《一叶秋深醉流年》 第一章 越空苏醒 夜,寒凉如水,劲风搅动着秋日的枯枝,在夜色中投下一片片狰狞的影子,荒草漫道,一片冷月肃杀的景色。 忽然,黑暗空旷的田野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蹄声越来越近,却是一个锦衣的剑士,背着个巨大的包裹狂奔而来。 那剑士驱驶着马匹跑入一片山地中,随手扯下背上的包裹使力一拋,看着那包裹滚落下山,这才拔转马头扬长而去。 包裹顺着斜坡滑下,落入一片森白的枯骨中,溅起了一片磷光,虽是被骨头阻住了去势,仍是滚了两滚,表面上那片薄席散了开来,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的尸体。 风刮起少女的长发,拂上她苍白得没有生气的小脸儿,忽然,女尸的眼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细缝…… 叶子仪是被冻醒的,她从来没睡得这么累过,直是用尽了力气才终于睁开眼来。 入目是一片深蓝色的夜空,银勾似的月亮斜挂在空中,映着满天的星子,分外美丽,风有点大,带着冰寒湿冷的温度,夹着阵阵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闻起来特别的不舒服。 眨了眨眼,虽然有点儿费力,眼也涩得发痛,她终究是感觉身上一阵轻快,手脚从刚才的僵硬状态解放了出来。 叶子仪尝试着做了个深呼吸,才深深一吸气,喉咙就传来一阵痛楚,呛得她无力地咳出声来。 眼前的景色有儿点陌生,并不是她记忆中的酒店,她努力动了动脖子,只听到整个颈骨都发出咯咯的声音,连带地脖子都痛得仿佛要断掉似的。 定了定神,叶子仪努力回想着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她想了又想,只记得在毕业纪念的酒会上,自己因为接电话出了酒店的门,然后的事,她就不记得了。 僵直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扶了扶有些晕眩脑袋,闭了闭眼,挣扎着看向四周。 冰冷的月光下,身边的斜坡上一大片森森的白骨在黑夜中闪着磷光,而在这骨山尸海的对面,几双绿豆大小的绿色眼睛正朝着这边看来,那寒森森的目光,大老远就看得她脊背发冷,当下也顾不得那些尸骸扎手了,叶子仪连滚带爬地向着斜坡上跑去。 身上的衣服很是碍事,她胡乱抱起挡在腿上的厚重衣物,笨拙地爬上斜坡,拼了命地跑了起来,没几步她就气喘吁吁地,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怎么会这样?平常身体挺好的呀,怎么今天跑两步就喘成这样了,这心跳也不对啊,怎么跳这么快? 正疑惑捯气儿的档,忽然前面不远处的树林中火光一闪,在这暗夜中,十分的招眼,叶子仪顾不得许多,提着裙子小心地向着不远处那片黑沉的树林走去。 暗淡的月色下,脚下的泥土地一片朦胧不明,叶子仪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那片树林边,终于接近了那火光的来处。 这片小树林并不算茂密,月光隔着枝条间的空隙打过来,却也只是落在脚下的一片黑暗中便没了踪影,叶子仪小心地绕开那些能看到轮廓的杂乱树枝,笨拙地向着那越来越近的火光前进,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快走出树林了,却被突然而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公子太过小心了,只是回国而已,何必如此胆小?”突然说话的男子声音如同洪钟,沉亮得直是震得人耳朵生疼。 叶子仪揉了揉耳朵,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公子还上来了? 小心地往前凑了两步,她踮着脚抻着脖子看了又看,却只看得见火光下那影影绰绰的枝叶,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说话。 忽然,林子外头远远地传来一阵马蹄声,那马蹄声整齐划一,越来越近,直踏得地面都震动起来。 站的地方视线有点不好,叶子仪轻手轻脚地往前走了几步,蹲在一棵稍粗的树后,从树木的间隙处向外看去。 林地的另一头是一条大道,大道上此时火光如龙,把那夜道照得如同白昼,大道中间,站着个穿着古装的大汉,他后面的树墩上坐着十一二岁的萎靡少年,此时那少年正看着对面瑟瑟颤抖着,竟然也是穿的一身古装。 寒风猎猎,吹得火光乱舞,枝影狰狞,火把照耀的大道上,那铁塔般的汉子执剑而立,正一脸凝重地看着大道那头一队缓缓而来的骑士。 而那坐在树墩上的少年,此时脸色煞白地望着那队人马,颤抖着向后蹭了蹭,差点儿摔倒。 那队骑士在不远处停住,紧跟着,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不多时,几个身着青衣,腰间佩剑的古代侍卫便出现在那大汉的对面。 “公、公子成……”少年那清朗的声音已经变了调,紧接着便是‘噗通’一声,那个少年面无血色地跌坐在地,颤抖着缩到了树墩后头。 “公子成!你敢对我家公子无礼!”执剑汉子上前一步,抖了抖手中那把黄澄澄的大剑,那剑身反射着火光,直晃得叶子仪眼前一花。 双方对峙着,带动得空气都冷了几分,过了一会儿,一个冰冷得全然没有情绪的声音忽然响起,那声音清而靡,如同天籁,真真是说不出的动听。 “杀。” 随着这一个‘杀’字出口,那些青衣侍卫中站出一个高瘦的汉子来,那人拔剑向着那站在路间的汉子一指,竟是一个闪身便没了踪影。 叶子仪没有看清那两人是怎么交手的,自打听到那个‘杀’字,她就两腿发软,胸口闷痛,几乎要坐到了地上。 随着一声重物倒地的声响,少年那带着哭音的声音传来。“公、公子成,我、我回了魏国,定会寻来《荆公密要》奉予公子,请、请公子高抬贵手,放我离去!” “不必了。”公子成的声音依旧冰冷无情,而这一句,轻易地结束了那个少年的性命。 听着那少年的惨叫声响起,叶子仪紧紧地闭上双眼,屏住了呼吸。 直憋到胸口快要炸裂开来,那马蹄声才渐渐远去,叶子仪眼前一黑,无力地坐在地上,如一个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直到再一次眼前变得黑沉,金星直冒,她才脱力地靠在树干上,闭紧了双眼。 公子成……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身体的反应这么强烈?这个男人,真可怕,教唆手下杀人,竟然这么干脆? 空气中的血腥味还在,叶子仪缓了缓狂跳的心脏,从树后探头望去,林子外头一片安静,除了一个燃了一半的火堆,只有地上的两具尸体,青衣人似乎都已经走了,竟是杀了人后,都没有处理尸体。 深吸了口气,她咬着牙站起身来,害怕地半眯着眼,提着胆子呲牙咧嘴地向着那两具尸体慢慢挪了过去。 地上的两具尸体都是一身布衣,看不出身份高贵在哪,那少年伏在树墩上,混身是血,叶子仪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脚踝却突然被人抓住了。 “啊啊啊!啊啊啊……咳咳咳咳……” 惊魂未定的叶子仪一边咳着一边低下头去,正见到那个站在路中间的汉子,瞪着一双浑黄眼死死地盯着她。 “速、速回魏……魏国,报、报公子博,宁公子被、被齐公子成所杀……” “大哥,我不认得什么公子博啊,我也不认识你们,你、你先放手吧!”叶子仪直觉得欲哭无泪,有心想逃,却给那人抓得死死的,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只得听他说话。 “信物……信……物……” 那汉子抖着手从怀中拿出个布包来举向叶子仪,叶子仪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奓着胆子抖着手去接,却不料,她还没接到手里,这人脑袋一歪,手一坠,直接断了气了。 见到这情形,叶子仪两腿一软,一下跌坐在地,她左看看,右看看,看着这一大一小两具尸体,真是想哭都哭不出来。 什么魏国,什么公子什么的?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她上哪儿去找什么魏国啊? 直缓了好一会儿,叶子仪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手拿过那汉子手中的布包,紧紧攥在了手里,拿着那布包往后挪了几下,惊恐地看着那个死不冥目的汉子,生怕他一会儿再爬起来,要求再抢救抢救。 夜风穿过树林,发出尖锐的‘呜呜’声,火堆随着那风摇摆着,噼啪作响,面色苍白如纸的叶子仪蜷着双膝坐在大道边,盯着脚下的泥土发怔。 魏国公子,公子成,这是个什么年代?她怎么会在这儿?最重要的,她以后该怎么活下去? “是你?” 清冷微靡的声音忽然响起,叶子仪吓得一个激灵,她慌乱地转过身抬眼看向声音的出处,只见远处的黑暗中,一道颀长的影子慢慢向她走来。 第二章 遇公子成 晚风带着寒意拂过,带动火光轻摇,枝影凌乱,直映得那渐渐行近的身影飘乎不定,若隐若现,看得人毛骨悚然。 随着那影子移动,轮廓慢慢显现,火光映照下,乍看来是个穿着一身黑衣的男子。 来人很高,通身的黑色衣袍,头上戴着一顶同色的纱帽,他细腰宽肩,身量修长,背着双手站在光线的边缘,一副惯常的居高临下的模样。 林地的火光有些暗,洒在这人身上,仿似渗入了无边的黑暗,看得人打从心底便透着冷意。 “你是……”叶子仪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觉,心痛,恐惧,还有着期待和绝望,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可是,这些所有的感觉,又都与她无关,为什么会这样,她一时也搞不清楚。 这个人是谁?她肯定没见过他,为什么会这么难过?难道……他和这身体的本主认识?千万不要啊,这个人看着好可怕,好不容易活过来,她还不想这么快再死一回! “你为何会在此处?”那男子再次开口,即便隔着那帽纱,叶子仪也能想像那后边声音的主人该有多么冷漠。 这个人,完全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她也听得出,即便是认识她现在身体的本主儿,他也是对她无情的,这一问,很平淡,却也太过冰冷,哪里有半分的感情起伏? 这个人的声音,就是刚才说出那声‘杀’的公子成,被她看见他指使人杀了人,这家伙,会怎么做?杀了她灭口?还是把她抓去审讯? 看着眼前的这个可怕的男人,叶子仪一时有点儿转不过弯儿来。 这不是梦,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也太像真的了吧?她也没应征临时演员啊,再说了,从酒店把她弄到这荒郊野外来,动静也太大了吧?又是乱葬岗,又是演戏的,这不科学啊,那帮逗比同学应该没疯到这份儿上,这弄得跟穿越剧似的,也太神经了…… 穿、穿越?不会吧?不可能吧?就、就这么穿越了?她叶子仪也没干什么啊,没被车撞,没掉河里,也没意外死亡什么的,就这么穿越了?! 对面的公子成没有动,依旧等着叶子仪回话,他便就那么站在那里,仿佛死神一般。 叶子仪回过神来,直觉地感受到那透过纱帽的目光,她往后缩了缩,大眼惊恐地望着他,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暗夜的火光下,纤细无助的少女蜷成一团,泪眼婆娑地望着站在她面前的黑衣男子,她黑亮的眼睛星芒微闪,楚楚动人,却是透着几分戒备狡黠,转瞬间转了几转又低下头去。 “嗯?” 这一声冷哼,吓得叶子仪一抖,脑子里逃跑的想法立时全给掐灭了。 “我不知道,你、你想干嘛?别、别过来……” 叶子仪拼命地摆着手,边摆手边往后边儿蹭,她偷眼看了看周围的情形,不由暗暗叫苦,跑是甭想了,就她现在这小体格儿,等着血溅五步吧。 那公子成上前走了两步,在叶子仪面前蹲了下来,似是观察了她好一会儿,冷声道。“是公子宁救回你的?” “啊?公子宁?什么公子宁?”叶子仪一愣,瞥见旁边的死尸,突然明白了过来,赶忙摆手道。“不不不,我不认识,从来没见过,真的,真不认识!” 沉默,长久的沉默让叶子仪都有了种错觉,感觉那纱帽后的人是一直盯着她的,他在看着她,在等待,或者,在琢磨着什么。 只是一会儿,叶子仪便把过去电视里看过的招数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鉴于两人体格上的差异又给她一一否定了,她知道自己是斗不过这个人的,与其反抗让自己受伤,倒不如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说话,叶子仪心中那奇怪的感觉就越强烈,明明她很冷静,可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紧张起来,正在叶子仪感觉呼吸都费力了的时候,公子成开口了。“你想借机回魏国?” “先、先等一下,我说,这位先生,首先,我不认识这两个人,是真的不认识,请您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撒谎。”叶子仪说着,一双大眼极尽真诚地望着他道。“我保证,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 静了几秒,公子成一抬手,修长白净的手指划过叶子仪的视线,他慢慢取下了纱帽,淡淡地道。“你不识得我了?” 黑色的纱帽缓缓而下,露出一张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这张脸还带着三两分婴儿肥,稍有棱角,白皙如玉的面孔被这周身的墨色衬托着,更显得白得刺眼,叶子仪呆呆地看着这张脸,一时竟是连恐惧都给忘记了。 这张脸真的很美。 如同淡墨勾画似的长眉飞扬,眉下一双似是凤眸又似桃花眼的黑眸微垂着,那双眼尾微吊的眼看人虽冷,却也因着那略带桃花的眸子,仿似带着情意,美得简直让人移不开眼去。 这才真正的贵公子啊,简直,简直是太完美了…… 叶子仪呆呆地望着公子成,直看得他眉头都皱了起来,犹未发觉,一双眼粘在他脸上,竟是眼都不眨一下。 “荆姬!你失仪了!”公子成冷下脸眯了眯眼,语气极冷,他眸色沉沉地看着她,吓得叶子仪立马回了魂。 “我、我真不认识你,求你放我走好不好?”说着话,叶子仪又往后挪了挪,她暗中在地上抓了把沙土,正想着怎么丢到他脸上逃跑时,对面的公子成却眼神冰冷地盯着她站起身来。 “你以为你假装不识得我,便能逃脱了?”公子成黑沉的眸子更加阴冷,只是这么盯着她,叶子仪都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我、我没有。”看懂了他眼中凝聚的危险,叶子仪赶紧摇头。 “来人!”公子成沉喝了声,立时有两条人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吓得叶子仪心里一突,立时白了脸,公子成垂眸看着她道。“拿下!” “喂!你、你要干嘛!”两个青衣人大步上前,一下便把叶子仪按在了地上,叶子仪白着脸抬起头来仰望着那绝色的少年,心里一凉,他不会是想杀了她灭口吧? 第三章 入公子府 夜风撩起黑色的袍角,吹起那如玉容颜上如丝的黑发,月色火光下,公子成美得有些虚幻,竟然一眼望去,不似真人。 叶子仪有点儿感叹于他的美貌,却也对这少年的狠戾发怵,她还真怕他下一句再冒出个‘杀’来,到时候能穿回去还好,要是穿不回去,那可真是够冤枉了。 怎么办?这个公子成她说什么他都不信,想要保住小命得先向他服软才行,可是,要怎么办?这个时代的人是怎样的她完全不了解啊,她连自己现在是魂穿还是整个儿穿过来了都不知道,这家伙叫她荆姬,谁能告诉她,这荆姬又是谁啊? 冷冷地看着被按倒在地的叶子仪,公子成沉声道。“荆姬,你还要嘴硬?” “不是,这位……公子,你信我一回好不好?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叶子仪急中生智,装起失忆来,就算这身体的本主儿认识他,她也不认识,失忆解决这问题最好了。 “不记得?”公子成冷哼了声,黑眸盯着她道。“荆姬,我如何信你?” “我……”叶子仪一噎,急得额上冒了一层细汗,失忆啊,这东西怎么证明?这公子成分明是故意想要她的命啊! “怎么,说不出?”公子成唇角微勾,现出个绝美的冷笑来。“荆姬,再若强辩,罪加一等!” “算了,随便你吧!”看出他没有杀她的意思,叶子仪索性也不求了,脑袋往地上一耷拉,一副认命的模样。 见她如此,公子成微微皱眉,抬起眼来吩咐那两人道。“看着她!” “是。” 皱着眉把叶子仪又打量了一遍,公子成重又戴上纱帽,转身大步离去。 他走到另一头的林地中,一个青衣剑客牵着马匹迎了过来,向着公子成一抱拳,躬身行礼。“公子。” “今日荆姬真的断气了?”公子成的声音更冷了,那仿似问责的语气,让青衣人不由一凛。 “属下确是因姬亡故了,才请命丢在了乱葬岗上。当时荆姬已是没有了脉息,气绝了半个时辰,绝不可能再活命,此事公子可问药老,是他鉴尸后才允我弃了的。”青衣人跪在地上,说得十分肯定,公子成略犹豫了会儿,淡淡开口。 “《荆公密要》尚且不曾拿到,宝图之事也不曾问出,现下也不知她卖的什么疯,想是不曾死绝缓过了气来,此地不便多问,且带她回去,待寻得了密要宝图,再行处置。”公子成说罢,翻身上了马,又道。“今夜府中那几个婢仆都处置了,免得多生事端。” “是。”青衣人领了命,依旧躬着身等着公子成离去。 公子成又望了一眼那头火光中被两个青衣人制住的叶子仪,一夹马腹,扬鞭向着黑暗中林间的一条小路奔驰而去。 叶子仪左右看了看两个按着她胳膊的青衣人,心里又急又郁闷,这公子成也不知道为什么抓了她又不杀,她知道了他的秘密,照说应该杀她灭口的,这抓了她就走了是什么道理? 正胡思乱想的档儿,就听远处又是一阵响动,听起来,却是马蹄声了。 叶子仪抬头看去,就见刚才公子成消失的地方,一个人骑着匹骏马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直走到她身边,那人一扬下巴道。“公子有吩咐,让带回府去,把她扔上来!” “喂!”叶子仪还来不及说话,就真给那两个青衣人一架,猛地丢到了马上。 这一摔直是摔得叶子仪头晕目眩,直到马儿奔跑了起来,她这才愰过神儿来,只觉得胃像是硌到了什么东西,随着马跑动硌得她生疼,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一阵快速的颠簸彻底让她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胃部的不适,加上颠簸的痛楚,这嗞味儿,恐怕没几个人享受过,黑天半夜的,她也不知道是跑到了哪里,直颠得七荤八素,什么都不知道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在一匹马上,有人要把她带到公子成那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样的痛苦慢慢变得麻木了,好几次叶子仪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可又总在晕眩和疼痛中变得清醒,就这样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终于迎来了清晨的第一轮曙光。 好不容易等到马儿速度慢了下来,叶子仪趴在马鞍上,几乎要背过了气去,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也没喝过水,这么个折腾法,别说这小身板儿了,搁着她从前那身子骨儿也受不了啊。 好在叶子仪运气好,赶在她断气前,马儿停住了。 那骑士带住了马,抓着叶子仪的腰带把她放在了地上,看也没看她一眼便打马离去了。 忍着晕眩,捂着又痛又难受的胃,叶子仪趴在地上干呕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缓过了劲儿,这才挣扎着站起身来。 打量了眼周围,叶子仪发觉自己是在一间宅院里,她落地的地方正在花园里头,四周古木参天,青石铺道,这景象简直跟电影儿电视剧里一模一样,却又更真实,更雅致,哪怕是脚下的青石都打磨得光滑如镜,却是比以前去过的景区精致了许多。 “荆姬,公子有召,请姬沐浴更衣。” 叶子仪正看着风景,冷不丁被人一叫,吓了一跳,待回过身一看,却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这丫头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裙,模样看着倒还恭敬,倒是不像把她当犯人的样子。 叶子仪倚着一旁的假山湖石,有气无力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公子府后园,姬快些吧,公子既有吩咐,不可久等。” 这小丫头说话没个起伏,一板一眼地,听得叶子仪直皱眉,眼前这也就是个小学生吧,才十一二岁就老气横秋的,一点儿朝气都没有,公子成府里不会都是这样儿的吧?还是这个时代的孩子都这么老成? “既如此,带路吧。”叶子仪感觉缓过来了些,长袖盖在湖石上,把手中那布包塞进了石头内侧的一个小洞里,捂着还在抽痛的胃,装做若无其事地随着那小婢向着花园深处走去。 第四章 婚事已定 公子成的园子是依着这里原始的山地而建的,大部分的树木花草依旧是原本模样,古朴自然,少了些匠心,多了些自然之趣,踏着碎青石的小道缓缓而行,直是如身在山野,身心都是一清。 叶子仪边走边看,瞅着哪里都新鲜,要不是惊吓了一夜还饿着,她还真想拖拖时间,好好欣赏欣赏这里的古风美景。 小婢带着叶子仪进到了一间小院儿便退守在了院门边,叶子仪不明所以,拿眼一扫,禁不住有些失望。 这套院子不大,也就百来个平方,里面五间木屋就占了将近一半的地方,那屋子虽然建得结实,却是与它后面的殿阁相比,显得很是寒酸,听到门响,屋子里出来了一个婢女一个婆子,两人向着叶子仪请了安,很是规矩地立在了一旁。 看到这情形,叶子仪明白了,这身体的原主儿,在公子成这儿是真的混得不怎么样,至少是不讨他喜欢就是了,唉,不过也难怪,那么个大美男呢,哪个小姑娘不喜欢?只是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为什么死过一回的主人回来了,这些人这么淡定? 叶子仪不动,那小婢上前一步,垂着头小声道。“院子里原有的婢仆看顾不周,都治了罪,我等是新分派来服侍姬的。” “哦,难怪。”敢情是新人啊,公子成可以啊,把这原主儿身边的人都给换了,这是不想有人知道把她给丢到乱葬岗了?想到这里,叶子仪点点头,对那小婢道。“我要沐浴,你来伺候吧。” “是。” 简单地洗了洗身上的脏污,叶子仪更衣束发,打扮一新,在门口那青衣小婢的催促下,急步赶着去见了公子成。 公子成召见叶子仪的地方在花园的一间殿阁中,此时晴阳高照,明亮的阳光洒在殿阁的瓦顶上,于那一片片黑瓦中漾起点点金光,乍看来,肃然中更多了几分华贵。 垂头候在殿外的石阶下,叶子仪想了又想,却是不管怎么想都找不到和这地方相关的记忆。 除了偶尔的失控,她根本对原主的了解就是零,而公子成呢,很明显是认识这身体的主人的,刚才闹了那么一出儿,这一次会面,要怎么谈?总不能说她是穿越过来的吧?那乐子可就大了去了。 忐忑地等了许久,就见大殿右侧的一间房舍里走出来个剑客,那人阔步直奔叶子仪而来,走到她身前道。“公子现在偏殿,荆姬请入内罢。” “多谢。”叶子仪微笑着向那剑客屈了屈身,挺直了腰背,吞了吞口水,迈步向着那殿阁缓缓行去。 殿阁侧边的大门处有剑客站在两旁,叶子仪走到紧闭的房门前,按照从前学的礼仪站姿规规矩矩地站了,清了清嗓子哑声道。“荆姬请见公子。” 待叶子仪说完了,其中一个剑客转身推门进去了,不一会儿,房门重又打开,那剑客在门旁道。“请姬入内。” 也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害怕的,叶子仪只觉得心头狂跳,碎步进了偏殿,见到那长榻上盘膝正坐的俊美男子,那种熟悉的痛楚绝望的感觉又来了,直折腾得她脸色发白,险些晕倒。 “荆姬。”公子成先开了口,这一声叫得叶子仪一激灵,赶忙垂头站好。 身上那心痛绝望的感觉还在,叶子仪好不容易集中了精神,却听上头公子成道。“因何不跪?” 啊?要下跪吗?叶子仪赶紧屈膝跪下,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空旷的殿阁里,无比的安静,叶子仪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一阵的晕眩,一天一夜了,她就刚才在洗澡前吃了两小块糕饼,洗完了澡东跑西颠的,真是要抵不住了。 两人沉默了会儿,直到叶子仪眼前冒了金星了,公子成也没说话,等着等着,她感觉就要晕在这殿中了,那边公子成才开了口。 “昨夜你冲撞灵位之事,我不会再与你计较,荆姬,你不必装疯卖傻,只望你得了这个教训,记得了才好。” 公子成的声音分外冰冷,叶子仪瑟缩了下,没有回话。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公子成再度开口道。“荆府一月后会有人来,你安份些!” “荆府?”荆府是什么,哦,对了,公子成叫她荆姬,应该是这本主儿的家人,没事儿找家长可不是好事儿啊,叶子仪赶紧打起精神,很是恭顺地道。“荆府来人做什么?荆姬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一月后,行贵妾之礼。”公子成说得冷冷淡淡,一副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 “贵妾?”叶子仪一愣,缓缓抬起头来,看了公子成好一会儿才道。“我不会为人妾室的,公子,我想,你是不是搞错了?” “荆姬,你要如何?”公子成冷冷地盯着叶子仪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儿,微眯了眯眼道。“若再生事端,我必不留你!” “我……”叶子仪是又怕又生气,这娶妻纳妾怎么也得讲究个你情我愿吧?怎么还威胁上人了呢,贵妾?开玩笑!她可没兴趣和一群女人争这么一个男人,好容易穿越了一回,怎么能一辈子就当个生育的工具? 转念间想了想昨晚上那俩人的惨样儿,叶子仪决定暂时忍气吞声,胳膊毕竟是拧不过大腿的,更何况就她这小细胳膊,还没等拧呢,就折了。 公子成俯视着那跪在地上的单薄少女,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退下吧。” “若不能为公子妻室,请公子放我离去。”奓着胆子试了试公子成的口风,话一出口,叶子仪就觉得身上那进门时压抑心痛的感觉减轻了些,正觉得奇怪时,就听头顶‘啪’地一声拍桌子的响声,接着便是公子成越发沉冷的喝声。 公子成眯了眯眼,沉声道。“荆姬!你真当我不会处置了你么!” 这话叶子仪听明白了,嫁给公子成,只能做妾,不嫁,就是死路一条,没得讲价,也没第三条路可选,反正想活命就得少废话就对了。 小手在袖中紧紧地握了握,叶子仪极不甘心地应了声。“小女从命就是。” “退下吧。”公子成闭了眼,一双长长的眼睫在玉白的脸上直映出了两片阴沉的影子。 “是。”叶子仪尽管很不甘心,很不开心,可她不得不答应公子成的提议,对他来说,一旦她离开,他就有了个必杀她的理由,而留在公子府,至少她还能活下去。 站起身来转身离了殿阁,叶子仪全然没有查觉,公子成冰冷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殿门之后。 第五章 夜半赎罪 出了偏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入夜的公子府,少了阳光,显得有些阴沉,道路边虽然有石柱的桐油灯照亮,但那烟气呛得人眼睛难受,方寸之光,只能照着勉强看见路罢了。 叶子仪被公子成一通威胁,心里憋着一团火没处发泄,看哪里都不顺眼,她一边踢着青石板路上的小石子,一边往回走着,却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条偏静的小路上,眼看着前头有一小片火光,叶子仪一时好奇,朝着那火光处走去。 走了不多时,便到了一片松林前,绕过了松林,眼前忽然一阵大亮,却是个小小的青石广场,广场前燃着四个大火盆,火盆架在铜架上,直照得这里如同白昼。 叶子仪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小广场上别的没有,只有一栋修葺得十分精致的木屋,那木屋雕梁画栋,檀香隐隐,木屋旁有两丛开得正旺的秋菊,深秋的夜晚,微涩的香气渗在檀木香中,混成了一股独特的幽香。 也不知怎么的,看着那木屋,叶子仪特别想靠近去看看,实在忍不住了,她看了下周围,没见到有人,这才东瞄西看地偷偷摸摸地踏入了那小广场,向着木屋走去。 缓缓走到大门前,叶子仪还没看清那门上的纹饰便觉得一阵晕眩,再看时,自己已经跪在了地上,想要起来,身体却是怎么也不听使唤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叶子仪惊恐地发现,除了能看能听,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了,就只能这么跪在木屋前,僵直的身子动都不能动一下。 这什么情况?难道是这身体的原主儿又回来了?不会吧?那可太恐怖了! 叶子仪正胡思乱思时,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那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了她身后,她想回头去看,却是根本不能控制脖子,只能乖乖地当个看客。 “你又来做什么?” 沉冷低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那投在地上的影子就在叶子仪身侧,一如它的主人一般清冷孤傲。 “荆姬……前来请罪。”听到自己这身体略微沙哑的说话声,叶子仪一时有点儿接受不了,这感觉太奇怪了,就好像,她被困在这里,除了能看见,能感觉到这身体的触觉痛感和心情,她什么都不能做,这感觉……真的不好。 “请罪?”公子成的声音有点冷,他冷哼一声,慢慢踱到那木屋前,整理了整理袍冠,很是恭敬地跪地拜了三拜,起身面无表情地看向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少女。 “荆姬初时不知内有先妣灵位,一时任性,多有冲撞,今日有幸得回旧地,愿长跪以赎昨日冲撞之罪。” 公子成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盆,淡淡地道。“那你便跪着罢。” “是。” 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人,公子成一甩袍袖,大步离去,叶子仪看得着急,想说话又张不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不由在心里埋怨起这荆姬来。 “委屈娇娇了,便让我半日罢。” ‘荆姬’说得很是诚恳,叶子仪占了人家的身子一天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陪着她一同看着那青石地面上火光映出的光影,忍受着两膝传来的痛楚。 说起来,这身体的原主儿看来也不是什么跋扈的性子,知错能改,又痴情,今天洗澡的时候她也照着水影看过了,是个标致的美人儿,为什么公子成就没看上她呢?挺好一姑娘呀,好歹也是个贵族小姐什么的吧,咋就不喜欢她呢? “阿妩失德,以至于一错再错,这便是报应吧。” 叶子仪一惊,这丫头难道跟她有心灵感应?她想什么这丫头都知道? “大错铸成,如今已没有脸面再见族人,阿妩之罪,今后还请娇娇代为偿还吧。” 女孩子,追求爱情也没有错啊,谁不想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嫁了啊?再说了,公子成看着也挺帅的,你喜欢他很正常啊。叶子仪可没古人的那么多顾忌,与荆妩两个灵魂就这么聊起了天儿来, 万幸这是夜晚,这木屋边又没有旁人,不然真要让人以为跪在地上喃喃自语的少女是神经病儿了。 小广场外,一个修长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黑暗中,眸光紧紧锁住那跪在青石地上的娇小身影,冰冷的黑眸中有些许疑惑。 隔得有些远,公子成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那小人儿腰身勉强挺直着的倔强模样,让他知道,她不是在做戏,也不是想博他的同情,她只是在为自己的错忏悔,如此而已。 “咚!——咚!”,“咚!——咚!”,“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远远地传来更夫的梆锣声,落更了,公子成似是被那更夫的喝声惊醒,他容色一敛,对着那木屋拜了一拜,再也没去看那跪地的少女,转身缓步离去。 沉浸在这种新奇的交流中聊得忘了形,叶子仪和荆妩都不曾查觉观察了她们半天的公子成,两人一个自语,一个用心灵感应,越聊越是投机,倒是都忘了一个身体两个魂灵要怎么办的事了。 眼看着天色渐亮,荆妩慢慢没了回应,就在叶子仪觉得两条腿都快跪废了时,终于身上有了一丝松快,让她能躺在地上缓解缓解那已经快没有了感觉的双腿。 不用看,叶子仪也能感觉到双膝的浮肿,开玩笑,一动不动地跪一个晚上,专业下跪的也没这本事啊,更何况她连业余的都算不上,荆妩这丫头,也真是够固执的了,请罪么,意思意思跪一下也就是了,她可好,实实在在地跪了一晚上,那公子成也没看着,何苦来呢? 边揉着双腿边看向那建筑精美的木屋,叶子仪不由想到了昨晚上公子成的模样,没想到这屋子里竟然供着公子成生母的灵位,看他这么着紧,这么说起来,这公子成还是个大孝子么,每天都到母亲灵位前叩拜,也算难得了,算啦,又不是对她好,有什么好感动的? 揉了一会儿,叶子仪只觉得两腿又麻又痒,又是酸涨,她又肚子饿得难受,这感觉简直是跟在地狱没什么两样。 好不容易挨过了最难受的时候,已是太阳高挂了,叶子仪勉强站起身来,抖着双腿离开了木屋,却不曾注意到林木间那一直伫立的玄色身影。 第六章 初遇秋姬 忍着膝盖的酸涨慢慢走了半天,叶子仪好不容易找到了昨天初到公子府时的园子,她头晕眼花地一屁股坐在一张石床上,疲惫得差点儿躺在上边。 想到穿越过来后的遭遇,叶子仪禁不住抬头望着碧蓝的晴空叹了口气,她正敲打着双腿时,却听到不远处有女子说话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听说公子要娶梁国公主为夫人了,此事可真?” “自然是真的,不过啊,就算是个公主,也是个不讨公子喜欢的,听说这梁国几位大夫可是轮番求了王上几回,才求得王上松了口,这个公主啊,便是做了夫人,想来也不过是有个公主的虚名罢了。” “那是自然,那梁国公主哪里能比得上秋姐姐的绝世之姿?公子最是宠爱秋姐姐,那公主算什么?不过是叫得好听些罢了。” 说话间,从园子的一株古木后拐出几个衣着鲜艳的女子来,这些女子显然是没想到叶子仪会在这里,见到她都是一顿,纷纷看向当先的那个黄衣女子,面上都是惊疑不定的神色。 “荆姬?你怎么……”那黄衣女子把叶子仪打量了又打量,抿了抿唇瞪着她道。“你犯了如此大错,公子竟未曾罚你么?” “秋姐姐,公子他……真的要娶大梁公主为夫人了么?”再一次的,叶子仪又如同昨晚一般不能控制自己了,她只能听到这个身体那略略沙哑的嗓音颤抖的询问,而那种心痛欲裂的感觉,她也都一一接收,一同折磨着她疲惫的神经。 “哼,荆姬,你为了夫人之位赖在公子身边,公子早厌烦透了你!如今你当知道,想为公子的夫人,如何也要贵如公主方可,呵呵,你啊,想做公子的夫人,下辈子吧!”说话的是个紫衣女子,她趾高气扬地说罢,却给那秋姬狠狠一瞪,忙低头退了下去。 “秋姐姐,公子他,真的要娶那大梁公主为夫人么?”叶子仪不知道为什么这身体的原主儿荆妩这么固执,公子成娶谁有那么重要吗? “自然是真的,荆姬,你还是收起你那妄念吧,今后做好你的妾室,好好服侍公子才是正经。”秋姬说罢,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苍白的‘荆妩’冷笑道。“如今,人人皆知你爱慕公子如狂,做公子的妾氏,也不算辱没你荆氏,你可还有什么不满的?” “不,不是这样的,当初你说……”叶子仪只觉得一阵疼痛,却是那秋姬捏住了她的下巴,她想站起来反抗,可是这荆妩的性子太过软懦,只是流泪伤心,任由那秋姬欺负,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看得她好不着急,却是干瞪眼儿没办法。 秋姬微笑着弯下腰,贴在‘荆妩’耳边低声嘲讽地道。“荆姬,是你自己毁了你自己的声誉,也是你自己没有本事谋得夫人的位份,怪不得别人,是你要舍弃家族来寻公子的,不是吗?公子想要的,是《荆公密要》,不是你一个败落家族的落难娇娇!” 顿了顿,秋姬越发恶毒地笑道。“别说我不曾提点你,早日让你那族人把《荆公密要》呈给公子,说不定他日公子成就霸业,还是一功呢!” “公子他……从不曾对阿妩有半点情意么?”荆妩眼中的绝望更深了些,她喃喃地重复道。“是阿妩错了,是阿妩错了吗?是阿妩错了……” “是你痴心妄想得狠了,不曾照照镜子,看一看你是什么身份,如何便敢攀着公子要做什么夫人!成公子是大齐梁柱之材,岂是你这种寻常女子能高攀得起的?”秋姬冷笑着说罢,稍稍直起了腰,俯视着荆妩道。“荆姬,你还真是命大,怎么便没有死呢?” “那送信的人,是你派来的?”荆妩惊愕地看着秋姬,直气得浑身发抖。“为何你要一再害我?秋姬,你为何要害我?” “荆妩,我素来看你不惯,这一回,怪只怪你自己太容易轻信他人,与我何干?”秋姬冷笑着,那眼中的快意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手上的力气也加重了几分,直是把荆妩白嫩的下巴都捏出了青痕。 还不待叶子仪把秋姬的话弄明白,突然觉得身上一松,胳膊腿儿的掌控权又回到了她的身上,看着眼前放大的秋姬的脸,叶子仪厌恶地一挥手,划拉掉了她捏着自个儿下巴的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秋姬被这突然而来的变化弄得一怔,又给叶子仪瞪得惊了一下,下意识便向后退了一步,抿唇看着叶子仪道。“你、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怎么,你调戏我半天了我都没说什么,看你一眼怎么了?秋姐姐,你可是诓得我好惨啊,说什么是我舍弃家族来找公子成的?让我把那什么要给他?你有病吧?老娘想走是你们公子不放我!关我什么事儿?你做小妾做的舒心,我不愿意!我就要做夫人怎么了?” 叶子仪把左腿往石台上一抬,左胳膊抵在大腿上,一脸痞气地看着秋姬,哪里还有半分怯懦的模样?倒像个市井的无赖。 “你!你、你……”秋姬气得浑身抖个不停,却是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你什么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老娘用你管了吗?滚滚滚,都滚!我还不是这府中的妾呢,怎么说都是客人,怎么,公子成就是这么待客的?传出去不让人笑话!一个个的,都不长脑子吗?走!都走!看什么看!” 叶子仪从昨晚就憋着一股子火气,加上刚才给秋姬激出来的闷气,这一回正好都撒出来了,哑着嗓子点指着那几个女姬,一通大吼,跟教训孩子似的,真是好不痛快。 这些都是些后宅的女眷,被人这么训斥还是头一回,有两个胆子小些的,已经掉头走了,秋姬给惊在当场,被叶子仪一吼,还就真的白着脸甩袖走了。 余下的几女相互看了几眼,也不敢上前招惹发飚的叶子仪,相互拉扯着,不多时便走了个干净。 叶子仪吼得很舒坦,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园子,她也没心情再待了,忍痛拐着腿向着小院儿方向行去。 第七章 梦别荆姬 接连两天都没有吃好睡好,叶子仪回了寝房,吃了几块干巴巴的糕饼,让婢女给她拿热布巾敷着双膝,没一会儿便歪在榻上睡着了。 …… “《荆公密要》……” “许娇娇夫人之位……” “《荆公密要》……” “许娇娇夫人之位……” “《荆公密要》……” …… 不断重复的女声如同魔咒一般响在耳边,叶子仪听得头痛不已,却是没有法子让那声音停下来,过了好一会儿,那声音突然停了,随着那声音停止,周围也瞬间陷入了黑暗之中。 无边的黑暗中,一轮勾月高悬在天地间,那一道月光打在叶子仪身上,清冷得仿似薄雾,她傻傻地站在黑暗中望着月亮,好像很开心,却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杀。” 公子成的声音在空中响起,突然,身后一双黑色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她的喉咙,那手的力气很大,叶子仪甚至可以听到喉骨咯咯的脆响! 挣扎没有用,也发不出声音,身体越来越重,越来越痛苦,最后,她只能直直地向着那黑暗中沉去…… 在黑暗中漂浮着,叶子仪隐隐见到一线白光,那白光越来越近,一个温柔纯美的声音突然响起。 “只为情痴,险些折辱了先人,此生命数已尽,心愿已了,我已了无牵挂了。只望娇娇能为我尽一份心力,保住《荆公密要》莫要失传,替阿妩将父母遗骨带回母亲故国,荆氏阿妩,便再无遗憾了……” 一片白光中,慢慢幻化出一个娇美可人的少女,她对着叶子仪跪地一拜,突然化作一团光影,划破黑暗渐渐远去。 叶子仪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周围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各种各样的画面,像是高速电影一样在她身边闪现旋转,她努力着想看清是什么,却是徒劳无功。 身体僵直着,动也不能动,突然间,一阵钻心的头痛袭来,那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搅动,又涨又痛,脑子像是要炸裂开了似的。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一幕幕,一声声,在眼前,在耳边,如流水一般地过,像是过了很久,也像是只一会儿的时候,脑子里的画面慢慢沉淀下来,耳边的声音慢慢归于安静。 浑浑噩噩地在那光影的海洋中浮沉,叶子仪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已是到了清晨时分。 直到鸡鸣三遍,叶子仪才从这要命的头痛中缓了下来,她忍着晕眩,勉强从床榻上爬了起来,边揉着发涨的太阳穴边睁开眼来,望向透射着晨光的木窗。 那个叫荆妩女孩子走了吗? 她这算是真的走了吧,身体很轻松,再也没有那种压抑的感觉了,叶子仪不明白在这之前,荆妩是怎么封闭了自己的记忆的,现在这样一股脑儿地都塞给了她,可真是恐怖。 明明感觉身体很放松,可是脑子却是涨得难受,这感觉可真够糟糕的,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啊。 晃了晃脑袋,将那些零散的画面又捋了一遍,叶子仪这回算是真正的知道了这身体原主的身份。 荆妩这丫头,原来是名将的后人,也难怪公子成非要娶她做妾,那本什么《荆公秘要》,可是排兵布阵的奇书啊,说什么得其三昧就能平定天下什么的,这样的东西让人惦记上,还能有好儿吗?公子成还问过她什么宝图的事,看来这丫头很多秘密啊。 图不知道在哪,不过这本书她可是知道在哪了,不过,要来有什么用呢? 正想着,脑袋忽然一阵迷糊,一连串奇形怪状的文字符号突然出现在叶子仪脑中,她好像明白,又不太明白,等那些东西全部过了遍脑子,她突然间便明白了那些东西的含义。 “这些就是那什么秘要?呵,有意思。” 说实话,叶子仪感觉两辈子脑子也没这么清醒过,突然之间似乎是开窍了一般,很多东西都变得条理清晰起来,这感觉真的好神奇。 “呀!姬可是醒了,我、我告诉公子去!” “这是怎么了?至于么?”叶子仪给那跌跌撞撞跑出去的小婢弄得莫名其妙,也懒得管她,高声道。“来人!” 喉咙干痛得难受,叶子仪这一开口,忍不住咳了两声,她刚要下榻,却觉得双腿一沉,揭开被子一看,却是两条腿给裹得跟两只粽子相似,想要移动都是困难。 “呀!姬且不要动,老奴来服侍姬起榻。”院儿里那婆子正端着个漆盘进屋,见到叶子仪要起身,忙碎步上前扶住了她。 叶子仪由着那婆子把她两腿抬下了床榻,低声吩咐道。“去倒些水来,我渴了。” “是。”那婆子领了命,边倒水边道。“姬都昏睡了三日了,可是急煞了我们,好在公子派了医女来诊治,要不,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我睡了三天了?”叶子仪眨了眨眼,这一觉可是好长啊,三天,有那么久吗? “可不,自打姬回来了,便发了一天的热,奴婢们不敢隐瞒,便报了公子,还好公子派了医女来救治,幸哉姬身上的热退了,若是不然,我等都是活不成了。”婆子把盛了清水的漆碗捧到叶子仪面前,看样子倒是真心的欢喜。 “这么严重?”叶子仪暗自吐了吐舌头,把那碗水灌了下去,抬袖一抹嘴儿,费力地动了动自个儿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双腿道。“这东西沉得很,快取下来吧。” “姬还是等等吧,医女说姬的腿得好好养些时日,秋日夜寒,寒气入了骨,怕要落下病根的。”那婆子正说着,屋子外头那个跑出去的婢女倒是回来了,她满脸喜色地跑到叶子仪面前跪了下来,叩了个头脆声开口。 “方才奴婢去禀了公子,公子说姬可享夫人份例,赏赐一会儿便到了,恭喜荆姬,贺喜荆姬!”主子得了宠,下人们可是比主子还要高兴,小婢说着话儿,与那给叶子仪端水的婆子相视一笑,都是喜滋滋地望向了叶子仪。 “知道了。”叶子仪可不知道有什么好开心的,就感觉这腿给包得实在难看,对那个报信的小婢道。“去拿干净的布条来,医女若留了药,也一并拿来吧。” 两人没想到叶子仪竟是这么个反应,呐呐地应了声是,退了出去,叶子仪看着门口撇了撇嘴道。“哼,假好心,是怕我死了没地儿找密要去吧?” 第八章 淡定相对 秋深气寒,天空却分外澄澈,清浅的蓝色天幕上流云舒卷,白日高悬,连风都难得的安静,轻暖的日光晒在小小的院落里,落在院中人巴掌大的小脸儿上,晕出一片浅浅的光芒,那光折射在如墨的发丝上,竟是生出一股恬然的华美来。 公子成背着双手站在小院儿中,俯视着毡毯上躺着的娇小美人,冷峻的眸子中带着淡淡的困惑。 他也算阅女无数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恬淡自然的美态,这本不是荆姬从前会有的模样,她这原本该在这院子中自怨自艾的人,竟然摆出了这样一副架式,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几日来,每天属下来报都让公子成越来越不明白,这个荆姬突然间变了,变得慵懒,不修边幅不说,现在已是快要分不出尊卑大小来了,若不是还是那一张脸,他还真怀疑是有人假扮了荆妩,在他府中作怪。 “嗯……那个谁啊,什么时辰了?几时有饭吃啊?”叶子仪伸了个懒腰,白皙纤细的小臂自嫩黄色的云袖中袒露出来,那娇憨的模样,竟然有种别样的媚惑。 没听到回话,叶子仪把眼睁开了两条小缝儿,盯着站在毡毯边的公子成看了半天,忽然双眼一睁,赶紧爬起来跪伏在地,很是温婉地道。“小女失仪了,望公子不罪。” 刚才婢女来报,她迷糊着也没仔细听说了什么,能在她这地方见到公子成,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话说,这冷面神没事儿跑她这儿来干什么? 公子成俯视着叶子仪那水缎似的黑亮发顶,淡淡地道。“腿上的伤好了?” “啊,都好了,多谢公子。”叶子仪悄悄地直了直身子,坐在了后脚跟上,倒也不是膝盖疼,过了一个礼拜了,早好了,实在是她懒得做那些繁杂的礼数,能偷懒就偷懒了。 “你的族人已经上路了。”公子成看出了叶子仪在偷懒,没有和她计较,淡淡开口。 “哦。”叶子仪答得很是敷衍,关于荆氏的族人,她可没什么兴趣,爱来就来吧,当初荆妩来找公子成,还不是他们一力促成的?都想借着她这无父无母的孤女一步登天呢,这样的族人,有什么好见的? “你可有所求?”公子成见她如此,不由皱眉。 “没有,都挺好的。”叶子仪一脸的无所谓,垂着双眸,答得很是平淡。 “你……”公子成忽然不知道该怎么与这小丫头说话了,他盯着跪坐在地上的叶子仪,竟是一时语塞。 “公子还有事么?”叶子仪抬头看他,大眼眨了眨,虽然不是赶客,却也有点儿那个意思了。 看到叶子仪这副口气,公子成哪里还有话说,干盯着她半天都没开口。 公子成不说话,叶子仪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也不说话,两人这么僵了一会儿,还是公子成一甩衣袖,转身走了出去。 “呼……”见到公子成走了,叶子仪翻了个白眼儿返身往后一倒,长袖盖在脸上,又晒起太阳来。 哼,让她莫生事端,要不是他那些好姬妾,荆妩又怎么会枉死?她可还记着他命人掐死荆妩的账呢,荆妩走了,这笔账可不能消,这种没心肝的高冷男,她虽然不能替荆妩讨回公道,却也不屑跟他虚与委蛇,他想娶,她可不想嫁呢,看她不顺眼,有本事就别娶她呀。 想到公子成日夜惦记的《荆公密要》在自己脑子里,叶子仪就一阵痛快,找吧,让他找去,呵呵,这世上唯一的一本绝世兵书可是在她身上,只可惜啊,他公子成再俊美,也入不了她叶子仪的眼儿了,想拿兵书?下辈子吧! 心情大好地哼着小曲儿,叶子仪一骨碌爬了起来,高声道。“拿米浆来,记得兑上甘蔗汁啊!” “是。” 看着那懒洋洋地在毡毯上打滚儿的少女,公子成一口气闷在胸口,不上不下,十分的难受。 这荆姬自打醒来便似是换了个人,不但没了从前的怯懦娇气,还变成了现在这样子,反倒是比过去棘手了许多,想到只有她身上有《荆公密要》和那传说中宝图的线索,公子成闭了闭眼,忍着怒气大步离去。 又在院子中闲了两日,叶子仪反复思考,决定不再每天闷在院子里,看着天气晴好,她带着那小婢女出了院落,顺着她比较熟悉的那处园子蹓了起来。 不管想不想逃跑,弄清地形最是重要,她这个十足十的路痴,就算有机会逃出公子府,恐怕也得因为迷路给抓回来,还是先把这地方弄熟了再说罢。 叶子仪住的院子,离着园子并不算远,边走着边欣赏这园中的秋景,也算是桩美事。 走过她熟悉的那一块地方,穿过一片菊田,又过了一道小桥,眼前突然变得豁然开朗,叶子仪有些虚软地打量着不远处那一片明镜般的水面,暗暗吃了一惊。 这一片碧水,远接长空,两旁山蛮层叠,飞鸟翱翔,一去足有百十里,看着这一片风景,叶子仪禁不住下巴直掉,古人,这占地,也太奢侈了吧? 湖边的风有些大,垂柳泛黄,枯枝乱舞,如同野渡般的小渡头前,一只乌篷小船系在渡头,船身随着水波摇晃,倒是孤清得很有意境。 叶子仪看着那船,灵机一动,问那小婢道。“这里没有稍公么?” “没有的,平日里少有人来,姬可是要游湖么?这么大的风浪,怕是出不得船呢。”小婢看了眼一旁的石亭道。“姬若是想看水色,不如到亭子里罢。” “也好,这里风大,你去取件披风来罢。”叶子仪朝着那湖边的石亭走去,眼睛却还在看着那条小舟。 “是。”小婢不疑有他,应声退了下去。 待那婢女走远了,叶子仪赶忙提着裙子跑到那渡头上,风吹得她衣裙猎猎作响,她也顾不得风大,蹲在那系着小船的铁钩旁,使尽全力把那小船拉到了身边。 这乌篷船拉是给拉过来了,叶子仪却不知道怎么固定,正看着小船发愁时,冷不防那船篷中伸出一只大手,一把便捉住了她的手腕! 第九章 情薄有恨 “啊!” 被人狠狠地丢在船舱中,叶子仪一时晕眩得险些昏了过去,她惊恐地回过头,只看到一个人的轮廓,却是看不清那人的脸,黑暗中,只有浊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响在耳边,一声声,仿似拍打在她心上。 乌篷舱里有些暗,充斥着浓浓的酒气,叶子仪一动,便听到一阵稀里哗啦的酒瓶碰撞声在船舱里回响,伴着一个粗重的呼吸声,直让她毛骨悚然。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抓她进来的人竟然是个醉汉,可真是不妙了。 忍着身上撞伤的痛楚,叶子仪撑着身子向后退了几下,却是给那人一把按在了船板上。 “荆姬。”公子成带着醉意的声音,有种别样的魅惑,他口中的酒气喷在叶子仪脸上,直薰得她一阵头晕。 “我……”叶子仪没想到会是他,想要解释,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你还想逃吗?”公子成说着,一只大手已经覆上了叶子仪的小脸儿,摩挲着那嫩滑的肌肤,他忍不住轻轻叹息了声。 “我、我只是想看看风景,公子,我不看了,你放我走吧!”公子成温热的呼吸越来越近,叶子仪也越来越怕,她知道再待下去会发生什么,可是这不是她想要的,在这个时代,她也知道,公子成这样得到她,完全是对待奴婢玩物的方式,她不能接受! “荆姬,你果然不听话。”公子成的大掌顺着叶子仪的面颊慢慢向上,抚着她的顺滑的发喃喃地道。“我竟不知,你也有风情。” 啥?风情?叶子仪快哭了,她现在就一个十四的小姑娘,有个屁风情!这公子成真是读过书的人啊,想干坏事还得找个风雅的理由不成? “公子,我、我还未曾及笄呢,你,你不可以……”叶子仪使尽了力气,却是挣不开公子成的钳制,手撑在他滚烫的胸膛上,她又羞又怒,却是无可奈何。 “你是我的姬妾,有何不可?”公子成说着,唇已覆上了叶子仪的小嘴,一路攻城略地,直吻得叶子仪头晕眼花得险些背过气去。 “咝啦!” 锦帛断裂的声音召回了叶子仪一点儿理智,她哭着求道。“公子,不要,求你……” 没有人回答她的泣求,江风凌乱,舟楫飘摇,叶子仪无助的哭泣呼喊转瞬间烟没在这江风之中,如同这风中一缕轻烟,再没了痕迹…… 从黑暗的小船中醒来,叶子仪一动都不能动,身体像是散了架似的,又酸又痛。 身下已经没有知觉了,也不知道公子成要了她多少回,这个混蛋,全然没有怜惜她初次为人的痛楚,只是不停地索取,一次又一次地进入她的身体,便是她支离破碎,也没有半分怜惜。 缓缓的闭上眼,几滴清泪顺着叶子仪的眼角滑下,她忍不住自嘲地苦笑。 这就是她将来的生活吗?这就是她未来的丈夫吗?她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泄欲的工具吗? 望着空荡荡的船舱,叶子仪心中的委屈和怨气,一下子都涌上心头,正要大哭一场时,外面却传来了一阵人语声。 “公子唤老夫前来,可是这荆姬又断了气?” 说话的像是个老者,听起来年岁不小,却是声如洪钟,很有底气。 “她晕迷了,烦药老看上一看。”公子成疲惫的声音一响,叶子仪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呵呵,公子想是渴得久了,只是晕迷,那不碍事,何必叫老夫来?不过是一姬而已,老夫回去配一剂绝子的汤药,给公子解忧也便是了。”药老笑得很是轻松,话里的意思却是让叶子仪一凛。 “有劳药老。”公子成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他淡淡吩咐道。“带她回去。” “是。”叶子仪院儿中的小婢很是恭敬地答了,外头便再没了声响。 真是……无情啊…… 叶子仪紧紧咬住衣袖才没哭出声来,屈辱、伤心、愤怒和不甘,在她心中如火灼油烹一般,直让她几乎背过气去。 公子成,公子成……好一个无情的公子成啊…… 陡然间,一阵冷风吹入,叶子仪给吹得一抖,她忙摸索着抓了件衣裳挡在胸前,咬着唇,睁大眼看向那被揭开了一角的布帘。 “姬……这、这夜间风大,姬穿严了衣裳再出来吧。”小婢打着船篷上的布帘,只见里头黑漆漆一片,却是不敢贸然进舱。 “进来吧,我没力气穿衣服。”叶子仪虚弱地闭了闭眼,又是两行泪落。“他走了么?” “公子回了,姬……可是要见公子么?”小婢进了船舱,摸索着点起船内的油灯,见到叶子仪的模样,她不由捂住了嘴。 船舱中的叶子仪面白如纸,玉色的肌肤上到处是青紫的痕迹,一双原本黑亮潋滟的眼眸,此时如同无波古井,她红着一双眼,只是盯着那黑漆的篷顶,从前的灵动之气全无,仿佛一具没有生气的布偶。 看着叶子仪身下那一片狼籍,小婢不忍地低下了头,默默地拾起船舱中撕得四分五裂的衣裳给叶子仪盖在身上。 “什么时辰了?”叶子仪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听得那小婢默默地侧过了头去。 “公子、公子也太……”小婢抿了抿唇,到底没敢说下去,改了口道。“戌时了,姬且先缓一缓,咱们一会儿再回去罢。” 叶子仪轻点了点头,哑着嗓子问道。“药老说的汤药,是什么药?” “是……是避子的药汤,奴婢听闻,公子一旦宠幸了哪个美姬,都是要饮药的。”小婢说罢,强扯出个笑容道。“姬且放心,只是这一回,不过腹痛几日也便好了。” 只是一回,呵,他的药,竟然是为了让女人再生不出孩子的么?是啊,女人多得是,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是不是,还没有子嗣?”叶子仪这话,带着她不曾查觉的嘲讽,快十九岁的公子成为什么会这么做,她不知道,也许,他只是觉得这些血统低微的女子,不配生下他的孩子吧。 “姬怎么知道的?公子还未娶夫人,自然不能早早诞下大子……”说到这里,小婢顿了顿柔声道。“姬,且认命了吧,公子他……已是待姬很好了。” “我知道了。”很好吗?现在这叫很好吗?如果这就是公子成对待女人的‘很好’,那么,不好,又是什么呢? 这个男人,长得再好也不是什么良人,他根本不懂感情,不过是个寡情薄幸的人罢了,呵呵,好个心狠寡情的贵公子呵…… 第十章 救星来临 五个日落月升转眼便过去了,叶子仪也足足在屋子里躺了五天,身体的伤痛轻了,心上的伤口,却怎么也无法愈合。 这五天来,每一天闭上眼,她都会看见那乌篷的小船,她都会听见公子成的声音,都会闻到那让她恶心的酒气,这一切已经快成了她的恶梦,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折磨着她。 离行纳妾礼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今天,那一剂绝子的汤药,也终于送到了她的榻边。 靠坐在榻上,叶子仪看着榻边小几上的那棕黑色的粗瓷汤碗,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一个女人,一生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是件多么可怜可怕的事,恐怕他不会在意吧,也不会理会的,为了避免他的麻烦,他竟是这么迫不及待,在她刚刚好转一点的时候,就把这汤药送来了,还真是积极呢。 慢慢抬头看向窗外,叶子仪对那送药来的婢女道。“一会儿我自己会喝,有什么要注意的事,告诉我那婢女便是,你先退下去吧。” “是。本来奴是要看着姬喝下的,既是如此,那有句话,是药老让告诉诸姬的,也与姬说说罢。此次若是取巧不喝,他日落胎,便不是这个疼法了,姬还是爱惜着身子,今后好好侍奉公子吧。”那送药来的婢女说得很是不客气,说罢向着叶子仪微微屈身,碎步走了出去。 极力地压着心中的怒气,叶子仪抓紧了手中的锦被,好不容易才没让自己骂出声来。 公子成这个神经病!自大自恋狂!还以为她会为了讨他的欢心偷偷把药倒掉么? 这个时候,她怎么可能会为了想生下他的孩子才不喝这药?要是单单避孕的药剂她早喝了,她才不想生下他的孩子呢! 她还想找到自己爱的那个人相伴一生,她还想过平淡安逸的生活,她想要的美好,可能会因为这汤药而成了缺憾,这怎么可以? 想到这里,叶子仪不由摸了摸小腹,只有一次而已,应该没事吧?她虽然快及笄了,可也不过十五岁,荆妩这身体发育得早,这一次要是真有了,可要怎么办? 想到公子成那冷血无情的模样,叶子仪禁不住脸色一白,她用力甩了甩头,低声道。“灭了灯火吧。” 小婢看了眼榻沿的药碗,有点担忧地道。“姬,这药……” “我现在不想喝,放心吧,一会儿我会喝的。”叶子仪说罢,背对着那小婢躺在了榻上,却是不愿多言了。 小婢无奈,只得吹灭了灯火,退了出去。 院落里慢慢安静了下来,叶子仪重又坐了起来,在床头看着透过窗缝的月光,微微发怔。 一个月,一个月就要到了,如果荆氏的族人来了,不会为她说一句好话,只会高高兴兴地坐实她妾氏的身份,到了那时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怎么办?她要怎么逃出公子成的掌控?虽然没有把柄在他手里,可现在并非什么太平盛世,她就算逃了出去,一个人在外头也是难以活命啊。 逃妾的罪名,真真不是她能担受得起的,可是,不逃,一辈子便毁在这里了,这又如何让她咽得下这口气? 叶子仪越想越是心窄,一时想到公子成那一晚对她的羞辱侵犯,一时想到荆妩那几个亲族的丑恶嘴脸,想着今后还要面对着公子成和他那后宅数不尽的美人,荆家一群恶烂的亲戚,叶子仪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自己的人生,眼看就要尽毁在这些人手中了。 虽然有荆妩的记忆在,可是这丫头除了读书,什么也没学会,也没学个轻功硬功绝世神功的,手无缚鸡之力,空有个记性好的脑袋,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啥用也没有。 唉,怎么办呢? 盘坐在床榻上,叶子仪拄着腮帮子,越想越憋气。 好不容易穿越过来,却给她碰到这么档子事儿,说来说去,都是那公子成害的! 人家穿越了,干不成一番大事业,至少也该当个农场主玩儿玩儿吧?她现在倒好,眼看就给人收进后宅了,宅斗她可不擅长啊,再说了,公子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根本别指望他能温柔待她,她不给他后院儿的女人活吃了就不错了,还能指望啥? 想到这里,叶子仪禁不住叹了口气,这个时代,像公子成这样身份的,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的?现在她这个样子,一时还真有点怕和男人亲近了,这个时候,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逃,逃得远远地,远离公子成这个恶魔。 越想越是烦躁,叶子仪站起身来,摸了件外袍披上,打开房门漫步踱到了院子里。 银华满地,前些天还是新牙儿的月亮,此时已经变得如同半个银盘一般明亮,轻纱一般的月光照在这小小的院落里,把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光线中,怎么看都是那么冰凉,那么孤清。 紧了紧身上的薄棉衣,叶子仪轻轻呵出了一口气来,看着那白烟一般的气团消失在月光中,她浅浅一笑。 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不是有那么句话么,欠了人的总是要还的,她不欠公子成什么,而公子成欠她的,她一定会找机会还回来的! 看着夜空中那浅白的明月,叶子仪眸光微冷,她这个人,很少同别人计较,可是,因为不计较,所以她很记仇,难得这一世这记忆这么好,这些日子的屈辱,她永远不会忘,现在她可以忍,可是这屈辱,公子成的无情,她都记住了,这一笔一笔,还真要记得清楚些才好! 叶子仪正望着月亮想得出神,忽然,院子西南面的墙角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唤道。 “荆氏阿妩?” 黑天半夜的听到这声呼唤,叶子仪寒毛儿都炸起来了,她刚要尖叫,却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时候,能来寻她的,能救她的,只有那个人了,想到这里,叶子仪不由得奓着胆子向西南的墙角走了两步。 “你是谁?”叶子仪看了看婢女和婆子睡觉的小屋,又向那墙角凑了凑,小声问道。“可是勇哥哥么?” 第十一章 子仪出逃 明亮的月光下,叶子仪的小脸儿半隐在黑暗中,黑亮的眼睛带着兴奋的光彩,她仰头盯着那与夜空同色的院墙,几乎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 “还真是你!”听到叶子仪的声音,墙那头儿的人显然很高兴,立马冒出了头来,这人扒在墙上对着叶子仪挥了挥手,有些郁闷地道。“可算是找着你了。” “让哥哥担忧了,是阿妩的错。”叶子仪三两步跑到墙边,隐在树枝的阴影中仰着脖子乞求道。“好哥哥,你可来得正好,快救我出去吧!” “我听这府里的人说公子成要纳你为贵妾,可真?你半路丢下我跑了,怎么便到了公子成的府上?我还想着,你是不是借着我的方便摆脱你那几个亲族,特意来找他呢,怎么,他都要娶你了,你还要我救?” 叫勇的青年两臂卡在墙头儿,晃荡着手臂,笑嘻嘻地看着叶子仪,虽然长得普通,那一双星子般的眸子盈着月色,让人只觉得他纯良可爱,得意的模样就像个恶作剧得惩的孩子。 “没有,是他非要娶,我可没想嫁啊,勇哥哥,你可是天下一等一俊美的大侠士,不会见死不救的对不对?你最好了,所以屈公他老人家才特地让你来接我的嘛,对吧?”叶子仪很是真诚地眨着大眼,又是撒娇,又是拍马屁,生怕这救星一个不高兴扭头儿跑了。 “这话倒是不错,哎,咱们有言在先,若你再跑了,我可不管你了啊。”勇嘟了嘟嘴,看了眼院子,对叶子仪道。“你可还有什么要收拾的么?走不走?” “走走走,马上就走,啊,对了,勇哥哥,前门有人守着,你能不能带我先出这面墙,有件东西在园子里,我得拿着。”叶子仪简直是喜出往外,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嘿嘿,那个临死托负她的人给她的小布包还在花园的湖石里,那东西怎么也得拿着,可有大用处呢。 “还真是麻烦。”勇说着话两臂一撑坐上墙头,他大手一伸,对叶子仪道。“抓着我的手。” “哎!”叶子仪欢欢喜喜地把小手搭上勇的大手,被他使力一带,稳稳地坐在了墙头上。 紧接着,勇一个旋身纵下了院墙,叶子仪借着月光往下一看,禁不住咋舌,立马觉得腿软了。 好家伙,原来这院墙看着不高,外头竟然有一米多的落差,加上墙本身的高度,好么,竟然离地有接近三米的距离! 看了看脚下向她招手的勇,叶子仪趴在墙头,直是连坐都有些坐不稳了,这是逃跑么?这是自杀吧?这大哥怎么就没点儿怜香惜玉的精神呢,好歹也带着她一起飞下去吧? “喂,你快些!府里巡夜的人要来了!”勇有些不耐烦地在下面喊着,听得叶子仪一阵的心惊肉跳。 “别喊了,我来了。”两眼一闭,叶子仪扒着墙头小心地往下一顺,一咬牙松了双手。 勇哪想到叶子仪会这么下来?赶忙一纵身拔地跃起,凌空一把搂住她的细腰,双脚一蹬墙面,抱着叶子仪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身,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你这张脸不要啦?怎么这么下来了?”勇把叶子仪往地上一辍,皱着眉看她,见她还闭着眼,无奈地道。“已经下来了,要去哪里?” “啊?”叶子仪刚睁开眼就被勇一拉,两人一同躲到了墙角的阴影中。 月光下,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一队剑客举着火把从不远处的碎石子路上走过,剑客们腰背上的大剑反射着火光,寒森森的光芒直晃着叶子仪的双眼。 看着这些剑客,叶子仪禁不住吞了吞口水,暗自庆幸自己是跟着勇逃出来的,要是不然,哪里能避过这些训练有素的剑客? 待那些剑客走远了,两人借着月光摸到了花园中,叶子仪让勇躲在暗处,自己向着那块湖石所在的地方偷偷走去。 好不容易找到那块石头,叶子仪摸了半天,却没有找到那个布包,正疑惑时,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你在找这个吗?” 听到这声音,叶子仪不由得寒毛都竖起来了,自打那晚后,她再没见过公子成,乍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后退了几步,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见叶子仪不说话,公子成慢慢走出阴影,他俯视着小脸儿苍白的叶子仪,缓缓走到她跟前,周身的威压,直是让叶子仪又后退了两步。 “荆姬,你是如何到这里的?”公子成一下擒住叶子仪的下巴,强迫着她抬头看他,一双桃花凤眼微眯着,如同猎食的鹰隼。“你找这个,是要做什么?” “我……我……我就是走过来的,不干什么。”叶子仪紧紧地闭上了眼,这一张脸,她不想看,一看到她就会想到那不堪的一幕,想到他对她的做的那些事,那个恶梦一般的下午! “走过来的?”公子成手上加重了力道,冷声道。“凭你一人之力,如何走脱?看着我!” 这一声怒吼吓得叶子仪双腿一软,她勉强睁开眼,泪水却陡然滑落,那一双受了惊吓的,湿漉漉含着泪水的眼看着公子成,模样实实地让人怜惜。 “到底是什么人助你,说。”公子成冷冷地盯着叶子仪,手上的力度却放轻了些。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公子成,叶子仪惧得狠了,却也豁出去了,她直觉得一股火气直往上撞,转眼间,身子也不抖了,只使尽浑身力气打落了公子成的手,咬着牙恨恨地盯着他。 “你……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公子成,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伤了我一次不够,还要伤第二次,你……你有什么资格!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出现!”叶子仪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哑声怒吼道。“还等什么!打晕他!” 公子成正拧眉看着叶子仪,闻言不由一凛,他刚要回头,勇的手刀也到了,公子成只觉得颈后一痛,眼前一黑便跪在了地上。 “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一段孽缘,结束了。” “你可真是麻烦,东西拿到就走吧。” 公子成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身边将他推倒,拿走了他手中的布包,紧跟着,那个让他又怒又恨的荆姬站在了他面前,冷冷地道。“公子,你欠我的,我会记着的。” 听到那两个脚步声远去,公子成带着狠意,艰涩地喃声道。“荆……姬……” 第十二章 算才初显 大梁天康十六年,魏国质子公子宁在齐被杀,次年九月,魏向陈借兵二十万,征讨大齐,乱世伊始。 …… 天康十九年,初秋。 碧青天,黄草漫无边,斜阳如残血,鸿雁复南迁。 初秋正是风清气爽的时候,官道两旁的长草轻黄,风过如波,配上远方如血的夕阳,一片诗情画意。 官道上一辆驴车慢悠悠地行进着,车上一个十八九岁的布衣青年,带着个黑瘦的儒袍少年一道躺在车上的包裹堆中,任由毛驴拉着前进,跟在一队行商后面,倒是好不惬意。 少年人一边往青年和自己的嘴里塞着果脯,一边看着那夕阳道。“勇哥,这都走了快两个月了,啥时候到梁都啊?” “快了,老实坐着吧。”勇看了叶子仪一眼,挥了挥手,算是打发了她,大嘴一张,却是等着她喂食了。 答话的勇黑色的长发扎在脑后,剑眉星目,白净的脸上有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一身棕黄色的短打布衣,却是跟叶子仪在公子成府上见到的大相径庭。 叶子仪往勇嘴里丢了颗桃脯,郁闷地道。“这成天的看着这草,看都看腻了。” 勇没有搭话,继续张嘴等吃的,叶子仪把手绢里的最后一块果脯丢进嘴里,把那空手绢一抖,含糊地道。“没了。” “啧,买得少了。”勇见没了吃的,把眼一闭,又要装睡了。 叶子仪也懒得再说,看着那霞彩漫天的晴空,也发起呆来。 战乱时候,大道上行人稀少,叶子仪和勇自打拜别屈公下了东华山,直是走了一个多月,才终于跟这个商队搭上了。 这商队规模不小,十几辆大车,足有三四十的护卫,叶子仪闲来无事,窝在毛驴车上打量着那些或骑驴或骑牛的剑士,总觉得画风有点怪异。 商队走得缓慢,将将日暮时分才选了营地扎营,勇下车和一个车队中的老者闲聊,叶子仪也没什么事做,便在这营地边上转悠起来。 走着走着,她在一驾大车边忽然听到了一阵哭声,那哭声压抑轻细,似乎是个孩子的声音。 转到那马车后,叶子仪终于找到了那声音的来处,却原来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窝在马车后头抹眼泪,这少年很瘦,脸上带着些微时人常有的蜡黄,见到叶子仪看他,少年抹了把泪,起身就走,经过叶子仪身边时,他抬起红红的眼儿看了她一眼,低着头快步离去。 “啪!” 一卷竹简正掉在叶子仪脚边,她拾起来一看,却都是些歪歪扭扭的符号似的东西,看了一会儿,她好不容易看明白了,这竹简上刻的是梁国文字,记的都是些日常账目,只是刻字的人手艺不佳,一时让人认不清楚。 叶子仪见那孩子还在低着头往前走,开口叫道。“哎,你东西掉了。” 那少年一僵,转过身来看了眼那竹简,紧紧地抿着唇,好半天才挪步到叶子仪身边,苦着脸弯腰低头,双手把那竹简接了过去。 见那少年盯着手里的竹简转眼泪,叶子仪有些不忍,问他道。“小哥儿有什么难事么?” 少年捏着手中的竹简,抬袖抹了抹眼角道。“小子无能,这账目我实是看不明白,今天再算不出,怕是要给降为杂工了。” “这个没有多难啊,”叶子仪见少年抬着一双红红的兔子眼儿乞求地盯着她看,不由叹了口气,伸手拿过竹简道。“跟我来。” 两人走到一处营火旁,叶子仪就着火光把那竹简细细看了一遍,发觉这里头记的都是每月商队的固定用度,只要做个乘法就解决了,当下,她随手列了个算式,没有一盏茶的功夫,便把那竹简上半年来的各项开销用度给整理好了。 看着叶子仪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那少年眼越瞪越大,直到她把所有的账目都算好了,叮嘱少年不要忘了数字时,那少年还在傻呆呆地盯着她。 “怎么了?”叶子仪一出声,少年像惊醒了似地回过神来,双眼大亮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先生请在此地等我,我、我去去就来!”那少年说着,一脸喜色地跑了开去,只留下一脸懵然的叶子仪在火堆旁傻傻地举着那竹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看了眼天边隐退的霞色,叶子仪不想惹事,放下了竹简起身要走,还没迈步,就听那少年的声音远远传来。 “君子莫走!且等一等!” 叶子仪没想到这少年回来的这么快,见走不脱了,只好停下来看着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身前。 “君、君、君……”少年弯着腰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倒过气儿来,对着叶子仪跪拜道。“请君子稍候,我家主人立时便到。” “你家主人是谁?他见我做什么?”叶子仪后退了一步,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她忽然有种转身就走的冲动,这样大的礼,她知道有多郑重,虽然是受了礼遇,她可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君子,我家主人姓王,乃是琅琊十三郞的旁系,建康儒商。主人最是爱才,知先生大才,愿请拜见。”少年伏在地上,身子匍匐成了一团,可以说非常之恭敬了。 听到这里,叶子仪的脸色有些冷,她俯视着那少年,清冷地道。“我几时许你相告主家了?” “这……君子莫罪,君子莫罪,奴知错了,君子息怒。”时下文人的地位是很高的,似这少年一般的家奴,叶子仪做为被主人看重的高儒,她只要说这少年不敬,主家就要打杀了以示敬重,是以,少年听到这话,刚才的窃喜全不见了,抖得直如风中落叶。 “退下吧。”叶子仪看了眼那少年,举步走到刚才用树枝写算式的地方,抬脚一划,把那地上的算式都抹平了,这才松了口气。 叶子仪很清楚,这个时代还没有计算公式,像这样的计算方法,她直觉不该在人前显露出来。 琅琊王氏么?是个大家族啊,还真不好得罪,唉,谁让她多管闲事呢,等吧。 第十三章 初见蒙公 叶子仪站在火堆旁负手而立,心中思量着要怎么对付那个琅琊十三郎的旁系,她这次是特地下山跟人做生意的,这个风头她本不想出,可现在到了这份儿上,却是想避也避不得了。 过了好一会儿,前面车队方向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是个身着锦缎的微胖中年男子,这人长脸长须,见人先笑,倒是实打实的合格商户。 “怠慢怠慢,委屈了君子,实是王某之过啊!”这人说话间便到了叶子仪身前,对着她略拱了拱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君子与王某同行,实是怠慢,还请赐教名姓。” “不敢当,山野之人,这名么,不足挂齿。”叶子仪拱手还了礼,语气客气疏远。 “君子过谦了,在下正与人饮宴,如是君子不弃,还请与王某共饮一杯。”这姓王的商人见叶子仪态度不卑不亢,倒是少了些轻视。 “如此,请。”叶子仪见躲不过了,倒也大方,跟着那人三请三让,这才提步随在他后头,向着车队前面行去。 几人走到一处缓坡,王姓商人朝着坡上一指,笑道。“几位郎君在与蒙公清谈呢,只可惜未入都城,没有乐舞助兴,如此良辰,憾哉!” “古之五音,不过使人耳聋罢了,此处俯仰可瞻日月,雅谈,亦是有贤者,有何憾也?”叶子仪这两年也学了不少这些风雅套路,对付王某这类有点儿文化的行商,倒也够用了。 “君子果然高才,哈哈哈哈,待到得建康,某推举君子入公子府上为食客如何?”王某说着,将叶子仪让到身前,却是更加的客气了。 叶子仪又和那王某客气了一番,两人挽臂双双上了山坡,来到几个华服青年和一个白须老者身前。 那几个青年见了叶子仪,只是微微躬身,那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打量着叶子仪,见她这样年少,不由微微收起了笑容。 王某见老者面色有变,忙走上前去,一揖到地,向另几个人也见了礼,把叶子仪让在右侧的一处空位落了座。 “小郎是哪里人?使了什么法子?如何转瞬便算出了这商队半年的支出?”老者的问话客气,叶子仪却不敢怠慢,忙站起身来一揖。 “小子家住深山,初次出门游历,此法是家中独创,无家中长辈允许,不敢相告。”叶子仪这话答得很巧妙,而这托辞也让老者无话可说,当下,那老者更不高兴了,侧过脸去,再不理会叶子仪。 “小子,这是垓下蒙公,乃是楚境大儒,你年少不晓世事,不可无礼。”坐在蒙公旁边的青年见叶子仪什么都不肯说,拒绝得这样干脆,不由皱眉。 “蒙公见谅,我祖乃隐居山林之人,子孙出世皆不允其妄言身世透露锋芒,望公成全。”叶子仪这身世,还真不好说,反正干脆不说就对了。 “既是祖上有命,也罢,我不为难于你,我且问你,你那算法真的那么精妙?可以呼吸之间便将账目算到分毫不差?听说,你来自豫章,那里东华山上有个屈公,你可识得?”这蒙公说是不为难,可仍是句句都是逼问,叶子仪抿了抿唇,心里老大的不痛快。 “小子也听过屈公大名,只是小子愚钝,无缘得见屈公,也未能拜入屈公门下。”眼看着这蒙公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叶子仪虽然有气,却不敢报师门,现在听这蒙公的口气,好像跟她那亲爹似的老师挺不对付似的,索性更不想说了。 “哦,我还道是那屈玄的手笔,却原来不是。想那屈玄隐世十载,一无所成,还真真是可笑!”蒙公这话一出,不说叶子仪,连那几个青年中也有人脸色不好看了。 “蒙公,子沐告退。”说话的是坐在左下首的蓝衣青年,这人说着话,当先站起身来,向着蒙公一个长揖,转身便大步离去。 看着月光下那长袍广袖潇洒而行的青年,叶子仪不由对这个性情率真的家伙生出几分好感来,这老头儿,就得有人好好怼怼他。 “哼!小子实是无礼!”蒙公看着那青年走远,也生气了,站起身来一甩袍袖,气哼哼地走了。 余下的几人有去追那蓝衣青年的,有去追蒙公的,转眼间,空旷的缓坡上,只剩下了那行商王某和叶子仪两人了。 看着那王某叹息扼腕的模样,叶子仪暗暗好笑,却没想到,那王某转过头对她埋怨道。“不过是出身罢了,小郎实言相告便是了,何苦得罪蒙公?蒙公此去建康可是公子成府上的贵客,小郎,我本要将你送到公子府上做食客,有蒙公这一层,怕是不成了。” 说来说去,王某还是怕她得罪狠了那老头儿,连累了他吧?公子成,那个人,她才不想见呢。 叶子仪暗中翻了个白眼,朝着那王某一揖。“山野之人,不知不罪,既是蒙公高德,想是不会怪罪小子,王公,告退了。” 叶子仪懒得跟这王某再纠缠,行过礼,也不待那王某答话,转身向着自家的驴车行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古代的大气太干净,这星空月色分外清朗,墨蓝夜空中那轮勾月日渐丰满,莹莹的光亮柔美如纱,走在草地林间,秋风低语,林木清新,别有一番意境。 漫步走回驴车旁,勇已经生起了一小堆火,见叶子仪来了,他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招手把她叫到身侧。 “怎么,不曾与那王氏攀谈么?”勇往火里添了几根干枝,火光慢慢明亮起来,照在他脸上,映出一片暖色。 “不过是个势利小人,不得罪也就是了,有什么好谈的。”叶子仪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揉了揉肚子,咂了咂嘴道。“只可惜我回来的太快,还没吃到肉呢。” “哈哈哈哈哈,你这家伙,真是,车上有那王十一拿来的肉干,你去取来吃吧。”勇被叶子仪逗得大笑,拍了拍她的背,一指那驴车。 “真哒,不早说!”叶子仪清脆地应了声,刚站起来,又蹲下看着勇好奇地问道。“王十一是谁?” “便是你刚见过那个琅琊氏的旁支啊。”勇微笑着拍了拍叶子仪的头,道。“快去吧。” “哦,是他呀。”叶子仪撇了撇小嘴儿,一下儿从地上蹦了起来小跑着奔向驴车,这一跑不成想跑得急了,脚下一绊,她手舞足蹈地险些摔个跟头。 勇看得哈哈大笑,直引得营地中不少人向着这边望来。 第十四章 建康遇险 跟着商队走了一个多月,终于走到了建康地界,眼看着大道周围越来越热闹,叶子仪的心也跟着飞了起来。 如今天下,汉室四分,齐、魏、梁、陈各据一方,其中最为繁华的,当数大梁,而作为梁都的建康,自然是一等一的繁华所在,就算是叶子仪看多了电视电脑,但与眼前的景象相比,真是不及万一了。 直到进了建康城,两人才与那王某辞别,王某本想留住叶子仪,却是给蒙公一哼,作了罢,叶子仪正乐得如此,也就没理会那王某。 进了建康,勇去找他们那在京城混的师兄越人去了,叶子仪给留在了客栈,一个人实在无聊,便自个儿在建康城里溜跶了半日,真是看着哪里都新鲜,哪里都有意思。 谁知道就这么走着走着,叶子仪突然发现,自个儿是彻底找不着回客栈的路了,最大的问题是,某女连客栈的名字都没记住…… 看着路边的面摊油饼,叶子仪舔了舔嘴唇,硬生生地把视线拉了回来,兜里就那么两个铜钱,还是省着点儿吧。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走着走着,却是越走人越多,叶子仪被人群挤着在街上游荡,不知不觉就到了一条满是儒士的热闹的大街上。 “哐!哐!哐!”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三声锣响,叶子仪再想往前挤,已经挤不动了,只得随着人流到了一栋装饰华丽的二层小楼前。 “诸位贤士!今日我大梁姣公子开门招贤纳士,举凡有才德善,剑术高超者皆可往之!公子定会厚待!若有大能者,得金百数!良田十亩!” “诸位贤士!今日我大梁姣公子开门招贤纳士……” 小楼前一人高声喊了三遍,便转身进了楼内,人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议论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去。 叶子仪一脸懵然地跟着人群走了没几步,又是三声锣响,紧跟着,又有人高声喊叫起来。 “诸位贤士!今日我大梁辟公子开门招贤纳士,举凡有才德善,剑术高超者皆可往之!公子定会厚待!若有大能者,得金百数!良田百亩!” “诸位贤士!今日我大陈尤公子开门招贤纳士……” “诸位贤士!今日我大陈应公子开门招贤纳士……” …… 整条街上,此起彼伏,尽是喊话招贤纳士的,叶子仪被人群推来挤去,差点儿没栽在地上,晕晕乎乎地就撞到了一个麻衣大汉身上。 “大胆!” 那铁塔一般的大汉环眼一瞪,吼声简直跟个炸雷相似,震得叶子仪耳朵嗡嗡作响,她定了定神,抬头一看,一下子傻了眼。 这大汉身高足有八尺,两道扫帚眉,一双浑黄眼,黑油浸的似的面皮,胡子长得跟黑铁丝似的,眼看着撞他的是个黄毛小子,大汉得意地一掀嘴角,露出一口黑黄的大牙来。 “嘿嘿,小子,你敢撞你爷爷!你知不知道你爷爷是什么人!我乃邱县贺劈!你敢辱我?纳命来!” 大汉说着,抽出背后一把锈迹斑斑的铜剑来,眼中一片嗜血的兴奋。 叶子仪自然看出了这大汉的意图,处处都在招纳剑客,这人是要借着这由头,杀她扬名呢! 倒退了两步,叶子仪扫了眼周围的人群,见没人站出来,心立时凉了半截儿,再看那大汉,已是舔着嘴唇,狞笑着向她走了过来。 见是这形势,叶子仪赶紧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衫上的泥土,强自镇定着抖着声音昂首道。“你、你这莾夫!我乃堂堂儒士!岂是你这等蛮人可以羞辱的!” “儒士?你是儒士又如何?哼!这建康城中,爷爷还不知有你这号儿儒士呢!你敢消遣爷爷?纳命来吧!” 大汉说着话,手中的铜剑便已砍了过来,那铜锈斑斑的剑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黄光,直直劈向叶子仪! 叶子仪哪里见过这个?吓得根本动弹不得,张着嘴看着那剑到了眼前,脑中一片空白,连躲避的想法都没有了。 “啊!!” 一声惨叫随着呛人的恶臭扑面而来,紧接着,便是浓浓的血腥味儿呛入口鼻,叶子仪回过神来,却见那汉子正面对着她,一张脸皱成了一团,而刚刚举着铜剑的那只手,已经只剩下了半截流着鲜血的手臂。 这突然而来的变故,让叶子仪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死里逃生了,她机械地抬眼向这汉子身后看去,就见一个锦衣的剑客正擦拭着剑尖上的鲜血,而这人的身后,站着几个华服青年。 这些青年大多是一脸看好戏的模样,其中一个个子高挑的生得十分俊美,那人冷傲的黑瞳盯了她一眼,直看得叶子仪一惊。 妈呀!公子成?! 公子成似是没有认出她,转身步入了人群之中,随着他一动,那些华服青年也跟着动了起来,而那削了汉子手臂的剑客,也随在这些青年身后,混入十几个剑客中漫步离开。 直到这些人走远了,那汉子才捂着半截手臂狼狈地逃离了人群,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对着叶子仪和那逃去的汉子指指点点了一番,便都各自散去,只留下一个站在人流中仍旧呆怔的叶子仪。 还好,还好他没认出她来。 缓下了刚才紧绷的神经,叶子仪颤抖着,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两眼直直地看着那地上的那半截血肉模糊的残肢,脑子里一团混乱。 公子成回来建康了,他不是在齐国封地的吗?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回来建康?不行,不能再见他了,绝不能让他认出她来! 得想办法,得想想办法。 叶子仪蜷作一团,紧紧地抱住双膝,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连那半截手臂都很快地在来往的行人脚下践踏得一片土色,很快便不知了去向。 “起来吧,跟我来!” 忽然,有人轻轻踢了叶子仪小腿一下,叶子仪抬起头来,见是个不认识的青年,不由呆呆地问道。“你是谁?” “随我来吧,你这样子,没什么好处的。”青年说罢,手中的长剑往肩上一扛,抬脚就走。 叶子仪反应了一会儿,看了看身旁川流不息冷眼以对的路人,赶紧爬了起来,追上了那青年的脚步。 第十五章 流觞之宴 青年话不多,带着叶子仪拐进了一条巷道,待出了巷子,却是一条比较清静的街道了。 “看你这样子,想必是初到建康,赶紧回住处吧,莫要再生事了。”青年站定,瞥了叶子仪一眼,返身便要离去。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叶子仪叫住那青年,仰着小脑袋小心地问道。 “我名轩,你还有事?”轩抱臂看着一脸难色的叶子仪,眉头微皱。 这个叫轩的青年大约十七八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凤目剑眉,薄唇紧紧抿着,好像总是不高兴似的,他的眼睛有点儿淡,接近金色,这么看着人时总带着些冷意,叶子仪的话给他看得一噎,却是有些说不出口了。 见叶子仪低着头不说话,轩又要抬步,叶子仪哪能让他走啊?赶紧上前拉住他衣袖。 “那个,轩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找我住的地方?” “什么?找你住的地方?”轩挑了挑眉,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道。“你无处可去?” “啊?不是不是,那个,我……迷路了……”叶子仪仰着小脸儿,很是可怜样儿地眨了眨眼,那黑黄的小脸儿上一双水灵灵的眼儿,如同个讨食的猫儿相似,直看得轩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你这小儿真是……好罢,你那住处是个什么模样?”轩见叶子仪一脸茫然,不由又挑眉道。“你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这建康城中大大小小的客店可是有百来家,我可没空全跟你走一遍。” “我、我……我想想啊。”叶子仪想了半天,掰着手指头数道。“那地方出了门有个卖糖糕的摊子,斜对面有家酒肆,羊肉特别香,嗯……对了,还有个卖果脯冰糖花生粘的店,小哥儿特别和气……” 本来叶子仪是说得很开心的,眼看着轩那眉头越皱越紧,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点着两根细细的食指,咬着唇低下了头。 “这样的地方倒是不多,真亏你记着那些吃食。”轩说着话,抬脚便走,身后缀着个小跑着的叶子仪,不多时便隐入了街道的人流中。 这一回,叶子仪是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一路上就紧盯着轩,生怕把他跟丢了,也难得轩生得高大好找,跟着跑了两条街,勉强没有跟丢。 “咦?轩?你怎么会在此处?” 叶子仪正喘着粗气跟在轩身后跑着,冷不丁有人一叫,轩停了下来,叶子仪却一时没能停住,一下便撞在了他身上,轩倒是稳如磐石,叶子仪可是给弹得差点儿跌在地上,揉了揉撞痛的额头,叶子仪抬眼一看,却是四个布衣儒士正在跟轩见礼。 “阿叶?” 听到这声叫唤,叶子仪眼睛一亮,忙看向那说话的人,这一看,她眼睛更亮了,扑上去就抱住那青年儒士,带着哭音儿道。“越人哥,可找着你了,吓死我了,呜呜呜……” “勇说你在客栈等着,怎么跑到这长乐街上来了?”越人笑了笑,拍了拍叶子仪的背,抚着她的发道。“你怎么会与轩在一处?” “原来你们认识啊。”轩笑着摇了摇头道。“他是见了点儿血,给吓着了。” “见血?是什么人?怎么回事?”越人边哄着叶子仪边向轩询问,引得旁边三个儒士频频看向扎在越人怀中不肯起来的叶子仪。 “不过是个莽夫,被路过的公子成教训了,不妨事。”轩看了一脸幸福地腻在越人怀中的叶子仪一眼,向越人问道。“对了,你们‘南地四子’齐聚,可是要去哪里?” “公子姣今日广邀文士,作流觞之宴,我们左右无事,便去看看。轩,你若是无事,也一同去凑个热闹罢。”越人话音刚落,窝在他怀中的叶子仪便抬起了头来。 “流觞之宴?是曲水流觞么?师兄,我也去好不好?”见越人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叶子仪立马正色道。“保证听话!” “这……”越人略一犹豫,旁边的一个蓝衣儒士开了口。 “越人,你这小兄弟初来建康,也该见见世面,若是不然,今后在京中走动却畏首畏尾,反是不美。”这人说着,朝着叶子仪又看了两眼道。“你这个小兄弟,看着好生眼熟啊。” “您是与那王氏商队一同来建康的那位兄长吧?在下有礼了。”这人叶子仪记得,正是那天蒙公为难她时,甩袖而去的那个蓝衣青年,这人她印象不错,也真心想结交,是以赶忙站好了深深地作了个长揖。 “正是,在下东海徐陵。”徐陵还了礼,把叶子仪虚扶了一把笑道。“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可不是,徐大哥的风姿让我一直难于忘怀,想不到还能有缘一见,真是幸事!”叶子仪对这徐陵印象很不错,那天他维护她那亲亲师父屈公,还真让她对这人有了几分敬佩。 “你们相识么?”越人倒是好奇了,看看徐陵,又看看叶子仪,冲着她挑了挑眉道。“阿叶,你怎么会识得子沐兄?” “这件事,说来可就话长了,回头我慢慢跟你说啊,哥你看,徐大哥都说我可以去了,哥,你就让我去吧,好不?”叶子仪抱着越人的胳膊一通撒娇卖痴,弄得自己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越人实在觉得丢人,一点叶子仪脑门儿沉着脸道。“去便去,你老实些,还是给我留些颜面吧!” “知道啦!”叶子仪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两弯新月,拉着越人的胳膊却是不松手了。 轩被叶子仪这样子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对越人道。“你这个小兄弟,倒是个趣人。” “这小……子,都是让她家里人给惯坏了,人迷糊些也便罢了,惯常会惹事的,轩兄,若是他无意得罪了你,还要烦你见谅。”越人说着,便向着轩一揖。 见到越人如此,轩忙侧身避了,还了礼道。“这小兄弟不过是性子纯稚,越人,你不必如此。” “阿叶初入建康,日后还要仰仗诸位照料,越人这一揖,可非是虚礼,轩,从今日起,你也是阿叶的兄长了,可要烦你日后多多照料于他。”越人这话可是重了,几人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来,见轩和三个儒士点头应了,越人这才露出了笑容。 “放心吧,你的兄弟便是我们的兄弟,还怕有人欺负?越人,你也是太过担忧了。”除陵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一拍越人胳膊道。“走吧,再说下去,怕是我们连他今后生儿子都要包了。” “那倒不必。”越人刚一本正经地说罢,就被另一个儒士捣了一拳。 众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便往东城方向而去。 第十六章 又见蒙公 城东全是皇室贵胄的宅邸,公子姣的府第接近边缘,众人乘了越人的马车,赶在入夜时分到了公子姣的府外。 公子姣宴客,府门前大多是牛车驴车,越人这马车一到,倒是引得不少寒微的儒士侧目。 越人还未下车,已经有公子府上的下人迎了上来,同行的几人跟在越人身后,先后入了府内。 夜暮四合,前头四个带路的壮硕家丁持着火把开道,那火把的光照得夜幕下的小路影影绰绰,勉强能看出是青石铺就的石板路,叶子仪跟着越人,低头看着脚下,凭着那昏黄的光线,七拐八拐地走了半天,进了一处极大的院落。 这院子一进门便是一片水岸,岸边停着几只小舟,却是要渡水赴宴了。 叶子仪自打那次与公子成在小船上出了事,一直害怕乘船,奓着胆子跟在越人身后上了船,小舟晃晃悠悠地,吓得她缩在小舟里动也不敢动。 黑暗中,舟头的火把映着黑沉的水面,随着那‘哗哗’的划桨声,水中火焰的影子破碎成点点的星光,随着浪花翻转,在那波浪涌动的水面聚了又散,看得人目眩神昏。 “阿叶。” “啊?”叶子仪有点儿紧张地看向坐在她身旁的徐陵,也不知怎的,看到这人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她忽然间也没那么紧张了。 徐陵低头在叶子仪耳边小声道。“蒙公不善,汝当小心行事。” 叶子仪一愣,好半天才想起哪个是蒙公来,遂点点头,向着徐陵微微一笑,靠向了端坐在舟上的越人,只是那模样看似乖觉,一双乌黑的大眼却是骨碌碌地转个不停。 小舟穿桥过树地,朝着一座灯火明亮的浮岛行去,到了岛边的小亭旁,撑船的大汉系好了小舟,叶子仪战战兢兢地上了岸,由一个中年管事模样的人领着他们,走向了浮岛中心那热闹的所在。 穿过一片岸柳,忽然之间,鼓乐声,酒肉香,脂粉香料的气味混在暖风中兜头扑来,叶子仪给薰得一阵头晕,定睛看时,只见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上灯火通明,地上铺的毡毯长几上,酒肉菜肴摆得满满当当,美姬起舞,钟乐齐备,乍一看去,真似人间天堂一般。 “诸位且稍候,我去禀报公子。”中年人说着,低着头小步走向那举宴的空地。 叶子仪看着远处那些锦衣华服,面上涂得雪白的青年,还有那些欢饮袒胸,披头散发的仕人,忽然生出几分厌恶来,她实在不喜欢这样奢靡的场面,看样子,一点儿都不像要讨论什么问题,附庸什么风雅,这所谓的曲水流觞,只是为了在这宴席上多一点消遣么? 想到这里,叶子仪禁不住有些失望,看到坐在人群中搂着个美姬哈哈大笑的蒙公,更觉得厌恶了。 过了不多时,那中年人一脸谄媚的笑容走了回来,对着叶子仪等人躬身回道。“诸位贤士,公子请诸位上座。” 越人微微点头,一行人便就随着那中年人进了酒席宴中。 低头走在越人身后,叶子仪略扫了眼在座的宾客,没见到有熟悉的面孔,她这才放了心,随着越人他们一道朝着那主位上的人躬身一礼,清声道。“拜见公子。” 首位的那青年男子把手中的玉骨扇一合,歪着脑袋笑道。“不必多礼了,咦?越人,你身旁这小友从前不曾见过,也是有才之士么?” “是在下的一位朋友,刚刚入了建康。”越人说罢,把叶子仪拉到身旁道。“阿叶,这是公子姣,上前见过罢。” 叶子仪点点头,往前迈了一步,一个深揖朗声道。“阿叶见过姣公子。” “还真是挺年少的。”坐在主位上的红袍男子往前倾了倾身,打量着叶子仪,似乎很是感兴趣,眯着眼笑道。“且抬起头来。” 叶子仪依言抬头,那公子姣看了她一眼,皱眉道。“好丑好丑,不似越人的好模样。” 叶子仪倒没想到这公子姣是这么个反应,也不好接话,只得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在原地站着,等着越人替她回话。 “公子以貌取人的毛病仍是未变啊。”越人一笑,带着几人在公子姣左侧的席位落了座。 “这世间,谁不喜欢玉貌红颜的?越人,我便就这点儿嗜好,你何苦取笑于我?”火光映在青年涂着铅粉的脸上,他一手执着铜爵,一手搂着个美姬,嘻嘻笑着对越人道。“刚才你不在,蒙公出了一题,这宴席上无人可解,要不,你来试试?” 越人饮了杯酒水,微笑着侧头问道。“无人可解?是什么题?竟是把全建康的高儒都难住了?” “呵呵呵,蒙公,你那题刁钻得很,让越人与你辩上一辩,如何?”红衣男子把手中酒爵朝着坐在左下首的蒙公一扬,斜挑朱唇一笑,态度很是轻挑。 “有何不可?这越人是公子府中客卿,老夫早有耳闻,倒也想见识见识。”蒙公把怀中的美姬往旁边一推,袒胸屈腿地一扭头,对着隔了一个席位的越人道。“我且问你,这天上星辰作数几何,地上的凡人,又有几多?” 看着蒙公那得意洋洋的得瑟样儿,叶子仪直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往上撞,见越人沉思,她暗中捅了捅越人,给他使了个眼色,当先站起身来走到了蒙公身前,理了理袍服向着蒙公深深一揖。 “蒙公所说,阿叶可以作答,公可允否?”叶子仪一揖到地,态度也恭敬,礼数可算是十分周全,此时蒙公若是拒了,便是没有风度了。 “这……”蒙公略一犹豫,有些不高兴地道。“可。” 朝着蒙公拜了一拜,叶子仪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道。“请公稍候。” 说罢,叶子仪转过身,朝着一旁的溪流走去。 蹲在溪边,叶子仪抓起一把浮沙走回原处,垂头对着那红衣的公子姣一拱手道。“请公子赐白绢一方。” 公子姣饶有兴趣地看着叶子仪,扬了扬下巴道。“给他。” “谢公子。”叶子仪接过侍女递来的白绢,展开铺在地上,将手中的沙子放在白绢上,火光映着晶莹湿润的细沙,折射出一片细密的微光。 “公的题目,答案在此了。” 叶子仪把那白绢捧起,高高举过头顶,向着那蒙公一躬身,奉到他面前,抬眼微笑地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笑成了两弯晓月。 第十七章 冤家路窄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百十双眼睛都看向蒙公面前那个手捧绢帕细沙的少年,还有那坐在毡毯上一脸铁青的蒙公。 “怎么说?”蒙公沉着脸,盯着叶子仪笑得欠揍的小脸儿,眯了眯眼道。“你且道来。” “公所言之事,尽在这河沙之中了。”叶子仪低下头,垂眸道。“天上星辰,与这长河沙砾一般多少,公欲知其数,此是其数也。” 叶子仪说,天上的星星和河里的沙子一样多,您老想知道数量,这就是星星的数量。 这话答得巧妙,蒙公脸色更青了,瞪着叶子仪,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好,算你解了这一问,那么,这地上的凡人又有几多?” “回蒙公,这地上的凡人都乃星辰所化,天上有几多星辰,自然地上便有几多凡人了,明星为贵,低微者天河无数,皆应对世间凡夫凡妇,是以星辰几多,凡人便有几多。”叶子仪这答案可以说是个不是答案的答案,偏偏蒙公找不出理由反驳,一时便僵在了那里。 时人论辩,口才佳,辩到对手哑口无言为胜,叶子仪这一番说法,虽然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可是应对蒙公提出来的问题却是正好,眼看着蒙公脸色越来越青,主位上的公子姣很是愉悦地拍了拍手。 “呵呵,蒙公,不过是个玩笑,愿赌服输,来来来,罚酒三杯!”公子姣说着,举杯对着蒙公遥遥一敬,一口灌下酒爵中的美酒,拍着大腿笑道。“哈哈哈哈……越人,你这个小兄弟虽是丑陋了些,还真是个趣人,来来来,这玉佩,便作相见之礼吧。” 说着话,公子姣从腰间解下一枚莹白的玉佩交到侍女手中,赐给了叶子仪。 这边叶子仪没想到会有意外收获,谢过了公子姣坐回席位,一脸淡然地喝酒吃肉,倒是显得那频频回头冷眼相向的蒙公小家子气了。 赏赐过了叶子仪,公子姣心情大好,招呼舞姬起舞,众人又畅饮起来。 说是曲水流觞,不过是拿了劈成一半的竹节做“曲水”,载着荷叶漆杯流入席间的小池,又顺着那小池的分支溪流旋转流动在宴席间,构思是巧,不过实在没什么意境。 叶子仪吃着切好的肉脯水果,小口儿抿着清冽的菊花酒,拉着徐陵攀谈,倒也不算无聊,正聊在兴头儿上,就见那岛岸的小亭边,又有支着火把的小舟行来。 “看来,是正主儿来了。”徐陵把手中的双耳漆杯一放,一拍叶子仪漆盖道。“这一个,可算是诸公子中顶尖的人物,你若是有才,便做他的门客吧。” “谁呀?”听徐陵这么说,叶子仪倒对来人有了几分兴趣,随口道。“今儿不是公子姣宴儒士么,这来的是哪位公子?” “大齐国的公子,姜成。”徐陵这话一出口,叶子仪先乐了。 “嘁,姜橙?我还柚子茶呢。”叶子仪抬袖掩嘴儿,笑得正欢,那边来人已经出了柳岸,向着宴席而来了,待看清了来人,叶子仪再也乐不出来了,真是恨不能钻到这长几底下去。 那边缓步行来的人,正是一身银丝墨袍,腰佩宝剑的公子成,今日他玉冠束顶,玄衣鹤氅,更衬得人胜玉色,贵不可言,离了老远公子姣便迎了上去,这一红一黑,倒成了这宴席上最亮眼的风景。 往越人身后蹭了蹭,叶子仪尽量缩小体积不想被公子成注意,也好在她身子纤细,就这么蜷在越人身后,倒不显眼。 公子成与公子姣落了座,两人聊了一会儿,公子成忽然提高了嗓音道。“不知是哪位高儒解了蒙公之题?” 这边叶子仪正蔫儿咪着呢,听到这话,不由打了个激灵,若不是脸上涂了易容的墨粉,现在可说是瞬间便白了个清透。 “阿叶,还不快快上前?”这边徐陵捅了捅叶子仪,直朝她使眼色。 对于这位兄台的热情,叶子仪真想感谢他八辈儿祖宗了,不过这么多人看着,躲是躲不过去了,当下,她一咬牙,心一横,低着头大步跨出,向着主位两个贵人各作了个深揖。 “在、在下阿叶,见……见过公子。”叶子仪躬着身子向后退了一小步,瑟缩着,声音带着颤音,手也抖着,俨然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姣,这便是你说的那黑丑小儿?”公子成低沉的嗓音响起,虽是时隔三年,叶子仪还是有点儿不适应听到他的声音,直觉得心跳如鼓,后脖子都开始发凉了。 “正是。大兄,这小儿可有辩哑蒙公的大能呢。”公子姣哈哈一笑,拿着那玉骨扇点指着叶子仪,倒像是在说一个笑话似的。 “哦?这倒有意思?小儿,你且抬起头来。”公子成明显是很感兴趣,又将叶子仪打量了一遍。 “阿叶、阿叶貌丑,不想污了……污了公子的眼。”叶子仪畏缩着又向后退了一步,始终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动作,直是连衣袖都抖起来了。 公子成皱起眉来,看了叶子仪半天,对公子姣道。“这人真是与蒙公辩论之人?” 一旁的公子姣也是有点不高兴,他看了叶子仪一眼,皱眉道。“是他。” “听闻你解了蒙公的无解之题,又辩胜了他,不知师承何人?”公子成正身端坐,一张俊脸森森地冒着冷气,弄得在座的有几个胆小的儒士都面露了怯色。 “阿、阿叶没有师门,我……我……”抹了把额上那不存在的汗水,叶子仪转着眼珠,又把肩缩了缩。 感觉到公子成的不快,叶子仪抖得更欢了,正哆嗦时,一旁的越人说话了。 “公子,这阿叶初来京城,想是今日见了公子威仪,为公子所震,所以失仪,还望公子莫怪。”越人说罢,对着公子成深深一揖,给叶子仪解了围。 公子成沉默了会儿道。“罢了,且退下罢。” 说罢,公子成摇摇头,抬手轻挥了下,得了解放的叶子仪赶紧回了席位,拍着胸口轻轻吐出口气来。 过了公子成这一关,叶子仪开心地挺了挺腰板儿,甩了甩抖得发麻的双手,抬眼便见到徐陵那张俊脸不解地看着她。 “徐大哥,怎么了?”那控诉似的眼神实在可怕,叶子仪给他看得别扭,不由转着眼珠子看向别处。 “阿叶,你刚刚对上蒙公不是挺自如的么?见了公子成,为何胆小至此?你知不知道被公子成赏识对你有多大好处?”徐陵一脸的惋惜,好像失去机会的是他似的。 “哎呀,人各有志么,我便就是闲云野鹤一个,不过是想找个地方混口饭吃罢了,管他是什么公子,徐大哥,嘿嘿,咱们喝一个?”叶子仪把杯子一举,朝着徐陵桌上的酒杯一碰,两只弯月似的眼睛倒是有些可爱的味道。 “你呀,也罢,不喜名利倒也无错,来!”徐陵倒也不纠结,和叶子仪对饮了起来。 叶子仪一口饮尽杯中酒,打了个小嗝,感觉那微辛的酒水顺着喉咙一下顺到胃里,微微有些头晕,对着徐陵笑了笑,她微眯着眼,拄着腮帮靠在长几上,看起那场地中旋舞的舞姬来。 第十八章 水岸刺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席上众人也都放开了,纷纷拉着美姬入怀享乐起来。 叶子仪看得目瞪口呆加面红耳赤,只是闷头儿一个劲地给自己灌酒,越人见气氛太过靡烂,知道叶子仪不惯,便打发了她到岸边游赏。 公子姣的这个小岛很是别致,站在浮岛边的长苇旁,看星光月色,墨水鳞波,身后是一片浮华喧闹,倒也有些闹中取静的感觉。 叶子仪仰头深吸了口带着水腥味儿的空气,慢慢伸出手去,把那天上的圆月拿食指拇指一框,从她的角度看去,倒像是捏住了月亮似的。 公子姣宴席上的酒有些后劲儿,叶子仪刚才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儿多,轻风一吹,脑子便有些转不动了,她傻傻地笑着,看着那手指间的明月,饮了口宴席上带出来的菊花酒,没一会儿,鼻头儿便有些泛酸。 三年了,过得真快,这三年,可真是不好过啊,好在她挺过来了,忍过来了,如今,却又遇见了那个人,上天还真爱跟她开玩笑啊。 “明月啊,明月,是不是真的有‘天涯共此时’这一说呢?你在山上,是不是也是如此模样?阿福他,好喜欢月亮呢。”感觉眼前模糊得厉害,叶子仪抬袖抹了把泪水,只是那泪不听她使唤,却是流得更凶了些。 “若是思念家乡,回去便是。”清冷微靡的声音响起,和着这月色,格外动听。 “回去?我不能回去呢,我还有事要做,好多事,好多事,得做好呢。”叶子仪说着,丢了手中的酒杯,向着夜空中的明月遥遥一指,怅然道。“他啊,可在等着我呢。” “你醉了。” “我还清醒着呢,谁说我醉了?”叶子仪晃晃悠悠地转过身来,看见站在身后负手而立的公子成,她仰着小脑袋,拧着眉头看着他道。“我知道你是谁,你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啊。” 公子成微眯了眯眼,俯视着眼前这只到他肩膀的小小少年,冷峻的面容更冰寒了几分。 “公子成,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不喜欢。”叶子仪的小手覆在公子成胸口,醉眼迷离地望着他,嘟着唇道。“真讨厌。” “你几时与我见过?”公子成站着不动,只冷冷地看着醉得一塌糊涂的叶子仪。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叶子仪嘟了嘟唇,把公子成一推,歪着身子倒退了几步,睨着他道。“我可不能跟你太近了,他不会喜欢的,我也不喜欢。” 公子成瞪着不住摇晃着的叶子仪,沉下脸冷冷地道。“放肆!” “你也不喜欢啊,那正好,嘁,谁稀罕!”叶子仪嫌弃地瞥了眼公子成,小手一甩,摇摇晃晃地就往宴席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叶子仪忽然停住,她打着酒嗝,皱着小眉头想了半天,自言自语地道。“不对呀,是我先来的,为什么我要走啊?” 转过身来,叶子仪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道。“哎,你……” 刚才看着明明是一个人,现在却变成了三个,叶子仪不由揉了揉眼睛,再看时,目光落在其中一人手中明晃晃的物件儿上,脑子又开始迷糊,这东西她熟,是剑么……剑?! 愣了一秒,叶子仪往后退了一步,扯着嗓子杀猪一般地喊道。“杀人啦!!快、快来人啊!” 这一声不要紧,岸上对峙的三人立马开打了,这刚上岸的刺客匆忙出手,被公子成一挡,一时倒还没能取他性命,宴席上的人听到了喊声,立时便有人奔了过来,第一个到了的,便是坐得离这边最近的轩。 看了眼跌坐在地的叶子仪,轩也没功夫问她,提剑上前去帮缠斗中的公子成。 面对着眼前你来我往刀光剑影的打斗,叶子仪这酒给吓醒了一半儿,她腿软得动弹不得,只得抖着双手挪动着向后退了退。 别说,这来了古代三年多了,她是头一回见着真刀真枪上阵开打的,眼见着月光下兵器相接火花四溅,她想跑又跑不了,缓了几息,叶子仪转身便在地上爬着离开了那处。 爬了没几下,这酒劲又上来了,叶子仪一阵头晕,身子歪了歪,原地兜了个圈儿,却是又爬回了四人打斗的地方。 正在这时,水中又窜出两个人来,四人合力,将公子成和轩围在了当中。 叶子仪晕晕乎乎地看了看岸边的人,又看了看那边乱作一团的儒士,忽然发现,貌似除了轩能帮手,再木有人来了?不会吧?搞什么?公子姣那家伙呢?装的二五八万似的,这在他府上杀人呢,也不找个帮手来救命吗? 眼见着宴席那边,就她那师兄和他师兄的三个兄弟大老远地提着灯台跑来了,叶子仪张着小嘴儿,哭的心事都有了。 师兄啊,亲哥!你咋把灯台拎来了呢?人家是专业杀手啊,咱拿灯台怎么跟人比划啊?这不是找死呢么? “阿叶,没事儿吧?”越人当先扶起了叶子仪,匆匆打量了她一眼,把她交到另一个瘦弱些的男子手上道。“带她离开,我去助公子成一臂。” “哥!他们有剑!”叶子仪好不容易划拉到越人的衣袖,乞求地道。“别过去。” “我等抵挡一阵便有援兵,放心吧。”越人拍了拍叶子仪的手,冲着她微微一笑,把衣袍的襟子往腰上一别,与那两人拎着灯台就冲上去了。 眼见是拦不住了,叶子仪哪能放心离开?看着那些刺客的铜剑冲着她师兄就招呼,叶子仪脑子一热,吼道。“你们这些刺客听着!谁、谁敢伤我兄弟,我、我就买了刺客追杀你们!到、到天涯海角!干点儿什么不好,非学这杀人放火的勾当!你们这些人渣!混蛋!” 叶子仪这儿骂得欢,刺客里果然就有人来脾气了,听到叶子仪叫嚷,其中一个刺客也不管公子成了,大剑一晃,冲着她就冲过来了,叶子仪见真有人过来,禁不住慌了神儿,一把抢过身边那扶着她的儒士手中的灯台,就是一轮。 “叮!” 金属相碰的声音震耳欲聋,叶子仪只觉得双手一麻,一下就栽在了地上,在她身边扶着的那儒士被这人一脚踹翻在地,那刺客恨恨地瞪着叶子仪,手中铜剑一举就要劈下,叶子仪哪里还有时间再轮那铜灯台?情急之下,抓起一把沙土就冲着那刺客扬了过去。 “啊!”刺客怪叫一声,捂着双眼,铜剑斜斜地朝着叶子仪落了下来! 第十九章 击退刺客 明晃晃的剑锋在大腿边的土地上划出一道深痕,叶子仪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自己小腿边停下,屏了半天的气,这才缓缓吐出来一口。 眼见有了机会,叶子仪抖着手拎起地上的灯台爬了起来,用尽力气冲着那刺客脑袋拍了上去,就听‘砰’的一声闷响,那刺客哼了一声栽倒在地,却是不动了。 “咚!” 带着血色的灯台落了地,叶子仪抖着唇,看着倒在地上抽搐着的汉子,吞了吞口水,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盯着那灯台呆呆地发怔。 四个刺客少了一个,公子成五人的压力也小了许多,越人与另两个儒士全力打倒了其中一个刺客,余下的两人见势不好,也不与公子成和轩缠斗了,寻了个机会跳入水中,不多时便没了踪影。 一场恶斗就此收场,除了公子成和轩身上挂了彩,其余人等倒是除了狼狈些,都尚且安好。 “阿叶!你没事吧?可是有哪里伤着了?我看看!”越人当先冲到了叶子仪身边,拉着她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直到一再确定了她身上的血渍是沾了那刺客的这才作罢,确定了叶子仪无恙,他往地上一坐,牢牢实实地松了口气。 “你倒真护着你这小兄弟,这不知道的,还当是你亲兄弟了,我也给那刺客踹了一脚,怎么不见你问问我伤得如何了?”那刚才挨了刺客一脚的儒士捂着肋下坐到越人身侧,狠狠地撇了他一眼,一脸伤感地道。“看来,你我的情谊也不过如此,竟是抵不上这小兄弟一根毫毛!” “好了,都别说了,先离开这事非之地吧。”除陵扶着公子成走了过来,招呼着几人起了身。 “今日得诸位相助,成,感激不尽!”公子成站定,向着越人等人一揖,语气很是诚恳。 “公子客气了,不必言谢。”越人和那挨了踹的儒士忙站了起来还礼,依旧坐在地上没有回魂儿的叶子仪反倒扎眼了。 瞟了眼惊魂未定的叶子仪,公子成同四人点了点头,由徐陵扶着走向那岸边系舟之处。 “哎,起来吧,跟我来。” 轩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叶子仪身前,拍了拍她的发顶,有点儿艰难地屈膝单腿跪在她面前,伸手弹了弹她的小脸儿。 “啊!是你呀,吓我一跳。”见到轩那张随时随地不高兴的脸,叶子仪反倒松了口气,她扯了扯唇角,算是一笑,见他头发凌乱,满脸的汗水,她问道。“那些刺客都抓着了吗?你们可有受伤。” “死了两个,逃了两个,受了些小伤,无碍。”轩见叶子仪不再发怔,浅浅地一勾唇角道。“走罢。” “好。”叶子仪点点头,也不敢去看那躺在地上的刺客,侧着头爬了起来,见轩起得有些费力,忙扶住他道。“你怎么了?伤了哪里?” “皮外伤,无碍。”轩摆了摆手,拄着青铜剑站了起来,越人在一旁见轩如此,忙一把扶住了他。 “你受伤了?怎么都不说一声?伤了哪里?”越人看着轩鲜血淋淋的大腿,不由皱眉道。“伤成这样也不说,还道你只是擦破了衣裳,走走走,到我家去,我让家中医女好好给你看看。” “不必了。”轩还要推辞,却给越人架着就走了。 叶子仪跟在两人身后,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害怕,紧跑了两步到了越人身侧,牵着他的衣袖,抿着唇,也往那水岸去了。 岸边的小舟早就走了个干净,先到的公子成与徐陵正与一众没走成的儒士在岸边站着,几个大汉举着火把分散在岛岸上,直照得这岸边如同白昼一般。 被这刺客一闹,这些个儒士们大半都面带惧色,有些更是哭得软倒在地,叶子仪酒劲儿还没过去,直觉得看得心烦,皱了皱眉道。“怎么大梁的儒者都没有胆气的?这点小事就哭起来了,一点儿都没有男子汉的骨气!” “还说人家呢,你刚才不也手软脚软的?”越人摇了摇头,扶着轩坐在一旁的大石上,拉过叶子仪低声道。“你喝多了,少说几句,如今你初到建康,不要狂妄行事,这里比不得山上,当心不要得罪小人。” “就是看他们不顺眼,大好男儿,保不得家国也便罢了,连一点应对之力都没有,看着不爽!”叶子仪嘟了嘟唇,被越人一瞪,只得闭了嘴,转身坐到轩身旁,看着那些还在哭嚎的文人撇嘴。 闻见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儿,叶子仪不由低下头看向轩腿上的伤口,看着那鲜血浸染的裤腿,她心中不由一紧,忙从袖袋中摸出一条布巾勉强系在了轩的腿上。 “这里也没有个医者,伤口深不深?我看还在流血,要不要扎紧些?”叶子仪看了轩一眼,见他气色还好,稍稍放了心。 “我倒还无妨,公子成为我挡了一剑,伤得更重些。”轩望着站在远处的公子成道。“这个人,若不是时运不济……” 轩没再说下去,叶子仪顺着他的眸光望去,只见一众愁眉苦脸的儒士之中,一身玄衣的公子成面色淡然冷傲,站得笔直,若不是那唇色太淡,面色太过苍白,还真看不出他负了伤。 这个人,还真是奇怪,明明那么心狠无情的一个人,在人前却一派正人君子英雄豪杰的模样,可惜不能揭穿他那假面具,也应该让世人知道知道他暗地里做的那些龌龊事才对。 “子仪,你刚才故做胆小,实是多余,若要投靠,奉此人为主上,并无不妥。”轩拍了拍叶子仪的肩膀,微笑着道。“这一回你也算救了公子成一次,还有机会。” “得了吧,我可不稀罕,哎,你跟我那兄长怎么认识的?看来很要好啊。”叶子仪不想继续投奔谁的话题,拉了拉轩的衣袖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与越人是旧识,几年前,曾求他为我引见过屈公。”轩笑了笑,很是神往地道。“屈公学识广博,又颇有见地,实是不可多得的圣贤之人。” 叶子仪眨了眨大眼,很是好奇地道。“你见过我兄长的师父啊,怎么没拜他为师?” “当年错失机会,我也悔了多时,想必是没有师徒之缘,至今也不得再见。”轩怅然地叹了口气,仰望着星空夜色,那表情,似是不止是没有拜师成功,还有什么事让他惆怅似的。 第二十章 上山听书 一转眼,秋尽冬来。 建康的冬寒湿潮冷,一入冬便是接连几日的阴雨,淅沥的冬雨绵绵而下,倒是比北方的寒冬雪夜更是难熬。 围着棉被坐在燃着火盆的木屋内,叶子仪看着屋门外滴雨的房檐,数着那水晶一般滴落的檐雨,不知不觉便有些发困。 幸好越人家世极好,所以叶子仪冬天才能有火盆取暖,没有这些,要应对建康的冬天几乎就成了一种酷刑了。 谋划谈判了一个月,叶子仪这生意算是谈妥了,正赶上连日来又是下雨又是降温的,她腰腿酸痛的毛病犯了,自然也懒得往外跑了, 一想到身上这毛病,叶子仪就郁闷得不行,没人可埋怨,她只能又把那公子成给埋怨了一遍,紧了紧身上的被子,继续数檐上的水晶似的雨滴。 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虽急,却带着种天然的从容,踏着积水而来,带着特别的节奏,听得叶子仪不由慢慢翘起了唇角。 “阿叶!” 越人高瘦的身影在门边一闪,脱了脚上湿了大半的布鞋进了屋,他三两步便到了叶子仪身边,蹲在火盆边伸着双手取暖。 “咦?哥,你喝酒了?”叶子仪伸着脖子嗅了嗅,皱眉道。“好淡啊,不像是喝多了的酒味儿,哪来的酒味儿?” “嘿嘿,别问了,快些穿衣,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越人说着,把叶子仪一拉,见她衣裳单薄,起身从屋内的漆柜里翻出了件薄棉衣和件皮毛的褙子给她披在身上道。“快走快走,晚了可没地方了。” “去哪啊?”叶子仪还要再问,却是给越人拉到了门口,帮着她忙忙地穿上了鞋子,越人拉着她的胳膊就冲出了门。 雨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太阳从云中露出一角,洒下一片淡金色的暖光,叶子仪跟着越人跑着,看着他高大瘦削的背影,压抑的心情也变得愉悦了起来,直跑到眼前发黑,才拉着越人放慢了脚步。 院落的侧门处,早有马车候在外头,拉着叶子仪上了车,越人一脸兴奋地催促着车夫赶路,顺手抄起车上的一只小坛子,放入了车中的小泥炉上温酒的铜盆里,他放得有点急,立时溅出一片水渍来,冲着叶子仪尴尬地一笑,越人往软垫上一仰,嘴角始终带着笑意。 车厢里没有火盆,小泥炉也没有多少热量,叶子仪四肢缩在皮褙子里取暖,那模样直与个毛球相似。 算起来,自打降了温后,她也有一阵子没出来了,看着早上忙碌的街市,穿棱的行人,叶子仪不由得感叹起命运对自己的眷顾。 隔着车帘怜悯地看着外头那些冬日里依旧穿着麻衣,冻得手脚发紫的路人,她开始庆幸自己有个疼她的师父,有越人和勇这样的好兄弟,如果没有他们,可能现在的她,不是死在了公子成手里,也可能已经不知道冻死在哪个荒郊野外的角落了。 轻轻地呵了口气,叶子仪倚着车壁,微眯着眼慢慢扬起了嘴角。 半山居听人说书,是时下梁国儒士很是推崇的冬日集会,越人好不容易得了机会,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叶子仪了。 两人说着聊着,叶子仪也不禁对那个被越人夸赞的草庐好奇起来,而对那个无酒无肉不开书的八旬老叟,她越听越觉得是个传奇了,不由得也向往起来。 路上有些泥泞,马车稳稳地行出了城门,朝着城外的一座高山行去,晃晃悠悠到了半山腰,就见那山腰上早已经停了十几二十辆的牛马驴车,见到如此,越人急急地带着叶子仪下了车,顺着一条青石小路进了山林。 小路正在阳面的缓坡上,阳光透过干枯的树枝投下,映得青石台上光影斑驳如画,踏在落叶上,清脆的裂响在耳边分外清晰,真是好一处安静的所在。 这条小路曲曲折折,过了没多久,两人就出了林子,林地间的一处空地上,几座泥墙草顶的小屋在一片腊梅中慢慢显现,炊烟袅袅,梅香阵阵,真可说是个世外桃源了。 绕过了梅花林,越人带着叶子仪到了一座竹篱小院儿前,推开竹片编成的院门,只见院儿里红炉高架,肉香四溢,竟是设了两个大大的烤架,有几个汉子正在烤着整只的野猪,那金黄色的油脂不时滴到火炭上,嗞嗞地冒着青烟,味道却是分外香浓。 闻着那诱人的香气,叶子仪吞了吞口水,天可怜见,她可是早就饿了,最爱的就是烤肉,现在看见这么两个大烤架,黄灿灿冒油的猪肉,差点儿就控制不住奔过去了。 “哎呀,终是到晚了,错过了千梅会。”越人一跺脚,拉着叶子仪快步进了茅屋。 屋子里早坐了三十来人,榻几也就那么二十几个,越人拉着叶子仪走到门边上唯一一处空位坐下,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笑嘻嘻地把手中拎的酒坛子摆在了小几上。 叶子仪很是纳闷儿,环视了屋内其他人一眼,见几上都有酒壶,更不明白了。 屋内的人谈笑风生评断时事,三十多人一同说话,很是热闹,不多时,两个小童进了屋,每桌都给分了一漆盘的猪肉,把那肉分完,便就站在主位两侧,这时,茅屋外进来个一瘸一拐的白发老人,这老人摇摇晃晃地到了主位,撩衣一坐,下边的人立时都安静了下来。 “今日诸君到此,有酒有肉,且听老夫说一段,渭水文王聘子牙吧。”老人说罢,捋须慢慢讲了起来。 酒肉的香气,加上老人不疾不徐生动的讲述,不知不觉间,叶子仪便被这老人的段子吸引住了,正听得入迷,就觉得身边一暗,她回头一看,却是个戴着帷帽的黑衣男子,这人问也没问,就这么坐在了她身旁,靠着门框听书。 叶子仪看了他一眼,见是个身材修长的布衣小哥,倒也没那么反感,没一会儿就给那说书的老人吸引了注意。 直说到日暮西斜,霞彩漫天,老人这才遣散了众人,叶子仪跟着越人起了身,见那黑衣小哥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她不由上前拍了拍他的胳膊道。“哎,散场了,起来吧。” 见这人不动,叶子仪还要再叫,却给越人拉出了门去。 “怎么了?”叶子仪走了几步,停了下来拉住越人道。“这么急做什么?” “阿叶,你行事太过鲁莽,莫要冲撞了那贵人才是。”越人说罢,拍了拍叶子仪的背道。“好在那贵人好脾气,没有发落你的罪过,快走吧。” “贵人?”叶子仪回头看了眼那木屋,撇了撇嘴道。“唉,真不想回去啊,这老爷子说得真好,我都不想走了。” “休得胡言!快走快走!”越人见叶子仪越发的口无遮拦,忙拉着她急急地往来路而去。 屋内的那讲古的老者见人都走净了,笑眯眯地看着门口的黑衣男子道。“子瞻,还不过来?” 黑衣男子站起身,修长高大的身影直是遮住了门口的霞光,他缓步走到老人身前,深深一揖,清靡的声音有如天籁。 “周先生。” 第二十一章 迷途遇险 温暖的茅屋中,飘着淡淡的酒肉香气,满头白发的老者倚榻而坐,宽袍微敞,银发木簪,他枯木般的淡褐色面容上,一双慈祥睿智的眼望着跪坐在对面玄衣纱帽的青年,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外面的童儿执着火种进屋点起了油灯,跳跃的灯火下,青年慢慢摘下了纱帽,露出一副俊逸非凡的容颜来,这青年一双桃花凤眸半垂着,容色直是耀人眼目,却是那公子成。 “许久未见先生,先生可好?”公子成微微低着头,平淡的嗓音仿佛没有起伏。 “尚好,难得今日见你,说吧,这些时日在做些什么?”周先生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满溢的慈爱。 公子成顿了顿,珠粉色的唇轻抿了抿道。“劳先生相问,小子近日诸多烦忧,不胜其扰,特来寻先生求教。。” 周先生看他一眼,倾身执壶给公子成倒了杯酒,淡绿色的酒水在灯火下折射出水晶般的光亮,徐徐入杯,立时一股清香便飘散开来。 “子瞻,何以不快?”周先生说着,把那酒杯推到公子成面前,重又靠回榻上。 “先生,齐后欲取我性命,小子不知当不当出手。”公子成双手扶膝,腰背挺得笔直,一双黑玉般的眸子盯着那黑色的漆杯,长长的眼睫低垂着,眼睫的阴影映在玉色的面颊上,有如蝶翼。 “子瞻啊,如今大齐虽击退了魏国,使之称臣,却是让大梁不安,视之为敌。这些年齐太子屡屡失德,你这长年在外带兵的公子,如何让齐后安心?”周先生打开身边的香炉,拿铜勺舀了点儿香末撒入炉中,沉浑的声音混着那浓浓的檀香味儿在屋中回荡开来。 公子成垂首聆训,十分诚恳地道。“请先生教我。” “子瞻啊。”周先生放好香炉,枯木一般的手指拂上面前的酒杯,摇了摇头道。“你说自己无意帝位,如今却在外为国招揽贤能,在内又为齐国军士拥护,这许多年来,有功无过,国中有这样一位白璧无瑕的公子对比她那孩儿,子瞻,若是你是齐后,你会如何?” 公子成眉头一皱,珠粉色的唇动了动,低头思考起来。 “子瞻,两年前你一战成名,成了这大齐与大梁都推崇的将帅之才,如今你兵权在握又有贤名,齐后是不会罢手的。”周先生看着外头渐隐的霞色,温声道。“你若不为帝,必然为太子忌惮,他日这国君之位到了太子手上,你便是战功再盛,怕是也性命堪虞了。” “先生说的是。”公子成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无亲族可依,唯善争战,为良将可以,至于封帝,暂不敢想。只是齐后屡屡欺我,再放任她不得,小子才与她一点教训,只望她能明了,我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少年,可以任她欺辱了。” “嗯,这个毒妇,也当受些教训了,让她知晓些进退也好。”周先生打量着公子成,温声道。“子瞻,你得了这个圣贤的名声,今后更加需得自省自身,切不可任性为之,乱了长久的打算。” “是。”公子成抬眸看向周先生,面色肃然地起身向后退了两步,伏地拜倒道。“请先生随我下山罢。” 周先生摇了摇头,呵呵一笑,枯槁的手指在木几上敲打了几下,捋了捋稀白的胡须笑道。“子瞻,我老矣,当不得差使了,姜太公八十三岁出仕,老夫八十有二,却不是神仙,已是行将朽木之人了,如何助你?” “先生。”公子成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抬头看向周先生,眼中的渴望看得老人不由一声叹息。 “唉……子瞻啊,我周元出山,是为你,还是为齐国?” “先生相助的,自然是小子,小子一直奉先生为师为父,今日所求也是为自身,与家国无关。”公子成说得很是坚定,他诚恳地道。“请先生应我所求罢。” 周先生见公子成依旧不肯起身,叹了口气道。“子瞻,我是大梁国戚,也是你的舅公,若逢争战,助你便是助齐,身为国戚,我助齐成就霸业,与叛国有何分别?莫说是你,便是那庙堂之上的齐王相请,我也不会下山的。我老矣,只愿在这山野间终此一生,不愿再参与这世间纷争了。” 听到这话,公子成沉默了会儿,他慢慢起身,又向着周先生行了个跪伏大礼,涩声道。“先生是子瞻至亲,子瞻只想奉行孝道而已,如今天下已乱,小子是恐先生有所不测,是以相请。” “你的心意我怎会不知,好孩子,老夫一生算计,深恐天不容我,却想不到,到老还有你惦念于我,够了。”周先生说罢,抬袖沾了沾眼角的浊泪,起身扶起公子成道。“回去罢,今日,我不留你了。” “是。”公子成见周先生态度坚定,只得起身整肃了衣裳,向着周先生深深一揖,拿过一旁的纱帽戴上转身大步离去。 周先生看着公子成消失在门口,摇了摇头叹道。“唉,世人只知公子成果决无情,却不知他的伤处,这孩子,又是何必?” 那点灯的童儿上前来添酒水,闻言仰头不解地道。“先生不是常说山上冷清么?随公子去不好么?” “如今乱世将至,哪里能有齐梁二都安宁?子瞻虽有帝王之志,却奈何心地太过良善,终究难于成事,我跟随他下山,也不过是给他操两年心,他怎么会全然听从于我?这孩子,只可为良将,难为帝君啊!” 周先生轻叹了声,拿过一旁的长柄玉如意轻敲了那童儿头壳一下,敲得那小童直是哇哇乱叫。 “先生不喜,小子不说便是了,如何以如何击我灵台?不好了,不好了,要痴傻了!”那小童说着,抱着脑袋跳了起来,哀声连连。 “什么灵台神顶?你给我把那《玉皇经》好好抄颂一遍,真是岂有此理!越长大越是没有规矩了!”周先生说罢,把那玉如意一伸,作势向那小童臀上打去,那小童怪叫一声,捂着尊臀半跑半跳地到了门口,冲着周先生拱手一揖,吐了吐舌头跑了开去。 看着那小童跑走,周先生呵呵一笑,把那玉如意往衣裳里一伸,抓挠起后背来。 望了眼外头沉暗的天色,周先生垂眸看了眼几案上方才给公子倒的那一杯酒水,摇头轻叹了声,站起身来,缓步出了茅屋。 …… “啊嚏!” 夜风寒凉,叶子仪裹了裹身上的皮褙子,看着脚下越来越模糊难辨的山路,有点儿欲哭无泪。 人都说书读多了会把人读傻了,叶子仪到今天才真真正正地相信了这句话是对的,而且对得不得了。 看了眼身边冻得瑟瑟发抖的越人,叶子仪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下读书人的生存能力,哀叹了下自己悲惨的命运。 刚才两个人只不过在梅林贪看了会儿晚霞黄梅,转出来就找不到马车停哪了,再找不到,他们估计只能步行才能回城了,如果能找到回城的路的话…… 看了眼前面模模糊糊几不可见的山路,叶子仪在心里默默叹息起来,干嘛大老远跑来听人说书啊,这下儿可好,不知道前半夜能不能走回建康城了。 林木的枝杈间慢慢升起一轮圆润的明月,两人凭着月光慢慢向山下走着,忽然间,身后响起了一阵马蹄车轮的声音,听到有车轮声,叶子仪一喜,一回头,正见到一辆马车向着他们飞驰而来。 看着那马车驶近,叶子仪正要招手,紧接着就见到了那马车后头追着的五六个骑士,那些骑士手中的长剑阔刀在月光下闪出一片寒光,吓得她赶紧拉着越人避到了一边的树林中,屏息看着那马车从眼前奔过。 “咴咴咴!” 马儿一阵嘶鸣中,前面下坡处突然跑出十几个黑衣人来,这些人手中都执着兵刃,当先拿着大刀的汉子毫不犹豫地挥刀砍断了拉车的骏马一双马腿,那马哀鸣一声摔倒在地,带动得后面的马车一震,险些压过倒在地上的马匹,翻腾过去。 月光下,驾车人飞身跳离了马车,手中长剑挥舞,一下便斩杀了那个持刀砍马的黑衣人,车厢内也窜出两个青衣剑客,他们一个往前,一个向后,转瞬间与那些黑衣人杀在了一处。 眼见着那撕杀作一团的二十来号儿人打得血肉横飞,刀剑乱舞,叶子仪咬着衣袖,紧紧贴着树干,大气儿都不敢多出一声,好不容易忍住了想要尖叫的冲动,她偷偷地探出了头去,观察起了那边的战况。 不一会儿,黑衣杀手眼看着处在了下峰,却是不想,又有十几个黑衣人从林子里涌了出来,一下把那三人一车给围在了当中。 此时的叶子仪没空关心那些人如何撕杀,她紧紧地盯着一匹从打斗场中跑出的马儿,眼看着那马小跑到身边,她立时从树后窜了出来,捉住了马头上的缰绳。 把那高她一头多的骏马往树林暗处带了带,叶子仪对着身后的越人招了招手,笨拙地蹬着脚蹬便要上马,那马儿刚刚受了惊吓,哪有那么听话?见有人要骑在背上,当下打了个响鼻,便在原地转起圈儿来。 第二十二章 怎么又是他 叶子仪半挂在马上,给吓得不轻,她想要下马,却是怎么都挣不开手上的马缰,一番挣扎下,手臂给缠得越来越紧,却是越发动弹不得了。 “阿叶,快快下来,会被看见的!”马缰在叶子仪手中,越人急得直搓手,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带住马,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小声地对着她叨念。 叶子仪自然知道利害,却不想脚也卡在了脚蹬上,不上不下地正欲哭无泪时,却见黑暗中人影一闪,一人快步奔到马匹旁,把叶子仪一抓就要丢在一旁。 叶子仪在那马上待得结实,这一丢没丢出去,那人瞄了一眼,见叶子仪的胳膊竟然给绕到了缰绳里,当下也不管了,他把她的脚从马蹬里拔了出来,飞身上了马,揪着叶子仪的衣领一带,丢到了身前打马便走。 黑暗的林地里,马儿有些费力地在小道上奔驰着,叶子仪摸索着解开手上的缰绳,看着眼前飞逝而过的树影,心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 刚才又是惊又是怕,这人来得突然,也没看清是谁,就给他挟持了,也不知道他是黑衣人一伙儿的还是那马车上的人,跑路还要抓着她,有必要么?待会儿他不会把她丢在半道儿上吧?这荒郊野岭大冬天的,她一个人在这林子里,到明天早上还有命在? 想到这里,叶子仪一阵心惊,立时沉不住气了。 奓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时明时暗的月光下,她勉强只看到个形状完美的下巴,叶子仪再回头,却被马儿一颠,脑袋生生地撞上了背后那人的下巴。 “老实些!” 冰冷微靡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叶子仪一僵,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了,除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公子成,还有哪个有这么好听的催命嗓音? 紧紧地抿着唇,叶子仪睁大了眼望着眼前的黑暗,心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夜风吹得眼睛涩涩的疼,直冻得她抓着马鞍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三年前的事,叶子仪记忆犹新,公子成杀了荆妩的事,强占她身子的事,这一段段记忆如同恶梦,那一声‘杀’字,那黑暗中死亡的痛楚,深深地烙在她脑海中,以至于每一次听到公子成的声音,叶子仪都会反射性地浑身僵硬,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打马跑了一段路,身后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叶子仪正犹豫着要不要跳马的档儿,身后的公子成突然往前一倾,‘噗’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在叶子仪肩头。 “哎!”叶子仪被身上的血腥味儿吓了一跳,刚要回头,就觉着腰上一沉,身子一歪,紧跟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肩膀撞击地面的冲击,树叶碎裂的响声,石头硌在身上的痛楚,泥土的腐烂气息,整个天地都旋转了起来,一瞬间,叶子仪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糨糊,耳旁只有这些破碎的声音。 好不容易身下坡度渐缓,慢慢止住了翻滚,她后背刚落了地,身上却是突然一沉,这一下撞击突然而来,直是险些压断了她的肋骨。 耳听得方才骑着的马儿跑远了,不多时,一阵混乱的马蹄声在叶子仪头上右侧的斜坡处纷乱踏过,没多久,那马蹄声渐行渐远,四周只剩下了一片突来的寂静。 “喂!”叶子仪推了推压在身上的公子成,感觉到他湿热的呼吸喷在耳边,不由得身上一僵,她勉强侧了侧头,有些艰难地道。“哎,那些人走了,你、你快起来,压到我了。” 公子成没有回应,依旧一动不动,叶子仪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强自镇定了心神,使尽了全身力气才把他推到了一旁。 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叶子仪直是有种重生的错觉,她翻身坐了起来,边揉着身上被撞伤的痛处,边不忘瞪了一旁的公子成一眼。 借着月光看了眼周遭的情况,叶子仪分辨了半天才发觉,眼前是一道浅浅的山沟,他们是从一道缓坡滚下来的,万幸的是那地方没有什么树木大石,要不然的话,估计摔都要给他们摔个头破血流了。 “好险……”轻轻吁出口气来,叶子仪看了眼地上躺着的公子成,挣扎了半天才放弃了独自逃跑的念头。 倒不是她够仁义,实在是这黑天半夜的,她这种纯天然路痴除了能把自己搞丢了,别的什么也干不了,倒还不如守着这受了伤的冤家,等着他的手下来救,还能借机走出这山地。 看了看山沟上透过枝杈暗影的月光,叶子仪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弯腰钩住公子成两腋,费力地把昏了的公子成拖到另一侧陡峭的沟壁上靠着,自己摸索着在他身上找起导致吐血的伤口来。 蹲在公子成旁边一点一点地把他上身摸了个遍,除了衣襟上那一点粘腻,她并没有找到受伤的地方,虽然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吐血,不过,没有伤口这一点还是让叶子仪稍稍放了心,不经意间一抬眼,叶子仪被那双黑暗中反射着微光的眼睛吓了一跳。 此刻,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瞳仁正冷冷地盯着她,直看得叶子仪打了个哆嗦,腿一软,差点儿坐在地上。 两人对看着半天没动,过了好一会儿,见公子成只是瞪着她,叶子仪忽然生起气来。 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还真是没完没了了,怎么又是他!这一回又差点儿害死她,难道他们是星座不合天生犯冲么? 只要一碰见他,就从来没什么好事,不是他杀人,就是他被人追杀,关键是,还每次都搭着她一块儿受罪,这可叫什么事儿啊?这一不小心,又跟这家伙纠缠在一起了,只可惜现在她还没能力把过去的事跟他作个了结,可得早早想个法子脱身才是。 瞪,瞪什么瞪! 叶子仪没好气地回瞪了公子成一眼,鼓了鼓腮帮子,咬牙道。“又不是我要杀你,你瞪着我干什么?” 公子成不说话,继续瞪她,叶子仪气得干脆睁大了眼睛回瞪回去,那一双黑亮的眼儿,直是有如熊熊的火焰在燃烧一般。 两人大眼儿瞪小眼儿地僵持了一会儿,公子成闭了闭眼,不再看她,叶子仪一个人瞪得无趣,也不瞪眼了,眨着酸涩的眼睛看了看周围。 起身划拉了些枯叶到两人身边,叶子仪给他背后塞了些叶子隔开了冰冷的沟壁,又抬起公子成的腿,给他身下也垫上了些枯叶。 到底大小是个伤员,叶子仪也实在不能不管他,一通忙活,把公子成安顿好了,她自己看了看觉得满意了,这才坐到离公子成一丈开外的沟壁旁,倚着那冰冷的沟壁静静地缩作一团。 山上的夜,冰寒入骨,越是到后半夜,越是冰冷,山风呼啸,直似是透过衣物吹到了身上,让人忍不住地起鸡皮疙瘩,那水样的月光洒在地面上,如霜似雪,衬得这似是无尽的长夜越发的难熬。 叶子仪像个小乌龟似地缩在皮褙子里,靠着沟壁仰头望着月亮,看着看着,一股思念之情慢慢溢满思绪,她眼圈儿一红,不自觉地落下两行泪来。 她突然想家了,特别的想,想阿福,想爸爸,想妈妈,想她那些知交好友,想手机,想电脑,想电视,连手电筒她都无比想念,想着想着,她下意识地便向公子成的方向靠去,一会儿向着他蹭一点儿,一会儿向着他蹭一点儿,没几下儿便紧紧地倚在了他身上。 缩在皮褙子里,叶子仪拱了拱公子成的肩膀,望着西斜的明月无力地问道。“哎,你那些属下看见你跑这边儿来了么?会有人来救咱们吗?” 公子成:“……” “哎,你说,咱们在这儿,他们再回来,会不会找不到咱们,就不找了?那咱们就有救了,对吧?” “……” “哎,那个……谁呀,要是没人来找咱们,咱们不会就这么冻死在这儿吧?冷死了。” “……” “这个季节,这里也不知道有没有狼,要是有个火堆就好了。” “……” “哎呀,你这人,让你说句话真难……” …… 听着身旁的小人儿絮絮叨叨地半天,公子成始终闭目不语,直到身旁这小东西声音渐渐模糊,他这才睁开眼来,侧头瞄了眼肩膀上那毛毛躁躁的黑黑的小脑袋,转而仰头看向天上那轮皎白的明月。 胸背处被人重击的地方痛楚难当,公子成尽力缓慢地呼吸着,冰冷的黑眸中一片阴郁之色。 齐国那位皇后,终究是坐不住了么,真是非要置他于死地才肯甘休啊,他等了她这么久,终于等到她出手了,唇角儿浅浅一勾,公子成黑玉般的眸子中一片冰寒,他一直在等,现在,总算是等到了。 一阵湿冷的寒风袭来,叶子仪一缩,一下儿挤到了公子成腋下,蠕动着蜷作了一团。 皮毛柔软光滑,寒夜中的那一点暖意,分外明显。 抬手轻轻地抚上叶子仪的背,公子成下意识地抚动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三章 被他设计 阵阵暖意扑面而来,叶子仪舒服地蹭了蹭身下软软滑滑的地面,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扒着那地面上的软物抱在怀里咂了咂嘴,在那略微粗糙的物什上擦了擦口水,她翻了个身,长长地吁出口气来。 温暖的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檀香味儿,叶子仪皱着鼻子嗅了嗅,小小的眉头凝了起来,闭着眼睛又伸着鼻子仔细闻了闻那空气中的清新气味儿,她突然停住,猛地睁开眼来,看着眼前陌生的场景,一下子呆住了。 眼前是一间宽敞空旷的木质殿堂,深棕色的木质地板,深棕色的木柱,柱上是黑底金纹的帐幕,两侧的墙角分列着六盏一人来高的青铜鹤灯,灯火摇曳着映在屋子中央那巨大的铜狮香炉上,折射出点点的金光。 看了看手中毛绒绒的“地板”,叶子仪吓得赶紧给丢到了一边,那哪里是什么地板,分明就是黑黄的一张老虎皮! 这、这什么情况?难道,又穿越了?! 叶子仪向后缩了缩,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大殿,她没来由的一阵恐惧,这个地方,不会就她一个人吧?难道是……她已经给冻死了?这个,是地府的模样吗? 越想越是害怕,叶子仪不由把自己蜷作了一团,抱着膝盖,望着那锃光瓦亮的铜狮香炉狮口中吐出的轻烟,呆呆地发起怔来。 仔细回想了下事件发生的始末,叶子仪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死了,不应该啊,可是,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思来想去,越想越是没着没落的,叶子仪干脆把心一横,撸起袖子,两眼一闭,照着那涂得黑黄的小胳膊就咬了下去。 “呜……” 真疼! 叶子仪松了嘴,看着小臂上深深的牙印儿,还有牙印儿上那几颗浅浅的红色血珠,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会疼就是还活着,还好还好,活着就好。 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儿,叶子仪拍了拍心口,下意识地往后一靠,‘砰’地一声,脑壳磕上了地板,一下子仰倒在地。 抚着摔得生疼的脑袋,叶子仪抬眼便看到了一个倒立着的人影,她忙忙地爬起来定睛一看,却是身后不远处还有张极大的床榻,而那榻上正拿着卷竹简盯着她的,不是公子成又是谁? 此时此刻看到公子成,叶子仪竟是觉得有点儿亲切,简直想跑出去放鞭炮了,坐在地板上看着那张俊逸到完美的脸,她真是越看越顺眼,连带那冰寒的眸光,她都觉着被看得舒坦了,不由得咧开嘴冲着公子成无意识地一笑。 挂着一脸傻呼呼的笑容,叶子仪向着靠坐在榻上的公子成挥了挥手,憨笑道。“嗨。” 公子成眉头微皱,打量了叶子仪一眼道。“你一向如此无礼么?” “啊?”叶子仪猛然回过神来,赶忙站起身整了整衣裳正了正发型,对着公子成规规矩矩地一个深揖道。“阿叶见过公子。” “你是阿叶?”公子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清冷的靡音在大殿中回荡,说不出的动听。 “是。”叶子仪有点儿后悔放任自己大条的神经了,为着活命,回答得分外认真。 “嗯,回去吧。”公子成说罢,举起手中的竹简,也不再理她,倒似是看入了迷似的。 “啊?是!”得到公子成准许,叶子仪面上一喜,立马直起身来,早把那礼仪规矩忘了个干净,转身便往外走,哪里还有半分恭敬的模样? 坐在榻上的公子成抬眸夹了她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慢慢放下书简,墨黑的眸子微闪,抬头看向那还在晃动的帘幕,淡淡开口。 “来人!”公子成话音刚落,幕帐外便走进一个青衣的剑客来,这剑客对着公子成一抱拳,垂首听命。“吩咐下去,用我的马车送那小儿回公子姣府中,你亲自带人去,告诉姣,他的人救了我一命,这人,我很中意。” “是。”那剑客应声,躬身退了出去。 看着那金纹流动的幕帐眯了眯眼,公子成又拿起那竹简,慢慢读了起来。 刚刚走出大殿,叶子仪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就听身后一个微沉的声音道。“先生慢行,公子有命,驶马车送先生归家。” “什么?马车?不必了,我走回去便是,不必劳烦了。”叶子仪赶紧摆手,却不想被那青衣的剑客抓住了手臂,直向着大殿外的青石路而去。 穿着那厚厚的褙子,叶子仪如同个毛球儿一般被那剑客拖着出了寝殿的院门,她好不容易跟上了那剑客的脚步,却被他一把抓住丢进了一辆马车里。 在那车里滚了两滚,叶子仪跌进软垫中,晕乎乎地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就驶动了,她急急地扒到窗边一看,就见外头好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剑客在一旁护着,直直便奔了府门。 眼见着只能坐车走了,叶子仪虽然心里没底,到底也不能跳车,只得窝进那锦缎缝制的软垫堆中,抱着一只软垫咬着那缎布的小角儿发起愁来。 她是救了公子成不假,可是现在他用这么华丽的马车送她,还前后七八个剑客护着,这感觉,真是说不出的怪异,她也没干什么,公子成至于这么客气吗?还这么大张旗鼓地把她送出来,说实话,倒好像怕她半道儿跑了似的。 越想越不对劲儿,叶子仪忍不住凑到窗口伸出头去叫那车夫道。“赶车的老叔,劳烦停一停,我要下车!” 那赶车人没理会她,倒是一旁骑在马上的那个拎她上车的青衣人道。“公子有命,要送先生到‘家’方可,我们也是听命行事,只要送到府上我等便回转,小郎安心在车里坐着就是。” 这人都这么说了,叶子仪也不好再争,只得缩进车里,靠着软垫儿回想起昨夜到今天发生的事来。 伏击公子成的人计划很周密,若不是她恰巧在那里,想来公子成没那么容易脱身,按道理说,公子成是应该感谢她的,至于其他,见面之后,她也没提过过去的事,他应该不会发现她就是当年的荆姬,看来回去得尽快安排离开建康的事了,越快越好。 打定了主意,叶子仪被马车晃得也有了困意,眼皮越来越沉,直是打起盹儿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外面忽然有人敲击车壁,叶子仪迷迷糊糊地醒来,就听那青衣人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小郎,到了,下车罢。” 一听到了越人府上,叶子仪立马坐起身来爬到了车外,笨拙地攀着轩辕下了车,那马车立时驶动,随行的七八个护卫跟在车旁,隆隆地便离了园地。 见那马车走了,叶子仪轻轻吐出口气来,转眸着眼一看,却是立马傻了眼。 这是哪啊?公子成这家伙,把她送哪儿了这是?这不是越人家的园子啊! 看着眼前若大的庭院,叶子仪有点儿发懵,这地方绝对不是越人的后花园,在这建康城里,能有这么大园子的,非富即贵啊,这挨千刀的,她救他一命,他这是把她送到什么地方了?这不是摆明了坑人呢么? 站在院中,叶子仪不敢轻易走动,看着这满园的松翠梅红,走了怕被冠个擅闯之罪,留下又怕主人心情不好把她宰了,挣扎了好一会儿,直是出了一身冷汗。 叶子仪正不知所措的档儿,一个锦衣长袍的中年男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这人先是把叶子仪上下打量了一番,略拱了拱手道。“高儒可是刚刚被成公子送回来的么?” “这……算是吧,请问,这是何处?公子成好似将我送错了地方……”叶子仪向着这人一礼,正想跟他把事情说明白,却是被他打断了。 “哎,高儒不必多言,既是成公子府上来的,那就好办。” 这人也不听叶子仪解释,只一招手,从他身后出来了四个彩衣的婢女,这四婢二话不说便将叶子仪围住,八只小手儿解带的解带,宽衣的宽衣,着新装的着新装,转瞬间把叶子仪打扮了一新。 还不待叶子仪说话,那中年男子手一挥,一辆锦缎装饰的马车便驶了过来,四个婢女倒是利落,立时拥着一身新衣的叶子仪便往马车上推。 “你们!你们干什么!住手!都给我住手!”叶子仪又气又怒,两眼圆睁着使劲儿把那四个婢女一划拉推倒在地,喘着粗气怒瞪着那中年男子吼道。“你们有病啊!我既不认识你们,也不是这里的人,你们想干什么!为什么给我换衣服!神经病啊!” “大胆!一个小小儒士也敢在姣公子府上撒野?你不过是公子的门客罢了,摆什么架子?成公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真是不拾抬举,来人啊,堵上他的嘴!把他给我绑了!” 中年男子被叶子仪这一吼给惹恼了,当下一声招呼,两个壮汉便拿着一条红缎上前,按住叶子仪如同捆大闸蟹似的给绑了个结实,紧接着,一个婢女拿了张粉红的巾子团了团猛地塞进了叶子仪嘴里,直噎得她险些背过气去。 第二十四章 被困寝殿 处理了叶子仪,那中年男子命人把叶子仪丢上了车,马车载着五花大绑,着了红服彩衣的她吱吱咯咯便出了院子,顺着原路直奔公子成的宅院。 叶子仪倒在马车里,随着马车颠簸滚来滚去,直是头晕目眩,她在心里把公子成恼了千百次,却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只能干挺着受罪。 马车很快到了公子成府上,把人卸在了后院,那车夫也没交代一声便走了,只把个叶子仪丢在冰冷的庭院里,好半天都没半个人理她。 咬着牙打着哆嗦,叶子仪又气又恨,公子成这个神经病,竟然算计她! 庭院里空无一人,叶子仪在地上蠕动了半天也没弄开身上的缎绳,嘴里的帕子也撑得嘴巴难受得要命,不得已,只得就这么倒在地上,望着天空发愣。 直是过了半个多时辰,一个矮胖的麻衣剑客顶着一头黄发,打着呵欠从那园林中溜跶了出来,这人也不多话,走上前把叶子仪一提,拔脚就走。 行了几步,那矮胖的剑客低头看了叶子仪一眼,笑道。“方才送你回去,如今又送回来了,早知如此,便不费这许多周折了。” 叶子仪倒也认出了这人是上午护送她的剑客,她满眼乞求地‘呜呜’了两声,想那剑客给她解开绳子,却不想那剑客只是看着她笑。“你这模样,想必能取悦了公子,老实点儿吧。” 屁啊!你家这么绑着拎着觉得逗乐儿啊?怎么不把你自己绑起来啊! 叶子仪翻了个白眼儿,也不再挣扎,由着那剑客拎着穿园过湖,足足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到了公子成的寝殿外。 把叶子仪送到殿门外,那剑客拿掉了她嘴里的布,随手把她一丢返身便走,叶子仪在门口儿趴着,动了动麻木了的嘴巴,咬了咬唇,很是忐忑地望了眼那深幽的门口,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对策来。 倒是想到自己连救了那公子成两次,却被他这样戏耍,叶子仪越琢磨越生气,磨得牙咯咯直响,直是想咬人了。 “哎!下面的,可是叫阿叶的么?” 突然响起的暴喝声如同旱天雷一般炸响,惊得叶子仪一哆嗦,她脑袋猛地一抬,却不想抻了脖子,一泄劲儿脑袋往下一耷拉,脸一下儿磕在了地上,这一下有些狠,磕得叶子仪呲牙裂嘴地直倒抽冷气。 “咝……是我。”叶子仪被捆着手脚,也没办法去揉脸上的痛处,加上捆的时间有些长了,手脚都有些麻了,真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的。 “你且在此处等着!我去禀过公子。”那人说罢进了寝殿,不一会儿走了出来,对叶子仪道。“公子叫你进去。” 叶子仪:“……” 抬眼看向那剑客,叶子仪突然发现,这人就是上午送她去公子姣府上的那个青衣人,见到是他,叶子仪一阵气闷,有心想和他争执两句,奈何现在的处境实在不适宜算帐,只得把那闷气压下,待好了等着那人给她解开身上的缎绳。 两个人对望着,那青衣人半晌没动,叶子仪眨了眨眼,见他没有帮她解绳子的意思,她蠕动了下,如同一只虫子一样往前拱了一寸。 那青衣剑客也不看她,任由她在那儿拱来拱去,直到叶子仪拱到了石阶下,这剑客才大手一伸,拎着发鬓散乱,衣衫被磨得破烂了的叶子仪进了寝殿。 看着随着那剑客走动,在眼前晃动着忽远忽近的地面,叶子仪有点儿头晕,她打量了眼周遭昏暗的殿堂,忽然有点儿怀念外头的阳光了。 公子成的寝殿比较特别,是长方形的,纵深比寻常殿阁要更深些,走过幽暗的前殿厅堂,过了一道黑缎垂幕,这才能进到内殿。 叶子仪被拎到了内殿,那剑客同样是把她往地上一丢,‘咚’地一声,把叶子仪那昨夜唯一没撞着的右臂给摔得生疼。 趴在地上,叶子仪抬眼一看,公子成正在榻上坐着,榻边跪着一个绿衣美姬,那美姬拿着个红漆碗,正在小心地给他吹着汤水,此时此刻,那美姬一双妙目含情脉脉地盯着公子成的脸蛋儿,手上的动作轻柔婉约,看得叶子仪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三年前跟着秋姬一块儿数落她的那个美女么,这一对儿冤家,难道是公子成认出了她,专门儿想着法子整她呢?坏了,今儿凶多吉少啊! “下去吧。”公子成淡淡地吩咐了声,那绿衣美人忙垂头放下漆碗,跪伏行礼,脚步曼妙地退出了帘幕。 叶子仪一直在盯着那美女,直到她消失在帘幕后,她也没回过神儿来。 “阿叶。”公子成眸光微冷地看着叶子仪,唤了一声,见她没反应,不由提高了声调,又叫了声。“阿叶!” “啊?”叶子仪茫然回头,反应了两秒钟,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赶紧蠕动着想要行礼,却不想她这一动又有些猛,头一下磕在地板上,发出闷闷的‘砰’的一声,看得公子成双唇一抿,脸色更不好看了。 这边叶子仪也不好受,晕晕乎乎儿地晃着脑袋抬起头来,看到公子成盯着她看,立马又低下头去,不过这回她学乖了,趴在地上老老实实地道。“阿叶见过公子。” “无礼,胆大,妄为,阿叶,你可知罪?”公子成冷冷的靡音回荡在殿中,直听得叶子仪后背发凉。 “是,阿叶愚钝,还望公子宽侑。”这罪名可真是大了,叶子仪吓得缩作了一团,想解释也找不到好说词,急得冷汗直冒。 这时代文人虽然金贵,可也有个忠义仁礼信的框架框着,公子成这么一说,叶子仪便是给打杀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她怎么能不怕?虽然是给诓来的,可是怎么着公子成也是贵族,要杀她一个小小百姓,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大殿内安静了一会,叶子仪给自己吓得缩作了一团,直趴得呼吸都不顺畅了,也没听到上边的公子成出声儿,她悄悄地抬头瞄了一眼,就见灯火中,公子成那张俊逸的小白脸儿正舒展着眉眼,长睫如扇,呼吸浅淡地,睡着了…… 看见公子成睡了,叶子仪悄悄地吐出口气来,她小心地动了动身子,试着往后蹬了蹬腿儿,正呲牙咧嘴地活动血脉时,前头公子成冷冷的靡音又传来了。 “好生待着。” “是。”叶子仪赶忙收回伸出去的绑在一块儿的两条小腿儿,伏在地上趴好。 榻上的公子成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呼吸浅细地像是睡着了一般,那俊美的容颜,直是如一尊上好的精细玉雕,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去。 叶子仪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脑子里想着脱身的法子,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想得迷糊了。 寝殿内的温度适中,连地板都带着暖意,叶子仪一晚上没睡好,被这暖暖香香的空气一薰,没多久便打起盹儿来。 刚开始,她只是趴在地上,随着睡意渐浓,叶子仪扭着身子歪在了地板上,就着那暖烘烘的木质地板睡了个踏实。 听到叶子仪呼吸渐重,靠坐在榻上的公子成慢慢睁开眼来,他看了趴在地上睡着的叶子仪一眼,也没理会她,只是扶着肋下转了个身,背对着叶子仪重又合上双眼。 温暖的寝殿内,两个轻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相互呼应,明亮的灯火中,叶子仪那纤巧的身躯慢慢团成了一团,犹如一只小兽一般无助又脆弱。 灯火盈盈的寝殿内,仿佛时间不会流逝,叶子仪醒来时睁眼看到的,是面涂抹得平整干净的墙面,那墙面雪白又带着灯光的浅浅的暖黄色,直刺得她双眼生疼。 看了一会儿,叶子仪突然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僵着脖子看向身后的大殿,一下子傻在了当场。 天呐,她竟然在公子成的寝殿睡着了?! “大胆!竟敢在公子殿中酣睡!” 一声脆喝吓得叶子仪赶紧爬了起来,她慌慌张张地跪伏在地,冷汗顺着脖子就下来了,这无礼之罪算是坐实了,胆大妄为也让她占齐了,公子成怎么发落她,这一回,真要看他的心情了,她怎么就这么粗神经呢?竟然睡着了! 说话的正是那个先时见过的绿衣美人,此刻她正端着托盘走到殿中,盈盈跪下,伏身向着公子成行了一礼,轻蔑地看了眼叶子仪道。“公子,这人实在太过狂妄,公子不可不罪!” 大殿中一阵沉默,靠坐在榻上看着竹简的公子成俊美清冷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直等到那美人开始不安了,他这才缓缓开口。 “拂右。” “在!”黑缎的幕帐一动,那个把叶子仪拎进殿来的青衣人走了进来,对着公子成一抱拳,朗声应了。 公子成抚着竹简上的文字,慢慢闭起眼来,沉声道。“茹姬目无主上,当如何?” 拂右躬身抱拳,朗声回道。“当杀。” “公、公子!茹姬只是一时口快,并无不敬之意,公子饶了奴吧!奴再也不敢了!公子!”那茹姬早吓得面无人色,哭号着就要爬上前来。 第二十五章 她的委屈 公子成捏了捏眉心,很是不耐地开口道。“聒噪!拉出去,便说是她冲撞了我的新宠,杀了她,以儆效尤。” “是!”那拂右听罢,大步上前,一把捏住茹姬的肩膀,拖着她便往外走。 茹姬一开始还哭得梨花带雨,见公子成真要杀她,那绝望的哀嚎声刺得人耳朵嗡嗡直响,一旁的叶子仪听得大气儿也不敢喘,跪在地上咬着唇闭紧了眼,只等着公子成发落她。 直跪到双腿发麻了,公子成还是不发话,叶子仪也不敢动,肚子却是不合时适地响了起来。 “咕噜……” 这一声分外响亮,紧跟着,又是一声,感受着空荡荡的胃里还在传出的声响,叶子仪哭的心思都有了,可怎么也抵不住那空空如也的肠胃提出的大声抗议。 “下去用饭,沐浴后再来伺候。”公子成闭着双眼靠在榻上,声音微哑地吩咐了叶子仪,放下了手中的竹简。 “啊?是……”叶子仪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她狐疑着应了,起身时才发觉身上的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给解了,四肢已经得了自由。 揉着刚才来的路上撞得还在发痛的膝盖,叶子仪也不愿再去猜测公子成的心思了,一瘸一拐地奔着那黑色的幕帐走去,走到幕帐边,她回头看了眼依旧闭目养神的公子成,慢慢挪了出去。 等到叶子仪走得远了,幕帐忽然一动,外殿中闪进两个人来,当先的是个高瘦的青衣剑客,这剑客身后,是个衣衫怪异的枯瘦老人,那剑客带着老人到了公子成榻前行了礼道。“公子,大巫请来了。” 公子成睁开眼来,略倾了倾身,哑声道。“有劳。” 那老者半抬了抬眼睛,看了公子成一眼道。“要个身体康健的人,速去寻来。” 剑客应了声是,退了出去,那老者慢腾腾地从身上的兜囊里取出个玉瓶来。 “下来坐着。”那老者捏着玉瓶吩咐了声,公子成依言下了榻,捂着胸肋向着那老者微微躬身,白着脸慢慢盘坐在了地板上。 那老者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抚上公子成发顶,闭着眼停了一会儿,眉头轻皱了皱。 慢慢收回手来,老者拧开手中玉瓶的塞子,自那玉瓶中倒出了一线清水,手执着玉瓶在地上慢慢撒出了个圆形,把公子成圈在中间,那老者开始围着他边走边喃喃叨念着,跳起了奇怪的舞步。 圈中的公子成扶着胸口,玉白额上早已是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本就浅淡了的双唇已是毫无血色,随着那老者舞蹈,他轻咳了几声,紧接着,那咳声越来越烈,直是喷出一口黑血来。 正在这时,那瘦高的青衣剑客回来了,他手上拎着已经昏死过去的茹姬,往那大巫脚边一放,抱拳侍立在了一旁。 大巫把那手中的玉瓶一倾,围着茹姬也倒了个水圈,这两个圆上的水渍晶莹地泛着灯火的光芒,随着那大巫念咒,公子成这一边的水环上浮起了层轻浅的雾汽,那雾汽围绕着公子成缓缓游动了一圈儿,又浮向茹姬那边的水环,茹姬那边的水环也是一样,游离的雾气浮动着向着公子成飘来。 如此过了两个来回,水雾渐渐散去,这边公子成面色慢慢恢复了常态,那头的茹姬却嘤咛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好了。”那大巫满头大汗,连外袍也给湿透了,他看着拜倒在地的公子成道。“我还欠你一回。” “是,多谢。”公子成向着那大巫拜了拜,那大巫看也不看他,转身便走。 一旁的剑客上前扶着有些虚弱的公子成站起身来又坐回榻上,躬身问道。“公子,这茹姬如何处置?” “她断了胸肋,让拂右仗毙吧。”公子成无力地倒在榻上,对着那剑客道。“看着那个阿叶,若有不轨,杀。” “是。”青衣剑客抱拳应了,走到茹姬身边把她拦腰夹起,大步朝外走去,那茹姬脸上的鲜血泏泏而下,在大殿上拖出了一道鲜艳的血痕…… …… 晃悠着出了大殿,叶子仪有点儿茫然,看着眼前月光下若大的庭院,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公子成的寝殿睡了一下午,而且,这家伙好像并没有认出她,还说她是他的新宠,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说,三年不见,这家伙开始喜欢男人了?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叶子仪禁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曾经跟她一度春宵的男人忽然变成了同志,让她一间有点儿难于接受。 “叶先生,要去哪里?”说话的是那个叫拂右的青衣人,叶子仪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站在了身后,这样突然出声,把她吓了好大一跳。 “公子说让在下用饭沐浴,却不知道要去何处才好。”叶子仪刚才见了这人拖着茹姬的无情模样,也不敢看他,忙躬身打了个拱。 “叶先生今后便住在这延月殿中了,若要沐浴,后殿有温泉汤浴,先生尽管前去就是了,饭食我会着人准备,先生可在前殿用餐。”青衣人说罢一拱手就要离去,叶子仪见他要走,赶忙叫住了他。 “请问,如何能去后殿?” “先生只消走这条小路便可。”青衣人这一次始终对叶子仪礼待有加,交代了方位,又问道。“先生可还有吩咐么?” “没有了,没有了,多谢。”叶子仪忙摆了摆手,目送那青衣人走远,她借着月色向那大殿边的石板小路走去。 小心地踏上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叶子仪看了眼身上破烂的红衣,不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越人知不知道她被公子成抓了,经过了这番折腾,她这身份成了公子姣献给公子成的门客了,该怎么办呢? 真是越来越乱了,那公子成好像深不可测的样子,看来轻易逃不掉了,该怎么联系越人?怎么才能离开他身边呢? 月色映照下,脚下的青石板小路如罩冰霜,叶子仪缓步走向那浴殿,心情复杂地踏上浴殿的石阶,推开那冒着蒸气的木门漫步走了进去。 浴殿内一片浅淡的光亮,灯火映照下,汉白玉砌成的墙面地板莹莹地反射着灯光。 正对着门口,是一面一丈多高丈二宽的巨大石雕屏风,那淡青色的石板上雕着富贵牡丹图,精细的花瓣在灯光下晶莹剔透,竟是上好的一块美玉。 绕过了门口的巨大玉屏风,看到里头白玉石砌的宽大浴池,尽管叶子仪脑中有关于这个时代浴池的概念,也是给这七八米见方,水汽蒸腾的大池子惊了一跳。 打发了侍浴的女侍,叶子仪不敢脱衣沐浴,只能就着那池中的温水把头发润湿了。 抚弄着温暖的池水,叶子仪强忍着跳下去的冲动,仔仔细细地揉洗起自己满是尘土的长发来。 身上涂着易容粉,若是全身沾了水,万一这易容粉掉了,她那晶白的肌肤便藏不住了,要是在这里被公子成发现她就是荆妩,依着他那脾气,弄不好就让人把她砍了,还是别冒险了吧,她出门只带了点儿补妆用的粉,哪里能把身上的肌肤都遮住? 浴池的水是正经的温泉水,带着淡淡的硫磺味儿,清澈见底,叶子仪用皂角粉把头发涂了一遍,好好儿地清理了一番,感受着微薰的水汽,她心情似乎也没那么压抑了,慢慢平静了下来。 清洗罢,拿布巾绞着头发,叶子仪看着水中倒映着的自己那黑黄的小脸儿,她浅浅地弯了弯唇角,扬手在水中一划,那沉暗的影子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要活下去不容易,公子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她该怎么走下去?看他今天的样子,是要准备利用她了,否则,怎么会说那样的话,是因为冲撞了什么新宠,便要杀了那茹姬呢?既然是这样,只要她配合他,一时半刻,应该没有什么危险吧? 不管怎么样,先不能和公子成硬碰,今后……先跟越人联系上再说吧…… 叶子仪甩了甩头,走到浴池边的小几旁,从脖子后头拉出了一条细金链来,那金链连着个银片打造的小圆盒,叶子仪小心地打开圆盒放在几上,仔细地拢起了头发,拿过几上的漆碗放在了面前。 挑了一点儿盒中的黑粉放入漆碗中,叶子仪用几上的酒水化开了粉末,在刚刚洗头时皂角溶开了易容粉的胳膊上慢慢涂抹起来,还别说,这东西真是神奇,只是薄薄地附着了一层,那纤巧的十指上莹白如雪的皮肤立时变得黑黄起来,除了酒水带来的清凉,并没什么不适。 就着池水中的倒影,叶子仪把脸上被洗得掉色的地方补好了,看着池水中那张黑黄的小脸儿,她轻轻叹了口气,穿上池边备着的新衣站起身来。 突然地,一阵晕眩袭来,叶子仪眼前一黑,险些栽到那池子里,她赶忙蹲在地上,直是过了好一会儿,等着那眩晕的感觉退了些,她这才咬着牙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出了浴殿。 刚才太紧张了,都忘了应该先吃东西再进浴殿的,现在可好,这么一折腾,应该是低血糖了,昨儿跟着公子成待了一宿,今儿自打醒来就没有吃饭,这一天过得,还真是够倒霉的。 第二十六章 交易作戏 忍着不适出了浴殿,叶子仪刚想开口叫人扶她去寝殿,却发觉浴殿外已经空无一人了,那几个侍浴的侍女早不见了踪影,空荡荡的院子里,除了月光,就剩黑暗中那几乎辨不清的石板小路了。 看到这情形,叶子仪不由苦笑,她强打着精神走上那条小路,缓步行到了寝殿门前。 见到了拂右,叶子仪很是勉强地笑着跟他点了点头,脚步有些虚浮地进了殿门。 前殿有些暗,只有殿柱上燃着几盏油灯,昏暗的大殿中,右侧的角落里摆着一副榻几,几上燃着一盏火光如豆的小灯,叶子仪扶着柱子,小心地走到榻几前,看着几上盛着粟米粥的黑色漆碗,她心中的委屈一下子炸了开来,鼻子一酸,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凭什么她要受这样的苦?遭这样的罪?她什么也没欠那公子成啊!这么欺负她有意思吗?那个家伙,就不能让她过上舒心的日子吗?为什么每次见面都要折磨她啊?这还有完没完了?身份高贵了不起啊?就会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臭公子成!坏公子成!讨厌死了! 好想阿福,好想师父,好想师兄们…… 一开始,叶子仪还只是隐忍着啜泣,到了最后,她已经控制不住地捂着脸扑在地上,抽泣着缩成了一团。 空旷的大殿中,叶子仪的哭声幽幽地回荡在灯火摇曳的空间,那种无助和近乎绝望的痛楚,压抑的不甘,深深地刺入听者的心间。 黑缎幕帐的巨柱前,一身玄色中衣的公子成靠着木柱,眸光淡淡地看着伏地痛哭的叶子仪,黑玉般的瞳子中没有一丝情绪,看了她一会儿,公子成撩开幕帐回了内殿,沉声道。“拂右!” 听到这一声喝,叶子仪猛地止住了哭声,她咬住袖子,从榻几下的空隙看着拂右走过,懊恼得直想撞墙。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里面的,是公子成啊,那个从不把人命放在眼中的贵公子,她竟然在他的寝殿里哭起来了!这不是找死么! 狠狠地捶了捶自个儿的小脑袋瓜儿,叶子仪咬了咬唇,不管了,反正是个死,不如做个饱死鬼吧! 痛哭后气息不顺,叶子仪打着小嗝儿深吸了几口气,捧起面前的粥碗一口气灌了下去,把碗重重往几上一放,她紧紧地盯着那空碗,坐得笔直,等待着今晚自己最后的命运。 不多时,拂右走了出来,叶子仪一脸大义凛然地盯着他,盯着他,一直盯到他走出殿门也没捞到他一个眼神儿,叶子仪愣了愣,眨了眨眼,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 公子成没有让拂右处置她还是什么的吗?她在这儿哭,他没有怪罪她?应该……不会吧?刚才听他的语气,倒不像是生气,不过那家伙平常生不生气好像都那样儿,也听不出什么来,八成儿是公子成良心发现了,觉得她烦,准备把她送回去了吧? 呃……应该不太可能…… 叶子仪撩衣把两条腿一盘,拄着腮帮子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透公子成到底是怎么想的,眨了眨干涩的眼,她伸出手指抹了把碗边儿的粥渍,放进嘴里吮了吮,吧唧了两下,感觉味道不错,又伸手去沾,倒是把刚才的烦恼给忘了个干净。 公子成站在那黑幕前,看着灯下沾着粥碗吃得津津有味儿的叶子仪,禁不住眉头微皱,暗自摇了摇头,他转身回了内殿,重又坐回了榻上,凝眉思索起来。 叶子仪坐在几旁沾去碗中最后一点儿米汤,咂着嘴吹着殿门口儿的寒风,乌溜溜的大眼转个不停,正猜测着公子成的用意时,就听外头一阵响动传来。 殿门口当先进来了个青衣的婢子,这婢子手中捧着个缎布盖着的漆盘,端端正正地垂着头走进了内殿。 紧接着,又是几个小厮抬着张长几迈进了殿中,小心地搬进了那黑色的幕帐中。 看着眼前忙碌穿梭的侍人,叶子仪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外间消停了,拂右这才从内殿走了出来,站到了叶子仪身前略一拱手。 “公子有请先生入内。” 请她入内?叶子仪呆了呆,低头应道。“是。” 站起身来跟着拂右走向那黑色的幕帐,叶子仪心里禁不住有些忐忑,她不知道公子成会不会处置她,怎么处置她,她这样在他殿里哭泣,他怎么也会厌恶她的吧?他会怎么做呢?要不要一进去就装装可怜? 叶子仪一路胡思乱想着,转眼就到了那黑色的幕帐前,眼见着拂右进了幕帐,她吞了吞口水,深吸了口气,低着头钻了进去。 一进大殿,叶子仪就被这殿内的变化看得呆住了,她小心地把殿中的情形又打量了一遍,眉头微皱。 不过转眼的功夫,内殿已是多出了不少东西,地上空的地方铺上了毡毯,墙边多了一张矮榻,另一边的墙角,更是堆了一堆的竹简,横了一张长几,而公子成,仍是靠坐在榻上,盖着锦被闭目养神。 叶子仪转了转眼珠子,站好了向着公子成作了个深揖,她也不敢起身,便就那么躬着身子,等着他开口发落。 “叶先生。”公子成冷靡的声音在殿中回响着,直是如同歌唱一般动听。 “是。”叶子仪腰弯得更低了,恭敬地答了声。 “先生在我府中,有如此委屈么?”公子成的声音中透着淡淡的嘲讽,那双看似有情,实则无情的眼冷漠地盯着作揖打拱的叶子仪,静静地等她答话。 来了!这是要算帐了。 叶子仪咬了咬牙,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回道。“在下自问不曾得罪公子,今日却被如此对待,在下确是委屈。” “是么,昨夜是谁对吾出言不逊,羞辱于我的?叶先生,都忘了不成?”公子成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睨着叶子仪,那冷冷的温度,几乎就是等着叶子仪说个不字就要处置了她似的。 得,人家是记恨着昨天沟里她念叨他的事儿呢,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呢?叶子仪暗中翻了个白眼儿,恭敬地回道。“记得,昨夜阿叶受了惊吓,胡言乱语,万望公子雅量,宽侑于我。” “你既知错,此事暂且不提。”公子成这话一出,叶子仪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儿,这人真有一套啊,这么三言两语的,救他的事儿就不提了是吧? “既如此,请公子放阿叶离去。”叶子仪正想离开,借着这话茬,立马提出要走。 公子成淡淡地看着叶子仪,不急不缓地道。“叶先生,有急事?” “啊?没有啊,不是,既是公子不再怪责阿叶,阿叶便不打扰公子了。”叶子仪说着,往后退了一小步,上头公子成‘嗯?’了一声,叶子仪一惊,赶忙又站回了刚才的位置。 “叶先生,我便直言了罢。”公子成瞥了叶子仪一眼,淡淡地道。“我要先生与我做一出戏,先生在这殿中小住一月,便做我身旁新宠,与我同出同入,一月过后,我保先生入齐为官,如何?” “啊?新宠?公子……你、你要宠幸于我?”叶子仪吓了一跳,不会吧?公子成还有这嗜好?就算他喜欢男人,她也是个假男人啊,再说了,女人乔装做官,那可是欺君之罪,她也不能找死啊,这桩买卖,怎么着都是她不合适啊。 “做戏而已,吾并不好男色。”公子成给叶子说得眉头微皱,瞥了她一眼道。“一月为限,先生安心在此便是。” “公子为什么一定要找我?阿叶若应了公子,他日必会被人传为笑柄,要那官职何用?”叶子仪实在不明白,若不是公子成识破了她的身份,为什么要把她强留在身边呢? “昨夜之事,吾不愿旁人知晓,一月之后,待我康复,自然会放先生离去,若先生不愿他人知晓身份,用化名便是。”公子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完全不理会叶子仪会不会同意,便就这么定下了。 叶子仪:“……” 这叫什么理由啊?再说了,这是商量吗?这家伙,根本就是绑架啊!她这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了呗,卑鄙!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公子成也不和叶子仪绕圈子了,他想了想,食指敲打着锦被上的纹路道。“便就叫长生,如何?” 我还叫不老咧! 叶子仪低着头翻了几个白眼儿,眼珠子差点儿都翻抽筋儿了,她忍着心中的闷气,咬着牙道。“公子,阿叶不愿求官,若公子非要阿叶在府中陪公子做戏,请公子许阿叶千金之数吧。” 当官儿当不成,要金子总是可以的,一个月一千两金子,他公子成愿意当这冤大头,她也没什么损失,总之这人的要求太过蹊跷,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能找补点福利是一点儿吧,嗯,一会儿还是来个约法三章吧,总之不能再吃亏就对了。 “千金?阿叶,你如何值得千金?”公子成瞥了叶子仪一眼,见她没有半分畏惧,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不由微微眯起了眼。 第二十七章 与他同榻 “阿叶有才,非是寻常的娈童玩物,公子要我以自身清白名声作赌,陪公子演戏,这一千金,并不算多。”叶子仪也不客气,当下就把自己标榜了一番。 “你有何才干?”公子成仰头闭眼地靠在榻上,似乎对叶子仪说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似的。 “这个么,若要论才,只看公子要什么样的人才,阿叶是个杂家,凡事皆通一二,此一月内,公子若有驱策,阿叶定不负命。”叶子仪说得轻松,那头儿公子成却听得眉头一动。 这世上能将一门学问研究透彻的人便可称某家了,颇受各国权贵追捧,这杂家,便是所有学问都有研究,包罗万象,可说是奇才了,世上敢称自己是杂家的,只有那么两三个,这些人却是寻常贵族请都不请不到的,一个人十六七岁,竟也敢称杂家? “若真如你所言,千金之数并不为多。”公子成见叶子仪依旧躬着身子,淡淡地道。“起来回话罢。” “是。”听到公子成允了她一千金,叶子仪差点儿笑出声儿来,听闻他让她起身,她赶紧正了正容色,一脸淡然地直起腰来,垂首侍立。 “你是真杂家也罢,假的也罢,这一月之内,必得遵我意旨行事,若有不敬不忠,定杀不饶,可记住了?”公子成这话说得淡淡然,轻飘飘,却是听得站着的叶子仪一凛。 好家伙,这演戏还带要命的?这可不好玩儿了,还是先提提条件吧,免得到时候公子成翻脸,她弄个人财两空。想到这里,叶子仪一拱手道。“既如此,也请公子应阿叶三件事。” “哪三件?”公子成显然是不耐烦了,声音已是降了两个温度。 “第一,在公子身侧,公子需保我清白,亦不得将我转手他人,第二,一月之后,公子必得放我离去,不可强留,第三,这一千金,请公子写一张借据给我,查验过后,我自然会听公子调遣。” 叶子仪这条件提的,虽然不算过份,却是每一条都是对公子成的不信任。 公子成没有作答,只是双眼微眯地盯着叶子仪,冰冷的黑色瞳仁映着她纤弱的影子,分外清晰。 叶子仪拱手站着,半天没听到公子成回话,忍不住抬眼偷偷看向床榻,待见到公子成那一双幽深的眼珠子正盯着她,她禁不住心头一跳,忙垂下头去,再不去看。 过了好一会儿,叶子仪手都举累了,正想着要不要再跟公子成再商量商量时,那边公子成终于开口了。“叶先生。” “是。”叶子仪赶忙应了,很是恭敬地正了正身形。 “你最好值得千金。”公子成说罢,起身走向长几,垂眸低声道。“磨墨。” 屋子里没有别人,叶子仪赶紧过去跪在长几旁,拿起玉碗中的黄铜小勺泼了勺水在石砚里,执起一旁的墨条低着头小心地研磨起来。 铺开一卷帛书,公子成静静地等着叶子仪磨好了墨,执笔端坐,敛袖落笔写了起来。 公子成的字,规整苍劲,这一手小篆写得极好,铺展在锦帛上,如同拓印的字帖一般,叶子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回想起自己初到古代时那一*爬字体,不由很是郁闷。 唉,这人长得美也就罢了,除了这性格,还什么都好,老天怎么那么不公平呢?怎么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了公子成了? “拿去。”盖好了私章,公子成把那写了借据的帛书一折,递给了叶子仪。 接过那青缎底的帛书,叶子仪仔细看了看,折好了放入怀中,强忍着上翘的嘴角儿一本正经地对公子成拜道。“请公子许我明日将此物寄回家中收藏。” 公子成捏了捏眉心,冷冷地瞪了叶子仪一眼,起身道。“你老实些!” 啊?不让出门啊?算了,不能出去就不出去吧。 “是。”叶子仪抿着小嘴儿,眼中那窃喜真是藏都藏不住,一千金啊,可算是有机会狠狠敲公子成一笔了,真是痛快! “歇息吧。”见到叶子仪那喜形于色的模样,公子成抿了抿嘴角,闭上眼躺入了被里,再不想看她那想忍又忍不住笑的怪异模样了。 “是。”叶子仪简直要高兴死了,这一会儿工夫,已经把公子成刚才说的那句,不听话就杀她的事儿给忘了个干净,尽想着白拣了一千两金子,自个儿美美的,差点儿忘了身在何处。 既然交易达成了,她自然也不能走了,左右看了看,叶子仪爬上了那新置的矮榻,感受着身下那软软的触感,舒服得直是眯起眼来,这两天实在是太折腾了,终于能睡回床上,这让她怎么能不高兴? 脱了外袍,偷偷看了眼大榻上的公子成,叶子仪眼神复杂地躺在了矮榻上,一时间心中翻过了无数个念头。 这个人,她实该是躲得远远的,现在新的生活刚刚起步,她是真不想再让他打扰她的生活了,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希望能平平安安地过去吧,在他身边,她只是个演员而已,应该没有多难吧? 躺在榻上胡思乱想了一通,叶子仪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一觉醒来,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公子成安寝的那大榻的床帐。 “一会儿,莫要出声。” 一股温暖的气息扑在叶子仪后颈上,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转身,正对上公子成那呼吸淡淡挺直的鼻梁。 鼻端是公子成混着淡淡草木香气的体息,眼前是他黑缎般的长发,手掌下是随着他呼吸起伏的胸膛,头顶是他浅浅的带着体温的呼吸…… 叶子仪一惊,她微微颤抖着,心跳得奇快,当下头一低,下意识地便往后一缩,惊恐地盯着他亵衣的前襟,急急地抓住身上的锦被便往头上蒙去,埋在被中,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里煞时一片空白。 “子瞻!子瞻!你小子,自打从封地回来,躲了几日了,到底是在做些什么!快快出来!我这里可是新得了几个极美的舞姬,早就想叫你们来看,现下就等你了!”说话间,幕帐被人从外挑开,一个娃娃脸的华服青年大步走进内殿,哈哈笑着直奔公子成的床榻而来。 公子成双眼几不可见地一眯,转而坐起身看向来人,淡淡地道。“辟公子,如此闯入我的寝殿之中,于礼不合吧?” “你这人,真是的,前几日我请你你不来,倒是有闲心去山上听古,别说你没去啊,我那门客卢生可是看见你的马车了,你可真不仗义,有这等好事也不叫上我,我可不管,今日我专门为你设了宴席,绑也要将你绑去!哟?这是谁啊?”那 青年一边抱怨着一边走到榻前,见到公子成榻上还有人在,他一脸好奇地上前跨了一步,就要去揭公子成的被子。 “辟!你做什么!”公子成一把抓住那青年伸过来的手臂,面色一冷道。“吾衣衫不整,不便见客,你且到外面等等。” “我就是看一眼么,瞧你这样子,像是要活吞了我似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看看又何妨?”公子辟满不在乎又要倾身向前,见公子成脸上有了怒色,他不由向后退了一步,饶有兴趣地抱臂看着他道。“哟?成圣人何时动了凡心了?你便就这么宝贝这个美人?” “出去。”公子成寒着脸,一个冷眼瞟去,看得那公子辟立时闭了嘴,他不高兴地瞥了公子成一眼,又不甘心似地看了看那鼓鼓的锦被,乖乖地嘟哝着走了出去。 看着公子辟走出幕帐,公子成回身对蒙着被子的叶子仪道。“收拾齐整些,随我赴宴。” “赴宴?”叶子仪一下儿翻开锦被弹了起来,刚要问为什么,见到公子成那张冷脸,却怎么也张不开嘴了,只得低头应了声。“是。” “莫要得罪那些公孙,我客居此处,不会救你。”公子成说罢,起身下了榻,只留下张着小嘴儿,不知所措的叶子仪。 “公、公子,我……”叶子仪抱着被子,想说不去,看着他那冷冰冰的模样,终究是没敢说出口。 “记着,你是公子姣送来的娈童,不可造次!”公子成睨了叶子仪一眼,见她一脸不情愿地低着头不说话,他不由拉下脸来,沉声道。“嗯?” “啊?是,我记住了,那个,我没有华服赴宴,不知公子府中可有我合体的衣裳么?”叶子仪很勉强地装出一副笑脸,可真是比哭还难看。 公子成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穿上外袍走向左侧的大柱旁,拉开了一道小门儿走了进去。 直到那小门儿关上,叶子仪脸上的笑容一垮,她无力地翻倒在榻上,拿手中的被子使劲儿揉了揉脸,看着那绣着金纹的帐顶郁闷道。“唉,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原来找我扮娈童是来真的,这可怎么办?一千金真是要少了,话说,我是怎么跑到他榻上的?” 看了看足足隔了有一丈多远,置在墙边的矮榻,又看了眼这简单清贵铺着兽皮的大榻,叶子仪眨了眨眼,难道是公子成把她抱到榻上的?应该不会吧? 那家伙伤得不轻,前天都吐血了,哪有那力气啊,要不是他,那是谁?拂右?应该也不是吧?唉,以后睡觉可不能睡得这么死了。 呃……话说,一会儿赴宴,她要准备啥咧? 第二十八章 新宠无敌 长长的几案上,一只黑漆托盘孤单地给搁置在几面上,里头除去铜镜,只有三个黑漆描金色蝠纹的盒子。 铅粉,螺黛,口脂。 如果不是脑子里有着关于这个时代的记忆,叶子仪发誓,她绝对不会相信古代只有这么几样化妆品的。 见叶子仪盯着那托盘不动,一旁的婢女上前屈身道。“奴婢为先生妆扮吧。” “不必了,我自己来。”叶子仪摆了摆手,挥退了那婢女,眼神又落在那托盘上。 看着这托盘中的三样物什,叶子仪运了运气,抓过盘子里的小铜镜,对着镜子里那模糊的影象就涂抹起来,她也不管旁边那婢女是不是忍笑了,反正东西是公子成送来的,让她打扮,她打扮就是了。 先用铅粉涂了个大白脸,又用黛笔描了两条卧蚕眉,叶子仪想了想,抠出块丹朱的口脂抹了个樱桃小嘴儿,她强忍住没在脸上点个大痞子,让婢女给梳了头发,换了公子成给她准备的黑底红纹的华服,大踏步就出了寝殿。 首先给惊住的是在门口儿当值的拂右,在拂右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叶子仪昂首阔步地向着在梅花林前谈笑风生的两个华贵公子走去。 梅林前燃着火盆,铺着榻几,公子成与公子辟品茗论梅,真是好不惬意。 公子辟正在兴头儿上,说得太多,直是口干舌燥,他刚喝了口茶,抬眼就看见衣带当风,款款行来的叶子仪了,当下一口茶没忍住,全喷出去了。 “噗!” “咳咳咳咳咳……咳咳……”公子辟咳嗽着盯着叶子仪,抬手指点着她,直给那茶汤呛得咳得满脸通红,话都说不出来了。 公子成见公子辟这副样子,不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到这样“盛装”的叶子仪,他也微微瞪大了眼,拿起桌上的玉杯抿了口清茶,一脸淡然地瞥过眼去,不再去看搞怪的叶子仪。 “子、子瞻,这、这、这就是你那新宠?我的天呐!好一朵奇葩啊!”公子辟好不容易顺过了气,抬袖挡在眼前,侧头对公子成道。“子瞻,我还道你为何不爱美人,今日方知,原来你好这口儿,唉,可惜了我千辛万苦为你搜罗的那几个绝色了,你这……唉!” 公子成脸色也不好看,他冷着脸,垂着长睫看着手中的玉杯,清了清嗓子道。“还不见过公子辟?” “是。”叶子仪上前对着公子辟郑重地伏地一拜,压低了声音道。“长生,见过辟公子。” “哎呀,下去罢下去罢,我实是看不惯你这样的。”公子辟抬袖挡脸,闭着眼睛一脸嫌弃地挥了挥手,就要打发了叶子仪。 公子成晃了晃手中的玉杯,瞟了眼公子辟那张皱成了一团的圆脸,淡淡地对叶子仪道。“过来。” 这边叶子仪正拣乐儿呢,听见公子成叫她,立马一本正经地起了身,抿着小嘴儿跪坐到了公子成身后。 公子成睨了她一眼,叶子仪立马低眉顺眼地垂下眸子,向着他身旁又蹭了蹭,弄得公子成立马皱起眉来。 一旁的公子辟见到这两人“眉目传情”的模样,只觉得胃中一阵翻腾,他一边抬着袖子挡着脸,一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侧着头对公子成挥了挥手。 “子瞻,我先回府了,一会儿,一会儿你自行前来吧,我便不与你同乘了。”公子辟说罢,撒腿便跑,竟是一溜烟儿便没了人影。 “噗……”叶子仪给公子辟那狼狈的模样逗乐了,刚出了个声儿,就给公子成冷冷的靡音压下去了。 “阿叶。” “是。”叶子仪赶紧收了笑容,继续伏地拜倒。 “去把脸洗净了。”公子成寒着脸把手中的玉杯一放,站起身来向着梅林行去。 玄衣墨发,玉颜红梅,道是人比花娇,却是人花两映。 叶子仪一抬头,看到的便是这般风景。 身量修长的公子成,如芝兰玉树一般站在火红的梅林前,轻风扬起片片红梅,落在他头上,身上,艳丽的梅瓣与玄色的衣袍相映成画,墨黑的长发轻舞飞扬,竟是美得不似世间凡人。 仿佛感觉到叶子仪的目光,公子成缓缓回过头来,一双冰冷的眸子盯着她道。“阿叶,你若再作怪,休怪我无情!” “啊?是……”这一眼冷到了极致,叶子仪打了个激灵,忙伏地叩头,起身撩衣拽袍地跑向了寝殿。 看着叶子仪那急急惶惶的模样,公子成唇角儿微扬,他转身望向那一树树的红梅,长长地吐出口气来,那盈白的气团扑入冰冷的空气中,瞬间消失得踪迹不见。 抱着身上的长袍跑到了延月殿门口儿,叶子仪一回头,见公子成还望着梅林,不由得长长地吁出口气来,她耸了耸肩膀,一转身,险些撞上了站在身后的拂右。 “哎哟!啧!吓煞我也!”拂右冷不丁看到叶子仪那张大白脸,吓得后退了一步,险些摔倒,他抬手挡在眼前,闭着眼侧过头去道。“我说叶先生,你这是在折腾什么?” “没什么啊,公子方才让我装扮了随他赴宴,我这不是扮好了么?也不知怎的,公子好似不甚钟意。”叶子仪假迷三道地冲着拂右吡牙一笑,弄得扒着手指缝儿看她的拂右胃里一阵翻腾。 “你这哪里是要取悦公子,分明是在作妖!快快进去,啧!若是给府中诸老瞧见,有你好果子吃。”拂右说罢,偏着头走过叶子仪身旁,头也不回地道。“我要前去伺候公子了,你再不快些,就走着去辟公子府上吧,公子可不会等你的。” 冲着拂右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叶子仪忍不住又瞄了眼那边的公子成,也不敢再耽搁了,抱着衣裳小跑着进了寝殿。 急急地洗去了脸上的铅粉,叶子仪重又涂好了易容粉,描了描眉毛,感觉自己更像个少年郎了,这才提着衣摆冲出了寝殿,撒丫子向着公子成所在的梅林处奔去。 “公……呼呼,公子,我、我准备好了。”叶子仪急急地喘着气,隔着大老远便向着公子成喊了一嗓子,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躬身行了个礼。 “急急如兔,惶惶如鸡,你到底置仪礼于何地!”公子成显然是给叶子仪气得不轻,一拂袍袖,抬步便走。 “……”叶子仪也不知道怎么回话,见他走了,忙直起腰来跟在公子成身后,对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 公子成身高腿长,走得也快,叶子仪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没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的细汗,待到两人走到府门口停放马车的场院,叶子仪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看着公子成上了车,她扶着膝盖刚偷偷地倒了两口气,公子成不快的声音便自车内传了出来。 “上来!” “是。”叶子仪抬袖擦了擦头上的汗珠,急急忙忙爬上了马车,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跪坐在公子成脚下。 叶子仪刚刚坐稳,外头拂右便喝了声。“起行!” 随着这一声喊,马车隆隆驶动,缓缓地向着公子府大门而去。 出了府门,外头早有随行的侍卫等候,八个精壮的汉子骑着高头大马跟在车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上了东城的街道。 公子成的马车很宽敞,车板上铺着厚厚的锦缎和兽皮,叶子仪悄悄抚弄着那光滑的皮毛,不时抬眼从车帘的缝隙中望向外头的街道,看着那些寒风中薄衣麻服来往奔波的百姓,她不由暗暗地叹了口气。 快过年了,下山后第一个春节,估计要和公子成一起过了,这几年有师父和几个师兄们一起过节,一直挺开心的,今年……师父他老人家怕是要寂寞了。 也不知道越人那天在山上后来怎么样了,找不到她着急了没有,他知不知道她在哪里呢?唉,能和勇还有越人一起过年也好啊。 想到这里,叶子仪忽然有些怅然了,她低下头,抚着手下的毛皮,轻声道。“公子,子仪有个请求,还望公子应允。” “说。”公子成闭目靠在软枕上,声音带着几分慵懒,他也不看叶子仪长长的的眼睫直是如蝶翼一般在眼下的卧蚕上落下一片浮影。 “再有半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公子,我能不能请几天假,过完年再回来侍奉?”叶子仪忐忑地捏着手中的兽毛,明知道公子成不可能答应,却还是忍不住期待。 公子成睁开眼瞟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那金子,不要了?” “哎?啊,不是,公子,你就当我没说吧。”叶子仪没想到公子成会拿金子威胁自己,赶紧闭上了嘴,抿着小嘴儿绞弄着衣袖,一脸落寞地看向了帘外的街道。 见到叶子仪如此,公子成不由多看了她两眼,看着她那黑黄的脸蛋儿,他稍稍有些出神,只是一会儿功夫,他便又闭上眼,面色冷峻地靠上了身后的软垫。 寒风自帘缝中吹进车厢内,打在她腿上一片冰寒,叶子仪往车板上的小青铜炉蹭了蹭,跪坐在炉边,小手儿捂在那炉上取暖。 浅淡的光线透过车帘映在叶子仪眼底,她出神地看着那随着马车行走晃动的车帘,渐渐地出起神来。 第二十九章 长生有才 马车缓缓地走过街道,过了两个街口,在一座大宅前停了下来,宅院门口已经停了十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公子成的车一到,门上的小童便迎了过来,带着车夫往这宅院门口左侧第四的位置走去。 叶子仪在车内把车帘打起了一条小缝儿,她打量了一番公子辟的院子,看着那着彩描金的门楣,直是皱眉。 大梁尚儒风,很少有这样重色重彩的,公子辟这样装饰门楣,可说是十分艳俗了,难道他不在意儒雅之士的看法吗?那些崇尚自然,洒脱多才的真贤怎么会登门与他为伍? 难道……这个公子辟只是个纨绔子弟,没有什么野心? 叶子仪正想着,马车已经停了下来,那车旁侍立的童子弯身为凳,十分恭敬。 叶子仪很是不习惯这样踩着小孩子的背上下车的方式,只是时下贵族都以此为对待尊贵客人的礼貌,她也不得不“入乡随俗”了。 下了马车,叶子仪随着公子成走到门口一辆主人准备的彩缎装饰的车子前,登着那车旁侍候的童子背脊上了马车,东拐西拐地到了一处满是白梅的园子前停了下来。 亦步亦趋地走在公子成身后,叶子仪两眼盯着公子成的黑袍晃动的衣角,头也不抬,生怕自己一个走神儿的功夫,在九曲十八弯的陌生地方把自己给弄丢了。 “童儿留步,公子们把酒,童男姬妾暂不得入内。” 叶子仪看了眼挡在眼前的白梅花枝,停住了脚步,她眨了眨眼,望了望眼前两个俏丽的侍女,又询问地望向公子成。 “且候在此处。”公子成丢下这句,抬步进了与宴的大厅,叶子仪得了命令,也乐得自由,由着其中一个侍女把她领到了殿旁的一处小亭内。 此时,小小的石亭中已经坐了五六个少年,这些少年个个皮肤白皙,容貌俊美,看见黑瘦又不起眼的叶子仪进来,几人都是一脸嫌弃地往一侧一挪,生生给她空出了半个亭子。 看到这情形,叶子仪也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地往锦凳上一坐,抓起亭子中间那石桌上的点心菓子便啃了起来,喝着茶水吃着点心,她还不忘欣赏那边哥儿几个精彩纷呈的表情,一盘子点心下去,她已是给那几个少年按颜值高低排好了号儿了。 给叶子仪那目光看得难受,一号美少年首先不干了,站出来扬着下巴盯着叶子仪道。“你、你这丑黑鬼,如何敢对我等我无礼?” 叶子仪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抬眉打量了那少年一眼,笑眯眯地道。“小哥哥,芳龄几何啊?跟的哪个主子?” 少年给问得一怔,一旁的二号美少年蹦了出来,尖着嗓子叉着腰道。“这里是我们童男子小憩的地方,你是何人,敢、敢在此撒野?” “我?我和你们一样啊,我可是公子成的新宠呢。”叶子仪说着,煞有介事地道。“公子爱我才学出众,宠爱有加,如此才做了入幕之宾,众位想是还不知晓吧?”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那一号少年正要说话,就听外头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小儿好大的口气,公子成惜你有才?你有何才?” 这声音听着是个老者,还很是耳熟,叶子仪回头一看,亭下正背手站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这老头儿红通通的脸膛,捋着一把白胡子,一双山鹰般的吊尾眼,看着她的眼神满是不屑,别说,还真是熟人。 “老丈有礼。”叶子仪弯了弯唇角,起身对着老者一揖,抬起头来,她笑得眉眼弯弯,清声道。“我懂数术,知……” 叶子仪顿了顿,这老爷子她是认识,现在相认却是不太好,既然老爷子都知道她的底细了,自己也没必要答得这么认真吧,得,先糊弄过去再说。 “知什么?”老者打量着叶子仪,脸上明摆着是不信。 “知……知晴雨,不知老丈有何吩咐?”这位的脾气,叶子仪是知道的,正考虑着要不要相认,那边老头儿却是来劲儿了。 老者抬了抬下巴道。“你且下来,我倒要考你一考。” “但凭老丈指教。”叶子仪自然是不怕的,当下迈开大步走下石亭,到那老者身前深深一揖。 老头儿摸了摸胡子,盯着叶子仪端详了半天,皱着眉喃喃地道。“小子好生眼熟啊。” “小子生得一张众生脸,常使人觉得与旁人相像,老丈请出题吧。”叶子仪一拱手,倒是让那老者想起自己为什么叫了她下来了。 苍老如松枝的手一指天上,老者轻蔑地看着叶子仪道。“你便说说,明日这天,是晴是雨?” 能知天气懂数术,对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老者也没指望叶子仪能有多大能为,说是知晓天气,能说出明日的晴雨,已是不易了。 叶子仪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天上微微积聚的云朵,嗅了嗅风中的气息道。“明日是个晴天,没什么新奇,不过一个时辰之内,当会落雨,小雨而已,无碍赏花吃酒。” “你说一个时辰之内有雨?”一号儿美少年扒在石亭的栏杆上,指着叶子仪对身后的美少年们笑道。“哈哈哈哈,真是个痴儿,这天尚且晴着一半呢,哪来的风雨,我看你是随口胡扯的罢了,哼!真是可笑之极!” “是与不是,一个时辰便知真假,美人儿,你又何必急着来踩我一脚呢?”说着话,叶子仪还不忘给那美少年挤了个媚眼儿,直噎得他说不出话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扭头回了亭内。 “哎,黑脸小儿,你叫什么名字?若一会儿真的落雨了,我等也好给你传扬传扬!”五号儿的圆脸小美男倚着柱子,抱臂看着叶子仪,语气中满是嘲讽的意味。 “我姓叶,名长生,你们都记住了,尽管帮我扬名就是!”叶子仪哪里会跟他们客气?她黑黄的小脸儿上挂着自信的笑容,扬着小脑袋,那模样,真是特别的傲娇。 “你、你有姓?”那圆脸少年慢慢垂下双臂,低头肃容道。“失礼了。” “什么?那小儿有姓?难道是贵人么?” “想是流落的世家贵族,叶姓,不是皇族。” “这人竟有姓氏么?贵人也会做人娈童?” “他不是说了么,是公子成爱他才学,又没说他是庶人,莫要开罪于他也就是了。” …… 听着亭子里少年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叶子仪有点儿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低笑道。“这些孩子。” 一旁的老者捋着胡子,打量着叶子仪道。“小子,我还是看你有些熟,我有个小友也是姓叶,你是哪里的叶氏?是叶姓哪一支的?” 叶子仪想了想,实在不敢得罪这人,遂陪着笑脸小声道。“卓老,是我,子仪。” “你……你是……”老者看了周围一眼,一把把叶子仪拉到旁边的小路上,压低了声音道。“你这孩子,到了建康也不来寻我,怎么成了那公子成的娈童了?这要让你恩师知道了可如何是好?唉!不行,快些跟我回去!” “别呀,老爷子,我这与公子成有了约定,不能走的,左右不过一个月,您千万别跟我师父说啊,他不打死我才怪。”叶子仪挠了挠后脑勺儿,傻呵呵地笑道。“嘿嘿,等办完了事儿,我就去您老人家那儿帮明叔算账啊。” “你这孩子,真是没个轻重,那公子成你也敢惹?”卓老爷子略一思索,无奈地道。“今日带你走不甚方便,也罢,我回去想想办法,你个女娃,同个男子做娈童,今后如何嫁人!” “他不知道我是女的,卓老,爷爷,我不会让他占我便宜的,您可千万别说破了,要不然他非杀了我不可。”叶子仪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要是公子成知道她是荆妩,那才麻烦呢。 “这么严重?” “嗯。”叶子仪赶紧点头。 “唉,也罢,这里说话不方便,过后我再寻你,你我找个对策让你平安出来。”卓老说罢,无奈地摇了摇头,大步离去。 叶子长长出了口气,忽然想到个问题,她干嘛非得留在公子成身边啊?这一回不过是看到他受伤了,又不是看到他杀人了,她应该是可以拒绝的吧?呃……算了,弄不好给整得更惨,答应了还是对的。 甩了甩脑中凌乱的思绪,叶子仪忧心忡忡地走回石亭旁,在亭子边思考边散起步来。 亭子上头的美少年们趴在栏杆上看着叶子仪走动,都是一脸的好奇,他们低声议论着,正说得欢时,那石亭后头的台阶上慢慢走上来一个少年。 一号儿美少年一见那少年便向着他招手,他压低了声音,对那个刚刚上来的少年道。“绯,快来!这儿有个小童,可有趣了呢!” 那叫做绯的少年生得极美,眉眼间的神态又清冷,乍看去,竟是与公子成有两三分相像。 绯依言缓步走到栏杆旁,看了眼在下头转圈儿思考的叶子仪,转身就走。 见绯要走,那一号儿美少年赶紧上前拉住了他,一脸神秘兮兮地道。“哎!你到哪儿去?你不是说仰慕公子成么?你不知道,方才这小儿竟是说自个儿是成公子的娈童呢,还说公子爱惜他的才气,做了入幕之宾呢!” “那又如何?”叫做绯的少年淡淡地扫了眼那一号儿美少年,直把他噎得僵在了那里。 第三十章 惊魂表白 见到一号儿美少年吃了瘪,二号美少年把他一拉,瞥了眼那叫绯的少年道。“莫要理他!装清高,不过是个卖屁股的小儿,还当自个儿是贵人呢!” “哎哎哎,绯可不就是贵人么?听闻他家可是显赫过的,只不过,那是百十年前了,哈哈哈哈……” “哎哟,奴见过贵人……” “哈哈哈哈……” …… 没有理会这几个戏谑他的少年,绯大步走下了石亭,差点儿和亭下的叶子仪撞个满怀。 见到这少年的面容,叶子仪稍稍有些吃惊,再看他满身的冷清无欲的模样,她越发觉得像公子成了。 绯淡淡地瞟了叶子仪一眼,从她身旁走过,大步走向一旁的梅林,叶子仪看了眼上头依旧嘻笑的少年们,转身便向着绯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拔开丛丛白梅,梅林深处,一个瘦削的身影背着双手仰望着树梢的梅花,那偶尔传来的抽咽叹息声,却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梅花香自苦寒来,若要顶立人上,必得要受常人不能承受之苦,受常人不能忍受之辱,你的志向,不在与贵人的皮肉相交之间吧?生成这副模样,想是也有许多辛酸。”叶子仪在离那少年一丈处站定,她语调不疾不缓,却是有股蛊惑人心的力量。 那叫绯的少年抬袖擦了擦泪,慢慢转身红着眼看向叶子仪,那一双眼波光潋滟,黑亮得如同星河,真真是美到了极致,让人一见难忘。 虽然每天都和公子成这样的人物朝夕相对,叶子仪还是被这少年惊艳到了,她实在想像不到,才十四五岁便如此绝色的少年,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弄不好又是个祸国殃民的蓝颜祸水啊! 少年绯见到叶子仪眼中的痴迷,脸色一冷,沉着脸自她身侧走过,理也没理会她,叶子仪回过神,眼看那少年走远了,她略略提高了声音道。 “喂!若是不愿再虚耗青春,便去投靠陈人越人吧!他是我故交好友,你去了,提阿叶的名号便是!” 叶子仪也不知道那少年听没听见她的话,正想感叹一番,忽然省起自个儿是路痴的事来,赶紧快步跟上了那少年的身影,小跑着出了白梅林。 …… 公子辟府中的这一场宴席,本就是打着赏花议论时事的名义,十几个王孙公子听罢了钟磬之音,论够了时事,已是近一个时辰了,丝竹声起,有执花的侍女上殿撤换了杯盘,专门有人到了亭中传唤叶子仪与那几个少年。 少年们排作一行,叶子仪被排在末尾,跟着那领路的侍女被带入了殿中,侍候各自的主人。 叶子仪与少年们被带到门口,便就站在左侧的大门旁等候,与他们一同入内的,还有十几个装扮艳丽的少女,这些少女都低着头站在了门口右侧的位置,十分的规矩。 一时间殿内众人的眼睛都在少年少女们身上打转,只有少数几个注意到了生得“与众不同”的叶子仪,见她坐到了公子成身后,都是忍不住朝她多打量了几眼。 随着这些少年少女入座,绵绵的丝竹乐声响起,一队穿着薄纱的舞姬步入殿中,舞姬们随着乐声挥袖旋转,翩翩起舞,那妖娆娇媚的舞步,看得不少王孙都直了眼。 叶子仪从前在电视里早看腻了歌舞表演,看了几眼便没了兴趣,闲来无事,她不由望向外面阴云渐密的天空,唇角略扬了扬。 就要下雨了呢,看来这个风头,她是得出一出了。 “斟酒。”公子成沉靡的声音响起,惊了叶子仪一跳。 “是。”膝行到公子成的木几边,叶子仪敛容捥袖,执起酒簋中的长勺,左手扶着右手小臂,往公子成的黑漆耳杯中添了一勺酒。 浅绿色的酒水注入黑色的漆杯中,莹莹绿色立时化成了一片深沉的静潭,水面映着公子成俊美的容颜,那影子摇摇晃晃,如诗如画,却是激不起叶子仪心上一点波澜。 公子成抿了口酒,低声道。“阿叶。” “是。”叶子仪低头应了,直是一阵心慌。公子成这口气不善,怎么听都不像有好事的样子,她也没干什么呀,难道是和卓老头儿打赌的事让他知道了?不会这么快吧? “你又做了什么?”公子成眯了眯眼,冷冷地看着貌似老实,却低着头两眼骨碌骨碌直转的叶子仪,忽然有些头痛。 “这个……”叶子仪绞着衣袖,一脸为难地瞄了公子成一眼,小小声道。“刚才在外头,他们都笑我丑,我说我有才,被个老丈听去了,那他就问我有什么才嘛,我说我懂数术,知天气,那个……”叶子仪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全跟公子成交代了,遂抬眼瞄了他几眼。 “说!”公子成端坐着,夹了块鹿肉慢慢嚼着,神情淡淡地,看也不看一径偷瞄他的叶子仪。 “我……我一不小心,跟他打了个赌……”叶子仪有点儿担心,想起临出门时公子成警告他的话,不由吞了吞口水。 公子成眸光一动,盯向叶子仪道。“那人什么模样?打的什么赌?” 叶子仪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觉得胳膊一痛,猝不及防被人从身后用力一扯,立时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哈哈哈哈,子瞻,你这个童男是犯了什么错啊?至于得这样不快?若是不喜,送与我吧,我替你教训了他!”坐在公子成旁边席位的一个肥胖男子油手抓着叶子仪的胳膊,狞笑着看了眼惊恐的叶子仪,舔了舔嘴唇,眼中满是嗜血的兴奋。 这人……是个虐待狂? 叶子仪从那人眼神中读出了杀意和即将可以折磨弱小的快活,这个人是想折磨她取乐!而且,还很期待? 想到这里,叶子仪不由得冒了一身的冷汗,她满眼乞求地望着公子成,却发觉公子成根本没在看她! 僵持了一会儿,那肥胖男子见公子成没有说话,大笑了两声,拖着叶子仪便往身边拉去,叶子仪吓得魂儿都飞了,什么也顾不得了,一侧身抓住了公子成的袍角,死死地拽住,直拽得那锦袍发出了撕裂声也没撒手。 叶子仪向着公子成探着身子,哀声道。“公子,是长生错了,我、我再也不敢了,求公子不要舍弃长生!长生对公子的心意,有如日月,天地可鉴啊!” 这一声哀号,惊得那胖子下意识地松了手劲儿,叶子仪趁机快速地爬向公子成身边,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哭得跟个泪人儿相似。 “公子,公子别不要我,呜……我不离开公子,就不离开!”叶子仪死里逃生,悬在嗓子眼儿的小心脏,终于在抱住公子成大腿那一刻落了地,吓得眼泪鼻泣都出来了,真是好不伤心,谁还会怀疑她刚才那番情话是真是假? 正巧这时乐舞停了下来,叶子仪的那番耍赖告白清清楚楚地在厅中回荡,与宴的宾客都觉着有趣,纷纷放下杯盏,瞧起热闹来。 “闹够了没有!”公子成放下手中的杯子,冷冷地道。“回去领罚。” “是!”叶子仪如个小猫儿一般抬起小脸儿,对着公子成眨了眨哭得微肿的大眼,一脸的乖巧顺从。 “若有再犯,决不轻饶。”公子成盯了叶子仪一眼,见她这副模样,不由皱眉。 “我知道了。”叶子仪嘟着小嘴儿,萎靡着低下头去,小脸儿贴在公子成膝头,抿了抿唇,她小小声地,极不情愿地道。“多谢公子相救。” 这有如叹息的道谢声一出,公子成摩挲着酒杯的动作顿了顿,看着伏在膝头的小小身影,再没有开口。 “下雨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又有个少年的声音道。“真下雨了?” 下雨了吗……下雨了?! 叶子仪‘噌’地一下坐直了身子,抻长了脖子看向大殿门口,公子成的座位靠近首位,离殿门有些远,叶子仪看不真切,她向前面倾了倾身子,一眼瞥见那胖子不善的眼神儿,吓得又趴回公子成腿上,半天没敢起来。 “你与人赌的,便是这雨么?”公子成见叶子仪偷偷摸摸的抬起头点了点,招过身后的一个青衣侍卫道。“去看看雨势如何。” 那侍卫应声去了,不多时回来禀道。“公子,细雨落地无声,无碍出行。” “嗯。”公子成点点头,转眸看向伏在他膝头,明显松了口气的叶子仪,对那青衣侍卫道。“去打听打听,这小儿刚才与何人作赌了,赌了什么。” “是。”青衣侍卫领命去了,更多的人也向着公子成与叶子仪的方向看来。 众人之中,那个叫绯的少年坐在公子姣身侧,执着青铜勺的手一顿,他慢慢抬起头来,看向叶子仪的方向,转而垂下眼眸,低头沉思起来。 大殿内,人们都开始好奇起叶子仪的身份来,而能够预测晴雨,懂数术,痴恋着公子成的少年的事,在与宴的宾客间慢慢传扬开来。 众人正议论纷纷时,外头有侍人碎步走了进来,在公子辟耳边说了些什么,公子辟看了公子成和叶子仪这边一眼,打发那侍人向着公子成走来。 第三十一章 卓老有约 大殿内稍稍安静了些,众人的目光追随着那侍人,再一次都聚焦到了公子成身上。 “禀成公子,卓老欲一见公子新宠,车马已候在园外,请公子允见。”侍人话音一落,殿中静了一刻,一片哗然。 “卓老,是那南人卓氏么?” “得卓老相邀,子瞻,你这童儿,可是非同一般啊!” “这小儿竟知晴雨?稀罕,真稀罕!” …… 听到周围的赞叹声,叶子仪眼珠子转了转,卓老这么大张旗鼓地请她出去,倒还真是理所当然,这老狐狸,果然有办法。 “可。” 公子成话一出口,叶子仪慢慢坐直了身子,她双眼低垂,眉目淡然地向着公子成伏地一拜,起身对那侍人微欠了欠身道。“请带路。” “长生。” 公子成沉靡的声音自叶子仪身后传来,她停住脚步,很是随意地回过身看向榻几上坐得笔直的公子成。 “不可失礼。”公子成长睫微垂,遮住了黑玉般的眼瞳,叶子仪看不出他眼中的情绪,只是觉得他这叮嘱来的奇怪,倒也没太在意。 “是。”拱了拱手,叶子仪垂着眸子,神色从容地随着那侍人走出大殿,临到门口,她顿了顿,回头看了眼自斟自饮的公子成,见他看也没看自己,她放下心来,大步向外而去。 “子瞻,你这童男是从何处得来的?果真是个人才啊。”首位上的公子辟端着酒杯走到公子成身边撩衣坐下,看了眼殿门的方向道。“早间他那鬼模样吓我一跳,如今看来,倒还挺顺眼的,哎,不若你把他给我吧,我寻十个绝色的处子童男给你送去,好不好?” 公子成眼皮都没抬一下,淡定地舀了一勺酒水注入杯中,淡淡地道。“不换。” “哎呀,我不过是看你身边没人伺候罢了,不换便不换吧,处子你带走,这总行吧?你身旁连个暖榻的都没有,这眼看天冷下来了,怎么也得有几个美姬在身边吧。”公子辟说罢,撇了撇嘴道。“上回那几个就让你送了人,这回可不许了啊。” “若如此,你自留着便是。”公子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得公子辟直牙疼。 “我说……你……唉,罢了罢了,你不要,我送别人去!真是,肉到嘴边,还得我求着你张嘴不成?”公子辟大袖一挥,差点儿扫落了几上的杯盘。 “知你为我费了心思,多谢了。今后不必费心了,我身侧有此小儿,足矣。”公子成说罢,举杯向着公子辟敬了敬,唇角微挑,似笑非笑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公子成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公子辟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陪他饮尽了杯中酒,对一旁席位的肥胖男子笑道。“公子尤,今后可莫要再跟子瞻讨要那小儿了,那可是他心上之人呢,哈哈哈哈……” “哼,不过一小儿罢了,有甚么稀奇?辟公子,你那童男子送我几个,我府中的刚打发净了,这些个女子,无趣得很。”那公子尤说着,胖手在怀中美姬胸前狠狠一拧,听到她痛呼出声,唇角这才有了一丝笑意。 “唉,你那府中,不知进了还能活几个,罢了,待会儿我找几个不顺眼的给你送过去也就是了。”公子辟看了眼公子尤怀中那哆哆嗦嗦的美姬,撇了撇嘴起身道。“尤,你且收敛些吧,这里可不是陈国,那些奴隶便罢了,听闻你强掳了些庶人童男,这样的事,不要再有了。” “不过几个庶民罢了,杀了也便就杀了,哎呀,你莫要如此看我,好好好,我不杀,留他们一口气去也就是了。”公子尤抖动着脸上的肥肉,两个大鼻孔一扇一扇的,一脸的不屑。 摇了摇头,公子辟回了座位,吩咐道。“舞者何在?且舞!” 丝竹乐声悠悠响起,一早候在殿中的舞姬在殿中旋转起来,一片鼓乐声中,公子成看了眼殿门,谁也没注意到他额上细密的汗珠和膝头那微微颤抖的手指。 …… 叶子仪出了殿门,看了眼天是飘洒的蒙蒙细雨,唇角一扬,她脚步轻快地跟在那通信的侍人身后,直朝着梅林中的一条碎石小路走去。 随着那侍人穿过了梅林,过了一道红木小门,叶子仪随着那侍人到了一片青砖铺砌的小广场上,广场上停了辆样式很是普通的青篷马车,车上只一个马夫,这样的马车在这公子府中可算是寒酸了,倒是看不出来是那天下巨富卓老的车驾。 得了那侍人的指点,叶子仪上前对着那马车一揖,清声道。“长生见过卓老。” “嗯,你便是那叶长生?”卓老的声音自那马车中传来,紧接着,他对那待候的侍人道。“有劳通传,我与这小儿清谈几句,不必侍候了。” “是。”那侍人得了命令,向着卓老的马车一拱手,掉转身便走,理都没理车旁的叶子仪。 眼看着那侍人走的远了,叶子仪还在躬着身子,不待她起身,里头卓老的声音便传了来。 “呵呵呵,快快上来,不要作戏了。”车帘被人揭起,里头那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那个跟叶子仪打赌的人,卓老笑呵呵地冲着叶子仪招了招手。“子仪,听闻你曾辩倒蒙公,可有此事?天寒雨密,且上车来说!” “嘻嘻,卓老也知晓此事了么?那我便与您说说。”叶子仪跳上马车,隔着车上的小几坐在卓老对面,从自己如何下山,怎么辩倒了蒙公,怎么遇到了公子成,声情并茂地跟那卓老讲了一通,听得老爷子连连点头,笑声不断。 “那蒙公并非大度之人,听闻他投在了公子成门下做了上宾,子仪,你如今在公子成府中,要小心此人才是。说起来,听闻徐子沐也到了公子成府中,你若能与此人交好,必有益处。”卓老说罢,拍了拍叶子仪肩膀道。“丫头,你也十六了,也该寻个人家了,若是看不上外头那些莽夫,嫁与我那孙儿如何?” “我这要在公子府住一个月呢,您就不怕弄个招人闲话的孙媳妇儿啊?我看,您是想借机找个大账房才是真的,就会占我便宜。”听到卓老这么说,叶子仪赶紧给否了,卓老是从一开始就看上她这速算的本事了,要不是最小的儿子已经快四十了,早挖她回去当儿媳了。 “你这丫头,我就不能是喜欢你,想把你留在身边儿陪陪我这把老骨头?”卓老瞥了叶子仪一眼,不高兴地道。“啧!你小时候在你师父身边也没这么顽皮,这几年大了,越发的口无遮拦了。” “您还说呢,我都是孩儿他娘了,能不长大么?”叶子仪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说起来,荆妩跟叶子仪,这几年真是够倒霉的,荆妩先是唯一的母亲被族人逼死,后来又爱上了公子成,遭人挑唆自奔上门,却因为秋姬陷害,被公子成给一怒之下让人掐死了,要不是从小跟在屈公身边,连个记挂她的人都没有,真是可怜见儿的。 她也没好到哪儿去,好不容易逃出了公子府,却因为生产差点儿丢了性命,跑路了三年,又回到了公子成身边任他欺凌,如今想来,她们两个,还真是一对儿倒霉鬼。 想着想着,叶子仪不禁有些想念被自己丢在东华山上儿子来,那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想她…… “唉,不提了,不提了,本想着带你走的,既然你与那公子成有约在先,凭他那为人,想是不会为难于你,你又是个机智的,到了日子早早脱身也就是了,他那里防备森严,我也不能安排人助你,你自己小心些。”卓老说罢,脸色也有些凝重,他疼惜地拍了拍叶子仪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 “嗯,我知道了,您不必为我操心。”从怀中取出公子成写给她的借据,叶子仪在手里扬了扬,对着卓老笑眯眯地道。“老爷子,这个您老帮我收着,带给越人师兄,让他这段时间先费神照顾着京城的生意,回头您看看有什么好生意,算我一份儿啊。” “哈哈哈哈……好!对了,你这一回运来的缂银蜀锦卖得了三百两金,可算是百倍之利了,你这丫头,越发的好头脑了,早先硬是要读书,真是屈才了。”卓老被叶子仪的样子逗得心情大好,接过那帛书,他又拍了拍叶子仪的肩膀道。“好了,出来得久了,莫要惹公子成怪罪,且回去罢。” “是。那您老保重啊,等这事儿完了,我就去帮明叔结账。”叶子仪说罢,向着卓老拜了拜,起身爬下了马车。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寒湿的风打在身上更加冰冷,叶子仪规规矩矩地在车旁站好,向着马车深深一揖,直到那马车走远了她才慢慢直起身来。 能遇见卓老,她实在没想到,有他帮她给越人传信,她就不必再担心越人会找不到她着急了,知道了这边的情况,勇大概也会来找她了吧?那家伙,不知道这一回要怎么笑她了,上回在齐国公子府的事就被他埋怨了大半年,这一回,不知道他要记多久呢? 想到这里,叶子仪摇头一笑,她深吸了几口湿冷的空气,慢慢吐出,一转身往来路走去。 第三十二章 公子成的警告 这一回会面,让叶子仪心里有了底,有了卓老相助,她也可以稍稍放心了,至于公子成,一个月后,赶紧白白吧,跟他在一起太危险,可不能让他知道阿福的事,这家伙忒腹黑,要是打她家阿福的主意就不好了,还是躲远一点儿的好。 唉,先忍过这一个月,赶紧回东华山吧,这一回大赚了一笔,阿福老是追着山上的小动物,回去给儿子买个山头儿,等他长大些,让他想养什么就养什么也好啊,大梁尚且算是安宁,投资土地算是有赚无赔,怎么算这笔生意都很划算。 想到这里,叶子仪心情大好,不由哼起小曲儿来,看着这一树一树的白梅都分外的晶莹可爱了。 东绕西绕地好不容易循着乐声找到了大殿,叶子仪刚踏进殿中,大殿里就是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直看得叶子仪背后发毛。 往后退了一步,叶子仪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迈进了大殿,她擦着后墙走回公子成身边,很是乖巧地挨着他坐了,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倒是老实了许多。 “过来。”公子成低低吩咐了声,那声音有些虚,倒像是喝得醉了。 叶子仪不敢耽搁,赶忙爬到公子成身侧,刚要开口,却给他一把搂住。 这边叶子仪刚刚坐稳,他这一搂,叶子仪一抬头,两人的唇瞬间擦过,惊得叶子仪不由睁大了眼睛。 “扶我回去。”公子成在叶子仪耳边轻声说着,身上的重量也向着叶子仪倾了过来。 叶子仪正不知所措僵直地坐着,公子成说话时,那温热的带着酒香的气息扑在她颈间,直是让她面上一热。 “快走。”公子成的声音越发的虚弱,他靠在叶子仪肩头,嘴里传来的血腥味儿让叶子仪顿时一凛,立马侧转过身手臂架在了他腋下,费力地扛着他的手臂,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将他架了起来。 有些摇晃地扶着公子成站了起来,叶子仪直是眼冒金星,她缓了缓气,刚要带他离开,首座上的公子辟开口了。“子瞻,你这是要哪里去?” “我这小儿闹着要回去,成,先行告退了。”公子成说着,放开了叶子仪,若无其事地对着殿中人一礼,又唇角儿微勾地搂过叶子仪,看着她的黑沉眸子中,竟然有了几分宠溺。 叶子仪正担忧着,被他这么一看,不由愣了下,心跳也不由得停了一拍。 “看来你这圣人动了真情,也不过是个凡夫,也罢,既然你心疼你这小儿,回去便是。”公子辟笑着摇摇头,对着公子成略拱了拱手。 “成,告辞。”公子成还了礼,搂着叶子仪,依旧一副爱宠情动的模样。 “且去且去,你这小儿身子单薄,莫要性急伤了他才是,哈哈哈哈哈……”公子辟这话一出,立时引来一阵哄笑。 叶子仪也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了,用尽全身力气撑着公子成出了殿门,向着园子外停放迎客马车的空场走去。 “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算了,你还是别说话了。身子都这样儿了,干什么非要来喝酒啊,你知不知道,受伤的人是不能喝酒的?真是的,是不是伤口发作了?”叶子仪又是着急,又是担忧,看着公子成玉白面容上的冷汗,咬了咬牙,加快了步子。 “真是……聒噪。”公子成瞥了眼叶子仪那黑乎乎的发顶,深吸了口气,压下了翻涌的血气。 “行行行,我不说了,省得你心烦我也心烦……” 叶子仪拧着眉,扶着公子成踉跄地行走在碎石路上,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梅林外迎客的马车,她也没力气再扶着他进车内了,让那车夫扶着公子成坐上了车辕,她与他并排坐着,两人相依着一副恩爱模样,吩咐了那车夫驶向了大门。 扶着车厢的边缘把公子成圈在怀中,叶子仪头抵在他肩膀,担忧地看向面无血色的公子成。 公子成为什么不想让人知道他受伤的事?那天晚上逃命的时候都吐血了,这才几天啊?今天还来参加宴席,这人到底有什么秘密?为着不泄露伤情,竟是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及了? 小雨过后,风夹着湿气,寒凉刺骨,叶子仪抓着车厢的手不多时便给冻得通红,偏偏这马车走得慢,直到她两只手都僵直了,这才停在了来时的府门前。 公子成的车夫眼尖,一早把马车带了过来,停在了迎客的马车旁边。 那赶车的汉子从叶子仪手中接过公子成,与拂右一起把他扶进了自家马车的车厢内,待叶子仪爬入厢内,还没坐稳,车子便驶动了起来。 跪坐在车板上,叶子仪小心地碰了碰公子成额头,想试试他有没有发烧,只是她刚才被风吹得两手透凉,哪里试得出?冰凉的小手儿熨帖在公子成温暖的额头,直冰得他睁开了眼来。 叶子仪给吓了一跳,低头看着他,她缩回了手讪笑道。“嘿嘿,我就是看看你有没有发热,倒是忘了手凉的事儿了,不好意思啊,公子,我下回不敢了。” 公子成没说话,只是这么盯着她,直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 “阿叶,你,莫要背弃我。”公子成黑黝黝的眸子冷冷地盯着叶子仪的眼,寒声道。“记着你应承我的,若有食言,你和那陈越人,都难逃一死。” 啥?叶子仪很无语,这公子成都快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了,怎么就想起这档子事儿来了?她已经做好待在他身边一个月的准备了,这家伙还不信她,还扯到越人身上了,真是岂有此理,他就不能想她点儿好的吗? “好好好,我都记着呢,你别说话了,回去给医者好好儿瞧瞧,都成什么样儿了,还想着这些。”叶子仪说着,便去扯车上的被子,却是给公子成一下攥住了手腕儿。 “我并非与你玩笑!”看着叶子仪清澈的眼眸,公子成忽然感觉很无力,这人,根本不曾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知道了,公子你别激动,你的伤……要紧,我和那越人又不熟,你这开口就喊打喊杀的,不太好吧?”叶子仪忽然想起来,公子成这家伙超记仇的,刚才那些唠叨的话,许不是又给他记恨上了吧?啧,她怎么老没改呢? 盯了她许久,公子成慢慢放开了叶子仪的手腕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叶子仪小心地拉过一侧的薄被,看着公子成白得似是没有血色的面孔,有些心软,她喃喃地道。“都伤成这样了还想这些没用的,既然身子不好,又何必逞强呢?” 马车隆隆的车轮声几乎将这声自言自语般的呢喃淹没,公子成眉头一动,却是没再说什么。 车子的速度有些快,叶子仪焦急地看了看外面急速退去的街道,看着因马车颠簸而晃来晃去的公子成,她咬了咬牙,倾身上前拉起了他,把他带入怀中,费力地圈住了他宽厚的肩膀,减少震动带来冲击。 感觉公子成越来越无力,身子越来越沉,叶子仪不由冲外面吼道。“再快些!直接进府!” 车夫没有回答,马车的速度却是实实的加快了,听到外面响起的百姓的哀嚎声,哭泣声,叶子仪闭了闭眼,不愿去听,她只是看着公子成的越来越苍白的脸,尽量去忽略外面的声音。 她现在要救他,就不能拖延时间,保住了公子成,也就保住了她自己,现在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这人,对别人狠,对他自己也狠,真要让他死在自己身边,可能她叶子仪也不能再活了。 轻轻地把公子成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叶子仪紧抿着唇,盯着那时不时飞起的棉帘,越发的焦虑了。 马车穿街过巷,很快便到了公子府外,拂右在前面开路,早早打开了大门,如叶子仪吩咐的,那车夫把马车直接驶进了府中,直直地跑到了延月殿外,这才勒停了缰绳。 车子才一停稳,拂右与那车夫便急急地上了车,见到叶子仪抱着公子成,拂右对她点了点头,上前接过公子成,小心地递给了外头的那个车夫,那车夫把公子成一背,大跨步地进了寝殿。 很快,外头便忙碌了起来,叶子仪揉了揉肌肉僵硬的手臂和坐麻了的双腿,缓了半天这才慢慢走下了车去。 一下了车,那边拂右便走了过来,他一拍叶子仪的肩膀,欣慰地道。“阿叶,这一回多亏了有你,若是不然,公子这次怕是大不好了,你放心,待公子醒来,我一定会给你邀功的!” “不必了,拂右大哥,他平安就好了,请功什么的就不用了。”叶子仪摆了摆手,看向那幽深的殿阁道。“现在里头怎么样了?公子还好吗?” “方才药老看过了,说是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这一回饮酒动了气血,怕是要好好将养,再不能出门了。”拂右说罢,长出了口气道。“不论如何,公子只要无碍就好了。” “嗯,说得是。”叶子仪点点头,对着拂右一拱手道。“拂右大哥,我先进去侍候公子了。” “嗯,且去吧,公子怕是一会儿醒来要找你呢。”拂右对着叶子仪一笑,拱手还了礼,转身跳上那马车,驾着车驶离了院子。 叶子仪直起身来,抬头看着眼前黑瓦高檐的殿阁,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步走进了大殿门口。 第三十三章 莫名专宠 建康城内新鲜事儿多,传得也快,最近的传闻,却都是离不开公子成和他的新宠的。 传闻一向洁身自好,颇有贤名的公子成,最近迷恋上了一个天才少年,两人是如胶似漆的,公子成为这新宠,已是有十几日不曾待客了,直是气得几个府上的老夫子跳脚,公子成却是依旧我行我素,全然没了往日的英明。 一时间街头巷坊都传遍了,叶长生的名字,也弄了个尽人皆知,落没贵族少年和俊美无暇的公子成的故事,几天之中,已经快要出话本了。 延月殿内,睡得不知今昔何昔的叶子仪揉着眼睛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了眼睡得比她还香的公子成,忍不住又倒了下去。 自打从那日宴会上回来,公子成连着发了两日的高热,整整昏睡了三日,那三天叶子仪衣不解带地伺候着,生怕他死了连累了自个儿的性命,好在人是没事儿了,可十多天过去了,这家伙现在也是每天都要睡上五六个时辰,这就太没意思了。 这十几天来,叶子仪被严令不得外出,按照公子成昏迷前的吩咐,不管是府中人还是外头的访客,一律不见,就他们俩人儿在这殿中“欢好”,外人不得打扰。 公子成在殿中睡觉,倒是没什么,可是苦了无所事事的叶子仪,这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实在难熬,现在除了在殿里的地板上打滚儿,叶子仪几乎就找不出什么好玩的游戏打发时间了。 从地上爬了起来,叶子仪闲来无事,坐在脚踏上,扒着榻沿数着公子成的眼睫毛,她极其无聊地拄着小腮帮,一副无精打彩的模样,小手儿一点一点的,几次都差点儿戳在公子成脸上。 “阿叶。”公子成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叶子赶紧在脚踏上跪坐好,低着头一副老实模样。 “公子醒了?”叶子仪扶着公子成靠坐在榻上,垂眸拿过小几上的漆碗递到公子成面前,模样很是恭敬地道。“公子请茶。” 公子成没有答她的话,看了眼帐顶道。“药公可曾来过?” “来过了,说是让公子好生休养,不让看那些书简了,还让公子不要再折腾了,嗯……药公他老人家说,公子若是再不惜着身子,他也不管你了。”叶子仪说着,接过公子成手中的空碗,很是老实地又跪坐回了脚踏上。 “什么时辰了?”公子成接过漆碗抿了一口,又交到了叶子仪手上。 “酉时了吧。”叶子仪说着,拿起榻边小几上的柑子,坐回榻边的脚踏上,一边剥皮一边道。“这两天好像又冷了,不知道过年建康会不会下雪呢。” 沉默了一会儿,公子成淡淡地道。“建康极少有雪。” “是吗?那过年可少了许多乐趣呢。”叶子仪剥好了柑子,掰了一半儿递给公子成,自己很是自然地从剩下的那一半上扯了片果肉丢在嘴中道。“再有几天就过年了,不知公子府中都怎么过?” “你从前如何过?”公子成摆弄着手中的柑子,看着叶子仪吃得一脸享受,不由又把那柑子递给了她。 “公子不吃吗?”接过公子成递来的柑子,叶子仪见他摇头,也不跟他客气,丢了一片在嘴里道。“我从前啊,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 差点儿忘了,这个时代哪有春晚啊? 叶子仪悻悻地闭了嘴,垂下眸子苦笑道。“没什么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那个世界,她再也回不去了,那里的人,也再见不到了,空留着这记忆,还真是磨人啊。 唉,她的小阿福,过年会想她吧,也不能回东华山去,那小家伙儿,年节见不着她,又要闹了吧。 转过身背对着公子成,叶子仪偷偷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把手中的柑子放在小几上,她走到墙边的长几旁拿过一叠书简道。“差点儿忘了,拂右说等公子你醒了让看看这些怎么处置,要先看看吗?” “先放着,去取些粥来。”公子成闭上了双眼,虽然是刚刚醒来,看来也有些疲态。 “是。”叶子仪把竹简又放回长几上,闷着头慢慢步出了大殿。 公子成冷眼看着她离去,低声道。“向左。” 屋顶的阴影处轻轻一晃,一条青影无声地飘落在地,向着公子成一拱手道。“公子。” “让人去查查荆氏最后一支嫡脉当年的事,越详尽越好。”公子成黑沉的眸子一闪,冷声道。“尤其仔细查一查那荆妩。” “是。”那青衣人拱手应了,身形一闪便没了踪影。 眸色淡淡地看着榻边小几上的柑子皮,公子成若有所思地拿过刚才叶子仪放下的柑子,把那柑子捏在手中看了一会儿,剥下一片含在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大殿里发生的事,叶子仪是不知道的,她走到门口告诉了拂右准备清粥,便蹲在大殿门槛处,倚着那门框望向天上既将隐去的霞彩。 轻风带着寒意扑在脸上,夹着细微的雨丝,寒凉得有些刺痛,闷在内殿多少天了,都没好好儿看过太阳,今天,竟是又错过了阳光。 轻叹了声,叶子仪捋了捋长发,将那柔韧的发丝绕在指间盘旋着,眼中的忧郁之色映着那即将隐去的彩霞,如同油彩凝画。 “还有十二天……”叶子仪叹息一般自言自语着,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个月后,一个月后公子成真的会让她走吗?呵,她现在可是被他“专宠”的叶长生呢,这建康城里都传遍了,等她出去,可能戏文都出来了也说不定。 举起小手看了看手上柑子皮微黄的痕迹,叶子仪轻轻皱眉。 他刚才为什么不喝斥她呢?她都那样无礼了,公子成竟然提都没提她做的事不合规矩,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一次,自公子成打醒了就有些纵容她了,到现在,他越发的不掬礼数了,这怎么想都不正常吧? 这人到底在她身上谋算着什么?如果是知道了她荆妩的身份,这是在欲擒故纵吗? 叶子仪长出了口气,算了,先试试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些吧,讨好了他,就算公子成到时候要处置她,也希望他即便不看在两人有过肌肤之亲,也看在这一月的相处上,能网开一面吧。 “叶先生。”拂右回来得很快,手上端着个漆盘,托着两碗清粥。 “挺快的嘛。”叶子仪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袍上的褶皱,接过漆盘道。“拂右大哥,一会儿拿盆水来吧,屋子里有些干,不太舒服。” “好。” 因着公子成受伤的事不能外传,现在他的一应起居都是叶子仪和拂右在照料,拂右是个剑客,伺候公子成的事,自然而然地便落在了叶子仪的身上,端着粥碗又回到了内殿中,叶子仪把那漆盘放在长几上,端了一碗清粥到了榻边。 “公子,粥来了。” “去吃吧,不用伺候了。”公子成接过粥碗,调了调那稠白的米汤,沉声道。“阿叶,你是梁人么?” 叶子仪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道。“我自小便在梁国长大,公子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公子成垂眸,慢慢地喝着粥,一张清清冷冷的脸,倒似是刚才问了问题的不是他似的。 “哦。”叶子仪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纠结,转身便到那长几处端着粥碗大口喝了起来。 公子成睨着她,忽然淡淡地开口道。“你父母早亡,亲族无力,如何做起商贾的?” “先时是不会的。”叶子仪舔了舔嘴边的粥渍,放下碗道。“后来因着生活无着,旁的也不会,便跟着过去的同门师兄做起了生意,总算努力没有白费,现在终于能独当一面了,还能攒钱给爷娘修坟立碑,算是没有白忙,公子若是不弃,阿叶也能效力的。” “你是几时开始学的?”公子成没理会叶子仪的建议,拿着羹匙搅动着碗里的清粥道。“做的什么生意?” “先时在山上采药卖,后来气运好,得了支百多年的灵芝,正好碰上有钱的金主给买了,便就拿着那些银钱做起了倒运山货的买卖,一来二去,也便就做了起来,活下来了。”叶子仪说得轻描淡写,唇角儿带笑,其中的辛酸,她不说,却是让人唏嘘。 公子成搅着粥碗的手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又道。“你如何来了大梁?” “前阵子得了批好锦缎,在寻常城池卖不出好价,便就到大梁来找师兄帮忙了,能多赚一点便是一点么,就是不知道卖得如何了。”叶子仪轻吁了口气,抬头试探地问公子成道。“公子,我能去趟师兄那里看看么?” 公子成捏着那羹匙动了动,没有说话,叶子仪见他这模样,也不提了,继续跪着等他问话。 “若实在太闲,看看那些卷册,旁的不必理会。”公子成说着,看也不看叶子仪,又喝起粥来。 叶子仪见到他这架式,眨了眨眼,回头看了眼那案几后小山一般的简书卷册,吞了吞口水,拿起粥碗边瞄着那书卷边小口喝着,黑亮的大眼转个不停。 看到叶子仪这副模样,公子成黑沉的眸子中有了些微变化,他舀起一勺稠粥送进口中,若有所思。 第三十四章 罚是不罚 一觉醒来,公子成睁开眼便去看榻旁的叶子仪,人没见着,入目却是一地的狼藉。 看着摆了满地的书简,还有那个只穿着中衣的小小身影趴在地上扭来扭去,不用问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公子成侧着头静静地看着叶子仪把那些捆成一团的书简一一竖起,小心摆放,那认真的模样,倒让他觉得她真有几分孩童的纯真。 书简直是从那幕帐前直直摆到了榻边,等到把地上的书简都竖好了,叶子仪小心地后退了两步,坐到脚踏上,看着自己的“战果”满意地拍了拍小手儿上的灰尘。 做好了这些,她转回头去看公子成,见他那双黑眼睛又盯着她,叶子仪禁不住吓了一跳。“公子醒啦?” 公子成侧过身看着地上竖成一排,队形弯弯曲曲的竹简,哑声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呀,是我想出来的,我保证公子没看过。”叶子仪带着点儿得意地露齿一笑,走到幕帐最前面一束竹简前,她蹲在地板上瞟了公子成一眼,很是神秘地道。“公子,睁大眼睛看着哦,不可以眨眼。” 看着如同个献宝的孩子似的叶子仪,公子成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冷而仿似含情的眸子望着她,眸光又落在那些竹简上。 “看着啊,要开始了。”叶子仪说着,一手捥住衣袖,另一只小手一伸,把第一个竹简轻轻一推,就见那竹简倾然倒下,正压在前面寻个竖立着的竹简上,这些竹简便这样一个压着一个倒下,蜿蜒倾倒,噼啪作响,倒还真是好一通热闹。 叶子仪兴奋地指着躺了一地的竹简,对着公子成叫道。“看到没?厉害吧?嘻嘻,我摆了一上午呢,好不好玩儿?” 公子成把眼一闭,转过身去平躺着,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收拾干净!” “哦。”叶子仪讨了个没趣儿,也乐不出来了,她冲着闭着眼睛的公子成皱了皱鼻子,很是不情愿地把地上散落的竹简一一拣起。 “你若是空闲,把殿内的地板擦一擦。” 公子成这话一出,叶子仪差点儿把手里的竹简都扔地上,她苦着脸扁着小嘴儿道。“公子,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每天要服侍公子,还要照顾自己,已经很辛苦了,现在天这样冷,水也冷得很,把我冻坏了,谁来看顾公子你啊,对吧?这擦地,就免了吧,啊。” “你既有空闲摆弄竹简,想是闲得狠了,如何辛苦?”公子成倒是挺给叶子仪面子,貌似准备给她个解释的机会了。 “怎么不辛苦啊,每天等着公子醒来,等着公子睡觉,这又是吃饭,又是喝水的,阿叶都亲力亲为,还不辛苦?”叶子仪赶紧把自己的做的事儿细数了一遍,说完才发现,好像她的确是挺不辛苦的,这点儿事儿还真没啥可说的。 公子成倒是第一回遇见这么没脸没皮的,那后面训斥的话也便就开不了口了,瞥了叶子仪一眼,公子成缓缓道。“阿叶,我对你太过放纵了。” 啊?这可不好了,这是不是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啊?明明是想讨他一笑的,要是弄一顿罚可就亏大了。 想倒这里,叶子仪眼珠子转了转,跪伏在地很是诚恳地开口。 “公子,阿叶说的是实话,这每日担忧公子的身体,想着怎么逗公子开怀,阿叶多忙啊,公子你都不知道,阿叶这段时间费了多少脑细……子,公子也不知道,阿叶多忠心为主,似我这样为公子着想的,又有几个?”叶子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一番,倒是编得似模似样。 “罔顾仪礼,尊卑不分,你可知有错?”公子成黑沉的眸子侧着盯向叶子仪,一双凤眸这么一摆,却是全然没有什么震慑力了。 “公子,您这么说,可是要阿叶与那些唯唯喏喏的奴婢一般么?阿叶自小跟随老师长大,虽然被管得严厉了些,却也是讲究自然,不拘礼数的,若是人人都只顾得讲究虚礼,活得一般模样,那还有什么意思?公子你说对吧?”叶子仪哪里肯认罪?立马找出一堆理由。 这一番话,放到现代,没什么打紧,现代社会,许多古礼都不延续了,她要求少一点礼数没人会觉得如何,可在古代不一样,提倡自然不讲礼数,虽然算是个新说法,却也是不对的,好在这时代文人都讲究个创新,讲究新的理念,所以叶子仪的说法虽然突兀,倒也不算是有错。 “自然?”公子成这话带着满满的嘲讽意味,他又侧过了身来,单手放在腮边枕上,睨着叶子仪眯了眯眼道。“谁告诉你自然便无需礼数了?” 还真别说,公子成这副模样,带着股慵懒的媚态,这些天叶子仪把他照顾得不错,那微微带着红晕的玉白的脸配上这动作,灯光,实实的勾人魂魄。 “我……”叶子仪看得心头一跳,赶紧垂了眼低声道。“阿叶失言,求公子宽侑。” “谁与你说,能如此同主上认错的?”公子成语气不急不缓,却是带着十成的冷意,叶子仪不敢再胡说八道,赶紧爬了起来整肃了神情,跪地对着公子成伏身一拜。 “阿叶,平日里我是念你照料有功才不追究,不要得寸进尺。”公子成那双黑玉般的眸子冷冷地扫过叶子仪的脸,淡淡道。“今日便罚你把这些竹简中批示过的存起来,余下的,另放一边,若有错漏,不得进食,去收拾干净!” “是。”叶子仪额头几乎贴到了地面,跪爬着向后两步,把身边的竹简收拢了一番,也不敢去看他,还就真的认真地拣起竹简来。 见叶子仪老实了,公子成也坐了起来,他靠在榻上思索着什么,只是那眸光总是不经意落在叶子仪身上,倒像是监督她有没有偷懒似的。 老老实实把竹简都收好了,叶子仪身上也出了一层细汗,眼看着公子成靠坐在榻上闭上了双眼,她把手中的竹简堆在桌上,剪了剪灯芯,立马开始挨个儿打开来看了。 叶子仪这儿老实了,公子成时不时就睁眼看看她,这频率越来越高,最后,竟是看着她那认真的模样出起神来。 寝殿没有窗子,鹤灯的光亮照得室内与白昼无异,叶子仪单薄的身子坐在长几后,显得有些矮小,那些小山似的竹简仿似随时都会将她淹没了似的,只是她看得很认真,真就把那竹简分作了两处来放,好似真的知道哪个得过他的批示似的。 叶子仪虽然说话不怎么讲究礼数尊卑,这分类计算什么的一旦上手却做得很好,眼看着长几上那些竹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了下面整齐的两堆,公子成看叶子仪的眼神也有了些许变化。 他揭开被子,慢慢走到长几边,随手拾起一个被分好的竹简,打开看了看,又拿起几个作了比对,看着叶子仪的眼神更有了不同。 竹简都是公子成口头批复的,十多日来也有不少,见这一堆真的都是他曾批复过的,公子成捆好了那简书,淡淡地道。“去取粥吧。” “取粥?那,公子,这还罚不罚了?”叶子仪抬起小脑袋,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公子成,那模样可说是老实可爱的典范了。 公子成冷着脸瞪了她一眼,见他这样子,叶子仪赶紧低下头,有点儿笨拙地爬了起来,特意迈着碎步貌似守礼地出了内殿。 看着地上分作两堆的竹简,公子成若有所思地抬眸看向那黑色的幕帐,深邃的黑眸中多了几分疑惑,他坐到叶子仪刚才坐的位置,把那堆拣出的批示过的卷简一一拿过,拆看起来。 多日的阴云散去,难得的阳光晴暖,一望碧空万里,天上浮云若丝,晴阳下和风虽是寒凉,却分外的清新舒爽,比起在延月殿内,倒像是两个世界了。 告诉了拂右去拿粥,叶子仪依旧靠坐在门槛上,一脸的疲惫郁闷。 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长空浮云,她黑亮的眼带着几分向往,略略有些出神地遥望着那天空深处,思绪却是不知神游到了何处。 要讨好他,还不能才华太露,这样的度实实不好掌握,她很想做点什么事来讨好他,让他记住,却总是得不到预期的效果。 想到这里,叶子仪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黑色的幕帐,暗自叹了口气。 这大殿里的日子太过无聊,公子成又是个闷葫芦,她是绞尽了脑汁,这两天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来讨好他,感觉这家伙总是油盐不进的,一想到公子成那张没表情的脸,叶子仪禁不住有点儿发愁,除了讨好他,眼下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怎么办呢? 正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和公子成相处,就听一阵沉闷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叶子仪抬眼看去,只见两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气势汹汹地,大跨步奔着这延月殿来了。 扶着门槛站起身来,叶子仪往门里站了站,拱手一个深揖,也不说话。 “哼!”当先的老者正是蒙公,他狠狠地瞪了眼叶子仪,重重一拂袖,蹬蹬蹬地进去了。 “唉!”跟在蒙公身后的那个,停在门口看了叶子仪一眼,重重地叹息了声,也跟着进去了。 第三十五章 蒙公谏主 叶子仪给这一‘哼’一‘唉’弄得莫名其妙,转着眼珠子想了想,倒是明白过来了。 这两个老头儿想来就是前几天来见公子成,想要劝谏他不要沉迷男色的,结果给公子成据见了,今天倒胆子大了,直接改闯了。 想明白了原由,叶子仪倒很是无所谓,哼,哼什么咧?前几天是公子成不见他们,关她什么事哦,有本事就劝公子成放她回去呗,嗯……要不要进去看看,顺便发表这个意见呢? 这边叶子仪正考虑着进还是不进,那头儿拂右便端着漆盘来了。 拂右把漆盘交到叶子仪手上,脸色有些凝重地道。“叶先生,可看到了蒙公法公?” “那两个已经进去了,怎么了?”叶子仪往里头望了望,歪着脑袋问拂右道。“他们这么闯进去,公子会不会不高兴啊?” “先生还是担忧自身吧,听说两老是专门为你而来,向公子谏言的。”拂右站在门边,有些怜悯地望着叶子仪道。“外头传你媚惑公子,他们这一回是要以命相谏,怕是要求着公子取了你的性命了。” “什么?”叶子仪一惊,她还真是忘了卓老提醒她的话了,这蒙公上次来正巧和她碰了个面,才没两天就来谏主,弄不好是还记着那日当众输给了她的仇,这一回,想借机置她于死地呢,这个老不休! “先生自求多福吧。”拂右也是知道蒙公其人的,相处了几日,也有些同情叶子仪,所以这一回才多嘴了,看着叶子仪那小脸儿微白的模样,他不由拍了拍她的背道。“莫要在这里站着了,先进去罢。” “多谢大哥提醒!”叶子仪对拂右点了点头,端着漆盘转身匆匆地走入了内殿。 隔着殿内的幕帐,叶子仪老远就听到那蒙公带着哭腔,痛心疾首的哀号了,向着虚空拋了几个白眼儿,叶子仪深吸了几口气,面带微笑地把漆盘抱在了怀中,腾出一只手来把那幕帐一揭,闪身进了内殿。 “主上!此小儿有狡辩之才,又如此媚惑主上,以致主上失德,他定有什么妖法邪术,还望公子早日看清此人,莫要沉迷于此啊!”蒙公涕泪横流地,说得正起劲儿,见叶子仪来了,立马指着她道。“好好好,你这妖人来得正好,我今日便替公子教训了你!” 说罢,那蒙公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盯着叶子仪便要向她冲来! 叶子仪正防着他,见他有起身的意思便加快了脚步,疾步走向坐在榻上的公子成,蒙公还没来得及开始忠心为主的戏码,叶子仪就已经把那漆盘放到了榻边的小几上,侍立在了公子成身旁。 见叶子仪如此,那蒙公气得直喘粗气,却也不敢再往上冲,只得再次跪地,指着叶子仪骂道。“竖子!妖人!你!你蛊惑主上!实是该死!” “蒙公息怒。”叶子仪不疾不徐地向着跪在地上的两个老者一揖,又侧身向着公子成一揖,肃容对蒙公道。“公此言差矣,在下读圣贤之书,行忠义之事,遵守法道,不知罪在何处?这蛊惑二字,长生实实不敢当。” “你休得狡辩!公子十多日不言政事,只与你厮混,若非是你惑主,怎会如此!”蒙公这话一出,那边的法公也点头赞同,凝眉看向叶子仪。 “公又错了,我与公子论道,为何要以厮混论之?这是什么道理?这十余日来,我助公子理通事务,分辩时事,怎么,却成了蛊惑主上?蒙公,如此大是大非,怎可以公一时的猜测便要问我的罪名?公子一世英名,要毁于公的一席话中了!” 叶子仪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说得头头是道,连坐在一旁的公子成都快要信她了。 “你!”蒙公一时语塞,他本就是借着府中和外面的传言鼓动了法公,叶子仪这样一说,他那忠心为主的说辞便都不成立了,这一跪,也便是跪成了一出闹剧,弄个不好,连声名都要毁于一旦了,想到这里,蒙公不由冷汗直冒,他浑黄的老眼转了几转,瞪着叶子仪直是恨得咬牙。 “你说你与公子论道,我且信你,只是这处理事务,我却不信,你且来说说,你助公子理了什么事?”法公显然比那找茬儿的蒙公更有头脑,他沉着一张脸,盯着叶子仪,那严厉的模样,倒是与他的名字很相衬。 “是。”叶子仪向着法公一拱手,朗声道。“公子属地常事柄公,前日上禀公子,欲加建商坊,公子未准,我却以为加建商坊可以使市面繁荣,多地互通,商业活络,城中富裕,自然百姓便可安泰,可以行之,不知,公以为如何?” “确有此事,只是城中已有商坊千余,立与不立,还需从长计议。”法公倒是个实在的,真和叶子仪论起建不建商坊的事来。 “愚以为,繁荣商事,于政于民,都有益处,严法而理束商人,可以提高税政,以税养城,公子属地可以兴旺也。”叶子仪说的这番话,是借鉴后世繁荣经济提高税收的说法,自然是没错的,说得法公也是眼睛一亮,看着叶子仪频频点头。 “说得有几分道理,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也是难得,后生可畏啊。”法公说着,站起身来向着公子成一拱手道。“公子纳才不拘一格,是老夫心狭了,告退。” 法公说罢,转身便走,独留下一个进退维谷的蒙公依旧跪在殿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恨恨地瞪着叶子仪,似是叶子仪把他害到了这步田地似的,这梁子,倒是给结了个结实。 “公今日为子瞻谏言,子瞻感激不尽,望公日后不吝教我。”公子成起身向着蒙公一拱到地,算是结束了这一出闹剧。 “既如此,却是老夫偏听偏信了,告退。”蒙公讨了个没趣儿,又丢了好大个脸,也没心思再待了,沉着脸起身大步离去,倒真是看不出刚才那颤颤巍巍的老态了。 叶子仪冷眼看着蒙公离去,一张小脸儿一片冰寒。 蒙公狼狈而退,叶子仪拣回了一条命,心中却是有气,这老头子,三番两次找她麻烦,这一次还想要她的命,这笔账她记下了,以后有机会,怎么也要讨回点利息来! “阿叶!” “啊?是。”叶子仪赶紧跪倒,那头儿打发走了,这儿还一个煞神呢,刚才她胡说的话他没有当场拆穿,现在看来,这是要算后账了。 “你可知罪?”公子成面无表情地看着叶子仪乌黑的发顶,声音冰寒之极。 “阿叶知罪,方才境况紧急,就编排了与公子议政的事,请公子恕阿叶妄言之罪!”叶子仪伏在地上,缩作了一团,这一回也不知道有没有触到他的底线,她生怕公子成一个不高兴,让拂右把她也拉出去打杀了。 “你还知道有罪!”公子成寒眸一扫,冷冷地道。“既是知罪,你侍奉之事,再罚一月。” “啊?”叶子仪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咋的啦?又给加一个月?还有这么罚的?照这么下去,她还出得去么? “嗯?”公子成冷冷地一出声,叶子仪禁不住一哆嗦。 “公子,阿叶尚有要事,不能在公子身边久留,此次,便请公子饶过在下吧。”叶子仪这话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公子成那一张脸简直要结成了寒冰。 沉默了好一会儿,公子成冷冷一喝,明显是动了怒气。“出去!” 叶子仪从地上爬了起来,偷偷觑了眼公子成的脸色,见他真的动怒了,赶紧后退了两步便往外殿而去。 “跪在殿门前,几时想清楚了,再进来认罪!” 扶着幕帐的叶子仪一顿,公子成这是什么意思?不答应还不行了么? 哼!又是不应不行,这可回不能由他,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应了,照这样的话,她怕是永远也无法摆脱他的掌控了,跪便跪吧,反正她来个宁死不屈,这公子成想是也没有办法,既然连她编瞎话儿他都没怎么动怒,只因为她拒了他就动怒了,那她就赌他一把! 回转身略欠了欠身子,叶子仪也不看他,撩帘便出了内殿,她缓步走到殿外,整肃了衣袍慢慢跪了下去,阳光下,那黑黄的小脸儿分外的平静。 大殿内的公子成自打叶子仪出了幕帐就一直坐在榻沿,他眉头微皱,时不时便望向那幕帐,许久不见叶子仪入殿,他索性便倒在榻上,气哼哼地补起眠来。 转眼间日落月升,大殿内的烛火拂右都进殿剪了两回,叶子仪却依旧没有进殿认错。 待到公子成再次醒来,他眼都没睁,习惯性地便唤了一声。 “阿叶。” 殿中无人回应,公子成哑着嗓子又唤了一声。“阿叶!” 还是没人应声,公子成有些疑惑地侧头一看,殿内除了那盈盈的灯火,竟然空无一人,见此情形,他不由皱眉,正要再唤,那边幕帐一动,拂右撩帘进了内殿。 第三十六章 编编故事 “公子。” 公子成捏了捏眉心,淡淡地道。“他在何处?为何不在殿内侍候?” “叶先生他……不是被公子罚跪了么?现下正在殿门前,并不在殿中。”拂右有些疑惑地觑了公子成一眼,答得很是仔细。 “什么?他跪了多少时候?”公子成没想到叶子仪竟然真的跟他杠上了,闭了闭眼道。“叫他进来。” “这个……公子,他……他跪了三个多时辰,晕了。”拂右也很无奈,叶子仪自打跪地不到两个时辰就晕了,因着是公子罚的,他也没敢惊动公子成,却没想到,这公子一醒来便是问这小子,倒是有些不好交代。 “罢了,我去看看。”公子成说着,揭开被子便要下榻,却给拂右拦住了。 “公子重伤未愈,还是属下……”拂右正拱手的档儿,公子成已经穿好了鞋子,冷着脸朝着幕帐走过来了,拂右一愣,忙上前道。“公子,外头寒气太重,还是属下去罢。” “取姜汤来。”公子成吩咐罢,人已经撩帘出去了。 “这……是……”看着那晃动的幕帐,拂右挠了挠脑袋,不解地自语道。“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对这叶先生如此着紧?不过一小儿而已,还亲自前去?” 步出大殿,公子成径直向着虚掩的殿门而去,推开殿门,深蓝色的夜幕下,借着月光寻到院中那个缩作一团的纤细身影,他顿了顿,上前弯腰抱起了她。 叶子仪很轻,小小的身子传来的冰冷温度,隔着衣裳传到了公子成身上,看着她那冻得青紫的小脸儿,公子成闭了闭眼,大步走进了寝殿内。 把叶子仪放在了矮榻上,公子成站在榻边静静地看着缩作一团的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微微倾身拂去了她颊边的发丝,公子成带了些许无奈地低声道。“我该怎么处置你?” “啪!” 鹤灯爆出一朵灯花,殿中火光一闪,又回复了原样,没有人回答公子成,空旷的大殿内,只有一声极轻的叹息缓缓回绕。 …… 叶子仪是在一阵阵的暖意中醒来的,一睁眼,看到眼前明黄色的灯火,她知道这一回她赌对了,公子成没有让她冻死,罚她的事,自然也就过去了。 轻轻侧了侧身,她习惯性地看向那大榻,却没见到公子成,正奇怪时,忽然听见一阵响动,却是公子成从那墙角的小门出来了,那小门连着浴殿,不用看她也知道,公子成是刚沐浴回来。 径自走到大榻边坐下,公子成看也没看叶子仪一眼,他披着一头墨黑半湿的长发,拿了卷竹简倚着床柱看了起来。 公子成不说话,叶子仪可不能不说,好歹也是在人家屋檐底下,叶子仪还没蠢到要任性耍脾气给自己找麻烦的地步。 “公子……”叶子仪咬着唇,翻身撑着身子抬起头来,小心地唤了一声。 那边公子成没理会她,依旧是一脸的冷清,眼睛放在竹简上,好像没听到似的。 “多谢公子。”叶子仪也没期望什么,老老实实地道了谢,垂下眸子等着公子成回话。 公子成还是没有说话,跟个木头人似的,举着那竹简一动不动。 “公子,你可是还在生我的气?”叶子仪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简直是无辜透了。 默了一会儿,公子成淡淡地道。“你有何要事不可久留?” “啊?”叶子仪很无语,公子成还真够八卦的,人家的私事他这么关心干嘛?想了想,她低声道。“为报恩。” 空阔的大殿内,灯火冉冉,不知昼夜,叶子仪盘坐在矮榻上,围着被子,快速地搜罗着脑中关于荆妩的记忆,终于找出一条适合编故事的,那关于报恩的故事,也是没一会儿就出炉了。 公子成没有说话,叶子仪垂着眸子缓缓道。“我幼小时,因着家贫,父母常常居无定所,有一年,父亲病重,母亲无奈,便去求我那些亲族,可是都无人理会,后来父亲病得越发重了,母亲有一日遇到父亲的一位旧友,是他给了母亲银两,才能请了医者来看。” 顿了顿,叶子仪苦笑道。“只可惜,已经晚了,父亲还是走了,那时候我在外求学归来,家中一贫如洗,我父亲那旧友时常接济母亲,所以,母亲和我才能一直不曾少了吃喝,后来,我到十二岁上,那人出外游历,我们也失了依靠,再后来,母亲去了,家中便只留下了我一个……” 虽然说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叶子仪心里也颇为难过,毕竟是曾经在这身体上经历过的记忆,重过一遍,也如同亲身经历了一般,荆妩记性极好,当年的一点一滴都不曾忘,却是更让人感同身受了。 抹了把眼泪,叶子仪涩声道。“我受过这位的不少恩惠,此次到梁都来,也是为着寻找恩人报恩的,公子身旁并不缺人伺候,阿叶也确是有苦衷,不能久留,还望公子体恤一二。” “你父那旧友,是什么人?”公子成依旧表情清冷,似乎一点儿都没被叶子仪的故事感动。 见公子成是这个态度,叶子仪很是郁闷,这家伙根本就是石头做的,不懂寻常人情,更没有感情的,荆妩多可怜啊,他怎么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还是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态度,嘁!冷血的家伙! “这个,不便相告。”叶子仪垂着眸子,一脸的老实模样,她又抹了抹脸上的泪痕道。“公子还是不要问我了,都是些陈年旧事,没什么好说的,徒惹伤心罢了。” “你幼时便离家求学?”公子成终于转眸看向叶子仪,眉头微皱。“为何?” 从来教习都不会留小童在家教授,叶子仪这一说,倒是让公子成有些不解。 “呵,我幼时居无定所,家人又几次遇险,父亲不得已,才求了先生收留了我。”叶子仪淡淡一笑,叹息了声道。“只是未能在父亲身前尽孝,读再多的书又有何用?” “你离家时多大年岁?”公子成沉了脸色,眉毛凝得更重了些。 “四岁吧,还是五岁,那时候太小,记不太清了。”叶子仪紧了紧被子,看着矮榻对面的鹤灯叹息着道。“公子不会明白的,这人世间的分离之苦,丧亲之痛,六亲无靠之伤,不是言语能描绘的,阿叶这一生孑然一身,除去报答恩情,再无牵挂了。” “为何要那千金?”公子成垂着眸子,面色缓和了几分。 “因为阿叶一无所有啊。”叶子仪说得理所当然,听得公子成不由挑眉,见公子成看她,叶子仪忙道。“公子不要误会,阿叶没有人可以依靠,也不好谋生计,将来为父母修坟立碑,创立家业,总是要有些银两傍身,恰逢公子用得着在下,是以当日便如此说了。” 这一回,叶子仪倒是说了实话,这七分真三分假的,公子成也无从分辨,也就没有深究。 努力控制着偷看公子成脸色的想法,叶子仪盯着对面鹤灯的灯柱,看着看着,思绪便飞远了。 算起来,已经到冬至了吧,在山上时,每年这个时候,师父都会和他们师兄妹们一同吃饺子,那时候真是热闹啊,本来以为那样的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却想不到,一下山便被困在了这里,刚才说的话,公子成会信她吗?还是试试他的态度吧。 “公子……公子有挂念的人吗?对了,来了这么久,怎么没见到公子的夫人姬妾?公子你不用教导儿女吗?”当初离开公子成时,就听说他要娶梁国公主当媳妇了,这都三年了,俩人儿怎么也得有个一男半女吧?还有那一大堆的姬妾,公子成怎么都不找,为什么让她陪着? “我没有夫人儿女,也不是好色之徒。”公子成难得地把叶子仪的问话答全了,他放下手中的竹简,睨向叶子仪,淡淡地道。“你可有婚配?” “啊?我啊?还、还没。”叶子仪一呆,怎么扯到她这儿来了? “嗯,饮了姜汤,睡吧。”公子成把长发一捋,脱鞋上了榻,突然地便结束了这场难得的谈话。 眼看着公子成那儿闭眼睡了,叶子仪边揉着酸涨发痛的膝盖边默默吐槽。 见了公子成两回,也跪了两回,虽然第一回是荆妩自愿跪地赎罪的,可归根结底也是公子成闹的呀,害得她也跟着熬了一宿,这一回也挺离谱的,竟然是为了强留她罚跪,罪是受了,还真没地儿说理去。 也不知道那故事公子成信了几分,反正他今天能回答她的问题就是进步,明天,继续吧,跟这么块木头,唯唯喏喏地不如平等的对话来得快,这个时代,她怎么也算是个特例,从公子成的态度上看来,也行得通,暂时先这么着吧,要论她对他有用的地方,除了密要,恐怕是不多。 看了眼桌上的姜汤,叶子仪端着往后措了措身子,她靠在矮榻的扶手上,摸着胸口处的银盒,有些担忧地叹息了声。 还有十天了,不能让公子成发觉她的身份,还要想法子离开,真难啊,要是勇在就好了,他们两个还翻墙出去,省得天天跟公子成这儿耗着。 呃……不对,还有越人师兄呢,还不能走啊。 一口灌下那辛辣的姜汤,叶子仪把碗往榻沿上一放,慢慢滑到了矮榻的软枕上,突然地就感觉人生黑暗了,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特别不好,每天还得想着怎么拍这木头人的马屁,讨他欢喜,这日子过的,太憋屈了。 揉着酸涨发痛的膝盖,感叹着人生,叶子仪脑子很快就转不动了,虽然喝了姜汤,身上还是有些发冷,脑子也有点迷迷糊糊的,紧了紧被子,叶子仪紧紧地依着矮榻的靠背,慢慢沉入了梦乡。 第三十七章 谁上的榻 碧蓝碧蓝的天空,如一片洁净无暇的美玉一般,清透明净,风中有泥土和鲜花混合的香气,时浓时淡,淡黄色的野花远接到天际,这美景直撩得人心醉神迷,连眼睛都再舍不得眨上一眨。 一身淡粉衣裳的叶子仪站在花间,迎着那香浓的风,慢慢举起了手臂,尽情享受着这自然的绝色。 忽然,一双手臂从身后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那人低而清靡的声音满含情意地在她耳边道。“子仪。”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猛地转回头,公子成俊美的面容就在眼前,叶子仪一惊,刚往后退了半步,却给他一下揽入怀中。 “子仪,荆姬,《荆公密要》和秦王宝图在何处?告诉我……” 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叶子仪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天空,再一转眸,却是在公子成的寝殿之中。 看着坐在大榻上面无表情的公子成,叶子仪惊恐地道。“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本来便该在此处啊,荆姬。”公子成冷笑着慢慢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叶子仪身前,他狞笑着捏住她的脖子,冷冷地道。“交出《荆公密要》,交出宝图!交出来,快快交出来!” “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咳咳……” 无力地挣扎着,叶子仪惊恐地看着公子成的冰寒的脸,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要!” 大口地喘着气,叶子仪好不容易清醒了过来,却是给眼前的景象惊了一跳。 目光所及处,是熟悉的玄色床帐,灯火的暖光在帐顶的金纹间流转着,这是……公子成的榻上…… 叶子仪心里‘咯噔’一下,她悄悄摸了摸身上的亵衣,发觉除了衣裳湿透了,衣服还在,她不由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醒了?” 身后突然传来的冷冷靡音惊得叶子仪一个激灵,她赶紧从被窝里钻了出去,忍着忽然而来的头晕蜷在另一头的榻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公子成为什么一而再地把她弄上他的榻?他们之间没这么亲近吧?再这么下去,她还怎么瞒着自己是女人的事?弄不好,会像刚才梦里一样,交不出《荆公密要》和宝图就给他宰了。 缩在角落抖了一会儿,叶子仪瞄了眼斜坐在榻沿看着竹简的公子成,欲言又止,直是忍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 “我、我怎么会在公子的……榻……榻上?” 叶子仪感觉自己特没有底气,她既不能扑上去给他一巴掌,也不能一甩手就走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这位公子大人喜怒不形于色的,连猜都猜不着,真真的折磨人。 “是你入夜爬了上来。”公子成继续发扬有问必答的精神,回答的很痛快。 “我……我?!我、我半夜爬上了公子的榻?!”叶子仪忽然有种头顶上天雷滚滚的感觉,她躲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大半夜的上了公子成的榻,这怎么可能?这家伙,逗她呢吧? “你说花开的好,要在这里赏。”公子成这话不说还好,这一说,叶子仪是彻底没话讲了。 梦是她做的,她自然知道公子成说的不是假话,也多亏他没把她踹下去,真是丢死人了!这一回是她主动的,那,上一回……妈呀,不会吧?还是搞搞清楚的好。 叶子仪很没底气地缩了缩,偷偷地瞄着公子成,小心地问道。“那,上一次我是怎么会……在这里的?” “上一回?辟来时,本来是想让拂右抬你上榻的,”公子成顿了顿,见到叶子仪那突然抬起来的小脑袋,亮晶晶的眼儿,他不觉唇角扬起了个不易查觉的弧度,淡淡地道。“后来……” “后来怎样?”叶子仪是真盼着公子成说是他抱她上榻的,倒不是别的,实在是,要是再是她自己爬上来的,也太丢人了。 “后来,见你本就在榻上,便作罢了。”公子成语气平平地叙述完,又去看那竹简。 叶子仪:“……” 这哥们儿,难道是在玩儿她吗? 应该是吧?就是吧?本来就是吧! 一头扎进双膝内,叶子仪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这叫什么事儿啊?哦,头一天她就主动爬到人家榻上了?竟还那么没事儿人似的跟着他去赴宴了,这成什么了啊?她不是那么开放主动的人啊,好不好? 叶子仪这儿正懊恼着,就听大殿里一阵脚步声响,她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扯过榻上的被子便蒙在了头上,三两下一拽,混身给包了个结实。 “公子。”被子外头突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那中规中矩的模样,听着倒不像是公子成后院儿的那些姬妾。 偷偷地把被子打开了条缝儿,叶子仪仔细一打量,还真是个着了青衣的婢女。 “起榻吧。”公子成放下了竹简,站起身来走向长几,叶子仪也不敢说她不起,只得别别扭扭地出了锦被。 瞄了那婢女一眼,叶子仪顶着一头乱发忍着膝盖的酸痛趿上鞋子,嘟着小嘴儿蹭到长几边,晃了一会儿,她屈身跪了下去,低声道。“公子,阿叶有罪。” “嗯。罚你把这粥食净。”公子成拿起身前的粥碗,舀了一勺米汤喝下,淡淡地冒出一句。 “哦,啊?”叶子仪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还有这么罚的?这个倒是容易,公子成没开玩笑吧? “这肉糜粥可吃得惯?”公子成也不管叶子仪是不是在地上发呆,继续喝粥闲话。 “惯,惯,多谢公子。”叶子仪很是忐忑地侧坐在地台上,低着头拿过另一只粥碗,瞄了公子成好几眼,这才小心地抿了一口。 还别说,这肉粥做的挺不错,稠稠的,又香又顺滑,倒是挺合她胃口,叶子仪正要捧着碗开灌,突然一柄勺把子戳到了她鼻梁上,好悬没戳进眼睛里,她赶紧把粥碗放平,看了看碗里的漆勺,又看了看一本正经什么事儿没有似的公子成,把想吼人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 拿起漆勺舀了口粥含在嘴里,叶子仪使劲儿嚼着,却是不敢去瞪公子成。 这家伙是不是要以整她为乐啊?从今天早起就没消停,真是的!对了,到底是不是她爬到他的榻上去的?该不是这小子故意整她,蒙她呢吧? 哼!最好不要给她逮到! 愤愤地咽下嘴里的粥,叶子仪嘟着小嘴儿,完全忘了刚才是谁在榻上要羞惭欲死了…… 晴了两天,建康的天空又铺上了薄薄的云彩,细密的雨丝随着乱风在空气中肆虐翻搅,那冰寒的温度,比雪天都不遑多让。 趴在暖暖的寝殿里舒展着懒筋,叶子仪一动也不想动,过了半多个月了,现在公子成已经能自由活动了,殿里又新添了婢女,也不用她干什么了,貌似现在除了吃和睡,她也没啥可干的了。 前两天有点儿低烧,叶子仪名正言顺地“罢工”了,每天瘫在榻上,享受着和公子成一样的主子的待遇,一点儿都没觉得愧疚,也赶上最近事务繁多,公子成也抽不出时间来理她,于是乎,叶子仪如愿以偿地过上了猪一般的生活。 当然了,猪的生活也是挺无聊的,叶子仪直躺得脑袋都快扁了,终于忍不住起来了。 披着被子挪到对面的长几前,叶子仪坐在地台上,望着正在翻阅竹简帛书的公子成,开始盘算要不要提出来离开的事。 半个多月了,这么天天待在一起,她开始害怕了,公子成越是对她好,她就越不安,总觉得他的好不是平白无故的,或者,他早就看出了她是当年的荆姬,还想在她身上寻找《荆公密要》和宝图的下落。 她也怕,怕自己会动摇。 从前他对她不好时,她恨,现在他对她好了,又是阿福的父亲,她真怕自己会因着他对她一时的好,毁了现在自由自在的生活,毁了她所期望的未来。 “磨墨。”公子成眼也没抬一下,淡淡地开口。 叶子仪没动,正等着一旁的小婢女上前来干活,公子成忽然抬起了头,盯了她一眼,这一眼有点儿冷,叶子仪赶忙上前执起墨条来,慢慢地磨起墨来。 暖黄色的灯光下,公子成俊美的面容如真似幻,他的长发黑如墨缎,衬得玉白的面容分外惹眼,玄色的中衣下,宽厚的肩膀显出肌肉优美的弧度,这样端坐着翻阅书简,每一个动作都如同一幅优美的画卷。 叶子仪感觉心跳有点儿快,忙低下头去,很是认真地盯着手中的墨条,看着那墨汁在石砚中打转,安抚着自己不安份的小心脏。 公子成看着手中的一卷竹简,冷冷地道。“脸红什么?” “啊?什么?”叶子仪眨了眨眼,她自然感觉到了脸上的热度,只是这事儿,还是不认的好,只是装傻。 “年末会有些酒宴,我若赴宴,你留在殿中把这些理一理。”公子成说着,拿起笔来,在竹简上轻轻一勾,放在了一旁。 想起上一回去公子辟的酒宴,叶子仪不由脱口问道。“公子,要一个人去?伤不要紧吗?” “无妨,你安心在殿中待着,不可出门。”公子成从长几的书卷堆中取出一封帛书,慢慢展开,细细地读了起来。 第三十八章 微妙转变 “好。”把那墨条放回了原位,叶子仪从旁边的铜簋中盛了杯热茶放在了公子成手边,她双手放在膝上,低着头道。“公子不在,要是再有似蒙公之人再来找阿叶吵闹怎么办?” 现在叶子仪可算是整个公子府中最特别的了,公子成在,那个蒙公还不敢来找事儿,他这一走,弄不好那老头儿会找上门来生事,她可不想给那蒙公陷害自己的机会。 “你以为,我的寝殿是人人都能进的?”公子成抬眸瞟了叶子仪一眼,那冷峻严肃的模样,看得叶子仪一缩脖子。 “既是如此,阿叶从命就是。”叶子仪现在就想要个清静安全,既然公子成给了她,她也没兴趣矫情了。 公子成在帛书上勾画了一番,状似随意地道。“你不喜生人?” “阿叶素来喜欢清静,原是不善与人交往,确是不喜生人。”叶子仪也没什么可顾及的,现在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保证自身的安全,能远离公子府所有的人才好。 “你既是不喜,不见便是。”公子成倒是很好说话,叶子仪不喜欢就真不让见了。 “是。”叶子仪稍稍有点儿意外,她没想到公子成会答应得这么痛快,反正问题解决了,没有后顾之忧就行了。 “咕噜……” 叶子仪正想着要不要问问他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肚子却不听使唤地叫了起来,瞄了公子成一眼,她禁不住小脸儿一红,赶紧吸了口气憋住了,低下了脑袋。 公子成把帛书折好,放在长几下的锦盒中,淡淡地道。“去传午膳罢。” “是。”叶子仪应得倒是痛快,刚要起身,给公子成一盯,赶紧坐了下来,看着那婢女出去传膳,她很是渴望地望了眼外头道。“公子,前两日我看着外头的梅花开得好美,我们去那石亭里吃好不好?” 瞟了叶子仪一眼,公子成淡淡道。“随你。” “真的?”叶子仪只是给憋得狠了才随口问了一句,她没想到公子成会答应,虽然很开心能走出这延月殿,可她心中的不安却是又深了一层,公子成现在对她太好了,有点儿好得过了头,这不是同情,更不是对一个儒士该有的态度。 “吩咐下去,在卓然亭用饭。”有婢女应声而去,公子成似乎有些疲了,他捏了捏眉心,对叶子仪道。“更衣。” “是。”叶子仪站起身来,把那架屏上的薄棉袍取了下来给公子成穿上,系衣束带地,几乎是贴在了他身上,公子成倒好,很干脆地伸手等着,倒是弄得叶子仪好一番面红耳赤。 公子成足足高了叶子仪一头多,两人站在一起,叶子仪要踮着脚尖才能把他的头发从衣领里扒出来。 柔软细嫩的指尖划过公子成皙白如玉的颈子,公子成一愣,忽然转身捉住了叶子仪的手腕。 “公子?”叶子仪给他吓了一跳,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抬眼,正落入他深如星海的眼眸中。 “速去更衣。”公子成把叶子仪的手腕儿一甩,自己理了理袍服,抓起屏风上挂着的大氅,大步走了出去。 站在殿内的叶子仪一直看着背脊挺直的公子成,直到他出了幕帐,她这才暗暗地吁出一口气来。 看这情形,公子成,已经看出她是女人了吧?《荆公密要》到底是有多重要?还是为那影儿都没有的宝图?这些值得他这样在她身上下功夫吗?把她留在身边不戳穿,是在玩猫和老鼠的游戏吗?他在等着她这只小老鼠引出他猜测中的大鱼吧? 想到这里,叶子仪眸光一暗,她走到榻边穿好了棉袍,缓缓走出了寝殿。 小径微雨,染血红梅,寒时风光无限,香沁半园西风。 梅林边的小石亭中,早被人摆上了琉璃屏风,斜风乱雨虽然急切,却只是添了几分萧瑟情景,无碍雨中观景。 还没出殿门,叶子仪就后悔了,这天气出来吃饭,这不是找罪受么,她可真是够笨的,怎么没先问问天儿好不好啊,这又是风又是雨的,啥心情都没有了,就剩下凌乱了。 可怜兮兮地看了眼站在殿门前的拂右,叶子仪苦着脸冲他笑了笑,蔫儿垂着头把外袍往头上一罩,向着小亭跑去。 这可不是和风细雨的暖春三月,在暖和的寝殿里待得久了,冷不丁地小风一吹,还真是挺刺激的,叶子仪咬着牙跑进了石亭,身上冻得直打哆嗦。 看了眼坐在石桌前的公子成,叶子仪上下牙打着架道。“公子,我、我没想到今天这么冷,你冷不冷?要不,咱们回去吃吧,咝,太冷了,你伤都没好,再冻着了,病了可怎么办?” 公子成静静地看着叶子仪搓手跺脚的模样,沉声道。“过来。” 拢着袖子吸了吸鼻子,叶子仪小步地蹭到公子成身边,扁了扁嘴,打着哆嗦道。“公子,其实是我……冷……” 叶子仪还没说完,公子成已是伸手把她胳膊一拉,将她带入了怀里。 这一下太过突然,叶子仪惊叫一声,眼前一花,一个不稳便仰倒在了公子成臂弯中。 缓缓地低下头来,公子成把大氅一挥,包在了叶子仪身上,他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两手一使力,把她调整了下姿式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搂着她,一手自小铜鼎中夹了块羊肉,放在了面前的食碟中。 从最初的惊恐感觉中慢慢脱离出来,叶子仪不由看着他瞪大了眼。 这、这又是搞哪样啊?公子成这动作,也……也太暧昧了吧……难道是刚才她说冷,他就…… 看着公子成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叶子仪直是心跳如鼓,直觉得一股热度从两颊一直热到了耳根,他这是什么意思?又打算拿她来做什么戏? 叶子仪正猜测着公子成的意图,突然间,石亭外头传来一阵重重的叹息,随着那声叹息,一个红色的身影自琉璃屏风后闪了出来,看到抱着叶子仪的公子成,这人又是一阵摇头叹息,却是那喜欢画妆的公子姣。 “哎呀呀,我还道外头的传言是假的,子瞻啊子瞻,你这圣人的名头,可算是毁了!” “你来做什么?”公子成放下手中的竹箸,抬眸盯向公子姣,一张脸冰霜雪罩的,看得公子姣忍不住清咳了声。 “咳,这不是一从汤池回来,就来看看你么,顺道也看看,你费了这大周折,得了个怎样的小儿,让你这样沉迷。”公子姣说着,自顾自地在桌边的空凳子上坐了下来,一双眼往公子成怀里直打量。 对这个涂了一脸铅粉的公子姣,叶子仪可说是印象极深,她忍不住侧头去看了一眼,却是给公子成一推,推出了怀抱。 站在公子成旁边,叶子仪整了整衣服上的褶皱,向着公子姣行了一礼,她红着脸抿着小嘴儿,低头拢袖地向后退了一步,被那公子姣眼神怪异地看着,实在是不舒服,这么站着给别人参观,真是别扭。 公子成给自己舀了勺酒水,淡淡地道。“退下吧。” “是。”叶子仪面色平淡地向着这两位公子拱了拱手,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公子姣一直看着叶子仪,直到她出了石亭,这才摸了摸下巴道。“子瞻,你这个叶长生,我怎么瞧着有几分眼熟啊?好似见过似的。” “你来所为何事?”慢慢放下手中的青铜勺,公子成垂着眸子,拿起玉杯,轻抿了口酒水。 “还不是为着你么,母后担心你被妖人蛊惑了,早早就修书给我,让我赶回来相劝,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绝色佳人,让你半个月来都舍不得下榻,没想到是这个模样,真是好丑。”公子姣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双手一拍道。“哎呀,我想起他来了,是那个黑丑小儿!” “那又如何?”公子成放下玉杯,冷着脸看向公子姣。“你来不是为着这一桩吧?” “哦,差点儿给忘了,上一回辟说他那门客在周老那儿见了你,你又这些日子不曾出门,我就想着是出了事。”公子姣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个玉匣来,推到公子成面前。“我着人查了查,子瞻,若是我说,你还是留在大梁吧,不要回齐了,齐后这一回,是想要你的性命了。” “我知道。”公子成看着那巴掌大的玉匣,眸光微冷。 “你在梁齐两国广有贤名,那齐太子又是个庸人,齐国除了你,没有哪个公子能承君位了,齐后这是急了。”公子姣拿过漆碟,夹了一块羊肉道。“孰为刀俎,孰为鱼肉,如今当是要见个分晓了。” “这个妇人,心中从来便没有大齐的江山。”公子成面上一冷,微眯着眼,语气中带着轻浅的恨意,捏紧了玉杯。 “她当年害死我姑母,没讨得什么便宜,如今又将主意打到了你的身上,着实可恨!”公子姣狠狠地咬下一口肉,嚼了两下吞了道。“听说她那家族与琅琊王十一在贩私盐,我看,不若先断了他们一条财路。” “那向家已让人参奏了,你可还听了什么?”公子成一口饮尽了杯中酒,黑眸中尽是冷意。 第三十九章 心冷如厮 “无量天尊,大兄你终于舍得出手了?我还怕你顾及太多,不忍发落那恶妇呢!”公子姣一乐,嘬了口酒,又道。“大兄,你母族都在梁国,梁王又看重你,不若你便娶了我那十九妹吧,就投奔梁王得了,十九她等了你三年了,这都快二十了,你也忍心。” “我不曾让她等我。”公子成把那玉匣收入袖中,垂眸道。“你那十九妹,我不会求娶,让她另寻良人吧。” “齐王当年口头都应了婚事,大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公子姣闻言,放下手中的竹箸,见公子成一脸淡然的模样,他叹了口气道。“唉,大兄,我不过是觉着你这年纪,该有个子嗣了,可不是催你啊,你可千万别跟十九提,若是知道我找你催婚,回头她可饶不了我!” “既如此,今后不得再提。”公子成抬起黑眸,淡淡地看着公子姣,俊美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 “罢了罢了,我不说就是了。”公子姣扁了扁嘴,捞了一筷子羊肉道。“大兄,你不是不喜羊肉么?今日怎么想起来吃了?” “冬节了,天气寒凉,吃些暖身。”公子成说罢,不经意地瞟向延月殿方向,黑玉般的眸子微凝,却是不知在想些什么 …… 入夜时分,公子成果然出去赴宴了,叶子仪一个人在寝殿里摆弄着长几上的竹简,分拣归类,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外头一阵说话声传来。 说话的是个女声,叶子仪走到幕帐前仔细听了听,却是在跟拂右争执,听那意思,是想要见她。 唉,还真是不安宁啊,公子成后院儿的这些女人,终于坐不住了吗? 叶子仪懒得理会这些女人,正要往长几旁走,冷不防一个女声厉声道。“咄!小儿好大的架子,十九公主在此,竟敢不来拜见么!” “叶长生!快快出来拜见!” “公主,公子有令,命叶先生不得外出,公主还是不要让婢女在此喧哗了。”拂右很是有礼地挡了一句,却招得那婢女更加声厉了。 “不过是个无官无职的小小庶人,也敢无视我家公主?不过是看着公子待他好些,便如此托大,不把我家公主放在眼里了么?哼!什么东西!阁下如此说,却是还不把我家公主当主母么?”那婢女牙尖嘴利,声调也高,那架式,却是要喊得所有人都知道似的。 “公子确是有令,公主难道要惹恼我家公子么?你这小小奴婢,口不择言,什么主母?公子与公主并未成亲,怎可胡言!再要搅闹,小心吾取了你的性命!”拂右怒声喝退了那婢女,对着那十九公主道。“公主若要求见叶先生,还是等公子回府吧。” “你!他轻慢我,你们这些下人也要轻慢于我么?让开!我是成哥哥的未婚妻子,如何连一个小小的儒生都见不得了?让开!”这一声尖叫歇斯底里,带着哭音,竟是十足十的委屈愤怒。 “公主你……”拂右显然没有什么对付发疯公主的经验,外面的殿门被人推了开来,紧跟着就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 看来还是躲不过啊,叶子仪无奈地转身大步走回长几后头,继续装模作样地看她的书简,等着找上门来的公主来跟她问罪。 不一会儿,幕帐被人从外面揭了开来,一行人冲入了殿中。 坐在长几后,叶子仪慢慢抬起头来,眸光逐一扫过屋内一众华服锦衣的女子,合上了手中的竹简道。“各位娇娇闯入公子寝殿,意欲何为?” 当先的十九公主显然没想到叶子仪真的在帮公子成处理公务,见她又黑又瘦,模样实在不怎么样,那汹汹的怒气便消了许多。 显然众女都是同十九公主一个看法,面对这般模样的叶子仪,都有些意外,其中不乏打扮得十分素净的秋姬。 秋姬反应最快,对着一旁的一个红衣姬妾使了个眼色,那姬妾立时上前一步,指着叶子仪怒喝道。“大胆!十九公主在此,你一个娈童,胆敢不拜!” “原来是十九公主,长生有礼。”叶子仪站起身来,整了整袍服,对着十九公主一个长揖,起身肃容对那红衣美姬清声道。“我乃是公子门下之客,并非公子娈童,姬怎可诬我!” “哼,你这小人,休得花言巧语,你与公子同食同寝,如今已半月有余,现下外头人人都知道你叶长生媚惑主上,使得公子荒于淫乐,叶长生,你想还不认么!”那红衣美姬这话不说还好,这话一出,十九公主一张俏脸又是涨得通红。 “不错!我既是成哥哥的妻室,自然不能容你,如此小人,公子不惩治你,我可不能由着你!来人!给我拿下他!今日要让他好生长长教训!”十九公主一声令下,她身后立时上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婢子,拖着叶子仪便到了十九公主面前按在了地上。 “公主是听信小人之言,特地前来处置我的么?”叶子仪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十九公主道。“此间尽是机要文书,公子严令等闲不得入内,公主便不怕公子回府问及此事么?阿叶不过是个文书,公主真值得如此么?” 叶子仪这话说得在理,十九公主也有些犹豫了,那两个婢子等着公主放话,手劲儿却是半分没减,直是把叶子仪的胳膊都要掰断了。 “公子从不与幕僚同食同宿,你这话,不过是诓着公主,想少了这顿教训罢了,公主莫要信他,这人狡狡如狐,便是仗着公子的宠信,不将公主放在眼里!”红衣美姬咄咄逼人,那激愤的模样,倒还真像个忠心为主的奴才。 十九公主紧紧地盯着叶子仪,闻言也不犹豫了,杏眼一眯,咬着牙带着狠意地道。“打!” “是!”那两个婢子得了命令,立时把叶子踹在了地上,把她外裳一扒,各从背后抽出了根藤条,照着她后背便抽了下去。 宫里的藤条都柔韧且带着利边的,两个婢子都使尽了力气,‘啪、啪’两声,叶子仪雪白的亵衣上便开出两道血口,两个婢子正要再打,却是同时倒退了一步,晃了两晃倒在了地上。 “公子寝殿,岂容尔等胡闹!还不快快退去!”大殿顶上,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响起,众女吓得不轻,都是看向领头的十九公主。 “你、你是什么人!胆敢对本公主不敬!还不快快现身!”十九公主声音抖得厉害,她惊恐地打量着眼前空旷的灯火辉煌的大殿,向后退了好几步,另两个婢女赶忙上前扶住她,都是吓得不轻。 没有人回答十九公主,几女聚在一处,又惊又怕,却见地上的叶子仪慢慢爬了起来跪坐在地上,她冷冷地看了几人一眼,皱着眉拉起了外袍道。“公主还要在此处逗留么?” “你!”十九公主见叶子仪这副模样,还想发作,却给身后的秋姬拉了拉衣袖,见秋姬对着她直摇头,十九公主衣袖重重一甩,恨恨地道。“走!” 冷眼看着这几人离去,叶子仪眼中始终是一片冰冷神色,不知不觉中,竟是像极了平日里的公子成。 直到大殿中再度安静了下来,叶子仪这才站起身来,对着虚空一个深揖,轻声道。“多谢。” 没有人回答她,叶子仪也不多话,拽了拽衣襟,忍着背上传来的痛楚,向着那道通往浴殿的小门走去。 踉跄着走在木质的通道里,叶子仪渐渐停下脚步,斜斜地倚着木墙,她看着对面墙上的青铜壁灯,眼中浮现出几分自嘲的意味,更多的,却是失望。 她不该信了他的。 这样轻易就相信了他的话,有这样的下场,也算是活该,谁让她不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呢? 她早就明白,在公子成眼里,她就是一件玩物,一件有价值的,可以随他处置的玩物,亏她还期望着他有一丝丝温柔是真的,真是可笑啊! 真可笑! 轻抚着痛到麻木的肩头,叶子仪颤抖着站直了身子,扶着墙面慢慢向着浴殿缓缓挪动脚步。 这个男人,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就开始摧毁她的生活,现在,他又再一次地介入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日子,把她困在他身边,他凭什么这么做?现在所有的伤害,所有的不安,都是他带给她的,他凭什么让她这么辛苦渡日! 想到这里,叶子仪眼中慢慢燃起无尽的怒火,心中那原本柔软的地方也慢慢变得冰冷。 是了,他是公子成啊,他是想要得到《荆公密要》和宝图,不择手段地想把她留在身边的公子成啊,她怎么忘得这么快呢? 不管那个人是不是阿福的父亲,他有什么目的,这一切,都要到此为止了。 她早就知道他们是不可能的,只是在他身边久了,有些习惯这样的朝夕相对罢了,可是,再美好的梦也总是会醒的,就像现在。 深深地吸了口气,叶子仪黑亮的眼瞳慢慢浮上一股冷意,在公子成身边,太多的人想要她的性命了,不能除掉这些隐患,她就必须找机会逃走,再也不能掉入他看似体贴的陷阱了。 紧紧地闭了闭眼,叶子仪眸光平静地向着前方通道的那抹光亮行去,不多时便穿入了那浴殿中。 第四十章 他的关心 清退了侍浴的婢女,叶子仪拿了些干净的布巾放在池边,脱下了衣裳,借着让婢女搬到浴池旁的大铜镜,沾着池水去擦背上的伤口。 幸好有裹胸的布带挡着,只有两边的肩胛处有两道三寸来长的伤口,那藤条很是锋利,直是划得深可见骨,连她裹胸的细棉布带都给削断了一层。 忍着背上的痛处慢慢取下棉布带,叶子仪把带子上的血迹清洗了一番,背上又是一片鲜红的血色。 拿了两条长布巾裹住了后背胸前,也不管血迹又浸湿了布巾,叶子仪穿了件干净的亵衣便往寝殿走去。 一进寝殿,就见那在寝殿伺候的婢女正一脸焦急地在殿中打转,见到叶子仪出来,那婢女欢欢喜喜地迎了上来,正要说话,却是给叶子仪抬手阻止了。 “把这个晾干,明早拿来给我,顺便取些止血的伤药来,去吧。”叶子仪把手中的棉布带交到那婢女手中,木然地道。“去找找有没有干净的长棉布,拿来给我。” “是。”婢女呐呐地接过叶子仪手中的布带,看着她走过眼前,被她背上透出的血迹给惊了一跳。“呀!先生怎么伤着了?” “你方才去了哪里?”叶子仪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 “奴婢方才遇见了秋姬院子里的小梅,就说了几句话……先生恕罪!奴婢该死!”那婢女还以为叶子仪要问罪,慌忙跪地求起饶来。 “知道了,没问你的罪,去办事吧。”叶子仪疲惫地走回矮榻边,坐在榻沿呆怔了一会儿,慢慢伏在榻上,看着那地上的兽皮一动不动。 她很累,脑子也有点儿空,现在的她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不想去做,既然无法改变什么,那么,在这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寝殿里,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想做了。 公子成一进殿,看到的便是这般情景,叶子仪目光空洞地趴在矮榻上,暗红色的血水浸透了她半边的亵衣,空旷的大殿里,那一抹血色那么地刺人眼目,引得他不由皱紧了眉头。 大踏步到了叶子仪榻前,公子成蹲在她面前凝着眉道。“她伤了你?” “嗯。”叶子仪也不看他,依旧只望着那兽皮出神。 “伤的可重么?”公子成说着,就要去揭她背上的亵衣,却给叶子仪阻止了。 “血干了,衣裳粘在肉上,动不得,公子不必看了,一会儿那婢子取了药来,擦一擦便是了,莫要污了公子的眼。”叶子仪的语气很淡,表情也淡,连那说话时的神情也是淡淡的,她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便是连生死都不在意了,如今说的这话,也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罢了。 “我不曾想到她会来。”公子成垂眸,转而看向叶子仪背上的那片鲜红,转瞬间眸光一冷。 “嗯。”没想到吗?说得真轻巧啊,也对,她也没死没残,该谢谢他那未婚妻手下留情了吧?叶子仪闭上了眼,转过头去,空洞的眼中一片冰冷。 “阿叶,今日委屈了你。”公子成说着,站起身来大步走了出去,那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仿佛踏在叶子仪心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让她模糊了双眼。 只是委屈她了,对,这样的委屈,是她活该生受的,这个,也算是关心了她吧,何必这么假惺惺地呢?反正她也只是个玩物而已,他的戏,做得还真是逼真。 看着那墙面上烛火映出的光影,叶子仪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不多时便沉入了梦乡,昏睡了过去。 从药老处讨来了伤药,公子成急步赶回了寝殿,看到叶子仪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地,他赶忙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知道她只是睡了,他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小心地坐上了榻沿。 轻轻地揭下那凝着暗红色血痂的亵衣,一股血水很快便透衣渗了出来,睡梦中的叶子仪一抖,公子成手指一松,那鲜血浸透的布料一下便扑上了那鲜血泏泏的伤口,公子成没再去碰那衣裳,拧着双眉站起身来。 正在这时,那取药的婢女回来了,见公子成也在殿里,慌忙伏地行礼。 “去打些热水,拿剪刀和干净布巾来。”公子成吩咐了婢女,转眸又看向榻上的叶子仪,双拳不自觉地慢慢收紧。 …… 一觉醒来,叶子仪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手臂一动,后背便是一阵痒痛,看着眼前矮榻的靠背,一股厌倦的感觉便浮上了心头,她慢慢地侧着身子坐了起来,盯着榻上的纹路看了一会儿,又转而盯向寝殿的黑色幕帐,木然的眼中没有一丝情绪。 “今日晴阳正好,吃罢了饭,去走走罢。”公子成低靡的声音自对面的长几处传来,叶子仪只是轻点了点头,并没有回话。 大殿里又添了两个婢女,叶子仪一醒,三女便忙活起来,伺候她更衣梳洗罢,公子成批好了卷帛,起身坐到了叶子仪榻沿。 “可有不适?”公子成抬手去理叶子仪的发,却给她一侧头躲开了。 “阿叶没有不适,多谢公子关心。”叶子仪垂着眸子,语气平淡得几乎没有起伏。 两人沉默了阵,公子成见叶子仪只是坐着不动,不由抻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道。“阿叶,不要与我置气。” “阿叶不敢。”叶子仪望着他,眼神有些遥远,仿佛在看他,又似是透过他看向别处。 “你是怎么了?”叶子仪这眼神让他很不舒服,公子成微微皱起眉头,拇指拂过她的面颊,他的动作很轻,如同一根羽毛擦过,叶子仪眼光一闪,往后退了退。 “公子不是说要去外头么?走罢。”叶子仪揭了被子,趿上了鞋,正要起身,却是给公子成按住。 叶子仪抬眸看他,却见公子成弯下腰去,扶起她的脚,帮她提上了鞋跟。 他的动作很是自然,叶子仪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在眼前晃动,咬了咬唇,别过了脸去。 “走罢。”公子成站起身来,等着叶子仪同行,冷峻的面容上,那双含情又似无情的眼始终看着她,竟是有几分专注。 暗自吸了口气,叶子仪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公子成接过身后婢女递来的披风给她系上,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缓缓抬步。 看着眼前那高大的背影,叶子仪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他突然而来的亲近体贴,让她有种心酸,明明是不想再接近了,明明是知道他不能再信了,这种体贴亲近,又有什么意义? 公子成的手掌温暖有力,温润的热度传入叶子仪微凉的手心,她不由低下头去,看着两人相牵的手,心里有些发堵。 步出延月殿,一股寒凉的微风夹着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阳光洒在身上,融融的暖意透过披风棉袍渗入肌肤,仿佛驱尽了所有的寒意。 公子成玄色氅衣的回字纹路在阳光下浮现又隐去,叶子仪紧盯着那衣料,看着它在眼前摇摆,心头那堵闷的感觉更甚。 “阿叶。”公子成淡淡地唤了声,停下脚步,微微侧身。 叶子仪刚要抬手作揖,感觉右手被他一捏,这才想起自己的手给他握着,遂低着头站在原地不说话。 “因何不快?”公子成凝视着她黑亮的发顶,右手动了动,忍住了想要抬起那张小脸的冲动。 “阿叶没有不快。”叶子仪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那微哑的嗓音,引得公子成抿起了唇角。 一把握住叶子仪的下巴,公子成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我再说一次,那日的事,不会再有了,你安心在府中,没人有会再伤你半分。” “公子总会成亲的。”看着这双看起来满是认真的眼睛,叶子仪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泪水如水晶般自眼角簌簌滚落。“阿叶,也总会离开的。” “你想离去?”公子成眸光一冷,他紧紧地盯着她,眼中浮上一丝怒气。“我说过了,这事不会再有!” “公子已有女姬无数,何必为难我一人呢?公子,阿叶身子虚弱,经不得折腾了,还请公子放过阿叶吧。”叶子仪这话并非作假,所以说得很是真诚,这是实话,也是实情,更是她此时此刻最真实的想法,她想让他知道,也想让他明白,她想要的,不过是他的网开一面罢了。 “你……哼!”公子成显然是生气了,他一把甩开叶子仪,一拂衣袖大步离去。 叶子仪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他,黑亮的眼中又浮上了一层浅浅的水雾。 她再也不信了,他的话,她再也不信了。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抬头看向浮云浅淡的碧空,叶子仪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十九公主不会罢手的,还有那个秋姬,只要她在公子成身边,她们都会盯着她,等着置她于死地的,她还没有自信和权贵斗,也没精力和他的女人们斗,在这个时代,如她这样的人不过是蝼蚁而已,公子成的手,还不够坚实,他为她撑起的这片天,也不够坚实。 他是真情也罢,是假意也罢,都不重要了,她要安全地回到阿福身边,只有自救了。 太阳晒着背脊,太过温暖反而让伤口有些麻痒,叶子仪忍着来自两肩的痛痒,一转身向着梅林走去,看着那不远处碧空映衬着的红梅,她稍稍舒缓了情绪,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第四十一章 秋姬作戏 “叶先生?” 这个声音,叶子仪很熟悉,应该说,记得很清楚,是秋姬。 暗叹了声停下脚步,叶子仪侧转过身,冷冷地盯着不远处彩衣华服的秋姬,既不见礼,也不说话。 对于叶子仪无礼的举动,秋姬倒是不甚在意,她款款行到叶子仪身前,向着她微屈了屈身,笑容得体地道。“两日不见先生,先生的伤无大碍了吧?” “姬寻我有何事?”叶子仪已经尽量跟她客气了,冰寒的语气却是没有什么温度。 秋姬一笑,拢袖上前了一步,叶子仪盯着她,立时后退一步,继续冷眼看着她,秋姬也不着恼,站在原地露齿一笑。“君子可是怪我,那日不曾拦阻十九公主么?” “姬不过是公子府中一个小小姬妾,何来阻拦一说?莫非姬以为,十九公主会听姬的调遣么?”叶子仪这话不无嘲讽,她语气冰冷,似笑非笑地看着秋姬,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君子这是怪我了?秋姬本就是公子身边的人,因着公子爱重君子,昨日听闻十九公主前来,本想着随行寻个机会劝一劝十九公主,想不到竟会让君子误会我不义,君子……”秋姬说着,满是委屈地含着泪花向叶子仪走来。 “停下!”叶子仪向后退了两步,怒喝了声,见秋姬还往她身前凑,她心中一恼,不由抬起脚来,一脚把那秋姬踹翻在地。 “啊!” 平静的园子中,这一声女子的惨叫分外刺耳。 没人想到叶子仪会踢人,包括躺在地上半天没缓过气儿来的秋姬也懵了,她捂着心口,呆呆地望了叶子仪好一会儿,突然向后一倒,似是晕了过去。 见到秋姬倒了,随着秋姬前来的两个婢女回过神来,立时扑上去抱住秋姬尖声叫了起来。 “姬!” “姬快醒醒!” 那抱着秋姬的婢女满眼泪水,对着叶子仪尖声骂道。“你这匹夫!好生不识抬举!姬都与你说明了,你竟敢还伤了秋姬!快!快去寻公子来!” 一旁站着的婢女狠狠剜了叶子仪一眼,赶忙跑走了,那坐在地上抱着秋姬的婢女指着叶子仪厉声道。“你不要走!伤了秋姬,定要让公子好生处置了你这个腌臜贱货!” “你给我把嘴放干净点儿!”叶子仪脸色一沉,瞪着那婢女怒喝道。“区区一个贱婢,谁给你的胆子辱我?” “你!你休得猖狂!我们姬是魏国邢夫人的胞妹!岂是你这等庶人可以欺辱的!你等着!定要让公子治你个以下犯上之罪!”那婢女被叶子仪一吼,瑟缩了下,却是越说越是不屑了。 “是么?那好,我便陪着你等。”叶子仪冷着脸,站得笔直,那婢女见叶子仪如此,倒是不敢再叫喊了,脸色不定地直朝怀中的秋姬看去。 寒风渐起,地上的秋姬瑟缩了下,叶子仪冷笑着看了眼那作戏的秋姬,转眸去欣赏那园中的梅花。 这里离梅林还有些距离,随风而来的冷冽香气扑在脸上,分外的醉人,闻着梅香,看着美景,偶尔看看地上挨冻作戏的秋姬,叶子仪很悠闲,也很坦然。 不多时,公子成便被那去寻他的婢女领了来,似是听到了脚步声,那半躺在地上的秋姬眼皮动了动,却是没醒,叶子仪冷冷地看她一眼,垂眸等着公子成走近。 “公子!公子要为我家秋姬做主啊,这位君子不分清红皂白便伤了姬,请公子救救姬,为姬做主啊!”那抱着秋姬的婢女倒是个演戏的好手,把秋姬轻轻放在了地上,自己退后一步伏地便拜,头磕得直是砰砰做响。 公子成看着一旁冷着脸的叶子仪,又扫了一眼躺在上“昏迷不醒”的秋姬,没有去查看秋姬的“伤势”,只是盯着叶子仪。 “扶她回去。”公子成的声音冰寒透骨,吓得那两婢一哆嗦,赶紧伏地跪好。 躺在地上的秋姬嘤咛一声,“适时”地醒转过来,见到公子成在,秋姬立时两行泪便滚了下来。 “公子……” “姬!姬醒了?!”伏在秋姬身侧的婢女立马上前扶起秋姬,哭着道。“那一脚甚是凶狠,可是吓死奴婢了!” “你们……如何惊动了公子?唉……你们这些奴婢,真是多事。”秋姬有气无力地说罢,挣脱了那婢女的扶持,虚弱地跪地伏拜道。“秋姬见过公子。” “你伤在何处?”公子成虽是问着秋姬,眼睛却在盯着叶子仪,那眼中的怒意仍未消散,却是因着她的不在意,更恼怒了些。 “公子,方才这位君子不知何故,生生地踢了姬一脚,他、他无故伤人,还请公子为姬作主!”秋姬的婢女膝行上前,扶着秋姬很是委屈地向公子成哭诉着,边哭边控诉地看向叶子仪,一副叶子仪就是凶犯的模样。 “你怎么说?”公子成瞟了那婢女一眼,转向叶子仪,那冰冷的眼神看得那一主二仆眼中尽是幸灾乐祸的神色。 “秋姬要与我欢好,我不从,为了自保清白便踹了她一脚,谁知道这里的奴才惯会颠倒事非,倒成了我无故踢人了。”叶子仪说得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这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可说是炉火纯青了。 “什么?你、血口喷人!我家秋姬几时说、说……”那牙尖嘴利的婢女说不下去了,两眼狠狠地瞪着叶子仪,若不是公子成在,怕是要冲上去和叶子仪撕打了。 “我说的,与你说的,有分别吗?”叶子仪睨着那婢女,眸光沁寒如冰,那凌利的气势,竟是有公子成一半的威仪了。 “我、我……”那婢女眼珠子转了转,偷偷看向一旁的秋姬,却是不敢说话了。 秋姬自然听出了叶子仪的弦外之音,两下虽然都是在说谎,可叶子仪这套说法,却是对她十分不利,原本想接近了他诬他个调戏之罪,却想不到被他反咬一口,这倒是不好办了。 看了眼面容清冷的叶子仪,又看了眼盯着叶子仪双眼冰寒的公子成,秋姬低头道。“公子不必追问了,便当是秋姬失仪了罢。” “退下吧。”公子成气息有些不稳,他双耳微红,鼻翼煽动,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公子成要发火的先兆。 “是。”秋姬跟了公子成多年,自然知晓他的喜怒,眼见他表情不对,立时伏地跪倒,在两婢的扶持下娇柔若柳地退去。 找事儿的人走了,叶子仪也没兴趣再赏梅了,她冷眼看着秋姬离去,撇了撇嘴角,对着公子成一屈身道。“既然无事了,阿叶告退。” 说罢,叶子仪抬步向着延月殿走去,全然没有理会公子成的怒气。 “你去哪里!”公子成上前一步抓住叶子仪的手腕,见她疼得皱眉,又不由得咬着牙放轻了力度。 “公子是要给那秋姬讨公道么?敢问阿叶做错了什么?”叶子仪见公子成抓着她不放,也有些不痛快,扬着小脑袋睨着他,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你到底要闹到何时?”公子成右手将叶子仪一带,见她疼得咧嘴呲牙,手上的力度又放轻了些,怒气无处发泄,他不由攥紧了左手,直攥得骨节叭叭直响。 “是公子为着你的宠姬与我为难,我怎么闹了?公子若是想与你那爱姬出气,阿叶在此,公子尽管打就是了。”叶子仪教训了秋姬,原本心情很好,给他这一闹,心里就不觉有气,口气自然而然也就不好了。 “出气?”公子成愣了愣,见叶子仪一副气哼哼的模样,他不由面色一缓,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放开了她的手淡淡地道。“回去换了衣裳,晚间有宴,你同我一道去。” “是。”叶子仪极不情愿地应了声,暗中白了公子成一眼,独自向延月殿而去。 站在梅林前,公子成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叶子仪,看着走得一脸郁色的叶子仪,他唇角微勾,脚步轻快地跟在她身后一同走向延月殿。 眼看着公子成与叶子仪入了延月殿,园子里一个躲在石亭后的小婢赶紧提裙跑了,那小婢出了寝殿的院门,直跑到了公子府东面的一间小院儿中。 进了那小院厅堂内的卧房,那小婢气喘吁吁地在秋姬榻前跪地伏倒道。“姬,公子、公子与那个儒士进了延月殿了。” 那牙尖嘴利的婢女正跪在榻边,见秋姬假寐着不说话,她转头问那小婢道。“公子如何处置他的?” “公子不曾说处置什么,倒是说要带那儒士赴宴了,还有……”小婢犹豫了下,皱着眉头道。“奴婢……奴婢好似看见公子笑了。” “你说什么?”秋姬闻言猛地坐了起来,紧紧地盯着那小婢道。“你可是看清楚了?” “奴婢虽然离得远了些,可是公子看那儒士的模样,奴看得清清楚楚,公子是笑着的,奴不会看错。”小婢说得很是肯定,抬头见到榻上气得两颊通红的秋姬,又赶忙低下了头去。 “出去!”秋姬抓起身边的软枕,狠狠地丢向那小婢,直是恨得银牙都咬碎了几颗。 那小婢被砸得懵了,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屋内的几个婢女见秋姬发了怒,都忙忙地跪了一地,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第四十二章 秋姬之恨 “公子竟然被个娈童所迷,已经不辩事非了么!这个叶长生,实实可恨!”秋姬纤白的十指抓着锦被,眼中尽是狠戾之色。 “姬莫要与那娈童置气,那个人不过是个玩物罢了,怎么能与姬相提并论?姬出身高贵,如天上明月,岂是那等卑贱如泥的人可比?既然他如此不把姬放在眼中,姬再想法子教训他就是,千万莫要因着那等人气坏了身子!”那跪在榻边的婢女额头点地,说得很是诚恳。 秋姬倒是给这话点醒了,她慢慢平静了气息,微眯着眼道。“是这个道理,他这一脚,如何我也要还报回去,让他好好儿得些教训!” “姬说得极是。” “晚间宴席是不是在辟公子府?设在何处?”秋姬一扬下巴,冷冷地道。“去打听好了,报来我知。” “是。”榻旁的婢女赶紧爬了起来,快步走出门去。 “叶长生,这一回,看你还能使什么花样!”秋姬捂着胸口,咬着牙说罢,又吩咐屋内一个婢子道。“你,去找华夫人,去她面前哭诉,便说我在府中被娈童所辱,伤了身子,生死不知!” “是!” 秋姬侧过头去,看向透光的窗纸,喃喃道。“我守了郎君这么多年,怎么可以让个男子平白得了宠爱?谁都不可以夺去公子,绝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地上的婢女都缩作了一团,安静的屋内,只有秋姬那带着疯狂的呢喃声辗转回旋。 …… 换上了新做的棉袍,叶子仪神色恹恹地跪坐在车内,刻意贴近了门边,跟公子成保持了最大的距离。 想着秋姬那险毒的用心,叶子仪心情越发的不好,不觉就嘟起了小嘴儿,不时去抓后背发痒的伤口。 衣服穿得紧,叶子仪又不能动作太大,这手伸到肩膀上就再也够不着后头了,抓挠了半天也抓不着痒处,她气得一用力,左手动得狠了些,牵住了左肩的伤口,直疼得‘嗞’地一声,倒吸了口凉气。 “刚结痂,别碰。”公子成见叶子仪在那儿如同个猴儿一般呲牙咧嘴地抓来挠去,忍着没让唇角上扬,淡淡地道。“过来。” 磨蹭了会儿,叶子仪极不情愿地挪到公子成脚边,抿着小嘴儿不说话。 公子成抚着她顺滑的黑发,淡淡地叮嘱道。“阿叶,公子辟处人多且杂,宴席中,你不要离开我身边。” “既如此,公子何不带旁的姬妾去,不要带我去就是了。”叶子仪一时嘴快,心里想的话便说了出去。 “你不是我的新宠么。”公子成不着痕迹地盯了眼她的背,想说什么,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我算哪门子新宠?保姆还差不多。”叶子仪小声嘀咕着,被公子成摸着脑袋,倒是忘了背上的痒痒了。 “秋姬随我多年,不曾犯过大错,过些时日她明白了,也便不会寻你的不是了。”公子成说得很慢,好像是怕叶子仪听不懂似的。 他这是在跟她解释吗?这可是有什么好解释的?他的女人吃醋可是做了好大一出戏呢,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想要她的命啊,过些时日,这家伙还想她在公子府待到什么时候? “公子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客气了,您那姬妾,惯会作戏的,若是我不踹了她,还不知道有什么下场,她许是爱慕公子是真,憎恶我也是真的,公子还是早日放我离去吧,省得受这些小人的气!”叶子仪是真的气还没消,说话的语气也有些冲,他护着他那美姬,她可不想。 “你何必与她置气?”公子成手上的动作一停,眉头轻皱。 “公子不是受气的那个,自然不知晓我的委屈,我这人向来是个有仇必报的,他日再伤了她,公子莫要怪罪我就是了!”叶子仪可不相信那秋姬会就这么罢手,下次再敢打她的主意,她可就不止回这一脚了! “阿叶!不可如此善妒!”公子成坐正了身子,脸色一沉。 “我只是说说,公子跟我摆什么脸子?公子那些姬妾,便如此宝贝么?”叶子仪没想到公子成会这么说她,他的那些女人,可是有多金贵?连说都说不得了? “阿叶,休要任性。”公子成口气明显不好了,隐隐有了怒意。 “我哪里有任性?公子便如此不顾阿叶的安危么?”叶子仪咬了咬唇,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她这是自保啊,他不能在府中护着她,还为什么说她任性? “此事休得再提!”公子成闭起了眼,呼吸有些重,这种后宅拈酸吃醋的小事,实在不是他擅长处理的,而这个小家伙偏又这么不安份,实在让他有些头疼。 叶子仪还要跟他理论,抬头见他闭着双眼,明显不想再谈及此事了,不由更加气闷,当下起身爬到车门边,抱着膝盖独自生起闷气来。 她实在没想到,公子成会这么护着秋姬,一想到那个女人几次算计自己的事,叶子仪就忍不住去瞪公子成,都是这厮害的,那么多女人了,干嘛还要招惹她?真是……岂有此理! …… 临近申时马车才到了公子辟府中,这一回倒是没有车马接送了,两人随着迎客的奴仆进了府,直奔了举宴的殿阁。 公子成身高腿长,没一会儿便把叶子仪落下一小段距离,叶子仪正赌着气,也不去追赶,不多时便给跟丢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庭院里,叶子仪越想越生气,干脆一转身,决定照着来路走回去。 “哎……”刚一转身,一个黑影便到了鼻子尖儿前,叶子仪赶紧后退了两步,向着那人施礼道歉。“失礼失礼。” 这种王公贵族出入的场合,她可不想惹事,况且她现在的身份也太过低微,真要冲撞了哪个大贵族,怕是公子成都保不得她。 “是你?” 这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叶子仪忍不住抬起头来,向那人看去。 凤目剑眉,薄唇紧抿,接近金色,有点儿淡的眼睛……这不是十二个时辰都不会乐的轩么?他怎么也来了? “轩?你怎么来这儿了?”叶子仪可是高兴坏了,多少天没见着熟人了,虽然这个不太熟吧,可就冲着他是越人的朋友就足够让她开心了。 “受了宴请,前来赴宴。说起来,也多日不曾见你了,你怎么独自一人在此?越人不当受邀,你是如何进来的?”轩说着,把叶子仪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番,拧眉道。“你这气色实在是差几日前多矣,病了么?” “没有。对了,这几日你可见过越人哥?他可好么?”叶子仪十多天没见到越人,也不能通个消息,倒还真有点儿想他和勇了。 “你没在越人府中?过来这边。”轩看了眼周围来往的宾客,把叶子仪胳膊一拉,两人穿入了路边一片假山湖石后的小径,见离人群远了,他这才放开了叶子仪道。“出了什么事?” “一时半刻说不清楚,总之我被公子成困住了,轩哥哥,这里说话不方便,我就长话短说了,烦你跟越人哥说一声,便说公子成欲强留于我,让他尽量找个法子与我通个消息。”叶子仪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今天能遇到轩,她怎么会放过求救的机会? “你……难道就是那个叶长生?”见叶子仪点头,轩顿了顿道。“不是你自愿投奔公子成的么?” “哎呀,是他诓了我的,这事儿我现在说不清楚,总之轩哥哥你告诉越人哥就是了,他会想法子的。”公子成和她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叶子仪哪里有闲功夫跟轩解释事情的始末?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联系上越人。 “阿叶,公子成并非是你惹得起的人物,他是齐国公子,母亲是大梁先王最喜爱的安庆公主,连现在的梁王都是他的表哥,而且此人文武全才,在齐地与大梁都有圣名,他虽是仁德,却是有仇必报的性子,惹怒了他,越人便是陈国贵胄,也难抵他的报复,你可想清楚了?”轩倒是反应极快,给叶子仪分析了个透彻。 “我知道。”自打离开公子成身边,这三年来,叶子仪也算是把公子成的背景弄得一清二楚,他的身份有多高,她也是一清二楚,所以她一直努力远离他,就算是这一次来建康,她也是选他每年回齐国封地的日子,只是没想到这么巧,还是给遇上了。 “我也是一国公子,不若如此,我先与公子成讨要你试试,若是他肯,我接了你回去,再送到越人府中也就是了。”各国公子之间互换讨要娈童美姬,本就是常事,所以轩这一说,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 “你也是公子?”叶子仪有点儿意外,想到公子成,她不由垂下眼眸,公子成,他还念着在她身上找到《荆公密要》和宝图呢,怎么可能会让出她去?“他不会应的。” “若真如传言一般……”轩想了想,有些为难地道。“他若真是强占着你,不肯罢手,只怕没人能够助你。” “我会再想想法子,轩哥哥,就麻烦你改日跑一趟,只管告诉越人哥就是。”叶子仪倒是不指望越人救她,这两年她跟着卓老的儿子学做生意,也不是白学的,手里也有几个得用的人,自然不用越人出手。 “也罢,既然非是你自甘情愿,我们试一试总是没错,一会儿我向公子成讨要你,你不要作声也就是了。”轩说罢,对叶子仪道。“我先走,你一会儿再出去罢。” “多谢了。”叶子仪轻轻吁出一口气来,对着轩一揖。 “不必了,你好自为之。”轩点了点头,绕道另一头出去了。 第四十三章 救星救星 叶子仪顺着小石径向着来路走了几步,无意间从湖石的缝隙中望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停住了脚步。 一身玄衣黑袍的公子成正被几个锦衣华服的人围着,看着他容色淡淡的面容,叶子仪不由有些痴了。 这个人,伤害过她,利用着她,以整治她为乐,可他又纵容她,容忍她,甚至开始体贴她,他所做的这一切,根本与他往日的作风不符,《荆公密要》有那么重要吗?为了那本书,为了那莫须有的宝图,他还要做到什么地步?或者,他是真的对她…… 看着他在人群中梭寻的目光,叶子仪慢慢垂下眼眸。 她该怎么逃才能逃开他?他们之间的牵绊,要怎么断才能断得清?断得干净? 现在还来得及,趁现在她还没有深陷,还来得及…… 轻轻倚在湖石上,叶子仪深深地吸了口气,望着脚尖发起呆来。 他们之间相差的,不止是这几千年的时光,还有太多不可逾越的东西,即便他真的有点喜欢了她,也是没用的,因为他做不到一心一意。她不在乎他会给阿福多少关爱,与其让阿福和她在他后宅中天天与那些姬妾争斗,她宁可只有她们母子,还能过得更快活些。 叶子仪正想得出神,猛然间胳膊被人一拉,她抬头还没看清那人的面貌,就被那人拽着跑了起来。 眼看着这人往偏静的地方去了,叶子仪一惊,使力一挣,却是险些跌倒。 “你做什么?干什么不跑了?” 还在挣扎的叶子仪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甩手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来满眼惊喜地望向来人,看到勇那俊那星子般的眼睛,她一阵心安,扑上去就把他抱了个结实。 “勇哥!”叶子仪紧紧地抱着张着两臂不知所措的勇,眼泪猛地涌出眼眶,忽然间,这些日子受的委屈难过,一下子便涌上了心头,靠在勇胸前,便如同到了亲人的怀抱,以至于控制不住眼泪。 “阿、阿叶,你这是怎么了?哭什么?我这不是来救你了么?这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倒哭起来了。”勇皱着眉别扭地垂下双手虚抱着叶子仪,双眼游离着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咱们回去,回去,啊。” 叶子仪好一会儿才止住了哭声,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两眼红红地看着勇道。“勇哥,你几时来的?是怎么找到我的?” “自打上回卓老带回了消息,我这些天一直在周遭举宴的府弟里寻找,可是公子成都没去,知道今日公子辟府中有宴,我也是来碰碰运气,想不到真找到了你。”勇说着话,捏着叶子仪的肩膀把她拉开了一小段距离,皱着眉打量着她道。“你怎么胖了?” 叶子仪咂了咂嘴,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她能不胖么?要不然今天还没力气踢那秋姬呢。 见叶子仪不说话,勇又道。“趁那公子成还未发觉,咱们快些走罢,若是给他看见了,难免要费些力气。” “走?到哪里去?”叶子仪一呆,继而摇了摇头道。“我与那公子成有一月之约,暂时还不能走,若是我就这么走了,会给越人师兄惹麻烦的。” “你惹下的麻烦还少么?不差这一桩,阿叶,越人是陈国正经的皇戚,公子成要动他没那么容易,倒是你,再待下去,若是露了女儿身便再难走脱了。”勇见叶子仪还在犹豫,看了眼不远处那人来人往的大门处,一拉她的胳膊道。“走,寻个僻静处再说。” 叶子仪跟着勇向那园子中的一处青黄的竹林行去,直走到那竹林后头,勇才放开了叶子仪的手,抱臂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叶子仪想了又想,抬眼看向勇道。“勇哥,公子成不会轻易放我走的,咱们便是逃出了辟公子的府第,也不一定能逃出建康城,你可都安排妥当了么?” “这还用安排什么?外头备好了马车,你想回越人府上便回越人府上,想出城便出城,有什么难办的?那公子成若是追来,有我在,绝不让他讨得半分好去,你可有什么不放心的?”勇见叶子仪还犹豫不决,不由气道。“你是想走还是不想走?” “自然是想走啊,要不我方才怎么会寻轩哥帮我传话给越人师兄?”叶子仪白了他一眼,郁闷地道。“这不是得防着公子成寻到么?大过年的,谁愿意见血啊?” “那你倒是想要如何?再这么待下去,公子成必然前来寻你,难不成我还像上回一样打晕他?” “好了,我知道了,不想了,咱们走吧。”叶子仪越想越厌烦,索性挥了挥手,往四周看了看道。“往哪儿走?还翻墙?” “这里人多眼杂,如何翻墙出去?咱们只管找处地方等到天黑,到时是从大门出去还是从墙头儿翻出去,都无妨了。”勇看了看天色,抓了抓后脑勺儿,有些郁闷地道。“这才申时一刻呢,可是到哪儿等天黑呢?” 叶子仪给勇气乐了,睨着他道。“呵,勇哥,你不会想在这里等上一两个时辰吧?” “啧,谁说在这里等了?且等一等,若是宴席开了,那公子成进了殿阁,咱们就走大门便好。”勇说罢,一指不远处的一座假山道。“便就在那处将就将就,省得给人看见。” 叶子仪点点头,两人小心地向着那处假山走了过去。 才到那假山旁边,忽然自那假山后传来一阵男子的笑声,那笑声粗噶难听,声音更是让人厌恶。 “小美人儿,今日你终于落到我的手里了,呵呵,既然如此,便好好侍候本公子吧,从今而后,你便是我的人了,哈哈哈哈……” 听着这粗陋难听的声音,叶子仪禁不住皱眉。 这个声音她是有印象的,应该就是上回宴席上那个公子尤的声音,这人喜虐嗜杀,落在他手中的无论男女都没有好下场,却不知这一回是哪个这么走背运,竟然遇到了他。 “你……你这淫徒,竟敢……竟敢对我用药……” 说话的人声音很虚弱,叶子仪仔细听去,却是有几分耳熟。 “绯,你不是公子姣的娈童么?怎么,你侍候他便甘愿,侍候我便委屈了?”公子尤似乎是恼怒了,就听一阵衣料撕裂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便是一声低低的痛呼。 听到公子尤叫这人的名字,叶子仪忽然想起来了,绯,他不是那天在白梅园中遇见的那个长得像公子成的少年么?怎么会是他?公子尤这是把绯换到身边了?他也没什么美姬与公子姣交换,这样一个绝色少年,是怎么弄到手的?若是换来的,又做什么给绯用药? “公子尤,你这……你这混帐!”绯羞愤的低吼声软弱无力,听得叶子仪心头一紧。 她刚向那假山迈出一步,却是给勇一把拉住,朝着叶子仪轻摇了摇头,勇牵着她的手就向假山旁的一丛半人多高的灌木走去。 叶子仪有些不忍地回头看了眼那假山,听着公子尤得意的笑声,她不由得用力闭上了眼,努力压下心中那想要冲上前去的想法,快步跟着勇钻进了那灌木林。 “啊!” 忽然,一声惨叫传来,叶子仪自那灌木的缝隙中看去,正见到那假山处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是他?”看到那个面色苍白满身血迹的少年,叶子仪心中一紧,她侧过头拉了拉勇的胳膊道。“哥,你帮帮他吧。” “这些闲事,你少理会,自身都难保了,还理得了旁人?”勇瞥了叶子仪一眼,打下她拉着胳膊的小手低声道。“老实躲着,这小子怕是伤了那公子尤,若是牵扯进去,你也得不着好果子吃!” 经勇这么一说,叶子仪这才注意到,那叫绯的少年此时披散着长发,捂着胸口的右手成拳,握着半截儿带血的木簪,摇摇晃晃地,好似随时都会摔倒似的。 虽然同情这少年的际遇,毕竟叶子仪也不是什么白莲花,还是知晓轻重的,这少年伤的是陈国公子,追究起来是必死的罪名,这个时候冒死救人的傻事儿,她还是不会去做的。 “来、来人啊!有刺客!有刺客!有人伤了公子尤!”很快地,那假山后跑出个小内侍来,这小内侍刚慌慌张张地喊了两嗓子,看到正在艰难行走的绯,立时红了眼睛,向着他便扑了过来,尖声喝道。“小儿莫走!你刺杀公子,还敢逃么!” 说着话儿,那内侍已经追到了绯身后,对着他膝弯处狠狠地踹了一脚,绯本就吃不住力,被这一踹,立时向前一倾,趴倒在地。 “哼!呸!下贱东西,谁给你的胆子敢与尤公子动手?累得我要受罚,哼!等着,爷爷今日必不留你的命去!”那内侍对着绯重重一哼,又在他身上狠踹了几脚,掉转身又喊了起来。“来人啊!有刺客!有……” 那内侍正喊着话,冷不丁白眼一翻,摇晃了两下,‘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灌木林中,勇冷冷地看着那倒地的内侍,拉着叶子仪站起身来,扭身便往树丛后的一条小路而去。 第四十四章 他是我的人 “叶……长……生……” 突然而来的这一声呼唤引得叶子仪止住了脚步,她回过头去,正望进绯那星河一般波光闪动的眸子里,那双原本清冷的眼眸,此刻满是绝望和痛苦,那么美的一张脸,被血色浸染着,却是有种别样的妖艳。 “还看什么?还不走?”勇拉了拉叶子仪的手,见她还在看那少年,不由皱眉道。“这里有了动静,很快便会有人来,快走!” 叶子仪还在愣神,绯痛苦地看着她,哑声道。“杀了我!叶……叶长生……杀、杀了我!” 似乎是被这绝望的呼声喊醒了,叶子仪定定地看着趴在地上浑身是血的绯,忽然转身道。“勇哥,你先救他出去!” “什么?你疯了?你要我带他出去?”勇瞪大了眼,指着那地上的少年,带着薄怒地道。“我又不认识他,凭什么要带他走?阿叶,我是来救你的,你不是应了我要离开么?怎么,你又要反悔不成?” “反悔?没有啊,现在我不走尚且能活,可是他不走,就定然是死路一条了,勇哥,你先带他出去,一会儿回来再带上我好不好?他是我看上的人,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他死了。”叶子仪摇着勇的胳膊,却不成想,话一出口,勇立时沉下了脸来。 “什么你看上的人?说清楚!”勇冷冷地看了地上的少年一眼,双眼微眯地盯着叶子仪道。“阿叶,你喜欢他了?” “什么呀,我是看他有几分骨气,想收个小弟,喜欢,我怎么会喜欢小孩子啊?”说着话儿,叶子仪突然反应过来,这里可不是说话闲聊的地儿,要是有人听到喊声,弄不好一会儿就会来人的,想到这里,她拿手一捅勇的肋骨催促道。“还不快把他背起来?” “我背?他是什么人,能值得我来背负?”勇双手抱胸,气哼哼地道。“想活命的,让他自己起来。” “啧!都什么时候了啊,你发什么神经!他中药了,跟瘫烂泥一样,怎么走啊?你就背他一下嘛,难不成你还想抱他出去?”叶子仪跟勇相处了三年,自然了解他的脾性,她知道这个时候越是好言好语,这家伙就越拿乔甩脸子,索性把他批了一顿。 “好了,不就是把他背出去么?我背,背总行了吧?”勇极不情愿地踱步到那少年身前,俯看着他道。“哎,小儿,别趴着装死了,你可行得路么?快快起来!” “动、动不得。”绯无力地摇了摇头,一双眼迷离涣散,那模样既媚且柔,这样子,只是看着便让寻常人难以把持了。 就比如此刻站在一旁的叶子仪。 弯腰把那少年扛在肩头,勇大步走回叶子仪身边,对还在发呆的叶子仪道。“走吧,先送你找个地方躲着。” “啊?哦,我没事儿,你先送他走吧,我自个儿找地方等你就是了。” “就你?不定走到哪儿就寻不到来路了,还是我带着你吧。”勇瞥了叶子仪一眼,一脸嫌弃地拉过她的手,顺着灌木丛后的那小路走去。 叶子仪知道勇说得没一点儿毛病,当下闭了嘴,跟着他穿过灌木,踏上了那弯弯曲曲的碎石小路。 三人走到一处偏静的石亭边,勇嘱咐叶子仪不要乱走,叶子仪又把勇好一番嘱托,让他务必把那少年绯送到越人处。 两人约好了黄昏时分相见,勇扛着那少年,很快便消失在公子辟的园子中。 静静地坐在亭内,看着天空渐渐西斜的太阳,叶子仪自嘲地摇了摇头。 刚刚下定决心要逃离他,就遇到了这么码事儿,若不是被绯的绝望打动,她发誓,绝对不会放弃逃离的机会,现在离黄昏还有半个多时辰,要不要躲起来免得被公子成发现呢?那个人,或许不会在意她吧? “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这熟悉的靡音,叶子仪慢慢侧过头去,看向站在石亭前的公子成。 还是被他找到了吗?公子成,是不是她逃到哪里都躲不过他? 看着叶子仪那迷离的眼神,公子成轻叹了声,上前抚了抚她的发道。“阿叶,不要闹了。” 缓缓摇了摇头,叶子仪长睫抖了抖,叹息一般地道。“公子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就好了。” 公子成见叶子仪神色不对,伸手抬起她的小脸儿,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叶子仪牵了牵嘴角,算是一笑,拉下公子成的手退后一步拱手道。“想是宴席要开始了,公子请先行吧。” 知道她心事多,她不说,公子成也没再问她如何跑到了这么偏静的地方,当下他转身移步,大步走下了亭子的石台。 叶子仪眸光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看了眼勇消失的方向,她脚步有些迟缓地跟上了他。 …… 流光浮彩,笙乐喧喧,酒香与胭脂味混在一处,彩衣与调笑声乱作一团,公子辟这一场盛宴,当真是奢靡华丽之极。 叶子仪头一回见到这种场面,很是不适应,她紧随着公子成坐到席位上,低着头不敢去看周围那些放浪的贵族。 “咦?成公子,你这小儿倒似是老实了许多么,可是用了什么手段?”坐在公子成旁边的依旧是那公子尤,此时他正搂着个面色发黄的瘦弱童男,缠了白绢的胖手捏着那童男下巴,给那童男灌酒。 眼看着那瘦小的童男两眼翻白,叶子仪咬着唇低下头,两只小手在袖中攥得死紧。 这个公子尤,倒还来的挺快的,瞧他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原来只是给绯伤了手,啧,上一回险些栽到他手里,今天又坐一块儿了,还真是阴魂不散! 想到上一回的经历,叶子仪坐得更规矩了些,头也越发地低了。 “冬节已至,尤公子不曾回陈么?”公子成容色淡淡,看都没看那公子尤,轻抿了口酒水,端直的身形正好把叶子仪多半个身子纳入身后的阴影中。 “父王怎会想起我来?回了陈国,少不得有人在父王面前说闲话,挑我的不是,烦也不死,在外头多逍遥自在。”公子尤说着,把那童男往边儿上一推,凑近公子成道。“成公子,听闻那十九公主在梁后那里告了你一状呢,为了这小儿,可值得么?” 公子成依旧没有看他,转了转手中的青玉杯道。“尤公子是太闲了么?” “这话说的,公子与我都是客居,我不过是为着成公子你担忧罢了,这小儿不过是个玩物,却惹得十九公主不快,划不来啊。”公子尤说着,瞄了叶子仪一眼道。“不若把他给我……” 公子成把玉杯重重一放,发出‘啪’地一声脆响,酒水溅到了几面上,铺开了一片水花,他冷冷地转眸看向公子尤,声音极冷极淡地道。“尤公子,他是我的人。” “啊,是是是,是尤逾越了,公子勿罪,公子勿罪。”公子尤见公子成动怒,吓得脸色一白,连忙退回席位上,他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公子成,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他抖着手拿起桌上的玉杯灌了一大口酒水,这才稍稍定下了心神,把那童男又拧打了一番。 公子成这一举动,引得他身边几个权贵纷纷侧目,打量叶子仪的也便就多了起来,直看得她头越来越低,眼看着要埋进胸口了。 待在公子成身边,叶子仪现在不想引人注意了,有了十九公主和梁后告状那一出儿,加上公子成刚才的那一句,足以将她推上风口浪尖了,现在的她,越引人注意越会惹祸,还是安份最好。 “添酒。”公子成淡淡开口,黑玉般的眼眸冷冽异常。 “是。”叶子仪赶紧膝行到公子成身边,拿起黑漆红纹的长勺,自椭圆形的酒觥中舀起一勺酒水,小心地倒入青玉杯中。 放下长勺,叶子仪低着头正要后退,冷不防被公子成一拉,她轻叫了声便跌入了他怀中。 “公、公子……”叶子仪两手蜷在胸前,僵着身子望着公子成,眼中的惊惧清清楚楚地映在了公子成眼中。 “你怕我。”公子成不解地盯着叶子仪的双眼,抬手轻轻抚去她脸上的乱发,修长白皙的食指在她黑黄幼嫩的肌肤上滑动着,不住描绘着她姣好的轮廓,平淡的声音中多了几许温柔。“为何?” 这话叶子仪答不出,也无法回答,她想说是因为多年前的那一个下午,她怕了他,可是对于他来说,那只是春宵一度,并没有什么不同吧,只是,她还没忘记,还记得清清楚楚。 “咕噜……” 叶子仪:“……” 话说这身体也太奇怪了吧,一点儿都饿不得,还真是丢脸得可以,这都第几次了? 叶子仪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虽然不是当着公子成的面儿第一回丢人了,可这是大庭广众啊,唉,没脸再出来混了。 “嗤……”公子成淡淡一笑,那冷峻的容颜直如云破月出,华美异常,那双黑玉一般的眼眸星光明灿,柔情似水,真真是有如月下仙人,绝色无双。 被公子成的笑容摄住,叶子仪一时忘了身在何处,也忘了刚才的羞恼,只是睁着两只大眼,傻呆呆地盯着他,响亮地吞了吞口水。 第四十五章 公主告状 公子成似乎被叶子仪的模样取悦了,他拿起手边的竹箸,自几上黑底红纹的漆盘里取了块鹿脯咬下,微微屈身,看着她的眼睛,低下头慢慢欺近叶子仪。 今天的公子成并未着冠,一头如墨的黑发拢在脑后,随着这一低头,那黑发如同飞瀑一般自肩头滑下,丝丝缕缕扑在了叶子仪的额上,眼上,微凉的触感,如丝线一般滑过她的眉眼。 叶子仪轻轻地眯了眯眼,公子成的脸已经是与她近得呼吸可闻,淡淡的酒香混在他温热的呼吸中,扑在脸上,引得叶子仪一僵。 那一天篷船中的画面再次在脑中闪现,叶子仪一缩,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的体息,酒水的气味,乌黑的发笼住的眼前这一片朦胧的昏暗…… “不要……”叶子仪双手拼命地抵住公子成的肩膀,泪水一下涌出眼眶,她紧紧地闭上眼,整个人缩作一团,直抖得如风中寒叶。 “只是肉脯而已,不要怕。”公子成托住叶子仪的后脑,低靡的嗓音极尽温柔,他含着肉脯轻轻触上叶子仪的唇,低声道。“不要怕。” “别……”叶子仪抖得厉害,哪里听得进公子成的话?现在她脑中只有那一次他是如何不顾她的抗拒伤害她的情形,那一幕太过清晰,清晰得盖过了眼前所有的一切。 “阿叶。”公子成稍稍抬头,声音温柔得如同呢喃。 感觉到眼前的光亮,叶子仪颤抖着慢慢挣开眼来,看到公子成那双黑得如同点墨的眸子,她忍不住瑟缩了下,赶忙垂下眼去。 “嘴张开。”公子成纤长的眼睫如羽扇般在叶子仪眼前扑闪,叶子仪抖着唇,眨着迷蒙的泪眼,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轻轻叹息了声,公子成扶着她的后脑抬高了些许,珠粉色的唇轻轻印上了叶子仪那纤巧柔软的小嘴儿。 看着眼前放大的公子成的脸,叶子仪连呼吸都忘得一干二净,她只是紧紧地盯着他那在眼前放大了的,精致得完美的眉眼,连哺入口中的鹿肉都不曾发觉。 慢慢离开那柔软的双唇,公子成珠粉色的唇上水光隐隐,两颊都带上了两抹霞色,于冷峻的清美中平添了几许艳色,直看得一旁的公子尤双眼大亮,口涎直直地滑出嘴角,直滴在了那被他夹在怀中的童男脸上。 窝在公子成怀中的叶子仪仍是一脸的呆滞恐惧,直是过了好一会儿,气憋得狠了,她这才长长地吸了口气,找回了神智,无意识地嚼了两下口中的肉脯,她忽然想到这肉脯的来历,突然觉得有点儿恶心。 也不能当着公子成的面儿吐出来,叶子仪只得忍着恶心,整块儿吞了下去。 偷偷抬眼向公子成看去,感觉到他又要低头,叶子仪慌忙一扭脸,把小脸儿扎进了公子成腋下。 也不知是她的动作好笑还是公子成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叶子仪就觉得他胸膛一阵起伏,头顶上的声音也像是在笑。 疑惑地转过头,正见到公子成眼中的戏谑,叶子仪小脸儿一红,赌气就要起身,公子成哪里会让?立时把她一搂,这一下可好,叶子仪的脸正被他按在了胸骨上,直磕得她鼻酸颊痛,立时眼泪就下来了。 “干嘛呀你。”叶子仪小手儿捂上酸痛的鼻子,咬着唇狠狠地白了公子成胸口一眼,正要再挣扎时,公子辟的声音忽然传来。 “子瞻,你这个童男可是出名了,十九跟她母后告状,说这童男妖术惑主,我先时还不信,如今看你这模样,还真有几分信了。” “她向来夸大其词,无可信之处。”公子成搂着叶子仪,对坐在对面的公子辟道。“十九娇蛮太过,也该管管。” “呵,母后就疼她一个,谁人能管?放眼这整个大梁,她也就听你几句话,我们兄弟,她可从没放在眼里过,要我说啊,你便就娶了她,弄到府中好好管教,父王王后才开怀呢。”公子辟在公子成对面坐下,身后的美姬立时上前为两人添酒。 “十九非我所愿。”公子成说罢,抚了抚怀中叶子仪滑软的发,全然不在意公子辟看叶子仪时那不甚赞同的目光。 “子瞻,你便是喜欢这童男也无所谓,只是你已经冠岁了,还不曾有个正经夫人,没有个儿女在身侧,便是你不急,宫里的贞夫人也急啊,自打知晓了你迷恋这个童男,贞夫人几次都想到你府上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呢。” 公子辟说罢,拍着大腿摇了摇头,拿过身前的酒杯一口饮净了。 “她说了什么?”公子成面色一沉,却是不高兴了。 “还能说什么,左右不过就是怕你因着男色误了婚事,身边又没个得力的女眷照拂,那秋姬跟了你多年,也没见产下一男半女,你又常年征战,她怎能不急?”公子辟说罢,搂过一旁的美姬道。“若我说,不若你宠幸几个姬妾,生下两个孩儿,也便就好了。” “麻烦。”公子成眼中带了几分不屑,一边抚着叶子仪的发一边道。“这些女子不甚安份。” “麻烦什么?女人么,不听话好好儿教训就是了,你从前也有不少美姬,你说你怎么就没几个留在身边的呢?啧,现在给你美人你又不要,单单看上了这么个小儿,真是!”公子辟越说越不高兴,指着叶子仪道。“这可是哪里好啊?值得你如此待他?” “你那些妇人,又有哪里好?”公子成这话一出口,公子辟怀中的美人便低下了头,一脸的羞愧模样。 “啧,哪里不好了?温香软玉,比你那瘦巴巴的少年不知好了多少。”公子辟说罢,搂着那美姬‘吧唧’亲了一口,灌了口酒水便向那美姬的小嘴儿亲了上去,酒水入了那樱唇檀口,缓缓流下一注闪烁的溪流,直流进她半露的香乳间。 叶子仪正在公子成怀中偷看,见到这一幕,立时给臊了个大红脸,忙又扎进他腋下,再也不肯抬头了。 公子成唇角儿微弯,任由叶子仪在怀中折腾,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她柔滑的发间抚动,倒像是在安抚一只不甚安份的猫咪。 公子辟见叶子仪扎进公子成的怀中,不由大笑出声,拍着大腿道。“子瞻,你这小儿好生羞怯啊,当真是有趣,有趣!” “确是有趣,只是顽劣了些。”公子成搓了搓手中软滑的长发,垂下眼眸。 “你若得空,去看看贞夫人吧,她总是念着你,从前你说忙着治军安民,现在回建康都一个多月了,也不曾见她一面,着实说不过去了。”公子辟见公子成不为所动,叹了口气道。“你这人啊,性子也太冷了些,怪不得贞夫人总说你太过寡情,不念情谊了。” “她那里,我实是不便前去,梁王欢喜于她,不喜外男出入她的宫室,你不是知道么。”公子成轻轻拔弄着叶子仪的发顶,淡然的语气中有几分落寞。 “这倒也是,只是这一回十九也哭到她那儿去了,便是你不去,贞夫人说不准什么时候自个儿跑到你那儿去看了。”公子辟抓起桌上一块鹿肉丢进嘴里,边嚼着边摇头晃脑地道。“我看你啊,也躲不得清静了。” 公子成抚着叶子仪的手一顿,他几不可见地眯了眯眼,面上是明显的不快。 “你也别怪十九,她虽然大了,却还是孩子脾性,如有空闲,你哄她一哄也就是了,十九那丫头也不记仇,说不准便把在你府中受辱的事儿给忘了。”公子辟不以为然地嚼着肉,往那美姬身上一靠,拿起桌上的酒杯饮了一口酒水,一副悠哉的模样。 “十九她,太过了。”公子成感觉到怀中的叶子仪僵着身子,气息不稳了,大掌向下一移,轻拍了拍她的背。 听着公子辟说的那些话,叶子仪是真气着了,这十九公主还真是给娇养得没边儿了,明明是她打了自己,这丫头还委屈了,到处告状,有没有搞错! 还有那个贞夫人,十之七八是公子成的老情人儿吧,入了宫还管着他后宅的事,也是够了,她是在公子成宅子上,可不放她走的是公子成啊,怎么这一个个儿的,都冲她来了?这还在宫里闹起来了,搞什么! 一群神经病!这十九公主就这么闲么?可是能有多委屈?有她无辜委屈么? 越想越气,叶子仪强压着怒气,小手不住地在公子成胸口抠着他衣襟上的纹路泄愤,她也不敢太用力,那一下一下地落在他胸口上,却是弄得公子成又麻又痒,直似痒入了心尖。 奢华的殿阁内,乐声慢慢转为更为低靡的曲调,乐师们都低着头在大殿一角弹奏,殿中有些权贵已经醉了,大叫大嚷着,与少年少女追逐着行乐,欢声靡语不绝于耳。 叶子仪听着大殿内不时传来的声音,直觉得两颊的热度要燃烧了起来,她在公子怀中蜷了蜷,若不是在宴席上,她真想就这么跑掉算了。 “别动。”公子成的声音微哑,他闭了闭眼,调了调气息,一下把叶子仪拎起按在了身边。 别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叶子仪却很清楚,刚才公子成身上的变化,直让她心跳不止,那刚才他的反应,她现在还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是因为这殿里的气氛吗?他怎么会…… 第四十六章 麻烦来袭 红着小脸儿咬着唇,叶子仪羞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公子成是故意带她来这种宴席的吗?可这、这是什么事儿啊?古代的人,也太放得开了吧? 猛然间眼前一暗,叶子仪抬眼一看,却是公子成从席位上站了起来,他眸色深沉地盯了叶子仪一眼,一弯腰将她打横抱在怀中,大步向着殿外走去。 “子瞻,你去哪里?”那公子辟正抱着美姬饮酒,见公子成要走,忙抬起头来唤住了他。 “此处太过吵闹。”公子成侧头回了他一句,便再也不理会嘻笑的公子辟,抱着叶子仪直奔殿门。 小脸儿别在他怀中,叶子仪感觉他心跳有点儿快,忍不住仰头看向公子成形状优美的下巴。 “我们可以回去了吗?”叶子仪期待地揪着他的衣襟,满脸的祈求。 “不要说话。”公子成玉白的面容带着一丝绯红,他耳根泛着淡淡的红晕,直是把那本就俊美的容貌衬得更加明艳,美得简直让人无法直视。 叶子仪侧了侧头,避开了他的容光,眼角儿却瞥见大殿中那混乱的画面,不由又是一阵脸红心跳,赶紧把脑袋扎进了公子成臂弯中。 这些权贵的宴席,可比外头的那些花柳之地更加开放,等回去了,怎么也得好好地寻个得力的男子出面了,现在生意做起来了,迟早要与这些权贵打交道,她一个女人,也不能假扮男装一辈子,若是拋头露面,难免被人看轻,还是安心在幕后比较好。 “成哥哥!你!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抱着他?” 这一声尖利的喝声带着哭音,叶子仪怎么都不会忘了这声音的主人,十九公主,那个十九公主竟然找到这儿来了! “十九,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被十九公主挡在殿门口,公子成不由拧眉。 “你、你从不大声同我说话的!成哥哥,你为了这个娈童,真的不顾及我了么?”十九公主眼中含泪,一脸的委屈,说罢,她指着叶子仪骂道。“你这妖人,还不快快下来!” “你闹够了没有!”公子成暴喝一声,那十九公主吓得倒退了几步,一下坐在了地上。 “公主!” “公主!” 随行的侍女忙上前掺起十九公主,却不想,那十九公主一甩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哭不要紧,大殿内立时出来了几个搂着美姬的贵族,见是十九公主和公子成,这些人探了探头,又回去了,独独公子辟和轩站在门口看着僵持的两人,全然没有顾及。 “呜呜呜……成哥哥,你、你、你怎可如此对我?我要、我要去告诉母后!我要去告诉母后!”十九公主坐在地上,哭得好不委屈,全然不顾及身在何处了。 “我说,你还抱着他,是想气死十九吗?”公子辟不知何时走到了公子成旁边,捅了捅他的胳膊,示意他放下叶子仪。 叶子仪也不想再招十九公主的恨,挣扎了两下,攀着公子成的颈子下了地,赶忙绕到了公子成身后。 那公子辟见了叶子仪,冷着脸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躲到大殿的阴影处去,叶子仪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大,只得拱了拱手,快步向着大殿旁的一尊铜狮后头奔去。 眼见着那十九公主慢慢止住了哭声,叶子仪不由也跟着松了口气,这家伙忒吓人了,也不知道公子成当初是怎么跟她纠缠的,惹下了这么刁蛮任性的公主,看样子今天这事儿是不能善了了,老天保佑,千万别再牵扯到她身上了。 相较于殿内的喧闹,小广场上一片压抑沉闷,公子成背着手站在高阶上,眼神冷漠地盯着下面勉强起身的十九公主,那冷傲的神情,直看得十九公主又是嘴角一拉,险些再次哭了出来。 十九公主仰着头,红着眼睛期期艾艾地道。“成哥哥,你当真不顾咱们从小的情意么?” “十九,我说过,我不曾心仪于你。”公子成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高抬着下巴,漆黑的眸子中一片清寒,却是最好的答案了。 夜色已深,殿外的小广场上,十几个火盆直照得这一片天地亮如白昼,火光映着十九公主的面容,那原本俏丽的容颜,此时尽是狰狞之色。 “你是因为那个娈童才变心了么?竟被他迷惑得这样深了?好,今日我便除了这个祸患,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用了什么妖术,让你变成这副模样!来人!把那妖人给我拿下!”十九公主一声清喝,立时涌上来了四个侍卫,这些侍卫手持长剑,直奔着叶子仪而去。 “十九,你真要如此?”公子成提步挡住了侍卫,他寒着脸,眼中已隐隐有了怒色。 “哥哥不必说这话吓我,十九是真心爱慕于你,断断不能让那妖人迷惑了你的心智,便是你记恨了我,今日我也要将他斩了!”十九公主倔强地仰着头,又恨又怒又是伤情地盯着公子成,高声道。“还不动手!” “十九,这是我的府中,你这是干什么?难道十一哥的颜面,你也不顾了吗?为个小儿胡闹至此,成何休统!”公子辟还要再说,却给十九公主狠狠一瞪,当下无奈地住了口。 “好,好!你们一个个都偏向着他,好,他们杀不得他,我杀!”十九公主说话间,已是满脸怒色,她大步走到侍卫身侧,一把夺过一个侍卫的长剑,双手拖着那剑,她狠狠地盯着叶子仪在铜狮后露出的脑袋,恨声道。“给我拦住公子!” 明亮的火光从十九公主身后透射而来,直映得她的身影如同鬼魅,她费力地拖着长剑一步一步走向叶子仪,院中回荡着那剑尖划过青石地的‘嘎啦’声,一声一声,声声都划在了叶子仪心上。 十九公主想杀她,不是玩笑,是真的想杀她! 这个认知让叶子仪再也淡定不下去了,看了眼一脸冰寒,正与四个侍卫纠缠的公子成,叶子仪眼珠一转,一转身便向大殿中跑去。 “你!你给我站住!叶长生!!”十九公主没想到叶子仪会掉头就跑,当下气得俏脸一白,拖着那长剑,叮叮当当地就追了过去。 正在劝着公子成的公子辟瞥见这一幕,瞪大眼愣了一会儿,突然脸色一变,忙提着衣摆向着大殿跑去。 “公主要杀儒士啦!十九公主要杀儒士啦!” 叶子仪一跑入大殿,扯着嗓子便喊开了,她只管往人多的地方钻去,混在一群正在行乐的宾客中,一脸的惊恐,倒是把这一群人给惊住了。 紧接着,拖着宝剑的十九公主便轻喘着气追进了大殿,她红着眼睛扫视了一圈人群,一见叶子仪,立马紧抓着宝剑冲了过来。 叶子仪哪里会等着她来?扭头就走,连滚带爬地向人群中退去。 见了气势汹汹的十九公主提着宝剑,人群中那些女姬最先惊叫了起来,四散着逃了开去,那些衣衫不整的贵族就更狼狈了,吓得连滚带爬,有几个更是软着脚哭了出来,场面一片混乱。 “叶、叶长生!你……呼呼……”十九公主一边拔着眼前胡乱奔跑的宾客,一边气喘吁吁地寻找着叶子仪的身影,没一会儿便跑不动了,拄着那明晃晃的大剑直喘气,气得通红的面颊上直是香汗淋漓。 “十九!你这是干什么!年关大节的,非要在我这里见血不成!”公子辟冲进殿中,一把夺过十九公主手中的铜剑丢在地上,气极败坏地道。“不要任性了!” “十一哥!”十九公主含着泪扑进公子辟怀中,委屈地大哭起来。 趁着这公子辟安抚十九公主,叶子仪躲在众人身后,蹑手蹑脚地向着殿门而去,刚走出几步,那边公子辟的声音便传来了。 “来人!把那个冲撞公主,扰乱宴席的叶长生拿下!”公子辟一声怒吼,殿中的卫士立时冲了上来,一把按住了叶子仪,把她押到了公子辟和十九公主面前。 “十九,莫要哭了。”公子辟拍了拍十九公主的背,冷眼看着被按在地上的叶子仪,沉声道。“人给你拿来了,你要如何处置,随你。” 公子辟,这是要让十九公主当众杀了她么?叶子仪咬着唇,抬起头望向殿门,只看到轩拦着两个提剑的侍卫,却是不见公子成。 他不能出面吧,现在公子辟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今天怎么也难逃一死了,轩不会冒这么大风险救她,公子成……叶子仪苦笑,他还真是她的克星啊…… “把他拉出去,给我砍了!”十九公主一声厉喝,红着眼睛瞪着叶子仪,真是好不恼怒。 “呵呵。”被两个卫士押着的叶子仪冷冷一笑,慢慢抬起头来,她冷笑着盯着十九公主道。“公主无故斩杀儒士,连逃也不许,还要加个莫须有的罪名,大梁权贵,就是这么惜才的么?”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那些刚才被十九公主惊吓了的贵族都私下议论了起来,两个按着叶子仪的卫士相互看了看,一时也不敢把叶子仪押下处置,都是齐齐看向了公子辟。 第四十七章 如此清醒 叶子仪这番话,份量很重,求贤纳才,尊儒重道,一向是大梁历代皇帝提倡的,所以,从来文人在大梁都是被优待,厚待的,十九公主身为皇族,无故斩杀儒士,自然是不被允许的。 此刻,殿中那些方才被十九公主冲撞的贵族仕人看十九公主的眼神好似看个无知蠢妇,直是让十九公主又恼又恨又是不知所措。 见到众人如此,叶子仪接着道。“敢问公主,在下是如何冲撞了公主的?” “你!”十九公主语塞,这件事本就是她听人说公子成带这个娈童赴宴,一时气愤做出来的,真要讲叶子仪犯了什么错,一时她还真找不出来。 “辟公子说在下扰乱宴席,若不是十九公主提剑要取我性命,叶某何以会慌不择路,进了大殿躲避?辟公子爱护妹子是真,如此不问事非一味袒护,却是过了,阿叶今日枉死,实是不甘!” 到了这个地步,叶子仪也不客气了,把两个皇族的罪过都数落了一番,事情也交代清楚了,仰着头一副威武不屈的模样。 “这……”公子辟没想到叶子仪这么三言两语就把实情说了出来,全然没给两人留下颜面,与宴的宾客不止是大梁的权贵,还有别国的贵胄,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却是于他大大的不利了。 “你、你……”十九公主气得脸上一阵儿青,一阵儿白,却是不知道怎么反驳叶子仪的好,眼见着众人开始对着她指指点点,当下一拂袖,捂着脸便跑了出去。 算账的跑了,公子辟这儿可是不好收场了,他咬牙看着地上的叶子仪,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真是好不为难。 “让开!”公子成沉冷的声音自殿门前响起,却是在殿门前被阻住的两个公主的侍卫,又在挡着公子成,不让他进殿。 十九公主正跑到了殿门口,她抬脸望着公子成,一副极尽委屈的模样,见公子成不看她,不由颤声道。“成哥哥……” “带上你的侍卫,滚!”公子成哪里有半分怜香惜玉的模样,那如千年寒冰一般的双眼把十九公主一扫,直吓得她生生地打了个颤。 “成哥哥,我……”十九公主后退了一步,低着头还要再说,却给公子成打断了。 “从今而后,不许你再踏入我府第半步!”公子成冷冷地撂下这一句,看也不看脸色骤白的十九公主,只瞪着门口那两个侍卫。 两个侍卫互看了一眼,知道再拦下去只会让十九公主更难看,当下向后一退,让开了门口。 大步走进殿内,公子成站到叶子仪身边,冷声道。“还不向公子辟赔罪?” 叶子仪从善如流,挣开那两个卫士的钳制,伏地对着公子辟一拜,清声道。“长生失仪,还请公子宽宥。” 叶子仪这一句失仪,把之前的冲撞扰乱宴席的罪名推了个一干二净,公子辟也不好一味追究,只得背着手道。“叶先生既如此说,便罢了吧。” “公子宽宏,长生方才失言,还望公子不罪。”叶子仪不想竖敌,刚才批评公子辟的话,自然得圆回来,这话一出,公子辟果然脸色好转了许多,上前一步虚扶起了叶子仪。 “都是误会,先生言重了,不必如此。”公子辟笑着打量了眼叶子仪,向旁边的公子成道。“子瞻,你这小儿,果然不一般啊。” “扰了兄的宴席,得罪。”公子成向着公子辟一拱手,对刚刚站起来的叶子仪道。“走。” 目送了二人出了殿门,众人的议论声慢慢大了起来,公子辟始终盯着两人身影消失的殿门,好一会儿才面色如常地重回了首位。 跟着公子成出了殿门,叶子仪脚步虚软地紧跟着他的步伐,几乎是跑下了那殿阁的青石台阶,直是过了那火把明亮的小广场,她这才心有余悸地回过头去望了眼那灯火辉煌的殿阁。 公子辟,真的不似他表现出来的一般只知道吃喝玩乐,这个人,阴毒狠辣,刚才的情形,就是帮着十九公主要取她性命的,她好似没得罪过公子辟啊,为什么他想要她的命? 叶子仪想不明白,她慢慢低下头去,移步跟上了公子成,闻着自己满身的酒菜臭味儿,叶子仪禁不住苦苦一笑。 今天她应该跟着勇走的,如果跟着勇离开了,就不会发生刚才的事了,秋姬,十九公主,蒙公,公子辟……这些人她明明有机会躲得远远的,偏偏就是不能如愿! 如果不是遇见了绯,如果不是公子尤,她也许已经回到越人府中了,那个少年,也不知怎么样了,还好公子尤没把这事儿闹大,若是真闹大了,只怕这个绯很难保命了,罢了,好歹救了条性命,今日的苦,她也不算白受吧。 直到跟着公子成上了马车,叶子仪还是有点儿手脚发抖,刚才的死里逃生,太过惊险,现在想想还是让她后怕,如果十九公主再强势一点儿,断断没有她的活路,还好她只是个娇纵的小女孩儿,没有及时反应给她安个什么必死的罪名。 “过来。” 昏暗的车厢内,公子成的声音分外清晰,叶子仪一抖,侧过头看着黑暗中他的轮廓,却是没动。 “过来。”公子成又唤了声,声音中却是有了几分温柔的意思。 “公子说过,没人会再伤阿叶半分。”叶子仪的声音还有点儿抖,那声音中的冷意失望,也愈加明显。 “是我思虑不周。”公子成倒是爽快,立马认了。 “阿叶今日,一连两次,险些丢了性命。”叶子仪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却是带了一丝哽咽。 “你要说什么?”公子成的声音转冷,昏暗中,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叶子仪身上,让她一下便控制不住泪水,两行清泪,如泉水一般潸然而下。 “公子还是放我走吧,公子明明护不得我,又何必诓我?阿叶的命只有一条,不想再拿它涉险了,今日是秋姬,十九公主,哪一天再跑出几个来,阿叶十条命都不够她们算计玩耍的,公子只想着自己,到底有没有为阿叶想过?” 叶子仪这是实话,凭公子成的相貌地位,爱慕他的女子多了去了,她怎么也避不开的,而面对这些女人,太累,她不想今天的事再发生第二次,这一次是急智救了她,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她总有词穷理亏的时候,那个时候,她要依靠谁?一味叫她隐忍的公子成吗? 如果他真的喜欢她,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不该让她处在这样的境地。 自打重遇了他,从没有哪一刻叶子仪如现在一般清醒,因为有着荆妩的记忆,她很清楚这个时代的规则,也很清楚,公子成和她之间是有多大的鸿沟存在,他不可能只属于她一个人,也不可能只做阿福的父亲,而阿福做为妾氏生的庶长子,根本不会有幸福。 慢慢垂下眼,叶子仪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这二十多天的相处,他们之间是有所改变的,可是,有些东西,毕竟是无法改变的,与其三个人受苦,不如她和阿福两个人相依为命。 “你何必多想?十九从未如此过,阿叶,不要再提离去的话了。”公子成捏了捏眉心,刚才与那两个侍卫动手,又动了气血,以至于他已经没有精力再理这些妇人之事,劝说叶子仪了。 叶子仪不想再与公子成争执这事了,因为她知道,不会有结果的。 公子成从来没把这些争风吃醋的事放在心上,又怎么会知道她的苦处呢?他只想着《荆公密要》和宝图吧?她的生死,只在这一本密要那一张不存在的宝图上,之所以他还留着她,也许不过是因着这些荒唐的玩意儿罢了。 缓缓地闭上眼睛,叶子仪靠在车壁上,慢慢地蜷作了一团,她的心一点一点向下沉着,小脸儿埋入膝盖中,轻轻地啜泣起来。 公子成的黑眸始终落在叶子仪身上,见她如此,几次伸出手去欲将她圈入怀中,他又生生地忍住了。 这段时间太过娇纵这个小家伙了,以至于到了今时今日她还不安份,依旧如此口不择言,她不知道,今日得罪了十九公主便是得罪了梁后,今后她留在自己身边,要护着她谈何容易?不管是齐国还是梁国,她这般的性子,迟早是要惹下大祸的,他得想想,要怎么护住她才是。 夜风寒凉,吹进车帘,带着九分的寒意,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叶子仪望着那车帘缝中偶尔透入的灯光,眼神有些空洞。 今天让轩帮忙带话,不知道他几时能带到,勇想是回去会告诉越人的吧?在勇下一次出现之前,她得想想,再想想有什么万全的法子能脱离公子成,远远地逃开他去。 安静的车厢内,除了车轮转动的‘隆隆’声,只有公子成与叶子仪互不相闻的呼吸清楚地响在各自耳边,叶子仪不说话,公子成更是安静,两人便就如此沉默了一路,直到进了公子成的府邸,都再未开口。 第四十八章 见贞夫人 下了车,叶子仪很是规矩地跟在公子成身后,她很平静,刚才在车上的失控,她已经调整得很好,好到让公子成很不舒服。 及至到了延月殿前,公子成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见到公子成停下,叶子仪也低着头停了下来,她始终与他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这一停,又退了一步,却是显得与他有些远了。 殿内的灯火打在叶子仪单薄的身子上,鸦青色的缎袍与她那乌黑的发,黑黄的面容仿似溶为了一体,这样一退,似是要隐入了背后的黑暗,连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 不知怎的,公子成的心一阵空落,他忙忙地伸出手去,一把把叶子仪从黑暗中拉到眼前,双眸紧紧地锁在她平静的黑瞳上,却是心中的不安又深了一层。 “夜深了,公子,入内歇息吧。”叶子仪被公子成一拽,背后的伤口又是一阵扯痛,她强忍着那疼痛,垂下了眼眸,连声音都没有一丝起伏。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公子成仔细地看着叶子仪的眼睛,却是怎么看都只见到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这让他莫名地开始烦躁起来,抓着叶子仪小臂的手,也愈发的用力。 “公子,你弄疼我了。”叶子仪微微皱眉,背上的伤口痛得难受,又被公子成扯着手臂,她挣不过公子成,干脆侧过头去咬紧了牙关。 “阿叶……”面对这样的叶子仪,公子成有些无可奈何,他不想再伤她,可是她所作所为,却又让他难于接受,明明他已经如此对她,为什么她一遇事总是想着逃离?她到底想要什么,他不明白,也不想太过明白,女人么,太过宠纵,终有一日会变成祸端。 叶子仪不说话,纤长的眼睫遮住了所有情绪,只有嘴角那一点倔强的弧度昭示着她此刻的不甘与委屈。 公子成闭了闭眼,慢慢松开了手,长袖一拂转身走向殿门,门口的叶子仪站在原处,眼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大殿的幕帐后,心中忽然涌上一股酸楚。 他不该就这么放开她的,他该好好地责备她,哪怕骂上两句也好,那样,也许她会更坚定一点,公子成,这个男人啊,真真是她的克星,总是在她想要改变时做出让步,总是能触动她心中的柔软,唉,她该怎么办? 抬头望着天空那深蓝色夜幕上的皎白明月,叶子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脚步沉重地走向那黑底金纹的幕帐。 …… 经过了两日晴天艳阳,建康城中又迎来了一轮阴霾寒雨,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早上直下到了中午,冰寒的湿气冲破了外殿,隔着幕帐都能感受得到。 裹紧了身上的裘衣,叶子仪在幕帐前晃了晃,放弃了去外面透气的想法,转身又走回矮榻,坐在榻沿盯着地面发呆。 端坐在对面长几后的公子成瞟了她一眼,淡淡地道。“这几日不要出去。” “是十九公主,还是公子的哪位红颜知己又要寻阿叶的麻烦了么?”叶子仪垂着眸子,语带讽刺,她原本是不想激怒他的,可是这话一出口还是变了味道。 “阿叶,你定要这般与我说话么?”公子成放下手中的竹简,脸色一沉。 “公子要阿叶如何说?阿叶总是奉承公子,太累了,公子还是让我……”叶子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公子成打断。 “你哪里也不准去!便给我待在此处!”公子成把手中的竹简往几上一扣,黑不见底的眸子一沉,气息已是有些不稳了。 “公子要囚禁我到何时?”叶子仪慢慢抬起眼来,那双无神的黑眸,看得公子成心头一闷。 “你不知你闯了什么祸,老实些!”近几日年关,皇族中酒宴不断,公子成很明白,那一夜十九公主的事,很容易便会传入宫里去,而贞夫人,这一两日,必定要来了。 叶子仪凄然一笑,声音微哑地道。“既然不能善了,公子何必留阿叶在此?我不在公子身旁,当是更安稳自在。” “你……”公子成刚要劝叶子仪安份,幕帐一动,却是拂右进了来。 “公子,贞夫人到了。” 公子成看了眼叶子仪,起身理了理袍服,淡淡地道。“现在何处?” “已至延月殿外。”拂右拱手言罢,担忧地瞄了眼叶子仪,迟疑道。“公子,他……” “带阿叶从浴殿出去。”公子成才吩咐罢,就听外头一个雍容的女声响起。 “阿成,你藏他作什么,你这小儿,有何不可告人之处?” 屋内的公子成面色微微一变,他大跨步下了地台,直奔幕帐而去,刚走到那黑底金纹的幕帐前,幕帐便被人从外面挑了开来。 “几个月不曾见你,越发的不长进了。” 幕帐后,一个宫装美人亭亭而立,这美人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头上梳着百花芙蓉髻,一身浅碧色的宫装在灯光下隐隐流着银光,那五官妩媚雍容,与公子成倒是有几分相像。 “贞夫人。”公子成躬身一拜,却给那女子上前托住,拉着他的手便埋怨起来。 “什么贞夫人,叫姑母,你这孩子,回来也不进宫去看看我,还是十九那丫头找我来哭诉我才知晓你回来了,怎么,你竟是这样忙碌,连陪着姑母说会儿话的空都抽不出来么?”贞夫人边埋怨着公子成,边拉着他的手往里走,却是把一旁跪在地上的叶子仪给忽略了。 “前些时候有蛮胡在扶州作乱,侄儿奉梁王之托前去相助,回来时理了些地方的政事,便耽搁了。”公子成托扶着贞夫人的手臂在长几旁坐下,自己撩衣跪坐在了下首,自始至终都是神情淡淡,没有一丝情绪。 “你啊,整日里东跑西行的,仗是打了不少,这功也可立碑了,倒是说说,几时把十九娶进门来?她那么真心实意地为你,你便是块石头,也该动一动情吧?”贞夫人说着,慈爱地看着公子成道。“姣最小的孩儿都六岁了,连他都有了家室,你怎么便就不急呢?” “这些女姬,都不合阿成心意。”公子成坐得端直,正好挡住了身后跪伏在矮榻边的叶子仪,他说话时容色淡淡,看得贞夫人不由叹气。 “唉,你这孩子啊,什么都好,只是这人生大事,也太迟了些。姑母知道,十九哪里都是不差,便就是这脾气,唉,也怪王后太娇宠她了,真是不晓事,怎么让个奴才弄得整日里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阿成啊,你从来便不喜男色,如今这是怎么了?莫非他真有妖术?” “姑母莫听十九胡言,她近来频频惹事,我已禁了她来府中了。”公子成说着话,婢女已捧着茶簋放在了几上,他执起长勺舀了碗茶奉给了贞夫人,仍旧端身正坐。 “十九贵为公主,不过是打了你一个家奴,你何必与她计较至此?便是她将这奴才打杀了,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有什么要紧?现在你不让她进府,可知她有多伤心难过?”贞夫人的声音清婉柔和,却是字字诛心,叶子仪伏在地上听着,心越来越沉。 “姑母,这人不是我的家奴。”公子成眉头微皱,一张俊脸瞬时冷成了寒冰。 “不是家奴又如何?十九是公主,这上下尊卑之礼,岂容得一个小儿随意而为?如今闹出了这样的事来,皇室的颜面何在?你的颜面何存?他若真是个忠心的,当以死谢罪才是,如何弄出这许多事来与你为难?”贞夫人也有些生气了,她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看着公子成的眼神满满的不赞同。 “姑母今日是特意为此事而来?”公子成不答反问,却是让贞夫人更不满了。 “怎么,有了这个小儿,连姑母你也要断了亲情?”贞夫人越说越气,一拍桌子道。“你那个小儿何在,为何不来拜见!” “姑母。”公子成刚叫了一声,便被贞夫人拿眼一横,只得道。“阿叶,过来见过贞夫人。” 知道这贞夫人是特意来找她麻烦的,叶子仪不敢造次,她膝行到公子成身后,理衣下拜,很是端正地行了礼,伏地恭声道。“阿叶拜见贞夫人。” “你便是那妖术惑主,颠倒是非的叶长生?”贞夫人扬着下巴,拧眉看向伏在地上的叶子仪,语气很是不善,那言语间,只把叶子仪当成了个奴婢,没有半分客气。 “姑母,阿叶他……”公子成正要为叶子仪辩解,贞夫人却冷冷一笑,站起身来。 “好啊,先时十九说你偏向这小儿,我原是不信,现在看来,却都是真的!”贞夫人慢慢走下地台,站到叶子仪面前,冷声道。“抬起头来!” 叶子仪依言抬头,却见贞夫人侧过身去,动作很是优雅地拿起那碗茶汤,她唇角微扬起个嘲讽的弧度,一扬手,手中那一碗滚烫的茶汤冲着叶子仪的面门便泼了下来! 抬眼望见贞夫人拿杯子的手一动,叶子仪第一反应就是低头,那滚烫的茶汤正淋在她头皮上,直烫得她险些叫出声来,强忍着颤抖着伏在地上,她咬紧了牙,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第四十九章 回复女儿身 公子成转头正看见这一幕,眼看着那热气直冒的汤水淋上叶子仪头脸,他不由双眼一睁,身子微微动了动,见叶子仪被烫却没有反抗,他终是眼中闪过一丝疼惜,又转回头坐正,轻轻闭了闭眼,双拳缩在袖中紧紧攥住,珠粉色的唇几乎抿成了一线。 贞夫人教训罢了叶子仪,扬着下巴把手中的茶碗往旁边一递,跟随在贞夫人身旁的宫女双手接过,侍立一边。 “哼,真是恶心!”贞夫人一甩袖,重又走回原位优雅地坐在软垫上,冷着脸对公子成道。“阿成,你我姑侄从小便相依为命,我一直视你如己出,如今出了这一档子事儿,我不能放手不理,这个小儿,留不得,是你自己动手除了他,还是姑母替你除了他?” “姑母,我与他并非是断袖之交,为何定要取他性命?”公子成口气稍稍有些急,那头的贞夫人已是冷笑出声。 “非是断袖?阿成,你从儿时姑母便在你身边,你如何看重一个人,真当我看不出么?”贞夫人说着,盯了跪在地上的叶子仪一眼道。“这个人已是惑乱了你的心神,若是留他,你终有一日会着了他的道,变成个废人!” “姑母为何如此武断?”公子成隐隐有了怒容,更是让贞夫人冷笑不已。 “呵,阿成,姑母在宫中,看多了这样的戏码,也见多了这样的人,他攀附你,迷惑你,是因着你是公子成,是被这大梁大齐都看重的将帅,圣人,这人为着一己私欲,败坏你的德行,难道不该杀么?”贞夫人说罢,对一旁侍立的宫女冷声道。“取麻绳来!” 麻绳? 叶子仪伏在地上,猛地瞪大了眼,这贞夫人……该不是想用麻绳勒死她吧? 想到这里,叶子仪不由看向公子成,这家伙,死活都不让她离开,现在他姑姑要把她弄死了,他还要她忍吗? “且慢。”公子成举起手来轻轻一抬,叫住了那要去取麻绳的宫女,转头对殿中的婢女吩咐道。“取女装来。” “阿成,你这是做什么?”贞夫人见公子成如此,不由更是生气,她抖手指着叶子仪怒道。“你以为你给他穿了女装,她便是女子了不成?” “阿叶本就是我的妾室。”公子成说罢,对叶子仪吩咐道。“荆姬,且去清洗换衣,再来见礼。” 地上跪着的叶子仪一僵,他果然早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不放她,让她在他身边受苦,为了《荆公密要》,为了宝图,他还藏得真好啊。 叶子仪无声地冷笑,忍着头上身上的痛楚,她颤声道。“是。” 贞夫人狐疑地看着叶子仪走出寝殿,盯着公子成道。“阿成,你几时纳了妾氏?为何要她着男装示人?你这是……” “她本就是我的贵妾荆姬,不过是顽劣了些,如今姑母也罚过了,便饶了她的死罪吧。”公子成说罢,又为贞夫人添了一碗茶道。“她身上关系着《荆公密要》,姑母还是留她一命的好。” “《荆公密要》?荆姬……难道她是荆氏的后人?”见公子成点头,贞夫人面色缓了缓,埋怨道。“你这孩子真是的,怎么不与我通个气?真若是我一怒之下杀了她,没了密要岂不麻烦?” “我自有分寸。”公子成回复了平日里冷崚的模样,倒是让贞夫人很是愉悦。 “你知道便好。我就说么,我的阿成怎么会与那些无用的纨绔子弟一般,只知道纵情享乐,全然不顾体统。”贞夫人微微一笑,当真是媚眼流波,风情万千。 “阿成谨记姑母教诲。”公子成微微垂下头去,黑玉般的眸子中没有一丝温度。 “这便是了,你万万不可忘记你母亲是怎么死在那齐后手中的,听姑母的话,好好的娶了十九公主,等那太子再做下几桩错事,姑母便动用那边亲族之力,让你稳稳地登上太子之位!将来你做了国君,想如何拿捏那贱人,不都随了你的意?” “阿成记得,只是这婚事,待得了密要再行计较吧。”公子成这话,似是很合贞夫人的心意,她含笑点了点头,看了眼叶子仪刚刚走出的幕帐,满意地一瞥。 “嗯,这便好,你也真是的,这荆姬人已在你这里了,怎么密要还没下落?她这妇人真真是不晓事,既然有那密要,就该好好地呈来给你,这样磨人,实实该好好儿教训!”贞夫人说着,又瞟了眼那幕帐道。“你也不要太过宠她,免得她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再冲撞了十九。” 公子成拿过桌上婢女盛好的茶碗,轻抿了一口,淡淡地道。“已教训过了。” “如此最好,十九那里,是万万不能再得罪了,你这个荆姬,且藏着吧,莫要让她知道了又生事端。”贞夫人说罢,笑盈盈地品了口茶道。“阿成,这次去扶州有什么新鲜事儿,快与姑母说说。” “是。”公子成微微欠身,开始慢慢讲述起路上的见闻来。 贴在幕帐后听着里头动静的叶子仪慢慢直起身来,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向着殿门走去,直是越走越快,最后提着衣摆放开脚步跑了起来。 捧着衣物的婢女正走到殿门口,见叶子仪跑了出来,忙开口问道。“咦?先生要去哪里?” “浴殿。”叶子仪拋下这两个字,出了殿门一拐,当真向着浴殿奔去。 一直跑到浴殿门口,叶子仪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她停下脚步,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满面泪痕了。 抬袖拭了拭脸上的泪,叶子仪深吸了口气,喃喃地道。“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早就知道了啊,有什么好哭的?” 是啊,她早就知道公子成是在利用她,只是这话如今在他嘴里说出来,竟是扯动了心肺似的疼,那满不在乎的语气,那理所当然的态度,还真是让她清醒了,只不过这一回,清醒得更彻底而已。 脚步沉重地步入浴殿的大门,叶子仪漆黑的眼瞳慢慢变得清澈,脚下的步子也慢慢变得轻松自如了许多。 既然已经暴露了身份,既然公子成是这个打算,她还有什么好顾及的?他要玩儿猫鼠游戏,她奉陪就是了,这样的姑侄俩,还真是一家人,倒还亏得她这些日子没有陷入公子成的陷阱,《荆公密要》是吗? 叶子仪冷冷一笑,好,临走前,她便陪他玩儿一出虚情假意的游戏,等到他动了心思,到时她也这样狠狠地抛下他!公子成,你也好好体会体会被人戏耍的滋味儿吧! 浴殿中一片温暖,叶子仪有些发狠地看着那不远处的汤池,边走向那大池边褪去身上的衣物,及至池边,已是不着寸缕。 看了眼池水中那浑身黑黄的身影,叶子仪嘲讽地一笑,倾身一跳跃入了那温热的水中。 池水温暖,没过发顶分外的舒适,叶子仪在大池中滑动着,轻轻拂去手臂上的棕黑色,转眼间,一抹莹白便在池中闪现。 许久没有好好儿地洗过一次澡了,这一次叶子仪洗得很畅快,也洗得很仔细,她从头到脚把自己收拾一新,再出水时,已是清丽佳人一枚了。 洗去了身上装扮的易容粉,叶子仪换上婢女寻来的鹅黄色襦裙,把湿发扎在脑后,昂首挺胸地迈着碎步往延月殿而去。 出了浴殿,外面已是霞彩暗隐,夜幕四合,入夜的风有些寒凉,被这冷风一吹,叶子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带动得背上的伤口一阵疼痛,她小跑着回到大殿,直冻得在殿门处搓手。 殿门前的拂右看着变了模样又换了装束的叶子仪,不由瞪大了眼,结结巴巴地道。“叶、叶先生?” “拂右大哥。”叶子仪唇角儿微翘,一张白瓷般的小脸儿上,眉眼弯弯,朱唇点绛,却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是。”拂右赶忙低下头去,忙忙地向后退了一步,不敢再看。 叶子仪不好与拂右多说,当下与他点了点头,向着内殿而去。 寝殿中,公子成还在与贞夫人娓娓而谈,那清靡的嗓音自幕帐后传出,听着却让人口中发苦。叶子仪站在幕帐前调整了呼吸,伸出莹白的小手一揭幕帐,低着头走了进去,伏地便拜。 “荆姬拜见贞夫人。”叶子仪的声音有种天然的从容,这样心平气和地叩拜,端庄大方,倒是有几分大家风范。 “抬起头来我看。”贞夫人收起了笑容,略扬起下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眼中满是不屑地俯视着叶子仪。 “是。”叶子仪微微翘着唇角,慢慢抬头,一旁的公子成忍不住好奇,侧过身也向她看去。 灯光下,那个三年前还显稚嫩的少女,如今已经出落得更加有韵味,那种恬然华美的姿态,眼神流转间,已是能勾动人心魄,那么一笑一动,如同一枝盛开的芙蓉,清柔婉约,却又娇丽出众,竟是美得让人难移开眼目。 看到这样的叶子仪,贞夫人也是一愣,旋即皱起眉来,她看了眼一直盯着叶子仪的公子成,红唇一抿,不由拉下脸来。 第五十章 一室温柔 “你就是荆氏?”贞夫人又问了一遍,似是有些不太相信。 “是。”叶子仪垂眸,回答得不卑不亢。 “你既身为女子,就该好好看顾你的夫主,着男装,惹事非,还冲撞了皇族,你夫主不屑于管教你,本夫人可不能容你如此,从今日起,你再不许出这公子府半步,直到懂得循规蹈矩为止,可听见了?”贞夫人沉着脸,言语间皆是对叶子仪的不满。 不许出公子府半步?叶子仪不由瞟向公子成,他们,是要软禁她吗? “看你夫主做什么!”贞夫人媚眼一瞪,冷笑道。“阿成姑息你,我可不姑息你!再若犯错,定将你关入地牢!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是,荆姬记住了。”看着公子成坐得端直的背影,叶子仪垂眸伏地,很是规矩地向着贞夫人伏拜了下去。 “荆姬,你既是跟从了你的夫主,当以夫主为重,你荆氏一门早已败落,阿成肯纳你为贵妾,是他敬着荆老太公的英勇,你是荆氏的后人,自当知晓《荆公密要》的下落,如今你拒不献出密要,是何居心?”贞夫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听得叶子仪心中一阵窝火。 “禀夫人,荆姬自小在外长大,回到故里时,父亲早已过世,母亲临终之时,并不曾提过《荆公密要》一事,此事荆姬尚且无从知晓。”叶子仪的声音透着惊恐,贞夫人听了,看也不看她,只把手中的茶碗重重地放在了几上。 “好了,阿成,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宫里去了,处置她的事,便交由你吧。”厌恶地盯了叶子仪一眼,贞夫人站起身来理了理裙裾,莲步款款地下了地台。 “是。”公子成随在贞夫人身后起身,扶着她的手臂出了幕帐。 叶子仪一直伏在地上,直到殿内的人都走净了,她才慢慢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看向那黑底金纹的幕帐。 还真是无耻啊,软禁了她,还想让她双手把《荆公密要》送给他们?真是好笑! 叶子仪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一双黑亮清澈的眸子中,精光点点,瞬时间少了清婉懦弱的模样,更多了些锋芒睿智。 过了不长时候,公子成又回到寝殿中,见叶子仪还跪在地上,他淡淡地道。“起来吧。” 走了几步没听到身后的动静,公子成不由停住,他转身见叶子仪还跪伏在地上,负手道。“你乔装一事,暂不追究,起身回话。” “妾并非为着此事,只是斗胆有一请求,还望公子应承。”叶子仪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对公子成识破她身份的事全然不在意,竟是半句没提。 “说。”公子成看着眼前这纤柔的鹅黄身影,突然觉得心跳得有点儿快,这个他曾经恨极了,一直想要好好收拾的小丫头,如今他只想拥入怀中,好好收藏,这种感觉来得突然,也来得陌生,从没有一个女子如她这般能触动他心神,一时间,他有些茫然,看着她恍惚起来。 “荆姬请公子为妾找禁足之处时,能发一道禁令,圈禁妾的处所,无公子之令,旁人不得进入,不得探视。”明知道不会有多少用处,叶子仪还是想求上一求,现在她的身份是荆姬,不管几时可以离去,她只想讨个清静。 “只这一件么?”公子成的声音透着柔和,算是答应了。 “公子……能不能把听松阁赐给妾居住?”叶子仪慢慢抬起头来,一双湿漉漉的眼儿带着祈求地望着公子成,真真是让人想不答应都难。 “可。”公子成对上她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那双黑亮的瞳子中如含明星,直让他有种快要沉沦的错觉。 慢慢地走到叶子仪面前,公子成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他仔细地看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望着她那因迷惑而微微歪向一边的小脑袋,他不由淡淡一笑。 这一笑直如乌云破月,花绽初开,只是短短一瞬,却是有蛊惑人心的魅力,叶子仪眨了眨眼,有点儿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公子成笑了?干嘛看着她笑?还笑得这么好看?哼,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慢慢伸出手去,抚着她柔滑的发,公子成的声音带着一丝罕有的温柔。“刚才可是烫到了?” 什么? 叶子仪微微睁大了眼,往后缩了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还是公子成吧?怎么变得如此温柔了?还想耍什么花样? “等等。”公子成说罢,起身走向长几,从那长几后的一堆书简中挪出个小木柜来。 温暖的光线中,公子成高大的身影蜷在那暗棕色的小木柜前,有点儿不太协调,他不断地翻找着什么,直弄得那里头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 叶子仪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发觉,前些日子偶尔会有的对公子成的那些心动渴望,现在都不复存在了,便是他那么对着她笑,她也不觉得有半分欢喜,她的心是木然的,竟是木然得没有感觉了。 不一会儿,公子成拿着一只黑色的细陶瓶走回叶子仪身边,大手一捞,搂着她的细腰把她从地上捞了起来,他拉着她走到鹤灯下,扒开那一头青丝,轻触了触她被烫得发红的头皮。 “咝……”头上被烫的地方已经红了一片,叶子仪疼得一缩,公子成却拉着她的胳膊往身前一带,轻轻圈住了她,一边圈着她,他一边打开了手中的瓶子。 随着那瓷瓶的塞子打开,一股淡淡的药香便飘散了开来,叶子仪闭了闭眼,忍不住暗暗叹息。 何必呢?这一身的伤,如果不是他,她又怎么会有?为她涂药,是想要她感恩吗?她可不是那样的傻女子呵。 倒出一点瓶里的药油,公子成小心地在叶子仪发间红肿处涂抹着,每每见到她缩肩后退,他都会将她搂得更近一分,如此几个来回,叶子仪的鼻子都给他埋进胸口了。 擦好了药油,公子成把那瓶子递给殿中的婢女,依旧紧紧地搂着叶子仪不放,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不要记恨姑母。“ “嗯。”叶子仪闷在他胸前,哼出了个音来,算是答话。 有什么好记恨的,反正还不就是这样?她要忍,她得忍,她什么权利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他也只能像这样给她的伤口上弄些药粉药油,便算是天大的恩德了,不是吗? “荆姬……”感觉到叶子仪身体的僵硬,公子成叹息着闭了闭眼。 在姑母面前,他不能太过维护她,那样,只会让姑母更厌憎她,禁足便禁吧,于她也算是好事,至于十九……他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灯火映在这一玄一黄的身影上,被玄衣包裹的鹅黄衣衫那么鲜亮,与那玄色半点不曾相融,黄与黑,如此的泾渭分明。 任由公子成抱着,叶子仪腰背挺直,她木着一张脸,茫然地侧过头,看着对面的鹤灯微微发愣。 城里的路线,经过了见公子成之前那一个月的调研市场,她已经比较熟悉了,接下来要做的,是怎么避过公子成的眼睛,顺利地出城去,看他现在对她的态度,可能一时半刻不会厌烦她,要不然,还是冷着他吧,慢慢他觉得无趣了,她也许就有机会了。 “去榻上躺着。”公子成抚了抚她脑后的长发,低靡的嗓音如同情话。 “公子,我的伤还未痊愈,还不能……”叶子仪低着头僵直地站着,紧紧地抿着双唇,她的伤还没怎么好,他竟然想……都说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还真是古今通用的真理。 “嗤……”公子成轻笑了声,扶着她的双肩道。“我知。” “那、那我先睡了,荆姬告退。”叶子仪说着,屈了屈身就要往外走,脚步匆匆地走到幕帐前,她忽然省起,外头天已经黑了,听松阁又没有被褥取暖的物件儿,她去了怎么过夜啊? 抓着幕帐的小手儿紧了紧,叶子仪忽然发现,自己今晚貌似只能继续和公子成同处一室了。 公子成一直在看着叶子仪,眼中隐隐带着笑意,见她站在幕帐前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不由走上前去,贴近她的背站住。 “你要去何处?”公子成的大手搂上叶子仪的纤腰,温热的掌心贴在她腰腹上,叶子仪不由浑身一僵。 “既然要禁荆姬的足,烦请公子将那听松阁收拾出来,荆姬也好领罚。”叶子仪拽紧了幕帐,直攥得指节都有些发白。 “夫主。”微微低下头下,公子成下巴抵在叶子仪发间,温声道。“叫夫主。” “可是,我与公子并未行礼,叫夫主未免……”叶子仪实在不喜夫主这称呼,哪里肯开口? “不是行过周公之礼了么?”公子成轻轻蹭了蹭她柔滑的发,黑玉般清冷的眸子中带着一丝笑意。 “那、那是……”那可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过往,对他来说许是美妙,可对叶子仪来说,根本是一场恶梦! “叫夫主。”公子成说着,把她往怀内紧了紧,两人紧紧贴在一处,体温透过衣衫相互交融,叶子仪不由脸上微红。 “公子……还想要荆姬作贵妾么?”叶子仪有点儿不明白,她得罪了十九公主,又不受他姑母贞夫人待见,其实把她关起来慢慢审问也没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纳她做贵妾呢? 第五十一章 为她换药 灯火映着叶子仪微红的小脸儿,她紧紧地咬着唇,努力不去想那不安分的手,直是心里把公子成给骂了个透遍。 “你已是我的人,为何不纳?”公子成的手在叶子仪腰间游走着,慢慢向上而去。 “我……”感觉到那不安份的手游移到了肋间,叶子仪赶忙转过身去,抬眼正见着他眼中的捉狭,瞄了他一眼,她赶忙垂下眼来,挣了几下没挣脱他的手臂,叶子仪咬了咬唇道。“公子便是……便是要纳荆姬,你我未曾成亲,也不当共处一室。” “已是同寝了一月,有何不可?”公子成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只圈着她,没有半分放松的意思。 “我……”是啊,都共处一室这么久了,这个理由好像是说不通啊,囧死。 叶子仪想了半天理由,还真没找出个合适的来,也就还没成亲能勉强说得过去,得,就它吧,想到这里,叶子仪装出一副期期艾艾的模样道。“怎么说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子,便是做妾,也万没有未曾成亲便与人同房的道理,公子……公子莫要强人所难……” “痴儿。”公子成轻笑出声,往后退了退,弯身将叶子仪打横一抱,向着殿内的大榻大步走去。 这一抱,叶子仪给惊了一跳,慌忙间搂上了公子成的脖子,大眼对上公子成那含着笑意的眼睛,她不自觉地就屏住了呼吸。 该来的终归要来了么?她都这么求他了,这人竟然还是不肯放过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床榻,叶子仪不由得手心冒汗,她还没准备好接受公子成,过去的阴影也还不曾忘记,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才好? 眼见着那青色的锦帐越来越近,黑色的大榻快要到了眼前,叶子仪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紧紧地蜷着身子团成一团窝在公子成怀中,及至他走到榻前,叶子仪双眼一闭,咬着牙侧过头去,小脸儿埋入了他颈窝中。 公子成轻轻地将缩作一团的叶子仪放在榻上,见她抖得厉害,只是抚了抚她的后脑,转身又到那小木柜前,找出了个棕黄色的药葫芦来,他坐回到榻沿拍了拍叶子仪的背道。“趴下。” 叶子仪紧缩着身子,闭着眼摇了摇头,一转脸儿便把小脸儿埋进了褥子里。 “趴好。”公子成给叶子仪弄得哭笑不得,一拍她的细腰道。“你这样我如何为你换药?” 换药? 叶子仪抬起小脸儿,眨了眨眼,偷偷回头一瞄,别说,公子成手里还真拿着个药葫芦呢。 呃……亏她还以为他兽性大发呢,敢情是她会错意了?真是……好囧…… 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起身坐在榻上,叶子仪别扭地侧了侧身子,垂首道。“多谢公子。” “嗯。”公子成轻点了点头,坐在榻沿上看着她,叶子仪不明所以,偷眼看了他好几回,见他不动,越发的疑惑了。 不是说换药么?这家伙怎么不动手换啊?干嘛这么看她?这药,到底是换还是不换? 叶子仪正坐着心里打鼓,那边公子成说话了。“宽衣,趴下。” 叶子仪:“……” 敢情人家是等着她把伤口让出来呢?如果有条地缝儿,叶子仪保证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她老脸一红,在公子成的注视下,很是别扭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公子成,伸手去解上裳的衣带。 叶子仪的动作很慢,怎么说她这也是头一回在男子面前宽衣解带的,这么背对着他,她都能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直看得她心越来越慌,差点儿便把那衣带给抻成了死结。 实在给他看得难受,叶子仪捂着刚刚解开的襦衣,红着耳根小声地求道。“公子……能不能背过身去?” 公子成弯了弯唇角,轻轻地侧过头去,竖耳听着身后传来的窸窸窣窣的衣料声响,他长睫微垂,盖住了黑玉般眸子中的笑意,静静地等着身后那声音慢慢转为安静,叶子仪那有点闷的声音从软枕处传来。“好了。” 慢慢转过头去,一入目便是披了满枕的墨色长发,那红透了耳根的小脸儿此时正扎在软枕下,长发与鹅黄裙带间莹润如玉的肌肤雪白得刺人眼目,若不是那两道狰狞的伤口,眼前这一番景象着实让人心猿意马,只是看到那两道还渗着血珠的伤口,公子成瞬间便清醒了。 他修长白皙的指尖慢慢划过那伤口,直激得叶子仪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不敢出声制止,强忍着那怪异的感觉,咬紧了银牙,好不容易忍住了想跳起来逃走的冲动。 “忍一忍。”公子成说着,拿过一旁的布巾,轻轻沾去伤口上的血珠,拧开那葫芦口,把药粉轻轻地洒在了叶子仪背上的伤口处。 药粉沾上伤口并没有想像中的刺痛,叶子仪趴在榻上,感受着他在背脊上小心触碰的手,黑亮的眸子不经意间望向了床帐上晃动的他的影子。 她不懂公子成,也不懂这个时代权贵的规则,不过她知道,不管是她所知道的过去,还是现在,如她这样的平民,在公子成和贞夫人这种地位的人眼中,什么也不是,她现在倚仗的,不过是一本《荆公密要》,等哪一天公子成失去耐心了,这看似美好的一切就都完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都不是真心,她不信,不能信。 想到这里,叶子仪闭上了眼,再不去看那影子,她静静地等着公子成敷药,暂时放空了思绪。 换罢了药,公子成拿起一旁的长布巾覆在叶子仪背上,温声道。“起来。” “啊?哦。”叶子仪两臂一撑,刚一动就觉得胸口一阵清凉,低头一看,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已经把上裳褪到了腰间,如今胸前空无一物,让她怎么起身? 仓皇间,她撑着床榻的两肘一滑,人一下便跌回了榻上,小脸儿在软垫的罗纹上一蹭,立时一阵火辣辣的疼。 “怎么了?”公子成见叶子仪又摔回了榻上,急忙欠身去扶,手还没触到她的肩膀,叶子仪便侧着小脑袋叫了起来。 “我、我衣衫不整,不敢起身,公子,包伤口的事,还是让婢女们来吧,不敢劳烦公子。”叶子仪羞得满脸通红,扎在软枕上,怎么也不肯再起来了。 一旁的公子成顿了顿,唇角一扬,他依言招呼了一旁的婢女给叶子仪包裹伤口,自己起身去了浴殿。 偷偷从发间看着公子成消失在那扇通往浴殿的小门后,叶子仪这才捂着胸口爬了起来,稍稍地松了口气。 摸了摸透着清凉的头皮,叶子仪对给她包缠伤口的婢女道。“什么时辰了?” “姬,已是戌时了。”婢女垂头答了,手上却是没有停下。 “晚膳公子还未用,去取些吃食来。”叶子仪话音刚落,就见那黑幕一动,四个婢女款款进了寝殿。 这四个婢女叶子仪倒是见过,都是浴殿侍浴的婢子,这些婢女都换做了平常小婢的衣裳,直直地走到殿中,向着她屈了屈身。 浴殿的婢女怎么会到寝殿来?公子成不是去洗澡了吗?这些人不去伺候公子成,来这儿干嘛? 叶子仪正纳闷儿时,四个婢女却是一言不发地上前把那矮榻给抬了起来,向外就走。 “哎,等等,你们这是做什么?”叶子仪急急地拦下了四女,要不是伤口还没包好,一早下了榻去责问了。 那四个婢女放下了矮榻,其中一个向着叶子仪屈身道。“公子吩咐,一殿之内,再不许置两榻,姬若有疑问,且问公子便是。” 说罢,这四人抬起矮榻,一撩幕帐,转眼便消失在了叶子仪的视线内。 一、一殿之内不许置两榻?! 叶子仪咬了咬唇,揪着长裙上的绳带,心又悬了起来。 公子成的意思很明显,今天晚上,就这一张床榻,她怎么也要与他同榻而眠了,还真是……卑鄙。 怨念地看着那原本放置矮榻的空空如也的墙面,叶子仪揉着手中的绳带,一咬牙,吩咐道。“去取一床被褥来。” 给叶子仪包裹伤口的婢女一边整理着系好了的布巾,一边低着头回了一句,立时把叶子仪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姬,没有公子的吩咐,寝殿内是不能添置物什的。” 叶子仪:“……” 穿好了襦衣,叶子仪回头看向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锦被,直看了好一会儿,她双眼一闭,抖开锦被就钻了进去。 不管了,既然避不开,又何必为难自己?公子成这么俊,她也不算太吃亏,累了一天了,还是别折腾自己了吧。 抓紧了襦衣的襟口,叶子仪闭着眼,没一会儿便睡意浓浓,意识昏沉起来。 折腾了半日,叶子仪很是疲倦,一沾枕头就开始迷糊了,正要睡去的时候,一阵食物的香气引得她肚子一阵咕噜咕噜地叫唤,生生地把她那模糊了的意识拉了回来,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吞了吞口水,叶子仪侧了侧身,半抬着眼皮瞄了眼身后。 刚才放矮榻的地方,此时已经改放了一张长几,长几上鼎炉飘香,热气蒸腾,羊肉的香味儿飘了满屋,直引得她忍不住转过身去,深吸了一口肉香诱人的空气。 第五十二章 公子成的变化 忽然间,‘吱呀’一声,浴殿的小门开了,听到这声音,叶子仪赶紧转回头去装睡,耳听得那脚步声向着榻边走来,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看着匆忙转过头去的叶子仪,公子成唇角儿微弯,他边用布巾擦着湿发,边慢慢走到榻前侧坐在榻沿,整理着半干的长发,瞟着屏息的叶子仪,公子成那张原本冷峻的面容直如春风皓月,始终是笑容淡淡,唇角微扬。 “咕噜……” “咕噜……” 公子成手一顿,忍着笑道。“肉已备,胡不食。” 叶子仪咬了咬唇,尴尬地在软枕上磨蹭了会儿,极不情愿地坐了起来,她也不敢去看公子成,微屈了屈身,含糊地道了声‘是’,揭了被子蹭下了榻。 估计不能再丢人了吧?叶子仪郁闷地揉了揉还在咕咕作响的胃,挠了挠后脑勺儿,顶着一头篷乱的发,小步走到了长几前。 不得不说,这晚饭有肉有酒,有荤有素,挺丰盛的,喝了半个多月的粥,现在每顿饭终于有正经菜了,叶子仪感觉挺欣慰,近来公子成似乎是开始爱吃肉了,几乎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肉食,他吃得不多,倒是都便宜了她了。 站在几前等着公子成落座,叶子仪垂眸敛衣地跪坐在了他对面的软垫上,规规矩矩地等着公子成开动。 执起淡青色的竹箸,公子成夹了块腌笋放进叶子仪面前的漆盘中,淡淡地道。“既然困了,少吃油腻的,喝了粥,就寝吧。” 叶子仪:“……” 不给吃你弄这么多好吃的摆上来干嘛呀?你又不吃,还不让别人吃,这家伙,根本就是故意的! 叶子仪暗暗地翻了个白眼儿,夹起盘子里的笋送进嘴里,嚼了几下,感觉味道不错,又夹了一根,正吃得开心,那边公子成又发话了。 “冬笋虽鲜,也要与粥同食。”满意地看着叶子仪喝了口粥,公子成又夹了另一种腌菜放到她盘中。“五梅岭的雪菜。” “多谢公子。”叶子仪扁了扁嘴,夹着雪菜末儿喝着粥,眼睛却是不时往旁边的肉鼎瞟去。 公子成似乎心情很好,含着浅淡的笑容看着叶子仪贼眉鼠眼的模样,眼神儿也格外温柔,不时地给叶子仪添些素菜,却是一筷子也没碰那鼎香喷喷的羊肉。 叶子仪倒也不强求,吃着肉粥小菜也挺香,不多时一大碗粥便下了肚,舒服得她微微眯起眼来,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荆姬。”公子成放下手中的竹箸,淡淡地看着叶子仪道。“取发梳来。” “是。” 叶子仪起身去取梳子,公子成让婢女把吃食都撤了,端坐着看向她那赤着的双足,眼神慢慢上移,直停留在她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上。 早有婢女从新搬进来的小柜上取了阔齿梳奉给了叶子仪,叶子仪接过,返身正望见一直看着她的公子成。 明亮的灯光下,公子成俊美的容颜如有光芒,微湿的发贴在玉白的面颊上,那眉,那眼,那形容,无一不美,那一双含情的眼平静无波,那样专注地看着她,直看得叶子仪心头一跳,忙垂下了眼去。 碎步走到他身后,叶子仪犹豫了下,慢慢将梳子移向他如墨的发顶。 突然,公子成一转身,大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叶子仪刚要后退,却听他轻声道。“坐下。” 眨了眨眼,叶子仪不明所以地跪坐在地毡上,任由他拉着手腕取走了梳子。 “转过去。”公子成的声线虽然仍旧没有起伏,却带着少有的浅淡温柔,这三个字如他这样低靡的嗓音说来,如同情话低语,实实地撩动人心。 “是。”叶子仪缩回了手,转身背对着他,轻轻地闭上了眼。 假的,都是假的,他所做的,不过是演戏而已,只是演戏而已…… 暗自深吸了口气,平静了心情,叶子仪垂着眸子,静静地感受着那发梳在发间缓缓移动,她既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强迫着自己盘算着接下来要怎么脱离公子成的事,如何联络外头的伙计了。 坐在她身后,公子成慢慢地梳理着叶子仪柔滑的长发,很是仔细地解开被她蹭得打结的乱发,直到那一瀑长发都捋顺了,他的手也不曾停下。 金黄色的黄杨木梳握在他白皙的指间颇显小巧,梳子穿过叶子仪黑亮的发,如同穿行过黑色瀑布的小舟,一次又一次,让他有些喜欢上了这样的画面。 “咚!——咚!咚!……咚!——咚!咚!” 听到外面的更鼓声响,叶子仪一下从思绪中清醒了过来,三更了,时间过得好快啊。 忍不住打了个小呵欠,叶子仪这才发觉,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快坐了一个时辰了,她腿脚都麻了,也没听见公子成说可以了,貌似头是梳完了,接下来…… 偷眼看了看那黑色的大榻,叶子仪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她倒宁愿公子成给她梳一晚上的头了。 “夜深了,睡吧。”公子成这话不说还好,这一说,叶子仪是彻底不想起来了。 “公子,那个,我腿麻了,公子先就寝吧,荆姬缓一缓再……啊!”叶子仪话还未说完,就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却是公子成把她抄了起来,抱着她向大榻走去。 “……”靠在他胸口,叶子仪想说让他放自己下地,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多余,索性也不说了,任由公子成抱着她离那大榻越来越近。 瞄着那一点一点缩近的黑色大榻,叶子仪紧紧地闭了闭眼,完了完了,公子成这么一抱,接下来,不是做点什么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早知道他会这样,还不如她自己上榻呢,好歹也能装装睡什么的。 公子成抱着叶子仪到了榻边,把她轻轻一放,侧着身子,他双臂撑在榻上将她圈在中间,唇角微挑。 墨色的长发滑下,挡住了火光,叶子仪紧张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张了张小嘴儿,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深沉的黑色眼眸锁住叶子仪那惊惶的眼睛,公子成慢慢垂下头,微微带着湿气与皂角清香的发,轻轻划过叶子仪滚烫的面颊。 混着淡淡草木香气的呼吸喷在脸上,带着公子成温热的体温,慢慢充满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望着眼带惊惶的叶子仪,公子成长长的眼睫扑闪着,那沉沉的黑眸如同黑洞,仿佛可以吸入人的魂灵。 “不要怕。” 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公子成一只手肘支在榻上,珠粉色的唇几乎抵在了叶子仪鼻尖。 随着公子成的贴近,叶子仪身子轻轻抖着,一双眼瞪得老大,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荆姬,我不会弃你,你也不要再背弃我。”公子成稍稍抬起身子,看着叶子仪黑亮的眼眸,深沉的眸子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这话他说得很认真,也在等着叶子仪回答。 “那么,公子如何不弃荆姬?”叶子仪眸光清明了许多,她坦然地看着他,也不那么抖了,那一双眼直如星河,那么清澈无垢,直带着几分孩童的纯真。 “留在我身边。”公子成才言罢,见叶子仪垂了眸子,他又低声道。“莫要再生二心。” 这算什么?留在他身边,难道算是恩典了吗?叶子仪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你要如何?”公子成轻抬起叶子仪纤巧的下巴,低靡的嗓音回荡在叶子仪耳边,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我要的,公子都会给吗?”叶子仪抬起眼来看他,那双毫无期待的眼中,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 公子成面容一肃,轻皱起眉头道。“你说。” 叶子仪微扬起下巴,小手覆在公子成温热的大手上,认真地看着他道。“我要公子立我为夫人。” 公子成怔了一下,慢慢直起身来,好一会儿才道。“这话今后不可再提。” “是。”叶子仪垂眸,不过是试探罢了,为什么她的胸口这么闷? 翻身躺到里头,叶子仪拉过锦被盖在身上,望着那床帐上他的身影,心中的堵闷更甚。 假的,都是假的,本来就都是假的…… 轻轻地闭上眼,叶子仪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公子成,只是越是努力,他的身影在眼前越是清晰,直闹得她心口闷痛无比,竟是有些喘不过气来。 坐在榻沿的公子成一直在盯着叶子仪,看到她轻轻颤动的肩膀,他俯身躺在她身侧,抬臂搭上她的肩,低声道。“睡吧。” 叶子仪哪里睡得着?看着眼前白皙修长的大手,前情旧事一股脑儿地涌出记忆,她想止住心头的伤感,却是因着他这一抱,越发的泛滥了。 低低地抽泣着,叶子仪拉过锦被,低头闷在被中,那闷闷的哭泣声隔着被子传了出来,竟是有十分的委屈。 伸出手臂将叶子仪与锦被一起抱入怀中,公子成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轻声道。“你啊……” 听到这近乎叹息的两个字,叶子仪更委屈了,也哭得更大声了。 “你要如何不哭?”公子成轻拍着怀中裹成一坨的叶子仪,直皱眉。 “我、我不要给禁足,呜呜呜……”叶子仪闷闷的声音抽搭着从被里传来,却是哽咽地不成样子。 “好,不要哭了。”公子成抱着她往怀中紧了紧,听到她哭声小了,眉头瞬时一松。 第五十三章 他的坦白 叶子仪一边打着小嗝儿,一边揪着被边儿,哑着嗓子,很是委屈地从被子里露出了半张脸来。“我要制最好的裳衣,嗝,最好看的首饰,上、上元节,我要公子与我去看灯会。” “好。”公子成淡淡地应了,闭上眼道。“睡吧。” “我还要……”叶子仪话未说完,便被公子成打断了。 “若无睡意,侍寝吧。” “啊?没、没事了,公子睡吧。”叶子仪惊了一跳,赶紧闭上了眼。 那边闭目躺在软枕上的公子成唇角弯了弯,轻侧了侧身,却是把怀里的叶子仪抱得更紧了。 叶子仪给裹得难受,也不敢动,只得闭着眼听身后公子成的呼吸,直到听着身后的呼吸声慢慢平稳了,她又睁开眼来,小手儿攥着被子,盯着那床帐上交叠的影子,脑子里开始盘算起要怎么利用上元节出去的机会来。 寝殿内本就温暖,叶子仪裹在被子里被公子成抱着,不多时便出了一身的细汗,这一出汗不要紧,背上的伤口也开始痒了起来,叶子仪扭了几扭,没挣开被子,无奈之下,她只得忍着痛痒,从被子里挣出两只胳膊,轻轻地抬起公子成搂在腰间的手臂。 把那手臂小心地放到身侧,叶子仪轻轻地呼出口气来,她细白的牙齿轻咬着下唇,揭开一层被子,把被角搭在了身后的公子成身上。 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清凉,叶子仪舒服得直想叹气,又把裹在身上的另一层被子摊开,一翻身便骨碌到了床帐边沿。 感受着身上的凉意,叶子仪满意地往榻上一趴,小脑袋一歪,长长地吁了口气。 长发盖着她的脸,叶子仪透过长发看去,正见到公子成皙白的脖颈。 伸手撩了撩挡在眼上的发,叶子仪再抬眼,正见到公子成微眯着一双黑眸,淡淡地看着她。 叶子仪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见公子成不说话,她干脆两眼一闭,准备装死了。 “过来。”公子成拔开怀中的被子,长臂一伸,修长的左手便到了叶子仪额前。 叶子仪不敢再装了,慢慢睁开眼来,偷望了他一眼,慢悠悠地支起胳膊,向着公子成爬去。 一直爬到他旁边,叶子仪在离公子成一尺的距离停下,身子一蜷,偷偷摸摸地看了他一眼,直接躺到了榻上。 公子成盯着她,轻拍了拍自己刚才伸到叶子仪面前的左臂道。“到这里来。” 这个……太暧昧了吧? 呃,不对,是太近了才对。 叶子仪正犹豫着,那边公子成一倾身,两手在叶子仪腋下一提,一下把她拉到了软枕上。 傻呼呼地张着小嘴儿,叶子仪看着公子成近在咫尺的面容,好半天才道。“晚安。” “晚安?”公子成微眯了眯眼,显然是没弄明白‘晚安’的意思。 “呃……没什么。”叶子仪晃着脑袋说罢,赶紧闭上了眼。 唉,什么不在线,智商也在线吧,说什么不好,说晚安,真是的,这个时代哪有‘晚安’这个词啊。 一边自我检讨,一边紧闭着眼,叶子仪只觉得身上一暖,身子被他拢了拢,那双手臂紧紧地圈着她,头顶公子成那带着草木香气的呼吸再一次将她包围。 …… 年关将近,建康城内也越发地热闹了,每日里爆竹声响此起彼伏地飘进延月殿内,虽然只有细细的声响,叶子仪也一样竖着耳朵,听得很是仔细。 披着银色的狐裘披风坐在外殿,看着殿门口那一小块湛蓝的天空,叶子仪不由叹气,虽然想出去走走,她却是终究懒得惹事,闷在延月殿两天了,整日里只能这么坐着,望着外头,这样的日子,她直是无聊得都要啃手指甲过日子了。 经过了这许多事,待遇提高了,可是生活却显得无趣了许多,叶子仪轻叹着气,望着天空的云朵,忽然有些怀念起从前两个人“斗智斗勇”的日子来,刚到这里的时候,他威胁她,困着她,她每日里想着的都是怎么逃,怎么躲,现在,就剩下望天儿了。 正恹恹地看着外头出神,身后突然响起的淡淡靡音把叶子仪吓了一跳。“随我来。” 叶子仪还没反应过来,身旁一道黑影便漫步走向了殿门,看着那修长高大的身形,她犹豫了下,站起身来,低下头跟在了公子成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殿,公子成返身牵起叶子仪的手,带着她向梅林的方向走去。 马上新年了,天空也难得的晴朗少云,冬日的风扑面不寒,便就这样静静地走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特别的让人心情舒爽。 低着头随在公子成身旁,叶子仪拽紧了披风,眼睛只看着地面油亮的青石上曲折缓动的影子,慢慢走着,也不说话。 两人沉默着一直走到梅林边,公子成忽然停了下来,他漆黑的眸子看着那殷红的花海好一会儿,低声道。“这片红梅,是我母亲当年种下的。” 什么? 叶子仪抬起头来看向公子成,他的侧颜很美,也让人觉得有些遥远,阳光打在那黑亮的发上,直似是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芒,这样仰视着他,竟是有些让人无法直视。 看到他黑眸中略带落寞的眼神,她抿了抿唇,没有回话,目光落在那一树树开得艳丽的梅花上,直觉得同样有些刺眼。 “三年前,我一战成名,后来,梁王便将母亲的公主府赐予了我。”公子成顿了顿,看着那似是远接天地一般的红色花海,淡淡地道。“荆姬,我很欣慰。” “公子……欣慰什么?”叶子仪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仰头看向公子成,这梁王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把他母亲的故居赐结了他,这事儿有什么好欣慰的?便是不赐给他,他也可以住在这里吧? “你当日离去,不曾将那物什送去魏国,你的情,我记着。”公子成说罢,转眸看向叶子仪,墨黑的眼眸中带着浅淡的温情,清晰地映着她纤柔的影子。 看着他眼中自己的身影,叶子仪心直是漏跳了一拍,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垂下了眸子,没有开口。 当年没把公子成杀公子宁的事捅出去,也没把那信物送去魏国,那个原因,还是不要说了吧,要是他知道了实情,弄不好公子成要气到吐血,他这么特意谢她,倒让她觉得不好意思了。 “公子,其实……你不必与我说这些的。”叶子仪往前移了一小步,挣脱了公子成的手,捂紧了披风看着那艳红的梅林道。“我只是个妇人,不懂公子在欣慰什么,当年离去只是一时意气,与旁的无关,至于那信物,公子也不必挂怀了,我出了齐地,便把它弃了,放心,不会有人找到的,过了这么多年,便是找到,也没什么意义了。” “荆姬,我会善待于你的。”公子成望着叶子仪的侧颜,有一瞬的恍惚。 此时阳光正暖,照在叶子仪透白的面容上,如映冰雪,她长长的眼睫微垂着,朱唇点绛,蛾眉如画,衬在那一树一树的红梅前,竟是如同凡间仙子,仿似不是尘世中人,美得那样轻灵虚幻,如同烟雾般飘渺。 “公子给不了我想要的。”叶子仪望向远处的天空,轻声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公子,你给不了阿叶。” 善待,是远远不够的,她要的,阿福要的,不止是善待而已,如果他连她都护不周全,如何能让阿福顺利地长大成人?他的姑姑,不会允许阿福存在,他的姬妾,不会容下他们母子,单凭着他一时的宠爱,又有什么用?善待,真的是很无力的一个词。 “荆姬,除去夫人之位我不能应承,你想如何,尽可于我说来。”公子成上前拉过叶子仪的手,那低沉微靡的声调带着少有的情意,真真能融化人心。 叶子仪转眸看向公子成俊逸的眉眼,黑亮的瞳子中一片清明,她浅浅一笑,温柔地道。“公子今日能如此与我说话,我很高兴,荆姬心狭,公子且容我想一段时日吧,待我想通了,明白了,也就能安心地留在公子身侧了。” 当年的事,如今她也不想再追究了,这个人,无情是无情,却是胜在够坦白,他这样行事,她也隐隐放下了心中那结,也觉得没必要再纠结那一次酒醉后的疯狂了,这个人啊,相处久了,真是很容易让人爱上,只是…… 她不能去爱罢了。 “好,我给你时日去想,你几时想通了,我再行贵妾之礼迎你入府。”公子成说罢,牵起她的手,淡淡地道。“走吧。” “是。”他竟然还记得他们没有行过礼?叶子仪有点儿惊讶,忍不住侧头去看他。 公子成一如既往的容色冷淡,只不过现在的他,那清冷的面容上透着一种少有的放松,叶子仪有点儿怀疑自己看错了,她仔细地看了又看,却是怎么看他都与平常有那么一点儿不同,便就那神态,相较他过往的模样,简直可以说是和蔼可亲了。 “这些,是魏地的名品,名为红玉,这一片,是齐国的柳上缨,朱砂红,那边是……”公子成边走边给叶子仪讲解,叶子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半天,却是没觉得这一片一片的红色花海到底有哪里不同,只得跟着胡乱点头,稀里糊涂地一点儿也没弄明白。 第五十四章 梅间一吻 两人漫步走着,公子成的声音时断时续,飘在这安静的林间,分外动听,叶子仪似懂非懂地听着,踏着一地红色的花瓣,不多时便沾染了一双月白的羊皮小靴,红与白,晕染开来,有种别样的美丽。 梅林间碎石铺就的小道蜿蜒曲折,一树一树的梅花暗香浮动,花影交叠,鲜红的梅瓣落在小径上,一片艳色纷纷,那醉人的香气渗进了每一寸空间,只是行走其中,便让人不自觉地陶醉在这一片香浮花海中。 叶子仪没想到这梅林这么大,走了一阵,直看得眼花缭乱,生出了种莫名的感慨来。“这么大一片梅林,要怎么照看得过来?” “母亲素爱红梅,这些都是多年收集的名品,她未出阁时,每日打扫照看,后来嫁入了齐宫,还特意带了几株种在宫室里,开得,也如此处一般。”公子成挑起一根挡道的梅枝,唇角带着笑意,眼神却变得有些遥远。 叶子仪看着他,禁不住有些同情,如果她记得不错,安庆公主已经死了有十二年了,那时的公子成,也不过是个八岁大的孩子,看他这表情,应该和母亲感情很深,想来当时他一个人在齐宫里,也过得不如意吧? 想到这里,叶子仪心中一片柔软,她暗叹了声,不由反手握紧了他温润的大手。 “公子儿时,也这般老成么?”叶子仪歪着头,黑亮的大眼中薄光如镜,直如星河。 “老成?”公子成浅浅一笑,轻抬了抬眉道。“何以见得?” “公子平日里话便少得可怜,可见儿时也不喜多言,可不是老成么?其实公子声美,笑容更是好看,平常多说说话,多笑笑才好,不然多暴殄天物啊。”叶子仪故意表情很是夸张,抬眉挤眼地,说这一句,看得人都累得慌。 “嗤。”公子成被叶子仪的模样逗笑,他止了步子,眉眼带笑地看着她,侧转过身与她相对而立,抬起手来轻抚了抚她柔滑的发顶。 两人的身高差了一头还多,被公子成这样牵着手摸着头,叶子仪感觉有点儿奇怪,她仰着小脑袋,眨巴着眼儿,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他满头黑缎似的发,忽然很想也这样伸手去摸公子成的头,呃……那个,如果他不会杀了她的话。 见叶子仪一副傻乎乎的模样,公子成珠粉色的唇一弯,他大手顺着她头顶滑到她脑后,修长的手指穿过那柔滑的黑发,扶住她后脑,看着她迷蒙的眼睛,他伸出另一条手臂搂着她的肩膀轻轻将她圈住,直是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些。 满意地看着她眼中的慌乱,公子成唇角儿的笑容更深了些,他更加欺近了她几分,看着她黑亮的眼睛中他的影象,他头一点一点接近她的小脸儿,慢慢地俯下了身去。 火红的梅林树海之中,一玄一白两个身影在这一片艳红的世界中分外醒目,阳光映在红梅娇润的花瓣上,漾出一阵阵轻暖的微光,香浮暗涌,细风撩动,直让这花海都多了几分浪漫柔情。 被困在公子成怀内的叶子仪瞪着他在眼前慢慢放大的脸,不自觉地便屏住了呼吸,她微张着小嘴儿,眼越张越大,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他那纤长的睫毛根根可见,那温软的唇印上她香软的小嘴儿,她这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无限放大的公子成的俊脸。 公子成……在吻她? 感觉到他的舌在试图叩开她的贝齿,叶子仪慌乱地两手隔在他胸前,使劲儿一推,这一下力气实在不大,反倒给他一把搂住按在身前,贴得更近了些。 他的气息,他的呼吸,他的体温,他的一切充斥了叶子仪所有的感官,那霸道的舌撬开她细白的齿,追遂着她的小舌嬉戏,搜罗着她口中的芬芳,仿佛要将她吞食一般,直是将她口中的空气都一一掠去。 叶子仪慢慢闭上双眼,一双小手揪着他的襟口,只觉得身上越来越软,越来越使不出力气,直到她快要窒息了,他还在她柔嫩的唇瓣上逗留,不舍得离去,一遍一遍在那朱唇上流连。 “荆姬。”公子成慢慢放开叶子仪的唇,双眼迷离地看着她,如同叹息一般地道。“荆姬……” 此时的公子成,玉白的面容泛着淡淡的粉色,那一双含情的桃花凤眸,专注地看着叶子仪,因着刚才的亲吻,他原本珠粉色的唇,已是变作诱人的红色,那红泛着水光,带着艳色,生生地撩拔着叶子仪的眼,她的心。 这红唇太过诱人,让她也不由得生出一种想要吻上那红唇,辗转痴缠的欲望来。 叶子仪嗓子有点儿发干,她有些呆滞地看着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吞了吞口水,引得公子成眸色越发深遂了犹不自知。 小手儿慢慢攀上公子成泛着轻粉的面颊,叶子仪眸光潋滟地看着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描绘他俊逸的眉眼。 这样的公子成太过妖媚,妖媚得让人无法抵御,真真是可以摄人心神,叶子仪细白的手指在他挺直的鼻梁停住,轻声如叹息一般地道。“公子容色,真是天下无双。” 这话一出,公子成神色瞬时一清,他冷着脸拉下叶子仪的小手儿,另一只手臂依旧紧搂着她道。“此话不可再提。” 他这一动,叶子仪也回过神来了,心直是跳到了嗓子眼儿,想到刚才的失态,她立马红着脸垂下眸子,声音小得跟蚊子声差不多地道。“什么?” “什么容色无双的话,不可再提!”公子成肃着脸,警告一般地收紧了手臂,直到叶子仪点头称是,这才放手道。“走罢。” 放开了叶子仪,公子成大步走向梅林深处,那玄色的衣袍随着他行走,扶摇而动,直掀起地上一片花瓣,那艳丽的红与深沉的玄衣融在一处,仿似腾起了一片红云,慢慢模糊了他的身影。 叶子仪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远去,忽然生出股心疼来。 他会反应这么强烈,是因为这容貌,给他带来过困扰吧?一个八岁大的孩子,在深宫里挣扎,又生得这副模样,谁来保护他?他又是如何保护自己的? 或者,这就是他依赖他姑母的原因吧?贞夫人也曾是大齐公主,也许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公子成是得到了她的庇护,才会对贞夫人言听计从的吧?因为有了他的姑母,他才会有今日,才会成为这齐梁两地推崇的‘圣人’,才会有这传奇一般的军功。 得到今天这一切,他该是多么不易啊?成长得越快,要付出的也就越多,不管公子成付出了什么,那都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可以承受的,可是他挺过来了,成功了,真不知道是该为他庆幸,还是该叹息呢。 轻叹了口气,叶子仪垂下眼来,看着脚下刚才被两人踩碎的一地红泥,只觉得一阵胸闷。 公子成…… 叶子仪抬眼望着身周这一片血红花海,黑亮的眸中闪过一丝伤感,今天他带她来这里,是想表示他的认可吗?这个冤家啊,总是在她有所决定时做些不当做的事,他待她的好,除了会增加些负累的回忆,还能如何呢? 她不可能留在他身边的,便是没有阿福,她也不会做他的妾室,她不要与人分享爱情,也受不了与别的女子分享心爱的男子,她有她的自尊,也不想为他放弃这份自尊,这个时代陋习,她不愿为了他而接受,更不愿每天面对如秋姬那样的女人,弄得身心俱疲。 一想到秋姬,一想到他后院的那些美人,叶子仪忽然觉得无比恶心,想到他曾与她们同床共枕,共赴云雨,她就无法忍受,甚至想现在就把这些女人赶出去,让她们都离公子成远远的…… 可是,不行,那是不可能的事啊,他怎么可能只属于她一个人…… 叶子仪深吸了口气,慢慢地吐了出来,看着那气团消失在眼前,她用力闭了闭眼,狠狠地甩了甩头。 她得清醒一点,必须清醒,不过是一吻而已,有什么呢?怎么引得她想到了这么多?她不能动摇,绝对不能动摇,只要她不动摇,就一定不会沦陷。 而她,不能沦陷,绝对不能! 忽然,梅林中一阵劲风吹过,直吹得漫天的花瓣旋转飞舞,漫天花雨中,一朵鲜丽的红梅飘上她发间,正粘在那黑亮的发上,直衬得白衣如雪的她,如这梅海中的精灵一般,愈发娇美绝伦。 伸出白嫩的小手接住那风中的梅瓣,叶子仪轻抚着手心那几点殷红,凄然一笑。“呵,果然是花无百日红,再美,困在这园中,也不过是要化作泥土,谁能看见,谁,又会记得。” 轻轻抖落手中的梅瓣,叶子仪边看着那蜿蜒缠绕的枝头盛开的花朵,边扶枝漫步,那浸到靴子上的红色花汁直染了半个靴面,她也没有理会,只踏着那绵绵的花瓣铺就的小路,向着梅林深处走去。 直穿行到一株粗壮的老梅旁,叶子仪走得有些疲累了,她撩衣坐在树下,倚着那梅干,看着梅枝花朵间那一片净蓝的天空,放松地抱着双膝,渐渐地出起神来。 第五十五章 倾诉身世 返回身寻找她的公子成站在碎石路上,静静地看着坐在梅树下的叶子仪,看着她恬淡的面容,他久久未动。 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公子成轻轻吁出口气来,他漫步走到叶子仪身前,淡淡地看着她,居高临下地道。“回去吧。” “公子也带别人来过吗?”叶子仪并未起身,她只是仰着小脸儿,容色淡然地望着公子成,全然没了刚才那如水的娇柔。 “除去你,只有姑母。”公子成说罢,皙白修长的右手伸到了她面前,温声道。“走吧。” 听到这个答案,叶子仪唇角微弯,她瞟了公子成一眼,看了看眼前那形状完美的手掌,小手儿递到他的大掌中,由着他拉着自己站了起来,抿了抿小嘴儿睨着他道。“真的?” 公子成瞪她,叶子仪一低头,大眼咕噜咕噜地转着,唇角儿的笑容愈发的明显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叶子仪的模样取悦了公子成,公子成的脸色也缓了下来,牵着她的手,刚要抬步,无意间看到她头上的梅花,他伸手抚上她的发,淡淡道。“我却不知,梅花还能悦人颜色。” 他说从前都不知道,梅花还能给人增添容色?叶子仪眨了眨眼,这是啥意思? 修长如玉的手指托下那朵红梅,公子成把它捏在指间,递到叶子仪眼前道。“母亲喜欢你。” “啊?”看着那玉白指间鲜红的梅花,叶子仪一呆,不明以地看了看那梅花,又看了看一脸淡然的公子成。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一朵梅花而已,怎么扯到了他的母亲?只是恰巧罢了,他会不会想太多了?叶子仪也不知道怎么办好,见他没有丢弃的意思,只得伸出双手去接。 “收好。”公子成将红梅置在叶子仪白嫩的掌心,抚了抚她的发道。“回吧。” “是。” 叶子仪小心地把那梅花捂在手心护着,也不敢用力,见他转身踏上小径,她也赶紧跟了上去。 小径上满是梅瓣,叶子仪走得很是小心,狐裘的披风晃动,看不清脚下的道路,她又举着双手,正好挡着视线,眼见着公子成把她又落下了一小段距离,叶子仪赶紧加快了脚步,追了上去。 走在公子成身侧,她看了眼他俊美的侧脸,又赶紧低下头去,公子成看着她这副模样,唇角微扬,把那挡路的花枝一挑,正容她穿过,叶子仪对着公子成傻乎乎地一笑,引得他也不由扬起唇角。 两人便就这般漫步缓行,顺着那遍布花瓣的碎石小径踽踽而行,慢慢地往来路行去。 艳红的梅林中很是安静,偶尔有风自林间穿行而过,随着那风,游蝶一般的花瓣纷然飘落,景色很是唯美。 叶子仪迈着碎步走在公子成身侧,两只玉白的小手交拱着护着手中的梅花,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花弄皱了,边看着路还要看着手,倒是挺忙活。 “你读过书?”公子成看了眼小心地捂着两手的叶子仪,转眸又看向前方,他放慢了步子,与她同行,黑不见底的眸子中带了丝不易查觉的温柔。 “是啊,读过的,小时候居无定处,父亲很小就送我出去读书了。”叶子仪低着头,眼睛盯着脚下,一副生怕踩到裙摆的模样。 见到她这样子,公子成伸出手臂,轻揽住叶子仪的肩膀,把她搂到身边,淡淡地道。“读了什么书?” “启蒙的,先生有部《论语》,我读了,后来又跟从了一位,有幸读过两本《春秋》,再后来又换了先生,看了一卷《史记》,那时候年纪小,从师又都非高儒大能,所以许多语句都是一知半解,不过是认得那字罢了。” 时下书本很是珍贵,先时也有位始皇帝焚书坑儒,烧毁了大部分书籍,以至于现在存世的书本很少,大多在权贵名儒手中,叶子仪能读到这些,已是比寻常的高儒还要博学了。 “一知半解,也是无用。”公子成搂着叶子仪避过一根掉落的花枝,又道。“你一个人求学?” “本来是有个奴婢跟着的。”说到这里,叶子仪顿了顿,口气慢慢转冷。“后来,我辍学回到家中,那些亲族非要寻我母女讨要家产,把那奴婢强拉了去,卖了。” 两人沉默了会儿,公子成温声道。“你父亲,如何离世的?” “父亲长年奔波,积劳成疾,加上外伤……母亲不懂经营,也不善理财,那时候流落在外,被个家奴诓没了银两,父亲……没有银钱医治,病重日久,好不容易回了家……却……”叶子仪说不下去了,哽咽着泪流满面。 这是荆妩原本的记忆,却也是叶子仪记忆的一部分,那种无助绝望的感觉丝毫不少,一切如同就在昨天,撕心裂肺的痛,无能为力的绝望,一点一滴,她通通都能感受。 公子成停下脚步,轻轻扳过她的肩,修长的手指轻拂去叶子仪脸上的泪痕,低声道。“不要哭。” “公子知道么?一个人无力与命相争,是多么可怕?无人相助是多么孤独?”叶子仪额头抵在公子成胸口,涩声道。“我那时便觉得,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能护着母亲,撑着家里,而母亲,也只有我,我们……还是一个家,还有一个家……” 轻轻地把叶子仪圈在怀中,公子成双眼微微泛红,轻拍着她的腰背,他黑沉的眸子中泛起一丝水光,喉头微动。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触动了记忆,叶子仪泪水这一流,便似是止不住似的,公子成抱着抽泣的叶子仪在林中站着,零落的红梅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那一玄一白的界线,慢慢融作一体,如同诗画。 “若是我能守住母亲就好了,我真是没用!公子,我想她了,好想再见她一面,还有父亲,我现在有钱了,我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能养着母亲,能给父亲医治,我都能做到了,我想要他们回来……” “我知。荆姬,不要哭了。”公子成看着在他怀中颤抖的纤弱身形,温声道。“他们知晓你的心意,莫要哭了。” “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们不知道!我连母亲的遗骨都不能葬在祖坟,连父亲的棺椁都不曾为他买过,我还是什么都没为他们做过!这些年在外奔波,我竟是都忘了,他们会怪我的,他们一定会怪我的。” 叶子仪没有说,她还夺了他们女儿的身体,荆妩的父母如何能瞑目?如果不是今天说了起来,她还真是把答应荆妩的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这怎么可以?她简直是错的离谱! “荆姬,有女如你,你父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公子成轻拍了拍叶子仪的背,温声道。“这些事你莫忧心,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 叶子仪慢慢止住哭泣,她红着双眼抬起头来,看向公子成,抽咽着道。“公子说什么?” “哭成这样,好生丑陋。”公子成看她一眼,径自走了。 叶子仪一呆,抬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眨巴眨巴眼睛,捂着那花吸了吸鼻子。 一切有他,怎么一切有他啊?他难道是想要帮她给荆妩的爹娘修坟造墓么?应该是这个意思吧?这家伙,还挺有心的。 看着公子成渐渐远去的玄色身影,叶子仪垂眸看了眼手中的红梅,抿着小嘴儿唇角微翘。 抬手轻轻抚上自己柔软的唇瓣,叶子仪面上一红,唇角的笑容更深了些。 方才那柔软的触感还在,他的气息也似是还没散去,这感觉,似乎还不错,公子成,他到底想要怎么样?今天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真心吧?如果是真心,她又该怎么面对?这个男人啊,还真是知道如何让她左右为难。 “还不走?” 听到这一声带着不耐的靡音,叶子仪一哆嗦,赶紧捂着手中那梅花小跑向站在不远处的公子成,直跑到他身边,她偷眼看了他一眼,很是乖巧地低下头去。 公子成也不再多说,淡淡然地迈开步子,向着梅林的出口走去。 叶子仪跟在他身侧,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公子……是要为我父母修坟么?” 公子成看也不看她,淡淡地道。“既是你所求,可。” 叶子仪:“……” 这什么时候成她求来的了?她只是问问,哪里求他了?做人不能这样吧?如果不是他刚才那么说,她怎么会问? 叶子仪偷偷白了他一眼,嘟着小嘴儿盯着自个儿捂着梅花的手,一阵气闷,索性也不说话了,谢字都没说一个。 看着气鼓鼓的叶子仪,公子成嘴角一扬,眼中隐隐有了笑意,放宽了步子,由着叶子仪半走半跑地跟着,直向着那梅林外行去。 …… 年末守岁,围炉煮酒,畅饮欢聚以待天明,岁末这一日,家家户户都彻夜不眠,一家人秉烛围坐,共迎新春,正所谓,“长夜连双岁,迎送一宵中。”说的,便是这般情形。 年节岁末,王宫群臣饮宴,百姓欢聚一堂,这是常事,而作为大梁皇亲国戚之一的公子成,早早就接到了梁王的口谕,一早就入了宫。 公子成离去,叶子仪便得了自由,她好好儿地睡足了觉,闲来无事便溜达去了听松阁。 第五十六章 愚蠢的秋姬 听松阁离延月殿不远,却是与延月殿一水相隔,在一处离岸不远的小岛上,那处小岛与延月殿旁的河岸有九曲白玉桥相接,四面环水,倒是难得的清静所在,小岛上只一座深灰色的楼阁,榫卯的木质结构,飞檐乌瓦,被那岛后岸旁的松林一衬,如在画中一般。 这一栋阁楼幽静朴素,临水而建,虽然冬日里萧条了些,夏日赏荷,秋观芦花,却是个极好的去处,叶子仪早就相中了这处地方,是以这一回被禁足,她就想到了这里。 一从桥上下来,叶子仪把这听松阁观察了一番,立时喜欢上了这个幽静的所在,看着碧绿松枝掩映下的灰色楼阁,她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向着那半掩的大门走去。 “吱呀。” 才走到门口,那雕了松针纹的木门便被人从里面推开了,紧接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婢走出门来,见叶子仪在门口,她慌忙放下手中的水盆,撩衣跪伏在地行礼。 “奴婢见过荆姬。” “你是什么人?如何识得我?”叶子仪停住脚步,面色微冷地俯视着跪伏在地的小婢女,原本温软的声音沉了两度,很有几分威严。 “奴婢是今后在这听松阁伺候荆姬的,姬若有吩咐,只管叫我便是。”这小婢倒是机智,,一副老实模样对怎么认出了叶子仪避而不答。 叶子仪盯了那小婢一眼,看了眼那楼阁,冷声道。“是哪个许你在此的?” “是……”那小婢缩了缩,吱吱唔唔地,半天也不敢答。 “不说是么?那好,你从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这听松阁,是公子赐给我的居所,不是什么人想来便来的地方,今后再敢踏入半步,我便把你丢进这湖里喂鱼,听清楚了吗?” 叶子仪话音未落,楼阁里便传来一阵响动,她冷眼看着从厅堂里出来的美人,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处,只等着她来见礼。 今日的秋姬如同那一日和十九公主同行时一样,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裙,她快步行到叶子仪面前,突然止住了脚步,微屈了屈身道。“妹妹安好。” “秋姐姐,这里没有旁人,你也不要做戏了吧?说吧,你为何会在此处?”叶子仪没有闲心跟秋姬周旋,直接入了正题。 “妹妹。”秋姬一脸为难地看着叶子仪,很是委屈地道。“妹妹是怪我当年处事不当么?” 叶子仪冷冷地盯了秋姬一眼,很是不客气地道。“处事不当?秋姐姐是欺我年幼,不懂事么?哪里有什么处事不当?你做下的事,不用我明说吧?哼,今日有什么事,还是直说吧,就不必惺惺作态了,咱们都能省些力气!” 晴暖的阳光照在听松阁前两个相对而立的女子身上,直映得叶子仪透白如雪的小脸儿盈盈泛着光雾,秋姬微微佝偻的身子,略微憔悴的面容上,一双妙目满是委屈无辜的模样,真真是我见犹怜。 “我……我只是听闻妹妹回来了,为着妹妹高兴罢了,知道公子把这处地方给了妹妹,我便想着,这楼阁空置了多年,怕婢子们偷懒心粗打扫置备得不周到,这才来看看,妹妹何必如此?”秋姬说着话就要上前,却是给叶子仪喝住了。 “停!秋姐姐,你还是离我三步之上比较妥当,近来我腿脚不爽利,若是一会儿腿发了抖,伤了你可就不好了。”叶子仪说着,往旁边退了一步,冷冷地道。“这里是公子给我禁足的地方,无公子之令,旁人不得内进,秋姐姐还是速速离去吧,若给公子看见,怕是要降罪了。” “你……你是那叶长生?”秋姬狐疑地把叶子仪仔细打量了一遍,忽然脸色一白,咬着牙道。“荆姬,你如此费尽心思回到公子身边,意欲何为?” 费尽心思回到公子成身边?叶子仪很想翻个白眼儿,实际上,她也真的翻了,一脸鄙夷地看了眼秋姬,叶子仪冷笑道。“费尽心思想留住公子的,是秋姐姐你吧?这话不该你问,想知道,问公子去,我什么也不知道!” 秋姬白着脸,像看怪物似地看着叶子仪,她后退了半步,又强行站回了原处,对着叶子仪深深地屈膝一礼,颤声道。“妹妹想必知晓,我爱慕公子如狂,当年一心想助公子成就大业,万不得已才诓骗了妹妹。妹妹为此怪我,我无话可说,只是如今,妹妹忽然而来,实在让人不得不揣测妹妹的心意。” “啊……姐姐是怕我抢走了公子罢。”叶子仪嗤笑了声,睨着秋姬道。“那姐姐要我如何?离开公子么?把成公子拱手相让?你觉得可能么?当然,若是你真的将公子看得那重,嗯……我走,倒也不是不可。” “多谢妹妹成全,妹妹若愿离去,我自当相助!”秋姬猛地抬起头来,一脸的欢喜模样,见叶子仪寒着脸看她,她想了想急急地道。“妹妹要如何能走,尽管说来。” “唉,我呢,自然是不能就这么空手而归的。这样,似公子这般人物,常人求都求不到,我呢,自是不能白白相让,我看姐姐是真的痴心,不知姐姐准备为公子出价几何啊?”叶子仪两手一抱胸,皮笑肉不笑地瞟着秋姬,只等她回话。 “这……”秋姬不蠢,她见叶子仪半真半假,不似全然说笑,咬了咬唇道。“公子自然不可估价。” “不可估价?这就不好办了,我看不如这样,姐姐你呢,回去好好想想,几时想到合适的价位了,拿金子来也就是了。”叶子仪说着,冲着秋姬挤了挤眼,直把秋姬看得一愣,她得意地一挥袖,淡淡一笑道。“好了,该说的都说明白了,秋姐姐,请吧。” 叶子仪说着,又把门口让出半尺,冲着秋姬笑盈盈地微屈了屈身。 看了叶子仪好一会儿,秋姬轻点了点头,带着随行的婢女出了门,站在叶子仪身侧,她顿了顿,把她好生打量了一番,一步三回头地走上了九曲桥。 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那个小婢,叶子仪不耐烦地道。“还不快跟你主子同去?再赖着不走,立时把你丢进湖里喂鱼!” “是……是……”那小婢吓得赶紧叩了几个头,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低着头紧走了几步,擦过叶子仪身边,撒腿便跑。 “真是烦死了,哪里都不能得个清静。”叶子仪瞟了眼那险些跌下桥去的小婢,神色冷然地向着那四敝大开的大门走去。 跨进门槛,叶子仪郁闷地看了眼打扫得十分整洁的屋子,对身后的婢女吩咐道。“去寻几个干粗活的婢子来,要细心实在的,多找几个叫到这儿来。” “是。” 秋姬显然是想讨好叶子仪和公子成的,屋子里的一应用具都备得十分齐全,只是这些东西大多华丽刺目,实在是不合叶子仪的眼,看了一圈儿,她还真没找出几样喜欢的来。 过了不多时,那个去找人的婢女回来了,身后跟着七八个十多岁的奴婢,这些奴婢进了屋子,都低头站作一排,看起来倒是都挺老实。 给各人分派了工作,叶子仪让两个粗使的婢子搬了张小榻放到楼外的空地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监督着几人干活,十分地惬意。 阳光晴好,照在身上很是暖和,叶子仪靠在小榻上,蜷着两腿跟一个婢女剥着松子,暖洋洋地晒着太阳,倒很是舒坦。 正吃得高兴,屋子里一个打扫的小婢突然出了楼门,她碎步走到叶子仪榻前,双手捧着个物什跪了下去,清声道。“奴婢在床榻下寻着此物,请姬过目。” 叶子仪拍了拍手上的松子皮,倾身看了眼那小婢手中的物件儿,待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她脸色立时冷了下来。 那小婢手中,是个缠了麻线的木头偶人,偶人身上插着骨针,裹着破布,脸上身上画了不少奇怪的符号,虽然她不太懂这个,可是一看就是个标准的巫毒娃娃。 这是厌胜之术,叶子仪倒是曾经听人提起过,如果她记得不错,诅咒的偶人应该有被诅咒的人的八字才对,想到这里,叶子仪拿过那偶人,翻过来一看,正是用上古文字写的她的名字和八字。 “做得很好,起来吧,走,咱们一同进去看看吧。”叶子仪将那偶人丢回到那寻到偶人的小婢手中,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裙,带着四女一同进了听松阁。 因着是冬日,屋子里没有取暖的火盆,显得有些阴冷,叶子仪上下打量了一圈儿,问那小婢道。“你是从何处寻到此物的?” 那小婢一躬身,恭恭敬敬地回道。“奴是在楼上的卧房寻到的。” “楼上的卧房?走,看看去!”叶子仪让那小婢带路,顺着侧边一道深灰色的楼梯上了楼,直走进了二楼的卧房内。 卧房里收拾得很干净,床被都整理得整整齐齐,叶子仪问明了发现那偶人的地方,又看了眼这屋中的布局,禁不住冷冷一笑。 好歹这秋姬也是荆妩曾经唯一的闺蜜,想不到她不但阴毒,还很愚蠢,这屋子里摆得尽是金器利物,正好与她八字相克,这女人想要伤克她不说,还把个厌胜的偶人摆在床底下,打算要她的命,难道秋姬是觉得她不可能会发现这个秘密吗?还是有所倚仗才会如此? 第五十七章 处置秋姬 “把人都叫来,你们把这屋里的东西,都给我收起来!”叶子仪是不信这些的,不过被那秋姬碰过的东西,她怎么着都觉得恶心,说罢,她又对那带路的小婢道。“娃娃你拿着,什么也不用做,跟在我身边就是了。” “是。” 那小婢倒也稳当,得了这差使也没有喜形于色,真就老老实实地跟在了叶子仪身旁。 吩咐了把这阁内的东西都退回管事处,重新领过素净的新物什,叶子仪索性也不回延月殿了,看着下人们铺陈好了家具,直接让他们顺便领了火盆汤婆,便就准备在这听松阁住下了。 待屋里都布置妥当了,叶子仪坐在正厅里,倚在透着木香的罗汉榻上,看着小几上的偶人,唇角一直带着嘲讽的笑容。 能抓到秋姬的小辫子,叶子仪直觉得混身都舒坦,算起来,那丫头害了荆妩多少回了,这一回,怎么也得给她个小亏吃吃,先告她一状,再跟公子成谈谈条件,反正自己给禁足了,不在乎拉个垫背的,争取争取,就让秋姬半年见不着公子成,看看谁更难受! 厌胜之术,在四国都是为权贵所不喜的,秋姬弄这个玩意儿算计她,算是自寻死路,也怪不得她什么,叶子仪想了好一会儿说辞,想着想着,却又忽然之间有些厌倦。 看吧看吧,这还没怎么着呢,她已经开始算计起他的女人来了,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她不过是再待段时日罢了,虽然贱人得教训,可是她怎么心里这么不舒坦呢? 唉,秋姬,夏姬,可能还得有南姬北姬,他那么多姬妾,现在她都想一一教训了,打发了,把她们赶得干干净净的,这种感觉很差劲,她不知道下一回还有谁会来,是十九公主,还那个贞夫人,要怎么应付她们,怎么忍受她们,想想她就觉得好心塞。 这一次是偶人,下一回呢?是什么?这样的事,还要发生多少回才能结束?那些贵妇贵女,要怎么样才能避开?真是好累。 白皙纤细的手指敲着深棕色的几面,叶子仪伸手捏了捏眉心。得好好想个法子,她不能变成自己厌憎的模样,就算是暂时在他身边,她也不要变成在他后宅挣扎的女人之一,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更不是她可以忍受的未来。 …… 岁末的夜很是热闹,梁都的街头张灯结彩,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回响在夜空中,绵绵不绝,那城内的火光彤彤燃起,直是映得那深空都亮了起来。 叶子仪披着银色的狐裘站在楼门前,望着远处随着爆竹声响时明时暗的天空,微微有些失神。 今天是天康十九年的最后一日了,今晚一过,便是新的一年了,她的阿福……也快两岁半了,这日子,过得真快啊…… 不知不觉,到了这个时代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来,她费尽了心力,一直躲着那个人,结果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公子成对她的态度虽然有所变化,可他们之间的地位差异,他们之间看待问题的代沟,依然没有改变,就算他改变策略开始疼惜她,真心也好,假意也好地为她敞开心扉,她也仍旧只能是他的妾室,只是个贵妾而已,只是个,不会随意赏了人的贵妾而已。 自嘲地弯了弯淡粉色的樱唇,叶子仪黑亮的眼中泛起一层薄雾,她仰望着那夜空,轻轻呵出一口气来,看着那灯火下乳白色的气团渐渐消散,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爱情,她不要,这样的公子成,她也不要。如果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那便不是爱情,再美好的容貌,也会老去,再甜蜜的瞬间也会枯萎,如果注定会失去,她宁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要! 慢慢睁开眼来,入目是一双黑沉深邃的眸子,叶子仪仰着头望着那双清冷的眼睛,喉头忽然有些哽咽。 看见他,她还是不能无视,还是会想要去靠近,这样的她,可真是没出息啊,明明得不到的,为什么还要心动?怎么就不能狠下心断了这牵扯? “为何搬来听松阁?”公子成俯看着叶子仪,忍不住轻抚了抚她的发。 背对灯火而立的叶子仪透白明皙的小脸儿浸在阴影中,此时看来,分外的脆弱娇柔,让人看了便想要疼惜安慰,那黑水晶一般的眸子中晕染的轻愁忧郁,已是能引得人愿意为她倾出所有了。 “公子怎么回来得这样早?”叶子仪淡淡一笑,越过他看向那夜空轻声道。“今晚的天空好漂亮,从这里看最美了。” “今夜是除夕。”公子成搂过叶子仪,与她并肩而立,转身也看向远处那火光映照的深蓝色天幕,淡淡地道。“在看什么?” “看灯火啊,还有,你听,这爆竹声多响亮。”叶子仪有些向往地望着那远空的火光,感叹地道。“真快啊,又是一年了。” “年年岁岁,何其相似。”公子成垂眸,看了眼身边的叶子仪,转眸又看向那远空的火光道。“没什么好看。” “怎么会?大梁的除夕更热闹些,不是所有地方,都有这能透映半边天的火光。”叶子仪轻轻呵出口气来,长睫缓动,那清澈的黑眸倒映着火光夜色,直如星河。 “邺城人才聚集,自然如此。”公子成看着夜色下的叶子仪,她站得那样直,仿佛孤世而立,没有,也不需要任何依靠,星空夜色下,那纤细的人儿不知为何,有一种特别的魅力,让人不得不在意,每近一分,便更加难以移开眼去。 “真羡慕那些一家人守在一处和和乐乐的人们啊。这样的节日,一家老老少少在一处,多开心啊,公子怎么不陪贞夫人守岁?这么早便回府了?”叶子仪说得很是随意,明明可以很煽情的话,被她那随随便便的口气说来,更加的让人不得不在意。 “你在怨我?”公子成扳过叶子仪的肩膀,看着她表情淡淡的面容,眉头微皱。 “我怎么会怨公子呢?只是这样的日子,府里太过冷清了,我一个人,这年过得好生无趣。”叶子仪垂下眸子,转过身依旧站回原处,看着远方淡淡地道。“说起来,公子年后要回封地了吧?呵,怕是等公子回来,我已经不在了呢。” “你是怎么了?若是寂寞,寻秋姬她们相陪也就是了,说这些做什么!”公子成一把拉过叶子仪,捏住她的下巴,看着她那清冷无波的眼睛,眉头皱得更紧了。 “呵,公子的姬妾们么?”叶子仪嘲讽地一笑,看着公子成冷声道。“我还想多活些时日呢,怎么敢叫她们来亲近?” “出了什么事?不要如此与我说话!”公子成的眉头直是越皱越深,叶子仪说话的口气和她表现出的态度,明显让他不悦了。 “呼……”叶子仪长长地吐出口气来,她有些哀伤地看着他,轻声道。“公子知不知道,你这府中,你的身边,有多少人想取我的性命?又有多少人,盼着我死去?” “到底是什么事,说!”公子成眸光一沉,气息也变得粗重了许多,他似乎是在努力压抑着怒气,手上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见到叶子仪痛哼出声,他立时放了手,双手成拳背在身后,紧紧地盯着眼中满是伤感的叶子仪,等着她答话。 “公子进屋去看了便知道了,何必我多说呢?”叶子仪的语气有些冷,她不指望他会怎样,甚至他说让她忍耐,她也无所谓,只是一想到秋姬,一想到秋姬是他曾经最宠爱的姬妾,她怎么也没法把那作戏告状的戏码演下去了,自然而然地便控制不住闹起别扭来。 “跟我进来。”公子成瞥了她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叶子仪轻揉了揉被他捏痛的下巴,强压下堵在胸口的闷气,抿着唇跟上了他的脚步。 进了厅内,见只有罗汉榻的小几上有一盏油灯,公子成吩咐道。“取灯来。” 厅内的婢女应声退了下去,公子成走到罗汉榻前,拿起小几上的那个插着骨针的偶人,反复看了几回,脸色微微一沉。“是谁?” “我来时,见到了秋姬。”叶子仪脸色有些冷,淡淡地道。“她说知道公子将此处给了我,怕婢子们打扫置备得不周到,特意来亲自为我清扫布置的,可惜,我这人有个癖好,最不喜有人动我的东西,所以她走之后,我又找人来清扫了一番,便就在卧房的床榻下找到了这个。” 叶子仪这话,没添什么,也没减什么,却是将那秋姬的错处一一指出,这一回,秋姬犯的中,可不止是使用厌胜之术的罪过,私自作主,监视夫主的罪名,她相信,更让男人不能忍受,尤其是像公子成这种喜欢掌控一切的男人,绝对会触动他的怒点。 “来人!”公子成负手而立,面沉似水,对那应声的婢女道。“传话下去,听松阁自今日起,无我亲令,任何人不得入内,阁中一应用度,由骆管事安排。秋姬,禁足秋棠园,园内一众奴婢,不得踏出半步,违者,仗毙!” “是。”那婢女应声,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临出门还不忘向着叶子仪欠了欠身,却是开始对她也做个主子看待了。 第五十八章 相伴守岁 叶子仪没想到公子成会如此干脆地安排这一切,她以为她要闹一闹,说一说,公子成才肯处置秋姬,毕竟那女人是他曾经最宠爱的女子,他也一直念着旧情,从来对秋姬青眼有加,可没想到,这一回,他却是这般干脆利落,全然没有顾及,还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这……算是在安抚她吗?为着什么?为着《荆公密要》?还是别的什么? 把那偶人丢在榻边的火盆中,看着那盆中腾起的火焰,公子成淡淡地道。“这一次,秋姬太过了。” 静静地看着那铜盆中晃动的淡蓝色火光,叶子仪微微一叹,她没有答话,只是觉得有些疲惫,秋姬被禁足了,听松阁相对安全了,那么,接下来呢?要开始着手逃走的事吗?她得好好想想…… 公子成站在火盆旁,背着双手抬眼看向叶子仪道。“荆姬,明日开始收拾行李,三日后,随我一同回丰城。” “丰城?”叶子仪一呆,丰城在齐国,正是公子成的属地,他竟然要带她回丰城?这是什么意思?再说,只有三天,她哪里能脱身? “年后要操练兵士,在兵营中需得三月余,你与我同去。”公子成说罢,上前拉过叶子仪的手,看着她瞪得溜儿圆的黑亮瞳仁道。“从前有些顾及你是女子,现下,顾不得许多了。” “公子你……难道不怕……”叶子仪望着公子成,一时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这是在保护她吗?用他的方式?贞夫人不是才说要禁她的足吗?他这样后脚就带她出门,要怎么向贞夫人交代?再说了,带女子入军营操练士兵,难道就不怕旁人垢病吗? 他这样不管不顾地带她离开大梁,担这样大的风险,值得吗?为了她做到这样的地步……值得吗?做这一切,难道只是为着密要?他到底想怎么样?是真的想保护她,还是另有所图?她真的越来越不明白他了,公子成,他到底是太会做戏,还是动了真心? 灯光太过昏暗,公子成背着光,叶子仪有点儿看不清他的表情,这一刻,她忽然很想相信他是因为在乎她才把她带在身边的,看着眼前这人,叶子仪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是假像,这只是他的手段,她不能沦陷,她不能相信,她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心软。 “这一去少则半载,十九任性妄为,她定会再为难于你。若是跟在我身侧,虽然辛苦些,总好过你一个人留在建康。”公子成轻抚着叶子仪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儿,眼中一片温柔暖意,叶子仪有一瞬的恍惚,转眼间双目又回复了清明。 “可是,贞夫人要公子将我禁足,公子带我回丰城,要如何向贞夫人交代?”想到贞夫人的态度,叶子仪感觉有点儿喉咙发堵,她垂下眸子,小脸儿轻贴着他掌心,直觉得他身上那淡淡的酒香薰人欲醉。 公子成看着明显动容了的叶子仪,淡淡一笑。“在我身侧,如何不是禁足?” 叶子仪闻言一顿,在他身边,一样是禁足?这话……实在是暧昧,他怎么说得这么自然?这人,长得好也便罢了,怎么说起情话来也这样动听?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祸水。 “荆姬,你脸红了。”公子成的话里含着笑意,叶子仪嗔了他一眼,一跺脚就要往外走,公子成哪里能让她走?一把拉过她带进怀中,唇角带笑地道。“要到哪里去?” “公子醉了,胡言乱语的,我不要听。”叶子仪抿着小嘴儿,双颊飞红,两只白皙的小手捂住耳朵,好似个撒娇的小女孩儿。 公子成笑而不语,倾身将她打横一抱,坐在了罗汉榻上,圈着她坐在他腿上,公子成吩咐道。“取酒食来。” 那个寻得娃娃的小婢应声退去,屋子里立时只剩下公子成与叶子仪两人了。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叶子仪有点儿后悔今天打发走了寝殿中那个不安份的奴婢了,若是不然,好歹还有个人在不是,现在这孤男寡女的,又是这样的姿式,真是好尴尬啊。 被公子成抱着坐在他腿上,叶子仪直觉得两颊发热,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感觉到他那灼热的物事硌在腿下,吓得她立马不敢再动了。 “荆姬,你再不老实,我便不顾及你的伤了。”公子成紧了紧手臂,把脸埋进她发间,嗅着她身上清淡甜蜜的香气,他翘着嘴角道。“卿卿体息甚美。” 他说她身上的味道好闻?叶子仪脸更红了,两只小手紧抓着长裙,原本霞色隐隐的小脸儿,一下子给羞得似要滴出血来。 “真如处子。”公子成这话一出,叶子仪那股子羞怯劲儿倒是一下子散了,当下脸也没那么红了,侧过头双眼瞥向了别处。 他说她像处子,是忘了三年前的事了么?现在她孩子都生了,哪里还像什么处子?这家伙,真是喝了酒就胡言乱语,什么都乱讲,害她刚才脸红心跳的,却原来都是胡说的。 “公子既然要带我同行,我还是扮作男子可好?”叶子仪不准备再让这气氛暧昧下去了,赶忙转移话题。 “可。”公子成轻吻了下叶子仪的发,低声道。“我们乘船去。” “可以坐船吗?那不是很快?”水路通常比陆路要节省四分之三的时间,这样算来,如果顺风顺水的话,有七八天就能到齐国了。 “嗯,快船五日可至涞水,再行一日,便是丰城。”公子成捉住叶子仪覆在他手上的小手,轻轻摩挲着,那如冰如玉的小手似是有魔力似的,引得他一时竟舍不得放开去。 “这么快啊,那个……丰城那里……可还有公子的美人吗?”叶子仪怎么都没法不去介意,这里一群好事的女人,到了丰城,要是还有一群可怎么办? “不必担忧。”公子成抱着她侧坐在腿上,他微弯着唇看着一脸忧虑的叶子仪道。“我府中的女姬,都在建康。” “是么?公子还真是重情,来了建康,把美人都给带来了。”叶子仪这话说得很酸,公子成却是没有计较,似乎心情还挺不错。 “你若喜欢,也可在丰城长住。”公子成见叶子仪嘟着小嘴儿扭着头不说话,不由笑道。“你还有何不满?” “我才不住丰城,公子总会收纳新的美人,到时候把我忘了,我连个相熟说话儿的都找不着,岂不可怜?”叶子仪说罢,把公子成两臂一推,从他腿上跳下,坐到罗汉榻另一头,隔着中间的小几,她双眼晶亮地望着公子成道。“要是公子日后不娶夫人进门,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叶子仪这话虽是说笑,却也有几分认真的意味,虽然她的身份地位还不足以做公子成的夫人,但如果他不立夫人,只和她双宿双栖,她也愿意留在他身边,做他一辈子的贵妾。 虽然不尽如意,可是那样,阿福便是做了庶长子,府中也没有人会刻意伤害他,贬低他,如果公子成是真心喜爱她,这,也是有可能的吧? “荆姬,你太过任性了。”公子成有些无奈地看着叶子仪,淡淡地道。“男子三妻四妾,只是寻常之事,你那独占的心思,不可再有。” “是。” 果然还是不行啊。叶子仪垂眸,那一双黑亮的眼中光芒一暗,连带脸上的红霞都一并烟没了。 公子成没有理会她,往后靠了靠,斜倚在罗汉榻上道。“今夜,与我守岁吧。” “守岁?”叶子仪眨了眨眼,歪着脑袋不解地道。“公子要与我守岁?” “嗯。”公子成长臂一伸垫在脑袋下头,枕着双臂,他长腿一展,一派悠闲模样,看得叶子仪差点儿掉了下巴。 与公子成相处了也有一个月了,她一直都以为,公子成每天绷着脸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是天生的,却原来这家伙也有这么‘正常’的时候啊,还真是……难得一见。 罗汉榻有些短,公子成身高腿长,大腿根儿正卡在榻沿,叶子仪在一旁实在看得不舒服,便起身搬过放在墙角的小几垫在了他腿下,又拿过自己坐着那头儿的软垫给他塞在脚下,这才又坐回原处。 公子成静静地看着她忙活,唇角始终微微上翘着,直到她坐回到了小几旁,他才慢慢将视线转到屋顶,看着那漆皮剥落的榫卯,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儿,房门开了,婢仆们鱼贯而入,在屋里架起了鹤灯火盆,还有几个抱着被褥盆架,各种物件上了楼,这些婢仆一番搬搬抬抬下,刚才还有些空旷的小厅,不多时便换了个模样。 看着一瞬间温暖明亮起来的小厅,叶子仪禁不住眯了眯眼,才适应了光线,就闻到了一阵肉香飘来,她肚子很适时地叫了起来,看着吃食都摆上了桌,叶子仪差点儿就下筷子去捞肉吃了。 “既是守岁,不必拘礼。”公子成看也没看叶子仪,轻磕上了眼皮,便就这么打起盹儿来。 “真的吗?那多谢公子了。”叶子仪得了公子成的话儿,立时眉开眼笑地拿起几上的竹箸,也没功夫理会公子成了,捞起一块羊肉咬了一大口,很是开怀地吃了起来。 公子成嘴角上扬着,听着叶子仪西里呼噜吃得欢快,那笑容也更深了些。 第五十九章 小心眼儿的公子成 叶子仪很不客气地甩开了腮帮,吃得好不欢快,不多时,那一鼎羊肉便吃了一半儿,填饱了肚子,她偷眼看向公子成,见到他的惬意的模样,叶子仪拄着下巴,望着他出起神来。 经过了梅林那一回后,不得不说,她是对他有了些改观的,今天喝多了酒,他的表现也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如果没有从前的事,也许她真的会放下心防,彻底爱上这个男人。 而现在,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了,一面,她不想被他束缚,另一面,她又对他有些动摇,如果他是真心的呢?如果他是真心的,真的能就这样甘心错过吗?但是,不错过,又能怎么样? 叶子仪轻轻叹出口气来,起身拿过一旁挂着的披风,轻轻给他披在身上,坐在他身旁的榻沿看着公子成扇羽般的长睫,形状完美的面庞,不知不觉伸出手去,停留在他珠粉色的嘴唇上。 他的唇很软,很温暖,温热的鼻息扑在手背,轻缓得如同春风,这样睡着的他,看来那么美好,美好得简直有些不真实。 慢慢缩回了手,叶子仪垂下眸子,自嘲地一笑,她起身重又披上狐裘,打开大门倚在门口,长长地吐出口气来。 白色的气团在风灯下转眼消散,叶子仪望着夜空深处,深深地吸了口气。 快子夜了,这时间,过得真快啊,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她到达这个时代的新的一年,会怎么样?她能顺利逃脱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阿福一面? 望着远空的黑沉夜色,叶子仪眼中微微湿润,会怎么样,谁知道呢?也许,就连这折磨人的命运都不明白吧? …… “噼啪!噼啪!噼啪……” 一大早,爆竹的声响便传入了听松阁内,叶子仪披着被子从榻上坐了起来,直困得眼都睁不开了,看着微光浅淡的窗纸,她郁闷地嘀咕了几句,趿着鞋子将窗户打开了一条小缝儿,朝着外面望去。 今天是初一,昨夜熬了一宿,也不知道哪个精神头儿足的,一大早就燃起爆竹来了,吵得人不得安宁,叶子仪推着窗子刚往外一探身子,一阵冷风吹来,把她给吹得打了个激灵,立马精神了。 “姬怎么这么早便起来了?哎呀,刚刚起来可不能开窗,要受风寒的!”说着话,一个婢女走上前来关了窗子,她小心地扶着叶子仪回了床榻,自屋内小几的泥炉上取下温着的水壶,倒了杯水捧给叶子仪道。“姬,且喝点儿茶水吧。” “你是新来的?”这婢女看着眼生,叶子仪坐上榻沿打量了她一番,眼神停留在她腰间的木质双鱼佩上,双眼一亮。 “奴婢是公子特意留在姬身边侍候的,姬若有吩咐,尽管支使奴婢便是。”那婢女说着,服侍着叶子仪躺下,趁机把个哨子大小的铜管悄悄塞进了她手中。 叶子仪捏着手心的铜管看了那婢女一眼,对屋内的婢子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再睡一会儿。” “是。” 那婢女垂首称是,与房中的另两个婢子一同出了房门,轻轻合上了门扇。 清干净了屋子里的人,叶子仪忙拿出那铜管拧了开来,倒出一张卷得极细的灯绒纸纸条来。 打开那纸条一看,她高兴得差点儿笑出声来,那纸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大小的篆字,看那笔迹,正是她那亲亲师兄越人的。 纸条幅面有限,越人写得也简要,大概就是问她好不好,要什么帮助,可以信任这个婢子云云。 拿着这纸条看了又看,叶子仪忽然就笑不出来了,这马上要去丰城了,就是联系上了越人,要怎么才能逃出公子成身边呢?三天的时间,真是太短了,根本来不及布置什么就要走了,怎么办? 这种情况下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去,还真是难比登天,再说了,公子成应该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她,那家伙,要是她真的逃了,不知道又要多少个夜晚睡不踏实了。 想到昨晚公子成那轻松惬意的模样,叶子仪忽然有些心软了,他应该很久都没有那么放松了吧?如果她这时走了,他会不会恨毒了她? 想到这里,叶子仪不由得心头一紧,先缓一缓吧,等从丰城回来再说,现在她身边有了助力,总会有机会的,就先缓一缓吧。 收好了那空心的铜管,叶子仪把那灯绒纸揉了揉,放入了榻旁小几上的漆碗里,那纸条一遇水便慢慢散了开来,不多时便溶入了茶汤中,不见了踪迹。 扭转身蒙上了被子,叶子仪这一觉睡得分外香甜,直是到了日暮时分才悠悠醒转。 一睁眼,雪白的亵衣便闯入了视线,呼吸着鼻端那清新的体息,叶子仪不由向着那整理得整齐平整的襟口靠了靠,听着他的呼吸,浅浅地弯起了唇角。 他回来了,这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一回来便来找她了吗?昨夜他没怎么睡,今天又去了城外休整私军,想来是刚刚睡着吧?还是不要吵醒他好了。 小手轻轻地覆上公子成的胳膊,叶子仪稍稍往后退了退,慢慢仰起头来看他。 公子成睡得很熟,昏黄的光线下,他玉色的面容上,长睫如扇,朱唇似画,真真是美得无可挑剔。 这样的一幅梦幻般的画面,叶子仪不由同昨夜一样,看得有些痴了。 如果他只属于她该有多好,他们一家三口就这样过日子,每一天,每一天,她醒来就可以看到这样的画面,有他细心的保护,有他霸道的体贴,不用再担忧害怕,不用再计较拈酸,如果能那样过,该有多好? 轻轻地窝进公子成怀中,叶子仪禁不住暗自叹息,不可能的啊,他是公子成,他是皇族权贵,他不可能娶她做唯一的妻,也不可能只留她一个妾室,他会有高贵的正妻,他会有无数的美人,她所拥有的,不过是这一刻短短的宠爱罢了。 如果得到了《荆公密要》,他还会如此对她吗?会不会,很快便忘记了她?就如同他后院别的美人一样? 叶子仪不想再想下去了,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闻着他清新的体息,这一刻,她什么也不愿去想,什么也不想去做,只觉得这样的时候一刻少过一刻,她开始舍不得去浪费心思在自怨自艾上,将这看似美好的瞬间全然错过了。 “什么时辰了?” 公子成低靡微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叶子仪抬起头来看了看窗上的霞色,轻声道。“怕是要酉时了吧。” “嗯。”公子成抬手捏了捏眉心,搂着她的细腰道。“不早了。” 叶子仪。“……” 这都晚上了,可不是不早了么,再睡下去,就是明天早上了。 “荆姬。” “嗯?”叶子仪枕在他手臂上,仰着小脸儿看着他,很是乖觉。 “你与秋姬,要为我估价?可真?”公子成继续捏着眉心,口气却是有些冷了。 “……”这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叶子仪自然知道这事儿打死也不能认的,马上态度极好地道。“我就是看她不顺,刺儿了她几句,这不是话赶话儿么,公子你别当真啊。” “刺儿她?话赶话?”公子成捏着眉心的手一停,垂眸看向叶子仪,微眯着眼道。“何解?” 叶子仪。“……” 好吧,这个怎么解她也不太清楚,刺儿就是刺儿了,那个……话赶话可不就是话赶话的意思么,有什么好解释的? “嗯?”公子成微沉了脸,冷哼了声。 叶子仪大眼转了转,爬起来道。“公子累了吧,我给你按摩按摩吧。” “按摩?”公子成越发地听不明白了,只张着一双略带惺忪的黑眼睛皱着眉头看着叶子仪。 叶子仪索性也不解释,把侧躺着的公子成散在枕上的长发一拢,放在了他胸口,撤去了软枕,她把右腿垫在他脑袋下面,小手搭在他太阳穴两侧,慢慢揉动起来。 这时代,自然是没有按摩这个词的,叶子仪后知后觉,早就悔青了肠子,于是乎,为了不让公子成再继续追问,她按得分外用心,直把公子成按得又眯眼假寐了,她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荆姬。”公子成带着些微慵懒的声音突然响起,把叶子仪吓得两手一抖,差点儿从太阳穴滑到他腮帮子上。“你与秋姬估价夫主的事,我会记着的。” 唉?不是吧?这也要记? 叶子仪嘴角儿抽了抽,冲着闭着眼的公子呲了呲牙,这家伙也太小心眼儿了吧,这么点儿破事儿还要记多久啊?难不成从前的事他都给记哪个小本本上了?没事儿就翻一翻?这也太不正常了吧?有这么小心眼儿的么? 越想越郁闷,叶子仪回想了下两个人自打相遇以来发生的事,忽然发觉,似乎每次都是以她吃亏的结局收场,不由心情更差了。 气哼哼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叶子仪直累得手都酸了,公子成却享受得很,他唇角带着笑意,慢慢便睡得沉了。 卖力气地按了半天,直到听见公子成轻细的呼声,叶子仪这才甩了甩早酸得麻木的手小手,郁闷地看向睡得香甜的公子成。 第六十章 贞夫人的私心 “切,还记仇,我都没记你的仇呢,你竟然跟我算账,坏家伙!”叶子仪小声嘀咕着,话音刚落,忽然那边公子成便开了口。 “荆姬,私下议论夫主,亦是有罪。” 叶子仪:“……” 这家伙,都打呼了竟然还没睡着?叶子仪向着虚空翻了个白眼儿,小手儿又放回公子成太阳穴上,默默地按了起来。 公子成闭着双眼享受着,声音带着慵懒的沙哑。“用力。” 叶子仪强忍住掐上他脖子的冲动,手上使了吃奶的力气,使劲儿按揉起来。 “甚好。今后日日如此按摩吧。”公子成这话一出,叶子仪直是咬牙,她恨恨地瞪着一脸惬意的公子成,直觉得这家伙是故意给她找事儿的,理也不理公子成,只是小手儿不停地在他额上揉捏。 窗外夕阳着彩,映在窗纸上,一片艳丽的霞色,卧房内慢慢燃起了烛火,明亮的火光映在叶子仪带着红晕的侧脸,她透白的小脸儿此刻直如熟透的苹果,鲜丽可人。 感觉到那双小手泄了劲儿,公子成睁开眼来,看着红着脸气呼呼的叶子仪,他低低一笑,伸出双手一把拉过叶子仪的脖颈到了眼前,便就这样与她对望着,淡淡开口。 “荆姬,可有不满?” “没、没有。”叶子仪给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看着那双黑不见底的眸子,哪里敢多说什么,立马摇头。 “嗯,甚好。”公子成双眼带着笑意,轻轻松开了手。 “咕噜……” 叶子仪:“……” “噗!”公子成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吩咐道。“传膳!” “是。” 有屋中的婢子应声出了门,叶子仪揉着肚子一脸气恼地撇了撇嘴,拉过一旁的被子,一下儿蒙在了头上,直引得公子成哈哈大笑,那清朗的笑声,久久不曾平息。 …… 入夜的梁王宫,灯火辉煌,鼓乐声声,明亮的大殿内,一身石青色绣银丝飞鹤逐日图广袖华服的梁王,坦胸赤脚地斜倚着坐在金色的九龙榻上,他阴沉着一张瘦长的脸,神情恹恹地看着下头翩翩起舞的歌姬,慢慢闭起眼来。 身着枣红金丝缎袍的梁后坐在右下首,她神色淡淡,素手执杯轻抿着酒水,一双黑眸冷冷地瞟过下面分坐两旁的四位夫人,尤其是扫到贞夫人时,她眼中的厌恶轻视表露无疑,贞夫人正好回头,看见梁后的眼神,她不由绷紧了唇,向着梁后垂首屈了屈身。 殿内莺歌燕舞,首座的几人却是没有一个将精神放在歌舞上,贞夫人转过头看向高台下两侧坐着的四个公子,眼神停留在其中一个小童身上,眸光瞬时变得无比温和。 那下头的小童似有所觉,抬起头来与正在看他的贞夫人对视,甜甜一笑,引得贞夫人也跟着微笑起来。 “贞姐姐近日是不是太过操劳了?这脸色似是差了些,不若从前明艳了。”坐在贞夫人身旁的紫衣美人一脸关切地向着她倾了倾身子,声音却是不小,足以让梁后和另两位夫人听清。 “呵,有劳关切了。”贞夫人收回目光,瞟了那美人一眼,笑得有些冷,她妩媚的面容保持着得体的笑,那笑容带着疏远和几分高高在上的倨傲,看得那紫衣美人禁不住拉下了脸来。 “我说贞姐姐,成公子怎的来得没那么殷勤了?他虽是有战功在身,也该多来见见大王才是,也免得有人说他自恃功高,目无王上啊,贞姐姐大王如此厚待公子成,可是全看着姐姐的颜面呢,嘻嘻。” 坐在贞夫人对面的一个执扇的美人笑嘻嘻地拿着手中的金丝扇半遮着小脸儿,只露出一对月牙儿似的眼,嘲讽地看着贞夫人,直是咯咯地笑出声来。 “说起公子成,我可是听闻他府上有个荆氏女,那可是荆公的后人呢,人都说荆氏一脉嫡脉尽丧,如今看来,所言不实,这荆姬便是荆公最后的血脉,想来必然知晓《荆公密要》的下落了。”坐在那执扇美人身边的那一个也凑了上来,拈着红绸衣袖看向贞夫人。 “《荆公密要》?怪不得公子成三年前大胜了魏国的名将,使得魏王臣服于齐,贞夫人,有此奇书,为何不见公子献与大王?我可是听说,那书中藏有帝王之道,公子成私自藏了此书,居心何在啊?莫不是有心要做齐王?”紫衣美人话音刚落,那坐在龙榻上的梁王便猛地睁开眼来,幽冷的目光直落在贞夫人身上。 “贞姬。”梁王的嗓音低哑,说话时带着惯有的阴沉,他半睁着眼看向贞夫人,贞夫人见状,赶忙起身走上前去跪地应是,梁王微扬着头,睨着她冷声道。“元姬所言可真?” “回大王,公子成府中确是有个新得的女姬,这女姬刚刚得宠,妾不知是不是姓荆,也不知晓她是不是荆氏后人,至于什么《荆公密要》,妾从未听公子成提起,若真有此物,妾定会让公子敬献大王的。”贞夫人说得恳切,只是话音未落,那边那个拈袖的美人便开口了。 “新宠?贞姐姐莫要说笑了,听闻那荆姬三年前在齐地便被公子成收做了妾室,怎么说是新宠呢?如此欺瞒大王,便是姐姐也要伏罪啊!” “元姬,你休得胡言!阿成在大梁两年有余,府中姬妾美人尽在大梁,他几时有过荆姓的姬妾?不过是个才得的小妾,她的底细,你怎么比我还清楚明白?我是大王的夫人,为何要欺瞒大王?你休要血口喷人!” 贞夫人恨恨地瞪着那元姬,那元姬却是嗤笑着扭过了头去,与那执扇的美人低语起来,贞夫人被无视了个彻底,直是气得双颊通红,满脸委屈地抬眼望向梁王。 “好了,不要闹了,贞姬,你去同阿成说,让他送那荆氏女进宫来见见也便是了。”梁王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坐正了身子道。“好了,莫再聒噪,且观舞吧。” “是。”贞夫人低头应声正要退下,那梁王却叫住了她。 “贞姬,到孤身侧来。”梁王面色放缓,看着一脸喜色的贞夫人坐到身侧,他一把搂过她,拿起长几上的酒杯递到贞夫人面前,在她耳畔低声道。“若能寻得密要,孤便立召儿为太子,如何?” 贞夫人闻言,双眼大亮,她看着眼前的酒杯,直喜得双颊泛红,双手接过那犀角的杯子,她极妩媚地瞄了梁王一眼,无限娇柔地道。“愿为王上分忧。” “嗯,甚好。诸姬之中,唯你最知孤的心意。”梁王很是满意贞夫人的表现,直是搂着她抱坐到了腿上,听到她嘤咛娇吟,禁不住哈哈大笑。 坐在下首的梁后和那三位夫人见此情形,都是面色不好,梁后第一个站了起来,对着梁王躬了躬身,寒着脸退了下去,紧接着,那三位夫人也都起身告退,转眼间,高台上只余梁王与贞夫人腻在一处,却是更加的惹人注目了。 见到这情形,坐在殿中的四个大梁公子表情各异,那坐在右侧的公子辟对坐在他身侧,只有七八岁大的锦衣小人儿道。“召,你母亲甚得父王喜爱啊。” 公子召低下头,声音极小地道。“兄长说笑了。” “唉,姣的母亲早死,我那母亲又素来不讨父王欢喜,奉的年纪太小,看来今后这帝位,就是你的了,召啊,到时候你得登大宝,切记给为兄划块丰沃的封地啊。”公子辟说着,把手中的酒杯往前一递,伸手拍了拍公子召那瘦弱的肩膀道。“来,干一杯!” “恕召不能从命,兄长,母亲不许我饮酒……”公子召说着,往后缩了缩,眼看着就要团成一团了。 公子辟见他这样,不由哈哈大笑,这笑声肆无忌惮,直是引得众人都朝着他看来,上头窝在梁王怀中的贞夫人见了公子辟这模样,瞪着笑得全无形象的公子辟,直是咬紧了银牙。 “大王,你看辟,又欺负召儿了。”贞夫人努着嘴儿,撒娇卖痴地摇了摇梁王的手臂,引得梁王眼神一变,抱着她站起身来就向后殿走去。 那边的公子辟正瞄着高台上的梁王,看到这里,他嘴角略略一斜,眼光嘲讽地瞥了那通向后殿的大门一眼,一口将杯中酒水饮尽。 繁华渐落,长夜至明,空荡荡的殿阁中,浓香和暖,冰肌隐隐,一派靡荡,妩媚慵懒的贞夫人躺在龙凤被中,青葱一般的玉手敲击着榻沿,眉头暗皱。 “清儿。”叫过侍立在幕帐后的侍女,贞夫人道。“成公子要回封地练兵了罢,他说几时起程?你可还记得?” “公子那日说,过了年便要走的,想是就在这几日了吧。”那侍女正是上一回随着贞夫人到公子府去的其中一个,说着话儿,这侍女走到榻旁,边伺候着贞夫人穿衣边道。“公子回齐时,夫人若是将那女姬奉于王上,怕是会使成公子不快。” “哪有什么不快?阿成自幼受我恩惠,不会因着一个女姬同我计较的,反正他也是四国中一等一的将帅之才,那本兵书有与没有有何不同?倒不如寻来助我召儿一臂,将来召儿登基,他也能在梁国立稳根基,这不是万全的好事?” 贞夫人理了理乌黑的发,伸袖穿上浅红色的绢纱襦衣,眼中尽是得意。 第六十一章 轩的提议 那叫清儿的侍女边帮贞夫人系衣带边道。“那夫人要今日过去么?” “罢了,等他走了,把那荆氏抬入宫中也便是了,待他练了兵士回来,我与他说一说,到时那荆氏从了大王,阿成便是舍不得也便如此了。他又能怎样?”贞夫人抚了抚手腕上通透的玉镯,双眸晶亮地道。“终于等到这天大的机遇了,等我召儿继位,这大梁,便是我的了,呵呵。” “召公子是夫人亲儿,成公子又是夫人的子侄,一个为帝,一个为夫人守卫江山,到时,夫人便是这天下间最尊贵的人了。”侍女清儿抿嘴儿一笑,拿过一旁的艳紫衣袍给贞夫人披上,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向着贞夫人行礼道。“夫人万千之喜!” “说得不错!”贞夫人双眼放光,仿佛真就看到了那万民朝拜的景象,她得意地笑着,喃喃地道。“我要让阿成为我夺了这天下,到时这天下,只有一个王上,所有人只会奉我为主!” “夫人所言极是!”那清儿说着,再次叩拜道。“愿夫人鸿福齐天!一统天下!” “好!说得好!呵呵呵呵……”贞夫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得意笑着,一甩那华丽的袍子长长的衣摆道。“到时,定要让那些贱人好好儿尝尝我的厉害!” “正该如此!”那清儿起身扶住贞夫人的胳膊,主仆二人如同帝王出游一般慢慢走过无人的大殿,直向着那大开的殿门行去。 …… 初四,戊戌日,青龙,宜祭祀、开光、出行。 冬日里的河面,波光点点,浮浪层层,映着薄雾朝阳,如同美玉洒金。 初升的太阳映照在的平静水面上,随着荡漾的深碧色水波闪烁涌动,水面上淡淡的清晨涨起的雾气还未开散,飘在河面苇荡间,一片朦胧。 突然,几艘生铁包着船头的尖刀快船出现的薄雾中,那船箭一般地划过水面,细长的船身在那浮雾幽幽的水中带起一片涟漪。 叶子仪坐在船篷里,紧紧地抓着一侧的船帮,她双眼瞪得老大,紧紧地盯着船篷入口处的那一小片光亮,小脸儿煞白。 她还是会怕乘船,尤其是这种带着船篷的小船,一进到这舱里她就觉得手脚发抖,身上冷汗直冒,如果不是央着公子成撤了那布帘,她还真怕自己会紧张到晕在里头。 忽然,眼前的光亮一暗,叶子仪心头一跳,她一脸惊恐地抬头向来人看去,好容易分辨出是公子成,她略略地松了口气,抓着船帮的手却是指节泛白,抓得更紧了。 “怎么了?”公子成伸手去揽叶子仪,却是没有揽动,见她只是两眼透着惊惶地看着他,一双小手紧抓着船帮,他大手轻轻覆上她的小手,轻拍了两下,在她身侧坐了下来,低声道。“到我这里来。” 叶子仪木然地摇了摇头,往后一缩,却是没有放手。 “荆姬,你怕乘船?”公子成看着她满是惊惧的眸子,很是不解。 叶子仪眸光闪烁着低下头去,她向后靠了靠,低低地道。“从前不怕的,自打三年前那一回在湖上……我后来便一直最怕坐这样的船。” 公子成闻言一怔,转而明白了过来,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抱住叶子仪,带着些许歉意地道。“是我鲁莽了。” 感觉到他身上的温热,清新的体息,叶子仪稍稍平静了情绪,她长长地吐出口气来,一直僵直着的身子慢慢放缓了力道。“我、我忍一忍就好,公子去忙吧,不必理会我了。” “我陪你。” 公子成说着,半跪在叶子仪面前,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儿,他唇角带着浅笑,伸手拂去她头上的薄汗,扶着她有些僵硬的颈子让她靠进自己怀中,两手轻抚着她的后背,直到她完全倾在他怀中,公子成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眼中流露出一丝浅淡的疼惜。 公子成便就这样抱着叶子仪,直到日上三竿,有些脱力了的叶子仪终于放开了双手,任由他将她纳入怀中。 小心地把浑身瘫软的叶子仪如一个婴儿一般抱在怀中,公子成看着她粘着汗湿碎发的苍白小脸儿,懊恼地扶着她的头贴近自己胸口。 江风湿寒,从敞开的船篷口处呼啸着刮过,公子成拉过自己的披风盖在叶子仪身上,见她昏昏欲睡,他把披风向上拎了拎,将她整个人包裹在了披风中,极小心地坐在了船板上。 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叶子仪倚在公子成怀中直是一动也不想动,紧绷的神经突然缓了下来,身心的疲惫也跟着袭来,过了不大时候,她便昏睡了过去。 “公子,前方有大船阻拦我等。”船篷外,拂右的声音突然响起,紧跟着,小船行进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公子成头也不抬地理了理裹在叶子仪头上的披风,看着呼吸慢慢变得轻缓的叶子仪,淡淡地道。“是什么人?” “已派人前去查看了,稍后便回。” 静静地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只听外头一阵木桨带动水花的声响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一阵低低的人语声传来,拂右很快便出现在船篷的入口处,低头进了船内。 “何人拦船?”公子成抬眼看向拂右,没有理会他盯着自个儿披风的怪异眼神。 “方才有人持贴前来,是陈国公子轩。”拂右收回了目光拱手回话,一身的玄色竟是如同与船融作了一体。 “公子轩?”公子成略一思索,淡淡地道。“去看看吧。” “是。” 宽广的河面上,两艘大客船正交错着横在水中,比起公子成这一队尖刀船,那几丈长的双层客船更显得巨大了,待到五条尖刀船靠近了那大船,大船上自船舷处放下了一架软梯来,软梯直达水面,轩站在大船船头,向着下面一拱手,很是有礼地开口。 “轩冒昧邀见,恳请公子不要见罪,还请上船一叙。”轩的声音清亮,态度也谦和,说罢,已是拱手躬身一礼。 公子成没有出面,拂右立在舟头,恭敬地还了一礼,朗声回道。“公子有所不便,轩公子可入小舟内一叙。” “如此,轩从命就是。”轩说着,抬步跨上那软梯,慢慢下到下头,下头早有小舟迎上,轩乘着那小舟驶到尖刀船旁,对站在船头的拂右略略拱手,上船屈身进了船舱内。 舱内有些昏暗,轩勉强认出抱着叶子仪坐在舱内的公子成,他躬身一礼,撩衣与公子成相对而坐,眸光坦然地看向他。 “轩公子为何拦我去路?”公子成抱着叶子仪,显得略略臃肿,他神情淡淡地看着轩,一脸的漠然。 “轩有事相求于公子,是以在此处等候,拦船并无他意,还望成公子莫要怪罪。” “请直言吧。”公子成仿佛对轩的话并不感兴趣,言语间没有一丝起伏。 “公子既如此说,在下便直言了。那齐国向氏,曾与人攀诬公子生母,如今又意欲取公子性命,这些,已是尽人皆知了。听闻向氏私盐一案,年前在齐国掀起不小的风浪,是公子的手笔吧?现下有个机会,可以倾覆向氏,不知公子愿否助在下一臂?”轩坦然地与公子成对视,言简意赅。 “轩公子意欲何为?”公子成依旧神情淡淡地看着轩,等他继续说下去。 “齐公年迈,近年齐宫内巫咒之事频出,齐王,已是终日惶惶,还因此事诛杀了几个臣子。现下,我身边有一忠义之士,怀有异术,现在向氏本家,若有公子助力,你我一同谋划,定可以治向氏一门个巫诅之罪,现下齐王正着人清查巫咒之事,若利用得当,齐后也难保后位了。” 公子成静静地看了轩好一会儿,淡淡地道。“公子为何寻我相助?我有何益处?” “此事想波及宫中,势必要有公子助力,况且,巫术之乱到了今日的地步,想必公子也有推波助澜之功,既然你我都是为着击垮向氏,是以,轩今日抖胆与公子水上一叙,愿与公子为盟,助公子一臂!”轩说罢,已向着公子一屈身,却是有些恳求的意思了。 “轩公子是陈人,为何要倾力与齐后为敌?”公子成没有应承轩,依旧神色冷淡地看着他。 “公子该知晓,齐王新纳的夫人是陈国公主吧?”轩抬起头来,眼睛有些发红,他涩声道。“那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两月之前,齐后诬她在宫中祝诅,绞杀了她,向氏族人为隐瞒小妹有孕之事,将她的尸体丢出了王宫,我遍寻无着,只能为她立衣冠塚为祭,此仇,不可不报!” 公子成打量了轩一会儿,点点头。“既如此,轩公子有何妙计,尽可说来。” “多谢公子相助。”轩拱了拱手,收敛了情绪,低声道。“半月之前,我安插在向府的细作报我,说是向府正在广寻巫者,我正巧有个门客擅于巫咒之术,于是便将他送进了向府内……” 轩简要地把那人如何入向府的经过叙述了一番,两人谈了许久,直到日上三竿,轩才自尖刀船中钻了出来,上了小舟往大船而去。 冬日平静的河面上,少有行船,两艘大船一直交错着停在水面,正好掩住了那几只停靠在两船中间的尖刀船。 第六十二章 他的情话 待到轩上了大船,两船慢慢错开,大船让出了一条水路来,两艘客船才分离开来,那五艘尖刀船便如箭一般驶离了大船,不多时便没入一条分叉的河道之中。 “公子真要相助公子轩么?” 叶子仪闷闷的声音自公子成怀内传来,他不由低头看向怀中,披风包裹中的叶子仪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儿,她半睁着眼,懒懒地看着公子成,眼看着又要睡了过去。 “你听到了?”公子成微微弯唇,大掌在她脸上一遮,低声道。“无须你理会,睡吧。” 叶子仪被他一遮,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她喃喃地道。“公子要将太子扶央的罪名坐实才行,否则齐后必会为扶央翻身的。” “嗯。”感受着叶子仪的眼睫轻轻在手心挠动,公子成眼神慢慢变暖,他静静地听着叶子仪轻浅的呼吸越来越均匀,低声对外头吩咐道。“拂右,备船!” “是!” 拂右应声,在船外调度,公子成把叶子仪轻轻放在船板上,起身钻出了船篷。 蜷在披风中的叶子仪睁开眼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前,眼神极复杂地盯着那一处亮光,许久才重又闭上眼,侧身睡去。 …… 河风轻缓,水波浅淡,浓寒的天地间一片肃杀之色,刚过年关,渡头上已是一片忙碌,人来人往的涞水渡头船只往复,装载繁忙,大清早就已经热闹一片。 “咦?那不是成公子的船么?” 这一声话落,不少人放下手中的活计向着远处的水面看去,只见宽阔的河面上,一艘三桅大船缓缓而来,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驶近了涞水渡。 大船在渡头停住,船上放下一条两尺多宽的船板搭上渡头,当先走下了六个气宇轩昂的青衣侍卫。 “是公子成!公子成回来了!” 有人突然满腔喜悦地喊了一声,紧跟着,一个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人们开始往渡头聚集,不多时便是黑压压一片,大船停留的那一处,直是挤了两三百人。 人们呼喊着公子成的名号,兴奋地站在岸边向着大船挥手,那一声声呼喊,虽然不甚整齐,却是夹杂着人们发自内心的喜悦期盼,让人无法不为之动容。 “好多人啊。”扒在船舱的小窗上望着外头,看着那岸边人头攒动的人群,叶子仪不由有点儿紧张,她看了眼在床边换着夜行衣的公子成,关了窗子阻住外面的喧闹,扭捏着站在窗边搓着手道。“一会儿我们要怎么出去?我、我要不要换身更庄重些的衣裳啊?” “不必换,很好。”公子成束好了玉带,对着叶子仪招了招手道。“过来。” “我还是觉得太素了,会不会不太好?”叶子仪看着身上的梨花白衣裙,咬了咬唇道。“我、我还是不跟你一同下去了,公子你先行一步吧,等人都走了,我戴顶纱帽再下船去好了。” 看着紧张得有些脸色发白的叶子仪,公子成抬步走到她面前,一手牵起她浸着薄汗的小手,一手轻抬起她的小脸儿,他黑玉般的眸子映着她的身影,淡淡地道。“你是我的人,自当与我同行。” “可是我……我……”叶子仪眼神闪了闪,有些畏缩地垂下了眸子。 她怎么可以走在如日如月一般的公子成身边,受他的子民敬仰,分享他的荣光?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他的妾室而已,她还没有那样的资格,她要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公子成的宠妾吗?不,她不要以这样的身份走在他身边,绝对不可以! “走吧。”公子成说着,拉着叶子仪便要出门,叶子仪一缩,却是没有拉动,见她站在原地摇头,他不解地道。“怎么了?” “我……我……”叶子仪纠结了会儿,猛地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看着公子成道。“我只是公子的妾,没有资格与公子同行,公子你……应该与夫人一同受子民膜拜,我什么也不是,又如何走在公子身侧?公子……不要为难我了。” 公子成略略站正了身子,他直面着叶子仪带着泪光的眸子,轻抚了抚她的面颊,缓缓地道。“荆姬,迄今为止,你是我第一个带回丰城的妇人,今后,许是不会再有了。这话我只说一次,你记住,在此处,你不是我的妾,你是我姜成的夫人,在丰城,你是我的妻。” 他说,他将她看作他的妻子?她是他认定了的妻子?这是真的吗?她没有听错吧?天呐,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情话吗?他说,她是他的妻,她是他的妻! 泪水一下模糊了视线,叶子仪看着公子成的眼睛,想知道他说的不是谎言,可是泪水实在流得太凶,她怎么也看不清楚,只能扑入他怀中,紧紧地抱住他的蜂腰,努力让自己去相信他是动了真心的,他是爱了她的,哪怕,只有现在。 窝在公子成怀中,努力平复着心头的悸动,叶子仪忽然有点儿迷茫。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原是想逃开他的,可是如今,却是因着他一句话,竟然全然失控了,难道她真的爱上这个人了么?她该怎么办?这些变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明明她是不喜欢他的,从什么时候起,她动摇了? 把脸深深埋在公子成胸口,叶子仪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或许她该试试和他相处吧?毕竟,如果有机会成为他的妻,和他朝夕相对,这样的日子也算不错。 “好了,莫要哭了,你这样子出去,才会给人留了笑柄。”公子成从袖中摸出一块汗巾,想要给叶子仪擦泪,却是因着她抱得太紧,不得方便,只得抚着她的背安慰。 叶子仪吸着鼻子,紧贴着他的胸口,闷闷地道。“公子说过的话,赶明儿我得着人刻一卷竹简,若是公子哪一日忘了,悔了,我便拿着找公子讨要个说法。” 公子成对叶子仪的提议不置可否,只是轻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去净脸,下船。” “嗯!”叶子仪抬起小脸儿,双眼明亮地看着他道。“公子不会骗我吧?” “你不是要立书为证么?”公子成眼中带着笑意,拿汗巾沾了沾她脸上的泪痕,那略带温柔的模样,直是让叶子仪心头一动。 “公子,我……可以叫你夫君吗?”连日来的相处,让叶子仪早就放下了戒心,也让她开始对他有所期待,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她眨着水亮的大眼等着他给自己擦泪,那微红的小脸儿,轻抿的朱唇,实实地勾人心魄。 看着这样的叶子仪,公子成顿了顿,双眸渐渐变得深沉,他喉头轻轻一动,慢慢低下头去,紧紧地吻住了那诱人的红唇。 这突然的变化惊得叶子仪睁大了眼,她不敢相信地盯着他在眼前突然放大的脸,连拒绝都忘记了。 现在,外面可是有几百人在等着他出现呢,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吻她? 珠粉色的唇急切地分开她柔软的唇瓣,公子成撬开她的贝齿,如一个莽撞少年一般,急切地占领着她檀口中的每一寸空间,吸吮着她所有的甜美芬芳,直到叶子仪软倒在他怀内,他依然舍不得放松一分一毫。 “公子,涞水渡官员已在岸上相侯多时了。”拂右清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子成轻喘着放开叶子仪的唇,嘴角一缕水光银丝滑落,那张绝色无双的面容,已是桃粉菲菲,魅惑艳丽之极。 叶子仪伏在公子成怀中,也是红霞满面,如桃似李,她巴掌大的小脸儿上,媚眼迷离,娇喘连连,真真是娇媚无比。 看了眼怀中的叶子仪,公子成眉头一皱,哑声道。“取两顶纱帽来!” “是。” 不一会儿,房门被拂右推开,见到屋内两人这般容色,拂右一下愣住了,直到公子成清咳了第三次,他才急急地低下头去,双手举着纱帽奉到公子成面前。 公子成盯了拂右一眼,拿过纱帽给叶子仪戴上,很有几分不悦地道。“走吧。” “公子也戴上吧,你的脸……”叶子仪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红着脸拿过他手中那一顶纱帽道。“我的夫君如此美貌,可不能便宜了外头的姑子们,快快戴上吧。” 微微倾身将就了踮着脚的叶子仪,公子成等她把纱帽给他戴好,牵着她的手道。“胡言乱语。” “公子可是现在就想不认账了么?你可是说过的,在丰城,我是你的夫人啊。”叶子仪说话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那浓浓的甜腻,听得站在房门外的拂右生生地打了个哆嗦。 “荆姬,有外人在此,不得放肆!”公子成说着,拉了拉她的手道。“走罢。” “嗯!”叶子仪也不与他打趣了,双眼一弯,欢欢喜喜地与公子成出了房门。 ‘外人’拂右站在原地咂摸了半天自己到底是‘内人’还是‘外人’,直到那两人都出了舱门,他悲哀地发现,貌似这过道除了他,再没旁人了,‘外人’可不就是他么?唉,公子这算是见色忘义吧? 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拂右扶着腰间的佩剑,大步赶上了那对缓缓而行,相依相偎的璧人,与他们一同步上了大船的船头。 第六十三章 侍寝吧 看着越来越近的船栏,叶子仪直是心跳如鼓,她紧紧地握着公子成的大手,轻轻地贴向他,隔着那纱帽望向下头欢呼的人群。 “不要怕。”公子成轻捏了捏叶子仪的小手,低声道。“涞水民风淳朴,从前清剿水匪时,这些庶民出力不少,如今安稳度日,却不曾忘了当日之情。”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看到公子这样开怀。”叶子仪点点头,心中对公子成也有了几分仰慕,不由得仰头看向了他。 “那是你不曾见过当年的公子是如何勇破悍匪的,若非有公子援手,涞水哪里有今日的安宁?”拂右得意地说罢,对着公子成一拱手道。“公子,下头的官员等得急了,请公子下船。” 公子成点点头,牵着叶子仪的手,与她一同向着那船侧的踏板行去,叶子仪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紧握着他的手,大步走向那不远处的踏板。 一玄一白两个身影出现在大船船头,整个河岸瞬时一静,人们好奇地在岸边张望着那两个并行的身影,不多时,便传出了一阵小小的议论声。 牵着叶子仪的手走上踏板,公子成丝毫没有在意岸上众人的目光,他与叶子仪相携慢慢走下大船,在渡头上四个躬身行礼的官员面前站定。 这四人中,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见叶子仪并不避让,不由直起身来,肃着一张脸道。“你这妇人,如何敢受我等的礼?还不退下!” 拂右上前一步,向那人道。“符工,这是荆夫人,并非寻常妇人。” “夫人?公子何时大婚的,为何我等不知?”那符工打量着叶子仪,略拱了拱手道。“敢问娇娇哪里人氏?几时与公子婚配的?” 符工这问话很是无礼,叶子仪却是不得不答,她暗暗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道。“我乃魏国……” “荆氏是吾夫人,符工,此事日后我定会昭告丰城上下,诸位辛苦了,请。”叶子仪话未说完,公子成已经开口接了过去,他这话一出,那符工也不再坚持,向着公子成拱手一个长揖退在了一边。 “既如此,我等在此恭喜公子了。”符工此言一出,众人也跟着高声祝贺起来。 “恭喜公子!” “恭喜公子!” …… 一声声道贺声在岸边回响,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向公子成道贺,有些小姑子知道公子成娶了妻,直是号哭不已,一时间各种声音充斥着河岸,场面一下变得有些混乱。 叶子仪有点儿不知所措地倚在公子成身边,看着眼前乌压压的人群,虽然隔着纱帽,她也紧张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下意识地捉紧了他的衣衫。 “多谢诸位,成,尚有要事,不得久留,烦请相让。”公子成很是客气地向众人拱手示意,这些人不敢受他的礼,立时让出了一条通路。 牵着叶子仪的手与她并肩而行,公子成始终对众人温和有礼,直到坐上了马车,外头的人们依旧在高喊着他的名字,久久不息。 叶子仪没想到公子成这么受人爱戴,跟着他走了一路,真真的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那一声声真挚的呼声,震撼着她的神经,实在是让她难以忘怀。 马车驶出涞水渡,叶子仪头伸出车窗外向着人群张望,直到看不清那一个个人影了,她这才有些疲惫地倚坐在车板上,摘下了纱帽。 “公子在丰城如此受人敬仰,真是难得。”叶子仪侧着望着窗外,感叹地说罢,却又有些失落。 越是了解他,她就越觉得自卑,这样近乎完美的男子,她要怎么才能配得上他?要怎么才能有自信站在他身边? “过来。”公子成拍了拍身侧的软垫,看着垂下头贴在车板上满脸失落的叶子仪,不觉眼中便带了几分笑意。 叶子仪很是乖觉地挪到公子成身侧,伏在他大腿上,闷闷地道。“唉,我真是差劲儿。” “为何?”公子成没有询问叶子仪‘差劲儿’的意思,他轻抚着她的发,看着膝头那黑缎似的小脑袋,双眼平静无波。 叶子仪白皙的手指在公子成膝头画着圈圈,很是郁闷地开口。“我头一回看到那么些人,又是跪拜又是叫喊的,似是把公子奉若神明了,我却在公子身边胆小畏缩着不知该如何自处,真是丢脸。” “只是如此么?”公子成唇角微弯,淡淡地道。”你便是在为此事伤神?” “是啊,方才我该淡定些的,不该那么没有底气,真是好丢脸。”叶子仪嘟着小嘴儿,戳了戳他的膝骨,转而一把抱住他膝盖,小脸儿在他膝头蹭了蹭。 “痴儿。”公子成拍了拍叶子仪的背,看着她纤细的肩头低声道。“伤可好全了?” “嗯,这两天痂都掉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留疤。”叶子仪闷闷地在他膝头蹭着,忽然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道。“公子,我可以在丰城你的府第中做主吧?” “嗯。”公子成点头。 “那我就当自己是主母了。”叶子仪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看得公子成不由失笑。 “你要如何当主母?”公子成修长的指尖刮过叶子仪透白的面颊,停在了她小巧的下巴上。 “嗯……”叶子仪想了想,摇了摇头,老实地道。“从前没当过,我不知道。公子可以找人教我么?” “荆姬。”公子成看着她清丽的面容,眸色渐渐转深,那双黑玉一般的眼眸仿佛是穹宇的黑洞,深深地吸引着叶子仪的目光。 “嗯?”叶子仪双眼迷离地看着他,马车突然颠簸了下,叶子一惊,下意识地抓住了公子成的胳膊。 公子成反手捉住叶子仪的手腕,将她一拉一带,叶子仪一下便撞入了他怀中。 “公子这是做什么?好疼。”叶子仪揉着被撞疼的鼻子,一脸哀怨地仰头看向公子成,直是酸得眼泪直流。 “拂右!”公子成没有理会叶子仪,向着外头清喝了声。 “公子。”骑马走在车旁的拂右应声,向着马车走近了几分。 公子成淡淡地道。“去丹霞山。” “是。”拂右犹豫了下,贴近车窗低声道。“公子,有人跟着咱们。” “让他们跟。”公子成的声音中带着些冷意,说罢,他不屑地冷冷一笑,墨黑的眸子中一片寒意。 “为什么要去丹霞山?”叶子仪扭了扭身子,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定,不解地道。“我们不赶路了吗?” “不急。”公子成低头看了眼叶子仪那湿漉漉黑亮的眼睛,唇角一扬,抱着她向后一仰。 叶子仪倒在他怀中,吓得差点儿心脏停摆,她瞪了公子成一眼,刚想起身,却是给他抱得太紧,动弹不得。 两个人这样躺在一起,叶子仪有些不习惯,她眨了眨眼,忽然想到他刚才说的‘不急’来,想来想去,怎么想都觉得这话有些不对。 紧赶急赶地走了一路,已经快到丰城了,公子成反倒不急了,不是说到了涞水渡,一日之内便可到丰城吗?去什么丹霞山? 感觉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叶子仪忍不住问道。“公子不是要去军营么?我们应该先入城才对吧?” “操练兵士要在十五之后,”公子成枕着后头的软垫闭上了眼睛,淡淡地道。“还有六日。” “既然还不到练兵的日子,那我们这么早来做什么?”叶子仪有些迷糊了,抬头费力的看向他洁白如玉的下巴,挣扎着从他臂弯里抽出一条胳膊,搭在了他坚实的胸口。 “自然有事可做。”公子成大手覆上叶子仪刚刚挣脱出来的小手,与她十指相扣着,喃声道。“莫要聒噪,安心待着便是。” “可是,现在咱们被人跟上了,公子不担忧么?”叶子仪还是很在意这事儿的,敢跟踪公子成的,会是什么人,为什么她听着好像公子成什么都知道似的? “不必理会。”公子成显然是不想多谈的,他握着她的手,面色却有些冷。 “哦。那,公子你既是早来了,是不是要去拜见齐国的王上呢?”叶子仪知道公子成与齐王不和睦,可是大过年的,儿子回了国总要去给老爹见个礼才对吧? “荆姬,此事与你无关,不可妄言。”公子成把叶子仪的小脑袋一捞,往胸口一按,淡淡地道。“你的伤好了?” “啊?嗯,是好了,怎么了?”这话公子成在船上时已经问过她了,叶子仪有些疑惑地道。“公子不是问过了么?” “嗯。”公子成抚着她脑后细软的发,淡淡地道。“既如此,侍寝吧。” 侍寝? 叶子仪呆了下,猛然抬头看向公子成,双眼瞪得老大,她没听错吧?他刚才……他刚才说叫她侍寝? 虽然这些日子他对她关切有加,虽然他开始迁就她,也算疼惜她,虽然他说当她作他的妻,可是,要和他一起……那个…… 叶子仪想了想那画面,禁不住吞了吞口水。 按理说,她是他的姬妾,公子成的要求很正常,可是她怎么都觉得他们之间少了点儿什么,就这样同床共枕,她还没办法交出全部的自己。 第六十四章 倾世妖姬 贴在他胸膛,听着耳边他有力的心跳,叶子仪摆弄着自个儿的衣袖,没有回话,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沉默以对。 公子成没有再问,两人相依着一同沉默了,马车隆隆,带起烟尘一片,向着远山处一个小镇缓缓行去。 适逢年节,这山间小镇也很是热闹,家家户户门前都悬着火盆,镇子前的大道旁,扎着五色丝线的孩童在乡间的小路上嬉闹着,爆竹噼噼啪啪的响声不绝于耳。 空旷的大道上,一队车马悠然行近,当先的那青篷马车不比一般的车马,不止车宽马健,随行的侍卫也是高头大马,锦衣佩剑,这样一队人出现在山中小镇,一下子便吸引了路旁孩童的视线。 几个胆小些的孩子一步三回头地往镇子里跑去,有些个胆大的孩子也不闪避,站在路边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马车行近,又是好奇又是兴奋地窃窃低语。 叶子仪从车窗的缝隙中向外看去,见这山镇并不算大,又依山傍林,不由得担忧起来。 “公子,不是说有人跟着我们吗?为什么不回丰城?”扒着窗子,叶子仪观察了下地形,没听到公子成回话,她不由扭头看向他。 “是王上的人,无妨。”公子成端坐在车内,正看着拂右递进来的竹片,回答得很是随意。 “王上?”叶子仪一顿,眨了眨眼,呐呐地道。“那些人,是齐王派来……监视你的?” 公子成抬头看了她一眼,拇指抚着那竹片,冷哼了声道。“他该防的人,从来不是我。” 马车里的光线有些暗,玄衣披发的公子成俊美的脸上如聚冰雪,叶子仪暗叹了口气,欺身上前扶着他的膝盖道。“既然如此,公子要如何应对?” “我们在此享乐。”公子成唇角一勾,把那竹片收入袖中,他轻抚上叶子仪的小脸儿,拇指摩挲着她小巧的下巴,他的眼底深沉如许,望着她黑亮的瞳仁,公子成耳根微红。 “享乐?”叶子仪歪了歪脑袋,不解地道。“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丹霞山的温泉有名,可以小住几日。”公子成眯了眯眼,别开眼看向那晃动的车帘道。“不必理会其他,你尽情玩耍便是。” “公子又要做戏了吗?”叶子仪歪头看着他,一脸的纯稚天真。 公子成抚了抚叶子仪的发,轻笑道。“你倒不笨。” “既是做戏,那,我要做个倾世妖姬么?这样才能彰显公子荒?淫无度啊。”叶子仪眨着黑亮的眼睛,微笑着看着公子成,俏皮的模样十分可爱。 “倾世妖姬?”公子成失笑,他捏了捏叶子仪的小脸儿道。“你这些话,都是哪里听来的?” “怎么?是我不美,还是公子瞧不上我?难道……公子喜欢的,是那秋姬不成?”一提到秋姬,叶子仪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她嘟着嘴坐直了身子,完全没了刚才的小女人样儿。 “休得无理取闹!”公子成对于叶子仪没事儿翻旧账的习惯很是无奈,他拉过她的手,将嘟着嘴的叶子仪带入怀中,淡淡地道。“不可再提秋姬。” “那公子心中,最美的是我不是?”叶子仪不依不饶地睨着他,小嘴儿一扁。 公子成垂眸瞥了她一眼,视线转向那车窗上飘飞的帘布,没有说话。 没有得到答案,叶子仪哪里肯罢休,她不高兴地抱住他的胳膊,摇了摇道。“到底是不是啊?” “荆姬。”公子成轻叹了口气,抬手擒住了她小巧的下巴,头一低,吻住了叶子仪那嘟得老高的樱唇。 轻轻地贴近她的小嘴儿,公子成一下又一下地轻啄着她的唇,他的动作直如轻风丝羽,而那薄唇的热度,偏生又温柔得能将人融化,他的唇在她樱唇上一点而过,如同蜻蜓点水,蝶翼飞花,那酥麻的感觉直直渗进了叶子仪心里,直是让她头脑一阵迷糊,任由他予取予求。 一吻过后,轻轻地捧住公子成的脸,看着他因情动而变得妖艳的面容,叶子仪抬起头,双眼迷离地欺近了他那由珠粉色变得红润的唇。 鸳鸯交颈,情绵悠长,恰似春风满地,却是人比花娇,几近成妖。 “公子,阿叶可算是倾世妖姬了么?”叶子仪如云的墨发散在软垫上,吐气似兰,媚眼如丝,在这略显朦胧的光线中,雪肤黑发的她,直是美得不可方物。 “荆姬,你还有多少风情我不曾见?果然当得一个妩字。”公子成哑着嗓子,轻抚着叶子仪的小脸儿,眼中带着些许迷恋,他一手撑在软垫上,另一只手轻抚着她妩媚的小脸儿,她如雪的颈项,眼神愈发深沉。 捉住他不安分的大手,叶子仪嗔了他一眼道。“今后不许叫我荆姬,也不许叫阿妩,叫我阿叶。” “阿叶?”公子成反手擒住她的手腕,低头去凑近她动人的红唇,却被叶子仪咯咯笑着避开了。 “公子可记住了?”叶子仪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忍不住伸手点住他朱红色的唇。“阿叶,我是阿叶。” 仔细地纠正着公子成,叶子仪很是执着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着他她的名字。 她是叶子仪,不是荆妩,也不要做荆姬,她知道自己喜欢着这个男人,当他面对她的时候,她不要在他口中听到别的女人的名字,不管那名字属于谁,那都不是她,就算他眼中有她,叫的是她,她也会忍不住妒忌得心痛。 “阿叶。”公子成看着她那笑成了两弯新月的眼睛,不由也唇角嘬笑。“为何要叫阿叶?” “因为,我真正和公子开始,就是叫阿叶啊,荆姬有太多不堪的往事,我都要统统忘了。我只愿做阿叶,有公子疼爱,名动建康的阿叶!”叶子仪轻笑着看着公子成黑沉的眸子,黑亮的眼瞳眸光潋滟。“只有阿叶是让公子真正欢喜的人,对不对?” “痴儿……”公子成玉管一般的鼻尖蹭了蹭叶子仪小巧的鼻子,朱唇顺势覆上了她柔软的唇瓣。 这一吻深长如许,叶子仪闭上双眼,跟随着他一同点燃心中的火焰,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只是这一时,这一刻,她被这个男人宠爱着,会觉得幸福,会想要更多,这种渴望让她可以暂时放下一切,什么都不去顾及了。 车外的晚霞映在飘动的车帘上,不时便有几缕浮上两人紧贴的面颊,叶子仪迷离的双眼映上霞色,流彩潋滟,美艳至极。 公子成慢慢放开她的唇,迷恋地看着霞光中叶子仪精致绝美的小脸儿,轻叹了声道。“阿叶,你果真不负倾世妖姬之名。” “因为公子,阿叶才会如此啊。”叶子仪弯唇轻笑,莹白的小手穿过公子成的墨发,柔媚纯美的眸子倒映着他的景象,如刻如画。“公子有英雄盖世,阿叶若不做倾世妖姬,何以相配?” 公子成低低一笑,低下头去,再一次擒住那樱红的唇瓣…… 宽大的青篷马车在一座修建精致的宅子前停了下来,那宅院的大门前早有婢仆相候,见到马车到来,几十人齐齐跪伏在地,大气儿都不敢多出一声。 马车停稳,立时有做脚凳的童儿上前趴跪在地,等着主人下车,拂右等侍卫也都纷纷翻身下了马,分立左右候在车旁。 如此,众人等了许久,除去偶尔传来的低语声,却是不见车上的人有下车的意思,拂右看了众人一眼,无奈地上前清声道。“公子,庄子到了。” 又静了一会儿,正当拂右为难着要不要再报时,车里传出了一阵响动,紧接着,公子成微哑的声音传来。“进去吧。” 拂右一怔,怪异地盯着那车帘看了半天,对地上跪着的人道。“不必多礼了,且进庄内伺候吧。” “是。” 众人齐声应了,退到了两旁,马车缓缓驶动,直接从大开的中门进了宅院。 眼看着马车进了院子,拂右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地道。“公子不是如此急色之人啊,如今竟然连车都不下了,这荆姬,果然不同一般啊。” “头儿,那几个人也来了,如何招呼?”站在拂右身侧的一个青衣侍卫睨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几个贼眉鼠眼的游侠,右手摸在剑上,似乎是等着拂右下令便要冲了过去。 “不必理会,既然公子想让王上知道,他们爱怎么折腾便随他们,我等只消护着公子安危也就是了。”拂右说罢,一摆手,对众侍卫道。“走了。” 马车缓缓而动,车里的叶子仪红着脸理了理衣裙,把凌乱的长发一捋,立时一头黑发如瀑而下,倾在她的削肩上,直遮住了她半边纤细的身影。 “这庄子怎么这么多人啊?公子也不先跟我吱一声?让人看见了多不好。” “你不是要当倾世妖姬么?”公子成侧卧在软垫上,红唇浅笑,粉肤清艳,比美貌女子还要多上三分妩媚。 第六十五章 心动意摇 “倾世妖姬也是要颜面的好不好?”叶子仪嘟哝着拢起长发,随意地用发带一系,看看自己收拾妥当了,她这才满意地吁了口气,见公子成还衣衫半敞地躺着不动,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一双眼粘在他身上,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公子要这般模样下车么?成何体统?” “荒淫之人,何来体统?”公子成眼中带着媚色,对着叶子仪招了招手道。“过来。” 叶子仪被他那模样撩得心头一跳,红着脸蹭到他身边,小小声地道。“干嘛?” “阿叶,我们在齐地行礼,可好?”公子成握着叶子仪的小手,一双凤眸锁在她脸上,虽然语气平淡却是有着浅浅的温柔。 “行礼?”叶子仪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了他说的行礼是什么,他们之间,还没有行过纳妾之礼,他是要纳她做贵妾的。 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依旧如是。 慢慢侧过头去,叶子仪理着衣裳的襟口,神色淡淡地垂下眼眸。 做他的贵妾,她实在开心不起来,越是这样缠绵亲近,她便越是想要独占他的所有,连他口中她的名姓,她都不想听到别的女人的名字,哪怕那名字是这身体本该有的,哪怕他明明叫的是她,她现在也会难以忍受,贵妾…… “以夫人之礼。”公子成坐起身来,轻轻扳过她的小脸儿,看着她那带着挣扎的黑亮眼眸道。“如何?” “公子要纳我为贵妾,我本该高兴的,可是,一想到公子今后会是另一个女人的夫婿,我们之间还会有一个名正言顺是你正妻的女人出现,我实在高兴不起来。”叶子仪说着话,眼中已有了几分泪意,那双湿润晶亮的眼,直如上好的水晶,深不见底却又透澈明净。 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公子成许久才轻叹了声道。“痴儿。” 对,是她痴了,所以才会越来越深陷,才会越来越贪心,是他的宠爱让她越来越大胆,越来越依恋,也是他的宠爱,让她越来越无法忍受,越来越疯狂…… 她不许他拥有另外一个女人,至少她在他身边时,绝不可以! 这样的想法太折磨人了,她控制不了自己去妒嫉他未来的妻子,也控制不了想要得到他的愿望,他的霸道,他的冷傲,他的温柔,她统统不想分享给任何一个人,怎么办?该怎么办? 叶子仪闭上眼,扑进他怀中,哑声道。“我又不是今日才痴傻的。” “阿叶,我会让你有夫人的荣光,有我在,我会护你。”公子成抚着她柔滑的发,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哄小孩子一般,语气都带了些许温情。 “嗯。”叶子仪点了点头,脑袋靠在他肩头,什么也不想再说了。 也许……她该好好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他的样子,真的不像作假,他的温柔,那么真实,《荆公密要》,她不说出来,这样的美好能继续多久?他会真的爱上她吗?如果,她已经爱了他的话? “公子,若有一日你娶了妻,放我做外室吧。”叶子仪搂住他的颈项,看着他的眼低低地道。“若留我在府中,我怕我终是会忍不住去害你的夫人,会让你失望的,到了那时候,若你厌弃了我,可如何是好?” “痴儿。”公子成在她臀上拍了一下,沉声道。“你当我真护不得你吗?” “护我?那晚在府中,十九公主险些杀我,又不见公子来救命。”叶子仪开始翻账。 “我那时又不曾欢喜于你。”公子成很是理直气壮,不喜欢么,护你干嘛? 叶子仪:“……” 好吧,这个先放一放。 “那我在宴上被十九公主追杀,又险些被公子辟处置,公子也不曾助我。”叶子仪说完才发觉,这一条,好像也是在她着男装的时候发生的。 呃……要算个账,怎么就这么难啊,不对,她刚才说的不是他能不能护她的问题吧? “还有什么?”公子成略略抬眉,看着满脸纠结的叶子仪,忍住了没有发笑。 “公子尽给我打岔。”叶子仪嘟起小嘴儿,左手在他颈后不高兴地点着他的肩背。 “打岔?”公子成也不问什么是打岔,嗅着她发间的香气,他唇角微微上扬,饶有兴致地等着叶子仪开口。 “我说若他日公子娶妻,放我做外室,公子还没应承我呢。”叶子仪腻着他,两臂圈着他的脖子摇了摇。 “阿叶,你在怕什么?”公子成双手架在叶子仪腋下,把她从身上‘摘’了下来,放她到面前坐好,看着她渴望又怯懦的眼睛,很是不解。 “我怕,我会因为喜爱公子,被公子厌弃。” 她动摇了,不能再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也不可能故作冷淡了,她爱上他了,公子成…… 车子里静了一刻,只有外面缓慢的车轮滚动声轻响着,那粗粝的声音仿佛碾压着人的神经,连呼吸,似是都因着它的声响而变得压抑了。 叶子仪咬着唇,看着公子成那张表情淡淡的脸,不自觉地便屏住了呼吸。 到底还是说出来了,她忍不住,也想要他知道她的真心,她退让了,这一步,对于公子成可能什么也不是,可是对于她,已经是最大的忍让了,他娶他的妻,而她什么也不要,只做他的情人就好。 “嗤!”公子成突然一笑,他捏了捏叶子仪紧绷的脸道。“你欢喜于我,所以怕被我厌弃?” “不是……我……”叶子仪突然有些无力,她不是这个意思,可这话该怎么跟他这个古人说呢?她是喜欢着他,也的确是怕被他拋弃,可她更怕的是,她会因为这份感情,因为嫉妒而不顾一切,那样的她太可怕了,她不想成为那样可怜又可悲的女人。 这些,他是不会明白的。 “你思虑太过了。”公子成话音刚落,外面拂右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公子,澜园到了。” “嗯。”公子成应声起身,对叶子仪道。“莫要胡思乱想,随我来。” 暗叹了声,叶子仪知道说也无用,只得跟在公子成身后爬出了马车。 一出马车便是一阵轻暖的香风袭来,叶子仪举目一望,就见满目的暖黄花海在眼前铺展开来,腊梅的清香混在湿暖的空气中,闻起来分外地沁人心脾。 “来。” 叶子仪低头看去,公子成正展着双臂站在车旁,她半跪在车辕上,便就这样看着他,意外于他的体贴,却也因着他此时的风姿呆住了。 暖风轻柔,带起他披散的墨发,丝丝缕缕飘扬飞舞,他如玉的容颜舒展着,那双含情的凤眸中,有她的影子,分外清晰。 黄香梅,玄绫衣,浑然仙人色,乘风渡天梯。 公子成,真是这尘世间的仙人啊,这样看他,真真是仿似要飞升而去,乘风驾云了。 “阿叶。”公子成见叶子仪只看着他不动,低低地叫了声她的名字,唇角带了丝近似宠溺的笑容。 “公子……”叶子仪缓过神来,灿然一笑,一下扑入他的怀抱。 这个男人是属于她的,至少现在是属于她的,能拥有他的宠爱,何其幸也? 勾住公子成的颈项,叶子仪在他颈窝蹭了又蹭,直蹭得公子成面上又带了轻粉,他紧了紧打横抱着她的双臂,眸色陡然一沉,大步向着园子内的楼阁而去。 “公子美貌如斯,阿叶差公子远矣。”叶子仪红着脸贴着公子成的颈窝,喃喃地嘀咕着,这话一出,公子成的脚步果然慢了下来。 在院子里站定,公子成放下叶子仪,淡淡地道。“去沐浴吧。” “是。”叶子仪眼珠转了转,轻声应了,抬头扫了眼这红梅处处的院子道。“这里也有浴殿吗?” 公子成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容色淡淡地径直向着院子的矮墙处走去。 不用问,肯定是不高兴了,也难怪,他都警告过她不要提容貌的事了,现在她又提了出来,也难怪他会生气了。 叶子仪暗自吐了吐舌头,老实地跟在公子成身后,随着他走到了院墙边。 “门后是汤池。”说罢,公子成一甩衣袖,也不看叶子仪,浑身冒着寒气地离去了。 目送着公子成远去,叶子仪轻轻地吐出口气来,无奈地抿了抿唇。 刚才被他的容色迷住了,险些擦枪走火,这也是不得已了,不高兴就不高兴吧,也不知怎么了,一想到要和他那个,她就想逃,在车上亲近时也没觉得怎样,现在他真要和她欢好了,她却害怕了。 这个,怕是躲不过的吧?她怎么就是放不开呢?话都说开了,也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她还在纠结什么呢?真是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 转身推开身后的木门,叶子仪有些沮丧地进了那有汤池的院子,抬头一看,却是有些呆了。 占地足有半亩的院子里水汽氤氲,绿意盎然,靠近院子西面是一处丈许高的湖石假山,一股泉水从假山下的孔洞流出,注入了下头丈许宽的青石池中,池水烟汽蒸腾,一片清澈碧色,这整个院子,直如油画中的仙境一般,美得如梦似幻。 闻了闻空气中夹杂的淡淡的硫磺味儿,叶子仪遣了院中的婢女去拿衣物,自己边欣赏着美景,边漫步到泉池边,弯身掬了捧池中的泉水,轻拍了拍脸。 第六十六章 独占欲(一) 泉水的温度刚好与体温相近,扑在脸上格外的舒服,叶子仪很是开怀地勾了勾唇角,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站起身来便去解腰上的绦带。 叶子仪正在那青石池旁宽衣解带,那边进出的小门儿忽然间被无声地推了开来,一袭黑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缓缓而入,紧跟着,修长白皙的五指又轻轻地将院门合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叶子仪站在青石池旁解着腰带,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异样,她心情极好地哼着走了调儿的曲子,把腰间的绦带一抽,小手儿一扬便向身后丢去。 那绦带飘飘忽忽滑过站在门口的公子成的视线,如一团云雾一般,落在了他脚旁 两手抱在胸前,公子成一脸冰寒地盯着叶子仪,眼见着她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飘散落地,他脸上的寒霜慢慢消退,一抹轻粉薄红直从脖子根儿漫延开来,到叶子仪脱下亵裤,露出亵衣下一双凝脂般骨肉均匀的细腿,公子成已是面罩红霞,鼻下瞬时窜出了两道血痕来。 感觉到了不对,公子成抬手在鼻下抹了一把,见到满手的鲜血,他脸色一黑,当下转身推开院门便冲了出去。 听到身后门响,叶子仪吓了一跳,她转头去看时,只见到那门扇晃动,却是没见人影,紧了紧亵衣的襟口,她也来不及多想,赶紧跳进了池子,只把个小脑袋露在了水面,对着那院门张望。 不一会儿,那个被派去取衣物的婢女走了进来,叶子仪见是她,不由长出了口气,解下了湿透的亵衣丢出池子,很是放松地贴着青石沿坐下,享受起舒适的泉水来。 听着水流潺潺,叶子仪慢慢闭上了眼,却不想才一闭上,公子成的模样便自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她试图去想阿福,却是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公子成那如谪仙般的身影上。 正心烦意乱时,就听那边院门口一个婢女在外头恭敬地高声禀道。“叶姬,公子遣奴婢送来些东西。” “让她进来。”叶子仪打散了长发,吩咐那泉池边的婢女去开院门。 那婢女应声去了,院门一开,立时走进来十多个青衣的婢子,不一会儿,一扇丈许宽的竹编屏风便给抬到了池边。 看着眼前那煞风景的棕黄色屏风,叶子仪呆了呆,屏风正挡在池子边上,把她的视线给遮得严严实实,弄得她想看看院儿里的绿色都看不见一丝一毫,倒还真是挡得很有水平。 叶子仪皱着眉头盯着那屏风看了好一会儿,嘴角儿微抽地问那婢女道。“这屏风,是公子让你们搬来的?” “是。”那正安置屏风的婢女低着头回了话,弯腰垂首,很是恭敬地退了下去。 叶子仪搞不懂公子成为什么要在这里架屏风,她也知道问这些婢子是问不出什么的,索性也不去管了,安心地搓洗起来。 …… “公子,屏风已置备妥当了。” 泉池旁大院儿的楼阁内,公子成正端坐在长几后翻看着竹简帛卷,闻言,他头也不抬地对那跪在地上的婢女道。“去备暖轿,抬叶姬过来。” “是。” 待那婢女出了门,公子成低声叫道。“向左。” “公子。” 随着这一声应,一身青衣的向左自梁柱的阴影处闪身落地,向着公子成一拱手。 公子成放下手中的竹简,抬头看着向左道。“这几日,你与拂右一同在院外值守吧,莫使那些探子近了澜园。” “公子使我到外院,是要调许公前来么?他现在丰城,一时怕不能到。”向左言罢,就见对面的公子成摆了摆手,一脸的淡然。 “只是这几日,不必劳动许公了。” “若无暗卫前来,公子为何……”向左不解地凝眉,犹豫地看向公子成。 “不必问了,在丹霞山这几日,将这楼中的暗卫都安置在院外,下去吧。”公子成没有解释,只是神色淡淡地吩咐了向左,又去看那几上的书简。 “是。”向左也不再问,打了个呼哨,屋内立时多了七八道影子。 众人对着公子成略一拱手,退出了房门,如几道流影一般掠出了院子,转瞬间消失不见。 过了不多时,拂右疾步到了门外,请示了公子成,拂右进了屋内,快步走到公子成面前急急地道。“公子为何撤了向左与众剑师?万一王后遣来刺客,无人保公子安危如何是好?” “便是为了此事?”公子成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淡淡地道。“那向氏如今正忙,无暇顾及行刺之事了,这几日不会有人前来。” “可是……”拂右还要再说,却给公子成打断了。 “这几日,外人不得进入澜园,你等守在园外,不可懈怠。”公子成吩咐罢,又道。“澜园上下,一应奴仆,都换成婢女,去办吧。” “这……”拂右一呆,好一会儿才躬身拱手道。“是。” 直到拂右退出了房门,公子成抬起头来,清声道。“准备晚膳。” 房里的婢女应声退下,公子成又看了两眼竹简,却是有些看不下去了,他不时抬头看向房门,那一双黑玉般的眼略有期待,直如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般。 等了许久也不见叶子仪来,公子成叫过屋内的婢女道。“速去汤池寻叶姬,同她说,用晚膳了。” “是。”婢女不敢耽搁,碎步退了出去,一路小跑向着泉池而去。 汤池内的竹屏风后,叶子仪半仰在青石沿上,一派悠然惬意。 温暖的泉水包裹着身体,有种特别的安逸平和,这种身心放松的感觉太久没有过了,叶子仪直是都不想出水了,于是坐着坐着,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姬,公子让奴婢传话,用晚膳了。”竹屏后,婢女气息不稳的声音传来,差点儿睡着的叶子仪懒懒地睁开眼,被热气薰得红扑扑的小脸儿分外可爱。 “晚膳了么?”迷迷糊糊地看了眼略带墨色的天空,叶子仪打了个呵欠,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暖轿已备,奴婢们伺候姬起身吧。”说着话,两个婢女把那屏风抬开,空出了一小片地方,扶着叶子仪出了泉池。 虽然院子里比外头暖和,毕竟是冬天,这样从温暖的水中走出来,叶子仪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好在那侍候的婢女还算醒目,立时拿了块丈许长的细棉巾裹在了她身上,两人手脚麻利地给叶子仪擦干了身上的水渍,给她换上了一套崭新的月白齐腰襦裙。 “姬,暖轿停在门口,请姬上轿吧。”给叶子仪绞干了长发,那传话的婢女屈身向着她一礼,退到了一旁。 “不过几步路,怎么还备上暖轿了?”叶子仪不由失笑,对那婢女道。“不必了,我走过去就是了。” “啊?不可啊,姬若着了风寒,奴婢等都要被问罪的!请姬上轿吧!”两个婢女立时跪伏在地,挡住了叶子仪的去路,生怕她一个任性自己走了出去。 “行了行了,都起来吧,我知道了,带路吧。”叶子仪很是不惯古人动不动就跪的习惯,听着那婢女好似要哭出来似的,也不再坚持了,让人抬过去就抬过去吧,要真让这两个丫头因为这个获罪,她也是不忍。 “是,是。”两女闻言,满脸喜色地应了,那前来传话的婢子爬了起来,带着叶子仪向院门走去。 离泉池越远,凉意越是明显,待走到院门处,深深的寒意冻得叶子仪险些牙齿打架,洗完澡对温度的变化特别敏感,这样冷风一吹,直是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暖轿就停在院门处,那小小的木质轿身只有半人高,乍看去就像栋尖顶的木质小房子,那婢女上前打开了活板的轿门,叶子仪弯身进了轿子,四个粗壮的仆妇稳稳地抬起小轿,向着澜园的楼阁而去。 叶子仪没有坐过这样的轿子,看着有点儿新鲜,狭小的轿身虽然让她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不过到底是隔绝了外头的寒气,抬轿的婢女也算稳当,晃了几晃就把她那困劲儿又晃了上来。 待到了楼门前,叶子仪已是昏昏欲睡了,晕晕乎乎地下了轿,叶子仪看也没看立在轿旁的公子成,眼半睁不睁地,摇摇晃晃地就进了屋子。 公子成给忽视了个彻底,眼看着东摇西晃的叶子仪就要绊在门槛上,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带入怀中。 “公子在这里啊,好冷,我们进去吧,嘿嘿。”叶子仪双眼迷离地望着公子成,明显是还没清醒过来,傻笑了两声,她一头扎在他胸口,闭上眼又要睡去。 见到叶子仪这副样子,公子成无奈地抱起她,大步走进门去。 靠在公子成怀中,叶子仪小嘴儿翘起了个浅浅的弧度,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忍不住更加贴近了他的胸膛。 屋内早已经备了一桌的吃食,空气中的香味儿引得叶子仪肚子又咕咕叫起来,她鼻翼不停煽动着,贪婪地吸取着空气中的饭菜香,引得公子成差点儿笑出声儿来。 “都下去吧。”公子成冷着脸遣下了房中的婢子,抱着叶子仪走到那摆满了饭菜的长几旁坐了下来,见叶子仪眼皮不住转动着,公子成不由笑道。“不要装睡了,用膳吧。” 第六十七章 独占欲(二) 被他发现装睡,叶子仪不慌不忙地张开眼睛,对着公子成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笑道。“阿叶失仪,公子勿罪。” 长几旁,叶子仪与公子成相依相偎,直是如同一体,那流转在两人间的情意,直是让这温暖的屋内都显得燥热了起来。 “这些日子,辛苦了你。”公子成抚了抚叶子仪颊边的碎发,看着她明亮的眸子道。“饿了么?” “公子多日来在外奔波,我只是在船中等候,怎么会辛苦?”叶子仪搂住他的颈子,借力稍稍坐正了身子,看着一桌的美味,她更觉得饿了,随口问道。“我还真是饿了,这些,哪个是这里的特色菜?” “丹霞山的酱鸡最是有名,小菜也可一试。”公子成说着,夹了一块黑乎乎的鸡肉递到叶子仪嘴边,温声道。“尝尝。” 没想到他会这样温柔,叶子仪有点儿不自在地张嘴接过,红着小脸儿垂眸看向一边慢慢咀嚼着,一副小女儿家的娇羞模样。 公子成温柔地看着她,一双本就似是含情的凤眸,此时盛满温情满足,没有了平日的冷傲无情,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温润的光芒。 “公子怎么不吃?”叶子仪被他看得不自在,抿着唇,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竹著道。“公子喜欢吃什么?我夹给你吃。” “随你喜欢。”公子成圈着坐在腿上的叶子仪,看着她越来越红的小脸儿,唇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浓。 “公子平日最爱食素,这个给你吃。”叶子仪敛袖伸臂,夹了块冬笋送到公子成嘴边,一双大眼看着他,小脸儿越发透红。 粉唇轻启,咬下那竹箸上的冬笋,公子成温柔地望着叶子仪道。“阿叶。” “嗯?”叶子仪脸上的红晕直是漫到了耳根,应声应得如同蚊子哼哼差不多。 “从今而后,不许为旁人喂食。”公子成轻抬起叶子仪的下巴,温柔地看着她,又强调了一遍。“除了我,不可为他人喂食。” “啊?”叶子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她只能喂他吃东西,不能喂别人吗?那阿福算不算‘旁人’啊?她可是喂了那小子一年多的粥了…… 等一下,他这话,好大的酸气啊…… 想到这里,叶子仪眨了眨眼,仔细地把公子成打量了一番,很想从他的神态里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他这么说,怎么看都是吃醋的样子,公子成会为了她吃这种无厘头的醋?不可能吧? “记得了?不可或忘。”公子成收起了笑意,向前欺近了一分,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说得很是认真。 “公子你……在说笑吧?要是……要是他日我们有了孩儿,也不准我喂他吃喝么?”叶子仪勉强扯出个笑容,忽然感觉,公子成的话怎么回答她都觉得有点儿可怕,这家伙的占有欲也太强了吧?这么发展下去,还能不能愉快地搭伙儿过日子了? 公子成捏了捏她下巴上的软肉,淡淡一笑。“你不是喝了避子的汤药么?” “那、那我就说万一么,万一上天庇佑,赐下一男半女,公子不让我照拂他们,他们可是有多可怜。”叶子仪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他不知道她没有喝药吗?难道是当年那院子里的小婢瞒过去了? “若真是如此,你只管生女儿便是。”公子成说着,忍不住低下头在叶子仪唇上啄了一下,淡淡地道。“若是生了儿子,给乳母抚育。” “公子好生小气,连自个儿的孩儿都不让我亲近。”叶子仪皱了皱鼻子,伸手点上他的唇,把他推开了些距离,嘟着小嘴儿瞪他。 “你是我的人,旁的男子,绝不可沾染半分。”公子成说着,大手向下一滑,便要去解叶子仪的绦带。 “等、等一下,我们还没吃饭呢。”叶子仪慌忙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却是被他冷不防吻住了小嘴儿。 这一吻缠绵温柔,直是吻得叶子仪软在了他怀中,趁着她软倒,公子成已借机解开了她腰上的绦带,他长臂一扬,从她腰间一抽,那柔软的月白绣玉兔的绦带便落在了地上,紧跟着,公子成抱着她站起身来,抬步便走。 月白的长裙滑下,叶子仪伸手一捞,却是没有捞到,这一下儿有些猛,她身子一倾,险些翻出公子成的怀抱。 见此情形,公子成脸色微变,他手疾眼快,长臂揽住她的纤腰,把她带回怀中紧紧抱住,低吼道。“你老实些!” 叶子仪惊魂甫定,抱着公子成的脖子,小心脏砰砰直跳,听他这么一吼,她不由嘟哝道。“明明是公子不老实,还要说我。” “殊多废话!”公子成在她臀上拍了一下,抿着唇抱着叶子仪,直直地向着东厢的暖阁而去。 叶子仪见他往暖阁走,脸上一红,想到自身的处境,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尽量委婉开口。 “公子……要与阿叶……那个……吗?”勾着公子成的颈项,她抬头偷看着他,明亮的眼中娇羞无限,十分的动人。 “那个?”公子成翘了翘嘴角,笑道。“嗯,那个。” “你、你笑什么?”叶子仪脸更红了,她捶了他肩膀一下,嘟着小嘴儿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的阿叶最是有趣,颇多新鲜言辞。”公子成吻了吻她额头,暧昧地轻声道。“不必担忧,我会温柔待你的。” “不、不是这个问题啦!”叶子仪给闹了个大红脸,她什么时候说是因为那个了? “不是?”公子成稍稍抬眉,一脸了然地道。“如此甚好。” “你……你这人,就会欺负我!”叶子仪哪能不晓得是公子成在戏耍她?这家伙,没正经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还不如平日里冷着脸的样子呢。 “欺负?”公子成低低地笑出声来,看着她道。“这便是欺负,那阿叶要我如何不‘欺负’你?” “你……”叶子仪见他越来越不正经,又羞又气,小拳头捶上他肩头,气道。“放我下来!” “你气什么?”公子成给叶子仪这么一闹,不由止住脚步,却是没有放手。 叶子仪瞥他一眼,正了正容色,看着公子成嘟着嘴道。“我与公子都不曾行礼呢,这样无媒无聘地,怎可一而再三?公子说要以夫人之礼迎我,现下,我们怎么也要禀过天地,再成夫妻之礼,阿叶方可心甘情愿。” 看着她黑亮如水晶一般的眼眸,公子成慢慢放下叶子仪,清声道。“来人!” “公子。”外头一个婢女推门进了屋,屈身行礼。 “摆长几香案!”公子成吩咐罢,牵起叶子仪的手,带她回到吃饭的几旁,拾起地上的长裙和绦带,有些笨拙地为她穿起长裙来。 叶子仪站在原地,眨着大眼看着公子成屈身在她面前为她系着绦带,看着他那笨拙的样子,她的心跳不知不觉便有点儿快了。 公子成,他是喜爱了她的,原来他也可以如个凡夫一般的,原来他也有冰冷面具下,不在人前显露的一面,原来,他真正宠爱一个人,竟是如此细致温柔。 “我们拜祭过天地,便是夫妇了,公子……不可辜负阿叶。”叶子仪鼻子有点儿酸,她的眸光一直停留在公子成身上,直到他抬起头来,黑玉般的眼与她相望。 “你要如何?”公子成站直了身子,牵起她的双手放在掌心,眼睛却是没有离开她的双眸。 “我要公子把我放在心里,当作妻子一般爱惜。公子这一世,除了阿叶,再也不要喜欢旁的女子,不要像对我一样,对任何一个人,你的眼中,心里,只有我,只能有我。”这话很肉麻,可是叶子仪忍不住要说,她想让他知道,让他记住,和她拜天地,不止是一个仪式。 “阿叶。”公子成盯着叶子仪的眼,认真地道。“你知不知道,这誓有多重?” “我知道。”叶子仪点点头,把两人交握的手置在心口道。“我知道有多重,所以才想听公子说给我听,哪怕这一回只是骗了我,只是为着哄我开心,我也甘愿了。” 沉默了会儿,公子成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他知道就好,既然她爱了他,至少,他们之间该有个约誓,哪怕这只是个谎言,她也想听他说,也希望有那么十分之一的真。 她要的,真的不多,能得到他一点真心,今后,她就能靠着这一点回忆过下去,不会有那么大的遗憾。 上前轻轻靠入公子成怀中,叶子仪听着他的心跳,缓缓地道。“公子待我的真心,我会记着的。” “阿叶。”公子成伸臂圈住叶子仪,抚着她柔滑的发道。“从今而后,你我便是至亲,我和你,这世上,再无旁人。” “公子能将阿叶看作亲人,阿叶知足了。“叶子仪闭上了眼,紧紧抱住他的蜂腰,两行清泪缓缓而下。 亲人,多么温暖的一个词啊,他当她是亲人,在这漂泊的世间,他许了她做亲人,他愿意让她成为他的羁绊,这可真好。 他们都是孤独的人,都没有亲族可以依靠,都想要寻求一份温暖,能这样相互依偎着取暖,这……可真好…… 第六十八章 盟誓 这一瞬间,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外面的杂乱的声音,屋内更漏的嘀哒声,风声,人语声,一切的一切,都似是给隔离在外,这个世上,只有他们,只有他们彼此的呼吸心跳还在,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公子,香案已备。” 外头婢女轻声禀告,叶子仪抬头看向公子成,见他弯唇浅笑,她也回了他一笑。 “跟我来。”公子成拉着叶子仪到了屋内放置笔墨的长几前,他端正地坐到长几后,对叶子仪道。“磨墨。” “公子要做什么?”叶子仪跪坐在公子成对面,拿过桌上的墨盒,执着墨条小心地研磨起来。 “既是乞告上天,需得有疏文才是。”公子成说罢,闭起眼来,凝神静气地调整着呼吸,一脸的肃然庄重。 疏文?叶子仪手上顿了顿,不由抬头去看他。 祭祀之时向上天上表疏文,这是很正式的做法,也代表着这誓言必须是发自真心诚意,可由苍天为证的,公子成为了她,竟然想到这一层,这誓言,可以说是发得极真,极重了,比她要求的要正式得多,郑重得多。 这一切,仿佛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看着公子成那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那肃容正坐的模样,叶子仪只觉得鼻子发酸,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低下头盯着手中那墨盒中的暗青色石砚,她攥着墨条的手紧了紧,一滴清泪化入了那浅淡的墨色中。 “公子,多谢你如此看重阿叶。”叶子仪低着头,声音微哽,这一句话说出,脸上已满是泪痕。 “痴儿。”公子成唇角微扬,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缓缓睁开眼来,他温柔地望向她,见她落泪,不由轻摇了摇头。 “我便是痴傻至此,公子又奈我何?”叶子仪极委屈地瞟他一眼,抬袖抹了把眼泪,把那墨盒往公子成面前一推道。“墨磨好了,公子请用吧。” “去梳洗过再来。”公子成铺开一张一尺来长的灯芯草纸,修长的手指执起笔来,扶袖沾墨,凝神落笔,那动作一气呵成,看得叶子仪不由张了张小嘴儿,眼都舍不得多眨一下了。 见叶子仪不动,公子成停下笔,看她一眼道。“还不快去?” “我想看公子写疏文。”叶子仪眨了眨眼,泪水浸过的双眼更加明亮透徹,看得公子成禁不住一顿。 “你在此处,我如何落笔?快去!”公子成说着,已是执笔坐正了身子,直直地瞪着叶子仪。 “小气,好好好,我不看就是了。”叶子仪鼓了鼓腮帮子,起身招呼外面的婢女道。“去打温水来!为我梳洗!” “是!”外头的婢女应了,不多时便有四个婢子拿来了铜盆明镜,青盐皂粉,拥着叶子仪到了内里的一间卧房。 看着叶子仪消失在宝蓝色的幕帐后,公子成徐徐吐出口气来,他慢慢调整了一番呼吸,再次扶袖下笔,在那微黄的纸张上书写起来。 叶子仪洗罢了脸,坐到铜镜前仔仔细细地打扮了起来,眼下这乞告上天,也相当于是她的一次简单的婚礼了,两辈子加在一块儿,第一次成亲,她着实是有点儿紧张的。 执着黛笔描绘着柔美的眉型,看着镜中那娇俏的美人儿对着她微笑,叶子仪的心也止不住地越跳越快。 她要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在他面前,从今而后,她就是姜成的夫人了,不管是以什么身份,只要他还如今日一般爱着她,她就是姜成的夫人,他们就是上天认定的一对佳偶。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让她穿越来这个时空,就是为了遇见他呢? 也许,就是吧。 叶子仪抿唇轻笑,伸出白嫩的手指沾了点朱砂,小心地点在丰盈的朱唇上。 他就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她也是他命定不改的那份缘,希望上天庇佑,他们,能得一份长久吧。 打散了长发,看着青丝如瀑披散而下,镜中人笑靥浅浅,一脸的幸福满足,叶子仪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 镜中的身影有些模糊,可叶子仪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那玄衣玉面的身影,她很是快乐地转过头去,对着站在幕帐旁的公子成灿然一笑,很是开怀地道。“好看么?” 公子成顿了顿,唇角微扬,淡淡地道。“很好。” “疏文写好了吗?给我看看。”叶子仪站起身来,小鸟一般跳到他身侧,勾住他的手臂,好奇地看着他左手举着的纸张。 “此物敬奉上天,你不可妄动。”见叶子仪嘟起小嘴儿,公子成勾唇道。“我一会儿念给你听。” “好啊。”叶子仪一笑,两只明亮的眼直如弯月。 公子成右手一伸,大掌摊在她面前,低声道。“走吧。” 看了眼面前那骨骼均匀,白皙如玉的大掌,叶子仪把手搭在他掌心,点头应声。“嗯。” 大掌包裹住叶子仪绵软的小手,公子成牵着她的手,慢步缓行,和她并行到楼阁门外站定,他看了叶子仪一眼,对着她点点头,叶子仪回了他一个甜笑,两人相视许久,公子成才慢慢放开她的手,向着那庭院中央的案几走去。 双手托着疏文表纸,公子成踱步到香案前,从案上的铜钵中拈了一撮香末投入香炉内,高举疏文,跪地对着那香烛案台伏地参拜。 叶子仪跟在公子成身后,也依他的模样对着那燃了沉香的案台拜倒,很是郑重地叩了三个头。 公子成拜罢,手捧疏文站起身来,肃容敛息,展开那纸张,朗声读了起来。 “维宣成三十二年,岁次戊戌,正月丁亥朔九日,今有齐地姜成诚心祝告,叩拜天地。热一炉之真香,祝万天之道日。言念信也,愿天地为证,荷神恩而罔极,姜成与阿叶结为夫妇,恩爱合和,不离不弃,特修正表疏文,以证心愿!予祗承天序,谨用祭告。惟神昭鉴,伏惟谨疏。” 公子成读罢,撩衣跪倒,拜了三拜,起身又跪拜,如此三次后,他恭敬地道。“姜成百拜上申!” “叶子仪百拜上申。”叶子仪小声念着,虔诚地伏地拜倒。“愿上天庇佑!” 拜罢,公子成撩衣站起,高举表纸,又躬身拜了三拜,把那疏文表纸一折,在案上的油灯中点燃,双手交拱捏在手中竖起。 火焰明亮,照在他玉白的面容上,混着霞色,映得他直如油画中走出的王子。 叶子仪仰头看着公子成的侧颜,只觉得那肃容专注的脸,这世上再无人可比,那一瞬间,深深地印入她脑海,以至于十年,二十年,许多年后,她仍旧记忆如新,无法忘怀。 疏文燃到一半,忽然‘砰’地一声爆出一簇火花,见到如此,公子成把那余下的纸张放入了香炉前的一个铜盘中,不一会儿功夫,那半截疏文便燃了个干净。 清风吹来,把盘中的纸灰直直吹起,慢慢扬到了空中,叶子仪惊讶地看着那纸灰越飘越远,直至消失在了晚霞浓彩的天际,仿佛真有什么力量一直托着那纸灰似的,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好神奇啊。”叶子仪呆呆地看着天空,禁不住感叹。 “上苍收了表文,礼成了。”公子成走到叶子仪身前,大手一伸,拉着她站起身来。 “真的吗?那,我们就是上天认定的夫妻了?”叶子仪仰头看着他,眼中的喜悦直是掩都掩不住。 “是。”公子成点点头,抚着她的发顶淡淡一笑。 “阿成,谢谢你。”叶子仪紧紧抱住公子成,忍不住落泪。“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公子成回抱住她,眼中一片温柔,轻声道。“痴儿。” “我只做你的痴儿,只喜欢你,阿成,你也要记着,你只能喜欢我,我们是乞告了上天的,不许反悔!”叶子仪把脸埋入他胸膛,轻轻蹭着,直是幸福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公子成在她发间一吻,轻抚了抚她的长发。 “那,从今后,我便是阿成的妻,阿成便是我的夫,我们要开怀地在一处过活,每一天都要开心,每一时都要快活,我要尽我所能,让你做这世间最幸福的丈夫!”叶子仪左耳贴上他胸口,听着他的呼吸,他的心跳,无比地满足。 “阿叶……”公子成低头看向怀中那黑乎乎的小脑袋,有些动容。 “咕噜……” 听到这一声叫唤,公子成不由失笑,他伸臂揽住叶子仪的肩,对一旁的婢女吩咐道。“再传晚膳。” 叶子仪尴尬地咬了咬牙,有没有搞错啊,什么时候饿不行,偏偏这个时候,真是太煞风景了!低头扎在公子成怀里,她干脆也不说话了,紧紧地抱着他,像个撒娇的孩子。 霞光中,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紧紧相依,如同一体,晚风吹过,夹着阵阵蜡梅清香,吹落了那漫天深紫浅红的霞色,吹入了相偎相依的情人心头。 “起风了。”公子成抬头看了眼天色,拍了拍叶子仪的背道。“走吧。” “再等一会儿。”叶子仪紧紧抱着他,没有放手,低声道。“阿成,让我再抱一会儿,我想就这样,再抱你一会儿。” 这一切,真的好不真实,叶子仪的手越收越紧,仿佛放松了一点,公子成的承诺,他的温柔,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 第六十九章 情温意暖 “痴儿。”公子成轻拍着叶子仪的背,悄悄地吁出一口气来,唇角轻扬。 “我只是觉得不真实。”叶子仪侧头倚着他的胸口,看着远方天空的晚霞轻叹了声道。“公子会真的欢喜于我,我们真的拜了天地,结了盟誓,感觉好像在做梦。” “不是梦。”公子成低头浅笑,淡淡地道。“阿叶,你是我的妻了。” “嗯。”叶子仪点点头,抬袖轻沾了沾眼角的泪花,笑道。“对,不是梦,你是我老公了,天下第一的公子成,是我的老公了,嘿嘿……” “痴儿。”公子成依旧抚着她的背,低声道。“阿叶,随我去军营吧。” “啊?军营?”叶子仪抬起头来看他,眨了眨眼道。“公子要带我去军营?” “是。”公子成看着她,低低地道。“扮作男子,随在我身边吧。” 叶子仪有些动容,声音微哑地答道。“好。” “走吧。”公子成揽着叶子仪往楼阁的大门而去,随手将袖内一卷灯绒纸弹入了油灯内,纸条浸了油脂慢慢展开,一角纸尖正搭在灯芯的火焰上,瞬时腾起一阵光焰,那纸条上细细一行小字在这光焰中分外显眼。 “夫人欲献荆姬” 火焰燃起,转眼便将那纸条吞没,只余一束清灰落在灯油中辗转,慢慢沉入灯碗碗底。 …… 霞光渐隐,夜幕四合,楼阁内早已点起十数盏明灯,映得屋内直如白昼。 几上的饭菜早己撤换过了,腾腾地冒着热气的铜鼎中肉香阵阵,直引得叶子仪肚子叫唤得更欢实了。 拥着叶子仪到了长几旁,公子成刚要坐下,却给叶子仪拉住了。 “等等。”叶子仪调皮地一笑,弯腰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递了一杯给公子成道。“成了亲,是要饮交杯酒的,阿成,我们既是结为夫妻,不可不饮交杯酒。” “是合卺酒。”公子成没有纠正叶子仪的称呼,接过酒杯,扬唇道。“只是此杯不美,当用玉杯,绾同心结才是。” “重不在器,在心啊。”叶子仪说罢,执杯抬臂勾住公子成的手臂,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微笑着道。“看,我们的手臂相交,这不是有同心结了?只要我们心意相通,真情真意,这楼阁便是华堂,漆杯便是玉盏,阿叶很满足了。” “是我着相了。”公子成微微倾身,那双桃花凤眸温柔地看着叶子仪,低低地道。“卿卿,要如何饮这合卺酒?” “我与你手臂相连,共饮此杯便好。”叶子仪说着,向他凑近一步,藕白的小臂一弯,将酒水送到了唇边。 公子成学着叶子仪的模样,也将杯子凑到了粉唇边。 “但愿人长久。”叶子仪看着他的眼睛,低低地祝愿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白首无绝期。”公子成微微一笑,饮下了那酒水,从呆怔的叶子仪手中拿过杯子,把她的杯子杯口向上放在几下,自己的酒杯倒扣着,半排放在了一处,安放罢了杯子,他起身拉着叶子仪坐在几旁道。“俗礼己成,用膳吧。” 叶子仪看向那几下并排放置的两个杯子,不解地道。“为何把杯子这样放着?” “你不知么?饮了合卺酒,这盛酒的杯子要掷在榻下的。掷得一正一反,正是阴阳和合,大吉之意。”公子成说罢,从那鼎炉里捞起一块羊肉放入叶子仪面前的漆碟中,又拿了她的漆碗去盛羹汤。 “你想得真周到。”叶子仪转回头,见他动手操持着为她盛好了汤,一点儿也不避忌,只觉得心中一阵温暖。 “成亲的事,如今只能委屈你了,现下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公子成放下汤碗,理了理叶子仪鬓角的碎发,声音沉靡地道。“军营中不甚方便,不若带两个婢女吧。” “我不委屈啊,能得你真心相待,已是极好的了,阿叶并不贪心。说起要带个人去军营,我觉得,只找个有力气的粗使婢子便是,这样的人不娇柔,做些打水浆洗的粗活,却也方便。”叶子仪说着,把盘子里的肉一分为二,夹了一块递到了公子成嘴边。“给。” 看了眼递到嘴边的羊肉,公子成微微皱眉,把她的手一推道。“我素来不喜羊肉,你吃了便是。” “你不喜欢羊肉?那以前吃饭还顿顿都……”叶了仪一顿,他是为了她,所以才每次用膳都准备羊肉的吗?怪不得他从来不吃。 “没什么,只是看你每回盯着肉,如盼鱼吃的猫儿,觉得有趣罢了。”公子成扬唇一笑,心情很好地拿起自己的汤碗,伸手盛了一勺汤。 “嘁!”叶子仪很是嫌弃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儿,张嘴一口把筷子上的肉咬下,故意装出恨恨的模样嚼着,鼓着小腮帮不去理会公子成了。 “山中寒冷,明日着人准备几身棉服裘衣,你想想还要备什么,吩咐他们也便是了。”公子成说罢,执起汤匙喝了口肉汤,就着小菜吃了起来。 “嗯,那咱们此去,是要实战还是操练兵士?有很多人么?阿成你是不是很威风?”叶子仪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军队,最多的也就是从前在电视剧里瞧见过,这一世虽有了荆妩关于兵书的记忆,却也是纸上谈兵,对于真实的军营是什么样子,她还真没有什么概念。 “这些你倒懂得。”公干成说着话儿,已是一碗肉汤下肚,他看了叶子仪一眼,淡淡地道。“食不言,寝不语,且食。” 不说就不说呗,到底是谁一到吃饭的候就话多啊?真是的。 戳了戳一旁小碗里的白饭,叶子仪撇了撇小嘴儿,也不再问,很是听话地夹菜扒饭。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了饭,已是到了初更时分,婢女撤了杯盘,抬走了吃饭的长几,转眼间,屋子里就只剩下公子成与叶子仪两人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和公子成独处,可到底也算是新婚之夜,叶子仪还是有些紧张,她磨蹭着净了手睑,一时间却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了。 打量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影象,叶子仪慢慢梳理着长发,几次想起身走出去见他,却始终提不起勇气。 接下来将要迎来什么,她心里一清二楚,只是心底的紧张不安还在,那第一次不怎么美好的记忆还在,她还是有点害怕,还是想要逃避,这种感觉,实在是糟糕透项。 无意识地梳理着耳后的一缕长发,叶子仪心不在焉地盯着铜镜发怔,直到一只温暖的大手从她手中接过了梳子,她才惊觉着回头。 “天晚了,就寝吧。”公子成把那木梳放在一旁,轻轻拢起她的发,捋顺了散在她背上,声音温柔得直撩人心弦。 叶子仪慢慢转过身面对他,仰着小脑袋看了他好一会儿,朝着他慢慢伸出双臂,如同个孩子般娇声道。“抱抱。” 见叶子仪装得一脸的纯稚模样,公子成不由失笑,他捏了捏她的小脸儿,弯腰打横抱起叶子仪,向着里面的床榻缓步行去。 “阿成。”叶子仪贴着公子成的胸口,轻唤了声。 “嗯?”公子成低头看她。 “一会儿你……温柔些。”叶子仪直觉得耳边他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般在脑中盘旋,说罢这话,她不敢看他,直把脸扎入了他温热的胸膛。 “阿叶,”公子成慢步行到榻边,把叶子仪轻轻地放倒在榻上,他两臂撑在她头两侧,单膝跪在榻沿,温柔地注视着她道。“忘了从前吧。” 如墨的长发滑下,在叶子仪耳边飒飒作响,他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脸上,带着独有的清新气味,那是属于他的体息,他的气味,清新的,没有杂质的草木香气,只有他才有的洁净气息。 看着近在咫尺,公子成温柔的眉眼,看着他那黑玉般的眸子中自己的倒影,叶子仪唇角微扬,轻声道。“阿成,灯火太刺眼了,放下帏帐吧。” “好。”公子成的声音温柔低靡,直是让人酥到了骨子里,他抚了抚叶子仪滑嫩的面颊,起身去摘帏帐上的金钩。 青碧色的帏帐缓缓而下,遮挡了外面如昼的灯火,一片朦胧中,叶子仪坐起身来与他对视,抬手将公子成墨黑的长发别在耳后,看着他如黑夜一般的眸子,她浅浅一笑。 “若是我们初见时便是如此,该有多好。”叶子仪轻叹了口气,小手慢慢滑到他脸侧,另一只手勾上他颈项,倾身抬头吻上了他的唇。 这一吻如蜻蜓点水,轻抵着他的额,叶子仪低头,红着脸慢慢解去他身上的绦带,公子成静静地等着她,直到她扬手将那绦带抽去,如舞蹈般丢到了帏帐外,妩媚的眼眸扫上他的眼,公子成呼吸陡然一促,一把抱过叶子仪,倾身吻上了她诱人的小嘴儿。 鸳鸯帐暖金风醉,连枝并蒂露华浓。 青纱影动春无限,缠绵缱绻又几重。 月光浅淡,晚风轻柔,安静的夜里,只有那交颈的人儿不眠不休,抵死缠绵。 …… 一夜无话,转眼间日月轮转,晴阳漫天,直到日上三竿,床榻上熟睡的人儿才睁开了眼来。 叶子仪醒了醒神儿,抬眼看去,自己正伏在公子成怀中,这厮已经换过了衣裳,躺在榻上假寐,感觉到她醒来,公子成睁开双眼,对着她温柔一笑。 第七十章 她的猜测 “什么时辰了?哎哟……”叶子仪才一动,身上就是一阵酸痛,揉了揉仿似要断掉的腰,涨痛的小腹,叶子仪忍不住瞪了公子成一眼。 这家伙,简直是要人命啊,折腾了一宿,她这身子骨儿都要散架了. 想起昨夜的疯狂,叶子仪禁不住脸上一红,她也顾不得身上的痛楚了,一下滑到了榻上,抓起被子便捂在了头上。 “你、你先出去,我要穿衣。”叶子仪拿胳膊肘捅了捅公子成,直是羞得话都说不顺了。 见到叶子仪这副模样,公子成一本正经地看着她,温声道。“阿叶,你羞什么?” “你快出去!讨厌!快出去!”叶子仪闷在被子里,直是感觉两辈子的脸都给丢尽了。 公子成见她实在是羞得紧了,低笑着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叶子仪窝在被里竖着耳朵听着,差点儿闷得背过气去。 等外边再没动静了,她掀开被子露出一双眼睛,见确实是没人了,这才扶着酸痛的腰坐起身来。 锦被上白皙的胳膊到处是青紫的痕迹,叶子仪望着两只胳膊愣了半天,直到给冻得打起了冷颤,这才扯了被子围在身上。 唉,这几天不会都要这么过吧? 再这么下去,不用去军营,她的小命儿也快交代在这榻上了,这人,平时一副冷淡的模样,却想不到折腾人倒是龙精虎猛的,他倒是神清气爽了,自个儿可是要散了架了,不行,今晚可不能再这么折腾了,呃……想想办法吧。 叶子仪正坐在榻上胡思乱想,外间四个婢女已是端着洗漱的东西到了榻前,叶子仪实在没力气穿衣起榻,只得让四女服侍着穿好了衣裙,净了手脸。 两腿打着颤站了起来,叶子仪想都没想,立马又坐回了榻上,扶着腰捂着腹,干脆重新躺回了原处。 四婢本是要服侍着叶子仪到外间去,见此情形都是面面相觑,也不敢上前,看了一会儿,见她真不动,只得拿着东西退出了屋子。 叶子仪在榻上挺尸,不多时,公子成便到了榻边,他和衣躺在她身侧,把叶子仪楼入怀中道。“可是累着了?” 叶子仪:“……” “若是还有不适,再涂些药膏便是。”公子成嗅着她发间的香气,放低了声音,极度媚惑地道。“阿叶……” “药膏?”叶子仪刚要问他是什么药膏,突然反应过来,再涂?!这是怎么个意思?他难道……不会吧…… “嗯,来时让药公配了些药膏,消肿清淤最好。”公子成说罢,又将叶子仪搂得更紧了些,在她发上落下一吻。 “你不会是亲手……”叶子仪不敢想了,感觉那画面实在是让人不敢想像,公子成这也太…… “你是我的人,自然不能假手旁人。”公子成理直气壮地说罢,抱着叶子仪蹭了蹭,炽热的呼吸喷在她耳边,直把叶子仪弄得面红耳赤。 感觉到身后他身体的热度,叶子仪禁不住叫苦,怎么这家伙,不会又……赶紧起来灭火吧,她可是真的禁不住他折腾了。 挣开他的怀抱坐起身来,叶子仪揉着胃道。“咱们……咱们去吃饭吧,我饿了。” “咕噜……” 听到这声叫唤,叶子仪很是无奈地朝空气翻了个白眼儿,她这肚子,还真是配合她配合得好,刚说饿就叫唤上了。 “也好。”公子成也随着叶子仪坐了起来,当先下了榻。 见他动了,叶子仪不敢磨蹭,赶紧朝榻沿爬去,只是这一动扯到了身上的痛处,她揉了揉还痛着的腰胯,一点一点小心地朝着榻沿挪了过去。 公子成见她如此,索性弯腰将她一抱,往外便走。 “以后,不许在我睡着的时候给、给我净身了。”叶子仪窝在他怀中,感觉腰上轻松了些,忍不住提了出来。 “阿叶,你如此羞涩,如何是好?”公子成把叶子仪放在摆满吃食的长几前,自己坐到她身侧,半揽着她,大掌在她身后替她轻揉着。 “这不是羞涩好不好?我有手有脚,又不是不能动,沐浴的事,自己来就好了,哪里用得着你帮着我?再说了,传了出去,羞死人了。”叶子仪小脸儿通红,直如熟透的苹果,带着妇人独有的媚意,娇憨的模样分外招人怜爱。 “真不喜欢?”公子成考虑了一会儿道。“你既是还有精神沐浴,那是为夫不够威猛了。” 叶子仪:“……” 这都哪跟哪啊?叶子仪瞪了他一眼,不得已,乖乖地张口吃下公子成给她夹到嘴边的小菜,小嘴儿嘟得几乎能挂了油瓶。 她就不该提这个的,真是! 有公子成喂着,抱着,叶子仪很是理所当然地享受起了美男的“服务”,吃罢了午饭,往榻上一躺,身上的疲惫酸痛消去了大半,她直是舒服得差点儿哼出声来。 公子成吃罢了饭就出去了,难得屋子里没有人,叶子仪四仰八叉地横在榻上,回想着昨夜公子成那媚人的风情,好一阵脸红心跳。 不得不说,公子成是那种典型的穿衣显瘦,那啥有肉的类型,长年带兵习武练就了一身肌、肉,加上他身量高挑,四肢瘦长,穿什么衣裳都是那么玉树临风,嗯……其实……不穿也挺好看的…… 叶子仪抬手捂住脸,好一会儿才红着脸放开了双手,看着帐顶深吸了口气,她喃喃地道。“叶子仪啊,你可不能这么色啊,人都是你的了,还这么花痴,这可不对啊。” 哎呀,阿福要是长大了同他爸一个模样,会不会被哪个不怀好意的小姑娘给拐跑了啊? 不行,得寻个机会去看看那小子,她不在他身边,也不知他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淘气,这么久不见,他又这么小,要是把她给忘了可怎么办? 想到阿福那可爱的模样,叶子仪不由伸手抚向小腹,真想再要一个像阿福一样漂亮的孩子啊,唉,还是等一等,等她稳固了地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侧再说吧。 说起来,这一次公子成突然提出要带她同去军营,有点儿奇怪,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先前公子成可是说要带她回丰城行礼的,虽然昨天写了疏文,乞告上天成了夫妻,可是和真正行嫁娶之礼还是不同的,突然不回丰城,一定是有事发生,而且,应该与她有关。 现今齐帝正被巫蛊之事所困,暂时应该不会为难公子成,难道……是大梁那边?和她有关的,必然是《荆公密要》,而现在知道她身份的,除了公子成府中的美姬,就是那个贞夫人了。 会是哪一边?她们做了什么?公子成竟然不顾她是女子了,去军营也要把她带在身边? 想到这两个女人,叶子仪的心一沉,秋姬可能狗急跳墙,把她的身世宣扬出去,而贞夫人就更麻烦了,她要讨好的人,最可能是梁王,如果梁王知道她是荆公的后人…… 他应该会像公子成当年一样,先把她弄到身边,然后可能囚禁在宫中,也可能交给人秘密审讯,幸运的话收做姬妾,如果没那么幸运……怕是少不了折磨逼供,也不知道那些人知道不知道宝图的事,要是再加上那张图,就更麻烦了。 想到这事儿叶子仪就心塞,也不知道哪个把《荆公密要》包含帝王之道的事给瞎传了出去,以讹传讹,快把这密要传成帝王宝书了,要不是如此,她幼时,不不不,荆妩幼时也不会跟着父母东躲西藏的了,唉! 现在的公子成还没有能力对抗梁王,而一旦梁王知晓她的存在,齐王恐怕过不了多久也会知道,到了那时,两面向他要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族的王上,公子成再有战功,也保不住她了吧。 这个念头一出,叶子仪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行,她得想想办法联系外头的人,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真如她所想,她必须得早做准备,不能等到那一天来到,如果真的下了王命,她和公子成,不管怎样都不会有好的结果,弄不好,两个人都要折在里头。 如果脱离了公子成的保护,那么,不管她是不是献出《荆公密要》,是不是知道秦王宝图,最后都是死路一条,因为不管是谁得到这本密要,知晓宝图的线索,都会杀她灭口,怀璧其罪,这就是怀璧之罪啊! 猛地坐了起来,叶子仪一张小脸儿如同白纸,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条小命根本就是朝不保夕的,不止是不可能得到她想要的爱情,还有可能随时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这一关,可不是凭着一腔深情能渡过的,公子成再好,对她再真,可能他们也迎不来一个长久的,他是知道了发生了什么吧?如果他知道了,要怎么保护她?只是斗垮齐后,扳倒太子,是不够的,而公子成坐上齐王的王位…… 不,她不要,那样他们之间的隔膜就更大了。 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她得试试公子成的口风才行,或者,还是先自己做好打算,以防万一吧。 第七十一章 美食麻花 她得想想,得好好想想,想想有什么万全之策,她现在已经不想跟他分开了,可是两个人在一起似乎也不太可能,怎么才能既与他相守又能逃开密要带来的麻烦呢? 她知道,他在齐国不得宠,在梁国又根基太浅,刚刚成长起来的公子成,如果为了她得罪任何一个王上,都会毁了他的前途,他是真的动了情,真的爱了她的,她不能害他。 是了,不能……害了他…… 叶子仪仰头长长一叹,她和公子成的姻缘,还真是坎坷,刚刚才见了起色,若是逃走,这一别,怕是要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之日了。 罢了,既然认定了他,那么,快活一日便是一日吧,这一生,怕是只有这几日的美好可以回忆了。 起身整了整衣裙,叶子仪低头想了想,疾步向外走去。 阳光晴暖,就连风也带着浅淡的暖意,叶子仪稍稍适应了下光线,问明了婢女庖厨所在,带着一个小婢便出了院门。 院门外,拂右正与一个年轻的侍卫站在院门两旁,见到叶子仪出来,拂右笑嘻嘻地凑上前来,把她上下好一番打量。 “阿叶,你是用了什么法术?哄得公子对你这样宠纵?跟了公子这么些年,他如此宠爱一个妇人,真是不曾见过,哎,你可别做那妲己褒姒之流啊,若是媚惑公子,我等可不饶你。” “干嘛?我和公子恩爱,拂右大哥,你吃的什么醋啊?难不成你对公子……”叶子仪暧昧地上下瞟了拂右一眼,直看得他一脸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拂右抱剑挡在胸前,黑着脸瞪着叶子仪道。“你这丫头,真是信口雌黄!我对公子忠心耿耿,你、你看什么!” “没看什么啊,我知道大哥你对阿成忠义有加,所以,自然也知道大哥的担忧是出于一个‘义’字啊,这个吃醋么,主公身边出现个女子与他亲近,大哥你便如此说来,可不就似是女子拈酸吃醋?”叶子仪说罢,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抬袖捂着嘴,得意地瞄了拂右一眼。 拂右一拂袖,撇着嘴鼻孔喷气地瞪着叶子仪,恶声恶气地道。“你这丫头,越发的口无遮拦!” “我现在可是阿成的宠姬呢,嘻嘻,拂右大哥,今后多多关照啊。”叶子仪说罢,向着拂右行了个屈身礼,笑嘻嘻地道。“我去做好吃的,一会儿也给你们尝尝鲜啊。” 不等拂右回话,叶子仪一转身,带着那婢女脚步轻快地走了。 “头儿,她好像在戏耍你啊。”那年轻的侍卫看着远去的叶子仪,挠了挠头。 “站好了!你怎么这么多话!”拂右面色不愉地瞪了那侍卫一眼,抱着宝剑往院墙上一靠,气哼哼地闭起眼来。 …… 庭院的灶房今日分外的热闹,炊烟袅袅,香气盈盈,一群人围在灶房门口,挤在一处不知在做些什么。 若大的灶房外,站了十几个奴仆,门口两个白胖的厨子不时往里张望着,众人都是嗅着空气中食物的香气,咕咚咚直咽口水。 “这个不行,还要再等等。” “嗯,这些给刚才守门的那个大哥送去吧。” 烟气蒸蒸的灶房中,隐隐传出个柔和的女声,随着这一声吩咐,灶房的门开了,一股浓郁的香气从灶房传了出来,直是引得又一拔儿口水声响起。 公子成缓步走近灶房,闻到空气中那混着油烹味儿的香甜气息,不由停住了脚步。 不一会儿,灶房里出来个青衣婢子,那婢子端着个黑色的漆盘,漆盘上是个粗陶的浅棕色海碗,碗里黄澄澄的,诱人的香气直是引得那些奴仆眼珠子都直了。 不知是哪个奴才先看见了公子成,一声慌里慌张的“公子”出口,灶房门外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公子成没有理会众人,缓步走到那婢子面前,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从那碗中捏起个金黄小巧的点心道。“这是何物?” “此物……姬未曾赐名,奴婢不知。”跪在地上的婢女高高地举着那托盘,回答得很是小心。 “是她做的?”公子成看着手中那金黄小巧的物事,丢入口中一嚼,只觉得满口香脆,却是他不曾吃过的美食。 “是,乃是姬亲手所做。”婢女低头回了话,好一会儿不见公子成吩咐,忍不住稍稍抬眼看了看,却是没见到原来在身前的公子成的衣角。 “送去澜园。” 听到身后飘来的这一句冷冷的吩咐,婢女吓得赶紧低头应是,直等到公子成进了灶房,她这才起身捧着那漆盘疾步往澜园去了。 迈步进入稍显陈旧的木门,公子成一眼便见到了在最里面的小灶旁,摆弄着一口黑色细砂锅的小女人,满屋的面食烹炸的香气中,那小人儿撸袖挥汗,却是一脸的满足笑容。 也许是太过专注,叶子仪没有注意到公子成的到来,她一边翻着砂锅里的小麻花,一边哼着歌,眼看着又一轮金黄的小麻花在油花中翻滚,她心情很好地拿长筷把它们一一夹起,放到了一边的竹笊篱上控油散热。 叶子仪并不算很会做菜,不过做小吃甜食,她还是有几样拿手的,就如同这香酥小麻花,不管是和面加料还是掌握火候,她总是能拿捏得恰到好处,可以说是她最拿手的了,所以,一开始想要做点什么的时候,她一下就想到了这个。 这时代是没有麻花的,她这也算是出奇招讨公子成的欢心了,最重要的是,她想让他记住,让他记住只属于她的味道,只有她能做出的吃食,只有她能说出的情话,哪怕不久便要分离,她也要他一辈子都记着她叶子仪,记着这段时日的美好时光。 炉膛的灶火烤得叶子仪小脸儿通红,她抬袖擦了擦头上的薄汗,把最后几个形状端正的麻花放进锅里,转头看向门口,喃喃地道。“怎么去了这么半天,还不回来?” 灶房门口空空如也,叶子仪嘟哝着又去翻砂锅里的麻花,直到炸完了这一拔儿,这才见那送麻花婢女低着头进了屋。 “去找个细瓷的大碟子来。”叶子仪摆弄着笊篱里的麻花,吩咐了那婢女一声。 “这……是。”那婢女略一犹豫,低头到门边的大木橱子里翻出了个瓷盘,走回叶子仪身旁,她跪地高举到了叶子仪身前。 叶子仪拿过盘子,看了眼那婢女,淡淡地道。“起来吧。” “是。”那婢女站起身来,垂首侍立在叶子仪身后。 一个一个把小麻花摆放整齐,叶子仪把细瓷盘放在托盘上,端起便走。 那婢女不敢怠慢,立马跟了上云,与叶子仪一同出了灶房。 叶子仪刚迈出灶房的门口,那两个守在门前的厨子对着她纳头便拜,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噗通一声跪伏在地道。“请夫人赐教,所制何物。” 叶子仪给吓了一跳,忙后退了一步,对那厨子道。“你问这是何物?这个,叫做麻花,很容易做的,你们今后也可以做,待我得空,告诉你们法子也就是了。” “谢夫人!”时下各大家族都有家传的美食,但是似叶子仪这样轻易传人的实在是不多,那厨子再三谢过,直等到叶子仪远去了才感叹道。“夫人果然与公子相类,大度至此,是我等家奴之福了。” “菜哥说得是,这位夫人,确是与旁的主人不同呢。” “可不是。” …… 几个奴仆又议论了两句,各自散去,一旁米粮库的屋檐下,一个黑影隐在长檐中,伸着鼻子嗅着空气中的香气,很是不满地低声嘀咕起来。 “好个阿妩,明明是对那公子成欢喜得紧,还要我救,哼!怎么不给我做麻花?这一回,可是不能饶她!” …… 轻风撩动着叶子仪雪白的裙裾,她托着黑红相间的托盘这样巧笑嫣然地走来,远远看去,直如月宫仙子,翩然若飞。 拂右直看着叶子仪走到眼前,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道。“阿叶啊阿叶,你这模样……真是怪不得公子爱怜。” “嘁,怎么,拂右大哥,平白无故地夸我,你不是想骗我的麻花吃吧?告诉你,尝尝味儿就行了啊,这个可是我做给阿成的,谁也不给!”叶子仪扬着小下巴把手中的托盘往怀里一抱,冲着拂右吐了吐舌头。 “啊?什么麻花?”拂右挠了挠后脑,不解地道。“尝什么?” “咦?你没见着么?刚才我让她送来的呀。”叶子仪转身看了眼跟着的婢女道。“你刚才没送过来?” 见叶子仪看她,那奴婢赶忙跪伏在地,急急地道。“夫人,是公子,刚才公子让奴婢把点心送进澜园了。” “送进澜园了?那他不是早就看见了?这人,真是的,这样还有什么惊喜嘛。”叶子仪嘟了嘟唇,极不情愿地把那托盘往拂右面前一送。“既然阿成都吃过了,那,拂右大哥,这个请你们吃吧。” “你不是说给公子的么?我们怎么能动?”拂右不接,抱剑立在门边,一本正经地道。“拂右不敢领受。” “干嘛这么正经啊?不过是……”叶子仪话未说完,一阵冷冷的低沉靡音便从院子里传了出来。 第七十二章 变故突生 “阿叶,进来!” 叶子仪:“……” 得,那小气鬼又不高兴了,还是快进去吧,省得一会儿他又发邪火。 歉意地向着拂右耸了耸肩,叶子仪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提着长裙,急匆匆地进了澜园。 “头儿,刚才荆夫人的点心为何不接?”与拂右一同守门的年轻侍卫呼扇着鼻翼,闻着那空气中的香味儿,舔了舔嘴唇。 “你嫌命长啊?你怎么刚才不接?”拂右瞪他一眼,撇了撇嘴道。“还想在公子身边呆下去,以后荆氏的东西,什么也不要接,记住了么?” “头儿,不、不至于吧?”那年轻侍卫听得咋舌,想了想,直觉得后颈发凉,赶忙站好了。 “哼!”拂右翻了个白眼儿,闭上眼靠墙打起盹儿来。 端着托盘碎步走在青石路上,叶子仪心情很好地看着盘子里那形状统一,色泽相当的麻花,唇角儿带笑地上了青石的台阶。 撩起雪白的裙裾迈入门槛,叶子仪端着托盘拿眼一扫,就见公子成正在厅里东面那堆了书简的长几后,眼睛盯着一卷竹简,动也不动地端正坐着,一脸的肃然冰寒。 见到他这正儿八经的模样,叶子仪憋着笑,莲步轻移,故意扭腰拧臀地如一条水蛇似地走到几旁,把手中的托盘往长几的边角一放,抬眼去看公子成。 那头儿公子成正襟端坐,一副谪仙儿高儒的模样,眼皮都没抬一下。 叶子仪眨了眨眼,眼珠子转了转,走到他身后给他捏着肩膀娇声道。“夫君——” 这一声‘夫君’拖得又长又绵,便是铁石心肠也要给酥化了,公子成也不理她,慢条斯理地放下竹简,闭上了眼,很是享受地由着叶子仪按捏,唇角微微一扬。 “夫君,我乖不乖呀?”叶子仪捏了几下,一把搂住公子成的脖子,小巧的樱唇在他耳洞边讨好地念着,那香风吹入公子成耳中,直引得他呼吸微乱,耳根微微泛红。 “你可知错?”公子成睁开眼,夹了叶子仪一眼,脸上虽然不高兴,声音却是缓和得多了。 叶子仪知道公子成一贯的小心眼儿,试探着问道。“夫君是怪我做了点心,不曾先给你吃?” “哼!” 哦,猜错了。 叶子仪眨了眨眼,想了想道。“夫君怪我擅自离开澜园?” “哼!”公子成的脸色更冷了。 又不是啊?那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她把麻花给拂右他们吃了?不会吧?她不过是把试验品做个人情,公子成他不至于吧?不过……除了这一点,她还真想不出是为什么了。 “夫君难道是因为……我给拂右大哥他们送了麻花?”叶子仪偏着头,看着公子成的表情,见他夹了她一眼再不出声儿了,忽然感觉很无语。 这家伙也太小气了吧?只不过是几个麻花而已,至于吗? “你做的东西,怎可送与旁人?”公子成看了眼那几案上细瓷盘里摆得整整齐齐的金黄色的小麻花,脸色稍霁。 “那人家好久没做手生了么,开始那几个火候还控制得不太好,就想着,反正做这么多也吃不完,拂右大哥他们一直保护着咱们,也辛苦,就拿了几个炸得火大的给他们尝尝新鲜么,早知道你会生气,我就不送人了。”叶子仪贴着公子成的脸轻蹭了蹭,柔声道。“夫君,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不可再犯。”公子成脸上的冷意淡了许多,把叶子仪覆在自己颈子上的胳膊一拉,叶子仪顺势便倒入了他怀中。 “妾身愚钝,惹了夫君生气,还望夫君大人大量,宽宥则个。”叶子仪拈起衣袖半遮粉面,一双黑亮的眼映着雪白的衣袖,深情款款地望着公子成,真是三分纯美,五分狐媚,还有两分小妇人的娇羞,尽皆在她一人身上,这纯与媚,直是妖媚入骨。 “你这妇人,如何变得如此口甜舌滑……”公子成的话未说完,叶子仪已是仰头迎上了他的唇,隔着布料咬住他的下唇,轻舔娇笑,把个准备训斥她的公子成吻得面色霞红,黑玉般的眸子迷离痴然,他猛地扯掉了那衣袖,实实地擒住了叶子仪那撩拨人*的小嘴儿。 “公子!丰城有信!” 屋内两人正如胶似漆,外头拂右肃然的声音响起,公子成一顿,拉过叶子仪身上凌乱的衣服一拢,在她鼻尖轻吻了吻道。“等我。” 叶子仪自然知道利害,点了点头,任由公子成离去,看着他出了房门,起身整理好了衣衫。 丰城有信,会是什么事?听拂右的口气,好像出了大事了,看来他们是去不了军营了,这个时候丰城出事,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静静地坐在长几前,叶子仪看着那四敞大开的空荡荡的房门,慢慢垂下了眼睫。 他们的缘份,果然是比常人波折的,她才想要借着这几日好好与他相处,看来又不成了。 不多时,公子成回到屋内,叶子仪见他面色沉肃,不由道。“出事了?” “丰城有刻字天石出土,我得赶回去看看。”公子成说罢,对叶子仪道。“收拾一下,随我去丰城。” “什么?这个时候有天石出土?写了什么?可是与你不利?”叶子仪心里一咯噔,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阿叶,不必惊慌。”公子成缓步走到长几旁坐下,把叶子仪一搂,低声道。“今日你不要与我同行了,我先回去看看,你明日坐马车去丰城吧。” “我知道了。哼!这个时候出这样的事,少不得有人借此事编排于你,哪里是什么天石,分明是有人要害你!”叶子仪两只小手紧攥着,心里老大不痛快,语气也不似刚才的娇柔百转了,公子成静静地听她说着,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两人这般静坐了一会儿,叶子仪开口道。“阿成,你要加倍小心。” 公子成看着她,没有开口,叶子仪淡淡地道。“齐王正为巫蛊之事头痛,那天石上不管刻了什么,只要有心一编排,都能成了你的罪过,着人多盯着些市坊流言,若有人故意造谣,或可用非常手段!” 公子成眼中含着浅浅的笑意,看着叶子仪冷艳精致的侧颜道。“非常手段?” “阿成,”叶子仪转过身,与公子成对视,她看着他的眼,认真的地道。“借天石在丰城现身之事,说你有不臣之心,犯上之意,这没什么可意外的,若你信得过我,我愿为你分忧!” “痴儿,我还没有沦落到要我的妇人为我奔波的地步。”公子成揉了揉叶子仪的发,温声道。“去收拾行李吧。” “阿成,我不是说笑的,我是真心的。”叶子仪见公子成不信,扶着他的膝盖,有点儿急了。 “我知,阿叶,你安心做我的妇人便是,这些俗事,不必你忧心。”公子成说罢,轻捏了捏她透白的小脸儿,站起身道。“我先行一步,你明日一早,同拂右乘车赶去罢。” “这就要走吗?这么急?”叶子仪跟着他进了内室,取了件皮裘褙子给他穿上,边整理着衣裳边道。“都快到晌午了,吃了饭再走吧?” “不妨事,把你那麻花给我包好。”公子成说着,拿起斗篷系在了身上。 叶子仪知道再劝也没用,只得返身把长几上的麻花拿帕子包好递到公子成手中。“你……当心些。” 公子成点点头,把那包麻花揣进怀中,大步向外走去,叶子仪提着裙子追到门口,却是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 明月高悬,清晖满地,寒夜里风动如啸,凄然呜咽,直如鬼哭,听得人心思烦闷,越发显得长夜孤清,寒可入骨。 叶子仪坐在屋内的长几旁,边翻看着公子成几案上的帛书竹简,边整理着放入竹箱内,听到外头的风声,她抬头看了眼随风浮动的窗纸,紧了紧身上的裘衣。 从来没有发现,这北地的夜是如此漫长难熬,又是如此孤独清冷,任这屋内放了多少火盆,她也觉得身上冷冰冰的,任这油灯燃了多少盏,她也觉得不够明亮。 听着外头呼啸的风声,叶子仪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 “夫人,丹霞山夜间奇寒,还是不要出去了。”守在门边的小婢见叶子仪要出门,怯怯地开了口。 “不妨事,我只在门口透透气,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叶子仪看着那小婢退入了一旁的木板房,转眸去看天上的明月,轻叹了口气。 她想他了。 只是半日的离别,她已经开始想他了。 刚到这世界的时候,她只想活下去,想要在这乱世中过好的生活,所以她开始拼了命的学习做生意,网罗荆妩父亲留下的人脉,三年下来,也算小有成就,这三年来,跟着师父,身边有阿福和师兄们帮衬,日子过得很充实,也很满足。 那时候她恨着公子成,怨着公子成,想尽了办法躲着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像现在这样地想他,这种思念,比在船上等着他归来时更甚,直是像思绪心灵都给掏空了,空得可怕。 只是一日而已,她已经有这么大的变化了吗?对他爱得如此之深,不能自己,只想到他身边去,哪怕看着他,听他说说话,她也会感到满足,也会欢喜,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第七十三章 半路遇劫 抱着双臂,叶子仪缓缓蹲在地上,拢住双膝,她把脸埋入膝间,努力地蜷成一团,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不,她不要做他身边的女子之一,她不要做他的宠妾,她不要每天看着他和别的女人亲近,哪怕他心里,眼里,爱的都是他的阿叶,她也不能忍受!就像现在,她会想他是不是被贵女环绕,是不是坐拥美妾,是不是忘了刚刚发的誓言。 这样的折磨她没办法忍受,可是她却无能为力,因为她只是他的妾,哪怕他当她是他的妻,她也只是个妾氏而已,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妒忌,因为她不是他姜成的妻室,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夜风冰寒,吹在身上一片透骨的冷意,那冷意直直地侵入叶子仪身体,仿佛直直地能到心底。 “不行,我不能做他的贵妾,不可以,不可以!”叶子仪窝在膝间,狠命地摇着头,摇着摇着,她猛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看向天空的明月,坚定地自语道。“我要做他的夫人,一定要做他的夫人!” 白着一张脸站起身来,叶子仪打着晃,踉跄着走回屋内,‘砰’地一声关上房门,贴着门扇无力地滑坐在地。 愣愣地盯着锃亮的木质地板上灯火的反光,叶子仪苦笑着慢慢仰头,后脑抵在门扇上,她闭上双眼,只觉得心头闷堵无比,堵得她快要窒息了。 不行啊,她做不了他的夫人,如果真的如她所推想的,有人要构陷公子成,他们能相聚相依的日子都所剩无几,更遑论做他公子成的夫人了,那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公子成,公子成,公子成,该怎么才能得到你?该怎么才能让你记住我?十年,二十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记住我一辈子? 泪水滑下双颊,叶子仪紧紧地咬住下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好想他,好想他,只是几个时辰而已,可这思念却是越来越深重,直折磨得心都痛了,都要裂了,他,可知晓么?他可知道,她的挣扎痛苦么? 他不懂啊,他不懂她的执着,也不懂她有多么想要和他在一起,没有旁的姬妾,没有他要迎娶的妻室,只有他们两个的家,温暖的,快乐的家…… 公子成,他不懂的,他也不会懂的,所谓爱情,是容不得第三人的存在的,这些在她脑中根深蒂固的观念,他是不会懂的,她得让他懂,得让他明白,心之所向,一往而深,这才是真情,这才是她要的感情。 “呼……” 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叶子仪长长地吁出口气来,她缓缓地睁开眼,望着高高的,光影交织的屋顶,眼前又模糊了起来。 抬袖抹了把泪水,叶子仪嗤笑了声,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重又坐回长几前,继续翻看起那几上的书简来。 她没有时间自怨自艾了,她要做的事太多,要准备的也太多,丰城天石出土,公子成必定要进京详说始末,这一去,怕是不能善了,她得好好看看,好好看看这些竹简帛书,看看外面到底都有些什么变化,不管要担怎样的风险,她都要尽力帮他,保他万一。 暗夜幽沉,油灯中的灯油慢慢耗尽,火光也变得浅淡了起来,外面的风声渐止,屋内的叶子仪也慢慢支持不住,伏在几案上睡了过去。 昏暗的灯火下,屋梁上黑影一闪,一个修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屋内,他从内室的屏风上拿过一件披风,缓步走到叶子仪身旁,给她披在了身上。 看了看她整理出来的两堆竹简,来人轻叹了声,蹲在她跟前看着她埋在黑发间白皙的小脸,伸手轻抚了抚她透白的面颊。 “你是真的欢喜了公子成么?这么为他操心费力,值得么?阿妩,你到底还要沉迷到几时?”勇轻撩起叶子仪柔滑的发丝,小心地把它们别在她小巧的耳后,看着她略显苍白的小脸儿,又叹了口气。 拿过一旁的空白绢帛,勇提笔沾墨,略一思索,在那绢帛上慢慢书写起来,直到黄豆大小的篆字写满了白绢,勇这才放回了毛笔,抖干了那绢帛放到了叶子仪手边。 再次看了她许久,勇一个纵身,借着屋内的木柱轻轻一点,跃上了屋梁,转眼间便消失在那屋顶的黑暗之中。 屋子里又回复了宁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有那案几上散发着墨香的帛书随着叶子仪轻浅的呼吸轻轻颤动。 …… 碧蓝的天空晴朗少云,淡金色的阳光在冬日的大地上铺展开来,直映得黄草荒田都漫着一股暖意。 时近十五,大道上的行人极少,一队十几人的车马顺着大道徐徐行进,乍看来十分惹眼。 车行到一片野林边,突然间,那青篷马车车身一倾,随着一声裂响,地上现出一个尺把宽的坑洞,长长地占了一半道路,马车的车轮正陷进了那坑洞里,卡在那小臂深的坑里,一时动弹不得。 几个骑马的侍卫刚刚跳下马去观瞧,就听一声尖锐的呼哨声响起,紧接着,自林地中窜出二三十个破衣烂衫的流民来。 这些人有的手持木棍,有的拿着破剑镰刀,乱哄哄地跑上前来,见到站在车前的四个侍卫手中明晃晃的长剑,他们都纷纷止住了脚步,怯然地看向中间为首的高瘦汉子。 “尔等冲犯贵人,理当死罪!还不快快退去!”拂右上前一步,把手中大剑当胸一横,沉着脸盯着这些流民,吓得他们又退了好几步。 “贵人?我们等的便是贵人。今日有幸,请车内的贵人助我等一助吧,尔等吃食财物尽可拿来,我等有御寒果腹之物,必不加害于他!”那为首的汉子倒也不怕,把手中的半截破剑往前一指,直指向那歪斜的青篷马车。 “怎么回事儿?哎呦,好痛,你说你们劫道就劫道吧,挖什么坑啊!可坑死我了!” 两厢正在对峙着,马车里一个少年忽然捂着脑袋挑帘走了出来,看了眼那拿剑指着这边的汉子,他扭了扭腰皱着眉头开口道。“大侠,我们只是路过的,不过是半日的路程,哪里带那么多盘缠粮食?你要吃食银钱,是不是劫错人了?” “废话少说!看你这车马,少不得是个富贵中人,既是贵人,哪里有不带银钱出门的?快快交出来,饶你们不死!”那汉子哪里肯听?双眼一瞪,血丝漫布的眼把那少年吓了一跳。 “大哥,你摆平他们吧,我头晕,先歇会儿。”少年正是叶子仪,她见这汉子说不通,也懒得再费口舌,一拂袖,凉凉地丢下一句。“打劫也不容易,就别见血了,我实在恶心那味道。” 拂右眉头微挑,瞥了叶子仪一眼,冷冷地看着那汉子,一身的杀伐之气释放开来,直吓得那些人中胆小的两腿战战,直接软倒在了地上。 在大道旁找了块大石坐下,叶子仪拄着腮帮子,很是无聊地看着那拂右为首的五个青衣侍卫,又看看那边零零散散的二十多人,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全然没有一点担忧的意思。 叶子仪是完全不担心拂右的,这几个侍卫都是跟在公子成身边上过战场的,拂右的功夫更是万里无一,对付几个流民,可以说是小菜一碟了。 被拂右的气场一震,对面那些流民立时乱了阵脚,只有那汉子和身边三个持着木棒的青年还算镇定,没有后退半步。 “还不退去!”拂右大喝一声,直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事关生死,得罪了!”那汉子直直地看着拂右,举起手中那半截破烂不堪的铜剑,没有一点畏惧的意思,冲着拂右便冲了过来。 拂右双眸如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等那汉子冲到近前,把那柄破铜剑迎头劈下,他这才抬手一剑,闪电一般拍在那人肩头,直拍得那汉子手臂一抖,手中那破剑便脱飞了出去。 那三个青年见汉子失利,互看了一眼,高喝着跑了过来,提起木棒就向着拂右扫来,拂右也不客气,提剑削断了他们的木棒,只一招便把三人拍翻在地。 四人失利,余下的人跑的跑,求饶的求饶,直闹得一片混乱。 叶子仪在一旁看着,见再没人挑衅,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走到那四人面前蹲了下去,对那汉子道。“你们冲撞于我,是死罪,你可知道?” “贵人杀我一人便是,要劫道的是我,要杀人取财的也是我,无关旁人!”那汉子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瞪了叶子仪一眼,撇过头去。 “好,既然你要我杀,那我就杀了,你可别怪我。”叶子仪一脸的无辜,摇了摇头道。“我还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有点儿难啊,我没杀过人,要是一剑不能取你性命,你忍着点儿啊。” 四人被叶子仪说得面面相觑,那汉子也没见过叶子仪这样的主儿,看着她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去取拂右手中的铜剑,不由得脊背挺直,闭上了眼。 “哎哟,真沉。”叶子仪拖着那一米多长的大剑费力地挪到四人面前,喘着气道。“我得问问你,你们为何在此劫道?” 第七十四章 招纳流民 “贵人要杀便杀,何必多问?”那汉子睁开眼来,不耐烦地看了叶子仪一眼,把脖子一扬,就准备受死。 “你这人,死到临头还挺硬气,你当我杀人容易啊?”说罢,叶子仪把那大剑往地上一丢,没好气地道。“剑太沉,我拿不动,你自个儿死吧。” 宝剑‘当啷’落地,那汉子睁开眼,看也不看叶子仪,伸手便去拿剑。 “褚大哥!不可啊!” “褚大哥!” 三个青年见状,连忙扑了过去,三人合力把那剑按在了地上,抱着那汉子号哭起来。 其中一个年纪稍小些的转过身爬到叶子仪身前,涕泪横流地伏地叩首道。“贵人明鉴,我们不是悍匪,只是弱城大旱,乡邻们逃到此处,冬日里病饿交加,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这是头一回做这等事,请贵人高抬贵手,放我大哥一条生路吧!” “又不是我要杀他,是他让我杀的,我说过要他的命吗?”叶子仪双手抱胸,看了一眼不远处跑得所剩无几的流民道。“你们的人,都哪去了?” “贵人……不怪责我等?”这青年脑子倒还好使,明白了叶子仪话里的意思,面上一喜,连忙叩头道。“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你们真的都是良民?”叶子仪低头看着那青年,见他确实瘦得皮包了骨,眼中神色也不凶戾,不由道。“弱城不近,为何到了丰城地界?” “我等走了半年,几处城池都闭而不纳,知晓公子成仁德,丰城富庶,我们这些乡民才想着来丰城求生的。” 叶子仪又仔细地观察了四人一番,蹲到那青年面前道。“你们有多少人?” 那青年一呆,忙低头道。“青壮者有二十九人,妇孺孩童,尚有十二人。” “我知道了。”叶子仪点点头,招手把那三人叫到跟前,肃着脸看着四人的眼睛道。“我现下缺些人手,你们,想不想跟我走,为我效力?” “贵人此话可真?” 见叶子仪点头,三个青年见状都是一喜,他们互看了一眼,都将目光聚在了那汉子身上。 那汉子看了叶子仪许久,捂着胳膊开口道。“贵人,是要招纳我等?” “招纳?”叶子仪嗤笑道。“你们连我的侍卫也打不过,招纳你们,对我有何好处?” “这……”那汉子本来一脸的戒备,听叶子仪这么一说,却是面上现出一丝惭色来。 “这样吧,你们几个先随我去丰城,若你们真的有用,或许能谋个出路,带携着你们的乡亲也能有个地方落脚。”叶子仪说罢,站起身来,看了那汉子一眼道。“你,欠着我一条性命,可要记住了。” “必不敢忘。”那汉子坐在地上略略欠身,一双血丝漫布的眼盯了叶子仪好一会儿,对身旁扶着他的黑瘦青年道。“阿四,你回去告诉廉叟他们一声,咱们先去丰城探路,让他们带着大伙随后赶去便是。” 那叫阿四的青年点头应是,起身对着叶子仪一躬身,扭转身跑了。 那伤了胳膊的汉子也不矫情,起身一声招呼,把跪在不远处的六人叫到了身边,几人合力扶正了马车,又把地上那浅沟填平了,主动随在了叶子仪车后。 重新检查了车子,拂右上前把那汉子的胳膊一拉一掰,重新接好,也不多话,整队重又上路。 见那汉子接骨归位眉毛都不皱一下,叶子仪暗自点头,对这几人也不再理会,坐进马车掏出勇给她留下的手书,又细细研究起来。 手书上写着几件这一个多月来梁齐魏陈四国发生的大事,其中就有齐地现天石一事,天石是七天前,在丰城白骏山出土的,石上刻了“君临天下”四字,已在丰城引起不小的震动了。 叶子仪紧紧地攥着帛书,反复地看着上面的内容,心也重又悬了起来。 “君临天下”,这四个字有多重她自然知道,她也知道,公子成之前布下的巫蛊乱政的局,会因为这块石头,变成别人手中攻击他的刀刃。 这一块石头这个时候出土,看来是有人早就布下的局了,现在就是等公子成入齐都献石,要借着此事给他扣个不敬之罪吧。 她可不信这是什么上天启示,她只知道她得帮着公子成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尽己所能地把这件事牵扯到别的事上去。 可是,要怎么做才好昵? 叶子仪闭上双眼,思考了许久,直到额上出了细汗,她才白着一张脸从角落里翻出个小包来,挑开车帘道。“拂右大哥,且停一停。” 马车缓到路边停下,拂右一见自车里走出来的叶子仪,不由皱眉道。“阿叶,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可有不适?” “没什么,只是有些头痛。”叶子仪对着拂右笑笑,撑着车辕慢慢下了车,朝着跟在车后的那十人走去。 “哎,头儿,这位荆夫人是要做什么?招这些流民有何用处?”跟在拂右身边的年轻侍卫见叶子仪跟那些流民说得起劲儿,禁不住挠了挠头。 “这位夫人啊,非是一般的妇人,她倒是真心向着公子的,只可惜……”拂右叹了口气,没有说可惜什么,只对那年轻的侍卫道。“这次回丰城谨慎些,莫要大意给公子添了麻烦。” “头儿,我哪里给公子添过麻烦了?倒是你喝醉闹酒疯的时候多些。”年轻侍卫话刚出口,就被拂右一个爆栗弹在了后脑勺儿上。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拂右气得瞪了他一眼,刚要再训斥,却见叶子仪遣散了那十人,脚步疲惫地走了回来。 “如何把他们放走了?”拂右上前扶住脚步虚浮的叶子仪,见她脸色实在难看,不由道。“这是怎么了?可是病了么?” “不妨事,刚才想得多了,有些头晕,拂右大哥,还有多久能到丰城?”叶子仪白着脸笑了笑,靠在车辕上,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快了,再走上一个时辰,赶在申时便能到了。” “是吗?好,我先去睡会儿,快进城时你叫我一声好么?我想看看丰城是什么样的。”叶子仪勉强对着拂右笑笑,有些费力地爬上马车,钻进车厢内便倒在了地垫上。 拂右皱着眉看了眼晃动的车帘下那一角黑袍,对车夫道。“走吧,驾得稳些。” “是。” 车夫应了声,驱着马匹慢慢地沿着大道驶去。 直走到霞光漫天,叶子仪的马车才到了丰城郊外,霞光寒风中,五匹骏马自道边的林地中奔行而出,直直地跑到叶子仪的车驾旁,那为首的黑衣男子飞身下了马,三两步便跳上了马车。 拂右眼看着来人钻进车内,看了眼对面那四个随行的侍卫道。“公子特意来迎我们的?” “公子已是候了快一个时辰了,头儿,你若再不来,我们怕是要去丹霞山接你们了。”那牵着公子成马匹的侍卫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先时听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原是不信,现下可真是信了。” 众人都是摇头失笑,完全不顾及车里的公子成了。 叶子仪正睡得昏昏沉沉的,突然而来的凉意让她禁不住皱了皱眉,直到感觉到一阵舒适温暖包裹了自己,她这才安份下来,呼吸平平地又睡沉了。 公子成抱着叶子仪盘膝坐在车垫上,轻捋了捋她沾了薄汗粘在脸上的碎发,在她额上烙下一吻。 匆匆安排下了手头的事,他便出来等她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了她,心底的所有焦虑烦恼似是都烟消云散了,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只要她还安好,他的心也就安定了下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公子成自然知道他不该有,也不该如此重视叶子仪,可是他就是无法掌控,他的心,已经由不得他自己控制了。 把叶子仪抱在怀中紧了紧,公子成扶着她的头贴近自己颈窝,无奈地长长一叹,闭上双眼感受着她滑嫩的面颊触在颈窝,唇角微扬。 马车向着丰城徐徐而进,车外几个侍卫相谈正欢,车内一对鸳鸯交颈而坐,一派恬然。 眼看丰城的城墙已然在望,却见远远地有两匹马儿奔驰了过来,那两匹马跑得很快,近乎疯狂,一路横冲直撞,引得马上的人尖呼连连,直冲着公子成的马车便奔了过来。 转眼间,那两匹马便冲到了车前,拂右等侍卫忙着上前阻拦,一时间人呼马嘶,乱成了一团。 车内的叶子仪睡得正香,听到这吵闹声,禁不住拧了拧眉毛,没精打采地睁开眼来。 眯着眼呼吸着鼻尖的青草香气,叶子仪翘起了嘴角,她搂上公子成的颈项,喃喃地道。“出什么事了?” “无事,睡吧。”公子成下巴蹭了蹭叶子仪滑软的发,声音难得的温柔。 “嗯。”叶子仪轻嗯了声,满足地在他颈子上轻轻一吻,低声道。“阿成,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勾搭了哪家的娇娇?” 公子成闻言脸色一冷,刚浮上颈子的红霞一下便褪了个干净。“你又胡说些什么!” “外头那娇娇的声音真甜呢,人家送上了门来,你不去看看么?”叶子仪闭着眼,虽然口气慵懒轻松,话里的酸味儿却是十足十的。 第七十五章 恶女荆英 “与我何干?”公子成低头,见叶子仪抿着嘴儿偷笑,不由也笑了。“不过,若是夫人执意要我去见,见也无妨。” “你敢!”叶子仪猛地睁开眼来跨坐在他腿上,搂着他脖子,一脸的凶样。“你要是敢去,就别想再上我的榻!” 公子成给叶子仪的模样逗笑,搂住她的细腰,微微仰头看着她黑亮的眼道。“你真是胆大了,敢如此与我说话?” “你是我夫君么,我不凶你,难道去凶旁人?”叶子仪大眼乱转,感觉到身下那物的热度,她不自觉便红了脸,扭着身子就要挣脱他的手臂。 “阿叶,别动。”公子成被叶子仪引得满面潮红,强自克制着按住她的腰,呼吸都变得炙热起来。 “我、我还是起来吧。”叶子仪可不想再在他身上点火,一推他肩膀,身子向后一仰,公子成闷哼了声,手上的力度突然就松了。 这一松不要紧,叶子仪用的劲儿有点大,一下子就仰倒了过去,摔出了车门。 车外几人正拦着两个吵吵嚷嚷的落马女子,突然‘砰’地一声响传来,众人都是向着车厢这边看来。 看着眼前霞彩浓重的天空,叶子仪闭了闭眼,直觉得尴尬万分,她厚着脸皮爬了起来,正要回马车里,就听身后一个声音尖声叫道。“荆氏阿妩?” 听到这声音,叶子仪微微一顿,她记性奇好,这个声音虽然几年不曾听到,可她却是记忆如新。 冷着脸回过头去,叶子仪俯视着马车旁的彩衣少女,睨了那少女一眼,弯腰进了马车。 这一眼极冷,也极有威严,一身黑袍的叶子仪仿似就是公子成的化身,一脸的沉寒冷峻,那少女见了,吓得赶紧低下头去,双膝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叶子仪绷着脸回到车内,坐在公子成身旁,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嘟着唇不作声。 公子成捏了捏叶子仪的下巴,温声道。“外头那人,你识得她?” “勉强算个旧识吧,不必理会。”叶子仪双眸冰冷,倚着公子成道。“我们进城吧。” 见她如此,公子成也不再多问,把叶子仪搂入怀中,拉过她的手在手心揉捏着,沉声道。“走!” 外头车夫得了命令,扬鞭打马,驱动马车前行,那两个少女也不敢再吵嚷,屈身低头立在道旁,眼巴巴地看着公子成的车驾越驶越远。 “阿英!你刚才做什么不说话!要是再使一把力,说不定公子就会看我们一眼了,现在可好,害得我见也没见着成公子,还弄得一身狼狈,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哼!害我白白受了苦,还在公子面前丢了人!哼!真是岂有此理!” 与那彩衣少女同行的鹅黄衣裙的少女毫不客气地把她数落了一顿,带住自己的马,气哼哼地跨了上去。 “阿澄,你不要生气,是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会再想法子的。”叫做阿英的少女见那阿澄要走,慌忙上前拉住马缰,一脸乞求地央求道。 “你敢碰我的赤兔儿?”那阿澄一双大眼直瞪成了四白眼,举起马鞭就要向阿英抽去,阿英见状,忙放开了手,含着泪退到了一旁,那阿澄看着她冷笑道。“呵呵,想法子?你还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来?哼!荆英,是我猪油蒙了心,才会信你的鬼话出来丢人!” 少女阿澄说罢,狠狠地剜了楚楚可怜的荆英一眼,马鞭一扬,一声娇喝,向着丰城飞奔而去。 荆英站在原地,被飞起的灰尘扑了一头一脸,本就肤色微黄的面容,一下变得黑里透黄,十分难看。 眼看着那叫阿澄的少女跑远了,荆英一扁嘴,阴着脸拿出帕子抹了抹脸上的尘土,往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道。“什么东西!长得丑便罢了,不过是个千总的女儿,也敢教训起我来了,哼!等着吧,总有一日,总有一日我也要让你尝尝马鞭的滋味儿!”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理了理衣裙发鬓,荆英牵过自己的马,忽然一顿,自言自语地道。“刚才那明明是荆妩,怎么是个男装的模样?她怎么会在公子成的马车上?不行,我得去看看,她怎可对我如此无礼?实实可恨!” 狠狠地捶了一下马鞍,荆英忽然三角眼一阴,冷笑道。“荆氏阿妩,你回来得正好,我要去告诉父亲,把你嫁与那杀猪汉!我才是荆氏嫡女,我才配做公子成的贵妾!” 紧紧地攥着马缰,荆英眯着眼看着远处那几乎只能望见个黑点的车队,扶着马鞍上了马,一抖缰绳,顺着大道奔着那车队而去。 跟着公子成的车驾进了城,荆英一直跟在车队后寻着机会接近马车,却是想不到,那队人马直接从正门驶入了公子府,她全然没有找到机会。 眼看着那公子府的大门徐徐关闭,荆英在巷子口站了许久,紧紧地盯着那明灯高悬的高大府邸,直觉得那门板上漆面反射的灯火刺得双眼生疼。 她一双手揉扯着手里的马缰,看着看着,眼中直是要喷出火来,瞟了眼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荆英咬了咬唇,不甘心地又看了眼那府邸,她猛地一夹马腹,拨转马头转进巷子,疾驰而去。 话说荆英打马跑出了巷子,直跑到城西的一座宅院前停下,看到破旧的院门,荆英双眼一阴,把手中马鞭狠狠一甩,那马疯也似地便冲进了宅院里,直惊得好一番鸡飞狗跳。 听到动静,自前厅的大门内冲出来了一个肥胖的妇人,见到荆英骑着马在院子里冲撞,那妇人立时拍着大腿尖声叫了起来。 “哎呀呀,我的心头肉儿!又怎么了?你这是做什么呀?快快下来,小心摔着了!” 院落里,四五个衣衫破旧的奴仆上前拦马,被那荆英一顿鞭子打得皮开肉绽,见到从厅堂里出来的锦衣妇人,荆英恨恨地把手中的鞭子往地上一甩,冲着一个家奴怒喝起来。 “过来!” 那家奴看着喷着响鼻倒着蹄子的马匹,略一犹豫,荆英见状,一双三角眼直瞪得溜圆,抓过挂在鞍侧的另一副长鞭,一下便甩在了那家奴肩上,直打得他鲜血直流,赶忙哆嗦着跪伏在了马侧。 荆英踏着那家奴下了马,抬起一脚便把那家奴踢翻在地,厉喝道。“给我把他关到柴房去!吊起来打!” “姑子饶命!饶命!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那家奴直是脸白如纸,不住地对着荆英叩头,没两下便已磕出了血来。 “没用的东西!都看着做什么!还不把他拉下去!没见你们姑子生气么!一群饭桶!再不听话,统统发卖了你们!”那胖妇人一叉腰,指着几个家奴一通数落,打发了下人,她这才快步走到荆英身边,拉着她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遍,心疼地道。“这是怎么了哟!” “母亲,都是那荆妩,都是那荆妩害我!”荆英说罢,眼眶一红,掉下两泡泪来。“我好不容易得了顾家小姑看重,本想借着她与公子成相见,不想那个丧门星正在公子成车上,我叫她,她应也不应一声,还敢瞪我,结果公子成没见着,反倒给顾澄数落,气死我了!” “荆妩?她还活着?”那胖妇一听,四下看了看,拉着荆英便进了厅内,小心地掩上了门,胖妇拉着荆英低声道。“阿英,你可是看仔细了,真是荆妩?” “可不就是她,如今她可跟从前大不相同了,一副夫人主子的模样,真气死我了!”荆英一跺脚,咬着牙道。“这个小贱妇!待我做了公子成的夫人,绝不饶她!” “这就怪了,不是说她自行离了公子府么?怎么还是让公子成收纳了?前两年也不曾见公子成带她回来,会不会……只是生得相似啊?”那胖妇话音未落,就给荆英打断了。 “母亲,我的眼光怎么会错?十成十便是那荆妩!”荆英说罢,用力一甩胳膊,甩掉了母亲的手,叉腰怒道。“母亲是给猪油蒙了心么?怎能不信我?” “哎哟,信信信,此事可不能让你父亲知晓,那老不休,可是要坏了我们的大事!咱们且先计较计较。”那胖妇三角眼一转,冷笑道。“说不定,借着这荆妩,能入了公子府呢。” “我不管,反正得让父亲推了那跛脚的杀猪汉,他要娶荆氏的女儿,让那荆妩嫁过去!我要嫁给公子成!我要嫁给公子成!”荆英撒泼跺脚,立马闹了起来。 “好好好,我的祖宗,你可别闹了!”那胖妇竭力安抚着女儿,半天才把荆英劝住。 “都怪阿爷!当年公子成要见荆氏嫡脉,我都装扮好了他还是让荆妩去见了公子成,现在怎么样?她荆妩嫁了公子成那等人物,害我们流落齐地,还要为着她委屈我嫁那杀猪汉!都是荆妩!都是她害我!”荆英怒瞪着三角眼,直是咬碎了银牙。 “莫气莫气,那后生,破落户儿也便罢了,好好儿的舞刀弄枪的把自个儿给弄成了残废,呸!如何能配我的女儿?偏就是你阿爷迂腐,非要认下这门亲事,也好,如今正主儿回来了,管你阿爷如何说来,那荆妩正好配那跛脚郎!”胖妇这话一出,荆英终于破涕为笑。 第七十六章 月夜琴音 “还是母亲疼我。”荆英攀住那胖妇的胳膊,三角眼一眯,恶狠狠地道。“可不能便宜了那贱人!” “那是自然,你且放宽了心,如今她一个孤女能翻出多大风浪来?这荆妩素来便是个好拿捏的,不过是公子成的一姬而已,怕她什么!”胖妇拍了拍荆英的手,那与荆英一样的三角眼中满是算计鄙视。“我且想想,她既抢了你的富贵,咱们必不能让她好过!” “母亲说得极是!不能轻饶了她!”荆英喜笑颜开地拉着母亲进了内室,母女两人好一通叽歪。 荆英母女如何算计叶子仪暂且不提,单说入了公子府的叶子仪。 此时正是明月初上,华灯耀彩之时,公子府中一派忙碌,叶子仪自打被公子成送进了寝殿,便再没见着他的身影,百无聊赖之下,她心情烦闷地走出了寝殿,向着那记忆中的花园行去。 这一路上,少有下仆行走,月光下青石铺的小路上安静得如若无人,看着那四周的松柏梅花,闻着那清淡的香气,叶子仪慢慢放下了心事,脚步也慢慢放缓,直至走到那熟悉的园子,她站在园外,看着眼前的景物,不由得轻轻叹息了声。 三年的时间,在这公子府中似乎不曾流逝过,这一处地方,亭台依旧,林径染霜,只是人如旧,事已非,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冒失少女了。 叶子仪缓缓地行走在月色下的花园中,忽然生出了许多感慨,当年的她青涩无知,却也无所畏惧,那时候她在这公子府中可以随性而为,完全不知道那样的做法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危机,那个时候的他,对她还算宽容,却是没有半分情意。 想来,如果不是那一天的逃离,她和公子成,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吧? 命运真是个有趣的东西,兜兜转转,总是会把人送到同一个地方,他和她的开始没有那么美好,现在却是不愿分离如胶似漆,不知道下一个三年,又会是何等光景呢?她还能不能守在他的身边? 想到这里,叶子仪鼻头儿一酸,眼前一阵模糊,她拿出帕子沾了沾涌出眼角的泪水,望向花园那头灯火辉煌的正殿。 因为天石现世的事要应对谋士和左近道贺的官员,公子成自打回到公子府便一刻也不得闲,除去到郊外接她的两个时辰,他不眠不休地,已是一天一夜了。 叶子仪轻叹了口气,拢了拢身上的狐皮披风,虚坐在了园中的石床上。 要助公子成摆脱困境,实在不易,在这个消息闭塞的年代,想要知晓时事,掌握消息,实在太难,她现在手下无人,也幸好路上遇到了那几个流民,明天无论如何,她都得去见见他们,看看到底这些人能不能帮她助力,如果真是有用,接下来她就要好好布置一番了。 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叶子仪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沉,她站起身来刚要往回走,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古琴声。 月光明亮,徐风浅动,灯火夜幕的映衬下,枯林更显古意,小径月染霜白,如此夜晚,一曲‘风雷引’虽不应景,却是于这夜色中平添了几分意境。 叶子仪站在原地听了会儿,感觉那人弹得深得曲中三味,那琴的音色也是绝佳,忍不住抬步向着那曲声来处寻去。 那琴曲是从离她不远处的一座假山后传来的,转过了那假山,走了不多时,叶子仪便自一丛枯竹后寻到了声音的出处。 枯竹后的石亭旁,那弹琴的人正坐在一条回廊的长阶上,月色下,那人蓝衣沾霜,发如新墨,坐在青石短阶上闭目抚琴,乍一看去,那画面倒是十足十的诗情画意。 难得能碰上这样的雅事,叶子仪好奇地走近了两步,把这人好生打量了一番,就见这弹琴的人二十多岁的模样,纶巾布衣,生得宽肩窄腰,一张略方的国字脸上,眉如利剑,薄唇削鼻,这样微闭着双眸席地而坐,盘膝运指,还真有几分大家的气度。 这人叶子仪没有见过,也不知是门客还是府中的乐师,她也不敢出声打拢,只轻手轻脚地往前走了几步,见他弹得入了迷,她垂眸缓行上了宽敞的台阶,漫步轻移地走到一旁回廊间的玉栏杆处坐了下来,趴在那栏杆上倾听这人抚琴。 随着那古琴略显沉浑的音色涌出,叶子仪浮燥的心慢慢静了下来,她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那琴音,紧绷的精神也渐渐放松了,只觉得刚才身上千斤的重力都化作了无形,身心都是一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琴声忽然一住,一时间万物静籁,却是听得人意犹未尽。 睁开眼来,叶子仪下意识地便朝着那弹琴的人看去,那人刚站起身来收琴,抬眼与她对了个正着,见叶子仪盯着他看,这人也把她打量了一番,见叶子仪梳着妇人的发式,他拱了拱手道。“山人随性,打扰了佳人,请勿见罪。” “先生的琴弹得绝妙,是妾身有福,才能在如此星辉月华之夜得闻佳曲。”叶子仪站起身来,向着他屈了屈身,微笑着道。“扫了先生的雅兴,是阿叶之罪,还请先生莫要怪罪才是。” “姬言重了,月夜佳人,曲某求之不得,怎会扫兴?”这曲姓青年倒也随和,抱着琴拾级而上,走上了回廊。 这人走路稍稍有点儿不自然,他点着右脚走到离叶子仪三尺处站定,微笑地看着她,笑容很是可亲。 夜风吹来,直吹得这人广袖飘摇,巾带流动,英武之外,更有几分清骨仙风。 叶子仪一直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有点儿熟悉,但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是看着他那湿润的眸子总觉得眼熟。 是荆妩的旧识吗?这人说话有魏地的口音,想来可能是荆妩从前见过的人吧,荆妩记性奇好,过目不忘,他应该是个旧识没错,不过,现在的她,可不适合认亲叙旧啊。 想到这里,叶子仪屈身垂眸道。“先生想是公子的贵客,阿叶唐突,便不扰君子雅兴了,告退。” “难得有知音之人,姬若是得空,请听屈某再弹一曲如何?”那曲姓青年叫住了转身欲走的叶子仪,把手中的琴放置在玉栏的小台上,拱手道。“愿请赐教。” “不敢,此乃阿叶之幸,不敢承赐教二字。”人家已经这么说了,叶子仪也不好拒绝得太狠,只得止住了脚步,屈身还礼。 “如此,多谢了。”曲姓青年一笑,英俊的面容仿似暗夜中发散的日光,看得人心头一暖。 “先生客气了。”叶子仪低着头,向后退了两步,站入了廊柱的阴影中,那粗有一人合抱的柱子,正好挡住了她纤细的身躯。 见叶子仪藏得这样巧妙,那曲姓青年笑道。“姬好生谨慎。” “如此暗夜,只愿防小人之口,成君子之美,还请先生勿怪。既然先生有兴,请君奏曲吧,妾愿再闻佳曲。”叶子仪这话说得很巧妙,大晚上的,我就是防着小人胡说,让你高兴,不要想太多了,朋友,赶紧弹琴吧,我这儿等着听曲儿呢。 听到叶子仪的回答,那青年哈哈大笑,击掌道。“好啊!真是绝妙!成公子府中的佳人,果然与众不同!比之那些俗女爽快多了,有我辈之风,哈哈哈哈……” 叶子仪:“……” 她刚才的话好笑吗?没有吧?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哪至于笑成这样? 直觉这人像是个侠客,叶子仪不想惹事,便娴静地站在阴影中,垂眸再不多言。 那曲姓青年笑罢,从玉栏杆上拿过琴来,盘腿坐在地上理了理衣袍,将那简约古朴的伏羲琴置在膝头,他调整了下呼吸,闭上眼挥指弹奏起来。 琴音缓缓,如水流潺潺,皎白的月光自廊沿撒落在他身上,一半阴暗,一半明亮,直映衬得这青年的身影如梦如画。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青年的声音纯净悠扬,带着浓浓的魏音,清扬软长,很是动听,唱的,却是一曲诗经中的《摽有梅》。 琴曲弹得很好,可叶子仪听着听着,忽然觉出了些不对,她抬头去看那青年,却见他一双明亮的凤眸正定定地瞧着她,唇角儿的笑容隐隐,直看得叶子仪轻皱起了眉头。 这首《摽有梅》,说的是女子渴望爱情,期待年轻男子求爱的,这个时候,在公子成府中,这个青年对她这个姬妾弹唱这首曲子,实在是大大的不合时宜,不过,在民风奔放的魏地,这也不算出格,算是正常追求女子的方式了。 荆妩出身魏国,叶子仪自然是知道这些的,青年这样公然向她示好,她没有那意思,是不能再听的了,当下她屈身一礼,以示拒绝,向后退了两步,转身便走。 见到叶子仪离去,那青年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曲音一变,却是改了《凤求凰》。 听到他换了曲子,叶子仪也不在意,她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意思,索性也不去理他,顺着回廊头也不回地漫步离去。 第七十七章 北斗证情 走着走着,听着身后的琴声渐远,叶子仪抬袖捂住小嘴儿,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第一次被人当面求爱,还是以这种方式,让叶子仪觉得十分有趣,回想着刚才那人似有情意的眼神,她樱唇一抿,脚步轻快地踏在木质的廊板上,微眯着眼沿着回廊向前走去。 夜晚的后园,少有人来,叶子仪一路穿着木屐踏着回廊的木板,‘哒哒’的声音带着些许回声,别有一番趣味,她越走越觉着有趣,便踏着那木屐在回廊的木地板上打起拍子来,踏着踏着,她提起裙角,欢笑着玩得不亦乐乎,像个天真的孩子。 月光下,在廊板间跳跃的叶子仪长发飘飞,裙裾飞扬,仿似暗夜中舞蹈的精灵。 公子成找到叶子仪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情景,她那娇媚可人的小妇人,在回廊间旋转轻舞,随着那沉闷如鼓的声音踏地跳跃,好似那初入凡间的仙子般纯稚顽皮,看着看着,他禁不住唇角一勾,缓步走上前去。 “阿成!”看到公子成走来,叶子仪惊喜地欢叫了声,她提着裙子踏上回廊的栏杆,坐在那玉拦上,眼看着就要翻下那离地三尺多高的玉栏。 见到叶子仪作势要跳,公子成面色一变,他一纵身跃到那玉栏下,把个向下飞扑的叶子仪抱了个满怀。 听到怀中的叶子仪没心没肺地笑得欢实,公子成不由板了脸,搂着她的腰在她臀上拍了一下,沉声道。“怎么如此没有规矩?” “好不容易能见着你,阿叶高兴啊。”那一下拍得不重,叶子仪搂着公子成的脖子,却是十分地委屈,直到他把她放在地上,她才松了手去抱他的腰,嘟着小嘴儿仰头看他道。“阿成,你有没像我想你一般想我?” “不过才一两个时辰不见,何谈想念?”公子成失笑,捋了捋她的乱发道。“今后不准再如此莽撞了。” “是,夫君大人。”叶子仪一笑,大眼一弯,好似两弯新月。 “知错便好。”公子成被她的笑容感染,也扬起了唇角,他双臂搭在她的纤腰上,温声道。“可是闷着你了?” “嗯,有点儿,你不在,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这不就溜跶出来了?”说到这里,叶子仪晃了晃他的腰道。“夫君几时教我管家?你说过的,丰城府中让我做主母,可不能反悔。” 公子成看着叶子仪那明亮的眼,笑道。“你倒记得清楚。” “夫君答应我的,阿叶都会记着,以后弄个小本本,都记在上头,免得夫君你记性不好,哪天给忘了,我是有多亏。”叶子仪说得煞有介事,引得公子成嗤笑出声。 “好,你且记着吧。”公子成把叶子仪一搂,微笑着道。“明日我寻了简公,让他助你管家,这些日子,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不要在府中闷坏了。” “你要到齐都去了么?”叶子仪有点儿失落,倚在他胸口低低地道。“几时启程?” “刚才请了大巫卜算,后日吉时启程,运送天石入邺城。”公子成的目光落在那半明半暗的回廊上,低低地道。“等我回来。” “这么快就要走吗?我们才见面呢。”叶子仪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紧了紧抱着他的双手道。“我想你了怎么办?” “邺城在北,若是思念,夜晚望着北斗便是。”公子成说罢,搂着叶子仪一转,拍了拍她的背,指着天空道。“那,便是北斗。” 叶子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墨色的夜空中,那七颗正烁烁闪耀的星星。“我望着它,你会知道吗?” “自然知晓。”公子成收回手,抚着叶子仪的发淡淡地道。“每日亥时,你我同望夜空,便如此时一般,怎能不知?” “嗯。”叶子仪把脸贴在公子成胸口,直觉得心中满满地,有什么东西快要溢了出来。 “便是远隔千里万里,有北斗为证,何惧相思?”公子成低靡的嗓音如同魔咒,听得叶子仪直觉得如在云端,心头的惆怅转瞬间都被抛在了脑后。 两人便这样相拥着在这寒夜中望着星空,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公子成才开口。 “刚才你跳的,是什么曲子?” “夫君想听吗?我唱给你听。”叶子仪抬起头来,晶亮的大眼望着公子成,樱红的唇微弯着,十分可爱。 “好。”公子成点点头。 叶子仪清了清嗓子,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清柔的嗓音婉转如同夜莺,叶子仪唱得动情,一首《桃夭》极是动听,仿似她就是那桃花一般灿烂的少女,带着出嫁的喜悦与期盼,歌唱着新婚的快乐,憧憬着和爱郎的美好生活。 公子成静静听着,直到她唱完,他低低地道。“阿叶,等我回来,一定以夫人之礼迎你入门。” “嗯,我等着你。”叶子仪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而拉住他的手笑着道。“在回廊里打着拍子更好呢,来,我再唱给你听。” “好。”公子成任由她拉着到了回廊旁,见她够着那玉栏想要爬上去,他忍着笑把她打横一抱,纵身跃上了栏杆,跳入回廊中。 叶子仪始终微笑着望着他,待落了地,她往后退了几步,踏着那木质的地板,‘哒哒’地奏出一串明快的节拍。 裙摆旋动,木屐哒哒,叶子仪踏了一会儿,踩着节奏唱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哒哒的踏板声中,叶子仪把长裙一展,对着公子成一躬身,如同芭蕾舞演员谢幕一般,深深地鞠了一躬。 公子成自然看不懂她是在做什么,只是微笑着上前扶正了她的身子,淡淡道。“夫人所唱,是周南的《樛木》。” “正是。”叶子仪快乐地拽着他的衣襟道。“夫君,我唱得好不好?” “甚好。”公子成看着小鸟一般的叶子仪,唇角扬得更大了些。“夫人可知,这《樛木》是魏人在新婚时为新郎所唱的。” “我……知道啊。”叶子仪小脸儿微红,她瞄了公子成一眼,低下头道。“桃夭是女子出嫁之曲,樛木是男子迎亲之乐,相得益彰,怎可只唱一首呢?” “确是如此。”公子成说罢,上前抱起叶子仪,大步向着寝殿而去。 “夫君,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既有新婚之曲,如此良宵,正好做新婚之夜。” “我只是随便唱的……” “新婚之曲,怎可随便……” …… 明月光华倾注,直映得天地间一片轻纱银装,夜风深处,一曲若有似无的琴声远远飘来,弹的,正是叶子仪刚才唱的那一首《桃夭》。 …… 红鸾帐暖,眼看着幕帐的缝隙间东窗渐渐泛白,叶子仪窝在公子成怀中,小脸儿贴在他胸口,紧紧地搂住他光洁的胸膛。 “我会尽快回来。”公子成捋了捋叶子仪的发,抚着她白嫩的手臂道。“不必担忧。” “我知道,阿成,你会平安归来的,我知道。”叶子仪点点头,她知道,她知道他会平安的,她不许他有事,也不会让他有事。 “喜欢什么,只管告诉管事,有不懂的,问简公便是。”公子成侧过身,轻捧起她的脸,看着那水晶一般的眸子中闪烁的泪光,他不由失笑。“哭什么?” “我才没哭。”叶子仪抿着唇把脸埋入他胸口,蹭了蹭,小手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痴儿。”公子成笑着重又抬起她的小脸儿,看着她红红的眼圈,粉红的鼻头,伸手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子,温声道。“你这样一刻也离不开我,可如何是好?” “谁说的,我才没有。”叶子仪嘴硬地嘟着唇,一双水润的眼不服气地睨着公子成,小声地嘟哝道。“就会欺负我,我才不痴呢。” “你啊。”公子成摇了摇头,左臂支在榻上起身道。“今日有祭礼,怕是要晚些出城,你就不必去送了。” “那怎么行?我是你的妻,怎么能不去给你送行呢?”叶子仪起身披上衣裳,把长发一挽,拿了张帕子系上,几缕发丝顺着她白皙的脖颈蜿蜒而下,看得公子成喉头微动。 “我去沐浴。”公子成略带着几分急切地站起身来,自一旁的铜架上拿过一件长袍披上,大步走出了卧房。 叶子仪看着他离去,手下的动作一顿,正在系帕子的双手慢慢滑落在膝上,向着那公子成躺过的锦被摸去。 锦被还带着些许温热,昨夜欢爱的气息,公子成的体息一股脑儿的涌入鼻端,叶子仪紧紧闭上眼,又缓缓睁开,眼中一片清明。 拢了拢衣襟,叶子仪高声道。“来人!” 从幕帐后转出来个婢女,屈身垂首道。“夫人有何吩咐?” “取一套素净的细棉布襦裙来,再去园子里折一枝红梅。” “是。”那婢女应声退下,叶子仪望了望幕帐后那纸窗上的曙光,披起榻上的新衣,起身下了榻。 缓步走到寝殿的厅堂中,叶子仪坐在长几后,望着那窗上淡红色的曙光出起神来。 第七十八章 巫祭清歌 丰城今日直是热闹非凡,大街上一早便已经人满为患,人们从各地涌来,有的为一睹天石真容,有的是为猎奇新鲜,短短几日,已是把丰城周边各地的好事之人都聚齐了,连带有些贤士高儒,游侠能人都赶了过来凑这难得的热闹。 出土的天石被供在丰城的白石观中,为着祭典,道观外早已搭起了三丈多高的祭台,把那块丈许高的大石供在了台上供人瞻仰。 巨木筑起的高台结彩悬红,设了长案供奉三牲五谷,高台下的平地,早已被丰城府卫圈出了一片空场,清水泼洒,黄土铺垫,只等着吉时一到,由公子府中奉养的大巫为大齐祈福。 快到辰时的时候,一队府卫护着公子成和大巫的车驾,从人群中开出了一条道来,车队缓缓而行,在那空场前停住,立时有一队卫士上前阻隔住了两侧拥挤的人群,不一会儿,自当先的那彩车中,走下一个满面皱纹,身着彩衣的老者来。 这彩衣老者肌肤干瘪,双眼炯亮,他头插羽毛,手握金铃,神情严肃地走到场地中间,双臂一展,哑声一喝,众人立时都安静了下来。 “天邪!诸方神明,助我大齐!”大巫高喝一声,高台上突然传来一阵节奏缓慢的鼓声,鼓声阵阵,大巫随着节拍舞蹈起来,摇动着手中的铜铃,踏着那鼓点的节奏,声音沙哑地唱起了巫歌。 公子成束手站在牛车上,他身量挺直,玄衣金冠,站在高处直是风仪无双,引得那两旁的少女都忘了去看大巫表演,一个个只把眼睛粘在了他的身上。 空场的外围隔着木质的栅栏,聚集了不少平民,众人正在观瞧热闹,冷不防一辆陈旧的牛车硬生生地挤进了人群,惹起一阵骚动。 “大姑,人实在是多,不能进了。”赶车的车夫看着挤得密密实实的人群,也不敢再往里走,转头对着车上的母女很是歉意地道。“大姑若是要近前,怕是不能了。” “什么?这才到哪?不是说好了到白石观来看巫祭么?这里这么多人,怎么看!你快些上前!若是不然,快快退了我们的车钱!”车上的胖妇两眉一横,三角儿眼一瞪,叉着腰便吼了起来。 “这……这位妈妈,这话可不是这么说啊。”车夫为难地看了眼周围,对着那胖妇拱手道。“我这小本生意,也是不易……” “我管你易不易,如今你不能进去,我们母女还要与这些庶民挤在一处,还想要我们车钱?呸!”那胖妇话未说完,便给一旁的少女扯住了袖子。 “母亲,母亲,你快看,那是公子成,是公子成啊!”荆英兴奋地指着远远站在牛车上,几乎看不清模样的玄色身影,拉着母亲的衣袖,高声叫喊起来。 周边的人正看着大巫与刚上场的巫女们起舞,听到这对母女大呼小叫,不少人都转过头怒目而视,直看得那车夫都觉着羞愧了。 “唉,侮气侮气,二位下车去罢,这车钱,我不要了!”车夫皱眉挥手,垂头丧气地跳下车去,拉住牛角,带着车向后退了几步。 “哼!早说就是了,真是废话!”胖妇扬着下巴与荆英一同下了车,母女俩挤在人群中向着公子成的车驾方向挤去。 看着那对母女离去,一个戴着斗笠的布衣青年问身旁那摇头叹气的老汉道。“敢问老丈,因何太息?” “唉,这荆氏妇,真是丢尽了我丰城人的脸面!”老者指着那对母女,不屑地道。“这是城西荆老的家眷,凶悍跋扈又善妒狠戾,母女两人,真真随了个贴切!” “城西荆氏?可是那魏人荆氏?”青年显然很是意外,向着那老者追问起来。 “可不是!还有哪个荆氏?听说这家子也是名门之后,唉,真不知如何出了这样的悍妇!”老者摇了摇头,打量了那青年一眼道。“后生,你与他家相熟?” 青年垂首道。“并不熟悉。” “那便好,这家的妇人,离远些好,小心沾了她们的侮气!”老者气哼哼地说罢,瞥了那母女一眼,又去看大巫起舞。 青年也不再问,看着那几乎淹没在人群中的母女,薄唇一抿,转身离去。 荆英母女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行着,及至公子成所在的广场东侧,已是挤得气喘吁吁,汗湿了背心。 这时刻,大巫的舞蹈已是接近了尾声,那节奏越来越快,身着彩衣的巫女也随着那鼓点节奏扭腰摆胯,旋转起来。 平民都被隔在木栅外,荆英央了半天,守着栅栏的兵士也不理会她们,荆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在那前面的一众世家贵族的子女中寻找起顾澄来。 “阿、阿澄!”荆英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找到顾澄的影子,很是开怀地向她招手。 站在一众贵女间的顾澄向着荆英站的方向扫了一眼,没有理会她,只跟着一旁的贵女闲谈。 这边荆英见顾澄不理她,双眼一阴,忍着怒气望了望不远处站在七彩牛车上的公子成,她咬了咬牙,拉着母亲硬生生地挤到了离顾澄不远的地方,顾澄正坐在离木栅不远的马车上,荆英向前一倾身,正好拉住了她的衣袖。 “阿澄,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你,可真好。阿澄你还生我气么?是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好吗?”荆英拉着顾澄的衣袖,软语相求,一脸的可怜模样。 顾澄瞪着荆英,见她态度还算诚恳,脸色稍稍缓了缓,还未开口,她身旁那贵女却抢先开了口。 “哎呀,阿澄,你怎么认识这样的商户女的,啧啧啧,好歹你也要顾及着身份吧?唉,我去那边看看,失陪!”那贵女扬着下巴,一脸嫌弃地轻哼了声,转身便走。 “阿清!你别走……”顾澄脸色微变,刚要去追那贵女,却是给荆英拉着衣袖,动弹不得,她回头瞪了荆英一眼,恨声道。“你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惹得阿清都厌弃我了!还不放手!” “阿澄,是我错了,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荆英挤出两泡泪来,可怜兮兮地望着顾澄,身子微微一屈,眼看是要跪下了。 “你、你这是做什么!”顾澄气得咬牙,却也不能让荆英真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跪下,倒不是顾惜荆英什么,就怕连累了她自己被人说闲话,落个不容人的名声,那就亏大了,想到这里,顾澄一甩衣袖气急败坏地道。“我知道了,你快放手!” 荆英见顾澄不再追究,立马破涕为笑,摇了摇顾澄的手臂道。“阿澄你最好了,我真怕你不理我了,多谢。” “放手!”顾澄睨了荆英一眼,把手一甩,甩脱了荆英的纠缠,冷着脸道。“公子要念祭词了,你给我闭嘴!” “好。”荆英嚅嗫着低下头,一副老实模样,那胖妇更是老实,一直屈身向顾澄行礼,满脸的谄媚笑容,荆英小声求顾澄道。。“阿澄,你跟这些军士说一说,让我和母亲进去罢,好不好?” 怕是这两母女又要再闹,顾澄瞥了她一眼,对身后的守卫道。“放她们入内。” 那守卫依言打开了木栅,荆英与那胖妇欢欢喜喜地进了场内,很是老实地站在了顾澄的马车一侧。 顾澄忍着怒气望向公子成,不再理会荆英母女,荆英偷眼看了看顾澄,见她眸光落在公子成身上,稍稍松了口气,也朝着广袖飘然,形容潇洒的公子成痴望过去。 祭礼到了收尾阶段,公子成走下牛车,缓步走到广场边缘。 大巫长啸跪地,又有女声高唱道。“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这女声清悠婉转,空灵飘逸,与那大巫的沙哑嗓音相左,却另有一番神异灵气,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这歌声吸引住了,公子成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捧着钵盂徐徐而来的素衣女子身上。 歌唱的人,正是叶子仪,她手捧素钵,一身淡青道袍,衣带当风,广袖飘逸,长发一半披在肩头,一半在脑后挽起,用一根梅枝簪住,清风掠过,长发飞扬,道袍裹着她纤细修长的身躯,真真仿似云端仙子,姑射真人。 淡青的道袍映得叶子仪肌肤如雪,发如新墨,她缓缓而行,及至公子成面前,一曲歌罢,捧着托盘徐徐下拜。“公子为大齐祈福,为百姓发愿,乃齐之幸也,请公子净手。” 公子成看着跪在地上的叶子仪,眉头微皱,他伸手在那飘着香草的钵盂内沾了沾,极小声地道。“回来再与你清算!” 下面低头捧着钵盂的叶子仪抬了抬眉,心道,这才刚开始呢,这家伙就要跟她算账了么?接下来的账,恐怕是要算不完了。 净罢了手,公子成端身肃容,大步走向祭台,从大巫手中接过祭文朗声宣读起来。 跪在下头的叶子仪高举着钵盂,轻扬着小脸儿,一脸的虔诚。 她面容平和端庄,举止娴雅风流,便是这样跪在地上,也有飘然欲仙的姿态,比之许多丰城的娇娇贵女都要多几分清贵风华,直引得人群都忍不住向她看来。 第七十九章 一曲送别 “那个……那个是……”荆英紧紧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叶子仪,脸色涨红,直掐得她身后那胖妇闷哼连连。 “哎哟,我的祖宗,你别……”胖妇呲牙咧嘴,痛又不敢高呼,只得捂着胳膊往后退去。 “母亲!是她!”荆英回过头,三角眼瞪着那胖妇,压低了声音恨声道。“你看看!就是她!” “看见了,看见了,那么个大活人我能看不见么?快放手,我这胳膊哟!”胖妇划拉下荆英紧掐着她的手,撇了女儿一眼低声道。“你收敛些!当着贵人们的面儿呢,怎的如此沉不住气!” “可是那贱人……”荆英话未说完,就听人群中有个老者淡然开口了。 “这一曲真真美妙,静若处子,行动风流,如此清贵高华,不知是哪家娇娇?” “丰城大家之中并无此等娇女,莫不是外来的巫女?” “巫女哪有这等风华的,定是哪家娇娘。” “不对,我见着她是与公子成车驾同行的,是他的姬妾才对。” “真的?如此佳人,竟是公子成的姬妾么?啧!” …… 听着身旁的人们议论,荆英直是气得脸色铁青,她两手缩在袖中紧紧攥着,指甲嵌进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 “不过是个破落户儿的女儿,怎么当得起贵人们的议论?这荆妩,果然是个狐媚妖女!”那胖妇看了眼荆英,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叶子仪,咬了咬牙,拉过女儿附在她耳边道。“阿英,既然她真是公子成的人,一会儿咱们……” 荆英正恨得牙疼,听了母亲的话,面色渐渐转变,不一会儿便有了些许笑容。 “还是母亲聪慧,这计定得妙,实在是妙!送了公子出城便去!”荆英咯咯笑着,心情大好,她盯了眼那边起身肃立的叶子仪,抬手抿了抿鬓边的碎发,眯着双眼冷冷一笑。 祭文读罢,已是近了午时,由十六个壮汉抬着天石装上了四头牛拉的彩车,公子成带队,一行百来人向着北城门浩浩荡荡而去。 看热闹的人们跟着队伍前行,车马济济,差点儿堵住了城门,叶子仪让车夫紧紧跟在队伍后头,避开了人群,随着最前面的丰城贵族出了城门。 北城门外是一片平地沃野,冬日萧索,黄草长天,枯枝碧柏,映衬得那远去的队伍也少了生机。 公子成在城外一里站住,下马拜谢了送行的贵族,他远远地望了眼马车中的叶子仪,返身跃上马背,随着队伍向着齐都方向缓缓而行。 忽然间,叶子仪乘坐的马车向前走了几步,紧接着,一曲柔和的琴音自马车中传了出来,那乐音飘飘渺渺,空灵超然,却又带着点点相思,微微惆怅,直听得人心中百感交集,几欲落泪。 公子成带住马,转回身望向叶子仪,两人相望久久,公子成朝天一指,划了个北斗的形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打马离去。 叶子仪紧咬着唇,早已泪流满面,泪水打在琴弦上,落在手背上,她手中的琴声却半分不曾间断,直到那队伍没了踪影,她这才怅然地吁出一口气来,止了琴音,紧紧闭上了双眼。 这一去齐都,押着那块石头要走上两三个月,她还有时间,不过得抓紧了。 “元叟,回去吧。”叶子仪收起古琴,落下了车帘,端坐在车内,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 今日这一出,是叶子仪刻意为自己扬名的,既然有人觊觎她身上的密要,她也不能再做个济济无名的小女子了,她得成为这丰城中最有风华的女子,她得在名士间扬名,向世人展现她的风骨情操,只有这样,梁王和齐王才不好轻易向她动手。 这时代崇尚风骨,对于女子中的佼佼者也很推崇,叶子仪知道自己的身份会带来什么麻烦,也知道会给她带来什么便利,现在能利用的所有条件,她都要利用,要做的,也太多太多了。 简约的青篷马车在众人面前缓缓而行,刚才那琴曲又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只是相较刚才的惆怅,又沉缓了许多,直直地压抑在人心头,听曲的人只觉得胸前气闷,不可言说。 “大姑且慢行走,我家主人愿请相见。”人群中走出一个小童拦住了马车,站在马前对着车内叫嚷起来。 “素闻游湛是当今名士,却不想童子如此不知礼数,烦请让路吧,妾今日不便相见。”叶子仪说罢,不再言语,手下的琴声不断,却只反复弹着一段,琴音倒是越来越豁达随性。 那童子见叶子仪要走,急急道。“只是一见而已,大姑怎的如此不通情理?” “随性而来,兴尽而归,不过都是世间漂泊之人,何谈情理?”叶子仪淡淡地说罢,一收琴音,却是不弹了。 那小童站在道边正为难,却听前面车内传来个清扬的女声道。“三日后游君琼台之会,妾愿拜见。” 听到这话,那小童赶紧躬身一礼,欢欢喜喜地穿入人群,挤到了一驾宽大的蓝顶马车前,清声禀告道。“郎君,那大姑说愿在三日后琼台之会相见。” “知道了。”马车中传来个清朗的男声,那男子打发了童子,很是不高兴地道。“子澜兄,你这可是出的什么主意?本想要问个曲谱,却不想惹怒了佳人,你说要如何赔我?” “是你那童子憨直,如何怪我?”接话的,正是叶子仪在公子成府内后园中见过的那弹琴的青年,此时他手执玉杯,笑容浅浅,挑帘看着车外叶子仪远去的马车,眼中带着浓浓的兴趣。 “怎的不怪你?你说你,刚说要成亲,这转回头又说要退亲,怎的?那荆氏女不合你心意?还是你怕了她?堂堂曲恒曲子澜,还怕个妇人不成?”那坐在里面的绛袍青年给自己倒了杯酒,轻抿了抿,饶有兴趣地开口。 “娶妻之事,我本也不甚在意,当初是父亲口头定下的亲事,本想了却了他的心愿,却不想他这旧友那女儿……唉,不提也罢。”曲恒一口闷下杯中酒,连连摇头。 “嘻嘻,我早就跟你说嘛,那荆氏女是西城出了名的悍妇,你偏不信,非要送上门去,后悔了吧?”游湛拍手大笑,直是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确是悔了。”曲恒微笑着摆弄着手中的玉杯,脑中禁不住又浮现出那个纤细的身影来。 “孺子可教也,浪子回头,不错不错!哈哈哈哈……”游湛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拍得大腿啪啪直响。 “从前只知这妇人不过是暖被之物,如今却觉着,真要娶个妇人相与,还是要寻那有趣些的,这日子才不会过得这样寡淡无味。”曲恒给自己斟了杯酒,转了转玉杯,轻抿了口。 “噗,有趣?”游湛把曲恒上下打量了一番,很是八卦地凑上前斜睨着他道。“你也有能入眼的人了?不会吧?” “我不过是凡人一个,也有七情六欲,怎么,许你有红粉三千,便不许我有佳人一个?”曲恒瞥了眼游湛,把酒杯一放,微皱眉头叹了口气道。“唉,待得这两日那荆老回转,还要与他说道说道,真是自找麻烦。” “这倒不难,听闻那荆氏妇是个势利小人,与她那女儿天天想着法子与权贵结交,你这样儿的清贫书生,穷侠客,人家许是看不上呢。”游湛笑着坐正了身子,往软垫上一靠,高声吩咐道。“回府!” “但愿如此。”曲恒唇角微勾,把杯中酒饮了个干净,捏着那杯子望着扇动的车帘外渐渐散去的人群,若有所思。 “啧!你还不信我?且放宽心,他们若不退婚,我替你出头。”那头儿的游湛见曲恒不为所动,不由摇了摇头,从车里摸出一管玉笛来,凑在嘴边吹奏了起来。 悠扬的笛声飘荡在晴空暖阳下,如春日来临,生机无限,引得周围十几辆马车都跟了上来,追着游湛的马车舍不得离去。 “这、这哪个是那贱妇的车啊?”看着眼前络绎不绝的车马人群,荆英直看得双眼发花,哪里还认得出来? “莫要再看了,走,去公子府堵她!”荆英的母亲气极败坏地拉着荆英一扭身,随着人流往城里走去。 “都怪你!我说骑马来,你偏不让!如今这么些人,可到哪里去寻那贱妇?”荆英抱怨着一甩衣袖,险些把那胖妇甩个跟头。 胖妇涨红着脸,瞪了女儿一眼,撇嘴道。“那马与你一样金贵,这么些人,碰坏了可如何是好?” “哼!还不是阿爷无能!” …… 马车内,曲恒挑起车帘,看着人群中那对母女,眼中满是厌恶,冷着脸放下了车帘,他转头对游湛道。“我有事要办,先行一步。” 说着,那曲恒已是身形一闪,出了马车,混入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车内的游湛纤长白皙的长指转动着玉笛,他唇角儿带笑,挑开车帘看了眼还在街上叫骂的荆氏母女,摇了摇头咂着嘴,悠闲地自言自语道。“子澜真是自作孽啊,啧!这样的货色,还不如我府上洗茅厕的丫头,啧啧啧!但愿得子澜能如所愿,若是不然……” 游湛见那荆英向这边看来,忙放下了车帘,有些不耐烦地对车夫喝了声。 “快快回府!” 那车夫应是,扬鞭打马,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起来。 第八十章 收褚原 暮色四合,公子府内明灯初上,华彩正浓,下人们都去吃饭的档儿,两个黑影穿过花园小路,到了院墙处,一人探头探脑地四下查看了一番,轻手轻脚地开了院门。 “不管多晚,你也给我守着,听见了没?可不能让人落了锁,要有人问,就说是夫人我出门散步去了,记住没有?”叶子仪一身灰布儒衫,把跟来的婢女嘱咐了一番,开了门就要走。 “夫人,你、你几时能回?管事若是问起,我怕……”那婢女苦着脸为难地拉住叶子仪的衣袖,眼看着就要哭了出来。 “我会尽快回来,乖乖等着,别乱跑啊!”叶子仪拍了拍那婢女的手,冲着她挤了挤眼儿,抽了袖子抬脚就跑了。 “夫人……” 不理会身后那婢女的哀号,叶子仪跑进昏暗的巷道,见那婢女没追来,遂缓下了脚步,对着虚空叫道。“勇哥哥!你在吗?” 叫了几声,就听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叫道。“喊什么!现在倒知道喊我了?” 随着这一声抱怨,勇如一只飞鸟般落在叶子仪身侧,绷着脸睨着她不说话。 “嘿嘿,哥,你陪我走一趟吧,我、我一个人走夜路害怕……”叶子仪讪笑着上前扯住勇的衣袖,讨好地道。“我请你吃丰城乳鸽,好不好?” “哼!我追了你上千里,你想用一只鸽子打发了我?”勇撇着嘴一哼,瞪了叶子仪一眼。 “我那不是不知道么,好哥哥,你别生气,明儿我就把你带到府里好吃好喝地供着,行吗?”叶子仪自然知道勇的不易,被他说了也不敢还嘴,只得好言好语地哄着,生怕把这块保命金牌给气跑了。 勇拉长着脸,没好气地道。“要去哪里,走吧。” “嗯!”叶子仪也不废话,当下拉着勇便向着城里的坊市而去。 丰城的坊市与时下大城的坊市相仿,也在丰城中心的位置,其间的市场日落关闭,市坊周围的店铺酒肆却在日落后热闹起来,叶子仪拉着勇到了坊市西侧的一间酒肆,要了酒菜吃喝起来。 两人吃到一半,外头一个衣衫破旧的青年进了酒肆,直直地向着叶子仪的酒桌走来,店家刚要赶他出去,叶子仪站起身来阻住了那店家的喝斥。 这青年叶子仪认识,是那天收用的几个流民中的一个,她记得是叫做阿四的,把这阿四带到桌旁,叶子仪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几人都打听到了什么?说说罢。” “是。”阿四低着头,将这几天在丰城周围和城内打听到的消息一一向叶子仪说了,这一说便说了小半个时辰,待他说罢,叶子仪给他盛了碗肉汤,阿四接过便跑到一旁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看来,他此去定要获罪了,阿妩,跟我回山上吧,不要再掺和这些俗事了。”勇一边啃着乳鸽,一边浑不在意地开口,见叶子仪低头沉思,不由得眉头微皱。 “不,还有机会,既是有人刻意为之,我只消让这流言更乱些,阿成便有救了。”叶子仪两眼直直地盯着桌面上鸽子的残骨,语气平静得近乎冰冷。 “你疯了?凭你一人之力,能做些什么!”勇把手中的鸽子一丢,一拍桌子,‘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怒道。“跟我回去!若是不然,我便打晕了你带回去!” 叶子仪慢慢抬起眼来,定定地看着勇,漆黑的瞳子中一片湿润痛苦。“哥,那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亲,是与我拜过天地的男子,是我心之所向,情之所系,如何能放任不理?” “你!”勇忍着怒气,缓缓坐了下来,见叶子仪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他语气也软了下来。“阿妩,你不要忘了,你的一举一动,牵扯的还有那位圣人,为了一个公子成,你要置我们于何地?” “哥,你别管我了,帮我联系师兄吧,我会自己安排的。”叶子仪说罢,沾了沾眼角的泪水,看了眼一旁已经听傻了的阿四吩咐道。“这几日来你们辛苦了,明日还在这边见面吧,我有要事要同你们交代。” “哦。那个……小郎,可否借一步说话?”阿四犹豫着搓了搓手,偷眼看了叶子仪几回,一脸的难色。 “这里说话是不太方便,不如这样,你们在哪里落脚?今日便带我前去吧。”叶子仪说罢,叫了店小二来汇了账,在门口的小摊上称了五斤白饼,由阿四拎着,向着城西的边沿行去。 一路上勇都沉着脸,几次张口想对叶子仪说教,都顾及着阿四,没有开口,三人各怀心事,便就这么沉默了一路,直直走到了城西角落的一间破屋外。 月色如霜,照得街道一片雪亮,寒凉的气息夹着阵阵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引得叶子仪微微皱眉。 “不是给了你们银锭么?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叶子仪看向阿四,按照她给这几人的银子数量,他们完全可以在这里租一个好些院子,怎么就住在这破屋了呢? “银钱送回去做盘缠了,我们兄弟身子骨好,都惯了,不碍的,小郎……不是,夫人且等等,我去叫他们前来相见。”把叶子仪给他们花用的银钱挪作了他用,阿四很有几分不好意思,说着话,他低头拎着饼从倒了一半的院墙处迈进了破院儿。 “咱们也去看看吧。”叶子仪叹了口气,跟在阿四身后进了院子。 月光下,院落里一片杂乱,叶子仪和勇小心地避过地上的破石烂木,刚走到那塌了一半的草屋门口,里头的人便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小郎。”当先的那汉子跛着脚向前走了两步,对着叶子仪一拱手。 叶子仪点点头,眼神一一在这十人脸上扫过,淡淡地道。“刚才阿四都同我交代了,诸位能在这几日打听出这些,实是不易,现下,我有一桩事要与各位商议,诸位且听我一言罢。” “小郎有何事,尽管说来,褚某既要跟从小郎,若有吩咐,必不辱命!”这姓褚的汉子正是那天带头拦路的人,此刻他抱拳垂首,没有半分犹豫,倒让叶子仪暗中点头。 “褚大哥,各位兄弟,我今日前来,一是来兑现那日的承诺,这二,便是要与诸位坦言。” 叶子仪说罢,深深一揖,站直了身子束手朗声道。“不瞒诸位,我并非男子,乃是个妇人,小女姓叶,是公子成的内眷,现为公子谋事,诸位若愿跟随于我,小妇人不胜感激,若是不愿,自今日起各自归去,不再相见便是,得罪之处,请诸君海涵。” 四下一静,十个汉子面面相觑,神情各异,最后却都是把目光落在了那姓褚的汉子身上。 静静地观察着众人的神情,叶子仪最终也把目光落在了那褚姓汉子身上,看来这褚姓汉子在这些人中的威信不一般啊,竟让这些人信服他到了这样的地步,看来是个人才。 这几个人的能力,经过这番考验,她已经大概有数了,这个姓褚的汉子所展现出来的组织力,性格和办事能力,都让她很是欣赏,只不过,这样的人才她想要收用,实在是不容易,要他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一个女人,仅仅靠着些小恩小惠是不行的,她得抛出更大的诱饵才行。 褚姓汉子沉吟良久,打量了叶子仪一番,抱拳道。“夫人大恩,我等不敢或忘,我们这些流离失所之人,能得庇护,已是上天怜悯,若得夫人不弃,我等愿为夫人驱驶,效犬马之劳!” “此话当真?”叶子仪大喜,强压下心中的喜悦,她平静地看着那姓褚的汉子,眼中若有期待。 “愿立誓为证。”褚姓汉子说罢,带头跪倒在地,其余九人也都随着他跪了下去。 “好!既是诸位愿意跟随我,我这里有三条需诸君遵守,其一,不可不忠不义,背主行事,其二,须得严守规矩,不得违命,其三,不可犯科作恶,卖主求荣。诸位若允诺了这三条,小女愿为诸君助力,共谋富贵!”叶子仪特意在富贵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完全是不容置疑的口气。 “吾等立誓追随叶姬,忠义奉主,严守规矩,誓不作奸犯科,出卖主家,褚原今立此誓,天地为证!” “吾等今日同立此誓,天地为证!” 看着这跪了一地的汉子,叶子仪差点儿开心地笑出声来,她实在没想到这褚原如此醒目,没有多加考虑就投奔了她,依这人的性子,想是已经有些信服她了,这样倒好,省去了她许多口舌,有这些人助力,她的计划便又能多几分把握了。 “诸位请起吧。”叶子仪倾身虚扶起褚原,余下几个汉子也都随着起了身,看着这些这么轻易便把前途交到她手上的汉子,叶子仪心中有几分感动,对众人道。“既是一家人,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褚大哥,这九人从今日起,便由你管束,诸位,随我来吧。” 听了叶子仪的话,众人纷纷拱手称是,叶子仪让阿四带路出了这边的巷子,一行人一路有说有笑,都随着叶子仪到了城西一座大宅前。 第八十一章 谋划乱世 朦胧的月光下,眼前这座宅院直是院墙高耸,大门紧闭,里头广厦尖顶绵连,松梅之气飘香,看着这样气派一座庄院,褚原等人都是不自觉地住了嘴,看着这大宅发怔。 叶子仪见到褚原等人的神色,暗自一笑,抬步走上前去扣响了大门上的青铜狮头门扣。 过了一会儿,大门内有了动静,月光下,那黑漆斑驳的门扇徐徐打开,一束灯光透了出来,随着那束光线越来越亮,几人也渐渐看清了门内执灯的人。 开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这人虽然也是布衣,却是形容端正举止沉稳,他把几人打量了一番,沉着脸道。“什么人深夜到访?” “钟老叔,是我,阿妩。”叶子仪上前一屈身,笑眯眯地道。“一别三载,老叔可好么?” “啊?阿妩?你……”那中年汉子睁圆了眼睛,把叶子仪上下打量了一番,喜道。“哎呀!女郎!快!快进来!” “嘻嘻,老叔还住在门房吗?婶子睡下了吧?”叶子仪拉着那钟老叔的衣袖,笑逐颜开地进了大门,很是热络地与他聊了起来。 勇跟在叶子仪身后进了门,褚原几人互看一眼,都是不敢妄动,直到叶子仪跟他们招手才低着头进了院子。 和那钟老叔聊了一会儿,叶子仪走到褚原等人身边,对褚原道。“褚大哥,我这园子西面有十亩良田,你们这一行人中,那些妇孺弱小可以耕种谋生,今后有事,我会让勇哥吩咐下来,你们便就在此处安顿就是。” “这、这真是……”褚原大喜,一拱手对着叶子仪纳头便拜。“多谢夫人,夫人的恩德,我等愿肝脑涂地,以报万一!” “褚大哥,先不忙着客气,我这里也不是白白供他们吃喝的,你可是要与我签下租地的文书自行照料他们。还有这庄子的事,谁也不可外泄让旁人知晓,只能你们几人出入,可记住了?”叶子仪见褚原点头,微微一笑道。“今日诸位便先在庄子里歇息,明日听钟老叔安排便是。” 见这几人都是一脸喜色,叶子仪又交代了一番要保守秘密不可把宅院的事外传,回转身辞别了钟老叔,带着勇离了那宅院。 出了大门,看着月上中天,星光明耀,叶子仪伸了个懒腰,望着那星空呆楞了半刻,深吸了口气,大步向前行去。 勇默默地跟在叶子仪身侧,两人走了好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了,闷闷地开口道。“阿妩,你真的什么也不顾及了么?那公子成,你不是惧如虎狼么?为何要如此帮他?只因为他是阿福的父亲?” “因为,我喜欢他了。”叶子仪垂眸,脚步也慢了下来,她喃喃地道。“很喜欢,是很喜欢的那种喜欢。” “阿妩,你知道公子成他……他不会娶你为妻的,不管是梁国的公主还是齐国的贵女,那些女子才能成为他的妻室,他不会娶你,也不能娶你,而你,你的身份,怎么能与人做妾?”勇见叶子仪低头不语,叹了口气道。“你这是何必?” “哥,我想过的。”叶子仪缓缓抬起头,眼中映着月色,闪烁着点点星芒。“那些以后阿成要娶的女子,我已经想好了如何设计她们,怎样让她们死去,才不会让阿成厌恶我,这些,我都想过。” “阿妩……”勇眉头一皱,按住叶子仪的肩膀,扳过她的身子紧紧盯着她道。“你是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些想法?” “我也不知道啊,勇哥哥,我也好怕,怕自己真的会那么做,怕阿成他会觉得我是恶毒的妇人,怕我最后,会真的疯了,疯到和弃了我的他同归于尽。”叶子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两行清泉般的泪水决堤而下,她捂着心口哑声道。“哥,现在想着他,我这里就闷得快要死了,我该怎么办?” “唉……”勇长叹一声,任叶子仪靠进怀中低声啜泣,轻轻侧过头去,看向天上那孤清的明月。 月光铺洒在无人的巷道上,如雾如纱,远处更鼓声声,绵绵回荡,渐传渐远,直消弭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 丰城的市坊规模很大,热闹非凡,坊外的街道两侧酒肆茶楼林立,小贩叫卖声不断,一派繁荣景象。 扶着窗台看着下头人来人往的街道,叶子仪禁不住有些感慨,这是公子成的封地,是她的夫君治理下百姓生存的地方,在这个刚刚平息了战争的时候,这里的人们少有疾苦,大部分都富裕丰足,比之百年大梁的都城都不遑多让,这是他治理有方啊。 “夫人。”雅间的房门轻轻磕上,褚原、阿四和一个矮瘦青年在房中站定,向着叶子仪一抱拳,低头见礼。 “你们来了?”叶子仪转过身,打量了这三人一番,对着那个矮瘦的青年道。“你是……” “在下姓叶名荣,是阿四的堂弟。”那叫做叶荣的青年虽然面色肌黄,却是很懂礼数,一个深揖到地,倒像是正经地学过礼教。 “不必多礼了。”叶子仪点头,打量了打量三人身上的新衣,看了眼褚原缠着新布的左腿,对阿四道。“阿四,你过来。” “是。”阿四依言走上前,对着男装的叶子仪一拱手。 “这一回花费了多少?”叶子仪坐到方几后,端正了身子等着阿四回话。 “回夫人,购置了衣裳四十五套,葛布十匹,共计银五两,采买豆米十升,二十五钱,医堂草药四十五饯,诊费二十钱,共用银……”阿四话未说完,就听那头叶子仪淡淡开口。 “银六两,铜钱十枚。”叶子仪话一出口,阿四便愣住了,褚原和那叫叶荣的青年也是一愣,看着叶子仪的眼神都有些惊奇。 “夫、夫人如何知晓的?我可是算了这小半日才……”阿四抓了抓后脑勺,望着叶子仪,一脸的不可思议。 “雕虫小技,我的本事,你还不曾见识过呢。”叶子仪一笑,对褚原道。“褚大哥,你回去好好养伤,我可等着你伤愈做大事呢。” “但凭吩咐。”褚原也不多话,拱手垂眸撑着伤腿,站得笔直。 “好,今日我便给阿四你们一个任务,先把褚大哥送回去,再到城内挑些机灵的乞儿,要脑子好用的,废话少的,越多越好,给他们吃食,让他们待命。”叶子仪说罢,摆了摆手道。“去吧,旁的事没有了。” “是。”阿四躬身应了,从怀内拿出个蓝色的葛布钱袋来,双手捧到叶子仪几前道。“银子还余下三两九钱,尚有八枚铜钱,烦夫人查收。” “不必了,这些与你们做生计招揽用吧,记着,不要招人侧目,这件事要悄悄地做,知道了?”叶子仪把那钱袋推给阿四,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能耕种,多买些豆米过冬吧。” “是。”阿四感激地看了眼叶子仪,把那钱袋收入怀中,对着她一拱手道。“多谢夫人。” “不必了,去吧。”叶子仪点点头,看着四人出了房门,低头盯着几面发起呆来。 勇抱着铜剑靠坐在墙角,闭着眼淡淡地道。“他这一路不会如何的。” “我知。”叶子仪抚着那粗糙的几面,眼中浮着浅浅的忧虑。“齐王正为太子的事动怒,向氏现在应该抽不出人手对付阿成,我得点把火,想法子剪掉向氏的羽翼。” “嗯,对了,越人发来消息,陈国内乱了,梁欲攻陈,这天下,又要乱了。”勇睁开眼来,望着叶子仪瘦削的背影道。“若是天下大乱,齐王当是不会随意处置了公子成,你不必如此费力。” “不,若梁攻陈,当今之势,最有机会得利的,当是西蜀,若是西蜀备足了粮草,整备了军士,开春便可到梁蜀边境,伺机取嘉应关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叶子仪双眼一抬,一缕精光闪过,那双黑水晶一般的眸子仿佛透过了眼前的门扇,看到了遥远的他方。 “你有如此把握?”勇把剑放在木质的楼板上,向前微倾了倾身道。“那西蜀不过是蛮夷之地,大梁兵多将广,有何可惧之处?” “我用了一年开拓西蜀商道,自然知道蜀王的野心。梁国不能做大,西蜀那边也时机成熟了,这样好的机会,不会再有了,蜀王是绝对不会错过的。”叶子仪食指敲打着几面,微眯着眼道。“这一回若是顺利,削梁灭魏陈,指日可待,以后,便是三足鼎立之势了。” “三足?你说齐梁蜀三国并立?阿妩,你为何有此一说?你是不是做过什么?为何如此笃定蜀国会有与齐梁抗衡之力?”勇眉头深皱,看着叶子仪的目光都带了忧虑。 叶子仪勾唇一笑,站起身来转身对勇道。“我自是知道。勇哥,看着吧,梁国以后再也不能妄称大梁了,如果一切顺利,大齐夺陈灭魏,是迟早的事了,加上新兴起的西蜀,这天下,要彻底变了,咱们的机会,也便就在此间了!” “何以见得?” “哥,我手中有粮,还有铁矿,真起战事,自然可以稳赚一笔,若是支持西蜀,讨个皇商专供,也不是难事,到时在西蜀经营,没那么多限制,蜀王还看重于我,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到时咱们垄断了西蜀与梁齐商道,便可谋这天下之财了!” 第八十二章 巧遇亲戚 叶子仪越说越兴奋,她搓着手,仿似看到了那如山的金银,惹得勇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勇哥,你别笑啊,真的!”叶子仪两只黑亮的眼眨巴着,她背着手道。“现在,我只消想个法子化解这天石之事,连阿成的难处都解决了,你信不信?” “这些都是你胡乱想的,怎么能做数?”勇白了叶子仪一眼,转过脸去一脸的不信。 “啧!你小看我,等着吧,我一定会做好的,陈国刚刚生乱,我还有时间,等解决了天石一事,我做件大事给你看看!”说罢,叶子仪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一拂衣袖道。“走吧,去钟老叔那。” 看着两眼发亮的叶子仪,勇没有答话,他把铜剑捡起背在身上,随着叶子仪走出了屋子。 正是晌午时候,茶楼里人也不多,自二楼的雅室出来,叶子仪缓步慢行,边走边思索着,刚转到楼梯处,就与个上楼的人险些撞个满怀。 眼看着叶子仪与上楼来的人就要撞上,勇手疾眼快,一把拉过叶子仪的胳膊把她带到身旁,面色不快地瞪了她一眼。 叶子仪有些迷茫地抬眼看了看勇,眨眨眼,又去看那楼梯口站着的男子。 这人身量修长,布衣束发,一双眼狭长明亮,身上佩着一把缠着旧布的长剑,站在楼梯边打量着男装的叶子仪,忽然一笑。“姬如何作男子打扮?” “是你?”叶子仪看清了来人,也有些意外,眼前的人,正是那天在公子府向她弹琴示爱的那个姓曲的青年男子,这样的再相见,倒真是有些戏剧化了。 “前次相见太过仓促,不曾自报家门,在下曲恒,字子澜。”曲恒一抱拳,笑吟吟地看着叶子仪,一副熟稔的模样。 “原来是曲先生,失礼了。”叶子仪没想到会再与这人相见,很是客气地一屈身,淡淡地道。“妾有要事,便不与先生闲话了,告辞。” “等等,”曲恒见叶子仪要走,伸手便去拉她的衣袖,跟在叶子仪身后的勇上前一步,沉着脸抬手阻住了曲恒伸来的手臂,曲恒看了眼神情凌厉的勇,微微一笑,收回手臂道。“姬与我二次相见,还未赐教芳名,敢问姬可有姓氏?哪里人氏?” “我不过是俗人一个,贱名便不辱先生之耳了,告辞。”叶子仪对这人实在不感兴趣,语气便更疏远了些。 “你……”曲恒还要再说,叶子仪已经屈身行礼,和勇一同下楼去了。 看着那纤长的身影徐徐行去,曲恒不由脚下移步,便要去追。 “子澜!你倒是挺快的嘛,亲事退了?快快进来,我们都等你半天了!”游湛从一间雅室里探出头来,一脸笑容地对着曲恒招了招手。 曲恒看了眼那空荡荡的楼梯,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向游湛走去。“是什么人,能劳动你游大家的大驾相迎啊?” “这个人,你一定识得,随我来。”游湛说罢,上前拉过曲恒,满脸兴奋地进了雅室。 楼下空荡荡的茶室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微凉的空气中飘着浓浓的茶香,叶子仪走下楼梯,正要往外走,却给勇拉到了一旁。 “方才那人,你是如何识得的?” “他?”叶子仪抬了抬眉毛,眨眨眼道。“在公子府中遇见过一回,算不上识得吧?” “如此最好,阿叶,你需得记着,你如今做的事非比寻常买卖,要好好防范,切莫让他知晓。”勇似是松了口气,叮嘱叶子仪道。“今后见了此人,莫再理会。” “好。”叶子仪点点头,疑惑地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啊?值得咱们如此对待?” “这人你应该听过,他是魏国望川人,其父是魏镇国将军,名为曲镬,与你父亲还曾是结义兄弟。” “曲镬?”叶子仪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还真是有这么个人,挺爱国的一老将,据说家风特正,对儿孙要求也是严苛,他的儿子,听说不做武将,做了游侠,到处行侠仗义的,也有些名气,这样的人,不招惹最好,她还真得离远点儿,遂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阿妩,那曲恒似是对你有意,今后你行事要加倍小心才是。”勇有些不放心地拍了拍叶子仪的肩膀,忽然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那边有人一直在看你,你可识得?” 叶子仪一怔,下意识地侧头向西侧的榻几看去。 西侧只有两拨儿茶客,看她的,是个坐在门口位置的老者。 那人花白的头发,一脸沧桑,栗色的面容上满是褶皱,那双浑黄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竟是流下两行浊泪来。 叶子仪给这人看得莫名其妙,正纳闷儿时,那老者站了起来,有点儿打颤地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他哑声道“阿妩?” 叶子仪没有应声,看了他许久才疑惑地道。“七……七叔?” “阿妩啊!真是你!”那老者一瞬间老泪纵横,颤巍巍地到了叶子仪面前,扶住她肩膀打量着她,边抬袖抹泪边道。“阿妩啊,我们还道你不在了,没想到你还活着!我、我终于可以对你父亲有所交代了!” “是我,七叔,我没死,只是几年不见,你怎么成了如此模样?”叶子仪眼睛也有些湿润,从前回到故里,只有这位七叔肯为她们娘俩说几句话,却是想不到,再相见他竟然仿似三年便老了三十岁,她一时都没能认他出来。 “唉,一言难尽,你平安就好,你平安就好啊!”荆七说着,又是止不住地落泪,边拍着叶子仪的肩膀边抹泪,直是痛哭不已。 “劳七叔记挂了。”叶子仪也跟着落了几滴泪,感念他曾经的帮助,她拉过荆七苍老粗糙的手道。“七叔,这里实在是冷,走,咱们去个暖和的地方,好好说说话。” “好好好。”荆七连连点头,随着叶子仪出了茶楼。 三人走出茶楼大门,荆七领着叶子仪到了车马棚前一辆破旧的牛车旁,憨笑着道。“我刚跑了趟兴城回来,赚了些银钱,今日相聚,实是件天大的喜事,咱们不要去别处了,走!跟七叔回家!” 叶子仪含笑点点头,看了眼那牛车后的货物,问荆七道。“七叔在做什么生意?怎么会来了丰城?” “这个,一会儿细细与你说,你等等,先见见你小婶。”荆七说罢,对着车内高声叫道。“稳娘,快快出来与阿妩相见!” 荆七话音刚落,车厢里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破旧的车帘一挑,里面出来个穿着旧棉袍的妇人,那妇人笨拙地下了车,扶着高耸的肚子,向着叶子仪一屈身,低低地道。“稳娘见过大姑。” “这是我在兴城买的妾氏,今次接她过来,便是为着荆氏的香火。”说到这里,荆七声音一颤,又落下泪来,哭着道。“阿妩,你不知道,你二叔死了,你三叔四叔也不在了,荆家,只剩下咱们这一支了。” “什么?他们都……”叶子仪有些意外,荆家的这些亲戚虽然都挺不是东西的,可突然这么一下子差点儿就死绝了,她听了还是有点儿不舒服。 荆七叹息了声,哑着嗓子道。“唉,三年前你出走后,有一日公子成突然派了人来,说要纳你为贵妾,要迎我们来丰城过礼,取礼金,听了这话,你二叔一高兴就犯了病,没等到启程便去了。” “是心疾吧?”叶子仪语气有些淡,实在装不出伤心的模样来。 “是啊。后来,我们到了丰城,公子又说你出走了,结不成亲了,他们就去找公子成理论,没讨得什么便宜,倒让那些家奴给打了一顿,后来,你那两个叔叔拿了礼金,负气回了魏国,谁想到这一去,半路染了疫症,两家人,就这么没了……”荆七哭着叨念了一番,听得叶子仪好一番感慨。 这就是恶有恶报吧,原本他们是想借着她与公子成的联姻讨些便宜,却不想事与愿违,为着这点儿贪心都搭上了性命,这也算是上天有命了。 “七叔为何没与那两位叔叔一同回去,怎么落在了丰城?”叶子仪忽然想起前些日子遇见的荆英,遂道。“婶子与英姑可还好么?” “莫要提那两个悍妇!是我不愿回魏国的,你不知所踪,我怎能放心离去?虽然你父亲未曾托付我什么,可你如何都是我荆氏嫡脉,怎么能放你一人流落在外?我这些年边做生意边打听你的下落,苍天有眼,终是让我寻到了你,阿妩……”荆七越说越是伤感,止不住地落泪。 “好了,不说这些了,眼下可都是喜事呢。”叶子仪见荆七哭得实在难受,也是鼻子发酸,赶忙转移了话题。 “是是是,是七叔老糊涂了,净提这些伤心事。”荆七拿出随身的布帕擦了擦脸,连连点头。 “好在七叔如今有了这位小婶,但愿一举得男,能为荆家续个香火,倒是件喜事。”叶子仪松了口气,上前扶起还屈身行礼的稳娘,见她没有怨色,很是老实,叶子仪脸上也带上了笑容,转头对荆七道。“我看七叔的这位小婶有些福相,这一胎,指定是个男娃。” 第八十三章 悍妇荆氏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荆七胡乱点着头,憨笑着拍了拍车辕道。“阿妩,你和这位小郎到车里坐吧,咱们回家!” 叶子仪双眼一弯,笑着道。“好!” 对于荆七的热情,叶子仪实在不忍心推拒,点头坐上了车辕,勇走到后头坐在车尾,那荆七让稳娘上了车,在车厢旁稳坐了,这才赶着牛车边笑着与叶子仪闲话,边向城西方向赶去。 一路上说说笑笑,牛车行到了城西一处稍稍偏僻的小宅院前停了下来,荆七带住了牛车,上前拍门,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鼻青脸肿的家奴开了门,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接过了荆七手中的缰绳。 荆七也不以为异,把牛车交给那家奴,很是热情地拉着叶子仪进了院子。 叶子仪看了眼那奴仆,又看了眼毫不在意的荆七,微微皱眉。 到了厅中落座,荆七吩咐着婢女上茶,问起叶子仪这三年多的生计来,叶子仪一言带过避而不谈,只说了在公子成府上办事,等待与公子成行纳妾之礼。 “阿妩,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如何在外头抛头露面?便就这样住在公子府上实是不妥,我看你也不易,干脆,我与你婶子说说,搬来这里住吧,也好有个照应,等成公子回来,就在七叔这里出嫁!”荆七说罢,吩咐道。“去收拾间屋子,给妩姑子住下!” 吩咐了半天也不见室中那小婢女动弹,荆七怒道。“还不快去!” “郎、郎主,奴……奴婢不敢啊!”那婢女吓得哆嗦着跪倒在地,哭道。“主母不在,家中事物万不敢着手,郎主饶了奴婢性命吧!求郎主饶命!” “你!你哭什么!真是……退下去!退下去!”荆七气得面色涨红,呵斥着那婢女出了门,一拍桌子,直是摇头叹息。 “七叔,我在公子府中住着,没什么不便,不用麻烦了。”叶子仪看出了些门道,笑着婉拒了荆七。 “唉!让你见笑了。”荆七长长一叹,很是尴尬地道。“阿妩,七叔无能啊!” “本是不该打扰七叔的,现在连累七叔生气,是阿妩失德。”叶子仪正说着,外头一个衣衫破旧的家奴捧着个掉了漆的托盘进了厅内,那家奴弓着身子把托盘上的陶钵陶碗小心地放在几上,弯着腰就要退下。 “混账!怎么拿这些陶器待客?去取银杯来!”荆七气得不轻,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指着那家奴便喝骂起来。 那家奴给吓坏了,摸爬着跪伏在地,哀声道。“郎主,小的不敢动那银杯啊!主母、主母会打死我的,求郎主饶了小的吧!郎主开恩!郎主开恩啊!” “我!”荆七一捂胸口,气得呼呼直喘,一咬牙拂袖道。“哼!好!你不敢,我去拿!” 叶子仪坐在榻几后看着这一对主仆,不由得暗自皱眉,这位七叔看来在家里的威信不高啊,奴仆只知主母,不敬郎主,也算是少有了。 荆七去了不多时,黑着脸捧回来一只素银杯,见叶子仪看他,他强扯了个笑脸道。“阿妩,让你见笑了。” “哪里,是婶子管家严谨罢了。七叔,我那位婶子还是魏国的原配么?”叶子仪脸上虽是带着笑意,眼中却是一片冰冷。 “唉!是,还是。”荆七把那银杯往几上一放,叹气道。“可不就是她么。” “原来如此。”叶子仪微微点头,自己动手从那陶钵里舀了一勺清水注入杯中,清亮的净水在银杯里发出阵阵脆音,一旁的荆七看了,面色更加的不好了。 “这个妇人!越发的不像话了!竟是连茶叶都给藏了,真是!真是气煞我也!”荆七一双浑黄的眼睛圆瞪着,气得直拍大腿。 叶子仪冷眼看着,双眸微眯,她抚了抚那银杯的杯沿,温声道。“叔莫气,对了,我记得七叔家有个姑子,唤做英姑的,不知可还在家么?七叔未有男丁,可曾添了娇女?” “娇女?哼!那悍妇哪里还生得出儿女来!那英姑,真是……”荆七冷哼了声,抬眼盯着门外,一张脸青红交加,额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三年多了,七叔家中竟都没有再添人丁么?英姑她……还未出嫁?”叶子仪故作讶异地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道。“叔未有子嗣,难道是婶子……” “唉!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子,莫要管这些。”荆七摆了摆手,尴尬地咳了声,正色道。“如今有了稳娘,这子嗣之事也算有了着落,那个悍妇,随她去吧。” “唉,七叔,这些年,你真是不易。”叶子仪叹了口气,刚要说些宽慰他的话,就听院子里一阵吵嚷声传来,紧接着,声声哀号叫骂越来越近,奔着这厅堂便来了。 叶子仪不明所以,转眸去看那荆七,只见那荆七脸色发白,额上浮汗,哪里还有刚才生气时的模样? “你是哪里来的贱货!给我下来!荆奉哲!你个老东西!给老娘出来!” 这声尖利的喝骂声一出,荆七脸色更白了,他也顾不得叶子仪在场了,急急地撩袍小跑了出去,情急之下,在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了个嘴啃泥。 满头大汗地跑到院子里,荆七看了眼被扯着头发按在地上的稳娘,对一旁叉着腰一脸怒色的胖妇一揖,低声下气地求道。“娘子息怒!此妇乃是我买来的妾室,如今有孕在身,娘子且念她有了荆家的血脉,饶她一回吧!” “饶她?哼哼!好你个荆奉哲!你干的好事!竟然背着老娘寻了外室!还敢带回家来!你当老娘是傻子不成?妾室?我呸!什么妾室?分明是你这老不正经在外头养的贱货!”胖妇三角眼瞪得溜圆,尖着嗓子叫道。“来人呐!把家法拿来!” “娘子你!”荆七心疼地看了眼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稳娘,一咬牙道。“娘子要打,便打我吧!” “好啊,你还长本事了啊!敢跟老娘如此说话!今日不教训了你们这对奸夫*,老娘便出不了这口恶气!”那胖妇说着,抢步上前便挠了荆七一个满脸花,转身一脚把那稳娘踹倒在地,重重地啐了一口。 那去取家法的奴仆这时正好回来,那胖妇气喘吁吁地走上前去,拿过那家奴手中的竹杖,三角眼一横,冲着荆七便打了下去。 那竹杖前端劈作了六片,片片打磨得锋利,见那胖妇打来,荆七抬手去挡,竹杖落在他胳膊上,立时在棉袍上开出了一道尺把长的口子来,霎时间雪白的棉絮飞散开来,直是落了满地。 “你个没用的老东西!在外不好好经营,倒生起花花肠子来了!今日我便把你和这贱人一同打死!成全了你们这对野鸳鸯!你个老混账!没用的东西!”胖妇手中的竹杖雨点儿般落在荆七身上,直打得他哀号着在院子里跑了起来。 荆七跑,那胖妇举着竹杖便追,一时间鸡飞狗跳,一片混乱,直引得外头邻里都挤在院门前看起热闹来。 院子里你追我逃正闹得欢快,厅里头叶子仪和勇站在门口,看着被追得满院子逃窜的荆七都是摇头。 “你这七叔,还真是个无用之辈。”勇双手抱胸,一脸鄙夷地看着被那胖妇追得狼狈不堪的荆七,眉头直皱。 “我这个七叔啊,心地倒是不坏,只是性子太过软懦,所以才给个大字不识的恶妇欺负,走吧,怎么说也是我荆氏的长辈,既是遇上了,总不能这么任由这婆娘折腾同姓吧。”叶子仪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带着勇便出了厅堂大门。 见到站在厅堂门口的叶子仪,荆七的脚步一顿,羞愧地低下头去,后面那胖妇追到,一杖便结结实实打在了荆七后背,眨眼间在他背上开出了一道带着血痕的口子来。 “你、你跑、跑……我让你跑!你这老不休!混账王八羔子!我……”那胖妇高举着竹杖又要打下去,手腕却是给人抓住了。 胖妇回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年轻后生,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管老娘家的闲事?给我松手!哎哟!小王八……” 勇面无表情地捏着那胖妇的手腕儿,眼神冰冷地看着她,那胖妇又惊又痛,没一会儿手腕便叭叭地爆响起来,这时刻她哪里还有力气骂人?直是手里的竹杖也丢了,扶着手腕哆嗦着缩作一团,差点儿跪倒在地。 荆七得了解脱,看着站在门口默默看着他的叶子仪,老脸一红,侧过头去,踉跄着走到稳娘面前,推开那押着她的家奴,把稳娘扶正了跪好,这才转身走向叶子仪。 “阿妩,放了你七婶吧,她也是气急了才会如此。”荆七半求半商量地同叶子仪说罢,压低了声音为难地道。“这么多人看着,闹出了事,总是不好。” “放了她吧。”叶子仪肃着脸,对荆七小声道。“叔是我荆氏的门面,虽是你的妇人,我的婶子,也不能纵容至此,今日,权当给七叔颜面,七叔还有家事要打理,阿妩告辞了。” 叶子仪说罢,向着荆七屈身一礼,刚下了石阶,那瘫在了地上的胖妇一抬头,两只三角眼直瞪成了杏眼,指着走过身边的叶子仪结巴道。“荆、荆氏阿妩?” 第八十四章 荆英的要求(上) 脚下不停地向着院门走去,叶子仪没有理会那胖妇,勇随在她身后,两人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两人消失在门口,那胖妇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对一旁的一个婢女吼道。“你是死了不成!还不快扶我起来!” 那婢女战战兢兢地上前,费力地扶起那胖妇,那胖妇瞪她一眼,捂着手腕儿急急地上前拉住荆七的衣袖道。“荆奉哲!刚才那个不男不女的,是不是荆妩?” “是阿妩。”荆七没好气地答了那胖妇的话,又对她道。“稳娘有身子,经不得折腾,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让她起身吧。” “你还敢提那小蹄子!若不是她!我怎么会……哎哟!”胖妇习惯性地一抬手,那伤了腕子的手立时传来一阵剧痛,她赶紧捂着手腕儿弯了身子,恶狠狠抬起头来盯着荆七道。“让她到柴房去!别让我看见!” 听到这话,荆七一喜,忙吩咐着下人收拾柴房,自个儿上前扶住那胖妇,两人一歪一拐地进了厅堂坐定。 “你想留下那贱妇也不是不可,须得应我件事方可作罢。”那胖妇见荆七点头,沉着脸道。“那荆妩如今在公子成处,你去找她,让她把阿英接进府去,好服侍公子。” 听到是这事儿,荆七面有难色搓了搓手,为难地道。“这……阿妩人微言轻,让她去说,恐是不妥吧?况且公子并未纳她,如今也不在丰城,在成公子府中,她一个女姬做得什么主?” “你这老匹夫!不过让你做件小事便推三阻四的,早知今日,当初为何阻了阿英的前程?让那荆妩进了公子府,这一件我还没有与你算帐呢!”那胖妇把三角儿眼一横,怒道。“你去是不去?信不信我打死了柴房里那个贱妇?!” “娘子急什么?我去,我去!明日我便去求阿妩,行了吧?”荆七见妻子发飚,赶忙改口应了下来,唯唯喏喏地往一旁缩了缩。 “哼!这个荆妩怎么没死?真是好硬的命!竟然真让她勾搭上了公子成了,哼!等我家阿英入了府,定要把她欠咱们的通通讨回来!等阿英做了夫人,一定要这贱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胖妇一拍大腿,直是恨得双眼通红,直直地盯着门口,眼看就要喷出火来。 “这成公子他本就是要纳荆府嫡女,阿英怎么能去?况且奉先的家业你不是也得了么,说这些做什么?”荆七这话刚出口,那胖妇便砰地一声拍着桌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若不是你,阿英早当上夫人了!你个老匹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有脸说!”胖妇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对着荆七就是一脚,怒道。“去!现在就给老娘去找那贱种!让她接阿英入府!若是她不答应,你便跪着求她,若是求不回来,你也不要回来了!滚!” 荆七吓得后退几步,堪堪没有被她踹到身上,讷讷地不敢说话,狼狈地出了厅堂,垂头丧气地向着院外而去。 从荆府出来,叶子仪和勇也不去找钟老叔了,漫步走回了公子府。 “唉,你这些亲戚可真是……这恶婆娘最是该死,可惜时机不对,不然真想结果了这恶妇的性命!”勇气哼哼地撇着嘴,一张俊脸沉着,倒像个负气的孩子。 “七叔从前也不是如此惧内,想不到竟成了这副样子,倒真真可悲可叹。”叶子仪摇了摇头道。“看他这样子,怕是在那个家里也不得意,那样的妇人,怎么不休了?这世上的好女子多了去了,随便娶个都好过那胖子,那样一个泼妇,怎么配当荆家的媳妇?” “可不是,你那七叔却是拿来当宝呢。”勇差点儿翻了个白眼儿,很是不高兴地道。“下回再去他家,你可别再带着我了,免得我哪天失了手,捏死那恶妇!” “罢了罢了,我也不想再与他们有瓜葛,唉,这个七叔,怕是再难振夫纲了。”叶子仪看了眼天色道。“走吧,到府里再说,今日还要去赴琼台会,先去与管事报个备吧。” “呵,你还真与他报备啊?”勇一乐,斜睨着叶子仪道。“怎么,堂堂屈公的门生,反倒怕了一个老仆?” “嘁,我这是守规矩。”叶子仪白了勇一眼,脚下加快了步子。 “嗤,你这是要与我比脚力?”勇嗤笑一声,大跨步追上了叶子仪,大笑着越过了她。 叶子仪咧嘴一笑,快步跟了上去。 晴阳西斜,风寒徐徐,行人稀少的巷道间,两个身影前后追逐,那样的简单而快乐。 一路打打闹闹回到公子府外,叶子仪与勇才要转进巷道绕去后门进府,忽然间一声尖利的高呼响起,直是把叶子仪吓了一跳。 “荆妩!” 这声音微微颤抖着,带着些沙哑,叶子仪回头看去,对面的巷道里停着一辆灰葛布的旧马车,那棉帘后伸出了个面色青白的脑袋,远远地看不清切长相,盯着那人看了两眼,叶子仪见她不动,便转身要走。 “荆氏阿妩!你莫走!”那人见叶子仪要走,赶忙爬下车来,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向着她跑来。 喘着粗气在叶子仪面前站定,那人狠狠地瞪了眼叶子仪,哑声道。“阿妩,你怎么不过来见我?还要我跑过来?” “你是……”叶子仪冷眼把她打量了半天,疑惑地道。“你是哪家娇娇?我并不识得你。” “你!我是阿英啊!只三年多不见,你怎的把我忘了?”荆英一撇嘴,没好气地瞪着叶子仪道。“走走走,先进公子府去,我有话同你说!” “阿英?你是荆英?”叶子仪把这冻得面色青白,嘴唇发紫的少女上下打量了一眼,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别说了,先进公子府去吧!这天气冷得很,我可受不住了。”荆英不耐烦地催促着叶子仪,伸手就要拉她的胳膊。 叶子仪往后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为难地道。“阿英姐姐,不是我不想请阿姐入府,实是我人微言轻,不敢作主,阿姐若有话说,不妨咱们到市坊那里寻个酒家,暖和暖和,一同说说话可好?” 荆英瞥了叶子仪一眼,望了望公子府的高墙,不高兴地道。“这么点小事都作不得主,亏你还能与公子同车,好吧,你可带着银钱,莫要占我的便宜!” “久别重逢,自然是要妹妹相请阿姐,怎么能让阿姐破费呢?”叶子仪一屈身,微微一笑道。“阿姐,咱们这便去吧。” “也好。”荆英说罢,看了眼叶子仪身上的男装,撇了撇嘴道。“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子,若这么跟你出去总要惹人闲话,你可不能害我。你快快去换了衣裳,顺便多带些银钱,我那马车辐条断了两根,要修一修,我去东坊口的那间最大的酒肆等你,快些前来!” “是,阿姐慢行,阿妩这便前去更衣。”叶子仪微微一笑,轻屈了屈身,那边荆英见了,冷哼了声,转身走了。 看着那荆英远去,叶子仪脸上笑容一冷,一旁的勇鄙夷地看着远去的荆英道。“你对她客气什么?” “当年几乎死在这对母女手中,如今她找上门来,我也该寻个机会好好清算清算。”叶子仪的声音极淡,她眸光冰冷地瞟了荆英一眼,对勇道。“走,回去换衣裳,会会她去!” 话说荆英乘着马车到了东坊外等着叶子仪前来,天寒风冷,马车中也没有取暖的炭炉,她眼巴巴儿地看着外头酒肆前穿行的华丽车马,衣着光鲜的贵女仕子,牙齿打着战,缩作了一团。 “咦?阿澄,那边的不是那商户女的车么?怎么,你还找了她同行?” 听到马车外那声音,荆英眉头一皱,手在袖中捏了捏,挑帘探出了头去。 见到酒肆门口正在上车的顾澄和她那两匹骏马拉的华丽马车,荆英眼中闪过一抹羡慕,看了看已经上了车的贵女们,她眼珠子转了转,爬出了马车。 荆英走出车外,在顾澄的马车旁一屈身,低头温声道。“阿澄。” “哎哟哟,阿澄,你怎么与这等商户女为伍?实在可笑!” “可不是阿澄喜欢,是这商户女非要缠着她呢,呵呵,阿澄,要不要让她也一同赴琼台之会?想是这等低贱之人,还不曾见识过呢。” …… 一时间,带着嘲讽的娇笑声不断,与顾澄同行的贵女七嘴八舌地讥笑起顾澄来,直说得她面色泛青。坐上车子,顾澄狠狠地瞪了荆英一眼,对车夫吼道。“还不快走!” 没有理会荆英,顾澄的马车一晃而过,在街市上飞奔起来,与顾澄同行的十几辆马车载着娇声嬉笑的贵女们也渐渐远去,只把个荆英晾在街头。 看着街市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荆英又羞又恨,急急地抬袖遮住了脸,钻进了马车。 “好你个顾澄!竟敢如此对我,你等着!你等着……”荆英咬牙撕扯着车内的棉垫,那锦帛的垫子禁不住她揉扯,不多时便‘嘶啦’一声,扯出了一道口子。 第八十五章 荆英的要求(下) 听到这裂帛的声音,荆英一顿,看着那垫子又是心疼又是恼怒,狠狠地捶着车板,她咬牙道。“荆妩这个贱人如何还不来?都是她害我丢了颜面!这个丧门星!贱蹄子!” 这边荆英正骂得痛快,就听外头忽然一声脆音响起,那声音很是温柔地道。“阿英姐姐可在里头么?” 荆英一顿,暗暗叫了声不好,小声嘀咕道。“啧!也不知这贱人听去了多少,要是她计较起来,耽搁了入公子府的事便不好了。” 荆英皱着眉想了想,干咳了声挑帘出了马车,她斜着眼打量了叶子仪一番,见她荆钗布裙,规规矩矩地站在马车旁,她挺了挺背脊,俯视着叶子仪扬着下巴道。“你怎么来得这样迟?害我白白在这里受冻!” “怕失礼于阿姐,便装扮得迟了,是阿妩的不是,还望阿姐见谅。”叶子仪屈身一礼,却是十分的文雅柔美。 “好了,这里冷得很,进去说罢。”荆英又扫了眼叶子仪这身打扮,禁不住撇了撇嘴道。“你怎么穿成这样来了?好似个农妇一般,一会儿离我远些,没得失了荆氏的身份!” “是。”叶子仪从善如流,应声跟在一身锦缎襦裙的荆英身后,挺直了腰背,气度温雅地进了酒肆。 一进入酒肆内,荆英看着里头豪奢的布置,穿金佩玉的食客,不知不觉便弯下了腰,佝偻着脊背,低下头去,反倒是她身后的叶子仪,虽然一身布衣,那素白的衣袍倒衬得她出尘脱俗,如同九歌中歌颂的山鬼一般,风雅柔媚,仿似神仙中人。 这酒肆中的店小二惯是会观人看相的,见叶子仪如此风仪,也不理会锦衣佝背的荆英,上前哈着腰对叶子仪恭声道。“不知夫人是要雅间还是在这厅堂用膳?” “烦请小哥寻一雅室。”叶子仪微微一笑,浅浅一垂首,那小二忙应了声,带着她和荆英到了里间的雅室。 两厢入坐,荆英很是不客气地点了一桌菜,待那小二走了,她这才倾身伏在桌上,对叶子仪道。“阿妩,我今日寻你来,是有事吩咐于你,你可不能推脱。” 叶子仪抬手舀了一勺茶汤倒入漆碗里,垂眸抚着漆碗的边沿,唇角微勾。 “阿英姐姐有何事吩咐,尽管说来便是。” “阿妩,我要进公子府,你回去替我安排,我定要做成公子的夫人不可!”荆英急急地说罢,见叶子仪只抚着茶碗不说话,气急败坏地道。“你怎么不说话?这点小事都不会办么?” “阿英姐姐,公子刚离开丰城,我只是个姬妾,如何作得主?还须得问过管事方可,只是公子姬妾众多,怕是难办……”叶子仪话未说完,那边荆英便一拍桌子打断了她。 “什么难办不难办?你不会去求那管事?说我是你阿姐,他能不许我进门?对,便就说我是你阿姐,让我入府中住着,等公子回来了,我得了公子的欢心,成了夫人,少不得你的好处,阿妩,你得让我进府,荆氏的女儿只有你我了,你得助我,不能让旁人得了公子的宠爱去!”荆英说罢,见叶子仪低着头不说话,不由急道。“你怎么又不说话?” 一直低着头听荆英说话的叶子仪闻言抚着碗沿的手一顿,她眼神冰冷地望着长几下紧握的拳头,气息不匀地暗中咬了咬牙。 “阿妩!你发什么呆呀,跟你说话呢!”荆英不耐烦地一推叶子仪的胳膊,险些打翻了叶子仪手中的茶碗。 叶子仪猛地抬起头来,看着荆英的眼神如同寒冰,冷得可怕,荆英骇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回身子坐回原位,惊疑不定地看着叶子仪,全然没了气焰。 “管事严厉得很,我实在是不敢去说,阿姐且等等,我寻个机会,看能不能与他求上一求。”叶子仪垂下眼来,抬袖挡住了面上的表情,语气凄凄然又带着委屈,听得荆英瞪着眼珠子狐疑地盯了她半天,见她形容柔弱,不似作伪,荆英这才算松了口气,恢复了常态。 “真是废物!你回去跪了求他,好声好气地哄他,那只是个家奴,他还能如何?哼!几年不见,你真是越发的不中用了!若不是我进不得公子府,何须用你?下贱之人便是下贱之人,真是上不得台面!”荆英三角眼乱翻,一脸鄙夷地瞥着叶子仪,望了眼门口撇嘴道。“这店家怎么还不上菜来?小二何在?都死哪去了?” 叶子仪冷冷地看着大呼小叫的荆英,黑亮的眼珠转了转,唇角扬起个冰冷的弧度。 “阿姐,今日阿妩还有事要办,不能久留,阿姐可还有吩咐?”叶子仪垂头抚膝,很是恭敬,看得荆英直皱眉。 “且去且去,反正你在这里也是碍眼。对了,让你带银钱出来,可曾带了?”荆英睨着叶子仪,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公子的赏赐,你该是存下不少吧?” “阿姐说笑了,伺候公子本是阿妩的本份,哪里敢受赏?阿姐要用银子,我拿了贴己的银钱来,虽是不多,修理车马,想是够了。”叶子仪说罢,从袖中取出个布袋来,双手捧到了荆英面前。 “只有这些?你还真是不中用!”荆英一把抓过钱袋,打开看了看,见是七八片金叶子,这才脸色稍霁。 “是妹妹无能,阿姐莫气。”叶子仪很是惭愧地垂头一屈身,歉意地望着荆英道。“如今荆氏一门,只余你我姐妹二人,阿妩是个孤女,还望阿姐今后多多照拂。” “那是自然,你这人,从小便是个只会哭丧的,怎么能指望你成事?”荆英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道。“回去吧回去吧,记着我同你说的话,出去把这桌的账给汇了。” “是。”叶子仪垂眸,起身一礼,退出了雅室。 刚出了雅室的房门,叶子仪深吸了口气,还未吐出来,就听屋里边荆英自言自语道。“哼!荆五家怎么都是些废物,怪不得死得绝户了,只剩个没用的女儿!” 听到这话,叶子仪一口气险些噎得晕了过去,她狠狠地盯着墙面,咬紧了牙关,忍着没有回去找荆英算账,站在原处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她攥紧了拳头,眼中的怒气吓了端菜的小二一跳。 丢了一片金叶给小二汇账,叶子仪沉着脸,边琢磨着怎么惩治荆英与那胖妇,边心不在焉地往外走,刚出了雅间的过道,迎面便撞到了一人怀里。 这一下虽然撞得不重,那人的胸口却是正怼中了她的鼻梁,叶子仪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抬头一看,好么,这还真是巧得很,好一个冤家路窄! “呵,你行走从不看人的么?”曲恒看着叶子仪那双小鹿般湿润黑亮的眼,差点儿伸出手去摸她的脑袋,这一天相见两次,倒真是有些缘份。 “失礼了。”叶子仪揉着鼻子屈了屈身,越过曲恒便要离去,只是还没走出两步,便给他捉住了胳膊。 “姬要去何处?不如曲某送你一程。”曲恒微笑着看着素衣荆钗的叶子仪,眼神温柔得直撩人心。 “曲先生这是做什么?我可不是寻常姑子,是有夫主的妇人,先生此举,实是不妥。”叶子仪板起脸来,抬手拂下曲恒的手,很是不悦地对着他一屈身,拂平了衣袖抬脚便走。 “美人还真是无情啊。”曲恒无奈一笑,见叶子仪脚步不停,他看了看周围,没有上前追赶,只等她走远了,这才长舒了口气,往里面的雅室走去。 彼时荆英正独自在雅间吃喝,吸溜咀嚼的声音从雅室的布帘后传出来,听得曲恒不由皱眉,待从帘缝间看到里头大嚼大咽的荆英,曲恒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一拂衣袖,厌恶地瞥了眼荆英所处的雅室,大步走向里面装饰更加华丽的包间。 包间雅室里正坐着一个华服老者,见到曲恒进屋,他略点了点头,并未起身,这人不是旁人,却是公子成府中的蒙公。 曲恒行了礼,在榻几旁落了座,对蒙公恭声道。“不知公寻曲某前来,有何事吩咐?” “老朽此来,是为着大魏太子。太子殿下有事相求足下,特命老朽前来游说,望足下莫要推脱。”蒙公说罢,从怀中拿出一幅绢画来,递给曲恒道。“便是为着此女。” 曲恒伸手接过,展开一看,就见那绢布上画的是个妙龄少女,画上的人束发襦衣五官画得十分秀美,却是没有半分神韵,摆在画布上只是时下仕女的寻常模样,根本无从分辨。 “不瞒曲壮士,此女乃是荆公之后,唯一的嫡脉传人,身上负着传世密要,魏太子欲得此女,寻得《荆公密要》修习以治国兴邦,曲壮士,老朽此来便是来求壮士,为着魏国百姓,百年基业,助老朽寻得此女敬献太子,以扶助太子强我大魏,能在这乱世中称霸一方!” 蒙公一番言词慷慨激昂,说罢,他站起身来向着曲恒一揖到地,一脸的正义忠心。 “不敢不敢,曲某怎敢受公之大礼?”曲恒赶忙起身向着蒙公一个长揖,直等到蒙公起身,他才站直了身子。“公这幅像不知是如何得来的?曲某可一见那画师否?” “此画乃我亲笔所画,曲壮士若要相问,问老朽即可。” 第八十六章 琼台会(上) 曲恒待蒙公坐回原处,盘膝坐在他对面,把画像收入怀中道。“敢问蒙公,是在何处见过此女?” “老朽曾在公子成府中小住过几日,便是在他府中见过。”蒙公瞄了曲恒一眼,笑道。“听闻他带着荆氏女来了丰城,公子府老朽不便入内,得烦劳足下前去了,要寻得那荆氏女不难,足下只需按图索骥便是。” “是。”曲恒一拱手,不知怎的,听蒙公说起公子府,他不自觉便想起了叶子仪的模样。 若她是荆公之后,嫡脉贵女,这该算是天命弄人么? …… 叶子仪捂着鼻子走出酒肆,攀上了自家的马车,闷闷地对那赶车人道。“叟,去游府琼台。” 撩帘钻进了车厢内,叶子仪捏了捏酸涩的鼻头,鼓着腮邦子坐在兽皮垫子上,气息不稳地‘呼哧呼哧’直喘气,坐在车内打坐的勇睁开眼来,借着车厢外透进的光亮打量着她,扬唇一笑。 “给那恶女气着了吧?我说什么来着,你这就是自个儿找气生。” “哼,总不算是白跑,这一回,倒是让我知道些不得了的事了。”叶子仪冷哼着一捶车板,恨声道。“这对母女,果然是死性不改,竟然异想天开,敢觊觎我的阿成,呸!真是做梦!” “呵,就她那般容色,也想入公子成的后院儿?阿妩,你这表姐,还真是不自量力得很。”勇见叶子仪还是气呼呼的模样,觉着有趣,拿剑鞘捅了捅她道。“哎,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你那夫君,后院都有美姬十数人了,多也不多这一个,只你这表姐这般模样,也值得生气?”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把阿成的后院清理干净,让哪个女人都不能再妄想他,哼!谁也不能妄想得到我的阿成,这些女人,实在可恶!”叶子仪咬牙切齿地叨念着,听那声音,已是恨得牙根儿发痒了。 “哎呀呀,我说阿妩,你还要独占那公子成不成?”勇向前倾了倾身子,划拉了一把叶子仪的衣袖,伸着脖子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自然是要独占,他要敢红粉满园,我就养面首去!哼!让他整日地沾花惹草,什么人都招惹!”叶子仪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拍下他的手,回头一瞪勇道。“哥你也不许娶一堆没用的女人,没得闹心!” “怎么扯到我这儿了?阿妩,要是那公子成真对你不忠,你跟我回山上一同度日如何?”勇说罢,往前挪了挪,与她并坐了,拱了拱叶子仪肩膀道。“到时候我便日日守着你,你给我做那些麻花什么的吃食,不比如今快活?” “嘁,我才不要,我家阿成这么俊美,白白地留给别人糟蹋怎么成?要糟蹋,也得是我来糟蹋,若是让他落入旁人手中,我宁可掳了他同归于尽,也不让给别的女人半分!”叶子仪这话说得极是认真,勇咂了咂嘴,很是泄气地往后退了退。 “你啊,沾惹了你这样的妇人,公子成还真是家门不幸哦。”往车壁上一靠,勇无精打采地道。“我说,今日为何要去这琼台之会?你不怕给公子成招惹出麻烦来?” “我的身份,已经藏不住了,既然如此,让天下人知晓反倒是好事,荆公的最后血脉,要弄得天下皆识,才能真正地消失在人前。”叶子仪皙白的小手在膝头轻叩着,眯着双眼道。“勇哥,我得‘死’一回,‘荆姬’死了,密要也绝迹了,只有这样才能断了世人对密要的念想。” “这是什么话?你又瞎想些什么?莫要折腾了,那公子成比你也不差,你要怎么避过他的耳目?”勇摇了摇头,很是不赞同。 “他自然也要知道啊,如此一来,没有了荆姬,他身边再有什么美姬,又会有谁人特意去查底细?”叶子仪说着,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拿出一块面纱来别在发上,只露出了一双眼睛道。“天下人知有荆姬,不识荆姬,就让这个‘荆姬’,成为个传说吧。” “原来你是打了这个算盘,倒也不是不可行,只可惜你得丢掉姓氏了。罢了,随你折腾吧,放心,出了事还有我在,亏不了你就是了。”勇闭上眼,修长的手指在剑鞘上轻敲着,却是没见到叶子仪投来的感激的眼神。 “勇哥,有你在,真好。”叶子仪对着勇笑了笑,转头抱住膝盖,看着车帘与板垫间扇动的空隙,双眼微微发涩。 这番话,如果她可以和公子成说就好了,只是不管她怎么表达,他都是那么地不在意,许是他觉着她只是在吃味喝醋吧,可是他不知道呢,只是听到荆英对他的心思,她都想要把那女人卖到深山为奴,想要重重地处置她。 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她该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疯掉的吧。 …… 直走到夕阳西沉,马车才驶到东城一处大宅院前,此时那宅院前灯火通明,车马如流,竟是不一般的热闹。 “游氏不愧是大齐数一数二的大世家,只是个赏梅饮酒的聚会罢了,竟是有这许多人前来,素闻那游湛最好乐音与交友,看来传言不虚。”勇啧啧两声,弯身出了马车,叶子仪待车子停稳,也跟着下了马车。 游府的园子外人来人往,各色人等穿梭往来,好不热闹,勇护着叶子仪到了门口,随着众人穿过一座高堂铁瓦的木质殿阁,进入了一片竹林中。 寒冬时节,只见丛竹绿意盎然,竹林间串串白绢的圆灯笼映照下,如同春夏季节一般生机勃勃,叶子仪仔细看去,却是棵棵翠竹都是用绿缎细细缠绕,连那翠叶都是绢布裁成的,几可乱真。 感叹了番古代富二代的豪奢,叶子仪敛气凝神,挺直了腰背,姿态清雅地向前走去。 游府的琼台建在竹林外的一片梅林间,此时白梅吐蕊,冷香宜人,夹着烟火檀木的香气,直薰得人醺然欲醉。 自梅林的小径间行走,就见这小径两旁五步一根铜杖,铜杖支起的金丝铁线上,挂满了满月般的白色灯笼,那灯笼上描兰画梅,各有千秋,落款题字样样俱全,细看下,尽是当代大家名人的手笔。 叶子仪还是头一回见识这样豪富之家的聚会,走着走着,竟是忍不住在那灯笼间流连起来,灯笼柔和的光线映在她身上,直映得那素白的披风襦裙如同沾染了月光,衬得她那玉雪透亮的肌肤灵幻飘渺,整个人都似月中仙娥下了凡间,随时都会飞升乘云而去一般。 这样的叶子仪,与这琼台会上的仕女小姑大大的不同,那种自然飘逸之美,无人能及,很快便吸引了不少目光。 勇默默地看着眼角带笑,黑亮的眼如水晶般明耀的叶子仪,面上的神情都柔和了几分,两人款款而行,浅谈品评,看得有些仕子都艳羡起来。 浮光醉疏影,西风揽梅魂。扶摇惊霞色,琼玉敛香痕。 三尺高的汉白玉石台上灯火如昼,丝竹声声,整个园子一片灯光花海,莹白泛光,直把那初升明月的光华都比了下去,墨蓝的天幕下远远望去,那一处如在仙宫云海,真真是美不胜收。 叶子仪和一身月白直缀深衣的勇漫步缓行,敛去了洒脱的游侠之气,长衣佩剑的勇比豪门贵胄的子弟也不逊色,加之布衣荆钗却难掩风仪的叶子仪,这一对璧人,引得周遭的人纷纷私下打听议论,尤其是轻纱覆面的叶子仪,不少人都开始猜测起她的身份来。 款款行至白玉琼台下,叶子仪挺着腰背提着裙摆拾级而上,她长长的眼睫低垂,神情寡淡,乌黑的长发与素白的裙裾随着晚风轻轻扬起,真如临凡的仙子,飘逸得不沾纤尘。 四五丈宽的圆形琼台上,一身百梅图靛蓝氅衣的游湛正与宾客把酒品梅,陡然间身后一静,他不由回过头来,抬眼正见到素衣挽发的叶子仪站在石阶上,不由得便是一怔。 此时的叶子仪,身后是暗蓝色的天幕,脚下是浮光花海,她轻纱覆面,风姿楚楚,一枝红梅簪发,行动风流端静,那出尘脱俗的姿容,哪里是在座的庸脂俗粉可比? 叶子仪自然也看见了游湛,她侧过身向他遥遥屈身一礼,却是站在了台阶处,没有再往前踏出一步。 游湛披发赤足,踏着锦线装饰的木屐,身上华美的衣裳衬着他如玉如琢的面容,实实地是个富贵佳公子,潇洒俏郎君,见到叶子仪不动,他执着玉杯大步行至叶子仪身前,哈哈一笑,朗声道。“姬果然守信。” “君子谓一言九鼎,妾非君子,愿行君子之道。”叶子仪这话说得极妙,她说,君子都说一言九鼎,我不是君子,可是愿意像君子一样做事,这话一出,果然让游湛眼中闪过一抹惊艳,看着她的眼神也多了些欣赏。 “不错不错,那日得闻姬之‘东皇太一’曲,至今难忘,今日有芳琼之会,愿再闻佳音,姬可愿赐曲否?”游湛眼中含笑地看着叶子仪,玉雕一般的面容莹着灯光,仿佛整个人都在发着光一般。 “游君有请,妾不敢推辞,只是,妾有一请求,若游君应承于我,妾自然愿为郎君献曲。” 第八十七章 琼台会(下) 叶子仪眸光坦然地看着游湛,那一双黝黑透亮的眼,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看得游湛不由得呼吸一滞。 “姬所请何事?但说无妨。”游湛细细地打量着叶子仪,忽然有种想把她脸上的纱绢扯下的冲动,他自问见过美人无数,可是眼前这一个,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让他大感兴趣。 “郎君若要妾歌曲,须得有游君之萧,刘伶之琴方可。”叶子仪所提的刘伶,是当今名士,她自然知道这位名士恰巧游历到了丰城,也在这聚会之中,这人琴艺称绝,在当世十分受人追捧,让他抚琴,是十分的不易,叶子仪自然知道,所以才在这个时候提了出来。 “这个不难,刘公方才还夸赞你的歌极妙,有大道玄音,如今不过让他奏琴,必会应承。”游湛说罢笑着一转身,对着身后的人群高声叫道。“刘公何在?东皇曲女姬在此,可以一见!” 游湛这态度实在有些无礼,可是于他做来,却又有着股洒脱不羁自然而然的感觉,让人一时厌恶不起来。 叶子仪自然知道自己一介女流,在游湛这等人眼中算不得什么,她也沉得住气,垂眸静立,也不多话,只等那刘伶前来。 不多时,那头三四十人中走出个头发花白,散髻荆簪的灰衣老者,这老者双颊红润,宽额长眉,一身宽服广袖行走时衣带当风,一见到叶子仪,他先是啧啧了几声,继而叹道。“唉,怪道我寻遍了丰城巫女,都不识姬,如今方知,姬原来是公子成的爱妾。” “刘公之名,妾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是洒脱自然,不同于寻常凡夫俗子。”叶子仪屈身行礼,拍了一通马屁,对那满面笑容的刘公道。“游君欲教妾献曲,妾素闻刘公之琴,乃是天下少有的妙音,抖胆请公为妾奏之,清歌佳曲,方可成天籁之音,不知刘公意下如何?” “这有何难?取琴来!”刘公哈哈一笑,指着叶子仪对游湛道。“此姬性情爽直,真有丈夫风范。” 见游湛看着她皱眉,叶子仪忍着笑意解下披风递给了身后的勇,看了眼这台上锦衣华服的一众富贵男女,问游湛道。“这园中可有钟磬?请君取来一用。” 听到叶子仪要钟,游湛眼神奇异地看了她一会,吩咐道。“取排钟来!” 没一会儿功夫,游湛的玉萧先送到了,他手执碧绿通透的玉萧摆弄了一番,笑着问叶子仪道。“不知姬欲歌何曲?” “便以一曲《云中君》,为君助兴吧。”叶子仪微微屈身,侧头对那一旁的刘公道。“公以为如何?” 刘公拍手大笑道。“甚好甚好!姬有空灵婉转之声,唱这《云中君》正合曲意。” “愿闻佳音。”游湛执萧略略一拱手,把叶子仪与刘公让到了琼台中央,中央六尺见方的方形台上,早有婢女搬了榻几,备了古琴,香炉中轻烟袅袅,黄金灯华灿异常,只单单这一景便已经是美伦美奂了。 待到三人走到台上,那搬排钟的奴仆也上了琼台,四个壮奴抬着那丈许长的排钟安放在了石台边,这么大一件乐器,瞬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请。”游湛先请了刘公上台,转头对叶子仪道。“姬欲如何演奏这排钟?” “君何必相问?拭目以待,岂不更好?”叶子仪双眼微弯,如同晓月,十分的俏皮可爱。 “有意思。”游湛也不再问,上了石台站在刘公身旁,取了布巾轻拭起玉萧来。 叶子仪走上前拿过红漆木槌,上了白玉石台,对着刘公与游湛屈身一礼,往前跨了两步到了那排钟前,用木槌从最大的钟上一划,直直向着最小的青铜钟划去。 青铜钟发出一阵‘嗡嗡’的沉闷声响,扫到最后一个,叶子仪一伸臂,木槌敲在了中间的那口铜钟上。 立时间,一道清脆的金属高音响起,向着琼台四面传去,紧接着,叶子仪手下不停,轮换敲打,那铜钟的乐音此起彼伏,如浪涛拍岸,风卷云急,不一会儿,钟声渐缓,直至空灵。 叶子仪开口唱道。“浴兰兮沐芳,华采衣兮若。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一句唱罢,叶子仪抬手一击铜钟,游湛的萧音便响了起来,刘公执琴轻抚,一时琴萧合鸣钟乐声声,那奇异美妙的曲音在一片灯火的香雪海中直上云宵,听者欲醉。 晚风拂过白梅花海,带动飞雪般的花瓣旋舞着飘向琼台,清亮悠扬的歌声混在冷香浓郁的风中,如梦似幻,让人欲罢不能。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叶子仪边唱边敲动着铜钟,那一声声带着回音的金属脆响正打在节拍上,与那萧声琴音浑然一体,直听得琼台上不少宾客都席地而坐,享受起这绝佳的合旋来。 这一曲有点长,叶子仪把歌词唱罢,那边游湛和刘公还沉浸其中,跟着又从头奏了起来,如此反复三次,叶子仪的声音都有些哑了,他们才意犹未尽地止了琴萧。 乐音止歇,整个天地都是一静,轻风拂过叶子仪的发,灯光映着她额上薄薄的汗珠,一瞬间,那一双眼,那纤纤的身姿,深深地印入了与座的宾客心中。 “痛快!真是痛快!”刘公拍着几案,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大步走向叶子仪,脚上的木屐在石台上踏得哒哒作响,细听却是带着特殊的节奏。 这声音一响,众人如同回魂一般惊醒过来,立时响起一片嘈杂的议论声。 刘公走到叶子仪身前,很是满意地略一拱手,笑着道。“姬的排钟打得秒极,不知师出何人啊?” “妾祖母生前最爱排钟,儿时每逢佳节必击之,后传艺于妾,未能尽得其中奥妙,实是憾事。”叶子仪还了礼,把那木槌挂在排钟的架子上,答得很是随意。 “你祖母?姬是何国人?可有姓氏?”刘公很是惊奇,看着叶子仪双很微微睁大,忽然双手一击,指着她道。“你可是姓荆?” “公真是绝顶聪明,这也能猜中妾的姓氏?”叶子仪含笑一屈身,对那刘公清声道。“妾,荆氏阿妩,见过刘公。” “你、你真是荆公后人?荆氏的嫡脉不是……”刘公忽然哑了声,嘴唇抖了抖道。“你是哪一支的?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妾是望川荆涛荆奉先一脉,父亲乃是讳荆氏穆公嫡子,荆氏败落,嫡系一脉,只余小女一人了。”叶子仪垂下头去,眼中隐有泪光闪动,那略带沙哑的嗓音透着股子凄然,听得刘公眼角也有些湿润。 “奉先英年早逝,谁想到,荆氏娇女,如今竟沦落到为人妾氏?唉!可叹!可叹啊!”刘公忽然顿足哀号起来,捶着胸口道。“想这世间英雄,天下扬名亦难免子孙流离,无依无靠,荆公啊!枉你大智大勇,也保不得你的子孙啊!可悲啊!可叹啊!” 刘公又哭又笑,摇着头走下琼台,走着走着,他哭号着狂奔起来,直没入茫茫夜色之中,那颠狂的嘶喊犹在夜空中悲呜。 “公,是真性情之人啊。”叶子仪叹了句,转身对游湛道。“游君为妾弄萧,实是妾之幸也,如今歌也罢,曲也歇,妾,告退了。” “哪里,荆公也是游某敬重之人,今日得见妩娘,是游湛之幸才是,妩娘精通音律,又性情爽直,若得有幸,愿以妻礼聘之。”游湛目光熠熠地看着叶子仪,从身上解下一枚透绿的玉佩,双手奉到了她面前。 看着这枚价值不菲的玉佩,叶子仪犹豫了下,知道自己是不得不接了,这不止是礼貌,也代表着游湛的心意,代表着他的承诺,如果有一天叶子仪离开了公子成,只要她拿着玉佩前来,他就愿意娶她为妻,只是一面而已,这份礼,实在是有点重了。 “承蒙游君看重,多谢。”叶子仪双手接过,屈身作礼,垂眸走回勇的身边把玉佩交到他手中,对着游湛遥遥行了一礼,转身下了琼台。 一路匆匆而行,出了游府的园子,外头已是星斗满天,叶子仪站在马车旁,抬头看着苍穹间闪耀的北斗星,禁不住唇角微勾。 她成功了,比预想的还要成功,这一曲,相信没人能忘记,而刘公的反应,游湛的玉佩,会让所有人都记住她的,荆氏嫡女荆妩,荆公的最后一点嫡系血脉,公子成的姬妾,现在,人尽皆知了。 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叶子仪登上马车,摸索着点燃了车内的烛火,靠在车壁上盯着那火光发起呆来。 勇跟在叶子仪身后上了车,弯身进到里面的垫子上坐了,见她又在神游,不由皱眉。“今日你算是出尽了风头,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我是在想,阿成进了齐都,有几分胜算,我在这里,要如何帮衬他剪除向氏的羽翼。”叶子仪望着那烛火,一脸担忧地道。“向氏独揽大齐漕运,断他们的生机,实在不易。” “阿妩,你纵是有千般本领,也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这三四个月的时限,你想在齐国翻覆天地,哪里有那么容易?”勇皱着眉头往前倾了倾身道。“阿妩,你只是个女子,不要总是想着这些权谋计算,公子成不是寻常男子,他会护着自个儿的。” 第八十八章 荆七来见 “天石之事突然而来,一定打乱了他的算计,这个时候,你让我干坐在这里等他,我办不到。”叶子仪咬了咬唇,小手慢慢在袖中缩紧,她紧紧地闭了闭眼道。“勇哥,便是我拼尽全力,也想保他平安!” “他是个堂堂丈夫,何须你护着?屈公曾说过,这公子成是狡然如狐,如玉君子,哪里要你费这许多心思?你啊,好好看好你的银子便是,莫要胡乱冲撞,坏了他的布置。”勇见叶子仪神色迷茫,摇头叹息了声,不再说话。 “他能做的事,我都想过,想了一遍又一遍,总是觉得不妥,向氏现在在大齐太强了,阿成一个人,没有母族的支持,如何应对齐都的风暴?如何应对齐后的刁难?”叶子仪越说越是担忧,她慢慢蜷起膝盖,下巴抵在膝头,纤细的身子直是缩成了一团。 勇一直看着叶子仪,握着剑鞘的手紧了又紧,青筋尽露都不自觉,他长叹了一声,很是气闷地道。“好了,你不要再愁了,明日我去听风阁,让他们注意齐都动静便是了!” “真的吗?”叶子仪抬起头来,两眼一弯,欢喜地道。“多谢勇哥哥!” 勇没有理会叶子仪,瞥了她一眼,把铜剑放在身侧,闭着眼倚在了车壁上。 马车一路沉默着驶回公子府外,刚要拐进巷道,猛然间自对面的黑暗中冲出个人影来,直把那车夫吓了一跳,车夫赶忙带住了马,车身一晃,停在了路中央。 “你这老汉!做什么拦马?”车夫拿鞭子一指车前那佝偻着身子的老者,怒斥了一句,喝道。“这是成公子府的车马,休要放肆!” “敢问车里的,可是荆姬么?小人是荆姬的亲眷,烦请足下通传,荆七求见。”拦马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荆七,月光下,荆七的发鬓散乱,衣衫破烂,那畏畏缩缩的模样,虽不至于脏污得难看,却也与个乞丐相差不远了。 车夫刚要再喝斥荆七,忽然车帘一掀,一束暖光透了出来,那光线一暗,却是叶子仪从车里探出头来,笑着招呼荆七道。“七叔?你怎么在这里?有事么?” “阿妩?”荆七一喜,上前两步到了车门处,扒着车辕打量着女装的叶子仪,好一会儿才叹道。“阿妩,你这模样,真是像极了你娘年轻时的模样。” “嘻嘻,是更胜几分才对吧。”说着话,叶子仪出了车厢,撑着车辕跳下马车,对着荆七屈身一礼,见他还穿着白天挨打时的破烂衣裳,不由皱眉道。“叔怎么这般模样?可是遇了什么事么?” “唉,一言难尽,阿妩啊,叔……”荆七一脸苦相,刚要开口相求,无意中看见了叶子仪头上的梅枝发簪,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叶子仪的衣裙,又看了眼她坐的极普通的葛布马车,欲言又止。 “叔入夜前来,是出了什么事?”叶子仪自然知道那恶妇不会轻易罢手,那个妇人,怕是惦记着她的身份,和荆英一样无耻,打发这荆七来做说客了,想到这里,叶子仪原本心头的喜悦便散了,笑容也冷了几分。 “没什么,没什么,阿妩啊,你在公子府中可是过得不好么?那公子成对你可好?”荆七看了眼叶子仪头上的梅枝,身上的布衣,叹道。“唉!是叔无能,护不得你,你……” “我挺好的,叔不必记挂,阿妩今日的话重了些,七叔莫要怪我才是。”叶子仪见荆七老泪纵横地望着自个儿,有些不自在地道。“叔有事就说吧,阿妩若能相帮,必不推辞。” “没有没有,阿妩啊,你是公子的姬妾,却整日里在外奔波,连华服香车都没有,叔是心疼你,为你不值啊!咱们荆家,从前也是显赫门楣,你也是娇娇贵女,这为妾也便罢了,可如此过活,七叔实在看着心酸。” 荆七说罢,拍了拍叶子仪的手,从怀内拿出个小布袋塞在她手中,抹了把眼泪哽咽道。“阿妩,你是咱荆氏的嫡脉正统,虽是入了公子府,平日里打赏花销也是有的,当年你走时也没带什么,现下叔的银钱带的不多,这些你拿着,等过些日子再出去办货,叔给你买些衣裳,好好打扮了服侍公子!” “七叔……”叶子仪没有想到荆七入夜前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怔在了那里,把刚刚准备好的说辞也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阿妩,过得不顺,不要忍着,叔在兴城有处小宅子,你若是愿意,叔接你出来,住到兴城去,有叔在,不会让你饿着冻着,咱再寻个踏实的人家嫁了,好好地过日子。”荆七满眼心疼地看着荆妩道。“你也不用怕,你那七婶不知道那地方,便是你不想嫁了,叔养着你!” 这样暖心的话,叶子仪许久都没听过了,她喉头微微发紧,眼也有些湿润,她知道,荆七的关心是出自真心的,是真的觉得她过得不好,作为她的长辈,想要庇护她,帮助她,这感觉,真好。 “七叔,我很好,真的很好,叔的好意,阿妩心领了,七叔你放心,阿妩不会让自己委屈的。”叶子仪抬袖沾了沾眼角的泪痕,拉着荆七的手道。“七叔,你不要担忧阿妩了,阿妩倒是担心七叔你,七婶那模样,不像是能容人的,那个小婶婶……” “不妨事,稳娘性子柔顺,又有孕在身,你那七婶不过是嘴上不饶人,不会把她如何的,你放心就是。”荆七说得轻松,叶子仪是一个字儿也不信,只看白天那胖妇的劲头儿,她已经能猜出稳娘的境遇了,那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都不一定呢。 “唉,七叔是堂堂丈夫,被七婶如此对待,真的好么?不是我说嘴,七婶再是不知好歹,也该顾及咱们荆氏的脸面吧?这样闹腾,把你这家主置于何地?”叶子仪见荆七垂着头不说话,叹了口气道。“这钱先放在我这里,叔要用,尽管来找我拿去,阿妩不会动用一分的。” “阿妩啊,你是不知,自打来了丰城,你七婶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七叔无能,做买卖只能勉强维系糊口,你婶子和英姑被叔拖累着,也不曾过上好日子,是七叔亏欠了她了,唉,她愿打愿骂,且随了她吧,夫妻和顺才好度日啊。” 荆七这话听得叶子仪直皱眉,她摇了摇头道。“七叔,女子以和顺为贤,以持家为责,咱们是寻常人家,虽不以恭谨知礼为重,可也不能颠倒阴阳,主次不分吧?叔难道要一味忍让,使那婶子做大,荆氏绝后么?” “阿妩,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那可是你七婶!罢了罢了,我只是来看看你,夜深了,快快回府吧,叔也要赶回去了。”荆七哪里听叶子仪的劝?很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看着他那佝偻的背影没入黑暗的巷道中,叶子仪深深叹息了声,爬上了马车。 见叶子仪挑帘进来,勇把她打量了一番道。“还和顺为贤,持家为责呢,你又有几分恭谨知礼?” “我哪里不好了?我这叫真性情,真性情你懂不懂?嘁,不就是打个比方么,你还比对上我了。”叶子仪白了勇一眼,往车板上一坐,叹道。“唉,七叔这么过活可不行啊,啧,那恶妇,怎么也得惩治惩治!” “你都自顾不暇了,还管起人家的家事来了?”勇嗤笑了声,摇了摇头道。“那对母女刻毒得很,你小心惹火上身。” “总有办法的。”叶子仪微眯了眯眼,冷笑道。“那恶妇活得太自在了,我怎么能不管管?” “你还真是记仇。”勇夹了她一眼,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月光下,马车隆隆地驶过黑暗的巷道,向着那挂着一对风灯的后门缓缓而去。 …… 浮霞渡云,晓日初升,安静的公子府后门处,两个人影如同游鱼一般溜到门前,开了后门拔腿便跑。 “怎么样?管事没追上来吧?”叶子仪没跑两步就跑不动了,看了眼安安静静的门口,拍着胸口顺了顺气,拽着勇的衣袖喘着气道。“要不咱们搬到钟老叔那去得了,我的天,这老大爷,比唐僧还啰嗦。” “唐僧?是什么人?”勇挑眉,见她跑得发髻都乱了,他忍不住伸手去扶那跑得歪斜了的木簪道。“你可真是毛躁。” 叶子仪头一抬,看向勇伸到自个儿头顶的胳膊,却不想这一动,勇下意识地捏紧了那木簪,一错手,叶子仪那柔黑的发便披散了下来。 “呀!”叶子仪一摸脑袋,瞪着愣住的勇扁嘴道。“勇哥你干嘛呀,快给我簪上,我这好不容易让人给弄好的,你……” “阿妩!” 叶子仪正郁闷着,巷口忽然一声尖利的怒吼,吓得她猛地一哆嗦,回头一看,叫喊的不是别人,正是荆英。 荆英一身艳红的锦缎夹袄,红色的长裙,披了件土黄的披风,这身打扮叉着腰站在巷子口,如同个风火轮相似,她像是气得不轻,见叶子仪站着不动,咬着牙冲着叶子仪大跨步走了过来,看得叶子仪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直到荆英到了面前,叶子仪也没幌过神儿来,这位的形象,简直跟个唱大戏的差不多了,那脸上的*,眼看都要箍得掉渣儿了,还好现在是白天,这要是晚上,得多瘆人啊。 第八十九章 谣言起 “你是聋了还是哑了?怎么不出个声!”荆英满面怒容地瞪着三角眼,就要去掐叶子仪的胳膊,勇在一旁提剑一挡,生生地磕在了她手背上,荆英吃痛缩回了手,偷眼打量了勇一番,撇嘴对叶子仪怒道。“阿妩,你这家奴怎的如此无礼?你给我处置了他!快快处置了他!” “阿英姐姐,这是我的义兄,阿姐还是客气些的好。”叶子仪脸一冷,一双黑亮的眸子带着寒意,荆英见了,倒吸了口气,捂着手下意识地佝偻下脊背,偷瞄着叶子仪,一脸的惊疑不定。 “我又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就算是你义兄,也不过是个外人,阿妩你给我撂什么脸子?”喃喃地说到这里,荆英见叶子仪垂眸,似是有些愧意,她不禁抬起头来,声音又高了两度道。“阿妩,我跟你说,你可是姓荆的,我是你阿姐,你可不能让外人欺我!” “阿英姐姐,我义兄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把他当兄长一般敬着,二位都是我的至亲,当好好相处才是。”叶子仪说罢,略略屈身道。“不知阿姐今日来所为何事?” “何事?”荆英三角眼转了转,猛然一拍大腿瞪着叶子仪叫道。“哎呀!我险些忘了!我说阿妩,我问你,为何都过了三日,还是没有消息?你怎么办的事?怎么不让公子府的彩车来接我进府?害我白白等了这些时日!我不管,今日你怎么都要把我接进公子府去!哼!再若推脱,有你好看!” “原来是这件事。”叶子仪垂着眼,小手绞着广袖,很是为难地道。“不瞒阿姐,我是去求过管事,管事说公子不在府中,姬妾如非贵人所赐,不能进府的。” “那你跟他说我是你阿姐啊,我陪你住些时日也不许?”荆英皱着眉头斜睨着叶子仪,气得直跺脚。 “不成啊,阿姐,我不过是个姬妾,哪里能允我接亲族相伴?况且我人微言轻,又没有金银可送,管事他……已是不悦了。”叶子仪小嘴儿一抿,头更低了些,期期艾艾地道。“阿姐,你莫要生气,我、我再去求一求。” “金银?”荆英交了交唇,想了好一会儿,瞄着叶子仪道。“他要多少银子?” “这……前些时候听人说,管事曾为公子进一美人,那美人使了一百金,管事使计,得了公子欢心,很是宠爱过一阵,现下……那美人却是在梁国给送了人了。”叶子仪说罢,手一捂小嘴儿,慌张地拉过荆英的衣袖道。“阿英姐姐,你可莫学那美姬啊,便是进了府,也只是得公子一时宠爱罢了,若然被公子赐了旁人,便白费了那金子了!” 荆英一张脸直皱得五官都要聚到一块儿了,挣扎了半天才咬牙道。“他、他真的一百金能让我入府得宠?” “话是这样说,可阿妩以为,公子喜怒难测,只怕使了金子,也未必能如阿姐心愿。”叶子仪看了眼还在挣扎的荆英道。“依我拙见,阿姐还是不要冒此风险了。” “哼!你懂什么!”荆英眼白一翻,从牙缝里挤出句。“好!我去凑!你给我听着,若是不成,我、我定不饶你!” “既然阿姐如此说了,若是有金,阿妩便是跪地哭求到失声,也要带阿姐入府!”叶子仪用力地点了点头,很是诚恳地道。“恨只恨妹妹身无长物,不得给阿姐助力,要不……待得公子同来,我再去求求公子?” “你真是糊涂!你去求公子,公子可会多看你一眼么!真真是蠢笨如猪!若你不是荆家女儿,公子怎么会让你入府?”说到这里,荆英气不打一处来,一张脸直抖得粉渣扑扑直掉。“当年要不是你,何必我今日在此费心?哼!你真是与你那短命的娘相类,真不中用!” “请阿姐息怒。”叶子仪一屈身,长长的黑发滑落,遮住了她大半面容,隔着那黑缎般的长发,只听得到她颤抖的声音在乌发后瑟瑟发抖。 “一百金,你可知道……”荆英紧紧地攥着双手,额上的青筋都几乎爆了出来,说到一半,她硬生生地把后面的话给吞了回去,怒瞪着叶子仪道。“你说的,真的是实言?” “阿姐若是不信,尽可去府中打听,阿妩绝不敢诓骗阿姐。”叶子仪抬起头来,一脸的真诚,荆英黑着脸看了她半天,重重一哼,一甩袖转身离去。 看着荆英消失在巷口,叶子仪直起身来,脸上的表情冰冷之极,她黑亮的眼盯紧了那处弯角,唇几乎抿成了一线。 “阿妩,我替你教训了她吧。”勇说着话,提步便要去追荆英。 “不用。”叶子仪拉住勇的衣袖,冷笑道。“我有法子,让她们生不如死。” 看着叶子仪那充满算计和自信的黑亮眼瞳,勇面色一缓,他晃了晃手中的木簪子,勾了勾唇角道。“过来,我帮你束发。” 叶子仪点点头,背向着高她一头多的勇站定,低声道。“勇哥,我是不是越来越狠毒了?” “阿妩,你只是为着你母亲罢了,便是做了什么,也算不得狠毒。”勇以手为梳,慢慢梳理着叶子仪的长发,感受着她微凉的发穿过指缝,他有一瞬的怔忡,手下顿了顿,转而利落地将那乌发盘起,扯了扯嘴角道。“走吧。” 叶子仪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出了巷道。 “天启言,成为王,齐之君,得天下!天启言,成为王,齐之君,得天下……” 晨光下的丰城主街上,几个孩童高唱着歌谣追逐玩耍,几乎撞到了叶子仪身上,叶子仪拉住一个跑在后边的小男童,一脸微笑地蹲得与他平齐,很是温和地开口。 “小童子,你们唱的是什么?怎么从未听过?” “你……”那小童缩着脖子看了看叶子仪,见她容貌和善秀美,眨了眨眼道。“你这人好生奇怪,竟是不知这‘天石歌’么?” “我刚刚入城的,还不曾听过,可有什么说道?”叶子仪说着,从怀内摸出钱袋来,取出两个制钱在那孩子面前晃了晃,温和一笑道。“小童儿,你若好好地说与我听,这钱便与你买糖糕吃。” 那孩子也就五六岁的模样,正是贪嘴的时候,见了叶子仪手中的钱币,双眼一亮,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道。“你不诓我?” “你细细说了,我自是言而有信。”叶子仪很是郑重地点点头。 “这是个行商教我们的,说是都城那都传遍了,上天有谕,我们成公子,要做大王了,待得成公子做了大王,大齐便要兴盛了。”那小童说完,见叶子仪发怔,眼珠子转了转,瞄了一旁的勇一眼,伸手一把抓过她手中的制钱,兔子似地窜了出去。 勇没有理会那孩子,上前扶起还在发愣的叶子仪轻声唤她道。“阿妩,阿妩?” 叶子仪脸色有些泛白,她小手微微抖着,揪紧了襟口喃喃地道。“果然有谣言了,得想法子,不能再等了,得赶快,得赶快去安排!” “阿妩,你要安排什么?”勇话未说完,叶子仪已是有些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他赶忙追上她,抓着她的胳膊急道。“你这样子,要去哪里?” “去钟老叔那,快,咱们去钟老叔那找褚原!”叶子仪似是回了神,急急地拉过勇的手,眼中是深深的忧虑。“他们放出这样的流言,阿成的麻烦大了!” “你是说,这是齐后放出的流言?”勇神色一凛,脸色也是一变,这流言是从商旅口中散出来的,出自何人之口暂且不说,单单是从都城传来这一点,已是不同寻常了。 “一定是向氏造的谣!他们早就谋算着要取阿成的性命,这一次,怕是蓄谋已久了,我们得跟上他们的脚步,赶紧化解这流言,不说了,快走快走!”叶子仪已是有些慌了,强自镇定着压下心中的不安,拔脚快步向着城西便赶。 勇紧跟在她身后,见她脸色发白,捂着胸口越走越慢,索性一把抱起她,大步向着西城的庄子走去。 叶子仪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痛,喘不过气来,她紧紧偎在勇怀中,直是缓了好一会儿才有所好转,眼看着要到宅院门口,叶子仪挣扎着下了地,扶着墙面调整了呼吸心绪,这才上前叩响了大门。 “女郎怎的如此模样?可是出了什么事?”钟老叔一开门便被叶子仪那没有血色的小脸儿吓住了,忙上前扶住她进了院子。 “不妨事,老叔,褚原他们可在么?”叶子仪看了眼空荡荡的院落,有些焦急地加快了步子,催促钟老叔道。“老叔且去寻他们来吧,我到厅中等着。” “莫急莫急,他们都在后园,女郎且等等,我去寻了他们来见。”钟老叔见叶子仪神色急切,忙转身小跑着去了后园寻人。 上前扶住脚步有些虚浮的叶子仪,勇安慰她道。“阿妩,你也不必太急,如今流言四起,不是你一人之力能平息的。” “我知道,可还是有法子的,只要快,只要快一点,有法子的。”叶子仪摇了摇头,小手在袖内收紧,向着厅堂的方向行去。 第九十章 荆英入府(上) 进了前厅,叶子仪在首位的榻几后坐定,她扶着几面盯着门口,那一双黑亮晶莹的眼精光闪动,只是看着看着,她那本就有些不稳定的呼吸渐渐变得急重,苍白的脸上也现出了两抹不正常的潮红。 “阿妩,阿妩?”勇拍了拍叶子仪的背,见她眸色还算清明,有些担忧地道。“阿妩,你身子不好,不可思虑过度。” “没事,我知道的,只不过,总得想得细些才能更加的万无一失,这件事要做好,实是不易。既然有了这样的流言,那就说明阿成的布置有了漏洞,不管他做了什么,已经无法阻止这流言在天下间传散了,我要做的,是让这流言止步,掉转向太子。”叶子仪说罢,抬头对勇道。“哥,帮我取纸笔来。” 叶子仪吩咐罢了勇,皙白的手指在黑漆的几面上划动起来,她那描画过的英眉越皱越深,看得勇不由叹了口气,起身去寻纸笔。 等到勇把纸笔取了来,叶子仪的手指已经划得有些红肿了,匆匆洒了些清水在石砚里,叶子仪胡乱磨了两下,便铺展开绢纸描画起来,开始描了几张都不合意,她随手扯了便丢在一边,不一会儿功夫,已是废了五六张纸了。 看着叶子仪笔下不停,勇在一旁叹息了几声,坐在她身旁逐一整理起被她丢在一旁的纸张,眼中满是忧虑。 时候不大,厅堂外涌进十多个人来,拐着腿的褚原见叶子仪趴在几上不住地描画,也不敢打扰,只带着众人躬身肃立在门口,等着叶子仪吩咐。 这一等,等得便有些久了,众人直是站了近一个时辰,叶子仪才勾画下最后一笔,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来,抬头见厅里站了这么多人,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直等到褚原带着众人见了礼,这才回过神来。 眼见着几日来好吃好喝地,这十多个汉子脸上都有了血色,叶子仪微微一笑,对褚原道。“褚大哥,诸位,今日寻来诸位是有件要事要交代诸位去办,不瞒诸位,这一件事,关乎机密,若有人透出半点风声,我连同在座的诸位,都会性命不保!” 环视着众人的表情,叶子仪肃着脸,沉声道。“诸君中有哪个惜命的,现在尽可离去!若今日甘心随我赴汤蹈火的,今后不可退缩半步!若有背主不忠者,必会身首异处,祸连家人!诸位且想一想,若不愿的,便出门去,该怎么过活便还怎么过活,若情愿的,请到小厅入座。” 十几个汉子面面相觑,只有褚原想也没想便向小厅走去,阿四紧跟着褚原,扶着他进了小厅,余下的人中,不多时又走出两个汉子,陆陆续续地走进小厅八个人。 叶子仪很是满意这结果,眼神又一一在余下的五人脸上扫过,见这几人眼神闪烁,她也不强求,只对剩下纠结着不动的人沉声开口。 “诸位且下去罢,需得记着,今日我说过的话,回去不可说与任何人知晓,若有违令者,立时逐出城去,不得回还!还有,烦各位回去告知众位乡亲,庄中的事,不可打听,不可外传,更不可与外人闲话,若我听到漏了半点消息,那个走漏风声之人,就莫要怪我无情了!” “是。”见叶子仪威仪尽显,小厅内的五个汉子神色都是一凛,知道她不是说笑,都躬身郑重应了,退了出去。 望着那空荡荡的厅堂,叶子仪摇了摇头,整理了写好的绢纸,起身奔小厅而去。 …… 夕阳满天,暗红色的彩霞在天际铺展开来,如同炫丽的织锦,美得让人陶醉。 叶子仪坐在租来的牛车上,只觉得头脑发胀,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起来,望了眼车窗外的风景,她实在提不起精神来欣赏,靠着车壁直是昏昏欲睡。 “天启言,成为王,齐之君,得天下!天启言,成为王,齐之君,得天下……” 听着街道上传来的阵阵童音,叶子仪眉头皱了皱,强撑着睁眼道。“真烦。” “是你心烦。”勇话音未落,就被叶子仪鼻下的一块污渍吸引了注意,他仔细一看,不由咬牙道。“阿妩,你流血了!” “什么?”经勇这么一说,叶子仪才觉出鼻子下有些凉意,那凉意夹着血腥味儿,闻起来有股淡淡的铁锈味道。 抬手抹了把鼻子,看着手掌上那鲜红的血痕,叶子仪呆了半天,抬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勇道。“我流鼻血了。” “还用你说!”勇很是生气地轻轻打下叶子仪还举着的手,从怀内拿出一块布巾擦去她鼻下的血痕道。“跟你说不要忧思过度,你就是不听,就你这样的身子骨,还想帮谁?” “不过是流点鼻血罢了,哥你吼我做什么?”叶子仪扁了扁小嘴儿,抓过衣袖擦了擦手上的血迹道。“我也不想啊。” “你不想,你不想就该跟我回山上去!在这里瞎折腾什么?你要真出了事,阿福怎么办?我又怎么回去向屈公交代?”勇说罢,气哼哼地坐回原处,把那布巾塞入怀中,扭过头去抱着剑生闷气,看也不看叶子仪。 说到阿福,叶子仪心中一痛,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孩子了,也不知道阿福是胖了,是瘦了,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学会走路,她的阿福啊,她亏欠太多太多了。 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叶子仪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霞彩漫天的天空,低声道。“我是放不下,放不下那孩子,也放不下阿成,勇哥,若是我真的撑不住了,你帮我照顾阿福好不好?如果,阿成躲不过这一回,我怕我也会熬不过去,勇哥,你……” 叶子仪话未说完,勇猛地起身,一把揪住她的衣襟,看着她无神的眼睛恨声道。“你再说,信不信我立马便去齐都杀了他?” “……”叶子仪呆住,她不解地望着勇喃喃地道。“我,我不说了。” “哼!”勇把叶子仪重重一推,气哼哼地坐回角落,用力把铜剑往车板上一剁,“叭”地一声,立时把那厚实的车板捅了个大洞。 前边车夫听到动静,吓了一跳,赶紧勒停了车,正回头,就见身后一片金叶子递了过来,直闪得他眼险些花了。 “这是赔车的钱,走快些。”叶子仪实在懒得跟那车夫废话,见那车夫连连称是,又驶动了牛车,叶子仪也不再理会,靠回车壁上看了还在生气的勇一眼,伸脚踢了踢他鞋底,一脸无助的可怜样道。“勇哥,你别生气了。” “哼!”勇瞥了叶子仪一眼,撇着嘴气呼呼地不说话。 “好了,勇哥,你别生气了嘛,回去,我做麻花给你吃啊,蜂蜜小麻花。”叶子仪很是可爱地眨了眨眼,见勇嘴角有了缓和,她弯了弯唇,疲惫地闭上了眼。 牛车碌碌地驶过大街,走过公子府正门,才要拐进巷道,大道对面忽然冲出两个人来,大呼小叫着拦住了牛车。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哎哎哎,别弄坏了我的车!”眼看着那黄衣女子扒上了车辕,那车夫不干了,才一开口,就被随后而来的胖妇一瞪,吓得他再不敢说了,拉停了牛车。 “母亲!是阿妩!阿妩在这里!”扒着车辕的荆英一脸喜色,冻得有些发紫的嘴唇衬着她那抹着厚粉的脸,看起来分外的别扭。 那胖妇呼哧呼哧地吐着白气到了牛车边,见叶子仪靠在车上不动,她一叉腰吼道。“荆妩!你怎的不出来见礼!” “婶子见谅,阿妩病着,实在行不得礼,待改日,必到婶子家赔不是去,婶子便让我这一回吧。”叶子仪实在是没精神应对这对母女,索性微微屈了屈身,病怏怏地垂下眸子。 “啧!你还真是个没福的,同你那短命的娘一样!也罢,今日我们来是为着阿英进公子府的事,我且问你,你说一百两金阿英便可进府,可是真有把握?莫要害了我们!”胖妇挤在车厢口,绷着脸瞪着叶子仪,肥胖的脸上,已是有了憔悴的模样。 “婶子,我已同阿英姐姐说过了,这金花出去,是进公子府的门,能不能得宠,管事也不敢打包票的,你们不要拿这事较真儿了,婶子,你给阿英姐姐好好找个人家嫁了吧,公子后院女姬颇多,我怕……”叶子仪一脸的纠结,苍白的脸上满是忧虑。 “这个不必你来操心!我的女儿,可是荆氏的正宗嫡脉,公子自然会看重的,我可告诉了你,待阿英进了府,你得向公子说明,你不是荆氏的嫡脉,是阿英的婢女,听见没有?”那胖妇一脸鄙视地睨着叶子仪道。“阿英得了富贵,自然有你的好处,你可记住了?” “这……若是公子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叶子仪担忧地捂住胸口,咬了咬没有血色的唇道。“公子他,最恨有人诓骗于他。” “你不会说是你起了贪念?冒名顶替的?还用我来教你不成?”胖妇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恨声道。“凭你一个孤女,若非有这个名头,公子怎么会看你一眼,这件事若办不成,我叫你七叔再不认你!听见没有?” 第九十一章 荆英入府(下) “婶子息怒,阿妩照办就是。”叶子仪一脸的惊吓,忙低头应声。 “嗯,算你还晓事,金子过几日送来,你先在管事那里打点打点,莫要坏了你阿姐的好事!”胖妇瞥了叶子仪一眼,重重地哼了声,转身离去,那边荆英这才有机会凑了上来。 “阿妩,你可要记着母亲的话啊,莫要坏了我的大事。”荆英打量了叶子仪一眼,撇着嘴嘀咕道。“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真是活该贱命!” 冷冷地看着荆英母女离去,叶子仪对车夫道。“走吧。” 牛车缓缓而动,慢慢转进巷道内,那边荆英母女看着叶子仪的牛车进了巷道,好一会儿才满脸不甘的离去。 一大清早,阴云就笼罩了丰城的天空,眼看便似要下起雨来,西城的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少了许多,街上的人们都怕晚了淋了雨,脚步分外地匆忙。 打扮一新的荆英坐在木屋中,抻着脖子不停地向外张望,一脸的焦急神色。 这是一个极小的院落,在靠近城西贫民处的角落里,荆家原本的院子被荆英闹着卖了,如今荆氏一家就挤在这五间木屋的小院儿里,连奴仆都只剩下了一男一女。 “姓荆的,你还不出去做营生!是想赖在老娘这儿白吃白喝么?哦,我知道了,你是还想着那个骚狐狸是不是?你个老不休!没用的东西!”一大早,外头胖妇的尖喝声便传来,听得荆英眉头一皱,今天可是她大喜的日子,她这母亲,怎的这样没有眼色? “你卖了货物便罢了,你、你怎能卖了稳娘?她还怀着孩子!是我荆氏的后人啊!”荆七痛心又无奈的声音响起,听得荆英脸色更加地不好了。 “怎么,还心疼?我告诉你荆奉哲,等阿英把荆妩赶出门,成了公子夫人,你便给老娘滚出家去!你个老糊涂!若不是你……” “好了!吵什么!”荆英怒气冲冲地一脚踹开房门,叉腰指着院中争吵的父母道。“今日是我出阁的日子,一大早的,你们是想触我霉头是不是?我告诉了你们!再不知好歹,我一个也不管你们!到时候全都赶了出去!” “你!”荆七看着竖眉瞪眼的女儿,又看了眼旁边横眉立目的妻子,咬了咬牙,抖手指着两人哀声道。“好啊,你们,你们真是好啊!如今败光了家业,还要贪阿妩的富贵!真是!真是好不要脸!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哼!当初若不是你让那荆妩见了公子,我早是公子夫人了,何必与你们受这等窝囊罪?阿妩白白享受了这些年富贵,早该还我,我还未曾跟她算利息哩!!”荆英说着,一眯眼道。“你这老匹夫!再若胡言坏我好事,有你好果子吃!” “哼!还不快滚!没得给阿英添晦气!你若赚不得银钱,便别回来了!饿死在外头最好!”胖妇瞪着三角儿眼,重重一哼,撇着嘴转头迎向荆英,笑吟吟地道。“阿英啊,今日是你的好日子,莫气,莫气啊,快进去候着吧。” “你们怎么这么不晓事?大喜的日子还惹我生这闲气!真是晦气!”荆英狠狠地瞪了眼父亲,由那胖妇哄着进了屋。 随着那对母女进屋,一下子院子里便安静了下来,荆七看着身上的破衣,空荡荡破旧的小院儿,又看了看那两个因体弱卖不掉,缩在木屋里发抖的家奴,一时间悲从中来,他拍着大腿哀声道。“冤孽!冤孽啊!” “哭丧呢你!滚!快滚!”胖妇猛地打开房门,叉腰站在门口,手中的破陶碗狠狠地砸在荆七脚旁,荆七给骇了一跳,忙忙地躲到一边,缩着脖子偷望着她,见荆七这副样子,那胖妇更是生气,抄起墙边的扫帚骂道。“不中用的老东西!还敢赖着不走?讨打!” 荆七见了那扫帚,双腿直抖,那胖妇刚走下石阶,荆七便一脸惊惧地退了两步,抱着脑袋跑出了大门。 赶走了荆七,母女二人直等到近辰时,才盼来了来接荆英的牛车。 听说公子府的车来了,荆英喜得提着裙子便冲出了大门,却是不想,来的只是辆普通的车子,既没有公子府的标志,也没有彩缎装饰,全然没半分气派模样,不像是来接亲的,倒是像运送奴婢的样子。 牛车在院门口停着,那车夫也不下车,夹了荆英母女一眼,扬着下巴懒洋洋地叫道。“哪个是荆氏女?” “这便是,这便是荆氏嫡女。”胖妇见荆英不应声满脸的不高兴,赶紧上前,谄媚地笑着答了话。 “嗯。”车夫哼了一声,不耐烦地道。“愣着作什么?上来吧!” 荆英正生着气,闻言脸色更黑了,她刚要发作,就觉着身后母亲捅了她一下,回头见母亲跟她使眼色,荆英这才不情不愿地上了车。 牛车慢悠悠地驶过街道,进公子府已是近晌午时候,荆英饿得难受,还没看一眼这府中的模样,却是给叫到了管事处训话。 跪在地上见了礼,荆英大气儿也不敢喘地伏在地上,只等着那高坐着饮茶的管事开口。 “你既是来了,便得知晓这府中的规矩,荆氏,从今日起,你便住在兰院,若是无事,不要出门走动,待公子回来,我自会安排你与公子相见。”管事说罢,放下茶碗高声道。“阿期!阿一!” 随着这声叫唤,外头低着头走进来两个五大三粗的婢女,这两个,那身形个顶个儿有荆英两个大小,直是如同两个大汉一般。 管事指着伏在地上的荆英,对两女道。“这是荆姬,你们且好生伺候,不可让她在府中乱闯,荆姬今后起居,便由你们照应吧。” 两女应是,荆英也谢过了管事,回头见着两女,立时呆住了。 富贵人家的婢女,荆英也是见识过的,可这副尊容,这种体格的却是从没见过,这哪里是伺候人的婢子?分明是杀猪的莽汉啊! 荆英脸上一白,赶紧向那管事叩头道。“大人,小女是荆氏嫡脉,原也是富贵人家出身,这两个婢子,实是太粗壮了些,求大人……” “嗯?”管事抬眼看了荆英一眼,冷笑道。“荆氏早已没落了,小姑子莫不是要在公子府中摆排场么?” “不敢。”荆英吓得赶紧改口,急道。“大人说得是,是小女唐突了。” “嗯,下去吧。”管事懒懒地一挥手,算是把荆英打发了。 “是。”荆英不敢再多说话,起身弯着腰,跟着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婢子退了出去。 管事冷眼瞧着荆英离去,站起身来走到幕帐旁躬身道。“夫人,荆氏已安置妥当,不知夫人要如何处置?” “把她关在屋内,好生伺候着,不要短了她的吃喝,谁也不许同她说话,她要闹,打到她怕了为止,这女人,该得点儿教训,旁的也没什么了,等公子回来再行处置罢。”叶子仪漫步从幕帐后走出,向着管事一屈身道。“有劳仲叔了。” “夫人客气了。夫人既要远行,务必得带上家中护卫,若有万一,在下实是承担不起。”管事仲叔说罢,对着叶子仪又是一躬身。 叶子仪哪敢再受他的礼,忙侧身避过,屈身还礼道。“有劳仲叔担忧了,我会小心的。只不过,仲叔一定要记着,公子的‘荆姬’,是那个人,我,也不是夫人,是叶姬。” “是。在下这便吩咐下去,夫人,护卫之事……” “但凭仲叔做主。”叶子仪微微屈身一礼,大步走出房门,逃也似地离开了管事的小院儿。 …… 清亮的月色铺展在平静的水面上,黑夜中,四条小船缓缓划过水面,借着月光在一处黄苇稀疏的河岸前停了下来。 船头的风灯在寒风中摇摆不定,只能照亮一小片满是碎石的水岸,那四条船下了竹篙停稳,有人跳下船,在一块大石上系了缆绳,与此同时,最中间的两艘船上伸出两块木板,稳稳地搭上了河岸。 微光下,河岸边的矮树林中走出三个人影,当先的人个头稍矮,披着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根本看不清楚模样,待走到船边,那人对着小船点了点头,同行的人发话道。“走了。” 船上的人没有答话,不一会儿,有人押着三个头上套着黑布袋的瘦弱男子下了船,几人一路沉默着,直走入林中深处一个一人多高的方形黑色帐篷前停住。 披着斗篷的那人指了指其中一个蒙头的男子,长袖一挥,朝着那帐篷一指,随行的人会意,把那男子押了进去。 余下那两人,有人拿了药碗给两人灌下,待那两人软倒了,便被人拖了下去,丢进了旁边的小帐篷中。 “夫人,大哥他们应该到汾城了。”黑暗中,阿四压低的声音响起,披斗篷的人摘下兜帽,林中透来微弱的月光打在她脸上,赫然是叶子仪。 “褚大哥办事,我还是放心的,希望能赶在他入邺城前成事吧。”叶子仪低叹了声,对阿四道。“你们也累了,去歇息吧。” “还有两月,夫人不必忧心。” “嗯,我知道,你去吧。”叶子仪说罢,满眼疲惫地转身,看向那几乎溶入黑暗中的巨大帐篷。 第九十二章 倾力谋划 “是。”阿四一抱拳,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叶子仪,转身离去。 叶子仪抓紧了斗篷的襟口,望着那黑暗中的帐篷,喃喃地道。“阿成,你一定要平安,我一定会让你平安的。” 叶子仪正望得出神,那帐篷布帘一抖,钟老叔屈身走了出来,随着那布帘掀起,一点微弱的灯光自里头流泻而出,紧接着,断断续续的敲击声也传了出来。 “女郎,你还是回阳城吧,这里有我和阿四盯着,不会有事的,初春了,这里湿寒得很,你自幼身子便不好,在这林子里还是莫要久留了,身子要紧。”钟老叔到了叶子仪身边,与她一同看着这高大的帐篷,叹了口气道。“女郎真要冒如此风险?” “嗯,一时半刻想不出旁的法子了,只有这样才能助他脱困,有了这两块石头,阿成就不用担那‘君临天下’的谣言了,有公子汤和向氏做伴,齐后要造谣也要掂量掂量。”叶子仪把斗篷一紧,呵出了口白气道。“公子汤是先皇后的儿子,背后是王氏大族,她不敢动。” “公子汤一直被齐后排挤,不得入齐都朝见,如今却也是个机会,这一局,齐后怕是要失算了。”钟老叔点点头,对叶子仪道。“女郎选的这地方,真真是极妙的所在。” 叶子仪轻轻摇了摇头。“算是天意吧,十三年前,我还年幼时,曾随父亲来此处玩耍,也是无意中发觉了这块石头,这一回想到了它,却是没有想得这样深远,叔这一说,还真是如此。” “既是上天旨意,想必公子成不会有事,女郎也不必忧心了。” “但愿如此。叔,这些匠人,完事把他们都分散开来吧,送得远些,免生事端。”说到这里,叶子仪叹了口气道。“要在两月内完事,这三人真是要日夜不停了。” “送他们走?女郎太过仁善了,这些匠人都是买来的奴隶,要生要死都要听凭女郎发落,如今做这样的大事,怕是留下他们,只会是祸事,不如成事后料理了他们的好。”钟老叔说罢,看了眼放着另两个匠人的帐篷道。“女郎还是不要理这事了,我来处置便是。” “好歹是条性命,到了我手中,也算是缘份,若是他们不安份,再行处置不迟。”叶子仪捏了捏眉心,脸上已有了些倦意,对钟老叔一屈身道。“这里有劳老叔了,我去阳城安排。” “女郎放心去罢,这边一切有我,一会儿天也要亮了,女郎一夜未眠,可是要禁不住的。”钟老叔还了叶子仪一礼,与她一同向着河滩行去。 “只是一两日,不妨事的,倒是老叔,连累你受苦了。”叶子仪很是歉疚地看着钟老叔月光下朦胧的面庞,十分庆幸自己在丰城还有他能帮手。 “女郎这话说得重了,我受主人托孤,怎么能不尽心力?女郎虽是大了,到底还要人帮衬,我能助女郎一臂,实实是高兴得很呢,哪里有苦?”钟老叔憨实地笑着,叮嘱叶子仪道。“女郎没到过阳城,处处小心为好,待过两日,我让阿四过去助你。” “我知道的,叔且放心,我不会莽撞行事的。”叶子仪微微一笑,又回头看了眼那几乎看不清轮廓的帐篷,抿了抿唇。 “那便好,那便好。”钟老叔连连点头,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已是到了河滩边上。 河滩上,四个随行的侍卫早已等在船旁,看着叶子仪登上了小船,钟老叔也不多话,只嘱咐了那四个艄公几句,上前解了缆绳,看着四条船划入夜色中,这才又转回到矮树林内。 坐在船舱中看着钟老叔的身影消失在河岸,叶子仪理了理斗篷,转头向着船舱里的矮瘦青年道。“叶荣,都准备好了么?” “夫人放心,阳城的事都安排妥当了。”那叶荣跪坐在船舱内的矮几后,向着叶子仪一倾身,压低了声音道。“丰城的乞儿分作了两头,阳城这边的,已安排在了城外弃屋中,只等夫人吩咐。” “很好。”叶子仪压好了船舱的布帘,对叶荣道。“让他们明日先出一半人进城打探消息,另一半在城外待命。” “是。对了,夫人,小人来时听闻阳城引水灌田,去岁得了丰收,今冬遇大雪封城不曾卖出,城内粮价与他处相差许多,夫人若是有意,可以图之。”叶荣这话一出,叶子仪不由多看了他几眼,这叶荣倒也老实,端坐着笼袖垂眸,没有一点请功卖弄的意思。 “叶荣,你真的是阿四的堂弟?”叶子仪对这叶荣有些好奇,依着这人的才干,随着阿四他们逃难,真有点奇怪了。 “是。我与阿四,乃是闵中叶氏旁支,我家中世代攻书,不想出仕无望,又遇灾年,家中败落无依,这才与他们一同逃难出了弱城。”叶荣神情有些落寞,说罢,他深吸了口气道。“夫人,叶荣虽然只是一介书生,却也有用,愿为夫人驱策。” 黑亮的眼睛盯了叶荣一会儿,叶子点头道。“我知道了,只要你们好好跟着我,虽不至于大富大贵,可我能保证,今后可以给你们一方富贵。” 叶子仪说得很是轻松,那叶荣听了,似了松了口气,对着叶子仪一揖。 “多谢夫人。” “罢了,不说了,先养养神吧,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呢。”叶子仪说罢,双眼一闭,靠着舱壁打起盹来。 那边叶荣瞄了她一眼,也不再说话,窝在矮几后望着几下她的衣襟,好一会儿才闭上了眼。 明月西斜,万籁俱寂,宁静的夜,连风都静了下来,月色铺满的河面上,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分外清晰,水花被激起,拍打发散,那‘哗哗’的水声节奏分明地响在耳边,扰乱了思绪,却也让人心境宁和。 叶子仪靠在船内,根本无法入睡,她静静地听着那水声,慢慢地平复着心头的忧虑,樱唇却是始终抿成一线。 两艘小船急行了一柱香的时间,慢慢缓下了速度,在一处野渡停靠了下来。 叶子仪带着四个侍卫和叶荣上了岸,月光下,岸上林地中驶出一辆青篷马车,车旁跟着四个骑马的侍卫,叶子仪带着五人迎了上去,跟着那为首的侍卫打了招呼,爬上了马车。 小船远去,马车踏着月光驶入了树林间的小道,一路向着阳城方向而去。 坐在黑暗的车厢里,叶子仪蜷起了身子,下巴抵在手肘间,抿紧了双唇。 最近只要一闲下来,她脑子里一直都是公子成在邺城百口莫辩的画面,这种恐惧如影随行,不断折磨着她脆弱的神经,让她几乎快要发狂了。 扬手卷起车帘,感受着寒凉的夜风,看着外头飞驰而过的树影,叶子仪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直盼着月落日升,好能快些驱逐这眼中心底无尽的恐惧。 走着走着,忽然间,马车陡然慢了下来,紧接着,外头一个侍卫带马到了车旁,低声禀道。“夫人,前头有匹孤马挡在道中央,请容我等查看。” “马?是什么样的马?马上没有人吗?”叶子仪撩帘出了车厢,望向了前面一片漆黑的小道。 为了隐蔽,马车没有点灯,借着林地间微弱的月光看去,依着叶子仪的眼力,却是根本看不清前头的状况。 “在此处看不清切,看着倒像是一匹走失了的战马。”那侍卫正说着,前头查探的人己经打马回转了。 叶子仪眯着眼看着那人到了近前,蹲在车辕上望了眼那黑暗处道。“看清楚了么?怎么回事?” “禀夫人,前面马上有一人身负重伤,看样子,与人有过打斗。”查探的侍卫一拱手道。“请夫人定夺。” “战马……重伤?”叶子仪想了想,刚要再问,就听黑暗中一阵轻缓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仔细看去,昏暗的月光下,却是一匹高头大马漫步溜达了过来。 叶子仪盯着那匹马,看着它越来越近,直是瞪大了眼,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小小声地问那查探的侍卫道。“哎,它怎么过来的?” “这……想是方才查探回来,这畜牲便跟了来,夫人莫怕,不妨事的。”那侍卫说着,掉转马头奔着那马便去了。 不多时,那侍卫牵着那匹马回了车旁,叶子仪让人掌了灯,提着风灯凑到那马前看了又看,看着看着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急急地对着两旁的侍卫道。“快!把他搬到车里来!” 侍卫们也不多问,依言把马背上趴着的人扶下了马,抬进了车里,叶子仪指挥着他们把人放好,下车去把马身上的鞍袋搜了一遍,把能拿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丢上了车,顺手摘下了马鞍上的宝剑。 “快走,咱们得走快些,走前面的岔道,进林子里去!快点!”说罢,叶子仪急急地把剑递给身旁的侍卫道。“给这马来一下,让它跑起来!” “是。”侍卫得了吩咐,拔剑上前,对着马臀就给了那马一剑,马儿吃痛,‘咴咴’两声,扬蹄便跑,转眼间便没入夜色中没了踪影。 “好了,弄干净血迹,把灯灭了,快走!”叶子仪早跳上了车,钻进了车厢里,一声吩咐,马车便跑了起来,直奔着前方不远处的岔道而去。 第九十三章 思念如潮 拐过了弯,叶子仪便吩咐着赶车人进了林地,待众人藏好,远远的,小道上突然出现一条火龙,那火龙直是越来越近,随着凌乱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那持着火把的队伍转眼间便到了岔道口。 紧紧地盯着那在岔道口停下的人马,叶子仪的心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看着那队伍里分 出四五个持着火把的人骑马奔这边的岔道来了,她不由屏住了呼吸,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个人跑过。 “夫人,他们走远了。”车边的侍卫声音压得极低,在窗边问道。“咱们走不走?” “且再等等。”叶子仪望了眼重又变得黑暗的小道,又从车帘处望向岔道方向。 果然,不多时,那几匹马又举着火把转了回来,奔过了叶子仪几人藏身的树林,向着那条小道而去。 待那些骑士走过,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叶子仪让人探明了道路,在车后绑了些树枝清扫轮印,这才让车夫赶着马车回到了小道上,一行人向着阳城疾驰而去。 马车跑得飞快,飞奔了近一个时辰,直是见了城墙才减缓了速度,眼看着已近四更,几人在城外寻了一处民居歇了,只等城门开了再入城安顿。 吩咐了众人安歇,叶子仪让叶荣打了水来,在车内掌起了灯,这才仔细去看那车板上躺着的人。 灯光下,那锦衣墨发的青年身上血迹斑斑,棱角分明的脸上,白得近乎没有血色,他眉头深凝,一张薄唇紧紧地抿着,似乎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似的。 “你说你,好好儿的在梁国不待,跑到丰城又跑到阳城,到底是在折腾什么啊?我真是不知道该不该救你,啧!我现在一堆麻烦事儿,干嘛还为了你惹麻烦啊,真是的,轩哥,你最好别给我死了,要是死了我就亏大了,白费了这么多事……” 叶子仪拿布巾沾了水,边擦着轩脸上的血迹,边絮叨着,微微发抖的手不时触在轩微凉的面颊,她紧紧地握着那被染成血色的布巾,直是觉得手中冰冷的布巾比他的脸更温暖几分,眼中的担忧不觉又重了些。 解下轩身上的玉带,叶子仪只觉得手抖得厉害,她闭了闭眼,往旁边一挪,伸脚捅了捅靠着车壁打盹儿的叶荣,对着他努了努嘴道。“把他的衣裳脱下来。” “啊?”叶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望了叶子仪好一会儿,这才爬到轩身侧,两手搁在轩衣裳的系带上,傻傻地看着叶子仪,愣了半天才道。“夫人、夫人不回避吗?” “我回避你给他治伤啊?真是,快着点儿,我力气太小弄不动他,这身衣裳绞了也怪可惜的,你给他脱了吧。”叶子仪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叶荣直是眉头直跳,憋了好半天,才从牙缝儿里挤出了个‘好’字。 马车内地方窄小,叶荣被叶子仪盯着,额头直是冒了一层冷汗,手下的动作也有些僵硬,他不时瞄着叶子仪,那鬼鬼祟祟的样子,看得叶子仪一阵气闷。 “你快点儿成吗?小荣啊,把衣服扒开就好了,不用那么小心。”叶子仪实在看不下去了,这画面,真真的辣眼睛,怎么看都像是小受在偷袭昏迷的攻,这现场版本来应该美好的画面,让叶荣那表情给弄得像是她逼良为那啥似的,整得她比叶荣更尴尬。 “夫人,这……我、我不曾给男子……”叶荣一张脸几乎要皱成了包子,他解着手下的绦带,一脸为难地看着叶子仪,好似个委屈的小媳妇。 “小荣啊,你能不能快点?一会儿天都要亮了。”叶子仪忽然觉得自己很无力,撇了眼叶荣,就要上前自己动手。 “不、不必夫人动手,我、我自己来。”叶荣见叶子仪不高兴了,赶忙摆手。 “你行不行啊?”叶子仪很无奈,刚要再说,忽然车帘一动,外头一个侍卫探进了头来。 叶子仪扭头看了那一脸呆滞的侍卫一眼,眨了眨眼道。“有事儿吗?” 那侍卫愣了一会儿,一脸尴尬地摇着头道。“无、无,夫人,无事,无事……” “哦。”叶子仪看着他,侍卫也看着叶子仪,两人对看了好一会儿,弄得叶子仪直觉得莫名其妙,又看了一会儿,见他在那儿伸着脑袋不动,她不由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儿?” 那侍卫挠了挠后脑勺儿,看了看叶荣,又看看躺在车上昏迷不醒的轩,又看向叶子仪,试探地道。“夫人,那个,这个,夜也深了,那个,你看,夫人……先去歇息?我、我来给这位疗伤,如何?” “哦,好。那就烦劳你了。”叶子仪点点头立马同意了,她确实有些疲惫,也不想跟叶荣耗了,见有人愿意接手,立时转身就下了马车。 见那边侍卫急急爬上马车,叶子仪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这丫的不是听了刚才她和叶荣的对话,不放心才上车的吧?啧,倒真是个忠心的,也罢,倒是给她省了事了。 二月的天空,星朗云稀,明月高悬,叶子仪从车内出来,深吸了口带着寒意的空气,不由抬头去看那一片深蓝的天空。 星光熠熠,点点棋布,蓝丝绒一般的夜空中,那一颗颗繁星光闪耀动,分外美丽,寻到那七颗熟悉的明星,叶子仪唇角微扬,坐在一旁的草垛上,拄着下巴望着那星星发起呆来。 快一个月没有见过公子成了,她努力让自己忙着,却还是想他,邺城虽然离阳城只有几日的路程,可她还不能去看他,她得做好手头的事,她得为他谋划出力,也许,除了她,不会有人为他这么做了,所以,她怎么能不尽力? 回过头来想一想,这两个月的时光,兜兜转转过得还真是精彩。 开始想着逃时,她想着法子在宴席上出风头,为的,是让越人知道她平安,能助她逃离,后来留在他身边,她又不得不出风头,为了摆脱麻烦,能与他长相厮守,现如今,她为了他,竟然在做这等杀头的大事,呵,这样的转变,还真是有趣。 放在两个月前,她真不敢想像自己会如此拼命地守护他,那个时候躲还躲不及他呢,命运,还真是会跟人开玩笑啊……长长地呼出口白气,叶子仪不由感慨起来。 “陇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相思无绝尽,相逢待何时?长怨相思苦,还待梦佳期。梦佳期,佳期远,何以慰相思?愁以对月眠……”叶子仪喃喃地念着,眼中慢慢浮上一层雾光。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叶子仪疲惫沙哑的嗓音,唱得这首《樛木》全然没有了喜意,那落寞的歌声若有若无地在夜风中飘荡,直让听闻的人心头发堵。 “夫人为何如此伤悲?”叶荣揭起一角车帘,看着草垛上望着星空流泪的叶子仪,眼神很是复杂。 “唉,想是思念公子了吧。哎,你怎的还看?快过来帮把手。”那侍卫正在轩身上找着伤口,扯着那脱了一半儿的亵衣,直是皱眉。 “是,是。”叶荣回身去扶昏迷的轩,问那侍卫道。“公子之姬,都如此多智么?” “呵,你以为,世间女子都能如这位夫人一般么?莫要打听了,快些给这人敷了伤药,歇息片刻才是正经。”那侍卫也懒得与叶荣闲话,把止血的药倒在轩背上的伤口上,匆匆包扎了了事。 叶荣帮那侍卫料理好了轩,待那侍卫走了,又从车内探出头去,见叶子仪还坐在草垛上哼着不成调的歌,他稍稍犹豫了下,爬下了马车,走到了叶子仪身侧。 “那人的伤都处理好了?”叶子仪也不去看叶荣,依旧望着夜空。 “是,夫人还不歇息么?”叶荣顺着叶子仪的目光望去,却只见到满天星斗,并没见到什么特别,不由好奇地道。“夫人在看什么?” “没什么,寅时了,一会儿天就亮了,睡不睡也不打紧,对了,这里不好寻衣裳,明日你先进城,置两套车里那人能穿的布衣回来。他穿成那样,进城实是不便,安全起见,还是着布衣好些。”叶子仪说着,起身拍了拍身后的草屑,往那泥草房走去。 “是。”叶荣拱手躬身地应了,直是看着叶子仪进了草房,这才走到侍卫们休息的房侧,搬了些干草铺在地上,躺了上去。 夜风寒冷,打在身上直冻得人冷得打颤,叶荣往墙角缩了缩,却是身上衣裳太过单薄,根本禁不起这夜风侵袭。 正辗转反侧时,叶荣突然觉得身上一暖,睁眼看去,就见月光下,身上一张旧薄被刚好盖到他脖颈,再一看,那边叶子仪正拿着什么东西,向着马车走去。 紧了紧那薄被,叶荣只觉得身上心里都有股暖意升腾,他深吸了口气,蜷作一团闭上了眼,一直紧绷着的唇角缓缓放松了开来,不多时便打起呼来。 拿着披风上了马车,叶子仪把披风给轩盖在身上,看着他紧闭的双眼,不由有些发愁。 第九十四章 陈之乱 这一回入阳城,本来就是秘密行事,如今遇见了轩,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给人追杀就给救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带着他在阳城招摇?太危险了,可是,也不能放着他不管吧?这家伙的情况,也不是太乐观啊。 叶子仪叹了口气,靠在车壁上眯起眼来,阳城到底发生了什么,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一个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旋,她两眼望着车顶,思来想去,直是一夜无眠。 二月河边看新柳,春鹂清吟绿梢头。 阳城二月,到郊外看河岸新柳,席地吟诗对酒,已是当地的一种习俗,正值二月柳新莺啼,阳城出入的车马也多了起来,从早到晚川流不息,算是一年中戒备最松懈的时候。 一大早的车流中,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随着车辆行人进了阳城,那车随着车流在城门穿行,并未引人注意,直直地行到了主街上。 此时正值观柳除晦的节令,城内大道两旁叫卖柳枝的小童在人群中来去,人声马嘶,一派热闹景象。 叶子仪坐在车里看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好一阵的头晕目眩,她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悄悄地吐出口长气来。 “唔……”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叶子仪放下捏着眉心的手,转身去看车板上躺着的轩,见他慢慢睁开了眼,她不由面上的神情松快了些。 “醒了?我们进阳城了。”叶子仪说罢,转过身子面对着轩盘坐着拄起了腮帮,皱着小眉头道。“轩哥,你怎么受的伤?为何会来阳城?” 轩双眼无神地向着叶子仪的方向扫了一眼,声音沙哑地道。“水。” “哦。”叶子仪愣了愣,从车上的小橱内取了个陶瓶,倒了些清水在小陶碗里,上前扶起轩的头枕在膝上,给他喂到唇边。 轩就着叶子仪的手喝了,缓了缓精神,这才哑声道。“你怎么会在此处?” “是我先问的,轩哥,应该你先答吧?”叶子仪有点郁闷地抿抿小嘴儿,把水碗往旁边一放,扶着轩的脑袋躺回车板,重又爬回原处道。“哥你不是帮阿成在邺城布置么?怎么跑来了阳城?” “阿成?”轩略略一怔,闭了闭眼道。“原来你与他已经如此亲近了。” “先别说这个,先说说你吧,堂堂公子,怎么会成了这副模样?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叶子仪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个了,轩的身份非比寻常,如今被人追杀,可能是陈国人做的,也可能是有旁的原因,不弄清楚,她是不敢放他在身边的。 “呵,原来我与他的事你都知道。”轩顿了顿,有些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脸上露出个嘲讽的笑来。“要杀我的,是陈国公子尚,这一回,他想除了我,好承袭帝位。” “陈国之乱,已至于此了么?”叶子仪稍稍有点惊讶,她抱着双膝道。“你的侍卫呢?我救你时,怎么一个也不见?可是冲散了?” “一个都不见么?”轩沉默了会儿,喃喃道。“可惜了。” 眼见着轩眼角有些湿润,叶子仪一时也不好再问,便就转头看向窗外。 直是过了好一会儿,轩沙哑的声音传来。“阿叶。” “嗯?”叶子仪转回头,见轩挣扎着要起身,忙上去扶住他靠在了车壁上。 “阿叶,若是你方便,借我几个卫士。”车身一震,硌到了他背上的伤口,轩不由眉头一皱,脸色微白地道。“我得回陈国去。” “这……”这可让叶子仪为难了,从丰城出来,她只带了十个公子府的侍卫,可这十人里,已经有四人被她派了出去,剩下的她也有安排,一时还真抽不出人手来给轩,至于她私下的力量,叶子仪是不想再暴露人前了,尤其是掺和到这种皇室争权的事情里。 见叶子仪面露难色,轩叹了口气。“罢了,能得你相救,已是万幸,不必为难。” “轩哥,不是我不想帮你,我身边就这几个人,实是现在真的抽不出人手来,不如这样吧,你先别急,我找人去联系听风阁的人,让他们帮手打听打听陈国近况,你看如何?”叶子仪坐在轩对面,很是认真地看着他,跟他商量着。 “如此,有劳。”轩点点头,轻叹口气道。“如今,怕是陈国之内,已然大乱了。” “公子尚出身低微,虽然一时得势,必然名不正,言不顺,轩哥你先养好伤,回陈国的事咱们慢慢计算,不可急在一时,这人既然要杀你,必然一击不成还要再下杀手,你带伤回去,并非明智之举。”叶子仪说着,轻拍了拍他膝头,眼神坚定地看着他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轩看了叶子仪良久,轻点了点头,疲惫地缓缓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叶子仪见他累了,也不再多话,自己挪到窗边,倚着车壁看向外面穿行的彩车行人,脑子里梳理了一遍轩方才的话,不由有些担心。 梁要攻陈是因为陈国皇室内乱,本来这对于齐国也算是个机会,可是现在公子尚竟然会对长年在外的轩下手,那证明这一轮夺嫡,怕是只有轩是他的对手了,这个时候,绝不能让残暴的公子尚继位,她还要保证轩的安全……也许,可以鼓动轩登上帝位? 计算着这件事的可能性,叶子仪权衡着利弊,一双血丝满布的黑亮眼珠直是转个不停。 马车穿过街道,在城西的一座陈旧得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了下来,叶荣当先从车尾跳了下去,打开了门锁,动作利落地将两扇大门推了开来,马车驱入院内,叶子仪扶着轩下了车,安排他住在了主屋。 这院子有十几间木屋,十分宽敞,叶子仪给各人分配了房间,找了间小屋做书房,把叶荣和众侍卫聚在一处,开始商量接下来的布置。 这一商议,便直商议到了掌灯时分众人才各自散去,叶子仪也才想起来去看跟着他们饿了半天儿的轩。 眼看着霞光隐彩,玉兔东升,叶子仪搓了把脸,紧了紧腰带,推门进了主屋。 才一进卧房,叶子仪只觉得眼前白光一晃,就见灯光下,轩正光着上身坐在榻沿,费力地拆着身上的棉带,见到她进来,他瞄了她一眼,仍旧费力的去抓身后的布带。 “我……不知道你在换药,那个,我先出去了。”叶子仪给臊了个大红脸,转身就要离去。 “等等,”轩叫住转身欲走的叶子仪,声音带着几分虚弱地道。“我有些不方便,你能不能替我紧一紧这棉带?” 听到这话,叶子仪僵在门口,好一番天人交战。 给轩系绷带倒是没什么,可这事儿要让她那亲亲郎君知道了,铁定跟她没完啊,那家伙,她给人个麻花都跟她耍脾气,要是知道她见过轩的身体,会不会宰了她?哦,不,是宰了轩?可是,轩背后受了伤,的确是不方便啊,算了,速战速决吧! 吞了吞口水,叶子仪走到门口,探头探脑地往外头看了看,见人都给自己派出去了,这才赶紧转身,快步进了轩的卧房。 木板房中一灯如豆,面色苍白的青年健硕的肌理在灯光下莹莹如玉,站在门口的少年小脸儿绯红,娇弱堪怜,这样一幅情景,真真是绝美如画,让人想入非非。 “阿叶,你……是不是要帮我?”轩见叶子仪站在门口不动,有些尴尬地开口。 “啊?哦,是。”叶子仪红着脸蹭到榻旁,垂着眼不敢去看他,侧着身子拈起他背后的棉布带,她挨着他肩膀把那棉布解了下来。 “嗤!”轩看着脸红到了脖子根儿的叶子仪,不由失笑,他有些费力地张开手臂方便叶子仪拆身上的棉布带,边举着手边笑道。“阿叶,你怎的比寻常女娘还要怕羞?” 叶子仪侧过脸,睨着他瞪了他一眼道。“除了我家阿成,我就不该看别的男子一眼,有什么好笑的?这叫忠诚,知道不?我这是身心忠于阿成,有什么好笑的。” “你只是他的娈童而己,何谈忠贞?阿叶,你有才,难道为了他,你要在公子府做一辈子娈童不成?”轩等叶子仪把棉布带都拆了下来,扶着双膝端坐在榻沿正色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不可沉迷于权色埋没了才智,至于男色,你与公子成,更是不该。” “我和阿成?男色?”叶子仪咂摸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合着轩还不知道她是女人呢,竟然担忧起她的前途来了,这家伙,还真是…… “阿叶,我不知你是不是真的与公子成有情,只是……你终究是个丈夫,若真的因此断了前程,实在可惜。”轩说得很认真,叶子仪憋笑憋得也很难受。 强忍着笑意,叶子仪咬着唇点点头,看了眼手中带血的棉布,清咳了声道。“咳!轩哥,我,那个,去拿些药来。” 眼看着抱着布条兔子似地窜出房门的叶子仪,轩叹着气摇了摇头,捂着胸口轻咳了几声,凝眉看向旧榻几上灰色的长颈陶灯。 他看得有些出神,那有点淡的暗金色眼眸,如同一片金沙浮海,其中波涛汹涌,流光闪逝,复杂至极。 第九十五章 轩的建议 过了不多时,叶子仪拿着伤药和崭新的棉布条进了屋,见轩对着灯光发怔,她暗叹了口气,装做没事儿的模样道。“轩哥,转过身去,换药了。” “阿叶,你明日让人替我传个信吧,告诉越人,公子尚欲夺皇位,怕是也会染指他的族人了,让他多加防备,小心行事。”轩说罢,面色更加沉重地道。“越人的族人与太子相近,怕是公子尚己经在着手铲除异己了。” “这也不无可能,”叶子仪点点头,想了想道。“一会儿我修书给越人哥哥,明日一早就着人带出去,走水路的话,有七八日便可到他手中了,这种时候,让他早做防备总是没错。” “如今大梁己经调动了兵马,预备攻陈,尚再这么闹下去,陈国离亡国也便不远了。” 轩长长地吐出口气,凝眉道。“尚这人太过暴戾,又无人管束,梁国有公子尤求助在先,虽然出师有名,可那公子尤不过是个废人,说是陈国的公子,可长年在外,早就没了护国之心,有什么资格向梁国求助?这一回敢上书大梁,必是有人指使的,哼!梁之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了。”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忧虑,陈国虽乱,军政未乱,有两个忠勇的郡王撑着,一时还不是那公子尚的天下,你那两个叔叔,都是忠义之人,要是你愿意为王,想必他们会甘心扶持于你的。”叶子仪说罢,放下手中的棉布伤药,垂着眸子道。“转过去,我给你清理清理伤口。” 轩依言侧转过身,声音带着些疲惫地道。“阿叶,我不愿为王,你不会懂的。” “有万民拜伏,成就不世伟业,不好么?”叶子仪打了盆水放在榻边,拿棉布沾了些清水,轻轻擦去了轩背上残留的血渍,叶荣他们裹的伤口并不细致,叶子仪小心地沾着那伤口旁的血痂,直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自古帝王多烦忧,哪里像浪迹天涯,快意恩仇来得痛快?况且,那诸般算计实在让人着恼,我实是不喜……咝……”轩正说着,冷不防被叶子仪碰到了伤口,不由倒吸了口气。 “不好意思,我不小心碰到你伤口了,很疼吧?”叶子仪吓得手一缩,看着那一尺来长的血口,直觉得牙根儿都跟着疼起来。 轩抓着榻沿的手青筋直跳,他摇了摇头,强忍着背后传来的疼痛道。“不妨事。” “那……那我接着擦了。”叶子仪咧了咧嘴,把手中那沾了血的布巾投进水盆里,稍一揉搓,盆里的水便是一片鲜红。 “有劳了。”轩深吸了口气,缓了缓背后那刀割般的痛楚,问叶子仪道。“你来阳城,是为公子成?” “这个,不便跟你说,轩哥,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儿上,你就当没见过我就是了。”叶子仪小心地擦着轩的后背,看着那布巾转瞬又是一片血红,不由抬眼看了看轩的侧脸,暗自佩服他的忍耐力。 “我知道了,放心,我不会同旁人说起的。”轩顿了顿,侧过脸对叶子仪道。“阿叶,你与越人跟从的,是哪位高儒?为何以师兄弟相称?” “我和越人师兄曾是屈先生的门生,我虽然跟随先生的时日不多,也没学到什么高深的学问,可是越人师兄始终对我照顾有加,可说是与亲兄长一般了。” “原来如此,难怪越人提起你总是说你不过是个孩子,还让我多加照拂。”轩低低一笑,温声道。“说起来真是惭愧,我还不曾照拂于你,却是你总在照拂我了。” “哪里,轩哥你也帮我很多啊,初到大梁时,还多亏得你相助呢,若是不然,我还不知道会怎样呢。”叶子仪把那布巾丢进盆中,拿起手边盛伤药的陶瓶,揭开了上头的木塞。 “举手之劳而已。” 叶子仪犹豫了下,低声道。“轩哥,其实我觉得吧,若是你为陈国国主,必然比那公子尚更懂得体味民生疾苦,陈国太子听闻是出征剿匪,生死不知,既然公子尚出了头追杀你,那么陈国怕是只有你和公子尤还能与他争夺帝位了。” “尤?”听到这个名字,轩眉头一皱,摇了摇头道。“尤连尚都不如,如何承袭帝位?” “就是说啊,无论是公子尚为陈帝还是公子尤为陈帝,对于陈国,这都是祸事。而如今,能使陈人不至于沦为奴隶,让梁国出师无名的,只有你了,轩哥,为了陈国,为了百姓,也为了你自己,这帝位,你非夺不可!” 叶子仪停下手上的动作,往榻旁一站,屈膝跪倒,对着轩伏地一拜道。“为了天下承平,免去一场争战,为了陈国百姓能乐业安居,阿叶斗胆,请轩公子承袭帝位,还陈国一个太平盛世!为四国百姓免去一场贪欲带来的战事!” “阿叶!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轩见叶子仪如此,忙上前扶起了她,见她满眼期待地望着他,他不由叹了口气道。“你并非陈人,又何必如此?这些话我明白,你说的道理,我又何尝不懂?只是……我不心甘罢了。” “轩哥,你要真的不喜为帝,早日生个王子,学那先贤禅位也就是了,待得今后安抚了天下,去了帝位,到时你依旧可以云游四海,又有什么不好?”叶子仪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笑道。“哥,我这忠义之士,扮得可好么?” “你呀。”轩摇头笑着揉了揉叶子仪的发,温和地看着她道。“阿叶,不如你跟了我吧,助我治理陈国,你也可以一展抱负,岂不两全其美?” “我?我可是阿成的人呢,轩哥你这就不对了,你这叫挖墙角儿啊,让阿成知道了,指定跟你翻脸。”叶子仪冲着轩皱了皱鼻子,朝着榻沿努了努嘴道。“快过去坐好,我给你把伤口包上。” 轩含笑点点头,重又坐回榻沿,不甘心地道。“阿叶,你真的不想为百姓造福?” “真的,真的,比珍珠还真,你别动啊,一会儿又把你弄疼了。” “我封你为大司马可好?” “不要!” “丞相……咝……” “都说不要了!” “阿叶你……” …… 三月初春,风含香,岸满花,游人踏青杨柳岸,煮酒弄琴笑春风。 转眼入了三月,阳城外的西楚河畔又是一轮彩车如潮,喜乐欢闹,身着彩衣的少年少女们在新绿的河岸边嬉戏追逐,清歌吟诗,偶尔有相看称心的,也会去那长草深处共尝欢情,真真是让人艳羡。 叶子仪坐在马车里,一路望着热闹的河岸,小手儿扒在车窗前,很是羡慕地看着那些布衣锦袍追逐欢笑的少年少女,时不时地叹气。 这是她和公子成相爱后的第一个三月节呢,竟然就这么过了,真是遗憾,如果他也在,他们也如这些少年少女一般在河岸漫步,笑闹着享受这美景,该有多好?他那样的男子在河边一走,不知要引得多少少女伤心呢,这些,都看不到了,真是好遗憾啊。 “喜欢便去看看吧,不必闷在车里。”骑马走在车旁的轩见叶子仪盯着河岸上的人看个不停,忍不住开口。 “不必了,只是觉着像他们那样自由自在,很好罢了。”叶子仪侧过头去,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戴着斗笠还英挺潇洒的轩,忍不住道。“轩哥,反正时候还早,你不如去那边耍耍,没准儿还能遇见个佳人倾心于你呢。” “既是无心,何必徒惹相思呢?我这里明明诸多烦恼,你还要给我添堵不成?”轩说罢,打量了叶子仪一眼道。“我看倒不如你去,寻个如玉美人,找找身为丈夫当有的威风。” “啧,怎么又扯我身上了,轩哥,你这可不对啊,我这都有主儿了,你还单身呢不是?怎么倒鼓动起我来了?”叶子仪撇了撇嘴,睨着他道。“你说有熟人,这熟人在哪里?你穿成这样,他能认得出来么?” “自然不是他来认我,是我去与他相见。”斗笠下,轩那泛着金色的眼瞳如同纯净的琥珀,这样看人,竟然有些让人舍不得移开眼去。 “这西楚河地界不小,我们要去哪里找那人?”叶子仪望着轩的眼睛,越看越是觉得好看,直觉出他开始皱眉,这才赶紧垂下双眸,暗暗吐了吐舌头。 见叶子仪那模样,轩无奈地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忙,这几日他必然在此处,只消往人群处去便是。对了,阿叶,若说君子之美,你真当见见这人。” “啊?”叶子仪抬眉,君子之美,那得是她家公子成啊,别人还能比得过他去?那不可能存在的。想到这里,叶子仪斜睨着轩道。“有我家阿成好看么?” “这个……还真是难分高下。”轩笑着摇了摇头,想了想道。“想必你眼中只有公子成,也分不出高下了。” “可不是,这世上的男子,哪个也比不过我家阿成。”叶子仪很是傲骄地扬了扬下巴,对着轩一挑眉,那模样,直是逗得轩哈哈大笑。 两人有说有笑地沿着河岸前行,正聊得开怀,就见前方河岸边聚了不少游人,见到这情形,轩抬手一指,对叶子仪道。“那人必是在那里了。” 第九十六章 游湛的威胁 “那么多人,是哪个啊?”叶子仪从车窗探出头去,望了半天,只见到四五十个少年少女,还有十来个儒生打扮的青年,都聚在一处青黄相交的岸苇旁,远远看去乌压压的一片,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那处河岸临近西城门的拱桥,离着行车马的小道有十多丈的距离,青石桥下,不知道什么人种了几株桃树,三月里桃花红粉一片,风来时落英纷纷,映着青天碧水,狄苇青桥,真真是如诗画一般,倒是一处绝佳的美景。 当然了,如果没有那么多人,只一张草席,一个美男,抚琴煨酒,吟诗作对,就更像是世外桃源了。 叶子仪微眯着眼看了半天,问轩道。“轩哥,这么多人,你确定要过去与那人相认?” “不必前去,他自会来寻我。”轩一笑,抱拳让车夫将车停在了路边,冲着叶子仪一伸手道。“阿叶,借你的琴来一用。” “琴?”叶子仪不明所以地从车壁上摘下古琴,小心地递给轩,不解地道。“哥你要琴做什么?” “那是个琴痴,若要找他,必得名曲佳音不可。”轩接过叶子仪递来的古琴,一条腿屈在马鞍上,把琴放平调了调音,缓缓弹奏起来。 这一把古琴本音清而悠扬,轩弹奏的琴曲,带着股洒脱淡然,便如这春日里的闲云野鹤,翱翔天际,自由得无拘无束,只是听着便让人心生向往,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 随着这琴声传散开来,那岸边石桥侧的人群也从中间分出了一条道来,紧接着,从那些少年围绕处走出个红袍青年来,那青年长发披散,行走时艳红的衣袖飘然缓动,恍惚间,真仿似神仙中人踏着青云谪降凡尘。 那青年直直地向着叶子仪他们的马车行来,叶子仪张大了双眼盯着他看,险些看得痴了,只是这看着看着,她不由更瞪大了眼,赶紧缩进了车里,拉下了窗帘。 这人哪里是什么临世的仙人?分明就个要命的冤家,车外那个不是旁个,就是她前些日子见过的游湛! 这个时候,他怎么在齐国?千万不能给他看见,不然暴露了身份给他落下把柄就麻烦大了。 叶子仪咬着手指头,有些不安地窝在车里,好半天才缓过了味儿来,那天她可是轻纱遮面,这游湛应该不会认出她来吧?更何况现在她着的是男装,又简单地易了个容,这小子总不会这么眼毒吧?不过,安全第一,还是不见面的好。 不管叶子仪如何,外头的游湛却是没有在意突然放下的车帘,他很是随意地走到马车前,看着马车旁戴着斗笠,屈腿在马上抚琴的轩,深深一揖。 “在下听先生所弹的,似是陈地的《松风》,我有一好友,也擅弹此曲,是以冒昧前来相见,不知……” “丰城一别,君,可安好么?”轩止了琴音,看了眼不远处跟过来的少年少女,对游湛微微屈身道。“明日卯时,请君在此处候我,轩感激不尽。” “敢不从命!”游湛一脸了然,对轩一拱手道。“明日静候尊驾。” “有劳游君了。”轩一拱手,刚要把那琴递还给叶子仪,回身见她车帘紧闭,也不好把琴丢进去,只得抱着古琴坐正了身子,对车夫道。“叟请驱车吧。” 马车徐徐而动,游湛直起身来看向那车帘紧闭的马车,眉头微皱,耳听得身后脚步声渐近,游湛也不多做停留,一个潇洒的转身,又奔着来路走了回去。 那些少年男女给突然转身的游湛惊了一跳,纷纷低下头避让开来,少女们含羞带怯,偷眼观看,少年们谦和有礼,恭敬有加,游湛看也不看这些人,面色淡然地漫步在青草甫绿的地面上,走了十几步,他突然止住了步子,猛然回过头去盯向叶子仪的马车。 看了那马车好一会儿,游湛双眼微眯,唇角微扬了扬,低声道。“好一个荆姬。” 扒在窗口的缝隙望着石桥那边的人群,叶子仪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见到游湛转身离去,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感觉自己好像是躲过了一劫。 眼看着离那石桥越来越远了,叶子仪也不再藏着掖着了,重又把车帘打开系好,感受着那晴暖的阳光,润湿的带着草木泥土气息的空气,心情很是愉悦。 “给。”轩把古琴从车窗递给了叶子仪,见她一脸的轻松愉悦,奇怪道。“你刚才是怎么了?做什么躲在车里?” “我、我不想给人看见不行啊。”叶子仪撇了撇嘴,接过古琴道。“轩哥,你明天便是同那人一道走吗?” “嗯,便是与游湛同行,陈地之乱,不能放任不理,我还是早些离开的好。”轩点点头,见叶子仪低头不语,笑道。“怎么,你还不舍得我离去么?” “不是啊,哪个不舍得你啊。那个,明天,明天我就不送你了啊。”叶子仪眨了眨眼,把琴往膝上一放,抚着古琴的琴弦,垂着头转着眼珠子道。“轩哥,你一个人可以吧?” “无妨,我还道是什么事,放心吧,这本是要机密行事的,再说,我又何须你相送?”轩见叶子仪咬着唇一脸的挣扎,不由倾身到了窗前,盯着她道。“你是怎么了?从方才便心不在焉的。” 叶子仪一抬头,看见眼前突然出现的大脸,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仰,惊道。“妈呀!你、你凑这么近干嘛?想吓死我呀!” “嗤!”轩一时真是哭笑不得,他打量着叶子仪,眉头一蹙,扬了扬下巴道。“阿叶,你这一声怎的似个姑子?” “什么姑子不姑子?我还方丈哩!还不是给你吓得,好端端地凑这么近干嘛?人吓人也是会吓死人的!嘁!”叶子仪抱着怀里的琴,皱着鼻子瞪着轩道。“还看我干嘛?一会儿小心你撞树上!” “阿叶。”轩倒是对叶子仪的无礼不以为意,他依旧探着脑袋看着叶子仪,那双近似金色的眼睛带着些许好奇,那样乍看来无比纯稚的眼神,看得叶子仪呼吸一窒。 “干、干嘛?”叶子仪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轩,感觉他要不是戴着斗笠,脖子都要伸进车里了。 “这么看你,真似个女郎多些。”轩说着话,又要凑近,却是给车窗卡住了斗笠,他下意识一抬头,斗笠给磕了个正着,一下便歪在了一边。 “哈哈哈哈哈哈……”叶子仪给轩的样子逗得大笑出声,抱着古琴趴在车板上,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嗤!”轩也觉得有些好笑,坐正了身子,听着车厢里传来的笑声,心情也跟着大好。 正在此时,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小道上,一匹黑马自后方越跑越近,直奔着叶子仪的车驾而来。 那黑马的骑士在叶子仪车边带住了马,抱拳高声道。“游君有话要传给车中人,君有言,要在下密授于车中小郎,小郎请下车一见!” 这一声喊得叶子仪一口气险些憋在嗓子眼儿里,她略一犹豫,抬袖胡乱抹了把脸上笑出的泪水,探出头去看了那骑士一眼道。“我与游君并不相识,敢问游君有何事要寻在下?” “我家郎君说,小郎事忙,必是不记得那一面之缘了,不过丰城一见,郎君至今难忘,想必小郎也不会忘得这样干净。”那骑士这话一出口,叶子仪彻底装不下去了,她讪讪一笑,很是无奈地转身下了车。 见叶子仪下车,那骑士也下了马来,走到叶子仪身前一礼,很是恭敬地道。“游郎请小郎明日西楚河上一见。” “西楚河上?”叶子仪一呆,皱眉道。“如何游郎要在河上相见?” “郎君说,小郎狡狡如狐,在陆上相见,必然逃脱,不若水面上安稳,可以一叙别情。”那骑士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得那叫一理所当然,听得叶子仪满满的尴尬。 她干什么了?怎么就狡狡如狐了?这游湛,咋还埋汰人呢?说起来,他们也没那么熟吧?叙什么别情啊?还怕她跑了,真是! “烦请足下转告游君,在下现今不便与郎君相见,待改日回丰城再行拜见。”叶子仪觉得于情于理,游湛都没有立场非要见她,明知道她是公子成的姬妾,明知道在这地方她不方便透露身份还要执意见她,那就让她不得不怀疑他的用心了。 “郎君知道小郎有所顾及,特嘱咐在下告诉小郎,郎君只好山水之乐,并不好色,明日相见,不过是想再一睹小郎风采,请小郎放心。若是不得相见,郎君必然会上门拜会,与小郎好好叙旧的。” 叶子仪:“……” 这游湛,还赖上她了?搞什么!哦,不去就找上门来,还非见不可了? 咬了咬牙,叶子仪看了眼一旁站着的轩,强压下心头的火气道。“既如此,烦请回去转告游君,在下明日前去相见便是。” “是。”那骑士拱手应了,返身上马,精神抖擞地奔着来路而去。 叶子仪黑着脸看着那骑士走远,越想越郁闷,咬着牙一跺脚,回身上了马车。 第九十七章 见游湛 马车重又驶动,轩骑在马上不时地看向车内的叶子仪,见她眉头紧皱,嘟着小嘴儿,不由伸手敲了敲车窗的边框。“游湛这人心胸豁达,也是一方名士,阿叶,你既与他相识,不过一见而已,如何置气?” “我与他说话都不过十句,也不想见他,如此强逼着人相见,实在是没有道理!”叶子仪扁着嘴,气呼呼地道。“这不是强我所难么!” “今日之事,确是与游湛素日里行事有异,我也不知他为何偏重于你,至于你的安危,大可放心,他既如此说了,必不是要加害于你,左右不过是一两个时辰,你便当是送我一程也就是了。”轩说着,见叶子仪还是不高兴,眼光一转笑道。“许是他那一回与你相见,真的为你心折也不一定啊。” “轩哥!你、你,你怎么也变得这般不正经了?不跟你说了,哼!尽给那游湛说话!”叶子仪小腮帮一鼓一鼓地,瞪了轩一眼,抓着车帘一把扯下,自个儿在车里生闷气去了。 见她如此,轩也不调侃她了,转回头望了眼那几乎看不见了的石桥,若有所思。 …… 三月晨间的风,还有几分透衣的凉意,伴着河面的浮雾水汽,清凉中还有些淡淡的腥气,混着草木的微腐的味道,让人分不出到底是该惬意呼吸还是在舱中躲避。 裹着厚厚的披风,叶子仪蹲在舱口,看着蒙蒙的天光下站在船头的轩微微皱眉。 鼓动轩做陈帝,她心里是不愿意的,可是这世事瞬息万变,本来她都调查分析好的,却突然出来了个公子尚捣乱,虽然这一闹带来了机会,可是却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公子尚胆大包天,设计太子,杀兄诛弟,使得陈国之乱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现在公子成有天石的事缠身,就算乱了天下,他征战回国也难逃这莫须有的罪名,与其打这没有便宜的仗,或让陈国落入大梁的版图,她倒宁愿轩为陈帝,灭了齐梁扩张的念想,也好日后做个靠山。 只不过如此一来,有轩做了陈帝,同灭魏陈的想法,看来是不能实现了。 鼓着腮帮子盯着轩,叶子仪盘算着即将到来的这场梁陈之战,多少有些为轩担心。 老陈王命在旦夕,太子不知所踪,如果不是这样,一直被流放的公子尚也不会回陈都做下这么多事,轩此番回去,必能得到两个郡王大力扶持,不管是公子尚还是公子尤,都不能与他相比,陈太子听说是全军覆没,轩登基为帝,想是板上钉钉的事,不会远了。 现在公子尚在陈国力排异己,这样一来,在一定程度上,却也给轩扫清了道路,那些中立的,被迫臣服于公子尚的贵族世家,弄好了会一边倒地支持轩为帝,如此看来,那公子尚蹦跶半天,却是要给他人做嫁衣了。 那么接下来,她要做的,似乎更多了,得好好盘算盘算…… 小船在西楚河中慢慢行走,到了那西门的青石桥下,天光渐亮,却见一艘大船正停在河中央,薄雾中,那黑色的船身如同河道中一片巨大的阴影,看得叶子仪禁不住眉头皱得更深了。 轩指挥着小船靠了上去,大船上放下一架悬梯,轩很是轻松地上了梯子,带着叶子仪和与她随行的四个侍卫一同上了大船。 顺着悬梯上了船,叶子仪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站在船舷边的游湛,他一身绣着仙鹤松柏的暗金色锦袍,长发用同色的丝带束在了脑后,这样浅浅而笑,迎风玉立,实在是华美之极。 与轩见过了礼,游湛往前一步,走到刚刚站定的叶子仪面前,低头看着她,双眼微眯着道。“小郎真是难请啊。” “游郎有召,怎敢不来?”叶子仪不示弱地回瞪着他,小嘴儿微扁,一脸的不高兴。 “呵,你哪里有不敢?”游湛唇角儿一勾,打量她一眼,也不再与叶子仪多说,转身去找轩聊天儿了。 盯着那一对俊男的身影消失在舱口,叶子仪看着两岸缓缓退去的风景,好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来,怎么开船了?游湛这是要走了?他能走她可不能走啊!这家伙,不是真的打她的主意吧? 想到这里,叶子仪赶紧提步到了那舱门处,刚要拍门,那棕色的门扇忽然从里面打了开来,玉面乌发的游湛扶着门板,看着站在门口张着小嘴儿看着他的叶子仪,浅浅一笑,饶有兴致地瞟了眼她差点儿拍在他面门上的小手儿,看着她不说话。 叶子仪尴尬地收回手,别扭地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找我?我忙着呢,要是没事儿,我可要走了。” “你老实等着,我还有话问你。”游湛说罢,脸色一正,把那舱门一关,带起的劲风直扑了叶子仪一脸。 “我说你!”叶子仪叉着腰,好不容易忍住了想砸门的冲动,咬着牙后退了两步,望着那紧闭的门扇,她想来想去还是不能轻易下船,只得站在门口等着游湛出来。 倒不是她不想走,实在是这游湛让人猜不透彻,谁知道这游神经有什么猫膩儿啊,她现在最不想的就是挑起事非,为了公子成,也为了她自己的安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忍,忍不下也得忍。 叶子仪这儿正气息不稳地盯着那门扇发泄怒气,忽然那舱门又开了,里头钻出个十来岁的童子来,那童子对着叶子仪一拱手,清声道。“郎君命小子款待小郎,小郎请。” 虽然心里憋气,叶子仪也不能发作,只得跟着那童子到了隔壁的一间舱室,坐在织锦彩缎的榻几后,她拄着腮帮子看那小童子来来去去地忙活着端吃端喝,看着一桌子好饭好菜微微抬眉。 游湛非要见她,如今她来了,却只款待她吃喝,这也太奇怪了吧?这个游神经,到底是想干嘛?这一次找她来,到底是不是因为《荆公密要》? 越想越是心窄,叶子仪索性也不想了,拿起几上的竹箸,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大嚼了起来。 直是用过了早午饭,没有等来游湛,也不见有人来传话,叶子仪实在等得烦躁,起身在屋子里转起圈儿来。 走了一小圈,她忽然发现锦幔后头一间小室内,成堆的满是书简,叶子仪好奇地过去拿起来一看,直觉得眼前一亮。 那竹简上写的,都是阳城和大齐近些年来发生的大事异事,虽然言语简洁,可是这信息量却不是一般的大,许多都是她多方打听都没有的资料,这些东西,比她从听风阁买来的消息还要齐全,这正是她所需要的! 屋子里有些昏暗,兴奋地看着那竹简上的文字,叶子仪声音有些发抖地道。“掌灯来!” 那童子应声,燃起了屋内的灯烛,叶子仪就着明亮的火光,仔仔细细地阅读着那书简上的文字,唯恐漏下一个字。 窗外渐渐暗了下来,叶子仪身边也堆积了小山一般高的一摞书简,那小童子跑里跑外地拿着饭菜热了又热,叶子仪却是看也没看一眼,连自己叫得震天的肚子也没有理会半分。 直看到两眼开始发花了,叶子仪这才抬起头来,动了动僵硬的脖颈,闻到屋子里的肉香,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看了眼一片漆黑的窗子,叶子仪问那站在门边闭着眼打磕睡的小童道。“小哥儿,什么时辰了?” “啊?”小童一惊,赶紧打起了精神,对着叶子仪拱手躬身道。“回小郎,已过了子时了。” “这么晚了?”叶子仪一呆,看了眼那几上凉透了的吃食,又看了眼站在屋中的四个侍卫,很是歉意地道。“不好意思,连累四位陪我饿肚子了。” “夫人哪里话来,我们……都吃过了。”离叶子仪最近的一个年轻的侍卫讪笑着扯了扯嘴角,看了眼身后那站得正经八百的三人,不好意思地对着叶子仪呲了呲牙,扶着剑站好。 叶子仪:“……” 这几个哥们儿,还真是……不够意思。 “那就好。小哥儿,烦你把这饭菜热热,热好了叫我一声。”见那年轻的侍卫瞄着桌上的肉鼎,叶子仪暗暗好笑,吩咐那小童子道。“顺便再添四副食具来,若是方便,加一鼎羊肉。” “是。”那小童应声出门,叶子仪轻笑着摇了摇头,又拿一卷新的竹简,仔细看了起来。 一夜未眠,待到窗外一轮晨光映上了窗纸,屋内的小童子又剪掉了一轮灯花,叶子仪终于把那百十来卷的竹简都看完了。 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她边捶着僵硬了的肩背,边眨着通红的双眼,看着身边堆积如山的竹简缓缓地吐出口气来。 那伺候的小童子走上前,对着叶子仪一拱手道。“小郎都看好了么?小子好去回禀家主。” “看完了,我与你一同去吧,也好谢过游郎。”叶子仪说着就要起身,殊不知这一夜没动地方,她双腿早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了,这一起身,险些载了个跟头。 “小郎想是血气不畅了罢?小子前去告知家主就是了,若无通传,主人是不会轻易见客的,小郎便是去了也要等候,不如便在此处候着的好。”这小童子倒也体贴,却是安抚起叶子仪来。 “也罢,有劳了。”叶子仪也不再逞强,歪坐着对那小童子略一拱手,龇牙咧嘴地捶着腿动了动,好一番酸爽痛痒。 第九十八章 游湛邀约 见那小童子出了门,叶子仪转头问靠在门口打盹儿的那个年轻侍卫道。“船开到了哪里?” “夫人,船自昨夜便停了,如今还在阳城地界。”那年轻侍卫醒了醒神儿,看着堆在叶子仪身边的竹简,直是瞪大了眼,惊奇地道。“这些……夫人都看过了?” “嗯,昨晚你们受累了,真是过意不去。”叶子仪揉着麻痒的小腿,望着那窗子道。“现在是食时还是午时了?” “刚过平旦吧,夫人太客气了,这些都是我们当做的,三位哥哥去外头巡视了,夫人若有吩咐,只管告诉在下就是了。”那侍卫刚话音刚落,就听舱门声响,另三个侍卫鱼贯而入,对着叶子仪行了礼,站到了那侍卫身侧。 “诸位,今日回阳城,我有大事要与诸位详谈,现在起,咱们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眼前的事做得更快,更周密,时间不多了,所有事都要加紧一步,才能更加有效地相助公子。”叶子仪说罢,强撑着站起身来,对着那四人便是一礼,清声道。“请诸君助我。” “夫人有话,但请吩咐便是,我等必然遵从。”四人中最年长的侍卫还了礼,倒是没有什么不满之意。 “如此甚好,我这里正有件事要劳烦阁下去做。现下咱们开石的地方得有人去通传一声,让他们务必赶在十日内完工,还有汾城那里,也是如此,这边,必得赶在三月十六行事!”说着,叶子仪向着那人一揖,朗声道。“有劳阁下奔走传告。” “夫人放心,某等送夫人回转,即刻便去。”那年长的侍卫说罢,叶子仪直是摇头。 “此事宜早不宜迟,阁下与一位哥哥同去,分作两头通传,越快越好,这里留两人助我足矣。”叶子仪望着外头大亮的天光,睁着满布血丝的双眼道。“咱们成败,在此一举了。” 那年长的侍卫与那三人对视了一眼,低头应道。“是。” “我这里有两份东西,一个交与阳城钟叔,一个交与汾城的勇,阁下两人,现在便乘咱们来时的小船前去,阳城传过话后,调一条船前去汾城,这一艘再来此处接应我们也就是了。”把匆匆写下的两张绢帛交到那年长的侍卫手中,叶子仪立马开始赶人了。 “是。”那年长的侍卫抱拳应了,叫过一人一同出了舱门。 叶子仪又想了一会儿,拐着腿上前把那舱门打开,站在门口深吸了口气,望向驶入朝阳中的那艘小船。 “你那船,走得倒快。” 听到这声音,叶子仪侧头看去,正见到一身缂银丝月白波纹锦袍的游湛缓缓行来,他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一双略带桃花的眸子如同琥珀,略微带着少年人的调皮,这么看着人,还真让人很难生出恶感来。 “反正游郎一时也不会放我离去,把他们拘在此处,还不如趁着无事,去观观山水美景。”叶子仪往门框上一靠,打量着游湛,双手抱在胸前道。“郎君穿成这般模样,可是要宴客么?” “这么说,却也没错。”游湛也往舱壁上一靠,双手环胸道。“听说你一晚上便看完了这屋内的竹简?可真?” “没错,游郎还有简书,尽可拿来,小女愿意一观。”叶子仪正好奇游湛哪里来的书简,听他说起,也不客气起来。 “我倒是没想到你有如此功力,只带了这些,本是想着能困你个三天三夜,想不到你这么快便看完了,真是无趣。”游湛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站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道。“先吃点东西,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有话在这里说不行么?”叶子仪微微皱眉,这个游湛,又要耍什么花样? “离这里不远,只咱们两个,去过后,你愿离去走了便是。”游湛说罢,一个华丽丽的转身,走了。 叶子仪:“……” 这游湛跑来,就是要跟她说这些?这算什么?算是邀请吗?应该也不算吧?就他们两个人,这是要到哪儿去? 叶子仪身后那年轻的侍卫走上前来,有些不高兴地盯了游湛一眼,不甚赞同地对叶子仪道。“夫人,这怕是不妥吧,游君此人虽是君子,可这么……” “现今我们在他的地盘上,怕是推拒不得,正好我也有疑问,一会儿跟他问个究竟便是了,这人现下也不知是敌是友,还是谨慎为上,且忍他一忍罢。”叶子仪说罢,用力搓了把脸,睁着红通通的双眼道。“困死了,我先眯一会儿,等会儿饭来了叫我啊。” “夫人去躺一躺罢,一会儿在下叫夫人用膳便是。”那年轻侍卫缓了脸色,对着叶子仪略一拱手。 “有劳了。”叶子仪拍了拍那侍卫的胳膊,微眯着眼进了舱室,寻了个温暖的角落和衣躺下,没一会儿便进了梦乡。 看着叶子仪睡实了,那年轻侍卫捅了捅旁边那人小声道。“哥,你说这荆夫人真的把这些简书上的东西都记住了?” 那人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道。“你管她记不记得,这世上奇人异士不知凡几,你跟在公子身边,这样大惊小怪实是不该。” “哦。”那年轻的侍卫被批了一顿,也没心情再说了,望了眼舱板上那如山的书简,又望了望缩在角落里的叶子仪,咂了咂嘴,抱着长剑顺着墙面一蹲,盘坐在了地上,也闭眼养起神来。 清晨的曙光下,河面波光泛金,薄雾徐徐而散,一叶小舟破浪而来,悠悠地向着河心一座沙洲缓缓行去。 与游湛一同站在小舟上,叶子仪看着那荡漾的河面,禁不住有点儿紧张,看着身边游湛那泰然自若的模样,她暗自咬了咬牙,绷紧了身子,努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双眼盯紧了前方那越来越近的沙洲小岛。 好不容易等到小舟停下,游湛当先跳下了船,见叶子仪白着脸直盯着脚下,他唇角斜斜一勾,上前几步,大掌一伸,玉白的手掌在叶子仪眼前晃了晃。 不甘心地瞪了游湛一眼,叶子仪没法子,只得把小手交到他掌心,由着他拉着自己上了沙洲。 这处沙洲很美,白苇丛丛,飞鸟腾越,随着他们走动,洲头一双受了惊吓的仙鹤腾空而起,鸣叫着飞入映着浅浅霞色的天空,这情景,真真是美不胜收。 “呵,你还真是胆大,还敢与我一同乘舟啊?怎么?不怕我加害于你了?”游湛见叶子仪望着那对白鹤出神,不由道。“我真不明白你,你到底是胆大还是真的有所依凭?” “我不是胆大,游郎你是翩翩君子,既然肯帮我,又何必害我?只是这请人的方法有许多,偏偏郎君选了这样的,强行让我上船,又把我带到此处,可是有什么话要交代小女么?”叶子仪两手交在身前,平静地看着游湛,一双黑亮的眼洞明清澈,看得游湛一愣。 “想不到,你是如此通透之人,公子成他,还真是选得好。”游湛摇头一笑,背着手看向远处的大船道。“不错,我是有事要于你交代,既然你是聪慧之人,我就直言了。” “游郎请讲。”叶子仪看着游湛俊雅的侧颜,面色淡淡地站在原处,秀美的小脸平静得出奇。 “我知你在阳城为公子成谋划,这事,要加紧些了,听闻向氏已经把民间的流言呈给了齐王,公子成如今举步维艰,怕是要为奸人所苦了。”游湛说着,看着叶子仪道。“荆姬,不管你在做什么,都要快,不然,大齐可要少一个忠贤猛将了。” “我知道了,不过,游郎怎么对都城的事如此清楚?还有那些书简,我寻了听风阁都找不到,郎君是如何得来的?又是如何知晓我在找这些?听风阁……与郎君可有干系么?” 这是叶子仪一直疑惑的地方,游湛的表现太奇怪了,上船后发生的事也太奇怪了,让她不得不去猜测游湛的背景和他的目的,他为什么帮她,与公子成不怎么有交集的他,到底是怎样的神通广大,拥有这么多消息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实在是可疑。 “你不必知道太多,荆姬,好好助公子成脱难,邺城的事,我会暗中助他,你便按着昨夜看过的消息,安排阳城的谋划吧。”游湛转头看向叶子仪,淡淡一笑。“说实话,我还真是好奇你能翻出什么样的风浪来。” “你是为了公子成才帮我?为什么?你与阿成交好吗?”叶子仪哪里能按住好奇?也不管游湛刚才说了什么,只管歪着脑袋皱着小眉头问他。 “我帮公子成,是为了大齐的安稳,为着大齐百姓不受战乱之苦,算不得什么私交,不过,荆氏你记住,当此乱世,你要是迷惑公子成,或是有祸乱大齐的想头,我不会轻易饶恕了你!”游湛说得很认真,他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如同狼一般紧紧地盯住了叶子仪。 看着游湛那眼神,叶子仪禁不住一股火气窜上心头,她瞪着他,没有一丝畏惧,极是不快地开口。 第九十九章 可以为妻 “我怎么可能会害阿成?你什么意思!怎么还管上我们家的事儿了?我又不是齐人,你管我做些什么!”叶子仪很不高兴了,这游湛未免管得太宽了吧?怎么还管到她头上了?怎么,还怕她是哪国的间谍要害公子成不成? “我只是给你个警告罢了,荆姬,你该信我,我不会放任有人刻意祸乱大齐的。”游湛说罢,打量着气鼓鼓的叶子仪,失笑道。“你这模样,还真像那河中的蟾蜍。” “你!你别太过份了啊!就这事儿是吧?说完了没有?说完我走了!”叶子仪说罢,转身便要离去,直走到岸边她这才发觉,眼前一片茫茫水色,她还真走不得。 “呵呵,你又何必生气呢?哎,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呢,过来。”游湛笑嘻嘻地拉着叶子仪的衣袖离那水边远了几步,扶着她的肩膀,望向她的眼睛道。“那天送公子成启程,你弹的那首曲子,只有前半阙,这后半阙你可知晓?” 叶子仪鼓着腮帮子斜睨着他,没好气地道。“干嘛?” “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总要给点回礼吧?嘿嘿,荆姬,你那曲谱……”游湛低着头,满脸讨好的笑容,腾出一只手来勾了勾手指,笑得两只眼都快弯成新月了。 “我干嘛要给你?把人弄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威胁我,你还想要我的曲谱啊?嘁!想得美!”叶子仪正窝火,白了游湛一眼,小脑袋一偏,嘴巴嘟得老高。 “那是国事,咱们现下说的,是私事,怎么能混为一谈?”见叶子仪又给他个白眼儿,游湛一咂嘴,抚着下巴瞄了她一眼,泄气地道。“罢了罢了,刚才的话,当我没说行了罢?你把那曲子再给我弹一回,我要两阙,两阙全的曲谱,只要你给了我,随你离去。” “真的?”叶子仪抿了抿唇,睨着他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能反悔!又来寻我的麻烦!” “好好好,我不管你就是,只要你把曲子弹好,什么都好说。”游湛说罢,乐颠颠儿地大步走到那小舟前,取了把琴来递给叶子仪。 叶子仪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一双眼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而黑亮的眼中映得游湛的身影清晰可辨,也让他忍不住看着那双清澈明净的眸子,有一瞬的失神。 河风拂过两人的衣发,直吹得衣袍猎猎有声,一缕长发拂过叶子仪的眉眼,看得对面的游湛喉头轻动,耳根微微泛红。 沙洲上野鹤飞旋,白苇裹着朝霞随风轻舞,一身蓝色布衣的叶子仪与白衣飘然的游湛对望着,黑亮的眼中映他俊雅的面容,直如明镜。 游湛举着琴,含笑看着明子仪道。“怎么不接?莫非你不愿为我奏曲?” “这话,当怎么说呢?也不是不愿,只是郎君一再戏弄于我,我想要知晓因由罢了。”叶子仪盯着游湛的眼睛,面色平静地道。“我想,游郎不是因着有趣,才如此对我的吧?” “荆氏,“游湛微微一顿,垂下那双桃花眼,淡淡一笑道。“还记得那日琼台之会,我同你说的话吗?” “记得。”叶子仪依旧盯着他,语气没有一丝变化。“游郎赠我玉佩,许我夫人之位,那又如何?不过是一时的玩笑话罢了,我不曾当真。” “那一日,我确是一时兴起,不过,昨日一见你,我又改主意了,荆氏阿妩,你可以为妻。”游湛说罢,把手中的琴单手抱在怀中,伸手拉起呆住的叶子仪的小手道。“阿妩,我有点儿想娶你为妻了。” “你、你说什么?”叶子仪一时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儿来,这游湛不是神经了吧?竟然要娶她为妻?不说她乐不乐意,游氏的长辈也不能干啊! 他游湛可是游氏的嫡脉,身份之贵,可以说是与公子成不相上下。 游氏曾进过两个公主,在齐国也是皇戚大族,就算他游湛再怎么放浪不羁,游氏也不会许他娶个没有家世的女子为妻的,更何况,他们不过才见了两面,他游湛应该也不至于对她一见钟情吧? “我以正妻之位,换你一曲,你不亏吧?”游湛说罢,摸了摸自个儿的下巴,一本正经地道。“我这容貌也算尚可,又有家财万贯,有些权势,阿妩,你可还有什么不满?” 叶子仪抿着小嘴睨着他,黑着脸道。“我不亏?郎君让我放弃大齐公子成的夫人之位,做郎君的正妻,这买卖还不亏么?便是论姿色,郎君也不及公子成美艳吧?我怎么不亏?亏大了好不好?” 这话说得游湛一怔,他呆了好一会儿,忽然拍手大笑道。“哈哈哈哈哈……我便知道阿妩你与众不同,哈哈哈,想不到,想不到,这话你竟说得如此畅顺,不错不错,若论美艳姿色,我确是不如公子成绝色,哈哈哈哈哈……” 叶子仪冷眼看着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的游湛,暗暗地翻了个白眼儿,这家伙,一会儿正经,一会儿不正经的,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跟他在这儿耗着,还不如赶紧回去想想接下来要怎么重新布置安排呢。 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游湛这才渐渐止住了笑,他把手中的琴往叶子仪怀中一塞,边忍着笑边道。“快些把那曲子弹给我听,若是不然,我把你今日说的话,都告诉那公子成去。” 叶子仪:“……” 不带这样儿的吧?这家伙什么人啊!这也行?话说,做为游氏的嫡子,这么不要脸地管人要绝世名曲的谱子,真的好吗?合着刚才说半天,他在这儿等着她呐? “这里没有旁人,快快,那首《水龙吟》,我找了多年了,难得你会,快快弹来!”游湛边抬袖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边拉着叶子仪走到沙洲上一处大石边,脱下外袍往那磨盘般的石头上一铺,转身把叶子仪一拉就按坐在了那石头上,一脸兴奋地道。“快弹!” “咳!”叶子仪清咳了声,看着孩子一般高高兴兴地盘坐到她对面的游湛,眼珠子转了转道。“那个,游先生啊,咱们这条件,是不是该好好谈谈?” “你说。”游湛一双眼亮晶晶地眨巴着,很是欢乐地看着叶子仪,那模样,是要多萌有多萌,直看得她都快不好意思开口了。 “咳!那个……这曲子吧,我给你弹也成,可是,郎君你信用不太好,这样,现在我那儿出去办事的船也该回来了,你让那人把我的船找来,咱们一曲终了,你放我离去,如何?”叶子仪倒不是怕游湛会把她怎么样,只是这家伙的样子,她还真怕他一兴奋起来,让她弹个十天半月的,不让她走了。 “这个容易。”游湛喯儿都不打,立马侧转身对那停舟的人喊道。“去寻这小郎的人,一个时辰后带他们来此处接他们主子!” 见那掌舟人撑着小舟去了,叶子仪也松了口气,盘腿坐好,把那古琴置在膝上试了试琴音。 听着那带着脆音的琴声,叶子仪忍不住道。“这是齐王宫内的‘凤鸣’吧?” “嗯,你耳力不错。”游湛微笑着点点头,向着叶子仪微倾了倾身子,满眼期待地道。“此琴弹奏《水龙吟》最好,快弹。” “倒是不错。”叶子仪也算是半个行家,当下也不多话,闭眼抚琴,轻轻地弹奏起来。 琴音悠扬,在这长空水面间传散,直引得飞鸟驻足,仙鹤落地,这一片沙洲,仿似是一片天堂乐土,而这天堂之中,只有这两人在分享着这一派恬然宁静。 叶子仪的琴艺虽然称不上最高,却有她的独到之处,既有男子的豪迈情怀,又不失细膩大气,直把这首《水龙吟》演绎得淋漓尽致,听得游湛如醉如痴。 眼看着河面上小船慢慢驶近,叶子仪的琴曲也弹到了尾声,时近巳时,晴阳高挂,那明晃晃的太阳,倒衬得这十来丈的沙洲黄苇飘零,无限寂寥。 勾动最后一个音符,叶子仪两手一拂,止了琴音,双手把那古琴捧到游湛身前,她弯腰低头道。“君之愿,阿妩己遂,就此别过。” 游湛抬眸,越过那琴,扫向叶子仪乌黑的发顶。“阿妩,公子成不会娶你为妻的。” “呵,”叶子仪抬起头来,对着游湛一笑,温和地道。“人这一生,总有一个人会让你疯到忘乎所以,阿成,便是我的忘乎所以,所以,他会不会娶我为妻,是他的事,我只要做他的妻,是我的事,又有何不可呢?” “是么?”游湛眼神一暗,垂眸接过叶子仪手中的凤鸣古琴,突然抬头抓住她的手道。“阿妩,你日后若有难处,可至听风阁报我名姓,我会助你。” “多谢。”叶子仪双眸一弯,看了眼那已停在水岸边的小船,轻轻挣开了他的手,拱手道。“承蒙款待,游郎,保重。” 游湛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叶子仪,对她摆了摆手,那一双眼落在她的背影上,直看着她翩然离去,许久都不曾动。 第一百章 天启再现 三月三节转瞬即过,赶到三月中,阳城的天也变得阴霾多雨起来,时不时地一场雷雨,直是让务农的百姓喜忧参半。 喜的是春雨下降,对耕种可有百利,忧的是这天雷每年都要劈着几株树木引发火情,以至于人们不得不忧心度日,祈祷能平安过了春雷的季节。 三月十六,又是一场雷雨来袭,天空从平旦时分便开始阴沉压顶,密集的雨水打在屋顶,啪啪之声如同洒豆,人们躲在屋内,听着那雷声风雨声,直是忧心那一道道天雷又引燃了哪处屋宅,烧去了哪户的家财。 “咔咔咔,嘭!!” 忽然间,一道如光蛇一般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天际,一声炸响突然而来,直震得地面都抖动起来,人们惊恐地出门观望,却见又一道闪电劈向了西楚河方向,紧跟着,又是一声震天巨响,眼看着一股浓烟便升了起来。 “不好了!大火劈了河神了!” 也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看热闹的人们吓得纷纷回屋躲避,生恐招惹了上天,将灾祸降到了自家头上。 风雨大作,这雨下了小半日,终于在近申时停了,见到天上乌云渐散,附近的村人纷纷结队出门,直奔着那天雷下降的地方涌去。 虽然经过了大雨冲刷,可是隔着湍急的河水,那河中小岛上浓浓的烟雾火光还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人们围在河岸,不住地向着那岛上张望,正交头议论时,陡然间,就见一束金光自烟火中闪过,直耀得众人眼前一花,禁不住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一阵若有若无的丝竹乐声响起,飘飘荡荡地在人们耳边,好一会儿才随风散去。 “苍天显灵了!” 人群中有人哑着嗓子高喊着,随着这一声喊,河岸边一众人中,立马有十多个人忙忙地跪了下去,对着那处火光膜拜,不多时,岸上便呼拉拉跪倒了一片,杂乱的呼喝声越来越响,把那仙乐声都给盖了过去。 见了这样的大异象,人们奔走相告,呼朋喝友,不到一个时辰,那处河岸己是聚集了两三百人之多,更有甚者,拿了黍米鸡鸭投入河内祈福,真是好一通混乱。 消息很快传到了官府,日暮时分,一队尖刀快船从上游驶来,十多个府兵上岛查看了一番,却是很快又驾船离去了,倒也奇怪,虽然那快船离去,岛上却是留下了四个府兵看守,一时间岸边上人们议论纷纷,都是守在原处不愿离去,想要看个究竟。 这些看热闹的,颇有几个胆大的,也不知是谁弄来了一条渔舟,趁着天色渐暗,三四个后生乘舟绕到了那岛后头,上到小岛上看了个清清楚楚。 待到那几人回来,阳城天启箴言的巨石现世的事不径而走,转眼间便传遍了整个阳城。 …… 华灯初上,月朦星淡,叶子仪坐在阳城的一处小酒肆中,慢慢地品着手中的酒水,听着酒肆内一个汉子描述那西楚河内的异象,唇角微勾。 一切都很顺利,天时地利,如今人和也有了,这件事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到邺城,那向氏,再也不能利用丰城的石头作文章了,接下来,就让汾城的“天石”也隆重出场吧,也该让那齐后好好头疼一番了。 “小郎,咱们几时动身?”坐在叶子仪身边的阿四满脸喜色听着身后的人们感叹,忍不住地偷笑。 “现在就走吧,正是热闹的时候,咱们也顺道去瞧瞧。”叶子仪也是心情大好,带着阿四和两个游侠打扮的侍卫出了门,坐上一辆牛车便奔着城门而去。 阳城通常日入时分便关城门了,因着天启降世这一奇闻,今晚关城门的时辰都措后了许多,公子汤不在城内,阳城守军一时也不能把那一人来高的巨石从岛上弄出来,是以派出了不少兵丁到西楚河岸,这一路行走,总能见到几个拿着火把奔来跑去的骑士。 叶子仪冷眼看着这些兵士,脑中算计着汾城接下来的动作,随着牛车晃晃悠悠地到了河边。 河岸边,祭祀求福的人络绎不绝,岸上火堆处处,人们谈笑议论,俨然就成了个大型的聚会。 指挥着牛车绕过人群,叶子仪和阿四几人到了一处隐蔽的苇岸边下了车,寻了自家的小船驶进了河道。 眼前天水一色,如同墨染,看着不远处那火光熠熠的小岛,叶子仪站在船头,迎着微凉的河风,眸光慢慢飘远。 这一步算是走得顺利,下一步才是最关键的,汾城一事,她一定要让向氏动动筋骨,折折羽翼,也让那齐后尝尝被人陷害的滋味! “女郎,河道都给封了,咱们去汾城,怕要绕道而行了。”钟老叔从船舱内走了出来,把一件披风搭在叶子仪身上,与她一道望了望那小岛道。“不出半月,公子汤便能入邺城了。” “嗯,想不到无心插柳,倒是给了公子汤一个机会,这也是天意吧。”叶子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回头对钟老叔道。“等出了阳城,老叔先回丰城去罢,咱们都出来了,丰城没个人照应,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稳。” “我也是想跟女郎说这事,咱们庄子里养着那几十号人,总是没人管着怕是会惹出事非来,既如此,老奴回去便是。”钟老叔说罢,犹豫了下,压低了声音对叶子仪道。“女郎虽然为公子冒了风险,只怕是公子不知其中凶险,白白浪费了女郎的心意,你看……要不要让他们……” 见钟老叔指着舱内,叶子仪转瞬明了,钟老叔是怕这事公子成不放在心上,想让那些侍卫传话,替她标榜功绩呢。 “不必了,我是阿成的人,帮扶他,不是应当的么?老叔,我知你是好意,只是,真的不必那样,我的心意,他都知道的。”叶子仪微微一笑,对钟老叔道。“老叔回去好好看管那些庶人吧,不必担心我了。” “唉,也罢,咱们荆氏的家主啊,都是真情真性,女郎与老郎主一个模样,公子成得女郎看重,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唉,女郎,夜深了,入内歇一歇罢,不要受了凉。”钟老叔叹息了几声,见叶子仪不动,转身进了船舱。 叶子仪看着他进去,深吸了口气,抬头望向墨染的夜空中那明灿的星子,看着那其中最为明亮的北斗星,她弯唇一笑,喃喃地道。“阿成,等着我,我一定会让你平安的。” …… 大齐的这个三月,过得十分不平静,先是接连有天启巨石现世,后又有流言蜚语铺天盖地,闹的不可开交。 而向氏呢,族内又因着在本家地界内出现的天石吵得不可开交,直是吵到了邺城齐后的桌案之上。 “啪!” 一卷竹简被狠狠地摔在雕了牡丹花纹的紫檀案几上,富丽堂皇的大殿内,一个三十多岁,宫妆锦衣的美人站在华丽的榻几后,眉目倒竖地瞪着那几上的竹简,一张俏脸气得通红,双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这些无用的畜牲!为着表功,这种时候,连向氏的颜面都不要了!还敢求告到我这里来了!混账!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王后息怒!”这美人话音刚落,大殿内的宫娥内侍便惶惶地跪了一地,那美人恨恨地瞪着他们,眼看就要发作。 这时,坐在下首的一个素衣少女见势不妙,赶忙起身挥退了宫人,上前对着齐后一礼道。“王后且息怒罢,那都是些眼光短浅的,王后若是厌烦,不理会他们也就是了,何必为着此事动气,伤了贵体?” “阿芙,非是我心狭,你看看,你看看!事到如今方才知道,我向氏子弟,竟一个个都成了追名逐利之辈!愚钝之极!你说!今后我怎么指望他们助扶央登帝?怎么保住咱们向氏的荣华昌盛?”齐后气得咬牙,抖手指着几案上的简书道。“你看看!看看吧!” 那叫阿芙的少女上前拾起几上的竹简,打开细细看了一遍,秀丽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确是过了。”那阿芙把竹简轻轻放在几上,上前扶着齐后坐下,优雅地跪坐在她身侧柔声道。“王后不必忧虑,既然他们让王后做主,王后给他们做主也就是了。” “此话怎讲?”齐后气息平复了些,一脸疑惑地看向阿芙。 “王后,向氏子弟众多,这几人只能算是嫡子中的平庸之辈,其母也非显赫之人,大可不必理会,既然他们愿听王后凭断,那王后大可让那旁支的向昆押送天启巨石啊。”那阿芙顿了顿,妙目一转,再度柔声开口。 “如此,一来能让这几家知晓王后威仪,二来,那向昆之母是溪夫人的妹妹,这样一来,溪夫人不也承了王后的恩惠么,那向昆据传也是通透知礼之人,比那几个嫡子要得用得多,若为王后所用,必然能助太子一臂,可谓是一举多得了。” 听那阿芙说完,齐后面色稍霁,她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脸上有了些笑容。 “不错,就让那向昆押运,溪夫人是褚将军续弦的夫人,听闻她素来与妹妹交好……嗯,便就这么办吧!阿芙,取锦帛笔砚来,我这便回复族老!”齐后越说越开怀,直是双目都绽出了光彩来。 第一百零一章 齐后入局 那阿芙垂眸,依言取来了笔砚,在几上铺好了锦帛,娴雅地跪在几侧,素手纤纤地磨起墨来。 齐后双眼含笑地看着阿芙,很是满意地道。“阿芙啊,你如今也快十六了,还没许配人家,不如,你给扶央做夫人如何?等扶央他日登基,你便是这大齐之后,有你在扶央身旁,我也能放心了。” “阿芙在太子身侧,不过一妇人耳,王后要的,是大齐的江山稳固,与其让阿芙为太子身边的一个妇人,不如将阿芙赐婚给一能人,凭阿芙之能,必然能让那人忠心臣服于太子,为太子固守江山,开疆拓土!”少女阿芙说着,站起身来又屈身跪伏在地,平静地道。“请王后三思。” “这……”齐后犹豫了,她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伏在地上的少女,眼中满是挣扎和冷意。 “如今向氏嫡庶女郎中,阿芙才智无人可比,王后若要笼络收用何人,阿芙愿为驱策。”那阿芙的声音柔和如水,却也无比坚定,这话一出,齐后的脸不由更冷了些。 盯着跪在地上的阿芙,齐后冷冷地道。“阿芙,你可是因着扶央体弱,才不愿侍奉于他?” “王后明鉴!阿芙绝无此意!只是为着向氏百年荣盛,为着太子,才会斗胆请愿,王后有旨,阿芙怎敢不遵?只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阿芙只想做个有用之人罢了,王后明鉴啊!”那阿芙说得如发肺腑,说到最后,声音里已是带了哽咽。 齐后看了那伏在地上微微颤抖的少女半晌,闭上眼轻轻吐出口气来,温声道。“下去罢。” “是。”那阿芙向着齐后又行了跪礼,站起身来,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声音微哑地道。“多谢王后不罪之恩。” “去罢去罢。”齐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皱着眉头提起笔来,不再理会那阿芙。 “是,阿芙告退。”那阿芙屈了屈身,转身边擦净了眼泪,边整理着衣裙出了宫殿。 三月末的皇宫内,桃花飘香,和风阵阵,素色镂纱衣裙的阿芙理好了鬓发,款款行出宫院,才一出宫院的大门,远远站在宫墙下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婢女便疾步迎了上来,对着阿芙一礼,上前亲昵地虚扶住了那阿芙的胳膊。 “芙姑子怎么这么快出来了?刚才我见几个宫人慌慌张张地退了出来,可是出了什么事么?”那婢女生得娇艳可人,一双眼说话都微微弯着,很是讨喜,此时满脸的担忧,直是让看见的人也要跟着忧虑起来。 “哼,还不是本家那群废物!险些坏了我的事!”那阿芙压低了声音呢喃了句,脸色一沉,原本一张娇若梨花的小脸儿,转瞬间便阴沉得可怕。 “怎么了?莫不是王后不允姑子与公子成的婚事?”那小婢嘟了嘟唇,不高兴地道。“那姑子的婚事,可还有转寰的余地么?再这么耽搁下去,夫人就真要把姑子许给那东海徐陵了。那徐陵不过是个谋士,怎么能与公子成相比?” “都是阿爷心急,我向芙如此聪慧美貌,怎么是那徐陵可以妄想的?这天下间,也便就公子成可以入眼罢了,哼,我定会让王后甘心情愿赐下婚事的!”阿芙双眼微眯,轻轻扬起了下巴,一双水润的眸子精光流转,朱唇轻抿,腰背挺得笔直。 “那是自然!”一旁的小婢见状嘻嘻一笑,也走得更端正了些,主仆两人在青石铺就的小道上漫步缓行,那架势,却是比这宫里的妃子夫人还要气派许多。 …… 时近三月末,丰城外良田新绿一片,飞燕度空衔泥,人来人往的大道上,一队车马载着货物悠然而行,缓缓驶进了丰城的大门。 坐在车内看着外头熟悉的街景,叶子仪唇角带笑,清瘦的小脸儿上,那双黑亮如水晶般的眸子,越发地惹眼。 车马队走了近一盏茶功夫,褚原打马到了车窗前,对着笑眯眯看着街景的叶子仪道。“夫人,我等先回庄子,便不与夫人同行了。” “好,褚大哥,你们且去吧,这趟辛苦了,好好歇一歇,回头我让钟老叔弄些鸡鸭,给兄弟们补一补身子。”叶子仪弯眸一笑,在车内对着褚原拱了拱手,清声道。“君请自便吧。” “夫人请。” 褚原回了叶子仪一礼,带马越过马车向前走去,后头阿四叶荣等人纷纷向叶子仪行礼离去,转眼间,车队便只剩下了叶子仪这一辆车子。 陡然间静了下来,叶子仪微微有些失落,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往后一倒,懒懒地道。“叟,回府吧。” 那车夫应了声,马车得得地向着公子府一路行去。 叶子仪躺在软垫上,唇角始终带着笑意,她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难得的恬静放松。 “阿妩,我先去办点事,你一人当心些。”勇在车窗边一闪而过,丢下这一句,也跑了个没影。 叶子仪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咂了咂嘴喃喃道。“都走吧,都走吧,不用跟我请假。” 闭上眼继续养神,叶子仪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不多时便进了梦乡。 …… 公子府内一处小院儿里,婢子小厮站了两排,个儿个儿都低眉顺目地候在主屋外,晨光下,院子外头远远地一个小童子颠儿颠儿地跑了来,待跑到院儿外,他向着里头张望了一番,抹着额上的细汗低声问那院门口的婢子。 “夫人醒了么?管事说时辰该到了,再不醒就要叫巫者来看了。” “还没呢,我们守了一夜也不见醒来,也是着急呢。”那门口的婢女正说着,里头一个小婢跑了出来,见到那童子,那小婢满脸的喜色。 “醒了醒了,快去回禀管事,夫人醒了!” “哎!”那童子很是开怀地答应了一声,撒开两腿,奔着来路便跑了回去。 叶子仪说实话是被吵醒的,听着外头不时传来的人语声,她那睡意也给跑了个一干二净,睁开眼看着眼前青色的帐顶,她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回了公子府了。 “夫人可是醒了,可要用膳么?” 叶子仪看了眼榻前那忙活着的婢女,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人是从前在这里侍候过她的,遂翻了个身道。“是饿了,去取吃食来吧。” “夫人睡了一昼夜了,管事吩咐了,让夫人先吃些烂粥,吃寻常的东西怕是要伤了肠胃。”那婢女说着,给叶子仪倒了杯清水递到她面前道。“夫人口渴了罢,先喝点水。” 懒懒地坐起身来,叶子仪接过漆杯喝了一口,狐疑地盯着她道。“一昼夜?你说我睡了一昼夜?” “是啊,管事怕夫人出了事,差点儿把府里的巫者给请了来呢,多亏夫人是醒了,要不又要好一番折腾。”婢女说着话,拿了一套崭新的亵衣给叶子仪换上,满脸笑容地道。“夫人不知道,自打夫人离了府,管事常常念叨夫人,说夫人贤良呢。” “我还真怕他念我,这府里啊,我最怕的,便是他了。”叶子仪边解着衣带边皱了皱鼻子道。“我走这些日子,管事没说我的不是吧?” “嘻嘻,夫人说哪里话来?管事一直念着夫人的好呢,”婢女说罢,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地道。“对了,前些日子有好些贵女前来拜见夫人呢,其中有个顾千总的女儿,一直给夫人递拜帖来着,夫人不在,她递了半个月,也便不来了。” “顾千总?什么顾千总?”叶子仪在丰城没有什么交游,自然也不可能认识什么千总,听这婢女一说,倒是觉得奇怪。 “是丰城守军里的,这顾氏的父亲据闻也是世家子弟,至于这个顾氏娘子是出自哪个顾氏就不晓得了。” “哦,想是又一个喜欢阿成的,不必理会。”叶子仪现在心情很好,对于这种没有什么威胁的千金贵女,也没什么兴趣,她现在是饿得前心贴后背的,哪里有心思吃那飞醋? 那婢女给叶子仪系好衣带,刚刚套上襦裙,外头一个婢女便进了屋,对着叶子仪屈身道。“夫人,管事求见。” “啊?这么快?”叶子仪小脸儿一垮,一把夺过身旁的婢女手上的裙带绕在身上,急道。“快,去把水拿来,给我把脸洗净了,那个……谁,去请仲叔小坐,我一会儿就来!” 那来报信儿的婢女目瞪口呆地看着叶子仪旋风一般地跑到放着铜盆的矮凳前,撸起袖子让身边的婢子提着,自己掬起一捧水就扑在了脸上,那水花直是溅了一地,叶子仪也不管,直接拿起旁边的面巾往脸上一抹,就算是洗过脸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愣着?快去快去!”叶子仪小脸儿给搓得通红,她也顾不上理会那婢女了,一边整理着仪容,一边扒着长发,直是忙得不亦乐乎。 那报信的婢女讷讷地出了门去,叶子仪的衣裳也穿得差不多了,急急忙忙地理好了头发,她奔着外头的小厅就冲了出去。 小厅内,一身褐色交领常服的仲叔正端坐在客席喝茶,见叶子仪衣装不整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他淡淡地垂了眼道。“夫人失仪了。” 叶子仪:“……” 第一百零二章 算计荆英 看着仲叔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叶子仪尽量保持着微笑向后退了一步,垂着眸子很是端庄地向着他屈身一礼。 仲叔拱手还了礼,也没多说什么,两下落了座,叶子仪还没开口,肚子就先叫唤上了。 “咕噜噜……” 叶子仪:“……” 不带这样儿的吧?这可真叫她没脸见人了,什么时候饿不好,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肚子叫唤上了?得,又失仪了。 好在仲叔并没有追究叶子仪肚子叫唤的事儿,肃着脸垂首道。“夫人,老夫前来,是有一事要与夫人商议,事关那兰院中囚禁之人,是以不得不寻夫人相商。” “兰院?”叶子仪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兰院里关着的,不就是那荆英吗?一个多月了,她还真快把她给忘了,仲叔为着荆英的事找她?难道是荆英出事了?看得这样严密,应该不会吧?那个女人,关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长没长教训! 纤白的手指抚上黑底红纹的漆杯,叶子仪看着杯中摇动的茶汤,神情颇有些冷淡。 “仲叔,她可是惹了什么事?”叶子仪的声音极淡,她黝黑的眸子垂着,如同一汪寒潭般没有半点儿波澜。 “那姑子整日里念叨夫人的名讳,两个婢女打了她多少回,还是死性不改,总是嚷着要见公子。夫人,我知道你们有些关联,可再任她闹下去也是不好,你看,不如药哑了她罢,也能免了后患。”仲叔说着,看了看叶子仪的脸色,见她没有反应,不由眉头微皱。 “念叨我的名讳?呵,她还真是胆子够大的,叔且放心吧,我与她的账,还没清算完呢,看来是我太手软了,她还不知道厉害,也罢,杀母之仇,夺家之恨,总不能这么轻易饶过了她!”叶子仪冷笑了两声,黝黑的眸子中闪过一抹厉色。 “什么?夫人与她有此深仇?”仲叔面色一变,他略一思索,起身对着叶子仪一揖,很是诚恳地道。“老夫心狭,错怪了夫人,还望夫人不罪。” “叔是担忧我心思狠毒罢?”叶子仪也站起身来,上前虚扶起仲叔,正色道。“叔,阿叶并非蛇蝎妇人,荆氏的事,实是事出有因。叔想是不知,此女生性跋扈,曾与她母亲一同逼死了我娘亲,并撺掇几个亲族瓜分了我家产,诓我离了故乡,这个仇,阿叶必然要报!此次引她进府,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若是因着如此,老夫无话可说,夫人想如何发落了她,尽管发落便是。”仲叔叹了口气,沉声道。“正所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荆氏女,也合该有此劫数。” “恶人恶报,纵是天不报应,我也不会放任她们逍遥的,她们欠我的,终究我要连本带利的讨要回来!”叶子仪说罢,向着仲叔屈身一礼,温声道。“阿叶不曾交代清楚,劳叔费心了。” “哪里哪里,是老夫胡乱猜疑,险些错怪了夫人。”仲叔摇了摇手,虚扶起叶子仪道。“既是问明了因果,老夫便不打扰夫人歇息了,告退。” “叔请慢行。”叶子仪上前扶着仲叔出了门,直把他送出了院落,这才转身回了屋内。 屋内伺候的婢女见叶子仪脸色不好,也不敢多话,低着头把她迎进了内室,重又给她整理起衣裳来。 “去端一碗粥来,一会儿吃过饭,你同我去见一见那‘荆夫人’去!”叶子仪说这话时,声音格外沉冷,那婢女吓了一跳,头更低了些,低低地应了声‘是’,快步出了屋门。 独自站在卧房内,叶子仪面色一沉,直是冰寒得没有一丝温度,她慢步走到屋内的长几旁,打开了长几上放的一个蓝布包裹,从一叠衣物里摸出一个小陶瓶来握在了手中,叶子仪樱唇轻抿,攥着那陶瓶,眼中现出一丝挣扎。 “不能让荆英坏事,也只能如此了罢。”叶子仪捏紧了手中的瓶子,咬了咬牙,她把那瓶子收入了袖中,重又把包裹系好,摸着袖中的瓶子微微发怔。 袖中的药,是她的商队从蜀中带来的,这药,是一个巫者用能致人发疯的疯人果配炼成的,吃得久了,人自然便疯魔了,回程时顺便去了趟大梁,取了这药来,只当是不定什么时候会有用,却想不到今日倒用上了。 深吸了口气,叶子仪捂紧了那瓶子,她得让荆英吃下去,只有荆英疯了,她才能让荆英顶替她担下暴露的风险,她不知道这药有没有用,可不管怎样,她都得试一试。 叶子仪轻轻闭了闭眼,她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也觉得心中不安,可是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如果牺牲荆英能换来她的安稳幸福,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只自私这一次,只这一次,为了她,为了阿福,也为了她的公子成,只能如此了。 外头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射进屋内,叶子仪扶着衣袖慢慢走到门口,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庭院,微微发怔。 之前为了让荆英成为“荆姬”,她才搬到这个院子,后来只住了三天就离开了,而那个有着她和公子成回忆的兰院,成为了荆英的牢笼,这对荆英,也算是另一种成全了吧,她要做公子成的夫人,而她,也算是给了荆英机会,也能不算全然诓骗她了。 长长地舒了口气,叶子仪挥退了院子里的婢仆,漫步踏入院中,看着那院中一树树开得有些败落的桃花,思绪却飘到了邺城。 汾城之行,为向氏打开了矛盾的开端,接下来,她只要稍作推动,就可以在向氏内部瓦解他们,只看齐后如何决断了,不管是哪一家押送那石头进邺城,都会让另几家心生不满,而如果齐后另选他人,就更好了,她只要稍稍加点力度,就能让齐后失去向氏的人心。 这一局,进退两难,如果齐后够聪明,她应该会选择一家进邺城献宝,安抚其他人赐个官职,不过,叶子仪很清楚这不会发生,齐后太贪婪,也太急进自私,她不会想到这些的,所以她一定会得罪这些向氏子弟,得罪了嫡系,她也会得罪他们背后看不见的势力。 想到这里,叶子仪唇角现出一抹冷笑,她踱到桃树下,弯身拾起一朵新落的桃花,捏在手中把玩起来。 那桃花本就开到了时候,花瓣十分脆弱,只是捏在指尖一转,淡粉色的花瓣便悉数飘落,只余一支花萼顶着微黄的残蕊留在叶子仪皙白的指尖。 “不必太久,所有的事都能解决了,到得那时,齐国上下,再无人能动他,阿成就安全了,到时候……”叶子仪把那花萼一捏,慢慢在指尖揉碎,看着残留在指尖的浅绿,闻着那揉搓花萼微苦的气味,微微发愣。 到时候,公子成还会如现在一般待她吗?他们这样在一起的日子,还有多久?她又该何去何从? 轻风撩动叶子仪柔黑的碎发,拂过她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颊,她慢慢抬眸望向头顶那一树的桃花,花间的晴阳直刺得她双眼微痛。 “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吧,老天,让我再在他身边待上一年吧,只是一年,只是一年而已……” 叶子仪的声音如同叹息一般化在风中,桃瓣飘落,星星点点洒落在她如墨的黑发上,那发间隐隐银丝闪动,如同岩间雪线,桃花飘落其间,顺着那雪线滑落,直直地落入地上一片香花春泥中。 “夫人!” 远远地一声叫唤打断了叶子仪的思绪,她侧过头去,看着那站在门口的婢女淡淡一笑,提步向着主屋走去。 吃罢了饭,叶子仪带着房中的婢女漫步走到了兰院外头,站在那熟悉的门口,叶子仪伸手挡了挡明媚的阳光,直看了那院门好一会儿,这才提步走了进去。 院子里花木繁茂,打理得十分精心,见那两个粗壮的婢女坐在主屋门外晒太阳,叶子仪面上带笑地向着她们走去。 见到叶子仪走近,两女愣了一会儿,赶紧跪地伏拜。“奴婢等见过夫人!” “嗯,起来吧,人关在何处?且领我去看。”叶子仪话音刚落,就听屋里一个沙哑的女声恶狠狠地叫嚷起来。 “荆妩!你这贱人!你敢害我!你敢害我!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荆氏阿妩!!!” “看来,她还挺有精神。”叶子仪冷哼一声,对那两个壮实的婢女道。“你们随我进去,这些时日不见,看来这丫头是越发的野性了。” “是。”两个婢女站起身来,当先进了屋子。 叶子仪让随行的婢女在院中等候,跟在那两个壮婢身后,踏进了主屋。 主屋内没有点灯,稍稍有些昏暗,叶子仪适应了一会儿,这才向着卧房边的一个小厅走去。 那两个壮实的婢女正站在门前,看叶子仪走近了,屈了屈身,打开了门上的铜锁。 荆英的谩骂声一直没断,这一开门,那声音更响了些,随着那声音传来,一股酸臭之气也跟着飘了出来。 叶子仪站在离门一丈多远的地方,看着那黑洞洞的门口,眼中平静无波,随着大门开启,那叫骂声也是猛地一住,紧跟着,一个人影猛地就从黑暗的门洞里冲了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齐王来使 两个婢女手疾眼快,一把薅住了那人的胳膊,那人挣扎了几下,被那两个婢女按着跪在了地上。 “荆妩!你为何害我!你这贱妇!为何害我!!”荆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她披散着凌乱脏粘的头发,脸上满是尘灰,一身红衣早已脏得不成样子,此时那黑黄的脸上,一双满布血丝的三角眼瞪得溜圆,怨恨地盯着叶子仪,那模样,直是要把她碎尸万段。 叶子仪不紧不慢地搬了个矮凳坐下,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荆英,面无表情地道。“阿英,为何有今日,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从没害过你,这一切,是你咎由自取。” “你胡说!荆妩,是你抢了我的富贵,你是夺了公子的宠爱,是你害我如此,是你!是你!!”荆英狂乱地大吼着,嘶哑的嗓子沙哑干涩,十分的难听。 “阿英,当年公子是要娶荆氏嫡女为妾的,你并非嫡女,如何是我夺了你的富贵?倒是你与你那好母亲,利令智昏,欺我们母女无依,不单夺去了我家的田产屋院,还气死了我的母亲,这一笔账,我们该如何清算呢?” 叶子仪坐直了身子,冷冷地看着荆英,那一双黑亮的眼眸里如结冰雪,看得荆英浑身一冷。 “你是为着这事,所以害我?荆妩,为那等陈年小事,你竟然害得我败了家业,你!你不得好死!”荆英气极败坏,咬牙切齿地向前一扑,却给那两个婢女按住,险些扑在地上。 “家,是你自己败的,你的父亲,也是你们母女赶出去的,你求我带你入公子府我也带了,阿英,我劝过你的,是你自己贪心,却来怨我?若我母亲的事是小事,你的事,更不足挂齿了,你说,我们谁更该死?”叶子仪唇角带笑地与她对视,一双眼却没有半分笑意。 “荆妩!你这贱人!贱人!!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荆英转瞬间明了自己是着了叶子仪的道了,直是气得浑身发抖,三角眼中一泡眼泪顺腮而下,回想过去,真是悔恨非常。 “阿英,你没机会了,从你入了公子府,便再没机会了,你们欠我的,欠我家的,我要连本带利讨回来,你慢慢享受,这只是开始呢。”叶子仪站起身来,从袖中拿出那陶瓶,倒出一粒药丸走到歇斯底里的荆英面前蹲了下去与她平视。 “你、你要做什么?”荆英一缩,满眼恐惧地看着叶子仪,浑身颤抖不已。 “这个,是能让你快活的东西,不过,只是幻像而已,你是要就这么待在那间屋里,还是要在幻境中与公子相见?阿英,你自己决定。”叶子仪把手中的药丸晃了晃,放在了荆英面前的地板上,把那陶瓶递给一旁押着荆英的其中一个婢女道。“她再要,就给她一粒。” “你又想害我?”荆英瞪着那药丸,猛地抬起头来,盯向叶子仪。 “吃与不吃,是你的事,我只是看在咱们这一点亲戚情面上,想让你过得舒坦些,若是你喜欢对着那间黑屋子熬着,也无所谓,荆英,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值得我为你费神了。”叶子仪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脸恐惧的荆英一眼道。“这一回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你便踏踏实实地在这间屋子里终老吧。” “等……等一等!荆妩!你回来!你回来!荆妩!!” 没有理会背后那撕裂般的嘶吼,叶子仪走出大门,面色平淡地带着那随侍的婢女出了兰院。 漫步在庭院花间,那婢女不时看向面色沉凝的叶子仪,终于忍不住道。“夫人因何不快?” “因何不快?”叶子仪停住了脚步,侧头看向她道。“我不快了吗?” “自打出了兰院那屋子,夫人便一直绷着脸呢。”那婢女觑着叶子仪的脸色道。“可是那女娘对夫人不敬,所以夫人气她?” “不,我不气她。”叶子仪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垂眸道。“本来看到她这个样子,我该高兴的,可是,我实在高兴不起来,想来,还是太过心软了吧。” “夫人这话是从何说来?夫人仁善,不是更好么?为何还因此不快呢?”那婢女闻言,更不明白了,眨着眼皱着眉,一副苦思的模样。 叶子仪嗤笑了声,摇了摇头道。“罢了,你不懂的,走,回去吧。” 叶子仪不想跟这婢女解释什么,也不再理会她,径自顺着那青石小径缓缓而行,那婢女见状,也不敢再多言,跟在叶子仪身后,亦步亦趋,直向着府内的花园而去。 春日里阳光明媚,春风和暖,叶子仪闲来无事,便在院子里放了一张方几,寻了几片竹简,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伏在方几上刻起字来。 眼看着自个儿半天时候刻的四个大字见了规模,她不由唇角带笑,举起来看了又看,拂去了竹简表面的碎屑,她小心地打了卷,拿过一旁的锻布包裹好了,让婢女送去给了仲叔,发往邺城。 养了三天的精神,叶子仪的小脸儿已然恢复了几分红润,她活动了活动酸累的双手,倒在榻上晒着太阳,直觉得无比的惬意安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突然响起,叶子仪睁开眼来,就见那送简书的婢女一脸惊惶地跑进院里,‘啪’地一声关上了院门,疾步跑到了叶子仪身边。 “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叶子仪坐起身来,见那婢女喘得说不出话来,遂道。“喘匀了气儿,慢慢说。” “呼呼,夫、夫人,慢、慢不得。”那婢女咽了口唾沫,急道。“夫人快躲起来吧,外头来人了,说是宫里的人,要来接荆姬去都城呢,管事正与他们周旋,一会儿怕是就要到后院儿来拿人了!” 叶子仪瞬间就清醒了,站起身来快步向屋内走着,问那婢女道。“他们怎么说,是奉了何人的旨意?” “说是奉了齐王圣谕,可真是没有半分客气呢。”那婢女追着叶子仪进了屋,急急地道。“夫人快走罢,晚了,怕是让他们抓去了!” “不要慌,他们要找的是荆姬,府里有一个荆姬给他们抓,仲叔也知道,不会引他们来此的,你把我的男装找出来,我要换男装。”叶子仪虽然嘴上说不慌,心里到底是有些没底的,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状况,这个时候换上男装无疑是最安全的。 “是,是。”婢女连声应是,忙从柜子里翻出叶子仪的男装衣袍。 主仆两人解带着衣,忙活完毕,叶子仪还有些不放心,拿了些金银揣在身上,让那婢女带路出了小院儿,绕过院内的径道,从屋后的一条隐蔽的小路奔着兰院儿方向走去。 才一到兰院的后墙处,就听到院子里一阵人语声传来,叶子仪贴着墙竖耳听去,正是仲叔的声音。 “上使,这荆夫人如今得了疯症,真要入了都城,我等怕是要担不起这罪责,公子他,更是担负不起啊。” “王上说了,不管这荆氏如何,都要入宫去,便是她如今死了,尸首也得拖入宫中给王上过目,管事,你只管把她交予我们便是,若是不交,定要治你抗旨之罪!”那被称作上使的人声音粗噶难听,话比那声音更加难听。 “是是是,既是上使如此说了,小人照办就是,阿期,去请‘荆姬’出来见过上使。” “是。” 叶子仪咬着唇贴在墙上听着,心直是悬到了嗓子眼儿,她不知道荆英用药疯到了什么程度,也不知道能不能蒙骗过这些齐王派来的差人,如果暴露了,她得赶紧逃跑才行。 “嘻嘻,公子来了么?是公子回来了么?公子,荆姬好生思念于你啊,公子……” 荆英嘶哑的嗓音从院子里传来,听到这疯话,叶子仪的心也放下了一半,荆英疯了,那药起作用了。 “荆姬,快来见过上差。”仲叔的话音刚落,那边荆英便大笑起来。 “上差?哈哈哈哈,我是公子夫人,他该于我见礼才是!公子在何处?公子?荆姬等得你好苦,你到哪里去了?为何不见荆姬?” “上差见谅,自打公子离去,这荆姬便思念成狂,成了这样,上差真要带她去见王上么?”仲叔这话一出,那差人似是也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再开口。 “疯也罢,不疯也罢,总得向王上交差,你们把她洗净了,送去外头车上,啧!这什么味儿啊,真是晦气!” “是,听凭上差吩咐。”仲叔说罢,很是客气地道。“几位上差旅途劳顿,且饮杯水酒,歇息歇息再启程罢。” “嗯,这倒也不错,就依你之言吧。这荆姬你们可得给我看住了,可不能让她给跑了,若是不然,公子成也得不了好果子吃!”那上差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听得叶子仪直皱眉。 “是是是,保准洗得干干净净送到您车上,咱们派人看着,上差尽管放心就是。”仲叔的声音渐渐远去,似乎是和那些差人出了院子。 第一百零四章 忠义的褚原 没有理会院子里荆英的挣扎哭闹,叶子仪拉过身旁的婢女交代道。“我得出府去,你跟管事说一声,便说我怕公子担忧,去寻公子了,让他不必担心,到了邺城,我会让人捎信来的。” 说罢,叶子仪顺着院墙溜走,奔着公子府后院的角门去了。 一路躲躲藏藏地避开了路过的下人,叶子仪从一片假山后窜到了角门旁的竹林中,角门没有落锁,叶子仪引着看门的婆子离开门边,打开小门儿,一溜烟儿地跑出门去。 走在巷道中,叶子仪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还好她早有准备,如是不然,就完全陷入被动了,一旦落入齐王手中,不但性命不保,连带也会连累公子成,想想都是后怕,这些日子累得狠了,竟然都忘了布置,真是不该! 强打起了精神,叶子仪抬手轻拍了拍双颊,深吸了口气,大步向着巷道口走去。 她得去钟老叔那,还有事情要处理布置,接下来的事,越快越好,齐王难保不查“荆姬”的来历,她得把丰城的人都疏散开才行,然后赶快去邺城和公子成会合。 不管如何,一定要赶在这些差人之前到达邺城,公子成还不知道被抓的是假的荆姬,如果他以为被抓的人是她,那可就糟糕了,她得快点儿动身才行! 叶子仪边走边想,冷不防有人突然拽了她一把,这一下吓得叶子仪不轻,她挣扎着想要叫唤,可是那人力气太大,她根本挣不过,刚要张嘴去咬,就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我,你老实点儿,小心给人看见!” 听到这声音,叶子仪心头的大石彻底放下了,她老实地跟着那人退到一株大树后,大眼咕噜咕噜直转,一眼就瞄到了公子府门口那两辆侍卫护着的马车,直是出了一脑门的冷汗,暗道好险。 还好她刚才没走出去,要是被这些人看到,少不得要盘查一番,到时候她要说不清,那可就惨了。 等到身后的人放开了手,叶子仪回过头,欣喜地压低了声音叫道。“勇哥!” 勇撇了撇嘴,不高兴地道。“你怎么净会惹事?这又是怎么回事?” “勇哥,我正要找你呢,你能不能陪我去邺城?我有急事!”叶子仪急急地揪住勇的衣襟,一脸乞求地道。“阿成他有危险,我得去救他!” “阿成,阿成,你心里除了那公子成,便没有旁人了么?”勇微嘟着唇,更不高兴了。 “好哥哥,你就陪我走一趟吧,好不好?我只有你了。”叶子仪摇了摇勇的衣襟,见他神色松动了,忙又摇得更起劲了。 “哼,谁信你。”勇打量了叶子仪一眼,见她连包袱都没带,不由皱眉。“就这么动身?” “不妨事,我带了金子,要什么随时买来就是了,咱们快走吧。”叶子仪说着就要出去,却给勇一把拽了回去。 “你傻啊?那边人还没走呢!” “哦。” 叶子仪眨巴着眼,老实地低下头去,小心地盯着巷子口外头的大道,唇直是抿成了一线。 两人等了快半个时辰,公子府正门处终于出来人了,叶子仪眯眼看去,那走在前头被人五花大绑着塞上车的,正是荆英。 “他们要走了。”勇小声说着,把叶子仪往后一拉,低声道。“这些人是来捉你的?” “嗯,还好先安排了荆英在,不然的话,怕是要出大事了。”叶子仪悄悄吐出口气来,抬头问勇道。“哥,你怎么来得这么及时?” “每日里我都会来看看,今日来了就见这马车在外头停着,我见仲叔出来迎客,便觉得会与你有关了。”勇说罢,把叶子仪往里揽了揽,将她纳入了怀中,警惕地看着外头那缓缓启动的马车道。“他们要走了。” 耳边那碌碌的车轮声渐渐靠近,叶子仪窝在勇怀里,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那些骑士的马蹄声远去了,她这才挣出勇的怀抱。 “呼,可走了,这可真是拣了一条命,勇哥,咱们赶紧走吧,边走边说。”叶子仪扒着巷口望了望,回头见勇还站在原地,不由向他招了招手道。“走啊,快点儿,万一他们又回来就惨了。” 站在树后的勇面色微红,他清咳了声道。“他们走远了,不会回来。” “谁知道呢,咱们怎么走?对了,还要去钟老叔那儿一趟,既然齐王注意到了这边,不能再让他们留在丰城了,要怎么撤呢?这样安排下去,会不会误了时辰?”叶子仪一个人在那里叨念,这边的勇慢慢走了出来,上前拉过叶子仪的胳膊。 “不用急,我们坐船去邺城,不会比他们慢的。”勇说罢,牵起叶子仪的手,走出了巷道。 “齐王的人来得太过突然了,这一次如果没有荆英,我怎么都走不脱了。”叶子仪紧皱着眉头,咬了咬唇道。“他们好像挺急的,也不知道齐王那里知道了多少,如果荆英在半路上清醒过来,也是麻烦。” “无论如何,现在有那荆氏女在,你暂时是安全的,阿妩,你不用太过忧心,有我在。”勇握了握掌心叶子仪那微凉的小手,侧头看着她,微微一笑。 “嗯,我知道的。”叶子仪也回了他一笑,低头思索起来。 看着依旧愁眉不展的叶子仪,勇眸光闪了闪,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带着她走进人潮涌动的大街,向着城西钟老叔看顾的宅院而去。 穿街走巷地走了小半个时辰,叶子仪终于赶在午时之前到了城西的宅院,钟老叔正带着阿四打扫庭院,见叶子仪来,赶紧迎了上来。 “女郎!”钟老叔笑吟吟地对着叶子仪一拱手,见叶子仪神色有异,他不由收起笑容问道。“女郎,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叔,烦你把今次与我出行的人都叫来吧,我有事吩咐。”叶子仪也顾不得与钟老叔客气了,点了点头,就奔了厅堂。 钟老叔也不含糊,立马吩咐了阿四去找外头的人,自己去了收容弱城人的田地间寻人。 叶子仪坐在厅堂中,皙白的手指不住地叩着几面,一双黑亮的眼不住转动,神情也严肃得让人不安。 褚原和叶荣是先到的,没过多久,跟随叶子仪出门的八个人也陆陆续续地进了厅内,叶子仪让勇守门,关了厅堂的门,叶子仪扫视了眼钟老叔和那八人,缓缓开口。 “今日叫诸位来,是有件急事要与诸位相商。”叶子仪顿了顿,又看了这九人一眼道。“恐怕丰城再不能留了,要劳烦诸位前去大梁为我奔走了。” “夫人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褚原上前一步,一抱拳,有些为难地道。“乡里才安顿下来,怕是这一动,他们未必肯走。” “他们可以慢慢迁去,只是你们八人,还有钟老叔,要劳动一番了。”叶子仪知道这些流民刚刚得到土地,要他们放手不太容易,也没有强求。“咱们做的事,不知道有没有泄露,为着大伙儿安危,还是去大梁好些。” “这……”褚原犹豫了会儿,看着叶子仪道。“夫人要如何安置我等?” “大梁我有客栈庄园,另有田地上百,若诸君愿意前去,我愿每人奖十亩良田,黄金百两,诸君,如何?”叶子仪这话一出,除了褚原和钟老叔,众人都变了脸色,一百两金啊,还有十亩良田,他们哪里见过这些?这奖赏,也太丰厚了些! 褚原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对着叶子仪一揖,沉声道。“褚原得夫人相助方有今日,这金,褚原不受!” 叶子仪定定地看着褚原,转而又看了眼他身后那七人中三个面露急色的人,点了点头。 “好,既然褚大哥不要这奖赏,诸君中可有与他同样的么?” “我!我也不要!”阿四也站了出来,对着叶子仪一抱拳,很是诚恳地道。“夫人给了我等吃食又给了乡里安身之所,此恩此德,阿四铭记在心,黄金田地阿四不要!请夫人收回!” “夫人,叶荣的也不能取,请夫人不必再提。”叶荣也站了出来,说话间,对着叶子仪便是一个长揖。 “好,我知道了。”叶子仪微笑着点了点头,见那四人都低着头,她温声道。“此去大梁,路途虽远,不过可走水路,不会受什么波折,诸位中,可有不愿前去的么?” 那四人互看了一眼,一个精瘦的汉子上前拱手道。“夫人,我等追随夫人,只愿求个安稳,这山高水长,怕是妻儿不能支持啊。” “这个不必你们忧心,我自有安排。”叶子仪依旧保持着笑容,对那人道。“君可回转,告知妻女,带她们同去享福便是,诸位的家眷,我也会每人赏金五两以做舟船之资。好了,若无他事,几位且回去准备吧,明日听钟老叔安排便是。” 一听每人有五两金可拿,那四人面上都现出喜色来,忙忙地拱手应是,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去。 “夫人……”褚原犹豫着没动,待那四人出门,他这才皱着眉道。“夫人的奖赏,太重了。” “你们随我担了生死之险,这些不算什么,褚大哥,阿四,阿荣,我知道你们的亲人都不在身边,明日听钟老叔调遣便是。”叶子仪温和一笑,点头道。“多谢哥哥重义。” 第一百零五章 路遇蒙公 “夫人言重了。”褚原自然知道叶子仪是为着报答众人,既然东主定了主意,他也不好多说,当下拱了拱手,带着叶荣和阿四退了出去。 钟老叔关好了房门,走上前对着叶子仪一拱手,凝眉道。“女郎这赏赐,确是过了。” “只是几百两金,便试出三员忠将,不亏。”叶子仪淡淡一笑,弯了弯眸子对钟老叔道。“老叔且坐,我还有事要与老叔交代。” 钟老叔依言坐在客席上,问叶子仪道。“女郎有何吩咐?” “齐王的人今日来过了,已经把公子府中假扮我的荆英捉去了,我这一趟来,便是想着告诉老叔一声,这些日子得小心些,安全起见,老叔也同他们一道前去吧,且避两年风头,再回丰城不迟。”叶子仪肃容道。“齐王的人来得太快了,小心为上总是没错。” “嗯,确是如此。”钟老叔点点头,问叶子仪道。“那些人全安置在东华山么?” “离师父他老人家近些,也能照应他们些个,怎么说也是跟了我两个月,不能太亏了他们。”叶子仪顿了顿,又道。“褚原就送去越人哥那儿吧,跟着历练两年,让他把西蜀的担子接过去,至于阿四,*些新人他还是可以的,就送到桃源庄去,叶荣,让他跟着卓大哥学点东西,今后再派大用也就是了。” “女郎要一个人去邺城?”钟老叔很是不放心地道。“老郎主在邺城没有置下产业,女郎,不若派些人去吧,若有变故,还能助女郎一臂。” “一时间哪里能调过人来?勇哥应承了我,送我去邺城,老叔且放心吧。”叶子仪唇角一扬,笑眯眯地道。“老叔,你不必忧心我,我现在可是公子成的夫人呢,旁人要欺负我,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便就是公子成这人,我实是不放心,女郎为他算计,这出事了,他连个招呼都没有,更别说找人护着女郎了。”钟老叔叹了口气,摇头道。“要我说,女郎还是不要随在他身侧了,公子成他……他真没怎么将女郎放在心上,女郎要寻丈夫,这府中的才俊多的是,女郎这又是何必呢?” “没法子啊,我就是看上了他,老叔,你说,哪个有他俊俏?”叶子仪弯着双眸灿然一笑,说得钟老叔忍不住瞪她一眼,重重地一拍膝盖。 “唉!老奴说不过你!” “不说他了,老叔,我那七叔和他那妾氏可到蜀地了?没出什么岔子吧?”叶子仪不想再聊公子成了,赶紧转移了话题。 “一早到了,那边的人传信回来,说是那妾氏产下一子,你那七叔已经写下休妻文书,娶了那妾氏为正妻了。”说着,钟老叔摇了摇头道。“还好女郎将他送得远,他那原配临走还找他闹了一通,若不是他身无分文,险些又同那恶妇回去了。” “七叔人还不错,便是这性子,太过软懦了,今后有妻有子,想来日子也不会错,只要这恶妇寻他不着,过几年平常日子还是可以的。”叶子仪是拿她这个惧内的七叔实在没辙,这简直是个受虐狂嘛,娶个这样的原配还跟个宝儿一样,真是服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想是前世欠了那恶妇孽债,今生便如此纠缠不断。”钟老叔头直摇成了波浪鼓,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他们都安定了便好了,那恶妇也尝到了无家可归的滋味儿,我也算给母亲讨回了个公道,算是皆大欢喜吧。”叶子仪说着,站起身来道。“老叔,时候不早了,给我准备辆马车吧,我要去渡头。” “唉,也罢,女郎要去便去吧,可要小心十分啊!”钟老叔站起身来,担忧地望了叶子仪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过了午时了,这么急做什么?要不在庄子里歇一晚。”勇跨进门槛,见叶子仪面色发白,他走到几前蹲下,看着她道。“你这身子,受不住旅途劳顿的。” “不妨事,早一点到邺城,也能防着荆英走了口风,勇哥,又要劳烦你了。”叶子仪歉意地一笑,垂眸道。“我真是不该那么早让人知晓荆妩的身份,这一着,算错了。” “你且顾着自个儿吧。” 勇返身往几上一靠,看向门外明灿的阳光,眸色复杂地盯向那门外一丛随风飘摇的兰草。 …… 三月底的天,说变就变,早上还晴空万里,到了下晌,已是阴沉沉地凭空起了狂风,骤雨如同瓢沷一般,洒得天地间一片朦胧,如在水中。 “好在你懂得观天象,若是不然,怕是咱们要受罪了。”勇和叶子仪坐在茶寮的大窗边,看着茶棚外的狂风暴雨,勇嘬了口茶水,一副悠哉模样。 “出门在外,总是要会看几分老天的脸色的,要是不然,做什么买卖都要亏本了。”叶子仪戴着纱帽,倚在几旁发愁地看着外头越来越沉的天色,禁不住叹了口气。 “嘁,我有你两分本领,也少淋些雨了。”勇把玩着手中的旧陶杯,瞟了叶子仪一眼道。“这雨几时能住?若是下到夜里,咱们干脆在这里住得了。” “怎么也要下到日入时分,先歇着吧,等雨停了,咱们找地方住一夜再启程。”叶子仪虽然心急,却也有分寸,这样的大雨不能在河中驾船,夜里行船也是危险,不如等明早早些起程来得安稳。 “店家!”勇懒懒地叫了声,问那小跑过来的茶博士道。“这里可有留宿的地方么?客栈远不远?” “有的有的,离小店半里外,便是个大栈,客官要住,一会儿雨住了,顺着外头的路往前走,云升客栈便是。”那茶博士倒是挺热心,说得很是详细。 “多谢。”勇谢过了茶博士,回头见叶子仪不动,把那桌上的蒸糕推到她面前道。“先吃些垫垫吧,离日入还有一个多时辰呢。” “我不饿。”叶子仪摇了摇头,又把那糕点推回了原处。 正在这时,一阵狂风突然卷了进来,叶子仪抬手一挡,头上的纱帽一下给掀在了地上,那纱帽随着余风滚了几滚,直滚到了里面的一副榻几前才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狂风一过,那茶博士赶紧把窗子给放了下来,叶子仪抹了把脸上冰冷的雨丝,很是郁闷地站起身来,走到里头那榻几前拾起了纱帽。 “小兄弟生得真是秀丽,可是肖母么?” 叶子仪一愣,抬头一看,却是那坐在榻几后的人在说话。 这人一身深灰色的布衣,似乎是有些年纪,生得孔武有力,戴着顶斗笠,声音带着股奇怪的腔调,一听就不是齐人。 “失礼了。”叶子仪没有回答那人的问话,只是一拱手便要离去。 “有没有人同小郎说过,小郎酷似生母?”那人微微抬起头来,却是只露出了半截儿满是胡须的下巴。 叶子仪皱眉,这个人还真是奇怪,怎么总是追着问她这个?听语气倒是挺温和的,难道是父母从前的故交? 正想着,就听外头一阵杂乱的人声响起,紧接着,陆陆续续进来了十几个穿着蓑衣的男子,这些人也不多话,各自找地方坐了,把那淋透了的蓑衣往旁边一放,却是个个儿都背着把青铜大剑,竟是十几个剑客。 叶子仪正看着,冷不防被人一拉,她身子一个不平衡就跌坐在了那人几旁。 “把纱帽戴上。”那人倒是好心,经这一提醒,叶子仪赶紧戴上了纱帽。 眼见着那些人都坐好了,屋外又走进个人来,这人走路有几分蹒跚,戴着顶桐油的黑色大斗笠,一进屋,这人便把斗笠摘了下来,叶子仪隔着轻纱一看,见那斗笠下是个白发的老者,不由没了兴趣,正要起身回到自己的榻几处,就见那老者脱下蓑衣转过了身来。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那一双时刻带着怨毒的眼,叶子仪直是一惊! 蒙公!他怎么会在齐国?他不是在建康的公子府吗?公子成这一次回丰城,并没有带蒙公同行,他怎么跑到齐国来了? 见蒙公扫视着屋子里的人,叶子仪不敢再看,正低着头想对策时,眼前忽然推来一个陶杯。 “总归要等雨住了才能行走,不急。”那个戴着斗笠的中年男子从一旁的陶钵中舀了一勺茶汤倒进杯里,很是温和地道。“先喝点茶。” 叶子仪双手执起杯子,向着那人一举,压低了声音道。“小子受教。” “你母亲如何了?现在哪里?”那人倒是淡定得很,拉着叶子仪拉起家常来了。 “母亲病逝了,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叶子仪受了他的帮助,也便就低声和他聊了起来。 那中年人怔了下,许久才叹息了声道。“终究是客死在了异乡。” “父母如今双宿双栖,当是幸事吧?”叶子仪的声音很低,那中年人听了,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蒙公扫视了一番,只是往这中年人这里多看了两眼,便坐到那一众剑客当中去了。 叶子仪隔着纱帽看不太清切蒙公的表情,却总是感觉他是望向这边的,不由得垂下了眼,认认真真地盯着眼前的陶杯思虑对策。 第一百零六章 蜀地贵人 外头风雨声连连,茶室内却是很静,叶子仪与勇和蒙公各坐一方,互不相扰,蒙公又不识得勇,一时间倒也算是平静。 那边的十几个剑客都聚在一处坐着,蒙公似乎是在小声交代着什么,隔得太远,叶子仪也听不清切,模模糊糊只听到‘丰城’,‘寻找’这几个字,过了一会儿,那茶博士给这十几人上了茶水,蒙公饮了杯茶,忽然间离了座,向着叶子仪的方向大步走来。 见蒙公过来,叶子仪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蒙公是见过她的,也不知道他这次带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如果不是公子成的人,那可就麻烦了! 眼看着蒙公越走越近,叶子仪捏着陶杯的手不由得更用力了些,她紧张地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指骨直是握得有些发白。 “想不到这郊野之地,也有贵人。”蒙公走近,向着两人略拱了拱手,毫不客气地在那中年人对面坐了下来,那洒脱不羁的模样,倒还真是一派名士风范。 “呵,梁地有名的蒙公也在此处,这才是奇事吧?”那中年男子呵呵一笑,对着蒙公略点了点头道。“幸会。” “哪里,能与贵人一见,是老夫之幸才是。”蒙公笑着点头还了礼,转了转眼珠子,眼神探究地看向了叶子仪。 被这蒙公一看,叶子仪直是呼吸一窒,隔着纱帽,她不知道蒙公会不会认出自己,不由得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里。 果然,蒙公打量了叶子仪好一会儿,迟疑道。“这位女郎是……” 茶寮内一瞬间静得可怕,叶子仪只觉得耳边自己的心跳声阵阵如同擂鼓,正想着要怎么回答时,身旁那中年人忽然开口了。 “这是小女。” 叶子仪一怔,不由转头看向那人,这个人说她是他女儿?他早看出她是女扮男装了吧?可是,他为什么要帮着她向蒙公撒谎呢? “哦,原来是女公子,失礼了。”蒙公向着叶子仪点了点头,也不再注意她,只对那中年男子道。“贵人此番前来齐境,可是因着那天石箴言?” “不错,此番三块天石几乎同时现世,又均在齐境出现,不可不谓之奇妙,在下闻所未闻,实在是好奇得很。”那中年男子说着,从桌子上拿了只空陶杯推到蒙公面前,注了半杯茶汤道。“请。” “今日有幸吃到贵人一杯茶,真乃幸事,多谢!”蒙公举杯嘬了口茶,摇了摇头笑道。“只可惜这山野之地,没有香茗,改日老夫与贵人再会,愿重煮香茗,共赏佳曲,若得明月夜,与君一醉方休如何?” “公还真有名士之风!哈哈哈哈……”那中年人哈哈一笑,一拍木几,忽然沉下脸来,冷冷地道。“哼!名士!蒙公一仆三主,真不知耻么!” 蒙公正与这中年人一道大笑,冷不防被他这么一说,差点儿一口气憋在胸口闷了过去,把手中的陶杯放在几上,蒙公老脸一沉,冷声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公做下了什么事,都忘了么?难不成以为,这天下人都是聋子瞎子不成?我西蜀虽然偏僻,却也知晓天下变化,蒙公所作所为,我刘庄不屑之!”这刘庄说罢,冷哼了声,稍稍抱了抱拳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吧!” “你!哼!蛮夷竖子,不可理喻!”蒙公涨红着脸,气哼哼地站起身来刚要离去,忽然间,那中年人身后一道黑影闪出,就听‘呛啷’一声,一柄黄澄澄的长剑便架在了蒙公脖子上! “刘、刘庄!这是在大齐!”蒙公看着那锋利的长剑,眼中有了惧色,他瞪大了眼,一动不敢动,斜睨着刘庄怒道。“我是中原名士!你、你敢对我如此无礼?!” “哼,公之品行,还称得上名士二字吗?”刘庄冷笑着坐正了身子,向后微微一仰道。“蒙公,若非是你活到了这把年岁,今日定叫你血溅五步!” “你!大殿下,老夫自问未曾得罪过贵国,也未得罪过大殿下,何以大殿下今日如此对我?你我今日头一回相见,大殿下又为何要坏老夫声誉?”蒙公直是气得胡子乱颤,他带来的那十几个剑客见此情景也坐不住了,呼啦一下便围了上来。 “我坏公的声誉?”刘庄冷哼了声,缓缓地道。“蒙公自出世以来,共追随过五人,其中三人惨死,一人失势,还有一个公子成,因着疏远了公,便遭唾弃,公背主行事,又拜魏国太子为主,是也不是?”刘庄这话一出,叶子仪不由一阵心惊。 蒙公投靠了魏国太子?不过才两月而已,公子成刚刚离了大梁,这蒙公竟然就去投靠了魏国太子?怪不得公子成不待见他了,这样的人品,纵然有五车学问,也是不值一文! 叶子仪静静地坐在原处,冷眼瞧着那剑锋下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的蒙公,直觉得这人不但怨毒心狭,连做人臣子的底线都没有了,活该被人如此羞辱! “我早已出了公子府,刘庄,你休得信口胡言!”蒙公双颊涨红,眼角儿瞥见自个儿身后站着的那十几个剑客,他忽然冷笑道。“哼哼,在这里杀了我,大殿下也讨不得好去!不如你我各让一步,两相无事如何?” 刘庄略略一抬手,那拿剑架着蒙公的侍卫把剑一撤,对着刘庄一拱手退在了一旁。 坐在刘庄旁边的叶子仪看了那刘庄一眼,又看看那训练有素的侍卫,不动声色地继续看戏。 这个刘庄,叶子仪也是有所耳闻的,在西蜀,这位大殿下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妥妥儿的下任蜀帝,也难怪蒙公想来巴结了,只不过他运气不好,马屁没拍成,拍马蹄子上了,被踩真是活该! 蒙公得了自由,摸了摸脖子上剑刃带出的一道血口,又看了眼刘庄,冷哼一声甩袖离去,指挥着众剑客都坐回了原处,他瞥了刘庄一眼,冷着脸看向外头的大雨。 一场风波过去,叶子仪不由仔细地打量了眼那刘庄的侍卫,再往刘庄身后一看,好么,竟然还有七八个人坐在角落没动,要不是这侍卫突然出来,刚才她都没注意到这里有这么多人呢。 “丫头,”那刘庄侧头压低了声音,温和地对叶子仪道。“可有出气了么?” 出气?叶子仪一愣,合着这刘庄是在给她出气呢?不会吧?这素不相识地,为什么呀? “我……不太明白。”叶子仪不解地望着那刘庄,真是想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人就算是父母的旧识,也不必一见面就为着她故意为难蒙公吧?再说了,这人可是西蜀的大殿下,这么一个蜀中的大贵人,犯得着为了她这么做么?图什么呀? “你不必明白。”刘庄一笑,直是胡子乱颤,他也不再多说,只把手边的陶杯拿了起来,轻嘬了一口道。“此茶虽不比蜀中的黑乌龙,却也别有一番滋味,茶汤的味道恰到好处,想不到这小小地方,煮茶之人还有些手艺。” “嗯,是不错。那黑乌龙味苦回甘香气清淡,这个只是寻常的银针茶,勉强能解渴罢了。”叶子仪喝了口茶,轻轻放下,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头儿刘庄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一时间,整个茶寮都沉默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雨声分外清晰。 这样的沉默很是难熬,屋内的众人各怀心事,这茶寮中的气氛,却是比那外头的风雨更让人窒息。 好不容易熬到了风歇雨住,蒙公的人当先开始收拾行李出了门,叶子仪见他们往河边的方向赶,也放了心,刚要与那刘庄辞别,就见那刘庄当先站了起来。 “今日尚有要事在身,丫头,改日相见,我与你再叙。”说着,那刘庄大步向外走去,后头那八个侍卫紧随着主子离去,叶子仪只来得及站起身来,连声谢也没顾得上说,人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见那些人都走得远了,勇凑了过来,胳膊肘儿捅了捅叶子仪的胳膊,好奇地道。“你识得那西蜀的大殿下?” “不识。”叶子仪低低地应了声,却是有些心不在焉。 “咦?这是什么?”勇眼尖,从那几案下捞起一只玉佩,拿在手中把玩着道。“这么好的东西,莫不是大殿下特意留给你的?” 叶子仪接过看了看,那是块透亮如同水晶的玉石,镶在一块镂空的席纹金壳内,金银丝编制的络子,串着珊瑚玉珠,看着真是华贵非常,一看就是宫廷之物。 “是个好物件儿,收起来吧,你真不识得他?”勇瞄着那玉佩,又看看叶子仪,星子般的眸子转了又转。 “真不认得。”叶子仪摇了摇头,索性把那玉佩收入怀中,看了眼外头那渐渐黑沉的天色,对勇道。“不管了,这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先去投宿吧。” 勇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两人与那艄公一道付了茶资,顺着茶寮外的一条泥泞小道,奔着那小镇郊外的客栈而去。 第一百零七章 竹香情书 大齐这一个年,过得可谓是十分精彩,自打年后便是奇事不断,怪象频生,直是全国上下闹得沸沸扬扬,各种说法也是传得神乎其神,千奇百怪。 齐国境内,先是丰城出了君临天下的奇石,紧接着,阳城,汾城,也都有天石现世,这三块天石上都有上古文字,却是说法不一,一时间谁也断不出吉凶反正,对这三块石头的来历众说纷纭。 除去丰城天石,阳城汾城的天石也奉旨被押往了齐都,邺城一时间成了天下人的话题,这三件奇事也开始成了齐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人们兴致勃勃,私下里纷纷猜测起上天的意旨来。 邺城驿馆,别院。 一身赭石色劲装的拂右风尘仆仆地踏入驿馆的小院儿内,他很是随意地与院中的几个看护的侍卫打了招呼,直直地奔着主屋而去。 一进屋,拂右便向着坐在榻几主位的公子成一拱手,躬身道。“公子,公子汤三日后便可至邺城了,至于汾城向氏,此次由向氏旁支子弟向昆押送天石进献,半月后也可到邺城地界了。” 盘膝坐在榻几后的公子成双目微闭,待拂右禀报罢,他缓缓睁开眼来,黑沉的眸子微垂,看着几面淡淡地道。“三块天石,时间如此紧凑地现于大齐,拂右,可查到了什么?” “这……派去查探的人还不曾回来,公子且等一等吧。”拂右想了想,对公子成禀道。“现在各处都已把天石之事传扬开了,大街小巷无不谈及此事,便连那贩夫走卒都知晓得一清二楚,这局面,可说是相当有趣了。” “竟然流传至此么?短短两月,竟是街知巷闻了?”公子成眉头微皱,右手的食指敲击着膝盖,眼中的疑惑更深了些。“此事实在蹊跷,到底是何人所为?” “不管是人为还是天意,总归是好事。公子,因着这天石在汾城现身之事,这一次太子可分辨不得了,听闻王上下了旨意,要彻查先时太子府中巫蛊之事,这一回,便是王后再跪求也无济于事了。”拂右看了眼还在沉思的公子成,迟疑了下道。“公子,可有不妥?” “此事非是天意。既然汤三日后入邺城,且先与他一会吧。”公子成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回转身对拂右道。“去寻公子轩的人,告诉他们,是时候动向氏了。” “是!”拂右抱拳领命,退后了两步还没出门口,就见门外一个驿馆小厮急急地到了门前,恭恭敬敬地下拜行礼。 那小厮在门口跪地高举着手中的一卷麻布包裹的物什,恭敬地道。“禀公子,有信到。” 拂右有点儿意外,他上前拿过那物什,双手奉到公子成面前,回身打发了那小厮,也不急着走了,又踱回到公子成身前,打量着那刚从麻布袋中拿出的书简,满眼的好奇。 把那麻布袋放在了几案上,公子成取出竹简解开了上面的彩绳,展开看了一眼,不由紧绷的唇角一扬,带着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拂右在一旁看着,咂了咂嘴,觑着公子成的脸色道。“公子,那个,可是夫人的信么?” “嗯。”公子成心不在焉地哼了声,弄得拂右讨了个没趣。 “公子,咱们出来三月有余了,夫人突然来信,不是出了什么事吧?”拂右看着那竹简青色的外皮,苦于看不到竹简上的文字,站在原处偷偷地抻了抻脖子,还是啥也没瞅见,不由有些郁闷。 “阿叶安好,你去办事吧。”公子成看也不看拂右,眼只粘在那竹简上,唇角的笑越来越温柔,看得拂右很是不惯,一脸的牙疼。 “是。”不情不愿地抱拳离去,临到门口儿,拂右忍不住嘟哝了声。“公子这模样,都赶上那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了,这可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背后公子成凉凉的声音传来。“若是闲来无事,且去将那向氏这些日子的动静一一查来,明日禀报于我。” “啊?”拂右脸上一苦,咬了咬牙转身向着公子成抱拳躬身,委屈地道。“是。” “去吧。”公子成看也不看拂右一眼,只把手中的竹简捧着,贪看着那上面的一字一句,眼神直是温柔得要掬出水来。 拂右也不敢再多言,磨蹭着转身出了门去,临走还不死心地瞄了眼那竹简,却是越发好奇了,只是隔得这样远,越发无法看到那竹简上的文字,无奈之下,他只得低叹了声,一脸郁闷地出了房门。 没有理会磨磨蹭蹭的拂右,公子成移步坐到几后,看着手中那编织粗糙的竹简,眸中的温柔慢慢转成了思念,直是盯着那竹书,仿似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这一封,是叶子仪写给公子成的家书,上头没有旁的多余的问候,只歪歪扭扭地刻着四个大字,“妾好想你”。 这种独属于叶子仪的问候方式,是时人所没有的,既是新鲜有趣,又直白大胆,言简意赅,一目了然,透出的是无尽的相思,包罗的是甜蜜的情意,这样一封家书,胜过千言万语,又能诉尽别离之苦,真真是极合公子成的心意了。 把竹简平放在几案上,抚摸着那简上粗糙的纹路,公子成喃喃地道。“阿叶,是你吗?那天石,会是你吗?你这妇人啊,真是让人不能放心呢。” 外面轻风拂过驿馆内一架开得正盛的紫藤,玉铃般的花朵摇曳摆动,散出阵阵清香,那风吹过房门,吹进厅堂,如同一只小手儿一般,带着轻淡的香气拂上公子成玉石般光洁的面庞,拂乱了他鬓边的发丝,渐渐消失于无形。 慢慢卷起几案上的竹简,公子成小心地把那竹简放入桌下的玉匣中,抚着那玉匣上细致的并蒂莲纹微笑着道。“阿叶,这死局已解,我会尽早回去见你,我也……思念你了……” 摩挲着那玉匣上纠缠盘绕的莲花,公子成面色柔和得仿似可以将人融化,他那含情的桃花凤眸微微弯着,直是美得让人窒息。 摩挲了好一会儿,把那玉匣推回了原处,公子成站起身来,望了眼那外头繁盛的藤花,理了理衣裳,举步向着大门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见小院儿外头一个小内侍脚步匆匆地进了院子,那小内侍一见公子成,立马疾步躬身地到了他身前,对着公子成一揖到地,恭敬地道。“公子献宝有功,大王有请公子入宫小宴,车马已备,请公子移步上瑶宫。” 公子成容色淡淡地看了那小内侍一眼,口气极淡地道。“且行。” “是。”那小内侍躬着身子低头在前头引路,公子成走在他身后,缓步出了院子。 此时,驿馆外早已停了一辆彩缎装饰,四匹骏马拉的车舆,那车通体由黄铜装饰,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不管是跟随车舆的侍人,还是前头开路的侍卫,通通是新衣金银甲,醒目非常。 看着这车,和这一众的宫人侍卫,公子成嘴角儿一挑,现出个嘲讽的笑来,他背着手踱步到车旁,淡淡地把这车马打量了一番,问那小内侍道。“王上这是何意?” “公子为大齐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又贡献天石巨宝,王上特意下了旨意,准公子朱雀街表功。”那小内侍说罢,恭敬地把脚凳放到公子成脚下,跪地等他上车。 公子成面色淡淡地向着那彩车一揖到地,衣袖一拂,登着那描金绘彩的脚凳上了马车。 人头攒动的街道上,彩车缓缓而行,路上的行人纷纷低头避让,青黑色系了彩带的伞盖下,一身玄衣的公子成端坐在车舆内,冷峻的容颜如同神祇,那周身的尊贵气息与战场杀伐练出的威严,非是寻常王侯可比,直是让人不自觉便会低头规避他展露的锋芒。 这种形似游街夸功的方式,可以说算是齐王的一种示好了,自打公子成入了齐都,齐王便不曾召见过他,而今阳城汾城这两件奇事一出,齐王也变了策略,记起了这个被他冷落的儿子,开始想要拢络公子成了。 公子成凤眸淡然地看着前方,丝毫不理会周遭的人群,彩车过处,少女们都痴痴地望着那车驾,望着公子成的身影,不知不觉便跟着那彩车行走起来,人流越聚越多,众人直是跟到了城内朱雀门前,这才不敢再跟,纷纷聚在门前望着那彩车往王宫方向驶去。 “成公子之姿,真天人也!当街一行,以至万人空巷,胜过东城玉郎多矣!” 人群中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感慨,许多文人便也跟着摇头晃脑地附和起来,一时间,‘天人公子成,一顾倾齐城’之说传散开来,人们津津乐道,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公子成的容貌上,而公子成的骁勇之名,转瞬间便被传赞的他的美貌淹没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进入了朱雀门,那彩缎装饰的马车便走得快了些,由东华门入了齐宫,这马车竟是一路畅行无阻,直直行到了上瑶宫前。 第一百零八章 真相大白 踏着描金绘彩的脚蹬下了马车,站在上瑶宫前,公子成抬眼看着那陈旧的匾额,许久都不曾动弹,过了好一会儿,宫门内匆匆跑出一个小内侍,这小内侍见了公子成,脸上一喜,忙哈着腰上前躬身作礼。 “公子,大王已候了公子多时了,请公子随奴入内饮宴吧。” “前面带路。”公子成站得笔直,眼神和语气一样地淡然,那小内侍连声应是,领着公子成便进了上瑶宫。 过了香花满树的庭院,那小内侍带着公子成进了内殿,狭小的内殿中,齐王正坐在首位的榻几后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来,一片青黑眼袋的狭长眼眸冷冷地看着门口。 “成,见过王上。”公子成在殿内站定,对着齐王行过大礼,束手站在原处垂着头不再说话。 “坐吧。”齐王双眼一垂,肿涨的青黑色眼袋,衬得他那满是褶皱苍老的脸更加地无神。 公子成谢过了齐王,依言坐在左下首的榻几上,依旧是不发一言。 齐王睨了公子成一眼,徐徐道。“阿成,这是你母亲的宫室,你可知,今日为何要召你到这里来?” “臣不知。”公子成答得很有礼,也很得体,齐王却是听得眉头一皱。 “你这副样子,真是跟你母亲别无二致!学什么不好,偏偏学她那不死不活的模样!堂堂男儿,怎么没有一点儿?”齐王冷哼一声,肥胖的身子一抖,闷声道。“你我父子许久不见,今日相见,莫要再提这些了。” “是。”公子成也不理会齐王的怒气,依旧一副淡淡然的模样,彬彬有礼地回了话。 齐王压下怒气,举起桌上的酒樽饮了口酒水,看了公子成一眼道。“阿成,从前都城内没有闲置的宅院,所以未曾与你置办,如今你既来了,便把东城青溪旁的宅院赐给你罢,今后你在都城出入,也有个方便。” “谢王上。”公子成依旧是神情寡淡,看不出半分欣喜,这让齐王不由得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啧,也罢,我与你直说了吧,阿成,听闻你得了一个美姬,姓荆,是也不是?”齐王见示好不成,已经没了耐心,干脆挑明了传召公子成的用意。 公子成略略一顿,垂首道。“回王上,此是我贵妾,非是美姬。” “贵妾?”齐王一怔,放下手中的酒樽道。“你几时纳了贵妾。” “此女乃是臣在丰城所纳。”公子成避而不谈,惹得齐王不由撇了撇嘴。 “罢了,你将她接入宫中来,这上瑶宫,便赐与她居住吧。”齐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竟是问都不问公子成,便这么定了。 “此女深得我心,不知王上为何要她入宫?”公子成看似不动声色,眼中的冰寒却是深沉得让人生惧,齐王不顾及他的颜面也罢了,还妄想要他的‘阿叶’入宫,这怎么可能? 听到公子成的话,齐王冷笑了声道。“哼,深得你心?阿成,你成就不世之功,有了统领三军之能,莫不是要说,与此女无半分干系?《荆公密要》既是如此神物,自当敬献父王,而你,竟然想独占!是何居心!” 公子成沉默了会儿,拱手禀道。“臣所学是孙子之道,孔贤之理,并非《荆公密要》成就,还望王上莫要听信小人谗言,误了君臣之义。” “阿成!此事是从你府中传出,你还有何可辩!莫不是你也似你那兄长一般,有谋逆之心么?!”齐王一拍几案,‘啪’地一声,直震得几上杯盘乱响。 公子成伏地跪倒,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地道。“王上息怒。” “息怒?呵呵,好啊,好!我的孩儿,个个都想为王,扶央如此便罢了,现在你亦如此,难道真要依那天石所说,你想君临天下么!”齐王瞪着伏在地上的公子成,身子微倾,冷声道。“你们是看孤王老迈了,是也不是?” “臣从未觊觎王位,也无不臣之心,王上明鉴!”公子成这话虽然说得语气没有起伏,却是让齐王面上一缓,他往后倚了倚身子,垂着眼袋青黑的肉泡眼看着公子成,好一会儿才徐徐开口。 “阿成啊,父王知你忠心,起来吧。”齐王说罢,挥手让宫婢退下,难得脸上带笑地看着起身端坐的公子成道。“阿成啊,父王虽是年高,却不糊涂,你和汤都是不近名利的,不比扶央,有个不知进退的母亲,一众贪心不足的亲族。” 公子成没有说话,只低头听着齐王絮叨,面上虽是平静,眼中却是透出了些许焦虑。 “阿成啊,你放心,你那妇人只要交出了密要,父王还把她送还你身侧,你再立一功,若是真心欢喜于她,父王便立她做你的夫人,如何?”齐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公子成,语气很是温和。 “臣是齐国皇子,身份尊贵,怎可迎娶庶人之女为妇?望王上收回成命。”公子成再次跪倒伏地,撑在地上的双手青筋直跳,好在有广袖遮着,他的声音也还是平静如初,齐王倒也不曾看出有什么不对。 “嗯,说得好。”齐王微微点头,长叹一声道。“唉!起身吧,阿成,你此番前来,看来是真的心存敬意,忠义可嘉啊。” “谢王上。”公子成坐直了身子,垂眸看着几案,一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几乎捏出了声响来。 “嗯,不错,你,很不错。”齐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向前微倾了倾身子道。“阿成,待得那两块天石运入都城,作祈天之祭,父王便封你为主帅,领兵五十万,今秋便取那魏王人头!” “王上要灭魏么?”公子成黑眸闪了闪,跪伏在地道。“若要灭魏,臣请王上许臣自行征用兵马,调任官员。” “准了!阿成,只要你灭了弱魏,除了病陈,这天下,便是咱们姜氏的天下了,哈哈哈哈,有《荆公密要》在手,有你这样忠心为国的将帅之才,何愁不能一统天下?阿成,你帮父王打一个天下出来,待得大齐称霸中原之时,父王定然封你为太子!” 齐王直是高兴得哈哈大笑,自己动手舀了一勺酒添入尊中,对公子成道。“我儿快快起身,且饮此杯!” “是。”公子成起身端起酒杯,向着齐王敬过,等着齐王饮罢,这才将樽内酒水饮尽。 父子二人又闲话了几句,忽然外头有内侍前来,那内侍走到齐王身侧,与齐王耳语了几句,齐王脸色一沉,由那内侍扶着起身离去了,只留下公子成一人独坐在殿中。 轻风撩动天青色的幕帐,吹入了一室花香,公子成坐得端直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来。 宫殿门前的红梅已然冒了新芽,青绿的颜色占满了枝丫,却是因着修剪不利,许多枝子都长得歪斜了,相较之下,反倒是那粉色的樱树更加赏心悦目。 看着殿外摇曳的花树,他站起身来,向着殿门漫步行去。 上瑶宫很是清静,公子成在碎石铺就的小路上缓步而行,竟是连个宫婢都不曾见到,转到那梅树前,他细细地看着那梅枝,许久都不曾动弹。 “可是……成公子么?” 苍老低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公子成一顿,转身向那人看去。 那是个身子佝偻的矮小宫婢,花白的发束在脑后,一身陈旧的宫衣,看到这人,公子成有些意外,低声道。“你是……邢姑?” “正是奴婢,奴婢见过公子!”那邢姑说着,颤颤巍巍地跪地向着公子成一拜,抬起头来时,满是皱纹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激动得不成样子。 “快起吧,想不到在这里,还能一见旧人。”公子成的语气中透着感慨,问那邢姑道。“这宫室里,只有你一人了么?母亲的遗物怎的不见,收藏在哪里?” “唉,只有老奴了。”那邢姑叹了声道。“公子要寻公主的旧物,怕是不能了,除去从前偷偷运出去的,前些时候,都被人打扫出去了,现在这上瑶宫里,只有这花,这树,还是公主在时的模样了。” “原来如此。”公子成失落地点点头,回身看向那梅树道。“母亲生前最爱此花,如今,也不复从前了。” “公主?公主最喜樱树,常赞其晶莹绝色,出尘不染,不曾爱过梅花啊。”那邢姑疑惑地看了眼公子成道。“公子……莫不是记错了?” “什么?”公子成一怔,猛地回转身看着那邢姑道。“姑姑说,母亲不喜梅花?” “奴婢自幼跟在公主身侧,公主的喜好奴婢怎会不知,公子那时尚且年幼,想不是记错了罢?”邢姑这话一出,公子成终于变了脸色。 “母亲不喜梅花,那梁国公主府中那一片红梅是怎么回事?” “红梅?哦,那片梅林啊,是先帝赐建公主府时赐下的,公主一直不喜,嫌它过于俗艳,只是还没能砍去便入了齐国,便是这两株,也是老梁王当年赐下的,要公主勿忘亲恩,思乡慰情的,公子竟是不知么?”邢姑见公子成脸色越来越差,不由担忧道。“公子,可是奴婢说错了什么?” 第一百零九章 她来了 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公子成才慢慢摇了摇头,他脸色微白,唇也抿得死紧,气息不稳地看着那邢姑,他眼中神色复杂之极。 “不,姑姑说得没错,我再问姑姑一事,当年贞公主可曾为母亲被囚一事,求过父王么?” “贞公主?我记得那时候,齐后软禁了公主,那之前贞公主还常来与公主相见,之后,再不曾来,再后来公主离世,那贞公主不过是一两月来上一回,看看公子你便也走了。” 邢姑顿了顿,想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当年,公主受了冤屈,齐宫之中,哪里有人肯为她说上一句?我也去求过贞公主,谁知她见都不见我,只是不理。唉,这贞公主也不过是因着无宠才巴结上了公主,每次相见都是向公主哭诉不顺,哪里有多少情谊?是公主心慈才与她相交罢了。” 邢姑一番话说罢,公子成踉跄着晃了两晃,脚下不稳地往后倒退了两步,直撞上了那身后的梅树方才止住了身形。 那梅树被公子成撞得飒飒作响,枝叶凌乱,细碎的青芽直是掉了公子成一身。 公子成双拳紧握,直是面色涨得通红,他突然间返身一脚,把那梅树踹得断作两截飞了出去,直砸在殿门前的空地上摔成了数段,零零散散撒了一地的败枝青叶。 “公子!”那邢姑给吓得不轻,忙哆嗦着跪了下去,伏在地上缩作了一团。 捏着拳头喘息着,公子成脸上的怒色好半天才褪了下去,他转身上前扶起邢姑,安慰了两句,掉转身便向着宫门大步而去,双眼直是如同寒冰。 攥紧了双拳大步走出上瑶宫,公子成面色铁青地顺着宫墙行走,一路上吓得宫婢侍人都远远避了开去,连行礼叩拜都给忘记了。 公子成没有理会那些宫人,只就这么大步疾行着,隐隐眼圈儿微红。 他没想到,这十多年来,他一直信着的,依靠着的那个人,将他瞒得好苦!欺得好痛!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念着的恩情,不知不觉的依赖,从来都只是因着贞姑姑的那几句相依为命,一心同体的谎言!可笑的是,他竟然信了,信了那个只是偶尔对他展露笑容的少女的谎话! 现在,回忆一点一滴地在脑海飞转,回想起来,每次都是她有所求才来寻他,都是她有所愿才来怂恿他去开口,所以齐王厌烦他,所以母亲死后,他的地位越发一日不如一日,越发的艰难,而这一切,却都是因着她! 公子成冷冷地嗤笑了声,双拳直是攥得‘叭叭’作响,双目也瞪得血红,他紧紧地咬着牙,如一头受伤的野兽一般在齐宫内暴走着,眼中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浓浓的恨意。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不知哪里传来了一曲《桃夭》,吟唱的人有些稚嫩,那曲声悠悠地传到了公子成耳中,却是让他神智瞬时一清。 停下脚步抬眼看了看周遭,公子成不由就是一凛,忙掉转身向来路而去。 前面,便是齐王宫中的显阳殿,是齐后的居处,他再走上一刻,怕是先要落个擅闯的罪名,真要被那毒妇拿住错处,齐后又怎会饶他? 暗自道了声好险,公子成打起精神,深吸了口气,疾步离了那去显阳殿的路,不知不觉又走回了上瑶宫外。 此时已是金乌西斜,霞光初显,上瑶宫斑驳的青灰色宫墙上慢慢镀上了一层浅金,那金光渐渐铺展开来,不多时便将整个宫室都罩上了层温暖的金红色。 “母亲……”公子成低低地呢喃了声,双眼一闭,再度睁开时已是没了半分情绪。 再看了眼面前的上瑶宫,公子成一甩袍袖,向着齐宫宫门方向大步而去。 出了东华门,外面拂右的车驾正等在东华门外,公子成面色微白地上了车,主仆二人驾车离了御街,出了朱雀门,一路沉默着向着驿馆而去。 车厢内有些昏暗,衬得公子成玉白的面容微微泛青,他额上的青筋不住地跳动着,双手捏得死紧,直是把指甲都嵌进了肉里,渗出了点点血丝。 仰头靠在车壁上,公子成黑沉的眸子望着车顶的虚空,慢慢地,一滴泪水缓缓滑下。 紧紧地咬着牙关,他闭了闭眼,脑中这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浮浮沉沉,一时间竟是迷迷恍恍地时哭时笑,在车内喃喃自语起来。 “好个贞公主,好,真是好!我怎么便信了你!为何信你?真是可笑,真真可笑至极!” “姜成啊姜成,你真是糊涂!真糊涂啊……” “可笑!真真可笑……” 里头公子成喃喃的自语声不断传来,拂右习武,耳朵比常人更聪敏些,听着他在里头叨念,不由很是担忧,回头看了眼那紧闭的车帘,拂右左思右想,还是不能在街上询问,只得甩开鞭子,加快了马车的速度。 待到了驿馆门外,车内已经安静了下来,拂右小心地回身打起车帘,却只见公子成面色平静地坐在车内,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服侍着面色青白的公子成下了马车,主仆二人还未踏上驿馆的门槛,就见那驿馆中平常伺候的小厮跑了出来,直到了公子成面前止了步,向着他低头拱手一礼。 那小厮给公子成行过了礼,垂首道。“公子,今日有丰城家奴前来送信,公子可要一见?” 拂右一听丰城有人来,禁不住拉过那小厮急急问道。“丰城?是什么?送的什么信?现下人在何处?” “这……小子不知,那人现在耳房候着,公子不在,小子不敢让他们贸然入内,便就打发在耳房等候了。”那小厮躬着身子,对拂右也很是恭敬,安排的确也妥当。 “好,有劳了,带他们到……”拂右话未说完,就见一旁的公子成己经大步进了驿馆,那急切的模样,几乎似是要跑了起来,拂右也顾不得与那小厮多话了,忙忙地追了过去。 一路快步走到门房边的小木屋外,公子成猛地推开了房门,头一低就冲进了那低矮阴暗的木屋。 刚刚进屋,一个温热的身躯便嘤咛一声扑入了公子成的怀抱,那人紧紧地抱着他的蜂腰,小脸儿在他胸口不断磨蹭着,口中带着哽咽地呢喃着。“你这家伙,一去数月,连信都不知道写一封,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么?” “阿叶……你来了。”公子成抱紧怀中的人,越搂越紧,直想要把那温软的身躯揉进身体,便是听到她那声闷哼,他也没舍得放松一点。 “我来了。”叶子仪侧头贴上他胸膛,听着那熟悉的心跳,带着抱怨地柔声道。“你总是不回家,所以,我来了。” “家……”公子成有一瞬间的迷茫,他下巴抵在叶子仪发顶,轻声道。“阿叶,我没有家。” “有啊,我们的家,在丰城啊。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叶子仪试着轻推了推公子成的身子,却是又给他抱得险些喘不过气来。 “阿叶,不要离开我。”公子成按住她的小脑袋贴在胸口,低声道。“不要离开我。” “嗯,我不离开。”叶子仪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地道。“只要阿成你不离开,阿叶也不离开。” 公子成没再说话,只是抱着她,把她的小脸儿按在胸口,半天没有一丝松懈,仿佛生怕她会消失了一般。 两人抱了一会儿,叶子仪觉得这样下去不好多问,又呼吸得不畅快,费了半天力气把嘴蹭了出来道。“这里又潮又冷,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好不好?我好多天没洗澡了,你那屋子,有浴桶没有?” 此时她的脸都快给公子成的手按扁了,这样侧着头说话,好好的一句,却也呜呜哝哝,仿佛含了块豆腐相似。 “你们还有完没完?”勇不耐烦的声音自里头黑暗处传来,拎着铜剑走出阴影,勇瞪了公子成一眼道。“她今日还不曾进食呢,你要一直这么膩着她么?” 慢慢直起身来,公子成扶着叶子仪的肩膀,看着她满是浮尘的小脸儿,黑亮的的双眼,温柔地道。“饿了么?” “本来有一点点,现在看到你,就不饿啦。”叶子仪双眼一弯,抬手捧住公子成的脸,有些心疼地道。“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没精神,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走罢。”公子成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极淡的笑,他也不多说,只握住叶子仪的手,牵着她出了木屋。 看了眼站在原处气鼓鼓的勇,叶子仪暗中朝他勾了勾手,挤了挤眼儿,呲牙一笑,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公子成身后,笑得一脸阳光灿烂。 勇白了眼叶子仪的背影,抱着剑气哼哼地出了屋,一出门,正见到拂右在门口站着。 拂右肩膀倚着门框,正皱着眉摸着下巴,看着那一对相依而行的男女,嘴里念念有词,见到勇出来,拂右打量了他一眼,看勇没有理会他,拂右主动地凑上前去,和他搭起话来。 第一百一十章 脆弱的公子成 “足下是同阿叶一块儿来邺城的?” “嗯。”勇哼了声,算是答话,他看也不看拂右,抬步就走。 “我看足下不是公子府中的人,你是……”拂右见勇要走,忙跟上了他,打量着他拱手道。“在下拂右,敢问足下,可是阿叶请来的剑客?” “我是她义兄。”勇盯着走在前面并肩而行的公子成和叶子仪,一脸的不高兴,回得也有些心不在焉。 “哦。”拂右看看前面那两人,又看看身旁的勇那郁闷的神情,转了转眼珠子,笑嘻嘻地道。“原来是夫人的义兄,失敬了。” “夫人?”勇一顿,看着叶子仪的背影拧眉道。“你们称她夫人,是公子成的意思?” “那是自然,公子与夫人情深意浓,半刻不相见便坐立难安的,实实的羡煞旁人,公子特意令我们都称阿叶为夫人呢。对了,还未请教,不知壮士如何称呼?”拂右倒是挺热情,拉着勇就聊了起来。 勇没有回答拂右,他停步望了眼欢欢喜喜地随着公子成进了小院儿的叶子仪,双眸一垂,对着拂右一拱手道。“此间多有不便,她既是到了公子身边,我也不多留了,烦劳阁下同她知会一声,就此别过。” “哎哎哎,那个什么,大兄啊,你、你不与夫人道别么?” 拂右伸手一捞,却是没捞到勇的衣角儿,勇也不理会拂右,掉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拂右本想叫住勇再套一套他的话,可是到底不熟,勇走得又急,转眼功夫便没了踪影,没奈何,他站在原地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地道。“这阿叶到底什么来头?荆氏不是没什么人了么?哪里识得这样的高手相护?” 啧啧了两声,拂右摇着头进了院子,跟守卫的侍卫打了招呼,很是自然地站到那大屋前,一脸正经地抻着脖子靠向木窗,屏息听着里头的动静。 院子里一众侍卫见了他这模样,都是忍着笑,看着把身子几乎倾成了四十五度角的拂右,几人差点儿都要憋笑憋出了内伤。 拉着叶子仪进了内室,公子成返身便将她纳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他直是把脸都埋入了她满是尘土的发髻。 “那个……我本想在丰城等着你的,可是几天前齐王派了人来,要寻荆姬入宫,再待在府里我怕会出事,索性就跑来找你了。”叶子仪小手儿伏在公子成胸前,很是乖巧地道。“阿成,你不会怪我不听话吧?” “他竟是已经派人去了府中?”公子成抬起头来双眼一眯,黑沉的眸子猝然间冷了下来。“你且放心,此事有我,我绝不会让王上伤你半分的,阿叶,你只管安心在我边,我来护你。” “其实,也不用这么紧张啦,那个齐王寻到的‘荆姬’正在路上,若齐王让你指认,你只说她是荆妩便好了,反正见过我的人不多,两地相隔又远,应该能混过去的。”叶子仪说得信心满满,直说得公子成一愣,放开了她,他抚着她的小脸儿,满眼迷惑地看着她。 “还有一个‘荆姬’?是谁?”见叶子仪扬着小脸儿很是得瑟,公子成不由肃了脸道。“阿叶,你可知欺瞒君上,是什么样的罪么?” “又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自己到府里把‘荆姬’带走的,总不能赖在我的头上吧?齐王要荆姬,在公子府中搜得了一个荆姬,要算起来,也是那些办事的官员不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叶姬,可不是什么荆姬,哪里欺瞒君上了?”叶子仪小嘴儿一嘟,黑亮的大眼看着公子成,巴儿巴儿地眨了眨,一脸的无辜。 “那个荆姬是什么人?他们怎么会认错?”公子成看着叶子仪的眼,见她实在是不上心,不由有些着急。 “那是我一个表亲的阿姐,非要做你的夫人,我不过是从了她的愿,让她进了府,可巧她命不好,时运不济,赶得也巧,正赶上齐王要寻荆姬,她自个儿认了就给带走了。我本来想着寻个计策脱身,没想到她就送上了门来,现在她人也疯了,不会露出马脚的。” 叶子仪的话,语气极淡,那一双眼也没了温柔,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般,说起对荆英的算计,没有一丝隐瞒,全然不顾及在公子成心中的形象。 “这便好,剩下的事我会让人去做,你不要再插手了,待你那阿姐进了邺城,再做打算。”公子成似是松了口气,温柔地抚了抚叶子仪的发道。“只要你平安就好,不要再惹事了。” “哼,我哪有惹事?我最讨厌有女子妄想独占你了,她既是有了这个念头,也该吃点苦头!”叶子仪大眼一瞥,不屑地道。“谁敢肖想我的阿成,我都不会轻饶了她!” “阿叶,不要如此善妒,我不是说过么?不管今后如何,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夫人,我们己向上天盟过誓了,你只要记着这些便好,便是何人为我夫人,我心中的妻室也都只有你一人。”公子成认真地看着叶子仪的眼睛,看着她眼中渐渐暗淡的神光,不由得心中一痛。 “我知道,都知道。”叶子仪垂下眸子,唇角的笑容有些苦涩。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可是,有什么用呢?她的心,她还是无法控制,疯狂地嫉妒着任何一个爱慕着这个男人的女人,现在,哪怕用非常手段,她也会想了法子除去她们,唉,她疯了,真是疯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痴儿。”公子成在叶子仪额间烙下一吻,修长白净的手指捏了捏她满是灰尘的小脸儿,温柔地道。“你这一身脏污,还不快去净身?” 公子成微笑着放开她的小脸儿,双手离开她面颊的一刹那,叶子仪扇动着鼻翼闻了闻,抬手捉住他的手,急急地摊开了那形状完美的手掌,看着那掌心刺目的血痕,她不由皱起了眉头,抬眼斜睨着他。“怎么回事?” “无妨。”公子成把手掌一收,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去换身衣服,我去寻人来汲水备桶。” “等等。”叶子仪一脸不高兴地拉过公子成的手,拉着他坐在榻沿,自己从随身的粗布兜袋里摸了半天,找出个细棉布缝制的拉绳布袋来,抽开那拉绳从里面拿出个陶瓶来拔了塞子,她把小手往公子成面前一伸,扬着下巴道。“把手给我。” 公子成看着她笑道。“真不妨事。” “我不管,反正是伤着了,得擦药,手给我。”叶子仪小嘴儿一嘟,气鼓鼓地瞪着公子成,更不高兴了。 听了这话,公子成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叶子仪,黝黑的眼瞳中流光如水,他专注地望着她,慢慢地抬起手来圈住了她的腰胯,把脸轻轻贴在她小腹,半天才缓缓开口。 “阿叶,我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叹息般地吐出这句话,公子成闭上双眼把叶子仪又搂紧了些,低声道。“都是假的,所有的事,都是假的,我只有你了,如今,我只有你了……” 公子成疲惫的声音中透出一丝哽咽,那浅淡的绝望如一根利刺一般扎入叶子仪心头,直刺得她心口生疼。 “是谁,是谁敢欺我的阿成?阿成你告诉我,我一定让他生不如死,绝不轻饶了他!”叶子仪抱住公子成的头,红着双眼,恨恨地咬牙望着床帐,那狠戾的目光,仿佛真要把那人撕成碎片一般。 “阿叶……”公子成叹息着,额头抵着叶子仪的小腹,忽然‘哧’地一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我说真的。”叶子仪扒了扒公子成的发,扁着嘴道。“怎么了?你不信我?” “呵呵,我的阿叶,什么都能做到,我怎会不信?”公子成笑得更开怀了些,不一会儿,竟是哈哈大笑起来,直是笑得撒开叶子仪弯下了腰去,眼泪流了满脸。 叶子仪没有动,她静静地看着大笑不止的公子成,眼中满是心酸,她这个男人啊,真是太要面子了,不肯依靠她一星半点呢。 直是笑了好一会儿,公子成笑得声音都嘶哑了,他这才慢慢直起身来,往榻上一倒,有些无力地道。“阿叶,去净身吧。” “嗯。”叶子仪轻轻地应了声,把伤药放在榻沿,垂眸转身出了屋子,站在厅中回头望着内室的帘幔看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疾步出了房门。 刚出了门口,叶子仪就看到还斜着身子听墙根儿的拂右,这家伙正贴在窗边抻着脖子皱着眉一脸的牙疼,看到他这副模样,叶子仪差点儿没忍住笑,她上前踢了踢拂右的小腿,一本正经地道。“拂右大哥,你可是在做什么?” “啊?”拂右吓了一跳,一回头差点儿扑在地上,他手刨脚蹬地扶住了窗棂,好不容易正了身子,回头看着叶子仪撇了撇嘴,刚要说话,就见叶子仪把手指在唇前一竖,上前拽住他的衣袖,拉着他就奔外走。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诉相思 被叶子仪拉着,拂右也不敢出声,任由她把他扯出了院子,在一众侍卫的注视下,一脸的痛苦挣扎。 出了院门,叶子仪见四下无人,把拂右拽到院旁一棵梧桐后,拉着他就盘问起来。 拂右也不瞒她,把路上听到公子成自语的话都一一与叶子仪说了,只盼着她能想出个点子来,让公子成能重振精神。 “阿成他就说了这些?”叶子仪皱眉,只有这几句只言片语,她怎么能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帮她的夫君?看公子成的情绪和反应,受到的打击应该是不小,齐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公子成会变成这样? “公子只是反复说着什么糊涂,可笑,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唉!我正为这事愁着,可巧你来了,想想法子吧。” “这……我也不知道怎么弄,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你再想想,看有没有漏了什么?”叶子仪摸着下巴,皱紧了眉睨着拂右。 拂右挠了挠后脑勺儿,皱着眉头苦想,突然一拍后脑勺道。“对了,还说什么真公主假公主的,这公主还有假的么?” “真公主假公主?”叶子仪咬着微屈的食指,边磨牙边道。“怎么会可能有什么假公主……” 说着说着,叶子仪突然一顿,应该不是真公主,是贞公主才对吧?贞公主,应该就是现在大梁的那个贞夫人啊,会是她吗?怎么回事?怎么会牵扯到那个女人身上? “就是啊,我也是想啊,这公主就是公主,怎么出来什么真假之说,不可能么。”拂右正在一旁念叨,叶子仪一摆手打住了他的话。 “大哥你去让人烧水来,我要沐浴,还有,着人寻一款方空的纱衣来,我有大用。”叶子仪这话一说完,那边拂右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要方空纱衣做什么?这一时半刻,我去哪里弄来?你还是赶紧想法子让公子振作起来才是大事吧?”拂右一脸的不高兴,似乎觉得叶子仪对自家主子太不上心了,这眼前的事儿还没个谱儿呢,这女人又要寻什么方空纱衣,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固宠不成? “我这不就是想到法子了么?所以让你赶快找来啊。”叶子仪白了拂右一眼,提步向院门走去。 拂右不明所以,上前拉住叶子仪的胳膊道。“一件衣服有甚用处?你莫要诓我,你能拿它做什么文章?” 叶子仪一回头,抬了抬下巴,淡淡地道。“铯诱。” “……”拂右愣住,结结巴巴地道。“色、色、铯诱?” “那是自然,快去快去,沐浴后我要穿的。”叶子仪划拉下拂右的手,背着小手迈着方步就进了院子,只留下一个在风中凌乱的拂右,不知今昔何昔,身在何处。 …… 自打叶子仪出门,公子成便一直仰躺在榻上,盯着床帐顶的锦缎发呆。 他从小便是孤独的,除了母亲的陪伴,几乎没有什么玩伴,这样的日子,是在贞夫人还是公主时才开始改变的,寂寞的上瑶宫里,开始有人陪他说话,陪他玩耍,给他讲宫里宫外的新鲜事,在他心伤的时候偶尔也会有人安慰,这些,曾经是他最珍惜的记忆。 如今,这些都是假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笑话而己,天下最大的笑话,如此而己。 直瞪得双眼发涩,公子成才缓缓地眨了眨眼,唇角挂着苦涩的笑,他抬起胳膊,拿长袖盖在了头上,淡青色的床被上,黑衣,黑发,他那通身的黑,如同是个即将沉入那一片青云中的影子,莫明地让人觉得飘忽虚幻。 一夕之间,他身边什么都变成了假的,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亲人,没有目标,甚至,连为母亲复仇,都变得让他想要去怀疑,如果,连母亲的死因,都是被捏造的呢? 他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一股浓浓的悲伤感郁结在心口,公子成只觉得胸口如有千斤大石,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闷燥的情绪折磨着他,直搅得头脑都涨痛起来。 “繁花尽,风月锁清秋,玉瑶台上无情露,画个相思落月东。诉相思,相思无穷尽,耳畔天涯何处寻,春花偏离去,何处惹相思?诉相思,风月愁,未抵心头重,何必又断肠?” 舒缓的琴音飘荡在室内,叶子仪温柔的嗓音带着轻愁,带着稠稠的思念飘入公子成耳中,那一瞬间,那琴声,那歌声,仿佛是一只无形的手,将他胸口那块大石轻轻推去,温柔地抚摸着他心头撕裂的伤口,低诉着歌唱的人那无尽的相思眷恋。 慢慢坐起身来,公子成双臂支在榻上,闭上眼仰头听着那歌声,心情渐渐平复,唇角也慢慢开始上扬。 那琴声娓娓如耳边私语,又似呢喃,说不出的撩人心弦,只是那曲唱着唱着,便变了调子,就听叶子仪嗓音一变,琴声一转,唱道。“佳人怨兮,无人爱怜,有夫君兮,众多红颜,我欲吃醋兮,君不允也,费我心兮,真不讲理……” “噗!” “噗嗤……”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嗤笑声,公子成叹了口气,起身出了内室,刚要出门去喝斥拂右几人,却被眼前的美景引得停住了脚步。 小厅内此时明亮异常,一盏一盏油灯在厅内四周跳动着火焰,直把这小厅照得纤毫毕现。 一身红色方空纱衣的叶子仪跪坐在软垫上,身上只着了件樱粉色绣海棠的肚兜,同色的亵裤露出雪白的脚丫,她刚沐浴过的湿发披散在肩头,直垂到那玉色晶莹的脚趾上,那黑与白,白与红,红与黑的交错,直看得公子成喉头发干,直是忘了呼吸。 抬眸瞟了眼呆站在厅中的公子成,叶子仪玉手轻抬,倚着琴几,托着香腮,黑亮的眼半眯着勾唇一笑,柔柔地道。“哎呀,夫君大人,妾的歌声,可还入耳么?” 公子成抿着唇,慢慢走近叶子仪,伸手轻捏住她的下巴,微眯着眼看着她缓缓道。“你这模样,可曾让别的男子见过?” “啊?”叶子仪一呆,小嘴儿微张的模样,引得公子成喉头一动。 “阿叶。”公子成痴痴地看着她,眼神有些迷离。 “嗯?”叶子仪眨了眨眼,刚要说话,却是给公子成的唇一堵,将她扑在了木质的地板上…… 相思诉尽还不尽,欲语还休尽难休,世间情事何长久,且向明月诉相思。 “咕噜……” 蜷在锦被中,捂着咕咕叫的胃,叶子仪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庆幸有这样一个定时定点饿不得的胃。 疲惫地扒了扒头上的乱发,她蠕动着爬了起来,披着被子拣起地上的兜衣亵裤穿上,扶着酸痛的腰出了内室,在铜架上找了件公子成的外袍披上,叶子仪坐在厅内的榻几前,拄着腮帮回想起公子成刚才的话来。 刚才云雨过后,叶子仪曾问过公子成发生了什么事,公子成虽然没正面答她,却也说是因为旧事感伤,后来提到梁国的公主府,说起那片梅林,公子成明显是在生气,说要砍掉那梅林,种上樱树,这些变化,连系上从拂右嘴里打听出来的事,叶子仪大致猜到些原委了。 公子成这一次情绪失常,多半就是那贞夫人闹的了,虽然不知道在宫里他遇到了什么人,可是贞夫人骗了他的事是错不了的,否则他绝对不会想要砍去那片梅林的。 据公子成说,梅花是他母亲生前最爱之物,依他那恋母的性子,那么珍爱那些梅树,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说砍就砍,那可是他母亲的遗物呢,也有着那么多回忆,他之所以动手,只能说是贞夫人欺骗了他,而且,一骗,就骗了他十多年。 考虑到公子成的性子,叶子仪决定不再过问了,依他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对待贞夫人,恐怕不用她出手了,只要帮着他过了这个坎儿,接下来的事,她还是相信她这亲亲夫君的能力的。 揉了揉肚子,叶子仪无力地趴在了几案上,两手扒着几面,下巴抵着手臂,眼巴巴地看着门口,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好似一只委屈的猫咪。 公子成一进屋,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场景,披着素色宽大锦袍的叶子仪,顶着一头乱发扒在棕黑色的几案上,小脸儿轻扬着,黑亮的大眼水汪汪地望着自己,那娇憨的模样,实实地让人心头发痒。 “夫君,我好饿。”叶子仪可怜巴巴儿地望着公子成,扁着小嘴儿,黑亮的眼眨呀眨地,满满地都是委屈可怜。 “嗤。”公子成忍不住笑出声来,上前蹲在叶子仪面前,扒了扒她头上的乱发道。“一会儿就有吃的了,忍一忍。” “哦。”叶子仪失望地嘟了嘟嘴,把小脑袋往双臂间一扎,有气无力地道。“好吧。” 看着叶子仪的模样,公子成弯唇一笑,他起身走到她身旁,盘坐在地榻上把她抱入怀中,理了理她的乱发道。“明日去添几身衣裳吧。” “好啊,听说邺城的缂丝水锦很好看,我也要做一身穿穿。”叶子仪摆弄着公子成鬓边的长发,仰头看着他的下巴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娇女阿芙 室内的烛光映在公子成脸上,亮色温暖了他如玉的面颊,他顿了顿,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王上要我征讨魏国,怕是一时回不去了。”公子成说着,吻了吻叶子仪的额头道。“等我回来,一定会以夫人之礼迎娶于你,阿叶,等着我。” “要很久吗?”叶子仪有些失落,她蠕动着坐起身来与他平视,双臂勾着他的颈项道。“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军营之中,是不能有女眷的,我身为将帅,自然不能坏了规矩,你且放心,迟则一年,少则半载,我定然回还,到时,我们就在丰城成亲,那之前,你好生在都城等我。”公子成圈着叶子仪,看着她满是不舍的眼睛,声音更温柔了些。“听话。” “可是,你之前也说过要带我去军营的。”叶子仪嘟着小嘴儿,不甘心地轻摇着他的颈子撒起娇来。 “那是操练,这一回是要征战,你一个妇人,在征场上如何自处?太过危险了。”公子成无奈地笑笑,温柔地道。“听话,嗯?” 叶子仪郁闷又不舍地靠在他身上,小嘴儿嘟得老高。“可是,我会想你啊。” “阿叶……” 叶子仪靠向公子成肩窝,喃喃地道。“我们才刚刚见面呢,你又说要走,除了魏国,王上再让你去攻陈国怎么办?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相厮守?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 “这些你不必理会,陈国虽乱,不出三年也必然安定,齐虽可灭魏,可这一回必然会耗尽国库,齐不会攻陈。”公子成微微侧过头,脸贴着叶子仪的额头道。“阿叶,这些是我等丈夫该谋划的事,你不要多想,这不是你该想的事,趁着这一年时光,你备好嫁衣,置好彩缎,等我便是。” “可是,要一年啊。”叶子仪一想到又要与公子成分离,心头便是一堵,那语气中的不甘不舍,直是让公子成眼神一柔。 “不过一年而己。”公子成的声音中带着浅浅的叹息,他拍了拍叶子仪的背,低声道。“你刚才唱的曲子,是什么?” “是在丰城想你时写的,后来闲来无事,便谱了曲,你喜不喜欢?”叶子仪趴在公子成肩头,见到放在墙角的自个儿随身的包袱,她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坐直了身子,双眼微弯地看着公子成道。“我有礼物给你。” 说罢,叶子仪站起身来,把前襟一卷抱在怀里,露出半截细白的小腿,她小跑着到墙角那蓝色葛布包袱前,打开包袱翻找了一通,不一会儿,找出个紫色的小布袋来,捏着那布袋开怀地看了几眼,她嘻笑着拎着那小布袋跑回公子成面前,献宝似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个可是我自己设计的哦,专门找了丰城最好的匠人制的。”说着话,叶子仪把那小布袋放在几案上打开,从里面拿出两个黄澄澄的金坠放在手心,弯着眼对公子道。“左边这个呢,是给你的,右边这个,是我的,我们夫妻同心,永不相忘!” 公子成伸出手去,修长的食指抚了抚那刻着北斗七星的半边心形坠子,拿起右边那心尖上刻着成的那一枚捏在手中观看。 这半边心形的坠子做工很是精细,前面是北斗星图和他的名,后面是三个篆字,‘爱一生’。 看罢了自己这片,公子成又拿过叶子仪手中那片,只见那半片心形后面也有三个字,‘恋一世’。 “阿成,我要我们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你不许忘了我,负了我,我也只钟情于你,只恋你一人,好不好?”叶子仪认真地望着公子成,那眼中的期待与小心,不由得让公子成一阵心疼。 把两枚金坠攥在手心,公子成抚着叶子仪的小脸,温柔地道。“好。” “阿成!”叶子仪眼中泛起一层雾气,她一下扑入公子成怀中,紧紧地搂着他,眼中的泪水决堤而下,不住地念道。“你不能忘了我,不管多久,都不能忘了我。” “好。” 听到那声温柔宠溺的‘好’字,叶子仪开怀一笑,直是把公子成搂得更紧了些。 她的心思没有白费,她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公子成,这个男人啊,他还要把她宠成什么样子?就这样下去吧,真好,真是太好了。 叶子仪越想越是幸福,不由得闭上双眼,小脸儿紧紧地贴在了他胸膛。 …… “这邺城的缂丝缎料,我敢说除了我们这店,小郎你找不到更好的了,这样的好货,只有咱们卓氏的铺子才有呐!” 伙计很是热心地跟一身蓝色深衣的叶子仪推销着布匹,听说她要做缂丝的缎衣,差不多把店里的布料都给拿了出来,满眼的花花绿绿,直是晃花了人眼。 “我知道这是卓老的店,”叶子仪看了眼站在门外的两个侍卫,压低了声音道。“敢问你们少东可在?罗大柜常老他们可有在邺城的?” 伙计一愣,看叶子仪的眼神儿都变了,放下布料打了个拱道。“不知小郎如何称呼?” “在下姓叶,那几位都是识得我的,他们可在么?”见他这么大动作,叶子仪赶忙拿起布料,把自己和伙计都给挡住,声音压得更低了。 “原来是叶郎,这几位都随卓老在梁都,不在邺城。”伙计有点儿不知所措地去扶叶子仪手中的布料,也学着她压低了声音,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那烦你给邺城的管事人传个话,便说现下有桩大买卖,阿叶欲与卓老联手谋利,若这边有意,便一同行动,十日后我再来听消息。”叶子仪与那伙计交代好了,挑了几匹花色简洁淡雅的面料,刚要付下成衣的订钱,就听外头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嘻嘻,妹妹可是要嫁成公子了,得好好裁几套漂亮的裳服才是,我便说嘛,芙妹妹这样的世家女,寻常男子怎么配得上?还得是‘倾城公子’才与芙妹妹般配。” “可不是,阿芙可是向氏嫡女,又才貌双全,除了成公子,现下的青年才俊,哪个能与阿芙匹配?” “不错不错,阿芙姐姐,那公子成我见过,长得可俊呢,也只有阿芙姐姐能与那样谪仙般的人儿相配呢。” …… 几女叽叽喳喳地进了店铺,伙计给叶子仪结了帐,立马手脚麻利地把那布匹包好,对叶子仪稍拱了拱手,迎向了那几个装扮华丽的少女。 “几位贵人安好,小店这两日进了不少新花色,诸位贵人来得可巧,请入雅室一观。”那伙计说着,伸手一挥,引导着几女走向二楼的雅室。 “咦?这些缎料怎么铺在这里?你家的缎,都是这样收拾的?”众女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少女眼尖,见十来匹缎布都放在铺子的长柜上,立时阴了脸,尖声责问起那伙计来。 “贵人不知,方才这位小郎寻缎做衣裳,这才拿了几匹出来与他相看,贵人放心,一会儿小的定然拿新缎给诸位贵人挑选。”伙计倒也机灵,哄得那少女哼了声,扬着下巴就往里去。 四五个少女鱼贯而入,只一个十五六岁的紫衣少女站着没动,直盯着一旁打了捆的缎布看个不停。 “阿芙,在看什么?走吧,去里头瞧瞧。”一个黄衣少女从雅室的楼梯折返了回来,伸手去拉那紫衣少女阿芙,那阿芙没有动,仍是在那几匹布前站着,那黄衣少女没有拉动她,也顺着她的眼神看了过去。 “我是看那匹缂银丝波纹的缎,真是好生雅致。”这叫阿芙的少女声音很是柔和,带着些邺城独有的卷舌音,听起来娇滴滴地,又温柔,十分的悦耳。 “咦?还真是好看。”那黄衣少女说着便要伸手去摸,却是还没碰到那缎布,就被一只手挡在了布前。 “娇娇真是好生无礼,这是我买下的布,可不是这店家的了。”叶子仪站在柜台旁肃着一张脸,看着那黄衣少女道。“这布只此一匹,若是脏了坏了,便做不成衣裳了,二位娇娇,还是不要碰的好。” “你!你是什么人,敢如此说话!”那黄衣少女给气得不轻,怒瞪着叶子仪,一双眼凌利非常。 “我?我是公子成的人,怎么,我这话说的不对么?娇娇觉得,有何不妥之处?”叶子仪淡淡地看着那黄衣少女,语气很是冷淡,这个少女她很有些印象,初入丰城时曾见过一面,便是与那荆英一同假作惊马拦了车驾的少女。 “你!”黄衣少女还要再说,却给那个叫阿芙的少女拉住,只得咬着唇愤愤地退了一步。 那叫阿芙的少女上前,对着叶子仪微微一屈身,柔声道。“阿芙不知是有主之物,所以贪看了几眼,得罪了,还望小郎勿怪。” 这阿芙人生得极美,便是时下最推崇的那种,肤若白梨,娇不胜衣,又兼眉淡如云眸揽轻愁,整个人娇小玲珑,十分惹人怜爱,这样温温柔柔地说话,直是能融化了人心一般。 “不知者不怪。”叶子仪一拱手,对店内的伙计道。“把缎收起来罢,免得弄脏了便可惜了。” “是是是。”伙计连忙应声,上前把那几匹布盖住,叫了人搬到了后头。 第一百一十三章 偶遇荆英 黄衣顾澄还是有些不服,刚要再上前理论,却见那阿芙暗中向她摇头,只得咬着牙忍住了,瞪着叶子仪直喘气。 眼看着搬布的伙计没影儿了,叶子仪这才对着两女略拱了拱手,转身便走,却是全然没把二女放在眼中。 顾澄瞪着叶子仪出了店门,一跺脚,拉着那阿芙气呼呼地道。“阿芙,你怎么这么好脾气?你看看他那样子,好似他是贵人似的,真真可恨!” “这人,是公子身边的人,我们现下还是不要得罪的好。阿澄,我们进去吧,我给你选几块料子,做几件时新的裳衣好不好?”那阿芙说着,两眼一弯,娇憨的模样让人又爱又怜。 “阿芙,你可真好,多谢啦。”顾澄小脸儿晕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拉着那阿芙道。“我来邺城,多得你和姑母照应,今后若是你嫁到了丰城,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不会推辞。” “阿澄,你说什么呢?这些事怎么轮得到我们作主?再说了,若我真的嫁了成公子,丰城那么远,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不如这样,你委屈委屈,与我做陪嫁的滕妾如何?”那阿芙笑着捥住顾澄的胳膊,一句话,把顾澄说得小脸儿通红,直似要滴出血来。 “阿芙!连、连你也这样不正经了,真是……”真是什么,顾澄没有说出口,只是抬手捂住了脸,却是万分的愿意了。 阿芙笑眯眯地看着顾澄,轻笑出声。“嘻嘻,阿澄,我最欢喜你这纯善的性子了,这事便这样定下啦!” “你……不跟你说了!”顾澄娇羞地嗔了阿芙一眼,捂着脸跑上了楼去。 阿芙微笑着看着顾澄的身影消失在帘后,转身向店门看去,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阿芙轻扬了扬下巴,唇角的笑容一冷,抬步慢慢踱上二楼。 静静地坐在马车里,叶子仪靠在车窗旁,眼中满是愁思失落。 早就知道公子成会娶妻,他也不止一次地跟她说过,可是现在这么直直地面对那个可能成为公子成妻子的少女,看着她如花的容颜,眼中那喜悦得意的神光,叶子仪怎么也没法冷静。 他要娶妻了,他要娶妻了吗?是啊,他已经二十多了,在这个时代,早就该娶妻生子了,如果不是因为安庆公主的死,以他皇子的身份,早就已经妻妾成群了吧? 轻轻抱住双臂,叶子仪忽然觉得有些怕了,如果是真的,她会不会对那女孩像对待荆英一样那么无情? 她不想伤害任何人了,那样疯狂的事,一次就够了,荆英的事,她可以说服自己是为了母亲,可是别人呢? 这一回,荆英来齐都是必死无疑了,如果不是她的算计,那个跋扈的少女也不会有这样的命运吧,这一切,都是她促成的,是她害了荆英。 低下头把脸埋入双膝,叶子仪咬紧了牙,一种恐慌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发起抖来。 这太疯狂了,真的太疯狂了,她不可以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阿成总有一天会唾弃她,会厌烦她的,谁会一直把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当宝?如果被他厌弃了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不行,她不能再任性了,她得抓住他的心,她得讨好他,得笼络他,她得成为他的助力,只有这样,有一天他厌了她,倦了她,才不会轻易地抛弃她! 猛地抬起头来,叶子仪慌乱地看向窗外,在看到那来来往往的人流时,又有些迷茫了。 如果,公子成真的娶了那个阿芙,她还有必要再留下吗? 有了世家的支持,他会不会登上帝位?不管会不会登帝,他总有一天要舍弃她的,总有一天。 还会有更多的女人出现,还会有更多的煎熬挣扎,这只是开始,她就已经开始承受不住了,更遑论以后? 叶子仪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手捏了捏眉心,好一会儿才再一次长出了口气。 她是怎么了?是在想什么啊?这些早就想过了,现在不是都安排好了,要好好地在他身边么?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逃跑呢?她已经无处可逃了啊,逃到哪里才能和他再无牵扯?只要她还爱着她,到了哪里,都是枉然吧? 忍一忍,便就忍一忍,她要在他身边,她要他们之间的美好延续下去,她要公子成只爱她一人,她要他们在一起。 也许很难,也许她要有太多改变,也许这付出毫无意义,可是,这样才能得到她要的圆满啊,努力过,争取过,好好爱过,这样才不会有遗憾! 伸手搓了把脸,叶子仪用力拍了拍双颊,双眼回复了清明,她深吸了口气望向外面的街道,努力平复着心中的不安惶恐,却是久久都无法平静。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嘻嘻,嗟!我怀人!!真彼周行……呜呜呜……公子……公子怜我……奉以卷耳,哈哈哈哈,公子,公子怜我,嘻嘻,公子只欢喜于我,你们,你们这些贱民,何以欺我!我要告诉公子!我要告诉公子!嘻嘻,采采卷耳,采采,卷耳……” 沙哑颠狂的吟唱声分外刺耳,叶子仪一滞,忙掉转身趴向另一头的车窗,急急地把车帘一掀。 叶子仪从车窗探出头去,就见街上远远的一队车马缓缓行来,走在前面的牛车上,是个半人来高的木笼,木笼中影影绰绰地有个人影,不住地在里头向外扒望着,随着那人影动作,一截脏污的衣袖时隐时现,看得叶子仪的心慢慢揪了起来。 “停下!” 急急地拍了拍车壁,叶子仪破开车帘,未等车停稳便跳下了车辕,随行的侍卫吓了一跳,赶紧自马上弯腰採住了她背后的衣裳,只是叶子仪跳得太急,‘叭’地一声脆响,已是崴伤了脚腕。 “夫人这是做什么?可是伤着了?”骑马走在马车左侧的侍卫急急带住了马,见叶子仪不回话,也不动,不由顺着她的视线向着马车后的街道看去。 “卷耳啊,卷耳,采采卷耳兮,不盈顷筐,嘻嘻,你们都是恶人,我让公子惩治你们,呜……公子,公子你在哪里?我要见公子,我要见公子!呜……杀了你们!统统杀了你们!哈哈哈哈……” 木笼内的女子披头散发,一张脸早已满是尘泥,她从木笼的间隙伸出手来,向着车外看热闹的人指点叫骂,那沙哑的嗓音,直是吓哭了几个年幼的小童。 “怎么会这样?”叶子仪往后退了两步靠在车辕上,脚腕上钻心的疼痛传来,让她禁不住一歪,险些摔倒。 “夫人!”走在车右侧的另一个侍卫也觉出了不对,驱马来到左边与那左边的侍卫对望了一眼道。“夫人是怎么了?” “怎么可能?那一日明明没有笼子的,为什么……”叶子仪盯着那行到眼前的木笼,看着那笼中狼狈的荆英,小手紧抓着楠木车辕,脸色微变。 “咦!阿妩!阿妩!”荆英似是认出了叶子仪,双眼大亮,对着她猛挥着手大声喊道。“阿妩,我做夫人了,我做夫人了!以后你可要服侍我了!嘻嘻,你得服侍我了!阿妩……” “啪!” 猛然间一声鞭响,荆英那伸出车外的手臂给打了个正着,她哀号一声,捂着鲜血淋淋的手臂缩到了车角,那双三角眼中满是恐惧地看着那扬鞭的男子,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阿……唔……”叶子仪见状,向前抢出一步,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脚腕处就传来一阵巨痛,她一个不稳便跪在了地上。 荆英为什么会被这样带到了邺城?这些差人,为什么要把她锁在笼子里如此对她?难道他们不怕齐帝么?是了是了,因为荆英疯了,一个疯女人,齐帝也不会在乎的,荆英她……本来就不可能活着走出邺城的…… 看着眼前慢慢驶过的笼车,车边护卫着的十多个带着长剑的剑客,叶子仪咬了咬牙,由着一旁的侍卫扶了起来,直看着囚着荆英的队伍远去,她一转身爬上了马车,对着车夫道。“叟,回府!” 拐着腿回到驿馆,叶子仪白着脸坐在榻沿,眼前一幕一幕,都是囚车中的荆英那凄惨的模样。 终究是她害了荆英,害了她这唯一的表亲姐姐。 不管荆氏母女从前做了什么,当初报复她们的决心,那股子狠意,如今都在看到荆英那一刻烟消云散了,她第一次为自己所做的事后悔,因为她,荆英才会发疯,才会成了现在这一副模样,她不能放着不管,她得想法子,至少,要让她留个全尸…… 日落月升,叶子仪一直在榻沿枯坐着,一动也不动。 漆黑的屋内泛着淡淡的寒意,她倚在床头,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所有的细节,可是无论怎么想,牺牲荆英都是最好的,如果要以最小的代价保全她自己,保全公子成,那么荆英的牺牲,当是最佳方案,而疯了的荆英,反而能更好的隐藏她的身份。 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别的法子了,今天荆英的囚笼是奔着朱雀门去的,既然入了齐宫,就没办法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向芙来见 叶子仪无力地一拍脑门,只觉得身心都是疲惫,她苦笑着闭上眼,两行清泪瞬间滑落双颊。 看来,她真是不适合做恶人啊,只是一点点算计而己,只是一个曾经伤害过她们母女的女人而己,为什么她要这么坐立不安,心神不宁?为什么看到荆英,她会难过?会慌乱?会害怕?不该这样啊! 叶子仪啊叶子仪,难道你要这样进入公子成的后院吗?你要怎么保护你自己,你又要如何保护你的孩子?这样下去,怎么可以? 妻妾成群,最忌心软啊…… 长长地叹了口气,叶子仪只觉得一股热流自鼻间冲下,她伸手一摸,感觉到指尖一阵粘意,一时呆在了当场。 又流鼻血了?最近是怎么了?这鼻血流得有点勤啊…… 叶子仪还没来得及好好研究自己的鼻血,就见窗子外头灯光一闪,厅堂的房门开了,紧接着,外间的灯光一一燃起,那熟悉的脚步声奔着内室便来了。 “阿叶,怎么不点灯?” 随着一阵火光照亮了外间的小厅,公子成高大的身影也映在了灯火中,他走进卧房,到桌前燃亮了灯烛,转身看见鼻下一片血迹的叶子仪就是一怔。 “阿叶,你怎会如此?”公子成抢步到了榻前,半跪在地上捏着叶子仪的小脸儿观看了一番,见血不再流了,他皱眉道。“你这脸色,怎的如此难看?可是病了?为何会出血?” “可能……刚才……鼻子痒痒,我抠鼻孔,用的力气大了些。”叶子仪勉强笑了笑道。“阿成,给我拿块湿布巾来好不好?” 听到叶子仪这么说,公子成显然松了口气,他略带责备地看着她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吓着你了吧?”叶子仪垂眸,看着手上鲜红的血迹道。“抱歉。” “你啊。”公子成长长吐出口气来,起身去取布巾。 叶子仪看着他忙活,好一会儿才涩声道。“阿成,我看见荆英了。” “荆英?”公子成不以为意地随口道。“这么快便押到了么?” “嗯,那些人把她关在木笼里,打她,她身上很脏,好像受了不少苦。”叶子仪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已是快让人听不清楚了。 公子成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回过头去,看了叶子仪好一会儿,拿着还未拧干的布巾回到榻旁,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细细地擦起那白皙的小手上触目的血痕来。 “阿叶,那不是你的错。”公子成温柔地擦拭着那有些干涸的血迹,淡淡地道。“有些人,是咎由自取。” “阿成。”叶子仪看着公子成那玉白的手指上,慢慢沾上血色的细棉布巾,幽幽地道。“是我用了药,阿英才会疯的。” 公子成的手一顿,叶子仪只觉得心中一阵抽痛,她闭上了眼,小手一攥,抬起头来看着他,艰涩地开口。 “阿成,是我害了荆英。”叶子仪黝黑的眼中,满是痛苦,她紧紧地握着拳头,樱唇微抖,涩然道。“她羞辱我,她们还羞辱我娘,她还想要做你的夫人,我是恨极了才会算计她。阿成,是我害了她,是我……” “不要说了。”公子成抬手轻轻擦去她鼻下的血痕,另一只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侧身坐在榻沿上,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道。“阿叶,你没有错,你没有害任何人,不要哭。” “可是……荆英她会如此,是因为我啊,你没有看到她的样子,她……”叶子仪还要再说,却被公子成一下揽入怀中。 “阿叶,不要想太多,你是为我,是为我才会如此,不是你的错。阿叶,不要哭,我们在一起就好,今后不管何人何事,一切有我,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与我说就好。”公子成轻抚着叶子仪的背,温柔安慰,他眼神落在叶子仪银丝隐隐的发间,面色微微一变。 叶子仪伏在他怀中,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她看着公子成眼中流露的心疼,不由伸手抚上他的脸,看着他的眼涩声道。“阿成,多谢你如此待我。” “痴儿。”公子成叹了口气,伸臂把她抱坐在腿上搂住,下巴抵在她发顶道。“我不在丰城,你都做了什么?” 一听这话,叶子仪窝在他怀中哪里还顾得上伤感?直觉他是知道了什么,要找她算账了,遂老实地低着头,大眼骨碌骨碌乱转。“我……我就出去溜达了几天。” “去了哪里?”公子成语气很淡,温热的呼吸喷在叶子仪发顶,把她紧紧地固在了怀中。 完了,这是要算账了,要是知道她和一帮子大老爷们儿待一起了快俩月,他会怎么样?呃……那一帮公子府的侍卫跟了全程,好像撒谎也不行啊,会不会落个罪加一等啥的? 叶子仪这儿正想着,就听头顶一声淡淡的“嗯?”声,吓得她也顾不得权衡利弊了,赶紧老老实实地道。“去了阳城和汾城。” “天石的事,是你做的?”公子成没有一点儿意外,依旧淡然,却是很肯定的样子。 “嗯。”叶子仪老实地点点头,紧紧地咬着小嘴儿,一双小手抠着指甲,一副乖巧无比的模样。 公子成没有说话,直是静了好一会儿,叶子仪实在忍不住了,刚要抬头去看他的脸色,却给他一下按在了肩头。 听着他略显凌乱的呼吸,叶子仪咬了咬唇道。“阿成,你是不是怪我?我知道,我不做这事你也能顺风顺水,可是隔了那么远,这事儿又闹得满城风雨的,我总是不安心,不做点什么就没有着落似的。这事儿没打乱你的算计吧?抱歉,我下次不会……” “阿叶。”公子成声音微哑,他把半张脸都埋入叶子仪发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阿叶……” “嗯,我在。”叶子仪贴在他颈窝,轻轻应声。 “无事。”公子成把叶子仪抱得更紧,久久无语。 …… 春日渐深,浓绿花红一片,四月的天,风含香,叶含露,浮云如絮,天蓝如洗,让人一眼望去,便觉得身心一清,神志舒畅。 一大早,叶子仪便让人搬了矮榻坐在小院儿中晒太阳,摆弄着一套裁剪好的淡青色布料,她笨拙地穿针引线,比划着那闪着寒光的银针刺向柔软的布料。 晴暖的阳光下,她一头晶莹细密的汗珠挂在额间,拿着手中的银针,几次都险些刺伤了手指。 摆弄着手中“不听话”的衣料,叶子仪皱着眉毛鼻子,两只眼死死地盯着捏在手中的布边,小心地一针一针缝着,直看得一旁的拂右嘴都要撇到了耳朵边儿了。 “我说阿叶,你还是送到都城里找人缝上吧,你这么做上,公子能穿得出去么?”拂右一脸嫌弃地盯着叶子仪手中刚缝了十几针的布料,看着那歪歪扭扭的针脚,咂了咂嘴。 “你懂什么?这叫——情、趣,我做的,阿成一准儿喜欢,再说了,我家阿成如此俊美,穿什么都好看!”叶子仪瞥了拂右一眼,费力地把戳斜了的针眼儿对齐,对着那布边儿又比划了起来。 拂右翻了个白眼儿,刚要说话,就见外头那驿馆看门的小厮走了进来,对着叶子仪和拂右各一揖,把个白玉盒躬身一举道。“夫人,门外有人欲拜会夫人,有拜帖呈上。” “拜贴?给我的?”叶子仪抬起眼来,看了眼那上好羊脂白玉的帖盒,眉头微皱。“是什么人送来的?” “回夫人的话,是都城向氏之女。” “向氏?”叶子仪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她直起腰身,示意拂右接过玉盒,看了眼那小厮淡淡地道。“请来客入内吧。” “是。”那小厮行了礼,偷偷地瞄了叶子仪一眼,低着头退了出去。 叶子仪沉着脸一直盯着他,见这小厮这副模样,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向氏会找到她,八成是使了银钱跟这小厮打听的,也亏得那向氏女肯下本钱,拐弯抹角地竟然找到她头上来了,她倒要看看,到底这向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拂右倒是没这么多心思,他接过那玉盒随手打开,拿出一片纯金的拜帖来,很是随意地看了一眼递给了叶子仪,很有些不高兴地道。“这向氏女也太过了,竟用黄金作帖,实在太俗。” 叶子仪接过那制作精美的黄金帖看了一眼,冷笑道。“这可非是个俗人,她这趟,是专门来打压我的呢。” 说罢,叶子仪昂首挺胸,端庄斯文地坐了,仔细整理了整理月白绣蓝色云月图的裳服,腰背挺得笔直,理罢了衣裙,她又理了理鬓发,三指微翘,皙白的手指如捻兰花般捏着那衣料,面目柔和地继续慢悠悠地做起针线来。 一旁的拂右不甚明白,一脸惊奇地看着叶子仪摆弄,见她摆出一副少见的端庄娴雅模样,他捏着那玉盒凑近前去刚要打趣她,一下瞥见院门口黄衣一闪,拂右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段纤柔的妙龄少女正提着裙套迈过门槛,面上带笑地漫步走了进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给面子的叶子仪 这少女生得很美,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透白晶莹,娇若梨花,略淡的柳眉下美眸流转,走路娇喘微微,正是时下少年人最喜爱的那种病娇之美,叶子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了,这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她在布店遇见的那个叫阿芙的少女。 那叫阿芙的少女行走时衣带飘飘,眉目柔和,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真真是惹人爱怜,见叶子仪看她,那阿芙浅浅一笑,直如春花初绽,整个人都似带着一股光芒。 叶子仪没有回应向芙的笑,她只淡淡一扫便收回目光,慢悠悠地在布料上刺了一针,如同没见到她一样,依旧一派端庄娴雅。 见到叶子仪这副态度,那向芙也不以为意,她只管步履轻柔地走到叶子仪面前站定,垂眸开口。 “阿芙见过……”那向芙突然抬眸,看清了叶子仪的模样微微一顿,她略打量了叶子仪一眼,美眸转了转,这才屈身道。“阿芙见过姐姐。” 叶子仪受了她这一礼,不紧不慢地起身还礼,淡淡地道。“向氏娇女,何须拜我这无名之辈?阿芙是么?你我素不相识,不知娇娇为何要来见我?” “这……”向芙没想到叶子仪会如此直接,她眼眸一垂,温柔一笑道。“妹妹听闻姐姐是公子身侧宠姬,所以前来相见,想与姐姐一叙,还望姐姐莫要嫌我唐突。” “确是唐突了。”叶子仪点点头,也不顾那边脸色微变的向芙,只对身后的拂右道。“烦哥哥弄副榻几来给这位向氏娇娇吧。” “是。”拂右很是配合,把手中那玉盒随手往旁边的小石桌上一丢,带着两个侍卫进屋搬出了一副榻几,置在了叶子仪左下首。 那向芙谢过了叶子仪,优雅地撩裙坐定,并没有半分不满的意思,她唇角带笑,温柔地看着叶子仪道。“姐姐才到都城不久,想是还没有游赏过这邺城的风光吧,若是姐姐得闲,改日妹妹带姐姐游玩一番如何?” “向氏娇娇今日刻意前来,便是为着此事?多谢了,只是我生性喜静,不爱游赏,娇娇的好意,心领了。”叶子仪边执针引线,边抚着那衣料道。“近来事忙,实在是无心游玩,娇娇不曾出嫁,不知这为人妇的难处,还望体谅。” “这可真是憾事呢。姐姐这袍子,可是做给公子的么?”向芙向前倾了倾身子,柔声道。“姐姐的手,好生灵巧呢。” “娇娇真是会说话呢。”叶子仪笑得极淡,她慢慢走着针线,白皙的手指轻轻翘起,一副专注的模样,看也没看那向芙。 “哪里。”叶子仪不接话,向芙便自顾自地打量起这小院儿来。“这里实在是简陋,听说王上赐了公子新宅,待过些时日搬了过去,姐姐便不必住在这样的地方了。” “嗯,是有此事。”叶子仪抚着自己那缝得歪歪扭扭的针脚,心里暗自叹气,这辈子什么都能拿得出手,就这缝纫,啧,她还真是没啥天赋。 向芙见叶子仪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犹豫了会儿,柔柔地开口道。“姐姐,王后为我和成公子赐婚了。” 赐婚…… 叶子仪手上的动作一顿,斜睨着向芙看了她一会儿道。“向氏娇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姐姐不要误会,我只是想着,左右我们姐妹要一同侍奉公子,相亲相亲总是好的,于公子也是好事,所以就唐突前来一见姐姐,还望姐姐莫要怪罪。”向芙一脸小心地觑着叶子仪,见她又做起针线来,禁不住眼眸一垂小声地道。“我真是诚心前来的。” “娇娇这样姐姐妹妹的称呼,为时过早了吧?”叶子仪把手中的衣料稍稍整理了一番,淡淡道。“况且,依娇娇的身份,这一声姐姐,小女实在当不起啊。” “姐姐说得哪里话来?按理说,是姐姐先在公子身边服侍的,我年纪小,也不懂得什么,以后,还要姐姐多多指教才是。”向芙又是羞涩又是小心,看得叶子仪都要怜爱起这小姑娘了,如果这丫头不是来抢她的夫君的话。 “指教不敢当,我说句不当说的话吧。若我是娇娇,必然不会来寻一个得宠的妾氏放低身价,娇娇与其在我身上浪费力气,不如想想如何进这公子府才是正经。”叶子仪樱唇含笑,眸光微垂,说出的话却是毫不客气了。 “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向芙小脸儿一白,眼眶一红,抬袖掩住小嘴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似娇娇这样通透之人,不必我说得太过明了吧?”叶子仪下巴微扬,睨着向芙道。“娇娇莫不是以为,三两句软话,一两句关怀,我便要感恩戴德地奉娇娇为主母吧?” “姐姐怎会如此想来?阿芙不曾想过这些,只是……只是……”向芙说着,柔柔的嗓音带了一丝哽咽,她泪眼矇矇地望着叶子仪道。“阿芙只是想与姐姐好生相处而已。” “若我不肯呢?”叶子仪哪里理会眼前这小美人儿的眼泪?她木着一张脸,淡淡地道。“娇娇又要如何?” “我……”向芙一时语塞,抖着肩膀梨花带雨地抽泣起来。 “娇娇还是莫要哭了,在这里流泪,是不值什么的。”叶子仪说罢站起身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向芙,沉声道。“娇娇即是来了,我也不好什么都不说,让你白跑了这一趟,其实,公子最厌烦女子哭哭啼啼了,娇娇这模样要是给公子看见,怕是婚事堪忧啊。” 向芙一愣,那眼泪便也是一收,她举袖沾了沾脸上的泪水,起身小心地望着叶子仪,咬了咬唇道。“阿芙失态了,姐姐勿怪。” “呵,娇娇失态与否,与我何干?”叶子仪冷冷一笑,转身便要回屋。 “姐姐!姐姐且等等,我、我还有话说!”向芙见叶子仪要走,赶忙上前一步唤住了她。 “怎么,娇娇还有何事?”叶子仪回转身,一脸漠然地看着向芙。 “我……我知道姐姐不欢喜于我,可是,可是阿芙从小便思恋公子,年经日久,情已入骨,割舍不得,今次得王后赐婚,阿芙喜不自胜,能伴在公子身边,阿芙已经心满意足了,绝不会与姐姐争宠的,姐姐,你我姐妹日后好生相处,阿芙一定会厚待姐姐的!” 叶子仪冷眼看着一脸诚恳的向芙,双眼微眯道。“厚待?向氏娇娇,你要如何厚待于我?我可是要与公子日夜相伴的,娇娇为了与公子成亲,这也能忍么?” “我……我……”向芙哪里敢应?绞着衣袖,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现下阿成是我一人所有,娇娇觉得,似公子这般人物,谁得了会与旁人分享呢?所以,娇娇不要枉费心思了,我不是乡村痴女不知事故,娇娇的心思,还是放在旁人身上的好,莫要在我这里白费了!” 向芙实在不明白,眼前这女姬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底气,忍不住问道。“姬如此说话,便不怕公子厌弃了姬么?” “反正公子不在此处?怎会知晓?”叶子仪唇角微微一勾,对着向芙一屈身,淡淡地道。“我累了,娇娇若无旁的事,还请自便吧。” 说罢,叶子仪身形一转,很是端庄地漫步走回屋内,把个向芙晾在了当场。 向芙站在原处,一直看着叶子仪,微红的美眸中满是不解,直到叶子仪的衣角消失在门口,向芙这才犹豫着转身,一脸闷闷不乐地慢慢向门口走去。 守在院门口的婢女见向芙出来,立时迎了上去,担忧地道。“姑子怎的如此不快?可是那个姬妾对姑子无礼么?” “嗯,她确是无礼得很。”向芙慢慢回头看向院内的那几间木屋,若有所思地道。“她到底是依凭的什么,竟敢对我如此跋扈?这倒是奇了,公子纳她为贵妾,这女子,是什么人?有什么来头?” “什么?她真的对姑子无礼了?这个姬妾是什么来头?竟敢连向氏的嫡女都不放在眼中?她一个妾室,该来同姑子见礼才是,如今姑子来见她,她倒是拿起架子来了,真该让公子好好整治了她!”那婢女说话的声音有点大,传到了院中,在场的侍卫立时都有些黑脸。 拂右第一个沉了脸,对着门口喝道。“兀那向氏小姑!你这小婢怎的如此没有规矩!再若妄言,取尔奴婢狗命!” 拂右这一声直似炸雷,那婢女听了吓得一哆嗦,哪里还敢出声,立马畏缩着躲到了向芙身后,低着头差点儿跪倒在地。 向芙也给惊了一跳,见拂右正站在不远处沉着脸瞪她,赶忙一脸惶然地向着拂右一屈身,柔声道。“下女失言,还请阁下息怒。” “小姑子管好自家的下人吧,如此失礼,如何在向氏为奴?小姑子若不舍得杀她,某家愿代之!”拂右说这话时没有半分客气,那向芙直听得脸色一白,几欲昏倒,见她如此,拂右更不待见她了,不耐烦地道。“小姑子请回吧,此处非尔等闲游之处!” 向芙应了声,主仆两个相互扶持着消失在门口,拂右撇嘴看着,见她们走干净了,这才冷冷一哼,转身进了屋去看叶子仪。 第一百一十六章 驿中奸人 叶子仪正坐在小厅的榻几后揉着还隐隐作痛的伤脚,见拂右进来,她也不揉了,理了理裙子盖好一双雪白的脚丫,拄着腮帮子趴在几面上悠闲地道。“走了?” “啧,你还真行啊,真不给那向氏颜面啊。”拂右很是随意地往叶子仪对面盘膝一坐,两手扶着膝盖道。“还真给你说中了,这小姑子看着柔弱,却颇有心思。” “世家女,哪有没些心眼儿的?只是这人戏演的太过了,怕是要给自己降低身价了,今日的事传出去,我顶多是个无礼跋扈的罪名,这向氏女,怕是要落个有失身份的罪过了。”叶子仪坐正了身子,活动了活动脖颈,问拂右道。“她那婢子说我的不是了?” “嗯,是说了些不当说的话,刚才我教训了她,敢在这里撒野,真是打杀了都不为过!”拂右一哼,撇嘴道。“夫人你真该好好教训那婢子,让她见识你的厉害才是。” 叶子仪摆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道。“说便随她说吧,她主子在我这里吃了亏,算是我让一步吧,今日便不追究了。” “咦?”拂右身子往前一倾,一脸新奇地道。“阿叶你几时变得如此大度了?” “我几时小气过?”叶子仪扬着下巴夹了拂右一眼,嘚瑟道。“本夫人温柔贤淑,岂会与那等贱婢一般见识?” “嗤!是极是极,夫人大量,不愧是名门之后。”拂右忍着笑一拱手道。“失敬失敬。” “哥哥客气了,如此这般中听的话,今后可以多说一点,甚得我心。”叶子仪假迷三道地侧身还了一礼,那正儿八经的模样,逗得拂右直乐。 “我说你这丫头……” 拂右话未说完,就听身后院子里有人叫了声‘公子’,听到这声叫唤,他立马弹了起来,猴子似地向屋门处窜出去一丈多远,肃面立正站定,目不斜视地盯着对面墙上挂的一幅山水,瞟也不瞟叶子仪了。 坐在榻几后的叶子仪微微挑眉,送给了拂右一个不怎么白的白眼儿,装作一脸没精打采地望着房门,依旧往几上一趴,拄着腮帮,木着脸一动不动。 公子成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一身月白裳衣的叶子仪面无表情地坐在榻几后,斜趴在几上拄着右腮,一双眼无精打采地瞪着他,连眨眼都慢得出奇。 “这是做什么?”公子成蹲到叶子仪对面,看着她直皱眉。“怎么了?” 叶子仪怨念地嘟着小嘴儿,鼓着腮帮子道。“没什么,你那未过门的妻室来找我了,阿成,你几时定了婚事?我怎么不知道?” “向芙来找过你?”公子成双眼微眯,淡淡地道。“阿叶,我并未应承婚事,王上也不会允我与向氏结亲的。” “哼!没应承,那她今天来欺负我,这事儿怎么算?还让她那婢子羞辱于我,哼!我不管,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说你没答应,哪个信你。”叶子仪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理会他。 “阿叶,你要我如何?”公子成伸手扳过叶子仪的小脸儿,看着她明净黑亮的眼,温柔地道。“阿叶,你要如何?” 叶子仪只是气他,哪里知道要怎么办?气鼓鼓地看了他半天,她这才不情不愿地道。“我怎么知道?那可是王后赐给你的正妻呢,你应与不应,还不是一样进门?我只是个妾室,给她欺负了去也只能忍着呗。” “阿叶,我说了,王上不会允婚的。”公子成拇指抚着她的小脸儿,微笑道。“你在吃味?” “我、我才没有呢,你爱娶谁娶谁,与我何干?”叶子仪给他说中心事,干脆转过脸去耍起脾气来。 “嗤。”公子成失笑,他起身坐到她身侧,把小嘴儿嘟得老高的叶子仪搂在怀中,轻吻了吻她的发道。“我今日见到公子汤了。” “公子汤?阳城那个?”叶子仪扭头看他,见他点头,垂了眸子道。“当初钟老叔就说,这一次给了公子汤机会,想不到他真的来了,还来得这样快。” “汤受齐后打压,这一次时机再不把握,想是余生都再难有面见王上的机会了。”公子成拉过叶子仪的小手握住,摩挲着她细滑的手背道。“汤这人,比太子扶央要强上许多,我从前少与他接触,如今一见,是个有见地的贤德之人。” “若是如此,齐后不是更要担忧了?一个你已经让她头痛了,再加上个公子汤,惹事的太子,呵,要保住扶央的太子之位,怕是她要把头壳都挠破了。”叶子仪往他肩头一靠,冷笑道。“等那个向氏子弟一进京,她怕是又要更忙了。” “阿叶,不要再操心这些了。”公子成抚着她的肩膀,垂眸看着她的发,眼中的心疼满溢而出。“你好好地在我身旁,一切有我,你安心度日便是。” “我没事,公子汤这一次来邺城,想必会联系母族,向王上示好,阿成,你可与他商议攻魏的事,若由他请战,你从之,一来可以让王上重新看重公子汤,对你少些猜忌,二来,你之前战功累累,若是再拿下魏国,想必有功高震主之嫌,不如把这个功劳让给那公子汤一半,有他在前,什么人也不能再寻你的不是了。” 公子成爱怜地拥着叶子仪,吻了吻她的发顶道。“我的阿叶,果然足智多谋。” “这是趋利避害嘛,站在风口浪尖有什么好的?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日子都过不舒坦,这一次若能扶起公子汤,不是美事一桩么?”叶子仪反握住公子成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唇角一扬。 “嗯,这倒是不错,汤这人沉稳多智,又知进退,况且他也有母族相助,于战事大有助益,可以一试。”公子成点点头,又吻了吻她的发道。“我去寻他商议一番,你在家等我回来。” “嗯。”叶子仪点点头,看着他站起,她忽然拉住了他衣袖道。“阿成,王上赐下的宅院,咱们几时搬去?” “随你,我让人打扫着,过两日你去看看,添置好了东西便搬进去吧。”公子成抚了抚她的发顶,微微一笑,大步走出门去。 叶子仪唇角带笑,看着他出了小院儿这才想起来,刚才,她是要找她亲亲夫君算账的吧?呃……貌似给这家伙转移了话题了…… …… 齐王赐给公子成的宅院在东城的内城,叶子仪不想再住在驿馆,一早便收拾妥当,准备出去看新房。 刚刚食罢了早餐,外头那驿馆看门的小厮便进了院子,叶子仪正坐在厅内榻几后喝茶,见那小厮进来,她也不理会,只从一旁的黑漆钵盂里舀了一勺茶汤,动作轻柔优美地注入几上的漆杯中,又将那漆勺放回了原处。 那小厮见了叶子仪,先行了个揖礼,低着头道。“夫人,有客求见。” 叶子仪喝着茶水,静静地听着他说话,眼皮都没抬一下,也不答话,只慢慢地优雅地转着手中的杯子,长长的眼睫扇动着,素白的手覆在那黑底红纹的漆杯上,莹莹地漾着白光。 “夫人,有客求见。”那小厮等了一会儿,见叶子仪不答,又将声音提得高了些。 胳膊肘拄着几面,叶子仪转动着手中的漆杯,整理着青色云纹的袖口,一派闲适,依旧是不理会那小厮。 “夫人……?”那小厮偷偷抬眼看向叶子仪,正好叶子仪的目光也转向他,两人一对视,那小厮赶紧低下头去,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叶子仪这一眼很冷,冷得几乎没有温度,那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如同冰潭,那冷冽无情的眼神,哪里是这小厮受得住的? 瞥了那小厮一眼,叶子仪慢条斯理地放下杯子,淡淡地道。“你叫做丹,是吧?你新得的那金子,用得可舒坦?” 那躬着身子的小厮一惊,微微有些发抖地道。“夫、夫人说的什么?什么金子?小子、小子不知。” “唉。”叶子仪轻叹了声,冷冷地道。“我这人啊,最厌恶那些在人背后搅事的,更厌恶那些不知悔改的,小子,你真不说?” “我、我……”那小厮直是汗出如浆,咬着牙道。“小、小子不明白夫人的话。” “哦,不明白是吧?也好,那你便先行下去吧,我找人去说道说道,这驿馆里的人,真该好好*一番了,竟敢在这驿馆内私相授受出卖消息,这事儿,总有人管的吧?” 叶子仪说着,优雅地站起身来,提步就要往外走。 “夫人!夫人无凭无据,怎可污我?小子、小子并不曾受人好处!请夫人明鉴!”那小厮‘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音却是较刚才镇定了许多。 叶子仪转身,在那小厮面前蹲下,嘲讽地道。“嗯,你胆子挺大,嘴也够硬,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夫人,夫人不信,可以去小子的居处搜查,小子说的,句句实言!”那小厮越说越来劲,说到最后,竟是完全不惧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见顾澄 屋内稍稍静了片刻,叶子仪也不急躁,便就这么蹲在那小厮面前,没有起身的意思。 “哼,你还真当我没有凭据?小丹,你那同乡手中的金锭,足以判下个斩手之罪了,你说,我要到官府告他偷窃,他会怎么说?”叶子仪似笑非笑地盯着伏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小厮,冷冷地道。“听说重判,也可截去双臂呢,一锭黄金,足矣了。” 那小厮听到最后,满头的冷汗,直是差点儿软倒在地,他偷偷地抬起头来看了眼叶子仪冰冷的脸色,赶紧低下头去,头磕得砰砰直响。 “夫、夫人开恩!夫人开恩!小子错了,是小子错了!夫人说得不错,小子是收了那向氏女一锭金子,那、那向氏女只要小子盯着夫人与什么人会面,与公子如何,小子、小子不曾做过什么坏事啊!夫人,求夫人放过小子吧!小子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叶子仪双眼微眯,看着那小厮冷声道。“你不是说,是我攀污你么?” “不!不不不!是小子猪油蒙了心,方才胡言乱语的,夫人说的句句是真,都是小子的错!夫人,夫人贵如天人,聪慧贤德,还望夫人不要同我这个小小门僮计较!小子该死!该死!”那小厮边说边磕头如捣蒜,没一会儿,地上便印出了一道血痕。 “好了,知错便好,不要再磕了,仔细着磕坏了我屋里的地板。”叶子仪睨着那缩在地上唯唯喏喏的小厮,冷声道。“现在,我来问,你来答,若有不尽不实,定不饶你!” “是是是,夫人尽管问,小子定然知无不言!”那小厮一听这话,忙应了。 叶子仪手肘支在膝盖上,扬着下巴睨着他道。“嗯,我来问你,是什么人要见我?又是那向芙?” “回夫人的话,还、还有一个,听那向小姑叫那姑子阿澄,两人是一同来的。”那小厮不敢再隐瞒,赶紧都交代了。 “阿澄?她来见我做什么?”叶子仪想了想,瞥了那小厮一眼道。“出去外头便说你那伤是自个儿碰的,金子的事儿,便当我不知,刚才这屋里的事,不可与任何人说起,可记得了?” “是,是是,小的记住了。”听叶子仪的话像是要不计较了,那小厮赶紧应了。 “你来说说,这个向芙,是什么来头?”叶子仪摸着下巴,微眯着眼盯着那小厮,等他回话。 “回夫人,那向小姑是向氏长房嫡四子家的三女,因着容貌出众,善于琴艺,又与王后亲近,是以在都城贵女中很有些名气,小子不敢得罪了她,所以才犯下了这样的错事。”那小厮倒是聪明,交代问题还不忘找机会给自己开脱。 叶子仪伸手往那小厮头上一敲,气道。“你倒会找由头脱罪,说,你都同她说过什么?” “是,是,小子只是同那向小姑据实说来,夫人几时来驿馆的,如何来的,公子如何待夫人好,旁的,旁的真没说过什么,小子、小子也只知这些……”那小厮直如惊弓之鸟,挨了叶子仪一下儿,赶紧交代了。 “只知这些,你还想说哪些?啊?”叶子仪一点儿不带客气地又给了那小厮头壳两下,恨声道。“你这样儿的,不去做间者,真真是可惜了!” “是是是,夫人说的是。”那小厮缩着脖子连连称是,哪里管叶子仪说了什么? “是什么是!”叶子仪瞥他一眼,淡淡地道。“去把她们叫进来吧。今后她若再问你,你就告诉她们,公子厌烦于我,很厌烦很厌烦,听见没有?” “是是是,小子明白,小子明白!”那叫做丹的小厮又连磕了几个头,起身手脚并用地爬了几下,这才狼狈地退了出去。 看着那小厮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口,叶子仪起身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灰尘道。“走吧,去会会那两尊神,我倒要看看,她们今日来特意找我,又是要如何!” “阿叶,你如何看出那小子得了好处的?”拂右好奇地凑上前来,跟着叶子仪出了小厅。 “用这里。”叶子仪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抬了抬眉毛摇头睨了他一眼道。“哥,你不会懂的,唉……” 拂右:“……” 让人在院子里摆上了三副榻几,叶子仪往首位一坐,很是端庄娴雅地缝着她昨天制的那件外袍,一派悠然。 不一会儿,那小厮便引着两个妙龄女郎进了院子,当先的向芙见了叶子仪,梨花一般的面容上带着亲切的笑容,上前对着她微微一屈身。 “阿芙见过姐姐。”向芙行罢了礼,一脸温柔地对着旁边的顾澄道。“阿澄,快过来见过。” “阿澄,见过……叶姬。”顾澄别扭地行了礼,直直地打量着叶子仪,一脸的不高兴。 叶子仪慢吞吞地放下手中的衣料,起身还了礼,淡淡地道。“娇娇与我素不相识,昨日前来相扰,今日又带了人来,莫不是当这里是寻常的酒肆茶馆么?” 叶子仪这话很不客气,当下顾澄就先不干了,刚要说话,却给一旁的向芙拉住,向芙把顾澄拉到身边,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牵着顾澄的手,拉着不情不愿的顾澄一同入了座席。 “姐姐莫怪,听闻姐姐是丰城来的,可巧我这姐妹也是丰城人,我是想着,姐姐在都城也没个熟识的人说话,所以带阿澄来,想让阿澄给姐姐做个伴儿,说说话儿。”向芙说罢,温柔一笑,拉着顾澄的手道。“阿澄为人爽直,快人快语,姐姐与她处得久了便知她的好处了。” 叶子仪站在主位,淡淡地看着向芙道。“向氏娇娇莫不是要在这里做主了么?” “这话从何说起啊?”向芙赶忙摆手,一脸无辜地道。“姐姐莫怪,是阿芙见姐姐一人,怕姐姐寂寞,这才自作主张的。” “不知这位姐姐是公子哪个宠姬,我们阿芙可是向氏的嫡出女儿,今后是要同公子做夫妻的,说来也算是姐姐的主母,虽然姐姐你早进府了几日,可也不能如此不分尊卑大小吧?”顾澄在一旁瞪着叶子仪,差点儿就要起身与她理论。 “姑子这话好没道理,敢问你是哪位?赐婚的旨意又在何处?像你们这样每日里喊着要入府,也太失体面了吧?都是世家女子,怎的如此不知礼数?”叶子仪站得笔直,婷婷如玉,那一身的高贵娴雅,直是把那向芙都给看愣了好一会儿。 “你!你好生大胆!阿芙好心助你,你却如此行事,你、你真是不可理喻!”顾澄站起身来指着叶子仪,直气得双颊绯红。 “不可理喻?”叶子仪淡淡一笑,眼神淡然地看着顾澄,面色陡然一肃,厉声道。“娇娇前来,一不曾送上拜帖,二不曾通报名姓,一相见便与我恶言相向,莫不是以为公子在都城尚且没有府地,他的家眷便可任人欺辱了么?” “你!你胡说!我、我……”叶子仪说得句句在理,虽然给她们强加上了一条罪名,可这顾澄也是不知如何反驳,只是气得跺脚,却说不出话来。 “阿澄,姐姐确是说得在理,是我们唐突了。”向芙说罢站起身来,拉着顾澄的衣袖出了席位,当先向着叶子仪行了一礼,柔声道。“向氏阿芙,见过姬。” “阿芙你……”顾澄咬了咬唇,没有动。 “唉,二位娇娇,既非出自本心,何必勉强呢?向氏娇娇,不必多礼,还有,这位娇娇,你从丰城来,可曾去拜会过那荆姬么?”叶子仪回了向芙的礼,微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顾澄。 “是又如何?”顾澄睨着叶子仪,气呼呼地道。“与你何干?”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丰城时娇娇多次到府中递帖,请见于她,今日同是公子之姬,娇娇如此对我,实是过了。”叶子仪说罢,脸色一沉道。“两位,若无要事,妾先告退了。” 向芙和顾澄自然是不知道公子成丰城的府中有几个姬妾,听叶子仪这么一说,向芙不着痕迹地瞄了顾澄一眼,顾澄被叶子仪一噎,一时张不开口,便就愣在了那里。 “好了,二位今后不必再来了,我在公子身侧甚好,便不劳二位娇娇操心了,请回吧,失陪。”叶子仪扫了眼面色不佳的向芙,对一旁的顾澄道。“娇娇是待嫁之女,便是住了进来,公子也不会宠幸的,反倒失了体面,何必呢?” 叶子仪这一点,顾澄又是一愣,她下意识地去看向芙,见向芙凝眉抿唇,看也不看她,不由低下头去,再抬眼去看叶子仪,却见她那纤细的身影早已没入了厅堂。 “阿芙,怎么办?”顾澄拉了拉向芙的胳膊,皱眉道。“这妇人真是难处,怎么能如此行事?我们都来了,也跟她说了,怎的不许我相伴公子?” 向芙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有点儿冷,顾澄一愣,张了张嘴,嚅嗫着再不敢开口。 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向芙伸臂拉住顾澄的胳膊,状似亲昵地向外头走着,小声问她道。“阿澄,你可认出了她?这女姬可是丰城人么?” 第一百一十八章 忽悠大公主 “不是,丰城贵女我都认得,不曾见过此女,想是公子在别处收的美姬吧。”顾澄偷眼看了眼向芙,见她俏脸微沉,低声道。“阿芙,你生气了?” “哼,既不是丰城贵女,想来也不是什么高门世家的姑子,如此趾高气扬,真真是欺人太甚!可恶,险些给她唬住了!”向芙咬了咬唇,冷哼道。“哼!不过是公子的玩物罢了!” “阿芙,你别生气,这等下贱之人,不值得与她置气,咱们还是回去罢,到这里来见她已是不好,若是让人看见了,反倒生出事来。”顾澄话未说完,就被那向芙一盯,见向芙眼神不善,她忙低下头去,不敢再言语了。 说着话,两人已出了院门,才一踏出门槛,向芙突然把手一甩,甩脱了顾澄的胳膊,冷着脸道。“阿澄,我是为着你才来的,你如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莫不是要怪我这事办得不周全么?” “阿芙,你莫气,我不是……”顾澄正要辩解,向芙已是气得小脸儿微红,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顾澄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见向芙快要走出驿馆了,忙追了上去,急道。“阿芙,阿芙你等等我一起走!” 提着裙裾直追到驿馆门口,顾澄这才气喘吁吁地拉住一点儿向芙的衣袖,哀声道。“阿芙……你别气我……” 向芙一扭头,冷着脸看了眼顾澄捏着自己衣袖的手,撇了她一眼道。“我还有事,阿澄,你自己回去吧。” 说罢,向芙上了自家的马车,只留下顾澄和顾澄的婢女在驿馆前,坐着马车便扬长而去了。 顾澄站在原处直是呆了好久,那婢女见人来人往地实在杂乱,怯怯地上前问道。“姑子,咱们与向氏娇娇同车而来,如今如何回去?” 顾澄看她一眼,垂眸叹了口气道。“去寻一辆车来吧。” 婢女应声去了,顾澄依旧凝眸看着向芙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送走了向芙和顾澄,叶子仪收拾妥当便让拂右寻了驾马车,去了城东新院儿。 齐帝赐给公子成的这处宅子,比起城内旁的公子公主的府第,并不算大,房子虽然旧了些,不过乌瓦飞檐,高墙漆门地,却也有皇家的气派。 叶子仪在园子里转了转,自觉很是满意,指挥着拂右添了床榻几凳,买了几个婢女小厮,便就着手收拾了起来。 眼看过了晌午,她这里正忙得欢,一个新进的派去守门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堂屋,对着叶子仪胡乱一躬道。“禀夫人,外头来了驾好大的马车,说是什么公主到了,那个,那个车旁的贵人让进来禀报,让夫人赶紧出去拜见呢。” “公主?”叶子仪一凛,略一思索,对身边的一个侍卫道。“劳烦哥哥去寻公子来,便说大公主来了新宅,与我为难,让他得闲前来相助。” 这侍卫曾经跟着叶子仪一同去过阳城,见识过叶子仪的能耐,对她有些信服,当下也不犹豫,抱拳应声便出了门。 看着那侍卫走了,叶子仪深吸了口气,转头对那小厮道。“前面带路。今后再不可如此毛毛燥燥的,你们是公子府中的下人,如此没有规矩,如何在府中当差?” 那小厮低头应是,叶子仪也顾不得再教训他,一边思索着一边疾步往外就走,主仆两人刚出了厅堂,远远就见一队衣着鲜丽的宫人拥着一个十八九岁,一身华服的女子缓步走了来。 叶子仪不敢怠慢,忙迎上前两步,规规矩矩地跪在了青石铺就的过道旁。 那华服女子走到离叶子仪一丈远处停了步子,随行的侍人赶紧搬来了榻几,扶着她坐在了几后。 紧接着,跟在后头提着细编竹篮的四个俊美少年走上前来,把时新的果子糕点摆了一几,又有少年倒好了茶水奉到那女子面前,做完了这些,这几个少年次弟跪坐在几旁的软垫上,开始伺候这女子饮茶吃喝。 这华服女子喝了一轮茶水,吃了一盘点心,这才拿眼角夹了叶子仪一眼道。“你便是阿成的那个宠姬?” “回大公主,奴婢是公子姬妾。”叶子仪跪伏在地,一动不动,就连答话的声音也没有起伏。 “听说,你要独占阿成?”那大公主倚着身旁一个美少年,斜睨着叶子仪道。“你这小小姬妾,无名无份,胆子却是不小,还敢欺辱阿芙?来人啊,给我拿下她!把她的牙一个一个拔下来!撕裂了她的嘴!看她还敢再牙尖嘴利,目无尊卑!” “大公主息怒!奴婢一直以为,钟爱美貌男子并非罪过!还望公主明鉴!”叶子仪伏在地上,语气没有一丝变化,却是极肯定坚决。 听到这话,大公主一抬手,止住了上前要拿叶子仪的宫人,她抬了抬眉毛,稍稍起身倚在几上,饶有兴趣地道。“哦?这话听着新鲜,你且说说,如何不算罪过?” “回禀公主,奴婢认为,这世间男女,男子也罢,女子也罢,于这享乐之事上并无分别。”叶子仪故意一顿,引得那大公主忍不住又往前倾了倾身。 “不错,你说,接着说。”大公主一双四白眼一亮,打量着叶子仪皱眉道。“这样说话不舒坦,允你起来回话。” “多谢公主。”叶子仪依言直起身来,跪坐在地上,微微垂着小脸儿道。“圣人也曾言,食色性也,这世间男子喜好美色,奴婢以为,女子一样可以如此,同是美色,优而赏之,并无过错。” “对对对,说得没错!”大公主一听这话,直是乐开了花,一拍几面笑道。“我跟她们说,阿芙还怕给旁人听去,这事有什么可惧的?本来便是如此么,优而赏之,对!就是优而赏之!” “公主千金之体,尊贵大度,得公主看重,于那寻常男子,当是天大的幸事。”叶子仪这话正中那大公主下怀,那大公主立时命人拿了张软垫来,招呼着叶子仪坐在了自己对面。 “姬这话,正说到我心里,我自小便喜爱美貌男子,幼时年纪小,不得豢养几个,如今可以为之,又总有人在耳边聒噪,真真恼人!”大公主说罢,笑眯眯地道。“阿芙不懂我,却想不到,你却懂我。” “公主说哪里话来?公主位高尊贵,奴婢不敢与公主相提并论,只是一抒己见罢了,公主见笑了。”叶子仪微微一笑,很是羞涩地侧过头去,抬袖掩住了唇角的冷意。 “这话不对,不对不对,我听那些装贤淑的女儿们说,名士都有个什么,什么知己?对,知己,都说什么人生得一知己不容易什么的,我看你就可为知己。你说,她们整日里假装贤良,喜欢个人还偷偷摸摸的,可是不累么?真烦,你说哪个不是喜欢俊美英挺的男子?偏要装着清高!啧!” 大公主一副鄙视的模样,撇了撇嘴,四白眼直是乱翻。 “得公主看重,奴婢真是……真是……”叶子仪闻言跪伏在地,真真摆出了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来。 “快起来,快起来。”大公主乐呵呵地挥了挥手,笑看着叶子仪两眼冒光地道。“今日阿芙来,听她那婢女说你欺负了她,是怎么回事?说说说说!” “这……”叶子仪面上露出一丝为难来,垂首道。“奴婢说了,还望公主不罪。” “无罪无罪,不过是说个笑话,有什么罪?”大公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两眼放亮地盯着叶子仪,两手拄在几面上,一副津津有味儿看好戏的表情。 “那,奴婢就斗胆了。”叶子仪也不客气,把个上门拜见的向芙言行举止一通夸大,大大地表演了一番,直是差点儿就舞足蹈了,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跟大公主说了一遍,直是逗得那大公主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哎哟哟,你、你这人真是个妙人儿,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平日里装得跟个仙女儿似的向芙竟然如此下贱,还不知情识趣,该!该得她吃瘪!”大公主接过一旁的美少年递过来的香帕巾,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又把叶子仪打量了一番,却是越看越顺眼了。 “奴婢只是说了个笑话,能博公主一笑,便是奴婢的福份了。”叶子仪自然不能和大公主一起贬低向芙,便就嘴角含笑地垂眸温声回话。 “你的心意我明白,若说起来,阿成若不是我弟弟,我也真真想得了他去,唉,奈何呀奈何,偏偏他是我的七弟,啧,真真不好,哎,那个……谁呀,阿成他,可勇猛否?”大公主一脸的兴奋期待,说得叶子仪这个二皮脸的都有点儿老脸发红了。 “那个……奴婢只有公子一人,不知勇猛于否。”叶子仪扭捏着,一副小女儿家的娇羞模样,这个话题好危险,勇与不勇,说了都是死路一条,还是不说为妙。 两人正聊得欢快,冷不防一声凉凉的靡声响起,直吓了叶子仪一个激灵。 “皇姐好兴致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小心眼和告状 听到这一声冷冷的靡音,叶子仪直是身子一僵。 坏了,刚才的对话,也不知道那冤家听去了多少,不知勇猛于否,啧!她这不是自寻死路么?这下儿可给这急色的大公主害惨了。 “哎呀!阿成!”大公主一听到这声音,立马欢欢喜喜地站起身来回身拨开众人,那些宫婢内侍立时分立到两边,让出了中间的过道来,看着背着手一脸阴沉地站在青石道上的公子成,大公主双眼一亮,提着裙摆便小跑了过去。 大公主身形微胖,这一跑,直是落地有声,啪啪地跑到了公子成面前,大公主双眼明亮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一个劲儿摇头叹息。 “见过大公主。”公子成俯了身去行礼,冷冰冰的眸光却错过大公主的身子,盯向了跪坐在不远处的叶子仪。 叶子仪接收到‘讯号’吞了吞口水,僵硬地侧转过头去,避过了公子成的目光。 那边的公子成见状,嘴角几不可见地一抽,俊脸更阴沉了几分。 “哎呀呀,阿成,上回你进宫,我只是远远见了你,都没看仔细,啧啧啧,这么些年不见,你真是越发的俊俏了。”大公主说着就要上前去扶公子成,公子成后退了一步,大公主的手便落了个空,只得悻悻收了回去。 “不知大公主来我这寒鄙之地,庭园未曾布置,实是怠慢了公主。”公子成说着话,便往里面走去,直走到叶子仪面前,他俯看着她,双眼微眯地道。“你可是得罪了公主?” “哎呀,哎呀,那个……谁,她不曾得罪我,我本是要给阿芙出口气来着,到了这里才知晓另有隐情,阿成,你可别怪你这美姬,她可是个好的,不可降罪于她啊。” 大公主也跟了过来,见公子成只是沉着脸盯着跪在地上的叶子仪,也不理会她,不由觉着无趣,她同情地看了眼叶子仪,当下吩咐一声,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看着去送大公主的公子成,叶子仪吞了好几口口水,直是觉得脊背一阵阵地发凉,比刚才大公主要发落她时更紧张了百倍。 这大公主,也太豪放了,这聊的都是什么儿童不宜的话题啊?偏偏还让公子成给听去了,这可怎么得了?就她那亲亲夫君那针尖儿大的心眼儿,指定不能饶她啊!这就是传说中的自作孽不可活了吧?啧!怎么找补回来呢? “你要人寻我回来,便是为着这些?” 叶子仪正冥思苦想着,公子成那冷冷的靡音便又从头顶上传来了,她心头一凛,偷偷摸摸地抬眼去瞧公子成的脸色。 见到叶子仪这副模样,公子成不由心头一软,他脸色缓和了些,依旧瞪着她。 叶子仪眨巴眨巴眼,扭了扭身子,很是娇柔地掐着嗓子道。“夫主——” 这一声夫主喊得又绵又长,直是酥到了人心底,公子成面上微微现出一丝笑纹,却是在看见叶子仪那双咕噜咕噜直转的大眼时生生忍住了。 “那个,大公主突然来见,你也知道,大公主是那向芙家的人,我羞辱了向芙两次,就想着大公主是她招来的,你不在家,我一个小小姬妾,大公主还不是说处置就处置了我?我不是怕死么,所以赶紧让人叫夫主来救命啊,夫主,我聪明吧?” 叶子仪扬着小脸儿,眨巴着黑亮的眼,长长的眼睫不住地扇动着,真是说不出的灵动可爱。 公子成看着她,慢慢弯下腰去,直到离她三寸的地方停住,俊脸几乎贴在了她扬起的小脸儿上,一双清冷的眼微眯着,说不出的危险。 叶子仪看着他慢慢靠近,心砰砰直跳,看着他的眼,她双眸一眨不眨地,待他停下,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叶子仪一挺腰,‘啵’地一下就吻上了公子成的唇。 公子成一愣,待看着那小脸儿慢慢退回,她眨巴着那双星河般的眼,笑眯眯地看着他的时候,他抿着唇站直了身子,俊脸微红,转身道。“回吧。” 叶子仪眼珠子转了转,起身跟在公子成身后,走了几步,她提步追上了他,伸手穿过他宽大袖口,握住了他的大掌讨好地道。“夫主,你不生气了吧?” 公子成没说话。 叶子仪转了转眼珠子,另一只小手也钻进了他的广袖,摇着他的手臂道。“我刚才是哄那大公主的,阿成你最勇猛了,真的,比世间男子都要勇猛!” 公子成停下脚步,看着越说越不像话的叶子仪忽然有些头痛,见她一副急切的表情,又莫名地开怀,一时间竟不知是训斥她好还是真就依她所言,“勇猛”一回地好。 叶子仪也随着公子成停下了脚步,她小心地觑着他的脸色,微微嘟着小嘴儿,一脸的无辜。 公子成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问道。“向芙为何寻来了大公主?” “今天她带了一个叫顾澄的来驿馆见我,还说我们都是丰城来的,要让那顾澄住进来与我做伴,我当然不会应她们了,想是因着这个给她们记恨了。”叶子仪没说,之前向芙来,就已经被她给得罪了,只是第二次因着那顾澄在,她才稍微客气了那么一丢丢罢了。 “你与那向芙说了什么?”公子成自然知道叶子仪所谓的拒绝,指定不是那么简单,不然那向芙绝不会第二次回去就搬了大公主来,要取她的性命,他这个小娇妻向来是让人不省心的,虽是遇到向芙这样的贵女,他可不信她会放在眼中。 “我就说你是我一人的,绝不与人分享啊,那顾澄我也就让她别想进咱们家来,也没什么啊,再说了,向芙她一个世家女,这么厚脸皮地一而再地上门就罢了,还想把个不知名的女子安排进来,真当咱家是她主事了,哼!把她们赶出去算是轻的了!”叶子仪轻嗤了声,黑眸一沉,冷冷地道。“似她这样心机深沉的女子,还配不上我的阿成!” “阿叶,你……”公子成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叶子仪了,在这件事上,叶子仪的执念比他想像的还要深,还要固执。 面对叶子仪,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服她明白,以现在他的处境,正妻若非根底牢靠,必然会沦为棋子,若他在外征战,夫人被帝王扣压,双方角力之中便是丢了性命也未可知,他怎么可能会让叶子仪冒这个风险? “看她装的一副白莲花的样子就恶心,跟我装,还想来抢我的夫君,真是做梦!”叶子仪一点儿都不客气,倒让公子成不好说话了。 “先回驿馆再说。”公子成说罢,容色淡淡地牵着叶子仪的手,向着门口走去。 叶子仪始终注意着他的表情,把他眼中那极细的无奈看得一清二楚,她没有再说,只跟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黑亮的眸子微微闪动。 …… “啪!” 描金画彩的漆杯打落在矮几上,向芙睁圆了眼,盯着那跪伏在地的婢女,好一会儿才声音微颤地开口。 “你、你再说一遍!” “姑子,那公子成的美姬并不曾受刑,大公主她、她回宫对那妇人大加赞赏,说是还要寻她畅谈一番呢。”伏在地上的婢女偷偷抬眼看了看自家姑子,见她面色青紫,一双杏眼圆瞪着直咬牙,赶紧低下头去,再不敢多说。 向芙一双拳头攥得青筋微露,她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只倒在水渍中的漆杯,直觉得一阵口苦。 若不是回程的路上遇见了大公主,临时起意向她说起,想着借她的手除去那个没有依凭的美姬,今日也不会弄成这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大公主处事荒唐,脑子又蠢笨,向芙原是想着,依叶子仪两次对她的态度,性子定是刚直的,这一次必然会惹大公主动怒,到时处死了叶子仪,公子成就算怪罪,也奈何不得大公主,自己也没有干系,只等着王后赐婚的旨意一下,整个公子府便是她的了。 可是,可是那贱妇竟然没死!还博了大公主的欢心,这、这怎么可能?为什么她没死?她怎么可能没死?怎么可以不死?! 向芙气得直是咬碎了银牙,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可真是要棘手得多了,那个美姬不死,若是公子知道了怪她……向芙咬了咬唇,双眼微微一眯,这个美姬今次逃过一劫,不过是因着她巧言令色罢了,下一回,她一定得取了她的性命! 一个聪慧又得宠,又敢在人前对她跋扈嚣张人后说三道四的美姬,怎么能留? 况且这一回她知道了自己借大公主之手要取她性命,今后难免不会还报于她,一定要在自己入公子府前除掉这妇人,若是不然,有这恶妇在公子面前做戏,她要独得公子成的宠爱,怕是难上加难,到了那个时候,一不小心她被这美姬构陷攀污,更是麻烦。 想到这里,向芙眸色一冷,那面上的神色也变得狰狞起来。 “这公子之姬,必得除之!” 向芙嫩白的小手一捶矮几,直吓了那地上跪着的婢子一个哆嗦。 第一百二十章 烟雨楼雅事 “姑子,这美姬邪得很,左右王后的旨意未曾下来,咱们这样冒险,不值得吧?再说,那只是个姬妾,待将来姑子嫁过去,如何拿捏,还不是全凭姑子的心意?”向芙贴身的婢女从未见向芙这样气急败坏过,她怕自家姑子把事情闹大,忙在一旁劝了句。 “你懂什么!若是真入了公子府再处置她,以公子之智,哪里能瞒得过?若是知晓了,怎会不与我生出嫌隙?府中只我一个主母,她一个姬妾,若公子一心袒护,我又能如何?到时夫妇不睦,给那个低贱之人轻视于我么?”向芙一凝眉,白了那跪着的婢女一眼,美眸转了转道。“不能再借大公主的力了,我得想想……” 两婢不敢再多言,烛火明亮的小厅内,一时静寂非常。 外头明月高悬,清晖遍地,照亮了向芙所在的小院,也照亮了叶子仪与公子成落脚的驿馆。 驿馆的院落里,叶子仪在地上铺了两层毡榻,坐在榻上斜倚着软垫,拿一袭黑色的披风盖在了身上,只露出上半身月白色的襦衣,披散的秀发下,那一双黑亮的眸子清泠泠地,如同潭水倒映着星空明月,说不出的迷幻清美。 送叶子仪回了驿馆,公子成又出去了,一个人坐在小小的院落里,叶子仪望着天空那忽闪的群星,许久都没有动弹。 最多也就还有一个月吧,公子成就要到军营里去了,她该怎么办?真的就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等着他回来?或者,她可以趁机回山上去,去见见阿福,只是勇不在,她总是安不下心去。 “在等公子么?”拂右溜达到叶子仪身侧,很是随意地坐到了地上,扶着膝盖皱眉盯着她道。“你都坐了一个时辰了,快一更了,公子许是今夜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叶子仪半托香腮,微微垂下眸子,声音淡淡地淡得有些飘乎地道。“哥,你说,将来阿成会娶个怎样的女子?” “公子一向很有主张,这娶妻么……”拂右看了眼叶子仪,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道。“自然得是高门贵女,贤淑的妇人了。” “这样的女子,很多呢。”叶子仪喃喃说罢,抬眸看着夜空叹息一般地道。“在大齐,大梁,有很多呢。” 拂右看着叶子仪,叹息了声道。“阿叶,不要再逼公子了,你这样,又是何苦呢?公子对你是费了心思的,可你这丫头,总是放不下那个念头。” “拂右大哥,你不会懂的,我不能看着阿成娶妻,你不知道。”叶子仪顿了顿,仰头望着星空叹了口气,淡淡地自嘲一笑道。“你们不在丰城,我啊,因着我那表亲姐姐想入府中,就使计把她逼疯了。” “什么?”拂右面色一变,他眸光复杂地看着叶子,好一会儿才道。“为何与我说这些?” “哥,我是怕了,我怕阿成身边出现的女子,我都会如此对待,要是变成那个样子,阿成他……还会如此对我么?他,总会厌恶我的。”叶子仪转头看向拂右,一双眼幽幽地却又神色涣散地盯着拂右的方向,凄然一笑。“哥,这样的女子,你也会怕吧?也会厌恶吧?长此以往,哪里还有情意在呢?” 叶子仪的眼在月光下,如同深潭死水,她的眸光似是在看着拂右,却是又透过他,不知在看哪里,那几乎没有生气的目光,看得拂右一惊,他忽然间明白了叶子仪一直以来的担忧,这是爱得极深,才会疯魔了吧? 所以眼前这个少女才会不顾一切为公子谋划,所以她才会一直向公子表明心意,实在是太过在乎,太过爱恋,所以才无法容忍旁人的进入,这个丫头,和公子是一类的人,一旦倾心,便容不得旁人介入,哪怕是稍有沾染,都会使他们嫉妒到狂乱,这样的两个人,可真是棘手了。 “哥,我累了。”叶子仪垂下头,又缓缓抬起,叹息一般地重复道。“我累了。” 拂右没有说话,只是和她一起看向夜晚的星空,这天宇广阔,可是伴在那明月旁的星辰只有一颗,亘古以来,便是如此…… …… 四月中的邺城,时不时便是阴雨蒙蒙的天气,叶子仪为了躲避大公主,已经三天没有去新宅了,公子成又是早出晚归,几乎每天都要后半夜才能回来,每天对着门外的天空,叶子仪都快憋闷出病来了,直闷得她每日里闲得在院中直打转。 自打上次见了大公主,这大公主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两天总到新宅那里转悠,叶子仪怕再跟她撞见,也不敢再去了。 好在这驿馆是不许寻常女子入内的,若非拜请住客允许,便是公主也难进入,大公主就算再无聊,也不会拜会她这个小人物的,这一条无形中让叶子仪有了借口,可这样一来,她也把自己给困住了。 按照这两天来的惯例,叶子仪今天又百无聊赖地顺着院墙走了起来,短短几天时间,那院墙下的土地,已是快给她踏平了,只是今日,叶子仪走了半圈就停了下来,侧弯着身子站在西边的墙根下,一站就站了小半个时辰。 拂右一直盯着她看,见她如此,他实在觉着奇怪,忍不住走到叶子仪身后也学着她的模样把手拢在墙上,耳朵贴上去细听,果然,墙那边的人语声嗡嗡地传了来。 听了好一会儿,拂右只觉得自己的耳朵也快被那嗡嗡声给带得幻听了,却是什么也没听出来,见叶子仪听得认真,不由上去拍了拍她肩膀。 叶子仪一回身,急急地冲着拂右比划了个禁声的动作,又回过身去两手拢在墙上听了起来,拂右讨了个没趣儿,撇了撇嘴看着叶子仪那边,探头探脑地瞄了半天,却是实在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只得讪讪地抱着双臂靠在了墙上。 又过了好一会儿,叶子仪直起腰来,边捶着腰边一脸兴奋地转身对拂右道。“哥,一会儿咱们去烟雨楼看雨吧!” 拂右一脸古怪地看着叶子仪道。“你去烟雨楼做什么?下雨有什么好看?” “哎呀,哥你不懂,这叫风雅,知道不?就是风雅。”叶子仪说着,一脸兴奋地道。“这可是邺城时下最流行的了,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在烟雨楼遇上雨天的,你妹子我能观天像,今儿午时定然有雨,一起去看吧,好不好?” “公子不是说让你在这里待着么?出去了遇见了大公主,我可是护不住你的。”拂右猛摇头,要是听书看戏还好,下个雨而已,大老远地跑去烟雨楼看,真是无趣。 叶子仪见拂右实在没兴趣,不由嘟了嘟小嘴儿道。“我换上男装不就是了?公主还能认出我来?哥你就当护着我,跟我一起去吧,阿成都不知道几时回来,等他回来了,都晚上了,这几天闷死了,你就跟我跑一趟呗。” 拂右夹了叶子仪一眼,想了一会道。“你只是看看?可别惹麻烦。” “保证,保证不惹麻烦!”叶子仪欢叫一声跑进了屋内,外头的拂右看着她,失笑地摇了摇头,向着院外走去。 不多时,叶子仪换过了男装出来,拂右的马车也准备好了,欢欢喜喜地上了马车,叶子仪的小脑袋不时地伸出窗帘,看着街上来来回回的行人,直是乐得弯了眼睛。 几天都没闻到自由的空气了,这么一出来,真是十二万分的舒服,叶子仪高高兴兴地扒着窗子,直是看哪里都觉得开怀,看哪里都顺眼了。 马车在街道上缓缓而行,叶子仪看着外头,深吸了口车外的空气,直觉得身心都是一清,这三天来,她是真给憋得狠了,这么出来在外头一溜,舒服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拂右骑马走在叶子仪车边,见她那小脑袋在车帘处晃荡,忍不住凑上前去弯身道。“哎,阿叶,你这耳力有这么好么?真的能隔着那墙听到后头的人说话?” “嗯,听得到啊。”叶子仪眨着黑亮的眼珠,双眼一弯笑道。“墙上有个小洞,外头的人说话听的一清二楚呢,我也是今天才发现的。” “小洞?什么小洞?”拂右皱眉,他怎么没见驿馆的墙上有洞啊? “是啊,要不我哪有那么好的耳力啊,听不清还趴在墙上小一个时辰,多傻啊。”叶子仪露齿一笑,看着拂右微微抽搐的嘴角,险些笑出声来。 拂右抽着嘴角,暗自决定,回去一定要把墙面仔细地查一遍,哪里有洞堵哪里,再不能给这丫头埋汰他的机会了! 叶子仪与拂右边聊边走,却不曾注意到一旁巷道中的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那马车中一双怨毒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叶子仪,直到叶子仪的青篷马车走得再也看不见了,那车帘才重重地一放。 “这个贱妇,终于出来了!” 华丽的马车中,一身紫色镶兰纹金边襦衣长裙的向芙稳稳地坐回原处,一张梨花般的娇俏容颜,此刻带看几分阴沉。 沉默了会儿,向芙对车内的那婢女吩咐道。“去找人跟着她,看她去了哪里。” 第一百二十一章 拂右的身份 “姑子……”那婢子略一犹豫,给向芙一瞪,赶紧低头应是。 “从小到大,还不曾有人如此辱我,这贱妇!我定要她知道惹下向氏是个什么结果!既然她仰赖公子护她,她就得知道,在这邺城,谁也护不得她!哼!身卑位贱,还敢对我无礼,若不惩治了她,向氏颜面何在!”向芙说着,双眼一眯道。“去府中寻几个得力的护卫,让他们到胡府外听候调遣!” “姑子……是要绑了她问罪?”那婢女一抬头,为难道。“若是郎主知晓……” “绑她?哼!我是要她的性命!阿爷便是知晓又如何?左右不过是个美姬,便是查了出来,再给公子送几个也就是了,凭他如何气恼,总不至于同向氏翻脸。我若不动手,月底那向昆入了都城,王后的旨意便要下来了,谁知到时还有没有能除了这贱妇的机缘?” “姑子,那美姬身旁有那样孔武的护卫,这要找多少人才能成事啊?况且,府中的卫士若被认出,也是要给二郎惹下麻烦的。”那婢女想了想,咬了咬唇道。“姑子既然非要除她,奴婢倒有一计,可相助姑子,便是事败,也不至于牵累了向氏清誉。” “哦?你有什么计策?速速说来!”向芙面上一喜,身子往前微微一倾,盯着那婢女道。“若是事成,我允你百金!” “谢姑子!”一百金!那婢女一听,喜得直是发抖,赶忙伏在地上对着向芙叩了个头,直磕得那垫了软垫的车板砰砰直响。 “呵,且说说罢,念你一片忠心,便是不能成事,我也不追究也便是了。”向芙一副大度模样,唇角的笑容却是冷得瘆人。 “是!”那婢女更开怀了,声音发颤地道。“现下要去寻人,奴婢怕是误了时辰,婢子有几个同乡在都城,姑子且将此事交与奴婢去办吧,待事成,婢子再向姑子禀报!” 向芙点了点头,动作优雅地捋着肩膀上散落的黑发道。“嗯,去罢,嘱咐了你寻来的人,务必取了那贱妇狗命!” “是!”那婢女跪伏在地,语气坚定地应了,‘啪’地一声,一个锦袋陡然落在了她身侧。 “这些金子,你拿去活动,记着,让那些人嘴巴闭得紧些!若是此事泄露了,必得取了他们性命!”向芙双眼一眯,声音冷得那婢女一惊,赶紧连应了几声是。 “是是,奴婢定不辱命!”说罢,那婢女爬出了车厢,动作很是利落地 看着那婢女下了马车,向芙冷冷一笑,对车夫吩咐道。“去胡府!” 随着这一声吩咐,向芙的马车缓缓驶动,直向着与叶子仪相反的方向碌碌而去。 …… 烟雨楼在邺城郊外,临近长河边的一座小山上,造型朴素雅致,是座三层高的筒式小楼,这楼建得巧妙,楼对面便是接天江水,连绵不绝的群山翠林,一派的水色山光。 这里平常不甚起眼,一遇天阴雨至,从那楼中望去,山景如雾中仙境,水流似浮云天河,飞鹤环翔,烟雨飘渺,无一处不入画,无一处不绝丽,便是回望邺城,也是如在画中。 刚才叶子仪在驿馆中听到有人议论,早就动了心思,眼见那棕黑色的楼阁慢慢从绿树间浮现,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慢慢显露的燕尾檐角,眼中满是期待。 天空飘着几朵浮云,衬着古楼在一片浓翠中浮现,隐隐如古刹仙阁,‘烟雨楼’三个斗大的篆字雕在一张黄梨木匾额上,幽幽泛着宝光,让人不由得生出股肃穆之意来。 叶子仪不住打量着四周,见烟雨阁外只零星几辆马车,不由心下放松了些,看来没人知道今天下雨,都没什么人来呢,正好合了她的心意。 马车一到门口,便有那迎客的小童上前帮着带住了马,领着车夫到了那停着马车的草棚下安置。 待马车停稳,叶子仪跳下马车,走到那楼前观瞧,看着眼前古朴的小楼和那楼门上巨大的匾额,她不由得一阵感叹。 “古朴雅致,少有雕琢,这自然之地,便该有这自然的所在,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哥,咱们上楼去看看。”叶子仪说罢,对着拂右抬了抬下巴,一脸兴奋地撩起衣摆就往大门走去。 拂右也是在打量着这处地方,看着周围的景致同是觉得心旷神怡,遂跟在叶子仪身后,迈着四方步,慢慢踱进了烟雨楼。 一进门,这里的小二便迎了上来,这小二一身利落的蓝色布衣,模样清秀白净,当先向着叶子仪行了个揖礼,知道两人是来观景,当下彬彬有礼地带着两人和同行的三个护卫上了一旁的扶梯。 烟雨楼装饰很是古朴,字画题诗直是留了满墙,边走边欣赏着两边的画作诗文,叶子仪直觉得大部分都文风洒脱,画意优美,边看边漫步跟着小二上了三楼。 三楼还没有客人,很空旷,大窗四开着,山风吹来,无尽的凉爽惬意,叶子仪选了处临窗的座位坐了,望着山景,看着水流,心头那隐隐的躁意也慢慢平静了下来,渐渐便陷入了沉思。 公子成在都城开始活动得频繁了,齐后会想到联姻,必然也是忌惮了他,想要借着向芙来控制公子成,也是想稳固太子的地位,只可惜她忘了还有齐帝,那位贪心的帝王,可是打着同样的如意算盘呢! 现在的公子成,只有让齐帝放心,才能更进一步稳固地位,而她所做的,正可以帮公子成消除齐帝的疑虑。 一个人有帅才,总要不能太过完美才不会让帝王忌惮,从前的公子成没有,现在他有了,一个宠爱美姬到放纵地步的帅才,再如何有能为,也不过是帝王手中的一把刀刃,而且齐帝刻意让人宣扬公子成的美貌,不也是想打压他么?他要打压,便让他打压就是。 叶子仪从小二刚端上来的红泥小炉上取下青铜壶,倒了些热茶汤在青色玉石雕琢的茶碗中,推了一杯到桌边站着的拂右面前,浅浅一笑。 “还有半个时辰才有雨来,大哥,且坐一坐罢。” 拂右在叶子仪对面的毡榻上坐了,望着外头的风景叹道。“来了邺城也不下百回,头一回这样仔细地看这里的景致。”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哪里有心情看这风云变换,体味这山水之乐呢?”叶子仪饮了口碧绿的茶汤,赞道。“果然是好茶。” “是新采的茶信,雾顶凝翠。”拂右见叶子仪眨着大眼一脸新奇地看他,不由扬了扬唇角道。“我也是世家子弟,自然知晓一二。” “世家子?”叶子仪也不是很意外,毕竟公子成也是大齐公子,有那么一个太子在前,各大世家在旁的公子身上下注,也不新奇,只是她一直很好奇拂右等近侍的来历,如今有机会,倒真想问一问。 “我是琅琊王氏庶子,那个是赵郡李氏的旁支,那是清河崔氏的庶子,那是范阳卢氏的旁支,我们都是自少年时便跟随公子,如今,已是有近八年了。”拂右说罢,看向窗外的景色淡淡地道。“曾经,我们都是家族弃子,如今总算是能随着公子翻身了。” 叶子仪一滞,如果拂右不说,她真的忽略了这一点,跟在公子成身边的这些人,都是想要同他一起建功立业的男儿,若是公子成为帝,这些人就是国之栋梁,必受重用,不止会在家族中受到重视,甚至可以一雪多年来被家族遗弃之恨,所以,他们是最想公子成为帝的。 叶子仪垂眸,一心想与公子成双宿双栖的她,算是什么呢?在这些人眼中,现在她还不构成威胁,一旦公子成接近那个帝王的宝座,她这个想要独占公子成,不想他为帝的姬妾,就成了这一群人的绊脚石了。 到了那个时候,她该如何自处? 抚着玉碗的边沿,叶子仪抬眸看向对面的群山,苍翠的山峦后,原本凝碧的天空渐渐聚起了薄薄的云层,带着湿气的山风扑面而来,夹着雨水的气息,稍稍有了些冷意。 “这天,要变了。”叶子仪唇角微勾,望着远处的天空,淡淡地道。“雨就要来了。” “阿叶,不要再执着于夫人之位了,今后公子为王,你自然便是夫人了。”拂右的声音很沉,听在叶子仪耳中,直刺进了她心头。 现在的夫人,是他的妻,今后的夫人,不过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却永远不是站在他身旁的那一个,那样,有何意义呢?她这一世,本就时日无多,她受不了,也等不起他那分作几份还要去权衡利弊的宠爱。 叶子仪看着那风中摇动的青竹,淡淡地道。“哥,等阿成为王那一日,你助我远走吧。” 拂右没有答话,只是看着叶子仪那白得没有血色的侧脸,重重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那濯濯飘摇的雨丝。 风带细雨,飞舞在山水烟雾的画卷之中,泠泠间如同这轻愁无奈,欲剪不断,欲理,却更凌乱。 第一百二十二章 幽阁听雨遇故人 浮云浅聚,细雨如丝,水面轻雾乍起,林间云蒸翠色,提笔难描其妙,吟颂难歌其玄,如同这世间变幻无常,翻复弄人,非是常人可以把握。 看着眼前的烟景翠色,叶子仪侧头对拂右道。“烦请哥哥将那边的古琴拿来一用。” 拂右转头一看,果然墙上挂着一张系了蓝色长穗的古琴,起身把那琴取来递给叶子仪,拂右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又坐回原处望向窗外。 叶子仪接过那琴,抚了抚琴弦,她专心地看着它,又拿出绢帕细细地拭了拭琴面上的浮尘。 这是一把做工精致的伏羲琴,大漆的琴面带着点点红斑,十分华丽,音色沉浑幽长,与这雨天相映,却也十分应景。 将琴置在几上,叶子仪两只素白的小手轻轻拔动琴弦,转眼间,一曲沉缓的《太古引》自她指间流出,那浑厚的音色与那窗外的细雨山烟融在一处,带动得那雨水仿佛都慢了下来,随着这琴曲缓缓而动。 听着这琴音,拂右慢慢闭上了眼,他轻摇着身体欣赏着这雨水湿气中的妙音,手指也在膝上打起节拍来。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河水缓缓流淌,白色的石子清晰可见,白衣红领的士兵准备在沃起事,既见到了主事的君子,怎么会不快乐…… 这一首《扬之水》本来与《太古引》不相匹配,只是叶子仪这一弹一唱,颇有几分别样的味道,那清而缓的嗓音如同天籁,在这沉厚的琴音中,如同一股清流乍然而过,实在是绝妙,让人回味无穷。 叶子仪故意选了这一首曲子唱给拂右他们听,一来是为了表达自己并无野心阻挡公子成的帝王之路,二来也是暗示公子成既将成事,希望他们能安心追随他,不要心思动荡。 这首歌,叶子仪唱得很用心,却也带着股淡淡的愁绪,这样的阴雨天气听来,不由让人忍不住唏嘘。 正唱得兴浓时,就听楼梯上一阵急急的脚步声重重踏来,叶子仪止住琴音,面无表情地看向楼梯口,却见一个青色的身影急奔上了楼,这人站在楼梯口处张望了一番,眼神在众人脸上逐一扫过,直直地定在了她的脸上。 怎么又是他? 看清楚来人,叶子仪微微皱眉,现在可不是见旧识的好时候,这家伙怎么阴魂不散的,在这里都能遇见?还真是孽缘。 坐在楼梯口的侍卫站了起来,手中扶着长剑,面色沉凝地盯着那呆愣愣站着的青袍青年。 叶子仪端正坐了,微微侧身,平静地看着呆站在楼梯口的曲恒道。“阁下突然而来,可是有事?” “你……”曲恒的声音有点哑,他仿佛突然回神似的,眼神一清,对着叶子仪一拱手道。“想不到,会在此与姬相见。” “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阁下也是如此风雅之人。”叶子仪说着,站起身来对着曲恒一屈身道。“妾扰了阁下清静,实是有罪,还望阁下不要见怪。” “姬是几时到……”曲恒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后头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打断了。 “子澜,你跑得这样急,是什么样的绝色佳人?” 一身青袍的曲恒身后传来了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那人踏着木质的楼梯不疾不徐地上了楼,人还没上来,就先传来了一阵清朗的笑声。 听到这笑声,叶子仪有点儿头疼,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那家伙也来了? 游湛大笑着走到曲恒身侧,手中的白玉折扇往他肩头一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稍稍有些失态的曲恒,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瞟向了叶子仪的方向。 看到一身月白绫纹缎袍的叶子仪,游湛一愣,转而笑道。“原来是卿卿。” “阿叶见过游郎。”叶子仪也没想到游湛会出现,当先同他行了礼,自报了名姓。 游湛是为数不多知道她是荆妩的人,而曲恒却不知道她的身份,现在这个时候,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越少越好,虽然曲恒对她是有好感的,可叶子仪并没有兴趣冒这个风险。 “阿叶……”游湛一转眸,笑道。“那日一别,我常念着你呢,却想不到你还是子澜挂在心上的中意之人。” “游郎贯会说笑,请。”叶子仪一抬手,为两人让了座。 游湛也不客气,拉着曲恒大步走到了叶子仪的榻几前,游湛撩衣跪坐,见曲恒还盯着叶子仪看,他不由拉了曲恒一把,两人并肩坐了,他这才开口问坐在对面的叶子仪。 “子澜听闻公子府中‘荆姬’被齐王请入了邺城,生生地便追到这里来了,碰巧我在邺城办事,这不,便扯了我来,让我想法子进宫去见‘荆姬’一面呢。”游湛说着,盯着叶子仪的眼睛道。“阿叶你也是公子之姬,可知道那‘荆姬’现在如何了么?” 叶子仪双眼含笑,给两人各倒了杯茶道。“曲先生真是重情之人啊,先生与那‘荆姬’很熟么?” “我原想着,那人是你,你不在公子府中,又无处查询你的下落,我便以为那荆姬是你。”曲恒倒也老实,见叶子仪脸上的神情不变,他不由垂眸道。“原来那不是你。” “呵,”叶子仪一笑,把茶碗推到曲恒面前,看着他道。“先生连我的名都不记得了么?你我初初相见时,阿叶便告诉先生了,只是那时先生不曾着意罢了。” 曲恒一噎,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一日在公子府中相见,眼前的美姬的确是自称阿叶的,只是后来一直在寻找荆姬,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个人就是荆姬,所以这一回知道荆姬被齐王派人掳走,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叶子仪,却是没想到,他是彻头彻尾的错了。 见曲恒不说话,游湛盯了叶子仪一眼,嗤笑道。“原来卿卿与子澜是旧识啊。” “只是有几面之缘罢了,谈不上旧识。”叶子仪饮了口冷茶,看着游湛道。“游郎怎么会来邺城?” “家里闲得实在无趣,便出来走走,正赶上邺城三块天石齐聚,也是来瞧个热闹。”游湛说着倾身往几上一倚,看向窗外的雨景道。“向氏押天石进贡的那厮,听说是汾城一带有名的玉郎呢,阿叶,你素来喜好美貌男子,这人可以一观。” 叶子仪被游湛说得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去,她努力咽下差点儿流进气管儿的茶水,抽空瞪了游湛一眼。 什么叫她素来喜好美貌男子啊?这家伙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她不就说了句游湛他不如公子成长得好吗?这家伙至于总记着么? “咳,游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叶子仪清了清嗓子,很是端庄地表明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呵呵,阿叶,你不会不知这齐地有名的几个如玉郎君吧?”游湛拿桃花眼夹了叶子仪一眼,悠哉游哉地道。“这大齐第一的是公子成不假,若单论容貌,那向昆也不输公子成多少,不瞒你说,我还真曾见过他一回,这人皎皎如月,玉质温润,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貌少年。” “这人真的比阿成不输多少?”叶子仪心中一动,眼珠子转了转道。“游郎,此话当真?” “我哄你做什么?还有几日那厮便到了,你一见便知。”游湛说着,瞥了叶子仪一眼道。“这样的好事说给你知道了,你可怎么谢我?” “只是样貌好有什么用,你倒是说说,这向昆还有什么好处?”叶子仪跟游湛倒是没有半分客气,立马追问起来。 “这个么,此人最擅吹埙,倒也算伶俐,若不是太过贪恋美色,向氏族老想是一早便栽培了他入朝为官了。”游湛见叶子仪低头思索,不由笑道。“如何?可是合你的心意么?” “嗯,甚合我意!”叶子仪抬起头来,眼中精光一现,她斜睨着游湛笑道。“游郎可真是那及时雨,知我这几日寂寞,便特意告诉了我这么个俊俏郎君的消息,阿叶真是不知要如何谢你了。” “只是碰巧知晓,卿卿能不能得了他,却不是我说了算的了。”游湛笑嘻嘻地把手中的玉碗一端,弯眸对着叶子仪一晃,慢慢悠悠地饮了口茶汤。 “玉郎向昆,还真是个有趣的人。”叶子仪黑亮的眸子精光闪动,直直地盯着玉碗中碧绿的茶汤,一时间有些出神。 三人一同沉默着,直是过了好一会儿,曲恒突然开口道。“阿叶。” 叶子仪抬起头来,略略欠身道。“先生请指教。” “指教?”曲恒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看了她好一会儿,摇头道。“无事。” 没有理会一脸失落的曲恒,叶子仪转头看向外面的雨景道。“听说这里景色绝丽,所以今日特意来看,果然是不虚此行。” “烟雨楼是少有的雅处,不是邺城世家子弟鲜有人知,阿叶,你是如何知晓的?”游湛看着叶子仪那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儿,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第一百二十三章 归途中计 “今早在驿站偶然听人提起,觉着有点儿意思便就来了,没想到,果然是处好所在。”叶子仪见站在对面的拂右在那里瞥着她翻白眼儿,不由脸色更正经了些。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会知晓这里。”游湛点点头,一拍坐在身旁的曲恒的肩膀,笑着道。“原本子澜是想找我救你的,早知他要救的人是你,我也能劝劝他少费些心思了。” “能得曲先生看重,是妾的福气,多谢先生惦念。”叶子仪很是客气地对着曲恒微微屈身,虽然她对曲恒没什么好感,可是人家为了她的安危大老远地追到邺城来,虽然是弄错了人,好歹这片心意不假,若是她无动于衷,那就太伤人了。 “不必言谢,是曲某唐突了。”曲恒垂眸,忽然站起身来对着叶子仪略一拱手道。“扰了姬的雅兴,实是不该,告辞!” “先生好走。”叶子仪没有理由挽留曲恒,起身还了礼便又坐下,看着曲恒下了楼去,她平心静气地转眸看向依旧倚着几面的游湛,等着他开口。 “子澜这人,鲜少有上心的女子,平常舞刀弄枪地,也不会说话,你莫要见怪。”游湛说着,又给自己添了点儿热茶,压低了声音道。“话说回来,阿叶,你胆子真是够大,竟然送了表亲姐姐冒充顶替,便就不怕事情败露了惹下杀身之祸?” “齐王要个荆姬,也得了个荆姬,又不是我让他们带那个荆姬入宫的,关我什么事?”叶子仪冷哼了声,看着外头细密的雨雾,淡淡地道。“况且,齐王左右是会取我的性命,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兵行险着,还能得个实惠。” “你真的不怕?”游湛陡然向前一倾,到了与叶子仪距离不足一尺处停住,他仔细看着她黑亮的眼瞳道。“阿叶,你为何不离他而去?只要你隐遁深山,没有人能寻到你,再找个你心仪的人,便就那样平静度日不好么?何必冒这样的风险?” “人一旦忘乎所以,就什么风险都不值得一提了。”叶子仪示意一旁想要冲上来阻止游湛靠近的拂右不要妄动,转而看着游湛眼中复杂的神色,淡淡一笑道。“游郎能助我至此,阿叶感激不尽。” “这里没有旁人,阿妩,你不必再自称什么阿叶了。”游湛缓缓坐回原处,眸光却始终停留在叶子仪的眼上,他想看透她,却是觉得越看越不明白,明明是那么透澈的一双眼,却总是仿似深不见底的星空,离得再近也似乎触不可及,让他无法捉摸。 “我本就是阿叶啊,从不是什么荆姬。”叶子仪轻笑,转头看着窗外,眸色幽然地道。“游郎以为我是荆姬,可我并非荆姬,我只是我,是叶姬还是荆姬,又有何区别?我只想做阿叶,不喜欢做荆妩,那我便就是阿叶,不是么?” 游湛一怔,转而摇头笑道。“不错,叶姬荆姬又有何分别?你不过是你,这世间只一个你,名姓又有何用?我记得的,无非一个你罢了。” “不说这个,游郎,那向昆,除了好美色,还有何喜好?在向氏,地位如何?其人又有何可取之处?”叶子仪望着远山飞雨中的林间轻雾,声音也显得有些飘缈。 “他本是符阳向氏的一支,后来其父为求官职,举家迁到了汾城向氏本家。其时正赶上三月节向氏诸子行经略之会,他见解独到,很是出了些风头,那时向昆便有了些名气,只是后来因着吸食五石散,冲撞了本家的嫡子和主母,便一直被向氏中人排斥。” 游湛拄着腮帮,与叶子仪一同望着那远山,声音不大,却带了几分慵懒。 “向昆,玉郎向昆……”叶子仪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唇边慢慢绽开一朵邪魅的笑容。“既然是在向氏一直受着打压,入了都城,他一定会急着寻找机会,少年人,总是会心急得只看眼前的。” 游湛侧过头,看着叶子仪脸上的笑容,也勾唇一笑,他没有答话,那一双桃花琥珀的眸子映着淡淡的微光,浮着窗前美景,直如明镜。 空旷的楼室内,山风穿拂,帘幔飘飞,除去那偶尔打在木窗上的细微雨声,安静得只有呼吸相闻。 叶子仪眼神飘忽地看着外头渐渐染上霞色的山水,许久才理了理袍子站起身来,对着游湛拱了拱手。 “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游郎,后会有期。” “是该走了,美景再是动人,也不过是过眼烟云,阿叶,你先行一步吧,我再坐一坐。”游湛微笑着仰头看她,那一双琥珀色的眼平静无波,有一瞬让叶子仪想到了轩的眼睛。 “好。”叶子仪弯眸一笑,抬脚便走,却是才走了两步便被游湛叫住。 “阿叶!” 听到这声唤,叶子仪停下了脚步,回转身看向坐在窗边的游湛。 窗外风雨渐歇,霞光半映在雨水洗礼过的群山碧水间,着雾附云,如同仙境,游湛背对着方窗,脸上的表情半隐在阴暗中,让人看得不甚清切。 “阿叶,便是忘乎所以,也莫要以身犯险,公子成是大齐王族,旁人轻易动他不得,你却只是庶民百姓,便是被人玩弄股掌之间,也是常事。”游湛看着叶子仪的眼睛,沉声道。“你的生死,非在你手。” 叶子仪认真地看着他,忽然一笑,对着游湛拱手一揖道。“游郎果然真心待我,阿叶谢过。” 游湛受了她一礼,却没有再开口,只是看着她潇洒转身,长袖飘飞地消失在楼梯处,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 雨后带着轻寒的空气扑在脸上,鼻腔中满是泥土与草木的清香,叶子仪站在烟雨楼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回头望了眼三楼的窗口,漫步上了马车。 马车徐徐出了烟雨楼,山风轻缓地拂动着窗帘,叶子仪看着外头霞光中的一片浓绿新翠,目光渐渐飘远。 游湛说得不错,她真的得收敛收敛自个儿的脾气了,如同上次那样对待向芙的事,还是少做的好,在大齐,她现在不过是个平民,便是身为公子成的妾室,也是比不过那些世家女子的,真要惹下什么祸端,弄不好还要牵连到公子成,只逞一时口头之快,并没有什么好处。 轻轻抚了抚胸口,描画着衣裳里头那金坠的轮廓,叶子仪唇角微微上扬。 这一次烟雨楼真是来对了,游湛说的这个人,还真是挺有意思的,如果利用得当的话,不失为一个惩治向氏的机会,她得好好想想,务求一击即中,给向氏一个致命的打击! 马车正慢悠悠地走着,忽然前面一个人影急急地跑来,直奔着叶子仪的马车一劲儿地冲了过来。 拂右双眼微眯,看着那人跑近了,他挥手让马车停下,盯着那跑来的人,面色微沉。 “呼呼呼……”那人跑近了,却是个穿着驿馆衣裳的少年,少年停在离马车一丈来远的地方,呼呼喘了半天气,这才对着拂右胡乱一揖,急急地道。“大人,公子成与那公子汤在城中的碧波楼打起来了,大人、大人快去看看吧!公子成带的人不多,晚了怕要吃大亏的!” “什么?!”拂右一惊,他看了眼马车,对那三个跟随的侍卫道。“阿昭随我去接应公子,你们两个护着夫人回去,务必保夫人无恙!” 待那二人应了声,拂右又对着车内的叶子仪道。“阿叶,我等前去相助公子,你不要乱逛,速速回去驿馆!” 说罢,拂右带着那叫阿昭的侍卫扬手一抽,马儿立马奔跑起来,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看着拂右远去,叶子仪从窗子里伸头打量了那少年一眼,见是个眼生的小厮,不由问道。“你是几时进驿馆的?怎么我不曾见过?” “回贵人,小子进了驿馆五年了,因家中有事,前阵子回乡了两月,刚刚回来没几日。”那小厮倒是规矩,拱手答了话又道。“小子还要赶回驿馆,贵人慢行。” “有劳相告。”叶子仪点点头,没看出什么不对,便让那小厮去了,直到那少年跑远,叶子仪才凝眉问身侧的一个年轻侍卫道。“驿馆的人还会管这等闲事么?跑这么远来报信,会不会是诓我们的?” “夫人多虑了。”那侍卫一笑道。“这等大事,驿馆派人来相问并不算稀奇,再说,公子住在驿馆中,若有闪失,驿馆的人也难辞其咎,自然着紧。” “是么。”叶子仪没住过驿馆,听说真有这样的事,心中那点疑虑便打消了,坐在车中思考起从游湛那里听到的消息来。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邺城近郊,眼看着城门在望了,却是被一阵吵闹声阻住了去路。 叶子仪从车窗望去,只见这便道前方,两辆牛车横在路中间,一辆已经倾倒了,另一辆上头还拉着货物,地上散落的货物铺了一地,十几个人正在吵闹,已经有十多个旅人给堵在了两头,动弹不得。 随行的年轻侍卫去看,回来一径地摇头,只说一时过不去,倒是没白去,把那刚才跑走的少年给领了过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野林劫杀 那少年给叶子仪行了礼,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挡道的人群,很是诚挚地道。“贵人,这路是堵死了,若要回城,再等下去怕是要耽误了时辰,今日我匆匆出来报信,不曾同管事报备,若是在外过夜,怕是要给治罪了,贵人,小子斗胆,请贵人助我回城。” “助你回城?这话怎么说?”叶子仪微微眯起眼来,看了看那边似乎准备没完没了的两辆牛车,又看了看眼前的少年,越发地觉得事有蹊跷。 “小子知晓一条小路,只是偏了些,小子一人不敢独行,若是贵人肯带小子同去,小子愿意领路。这一条路很近,至多半柱香便能入城了。”那少年低头回话,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可是叶子仪却不信他。 不着痕迹了瞄了瞄周遭的一片山野林地,再看看眼前的少年,叶子仪微微皱眉。 城门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关了,且不说拂右他们进城会不会发觉被骗,便是遇见了公子成,再出城门也来不及赶来了,现在她身边只有两个侍卫,如果真的是有人冲着她来的,这两个侍卫根本抵挡不住,这可真是麻烦了。 半天没听到叶子仪回话,那少年抬起头来,瞄了叶子仪一眼,这一眼有些阴毒,叶子仪一凛,刚要说话,马车忽然一动,那拉车的马匹嘶鸣了声,不住跺脚,车夫吆喝了两声都不顶用,叶子仪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紧跟着那马匹便奔跑起来。 这一番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叶子仪给带得狠狠地撞在了车厢上,她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抓着窗框吼道。“怎么回事!” 马车向着便道前面的人群冲去,车夫用力一转,勉强没有撞上前头堵在路上的庶民,两匹高头大马发了疯一般地奔跑着,被这车夫一拉,冲着一旁的一条小道就跑了过去。 那车夫顾不得回答,叶子仪坐在车里,紧紧地靠着车壁的角落随着马车颠簸起落,不时有树枝抽打进车窗,带着绿叶翻飞,扑了叶子仪一头一脸,她不敢动,只死死地抓着窗框,紧盯着外面飞速褪去的景物。 进了林地,道路没有那么平整了,眼看着车速渐渐慢了下来,叶子仪瞅准了一处树丛,一咬牙冲出车子跳了下去。 地上断落的树枝和石块划得叶子仪生疼,她也不敢停留,脱下外袍扔到对面的林子,自己找了处密实的矮树丛,钻进了树影深处,蹲在半人多高的树丛里一动不动。 不多时,就听那马车奔去的方向远远地传来一声惨叫,跟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从树木底下的间隙望去,就见外头足有十多个壮硕的汉子赶了过来,这些人拿着刀剑在小道的两边乱砍着树枝胡乱寻找着,口中叫骂之声不断。 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更带着兴奋地叫道。“六哥!这边有件袍子!” “这当是那小娘皮落下的,娘的!这还能给那小娘皮跑了?追!”粗噶的嗓音未落,对面立时传来一阵树木折断刀剑磕碰的杂乱声响。 叶子仪小心地压低了身子从树根处看去,就见对面十几个游侠打扮的大汉,边砍着挡路的树枝,边叫骂着,先后都进了那一头儿的林地。 这些汉子个个儿面目凶狠,眼带戾色,其中一个面上有疤的生得跟个张飞相似,一脸的铁丝胡须,手里一把大剑血淋淋地还滴着鲜血,直看得叶子仪心惊胆颤。 看来那马夫已经被这些人杀了,还好她跑得快,要是再晚一点儿,怕是给他们抓住也要送命了,这些人是谁?为什么要劫杀她? 如果她猜得没错,这些人和刚才那个小厮是一伙儿的,他们知道她是公子成的人还要如此,为什么?应该不是冲着密要或者宝图来的,否则不会要她性命的,那又是为什么?会是谁?不是为密要宝图,看着架式,是想要杀了她的,在这个地方,她死了,谁能得到好处?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答案,又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再来,叶子仪胡乱地把衬袍的前襟掖进绦带,弯着身子四肢着地,手脚并用地往马车经过的来路爬去。 那些贼人很快就会发觉上当,一定会回来在这一带搜索的,她不能坐以待毙,得尽量快地回到大道上去! 爬了四五丈远,眼看着离开了那片危险的林地,叶子仪稍稍松了口气,可是看着渐暗的天光,她不觉又是眉头微皱。 这么半天了,那两个侍卫还没有跟来,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了,眼看城门要关了,接下来怎么办?这里离城门这么远,无论如何她也赶不上进城的,如果要找地方躲的话,也怕是不太容易,这林子不大,早晚会给那些人找到,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找到那两个侍卫比较好。 拿定了主意,叶子仪干脆站了起来,拔开眼前杂乱的树枝,加快了速度。 天色一点儿一点儿地暗了,叶子仪好不容易穿到了树林的边缘,却是只见到一片朦朦的暗色。 邺城的城门已经关闭了,城楼上头豆大的火把迎风摇晃着,黑暗中看来就如同指路明灯。 叶子仪躲在树丛中看了会儿周围的动静,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顺着眼前那几不可辨的官道向着邺城城楼的方向而去。 夜,越来越沉,很快便浓沉得不可视物了,叶子仪小心地贴着道边行走,耳边除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好一会儿,天上的明月才渐渐显露,暗淡的月光照在路面上,朦胧间能分辨个大概,叶子仪借着月光加快了脚步,慢慢地小跑了起来。 那灯光看着不远,可走起路来却似是遥遥无期,叶子仪身子本就不好,这样快走慢跑,没一会儿便觉得心跳如同擂鼓,眼前阵阵发黑。 正停下来喘气时,突然前面的林子里远远传来一阵喝骂声,那声音有些杂乱,叶子仪却听出来了,那说话的人正是那十几个想要她性命的游侠。 大路上无处可躲,叶子仪向着周围扫了几眼,见不远处有个土丘,赶紧摸索着跑了过去,趴到了那土丘后头的杂草里,一动也不敢动。 “奶奶的!竟还是让那小娘跑了!你们几个,真是废物!没用的蠢材!” “六哥莫气,咱们也不知道那小娘子能跑得这样快啊,咱们把林子都翻遍了也没寻到她,还真是怪哉!” “啧!本以为只是个小娘皮,收拾了她,你我弟兄赚些酒钱好快活几日,却是想不到,竟然让她给跑了!真真可恨!” “六哥,罢了罢了,这都入夜了,咱们也莫寻她了,娘的!全当是弟兄们白干了!” “就是,那向氏的婢子不是给了咱们五两金么?左右咱们不能进城了,还是找个地方快活快活去!” “不错不错,咱们找了快两个时辰了,累也累死了,该当快活快活!” “也罢,谅那小婢也不能把咱们如何,走!” 那粗噶的声音话音未落,那十几人便都大呼小叫起来,扛剑抡刀地谈笑着从那土丘前的大道上走过,慢慢行得远了。 听到这些人的对话,叶子仪暗自松了口气,这一轮的追杀算是躲过去了,接下来就是怎么回去的问题了,看来也指望不上那两个侍卫了,左右无处可去,她倒不如窝在这土丘后待上一晚,比一个人行夜路要安全许多。 拿定了主意,叶子仪翻身靠在土丘上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望着月亮思索起来。 向氏的婢女买通这些人来杀她,不用问,一定是向芙那妖女指使的了,她这是一计不成又施二计啊,非要取她的性命不可,至于这么步步紧逼地吗?不过是奚落了她几句,这人便就想杀人取命?这也太变态了吧? 看来她应该使计让向芙吃点儿苦头的,就这么白白放过了她,这女人指不定还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别的倒是没什么,可是这事儿攸关性命啊,她总不能就这么等着让向芙杀她吧? 想到这里,叶子仪不觉心中有气,她紧了紧透着凉意的襟口,抬头望向那空中的明月,眼中一片冷意。 四月中的天气,春雨过后,夜晚带着些微的寒意,靠在湿润的土地上,那水汽透过衣衫打在腰背上,直是让人遍体生寒。 叶子仪打着寒颤,慢慢地缩作了一团,她紧紧地捏着直透冷风的襟口,抱着双膝,冷得牙齿都打起战来。 从前做生意野外露宿,都是会燃起火堆取暖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莫说她手头没有点火的工具,就是有,她也不敢在这里生火,开玩笑!那些人如果不死心寻回来,她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四下里还算安静,偶尔有几声虫鸣,叶子仪听着那林地里传来的虫鸣和夜鸟的叫声,又是害怕又是担心,耳听着那大路上偶尔奔过的马蹄声,她的心一直悬着,忽上忽下地,时候久了,想睡又不敢睡,正迷糊时,突然间土丘后头传来了一阵拔动草木的响动。 第一百二十五章 曲恒自荐 叶子仪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侧的杂草己经被人扒了开来,她戒备地抬头看去,月光下,却是白天的时候那个传信的少年! 那少年看见叶子仪也是一怔,两人对视了会儿,少年拂开了杂草,上前一步盯着叶子仪冷冷一笑。 “看来六哥他们是没寻到你啊,小娘,你可真会躲啊,竟是躲到这里来了,若不是我尿急,还真就错过了。”少年说着,把刚才解开的绦带重又系上,向着叶子仪慢步逼近。 叶子仪坐了起来,很是淡然地看着那少年道。“你不是驿站的人,你和那些人是一伙儿的?” “你还不蠢嘛,我还道是走得慢赶不上了,呵呵,看来这大富贵,还是我阿二当得啊,小娘子,你乖乖儿的,我的身家富贵,便在你的身上了!”那少年狞笑着又向前踏了一步,如同一条毒蛇一般盯着叶子仪,那眼中的兴奋和贪欲,看得叶子仪直是背后发寒。 “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何要如此对我?”叶子仪想跑,可瞄了眼周围杂乱的藤蔓,漆黑的旷野,生生忍住了,她沉住了气一脸平静的望着那慢慢欺近的少年,肃着脸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谁指使了你来绑我?你可知我是公子成的宠姬,伤了我,你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嘻嘻,我只是无名小卒一个,娘子不必知道,你要做个明白鬼,我也成全了你。”少年向前走了两步,蹲下与叶子仪平视,他不住打量着她单薄的身子,冷笑道。“小娘你得罪了向氏,人家拿了五十两金来买你的命呢,如今那些愚钝莽夫看来要白忙活了,这金子,是我的了!” “等等!”见那少年作势要扑过来,叶子仪暗中向后退了退,后背却是撞上了一棵低矮的小树,她往旁边侧了侧身子,放软了声音道。“小郎,你又何必妄杀人命平添了罪过?我应承你,只要你平安送我回驿馆,我给你一百两金作答谢,如何?” “一百两金?”那少年稍稍犹豫了下,眼珠子乱转地盯着叶子仪,思索了好一会儿,看那模样,却是有些动心了。 叶子仪见他动摇了,赶忙道。“一百两金!只要你送我回去,我绝不食言!” “哼!谁信你的鬼话!”那少年突然双眼一冷,猛地向着叶子仪便扑了过来,他一下把她扑倒在潮湿的地面上,狠狠地打了她一拳,少年双手一卡,一下便握住了她细嫩的脖子! “放手……我、我给……你,会……”叶子仪挣扎着想要推开那少年,无奈她身子单薄,力气实在太小,不多时就给那少年扼得眼前金星直冒。 “呵呵,小娘当我是傻子么?如今咱们的形貌都给你看见了,若给公子成知道,我同我们几个兄弟还有活路?哼!你这奸狡的妇人!分明是想害我!真真是该死!”那少年眼中闪着凶光,发狂一般地紧紧扼着叶子仪的颈项,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满是无尽的贪婪与享受杀戮的兴奋。 那少年的手劲儿不小,叶子仪只觉得喉咙被他掐得像要断了似的,脑袋又涨又闷,哪里还能呼吸? 没有了空气,紧跟着,胸口也闷得快要炸裂开来,渐渐地,她听不清少年还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身上使不出力气,眼前越来越暗,不多时便一片漆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片黑暗中,叶子仪只觉得身子很轻,越来越轻,飘飘荡荡地也不知过了多久,飘着飘着,突然间又落了地。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却是走了许久都找不到出口。 正彷徨时,忽然远处一点星光闪过,叶子仪惊喜地朝着那光奔去,跑着跑着,突然一个激灵,眼前忽然一片大亮,再看时却又是一片朦胧的光影。 喉咙处直是火辣辣的疼,叶子仪努力眨了眨眼,好不容易适应了那光线,待看清了眼前陌生的景物,她禁不住一呆。 她这是死后又穿越了,还是被救醒来了?这是哪里?那少年呢?他在哪?如果是被救了,是谁救了她? 打量着头顶青灰色的床帐,叶子仪有一瞬的心慌,她努力想移动脖子,却是像最初到这个世界时一样,全身没有力气,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醒了?” 这声音……好熟! 不一会儿,一张略方的国字脸便出现在眼前,那如利剑的眉,薄唇削鼻的模样,不是曲恒又是哪个?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叶子仪暗暗松了口气,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是用了半天力气,只动了动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披散着长发的曲恒眼下一片青黑,神情也显得有些疲惫,他垂眸看着叶子仪,眼神很是温柔,跛着脚往前又走了两步倚在榻沿,他又把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浅浅一笑,似是松了口气。 “好好歇息吧,刚才游湛已经派了人给公子成送信了,待城门开了便能入城,他约摸着有一两个时辰便来了,你安心歇息。”曲恒坐在榻沿,看着榻上面无血色的叶子仪,眼神一紧,眸光落在她颈间那青紫的痕迹上,慢慢别开了眼睛。 听到这话,叶子仪算是彻底放心了,她费力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吁出了口气来,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了不少。 这一次的死里逃生,还真是惊心动魄,如果不是曲恒,她应该已经又死一回了吧? 向氏……向芙! 躺在雕花软榻上的叶子仪双眼微眯,一双黑得发沉的眸子中闪过一抹戾色。 她是想着暂时不与向芙争什么高下的,奈何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这女人实在狠毒,竟然又想要她的性命!这还让她怎么能忍! 这笔账,无论如何她都要加倍讨要回来!向芙啊向芙,你运气实在是不好,既然上天没有让你取了我性命,我也不会让你好过,咱们走着瞧吧! 叶子仪冷冷一笑,却是不小心牵动了喉管上的伤处,引得她微微皱眉。 盯着那青灰色的帐顶,叶子仪眼中一片冰寒,她是真的没想到向芙会这么的胆大妄为,邺城是世家贵胄的天下没错,不过她也不是省油的灯,还没到会任人摆布的地步,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她可不会蠢到使用雇佣游侠这种笨方法,呵,等着吧,向芙! 这世上有一种痛苦,叫做生不如死,既然你想我死,我便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叶子仪双眸微眯,透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几道细微的伤痕让她看来虚弱得似是随时会昏过去似的,若不是那双眼太亮,若不是那眼中的恨意太过明显,曲恒真有些担心她会再昏睡过去。 “阿……阿叶。”曲恒叫得有些不习惯,他垂着眸子看着地面道。“邺城甚是凶险,若你不弃,我愿护你。” 叶子仪一怔,转而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艰涩地道。“不必。” “你在公子成身边,这样的事总还会有,若他再护你不利……” 曲恒看着叶子仪,没有说下去,他忘不了昨夜救下叶子仪时的震憾,看到如同个死人一般几乎没有了气息的她,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他是真的怕她会再也醒不过来,这一双眼睛,哪怕无法相守,他也期望能偶尔看见那眼中闪动的星光。 “我……信他。”叶子仪微微一笑,哑声道。“多谢。” “阿叶,他……”曲恒话说到一半,就听外头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他站起身来面色沉凝地看向门口,不多时,房间的大门被人用力从外头推了开来,门口一个玄色的身影闪过,径直地便冲到了榻前。 “阿叶!”公子成打量着长发散乱,小脸儿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叶子仪,一把抄起她抱在怀中,声音微抖地道。“我来了,阿叶,我来了,我来了……” 叶子仪被他抱得太紧,轻咳了两声,哑着嗓子微笑着低声道。“我知道你会来,阿成……对不住,让你担心了。” “痴儿,说什么傻话?你平安就好,还好你平安,还好。”公子成用力地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道。“走,我带你回去,回家。” “嗯。”叶子仪唇角微弯,带着温柔的笑意,她任由他小心地将她抱起,靠在他怀中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公子成打横抱着叶子仪,对一旁的曲恒略一点头,淡淡地道。“多谢相助。” 曲恒俊脸微沉,他一直站在一旁看着两人,眼见着公子成就要将叶子仪抱走,他突然上前一步,拦住了公子成的去路。 “公子若待叶姬是真心,当寻些忠于叶姬的死士,若是她身旁护卫之人个个都以公子为重,无人以叶姬为主,难保下次叶姬不会遭人毒手,成公子,在下不才,愿在叶姬身侧相护!”曲恒说得很郑重,双手在身前一递,对着公子成便是一揖。 公子成冷冷地看着行礼的曲恒,声音同眼神一样的冷。“曲壮士,阿叶得你相救,成感激不尽。只是,她是我的女人,我自会护她,不劳壮士费心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公子成的愤怒 “公子若能照拂好她,今日她也不会如此模样躺在我的榻上了。”曲恒抬起头来,同样冷着眼与公子成对视。“公子若是就这般关照叶姬的,不若将姬赏给在下吧!也免得她再受公子牵连再涉险境!” “放肆!”公子成眯起双眼,一双黑瞳冷得如同寒冰。“曲恒,我敬你是个侠客,所以一再忍让,你莫要得寸进尺!觊觎我的女人,我不曾发落于你,已是给足了你颜面!再若无礼,定不饶你!” 公子成说着,冷着一张美到极致的俊脸,抱着叶子仪便往外走,曲恒双唇紧抿,稍一纵身便挡在了公子成面前,沉着脸望了眼他怀中昏睡过去的叶子仪,曲恒抬眼盯着公子成冷声道。“她若再有闪失,我定然会带她远离你身侧!” 公子成俊脸一沉,声音冷得刺骨。“你大可一试!” “子澜!你在做什么!”游湛刚刚进门便见到了这副场面,赶紧上前拉开了曲恒,对着公子成一揖道。“子澜生性爽直,还望公子莫怪!” “他于阿叶有救命之恩,我自不会怪罪于他。”公子成说罢,话峰一转,冷声道。“曲壮士,阿叶是我心爱之人,绝不允许旁人觊觎,若壮士再纠缠于她,成绝不会袖手任之!” 游湛一抬眉,面色古怪地看了曲恒一眼,对着公子成一揖道。“公子,子澜若有失礼之处,游湛代为赔罪了!” “游君客气了,阿叶有劳照拂,成不胜感激,告辞!”公子成不再理会曲恒,向着游湛微微点头,抱着叶子仪大步出了屋子。 见曲恒一直寒着脸盯着公子成的背影,游湛不由叹了口气,摇头道。“子澜,这阿叶心上之人是公子成,你莫不是以为救了她一回,她便会对你倾心吧?” “我没有那意思。”曲恒别过头,一甩袍袖走回榻旁,坐在榻沿上抚着那尤带着余温的锦被,眼中浮现出些许失落。“公子成留在她身边的人,并不能全心护她。” “子澜,听我一句,阿叶与旁的女子是不同的,她有法子保全自己,这一次,只是意外而已,有了这一回的教训,公子成不会再犯错了,她不会有事。”游湛见曲恒不答话,摇了摇头道。“她有她的归宿,你有你的天地,不要再执着了。” “不成,我实是放心不下。”曲恒说着,站起身来往外就走,全然不理会在一旁摇头叹息的游湛,一转眼便消失在了门口。 眼看着曲恒急急离去,游湛无奈一叹,一甩袖踱着方步向外走着,摇头晃脑地道。“情之一字,情之一字,真是害人呐!啧!” 沉着脸出了烟雨楼,公子成抱着叶子仪大步走到马车旁,随行的拂右低着头给公子成放好了脚凳,公子成睨了他一眼,踏着脚凳进了车厢。 眼见着公子成上了车,拂右收起脚凳,与几个侍卫互看了一眼,翻身上了马,护着马车向着邺城而去。 一路上,除了车马行进的声音,车内车外都出奇地安静,侍卫们都默默地带马走在车旁,而车里的公子成也不发一言,只静静地坐在软垫上,抚着叶子仪透白如纸的小脸儿,眸色愈发深沉。 “不要……” 叶子仪喃喃地冒出一句,忽然皱起眉头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公子成扶住她的头,轻轻抵在自己腮边,轻拍着她的腰,直到她安静了,这才又小心地将她在怀里调了个舒适的位置,搂住她的肩膀,他轻轻闭了闭眼。 “拂右!” “属下在!”拂右应声,却也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怕吵了昏睡的叶子仪。 “可曾查出眉目了?”公子成的声音不大,却透着森森的寒意,听得拂右一凛,忙拱手答话。 “是,属下等已查实了,雇用游侠儿的,是向氏小姑的婢子,那婢子用五十金买夫人的性命,如今捉到的游侠儿都关在了城郊的破庙,那个送信的小厮是前阵子被驿馆除名的,已被曲壮士杀了,其余人等还在找寻,那些游侠如何处置,请公子发落。” “杀了。”公子成眸色冷得如含薄冰,他淡淡地道。“找到那些漏网之鱼,不论逃到何处,都击杀了!” “是。”拂右抬眸看了那紧闭着车帘的车厢一眼,微微皱眉。 “向氏运私铁的事,不是查实了么?他们这两日有船来齐国交易,你去按排人手,在江中凿沉他们的货船。”公子成这话一出,拂右禁不住脸上一苦,赶紧出言相劝。 “公子何必与向氏置气?此事交由朝堂中人去办定然能治向氏个大罪,只是几船货物,又奈他们如何?若是公子要与夫人出气,让人重重地置办他们也就是了,若是弄沉了这几艘船,怕是他们又要改道,咱们半年的辛苦便白费了!” “朝堂之上,要动向氏现下也是不易,与其坐等那昏君治罪,不如这就毁了向氏的商道,不必多言,你着人去办就是。”公子成眯了眯眼,下巴轻抵上叶子仪微凉的额头,冷声道。“吩咐下去,将那小厮的家人,一并除去。” “公子!那小厮已死,公子又何必与他计较至此?”拂右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公子成气的是有人伤了叶夫人,要为叶夫人出气,他能理解,可是这样灭人全家,实在是太过了,也完全不像公子平日里的行事作风,叶夫人没事,这样做又是何必? “阿叶险些陨命,我只要他一家的命,已是便宜了他。”公子成的声音透着股子寒意,森森地,直如从地狱传出。 “……是……”拂右不敢再劝,在马上拱手应声,不由得向着另几个侍卫看去,见那几人也是皱眉摇头,他暗叹了口气,一带马缰,打马便奔了出去。 “阿叶,我会护你的,不管要付出何等代价,我都会护你周全,你且放心,不会再有人敢动你了,再不会有了。”公子成轻抚着叶子仪脸上的伤口,小心地避开那伤口上凝固的血痂,他低低地叹息了声,脸色微白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这一夜的寻找,他几乎以为再也不能见到她了,他有些不敢想,如果找不到她会如何,如果找回的只是具冰冷的尸体,又会如何,昨夜那无边的黑暗,让他无比地恐惧,他的阿叶再聪慧也只是个弱女子,她为他殚精竭虑,而他,却连一个安稳都不能给她…… 轻轻在叶子仪额上烙下一吻,公子成抚着她单薄的肩膀,眼中的冷意慢慢消融,他如同护着珍宝一般圈抱着叶子仪,直是想把她嵌进身体,好再也不会分离。 马车碌碌而行,清风止歇,晴阳高照,晶莹的阳光透过车窗的帘布扬起的边角透露进来,照在叶子仪满是血口的小手上,融融地一片暖意。 “阿叶……” 公子成低低的叹息声回荡在车内,他微侧着脸,轻轻地蹭着叶子仪的发顶,眼神慢慢变冷。 车帘的边角缓缓降下,隔断了外头的阳光,公子成冰冷的眸光如有实质,紧紧地盯着前方的一片虚空,黑沉的眼眸隐隐有寒芒闪过。 …… 叶子仪再次醒来,已经回到了驿馆的床榻上,看着眼前熟悉床帐,她一时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真的发生了那一切。 轻轻地侧过头去,脖子上忽然传来一阵钝痛,叶子仪皱了皱眉,不由发出了一声低吟。 “阿叶。”宝蓝色的床帐一动,公子成俊美的面容跃入叶子仪的视线,看着他眼中浓浓的喜悦和未尽的慌乱,叶子仪不由弯唇一笑。 “阿成。”叶子仪的声音有点儿哑,说话时喉咙还是有些疼痛,她微嘟着小嘴儿,双手一伸,忍着起鸡皮疙瘩的冲动,带着浓浓的撒娇的口气道。“抱抱。” 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儿上那双灵动的黑眸,公子成嘴动了动,眼神微闪,好一会儿才欺身上前把叶子仪抱进怀中,侧坐在了榻沿。 “阿成,我都没事了,你别不高兴了,我应承你,下次再出门,我带上百十个侍卫,让那些贼人强盗啊什么的,看见我就躲起来,好不好?”叶子仪侧坐在他腿上,小手拔弄着他襟口的金色花纹,微嘟着小嘴儿一副乖巧模样,却是在认错了。 公子成看了她许久,一手搂着她的腰背,一手理着她散乱的发道。“我让拂右处置了那些强人。” “真的啊?是该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你不知道,这些人真可怕,全然不把人命当回事,连那个车夫……”叶子仪突然住了口,意识到他说的处置是什么意思,她抬眼偷看了公子成一眼,讪笑着道。“阿成你这是为民除害,真好。” 公子成没有理会笑得有些勉强的叶子仪,又淡淡地道。“向氏运私铁的船,我给凿了。” “哈?私铁?凿了?凿沉了?多可惜啊……”见公子成一副深沉模样,也不答话,叶子仪不由有点儿心疼。 那可是向氏私运的生铁啊,肯定不会少的,这公子成说凿就给凿了,怎么不劫了他的转手卖掉啊?好大一笔银子呢,啧,她这夫君,还真是没有经济头脑,有机会一定得好好给他开开窍儿。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顺的婚事 “阿叶。”公子成眸光复杂地看着叶子仪,突然一下将她按入怀中抱住,侧脸紧紧地贴住她头侧的青丝,他略带哽咽的声音低低地在叶子仪耳畔响起。“阿叶,我只有你了,不要离我而去,哪怕是死,你也要在我身边。” 叶子仪鼻子一酸,泪水瞬时间模糊了眼睛,她费力地点点头,从他胸口挣出双臂来环抱住他宽厚的背,久久不能成言。 公子成已经是不止一次这样说了,他只有她,现在他只把她当作亲人了么? 明明那么高大冷峻的一个人,叶子仪却觉得他只像个孩子,一个被这世界抛弃,迷茫困惑着,不知道该怎么自处的孩子。 “我不会离开的,阿成。”叶子仪小脸儿贴在他肩头,很是满足地道。“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踏实,才会觉着这世上也有快活这两个字。我会好好儿在你身边的,再有什么贵女闲人来捣乱,不必你动手,我会通通把她们赶走,你是我的,你还有我,我来守护你。” 公子成:“……” 叶子仪这话乍一听没有毛病,细细咀嚼却是又有独占的意思了,公子成忍住训她的冲动,又把怀中的叶子仪抱紧了几分,无可奈何地轻轻一叹。 “阿成,你说好不好嘛?”叶子仪给公子成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扭了扭身子,艰难地侧过头去,却是只看到他有些憔悴的侧脸。 “不好。”公子成淡淡地甩出两个字,慢慢放开叶子仪,抱着她平躺在榻上,他看着她黑亮的眸子,给她盖好了锦被道。“你老实些。” “我哪有不老实?”叶子仪嘟了嘟嘴,委屈巴巴地瞧着他,直看得公子成侧过头去忍着笑干咳了两声。 “我要出门去,你歇息吧。”理了理叶子仪的乱发,公子成放下帐帘,大步走出门去。 盯着那宝蓝色的床帐,叶子仪轻轻吁出口气来,身子一侧,重又闭上了眼睛。 …… 阳光晴好,浮云如丝,难得昨日一场春雨,将这宫中的树木青草都清洗一新,盈盈地一派生生勃勃。 齐后宫中,身着藕粉缠枝金莲纹裳衣的向芙正跪坐在偏殿中煮茶,守着那鎏金红铜的仙鹤飞升炉,她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子缝隙间的春光翠色,执着木勺的手搅动茶汤的动作越来越慢,不多时,汤汁便传出一阵焦糊的味道。 “姑子!”那跪在向芙身后的婢女一惊,忍不住低呼出声。 向芙回神,闻到那糊味儿也是惊了一跳,忙拿过一旁的湿布,将炉子上的铜钵端到了一旁的莲花青铜架上,对身后那婢女道。“把茶倒到后头的池子里去,洗净了拿来给我,当心些,别给人看见了!” 婢女低头应是,乖乖地上前取了湿布,端起那烧得滚烫的铜钵,从偏殿的后门溜了出去。 向芙盯了那婢女的背影一眼,起身走到窗边,她美眸光彩流转,顺着那长窗的缝隙看向王后宫里的庭园发起呆来。 齐后的庭园四季花开不断,每个季节都有侍花的宫人栽培时令最美的鲜花装点园景,加上齐后对园艺要求极高,亲自布置指点,这一处园子,可以说是齐宫中景色最好的所在了。 “总有一日,我也要在这里受后宫诸姬膜拜。” 向芙看着眼前姹紫嫣红的园景,喃喃念着,慢慢靠向那雕着玉兰花纹的楠木窗框。 自打记事起,她就是家中最受宠的女儿,父亲常常念着说,将来,她是要匹配这世间第一等的郎君的。 向芙自然也是这么觉得的,美貌如她,聪慧如她,放眼整个向氏,谁能与她比肩?所以,她不甘心成为向氏的棋子,不甘心嫁给白身的徐陵,要嫁,她一定要嫁这世间最好的丈夫! 当今齐帝育有三子,太子扶央昏庸无能,又体弱多病,并非国君之选,大子姜汤,被齐后与向氏排挤,如今被禁在封地,也再难翻身,算来算去,只一个公子成能承袭帝位了,她一定要抓住眼前的机会,她要做未来这大齐的王后! 双手拢在袖中紧紧地攥着拳头,向芙几乎将唇抿成了一线,她咬了咬牙,看着那园中的花朵微眯了眯眼。 要公子成一心对她,必得要除去他身边的那个宠姬,这事儿竟然接连两次都失败了,她真不敢相信,一个小小的美姬竟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一次又一次躲过她的设计。 不行,越是这样,她便越不能容许那美姬存在,这个妇人,迟早会变成她的绊脚石,阻了她登上齐后宝座的路! 向芙那绝美的眸子中闪过一抹狠戾,她猛然转过身,正见到那婢女手里端着铜钵看着她发怔,遂瞪了她一眼道。“还不放下!” “是、是……”那婢女低着头,嚅嗫着退后了两步,把铜钵放回炉上重添了水,偷偷地抬头瞄了眼向芙又赶紧低下头去。 看着那婢女小心的模样,向芙冷冷一笑,上一回那些人办事不利,捉回来的,被她以二哥的名义处置了,她心善没有追究这婢子的过错,却不想这婢子现在怕成这样,还真是扶不上台面的东西!这样胆小,如何跟着她今后做大事? 想到这里,向芙的眼神更冷了几分,转回头去不再看那婢女,只一心一意地望着窗外的风景,想像着今后某一天住进这宫殿,自己要如何整改布置,她越想越是开怀,慢慢地,直是翘起了嘴角。 她说动王后去向齐王请旨赐婚了,只要旨意一下,一切成了定局,她就是妥妥儿的公子成夫人了,有她一意扶持,公子成一定会成就霸业,成为齐国国君的,到时候她居功至伟,再与公子成琴瑟和谐,这大齐后宫,不就在她的掌控之下了吗? 向芙双眼晶亮,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直看得一旁的那随侍的婢女寒毛直竖。 “姑子,王后来了。” 耳听着外头一片脚步声响,那婢女见自家姑子还在对着窗户发笑,不由伏跪在地,小声提醒了一句。 还在做着美梦的向芙眼神陡然一清,她疾步走到那仙鹤飞升炉前,从一旁的飞鹤鎏金杯里舀了些深绿色的茶末添进水中,拿过木勺似模似样地搅动起来。 齐后一进大殿就站在门口一脸怒容地望向偏殿中的向芙,向芙见齐后神色不对,把手中的木勺交到婢女手中,优雅地站起身来,低着头碎步走到齐后身前行礼道。“王后。” “哼!你跟我过来,你们都出去!”齐后狠狠地瞪了向芙一眼,挥退了宫婢,一甩绣着彩凤的广袖,怒气冲冲地向大殿中间的黄金几案走去。 向芙不明所以,瞄了眼被宫婢关上的殿门,垂眸跟在齐后身后,默默地走到那黄金几前垂首站定。 齐后站在黄金几后的金丝百鸟榻上,沉着脸盯着向芙,突然喝道。“跪下!” 向芙不敢多问,依言跪倒在地,伏在地上等着齐后训话。 “阿芙,我一向都是认定你善谋多智,能助我一臂之力,真是想不到,我如此信你,竟是信错了你!”齐后把彩凤牡丹的裳衣一甩,坐在地榻上冷着脸一拍几面道。“你说!你该当何罪!” “阿芙一心为向氏,为王后,为太子绸缪,从不敢有半分懈怠,不知阿芙做错了什么,还请王后明示。”向芙说着,头伏得更低了,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做错了什么?”齐后冷笑,睨着向芙道。“大王说,向氏已经有女母仪天下了,就该好生为王上分忧,再嫁一个皇子,那这天下,是姓姜还是姓向?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去给你提了提亲事,却是给王上说是向氏要谋反了!你还无错么!!” 齐后越说越气,一把扫落那黄金几上的玉碗金杯,砰砰嘭嘭地,玉渣金杯碎落了一地。 “王后息怒,阿芙本是为着太子着想,却是想不到王上会有如此想法啊,请王后明鉴!”齐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向芙怎么都不曾想到的,她也是给吓得不轻,谋反啊,这样的罪名谁能承担得起?齐王这是根本不想再让向氏的势力扩张了啊,那这婚事…… “哼!我看你也不过是个庸才,今后少到这宫里来吧,免得大王又生了疑心,再连累了扶央!”齐后说着,眯着眼一扬下巴,冷声道。“出去!” “是。”向芙白着脸站起身来,倒退到殿门旁,抬眸看了眼面色阴沉如水的齐后,一推殿门出了大殿。 那随侍向芙的婢女正等在外头,见向芙面色苍白地出来,也不敢问,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大气儿也不敢喘。 主仆二人沉默着走出齐后的宫殿,向芙突然停住脚步,转身见那婢女缩着脖子后退了一步,她微微皱眉道。“再去找几个人来,去盯住那公子成!” “啊?是……”那婢女低声应了,瞄了她一眼,却是再不敢劝向芙了。 “哼!我便就不信,若是我成了公子成的人,大王不会给我一个交代!”向芙说这话时,言语间透着股狠意,她绝美的眸子一眯,广袖一甩,大步向着那条通往宫外的青石小路而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向氏之难 “什么!你再说一遍!” 偌大的木质厅堂内回声阵阵,紧接着,那苍老急切的声音带着颤抖再次响起。 “都沉了?五艘大船,全沉在江里了?” “是!公爷,都沉了。”跪在地上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带着哭音道。“都沉了,只有我们四人懂得泅水,才没失了性命,四郎和关先生,都、都死了……公爷,属下该死!属下该死啊!” 满头银发的老者一听这话,直是抖着嘴唇面色雪白地跌坐到地榻上,直怔怔地瞪着一双眼,喃喃地道。“完了,都完了,还有三千斤的黄金,都沉了,完了,完了,都完了……那是向氏在汾城的家底啊,完了……” 喃喃地不断地重复着‘完了’,那老者双眼一翻,手脚抽搐着一下倒在了地上,直是口眼歪斜,抖得说不出话来。 “公爷!老公爷!”那中年男子听到异响,抬起头来就看到了这样一幕,直是吓得顾不上头上血流不止的伤口,跌跌撞撞地爬到那老者身侧,摇了几摇,见他口吐白沫了,赶紧起身冲了出去。“来人!来人啊!老公爷不行了,快请医者大巫前来!来人!” 一时间,若大的院落中乱成了一团,下人们请夫人的请夫人,找医士的找医士,更有些慌不择路的撞在一起,直是鸡飞狗跳,好一番热闹。 出行回府的向芙一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眼见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在院中顿足疾呼,她给吓了好大一跳,细看下,却是常跟在向老公爷身边走动的亲卫,没心思去管那些东跑西窜的下人,向芙定了定心神,吩咐了身边的婢女上前去问那亲卫原由。 过了不多时,那婢女急急地跑了回来,对向芙禀道。“姑子,不好了,是老公爷,老公爷他不知怎么的,躺在厅堂了!” “什么?!太公病了?”向芙当下变了脸色,赶忙提着裙摆向着厅堂跑去。 向芙到得有些晚,向夫人和向氏的太夫人,几个偏房的妾氏庶子女,直是满满地挤了一屋子,哪里还能看到向太公的人影? “母亲,太公如何了?可有巫者前来?”向芙急急地跑到母亲身侧,一脸急切地拉着她询问起来。 “唉,阿芙,太公他……怕是不能主事了。”向夫人边拿帕子抹着眼泪边道。“刚才来了个医士,给太公放了血,大巫虽然作了法,可是没什么用处,太公他……呜呜呜……” “什么?”厅堂内一片哭声,向芙直觉得头脑嗡嗡直响,好不容易缓过了神,她拉着哭泣的母亲问道。“太公是得了什么急症,如何病的?” “我也是不知,突然被下人叫了过来,问谁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真真是急煞人也。”向夫人边抹泪边拉着向芙道。“阿芙,你一向多智,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啊?唉,郎主也不知几时能回来,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母亲,速速叫人寻二哥回来主持家事吧,大兄不在都城,家中不能无人主事啊!”向芙看了眼这满屋子的人,皱眉道。“都守在这里于事无补,既是请了医士,看过了大巫,该当让人把太公送回卧房去休养,待二哥回来再议不迟,母亲莫急,现下便是哭也无用,如今父兄不在家中,母亲当代为主持家事才是。” 向夫人抹净了眼泪,点头应是,向芙帮着母亲料理好了向太公,驱散了众人,这才跑到庭院里寻到那跪在院中的亲卫细问。 “姑子,汾城的货沉了江,老公爷他……他是急火攻心才会如此啊!还有,四姑子,四郎他、他……”那亲卫跪在地上,捶着胸口哭道。“是属下无能啊!” “四叔?四叔他怎么了?”向芙只觉得全身一冷,四叔很少跟着商队同行的,怎么会……她不敢往下想了,也顾不得在院子里人多眼杂,上前一把揪住那亲卫的衣领,白着脸急急问道。“四叔怎会在船上?你说!” “四郎他奉了太公之命,调用了汾城的银库,想为太子走动,却想不到,想不到……” “什么?!太公竟调用了汾城的银库?调、调了多少?你说!”向芙一双眼瞪得直泛红光,汾城银库啊,那可是向氏的根基!太公是老糊涂了么?为了那个快要被废了的太子,竟然会动用向氏的银库?! “全、全都……”那亲卫似乎知道失了言,没有说下去,只垂着头痛哭流涕。 “啊……”听到‘全都’两个字,向芙只觉得眼前一黑,晃了两晃险些跌倒,一旁的婢女赶忙上前扶住了她,却是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没敢出声。 正在这时,院门处一个青年疾步而来,见到向芙如此,那青年脸色大变,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向芙身侧,看着脸白如纸双目紧闭的向芙,那青年当下对扶着向芙的婢女吼道。“你怎么看顾姑子的!就让她晕在这里?还不扶姑子回房去!” “二哥,我没事。”向芙睁开眼来,倚着那婢女伸手拉住了那青年的衣袖,双目含泪地道。“二哥,向氏有难了!” “怎么回事?”那青年见向芙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心疼地道。“天大的事有二哥在,你快回房去,身子要紧。” “二哥,咱们的商船沉了,四叔落了水,你快快吩咐下去,派人沿河去找,无论生死,总不能无人迎四叔回来啊!四叔他……他不能死啊!”向芙说着说着,两行清泪便淌了下来,看得向二郎脸上也带了悲色,忙忙地开口安慰她。 “阿芙,我知你惦着四叔,你放心,我这就吩咐下去,不寻到四叔,绝不罢休!” 向芙点点头,抓着向二郎的手臂道。“向氏,这一回全凭二哥了,二哥你可一定要细细地搜寻,此事、此事关乎重大,万不可对外人说起啊!” 看着面容憔悴还念着向氏生死的妹妹,向二哥很是动容,他使劲儿点头道。“都听妹妹你的,你向来聪慧,比哥哥多智,唉,你先回房去,我过去见过母亲与太夫人。” 向芙勉强屈了屈身,看着向二郎走进了厅堂,她咬了咬唇,狠狠地瞪向了在地上长跪不起的那亲卫。 竟然在赐婚的节骨眼儿上出了这样的事,若是四叔的死迅传出,岂不是误了她的大事?家有丧事,让她还怎么去求王后再提婚事?不行!一定要把这事儿压下,待到旨意下来再办丧礼才行! 想到这里,向芙一咬牙,挥手撇开那婢女,踉跄着向着那宽大的厅堂疾步而去。 …… 城东的公子府中,婢仆穿行,一片忙碌,各种家具、箱笼摆设,直是堆满了院子,来来去去的小厮仆役个个儿满头大汗,乍看去,那热闹劲儿堪比集市了。 叶子仪斜倚在花梨木红缎矮榻上,看着眼前搬来抬去的家什,差点儿打呵欠了。 有了前两天那惊魂的一幕,公子成当天就从驿馆搬来了新赐的公子府,虽然这里叶子仪已经让人打扫过了,可是这一应的家具还没有置办齐全,只能勉强住着,总是不太方便。 因着伤还没好,公子成没让叶子仪出门,为着方便她挑选家具,今天公子成几乎是把都城里的木器店都给招到家里来了,可以说今天这邺城所有时新的家具都在这公子府的院子里了,没有一件做工不精致,没有一件用料不上乘,真真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盯着这流水似的在眼前晃的家具,叶子仪早就没了耐性,她耐着性子胡乱留了几样,差点儿就要赶人了。 院子里正乱着的时候,就见那守门的小厮疾步跑了进来,喘着气对着叶子仪胡乱一揖道。“夫人,那、那公主又来了!” “公主?”叶子仪听到‘公主’这俩字儿就一阵头大,这大公主还真是阴魂不散啊,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看了眼那毛毛躁躁的小厮,叶子仪也没心情教导他了,起身扶着擦伤的手臂,拐着腿向着门口走去。 与上一回来公子府不同,这一次,大公主只带了二十来个侍卫,七八个美貌的青年随行,一进公子府见了浑身是伤的叶子仪,大公主连忙快走了几步,上前扶住了欲屈身行礼的叶子仪。 “哎呀呀,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弄了这么一身的伤?”大公主打量着脸上几处青紫,捂着胳膊拐着腿的叶子仪,不由得眉头紧皱。 “妾身失仪,还望公主不罪。”叶子仪一副娇柔模样,眼看着就要晕倒了似的,看得大公主直是撇嘴。 “啧,你说你,好好儿的花一般的模样,这成什么了,本想带着你去浮云楼看看新到的小倌儿,看你这样子,是去不成了。”大公主说罢,又啧啧两声,一脸失望地道。“没法子,还是我一个人去罢。” 叶子仪一笑,形容虚弱地屈了屈身,很有些遗憾地道。“公主的美意,妾心领了,真是可惜,妾实是没有这样的福份了。不过,这也不打紧,待妾身养好了伤,想来那汾城的天石也要到了,到时只要不误了看那玉郎向昆便好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死心的向芙 “玉郎向昆?”大公主正转身要走,听到这话,立时回转身来急急地拉住叶子仪的右臂道。“这话怎么说?” “公主竟是不知么?”叶子仪微微张大眼,很是意外地看着大公主道。“大齐除去我家公子成,那向昆可是有名的皎皎如月,温润玉质,可是个不可多得的美貌少年呢,想来若是不曾遇上公子,我见了他也要生出许多想头儿来,公主竟然不知晓他?” “此话当真?你可别诓我!”大公主闻言双眼一亮,手上的力道更大了,抓得叶子仪直疼得差点儿叫出声儿来。“快说快说,这向昆是个怎样的人物?” “是真是假,公主亲眼见过方能分辨不是?”叶子仪强忍着手臂上传来的疼痛,一垂眸,微笑着一脸向往地道。“男色之中,此人可为上品。” “上品?”大公主眼珠儿转了转,扫了叶子仪一眼道。“看你说得头头是道,莫非你曾见过此人?” “真人是不曾见过,说来也巧,妾倒是曾与玉郎的画像有过一面之缘,哎呀,那画中人形貌奇俊,如玉如琢,真真是一见难忘呢。”叶子仪说着,伸出左手小指比在大公主眼前,白皙的拇指掐着小指的指尖,一脸神秘地笑道。“此人与公子相比,只差这么多。” “这世上,还有容貌能与阿成相近的美貌男子?”大公主双颊泛红,两眼奇亮,她放开叶子仪的右臂,一把攥住叶子仪那比在眼前的小手儿,强压着兴奋,睨着叶子仪,她声音都带了几分沙哑。“这人真有这般美貌?” 叶子仪凑近大公主,黑亮的眸子清明如镜,她压低了声音道。“呵呵,公主,我一直无缘与他相见,既然画中如此,想来真人是与那画中人不会相去太远吧?若是公主有雅兴,等他来了都城,咱们远远地看他一看也就是了,只可惜那向昆是向氏子弟,若是不然,能与那样的郎君一度春宵,亲近一番,也是终生难忘的雅事啊。” “嗯,不错,不错,说得不错!”大公主把叶子仪的手一丢,摩挲着双掌,一双眼直似是要喷出火来,她眼中满满都是兴奋急切,对着叶子仪埋怨道。“你也真是,向昆人都不曾到都城,提这些做什么?没得让人揪心!” “不过是方才想起,顺口一提罢了,公主不是要去看浮云楼的小倌儿么?那个虽不在身边,公主身边,也有俊美之人啊。”叶子仪一脸了解的笑容,凑近大公主小声嘀咕,说罢,她向后退了一步,跪地清声道。“恭送公主!” 大公主被叶子仪说得心痒难耐,无奈那向昆人不在邺城,也不好召到身旁侍奉,只得暂时压下*,带着那几个美貌青年出了公子府,紧着奔向那浮云楼而去。 叶子仪送走了大公主,由一旁的侍婢扶着起了身,唇角儿泛起一丝冷笑。 这个大公主,还真是色迷了心窍,也不想想那向昆是什么人,怎么可以是她能惦记的?齐王可以容忍大公主蓄养面首,胡作非为,可是绝不会容她违背纲常,做下祸乱纲常的丑事还置之不理,那向昆若算起来,与大公主还在五服之内呢,这一下儿,该是有好戏看了。 心情大好地舒出口气来,叶子仪小手儿一挥,往院儿里一指,很是豪气地道。“不看了,都留下吧,你们去找管事结账!” 那些送家具的伙计都是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地道谢,一时间杂乱的谢声一片,倒是更让叶子仪开怀了。 “夫人,这、这也太多了些吧?”那扶着叶子仪的侍婢看着满满一院子的家具,直是咧嘴,一双眼看看这边,瞧瞧那头儿,都不知道往哪里看了。 “挑几样好的搬到主屋里去,其余的,闲置的房子里各置一套,看着不怎么好的,你们领下去,搁在房里用去吧。”叶子仪正高兴,三两句话便把那檀木花梨的木几箱柜给处置了,似乎是完全没在意这些家具如何贵重。 “啊?这……这可使不得,这些都是贵人们用的,奴婢们可不敢使用!夫人还是另作他用吧。”那侍婢险些给叶子仪的豪爽惊掉了下巴,赶忙摆手。 “这样啊,那就入库吧,哪天想换了,抬出来就是了。”叶子仪说罢,扶着磕伤了的大腿,转了转脖子,对那侍婢挥了挥手道。“这里你盯着吧,我先去眯一会儿,等公子来了再来叫我。” 说罢,叶子仪哼着小曲儿,扶着伤腿,晃晃悠悠地就进了主屋。 …… 四月底近了五月,花好天青,邺城内又是好大一番热闹。 三块天启巨石齐聚都城,真真是满城的祥瑞之气,满眼的彩旗飘然,一大早,汾城的大石便由一队三百余人的侍卫押着,浩浩荡荡地进了邺城东门。 那队人马,领头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这少年生得肤白如脂,唇似点朱,眉眼温柔可亲,竟是比公子成也不逊色几分,直引得人们争相观看,把那少年的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投瓜掷果的少女直是把瓜果香花丢了满车,不少还打在了那少年身上,直是弄得那少年好不狼狈。 因着这个缘故,东门口的大街上堵了将近半个时辰,送天石的队伍不得前进半步,直到有兵丁前来开道,人们这才让开了道路,不舍地追着那少年的车驾,直直到了朱雀门外方才作罢。 这大街上发生的一幕,很快便传到了宫中,宫中那好色出名的大公主立马坐不住了,派人把那向氏押送大石的少年向昆请入了宫中,按辈排序,向昆该叫大公主一声姨奶奶,自然不敢推拒,却不想入了宫,三两杯黄汤下肚,这向昆便与那大公主滚在了一处。 也巧了,两人正行其好事,赶上齐王的一位夫人前去,给撞了个正着,为这事,齐王大怒,一气之下,把大公主随意指配了个寒门子弟,斩杀了那向昆,齐后被气得当场昏了,宫中真是好一通混乱。 这件大内的丑事,似是长了腿一般,很快便在都城的大街上传开了,皇室秘辛,又是如此劲爆,直嚷嚷得人尽皆知,一时间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一桩笑谈。 叶子仪一身墨色深衣,悠哉悠哉地坐在茶摊上,喝着茶水,听着一旁的一个精瘦的老者说着那宫中新闹的笑话,直是听得津津有味儿。 她边摆弄着手中的茶碗,边磕着瓜子,听到那人说到齐后一身狼狈,被齐王训斥,差点儿鼓掌叫好。 站在叶子仪身边的一个童子打扮的婢女也跟着听得过瘾,待那老者说得累了停下喝水时,她看了看天色,躬身在叶子仪耳边念道。“夫人,天色不早了,回府吧。” “这么早?”叶子仪抬头瞟了眼,见天边已经有了霞光,她这才拍了拍手上的渣子,站起身来道。“是不早了,回罢。” 主仆两人刚走到马车前,叶子仪就听身后一个女声怯怯地道。“姐姐?” 这声音叶子仪倒是记得很清楚,不是旁人,就是那个这些天来一直想着取她性命的向芙,想到是这个女人,叶子仪的好心情立马打了折扣了,她顿了顿,垂眸转身,略一屈身道。“向氏娇娇。” “果然是姐姐。”向芙笑得如同春花,她赶紧还了礼道。“许久不见姐姐,想不到在此处相遇,真是有缘。” “多谢记挂,妾还有事打理,先告辞了。”叶子仪哪里有心思跟这向芙攀交情?转身就要离去。 “姐姐且等一等!难得相见,姐姐何必急着离去?正巧今日司马府有宴,若是姐姐得空,一同前去如何?”向芙一双美眸流转,语气也是诚恳客气,让人轻易拒绝不得,不过,叶子仪显然是不吃这一套的。 “娇娇的好意,妾心领了,只是这司马家的宴席,不得相请擅自前去,实在是失礼,况且公子命我入夜之前归府,实是不便,告退了。”叶子仪瞄到向芙身后停着的那十几辆华丽的马车,语气也尽量放和缓了些。 “姐姐不要推辞了,便去看看吧,今次也请了不少名媛淑妇,姐姐去了见一见,认一认,没有坏处的,若是公子不允,我去同他说说,放姐姐前去也就是了。”向芙说着,很是亲热地走上前两步,伸手就要去挽叶子仪的胳膊。 叶子仪哪里会让她近身?向后退了两步,屈身垂首道。“多谢娇娇美意,不必了,妾再不回转,怕是要误了时辰,告辞。” “姐姐是顾及公子,还是不愿与阿芙同行?只是一席素宴而已,何必如此推辞?”向芙轻抿着小嘴儿,央求叶子仪道。“好姐姐,你便与我同去吧,好不好?” “娇娇是世家嫡女,当知晓强人所难是什么意思吧?妾确是有难处,娇娇为何一意而行?再如此下去,妾怕是要误会娇娇是另有所图了,这便不好了吧?怎么说我也是公子的姬妾,怎能听从旁人吩咐?”叶子仪垂眸压低了声音,再次对着向芙一屈身,转身便走。 向芙咬了咬唇,怨毒地盯着叶子仪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转身回了马车。 第一百三十章 向芙的告白 才到车边,那旁边的车驾中一个贵女探出头来,有些不满地对向芙道。“阿芙,你也真是,她不过是一个妾罢了,怎么值得你一再亲近?给她颜面她不要,没得伤了你自个儿的体面,等过些时日那向昆的事儿过去了,你再去向王后提一提,早些下了旨意,免得这样整日里惶惶然地亲近个下人。” “是啊是啊,既是王后应允了,阿芙姐姐,你就别去那个妇人那儿寻晦气了,那等乡野村妇,处得久了,咱们也得都成了没有规矩的人了,走吧走吧,一会儿晚了就不好了。” 说话的,是上一回与向芙一同去布店的一个贵女,见向芙还回望着叶子仪的马车,那贵女嘟了嘟嘴,不高兴地吩咐道。“还不起行!” 随着这贵女一走,同行的十来驾马车也先后跑了起来,向芙被那马车带起的烟尘呛得一阵猛咳,赶紧上了自家马车放下了车帘。 车内那向芙随行的婢女正等在里头,见向芙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赶忙上前扶着她坐好掖紧了帘子,取出绢帕给向芙掸着灰尘道。“姑子,这陈氏娇娇今儿是怎么了,往常那么好性儿,今日连这半刻都等不得,唉,这人太也无情。” “岂是她一人无情?阿满,阿婧,她们都走得一般快呢。”向芙接过绢帕,轻轻拂去脸上的浮尘,冷声道。“这一回向氏失利,王后又晕在了大殿,被王上冠了失德之罪,向氏权势日微,她们怎么还能把我放在眼中?” “姑子,这可如何是好?那、那姑子与那公子成的亲事怎么办?王后她……还能做主么?”这婢女一听向芙这话,不由眼中浮出一泡泪来,凄凄艾艾地道。“姑子,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好了!哭什么!我向氏百年世家,岂是说倒便倒的?真是!走吧,先去司马府,旁的事回府禀过阿爷再寻对策不迟。”向芙双眼微眯,咬牙道。“只要得了公子成的夫人之位,向氏一样是大齐第一的世家,看到时候谁人还敢如此对我!” 向芙攥紧了手中的绢帕,美眸隐含怒意,一张梨花素容近乎扭曲,看得那婢子赶紧低下头去,退到了一旁。 …… 大司马府的宴席设在了府中的含碧池边,偌大的庭院中桃花灼灼,灯影如昼,池岸边高架了百十来个火堆,火上架烤着牛羊鹿肉,妇人在水上的小榭中聚会,岸边上青年才俊,贵胄公孙推杯换盏,真是好不热闹。 向芙到得有些晚了,司马府的婢女引着她入座时,直直把她引到了左侧的末席,见到这婢女领的位置,向芙脸色一变,一旁她随身的婢女上前拉住了那带路的小婢,低声质问起来。 “哎,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姑子一向是在左首位的,这是什么意思?” “今次坐左首位的,是宫中的梁夫人,向氏的姑子,不是要与宫中的贵人争位吧?”那小婢看了眼向芙,全无惧色,只是轻蔑地瞥了她一眼,行了个屈身礼,转身便走。 “姑子,他们这是……”那随行的婢女气得不轻,却也不敢大声,她委屈地拉了拉向芙的衣袖,几乎带着哭音道。“这也太过了。” “稍安勿燥,有宫中的夫人在此,不可造次,如是因着此事闹将起来,再落个嚣张跋扈的罪名,向氏就真的扳不回颜面了。”向芙安抚了她,从容落座,面上没有半分不满,只是容色淡淡地嘬饮着茶水。 见到向芙如此,那坐在左侧首座上的中年妇人眉头微皱,她边笑着与那主位上的司马夫人闲谈,一边不时瞄着向芙的方向,眼中的轻蔑却是藏也藏不住。 直到上了酒菜,也没有一个贵女前来和向芙闲谈,向芙也是好性儿,便就这么安静地吃喝,欣赏着歌舞,看得乏了,起身就出了水榭。 那中年妇人一直盯着向芙,一旁的司马夫人见了,笑着道。“梁夫人,可要她前来相见么?” “不必了,向氏的女儿,看着再好也不过是放荡贪玩之辈,听闻她前阵子去公子成府中拜见了个姬妾,失了好大的体面,哼,向氏一家,还能出什么好人儿,不过是扒灰放浪惯的罢了,见了她,凭得恶心人。”那梁夫人说罢,看着司马夫人身边的一个娇柔的少女笑道。“还是我们阿嫦教导得好,生得又俊俏,我呀,真是越看越喜欢!” “夫人真喜欢,便给你做个干女儿可好?”那司马夫人说着,就要女儿上前去拜。 “哎,干女儿有什么好?我是真想要这么个好外甥媳妇呢。”梁夫人笑吟吟地对那司马夫人道。“严夫人,我那外甥公子汤还未婚配,我看阿嫦是真不错,就厚颜提下这门亲事,不知夫人可愿与他结亲?” “公子汤?”司马夫人稍稍犹豫,点头道。“汤公子我也见过一面,是个才俊,夫人且容我问过司马再前去回话如何?” “好好好,我呀,便在宫里等你的好消息了。”说着,那梁夫人从手上褪下一对八宝镯来递给司马夫人道。“第一回见阿嫦,也不曾备下什么礼,这个,就给阿嫦添添妆匣吧。” 那司马夫人接过,连声道谢,两个女人嘻笑连声,直是聊得更亲近了。 向芙自然不知道水榭内的变化,她有些郁郁地从水榭出来,望着池岸边那一丛丛篝火,眼中一阵酸涩。 不到半个月,名动都城的向氏就名誉扫地无人理会了,这变化来得太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到了现在,已是连翻身都不易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向芙用力眨去了眼中的湿意,正想着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时,一旁的那婢女忽然叫道。“姑子,公子成!是公子成!” 听到‘公子成’三个字,向芙双眼一亮,她急急地抬起头来,顺着那婢女手指的方向看去,借着火光,果然在一丛长苇遮挡的水岸边,见到了一身玄袍的公子成正独自站在岸头沉思。 “是他!”向芙喜不自胜,当下也顾不得礼数了,忙忙地提了裙摆,小跑着下了水榭的游廊,边跑边看着水岸那头的公子成,生恐一个错眼,他便融入这夜色中消失了一般。 夜风清爽,人语声声,难得脱开人群,公子成站在水岸边,看着天水一色的明月,面色淡然无波。 没有人想到短短半月,大齐炙手可热的向氏败落的如此之快,他布置了五年,却不及这三个月叶子仪的安排,这一环一环,环环相扣,打了向氏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向氏本家有一半的人已经开始不愿追随齐后,齐后如果倒了,向氏,也就要倒了。 这样的谋略,这样的手段,不可不谓之奇才,他的阿叶,实在不是寻常妇人啊。 想到叶子仪,公子成唇角微微一勾,再想到今天回去时看到的那几丝银发,他唇角的笑意转眼便消失无踪。 为了他,为了谋划这一切,他的阿叶竟然生了华发,她才十八岁,还是如花的年纪,却因着这事耗尽了精气,如果不是因为他,阿叶也不会如此吧?如果四年前她不曾逃走,如果他们一直在一处,也不会如今天一般恩爱吧? 这一切,也许是上天早有定数…… 望着水中闪动的月影,公子成重重一叹,原本因着情意而浮动着滟媚的双眼,此时眸光复杂之极。 “公子……” 一声含羞带怯的呼唤打断了公子成的思绪,他缓缓侧过头去,望向了那声音的来处。 光影飘摇的长苇外,一个娇俏的身影婷婷而立,月光火焰的映衬下,只见这女子容貌姣好,形容秀丽,一张小脸儿带着微微的红晕,火光之下,分外的柔美可人。 “你是何人?速速退去。”公子成的语气极淡,他背着手盯了眼那少女,沉着脸又转回头去,不再理会站在那里一脸羞喜的向芙。 “小女向芙,见过公子。”向芙没有理会公子成的拒绝,低头敛衽向着他屈身一礼,柔声道。“先时王后曾为公子与小女赐过婚的,公子……可还记得小女么?” “娇娇错矣,王后只是一提,王上并未曾下旨,赐婚一事,不可胡言。”公子成一点儿也不客气,那语气,直冷得教人心寒。 “是小女失言了。公子,小女自儿时便倾慕于公子,听闻王后赐婚,真是欢喜不已,想不到……竟是与公子无缘,不能侍奉左右,敢问公子为何推拒婚事?可是对阿芙有所不满么?”向芙绞着衣袖,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那一双美眸中带着期盼痛苦,让人一见也要跟着心痛起来。 “此事,我还要同娇娇交代么?”公子成言语间隐隐有了怒意,听得那向芙一呆,她有些无所适从地低下了头去,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不,不是,小女只是……”向芙还要再说,就听那边长苇沙沙一响,她忙抬起头来去看,就见一身玄衣,墨发玉颜的公子成缓步走了出来,那如玉的面容上一双黑沉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第一百三十一章 无情的公子成 夜色下的水岸边,明月高挂,远处的篝火如荼,直映得人影飘摇,如幻如梦。 绣了金色云鹤图案的玄色衣袍,随着公子成走动,在火光的映照下金光流闪,熠熠如星,他俊美的眉目如琢如磨,难描难画,夜风中飘飞的发丝在月光下带出丝丝墨蓝色的哑光,整个人直如降世的神人,没有一丝烟火之气。 向芙呆呆地看着公子成走近,眼中的痴慕越来越浓,见公子成在离她一丈处站定,她急急地上前一步,却给公子成一眼瞪得再不敢动。 “向氏,你太放肆了!”俯看着向芙,公子成淡淡地说罢,越过向芙便向着那篝火处走去。 “公子!”看着公子成走过身侧,向芙突然反应过来,她急急地扭身追上前去拉住他的衣袖,却是给公子成用力一拂,倒退了几步,脚下一个不稳便跌入了旁边的水池中。 四月末的池水还带着些许凉意,向芙突然落水,挣扎间已是呛了好几口池水,池底都是滑软的淤泥,向芙直是扑腾了好一会儿,也没能从齐腰深的池水中站起身来。 等在不远处的那婢女见状,忙奔了过来,她惊慌失色地看了眼在池中挣扎的向芙,拔脚就去追公子成,欺身拦在了他面前,那婢女跪地求道。“公子,我家姑子落了水,请公子援手,救救她吧!她可是公子未过门的夫人啊!公子不能……” 公子成冷冷的看着那婢女,抬起一脚便将她踢飞出了一丈多远,看也不看那吐血倒地的婢女,公子成沉着脸,身形挺拔地走向众人欢聚的篝火处,在一众饮酒作乐的公孙中沉声道。 “向氏女落了水。” 这话一出,众人静了一刻,紧接着,不知是谁先掷下了酒杯,当先朝着池岸跑去,随着这人一走,又有四五人纷纷起身前去,转眼间便走了七八个人。 很快地,含碧池旁远远地传来一阵哄闹声,夹带着两声女子的尖叫,听到动静,附近司马府的下人们纷纷急急地奔向池边,下水的下水,叫人的叫人,真是好一番热闹。 稳坐在一张长几后,公子成执起黑底红纹的漆勺,舀了勺酒水缓缓注入桌上的绿玉杯中,暖黄色的火光下,淡绿色的酒水莹莹泛着水晶似的光彩,落入杯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乐音。 眼看着众人都走了个精光,坐在公子成对面的一个紫袍青年弯唇一笑,他凤眸微挑,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似是打趣地道。“王弟真是不会怜香惜玉。” “小事而已,不必理会。”公子成执起玉杯,晳白修长的指尖与那碧绿的玉杯交相辉映,直是让那通透的上好碧玉都逊色了几分。 “唉……阿成,向氏一倒,朝中又要乱了。”那紫袍青年拨弄着手中的玉杯,轻轻抬起头来望向头顶深蓝色的夜空,眼中带着浅浅的愁绪,他低低地道。“这一变,不知于大齐是福是祸。” “王兄多虑了,大齐沉疴日久,如今疾患渐除,必会长盛不衰,愿与王兄一同助力大齐昌盛!”公子成举杯向着对面的公子汤一敬,仰头一口饮下。 “愿大齐永昌,兄弟同心!”公子汤微微一笑,一双凤眸如同明星,他抬袖遮住了杯子,也是一饮而尽。 公子成放下酒杯,淡淡地道。“向氏势微,正好借此机会,可以清一清向氏的党羽。” “不错,便提拔几个得用的人才最好,我看你那身旁的徐陵有才,可为大用,我手中也有几个贤士,正好替换了向氏的要职。”公子汤也放下了玉杯,左手食指轻点着几面道。“有了向昆的罪行,王上必然对向氏失望透顶,扶央再难洗脱巫蛊之错了,大战在即,需得防一防向氏才是。” “这个自然,梁夫人早已有所布置,你我不必忧心粮草,至于副将,梁超曾来找过我,愿为先锋,我允了他,阿超有些才干,趁这一战历练一番,今后必能助你一臂。”公子成说罢,沾了些杯中的残酒,在几上划了一条竖线,低声道。“魏临近梁蜀,若是借兵增援,他们不会同蜀人借调,只会求梁国相助,梁欲攻陈,必然不会借兵,只是这一项,还有变数。” “变数?”公子汤稍稍倾身,疑惑道。“陈之政局已乱,还有何变化?那公子尚并不足惧吧。” “王兄还不知吧?公子轩回国了。”公子成微垂着眸子,又在几上划了一道平行的竖线,淡淡地道。“他便是最大的变数。” “这公子轩素有侠名,本是不问政事的,如今回国……”公子汤没有说下去,只是眉头微微皱起,低头思索起来。 “大梁兵马已备,若不能攻陈,必会掉转矛头对齐魏出手,这一役,实是不易。”公子成修长的手指轻点着那两道水迹,低低地道。“需出奇兵,方能取胜。” “谈何容易。”公子汤轻摇了摇头,面色沉凝地望着公子成,两人都没再多言,各自思索起来。 …… 含碧池岸旁,向芙几经挣扎,终于给几个力壮的仆妇拖上了岸,这一上岸,一身浸透了水的衣裳紧紧地贴在她身上,立时引得几个浪荡公孙吹起口哨来。 一旁有仆妇赶紧给向芙披上了件裳衣,遮住了她的头脸,护送着她就往水榭旁的一排木屋走去。 紧紧地抓着身上的裳衣,向芙没有理会那一众公子王孙的哄笑调戏声,她牙齿打着战,哆嗦着疾步离开了池岸,一张小脸儿,直是惨白如纸。 因着婢女受了重伤,向芙也不愿在司马府多待,当下便吩咐了仆妇带她绕道出了庭院。 强忍着泪水上了马车,待到自家马车驶动,向芙把那不知是什么人的裳衣狠狠一丢,抱着膝盖低声啜泣起来,哭着哭着,她一头倒在车内的软垫上,直是泣不成声。 今天本来该是一出美好的相遇的,却是不想那公子成如此无情,不但将她打落水中,连她的婢女如今也不知生死,如果她猜得没错,连那些王孙也是他招来的。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她?明明她容颜绝色,又那样地求他,他怎么可以无动于衷? 这个人,好狠的心肠,也真真的可恨! 向芙紧咬着湿透了的衣袖,透湿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那曼妙的姿态尽显少女初初长成的体态,真真如同熟透的金果,让人看了便忍不住想要采摘,这样的形容,也难怪那些公孙都争着去看她落水了。 抱着冰冷的手臂,向芙眼中慢慢升起一股惧意来,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今日从水中出来,有那么多人都看过了她的身子,她该怎么办?如果父亲知道…… 想到家中平日严苛的父亲,向芙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向氏声誉尽毁,父亲……父亲会怎么发落她? 思来想去,向芙渐渐止住了哭泣,脸色却越来越白,想着想着,她直是牙齿磕得‘得得’直响。 为了向氏的体面,他一定会把她远嫁的,若是出了什么传言,怕是让她就此“病死”也未可知,这一回,不要说做齐后了,便是寻常官宦人家,怕也是不能成婚了! 想到这里,向芙心口一阵闷痛,两行泪水又自那美丽的眸子中涌了出来,她完了,这一回,一辈子都毁了! 扑倒在软垫上,向芙紧紧攥着双拳,浑身颤抖不已,一张青白的小脸儿在昏暗的车厢内如同鬼魅。 “公、子、成!”向芙咬着牙,怨毒地念着这三个字,眼中满是恨意,她抖着手从车壁的斗橱里摸出一枝金簪,咬牙切齿地道。“我一定会讨回来的!公子成!我向芙发誓,一定会跟你讨回来的!” 随着这声低吼,向芙握着金簪用力地向着手腕划去,簪子锋利的尾部一下便划破了那盈白的肌肤,一股殷红的鲜血自那狰狞的伤口迸出,转瞬间便染红了手腕下那明黄百花牡丹图的坐垫。 …… 一转眼过了半月,叶子仪难得有个清静,身上的伤也好了,自然也在公子府坐不住了。 公子成顺利地拜了元帅,而同行的公子汤得了个监军的活计,两人合作无间,自从齐王祭过天后,他几乎是住在了军营,常常是一连几日都不回家,叶子仪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院子实在无聊,倒是想起邺城那间布店来。 先前让那伙计传了话,一直没机会去问,她这里折腾了快一个月,想是卓老那边也该来人了。 这几个月来,一直想着怎么帮公子成脱困,她这生意都给撂下了,现在越人那里也是一团乱,恐怕一时半刻也没功夫替她料理,难得她现在有了空闲,好歹也得拾起来,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拿定了主意,叶子仪一大早便收拾整齐,穿着一身男装,在八个精壮的侍卫护送下出了府门。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到了布庄,寻到了那日的伙计一问,人还真来了,虽然不是罗大柜常老他们,却是个平常跟在卓老身边的得力干将。 这人得了卓老的话,也做得主,当下两下一谈,一拍即合,顺便就定下了货物的数目期限,由卓氏进货,叶子仪入干股出货,却是一桩好大的无本买卖。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夜会故人 与那卓老的手下商谈了细节,已是过了午时,叶子仪从后堂转了出来,刚要往外迈步,却听身后突然有人开口叫她。 “姬且慢走。” 叶子仪回头,正见到一身素色裳服的顾澄站在身后,近一个月不见,顾澄明显憔悴了许多,她碎步上前,对着叶子仪微微屈身,却是比从前要礼貌得多了。 “娇娇寻我,所为何事?”叶子仪还了礼,平静地看着对面明显有些局促的顾澄,忽然感觉她有些可怜。 从前在丰城时,顾澄便与荆英一同设计,想亲近公子成不得,现在攀上了向芙,又是没能如愿,这个千总的女儿还真是执着,难道这世上除了公子成,她无人可嫁了么?况且随着向芙入了府,也不过是个滕妾,有那么好么?比起寻常夫妻举案齐眉,这样真的会有幸福吗?她实在不懂。 顾澄低着头,咬了咬唇,似乎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好一会儿才又重抬起头来带着一丝期待地看着叶子仪道。“姬……可否借一步说话?” “唉。”叶子仪叹息了声,淡淡地道。“娇娇既然有话要说,与我去雅室相谈吧。” 顾澄显然是没有想到叶子仪会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下来,她呆了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跟着叶子仪上了布庄二楼的雅室。 一进雅室,叶子仪也没有礼让顾澄,当先坐在了主位,顾澄也没有生气,跟着叶子仪走到榻几旁,低着头在下首跪坐了下来。 “这里没有外人,娇娇有什么事,尽管说吧。”叶子仪开门见山,也不与她客套,倒是让顾澄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犹豫了好一会儿,顾澄慢慢抬起头来,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叶子仪道。“姬当日在驿馆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么?” “是。” 叶子仪没有否认,她知道顾澄问的是关于她要独占公子成的那些话,这就是她所思所想,没有必要撒谎,况且,对于顾澄来说,这也不该是她该担心的,这个时候,这个顾澄最该担忧的,该是自己今后的命运吧?没了向芙相助,这都城,她待着还有什么意思? “阿芙她……”顾澄顿了顿,似乎是积蓄起了足够的勇气,这才开口道。“阿芙自上一回落水后,为证清白,划破了腕脉,险些死去……后来,她又被向侯爷禁足了,听闻还要配给个老丑之人,叶姬,她今日如此下场,是姬所为么?” “呵。”叶子仪淡淡地看着她,目光有点儿冷,也有些不屑。“娇娇今日前来,便是为向氏讨要公道的么?那么娇娇以为,是我害了向氏娇娇?” “我、我实是想不出阿芙为何会成了今日这副样子,这些日子,她只与姬有所不和,她那样好的人,旁人不会……” “顾氏娇娇!”叶子仪厉声打断了顾澄的话,沉着脸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以为我一个庶民,有能力左右一个世家女子的命运么?你怎可说话如此随意!我可担不起这么大的莫须有之罪!若娇娇再如此说话,就请回吧!妾与娇娇,无话可说!” 不得不说,顾澄还是有些脑子的,能在这件事上看出是有人故意为之,的确不算太笨,可这样直愣愣地来问她,却真是脑子秀逗了,不管做过没做过,这样的事谁会认啊?简直是开玩笑! “不不不,姐姐且息怒!”顾澄赶紧摆了摆手,连称呼都改了,她急急地辩道。“阿澄并无责怪之意,只是猜测罢了。” “顾氏娇娇,你我无仇无怨,东西可以乱吃,这话么,还是不要乱说的好。”叶子仪微扬起下巴,很是不悦地道。“娇娇当说的也说完了吧,既如此,妾便不奉陪了!” “这、这,姐姐莫要恼我,我这人,我这人实是不会说话,惹恼了姐姐,实是不该,还请姐姐再容我多说两句吧,我真是无心与姐姐为难的!”顾澄这话说得倒是实在,叶子仪也不想太驳她面子,只是端坐了示意她说下去。 顾澄绞着衣袖,咬了咬唇,低低地道。“姐姐,我来邺城,本是想着散散心的,后来阿芙于我交好,处处关照于我,我是真心觉着她是好的,后来听说王后赐婚,阿芙很是开怀地找我要我做她的滕妾,听到她这样说,我是真的欢喜。其实,我早就钟情于公子了,只是公子那样天人一般的人,从不曾看我一眼,所以,能有机缘相伴公子,我很开心。” “为什么找我说这些?”叶子仪实在是有点儿不明白这顾澄,难不成是她还不死心,还要做公子成的姬妾?难道没了向芙,这女人还想来求自己让她进府吗? “我、我在这里只有阿芙一个能说话的人,旁的人也不识得,只识得姐姐,所以……”顾澄说着,慢慢地缩做了一团,看着真是无比可怜。 叶子仪看着她,忽然觉得有点儿好笑,昔日里视她如同敝履,今日无助了反倒向她来示好,这顾澄,还真是个奇葩啊,难道说这么求一求说一说,她就觉得别人应该帮她吗?若真是朵小白莲,许是还能对她伸伸援手,只可惜她叶子仪真没那么好心。 “娇娇既然找到了我,我便奉劝娇娇几句吧。”叶子仪缓缓站起身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遮在腹前,淡淡地道。“人有多少能为,便做多大能为的事,娇娇虽是富贵中人,在这都城却也不算什么,既不是这里的人,还是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好。告辞!” 说罢,叶子仪一甩袖,头也不回地下了楼,独留一个面白如纸的顾澄呆呆地盯着楼梯口,许久都不曾动弹。 在集市上逛了半天儿,叶子仪回到公子府时,已是日暮西斜,霞光满天了。 才一进府门,那看门的小厮便凑了过来,急急地道。“夫人,您可是回来了,公子都等了您一个多时辰了,催过了几回,您快去看看吧!” “出了什么事?”叶子仪把手中把玩的泥偶丢给那小厮,疾步往里头走去。 那小厮跟在叶子仪身边,一边抱着偶人一边小跑着,边喘边道。“没、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儿?”猛地停下脚步,看着身侧那一个劲儿点头的小厮,叶子仪忽然有种想揍人的冲动。“我说,你这孩子……算了。” 叶子仪实在是懒得跟这小厮解释,难得她亲亲夫君回来得早,时间都浪费在这孩子身上,实在是没意思,索性摆手让那小厮退了下去。 “夫人,这个……”那小厮把手中的泥偶一举,一脸的小心。 叶子仪瞥了他一眼,头也没回地道。“拿着玩儿去吧。” 快步走到了正房的厅堂外,叶子仪放缓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进了前厅,厅里没寻见公子成,她又扭转身向着卧房走去。 拔开了层层帘幔,见到了那伏在几案上的熟悉身影,叶子仪唇角微弯,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蹲在他身旁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她眼中满是温柔情意。 已经有三天没见过面了,不见他的时候也没觉得怎么样,这么一见面,却是觉得心都揪着,隐隐作痛了。 轻轻拂去他颊上的发丝,叶子仪伏在几上,一寸一寸地看着他覆着薄尘的俊美面容,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向氏虽然大受打击,可是势力还在,大战在即,他一定很不容易吧,朝堂中,军营内,处处都要周到,如此殚精竭虑,到底值得吗?接下来的大战,关乎国与国之争,他要如何毫发无伤地回来?她又要等他多久? 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叶子仪眨了眨眼,两滴水晶般的泪珠缓缓自眼角滚落,滴在棕红色的几面上,莹莹泛着淡淡的微光。 轻轻地吸了吸鼻子,抬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叶子仪小心地站起身来,从一旁的绣屏上取下一件披风,动作极轻地盖在了公子成身上,又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 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从门口抬头观望,紫色的浮云在西方的天际渐渐暗去,轻风如丝,带着烟火的气息,一切看来都是那么平和安宁。 叶子仪倚着厅堂的门框,看着天边快速暗去的霞光,心中的担忧越发浓烈。 今天从听风阁打听到了轩的消息,他回了陈国后,已由两个郡王保驾,开始声讨公子尚的罪行了,照这么发展下去,不出半年,平定陈国内乱,并非是不可能的事,事情都像她预想的那样发展了,然而…… 轻轻地叹了口气,叶子仪望着那越来越暗的天空,紧紧地闭了闭眼。 然而,她还想不出帮助公子成取胜的法子,齐国攻魏,险阻重重,齐王的野心就似个无底的深渊,他根本没把儿子的性命放在眼中,他也不会在意,如果陈国有了变化,公子成他们会怎么样。 大梁早就计划着趁乱攻陈,如今陈国要安定了,他们也来不及起兵,秋后,怕是要把这备好的兵力用在魏国了。 齐欲吞魏,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四国中,魏是最弱的,齐国敢发兵,梁国必然会分一杯羮去,所以公子成发兵,必然要提早,赶在陈国内乱未平,梁国做下决定之前。 第一百三十三章 游湛的礼物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兵丁早日进入魏国呢?从邺城出发,几十万的军队,要走去魏国,怎么也得两个月朝上,到时候,怕是梁国已经要下定决心抢夺魏国的地盘了,到时公子成这一仗,弄不好就会腹背受敌,太凶险了! 叶子仪正在思考要如何才能相助公子成解困,院落中一个婢女走上前来道。“夫人可要用晚膳么?” “且等一等罢,公子还睡着,让灶上的人备着吃食,公子醒了再用膳也不迟。”叶子仪被那婢女打断了思路,索性也不想了,回转身就要进屋,刚走了两步,那个看门的小厮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夫人慢行!夫人,外头有客前来,指名要与夫人相见,这人说是夫人的故友,夫人可要见么?” “找我的?”叶子仪一顿,她在齐国没什么熟人啊,怎么会有人找她?还是在这个时间? “夫人,要见么?”那小厮见叶子仪不发话,抬眼看着她,又问了一遍。 叶子仪想了想,问那小厮道。“那人什么模样?可有拜帖?” “这……那郎君穿着气派,人也随和,一看便是贵人,他只叫小的通传,并无拜帖。”那小厮说说着,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地道。“那夫人见是不见?” “让他到客室去罢,顺便叫两个婢子先去伺候,一会儿我便过去。”叶子仪回转身走出厅堂,背着手站在门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那小厮倒是没废话,扭身就跑走了,叶子仪想了想,回过头犹豫着看了眼里头的卧房,也没换衣裳,径直便朝着庭院旁的客室走去。 待叶子仪走近客室,正遇见两个婢女红着脸走了出来,看那模样,竟是带着几分羞喜,两人一直在离门口不远处向着里头张望,红着脸窃窃私语着,直到叶子仪走近了,这两女才惊觉,慌慌张张地行了礼匆匆下去了。 见到两女如此,叶子仪不由有点儿好奇里面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以至于家中的婢女都失了魂似的,府里不是有公子成么?难道里头那人比公子成还要出挑?不会吧? 带着好奇推开了房门,就见客室明亮的灯光下,榻几后站着一人,这人背对着房门,正望着墙面上一扇淡青绢纱的木窗,这样站着,倒是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眼前这人生得很高,足以和公子成相较,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只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坠髻,用一根白玉簪别住,那一身月白色绣了青色山水的氅衣直衬得这人清风道骨,仿佛脱世的仙人。 那人不回头,叶子仪却越看他越是眼熟,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人是谁来,见他还在那边摆造型,叶子仪忍不住两臂抱胸地倚在门口,邪邪一笑,带了几分调戏的语气道。“美人入夜前来,所为何事?” “噗嗤!”对面那人被破了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潇洒地一转身,衣袍翩飞,长发飘动,真真是如同仙人降世一般,这人将衣袍一甩,抚掌大笑道。“哈哈哈哈,这都能认出我,卿卿果然聪明。” “郎君如日如月,阿叶怎么会认不出来呢?再说了,郎君打扮得这样风骚,不就是怕阿叶认不出么?”叶子仪调侃了他一句,一双眼斜睨着他,却是有股难言的妩媚风情。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眼太过妩媚,那人呆了呆,哈哈一笑拱手一礼道。“烟雨楼一别多日,游湛,来迟了。” 叶子仪歪着头,笑得俏皮又可爱,游湛打量着她,眼中的温柔直是呼之欲出。 “游郎来得正好,若是来得早了,怕是我还不能待客呢。”叶子仪笑着走进屋子,朝着榻几一挥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道。“请坐。” 游湛看着面色苍白的叶子仪,脸上的笑意一顿,垂眸束手,微带着歉意地道。“当日我该让人护着你的,只是想不到,旁人未曾动手,却是向氏的人出手了。” “好在拣回条命,我还能还报给她。”叶子仪往几前一坐,眼中满是不屑,冷冷一哼。 “公子成不是替你教训了那向氏女么?怎么,还不解气?”游湛坐在叶子仪对面,斜倚着几面挑唇一笑道。“要如何才能解你心头之恨?” “这个么,还没想好。”叶子仪挥了挥小手,不耐烦地道。“哎呀,不谈这个不谈这个。” “倒也是。”游湛垂眸,理了理身上的氅衣,低声道。“荆姬,听风阁有人在打探你的消息,你既是假死了,平日出府,还是遮掩一番吧,那人似是识得你,你假死之事,是否泄露了?” “什么?!”叶子仪一惊,有人在打探她的消息?会是谁?难道是建康公子府中的人?知道她身份的没几个,至于打探消息,那人想做什么?为了密要? “这人有些年纪,你可知道是什么人么?”游湛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向叶子仪。 “有些年纪?假荆姬的事,没有外人看见,若是打听,也是只会知道我被齐王押入宫中了,除去仲叔和公子府中的人,知道我姓荆的不多,都是阿成的心腹,按理说,不该是府中人泄露的消息,至于建康……”叶子仪仔细回想了一遍,却是想不到还有什么人知道她的本姓。 在建康时,只有秋姬和贞夫人知道她的底细,秋姬不知道如何了,会是那贞夫人派的人么?难道她还不死心? “荆妩入齐宫的事,稍加打听便知,若他再来,我会让属下留意这人的身份,阿妩,”见叶子仪瞪她,游湛一笑,改口道。“阿叶,公子成若离开邺城,你务必要小心为上,这个打听你的人心怀叵测,你若落入他手,必然性命不保!” “我知道。”叶子仪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多少让她有些不安。 “好了,这些闲事说完了,说正事吧。”游湛弯眸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个一尺见方的锦袋来,在叶子仪眼前晃了晃道。“今日前来,我是给你送礼的。” “这是什么?”叶子仪给他晃得眼花,伸手就要去拿,却不想游湛的大手往后一撤,她连那锦袋的边角都没碰到。 “这可是个好物件儿,阿叶,我这么急匆匆地赶来,看在这份诚意上,你也该谢我一谢吧?”游湛邪邪一笑,那桃花眼中带着无尽的魅惑,粉唇轻轻扬起,模样真真的撩人。 叶子仪从没见过男子有这样的风情,给他看得直是心脏漏跳了一拍,双颊微红,直觉得游湛是故意为之,她索性侧转过头,不高兴道。“哼,都不知道是什么,就让我谢你,游郎还真是会占我便宜。” 游湛闻言,哪里还忍得住,当下就笑出了声来。“嗤,只有你才会如此不解风情,对着我这样一个俊美无匹的世家郎君,你就不能装出一个受宠若惊的样子来么?” “我这人实在得紧,郎君有话交代,还是直白些的好,免得我不解风情,郎君又虚耗了真情,岂不是两下都赔本的买卖?”叶子仪瞄了眼游湛手中的锦袋,抬了抬眉道。“哎,到底是什么?” “给,自己拿去看。”游湛也不和叶子仪闹了,手腕一抖,捏着那锦袋的金丝绳,在叶子仪眼前晃荡。 叶子仪哪里会跟他客气?立马伸手抓了过来,打开那扁扁的锦袋一看,却是一块折得方方正正的东西。 拿着那东西看了游湛一眼,见他满脸的得瑟,叶子仪不由得撇了撇嘴。“这是什么?” “地图。”游湛似笑非笑地看着叶子仪,左臂倚在几上,右手修长的手指轻敲着几面,笑吟吟地道。“魏国的地图。” “什么?这、这是真的?!”叶子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魏国的地图啊,整个大齐想来都只有大司马或者齐王才有吧? “真的,你若是不信,大可寻公子成来验看一番,他可是见过齐宫里那张魏国地图的。”游湛顿了顿,继续得瑟着道。“只不过,那一幅地图,可是三十年前的了,我这个,是五年前由……哎,你到哪儿去?” 游湛正说得得意,却见叶子仪一脸兴奋地站起身来,拿着那地图跑到一旁的长颈灯下,趴在地上小心地展了开来。 慢慢打开那微微有些发黄的羊皮卷,叶子仪如同捏着一片蝉翼一般将那一层一层画卷铺展开来,看着那慢慢在眼前展现的山川河流的图形标注,她的眼睛越来越亮,忍不住伸手在那羊皮卷上轻轻地抚摸起来。 皙白的小手在淡黄色羊皮上弯曲的墨迹间游走,叶子仪一寸一寸地抚摸过那地图上每一根线条,随着那河流山川的图形在脑中渐渐成形,她仿佛能看到那一座座青山,一条条河流,那些山川险道,也如在眼前,思路都变得越发清晰了起来。 游湛远远地望着一脸喜色的叶子仪,眉眼间尽是藏也藏不住的温柔,他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着拄在腮边,另一只手搭在几旁屈起的长腿上,雪白的衣裳,黑色的长发,深棕色的榻几,暖黄色的灯火下,直是如同画中人走到了世间,清雅温润得不可方物。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又吃醋了 “原来魏国水系这么丰富,我从前竟是不知道。”叶子仪双眼放光,边看边自言自语着,所有注意力都倾注在了那幅地图上,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游湛那如有实质的目光。 不经意间,一阵夜风掠过,吹动了客室的木门,屋外清淡的月光下,一道修长的白色身影静静站立在门前,他披散的长发被夜风撩动,翩翩然如同谪世的真仙。 “青龙山后头原来还有一条河吗?不看地图,还真不知道呢,哎,这地图有那么准吗?怎么有些地方都没听过?” 叶子仪敲打着地图上一处标有清河字样的河流,眉头轻轻皱起,看了半天也没听到游湛回话,她不由抬起头来,嘀咕着回身。“哎,怎么不说话?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 看到身后那静静对视的两个人,叶子仪只觉得屋子里一阵寒意突然而来,她吞了吞口水,强挤出个笑脸,刚要站起身来跟公子成解释,就听那边公子成冷冷的靡音传来。 “坐下!” 呃……坐下就坐下。 叶子仪低着头跪坐在地板上,偷眼看了眼游湛,见这厮一脸温和地看着自个儿笑,不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家伙也太不够意思了,看见公子成来了,也不知道吱个声儿,笑什么笑?这是在幸灾乐祸吗?看她出丑很爽是不是? 叶子仪这里低着头瞪游湛,却是没看到,站在门口的公子成脸色更黑了。 “阿叶,有客前来,为何不来禀告?”公子成眼中带着寒意地盯了叶子仪一眼,语气也冷得瘆人。 “游……游君来找我送些东西,我见夫主正睡着,便不曾打扰。”叶子仪一副乖巧的模样,连称呼都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这一声“夫主”叫得公子成很是受用,他脸色稍缓,又转向游湛微微点头道。“怠慢了。” “呵。”游湛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向着公子成一礼道。“入夜前来,是在下失礼才是,游湛见过公子。” 如果这屋子里有第二道门,叶子仪真想马上开门逃出去,可是,很不幸的,这里只有一道房门,就是给她那一脸寒气的亲亲夫君堵住的那一道。 虽然什么也没干,可是看到公子成的脸,她就没来由地一阵心虚,这冤家的眼神儿,忒可怕了。 “游君确是唐突了。”公子成缓步走进屋内,撩衣坐在几前,略略一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式,淡淡地道。“请坐。” “谢坐。”游湛大大方方地落了座,丝毫没在意刚才公子成话中的讽刺。 “游君此番前来寻我的妾室,所为何事?”公子成的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叶子仪和他相处久了,隐隐觉出了他语气中带出的怒意,赶紧坐得更老实了,头几乎低到了胸口。 “呵,前些日子与姬相遇,却不曾想回程遭人刺杀,游某相助不力,总是有所愧疚,听闻公子要征战魏国,正好我新得了幅地图,便想着借花献佛,送给叶姬,以表愧疚之情,公子不要误会才是。”游湛说得冠冕堂皇,完全没在意公子成眼中的冷意。 “既如此,图已送到,游君因何还在我府中逗留?”公子成依旧是语气淡淡,话却是越说越不客气了。 “姬不曾送客,游某不好离去而已。”游湛微笑着瞥了眼叶子仪,温声道。“姬,可要送客么?” “她一个妇人送客,太过失礼了,游君,请吧。”公子成不待叶子仪答话,已经站起身来,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平视着对面的窗子,却是看也不看游湛。 “唉,也好,那便有劳公子了。”游湛无奈地起身,对着叶子仪一拱手道。“卿卿,此图关乎重大,绝不可与旁人看见,更不可说是如何得来的,可记住了?” 叶子仪哪里敢答?只伏跪在地,低声道。“游君慢行。” 游湛讨了个没趣,啧啧两声,摇了摇头,又将叶子仪打量了一眼,这才迈步出了门去。 夜晚月朗星稀,和风阵阵,游湛与公子成出了房门,两人一前一后,都走得很慢。 客室前的青石道旁种了许多紫竹,此时竹影摇曳,月光清明,映着这样两个身形修长气质迥异的美貌男子,真仿似是一幅难描难画的绝美画卷。 月光照在公子成身上,那修长挺拔的背影让游湛觉得有些刺目,紧了紧广袖中的拳头,游湛加快了脚步,走到公子成身侧与他并行,微笑着道。“公子在怪我?” “游君无错么?”公子成昂首缓行,语气虽然没有波澜,话语间却是在怪游湛了。 “荆氏只是公子之姬,并非正妻,游某倾慕之,并无大错吧?”游湛这话一出,公子成猛地停下了脚步,如同一只盯住猎物的猛狮一般,面色阴沉地盯着他,游湛见他如此,不由笑道。“公子要为荆姬取我性命么?” “荆姬在齐王宫中。”公子成微眯了眯眼,淡淡地道。“游君还需慎言才是。” “这个自然。”游湛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回头瞄了眼刚才出来的客室道。“公子若要护她,须防着的,不是我游湛,而是那在找寻荆姬下落的人。” “有人打听她的下落?”公子成面色一肃,沉声道。“是什么人?” “我还不曾查到,听说这人上了年纪,拿着她的画像四处问询,想来是知晓她底细的,前几日这人在丰城,现下,却是不知了。”游湛看了眼周围,见没有下人,他压低了声音道。“阿妩的行踪只有我一人知晓,公子需得好好护她,免她落入恶人之手才是。” 公子成垂眸,淡淡地道。“多谢。” “我是为阿妩,也是为公子,大战在即,公子难免有所疏漏,她一人在邺城无人相助,总是不妥,还望公子多加留意才是。”游湛收起了笑脸,说得很是恳切,却也因着如此,让公子成脸色更加地不悦了。 这是这些天来,第二个人怀疑他对叶子仪的保护了,公子成没有回答游湛,抬步道。“夜深了,我送郎君出门吧。” “公子且听游湛一言罢。”游湛没有动,定定地看着他道。“姬是难得的贤良聪慧的妇人,她一心为公子着想,游某十分羡慕,这样的女子,在下不愿她毁于小人之手,若公子应允,公子征战期间,在下愿暗中相助阿妩,保她平安。” 公子成停下脚步,清风拂过他俊美无俦的面容,带动他鬓边如墨的发丝缓缓抚上玉白的面颊,发丝拂过他黑沉的,如同夜空的眸子,落在雪白的衣袍上,又随着那风滑落在肩后。 他没有回答游湛,珠粉色的唇轻抿着,双眼平静无波,只是那收在袖中的双手,早已握成了一双拳头,直是骨节泛白。 在原地站了许久,公子成什么也没有说,再次抬步,游湛本想再劝他,见他明显不想再提,也不好张口,只得跟上了公子成的脚步,顺着那青石小路漫步走向院门处。 眼见着月光下两个俊挺的身影走远了,扒着房门偷看的叶子仪长长地吁出口气来,她轻轻掩上了门,又爬到那地图前细细研究起来。 不得不说,古代的地图画得十分抽象,山川河流只是用线条和文字标注,很难看懂,也没有缩放比例,只能靠自己计算,可是这样的一幅图却已经算是很精致的了,相信比齐王宫中的也不逊色,游湛倒是真想帮公子成的,找到这样一幅图,该费了他不少力气吧? 把整个地图又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叶子仪坐在地板上,闭上双眼,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那些平面的图形慢慢在她脑中变得立体,从邺城到魏国的地形,她已经从这地图上掌握了七八分了。 灯光下,叶子仪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儿上浸着淡淡的红晕,长长的眼睫抖动着,唇角微弯,她跪坐在地上,皙白纤细的手指从衣袖中探出,轻轻地在腿边深棕色的地板上无意识地描画着,仿佛是在绘着什么美妙的画面一般。 公子成站在门旁,眼神复杂地看着叶子仪,这样看着看着,那眼中的浮躁冷意慢慢消去,渐渐地只余下温柔情意,以至于他发觉时,已经走到了她身后,差一点儿弯下身去将她拥在怀中。 感觉到身后不对,叶子仪睁开眼来,一扭身坐在地上仰头看向站在她身后的公子成,双眼一弯。“回来啦?” 见公子成只看着她不说话,叶子仪小手撑在地上站起身来,踮着脚,她双臂揽住公子成的颈项,仰着小脸儿眨着黑亮的大眼道。“阿成,要防大梁,你是不是要提前出兵?” 公子成任由她挂在身上,神色淡淡地,并不答话。 “我想到了个主意哦,刚才看地图忽然想到的。”叶子仪弯了弯眸子,笑着道。“你想不想听?” 公子成看着她因喜悦而带着红晕的小脸儿,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什么。” “来!”叶子仪放开手臂,转而握住他的大手,拉着他坐在地图前倾身指着一条河流道。“你看这里。” 公子成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见到那水流的名称,不由也微眯了眯眼。 第一百三十五章 讨价还价 “阿成你看,这里这条河我从未听过,可它却连接着魏齐两国,这河自青龙山中间的大河穿出,直入魏境,有这样一条河道,简直是天赐良机!”叶子仪顺着青龙山中河流的图形慢慢下划,一直到那条河上,又顺着那条河的线条直直地划到了魏国边境的一条大河中。 “整军从陆路前行,需得两月才能到达魏境,如果走水路,找熟悉水道的河工,半个月就可以兵临魏城。阿成,秋后出兵,如果安排得当,走水路可以奇袭魏城!”叶子仪眼中满是兴奋地指着魏境大河边的一座叫域的城池道。“先取域地,而后整军,再破一城,这些城池只是小城,不过两三千人,有一万大军足矣!” 叶子仪正说得两眼放光,公子成忽然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按在了地图上。 “怎么了?”叶子仪一侧头,正望入他黝黑的眼瞳中,看着他瞳仁儿中她的倒影,她禁不住有些痴了。 只是三天没有见面而已,这一见,怎的每一眼都更加的相思入骨了呢? 细细地看着公子成的眉眼,叶子仪忍不住慢慢凑近他,窝进了他怀中。 “军营的事忙吗?公子汤好不好相处?军士们还听话吗?下一次几时回来?阿成,我好生思念于你。”叶子仪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也似是有道不尽的情话,她嫩白的面颊贴在他颈窝上轻轻蹭着,声音温柔得如同春水。 “为何游湛会来?”公子成淡淡的声音在叶子仪头顶响起,直问得她叫苦不迭。 “他不是说了么,是来送东西的。”叶子仪在他喉结上轻轻一吻,带着几分魅惑地道。“阿成,你有没有想我?” “你如何与他相识的?”公子成根本不吃这一套,依旧那副淡淡的模样,动也不动地,跟审问犯人似的。 “就是……在丰城嘛,我去送你,弹的那首《水龙吟》,游湛听到了,就来找我要曲谱,后来我们在琼台会上见过一次,然后在阳城他也帮过我,再然后,就是烟雨楼那次了,就见过这几回,再没见过了。”叶子仪一副好宝宝的模样,赶紧坐正了身子,举手发誓。“真的,阿成,就见过这几回,我保证!” “就这几回?”公子成双眼微眯,冷着一张俊脸看着叶子仪,就差在脸上写上‘你还嫌少么’几个字儿了。 叶子仪:“……” 这清白,还就不好证明了,反正就是见过几回都是有罪的呗,叶子仪很无语,干脆也不说话了,低着头老实地等着挨训。 “你可知游湛对你有意?”公子成倒是挺开诚布公的,问得也直接,说得叶子仪禁不住老脸一红。 叶子仪扭捏着道。“他倒是说过,我给拒了。” “哼!”公子成俊脸一沉,起身就走,吓得叶子仪赶紧提着衣摆爬起来追了上去,攀住了他的胳膊。 “阿成,你别生气嘛,我只喜欢你一个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真的!你信我嘛,阿成!”叶子仪半吊在公子成身上,小跑着跟着他的步伐,一张小脸儿几乎要皱成了包子。 走出了十几步,公子成猛地停了下来,侧头瞪她一眼,沉声道。“可知有错?” “我错了,真的错了,除了你,还有,还有咱们的儿子,我再不和别的男人单独相见了,阿成,你别气我了好不好?”叶子仪站到公子成身前,使劲儿摇着他的胳膊,轻嘟着小嘴儿,一脸的可怜样儿。 公子成冷着脸看着她,瞥她一眼道。“如有再犯,我便寻个深山里的庄子,关了你进去!” 咦?这不是更好吗?这样他们不就能在一块儿了?双宿双栖的,公子成不就是她一个人的了吗?她不能花心,那他不是也只能守着她一个了?想到这里,叶子仪大眼又开始转了起来,打量着公子成,她直是两眼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看到叶子仪这副样子,公子成有些头痛,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是选错了威胁的方式,这丫头,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挣开叶子仪的小手,大步向着正房的厅堂走去。 见公子成走了,叶子仪赶紧追了上去,拉着他的衣袖,她双眼亮晶晶地认真问道。“夫主,要是我再与男子独处,你真要与我一同到深山里去吗?” “是放你去,我去做什么?”公子成冷哼。 “可是我去了,你不去,你要去哪?”叶子仪哪里能干?立马不高兴了。 “你一个妇人,如何管我?” “你是我夫主嘛,一起去吧?” “不去!” “去嘛去嘛……” “不去!” “夫主……” …… 缠着公子成进了厅堂,叶子仪吩咐着下人上了饭菜,自己偎在他身边,一劲儿地讨巧卖乖,奈何公子成根本不吃这套了,任叶子仪如何使尽了解数,愣是没松口。 叶子仪说得累了,也便就不说了,两人粘在一处用了饭,公子成挑灯看着新送来的竹简帛书,叶子仪在旁整理,却也是一幅和乐景象。 一边整理着公子成看完的书简,叶子仪一边转着眼珠子,那一双黑亮的眼珠转了几转,她忽然开口道。“阿成,你们此次出兵,补给之事可有采办的人了么?” 公子成抬起头来,扫了叶子仪一眼道。“何事?” “那个,采办的人能不能介绍给我?”叶子仪眨巴着眼,一脸乖巧地道。“我想做点生意。” 公子成放下手中的帛书,拿过一旁的毛笔边在帛书上批注边道。“为何?” “现在咱们也算是有个家了,要在都城过活,怎么也得有点儿营生吧?再说府里用度,我也不能总跟你伸手,趁着向氏正乱着,我想从军资采买这里入手,赚点小钱花花。” 叶子仪说着,向着公子成挪了挪,一脸期待地扒在案几的边沿,下巴抵在小手上,乖巧得如同一只讨好主人的猫儿。 “你缺少银钱么?”公子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发顶,脸色却还是有些不快的,只不过那眼中流露出的温柔情意,终归是藏也藏不住。 “嗯,夫主你在时花销倒是能找人去取,可是我手头没有闲钱,在都城也没有什么产业,总觉得空落落的,再说,你过些日子就要远行了,到时我没有银钱傍身,都不知道找谁要去,再再说,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跑路的钱都没有。” 叶子仪说的也有点儿实话,这一回从丰城出来得急,她没带出多少银钱来,这一路上她身边的金银花得差不多了,加上公子府前些日子添了奴仆家什,她都是用的自己的体己,齐都这又没有荆氏的产业,还真没什么钱在身旁了。 公子成看着她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垂下眸去,收回了手,又开始翻看桌上的书卷。 叶子仪见他又忙起来了,自觉得没什么希望了,扁着小嘴儿抬起头来,又蹭回了原处,低着头开始想对策。 卓氏那里她已经布置好了,这事儿怎么都得做下,向氏一倒,行军的军资采买这一块儿也就可以钻空子了,就算她不走公子成的后门儿去做,也会有人削尖了脑袋来抢这块肥肉,这一次她和卓氏联手,相信绝对是可以把向氏给挤下去的,而且,就算是向太公也没法子插手公子成军营的事,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你一个妇人,不要总想着这些。”公子成淡淡的声音传来,叶子仪听得直嘟嘴。 “可是,经过了这几次,我也怕了嘛,不一定什么时候跑出个世家贵女,又不一定什么时候弄出个杀手强人,阿成你又不能时时刻刻在我身边,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个妾室,难道还真能当得起这个家么?”叶子仪越说越委屈,说着说着,竟是流下泪来。 “唉……”公子成长叹了声,起身走到她身边,把她搂在怀中温声道。“做什么又落泪?” “都是你啦,人家活得好好的,你非得把我关到你府里,说什么要对我好,可是跟在你身边,我几次都险些把命丢了,呜……我不管!我就要赚银子!我就要置产业!没有金子傍身,谁理我一个小孤女?呜……”叶子仪是真有点儿委屈,也是真的憋得有点儿狠了,这一哭便就收不住了,把公子的‘罪过’一一给数落了个清楚。 “好了,不要哭了。”公子成把她抱坐在腿上,温柔地哄着她道。“你既喜欢,去做便是。” “呜……我要独揽布匹供货!”叶子仪得了机会,立马开始升级条件。 “好。”公子成抬手给她拭了拭脸上的泪痕,答应得很是痛快。 “还有,”叶子仪努力挤出两滴泪来,瞪着一双兔子眼儿,满是控诉地看着公子成。“棉衣我要找人去制!不许旁人插手!呜……” “此事需问过监军。” 问监军?那还是算了吧。叶子仪扁着小嘴儿道。“得了银子,我要留一半儿养老。” 公子成停下手上的动作,嘴角儿几不可见地抽了两下,没理叶子仪。 “我还要……”叶子仪还要再说,却给公子成捏住了下巴。 “还要?”公子成双眼一眯,眼神说不出的危险,他摩挲着叶子仪白嫩的下巴,搂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吓得叶子仪赶紧住了口。 第一百三十六章 甜蜜约定 “那个……我、我不要了。”叶子仪极真诚地眨着大眼,那刚刚泪水洗涤过的黑亮眼珠直如最纯净的宝石,明亮得炫人眼目。 “都不要?”公子成挑眉,一脸的恍然。 “不是不是,要!要要要!”叶子仪赶紧改口,小脑袋晃得跟波浪鼓相似。 开玩笑!这个时候说不要,说不定就真的什么也不能上手了,这家伙,明知道她拒绝不得还问,太狡猾了! “要什么?”公子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黝黑的眼眸中映着叶子仪影象,真是出奇地有耐心。 大眼瞪着他,叶子仪小嘴儿一扁,突然拔开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两只藕臂勾住他的颈项用力向下一拉,温软的小嘴儿立时覆上了公子成珠粉色的唇。 笨拙地分开他的唇瓣,叶子仪的小舌戳在他的牙齿上,费力地试图挤进那如贝如珠的皓齿,却是几经描绘,怎么也找不到入口,倒是戳得舌尖儿生疼,她索性也不理会了,顺势往地板上一倒,带得公子成也倾身覆在了她身上。 “阿成,你的所有,我都要,都是我的!”躺在地板上,长发凌乱的叶子仪妩媚一笑,捧住他的脸轻轻吻上,吻到他鼻尖,她张口轻轻一咬,引得公子成那一双黑眸直是更深了几分。 “你这倾世妖姬……”公子成低低地呢喃了声,大手捉住叶子仪那双不安份的小手儿按在地板上,倾身吻上了她娇艳欲滴的红唇。 室外明月高悬,室内春光无限,那偶尔响起的喘息打破了这看似无尽的夜色,倦鸟交颈,清风止歇,只有那低吟细语让人遐想连篇。 得了公子成的首肯,叶子仪第二天就随着他去了邺城东侧的大营,为着方便,叶子仪还特意穿了身鸦青色的深衣,束起了头发,乍看下,又是一个秀美的少年郎了。 “快到大营了。” 马车内,叶子仪正倚在公子成肩头,听到他说这话,立马两眼闪闪发亮地抬起头来,三两下儿爬到窗边探头向着车外望去。 晴朗的碧蓝色天幕下,群山环抱的葱绿平原上,淡灰色营帐慢慢挤满了视线,那营帐一个挨着一个,直如一片灰色的海洋,竟是仿似要延伸到了天际。 “哇,好厉害!”叶子仪从没见过这样壮观的场面,禁不住张着小嘴儿看呆了去。 “这只是都城的二十万大军,沿途还要调配军队,可以集结近五十万人。”公子成唇角儿带着浅淡的笑意,他看着回过头的叶子仪那大张着的小嘴儿,不由伸手招呼她道。“过来。” “哇,这五十万人到了魏国城下,吓也把他们吓死了吧?”叶子仪兴奋地挤到他身旁,抱着他的胳膊兴奋地道。“阿成你真有本事!不愧是我的夫君!” 公子成脸上的笑容一收,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不愧是她的夫君? “将来等宝宝长大了,我一定要告诉他,他的爹爹是如何英明神武的,统领五十万大军,一下儿就把魏国给灭了!嘻嘻,他肯定会很自豪的!”叶子仪眉飞色舞地说着,冷不防公子成的手便覆在了她小腹上。 “你有孕了?”公子成抚摸着她柔软的小腹,眉头微皱,不知想到了什么,那眉头直是越皱越深。 “没……没有。”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透过衣裳传到肌肤,叶子仪禁不住一阵脸红,低下头向着平坦的小腹看去。 说来也怪了,四年前只那么一次就有了阿福,可是最近他们缠绵得久了,这肚子却是不见动静了,再生一个像阿福的小可爱也好啊,最好是个女孩儿,有哥哥的女孩子最幸福了。 “等药公来了,我寻他问问那避子的汤药可有解法,阿叶,我们该有个孩儿了。”公子成抚着叶子仪的小腹,忽然开始渴望她能有他的子息,他想有自己的孩儿了,他和阿叶的孩儿,一子半女都好。 “嗯。”叶子仪低低地应了,轻咬着唇靠在他肩头,笑着道。“我们的孩子,一定很像你,招人疼爱又聪明,等他长大了,也让他像你一样,统领千军,保护弟妹,要是谁欺负了我,就让儿子带兵去灭了他,要是咱们闺女被婆家欺负了,就让大子前去给妹妹撑腰,嘻嘻,到时候就没人再敢欺负咱家人了。” 公子成原本没觉得如何,经叶子仪这一说,他倒是希望第一胎生个女儿了,真要生了大子,她这做母亲的教唆孩儿动不动就灭人全家,这可要不得! “这些时日你在都城好好休养,待我回转归来,我们就回丰城去。”公子成抬臂把叶子仪搂在怀中,轻吻了吻她的发道。“好好听话。” “哦。”叶子仪原本说得眉飞色舞,听到公子成这么一说,不由得鼻子有些发酸。“那你要加倍小心,要是伤着了破了相,我就不要你了。” “你不要我,又要哪个?”公子成脸色一黑,声音都带着几分冰寒。 “我不要公子成,我要我的夫君!”叶子仪听着公子成话风不对,赶紧改口,一把搂往他的腰身,紧紧地贴在他怀中。 听到这话,公子成面色稍霁,俊脸贴上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顶,他低声道。“我会好好地回来,不必担忧。” “嗯,拉勾!”叶子仪伸出左手小指在公子成面前勾了勾,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道。“你要是背了约定,就罚你三年不准再上我的榻!” “嗤!”公子成给她的话逗笑了,右手捏了捏她鼻尖,小指勾上了她细白的指头,一本正经地道。“一言为定!” “盖章!”叶子仪勾着他的小指,又伸出大拇指晃了晃。 “呵,盖章。”公子成学着她的模样,也伸出大拇指来,与她的指肚相印,黝黑的眸子满满都是宠溺。 “即时生效啦,你可不许耍赖!”叶子仪像个孩子似的,勾着他的手指晃了两晃,却是不肯松开。 看着两人相交的手指,公子成沉靡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他把叶子仪搂得更紧了些,温柔地道。“好。” 听到公子成这一声‘好’,叶子仪直是笑眯了眼,她伸开小手,与他的大掌交握,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湿润的触觉,直觉得无比的幸福美好。 玉色的大手与她白皙的小手相映成辉,仿佛能耀人眼目,叶子仪忍不住把他的手往怀中带了带,放在胸口,低低地道。“若是我们能长相厮守,没有旁人,那该有多好?” 公子成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温热的呼吸扑在她发顶,久久不语。 叶子仪很想叹息,可是却又怕他知道了忧心,生生地忍住了,小脑袋窝在他颈项间,她也不再开口,只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他的体温,他的呼吸,直觉得自己这一生没有白白渡过。 人这一辈子,总会有许多辛酸苦辣,总会有许多爱恨分离,能找到真情真爱的不过寥寥,上一世她没有找到,没有感受过,这一世虽然艰辛,虽然总有苦难,可是她甘之如饴,也无怨无悔,爱过,幸福过,付出了也有回报,够了。 带着暖意的微风吹入车帘,轻轻地扑在叶子仪如同睡着了一般的素净容颜上,撩动了她细软的发丝,划过公子成玉白的大手,带着些微凉意的发自那温暖的肌肤上掠过,终究又落在叶子仪的颈间。 低下头看着双眸微闭,面上带着笑意的叶子仪,公子成的脸轻倚在叶子仪发间,嗅着她秀发的芬芳,眼神中尽是温柔宠溺。 马车离着营地越来越近了,拂右在车旁低声禀道。“公子,快到大营了。” “这么快?”叶子仪睁开眼来,有些不舍地抬头看向公子成。 她起身跪坐在他对面,黑亮的眼睛细细地看着他的发,他的眼,他的脸,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如同要把公子成的容貌刻在眼中,铭记到心底,她看得那么专注,专注得公子成禁不往伸出手去轻轻地遮住了她的眼睛。 玉色的大手遮住了光亮,叶子仪闭上双眼,伸出手去覆上他的大手,慢慢拉下公子成的手,她垂着眸子不发一言。 “我会平安回来。”公子成拉住她微凉的手,温柔地道。“不必忧虑。” “阿成……”叶子仪上前搂住公子成的脖颈,小脸儿紧紧地贴在他颈间,声音微涩地道。“我等着你。” “痴儿。”公子成抱住她的细腰,唇边浮上一抹温暖的笑容,他轻拍着她的背,望向窗外那如山海一般的营帐,缓缓地闭了闭眼。 魏国虽然日渐衰弱,可到底还有百年的基业在,哪里是轻易能灭的?五十万大军,真正能掌握的,只是眼前这二十万人,要灭一国,谈何容易? 公子成看了眼怀中的叶子仪,轻轻地吐出口气来,慢慢抿起了双唇。 叶子仪抱着公子成偷偷抹了几滴眼泪,就这么赖在他怀中,半天没有动弹,耳听得那碌碌的车轮声在耳边转着,只觉得那木轮仿佛是辗在了心上,一下一下,让她恨不能立马喝停那恼人的杂音,好可以永远把他留在身边。 第一百三十七章 倾力盘算 直到马车到了大营外头,拂右的声音再次在车外响起,叶子仪这才慢慢脱离了公子成的怀抱,一脸落寞地坐在车板上。 公子成抚了抚她的发,对拂右道。“在外不要称呼夫人,称她叶先生便是。” 拂右应声,公子成从车壁上拿下一顶斗笠交给叶子仪道。“军中不比外头,跟着拂右,不要乱走。” 见叶子仪点头,公子成俯身一把将她捞进怀中,紧紧地抱了一会儿,他又猛地放开她,起身穿出了车帘。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车门,叶子仪坐在车内,黑亮的眼中一片模糊,许久都不曾动弹。 她知道这一仗有多么不易,也很想助他一臂之力,可是现在不是时候,就算有天石的事在先,可她在他眼中,在一众人眼中,终究只是个妇人,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改变什么,现在她得积蓄力量,无论如何,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能让向氏有机可乘。 这一次的大战,向氏一定会从中作梗的,至于是什么动作,那就要看出兵之后了,这一宗生意下来,她不止可以赚取银两,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公子成军队的后勤供给,有了这些数据,汇总下来,她就能知道他需要什么了,这样的机会,她一定要好好把握。 紧了紧覆在膝头的双手,叶子仪咬了咬牙,她得想想,得好好想想,要用什么计策削弱魏国的力量,如何在公子成发兵前搅乱魏国,好让他能有机可乘,多几分胜算。 魏国虽然是荆妩的故乡,可是荆妩父亲留下的产业人脉,基本都在大梁和齐陈两国,齐国的人因着天石的事,已经被她调到别处了,再行调遣,怕是动作太大,会暴露了行迹,想要在魏国下手,她还是要借助公子成的力量,如能定下锦囊妙计,相信跟他借上几个人不成问题。 想到这里,叶子仪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却是又有点儿发愁,公子成独占欲太过强烈了,怎么才能说服他,让他借给她人手呢?接下来不管怎样布置,这人总是要用的,事也是要谋划的,总不能把卓老给牵连进来吧? 抬手捏了捏眉心,叶子仪轻叹了口气,她的力量还是太弱了,于这个乱世,还不足以立足,她得抓紧一切机会扩张自己,为了公子成,为了阿福,也为了她自己,一定要变强,一定要变得更强大才可以。 “叶先生,大营里头不能行车马,请先生下车一同前行吧。”拂右说着,挑开了一点车帘,冲着叶子仪努了努嘴,示意她赶紧出去。 叶子仪一见拂右这模样,就知道外头公子成一直在等着她,索性也不想了,戴上斗笠提起衣袍弯着腰就出了车厢。 一撩开车帘,就是一阵轻暖的微风扑面,叶子仪不由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扶着车辕一侧身跳下了车去。 叶子仪的动作有些笨拙,公子成正站在车旁,见她如此,当下两脚一动,差点儿就要上前去抱她,好在叶子仪落地落得稳,公子成只动了动身形,生生地忍住了伸出去了一半的双臂。 “阿叶,休得鲁莽。”公子成背过手去,脸色微沉地看着她,见叶子仪抬起斗笠一脸俏皮地吐了吐舌,他不由别开眼去,沉声道。“既是着了男装,便有几分男儿模样,若是不然,便不要进去了。” “是!”叶子仪站了个挺直,抬头挺胸地应了声,却是看得公子成脸色更不好看了,他也不理会搞怪的叶子仪,转身便走。 “夫……”叶子仪刚要追上去撒娇,忽然省起这是在军营门外,赶紧轻咳了声,假迷三道地踱着步子,没一会儿便给公子成落下好一段距离。 见公子成真不理她了,叶子仪也不装了,三步并做两步小跑着追上了公子成,压低了声音在他背后小声求道。“夫主,你别不理我嘛。” 公子成缓下步子,转身瞥了叶子仪一眼道。“稳重些。” “我挺稳重的嘛。”叶子仪小声嘀咕着,抬眼见公子成盯着她,赶紧改口道。“是,夫主。” “你呀……”公子成无奈地摇了摇头,迈开大步向着那高大的营门走去。 叶子仪自然知道轻重,也不再搞怪吸引他的注意,只向着前面的营地打量起来。 城郊大营自半山的缓坡上铺展开来,一直延伸到了山下的平原上,主营设在平原与山坡处的一条大河旁,大营临近长河的地方,蓄出了十几顷田地,有布衣的兵士在田中劳作着,绿油油的细苗直是铺满了田垄。 “这里到了秋天,也能有个好收成了吧?”叶子仪看着那些在田间劳作的兵士,转眸看向公子成,她的夫君果然是睿智的,懂得操练兵士,还不忘自给自足。 “战事多变,朝堂亦是如此,现在播种,在秋日时还能收获一轮,以补军需。”公子成头也不回地说罢,淡淡地道。“莫要看了,随我进营。” “是。”叶子仪应了声,快步跟上了他的脚步,向着那圆木打造的高大营门走去。 邺城郊外的大营,兵丁肃然,风气极佳,站在营地外,连人语声都少有,只有偶尔传来的呼喝声整齐划一,每一次响起都震撼人心。 叶子仪跟在公子成身后向着营地前行,她边走边打量着守门的兵士那挺立的身形,营地里那肃然的氛围,暗暗佩服公子成管理有方。 一个二十万人的大营,能做到似这般如在无人之境相似,真真是约束的到位,兵士也遵从将令,令行禁止,这样的一支军队,可以说能够无往不利了,只是这才是大军的三分之一,余下的那三十万,都是地方人马,不知道又会如何呢? 一进营门,公子成便停住了脚步,他回过身来,背着双手看了叶子仪好一会儿才道。“自今日起,我便不能离营了,你万事小心。” “嗯。”叶子仪点头,身子向前倾了倾,却又生生地忍住了,终究是抱拳一揖,哑声道。“公子保重!” “好。”公子成定定地望着她,声音平静地道。“拂右,自今日起,由你护卫叶先生的安危。” 拂右一愣,还未答话叶子仪就开囗了。“公子,战事多变,拂右大哥是公子身侧的得用之人,公子不可因为小人而误了贤才,公子府中的‘叶姬’可以暂时离去,拂右大哥与一众侍卫,不可脱离公子身侧!” “暂时离去?你要去何处?”公子成眉头一皱,看着叶子仪那纤瘦的身躯,眸色微微一暗。 叶子仪抬起头来,掀起斗笠冲着公子成眨了眨眼,有些调皮地道。“‘叶姬’不在,‘叶先生’在府中不就能得清净了么?” 听到叶子仪这话,公子成不由失笑,他轻轻吐出口气来,低声道。“从前你那易容的物什不错,把你这模样藏一藏,便就先在府中整理账目吧。” “是。谨遵主公之意!”叶子仪说罢,一个深揖到地,逗得身后的拂右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公子成轻叹了声,对拂右道。“安排四个得力的死士留在府中,待她商定了那些军备琐事,你带人亲自送她回府,安排停当再回营述职。” “是!”能随着公子成上战场,拂右自然是千百个愿意,他抱拳一躬身,险些学着叶子仪的样子也躬到地上去了,看着这不怎么着调的俩人,公子成禁不住一阵头痛,他也不再说话,转身一甩袍袖,大步向着前面那一片营帐走去。 待他走远了,叶子仪慢慢直起身来,她贪恋地盯着那修长的身影,眼中的泪花不住翻涌,渐渐地,竟是模糊了视线,看也看不清楚。 抬袖抹了把那淹没了视线的泪水,眼看着公子成的背影就要消失在那一片灰色的帐蓬中,叶子仪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两步,却是给拂右拉了回来。 “你要往哪里去?公子不是说了么,让你不要乱走,若是让巡视的兵士误伤了,我可怎么同公子交代?”拂右拉着叶子仪的胳膊,看了眼那一片灰色的营帐,叹了口气道。“公子还有政务打理,你便不要给他添乱了。” “我还想看看他。”叶子仪盯着眼前那仿佛没有尽头的营帐,幽幽地道。“我只是还没看够,还要一年半载才能再见,我想再见见他。” “你这样儿女情长,让公子如何安心征战?阿叶,行军布阵,最忌心神混乱,你是要帮他,还是要害他?”拂右说着,拉了拉叶子仪纤细的胳膊道。“走吧,你不是还有生意要做么?去得晚了,说不定参军便把这买卖许给旁人了。” 叶子仪垂下头去,好一会儿才抬手抹了把脸,转身不高兴地嘟着小嘴儿道。“哥你就诓我吧,阿成既已应承了我,哪里还会有第二家能进来?我不信。” “能不能我是不知,不过,听闻向氏一直有意与他结亲,若是真成事了,有何不可?”拂右挑眉,刻意扬了扬下巴。 “真的?向氏向一个小小的参军提亲?那是何方神圣啊?”叶子仪哪里还有心情伤感,抬袖擦了擦眼角,立马抓着拂右问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再见徐陵 “这个么,一会儿你见了自然知晓。”拂右卖了个关子,晃了晃下巴道。“走吧?你再在这里看下去,一会儿太阳都要落山了。” “这么神秘?”叶子仪撇了撇嘴,把头上的斗笠向下拉了拉,忍不住又回头望了眼那片营帐,她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转回头一拉拂右衣袖道。“拂右大哥,咱们快去,我还真想看看是哪路神仙有这样的孽缘!” “且等等。”拂右一笑,拂落她的小手,对着叶子仪一抱拳,郑重地道。“方才的事,多谢成全!” “哥哥说哪里话来?是我要托负哥哥才是。”叶子仪虚扶着拂右起身,对着他一拜道。“拜托哥哥看护好阿成,替我好生照料于他。我不能在他身边,也不能助你们一臂,只愿诸位与阿成都平安归来,愚愿足矣。” “阿叶,你且放宽心,有我们在,绝不会让公子伤到分毫的!”耳听得叶子仪声音带了哽咽,拂右也有些动容,他扶起叶子仪,很是郑重地道。“我王拂在此立誓,绝不食言!” “有哥哥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叶子仪点点头,拭了拭脸上刚刚涌出的泪水,吸了吸鼻子笑道。“原来哥哥的本名叫王拂啊。” 拂右脸色一变,赶紧向四周看了看,拉过叶子仪小声道。“这事儿可不能外传啊,我等在公子身侧,都是用的化名,方才一急便说溜嘴了,你可不能说给旁人知道!” “嗯……”叶子仪转了转红着眼圈的大眼,那泪水浸过的黑眸如同宝玉般熠熠生辉,流光转彩,灵动又可爱,转了几转,叶子仪睨着拂右道。“有什么好处?” 拂右:“……” 见拂右嘴角儿抽着不说话,叶子仪又问了一遍。“我可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拂右气得一甩袖子,咬牙切齿地扭身就走,叶子仪忍着笑追了上去,摇着他的衣袖又开口了。 “哥,听说王氏有许多能人,产业也是不少,你有什么好买卖,带带我呗?你妹子我现在一穷二白,实在可怜啊!” “你穷?”拂右鼻子险些给气歪了,瞪她一眼道。“你、你这丫头!少给我装穷,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我……” “咦?哥你知道我什么呀?”叶子仪眨了眨眼,自觉得听到了不得了的大事了。 “没什么,天色晚了,咱们走快些。”拂右脸色涨红,看也没看那还在中天的太阳,加快了脚步甩开了叶子仪一小段路,这才一巴掌拍在嘴上,懊悔地自言自语道。“今儿是怎么了,怎么就管不了这张嘴了?” 叶子仪跟在拂右后头,看着他那狼狈的模样捂着嘴儿偷笑,公子成能查到什么,她大概能猜出来,不过,那些都是表面的,他不知道的,旁人不知道的,还有太多太多了…… 说说闹闹地到了军营内的一处空场边,拂右示意叶子仪禁声,他当先一步,带着叶子仪向着那空场中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一排木屋走去。 叶子仪抬眼偷偷瞧了瞧,就见这空地上一排一排搭了无数的木屋,屋子上铺着油布,看来像是处储备军需粮草的仓库。 这些木屋由一排手臂粗细的圆木栅栏围住,在栅门边的一小片平地上,有排样式普通的木屋,木屋一字排开,一共十间,每间大小相同却是不见窗户,拂右举着腰牌带着叶子仪径直进了木栅,朝着中间的一间木屋行去。 叶子仪不敢多言,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拂右身后,直走到了那木屋门前,拂右很是小心地推开了寻崭新的木板钉成的房门。 那木板的房门一开,一阵杂乱的拔弄算珠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待进了屋,叶子仪着眼一看,好么,三十几坪的小房间里,足足有十多个守着各自的算盘正在拔弄的人。 这些人有的年纪二十出头,有的已经头发花白,每个人身周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竹片简卷,这些人聚精会神地计算着身边的竹简,再将计过数竹片穿编成卷,直是忙活得满头大汗。 眼见这些人摆弄着竹简不时唉声叹气,叶子仪看着墙角那些小山一样,己经编成卷的简书眉头微皱。 大战在即,这里是统计军需的所在,可是这么看来,这些计数的专员速度根本跟不上变化,这样刻书再编算的方式太慢了,怕是刚刚算出点眉目来,进出库的数字又有变化了,长此下去,实际的库存和书面库存的差距会越来越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房间里没有窗户,每个矮几上都有一盏烛灯,这十几盏灯照在室内,并不显得特别明亮,而且那烛火离着卷简很近,若是不小心碰到,真真是后果不堪设想,况且人多物杂,空气也不流通,这么关在屋子里算账,恐怕效率和准确率也有待考证。 “阿叶,过来见过徐参军。” 叶子仪正在考量着要不要跟这里主事的参军建议,前头拂右低声叫过她,往旁边一让,露出他身前主位的几案。 叶子仪见状,赶紧向着那案几后的人一揖,沉了嗓音道。“在下叶长生,见过徐参军!” “长生?”那徐参军的声音透着意外,叶子仪听着这声音有些熟悉,她抬头一看那人,不由笑出声来。 “徐大哥?怎么是你?”叶子仪笑着向着案几后的徐陵一个长揖,起身弯着双眼道。“想不到哥哥做了参军,可喜可贺啊!” “不过是个闲职罢了,阿叶,你怎么会来?走,我们外面说话。”徐陵见到叶子仪也很是开怀,起身从案几后走了出来,带着叶子仪和拂右就往外走。 叶子仪和拂右小心地从那书简的夹道中走过,出了屋门,离开了房中污浊不堪的空气,叶子仪不由暗中吁出了一口长气。 “徐参军,你与这位叶先生相熟么?”拂右很是好奇地打量着两人,对于徐陵的称呼很感兴趣。 “阿叶与我是在梁都时相识的,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是投契得很,真想不到,今日竟能在此处相见。”徐陵很是感慨,一捏叶子仪的肩膀,皱眉道。“阿叶,一年不曾相见,怎的越发瘦弱了?” “这些日子事忙,所以没好好吃饭,没什么的。徐大哥,这一回我可是来寻你相助的,你可得好好助我才是。”叶子仪说着,微微一笑,拱手道。“请兄长助我!” “这话从何说起?”徐陵一愣,继而神色一凝,拉着叶子仪向着侧边的一间木屋走去。“走,进去说。” 进了屋,三人在榻几上落坐,徐陵点起了灯火,取了些净水盛在铜钵内,在屋内的小泥炉上生起火来。 徐陵摆弄好茶具,很是郑重地跟叶子仪询问起来。“阿叶,有什么苦处,你尽管说来,若是为兄能帮得上你,必不推辞。” “苦处倒说不上,徐大哥,是这样,我同公子求了军需供货的差使,公子也应了我,自今日起,军营内一应供需,除粮草外,大哥都可以委派给小弟了。”叶子仪笑眯眯地看着徐陵,清声道。“还望哥哥多多照应。” “这个……”徐陵略一犹豫,对叶子仪一拱手道。“阿叶,不是为兄不信你,只是如此大事,还需问过公子再做定夺,贤弟且等一等,待我先去请示过公子。” 徐陵说着就要起身,正在这时,坐在叶子仪身侧的拂右站了起来,他上前几步,从怀中拿出一封帛书双手递到徐陵面前道。“不必请示了,公子手书在此,徐公可以一观。” 徐陵自然是认得拂右的,听说是公子成的手书,他赶紧站起身来,双手接过放在几案上展开读了起来。 坐在一旁的叶子仪很是有些惊讶,她一直跟公子成在一块儿,还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了这样一份手书,这家伙,还挺细心的嘛。 叶子仪独自窃喜,那头儿徐陵却是看着手中的帛书眉头越皱越紧,那锦帛上寥寥数字,却是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呃……阿叶啊,这……公子是如何吩咐于你的?” “吩咐?没有啊。”叶子仪眨了眨眼,这哪里有什么吩咐啊?这笔买卖是她求来的好吧?公子成也没吩咐她什么啊。 “这……”徐陵似乎是更为难了,捏着那帛书,眉头直是拧起了个大疙瘩。“阿叶啊,你说要承办供需,那要如何掌握军需之事?” “此事我正要与哥哥商议,不知道如今库中有多少军资?还需多少?小弟也好将货物运来,不至于扰乱了库存。”叶子仪这话一出,徐陵脸色便更纠结了,他叹了口气,把那帛书往桌面上一放,无奈地摇了摇头。 “唉,阿叶,这库存需量,我至少要一月才能给你个大概,现下可是无处可寻啊。”徐陵边叹息边摇头道。“我与诸位算工己是计算了半月了,每日里库中都有变化,一时真有些无从下手,混乱得很。” “半月?”叶子仪有点儿不敢相信,就算每天都有进出库,半个月也该清出个眉目来了吧?竟然还没算出来,这样下去,等到打仗的时候还不乱套了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助徐陵 “是啊,我虽有良方,可是到底经历不足,以至于到现在还未理出头绪,真真是惭愧!”徐陵说着,对叶子仪歉意地道。“还请贤弟容我些时日,待我与众算工理好了数目,再与你商议货物之事,如何?” “也好。”叶子仪点点头,眼睛却没离开那桌上的帛书,见这一轮谈话到了尾声,她微微一笑,指着那帛书道。“兄长可容我一观否?” “这有何不可?”徐陵把那帛书收起,起身到了叶子身前递给她道。“阿叶,你还在公子身侧么?” “嗯,还在。”叶子仪点点头,接过那帛书放在几案上慢慢展开,看着那上头的文字,一下便怔住了。 奶白色的锦帛上,寥寥十数个篆字,简简单单的两行,却是一下便触动了叶子仪的心绪。 “一应军需事务,许叶氏主张,诸务皆可便宜行事。” 诸务皆可便宜行事…… 有了这句话,真可以说城郊大营的后勤事务她都可以插手了,这权利,可说是不亚于徐陵这个参军了,公子成他…… 叶子仪很是感动,他竟然如此信任她,给她这么大的权利,这样好的机会,她可得好好儿对待才是。 盯着几案上那份青底白绢的帛书,叶子仪一脸的喜悦温柔,公子成是真的对她说的话上了心,所以才会备好了这个吧?凭着这个东西,不知道能不能跟他偶尔见上一面呢? 徐陵在一旁皱着眉头,不时打量着叶子仪,突然,他双眼一亮,一拍几案道。“阿叶,你既是在公子身侧,相助我一番可好?” “啊?要我相助?”叶子仪不解地眨了眨眼,歪着小脑袋道。“兄长这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你我初见时,你曾显示过算力,瞬息之间便清出了王氏的半年账目,阿叶,你便用你那算法,也助我一助如何?”徐陵越说双眼越亮,说着话儿,竟是一倾身,一把抓住了叶子仪的手腕儿。 “这……军中之事,我不过一介商贾,插手合适么?”叶子仪睨着徐陵,黑眸转了转道。“若是泄露了机密,我可担不起这样的罪责啊。” “这有什么?公子已命你便宜行事了,自是信了你的,再说,这也关系到军需之事,你怎么不能援手?”徐陵一拍叶子仪的手腕儿,很是开怀地道。“阿叶,有了你,这存库的数目便不愁了!” 叶子仪正要找这样的机会,想不到来得这样容易,遂点头道。“兄长尽管吩咐,阿叶从命就是。” “好!走走走!咱们这就去那屋里清算账目,哎呀,早知你来,我便不费这么多功夫弄这些劳什子的算工了,哎呦!”徐陵说着,俯身拉着叶子仪便走,却不想走得太急了,一下磕到了案几的边角,疼得他好一番呲牙咧嘴。 叶子仪在一旁被徐陵的模样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那边徐陵嘿嘿一笑,当下一扯叶子仪的手,拐着腿就往外走。 坐在叶子仪身侧的拂右一直在瞪着徐陵,见他如此,直是瞪大了双眼,他盯着徐陵握着叶子仪的那只大手,眼珠子都快出来了。 平常有人多看夫人一眼,公子都要折腾一番,要是知道有人握了夫人的手……拂右不敢再想下去了,一个挺身从地榻上窜起,上前把两人的手腕一握,使力一分,把徐陵的手从叶子仪的小手上拽了下来。 “徐公,你这也太心急了些,阿叶是来行商贾事的,怎的变成你的算工了?她怎么也是个外人,这样插手军务,公子若是知晓总是不好吧?”拂右把叶子仪划拉到身后,笑道。“再说了,徐参军,你强征阿叶做工,这笔账,又该如何算来?” “啧!你这人,阿叶是公子的人,大营也是公子的大营,分什么内外啊?阿叶,咱们走,莫听这人胡言乱语耽搁了正事儿。”徐陵正急得要命,哪里管拂右怎么说,上去划拉了他一下,没划拉动,他索性扒着拂右的胳膊,对着拂右身后的叶子仪招手道。“阿叶,莫要理他,走了。” 叶子仪抬袖掩着嘴儿,笑得两眼都成了两弯新月,她努力憋着笑点点头,从拂右身后绕了出来。 “拂右大哥说得不错,兄长既要用我,可要出什么价?在商言商,我也不能亏了自个儿不是?” “这……”徐陵挠了挠头,皱眉道。“阿叶,你要多少薪酬?我去请示了公子,拔给你就是了。” 叶子仪掩口一笑,她瞄了眼徐陵,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我呀,出手便是千金,兄长可能批示得下么?” “啊?千金?你、你要千金才肯相助?”徐陵瞪大了眼,吞了吞口水,想了半天一咬牙道。“好!我自出千金!阿叶,你来助我,我许你千金!” “兄长的话当真?”叶子仪忍着笑,偷偷看了眼拂右,见他也在强忍着没笑出声来,不由大笑着一拍大腿。“哈哈哈哈哈……徐大哥,你还真信啊?” “噗嗤……” 叶子仪哈哈大笑,一旁的拂右也笑出了声来,直是笑得徐陵莫名其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突然反应过来,抖手指着叶子仪咬牙道。“阿叶啊阿叶,你、你戏耍于我?” “咳,那个,兄长莫气哈,那个,不说不笑不热闹么,我也是看你多日来太过紧绷,说个笑话给你缓解缓解么。那个,不说笑了,说正事儿啊。” 叶子仪清了清嗓子,没敢去看徐陵翻白眼儿的徐陵,走到门前看了看木屋前面的空地,抬手一指道。“烦劳兄长依着这屋子,在此处搭个凉棚,我就在棚子里计算,还有,兄长得借我一百个兵士,让这些兵士只听我的训导方可。” “这凉棚倒是容易,这兵士么……我这里可用的兵士太少,你且等等,我去借兵!”徐陵也没和叶子仪计较,听她说了条件,大步出了木屋,竟是问都不问叶子仪一句,便就这样信了她。 “这个徐参军,还真有些意思。”拂右摇头一笑,问叶子仪道。“你这是不想回去,所以才应了他的吧?” “嘿嘿,哥,看破不说破,是为大善也。”叶子仪朝拂右挤挤眼,背着手踱着步子便回了屋内,见钵里的水开了,她跪坐到红泥炉旁,加了些茶末进去,搅动着那铜钵中的水,淡淡地道。“我是有私心,不过,这也是为着阿成着想。” “哦?这话从何说起?”拂右饶有兴致地坐到叶子仪身侧,往一旁的几案上一倚,微歪着脑袋等着她回答。 “哥你没看见他们那屋子里是如何混乱吗?此战兵士众多,耗损巨大,那些算工虽然有能为,却是不懂速算统计之法,若是战前混乱至此,战时就更加不可收拾了,到时耽搁了战事,会酿成大祸的。” 叶子仪见水开了,灭了炉火,把那钵里的茶汤舀到一旁的陶碗中递给拂右,温声道。“我虽然不曾经历战事,可这道理还是懂一些的,总不能放着不管吧?” “这……”拂右跟着公子成,大大小小的战役也经过十数回,从前一直少有合适的参军随行,倒真是因着这个着实出过些小差错。 那时不是粮草不足,就是补给出错,因着战事通常结束得很快,所以也没出什么大事,公子后来还为着此事特意招揽了蒙公,只可惜那人太过自大凉薄,却是早早离去了,若是叶子仪不提,他还真想不到这么深远。 “所以啊,就算是为了阿成,我也得管上一管,况且……”叶子仪捧着陶碗,饮了口茶汤,一脸幸福地道。“这一次既能卖徐大哥一个人情,我还能离阿成这么近,多幸福啊。” 拂右:“……” “啊,对了,哥,你给我找两个能信得过的人呗,就是……有和那屋里的算工一样本事的,我的算法不想教给旁人,最好能找两个阿成信得过的,趁此机会,我带一带他们,今后也能担得此任,省得我抛头露面,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呢。”叶子仪弯着两眼,微笑地看着拂右,语气很是随意。 拂右闻言,看了叶子仪好一会儿,突然把手中的陶碗往几上一放,向着她倾了倾身子道。“阿叶,那天在烟雨楼,你说要离公子而去,是真的有此打算?” “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叶子仪笑容一僵,有些别扭地别开了眼去,不愿多谈。 “你是想教出算工,今后不在公子身侧,公子也能无往不利,是也不是?”拂右根本不给叶子仪逃避的机会,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式。 “那件事,我还没想好,哥,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叶子仪垂眸,看着黑釉的陶碗中碧绿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一时间万般滋味在心头,却是强忍着没有将情绪带在脸上。 “阿叶,你不能走!” 拂右一拍几案,沉着脸紧紧地盯着叶子仪,那一脸严肃的模样,直把刚抬头的叶子仪吓了一跳。 “我、我也没说现在就走啊。”叶子仪小声嘀咕着,胡乱四处瞟着,又垂下眼去。“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第一百四十章 挖墙角的公子汤 “阿叶,你不知公子放在你身上的心思有多重么?”拂右叹息了声道。“那日你在归途遇险,我们入城并未在碧波楼见到公子,待寻到公子时,城门己是快关了,是公子强行出了城,直在郊野找了你一夜,我们都以为公子是疯魔了,谁劝他也不听,便就那么在黑夜中喊你的名字……” 叶子仪咬着唇,许久才轻声道。“傻子。” “你以为公子平日里少言寡语,便是寡情薄性之人么?他是不懂得去说,也不屑去说,公子同你在一处,话说得算是最多的了,阿叶,你到底明不明白?” 拂右没有责怪叶子仪说公子成傻,那一次,连他都觉得自家公子是在犯傻,不过一姬而己,便是合了心意,总也不必这样挂在心上,若不是叶子仪聪慧知晓进退,他当时真想让她就这么在公子面前消失,若要为王,这样多情痴迷于一个妇人,总归不是好事。可是,公子有她,脸上的笑是最多的,因着她的聪慧,路也更顺畅,怎么说都是利多于弊。 “我明白。”叶子仪眼圈一红,两滴清泪猝然落入了陶碗中,碧绿的汤水在黑釉的陶碗中轻轻摇晃着,乱了她的影象,也乱了她的心神。 看着那碧色荡漾的茶汤,叶子仪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她低低地开口道。 “我一直都明白,阿成是待我不同的,他是用了真心的,可是,哥,你不明白我。我不能容,也不能忍,若是阿成真有一日娶了夫人,我是不会容得下那人的,再这样的纠缠下去,我真怕有一日我会疯了,疯到会和阿成一起同归于尽!” 拂右愣住了,他没想到叶子仪会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竟是不惜说出同归于尽的话来,一时间,他那规劝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这人,一旦动了真情,便不会轻易放手,哪怕毁了,伤了,我也不会让别人得到,哥,我不想伤了他,更不想毁了他,若是在他身边彼此折磨,我宁可受断臂之痛,与他各安天涯,哪怕今生再不能相见,我也不想让自己在悔恨的追忆中渡日。阿成是我的夫,永远都是,可是,若我不是他唯一的妻,我们终归会相爱相杀,没有结果的。” 叶子仪的声音带着隐忍的哽咽,她说得很认真,也很明白。 不得已的分离,是为了两个人的幸福,他很快会有新的娇妻美妾,会有更多的美人,可是她容不得任何一个女人接近她认定的夫君,这样的死局,根本无从开解。 拂右不明白,他只看到公子成对她的好,却不知道她内心的苦处,她的离开,只会是他一时的痛,而留在他身边,却是她的剜心之痛,这一生,她的时间不多,却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她不能困在这个局里,再痛再难,没有结果,也要舍,也要断! 拂右也垂下头去,好一会儿才道。“阿叶,你为公子做了这么多,不是心中也有公子么?为什么不能忍一忍,改一改?你性子这样强,让公子他情何以堪?” “哥,人的秉性是不会改变的,我便就是这样的人,便是我说了会改,你觉得事到临头,我会真的有所改变么?”叶子仪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是两滴清泪落在衣袍之上。“不会的,真的不会的。” “唉……阿叶,我知道了。此事,我不会再提了。”拂右长长地叹息了声,缓缓站起身来,他站在案几旁静静地看着垂头坐着的叶子仪,许久又是一声叹息,摇了摇头转身出了木屋。 看着拂右走远,叶子仪放下陶碗,扶着几案站起身来,缓缓向着屋门走去,她走得很慢,也很坚定,慢慢地脱出屋内昏暗的光影,她走进屋外晴暖的阳光中,迎着那温暖耀眼的太阳,轻轻闭上了双眼。 终于都说出来了,拂右他们,也该明白了吧?如果他们真想拥公子成为帝,那么,她绝不会阻任何人的道路,而如果她留下,只会让所有人都痛苦,他们不会想要这个结果的。 叶子仪抬起胳膊,手搭在眉骨上稍稍遮了遮阳光,眯着眼望向远处那似是无尽的营帐。 不管以后如何,她都要替他把握好现在,眼前最该关心的,是这一场战事,儿女情长都可以留到战争以后,她还要为他打算筹谋,哪里有功夫伤怀矫情呢? 深深地吸了口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叶子仪缓缓吐出口浊气来,慢慢低下头去。 五月了,还有四五个月,大军就要开向魏境了,听起来时间还很富余,可是真正运作起来实在是太紧张了,魏地天寒,军医药士也是要备着的,长途行进,兵士也会有损耗,二十万人,要怎么开销? 这些东西,叶子仪也是在屈公那里听过一些的,只是都是些理论经验,实际怎么操作,怎么布置,她真是没底,想帮徐陵也不知道从何帮起。 统计军需,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只恨当年在山上没好好跟屈公他老人家学一学,如今只能后悔自己当初太懒了。 戴上斗笠,慢慢地在木屋前踱着步,叶子仪半眯着眼,努力回想着从前屈公说过的话,那些关于两军交战需要在意的细节,这一想便有些想入了神,完全没有留意到木栅外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拂右隐在木栅外的草堆旁,眼神定定地落在叶子仪身上,直随着她走了十几个来回。 他眼中有疑惑,也有忧烦,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隐在眼底,仿似火焰在翻腾。 看着叶子仪那清瘦的身影边走着边叹息,拂右直是在原地站了许久都没有动弹,他扶着长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那眼中的神情也是一再变幻,最终都化成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抚着长剑的手柄,拂右垂下头去,紧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他猛地一转身,钻入旁边营帐的过道间,不多时便没了影踪…… 徐陵的动作很快,不出一个时辰就带着一队兵士回来了,百多个布衣皮甲的兵士站成了十行十列,这一小片广场上瞬时便显得拥挤了起来。 叶子仪绕着这些兵士转了一圈儿,站在众人面前突然高声道。“蹲下!” 有三分之一的兵士照做了,而后陆陆续续又有人蹲了下去,叶子仪估算了十秒的时间,见还有二三十人还不明所以地站着,遂道。“令行禁止,诸位借调到我这里,便当听从我的指令,刚才蹲下的,可以留下,还站在这里的,劳烦哪里来的,还回哪里去吧。” 那二三十个兵士中很有几个不满的,当着徐陵的面不好发泄出来,狠瞪了叶子仪一眼纷纷退去了,那蹲在地上的人有几个神情有异的,叶子仪都一一指了出来,也打发了回去,转眼间,原本站了百十人的空地上,只留下了半数兵丁。 见到如此情形,站在叶子仪身后的徐陵忍不住走上前来,把叶子仪拉到一旁担忧地小声道。“阿叶,你不是要百人相助么?这一下只剩下一半人手,如何计数?” “不妨事,兵士若不遵令,与榆木无异,我要的,是听从指令,按部就班的下属,不是无视训令,目中无人的军士,放心吧,不会误了兄长所托之事的。”叶子仪笑了笑,吩咐余下的兵士在栅内安扎帐篷,拉着徐陵道。“走,去看看你的仓库!” 徐陵倒不矫情,叶子仪说的也算用兵之道,他也明白,知道了她心里有底,也就不多问了,当下带着她就奔了营地内的那一排排盖着油布的木屋。 不得不说,徐陵是有些才干的,仓库里的布匹兵器,军粮军衣都有专门的仓库,摆放得也很是整齐,叶子仪一间一间的仓库看去,心中暗自记下了仓库的摆放和布局,大至也有了些计较。 看了一轮下来,外头的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叶子仪也倦了,查看了一番那五十多人搭好的营帐,就要跟徐陵告辞。 徐陵哪里肯让她离去?拉着叶子仪便要留她过夜,叶子仪哪儿敢啊?几番推脱无果,两人便在这小广场上聊开了,正聊得起劲儿,就听栅门边有兵士的声音传来。 “公子!” 听到这一声‘公子’,叶子仪一喜,赶忙侧过头向着那木栅处看去,只见火把照亮处,一个高大俊挺的身影慢慢走近,却不是公子成。 在这营地中,能被称作公子的,除了公子成,就只剩下一个公子汤了,叶子仪赶忙理了理衣裳,对着那人就是一个深揖。 “徐陵见过公子。”徐陵当先上前一步,向着那人一礼,态度很是恭敬。 “听闻你去小梁将军那借了一百个兵勇,后来又打发了一半回去,怎么?库区这里少人手么?”公子汤微笑着虚扶起徐陵,打量了一旁还弯腰作揖的叶子仪一眼道。“这位,莫不就是今日与阿成同行的那位先生么?” “是,在下叶长生,见过汤公子。”叶子仪没有和公子汤接触过,不敢怠慢,行礼时比平常更恭敬了些。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七日之赌 “你既是阿成身边的人,不必多礼,起来吧。”公子汤很是随意,面目语气也和善,叶子仪依言直起了腰身,却是低着头让斗笠遮严了脸,站得很是拘谨。 公子汤看了叶子仪一眼,转而对徐陵道。“若是缺少人手,尽管与我说,我再派些人过来。” “公子误会了,徐某借人是为着阿叶,非是此处缺少兵丁。”徐陵说着,很是开怀地拉过叶子仪道。“这位叶贤弟精通算术,我已求了他在此处助我清算库存,却不知阿叶又有何惊人之举了。” “哦?不知叶先生有何本领?”听徐陵这么一说,公子汤很是感兴趣地看向叶子仪,那双带着笑意的眸子如有星光,竟是与公子成有两分相像。 “公子,在下是商户出身,所以对算学有些兴趣,后来得人指点,学了套方便的算法,用在大宗货物清点上很是省时,也没什么特别的本领。”叶子仪回答得很周全,也很小心,她不想惹人注意的,主要是招惹人侧目,太容易暴露身份,她不想给公子成招惹麻烦。 “方便的算法?据我所知,徐参军之能,在四国中已算佼佼者了,怎么,叶先生比徐参军算得还要精准快捷?”公子汤自然听出了徐陵对叶子仪的推崇,见叶子仪有意隐藏,他更感兴趣了。 “哪里,在下只是粗通罢了,哪能与徐参军相比呢?”叶子仪说着话,又是躬身一拱手一递,这礼数,可真算是十分周到了。 “叶先生还真是客气,那,不知叶先生寻这些兵士有何用处?”公子汤也不管叶子仪愿是不愿,又追问起来。 “这些人是为着整理库存,做为出入库的记数官的,此处有大库三百,粮屯七百二十座,每二十座库房设记数官两人,专司记录出入库的数目,每七日报徐参军处增减库存,如此便可减少算工们整理数目的时间了,账面库存和实有库存便可以基本对上了,若要实数,大可停止出库半日,清点库存便是。” 叶子仪说得很细,公子汤也听得认真,那双明星一般的眼眸温和地看着戴着斗笠的叶子仪,眼中现出一抹惊奇。 “能懂得这些,足见先生非是寻常商贾,汤,受教了。”公子汤说着,很是诚恳地对着叶子仪拱手一拜。 “这、这只是寻常理货之法,当不得公子盛赞。”叶子仪赶紧回礼,直是后悔自己一时嘴快,说得太多了。 “哪里,是叶先生过谦了。”公子汤起身上前一步,虚扶起了叶子仪道。“想不到先生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本领,阿成身侧,真是人才济济啊!” “哪里,二位公子都是德才兼备的圣贤之主,手下自然少不得贤才良将,似阿叶这样的,不过是取巧而己,公子谬赞了。”叶子仪感觉这公子汤话说得不太对味儿,说话也分外留意起来。 “我还真想身边多几个似先生这样的‘取巧之人’。”公子汤笑着摇了摇头,很有些遗憾地道。“只可惜,汤没有这样的荣幸了。” 叶子仪没有答话,直觉得这公子汤是在笼络她,想挖她家亲亲夫君的墙角。 似这样抢人才的事并不稀奇,只是眼看着公子成身边的人被这公子汤挖走,叶子仪心里老大不痛快,这事儿不好明说细问,不过,看样子这徐陵已经对公子汤有了好感了,这样下去,不知道一仗下来,公子汤会从她家公子成身边拉过多少人才去。 啧!这人真不太地道,赶明儿见了她家亲亲夫君,一定得好好儿提醒他一番,仔细盯着这个公子汤。 …… 皓月初升,银华倾泻,那轻纱一般的月光落在公子汤身上,直是显得他愈发温润,似如美玉。 叶子仪瞄了公子汤一眼,低下头去,隔着斗笠看着公子汤那蓝色的衣摆在眼前晃动,很有些不耐烦。 眼前公子汤和徐陵聊得火热,又不停地试探她,让她很是恼火,却又偏偏发泄不得,先前公子成跟她说这公子汤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有见地,她是信了的,可今天看来,这个人也是个靠不住的主儿,不然怎么拐着弯儿地露出想招幕她的意思来呢? “原来叶先生曾在蒙公面前显露过本领么?”公子汤听徐陵叙述完自己和叶子仪第一次见面的情形,看着叶子仪的眼神猝然一亮。 “哪里是什么本领,只是碰巧罢了,雕虫小技,不足为奇。”叶子仪不看公子汤的脸,只听语气也能感觉出他对她浓厚的兴趣,可是这感觉实在不好,让她有点儿厌恶,语气便就显得有些淡淡的,让公子汤有点儿莫名其妙。 “既然叶先生不以为自身是大才,那我便考一考先生,如何?”公子汤背着双手,微笑地看着叶子仪,一双如明星一般闪亮的眼中竟是带了几分顽皮的意味。 “请公子出题。”叶子仪自然是不能拒绝的,索性拱手应了他。 “嗯,既然先生要用疾速之法理清这库存,那咱们便以七日为限如何?先生若能在七日内报出这库存总数,如何计算的,那我便许先生一个请求,怎样?”公子汤兴致勃勃地一拉站在旁边的徐陵,笑着道。“就让徐参军作证可好?” 叶子仪自然是不愿意的,可公子汤这么一说,她不应也得应了,犹豫了一会儿,她拱手问道。“公子如此厚赏,却不知阿叶若做不到,又当如何?” “本来就是不可能之事,做不到也不为过,先生只管一试便是,若是不能计算出来,我也不会怪责先生的。”公子汤说罢,一拉叶子仪的手,与她击了一掌,握着她的手掌笑眯眯地道。“咱们击掌为证。” 叶子仪被公子汤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勉强忍住抽回手的冲动,她垂头低声应道。“敢不从命!” “咝,先生的骨骼好生纤细,想是还不到十五吧?”公子汤捏了捏叶子仪的柔若无骨的手掌,笑道。“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大才,先生的前途不可估量啊!” “公子,莫要拿在下取笑了。”叶子仪往回抽了抽手,却是一下没抽动,直是狠挣了一下才脱开了公子汤的手,她往后退了一步,向着公子汤拱手作礼,却不说话,明摆着是生气了。 “呵,叶先生面皮太薄,竟是禁不起说笑,也罢,那汤便静候佳音。”公子汤向着两人拱手一递,与二人过了礼,直是饶有兴趣地把叶子仪又打量了一番,这才转身离去。 看着大步而去的公子汤,叶子仪皱着眉头,怎么想都觉得该去提醒公子成一声,让他防范着这人一些,只可惜已入了夜,营地内不能随便走动,这倒是让她很有些不甘心。 “阿叶,反正夜也深了,你不如便在此处歇息一晚吧。”徐陵见叶子仪还在看走远了的公子汤,不由笑道。“汤公子爱说笑,你不必在意。倒是刚才那赌约,若是你能七日内理清了库存,汤公子言出必行,到时你便是要个参军之职,也必然能成。” “兄长,你别取笑我了。”叶子仪撇了撇嘴,别说参军了,连个兵士她都不能当,身子差不说,要是让人知道她是女人,小命都没了,这买卖可是做不得。 “是你太过谦逊了。”徐陵满是遗憾地拍了拍叶子仪的肩膀,摇着脑袋叹息了声道。“唉,可惜阿叶你不喜入仕,不然凭你的本领,官阶绝不在我之下。” “兄长莫要抬举我了,我也就这些糊口的本事,看了些杂书,哪能比兄长之才呢?再说了,清算库存的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七日,真是紧了些。”叶子仪苦笑,略拱了拱手道。“我还是回城吧,明日再来。” 徐陵闻言,挑眉道。“回城?现下城门己闭,阿叶你要回哪里?” “呀!”叶子仪望了望快到中天的月亮,差点儿跺脚,这给公子汤耽误的,难不成真要在这军营里过夜? 正犹豫着该怎么办,栅门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响,叶子仪抬头看去,正到见拂右踏着月色大步而来。 见到拂右,叶子仪立马踏实了,也不急着了,只等着他走近,向着拂右拱手一礼。 拂右与徐陵见了礼,打量着叶子仪道。“阿叶,你与徐参军谈得如何了?听说你还没出营,公子让我来看看,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没有难事,却是有一桩趣事。”徐陵哈哈一笑,对拂右道。“方才阿叶与汤公子打了个赌,便赌七日内,阿叶能不能将库存清算清楚。” “清算库存?”拂右抬了抬眉毛,睨着叶子仪道。“阿叶,你可真够胆大的,敢与汤公子打赌,不怕公子知道追究你的罪过?” “我也很无奈啊,汤公子非要与我作赌,我能怎么办?”叶子仪感觉自己很无辜,明明是公子汤挑起的,怎么又要算在她头上了? “反正也是你的不是,看公子如何处置你吧。”拂右很是同情地瞄了叶子仪一眼,对徐陵道。“公子给叶先生另安排了住处,徐公,我先行带阿叶离去,明日一早再让她前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子仪献计(上) “既是公子有所安排,那我便不留客了,阿叶,明日我便在此恭候了。”徐陵很是开怀地向着叶子仪一拱手,一双眼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兄长请了。”叶子仪双手一递,向着徐陵一揖,后退了两步跟着拂右向着圆木栅门走去。 此时栅门已经关了,只留了一条一尺多宽的过道通行,叶子仪跟在拂右身后出了木栅,一把拉住他小声道。“哥,我和汤公子打赌的事,你可千万别告诉阿成啊!” “啧,还用我说?你的一举一动公子都知晓,你啊,自求多福吧。”拂右啧啧两声,摇着头大步往前就走。 叶子仪一脸的懊恼,嘟着小嘴儿跟在拂右身后,眼珠子转了又转,直到被落下了好一段路才发觉,索性她也不想了,半走半跑地跟着拂右,越过一座座营帐,向着整个营地灯火最亮处而去。 踏着火光月色,叶子仪看着周边暗夜中似是无穷无尽的营帐,心中的忧虑越来越重。 公子成这些年来的努力,是为着君临天下,还是为母亲报仇她不清楚,但是凭他对齐后的厌恶,想必是为着安庆公主报仇多些,不管怎么样,魏国这一战,他一定会再成英名的,那个时候,他就是天下无敌的战神了,齐王就算为了安抚他,也会封他为太子的。 想到这里,叶子仪咬了咬唇,收紧了袖中的小手,心口莫名一阵疼痛。 待公子成做了齐国的太子,齐后,就真的完了,按照他的脾性,想是也不会放过齐王吧?那个时候,公子成,就会是下一任的齐王了,拂右他们的愿望,就能达成了,她呢?也该离开了吧? 看着前面拂右的身影,叶子仪别开了眼睛,抬手轻抚了抚胸口。 自古以来,这世上就没有两全的事,如果她不是从遥远的现代来到这个时代,也许她还不会去计较这么多,也许会顺从地待在公子成身边,也许因为爱他会在他的后宫中拼个死活,可是,她不是,在这剩下的短短几年中,她还想游遍天下,还还想有个幸福完整的家,她有太多事想去做,生命太过短暂,所以,她不能为了他舍弃一切。 只要在他身边,她就会倾尽所有去帮他,只要他还爱着她,还在她身边,她就不会离开他,这样的日子,她想让他记住,余生,她想让他记住,曾经有一个阿叶存在于他的生命中,她的存在,无人能及,这,就够了。 还能期待什么呢?她应该什么也不期待了,身边的形势,他身边的人,都需要他成为这齐国的王,这天下的王,她能帮他,却终究不能成为他身边与他一同鸟瞰天下的那个人,既然注定无法得到,那么,又何必纠缠到两败俱伤呢? 她得舍得,必须要舍得…… 带着叶子仪转过一片又一片营帐,拂右把她带到了中军大帐后的一顶小帐篷中便匆匆离去了,叶子仪一个人待在昏暗的营帐中,思绪又飘了开来。 手下是略微粗糙的麻布薄被,眼前是略微透着火光的灰色帐布,看着眼前几近黑暗的空间,叶子仪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痛,索性撩开了营帐的布帘,起身走了出去。 火盆火把的光亮把这一片映得直如白昼,叶子仪望着那一丈开外的主帅营帐,望着那隐隐透出的一片人影,和那似是无休无止的争论声,不由得长长地叹息出声。 公子成还在为战事伤神,除去那半路加入的三十万兵丁,他真正能掌控的,只有这二十万人吧?用这二十万人取魏之一国,实在有些勉强,更不用说那三十万随时可能成为拖公子成后腿的人了。 有什么办法可以轻松拿下魏国呢?水路虽好,到底还要一路攻城掠地,就算以战养战,耗损也太过巨大,虽然魏国大不如前,可到底还是有个曲镬曲老将军在,前面的小城好过,魏都不好攻破啊。 要拿下魏国,还要先从曲镬下手,如今的魏国……如今的魏国是怎么样的…… 叶子仪眉头紧皱,闭着双眼在脑海中搜寻着近来有关魏国的消息,却是没有注意到那绕过营帐的人影渐渐靠近。 “叶先生?” 公子汤略略惊奇的声音传来,叶子仪一惊,拉了拉头上的斗笠,赶紧侧过身去,冲着那蓝色的身影拱手施礼。 “见过公子。” “真巧啊。”公子汤漫步走近,眼神探究地打量着她,笑着道。“叶先生怎么会在此处?” “这……”叶子仪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却是什么理由都不对,正想着要不要和公子汤撒谎时,公子成那淡淡的靡音忽然传来。 “是我让她住在此处的。”说话间,公子成走上前来,看了眼一旁的公子汤道。“王兄不是回营帐歇息么?如何在此处逗留?” “阿成,你留叶先生在此处过夜?”公子汤看看叶子仪,又瞄了眼公子成,不解地道。“你几时变得如此好客了?” “阿叶是我的人,留她一宿,有何不可?”公子成说罢,沉了声音对叶子仪道。“还不进去歇息?” “是。”叶子仪答得很是痛快,转身就要进营帐,她这一转身,还没抬步,那边公子汤便开口叫住了她。 “叶先生慢行,我与你家公子正议论着如何伐魏,既是你来了,一同入大帐相谈如何?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汤,倒是想听听先生的见解。”公子汤上前一步想要去拉叶子仪的衣袖,却是被公子成抢先一步挡在了中间。 “她只是个行商,懂得什么?若是王兄闲暇,不若你我再定大计如何?”公子成的声音虽然仍是淡淡的,脸色却有些冷,他这一站,倒是把叶子仪给挡了个结实,正遮住公子汤的视线。 “这个,你便不懂了,行商遍走天下,见识广博者不知凡几,况且,今日听徐参军说起,叶先生曾在瞬息之间便算出了一个商队半年的开销,还曾智辩蒙公,你说他是寻常商贾,我却不信!”公子汤说罢,上前一拍公子成的胳膊笑道。“阿成,只是浅谈一番,我不会为难他的。” 公子汤说到了这个份上,公子成再坚持便有些不妥了,见眼前的公子成不说话,叶子仪躬身拱手,清声道。“阿叶见识浅薄,汤公子太过抬举在下了。” “抬举?”公子汤失笑,摇了摇头道。“先生之才,正是战时之需,太过自谦反而有自大之嫌了。” 叶子仪给公子汤说得一噎,一时倒是不知道怎么回话好了,不由得暗暗拉了拉公子成的玉带求救。 “既是王兄如此看重于你,但说无妨。”公子成虽然是说让叶子仪说话,却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依旧挡在两人中间。 “是。”叶子仪偷偷抬头冲着公子成的背脊吐了吐舌头,清咳了声假迷三道地道。“不知汤公子要问在下何事?还请公子明示。” 公子成嘴角儿几不可见地抽了抽,垂眸向后睨了一眼,脸色顿时黑了几分。 叶子仪明知故问,还装得一本正经,明显是敷衍,却又让人发作不得,偏生她那样子看不出一点儿故意为之的模样,看着真真气人。 “哈哈哈哈……叶先生,你还真是有趣啊。”公子汤捧腹大笑,拍着大腿道。“阿成,这叶先生,果然是有大才啊,哈哈哈,我真是许久不曾见过似他这样的了,在你我面前,竟然能如此大胆,不错,真不错!” 公子成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慢慢转回身,盯着还在躬身拱手的叶子仪沉声道。“还不向汤公子赔罪!” “是。”叶子仪从善如流,正儿八经地一躬到地,清声道。“阿叶失仪,还望汤公子勿罪。” “不罪不罪,我是好长时候不曾笑过了,阿叶,我不怪罪于你,还要谢你呢。”公子汤抬起头来拭了拭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却正看到公子成的后背,不由上前道。“阿成,你可别怪叶先生啊。” “阿叶失礼,是王弟管教无方。”公子成话音未落,走到他身侧的公子汤就接口了。 “叶先生非是常人,阿成你莫要将他管得同你一般就好了。”说着话,公子汤上前一步,虚扶起叶子仪道。“叶先生,这里说话不便,咱们还是到营帐中去说吧。” 叶子仪咬了咬唇,拒无可拒,只得应道。“阿叶从命。” 听了这话,公子汤面露喜色,差点儿就上前去拉叶子仪,眼见着公子成面色不好,他对着叶子仪略拱了拱手道。“那,汤便在大帐内恭候了。” “是。”叶子仪恭恭敬敬地应了,等着公子汤离去,她这才直起身来,上前拉住还在瞪她的公子成的衣袖,抬起头来仰望着他,黑亮的大眼不住地眨巴着,一脸的乞求撒娇的模样。 看着叶子仪那模样,公子成心头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抬手稍稍使力点了点她鼻尖,低声道。“一会儿少说话。” “嗯。”叶子仪乖巧地点点头,笑眯眯地应了,忍着想抱他的冲动,双手攀上他的大掌拉到胸前小声道。“夫主,我想你了。” 公子成唇角微勾,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小脸儿,温声道。“一会儿进去,不要乱说话。” 第一百四十三章 子仪献计(下) “我知道了。”叶子仪鼓着小腮帮,有些不满地道。“夫主方才刚说了让我少说话了,又让我少说,就不想我吗?” 公子成笑看着叶子仪,黝黑的眸子如漾春水,他抚着她滑嫩的小脸儿,低声道。“不敢想。” 不敢想…… 叶子仪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说不敢想,他是说他怕太过思念,不敢想她,这人,情话说得这么没水准,偏偏还让她几欲落泪,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俏冤家! “走罢,王兄已是等了许久了。”公子成反握住叶子仪的小手,牵着她返身走向帅帐。 “等等。”叶子仪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她往左右看了看,把公子成拉到暗处小声道。“阿成,那个公子汤好像对你身边的人挺上心的,我看徐参军和他相熟得很,今天他还说要招幕我呢,你……要不要防着他点?” “呵,你多心了,王兄是爱才之人,对贤士能人一向礼待有加,也是真心想收在麾下,他从前困在阳城不得网罗英才,现下求贤若渴,并非是大事,由他去罢。”公子成说罢,捏了捏她的小手道。“汤与我相类,却比我更爽直,不必忧心,他不是反复之人。” “那,我是看着他动不动就想挖你墙角,替你担心嘛,你这好不容易找了这么多人才,让他三言两语给哄了去,可是有多亏?”叶子仪嘟了嘟小嘴儿,大眼瞄着公子成道。“阿成,公子汤那么想招我我都没松口,我乖不乖呀?” “好好说话!”公子成故意沉下脸,却在看到她那一刻,唇角还是略略上扬,他往前倾了倾身子,若不是那斗笠挡住,叶子仪真的相信他会亲上她额头。 “夫主,莫要让阿叶等得太久,你且放宽心,我一定会让你后顾无忧的。”叶子仪这话说得很大,却也很肯定,眼前这人,只要看着他就已经是幸福万分,她怎么舍得让他伤了一分一毫? “我会平安的。”公子成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暖又带着几分媚惑,直引得叶子仪三魂七魄都险些出了神窍,一双眼迷离地望着他,显然是不知身在何处,今昔何昔了。 公子成见叶子仪这副模样,实在觉得好笑,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脸,拉着她的小手就出了那处阴暗,直向着帅帐而去。 叶子仪任由公子成拉着,一双眼似是粘在了他身上,一刻也舍不得移开眼睛,她想记着他,想在今后分离的日子里能回忆起每一面,每一个角度的他,相思已这样刻骨,要如何克制? 两人走到帅帐外,叶子仪如同惊醒般回过神来,眼看就要进那帅帐了,她下意识地就想把手从公子成的掌握中抽离,却是不想被他握得更紧了些。 “夫……公子,这……于礼不合吧?”如果不是在这帅帐前,如果不是现在公子汤在里头,叶子仪绝对不会这么做,可是想到公子成的声誉,她又往回缩了缩小手。 公子成没有理会叶子仪的挣扎,面色淡然地拉着她就大步踏进了帅帐。 “怎么这么久才来,怎么,叶先生这是不愿前来么?”公子汤看着与公子成十指交扣的叶子仪,眼神怪异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转头问公子成道。“阿成,你这是……” “王兄说得不错,阿叶她,是不愿前来。”公子成倒是实在,直接得让对面的公子汤稍稍有些尴尬。 “咱们几日来都争执不下,我就想着试试请教叶先生一番,广开言路么。”公子汤直接忽略掉了公子成那有些沉冷的眸光,微笑着对叶子仪道。“叶先生,不知此次攻魏,先生有何高见?” “既是公子相问,阿叶便说一说在下的拙见了。”叶子仪被公子成牵着手,不好行礼,只得垂了头,略略躬身作礼。 “先生请说。”公子汤双手撑在铺着旧地图的长几上,紧紧地盯着叶子仪头上那正对着他的桐油斗笠,眼神中满是期待。 “愚以为,要取魏国,先除曲镬!” 烛火明亮的大帐内,静得落针可闻,公子汤面色沉凝地坐在长几后,盯了叶子仪许久,慢慢将眼神与公子成交换,见他也若有所思,公子汤正了脸色,端坐了对叶子仪道。“请先生赐教。” “魏国三年前曾伐齐国,与我家公子几番交战,早已折损了大将无数,如今可用之人,纵观魏境,只有曲镬最可忌惮。”叶子仪想了想,又道。“若要这一仗打得稳妥,阿叶以为,必得先除去曲老将军,方可增加胜算。” “先生所言虽然有理,可这曲镬,现正镇守魏都左近的饶城,他手中就有十几万精兵,且深得魏王看重,如何能除?”公子汤摇了摇头道。“这个,不可行。” “汤公子,曲镬刚直,得罪的小人无数,我们自可从这些小人入手,离间君臣之心,使魏王废了曲镬,到时我军便可长驱直入,直取魏都了。”叶子仪这话一出,公子汤立时双眼一亮,看她的眼神儿都变得不一样了,直把一旁的公子成看得直皱眉。 “还请先生教我!”公子汤说着,起身向着叶子仪一拜,态度极是诚恳。 “公子言重了,其实此事不难,只消二位派出间者入魏境,寻那魏国秦国公的夫人,说动了她,便可以利诱曲氏族人行大不敬之事,再以金买通朝中左仆射何图,使他参奏曲氏,直指曲镬不忠。”叶子仪顿了顿,低低地笑道。“汤公子手下若有能人说动魏王夫人,吹一吹枕头风,那便可事半功倍了。” “先生这话是何意?”公子汤眉毛一扬,扫了叶子仪一眼道。“先生是要我手下的贤士去与魏王夫人相谈?” “据我所知,阳城有一奇才,曾三戏阳城守将后全身而退,而后又曾几次辩得诸位大儒哑口无言,此子还游戏花丛,无所不能,汤公子,若要说动那几位,此子一人既可。”叶子仪语气淡淡,说得在场的两人都是面色微变。 “叶先生……怎会知晓阳城的事?”公子汤顿了顿,略略凝眉道。“先生到过阳城?” “是,一年前,阿叶曾在阳城行商,倒运粮粟,便是在那时听闻了这位的大名。”叶子仪知道不找个合适的理由这事圆不过去,便就拿前年的事如实开口。 “原来如此,吓得我……”公子汤长出了口气,自觉失了态,他摇头笑道。“阿成,你这叶先生不得了啊,所到之处,事无巨细尽在心中,贤才啊,真是大大的贤才啊!” “阿叶不过是心细罢了,王兄也要小心了,她可是过目不忘的。”公子成难得幽了一默,转头对叶子仪道。“可以了,下去罢。” “是。”叶子仪巴不得离去,立马清声应了。 “哎,等一等,叶先生,如何行事你也不妨说一说啊,人在我这里,如何运作,叶先生定了此计,总要细说才好行事啊。”公子汤哪里肯放叶子仪离去?立马把她给叫住了。 “其实,此事并不算难,听闻秦国公夫人未出阁时,有个胞弟,那胞弟惯是胡作非为,有一次当街击杀庶民,被曲将军遇上给误杀了,国公夫人甚是痛爱这个弟弟,却是因为先帝爱才,没能取了曲镬性命,一直耿耿于怀。” 叶子仪顿了顿,又道。“至于曲氏,他们本家有个行二的嫡子,有勇无谋,魏帝最忌自己的兄弟,公子可让人诱其夸赞魏节王英勇,再由左仆射上表告曲氏一族有谋反之心,而后使魏王新宠的夫人说上几句,那曲将军想是再不能得魏帝的心了。” “那左仆射,也是与曲将军有过节的,是也不是?”公子汤越听越兴奋,差点儿就要上前去拉叶子仪了。 “公子绝顶聪明,不错,那何图正是与曲将军有过,他曾被曲将军当众羞辱,这人是个小人,一直记恨在心,此事,是在下一个行商的朋友所说,何图酒醉,曾大骂曲将军,被曲将军手下打得险些失了性命,自那之后,更是有心置曲镬于死地,所以寻他去说,再合适不过了。”叶子仪算是说得极细了,直把个公子汤说得大腿拍得啪啪直响。 “哈哈哈……妙!妙啊!先生是将这曲镬的仇敌尽数网罗,要给他致命一击啊!妙极妙极!我没有看错,先生果然大才!果然是经纬之才啊!”公子汤拍着大腿直是叫绝,大笑过后,他猛地一拍桌子,两眼晶亮地看着叶子仪很是兴奋地道。“先生,我愿拜先生为军师随行!还望先生应我!” “啊?不不不,阿叶白身商贾,哪里能当此大任?况且,况且阿叶只爱钱财,生性又懒,实不能为公子分忧!”叶子仪一边说一边后退,眼看就要退出营帐给逃了。 那边的公子汤张了张嘴,突然又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叶先生,你、你真是个极妙之人啊!哈哈哈……阿成,阿成,这叶先生好生有趣,咱们若不带他,可是要少了多少乐趣啊!” 那边公子汤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桌子大腿拍得山响,叶子仪暗中撇了撇嘴,差点儿白眼都翻得只剩下白眼球儿了,她给这儿出主意呢,让公子汤一说,反倒成了个玩物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子仪求兵 “王兄,你失态了。”公子成自然是不能让叶子仪随军的,他略略侧过头,淡淡地道。“汤公子说笑,你莫要当真,下去吧。” “是。”叶子仪也懒得再待在营帐里听公子汤那刺耳的笑声,恭敬地应了声,对着两人各自一礼,转身就出了营帐。 外头风清云淡,月朗星稀,叶子仪长长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漫步绕过营帐,往大帐后自己的小帐篷走去。 她实在没有想到会有机会和公子成细说计策,刚才能一吐为快,还能定下施计的人,顺利得让她有些不敢相信,现在若是能除去了曲镬,战事便可以多出四分之一的胜算了,只希望这一计能成功施行吧。 想到这里,叶子仪不由有些伤感,印象中那曲镬虽然不是百分百的英雄,可也是个少有的良将,便就这么被她算计了,真是有些辜负了从前他与荆氏的相识之情。 这个计策,说实话是有些阴毒的,可现在情况紧急,她实在是没有时间去铺垫布置,只有这样起效才是最快的。 魏王自登基后,虽无大错,却也不是什么明君,若是能借此机会罢了曲镬的将军之位,待到齐国大军一至,魏国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虽然公子成对战曲镬定然能胜,可叶子仪实在放心不下,二十万大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战事变幻,谁能吃得准?万一战事拖延,她的亲亲夫君腹背受敌,被人夹击,谁又能救他? 谁死,她的老公也不能死! 只可惜她能力是还不够,不然的话,真想兵不血刃地解决了这场战事,虽然这是不可能的。 活动了活动手脚,叶子仪也走到了帐篷边,再次回眸看了看那大帐侧面灯火透过的两个模糊的影子,她转身钻进帐篷,往那薄被上一倒便呼呼大睡起来。 …… 五月的清晨,阳光晴好,清风和煦,与帅帐的宁静相比,公子汤的营帐里已是一片争论喧哗之声。 原本宽敞的军帐内站了五个幕僚,这五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在一张地图旁高声争论着,坐在首位的公子汤根本插不进话,却偏偏还要做出一副端正模样,眼看着那五人吵成了一团,他眼中早有了几分不耐。 “报监军!帐外有一叶长生求见!” 众人正争论的档儿,一个军士进了门,向着公子汤一拱手,朗声一报,那五人立时一静。 公子汤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他站起身来向着那五人一揖道。“五位高贤,汤与人有约在先,现下要出见于他,劳诸君在此候我一候,汤去去便来。” 五人正聊在兴头儿上,未分出个高低,倒也无所谓公子汤在不在场,遂纷纷拱手回礼道。“公子请便。” “有劳诸君。”公子汤一个长揖到地,直起身来大步出了军帐,待他前脚出门,就听后头又是一阵争论声响起,却是那五人又开始研究起那张地图了。 暗自吐出口气来,公子汤出了营帐帘门,很是开怀地背着手走向站在离大帐一丈开外的叶子仪,他往她身前一站,打量着戴着纱帽的叶子仪笑道。“叶先生藏得越发地严实了,这样好的天气,怎么戴起纱帽来了?不闷吗?” “公子,阿叶是为正事而来,公子是要与阿叶辩一辩这纱帽该不该戴呢?还是听阿叶说一说这七日来的战果呢?”叶子仪对着公子汤一揖,语气很是轻松。 “什么?先生莫不是已算清了库存?”公子汤有些不可置信地把叶子仪上下打量了个遍,怎么也不相信这个不足五尺少年人,真的在七天里把总共的库存给算出来了。 “是。”叶子仪语气很是肯定,说着话,她往旁边一退,露出身后一个跪倒在地,捧着红漆托盘的小童子来。 那红漆托盘上只有一打薄薄的帛书,直看得公子汤不解地皱起眉来。 “先生这是……”公子汤看向叶子仪,见她转身上前拿过托盘向他走来,不由又盯了那托盘几眼。 拿着那托盘到了公子汤身前,叶子仪躬身清声道。“一应军资明细皆在此处,请公子过目!” 公子汤看了眼那托盘中折得整整齐齐的帛书,又看了眼叶子仪那略显黑黄的小手,稍稍犹豫,点了点头道。“好。” 说罢,公子汤上前一步,取了一张帛书慢慢展开一看,却是一张式样简单的表格。 “这是何物?要如何看来?”公子汤反复看了几遍,勉强看懂了标题,却对下面歪歪扭扭的字符十分不解。 “公子若是得空,阿叶愿为公子解惑。”叶子仪信心满满地直起身来,抬头看向公子汤,很是淡定从容,让公子汤对她又信服了几分。 “既如此,叶先生,我们寻个安静的所在说话。”公子汤说罢抬手一让,直指那不远处的帅帐。 叶子仪点头应是,挥退了那小童,自己捧着漆盘跟在公子汤身后,向着那帅帐而去。 “先生既是七日间捋清了库存,那,可曾想好要什么奖赏了么?”公子汤边走边侧头问走在身后的叶子仪,一副很有兴趣的模样。 “这个,在下已想好了,便是不知公子肯不肯兑现了。”叶子仪隔着轻纱望向公子汤,说话的语气,却是有些挑衅的味道了。 “哦?这倒有趣,叶先生要求什么?我又不能兑现?”公子汤被叶子仪挑起了兴趣,猛地一转身,面对着叶子仪背手站着,俯视着微微躬身的叶子仪那浅棕色的帽顶,眼中带了浓浓的笑意。 “这个,还要公子看过阿叶的表格,知晓了算法方可,毕竟是一赌,总要定个输赢。”叶子仪在纱帽中轻轻一笑,却是觉着这公子汤也不是那么惹人讨厌了,这样率真的模样,还真让人很难生出恶感来。 “说得好,确是如此,既是赌约,便得分出输赢才能论赏罚。”公子汤哈哈一笑,一挥衣袖道。“先生请先行!” “当是公子先行,阿叶不敢有违礼数。”对着的不是公子成,叶子仪还是很重规矩的,遂后退一步,让了公子汤。 “如此,那某便先行入帐,哈哈哈哈……”公子汤似乎心情很好,也不再和叶子仪客气,大笑着走进帅帐。 叶子仪也不知道公子汤怎么这么欢乐,暗自沉住了气,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后进了帅帐。 进了帐内,公子汤往那主帅的几案后一坐,很是随意地对叶子仪道。“先生所绘是何物,如何算出的库存,烦劳先生细细与我说来。” “是。”叶子仪把手中的托盘放到公子汤面前,退后了两步,理了理衣裳道。“帛书上编有号码,公子可从壹看起,阿叶会慢慢给公子解说。” 公子汤依言拿起那写着小字‘壹’的帛书,展开看了起来,叶子仪轻言慢语地在一旁讲述方法,计算的大致规律,公子汤手肘倚在在案头,听得很是认真。 叶子仪这套算法,是取自现代的表格形式,第一行标注标题,下面是数字,简单明了,她只说了第一张表格怎么看怎么计算,公子汤就己经明白了,等看完了手中那二十来份表格,叶子仪又把一张记下了各种物品总数的帛书递了上去,上头有盘点的截止日期,当真是让人一目了然,清楚简单。 反反复复地将那几张表格看了一遍又一遍,公子汤修长的手指点着那张记了总数的帛书,微微有些出神,轻轻地点击了许久,他突然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抬头看着叶子仪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惊叹。 “叶先生如此大才,如何只愿行商贾事?若在军中,实是梁柱之材啊!” “阿叶所求,非是庙堂锦衣奉天子,只愿寄情山水享自由,商场如战场,在下所学所用,也是商事必须的,现下不过是挪来一用罢了,公子谬赞了。”叶子仪说罢,向着公子汤一礼道。“公子,不知阿叶可以求赏否?” “这个自然,叶先生要何赏赐?只要是我能办的,必不推辞!”公子汤也不强求,他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惋惜地看了眼几上铺开的那一摞帛书,轻叹了声道。“先生请说。” “如此,阿叶便直言了。”说着话,叶子仪一揖到地,清声道。“阿叶请公子允阿叶带两千人马,入魏境行事!” 帅帐里有一瞬间的安静,公子汤静静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叶子仪,眉头轻皱。 “叶先生,你非是军中将士,为何要带兵入魏境?你可知,两千兵甬,说来不少,可在魏地无论是攻城还是作战,都算不得什么,你既是不懂战事,要兵丁何用?”公子汤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说这话时也是沉着嗓音,很是威严。 “阿叶力微,却也愿为成公子赴汤蹈火,如今形势严峻,战事在即,阿叶不才,愿以无用之身行有用之事,为大军取胜开出一条明道!”叶子仪说罢,伏身跪倒在地,又道。“此事需秘密行事,不可让成公子知晓,阿叶可以保证,三月之内,必让魏国形如危卵,一击即溃!还望汤公子成全!” 第一百四十五章 求助游湛 “你有此把握?”公子汤双眼一亮,差点儿站起身来,这个承诺可不轻,区区两千人,能有这样的效力,那无异是可以完全掌控形势,一击即中,那就不必再担忧梁国会中途出兵了! “是!”叶子仪的语气十分肯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公子汤端坐着,盯向下头跪着的叶子仪,很是严肃地开口道。“叶先生,此事非同儿戏,这两千儿郎也是有家室有父母的,你如何让我安心将他们的性命托负到你的手中?” “公子尽可放心,阿叶要人,非是要攻城掠地,自是可保兵士们的性命。”叶子仪说罢,抬起头来拱手道。“这两千人的生计用度,阿叶可自行供给,公子只消让阿叶在营中挑几个体壮的兵士便可。” “你自行供给?”公子汤一愣,两千人的开销用度,这可不是小数目,在这大营之中不算什么,可要是真的由个人承担,一般人可是万万承受不了的。 “是,阿叶绝不用营中一粮一粟,也无需公子为阿叶置备任何物品,兵士们战后仍归营中,若有折损,阿叶愿出银钱抚恤,再双倍买来精壮的奴隶,以填空缺。”叶子仪这话说得有点儿大了,公子汤听得半信半疑,不由得微微皱眉。 公子汤两手扶在膝盖上,食指不住地点着膝头,直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道。“为何你来求我?怎的不去寻阿成相助?” “成公子于阿叶是性命相连之情,公子不愿我牵扯战事,阿叶却愿为齐军出一分绵力,此事若是成公子知晓,阿叶必然不得前去,还望汤公子能体谅阿叶一腔热血,应我不情之请!”叶子仪说罢再次拜倒,语气很是坚决。 沉默了许久,公子汤一咬牙道。“好,我可以拔两千军士给先生,不过,不能从大营之中调度,这样,我给先生一封手书,先生可到阳城寻我留在城中的守军,调出两千军士行事。他们都是跟随在我身边的勇士,虽不曾在大战中历练,也并不比寻常兵甬逊色,有我的手书在,先生指挥起来,也比这营中军士方便,先生以为如何?” “是!多谢公子!阿叶定会竭尽全力,尽力不费公子一兵卒!”叶子仪伏在地上重重一拜,那言语间的喜悦之情,真是藏都藏不住。 “叶先生,你万万不可辜负我一片苦心啊,这两千人的性命,我全交到你手上了。”公子汤说得十分郑重,叶子仪应声再拜,开口承诺。 “公子放心,阿叶必然会加倍小心的。” “好。”公子汤点点头,想了想道。“阿成那里,我不会多说,先生且安排妥当,几时出行,随时来寻我便是。” “公子这便给阿叶写了书信吧,阿叶今日便起程前去,兵贵神速,早一日前去便多一分把握!”好不容易借到了人,叶子仪一刻也不想耽搁,就怕拖得久了,会引起公子成的警觉,到时她就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了。 “这么快?”公子汤顿了顿,点头道。“也罢,左右也是要去魏境,既如此,先生且等一等。” 公子汤说罢,从几案左上角拿过一张淡黄色的细纸在桌上铺展开来,磨墨提笔,不多时便写好了一封手书,吹干了墨迹,他盖好了私章,将那手书折好,交到了叶子仪手中。 “此次前去魏国,少不得路途凶险,叶先生,保重。”公子汤双手把那书信交到躬身受命的叶子仪手上,看着她瘦弱的身形,眼中竟是露出几分担忧来。 “多谢公子。”叶子仪捧过那帛书,跪倒在几案前清声道。“阿叶定不辱命!” “有劳叶先生了,先生且去罢,汤在此恭候佳音!”公子汤站起身来,对着叶子仪一揖到地,这样的大礼,却是把叶子仪看做是大贤大能之人了。 “是!”叶子仪也不多话,捧着那手书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再次向着公子汤一个长揖,这才直起身来,转身出了帅帐。 目送着叶子仪离去,公子汤眼中隐隐有些怅然若失的模样,一旁随行的侍卫见了,不由得上前道。“公子是担忧这叶先生不能成事么?” 公子汤摇了摇头,皱着眉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怎么就借了两千人给他呢?啧!那些可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勇士呢,这一借,也不知是对了还是错了。” “公子若是不愿借他,大可拒了他便是,又何必应他呢?”那侍卫更不解了,紧紧追问起来。 “他说的太真,也太好了,我就信了,这叶先生是有些本事的,只是,凭着这两千人她又能如何呢?唉,我好似又有些悔了。”公子汤摸着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咂了咂嘴道。“他不敢让阿成知道,这又是何故呢?啧啧啧,好似不妙啊。” “公子,若是不愿出借,属下把他追回来便是。”这侍卫说着话便要追了出去,却是给公子汤拦住了。 “罢了罢了,那手书我已给了他,便是信了他,信人不疑,疑人不信,便就赌这一把又如何?若是他真有本事,许是真能有助战事呢。”公子汤说罢,挑了挑眉很是无奈地抬步道。“走吧,咱们去看看那几个人争得如何了,唉,这天天争来争去,烦也不死!” 公子汤一边嘀咕着一边出了帅帐,朝着自个儿的营帐慢悠悠了行了过去。 得了公子汤的手书,叶子仪满脸喜悦地出了帅帐,转头就回了自个儿的小帐篷,拿了绢帛执笔给公子成留了一封书信,转头儿就出了大营。 每日里接送叶子仪的马车正在外头,见叶子仪出来,车夫也不多话,等着她上了车,听着叶子仪吩咐,直直地驶向了城郊的烟雨楼。 此时天晴正好,烟雨楼外也只两三辆马车停着,叶子仪正在兴头儿上,马车刚停稳就蹦了下去,把个赶车人都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撩衣小跑着进了烟雨楼,叶子仪捉了个小二问清了游湛的住处,一路飞奔着就奔了后院的园子。 游湛的住所在烟雨楼后身的花园里,这处园子依山入林,旁边紧临一块飞崖,崖外水色天光,如在画中,烟雾飘缈仿似仙境,实实是一处绝妙的所在。 叶子仪一路奔跑,才一出烟雨楼的后门便眼冒金星了,她摘了纱帽扶着楼口的棕色木柱喘着气望向那片园地,禁不住便是一呆。 上一回出来进去都昏睡着,也没看过这里是什么样子,如今看来,还真是处好地方,这游湛,还挺会享受的,这里的风景,可是比在烟雨楼上观雨还要胜出几分,这家伙,这是把最好的留给自己了啊。 “怎么样?我这处‘云中居’还差强人意吧?” 冷不防背后游湛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叶子仪吓了一跳,拍着胸口一转身,小脸儿差点儿撞上身后那天青色的襟口。 “怎么这样毛毛躁躁的?你急着找我,所为何事?”游湛说着话,领着叶子仪漫步走进了园子,那天青色绣银线云鹤纹的裳衣与这山景相衬,真仿似出世的真仙一般。 “正经事!”叶子仪也没心情欣赏这山景了,上前拉住游湛的衣袖道。“游郎,今日我不是来做客的,是来向你求助的!” “求助?你不是在为公子成做事么?要求助我什么?”游湛停下脚步,打量着戴着纱帽的叶子仪微微皱眉,伸手便揭去了她头上的纱帽。 纱帽取下,叶子仪那涂了易容粉的黑黄小脸儿便露了出来,游湛盯着她,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了些。 “那个,是这样,我呢,有急事要去阳城,然后还要去更远的地方,这一次走得远,我身边一时无人可用,游郎,你能不能借几个剑客与我随行?还有,我还要两条大船,便是那种运货的大船,你能不能帮我弄来?” 叶子仪紧紧地握着游湛的广袖,轻轻摇了摇,眼中满是乞求的神色。 “你要去做什么?”游湛面色微沉,轻轻握住叶子仪的手腕道。“你到底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我要去魏国。”叶子仪抿了抿唇道。“我要带两千人偷偷潜入魏国,你能不能帮我?” “你疯了不成?区区两千人,能做什么?”游湛紧紧地盯着叶子仪黑亮的眸子,沉声道。“你是为了公子成?” “也不全是为他,魏国战败已是定局,我只是想着若先削弱了魏国,战事也不会打得太激烈,不管是齐国的军士也好,魏国的平民也罢,总是能少些折损,多几分生机,这于齐魏两国都是好事吧?”叶子仪这理由倒是找得冠冕堂皇,说得游湛半信半疑,又盯了她半天。 游湛似乎还不信她,微微偏过头去,睨着她道。“没有旁的了?” “还能有什么?我也就是为着阿成着想,为着军士百姓着想,难道我还会在魏国自立为王吗?”叶子仪越说底气越足,说到最后,还不忘赠给游湛一个白眼儿。 “你这丫头,诡计多端,实在难于取信于人。”游湛说着话,把叶子仪的腕子一松,背着手道。“你是如何打算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游湛的心疼 “打算?打算什么?”叶子仪这话一出口,那边游湛便是一声冷哼,抬脚就走,叶子仪一看不妙,赶紧追上去拉住了他,急道。“游郎你要去哪里?” “你的话,不尽不实,又是借人又是借船,你真当我这里是开善堂的么?今日你不说个明白,我绝不会借你一根毫毛!”游湛说罢,将衣袖重重一甩,扬着下巴就奔那飞崖旁的一处木楼走去。 “哎!你这人,怎么一点儿耐心都没有?你、你要我说,总得停下来听我说完吧?”叶子仪知道拗不过游湛,她急着借人上路,自然也没功夫跟他虚耗下去,索性便想着实话实说了。 游湛闻言停了下来,他两袖一拂,走到一旁的一块青石条旁姿式优雅地一坐,两臂往两条长腿上一拄,微扬着头睨着她道。“好,你说。” “我……我是,我是带他们去打劫的。”叶子仪扭着衣带,一副小女儿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是让游湛险些掉了下巴。 “你说什么?你要带着两千人去、去打家劫舍?”游湛一脸的不可思议,看着叶子仪的眼神儿都带着对她智商的怜悯了。 “你、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是你要问我干什么的,现在我跟你说了,你把人和船借给我就得了呗,这什么眼神儿啊。”叶子仪也知道这事儿说来荒唐,可她知道,对游湛这种人,不管怎么样,说真话总比说假话来得有效,她想达到目的,首先就不能骗他。 游湛眉头直是打了个大疙瘩,他仰头盯着叶子仪的眼睛,有些迟疑地道。“你当真要做贼匪?” “其实也不算啦,就是劫劫那些商贾们,弄点儿小钱花花,也没什么,等到魏国乱了,阿成的大军也该到了,到时候魏国无力抗敌,自然也只能束手投降了呗,一举多得,兵不血刃,这还不好?”叶子仪一副得瑟的模样,看得游湛直咧嘴。 “阿叶啊,你……你这计策……”游湛顿了顿,很是为难地措词了一番,拉过她的手语重声长地道。“你这计策实在是不甚合用啊,只是劫些商旅,不会动魏国半分根基的,若是引来了守将剿匪,你这两千人根本算不得什么,弄不好都要葬身魏国了。” “这个我自有安排,游郎,时不我待,借与不借,你给我个痛快话儿!不方便的话,我再另想法子。”游湛说的这些,叶子仪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她有她的招数,只要能把这两千人带入魏境,她有九成的把握能断了魏国的商路,她可以肯定,到时候,谁也不能拦住公子成的大军了! 风舞琼林,飞花如雨,山风掠过,一阵雪片般的花瓣飘舞轻扬,落在游湛的发间衣上,点缀得那青衣如添新画,墨发似沾薄雪,更衬得他眉眼间的温柔小意让人不自觉间便会沉迷。 “阿叶,你是背着公子成行事的吧?”游湛的声音温柔得似是能融化人心,他微微仰头看着叶子仪那黑亮的眸子,如同诱哄般地道。“留下来,不要去魏国了,你是个妇人,该是让夫郎护着,宠着的,如何非要混进这战场中去?” “我的事,我自有分寸,不用你管。”叶子仪垂了垂眸子,别过脸去,眼圈微红。 是啊,她也想被公子成宠着,被他护着,可是,一想到这看似简单却又危机四伏的一仗,她的心就没法淡定下来,她总想做点儿什么,一件又一件,只要是对他有利的,她力所能及的,哪怕是冒着风险的,她都想去做,去试。 明明知道他不是庸碌无能之辈,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全能无敌的存在,可是,她还是想帮他,哪怕只是飞蛾扑火,她也无怨无悔。 “我却也想不管,奈何,你放不下他,我,也放任不得你,呵,真是孽缘啊!”游湛感叹了句,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还道子澜情痴,我却比他更痴些才是。” “你这话,一点儿也不好笑。”叶子仪深吸了口气,瞪了游湛一眼道。“人和船我现在就要,先记账上,回头我一同结算给你。” “嗤,我听风阁几时可以赊账了?阿叶,你这是要空手套白狼不成?”游湛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冲着叶子仪勾了勾,待她靠近,他邪邪一笑道。“小娘子,求人,可不是这么个求法儿。” “嘁,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不正经了?”叶子仪说着便伸手去推游湛,却是给他一把抓住了小手儿,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叶子仪红着脸气道。“你干嘛?快放开我!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放手啦!” “两个男人?”游湛饶有兴味地把叶子仪从上到下扫视了一番,唇角儿一扬,左手使力一拽,叶子仪一个不稳便朝着游湛怀中跌去。 “啊!”惊叫着扑进游湛的怀抱,叶子仪的下巴一下儿磕到了游湛肩膀上,她右手反射性地搂在了他肩头,却是在他怀中坐了个结实。 “卿卿果然心悦于我,竟然投怀送抱了么?”游湛戏谑地闷笑出声,右手略一犹豫,伸向了她纤细的腰肢。 “你神经病啊!”叶子仪挣扎着扶着他的肩膀起了身,咬着牙用力推开他,这一下儿有些猛,叶子仪一个不稳,险些被那反作用力弹得跌坐在地,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她咬牙切齿地瞪着游湛道。“你发什么神经?嘁,不帮忙就算了!大色狼!” 叶子仪说罢,一跺脚转身便走,游湛见她真生了气,忙起身赶了两步,拉住了叶子仪的衣袖。 “与你闹着玩儿的,你怎么还当了真了?阿叶,莫生气,人和船我借你还不成么?”游湛温言软语哄着叶子仪,叶子仪有求于他,也不好真的就走,见他应了,也不计较刚才的事了,回过头冷着脸睨着他,嘟着小嘴儿开口。 “好,既是借你的,我也不能亏了你,这一回赚的银两,我分你一成,算是租借之资,如何?”叶子仪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把游湛逗得直乐。 “呵呵,你去劫道,能得多少银两?”游湛见叶子仪黑了脸,忍着笑改口道。“罢了罢了,一成便一成,我这便去准备,你还要不要回城?” “不回了,我在这里等消息,你快去安排,越快越好!”叶子仪说着,一把拂下游湛拉着她衣袖的手,瞥了他一眼道。“还不快去!” “是是是,算是我怕了你。”游湛说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瞄着叶子仪道。“你便就这么走了,公子成能任你离去么?” “所以才让你快点儿啊,今日他带兵操练去了,指不定几时回来,我若是给他逮着,十成十便是你的过错!”叶子仪说罢,推了游湛一把,不耐烦地道。“快走吧!你再磨蹭,大事儿都给你耽误了!” “啧,你这劫道的,算得什么大事?”游湛有些哭笑不得地任由她推着走了两步,扭头看她一眼道。“在这里等我吧,一个时辰后我便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这么多废话!”说着话儿,叶子仪又推了游湛一下,那模样,却是恨不得立马把他推出烟雨楼去。 “好了好了,我自己走就是了,你何必急成这样?”游湛边念叨着边挪动步子,唇边带着温暖的笑容,他回过头瞄向叶子仪那墨染银丝的发顶,眼神突然一暗,笑容也一瞬间僵在了唇角。 “怎么不急?急着呢,你这么磨蹭,得耽误我多少生意?那可是真金白银,能多得一分,自然要多得一分。”叶子仪低头弯腰地推着游湛,直把他推到了后门口,累得气喘吁吁这才作罢。 游湛转身俯视着倚着柱子喘气,满面通红的叶子仪,左手慢慢抬起,似是要扶上她的肩膀,只是那手抬到一半,却又生生地止住,他温柔一笑,转而把手扶在腰间的绦带上,低声道。“你一人在外,凡事莫要逞强,若是有了难处,听风阁在魏国也能寻到,到时你拿这金牌前去,自然有人帮你。” 说罢,游湛从怀中摸出块寸许长的金牌来交到叶子仪手中,轻握着她的小手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攸然转身离去。 握了握手心那还有余温的金牌,叶子仪抬眼望着游湛离去的青色身影,喉头禁不住一堵。 说起来,她和游湛总共也没见过几面,可是他一次一次无条件的帮助,一次一次在她为难的时候出现,不管是为公子成,还是真的因为喜欢了她,她都很感激他,只是,这只是感动而已,就算游湛说的是真的,她也不可能接受他的建议,跟他在一起的。 轻叹了口气,叶子仪抚了抚那雕着龟甲水波纹的金牌,看着那牌子上闪着光芒的游字,好一会儿,她突然五指一收,把那金牌放入了随身的锦袋中。 船的事解决了,接下来要想的事还有很多,她没有时间在这些东西上纠缠了,还有四个月,这四个月里,可以做很多事,她得好好儿谋划一番,用手头儿这两千人的力量,一定要在魏国掀起一场滔天巨浪才可以! 第一百四十七章 曲恒随行 园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落花的声音最是清晰,那一地雪片似的花瓣随风扬起落下,清淡的香气混着草木的气息,端的是让人心旷神怡。 叶子仪背着手慢慢行走在花径间的碎石小道上,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过滤着那张游湛送给她的魏国地图,已是把那两千人分作了几组安在地图上分配,正想得入神,冷不防前头一片阴影罩了下来,她猛然回神,却是险些撞上前面一堵肉墙。 叶子仪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等看清了来人,她禁不住一阵头痛。 “阿叶,你要去魏境?”一身灰衣的曲恒站在道中间,他垂着两手,看着叶子仪的眼神极为复杂,那眼神带着几分挣扎,又有心疼爱怜,直看得叶子仪浑身的不自在,怎么都觉着别扭了。 “是。”叶子仪垂下眸子,背着手稍稍退了一步,侧过身子避开他的目光,她望着远处的飞崖道。“曲先生拦我,所为何事?” “你真的为了公子成,连性命都不顾及了么?”曲恒往前倾了倾身子,见叶子仪眸光戒备地看他,又在原地止住了身形,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你这样去魏境,无异于送死!” “曲先生,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不劳先生费心了,阿叶的生死自有命数,先生不必为我担忧。”叶子仪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便是曲恒,却是不想偏偏在这里遇见了。 刚才实在太急了,都忘了这个曲恒是与游湛在一起的了,曲恒是武功不弱,原本留他在身边不是坏事,可现在她要去魏国搅事儿,怎么能带着他这个魏将的儿子呢?到时候他豪气一上来反了水,她不是死得很惨? “阿叶,你身边无人可用,又是个女子,如何能保全自己?若是再有人对你不利,寻常剑客怎么能护你周全?”曲恒说着,上前一步,犹豫着伸出手去拉住叶子仪的胳膊道。“让我护你去吧,有我在,绝不让小人伤你分毫。” “曲先生,真的不必了,你已经救过小女一次,小女至今无力报答,再承你的情,我实在是……”叶子仪话未说完,却是给曲恒打断。 “阿叶,我不用你报偿,随你前去,不过是不放心你的安危,也是我心甘的,魏境你不熟悉,我是担心你这一去会有不测,只想护你周全而已。”曲恒说得很恳切,却是让叶子仪更加为难了。 “先生大可放心,我已经求了游郎为我安排人手护送,不会有事的,况且此去我也有属下同行,一般人还不能奈何于我。”叶子仪这倒是实话,拉着两千人的队伍,还真没人敢轻易动她,她不去欺负人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是他,我是我,便是你不允我同行,我也不会对你坐视不理的,那些人,不会用性命护你,我信不过。”曲恒这话一出,叶子仪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再怎么说曲恒也救过她,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再拒绝,也显得她不近人情了,可是就这么让曲恒跟着,弊大于利,这家伙,她怎么才能说通他呢? 抬眸瞄了曲恒一眼,见他面色淡然,却是不容推拒的模样,叶子仪直想挠头,这可叫什么事儿啊,这还上赶着要跟着她的,想拒绝都不行? “我实话说了吧,我是去魏境做绿林买卖的,我知道曲先生你是那曲老将军的孩儿,所以才不想先生随行。先生是魏国人,我现在要去魏境撒野,先生与我同行,让人看见了会毁了先生的声名,阿叶实是不忍。” 既然不能拒绝曲恒,叶子仪决定就直说了,反正刚才和游湛说的时候,这家伙应该也听去了不少,与其再编造谎言,还不如直截了当的好。 果然,曲恒听到这话沉默了,叶子仪趁机抽回胳膊,向后退了两步向着曲恒一揖。“多谢先生美意,阿叶实在不敢领受。” “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意。”曲恒耳根微红,垂下头眼神四顾地游离了片刻,有些不自在地道。“阿叶,你且放心,我一定会平安保你到魏境的。” 叶子仪:“……” 不是这样的吧?刚才她说的话挺正常吧?她、她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啊,这曲恒,干什么脸红啊?怎么好像是觉得她对他有好感呢?她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怎么他还能曲解她的意思?这家伙,难道只听自己想听的那一部分吗? “你方才与游湛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阿叶,我不会妨碍你,只想保你平安而已。”曲恒说着,自道旁一株矮竹上折下一根长枝,走回叶子仪身前,用力一折,肃声道。“阿叶,若我在魏境伤你,阴阻你,便有如此竹!” 叶子仪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曲先生,我是齐国妇,你是魏国人,齐魏两国交战在即,先生要我信你,我真的不是不信,只是忠义当前,先生真的会助我在魏境为祸,袖手旁观吗?到了那时,阿叶与忠义仁孝,孰轻孰重?先生会与我一同灭魏吗?” 叶子仪这话说得很重,也很狂妄,曲恒紧盯着她看了许久,闭眼长叹了声道。“魏国,早已国之不国了,自打攻齐那一刻起,大魏的国库便已经被魏王耗损尽了,魏王不思悔过,依旧挑衅大齐,不甘为臣,倾国之难是早晚的事。便是没有大齐,大梁攻下陈地,也会伺机发兵的。” “你……”叶子仪没想到曲恒会是这个想法,他竟然因着这个理由放弃了自己的国家,这与他平时的侠名实在不符啊,他是真的一时感叹说出了肺腑之言,还是另有所图?一个侠士,怎么可能会不忠于家国?这与侠道也是相悖的吧? “阿叶,我早就无所求了,如今,我只想在这将乱的世界中保你平安,如此而已。”曲恒看着叶子仪,眼中有渴望,也有极细微的失落,那失落似是无措,也透着迷茫,那是装不出来的,那种神情,是一个人真的失去的目标,迷失了方向才会有的眼神。 犹豫了好一会儿,叶子仪抿了抿唇道。“既如此,曲先生此行,可否与阿叶约法三章?” “你说!”曲恒眼中有了喜意,看着叶子仪的眼神一亮,立马点头。 “第一,先生与我同行,要事事遵从于我,第二,若先生看不过阿叶所为,尽请直言,阿叶自会送先生回返齐国,第三,无论阿叶做任何事,先生不可记恨于我,也不可于我为敌!若有违背,必得天谴!”叶子仪紧紧地盯着曲恒的眼睛,生怕错过了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好,我应承你。”曲恒点点头,抬起执着断竹的左手向天起誓道。“今日曲恒在此立誓,此生绝不背弃记恨阿叶,如有违背,有如此竹!” 说罢,曲恒丢了右手的那一半断竹,把左手中的那另一半竹枝用力一掰,折作了两截丢在了地上。 见曲恒真发了誓,叶子仪也不再多说,点了点头道。“愿君誓言从心,不弃不悔。” “曲恒无悔。” 听着这坚定的声音,看着曲恒专注的眼神,叶子仪暗暗叹了口气,一转身,向着烟雨楼的后门而去,曲恒跛着脚随在她身后,眼神中的温柔情意却是越来越浓,唇边也慢慢浮上了浅淡的笑容。 黑椽乌瓦的魏王宫内一片肃静,光可鉴人的木质地板上,到处都是碎玉瓷片,水渍黄浆洒了一地,那些内侍宫女们战战兢兢地收拾着碎片,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真是一帮废物!不过是几个贼人而已,如何便拿不住他们!还让他们几次截了官银?荒唐!简直是荒唐之极!” 主位上,一个皂袍金冠发鬓斑白的中年男子把几案拍得‘啪啪’作响,抬手把旁边宫娥刚刚奉上的细瓷茶碗狠狠一扔,砰地一声,那茶碗在地面上击了个粉碎,站立在两旁的五六个朝臣头更低了些,却是没有一个敢上前相劝。 若大的殿阁里,一时间落针可闻,只有偶尔传来的魏王重重的喘息声清晰地响在每一个人耳边,众人噤若寒蝉,正僵持着时,外头九阶之下,一个内侍快步跑了上来,那内侍直奔到了殿门处,跪地禀道。 “启禀王上!太子求见!” “太子?他来做什么?不见!”魏王正在气头儿上,一拍几案,胡子都要竖了起来。 那内侍虽然给魏王吓得不轻,却是没有退去,又禀道。“王上,太子说请到了高贤,愿与王上分忧。” “高贤?”魏王略略犹豫,昏黄的眼珠转了转道。“既如此,不能怠慢了贤士,且宣他入内吧。” “是。” 那内侍应声退去,魏王看了眼地上的残渣,双眼一寒,扫了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宫人一眼,戾声道。“还不收拾!来人!把这几个宫婢拉下去!仗毙!” 殿外的侍卫闯了上来,拖着那四个软倒在地的宫人出了殿门,那四人失了性命,旁边立时又有宫人上前趴在地上收拾残渣,魏王没有理会那些吓得发抖的宫人,只耷拉着嘴角,目光阴鹫地盯着殿门。 第一百四十八章 蒙公受辱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殿内的污物都清干净了,外头一个十八九岁的紫衣青年疾步走了进来,一进大殿,那青年便冲着魏王拜倒,口中高声道。“儿臣参见王上!” “博,你说有高贤,高贤何在?”魏王见只有青年一人前来,立时不悦了,看那青年的眼神都带了憎恶。 “启禀王上,高贤就在殿外玉阶下候旨,乃是梁境大儒,垓下蒙公是也。”太子博这话一出,魏王不由抬眉。 “蒙公?嗯,好,既是蒙公到了,博,你代孤出迎吧,请蒙公入殿相见。”魏王说罢,端正了坐姿,平静了气色,转眼间便换了一副模样,俨然是个贤德严明的君主。 “是!”太子博面上带了喜色,起身大步出了殿阁。 太子博刚刚踏出大殿,那内侍又在门口禀道。“启禀王上,曲将军在外求见。” “什么?曲将军来了?”魏王转瞬间一脸开怀地一挥衣袖,高声道。“快请,快请!” 看着那内侍离去,站在殿门前的魏太子眉头紧皱,他回头瞄了眼大殿,衣袖轻轻一拂,沉着脸走下玉阶,向着站在第八层玉阶的白发蒙公摇了摇头。 蒙公一身月白布衣,正负手而立,见到魏太子这副模样,眼珠子转了转刚要抬步上前,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响,紧接着,便是哗啦啦的甲胄摩擦声传来,蒙公看了魏太子一眼,见他躬身拱手地向着来人行礼,蒙公不由双眼一眯,缓缓地转回头,向着来人看去。 下面七层玉阶斜斜地铺展到地,从这里望去,如同断崖飞瀑,蒙公凝神观望,就见那玉阶上雄纠纠地走来一人,这人高有七尺挂零,一身的银片锁甲,腰佩三尺宝剑,脚着虎头皮靴,一头斑白的发束在亮银发冠中,长髯飘在胸前,他黑紫的面庞直是沉凝如水,那一双眼直视着前方,眸光深沉内敛,不怒而威,真是好一个花甲英雄! 见到这人上来,蒙公脸色微微一变,他眼神闪烁地转回身理了理袍服,却是没有抬步入殿。 耳听着那脚步声走到身侧停下,蒙公转了转眼珠,侧过身略略拱手,哑声道。“曲将军。” “哼,我还道是太子殿下请来了何方高贤,却不想原来是蒙公,蒙公几易其主,如今可是走投无路,才来我大魏了么?哼!似公这等小人,在何处都是祸患,与公同殿,实乃大辱!” 曲镬冷哼连连,看也不看蒙公,训斥了他一番,沉着脸抬步上了那第九级玉阶。 这边蒙公受了大辱,直气得脸白如纸,他抖手指着曲镬,却是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眼看着那高大的身影进了殿门,蒙公重重一拂袖,转身就要离去。 “公要往哪里去?”太子博见蒙公要走,忙忙地下了玉阶追了上去,拦在蒙公身前,他一个长揖到地,低声道。“曲将军一介莽夫,粗言秽语,还望公莫要与他一般计较!” “太子殿下,我今日受曲氏如此大辱,有什么颜面再见魏王?还请太子许我离去!既然王上不愿听吾良言,也罢!便让曲将军一救魏国之难吧!”蒙公说罢,气呼呼地对着那公子博一拱手,又要离去。 “公此言差矣,父王方才令博前来相迎,请公入殿中相见,怎么会不愿听公之良策?难道公要因这等武夫一言,而弃王上的颜面于不顾吗?”公子博说着话,又是一揖,可以说是卖尽蒙公面子了。 “这……”蒙公装模作样地犹豫了一番,长叹了声上前扶起公子博,摇头道。“唉!公子请起吧,老夫前去见王上便是。” “公果然大度,博佩服之至,蒙公,王上在殿中相候,请入内觐见!”公子博起身,长袖一挥,做了个请的动作,蒙公一副免为其难的模样,袍袖一拂,抬步踏上了通往大殿的九级玉阶。 刻意放缓了脚步,蒙公微驼的背脊勉强挺直着,虽然眼神看似淡然,却也透着浅浅的焦虑。 刚才曲镬的话,字字诛心,让他恨之入骨,却又无计可施,如今的大魏,随时都有覆国之险,君王亲武将而远文臣是常理,所以似曲镬这般不留颜面地在大殿前喝斥他,蒙公也不能向魏王讨回公道。 越想越是气闷,蒙公一双眼中戾色一现,双手缩在袖中直捏得一阵暗响,他紧紧地盯着殿门,干瘪的嘴唇一抿,脚下的步子踏得极重,眼中的恨意却是越来越明显。 魏王宫内,此时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魏王面带微笑,对那曲镬温声问询,曲镬铿锵答话,站立殿中如松如柏。 这样一幅画面,生生地刺痛了蒙公的眼,他面色沉凝地随着公子博走进大殿,两人站在一旁,只等着魏王与曲镬问答完毕,带着蒙公上前拜见。 站在大殿之上,感受着那些低着头大气儿也不敢多喘的臣工投来的眼神,蒙公只觉得如有芒刺在背,混身都不舒坦,垂眸盯着地面,蒙公心头的怒意越发深重,瞄着曲镬的眼神都带了狠戾。 禀报过了军情,曲镬拱手告退,转身一见蒙公,他不由冷哼一声,满是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昂首大步离去。 曲镬离去,太子博依旧一揖到地,恭敬非常,蒙公冷冷地瞄了太子博一眼,却是动也没动。 “有劳蒙公相候,怠慢了。”魏王端坐在首位的黑漆几案后头,容色淡淡地微微倾身点头,帝王的威严尽数彰显。 “不敢。”蒙公语气明显的不快,他向着魏王略略拱手肃容道。“老夫尝闻齐帝已集结兵马预备攻魏,原本以为大魏危矣,便去了西蜀游说,如今看来,魏有曲将军已是能高枕无忧了,老夫,是多此一举了。” “蒙公此言当真?”魏王双眸微睁,吩咐道。“来人!给蒙公看座!” 话音未落,便有宫人上前摆好了榻几,跪请蒙公入座。 蒙公看也不看那几榻,冷声笑道。“呵呵,王上有忠武勇猛的将军,也不必为我这老朽之人费心了,老夫年事已高,自然不得看重,罢了,来意已同王上说明,老朽告退!” 蒙公说着,略一拱手就掉转身向着殿门而去,一旁的太子博见状,忙拦在他身前一个长揖道。“公劳苦奔波,此功不可言说,如此辛劳怎能就此离去?大魏如今正是企盼如蒙公这样的忠义贤德之人扶助啊!请公三思!” “呃……蒙公!”魏王站起身来,叫住了欲出大殿的蒙公,拱手一递微微倾身道。“孤愚顿,怠慢了蒙公,请公不罪!” 听了这话,蒙公面色稍缓,他强压着翘起的嘴角,转身拱手还礼道。“王上言重了,老夫也是一时火躁,谢王上宽宥。” “哪里哪里,公请入座。”魏王脸上带笑,直等蒙公坐到了榻上,这才又坐回原处,温声道。“若是公真能说动蜀王相助,这真真是天大的功劳,公如此仁义,吾愿以忠义侯之位以彰公之功绩,如何?” “王上如此厚赐,老夫实是愧不敢当,愿为王上分忧!”蒙公也不见多少喜意,只起身谢过了魏王,重又坐回榻上。 魏王见蒙公不为所动,面上有些不快,他勉强一笑,问蒙公道。“不知公有何妙计,助我攘齐?” 坐在榻上的蒙公昂首道。“王上,齐魏一战迫在眉睫,老夫愿代吾王再去蜀地一回,借来兵马,以呈夹攻之势,打齐军一个措手不及!公子成虽知晓用兵之道,可也不抵魏蜀两军之勇,歼灭了他,休养一时,反取齐都也非难事!” “原来如此,公果然是大智大贤之人啊!此计甚妙,妙啊!”魏王双掌一击,啧啧有声,直是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老夫思虑再三,大梁虽好,却有野心并国,若是引狼入室,虽能击退齐军,却恐梁王大军直入,使得魏国沦陷。蜀军是蛮人,虽有强兵,却不能奈我大魏何,最是妥当。” 蒙公一番分析,魏王听得抚掌连连,当下站起身来对着蒙公一个长揖道。“今日得蒙公相助,真是我大魏之福!请公受本王一拜!” 蒙公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还礼道。“王上言重了,老夫不敢!” “公于大魏有不世之功,待得他日功成,孤便将我十五公主许配于公!”魏王很是开怀,当下走下了金阶亲自扶起了蒙公,语重心长地道。“魏之存亡,全赖公奔忙了。” “此是老夫之幸,王上尽管放心,吾必然不负重托,求得蜀军前来以卫大魏疆土!”说罢,蒙公向后退了两步,拱手深揖,言语间尽是志在必得的模样。 “好!有公这一席话,此战必胜!”魏王哈哈大笑,吩咐道。“传令下去,在长乐殿设宴,孤要为蒙公接风洗尘!” 有宫人应声退去,蒙公拱手谢过,魏王又道。“借兵之事,便交由公与太子,蒙公,此事攸关大魏生死存亡,公定要全力以赴啊!” “老夫定然倾尽全力,必不辱命!”蒙公说罢,太子博也上前表态了一番,魏王大悦,重重了赏二人,蒙公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随着太子博出了大殿。 第一百四十九章 贼王叶子仪 两人一前一后,直走下了第七层玉阶,太子博看了眼周遭,见没有宫人侍卫,转身对着蒙公一揖道。“蒙公今日之功,博,永不敢忘!” “太子言重了,快快请起!”蒙公扶起了太子博,笑道。“先前王上与太子有嫌隙,都是因曲镬那小人而起,如今王上将如此重任交托太子,是对太子的宠信啊,有了这一功,想来王上必不会再提废黜之事了。” “是极是极,蒙公,若能寻得《荆公密要》,待我他日登基,愿以大司马之职谢之。”公子博急切地望着蒙公,见他摇头,不由有些失望。 “唉,难办啊,听闻那荆氏女被齐王接入宫中了,密要之事,怕是渺茫了。”蒙公叹了声,捋了捋胡须道。“荆氏得了失心疯症,莫说是密要了,连自个儿是谁都记不得了,密要,怕是要失传了。” “咦?竟有这样的事?啧,真是可惜!”太子博失望地垂下头去,背着手慢慢走下阶梯道。“唉,只恨早不知这密要在公子成手中,若是不然,四年前,我必从他身边讨要了那荆姬过来,早成就了帝王霸业了,唉……” 蒙公冷冷地盯着太子博的背影,轻轻一嗤,也没有接他的话,两人隔了两步远,顺阶而下,慢慢步下那九层高台的魏王宫,向着高台下的一处木质殿阁走去。 夕阳晚照,霞彩半边,蒙公浑浊的双眼中闪着欲求的火焰,走下最后一级玉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那夕阳中渡金着彩的九层高台,看着那高台上乌瓦黑柱的魏宫,唇边扬起一抹冰冷的笑容。 …… 高平是大魏边境的一座小镇,依山傍水,有官道,有码头,陆路水路都十分便捷,昔日里算是魏国的商业重镇,平时人来马往,比临近的渚城都不差,只是近来盗匪猖獗,商旅也少了大半,一时间,街面上萧条非常,再不复往日的昌盛。 夏日初到,阳光已带了灼人的热度,略显空旷的街道上,十几辆马车拉着货物自西面的街口缓缓而来,直穿过街道,向着镇外的山林而去。 “头儿,咱是不是采买些东西?山庄又扩出去不少,总要添些家什吧?”走在车队中间的一辆青篷马车旁,一个骑着马的壮汉小声地向车内询问着,望向前面货车的眼神带着些许得意。 “嗯,是该添几个美貌的丫头了,找牙人看看,寻那身家清白容貌秀丽的买几个来,有容色出众的,给我找两个,不必顾惜银子。”车内一个慵懒轻细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便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响起。 “阿郎莫不是嫌了媚娘?这才不到半月呢,便要换新人了?” “乖,我是心疼你一个人累,给你找两个姐妹一同伺候岂非更好?” “阿郎真是口甜舌滑,嘻嘻……” “你这般的尤物,有哪个比得上?” …… 听着那车中人撒娇卖痴的对话,车外的几个骑马的汉子都闷笑起来,那头先问话的汉子打马走了,余下的人随着车队出了镇子,顺着官道拐上了一条分岔的小路,向着山林中去了。 这是一条新拓出来的土路,有一丈来宽,修得平整干净,弯弯曲曲地直通向林中的一片空地,空地上是一座正在修葺的大宅,这宅院直直延伸到后头的林地中,竟是大得一眼望不到后头的边墙。 车队到了门口,早有下人把新安的黑漆大门推了开来,一入大院儿,马车货车分开行走,那由壮汉护着的马车慢悠悠地行到了正房厅堂前停了下来。 “头儿,到了。”几个壮汉跳下车来,一人上前撩起了车帘,放好了脚凳,当先一个红衣白肤的美人便弯身从车里走了出来。 这美人形容艳丽,丰腴柔媚,却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娇娘,这美人款款下了车,也不看旁的,藕臂一伸,一只略显黑黄的小手便搭在了她嫩白的手上,美人使力一掺,扶着那车中人慢慢走下了车来。 下车的是个少年人,这少年柳眉杏目,却是用易容粉遮去了肤色的叶子仪。 “去问问地窑都修好了没有?修好了便把粮运进去,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什,都堆到后院儿的仓库去,后日运到码头。”叶子仪懒懒地吩咐了声,往那美人肩头一倚,笑道。“媚娘,咱们进去吧。” “阿郎早该歇息了,还操心这些。”那媚娘嗔怪了声,架着和她一般高矮的叶子仪便进了正房厅堂。 一众侍卫似乎是见惯了这两人的粘腻模样,也不多言,各自散了,转眼间,院落中便安静了下来。 架着叶子仪拐进了厅堂内的小门,直进了卧房,那美人小心地把叶子仪扶到榻上,急急地回身关上了房门。 “不用这么急,我死不了。”叶子仪动了动,调了个舒服的姿式,闭着双眼喃喃地道。“这一趟没有白走,我可算是安心了。” “女郎还说呢,要不是钟老叔遣了我来,你这条命怕是都要搭在这里了。”媚娘说着话,从墙角的柜子里拿出个一尺见方的漆盒,很是不满地道。“再不惜着身子,我看你还怎么做这贼头子。” “哎,我当初带了两千人来,谁知这魏国的盗匪也不少,这打来打去,就都跟了我了,现在这龙蛇混杂的,也有七八千人,我怎么不操心啊。”叶子仪叹了口气,抬手揉着太阳穴,眼都懒得睁了。 “那些真匪人,杀了就是了,偏偏女郎心软,要带着他们,如今东西是得了不少,这麻烦也没少惹,还不是都要女郎凭断?真是!你这样的身子,养着还嫌不够呢,这样折腾,真是嫌命长了么?” 媚娘一边抱怨一边从那漆盒中取出两个青色的瓷瓶来,倒出几粒药丸走回榻边,一脸怒容地递到叶子仪唇边。 叶子仪闻到药味儿,皱着眉头睁开眼来,一见眼前的药丸,她苦着小脸儿望向媚娘求道。“媚娘啊,这药能不能不含着?好苦。” “哼,这时候知道苦了?我看是苦得不够,你都没长进!”媚娘冷哼了声,瞪了叶子仪一眼,凉凉地道。“含着吧,还要煎两服药,更苦。” “啊?”叶子仪眉毛鼻子皱成了一团,犹豫了半天才张开嘴,就着媚娘的手把那药丸含在了嘴里,那药丸一入口,直是比苦瓜还要苦上十倍,叶子仪想吐,偏偏媚娘就坐在榻沿儿盯着她,没奈何,只得忍了。 觉着那药化得差不多了,媚娘这才起身,嘱咐叶子仪道。“先不要睡,等着我回来,药吃得不见效,我就要下针放血了,你要不想,就乖乖等着!” “好好好,我知道了。”叶子仪赶紧点头,小手抬起对着媚娘抖了几下,却是在赶人了。 见叶子仪这副模样,那媚娘哼了声,不客气地道。“哼!做什么不好,非做个贼头子,害我也陪着你疯!” “啧,什么贼头子啊,媚娘,我是贼王,贼王,啊,别整天贼头子贼头子的,难听死了。”叶子仪不说还好,这一说,那媚娘又是几个白眼丢了过来,她也不理会还在抱怨的叶子仪,扭着腰肢开了房门碎步走了出去。 “呼……”叶子仪长长地出了口气,躺在榻上微抿着小嘴儿,她唇角慢慢扬起,那笑容越来越大,直是喜得笑出了声来。 媚娘进屋取了药罐,见叶子仪一个人在榻上傻笑,不由摇头道。“你还笑得出来!我还真想看看那公子成到底长得有多好,竟是把你迷成了这样,为着他,性命都不要了。看你现在这模样,我都不信两年前救我的人是你了。” “嘁!我才不给你看,阿成是我一个人的,哪个女子我也不给看!”叶子仪冲着媚娘皱了皱鼻子,抱过一旁的被子一脸幸福地用力蹭了蹭。 “唉,你真是病入膏肓了!” 媚娘无奈地摇着头出了门,只留下叶子仪一人,抱着那锦被,她仿似抱着的是公子成一般,越发地不舍了。 躺在雕花黄梨榻上,叶子仪抱着那柔软的水蓝色锦被,没一会儿便有些迷糊了。 这些天在魏境奔波布置,确是大大地搅乱了魏国进出货物的通道,只这一个月的时间,魏国的市场己经被完全打乱了,魏境内的铜银不能输出,需要的盐铁也进不到,她倒是趁机暗通了一条商道倒腾盐铁,便是这样暗中倒手,两边高出低进,很是赚了不少。 想到那些没投本钱赚来的金银和现在满院子抢来的行商的货物,叶子仪真是做梦都能笑出声来,现在除了魏国的世家还有敢运货的,普通的行商己经快绝迹了,还有两个月,齐军就要来了,她得再把这魏国搅一搅,不能让它太平静了。 思虑着接下来的动作,叶子仪只觉得脑子越来越迷糊,眼前越来越暗,连那口中的苦味都提不起精神了,正浑浑噩噩时,朦胧间就听到屋子里房门声响,她眼都没睁,喃喃地道。“媚娘,我好困,先睡一会儿。” 来人没有回话,叶子仪勉强睁开眼回身望去,却见站在屋里的人并不是媚娘,而是一身灰衣风尘仆仆的曲恒。 第一百五十章 倾国流言 “曲先生?你怎么来了?”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叶子仪极度疲惫地倚在床柱上,眼神迷蒙地看着他道。“一路辛苦先生了,先生怎么不去歇息?特意前来,所为何事?” “我来……是为着那些新收入的匪人。”曲恒拉过房门边的竹凳坐了下来,犹豫了片刻道。“阿叶,那些匪人都是农户出身,虽然在魏作乱,也不过是糊口而已,如今你收了他们,难道要指望他们在齐魏之战中为公子成效力吗?” “我知道你担忧什么,这些我自会处理,放心吧,他们都有用处,我不会让他们拖累我的。”叶子仪扯出个极淡的笑容,问曲恒道。“曲先生到了魏国多时,不回府中看看老父么?” “父亲他……不会见我。自打五年前离开此地,我还是头一回再踏上故土。”曲恒苦笑着摇了摇头,长长地吐出口气道。“如今国难当头,凭他那一腔热血,更不会听我劝告了。” “曲将军忠义,先生随性,怕是说不到一块儿去的。”叶子仪抬眸看向曲恒,劝道。“先生不要强求了,人各有志,各有选择,至于那结果是不是我们想见的,不由我们决定,又何必纠结呢?” “唉,确是如此。”曲恒释然地点点头,见叶子仪精神实在不济,快靠在床榻的柱子上睡着了,他站起身来道。“你也累了,歇息吧。” “曲先生。”叶子仪叫住走到门口的曲恒,她撑着榻沿坐直了身子,黑亮的双眼看着他,眸光闪动地道。“先生,若他日与曲将军战场相见,先生当如何?” 曲恒一怔,眼中闪现出一丝挣扎来,他紧了紧双手,垂下眸子道。“待得成公子到来,我便离去,阿叶,你不必顾忌我。” “我从来不曾猜忌过先生,只是觉得平白受先生恩惠,总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让先生为难,先生若是就此离去,不必背负叛逆之嫌,再好不过了。”叶子仪淡淡一笑,却是在劝曲恒了。 听到这话,曲恒有些动容,他紧抿着双唇点了点头,猛地一转身,跛着脚出了屋门。 叶子仪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她这才身上一软,一下倒在了榻上。 曲恒的问题是解决不了了,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时间太紧张了,实在太紧了,这身子,怎么这么经不起折腾呢?才一个月而己,竟然就成了这副德行。 被曲恒一搅,叶子仪又回复了几分精神,她脑子里不断过滤着这些天在各处得到的消息,努力想找出最佳的策略,再在魏国的经济危机中再添上一把火。 这一次来的两千人,在魏地分作了六组,遍布近千里内的水陆贸易重镇,自入魏境,截得车船上百次,叶子仪在一个月内,几乎切断了魏国的所有盐路,以至于魏境盐贵,己经到了富贵人家也知节俭的地步,再有一月,怕是市面上断盐,魏军连迎战之力都没有了。 这些只算小有成绩,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曲镬拉下将军之位,公子汤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要让魏王猜忌曲镬,不再信他,她总要加把火才行,总要让曲镬再无领兵的机会才行! 正想着对策,叶子仪忽然觉得鼻腔一阵温热,紧接着,一股腥气便占据了口鼻,抹了把粘在脸上的温热液体,感受着指尖的粘膩,叶子仪禁不住在心里苦笑,又来了,她得快点儿,快点儿为他铺好道路,这条命便是葬在这战场之外,也要死得有价值才行啊。 房门轻响,媚娘端着药碗放在小几上,返身到榻前去扶叶子仪,刚刚扳转她的身子,媚娘还未开口,就给她脸上的血迹吓了一跳。 “都说让你不要没事儿胡思乱想了,怎么就是不听话!”见叶子仪没有反应,媚娘急急地拍了拍叶子仪的脸,焦急地唤道。“女郎,女郎醒醒!女郎醒来!快快醒来!” “哎呀,别拍了,再拍都肿了。”叶子仪有气无力地歪了歪头,半睁着眼看着媚娘,虚弱又带着几分不耐地道。“你急什么,我死不了。” “你个天杀的!吓死老娘了!我真是前世欠了你的!”媚娘抬袖抹了抹眼角急出的泪水,恨恨地拍了叶子仪大腿一下,气道。“我还真以为……” “我命硬得很,怎么会轻易就死?”叶子仪笑了笑,对坐在榻沿背对着她的媚娘道。“一会儿喝过药,把那四个小头目叫进来吧,我有事要吩咐他们去办,做完了这件事,我任你摆布,半个月内绝不下榻,好不好?” 媚娘红着眼睛转过头来,瞪着叶子仪道。“当真?” “真,比珍珠还真。”叶子仪抬手拉了拉媚娘的衣袖,带了些撒娇讨好的意味道。“好姐姐,你就帮我这一回吧。” “好,我给你一个时辰,不能再多了,而后你便听我吩咐好好调养,若是再不听话,我就回梁国去,再不理会你了!”媚娘很是气恼地瞥了叶子仪一眼,拿出帕子擦了擦她脸上未干的血迹,扶着她靠在床头,媚娘给她盖好了被,起身拿过几上的药碗塞在她手中,愤愤地走出了门去。 叶子仪捧着药碗一口喝下,也顾不得口中的涩苦味道,又低头思索起来。 …… 六月艳阳高照,平静了两三个月的高平镇上却一反常态地热闹,车马行人直如流水,仿佛回复了往时的繁华。 临街的一间酒肆内,人满为患,连大堂的台阶上都坐满了风尘仆仆的过客,杂谈闲聊的声音直如闹市。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这大齐呀,立时便要打过来了,那领兵的就是曾挫败了曲老将军的公子成,咱们大魏呀,不行喽……” “可不是,听说是有八十万大军呢,啧啧啧,我就是怕打起仗来祸及家小,这才逃出来的。” “八十万?乖乖,这公子成不是说用兵如神吗?八十万,曲老将军可怎么抵挡哟。” “逃吧,大魏完了,与其做亡国之奴,不如寻个安乐地介儿,就算是入齐也好过待在大魏!” “是啊是啊……” …… 这些流民说话的声音不小,由外头店面的台阶,直直传入了二楼的一间雅室中。 这间雅室不大,古仆洁净,有扇临街的大窗,一丈见方的斗室内,置了两副榻几,室内跪坐着四人,倒也不显得十分拥挤。 雅室中西侧的几案后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对面的榻几后,是个蓝色衣裳的中年男子,这男子虽然穿得随意,眼神却是分外锐利。 “呵呵,蒙公,尔寻我来相助大魏,这魏地竟然人人自危,意欲弃国保命,莫不是现今的魏国,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吗?”蓝衣男子正是刘庄,他满脸嘲讽地盯了眼蒙公,拿过桌上黑色漆钵中的长勺舀了勺酒倒入黑漆碗中,自顾自地嘬了一口。 蒙公脸色微变,侧头对身后随行的汉子道。“着人去查一查,是什么人造的谣!” “是!”那汉子应声起身,利落地出了雅室。 “大殿下,莫要理会这些愚民,既然殿下来了,想来也是蜀王之意,却不知蜀王此次,欲借多少兵马助魏?”蒙公向前倾了倾身子,语气中带了几分急切。 “兵马?呵,蒙公,你只是一句借兵,便要在蜀中调遣千军万马,这也太过儿戏了吧?况且,公非是魏人,更非魏臣,如何与我父王说什么借兵?我大蜀的兵马,可不是这么好借的!” 刘庄说罢,把手中的酒碗重重一放,沉着脸撇了蒙公一眼,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 “原来殿下是不信我。”蒙公哈哈一笑,从怀中拿出一份绢帛起身双手奉到刘庄几前道。“殿下斥我不知礼数,老夫无言以对,这是魏王亲笔的书信,请殿下一观。” 刘庄看他一眼,接过那绢帛展开看了一遍,在蒙公得意的眼神中冷冷一笑,把那绢帛往几上一放道。“公是在拿我蜀人作耍么?” “殿下这话从何说来?”蒙公面色一变,正色道。“这是魏王亲笔所书,殿下若是不信,大可至魏宫中与王上相谈,此番若得歼灭齐军,王上定会言而有信,割让涿州梁州为谢的!” “区区涿梁二州,魏王便要换我十万将士的性命,真是好算计啊!”刘庄抬眸斜睨着蒙公,食指轻扣着几面冷声道。“蒙公,你今日邀我到此,便是为着给我看这个?” “大殿下不中意这两州,咱们再议便是,且莫动气,容老夫再向王上参奏。”蒙公弯腰双手执起那绢帛,捧回刚才坐着的榻几后很是郑重地折好放入怀中,他略一思索,拱手对刘庄道。“不知蜀王如何说来?老夫也好向王上回复。” “唉,原本呢,这两州再加个岷州倒也勉强,可如今看来,魏王是要全力依附我大蜀的军力啊,这区区三州之地,怕是不抵我半数将士的骁勇吧?”刘庄玩味又嘲讽地抬眸睨着蒙公,嗤笑道。“回去告诉魏帝,我大蜀的兵马不日即到,若不割让五州,蜀军定然不会空手而归!”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大战伊始 “这……”蒙公迟疑地一捻胡须,一脸为难,一张脸早已微微泛白。 刘庄面带嘲讽地盯着脸色发白的蒙公,缓缓站起身来,沉着脸扫他一眼,冷笑道。“魏王竟派了个似公这样的人前来谈借兵一事,想来,他手下已无可用之人,魏国的气数,也是尽了!” “大殿下,你!”蒙公气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紫,却是不敢对刘庄无礼,他抖着身子后退了两步,咬着牙一拱手,重重地拂袖而去。 “殿下,此人巧言迷惑王上出兵,实是该杀!”与刘庄随行的侍卫冷着一张脸,削瘦的面颊上一双细长的眼寒芒一闪而过。 “呵,父王是老迈糊涂了,才会听这等小人撺掇,蒙氏在中原已无立足之地了,哪里能真得了魏王赏识?不过是靠着太子博的推举罢了,不必理会他,着人去查查那流言,是不是公子成放出的。” “是。”那侍卫拱手应声,正要退去,刘庄又叫住了他。 “等一等。”刘庄望了眼窗外的车马人群,皱眉道。“如今查与不查都无关紧要了,魏国已乱,公子成整军待发,若不是父王要攻梁,真想带人扫平了这魏地!唉!且使那三万人造出大军驻扎的气势,唬了那老匹夫再说罢。” “是。殿下……真要等那魏王回话么?”那侍卫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疑问。 “哼,一个亡国之君,纵是许下咱们五州又如何?魏国已不是四年前的大魏了,如今任用小人,民心已散,哪里还有胜算?”刘庄摇头一叹,颇为遗憾地道。“只可惜,这么好的时机,却给公子成遇上了。” “既如此,大殿下为何还要与那蒙公相谈?”侍卫更不明白了,一双长眉都要拧到一块儿了。 “呵,父王放了话,不得不来,本是要来打打秋风的,却不想,魏国已到了这个地步,既然魏王有心,也不能驳了他的颜面,再等一月,拿了他的好处再行定夺。”刘庄扬唇一笑,一捋长须道。“去传话吧。” “是!” 那侍卫听出了刘庄的言外之意,很是痛快地应了声,大步出了房门。 刘庄垂眸望着楼下蒙公的马车离去,微微扬起了下巴,双眼微眯着笑容一收,盯着那马车驶离了视线,刘庄一拂袍袖,转身出了房门,疾步下了楼梯走出了酒肆,转眼间便消失在了来往的人流中。 …… 八月底的高平镇,早晚已经有了些微的凉意,山间的庄院中,一身白衣的叶子仪披散着长发,由五个美人服侍着,舒舒服服地躺在矮榻上,闭着眼享受着罗扇打来的清风。 “头儿!头儿!” 叶子仪皱了皱眉,睁开眼来看向来人,懒懒地道。“什么事啊?阿生,冷静些,有天大的事儿也慢慢说。” “头儿,别静了!打起来了,齐魏开战了!”跑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汉子,这人满脸喜色,挥袖擦着额上的汗水道。“成公子的大军,到了魏境了!” “什么?这个时候?”叶子仪一下从榻上弹了起来,这一下起得有些急,险些掉到了地上,她一拍榻沿,急道。“什么时候的事?在哪儿?” “刚刚得到的消息,公子成的大军突然出现在域地,一夕之间,便取了五城!西蜀也出了兵,正在攻打涿州的新城,魏王又不知为何圈禁了太子,如今连魏都那儿都乱了呢!”那汉子说着,满脸期待地看着叶子仪道。“头儿,咱们要不要助公子一臂?” “我想想,等我想想……”叶子仪站起身来,疾步在院中踱着步,直转了几圈才道。“让弟兄们集中成三队,把渚、东阳、西流三城攻下来,打起梁国的旗号,记着,把那些收罗的魏人派到城中内应,一举拿下三城!” 渚、东阳、西流三城分布在高平镇周边,这段时间流民出逃守军懈怠,可以说是早就动摇了心志,现在叶子仪手下也有万余人,进攻这些小城,根本不在话下。 那汉子犹豫了下,有些不放心地对叶子仪道。“头儿,那些魏人……能靠得住么?” “呵,传下话去,夺城首功者,赏他城主之职!”叶子仪吩咐罢,不住地搓着双手,低低地喃声道。“怎么出来得这样快?这个汤公子,也不与我通个气,好歹也让我做个准备啊。” “头儿,你刚才说,咱们打梁国的旗帜?我没听错吧?”那汉子刚要走,却又停住了步了,挠了挠后脑勺儿,他不解地看向叶子仪道。“咱们不是该打公子成的旗号么?” “天机不可泄露,赶快去办!还有,记着告诉咱们的弟兄们,攻城前尽量撤回高平,这三城有那些魏人足矣,不必搭上我们的人,既然成公子来了,我们也该动起来了,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叶子仪也不与那汉子多做解释,见他呆呆地不动,抬袖一挥道。“快去快去,莫要贻误战机!” “这……是!”那汉子拱手退了下去,匆匆地走了,看着那汉子走远,叶子仪猛地转身,快步向着正房的厅堂而去。 “阿叶!”坐在矮榻旁捣药的媚娘见状,站起身来想唤住叶子仪,却不想,叶子仪根本不理会她,半跑着便进了屋,媚娘无奈,只得抬步跟了进去。 一进卧房,媚娘就见叶子仪站在榻前来回踱着步,双眼盯在锦被上的一个物件儿上,眉头紧皱。 抿着嘴儿走近床榻,媚娘瞥了眼那榻上的物什,却是一枚她不曾见过的晶莹剔透的玉佩。 “你身子刚好,又要折腾么?”媚娘上前把叶子仪按到榻沿坐下,弯着腰与她对视着语重心长地道。“女郎,你先天便有不足,又早早产子,身子早已亏得狠了,这一回调养便调养了两月才勉强好些,再不顾惜着,我的医术也是无用了啊!” “我也想清静些,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叶子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媚娘,我不能放着他不管,他是我认定的夫君,也是阿福的父亲,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至少,他可以看在我们的情份上善待阿福,这样,阿福才不会在这世上孤单一人啊。” “女郎……”媚娘声音一涩,红着眼咬了咬唇,垂下了双眸。“怪只怪我一个巫女,却只通药理,若是不然,也不会让女郎受苦了。” 听她这样说,叶子仪仰起头来望向媚娘,眼中泪光闪动,却是分外平静。“不关你的事,命是天定的,路是我选的,便是只这几年的寿命,我也算是活得精彩了,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福这孩子,从小我就没怎么在他身边,也不能给他个完整的家,若我真的去了,只望他的父亲能好好陪伴他,让他不至于无依无靠就好了。” 媚娘眼光闪了闪,侧过头去吸了吸鼻子,抬袖抹着眼泪哽咽道。“女郎……便真的不顾自身了么?” “一个是我钟情的夫君,一个是我唯一的孩儿,我又时日无多,媚娘,我只想留给他们的回忆多些,至少我们在一起时,都是美好的。”叶子仪缓缓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又慢慢睁开,坚定地道。“所以,我要护着他们,尽我所能,不惜代价!” “好!既然如此,我也不拦着你了,女郎,媚娘能做的,都做了,可……” “我知道你一直想救我,也知道你一直念着我的恩情,媚娘,这些时日多谢你了,这里马上要开战了,你先回梁国吧。没人知道阿福是公子成的儿子,如果……我真的死了,烦劳你带他来见他的父亲吧,若我不死,等这一仗结束了,我会寻个机会跟他说的,这件事我无人托负,只有劳烦你了。”叶子仪这话一出,媚娘直是泪流得更凶了。 “我既是说了要与女郎为奴,此生此世便都是女郎的家奴,说什么劳烦?小郎是我半个主人,女郎放心,便是拼了性命,我也会护小郎周全的!”媚娘说着盈盈一跪,指天盟誓道。“媚女在此立誓,此番定不辜负女郎所托,如有违背……” “快起来吧!” 叶子仪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上前扶起了媚娘,很是歉意地道。“本想着给你寻户好人家,终身有个依托,现在看来,怕是要看天意了。媚娘,待他日把阿福送到公子成身边,你就找个良人,嫁了吧,就用叶氏媚娘的身份,好好过下去,你不是奴婢,也不比旁人低微,寻常女子该得到的,该经历的,你也该去试试,不要总说什么孤独终老了。” “女郎……”媚娘一直摇头,到了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抱住叶子仪大哭起来。“呜呜呜……我从小到大,只女郎肯诚心待我,如今要分别,却是要天人永隔了么?” “怪我今日把话说得太严重了,媚娘,不要哭了,是我错了。”叶子仪又是拍背又是温言哄劝,把媚娘好一番安抚,等她缓过了劲儿,这才递上拿了半天的帕子道。“先回屋收拾东西去吧,我安排船,明日送你离开。” 媚娘起身接过叶子仪递来的布帕,边擦着眼泪边忧心地道。“女郎一人在此,我实是放心不下。” 第一百五十二章 断粮危机 “生死天定,你又何必为我伤怀呢?我的本领你不是见识了么?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死的。”叶子仪笑笑,拭了拭媚娘眼角的泪痕,温声道。“去罢,我可是把最重要的人托负给你了,可不要让我失望。” “是。”媚娘点点头,向着叶子仪盈盈一拜,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房门,她脸上的泪擦了又擦,直揉得满脸通红,站在门口,媚娘极是不舍地看了叶子仪好一会儿,咬着双唇慢慢磕上了房门。 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叶子仪返身拿起榻上的玉佩,摊在手心看了好一会儿,略一犹豫,收入了随身的百宝囊中。 …… 月朗星稀,九月的夜,已经带了几分秋日的清凉,华光映照下,山林间营帐隐隐,林下的平地上更是如同水波般蔓延了成片的帐篷,数目之多,直是让人咋舌。 此时已是过了三更,营火映照下的中军帅帐一片通明,军帐内,面色黑黄明显清瘦了的徐陵捧着一摞帛书跪坐在左侧的榻几后,一脸的凝重。 “二位公子,方才我与算工清算过了,除去青龙河渡河时失了的军粮,现下扣除了今日的军耗,咱们的粮草,只够五日了。” 坐在首座的公子成与公子汤对望一眼,公子汤皱眉道。“粮草还未到么?派去查探的人回来没有?可有消息?” “水路上的人回来了,说是……”徐陵把手中的帛书一放,有些为难地道。“说是,都城中的粮草被向氏党羽扣住不发,梁夫人还在周旋,不知几时能运到魏境。” “又是向氏!”公子汤一拍案几,恨声道。“到底还是让他们得了机会插手相阻,真是该死!” “梁夫人让传话来说,向氏一党以秋收未及,仓储不足为由不肯放粮草,梁夫人与大司马在都城周旋已久,现下向氏中人在王上面前允诺,十月秋收后立即放粮出京,王上他……已应承了。唉……”徐陵说罢,拂袖长长一叹,低下头一径摇头。 “什么?!你说,王上应了?”公子汤‘腾’地站起身来,几案拍得啪啪直响,怒道。“父王怎么能听信那些小人谗言?一个月!一个月!一月之后,还有齐军在吗?他到底拿将士们的生死当什么!!” “王兄,慎言!”公子成端坐在几后,寒着脸问徐陵道。“咱们备用的粮草如何了?” 徐陵叹了口气,拱手回道。“派去接应的人回来了,粮草……被截烧了。” “什么?!”公子汤面色一白,咬牙道。“这向氏竟然做得如此决绝?” “他们,是想置公子于死地啊!”徐陵也是无奈,扼腕叹道。“公子,还要寻对策筹粮才是啊,若是不然,只有早日攻上魏都一途了!” “几日连战,大军早已疲惫不堪,如今正是休整的时候,暂不能动。”公子成闭上眼,凝眉道。“明日着人寻时新野菜充填军粮,立刻派人到那攻下的几城仔细搜寻粮仓米库,以解燃眉之急。” “成公子,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我军有十万之众,如此休整几日,便再无粮对敌了啊!”徐陵一脸担忧地望着公子成与公子汤道。“二位公子,十万大军,日可耗粮千担,便是那些废城中有粮仓可寻,也是杯水车薪呐!” 帐中的三人都沉默了,公子汤颓然坐回榻上,明星般的眼眸中,满是焦虑。 “再无退路了。”公子成睁开眼来,清冷的眸光扫向徐陵几前的那一叠帛书,淡淡地道。“传令下去,三日后,取道佟原,直击魏都!” “是。”徐陵自知没有良方解困,也不多话,拱手应是。 “阿成,若是不然,让兵士们一日一餐如何?”公子汤看着端坐着的公子成,坚决地道。“自明日起,我与众将士同食,一日一餐!” “不必,暂且缓一缓吧,且看能不能找到粮库,将士们奔波征战,总不能空腹杀敌,行军在外,本就风餐露宿,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减粮。”公子成黑沉的眸子一转,淡淡道。“此事暂且不要外传。” “是。”徐陵应声,抬头看向公子成迟疑道。“若是无粮可寻,公子,咱们如何应对?” “一切,自安天命吧。”公子成清冷的目光扫向徐陵,声音依旧清淡无波。“若无粮草为继,只能就近突袭,屠城掠粮了,我等已无退路,后退即是抗旨,只有夺下魏都,擒拿了那魏王才有生路!” “阿成,真若如此,你不是要背上个嗜血的恶名么?”公子汤摇头摆手地站起身来,在帐中踱了几步,皱着眉道。“不可,万万不可!你是我大齐的圣人,也是将来的齐君,这骂名,该由我来背!” “我是一军统帅,王兄只听命就是。”公子成看也不看公子汤,吩咐徐陵道。“且去安排罢,寻粮的事让梁超带人去办。” “是。”除陵退出了大帐,营帐里只剩下了公子汤与公子成二人。 憋了半天的公子汤等帐帘一放,立刻跑到公子成身边坐下,急道。“阿成,咱们攻下城池后,都已经把粮仓搬空了,阿超他们去,怎么可能寻得到粮?” “阿超还年幼,有些事,他不适宜看见。”公子成黑沉的眸子盯向帐帘,低声道。“若攻下城池粮草再难为继,只能以人为食了。” “什么?!”公子汤听到这话,只觉得一阵反胃,他张大了眼睛看着公子成声音微颤地道。“阿成,你、你真要……” “此一战,不成功便成仁,王兄以为,这十万大军若败,还能回齐地么?”公子成侧过头看向公子汤道。“凡事尽人事,听天命,若非咱们中途损失了粮船,向氏这些招数也是无用,王兄,若不行非常之事,这十万齐卒,怕是要都葬送在魏地了。” 公子汤想了想了,脑袋一垂,长叹了声道。“莫不是天要亡你我么?” “如今,只能听从天意了。”公子成站起身来,缓步走出帅帐,他背着双手站在营帐前,一身的玄衣几乎融进了周遭的深夜。 天空很晴朗,月明星稀,夏末的风带着丝丝凉爽,扑在人脸上分外的舒适,军营中很静,听不到人语声,除了远处传来的阵阵蝉鸣蛙声,如同无人之境一般。 公子成抬起头来,望向深蓝色的广袤夜空,看着那天边闪耀的北斗星,眼中慢慢蓄满思念。 自打他的阿叶出了都城,他已经有几个月不曾见她了,从前训练兵士,不能见,现下,却是想见而不得见了。 公子成抬手摸向颈间,抚摸着衣裳下金链凸起的浅浅形状,唇边慢慢浮现了一缕笑容。 “阿叶,等着我。” 夜风吹过公子成鬓边的碎发,拂过他清绝的面宠,天上星光闪动,四野漆然如墨,一切,仿佛亘古都未曾改变。 …… 阳光明朗,天清云淡,那晴阳照在平地的营帐上,反射出一片眩目的光芒,直是如同水面。 灰黄色的营帐内,公子成一袭黑衣端坐在几案后,一头黑发散在肩头,面色沉凝地看着几案上的锦绫圣旨,黑沉的眸子中寒芒直如冰剑。 “公子,王上这是要我们去送命啊!” “是啊,公子,如今王上不拔粮草也便罢了,还说咱们消极怠战,这、这不是逼着咱们去送死么?” “是啊,是啊……” …… 军帐内站了七八个人,都是血性方刚的汉子,有两个说完已是扼腕跺脚,气得满面红紫了。 “公子,那来宣旨的,是向氏的人,如何发落,还请公子示下!”站在右侧首位的徐陵躬身拱手,言语间已是有了杀意。 公子成把那圣旨卷起放在一旁,对徐陵道。“不必理会于他,兵器粮草清点得如何了?” “兵器已清算好了,旁的倒也无碍,只是这箭矢……怕是不够了。”徐陵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份帛书双手捧到公子成案几前放下,退回原位道。“公子请过目。” “公子,那个小吏在外头叫唤了半天了,嚷嚷着让咱们快快动身,他好回去交差,我呸!”一个中年武士大眼一瞪,瓮声瓮气地道。“娘的,真想一剑砍了他!” “那种小人,理他作甚?杀了他有个屁用!王上还不是得寻公子的不是?”那武士旁边的一个青年汉子一撇嘴道。“咱们这仗,打得真憋屈!” “也罢,我去会会这小人。”公子汤站起身来,沉着脸走出了营帐。 “好了,都下去协管各营,准备明日拔营前往泗城。”公子成挥了挥手,眉头微皱。 “是。”众人拱手退下,正在这时,一个传令的小卒匆匆地入了营帐,向着公子成一拜。 “公子,营外有个自称叶氏的少年请见,此人押了不少货物,说是来给公子送粮的,小的们不知如何处置,请公子……”那小卒话未说完,公子成‘腾’地一下便站了起来,也不看那小卒,疾步向外走去。 营帐外马嘶人声,军卒们正有条不紊地左右调度,见到披发而行的公子成,兵卒们纷纷躬身行礼,公子成也顾不得理会众人,直直地向着营地外围的木栅门快步行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财神叶子仪 此时的兵营外,几十辆载满货物的牛车马车整整齐齐地停在旷野中,为首的一个黑衣少年背着双手站在车队前,秀美的五官带着焦急,那一双眼黑亮如镜,焦急中又有着无尽的期盼喜悦,他直直地盯着那木质的营门,一双小手把衣袖都攥得皱成了一团。 很快,在少年期盼的眼神中,那个他熟悉的黑色身影终于出现,少年一喜,也似是松了口气,他快步迎上那修长的身影,半跑半走地奔到他面前,深深地望了他许久,直到眼中泛了泪光,少年这才对着他及地一揖,清声道。“叶长生,见过公子!” “阿叶,抬起头来。”公子成的声音难得的温和,看着眼前少年儒士打扮的叶子仪,眼中满是温柔。 “是!”叶子仪直起身来,对着公子成露齿一笑,满是灰土的黑黄小脸儿如同洒了阳光,一瞬间便耀了公子成的双眼。 “进去说话。”公子成刚要去拉叶子仪的手,忽然省起这是在军营,他大手生生地在半空顿住,有些僵硬地背在了身后。 “阿……公子,阿叶此来一是为送粮,二是为军中将士送药的,公子可着人看看,若是带着累赘,我拉回去就好了。”叶子仪双眼一直粘在公子成脸上,嘴上说着话儿,眼中的情意却是越发深浓,直似是有千年相思想要倾诉,万载的情话想要言说,那一双黑亮的眼中似是只有公子成一个人,再容不下旁人了。 “你怎么会来?”公子成似乎是没看到那一排排的牛车,只是低头与叶子仪说话。 “想你了呀。”叶子仪声音极小,笑眯眯地看着他,差点儿去拉公子成的衣袖,好不容易忍住了,一双小手却又不知要往哪里放了,只张着水汪汪的大眼望着他,满眼的思念情意。 “胡言乱语。”公子成唇角微扬,看了叶子仪好一会儿,温声道。“走吧。” “好。”叶子仪眼睛一错不错地落在他身上,她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见他转身,她立马跟在公子成身后向着营地走去。 看着他玄色的背影,叶子仪直觉得心头满满的幸福仿佛要溢了出来,这样长久的分离,她已经想他想得要疯掉了,如今见了他,听到他的声音,她真想立刻扑进他怀里,好好诉说一番别离的相思,好让他知道她有多么想念他。 两人默默地走着,直到进了大帐,公子成遣出了帐中的将官谋士,才一转身,叶子仪一下便把他抱了个结实,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小脸儿贴在他胸口,闻着他身上带着尘土气息的体息,忍了许久的眼泪立时溢出了眼眶。 “阿成,你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有多想你?你是从水路来的吗?在魏地还顺利吗?征战了这些日子有没有受伤……” 叶子仪这一开口,就似是停不下来了一般,她一边说,一边把小脸儿蹭进他怀里哽咽着,慢慢地,竟是泣不成声。 “我没事。”公子成搂住她纤细的身躯,低头拿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髻道。“累你受苦了。” “我受什么苦?只是为你凑些粮草,也帮不上你什么,我真没用!”叶子仪言语间满满的自责,她可不敢说这仨月她是出来打劫着,要不然,公子成怎么可能放过她? “你来的正是时候,军中快要断粮了,那些粮草正可救急。”公子成说得淡然平静,叶子仪却听出了不对,忙从他怀中抬起了小脑袋。 “断粮?齐都的粮草延误了么?这么大的事,难道又是向氏从中作梗?”叶子仪瞪着哭红的黑眼睛,咬牙道。“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敢……” “阿叶,不要理会这些了。”公子成抽出手轻轻捧住叶子仪的小脸儿,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道。“能在战前见你一面,实在是好。” “嗯。”叶子仪点点头,满是红丝的眼中又蓄满了泪水。是啊,他们相见一回是多难啊,能在大战前见面一诉别情,真的是上天怜悯。 “阿叶……” 公子成看着她那原本黑白分明的大眼,如今满布的血丝,他缓缓垂下头去,温软如花瓣一般的唇印上她的小嘴儿,辗转缠绵,似是在倾诉他离别之后的无尽相思。 阳光被隔在营帐之外,只映出一片晃动的光影,人声、马声、脚步声,这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与帐内的人无关,那一双身影相拥相抵,直融成了一个整体,似是再也无法分离。 两人正忘情时,忽然帐帘被人一挑,徐陵满脸喜意地大步走了进来,他拔弄着手中的帛书欢喜地道。“公子,大喜,大喜啊……我……” 营帐里的两人四片红唇匆匆分开,公子成转眸冷冷地盯向徐陵,叶子仪红着脸轻喘着也看向刚进帐门的徐陵,一时都没有言语。 不知道为什么,徐陵尴尬之余,却在那站在帐中依旧相拥的两人眼中觉察出了怨色,他不解地偷望了公子成一眼,还真在他那淡然无波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怨怪不快。 “公子,我……我一会儿再来。”徐陵刚要退出去,却给叶子仪叫住了。 “徐大哥,”叶子仪有些不舍地放开公子成,上前对着面色涨红的徐陵拱手一礼,笑道。“几月未见,哥哥安好么?” “安好,安好。”徐陵胡乱还了一礼,也没敢看叶子仪,晃了两晃道。“方才不知阿叶你与公子……失礼了。” “嗤,徐大哥,你这不是失礼,是拉仇恨。”叶子仪掩嘴儿一笑,见他真的变了脸色,忙正了正容色问徐陵道。“哥哥说大喜,是什么大喜事?” “哦,是方才我清点过了运来的粮,这些粮草,足够我大军用足三日了!”一提起这事儿,徐陵也不尴尬了,喜滋滋地道。“那些药材来得也及时,军中的药早就用完了,这些药,足够救上百伤兵了!” “三日?三日后你们怎么办?”叶子仪面色一变,回头看向公子成。 “击破城池村落,总有粮可寻,一路向前,当是可以支撑到十月。”公子成面无表情地叙述着,越说叶子仪的眉头皱得越紧。 “现在秋收未到,能有多少粮食?这里怎么也有几万大军吧?单靠拣来的粮怎么够用?”叶子仪稍稍思索了片刻,对徐陵道。“将士们在外征战,怎么也不能饿着肚子打仗,粮的事交给我,这事儿我包了,你们尽管吃饱喝足,不必忧心!” “阿叶,你、你说什么?这、这里有十万军啊,你包了是什么意思?”徐陵张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叶子仪,拿着帛书的手都握得指尖发白了。 “粮我来想办法,你们不用管,还差什么一并同我说,我去办就是,三天之内,我赶上你们送到新营地去。”叶子仪说着,转头对公子成道。“公子借我一千精兵吧,粮运得多了,怕是不甚安全。” “三、三日?”徐陵张着嘴,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他抖着手上前抓住叶子仪的手腕,喜得嗑嗑巴巴地都有些语无伦次了。“阿叶,你、你有这等本事?好啊,好!我军有救了!我军有救了!!哈哈哈哈,公子果然没看错你,你果然是个神才啊!不,是个财神,是个真财神!” “没有,我就是……”叶子仪没想到徐陵会这么激动,讪笑着抽了抽手,没能抽出来,只能任由他握着,感觉着背后公子成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她一脸勉强地对着徐陵呲了吡牙,笑得好不难看。 “徐参军,下去计算一番吧。”公子成不动声色地拉过叶子仪,拂下了徐陵紧握着她小手儿的手,淡淡地道。“一应所需,尽快报与我知。” “是!是!”徐陵两眼放光地看了眼被公子成护在身后揉手腕儿的叶子仪,口中应着后退了两步,一个转身脸就糊在那被风扬起的帐帘上了,他抱着帛书,也顾不得撩开,顶着帘子就奔了出去。 “徐大哥没事儿吧?怎么这副毛躁的样子?”叶子仪看了眼飘动的帐帘,拉了拉公子成的衣袖撒娇道。“阿成,我还要。” 见叶子仪嘟着小嘴儿凑上前来,公子成禁不住失笑,他返身点了点她鼻尖儿,擒住她尖巧的下巴,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轻啄了下道。“你哪里来这么多粮?” “这段时间……攒的呀。”叶子仪差点儿说漏了嘴,见他盯着自己看,黑亮的眼珠儿转了转道。“我知道这一回向氏定然会搅事,所以提前存了许多粮食,加上这段时间买的……嗯……支持十万军一个月的开销总是没问题的,夫主,我是不是特别聪慧,特别乖呀?” 叶子仪讨好地贴上公子成的胸口,娇言软语地,直是好一通磨蹭。 公子成轻叹了声,搂住她单薄的身子,温声道。“为何不在家好好等我?” “你在外头拼杀征战,我怎么能在家高枕无忧呢?”叶子仪抬头,有些痴迷地看着公子成俊美的眉眼,伸出手去勾住他脖颈,深情地道。“我是你的妻啊,你是我的夫,有事我们总要并肩应对才是夫妻之道啊。”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她的建议 “阿叶……”公子成有些动容,那含情带媚的眼中情意绵绵,专注地看着她,满含情意的眸光直是能把人融化成水。 “阿成,我渴你了,你早日回来吧,你不在,我好寂寞……”叶子仪看着他的眼,黑亮的眸子慢慢蒙上了一层薄雾,她踮起脚尖,小嘴儿迎上他花瓣般的红唇,缓缓闭上了眼,水晶一般的泪珠从眼角滑落,直没入肩膀的蓝色布面中。 “痴儿。”公子成轻吻着她,淡淡一笑,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滴,看着她迷朦的黑眸温柔地道。“这一次送过了粮便不要再来营中了,寻个安稳的所在等着我,待战事过了,我带你回齐。” “嗯。”叶子仪点点头,额头抵在他胸口低低地道。“只要你好好的,我会等你,等着你来接我,可是,如今正值战事,哪里有平安之所啊?阿成,不如让我跟在你身边吧,我只有在你身边才能安心,除了你身侧,哪里我都不能觉着安宁。” “阿叶,如今是战时,你跟随我风餐露宿如何使得?听话,寻个偏远之处躲藏,一月,一月之内,我必拿下魏都,到时我们回齐大婚。”公子成下巴轻抵着叶子仪的发顶,轻抚着她脑后的青丝道。“好好顾着自己,你身子太弱,不要奔劳了。” “嗯。”轻声应着咬了咬唇,叶子仪不再说话,就这么吊在公子成身上动也不动,黑亮的眼中有着无尽的忧虑。 齐帝太心狠了,他遣了公子成为他攻打魏国,竟然连粮草都不为他们备足,如果她今天没有来,真不敢想像这十万军卒会怎么样,这个齐帝,心中只有自己,根本是不顾惜公子成的死活的! 一直以来,这个帝王便是这样对待他的吗?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当年的公子成是怎么在齐宫中活下来的?一步步走到今日,又该有多难? 想到这里,叶子仪忍不住又心疼起来,她抬头在他喉结上吻了又吻,两人又是一番难舍缠绵。 晴阳的影子在营帐上摇来晃去,不时有微风吹动布帘,那细细的金色阳光顺着缝隙一闪而过,在地上投下了一条明亮的金色的细线,转瞬又消失不见。 一身男装的叶子仪窝在公子成怀中,两人坐在地榻上紧紧依偎着,画面虽有些怪异,却又是那么地和谐。 “再有半月就能攻到响水河了吧?如今四面受敌,魏王还不曾派兵相抵,他一定会派曲镬守在河岸与你对峙的。”叶子仪把玩着公子成肩头滑落的一缕长发,皱着小眉头道。“这么长时间也不曾听到曲镬被魏王处置的消息,想来计划是失败了。” “这事还不好说,听闻魏王已经借故降了曲镬两级,如今只是个威武将军了。”公子成拇指抚着叶子仪的小脸儿,淡淡一笑道。“夫人的计策并非全无用处。” “真是可惜,没能把他扳倒,便他是威武将军了,此时此刻,魏王再笨也不会重罚他了,弄不好,还是要求着他带兵救国呢。”叶子仪撇了撇小嘴儿,有些遗憾地道。“我们准备的还是太仓促了。” “便看阳城那人的本事了,他还在魏都周旋,当是有用。”公子成顿了顿,低头盯了叶子仪一眼道。“魏都你也安插了细作?” “那个……知己知彼么,总得随时知道那边的情况才能下决定啊,夫主,先别管这个了,我倒是担心一件事,得与你说道说道。”叶子仪听出公子成话头儿不对,赶紧转移了话题。 “你说。”公子成摩挲着叶子仪小巧的下巴,深沉的眼眸里带了几分危险的信号。 叶子仪瞟他一眼,抬眸看着他一脸无辜地道。“你别这么看我,我都说不出来了。” “嗤。”见叶子仪那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公子成不由失笑,捏了捏她鼻尖温声道。“想说什么?” “是关于响水河的,听说最近水位降了不少,下游有不少农耕的庶民报怨缺水,我派人顺着河道查过,发现有人在上游又筑了一道新的堤坝,拦住了河水。”叶子仪担忧地望着公子成的黑眸,皱眉道。“这个时候断流筑坝,我觉得,是曲镬。” “你是说他要趁我军渡河引发洪流?”公子成面色一沉,手上的动作也是一顿。 “嗯,响水河虽说是河,河面也有十几丈宽,平日里水流湍急,截停一半河水,冲击力足以击垮渡河的军卒,到时洪水无情,不知要葬送多少兵士和下游庶民的性命。”叶子仪抿了抿唇,接着道。“如果让他得惩,便可以扭转颓势,有机会反攻齐军了。” 公子成沉默了,他抬手扶着她的头靠入怀中,黑沉的眼中有些湿润。“你早就到魏地了。” “阿成,我……”叶子仪想解释,却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理由,她靠在公子成怀中,眼珠子直是滴溜儿乱转,刚要撒娇卖萌,却听头顶的公子成说话了。 “阿叶,”公子成抚着她细软的发丝,紧紧地闭了闭眼道。“你何必如此……” 听出他语气中的感叹,叶子仪食指在他襟口磨蹭着,慢慢地描绘着他领口银线织就的绫纹,理所当然地道。“因为,你是我的夫君啊,我不心疼你,怎么配做你的妻?” 听着她那样轻巧地说出这番话,公子成没有开口,他只是低头把脸侧贴在她柔软的发堆,眼角一滴泪默默滑落在她发间。 感受着他胸口强劲混乱的心跳,叶子仪闭上眼,只觉得鼻头一酸,不由又往他胸前蹭了蹭,小脸儿埋入了他黑色的裳衣。 时间仿佛就此静止,那流动的光影似是隔在遥远的天边,此时此刻,这世上除了他们,再无旁人,如此相依相偎,似是可以长久到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公子成抚着叶子仪的背低声道。“阿叶,这一次王上会给我太子之名,封了太子便会赐婚,你放心,我会寻个知晓进退的夫人,到时你莫要在意,此生此世,我都只是你一人的夫君,好不好?” 等了片刻,没有听到叶子仪的回音,公子成低头轻轻把她的小脸儿从腋窝抬起,仔细看去,却见叶子仪已经呼吸细细地打着小呼睡着了。 公子成无奈地一笑,打量着她明显憔悴了的容颜,眼中闪过一抹心疼。 低头轻吻上叶子仪光洁的额头,公子成叹息一般地道。“阿叶,今后不论发生何事,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这世上只有你会真心待我,只有你了……” 长长的黑亮发丝从公子成肩头滑落,落在叶子仪脸上,引得她眉头微皱,公子成抬手小心地将长发拢到背后,轻点了点叶子仪的鼻尖,稍稍动了动盘坐的双腿,给她调了个更舒适的姿式,重又将她的小脑袋按入怀中。 听着她轻浅的呼吸,公子成唇角一扬,眼中尽是幸福满足。 忽然间,帐帘一挑,一束阳光照了进来,在帐内一闪,又慢慢隐去。 公子成抬眼看向来人,见又是徐陵,他举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徐陵会意,放轻了脚步走到公子成面前的几案前跪坐下来,双手捧着一张帛绢放在了几上,摊了开来。 瞄了眼睡在公子成怀中的叶子仪,徐陵极小声地道。“公子,一应所需,都在这里了。” 公子成点点头,看了一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也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要这么多?” “是,咱们来时带的药材并不算多,前两日征战,伤兵所耗已是十之七八,如今还有一场恶战,也不知余下的兵卒几时能到,这些,已是减了量的了。”徐陵向前倾了倾身子,垂头道。“请公子定夺。” “待她醒来再做打算,那个小吏如何了?”说到那个传旨的小官,公子成语气都冷了几分。 “汤公子一直在与他周旋着,已经安抚下他了。”徐陵犹豫了下,拱手躬身道。“兵卒们尚未休整过来,若依此人之言,如此匆匆起行,只怕……” “那人实在不知好歹,便不要留了!”公子成话音未落,躺在他怀中的叶子仪便扭了扭身子,抬手揉着眼打了个小呵欠,她黑亮的大眼望着公子成呆了好一会儿,突然绽出个慵懒的笑来。 “阿成。”半眯着眼稍稍抬起身子,叶子仪勾住公子成脖颈,小嘴儿冲着那花瓣般的唇就凑了上去。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徐陵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家主公会这样宠纵一个娈童。 眼前旁若无人亲吻的一双人,明明是落在情爱里的凡夫凡妇,哪里是冷面冷情神祇般的公子成和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娈童? 张着嘴看着老老实实低着头被叶子仪搂着亲吻的公子成,徐陵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忙地低下头去,却不想这一低头低得猛了些,一下磕到了几案上,‘砰’地一声,吓了叶子仪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 “咦?徐大哥?”叶子仪眨了眨眼,想到刚才的温存竟然还有“观众”,一下子红了脸,‘呀’了一声,转头就扎进了公子成怀中。 公子成唇角含着笑意,捏了捏叶子仪露在外头红通通的耳垂,很是平静地道。“徐公拟好了单子,你看一看。” 第一百五十五章 渡河之计 在公子成怀里蹭了蹭,叶子仪慢慢转过头来,瞄了眼低着头忍笑的徐陵,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伸头看向几上的帛绢。 “咳,那个,徐大哥,就这么多是吧?”叶子仪正了正身子,坐在公子成腿上扶着几案把单子仔细看了一遍,想了想道。“一次可能运不来这么多,我回去再调配调配,想来应该是够的。” “叶……先生,明日大军便要去往泗城了,不知军粮几时能到?”徐陵抬起头来,满脸的期待。 “嗯……我记得泗城附近有条河,行船是没问题的,我看看走水路,大概两天后就能送到第一批,然后其他的走陆路也不会太慢,有四五日便可集齐。”叶子仪食指轻点着几面,想了一会儿道。“泗城并不难攻,且还算富庶,这一路有粮的城池不少,若是能快些行进,遇城夺粮,那攻到响水河畔咱们都不缺粮了。” “对,对对,这一来便是攻到魏都也不缺粮了!”徐陵右手握拳向着左掌一击,发出一声响亮的击掌声,他两眼放光地看着叶子仪道。“阿叶,你几时将魏地摸得这么熟的?难不成这里哪城贫哪城富你全都知道?” “我也待了些日子了,听来往的过客闲谈杂说,大概各城的状况都有所了解,其实,你们若是不怕绕道,这一路上有四五座城都值得一攻,除了粮食,城里的富户世家若是胆小知情识趣的,也会拿出金银买命,如此一来,军费又攒下一些,留着抚恤伤亡的兵士也不错啊。” 叶子仪这些日子抢惯了,这些逼迫索取的伎俩倒是说得很是顺理成章,听得在座的两人眉头直皱。 “阿叶,这些话不可再说了。”公子成把叶子仪搂到一侧的腿上坐好,睨了她一眼道。“如此行事,与强盗何异?” “我也不过是说说么,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叶子仪也知道公子成他们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做法,毕竟他是大国公子,真要如此行事,怕是名声都要给带坏了。 “阿叶你虽是好意,公子却不能如此行事,咱们都是堂堂丈夫,不可学那小人行径。”徐陵一笑,对叶子仪道。“粮的事儿便就听你的安排,不知我们要在何处接应运粮的船?” “那河就在泗城西门外,便就定在西门外的石桥旁吧。”叶子仪说罢,扶着几案就要起身,却是才动了动身子,那头儿帐帘一动,公子汤出现在营帐门口。 见到帐内的情形,公子汤先是一愣,转而盯住叶子仪打量了半天,结结巴巴地问公子成道。“阿成,他是……你的……娈童?” “阿叶,见过汤公子。”公子成长臂一伸,扶着叶子仪的腰把她一举让她立在身旁,一脸的淡然,好像刚才怀里搂着叶子仪的人不是他似的。 “阿叶见过公子。”叶子仪一个长揖到地,肃着一张脸,乍看去竟是跟公子成一个模样。 公子汤张了张嘴,指着叶子仪一脸不可思议地问公子成道。“阿成,你、你断袖了?” “王兄,阿叶在给王兄行礼呢。”公子成不置可否,端正了身子,跪坐在地榻上理了理衣袍。 “呃……那个……免了免了,你、你,啧!你怎么早不说是阿成的娈童啊!阿叶,你、你真是……”公子汤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摇头叹了半天气,走上前来抖着手指着叶子仪憋了好一会儿,却是再不知道怎么说她了。 “汤公子,我不是他的娈童。”叶子仪理衣束手站在公子成身旁,很是认真地看着公子汤,黑亮的眼睛眨巴着,一脸的无辜。 “你……”公子汤咬了咬牙,握着拳头收回手,他深吸了口气点头道。“好好好,我不追究此事了。” “汤公子何必恼我?”叶子仪笑眯眯地看着公子汤,那模样说不出的气人。 “我不与你计较!”公子汤睨了眼叶子仪撇了撇嘴,转而满脸笑容地对公子成道。“阿成,外头运来许多粮食,是不是王上调来粮了?” “粮?是我送来的。”叶子仪站在原处,依旧眯着眼笑道。“汤公子,还合意否?” “是你?”公子汤皱着眉把叶子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咂了咂嘴道。“阿叶,你莫不是诓我?” “不敢妄言,公子若是不信,大可以问徐参军是也不是。”叶子仪含笑而立,笑容中带了几分得意,看得公子汤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你一个小小娈……”见公子成瞟他,公子汤顿了顿,改口道。“你一个小小庶民,哪里来的那么多粮食?” “这个么,天机不可泄露。”叶子仪卖了个关子,冲着公子汤挤了挤眼,弄得公子汤一阵反胃,脸都白了两分。 “天机,还天机?”公子汤瞥了叶子仪一眼,转过头去不理她了。 叶子仪的粮食是怎么来的,在场的除了叶子仪也就公子汤最清楚了,他也不方便问叶子仪实情,索性就找了个榻几坐了下来,盯着叶子仪拿眼睛询问她。 “方才是玩笑话,汤公子,其实,是我最近做了些‘生意’,得来的钱财都用来购粮了,本想着打个短,以备不时之需,想不到就用上了。”叶子仪略一拱手,抬眸看着公子汤一笑,轻轻眨了眨眼示意一切顺利,却是没发觉坐在一旁的公子成已经沉下了脸来。 坐在主位的公子成冷着脸瞟了眼公子汤,伸手把几上的绢帛拿了起来,语气极淡地开口。 “阿叶,你是做了什么营生,得了这样天大的红利?” “啊?”叶子仪一噎,这家伙,怎么还没忘这茬儿呢?管他是什么生意呢?有粮送不就好了?问那么细干嘛?还给报销不成?想了想,叶子仪扭捏着道。“也没什么,就是倒弄倒弄盐铁啊什么的,现在魏国不是乱着么?我就……就私下里,那个,赚了点儿。” 这话半真半假,公子成也不知是信是不信,哼都没哼一声,只把手中的帛绢递给叶子仪道。“你不是要去备粮么?早些动身吧。” “啊?这么快就走啊。”叶子仪极不情愿地接过那帛书,垂着小脑袋,嘟着小嘴儿道。“我能晚些时候再走么?我……还想跟公子再说说话。” “且去吧,这里有王上的使者在,不甚方便。”公子成脸色稍稍缓了缓,侧头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叶子仪哪里舍得?伸手拉了拉公子成肩头的衣裳,低着头与他对视,那嘟着小嘴儿撒娇卖萌的模样,当真是惹人怜爱。 “好了,再允你半个时辰。”公子成眼中有了一丝笑意,拍了拍身旁榻几的空处,示意叶子仪坐下。 得到了公子成的准许,叶子仪喜滋滋地挨着他坐到了旁边,满脸笑意地差点儿攀上他的胳膊,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她拿衣袖遮住了他搭在榻上的手,伸出小手紧紧握住,见他没动声色,叶子仪低着头一脸的窃喜。 公子汤倒还好,徐陵却怎么也淡定不了了,他坐在两人对面,看得极是真切,瞧着这两人的小动作,他直是如坐针毡,晃了晃身子就要起身离去。 “徐大哥,汤公子,你们有没有听说响水河水流被截一事?”叶子仪和公子成腻歪归腻歪,正事儿还是没忘的。 “响水河?”徐陵坐直了身子,想了想道。“倒是听闻今年旱了,水流不如往年的充沛,你说被截了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我这些日子在魏地走动,听闻响水河不似往年水足,所以着人顺着河道到上游查看了一番,有件事,我想二位必需要知道。”说到这里,叶子仪转头看了眼公子成,见他点头,她接着道。“我怀疑是曲镬截断了河道!” 听到曲镬的名字,公子汤忍不住道。“曲镬拦河?这怎么说?” “河的上游被人用巨木筑了堤坝,拦截了一半的水流,如果我们渡河时有人堵住分流的水渠,断开了那堤,过了河的兵卒便只能任人宰割,正在河中的必然会被洪水冲走,失了性命!”叶子仪看了两人一眼,郑重地道。“这事不可小视,不知二位有何高见?” “你说的,都是真的?”公子汤面色凝重起来,他紧紧地盯着叶子仪,见她点头,不由低头沉思。 “我的手下亲眼所见,虽然不曾见到魏军,但那堤坝确有其事。”叶子仪见徐陵与公子汤都思索起来,低声道。“渡河风险太大,若是绕道,怕是在冬季之前都不能取下魏都了。” “不错,响水河之战,避无可避。”公子成凝眉,黑沉的眼眸望向营帐的帘门道。“余下那四十万人能征战者,只有都城来的那十万数,若他们到来,军粮又是大事。” “这个,自打知晓了你们到了魏地,我便着人去打探过了,那些……那些守将派的尽是些老弱残兵,不要说应战了,便是来魏的路上,沿途就遍布兵士的尸体。”叶子仪有点儿说不下去了,她担忧地瞄了眼公子成,抿着唇低下头去。 “那些个守将怎么可能将精兵派来给我们?这一战,胜,与他们无关,败,也与他们无关,自然不知痛痒!”公子汤很是气愤地一拍几案,恨声道。“真是该杀!”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与你同归于尽 “这是常情,再说,少不得也有向氏的手笔,不必生气。”叶子仪深吸了口气,对公子汤道。“眼下最大的难关,便在响水河,那些兵士便是死得再多,也能余下十之二三,咱们留有三十万兵力应该是可以攻魏的。” “嗯,阿叶所说不错,确是如此,二位公子,这些兵丁能到魏地的,当都是壮年的兵士,可以一用。”徐陵边点着头边道。“从前我们只想着这些只是老弱残兵,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不错,有了这一轮优胜劣汰,余下的,都是有用之人了。”叶子仪转头望向公子成,暗中握了握他的大手,微笑着道。“这些都是不必忧虑的事,我们还是看看如何攻过响水河吧。” “也是,阿叶,你有什么好计策,说来听听。”公子汤面带笑容地转头看向叶子仪,见到她与公子成深情对望,脸上的笑容一垮,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眼去。 叶子仪想了想,沉声道。“要破曲镬的计策……不太容易,魏国的兵马都在往响水河处集结,他又想使水淹之计,要取响水河,还得再看看那里的守军,到底会有多少人。” “若是他们集结几十万人在响水河畔死守,咱们哪里还能有胜算?”公子汤有些急了,起身在帐内踱着步道。“这河过也不是,不过也不是,如此一来,这仗还怎么打?” “汤公子稍安勿燥,之前魏地匪祸,国内早已亏空了,几十万大军,怕是他魏王还养不起来。”叶子仪淡淡一笑,黑亮的眸子一转道。“照我说,还真有个法子。” “你有法子?什么法子?”公子汤停下来盯着叶子仪,一脸将信将疑的模样。 “这个么,等到下次交粮我再说与公子听。”叶子仪一双黑亮的瞳子灵动地转着,一副得意得瑟的模样,转而攀上公子成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说起悄悄话来。 这边公子汤给噎了个结实,有心埋汰叶子仪两句,可那头儿俩人儿正在咬耳朵,两个“男子”满眼的亲密无间,看得他直是反胃,索性这话便憋在了嗓子眼儿里,一个字儿也没蹦出来。 公子汤正拉长着脸看着叶子仪牙疼时,营帐外一个小卒禀道。“禀公子,那使者又闹了,说让立时起程,再不起程便要治咱们抗旨之罪!” “唉!晦气!我去看看!”公子汤也顾不得追问叶子仪了,愤愤地一甩袖,大步出了营帐。 “公子,属下也告退了。”徐陵待得也不自在,拱了拱手,也不待公子成应声,起身就退了出去。 直等到营帐内再无旁人了,公子成才一把按住叶子仪攀在他肩头的小手,把她往怀中一带,冷着脸垂头盯向了她。 叶子仪窝在公子成臂弯,见他脸色不对,她眨了眨眼,眼珠子转了转,立马装出一副极老实的模样来。 “你与王兄,有什么事瞒着我?”公子成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是很随意的一句询问,他的表情也很淡很冷,旁人看不出,叶子仪却听出了其中的危险信号儿,赶紧端正了态度,老实交代了。 “上次不是跟汤公子打赌么,我正好想到魏地看看,就跟他借了些人手。”叶子仪见公子成瞪她,赶紧摆手道。“我真的没做别的,就是带着他们运粮做生意,阿成,你别生气好不好?我错了还不行吗?” “为何不与我说?”公子成板着脸盯着她,哪里肯善罢干休? “跟你说了,你还能让我来么。就算有魏国的地图,也不如亲身走上一走,我走这一趟,这不就看出许多毛病了么。”叶子仪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跟蚊子哼哼差不多了。 “你既这样有理,方才为何同王兄眉来眼去?”公子成这话一出,叶子仪终于找到重点了,合着这家伙不是怪她来魏地,是刚才她给公子汤挤眼儿给他看见了,吃醋啊。 “那叫什么眉来眼去啊。”叶子仪看着公子成一挑眉,眼中含着媚意斜睨着他,拋了几个不怎么成熟的媚眼儿道。“夫主,这才是眉来眼去呢。” 公子成给她逗得耳根一红,瞪她一眼道。“强词狐辩!” “人家只有对着夫主才会眉来眼去啊,夫主你不信我我可是会伤心的。”叶子仪嘟着小嘴儿,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他,弄得公子成直是哭笑不得。 轻轻捏住叶子仪的下巴,公子成无奈地一叹,又板起脸道。“今后不可再犯。” “我只对夫主如此,几时同旁人抛过媚眼?夫主,你这样不公,我不要认错!”叶子仪嘟着小嘴儿,伸臂勾住了公子成的脖颈,媚眼如丝地看着他黑沉的瞳仁中自己的倒影,柔声道。“夫主的醋意,真浓啊,好酸哦……” 看着眼前妖媚可人的叶子仪,公子成只觉得喉头发干,耳根通红,他努力压下体内的燥火,却去不掉那脸上的轻红。 “阿叶。”公子成声音有些哑,他深吸了口气,抱着她站起身来,扶着她下了地,低头抵着她光洁的额,他叹息般地道。“辛苦了你。” “都说了,我们是夫妻,说什么辛苦。”叶子仪鼻子有些发酸,公子成这一声‘辛苦’,直是让她觉得这几个月来的勉力奔波都值了,她为他做的,他知道,他记着,这就够了。 “我来了,你便不要再奔波了,阿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总要留些让为夫一展身手吧?”公子成难得幽了一默,他闭上眼睛,闻着鼻端她呼吸带出的馨香,温声道。“阿叶,此生有你,足矣。” “阿成,你再说这样柔情蜜意的话儿,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叶子仪强忍着心中的感动,吸了吸鼻子道。“你还从没这么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呢,今后多说说吧,真好听。” “好。”公子成失笑,抬起头来把她搂入怀中,下巴轻蹭着她的发,他极温柔地道。“阿叶,不管今后发生何事,不要离我而去。” 叶子仪咬着唇紧紧地闭了闭眼,低声在他怀中道。“夫主不负阿叶,阿叶自然也不会离开夫主。” 她不会轻易做出承诺的,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他不可能只和她白头偕老的,他也一直在提醒她,说服她,他只认她是他的妻,只认她一人,可是,他从没说过,这一世,只她一人相伴,他还是要娶妻的,还是要一个身份高贵的女人做他的夫人,她能忍到几时?怎么可能那样和他相伴?她会因为嫉妒而疯掉的! 公子成放开叶子仪,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略带忧虑的眼睛,轻叹了声道。“阿叶,你到底想要什么?” 叶子仪张了张嘴,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涩,她要不到的,何必再说呢?勉强扬了扬唇角,她垂下眸子轻声道。“我要夫主兑现你说过的话。” “什么?” “你说过,要与我生儿育女的,阿成,你的后代,只能是我生下的孩子,我不要旁人沾染你一分一毫!”叶子仪说得很坚决,眼中也浮上了一层雾气,她望着他的眼,看着他俊美的眉眼,眼泪禁不住滚滚而下。 公子成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从怀内拿出一块布巾来沾去她脸上的泪痕,低叹了声道。“痴儿。” “可不是痴了么,我是痴了傻了才会把心掏给了你,人家这么对你,你还说我跟别人眉来眼去,呜呜……还说我痴,要不是为了你,我至于么?你还这么说我,呜呜……你说,你怎么对得起我?呜呜……” 公子成越擦,叶子仪的眼泪就流得越凶,说得就越委屈,到了最后,简直就是控诉了,直弄得公子成手忙脚乱,险些失了方寸。 “好了,好了,莫要哭了,是我错了。”公子成没想到叶子仪会来这么一出儿,眼前这小人儿那眼泪跟不要钱似的,他擦了这边,那边又流了满脸,擦了那边这边又一片泛滥,擦了一会儿,他也顾不得了,捧起叶子仪的小脸儿,眼中一片心疼地道。“是我错了,阿叶,莫要再哭了。” “那你不许再说我跟人眉来眼去!”叶子仪瞪他,撇着小嘴儿满是委屈。 “好,我不说。”公子成点头,却是也有了两分愧疚的模样。 “以后只能喜欢我一个,不许喜欢别的女人!” “好。”这个公子成倒是答得痛快。 “答应我的事,都要做到!”叶子仪努力眨下一滴眼泪来,小嘴儿嘟得老高。 “好。”公子成依旧应得痛快。 “你、你要是应了我不做到,想过那三妻四妾的日子,我也出去养面首去!”叶子仪这话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公子成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你敢!”公子成双手往下一滑,眼中现出一抹痛色来,他握住叶子仪纤细的颈项,咬着牙道。“阿叶,你若负我,我定然与你同归于尽!” “只许你快活,便不许我过得快活么?”叶子仪说着话,眼中又浮现了一层雾气。“说什么同归于尽,我死了,夫君不是能更快活了么?” “若没有你,我又何必苟活?”公子成慢慢放开了双手,眼中也有了些湿意,他直起身来别过了头去,呼吸都变得凌乱起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夜半被劫 “阿成……”叶子仪从不知道他对她的情已经深到了这样的地步,她也信他说的没有虚言,只是心头的震惊痛楚让她难于呼吸,便就那么愣在了当场,不知该如何说话。 偌大的营帐中,安静得落针可闻,双目通红的叶子仪仰头望着红着眼眶的公子成,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撇过了头去。 “时候不早了,还要到左近的城池调动粮草,我该走了。”叶子仪转身刚要抬步,手臂却给公子成一把握住。 “我送你。”公子成说罢,牵着她的手与她并肩而行,朝着营帐的大门缓步走去。 叶子仪任由他牵着,小手微微有些颤抖,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怎么与公子成相对,现在她只想快点儿离开,离开他她才能冷静一点,才能好好想想他们的关系该怎么走下去,在情爱一事上,他们相似,却又不似,一样的执着,却又是对未来不一样的期待。 这,该怎么平衡? 阳光很暖,映在公子成身上,却又像是落入了无尽的黑暗,叶子仪侧过头望着他飘逸的长发,俊挺的身姿,那如同冷玉一般的面容,忽然觉得心头一阵堵闷。 眼前这个男人,可以向她许下生死,可以向上天发下誓言,可是,他却不肯许她一个两个人的天长地久,她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虚言,可是,偏偏她最不能忍受与人共夫! 她要的爱,是纯净的,没有第三人的世界,一想到他要与另一个女人出双入对,她就觉得自己控制不住地想要去破坏,这种感觉日益强烈,强烈到她无法控制,这真可怕。 缓缓低下头去,叶子仪轻咬着唇,看着足尖晃动的衣摆稍稍有些出神。 怎么办?她没办法改变自己啊,即使这样爱他,她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底线,更何况还关系到阿福今后的生活和安全,这怎么能是轻易能下的决定? “阿叶,在想什么?”公子成握了握叶子仪的小手,见她低头不语,不由缓下了步子。 叶子仪正纠结得出神,突然被他一拉,禁不住张大了眼向他望去。“怎么了?” “阿叶,莫要胡思乱想了。”公子成伸手抚了抚她的发,低低地叹息了声道。“方才是我说得重了,你莫怕。” “谁说我怕了?我就是想着,这话你有没有同旁的美人说过,要是逢个美人就说,那可没意思了。”叶子仪瞥了他一眼,拉着他向前走了两步道。“还不快走?太阳都快落山了。” “这样的话,我怎会同旁人说起?”公子成争辩了句,见叶子仪拿眼夹他,索性也不说了,两人也不顾这营地中的军士,便就这么拉着手出了大营。 一出营门,叶子仪的车队已经等在了外头,车队旁一队兵士候着,却是调配给叶子仪运粮的兵卒。 公子成扫了眼那车队,对叶子仪道。“魏地如今不甚太平,你要多多留意,加倍小心。” “嗯。”叶子仪点头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公子在外征战,刀光血影,要万万小心,我不能为公子做什么,但愿日日向天祈祷,为公子祈福。” “放心,我不会有事。”公子成闻言淡淡一笑,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道。“时候不早了,去罢。” “阿成,保重。”叶子仪有些哽咽地扯着他的衣袖,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张不开口,只依依不舍地望着他,久久不能成言。 看着她眼中满满的依恋,公子成不由伸出手去抚了抚她的发,温声道。“去吧。” “嗯。”叶子仪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向车队,她坐在车辕上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公子成,眼中的泪花翻滚流转,车还未动,就已是泪流满面。 公子成负手站在营门前望着她,冷俊的面容依旧,风吹起他墨黑的长发,拂过他如玉的肌肤,吹干了他眼角的润湿,他便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车上的叶子仪,黑沉的瞳眸中,满满都是她的身影。 车子慢慢启动,叶子仪的眼始终不曾离开公子成,直到那墨色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之外,她依旧望着那个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那个人,是她今生的魔障,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无法舍弃的爱人,却也是她的劫数,她一个无法完成的梦。她可以为了公子成谋算这天下,却终究不能成为他背后的女人之一。 看着眼前车轮带起的滚滚沙尘,叶子仪缓缓闭上了眼,耳旁公子成的声音犹在回响,同归于尽,他竟然说同归于尽,即使这样,他也不愿意只和她相依相伴,这样的话,说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是爱她的,爱得那么霸道,那么深,却终究跳脱不出这个时代的框架,成就不了她要的圆满。 叶子仪很想叹息,却又不知道要为了什么而叹息,她是知道的,知道他一直在跟她说实话,只是这实话实在是有点儿让人伤心。 人都说是色衰而爱驰,他对她的宠爱,能到几时呢? 用力甩了甩头,叶子仪猛地睁开眼来,强迫着自己望向前方。 现在不是该胡思乱想的时候,她有太多事需要安排,也有太多事需要决断,她得在大战开始之前为公子成做好准备。 “叟,且吩咐了他们,转向去开城!”叶子仪吩咐罢了赶车人,又转头向着跟在车后的一个骑马的年轻男子交代道。“阿央,你去富阳城的粮库调粮,让他们走水路,两日内把粮运到泗城西门外的石桥处,到时自有公子成的人接着。” “是!”那年轻男子抱拳应了,打马便奔了出去。 “李路,你带二百人去范城调粮,阿番,你带五百人去萧城的粮库,都骑马去!不够的就近去买,去找!”叶子仪一下把队伍中的人马去了一半,直看得那随行领军的小头领张大了眼。 叶子仪似是没看见这人惊愕的表情,直接问他道。“这位小将军,不知你属下的兵士可懂骑术么?” “不敢妄称将军,先生叫我秦工便是。我带的士卒虽不善骑射,马倒是都能骑得。” “好!”叶子仪一笑,吩咐身后的随从道。“去庄子里弄一千匹马来,咱们骑马去开城!” 见叶子仪说这话眼都不眨一下,那秦工直是嘴都险些合不上了,一千匹马啊,这小郎君张口就来,也未免太豪阔了吧? 叶子仪也无心去理会那秦工的目光,只紧紧抓着车辕,眸光飘向了远方。 …… 朗月孤星,深蓝色的夜空如同上好的丝绒般铺展开去,远连四野,直到天边。 广袤的夜空下,一队车马在大道上疾驰奔来,滚滚的烟尘在月光下如同起了一层浮雾。 “砰!” “哎哟!” 叶子仪揉了揉被磕肿了的脑瓜儿,往车厢里挪了挪,车子颠簸得厉害,没两下又把她给颠到了窗边,紧跟着便是一阵烟尘扑上脸来,呛得她咳都咳不利索。 开城离公子成的营地不近,打个来回也要五六天,想要早点把粮运到,唯有快马加鞭,旁的倒还好些,可是这么赶夜路,却苦了不会骑马的叶子仪。 这古代的马车没有轮胎也没个避震,跑起来跟滚油桶一样,直把她折腾得快要吐出来了,旁的不管,等闲下来了,她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马车的避震问题,这玩意儿,实在太受罪了! 叶子仪正暗自报怨的档儿,队伍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她迷迷糊糊地坐回软垫上回了回神,这才提了声音问道。“出了什么事?” “回小郎,前面有一队人马拦路,像是些军士,足有上千人。”赶车的老叟回了叶子仪的话,声音却是沉得让叶子仪心里一咯噔。 “着人上前去问,看看到底是哪路人马。”叶子仪蹙了蹙眉,如今在魏地的兵士,除了公子成就剩下西蜀了,魏军兵力单薄,这一路早被公子成扫平了,车队里有公子成的兵士,他们应该不会挑衅,至于梁军,他们偷偷潜来,不可能只是拦路,早就上前歼灭他们了,看来八成是借机抢地的蜀人了。 一想到是一千多蜀人骑兵,叶子仪就有些犯怵,西蜀有几个部族很擅长马上攻击,若是碰到了他们,就算是她这边有一千多人,也不是这一千骑兵的对手,最好还是求和为上。 想到这里,叶子仪从随身的兜囊里取出了那西蜀大殿下赠给她的玉佩,别在了绦带上,待到尘土落定,这才不疾不徐地下了马车。 叶子仪前脚离了车辕,那去问话的人也回来了,那青年下马对着叶子仪一抱拳道。“头儿,那些是西蜀人,说是有人想要见你,要请你前去一会。” “有人要见我?”叶子仪冷哼一声,不高兴地道。“明明就是劫道,何必还找理由呢?我在西蜀认识的人多了去了,可真没一个会打仗的,得了,人家摆明了是志在必得,只是说得好听罢了。” “叶先生果然名不虚传,有些胆识!既是先生如此明白事理,请上车吧!”说话的是个骑马的西蜀兵士,那人声音冰冷,虽然说了请字,却明明白白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第一百五十八章 放手一赌 “我还头回听说,蜀人请人是这么请的!”叶子仪沉着脸盯着那兵士,没有半分惧色,她扬着下巴道。“既然是请,阁下总该报上名号吧?” “呵,报什么名姓?我们蜀人没有你们中原人那么多规矩,先生既然识得蜀人,想必也知道我蜀人的脾性,废话少说,请吧!”那兵士的话音刚落,四周就是一片马蹄声响,却是那些蜀人兵士把车队给围住了。 “叶先生!”见到这情形,那叫秦工的小头目坐不住了,带马上前对着叶子仪一抱拳道。“请先生许我等一战!” “秦大哥,人家只是‘请’我去做客而已,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随后赶上你们便是了。”说罢,叶子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那蜀兵道。“阁下若真要请,在下随你们前去便是,就不必这么多人随行了吧?” “呵呵,只请先生一人,无关的人,在下自然不会理会。” “好!我跟你们去!”叶子仪点点头,回头吩咐手下的人和那秦工道。“你们都有军务在身,不可耽搁,我且与这些人去会会这相请之人,你们该干什么还都干什么去!” “头儿,我们……”那些兵士倒是没什么意见,与叶子仪随行的人却不忍心拋下她离去,纷纷带马上前,怒目与那蜀兵对峙。 “既是相请,我想,蜀人也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吧,我不会有事,你们都走罢,人多了想是主家也不欢喜,我走后,你们都听阿虎的指令行事吧。”叶子仪朝那几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生事,又对那秦工交代道。“若我不能及时回转,就劳烦诸位与公子陈情了。” “这……”那秦工犹豫了会儿,向着叶子仪抱拳道。“谨遵先生之命。” 见到这秦工如此,又有叶子仪的命令在先,那几个随行的汉子也不好坚持,只得愤愤然地退了下去。 “叶先生,该交代的,想是也交代完了,请吧!”那兵士扬着下巴,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手中的长戟一横,险险从叶子仪肩头划过。 叶子仪没有动,眼见着月光下周围那些兵士矛头闪着寒光,她冷哼一声,瞥了那持戟的兵士一眼,一拂袖,转身重又坐回了车上。 “走!”那兵士见叶子仪上了车,高喝了声带马走在车旁,马车在这一拔儿蜀兵的质押中缓缓而动,脱离了大道,直向着一条小道而去,慢慢隐入了黑暗中的树林。 这些人来得突兀,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工夫,便带着叶子仪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那秦工看着那队蜀军离去,面色游移不定地回转头望向叶子仪的人,抱拳道。“诸君,叶先生既有吩咐,还请带路吧。” “哼,秦头领当真不救我们头儿么?”叶子仪随行的人中,一个汉子一脸玩味的笑容看着秦工,直看得那秦工皱起眉来。 “这是叶先生所托,非是我能左右,阁下是要怪责于我么?”秦工拉下脸来,很是不快地道。“我方才也曾向先生请战,是先生不愿才作罢的,何错之有?” “呵呵,说得不错,秦头领说得一点儿不错。”那汉子阴阳怪气地打了个哈哈儿,一挥手道。“兄弟们,走了!” “走!走了走了!”众人附和,语气里却都带着几分敷衍不屑,那些齐兵听到了,都觉得不自在起来,却也不好与叶子仪的人争辩,纷纷都看向了那秦工。 见这些汉子态度如此怪异,那秦工直觉得莫名其妙,他也不好多问,只又向那黑漆漆的林地瞟了一眼,跟着叶子仪这百来人的亲随再次打马启程。 黑暗的车厢里,只有外头隆隆的车轮声和交错的马蹄声回响,叶子仪静静地坐着,闭着双眼,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这场战事,她掌握的情报还算精细,所以蜀人这次带兵的将领她很清楚,就是上次帮她出气教训蒙公的蜀国大殿下刘庄,之前只知道他们在攻打涿州,却不想,他们已经跨越几百里到了这魏国腹地。 要说叶子仪敢一人赴会,全是在赌刘庄不会伤她性命,如今公子成急着用粮,粮食的大头儿在开城,她不能让取粮的人因为她耽搁,而刘庄为什么截她,知不知道她的身份,这些,她都没有把握,现在她能做的,只是一赌。 她在赌刘庄待她的特别之处,也在赌这个蜀人一贯的仁义大气的作风,就算她在为公子成筹粮,相信刘庄还不至于因此要了她的性命。 马车走得不疾不缓,直到天色将明,这才慢慢进入一处林地深处,七拐八拐地在林中的一片空地停了下来。 这片空地上早已结了百来顶帐篷,有些帐篷隐在林间,看来不过两三千人的模样,那押着叶子仪的兵士带住马,横戟敲了敲车窗,示意叶子仪下车。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车里有动静,那兵士眉头一皱,伸戟一挑窗上的帘布,晨光中,就见叶子仪正窝在软垫中,抱着一只软枕打着小呼,却是睡着了。 那蜀兵看得哭笑不得,拿戟尖儿磕了磕窗框高声道。“哎!叶先生醒来!快快醒来!” “再睡一会儿,别吵。”叶子仪嘟哝了声,小手儿挥了挥,在那软垫上又拱了两拱,直把漏在腮边的口水擦净了,咂了咂嘴又睡过去了。 那蜀兵见过不少中原名士,这么随性心大的,他还是头一回见着,都给人抓了还能睡这么好,这位也算是个奇葩了。 见叫不醒叶子仪,那蜀兵也不愿废话了,直接对那车夫道。“哎,老丈,快快叫醒你家主人,再若不然,我便拖着他前去进见了!” “军爷稍候。”那赶车的老叟很是淡定回过头,打开帘子道。“先生,公子来了。” 那蜀兵不明所以,正纳闷儿时,就听车里突然一阵响动,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衣装整齐发鬓清爽的叶子仪便从车里走了出来。 “咦?”叶子仪往四周一看,猛然一回头,朝着那悠然坐在车上的老叟做了个鬼脸儿,嘟哝道。“叟也学坏了,就会欺负我这种纯善之人。” 那边老叟没搭理叶子仪,叶子仪嘟着小嘴儿下了车,看了眼那呆愣在马上的蜀兵道。“阁下还等什么?不带路么?” 那蜀兵一口气憋在胸口,险些背过气去,嘴角儿抽了半天,这才翻身下马,把手中的长戟往身后随行的兵士手中一丢,咬着牙道。“叶先生,这边请!” 叶子仪哪里知道那蜀兵的苦闷?抬了抬眉毛,大摇大摆地跟着那带路的兵士向着营地走去。 穿过了几排灰蓝色的营帐,那兵士带着叶子仪在一顶不起眼的帐篷前停了下来,返身道。“先生且等一等,我先入内禀报。” “请。”叶子仪自然没什么意见,她刚才在路上睡了个囫囵觉,心情也好,真像是到这营地做客似地,面带微笑地打发那兵士去了。 借着那兵士去禀报的档儿,叶子仪趁机打量了一番这营的布置,不得不说,这领头的将官还是有些本事的,能在这片林地里找到这么个地势高又平缓的地方扎营,这大殿下,果然不是无能之辈。 等了不多时,那兵士出了营帐,对叶子仪一拱手道。“主公有请,叶先生请入内相见吧。” 叶子仪点点头,面带微笑地漫步走向那帐篷,却是一丁点儿紧张的神色都不见。 这一赌是输是赢,全看这刘庄了,反正她也是这砧板上的肉,只能等着他发落,反倒没什么好担忧纠结的了。 悠然自得地迈步进了营帐,叶子仪只觉得眼前一暗,一时适应不了帐子里昏暗的光线,也没看清那坐在首位上的人到底是不是刘庄。 “在下阿叶,见过将军。”叶子仪躬身一揖,很是恭敬地向着那首位的人行过了礼,却是好一会儿没听到动静,她正疑惑时,忽然听到首位上一个女声响起。 “把帘布拉起来!” 听到这陌生的声音,叶子仪心里一咯噔,心道:坏了,怎么不是刘庄?这个女人是谁?她抓她来这里,又有什么用意?她和刘庄什么关系?是敌是友…… 一个个问题自叶子仪脑海中闪过,她不由紧张起来,额上也见了一层细汗。 “不必多礼了,抬起头来。”那女子说着,把叶子仪打量了一番,皱眉道。“你这少年就是公子成的谋士?” “不敢,回女将军,在下……只是替公子办事,称不得谋士。”叶子仪摸不清这女人的底细,只把两手交叠在小腹前,遮住了那玉佩,回话也带了几分恭敬的意味。 “呵,这倒奇了,你为公子成办事,又不是他的谋士,还能带兵遣将的,小郎君,你是欺我是个妇人,拿我作耍不成!”那女子‘啪’地一拍桌案,眯着眼盯着叶子仪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叶子仪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好理由来,被她一吼,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说!你是哪里人氏,哪里来的那许多粮食?为何相助公子成?今日说不明白,我要了你的小命!”这女子桌案拍得啪啪直响,全然一副审训的架式。 第一百五十九章 认亲(上) “我……我真是为公子办事的,那些粮也是公子储备的,女将军若是不信,大可与公子对质,在下并不曾有半句谎言。”叶子仪哪里会跟她说实话,一口咬定了跟自己无关。 “呵,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看来不让你吃些苦头,你是不会说实话了。”那女子冷哼了声,吩咐道。“来人!把我的马鞭拿来!” “女将军!我句句实言,将军为何不信?还望将军明鉴!”听那女子说要拿鞭子,叶子仪一急,也顾不得什么了,把胳膊高高一抬一拱手,露出了腰间的玉佩。 “等等!”那女子忽然语气一沉,隐隐带着怒意地道。“你身上戴着的是什么?” 叶子仪躬身到地,似乎是没有听到那女子的问话,直气得那人猛站起身,大步向着叶子仪走来。 到得她身前,那女子把她肩膀一抓,力气之大,叶子仪直怀疑这女人是要把自己的胳膊拧下来,她强忍着肩上传来的痛楚,勉强没叫出声来。 “说!你这玉佩如何得来的!”那女子低吼着,双眼冒火地瞪着叶子仪的小脑瓜儿顶,她紧抓着叶子仪,手背上的青筋都隐隐可见。 “回女将军,这玉佩,是西蜀大殿下赐给在下的。”叶子仪抬起头来,见到那女子的脸,不由微微一怔。 这女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高束着发髻,身披锁甲,下面穿着男式的胡服马裤,整个儿就是一副男子的装扮,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如果这是在她原来的世界,她一定会搂住这位好好合个影晒晒朋友圈的,这家伙,跟那谁谁谁实在太像了,跟一个人似的,难不成这就是那谁谁谁的老祖先?这可真意外,真惊喜啊! “大殿下赐给你的?”那女子把叶子仪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看自己的眼神儿不对,下意识地朝自个儿身上看了眼,狐疑地看着叶子仪道。“你识得我?” “不不不,实在是女将军与我一个偶像……不是,旧识长得太像了,一样的美若天仙,以至在下失态了,还望将军不怪。”叶子仪胡乱找了个理由,却是不想这话倒真取悦了那女子。 “美若天仙?你那旧识,生得很美么?”说着话儿,那女子手下的力道松了些,脸色也缓和了许多,她美眸转了转,见叶子仪看她的眼神是真的痴迷,不由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把她一推红着脸道。“你好大胆!” 这一下力道也不算轻,叶子仪给推得险些站立不稳,向后退了三步,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她低头拱手道。“还望女将军不罪。” “好,你细说说这玉佩的来历,我便不问你的失礼之罪。”那女子扬着下巴睨着叶子仪,把手一背,真就等着她老实交代了。 “这个,得从我亡命天涯那时说起……”叶子仪把自个儿在公子府时的遭遇加上从前看的小说的情节,添油加醋口沫横飞地跟着那女子说开了。 这一说,就说了一个多时辰,叶子仪口水都快说干了,那女子却听得津津有味儿,一个劲儿地追问她“后来呢?”,直问得叶子仪都快撑不下去了,忍不住停了下来。 见叶子仪在那儿干喘气儿不说话,那女子急道。“后来呢?你怎么逃出那公主的追杀的?” “女将军,我这实在口干,能赏在下点儿水喝么?”本来叶子仪只为拖时间的,谁知道说得太精彩了,她也就搂不住了,没想到把这个蜀女的精神头儿也给勾了起来,她想停一停都不行了。 “哎呀,过来喝,过来喝,喝完接着讲!”那女子倒是着急得很,本来侧倚着几案坐着,这下起身坐到了案几后头,两眼盯着叶子仪直放光。 “是是。”叶子仪忽然有点儿后悔了,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点儿什么呢?这丫的眼神儿也太热情了吧? 小口地喝着水,叶子仪一边盘算怎么脱困,一边想着接下来要说的情节,正想得入神,冷不丁那女子一推她,一口水就呛在了嗓子眼儿里。 “咳咳咳咳……”叶子仪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一边咳一边往后退,直咳得满面通红,差点儿背过气去。 “喂,你没事儿吧?我可不是故意的,你……”那女子刚要起身去看趴在地上猛咳的叶子仪,才身子一动,就见营帐口一暗,待看清了进入帐内那高大的身影,她粉面一红,赶紧起身迎向来人。“大殿下,你回来了?” “嗯。”刘庄也不去看她,只盯着地上咳嗽的叶子仪道。“这便是那个给公子成送粮的人?” “正是,素正审着他,还不曾问出什么来。”那叫素的女子说着话,面上现出一丝惭色来,很有些愧疚地道。“大殿下奔劳了一夜,要不要歇息一会儿?素先接着审他。” “不必了,我请这位叶先生来,不过是问几件事,问过了,放他离去就是。”刘庄摆手让素退到一边,大步走到主位几案后坐定,沉声道。“久闻叶先生大名,今日冒昧相请,还望先生见谅。” “咳,咳,哪里,能再与大殿下相见……是阿叶之福。”叶子仪好不容易顺过了气儿,扶着胸口深吸了几口气,慢慢抬起头来,抹了抹眼角咳出的泪水笑道。“大殿下,别来无恙啊。” “你……”刘庄一怔,眯着眼仔细把叶子仪打量了一番,忽然,他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她身边把她扶了起来,一脸惊喜地道。“你这丫头,怎么是你?” “嘻嘻,可不就是我么,大殿下相请,我这不就来了么。”叶子仪笑着解下腰间的玉佩,双手递到刘庄面前道。“大殿下上次将此物遗在了茶肆,阿叶物归原主。” “这个本来便是给你的见面礼,你收着便是。”刘庄把那玉佩一推,一脸喜色地打量了叶子仪一番,点了点头道。“嗯,好,长了点儿肉,人也精神多了,你这脸怎么弄的,怎么这么黑了?” “出外行走不方便,就遮了容貌,大殿下,这东西实在贵重,阿叶不敢领受啊。”叶子仪也不知道这刘庄怎么就看她这么顺眼,见个面就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当见面礼,这太不寻常了吧? “哎,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想当年初见你时,你方才一岁,那时匆匆一眼,我都没机会给你留个念想,如今你这么大了,这礼已算是轻的了。”刘庄心情很好地拍了拍叶子仪的肩膀,大手一挥道。“来,坐下说,说说看,你是怎么成了公子成的人的?” “是。”叶子仪自然不可能还能回忆起一岁多的事,不过听这刘庄一说,心里的戒备倒是少了几分,毕竟这人对她的优待关心都不像作假,她也没必要防得伤了人家的心意。 两人很是亲热地走到几后坐下,叶子仪又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讲了开来。 叶子仪与刘庄相对而坐,一旁的素一脸的不高兴,盯了两人一会儿,她忍不住上前坐到叶子仪对面,很是不满地开口。 “哎,我说你,你明明是个女娘,为何方才骗我?” “嗤,素将军方才并不曾问过在下呀。”叶子仪忍着笑,把手中的玉佩晃了晃,一本正经地道。“若是将军知道了大殿下送了这玉佩给一个女子,是不是想立马砍了我的头啊?” 素给叶子仪调侃,弄了个大红脸,她心虚地瞟了眼坐在一旁的刘庄,嘟着嘴儿道。“你是他晚辈,我砍你做什么。” “噗!”叶子仪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她清了清嗓子,拱手躬身地对素道。“素娘对大殿下的心意,已是路人皆知了,阿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素娘宽宥则个。” “你这小丫头,好利的嘴!”素给叶子仪说破心事,索性也不扭捏了,她看了刘庄一眼,扬着下巴对叶子仪道。“我就是喜欢大殿下,还要做他的侧妃呢,那又如何?” “嗯,是极是极,素娘爽直,阿叶就是爱你这样性子的人儿,我若是个男身,非娶了你不可!”叶子仪自然不嫌乱,连拍带夸,把个素大美人拍得看着她的眼神儿都温柔了许多。 “好了,你们两个不要闹了,素,你且下去准备饭食,我与阿叶说说话。”刘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叶子仪这张嘴,眼看着要给他惹事,他再不管,怕是真要出大事了。 “是。”素红着脸起身一抱拳,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阿叶,方才你说的那些过往我还没听完,等你得闲了,接着说与我听。” “记得啦!”叶子仪笑眯眯地应了,两只眼如同两弯新月,很是开心地冲着素摆了摆手,俨然一副熟稔的模样。 素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欢欢喜喜地出了帐门,准备吃食去了。 “素还是孩子心性,不难相处,这营地里只你们两个女娃,多相亲相亲也是好的。”刘庄说罢,又把叶子仪打量了一番,很是关切地道。“自那日分别,一直没有你的消息,那蒙公可曾再寻你的麻烦?” “蒙公?还真没再见过他了,这个人,心胸狭隘又小肚鸡肠,顶着个高儒的名号,却行小人之事,枉费有人把他的名头抬得这样高,真是名不符实!” 第一百六十章 认亲(下) 说起蒙公,叶子仪是从头到尾也没有一丁点儿好印象,说话也就不客气了起来,满满地都是鄙夷。 对于蒙公这个人,两个人是一样的不待见,刘庄也是一脸的鄙夷。 “嗯,确是如此,我也是知他小人行径,才不曾应允助魏,如今凭我一己之力拿下了两州,总比他应承的要踏实许多。”刘庄说着,嗤笑了声道。“也亏得魏王昏庸,用了这等小人,如今亡国也是应当!” “蒙公找大殿下借过兵?”叶子仪怎么也没想到蒙公能说动蜀人,这一回蜀人会出兵是她意料之外的,却没想到,这些人是蒙公招来的,如果不是之前她偶遇了刘庄,如果不是刘庄不屑与蒙公结盟,公子成这一次真是危险了。 “是他说动了王上,王上这才许我带了三万骑士助战魏国,现在想来,万幸不曾应他,这个小人如今已然弃了魏国主子,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刘庄冷哼了声,问叶子仪道。“阿叶,若你真与这蒙公有旧仇,还是小心些的好。” “我与他确是有些恩怨。”叶子仪双眼微眯,心里已经有了杀意,蒙公这人就像一根毒针,如果不尽早拔去,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又会出现,简直是防不胜防。“大殿下,蒙公这小人记仇得很,大殿下曾经拒了他,他想来也是会记恨在心的,大殿下你也要小心才是。” “哎,莫要大殿下大殿下地叫了,阿叶,这里没有什么大殿下,你倒是该叫我一声舅父才是!”刘庄笑吟吟地拉过呆住的叶子仪的手,很是感慨地道。“从前舅父势单力薄,没能保下你的母亲,后来又断了你们的消息,如今能寻回你,真是天幸!” “舅……舅父?”叶子仪一时脑子有点儿转不过弯儿来,张着小嘴儿,愕了老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您、您说、您说您是我舅父?那、那我娘是……” “你娘是西蜀七公主,也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阿叶,你母亲不曾告诉过你么?”刘庄说着话,眼中已有了几分湿润,他拍了拍叶子仪的手,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唉,都是舅父当年无能,才累得你母亲命丧他乡,阿叶,等这场征战结束,舅父亲自将你母亲的遗骨迎回西蜀去,风光大葬!” “大殿下,这事儿可马虎不得,我、我娘她只是个商人妇,怎么可能是蜀国公主呢?” 在叶子仪的记忆中,从两岁开始记事起,荆妩的父母就一直在外漂泊,后来荆父身死,她的母亲就带荆妩回了魏国故乡安葬,再后来,因为那帮无良亲族的挤兑,又思念丈夫,荆母才会郁结成疾,病死在魏地的,如果她真是公主,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带荆妩回蜀?这不科学啊。 “当年你母亲为了嫁那荆涛,与他私奔出了西蜀,王上震怒,派了蜀中高人到魏国寻荆氏要人,想不到那荆涛根本没有带她回魏。后来我才知晓,原来那荆涛是荆公的后人,传闻他手中的《荆公密要》包含天子之道,所以他早就逃出了魏国,已是飘泊了多年了。” 刘庄摇了摇头,很是遗憾地道。“我现在最悔的,便是那一次找到你母亲时,没有把她强行带回西蜀,以至于让她受了这许多苦,在外成了无主孤魂,无依无靠。” “那……您怎么就认定我是您甥女的?我……好像不曾说过我姓荆啊。”叶子仪一时有点儿吃不准该不该相信刘庄了,一提到《荆公密要》她就有阴影儿,生怕眼前这人也是为着密要跟她认亲的,一旦认了,搞不好又是一场祸事。 “孩子,你太像你母亲了。”刘庄眼中含泪,伸手抚了抚叶子仪的发,哽咽道。“你的眼睛和你母亲一模一样,一样那么爱笑,一样那么黑,那么亮,仿佛盛尽了满天的繁星,干净得仿佛隆塞湖最深的水底,这样的一双眼,这天下间,只有阿玫才有,也只有阿玫的孩子,才会有她花儿一般的容貌,有这么一双绝世无双的眼睛。” 叶子仪从没听过这样的赞美,她知道自己像记忆中的母亲,可是经这刘庄一说,仿佛自个儿是绝世的美人儿了,这煽情的一番话,若不是在认亲,都像是告白啥的了。 “我……”叶子仪有点儿感动,憋了半天突然开口道。“《荆公密要》不在我手中。” “啊?”刘庄愣了愣,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子仪给他乐得发毛,也不知道这刘庄是个什么意思,只得咬着唇等着他笑完。 刘庄笑了好一会儿,摇着头止了笑,拍了拍叶子仪的肩膀道。“丫头,你是怕我寻你,是为着《荆公密要》?” 叶子仪老实地点点头,她确实是这么想的,没什么好隐瞒的,刘庄能跟她说实话,她真是求之不得呢。 “唉,丫头,看来你因着这密要,吃了不少苦啊。”刘庄叹了口气,拍了拍叶子仪肩膀道。“孩子,你放心,舅父不是为着那劳什子的密要才寻你的,舅父是真心想接你回家的。” “您不想知道密要的事吗?”叶子仪眨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刘庄,引得他又是一阵大笑。 “孩子,那密要,其实十六年前我己经看过了,那不过是本兵书,哪来的什么天子之道治国之术?都是些不明就里的人胡乱编排出来的,荆氏先祖确是军事奇才,要说那书能治理天下,纯属无稽之谈!都是扯淡!”刘庄无奈一笑,摇头道。“你父亲因着这么一本破书颠沛流离,郁郁一生,也是可惜了。” “您真的看过密要?”叶子仪不敢相信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见过《荆公密要》的人,这也太意外,太惊喜了吧? “你还不信,听我给你背来。”刘庄说着,想了想道。“便说马营一项,荆公曰:每马军十二为一队,队总一名,次弓手两名,次弩手两名……” 这里刘庄滔滔不绝,一口气背了一整卷,竟是和叶子仪记忆中的一分不差,她又问了几个步兵和攻城的问题,刘庄对答如流,句句都是《荆公密要》上的语句,哪里还能做假?直听得叶子仪热泪满眶,差点儿扑到刘庄身上大哭一场。 这是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见过的第二个亲人,除了阿福,她还有亲族,还有人记挂,这太好了,也太幸福了,幸福得她都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舅父在上,请受阿叶大礼!”叶子仪向后膝行退了两步,向着刘庄郑重地叩头三拜,又站起身来,再跪倒叩拜,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刘庄这才赶紧起身扶起了她。 “好好好,好孩子,起来,快起来。”刘庄早就泪水湿了胡须,他上前扶起了叶子仪,眼泪更是止也止不住,两人都感动非常,抱在一起直是痛哭失声。 “哎呀!你们……”素一进营帐就给眼前的情形惊住了,她气得声调都变了,刚要上去拉叶子仪,刘庄已经搂着叶子仪的肩膀面向着素介绍起来。 “素女,且来见过我的甥女阿叶。” “什么?她、她是哪位皇族的血脉?我怎么不曾见过?”素狐疑地打量了叶子仪一番,拉着脸道。“哼!都城里的皇亲我哪个不知?她是哪里冒出来的?” “阿叶是咱们西蜀皇族不假,至于她的身世……”刘庄抬手拭了拭脸上的泪痕,略一犹豫,对素道。“你便先当不知道这事,也不必追问阿叶,总之,此役过后,我会对王上陈情,事关重大,你不要打听,这是军命,记住没?” “……是……”素自然是好奇的,可刘庄如此叮嘱了,又说是军命,她也没法子,只得应了,那一双眼却是盯在了刘庄搂在叶子仪肩头的手上,越看越是觉得刺眼。 “舅父,我夫君如今正攻向魏都,能不能请你援手,助他一臂之力,早日结束这场争战?”叶子仪看出素的不满了,不着痕迹地挪了一步,刘庄的手自然而然收了回去,素很是满意地退到了一旁,却是盯着两人不愿离去了。 “你是说,你现在是公子成的夫人?”刘庄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对呀,这公子成如今在四国之中,已有了些名气,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娶妻啊……” “阿成和我,还没有成亲。”叶子仪见刘庄眉头皱起,赶紧补充道。“不过他说了,这一回拿下魏国,回齐就以夫人之礼迎我入门。” “夫人之礼?”刘庄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沉声道。“阿叶,那公子成是不是看你只是个庶民,所以只想纳你做个妾氏?” 见刘庄变了脸色,叶子仪赶紧摇手道。“不是不是,舅父,阿成不是那样的人,是……是我与他先时便有婚约在先,他四年前就下定许我为贵妾了,只是当时出了些波折,所以一直没能行礼。” “四年前?”刘庄脸色缓了缓,叹了口气道。“那时你已是个孤女了,那公子成能以贵妾之礼待你,想是因着那物什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不满意的刘庄 “嗯。”叶子仪自然知道刘庄说的是《荆公密要》,点了点头道。“那时我们初初相见,我对他一见倾心,便允了婚事,后来有了些误会,我没有践诺,也没嫁他,隔了三年才又再相见,如今他待我很好,我也对他情根深种,舅父,求你看在我的颜面上,帮帮他吧!” “竟是如此曲折……”刘庄捋了捋胡子,貌似了然地点头道。“这样看来,这公子成倒还算是个君子,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你是个孤女时,他以贵妾之礼迎你,可算是高抬,可如今咱们一家团聚,你的身份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只一个贵妾,可是大大的不妥!” “舅父,此事可以从长计议,现下阿成攻城不易,您帮一帮他可好?”叶子仪有点儿急,她今天是注定要耽误在这里了,如果能争取到刘庄的帮助,响水河一战,公子成就能有十成的把握了,也算是没有白白折腾了这一趟。 “这……”刘庄见叶子仪是真着急,想了想道。“这样吧,看在你的颜面上,我这里三万骑兵,抽出两万来相助公子成,不过,却不能白白跑这一趟,他须得拿出万两黄金作谢,另外,涿州梁州已被我拿下,灭魏之后,这两州须得归我西蜀所有!” 刘庄开出的条件并不算高,叶子仪当下便答应了立刻回去同公子成商议,两下一谈,便又谈到了叶子仪的婚事上。 刘庄拉着叶子仪的手,很是郑重地道。“阿叶,你且等等,莫要急着成婚,我回去同王上商议商议,先将你迎回西蜀,入庙封地后再与他谈婚娶一事,万不可草草行之!” “舅父,我……”叶子仪心中一股暖流划过,一时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从来到这个世界,不管是做为荆妩还是叶子仪,她都是一个人,师父也好,师兄也罢,就算是父亲留下的人,也不曾带给她这样的感觉,有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人真心地为她的处境着想,为她的未来考虑,这种来自至亲的关怀,是她从来不敢奢望的,如今就在眼前,让她如何不激动感恩? “阿叶,你放心,既然舅父找到了你,就不会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不管是谁,便他是公子成,也不能慢待你一星半点!”刘庄这话说得相当有底气,听得叶子仪感动得满脸是泪,又哭了起来。 “嗯!阿叶有舅父,谁也不能欺我!”叶子仪狠狠地点点头,边擦着眼泪边底气十足地道。“舅父,我、我一定不会让阿成欺负的,以后只许我欺负他,绝不让他欺我半分,若是他敢动我,我就到舅父这儿来告状,让舅父教训他去!” “噗嗤!”素一个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她指着叶子仪笑道。“你这个样儿,你那夫君可知道么?要是知道了,怕是再不敢娶你了。” “随他娶不娶,这天下间合他心意的女子,除了我哪里还有?他敢不娶我!”叶子仪抹了把眼泪,理直气壮地扬了扬下巴,逗得素又是一阵大笑。 “好了,阿叶,不要闹了。”刘庄这话音儿还没落,那边叶子仪的肚子就响了起来。 ‘咕噜……’ 素一愣,转而笑得更大声了,却是不管不顾地蹲在地上,眼泪都笑了出来。 “你这孩子,还真是,饿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刘庄也失笑,大声对着帐外吩咐道。“上饭食来!” “是。”帐外有人应了声,跑走传话去了。 叶子仪很是不好意思地讪笑着挠了挠后脑,小声道。“早上也没吃,饿过劲儿了,谁知道这个时候……” 这一句话,把两人又逗得哈哈大笑,素上前拉过叶子仪的手,很是亲昵地道。“阿叶,我喜欢你,既然你也是蜀人,那就别走了,等大殿下理清了这里的事,咱们一起回蜀好不好?” “这个,还真不行,现在战事紧,我脱不开身,再说了,找到舅父的事,我还得跟阿成说,总得安排安排才好。”找到亲人的消息,叶子仪现在最想和公子成分享,如果不是隔得有点儿远,她真想奔到他身边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不妥!”刘庄摆了摆手,脸色不佳地道。“这个公子成虽然智勇双全,却多狡计,阿叶,我看得出,你待他是真心,可是他到底如何,我还得试他一试!” “试他?”叶子仪呆了呆,实在不明白刘庄这是要闹的哪一出儿。 “对,便就试他一试,试试他对你的情意到底是真是假!”刘庄扬了扬眉毛,捋捋胡须道。“尝闻这公子成性情冷淡,心思深沉,这样的人,会有真心?我不信他,阿叶,你不必担忧,有舅父在,他若不迎你为夫人,我绝不会放过他!” “舅父,其实……”叶子仪想说明自己和公子成是两情相悦,却不想刘庄大手一摆,止住了她的话头儿。 “你不必说了,此事我自有打算,阿叶,你先前受了许多苦难,我不能再让你嫁个冰冷无情的丈夫,若是这公子成不是真心,你就随舅父回西蜀去!在我大蜀也有无数大好男儿,你跟我回去,喜欢哪个,舅父给你做主,保准他们谁也不敢对你不忠不敬!” 刘庄这话一出,叶子仪愕得嘴都合不上了,那边的素看着刘庄一脸崇拜,就差心心眼了。 “舅父,这个,从、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叶子仪对于刘庄的霸气侧露,又是感动,又是无奈,这位,根本不懂情爱啊,好好儿的姻缘会,让他一说,成了拉郎配了,这哪儿跟哪儿啊? “唉,你呀,放不下那公子成?”刘庄虽然豪爽,心思也是不差,一下就看出叶子仪心中所想了。 “我……我只想和阿成在一起……”叶子仪觉得自己很没骨气,不过,这个时候表明一下心意还是必要的,希望她这位新认的舅父不要整蛊得太厉害了,真把她和公子成拆散了可就不好玩了。 “啧,你这丫头,这世上男儿多的是,他除了长得出众些,还有哪里好?这事儿听舅父的,你记着,今日的事,回去不许同那公子成说,若是让我知晓了,我有的是法子整治他!”刘庄说罢,又对素道。“你也给我记着,阿叶就是公子成的谋士,她一日不入宗庙,这事儿便瞒一日!你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 “可是,阿叶不是皇室中人么?既然如此,大殿下实话与那公子成说就是了,做什么还要试他?我看阿叶是真喜欢他呢,若此试不过,大殿下还要拆散他们不成?”素抱着叶子仪的胳膊,嘟着小嘴儿,很是不满地瞄着刘庄。 “此事你无须理会,我自有计算,樊素,这也是军令,你敢抗命?”刘庄双眼一瞪,素立马就不敢叫板了,缩着脖子小声嘀咕起来。 “这算哪门子军令?就会欺负我老实,哼!” “樊素!”刘庄声音里带了几分怒意,那樊素听了,立马站起身来抱拳应声。 “是!属下领命!”樊素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觑着刘庄的脸色道。“大殿下,你不恼我了吧?” “我恼你作甚!便是怕你那张嘴管不住,回头坏了我的大事!”刘庄重重哼了声,对樊素吩咐道。“还不去看看吃食为何还不上来!” “是——”樊素故意拉长了声音,一个转身,直晃得锁甲沙沙作响,一副傲娇的模样出了营帐。 “这丫头,真是给惯坏了。”刘庄摇摇头,很是郑重地对叶子仪道。“你也是,莫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知道了。”叶子仪赶紧点头,大眼眨巴着看着刘庄道。“不知舅父几时出兵相助?我也好回去安排安排。” “这些事不用你管,顾好你自个儿就是了。”刘庄打量着她黑黄的小脸儿,啧啧两声道。“瘦成这样,他根本就不曾好好待你!” 叶子仪:“……” 这真是亲舅舅啊! 眼看着天色渐晚,吃食也都摆上了案几,满桌的酒食野味,看得叶子仪直是十指大动。 这一晚刘庄很是开怀,他拉着叶子仪陪着饮了几杯酒,两人直聊到半夜刘庄方才离去。 看着突然空下来的帐篷,叶子仪一时没有睡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着那微敞的帐帘而去。 夜晚的林地虫鸣鸟静,叶子仪乘着酒意走出帐篷,坐在营帐外头的土丘上仰望着林木枝杈间晴朗的夜空,脸上浮现出个满足的笑容来。 四年了,在这个世界漂泊了四年,第一次有这种幸福满足的感觉。 她还有亲人,还有人一直记挂着她的生死,担忧着她的未来,这种幸福,真的好足实,好温暖。 现在,有公子成爱她,有可爱的儿子念着她,还有个疼爱着她的舅舅,叶子仪突然觉得人生仿佛在一瞬间圆满了,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她真的该没有所求了。 浅浅地叹出口气来,望着那半掩在枝叶间的明月,叶子仪慢慢闭上了眼,唇角浮上了一丝温柔的笑容。 如果公子成能只和她在一起就好了,他们夫唱妇随,那么,一切就都真的完美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勇的身份 “快要入秋了,地上凉得很,夜已深了,去睡吧。”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叶子仪惊喜地睁开眼来,她侧过身看向月光下那俊挺的身影,欢快地叫道。“勇哥哥!” 叶子仪半爬半刨地站了起来,笑眯眯地看着站在她身侧的勇,伸开双臂一把把他抱了个结实。 “哥,你去哪儿了?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担心死了,你过得好不好?都去了哪里?怎么也不给我留个信儿就走了?”叶子仪不住地问着,说着说着,声音己是带了几分哽咽。 “你在公子成身侧,似乎过得不赖啊。”勇两臂动了动,犹豫了片刻,又攥着双拳垂了下去,低声笑道。“放手吧,你那夫君知道,又要不快了。” “他知道又如何,你是我哥哥,又不是旁人。”叶子仪嘟哝了句,抬起头来,眨着泪水盈盈亮晶晶的眼道。“哥哥怎么会在此处?你如何找到我的?” “呵,”勇浅浅一笑,双手扶上叶子仪肩膀,把她从身上拉开,打量了她一眼道。“气色好了许多,看来你这些日子不在他身边,过得更好了些。” “什么呀,是媚娘来了,帮我调理了好些日子,这不,又生龙活虎了。”叶子仪歪着小脑袋,看着勇脸上凌乱的胡茬,清瘦的面庞,有些心疼地道。“勇哥哥,你瘦了,也黑了。” “这些日子随主公拼杀,历练了一番,也算是舒展了筋骨。”勇拍了拍叶子仪的肩膀,很是随意地道。“阿叶,这几个月你在魏地折腾的动静不小啊,可是又救了那公子成了。” “哪儿啊,就是打个劫,发点儿小财,也没干什么。”叶子仪挥了挥小手儿,很是得瑟地道。“勇哥,你真该在我身边的,这几个月过的,可有意思了。” 勇不置可否地一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道。“你啊,还是那么会惹事。” “我哪里惹事了?”叶子仪顿了顿,眨了眨眼盯住勇道。“勇哥,你刚才说的主公,莫不是我那舅父,西蜀的大殿下?” “是大殿下。”勇点点头,手停在她柔软的发丝上,温声道。“我本就是大殿下身旁的卫士,是殿下担忧公主的安危,才派我到公主身边护卫,却不想,当年我到晚了一步……” “所以,因为这个你才一直在我身边?”叶子仪眨巴着眼,看了勇好一会儿,黑亮的眼中带了一丝困惑。“既然哥哥是为着护卫母亲而来,为什么送我到山上以后,哥哥没有回蜀?” “未能完成主公所托之事,如何回还?”勇淡淡一笑,揉了揉她肩膀上的软发道。“再说了,那时节,你一个人怀着阿福,总要有人帮衬吧。” “哥哥……你想得真周到。”叶子仪双眼有些发涩,她吸了吸鼻子,垂下眼道。“现在想来,若是没有哥哥,我哪能活得如此快活?” “说这些做什么?”勇不自在地侧过头去,小声嘟哝道。“你若有心,便该同我回山上去。” “嗤,我说过,哥哥养不了我的。”叶子仪抬袖拭了拭腮边的泪痕,笑道。“哥哥是大英雄,大侠客,正当盛年,如何归隐山林?” “我既是英雄侠客,也是一族的头人,总要回西蜀去,哪里有闲暇总在外头浪荡?”勇说罢,不高兴地睨着叶子仪道。“你还想我跟在你身旁做一辈子护卫不成?” “头人?”叶子仪歪着脑袋,不解地道。“哥哥是哪里的头人?怎么从来不曾同我提过?” “我是龙江一族的头人,这还用说么?”勇理扬了扬下巴,一副所当然的模样。 叶子仪愣了愣,脑子还因为酒精迷糊着,她皱了皱眉道。“龙江……不是擅于巫蛊之术,坐镇国师的那个族吗?哥你又不是巫师,怎么做头人呐?” “啧,莫要再问了,我说你,大半夜的不要再在这里晃了,去歇息吧,明日我护着你去开城。”勇反手把叶子仪一拔弄,推着她向着她走出的那顶帐篷而去。 “明日你送我去开城?”叶子仪一听这话,立时来了精神,转过身一脸喜色地望着勇那如同星子般的眼睛,高兴地道。“真的吗?” “真的,真的,大殿下吩咐了我,我能不去么?你快去睡去,莫要耽搁了明日的时辰。”勇按着叶子仪的肩膀把她一转,三两下推到了帐篷前面。 “哥哥……”叶子仪在帐帘前停下脚步,涩声道。“哥哥能回来我身边,阿叶很高兴。” “你呀……”勇揉了揉叶子仪的发顶,无奈地道。“傻丫头。” 叶子仪吸了吸鼻子,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故意高了声调道。“我才不傻呢,哥你比我傻多了。” “这么多话,快些进去吧。”勇摇了摇头,看着叶子仪进了营帐,盯着那晃动的帐帘,他好一会儿才抬步离去。 帐内的叶子仪跌进被子里,听着勇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很是开怀地搂住身下的薄被,不多时便进入了梦乡。 …… 秋初夏末,夕阳的热度已经褪去,微凉的风扑在脸上,带着浅浅的清爽味道,让疲惫的人也有了几分精神。 金红色夕阳铺洒的大道上,一队千来人的车队远远行来,那车队走得有些急,带起一路的烟尘,腾腾地浮在半空,如同天际的游云一般。 眼看着前头城池在望,走在车队前的一个骑士打马掉头,直跑到车队中间的一辆青篷马车边高声禀道。 “头儿,泗城到了。” 马车的窗帘挑开,里头叶子仪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探出头来道。“可算是到了,阿生,让大伙儿加快速度,天黑前进城!” “是!”那骑士应声离去,带马往车队后面跑去,边跑边高声叫道。“速行!后车速行!” 马车也跟着提了速度,叶子仪扶着车框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扶着酸痛的腰重又闭上了眼睛。 开城的粮食顺利送到了,接下来,就是布置响水河之战了,从开城得到的消息如果无误,那么,真正的战场就必定在河岸那里了,不知道那曲镬准备得如何了,如果他只留了堤坝一个后手,那他必输无疑,如果他另有援手呢? 叶子仪不担心旁的,现在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曲恒。 曲恒是曲镬的儿子,又一直跟着她行走,她虽然尽量背着他布置,可是难免有许多事避无可避,这几个月来,他也知道了她不少事,如果他跑去曲镬面前报告,那她的损失可就有点儿大了。 想到这里,叶子仪禁不住皱了皱眉头,她实在理解不了,为什么曲恒一定要跟着她到魏国来,他说的那些理由,她虽然可以明白,可是到底还是觉得说不通,当初之所以让曲恒跟着,多半也是因为想把他留在身边,方便控制,现在看来,却也好像没错。 可是…… “唉……”无奈地长叹了口气,叶子仪睁开眼来,望着车窗外那晃动着的金红色夕阳晚景,不由有几分惆怅。 怎么才能让曲恒离开呢?这个,有点儿难啊…… 马车颠簸得厉害,叶子仪几次差点儿磕上车顶,直觉得头也晕了,胃也难受,却是不想让车队缓上半分。 公子成在等她,等着这批粮食,有了这些粮草和精挑出来的马匹,相信可以给齐军增加许多胜算,再加上刘庄的铁骑,可以好好谋划一番了。 唇角慢慢浮上一个浅浅的笑容,叶子仪双手扳着车框,黑亮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车队正在大路上疾行,就见前面远远地扬起了一片沙尘,那沙尘越来越近,却是一队百来人的骑士疾速奔来。 叶子仪车队中那报令的青年面色一沉,打马到了队伍前面,大手一扬止住了车队前行,他一马当先地站在最前面,冷眼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队伍,手已握在了马鞍旁挂的大剑之上。 那队人马走的很快,不多时便到了近前,那青年仔细看去,发觉这一队人马没有旗帜,却是个个骁勇彪悍,领头的人一身玄衣,玉冠束发,那一张脸如玉琢细雕一般,夕阳下沐着层淡淡的金色,直如神祇。 “阁下是何人?为何拦住我等去路?”那青年盯着对面领头的玄衣男子,口气不佳地高声喝了句。 玄衣男子也不理会他,带马上前沉声喊道。“阿叶何在?” 那青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身后突然一声欢叫,紧接着,叶子仪那娇小纤细的身影便奔了过来,她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欢喜,直直地奔向那玄衣人,到他马前扬着手臂奋力一跳,正被那玄衣男子接住,一下提到了身前圈在了怀中。 叶子仪也不避讳,与他相对而坐,搂着那男子一脸的幸福快乐,她紧紧地抱着他,小脸儿埋在他胸口,使劲儿地蹭了蹭,那模样,直似是要融入那人的怀抱结为一体似的。 那玄衣人也是满眼温柔,他将叶子仪搂在怀中,与她低声耳语,修长白皙的手指拢顺她微乱的发丝,那一双墨黑的瞳子如有水波荡漾,却是比寻常的美人还要勾魂摄魄。 第一百六十三章 曲恒求去 夕阳的光芒落在叶子仪黑黄的小脸儿上,映着那专注痴迷的黑亮瞳子,仿佛夜空无尽的星光,她每一次眨眼,都似重启了银河星翰,美得让人无法移开眼去。 “阿成,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叶子仪痴迷地看着他的眼,小手抚上他玉白的面颊,眼中有了几分湿意。 “你回来了,我如何不知?”公子成淡淡一笑,直让那满天霞彩都失了颜色。 “阿成,你是不是一直都想着我啊?”叶子仪笑得双眼弯成了两弯新月,那星子般的黑瞳中满满都是喜悦痴恋。 “痴儿。”公子成理了理叶子仪耳边的碎发,揉捏着她柔软的耳垂,低声道。“夜深时时观星,无日或忘。” 他说每天晚上都看星星,没有一天忘记。 叶子仪的眼睛湿润了,她抬袖抹了抹眼角,带了些埋怨地道。“你这嘴,真是越来越甜了。” 夜晚遥望北斗,是两人约定相念的凭据,他能这么说,叶子仪心中满满都是甜蜜,连旅途中的辛劳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累不累?我们回城吧。”公子成望着她浮着尘灰的小脸儿,轻轻拂去她鼻尖儿的尘土,声音不自觉得更温柔了。 “嗯,好。”叶子仪点点头,忽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小手往后一指,弯着眸子道。“粮食是不是送到营地去?还有几百匹马,我觉得你应该用得着,便一并带来了。” “马?”公子成一顿,抬眼向那长长的车队望去,见到那队伍中间成群的马匹,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眼神中带了几分惊叹,看着那马群问叶子仪道。“有多少马匹?” “嗯……我大略点了点,良马有三百,中马也有将近三百吧,骑乘征战,应该得用,实在上不得战场的,用来拉车搬运辎重也不错。”叶子仪微微一笑,眨着大眼道。“这些可是我的家底儿了,夫主可要好好使用啊,莫要辜负我的心意。” “你在这魏地,到底搜刮了多少银钱?”公子成将那惊奇的目光移到了叶子仪脸上,伸手捏了捏叶子仪的鼻尖道。“说实话!” “我……就是做些小买卖,赚的还不是都搭给你了?怎么,你还怕我藏私不成?”叶子仪说着话,不高兴地嘟起嘴来。 “呵呵,我的阿叶,果然不同凡响。”公子成这话果然取悦了叶子仪,她眉开眼笑地扬起下巴,黑亮的眼眯成了一线,仿佛是只饕足的猫儿,一脸的洋洋得意,惹得公子成大笑出声。 两人温存了好一会儿,叶子仪终于转身坐正了,向着后头的车队丢过去一句。 “阿生!叫上大伙儿,走了,进城去!” “是咧!” 随着这一声应,车队中响起了一阵不小的欢呼声,众人欢喜地赶着车马,随在叶子仪与公子成身后,浩浩荡荡地向着泗水城中而去。 夕阳晚照,原本晴朗的青空,半边已是一片紫云霞彩,晚霞金紫色的光芒落在那一骑两人身上,一玄一白,一个小心温柔,喁喁低语,一个兴高采烈,喋喋不休,两人旁若无人,仿佛整个天地间只有他们彼此存在,那一副景象,真真是如画如幻,羡煞旁人。 一直跟在马车后的一个骑士带马慢慢走到队伍前,斗笠下,他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前方与公子成同乘一骑的叶子仪,狭长的眸子中带着些许痛楚,有不甘,也有失落,更多的,是无尽的迷茫。 曲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明知叶子仪心有所属,明知道她对他有所防备,可是他还是放不下,还是不能转身离去,他想为她做些什么,可是,现在看来,她已经更加的不需要他了。 扫了眼悠闲地坐在马背上的勇,曲恒低下头去,眼神落在胯下坐骑那灰色的马鬃上,攥着缰绳的手越来越紧,直攥得青筋跳动骨节发白,他却似是都没有觉察似的。 过了许久,曲恒慢慢缓了气力,他看着泗城那越来越近的城门,看着城门上那招展的齐国旗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在做什么?为了一个女子,竟然背叛家国,为掠夺国土之人押运粮草?曲恒啊曲恒,你如何还有颜面见亲族老父?如何对得起曲氏的先祖? “呼……”长长地吐出口气来,曲恒狠狠地抿了抿唇,他似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似的,一夹马腹,跟着运粮的队伍进了泗城。 泗城虽然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可公子成仁厚,接受了城主投诚之后,没有屠杀庶民,也没有大肆清洗城内的兵丁府官,经过两天的休整,市面上已经开始活跃起来,街道上也开始有平民走动,看到齐国的军马,那些百姓都避让一旁,对齐兵恭敬有加,没有一点怨惧的神色。 叶子仪看着眼前平静的城池,两旁虽然惊惶,却是恭敬有加没有恐惧的庶民,转头对身后的公子成笑道。“夫主要拢络人心么?我看这些庶民并无惧色,反倒有恭敬之色,这一仗,想是不难打吧?” “泗城城主是个王孙,他见大军围困,只支持了半日,便向我求降,我应了他,不曾费什么周折。”公子成圈着叶子仪,下巴搁在她发顶道。“阿叶,你歇一歇便回去吧,我安排人送你回齐。” “我不要回去!”叶子仪小心地侧过身,搂住公子成的腰稳住自己,抬头看着他的鼻尖儿道。“我还有桩天大的好事没同你说呢,这事儿若想促成,没我可不行!” “是什么事?”公子成低头看她,眼中的温柔宠溺,直是差点儿淹没了叶子仪的理智。 “你肯定猜不到。”叶子仪回了回神,眯着眼,笑得一脸灿烂。“是有关响水河一役的好事!” “响水河?”公子成眉毛微挑,温声道。“你有良策了?” “错!是有帮手了!”叶子仪一脸得瑟地转着大眼,嘴角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帮手?是谁?”公子成见她不答,略一思索道。“是蜀人?” “啧,你知道也别说出来嘛。”叶子仪嘟了嘟小嘴儿,不高兴地道。“这么大的功劳,你也不知道让我炫耀炫耀,高兴高兴。” “只这几日功夫,你如何说动那刘庄的?”公子成面无表情地盯着叶子仪,声音也略有些发沉,却是不高兴了。 这家伙,总是把重点抓得这么不清楚,还没说两句呢,又不高兴了,难道是吃她那舅父的醋?不至于吧? 叶子仪很郁闷,别扭了一会儿,还是把夜晚被蜀军劫道,怎么见了刘庄,之前在哪里遇过,大概讲了一遍,权衡之下,略过了认亲的事没有跟公子成交代。 听完叶子仪的讲述,公子成想了想道。“他就这么轻易应承了你?” “还不是靠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叶子仪继续小得瑟,却是被公子成忽略了个彻底。 说着话儿,两人已是到了一栋大宅前,天色已暗,公子成把叶子仪送到门口,叮嘱了她几句,又打马离去了,叶子仪目送他远去,刚要进门找个地方歇息,身后却有人叫住了她。 “阿叶!” 听到这个声音,叶子仪心中有些复杂,她停下步子转身看向来人,略拱了拱手道。“曲先生。” 夜幕四合,大门的两角悬着两盏风灯,昏黄的灯光下,满身风尘的曲恒缓步而来,他脸上胡须许久不曾剪过,已经过寸,长发凌乱,衣衫脏得也快看不出底色了,那一双原本狭长明亮的眼睛也失了星光,竟是与几个月前大相径庭,仿佛老了十岁。 “阿叶,你还叫我先生?”曲恒眼中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他眸子闪了闪,低头道。“如今你身侧已有护卫相助,又有公子成相护,想来,也不必我再留在此处了,阿叶,我想,我是时候离去了。” “曲先生要走?”看着曲恒这副样子,叶子仪稍稍有些愧疚。 对曲恒,她从来没有过回报,而他为她做的,也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这人的确是个君子,说到做到,只不过她是真的对他无感,所以也对他所做的事尽量视而不见,原本她可以不欠他的,可他就是让她欠下了这笔人情,无法还报。 “是啊,我说过,把你送到公子成身侧便离去,如今你已经到了他身边,我也该功成身退了。”曲恒一笑,这一笑有些苦涩,却也有更多的无奈,他双眼落在她脸上,好一会儿才向着叶子仪一抱拳道。“保重!” “这些时日,多亏了先生相助,也请先生保重!”叶子仪没有挽留他,只向着曲恒一个长揖,很是郑重地道。“此一别不知何日相见,请先生受我一拜!” “阿叶……”曲恒见叶子仪行如此大礼,不由心头一痛,抢步上前扶起她道。“你不必如此,阿叶,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无论如何,曲先生你都帮了我,受阿叶的礼是应当的,既然你要走,不如等明日吧,我准备些川资路费,再选匹好马,送先生出城。”叶子仪这话倒不是做伪,怎么也是相处了几个月,虽然没怎么交流,就凭着曲恒这份心意,她也不想慢待他。 “不必了,阿叶,我这就离去了,只是来与你道声珍重罢了,他日若是有缘,愿再相逢。”曲恒说罢,深深地看了叶子仪一眼,一转身走到了一旁的坐骑边,又回头望了她一眼,猛地一个翻身上了马,冲着叶子仪一拱手,扬鞭打马而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秦王宝图 看着那马上孤寂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叶子仪一时也说不上是伤感,还是慨叹。 叶子仪知道曲恒为什么离开,也很庆幸他及时提了出来,否则她真不敢想象,如果他跟到了响水河边,他要怎么面对河对岸自己的父亲,那个时候才是对他最大的伤害吧? 轻轻叹了口气,刚要转身进宅子,叶子仪就听身后又有马蹄声响,再回头看时,却是牵着马自黑暗中走来的勇。 “勇哥,你早来了?”叶子仪微笑着看着他走近,黑亮的眼中带了浓浓的温情。 “我见那厮一直跟着你们,怕惹出事来,好在他走了。”勇看了眼曲恒消失的方向,问叶子仪道。“你怎的就这么放他离去了?不怕他回来捣乱?” “没事儿,这不是有你呢么?我怕什么?”叶子仪大眼一弯,上前拉着勇就往宅子里走去。 “啧,这人与我交手,还不定谁输谁赢呢,你倒真敢放心。”勇撇了撇嘴,瞟了叶子仪一眼道。“你丑成这样,竟还招来这许多桃花,真是奇了怪了。” “可不是,似我这样的呆丑模样,更讨人喜欢呢!”叶子仪正和勇斗嘴,院子里一个小厮迎了上来,打着灯笼对着叶子仪恭敬一礼。 “小的迎候来迟,望贵人不罪!”那小厮说着话儿,身子已是掬成了九十度,叶子仪允他起身,他才拱手道。“贵人旅途劳顿,还请入内歇息。” 说着话儿,已有仆从上前接过了勇手中的马匹,两人随着那小厮进了院子,拐过中堂大屋,向着后头园子里的一间大屋走去。 叶子仪边走边看,很是随意地问那小厮道。“这里从前是什么所在?” “回贵人的话,这里是曹王孙的府第,王孙请降后,特意腾了出来给成公子歇息的。” “曹王孙?”叶子仪双眼一亮,对那小厮追问道。“可是那曹逸公的后人?” “正是逸王孙。”小厮侧着身点头应是,说着话儿,三人已是到了正房门外,把人带到了地儿,那小厮又是一个揖礼道。“贵人若有吩咐,使里头侍女交代便是,小的不能入内,且告退了。” “嗯,知道了,你去吧。”叶子仪打发了那小厮,抬步走向那正房大厅,站在厅堂前,她就着那房门透出的灯光,站在门口把那屋子细细打量了一遍。 “你看什么呢?怎的不进去歇着?”勇倒是没跟叶子仪客气,当先迈入了厅中。 “勇哥,一会儿你帮我个忙,我有点事儿,非你不可。”叶子仪两眼放光,看得勇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这丫头,又打什么主意?” “你别管,等会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是了。”叶子仪满脸的兴奋,却是没有一丝疲惫的模样了。 “好好好,我说你要干嘛可得快着点儿,若是你那夫君回来,少不得又要多费口舌。”勇走到厅内的榻几前,把宝剑往几上一丢,‘咚’地一声,在这安静的夜里十分刺耳。 “知道了。”叶子仪不耐烦地点了点头,进屋把里头的侍婢都给支了出去,这才蹲到勇身前,两眼贼亮地盯着他道。“哥,你听没听过秦王宝藏的事?” “秦王宝藏?”勇挑眉,把这屋里打量了一番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七十年前,这鲁逸的父亲与当今魏王争夺太子之位时,传言曾倾力寻得《秦王宝图》进献给老魏王,不过宝图不辨真假,这鲁王孙的父亲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被老魏王呵斥,失了宠信,连带后来封王都只得了泗城这一小片地方。”叶子仪弯了弯唇角,微眯着眼道。“那图,如今就在这王府宅院中!” “你说的,我也听过,不过,既然这是王府,怎么也得占地百顷,小小一张图,咱们怎么知道在哪?”勇拿起宝剑指着眼前宽敞似殿阁的屋子,原地转了一圈儿,迈着方步走到那九尺来长的大榻前道。“这么大片地方,只有咱们两个,如何找来?你这是在说笑么?” “这个不难,我父亲生前一直在找这宝图,他当年曾寻到个王府的旧仆,据那人说,老王有个癖好,喜在卧房装设暗道宝格,藏匿宝物,所以,咱们只找这卧房便好。”叶子仪说得两眼放光,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听得勇也很是心动。 “如何找,你说!”勇拿剑往地板上一跺,立时传来“咚”的一声极轻的闷响。 勇一怔,下意识地看向叶子仪,对望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会是吗?”勇咽了口唾沫,盯着叶子仪眼都忘了眨了。 “可能是吧。”这可未免太巧了,叶子仪也不敢确定,她深吸了口气,回了回神,急步上前道。“先看看这地方怎么打开,打开了就知道是不是了。” “嗯!”勇点点头,把手中的大剑往榻上一丢,跪趴在地板上,伸手在那刚才拄剑的地方敲打起来。 勇刚才那一剑戳得很巧,正在床榻边沿的地面上,一般人不特意去找,根本想不到那里有处暗格。 那片空响的地方不过尺把宽,勇敲来敲去,确定了位置,拿出随身的匕首便去撬地上那片木板。 地板拼合得严丝合缝,勇费了半天力气才把那条木板撬开,叶子仪在一旁睁大了眼睛瞅着,直盯着他把那一尺来长手掌宽的木板抬起,立刻凑上前去望向那地板下的一处凹槽。 那片木板下,是条不过半尺来长三指宽的青石,那青石被磨得黝黑发亮,上头还有不少浮尘,显然是许久没有人动过了。 勇抬头看向叶子仪,低声道。“这里头不知有没有机关,你不如暂且回避。” “不怕,老王不是那等心机狠毒之人,况且这宝藏他怎么也要留给后代子孙,必然想不到有旁人知晓这个密秘,不会装设机关的,我寻了这宝贝多年,怎么也得看着它再现于世才行。”叶子仪一脸兴奋,伸手便要去揭那青石。 “等一等!”勇一把攥住叶子仪的手腕,星子般的眸子盯着她道。“你怎么这样大意?防不得一万,也要防万一么!” 说着话,勇把叶子仪一拉,拽到了自个儿身后,一手护着她,一手握着匕首伸向了那灯光下泛着黑紫色光芒的青石条。 曹王孙的卧房比寻常富贵人家的大了一倍有余,近百个平方大小,足以说是一间寝殿了,屋内青纱银丝的幔帐,海蛟含珠的灯柱,碧玉作帘,金杯银壶,端得是豪奢气派。 明亮的灯光下,棕色的四方大榻旁,一身白衣的叶子仪和游侠打扮的勇蹲在大榻的脚凳旁,形容紧张地紧盯着地板上那处尺把长的地槽。 匕首在灯光下寒芒忽闪,一点一点接近那地槽中黑亮的青石,刀尖触到青石那一刹那,叶子仪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抓着勇背心的衣裳,小脸贴在他肩膀上,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看着那闪烁的刀尖咬紧了牙关。 被叶子仪贴着,握着匕首的勇一僵,他星子般的眸子向后瞟了一眼,护着叶子仪的手装作不在意地,小心地滑到她腰间,见叶子仪没有察觉,他唇角浮上了个窃喜的笑容来,手指动作极轻极小心地抚着她棉质的衣料,耳根微红。 “快点儿啊,紧张死了,勇哥,你赶紧把它打开好不好?急死人了!”叶子仪小手在勇肩头捶了一下,惊得勇一个哆嗦,匕首险些飞了出去。 “你、你急什么?”勇垂着头,舌头都有些打结了,他定了定神,扶在叶子仪腰间的手脱开了些距离,语气不佳地道。“别再吵了,要是真有什么机关,你这是想要我送命么?”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动作快点儿,不就是块石头么,一下把它打到一边儿去也就是了,这么试来试去的,一会儿阿成该回来了!”叶子仪一边催促着勇,一边真的竖起耳朵听了听外头的动静,一时间紧张得手心都冒起汗来。 “好了好了,阿成阿成的,叫得倒是亲近。”勇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对叶子仪道。“你往后退一步,一会儿我手没轻没重的,这石头别砸到你身上。” “啧,行行行,我退。”叶子仪依言向后退了一步,抻着脖子隔着勇的肩膀望着那石条,一颗心直是悬到了嗓子眼儿。 秦王的宝藏啊,开玩笑!真要能找到,她可不就是这天下巨富了? 荆妩的爹爹,不是,也是她爹爹,当年可是一直在寻找这宝图的下落,可惜时运不济,打听出了眉目却是没能得手,到死也没见到这图长个什么样子,如果这次真能把秦王宝图弄到手,却也是完成了荆老爹一个心愿了,顺便也可以让她更有底气向公子成讨要夫人之位了! 思及此,叶子仪越发地忍不住想一看究竟了,她身子向前倾着,眼看着又要贴回勇的脊背了。 “不是让你退后么?怎么还往前凑?”勇回过头来,瞪了叶子仪一眼,扬手把她一推道。“离我远些!快点儿!” “你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啊?赶紧的吧,啧,我退,我退了,你快打开!”叶子仪向后退了一小步,抬手打落了勇的手臂。 第一百六十五章 险得宝图 “找都找到了,急个什么。”勇抱怨了声,又把匕首的锋刃朝着那石条的缝隙探去,小心地把那匕首的刃尖插到石条的侧面,他手腕儿轻轻一用力,那石条发出一声极轻的‘啵’的一声,一下儿便被勇撬了起来。 勇把刀刃一侧,使力一挑,那石条‘啪’地一声便落在了叶子仪身侧的地板上。 “哇!”眼见那石头真向着自个儿飞来了,叶子仪低呼了声,不自觉地向后一仰,贴上了床榻的边沿。 拿着匕首在那方形的孔洞中拔弄了一番,勇回头对叶子仪道。“应该不会有事了,你来看看吧,好似真的有东西。” “真的?”叶子仪一喜,赶忙爬到那地洞前,仔仔细细地观瞧了一番。 这地洞边角方正,与那石条差不多宽窄,里头也是同样颜色的石头砌的边壁,灯光下黑黝黝地泛着碎光,带着浓浓的诡秘色彩,好似是深不见底似的。 “这是……这种石头我好像见过……”叶子仪盯着那石头瞧了半天,愰然道。“啊,我知道了,这不是青石,是墨玉!” “墨玉?”勇挠了挠头,不解地道。“何谓墨玉?” “便是‘瑿玉’啊,这老魏王,还真是下本钱呢,竟然把玉雕成石头的模样拿来护宝。”叶子仪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那黝黑的石面,感受着那湿润的触觉,肯定地道。“没错,就是瑿玉。” “既然用玉作坑,那这里头的东西,一定就是宝图了吧?”勇也凑了过来,抻着脖子向那玉石包裹的地洞中望去。 “十有八九就是宝图了。”看着那不知深浅的地洞,叶子仪深吸了口气,小手一伸道。“勇哥,刀给我用一下。” “哦,好。”勇把手里的匕首交到叶子仪手中,看着她眨了眨眼道。“你要它做什么?这刀太短了,派不上用场。” “山人自有妙计!”叶子仪调皮地冲着勇挤了挤眼,把那匕首竖在地洞边儿上,用刀面光滑的平面反射着灯光,把那地洞给照了个一清二楚。 “咦?这可有点儿意思。”勇与叶子仪相对一笑,两人一同朝着那地洞中看去。 深沉的墨色玉壁在光线的映照下,透出丝丝墨绿色的光芒,在那一尺多深的洞穴中,一道金光一闪而过,叶子仪拿着匕首向那光亮处照去,就见一个一尺多长,直径宽有一指的铜轴躺在洞槽中,那铜轴光亮如新,显然保存得很好。 看到那铜轴,叶子仪禁不住大喜过望,握着匕首的手都有些颤抖了,她刚伸出手去要取那铜轴,却突然给勇握住了手腕。 “且慢,这地槽修得如此深长,有些古怪,还是不要用手的好。”勇拍了拍叶子仪的肩膀,把这屋子打量了一番,眼神落在了屋内勾挂锦幔的金勾上。“等我一会儿。” 说罢,勇起身走向幔帐,一把扯下那金勾,三两下便把那长勾掰直了,他在顶端弯了个小勾,拿着那摆弄好的金勾又走回地洞前。 叶子仪看了看那被掰直的金勾,又看了眼那地洞,有点儿担心地道。“能行么?这小勾子怎么能把那铜轴弄上来?” “你看着就是了。”勇说着话,蹲在了地洞边,向着叶子仪挤了挤眼,慢慢把那金勾探入了洞槽中。 紧张地盯着那金勾,叶子仪移动着匕首给勇照亮,随着那金勾接近了铜轴,叶子仪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刀刃的亮光打在铜轴上,泛出明亮的淡黄色金属光泽,金勾如同明亮的细线,慢慢贴近铜轴的顶端,勾在了轴顶的虎头铜扣上。 “勾住了!”叶子仪一喜,紧接着‘啊’了一声,手中的匕首一抖险些扔了出去。 就见那铜轴被勾起的一瞬间,底下一道黑影猛然窜出,一下扑到了那金勾上,顺着那金勾便溜了上来。 “给我!”勇手疾眼快,当下丢了金勾,一把夺过叶子仪手中的匕首,向着那黑影便削了过去。 那黑影爬得很快,顺着那金勾转眼就从地洞中冒出头来,此时勇的匕首也到了,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之间便把那黑影斩作了两段,那黑影扭了两下,‘啪’地一声落回了铜轴上,依旧在里头不住地扭卷着,发出阵阵利物刮蹭金属的窸窣声。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叶子仪吓得一下跌坐在地板上,抖着手指着那地洞道。“你、你刚才看清了吗?” “是蜈蚣。”勇也给吓得不轻,抬手抹了把额上惊出的细汗道。“还好有这刀,若是不然,你我都性命难保。” “蜈蚣?这地洞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年没开过了,这东西怎么还这么活蹦乱跳的?那么大个头儿,都快赶上我儿子的小胳膊了,哪里像蜈蚣了?”叶子仪定了定神,抚着胸口道。“你真看清了?” “这是被蛊人练过的妖物,自然不同。”勇也平静了下来,他从随身的百宝囊中摸出了个瓷瓶来,又小心地凑到了那地洞前,打开瓷瓶,倒了些粉末下去,不一会儿,就听一阵‘嗞嗞’声响,轻烟腾起,一股恶臭便从那地洞中传了出来。 “咳咳咳……”叶子仪给呛得又后退了好几步,起身跑到了外头的厅堂处狠狠地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捂着砰砰直跳的心脏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刚才若是没有勇,十个她也难以活命,真想不到,这老王竟然弄了这般恶毒的法子护着宝图,他难道不怕自己的子孙受累吗?刚才那个东西如果跑了出来,得害死多少性命?真是太可怕了! “好了,进来吧!”勇捂着口鼻叫了声,吓得叶子仪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是勇的声音,她忙转身回了卧房内。 屋子里的臭气小了些,勇正在拔弄香炉,不知撒了什么进去,室内顿时布满了一股沁凉清新的香气,把那臭秽之气给遮掩了大半。 “这是什么香?”叶子仪不敢靠近那地洞,走到勇身侧,瞄了眼那香烟袅袅的青铜炉。 “这是降魔,专治这些魔物的戾气的。”勇盖好香炉盖,看着那从叠山松柏炉中飘出的淡淡烟气道。“坑里那东西,不是一般人能炼出来的,似这等模样,不是大巫者,根本做不到。” “那东西怎么样了?你……用化尸粉还是什么的,把它化了?”叶子仪虽然没看清那蜈蚣蛊的长相,回想起刚才的情形,还是有些后怕。 “不过是些解秽的香粉罢了。”勇见叶子仪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抚了抚她脑后的长发笑道。“你这些年走南闯北也见识了不少了,怎的给一条小虫吓成这样?” “小虫?”叶子仪瞪大了眼,低声叫道。“你刚才可说是蜈蚣蛊啊,那东西,脑袋似个核桃那么大,你跟我说小虫?!我去!别说我这辈子没见过,上辈子也没见过个活的呀!怎么不吓人了!” “好了好了,你那图还要不要?要就赶紧取出来。”勇给叶子仪那夸张的模样逗笑,拉着她的手走向了那墨玉雕成的地洞。 有勇在身边陪着,叶子仪胆子也壮了些,待走到地洞旁,勇拿匕首把落在洞中的半截儿金勾勾了上来,从怀中拿出块布巾来裹在金勾的细柄处,捏着那勾子,又向着洞中探去。 叶子仪给吓怕了,也不敢去看,只蹲在旁边抱着双膝等着,她坐在脚凳上倚在榻沿,瞄着勇那边的动静,生怕里头再跑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来。 直是鼓捣了好一会儿,勇才把那铜轴给勾得立在了洞中,他把那金勾丢在一旁,拿匕首的刀尖一挑,铜轴一下飞出了地洞,‘咚’地一声落在了叶子仪面前的地板上。 “这东西毒性大得很,我看,还是等一等,我想法子清一清这上头的残渣再打开吧。”瞥了眼那染了青黑色汁液的铜轴,勇捏着泛着青光的匕首看了好一会儿,很是惋惜地把它丢在一旁,把那黑了一半的金勾和匕首裹在了一起,顺手丢在了脚凳上。 “成,你尽快,若是这里头不是那宝图,咱们也好有时间再找找。”叶子仪看着那一半黑一半黄的铜轴,咽了口唾沫,若不是上面还残留着细小的触角,她真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一切是真的。 这老王爷,还真是神通广大,弄了这么个怪物来守着宝物,这天天曹王孙和他老爹守着个大蜈蚣睡觉,啧啧啧,想想都后背发毛。 “呵,不会碍你的事的。”勇一笑,把那墨玉的石条踢回原处,盖上了地洞,用力踩实了,又把一旁的木板嵌上,从榻上拎过薄被丢在地上抹干净了浮尘,他这才拿起那被子捏了那包了匕首的小包,卷起地上的铜轴,大步越过叶子仪身边。 叶子仪见他要走,赶紧站起身来,跟在了勇身后急急地问道。“你上哪儿去?” “自然是把这东西清洗一番,还能去哪?”勇回头,见叶子仪一双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不由笑道。“放心吧,不会再有那东西了,若是无事,早点儿睡吧。” “我……我不是怕……”叶子仪还想嘴硬,勇却已经大步出了卧房,根本没理会她。 第一百六十六章 空幻幻梦一场 独自站在飘着异香的房间内,叶子仪又看了眼那大榻旁的地板,虽然看不出被撬过的痕迹,可看着那处地方,她总忍不住想起刚才那一幕,禁不住背后一阵阵的发凉。 走到长窗前支开了窗子,闻着那窗外涌进来的新鲜空气,叶子仪紧绷的神经终于缓了下来,她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唇角慢慢扬起个喜悦的笑容来。 秦王宝藏终于有眉目了,如果真能找到这宝藏,她也许能带着公子成一起买下一片土地,过上那世外桃源的日子,她不必再担忧他娶了旁人,他也不会再时时处处提醒她要安守本份,那样神仙般的日子,可是有多好? 望着外头月光下朦胧的夜色,叶子叹息了声,转身漫步走出了屋子。 九月底的夜晚,月明风清,晚风带着凉意缓吹轻拂,穿过月光的薄幕扑在脸上,犹带着丹桂清淡的香气,让人身心都是一清。 如幻如纱的月光下,庭院中的桂树星星点点地映着月光,分外地娇巧可人,草虫低鸣,流水细细,一派静谧祥和。 叶子仪漫步走在庭院中,心情极好,今天能够进到曹王孙的府邸无意中找到那地洞,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她都不敢相信自己能这么轻易就找到了秦王的宝图,想到那图后面无尽的宝藏,她直觉得心花怒放,转眼间便把刚才那惊险的一幕给忘到九宵云外去了。 “阿成怎么还不回来?要是他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叶子仪自言自语着,小手背在身后在原地打了个圈儿,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美好起来。 有了这宝图,她就有足够的金钱为他设计好一切,铺好道路,凭着这个,也能更有底气地和他在一起了,等打完了仗,她就去找宝藏,有了这些,到时候舅父再给她一个西蜀皇族的身份,做他的正妻夫人,就绝对没有问题了,要是齐王不答应,她买也要把公子成买回去! 想到这里,叶子仪忍不住又笑出声来,她和公子成是可能的,现在,一切都变得可能了,她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只有些小聪明的孤女,也不再是他想要利用才放在身边的棋子,她要做他的夫人,要成为他唯一的爱人,他的宠爱,他的温柔,她不要分给任何一个女人! 叶子仪直觉得心中的喜悦快要溢了出来,脑中不停勾画着未来美好的画面,唇角忍不住地上扬。 小手抓着衣摆晃动着,叶子仪哼唱着那首《桃夭》,直觉得脚步都轻了几分。 转过了桂花树丛,叶子仪心情极好地踏上树丛后的青石台阶,向着那院中小丘上的青瓦凉亭缓步而去。 “阿成!你我如此匆匆离席,又是何必呢?难得那曹王孙想送女儿,你接下便是了,何必那么不给他留颜面?” 公子汤的声音远远传来,听起来竟是带了几分遗憾,叶子仪脚步一顿,满心欢喜地转身下了石阶,奔着那声音来处而去。 “王兄若是中意于她,纳了她便是。”公子成淡淡的靡音传来,叶子仪听得心中一醉,她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隔着那桂花的枝叶望向对面远远行来的公子成。 “我有将要过门的夫人,又有美姬无数,多这一个又有何用?倒是你,孤家寡人一个,真该多纳几个美人才是。”公子汤这话说得随意,听得叶子仪忍不住撇了撇嘴,暗道了一声‘多管闲事’。 “我已有了夫人,要美人何用?”公子成面色淡淡,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怎么,你还要为那十九公主守节不成?”公子汤很是不快,接着又道。“要我说,那个十九真真与你不配,王上也不知为何,临行前竟然与你议下了这门婚事。” “王兄慎言!”公子成停下步子,转身一脸肃然地对公子汤道。“我与十九的事,不劳王兄费心,且大丈夫,如何有守节一说?王兄不可妄言!” “好好好,既是你不爱听,我也不提了,啧!这一回进京就不曾见你宠幸过哪个美人,还夫人呢,我还不是为着你好?”公子汤见公子成瞪他,摆了摆手道。“不说,不说了。哎,你说的那个援兵的事,确有其事么?” “回来时匆忙赴宴,不曾与她详谈,事关重大,王兄且一同听她说说罢。”公子成说罢,提步向着主屋而去,公子汤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那主屋厅堂。 十九公主……临行前议下这门婚事…… 叶子仪只觉得猛然间仿似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身上,那满心的喜悦瞬间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她心口一痛,眼前一黑,险些跪倒在地。 齐王为他议亲了,齐王竟然为他议亲了! 来不及了,等不及找到宝藏,也等不及舅父为她安排身份,他议亲了,他议亲了! 这一来,也就是说,他们再没有可能在一起了,她和公子成已经没有可能了吗? 叶子仪咬牙闭了闭眼,扶着身旁的一株桂树,只觉得胸口像要撕裂一般,险些昏了过去,直是扶着树站了好一会儿,她才缓下了心痛,脸上却早已是泪痕满布了。 终究他们之间还是晚了一步,总是晚那么一步,一而再,再而三,不管是相识还是相恋,到如今为夫为妻,都差那么一步,她一直追着命运的脚步,一直努力着想成为他身边唯一的女人,终究,还是差了这么一步! 叶子仪只觉得一阵口苦,喉头一阵腥甜涌上,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定有回旋的余地的,一定会有回旋的余地!齐王不会就这么让公子成得到梁国这个后盾,或许,或许只是在试探他,或者,只是一提,没有定下呢? 叶子仪咬了咬牙,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直到胸口涨得发痛了她才停了下来,慢慢滑坐在地上,她倚着身旁那桂树,半天只是头脑空空。 他如果真的议亲了,她该怎么办?这一份情,如何割舍得下?这一个人,如何能忘得了?她……又怎么能走得脱? 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找到这宝图?为什么这个时候才让她找到这宝图?怎么不早一点?为什么不能早一点?也许她还有机会,不,她一定有机会的! 为什么…… 前一刻还憧憬着以后的美好,为什么这么快就让她梦碎身醒?如果她没听到这些该多好?哪怕回到齐都再知道也好啊!就让她在那美好的梦幻里多待一阵,难道都不可以吗? 心口又闷又痛,叶子仪几乎无法呼吸,眼前的明月桂花慢慢变得遥远起来,那么地遥不可及,却又似在手边可以紧紧抓住,看着看着,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却是除了冰冷的空气,什么也抓不住。 这是一场梦吗?如果是梦,为什么还不醒?她还这么清醒,为什么还这么清醒着受罪? 看着眼前昏暗的月光下,晃动着的纤细手指黑暗的影子,叶子仪禁不住苦笑,她所求的,所盼的,都没有希望了,就像这捉不住的美景,不过是一场空梦幻影罢了。 昏暗的月色下,忽然响起一阵踏破碎叶的声响,那声响慢慢向着桂树下那娇小的身影而去,直走到她身前,遮住了枝叶间透过的月光。 叶子仪的小手停止了晃动,她抬起泪水迷蒙的眼看向来人,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 小手落下的一瞬,一只皙白有力的大掌猛然托住她纤细的手臂,那人蹲在叶子仪身前,轻轻叹息了声,握住她的小手道。“阿叶,你这又是何必?” “你是谁?”叶子仪木然地看着他,双眼一眨,两行清泪便顺着面颊滑落,她眯了眯眼,似乎想要看清他,却是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 “阿叶,我带你回齐吧。离开公子成,离开这里,我们寻个美妙的所在,长相厮守,只有你我,好不好?” 清朗的嗓音飘在耳边,叶子仪的唇抖了抖,望着他幽幽地道。“是你啊,你怎么会来?游郎,可是怕我赖了你的银子么?” “阿叶,你不听我说吗?你与我除去交易银钱,便没有旁的可说么?”游湛单膝跪在她面前与她平视,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温柔地道。“这世上不止公子成是好男儿,我也亦然,你何必只追随他一人呢?不苦,不累么?” “是啊,为什么要追着他不放?”叶子仪黑亮的眼中透出一股迷茫,她看着游湛,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呵呵,我是痴啊,傻了,所以才会如此忘乎所以,偏偏又忘得不够干净,不过是自个儿折磨了自个儿罢了。” “阿叶,你说公子成是你的忘乎所以,可是,你并非无所求,无所愿,可不管你所求所愿的是什么,他都给不了你,既然如此,又何必困在他身边?”游湛握着叶子仪的手贴近胸口,很是怜惜地道。“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忘了他,好不好?你这样子,实在让人担忧。” 叶子仪望着背着月光的游湛,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后双眼紧紧一闭,摇了摇头道。“不,我不能走,一想到要离开他,我的心……就像是要撕裂一般的疼,游湛,没有他,我怎么活下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游湛的劝告 “唉……”游湛长叹了声,无奈地道。“阿叶,你是中了他的毒了,难道你真的甘心做他的妾室么?”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叶子仪抬眼看向游湛身后桂枝间漏下的月光,木然地道。“游湛,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只想在活着的时候,至少能在他身边,一年,两年,多久都好,哪怕是死,也想死在他的怀中,让他永远无法忘了我。只要在他身边,我就是快活的,欢喜的,离了他,还有什么滋味儿?” “阿叶!你说什么?”游湛一凛,伸手擒住叶子仪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急急地道。“什么一年两年,你说清楚些!” “人,总有一死。游郎,你说,他背了誓言,不能娶我为夫人,我罚他一世相思,我不亏吧?”叶子仪淡淡地笑着,黑亮的眼睛蒙着一层雾气,她的笑容很苦,很无奈,也透着脆弱无望,看得游湛禁不住双眼也有些润湿。 “你的事,他可知晓?”游湛的声音带着涩意,捏着叶子仪下巴的手也轻微地颤抖着,他紧紧地盯着她,略带哽咽地道。“阿叶,你还不到十九岁,怎么会……” “一切上天早有定数,哪里又定了谁与谁一定要白头终老呢?命数如此,听天由命就是。”叶子仪眼中的泪光一闪,眼角的泪水簌然而下,她那经过泪水洗礼的双眸漆黑如玉,映着点点月光,仿似拢尽了漫天星辰,美得不可言说。 “你早看穿了么?原来如此,呵……”游湛笑得有些凄凉,他慢慢放开她的下巴,双手包着她的小手道。“我还想着,这一回怎么也要把你带离他身边,看来,是不能如愿了。” “游郎,我不会离开他的。”叶子仪依旧淡淡地笑着,眼中慢慢燃起了一簇火焰。“我要让他记住我,记住欠我的,记住允过我的,记住我的笑,我的美,记住我的一切,今后他只有我,只能记着我,十年,二十年,永永远远不能忘记!他是我的,谁也不能夺去!便是我死了,他的心也要随着我而去!” 游湛怔住,他看着眼前半张脸浸在月光中的纤弱女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实在没有想到,叶子仪竟是这般绝决的一个人,她钟情于人,便要那人同她一样付出全部,她要他为她生,为她死,同样的,她也会为那人生死无悔,这般刚烈的性子,完全不似他脑海中她该有的样子,这个小女子千面千变,却是每一面都真实堪怜,让人无法忘怀。 “他不会忘的。”游湛笑着抚上叶子仪的面颊,温柔地道。“阿叶,这世上你是独一无二的,他怎么会忘?如何能忘得了?” “对,他忘不了的。”叶子仪弯眸一笑,小巧的唇弯成了一个迷人的弧度,她眼中又有了神光,转而盯住昏暗中游湛的眼笑道。“这世间,还有谁会为了他奉上全部呢?没有哪个女子会如我一般了,他已是我的全部,我自然也是他的全部了对不对?我或许不该计较的,是不是?” “阿叶……”游湛看着眼前满眼期待的叶子仪,心中一阵刺痛,他勉强扯出个笑容,温柔地道。“不错,这是阿叶你应得的,你计较是应当的,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你分毫。” “对,所以我说嘛,他怎么会忘?”叶子仪笑得更灿烂了些,她深吸了口气,从游湛手中抽出小手,搓了把脸,吸了吸鼻子道。“好了,不说我了,你怎么会来魏国?泗城这里这些天一直在打仗,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这里?” “本欲来此处做笔买卖,却想不到遇上了这场战事,知道你也来了泗城,我就等了几日,想见你一面再回齐国。”游湛悬在半空的手攥了攥拳,自嘲地一笑。“本来想着,怎么都要把你带回齐国去,却是想不到,竟会是如此。阿叶,你若需相助,尽管同我开口,只要我能做到的,必然不会推拒。” “方才失态,让游郎见笑了,我现在很好,不想再劳烦你了,你帮我的经很多了,多谢。”叶子仪从袖袋里拿出块方绢来擦了擦鼻水,扶着身侧的桂树站起身来道。“游郎几时离去?身边带的人手够吗?要不然,我让阿成送你一程,也省得乱世之中有什么闪失。” “不必了。”游湛也站起身来,微笑着道。“这魏地,能伤我的人不多,倒是你,要多加小心。” “多谢游郎关心,我有阿成相护,不会有事的。”叶子仪话音还未落,就听到公子成那冷冷的靡音突然响起。 “阿叶!” 听到那带着冷意的靡音,叶子仪一愣,她转头看向那桂花林外熟悉的身影,唇瓣颤了颤,转而扯出了个欢喜的笑容来,提起衣摆向着那身影跑去。 叶子仪的脚步有些虚浮,跑了两步,她身子一歪险些摔倒,游湛刚一挪步要去扶她,叶子仪己经站稳了身子,冲着公子成吐了吐舌头,再次向他奔去。 “阿成!”叶子仪冲出桂花林,紧紧地抱住公子成,小脸儿埋进他胸口有点儿委屈地道。“你到哪儿去了,害我等了好久。” “曹王孙有宴。”公子成原本冷着的脸,经叶子仪这么一撒娇,立时缓和了许多,他搂住她的纤腰,看着桂林中的游湛冷声道。“游君何以会来此处?” “呵呵,本欲行商贾事,却不想公子的大军打来得太快,只得静待战事稍停才好出城,冒昧前来一会故友,打搅了。”游湛向着公子成拱了拱手,慢慢踱出了桂花林,月光下,一身锦蓝色银丝样云道袍的游湛清朗出尘,他玉簪束发,同色的发带飘在脑后,比起一身玄衣披发的公子成,倒更像是个隐世的居士了。 “既如此,何以扰我妇人?”公子成依旧面色不佳,一双黑沉的眼眸,如罩冰霜。 “本想拜会王孙,却不想偶遇了公子夫人,我与夫人也算得是故交,是以清谈了几句。”游湛微笑着上前一步,对叶子仪道。“我有几句话要与公子私下说说,夫人可行个方便么?” 叶子仪不知道游湛要和公子成说什么,咬着唇给游湛使了个眼色求他不要乱说话,这才屈了屈身,退后两步,转身走向主屋方向。 直等到叶子仪走得远了,游湛这才冲着公子成一拱手道。“公子,齐梁二国缔结姻亲在即,不知公子欲如何处置荆姬?” “我的家事,不必游君费心。”公子成看也没看游湛,淡淡地道。“游君要说的话,说完了么?” “这确是公子的家事,只是荆姬并不曾入府,也可说不是公子的家事。”游湛见公子成这副模样,也板起脸来道。“阿叶虽然说是公子的妾室,可公子从不曾纳她入门,待得他日得胜回还,公子又要议亲于大梁公主,不知回齐后,公子欲将阿叶置于何地?” “游湛,”公子成双眼微眯,语气极冷地道。“你逾越了!” “公子想是不知吧,她已是倾尽了所有相助公子,如今,已是……”游湛话说到一半,又生生止住了话头,他气息不稳地向后退了一步,向着公子成一揖到地,低声道。“请公子珍惜阿叶这份情意吧,游湛告辞!” 公子成受了他一礼,却是没有再开口,看着游湛大步离去,他站在庭院中一动不动,一直望着游湛离去的方向,似是若有所思。 叶子仪扒着门框,看着外头院落中站着的公子成,神色复杂至极,公子汤坐在首位的榻上,好整以暇地举着杯子品着酒,靠在榻几的软垫上看着趴在门边偷偷摸摸的叶子仪,越看越是好奇。 “你若想听,过去听就是了,何必在这里偷看?阿成不会责难你的。”酱紫宽袍的公子汤转着手中的青铜凤头杯,好奇地道。“我说阿叶,你是如何让阿成动情的?我一直想不明白,他那性子冷淡至此,怎么会看上你这样一个小小少年?” “这是爱情,公子你不懂,小声点儿,一会儿他该听见了。”叶子仪摆了摆手,双眼依旧没有离开独自站在院儿里的公子成。 “爱什么?阿成钟情于你,是因着爱情?”公子汤更不明白了,皱着眉头道。“何谓爱情?” “就是……挚爱钟情啊。”叶子仪哪里知道怎么解释爱情?总不能跟公子汤解释什么是荷尔蒙或者多巴胺吧?干脆随口拼了个词儿便把他打发了。 “挚爱钟情?”公子汤瞄了眼一身男装的叶子仪,再看向门外远处慢步行来的公子成,禁不住一阵恶寒,侧过头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再不追问叶子仪了。 见公子成往回走了,叶子仪缩回头往里爬行了两步,直爬到一棵宽大的木柱旁,这才顺着柱子站起身来,见公子汤一脸愕然地望着她,她对着他呲了呲牙,拍了拍早己经脏得挂花的白袍,很是规矩地走回左侧的客席榻几,淡然地坐了下来。 公子汤一直盯着她,直是越看眼瞪得越大,他不可思议地看看叶子仪,又看看门外慢步走进的公子成,嘴动了动,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子仪提议 “阿成,送走游先生了?”叶子仪起身迎上公子成,挽住他的手臂与他一同走回刚才坐着的客席,全然没有理会公子汤快要瞪出来的双眼。 “嗯。”公子成应了声,侧过头淡淡地道。“你与他说了什么?” “这个……”叶子仪低着头眼珠子转了转,犹豫了会儿道。“也没说什么,只是从前见过,偶然遇见了,说了些齐国的事罢了。” “都说了什么?”公子成神色淡然地瞟向叶子仪,见她低着头不作答,不由皱眉道。“齐国有何事?” “没有。”叶子仪垂着眸子,扯了扯嘴角道。“他想带我回齐国去。” “便就说了这些?”公子成紧紧地盯着她,那双桃花凤眸中隐隐有了丝薄怒。 “嗯,正说着呢,你便来了。”叶子仪抿了抿唇,贴近了公子成抱住他的胳膊低声道。“阿成,我拒了他了,方才我已经跟他说了,我是你的人,不论生死,都要和你在一起。” 胳膊上传来的温软触感,加上叶子仪带着撒娇意味的说明,公子成眼中的怒意全消,唇角也扬起了个浅浅的弧度。“今后莫要与他再见了。” “是——阿叶遵命!”叶子仪抬起头来弯着大眼瞄了他一眼,小脑袋在他手臂上蹭来蹭去,简直就是一只讨好主人的猫儿。 对面被两人忽视掉的公子汤看得目瞪口呆,手中的杯子都险些掉在地上,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与叶子仪微笑相对的公子成,嘴角儿抽了又抽,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拂袖而去都给忘记了。 “那个……阿成啊。”公子汤直坐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见对面的两人腻得似乎完全把他这个人给忘了,忍不住出声。 “汤公子有什么事?这么晚了,不回去就寝么?”叶子仪瞄了公子汤一眼,又望向自个儿温柔俊美的夫君,一点儿都没在意自己在赶的人是大齐的大殿下。 “不是,是阿成让我来的。”见公子成不说话,公子汤不由得瞪大了眼,刚要起身离去,那边公子成开口了。 “阿叶,西蜀援手之事,我已经同王兄提过了,你再与他细说一番。”公子成说着话,端端正正地坐了,仿似刚才与叶子仪对望而笑了半天的人不是他似的,看得对面的公子汤嘴角儿又是一阵狂抽。 “蜀军的事儿啊。”叶子仪不舍地把眼光从公子成脸上移开,抱着他的胳膊也正了正身子道。“是这样,我此行遇见了西蜀的大殿下刘庄,已与他谈好了,他答应了借两万精骑给我们,以助齐军攻魏。” “两万?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蜀军精骑善战是出了名的,尤其刘庄的部下更是难得,只是……不知他有何所求?”公子汤虽然高兴,头脑还算清醒,自然晓得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道理,立马放下酒杯追问起来。 “蜀人已得了涿梁二州,大殿下要我们夺下魏国后,将此二州划归西蜀,另外,还要一万黄金以做军资。”叶子仪一口气把刘庄开的条件都列了出来,那边公子汤听得若有所思,直是好一会儿,他才回神一般地看向叶子仪。 “没了?” “嗯。”叶子仪点头。 “只是这些?”公子汤似乎是不信她,又问了一遍。 “就这些。”叶子仪再次点头。 公子汤摇头道。“怎会如此?阿叶,你莫要诓我,那刘庄真的只要这些?” “嗯,只要这些。”叶子仪弯了弯唇角儿,很是得意地道。“全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做了笔好买卖。” “你?”公子汤还有些不信,他犹豫了片刻道。“阿叶,你能保证那刘庄不是妄言?他为何要如此行事?” “我想,兴许是齐攻魏地,魏已有了败亡之象,西蜀的大殿下应该是想卖公子个人情,所以才如此说的,我觉着倒是笔不错的好买卖。”叶子仪简要地一分析,公子汤想了想,略略点头。 “若是如此,倒也不是坏事。” “其实,有了西蜀这两万骑兵,咱们在响水河一战中便可出奇招,制住那曲镬!”叶子仪说着站起身来,从一旁的案几上取过两个烛台来吹灭,立在地板上,又从袖袋内取出两方绢帕盖住了那烛台,整理成了小山的形状,她盘腿坐在一旁道。“汤公子请看!” “这是什么?”公子汤扶着案几倾身看去,皱眉道。“阿叶,你这是何意?” “这两个,就好比是响水河边的那两座大山。”叶子仪小手在那两座烛台前一划,手指点着她刚划过的那道木板上的印痕道。“这个,就是响水河。曲镬一定会在这里扎营,守住河岸和山口,而我们,只能在对岸与他对峙。” 叶子仪在那印痕两边一点,手指顺着那两座烛台中间的空档往公子汤的方向一划,肃然道。“破了曲镬的防守,咱们便可以直取魏都了。” “这些我们自然知道,可是要破曲镬的大军,实在不易,只是渡河这一项就已是千难万难了。”公子汤站起身来,很是随意地往那烛台前一坐,伸手点着两座烛台中间的空隙道。“取魏都,这里是必经之路,可是你也说了,那曲镬暗中筑堤,截了水流,咱们要如何过去?” “这个我想过了,已经派人在下边重开了沟渠,开战之时他不开堤放水便罢,若是放开了堤坝,保证让他尝到水淹三军的厉害!”叶子仪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说得公子汤不由好奇起来。 “哦?这话怎么讲?” 叶子仪敲了敲右侧烛台旁边的地板道。“这处山峰脚下正有一条河流,河流从响水河流出,中间自山间有一条汇入的小溪,响水河若是水位暴涨,那河流必然随之高涨,若是把中间一截,溪水变作洪流,河正穿过魏军营地,后果可想而知。” “原来如此,只是,这样也不能击垮曲镬吧?”公子汤看着那几案直皱眉,摇头道。“引来洪水,也只能吓一吓魏军罢了,以曲镬之能,必然能稳住军心,这一招,怕不能助我们渡河。” “确实,看来,汤公子对那曲镬了如指掌啊。”叶子仪微微一笑,点头道。“用这一招,确实不能攻破魏军,不过,因为有了蜀军相助,我们可以这时再以五万骑士从后面攻上,到了那时,便是曲镬再有能为,也不能稳下阵形应战了!” “五万……”公子汤思索了一番,皱眉道。“五万骑兵,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到曲镬后方去?” “这个,就要看我们的运气了,若要不被曲镬发觉,需得多做准备,以防万一。”叶子仪小手一划,到了右侧的烛台后,轻轻一点,双眼微弯地看着公子汤道。“骑士在此渡河,可以自山中小路前去。” “不妥,五万人马,离曲镬如此之近,太冒险了。”公子汤连连摇头,对叶子仪的说法一点儿也不认同。 “不必五万。”公子成看着叶子仪淡淡地道。“我军连同蜀骑,三万,足以破敌。” “阿成,你有几成把握?”叶子仪站起身来,走到公子成身边,跪坐在他对面不放心地道。“只有三万人,太少了。” “我亲自前去,不会有失。”公子成抬臂握住叶子仪的手,轻抚了抚她细滑的肌肤,温声道。“不必担忧。”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啊?你要深入敌后啊,你是主帅,这么多人,干嘛非要亲自上阵?”叶子仪说着,扒着案几倾身凑近公子成,一脸的担心忧虑。 “正因为是主帅,才当身先士卒。”公子成轻轻握了握叶子仪的手,对公子汤道。“王兄,这一战需得你相助于我。” “如何相助,你说便是。”公子汤也不含糊,立马端正了身子,明亮的双眼直视着公子成。 公子成双眼微眯,淡淡地道。“便使虚实之计,让那曲镬自乱阵脚!” 夜,愈发深静。 万籁俱寂,安静的王府中,只有主屋内灯火通明,细语声不断。 酱紫衣袍的公子汤和玄衣披发的公子成在主位相对而坐,争论不休,公子成身边,白色布衣的叶子仪趴在长几边沿,不住地移动着桌上杯盏间的几粒黑白棋子,一副无聊至极的模样。 “曲镬若死守不动,这三万骑士如何在山中隐藏?”公子汤点指着离他最近的杯子,皱眉道。“此处林地茂密,实在不适宜骑士藏身。” “这里有坡地,适宜骑士冲下攻之,只是要隐藏三万人……”公子成敲了敲离他近的那只白玉杯的杯底,轻轻摇了摇头。 叶子仪在一旁听着,观察着桌上的杯子棋子,突然开口道。“其实不必藏在山上,引水冲击曲镬之后,我们在这面引燃山火,然后从河岸和上游的平地同时攻上,只要够迅速,曲镬的军队必然溃散,那他就败定了!” 说着话,叶子仪把公子汤跟前的杯子掉了个个儿,让它杯口向上,又把公子成这边杯子旁的黑色棋子划拉到手里,一半放到了杯子后头,一半放到了两只杯子前的一条丝带后头,两个杯子中间的白子隔着丝带与黑子相对,倒是让人一目了然。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不可分离 “那山后头不是响水河上游么?若骑士隐身此地,一旦曲镬掘堤,我军岂不危矣?”公子汤不太赞同叶子仪的提议,拿起自己身边的杯子在几上点了点,杯子与几案相碰,发出轻微的‘咚咚’声,直点了十几下,他摇头道。“不可不可,太冒险了。” “冒险?”叶子仪抬眉,眨了眨眼道。“不会啊,山这边是一片矮树丛长草地,藏身方便,冲杀也容易,洪水的事不必担忧,水流不会从这里经过,大可放心。” “阿叶,说说你是如何想的。”公子成侧过头,温柔地望着叶子仪,那血丝隐隐的眸子引得叶子仪一阵心疼。 “曲镬守在山口,是料定咱们不会绕道而行,攻打魏都,所以他在响水河动了手脚,准备打我们个措手不及,他占地形熟悉的便利,却不知道我在魏地也熟悉了地形,所以必然不会防范太过,加上曲镬有点儿自以为是,对年轻的将领有不屑之意,依据这些,我想我们成功的机会应该有九成。” 叶子仪把几案上的丝带一抽,围绕着杯子后的黑色棋子圈起了一个形状压在了杯下,丝带的一端从杯子下头通过,正搭在白子边沿。 “这个,就是你说的引流的溪流?”公子汤看着那丝带的走向,食指敲击着几面道。“看你摆放的模样,到时水流是在山中穿过,若是如此,我们的人马必然不得靠近,可若是离得太远,又要如何行事?” “洪水一起,马队就可以从山上的坡地行到曲镬大营一两里处了,过了山坡便是一片平原,从那儿直捣曲镬营地,并不算难吧?到时两下使力,还怕不能取胜么?”叶子仪说罢,往公子成身上一靠,懒洋洋地道。“汤公子放心吧,我心上之人亲自率队出征,我必然会顾虑周全,不会让他伤到一分一毫的。” “难道不是阿成去,你便不管不顾了么?”公子汤挑眉,有些不高兴了。 “旁人前去与我何干?我又顾不过来那么些人,我只顾我家阿成便好。”叶子仪说罢,往公子成身旁蹭了蹭,扒着他的胳膊一脸幸福地蹭进了他怀里。 “你这也……”公子汤看着眼前亲亲热热的两个‘大丈夫’,脸色有些发绿,他放在几上的手早己蜷得青筋暴露,匆匆别开眼他咬着牙道。“今日便说到这里吧,余下的事改日再议!” 说罢,公子汤‘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逃也似地大步出了门去。 叶子仪扒着公子成的胳膊,扭头看着公子汤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抿着小嘴儿偷笑。 这个公子汤,也太直了吧,看见他们恩爱,竟然逃跑了,真有意思。 “看够了没有?”公子成的声音微冷,沉沉在压在头顶,说得叶子仪一缩脖子,转而又贴上了他的胸膛。 “不过是觉得汤公子有趣罢了,阿成,他是不是特别不喜欢断袖分桃之人啊?”叶子仪很是好奇,扬着小脸儿忍着笑望向公子成,一双眼直成了两弯新月。 “你问他做什么?”公子成冷着脸盯着叶子仪,果然是不高兴了。 “好奇嘛,我可对他没什么兴趣,我只会对夫主沉迷啊。”叶子仪小脸儿贴上他胸口,小手在公子成襟口轻抚着,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在他心脏处打着小圈儿,低声道。“为了你,我连性命都可以不要,所以,阿成,你得好好儿地记住我,永远也不能忘了我。” “痴儿。”公子成搂住她的肩膀,抱着她的腿,给她调了个更舒适的位置坐着,温声道。“阿叶,你是我的妻,今生今世,休要妄想离去!” “我怎么会走?”叶子仪攀上他的颈项,低低地,温柔地道。“所以啊,你得记着我,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永远永远……” “正该如此。”公子成抚着她颈间的发,把她搂在怀中,叹息道。“阿叶,你只需记着,无论今后发生何事,你都是我唯一的妻,不要太过执着于旁的了。” “我想在你身边,阿成,我想在你身边,就我们两个人,旁的女子若和你在一处,我不能忍,我会妒恨得发疯的。”叶子仪下巴搁在他肩头,眼中雾光闪动。 公子成如果真的和十九公主成亲了,她能忍受多久?要怎么忍?真的能忍受得住吗? “痴儿,你怎的如此顽固?”公子成虽是责怪,语气中却只有无可奈何和淡淡的宠溺,他侧过头贴着她的发鬓温声道。“不要注重那虚有的头衔了,阿叶,我当你是妻子,你便是我唯一的妻。” “可是,人家说起公子成的夫人,还是你娶回的女子啊。”叶子仪咬着唇,紧紧地搂着他,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 “阿叶,我不能不娶妻。”公子成微微一叹,他的身份地位,身处的境地,不允许他娶叶子仪为妻,他也想与她谈论婚嫁,可是,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父王不会许他,如果牵出叶子仪是荆姬的事,还会危及她的性命,他怎么可以冒险? 空荡的房间里,叶子仪克制的抽泣声分外刺耳,公子成沉默着,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脊,两人许久都没有言语。 海蛟灯柱不时爆出几朵灯花,摇曳的烛光映得墙面上的光影随之抖动,那光映在叶子仪泪痕满布的小脸儿上,平添了几分凄凉无助。 “阿成,我好怕。”叶子仪在他肩头蹭了蹭脸上的泪水,哑声道。“我好怕有一天你会忘了我,和你的夫人恩恩爱爱地过下去,再不会记起有阿叶这个人,再不会记得我们之间的美好,阿成,我好怕,真的好怕……” “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阿叶,我不会忘。”公子成黝黑的眸子中,情似柔水,带动着点点暖光。“你我性命相连,有苍天北斗为证,这一世,下一世,都不可分离!” 这一世,下一世,都不可分离! 他要和她订来世之约么? 叶子仪哽住,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转眼打湿了公子成肩头的衣裳。 抽咽了好一会儿,叶子仪红着眼睛抬起头来,看着他涩声道。“说话算数!” “算数。”公子成点点头,抬袖沾去她脸上的泪水,温声道。“你哭的模样,甚是丑陋。” “还不是你,我都几年没流过眼泪了,只有你尽惹我哭。”叶子仪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嘟着小嘴儿瞪向公子成,小手在他肩头捶了两下,眼看着泪水又盈满了眼眶。 “痴儿。”公子成低头抵住她额头,唇角带着轻浅的笑意。“从前痴些便罢,如今却是傻了。” “我哪里傻了?”叶子仪抬眼瞪他,却是因着两人太近,一下子变了斗鸡眼儿。 “嗤!”公子成忍不住笑出声来,把她往怀中一按,揉着她脑后的柔软发丝道。“我便就爱你如此。” “我才不傻呢。”叶子仪嘀咕了句,伏在他胸前,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惆怅又是幸福不安,一时间百味杂陈,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还是傻一些的好。”公子成搂着叶子仪,唇角的笑意越发深浓。 “才不让你如意!”叶子仪嘟着小嘴儿,纤细的手指点着公子成的胸膛,略略干涩的唇扬起个浅浅个弧度。 听到这话,公子成低低地笑着,搂着她轻轻闭上了眼,直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息着道。“阿叶,你能来,真好。” 叶子仪的手停在了他领口的银色纹路上,黑亮的眼睛一闪,瞬间又蒙上了一层水雾。“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外头啊,万一被哪个美人儿拐跑了,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岂不是很亏?” “嗤。”公子成原本眼中满是感动,被叶子仪这一说,哪里还感动得起来?他笑着抚着她的发道。“如何便亏了你?” “你看,你要有了新欢,我这旧爱不就不讨喜了么?为着你,这一年来我操心费力四处散财,到头只是一场空欢喜,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这是有多亏?早知道如此,我哪儿像一早收几个美貌的面首养着?也不至于受那背弃心伤之苦了。” 叶子仪话才出口,就听头顶公子成的气息突然变得深重了,她知道他是生气了,可这话不说出来,她实在憋闷得难受,索性就一股脑倒了出来。 “你敢如此,我便亲手杀了你!”公子成带着薄怒的声音冷得毫无温度,他口气极冷极淡地道。“到得那时,让大巫将你的魂困在我身侧,哪里都去不得!” “嗯,好,若是我死了,你就让大巫困住我的魂,我们还在一处,哪个女人不识相敢靠近你,我就变作厉鬼吓跑了她!呵呵……”叶子仪说罢,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她满脸泪水,越笑越是大声,直是抱着公子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呛咳不断。 公子成搂着叶子仪,似乎是被她的笑感染了,也随着她低低地笑了起来,两个人直笑得快背过了气去,公子成突然笑声一收,他双臂一合,把叶子仪紧紧地搂在了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眼中一片惶然。 “阿叶,不要说那‘死’字。”公子成的声音带着涩意,他将脸埋入叶子仪发间,闷声道。“不可再提!” 第一百七十章 一窥宝图 沉默了好一会儿,叶子仪窝在他怀中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慢慢闭上了眼睛,她柔声低喃道。“好,我不说了,再不提了。” 室内的空气仿似静止了似的,连烛花都安静了下来,公子成一直搂着叶子仪一动不动,直到三更鼓响,他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微红的眼睛望向地面上两人轻浅的灯影。 “阿叶,”公子成低低地唤着叶子仪的名字,轻声道。“我未许你死,你不可死!” 他不许她死,她就不能死么? 叶子仪苦笑,她的生死,只能听天命,怎么能是谁可以说了算的?也许一年,也许两年,她能在他身边的日子,真的不多了,他不许她死,真可说是谈何容易啊? 许久没有听到叶子仪回话,公子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有些慌急地扳着她的肩膀想要与她对视,却只见到她低垂的眼眸,那犹带泪珠的颤抖的长睫,在眼下映出一片暗沉的阴影。 “阿叶……”公子成伸出手去,动作极轻地捧住她的脸慢慢抬起,他紧盯着那长睫下看不清切的黑眸,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沉默了许久,叶子仪忽然一笑,她抬起黑亮的眸子看向公子成,眨了眨眼,撒娇一般地道。“夫主说的话,可算数么?” “什么话?”公子成不明所以,见她这副模样,更觉得看不透她的心思了。 叶子仪扬着头,两手温柔地捋着他鬓边的长发,眼中带着笑意。“夫主不是说,要与我今生来世都在一起么?这话可算数么?” “算数,”公子成像是松了口气,紧绷的肩头也放松了下来,他两手滑到叶子仪手边,执着她的小手道。“自然算数!” “嗯,那就好。”叶子仪点点头,笑眯眯地倾身上前,在他唇上一吻,含糊道。“阿成,你是我的,生生世世,你也要记住!” 公子成没有答话,只是搂住她的细腰,狠狠地吻上了叶子仪犹自颤抖的双唇。 月朗风清,映得一地旖旎,勇捏着那清洗干净的卷轴,站在厅堂门外,听着那喁喁低语声,双唇抿得死紧。 望着里头灯火明亮处那一对纠缠的忘我的人影,他捏紧了手中的卷轴,返身大步离去,明亮的月光照在他孤清的背影上,更显冰冷孤寂。 转眼间,金鸡报晓,红日东升,叶子仪躺在榻上看着那窗上映着的晨光,懒懒地一动也不想动。 身旁的锦被空空如也,冰凉如斯,公子成天还没亮就走了,她也是从那时起便这样躺着,反复摩挲着那带着他体息的被褥。 昨夜他说过的话言犹在耳,他爱她,是真的爱上了她,爱得不容失去,也半点容不得旁人沾染她分毫,也许是他这些年积蓄的力量还不够,所以她还有自由,否则,他是不是就这样将她像个金丝雀一般,永远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中? 想到这里,叶子仪不由苦笑,这个男人呵,他永远都不懂她,却又永远让她心疼难过,他要她为他舍弃自由,舍弃梦想,舍弃一切,可是却不知道,这从来不是她心头所愿。 她只想有一个人,一个她爱的人,爱得彻底的人相伴身边,他们可以每日里相对相惜,日夜缠绵,过上几年蜜里调油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她死去,他会念着她,想着她,余生都不会忘记她,这就够了。 可是,现在什么都向着那个方向行进着,唯独他们两人相伴,没有旁人这一点,公子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而她,也不可能让步。 她爱他,可是,爱得同样自私,她容不得旁人横入两人中间,她会尽自己所有的力量扫清一切阻碍,但是,这并不是她要的结果,她不想变成那样心机深沉的女子,那样的她,会让自己都厌憎。 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平衡这一切?真的就此成为他后院的女人之一,还是离开…… 一想到要离去,叶子仪心头一痛,如果不见他,她能忍受多久?从前的分离,是为着相见,如果再也不见,她会怎么样? “贵人,外头有位君子请见。” 锦幔帘帐后,一个婢女的声音传来,叶子仪转眸看了眼那帘帐,声音微哑地道。“请他去厅堂相候,打水来,更衣。” “是。” 那婢女应声离去,叶子仪扶着酸痛的腰慢慢起身,坐在榻上愣了会儿神,抓过一旁折叠整齐的淡青色兜衣穿在了身上。 抚着手臂上那几处青紫色的痕迹,她无奈地一笑,起身趿上了柔软的缎鞋,披上了雪白的亵衣。 不一会儿,婢女们鱼贯而入,叶子仪仔细清洗了一番,补好了脸上的易容粉,着了一身鸦青色的儒衣走出卧房。 厅堂内,勇正坐在紫檀木几旁喝茶,见到叶子仪出来,他只看了她一眼便垂下了眸子。 叶子仪见他如此,挥退了屋内的婢子侍人,关上了屋门快步走到他身前,往地板上一坐,有些紧张地道。“哥,是不是那地图有事?” 勇瞟了眼叶子仪颈上的紫痕,别过头去,从袖内拿出一卷羊皮往桌子上一丢道。“你自己看吧。” 看着那几面上泛着浅棕的羊皮卷,叶子仪双目大亮,她樱唇一点一点上扬,吞了吞口水,伸出手去极小心地展开了那一尺来长的羊皮。 随着那羊皮缓缓翻开,里头的线条慢慢展现,一脉脉山川,一条条河流,精巧细致,标示清晰,俨然是一张精缩版的大秦地图。 把那地图仔细看了一遍,叶子仪并没有看出有什么特别,这张图既没有宝藏的位置,也没有任何文字解释,怎么看都只是一幅构图精致的地图而已。 “勇哥,这……这就是从那铜轴里拿出来的东西?”叶子仪眉头紧皱,趴在几上盯着那地图,摩挲着那羊皮带着细细绒毛的边角,不解地道。“为什么没有藏宝的标示呢?这、这只是一张地图而已嘛。” “我昨夜也看了许久,看不出什么明堂。”勇看着她黑发间渐渐隐藏不住的银丝,眼中闪过一丝疼惜,他闭了闭眼,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走到她身旁,弯身手撑在几面上与她一同打量着那地图,低声道。“那老王当年许是因着这个,才惹怒了老魏王。” “啧!这东西,告诉我是秦王宝图,我也不信啊,这哪里像宝图啦?”叶子仪抓着那地图一举,对着灯光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泄气地道。“看来宝藏的事,应该是世人讹传的,所谓的宝图,也不过是一张普通的地图,唉,算啦,怎么着也是个古物,留着吧。” “呵,怎么,这么快便放弃寻宝了?”勇见叶子仪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低笑着道。“你不是有许多鬼主意么?怎么不想想看?” 叶子仪把那地图往几上一丢,郁闷地趴在几面上道。“就这么一张图,能怎么折腾?难不成还像武侠小说儿里似的,一遇火就出来个真经绝学什么的?” 这话一出口,叶子仪顿了一下,她看了眼案几上的地图,又看了看屋内的灯盏,忽然坐了起来,直吓得在她身旁弯着腰看她的勇一个激灵。 “勇哥,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叶子仪转头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勇,她扶着几案的边沿一下儿弹了起来,抓过那几案上的地图在勇眼前晃了晃道。“用火。” “用火?”勇直是瞪大了眼,他嘴角儿抽了抽,像看傻子似地看着叶子仪,一脸牙疼地道。“这地图若是真的,你使火把它毁了,可是哪里去寻宝藏?” “毁了?毁了也不怕,它在这里,丢不了。”叶子仪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笑眯眯地道。“我可是有过目不忘之能呢,若真烧坏了,我再画一张就是了。” “你倒说得轻巧,这图上也不知有什么机关,你若真毁了,画多少也是无用。”勇虽然不赞同叶子仪用火烧地图的法子,倒也没有反对得太狠,叶子仪只冲他一呲牙,拿着图就奔一旁的海蛟灯柱去了。 勇摇了摇头,跟着叶子仪到了那灯柱旁,见她拿着地图冲着那灯火比划,撇了撇嘴道。“你可想好了,真若失手,便是白白忙活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吵,听着点儿有没有人来,真要找出这秘密来,可不能让旁人得了便宜。”叶子仪仔细地调整着地图的位置,真就拿着那地图如同烤肉一般,在灯火上烤了起来。 勇自知说不过她,也不与她强辩,真就溜达到门旁,侧耳向着门外听了听。 身旁没人开腔,叶子仪的心也静了下来,她把那羊皮卷换了几个角度,却是什么都没发现,正要再靠近些时,站在门边的勇声音极低地出声了。 “公子成来了,你快点儿。” 一听公子成回来了,叶子仪赶忙把手中的宝图一卷,三两步跑到门边塞进勇怀里急道。“这图哥你先收着,等这场战事了结了咱们再慢慢研究,你先躲起来,被阿成看见就糟了!” “都不知道你怕他什么。”勇捏着那羊皮卷,瞪了叶子仪一眼,皱眉道。“若是让大殿下知道……” “哎呀,好了好了,别废话了,你不说我不说,舅父他怎么会知道?”叶子仪把勇一推,对着房梁一扬下巴道。“快上去吧。” 勇把宝图揣进怀里,很是不高兴地道。“你这心里只有那公子成,怎的半点儿不见你怕我?” “那是我夫君啊。”叶子仪说罢,理了理鬓发,打开房门便迎了出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曲怒曲镬 房门外,公子成刚刚拐过桂花林,见到叶子仪出来,他淡淡扬唇,慢慢止住了脚步。 “阿成!”叶子仪迈出门槛,见到公子成,她双眼一眯,提着裙摆,冲着他便奔了过去。 看着叶子仪跑近,公子成轻轻张开双臂,由着她扑入怀中,圈住她纤细的身子,他温柔地道。“这么早便起榻了?” “嗯,你不在,睡得不踏实。”叶子仪撒娇地腻在他怀中,搂着他的蜂腰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今天不忙么?” “明日便要启行了,回来告诉你一声。”公子成抚了抚她的发,温声道。“用过饭了没?” “刚刚梳洗过,还没吃呢,阿成,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吃?”叶子仪两眼一弯,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涂得黑黄的小脸儿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看得公子成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与你同食。” “好啊。”叶子仪对着公子成甜甜一笑,转头吩咐一旁的婢子道。“去传膳罢,取清粥小菜来。” “是。” 那婢子应声退下,叶子仪挽着公子成的胳膊,两人亲亲热热地向着屋内走去。 勇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见两人快到门口,他攀住一旁的木柱,如一只猴子一般,动作极快地窜上了房梁。 进到门内没有看到勇,叶子仪稍稍松了口气,待到与公子成坐定,她依着他好奇地道。“阿成,为何明日就走?不休整几日吗?” “攻打泗城原本不曾费什么气力,将士们精力充足,早日杀上魏都,也好早日回还。”说罢,公子成侧头看向她,唇角微弯地道。“怎么,你不愿早日行礼么?” “行礼?”叶子仪一呆,转瞬间想起来,公子成确是还欠她个纳妾之礼呢,以夫人之礼……回去后,他怕是要准备迎娶那个十九公主为夫人吧?以夫人之礼,她还真没那么期待。微微垂眸,叶子仪弯了弯唇,低声道。“原来你还记得这个。” “阿叶。”公子成见她没有一丝快活神色,不由拉过她的手臂,握着她的小手道。“我不能将你置于险境,如今我身侧并不安宁,我不能让你……” “我知道,阿成,我知道。”叶子仪靠在他肩膀,口中泛起一丝苦涩。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可是,却是怎样都无能为力。 叶子仪望着门外那一方湛蓝的天空,眼中一片木然神色,桂林飘香,花盛如金,那香浓稠如墨,却是难解半丝烦忧。 …… 辗转走了七日,齐国大军终于到了响水河畔,不出所料,魏军早已在河对岸两山之间安营扎寨,以逸待劳,曲镬早早竖起了大旗,那不过十来万人的营寨,却无半分战时的紧张气息。 晴阳下,齐军和魏军隔岸相对,旌旗猎猎,战马嘶鸣,真真是好一番热闹景象。 夕阳下,白衣墨发的公子成站在河岸,迎着河风观看着响水河对面的魏军,他沉冷的面容带着几分倨傲,与那隔河而立一身银甲的曲镬对视,仿佛根本不把曲镬放在眼中。 这响水河便是降了水位也有十来丈宽,曲镬披着战甲,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不堪,倒显得公子成闲适威严,风度无双了。 两人正在对峙着,忽然河岸边齐军大营处传来了一阵埙乐,紧接着,一个清亮忧郁少年的歌声响起,合着那埙声,分外动听。 “清风扬兮,水无汤,魏败亡兮,君王何?将士血肉,成泥碳,昏王尤乐,不知愁!成泥碳,成泥碳,老父娇儿何人怜?君王只消降齐帝,荣华富贵自不减,将士泪空流!” 清幽空寂的埙声飘过大河,直传入魏军阵营,那如控如诉,婉转似泣的歌声也远远传了开去,夜幕降临,魏营中一片死寂,不知谁先带头哭泣出声,紧接着,哭声三三两两响起,慢慢传成一片。 站在河岸旁的曲镬眉头紧皱,听到身后的哭声,直气得脸色铁青,他死死地瞪着对岸燃起的十数个火堆旁一派悠然的公子成,咬得钢牙‘咯咯’直响。 曲镬明知公子成是在瓦解魏军的斗志,却是没有办法,本来那歌声不该传的这样远的,可偏偏风正从对岸吹来,那风带着曲声歌声如同幽灵一般飘在营地上空,和着魏军中传出的哭声,真真是一片凄凉。 曲镬重重地哼了声,叫过身边的副将道。“传令下去!再有哭啼扰乱军心者,立诛之!” “是!”那副将还没来得及动,对岸突然出现了一排齐兵,这些兵士站在河岸,篝火映着他们的身影,直如神兵一般,这些人在河岸站定,扯着嗓子便叫嚷了开来。 “魏将亡矣!尔等还不降齐,可是要父母妻儿无可依凭?不孝也!可杀也!” “魏将亡矣!尔等还不降齐,可是要父母妻儿无可依凭?不孝也!可杀也!” “魏将亡矣!尔等还不降齐,可是要父母妻儿无可依凭?不孝也!可杀也!” …… 歌声渐止,这一声声叫唤却打破了夜色,如同利箭一般穿破长空,直直地插上魏军的心头,曲镬脸色一白怔在当场,一口气憋在胸口,猛然间吐出一口血来。 “将军!!” 那副将见曲镬打晃,赶忙抢步上前去扶,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不由急道。“将军莫要中了那齐国小儿的奸计啊!” “公子成!”曲镬吐出一口血沫,咬着牙道。“好一个公子成啊,好刁钻的毒计!” “将军……” 那副将也是有些颓然,本想劝曲镬几句,却是不知要如何开口,两人正沉默时,后头魏军营地中忽然传出一声哀号。 “我大魏要亡了!我大魏要亡了!呜呜呜……大齐有天石箴言,得苍天庇佑,我们只得一个昏君!苍天亡我!大魏亡了!大魏要亡了!” “可怜我家中老父妻儿,若然战死,何如!” “魏危矣!我等枉送性命了!” …… 魏军中,此起彼伏的叹息哭泣声几乎盖过了齐兵的呐喊,曲镬转身看着身后黑沉一片的营地,禁不住也生出一种凄凉之感,他站直了身子,对身旁的副将道。“去点起火把!召集军士山口训话!” “是!” 那副将领命,快步跑了开去,曲镬转回头看了一眼黑沉的夜色中对面火光明亮的河岸营地,微微垂下眼去,转回头步履坚定地走向营火慢慢燃起的魏营。 眼看着魏营中火光渐起,喊话的齐兵也收了声,齐军的营地中走出个白衣散发的少年,这少年背着火光缓缓而行,漫步走到岸边,他挥退了那些喊话的兵士,遥望着对岸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唇角微扬。 “阿叶,想不到你还真有几分本事。”公子汤踱到月白布衣的叶子仪身旁,低低地笑道。“这曲镬遇到了你,可说是必败无疑了!” “明日一战,不能让这曲镬得了便宜,他守株待兔想要以逸待劳,我便乱他军心让他手忙脚乱,这样,只算是谁也不占便宜罢了。”叶子仪扬了扬下巴,眼中带着淡淡的冷意,她轻笑了声,一转身道。“这一出儿,够那曲镬忙上一晚了!” 公子汤追上叶子仪,像是不认得她似的,把她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个仔细,摇头啧声连连。“啧啧啧,我说阿叶,你不做个谋士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我成日里与成公子卿卿我我,汤公子能不介怀么?”叶子仪侧过头含笑看着公子汤,一句话说得他立马脸绿了。 “罢了罢了,此事我再不提了。”公子汤很是无趣地撇了撇嘴,睨着叶子仪道。“阿叶,你要跟在阿成身侧,怕是不能长久了,此次回转,王上必然为阿成赐婚,听闻那大梁公主甚是刁蛮,怕是不能容你。” “呵,公子如何不说,我亦不能容她呢?”叶子仪冷冷一笑,纤细的手指理着袖口,黑亮的眼中满是冷意。 “你还能不容她?”公子汤失笑,边摇着头边点指着叶子仪道。“我却不知,有哪个娈童敢跟夫人叫板的,阿叶,纵然你是天纵之材,却也是一介庶民,还是安份些的好,莫要让阿成为难才是正经。” “从来是他为难我,我几时为难过他?”叶子仪不高兴地嘟着小嘴儿,一甩袖子道。“待明日得胜了,定要找他讨赏去!” “明日得胜?等等!”公子汤停住脚步,一把拉住叶子仪的手腕急急问道。“你说明日得胜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啊,明日大雾,正好可以护住马队过河,西蜀的大殿下不是到了么?还不开打,等什么?”叶子仪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挑眉看着公子汤,见他还握着自个儿手腕不放,抬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道。“公子与我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阿叶,你能观天象?”公子汤双眼一亮,抓着叶子仪更不撒手了。 “我猜的啊。”叶子仪满意地看着公子汤失望的脸,抽回小手甩了甩手腕儿,提步悠闲地走回大营,自言自语似地道。“要下雾喽,下大雾喽……” 蹦挞着到了公子成的营帐外,听着里头传来的熟悉的谈话声,叶子仪只觉得心中一阵暖意,当下揭开帘布便走了进去。 “大殿下,公子。”叶子仪很是随意地行了个礼,欢欢喜喜地坐到了公子成身侧。 大帐里只有公子成和刘庄在,两人都没有与她计较,刘庄看了眼叶子仪,转而对公子成笑道。“成公子,方才所言之事,还望公子考量一二。” “大殿下所言之事,在下无法做主,还要请示父王方可。”公子成面色微冷,下意识地瞥向叶子仪的方向。 第一百七十二章 齐魏之战 “我那外甥女,人才相貌在西蜀屈指可数,若公子娶她为妻,我西蜀愿与大齐结盟,共兴天下!如此盛事,公子还要犹疑么?”刘庄抛出的条件可谓十分诱人了,能操持与西蜀结盟,公子成的太子之位可说是无人可动了。 “大殿下愿与我大齐结盟,自然是好,只是,婚姻之事,在下不敢擅自作主。”公子成微微垂头,明显是不愿多谈了。 刘庄对着叶子仪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掺和,故意叹息了声道。“唉,真是可惜,既然公子嫌弃我西蜀好女,这战事还是莫要再谈了,大战在即,我这两万人力单势微,还是早早离去为好。” 听到刘庄这话,叶子仪急了,她自然知道刘庄口中的外甥女就是她,可是现在却不好说破,正想着要如何圆场时,旁边的公子成开口了。 “若大殿下执意如此,成,也不便强求,送大殿下!”公子成说着话,已经站起身来,向着刘庄一揖,却是真的送客了。 营帐内的空气一下便沉了下来,刘庄瞪着公子成,已经有了怒意,公子成却仍旧一副清冷淡然的模样,全然不惧刘庄的威胁。 “公子真是好气节啊!”刘庄忽然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击掌道。“素闻齐之公子成少年英才,有圣贤之名,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哈哈哈哈,好!我回国便遣人到齐都议亲,也可全了一段佳话!” 公子成见刘庄不再逼迫,也缓下了脸色,温声道。“大殿下谬赞了。” “哈哈哈哈,是公子过谦了!”刘庄很是开怀,连连点头,大手一挥道。“公子且坐下说说如何应战吧!” 两人礼让了一番,落了坐,公子成先开口道。“大殿下方才到此,休整过后,可择日与我携三万人马渡河,以突袭曲镬,了结这场战事。” “三万人马,如何渡河?曲镬总有探报,如何瞒过他的耳目?”刘庄捋着胡须想了想道。“若是此时有雾,便最好不过了。” “有雾有雾,明早就有大雾,若是舅……就着大雾渡河,必然不会被魏军发觉,大殿下若是不疲累,明日一早便可攻破曲镬营寨!”叶子仪一急,险些说漏了嘴,忙忙地改了口。 “我与大殿下商谈,你莫要多嘴!”公子成说罢,吩咐叶子仪道。“去取酒水来。” “哦。”叶子仪给公子成一说,立马蔫儿了,磨蹭着站起身来,低着头就要往外走。 “公子有此大才不用,是怕让人知晓了于叶先生不利么?”刘庄一笑,对叶子仪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转而对公子成道。“公子不必顾忌,阿叶之能,我早己知晓,虽然她才能了得,可我刘庄绝非那等不义之人,不会夺公子所爱的。” 公子成没有说话,他瞟了一眼叶子仪,对刘庄一拱手道。“多谢大殿下。” “呵呵,公子如此袒护下属,还真是难得。”刘庄说这话时,暗中对着叶子仪点了点头,叶子仪见刘庄首肯,不由脸上一红,赶紧低下头去。 刚才若不是刘庄点明,她根本没有想到公子成是在保护她,他是不想让刘庄知道她能观测天象的能力吗?也是,如果对面坐的不是刘庄,而是旁人,难保不会注意到她,现在她的身份是最大的危险,她的能力还真不该在人前显摆才是,这家伙,还真是细心。 “哪里。”公子成垂眸,淡淡地道。“既如此,阿叶,你便说说,何时起雾,几时动身为好。” “是。”叶子仪躬身领命,想了想道。“大雾当在丑时末起,寅时末应是最浓,那时太过黑沉不易渡河,可选在卯时出行,响水河有一段我已着人铺实了河底,骑马渡河,三万人赶在天亮雾散前绝无问题。” “铺实了河底?”刘庄不解地道。“河水奔流不息,如何铺实的?” “只是选了处窄道,用卵石垫底,固住淤泥,再从上游倾倒河沙填住石缝,我试过了,良马渡河,水不过马膝,下头也踏实,没有问题。”叶子仪说得轻巧,在坐的两人却都看向她,许久都没有答话,叶子仪给看得不自在,有些没底气地道。“怎么了?不好吗?” “不是不好,阿叶,你是说,你早就布置好了这些?”刘庄的语气中带着不信,他捋着胡须道。“你怎么断定会在此处开战?” “魏国不过十几二十万军,齐国虽号称有五十万,如今也是只有三十万可战之兵,曲镬自然会打探到公子这边的兵力和粮草不足之事,既然如此,在响水河开战是必然的事啊,这里直通魏都,又有山峦屏障,他地形熟悉,不守这里,又要守何处?若要打击齐军,必然要在此处布置重兵啊!”叶子仪说得理所当然,刘庄和公子成对视了一眼,语重声长地开了口。 “阿叶,若你无意出仕,这样的话,今后在人前不可说起,一则,你一个行商,攻于心计,善于谋划战事,易招人顾忌,二来,你在成公子身边,如此能为,也会让旁人因为公子的缘故,欲除你后快,此是大忌,并非好事,切记!”刘庄一番话,正是公子成要说的,公子成在一旁微微点头,侧头看向叶子仪。 “阿叶,大殿下所言甚是,你要牢记才是。” “知道了。”叶子仪自然知道这两人都是为了自己好,想了想道。“只此一战,过后我再不谋划什么了。” “如此甚好。”刘庄点头,对公子成道。“既如此,这事便定下了,明日寅时末,我与公子同行!” “送大殿下。”公子成躬身一礼,待刘庄站起,又站起身来对着刘庄一拱手,亲自送刘庄出了营帐。 明天,明天就是一决胜负的时候了,近半年的苦心布置终于派上用场了,她的公子成这一回一定可以坐上大齐太子之位的,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吧。 叶子仪看向帐内摇摆的烛光,唇角的笑苦涩又无奈,既然她不能伴他一世,那么,至少该助他成就霸业吧?她也只有用这样的方法,才能让他永永远远地记住她! …… 清晨白雾如云,响水河两岸安静得只有流水的声音潺潺回响,齐魏两军的营地似是一片幽灵营寨似的在浓雾中若隐若现,除去袅袅的炊烟浮动,全然听不到旁的声音。 红日越出雾云,淡金色的阳光撕破雾的纱笼,转瞬间天地一片清明,云开雾散,只有响水河上还有淡淡的浮雾轻烟。 “咚!咚!咚咚咚咚……” 忽然间,震天的战鼓声从齐军大营处传出,紧接着,黑压压的军队很快行到了响水河岸边,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震得岸边水波粼粼,直是震散了岸旁河面的雾气。 “呜——” 低沉的号角声自对岸的魏营响起,那号角深远悠长,直是传出了几里之远。 魏军也动了,黄色战衣的魏卒集结在营地前排队列阵,却是并没有开到河边应战。 一身银盔银甲,骑着枣红马的曲镬带马行到军卒阵前站定,他冷眼看着对岸黑甲白马的“公子成”,一动也不动。 魏军不动,那边白马上的“公子成”却没有停步,他高举令旗,指挥着岸边的齐军直向着响水河中冲去。 河岸边早就备好了无数木筏,黑色衣甲的齐军个儿个儿奋力划桨,不多时,前面的木筏便划到了河中间,满满地铺了半个河面! 魏军始终未动,曲镬冷眼看着齐军快速地划到河岸边,耳听着远远地传来的洪水咆哮,冷冷一笑,他提着一双长锏对身后的魏军道。“都拿好兵器,一举歼灭齐贼!” “是!”山呼一般的吼声未定,就听那隆隆的水声越来越近,曲镬侧过头去看向上游的河道,眼神冰冷地划过那正在渡河的齐军,嘲讽地冷笑了声,撇着嘴慢慢举起了手中的黑铁长锏。 “隆隆隆……哗——” 曲镬正得意时,猛然间一股激流自右侧的山上喷了出来,那水流如同瀑布黄龙一般,从一丈多高的一个洞窟中飞下,正砸在魏军的营地中,激流一下便冲倒了十几顶帐篷,水流咆哮着冲击开去,后头的魏军乱作一团,被那水流卷走的转瞬间便有千人。 “水呀!” 魏卒纷纷逃跑躲避,惨叫哭号之声不断,很快便被那水流将队伍冲散作了两边,曲镬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魏军已经溃散得乱七八糟,他极力呼喊,惊散的魏卒却是无人理会,整个营地淹水的淹水,混乱中被魏卒踏平的踏平,一片狼藉。 水流直是冲了一盏茶功夫才缓了下来,曲镬正恼怒时,就听山腰上一阵鼓响,猛然间坡地上冲下了无数骑士,这些骑士黑衣黑甲,领头的人一匹白马,竟是跟对岸那指挥齐军渡河的“公子成”一般模样! “曲镬老儿!还不受死!” 随着一声暴喝,黑甲骑士中冲出一骑,手中长戟冲着曲镬便招呼了过去! “当啷!” 金属相接,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直带得兵器间闪出了一串火花,曲镬双锏扬起,接住了那人的长戟,他使力一抬,把那长戟推了开去,反手一锏砸在那人坐骑的头顶,直打得马匹*四溅,身子一歪便带着那黑甲骑士倒在了地上。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他的荣光 曲镬也不迟疑,带马上前一步,长锏一沉便冲着那骑士挥了过去! “当!” 一串火花闪过,曲镬被震得连人带马倒退了两步,定睛再看时,对面已经有人将那倒地的骑士救了起来,手中银枪冲着他面门便挥了过来! 那银枪带着风声,眨眼便到了身前,曲镬不敢怠慢,忙举着双锏迎了上去。 曲镬和那黑甲人战在一处,河岸边的齐军也纷纷上了岸,转眼间,流窜的魏军便被齐军包围起来,尚且来不及反抗就已经被齐国的兵士斩杀了。 这是一轮压倒性的屠戮,转眼间河岸边的水洼便染成了一片血色,骁勇的齐军一路冲杀,直把魏军冲得四散分离,再无战力。 “集结阵形!莫要自乱阵脚!” 曲镬边招架着对面的银枪攻势边大声吼着,陡然间银枪到了面前,他猛一低头,头盔便被那银枪挑下,花白的头发披散开来,与那战甲上的血水混在了一处,直是狼狈不堪。 “集结阵形!想活命的莫乱!集结阵形!” 跟在曲镬身边的副将在军队中奔走高喝,很快地,魏军余下的队伍重又结成了一片,与上岸的齐军撕杀起来。 魏军很快稳住,跟着,从山口中又冲出一队打着黄旗的魏卒,这些魏卒足有一两万人,汇入战场中,转眼便扭转了战局。 三万骑士刚才冲散的魏军重又聚起,掉转过来用长矛刺马,马在平原失了冲势,很快便被魏军围住,失了优势。 曲镬这边刚扭转了颓势,忽然间,从河面上传来了一阵高呼。“曲将军死了!曲将军战死了!” “曲将军死了!曲将军死了!!” …… 一声声呼喊此起彼伏,气得曲镬面色通红,险些仰倒,打着打着,猛然间喷出一口鲜血来。 曲镬吐血,对面的银枪骑士趁机举枪一刺,正中曲镬心口,护心镜一下给刺了个粉碎,那银枪如同蛟龙一般,生生地穿过了战甲,几乎将曲镬刺穿。 抬手握住心口上的枪杆,曲镬艰难地抬起头来,恨恨地盯住那骑士,颤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大齐,公子成是也。” 黑色的盔甲下,公子成慢慢拿下遮住了半边脸的黑铁面罩,那如玉如画皎皎如月的容颜,仿佛谪凡的神邸,那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眸沉冷冰寒,没有半点波澜地俯视着曲镬,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看到那俊美无双冰冷清华的面容,曲镬愣了愣,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曲镬纵声大笑,直是笑得泪流满面,笑着笑着,他头一低,双手握住那枪杆,猛地一用力,猝然拔了出来! “唔……” 捂着胸口的伤口,曲镬吐出一口鲜血来,他单手撑在马鞍上,缓了口气,脸色煞白地抬起双眼,狠狠地盯向公子成。 “黄口小儿!老夫一世英名,如何能败在你的手中?” 青阳中天,云淡如烟,一缕秋风掠过,吹起将军披风,乱了华发苍颜。 “天邪!天欲亡我大魏,何如!!” 曲镬仰天悲鸣,看了眼如黑色潮水一般涌上河岸的齐兵,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低下头,他猛地抽出挂在马鞍上的铜剑架在了颈子上,哀声道。“王上!曲镬无能,愿以死谢罪!吾王永昌!” 青锋剑,英雄血,沾染了银甲战马,了却了忠义一生。 宝剑落地,曲镬的身躯也随之栽落,一旁的公子成带马上前纵身一跃,接住了曲镬血染的尸首。 抱着那浸血的尸体,公子成高声喝道。“曲将军已死!凡降我大齐者!可免死罪!” “曲将军已死!凡降我大齐者!可免死罪!” “曲将军已死!凡降我大齐者!可免死罪!” …… 跟在公子成身边的骑士纷纷扯着嗓子叫喊起来,周围还在迎战的魏卒见曲镬真的死了,都愣在了当场,转瞬间,周围越来越静,越来越静,所有左近的魏卒都颓然地看着公子成怀中曲镬的尸首,呆呆如鸡,一动不动。 突然,一个魏卒失手丢下了手中的兵器,紧接着,又有人主动放下了兵器,一个接着一个,放下兵器投降的魏卒越来越多,转眼间,马队旁的魏卒都跪倒在地,没有一盏茶的功夫,足有上万人降了公子成。 呼喝声还在继续,陆陆续续又有魏卒弃了兵器,慢慢地,除去还在岸边与齐兵拼杀的,投降的魏卒已是过了大半! 局势急转! 很快,随着上岸的齐兵越来越多,魏卒终于放弃了抵抗,两拨齐兵汇拢,兵士们直是一片山呼。 “公子威武!公子威武!!” 乘着木筏慢慢靠岸,叶子仪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 满眼兴奋热情高涨的齐国军士站在河岸处,黑压压一片,直如黑色的海洋,公子成站在一处土丘上,接受着数十万军士排山倒海般的欢呼,挺拔的身形冷峻如松,面沉似水,没有半分志得意满的模样。 隔着万千军士,公子成的目光落在了叶子仪身上,他大踏步走下土丘,脚步略显急促,拨开了那一队队军士,直直地向着叶子仪走来。 军士们慢慢停止了呼喊,看着公子成走下土丘,目光便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在叶子仪身前停下脚步,整个战场都一片安静,每个人眼中都有着疑惑,眼神都落在了河岸边那个矮瘦的少年身上。 在叶子仪面前站定,公子成黑不见底的眼瞳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那双原本黑沉的眼中隐隐带着星光,他唇角微扬,如同个孩子一般快乐,极力压低了兴奋的声音,以只有叶子仪能听清的声音小声道。“阿叶,我们得胜了!” 叶子仪温柔地与公子成对视,黑亮的眼灿如星河,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手臂动了动,忽然撩衣下拜,跪伏在地高声道。“公子威武!战无不胜!” “公子威武!战无不胜!!” “公子威武!战无不胜!!” …… 齐军的呼声比之前更加响亮,公子成双眼晶亮,环视了一圈,上前扶起叶子仪,在她耳旁声音微颤地低声道。“有劳夫人相助。” 叶子仪抬起头来,向着公子成挤了挤眼,调皮一笑,同样低声回道。“妾甚荣幸!” 被她的模样逗得想笑,公子成努力憋住笑意,牵着她的手一同向来路缓步行去。 兵士们兴奋的呼声在身旁响起,叶子仪直觉得震耳欲聋,心都跟着震颤起来,被这些军士感染,她红着小脸儿跟在公子成身后,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心跳也跟着加快。 这是她的夫君,这是她的男人,他是这场大战中的大英雄,是神一般的存在,尽管他沉浸在全胜的喜悦中,尽管他刚刚得了极大的荣耀,可他仍旧不忘让她共享这份殊荣。 这份幸福,这份心意,何其幸哉! 感觉到她激动得透凉汗湿的手心,公子成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她的小手儿,他脚步坚定地牵着她微微颤抖着冰凉的手,向着那土丘的最高处走去。 站在丘顶,公子成把叶子仪拉到身旁,双手一抬一挥,兵士的呐喊声戛然而止,近三十万兵士立时鸦雀无声,齐齐望向站在丘顶的公子成。 “将士们!今日得蒙天佑,大败魏军,明日我们便杀上魏都,以扬我大齐国威!” 公子成的声音少了平日的靡音,远远传开,清朗高亢得振奋人心,齐国兵士听闻,都跟着呐喊起来。 “杀上魏都!扬我国威!杀上魏都,扬我国威……” 这呐喊声在山谷间回荡着,在响水河上流转着,一声声,一字字,铿锵有力,震撼人心,直让那些跪在地上的魏卒都颤抖起来! 在这山海般的欢呼声中,公子成扬着下巴,看着这些斗志昂扬的军士,眼中如有星光,他抽出佩剑,高高举起朝天一指,明亮的阳光照得剑面光华闪动,映着他墨染一般的盔甲,直如天神降世! 叶子仪站在他身后,仰头看着那明亮的剑光,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她的夫君,是盖世英雄,是无双公子,他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绝色男子,是她无悔爱着的完美丈夫,这一份情意,无人能及!她爱他,就算只有几百天的时间,她也要他记住她!一生一世,她要他除了她,再不能爱上任何人! 秋风吹起公子成盔上的黑色缨子,飘飘飞飞的黑色丝羽映着那宝剑的光亮,隐隐透着莹莹的蓝光。 叶子仪出神地看着那飞舞的缨子,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那黑亮的瞳子被泪水洗得通透纯净,里头黑缨飘忽的影子,仿佛浮雾残云。 忽然间,她冰凉的手被熟悉的温热大掌握住,叶子仪转眸看向公子成,含着泪花的双眼一弯,直如两弯新月。 看着满脸泪痕,依旧笑得灿烂的叶子仪,公子成微微一笑,他紧了紧手心里她的小手,低低地道。“走!” “嗯!”叶子仪重重点头,跟着他走下土丘,直走到一旁的战马处。 公子成身手利落地上了马,叶子仪刚要后退,却见坐在马上的公子成大手一伸,正摆在了她的眼前。 “走!我们去魏都!” 看着他眼中的星光,叶子仪许久才狠狠地点点头,她上前把小手儿交在他掌心,蹬着马镫,借着他手上的力道稳稳地坐在了他身前。 “阿叶,我好快活!” 公子成的声音中难得透出喜意,那发自内心的欢喜也感染了叶子仪,两人相视一笑,公子成道了声‘坐稳’,反手一打坐骑,白马一声长嘶,撒开四蹄向着那山谷间的大道奔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魏城夜宴 天康二十年秋末,齐公子成兵临魏都,魏王着素衣,举降书出城,以降大齐,公子厚葬魏将军曲镬。魏国易主。同年,梁以辅助魏帝之名伐魏,调空边防,失两州于西蜀,伐魏大军溃败,梁势渐危。 旧魏,太子府。 秋深寒重,庭院幽深的太子府中彩球连连,锦缎铺地,美酒佳肴流水一般地运进与宴的大殿,华服美饰的旧魏权贵济济一堂,寒暄过后,权贵们各自入座,若大的华丽殿阁却是显得异常的安静。 大殿内,众人的眼睛都瞄着那大敞的殿门,有几个性急的已是按耐不住,径自站起身来,在榻几旁拢着双手来回踱步。 佳肴齐备,美酒飘香,大殿内的气氛却是越来越压抑,人们纷纷向首座边的几个白发老者问策,不时便有各色衣裳的小厮疾步跑出大殿,又有几个返入殿中回话的,倒显得比方才热闹了许多。 直是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褐色衣裳的小厮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这小厮满头大汗,满脸喜色地对着一个中年男子高声叫道。“禀大人,来了!” 听到这‘来了’两个字,在座的人眼中都是一亮,他们纷纷站起身来,直等着那首座侧位的老者们提步,这才按部就班地跟在他们身后,陆续出了殿阁。 太子府外,黑衣黑甲的齐兵整齐地站在府门外,为首的将领黑色的盔甲在夕阳下泛着深紫色的流光,他黑带束发,玉色容颜,明明尘灰满面,却如神祇般在夕阳的余晖下周身都散发着炫目的光芒。 众人分两侧站在太子府外迎候,那几个老者当先笑盈盈地迎上那为首的黑色骏马上的人,拱手恭声开口。 “公子击退梁军,真神勇也!” “成公子连日奔劳,实是辛苦,我等薄备酒水与公子接风,还望公子不弃!” …… 几个老者轮番上前相请,马上的公子成倒是不好推却了,他向着这几个年长的权贵一拱手,翻身下了马,却是并没有走入府内,而是向着后头的一辆马车走去。 仿佛知道他的到来,马车的车帘一动,叶子仪撩帘跳下了马车,微笑着迎上了公子成。 两人相视而笑,公子成上前牵着叶子仪的手,与她并行着越过一众旧魏权贵,大步踏进了太子府。 守在门口的贵族们看着公子成携着叶子仪踏入大门,一时都有些不明所以,还是那几个老者反应迅速,当先领着身边的人跟了上去。 “怎么,咱们才出门几日,这府中就成了人人都能进出的地方了么?府中看护的人可都干什么去了?瞧这弄得花里胡哨的,成什么样子?”叶子仪打量着那满地满树的彩缎花球,嘟着小嘴儿老大的不高兴。 “这些魏人,确是过了。”公子成捏了捏叶子仪的小手儿,低声道。“且忍一忍,待过几日王兄归来,我们便离了此处。” “他们现下能到邺城么?怎么也要三月之后才能来吧?汤公子押着魏王回去复命,少不得要得个天大的便宜,若非齐王有言在先,都怕是要封他做那太子了。” 叶子仪一直对齐王要公子汤押魏王回都城这件事耿耿于怀,明明是公子成打下的大魏,偏偏让公子汤带魏王回去复命,她和公子成倒好,跑到魏国周边抗击了三天三夜的梁军,真是怎么想都觉得吃亏。 “响水河一役,若非王兄在对岸迷惑魏军,如何轻易得胜?”公子成见叶子仪还是腮帮子气鼓鼓的,不由失笑,捏了捏她的小脸儿道。“好丑。” “你又相上哪家美人了?竟嫌我丑?”叶子仪偷偷白他一眼,不高兴地道。“哼,若非公子汤这人没做什么亏心事,还算有些功劳,我才不让他拣咱们的便宜呢!” “好了,王兄也是奉命行事,且去沐浴更衣,还要与这些权贵周旋,你若太闲,一会儿一同打发他们便是。”公子成说得随意,叶子仪却不干了。 “我这是为你好呢,你怎的一点儿也不上心?跟那些老不休周旋有什么好的,怎么比得上与我的美貌郎君说情话儿来得开怀?”叶子仪扬了扬下巴,黑亮的眼与公子成对视,一脸的傲骄不屑。 “夫主。”公子成轻声纠正了叶子仪,拉着她奔着园内的寝殿而去。 “那还不是一样是我的。”叶子仪还要争辩,却是给公子成拦腰一抱,大步离去。 跟在两人身后的一众贵族见此情形,都没敢上前,见公子成去了寝殿,他们纷纷住了脚步,那几个带头儿的老者一商量,一众人便就在这园子里站着,等候公子成回转。 太子府外,上百黑甲齐兵分散开来,将正门侧门牢牢守住,拂右在门口调度布置,很快便将这太子府围了个滴水不漏。 “这公子成,倒是好生小心。” 说话的人正躲在府内高墙后的一座假山旁,那声音苍老干涩,却是蒙公的声音。 “公果然足智多谋,若非蒙公提点,某定然不能有如此的好时机手刃那公子成!”一个太子府下仆打扮的青年冲着蒙公一抱拳,手中的刀刃明晃晃地直耀人眼。 “勇士与曲将军如父如子,如今将军惨遭公子成毒手,此仇怎能不报?”蒙公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对那青年深深一揖,很是恭敬地道。“壮士若能取公子成首级,蒙氏在此替冤死的曲将军先行谢过!” “使不得,是在下该谢蒙公才是!”那青年赶忙扶起蒙公,抬袖擦了擦眼泪,恨声道。“今日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取了那公子成狗命!” “正该如此!”蒙公大力点头,看着那青年绝然离去,他唇边浮上个冷冷的笑来。 …… 眼看着华灯照月,夜幕垂降,在一众旧魏贵族的期盼下,公子成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沐浴后的公子成一身玄色金丝云纹的宽袖长袍,玉带束腰,长发随意地用发带拢在脑后,清明的灯光月色下,那玉白的肌肤映得如霜如雪,直看得几个权贵当场失了神去。 众人退在一旁,那几个老者凑上前来,你一言我一语,拥着公子成便入了那举宴的殿阁。 自始至终,与公子成同色服饰的叶子仪都跟在他身后,就算被那些拍马的旧魏贵族挤到了后头,她也没有刻意上前。 随着众人进了那举宴的大殿,看着周遭殿内站着的无数青春貌美的少年少女,看着他们看着公子成那或期待或痴慕的眼神,叶子仪不由出起神来。 她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到了面前了吗? 总会有更美貌的女子到他身边,总会有更青春的美人为他痴迷,如果她不在了,他总会忘了她的,再美,再好的情感,也总有淡化消逝的一天吧。 她,又算什么?这一年两年的恩爱,又算是什么呢? 总有一天,再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曾经有一个叫做叶子仪的人存在过…… 想到这里,叶子仪忽然有些心灰,她遥望着那灯火灿烂处那高大俊美的身影,心头一丝苦涩渐渐漫延开来。 宽广辉煌的大殿内,灯火如昼,彩缎如霞,酒香与脂粉的香气融成了一股魅惑人心的味道,充盈着殿阁内的每一个角落。 一脸淡然的公子成与几个老者清谈了几句,转身便在人群里搜寻起来,见到站在众人后头的叶子仪,他眼中一缕暖光划过,径直朝着她走了过去。 叶子仪正低着头出神,忽然间眼前一暗,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正望入那一双含着情意的媚色黑瞳中。 “走。”公子成拉过叶子仪的手,返身带着她向着那首位描金的几案走去。 一众权贵退在两边,公子成牵着叶子仪漫步走过,站在案几后两手一挥,使众人落了座,径直让叶子仪坐在了身侧。 这一坐,直引得众人纷纷将目光锁在了叶子仪身上,猜测质疑的目光接踵而来。 公子成身旁的位置,如这样的宴席,连公子成正统的夫人都不能与他同坐,对这个能得公子成如此厚待的少年,人们都禁不住有些好奇,纷纷向着她打量着交头接耳,猜测她的来历。 感受到众人猎奇的目光,叶子仪很是淡然从容,她神态平和地端坐在描着金龙图案的长几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肃然清华,仿佛龙子凤孙一般,倒让这些权贵都不敢轻易议论她了。 鼓乐声响起,大殿内慢慢静了下来,一时间美姬起舞,仙乐飘飘,佳肴美酒,环佩叮当,当真是仿若仙境瑶池一般。 叶子仪始终保持着平和清贵的模样,脊背挺得笔直,身形合乎礼制,连唇角的笑容都没有一丝变化,谁也看不出她的身子是一直僵直着的,更没有人看出她那看似清贵肃然的眼中难掩的紧张不安。 “阿叶,”公子成的大手在几案下覆上叶子仪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冷的小手儿,他身形未动,声音压得极低,轻声道。“莫怕。” “嗯。”叶子仪低低地应了声,她反手与他相握,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她的心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一舞过后,那几个老者中,旧魏的大司马起身拱手道。“公子圣贤之名天下传扬,今日我等有幸与公子同室同食,实大幸也!” 第一百七十五章 酒宴刺杀 “公言重了。”公子成微微躬身,也不多言,还了礼,他表情淡淡地正身端坐了,黑沉的眸子看着那发鬓斑白的大司马,直看得他额上出了一层细汗,忙忙地低下头去。 “公子,下臣有一女,尤善歌舞,愿为公子助兴。”这大司马说罢,双掌连击了三声,埙声响起,一队身着碧色绢纱的舞姬如游鱼般入了大殿,轻缓地旋舞起来。 叶子仪冷眼看着这些绢衣薄纱的舞姬,又看了看那扒在殿门边盛装艳丽一脸娇羞的少女,再瞟了眼那脸色稍显得意的大司马,转而看向公子成。 公子成依旧是面色寡淡,没有一丝表情,眼神深远得仿似在望着天边,他没有去看那些妩媚的舞者,只是在感受到叶子仪的目光时微微侧过头来,黑沉的眸子似有星光。 “夫主的美人缘甚好啊。”叶子仪睨着公子成,似笑非笑的黑亮瞳眸紧紧地盯着他,虽然声音压得极低,长袖挡住了小嘴,可那言语间的醋意却是毫无遮掩,聚满了浓浓的妒意。 公子成稍稍侧了侧身,唇角带着几不可见的笑意,他默默地与叶子仪对望着,以至于那刚刚上场盛装打扮的大司马府小姑,他竟是望都没望上一眼。 那旧魏的大司马看着自家女儿柔媚似柳的模样正得意,抬头看到公子成并不曾看自家女儿一眼,只是盯着他身侧那个黑丑的少年,不由脸色一沉。 “那美人儿的父亲可是看着呢,夫主,你放着那绝色美人不看,只看我一个,人家父亲可是会不高兴呢。”叶子仪瞟了眼那舞姿魅人的少女,轻笑了声道。“真是可惜,妾不是男身,如若不然,定要今晚与她颠鸾倒凤,好好儿地快活一番,啧啧啧,你看那小腰儿,真是迷死人也。” 公子成眯着双眼,唇角的笑意慢慢转冷,他一把抓住叶子仪的手腕,盯着她低声道。“你又在闹什么!” “闹?阿叶怎么敢呢?”叶子仪笑得妩媚,她向着公子成一倾,与他只隔了寸许距离停住,突然明灿一笑,直笑得公子成一愣。 两人对视着,眼看着曲尽人歇,那少女盈盈跪地,公子成与叶子仪依旧相视不语,竟是没人理会那如花似玉的绝色美人儿,只把那小姑晾在了当场。 大殿内慢慢静了下来,人们的目光在那少女与主位的公子成之间梭回,一时都猜不出公子成的用意,大司马家的女儿,在大魏可说是手屈一指的美人了,这公子成放着美人不看,只与个小儿对视,实在是让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美人等得久了。”叶子仪向后一动,坐直了身子,瞟了眼那跪在殿中的小美人儿,依旧是望着公子成笑得眉眼弯弯。 叶子仪这笑有点儿假,明明是笑着,那眼中的妒火和冷意,却丝毫没有遮掩,看得公子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向前倾了倾身,公子成慢慢凑近她耳朵,声音极低,极魅惑地道。“你既不喜,打发了她便是。” 这一声太过妖魅惑人,引得叶子仪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瞪大了眼看着公子成眼带笑意地坐回原处,有点儿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她那惜字如金,不苟言笑的美貌夫君了。 “小女旬氏,见过公子。”殿中的少女已是第三次拜地高呼了,叶子仪被她喊回了神,瞪了眼唇角笑意隐隐的公子成,慢慢站起身来。 “旬小姑舞得甚好,公子赐赏黄金百两,且去便是。”叶子仪这一句落地,不管是那旬小姑还大司马都变了脸色。 谁也没有想到,公子成身边这少年敢将世家女子比作舞伎,一时间,那大司马脸色涨得紫红,那少女更是面容惨白,她抬起头来白着小脸儿,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望向端坐的公子成,满眼的乞求。 “赏!”叶子仪微扬着下巴,俯看着那跪在地板上弱质纤纤的少女,眼中尽是冷意。 敢觊觎她的男人,总不能让这女人轻易讨了好去,她已经手下留情了,只看这女人识不识相了。 那少女白着脸低下头去,又突然抬起,泪眼朦胧渴望地看着公子成道。“小女倾心于公子日久,愿侍奉左右,求公子成全!” 不得不说,这少女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这样梨花带雨满眼乞求地望着一个人,哪怕是石人也要心软几分。 “娇娇真要自求为奴么?”叶子仪淡淡地笑着,她的笑容有点儿冷,带着些微的嘲讽,紧接着,她怜悯地看着跪地少女道。“娇娇若执意为奴,请娇娇自入奴籍吧!” 偌大的殿阁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那身形纤细的少年身上。 灯火下,少年黑黄的脸上带着冷酷又怜悯的笑容,仿佛在他眼中,地上的楚楚可怜的少女只是鹰隼眼中的稚鸡,随时都会被他吞噬。 “旬氏娇娇,为何迟迟不言?难道,娇娇悔了么?”叶子仪语带嘲讽,语气沉肃,直说得那少女再不敢泣求,更不敢起身,跪伏在原地缩作了一团。 叶子仪这话可说极其无礼,大殿中的一众贵胄都面色不佳,却是碍着公子成的颜面不敢发作,那气愤的目光落在叶子仪身上,倒是丝毫没有遮掩。 叶子仪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她理了理衣袍,雍容正坐道。“娇娇是世家女子,本当言行审慎,恪守妇人之礼,如今在这大殿之上,露体歌舞广娱众人,伏求为奴只为一己私情,敢问娇娇,尔家族颜面何在?士族体统何存!” 叶子仪这话说的义正辞严,仿佛是那少女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句句诛心,字字如刀,说得那少女身子一软,歪在那地板上直是面如死灰。 这一番话,可以说是绝了这少女的生路。 叶子仪把这一场精心准备的歌舞说成了是舞姬娱乐众人,又谴责那少女只顾自己,失了家族颜面,在场的权贵中奉行儒道的一时间都深以为然,叶子仪说得在理,竟是没有一个出来指责她以下犯上,无礼苛责世家女子的罪过。 “小女失礼于公子,是旬邑之过,还望公子不罪!”那大司马站起身来,口中告罪,向着公子成深深一揖,竟是没有半点儿维护女儿的意思。 叶子仪冷眼看着那呆楞着的少女,垂下眼眸,没有再理会她。 从大司马献女歌舞,叶子仪就知道这个少女美则美矣,却不是士族大家的嫡女,一个庶女,这样献给公子成,不过是一件玩物,她是算准了这个旧魏的大司马,绝对不会为了那少女与自己为难的。 “旬公言重了。”公子成微微点头,执起几上的金杯道。“诸位盛情,成,在此谢过,请!” “请!” 众人饮罢,早有奴婢上前拖走了那瘫在地上的少女,鼓乐声又起,几个彩衣的汉子涌上殿来,跳起了域外的弯刀舞。 叶子仪执杯慢饮,脸色始终不好,眼见那些容貌俊美的汉子慢慢靠近,赤膊着上身,满身的腱子肉抖动发亮,她心中的火气更甚。 这些旧日的权贵都吃饱了撑的么?送完女人不算,这还打算送男人?她家公子成怎么也得算是个攻吧?这些糙汉子就算生得俊些,也比不上公子成一个手指头啊!收了他们,谁占便宜谁吃亏啊?啧! “这些汉子,真是好丑。”叶子仪把杯子一放,稍稍贴近公子成道。“阿成,今日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公子成淡淡一笑,握了握她的手道。“忍一忍。” “忍倒是忍得,就是好生无趣。”叶子仪瞟了眼这殿中一众各怀鬼胎的权贵,不觉有些厌倦。 她在这里实在显得格格不入,尽管她知道公子成这些天来都心情极好,他想要与她分享他的荣耀,想要给她他所能给的一切,可是,她就是心里闷得难受。 自打进了魏都,自打看到那些每天等在各个地方与他们花式“偶遇”的世家女,各种各样的美人,她就心口堵得厉害。 “宴席便是如此,无甚趣味。”公子成安抚了叶子仪,握着她的手,又神色淡淡地观看起舞蹈来。 又一轮舞罢,宴席上菜肴撤换,美酒重温,来来往往的仆从端盘捧杯,倒是比刚才的歌舞更显得热闹。 公子成与那近前的旧魏老臣清淡,叶子仪听着那老者满嘴的恭维话,不由皱眉。 不得不说,这文化人儿拍起马屁来真真的有一套,引经据典,构词巧妙,让当事人听着舒服,不像溜须拍马,可旁人听着却句句都是恭维,短短半盏茶的时间,简直是把公子成比得超过尧舜禹,赛过黄炎帝了。 本来这些应该没什么可恼的,可叶子仪心中烦闷,越听越是不入耳,有心想站起身来离去,可碍着公子成的面子又不能动,正待得难受时,一个上菜的奴仆引发了她的注意。 这个仆人穿着太子府仆侍的衣裳,他长得很壮,那衣裳稍稍有点儿紧,不太合身,虽然也是低头小步前行,可这人的步子却有些生硬,怎么看都有些不自然。 盯了那人一会儿,叶子仪心中一阵不安,她凑近公子成,拉了拉他的衣袖,正要开口,就见那个仆人脚下步子突然加快了,一个纵身向着他们便扑了过来,转瞬竟是到了眼前!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可独活 叶子仪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眼见着那刀光冲着公子成来了,她下意识地扑向了身旁的公子成,刚把他扑在地上,那寒光也到了,那个仆人动作很快,他也不理会一旁攻来的拂右,握着匕首猛地刺下,一刀便贯穿了叶子仪的肩骨! 这变化来得太过突然,大殿内的一众人等都呆住了,站在公子成身后的拂右欺身上前,一脚将那仆人踢开,两人便在这殿中交起手来。 叶子仪伏在公子成身上强自抬起头看向他,见到公子成眼中那震惊的神情,她扯出个笑来,紧接着一阵呛咳,一股鲜血便从口中喷了出来,尽数没入他玄色的衣袍上。 “阿叶!”公子成慌乱地抱着叶子仪爬了起来,他白着脸坐在地上,轻拍着她的脸,急急惶惶地叫着她的名字,却是怎么都叫不醒昏迷的叶子仪。 “公子!公子无恙吧?” “公子……” 没有理会那些上前护卫的侍卫,公子成左手微微颤抖着碰了碰叶子仪肩头的匕首,脸上血色尽失,他哆嗦着打横抱着她想要起身,却是一个不稳险些跌坐回地上。 “公子!” “滚开!!” 站在公子成身边的一个年轻侍卫伸手去扶,却是给公子成一声嘶吼,低着头退了下去。 看也没看殿中还在打斗的拂右等人,公子成挣扎着站稳,紧紧地抱着叶子仪向着殿外跑去。 明亮的灯火下,公子成如玉的面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双臂间的那少年肩头的血顺着他白皙的指缝缓缓而下,一路滴在大殿的地板上,耀眼的红,妖艳得可怕,人们不自觉地让了开来,直看着公子成赤脚踉跄着出了大殿,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 …… 安静的寝殿中,公子成白着脸静静地看着躺在榻上的叶子仪,灯光反射着她身上未干的血迹,莹莹的光亮在玄色衣裳上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耀动,直刺得他双目痛涩难当。 夜,空寂得可怕。 从来没有一刻,公子成如现在这般觉得恐惧,他斜坐在榻沿的脚踏上,紧紧地握着叶子仪血迹斑斑的小手,双眼一刻不离地盯着她似是没有生气的小脸儿,那双大手一直不住地轻抖着。 “公子,药老请来了!”拂右的话音刚落,公子成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他急急地跑出门去,险些与踏上台阶的药老撞个满怀。 “公子怎的这般形容?伤了哪里?”药老话没说完,就被公子成一把攥住手臂,急匆匆地拉进了寝殿。 直把药老拉到了榻前,公子成声音微颤地道。“药老,烦你看看,她、她可还有气息?” 药老面色古怪地看了眼大榻上侧躺着的少年,瞄了公子成一眼,上前按住了那少年的腕脉。 按了一会儿,药老眉头越皱越紧,公子成在一旁看得脸色越来越白,直是血色尽褪。 “她……”公子成抖着唇,黑不见底的眸子紧紧地盯向榻上一动不动的叶子仪,脚步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声音沙哑地道。“不会,我不曾许她死,她怎么能死?” “哪个死了?”药老转头见公子成这副模样,不由挑眉。“公子这是做什么?为个女子怎的如此失态?” 公子成抬手捂住胸口,一下靠在身后的墙面上,嘴角隐隐渗出一丝艳红,艰难地吞了吞口中的血沫,他低声道。“她……没有死?” 见到公子成唇边的血色,药老脸色一变,他猛地把叶子仪的手一丢,抢步跨到公子成身边,沉着脸抓起他的手腕按住,皱着眉瞪了他好几眼。 “公子怎么会中了迷、药?好在下的不多,倒不妨事,只是,公子,你竟会为了这个女姬伤了心脉?真是岂有此理!大丈夫,怎可如此情痴?莫不是她死,公子也要学那妇人行径,为她殉情么?” “公不必理会于我,且救她一命吧。”公子成垂眸,没有再多说什么,可那语气中的不容推拒,让药老立时黑了脸。 “公子将来是要为齐王的,怎可为一个小女子动了真情?若公子对他情痴至此,老夫宁可违命,断断不能相救于她!”药老气愤地把公子成的手腕儿一甩,衣袖一拂,转身就要离去。 “药老……”公子成的声音透着一丝他都不曾查觉的乞求,他上前拉住药老的衣袖涩声道。“若她有不测,子瞻……必不可独活。” 公子成的声音很轻,语气很淡,带着些许艰涩却又笃定,他这话说得简明,却是十足的肯定。 灯火明亮的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一双眼瞪得铜铃一般的药老与公子成僵在屋内,直是过了好一会儿,那药老才重重一叹,拂下公子成的手,重又走回了榻前。 气哼哼地查看过叶子仪的伤口,药老语气极差地道。“取盆净水来,布巾也备上!” 屋子里一阵忙碌,公子成始终站在原处,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叶子仪,他玉白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血色,直到那匕首‘当啷’落地,他才如同惊醒一般回过神来,三两步跨到了榻前。 药老正在给叶子仪止血,她雪白的肩头满是血迹,狰狞的伤口上慢慢撒上了青黑色的药粉,衬着她肩骨处两道粉红色的疤痕,分外狼狈。 那是年初时,十九公主留下的鞭痕,旧疤新伤,刺人眼目。 “她死不了,好在扎在骨肉上,没性命之忧,你那副样子做什么?给下人看见成何体统!”药老给叶子仪按上布巾,拿了根布条系住,瞪了公子成一眼,转身去洗手上的血渍。 “她先时呕血,可是受了内伤?”公子成上前给叶子仪整理衣裳,听到她不会丧命,脸色也好了许多。 “呕血?”药老一皱眉,捋着胡子道。“不能啊,她气血虽亏而不畅,应是郁结成疾,加之先天不足,没有内伤之像啊。” 想了想,药老上前掰开叶子仪的嘴巴看了看,转身就去收拾随身的药囊。 “药老,到底……”公子成见药老要走,禁不住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向他。 “你看我做什么?她只是咬了舌头!内伤,这么点儿小事哪能出什么内伤?真是小题大作!”药老又瞪了公子成一眼,把手中的药囊收拾齐全,很是生气地道。“公子堂堂丈夫,还是不要痴迷女色的好,如今即将承封太子,大业将成,为个女姬劳神,实不应当!” 公子成闻言躬身一揖,很是诚恳地道。“小子受教。” “唉,罢了,公子也是不易,是老夫多事了。”药老叹了口气,看了眼榻上的叶子仪道。“此姬忠义,能为公子悍不畏死,也是难得,听闻她为公子立下不少功劳,看在她一片忠心的份上,我便救她一救吧。” “多谢药老!”公子成脸上带了一丝喜色,躬身又是一揖。 “啧!我也不知救她是对是错,公子好自为之吧。”药老摇了摇头,直摇得白发上的木簪摇摇欲坠,他也不理会一揖到地的公子成,拎着药囊大步出了寝殿。 直到药老出了大殿,公子成才慢慢直起身来,他缓缓移步到榻沿轻轻坐下,望着叶子仪许久都不曾动弹。 灯火摇曳,晚风轻寒,那微凉的风吹入这安静的大殿之中,拂过公子成垂落的发丝,转瞬便没了踪迹。 伸出大手握住叶子仪纤细的指尖,公子成慢慢俯身,右脸贴上了那带着凉意的小手儿,眼中润湿一片。 “阿叶……”公子成叹息一般地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慢慢闭上了双眼。 他说过会护她的,可是终归还是要她护着他,这些天来屡战屡胜,以至于他都忽略了身边,忽略了她的安危。 如果没有她,今日这一刺,他绝难躲过,今日向左不在,便是有向左在暗处,这样的刺杀也难保万一,他的阿叶,又救了他一回了。 把脸埋入她手心,公子成紧紧地闭着眼,低低地道。“阿叶,是我食言了。” 叶子仪轻浅的呼吸打在公子成发顶,吹动着他微乱的散发,榻上的血腥气还在,混着她微甜的气息,直直吹入了公子成心底。 窝在她身边躺下,公子成靠近她怀里,握着她的小手儿,便就这么倚在榻沿,靠着她的身子慢慢蜷起身来,灯火太亮,照得这一双人影重重叠叠,浑似一人,那飘摇的身影映在床帐上,虚无得飘缈。 拂右在门口静静地望着,看到公子成睡下,他低下头去,脚步极轻地步出寝殿。 …… 十月霜染枫林,丹桂飘香,初初开的金桂香气宜人,随风而入,直是满室留香。 叶子仪吊着胳膊斜在矮榻上,看着门外的新桂蓝天,止不住地叹气。 “阿叶,因何太息?”拂右无精打采地靠在门框上,抱着双臂侧转过头来,眼都快睁不开了。 “唉,好无聊啊……”叶子仪手指戳着棕黑色的榻沿,瞄着拂右道。“哥,能把这榻移到外头去吗?这么躺着,实在是没意思啊。” “你去求公子去,我也好生无趣,倒是跟哪个去说?”拂右无奈地咂了咂嘴,朝天空翻了个白眼儿道。“你好生养伤吧,天凉了,真要受了风寒就麻烦了。” “嘁,除了吃药就是吃饭,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这日子,怎么过啊……”叶子仪抬袖捂住了小脸儿,哀号着侧了侧身子,小脚儿一蹬,一下便将身上的薄被给踹了下去。 第一百七十七章 美人拦车 门外玄色的身影慢慢走近叶子仪躺着的矮榻,他忍着笑意,弯身拣起地上的被子,重又盖回叶子仪身上,温柔地道。“药老说你身子有先天之疾,又虚寒忌冷,当好好将养才是。” “阿成,郎君,我都养了七天了,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就出去走走好不好嘛?这每天吃几大碗药,苦死了,又困在这间屋子里,好没意思啊!”叶子仪伸出小手抓着他襟领轻摇,一脸的可怜相。 “你乖乖养着,药老使了药给你调养身子,待好些了,咱们便回邺城去。”公子成坐到她身边,轻触了触她打着三角巾的手臂道。“还疼么?你这样绑着,真有用处?” “这个可有用呢,要伤了手,手臂的伤口可以固定下来,虽然我伤在肩上,可是手动还是会牵着伤口,这样就不怕啦。”叶子仪转了转眼珠子,小手使了几分力道,把公子成拉近了些,媚眼如丝地看着他的眼道。“阿成,我好想出去哦,你带我出去玩吧,好不好?” 公子成给她弄得耳根微红,他两手撑在榻沿,喉头动了动,似笑非笑地道。“阿叶,你可是想承欢么?” “啊?”叶子仪一呆,待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禁不住小脸儿一红,一拳捣在他肩膀佯怒道。“你越来越坏了,怎么满脑子只有那种事情?讨厌!” “嗤。”公子成低低地笑出了声,他低头在她嘟得老高的小嘴儿上一吻,一只手覆上了她小腹,轻轻摩挲着她柔软的腹肉,他温柔地道。“阿叶,待你身子好了,为我生个孩儿吧。” 叶子仪一怔,她慢慢垂下眸子,声音极低地道。“阿成,你要做太子了。” “那又如何?”公子成伸手抱过她,坐正了身子,小心地把她放在腿上,低头抵着她的额头道。“我的大子,自然要你来生。” “可是,你要娶妻了,若是我生了孩儿,我怕你的妻室不能容他。”叶子仪咬着唇,紧紧地闭了闭眼。 她想要和他再生个孩子,她也想要和他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可是……那根本就是妄想啊。 回到邺城,赐婚的旨意便会下来,十九公主才是他的正妻,而她的孩子,她保护不了多久,也根本不可能看着他长大,与其让那孩子一个人在公子府仰人鼻息地活着,她倒宁愿不把他带来这世上。 “阿叶,不要担忧了,我会寻个知晓进退的女子为妻,再不会纳旁的女子,阿叶,我只要你诞下的孩儿,这世上,我只要你。”公子成低下头,轻轻吻上叶子仪光洁的额,他把下巴贴在她额头上,新生的胡茬扎得她一阵麻痒。 “若是我死了呢?你也再不收纳旁的女子吗?”叶子仪的声音很轻,她低头看着自己粉色绢衣袖口绣的白玉兰花,小手在袖内握成了拳头,眼中瞬时一片模糊。 公子成稍稍沉默了下,温声道。“不纳。” “嗯。”叶子仪靠在他肩头,泪水如水晶般滑落眼角,他说了不纳旁人,他说只要她生下的孩子,只是一两年而已,她只能再活一两年而已,能得到他这样的承诺,她已经无憾了。 “不要胡思乱想,阿叶,你只管调整好身子,旁的什么也不要想,一切有我。”公子成抱着叶子仪,轻抚着她的背,玉色的手指滑过她微微僵直的背脊,掌心的温度透衣而入,叶子仪很快便放松了下来,伏在他怀内一动不动。 “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阿成,你一定要好好照料我们的孩儿,便像如今对我一般地对他,好不好?”叶子仪眼中的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没入公子成的衣襟上,她言语间带着乞求,听得公子成不由皱眉。 轻轻扳起她的身子,公子成认真地看着她满是泪痕的小脸儿,温柔地道。“阿叶,你在怕什么?” “我怕红颜易老,夫主会忘了阿叶。”叶子仪哽咽着,忽然强扯出一个笑容,抬袖擦了擦眼泪道。“我不管,反正夫主应了我,便得好生待我们母子,便是我死了,魂魄也要缠着你,好让那些想得到你的女子不能得了手去。” “好好的,说什么生死?”公子成脸色一沉,很是不快地道。“我不许你死,你如何敢死?” “是呢,有夫主罩着我,我要长命百岁呢!”说着话儿,叶子仪扑进他怀中,搂着他的蜂腰道。“有夫主这么完美的夫君,阿叶快活还来不及呢。” “完美夫君?”公子成失笑,在她臀部轻拍了下道。“今后不可再提那死字了,可记住了?” “记得啦!”叶子仪在他怀中蹭了又蹭,委屈地道。“不过,我还得说一次,夫主若是再不带我出去透气,妾身便要闷死在这殿中了。” “嗤,起来吧,我带你出去。”公子成到底是松了口,在她腿上一拍,扶着她坐了起来。 “嘻,夫主对我最好了!”叶子仪单臂搂住他的脖颈,伸头在他脸上用力一亲,欢快地跳到地上拉着他的手道。“快走快走,这魏都的好景色我还没看过呢,咱们一起去看啊!” “痴儿。”公子成笑着把叶子仪往怀中一带,把她按坐在榻上,拿过一旁的木屐给她穿好,这才起身拉着她的手道。“只去一个时辰,嗯?” “好啊!”叶子仪双眼笑得如同两弯新月,起身挽住公子成的胳膊,欢欢喜喜地随着他出了殿门。 拂右跟在两人身后,背着长剑忍着笑意,三人直向着那金桂铺地的碎石小路而去。 魏国的都城经过了半月的休整,又回复了原本的繁华热闹,出了内城,到了外城的街道,坊市内外人来人往,竟是不输大梁的都城。 看着街道两旁林立的铺面,叶子仪几次想下车去逛,都给公子成拦住了,两人正腻在一块儿讨价还价时,马车忽然停住,紧接着,外头传来了个娇滴滴的女声。 “小女王氏十三娘,请见公子!” 叶子仪扒着公子成手臂摇晃的手一顿,侧头冷眼望向车帘,语气淡淡地道。“夫主平日里也这样给这些无聊的女子骚扰么?” “不必理会,走!”公子成话音刚落,就听那外头的少女又开了口。 “公子,小女是向公子进言的,事关民生,因何公子不听小女一言便要离去?”车外那王氏女说得义正词严,颇有些责问的意思了。 马车停住不能走,叶子仪莫名一股火气便冲了上来,刚要下车去教训那王氏女,却给公子成拉住了手臂。 “娇娇若要进言,车旁回话!”公子成的声音清冷冰寒,一副据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 “公子因何不允小女上车?小女为百姓事递进忠言,难不成公子便是这样待忠义之人的么?”那王氏女越说越大声,引得一旁不少路人驻足观看,马车更是走不了了。 “娇娇既是忠义之人,怎不知男女有别,不可独处?”公子成一句话,说得那王氏女当下哑了声,他也不理会那站在车边满面通红的少女,只向那车夫吩咐道。“且行!” “等一等!”随着这声娇喝,车帘被人自外头猛地掀了起来,一张明艳绝美的小脸儿出现在帘后,那少女两眼落在公子成身上,眼中似有泪光,楚楚可人,却又艳丽得不可方物,真真是天下少有的尤物。 “放肆!”公子成怒喝了声,嫌恶地盯着那王氏女道。“还不退下!” “公子怎能如此对我?我乃名门世家的嫡女,今日拦车也是为着民生,公子拒我于车外,是何道理?”那王氏女扒着车辕,哪里肯放手?一双明媚的大眼含情含泪,倒是挑起公子成的理来。 公子成冷冷地盯着她,忽然喝道。“拂右!” “属下在!” “拖下去!”公子成这一声极冷,极淡,那王氏女面色一变,不敢置信地一指公子成身边戴着纱帽的叶子仪,流着泪责问起来。 “公子与女姬同坐,却不请进言之人上车,何也!” “我的车驾,只她可同行,关尔何事!”公子成没有理会呆在当场的王氏女,双眼平视着前方,右手搂着叶子仪的纤腰,再次沉声喝道。“且行!” 拂右毫不客气地把那王氏女拉到了一边丢下,一脸肃然地昂着头走回坐骑旁,潇洒地一个翻身上了马,随着马车消失在了人群中。 那王氏女颓然地跌坐在地上,盯着那远去的马车,许久都不曾回过神来,那车马带起的烟尘扑了她一头一脸,真是好不狼狈。 “姑子!”一个小婢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慌慌张张地跑到那王氏女身边,急急地扶起了她,看了眼周遭指指点点的人,那小婢红着脸拉扯着自家姑子就要离去。 “怎么会?怎会如此?他竟如此绝情?为何他都不看我一眼?他宁可让那女姬同乘也不载我同行,为何?为何如此……”那王氏女不甘心地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不住地喃喃叨念着,艳美的脸上全然是不可置信。 “姑子,好多人看着呢,快走吧!”那小婢给人群看得无地自容,使力拉扯着还在发呆的自家主子,低着头挤出了人群,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只若初见 马车上的叶子仪偷偷把窗帘揭开了一条小缝,看着那王氏女痴痴呆呆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舒爽。 刚才公子成打发那王氏女的态度真让她有点儿刮目相看了,她的亲亲夫君,越来越招人稀罕了,打压想上位的心机女,真是毫不留情啊。 “莫要看了,过来。”公子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叶子仪立马开开心心地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坐了。 “那姑子好生艳丽啊,阿成,为何不让她上车来?”叶子仪贴着公子成,假迷三道地一副惋惜模样,嘴角得意的笑容却是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我的车驾,是什么人都能坐得的?”公子成瞟了叶子仪一眼,淡淡地道。“若是想笑,笑便是了,何必忍着?” “嘻嘻,阿成,你怎么知道我想笑啊?”叶子仪哪里还忍得住?立马满脸开怀满足的笑容,小手摸到他袖中的大掌与他十指交握,直觉得心中满满实实的,幸福得不可言说。 公子成没有回话,只是面带笑容地看向前方那晃动的车帘,把叶子仪的小手握得更紧了些。 叶子仪靠在他胳膊上,唇角带着笑意,她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道。“阿成,是不是每天都有美貌的姑子拦你的车啊?你每个都如此对待?” “都是些想要攀附的俗女,不作理会便是。”公子成捏着叶子仪纤细柔软的指尖,抬手勾过她的下巴,侧头看着她那黑亮的眼道。“你在吃味。” “哪有?我这是怜香惜玉。”叶子仪皱了皱鼻子,一扬下巴挣开他的手,低头倚上他肩膀。“我还真想不到,你会对那些贵女能这样决绝。” “怎么,还要奉她们为上宾不成?”公子成摩挲着叶子仪的小脸儿,一本正经地道。“嗯,既是夫人不快,怨怪于我,改日我着人寻了她们前来做客便是。” “谁要那些女人来做客啊!”叶子仪小嘴儿一嘟,抬头瞪着公子成道。“你敢放别的女人进府,我就离家出走!” “噗!”公子成捏了捏她软嫩的雪腮,低声道。“你要走去哪里?” “哼,世界那么大,我就到处去看看啰。”叶子仪一扬下巴,一脸的傲骄模样。 公子成微微抬眉,想了想道。“有理,待得日后理罢了国事,我们便去看看。” 日后?叶子仪脸上的笑容一滞,她低下头去,小脸儿贴在他掌心,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微微出神。 公子成回到齐国封太子,即使暗中谋事,没有三五年也不可能继承帝位,理罢国事,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啊,她等不到了…… “怎么,你怕日子太久?”公子成见叶子仪低头不语,轻笑着道。“不会等到白发之时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叶子仪轻轻地笑出了声来,她往公子成膝头一趴,语气很是调皮地道。“我才不要等到鹤发鸡皮走不动时再去呢,我呀,要在最华美明盛时转遍这大江南北,苍穹天地!” “嗤,痴儿。”公子成淡淡一笑,抚着叶子仪柔软的发道。“若是得闲,我们回程便去各处看看。” “嗯。”叶子仪应了声,枕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眼中又是幸福,又是化不去的哀伤。 马车沿着街道慢慢行走,穿过坊市,朝着主街的大道而去。 听着外头马蹄得得,车轮隆隆的声音,叶子仪倚在公子成手臂上,懒懒地看着半开的车窗外慢慢后移的风景,唇角始终带着轻浅的笑意。 “阿成。”叶子仪看着窗外,低声道。“我听说,齐王甚是凉薄,他真的会践诺许你为太子么?” “这些事你不要管。”公子成捏着叶子仪纤细的指尖,温声道。“在我身侧,你好好将养,莫要想这些无用之事。” “我就是担心啊,汤公子走了快半个月了,也没个消息,齐王点名要他押送魏王等人入齐,怎么想都不太对啊。”叶子仪抿了抿唇,不高兴地道。“那人定是在打你的算盘,想要抹杀你的功劳,哼!” “你不是说要分王兄一半功劳,免得我功高震主么?”公子成一点也不在意,低头看向她的小脸儿,眼中满是温柔。 “那不一样,咱们愿意让是咱们乐意,他算计你是算计,怎么能混为一谈?”叶子仪嘟着小嘴儿,抬头盯了他一眼道。“我看你倒是真不担忧。” “且随他去吧。”公子成伸手把她纳入怀中,唇角轻扬。 “唉,真是不甘心。”叶子仪轻叹了声,倚在他怀中道。“我们就这么等吗?” “有何不可?”公子成说着话,从一旁的小橱里取出样东西在叶子仪眼前晃了晃,那黄灿灿的亮光,立马吸引了叶子仪的注意。 “这是什么?”叶子仪一把抓过那东西,摊在掌心一看,却是把磨得锃亮的黄铜钥匙。 “钥匙。”公子成刚说完,就给叶子仪白了一眼,拿着钥匙的小手几乎举到了他鼻尖上。 “钥匙,我知道是钥匙,关键是,这是哪里的钥匙?” 看着眼前白皙如雪的小手,公子成忍不住抬手轻轻握住,温声道。“一会儿你便知晓。” “搞这么神秘做什么?难不成你要送我座宅院?”叶子仪五指灵巧地摆弄着那铜钥,半天没听到公子成回话,挑眉睨向他道。“你不会真是要送我座宅院吧?” 公子成依旧沉默,见她还在看他,大掌一挥,遮住了她的小脸儿。 叶子仪:“……” 这家伙,没事儿搞这么神秘做什么?想她大小姐上辈子电视剧看了一堆,什么样的惊喜场面都见过,还能让他一个古人得逞? 想到这里,叶子仪一笑,拉下他的大手道。“夫主到底要送阿叶什么?” “莫要多问。”公子成收回手端坐,也不看叶子仪,一副肃然的模样。 见他如此,叶子仪低头忍笑,好一会儿才憋着笑拉长了声音答道。“是——” 公子成瞟了她一眼,到底也没忍住,脸上绽出个绝美的笑容来。 马车穿街过巷,在城东的一处小院儿停了下来,公子成牵起她的手,起身道。“走。” 叶子仪小脸儿微红,跟在他身后,心直是砰砰乱跳,禁不住对即将看到的惊喜期待起来。 两人下了马车,叶子仪抬眼看去,就见这庭院入眼处一片开得正盛的轻粉木芙蓉迎风缓动,青石路旁白兰香草为伴,湖石古木相依,虽是秋深叶没时,满庭的浅香盈盈,仿佛一瞬间进入了春天。 叶子仪深吸了口带着花香的空气,转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公子成道。“阿成,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秋深了花木还这样繁盛?” “这是旧魏公子博的别苑,名为麝香园。”公子成捏了捏叶子仪的小手,抬步向着院里走去。“来。” “要去哪里?”叶子仪很是开怀地倚在他身侧,仰着小脑袋道。“阿成,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随我前去便知。”公子成只卖关子,引得叶子仪更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呀,你告诉我嘛,阿成。”叶子仪轻摇着他的胳膊,眨巴着大眼,那长长的眼睫扑闪着,直是惹人怜爱。 公子成也不理她,只是面带微笑地牵着她的手,走向一道湖石架起的拱门。 深秋的园内,花香隐隐,红叶飘飞,穿过了那拱门,不远处便是一片枫林,只是转眼间,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黑橼乌瓦,丹枫黄竹,只是一门之隔,却仿似隔了春秋。 “哇,这个布置得好巧妙啊!”叶子仪回头看了眼那石拱门后的花海,又转回头看向那如画如诗的枫林小筑,叹了声道。“这匠人,真是好精巧的心思。” “这处是公子博所造,自然是用尽了心思。”公子成抬步,带着叶子仪向着那处黑顶白窗的小筑行去。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公子博素来喜好园艺,也是因着这个博得了魏王的青眼,从前没有机缘见识,现在看来,还真是有些本领,单单一个园子便布置得如此别致,想来魏王宫中他花心思的地方,更是绝妙了。”叶子仪叹了声,摇头道。“可惜了。” “若非他一心帝位,也可成个大家。”公子成也是赞同,带着叶子仪到了一道白玉板桥旁道。“小心些。” 这白玉板桥是一整块汉白玉雕成的竹节形状,长有一丈,宽有三尺,桥下小溪潺潺,游鱼穿行,映着溪底的黑色卵石,黑石,红鱼,白桥,似真似幻,引得叶子仪不由停驻了脚步。 “在看什么?”公子成见她停住,也停了下来,搂住她在溪边前倾的身子道。“小心些。” “阿成,你说,能建出这样一座园子的人,不该心思纯透,淡泊清雅么?若非如此,怎么能抓住这自然之美,用到极致?”叶子仪惋惜地一叹,望着对面那枫叶映衬的黑顶小筑道。“这里,怕是公子博最后的作品了。” “他虽有才,却非帝王之才,这园子,你若喜欢,便留着吧。”公子成话音刚落,叶子仪就抱着他的胳膊开心地眯起了眼。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里是送给我的,阿成,你真好!这地方真的可算是绝妙之境了,以后咱们常来好不好?”叶子仪两眼闪闪发亮,再次把眼前的美景仔细打量了一遍,真是越看越是觉得风景如画,心神舒畅。 “走吧。”公子成淡淡一笑,带着叶子仪踏上了那雕工精美的玉石板桥。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夫复何求 白玉桥,丹枫叶,深秋浅香碎,愿与秋风同沉醉,梦许青衫郎,唯愿永相偎。 红枫叶落,飘洒在青石路上,混着那小筑旁的一田秋菊花瓣,细细碎碎,却又是那么美妙,轻风过处,红叶轻移,*如絮,好似铺了一层红黄相间的地毡,延展着向那小筑而去。 踏在红叶上,咔咔有声,碾碎*瓣,染得青石落痕,隐隐苦香,园中静得只有风吹叶动的声响,真真似在画中。 两人缓行慢走,不多时便到了那黑瓦小筑前,公子成在那紧闭的房门前停住,侧头对叶子仪道。“开门看看。” “啊?”叶子仪不解地看向他,忽然省起,晃了晃手中的钥匙道。“用这个吗?” 公子成点点头,上前捏住那屋门铜环上的金锁道。“来。” 看了眼那金皮铜芯的双鱼锁,又看看手中那枚闪着黄光的铜钥,叶子仪忽然有些紧张,她屏住呼吸,上前把那铜钥慢慢接近插口,看着那长长的铜钥一点一点没入金锁,她轻轻一扭,那锁‘叭’地一声开了,落入了公子成掌心。 公子成很是自然地把那锁放到一旁的灯柱上,抬手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有点儿暗,一时看不清切,叶子仪在他鼓励的眼神下踏入屋内,还没有适应屋里的光线,就觉得眼前突然一亮,照得她不自觉地伸手去挡,往后退了一步,正撞入公子成怀中。 “阿叶,你可中意么?”公子成扶着叶子仪的两肩,温柔地道。“今天是你的生辰,若不中意,你想要什么,只管说与我听。” “我的……生辰?”叶子仪一愣,他怎么会记得荆妩的生辰?是了,那时他要纳她为妾,想来是有她的生辰八字的。 “你我在一处,我从未送过什么给你,阿叶,这个,你中意否?”公子成低头在她发间一吻,抬手轻轻拂下了她挡着双眼的衣袖。 “这是……”叶子仪呆呆地看着眼前那扇三尺多高的屏风,看着那屏风上的人眉眼温柔的模样,她喃喃地道。“是……我吗?” 屋内明亮的灯火下,一张七尺宽三尺多高的绢纱屏风立在中央,透着灯火,那绢画上的人形容温柔,巧笑倩兮,简直与真人无异。 绢画上的她散发束腰,身穿嫩黄广袖裳衣,手执绦带站在菊丛中,画中人眼含情意地与画外人对望着,那娇嫩饱满的模样,竟是与四年前的她分毫不差! 公子成眼神温柔地看着那画中人,唇角带着浅笑,他轻声道。“如何?” 屋内的婢女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那画得灯火映照,更显得栩栩如生,仿似真人。 “是你画的?”叶子仪眼中浮起一层雾气,哑声道。“为什么画四年前的我?” “那时的你纯稚天真,我见之心倾,落笔之时,只觉得该是如此模样。”公子成侧脸在她发间蹭了蹭,愧疚地道。“阿叶,是我无能,不能好好地护着你,今生能遇见你,实是上天垂怜,有你为伴,夫复何求?” 两滴清泪滑出叶子仪眼角,她喉头哽住,心也揪得痛了起来。 他记着她最美最可人的时候,或许,四年前他就喜欢上她了吧?公子成……他是在向她告白,是在向她道歉,是在告诉她,他爱她,从一开始相见就已经爱上了她,是不是? “阿成,”叶子仪强忍着泪水,哽咽道。“我亦如是。” 夫复何求? 是啊,夫复何求?他们能拥有彼此,夫复何求? “从今而后,我不会再让你操劳,你便就在我身侧,我们相伴终老。”公子成紧紧地圈住她的纤腰,轻抚着她的小腹道。“待你生了孩儿,我封他做太子,他日时机成熟,我立你为后,阿叶,不要急,便是现下不能许你为妻,今后,你也是我唯一的妻!” 叶子仪沉默了,今后……她没有今后,就算药老能为她调治,她也不过有三两年的命数,更别提生儿育女了,更遑论与他同站在那金殿上受万民朝拜? “阿叶,等我,我们一同掌控这天下,好不好?”公子成低靡的嗓音在叶子仪耳边回旋,他温柔地,诱、哄地,带着几分请求,几分期望地说着,仿似一道魔咒,让人无法拒绝。 “阿成,我只愿你记住我,记住我们曾经的所有,我就满足了,我也想与你站在这天下的最高处,真的。”叶子仪紧紧闭上了眼,泪水如清流般淌下,她紧紧地抿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那绝望在心头噬心入骨,她根本无从逃避。 “快了,很快。”公子成把脸埋入她发间,低低地道。“很快。” “嗯。”叶子仪轻轻点头,抬眼看向那屏风,唇角微弯,她的笑容带着苦意,却也有满足,她轻柔地开口道。“阿成。” “嗯?” 叶子仪盯着那画,缓缓地道。“我要你好好记住这画上的我,以后,只要我不在你身边,你只能想起这画上的我的样子,我不要变老,也不要变丑,我要在你心中,永远是那个十五岁的女娃,永远这么鲜活,这么美丽。” “便是你白发苍苍,在我眼中,也只如初见。”公子成也看向那画,他温柔地道。“阿叶,你是这天下间最美的女子,无人可及。” “呵,你几时也变得这样嘴甜了?”叶子仪小手覆在他大手上,低低地笑出了声,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看着那画中人温柔的眉眼道。“我记得,那时并不曾对你这样笑过。” “那时不曾,如今却是如此。”公子成在她发间吻了吻,轻笑道。“阿叶,你笑时最美。” “我不笑时便不美么?”叶子仪转过身,抬头看向他,眨着眼圈微红的大眼道。“现在不美么?” 公子成失笑,把她抱在怀中道。“我的阿叶,是倾世妖姬,无处不美。” 叶子仪在他怀中偎着,只觉得心头的苦涩尽去,满满的,尽是甜蜜。 外头红叶飒飒作响,室内红烛轻摇慢跳,暖黄的灯光下,两个有情人紧紧相拥,许久不动,时间仿佛就此凝滞,那一扇美人屏,那一双温柔手,凝结了所有情意,却揽不住命运无情。 云染霞彩,金紫漫天,夕阳霞光下,宽大的青篷马车驶出麝香园,穿过巷道上了主街,向着内城太子府的方向缓缓而去。 叶子仪窝在公子成怀中,看着外头华灯初起,人来人往的街道,有些慵懒地道。“阿成,把那屏风送去丰城吧,这里到底是不安定,若是落入旁人手中便不好了。” “好。”公子成点头,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叶子仪肚子‘咕噜噜’一串叫唤,引得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出来太久,人家饿了么。”车内没有旁人,叶子仪脸皮也厚实了许多,她枕着他胸口哀声道。“夫君只知道备生辰之礼,都不知道备些吃食,真是差劲儿。” “倒是为夫之过了?”公子成笑着点了点她鼻尖,对外头吩咐道。“着人先回府中传膳!” “是!”拂右应声,不一会儿外头一阵马蹄声响,却是有人先回太子府传话去了。 叶子仪很是满意地贴着他胸膛,咂了咂嘴。“阿成,你今晚在家吗?好几天我们都没一同吃过饭了,要不,晚上一起吃吧?” “今晚自是要陪你用膳。”公子成看着她滴溜直转的大眼,忍不住笑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没有啊,我在想呢,今天是我生辰,夫君便这样宠我,那,过几个月,我能不能再过一个生辰?”叶子仪没受伤的那只手攀上他的颈项,黑亮的瞳子痴痴地望着他道。“我每年都过两次生辰,好不好?” “你倒贪心。”公子成理了理她额上的乱发,温声道。“你还要哪一天过生辰?” “二月!二月十五也是我的生辰,阿成,待到二月十五,你再为我过一次生辰好不好?”叶子仪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眸光中全是期盼。 “为何要在二月十五?”公子成看着她眼中的星光,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干,他伸手抚上她的小脸儿,拔弄着那细嫩的肌肤,暗自稳下心神侧头瞥向窗外。 “因为……因为我喜欢二月啊,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正是新生的好时节,相较这深秋萧瑟,我更爱春花浪漫,新草初生之时。”叶子仪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见他看着外头,不由伸臂扳过他的下巴怨声道。“阿成,你有没有听我说啊?” “你欢喜便好。”公子成见她粉唇微嘟,一脸娇憨的模样,直觉得心跳都快了几分,忙忙地又别过眼去,不再看她。 “那,说好了!”叶子仪兴奋得一下搂过公子成的颈项,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笑眯眯地道。“阿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休要闹了。”公子成挣开叶子仪的藕臂,坐正了身子,耳根立时染上了一层轻粉。 “夫君,”叶子仪调皮地望着他诱人的粉色耳垂,娇声道。“你害羞了?” 公子成瞪她一眼,冷着脸没说话。 叶子仪偷笑着,抬袖半遮住小脸儿,媚眼如丝地睨着他,声音越发软糯。“夫君容色至美,阿叶好生心动呢,不知夫君今夜……可否帐内一叙呢?” 第一百八十章 当街射马 这话摆明了就是赤果果的引.诱,公子成呼吸有些急促,却强忍着没有动作,他咬牙道。“阿叶,你莫要以为你有伤,我便真不动你。” 躲在长袖后的叶子仪吐了吐舌头,决定不再玩儿火了,她老老实实地放下袖子,贴着他胸口侧躺着,再不敢多话。 静静地伏在他怀中,想到刚才他应承的话,叶子仪心里一阵甜蜜。 二月十五是她的生日,真正的生日,她不愿意做荆妩,她只想他记住她真正的生日,她想他为她庆祝,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在一起腻上一天也好,她不要他把自己当成别人,哪怕是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她也不要。 公子成的怀抱坚实温暖,叶子仪不一会儿就有了困意,她正打着呵欠快要睡着时,外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下赶跑了她的瞌睡虫。 那马蹄声足有十来个人的模样,急急而来,拦在车驾前便挡住了去路。 “尔是何人?因何拦路!”拂右沉肃的声音传来,显然是对方太过无礼,让他不高兴了。 “在下王氏六郎,请见公子!”王六郎语气带着怒意,很是不客气,叶子仪一听就明白了,不用说,这王六郎定然是刚才那王氏十三娘的兄长了。 “公子在车内歇息,王郎有话,在下代为转达就是。”拂右也不客气,直接便把那王六郎给拒了。 “呵呵,我与你那主子相谈,关尔何事?小小护卫,也敢与本郎君说话?好大的狗胆!”那王六郎越说越不客气,竟是对着拂右骂了起来。 “我的护卫,是前锋将军,王氏小儿,你一个庶民不行礼叩拜,莫不是要行刺客之事?”公子成的声音冰冷沉寒,倒是给了拂右一个拔剑的好借口。 ‘铮!’ 拂右的大剑出鞘,直指那王六郎,他冷笑道。“王六,你待如何?” “你、你一个小小护卫,竟敢对我拔剑?你可知我是何人?你、你……”那王六郎带马倒退了两步,退入带来的十多个装扮不凡的世家子中,他强自镇定了精神,扬着脖子道。“我来是为妹子讨还公道的,你、你若敢伤我,我父定不饶你!” “王六,你父也不过是魏地旁支罢了,怎么,你这出身,也敢跟我叫嚣?”拂右冷哼一声,轻蔑地睨着他道。“莫说是你,便是琅琊王氏本家的人,也不敢对我无礼,你个小小旁支,算得什么!” “你!你竟敢……”那王六郎抖手指着拂右,却是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摆明了是骑虎难下了。 “回府!”公子成冷冰冰的声音自车内传出,拂右收起大剑,不再理会那王六郎,随着车驾就要离去。 马车驶动,慢慢行过那十几个世家子身前,众人纷纷打马避让,只有那王六郎站在原地,涨红着一张脸,死死地盯着那飘飞的车帘,突然,他一夹马腹冲到车前,大声喝道。 “今日不分说个明白,你们谁都休想离去!” 热闹的街道上围满了行人,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拦马的青年和那青篷马车上,眼见十几个鲜衣骏马的世家子在街道中央,其中一个对着那权贵的马车怒目而视,众人都兴致勃勃地猜测起来。 “啊,那是东城黄侯巷王家的郎君!” “王家郎君?王氏的郎君拦住的是什么人的车驾?” “是公子成的车驾,那个小将军我识得,是公子成惯常带在身侧的!” “王家郎君拦公子成的车做什么?” “说是要给妹子讨还公道呢,嘿嘿,方才那王氏十三娘还哭着喊着要上公子成的车,这会儿她本家哥哥又来讨公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 众人议论纷纷,说着说着,却是越来越不中听了,那十几个与王六郎同行的郎君也不好喝斥,一时间都有些面色难看,有几个已是带着马退入了人群中,没多大功夫便骑马走了。 “王六,你这是做什么!”拂右沉着脸上前,拿马鞭一指那王六郎喝道。“快快让开!再不让路,休怪我手下不留情面!” “你敢!我妹子为公子成羞辱,我来讨还公道,有何不可!”王六郎说着,冲着那紧闭的车帘一拱手道。“成公子,你为了一个美姬,置我十三妹于不顾,是何道理?难道名满大魏的王氏女,还不如一个小小的美人么?请公子杀了车中美人,以全王氏颜面!” 这个要求,可说是在情在理,也可说是无理取闹,似王六郎这样的世家子弟,妹妹受了羞辱,上门要求主人杀个美人以平其怒,原本是常事,主人也一般不会如何,通常把美人赐死了事,只是这一次他着实找错了人,也高估了自己的身份。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人们都盯向了那青篷马车,拂右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发作,就听车里的公子成发话了。 “王氏,你是何人?竟敢左右我的妇人生死?”公子成的语气比刚才更冷,简直如三九寒冰,冷得可以取人性命。 王六郎一哆嗦,也有些怕了,正犹疑时,里头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开了口。 “夫主莫要与这等无用之人计较,这人有勇无谋,不知进退,早晚是王氏祸根,由他去吧,一个废人,不值得夫主动手。” 这话轻描淡写,却是险些把王六郎气个倒仰,他浑身发抖,一甩马鞭恨声道。“贱妇!还不出来受死!!” “嗖!” 车帘一动,就见一道流星般的影子猝然滑过,直直奔着那王六郞而去! “咴……咴咴咴……”一声马匹的悲鸣声突然响起,那王六郎的坐骑头一偏,向着一侧便倒了下去。 “啊!”王六郎一声惊叫,紧接着,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连人带马一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殷红的鲜血浸湿了土地,马首倒地,身子还在抽搐不已,众人细看去,就见那马头上一支羽箭穿入,钉入马匹额心,直穿破了颅骨,外头只有一截染血的尾羽兀自颤动,随着那抽搐的马身沾得鲜血越来越多,直染得一片腥红! 王六郎再没胆量叫嚣,他傻呆呆地看着那地上的马血,也顾不上压在马身下的那条腿,脸色煞白地抖着嘴唇,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尔等再若胡言,状如此马!”公子成冷冷地丢下这一句,吩咐道。“回府!” 青篷马车慢慢起行,路上的行人鸦雀无声,见到马车过来,人群纷纷避让开来,很快便让出了一条通路。 马车绕过那呆坐在地犹自颤抖的王六郞,缓行慢走,待公子成一行人消失在街道,终于有随侍的仆人上前抬起了马尸,扶着王六郎站起身来。 那王六郎早就吓得腿都软了,哪里有气力站着?双脚才一接触地面就是一个趔趄,若不是旁边有仆从扶着,早就瘫在了地上。 “郎君!”仆从吓得赶紧扶正了王六郎,看着他死灰一般的脸色,呐呐地不敢再出声。 王六郎哆嗦了半天,终于找回了一点儿神智,他直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马尸,忽然向前一扑嚎道。“胭脂泪,我的胭脂泪!呜呜呜……马呀!我胭脂泪啊!公子成!你射我名马,辱我兄妹,此仇不报,我王六誓不罢休!!” 说罢,那王六郎扑在马尸上又是一阵大哭,引得围观的众人议论的议论,忍笑的忍笑,一片哗然。 众人正看热闹时,忽然有人从人群外围分出了一条道来,一个仕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在十几个开路的护卫身后缓步行出,直走到那王六郎身边,怒目俯视着他。 “郎、郎主!”那站在王六郎身侧不知所措的仆从一见来人,吓得立马伏跪在地,对着那人纳头便拜。 王六郎正哭得伤心,听到这声郎主,他愣了愣,转而抬起头来在人群中搜寻起来,见到那中年男子,他一咧嘴,跪爬到那人身前哭道。“阿爷,公、公子成欺人太甚!他、他辱我兄妹,还、还射杀了我的胭脂泪,阿爷要于我主持公道啊!” “哼!你这逆子,竟敢冒犯成公子,还口吐怨言?哼!来人!绑了他回去,重重处置!”那中年男子说罢,失望地瞪了跪地的王六郎一眼,衣袖重重一拂,转身便大步离去。 “啊?”王六郎愣在了当场,正要分辨,就给两个护卫上前押住绑了,提着他就奔外走。 双脚离地了五六寸,那王六郎气得双脚乱蹬,却是奈何不得两个高大的护卫,不多时便被丢进了停在人群外的马车。 那马车隆隆行进,没一会儿便消失在了一条巷道中,街上的路人见没了热闹看,纷纷散去,连带那十多个世家子,各奔东西,转眼间便散了个干净。 王六郎躺在马车内,又是委屈又是生气,正挣扎时,就听头上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没用的东西!竟然给那公子成出了风头,六郎,你当真活该受罪!” 躺在地上的王六郎一愣,他停止了挣扎,仰头看向坐在车里的人,委屈又可怜地道。“阿爷,王氏的颜面怎能任人践踏?” “呵呵,不错,那公子成少年成事,也太过嚣张跋扈了,是该好好教训!”说话的,正是刚才在街上训斥王六郎的中年男子,他捋着胡须,三角眼一眯,眼中闪过一抹狠辣。 第一百八十一章 负荆请罪 一大清早,太子府外的街道上便热闹了起来,赤着上身,身负荆棘的王六郎,身着素衣,头戴纱帽,手执柳仗的王十三娘,一同跪在太子府外,引得不少路过的贵胄驻足,直是议论纷纷。 王氏是魏地的大族,达官贵人可说是无一不识,见到王六郎清早在太子府外负荆跪地,不少世家子弟都上前询问,那王六郎只是不说,一脸严肃地望着太子府的门楣,跪得真是笔杆条直。 随着太阳渐渐升起,来往的贵族世家越来越多,聚的人便也就多了起来,有些人知晓昨天在外城大街上公子成当街射马的事,这些人在人群中宣扬起来,很快便引起了许多贵族的不满。 “成公子竟如此不明事非,因为一个美人羞辱世家子弟?” “好啊好啊,这是一怒毙良马,只为红颜笑啊,公子成珍爱的美人,是不是绝色美姬啊?” “枉我还敬他作英雄,如今看来,不过尔尔,齐国想是尽用诡道胜之,曲将军败在这种人手中,真是有辱英名!” “今日为一美人,可置王氏颜面不顾,他日若为此再羞辱我等,实可悲也!” “是极是极……” …… 滔滔不绝的议论声,最后都变成了一片声讨声,众人越说越是气愤,有人更是上前去扶那王六郎,直言他为这事儿谢罪太过冤枉,说着说着,众人越说越怒,竟是要使仆从砸公子府的大门了。 就在众人议论得正火爆时,公子府的大门突然打开,众人一静,都转眸怒看向那大门中走出的人,见到门开了,王六郎挣开了扶他的人,往地上一伏,高声开口。 “六郎冲撞公……” “啪!” 门内走出的人突然一仗打在了王六郎背上,直打得他背上的荆棘刺破皮肉,瞬时间便是一片鲜血淋漓。 “你!你敢打我?欺人太甚!”无端被打,王六郎哪里还忍得下这口气?气得一下从地上弹起,冲着面前那紫袍便撞了过去! “啊!公爷!” “老公爷!” 随着这两声叫唤,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纷纷奔着那被撞的紫衣人而去。 听到有人叫‘公爷’,王六郎晕晕乎乎地抬起头来,待到看清了那被他撞倒在地的人,他立马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祖、祖公……” 那躺倒在地的,是个白发鸡皮的老者,这老者被拥上的几个仕人打扮的中年人七手八脚地扶了起来,拿手中拐仗点着王六郎道。 “孽障!你!你竟敢同我动手!反了!你们王陆家的儿女都反了!哼!好,既是你们不拿王氏的体面当回事,我便召族老逐了你们!!” 那老者气得七窍生烟,在那几个王氏族人的搀扶下,一瘸拐地走到了刚刚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旁。 王六郎早就傻在了当场,还是那王十三娘反应得快,忙忙起了身,追到那老者车旁跪地泣求道。“祖公,我与兄长是来向公子请罪的,并无他意,方才兄长他并非故意为之,阿爷定会治他不敬之罪,还望祖公宽宥,莫要治我家的罪过!” “哼!”那王氏祖公冷笑了声,冷眼夹了那王六郎一眼道。“六郎为祸族内,惹下的事端还少么?十三娘,你倚仗有几分容色,却自视太高,呵,实实可叹!我秦川王氏自古清正为本,谦和治家,你父虽非嫡脉正统,也该承袭祖训,却不想,他只会钻营拍马,行小人之事,教出你们二人也不知进退,早该逐你们出族!免得他日招来大祸!” 王十三娘被那王氏祖公骂得抬不起头来,只知道嘤嘤哭泣,那边的王六郎倒是清醒了过来,爬到那祖公身前,头磕得砰砰直响。 “祖公!六郎错矣!六郎错矣!求祖公处置了六郎罢,莫要牵连家中,我这妹子与爷娘都无罪过,一应皆是六郎之错,求祖公网开一面!!” “晚了。”那王氏祖公沉着脸摇了摇头,扶着腰倚在车辕上叹了口气,冷声道。“怪只怪你阿爷德行有亏,竟敢算计公子,也带坏了你们。任性为之,总要承担啊,六郎,十三,乱世之中尔等自求多福吧!” “啊?”王六郎抬起头来,脸上血色尽失,祖公这话已经很明白了,秦川王氏要逐他一家出族,是一定的了,他们家,完了! “不!”王十三娘惨叫一声,大声号哭起来,直哭得纱帽滑落,颊发沾泥,真是好不狼狈。 那王氏祖公不再理会二人,由那几个王氏族人扶着进了马车,马车掉转马头,无情地驶过二人身边,带起的尘烟扑了二人一头一脸,却是再无人理会他们。 太子府内,叶子仪扒在墙边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看到大门关闭,她忙跑到门边,顺着门缝向外观瞧,见到瘫倒在地的那一对儿兄妹,她啧啧了两声,很是同情地道。“啧,好好儿的美人儿,就这么毁了,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公子成一巴掌拍在叶子仪撅着的俏臀上,把她拉到怀中道。“你嫌我处置得重了?” “没有啊,要是能警醒那些魏人,让他们认清自个儿的地位,处置得再重都是应当。”叶子仪冷着脸,拿眼一夹外头那二人道。“方才听那些世家贵人胡言乱语,我就觉得他们是不知道自己已是亡国之人了,竟然还如此趾高气扬,该打击打击他们的气焰!” “嗯,自入魏以来,不曾用非常手段,他们也确是太过安逸了。”公子成面色微沉,搂过叶子仪道。“此间事了,走罢。” “对了,公子汤带走了十万军回转,剩下的十多万人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们没事儿在城中走走如何?”叶子仪两眼亮晶晶地,透着些许狡黠,她大眼转了转道。“便就使几千人,日夜在这内城巡视,搅他一搅,吓一吓那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可好?” “倒也不错。”公子成淡淡一笑,搂过叶子仪道。“且去用膳。” “嗯,也好,我再想想,看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若是能敲他们一笔军费也是好的。”叶子仪这话刚一出口,就给公子成盯了一眼。 “此间有我,你好好养伤。” “我就是想想么。” “不许!” “干嘛不许?人家还不是为着你……” …… 东城黄侯巷的一座宅院内,彩缎铺地,丝竹不断,院子里丹桂灿然,酒香萦绕,美姬往来歌舞,一派极乐享受。 青瓦亭中,长几上堆满酒肉,美人促膝环绕,一身竹青儒衣的白发蒙公坐在上座,与首位的中年仕人把酒言欢,两人你来我往,真是好不欢乐。 “蒙公,这杯酒王某敬你,多得公援手谋划,这才能制住那公子成,替吾报了多年前他相辱之仇,也为小儿出了口恶气,这计定得极妙,果然如公所言,公真神人也,请!”那中年仕人捏着手中双耳金杯,向着蒙公一敬,一脸的得意之色。 “哪里,老夫能与王常侍为盟,教训了那公子成,亦是老夫之幸,请。”蒙公也举起杯来,与那王常侍一敬,仰头一饮而尽。 两人边谈笑边与身边的美人玩乐,正在兴头儿上时,就见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小厮,那小厮穿着常侍府中下仆的衣裳,跑得满头大汗,直跑到青瓦亭外,那小厮猛然一跪,伏地喘着气道。 “郎、郎主!不、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放肆!到底出了什么事,好好儿回话!”王常侍脸色一沉,把手中的酒杯重重一放,瞪着那小厮眉头直皱。 “是、是。”那小厮缩了缩,急喘了两口气稳下了气息颤声道。“郎主,方才小郎得诸家郎君相助,郎君们本是跟着声讨那公子成的,却不想后来出门来的,是族中祖公爷爷,郎君不小心冲撞了那位祖公,祖公爷爷气极,要逐郎主与府中人出族了!” “什么?!”王常侍一下白了脸色,抖着手指着那小厮道。“你、你再说一遍,他、他说什么?” “祖公爷爷要逐郎主与郎君姑子出族了!”那小厮抬起头来,哭道。“郎主,郎君与小姑正在归途中,一会儿便回府来了。” “这个逆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王常侍把几案拍得啪啪作响,忽然像想起什么来似的,白着脸看向一旁的蒙公。“公且想个良策救我一救吧!” “这个……怎会如此?”蒙公皱着眉头捻了捻胡须,沉着脸对那小厮吩咐道。“快快去接你家郎君回来,我要问个仔细!” “是!”那小厮赶紧点头应了,叽里咕噜爬了起来便向外头跑去。 一旁的王常侍面上血色尽失,呆呆地坐在案几后,只是不言不语,他微微颤抖着去拿桌上的杯子,好不容易拿稳了,送到唇边才发觉杯中无酒,不由对一旁的美姬喝道。“斟酒!” “是。”那美姬赶紧慌慌张张地从一旁的紫金钵里舀出勺酒水,觑着他的脸色给王常侍倒满了杯子,见他拿起来就灌了下去,赶忙又给他满上。 王常侍直是喝了五六杯,那王六郎终于出现在院落中,一见王六郎,王常侍双眼通红,他把酒杯一摔,夺过那美姬手中的紫金勺便向着王六郎冲去,劈头盖脸便是一顿好打。 第一百八十二章 魏城困境 那王六郎跪在地上,一边求饶一边哭,却是不敢躲开,直给打了个鼻青脸肿,还是十三娘上前拉住了父亲,王常侍这才重重把那紫金勺一摔,指着王六郎怒道。 “畜生!我王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无用之人?明明扳倒公子成就在眼前,倒让你给弄得举家被逐,说!你做了什么!” “本、本来我都想好了要向公子成泣求,谁知那祖公一出门便给了我一仗,我一时气极,便就推了他一下,谁知是祖公啊?父亲,是公子成算计于我,我、我冤枉啊!” 王六郎无比委屈,一边揉着脸上的伤,一边抹泪,他背上的衣裳透着血迹,看得那王常侍不由心软了几分。 “唉,只怪小郎君憨实,错失了机会了。”蒙公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此事不好挽回啊。” 父子俩一听,顿时都泄了气,那王六郎咧着嘴哭道。“早知如此,便不与公子成的姬妾计较了,如今惹下这沷天的祸事,真是冤枉!” “公子成的姬妾?”蒙公目光一闪,稍稍倾身道。“小郎且慢慢说来,公子成带了姬妾同行?是个怎样的模样?” “生得如何没看见,便是因着那姬妾使我兄妹受辱!呜……想来真不值得,早知如此,当初便不与她计较了。”王六郎越说越后悔,直是捶胸长叹,眼泪流得更凶了些。 “公子成是为这姬妾与王氏相抗?”蒙公混浊的眼珠子转了转,眯着眼问那王六郎和王十三娘道。“那公子成如何说来?怎见得是为着那姬妾羞辱小郎与十三小姑?” “初时我拦车自荐,便见那女姬在公子成车中,我质问于公子,他说,说什么‘我的车驾,只她可同行,关尔何事’,而后就使人将我推倒在道旁,绝尘而去了。”王十三娘边说边落泪,拿着帕子擦得小脸儿泛着轻粉,倒更是妩媚动人了。 “小郎,你怎么说?”蒙公向前倾着身子,盯着那仍跪在地上的王六郎,双眼贼亮,竟是一副急急期待的模样。 “那时……那时我让公子成杀了那美姬,以全我王氏颜面,谁知那妇人说我有勇无谋,不知进退,我气不过,便要杀她,后来……后来,公子成便杀了我的胭脂泪……”说起爱马,王六郎又是一阵伤心,他抹着泪道。“我的胭脂泪,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 “原来如此。”蒙公捻着胡须想了想,冷笑了声道。“那定然是她了。” “公有妙计了?”王常侍一喜,赶忙一揖到地道。“请公教我!” “王常侍不必如此,你我相交一场,我定不会负你,老夫先去外头打探一番,常侍也莫要坐以待毙,且去游说族老罢。”蒙公说罢,站起身来向着王常侍略一拱手,脚步匆匆地大步奔亭外走去。 看也没看那一直躬着身子的王常侍,蒙公两颊泛红,脚步轻快地一路出了王氏的府邸,一头钻进门口停着的葛布马车急急吩咐道。“去西城布衣巷!快!” 车夫应声驶动马车,掉转马头,顺着巷道驶出了黄侯巷,马车行得很急,带起了一片烟尘,不多时便消失在正午的晴阳下。 …… 天高苍远,细雪飘飞,浅浅的灰色天幕远入天际,伴着沁凉的寒风,直映得院中亮黄的蜡梅都少了生气,与那角落中枯萎的桃林空枝一样的萧瑟寂寞。 偌大的太子府中安静得如若无人,偶尔有风吹过寝殿檐角的铜铃,叮铃铃的脆响在院中回荡,久久不息。 相较于外头的冰寒萧瑟,寝殿内却是温暖如春灯火通明,丝毫不见寒意。 此刻,一身黑狐裘衣的公子成正倚在矮榻上看着书简,身旁穿着同色裘衣的叶子仪懒懒地靠在他腿上,摆弄着手中的九连环一脸的无精打采。 “下了雪,齐王的旨意是不是更不会来了?”叶子仪放下手中的九连环,倒进公子成怀中,望着公子成俊美的容颜轻轻叹气。 “不必忧心。”公子成的大手覆上她滑嫩的小脸儿,捏了捏她小巧的下巴道。“怎么,又觉着无趣了?” “嗯,天天在这殿里待着,闷得很。”叶子仪捉住他的手,掰着他修长白皙如同玉雕的指头有气无力地道。“仗打完了,也没个封赏,就让你在这里协理政务是什么道理?” “不好么?”公子成垂眸看向叶子仪,见她微眯着眼昏昏欲睡,他放下手中的竹简把她搂进怀中,侧了侧身,又给她让出了些地方。 “好啊,怎么不好?这样天天和你在一起,我做梦都想着呢。”叶子仪往他身上靠了靠,一脸幸福地道。“阿成,要不是觉得齐王凉薄我心里不愤,真想一直和你在这里过日子。” “嗯。”公子成轻轻应了声,搂着她的腰理了理她耳边的碎发,大掌把她的小脑袋收入怀中道。“睡吧。” 叶子仪靠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身上的暖意,直觉得两眼发沉,眼看着就睁不开了,抓着他的襟口,她喃喃地道。“冬深了,等这场雪下大了,我们去堆雪人吧。” “待你身子好了,随你。”公子成在她额间一吻,也轻轻地磕上了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轻细的冷风吹来,公子成睁开眼,正见到顶着一头雪花的拂右走了进来。 “公……”拂右刚要行礼,却给公子成止住了话头,他疑惑地抬头,见到睡在公子成怀中的叶子仪,转瞬了然,垂首站在原处不再出声。 公子成玉白的手指在唇边竖起,比了个禁声的动作,转而小心地从叶子仪头下抽出手臂下了矮榻,带着拂右进了一旁的隔间。 轻轻磕上房门,拂右向着站在屋中的公子成一抱拳道。“公子,汤公子使人来送了信,还带了口信说,王上要削减公子的兵权了。” “呵,意料中事。”公子成冷笑了声,接过拂右递来的信,展开读了起来。 “刚刚召回了那三十万军,王上也不令公子回还,现在又要削公子的兵权,这也……”这也什么,拂右没有说出口,只是重重一叹,脸上满满的不甘。 “王上是惧我。”公子成把手中的信纸一收,吩咐拂右道。“汤与大司马结了姻亲,去准备贺礼送去都城吧。” “什么?!汤公子要与大司马结亲了?”拂右一惊,急道。“王上不是许诺了公子太子之位么?这旨意迟迟不下来,汤公子又结了这样一门亲事,公子,都城变化如此之大,我们就算从魏地回还,也难掌控局面啊!“ “王上就是要我们相互掣肘,他要防的,是所有人。”公子成把那信交到拂右手中,淡淡地道。“烧了吧。” “听闻王上大大地褒奖了汤公子,这一回的功劳尽数算在了他的身上,公子,王上将我们困在魏地,莫不是要就此抹杀了公子的战功么?”拂右越说越是恼火,额上青筋直跳。 “飞鸟尽,良弓藏,凉薄如齐国王上,这样反而没有不妥。”公子成淡淡一笑,看着屋内的烛火道。“顾好咱们的将士,魏地隆冬寒冷,却也丰足,让他们在此好生休养。” “这个公子放心,都安排妥当了,粮草备足,冬衣也发了下去,备下的粮草咱们这一万人过冬足矣了。”拂右犹豫了会儿,有些不放心地道。“公子,王上他……还未罢了公子扶央的太子之位,齐后虽失了宠,向氏的人却稳住了地位,是何道理?” “无需理会,扶央还是太子,不长久了。”公子成拍了拍拂右的肩膀,淡淡地道。“我出去走一趟,你在这里看着阿叶。” 拂右握着信纸抱拳领命,始终是一副气闷模样。 公子成容色淡淡地,他漫步走出隔间,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叶子仪,自一旁的屏风上拿下一件黑色的裘皮斗篷,打开殿门望向那灰沉的空中扬扬洒洒飘落的雪片。 外面的雪飘飘然如同柳絮,地上树上已经积了一指多厚的白雪,映着黑瓦石墙,如同画卷,却又是难言的孤清。 轻轻地呵出一口白气,公子成抬脚踏入那雪地中,立时一声极轻的‘咯吱’声自那云头黑靴下传来。 寒风吹起,拂起他披散的发丝,拂过他黑沉的凤眸,那略带桃花的眸子,此时比这漫天的冰雪更加冰冷。 齐王,那个他从未期待过的王上,那个从来不曾关怀过他的父亲,他是忌惮了自己的。 想到这里,公子成唇边扬起个没有丝毫温度的笑容,黑沉的眸子愈加浓黑。 所有亲人,他身边所有所谓的亲人都在想尽法子利用他,他的父亲,他的姑母,都打得一手好盘算,他们只想从他身上得到他们想要的,没有人真的在意他的所需所想。 只有阿叶,只有他的阿叶一心为他,这世上,只这一个人真心地在意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不计取分毫。 想到叶子仪,公子成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轻轻吐出,看着那气团消失在飞雪中,慢慢地,他唇角轻轻扬起。 是啊,他还有阿叶,无论在哪里,只要和她在一起,他的心就是丰足的,安定的,他只要有她就够了,有她在身边,什么都没那么重要了。 大步迈出园门,公子成渐渐没入那呼啸的风雪中,雪花簌簌,落在他发间衣上,黑与白,在这苍茫的雪景中分外醒目。 第一百八十三章 择日归齐 夜色渐浓,雪片依旧簌簌飘扬,落地有声,那雪积在地上深深的一层,风灯映照处,漾出一片暖黄的光影。 寝殿内,叶子仪还在沉睡,拂右盘膝坐在隔间门口闭目养神,整个大殿除了那点点滴滴的更漏声,只有外头的落雪声最是清晰。 “咕噜……” 一阵响亮的肠鸣声突然响起,拂右睁开眼来,正看见叶子仪揉着眼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朝着殿内打量。 “阿成……”叶子仪小猫儿一般喃喃地念着公子成的名字,下了矮榻就要奔着殿门走去。 拂右见她真要出门,赶忙从地上弹起,抢上前几步到了叶子仪身前拦下了她道。“公子出门了,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阿成几时出门的?他怎么没跟我说?”叶子仪嘟着小嘴儿,看了眼那紧闭的殿门道。“哥,他去哪儿了?几时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公子不是说不让你理事了么?问这么多做什么?”拂右拉着叶子仪的胳膊回到矮榻边,把她按坐在榻上道。“什么都不必你理会,你一会儿吃了晚膳,紧着把药吃了。” “啊?又吃药?”叶子仪忍不住哀号出声,她很是怨念地道。“我都连着吃了两个月了,今天阿成不在,哥,这药,咱就不吃了吧?” “那怎么成?公子吩咐下的事,我可不能怠慢了。”拂右说着,按着叶子仪的肩膀道。“你老老实实在这里等着,我去让人拿晚膳来。” “哦。”叶子仪无精打采地应了声,眼珠子转了转,突然道。“哥,都城的事他怎么说?” “还能如何?汤公子来信说要大婚,公子这不让我备礼么。啧!还不知这兵权削减了,王上还会怎么样……”拂右突然住了口,回头瞪了她一眼道。“丫头,你诓我?” 叶子仪挑眉。“哥,我问的是都城的事他怎么说,又没问你这些,是你自己要说的好不好?” “你若不问,我怎么会说?啧!公子若知道,又要罚我了。”拂右接着瞪她,一转头大步出了门去。 “切,明明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装,哼!”屋子里的叶子仪朝着虚空翻了个白眼儿,冲着门口撇了撇嘴,低头思索起来。 不多时,两个婢子提着食盒进了寝殿,两人在矮榻前置了一块地毡,放上了矮几,没一会儿功夫,羊肉菜肴便摆满了矮几。 拂右遣下了两婢,站在几旁看着叶子仪不说话,叶子仪也不理会他,拿起竹箸夹了块羊肉就吃了起来。 眼见着叶子仪越吃越欢实,根本没有要理他的意思,拂右终于忍不住了。“阿叶,你说……公子要如何脱困?” “阿成不是去想法子了吗?放心,你们好吃好喝地养着,过了冬月,自然能回都城了。”叶子仪喝了口米浆,咂了咂嘴,一副享受的模样。 “过了冬?”拂右更不明白了,皱眉道。“过了冬汤公子就大婚了,与咱们回不回都城有什么关系?” “啧,哥你傻呀,大冬天的不好开战啊,等到了春天有了战事,齐王自然就想起咱们来了。”叶子仪冲着拂右招了招手,让他坐在对面,拿起夹菜的筷子递给他道。“来来来,一个人怪无聊的,一起吃吧。” 拂右犹豫着接过竹箸,搓弄着那方形的箸尾有些焦躁地道。“阿叶,你这话说得明白些好不好?怎么跟公子似的,说一半留一半?开春如何就有战事了?这大梁还在与西蜀纠缠,陈也未曾安稳,哪里来的战事?“ “没有战事吗?”叶子仪停下筷子,笑眯眯地看着拂右道。“哥,大梁可一直有吞齐之心呢,冬日休战,等到开春,你说他是会接着打兵强马壮的西蜀呢?还是打大战过后不曾回复国力的大齐呢?” “这……梁与大齐最近,自然是攻齐……”拂右顿了顿,一拍大腿开怀地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所以阿成不急,齐王的算计也会落空,你们只要好好地跟在他身边就好,不必担忧太多,这些,他应该早就想到了。至于汤公子,他应该无心和阿成争太子之位,若是不然,这些时日够他动作了,都城那里也不会这样太平,放心吧,等齐王再启用我们,必然要封阿成做太子了。” 叶子仪边吃边说,随意得如同家常,拂右在对面听着,一脸恍然。“原来如此,那公子如今去了何处?” “我想……”叶子仪顿了顿,眯眼一笑道。“他肯定是去找帮手了。” “啧,我也知道,你倒说说,他去寻何人相助了?”拂右拿竹箸敲打着手心,拧眉道。“公子如此匆匆,冒雪前去,是去寻谁了呢?” “噗!”叶子仪捂着嘴,差点把刚吃进去的肉给喷出来,她嚼了几下把肉吞了,这才笑道。“哥呀,你当我真那么神通广大啊?我怎么知道阿成去找哪个了?刚才我睡着你醒着,你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了。” 拂右咂了咂嘴,撇了叶子仪一眼道。“你不是最明白公子的心意么,自然问你了。” “别,小女子我愚钝得很,哥你要找知晓阿成心意的,还是换个人吧。”叶子仪一挑眉,低下头去吃东西,摆明了不想理会拂右了。 “换个人?真有那样的人,你能容得?”拂右也不客气,摆开筷子就吃起来,只不过那吃相可是比大马金刀坐在矮榻上的叶子仪文雅多了。 “嘁,哥你尽可一试,我才不信你能找到。”叶子仪正说着,忽然殿门一响,一阵冰寒的冷风便吹了进来,被这冷风一冲,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筷子上的腌笋差点儿掉在桌子上。 刚吃了口羊肉的拂右停下了手中的竹箸,转头向着殿门口那扇屏风看去,手不自觉便摸向了身后的大剑。 殿门很快被人掩上,寒风止歇,随着一阵略沉的脚步声响,一身白雪的勇出现在了屏风旁边。 解下身上的蓑衣,勇眼神复杂地望着叶子仪,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大殿内明亮的灯火照在勇身上,那粘在他发尖眉头的雪转瞬化作了一片水渍,顺着他的额际流了下来,勇仿佛没有看到拂右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叶子仪,任由那雪水渗进脖颈,濡湿了衣领。 “勇哥?这大雪天的,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怎么不等雪停……”叶子仪话未说完,勇便‘腾腾腾’几步走到了矮几前,看也不看拂右,他俯视着叶子仪沉沉地开口。 “烦劳阁下回避,我有话要和阿叶相谈。” “勇哥,你怎么了?”叶子仪给勇的模样吓到了,相处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从勇的眼中看到这种表情,也很难得看到他这么一本正经的模样,当下也没心情与他寒暄了,站起身来道。“出了什么事?” “请阁下退去,我要与阿叶单独相谈!”勇没有回答叶子仪的话,依旧语气沉沉地要赶拂右走。 “啧,我说贤弟,公子有命,让我贴身保护阿叶,你这来了便赶我离开,我怎能不顾公子嘱托离去啊?”拂右坐在地毡上,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把大剑从背后取了下来抱在怀中,却是要坚持到底了。 “哥,烦你先到隔间避一避,放心吧,勇哥不会害我。”叶子仪见勇神色实在不对,只得出言遣去拂右。 “这……”拂右看了眼满面风尘的勇,犹豫了会儿道。“好罢,我先避一避,你有事便唤我一声。” “多谢。”叶子仪淡淡一笑,待拂右进了隔间,她上前拉着勇到寝殿的角落小声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这副模样?” 勇依旧紧紧地盯着叶子仪,星眸微闪,他眼中慢慢浮上一层雾气,低声道。“阿叶,你跟我走吧。” “什么?”叶子仪一呆,不解地道。“这大雪天儿的,要到哪里去?” “我们离开这里,离开公子成,你想回山上,我陪着你,你想去哪里我就随着你去哪里,我们找个没人识得你的地方,回蜀国,回蜀国去,好不好?”勇眼中现出一丝慌乱,他扶着叶子仪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道。“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跟我走吧!” “出什么事了?你先说清楚,我为什么要走?这里怎么不能待了?”叶子仪给他说得更不明白了,这一来就要带她走,这模样,好像不走就会出什么大事儿一样,她和公子成过得好好儿的,为什么要离开? 勇吸了吸鼻子,失望地垂眸道。“你是舍不得他?” “阿成是我的夫君,我自然不舍,可是,哥你突然而来,一来就要我与你离开,换成是你,你也不会离去啊。”叶子仪很是无奈,皱眉道。“勇哥,你这一次回西蜀,到底出了什么事?” 平复了会儿气息,勇一侧头涩声道。“我回族里见了族中大巫,求大巫为你卜了一卦,是死局。他说,你与公子成有宿世孽债,若不离开他,生死之劫就在眼前,前途九死难生,百折百难,你因他而生,因他而亡,终是……不可见白首。” 听了这话,叶子仪脸色微白,她黑眸闪了闪,脚步不稳地退了一步,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轻轻一笑。 第一百八十四章 相思无药 “嗤,不见白首,”叶子仪边笑边摇头,又往后退了两步,哑声道。“便是我离去了,也不过一两年的寿命,岂非也是不见白首么?” “阿叶,我们走吧,我会想法子,我会想法子救你,就算寻遍天下,我也要找出为你续命的方子!”勇上前捉住叶子仪的肩膀,轻摇了两下急道。“阿叶,你难道不惜着自己的性命么?在他身边,你的寿命,只会折损得更快啊!” 叶子仪低着头,涩然道。“我走不得。” 见叶子仪一副颓然模样,勇急道。“为何走不得?他现下不在,我可以带你出去!” “勇哥,相思也是会断肠的。”叶子仪抬起头来,黑亮的眼中泪光闪动,转间两颗珠泪便滑落眼角。“如果我这般离阿成远去,一样会思念成疾的,相思,无药啊……” “你竟……已对他用情如此之深了?”勇面上一垮,颓然地道。“相思……无药么?” “若非情己入骨,我早己离去了。”叶子仪无奈地一笑,眼泪却是流得更凶了些。 勇垂下手臂,低下头紧紧闭了闭眼,两滴泪水顺着他两腮缓缓而下,直浸入他下巴上新生的胡须中。 “我不能走,既然左右是一两年,与其离开他受噬心之痛,我宁愿在他身边陪他,有多少时日便是多少时日,多一日便是上天垂怜,”叶子仪双目无神地盯着眼前的地板,木然地道。“若是死了,也无憾了。” 大殿内静得可怕,勇捏紧了拳头,‘叭叭’的骨节措响分外清晰。 “你便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么?”勇红着眼圈儿,一把抓住叶子仪的手腕儿道。“不成!今日便是你不愿,我也得带你离开!” “哥!”叶子仪一惊,忙用力去挣,只可惜她力气太小,哪里争得过勇一个武夫?被勇拉着踉跄了几步,叶子仪急了,捶着勇的手臂道。“哥,你放开我!我不走!” 勇没有理会她,直拉着叶子仪向着殿门而去,一张脸又是恼怒,又是难过,转眼间几滴泪顺腮滑下。 “我不走!”叶子仪这一声带着哭音,几近嘶吼,那头拂右猛地从隔间窜了出来,见到这情形,他身形一闪,三两个纵跃,极快地到了勇的身前将他拦住。 站在勇的面前,拂右沉着脸握着大剑横在他身前,他紧盯着满面泪痕的勇道。“贤弟要带我家夫人哪里去?既是夫人不愿,何不放手?” “王拂,我不愿同你动手,让开!”勇冷冷地看着拂右,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贤弟果然非凡,竟能知晓我的底细?”拂右一笑,也不意外,他晃了晃手中的大剑道。“莫不是弟以为,如此我便能放你带夫人离去?” “既然不能善了,愿与一战!”勇星子般的眸子一闪,放开叶子仪的手,也将腰间的青铜剑抽了出来挡在胸前。 “好,这里施展不开,贤弟,你我到院中分个高下如何?”拂右瞟了眼叶子仪,见她除了脸色白些,并没有大碍,这才转眸盯向勇。 “好!”勇点头应了,随着拂右便出了大殿。 殿门‘砰’地一声关闭,叶子仪惊醒一般回了神,赶忙向着那紧闭的殿门跑去。 远处深浓的夜色如同墨染,寝殿前的空地上,青袍大剑的拂右与一身灰衣的勇对峙着,寒风轻缓,细密的雪花飘下,那雪片在风灯的映照下闪着细细的反光,落到两人身上,转瞬消失不见。 “贤弟,请吧!”拂右把手中长剑一递,话音未落,一个纵身就扑向了对面的勇,长剑寒光如虹,直奔勇的心窝而去! 勇凝神盯着拂右,见拂右攻来,他向后一个翻跃,手中那把青铜宝剑使力一挥,冲着奔到身前的拂右便砍了下来。 飞雪漫漫,夜幕沉沉,两个利落的身影你来我往,长剑相接,金铁交鸣之声不断,那暗夜中兵器带起的火花直如冬夜焰火,闪得叶子仪两眼生疼。 “咝啦!” 两人走了十几个回合,突然一声裂响,剑光闪处,拂右一片衣角应声而断,青色的衣料飘落在雪地上,直如落了一片血肉。 看到这惊险的一幕,叶子仪一声惊呼,抬脚就要冲出去制止还在打斗的两人,却是不想她步子迈得急了些,脚背磕在了门槛上,叶子仪身子失去了平衡,一下便扑在了冰冷的地上。 这一下摔得有些狠,直磕得她眼冒金星,紧接着,小腹处便传来一阵抽痛,叶子仪一惊,捂着肚子蜷成了一团,心立时就悬了起来。 这样的腹痛有点儿熟悉,从前怀阿福时她就感受过,若非有孕,只这一摔还不至于痛到这个地步。 一想到有了孩子,叶子仪又心惊又喜悦,最近一直在吃药老开的药汤,信期比从前迟了,她也没有注意,总不会是怀上了她不知道吧?抚着阵阵发痛的小腹,叶子仪颤声道。“哥……快!快寻药老来!” 听到这声颤抖的叫唤,拂右和勇同时住了手,勇一个纵身跃到叶子仪身边扶着她坐了起来,急道。“你怎么了?” “腹中痛得厉害,”叶子仪白着脸贴向勇,有气无力地道。“抱我进去,拂右大哥,快寻药老来。” 一旁的拂右闻言,二话不说,丢下长剑就跑走了,勇抱起叶子仪,慌乱地进了寝殿,小心地放她在床榻上,不知所措地在榻边搓起手来。 “你这是又有孕了?都是我不好,若是知晓你有了孩子,我断断不会这样鲁莽,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不会又像上回一般……” “只是有些疼痛,想是不碍的。”叶子仪蜷在榻上,苦笑道。“是我大意了,竟然不知有了身孕,勇哥,抱歉,让你担忧了。” “怎会如此?难道……这真是天意么?”勇叹息了声,无力地坐在床榻边的长脚凳上,望着那跳动的烛火懊恼地道。“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哪怕晚些也好,让我带你走,远远地离开公子成,就晚一日也好……” “哥,我说过,我不会离去的。”叶子仪皱着眉头,颤抖着忍下又一波抽痛,虚弱地道。“便是没有这个孩子,我也不会离开阿成的。” “不离开他?你怎么这么傻?他要娶妻了啊!阿叶,他要娶梁国十九公主为妻了!你算什么!这个孩子便是生了下来,又能如何?他只会拖累你殒命!” 勇说着话,已是泪流满面,他突然侧过身捉住叶子仪的手道。“阿叶,算我求你,你跟我走吧,这个孩子你不能生下,你的身子根本受不住生育之苦啊!难道他竟不知么?” “他不知道。”叶子仪垂眸,哑着嗓子道。“这样的事,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做什么要两个人小心翼翼呢?我只想跟他一道做一对平凡夫妻,从没想过要他过份小心怜惜,那样,就没意思了。” “阿叶,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到底哪里好?为何为了他,你非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勇双手紧紧地裹住叶子仪冰冷的小手,星眸中泪光闪动,他心疼地看着叶子仪苍白的面容,忍不住侧过头去。 “我也不知道。只是看见他,心就是满实的,看不见,总是空落落的,觉得这世间什么事都不入眼,都不动心,就像……再也无法欢笑,眼前再也见不到颜色,只有见了他,这世界才是活的,才是七彩的,我活得才有意思。” 叶子仪淡淡地笑着,抬手轻轻握住勇的大掌道。“勇哥,为他做的一切,我从未觉得不值。” 勇沉默着,慢慢放开叶子仪的手,他返身靠在榻沿,仰头深吸了口气,闭上眼轻声唤道。“阿叶。” “嗯……”又一阵钻心的痛楚传来,叶子仪轻哼了声,抓紧了榻上的薄被,苍白的脸上一层细密的冷汗。 “阿叶!”听到这声闷哼,勇立马站起身来,他手忙脚乱地张着两手在榻前走动,却是站在榻旁不知道要做点什么才能减轻她的痛苦。 “哥,烦你去看药老来了没有?我……我觉着不好了……”叶子仪小手轻轻地颤抖着,脸上全是因着疼痛冒出的虚汗,那额间的发丝粘在脸上,说不出的狼狈。 “好,好,你忍忍,我、我去看,我这就去看!”勇早慌了手脚,说着话倒退了一步,险些崴下了脚凳,他脚下不稳,又慌了神,竟是踩上了自个儿的脚跟,身子一歪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正在这时,殿门开了,两个急切的脚步声传来,勇趴在地上一望,见到拂右与一个白发老者来了,他实实地松了一口气,仿似脱力一般,差点儿倒回了地上。 药老背着药囊径直走到榻前,见到叶子仪疼得满头大汗,他不由皱眉,急跨一步上前按住了她的腕脉。 按了一会儿,药老也不说话,只从药囊中取出了个针匣,动作利落地打开,取了银针撸起叶子仪的裤腿,向着她大腿回弯处扎了下去。 用了七八根银针,叶子仪脸上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些,药老盯了眼一旁的拂右和勇,沉声道。“这是公子的寝殿,只有夫人在此,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都出去!” “老丈,阿叶她……可好么?”勇从地上爬了起来,望着依旧面色如纸的叶子仪,问得很是小心。 第一百八十五章 合力隐瞒 “若非你们在此捣乱,大子怎么会险些流掉?去去去,都出去!少在这里扰我诊治!”药老黑着脸,像赶苍蝇似地挥了挥衣袖,见二人不动,他生气地道。“杵在这里干什么!速速离去!” 见药老动气,拂右和勇对看了一眼,向着药老一揖,极不情愿地退出了寝殿。 殿中再无旁人,药老这才沉着脸转向叶子仪道。“夫人是否曾诞育过孩儿?” 躺在床榻上的叶子仪没有答药老的问话,她只是捂着小腹淡淡地道。“药老,若我生下这孩子,可还能活多久?” “夫人体弱,诞下此子若得活命,阳寿至多年余。”药老负着双手,仿佛只是与叶子仪说了一句闲话一般,面上不见丝毫变化。 “是么?便是公全力施救,至多也不过如此吧?”叶子仪垂下眸子,对药老道。“请公全力救我一救吧,我想保住阿成的血脉。” “这个夫人自可放心,大子我可以保下,不过,叶夫人,公子曾言你饮过我避子的汤药,为何之前还能生子?”药老肃着脸,盯着叶子仪道。“夫人之前诞育的,也是公子的孩儿吧?” “公果然是神医,这个竟也知晓。”叶子仪苦笑,轻轻地闭上了双眼。“其实,当年那药我并不曾喝,后来也确是有过公子的孩儿,只不过……” 叶子仪没有说下去,她不想阿福的事让公子成身边的人知道,也不想那孩子今后的日子在后母的阴影下渡过,她已经不能陪伴他长大了,怎么能把他引进未来王储争位的风波里?与其让他在公子成身边担受风险,她宁愿那孩子在外面平平安安地长大。 “唉……真是可惜。”药老长叹了声,点了点头道。“既如此,夫人安心养胎吧,此事我会禀过公子的。” “药老。”叶子仪抬起头来看向榻边的药老,低声乞求道。“我活不长久的事,求您万万不要同公子说起,便是……便是我曾诞下过公子的孩儿,也请公三缄其口,莫要提起。” “夫人要老夫隐瞒?为何?”药老又皱起眉来,却是不高兴了。 “年末了,公子要谋划回都城的事,我不想因这些小事乱了公子的心,公与我们一路走来,当知晓公子对妾甚是爱护,若因为妾的缘故而误了公子前程,妾便是死,也死的不得安宁。” 叶子仪哽咽着紧紧地闭上双眼,凄然地道。“妾生死事小,公子却不能因我而分心,药老,还望成全!” 药老捋了捋下巴上的白须,轻捻着须尖道。“夫人说的,倒是有理。也罢,我不提就是。” “多谢药老!”叶子仪勉强爬了起来,跪在榻上对着药老郑重地一拜,哽咽着道。“妾替公子,替大子,谢过了。” “夫人且起吧,老夫既应承了夫人,必然会尽全力,此本是份内之事,当不得大子一礼!” 药公扶起叶子仪,原本冷然的眼中带了些许温度,他扶着叶子仪躺好,把刚才因为叶子动弹歪斜了的银针重又捻进穴位,这才带了些惋惜的口气道。“命数天定,夫人且祈祷上天吧。” “妾只愿公子安好,孩儿康健,旁的,再无所求了。”叶子仪淡淡地笑着,眼中也浮现出身为母亲的幸福来,一旁的药老轻叹了声,又取了几根银针捻入了叶子仪身上。 腹中的抽痛慢慢淡去,叶子仪也渐渐觉得困倦了,她两手搭在小腹上,呼吸越来越浅,不多时便进入了梦乡。 看着面色如纸,熟睡中仍旧护着腹部的叶子仪,药老一直板着的脸慢慢缓了下来,瞄了眼她单薄的身子,药老的眼神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许久才长长一叹。 寝殿外的雪地上,拂右与勇站在门口望着那紧闭的殿门,听着那殿阁内传来的低低的细语声,都是神色凝重。 细碎的雪花早己在他们身上铺出了一片莹白,灯火映照处,那落在他们头上身上的雪几乎将他们罩成了两尊雪人。 直到里头没了声息,拂右才长长地吁出口气来,雪白的气团在灯下模糊了眼前的殿阁,他不由眯了眯眼,眼底的水光流转,在灯火下如同流星,一闪而过。 “夫人从未提过,竟会如此……”拂右长叹了声,侧头看向勇哑声道。“你早就知道?” “阿叶有先天不足,自小便有心疾,若非遇了名医,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守了她五年,终究还是救不了她。”勇嗤笑了声,仰天一叹道。“她若是不曾遇见公子成便好了。” 拂右没有说话,他目光又落在那灯火下昏暗的殿门上,薄唇轻抿。 “我不该放任她的。”勇紧紧地闭了闭眼,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在灯火雪光中微微泛着轻暖的黄色,雪花飘落,落在他掌心,沾湿了他微微开裂的指肚。 “夫人与公子,是不会分离的。贤弟,我想,你若是一路看来,便知晓夫人为何会隐瞒公子了。”拂右盯着那灯影摇曳的殿门,努力眨去眼中的湿意,哑声道。“夫人将性命许了公子,公子又何尝不是?现下你若带她离去,夫人和公子都不会好过。” “我知。”勇慢慢收紧拳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地上灯光照亮的积雪,低低地道。“我一直知道阿叶的心意,一直知道她心里只有那个人,她可以放下所有,却独独放不下他。所以我悔了,我该在她遇见公子成之前便娶了她的,把她带回西蜀去,便不会有这许多事,她也不会如这般不顾惜生死了。” “如阿叶这般的女子,若为夫人,是丈夫之福。”拂右似乎查觉到自己失言了,轻笑了声道。“是公子有福。” “于公子成是福,于阿叶却是祸事,呵,她从前那样明艳欢乐,现在,却再见不到了。我现下时时刻刻都觉着,她便似那浮雾幻影,转眼便会消散了,见到了,也只是虚幻。” 勇眼中含着泪水,呵出的白气模糊了他俊朗的面容,那憔悴的模样,看得拂右一阵难受。 “从来福祸相依,阿叶的祸中有福,公子的福也是祸,好与不好,他们都不计较,我们又何必如此揪心?男儿大丈夫,莫要为这些情情爱爱的事伤怀,贤弟,待一会儿送回药老,咱们痛饮几杯如何?” 见勇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拂右上前一步,拍了拍勇的肩膀,叹了口气道。“贤弟,凡事莫要强求,姻缘早定,非是你我可以左右,看开些。” “呵,多谢。”勇抬眼紧紧盯着那殿门,忽然一转身大步走入了黑暗的雪夜中,落雪纷纷,转眼间便烟没了他的身影。 “唉……”看着勇消失在夜幕中,拂右长长一叹,他上前一步走到殿门前,靠着那紧闭的门扇,仰头看向了殿门口那两盏浑圆的风灯。 飘扬的雪花窸窸窣窣划过灯火的光晕,寒风轻浅,摆动着那绢纸扎成的灯笼,映得那远方的黑暗更加浓稠,仿似墨染。 …… 稀稀落落的雪下了一夜,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在朝阳下晶莹纯净得似在云端,一大早,太子府中的下人便在院中清出了一条小路,弯弯延延直通寝殿,冰雪深处,木质雕檐的寝殿直是如在画中。 朝阳的霞光打在公子成黑色的斗篷上,直映得那斗篷上的兽毛莹莹泛紫,他眼下带了浅浅的青黑色,精神却是出奇的饱满,大步走过庭院,直到看到那熟悉的寝殿,公子成眼中终于现出一丝温柔。 上前轻轻推开殿门,拂右正站在屏风旁,公子成解下斗篷交给拂右小声道。“她如何了?” “一早吃了药老新开的药,便睡下了,公子放心,并无大碍。”拂右把那斗篷展开挂到屏风上,问公子成道。“公子还没用膳吧?可要传早膳?” “不必,待阿叶醒来同食吧。”公子成眼睛一直粘在榻上的叶子仪那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儿上,吩咐拂右道。“这屋中不暖,取两个碳盆来。” “是。” 拂右领命出了门,公子成放轻了脚步,向着那锦帐流苏的床榻走去。 榻上的叶子仪睡得有些不安稳,不时皱起眉来,宝蓝色的锦被下,她纤细的身子微微蜷着,单薄得让人忍不住担忧。 公子成蹲在侧卧着的叶子仪身前,手在怀中焐了一会儿,这才伸出手去,抚上了她细滑的面颊。 仔细地看着她清瘦的小脸儿,公子成忽然发现,叶子仪好似一夕之间,与印象中同他初遇时相比憔悴了许多,她的脸更加苍白,也更加清瘦,本就巴掌大的小脸儿,已是隐见腮骨,那长发间的银丝刺着他的双眼,他忍不住单膝落地,在她发间印上一吻。 “嗯……”叶子仪轻哼了声,睫毛动了动,她半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着公子成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傻乎乎地一笑,伸臂搂过他的脖颈懒懒道。“阿成,你回来啦?” “嗯。”公子成应了声,由着她拉下他的颈项,带着药香的小嘴儿贴上他刚刚温暖过来的双唇。 “看你,昨晚没睡好吧?来,快上来,唔……”叶子仪作势要起身,却是牵动得小腹一痛,她忍不住轻哼了声,手捂住了小腹皱起眉头。 第一百八十六章 谨防妖女 “阿叶!可有不适?”公子成扶着叶子仪躺下,大手覆上她小腹,眼中透出一丝紧张。 小手叠放在公子成的手背,叶了仪眯着双眼,温柔地笑着道。“我没事,阿成,我们有孩儿了。” “我知。”公子成回她一笑,理了理她额上的粘着的碎发道。“药老遣了人来,说你有孕了。” “嗯,我都不知道,一不小心差点儿失去他了。”叶子仪带着歉意地握住公子成的手,垂眸道。“抱歉,阿成,让你担心了吧?” “药老说了无碍,阿叶,累你受苦了。”公子成温柔地抚着她的小脸儿,低低地道。“你无事便好。” “我很好啊,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欢喜,我们的孩儿,阿成,我们的孩儿,我好想快点儿见到他,他一定会很可爱,像你的模样,有你的眼睛,像你一样笑,一样俊美,真好。”叶子仪一脸的幸福,甜甜地笑着,憧憬着,仿佛那孩子的面容就在眼前。 轻抚着锦被下叶子仪平坦的小腹,公子成满眼温柔地道。“是个女儿最好。” “还是儿子好,不会远嫁,长大后还能护着母亲,兄弟之间可以相互照应,又能为你分忧,今后儿孙满堂,你也不会寂寞了。” “你若喜欢,我们生了女儿再说。”公子成固执地坚持要女儿,说得叶子仪忍不住一乐。 “噗!怎么,夫君是那天上的神仙不成,要男得男,要女得女?” “男儿有母如你,怕是不得安宁。”公子成这话一出,叶子仪立马拉下脸来。 “什么叫有母如我?我怎么了?像我这般好的母亲天下间哪有?阿成你尽乱讲,宝宝,别听你阿爷的,好好长成个男子汉,娘给你找个天下第一的美人儿做媳妇儿,哼!”叶子仪煞有介事地扬着小下巴,一脸得意地哼了公子成一声。 “便是你这性子,也是女儿好些。”公子成又打击了叶子仪一句,倒是让她一时不能反驳,嘟着小嘴儿一脸的不高兴。 正在这时,殿门轻响,一个侍婢提着个黑底红边的食盒低头走进门来,那侍婢把食盒往长几上一放,从里头取出个青色的玉碗来,端着那玉碗恭恭敬敬地走到榻前盈盈跪倒。 “夫人,药老请夫人用药。” “又要喝药?”叶子仪皱眉,叹着气起身道。“这药一天要喝几回啊?早上喝的还在嗓子眼儿呢,又要喝。” “药老吩咐,夫人脾胃欠佳,一服药分作八回,按时吃了方可安胎。” “啊?不是吧?”叶子仪苦着小脸儿,险些又跌回榻上,公子成起身一把把她捞在怀中,侧坐在榻沿搂住她倚着自己,转头接过了侍婢手中的药碗。 “药老的话,好好听。”公子成把药碗递到叶子仪嘴边,见她撇着小嘴儿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不由一笑。“快喝。” “可是,真的好难喝啊。”叶子仪瞥了眼那碗中褐色的药汤,抬眸向着公子成眨了眨眼,继续装可怜。 “取蜜饯来。”公子成看也不看那侍婢,淡淡地吩咐了声,药碗却是没离开叶子仪的嘴唇。 “是。”那侍婢躬身退下,立时一股淡淡的梅香便飘散开来,引得叶子仪一皱眉。 “等等!”叶子仪叫住那侍婢,面色微冷。 那侍婢回转身来,崭新的碧色衣裳衬得那白皙的小脸儿分外水嫩,便是这么垂着头,那楚楚动人的模样也引得人移不开眼睛。 叶子仪沉下脸,稍稍推开公子成的手,倚在他身上盯着那婢女道。“你是哪里来的?怎么没见过你?” “回夫人的话,奴婢是在浴殿伺候的,昨日才调来寝殿的。”那婢女低头敛衽,一副乖巧模样,声音更是婉转温柔,直是听得人酥麻入骨。 叶子仪冷眼看着她,突然沉声喝道。“还不跪下!” 碧衣婢女不慌不忙地跪倒在榻前,伏在地上不再出声,她那披散在身后的乌黑长发滑下圆润的肩膀,倒是让人不自主地便生出几分遐想来。 叶子仪俯视着那婢子,冷声道。“既是进了府中为奴,就该知晓礼数,似你这般的婢子,该是好好调、教过了才能送进来当差,我看你规矩学得不好,该再重学才是。” “回夫人,奴婢是学过仪礼的,只是一时为公子威仪所慑,这才大意了,还望夫人宽宥!”那婢女瑟缩了一下,却更是可爱可怜了,她婉转如莺地哀声道。“求夫人开恩!” “这么说,还是公子的不是了?”叶子仪睨着公子成,嗔声道。“夫君,听见了没有,你把这殿中婢子的魂儿都勾没了,你说我是有多伤心呐?” 叶子仪这阴阳怪气的腔调引得公子成眉头一皱,他抿了抿唇,沉声道。“好好说话!” “哦。”叶子仪努了努嘴,看向那婢女道。“罢了,公子容色无双,倒也不怪你,只是我这里不喜模样比我俊俏的丫头,这样吧,你既是这府中奴婢,在这里又伺候过,总不能亏了你。来人!” 话音一落,正好拂右推门进殿,他放下碳盆应声走上前来,冲着叶子仪和公子成一揖道。“夫人有何吩咐?” “方叟已近六十,至今不曾有个香火,麻烦哥哥把这丫头带去,给他做个填房,明年若能得个娇儿,也算是一桩功德。”叶子仪话音刚落,那伏在地上的婢女猛地抬起头来,她一脸惊恐地摇着头,煞时两泡眼泪便滑了下来。 “不!夫人!夫人开恩!婢子知错了!婢子知错!我不要嫁那老朽!求夫人收回成命!奴婢错了!奴婢错了!”那婢女直是磕头如捣蒜,直磕得鬓发散乱,形容狼狈,倒是真的怕了。 “啧!你这丫头,方叟老当益壮,与你生几个孩儿都不在话下,更何况他一直追随公子身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既现下成了咱们府中的奴婢,便该为主子尽忠,好生伺候方叟才是,放心吧,只要你生下一儿半女,我赏你百金,若使方叟不快,”叶子仪顿了顿,方才温柔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便把你发卖出去,再穿不得这新衣,薰不得这冷香!” 这话说得那婢女脸色煞白,她抬起头来,哆嗦着向后缩了缩,像是看怪物似地看着叶子仪,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再不乞求,只是无声哭泣。 “带下去吧。”叶子仪看也没看那碧衣婢子一眼,瞟了眼公子成,小嘴儿一张道。“啊——” 公子成从善如流,忍着笑意把药碗重送到叶子仪嘴边,看着她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点儿一点儿喂着她喝了起来。 直到拂右把那瘫软的婢女拎出了寝殿,叶子仪这才一把夺过那药碗,猛地一吞,把那剩下的涩苦药汁喝了个干净,小脸儿直是皱成了一团。 “好苦!”叶子仪把玉碗丢回公子成手中,呵着气道。“怎么这么难喝啊?这么一点一点地喝,还不如一口喝掉呢。” “你这是自讨苦吃。”公子成低低一笑,从怀中拿出布巾,给她擦去了嘴角的药汁。 “我这是防患于未然。”叶子仪嘟了嘟小嘴儿,使劲儿吞了下口水,清了清嘴里的苦涩道。“我可不想辛辛苦苦怀着身孕,夫君却给别的妖女勾搭跑了。” 看着叶子仪那一副傲娇模样,公子成忍不住失笑,他把玉碗放在一旁,伸手捏了捏她的雪腮道。“夫人不是倾世妖姬么?” “倾世妖姬也得看夫君的眼色啊,夫君若不欢喜我了,便是天下第一也是无用啊!”叶子仪扁了扁小嘴儿,睨着他道。“阿成,你这张脸真是易招桃花,让人好生烦恼呢。” “你又要如何?”公子成抚着她的小脸儿,看着她黑亮的眼眸,喉结微动。 “这里的仆从都是旧魏的侍婢,实不讨喜,阿成,你把在梁国伺候我的那几个婢子招来好不好?这些人我总放心不下。”叶子仪瞟了眼殿门,嘟着嘴道。“这里的婢女个个儿都这么多心思,真是讨厌。” “嗯,这倒也不错,小心无错,为何一定要梁国那几人?齐地的不好么?” “这倒不是,只是那些婢子我多少知道些,还算老实本份,齐地的那小婢倒也不差,只是人不太灵光,胆子也小,总不如那几个合用。”叶子仪说得头头是道,公子成轻轻点头。 “既是你喜欢,好,我着人接她们来,只是这些时日你身边离不得人,让拂右先寻两个安份些的来吧。”公子成扶着她躺好,给她盖上锦被道。“先歇一歇。” “嗯。”叶子仪点点头,拉过他的手握住。“你陪着我好不好?” “好。”公子成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温柔地道。“睡吧。” 叶子仪甜甜一笑,把他的手放到腮边,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纤长的睫羽闪动着,在叶子仪微青的眼袋上投下一片薄薄的影子,公子成坐在榻沿静静地看着她呼吸浅浅的容颜,眼中闪过一抹疼惜。 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叶子仪睡得沉了,公子成才站起身来步出大殿,拂右正站在殿外,见到公子成出来,他一抱拳躬身小声道。“公子,属下有事禀报。” “边走边说吧。”公子成抬步,拂右跟在他身后,两人漫步上了回廊。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二月情浓 回廊打扫得很是干净,没有一丝冰雪,两人这样走着,踏得木质的回廊咚咚作响,拂右却是半天没有出声。 走了一会儿,公子成忽然缓下步子,转身看着拂右道。“什么事?” “公子。”拂右犹豫了下,躬身禀道。“昨夜勇漏夜前来,他说……请了族中大巫卜算,算出夫人有生死之劫,要强行带夫人离去,我与他相斗,夫人出殿规劝,这才倒地的。” “原来是为这个。”公子成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望了眼寝殿道。“她怎么说?” “夫人说,离了公子,相思无药,宁愿受难也不离去。”拂右略过了叶子仪命不长久的事,低着头等公子成发话。 “相思无药。”公子成轻轻一笑,眼神温柔地道。“确是相思无药。” “公子,勇今早送来两个小婢,说是服侍夫人的,是否安排她们在寝殿伺候?” 公子成点点头,淡淡地道。“送去寝殿吧,同夫人说明便是。” “是。” “还有旁的事么?” “无。” “嗯,好好看护夫人。”公子成吩咐罢了拂右,掉转身大步离去。 “是。”拂右站在原地,看着公子成慢慢远去,几次想要张口说出实情,终是忍住没有出声。 回廊外碧空映雪,白茫茫一片,倒显得廊内阴暗了起来,公子成玄色的身影在这一片阴暗中沉沉如墨,渐行渐远,幽幽的回廊内,只有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最是清晰。 …… 一转眼,春风吹去了寒冬的冰雪,下了一整个冬月的雪化作丝丝甘露沁入泥土中,生发出又一轮青绿的美景。 清晨的阳光照在太子府寝殿的屋檐上,流洒的金光泻下,化作一片如纱的光帐,将那木质的殿阁映得光华灼灼,耀人眼目。 清风吹过檐上的铜铃,带着阵阵铃音吹入寝殿大门的缝隙中,穿堂而过,轻轻撩动天青色的纱帐,直吹起一阵涟漪。 纱帐内的人影动了动,翻了个身,又再次进入了梦乡。 正在这时,殿门轻响,屋内昏暗的光线一亮,转而又暗了下去,殿门被人关上,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慢慢走到大榻边站定,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衣料厮磨的声响。 玄色的长袍放在榻尾,纱帐撩动,一个高大的身影钻入帐中,小心地躺下,不一会儿便发出阵阵极细的鼾声。 阳光映在窗棂,透进室内一片清淡的光线,叶子仪一醒来,入目便是一片黑色的绸衣,看着身边的公子成端端正正地躺在身侧,她唇角一勾,细细地打量起他来。 他仰躺着,乌黑的长发拢在一侧,那玉雕般的容颜在朦胧的光线下,泛着一层淡淡的莹光,若不是那长睫时而动一动,真就似是一尊完美的艺术品。 叶子仪痴迷地望着他俊美的容颜,情不自禁地拿手肘支起上半身,慢慢靠近他,樱唇在他珠粉色的唇瓣上轻轻一吻。 “醒了?”公子成半睁开眼,微笑着将她一搂,慵懒微哑的嗓音无比魅惑。 “你昨晚没回来,好好睡吧。”叶子仪搂上他的蜂腰,窝在他臂弯中很是乖巧。 “要回都城了,要整理的事太过繁杂,这些日子,怕是不能陪你了。”公子成侧转过身,把她拥在怀中,闭着眼睛道。“你安心养胎,再有月余,王上必然召咱们回齐,路上不会太平,大意不得。” “扶央还没被废,齐后是不会死心的,都城中有了公子汤,她哪里会让你再安然回转?那个毒妇,必然要在咱们回程时下手的。”叶子仪声音中带了些冷意,黑眸寒光一现,恨声道。“真该好好儿理一理向氏!” “且不理会她,我自有安排。”公子成在叶子仪发上一吻,声音困乏地道。“陪我一会儿。” “嗯。”叶子仪点点头,大眼却是盯着他胸口的黑绸亵衣,没有一丝睡意。 回齐国是一道坎儿,公子成身边的兵士虽有上万,可是不可能都跟在他身旁,齐王若来意旨便要尽快赶到邺城,顾及着她有孕,他必然会选水路,如果遭人伏击,却是比陆上更加麻烦。 想到这里,叶子仪不由皱紧了眉头,伸手轻轻抚向平坦的小腹。 这个孩子来得有点不是时候啊,若是路上出了状况,她怕是要拖公子成的后腿了。 叶子仪越想越是不安心,哪里还躺得住,直在他怀中翻来覆去,搅得公子成都没了睡意。 “又在想什么?”公子成手肘儿支在榻上,侧身把她搂在身边,乌黑的长发直是扑了叶子仪一头一脸。 叶子仪扒开脸上的发,把他头上垂下的长发别在他耳后,扁着嘴道。“想来想去总觉得我拖累了你,若是你一人回齐,遇到什么事都不必顾及,带着我,怕是个*烦了。” “麻烦?你是我的妻,自然要随我进退,哪里麻烦?”公子成大手覆在她小腹上,眼中满是温柔地道。“如今有了孩儿,我们怎能让他身侧少了爷娘?” “话是这么说,可是……”叶子仪话未说完,就给公子成打断了。 “我说了,这些都不必你来操心,此间有我,我定然会好好护住你们母子的。”见她还要再说,公子成低下头,轻柔地吻上她的唇,把她余下的话语全数封在了口中。 这一吻温柔又带了些霸道,直吻得叶子仪快昏了过去,公子成这才喘、息着放开了她,顶着一张红粉绯绯极致魅惑的俊脸,他转身就下了榻,疾步出了寝殿。 躺在榻上的叶子仪也是一脸红霞,她小手儿轻抚着小腹,唇角的笑意直是掩都掩不住。 “主人,外头有人送来两婢,说是夫人在大梁用惯的,可要她们进来么?”殿内值守的婢女上前打起纱帐,这婢子圆圆的面颊,大大的眼睛,倒很是可人。 “不必了,阿美,你去安置好她们就是,那两个婢子很好,好生待她们,等洗去了风尘,打扮整齐了再来伺候。”叶子仪听说大梁的婢子来了,心情更好了,那可是正正经经她的手下,有了她们,她才真的安心了。 “是。”阿美理好了纱帐,转身出了门去。 叶子仪刚抓过被子盖在身上,一旁侍立着的另一个纤瘦的婢子走上前来,对着叶子仪微一屈身,声音没有起伏地道。“夫人,今日是药老请脉的日子。” “呀!我都给忘了!”一听说药老要来,叶子仪一下就从榻上滚到了榻沿,急急地道。“快快,给我备水洗漱!老爷子要是看到我妆容不整又要唠叨了!” “是。”那婢子缓步而去,倒是没有一点儿着急的样子,转身绕过屏风离去。 看了眼空荡荡的大殿,叶子仪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头抚着肚子自言自语道。“宝宝呀,你娘亲我这么努力,你也要加油哦,咱们一同陪你阿爷回国去,好好儿教训教训那些欺负你爹的人,好不好?” “主人在同谁说话?”那叫阿美的婢子回到殿中,正见到叶子仪自言自语,她好奇地凑到叶子仪跟前,忽闪着大眼睛,满脸的疑惑。 “你呀,还真是没改,还叫主人。”叶子仪挺了挺肚子,笑着道。“我是跟我儿子说话呢。” “这小娃儿怕是还没成形吧?主人怎么知道是男是女?”阿美倒是明白的不少,继续追问。 “因为我是他娘啊,我说了算。”叶子仪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逗得那阿美咯咯直笑。 “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叶子仪说着话儿,站起身来,那阿美立时上手为她更衣。 “那两个婢子我打发她们自个儿去看住处了,园子里正乱着呢,我是赶回来向主人禀报的。” 叶子仪边换衣裳,边道。“乱?乱什么?” “公子使人抬了个大物件儿来,放在了园子里头,也不知是个什么,裹得严严实实的。” “这倒新鲜了,走,去看看。”叶子仪穿好了裳衣,也顾不得洗漱,带着那叫阿美的婢女便往外走。 晴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温煦的暖意似是一下便透过了衣裳,身上说不出的舒爽,迎面初春的凉风带着泥土的气息,吹动新生的嫩芽,仿似一夜之间,整个园子都焕发着无尽的生机。 叶子仪享受了一会儿温暖的阳光,目光不由落在放在寝殿门口那足有三尺多高,七八尺长的大物件儿上,一时有些发懵。 眼前这红缎盖着的庞然大物,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艺术品,倒像是个极大的箱子,这么长的箱子,摆在这里,难道是新做的家具?这时代好像也没有这么大的箱柜什么的吧? 围着那大家伙转了一圈儿,叶子仪好奇地上前,刚要揭开那红缎,一只大手便将她那探寻的小手捉住了。 看着那覆在手上如同美玉的修长大手,叶子仪不由唇角一扬,侧转身仰头看向那手的主人,甜甜一笑道。“阿成,这是什么?” 刚刚沐浴过的公子成一头湿发披在肩头,他低头看她,那润湿的长发在他玄色的亵衣上浸出了一片浓深的纹路。 “你不是说二月十五也是你的生辰么?”公子成淡淡地勾起唇角,温柔地看着她道。“阿叶,这是送你的生辰之礼。” 叶子仪一怔,有点儿不敢置信地道。“给我的?生辰之礼?” 第一百八十八章 赠尔黄金棺 “我想了许久,所幸今早赶出来了。”公子成圈住叶子仪,温柔地,专注地看着她,那一双黑沉的眸子中,除去她的影子,再无其他。 “亏你还记得,我都忘了。”叶子仪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侧头看向那大箱子似的东西道。“是什么?这么大排场?” “是我们要一同做的事。”公子成牵住叶子仪的小手,带着她走到那物件前面,看着她后脑的黑发道。“阿叶,还记得魏地初见时,我说过的话么?” “什么?”叶子仪回过头,见到那双黑沉的眸子中自己的面容那样清晰,不自觉便心跳有些加快。 “我说过,若没有你,我必然不会苟活。”公子成一手搭上那红缎,双眼紧紧锁住叶子仪的目光道。“阿叶,你我生时同榻,死亦同穴!” 说罢,公子成伸臂搂住叶子仪的纤腰,把她往怀中一带,猛地将那长箱上的红缎扬起,霎时间,漫天满眼的红填满了叶子仪的视线,待那飘飞的红云落下,一片金光腾起,直耀得她双眼生疼。 “这是……”见到那红缎下的物事,叶子仪一呆,不由回过头望向公子成。 “这是为你我备下的棺椁,他日归西,或你或我,定然要双宿双栖,相伴来世!”公子成的语气肯定,眸光也坚决,他看着那黄金包裹的巨大棺椁,唇边竟扬起淡淡的笑来。 叶子仪彻底呆住,她直是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阿成,便是你的夫人也不能与你同葬的,我怎么可以……” “我只你一个夫人,只愿与你同生同死,谁又能奈我何?”公子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他扳住她的肩,望着她的眼道。“阿叶,你喜不喜欢?” 叶子仪微微垂下眼,一转身向着那金色的棺椁走去,她看着那足能容纳两人的巨棺,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泪光。 她喜欢,怎么会不喜欢?他要与她同生同死,死后也只要她陪伴,她怎么能不喜欢? 只是…… 叶子仪缓缓地伸出手去,纤细透白的手指抚上那冰凉的黄金纹路,慢慢迈开步子。 她极仔细地用手指描绘着那金色的兽纹,眼中的温柔期望满溢而出,晨风撩起她略微凌乱的发丝,在那桃红色的牡丹百花裳上蜿蜒滑过,飘飘然落在颈间,覆在那繁复的襟纹上,一片朦胧。 公子成默默地看着她,眼光一刻也不曾离开她莹白的小脸儿,他看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叶子仪转到了金棺对面,他还不曾回神。 叶子仪隔着金棺与公子成相望,眸中带着浅浅的温柔笑意,她深深地望着他,眼中泪光闪动。 “我喜欢。”轻轻地,欢喜地开口,叶子仪深情地望着对面的公子成,两行泪水滚滚而下。“阿成,我好喜欢!” 公子成一喜,他抢步上前,单手在那金棺上一撑,跳到叶子仪身边一把搂住她,像个孩子似的,满脸喜悦。“阿叶,真的?你不悔?” “自是不悔。只不过,咱们有言在先,若是永忆不曾及冠,你我之中有一个先去了,活着的那个,必要将永忆抚养成人,为父为母,不可懈怠,等他长大了,娶妻生子了,再合葬在这里,好不好?”叶子仪拉下他的手,放在小腹上仰头看他,满眼的乞求期待。 “不好。”公子成摇了摇头,后退一步紧紧地盯着她道。“阿叶,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你想哪儿去了?阿成,你将来是要做一国之君的,前路险阻,万事皆难,我只是不想给你个空头誓言,误了你我之约,若你不在,永忆他一个人孤苦无依,怕是连长大的机会都不会有。”叶子仪双手捂在小腹上,声音微哽地道。“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那么可怜。” “什么永忆?”公子成看着叶子仪护着小腹的模样,不由皱眉。“你给大子取名了?” “嗯,我想叫他永忆。永忆,永远记住我们在一起的快活时光,永远莫忘约誓诺言,我想让他记住,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叶子仪说到动情处,泪水再次滑下面颊,说得公子成也不由得一阵心疼。 “阿叶……”公子成轻轻一叹,上前抱住她道。“不要哭,我会记住,他也会记住,好,叫他永忆,你想叫他永忆,便叫罢。” “嗯!”叶子仪重重点头,小脸儿贴在他胸口上,伸臂揽住他的蜂腰道。“我不求旁的,只想我们一家好好的,少些顾虑,多些天伦之乐,这便足够了。” “阿叶,会的,一定会的。”公子成紧紧搂住叶子仪,双眼望向园中那树新开的玉兰,转而又望向那巨大的金棺。 叶子仪窝在他胸口,闷闷地道。“阿成。” “嗯?” “这金棺是贴金的吧?” 公子成:“……” “夫主,你再打一个纯金的好不好?这个不值钱……” “不打!” “可是,这样子怎么叫金棺嘛。” “……” …… 静谧的园子里,轻风吹拂,玉兰飘香,公子成与叶子仪在园中腻着,半天也不曾动弹,晴阳下,桃红玄黑,如同特意挑选的吉服,在这初春的新绿中谱奏华章。 “咳!” 一声苍老的轻咳声突然自二人身后响起,叶子仪缩了缩脖子,自公子成怀中挣了出来,讪笑着回头。 “药老。”叶子仪正了正容色,向着站在身后三尺开外的药老屈了屈身。 “哼!夫人大清早便蓬头垢面,如此模样,成何体统!”药老哼了叶子仪一声,转而向着公子成略一点头,一副气哼哼的模样,却是不理叶子仪了。 “嘿嘿,药老教诲,阿叶谨记在心,不过,今日是阿叶生辰,您便不要同我计较了吧?”叶子仪说着,往旁边那金棺一指,欢喜地道。“您看,这是阿成送我的生辰之礼呢,好不好看?” 药老一怔,转眼看清了两人身旁那物件儿,不由得面色一变,沉着脸道。“真是荒唐!你,随我进来诊脉!” 说罢,药老一甩衣袖,黑着脸大步进了寝殿。 “药老看来今天心情不好哎,阿成,你去忙吧,再让他见着咱们在一处,药老又要数落我了。”叶子仪说罢,踮起脚尖抱住公子成的颈子往下一拉,小嘴儿在他唇上一啄,抬眼望着他的黑眸甜甜一笑道。“阿成,多谢你记得。” 公子成有些呆滞地看着她,刚要搂过她再好好感受一回那甜美的唇瓣,叶子仪却妩媚一笑,推开了公子成,拉住他的大手转身奔着寝殿而去。 帮他梳好了发髻,着了新衣,叶子仪半哄半赶地将公子成推出了门去,这才到药老面前屈身请罪。“药老,让您久等了,还望勿怪。” 药老面色微沉地坐在寝殿的长几后,他瞟了叶子仪一眼,不高兴地道。“方才的事,夫人可有话说?” “是有话说。”叶子仪抬步到了药老对面敛衣跪坐,她垂眸一叹,低声道。“方才药老也看见了罢?今日公子送了妾一副黄金棺椁。” “公子送你金棺做生辰之礼?”药老微微皱眉,不解地道。“公子送你金棺是何道理?” “他说,要与妾同生同死,来世也要相伴。”叶子仪眼中透着幸福温柔,她的嘴角始终是上扬的,似是疯癫了地道。“他是真心爱我的,他要与我同生共死,真好。” “叶氏!你……”药老刚要喝斥叶子仪,就见她突然抬起头来,双眼晶亮地看向他,叶子仪透白的小脸儿上,清澈的眼眸熠熠生光,唇角的笑容却始终未变。 “药老,我已与他定下约誓了,若我们中有一人先死,活着的那人必然要抚养孩儿长大成人,药老,你帮我想想法子吧,不必顾及于我,只要保住大子就好了,让他平安降生,阿成才能好好儿地活下去,才能慢慢忘了我,请药老成全阿叶吧!” 说着话,叶子仪往后膝行了两步,重重地伏地一拜,额头磕在地板上,直是砰然作响。 “夫人……要舍命保子?”药老也是有些动容,他没有上前,只肃容看着叶子仪道。“为何如此?” “今日得公子来世之约,同寝之幸,阿叶死而无憾了,与其到他日油尽灯枯时,要时时受着心痛折磨,不若借由生产,就此作别,如此,也免去了阿成惦念,不至于看着我一点一点死去,难于承受。阿叶无福与公子相伴白首,但愿一死,能为公子做个了断也好。” “我全力为之,夫人产下大子,至少仍可再活半载,若是全力保子,定然会有损身体,夫人可想明白了?”药老皱眉看着伏在地上的叶子仪,有些不敢相信她会放弃生机。 “想明白了。多一日厮磨,分离后便多一分苦痛,多一日相对,不见时便多一分相思,药老,情已入骨,无药可解,我不见他,不能活命,若非如此,我一早便离去了。”叶子仪顿了顿,苦笑道。“药老便容我在他身边诞下孩儿罢,有了这个孩子,阿成才有活着的力气,我也便安心了。” “夫人真不惧死么?”药老站起身来,走到叶子仪身前,已是有了几分惋惜之意。 叶子仪抬起头来,黑亮的眼带着薄薄的雾光,她微笑地看着药老道。“阿叶此生能得公子为夫,足矣,能为他诞下大子,足矣,能得一人心,生死同契,足矣!” 第一百八十九章 齐王旨意 水晶般的泪珠滚落眼角,那泪水洗涤过的眸子黑亮通透,坚定满足,叶子仪唇边的微笑带着幸福绝决,仿佛不是求死,而是她真的心之所向,愿之所指,无怨无悔。 药老没有多言,只是双手向前一递,拱手作揖到地,很是郑重地道。“夫人之智,老夫诚服,多谢夫人为公子绸缪!” “无药老之功,阿叶何以偷生?请药老受阿叶一拜!”叶子仪说罢,向着药老纳头便拜,脸上滑落的泪滴直是扑落了衣袖一片湿迹。 两人相让再三,这才双双起身,重又落坐,药老给叶子仪仔仔细细诊了脉像,眉头直是紧皱。 “夫人胎象不稳,虽是有三月之久,却精气虚亏,不能稳固,这样罢,老夫再将药方调剂一番,再给夫人服用。”药老说罢,起身理好了药囊,向着叶子仪一拱手,沉声道。“夫人可服些黄精汤补益亏空,且多饮多食,方可使大子壮硕。” “多谢。”听了这话,叶子仪明白,药老这回是真的拿她当自己人对待了,也不再大礼相待,笑眯眯地送了药老离去。 站在寝殿门口,她看向那还在朝阳下闪耀着光华的金棺,心中五味杂陈,一时说不出是甜蜜多些,还是苦涩更多。 叶子仪正看得出神时,阿美犹豫着上前低声道。“主人真要为公子赴死么?生子竟是这般凶险?” “傻丫头,我是命数到了才会这般,生儿育女是妇人天职,哪有个个送命一说?”叶子仪笑笑,刚要转身,就听阿美在身旁叫了起来。 “咦?是那个叫拂右的大个子呢!” 叶子仪转眸看去,正看到一身青衣的拂右朝着寝殿走来。 远远的,拂右大步而来,他脸上带着喜色,脚步也分外轻快,走到园子里看到那金棺,他愣了愣,也不停留,直奔着叶子仪便来了。 叶子仪迎上前去,屈身见礼道。“哥哥今日这样开怀,可是有什么好事么?” “阿叶,公子现在何处?可在里头么?有桩天大的好事,我得快些报与他知!”拂右额上浮了一层薄汗,他一见叶子仪便笑开了花,倒是让一旁的阿美好奇不已。 “拂右大哥,是有什么好事?也说与夫人听听呗?” “呵呵,自然是要同夫人说的。”拂右笑着一搭叶子仪肩膀,看着她的眼睛,开怀地道。“阿叶,都城的旨意要下来了,咱们终于要回齐都了!” “这么快。”叶子仪心头一跳,想了想道。“王上的旨意几时能到魏地?” “怎么也要到三月吧,如今还未颁下。这回听闻是梁国的一个公子死在了梁齐边界,梁王大怒,立时出兵攻下了一城,后来在江由城被向氏举荐的一个武将拦下,正在交战中。”拂右冷哼了声,不高兴地道。“若非如此,王上想是还想不起公子来!” “非是一两日了,这个王上,只有在用人时才会想到阿成,鸟尽弓藏,倒是做得很好!” 叶子仪也是面色清冷,她眼珠子转了转,对拂右道。“哥,阿成想是去理事了,你速速前去,说与他知道,看看他有什么安排,既然旨意随时会下,咱们这边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好,你安心待在府内吧,回齐的事有公子作主,不必担忧。你这里有什么事,记着使人前来相告,切莫私自作主,外头看着太平,实则暗潮汹涌,没有大事,莫要出门。”拂右嘱咐罢了叶子仪,又对一旁的阿美道。“丫头,好好护着你家主人,她有闪失,我们不罚你,也自有人罚你,可记住了?” “大个子,你做你的事便好了,做什么来说我?我又没做错事,罚我做什么?”阿美嫌弃地朝着拂右皱了皱鼻子,上前扶住叶子仪的胳膊,不高兴地道。“主人,我们走,不理他!” 叶子仪失笑,拍了拍阿美的手背,对拂右道。“阿美性情直爽,不会说话,哥你别同她计较。” “左右不过是怕她不够稳妥才说她,倒是牙尖嘴利的。”拂右自然不会跟阿美计较,又对叶子仪道。“你刚好了些,快进去罢,我走了。” “嗯,知道了。”叶子仪浅浅一笑,屈身道。“哥哥再不去禀报,阿成可是不一定去哪了。” “啧,我还没急,你倒急起来了”拂右瞟了叶子仪一眼,有些不自在地道。“那……我走了。” “大个子,快去罢,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似个妇人般磨叽?”阿美冲着拂右吐了吐舌头,拉着叶子仪便回了殿内,把个拂右晾在了外头。 拂右望着殿门口的屏风,直是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他眼中复杂的眸光闪动,终是化作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灯火辉煌的寝殿内,叶子仪坐在榻沿,眉头微微皱起,一旁的阿美见状,坐到了榻边的脚凳上,抱着膝盖仰头看着她小心地开口。 “主人,你怎么了?那个大个子不是说回齐国是好事么?你担忧什么?” “回齐是好,可是也有太多变数,如今朝局不稳,齐王又寡情薄幸,翻脸可说是一念之间的事。阿成不比公子汤和扶央有亲族相护,梁国王室就是他的母族,这一次回去,对抗的是大梁,齐后,和向氏,还有个未知的公子汤,只凭一身战功,怕是不止要步步为营。”叶子仪想了想,对阿美道。“不行,阿美,去取笔墨绢纸来。” “好。”阿美应了声,很快便取来了笔墨纸张铺在了长几上。 叶子仪起身跪坐到几前,边磨墨边思索,直是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执笔写了起来。 “夫人在做什么?”阿枝见叶子仪在几上奋笔疾书,放下了手中的水盆,去问在一旁伺候的阿美。 “我也不知道,方才那个叫拂右的来说,齐王要下旨让成公子回齐了,夫人又说怕什么……齐后,向氏,还有公子汤什么的给成公子使坏,就让我拿这些来了。” 阿美说着,努了努嘴儿,皱起小眉头道。“我看这回齐国也不是什么好事,要不怎么主人没有一点儿欢喜的模样?” “自个儿命在旦夕,还有心理这些闲事。”阿枝摇了摇头,掉转身便去整理拿来的皂粉布巾,倒是对能不能回齐没有半分兴趣。 叶子仪写好了书信,吹干墨迹,从一旁的小室内拿了支竹筒装好,与游湛赠给她的玉佩一并交到阿美手上。“阿美,你出去把这封信送到听风阁去,拿这枚玉佩给里头的人看,就说是急件,要给游君亲自验看。” “是。”阿美接过信和玉佩,忽闪着大眼问道。“主人,若是要通报姓名,我可怎么说?” “便说是丰城故人。”叶子仪轻拍着阿美的手,很是认真地对阿美道。“这封信事关重大,切记莫要旁人看见,出去也不要同人说是为我送信,便说是要到东市取脂粉便是。” 阿美应声走了,一旁的阿枝垂首屈身道。“夫人洗漱罢。” 叶子仪点点头,才一起身便是一阵眩晕,那边的阿枝见状,一个闪身便到了叶子仪身侧,堪堪将她扶住。 “多谢。”叶子仪缓了缓,苦笑道。“我这身子,越发的不中用了。” 阿枝扶着叶子仪坐下,声音没有起伏地道。“我观夫人魂魄不稳,有寿终之象,不可再劳心力了。” “生死有命,活着总要有些价值,阿枝,多谢你。”叶子仪捏了捏眉心,又道。“他的事,我能助一件,便是一件,若是旁观不语,怕是今后没什么机会再相助于他了。” “头人送我们来,是保夫人性命,若夫人要求速死,我等也无力保全了。”阿枝说着,从腰间杂乱的布袋中摸出个紫色的小袋,拿了一粒黑色的药丸丢给叶子仪道。“这是我族中巫者补魂的良药,夫人暂且一试罢。” “多谢。”叶子仪看了眼手中指甲盖大小的药丸,一口吞下,感觉着那药丸带着轻微的热度滑过喉管,一股暖意瞬间便流向全身。 “夫人还是不要大意了,若是魂魄离体,怕是夫人腹中的大子便无缘人世了。”阿枝说罢,步出了大殿,全然没有一点儿婢子的模样。 叶子仪看着眼前空旷的殿阁,眼神凝在屏风处大开的殿门那一线碧蓝的天光处,她长长一叹,缓缓闭上了眼睛。 …… 宽阔的江面上,一艘三桅大船自晴阳中行近,那船与旁的客船不同,半张长帆,缓缓而行,却是十分的自在闲适。 这时节,两岸的群山青碧一片,间或点缀星星点点的嫣红黄紫,放眼看去,山连新色,水光盈盈,倒真是好一片秀色春光。 叶子仪站在船头,微暖的江风吹起她柔滑的长发,与那飘飞的鹅黄裙裾一同飞扬飘舞,乍看去,仿似精灵仙子,随时都会越过这水面山峰,乘风而去。 一身玄衣的公子成站在她身后舱门处,静静地看着倚在船头出神的叶子仪,他的眼中透着浅浅的温柔,那原本黑沉的眸子此时映着船头纤细的身影,仿佛契刻入了眼底。 “呼……”叶子仪长出了口气,转身见到舱口的公子成,脸上立时挂上了个甜美的笑容。“阿成!” 第一百九十章 游湛来见 公子成微微一笑,抬步走到她身边,将她圈在怀中道。“在看什么?” “在看魏国啊,一会儿过了这座山,便入齐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呢。”叶子仪靠在他怀中,拉过他的手搭在小腹上道。“在魏地他还安全,到了大齐,我们母子要不要先躲藏起来?我怕齐后不许你有子嗣,到时多生事非。” “这些你不必忧虑,有我。”公子成轻抚着她平坦的小腹,低低地,疑惑地道。“怎么过了两月还是这个样子?” “噗,他才三个月多一点儿呢,你还想要什么样儿?”叶子仪忍不住笑出声来,转身望着他的眼笑道。“怀胎十月,若是两三个月便腹大如箩,夫君可让我后六七个月怎么过?” “累么?”公子成圈着她,眼中满是宠溺。 “不累,只不过一想到要回齐国,这心里总是有些忐忑。”叶子仪微微垂眸,轻抚着小腹道。“我还不知道要怎么保护他好。” “向氏一时不敢妄动,齐后失了势,便是做困兽之斗也不足惧,你不必担忧。”公子成正安慰叶子仪,忽然拂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公子,游君欲与公子同行,不知公子允是不允?” “游湛?”公子成眉头微皱,面色一沉道。“他来做什么?” 低头抱拳的拂右犹豫了下,低声禀道。“游君说,有大事要与公子商议,说是……与夫人有关。” 公子成黑眸一沉,看了眼怀中的叶子仪,沉声道。“请他上船。” “是。”拂右领命离去,窝在公子成怀中的叶子仪眼珠子转了转,咬了咬唇。 “还有与我有关的事?是什么?这都要回齐了,不该呀。”叶子仪小声地嘟哝着,转了转眼珠,游湛是她叫来的,本来是想让他帮忙的,现在他说要和公子成商议与她有关的事,她倒有些没底了,这家伙,不会把她在魏国的那些事儿给抖出来吧? “你且先回房去,我去看看。”公子成拍了拍叶子仪的背,把她推向舱门方向,自己跟着拂右快步离去。 叶子仪在舱门前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是不放心,转身轻手轻脚地走过舱门想跟过去看个究竟,她才走到转角,就见拂右正靠在转角处的舱壁上,斜着眼睛睨着她。“夫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咝!吓我一跳,哥你在这儿干什么?”叶子仪后退了一步,捂着心口拍了拍,抻着脖子向着他身后望了眼道。“阿成呢?哥你不是和阿成一道去迎游湛了么?” “公子便是不想你见游君,这才让我守在这里,你老实些,回去歇着罢。”拂右也很郁闷,双手抱臂望着天儿叹了口气道。“唉,如今我都不知是公子的随侍,还是你的贴身护卫了,啧!想我堂堂世家子弟,如今却动不动就围着你一个妇人打转,真是大材小用。” 叶子仪白了他一眼,撇了撇嘴。“哥,你咋不当着阿成的面儿说啊。” “啧!”拂右也回翻了叶子仪一个白眼儿,不高兴地道。“我这话要能跟公子说,还跟你说做什么?快快回去,休得惹公子不快!” “嘁,你也就敢说我。”叶子仪虽是不甘,却也知道拂右说的是实话,公子成自打前两回见过游湛和她见面,对游湛可说是深恶痛绝了,不止一次警告她不要见游湛,她想当面问问游湛到底是什么事,看来真是不太容易。 “好了好了,不跟你贫嘴了,且回去罢,你的事,公子自会料理好的,轮不到你来操心,你只要护好了大子,旁的事都与你无关。”拂右说着话,摆了摆手,那意思却是让叶子仪赶快回舱房去。 “什么叫叫与我无关啊,你们现在做什么事都瞒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是更担忧?”叶子仪自然明白公子成是真心为她好,可是这样什么都不能掌握,更让她心里忐忑,不得安宁。 拂右看着她,眼神闪了闪,忽然声音极低地道。“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这么执着做什么?” “什么?”叶子仪只顾着猜测游湛的来意,一时走神,没听清拂右刚才的话。 “没什么,进去进去,外头风这么大,你身子又弱,眼看入齐境了,你莫要生病添乱。”拂右站直了身子,扶着叶子仪的肩膀便向舱门推去,直是把她推入了船舱,拂右把门一带,这才长长地吐出口气来。 忽然,他低头看向两只手掌,感觉那纤细柔软的触感还在,他不由动了动手指,举着那双手发起呆来。 “头儿!邺城来消息了!”一个年轻的护卫小跑到拂右身后,见他不动,上手拍了他一下道。“头儿?” 拂右一惊,忙收回了手,转身问那护卫道。“什么事?” “邺城的人来消息了,咦?头儿,你这脸怎么红了?可是病了么?”那年轻的护卫说着话儿便要上手去探拂右的额头,却不想被他一把打下。 “病什么病?我没病!”眼神有些闪烁地侧头咳了声,拂右沉声道。“是哪里发来的消息?” “是邺城宫中来的信儿,说是事关重大,送信的人等着回话呢。” “宫中?”拂右面色一凝,接过那护卫手中的蜡丸,吩咐他道。“你在此处守着夫人,莫让她出门,我去请示公子!” “是!” 转身望了眼那紧闭的舱门,拂右深吸了口气,捏着那蜡丸大步离去。 安静的船舱内茶香隐隐,舷窗大开着,江风吹进,夹着阵阵微腥的水汽,外头江岸点翠,里头那端坐的两人,却是比那春光更加让人移不开眼去。 身着石青色绣白玉兰花氅衣的游湛斜倚在几案边沿,他长发披在身后,眉眼温和,修长的手指捏着盛着碧绿茶汤的白玉杯,望着窗子外头那缓缓退去的山峰道。“若非事关阿叶,公子不会见我罢?” “何事与阿叶有关,游君请讲。”公子成没有否认,只是双眼望着窗外,语气淡淡地回了游湛的问话。 “这件事,与阿叶有关,也同样事关公子。”游湛捏着手中的玉杯,闲聊一般地道。“荆氏后人流落在外的事,已经传遍四国了,齐王知晓自己得了个假荆姬,正在宫中置气呢,公子知否?” “是什么人传出的?说了什么?”公子成面色一沉,黑眸转向游湛,眼中隐隐带着几分戾气。 “有人给四国王上卖了这个消息,西蜀没有动静,陈国也少有动作,齐与大梁却不然,已然派了大批人手查找荆氏后人了。”游湛微眯着双眼,很是不快地道。“我至今未曾查出到底是什么人做的,现在天下皆知,阿叶若不好好隐藏,只怕会有大难。” “大难……”公子成低头略一思索,问游湛道。“此事可确实么?” “听风阁的消息,从来可靠,只是这次事关阿叶安危,不得已才来与公子通个信息,据我所知,那向氏已在半路设下了埋伏,公子此次回国,怕是要多灾多难了。”游湛站起身来,漫步走到窗边,靠着那棕色的舱板,望着外头的水光山色道。“假荆姬的事,大王定然会算在公子头上,公子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如此时候,王上不会动我。只是阿叶……”公子成犹豫了,眼中现出一抹挣扎。 “若公子要留她在身边,必然要顾及她的安危,听闻阿叶在魏国时便已操劳成疾,几近丧命,若再折腾,我怕她那身子亏得太狠,经不起风浪了。”游湛低叹了声,转眸看向公子成道。“公子之战,入齐伊始,阿叶在你身边,必要与你同担同受,难道公子为了一己私欲,便不顾惜她的安危了么?” 公子成沉默了,直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沉开口。“你说她几近丧命,是什么事?” “阿叶在魏地奔走,数月不曾歇息,虽是得了许多钱财,身子却熬坏了,你看她平日里笑容满面,一副不知愁苦的模样,实则心思细腻,营策推想,没有一刻清闲,这丫头又极是善妒,现在想来,她在公子身边,倒是一刻也不曾闲着。” 游湛说罢,无奈地笑了笑。“我与她泗城初见时,她便为着公子的婚事烦恼,公子想是不知罢?” “原来她早就知晓了。”公子成一垂眸,也是无奈一笑。“她竟是什么都不曾说。” “阿叶是明白,便是说与公子知晓,也是无用。”游湛摇了摇头,开口劝道。“公子这一两年内,还是不要大婚的好,阿叶她……太过善妒,怕是一时不能忍得,若是为着这个病了,实是不值。” “我的婚事,她是如何都不会甘愿的。”公子成失笑,他的阿叶只想着独占他的宠爱,无论是一年两年,都不会接受主母进门的。 游湛见公子成并不上心,犹豫了会儿开口道。“其实……” “公子!都城有信到!” 拂右在门外高声一报,打断了游湛的话头儿,游湛无奈地轻轻一叹,转头又望向窗外。 “进来。”公子成倒也不避讳游湛,直接吩咐拂右进了门。 舱门轻响,拂右大步走了进来,他与游见了礼,对着首座的公子成一揖,上前递过手中的蜡丸道。“公子,送信的人在外候着,请公子示下。” 第一百九十一章 又见曲恒 这里公子成刚拆开蜡丸,舱门外一个游侠打扮的游府护卫便抱拳站在门口一揖道。“郎君,前头探路的人回了,涞城码头有向氏的人出没,前头锁了江面,怕是不能绕道了。” “他们倒是好胆,要在涞水渡劫杀成公子么?”游湛冷冷一笑,吩咐那护卫道。“再探,尽力摸清对方人手多少,好做准备!” 拂右有些意外,看着那护卫走了,他忍不住问游湛道。“游君也知晓向氏设伏之事?” “前方如何,拂右,你且说来。”公子成看着那蜡丸中的纸张眉头微皱,一双黑眸透着些许不耐。 “是。”拂右应声,向着游湛略拱了拱手,肃容道。“拦江设伏之事确有其事,向氏自知公子回了都城,扶央便难保太子之位,一直在寻着机会想除了公子,这一回动用了地方府官的势力,明着拦了江面,想是要倾力为之,志在必得了。” “向氏倒是好算计,除了成公子便动摇了大齐根本,如此乱世,他们竟是只顾一己之私,不顾国之安危,真真可恼!”游湛冷冷一哼,拱手对公子成道。“成公子,游某不才,愿助公子一臂!” “倒真要借游君的船一用。”公子成把手中的灯绒纸一卷,丢入茶汤中,看着那渐渐化开的纸片淡淡地道。“烦请游君代为关照阿叶。” “好!”游湛方才应罢,却是一怔,他不解地打量着公子成道。“公子如何舍得将阿叶交到我的手中?” “前途险恶,阿叶又有孕在身,我不能带她同行。”公子成淡淡地看着他,沉声道。“有劳君子相护。” “什么?阿叶有孕了?”游湛很是意外,想要说什么,却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垂首应道。“游湛从命。” “拂右,去同夫人说明,我们得了急令要先行入齐,让她乘游君的船缓一步前去,待入了邺城,听从游君安排便是,我自会寻她。”公子成吩咐罢,想了想又道。“调派那四位宗师相护大子,请许公前来助力。” “这……公子,把几位宗师都派去相护夫人与大子,这……怕是不妥吧?”拂右有些犹豫,接下来是几场恶战,公子身边的能人都调派走了,若遇强敌如何应战? “无妨,去罢。”公子成一挥手,遣下了拂右,站起身对游湛一揖道。“阿叶的安危全系游君一身,多谢相助。” “此是游某之幸。”游湛还了礼,也不多说,当下辞别了公子成,跟着拂右离去。 公子成站在原处,面色沉凝如水,他背着手踱到窗前,迎着那江风慢慢闭起双眼。 “阿叶……” 这一声叹息般的叨念化进风中,只有他自己能听到,江风吹起公子成鬓角的黑色发丝,落在那玄色的衣裳上,反射出一片幽暗的光芒。 …… 匆匆与公子成分别,叶子仪披着斗篷站在快船船头,望着那张帆远去的大船,望着那船尾挺立的身影,禁不住有些鼻子发酸。 明知道他是为她好,明知道现在的自己是真的不适合陪在他身边,明知道他是骗她,怕她担心,她却不能止住心里的思念,她想要到他身边去,哪怕不能为他遮挡风雨,也要与他共苦同甘。 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为了孩子,她得暂时忍耐,这个时候的她实在不能任性,这个身体再也禁不住半分折腾,这一回,她也不能再在他身边帮他助力了。 想到接下来不知多久的分离,叶子仪拼命地挥动着手中的绢帕,直到腹中痛了起来,这才不舍地放下高举的手臂。 “我倒没想到,公子成竟会如此疼惜你,阿叶,他为着你,已是快不顾安危了。从前我总觉着这人性子冷淡,不懂得如何惜你,怕你过得不好,现下看来,他是有几分真心的,只是前途艰难,他又少有羽翼,一时怕是不能周全护你。” 游湛在叶子仪身旁,拍了拍她肩膀道。“不必担忧,少了你这个软肋,他会平安归来的。” 叶子仪吸了吸鼻子,转头瞪他一眼哑着嗓子道。“我就那么没用啊,什么时候成了他的软肋了?” “如今他事事以你为先,自打公子成动情那一刻开始,他便有了弱点,你便是他唯一的软肋了。”游湛背手而立,江风鼓动着他石青色的氅衣,直吹得那衣裳上的玉兰若隐若现。 “你又知道。”叶子仪自然知道游湛所说不假,却是忍不住反驳了他一句。 “他既是心中有你,自然将你看得极重,以至于重于性命。阿叶,这一点,我不如他。”游湛无奈地一笑,抚了抚她的发道。“进去罢,咱们得开船了。” 叶子仪点点头,她不舍地看了眼那远去的大船模糊的影子,转身低头进了船舱。 舱内点着油灯,油灯下,药老,叶子仪随身的四个婢女都在,最里头坐着一人,那人满脸沧桑,倚着角落抱剑而坐,却是许久不见的曲恒。 “曲先生?”叶子仪向着曲恒屈了屈身,曲恒只拿那古井般的眸子盯了她一眼,闭上眼并不搭话。 “子澜近日闲暇,我便让他同来了,此次有他相助,也可以安心许多。”游湛安排了叶子坐在婢女身旁,对外头吩咐道。“开船!” 船身微微一晃,叶子仪有些紧张地一手扶住固定在船板上的几案,另一只手下意识地便护住了小腹。 “阿叶你怕坐船?”游湛坐到叶子仪旁边的软垫上,双腿一盘道。“不必担忧,咱们只消走上半日,过了这山就换马车,这一片山路难行,你有身孕,我怕有所闪失,还是坐船最是稳妥。” 听到这话,角落的曲恒突然睁开眼来,他眼神复杂地盯着叶子仪,哑声道。“你有孕了?” “嗯。”叶子仪点点头,有些歉意地道。“曲先生,又要烦你相护了,真是不好意思。” “你那样的身子,他竞不顾惜你么?竟然让你有了身孕,他便不怕……”曲恒顿住,他气息不稳地垂下眼去,猛地站起身来道。“这里真是闷得很!” 说罢,曲恒拉开身后的木板门大步跨了出去,小船穿行如箭,立时一阵冷风便灌了进来。叶子仪眼看着那薄薄的门扇被曲恒甩得啪啪直响,心里一阵愧疚。 在魏国时,曲恒对她的心意是绝对真诚的,他会出言责怪公子成,她明白他是为她担忧,只是这样的心意,她始终无法回报,而现在,她算是害死他父亲的凶手,这笔账,更加算不清楚了。 “子澜向来口无遮拦,你不必在意。”游湛拍了拍叶子仪的背,起身道。“不要想太多,我去看看他。” 叶子仪点点头,看着游湛出了舱门,盯着那几上灯火摇动的油灯发起呆来。 “游君所言无错,夫人又多思了罢?”药老见叶子仪发呆,忍不住开口道。“夫人该当想的,是如何养好身子,无用之事,想它做甚?” “药老,不是我有意要想,实在是方才那人,我欠了太多,偿还不得,所以才会想还报他些什么,毕竟这人情欠得越多,便越发不能还报了不是?”叶子仪轻叹了口气,望着曲恒出去的那扇舱门道。“这一回又欠了他,这滋味儿,真不好受。” “夫人为何如此在意这些?”药老皱眉,眼看着又不高兴了。 “我害死了曲先生的父亲。”叶子仪垂眸,咬了咬唇道。“从前并不曾觉得愧疚,可现在见了他,真真觉得愧对于他,辜负了他的情谊。” “两军相交,生死唯命,难不成夫人不相助公子,曲老将军便不会陨命么?” “这……” 叶子仪一呆,是啊,就算没有她帮忙,公子成也不是没有机会取胜,只是那时候见他吃亏,她忍不住便让同行的汉子喊开了。 曲镬之死,说来也不全是她所为,魏王失德,蒙公为祸,内忧外患,魏国不过是强弩之末,时势如此,曲镬不得不死,只是她碰巧在战场上,又耍了些小聪明而已。 “一国倾覆,非一人之力可为之,各为其主,各忠其事,夫人为公子之妇,自然为公子着想,曲镬为旧魏之臣,自然要忠君报国,你们何错之有?”药老真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叶子仪直觉得茅塞顿开,心里的大石也放了下来。 “多谢药老教我。”叶子仪微微屈身,脸色终于缓了下来,她不再纠结于曲恒的事,轻轻闭上眼,养起神来。 药老见叶子仪懂了,唇角隐隐带了丝笑容,也闭目端坐,不再说话。 船内静了下来,外头木浆划破河水的声音变得愈加清晰,叶子仪听着那声响,感受着小船偶尔传来的晃动,思绪不知不觉飘远,眼前浮现起公子成的身影来。 几人正在舱中歇息,突然,小船的速度慢了下来,紧接着,就听外头一声刺耳的锐响,那声响越来越近,耳听着是直奔着小船来了。 “咻——” “噗!” 随着那锐利的响声接近,舱壁上突然一声闷响,一支寒光闪闪的箭头透过木板穿了进来,那寒森森的铁制箭头就悬在坐在中间的一个婢女头上,随着灯光闪动,带出一串冰寒的冷光! 第一百九十二章 水上劫杀 夕阳晚照,洒金披霞的河道上,三条尖刀小船一字排开,堵住了河面上行进的快船,快船上两个人影并肩而立,与那架着弩箭的小船对峙着,很快,这条快船后面划出两艘船来,把那快船护在了后头。 “前面的!可是游家郎君么?我们无意与郎君为敌,请郎君留下船上女眷,小的们自会放郎君离去!” 说话间,又有五六条小船自旁边的芦苇荡中开出,眼看就要把这三条快船包围在圈内。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拦我的船?”游湛话音未落,旁边的曲恒便纵身弹起,他落在前头挡着的快船船头上轻轻一点便越了出去,在空中两个连翻,他借助手中的大剑在半空中借力一蹬,直扑向了那三丈开外的尖刀小船! 曲恒的功夫非同一般,这样一蹬一纵,眼看就到了那尖刀船前面,那船上的弩手吓得呆住,待他靠近,这才想起发射弓弩来,一支弩箭脱手斜斜飞去,曲恒脑袋一侧,弩箭直擦着他的耳边呼啸而过! 躲过了那弩箭,曲恒拿剑尖儿一点船头,借力一个纵身上了小船,双脚才一沾船板,他二话不说,挥剑便斩落了那船上的贼人。 杀了那船上的三个贼匪,曲恒再一纵身,又跳上了旁边那条小船,只一会儿功夫,便把那三条拦路小船上的贼人都杀了个干净,见到这头儿失利,后来的那几条船都红了眼睛,向后退了退,雨点儿般的箭矢便冲着曲恒和快船上的人飞了过来。 船舱内的叶子仪听着外头呼啸的飞箭叮叮砰砰地砸在船舱上,心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把药老和四婢招呼到身边,几人背靠着背坐在了几案上,她半点儿不敢妄动,只是小脸儿微白地盯着那舱壁上时不时冒出的箭头。 正紧张时,船板下又传来了一阵震动,那动静正在叶子仪脚下,她紧张地确认了一下,一咬牙,果断地拿过一旁的一把黑铁长剑,弯腰摸着那震动的地方,用尽了全身力气自船板的缝隙中插了下去。 随着那宝剑没入舱板,那敲击也停了下来,叶子仪白着脸坐回原位,抖着手握紧了小几的边角,额上直是出了一层冷汗。 地上油灯的光线慢慢转暗,时间仿佛过得格外漫长,叶子仪直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外头的射箭声终于慢慢止歇,只有阵阵惨呼声在河面回响。 突然,满是箭头的舱门猛地被人拉开,叶子仪白着脸抬头看去,见到提着宝剑的游湛站在门外,她不由长出了口气,欣慰地一笑。 “都没受伤罢?”游湛见几人都安然地坐在几上,也松了口气,进了船舱脱下被箭矢穿了无数大洞的氅衣,他边从壁橱里找出另一件蓝色的同款衣裳披上边道。“那些贼人都击退了,子澜受了些伤,咱们得马上离开此处,晚上也不能停了。” “那个,船给我弄坏了,你看看,这船还能走么?”叶子仪指了指那插在船板上的剑柄,心有余悸地道。“刚才好像有人凿船。” “什么?”游湛面色一凝,上前使力把那剑拔了出来,他闻了闻剑尖,沉着脸大步出了船舱。 过了不多时,游湛探身进了船内,招呼叶子仪道。“确是有人在船底动了手脚,走,咱们换条船快些离开。” 众人出了船舱,游湛带着六人上了另一条快船,借着月色直直驶离了那片鲜血飘红的河面。 直是缓了好一会儿,叶子仪忍不住拉了拉游湛的衣袖,不解地道。“游郎,那些人为何会在河面拦路?他们怎么知道你船上有女眷的?” “这事儿说来真是好生蹊跷,我也不明白,不过贼匪死的死逃的逃,想来也不好追究了。”游湛拍了拍叶子仪的肩膀,轻轻一笑道。“不用怕,我已经派人去寻人手了,待到了陆路,便谁也不怕了。” “但愿如此。”叶子仪自然知道他们是被人盯上了,只是这些人怎么看都是冲着她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难道不止是有人要阻止公子成回齐那么简单?想到这里,叶子仪不由向前倾了倾身,问游湛道。“游郎,是不是有关于我的事泄露了?” 游湛没想到叶子仪这么快便猜到了事情的起因,略一犹豫,点头道。“是。所以我才让公子成应承我带你离开,却想不到,这么快便有人知晓你的下落了。” 叶子仪忽然有些不安,她想了想,按着越跳越快的胸口道。“游郎有此想法,是临时起意么?” “之前倒也想过,只是不曾想到公子成会答应,怎么了?” “没什么,想是我多心了罢。”叶子仪不想去猜测曲恒,虽然打刚才起,她脑子里浮现的那个人就是曲恒,可是她不能相信。 曲恒救过她多次,他是什么样的人,她还是有些了解的,就算他想要杀她,也必然是光明正大,应该不会似今天这样,找人来劫道要人,如果不是曲恒,会是谁呢?这里除了她的人就是游湛的心腹,应该不会啊…… 叶子仪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却是想着想着,腹部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抽痛,她心下一惊,捂着肚子看向对面的药老道。“药老,我肚子又痛了。” “啧!夫人身旁这许多能人,非要自个儿想些没用的,这又惊又吓,如何安胎?”药老瞪了叶子仪一眼,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个青色的瓷瓶来,拧开塞子倒了两颗褐色的药丸出来,递给叶子仪身旁的婢女道。“快快给夫人服下!” “如此非常之时,哪里能无忧无虑呢?”叶子仪也不敢反驳,靠在身旁那婢女身上,额上已是见了一层薄汗。 “药老所言不错,阿叶,你……”游湛正要再劝叶子仪几句,就见叶子仪忽然闷哼一声,从那婢女肩头滑下,捂着肚子蜷成了一团,她刚才还只是透着苍白的小脸儿上,此时直是如同白纸! 看到这情形,游湛赶忙起身上前,扶起叶子仪急道。“阿叶,你怎么了?” “让开!”见到叶子仪这副模样,药老也变了脸色,他一步跨过几案,拉过叶子仪的手腕按了一会儿,直是抿紧了干瘪的嘴唇,眉头拧成了疙瘩。“怎会如此?怎么会如此?不好了,大不好了!” “老丈,阿叶她怎么了?烦老丈救她一救,要用什么尽管告诉我,我立时去办!”眼看着叶子仪没了声息,游湛急得一把抓住了药老的胳膊,双眼微红。 “唉……莫要赶路了,”药老摇了摇头,颓然坐在几上,叹了口气道。“大子与夫人……怕是难保了……” 船舱里一静,游湛上前抄过叶子仪抱入怀中,面色微白,他看了眼眉头紧皱的药老,又看了看怀中面色如纸的叶子仪,突然一抬头,眼神沉冷地把她轻轻放在舱板上,一转身冲了出去。 所有人都沉默着,只听到外头游湛的吼声和船行破水的声音在暗夜中回荡。 默了一会儿,叶子仪随行的一个婢女忽然起身,她缓步走到叶子仪身前,慢慢跪坐在她身侧,一双黝黑的眼睛直盯着她似是没有生气的小脸儿,伸出右手掌心盖在了她额上闭上了眼睛,似是在感受着什么。 不一会儿,那婢女睁开眼来皱眉道。“夫人的命数,早就该绝了,还能有子,真是奇怪。” “阿枝姐姐,主人可还有救么?”一旁的一个圆脸婢女急急上前,跪坐在叫阿枝的婢子身旁,乞求地望着她道。“阿枝姐姐,头人吩咐我们要护着主人的,她不能死啊!” 阿枝犹豫了会儿,吩咐那圆脸的婢子道。“阿美,让那游小郎找个地方靠岸吧,夫人怕是等不起了。” “哎!”那圆脸阿美脆脆地应了一声,赶忙爬起来提着裙子跑向舱外。 坐在几上的药老凝眉打量了那阿枝一眼,沉声道。“你是巫女?” 阿枝没有理会药老,从袖中摸出一支油亮的深碧色竹筒来,她执起叶子仪的左手,拿拇指的指甲在她腕上轻轻一划,立时一股暗色的鲜血便涌了出来。 “你做什么!”药老见阿枝要拿那竹筒往叶子仪伤口移去,起身握住了她的手腕,一脸怒色。 “我是在救夫人的命,你不放手便取你的命。”阿枝的眼黑得似是照不进光去,她直直地盯着药老,声音出奇地平静,只是这话音未落,她衣袖一动,手腕处忽然爬出一条青色的细线来。 药老脸色一变,忙收回了手,就见油灯下,一条婴儿手指粗细的碧色小蛇正盘在阿枝手腕上,虎视眈眈地盯着药老。 阿枝看也不看脸色青白的药老,收起小蛇,重又把那竹筒放到叶子仪伤口处,在筒口上轻轻一抹,立时那竹筒内便传出一阵沙沙的响动。 随着那响动声越来越清晰,一条极小的多足黑虫从竹筒里爬了出来,那黑虫顺着筒沿窸窸窣窣地爬下,如一条黑线一般钻入了叶子仪的伤处! “我可以救夫人一命,然,她身子大亏,又有先天之疾,待救回她,药老再为她调治罢。”说着话儿,阿枝收好了竹筒,只在叶子仪手腕处一抹,那腕子上的血便止住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借寿曲恒 “你给夫人下蛊,是何用意?”药老盯着阿枝,见她摆弄着那竹筒在叶子仪身上移动,沉着脸道。“你这一只小虫便能救她们母子?” “这蛊虫只能让夫人一时不死,救不得她,若要救夫人与大子的性命,须得另行巫法方可。”阿枝话未说完,舱门砰地一响,游湛大步走进,他面色苍白地扫视了舱里的人一圈,眼神落在了跪坐着的阿枝身上。 “你能救阿叶?”游湛喘着气,紧紧地盯着那婢女阿枝,眼中满是急切。 “是。”阿枝点点头,把一粒药丸喂进叶子仪口中,扶着她靠在舱壁上声音没有起伏地道。“请郎君寻一处平地,我要为夫人施法。” “好,你要什么样的所在?”游湛也不多问,直接应了那阿枝的要求。 “安宁清静即可。”阿枝抬起头来,一双眼幽幽地望向游湛,语调极平地道。“我还要借一人的寿数,这人需得自愿授之,减寿十年,可为夫人延寿五载。” “你可为阿叶借寿?”游湛稍稍有些意外,略一思索,点头道。“我愿借寿。” “郎君须得知晓,借人寿数,非同儿戏,一旦更改了阳寿,便不可再行施法,郎君若只得十年阳寿,倾刻便可丧命,便是大巫相助,也无力回转。”阿枝面色平静地望着他,依旧是语气平平,几乎每一个字都不带一丝情感。 “听闻施此术者,也会折损寿数,你一个婢子都不怕,我怕甚么?”游湛淡淡一笑,温柔地看着叶子仪那白得没有血色的小脸儿道。“她若在我身侧离去,这一生我也不得安稳,与其一生不快,折损十年寿数算得什么?” “既如此,请郎君快些寻那安静所在,阿枝可以施法了。”阿枝说罢,只微微地向着游湛点了点头,从怀内取出一块玉佩按在叶子仪额上,薄唇微动,似是在叨念什么。 游湛也不再多问,转身出了舱门,向船尾的船工吩咐道。“前面野渡停船!快些!” 幽暗的河面反射着点点星光,勾月的影子在河面被船篙划得粉碎,月影飘荡在河水上,随着河风聚了又散,周而复始。 游湛站在船头望着远方微弱月光下的苇荡,一动不动,河风鼓起他的衣袍,吹动他散在身后的长发,月光中,那衣裳泛着绸缎独有的冷光,直映得那玉兰都显得空幻起来。 “阿枝姐姐,这游家郎君为何要借寿给夫人?他便不怕早亡么?”那叫阿美的婢子蹲在舱内,看着站在船头的游湛很是不解。 “有何后果,我都同他说明了,他自愿如此,便如此吧。”阿枝说着,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地对那阿美道。“阿美,施法借寿的事,回去不可告诉头人知晓。” “咦?这么大的事,怎么可以不提?阿枝姐姐,你是救主人性命,头人不会怪责于你,为何不说?” 阿美眨了眨眼,歪着头道。“头人送我过来时,严令要事无巨细不可隐瞒,况且,我晓得阿枝姐姐你是为着头人才相救主人的,我是她的巫奴,姐姐又不是,怎不能说?” “借寿之法是大忌,你难道忘了不成?今日是别无他法了,才破了禁忌,我知他看重这位夫人,既是他求了我护她,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阿枝微微扬了扬嘴角,望着叶子仪那苍白的面容道。“这个人不比寻常,我倒也想看看上天是如何安排她的命数的。” “这倒也是,哎,阿枝姐姐,主人有什么特别?我怎的瞧着你好似发觉了什么有趣儿的事似的?”那阿美抱着双膝,把叶子仪打量了一番,不解地转过头去看阿枝。 “她与常人不同,我望不透她的命数。” “什么?竟有这样的事?”阿美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昏迷的叶子仪,摇了摇头道。“连你都望不透她的命数,这可真怪。” 灯火映在叶子仪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小脸儿上,莹莹泛着一层微光,那光映得她的面容有些虚幻,仿佛只是一缕轻烟,转瞬便会消散。 夜晚的长河,静得只有泠泠水声最是清晰,明镜般的墨色河面上,星光闪动,月影清清,映着芦苇摇摆,一派安宁静谧。 远远的,两条墨色的小船极快地划破了平静的河面,竹篙打水声连连不断,转眼间两条船影便消失在了苇丛中。 苇荡中的一个破旧的渡头上,船未停稳,游湛便已经跃上了圆木搭建的码头,他抱着昏迷的叶子仪,当先向着岸边疾步而去,后头四婢紧紧跟随,不等那药老下船,几人早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河岸边树木稀疏,几人很快找到了一片平地,随行而来的灰衣护卫支起了火把,把林中这片平地照得纤毫可见。 阿枝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众人准备做法的器具,游湛守着叶子仪,看着她没有生气的小脸儿,一刻也不曾离开。 一头湿发的曲恒呆呆地站在圈外,看着躺在地上,面如金纸的叶子仪,他眼神复杂至极,一时痛苦,一时迷茫,一双脚进了一步又退回原位,来来回回只在原地,半天没有挪动一步。 “这巫者借寿之法逆天而为,若伤了大子可如何是好?”药老在一旁背着手踱步,语气中透着些许焦虑,他匆匆赶来,额上已是一层大汗,看着呼吸微弱的叶子仪,眼中的关切却是不减。 “借寿?”曲恒停住,捂着肩上的伤口走近药老道。“老丈,谁要给谁借寿?” “还能有哪个?夫人命在旦夕,自然是游君借寿给夫人了。”药老瞥了曲恒一眼,沉着脸道。“若非有人伏击动了胎气,夫人何至如此?早知便随了公子前去,有公子相护,大子也不必受此大难!” “什么?阿叶她……”曲恒愣住,转头看向被游湛抱着枕在膝头的叶子仪,薄唇紧抿。 “如今药石已然无力,夫人的生死全在此一举了,这巫者也不知能不能救得大子,只是连累了游君,要减十年寿数。”药老很是惋惜地摇了摇头,叹息了声道。“此番成事,只怕大齐这如玉游氏郎,再难复见了,唉,可惜,可惜……” 曲恒没有接话,抬步上前直走到游湛身边,他看着叶子仪呼吸微弱的模样,忽然开口道。“哪个是为夫人作法的巫者?” 一旁闭目盘膝而坐的阿枝缓缓睁开眼来,打量了曲恒一眼道。“郎君也要为夫人借寿?” 曲恒走到阿枝跟前,沉声道。“正是,以我的性命,可换得她多少寿数?” “郎君愿换几多便换几多,只是我观郎君并非长寿之像,只恐作法后天寿用尽,不可活命,这也无妨么?”阿枝话音才落,那头游湛便站了起来,他上前一把拉住曲恒未受伤的手臂,带着他疾步进了一旁的林地中。 待走到远离灯火处,游湛把曲恒的胳膊一甩,气恼地道。“子澜,你做什么?谁让你借寿了?安心在一旁看着,这事儿不必你插手,我早有安排!” “安排?许你借寿,我如何借不得?你是游氏的英才,我是孤身的浪人,借寿给阿叶的事,该由我来,轮不到你。”曲恒拍了拍游湛的肩膀,越过他就要离去,游湛紧紧地抓住他那未受伤的胳膊,急急开口。 “我游氏上百子弟,你曲家只你一人,你如何同我比?难道你要曲氏自你这里断了传承么?”游湛又急又气,直是双耳泛红,见曲恒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更是有气。 “国之不国,要子嗣何用?我一生犯错无数,早已无颜再见先祖,有后无后,又如何?”曲恒苦笑了声,摇头道。“是我欠了阿叶,你便当是给我个还报的机会罢。” “你欠了她?你做了什么?”游湛略一思索,一把抓过曲恒的衣襟怒道。“真是你泄露了阿叶的行踪?” “这回是我欠她的,我且先还了她。”曲恒侧过头去,直直地看向树丛枝子后叶子仪模糊的身影,全然没有理会怒气冲冲的游湛。 “曲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游湛见他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不由怒道。“看着我!” 曲恒慢慢回过头来,眼神空洞地看着游湛喃喃地道。“我曾应过阿叶的,不记恨她,可是,父仇不共戴天。你不会懂,其实,我也不懂,我许是不该寻她报仇的,阿湛,我是不是又错了?” “子澜,我知你受不得丧父之痛,只是战场上总要分个生死,曲将军战死,非阿叶之错,你现在害她母子几乎丧命,于心何忍?她只是个妇人!只是个妇人而己!”游湛眼中闪着星光,他哑声道。“她本就时日无多了,你怎能如此对她……” “我初时只想着带她到阿爷坟前赔罪,我不知道,我不知她有了身孕,所以我悔了。本来想着杀尽那些人,这件事以后再与她分说,可我没想到……”曲恒吸了吸鼻子,抬臂拿下游湛揪着他衣襟的手,猛地转身大步离去。 “子澜!”游湛追了两步,就见前面火光下的曲恒头也不回地一抬手,却是不愿与他再谈了。 火光明亮的林地中,阿枝早已摆好了火把清水,见曲恒出了林地,她起身向着曲恒微微屈身,语调淡然地道。“敢问郎君,游郎与郎君,何人受法?” 第一百九十四章 阿枝作法 “自然是在下,如何行事,还请告知。”曲恒瞟了眼躺在火把旁似是没有生气的叶子仪,很是坚定地看向阿枝。 “既然如此,请郎君躺在这里,与夫人魂台相接便是。”阿枝往叶子仪对头的地方一指,返身从阿美手中接过两只盛了清水的漆碗。 游湛走出林子时,正见到阿枝把两只漆碗放在对头平躺的叶子仪与曲恒头顶的空地处,那两只漆碗中间夹着一支火把,直映得叶子仪苍白如纸的小脸儿上朦胧的一片暖光。 “嗟!”阿枝站起身来,咬破食指在额上一点,沉沉地吐出一个长音,缓缓地唱起歌来。 阿枝边歌边舞,围着两人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古老音调,她越舞越快,不多时便在两人身边旋舞起来。 随着阿枝舞动,那地面上插在两人头顶中间的火把忽然一闪,发出阵阵噼啪声响,爆出一串火花,那火花落在水碗中,就见水碗莹光荡漾,竟是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平静的林地中,火光腾腾,清亮的歌声在林中回旋,带着神秘的古老腔调,空灵婉转得摄人心神。 随着那火把爆出的火花越来越多,那漆碗中的雾气也越来越浓,渐渐地,雾气包裹住了两人的头顶,如同一片薄云般凝聚不散,缓缓旋转起来。 圈外的众人都屏息看着这神奇的一幕,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药老更是捋着胡子,一双眼紧紧地盯着那一片雾气凝结的薄云。 随着那雾气旋转,曲恒头顶慢慢渗出一片金色的光芒,那光芒星星点点,如同金沙,慢慢流出他的发顶,随着那云雾旋转,渐渐没入叶子仪头顶。 温暖的金色光线在火光下美得虚幻,那属于生命本原的色彩让人敬穆向往,神圣而壮观,所有人都在那一刹那屏住了呼吸,为那金色的雾气震惊。 阿枝的歌声慢慢止歇,不一会儿,那金色再不渗出,余下的金光丝丝缕缕进入叶子仪身体,云雾也渐渐消散。 站在两人身旁的阿枝晃了两晃,身子一软便向后倒去,阿美赶忙上前一步扶住了阿枝,架着她走到了一旁的树下歇息。 “唔……”曲恒扶着额头慢慢坐起,睁开眼便去寻叶子仪的身影,见她还躺在原地,他顿了顿,脸色一白,急急向前爬了两步,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感觉到指端那微弱的呼吸,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无力地歪倒在地。 “子澜!”游湛三两步跑到曲恒身侧,见他只是闭着眼睛喘气,这才放下心来,蹲在他身前道。“可还好么?” “只是疲惫了些,尚好。”曲恒的声音低哑无力,他侧过头去望向一旁的叶子仪道。“法事如何?她……可好?” “放心罢,阿叶当是无事。”游湛扶着曲恒起身,见他除了面色苍白些,并无大碍,不由长叹了声道。“唉,你这真是自作自受!” “呵,只算是我还了她的罢。”曲恒扬了扬嘴角,笑容却透着一丝苦意。 “你这真是何苦来哉。”游湛摇了摇头,紧紧地闭了闭眼道。“既是放她不下,何必诸多计较?” “阿叶始终钟情的不是我,我知道。”曲恒抬眼瞟了游湛一眼,抿了抿嘴角,哑着嗓子道。“我若能放下一切,许也不至于伤她至此。” “你现在明白尚不算晚,子澜,如今阿叶的命是你折损寿命救回来的,应当把她当做你亲妹一般爱护才是,莫要再提前事了,于你于她,都是好事。”游湛言词恳切,说得曲恒也有些动容。 低着头思索良久,曲恒挣扎着站起身来,捂着受伤的肩膀道。“既然救了她,我也不想再伤她了,你看顾好她,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眼见着曲恒踉跄离去,游湛起身抢上前两步拉住他的胳膊急道。“夜深了,你到哪里去?” “如此朝夕与她相对,难保不生出许多念头来,我得离她远些才好,免得看到她,再想起父亲来。”曲恒仰头深吸了口气,拍了拍游湛的手轻轻拂下,低声道。“你且放心,我不会有事。” 游湛张了张嘴,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担忧地目送曲恒消失在光圈之外,许久才又是一声长叹。 “游君在叹什么?”药老不知何时走到了游湛身后,他看了眼曲恒离去的方向,冷声道。“为丈夫者,当断则断,当立则立,此子空有侠义名声,却行事如妇人一般,实在可悲可叹。” “子澜是真重情谊,只是还放不下旧事罢了。”游湛这话一出,药老便频频摇头。 “游君啊游君,若一人只为一己私情置家国不顾,事后反责难于妇人为祸,这非是放不下什么,是无分辨大事大非之能,乃是大错。”药老沉着脸,看了眼依旧躺在地上的叶子仪,睨着游湛道。“游君打算让夫人在这湿气沉重的林地中过夜么?” 游湛一怔,向着药老一躬身,一个长揖道。“多谢老丈教我。” “唉,一众痴儿!”药老摇头叹息了一番,双袖一拂,转身不再多言。 游湛起身缓步走到叶子仪身前,打量了遍她依旧苍白的面容,俯身小心地抱起她来,正要找地方安置她,那边那个叫阿美的婢子却急急走了过来。 “郎君,此处不宜久留,请郎君启程罢。”阿美看了眼林地上空,担忧地道。“借寿之法有违天道,怕是一会儿会生异象,咱们还是早些离去的好。” “异象?”游湛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空望了一眼,不解地道。“什么异象?” “就是……”阿美刚刚开口,就听半空中一道沉闷的雷声响起,听到这雷声,阿美面色一变,急急地道。“来不及说了,天雷要到了,郎君快快带人离去,我与姐姐在此善后!” 游湛点头,也不再追问,抱着叶子仪对在场的护卫道。“背上药老,快回船上去!着人去追曲君,让他速速离去!” 一声令下,药老身侧的一个年轻护卫背起他便走,游湛给众人护在中间,速度极快地撤离了林地。 少了火光照耀,林间的路一片漆黑,天上的明月早已被乌云遮得密不透光,那黑沉的天空中隐隐的电光,直看得人惊心动魄。 一行人堪堪跑到渡头处,突然一阵狂风吹起,几乎要把他们吹落水中,紧接着,‘咔嚓’一声巨响,一道蓝紫色的电光猛地从空中降下,直劈入他们刚才落脚的林地处。 感受着脚下的震动,和远远传来的焦糊气味,惊得众人都愣在了渡头上,回望着那片雷电击得燃烧起来的树林,半天没能缓过神来。 天空中依旧雷声隐隐,这时,那黑暗处突然踉跄着跑来两个人影,见到他们还在渡头上站着不动,其中一人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上船!” 众人回神,定睛看去,却正是叶子仪那两个婢女出来了。 阿美扶着阿枝,半跑半走,不多时便到了渡头上,阿美满头大汗,架着阿枝边喘着气边急急地道。“还不快躲到船里去!等着雷神劈了你们不成!” “上船!”游湛第一个反应过来,指挥着众人上船,小船摇摇晃晃地匆匆离了河岸,就见那火光隐隐的林地上空,又一道雷电隆隆降下,转瞬间那块林地便化作了一片火光。 …… 黑。 浓稠得似是可以触摸的黑暗紧紧地包裹着叶子仪的身躯,她努力地睁着眼睛,却是看不穿眼前那似是无尽的黑色。 耳边隐隐地响起嘈杂的人语声,她听不清那些人说了什么,也不知那声音从哪里传来的,只觉得身体很轻,轻得飘飘荡荡,这种感觉她很熟悉,曾经也有过,在什么时候呢? 对了,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了…… 她又死了吗?就这么死了?这怎么可以?她还没生下永忆,还没好好地和公子成道一次别,怎么可以死?不!她不要! 突然而来的恐惧,让叶子仪原本安宁的心境一阵翻涌,她努力睁大双眼,手刨脚蹬地在黑暗中游动起来。 用尽了力气在黑暗中游弋,叶子仪许久才看到一团光线,那光线柔和地照亮着整个世界的黑暗,如同明月一般清美温柔。 见到那光,叶子仪兴奋不已,直到游到那光团前,她这才看清,那柔光包裹着的,竟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小婴儿,他那么小,睡得那么熟,可爱的小鼻子呼扇着,仿佛最纯净的雪团成的团子。 看着看着,叶子仪忍不住伸出手去,将那光团捧在了手心,那小小的光团只及她掌心大小,却是温暖得如同晴阳,叶子仪越看越爱,忍不住捧着那光团中的小娃儿贴近面颊,感受着那温暖柔软的肌肤,她不由轻笑出声。 “呀呀……” 那小小的婴儿慢慢睁开眼来,黑亮清澈的眼睛一弯,对着叶子仪轻轻一笑。 随着这一声笑,包裹在那小娃儿身上的光渐渐蔓延开来,只一眨眼的功夫,整个世界都化作一片莹白。 “醒了!夫人醒了!” “阿叶!阿叶!” “都出去!休得吵嚷!游君!小心夫人身上的针!” ……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叶子仪迷迷糊糊地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再睁眼时,却是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第一百九十五章 重回烟雨楼 看着眼前模糊的银红床帐,叶子仪努力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看清那绣着莲纹的帐顶。 盯着那帐顶又看了好一会儿,叶子仪费力地侧过头去,见到趴在地榻上的阿美,她欣慰地扬唇一笑。 活过来了。 转眸望向那透过窗子的阳光,叶子仪慢慢放松下来,直觉得那淡淡的暖黄色光线分外可亲。 房门轻响,一个裙上系着双鱼木佩的婢女端着水盆进了屋子,看到榻上的叶子仪眼神温柔地看着她浅笑,她愣了下,接着,那婢女放下水盆,快步到了榻前伏在脚凳上一脸喜色。 “夫人醒了?可能认出奴婢么,可有不适?” “怎么会不认得你,我没事。”叶子仪无力地摇摇头,问她道。“这是哪里?”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那婢女赶紧倒了杯清水递到叶子仪嘴边,低声道。“夫人先喝口水吧,咱们到了齐国了,现在游君的别苑里。” “游郎的别苑?”叶子仪饮了口清水,有些虚弱地道。“可是烟雨楼么?” “是。游氏郎君一入齐都地界便使人带了夫人到这儿来。”那婢女小声回着,扶着叶子仪坐起,接过她递来的白玉杯子放在一旁道。“这里不能传信,一时不能与陈互通消息了,主公曾说要来齐地,也不知是否到了。” “越人要来么?”叶子仪双眼微亮,温柔一笑道。“许久不见越人哥哥了,他能脱身来齐,看来陈地是安稳下来了。” “嗯,夫人且安心调养,等过了这阵子,许是能与主公相见。”那婢子说着,弯眸一笑,很是开怀地道。“夫人且等等,我去禀报游氏郎君和药老一声,成公子也留了人在这里等消息,都盼着夫人早点儿醒来呢!” 叶子仪点点头,看着那婢子匆匆出门,她慢慢往后一仰,长长地吁出口气来。 轻抚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叶子仪唇角微勾,喃喃地道。“宝宝,是你吗?你也想见娘亲是不是?所以舍不得娘亲走,对吧?放心吧,娘一定会好好护着你出生的,只要你与你阿爷平安,娘就安心了。” 不多时,就听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渐行渐近,叶子仪侧头看去,禁不住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阿叶!”当先闯进来的,是一脸胡茬儿的勇,他大步跑到榻边,直是惊得趴在几上睡觉的阿美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勇坐到榻沿看着病弱的叶子仪哽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醒了,终于醒了!”紧接着,拂右也大步到了榻旁,打量着面色蜡黄的叶子仪,眼中竟是有了几分湿意,他看了她许久,这才点点头涩声道。“我去回复公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拂右刚走,那边游湛也到了,看着叶子仪黑亮有神的双眼,他神色一松,理了理她额上的发丝,眼神温柔地道。“阿叶,我们平安到齐都了,放心罢,没事了。” 叶子仪堪堪点头,外头又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夹着喘、息声传来。 不一会儿,满头白发披散,衣裳凌乱的药公脚步微浮地进了屋子,扶着膝盖喘了好一会儿,他咬牙切齿地指着勇和游湛道。“你们两个,方才赶都赶不走,一听夫人醒了,便惶惶如鸡疾疾如兔,让老夫好一通追赶!” “药老。”见到这样的药老,叶子仪不由打心底里升起一股暖意,她吸了吸鼻子,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眼角带着泪光道。“我回来了。” 药老侧过头去,抬袖抹了把额上不存在的汗水,‘顺便’沾去了眼角的湿意,很是不满地道。“夫人睡得太久,公子都怨怪老夫无能了。” “是阿叶错了,药老宽宥则个。”叶子仪身子一倾,微微低头,一旁的游湛不等勇上手,一把将叶子仪搂住,扶着她坐回了原处。 “药老不会怪你的,看他如今底气十足的,方才不是与我们一样担忧?”游湛说罢,往一旁让了让,笑道。“药老,请诊脉罢。” “小子好生话多!”药老瞪了游湛一眼,嘴角却是压都压不住的喜悦,他含笑上前扣住叶子仪脉门,捋着胡子细细诊了起来。 看着床榻周围这些人关切的眼神,叶子仪直觉得心里满满的,她活过来了,还好,她活过来了,有这样一群人在记挂着她,何等幸运? 外头晴阳高照,枝裹新绿,里头笑语阵阵,一派欢乐,烟雨楼后园内难得的热闹,这一片和乐之声,直沁润了满园的春色,渲染了飘渺的江山画影。 …… 晨风吹动树间枝子,浓绿的新叶映着朝阳,浮着淡淡的莹光,天空一片新碧,浮云寥寥,飞鸟嬉戏,鸟儿划翔过盛开的桃花,直引得那粉瓣红蕊摇摆轻颤,香沁微风。 安静的林间小路上,一辆蓝缎马车缓缓而行,车内不时传出几声女子的低语声,却是只有一人在说,听不到回应。 “阿芙,我听说这烟雨楼可不是寻常的所在,此次徐仆射能在烟雨楼出入,看来王上真的很看重他啊。” 顾澄摆弄着身上新制的桃红色蝶戏牡丹裳裙,一脸的期待兴奋,她扒在车窗上望着窗外,刚刚见到林木后烟雨楼的飞檐,顾澄便叫了起来。“烟雨楼!是烟雨楼!” 消瘦的向芙脸上扑着厚厚的铅粉,她静静地坐在车内,看也不看顾澄一眼,一张脸仿佛没有生气似的,连眼神也空洞得可怕。 “我说阿芙,今次前去,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若是不能说动徐郎纳你为贵妾,怕是真的要嫁那六十的王尚书做填房了,唉,向府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不知那徐郎肯是不肯。” 顾澄理了理鬓发,瞟了眼一言不发的向芙,不高兴地侧过头去,满眼兴奋地看向那越来越近的楼阁。 随着马车走近,烟雨楼的轮廓也渐渐清晰,顾澄看着那高大古仆的高楼,直是呼吸都快了几分,她再一次理了理身上的华服,深吸了几口气,一双眼明亮得近乎闪光。 马车停在了烟雨楼正门,随行的奴仆拿了脚凳放在车旁,顾澄也不顾向芙,抢先一步下了马车。 向芙抬起眼来盯了顾澄的背影一眼,面色微沉地随在她身后,慢慢走下车去。 春日花木正盛,早间的风带着草木特有的香气,顾澄深吸了口气,妆容精致的小脸儿直是容光焕发。 不一会儿,楼门口跑出一个清秀的小童来,那小童上前躬身行礼,带住了马,领着马夫向着一旁的草棚而去,随后,楼里打扮一新的小二缓步走出,很是有礼地迎向了二女。 “二位娇娇,清晨便至,不知寻何雅趣?” 不待向芙开口,顾澄便上前一步问那俊俏的小二道。“我且问你,今日可有一位徐仆射前来?他在何处?与何人同行?” “这……方才开门,尚且不见有客,恕小人无力为娇娇分忧。”那小二后退了一步,躬身清声道。“二位若要赏景,请二楼风来阁小坐。” “来得早了么?”顾澄有些泄气,小嘴儿微嘟地转身,不高兴地对向芙道。“阿芙,徐郎尚不曾来,你那下人怎么打听的?害我白白起了个大早。” 向芙依旧没有说话,一双眼幽幽地盯着顾澄,直看得她低下头去,向后退了两步,向芙这才对那小二开口道。“不必了,便在楼下寻个安静的所在便是。” “是。”小二应声,领着向芙向楼内走去,顾澄跟在款款而行的向芙身后,很是不服气地瞥她一眼,提着裙子跟了上去。 两人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相对而坐,直到小二上了茶,顾澄也没再开口,她一脸的不高兴,只是歪着头看向窗外。 桌上的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直是过了快一个时辰,外头那大道上才远远地传来了阵阵马蹄声,顾澄正眯着眼要打瞌睡,听到这马蹄声,她直是精神一振,抻着脖子便向窗外望去。 外头的小道上车马渐渐显现,却是有四五辆豪华的缎布马车先后到来,那些马车金辕玉饰,一看就是王公贵族,大世家的子弟所有,随着那些马车陆续在草棚停下,五六个华服玉冠的青年说笑着下了马车,那领头的,赫然是容颜温润的公子汤。 “呀!公子汤也来了!”顾澄兴奋得小脸儿微红,她咬着唇,向往地盯着谈笑温和的公子汤,满眼的倾慕之情。 向芙也侧过头望去,见到公子汤身侧谈笑风生的徐陵,不知怎的,她口中一阵发苦。 曾经她那么不放在眼中的小小谋士,一年后,竟然成了右仆射,他那样意气风发,反观自己,却再没了显赫家世,如今反而要来求他聘她为妾,真真是可笑!如果不是公子成,如果不是那个叶姬,她堂堂向氏娇娇,何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想到这里,向芙心口一阵疼痛,她紧紧地闭了闭眼,平复了下心绪,努力压下了心中的恨意,深深地吸了口气。 “啊,那是邢太尉家的四郎!这四郎果然俊俏,要是能得他青眼,也便好了。”顾澄挨个儿把这些青年打量了一遍,只觉得个个儿都好,险些挑花了眼睛。 第一百九十六章 向芙受辱 向芙又瞟了眼外头与一众公子笑闹的徐陵,默默地别开眼去,转回头,她冷冷地看着满脸兴奋还在对着那些公子贵族打量不已的顾澄,越发觉着不顺眼了。 “呵,你不是对成公子情根深种么?怎么,见了这些青年才俊,便不想嫁他了?”向芙的话里尽是嘲讽,连看顾澄的眼神都带了浓浓的不屑。 “不错,我是钟情过成公子,只是从前他人在旧魏,如今又出行征战,回不来都城,如何与他结缘?我都十七了,哪里还等得起?我想过了,不能做成公子的妻妾,不如就寻个才俊佳郎为妻为妾,也能有个好前程。” 顾澄倒不在意,倚在几上摆弄着衣带,双眼依旧对着门口那几人打量个不停。 “你倒是真随意。”向芙冷笑,言语间已很是不客气了。 听出向芙话中的讥讽,顾澄懒懒地回过头来,瞟了向芙一眼道。“我说阿芙,姑父将你关了近一年,再不收收你这性子,如何能打动徐郎允亲?” “我的事,不用你来多嘴!”向芙带着薄怒地瞥了顾澄一眼,垂眸执起桌上的茶盏,嘬了口清茶,一脸的清贵模样。 “啧,依着向氏如今的地位,徐郎还未必放在眼中呢。”见到向芙那假装高贵的模样,顾澄小声嘀咕着,撇了撇嘴,也不再理会向芙,转头一心去看那外头走来的贵人公子们去了。 听到这话,向芙嘬饮茶汤的动作一顿,她猛地抬眼狠狠地瞪向了顾澄,那一眼阴冷狠毒,顾澄似有所觉,回头时,向芙早已放下了杯子,一脸娴静淡然地站起身来。 顾澄斜仰着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正要也跟着起身,就听外头又是一阵马蹄声响传来,那马蹄声虽急,却也整齐划一,透着一股利落的军士风范,直让人觉得那乘马的人极是不凡,非是将军将帅不可。 门外的公子汤一行人停住了脚步,公子汤温和地望着那小道的转弯处,唇角微微上扬。 小道的尽头很快便现出一拔儿人马来,那队人马黑衣黑马,疾驰快行,风一般一路奔到了烟雨楼前,这才停住了势头。 顾澄抻长了脖子打量着那马上的人,忽然抬袖掩口张大了眼,惊叫道。“公子成?!” 听到公子成的名字,站在几后的向芙一僵,她脖颈僵硬地转过头去,一双空洞无神的美眸慢慢转动,对上公子成那越发英气逼人的俊美容颜,她那枯木一般的眼中顿时有了神彩。 “阿芙,快看,是公子成!公子成回来了!” 顾澄兴奋地爬了起来,小脸儿通红地望着潇洒地下了马与公子汤寒喧的公子成,眼中满是痴迷爱慕。 向芙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她云袖中的小手儿紧紧握着,美眸流转,樱唇轻颤,那美丽的眼眸中,有着挣扎的爱恋,浓浓的不甘,却是百感交集,不能自己。 他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现在的公子成不得宠,他一定会后悔没有联姻向氏的,只要他娶了她做夫人,她无论如何都要为他谋下太子之位,公子成,只要他不再如从前一般对她,她可以原谅他那一日的无礼,也不计较这一年来的囚禁伤怀,她都原谅,都原谅他! 眼见着公子成与几人分开,先行踏入了楼内,向芙面上一喜,提起裙子快步迎了上去。 “成公子!” 听到这声刻意婉转的呼喊,公子成脚下一顿,他侧头在屋内扫视了一圈儿,眸光在向芙脸上扫过,却是像没有看见她一样,收回了目光,继续向着里间走去。 “成公子!”见公子成要走,向芙一急,赶忙向前跑了几步,伸手去拉公子成的衣袖。 “放肆!”公子成冷冷地盯着向芙铅粉遮盖浓妆艳抹的脸,沉声道。“还不放手!” “成公子,我是向氏阿芙啊,你、你怎的不识得我了?”向芙有些急了,她仰头看着他,美眸盈盈含泪,却是别有一番病弱娇柔的美态。 “向芙?”公子成瞥了她一眼,双眸一眯,唇角扬起了个冰冷的弧度,突然,他手臂使力一甩,把个向芙给甩出了一丈多远,她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跌在了一张几案上,直把那几案砸成了两截儿! 这一幕不止惊住了随在向芙身后的顾澄,也同样惊住了刚刚踏进门槛的公子汤等人,看着眼睛都不多眨一下的公子成潇洒而去,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阿芙!”直是公子成走得没影儿了,顾澄这才回过神,她抢步上前扶起向芙,见到向芙脸上的淤伤,气若游丝的模样,顾澄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禁不住大哭起来。“阿芙啊,你莫死啊!呜呜呜……你若是死了,我、我怎么同姑母交代啊!” “咳咳咳!”晕迷的向芙给顾澄这一哭给哭得清醒了些,她呛咳了几声,慢慢缓过了劲儿,挣扎着坐了起来。 刚才公子成使的力道不小,也算向芙命大,臀部先落在了长几中央,虽是砸断了长几,却是阻住了去势,受伤并不算重。 “阿芙!你、你还好么?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顾澄一边抹泪一边扶着向芙靠坐在一旁的几案上,声音止不住地抖着,却是给吓得不轻。 “我尚好,阿澄,扶我回去。”向芙只觉得身上无处不痛,头也晕得厉害,给顾澄一哭,心中一股燥气委屈便涌了上来,险些掉下泪来。 “什么?我们清早前来,不是要见徐郎么?这就回去?”顾澄这话一出,直噎得向芙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她却是真想晕了过去,好不用再跟这个蠢笨如猪的顾澄在一块儿丢人。 “谁说要见徐郎了?还不快不走!”向芙咬着牙瞪着顾澄,直瞪得她讪讪地低下头去,这才在她的扶持下挣扎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楼门口。 直到走到门口以公子汤为首的那几个青年贵胄面前,其中一人突然跃出,抬臂便拦住了两女的去路。 “哎,向氏娘子,年余不见,本领见长啊。”那青年嬉笑着把发鬓散乱的向芙打量了一番,邪邪一笑道。“去年得见卿卿时,是在大司马府中,那时也是这般时候,春塘初见,惊为天人,今日能再相见,还真是难得的缘份。” “噗!”那青年身后的众人中传出一声强忍的轻笑,紧跟着,一个银丝锦袍的青年上前道。“兄长所言极是,那一夜春光正好,桃花艳媚,只是那一园春光,都不及向小姑的绝丽艳美,元清真是一生难忘。” “是极是极,果然还是贤弟文采风流,我便想不出这样的好词来说,嘻嘻,向氏娘子,你也莫要纠缠成公子了,我等都极仰慕卿卿风姿,不若跟了我们做个良妾,也不负美人青春之身啊。”那青年拿手肘一拱旁边那个叫元清的青年,很是得意地朝着他挤了挤眼。 “嗯,邢兄说得对呀,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哈哈哈哈,向小姑,你便应了他罢,邢兄可是比徐老弟更懂得怜惜美人儿呢,你跟了他,保准让你享尽这世间快活!” 那叫元清的青年越说越不像话,两人的眼神直是要把向芙身上的衣裳剥光似的,直说得向芙脸上红得快要滴下血来。 “二、二位郎君休得胡言了,我、我家阿芙还是清白之身,请郎君们放尊重些。”顾澄说罢,红着脸扶着向芙要走,却被那叫元清的青年一把拉住了胳膊。 元清拉着顾澄的胳膊,声音极是温柔多情地道。“这位小姑似曾见过,敢问芳名啊?” “我、我叫顾澄。”顾澄给那叫元清的青年看得心跳如鼓,很是害羞地低下头去,声如蚊鸣。 “呵呵,原来是顾小姑,你不错,有点儿意思。”叫元清的青年拿手中的折扇一挑顾澄的下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皱眉道。“啧啧,只可惜姿色平平,差向氏姑子远矣,扫兴!” 说罢,那元清一转身,竟是对顾澄不再理会,摇着玉骨的扇子跟着公子汤上了二楼。 见元清走了,那青年也觉着无趣,猥琐地把向芙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长叹了声转身道。“唉,可惜此处少了荷塘,憾哉!” 向芙死死地盯着他,直气得浑身发抖,她咬紧了银牙,直到这些贵胄子弟消失在楼梯转弯处,她这才强咽下嗓子眼儿的一股腥甜,哑声道。“还不快走!” “啊?”顾澄吓了一跳,瞄了眼双眼泛红的向芙,赶紧低下头去,扶着她向马车走去,顾澄边走边抱怨道。“这些郎君也太过了,哪有这样说话的?分明是不把向氏放在眼里么,我又没得罪了他们,怎么也连我一同奚落?” “闭嘴!”向芙正心口闷得难受,听到顾澄这话更是生气,胸口直是如同要炸裂一般。 顾澄满脸的委屈,她不甘心地道。“我哪里说错了,成公子不是更过?上一回害你落水,给人落了话柄,这一回又这样,他到底是安的什么心?为何独独对你如此?” 听了顾澄这话,向芙不由顿住脚步,她捂着心口,气恨交加地咬牙道。“不错,我得跟他问个明白!” 向芙说罢,一手扶着腰胯,一手捂着胀痛的肋下,咬紧了银牙向着公子成消失的楼口而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恨意滔天 烟雨楼内,两个蓝衣小二正在收拾地上的残渣,见他们把那两半的几案抬着走了,向芙这才进了楼内,直向着公子成离去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顾澄左顾右盼地跟在向芙身后,一副缩头缩脑的模样,她不住地打量着通向楼上的木质楼梯,似个毛贼一般佝偻着腰背,轻手轻脚地绕着案几前行,似是生怕旁人看见似的。 直走到了大厅尽头,绕过时雨新竹的白玉屏风,一扇小门便出现在眼前,向芙小心地靠近门边,轻轻把那虚掩的门扇拉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侧身向着门外望去。 见到那小门后头的景致,向芙先是一呆。 那布置极美的院子里,繁花如海,香沁心脾,桃红杏闹的花海中,身着玄衣的公子成坐在花树下的青石上,怀中抱着一个嫩黄衣裙的女子,此时,他那张俊美到极致的脸上满是温柔宠溺,全然不似平常的冷冽无情。 他怀中那黄衣女时不时便发出一阵轻笑,一双白得耀眼的小手覆在公子成面颊上,竟是不顾在园中的一众人等,捧着他的脸亲吻起来。 向芙呆呆地看着几丈远处任那黄衣女胡为的公子成,好一会儿都没缓过神来。 方才还对她冷眼相向,险些置她于死地,转眼间公子成便换了一副模样与这园中的女子卿卿我我,这让向芙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她又把那小门推开了些许,侧身闪了进去,刚要迈步,突然,一把明晃晃的铜剑落在了向芙眼前,吓得她惊叫了声,往后一退,正踩在顾澄迈出的脚上,两人同时一通乱叫,直是惊动园中的几人同时向这边看来。 正站在小门不远处蓝色深衣的拂右大步向着两女走来,他打量了一身狼狈的向芙一眼,又盯了眼歪倒在地的顾澄,对门边持剑指着向芙的年轻侍卫道。“怎么回事?” “是属下失查,让她们得了空子,我这便带她们离去。”那年轻侍卫脸上现出一丝惭愧,抱剑向着拂右一拱手。 “罢了,将这些闲杂人等赶了出去,告诉前面的人,莫要什么人都放进楼来,公子不喜生人。”拂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指向芙二人道。“速速去办!” 向芙眼见那侍卫走近,她突然向着拂右一扑,哑声道。“我是向氏的小姑,大人,我们曾见过面的,今次向芙只想与公子一见,说几句话,还请大人代为通禀!向芙感激不尽!” “你是向氏的姑子?”拂右皱着眉把向芙打量了一番,沉着脸道。“公子与你无话可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拖出去!” 那年轻的侍卫得令,上前一下扣住了向芙肩膀,拽着她就往小门拖去。 向芙挣扎了几下,只觉得肩膀似是要断了一般,正要再向拂右哭求,无意间瞟到了他身后的公子成,她不由一顿,接着,再看清了他怀中的人时,向芙彻底呆住了。 公子成怀中的黄衣女此刻正眸光淡然地望着她,那女子白得透明的小脸儿映着桃花,娇嫩动人,原本纤柔的身段因着那凸起的腹部更加惹眼,向芙的眼停在她肚腹上,一直呆呆地望着,直到被那侍卫丢到了楼门口,她也不曾缓过神来。 那个妇人!是那个妇人!她竟然也回了齐国,竟然……竟然怀了公子成的骨肉!那个贱人,叶姬!! 向芙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愤怒不甘,她挣扎着起身,刚要向内闯去,却是给同样被丢出来的顾澄撞了个正着,一下没有站稳,俩人一同仰倒在地。 “哎哟!呜呜呜……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的?我们……我们竟给就这么丢出来了,阿芙,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子为何不愿与你相见?还……还将我们弄得如此狼狈,难道真不把向氏放在眼中了么?” 顾澄自地上爬了起来,边哭边问向芙,却是十分的委屈。 “是她。”向芙喃喃地叨念着,眼中泛起一层泪光,她猛地起身,直向着烟雨楼的大门冲去,却是刚到门口,便给两个蓝衣小二给拦住了。 “大姑自重,此地非是寻常人等滋事之地,主人雅好清静,自今日起,再不许女子入内!” “那里头也是个女子,你们让她出来!我要好好同她分说分说!”向芙气得浑身发抖,却是双手被两人制住,再也动弹不得。 那两个小二并不答话,一边一个,直接架起向芙便向着她的马车走去,顾澄一看不好,也不敢出声,跟在那两个小二身后,低着头默默走了过去。 直走到车边,两人把向芙往车里一丢,头也不回地进了烟雨楼。 这举动,可以说是完全不给向氏留面子了,向芙被撞得头晕脑胀,马车却在烟雨楼伺马的童儿引导下驶离了烟雨楼。 顾澄缩在车里嘤嘤哭泣,一张原本妆容精致的小脸儿给哭得一团混乱,哪里还有半分世家女子的模样? “不要哭了!”向芙猛然一吼,吓得顾澄一下呆住,倒是真的不哭了,向芙瞪她一眼,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恨意道。“阿澄,你可还记得当初公子身边那个叫叶姬的贱妇么?” 顾澄想了想,抽噎着点点头道。“记得,我还被她说教过一回呢。” “方才我见到她了。”向芙冷冷地盯着顾澄,微眯了眯眼道。“她竟是有了公子的孩儿。” “什么?”顾澄一惊,当下拿袖子抹干了眼角的泪水,急道。“这可怎么得了?成公子还不曾娶妻呢,那妇人若诞下孩儿,就是公子的大子了,那、那公子岂不是要立她做如夫人?” “我有今日,多半是那贱妇所害,她如今又害我丢尽颜面,我绝不能饶过她!绝不能饶过她!!”向芙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吓得顾澄直缩到了车门边,险些掉了出去。 “阿、阿芙,你别这样,我怕……”顾澄从没见过向芙这般失控过,吓得她紧抓着车帘,想跑又不敢跑,直是两股战战,几近晕厥。 “你怕什么!”向芙红着眼睛把顾澄一瞪,转而冷笑道。“呵,她回来得好,真好!这一回,便是倾尽全力,我也要取这贱妇的性命!” “阿、阿芙,你别再与她计较了,她可是公子成的人。” “就是因着她公子才会对我如此!是公子成的人又如何?倾尽我向氏全力,我也要取她的命来!” 向芙紧紧地盯向眼前的虚空,眼中的疯狂吓得顾澄直贴上了车壁,紧抓着一旁的软枕,向芙狠狠地道。“叶姬,公子成!你们等着!” …… 花香浓郁的庭院中,叶子仪坐在公子成怀中,凝眉看着远处门口那两个被拎出去的女子身影,转头便嘟着嘴睨向公子成。 “夫君又招惹美人伤心了。” “何来美人?”公子成冷冷地盯了眼那空荡荡的小门,对回来复命的拂右道。“加派人手,莫要再使人入园惊扰了夫人。” “是。”拂右应声退下,一旁的游湛凑上前来,直是背着手把公子成好一通打量。 公子成没有理会游湛,倒是叶子仪小手一抬,遮住了公子成的脸,故意很是戒备地盯着游湛道。“阿成是我的,游郎你想做什么?” “噗!你且放心,也就你拿他当宝,我可不会对这冷面神动心思,只是看着他突然对你着紧了,我想看看是不是有人冒充顶替了来,也好早些防范。” 游湛说罢,板起脸来点指着叶子仪道。“阿叶你也是,也不分辨分辨是不是自家郎主,见了面就往人身上扑,实在太过大意了。” “我这夫君天下独一无二,谁会认错啊?这可是我的宝贝,游郎你多看一眼我都要收银子的!” 叶子仪一把搂上公子成的颈项,小脑袋紧贴着他的下巴,一副宣誓主权的模样,只是肚子顶在公子成身上,使得她那纤细的胳膊只勾着了一半,公子成半弯着身子一手揽着她,一手扶着她的肚子迁就,倒显得有些滑稽,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 “哎呀呀,真是看不下去了,你们在这儿卿卿我我吧,我可再看不得这些!啧,看多了真要洗洗眼睛去。”游湛说罢,低笑着长袖一甩,转身离去,一旁的勇眼神复杂忧郁地看着叶子仪,却是没有移步。 拂右布置好了人手,回来正见到勇在自家公子身后一脸怨念的模样,他顺着勇的目光看去,见到叶子仪在公子成怀中百般温柔,眼中也有了丝异样。 不着痕迹地别开眼去,拂右忽然抬步走到勇身侧,一揽他的肩膀道。“贤弟,许久未曾相见,你可还欠我一顿酒呢,走,咱们且去饮上几杯!” 勇略一犹豫,也不答话,只是又看了叶子仪一眼,被拂右强拉着带走了。 旁人走净,园子里一下静了下来,叶子仪也不闹了,轻轻靠在公子成肩头,小手覆在他大手上,一起感受着腹中胎儿的踢动,一脸的幸福满足。 “这孩子当生在九月,正是入秋时候,看他一刻也不闲着,生了下来,必然是个淘气的小东西。” “若是女儿最好。”公子成唇角始终带着温柔的笑意,他轻抚着她时而蠕动的肚皮,看着她凸起腹部,温声道。“这孩子福泽绵长,必然如你一般可人。” 第一百九十八章 说我爱你 “我就想要儿子,将来娶妻生子,围绕膝旁,又不用掂念他会远嫁,多好。”叶子仪扶着他的大手摸向有些凸起的腹顶,欢喜地眯着眼道。“这里一定是他的头,你摸摸,他方才好似是转身了呢。” 公子成很是认真地抚着叶子仪指的那处,感受着手下微微移动的弧度,他不由皱眉。“他这样一刻不停,你可会痛?” “他在我肚里,怎么会痛呢?这孩子只是今日见了父亲开心罢了,平日里他都很乖的。”叶子仪在他颈间蹭了蹭,轻轻闭上了眼,低低地道。“阿成,我好想你。” 公子成手上的动作一顿,唇角的笑又更深了些,温声道。“我亦如是。” “那你怎么这么晚才来?都一个多月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叶子仪声音有些哽咽,她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抽抽搭搭地道。 “我每天都梦见你来了,可每回醒了你都不在,我就想着,你是不是给哪个妖女勾搭去了,是不是遇上了哪个美艳的妇人给迷住了,呜呜呜,这日子着实难熬。” 公子成:“……” 本来叶子仪前面的话挺让人心中感动的,只是听到后边她越说越不像话,公子成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了起来,他抬头深吸了口气,努力忍住大掌想往她臀上拍的冲动,没有理会她。 叶子仪见公子成不说话,不由抬起头来,眯着眼斜睨着他道。“阿成,你不会真在外头找了哪个美人,乐得都不知道想我了吧?” “阿叶,莫要闹了。”公子成话音一落,叶子仪立马从他腿上笨拙地坐直了身子,抱着肚子不高兴地瞪着他。 “是不是我这样子不好看了,你就不喜欢我了?”说着话,叶子仪眼中真有两点泪光闪动,看得公子成满脸无奈。 “唉,阿叶。”公子成搂着她的腰,低低一叹,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长发道。“你到底想要如何?直说罢。” “我……我……”叶子仪扁了扁嘴,很是委屈地道。“你生得这么好看,我怕旁的女子会起贪念么,在魏国我在你身边还能挡挡,可你一人在外,保不齐遇上哪个貌美的姑子,我哪能不担忧?” “嗤,我是那等好色之徒么?”公子成失笑,捏了捏她鼓鼓的脸蛋儿道。“要做母亲的人了,莫要再同个孩子一般口无遮拦了。” “你不好色,可那些女子好色啊,夫君你容颜绝色,又是盖世英雄,哪个美人见了不动心,不想伴你身侧啊?我这是防不胜防啊!”叶子仪小嘴儿一抿,眼中泪光盈盈,那委屈的模样真是给做了个十成十,实实地惹人爱怜。 “嗯,却也有理。”公子成点点头,淡淡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接话。 有理?什么叫有理啊?这个时候,不是该宣个誓,表个忠心什么的吗?这人,太不配合演出了。 叶子仪挑了挑眉,眼珠子转了转,抱着肚子低下头,小声道。“夫主都没说过你爱我呢。” “我爱你?”公子成眉头微皱,不解地道。“这是何意?” “嗯,我也爱你。”听到这三个字,叶子仪一下扑上公子成肩头,眼中立时涌出两行泪来,她笑着在他肩头蹭了蹭,喃喃地道。“我爱你,好爱好爱,爱得心都疼了,阿成,你知道不知道?” 公子成闭了闭眼,搂着她温柔地道。“我知。” “嗯。”叶子仪点点头,喉头有些发哽,她静静地靠在他肩头,闻着花香与他身上清新的味道,不自觉便闭上了双眼,一脸幸福的笑容。 …… 五月的烟雨楼花海纷馥,嫣红姹紫,临崖的古树桃花如梦似幻,远处的山川美景似画如诗,风含香,花带露,晴阳洒金,着眼望处,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明秀,仿似是人间天堂,太虚仙境,美得不可言述。 叶子仪坐在公子成怀中,出神地望着远处的美景轻声道。“阿成,你这次回来,齐王如何说来?” “王上已命人择吉日,封我为太子了。”公子成语气中带了些犹豫,搂着叶子仪的手也下意识地变得有些僵直。“阿叶,你莫要多想,我会尽快接你回府的。” “我没想什么,只是觉得齐王若再不兑现诺言,咱们也不能再任他指使了。”叶子仪抚着肚子,微微垂眸,她沉默了会儿,突然道。“十九公主的事,可定下了?” 公子成眸光一闪,好一会儿才叹息了声道。“阿叶,我们不谈此事,可好?” “不是一早便说了么?要你娶十九公主,我都知道的。”叶子仪垂眸,虽然失落,却也没有责怪嗔闹。 “十九的事王上提了一回,我不曾应下。” “那你是不是还是得娶她?”叶子仪低着头,两只小手绞着衣带,状似问得不在意,却是十足十的不快活。 “十九从前虽然娇蛮,现下已收敛了许多,我也算与她一同长大的,她的脾性我知道,直来直往少有心计,如今她也应了我,不会计较子嗣,也不会与你为难,她只要夫人之位,只想与我成亲。”公子成解释得有些笨拙,他低下头望着叶子仪,眼中竟是有了一丝紧张。 “是么?”叶子仪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她顿了顿道。“她是不是来齐国了?” “阿叶……”公子成别开眼去,好一会儿才无奈地道。“不要再纠缠于夫人之位了,好不好?” “我不是纠缠夫人之位,她……是不是来了齐国?”叶子仪长睫忽闪着,小手慢慢揪紧裙布,声音却出奇的平静。 “十九确是到了齐地,王上命我相迎,安置在了新宅。”公子成说着,把她搂进怀内抚着她的背道。“阿叶,我不曾与她同住。” 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叶子仪才轻轻地回了声。“嗯。” “都城中还在为废立太子之事争论,阿叶,你安心住在此处,待太子之事平息了,我接你回家。”公子成温柔得出奇,他那低靡的声线带着乞求诱哄,谁能拒绝? “好。”叶子仪心口有些发闷,她使劲儿窝进公子成怀中,直到快不能呼吸了,这才不再动弹。 “阿叶,有十九为夫人,我们便可居在一处,你要去哪里,我便随着你去,十九断断不会多言。阿叶,我想了许久,这个位置,只有十九最为适合,你不要气,好不好?”公子成小心地哄着她,低头轻吻着她的发顶,无比的温柔小意。 叶子仪没有回答公子成的问话,只窝在胸口闷闷地道。“你今天还走么?” “半个时辰后要去宫中。”公子成脸把贴在叶子仪柔软的发上,感受着那久违的微凉沁香,不由闭上了眼,一脸温柔。 “齐王若是应了婚事,必然要废扶央,齐后路上不曾得手,只怕要狗急跳墙,阿成,你去哪里都要带足人手,万万不可留给齐后机会,还有那十九公主,切切要护住她的安危,若是不然,你苦心经营到如今,怕是有倾覆之险。” 叶子仪慢慢抬起头来,原本白得透明的小脸儿此时微微发红,像是刚睡醒似的,带着衣裳皱褶的印子,却是显得有些可爱。 “放心。”公子成在她额间一吻,低声道。“我都明白。” “那便好了。”叶子仪又低下头去,眼中泪光一闪而过。 “唉……”公子成叹了口气,大手在她肚子上轻拍了拍,一本正经地道。“孩儿,你阿娘心事太重,可如何是好?” 像是回应公子成似的,叶子仪的肚子动了动,那腹中的孩儿一下便移到他掌下。 看到肚中的孩儿这样配合,两人对望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叶子仪忍着笑道。“这小东西,还没生出来就是个人精了,知道拍阿爷的马屁。” “是他心疼母亲了。”公子成轻抚着那不知道是头是脚的小包,笑道。“阿叶,他该是似你多些。” “我才不要,模样似你,性子也似你才好呢,就像……”叶子仪一顿,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黑亮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她想阿福了,怀着这个孩子,担忧着公子成的安危,以至于她很久都没好好思念过阿福了,那个孩子一个人在山上待了那么久,没有父母在身边,日子是有多难过? 想到阿福那胖嘟嘟的小脸蛋儿,嫩红的,时不时流着口水的小嘴儿,那棉团儿似的,带着奶香软软的小小身体在怀中的感觉,叶子仪不由一下子泪目,豆大的泪水顺着脸颊便滚了下来。 “阿叶,你怎么了?”公子成不明所以,有点儿手忙脚乱地抬袖给她擦了擦泪水,不解地道。“因何落泪?” 叶子仪侧身抱住他,一头扎进他怀里,只是嘤嘤哭泣,却是不答话。 这下公子成是彻底慌了手脚,又是给她拍背,又是好言哄着,直是额上起了一层薄汗。 “阿叶,不要哭了。”哄了半天也不见叶子仪有停止的迹象,公子成无奈地叹着气,手都快不知道摆在哪里好了。 “这里闷得很,你又要走,留我一个人好生无趣。”叶子仪抽噎着收住泪水,额头贴着他的胸口道。“闷了一个多月了,都不曾出门呢,阿成,我好难过。” “便是为着此事伤怀?”公子成见她点头,有点儿哭笑不得地长出了口气,他抬手拿袖子上的软缎沾去她脸上的泪痕,劝道。“你身子不好,如何出游?” 第一百九十九章 向芙投信 叶子仪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自个儿有些傻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孕了,心情特别容易起伏,一想到阿福,竟然控制不住自己了,还好公子成没有深究,这样突然哭起来,哪里可能是因为寂寞啊,她又不是小女孩了。 “那好,阿成,说好了,等十九公主走了,便接我回家去。”叶子仪边抽搭着,边扁着小嘴儿,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好,一言为定。”公子成把她搂进怀中抱住,暗自松了口气。 半个时辰转瞬即过,叶子仪搂着公子成又腻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放手让他离去,站在空旷的园子里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门处,她许久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 五月末,山间雨至,到烟雨楼来赏景的人也突然多了起来。 随着向氏渐弱,邺城内的贵族世家都活跃了起来,许多新晋的青年才俊为着结识常常来楼内的公子汤和公子成,早早便在楼内等候,一时间烟雨楼成了一处繁盛之地,一座难求。 堂前新雨过后,艳丽的紫藤着露吐蕊,芬芳至极,叶子仪靠在门边看着灿金的阳光下那油绿的花叶,俏丽的香花,微微出神,唇角微弯。 纯美如画的小路上,阿美拿着个描金食盒蹦蹦跳跳地走近,她把那黑底金纹的盒子远远地冲着叶子仪一晃,圆圆的小脸儿上满是开怀的笑容。 “主人,公子今日又不能来了,让人带好吃的来了!”阿美蹦跶到叶子仪身前,举着那篮子笑眯眯地道。“听说是都城里有名的点心呢,叫什么玉糕的。” “是白玉糕。”叶子仪无奈地一笑,扶着腰小心地迈出门槛,坐到外头铺了锦垫的石凳上,看着阿美那急着打开的样子忍不住发笑。 “哦,好似是叫这个名字。”阿美说着话儿,已经把篮子揭了开来,见到里头那碟白嫩嫩的糕点,她笑得更欢了。“呀,真好看呢。” “外头还是那么热闹么?未时末了,今日两位公子都不曾来,那些人也该走了吧?”叶子仪接过阿美递来的一小块点心,轻咬了一口,立时一股清甜便在嘴中化开,倒是真的美味。 “哪里会走啊,也不知哪个弄了几条船来,日日在水中游玩,看得我都想坐着船去河面上玩了。”阿美嘟着小嘴儿,捏了块点心丢在口中道。“主人,咱们还要藏到什么时候啊?” “待到大局安定,就能走动了,此时公子在与大梁议亲,马虎不得,若是结成了这桩亲事,免去一场战事,倒也是一件功德。”叶子仪抚着肚子,淡淡地道。“永忆快出生了,也不知那十九公主是不是真心改过。” “主人不必想这许多,大子长大些自然有公子护着,主人只要在他幼时好好与他相伴就好了。” “相伴?”叶子仪苦笑,摇了摇头道。“我怕是不能教他养他了。” “主人说哪里话来?你还有五年的命呢,怎么不能陪大子成长?若是调理得好,便是再生一个也无不可吧?”阿美说着话,又塞了一块点心在嘴里,小嘴撑得满满的,粉白的渣子掉了一桌。 “什么五年?”叶子仪一顿,不由抬眼去看阿美。 “就是借的那五年寿数啊……”话一出口,阿美就变了脸色,她偷看了叶子仪一眼,往后退了一步,努力咽下口中的点心,讪笑着道。“主人,我忘了阿枝姐姐刚才找我,我、我先走了。” “站住!”叶子仪沉声一喝,把手中的点心丢到篮子里,肃着脸盯着她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我……”阿美为难地往后退了两步,挣扎了许久才道。“我答应了阿枝姐姐不说的。” “阿美,我是你的主人,不管你立下了什么誓言,都不能背主行事,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子仪寒着脸盯着阿美,那气势直是与公子成有七八分相像,看得阿美禁不住一个哆嗦。 “这……”阿美磨蹭了半天,见叶子仪没有半分松动,一咬牙道。“是来时的路上,主人受了惊,晕迷了过去,药老看过了,就说是救不得了,我们没法子,后来是阿枝姐姐使巫法为主人借了五年寿命,这才得活的。” “巫法?跟谁借寿?如何借的?”叶子仪心中一沉,隐隐有些不安。 “原本游君要借寿给主人,可是后来那个姓曲的郎君不许,两人吵了一架,那姓曲的郎君就胜了,借了十年寿数给主人。” 叶子仪心中震惊不已,曲恒,果然是他,这人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他就一定要她欠他的么? 暗自叹了一声,叶子仪淡淡地道。“为何你说借寿十年,方才却说我有五年寿命?” “因着是借寿,所以借出十年,只得五年,还要受雷劫霹雳,若不是阿枝姐姐巫术高明,一早造出了分身,怕是咱们也不能全身而退。”阿美说罢,觑着叶子仪的脸色道。“主人,你……不会怪我们吧?” 叶子仪沉默良久,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此事怪不得你们,这是我和他之间的孽债。” “主人,那曲家郎君也说是欠了你,到底是怎样啊?他竟然不顾生死,非要借命给你?”阿美往前蹭了几步,到了桌前好奇地小声道。“借了命给主人,他也活不久了呢。” “是么,他便是这样的人,最喜欢别人欠他些什么才好。”叶子仪扶着腰站起身来,长出了口气道。“这件事不要理会了,既是他愿意,便承了他这个情吧,改日若能还报,我必然还报给他。” “主人,他说不用还的,放心好了。”阿美上前扶住叶子仪,两人正要往屋内走去,突然,阿美一个旋身到了叶子仪身后,从怀内抽出一件物事便向着空中打去。 “啪!” 一声清脆的鞭响过后,有什么东西‘扑扑’两声落在了地上,叶子仪着眼一看,就见地上落下的,是个包着石头的绢帕,那帕子和石头给阿美打成了两半,便就这么摊在了那里。 “什么人!”阿美怒喝了声,执着手中黑鞭便向着断崖方向掠去,叶子仪看了眼那地上被石头压住的两半帕子,眼神微冷。 “怎么回事?”阿枝从屋内窜出,疾步跑到叶子仪身侧,见她没事,阿枝不由松了口气,顺着她的目光见到地上的帕子,阿枝上前拣起看了看道。“只是块崖石,想是有人故意传信的。” “写了什么?”叶子仪一手扶着腰一手接过那帕子观看,待看清了那上头的字,立时脸色一变。 “唉!那人跑得好快,竟是没逮着他!”阿美边往回走,边沮丧地一甩手上的鞭子,极不情愿地收入了怀中。 叶子仪脸色微白,她攥紧了那帕子,气息不稳地道。“阿美,阿枝,去叫勇哥和公子留下的人来,备车,我要进城去见公子!” “见公子?可是……” “快去!”叶子仪轻喘着气,那攥着绢帕的小手直是青筋直跳,吓得阿美赶紧掉转身跑着去找人了。 “夫人……”阿枝扶着叶子仪坐在石桌旁,见她眼中流露的滔滔恨意,不由皱眉。 “向芙!你好大胆!!” 叶子仪紧咬着牙,恨恨地一捶桌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直是冰寒得瘆人。 …… 夕阳下的邺城城门巍然高耸,来往的行人车辆如同流水,一辆青篷马车急急驶入城内,混入街头的车流中,直让随行的骑士好一番忙乱。 坐在马车里,叶子仪一双小手紧紧攥着衣袖,面色青白地咬着下唇,她气息不稳地盯着外头来往的人群,直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的火气。 左手心里,是那方断了的绢帕,那上面的墨迹因着她手上的汗渍沾染在她手心,化作一片浅淡朦胧的黑雾,似是直入心田。 叶子仪几乎忘了,在这个都城里,还有一个她不该忘记的人,这个人,可恨,可悲,也可怜,可是,不管这人曾经做过什么,是个怎样的人,这人都是姓荆的,她可以动手教训,可是她不能容忍旁人利用这人来要胁她,侮辱荆氏族人! 看了眼手中汗湿的绢帕,叶子仪双眼微眯,她早该想法子处置了向芙的,这个恶毒的妇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她的性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前的事她没好好跟向芙清算过,现在她倒是又自己找上门来了,还敢拿荆英要胁她,真是当她好拿捏不成? 荆英…… 想到那个疯癫了的女人,叶子仪心中隐隐一痛,荆英受的罪多半受她所赐,如今做了一年疯子,尝尽了苦头,荆英曾犯下的罪过,已经可以一笔勾消了,既然是荆氏的后人,这件事她就不能不理。 人,要救,向芙,也要好好惩治! 这一次,得想法子治住向芙才是,要怎么做呢?叶子仪黑眸一沉,眸光转瞬一片冰寒。 同车的阿美见到叶子仪这双眸阴沉的模样,禁不住往阿枝身边靠了靠,轻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阿枝上前相劝,阿枝却是不动,只盘坐在车板上闭目养神,根本不理会一脸担忧的阿美。 阿美正发愁要怎么劝叶子仪时,马车忽然一滞,就听外头赶车的老叟道。“这是夫人车驾,快快开门。” 大门开启的声音传来,叶子仪猛地一抬头,望着前面车帘缝隙处那熟悉的大门的影子,鼻子一阵微酸。 第二百章 十九求见 快一年了,这个家虽然她没有住过多久,可却是叶子仪一手布置起来的,如今在外头转了一圈再回来,真是有说不尽的感念,道不明的情怀,看到那大门的一刻,她直是连胸口的怒火都熄了几分,侧过身去挑开了车窗上的帘布。 “夫人!”突然,一个小厮扒上了车窗,满脸兴奋地看着叶子仪道。“夫人可还记得小子?” “自是记得。”叶子仪淡淡一笑,对那小厮道。“公子可在么?” “在呢在呢!小的这就去禀过公子!”那小厮说着,一脸喜色地抬脚就跑,叶子仪想叫住他都没来得及,这家伙便跑得没影了。 “嗤,还是这么毛躁。”叶子仪轻摇了摇头,吩咐那赶车人道。“叟,去后园罢。” 车夫应了声,偏转了车头,向着一侧的青石小路赶了过去。 轻抚着肚子,感受着胎儿在腹中蠕动,叶子仪不由轻叹了口气。 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吗?怎的变得这般沉不住气了?接到向芙的信那一刻,她第一反应就是要找到公子成,忍不住地想跟他说说向芙的恶迹,可是到了这里她才省起,自己此举是多冲动,多不顾后果。 现在这个时候,进都城实在是不智,这样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也实在是不像她平日的作风,只不过,既是到了,她总不能就这样回去,怎么也要见他一面,说一说,商议商议才是正经。 “主人,到了,咱们要下车么?”阿美挑开车帘,望了眼外头,不禁叹道。“哇,这园子真好看!” “找个隐蔽的地方停着等公子罢,如今那十九公主也在,遇见了总是不好。”叶子仪指挥着马车停在了园中一丛紫竹后,将车帘挂到一边,叶子仪隔着紫竹看向了那繁花似锦的园地。 这个地方,是完全属于她和公子成的,在这里,她是真正的女主人,是没有人会质疑的公子成夫人,他宠纵她,呵护她,让她完完全全成了这里的一半主人,以至于现在奴仆还当她是夫人,这种感觉,真好。 叶子仪正望着外头出神,一旁的阿美忽然道。“咦?这里怎么有个女郎?” 听到‘女郎’二字,叶子仪心头一颤,她转眸望向阿美说的方向,却是隔着眼前的紫竹怎么也看不清切。 “成哥哥!” 乍一听到那带着惊喜刻意乖巧的声音,叶子仪不自觉便屏住了呼吸,十九公主,她怎么在这里?她和公子成在一起么? 想到那两人同游赏景的画面,叶子仪胸口一痛,她抬手解下窗帘,低下头去看着凸起的肚子,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她放不开,还是放不开,知道他们就在眼前,她连看上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明明她知道公子成不会对十九公主动情,明明他那么跟她解释过了,可她还是妒忌,还是无法容忍,这种痛苦太过磨人,以至于胸口仿似要炸裂开似的,几乎快要爆发。 “成哥哥!几日不曾见你了,你……好不好?” “你怎么会在此处?” “屋里闷得慌,便出来看看,哥哥不会怪我罢?” “无妨。” “哎?哥哥,哥哥!哥哥且等等我!” …… 听到外头那脚步声远去,叶子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她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开口。 “阿美,把这帕子给公子送去,阿枝,让方叟把车赶回去罢,回烟雨楼。” “主人是怎么了?今次来不就是要见公子么?便就这么走了?”阿美接过那两半儿的帕子,眨了眨眼道。“对了,主人要走,我可怎么回去?” “留个人带你骑马走罢,我又不想见他了,乏得很,想回去睡了。”叶子仪闭着双眼,说话都少了力气,阿美担忧地看了眼身旁的阿枝,咬了咬唇,转身下了马车。 车里一下安静了下来,马车驶动,叶子仪慢慢睁开眼来,只盯着车板上的毡毯一言不发。 阿枝转回头望向脸色木然的叶子仪,忽然开口道。“夫人为何不与公子相见?” 沉默了会儿,就在阿枝以为叶子仪不会作答的时候,叶子仪幽然开口。“那个人,才是阿成的正妻。阿枝,我最不想看见的,便是方才的情形,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处,可是,我呢?呵,我只是个妾啊,妾,便是他想与我同葬,世人也不会允的。” “夫人早就知晓吧?”阿枝淡淡然没有起伏的声音,此时听来,倒像是自己在与自己对话,叶子仪顿了顿,忽然嗤笑了声,仰头倒在了软垫上。 “呵,是啊,我早就知晓了,可是,又有什么用?” 车轮辘辘,没有人回答她的疑问,阿枝只瞟了叶子仪一眼,重又盘膝而坐,闭上了眼睛,车厢里又静了下来,只有叶子仪若有似无的叹息,在辘辘的车轮转动声中滑过。 “前面的马车!停一停!马车!停一停!” 青篷马车刚刚出了公子成府第的门口,门里一个宫婢打扮的少女便追了出来,那少女跑得满头大汗,提着裙子直跑到车旁哀声求道。 “夫人请停一停!我家公主诚、诚请夫人一见!” 因着来人是梁国宫人,叶子仪的马车礼貌性地停了下来,那宫婢跑到车辕旁跪伏在地,很是有礼地开口。 “夫人,公主得知夫人到来,特命奴婢来请,还望夫人不计前事,相见一叙!” 马车内的叶子仪半晌才清声道。“公主如何知晓我来?” “方才遇见了府中的门子,得知夫人到了,奴婢寻遍了园子,见了夫人的车驾这才赶来的。”那宫婢毕恭毕敬,回答得很是老实。 “既如此,罢了,此间不便,若是公主得空,愿与公主登云楼一见。”叶子仪倒是不怕十九公主会翻脸,既然躲不过,谈上一谈倒也不是坏事。 “是!多谢夫人成全!”那小宫婢一脸喜色地抬起头来,赶紧起身往回跑去。 正在这时,阿美远远地疾步走来,见到马车在门口,她面上一喜,立时提着长裙跑向了叶子仪的马车。 小跑到马车旁边,阿美向着跟在车旁的勇弯身行了一礼,小手一撑便跃上了车辕。 一进车厢,阿美便笑眯眯地坐到车板上,仰着头问叶子仪道。“还好我跑得快,主人可是在等阿美么?” “本是要走了,碰上个十九公主的婢子,这才没走成。”不等叶子仪回答,一旁的阿枝忽然开了口,说得阿美脸上的笑容一垮,扁着嘴瞄了她一眼,却是不敢还口。 看着阿美那吃瘪的模样,叶子仪无奈一笑,方才沉闷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她也不理会两女,吩咐道。“去东市的登云楼吧。” 马车刚刚一动,旁边的勇便带马到了车窗边,他轻敲了敲窗子,低声道。“阿叶,你真要见那十九公主?” “左右躲不过,既是她非要见我,一见倒也无妨,正好看看她有什么改变,这里是齐国,又有你们这么多人在,她一心想嫁阿成,想来也不会对我如何的。”叶子仪顿了顿,对勇道。“勇哥,一会儿烦你在外头盯着,若是看有什么可疑的人,回头同我说说。” “你是说,怕那十九公主心怀不轨?”勇微微皱眉,想了想道。“要不,不见了罢。” “我不是怕十九公主,我是想知道,咱们是不是被那送信的人盯上了。”叶子仪的声音很冷,她语气极寒地道。“我倒要看看,向芙要怎么取了我的命去!” “阿叶,你不要逞强了,现下你怀着孩子,若有闪失……”勇挑开车帘,见里头叶子仪坐在暗处一动不动,不由眉头皱得更深了。“阿叶,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叶子仪微微抬头,一双眼木然地看向勇道。“哥,我不能退,若不解决了向芙,便永无宁日,她是向氏嫡女,轻易动她不得,阿成你们只是护着我,是不够的,要引她出来解决了她,非我不可。” “既如此,我替你除了这毒妇!”勇眼中闪过一抹戾色,大手下意识地便摸向马鞍一侧挂着的长剑。 “这倒不必,我就是想知道,她这么处心积虑地想置我于死地,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有,她到底把阿英藏在了哪里,是死是活。”叶子仪抚着肚子,垂眸道。“这是我欠阿英的,我不能放着她不理。” “这些不必你去做,我替你把要找的人救出来,杀了那毒妇便是。” “哥,杀人是要造孽的,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既是她喜欢玩这种把戏,我便陪她玩儿下去,与旁人无关,便是要杀,也要由我动手,怎么能平白让你背了罪业?”叶子仪抬眸看向勇,淡淡一笑道。“放心吧,我有你们相护,她伤不了我。” 勇想了想,叮嘱叶子仪道。“万万记着,凡事有我,不可逞强。” “知道了。”叶子仪淡淡一笑,虽然脸色还是不好,却是比刚才缓和了许多。 勇轻叹着看了她一眼,放下了车帘,与护卫们一同把叶子仪的马车夹在中间,向着东市的登云楼而去。 登云楼在齐都很有些名气,装饰清雅,闹中取静,难得的是后园设了雅座静室,清谈密会,倒也隐蔽。 叶子仪到得早,寻了处角落的小室坐了,内外安排好了人手,只等十九公主前来。 第二百零一章 爱如飞蛾 天色渐暗,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十九公主便到了,由着阿美引着进了门,十九公主见到端坐在几前饮茶的叶子仪,眼光微闪,脚步迟缓地走到了案几旁。 轻轻侧转过身,叶子仪没有站起身行礼,只微微欠身道。“公主大驾,阿叶有失远迎,还望不罪。” 看到叶子仪腰间膨大的腹部,十九公主一愣,转而咬了咬唇道。“你有孕了?” “身怀六甲,不便行礼,公主不会责怪阿叶吧?”叶子仪跪坐在几旁,侧着身,仰头目光平和地看向十九公主,黑亮的眼中一片星芒,倒让十九公主有些不敢直视。 径自走到案几旁的地榻上坐下,十九公主沉默了会儿道。“我知晓你的身份了,叶姬,你便是那时的叶长生罢?皇兄说你一直跟在成哥哥身侧,我原是不信,看来,都是真的了。” 窗外明月如镜,清风徐徐,吹进这小室内,直引得烛火飘摇,人影起舞,叶子仪静静地坐着,清明透澈的黑眸中流动着星河一般的烛光,她端坐着拿起面前的茶盏饮了口茶,垂眸倾听十九公主倾诉。 十九公主神色恹恹,语气中带着几分悲伤,她也不等叶子仪回话,垂眸盯向叶子仪的肚子,有些羡慕地道。“我打记事起,便钟情于成哥哥,一直想着有一日能做他的夫人,为他开枝散叶,生儿育女,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人各有命,公主今日叫阿叶来,不是要与我说这些罢?”叶子仪轻抚着肚子,淡淡地道。“我听阿成说,公主应了他,只占夫人之位,不与旁人争宠,便是不承欢爱也是甘愿,可有此事?” “他……连这些都与你说了?”十九公主脸色一白,咬着唇道。“他竟然……竟然……” “这些不重要,阿叶倒想问问公主,公主可曾想过,若真做了公子的夫人,这样一来,等同于孤寡一生,公主真的甘愿么?我的孩子虽然可以叫公主母亲,可终究非你亲生,公主也甘愿疼他爱他,事事为他着想么?” 叶子仪看着十九公主越来越白的脸色,轻叹了声道。“公主,你做不到的。” “不!为了成哥哥,我什么都甘愿!只要能在他身边,只要他还如从前一般当我是妹妹就好,我不要他的恩泽,也不要儿女,你也好,旁人也好,只要是他的孩儿,我都疼惜爱护!不管今后他如何待我,我都不会有怨言,叶姬,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你且放心,我都想明白了,只要成哥哥娶我,死后能与他同寝,我什么都不要也甘愿!” 看着神色挣扎又急切的十九公主,叶子仪淡淡地道。“公主,公子已经许了我百年之约了。” 小室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十九公主抖着唇,海棠色的蝶戏牡丹裳衣也难掩她苍白的面色,她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叶子仪那黑亮如星河般的眼,那绝望的模样,仿佛要晕了过去。 “公主……”十九公主随行的宫婢赶紧上前扶住了身子打晃的十九公主,她有些不满地瞟了眼叶子仪,却是不敢开口责难。 “无妨。”十九公主白着脸推开了那宫婢,缓了缓情绪,垂眸道。“想不到,成哥哥竟为你情痴至此,罢了,既是如此,便随着他的心意吧,左右我还能做他的夫人,还有何所求呢?” 叶子仪眼眸转了转,眉头微皱,眼前的十九公主实在是变化太大,与在梁都时大相径庭,她一时还真分不清这人是在演戏还是真心。 “公主为何要忍让至此?便是不嫁与公子,依公主的地位人品,寻个一心待你的夫君,也不是难事罢?何必如此委屈求全?” “一心待我?”十九公主苦笑,幽幽地道。“这世上,真心疼我的,只有母后和成哥哥姣哥哥,谁会真心待我?与其与个不相干的人相伴终生,我倒愿意待在成哥哥身旁,能得他相护,偶尔与他相见,我无憾了。” “能做到这一步,公主还真是痴情。”叶子仪转眸望向几上的灯火,如同叹息一般地道。“只可惜,这动情之人,便如那飞蛾,只见光芒,无惧生死,唉……这都是何必呢?” “说得却也没错,可不就是如此么。叶姬,我今次见你,并非如秋姬所言那样跋扈,不知进退,你这人,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十九公主这话一出,叶子仪禁不住一声冷笑。 “呵,公主只与我说了两句便觉得我有可取之处了?他日你进了府中,便不怕我还报当年那两鞭之仇?” “我原是怕的,现下见了你,与你说了话,我便不怕了。”十九公主看着叶子仪唇角微微一扬,紧接着摇了摇头道。“从前是我太过轻信于人了,你这模样,绝非是迷惑成哥哥的那一类妇人,那两鞭你若真要讨回去,我也让你打上两鞭便是。” “呵,公主说笑了,阿叶怎么敢呢?”叶子仪垂眸,沉默了会儿,她忽然开口道。“公主可以等阿成五年么?” “什么?”十九公主一愣,不解地道。“五年?你要我等五年再与成哥哥大婚?” “非也,非也。”叶子仪摇了摇头,抚着高耸的肚子低声道。“可能五年后,也可能更快,我就会离开了,到时便没人再与公主争宠,公主也可以和阿成白头到老了,只是我放心不下这孩子,只有斗胆请公主多多照拂我的永忆了。” “姬要往何处去?成哥哥怎会放你离去?”十九公主往前倾了倾身子,双手扶在几面上急道。“叶姬,你若是这样走了,怎么对得起成哥哥的一片深情?若是你对他无情,为何还要为他诞育孩儿?你、你……” 叶子仪轻轻闭了闭眼,低声道。“公主不必恼我,其实我也不想离开,只是,人是不能与天相抗的,公主,这便是命啊。” “什么不能与天相抗?你说明白些。”十九公主顿住,不解地打量着叶子仪,语气却仍是着恼。 叶子仪温柔一笑,两手搭在肚子上,看着那凸起的弧度,她话语间都带了几分温情。 “不瞒公主,我是不能与阿成白首的,这个孩子,许是我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了,待得他日我离去,十九公主,烦你收这孩子在膝下吧,不管将来你与阿成有没有子嗣,都请你善待他,如同亲生一般地对他,阿叶谢过了。” “你、你说这话是何用意?你……真的命不长久了?”十九公主瞪大了眼,看看她的肚子,又看看温柔微笑的叶子仪,满脸震惊。 “是啊,说这些没有旁的用意,只是这件事,公主知晓就好了,不必与阿成多言,我怕他若知道,便不会再迎娶公主了。” 叶子仪说罢,抬眸望着那跳动的灯火凄然一笑道。“这情啊,于谁都是同那飞蛾一般,明知前面是葬身的火海,却是逃不开,避不过,却也可笑。” 十九公主沉默了,她低着头慢慢坐回原处,许久都没有开口,两人便一直这么静静地坐着,听着灯花爆裂,久久不能成言。 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十九公主才正身端坐,肃容道。“姬所言之事,十九,必不负所托!” “多谢。”叶子仪微微屈身,她有些笨拙地站起身来,向着十九公主一礼道。“快入夜了,妾还要赶回住处,告辞了。” “姬且去罢,不必多礼。”十九公主点点头,忍不住又望了眼叶子仪的肚子道。“你这孩儿,就叫永忆么?” “是。”叶子仪理好了裙裳,再次屈身道。“今后,烦劳公主对他多加照拂,我替永忆先行谢过了。” “他的名,是成哥哥取的么?这么早便定下了?这名儿听着像是男子用的,若是女娃,也要叫永忆么?”十九公主有些好奇,眨着眼像个小女孩儿似地望着叶子仪,只等她回话。 “不是,是我取的。他会是个健壮的小儿,有公主与公子的庇护,一定会长成个英伟丈夫的。”叶子仪说罢,淡淡一笑,向着十九公主一屈身,后退两步向外走去。 “哎,叶姬!”十九公主突然叫住了叶子仪,顿了顿道。“你……你今日说的事,莫要诓骗于我。” 叶子仪失笑,微屈着身子道。“公主不骗阿叶,阿叶也不会对公主妄言,请。” “请。”十九公主轻轻颌首,直望着叶子仪出了门,许久也不曾回神。 灯火跳跃,映在十九公主眼中,一片暖色,她眼中有疑惑,有释然,也有着浅浅的期待,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开口。 “你说,这叶姬说的话,可信么?她怎的这般大胆?竟是敢与我托负后事?” 跪坐在十九公主身侧的宫婢伏地想了想,低声道。“奴婢愚钝,实是不知。” “看她说的,不像妄语。唉!若是她真的只有五年寿数,那成哥哥怎么办?” 十九公主叹息了声,往几上一倚,两手捧着下巴,看着几上那灯火闷闷地道。“有一句话,叶氏没有说错,钟情一人,真是如同飞蛾扑火,我为着成哥哥,她也为着成哥哥,只是,我扑入那火中,不过化成灰烬,她却能让那火随着她一同化成灰了。唉……” 第二百零二章 无解之题 “若是那叶姬说的是实情,五年之后她真的死了,公主不是该高兴么?这样成公子就能一心与公主相伴了啊,公主因何太息?”那宫婢抬起头来,见十九公主一脸愁容,不由又低下了头去。 “你不懂。成哥哥那人,从不轻易动情,这一回,是真的为叶姬动了真情了,她若死了,成哥哥也难活得快活。唉,不管如何,我都得助他过了这道难关,走罢,回府里去,我得去看看成哥哥好不好。” 十九公主说着,站起身来理了理裳衣,脚步轻快地步出了小室。 小室外一片清胧月色,一只灰色的飞蛾扑着翅膀飞入小室内,绕着几上那灯火转了转,缓缓落下,油灯的火舌一展,那飞蛾转瞬间便被火焰吞噬,化作一片黑灰落在澄黄色的灯油中。 …… 入夜的邺城街道依旧热闹非常,叶子仪乘车出了登云楼,从帘缝中望着外头的夜景行人,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这一回,算是所有的事都有所安排了罢,公子成,永忆,她终于可以少些忧虑了。 那么,死后呢?在这个世界死后会怎么样?她会在哪里?又会如何?活着的时候又要做些什么? 想着想着,叶子仪眼神放空,思绪一下发散开来,五年,五年的时间,她都可以做什么呢?真的只有五年吗?如果五年后她不死呢? 盘算过所有的可能性,叶子仪突然发现,无论她活多久,公子成一旦成婚,她就再也不可能快乐了,以后的每一天,都会像今天一样,看到他和旁的女人在一起,听到他们说话,她都无法忍受,甚至不敢直视,这样的日子,要怎么过? 公子成…… 太子的事如果定了下来,他总要做些妥协的,他没有亲族,没有助力,就算娶了十九公主,也不能在太子之争中得到多少帮助,这样的境地,联姻是最好的选择,也就是说,他后院中只会有更多妇人,更多更多…… 想到这里,叶子仪不由苦笑,十九公主算是觉悟了,现在甘心做他的妹妹,其他人呢?怎么可能都没有野心?到时候,谁来护着她的永忆? 胸口闷得发痛,叶子仪闭上眼睛倚上身后的软垫,眼角隐隐有了泪光。 车外人声马嘶,车内一片静默,叶子仪的心始终无法平静,眼角的泪光也化作溪流,簌然滑下面颊。 忽然,车帘被人从外面挑开,阿美转身盯向来人,手刚碰到怀内的鞭子,又放下了,低头轻声道。“公子。” 公子成没有理会跪坐在车门旁的阿枝和阿美,他眼光始终锁在叶子仪身上,一声不响地身子一弯便进了车厢,上前把靠在软垫上的叶子仪搂入怀中。 “你去了哪里,让我好找。”公子成搂着叶子仪,语气中带了些埋怨地道。“阿叶,方才入府,为何不等我相见就走?” “原本入城就是不妥,我又乏得很,久等夫君不到,便想回去了。”叶子仪靠在他温暖坚实的怀抱中,轻蹭了蹭小脸儿,在他襟上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怪我去得迟了。阿叶,那事我知道了,你且放宽心,向芙和荆英的事有我,不必担忧。”公子成轻抚着她的背,温声道。“是我大意,让你受惊了。” “算不得惊吓,阿成,这件事,我想亲自出马,你能不能帮我布个局,引那向芙出来?”叶子仪声音微冷,眯着双眼道。“我要亲自审一审这毒妇,为何几次三番加害于我。” “好。想不到,她竟然找到你这里来了。”公子成懊恼地轻叹了声,沉声道。“这妇人心思歹毒,实实该死!” “这人也是怪得很,我们总共不曾见过几面,她竟是要非取我性命不可,我倒真想知道知道,我与她到底有何仇何怨,若是因着相见时折了她的颜面便要如此,那还真是可杀之人。” 叶子仪轻叹了声,皱眉道。“今次我要审她,只是怕她身后有人指使,也怕她不肯交出阿英,若是逼问拷打,她拼死不说,莫说背后那人,连阿英也弄不好要丢了性命,反倒不美。” “如此说来,也有些道理。”公子成点点头,大手覆上叶子仪腹顶,低声道。“永忆如何了?我不在时,可有闹你?” “永忆很乖,他也知道心疼娘亲呢,你不在,他陪着我才没那么无趣。”叶子仪低下头,望着昏暗的光线下隆起的肚腹,唇角挂上了一丝温暖的笑容。 公子成沉默了会儿,犹豫地开口道。“阿叶,你可是因着在府中见了十九才走的?” 叶子仪没有回话,她只是慢慢脱开了他的怀抱,侧头看向窗外。 “你生气了?”公子成的语气中透着小心,他往叶子仪的方向倾了倾身子,温柔地道。“阿叶,你若真不欢喜,我不应这婚事便是。” “没有十九公主,你总还要娶旁人吧?”叶子仪的声音有些遥远,她靠在车窗边,侧头看着帘布飞起时外头的灯火,眼神也慢慢变得遥远起来。 “阿叶……”公子成语塞,他们之间,唯有这件事是无法妥协的,他的阿叶不愿与任何人共夫,而他,为了两人的将来,不能迎娶她为夫人,这难题,无法可解。 看着外头的灯火渐渐远去,叶子仪眼中浮起一片泪光,那泪光溢出眼角,肆意流淌,直浸湿了她肩上的衣裳。 她不想和他争论这个的,因为根本不可能有结果,十九公主也罢,旁人也罢,并没什么区别,只要他娶了妻,她都会妒忌恼恨,这样的情绪她根本左右不了,也不可能适应。 夜风带着些许凉意扑在脸上,吹得泪痕微干,忽然间,一双温暖的手臂搂上了叶子仪胸腹,小心地圈着她,公子成低低地道。“阿叶,我知你不快,不要气了,好不好?” “我没有。”叶子仪闭了闭眼,声音仿似这窗外的轻风。 是啊,她没有生气,他所说的,她知道,她都知道,只是这心不由己,又能如何呢? “唉……”公子成叹息了声,脸埋入她柔软的发丝,直是将她圈得更紧了些。 外头城门的灯火渐行渐近,叶子仪拍了拍他搂着自己的手臂,轻声道。“快出城门了,阿成,回去罢,你还有许多事要打理,不要再在我这里浪费时光了。” “无妨,今夜我与你同去。”公子成没有松手,直是伸手抄起她使力一抱,把她抱坐在了腿上。 “呀!你、你这是做什么?”叶子仪脸上一红,瞄了门口的阿枝阿美一眼,小声道。“快放我下去,小心压着孩子。” “不放!”公子成哪里肯听?只是如从前一样让叶子仪窝在他怀中,由着她的肚子顶着胸口,唇角微勾。 这一声带着十足十的孩子气,叶子仪护着肚子,也不敢乱动,瞪了眼黑暗中他的轮廓,她无奈地动了动身子,找了个相对舒适的位置由着他抱着。 “阿叶,你身上好香。”公子成吸了吸鼻子,慢慢低下头来,唇贴上了她的额角,顺着她小巧的鼻管慢慢滑下,轻轻地印在她柔软的唇瓣上。 公子成佝偻着身子,小心地避开叶子仪高耸的肚腹,他一手扶在她腰上,一手固住她后脑,浅尝深入,极尽温柔。 夜风撩动窗帘,一线灯光划过两人的身影,直映得叶子仪眼角的泪痕晶莹剔透,仿似水晶。 …… 向府。 静谧的园子里,风轻月明,草木沁香,盈白的月色如雾如纱地轻拢着林间停歇的倦鸟,这一片安宁景色,直是让风都忍不住放轻了脚步。 “啊!” 突然,一声沙哑的惨叫声传来,紧接着,便是几声“啪啪”的挥鞭声接连而至,一下把这美景击了个粉碎。 园地角落的一间石屋内灯火隐隐,惨呼连连,破旧的木板门内,一个壮汉正挥着钉满铁蒺藜的鞭子,狠狠地抽向吊在屋内房梁上的女人。 被吊着的女人气息奄奄,每一下鞭子落在身上,都是一声惨号,那蓬乱的长发下,赫然是荆英瘦得脱了相的模样。 屋子里酸臭非常,腐烂的气味与血腥气混在一处,直是让人作呕。 荆英身上的衣裳破烂不堪,几不成形地挂在她满是血痂的身体上,她双眼充满恐惧,瑟瑟抖个不停,腿上被铁刺划出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顺着她脏污的裤腿渗下,将地上的稻草染红了一片。 一身浅碧色裳衣的顾澄掩着口鼻缩在墙角,她惊惧地看着一脸阴狠笑容的向芙,直是两股战战,几欲昏倒。“阿、阿芙,别打了吧?再打下去,真要把她打死了。” “哼,只要留她一口气就好了,怪只怪她姓荆,既与那贱妇同族,理当替她受过!”向芙冷冷地盯着吊在屋梁上的荆英,恨声道。“只恨不能将荆妩那贱妇吊在这里,好好与我出一口恶气!” “阿芙,你、你若真将她打死了,说不准那荆妩倒还快活呢,况且,阿英有了身孕,经不得打的。”顾澄同情地看了眼被吊在梁上的荆英,很是不忍地侧过了头去。 顾澄这话不说还好,这话一出,向芙直是红了眼睛,盯着荆英凸起的腹部,她一下抢过那壮汉手中的鞭子,使尽全力向着荆英腹部便抽了过去! 第二百零三章 向芙有约 “啪!” “啊!” 带着铁蒺藜的长鞭正打在荆英的肚子上,那铁刺划破残衣,立时在荆英腹上抽出一道一尺来长的血口来。 荆英的哀嚎声悲惨至极,她颤抖了两下,双眼一翻便晕了过去,淋淋的鲜血顺着她大腿根处流下,与肚腹上的伤口渗出的血汇在一处,直如溪流。 见到荆英晕死,向芙仍不解气,她又对着荆英狠狠地挥了几鞭,直打得鬓发散乱,气喘吁吁,这才扶着膝盖喘着气,停了下来。 一旁的顾澄早就呆住了,她像看怪物似地看着向芙,看着她手中那带着血肉的铁鞭,顾澄一下滑坐在地,捂着嘴抖作了一团。 向芙喘了会儿气,把手中的鞭子狠狠地丢到一旁,对那壮汉吩咐道。“把她肚子里的野种给我打下来!若明日再见着,就把你也吊上去!” “是!”那壮汉抱拳应了,退在了一旁,向芙瞥了眼了无声息的荆英,抖了抖沾染了鲜血的衣袖,重重一哼。 听到这哼声,顾澄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她抬起头来小心地看向向芙,见她冷冷地盯着自己,顾澄赶紧扶着墙站起身来,弓着身子踉跄着走到向芙身旁。 “阿澄,你怕什么?”向芙见顾澄不说话,身子却抖得更弯了,不由冷哼道。“哼!没用的东西!你不是胆子挺大的么?” “我、我……”顾澄声如蚊鸣,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来,惹得向芙冷哼连连。 向芙瞥了眼顾澄,不再理会她,只看了看团花织锦的五色裳衣上洒溅的血渍,厌恶地撇了撇嘴,恼道。“啧,可惜了这套新制的裳衣,竟被这贱人的血污了!” 顾澄不敢言语,只是发抖,向芙看着她有气,也不多言,两袖一拂出了门去。 见向芙走了,顾澄暗自松了口气,她身子一软,险些倒在地上,缓了两口气,她转头看向浑身伤痕,血流不止的荆英,眼中不由蒙上了一层雾气。 “阿英,你别怪我,要怪,你便怪那荆妩吧,我、我是被向芙所迫,你、你若是死了,千万莫要记恨于我。” 顾澄说罢,瞄了眼荆英脚下那黑紫色的血洼,惊恐地吞了吞口水,低下头逃也似地出了屋门。 外头向芙正站在月光下的碎石小路上,顾澄一见她,又有些腿软,小心地走上前去,顾澄屈了屈身,颤声道。“阿芙,我看荆英那模样,怕是活不长了,你、你还是早些谋划才好。” “这倒无妨,那荆英只消活个两三日便好,明日布置妥当,便引那贱妇出来,她这样安心地藏着,无非是以为荆英疯了,我便就不信,她不怕冒充欺君的事传了出去!她该知道,这等大罪,便是公子成也护她不得!” 向芙冷冷一笑,回望向那石屋,眼中闪过一线嗜血的光芒。 “是。”顾澄应声,下意识向后便退了一步。 向芙盯了她一眼,吩咐顾澄道。“明日你带上一千两金,给那蒙公送去,这回若不是他,还真难把荆英从宫里弄出来,也亏得他出了这个计策,若是不然,还真不知如何惩治那贱妇!” “是。”顾澄低声应了,刚要抬步,就听那边向芙一声冷冷的‘嗯?’,她立马止住了脚步,弓着身子站在原处听候吩咐。 “我说阿澄,你不必如此惧我。若是一心跟随于我,我不会对你如何,若生二心,便与那荆英同样下场!可记住了?”向芙阴沉的眸光落在顾澄身上,直如盯住猎物的鹰隼。 “是,阿澄记得了,记得了。”顾澄连连点头,想到石屋内荆英的惨样,她额上直是起了一层冷汗。 “记住便好。”向芙瞥她一眼,冷声道。“随我回房。” “是。”顾澄哪里还敢多嘴,赶紧低着头跟在向芙身后,连脚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一身血色的向芙面容冷淡,眼神阴鹫,她踏着小路上的杂草,美丽的面容阴沉得渗人,身后的小屋远远地传来几声惨号,向芙唇角一扬,冷笑着抬了抬下巴。 叶姬,你逍遥不了多久了,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如今,我要通通讨还回来,让你生受十倍百倍的苦痛,唯有你死,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向芙狞笑着走过破败的院门,她昂着头,脊背挺直,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跟在向芙身后的顾澄听到那惨呼声,身子一僵,她站在门口向后望了望,隔着那杂草看向灯光隐隐的黑色石屋,禁不住咬紧了嘴唇。 石屋里的惨呼声越来越弱,顾澄的脸也越来越白,她犹豫着向后退了一步,却又忽然止住了脚步,恐惧地看向月光下向芙的背影。 见到向芙没有回头,她轻轻地吐出口气来,再不敢看那石屋,抬脚跟上了向芙,两人一前一后,奔着前院儿那灯火辉煌处慢慢行去。 …… 五月海棠轻粉盈树,徐风吹过,漫天漫地的芬芳花雨,阳光透过花树的间隙撒下,如同碎金,映在叶子仪黑亮清澈的眸中,更显得那美眸如同明镜。 “主人,这里风大,咱们要不到里头去吧。”阿美把件氅衣披上站在花树下的叶子仪肩头,担忧地望向光影中叶子仪那白得透明的小脸儿。 “走走吧,她的耐心该是耗尽了,总得给她个传信的机会不是?”叶子仪转眸看向不远处的断崖,唇角微勾,紧了紧身上的氅衣,她扶着腰慢慢踱步,坐在一块青石上,望向远处的风景。 远处山川如画,飞鸟游移,青碧色的晴空中浮云浅浅,如同柳絮,轻风拂过,云行鸟走,却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难言难画。 “这样一处仙境般的所在,真不知游湛是如何找到的,敢在这崖边筑屋,又是这般景致,真是妙斧神工。”叶子仪深吸了口气,感受着崖旁吹来的带着桃花香气的清风,唇边的笑容更甚。 “嗯,是呢,这里真是好看。不过我还是喜欢我家的山林小河,自由自在的,不像中原这里诸多规矩,累得人浑身不自在。”阿美撇了撇小嘴儿,把那断崖扫视了一番道。“主人,你便这般等着,那送信的人不来怎么办?” “应该快了。”叶子仪望着西斜的太阳,淡淡一笑道。“下头巡视的人应该走了,这里离地足有三丈,要爬上来也不容易。” “咦?是主人设计了让他此时上来的?”阿美惊奇地眨着大眼,蹲在叶子仪身前道。“主人是怎么设计他的?” “噗,这还用怎么设计?”叶子仪失笑,伸手抚了抚阿美的发,笑着道。“我便就是让人在崖下巡逻,此时撤去,好让在隐蔽处蹲守的那送信人出来啊,咱们总不能经了上一回的事,却什么也不做吧?” “原来如此。”阿美恍然,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叶子仪道。“主人好厉害,这都能想到。” “什么厉害啊,不过是小计策罢了,瞧你,快起来看着,别一会儿人来了还不知道。”叶子仪一点阿美鼻尖儿,笑眯眯地道。“这一回还不知道扔个什么过来呢。” “便是来什么也不怕,主人还不曾见过我的本事呢。阿美自幼便练这黑蛸鞭,使得比双手还灵活呢。” 阿美说着,把那鞭子从怀中拿了出来,在叶子仪眼前晃了晃,很是骄傲地道。“这鞭子,是头人云游时从西海国带来给我的,族中只有我和圣女有哦,这个,据说是海龙的皮制成的,使得好了,可斩铁断金呢!” 看着阿美那得意的小模样,叶子仪不由笑得更开怀了,她抱着肚子一拍阿美肩膀,边拭着眼角笑出的泪边道。“阿美啊,你这名字,真没取错,果然美得很。” “我这名儿是族老取的,怎会有错?”阿美扬着小下巴,一脸傲娇样儿,看得叶子仪又是一阵大笑。 主仆两人正笑得欢实,那边断崖处忽然就有了动静,远远地,就见一个黑影从崖边冒出了头来,扬手便将一物向着叶子仪这边一掷,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崖边。 这边阿美也瞥见了那影子,只见她原地跳起,长鞭一扬,那鞭子如灵蛇一般把那拋来的物件儿卷住,稳稳地落在了她手中。 厌恶地向着那断崖处撇了撇嘴,阿美抖落开手中包着石头的绢帕,拍净了浮土递给了叶子仪。 “这送信的倒是执着,从头到尾便用这一个法子,也不知道变个花样玩儿玩儿。”叶子仪笑着接过阿美递来的帕子,看了眼上头的字迹,冷笑道。“这个向芙,也不知是聪明还愚笨,竟是敢约我在城外相见,倒还真是不放我在眼里呢。” “主人,那个人约在了何处?”阿美收好鞭子,眨着大眼道。“要不我先去禀过公子罢。” “她约我今日日入时分,在城西的石桥相见。阿美,去告诉公子让人先行埋伏在那里,若她带人前去,随行的剑客,格杀勿论!”叶子仪眼中闪过一抹冰寒的星芒,她把手中的绢帕紧紧攥在手心,起身道。“快去罢,早些回来,与我同行。” “是!”阿美应声疾步离去,不多时便消失在烟雨楼的小门后。 叶子仪扶腰缓步走回屋子,正见到阿枝站在门口,阿枝面无表情地看着叶子仪走近,依旧声音平淡地开口。 第二百零四章 向芙吃瘪 “夫人执意涉险,便不曾想过,借来的那五年寿数也会有变么?莫不是夫人仗着受过法术,便觉着如何都能活过这五年?”阿枝的问话没有一丝客气,甚至带了些许嘲讽,她木然的眼盯着叶子仪,低声道。“我与阿美是来相护夫人的,不是与夫人作耍的。” “我知道,阿枝,你是觉着我不拿你们的性命当回事,是么?”叶子仪淡淡一笑,上前一步,站在她面前与她对视,温和地道。“放心吧,我绝不会将我身边的人置于危险之地的,不管是为何事,不管是谁。” “那夫人为何要冒险前去?”阿枝垂眸,看了眼她高耸的肚子道。“有孕之人,当静养安胎,夫人天生身弱,更当好生养护,此事成公子足以应对,夫人却执意亲往,哪里是珍视大子与自身的安危?” 叶子仪轻叹了声,摇头道。“这件事,是我犯下的错,我欠下的债,自然由我来还,阿枝,算我求你,帮我这回,我要救的,是我的表亲姐姐。” 阿枝抬眸睨着叶子仪,好一会儿才道。“既是偿还孽债,我便相助夫人这一回。” “多谢。”叶子仪微微一笑,转身高声道。“佩娘!拿我最华丽的衣裳来!把那些金首饰也都拿来!多多益善!” 阿枝:“……” 叶子仪转回头对着阿枝双眼一弯,朝她挤了个眼儿道。“阿枝,你看着吧,我一定让那向芙活活气死!” 阿枝看也不看叶子仪,一转身抬脚就走,那脊背挺直的身影略略僵硬,不多时便转过了角落的耳房,消失在她眼前。 看着阿枝的衣裳消失在屋角,叶子仪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她转头望向远处的断崖,一双黑眸冰寒明透,仿似寒星。 …… 傍晚的城西护城河上一片绚丽的夕阳美景,远方归鸦盘旋,水中鱼潜蛙静,渔歌唱晚,商旅行稀,直是一派安宁景色。 此时西城的青石桥下,隐隐有两个船影,那两艘船停在石桥的阴影中,不仔细观看,根本看不清切。 其中一艘小船内,透着些微火光,船内小几上一支红烛静静燃着,映得顾澄原本苍白的脸更加惨白如纸。 向芙穿着一身烟灰色的男装,与同样身着栗色男装的顾澄相对而坐,她双眸阴沉地挑帘看着外头安静的河岸,朱唇抿得死紧。 “阿、阿芙,那荆妩想是不会来了,再说,这个叶姬若不是荆妩,必然不会理会的,我们等在这里也是无用,还是……还是回去罢。”顾澄小心地劝着向芙,偷眼看着她的神情,见她转头瞪向自己,立马垂下了头去。 “你还真是个蠢材!荆英一直在念荆妩的名字,说是荆妩害她,在丰城时,公子身边的人不是只有叶姬么?还能是旁人?二哥已经带人埋伏妥当了,若得了此女献与王上,向氏便有了翻身之机,你现在要我回府?顾澄,你莫不是怕惹恼了公子成么?” 向芙眯着眼盯着顾澄,恨恨地道。“我告诉了你,今日之事若有败露,我第一个便不放过你去!” “不,不不,阿芙,你莫气,我等,我等就是了。”顾澄连连摆手,吓得往角落缩了又缩,直是团成了一团。 向芙冷冷一哼,瞪了顾澄一眼,骂道。“没用的东西!” 那边顾澄不敢还嘴,只把头缩在双膝间,抱着两腿微微打颤。 向芙见顾澄这副模样,愈加恼怒,转过头去看向河岸,不再理会她。 此时已是红日西沉,暮色渐浓,河岸边的景物慢慢沉入黑暗中,天上的霞彩隐褪,眼看便要天黑了。 向芙有些焦急地在河岸上搜寻,就在她最后一丝耐性快要耗尽的时候,黑暗中,远远的一星亮光突然出现,那光亮处慢慢向着河岸而来,马蹄声渐行渐近,光影处隐隐可以看到一辆马车正向着岸边驶来。 看到那马车,向芙双眼一亮,她低低地,恨恨地咬着牙道。“终是来了!” 直等那马车停稳,看到车上下来的婢女扶着叶子仪走下车来,向芙眼中的恨意直如一团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她见马车没有几个随从,双眼的眸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叶子仪身上,见到灯光下叶子仪身上的华服,凸起的肚子,向芙双手直是捏得死紧,长长的指甲嵌进手心的软肉里,掐出了两道血口都不自知。 “撑过去!”向芙吩咐了声,她乘的小船立时向前一窜,那船夫拿竹篙点了几下,向着叶子仪所在的河岸撑去。 岸上的叶子仪由四婢护着,容色淡淡地看着那小船靠近。 她一身眩目的金丝绣牡丹大红袍服,头上梳着高高的飞云髻,插着红宝石镶嵌的富贵花开金簪,马车上侧边四盏风灯一照,直是宝光闪耀,华丽非常,那大红的衣袍如同新婚华服,刺得船上的向芙双眼生疼。 看着向芙的船靠岸,叶子仪扶腰挺肚地站得更端庄了些,她微微垂眸,俯看着走上河岸的向芙,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叶姬,不,该叫你荆妩才是,荆姬,此时方至,你还真沉得住气啊。”向芙走近叶子仪,阴鹫的双眼紧盯着她,冷笑连连。 “呵,这也算不得晚,倒是向小姑你,来得好早,废话少说,你说那荆英在你手上,她现在何处?”叶子仪也是冷笑,她也不跟向芙废话,直入主题。 “看来,那荆英说的都是真的,你果然是荆妩。”向芙带着些许得意地看着叶子仪,背着手一扬下巴道。“荆氏,你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谁告诉你我姓荆的?向芙,你有何凭据说我欺君?便凭着你一句话?无凭无据的猜测?姓向的,若是如此,我还真是白走了这一趟!”叶子仪半点也不示弱,反而把那向芙气得小脸儿一黑,喘着粗气,咬牙瞪她。 “荆姬!你真当我没有凭据?趁着我没把那荆英带来,你好生认了,我还能让你少吃些苦头,若是不然,定叫你生不如死!”向芙从牙缝里蹦出这几句话,看着叶子仪的眼神直似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娃娃么?向芙,你有本事,便召来那荆英与我对质,若是没有,你趁早回去告诉那指使你的人,莫要再寻我的晦气,否则,我绝不再如此客气!”叶子仪话音刚落,那边的向芙就是一阵大笑。 向芙狂笑了一阵,指着叶子仪便是一通喝骂。 “哈哈哈哈哈哈……好笑,真好笑!叶姬,你算什么东西!还真当有人看得起你的贱命么?今日我是为着向氏,也是为着自身,更是为了齐国王上审你,你一个小小姬妾,值得哪个费心?被公子成叫了两声夫人,你便真以为自个儿是贵人了么?” “向芙,我今日来,不是来听你羞辱的,你本是世家女子,如今同个市井泼皮一般在此处叫嚣,真真是有辱向氏门楣!”论起嘴上功夫,叶子仪哪里会输给向芙?三言两语,便气得向芙几欲仰倒。 “你!你这贱妇!竟敢如此说我!我、我……”向芙向前踏了一步,阿枝阿美立时并排一站,把向芙隔在了圈外,她气得叫骂不止,两女却是不动,竟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全然没把向芙放在眼中。 “阿、阿芙,你莫要心急,到底叶氏是不是荆姬,她还不曾说呢。”跟着向芙上岸的顾澄小心地凑上前来,一拉向芙衣袖,急怒中的向芙转身便是一记巴掌掴在了她脸上。 “放肆!这里哪容得你多嘴?”向芙顺了顺气,一指顾澄没好气地道。“去!带荆英那贱人来!我倒要看看,她还如何抵赖!” 顾澄被打,含着眼泪捂着脸向后退去,她转身刚走了几步,便是一阵嘤嘤的低泣声,向芙将她恨恨一瞪,转而冷笑着盯向叶子仪。 看着那边走入黑暗中的顾澄,叶子仪渐渐抿紧了唇,她紧紧地盯着那片黑暗,心也慢慢提了起来。 天空中一轮明月升起,淡黄色的月光洒在河面上,映得一切都明晰起来。 反射着月光的河面上,一艘小船缓缓驶到岸边,不多时,几个人影跳下船向着马车处走来,待看到顾澄那惨白的脸,叶子仪不由上前一步,向着她身后的人望去。 树影稀疏,遮挡着昏暗中的人影,月光树影中,几个人影慢慢脱出黑暗,却是除去顾澄,只有五六个壮汉,并不见荆英。 叶子仪正焦急时,就听见几人身后一阵窸窣声响,却是有个汉子拖着张破草席向着灯火明亮处走来,那草席鼓鼓囊囊,由麻绳捆着,包得很是随意,隐隐可以看出是个人形。 看到那草席,叶子仪的心猛地一沉,她眯着眼仔细盯着那棕黑色的破烂席子,在看到席子拖过的地面上那似是血迹的黑色痕迹时,忍不住闭了闭眼。 “放她出来!”向芙略带得意地看着叶子仪一瞬间白了的脸色,一声令下,命人解开了捆着席子的绳索。 那解绳的人很是粗鲁地揪断了麻绳,抬脚一踹,席中裹着的人滚了两滚,无力地仰面倒在了碎石地上。 地上的人一蓬凌乱脏污的长发下,只露出一截带着青紫痕迹的下巴,她的下巴很瘦,青筋突起的脖颈连着深深的枯瘦的颈窝,整个人如同一具骨架,竟是瘦得可怕。 第二百零五章 疯女荆英 叶子仪盯着那地上的人,只觉得喉咙一堵,胸口闷痛得说不出话来,她轻推了阿美一下,哑着嗓子道。“阿美,去看看。” 阿美应声上前,拔开了地上那人脸上盖着的长发,立时,一张精瘦的脸便呈现在了灯火下,虽然瘦骨嶙峋,又满是伤痕污迹,却赫然是荆英那张脸。 看到叶子仪震惊的模样,向芙冷笑着吩咐道。“把她弄醒,好教她认认她的好姐妹!” “是。”站在顾澄身旁的一个壮汉拱手应了,拿出随身的水袋,拧开盖子便往荆英脸上淋去,一袋水用尽,地上的荆英如一只小猫般哼了两声,慢慢睁开双眼。 她醒了醒神,看到一旁站着的向芙,荆英满眼恐惧,她艰难地翻了个身,向着另一边费力地爬去。 “荆英,你抬头看看,这人是不是荆妩?”向芙上前一脚踩在荆英腰眼上,满意地听到她一声惨呼,冷冷地盯向叶子仪。 “阿……阿妩……”荆英顿了顿,她费力地抬起头来,在眼前寻了一圈儿,在看到叶子仪那一刹那,她眼中瞬间有了光彩,朝着叶子仪伸出手去,荆英颤抖着,欢喜地叫道。“阿妩!” 叶子仪抖着唇,泪水一下模糊了视线,她抬手捂住小嘴,抬步就要上前,却是给一旁的阿枝拦住,强忍着这才没有冲了上去。 “叶姬,你还不承认么?荆英已认出了你,你就是荆妩!还想抵赖?”向芙脚下略一使力,荆英又是一声惨叫,身下的泥土也慢慢沁出了一片鲜红。 叶子仪面色一变,气息不稳地道。“把她带过来。” 阿美上前,毫不客气地把向芙往旁边一推,拉着荆英的一只胳膊便拖到了叶子仪面前。 “荆姬!你竟敢对我无礼?!你以为你还能嚣张到几时?来人!给我将她拿下!”向芙歪倒在一旁,气极败坏地一指旁边的一个壮汉道。“去!叫二哥来!这妇人就是荆氏嫡脉,让二哥速速前来将她拿下!” 那壮汉领命离去,向芙冲着呆站着的顾澄吼道。“还看什么!还不扶我起来!” 顾澄讷讷地点头,上前扶起向芙,眼睛却是没有离开那边的荆英。 被阿美拖到叶子仪面前的荆英气息奄奄,她身上原本的红衣已经破烂不堪,沾满了深棕色的污迹血痂,她的发似是许久没有洗过,油膩膩地粘在一处,打结成团,沾着稻草木屑,那狼狈的模样,直是比乞儿还不如。 费力地跪坐在荆英身侧,叶子仪含着眼泪小手轻抖着拔开她的发,看到她那精瘦的脸上新伤旧伤罗列,污迹斑斑,叶子仪眼泪一下便滚落下来,那滚烫的泪水正打在荆英突出的颧骨上,溅出一片晶莹的水迹。 叶子仪眼泪不停地掉,地上的荆英皱了皱眉,哼了两哼,慢慢睁开了眼,看到叶子仪,她虚弱地一笑,哑着嗓子道。“阿妩,你来了?” “我来了。”叶子仪吸了吸鼻子,愧疚地道。“阿英姐姐,对不住,我来晚了。” “不妨事,你来了便好了。”荆英无神的双眼看向马车上的风灯,痴痴地笑着道。“阿妩,今日公子府中好生热闹啊,这灯火,真好看。” “嗯,很美。”叶子仪抬袖擦了擦眼泪,温柔地道。“阿英姐姐,我来是带你回家的,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回家?”荆英眨了眨眼,落寞地道。“我没有家了,阿妩,公子的家就是我的家啊,你看,我还怀了公子的骨肉呢,待生下大子,我也把你接进来好不好?让你也一同享受这富贵荣华。” “什么?”叶子仪一顿,眸光落在荆英凹陷的肚腹上,见到那裙上的血迹,腹上的伤口,她的声音一下便哑了,眼泪夺眶而出。 抖着手抚上荆英肚子上的伤口,叶子仪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泪水一次一次模糊着她的视线,懊悔恼恨直如洪流一般自心底涌出,直让她险些背过气去。 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从前因为妒忌,因为荆英母女对荆妩一家做下的错事,她才使计想要惩罚这两母女,让她们好好吃吃苦头,这么做,是因为荆英觊觎公子成,可多半也是为着替荆妩出了心中那口恶气。 到后来,一切都脱离了她的掌控,身份的危机,对公子成的执念,齐王派使者入公子府强行要人,所有的一切都促使她失了理智,荆英疯了,为她挡下了灾祸,荆英入了齐宫,从此天下再无荆妩,只有叶子仪…… 她以为一切都好,她也愧疚过很久,可是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及看到眼前的荆英更让她触动。 她不知道荆英在宫中受过什么罪,单看她现在的样子,已经可以想见了。 一个姑子,怀了身孕又失了孩子,如今遍体鳞伤,不成人形,可见那些人是怎么对待她的,这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越想越是后悔,叶子仪只觉得心口闷痛难当,眼前一黑,险些倒在地上。 “阿妩,你高兴么?”荆英看着车灯,痴笑着道。“你在替我高兴么?我要做夫人了,公子成的夫人啊……” 荆英那失神的双眸中有着温暖的光彩,她看着那摇动的灯火,眼中的幸福似是要流溢了出来。 夜风低低地划过河面林地,吹得那风灯摇动不止,灯影映在荆英的脸上,直映得那张没有生气的脸多了几分灯火的温度。 叶子仪单手撑在地上,缓了缓突然而来的晕眩,她侧过身去,双目冰寒地盯着向芙道。“是你伤的阿英?” 被叶子仪一盯,向芙禁不住背后发寒,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转而想到近在咫尺的哥哥,胆气也足了许多,下巴一扬道。“我便是打了她,你又能如何?” “阿英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叶子仪黑沉的眸子中没有半分温度,就这么看着人,足以使人胆寒。 “我、我怎么知道!几日前弄了她回来便是如此,你要问,便问那齐王去!”被叶子仪盯着,向芙越说越没有底气,到底还是后退了一步。 “齐王?齐王知晓阿英是疯子,拷打她一番也就是了,何必辱她?向芙,到底阿英是怎么到了你的手上?”叶子仪的声音很沉,带着些微的沙哑,她坐在那里,却使人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直问得向芙头不自觉地低了下来,额上起了一层细汗。 “我为何要与你说?你一个小小姬妾,竟敢对我如此无礼,当真可恶!”向芙说着话,依旧在退,直撞上了身后站着的顾澄。 “向芙,你是想与阿英一样,受一番拷打才说么?”叶子仪双眸低垂,伸手覆上荆英那血色斑斑的大腿,冷冷地道。“我可不会同你一般,只是拷打一番了事呢。” “你这贱妇!怎敢狂妄至此!哼!一会儿拿下了你,看你还敢这样嚣张!”向芙话音刚落,远远地,一阵脚步声渐渐行近,听到这杂乱的脚步声,向芙面上一喜,她得意地指着叶子仪道。“贱妇!一会儿好好让你吃些苦头!也好长长教训!” 不多时,一队人马在那报信的汉子带领下步入了灯火圈中,领头的那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百来个壮汉,那些汉子气势汹汹,个个儿手拿刀剑,寒森森的刀光剑色,直耀人眼。 “二哥!”向芙满脸喜色地迎上那骑马的青年,这一声二哥也叫得分外亲切,那青年跳下马来把向芙仔细打量了一番,却是皱着眉,有些埋怨地开口。 “怎么这样迟?我等在林子里,直是怕公子成带人来伤了你,好在无事。” “累哥哥担忧了,我原是想着这贱妇得成公子宠爱,会有人相护,却想不到,原来成公子根本不曾将她放在眼中,连护卫都不曾给她多分派几个。”向芙嘲讽地看了眼叶子仪,对那向二哥道。“二哥,方才那荆英已经认出了,此女就是荆妩,你快快将她捉住,进献给王上,得此大功,咱们向氏必然能翻身再起!” “她真是荆妩?荆氏嫡脉那个唯一的后人?怎么这副模样?”看着叶子仪臃肿的身子,向二哥直是皱眉,他捏着下巴很是发愁地道。“她这大腹便便的模样,如何进献王上?” “二哥,她腹中那块肉,是公子成的,你拿下了她,尽可打了去再献不迟。等到这荆妩到了王上手中,公子成便是查出什么,也是无用了,杀了这几个随侍,神不知鬼不觉,任他公子成有通天的本领,没有实据也奈何不得我们!” 向芙得意洋洋地一指叶子仪,对向二道。“二哥,咱们向氏的荣辱,全在此妇身上了!” “好!还是妹妹心思细密,想出这等好计,你辛苦了,且在一旁看着,此处有我!”那向二说着,从马鞍上摘下一柄金鞘银丝的长剑,昂首阔步地狞笑着向着叶子仪走去。 叶子仪冷冷地看着向氏兄妹在一旁商量着如何拿她换取富贵长存,对阿美道。“阿美,去看看阿英,若能救她,如何都要救回来。” “是。”阿美受命,转身去看荆英,叶子仪由着阿枝扶了起来,轻倚在她身上,沉着脸看着向二走近。 那向二停在离叶子仪三尺开外,左臂一扬,那跟随来的百来个汉子立时散了开来,把叶子仪的车驾包围在了中间。 第二百零六章 围杀向氏 看到这十来人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处,向二皮笑肉不笑地瞄着叶子仪,语气轻佻地开口。 “荆姬,你既有孕在身,我也不好同你动粗,怎么样?是你乖乖上车随我离去,还是要我亲自动手?看你这娇弱的模样,怕是禁不起小爷一个指头吧?哈哈哈哈,好生听从有你的好处,若是不然,莫要怪我无情!” “呵,向二郎,该是我劝你一句吧,乖乖退去,许是我一念心善,还能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不然,我也不会放过你去!”叶子仪声调沉沉,双眸冰冷,说得那向二一时有些没底了。 转头与一旁的向芙对视了一眼,见她点头,向二一咬牙,指着叶子仪道。“你这妇人,让你走你便走,诸多废话!来人!给我拿下这贱妇!” 向二这边话音一落,那围住叶子仪等人的汉子便动了起来,齐齐向着几人围了过来。 冷冷地看着这些人靠近,叶子仪微白的小脸儿上没有一丝惧色,她只把这些人看了两眼,双眼微眯地看着那向二道。“向二郎,你莫要后悔!” “后悔?哈哈哈哈……”向二哈哈一笑,叉着腰点指着叶子仪道。“荆姬,你已是我囊中之物,还敢跟我说什么悔与不悔?倒还真是胆大!” 叶子仪瞥了向二一眼,眼神越过那慢慢聚拢过来的人,直直地盯向那头的向芙,她眼中带着恨意,燃着怒火,看着向芙,直似是盯着个死人一般。 向芙受不住叶子仪的眼神,向后缩了缩,一把拉过身后的顾澄挡在身前,她正面色变换不定时,就听四周忽然又是一片脚步声响起,向芙心下一惊,慌忙四下看去,四周一片黑沉,除去眼前这片灯火,只有黑暗,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人来。 听到这脚步声,那百来个汉子都停了下来,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耳听得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慢慢将众人包围,他们却是黑暗中根本辨不清那林地中脚步声从哪个方向而来。 “踏、踏、踏……” 脚步声忽然止住,轻缓的马蹄声哒哒地回响在夜色中,慢慢地,一个高大的影子自叶子仪马车后头的林地中走了出来。 灯火明亮处,一身黑袍的公子成骑在黑色的战马上越出黑暗,灯光下,他那难描难画的绝世容颜清冷如月,黑沉的眸子直扫向众人身后的向二郎。 月华灯火下,玄衣黑马的公子成长发束在脑后,如玉的面容清冷冰寒,这么站在光圈内,直如神邸降临,让人不敢直视。 看到公子成出现,那些围住叶子仪的人吓得都白了脸,纷纷向后退去,慢慢将叶子仪的马车让了出来。 站在对面的向二也是脸色发白,看着手下退到身侧,他连呵斥都忘了,只低着头双唇发抖两股战战,半天说不出话来。 向二不发话,这些汉子也不敢走,只围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与公子成对峙。 带马走到车前,公子成跳下马来,急急地上前把身子打晃的叶子仪捞入怀中,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还未干的泪痕,他面色一沉,眼中一星寒芒划过。 “杀!” 公子成冷冷地吐出个‘杀’字,他的声音冰冷,带着隐隐的薄怒,清靡的嗓音微沉,那动听的音色,直听得向氏兄妹与那些随从都软了腿脚。 黑暗的林地中,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马车风灯的光圈外,一队青衣卫士大步行来,这些卫士手执大剑,浑身散发着刀山血海中练出的肃杀之气,沉沉地向着那百来人压了过去。 看到这情形,向二头一个慌了手脚,他白着脸拔开身边的随从,上前跪倒在地,伏地颤声道。“成公子,成公子!我、我是向氏嫡子,你、你不能杀我,求公子放过在下吧!今日之事,都是舍妹为祸,与我无干呐!” 公子成看也不看那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向二,只问叶子仪道。“阿叶,他们可曾对你无礼?” “确是无礼之极,阿成,那两个女子且留她们性命,我还要再审,余下的,你处置了罢。”叶子仪靠进他怀中,抱着他的蜂腰哑声道。“我害了荆英了,阿成,我终是害了阿英……” “不要哭。”公子成心疼地搂紧叶子仪,低低地,温柔地在她耳边道。“荆英之事,与你无关,是她咎由自取,阿叶,非你之错,莫要伤怀。” “阿成,我不该算计她的,这些罪明明她可以不受的,明明她可以好好的。”叶子仪低泣着窝在他怀中,小脸儿紧紧地贴在他胸口,却是哭得更伤心了。 “荆英之错,与你何干?不要哭,有我在,一切有我。”公子成疼惜地轻拍着叶子仪的背,身子一侧,挡住了那边被青衣人围住的一干人等,沉声道。“二女可留,余者,杀!” 听到这一句,跪在地上的向二脸上直是血色失尽,他绝望地抬起头来,看着渐渐逼近的青衣卫士,坐在地上不断向后退去。 猛然间,向二似是想起了向芙,他慌张地向着她望去,却只见两女被两个卫士按住,反剪着双手如同拎小鸡一般按在了一棵垂柳下,两人发髻散乱,瑟瑟发抖,哪里还有刚才的威风模样? “啊!” 陡然一声惨叫响起,向二一回头,一蓬鲜血正溅在他脸上,他赶紧抬袖擦了擦眼,视线模糊中,眼前一片剑光血雨,惨呼声连成一片。 这一轮斩杀直如砍瓜切菜,四五十个青衣卫士不消一刻便将这百多人砍杀殆尽,身首分离的向二依旧跪着,成堆的尸首中,他颈上的鲜血喷溅而出,直是染红了身上的竹青绸衣。 被押在圈外的向芙被眼前这一幕吓得脸上血色尽失,她费力地抬起头,向着那相拥在一处的两人看去,眼中除了恐惧,又多了几分怨恨不甘。 灯火下,那一黑一红的背影紧紧贴在一处,如同一人,公子成高大的身形遮住了叶子仪娇小的身躯,他低着头像哄孩童一般轻拍着她的背,每一下都那么小意温柔,温柔得让人妒忌,让人恼恨。 向芙咬着血色尽褪的唇,眼中的恐惧渐渐被妒火掩盖,她一直盯着公子成的背影,看到他转过头来吩咐复命的青衣卫,她美丽的眸子中又是嫉妒又恼恨,挣扎着快要被扭断的胳膊就要上前。 不一会儿,一个青衣卫士走了过来,那人也不看向芙,直接吩咐押着两女的青衣人道。“公子有命,带两女上前问话。” 说罢,那青衣卫士转身大步跨过地上的尸首,直走到公子成身侧站定,面色沉沉地盯着被人押着踉跄而行的向芙。 跌跌撞撞地走到公子成与叶子仪身前,向芙抬着头,看着公子成挺拔的背影,低低地道。“公子为何要留阿芙性命?” 公子成没有回话,扎在他怀中的叶子仪抬起头来,她脱开公子成的怀抱,越过他站在向芙面前冷声道。“向芙,便就这样杀你,太过便宜了你!” “荆姬!是你,你、你竟敢算计于我,还敢杀我兄长,我、我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的!”向芙死死地瞪着叶子仪,一双眼直是要脱出眼眶,她拼命嘶吼着,挣扎着,却是不能撼动身后的青衣人半分。 “我再问你一遍,荆英的孩儿是怎么回事?”叶子仪俯看着向芙,声音越发冰寒。 “你要问,便去问王上,我不知你荆氏的女儿怎的如此不堪,一个个未婚有孕,不知羞耻,死不足惜!”向芙喘着气瞪着叶子仪,似是要将一腔恨意都发泄在她身上。 “掌嘴!”公子成冷冷一声吩咐,站在他身旁的拂右便走上前去,一巴掌狠狠地掴在了向芙脸上。 “啪!” 随着这一声脆响,向芙右颊立时青紫一片,肿了起来,她给打得晕头转向,唇角渗出一丝鲜血,连鼻子都淌下两行血柱来。 看着向芙狼狈的模样,叶子仪冷声问道。“你说是不说?” 顾澄见叶子仪又要对向芙不利,赶忙开口。“荆……叶、叶夫人,求你放过阿芙罢,我们真不知晓阿英腹中的胎是何人所为,半月之前,是一个叫蒙公的老者将她送来的,我们……我们是冤枉的呀!” “蒙公?”听到这个名字,叶子仪直觉得心头的怒火更盛,她转眸看向顾澄道。“你都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这……”顾澄偷眼瞄了向芙一眼,见她垂头不语,遂道。“阿芙是被那蒙公说动,才设下今日之计,若非如此,断断不会算计夫人的!” “好,我问你,荆英是否小产过?是如何小产的?”叶子仪气息不稳地盯着顾澄,不自觉便握紧了身边公子成的大手。 “是我。” 马车摇曳的灯火下,向芙苍白狼狈的脸扭曲地狞笑着,她有些疯狂地盯着叶子仪,一字一字地再次言道。 “她的孩儿,是我打下的,荆姬,原来你这么在意这荆英啊,早知如此,我该再好好儿治一治她,不该就这么轻易放过她的!” 叶子仪瞟了眼状似疯狂的向芙,转而对顾澄道。“你说。” “我……”顾澄看向倒在地上了无声息的荆英,咬了咬唇道。“是阿芙妒忌夫人有了公子的孩儿,所以……所以才打下了阿英的胎,说是……” “是什么?”叶子仪咬紧了牙关,努力压制住心头的痛楚,哑声道。“她说什么?” 第二百零七章 荆英之死 “阿芙说……怪只怪她姓荆,理当……理当代夫人受过……她……”顾澄还要再说,却是给公子成那冷冽的眸光一盯,吓得赶紧住口,低下了头去。 “代我受过?”叶子仪身子晃了晃,一旁的公子成赶忙上前,搂住了她纤细的肩膀。 “阿叶,莫要问了,回去罢。”公子成低头看着叶子仪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温柔地哄劝起来。 公子成的声音低靡温柔,有种特别的魅惑,那边向芙看着小意低语的公子成,眼中直是爆出无尽的恨意。 死死地盯着在眼前卿卿我我的叶子仪和公子成,向芙直是双眼通红,几欲滴出血来。 那该是她的夫君,那该是她应得的温柔,那该是她应有的怀抱,如今,都被那个低贱的妇人占去了!而她呢,一无所有,堂堂向氏嫡女,竟沦落到了眼前的地步,她高贵的头颅竟然要向着这个贱妇低下,她怎么甘心?怎么能甘心! “呵呵,阿澄说得没错,是我打了荆英,是我让人坠了她腹中的野、种,荆妩,这都是你之罪,是你害了荆英,是你夺去了我的一切!这都是报应!是你应得的报应!哈哈哈……” 向芙恨恨地盯着叶子仪,疯了一般狂笑起来,她边笑边流泪,一双原本美丽的眸子,被恨意与疯狂占满,直是狰狞得可怕。 “够了!”公子成一声怒喝,厌恶地盯了向芙一眼道。“割去她的舌头!” 向芙的笑声戛然而止,她不敢置信看着公子成,绝望地死命摇着头道。“公子,我曾是你未婚的妻子,你、你竟然这样对我?不要,我不要!你们走开!走开!不要……” 没人理会她的哭闹,拂右拔出一柄匕首,上前捏住了向芙的下巴,也不管她紧闭的小嘴儿,使力一掰便摘了她的骨勾,向芙的下巴垂落下来,惨呼一声,几乎晕了过去,拂右冷眼看着她,拉出她的舌头,手中刀刃寒光一闪,直把向芙的舌头连根斩断,随手便丢在了一旁。 向芙呜呜叫着,没两下儿便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顾澄眼睁睁地看着垂着脑袋口中鲜血直冒的向芙,吓得面如土色,两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浑身直是抖个不停。 “阿叶,我们回去。”公子成搂过一脸悔恨的叶子仪,担忧地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看到她眼中的懊悔痛楚,他不由将她轻轻带入怀中,抱着她低声道。“阿叶,非你之错,莫要中了小人奸计。” “阿成,向芙没有说错,是我的错,若非是我,荆英不会变成这样,她也该寻个平常的丈夫,生儿育女的,是我诱她入府才会如此的,是我害她的。”叶子仪额头抵在公子成胸口,哽咽着道。“我一定是疯了,当初才会那样算计她,怎么办?阿成,我该怎么办?” “痴儿,一切皆是荆英的贪念所致,与你何干?你没有错。”公子成轻叹了声,拍着她的背道。“我原就不愿你来,如今来了,却又难受成这样,连累永忆也随你受苦,何必?” “若我不来,向芙哪里肯这样轻易交出荆英来?又怎会说出蒙公的事来?我只是看着荆英这样,心中实是难过,忍不住便落泪了。”叶子仪吸了吸鼻子,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公子成,红着眼睛道。“这两个人夫君要如何处置?决计不能便宜了那向芙!” 公子成理了理叶子仪额间滑落的发丝,温声道。“你要如何?” “荆英受的苦,我要向芙十倍偿还!”叶子仪眼中闪着寒芒,她转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向芙,冷声道。“毁去她的容貌,打断手脚,把她身上所有华裳都除了,裹上麻衣丢到西城乞儿堆中去!着人看着她,莫让她轻易死了,我要她余生行乞,受人唾骂,一生如此!” “啊!”顾澄低呼一声软瘫在地,哆嗦着偷眼看向叶子仪,见叶子仪正冷眼看着自己,她忙开口求道。“叶夫人,我、我没害过阿英,求你放过我吧!我会安分守己,马上回丰城去!绝不再踏入都城一步,求夫人开恩吧!呜呜呜呜……” 叶子仪面色沉凝地看着顾澄,缓缓地道。“顾澄,还记得上一回你我相见,我跟你说过的话么?” “啊?”顾澄愣了愣,遂点头如捣蒜地道。“记得,记得,我记得!” “当时我让你回丰城,你因何一年之后,还在此处?”叶子仪这话一出,顾澄立时哑了声,她张了张嘴,眼中刚燃起了希望又暗了下去,叶子仪淡淡地看着她道。“一年前我劝你,你不曾做到,现如今,你还是与向芙为虎作伥,若是你,你会信这样的人么?” “是……是小女错矣,夫人,但求夫人饶了阿澄一命罢!”顾澄涕泪横流,低下头哀声乞求,那模样无比可怜无助。 “既如此,让你与向芙一样,你可愿意?”叶子仪淡淡地看着顾澄,见她摇头,叶子仪嗤笑了声道。“是不是觉着生不如死?” “我……”顾澄满眼泪水,咬了咬唇,哪里敢说好与不好? “顾澄,你从前与荆英相识,也算交情不浅,此番见她落难,却对她见死不救,还助向芙拿荆英要胁于我,顾澄,你做了这么多,还要我放过你?”叶子仪冷冷一笑,转头对公子成道。“阿成,给她留个全尸罢。” 公子成点点头,对押着顾澄的青衣人道。“按夫人吩咐,拉下去。” “是!”青衣人拎着软倒的顾澄离去,直拎到那尸堆中,一剑穿透了顾澄的胸口。 看着继而被带走的向芙,叶子仪低叹了声,轻轻闭上的眼睛。 “阿妩……” 荆英虚弱的呼唤声在这暗夜里几不可闻,灯光下,她没有血色的面容带着沉沉的死气,那勉强睁着的双眼浑浊无神,她四下搜索着叶子仪的身影,直到叶子仪到了身前,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阿英姐姐,我在这里。”叶子仪倾身上前,握住荆英枯槁的手,哽咽地,温柔地道。“我在,我在这里。” “阿妩,我方才一直在找你呢。”荆英微笑着,抬眸看着那车上的风灯,眼神有些涣散。“你看,这是公子为我布置的喜堂,是不是很华美。” 听到这话,叶子仪一顿,她顺着荆英的目光望向那昏黄的车灯,转而又看向荆英,转瞬便明白了过来,荆英是看到幻象了,她以为这里是公子府的厅堂呢。 “嗯。很美。”叶子仪心头一阵酸楚,伸手理了理荆英脸上的发,泪水如同断线般落在她残破的裳衣上。 “阿妩啊,多谢你当日助我,若没有你,我怕是这一生,都不能有这样的荣华,都不能这样称心如意。”荆英的声音渐弱,气息也越来越不顺畅了。 看到荆英这样子,叶子仪不由转头看向一旁的阿美,见她摇头,叶子仪心里更是难过,张了张嘴,却是不知该怎样接荆英的话。 “阿妩,我从见到公子那一刻,便爱慕于他,那时,能远远一见,便能开怀几日。”荆英唇角带着满足的笑容,眸光慢慢移到叶子仪脸上,低声道。“我一直想着,若能做公子成的姬妾,便是粉身碎骨,我也甘愿。” 叶子仪摇了摇头,哑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了,阿英姐姐,你别说了。” “不,你不知道。”荆英闭上眼睛,低叹了声道。“我知道,公子不会钟情于我,那么多贵女都心仪他,我只是个庶民,公子怎会对我垂青?” “不是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叶子仪抬袖擦了擦眼泪,轻拍着荆英的手道。“阿英,我们回家去,我带你回去,这里太冷了,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说话去。” “我不走。”荆英无力地摇了摇头,无神的眼转向车灯,一脸幸福地道。“阿妩,我若是走了,公子就找不见我了,我还要与他成婚,还要诞下他的孩儿,阿妩,我不能……不能走。” 荆英的眼神越来越涣散,呼吸也变得轻浅,叶子仪捂住小嘴儿,泪眼模糊地跪坐在她身边,身子晃了几晃,几欲昏倒。 一个温暖的怀抱突然包裹住叶子仪的身躯,她回过头去,看到公子成眼中的疼惜温柔,不由靠在他颈窝低低啜泣起来。 “阿叶,不要哭。”公子成轻抚着她的肩膀,温声道。“够了,回去罢。” “可是,阿英怎么办?”叶子仪额头抵着他颈项,哑着嗓子道。“我不能丢下她,她现在这样子,怕是一动就……” “此处太过招摇,不可久留,那荆英不可救了,莫要伤怀。”公子成话音未落,那边荆英惊喜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公子?公子你来了?”荆英睁大了双眼,强撑着身子勉强离地,努力地看向公子成的方向,眼中一瞬间有了股奇异的光彩。 公子成看也不看荆英一眼,抱起叶子仪对拂右吩咐道。“清理了马车印记,去烟雨楼!” “是!”拂右领命退去,公子成毫不犹豫地抱着叶子仪转身离去。 “公子……我终于……等到……你……了……” 荆英满眼幸福地望着公子成的背影,眼中的神光慢慢淡去,无力地倒回地面,她缓缓合上双眼,唇角始终带着满足的笑容,仿佛只是沉睡了一般。 第二百零八章 为你痴狂 “荆英!”叶子仪扶着公子成的手臂向荆英的方向看去,看到她了无生气的面容,瞬间泪湿了双眼。 “她死了。”公子成回望了眼荆英,淡淡地道。“就地埋了。” “是!” 有青衣人应声,上前便去拉荆英的尸体,叶子仪泪眼婆娑地刚要开口,公子成把她的颈项一按,下巴抵在她发顶,挡住了她的视线。 抱着叶子仪回到马车旁,公子成把她稳稳地放在车辕上,抬袖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一本正经地道。“莫要再哭了,甚丑。” 叶子仪抬眼瞪他,撇着嘴又落下泪来,边打着嗝儿抽气边埋怨道。“都、都是你啦,荆英因、因我受苦,便就这么把她葬在此处,她、她不是要做孤魂野鬼么?” “阿叶,荆英是逼死你母亲的元凶,从前是,如今也是,便是她死,也是赎罪而已,你无需挂怀。”公子成抚顺了她毛躁的长发,温声道。“阿叶,你只是为母寻仇,这只是因果循环而已,记住了?” 叶子仪有一瞬间的呆滞,她呆呆地看着公子成,好一会儿才微微点了点头,极轻地应了声。“嗯。” “听话,坐到车里去,一会儿我们回烟雨楼。”公子成淡淡一笑,捧过叶子仪的小脸儿,在她额上一吻,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进车厢去。 叶子仪犹豫了会儿,强忍住回头去看荆英的冲动,返身挪进了车厢里,阿美和阿枝随后上了车,马车慢慢驶动,随行的勇带着几个护卫跟在两侧,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目送叶子仪的马车离去,公子成重又返回那一片修罗场般的血腥之处,看着那些清理尸首的青衣人将那百多人的尸堆分散理净,他沉凝的双眼始终停留在那片鲜血染红的土地上。 理净了地上的残尸,拂右上前对着公子成一拱手道。“公子,那向芙真要丢去西城么?若是向氏的人寻到她,难免多生事端。” “杀了罢,依计行事。”公子成想了想,又道。“还有,去查查蒙公,看他因何要撺掇向芙对阿叶不利。” “是!”拂右应得很是痛快,掉转身就要离去,刚迈出一步,便又被公子成叫住了。 此时的公子成双眸冰冷,看着被丢在一旁的向芙与向二郎的尸首,他淡淡地道。“拂右,寻到蒙公,审问出背后指使之人,莫再留他。” “是!”拂右抱拳应了,大步离去。 公子成冷冷地扫了眼那片被重翻过的血迹斑斑的土地,转身上了马,他一抖马缰,那浑身油亮的黑色骏马‘咴咴’地低鸣了声,载着公子成消失在夜色之中。 明月清华,映得树木暗影森森,林间的小路上,一辆马车缓缓行进,借着月色向着灯火如昼的烟雨楼行去。 叶子仪坐在马车内,打着车帘望着外头的树影月光,被月色映得青白的小脸儿上,她一双眼通红,泛着血丝,原本黑亮的眸子也木然无神,像是所有精气都被抽干了一般,歪头靠在窗边静静发呆。 阿美看着叶子仪很是忧虑,几次张口想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看一旁打坐的阿枝,她正要起身,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那马蹄声渐行渐近,没一会儿便靠近了马车,随着衣袂翻动声传来,车帘被人从外头轻轻掀起。 “公子?”阿美低呼了声,惊喜地往后一挪,让出了门口的位置。 公子成低头钻进车内,黑眸锁在叶子仪木然的脸上,好一会儿才上前坐到她身旁,轻轻搂过她的身子。 “在看什么?”公子成大手覆上叶子仪的肚子,低声道。“你要带着永忆一同伤怀么?” “阿成,我忘不了。”叶子仪靠在他怀中,望着眼前的黑暗轻声道。“荆英确是该死,可是,不该如此死去。” “这是天意,你何苦自责?”公子成轻抚着她的肚子,温声道。“阿叶,也曾有人因我而死,也曾有人被我计算,若是人人因我受难我都要责难自身,如何活到今日?” “我明白你说的,可是,毕竟是因我的妒忌怨恨,荆英才会落到这步田地的。我知道我不该如此纠结,可是,回想起来,我真的觉得自己可怕,只因为她要嫁你,我便这样狠戾,白白断送了她一条性命,真是……” 叶子仪有些说不下去了,她抱住公子成的手臂,冰凉的小手儿紧紧地攀上了他的大手。 反手与叶子仪的小手十指相扣,公子成温柔地道。“阿叶,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妻,若你觉得心头有愧,只把这因果算在我的身上吧,你没有错,一切皆因我而起,如何是你之错呢?” “不要。”叶子仪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小脸儿贴上他手臂,闷闷地道。“是我做的,所有的因果,都该由我来背,我怎么舍得让我的夫君代我受过?” “你现下为荆英的事愧疚,我亦感同身受,如何不是与你一同受过?”公子成这话说得叶子仪面上一热,不由转头看向他哑着嗓子嗔怪起来。 “夫君怎么也学那纨绔子弟,这般嘴甜起来了?” “饮酒时常听徐子沐拿这些话哄身旁的美人,便就学来了。”公子成说罢,一本正经地道。“看来甚是得用。” “噗!”叶子仪给他弄得哭笑不得,粉拳落在他胸口捶了下道。“肯定不是跟徐大哥学的,你啊,不定是从哪个情场浪子那儿学来的,跑来唬我。” “自是徐子沐。”公子成半点儿也不松口,咬定了徐陵,惹得叶子仪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 “嗤,等我见了徐大哥,非要讨问个清楚,看看是不是真的。”叶子仪低低地笑着,笑着笑着,泪水便涌出了眼眶,她张开手臂侧倾着身子钻到他腋下,费力地抱住公子成,把涌出的泪水全数蹭在了他胸口。 “你若喜欢,去问他……”见叶子仪闷在他胸前不说不动,公子成高抬着的左臂小心地弯下,抚着她的发顶温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叶子仪闷在他胸前吸了吸鼻子,哑声道。“多谢你,阿成。” “何事言谢?”公子成的手掌停在她发顶,他低头看向昏暗中叶子仪发顶的轮廓,眉头微皱。 “多谢你真心待我,多谢你为我做这么多,阿成,幸而有你,若是不然,我这一生只会碌碌而过,体验不到情爱的滋味,也没有欢喜悲愁,那样过一世,实在是如同白活,多谢你,在我有生之年出现。” 叶子仪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外头月色映衬下公子成黑白分明的眼眸,眼中泪光隐隐,她说得很认真,也很动情,黑亮的眼眸中有感激,也有欣慰,她的小手搭在公子成心口,仰头与他对视,脸上的幸福直是似要满溢出来一般。 公子成低头看她,他抬手将她鬓边的发丝理到那小巧的玉耳后,唇角扬起一丝温柔的笑容。“痴儿。” “我只为你一人痴,一人狂,阿成,今生今世,能你与相伴,实万幸也!”叶子仪眼中的泪光闪烁流转,映着薄薄的月光,仿佛天上的星子,她静静地看着公子成,微微弯了弯眼眸,那泪水瞬间便如流星一般滑过眼角,消失在她清瘦的面颊。 “阿叶。”公子成抬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痕,温柔地,如同呢喃般地道。“我何尝不是如此?” “嗯!”叶子仪重重点头,双眼一弯道。“我的阿成,举世无双,若非是我,何人足以匹配?” 公子成低低一笑,轻轻捏住她的小脸儿笑道。“既是举世无双,自是要倾世妖姬才可相配。” “你怎么还记着这个?”叶子仪打下他的手,小嘴儿微嘟,很是不满地道。“我这样努力做个贤淑的妇人,夫君一句话就把我说成妖姬了,岂非是说我不配做夫人么?” “夫人不喜,我不说便是。”公子成说着,手滑到叶子仪下巴上,慢慢倾身,珠粉色的唇压上了她柔软的唇瓣。 车内的喁喁私语声慢慢止歇,渐渐深重的呼吸声与亲吻声便显得愈加刺耳,骑马跟随在车旁的勇面色变幻不定,他脸上带着几分怒色,却是无处发泄,只把手中的马缰握得死紧,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努力平复气息。 月华清明,广照遍地,眼看着那边烟雨楼越来越近,勇咬着牙一抖缰绳,打马向着烟雨楼方向奔去。 夜风徐徐,吹动车帘飘舞,那清明的月光时而照进车内,映在一对热吻的情人脸上,清透的白,与玉色的白相融相吸,在这月光映衬下化作一体,如梦如幻。 马车载着一对为爱痴狂,浑然忘我的有情人直奔那灯火辉煌处行去,远处城中三更鼓响,邺城中注定有人要渡过一个不眠之夜了。 …… 齐宫,显阳殿。 花木繁盛的园地内,一株艳丽的杜娟开得正好,树下雕着富贵牡丹图的金丝榻上,妆容浓重的齐后恹恹地侧身躺着,她一身竹青色的凤凰穿云裳衣,梳得整齐的发上银丝点点,虽然依然雍容,却是整个人都少了生气,竟是比一年前老了许多。 齐后正在榻上假寐,忽然宫门外一个宫婢快步走了进来,跪倒在榻前道。“禀王后,向夫人请见。” 第二百零九章 向氏倾覆 榻上的齐后睁开眼来,眉头微皱,她想了想,起身吩咐那宫婢道。“准。” 看着那宫婢远去,站在榻旁的老嬷嬷挥退了侍候的宫人,凑近齐后低声道。“王后,这时候向夫人前来,莫不是向府出了事了?” “当是不会,这些时日我与扶央深居简出,也让向氏莫要生事,安份忠君,不当有事啊,婶子突然而来,会是什么事?”齐后理好了裙袖,正疑惑时,就见宫门处一个素色衣裳的身影匆匆行来,不多时便到了眼前。 那人行到榻前,对着齐后伏地一礼,口中念道。“臣妇向罗氏,见过王后。” “起来罢。”齐后轻轻抬手,吩咐那老嬷嬷道。“赐座。” “臣妇不敢!”来人正是向芙的母亲,此时她一身缟素,形容憔悴,抬头望着齐后的双眼通红,说着话儿,两泡泪水便落了下来。“王后!臣妇斗胆,请王后为我向氏子弟做主啊!” “夫人这么没头没尾的,说的什么话?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一来便这样说,王后如何同你作主?”那老嬷嬷上前去扶跪在地上的向夫人,却是被向夫人摇头拒了。 “不瞒王后,今日寅时,有人在西楚河上……” 向夫人哽了一会儿,抹着眼泪道。“有人在西楚河的一条弃船上找到了二郎和阿芙的尸首,那杀人者着实可恨,竟是、竟是剥去了他们的衣裳,曝晒船头,外头……外头传得极是不堪,家主又不许深究,可是,臣妇……臣妇不能让一双儿女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白白送了性命啊!王后!求王后为臣妇作主!” 齐后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听到最后,直是瞪着向夫人,眼中一片厌恶之色。 那老嬷嬷也觉出向夫人不该为这事儿来求齐后,遂敛衽躬身,上前开口。 “夫人,二郎与芙姑子殒命,当使人报官查办,王后也不能随意插手啊,况且现下府中有郎主做主,即是他不许究办,自是有他的道理,夫人还是回去罢,且先问过郎主才是正经。” 老嬷嬷说罢,又上前去扶向夫人,可那向夫人却仍是不愿起身,哭的更惨了些。 齐后眉头深皱,与那老嬷嬷对望一眼,抿着嘴角开口道。“夫人且回家中等候罢,此事我问过兄长再行定夺。” “王后,我……”向夫人抬起头来,还要再说,看到齐后眼中的冷意,她不由讷讷地住了口,低下头抹着眼泪伏地行礼,哑声道。“臣妇遵命。” 冷眼看着那向夫人踉跄着走出宫门,齐后气得一拍榻沿,恨声道。“这个向罗氏!怎的如此没有眼色!这样的丑事,竟敢来宫中求我相助!还有阿芙这姑子!真是个扫把星!嬷嬷,着人去打听打听,这向罗氏的儿女是闯下了什么祸事,怎会死在了西楚河中?” “王后莫气,老奴去打听来就是。”老嬷嬷说着话就要转身离去,正在这时,一个小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宫里,看到齐后,一下便扑倒在她榻前。 “王后!不好了!大大不好了!”那小内侍急得带了哭腔,抬起满是汗水的脸哀声道。“太子出事了!” “什么!”齐后双眼圆睁,‘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太子怎么了?” “是……是向氏今晨出了命案,恰逢昨夜太子在西楚河上饮酒,便给那些府卫搜了船,后来……后来不知怎的,就搜出了血衣和向二郎的佩剑,说是拿到那剑时,上头血迹还不曾干,现在又有下奴说看见向二郎与……与向氏小姑在一处……在……” 那小内侍有些为难地顿了顿,觑着齐后的脸色,犹豫起来。 “在什么?说!”齐后气极,两眼瞪得溜圆,身子颤抖着指着那小内侍,一张脸涨得通红。 “是,是!那下奴说太子与此二人在一处行乐,还有个千总的小姑,四人行事时起了争执,太子一怒之下杀了向二郎和两个姑子,扔到了船上流入西楚河中。”那小内侍战战兢兢说罢,伏地颤声道。“请王后恕罪!” “什么……”听到这话,齐后身子一软,无力地跌坐回矮榻,她抖着唇,双目无神地歪在牡丹榻的金丝缎面上,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这些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可确实么?”老嬷嬷上前扶住齐后,边给她顺气边问那小内侍。 “这事儿外头闹的极大,昨日城内诸家郎君在烟雨楼做通明之宴,清早正撞见府兵搜出向二郎的佩剑,当时太子在一艘花船上,无人知晓太子身份,还是一个梁姓郎君认出太子的,这才没被押去牢里。”那小内侍说罢,齐后的脸色更难看了,身子也抖得更厉害了。 “梁姓郎君?”齐后咬着牙,紧紧地抓着那榻上的金丝彩缎,恨声道。“梁氏!定是她算计我的扶央!这个贱妇!竟敢如此胆大!该死!真真该死!” “王后,现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啊。”老嬷嬷边抚着齐后的背,边担忧地道。“太子纯善,着了旁人的道,是梁夫人也好,公子汤也好,现下既成事实,又被府卫搜到实据佐证,怕是难以脱罪了,还是先紧着想法子救太子才是啊!” 齐后愣了愣,有些六神无主地抓住老嬷嬷的衣裳急道。“是极是极,快!快去传大兄觐见!快!” “诺!”老嬷嬷退后,吩咐了那小内侍前去请人,回头看到齐后那颓败的模样,不由心疼地上前,搂住了齐后的肩膀。 “嬷嬷,你说,大兄能救扶央吗?”齐后无力地倚在老嬷嬷身上,眼中涌出两泡泪来,脆弱无助的模样仿佛是个迷途的孩童。 “太子行止端正,不会有事的,王后莫要担忧。”老嬷嬷说着话,就见那刚刚出去的小内侍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那小内侍伏在地上,颤声道。“王后,嬷嬷,宫门……宫门被宫卫给围上了!” “什么?!” 没有任何征兆地,齐后的寝宫便被宫卫牢牢围住,一应宫人都被禁锢在寝宫中,直把那胆小的宫人吓得瑟瑟发抖,不知所措地齐齐跪在了齐后榻前。 “王后!外头都是金甲卫,何如!” “王后!大王封宫了!我等如何是好啊?” “王后……” 一众宫人带着哭音,哀声连连,直把齐后吵得头脑生疼,她面色狰狞地抬起头瞪向地上的众人,猛地站起身来大吼道。 “住口!都住口!” 地上的宫人吓得噤了声,哆嗦着瑟缩作了一团,齐后满面怒容,大步向着宫门而去,却是才行到宫门前,就被一身金甲的卫士举戟拦住。 齐后把眼一瞪,昂首垂眸,满是威仪地道。“你是何人?竟敢拦我?” “王后请回!”那金甲卫并不作答,只举着手中长戟,寒光森然的戟尖在齐后脸上投下一道盈白的光影。 “大胆!让开!我是大齐王后!这是我的寝宫!你竟敢持戟犯上,该当何罪!”齐后说着话就要往前闯,那金甲卫却是没有半分退缩,戟尖直指齐后咽喉。 “王上有旨!罪后向氏!胆敢离宫一步,可立诛之!”金甲卫肃容高声,却是在传齐王口谕了。 “什么……”齐后脸色一下垮了下来,身子晃了晃后退了几步,几欲仰倒,她眼中神光一散,喃喃地道。“罪后……竟称我是罪后?王上他……竟是如此说来?” “王后,且回殿中歇息罢。”老嬷嬷扶住齐后摇摇欲坠的身子,偷眼望了望那原处站定的金甲卫,慢慢垂下头去。 齐王会治罪王后,这是向氏动摇了,向氏在大齐,完了。 默默地扶着瘫软的齐后,老嬷嬷抬头看了眼远处那高耸的九阶高台,眼中一阵恍惚。 大齐向氏,曾经可以撼动大齐半壁江山的向氏,如今,是真的倒了。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齐后叨念着,神色惨淡地向着显阳殿走去,阳光打在她竹青色的裳衣上,青泠泠的颜色直映得她面上妆容青白交加,极是渗人。 “王后,莫再伤怀了,且到殿中歇息吧。”老嬷嬷垂首扶着齐后,轻轻地叹息了声。 “嬷嬷,王上治我的罪了。”齐后转头,眼中两泡泪涌出眼眶,颤声道。“他竟然不顾及向氏了,扶央他……怕是也要被治罪了。” “这些,王后不是早就知晓了么?”那老嬷嬷又叹了声,低声道。“向氏势微,已有年余,如今有人精心算计,怕是家主也要受牵连了。” “先有向昆,如今又是二郞与阿芙,一个害了我的女儿,一个害了我的娇儿,也罢,呵呵,向氏倒得好,倒得好!如今我也是罪后了,还能如何?天呐!还要如何!!” 齐后仰天长哭,除了那老嬷嬷在身旁安慰却是再没有一人敢上前,她正在院中悲鸣时,宫门口又有了动静。 显阳殿的宫门处,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内侍手执黑底金边的铜轴圣谕走了进来,他走到离齐后三丈外站定,把手中诏书一展,朗声开口。 “王上有旨!罪后向氏接旨!” 听到这一声,老嬷嬷忙扶着齐后转过身来跪地接旨,那内侍扬着下巴傲慢地睨了失魂落魄的齐后一眼,故意把那诏书抖得‘啪啪’直响。 第二百一十章 辟为梁主 “罪后向氏,失德败行,教导太子无方,以至于皇室蒙羞!太子扶央,昔日行厌胜之术,不曾反省,今日竟于宫外失德,杀害人命,罪无可赦!今数罪并罚,废扶央太子之位,贬为庶人,罪后向氏,纵容太子,扰乱朝政,今废去后位,禁足于冷月宫中省罪,钦此!” 那内侍持旨上前,双手把那圣旨横到齐后面前,冷声道。“向氏,接旨吧!” 齐后抬起头来,木然的双眼盯着眼前那黑底金纹的缎面,摇着头向后一躲道。“不,不会的,王上不会如此对我,不会的,不会的……” 见齐后如此,那内侍有些不耐烦了,他转身向着身后的金甲卫道。“来人!带罪妇向氏前往冷月宫省罪!” 门口的金甲卫往内一闯,架着齐后两腋便往外拖,那跟随齐后的老嬷嬷上前阻拦,一下便给那金甲卫士刺了个正着,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接着,那内侍冷笑着看了眼院落中的宫人,撇着嘴道。“向氏显阳殿中共有宫人百二,都找了出来,全部赐死!” 这内侍话音一落,立时显阳殿内哭声一片,那些金甲卫在宫室中搜寻开来,一时间惨呼连连,血流遍地,好好儿的一处一国之母的居所,转眼便成了修罗地狱! 听到那一声声惨呼,齐后慢慢缓过了神来,她行到门口,转眼望到这副惨象,双眼一闭两行泪便滚了下来。 容不得齐后多看,那两个金甲武士如同拎小鸡一般,拎着她便转出了宫门。 …… 天康二十一年六月,大齐太子扶央被废,齐后向氏无德,贬为宫女,于冷月宫中省罪,同年七月,夫人梁氏因德行出众,为王后。 七月末,向氏遭群臣弹劾,引出不臣之罪,诛连九族,罪至连座,当月斩杀向氏族人及连座人等千余人,自此,齐都再无向氏。 …… 时近八月,邺城的雨水也多了起来,少了前些日子向氏被屠的哄动,城里又恢复了从前的景象,人们依旧嘻笑度日,向氏的倾覆也不过是让邺城中的百姓们多了些谈资,丝毫没有影响半分城内的繁华热闹。 邺城东市一间不起眼的茶楼内,戴着斗笠的蒙公坐在二楼大窗旁,他捏着杯子望着下头的人群,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浑黄的眼眸满是怨怒恨意。 忽然,屋内的门帘一动,一个游侠打扮的汉子走了进来,对着蒙公一拱手道。“蒙公,大梁贞夫人回信了。” 蒙公阴阴一笑,转头对那汉子道。“信在何处?” “公请过目。”那汉子从湿了大半的衣襟中拿出个竹筒,恭敬地递到了蒙公手中。 接过竹筒取出了里的灯绒纸,蒙公展开一看,脸上露出个满意的笑容来。“贞夫人果然知晓荆氏身份,既是她也贪图那《荆公密要》,这倒是个契机。” “公可要于贞夫人回信?” “不必了,你亲自带话给贞夫人。便说,若要得荆姬,须得助我才是,人马银两老夫都需夫人相助,让她十日内凑足三千两金,一百个壮士给我,待擒得荆姬,老夫必然亲自押送她到夫人面前!”蒙公说得自信满满,那人得令,转身便出了茶室。 看着那汉子离去,蒙公脸上的笑容突然一冷,他盯着外头阴沉的天色,自言自语道。 “荆姬,这一回,看你如何逃出老夫的手掌心去!” …… 晶莹的水滴如同水晶帘一般垂下屋檐,打在地台的青石上,和着雨声嘀嘀哒哒响成一片,风中带着微凉的湿气,与花木的清香气息混在一处,分外的清新,扑在人脸上,让人舒爽得忍不住想要叹气。 叶子仪披着青缎莲纹的薄披风靠坐在黑檀矮榻上,扬着小脸儿看着外头的滴雨,嘴角始终带着清浅的笑意。 看着那泠泠的雨滴,她有些笨拙地站起身来,小心地走到外头的地台边,伸出藕臂去接滴落的雨水。 浅碧色的广袖落到雪样的肘弯,叶子仪白得近似透明的纤细胳膊如同洁白的玉兰花瓣,细指如莲,那小手这样沐浴在雨中,便好似着露的花朵,美得如梦如幻。 “主人,这里风大,进屋去吧。”看着叶子仪细白的指头在雨水中舞动,阿美也觉着那景象实在美好,只是自家主人身子太虚,这样玩儿雨,她哪能放任叶子仪尽兴? “再看看罢,烟雨楼的雨景,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再见着。”叶子仪轻轻吁出口气来,接过阿美递来的布巾擦干了手,黑亮的眼眸又望向外头那绝丽的美景。 “主人怎么又说这样的话?现下不是好好儿的么?做什么说这些丧气话?”阿美嘟着小嘴儿接过叶子仪手中的布巾,给她紧了紧披风道。“有成公子疼惜着,游郎关怀着,还有头人呵护着,主人怎么能辜负了他们的心意?” “给你一说,好似也对。”叶子仪失笑,侧转身一点阿美的鼻尖儿道。“小机灵鬼儿,看你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却原来心思这样细腻。” “我哪有?”阿美嗔了一句,忽然顿了顿道。“咦?游郎来了。” 叶子仪闻言,转身看向庭院,薄纱般的雨幕中,身着月白衣袍的游湛撑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缓缓行来,雨水淋湿了他大半边衣裳,轻风拂动他束在脑后的长发,飘飘然带着氤氲的水汽,真似那水墨画中行来的翩翩仙人。 走到屋门前,游湛加快了脚步跑了几步,一到屋檐下就把手中的纸伞往地台上一丢,拍着身上的水珠道。“这雨可真大,不过是从前面走来,衣裳都要湿透了。” “你也是,怎么不等下小点儿再来?”叶子仪上前帮游湛脱去湿了的外袍递给阿美,扶着腰迈进屋内道。“先进屋来吧,外头湿气太重,小心受了风寒。” 游湛随着叶子仪进了厅堂,往地榻上一坐,给自个儿倒了杯茶水道。“今日是有桩大事要与你说,实在忍得难受,便就过来了。” “向氏不是被齐王连根拔去了么?还有什么大事值得你冒雨前来?”叶子仪让婢子把矮榻挪到游湛身旁,小心地坐在榻上,扶着腰抚着肚子道。“莫不是太子的事定下了?” “这个……也算是吧。”游湛瞄了眼叶子仪,略一犹豫道。“阿叶,我同你说的这件事,你不要心急,好不好?” “什么事这么神秘?我会心急……是与阿成有关?”叶子仪见游湛点头,淡淡一笑道。“你说罢,可是王上赐婚的旨意下来了?” 游湛一愣,转而摆了摆手道。“非也非也,是公子成,大梁新王登基,王上要命他前去相贺呢。” “新王登基?”叶子仪皱了皱眉,不解地道。“大梁王上才不到四十,怎么就要换王上了?” “这个你有所不知,梁王喜食五石散,三月前与美人同欢,便在榻上吐了血一病不起,仓促之下,立了公子辟为太子,上个月末梁王病逝,群臣请愿使得公子辟承袭了王位。” 游湛又续了杯茶,左手食指敲击着几面道。“王上要使公子成前去相贺,阿叶,这一回怕是要定下亲事了,你……不要再执着了。” 叶子仪沉默了会儿,垂眸道。“原来如此,我早知道齐王必然会赐下婚事,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成真了。” “你见过那十九公主了?”游湛见叶子仪不说话,叹了口气道。“既然你知晓了,我便不担忧了,原是怕你看不开,既是见过了那十九公主,你也该想通了罢?” “想通?”叶子仪慢慢抬起眼来,看向外头的雨幕道。“怎么可能想通呢?若非我时日无多,断然不会不同她计较,只是没法子了,只能退一步,给永忆求个安稳,只愿将来十九公主能诚心践诺,放永忆一条生路,我便感激不尽了。” 游湛低下头,长长地叹息了声,站起身来执着白玉茶杯踱到门口,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将杯子举到嘴边轻饮了一口,眼中隐隐有了几分雾光。 “阿叶,若非是公子成,我定然将你掳到身侧来好好疼惜。”游堪低头看着手中那莹白的杯子,盯着那杯中碧绿茶汤中自己的倒影,苦苦一笑。“可惜,真是可惜……” 一阵轻风吹来,吹得游湛长发微动,衣衫翩然,那高挺的身姿如同修竹,背在身后的手紧握着拳头,隐隐泛出了青筋。 “是阿叶没有福气。”叶子仪望着游湛的背影,心头微痛。 如果先遇到游湛?她从来没有想过,也不会去想,也许她会喜欢上这样的他,可是若没有这么多波折,游湛会这样牵挂她吗?所以,没有如果,也没有假设,这是命运,也是她与公子成的宿缘,逃不掉,脱不开。 “不。”游湛叹了声,扬头望向远处道。“是我无福。” 叶子仪垂眸,淡淡一笑道。“却原来我们都是无福之人。” “是啊。”游湛如同叹息般抛出这一句,便再不言语,叶子仪也沉默了,转瞬间这空荡荡的厅堂中,只有外头的雨声阵阵回荡。 抚着肚子,叶子仪口中微微发苦,公子成要到大梁去,还有一个多月永忆就要出生了,生阿福的时候他就不在身边,如今这个孩子,他也不能看着他出世,这事儿怎么想她都有些不是滋味儿。 第二百一十一章 巧认义父 轻轻叹了口气,叶子仪垂眸看向高挺的肚子,咬了咬唇,这一次,她又要一个人面对了吗? 正坐着胡思乱想时,外头忽然传来拂右的声音,叶子仪抬头去看,与刚刚踏上地台的公子成四目相对,她脸上立时现出个甜美的笑来。 细雨朦胧了庭院的景致,屋檐下的公子成一身苍绿色的白鹤云纹氅衣,长发披散在脑后,只拿一只白玉簪挽了个小髻,他手中那墨绿色的大伞如同华盖,这样走来,直似是走进了人心里。 看到站在门口只着中衣的游湛,公子成脸色微微发沉,两下简单地见了礼,他走到叶子仪身侧,蹲在地上与她平视,大手轻轻地放在了她高耸的肚子上慢慢抚摸起来。 “今日无事么?你怎么会来?”叶子仪覆上他的手,轻轻摩挲,痴望着他道。“几天不曾见你了,很忙么?” “嗯。”公子成手一动,感受到那肚里的胎儿不知是手是脚的拱了下手心,不由抬眉。 叶子仪见到他这模样,低笑着伸出手去捧着他的脸贴近肚子,温柔地道。“你听听,永忆见到阿爷,可高兴呢。” 左耳小心地贴上叶子仪圆滚滚的肚子,公子成侧耳听去,里头胎儿的踢动让他双眼慢慢发亮,他俊美的面容如同个纯真的孩子,双手扶着她肚腹两侧,唇角不时现出个快乐的笑来。 屋内的游湛捏着玉杯站在门口,看着那边两个一脸幸福的男女,眼中满是羡慕,他看了好一会儿,慢慢转过身去看向门外,望着那雨中葱茏的藤花架,他嘬饮着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眼神慢慢变得空远。 “听到了吗?”叶子仪抚着公子成微凉的长发,满眼的温柔,她一手撑在身后,斜着身子,脸上的幸福满足流溢而出,使得那略微苍白的小脸儿都带了几分红晕。 “永忆真欢实呢。”公子成抬起头来,握住叶子仪的手,很是开怀地道。“他好似更有力气了,我不在,他可听话么?” “我们永忆可乖呢,他呀,像你,力气大着呢,等生了下来,想是会活泼得很呢。”叶子仪一笑,搂住他脖颈道。“城里的事还顺遂么?没了向氏,是不是清静了许多?” “向氏余党尽除,如今召选人才,又要备着太子之礼,实不清静。”公子成起身坐到她身侧,把叶子仪搂入怀中道。“阿叶,王上要使我去大梁,三日后便要启程。” 叶子仪一僵,转而低笑道。“方才我与游郎也在说这事儿呢,听说是大梁新王登基,你……几时能回来?” “多则三月,少则两月,回了大梁,总要访一访旧友,想是要耽搁些时日。”公子成捏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顿了顿道。“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嗯。”叶子仪魂不守舍地点点头,犹豫了下抬头看着他小心地问道。“阿成,你带我一起去好么?” 公子成握着她的小手,一同放在了叶子仪的肚子上,温声道。“永忆快要出世了,这一去不知有多少险阻,阿叶,我怎能让你同我涉险?” “可是……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得下,更何况那个贞夫人……”叶子仪稍稍迟疑,眉头轻皱着道。“贞夫人从前便诓你骗你,如今你识破了她,若是她对你不利如何是好?” “那妇人如今投靠了辟,被封了荣华夫人,不日便要与贤郡王一同回封地去了。”公子成的语气极淡,叶子仪头一低,有些不甘心地抿了抿唇。 “那,那……我不想同你分开么,眼看永忆要出世了,你却要去大梁,我一个人怎么办?阿成,我想和你在一起,听闻新生的孩儿见到哪个就同哪个相像呢,让他第一眼便看见你,若是长大了,生得与你一般,那可多好?” 叶子仪眼中闪动着恳求希冀,她黑亮的眸子带着乞求地望着公子成,看得他不由心疼地抚上了她的面颊。 “好,我让人去寻稳婆,你只管收捨妥当,三日后与我一同启程。”公子成这话一出,游湛猛地转过身来,他大步走到地榻上坐下,杯子往几上一放,两眼冒火地瞪着公子成。 “子瞻,你明知阿叶生产在即,怎么能带她到梁都去?若是她的身份泄露出去,以你一人之力,怎么能护住她们母子?”游湛说罢公子成,又对叶子仪念道。“阿叶你也是,身子才刚好些,怎么禁得住舟车辛劳?若有闪失要如何是好?” “有阿成在啊。”叶子仪眯着双眼一笑,往公子成怀中一靠,抚着滚圆的肚子道。“永忆也想一出世就见到阿爷嘛。” “你……”游湛见叶子仪半点儿都不将自身安危放在心上,不由气结,他转而问公子成道。“公子要带阿叶前去,如何保她万全?” “阿叶的身世,这世上知晓的人不多,此次前去,我会安顿好她,游君大可不必挂怀。”公子成搂过叶子仪,温声道。“我虽不能给阿叶什么,如今保她安宁还是有余的。” 游湛见叶子仪一脸幸福地在公子成颈窝磨蹭,他强压下心中的躁意,低叹了声道。“既如此,便随你们想怎样便怎样罢。” “这些时日多得相助,成,在此谢过。”公子成放开叶子仪,起身很是郑重地向着游湛一揖,游湛一个怔神,公子成已是起身行罢了礼又坐回了矮榻上,游湛却是结结实实受了他这一礼。 “我说,子瞻,你这是何意?为何拜我?”游湛弹起身来,很是不满地道。“莫不是这些时日的恩惠,你这一揖便要清抵了么?” “那又如何?”公子成眸色淡淡的看向快要跳脚的游湛,一脸的淡然和无所谓。 “那又如何?我……我……”游湛噎住,气得一拂袖就要离去,走到门口看着外头的雨幕他又转了回来,侧身坐在地榻上不理会那边的两人,气鼓鼓地瞪着外头。 “游郎,你生气了?”叶子仪看着对面孩子气十足的游湛,忍着笑道。“若是不然,这样罢,永忆一直得你相护,便让他认你作义父如何?可能抵得你相助之恩?” 游湛唇角一挑,掉转身来扬着下巴看了眼叶子仪,强压着上扬的嘴角道。“嗯,这还像话些。” “嗯,既是如此,我先代永忆给义父行礼了。”叶子仪说罢,微微欠身,抬眸笑看着游湛道。“行了礼,永忆便是你半子了,游郎,你这做义父的,如何也要给个见面礼才是吧?” “啊?”游湛怔住,眨了眨眼一拍大腿摇着头,一副极度懊悔的模样道。“哎呀呀,奸商奸商!果然无商不奸!你这丫头,竟是算计到我头上来了,可恼可恼!” “哈哈哈哈……你又不是头一回与我打交道,几时见我吃过亏?”叶子仪开怀大笑,扑在公子成怀中抱着肚子笑道。“阿成,咱们赚大了,永忆果真是福星呢,一出马就成就了桩好买卖!” 公子成也是笑,一点叶子仪鼻尖儿,很是宠溺地道。“如何又拿孩儿作耍?” “嘻嘻,反正我儿有义父了。”叶子仪的笑容明灿,那一双眼似有星光闪动,使得整个人都明媚了起来。 公子成与游湛看着这样的她,面上都现出温暖的笑来,屋外滴雨泠泠,屋内一片欢声,雨势渐稀,云开雾散,一缕阳光垂下,天际映出一道霓虹,浅彩浮光,映上那未散的江面烟雾,美如幻境。 …… 清透的深蓝色天幕在眼前展开,一整天的雨水洗礼过后,星辰如钻,皓月牙白,映得天地间一片朦胧华光,映在这烟雨楼的庭院中,更是衬得院中的景致如同仙境。 叶子仪让人搬了藤椅侧卧在院中,望着明月星空,吃着点心瓜果,很是惬意。 细雨过后,园子里的泥土散发着淡淡的湿汽,和着花香薰得人昏昏欲睡,眼看着身边的阿美瞌睡得直点头,叶子仪不由拿手中的竹丝团扇敲了敲她的头。 “困了去睡吧,今天佩娘值夜,你不用在这里陪着。” “主人,我不……呵啊……”阿美话未说完,便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两只眼勉强睁着,眼看就要睡过去了。 “好了,去睡吧,我再凉快会儿也去睡了。”叶子仪拍了拍她的肩膀,阿美迷糊着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奔了厅堂旁的小厢房。 院子里只有那叫佩娘的婢子伺候,叶子仪把她招到近前道。“有什么事,说罢。” “是。”那叫佩娘的婢子把腰间的双鱼木佩取了下来,在鱼嘴里一按,那木佩便分作了两截儿,从身子那头儿取出个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片递到叶子仪手中,佩娘小声道。“主公已至邺城,夫人这两日安排着见见罢。” “越人哥哥来了?”叶子仪正借着月光看着手中的纸片,听佩娘这么一说,立时笑眯了眼。“见,当然要见!他现在何处?在城里吗?” “是,主公今次来与卓老清算账目,不日即回大梁。”佩娘收好木佩挂在腰间,问叶子仪道。“不知夫人要与主公在何处相见?佩娘也好回复主公。” “城里总是不妥,还是在这烟雨楼中罢,我让人寻一处雅室,明日你让越人哥哥前来,我要与他好好叙一叙!”叶子仪把那纸条看了一遍,又对佩娘道。“向氏的事外头怎么说的?” 第二百一十二章 越人来齐 “向氏倒了后,城里已少有人提及了,按照夫的吩咐,向氏的铺面咱们都花低价盘了下来,如今重开重整,都交给主公处置了。” “嗯,这样最好,这些产业若是经营得当,可算是个十倍红利的好买卖,待明日我好好与兄长说说,把这边的买卖做起来,等赚了银钱,今后也能给永忆落下些私房,若是他喜欢经商,让他接手也无不可。” 叶子仪轻拍了拍肚皮,笑着道。“我们永忆可是小财主了,还未出世就有产业喽。” 佩娘忍不住失笑,倒了杯水递到叶子仪身前道。“夫人,大子今后是要承袭公子帝位的,哪里用得着这些?” “唉,为他早些准备总是没错,我总归是要走的,也不知能陪他多少时候,眼看还有一个多月他就要出生了,能为他做的,我都想为他做,只是,怕时日无多了……” 叶子仪轻叹了声,无奈地一笑道。“怪只怪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福气,不能看着他长大,若是能在他身边陪着他,该有多好?” “夫人莫说这些丧气话,我看夫人是多子多福之相,今后定然长命百岁,儿孙满堂!”佩娘给叶子仪说得有些鼻酸,眼中也带了些微的湿意。 “我倒也想啊,借你吉言吧。”叶子仪把手中的纸片丢进水杯中,搅了一搅,把那融了纸屑的水泼在了一旁的花树下,她撑着身子坐起,扶着酸胀的腰道。“唉,这身子越发沉了,过几日还要去大梁,也不知会不会生在船上。” “夫人要回大梁?”佩娘张大了眼,惊奇地道。“公子真的应了让夫人回梁国去么?他能放心?” “噗,我这样子,哪能一个人回去啊,自然是随他前去啊。”叶子仪由着佩娘扶着站起身来,长长地吁出口气,懒懒地道。“大梁还不知道是何光景,还是要继续小心着啊。” “夫人莫要烦恼,主公与卓老不日也要到大梁去,有了他们相助,必然安稳。”佩娘想了想,问叶子仪道,“夫人生产在即,为何一定要随公子去大梁?” “你不懂,我生永忆时,阿成若在身旁看着他出生,必然父子情意深厚,我若走了,阿成不会轻易弃他,若是不然,阿成必会恨永忆夺了我性命,不肯与他相亲,到时便苦了永忆了。” 叶子仪抚着肚子,轻叹了口气道。“这孩子虽是多难,却也有福,只愿他今后多福多寿了。” 佩娘抿了抿唇,皱眉道。“夫人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莫非夫人怕生产时丢了性命么?” “算是吧。我是想着,生下永忆便这么去了,也是好事。” 叶子仪缓缓迈开步子,踏着那月下纹路模糊的碎石小路,她声音极低地道。“我知道,曲恒为我续了五年寿命,可是,五年之后,还是要死,与其再多几年回忆,又再度慢慢煎熬,倒不如就此离去。我与他情浓不过这一年时光,到时,阿成也能少些伤感。” “这……这是哪儿的道理?哪个不愿活得长久?夫人还有四年时光,怎的便知没有机缘?便就这样寻死,又是何必?”佩娘听得有些着急,劝道。“夫人只管好好活下去罢,若是大子一出生便没了娘亲,公子再不疼惜于他,岂不是没了活路?” 叶子仪一哑,停下来看向佩娘,忽然垂下双眸。“佩娘,我已求了药老了。” “什么?夫人你……”佩娘急得跺脚,一咬牙道。“我去求药老去!他、他不应我,我便一直求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寿数,他怎么能应着夫人取了夫人性命?” “不怪药老,是我求他的。”叶子仪闭了闭眼,苦笑道。“佩娘,情愈深,愈难自拔,我可以不要性命,却不能再拖累阿成四年,让他苦痛一生。” “可是,没了夫人,公子不是一样会心痛么?夫人……”佩娘还要再劝,叶子仪一摆手,抬步向着厅堂而去。 看着月光下那单薄瘦削,却又倔强得挺直背脊的身影,佩娘低叹了声,抬步追上了叶子仪,主仆两人默默地进了屋内。 庭院回归静寂,月光下,一株老树后慢慢转出个黑影,那影子一头白发在月色下泛着银光,他面向着厅堂明亮的灯火久久静立,直是到了明月西斜,这才转身蹒跚着离去。 …… 随着局势变化,烟雨楼也慢慢归于平静,公子汤与公子成各自忙碌,很少到烟雨楼来,前来凑热闹的世家子弟也少了许多,不过月余,楼内又回复了从前的安宁景象。 红日初升,叶子仪扒在三楼雅室的大窗边望着楼下的小道,眼中满是期待,她一身桃粉色绣五色海棠的裳衣,直衬得那透白的小脸带着浅淡的红晕,倒是少了几分病弱之色。 “都辰时了,越人哥哥怎么还不到?”叶子仪回过头,焦急地对站在屋角的佩娘道。“佩娘,若不然去迎一迎吧?是不是越人哥哥路不熟,走错了?” “夫人稍安勿躁,主公是烟雨楼常客,不会不识路的。”佩娘望了望外头的天色,笑道。“才日出呢,是夫人太急了。” “还不到辰时么?”叶子仪泄气地转回头去,看着那空旷小路叨念道。“怎么过得这么慢?我还道是已经过了辰时了呢。” “夫人是念着主公方才觉着煎熬,这里离邺城不远,想是快到了。”佩娘话音刚落,小路上便现出了个车影,叶子仪一喜,忙探身看去,眼见叶子仪半个身子都快出了窗口,吓得佩娘赶紧过来按住了她的身子。“夫人小心些罢,可是吓死奴婢了。” “佩娘,你看,那个是不是越人哥的车?”叶子仪兴奋地指着那林地中隐约的车影,抓着佩娘的胳膊欢喜地道。“是吧?是吧?” “这个……奴婢也不知晓,夫人且等等,奴下楼去看看。”佩娘说罢,又不放心地把叶子仪拉到地榻上坐好,叮嘱她道。“虽是早间,这里也是人多眼杂,夫人还是好生等在这里,奴婢去去就来。” “快去快去,我知道了,不动就是了。”叶子仪跪坐在榻上,双手放在肚子上,大眼亮晶晶地看着佩娘道。“如何?够端庄了吧?” “夫人若是真端庄倒好了。”佩娘忍着笑,转身出了屋子,提着裙子快步下了楼去。 叶子仪抻着脖子一会儿望望门口,一会望望窗口,忍不住就要起身,还没站起,门外便响起了一阵又急又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咚咚咚’地片刻便到了门外。 门帘一动,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叶子仪一下便泪湿了双目,她欢喜地叫道。“越人哥哥!” 越人乍见到叶子仪也是一脸的欢喜,待看到她凸起的肚子,不由一呆,怔在了门口。 叶子仪笨拙地扶着案几站起身来,扶着腰到了越人身前,弯着双眸笑道。“哥哥怎么才来,让阿叶好等。” “阿叶,你这是……”越人回过神来,盯着叶子仪的肚子眉头直皱,他睨了眼佩娘,别扭了好一会儿才道。“是公子成的?” “嗯。”叶子仪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个……哥,你不会笑我罢?” “笑你做什么?你这丫头,怎的如此不知爱惜自身?你虽是公子成的妾室,却未行礼,如此便有了两个孩儿,今后可如何是好?”越人摇着头把叶子仪脑门儿一点,无奈地道。“若让屈公他老人家知晓,我看你再如何巧辩。” “哥,你不说,我不说,屈公怎么会知道?这孩子下个月就要出世了,等生了下来,他便就不会怪我了。”叶子仪说着,撒娇地摇了摇越人衣袖,大眼忽闪着道。“越人哥哥,你就让我一回吧,好不好?” “上一回因着你病了,屈公未曾追究,这一回又是如此,阿叶,你与公子成连生两子,他老人家怎能坐视不理?”越人叹了声,揉了揉叶子仪的发道。“都二十的人了,怎的行事还是如此不着边际?” 叶子仪缩了缩脖子,小脸儿微红地嘟哝道。“人家从前是不小心,可现在心里有了他,是甘愿的,哪能一样啊?” “你呀,几时才能长大!”越人打量着那与她纤细的身子不相衬的肚子,皱眉道。“公子成如何说来?你们几时成亲?” “我这样子,怎么成亲啊?”叶子仪扶着酸痛的腰,轻笑着垂眸道。“阿成他也有他的苦衷,不过,他总会给这个孩儿名份的,他只道这孩子是头胎,只认他做大子呢。” “有苦衷?你若真心做他的夫人,如何做不得?是顾及着他的前程吧?”越人扶着叶子仪的手臂,与她走到地榻旁坐定,见她不说话,他叹了口气道。“阿叶,你这又是何必?” 叶子仪黑亮的眼珠转了转,双眼一弯道。“哥你放心吧,我不会吃亏的。” “你这丫头,这是生意么?还有亏有赚?真是胡闹!”越人见叶子仪一副不着调的模样,只是傻笑,有些着恼地道。“还笑!” “嘻嘻,我知道哥哥疼我,小妹在这里谢过了。”叶子仪双手放在腹上,微屈了屈身子,笑嘻嘻地道。“今日能与哥哥相见,小妹欢喜得很呢!” 第二百一十三章 阿福来了 “算你还有些良心!”越人撇她一眼,接过一旁佩娘倒的香茶轻饮了口道。“听闻公子成要去大梁了,不若这些日子你搬去我那里吧,总比这边方便些。” “那个……哥,我……也要去大梁了。”叶子仪有些心虚地瞄了眼越人,扭捏着道。“阿成己经应了我,过两日便要起程了。” “什么?你这便要生产了,他竟让你随他去大梁?简直胡闹!”越人‘啪’地一拍几面,一脸怒容地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叶子仪哪能任他去找公子成?赶紧起身去拦,却不想她起得太急,一不小心踩到了裙子,身子一歪险险撑住了几案没有歪倒,越人听到佩娘的惊呼声,回头看到这情形,赶忙三两步跨到叶子仪身旁扶住了她。 见叶子仪小脸儿苍白地一头冷汗,他不由恼道。“你这是做什么!若是摔着了,不是要丢了性命!” “哥,你先别急,你听我说么。”叶子仪也吓得不轻,她扶着肚子站正了身子,缓了缓道。“哥,这事儿不怪阿成,是我硬要跟去的。这里人生地不熟,我又要生了,没他在身旁,我这心里总是没底,所以才央着他同行的,他先时也是不想带我的,你别怪他。” “你怎么……”越人看着眼中满是乞求的叶子仪,无奈地道。“阿叶,你这样任性,可曾想过阿福?” “我……”叶子仪一噎,她低下头去,立时落下泪来。“我为他想过,也好想他,阿福也不知长多高了,有没有长胖,这么长时候没回去看他,确是我这个母亲失责了。” “既是如此,你见面与他说罢。” “什么?”叶子仪猛地抬起头来看向越人,泪水洗过的黑眸亮闪闪地,满是惊喜期待。 “阿福下山了。” “阿福来了?!” 叶子仪瞬间湿了眼眶,她又惊又喜地抓着越人的胳膊急急追问,若不是有孕在身,怕是要跳了起来欢呼了。 “自打听媚娘回去提起了你,那小子日日磨着屈公要下山,若非是腿短跑不动,怕是一早逃下山来找你了。”越人睨着叶子仪,拍下她的手道。“坐下,我同你慢慢说。” “嗯!”叶子仪抹着眼角溢出的泪水坐到榻上,张着红红的大眼盯着越人,眼泪时不时便渗出眼角,却是擦也擦不净。 “好了,你这样子,怎么比阿福还像孩子?”越人坐到她对面,一回头便见到了她这副样子,他摇了摇头,无奈地从怀内拿出条布巾递给了佩娘,佩娘双手捧到叶子仪身前,叶子仪抓过便在脸上胡乱擦了起来,直是揉得小脸儿通红。 “哥你就别挑我的刺儿了,快跟我说说,阿福跟你一道来了么?可是也在邺城?他好不好?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听话?”叶子仪这一开口,便似是刹不住车似地,一连串儿问了开来。 “阿福由媚娘带着,你放心吧,齐地这些日子乱得很,我不敢带他过来,让媚娘带着他到丰城去了,本想着要你们母子见上一面,可你这样子……”越人顿了顿,摇了摇头道。“还是到大梁再说罢。” “啊?还要到大梁才能见他啊?”叶子仪有些失望地嘟了嘟嘴,抚着肚子道。“那,若是半路生下了永忆,还要得等出了满月才能与阿福相见,这也太远了,哥,就不能让他在丰城等等我,我们相见一回么?” “阿福与你相见,必然再难分离,你是想让公子成认下这个流落在外的大子么?”越人睨着叶子仪,挑眉道。“我可是记得,你当年口口声声说要还报公子成,绝不让阿福认这个父亲,怎么,与他相伴一载,就改了心意了?” 叶子仪一噎,撇了撇小嘴儿喃声道。“我没有,我几时说要让阿福卷到这事非圈子中来了?不过是太想他罢了。” “嗯,这话你算是说对了。” 越人转着手中的茶杯,看着叶子仪道。“阿福生在外头,回了公子成身边难免被人诟病,加上公子成大婚在即,你肚中这一个已经够让人忌惮了,加上一个阿福,莫说是大梁新王,便是齐宫中那位,也不会留着你们。阿叶,与阿福相见之事,我会安排,你这里也要万分小心,万万不可将他的事泄露出去!” 越人说得很认真,也很明白,听得叶子仪暗暗心惊。 这些事她从没想过,若不是越人提醒,她早就把齐王和那个公子辟给抛到脑后去了。 是啊,齐王怎么会放心公子成有子嗣呢?大梁那即将登上皇帝宝座的公子辟更不会许公子成与妾室先有两个儿子的,永忆生在公子成身边,她不能把他送出去,而阿福,她绝对不能把他牵扯进来! “我知道了。”叶子仪点点头,很是郑重地对越人道。“一切但凭兄长安排。” “你能明白最好,阿福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世间险恶,阿叶,你不同,你得定下心来,好好为他谋划,若他不能回公子成身侧,便只有你这个母亲了,要如何安顿他,你一定要想好才是。” 越人见叶子仪深思,也不逼她,只静静地坐在对面等着,阳光映在他儒雅的面庞,直如映上了温润无暇的美玉。 沉默了好一会儿,叶子仪抬起头来,眸光炯炯地望向越人。“哥,我已经想好了,今后阿福就姓荆,便让他承下父亲的产业,好好长大罢,待生下这个孩子,我就离开公子成身边,扶持阿福几年,把我能教他的,都教给他,待他大了,愿意做什么,便去做就是。” “好,若能离开公子成,于你也是件好事,阿叶,你的身份,配哪一国的王孙都不逊色,既然公子成不能娶你为妻,兄长为你再择佳偶便是。说起来,公子轩也是不错,若你有意做他的夫人,我去给你说和说和。”越人说罢,似是觉着这安排很不错,连连点头。 越人这话绕得叶子仪差点儿没转过弯儿来,见他认了真,她赶忙摆手。“公子轩?别,哥,我这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怎能再嫁他为妻呢?轩哥可是将来的陈国王上,娶了夫人是要为陈后的,再说了,轩哥他也不可能喜欢我啊。” “轩的脾性我最明白,虽然他是陈国公子,却喜行侠仗义,也不欢喜那些世家女子的娇柔模样,若能得你这样的女子为妻,他倒巴不得呢,便是有阿福也不会如何的,只要你与他的孩儿承袭了帝位,也不会有人敢在人前多言。” 越人越说越觉得合意,一拍几案道。“便就这么定了罢,待得到了大梁,我与轩说说去!” “我的亲哥!我不嫁他!”叶子仪直是哭笑不得,她睨着越人道。“还说我呢,哥你比我还不靠谱儿,轩哥的妻室可是未来陈国的王后,我是什么?我现在不过是个商贾而已,哪里与他匹配了?你这真是乱点鸳鸯!” “啧,不过说笑而己,你还真当我会去么?” 越人说着话,从怀中拿出个布包交给佩娘,送到了叶子仪面前的案几上。“这个是卓老那里这一年的账目,你核对一番,让佩娘送来给我,真是,一年光景,也不知你都干了些什么,正事儿一样没干,反倒弄了个烂摊子出来给我收拾。” “我这不一直忙着么,忘了。”叶子仪理亏,看着那银丝紫缎包着的寸许厚的账本,直觉得头大。 “忘了,我看你是乐得忘形了,只顾得卿卿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越人半点儿没有客气,倒说得叶子仪真有几分脸红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错了还不成么?”叶子仪把那账本往案几的边角推了推,弯着双眼道。“哥,你回陈国都做了些什么?如何帮着公子轩成事的?跟我说说呗?” “这有什么好说的?你倒先说说,进了公子成府中,他使了什么法子让你死心塌地的?说来听听。”越人虽然模样很正经,也十二分的儒雅,可眼中的熊熊的八卦之火的小火苗儿,叶子仪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么,还得从前年年末说起……” 叶子仪娓娓道来,越人听得认真,窗外晴阳碧空,徐风轻送,却是夏末深处,带了薄薄的清秋的气息。 …… 三日时光转瞬即过,公子成贺大梁新帝登基的队伍也如期开动了,随着三桅大船远离江岸渐行渐远,岸上看热闹的庶民慢慢散去,谁也没见那大船上两个依偎的身影站在船尾,正遥望着几不可见的齐都。 倚在公子成怀中,叶子仪眺望着那越来越远的邺城模糊的影子,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江风扬起她的长发,打乱了她的视线,她微眯了眯眼,靠在公子成怀中,低低地开口。 “终于离开了。”叶子仪有些感慨地拿发顶蹭着公子成的下巴,抚着肚子道。“这个地方,真不想再回来了。” “会好的。”公子成在她发间一吻,圈着叶子仪胸腹处温声道。“阿叶,都会好的。” “嗯!待你做了大王,一定要让这地方变成全天下最繁华的所在,阿成,这邺城太沉闷了,一点儿都不好。” 叶子仪转过身,仰头看着他温柔的眉眼,弯了弯唇道。“还好都过去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永忆出世(上) “阿叶,辛苦了你。”公子成愧疚地望着叶子仪清瘦的面颊,紧了紧她身上的氅衣道。“这里风大,进去罢。” “嗯。”叶子仪点点头,随着公子成进了船舱,两人刚刚坐定,外头拂右便进了门。 对着公子成与叶子仪略略一礼,拂右低头禀道。“公子,十九公主请见。” 听到十九公主的名字,叶子仪侧过头去就要起身离去,公子成见她要走,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吩咐拂右道。“有请。” “是。”拂右退出门去,叶子仪挣不开公子成的手,只得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进门看到叶子仪在,十九公主微微一怔,对着她点了点头,十九公主上前给公子成见了礼。 “何事前来?”公子成端坐着,淡淡地开口,眼睛却是没有看公主,只盯着眼前几案上的茶盏。 “在舱里待着实无趣,想找兄长说说话儿,所以便来了。”十九公主瞄着坐在公子成身边的叶子仪,多少有些别扭,她向前倾了倾身,小心地道。“成哥哥,你这样把叶姬带在身侧,不太好吧?若入了梁境,被皇兄知晓,怕是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阿叶生产在即,留她在身侧我才放心,十九,你便当不曾见过她便是。”公子成见十九公主不说话,又道。“十九,你我亲事未定,若是在意阿叶,我不应下这门亲事便是。” “啊?不不不!我愿!我愿的!”十九公主连忙摆手,她垂下眸子,轻抿着唇道。“我只是觉着,皇兄那人深不可测,叶姬的事想瞒住,怕是没那么容易。” “辟这人,确是深藏不露,我也不曾想到,大梁的国君之位,最后会落在他的身上。”公子成侧头看着叶子仪,见她眉头轻锁,不由伸手把她的小手包在掌中,温柔地道。“无需担忧。” “嗯。现下看来,这公子辟还真是非凡,能忍得,能谋划,还能瞒住众人耳目行事,公主说得没错,阿成,这个人,确是要多加小心。”叶子仪对着十九公主微笑着点了点头,温声道。“公主与公子辟相处日久,在公主看来,辟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十九公主想了想,歪着脑袋道。“十一哥他从前一直都待我很好,小时候还常常带着我们几个偷偷到成哥哥府中游玩,他不喜政事,只爱玩乐,可是,自从召死了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常常向王上进言,又为着今年的水灾奔走,王上龙体有恙,他衣不解带地在旁侍候,后来,还给封了太子。” “原来,那梁王宾天,公主竟不知么?为何会等到此时才与我们同行?”叶子仪越发地好奇,不解地道。“这召,可是公子召?他是怎么死的?” “王上宾天的事,我是前两日才知的,之前十一哥送我来齐,说是要撮合我与成哥哥,现下看来,并非如他所说。如今,我不能侍奉父王,乃是不孝,出外半载不归,难免不会为人诟病,落人话柄,我还是什么公主?想是回去无人再当我是大梁的公主了。” 十九公主苦苦一笑,抬手擦去眼角的泪,吸了吸鼻子道。“不说这个。召是和十一哥出外游玩时死在齐梁交界之处的,据十一哥所说,是为齐地流民所害,现在想来,不可尽信。” “公子召是贞夫人的儿子,这么说来,贞夫人该怪公子辟的,为什么要投靠他?如果公子召死了,那个贤郡王又是怎么回事?”叶子仪越想越是不对,隐隐有了丝不安。 “贤郡王是贞夫人年初生的,听说有些隐疾,差点儿死了,还是十一哥寻人问药,救回了贤郡王的命,想是因着这个吧?”十九公主轻叹了声,摇头道。“贞夫人也是公主,却想不到落到这步田地,一个妇人,带着幼子到封地,想来也不会容易。” “公主,这个贞夫人,不必同情,她那人,为着一己私欲,可是能做下不少龌龊事呢。”叶子仪嘲讽地一笑,言语间带着沉沉的冷意。“此人便如同僵冷的蛇,一旦暖醒了她,只会被她反咬一口,非死即伤。” “叶姬,你识得贞夫人么?”十九公主好奇地睁大眼,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地,满脸了然地道。“啊,是了是了,是在成哥哥府中,贞夫人去见过你,是也不是?” “公主果然冰雪聪明。”叶子仪弯了弯眸子,晃了晃公子成的手臂道。“阿成,不早了,咱们几时用膳?” “咕噜……” 还不等公子成回话,叶子仪的肚子就叫唤起来,惹得对面的十九公主没憋住笑,‘噗’地一声当场笑出声来。 “嘿嘿,公主莫怪,我便就是这样一个饿不得的人儿。”叶子仪抚着肚子,忽然小手儿停在了肚子上,她一皱眉,刚要开口,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哨声,紧接着,便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传了进来。 金铁交鸣的声响不断自窗外传来,公子成快速起身关上了窗子,拿起舱内刀剑架上的一柄长剑回到叶子仪身旁,抚着她的肚子,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起身便往门外冲去。 叶子仪顾不得身上的不适,看了眼吓得瘫软了的十九公主和随行的宫婢,起身上前关紧了舱门。 “夫、夫人……这、这可如何是好?”那宫婢吓得面色惨白,缩在十九公主身旁抖作了一团。 “嘘!”叶子仪赶紧把食指竖在嘴边,费力地走到二人身旁极小声地道。“不知道这些人要做什么,咱们先躲一躲,一会儿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别出声,若是出了声,只有死路一条!明白了吗?明白了就跟我来。” 十九公主和那宫婢连忙点头,手软脚软地站起身来,跟着叶子仪到了舱内一个大藤箱前。 叶子仪有些费力地打开藤箱,她忽然闷哼了声,抱着肚子松了手,那箱盖砰地一声掉了回去,吓得两女忍不住惊呼出声。 “别、别出声!”叶子仪一头冷汗地抬起头来,对那宫婢小声道。“把箱子打开。” 那宫婢不敢多言,上前开了箱子,叶子仪深吸了口气,探身把里面的衣物往一侧堆了堆,拉着箱底一个不起眼的绳环一用力,将那箱底掀起了一半,立时,一个可容一人的洞口便出现在了三人眼前。 “随我来!”叶子仪当先迈步,由十九公主扶着进了那洞口,紧接着,十九公主也下到了洞中,那宫婢断后,三人刚在洞底站定,屋门便是砰然一响。 盯着头顶那地板缝隙透过的光线,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那宫婢两股战战,已然滑坐在了地上,捂着嘴满脸是泪。 “人呢?” “没有!” “再找!务必寻到那公主!” 脚步声远去,叶子仪稍稍松了口气,刚一放松,肚子便是一阵抽痛,那痛楚突然而来,她勉强忍住没有叫出声来,颤抖着扶着墙壁缓缓坐到了地上。 十九公主回过神来,左顾右盼地寻了一通,两边都没见人影,她脸唰地一下便白了个彻底,直到脚踢到叶子仪的小腿,她这才摸索着坐到叶子仪身边,抱着叶子仪的胳膊发抖。 “公主,那些匪人不知有多少,我、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得出去。”忍过一波阵痛,叶子仪汗湿的手握住十九公主冰凉的手掌道。“你安心等在这里,阿成会来找你的。” “叶姬,你要到哪里去?外头、外头都是坏人,你这样子如何逃得?”十九公主虽是害怕,却还没失去理智,她摇了摇头道。“不可不可,你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 “公主,我要生了,生产之痛,无法可忍,到时喊叫出来引了那些人来,我们谁也活不成。他们是冲着你来的,想来不会杀我,我还是出去妥当。”叶子仪说着话,扶着墙站起身来,借着那微光,向着密室的洞口挪去。 十九公主呆住,她白着脸大口吸了几口带着霉味儿的空气,一咬牙起身拉住叶子仪小声道。“不成!你不能走!成哥哥一定可以赶走那些匪人的,只要等一等,再等一等,等他来救我们就好,你这样出去,若是出了事谁能救你?” 一缕微弱的光线打在十九公主苍白的小脸儿上,她带着恐惧的眼中有着皇族人天生的傲骨,那强自镇定的倔强模样,竟是有些可爱。 叶子仪看着这样的她,不由一笑。“公主不怕吗?” “怕,可你是成哥哥的心上之人,你腹中的,是成哥哥的大子,我不能让你因我一人之故,失了性命,更不能让永忆见不到父亲便死在匪人之手!叶姬,今日我们同生共死!休得再提离去的话!”十九公主口气坚决,却是丝毫不给人留拒绝的余地。 “公主,你不懂,我……”耳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响,叶子仪赶忙住了口,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听着那脚步声响在头顶,大气儿都不敢多出一下。 那脚步声在屋内又走了个来回,停在叶子仪头顶沉声道。“怪事,怎的还找不见那十九公主?” “明明见着她与那些宫婢上了船,不该啊,这一回上船来死了这么些人,连个鬼影子都没寻到,难道那公主知道了什么,偷跑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永忆出世(下) “岂有此理!再搜!我便就不信她能飞到天上去!” “大人,前头已经快顶不住了,咱们还是撤了吧。” “少废话!十九公主不死,不是误了辟公子的大事?速速去找!找到了,格杀勿论!” 感觉着头顶那人在屋子里又转了一圈儿,叶子仪突然觉得腹中一紧,又一波痛楚袭来,她找不到东西忍痛,索性把脑后的长发一捋咬在了嘴里,禁不住慢慢地弯下了腰去。 对面的十九公主看着叶子仪那痛苦的模样,有些不知所措,她睨着头顶的地板,小心地挪到叶子仪身边,扶着她一同坐在了地板上。 叶子仪粗重的呼吸声在密室中分外刺耳,上头那人似有所觉,站在她们头顶停下了脚步。 十九公主紧张地仰头向上看着,见到那黑影停下,她吓得一张小脸儿煞白,颤抖地搂着扶着肚子满头大汗的叶子仪,直是屏住了呼吸。 那人似乎是发觉了什么,就见上头黑影一晃,紧接着便是‘扑’的一声轻响,一柄黄澄澄的宝剑猛地穿出木板的缝隙,吓得十九公主险些失声叫了出来。 叶子仪也是给惊了一跳,她强忍着腹痛,抬头向着那悬在头上,突出来一尺多长的剑刃看去,转回头哆嗦着抬手,握了握手臂上十九公主颤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十九公主满眼恐惧地看向叶子仪,见到微光中她宁和的面容,十九公主莫名一阵心安,定了定神,十九公主与叶子仪抱在一处,一同看向那晃动的宝剑,绷紧了身子,随时准备躲避。 “公子成?” “啊!” 一声惨叫自头顶传来,十九公主一喜,刚要开口,却给叶子仪拉住了袖子,叶子仪抓着她的胳膊无力的摇了摇头,抬头看向那地板间时明时暗的光线,听着刀剑相交的鸣音,用尽了全力忍着腹中的抽痛,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时间似乎一下子变得漫长起来,叶子仪眼前渐渐变得模糊,待到这一波阵痛止歇,她有些脱力地倒在了十九公主怀中。 见到叶子仪这副模样,十九公主又急又怕,她有心想喊公子成,可上头兵器相接的声音不断,她怕分了他的神,就这样下去,她又怕叶子仪支持不住疼痛至死,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怀中的叶子仪又是一弓身子,发出了一声低低的闷哼。 听到这哼声,十九公主心里一紧,紧接着闻到空气中满满的血腥气,她不由呆住,好一会儿才奓着胆子伸手向着叶子仪长裙处摸去,待摸到那裙上的粘腻,她不由低呼出声。 “叶姬,你、你这是……” “不要说话……”叶子仪声音有些微弱,她抬眼看向头顶的地板,眼中满是担忧,公子成在为她们搏命,她真是没用,竟在这个时候生产了,抖着手解下腰上的绦带,她很是歉意地小声道。“有劳公主,助阿叶一臂。” 昏暗的密室中,叶子仪除下外袍躺在十九公主怀中,身下一片狼藉。 可怜十九公主只是个少女,还不懂人事,只知道抱着叶子仪,一动也不敢动,呆呆地望着那微光中的血色衣裙,脸白如纸。 外面打斗声不断,怀中叶子仪的*声也渐渐响起,十九公主直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叶子仪让她动她就动,让她做什么,她便去做,竟是全然不惧她身上的脏污,完全按照叶子仪的指示将她安置妥当。 这可说是十九公主这辈子最煎熬的时刻了,外头是来掳命的贼匪,里头是正使力生产的公子成的姬妾,她直觉得像是在这黑暗的小室里过了几个日夜,终于头顶上一阵亮光投射下来,直刺得她忍不住抬手挡住,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蹲到面前的公子成。 公子成丢掉手中的宝剑,把叶子仪查看了一番,从十九公主怀中接过她道。“上去把密室的出口打开。” 十九公主呆呆地点点头,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顺着洞口的梯子爬了上去,出了洞口,她把那箱中的衣物统统丢到了一边,用力一拉,整个箱底便给拉了起来,底下的公子成把叶子仪抱紧,使力一纵身,脚尖点了下梯子借力,稳稳地落在了地板上。 屋子里躺了三具尸首,两人也不管那些死人,十九公主上前铺好了床榻上的锦被,与公子成一道扶着叶子仪躺在了榻上。 此时的叶子仪浑身是汗,鸭青色的裙子被血水浸染了大半,她白着脸看向站在榻旁的公子成,有些虚弱地露出个疲惫的笑容。 “十九,你在这里看着,我去寻稳婆来!”公子成说罢,也不等十九公主应声,转身便大跨步跑出了门去。 “哎!”十九公主瞪大了眼,看着那空空如也的门洞张了张嘴,脱力地往榻沿上一坐,看着痛得蜷着身子的叶子仪,她轻拍了拍叶子仪的小腿无力地道。“叶姬,你还要什么,尽管同我说。” “烦公主使人打些热汤水,备好刀剪,布巾,唔……”阵痛越发频繁,叶子仪咬着牙扶着肚子,苍白的小脸儿上满是汗珠。 “好好好,你且等着,我这便就找人来。”十九公主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忽然想起那宫婢来,见她还没上来,不由高声道。“来人!” “是……”宫婢虚弱的声音自那洞中传来,不一会儿,那个与她们一同进入密室中的宫婢抖手抖脚地爬了上来,见到地上的尸体,她低呼一声,险些失手掉回密室中。 “啧!”十九公主瞪了那宫婢一眼,有些不耐地道。“这些匪人都死绝了,你,快去烧些汤水来!” “是。”那宫婢手脚不怎么利落地爬出箱子,也不敢看地上的死尸,闭着两眼小跑着出了屋子。 十九公主眼看着榻上的叶子仪身下又有血水涌出,急得在屋子里直打转,冷不丁差点儿撞到了匆匆而来的公子成身上。 “怎么样了?稳婆来了么?”十九公主往公子成身后望了望,见他没带人来,不由急道。“成哥哥,稳婆呢?” “死了。”公子成丢下这两个字,满头大汗地抬步到了榻前。 “啊?这可如何是好?这、这……这谁来接生啊?”十九公主急得直搓手,气得一踢那地上的尸首道。“都怪这些贼匪!真是岂有此理!” 公子成坐在榻沿,轻抚着叶子仪痛得皱起的小脸儿,握住她汗湿的小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他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我来。” “什么?”十九公主一呆,瞪大了眼道。“成、成哥哥,你、你怎么能……这是妇人的事啊,你堂堂丈夫,怎么可以给妇人接生?若是传了出去……” “十九,休再多言,你出去,关上房门,不要让人进来!”公子成说着话,倾身上前扶着叶子仪斜坐了起来,冲着十九公主一挥手,他把叶子仪抱在怀中低低地在她耳旁说着话,叶子仪来不及回应他,只紧紧地攀着他的手臂,痛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看着榻上那一对相依的人,十九公主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她转身走向舱门,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里头叶子仪无力的痛呼。 抬头看着外面的碧空,十九公主直是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她看着在船板上清洗血迹的侍卫,看着那些漂在江上的尸体,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正在船头指挥众人的拂右见到十九公主出来,大步走到她身旁施了一礼道。“公主安好么?” “多谢相问,甚好。”十九公主点点头,淡淡一笑道。“有劳诸位相护。” “公主客气了。”拂右看了眼那紧闭的房门,犹豫了下,状似无意地道。“公子是与叶夫人在里头么?夫人她……无恙吧?” “啊!” 不等十九公主作答,屋里便传来一声惨呼,拂右神色一紧,便要去开门,十九公主见状忙上前堵在门口,张着双臂紧张地道。“叶姬正在生产,你、你不可进去!” “什么?”拂右怔住,指着那房门有点儿结巴地道。“可、可是公子他、他在里头?” “嗯。”十九公主别扭地点点头,涨红着脸垂下眸子,不一会儿,她忽然又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拂右道。“此事不可外传,若有旁人知晓,我与成哥哥定不饶你!” “啊?公主在说什么?什么不可外传?”拂右满脸不解地看着凶巴巴的十九公主,问得她一噎。 “就、就是不能把成哥哥和叶姬在屋里的事说出去!”这话说完,两人静了一会儿,十九公主怎么想怎么觉着不对,遂别过了头去,干脆红着脸不说话了。 拂右也是尴尬,十九公主不说,他自然也不好开口,两人便就这么守在门前端汤递水,直到日暮西斜,屋子里才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啼。 听到这啼哭声,十九公主一下子眼泪便流了下来,她紧紧地抓着拂右的手,很是开怀地又哭又笑。“永忆,是永忆!拂右,你听到了吗?是永忆在哭!” “这可好了,这可好了,总算是生下来了。”拂右也是大大地松了口气,正与十九公主相视而笑时,屋门突然自里头打开了。 拂右笑着看向门口,看到门内站着的公子成,他脸上的笑容猛地一收。 站在门口的公子成两手满是鲜血,身上的玄衣白色的里衬也是血迹斑斑,他双目无神面色惨白,失魂落魄地向前走了一步,冲着拂右便倒了下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到此为止 傍晚的霞光映在公子成脸上,直映得那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更显苍白,霞光浮在他似是没有生气的玉白面颊,使得那黑不见底的眸子愈发地空洞无神。 慢慢转眸看向门外头的拂右,公子成身子晃了晃,向前走了一步,却是才一抬步,便无力地倒了下去。 见此情形,拂右大步一跨,上前扶住了倾倒的公子成,急道。“公子,公子?” 直是缓了好一会儿,公子成才喘匀了气息,他低头抵在拂右肩膀,声音发颤地小声道。“去、去寻婢子,进去……” 此时四婢正守在外头,听到这话,赶紧都挤进了门去,才一进门,四人便是一阵惊呼。 “呀!” “夫人!” “主人!” …… 听到里头急切的呼声,拂右心头一紧,他有心闯进去看,却无奈公子成趴在身上,不得行动,只得扶着公子成抻着脖子朝着里头望去。 很快,屋子里的灯火便燃了起来,地上那三具刺客的尸体触目惊心,隔着半开的门板,拂右只能望见那床榻的一角,樱粉色的帐子上血污点点,他却是怎么也看不到那帐中人是生是死。 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公子成扶着拂右的肩膀起身往后一退,扶着门框滑坐在地,他闭着双眼无力地吩咐拂右道。“拂右,去寻药老前来。” “是!”拂右领命快步走向船头方向,一旁的十九公主见公子成这副模样,也不多问,抬脚便进了舱内。 舱内四婢正有序地清理着榻上和地上的血迹,那初生的婴儿被阿枝抱着在一旁沐浴,满盆的血水中,只见一个浑身通红的皱巴巴的小人儿,看得十九公主不由皱起了眉头。 阿美和佩娘正在给榻上的叶子仪擦身,十九公主紧抓着心口的衣襟走上前去,见到叶子仪面无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不由担忧地道。“叶姬如何了?她……可安好么?” 阿美回头看了她一眼,很是随意地道。“主人累得狠了,睡了。” “呼,吓死我了,还好,还好。”十九公主拍了拍胸口,转身到阿枝身前看了看那浑身皱皱的小人儿,好奇地道。“这娃娃,是男是女?” “是大子。”阿枝语调平淡,把洗好的婴儿拿软布裹了,抱着往十九公主眼前一送道。“请公主为大子赐福。” “啊?”十九公主一呆,看着那襁褓中的小娃娃,她有点儿嫌弃地撇了撇嘴,清咳了声道。“便愿他能生就一副好容颜,多福多寿,逢凶化吉了吧。” “谢公主。”阿枝重又抱好孩子,对十九公主道。“这里血腥气太重,公主千金之体,还是莫要久留了。” 十九公主点点头,她又看了眼那看不出模样的小娃娃,忍不住问道。“他怎么这般模样?一点儿都不似成哥哥,也不似叶姬。” “新生的孩儿大抵如此,公主不曾见过罢了。”阿枝微微屈身,依旧声调平平地道。“请公主明日再来看大子罢。” “嗯,也好。”十九公主点点头,又看了眼榻上的叶子仪,唇角带笑地出了舱门。 外头公子成依旧靠在门边,听到动静,他睁开眼来,原本白得瘆人的脸终于有了几分血色,慢慢站起身来,他哑声道。“见过阿叶了?” “嗯。母子平安,哥哥方才可是吓得我不轻,我还道是叶姬……”十九公主及时住了口,没有说下去,她埋怨地看着公子成道。“成哥哥,叶姬明明好得很,反倒是你,害我误会了。” 公子成沉默了会儿,忽然抬起双手,他看着手上的血迹,指尖微微发颤。“到此为止。” “什么?”十九公主一怔,不解地道。“什么到此为止?成哥哥,成哥哥?” 公子成并不答她,眸光越过十九公主,看向她身后道。“药老。” “嗯。”药老额上缠着布巾,银发飘散,他略略地与公子成和十九公主见了礼,面色怪异地道。“公子为叶姬接生了?” “是。”公子成垂眸,对着药老一揖道。“请公相救阿叶。” “啧,不过是妇人产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痛上几个日夜的比比皆是,叶姬算是快的了,公子一介丈夫,竟插手这等事,真是有失威仪,惹下这一身脏污,还不快去净身?” 药老很是不客气,把公子成数落了一通,瞪他一眼摇着脑袋进了舱内。 看着公子成挨训,十九公主直是两眼圆睁,倒是忘了追问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待到她回过神来,公子成已然没了踪影。 见舱门外只有拂右一人,十九公主极不情愿地上前拉了拉扒在门框边的拂右,嘟着嘴道。“哎,拂右,方才成哥哥说什么‘到此为止’,这是何意?难道他不去大梁了么?” “到此为止?”拂右向着十九公主行了一礼,起身挠了挠头道。“公子不曾说过不去大梁的话啊,公主是几时听说的?” “便就是方才啊,成哥哥一直在门口坐着,起来说了这四个字便走了。”十九公主皱着眉头,绞着衣袖不安地道。“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成哥哥不去大梁了,我可怎办是好?” “这个……”拂右想了想,忽然一脸了然地道。“我明白了,公主不必忧心,此事与公主无关,公子说的,是叶夫人。” “叶姬?”十九公主眨了眨眼,不解地道。“到此为止,成哥哥不愿再与叶姬同行了?” “公主说的哪里话来?公子怎么会撇下刚刚生产的叶夫人呢?”拂右无奈地一笑,把十九公主拉到一旁小声道。“当是方才公子给叶夫人接生,给吓着了,公主莫再追问了,当是无事。” “什么?因着给叶姬接生?”十九公主眼睁得溜圆,满脸不可思议的模样,结巴道。“难、难道是说,成、成哥哥他……怕叶姬、叶姬再受折磨,便想再不要子嗣了?” “公主果然聪明。”拂右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不成,我得找他说说去!这怎么行?叶姬她……”想到之前叶子仪说过的话,十九公主是一会儿也待不住了,转身甩袖就走。 “哎,公主,公子他……在沐浴……”拂右咂了咂嘴,也不去追那十九公主,又扒回了门边,看着那紧闭着的血色斑斑的樱粉床帐,一脸担忧。 夕阳落地,屋内的灯光透过门板更显明亮,婴儿的啼哭声传出,划破江面的沉寂,扰乱了那初现的月光。 …… 灯火烛光下,药老银发上的血迹比床帐上的血痕还要触目,叶子仪看着他额间绑着的布巾,忍不住开口。 “药老,你这伤重不重?那些匪人如何伤了你?” “夫人与其担忧这些,倒不如想想如何哺育大子吧。” 药老把叶子仪的手臂放回薄被中,瞪了眼阿枝道。“把大子抱来给夫人,真是,生了下来怎的不知哺喂?你们都不曾听到大子号哭么?” 阿枝垂眸,抱着那啼哭的小娃儿走上前来,很是小心地放到了叶子仪身侧。 药老起身要走,叶子仪见状,忙唤住了他。“药老请留步!” “夫人还有何事?”药老有些不耐,见到叶子仪带着乞求的眸光,他又不自觉地放低了声调。“若有事快快说来,我还要回舱中配药。” “是。”叶子仪侧头看了眼襁褓中小猫儿似的永忆,眼中带了些湿意,她转眸看向药老,很是恳切地道。“当日阿叶相求药老之事,能不能缓一缓?药老,我想等永忆过了百日再……” “夫人多虑了,既然是上天相助于夫人,老夫又如何能违背天意呢?老夫应承夫人的,已过了时辰,不作数了,夫人好自为之吧。” 药老说罢,看着叶子仪的眼神带了丝温和,他瞟了眼榻上张着小嘴儿的永忆,温声道。“大子饿着呢,夫人莫要再让大子腹饥了。” 说罢,药老一甩衣袖,大步走出舱门去,那原本略带佝偻的背脊,竟是直了许多。 看着药老离去,叶子仪轻轻地吐出口气来,她有些费力地侧过身子,伸手轻抚着永忆红通通发皱的小脸儿,唇边绽出一朵温柔的微笑。 “主人在同药老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懂?”阿美扒在榻旁,眨着大眼很是不解。 “没什么,只是了了一桩错事罢了。”叶子仪很庆幸在这样的机缘下生下了永忆,原本想着找机会求一求药老,不要在她生产时下药,可这话她总是不知道怎么和药老说明,当日一时冲动,忘了阿福,如今让她食言,又是对药老,还真不好开口。 看着永忆张着小嘴儿含、住她的手指吸、吮,叶子仪笑得更温柔了,吩咐阿美扶着坐了起来,她伸臂抱过永忆小小的身子,解开了亵衣的衣带。 阿美又是新奇又是觉着有趣,她直直地盯着吃奶的永忆,舍不得移一下眼睛,阿枝也不理会她,指挥着佩娘二女把尸首丢到了门外,又将舱中的地板清洗了一番,很快,除了那污迹斑斑的床帐,整个屋子都焕然一新。 过了不多时,一身石青衣裳的公子成披着一头湿发进了舱门,见到榻上恬淡微笑的叶子仪,他不由也放松了神情,上前搂住她的肩膀,与她一同看着在叶子怀中正费力吃奶的小永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再入建康 “永忆长得真讨喜呢,阿成,他长大一定像你一样俊美。”叶子仪抱着永忆,看着他那红彤彤的小脸儿,越看越爱,忍不住伸手轻抚了抚他乌黑的胎发。 “甚丑,哪里俊美?”公子成有些嫌弃地抿了抿唇角,皱着眉盯着永忆看了一会儿道。“这小儿好似只没毛的猢狲,怎的不似我,也不似你?” “他才出生不到一个时辰呢,要看也要长开才能看出来吧?你真是!我们永忆哪里不好啦?我的永忆,是天下一等一的美男子呢,哼!肯定比他的兄弟都要俊美!” 叶子仪朝着公子成皱了皱鼻子,对于永忆的亲爹吐槽儿子长相的事嗤之以鼻。 “兄弟?”公子成挑眉,脸立时沉了下来。“生他一人便要了你半条命去,不生了。” “你看永忆多可爱,我可还想要个这么可爱的女儿呢……阿成,你说不生是什么意思?” 叶子仪睨着公子成,忽然一挑眉,倾身凑到公子成耳旁,小声在他耳边道。“阿成,你不会是看见永忆出生,心中起了芥蒂吧?难道你……不行了?” 公子成气结,瞪着吐着舌头一脸贼笑的叶子仪,半天没说出话来。 一旁的阿美早捂着嘴儿面壁偷笑去了,阿枝把手中的铜盆放到一旁,语调平平地道。“无妨,我族中有医男子不举的圣药,夫人若是要用,尽可开口。” “噗!”阿美再也忍不住了,低着头跑了出去,紧接着,外头便传来一阵大笑。 佩娘和那正在擦舱壁的婢子也是忍得辛苦,满屋子的人,只有公子成黑着脸瞪着偷笑的叶子仪直咬牙。 似是很满意公子成的反应,阿枝当先不紧不慢地端着水盆走了出去,佩娘和另一个婢子紧跟着也出了门,转眼间,舱内便只剩下叶子仪一家了。 盯着忍笑忍得很辛苦的叶子仪,公子成没好气地道。“要笑便笑,何必忍着?” “噗!”叶子仪倒是从善如流,真地笑了起来,她越笑越是大声,直到永忆哼哼着抗议了,这才勉强停了下来靠进公子成怀中。 “怎么,笑够了?”公子成不高兴地睨着她,淡淡然的脸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表情。 “嗯。”叶子仪在他肩膀蹭了蹭,轻声道。“阿成,为何稳婆死了,你不曾叫药老前来?” “本是想叫的,可药老伤了头,晕迷着,一时动弹不得,若是不然,我也不会知晓妇人生产竟如此可怖。” 公子成说着话,把叶子仪又搂紧了些,他声音微哑,似乎还有些余悸未平。“阿叶,方才我真怕你再也醒不来了,我不要孩儿了,只永忆一个便够了。阿叶,我实是怕了。” “还说我痴呢,你也是痴,为你诞育孩儿,我心甘情愿,巴不得多生几个这样可爱的儿女呢,阿成,我知你疼惜我,可这是人生常事,一切但凭天意,人意在次,上天赐下多少孩儿,也是要看福报的,你这样可不好哦,再说了,我可是舍不得你温柔待我的模样呢。” 叶子仪这情话说得露骨,公子成也不再纠结,他舒了口气,在叶子仪发间轻轻一吻道。“诡辩。” “我这是实话实说啊。”叶子仪温柔一笑,她轻拍着怀中的永忆,眼神中满是慈爱。 舱外江风乍起,吹皱了水面,月影飘摇在如墨的江面上,模糊了一片星光。 …… 天康二十一年,初秋,大梁郧帝驾崩,太子辟为王,诸国来贺。 初秋的大梁依旧一片繁华,因着新王即将登基,前来相贺的各国使臣齐聚梁都,各地官员家眷蜂拥而至,一时间建康城中摩肩擦踵挥汗成雨,倒是比一年前更热闹了许多。 建康城主街道上,一辆黑缎马车随着车流人海缓缓而行,那车比平常的马车宽大,帘布也裹得密实,外人想要窥视车内,根本连个边缝都没有。 马车四周都有侍卫围着,车后的队伍也有三四丈长,这样行来,可谓是浩浩荡荡,引得不少路人猜测。 穿过热闹的街市,进了东城的城门,四周一下子便静了下来,叶子仪伸手便要去揭那帘帐,却给公子成瞪着,愣是没敢上手去揭。 “阿成,都闷了一路了,咱们开会儿帘子透透气好不好?” “药老不许你沾风近寒,待永忆过了满月再说。”公子成坐在车内的小几后,一边拍着身旁的永忆,一边看着桌上的一叠消息,容色淡淡地,完全不理会叶子仪的乞求。 “不就还有两日么,我都养了这么长时候了,可以了吧?再这么下去,我都快闷出病来了。” 叶子仪上前小心地摇了摇公子成的手臂,却不想这一动,惊动了正迷糊的永忆,小家伙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母亲,看得叶子仪心头一软,伸手便把他抱了起来。 “永忆似是饿了,你抱他一会儿,下了车到殿中喂他罢。”公子成说着话,收起桌上的竹简纸片,挪到叶子仪身旁挨着她坐了,看着在她怀中咧着没牙的小嘴儿笑得欢快的永忆道。“这些时日变化甚大,胖了。” “那是自然了,一天吃八顿,也不知他怎么这么能吃。”叶子仪伸出手指在永忆眼前晃了晃,那小家伙伸出白胖的小手,一下抓住了她的手便向嘴中送去。 一旁的公子成见了,眉头微皱,他把叶子仪的手一拉,抽离了永忆的小手道。“啧!这小儿怎的什么都送进嘴里?” “他才多大,知道什么啊,我们永忆饿了,是不是?要吃饭饭喽。” 叶子仪在永忆额上亲了下,灯光下,亮晶晶的口水印在永忆饱满雪白的额上,弄得他直是‘啊啊’地向着叶子仪伸手晃个不停。 “好了,你莫要再抱他了,去躺一躺,久坐也是不好。”公子成说罢,把永忆接到怀中,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儿,直看得永忆不满地撇起了小嘴儿。 叶子仪看着两人的模样,忍着笑倒在了马车的软垫上,她侧躺着看着公子成道。“十九该到宫中了吧?你说这一回公子辟没有杀成十九,会不会再对她不利?” “我已告诫十九不要来府中了,辟若真想嫁祸于我,或会寻十九下手,她在宫中还安稳些,我那舅母贵为梁后,不会由着辟胡来的,且放宽心。” 公子成轻拍着永忆,望着叶子仪黑亮的眸子,淡淡一笑。“怎么想起十九来了?” “这一回来大梁,我最怕的就是十九出事,现在虽然她回宫里去了,我这心里却是不甚安生。”叶子仪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一阵清亮的嗓音响起,听到这声音,她赶忙住了口。 “拂右!你怎么在这里?你家公子可在车内么?” 公子成看了眼叶子仪,把手中的永忆递到她怀中,吹灭了几上的烛火,把一侧的厚帘一拉,起身低头到了车厢前半边,将叶子仪母子藏在了车帘后头。 “子瞻!”马车停了下来,车辕被人在外头敲得砰砰作响,公子成弯身出了马车,迎面就见公子姣那敷满铅粉的雪白面容正满脸喜色地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里?”公子成容色淡淡地下了车,站在车辕旁的公子姣一见他,立时扑了上来,一拍他胳膊,笑得很是开怀。 “今日宫中有宴,闲得无趣便去看看,子瞻,七日后就是大典了,你怎么如今才来?难不成是特意来观礼的么?” 公子姣把公子成上下打量了番,笑道。“听闻你立了个天大的功劳,灭了弱魏,可是真的?那齐王真要立你为太子了么?” “尚未定论。”公子成看了眼天色,淡淡地对他道。“天色不早了,你且先去宫中饮宴罢,改日再到你府中相谈。” “哎呀,那劳什子的宴席有什么好去的,走走走,去你府上,今日定要与你一醉,好好叙一叙别情!”公子姣一拍公子成的胳膊,拉着他便要往公子成的马车上去。 公子成哪里能让公子姣上他的车?当下抬步,向着公子姣的马车走去,公子姣也不计较,开开心心地跟在公子成的身后,奔着自个儿的马车行去。 叶子仪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却不想怀里的永忆在黑暗中不满地哼出了声来,听到小家伙小猫似的哼声,叶子仪赶忙把手指塞进他嘴里,止住了永忆的哼声。 马车重又驶动,隆隆的车轮声在黑暗中分外清晰,叶子仪抱着孩子倚在车壁上,望着眼前虚空一般的黑暗,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尽管已经和越人做好了安排,尽管公子成把她们母子守得风雨不透,她还是没法放下心来。 贞夫人投靠了公子辟,她的身世会不会成为贞夫人的筹码,她完全不知道。 即将为王的公子辟会怎么做,这是她最担心的地方,公子成能斗得过阴险的公子辟么?她们母子要怎样才能安全渡过在大梁的日子?所有的问题,现在都没有答案。 “呼……”长长地吐出口气来,叶子仪轻拍着怀中的永忆,听着隆隆车声,盯着那眼前的黑暗怔起神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身忽然一震,马车停了下来,叶子仪听着外头的动静,慢慢挑开了车厢内隔断的帘布。 第二百一十八章 秋姬试探 “你是什么人?如何在公子寝殿外?”拂右薄怒的声音传来,叶子仪手下一顿。 外头传来一阵女子的轻笑,那笑声婉转轻柔,带着喜悦,就听那女声娇滴滴地道。 “君子说笑了,怎的一别年余,便不识得秋姬了么?” 花木扶疏的庭院内,一身绯红衣裳的秋姬盛妆重抹,巧笑倩兮,全然没有被禁足关在院中的怨气,却是更加光彩动人了,她一双妙目看着拂右,唇边带着亲近的笑意,对着马车盈盈拜倒。 “妾,秋姬,恭迎公子!” 马车里很静,没有人回应跪伏在地的秋姬,秋姬也不急躁,再次对着马车一拜,音调更清冽了些。 “妾,秋姬,恭迎公子!” 依旧无人答她,秋姬疑惑地抬起头来,却是和正对她怒目而视的拂右对了个正着。 “秋姬,若我记得不错,你已被公子禁足了罢?如何抗命私自到此?可知有罪?”拂右高坐在马上,瞪着跪地的秋姬,半点儿也不客气。 “这个啊,君子想是不知罢?我已被大梁新君封了女史,今次是得新王口谕,特意到公子身旁侍奉的。” 秋姬脸上笑意不减,瞟了眼那没有动静的车驾道。“公子因何还在车上?既到了殿前,当是入寝殿歇息才是啊。” 秋姬说着站起身来,袅袅婷婷地冲着马车便走了过来,她脸上带笑,眼中却是暗藏锋芒,全然不理会车前已摘下大剑的拂右,直奔车帘而去。 “姬速速止步!”拂右长剑一指,正横在秋姬脖颈上,他微眯着双眼,沉声道。“我不管你是公子的秋姬还是大梁王上的女史,敢近公子车驾,只论你行刺之罪!格杀无论!” 秋姬看了眼拂右手中明晃晃的长剑,微微变了脸色,她不甘地看了眼那车帘紧闭的马车,扬着下巴对拂右道。 “君子若杀我,便是对梁王不敬,小女本是公子之姬,只想服侍公子,谈何刺杀?” “再进一步,定取尔性命!”拂右分毫不让,只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秋姬,手中的宝剑又高抬了一寸,已是抵到了秋姬喉管上。 见拂右这架式,秋姬不敢再近前,只往后退了一步,极是不甘地向着马车屈了屈身,满是深情地道。“秋姬日夜盼望公子回还,却不想公子竟是不愿与妾一见,这是何道理?” 拂右见秋姬不走,不由有些焦急,他刚要出言呵斥,却听有人满是戏谑地道。 “哎呀呀,我说子瞻,你这妾氏好生痴情啊,做了女史,还专程来侍候旧主,也算有心了,不若你就纳了她在身侧吧,也好全了她的夙愿。” 说着话,身着宝蓝色绣江山春色图鹤氅的公子姣,和一身碧青席纹长袍的公子成缓步走来,公子姣笑嘻嘻地拿着白玉骨扇,指着呆住的秋姬,笑得好不开怀。 一见公子成,秋姬眼中闪过一丝痴迷,紧跟着,那痴迷被恨意烟没,转眼间,却又化作了一片温柔深情。 “秋姬见过姣公子,见过公子。”秋姬伏地跪倒,微微抬头,满眼期待地看向公子成,那眼中的情意深浓如蜜,看得一旁的公子姣直是撇嘴。 公子成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秋姬,淡淡开口道。“秋姬。” “是,公子有何吩咐?”秋姬目含春水,嗓音温柔百转,一双妙目中又是爱慕又是敬仰,望着公子成一瞬不瞬,直让人觉得那眼神虔诚无比。 “你既为女史,因何还在我府中?”公子成淡淡地看着秋姬,面无表情地道。“将秋姬请出府去,自今日起,府中关门谢客,寝殿十丈之内,无我令在,擅闯者,一律格杀勿论!” 见公子成下了死令,秋姬面色微白,她跪在地上苦苦求道。“这……公子,公子怎可如此?妾是公子之姬啊,公子让秋姬哪里去?” “呵呵,秋姬,你都做了大梁女史,如何还是子瞻的妾室?况且,子瞻也不曾纳你吧?且去且去,莫要在这里坏了本公子的兴致!” 公子姣很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那泪眼婆娑的秋姬一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拂右。”公子成淡淡地唤了声,一旋身往来路而去,冷声道。“赶出府去。” “是!”拂右抱拳领命,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那秋姬面前,不客气地道。“秋姬,你是自己出去,还是要某动手?” “公子……”秋姬看着无情远去的公子成,眸底一片痛色,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碧青衣袍的背影,棱唇紧抿,玉白的小手揪紧了襟口,突然眼中现出一丝狠意。 “好,好,公子既是不顾念往日情份,秋姬只有一死,方能全了此心所向!” 秋姬说着,猛地起身,向着公子成的马车撞去,拂右虽是手疾眼快,却也只是抓住了她薄薄的衣袖,那绢帛的衣裳‘嘶啦’一声分作两半,却并没减去秋姬的去势。 眼看秋姬便要一头撞上马车,突然一道黑影划过,‘啪’地一声,正落在秋姬肩胛骨处,就听‘叭’的一声脆响,秋姬惨叫一声,倒飞出了一丈多远。 “女史!”随行的婢女惊呼着上前扶起落地的秋姬,秋姬缓了好一会儿,满眼恐惧地看向车旁拍打着剑鞘,一脸嫌恶的勇,捂着肩膀瑟缩了下。 “还不快滚!”勇厌恶地瞟了秋姬身旁的婢女一眼,这一眼满含杀气,吓得那婢女赶紧低头应是。 两个小婢扶着秋姬起了身,由拂右押着,一瘸一拐地向着园门行去,秋姬扶着痛得似是断裂了的肩膀,回头看了眼晴阳下那黑色的马车,一咬牙,随着婢子踉跄着出了园子。 一路被拂右押着到了门口,秋姬早已痛得面白如纸,待她前脚刚踏出府门,身后那高大的黑漆大门硬‘砰’地一声关闭,那关门的气浪扑在她颈后,直是让她生生地打了个哆嗦。 转回头望向那熟悉的门楣,秋姬紧咬着唇,眼中浮上一层湿意,肩膀上的痛楚虽是难于忍受,可比之她心里的痛,差之千里。 紧紧地闭了闭眼,秋姬低声吩咐道。“走!回去禀报王上!” “是。”两个婢子应声,扶着秋姬慢慢下了门口的青石台,走向对面巷中的一辆小巧的马车。 到了车前,一个婢子攀上车辕轻轻挑起帘布,马车里头一个装扮仆素的妇人侧坐着看了眼狼狈的秋姬,冷冷开口。 “秋姬,怎的被阿成赶出来了?你还真是无用!” 秋姬冷笑了声,扶着肩膀上了车,坐到那妇人身侧瞥了她一眼同样冷声道。“贞夫人尚不如妾,连府门都不敢近呢。” “呵,我与你不同,不必受辱,阿成自会待我如初。”贞夫人双眼一眯,望着对面那崭新的黑漆大门,轻蔑地一笑,吩咐道。“回宫!” 马车驶动,慢慢悠悠地穿过那巷口,驶过公子成府门外,直向着大梁王宫而去。 …… 齐宫,显阳殿。 夕阳中的显阳殿外,依旧花木扶疏,园景秀丽,与往时不同的是,园子里多了十来株金黄的桂树,九月丹桂开得正盛,浓甜的香气散了满园,薰人欲醉。 殿中富丽的几案地毯,早已换做了简朴素净的檀木几短绒的棕毯,乍一看去,仿佛是哪个普通富户的厅堂,全然没有半分国母居处应有的贵气。 此时,一个模样二十五六的妇人坐在殿中,翻看着手上一卷竹简,她一身丁香色裙裳,头戴荆钗,略圆的脸上未施脂粉,却是透着一股自然流露的雍容之气。 大殿中安静得出奇,正中跪着两个装扮艳丽的美人,两个美人双手高举着茶盏一动不动,其中一个似是没了力气,玉手一歪,那满满的碧绿茶汤便淋湿了那美人皓白的玉腕。 “嗯?”那素容的妇人瞟了地上的美人一眼,沉声道。“拉下去,鞭责五十!” “华夫人!不!王后!王后饶命!求王后开恩,王后开恩啊!”那美人吓得面无血色,伏在地上,直把头磕得砰砰直响。 “华夫人?”素容的妇人冷冷一笑,放下手中的竹简,起身慢慢走下地台。 她走得很慢,带着雍容傲气,缓缓地走到那美人身侧收住脚步,弯身睨着那美人道。 “秦姬,你莫不是以为还在公子府中么?王上他七日后便是这大齐之王,你竟敢称我华夫人?可知有罪?” “是!是!奴婢知罪,知罪了!王后饶命!求王后饶命!”那秦姬磕头如捣蒜,直似是要把那铺着棕毯的地板磕出个洞来。 “饶你?呵,王上许是会饶了你,国丧之时,你媚惑君王,还想为自身开脱,秦姬,你有罪!罪不可恕!”那华夫人说着,一甩衣袖,高声道。“来人!把这罪妇拖了出去!” “是!”两个健壮的宫婢上前押着那秦姬,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那举着茶盏的另一个美人直是小脸儿惨白,双手抖得如同风中树叶。 华夫人瞟她一眼,刚要开口,门外一个内侍在门口跪伏在地道。“禀王后,女史与荣华夫人求见!” “她们倒来得快。”华夫人冷冷地瞥了地上的美人一眼,淡淡地道。“回去罢,若再不安份,与秦姬同罪!” “是!多谢王后!王后千岁千千岁!”那美人倒也识趣,这一句千岁,让华夫人很是受用,她也不理会那美人,转身扬着下巴,一脸淡然地走回了主位的檀木几后,撩衣坐定,全然一副大梁王后的模样。 第二百一十九章 梁王之欲 那美人刚出殿门,秋姬与贞夫人便进了大殿,见过了华夫人,两人分坐两边,那华夫人立时便盘问起来。 秋姬把在公子府的遭遇说了一遍,那华夫人听罢,慢慢皱起眉来。 “也便是说,你既没见着那叶长生,也不曾见到成公子身旁那个荆姬?” “是,不曾见到。”秋姬扶着受伤的肩膀,抿了抿唇道。“不过那马车中想是另有蹊跷,若非如此,为何不许我近前?” 华夫人转向一旁的贞夫人,轻皱着眉头道。“荣华夫人,你可见着那车内之人了么?” “回王后,公子成那马车密不透风,实难得见内里如何,妾并不曾见。”贞夫人见那华夫人露出不满的神色,忙道。“王后且放宽心,妾有妙计,自可令那荆姬现身。” “哦?是何妙计?且说来听听。”华夫人好奇地一倾身,双眼一眯道。“夫人莫要诓骗于我,若是妄言,贤郡王的事,我可是不会再相助于夫人了。” “是是是,平儿全仗王上王后相救才有今日,贞娘不敢或忘,王后放心,只需再给我些时日,贞娘定叫那荆姬乖乖奉上《荆公密要》,以助王上成就霸业!” 贞夫人说着,起身向着高高在上的华夫人一拜,很是郑重地道。“请王后信我!” “嗯,既如此,此事便交由你去办,若有所需,只管开口,得了荆姬,荣华夫人,你便是首功!到时王上必网罗天下大巫名医为贤郡王诊治,保你余生荣华不尽!” 华夫人唇角含笑,端正了身子,温声道。“起来罢。” “谢王后。”贞夫人站起身来重坐回几案后,瞥了眼对面的秋姬,嘲讽地一笑。 秋姬被她一瞧,脸色顿时一黑,她不甘地回瞪了贞夫人一眼,开口道。“三姐,我要再回公子府中去,助姐姐一臂,为王上擒得那荆姬!” “好!” 殿外传来两声‘啪啪’的击掌声,紧接着,一身素服的公子辟走进殿中,他大步到了华夫人身侧,撩衣坐定,看向秋姬道。“秋妹妹果然忠义,此言大善!” “王上过奖了,妾身为女史,自然要为王后与王上分忧,《荆公密要》事关重大,秋姬身为皇戚,责无旁贷,定然不负所望!” 秋姬这话一出,引得对面的贞夫人面色变了几变,她瞄了上座的公子辟和华夫人一眼,垂眸低下了头去。 见到贞夫人如此,秋姬捂着受伤的膀子一扬下巴,很是不屑地瞥了贞夫人一眼,秋姬正得意时,就听上面高坐的公子辟发了话。 “好!既如此,两位便联手如何?若得荆姬,本王愿以县主之位以报秋娘,荣华夫人,到时本王不止为公子平寻药,连同滑城一同封赐给平,如何?” 公子辟笑吟吟地看着两女,只等她们回话。 秋姬与贞夫人对视一眼,见她点头应了,遂应道。“秋娘从命!” “王上所言甚是,此事我与秋姬里应外合为好,王上,如今公子成将秋姬遂出了公子府,我一时又不好内进,公子府现下闭门谢客,怕是要从长计议了。” 贞夫人想了想,开口道。“王上且容我想想,贞娘定然想出个万全之策,送秋姬入内一同谋划。” “此事不难。”公子辟淡淡一笑,望着殿门外那渐渐昏暗的天色,他微眯了眯眼道。“子瞻来了,我还不曾与他相见呢,他一回转便见了姣,还真是与我疏远了呢,正好,明日秋娘与我一同前去,我送你回去!” 秋姬闻言大喜,忙忙地起身向着公子辟礼拜,公子辟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阴沉的眸子直直地盯向天边渐隐的霞彩,冷冷一笑。 …… 初秋的太阳带着丝丝暖意,却不灼人,秋菊绽放,微涩的香气充斥着空气,暖香流动,恬然安宁。 晴阳下,寝殿的黑瓦盈盈泛着青光,大殿周围五步一人,站满了青衣侍卫,可说是防范极严了。 灯火明亮的寝殿内,身着藕白衣袍的叶子仪窝在大榻上逗弄着永忆,公子成坐在榻旁右侧的长几后梳理着简书细报,阿枝和阿美在叶子仪身侧的榻沿处缝制着小衣小鞋,一派和乐安宁。 灯火跳动,叶子仪的眸光不时便凝在公子成身上,眸中的温柔缠绵,却是化也化不开似的。 像是感受到了叶子仪的目光,公子成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到那黑眸中的柔情,公子成弯唇一笑,重又看向手中的竹简。 看到那难言难画的笑容,叶子仪眼中一片痴迷,正看得出神时,那黑色的幕帐忽然一动,拂右大步走了进来,对着公子成一揖。 “公子,公子辟求见,带了许多随侍,有秋姬随行,半刻便到门外。” “他果然来了。”公子成面色一沉,站起身来吩咐拂右道。“带阿叶和大子去密室,我去会他。” “是!”拂右应声,大步到了榻前,看了眼一脸担忧的叶子仪道。 “夫人不必担忧,梁王早就在打探夫人的消息,公子辟也是如此,这一回,想是昨日秋姬不曾窥见夫人到来,今日那公子辟想要亲自搜寻了。” “他倒真是无所顾及,还未曾当上梁王呢,已是不把旁人放在眼中了。”叶子仪眼中滑过一抹戾色,冷笑道。“这个公子辟,还真是胆大妄为。” “无论如何,阿叶,你先带永忆躲藏起来,他寻不到人,不会如何的。” 公子成一边系着外袍的系带,一边往大榻走来,待走到叶子仪身前,他弯腰轻抚了抚她的小脸儿,温声道。“委屈了你们。” “好了,这也要叫委屈么?”叶子仪在他掌心蹭了蹭,眼中带了忧虑地看着他道。“阿成,那公子辟不好应付,你当心些。” “放心。”公子成微弯了弯唇角,看了眼永忆道。“看顾好他。” “嗯。”叶子仪点点头,转身拿起大榻边角的一个包裹,朝着拂右一递,下榻抱起了永忆。 拂右也不多话,接过包裹便带着叶子仪转到了榻后,叶子仪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公子成,公子成始终微笑以对,直到再看不到她们母子,他这才袍袖一甩,大步向着殿外而去。 出了那黑色的幕帐,公子成还未迈出门去,外头已有青衣侍卫到了殿门前,待公子成步出大殿,那侍卫清声禀道。 “公子,公子辟车驾已至门外,可要开中门相迎么?” “打开大门。”公子成说罢,大步向着外院走去,晴阳下,他黑色的长袍随着行走摆动,坚实有力的脚步带得那衣袍无风自起,飘逸非常。 公子府门外,上百人的车队停在黑漆门前,当先的蓝缎华盖的九驹沉香车辇上,公子辟正襟危坐,虽是一身缟素,却形容饱满,极有威严,乍看去,已是有了几分帝王的气势。 “且去递上拜贴,相告门人,大齐太子辟请见成公子!” 公子辟刚刚俯身吩咐过身旁的侍人,那边的黑漆大门便开了,转眸看向那慢慢打开的木门,公子辟脸上现出个极不为屑的笑容,他转而端身正坐,微笑着盯向那门口处修伟的黑色身影。 “齐,公子成,见过太子殿下!” 公子成站在门口,对着车驾上的公子辟一个长揖到地,声音清靡,却不卑不亢,那一声‘太子殿下’引得那公子辟微眯了眯眼,起身下了车驾上前去扶大礼参拜的公子成。 “子瞻,你我不过一载不曾相见,怎的如此生分了?快起快起!” 虚扶着公子成的手臂,公子辟笑得极是温和,他将公子成扶正,打量着公子成道。“子瞻,听闻你灭魏杀曲镬,无人可挡,大齐有你这样的英才,实大幸也,他日一统天下,怕也指日可待了。” “太子言重了,成,不胜惶恐。”公子成垂眸,抬手一挥淡淡地道。“请入内一叙。” “好好好,许久不曾来你这里了,咱们好好儿叙叙别情!”公子辟也不推辞,当先大步进了门内,随在公子辟身后的秋姬紧跟着上前,对着公子成便是一礼。 “公子。” 公子成没有理会秋姬,转身便走,却是把那秋姬给晾在了当场。 见公子成离去,秋姬小脸儿一红,咬着唇站直了身子,跟在公子成身后进了院中,紧跟着,那百多人鱼贯而入,把个丈许宽的门口挤得黑压压一片,直把守门的卫士都挤到了门内。 公子成也不理会那些随侍,见前面公子辟直奔寝殿而去,他不由上前拦下了公子辟,拱手一递道。“太子,前方是在下就寝之处,不便待客,还请入别殿相谈。” “子澹,从前你这寝殿可是任由我们出入的,怎么?你还要当我是个生人一般对待么?” 公子辟说着,抬手拉过公子成的手,兴致勃勃地道。“走,咱们便还是如往日一般,在你那梅林前畅饮一番!” “既如此,成,从命就是。”公子成也不强辩,退让在一旁,倒是让公子辟微微皱眉。 进了寝殿所在的院落,公子辟直奔寝殿而去,待到进了殿门,转了一圈儿没见到有旁人,他不由转身对公子成笑道。 “子瞻,你还是这么孤僻,怎的房内连个女姬都没有?啧!怎么也得有个暖被之人吧?秋姬我给你带回来了,本来想着她是你的妇人才封了她女史,没想到反倒让你们生了嫌隙,秋姬!进来!” 第二百二十章 意外发现 公子辟这一声唤,外头秋姬娇应了声,款款便行进了寝殿之内。 “公子。王上。”秋姬伏地叩拜,抬头时一双妙目莹莹有泪,痴望着公子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秋姬非我之妇,太子寻错人了。”公子成看也不看秋姬,只略略拱手,语气中带了些不满的意味。 “呵,子瞻,你莫要说气话,秋姬随你自大齐到了大梁,怎的不是你的妇人?不过是些小事而已,何必遂她出门?” 公子辟见公子成不说话,上前拉过他的手臂道。“咳,不说这个,走,咱们饮酒去!” 说罢,他也不理公子成愿与不愿,拉着他转身便奔幕帐而去,地上的秋姬跪着,直等二人都出了门,这才急急起身,贼头贼脑地在大殿中查探起来。 …… 青石的甬道在灯火下幽幽泛着淡淡的紫光,叶子仪抱着永忆跟在拂右身后,小心地行走着。 眼看着这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甬道越走越深,她不由紧了紧手上的永忆,更加小心地看着脚下的地面。 甬道是道极缓的斜坡,偶尔有几级台阶,绵延着伸展到了地下,四人直走了近一柱香功夫,借着青石壁上小洞内油灯的光芒,一直走到了一扇油亮的青色小门前停了下来。 通道内带着些微的潮湿的霉气,虽然十步一灯,那灯光也难完全照亮这狭窄的空间,叶子仪直觉得压抑无比,正觉得气闷时,拂右使力拉开了那扇油青的小门。 “吱——嘎——” 门轴的转动声在这小小的空间中十分刺耳,青木小门开启那一刻,一道刺眼的灯光爆出,直耀得叶子仪后退了一步,正踩上阿枝的裙角。 “夫人小心。”阿枝扶正叶子仪的肩膀,叶子仪回头对她一笑,跟在拂右身后进了那道小门。 跨入门内,眼前便是一片明朗,看着这四五丈宽的密室,叶子仪微微睁大了眼,细细地打量起这屋子来。 这间密室梁柱斑驳,显然是年份久远,两盏鹤灯照射下,十几颗幽亮的夜明珠如同明月,四壁的青石泛着油光。 密室顶上,是黑色的长木搭起的塔式顶棚,屋内几案齐全,满满的都是书简长图,倒更像是间存书的书室。 “这里是公子存放要务的小室,阿叶,你们母子暂且在此处避一避,待那公子辟离去,再回寝殿便是。” 拂右说着,打开了室内另一头的小门道。“我先去外头看一看,若是无事,便接你们出去。” “有劳哥哥。”叶子仪对着拂右一屈身,待他离去,这才轻轻地吁出口气来。 把睡着了的永忆放在一处干净的小榻上,叶子仪闲来无事,便在这屋中转了起来。 这间密室说小不小,三面墙上都是到顶的楠木书架,书架上满满当当,各种竹简书卷罗列,分门别类,梁齐魏陈,西蜀,山川志,秘辛集,林林总总,不下二十个门类。 这里显然是公子成存放情报的地方了,有用的信息都被他留下存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竟然存了这么多东西。 也难怪他能百战百胜,通晓了这些,去到哪里都能稳操一半胜券了。 慢慢踱到一个半人高的大陶瓶前停住了脚步,叶子仪打量着那陶瓶,看着里头几大卷的羊皮图卷,忍不住取了一卷看来最老的放在地面上缓缓展开。 这是一副有些年代的古老地图,上头标注的,正是大梁的山川地貌,这些小篆标注的地名,倒是有许多与时下大梁的地名不同。 叶子仪把这地图与脑中的梁国地名两相比对,倒是发觉出许多与这图中标注不一样的地方来。 “主人在看什么?”阿美好奇地凑了过来,挤在叶子仪旁边打量着那一羊皮卷的曲线文字,郁闷得小嘴儿直撇。“这些鬼画符有什么好看?倒是有什么名堂?” “这是大梁的古地图拓本,现下已是很难见到了。” 叶子仪说罢,一指那地图上标着东华峰字样的小山道。“你看,这上面叫东华峰,可现在这里却叫东华山,为什么改峰为山了呢?是地动,还是天灾,都不得而知了,若非这地图记下,谁又会记得这事呢?” “叫峰叫山还不是一样?反正是同一处地方就是了,再说了,主人你怎么便知道这东华峰与东华山是一处地方呢?真是无趣,我不看了。” 阿美说着,很是失望地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走回永忆身边,坐在榻上轻拍着他的身子,没一会儿便开始眼皮打架了。 “东华山……东华峰……”叶子仪小声叨念着这两个名字,凝视着那地图上线条勾勒出的小山,猛地站起身来,又去那陶瓶中寻找。 这些羊皮卷都带着卷轴,这一翻动,便是一片乒乒砰砰的响声,正在打盹儿的阿美被这响声惊醒,回转头正见到叶子仪从那陶瓶中费力地抽着一卷羊皮地图。 “好主人,你这是做什么?”阿美看了眼睡梦中皱起小眉头的永忆,赶紧起身到了叶子仪身边,帮着她把那羊皮卷拿了出来,抱怨道。“主人也不知顾及大子,一会儿吵醒了他可怎么好?” “我轻点儿。”叶子仪扶着那羊皮卷的卷轴,偷眼看了看熟睡的永忆,慢慢地将那卷轴放在地面上,在那旧地图的下方展了开来。 叶子仪找到的这一幅图,仍是大梁的地图,只是这一幅图绘画得更细致,标注得也更明确,两相对比,除去大致的山川形状还能对上,却是与上一幅图相去甚远。 仔细地看着这两幅地图,叶子仪的眉头越皱越深,看着看着,她干脆爬上了那新图,把那山峰河流的线条一寸一寸地与旧图比对起来。 一旁的阿美见状,看看这张,又看看那张,不解地问叶子仪道。“主人又在做什么?” “嘘。”叶子仪右手食指在嘴边一竖,冲着阿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在那地图上找了起来。 阿美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得回到永忆睡觉的小榻边,捅了捅正在打坐的阿枝道。“阿枝姐姐,主人这是在做什么?只这两张怪里怪气的画,有什么好看的?” “你安静些便是了,管那么多做什么?”阿枝夹了她一眼,重又闭上眼睛,调息静心,全然没有心思和阿美闲聊。 百无聊赖的阿美看看阿枝,又看看叶子仪,扁着嘴趴到永忆身侧,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儿,不知不觉眼皮又有些打架。 那边观看地图的叶子仪借着灯火珠光,把那两张地图全都比对了一遍,直到腿脚都有些麻木了,这才头上冒着薄汗坐在了地面上。 “原来如此。”叶子仪盯着古图上那标注着东华峰的地方,又看向新图中那叫秦峰的山峦,眼中满是兴奋。 若要寻得秦王宝藏,地图必不可少,几百年的变化,沧海桑田,若不是有这幅地图在,她还真不知道勇手中的宝图上标注的那些地方都是哪,就像是现如今的秦峰,宝图上说是东华峰,若是向着东华山去找,还真是大错特错了。 深深地吸了口气,叶子仪抬眸看向榻上的永忆,不由露出个温柔的笑容来,她会找到秦王宝藏的,一定会找到的,到那时候,她的阿福和永忆就都有依靠了,有了这笔财富,公子成便再不用惧任何人了! 想到这里,叶子仪站起身来,又去翻那瓶中的地图,正翻找着,拂右出去的那扇小门忽然开了。 灯火明亮的密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小门开启的吱呀声在室内回响,叶子仪站在原处顿住,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那小门被人慢慢推开,不一会儿,拂右的脸便出现在小门后头。 见到呆住的叶子仪,拂右无奈地笑了笑道。“外头许多公子辟的随侍在寻你,等了许久也不见走,我不好出去,只能在此跟你们做个伴儿了。” “我说呢,吓得我,你刚出去就有人开门,我还以为是什么人摸进来了呢,哎呦!”叶子仪松了口气,一抬脚,正给那羊皮卷上的木轴绊了个趔趄。 “小心!”拂右眼中一紧,看着叶子仪扶住了旁边的几案,他这才轻吐出口气来,进屋关好了小门。 “真是,好好儿的图,做什么要弄个木轴嘛,害我差点儿摔一跤。”叶子仪索性坐在了那几案的边角,揉着发痛的脚尖抱怨起来。 “呵,这是公子行军的地图,从前都挂在营帐内的,谁似你一般铺在地上玩儿?” 拂右绕过两个堆满卷书的几案,到了叶子仪身侧,看着她呲牙咧嘴的模样,不由笑道。“怎么,真弄疼了?” “啧!你踢下试试。”叶子仪瞥他一眼,揉着穿着樱粉色缎鞋的小脚,撇了撇嘴看向那陶瓶中大大小小的羊皮卷轴道。“这么多地图,都是阿成用过的?” “嗯,早年公子四处征战,去过不少地方,这天下四国已是快踏遍了,这里的每一张图,都有公子的足迹,都是这些年来公子一步步踏出的功绩。” 拂右蹲在那张新的大梁地图旁,有些怀念地抚摸着那地图上的一处山脉道。“五年前,我曾随公子到过这里,平大梁边境匪乱,那时公子才十五岁,初初带兵,便大获全胜,使得齐王侧目,获了忠武郎将之号。” 第二百二十一章 秋姬入府 “十五吗?他那么小就开始打仗了?” 叶子仪禁不住一阵心疼,望着拂右指的那处地方道。“他是齐人,为什么第一战会替大梁剿匪?” “这还要亏得那贞夫人,是她向梁王举荐公子前去的。那时公子初到大梁,都不知从何处入手,还是周老送了公子这一幅图,这才勉力得胜。” 说到这里,拂右嗤笑了声,嘲讽地道。“也是自那时起,贞夫人的位份便随着公子的功绩名望,越来越高,一下从容华升到了美人,后来又因着公子一件大功,升至了夫人之位,可说是平步青云了。” “阿成那时还当她是亲人,想来贞夫人荣升,他也是乐见的,只不过这贞夫人实在太过自私,骗了他这么些年,着实可恨!”叶子仪语气微冷,想了想道。“哥,依你看来,这贞夫人是个什么样的妇人?” “贞夫人?”拂右摸着下巴上新生的胡须想了想,凝眉道。 “贞夫人这人,极看重名利,自打公子跟在周先生身侧起,便想要他出山,我一直在公子身侧相伴,听过不少她鼓动公子的话,若不是周先生压着,怕是十四那一年,公子便随了贞夫人的心意了。” “这个傻瓜,竟然让别的女人摆布得这么服帖,笨死了!”叶子仪越听越气,叨念着嘟起嘴来。 “其实也算是公子所愿吧,十五那一年得胜后,各世家便派了自家的郎君前来,我们几个与公子同甘共苦,也是家族看好公子才会如此,若非有贞夫人那一荐,想来公子要寻出人头地的机会,也是不易,所以,也不算坏事。” 拂右轻叹了口气,打量着这一屋的书简道。“七年了,公子能到今天这一步,比我们期望的还要早了十年,阿叶,此事你功不可没!” “我只是误打误撞罢了,哪有什么功劳?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商户,能帮阿成的太过有限,若我有权势,必然不让他受苦。” 叶子仪跪坐在地,轻抚着那幅地图冷声道。“早晚有一天,我得让那贞夫人好好吃吃苦头,欺负了我家阿成这么些年,也该让她还账了!” 拂右瞄她一眼,沉默了会儿,他低声道。“阿叶,你还是好好儿做个寻常妇人吧,依附公子,信任公子,欢欢喜喜地渡过余生不好么?” “欢欢喜喜?”叶子仪苦笑了声,摇了摇头道。 “我没有时间可浪费,哥,我要做的事太多了,多到几年,几十年,一百年也不够用,可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也不知道能做多少,便是如此,我也不想轻言放弃,有一日便是一日,能为他们做的一切我都会做,哥,我需要阿成,阿成也需要我,我不能做他的负累,我要成为他一生中无可替代的女人!” 拂右怔了怔,看着灯火珠光下形容坚定的叶子仪,他欲言又止,低低地叹了声。“阿叶,你还是不曾改变。” “我不会变的。”叶子仪弯眸一笑,黑亮的眼中星光闪动。“我就是我,若是改变了,那便不是我了。” “倒也没错。”拂右点了点头,长叹了声道。“好了,把这图收起来吧,这可是件宝贝,千金难求呢。” 见拂右去卷那古梁国地图,叶子仪伸手一挡,指着这一新一旧两幅图道。“哥,为什么这两张图不一样?可有什么说道?” “呵,自然不同了。这一张,是古秦的地图,虽是拓本,也有上百年了,这一张是十年前周先生自个异人手中购得的,可说是现下大梁最细致的地图,怎么会一样?” 拂右说罢,很是小心地卷起那古秦地图,对叶子仪道。“这些东西公子宝贝着呢,阿叶,你可莫要再如此铺在地上了,古图脆弱,要十二分的小心才成。”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啦。”叶子仪也不闲着,上手帮拂右卷好了地图,看着拂右把那卷轴小心地放回了大缸似的陶瓶里。 卷好了那张图,叶子仪又把那新图仔细看了一遍,这才让拂右把那地图卷起,收拾进了陶瓶中。 密室内看不出时间流逝,叶子仪和拂右坐在几案的边角,闲来无事便聊起了公子成的过往,拂右细细讲来,叶子仪也听得认真,不知不觉便入了迷去。 两人也不知聊了多久,密室的门再次‘吱嘎’一响,叶子仪和拂右对望一眼,一同向着那门口望去。 青色的小门后,四根玉白的修长手指把住了门扇,待那小门开启,公子成低下头进了密室,抬眼看见坐在案几上的叶子仪,他弯唇温柔一笑。 拂右早就在公子成开门时弹了起来,旋身到了离叶子仪一丈开外的书架旁,他目不斜视,拱手向着公子成一礼,恭敬地道。“公子。” 公子成点点头,对叶子仪道。“辟走了,回寝殿去罢。” “好。”叶子仪点头,看了眼还在熟睡的永忆笑道。“这孩子倒是真乖,一声也不吵。” “这几日要小心些,秋姬回了府中,怕是不甚安份。”公子成上前轻轻抱起永忆,见他睁开乌溜溜的眼望着他,不由一笑。 “唉,还好只是在这里住几日,若是住得久了,定然不让她好过。” 叶子仪嘟了嘟嘴,站起身来上前挽住公子成的胳膊,瞪着他道。“不把她赶出去了么?她怎么又回来了?夫主,你是不是还对她余情未了?” “胡言乱语!”公子成盯她一眼,低声道。“她是华夫人的妹子,若不惹事,随她去便是。” 叶子仪撇了撇嘴,小声道。“她能安份才怪!” “好了,先上去吧,这里阴气太重,对永忆不好,上去再说。”公子成说罢,当先抱着永忆出了门,叶子仪撇着嘴跟在后头,盯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跟着公子成出了密室。 穿过那冗长的甬道,重回到地面,那通往寝殿的门刚刚打开,叶子仪便听到大殿中一阵焦急的脚步声传来,待得五人出了暗门,绕过了大榻,叶子仪这才看到在殿中背着手急速踱步的勇。 听到动静,勇猛地止住了脚步,他在众人中找到叶子仪的身影,轻吁了口气,走上前道。“阿叶你跑到哪里去了?让我好找!” “这不是公子辟来了么?便就躲一躲,累哥哥担忧了。”叶子仪弯眸一笑,向着勇屈了屈身,明亮的灯火下,她黑如水晶的眸子光彩灿然,勇看得竟有一瞬的失神。 “既是看过了,便出去罢。”公子成走上前来,一手抱着永忆,一手把叶子仪一拉,拉到了身后,他横在两人中间,半点儿不带客气地淡淡然下了逐客令。 勇白了公子成一眼,夹了眼在他怀中吐着口水泡泡儿的永忆,当下轻哼了声,一转身便往殿外行去。 看着勇出了幕帐,叶子仪不由拿肩膀拱了公子成手肘一下,抱怨地道。“勇哥好心护着我,瞧你,不让人家进殿也便罢了,做什么还摆脸子?” 公子成不说话,侧头盯了她一眼,叶子仪一缩,吐了吐舌头,返身便往那大榻上一扑,躺在榻上装死。 “咕噜……” 听到这声响,公子成面色稍霁,他压下了上扬的嘴角,沉声道。“传膳。” “是。”阿美低头应了,还没走出幕帐,外头一阵女子婉转的呼声便传了进来。 “公子!秋姬前来服侍!请公子允妾入内!公子!” “瞧吧,人家巴儿巴儿地来了,夫主,她可是你的宠妾呢,又是华夫人的妹妹,你不见她,似是不对呢。” 叶子仪酸溜溜地说罢,轻哼了声,抓过一旁的被子盖在了头上,很是不耐地道。“烦死了!真讨厌!” 公子成见到叶子仪这模样,唇角隐忍着笑意坐到榻沿,把永忆放在榻上,他伸手揭去叶子头上的薄被,看着她撅嘴嘟唇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什么好笑的?还笑!快去见你的大美人儿吧,哼!”叶子仪瞪他一眼,侧过身去,抱着那被子一下咬住了被头,气哼哼地磨起牙来。 “嗯,从前不知,原来我的阿叶吃起味来,竟是如此,既然夫人有命,在下从命就是。” 说着话,公子成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袖,步子还没迈开,就给叶子仪窜起来一把抱住。 “谁说让你真去了?不许去!不许见她!不许跟她说话!你是我的,我谁也不让!” 叶子仪抱着公子成的蜂腰,又气又恨,听着外头那还在乞求的秋姬,她黑着脸道。“快快把她赶走!烦也不死!” 公子成似模似样地点点头,对一旁发怔的拂右道。“既是夫人之命,拂右,去逐了秋姬。” “是。”拂右抱拳,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紧抱着公子成的叶子仪,他暗自吁了口气,慢慢后退了一步,奔着外间大殿而去。 外头秋姬正给两个青衣侍卫拦在门口,远远地见到拂右出来,秋姬满脸期待地冲着他招呼道。“拂右!郎君!郎君是知晓秋姬的,快快与他们说说,放我进去罢!” 拂右肃着脸走到门口,站在门槛内俯视着秋姬,直看得她缩着肩膀低下头去,这才开口道。“公子有命,寝殿院内闲人不得出入,秋姬,你明知故犯,还不速速退去!” 第二百二十二章 二女反目 “闲人?我怎么是闲人呢?郎君是不是弄错了?秋姬服侍公子多年,虽然少在寝殿出入,可也是公子的人,如今将我拒之门外,这是何道理?” 秋姬眼中泪光涟涟,她慢慢抬起头来,抖着唇道。“一载不曾相见公子,秋姬思念日甚,难道公子真的狠心不许秋姬一见么?” “秋姬,你走是不走?”拂右面无表情地垂眸盯着她,看得秋姬心虚地眼珠子转了转,后退了一步。 “秋姬是来见公子的,若公子不见秋姬,妾愿在此长跪不起,以待公子垂怜,恕了秋姬之过!”秋姬说着,‘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正正跪在了门口中央。 看着低头哭泣的秋姬,拂右眼中一阵厌恶,正要开口让人拖走这闹事的妇人,忽然身后一阵咯咯的笑声传来,他回头一看,却是要出门传膳的阿美。 “拂右大哥,你责罚下人也不必在公子寝殿门口吧?这人来人往的,若是给人看见,还当是公子苛待下人呢。我看呐,便罚她回当值的院子里跪地思过便是了,也免得这艳阳晴天的,把这样水灵的奴婢给晒坏了。” 阿美笑吟吟地走到秋姬身旁,看了她一眼,啧啧两声,回头对拂右道。“我还道是个婢子,原来是个仆妇啊,拂右大哥,快把她弄走吧,跪在这里好生难看!” “你!”秋姬气得一张小脸儿涨紫,她抬起头来恨恨地盯向阿美,一双妙目带着寒光,直似是要把阿美看出个窟窿来。 “哟,这妇人好利的眼啊,真是可惜,若是在我家乡,敢这样盯着主人身侧的人,不管是什么奴婢,都要剜去双眼,剥了皮去喂狼!” 阿美笑眯眯地把面带惊恐的秋姬打量了一番,对拂右笑道。“拂右大哥,我能剜了这奴婢的眼么?” 拂右忍着笑看着阿美表演,一本正经地回道。“这是女史秋姬,算不得公子的奴婢,且去传膳吧,这里不必你理会。” “原来是女史啊,好吧,那她愿跪便跪吧。” 阿美有些失望地瞟了眼秋姬,似乎对不能把她的眼剜下来,无比的遗憾,向着拂右微屈了屈身,阿美伸出左手中指和食指做剜眼状冲着秋姬一勾,嘻嘻一笑,哼着歌扭着臀走了。 地上的秋姬给吓得不轻,见到阿美离去,她一下便软瘫在地。 “姬请自离去罢,莫要迫我使人赶姬出去失了颜面。”拂右说罢,对门口那两个青衣侍卫道。“秋姬再不离去,便找人丢出去!” 交代了那两个侍卫,拂右再不理会跪坐在地上白着脸的秋姬,大步跨出门槛,扬长而去。 秋姬讨了个没趣儿,看着那两个孔武的侍卫,再不敢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慢慢向着园外走去。 …… 灯火明耀的大殿中,四个婢子围在大榻前说笑个不停,公子成不在,众人也少了许多规矩,站的站,坐的坐,聊得火热。 “我啊,就跟那秋姬说,在我家乡那里,似她一般不听话的奴婢,都要给剜去双眼剥了皮喂狼的,吓得她,一下儿就坐地上起不来了,嘻嘻……” 阿美坐在大榻边的脚凳上,很是开怀地把遇见秋姬的事儿讲了一遍,佩娘和另一个婢女都是笑,只有阿枝冷冷地回了她一句。“她愿跪就跪,你凑什么热闹?吓她一回有什么好高兴的?你怎知她回去又寻什么由头再来?” “怕她什么?这秋姬再不识象,我便给她几鞭尝尝,看她还敢再闹!”阿美说得正起劲儿,冲阿枝皱了皱鼻子,转回头对叶子仪道。“主人,你放心,下回那秋姬敢来,定叫她吃些苦头,好好记住教训!” “傻丫头,阿枝说得对,你不必理会她的,她要跪便跪,只要阿成不理她,她自己也不好收场,你这样训了她,不是帮了她一回么?反而是让她少吃了些苦,免去了一场灾祸。” 叶子仪抱着永忆,笑着摇了摇头道。“今次断了她这个念想,不知还有什么后招,想来她不敢去拦阿成,还要再来作怪。” “不怕不怕,有我和阿枝姐姐在,主人放心就是,任她有什么本领,也伤不得主人一分一毫!”阿美扬着小下巴,一脸的傲然,看得跪坐在旁边做针线的佩娘忍不住笑出声来。 “噗!阿美啊,你这样子,与个女将军相似,莫不是还要调兵遣将,杀她个片甲不留么?” “啧!我要有那撒豆成兵的本领,去做个女将军耍耍倒威风哩!”阿美很是傲骄地冲着佩娘撇了撇嘴,引得众女一阵哄笑。 “还是别了吧,你在这里已经够闹了,做了女将军,还不成那猴子王?带着一群猢狲可是要弄得天下大乱了。”佩娘这话一出,阿美立时不干了。 “佩娘姐姐,你小看我,我也是带人上山打过猎,杀过狼的,本事可大着呢!” “嘻嘻,我们阿美啊,做个贤良妇人不成,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成悍妇啰。” 叶子仪说罢,往坐在阿美对面的阿枝身旁凑了凑,放小了声音,却又能让众人听到,很是为难地道。“阿枝啊,你们那儿谁敢娶这么凶悍的娘子啊?快快寻个人家,把这妮子嫁了吧。” 阿枝向着叶子仪微微垂头,语气平淡没有起伏地同样小声回道。“夫人所言甚是。” 众女又是一阵爆笑,连平时面无表情的阿枝都笑出了声来,阿美脸红了红,也是觉着好笑,跟着一旁的佩娘笑闹成了一团。 “夫人,荣华夫人在府外求见,请夫人回避!” 拂右的声音在幕帐后响起,五女立时一静,四婢都看向了榻上的叶子仪。 听到荣华夫人的名号,叶子仪双眸一眯,咬着牙道。“好个荣华夫人,她是知道阿成去赴宴了,所以赶在这个时候来的么?” “夫人还是避一避吧,那贞夫人如今怎么说也是新梁王封的一品夫人,真的闯了进来,府中的卫士也是不好阻拦的,我们去外殿守着,待贞夫人走了,再请夫人出来。” 佩娘说罢,放下手中的针线,招呼着另一个婢子出了幕帐。 阿美轻叹了声,站起身来拿过叶子仪放在榻上的包裹,无奈地道。“主人,咱们总是这么躲着也不是法子吧?那密室好生沉闷,真不想去。” “你呀,若是不想去,就寻个地方躲着吧,我和阿枝进去就是了。”叶子仪抱着吃奶的永忆蹭下榻沿,趿上鞋子道。“不如你就躲在这梁上吧,听听那贞夫人说些什么也好。” “真的?那可好极了,哎哟,可是躲过了。”阿美长出了口气,一拍胸脯道。“主人放心罢!阿美耳聪目明,定然不负所托!” “那就指望你了。”叶子仪微微一笑,由着阿美扶着站起身来,与阿枝一同向着密室而去。 阿美送两人进了密室的甬道,按动机关把大榻后的墙面恢复如初,站在榻旁,她从怀内掏出乌鞘鞭使力一甩,那鞭子一下便缠住了大榻的床柱顶端。 拽了拽那鞭子,确定牢靠了,阿美借力一跃,脚尖一点那一丈多高的床柱顶端,手中长鞭再一甩,勾住了屋顶上一块突出的云柱,纵身便上了离地三丈多高的屋梁。 甫一站定,阿美后背的寒毛便是一竖,她眯着眼仔细看去,好么,这大殿的屋梁上好生热闹,七八个黑影隐在几道梁柱上,个个儿气息沉长,竟都是绝世的高手。 这些人没有理会阿美,阿美也不敢轻易上去招惹,靠向挨着墙边的一棵大柱子坐了下来,她垂眸望向下头那黑色的幕帐。 看着看着,阿美两眼便开始往一块儿粘了,正困得要打盹儿时,就听底下一阵响动声传来,阿美着眼看去,却是个她没见过的小内侍挑帘走了进来。 那内侍进了寝殿看了一眼,躬身撩帘,低声道。“夫人请入内。” “嗯。”随着这声极轻的‘嗯’声,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手执短剑架在自己脖子上漫步走了进来,秋姬紧跟在那妇人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殿中。 “贞夫人,既已入了寝殿,这剑,可以放下了吧?”拂右紧随其后,与两个青衣侍卫走了进来,很是不快地道。“公子确是不许旁人进入寝殿,夫人以死相逼,又是何必?” “从前这公子府中我哪里去不得?如今想见阿成一面,竟是给你们这些下人为难,实实可恨!我便就在这里等他,谁敢拦我,我便死在此处!” 那贞夫人声泪俱下,剑刃直是在脖子上开出了一条小口,鲜血渗出,顺着那玉白的脖颈流下,染红了一片衣领。 “好,夫人愿在此处,便在此处等吧,我去请示公子。”拂右无奈,朝着贞夫人拱了拱手,退出了幕帐。 见拂右走了,贞夫人一瞪那两个侍卫道。“还不出去!” 两个侍卫拱了拱手,退出帐外,贞夫人又示意那内侍出去守着,耳听得外头再无声息,那贞夫人脸色一沉,把手上的短剑往地上一丢,冷声道。“哼,小子好生防备,竟害我受这等皮肉之苦!” “呵,夫人果然狠辣,这样的非常手段,只有夫人下得了手。”秋姬略带嘲讽,说得那贞夫人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少废话,还不快找荆姬!” 第二百二十三章 恩断情绝 大殿内灯火如昼,外头一更鼓响,正是入夜时分。 空旷的寝殿内,两个妇人东翻西找,连浴殿都过了一遍,也没有找到叶子的踪迹,全都仔仔细细看过,两人直是满头大汗地坐在长几后的地榻上喘气。 贞夫人眼神阴沉地把这大殿打量了一遍,问坐在另一端的秋姬道。“这荆姬不曾看见,你说的那个侍婢也不曾见,这是什么道理?浴殿那边盯住了?确是没有半个人出去?” “夫人这话,是不信我了?好教夫人知道,我这一回可是倾了全力相助夫人,这寝殿之外,布了十多个眼线,都是我从姐姐身边借来的高人,个个儿都非同寻常,这几日有几个活人进出,他们看得一清二楚,怎会有错?” 秋姬说罢,冷笑道。“我看,是夫人估错了,公子根本没带那荆姬回来,是你邀功心切,臆想出来的罢了!” “你放肆!我怎么说也是大梁的荣华夫人,你算什么东西?敢如此与我说话!”贞夫人被秋姬说得一怒,猛地站起身来,扬手便要去打那坐在地榻上的秋姬。 “你敢打我?贞娘,你别忘了,你这荣华夫人之位是怎么来的!呵,我算什么不要紧,你又算什么东西?公子弃了你,你的孩儿也因你而死,在大齐你是一枚弃子,在大梁也是一样!你打我?你碰我一个指头试试!” 秋姬‘噌’地站起身来与她对峙,冷笑着道。“贞娘,你不过是王上的掌中玩物,怎么,还真当自个儿是贵人了?” “你!”贞夫人气得咬牙,手哆嗦着举在半空,却是半天没有落下,秋姬便就这么冷笑地看着她,直到她气恨地垂下手去,这才重重地哼了声。 “哼!若非是我开门相助,你连府中大门都不得进,还敢同我叫嚣,真是可笑之极!” “秋姬,为着平儿,我不与你计较,可你听清了,我乃大齐公主,非是寻常妇人!现下便是与阿成有了嫌隙,也是因着那荆姬!待得他日我与阿成前嫌尽释,你休想我还与你一同谋事!” “好啊,我便看看,公子如何同你尽释前嫌!” 秋姬呵呵怪笑了两声,走到那大榻旁,坐在榻沿轻抚了抚那上头微皱的绸缎,眼中现出一丝痛色,她慢慢倒在那榻上,带着爱恋地抚着那缎子道。“公子不会亲近背叛了他的人的,他不知道,我是真的不得已,是真的曾真心对他。” “呵,秋姬,你与公子辟合力谋算阿成,还说对他真心?真真可笑!”贞夫人瞥了眼伏在榻上的秋姬,冷笑道。“你就算躺在那榻上,阿成也不会看你一眼的,秋姬,你省省吧!” “你懂什么!”秋姬横了贞夫人一眼,刚要出言反击,却是抽了抽鼻子,皱眉道。“咦?这里怎么会有奶香?这不是公子身上的味道!” “奶香?”贞夫人转了转眼珠子,几步跨到榻旁往缎面上一趴,深吸了口气,疑惑地道。“还真是奶香。”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找不出答案,正疑惑时,帐幕被人挑动,外头的脚步声清晰传来。 贞夫人来不及起身,索性与秋姬一同趴在榻上,暗中朝大腿掐了一把,挤了几滴泪出来,期期艾艾地抽泣起来。 公子成一踏进大殿,就见到这两个妇人倒在他的榻上哭泣,那一声声伤心欲绝的哭声听在他耳中,直似是一声声嘲讽,听得他双眼微眯,黑沉的眸子如凝冰霜。 “啊!阿成!”贞夫人仿似才发现公子成似地,有些不知所措地自榻上坐起,她抬袖擦了擦脸上几不可见的泪痕,整了整衣裳,勉强扯出个笑容道。“阿成,你肯见我了?姑母好生挂念你,你、你别生姑母的气了,好不好?” 秋姬在一旁慢慢站起身来,瑟缩着退到一旁,声音极低,极是可怜地道。“公子。” “谁让你们入我寝殿的?”公子成沉沉开口,没有半分客气,他沉着脸,紧盯着贞夫人那眼珠乱转的模样,淡淡地道。“把她们,都丢出府外去!” “是!”拂右抱拳应了,对外头招呼了声,立时四个青衣侍卫便闯了进来,上前便要拿下两女。 “阿成!阿成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姑母,我是你姑母啊!这些年来,是我一直在你身侧帮扶,是我让你成了今日人人称道的圣人,阿成,你今日要赶我出门,竟全然不顾往日恩情了么?” 贞夫人眼泪汪汪地看着公子成,很是痛心地道。“阿成,我是你的亲人啊!你唯一的亲人啊!” “贞夫人,我的血亲,是齐王,你慎言。”公子成夹了她一眼,冷冷地道。“今后,再不容你在我面前出现,若再如今日一般,我必然不会轻饶!” “阿成……不,你不会的,你不会的,你忘了在齐宫中无助时是谁帮扶你?忘了流落在大梁又是谁助你成事?阿成,你如今都忘了么?” 贞夫人泪流满面,向前抢了两步,踉跄着到了公子成跟前,抓着他的胳膊痛苦地道。“是我!是我啊!阿成!是我助你登上今日的太子之位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公子成垂下眸子,冷冷地看着贞夫人那绝望的眼睛,淡淡地道。“贞夫人,不,荣华夫人,你我之间过往的恩怨早已了断,至亲之情也尽断绝,自此,你只盼着莫要与我再相见罢。” 公子成的声音很冷,直如寒冰,贞夫人抖了抖,下意识地放开手,后退了两步,眼中满是陌生地望着眼前的绝色青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四个侍卫也不再等她多话,其中两人上前一边一个,架起了贞夫人的胳膊,把她拖出了大殿,那边的秋姬也给吓得不轻,由着身旁另两个侍卫拖了下去,再不敢多言。 公子成站在殿中,直到只余下他一人,这才紧紧地闭了闭眼,长长地叹出口气来。 殿中的灯火映在他绝美的容颜上,暖暖的黄色光线,直把那清冷的容颜映得更加虚幻,慢慢迈开步子走向大榻后,公子成按动机关,没入了通往密室的甬道中。 …… “哐当!” “什么?那秋姬又回来了?!” 阿美把手中的铜盆使力一放,疾步到了大榻旁,拉住佩娘的衣袖急道。“佩娘姐姐,你这话,可是真的?那秋姬不是让公子赶出府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真的,那秋姬昨夜在府外跪了一夜,今早那华夫人前来说情,便又给放进来了。”佩娘无奈地摇了摇头,拍了拍阿美的手道。“你也先别气,公子把她禁足在她那小院儿中了,想是不会再掀什么风浪了。” “哼,只要她在,就像只土狼在身边转悠,不知何时便扑上来咬上一口,实是可恶!” 阿美一跺脚,埋怨地道。“公子怎么就允她进府了呢?这样下去,连门都出不得,为着躲她们这些奸人,岂不是要在这殿中过那暗无天日的日子了?” “嗯,这倒是不假,有秋姬在,咱们都要小心行事,不能让她钻了空子,永忆还小,经不起折腾,这里也不安定,还是不让人知道他是公子的大子为好。” 叶子仪抱着永忆吃奶,边拍着他小小的身子边道。“我们且忍一忍,待回了大齐便好了。” “可是,大齐真的安稳么?公子汤虽然不与成公子为敌,可那新齐后却对公子汤寄望甚深,这一次若是公子应了十九公主的婚事,她们可会善罢甘休?”阿美抿了抿唇,失望地道。“咱们可是要躲藏一辈子么?” 叶子仪沉默了,是啊,哪里都不是通路,她要往何处去才是坦途?公子成要做齐帝,太难了,她不能再待在这里等着,她得做点儿什么,可是,要怎样着手呢? “现下夫人尚在月中,一切待大子满月再说罢。夫人,您让我去订的长命锁,今日说好了去取,请夫人赐佩娘门符。”佩娘暗中对着叶子仪眨了眨眼,叶子仪会意,从枕旁的一只玉盒里取出个竹牌交给了佩娘。 “去了仔细看看那锁打得好不好,若是做得精巧,再订副镯子,让他们紧着些,待明后日出了满月,我亲自去看看。”叶子仪眼中含着期待,又嘱咐佩娘道。“一定要问好了那掌柜,几时可以看镯子。” “奴婢省得,夫人放心罢。”佩娘郑重地点点头,接过叶子仪递来的牌子,屈了屈身,在阿美羡慕的眼神中出了幕帐。 “佩娘姐姐真是好命,还能出去溜溜。”阿美嘟着小嘴儿,怨念地看着那幕帐,问叶子仪道。“主人,若是要一直这么下去,咱们憋也要憋出病来了。” “也便就你会生病罢了。”阿枝在一旁凉凉地插了一句,说得阿美小嘴儿嘟得更高了。 “夫人,游君有信到!” 拂右的声音自帐后传来,阿美满脸不高兴地走到幕帐旁,把那帐子揭开一角,对帐外的拂右道。“大个子,下回再有夫人的信,你只派人来告诉我,我去取就是了。” “你去取?”拂右把信交到阿美手上,睨着她道。“你不好好护着夫人与大子,乱跑什么?快快把信送了进去,休要废话。” 第二百二十四章 齐王要人 “哎,我说你,怎的指使起我来了?我……”阿美话未说完,里头便传来了叶子仪的声音。 “阿美,请拂右大哥进来说话!” 阿美不情愿地瞥了拂右一眼,嘟着嘴道。“听见了吧?夫人喊你呢。” “走吧。”拂右一扬下巴,示意阿美进殿,阿美极不情愿地把那幕帐一丢,转身便走。 “噗!”眼见着幕帐在眼前落下,拂右低笑出声,自个儿挑开帐幕,进了内殿。 见到在大榻上抱哄着永忆的叶子仪,拂右笑着道。“阿叶,这些时日闷得你们不轻啊,你这小婢女都想跑出去取信放风了。” 叶子仪接过阿美递来的信,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对拂右道。“阿美活泼,哪里受得住总闷在这里?哥你若是方便,给她寻身男装,让她在府中当个侍卫,跟着跑跑算了。” 拂右瞟了眼阿美,笑着直摇头。“这如何使得?就阿美这性子,哪里能服管束?也只有阿叶你这样放纵她,若要她令行禁止,她定然甘愿在这殿中自在。” “你胡说!”阿美叉着腰,气鼓鼓地道。“我这是在主人身旁才这样,谁不服管束了?” 拂右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的阿枝凉凉地开口道。“阿美,你若再闹,真要去做侍卫了。” “我才不去!”阿美冲着拂右努了努嘴,气哼哼地站在大榻旁背对着拂右,索性不理他了。 叶子仪看着这二人斗嘴,笑着打开了那微皱的信封,抽出里头灯绒纸做的信笺,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她不由得眼中一片温暖。 洒金的信笺上,游湛的字飘逸大气,寥寥数笔,看得叶子仪心中一阵翻涌。 “齐王降旨公子,限日献上荆姬。” 这信字数不多,带来的信息却让叶子仪心头发紧,齐王是知道了什么吗?怎么会向公子成要人? 荆英死了,向芙他们也死了,齐地知道她身世的人应该没有了,齐王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向氏中还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越想越是心中不安,叶子仪对拂右道。“哥,烦你跑一趟,到陈人越人府上,请他来公子府一叙,若是他不在,便说是公子相请,让他择日到来便是。” “越人?那个‘南地四子’的陈人越人?”拂右打量了叶子仪一番,奇道。“阿叶,你说的,可是那个陈人么?” “便就是他,哥哥一定为我把话带到,若他能与哥哥一同前来,最好不过!”叶子仪紧捏着那信笺,想了想道。“此事不宜张扬,哥,若是方便,你与越人从水路到听松阁吧,我去那里与你们相见。” “阿叶,到底那游湛说了什么?你怎的如此不安?”拂右见叶子仪脸色泛白,不由上前两步,到了榻旁,伸手拿过她手中的信笺。 叶子仪侧头看向一旁睡着了的永忆,低叹了声道。“想不到,这么快……” 看过那信笺上的字,拂右也沉默了,他很清楚公子成现在的处境,便是有再多人崇拜,再多战功,要谋得齐帝之位,他总是少了助力,若是齐帝为难,他们只会陷入两难的局面。 “哥哥且去罢,该来的,总归会来。” 叶子仪闭上了眼睛,轻轻呵出口气来,拂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把那信笺往榻上一放,转身大步离去。 …… 晴阳高照,直映得公子府内的秋菊灿然若金,清风过处,蜂蝶乱舞,清香满院。 公子成的寝殿门口,一个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身影匆匆走出,这人包裹得极严,除去一双眼睛,竟是全然看不清长相。 那人出了寝殿便向着一旁的听松阁而去,穿过九曲弯桥,步行到听松阁外,那人身子一闪便进了楼阁中,‘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阿叶,你穿成这样是做什么?寝殿周遭没有外人,不必如此。”拂右上前接过叶子仪的斗篷,挂在了一旁,边领着她上楼边道。“今日正巧越人先生回转大梁,一听我说是公子相请他便来了,阿叶,你与这陈越人,到底是如何相识的?” “越人是我兄长,他知我有难,怎会不来?”叶子仪唇角微翘,温声道。“只要兄长在,我便安心了。” 拂右撇了撇嘴,转头对叶子仪道。“这话说的,若是让公子听见,必然不会饶你。” “便是他不在,我才敢说呀。”叶子仪掩口轻笑,拂右白了她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两人说着话,已是到了二楼门口,叶子仪站在房门口,回头对拂右道。 “烦哥哥在门口替我看着,若有异动,也好支会我一声。” 拂右看了眼那紧闭的房门,对叶子仪小声道。“你也当心些,莫要耽搁太久,此事我还是要禀过公子的。” “知道,多谢哥哥。”叶子仪点点头,推开房门便走了进去。 时隔一年,听松阁内无人打扫,已是落了不少灰尘,走在灰蒙蒙的楼板上,叶子仪想到一年前与公子成在这楼内相处的点滴,心中百味杂陈。 一阵清风吹来,带着微湿的水汽与园内的菊香,叶子仪抬头看去,正见到临窗而立的越人含笑看着她,背手静静而立。 “哥!”叶子仪双眼一弯,快步上前到了越人面前,她极快地一屈身道。“多谢哥哥前来相助。” 越人打量着叶子仪稍稍丰腴的身子,微笑着道。“说吧,出了什么事?如何敢叫我来?” “哥哥怎么知道我有求于你了?”叶子仪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儿。 “我如何不知?阿叶,依你的脾性,若无大事,必然不会让公子成的人前来,佩娘刚到,后脚公子成的近卫便到了,必然是有大事发生,说罢,要我如何?” 越人开门见山,分析得头头是道,叶子仪嘿嘿笑了两声,扭捏了两下,这才开口。 “哥哥说得没错,是出大事了。”叶子仪揉捏着衣袖上的银丝玉兰,咂了咂嘴道。“刚刚收到游湛的信,齐王似是已经知道我在阿成身边了,还下了旨意,要阿成将我献入齐宫。” 越人面色一沉,看着叶子仪道。“公子成怎么说?” “他能说什么呀,他都不知道得没得到消息呢。我是想着,在旨意到来之前,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不连累阿成,保下永忆。” 叶子仪绞着衣袖,为难地道。“这话我不能跟阿成说,只能找哥你来商议,哥,你帮我想想,该怎办是好?” “听闻前天那太子辟亲自来了公子府搜查,可有此事?” “嗯,是来了,可是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呢。”提起这事儿,叶子仪心里老大不痛快,她沉下脸道。“这公子辟还不是梁王呢,便如此行事,若是他日受了天子印,登了大宝,还能把哪个放在眼里?” “公子辟早有野心,是你不知罢了,走到今日,也是他长久谋划的结果了,他之所以敢搜公子成的府第,也是不惧他了,辟是大梁新王,公子成却不一定能拿下大齐太子之位,两相比对,你觉得,辟为了密要,会忌惮公子成么?” “这倒不假,他是不必惧阿成什么的,这个时候,阿成不能拿他如何,只要不是刻意为难,都会让他三分。” 叶子仪点点头,郁闷地道。“怎么说这样一来也是折损了阿成的颜面,只怪我这身世拖累了他,若是不然,他也没这许多烦恼。” “阿叶,你怎能如此说来?若非有你,公子成岂能如此轻易灭了弱魏?单单是粮草一事,已是足够他兵败一回的了。” 越人揉了揉叶子仪的发顶,温声道。“阿叶,若没有你,公子成在一年前那一回刺杀中,已经死了。” “他不会的。”叶子仪小声嘀咕着,忽然抬起头来捉住越人的衣袖道。“先别说这个,哥,有没有什么法子不让那辟当梁王?或者,让我摆脱荆姬这个身份,能在阿成身边待下去?” 越人望着她满是期盼的黑亮瞳仁,低叹了声道。“阿叶,阿福已经到大梁了,你忘了你在齐地是如何说的了?难道你真的全然不顾及他了么?” “阿福……”听到阿福的名字,叶子仪眼中立时涌上一片泪雾,她颓然地垂下手去,慢慢低下了头。“是啊,还有阿福,我竟是忘了,我竟是又把他忘了。” “阿福虽小,却是早慧,阿叶,我不能再在他面前食言了,你还是想法子早日抽身吧,到时齐王也好,梁王也罢,没人会再为这个为难公子成了,你且想想。”越人抬手拍了拍叶子仪的肩膀,轻叹了声,抬步便要离去。 见越人要走,叶子仪忙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衫,不甘心地道。“哥哥,便再无他法了么?永忆还那么小,我……” “阿叶,”越人握住她微凉的小手,看着她的眼低声道。“刘庄也来大梁了,他若知晓你和公子成有了孩儿,也不会饶他,公子成与十九公主的婚事,你以为他会坐视不理么?这许多事,公子成应付不来的,况且,他也不会娶你为夫人的,不是么?” “他……”叶子仪一噎,是啊,他不会娶她,可她是刘庄的甥女,刘庄也不会许公子成只给她个妾位的,这一桩事,同样难办啊。 第二百二十五章 无可选择 “与其似这般进退不得,阿叶,还是早早抽身吧。”越人轻捏了捏她的小手,抚了抚她柔滑的黑发,转身大步离去。 叶子仪呆呆地站在屋内,许久都不曾动弹,她一双眼珠泪涟涟,那泪水直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失魂落魄地走出听松阁的大门,叶子仪望着水岸对面菊田后的寝殿,慢慢停住了脚步。 只有离开了吗? 虽然想过多少次离开,离开公子成,离开这个地方,可是真的到了眼前,她却怕了。 阿福在等她,公子成和永忆需要她,何去何从?该怎么选择才是对的? “阿叶,莫要在这风里站着了,先回寝殿去罢。”拂右上前拍了拍叶子仪的背,轻推着她向着几曲桥走去。 叶子仪沉默了会儿,低声道。“哥,阿成和贞夫人决裂了,齐地梁夫人又对汤公子寄以厚望,汤公子尤擅交游,又有贤才,想必有许多臣工倒向他那一边了吧?阿成他现在,是不是只有齐王的支持了?” “公子这里,是有些艰难,不过,也没什么大碍,你不必担忧,不管你寻越人是为着何事,我知道,定然是为着公子着想,阿叶,公子有你,实是大幸!” 拂右顿了顿,轻叹了声道。“你与公子,实是让人羡慕。” “羡慕吗?”叶子仪苦笑,低低地道。“我倒是羡慕那些凡夫俗妇呢,能相依相守,纵是柴米油盐,也能安乐渡日,不近权势,不甚富足,可这里,却是满满的,踏实的。” 看着轻拍着胸口的叶子仪,拂右无奈地道。“阿叶,你只知羡慕那些人,却不知他们的苦处,因着权贵们而亡的,因着天灾而死的,战乱,病疾,饥荒,哪里有几日安乐?你想要似魏地一般与公子相依相伴,不愁温饱,是不可能的。” “是啊,我倒忘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完满的生活?不过是得失之间,略有差异罢了。”叶子仪嘲讽地一笑,望向天空长出了口气,涩声道。“是我太过执着了,想要一人心,白首亦不离,怎么可能?” “公子他……是想与你白首的,只是……天意弄人,偏偏你身上负着这样的秘密,齐王,梁王,公子辟,还有更多人,他们都惦着《荆公密要》,也都有野心一统天下,以公子一人之力,实在是……”拂右没有说下去,叶子仪也心知肚明。 实在是无力抗衡,也无法保她万全。 公子成空有战功,却还没在齐地站稳脚跟,他所有的经营,在公子汤回归后,都大打折扣,现在,争夺太子之位,全靠齐帝践诺,如果齐帝反悔,那么,他多年的苦战,就白费了。 和拂右慢慢走回寝殿,正见到一身玄衣的公子成站在门口,叶子仪停下脚步,微微仰头望着站在汉白玉台上的他,黑亮的眼微微湿润。 玄衣冠发的公子成很俊美,超乎寻常的俊美,这种美,从前她不觉得,如今看来,真的是动人心魄,让人能轻易沉沦。 这样的公子成呵,他爱她,护她,把她放在心头,她已经很幸福了吧?可是,他呢?他除了她带给他的麻烦,还有什么? 叶子仪眼中浮上一层泪雾,转瞬间便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爱他,爱到可以抛弃一切,可是,他们没有未来,他们的未来,什么都没有。 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下面颊,叶子仪努力睁着双眼,想看清对面的公子成,可是她什么也看不清,那泪一直遮着视线,一切都是模糊不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见到叶子仪这副模样,原本高站在玉石台上的公子成微微变了脸色,他大步走下石台,到了叶子仪跟前轻揽住她的肩膀温声道。“哭什么?我都不曾问你的罪呢,你倒哭成这样。” “我才没哭呢,这里风大,沙子太多进了眼里,我们回去吧。”叶子仪抹了抹脸上的泪,迈步便往寝殿而去,竟是没有等公子成同行。 看着叶子仪匆匆而去,公子成转头问拂右道。“夫人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今日游君送了信来,说齐王降旨公子,限日献上荆姬,夫人心急,便与陈人越人见了面,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夫人心事似是更重了。” 拂右瞟了眼寝殿方向,拱手对公子成道。“公子,夫人既已知晓,公子还是与夫人实说了罢,总好过她独自猜疑。” “原来她知道了。”公子成低叹了声,点点头,疲惫地挥了挥手道。“你去歇息吧。” “是。” 公子成望向那寝殿黑沉的门洞,一双脚抬了又放,放了又抬,许久才迈开步子,慢慢向着那昏暗的门口踱去。 慢慢走过那昏暗的前殿,到了那幕帐前,公子成停住了脚步,他看着那黑色的厚重帘布,几次伸手去揭,却都在刚碰到那帘帐时停住。 大殿中很静,隐隐能听到里头叶子仪拍哄永忆的声音,也能听到婢子们在屋中高声谈笑,公子成静静地听着,唇角上扬了个浅浅的弧度,他站在幕帐前,便就这么盯着那厚重的帐子,一动不动。 “前面的,是公子么?” 公子成回头,正见到拿着个锦盒的佩娘站在身后,看到那粗质的锦盒,他淡淡地道。“这是什么?” “回公子,这是夫人为大子满月定的长命锁链,今日做好了,刚刚取回来。”佩娘笑着双手捧到公子成眼前,恭敬地道。“请公子过目。” 公子成拿过那粗缎的锦盒,见到那里头金黄的小巧金锁,眼中一片温柔,他伸出玉白的拇指摩挲着金锁上‘百岁’的字样,低声道。“这金锁的样式,是夫人想出来的么?” “是。是夫人画了图样给匠人,匠人照着图样做的,本是要加金铃的,夫人说大子幼小,怕金铃掉了被大子误食,便就只加了链子,夫人说待大子满月……”佩娘说着,忽然像想起什么,忽然住了口。 “永忆满月……”公子成面色一凝,拇指一顿,他有些出神地望了那金锁一会儿,忽然把它交到佩娘手中,大步向殿外走去。 佩娘拿着金锁,有些莫名其妙,眼见着公子成走得远了,她返身挑开帐帘进了大殿。 “回来了?”见是佩娘进来,叶子仪招手把她召到身前,接过金锁看了眼道。“做工尚好,镯子订好了么?都问清了没有?” “是,问好了。那掌柜说,镯子不难,夫人这两日得空,都能去看。”佩娘说罢,犹豫了下道。“方才奴婢进殿时碰见公子了,说来也怪,公子只站在外头不进来,只看了看金锁便出门去了。” “是么。” 叶子仪摆弄着金锁的手一顿,她有些担忧地望向幕帐方向,长长叹息了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 玉兔东升,浮云浅淡,月光下的殿阁朦胧得如同夜空剪影,寝殿清淡的轮廓反射着月光,直映得那殿门中透出的灯光都显得虚幻了。 浅醉的公子成站在殿外,透过那重重的灯光盯着里间那一方厚重的幕帐,许久都没有动弹,守殿的侍卫不明所以,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拂右。 拂右将那几个侍卫一一瞪了回去,见公子成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忍不住道。“公子,夜深了,且入内歇息吧。” “拂右,我有些不敢见她。”公子成仰头看向那月光下的殿脊,嗤笑了声道。“我竟不敢见她了。” “公子,夫人不是那等不晓事的妇人,她知晓公子的难处,不会有怨言的。”拂右见公子成只仰着头不说话,急道。“公子难道为着这事,从今便不再见叶夫人了么?” “不……”公子成轻摇了摇头,紧紧地闭上眼,低声道。“这一次不同,我说过,我要护她,可是……我食言了。” “公子,会有法子的,公子与叶夫人好生商议,会有法子的。”拂右见公子成一副颓然的模样,躬身一揖涩声道。“王上的旨意未到,公子莫要如此啊!” “旨意已下,到大梁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我不但不能让阿叶安稳度日,连永忆的满月都不能为他摆酒作贺,呵,太子之位,王上便是拿这太子之位要胁,我也不会交出阿叶的!” “如今四海安泰,王上便是食言,我等也是无法。”拂右站起身来,扶住公子成摇晃的身子劝道。“公子还是进去罢,总不能在这里站上一夜吧?” “也罢!” 公子成猛地睁开眼,两袖一甩,大步地向着寝殿行去,拂右跟在他身后,怎么看自家主子都有几分上战场要豁出性命的模样,忍不住暗自摇头。 寝殿内,叶子仪正逗弄着永忆,见到进了大殿便站在幕帐前一动不动的公子成,她不由温柔一笑。 见公子成站着不动,只盯着叶子仪看,阿美不由拿胳膊捅了捅一旁的佩娘,好奇地道。“公子是怎么了?做什么这样傻站着?” “我也不知,嘘!莫要多言。”佩娘这话刚说完,榻上的叶子仪便开口了。 “都出去罢,佩娘,把大子抱到偏殿去,今日你们几个都到偏殿陪他睡吧,我有话要同公子说。” 叶子仪平静地看着公子成,谁也看不到他的脆弱,只有她能在那双沉如夜空的眼中看出他的迷茫无助,这个时候,最痛苦的人,应该是他吧? 第二百二十六章 他的脆弱 他的无能为力,对局势失去掌控,斩断亲情的痛苦,或许,只有她知道。 静静地看着公子成,待殿中的人都走净了,叶子仪下了大榻,趿上绣着粉荷的鸭青色缎鞋站起身来,慢慢向着他走去。 她走得很慢,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走到他身边拉过公子成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叶子仪看着他迷茫黑沉的眼,牵着他步出大殿。 九月,清秋初至,气爽天高,丝绒一般的深蓝色天幕上,星如点金,明月如镜,清风中一片菊香,和着远远飘来的丹桂气味,清新芬芳,让人神气一爽。 拉着公子成出了殿门,叶子仪与他对望着走向水岸边,灯火月光下,岸边垂柳迎风轻摆,水面湿汽扑面不沾,水中映着星空明月,偶尔有游鱼跃动,蛙鸣声声,一派清和夜景。 两人在岸边的一处大石边止步,叶子仪返身抱住公子成的蜂腰,低低地,温柔地道。“阿成,不要什么都不跟我说,虽是不能帮你什么,可是,你还有我,我还有用。” “阿叶,对不住,我说过要护你,可是……我太无能了。”公子成低头看着叶子仪那含着星光的黑亮眼眸,声音微微有些发哽。“阿叶,我真是没用。” “谁说的?我的阿成若是无能,谁又有能为在一月之内灭了一国?谁又能在十八便被世人尊为圣人?谁又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叶子仪顿了顿,笑着道。“谁又有能为,成为我的夫君?” “阿叶……”公子成深深地望着弯眸微笑的叶子仪,涩声道。“我许是做不成太子了。” “那又如何?”叶子仪依旧笑得温柔,她仰头看着他盛满脆弱的眸子道。 “你本来也不是什么太子啊,你是我的夫君,是我钟意之人,是我孩儿的父亲,这便够了,那些虚名,于我们有什么用?帝君难当,不做也罢。” “辟若继位,大梁便不能久住了,阿叶,齐王他,要我回齐送你入宫,他……他连你也要夺去了……” 公子成眼中浮上一层雾气,他抖着唇望着叶子仪道。“我只有你,只有你了,他却连你都不放过……” “傻瓜,我是你的啊,谁也夺不走!我叶子仪,岂是什么人想如何便如何的?我是你的妻,一朝如此,一世便如此,谁也无法分散我们,阿成,没有人,谁也不可以,我不许,就不能!” 叶子仪望着他的黑眸,坚定地,肯定地宣示着她的权利,这世上,他们是彼此的,不会轻易被任何人左右!因为她绝不允许! 公子成将叶子仪紧紧纳入怀中,低低地,哽咽地道。“叶子仪……阿叶,这是你的新名?” “不,这就是我的名字,只有你知道的,我的名字。” 叶子仪抱紧公子成,贴着他的胸口低声道。“我是叶子仪,阿成,你记着,我的名字,是叶子仪,不是荆姬,也不是荆妩,我是叶子仪。” “叶子仪。”公子成重复着她的名字,下巴抵在她发顶,轻轻地道。“好名字。” “那是自然。”叶子仪从公子成宽厚的肩膀望向星空,轻声道。“阿成,我们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得做点儿什么才是,既然公子辟不把你放在眼中,应该让他吃点苦头。” “阿叶,你说什么?”公子成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黑亮的眼眸微微皱眉。“你才出月,不可操劳,我的事,我会伺机而动,你不必插手。” “放心,我不会怎么操劳的,是上天要公子辟不好过。”叶子仪抬手指了指深蓝色的星空,一脸狡黠地道。“公子辟要倒大霉了。” “什么?”公子成不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夜空深远,似无边际,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天机不可泄露。”叶子仪神秘一笑,眨了眨眼道。“明天把拂右借我,再找几个人手吧,阿成,我要让那公子辟知道,欺负我夫君的下场!” “这是什么话!” “哎呀,阿成,借我啦!” “不借!” “那我自个儿去外头找人!” “不许!” “夫主——” “好,我留拂右助你,你不准出府!” “是——” …… 天清气爽,公子成的寝殿外一片菊香,莹黄玉紫,迎风而动,清香宜人,寝殿大门旁的梅林早已换作了清一色的樱树,枝叶茂密的樱树下,一榻一几,风动影随,香炉擎烟,倒是好一番清静景色。 那黑檀木的长几后,一个身着月白常服的美人正坐在榻上抚琴,琴音舒缓悠远,与这碧空金菊和在一处,别有一番趣致。 寝殿的小路上,一身素服的十九公主在宫婢护卫的簇拥下快步走来,远远地看到在樱树下弹琴的叶子仪,十九公主双眼一弯,加快了步伐向着她走去。 还未走到几旁,十九公主便笑着清声道。“多日不见,阿叶你的琴艺越发有大家之风了。” “公主过奖了。”叶子仪微微点头,笑道。“想不到公主来得这样快,我还当要日上中天才能得见公主风采呢。” “哎呀,别咬文嚼字的了,你这酸溜溜的样儿,我可不惯!”十九公主望了望地上,见只有一张地榻,不由欺到叶子仪身旁,大大咧咧地把她往旁边一挤,与她挨着坐下了。 “呵呵,你有什么不惯的?怎么,宫里没人跟你顶嘴逗闷子,没趣儿了?”叶子仪见十九公主嘟着嘴点头,不由笑出声来。 “你还笑!我现在啊,都成那笼中的鸟儿了,每天被母后关在宫院里不让出来,要不是拂右亲自来请,我母后还不放我呢。” 十九公主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自打上次有人行刺过后,我算是彻底给困在母后的宫院里了,你不知道,真是闷得要命!” “王后这么做,不无道理,现下辟公子即将为帝,便是尊了她一个皇太后,也不过是个虚名,待公子辟登基后,王后她想是更要步步为营了,若是阿成与你……订下亲事,公子辟会不会变本加厉,谁也说不准。” “唉,难道今后都要过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这一日一日的,怎的这般艰难?自打父王死后,宫内的侍人都不如从前勤勉了,都忙着巴结那华夫人,真是晦气!” 十九公主哀叹连连,一张小脸儿几乎皱到了一块儿去了。 “公主真的为难到了这步田地?”没了梁王,梁后被宫人怠慢,叶子仪早就想到了,不过能让十九公主这么神经大条的人感觉到,看来是真的太过明显了。 “可不是,如今除去那几个忠心的,宫里都没什么人可使唤了,若不是母后有家族支持,怕不知道被这些奴婢怠慢成什么样子!” 十九公主说着,侧转身握住叶子仪的手道。“阿叶,我好怀念咱们在船上的日子,真自在,真快活。” “公主的难处,我知道。”叶子仪轻拍着她的手,顿了顿温声道。“我也曾有过无人可信,被人轻待的时候,这滋味儿,确是不好过。” “可不是呢,母后也是愁眉不展的,总说十一哥……不,那个太子辟心思狠毒,怕我又被他算计,我除了成哥哥和姣哥哥也无人可靠,现下都是姣哥哥在宫中帮衬,若非先帝有言,要许我做大齐太子夫人,怕不知又生出什么事端来。” “也便是为着这个,辟才想置你于死地啊。”叶子仪轻叹了声,垂眸道。 “他是想要密要,又忌惮阿成,所以想以你为契机,一举打压下他,王后只你一个女儿,若是你死,王后必然没了支撑,到时随他摆布,他那母亲自然乐得好好儿在王后面前耍一耍威风!听闻公子辟的母亲与华夫人一般毒辣,到时不定使出什么手段来,哼!还真是蛇鼠一窝!” “对……对对,是这么个道理,我怎么便没想到呢?母后也是,只担忧我,都不为自个儿想想。” 十九公主越说越气闷,有些泄气地道。“不说这个,没得让人难受,永忆呢?好久不曾见过这小子了,可长大了没有?” 叶子一笑,看了眼寝殿方向,满眼温柔地道。“公主说笑了,哪有那么快啊?他才过满月而已。” “啊呀,对啊,永忆满月了,瞧我,都给忘记了,啧!我这做表姑母的,真是失职!” 十九公主说着,在身上翻找了一通,解下随身的玉佩看了看,递给叶子仪道。“呐,这个给永忆做贺礼吧,这是父王在我及笄时赐下的,说是给大巫祈过福,能逢凶化吉的。” “先王赐给公主的玉佩,永忆怎么能要呢?公主当好生存着才是啊。” 叶子仪摇了摇头,推回给十九公主道。“公主还是收起来吧,另赐他个玩物也就是了,这样贵重的东西,怕是要折了他的福的。” “不过是个物件儿,有什么折福不折福的?父王当初是因着欢喜我,才会赐下这物件,如今他不在了,我留着也是无用,倒不如给永忆,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十九公主说着,把那玉佩塞进叶子仪手中,弯着双眸看着她道。“阿叶,我能去看看永忆么?” “那我就代永忆谢过公主了。”叶子仪一屈身,双手捧着那油青通透的玉佩,慢慢抬头道。“此间阳光太烈,请公主随我到殿内一叙吧。” 第二百二十七章 巧谋传信 “好,好!”十九公主双眼一亮,上前挽着叶子仪的胳膊站起身来,很是开怀地对随行的护卫吩咐道。“尔等且在此处等候,我去去便来。” 随行的护卫哪里肯让?那领头的侍卫立时上前抱拳阻止。“公主,王后令我等贴身相护,寸步不离,公主不许我等跟随,万万使不得!” 这话惹得十九公主面色一沉,她不高兴地道。“母后是派你们来相护于我的,在我身侧,便是要遵从我的旨意,这里又不是旁的地方,是成哥哥的府第,怎么,你还怕成哥哥加害我不成?” “这……”那护卫哪里敢接这话?犹豫了半天,却是没有退让的意思,看得十九公主一阵气闷,刚要开口呵斥,一旁的叶子仪发话了。 “诸君有责在身,府中也有规矩,公子亲令旁人不得近寝殿半步,否则格杀勿论。我可保公主无事,却保不得诸君,不如各位在殿外相候,我担保公主不伤毫发地出来,如何?” 那些护卫相互看了一眼,领头的侍卫见十九公主怒瞪着他,一副非要进去的架式,只得低头抱拳道。“遵命。” 叶子仪满意地一笑,拉过十九公主,两人说说笑笑地便直向寝殿而去。 踏进了寝殿,十九公主全然没了半分矜持,她在屋子里扫了一圈,直奔着那大榻而去。 “哎呀呀,我们永忆长这么大了?” 一见到躺在榻上玉雪可爱的小娃儿,十九公主便扑到了他身侧,看着他没牙的小嘴儿笑得实在可爱,她忍不住握住那白胖胖的小手亲了一下。 “这些时日吃得好睡得好,他可是一天一个样儿呢。”叶子仪走到榻旁,坐在榻沿上望着永忆温柔地笑着道。“每天这么看着他笑,真是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可不是,我们永忆这般讨喜,又有这么多人疼爱,怎么能不欢喜?”十九公主逗弄着永忆,看着他的眼神中满是慈爱。 “这倒是,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呢。”叶子仪一叹,转眸看向十九公主欲言又止。 十九公主瞄了叶子仪一眼,挑了挑眉道。“说吧,怎么舍得寻我来了?出了什么事?” “公主果然冰雪聪明,知道我是有事寻你。”叶子仪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来放到榻上,往十九公主跟前一推道。“今次请公主来,是要公主做一回信使。” “这是要给谁的信?你怎么找上我了?怎么?成哥哥连信都不帮你送么?”十九公主拿起那信封掂了掂,趴在榻上一手拄着腮帮一手晃着信封道。“要送到哪里去?” 叶子仪含笑看着十九公主,低声道。“送给王后。” “给我母后?”十九公主一下儿坐了起来,捏着那沉甸甸的信封斜睨着她道。“你又不识得我母后,做什么写信给她?” “是为阿成,也是为公主,为着王后。” “这话怎么说?”十九公主眉头微皱,把那信放在榻上,食指点着信封道。“阿叶,你若不说明白,我可不能交给母后。” 叶子仪见十九公主露出难得的认真表情,点点头唇角带笑地道。 “王后不是担忧公主,公主也担忧王后么?我有法子解开当下的死局,让公主能安心渡日,也能让王后富贵不减,得享天年。” “真的?”十九公主双眼一亮,往叶子仪身边挪了挪,追问道。“阿叶,你有何妙计,快说快说!” “这个么……还不能说,说出来,便不灵了,公主只消把这封信交到王后手中,只需王后稍稍使力,便能使那公子辟坐不稳江山,若是上天保佑能顺顺当当,兴许这公子辟连金殿都要让出来了。” 叶子仪说得信心满满,那边十九公主却是听得一头雾水。 “阿叶,你这是什么计策啊?怎么我越听越糊涂了?”十九公主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还有四日便是登基大典了,阿叶,你有什么法子能让那辟当不成梁王?” “这个么,说了你还不能懂,不如回宫后,问过王后,她自然能找人同公主分说个明白透彻。” 见叶子仪卖关子,十九公主嘟着唇道。“阿叶你这是使诈,专门找了我来送信,又不说明白,我回去怎么向母后禀告?” “便说是关乎公主生死,王后必然会看。”叶子仪狡黠地一笑,小手放在那信封上轻拍了拍道。“公主务必今日交到王后手中,好早做万全准备。” “说得这样紧急,你怎么不找人送进宫去?还累我跑来一趟,偏偏你又不说,让人着急。”十九公主瞥了眼那信,想了想道。“真有用么?” “真的有用。”叶子仪语气十分肯定地点点头,看着十九公主道。 “公主,我不能让辟做王上对阿成不利,你与王后也同样不能让辟为王,我们得联起手来,守护自身,守护身边的人,现下有天赐的良机,若是错过,怕是我们往后都要躲躲藏藏地渡日了。” “这……”十九公主低头想了想,她眼神落在那白色的信封上,转了转眸子,抬头看向叶子仪认真地道。 “阿叶,你得告诉我你要做的是什么事,事关重大,我绝不能让母后为我伤了自身!” “原来公主是担忧这个,放心吧,此次只需王后调用一太史官,旁的无需她出力。” 叶子仪抬起食指轻点了点那信封,双眼一眯道。“公子辟时运不好,碰上了一桩大恶事,咱们在宫中民间,好好儿闹一闹,当是给他上回船上刺杀之事做个回礼也好。” “太史官?这个不难,好,我尽力相助于你就是,也与他好好儿算算那刺杀之仇!” 十九公主拿起那信封放入袖袋中,对叶子仪道。“阿叶,你这信里都交代得清楚么?要不要随我进宫里与母后一同商议?” “进宫?这可行不通,阿成禁了我的足,别说出门了,便是离了这院子都是不成的。”叶子仪耸了耸肩,一摊手,无奈地道。“公主若是有事,只管打发人来吧,我是出不得这一小块儿地方了。” “唉,成哥哥也是怕有人拿你做文章,为着永忆,你便安心在这殿中待着吧,待婚事定下,有我在,你便不用受这委屈了。” 十九公主轻笑着握住叶子仪的手,亲昵地道。“我这些年都没个能好好说话的人,这下好了,有你做伴,日子也不会冷清了。” “公主说笑了。”叶子仪笑得有些勉强,垂眸道。“阿叶何德何能……” “阿叶,你莫要说这话,若不是你,我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呢。现在虽然艰难些,可咱们同心同力,总能好起来的,你放心,只要你在,我一定不会与你争宠的,咱们一同辅助成哥哥,定然能助他成就一番大事!” 十九公主眼神中光彩流转,说得也极是真挚,叶子仪缓缓点了点头,樱唇轻抿。 “王后那边的事,宜早不宜迟,公主且先回去传信吧,若有难处,咱们也好再寻他法。” 说罢,叶子仪站起身来,拉着十九公主的手与她相对而立,低声道。“公主只管把事交给王后去办,莫要插手,若是那公子辟觉查,他不敢动王后,必然要对公主不利,公主保护好自身最是要紧。” “我知道的,你放心罢。”十九公主轻摇了摇叶子仪的手,笑得甜美。“阿叶,有你真好。” 叶子仪淡淡一笑,带了些自嘲地道。“我这人,什么都不好,尤其是不能吃亏,那公子辟欺负到了我家夫主头上,不把他放在眼中,我自然不能让公子辟好过!” “嗯,对,不能让他好过!”十九公主用力地点点头,一拍袖袋中的书信满脸大义地道。“阿叶,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永忆,表姑母走了,等过些天再来看你。” 有些不舍地看了眼在榻上吃手的永忆,十九公主转身出了大殿,叶子仪站在大榻旁,看着那晃动的幕帐,唇角微微上扬。 送走了十九公主,叶子仪坐到那大榻旁的长几后,翻看起那长几上的消息密报来,这些密报都是公子成这一个月来从各处收集的,零零总总有上千条之多,这些竹简帛书堆在一处,仿佛一座小山,直是要把叶子仪埋了进去。 叶子仪正看得双眼发涩时,外头佩娘匆匆走了进来,佩娘一脸喜色地小跑到叶子仪身旁,跪坐在她对面小声道。“夫人,主公送来了几个帮手,现正等在偏门外呢,请夫人赐下符牌,奴婢好带他们入内。” “越人哥送来的人?”叶子仪一喜,站起身来边走向大榻边问佩娘道。“来了几个?可有相熟的么?” “有五人,都是生面孔,不曾见过。啊,对了,他们是拿了信物和书笺前来的。”佩娘说着,自怀中取出封书信,还有个巴掌大的白玉名牌,双手捧到了叶子仪眼前。 叶子仪取了门符交给佩娘,接过那书信和玉牌看了看,确定是越人的手笔,点了点头道。“现下正是用人之际,能有这些人做助力真是再好不过了,你去带他们进来,到园中藤室等我。” “是。”佩娘拿着门符,对着叶子仪屈了屈身,想了想道。“夫人,这些人要如何安置?” “只管叫他们进来,旁的你不用管。”佩娘退了下去,叶子仪展开了那信笺,慢慢读了起来。 第二百二十八章 故人相助 这一封信不长,只说了两件事,一件便是刘庄到了大梁的消息,另一件,便是说越人身旁的术士观天象地貌,说是近日有地动发生,让她小心,至于那五个新来的人,信里只提了一句,便再没什么话了。 看到这消息,叶子仪眼珠子直转,刘庄她倒是不怕,撒撒娇,说说好话也就过去了,这地动,可真是来得太是时候了,这样的天灾,加上近来的异常天象,公子辟可算是倒了血霉了。 叶子仪邪邪一笑,黑亮的眼中有着些许狡黠,她把那纸张在身后的鹤灯上点燃,看着它慢慢化作一片灰烬,放手把那纸灰扔进了灯油里,一转身,她大步朝着那黑色的幕帐走去。 晴暖的阳光映在叶子仪透白的小脸儿上,直映得那雪样的肌/肤熠熠生光,叶子仪大步走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襦衣罗裙,如同明月仙子,从从容,飘飘然,翩翩地向着院中角落的一片藤花架而去。 待叶子仪到了那藤架前,佩娘早已等在了藤架后的一座青竹搭建的小室外,见叶子仪到了,她上前一屈身,低声道。“夫人,人都在屋里。” “嗯,好。”叶子仪点点头,提步向着那竹屋走去,推开那竹片拼接的大门,看到屋中那五人,她不由一怔。 “夫人安好。”一身灰色短衣的禇原向着叶子仪一抱拳,留了络腮胡的脸上一双眼微微弯起,一片暖色。 “褚大哥!”叶子仪惊喜地迈进门内,把另四个人打量了一遍,看到叶荣也在,她很是开怀地道。“叶荣,你也来了?” 叶荣拱手一揖,含笑道。“愿为夫人驱策。” “陈江,管立,凌风!你们怎么都来了?”这三人算是越人身边的得力干将了,这一次把他们拔给了她,叶子仪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感激,一时喉头微微发哽。 “叶少!”三人也是对着叶子仪一抱拳,互看了眼,其中一人笑道。“叶少换了女装,比媚娘也不多让。” “可不,一别几近两载,叶少变成了叶小姑了,可喜可贺。” “甚好。” 叶子仪双眼一弯,对那三人道。“三位哥哥,咱们才见面呢,这样取笑阿叶,真的好么?” “呵呵,叶少,你不是面皮如城墙么!几句玩笑算得什么?” “哈哈哈哈哈……” 众人都是笑,叶子仪也心情大好,与这几个相熟故友笑闹了一阵,这才开始说起正事来。 与五人盘膝坐在竹木的地面,叶子仪环视了五人一圈,开门见山地道。 “今次能得五位哥哥相助,阿叶不胜感激。想是哥哥们还不知道,大梁公子辟与我为难,今次便是要搅一搅他的登基大典,让他没那么容易做梁帝!” “哟,叶少,年余不见,你威风见长啊,这大梁的储君也不放过?说一说,他是怎么惹了你?你要如何讨要回来?”叶子仪话音刚落,那三人中穿灰麻衣的男子便开了口,虽是戏谑,却也有些兴奋的感觉。 “什么储君?我可不知道什么储君,我只知道这人欺负到我家门口了,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叶子仪轻嗤了声,微眯了眯眼道。 “这个公子辟,不止一回想要我的性命,这一回,连我夫君都要欺负,我若再忍,岂不成了那缩头的乌龟!” “哈哈哈哈,阿叶,你跟从的,可是公子成,谁能欺他?还用你这小女子相护?我看你呀,只是看那公子辟不顺眼吧?” “便是看他不顺!奸诈小人一个,当初还想杀我来着,若不是阿成,我哪里还有命在?”叶子仪瞪着眼前那片地板,恨声道。“从前不能与他计较,今时今日,却是要好好儿算一算旧帐了!” “什么?那公子辟敢对你不利?”穿灰麻衣的男子面色一变,眼神忽然犀利得如同鹰隼。“那便要好好计较计较了。” “嗯!从前身边没有得用的人,便就忍了,如今有五位哥哥相助,定要那公子辟登不得大宝,做不成梁王!”叶子仪说罢,得意洋洋地一拍大腿很是开怀地道。“哎呀,真是痛快!总算能报当日之仇了!” “堂堂荆涛的后人,竟让人欺凌得无还手之力,叶少,我看你还是不要叫这名儿了,叫荆愚儿还好些。”那麻衣人身旁的长脸汉子撇了撇嘴,扬着下巴睨着叶子仪道。“阿叶你尽管闹腾吧,这一回,可莫要失了咱家体面!” “是!”叶子仪一笑,眉眼弯弯的模样透着喜意,看得五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紫藤的枝条打在竹篾编织的小窗上,哒哒有声,竹屋内的谈笑声直是到了日暮时分仍未止歇,华灯初上,屋内灯影透窗而出,直直地映上花架深处公子成若隐若现的俊美面容。 …… 明月华光如雾,洒在院落中,清辉一片,映得殿阁飞檐如画,花木清影似诗,舒爽的清风滑过面颊,丝丝凉意,却是恰到好处。 叶子仪慢慢步出藤花架覆盖的鹅卵石小径,直走到月光下,抬头望着那空中的半月,出起神来。 晚风拂起她的长发,丝丝缕缕翩然飘飞,那绢纱的衣裳如同水波兴起,月白色与明月同辉,直似是下一刻她便要就此腾空而去,飘然不见。 让佩娘送走了五个得力干将,叶子仪心头的沉闷感也去了大半,随之而来的,便是莫名的空虚。 做好了这一切,要离开他吗?他一个人,该怎么带永忆?她又怎么能让永忆孤单单地长大? 想到永忆那可爱的模样,叶子仪眼中一片湿润,她低下头去,正见到路旁一朵新开的昙花迎风而动,不由抬步走上前去。 雪白晶莹的花朵在月色下如冰如雪,那一片片冰凝玉雕一般的花瓣沐浴着月光,美得让人不忍触碰,叶子仪慢慢走上前去,弯腰凑近那花,轻嗅着它的芬芳,慢慢闭起眼来。 从前很少见到昙花盛放,这一见,实实令人惊艳,昙花的香气在这夜色里不浓不淡,香聚不散,却是难得让人能忘忧的佳品了,多少年了,她有多少年没好好看看这夜色了?或许,还是阿福出生之前吧? 忽然,背上传来一阵暖意,叶子仪睁开眼来,见到肩头的玄色衣衫,不由唇角一扬,她回转过身,一把抱住身后那人的蜂腰,低声埋怨地开口。 “怎么才回来?” “与姣和几个世家郎君小酌,忘了时辰。”公子成回抱住叶子仪,温声道。“可曾用膳?” “你不回来,哪里有心思吃饭啊。”叶子仪嗔了公子成胸膛一眼,小脸儿贴上他温热的心口,直是蹭了又蹭。 “在看什么?” “昙花啊,从前都不知道这院子里有昙花,今夜出来正巧看见,却是真美。” 叶子仪说罢,拉着公子成的手转身到了那花朵前头,倚在他肩头道。“你看,这昙花多精致,多华丽,便仿似美人,昙花一现,只这一瞬的美好,却是一生都不辜负了。” “阿叶,你有心事?”公子成搂住叶子仪的肩膀,看着月色下她透白平静的小脸儿,想说什么,却是终究没有开口。 叶子仪眼睛始终盯在那昙花上,没有看到公子成神色那细微的变化,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只是觉得再华美也终要凋谢,可惜罢了。” 公子成沉默了会儿,忽然松开了手臂,上前一步,摘下了那花,回转身按着她的小脑袋道。“低头。” “干嘛?别给我戴,这样美的花,看着多好,戴在头上,好傻。”叶子仪刚要扭头躲闪,却被公子成圈住脖颈,一时动弹不得。“干嘛啦,都说戴着不好看了。” “谁说不好?甚美。”公子成把那昙花别在叶子仪发间,看着月色下白衣素花的叶子仪,眼中满是温柔痴迷,他轻捧住叶子仪的小脸,看着她黑亮如星空般的眸子道。“阿叶,你真如画中仙子。” 叶子仪给他说得面上一热,双颊飞霞地垂下眸子,嗔声道。“越来越嘴甜了,也不知是跟哪个学的。” “自是徐子沐。”公子成一脸认真地说罢,叶子仪立时送上了个白眼。 “徐大哥在大齐,你便是要嫁祸于人,也该挑个近点儿的吧?” “嗯,下回便说是姣。”公子成从善如流,立马改换了人选。 “什么呀,你这人,这都从哪儿学来的。”叶子仪又好气又好笑,小手在他胸口一捶笑道。“越来越口甜舌滑了,说出去哪个能信这话是你这个‘圣人’说出来的?还当是那纨绔子弟勾搭小姑子呢。” “我只与你说,旁人又不知晓,何以惊怪?”公子成捧着她的脸弯身凑近,轻吻了吻叶子仪的额头,温柔地道。“我的子仪,是这世上最好的妇人,你若喜欢,这样的情话,我日日说给你听。” 叶子仪一顿,抬眼看向他那黑沉如潭的眸子,看着他那眼底温暖的星光,她眼中慢慢浮起一层水雾。“阿成,你叫我什么?” “子仪。”公子成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弯唇一笑道。“你不是说,你是叶子仪么?” “嗯!再叫!再叫一声,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泪珠自叶子仪眼角滑落,她欢喜地望着他,抬袖用力擦去眼中的泪水,直擦得那透白的小脸儿带了红晕,那泪却是止也止不住似的,如同泉涌。 第二百二十九章 刘庄登门 清朗的月光下,公子成黑沉如潭的眼中倒映着叶子仪清晰的影象,他专注地看着她,仿佛这世间再无旁物,看着她那泪水洗过,黑亮得如同水晶的眼眸,他低低地,温柔地开口。 “子仪,子仪,我的子仪。” 含笑看着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叶子仪,公子成抬起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泪珠,浓黑的眸子温暖得如同三月春阳。 “嗯!嗯!!阿成!!”叶子仪扑入公子成怀抱,紧紧地抱住他,泣不成声。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这是她盼了许久的画面,她从来不敢想,从来不敢期待,然而,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她是他的妻,叶子仪,他再也不会叫她荆姬,再也不会只知道她是阿叶,她有名字,他记住了,她是叶子仪,他独一无二的叶子仪! 看着在怀中哭泣的叶子仪,公子成眼中微微湿润,他笑着圈住她,低低地,宠溺地道。“痴儿。” “嗯……”叶子仪只顾得哭泣,哪里还顾得上反驳?她双手紧紧地锁在公子成背上,泪水直是打湿了他的前襟。 朦胧的月色下,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交叠相融,昙花跌落,风动飘摇,天空中一缕浅灰的浮云掠过,遮住了半面明月,瞬时天地间一暗,少了半数光华。 抱了她一会儿,公子成轻拍着叶子仪的背,低声道。“夜深了,回去罢。” “阿成,我要你抱我回去。”叶子仪吸着鼻子,窝在他怀中不动,竟是耍起赖来。 “噗!”公子成失笑,抚着她的发道。“便就如此?” “嗯。”叶子仪点点头,小脸儿贴在他心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直觉得无比幸福。 “站好。”公子成拂下叶子仪紧紧扒着他的手臂,伸臂搂在她肩头往怀中一带,一手在她腿上一抄,打横抱起叶子仪,向着寝殿的方向漫步而去。 叶子仪搂着他的脖颈,闻着他身上独有的清新气息和淡淡的酒香,直觉得那酒味熏人欲醉,不觉更贴近了他颈项。 夜风吹拂,拂起绢纱裙裾,玄色长衣,星光明月下,一双璧人缓缓而行,消失在灯火明亮处,地上的昙花玉色的花瓣随风摆动,随着更鼓响起,慢慢枯萎…… …… 一夜无话,转眼又是金鸡报晓,红日东升,一大早送了公子成出门,叶子仪和小永忆躺在榻上补眠,正半梦半醒之时,阿美忽然提着长裙跑进了内殿,直跑到了叶子仪榻前,险些刹不住脚扑在了上头。 “主、主人!主人快醒来!快快醒来!” 叶子仪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瞟了阿美一眼,翻了个身哑声道。“别吵,永忆还睡着呢,什么事?慢点儿说。” “哎呀,好主人,快起身吧,等不得了!”阿美见叶子仪又要闭眼,上前拉住她的手臂,半抱着她坐了起来低声道。“大殿下到了,正在殿外等着与主人相见呢!” “大殿下?哪个大殿下?”叶子仪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忽然动作一顿,她侧过头睁大了眼看向阿美道。“你说的,可是西蜀的大殿下?” “哎哟,我的亲主人,自然是西蜀的大殿下啊,大梁哪有什么大殿下呀,现下大殿下正在外头等着呢,主人快些洗漱,着衣见客吧!” 阿美急得额上隐见薄汗,急急忙忙扶着叶子仪下了榻,主仆二人匆匆就奔了一旁的浴殿。 极快地沐浴换了衣裳,叶子仪顶着一头湿发出了大殿的幕帐,急急地奔着外头走去。 大殿外晴阳高照,一出殿门,叶子仪便见到一身石青衣裳的刘庄正背着手站在殿旁的菊田前赏菊。 听到动静,刘庄慢慢转过身来,看到叶子仪,他双眼微弯,转身面向她站直了身子,双眼含笑地看着她快步走近。 “舅父!”叶子仪小跑到刘庄面前,一脸喜色地小声唤了声,对着刘庄屈了屈身道。“阿叶见过舅父!” “好了好了,不必多礼。”刘庄上前虚扶起叶子仪,把她打量了一番,眉头微皱地道。“怎么看着不如上回精神了,你这丫头,怎的总是这般不知道珍惜自个儿?听闻那齐帝下了旨意,让公子成交出你去,可是为着此事愁烦?” “舅父怎么知道的?”叶子仪没想到刘庄消息如此灵通,点了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阿成跟我说了,绝不会把我交给齐王的,舅父大可放心。” “我放的什么心?你虽是身在公子成身侧,可也是我西蜀的皇室血脉,那公子成懂得护你便罢,若是他敢拿你去换太子之位,我定不饶他!” 刘庄显然是不高兴了,抚了抚叶子仪脑后的软发道。“阿叶,随我回西蜀吧,现如今公子成身在困局,已是无力保你了,再待下去,我怕会于你不利啊。” “我……我没什么的,舅父,这里不好说话,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吧。”叶子仪说罢,一指旁边的听松阁,笑着对刘庄道。“舅父,咱们去那边坐坐可好?” “也好,我也正好有话要问你。”刘庄点头,随着叶子仪过了那九曲桥,漫步进了听松阁。 经过上一回同越人见面,叶子仪过后让人把听松阁又重新打扫了一遍,此时窗明几净,倒也是个待客的好所在了。 同在矮榻上落了座,刘庄当先便问起公子成的事来。 “阿叶,听闻公子成要与大梁十九公主定亲,你可知否?” “我知道。”叶子仪点头,瞄了刘庄一眼道。“舅父,这事儿我会处理好的,您就别为我操心了,阿成他……很好,他也是为我着想了的……” “为你着想?”刘庄一拍榻上小几的案头,面带怒色地道。“为你着想就不该应这婚事!你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做他的妾室?这么大的事,若是我放任不管,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亲娘?” “舅父,阿成真的是为我……” 叶子仪话未说完,刘庄左手一挥便打断了她的话,沉下脸道。 “不可!阿叶,你必得跟我回西蜀去!若是公子成成婚,也不过暂时稳住了败势,齐王一样不会给他太子之位的,况且之前他领兵伐梁,坏了那公子辟的好事,公子辟如何不记恨公子成,想除之后快?” “齐梁之争,是公子辟的手笔?”叶子仪一惊,张大了眼道。“那么,公子召也是死于公子辟之手了?竟然是他挑起了齐梁之争?他想做什么?” “彼时大齐伐魏,亏了国库,弱了边防,公子成又被搁置魏地,大齐无良将镇守,公子辟想立奇功,除异己,便生出了这事来,却是不想,公子成一回转,短短两月便奇袭大梁军营,致使梁军大败,当时公子辟领军,后果可想而知,他如何不记恨于公子成?” “原来是这样,怪道我们一来大梁,这公子辟便找我们麻烦,原来不单单是为寻我,也是想削了阿成的颜面,呸!真是个可恨的小人!” 叶子仪啐了一口,一拍榻沿恨声道。“这人既于我不利,又伤我夫君颜面,我定然不会饶了他!” “这是皇室之争,于你有何干系?那密要被世人传得那样神奇,也不怪公子辟想寻你。”刘庄一摆手,有些不耐烦地道。 “这些纷争你都无需理会,阿叶,我方才与你说的话,你可曾记住了?早些离开公子成,舅父带你回西蜀去!” “舅父,我仇都没报,怎么同你回西蜀啊?等我同公子辟算过了旧账再说,好不好?”叶子仪侧着身子,两手支在几案上,撒娇地求着刘庄,直让刘庄脸色缓和了许多。 “你有什么仇恨?就因着他想找到你寻那密要?阿叶,同舅父说实话,你还是为着公子成吧?” “有……那么一点儿,不过,还是更气那公子辟想取我性命的事,要不是阿成在,我哪里还能再与舅父相认?早做了那冤死的鬼魂了!” 叶子仪想起当日在公子辟府中险些丢了性命,心里老大的不痛快,连带着语气都带着怨恨之意。 刘庄并不怎么信叶子仪的说辞,睨着她眉头一挑。“这个公子辟,是小人不假,可怎么会无缘无故要取你的性命?阿叶,你可莫要为着相助公子成诓骗舅父啊。” “我才不会呢,舅父,你不知道当日他怎么欺负我来着。”叶子仪撇了撇小嘴儿,很是委屈地道。“那时我还在阿成身侧做贴身的小厮,有一日去公子辟府中赴宴……” 叶子仪略过了十九公主举剑追杀她的事,把公子辟当日在殿中对她的态度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一脸的愤慨委屈,直听得刘庄脸色越来越沉凝,到了最后,脸上已是有了怒意。 “公子辟,他竟是为着与公子成相争,想取你的性命,着实可恼!”刘庄一拍几案,愤愤地道。“阿叶,你放心,舅父给你作主!好好整治那公子辟一番!” “嘿嘿,无需舅父动手,我已经布置好了一个大局,保管那公子辟这一次伤筋动骨,不能如他的意!” 叶子仪双眼一眯,小手儿轻敲着几案,如同只欲捉老鼠的猫儿一般盯着门扇,唇角的笑带着无尽的冷意。 “好!你要什么,尽管同舅父说,舅父去办!” “嘿嘿,舅父,借我几个人使使呗?” “我带来的人,你尽管调用!” “嘿嘿,多谢舅父。” “傻丫头……” …… 第二百三十章 天灾帝德 九月底,建康城中已是有了几分透衣的凉意,时值初秋,天阴雾起,直是显得热闹的街道都少了些生气。 清早时分,主街上正是人来人往时,忽然,自一条巷道内跑出个麻衣少年来,那少年穿行在来往的人流中,大声喊叫着,直引得不少路人轻蔑地盯着他指点个不停。 “不好啦!要地动啦!荧惑守心,太白犯主,天降灾祸!新帝失德,大梁有难了!” “不好啦!要地动啦……” 那少年边喊边跑,奔跑着穿过大街,不多时便消失在街头的一条巷子中。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少年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同样大叫着。“要地动了!荧惑守心!太白犯主!新帝失德!大梁有难了!诸君危矣!” 这个少年也同前一个少年一样,大叫着重复着这一句,不多时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经这两个少年一搅,街上的人们都纷纷议论起来,有那知晓天象的儒生也跟着说起少年们所说的异象来。 “荧惑守心,太白犯主,皆在南方,南方属火,乃是应我大梁帝王,这异象,正是大梁帝危之象,太子辟尚未登临大宝,称不得王上,这太白犯主确有其事,却是于哪个不利?” “太子未告上天,大梁王上自然还是郧帝,这太白犯主,可是上天示警,有人以下犯上,于王上不利,难不成,王上死不瞑目,告上天庭才引得这异象?荧惑守心,恐国有厄难,却是上天在告诫我等了!” “大王死得蹊跷,正值盛年,怎会横死?定然是王上显灵,不甘枉死!” “对对对,兄台说得有理……” …… 人们议论纷纷,正谈得热闹时,忽然远远地西边的天际一片大亮,众人停止议论,都向那明亮处看去,正瞧得起劲儿时,突然一阵沉闷的隆隆之声传来,众人只觉得脚下震动,吓得立时跑得跑,逃的逃,乱成了一片。 大梁的街头混乱,齐宫中也是不甚安宁,宫人们在宫中四处逃窜,封禅的天祈殿中,刚刚布置起来的彩缎一瞬间纷纷落地,吓得殿中的神官宫人跪了一地,直是向上天祷告不已。 地动过后,宫中一片混乱,宫人侍卫们穿行呼喝,胆小的宫婢哭号声一片,哪里还有半分皇室威严? 乾元殿内,公子辟僵直地坐在几案后,双手微微发抖,他瞪着地上跪伏着颤抖不已的内待,脸色煞白。 “你再说一遍,陨帝,陨帝的牌位怎么了?” “禀、禀王上,陨帝的牌位方才在地动前忽然便倒了,我等扶了几回便又倒了几回,后来、后来地动时,我们听见……听见先帝说话了!王上,先帝说他命不该绝,要、要回来讨要……帝位……” 那内待余悸未消,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声音中都带了哭音,恐惧得几乎要晕了过去。 “什么……”公子辟身子一晃,脸上直是没有半分血色,他两手颤抖着,几乎不能自控。 “王上!求王上赐旨,做法安抚先帝吧!明日便是登基大典,若是传了出去,怕是于王上不利啊!”那内侍伏地叩首,虽是恐惧,却没有忘记提醒公子辟。 公子辟坐在几后,好一会儿才强自镇定下来,他抬眼看向那跪在地上的内侍,闪烁的双眸中现出一抹狠辣之色。 “代,你很好,难得你忠心,知晓密报于我,来人!赏他百金!”公子辟话音一落,便有宫婢端了个黑色的漆盘出来,上头放着五锭黄澄澄的金块,摆在了那侍人身前。 那侍人偷偷抬眼,见到那金子,立时笑开了眉眼,连连叩首欢喜地道。“多谢王上!多谢王上!” “不必言谢,这是你应得的,回去把听到看到这事的人叫到一处,告诫他们,今日的事,谁也不可传了出去,若是被外人知晓一个字,必不饶你们性命!”公子辟说罢,往后倚了倚,睨着那内侍道。“去吧,办好了事,本王另有重赏!” “是!是!”那内侍揣好了金子,起身弯腰弓背地倒退了几步,直是退到了殿门旁,这才掉转身喜滋滋地离去。 看着那内侍离去,公子辟脸色猛地一沉,他侧头对身旁的侍卫吩咐道。“找几个人去太庙,把这几个宫人处置了,记着,做得干净些,莫要污了太庙圣地。” “是!”那侍卫抱拳应了,大步出了门去。 公子辟轻轻舒出口气来,这口气还没喘匀,外头一身素服的华夫人便匆匆进了门,见到公子辟在,她微屈了屈身,急急地道。“王上,方才地动,王上可知晓了么?” “全都城的人都知晓,我怎会不知?”公子辟没好气地睨了华夫人一眼,冷声道。“你来又有何事?便只是地动一事么?” “王上,你怎的如此与我说话?臣妾是为王上担忧啊,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了,突然都城地动,怕是有人会借此大做文章啊!” 华夫人对公子辟的态度极是不满,虽然脸色不好,却是把心头的忧虑说了出来。 “这些你不必操心,我自有道理。”公子辟抬手捏了捏眉心,语带告诫地道。 “华女,从前你在府中胡闹我不理会,明日授了凤印,不可再为难宫中诸女了,为我王后,必得使宫中雨露均沾,皇嗣昌盛,不可以王后之尊独享圣宠,可记得了?” “王上怎么这时候提这个?记得我初入公子府时,王上曾说过只钟情于阿华一人的,如今王上登了皇位,如何便不作数了?阿华倾慕王上,王上也要对阿华始终如一啊!” 华夫人说着,抬袖抹了抹眼角的泪,吸了吸鼻子道。“王上!阿华不服!” “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你不知我手边有多少事要理么?竟在我殿中吵嚷,真是有失风仪!”公子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皱着眉道。“且退去!有事过了明日再说!” 华夫人气得双颊通红,却是不敢违抗,盯了公子辟好一会儿,她才不甘心地道。“是,臣妾……遵命。” 瞟了眼缓缓退出门去的华夫人,公子辟暗自白了她一眼,他深吸了口气,拿过几上一卷奏章看了起来。 这一卷书简还未看几行,外头又有人报。“王上,左相率诸臣请见。” “什么?!” 公子辟手一抖,卷书一下掉在了几案上,‘啪’地一声,那声音又响又亮,分外清晰,他正呆怔着时,就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响,又一个侍人跪在殿外禀道。 “公子,右相携太史官请见!” 大梁地动,举国震动,皆因这一异象发生在星象荧惑守心,太白犯主之后,国内流言四起,短短半天时间,已经是议论纷纷,连周边的城池都传了开来,在都城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公子辟站在乾元殿外,看着外头近百个臣工,暗自咬了咬牙,定了定神上前一个长揖清声开口。 “诸公有礼。辟不知诸位前来宫中,所为何事?” 为首的两个老者中红衣的那一个上前,对着公子辟一拱手道。 “太子,今日地动,又有荧惑守心,太白犯主之异象,都城之中谣言四起,我等前来,是请太子至太庙祈告先祖,祭祀上天,为天下万民祈福的,万望太子即刻随我等前去行礼,以平息上苍之怒。” “太子,太史官亦在,近日异象接二连三,乃是大凶之兆,太子明日便要即位,不可不求告上天,为大梁降福啊!”与那红衣老者站在一处的紫衣老者也走上前来,向着公子辟一拜,言辞恳切,却也是不容推拒。 听到‘太庙’两个字,公子辟直是背后发凉,他看了眼这满宫院的大臣,咬了咬牙,向着众人深深一揖道。“辟,必不辱命!” 众臣见公子辟这样痛快,也不多话,便就站在院中等着他沐浴更衣完毕,跟随着一身太子冠服的公子辟,浩浩荡荡地向着太庙方向走去。 太庙在皇城东侧,这百来人随着公子辟一路行到太庙,已是日头偏西,归鸦声声之时,太庙外彩缎飘飞,早有神官在门口候着,见到公子辟前来,那神官赶忙迎上前来。 “王上。” 公子辟打量了那神官一眼,点点头就往里走,跟在他身后的那红衣老者忽然上前,打量着那神官道。“咦?你是何人?往日掌管太庙的司礼官何在?” “回左相,邢老告假,今日由小子主持祭礼。”那官员偷瞄了红衣老者一眼,深深一揖。 那紫衣老者也走上前来,沉声询问那随行的太史令道。“太史官,邢老可有告假?” “回右相,不曾告假。” “哦?”两个老者对望一眼,都将目光移向了那太庙,紫衣老者看了眼那作揖的青年官员道。“那个叫代的侍官何在?” “代自巳时出了太庙未见回转,右相有事,吩咐在下便是。”那官员说罢,做了个请的姿式,清声道。“二位丞相,请入内吧!” 两个老者眉头深皱,看了眼空荡荡的门口,面色更加的不好了,他们对望了一眼,一甩衣袖,带着众人直奔内院。 安静的大院儿里,公子辟正与一个小内侍吩咐着什么,见到左右丞相进了门,他打发了那内侍,向着当先左相拱手行礼。 “褚相,可以做祭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陨帝降灵 “做祭?太子不觉得,这太庙中少了许多侍奉牌位的侍人么?”那红衣褚相沉着脸盯了太子辟一眼,冷声道。“这里诸多变故,太子竟是不觉么?” 公子辟怎么可能不知道太庙里的变化?只是里头的人早被他使人捉去杀了,哪能再把他们寻回来堵褚相的嘴? “不过是些侍人而已,相父言重了,既是要祭先祖告上苍,还是尽早为好,此处有神官侍人,可以做祭,还是以此为重吧。” 公子辟说罢,对那随后进来的青年神官道。“有劳贤卿,为吾备下祭辞。” “是。”那神官退去,两个丞相也不好再说,只站在院中等那神官回转。 不多时,那神官手捧着一卷祭辞回到了院中,请上了公子辟进殿,诸臣肃立在大殿外头,没一会儿,里面便传来了公子辟宣读祭辞的声音。 太庙里很静,除了公子辟的声音,再无旁的声响,随着那祭辞宣读完毕,忽然间,内殿里传来‘砰’地一声重物倒地的响声,随即,便是里面几个内侍的尖声惊叫。 等在外面的诸臣面面相觑,不敢硬闯,那左右两个丞相互看一眼,抬步便进了大殿内。 大殿里供奉着百来个牌位,两个丞相行过了礼,仔细看去,就见公子辟瘫软在大殿中央,祭台上,陨帝的牌位砰然倾倒,正正倒向公子辟的方向! “先帝!先帝显灵!先帝显灵了!”那褚相老泪纵横,向着那牌位拜了几拜,嘶声道。“先帝啊!你若有不甘尽可说来,莫要降灾给大梁百姓啊!” “先帝!老臣愿为先帝驱策,若先帝有旨,老臣必遵旨意!还望先帝有灵,莫使大梁再降灾劫!” 两个老丞相痛哭流涕,倒是让一旁脸白如纸的公子辟清醒了几分,他爬了起来,向着那牌位叩了几个响头,满脸惊疑不定地瞄了那牌位一眼,看向一旁吓得呆住的神官。 那青年官员正侍立在祭台旁,看着那倾倒的牌位浑身发抖,他手中举着白玉圭板,盯着那牌位,忽然怪叫一声,把圭板一丢,扭身便跑。 公子辟正要呵斥那神官,忽然听到这殿内有阵阵人语声响起,那声音飘飘乎乎,忽近忽远,在这殿里回荡着,听得人寒毛直竖,毛骨悚然。 夕阳晚照,一束日光闯进殿中,直直打在陨帝的牌位上,公子辟见此情形,吓得牙齿打战,险些晕了过去,他竖耳仔细听那声音,却是越听越像是陨帝在低语。 “辟,你因何害我……” “我儿杀我,辟,你因何害我……还我帝位来……还我命来……” …… 这一声声催命的呼声,如同魔咒一般在公子辟耳边回响,随着夕阳沉入天际,那声音越来越清晰,直是让那两个老丞相听了个清清楚楚,不多时便传出了殿去,殿外的臣工也给听了个一清二楚。 “先帝,先帝显灵了!太子辟!你!你竟敢弑父夺位?!”褚相怒不可遏,哆嗦着爬了起来,一把揪住公子辟的衣领,指着上头陨帝的牌位怒道。“太子辟!先帝所言,你可听清了?是你杀了先帝?” “我……我……”公子辟有心强辩,可刚才陨帝的话,尤在耳旁,他哪里有胆撒谎?正吞吞吐吐时,就见大殿房顶一块黄绫飘然而下,翻转着落在了祭台前。 那右相跪爬到祭台前拿起那黄绫一看,气得抖着手展了开来,怒目向着公子辟道。“你这贼子!还想狡赖不成!” 公子辟抬眼看去,就见那三尺见方的黄绫上,六个血色大字刺人眼目。 ‘辟无道,弑父君!’ 太庙里一片静寂,殿门外百来号文武大臣焦急地等在殿外,不敢内进,耳听得里头左右丞相怒斥公子辟,众人不明所以,也不知公子辟是不是弑父窃位,一时都干在外头着急打转,交头接耳,却没一个敢闯进大殿。 众人正等得心焦时,就听后头内侍尖锐的嗓音喊道。“王后驾到!” 听到这一声喊,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很是默契地让出一条通道,纷纷躬身行礼道。“参见王后。” “免礼,都随我来!”正妆霞衣的梁后神情肃然地大步向着大殿走去,得了王后首肯,众人按官阶高低随在梁后身后,登上了太庙的白玉石阶。 一进到太庙的大殿内,众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梁王陨帝倾倒的牌位,紧接着,便是手拿黄绫血书,白发苍苍的右相。 “先帝!”不知是谁第一个哀号出声,带头下拜,跟进来的臣工乌压压跪了一地,都是痛哭失声,向着那倾倒的牌位礼拜。 梁后定定地站在原处,看了那牌位好一会儿,她眼含热泪,忽然抬步,向着那牌位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过去。 走到祭台前,梁后伸手把那牌位扶起,颤声道。“先帝,臣妾来了,臣妾知道你的冤屈不甘,知道你的担忧,你放心,臣妾绝不会让你枉死,定要将那害你之人绳之以法,为你平冤!” 扶正了那牌位,梁后捂着胸口后退了两步,撩衣拜倒,直是三跪九叩,大礼参拜,隐忍的哀声直让诸臣动容。 “王后!”褚相把公子辟一推,跪伏在地大哭道。“先帝显灵,痛斥太子辟弑父篡位,请王后做主,严查此事,定要给先帝交代个清楚明白!” 梁后慢慢转身,向着褚相一拜,哑声道。“公所言大善!妾必严查此事,绝不容许此等大恶之人窃我大梁江山!” “多谢王后!”褚相泣不成声,扑倒在地,拍打着地面哭道。“先帝!先帝啊!是老臣识人不清,误信了公子辟这贼人!险些助这贼人为帝,先帝啊,褚良失查,褚良有罪啊!” “褚相,你忠肝义胆,何罪之有?诸位受辟蒙骗者不在少数,只恨这谋害先帝的贼人,太过奸狡,险些便给他骗去了江山王位,其罪当诛!” 梁后转眸冷冷地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公子辟,高声道。“来人!将公子辟拿下!关入天牢!” “是!” 门外一声响亮的回应,四个金甲卫士往上一闯,按住公子辟的胳膊便要押他出殿。 公子辟哪能由着他们押走?他挣了几下没有挣动,抻着脖子大声道。 “我是先帝封的太子!明日就是梁王!你们敢动我便是以下犯上!这是在太庙中!哪里轮到一个外姓妇人攀诬我刘氏儿郎?!” “攀诬?”梁后站直了身子,面带怒色地看着公子辟道。“今日先帝显灵,道出实情,倒是哪个攀诬了你?你害死先帝,还强自狡辩,莫不是还要给大梁惹来更大的灾祸么?!” “我不曾害过父王!都是你这贱妇污我!”公子辟顿了顿,好像想到了什么似地,更加肯定地吼道。“王后,这都是你在装神弄鬼吧?就是你!是你要诬赖我!这莫须有之罪,我绝不会认!绝不会认!!” 公子辟正叫嚣得厉害,忽然自殿外躬着身子进来了几个内侍,看到这几个人,公子辟猛地住了口,他面无血色,身子一软,差点儿又瘫在地上。 “代?”右相眯了眯眼,盯着那进来的内侍抹了把脸上的泪痕道。“代,你去了哪里?如何不在殿中侍候?” 那叫代的内侍抬起头来,满脸的青紫,直是看得右相眉头紧皱。 “右相,左相,王后,代,失礼了。”那叫做代的内侍跪伏在地,哑声道。“匆匆逃离虎口,不敢怠慢,我等特意前来向先帝谢罪,以报先帝活命之恩!” 说罢,这几个内侍向着陨帝的牌位便拜,个个儿极致虔诚,顶礼膜拜,直把殿内挤着的百来个大臣看得更加不解,都竖长了耳朵听那内侍的下文。 拜罢了陨帝的牌位,那内侍带着哭音道。 “王后,诸位大人!奴是这太庙礼事的侍人,名为代,今日太庙内生了异象,先帝的牌位几次倾倒,我等如何扶正亦不可行,其后恰逢地动,奴不敢怠慢,密禀了太子,谁知太子知晓此事,竟派人掳走我等,欲为此事将我十二人灭口!幸得先帝显圣相救,我等才半路逃脱,王后,诸位大人,太子辟此举,实是心中有愧啊!” 听了这内侍陈述,大殿里立时炸开了锅,公子辟再没了气焰,耷拉下了脑袋,由着那金甲卫拉了下去,梁后冷眼看着公子辟消失在门口,这才抹了下眼角的泪痕,走到大殿正中。 “今日之事,必得查个水落石出,否则先帝必然不能瞑目。”顿了顿,她看向群臣,清声道。“大理卿何在?” “禀王后,大理卿得了急症,不曾到来,少卿元正在此!”说着话,一个青年出列,跪在旁边的窄道上,向着梁后一拜。 “好!元正,听闻你最好以公正示人,追查太子一案,非你莫属,即刻起,本宫赐你金牌令箭,你马上彻查此事,越快越好!” 梁后说着,从腰上解下一枚金牌递给那元正道。“有此金牌,宫内宫外你可随意出入,这是先帝之物,如先帝亲临,若有人抗旨,就地正法!” “是!” 那元正接过金牌,退后两步,捧着金牌大步离去,殿中的众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看向梁后。 “我大梁出了这等丑事,真乃国之不幸!”梁后轻叹了声,对众人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辟罪不可恕,再不可为王,明日大典不可无君,诸君可有良策?” 第二百三十二章 蒙公生恨 “禀王后,公子姣为我大梁正统,宫中再无人可承王位,吾愿奉公子姣为王!” “臣附议!” “臣亦附议!” …… 梁后看着这一众大臣异口同声地推举公子姣,唇角不由微微上翘,她点点头,双手一挥道。“好!既然众臣推举,那么,明日便由公子姣继承大统,为我大梁王上!” …… 夜幕降临,皇城明灯高悬,彩缎铺地,来来往往的宫婢内侍穿梭不断,整个梁宫直是如闹市一般。 相对于梁宫中的热闹,乾元宫显得分外冷清,一众宫人都被调配到了别处,只几个看殿的小内侍还留在宫室内,也早早便歇了。 昏暗的月光下,一个黑影忽然自正殿的耳旁窜出,那黑影探头探脑地在院中查看了一番,蹑手蹑脚地向着偏门摸去,打开那不起眼的小门,一闪身便消失在混沌的夜色中。 朱雀街上的一间大宅内,静得如若无人,正房的厅堂内一柄烛火飘摇晃动,不时便传来婴儿的几声微弱的啼哭,飘在这夜色中,直如猫吟。 厅堂内的地榻上,相对坐着两人,旁边一个美婢抱着个刚满周岁的婴儿吃奶,盈盈的烛火下,只见那婴儿肤色蜡黄,瘦小枯干,若不是偶尔发出一两声哭号,直如个死婴一般。 “叭!” 几案上烛花一爆,那坐在几后的美妇人起身拿起几上的金剪修了修烛心,放回剪刀又坐回原位。 “蒙公,明日便是大典了,公子辟一继位,想必催得更紧了,阿成将那贱婢守得那样紧,我们如何下手?” 贞夫人轻抚着那剪刀上缠枝并蒂莲的细纹,眼中泛着丝丝冷意,她手下使力,直把那花纹刮得‘咝咝’直响。“若非因着密要,真想把那贱人杀了,好泄我心头之恨!” “夫人莫急,若真能捕得荆姬,不止是密要,还有天大的好处可供夫人享用。”蒙公捋着胡子,微扬着唇角,一双老眼直是在贞夫人身上打转。 “公所言,阿贞都不知是真是假,我平儿便是能得了那密要,也不知得不得用,能有什么好处?现下公子辟要将我们赶出都城去,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们母子容身之所?” 贞夫人似是没有看见蒙公那眼中色急的模样,撩了撩肩头的黑发往那几上一倚,眼角带媚地斜睨着蒙公道。“只这一本兵书战册,于我何用?除了能换些封地,哪里有什么好处?” “夫人想知晓这好处么?” 蒙公往前凑了凑,一双混黄老眼盯着贞夫人雪白的颈子,吞了吞口水道。“不瞒夫人,这天下间,知晓荆氏之密的,只有老夫一人,只是,此事我不便说与夫人知道,非是至亲,不可言也。” “蒙公这是何意?”贞夫人媚眼如丝,美眸向着蒙公一勾,娇声道。“我与公已是同坐一船的人了,算不得亲么?” “夫人若是能为我蒙氏内人,自然亲近。”蒙公说罢,凑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贞夫人的手腕,把那玉色的小手搁在掌心,他深深一嗅,拇指极缓地轻抚着那细滑的香肌,一脸的满足得意。 贞夫人眼底闪过一抹厌恶的神色,却很快便换作了慵懒娇柔的模样,她向着蒙公倾了倾身子,柔声道。“请公教我。” “好好好!”蒙公淫笑着起身跨过几案,一下便把贞夫人扑倒在地,正着手解她裙带时,外头忽然传来奴婢扣门的声音。 听到叩门声,蒙公赤红的脸上现出一丝怒色,他瞪了眼那门扇,又看了看地上衣鬓散乱,妩媚动人的贞夫人,竟是不管不顾地上手去扯她肩上的帛衣。 “夫人!夫人睡下了么?有急务!” 那门外的婢女又扣了两下门栓,听起来却是十分急切了。 蒙公气得站起身来,赤着上身走到门前‘唰’地一声拉开房门,怒道。“有什么事!入夜了还这般吵嚷?滚!” 那门口的婢子吓了一跳,赶紧跪伏在地颤声道。“蒙、蒙公,是、是宫里,宫里来人了,说有要事请见,奴婢不敢耽搁,这才前来扣门禀报的。” 那婢子说罢,自她身后的黑暗中走出一人来,这人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梁宫内侍打扮,满头的汗水,他低着头,上前便对着蒙公一拱手。 “公且息怒,奴有大事相禀,此地说话不便,我们入内相谈吧!” “咦?怎的是你?”蒙公打量了那小内侍一眼,上前拉过他,朝他身后左右看了看,见没人看见,这才小声道。“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 那小内侍也小心地向两旁看了看,附在蒙公耳边低声道。“蒙公,大事不好了,梁后她……废了公子辟,改立公子姣为王了。” “什么?!”蒙公张大了眼,拉着那小内侍进了厅内,‘砰’地一声急急地关上了大门。 贞夫人理好了衣裳,正在摆弄头发,见到那小内侍,她不由奇道。“阿凉?你不是在辟的殿中伺候么?怎么今日还能出来?明日便是大典了,他宫中如何能闲得下?” “夫人,哪还有什么大典?公子辟他……他被梁后废了,如今人在天牢,还不知生死呢!”那小内侍跪伏在地,对着贞夫人一叩首道。“奴是趁着乾元宫里的人歇下了,这才偷跑出来报信的!” “什么?!辟被废了?!那、那明日的登基大典怎么办?大典之日没有王上,大梁岂不是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废了公子辟,谁可为王?” 贞夫人停下捋着长发的动作,急急地爬到那内侍身前,抓着他的两肩颤声道。“是不是公子姣?是不是他?” “是。听闻今日在太庙,群臣举荐了姣公子为王,明日便要登基了。” “什么……”贞夫人身子一软,无力地坐在地上,面色煞白。“完了,全完了,辟一倒,赏赐也没有了,平儿的封地,平儿的封地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全完了……” “那梁后怎的如此大胆?竟敢废黜太子?还是在这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何事?太子是如何被废的?”蒙公倒还镇静,上前拉过那小内侍,急急地盘问了起来。 “是这样……”那小内侍简要地把白天梁宫中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蒙公听得面色变了几变,一拳砸在案几上,直吓得那婴儿啼哭不止。 蒙公被那哭声闹得心烦,满脸怒色地斜眼看着那婴儿,眼中现出一丝戾色。 “把小郡王抱出去罢。”贞夫人被蒙公眼中的神色吓住,赶紧吩咐那喂奶的仆妇抱着儿子出了门去。 “哼!此事定有蹊跷!那荆姬知晴雨晓天象,若我猜得不错,此事必然与她脱不得干系!”蒙公咬着牙,双眼一眯道。“这贱婢屡次坏我好事,这一回,定然不能放过了她!” “对!她绝我母子生路,绝不能放过她!这个妖女!不能轻饶了她!”贞夫人抖着手拉住蒙公的衣袖,发狠地道。“公若能取这妖女性命,阿贞愿意奉上全部!任公处置!” 蒙公看她一眼,冷冷一笑道。“哼,好!我来布置,取那贱婢性命!” …… 天康二十一年秋,大梁太子辟失德败行,谋逆篡位,群臣罢黜太子,拥公子姣为王,年号永安。 大梁新王登基,整个建康城中一片欢腾和乐之气,新梁王大赦天下,举国欢庆,一扫连日来的阴霾,一派繁荣生机。 抱着永忆坐在公子府的园子里,叶子仪半躺在梨木矮榻上,享受着难得的自由空气,一边逗弄永忆,一边晒着太阳,柔滑的长发披在肩头,偶尔掉在永忆脸上,逗得小家伙咯咯儿直笑。 被永忆的笑容感染,叶子仪也满脸笑容,母子二人粘在一处,直看得一旁的阿美眼热不已。 “主人,大子该累了吧?要不要我抱他进去睡会儿?”阿美扒在榻旁,看着永忆黑亮的瞳仁儿,笑着道。“大子与主人好像呢,这眼睛,真好看。” “唉,也便就这眼似我,我看他是越来越像阿成了呢。”叶子仪捉住永忆白胖的小手,亲了下那手上的肉涡,看着呀呀叫着的永忆道。 “我的宝贝,定然是这世上无人可比的美貌男子,哎呀,长大了莫要娶旁人,便就与娘亲为伴吧,娘亲舍不得把你让给旁的女子呢。” “夫人到时徐娘半老,大子美貌青春,岂不是更衬得夫人老迈?”阿枝这话一出,叶子仪立马乐不出来了,撅着嘴瞪了她一眼,一把把永忆搂在了怀里。 “哼!那又如何?这是我儿子,又不是旁人的,我就要他在身边,哪个敢管?我让我儿灭了他!” 叶子仪正说得得意,忽然一道凉凉的靡音传来,把她那刚刚燃起傲骄的小火苗儿一下给掐灭了。 “你要让永忆灭了哪个?” 叶子仪脖子一缩,冲着四婢偷偷吐了吐舌头,对着永忆一撇嘴小声道。“宝宝,你阿爷回来喽,娘亲又要挨训喽。” “你成日里都教永忆些什么?”公子成从叶子仪手中接过永忆,沉着脸道。“永忆当习圣人之道,为王室典范,整日里灭这个,灭那个,成何体统?” “他才刚出满月呢,习什么圣人之道啊?我家大宝就该活得快活,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不走邪路,他便是去云游四海也随他。” 第二百三十三章 满月酒宴 叶子仪跪在榻上,抻着脖子看着公子成怀中的永忆,轻轻一挤眼儿,小家伙儿立时给了母亲个大大的可爱笑容。 “永忆将若做了太子,岂能如此随意?”公子成娴熟地把永忆的小脑袋在臂弯里调了个姿式,看着他那玉雪可爱的模样直皱眉。“这小儿容貌太过,实非幸事。” “怕什么?他阿爷可是大齐太子武圣人呢,谁敢惹战神啊?怕不是你一瞪眼,他们便要吓破了胆了。” 叶子仪成功地接收了公子成一个白眼儿,倾身上前倚在他身上看着他的侧脸道。“阿成,我好喜欢你,你这样子,又酷又俊,真是让人爱不释手。” “什么爱不释手?胡言乱语。”公子成瞥了叶子仪一眼,这一眼含着三分情意,两分喜色,五分怪责,直是让叶子仪一阵痴迷,看得脱了魂,差点儿滑下了他肩膀。 “夫君如此容色,实在让阿叶心折,只恨我不是那山大王,如若不然,定然将你抢了去,做个压寨的丈夫。”说着话儿,叶子仪下了矮榻,攀着公子成的胳膊,弯着双眼笑道。“夫君,你说好不好?” 公子成看也没看她一眼,抬步就走,叶子仪一脸贼兮兮的笑,扒着他的胳膊,随着他向着寝殿走去。 新种的樱树,叶子枯黄得早了些,一家三口漫步在枝叶微黄的林地间,阳光斑驳的影子在他们身上织就了浅淡的纹路,远远看来,直如一副沷墨的画卷。 “公子辟的罪行坐实了。”公子成缓步慢行,对叶子仪道。“姣顾念旧情,发配了他到西北苦寒之地,永世不得回都城。” “真的吗?是不是又是梁后使的力?给那公子辟安了罪证?” 听到这个消息,叶子仪很是开怀,能坐实他的罪证,发配了他,就基本解除了威胁,没有了公子辟,那公子姣今后就是公子成的一大助力,也便就没什么好愁的了。 “不,不是梁后。”公子成顿了顿,语气极淡地道。“是辟一直向梁王进贡新炼的五石散,梁王嗜之成瘾,终究搭上了性命。” “原来是这样,我还道是梁后给他做了些罪证呢,想不到是他自作孽,这可真不冤枉!”叶子仪低叹了声,对公子成道。“便就这么发配了,真是便宜了他。” “嗯。”公子成点点头,阳光的影子在他脸上跳跃着,直是有种迷幻的美。“许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上天让你使计骗得了公子辟,却不想,并非诓骗,而是真的替陨帝出了这口恶气。” “还真是想不到,这事情会有这般转折,公子辟想来也知晓这世间的报应了,他这就是现世报了。”叶子仪踏着那青石小路,看向不远处林地的出口道。 “做人当行端坐稳,便是行诡道,也不能丢了德行,似公子辟这样的,实在让人唏嘘,果真是天不藏奸。” 公子成看向叶子仪,低声道。“此次的事,太后一直要当面谢你,我婉拒了。” “嗯,拒得好,不管太后出自什么目的,我都不想见她,这样的密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今日不见,可为今后省去不少麻烦。”叶子仪点点头,小脑袋靠向公子成的手臂,有些没精打采地道。“阿成,赐婚的旨意,下来了么?” 公子成瞟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道。“还不曾下,听姣说,太后要等邺城的旨意到了,才肯赐婚。” “是么。”叶子仪低下头,有些落寞地道。“还要等你做了太子才许婚么?” “嗯。”公子成一手抱紧了永忆,一手搂过叶子道。“阿叶,明日为永忆摆满月酒吧。” “什么?”叶子仪一顿,停住了脚步仰头看向公子成道。“阿成,你要给永忆过满月?这……可以吗?” “若回大齐,太招人眼,满月宴便就在梁地办吧,我叫十九和姣来同贺,咱们热闹一番。” “真的吗?姣他刚刚登基,怎么能来?要不,就咱们一家三口乐一乐罢,等过百日再好好热闹热闹。”叶子仪看着公子成,极是欢喜地道。“人不在多,只要有这份心意,就好了。” “这事我来操持,我姜成的大子满月,怎能寒酸了事?”公子成低头在叶子仪额上轻轻印上一吻,低声道。“阿叶,你和永忆,是我这一生最看重的,我绝不会让你们再有半分委屈。” “嗯。” 叶子仪点点头,靠进了他的怀抱,与他一同看着睡着了的永忆,眼中满是幸福。 …… 晚霞在天际铺陈开来,嫣红姹紫,和着橙黄色的落日,美如上好的丝锦。 公子府中难得的热闹,黄昏一至,门外一辆沉香金辇便到了门口,身着红底缂金丝云龙纹王服的梁王姣缓步走下车来,与后头檀香车上盛装的十九公主一同向着公子府的正门缓步而去。 正门门口,一身绣金色云纹玄色衣裳的公子成正背手而立,见到两人走近,他拱手一递,温声道。“王上。” “大兄,咱们之间,要这些虚礼做什么?快快起身。”梁王姣上前扶起公子成,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在他耳旁低声道。“大兄,你那大子呢?怎的不见?” “已在等候,王上请入内。”公子成微微扬着嘴角,显然心情很好,侧身一让,请进了姣。 “成哥哥!”十九公主在后头很是欢快地叫了声,提着裙子小跑着上了台阶,她对着公子成极快地一屈身,小声道。“成哥哥,她在哪里?我去找她说说话。” “公主入内自可见她。”公子成说罢,垂眸一拱手,十九公主也不多问,小鸟一般地跑进了院子,引得姣笑着直摇头。 三人到了内院的大殿外,见到那彩缎装饰的树木,红缎铺陈的地面,梁王姣面色微微一变,不由站住了脚步。 “大兄。”叫过陪在一旁的公子成,姣低声道。“这……会不会太过了?” “我二十余方才得子,如何不大力操办?姣,你不是一直说我没有子嗣么?如今我的大子满月,这还算过么?”公子成说罢,当先一步向着殿内而去,温声道。“十九进去了,我们也进去罢。” 姣略一犹豫,轻叹了口气,漫步向着那殿门走去。 “他可真壮实,阿叶,永忆几时会走路?能说话?真想快点儿看着他长大。”十九公主与叶子仪同坐在一张地榻上,怀中抱着个红缎的襁褓,满眼的欢喜快乐。 “过了明年就会说话了吧?等到三岁,就会自己跑了。”叶子仪很是随意地和十九公主并肩坐着,一双眼慈爱的看着在十九公主怀中,张着大眼睛看个不停的永忆,脸上始终挂着温柔的笑容。 为着这一回的小宴,叶子仪很是花了些心思妆扮,不单描画了眉眼,一身樱粉色的广袖衣裳更添了几分灵动,这样一看,高柱长灯下,直是玉肌盈霞,星眸清晖,如玉如月,梁王姣看得一怔,直到她起身请安,这才回过神来。 “起身吧。”姣看着叶子仪点点头,眉头微皱地打量着她道。“你……真是叶长生?” “回王上,叶长生是公子赐下的化名,小妇人真名,叫做阿叶。”叶子仪垂眸回话,许久听不到回音,抬眼看去,正见到梁王姣眼中那淡淡的冷色,忙又垂下眸去。 梁王姣站在叶子仪身前愣了会儿神,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为成公子诞下大子,实是有功,该当赏赐。” “生儿育女,是妇人天职,王上过奖了。”梁王姣的话,让叶子仪十分的不舒服。 她为公子成生育孩儿,是她自愿的,也是夫妻的家事,怎么就成了有功之人了?而且,这话在叶子仪听来,分明有贬低的意思,却是把她当做个普通的姬妾了,还要赏她,她和自己的夫君生子,要什么赏赐?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来人!”梁王姣话音刚落,那随行的内侍便走上前来,向着他一躬到地,姣淡淡地看着叶子仪,露齿一笑道。“叶姬生子有功,去取一百两金来,赐给叶姬作赏!” “是!” 那内侍应声而去,叶子仪心中却是一阵气闷,她偷偷待抬头看去,不管是公子成还是十九公主,竟然都没什么异议,仿佛这就是她应得的一般,心下不由更郁闷了。 “阿叶,兄长赐了你金,你不开心么?还不快快谢恩?”十九公主把永忆交给一旁的宫婢,笑嘻嘻地站起身来,上前亲热地挽住叶子仪的手臂道。“姣哥哥,你也太小气了,成哥哥得子,你当重赏才是,才一百金,太也小气!” “哦?这倒不好办了,十九,你说该赏几多,我便赏她几多!”梁王姣满眼的宠溺,笑着背手而立,他看着十九公主,真真仿似看着至亲的妹子,全然没有一点作假的模样。 “该当赏阿叶三百金,绫罗十匹,阿叶没有良车代步,该当赏她一驾马车。”十九公主说着,朝着叶子仪挤了挤眼,附在她耳旁道。“阿叶,够不够?还想要什么?我让姣哥哥一并赐下。” 听到十九公主这话,叶子仪直觉得似是一根细针刺进了心里,不自觉有些口苦,看着身旁一脸开心,满眼真挚的十九公主,她勉强地点了点头,强牵着嘴角上扬,垂下眸去。 第二百三十四章 家宴赐婚 公子成正含笑看向这里,她不想扫他的兴,毕竟能请到梁王和十九公主为永忆庆贺,着实不易,他能请的,也不过这两个人而已。 在这两人心中,无论她怎样得宠,有什么能力,她仍是身份卑微的姬妾,而在公子成眼中,梁王的赏赐也许算不得什么,可是这一切,却生生地刺痛着她的自尊。 “好!便依了十九,去办吧。”姣点点头,打发了那内侍,踱步到永忆身边,看着宫婢怀中的婴儿,转头对公子成道。“阿成,这便是你的大子么?为何叫永忆?” “永乃长久,忆为不忘。”公子成坐在首位左下的榻上,抬眼看向梁王姣,淡淡地道。“姣,我请你来,是因着你是永忆的表叔父,你这表叔父竟不备满月之礼么?” 姣给公子成说得面上一热,讪讪地道。“我几时说没有贺礼了?大兄,你急什么?” “王上事忙,这些小事怎会记在心上?”公子成说罢,慢悠悠地自一旁的方樽里舀了勺酒水,慢慢注入碧玉杯中,灯火下,浅碧色的酒水与那玉杯相映,莹莹泛着光芒,美不胜收。 “嘁,便知道你会挑我的理,所以我特别下了功夫,我这份大礼,定然合你心意。” 姣哈哈一笑,走到十九公主身旁,把她向着公子成轻轻一推道。“我便以十九为礼如何?今日便同你们赐婚!” 大殿中一派合乐景象,娇羞的十九公主偷眼看着坐在榻几后的公子成,抿唇娇笑不已,梁王姣很是开怀地笑着上前,拿下公子成手中的漆勺,把他轻轻一推,直是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大兄,你怎的欢喜呆了?如何?十九与你诸多波折,如今修成正果,可要如何谢我?” 公子成面色虽还是淡然的,眼睛却不自觉地看向站在殿中的叶子仪,他唇动了动,还未曾开口,就听那边叶子仪清声道。 “恭喜公子,恭喜公主!愿公子与十九公主,比翼齐飞,福泽绵长,子孙……满堂。”叶子仪伏身跪伏在地,‘咚’地一声额头磕在木质的地板上,语气中带着喜意道。“公子喜获麟儿,又得梁王赐婚,可喜可贺!” “阿叶……”公子成眼中现出一丝惶然,他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她身侧,扶起了她,眼见着叶子仪慢慢抬起的小脸儿上带着浅浅的笑容,他脸色直是一变。 这笑容很淡,也很平常,可那双黑亮的眼底隐隐的苦痛,却生生地刺得公子成双眼生疼,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便就这么看着她缓缓后退,他的心也跟着她的脚步一点一点下沉。 “大兄,你还呆怔在那里做什么?快快开席!”姣大大咧咧地往首位一坐,扫了眼桌上的菜肴,心情极好地道。“许久不曾尝过你这里的梅子酒了,怪想的,来来来,取几坛来,咱们一醉方休!” 没有理会身后的梁王姣,公子成急跨两步上前,伸手握住了后退的叶子仪纤细的手腕,拉着她便往自己的坐榻走去。 他走得有些急,带得叶子仪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叶子仪稳了稳身子追上他的脚步,担忧地望向他的背影,心中那刺痛犹在,只是此时,更多了苦涩和幸福,他没有丢下她,在他心中,是把她放的极重的,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首位上的姣似是没想到公子成会如此,他拿着竹箸的手一顿,盯着被公子成拉到榻旁坐下的叶子仪,脸色微微一沉。 “大兄,叶姬怎能与你同席?你这真是胡闹!便是要人相陪,也该让十九与你同坐才是,你这样,让十九如何自处?” 姣放下竹箸,对站在殿中的十九公主道。“十九你也是,大兄已是你的夫婿了,怎的不服侍他吃酒?” “姣哥哥,今日是永忆的满月之宴,便不要计较这些了,我与成哥哥的事,你不要管了,我自有分寸。” 十九公主说着,上前摘下了姣金冠上的一颗最大的东珠,转身到了公子成面前一递,道。“成哥哥,方才姣哥哥的话不作数,永忆满月,怎能以我做礼?他想讨巧,偏不叫他如意,给,这才是该给永忆的满月之礼呢。” 见十九公主如此,姣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无奈地道。“既是十九说了,大兄,你便收下吧,权当是我的贺礼。” 公子成站起身来,向着姣一拱手,淡淡地道。“多谢王上。” “得得得,别王上不王上的了,你那梅子酒呢?快些拿来,我得多喝两坛,好值回我这颗珠子!”姣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瞥了十九公主一眼,拿起几上的竹箸夹了块羊肉,用力地咬了一口,愤愤地嚼了起来。 十九公主也不以为意,把手中的珠子往公子成的长几上一放,对叶子仪挤了挤眼,扬着下巴回到座位,重又把永忆抱在了怀中逗弄。 姣讨了个没趣儿,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儿,嘴里的肉都没吃出什么味道来。 咽下了那嚼了没几下的羊肉,姣倾身向着公子成挪了挪,很是不满地道。“大兄,你怎么这样不通情理?十九如此对你,你怎么能只为个美姬不顾及她的颜面?” “十九是我妹子,阿叶是我钟意之人,关颜面何事?”公子成淡淡地瞟了眼姣,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姣饮了口酒水,把手中的竹箸丢回几面上,语重心长地道。 “啧,大兄,叶姬聪慧,又有功劳,还曾救过十九,这些我与母后都知道,只是,你今日的满月之宴,在与十九成婚之前办了,母后总是心里别扭,眼看你二人就要结亲了,你何苦非要这样宠她,弄得长者忧心?” “阿叶不止是大子的生母,也是我今后唯一的妾室,姣,烦你转告太后,若要两国长久安宁,请她不要计较这些琐事,我不会亏待十九,却也不能委屈了阿叶。” 公子成说着,站起身来对着姣一个长揖,清声道。“万望成全。” “你……”姣没想到公子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双目一闭,忍下了脸上的怒意,转向十九公主道。“十九,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的,也应允了成哥哥善待叶姬,姣哥哥,阿叶真的很好,你们不要再计较这些了,嫁给成哥哥是我一直的心愿,只要与他在一处,我就心安,旁的,什么都不重要。” 十九公主低头看了眼永忆,温柔一笑道。“我呀,只想好好儿当永忆的母亲,看着他平安长大便知足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你的终身大事,我怎么能不操心?况且,这登基大典也过了,母后天天催着让我将你的婚事定了,你说,你们之间这个样子,让我如何同母后交代?” 姣长叹一声,继续道。“这件事传扬出去,岂不是让人耻笑于你?” “旁的人喜欢怎么说便由他们说去,反正我过得好就是了,我只要成哥哥待我好,旁的我什么也不求。”十九公主说罢,身子一侧,竟是不理姣了。 “你……你怎么偏偏说不听呢?真是,好好好,我枉做小人!”姣白了十九公主的背影一眼,对公子成道。“十九是真心待你的,大兄,你可不能辜负了她啊!” “不敢。”公子成一拱手,从头至尾,竟是一点儿也不见他神色有任何变化,姣撇了撇嘴,大袖一挥,极不情愿地坐正了身子。 “好了,若是连你都不把十九放在心上,这世上,我还能把她交给哪个?”姣说罢,一拍案几道。“啧!这酒怎的还不送来?都多久了?” 公子成落座,暗中伸手捏了捏叶子仪的小手,两人十指相勾,感受着她那小小的指甲划过指肚,公子成握得更紧了些。 叶子仪静静地跪坐在公子成身后,微微低着头,抬眼看着他的背影,她心中的苦涩如同要迸溢而出一般,慢慢垂下眼来,空下来的小手抓紧了衣袖,她圆润的指甲若不是隔着衣料,早就刺破了白嫩的手心。 “成哥哥,永忆这么小,过些日子,你真的要带他回大齐吗?那个新晋的齐后会不会对阿叶和永忆不利?” 十九公主看了眼低着头蜷缩在公子成身后的叶子仪,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她拍着永忆,抚着他幼嫩的小脸蛋儿道。“不如让阿叶和永忆先留在大梁吧,我护着她们母子,待局势安定了,哥哥再接他们回去如何?” “不必了,阿叶随在我身侧,方才心安。”公子成向着十九公主轻点了点头,双手举起碧玉杯向着姣一敬道。“姣,多谢你今日前来相贺。” “你我之间,这样的大事我如何不来?大兄,姣在此敬你,恭喜你喜得麟儿!”姣也拾起杯来,对着公子成一让,笑道。“大兄能开枝散叶,姣与母后都甚是欣慰,这一杯,我亦代母后同祝大兄得子!” 公子成站起身来,双手举着玉杯躬身一揖道。“多谢王上,多谢太后!” 坐在首位的姣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哈哈大笑着道。 “大兄,你实是不知我有多迷茫,这一夕之间,天地改换,我竟成了这大梁之王了,哈哈,这真是有趣!原本我还防着辟会对母后和十九不利,这一下子,什么都不必担忧了,真痛快!大兄,听闻是你相助母后出了奇谋,解了困局,来,我敬你一杯!” 第二百三十五章 梁王相问 “姣哥哥,这件事你要谢的可不是成哥哥,解了这困局的,可是另有他人。”十九公主狡黠地瞄着叶子仪一笑,抬了抬眉道。“若没有她,十一哥就登上王位了,哪里还有现在的快活日子?” “什么?是大兄身边的人?是哪位谋士高人?大兄,快快将他请了上来,我要好好儿谢他!” 姣双眼一亮,见公子成坐在原处不动,他不由急道。“大兄!我只是看一眼,你还怕我抢了你的人去不成?” “嘻嘻,姣哥哥,这个人你可抢不去,她呀,可是成哥哥最看重的人了,便是你使千金来请,成哥哥也不会相让的。” 十九公主说着,笑嘻嘻地端起杯子,嘬了口杯中的米浆,看着公子成身后的叶子仪偷偷挤了挤眼儿。 “哦?那我更要会一会这位高贤了。”听十九公主这一提,姣更好奇了,他向着公子成的方向倾了倾身,两眼放光地盯着他道。 “大兄,你可不能藏私,快快请他前来相见,我今日定要见一见这位高人!” “见她?姣哥哥,那你见了这人,要如何赏赐于她?”十九公主忍着笑,扬着小脸儿道。“这样的贤才,莫不是要封她个大官不成?” “若他情愿,自然要封,若真是高人,我愿以三公之礼待之!”姣越说越急,忙忙地对公子成道。“大兄,你怎的还不发话?快快请他前来呀!” “哈哈哈哈哈……姣哥哥,你可要说话算话!”十九公主哈哈大笑,抬手一指叶子仪道。“哥哥想见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就是阿叶啊!” 大殿内瞬时一静,姣面色一僵,他眼神凌厉地扫向叶子仪,盯着她纤细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冷色。 公子成转过头来与姣相视了一眼,姣立时变了神情,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大兄,你这美姬还有这等本领?真稀奇,真真稀奇!” “不过是些妇人家的小把戏,有甚么稀奇?”公子成向后倾了倾身,身子挡住了姣的视线,温声道。“莫听十九戏言。” “我哪里戏言了?”十九公主一嘟嘴,不高兴地道。“若不是阿叶给母后写了密函出谋划策,我们哪能扳倒十一哥去?这一回多亏得……” “十九!”公子成低喝了声,止住了十九公主的话,十九公主一怔,不解地眨巴着眼看向公子成,满眼疑惑。 “大兄,你做什么这样大声?吓着十九了。”姣坐正了身子,看着脸色微变的公子成,眯了眯眼,放松了口气道。“既是叶姬的计策,大兄,不妨让她说说,我也见识一番此女有何奇特之处。” “她一个妇人,懂得什么?王上,阿叶不善言辞,还是莫与她计较,叫我出丑了。”公子成说罢,淡淡一笑道。“今日是小儿满月之宴,不论旁的事,来,我们不醉不归!” “大兄这话说得,好似是我失礼了似的,今日既是家宴,自可畅所欲言,这叶姬是永忆的生母,只是问她几句话,无碍的。”姣全然不在意地挥挥手,提高了些声调道。“叶姬,莫要藏了,出来回话!” 叶子仪一直低着头,听到这话,她抬起眼来看向公子成的背心。 他是想保护她的,也做得很好,可是现在这情况,明显是姣知道了些什么,她再不出面,怕是争执下去,一场满月宴,要变成决裂宴了。 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叶子仪站起身来,娉娉婷婷地走到殿中,对着上坐的梁王姣伏地一拜,清声道。“叶姬见过王上。” “罢了,抬起头来。”姣一直盯着叶子仪,见她抬头,他把她仔细打量了一遍道。“姬瞧着着实眼熟,我们可曾见过么?” “回王上,见过。”与姣相见了不止一两次,叶子仪知道瞒不过,索性大方承认了。 “你……咝……与从前相较,好大不同啊,你是有什么法子改换形容?”姣一拍大腿,双眼大亮,又把叶子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啧啧两声道。 “哎呀,我险些没瞧出来,你竟是女扮男装,真是好大胆。” 姣没有明说叶子仪什么好大胆,叶子仪也不随意回话,只静静地跪着,等着他发话。 “嗯,我从前不知你有这本领,我就说呢,大兄身侧怎么突然多出个美姬来,原来你一直跟在大兄身边啊!叶姬,你果然有胆,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欺骗天下人的眼目,有意思,真真有意思!”姣这话一出,叶子仪立时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响头。 “叶姬无心之过,万望王上宽宥!”伏在地上的叶子仪很清楚梁王姣的意思,欺骗了天下人,他不也是这天下人中的一员吗?就是说,她也欺骗了他呗?这个姣,难道是想问她个欺君之罪么? “罢了,这也算不得大错,叶姬,说一说,你是怎么想到法子惩治太子辟的?说得好,本王恕你无罪。”姣似乎心情不错,他往后一靠,饶有兴趣地盯着叶子仪打量个不停。 “是。”叶子仪依旧伏在地上,声音闷闷地道。“妾熟识天象,半夜观星时,见太白冲日,荧惑守心之象,又有西方恶气冲天,知是地动将至,便以此为局,广传众人,使太子辟失了众臣之心。” “哦?那太庙中先帝显灵之事又是何故?”姣越发地好奇了,歪着头倾身向前,张大了眼睛。 “这个,非是妾安排下的,想来,也许是王上有灵吧,特意显圣,揭出了公子辟的恶行,是以太后才能将公子辟治罪。” 宫里的一切,都是从前的梁后,如今的大梁太后安排的,这个女人,手段才是真的不一般,竟然装神弄鬼地糊弄了所有朝臣,看来老梁王的死,她应该是有什么实证的,所以弄了这么一出,打了辟一个措手不及。 “先帝显灵?”姣微微挑眉,点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还真是辟有不敬不臣之心,才有了这祸事。” “先帝显灵,冥冥中,也是有天意指使。” 十九公主轻叹了声,垂下眸子道。“母后查出来的那些五石散,真的是十一哥制来专门献给父王的,这些五石散中,都重用了曼陀罗,父王他……就是被十一哥所害,才会这般短命的!” “是啊,谁会想到,辟那样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姣低叹了声,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辟眼看王位在握,如今旦夕之间便又失去,真真是自作自受。” “这般结果,也是十一哥自取灭亡,弑父篡位,这样的事他都做得出,还有什么可以强辩的?我倒宁愿相信是父王使阿叶谋划了计策,用以惩治十一哥的罪过,这样,父王才能瞑目,含笑九泉。” 十九公主抬袖沾了沾眼泪,很是郑重地对上坐的姣道。“姣哥哥,既然你做了王上,一定要好好谢一谢阿叶和成哥哥,没有他们,便没有我们今日,哥,你答应我,今后绝不与阿叶为难,也绝不背弃成哥哥!” 大殿中一静,梁王姣脸色难看地看着十九公主,张了张嘴,瞟了眼一旁的公子成,终究是没有开口喝斥她,大手在袖中紧了紧,姣有些僵硬地点点头,微眯着眼看向叶子仪,许久才开口。 “叶姬,起身退下吧。” “谢王上。”叶子仪再次叩头,起身退回公子成身边,头更低了些。 公子成对着十九公主略略点头,正坐了身子看着眼前的长几淡淡地道。 “姣,你我十几年相交,我一直将你与太后、十九,当做至亲,是以今日我儿满月,我只请了你与十九。方才我说过了,不谈政事,今日既是提了起来,我便也说一说。” 姣面上现出一丝愧色来,低叹了声道。“大兄……” “姣,阿叶同你们一样,都是我至亲之人,如今时局日变,若是你与太后觉得我会委屈十九,我可以不与她成亲,为她另择佳偶。” 公子成顿了顿,侧身看了身后的叶子仪一眼,声音中满带温情地道。“可是,无论是谁,我都不许他打阿叶的主意,便是你们,也是不可。” “大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过问了这叶姬几句,你何必多心呢?”姣刚辩解一句,公子成便抬起右手来,止住了他的话。 “姣,我不管你听说了什么,还是另有何所图,阿叶是我的人,我不会弃她,也不会让她因我受半分委屈,你今日前来,若是道贺,我心存感激,若是为着旁的,”公子成一顿,抬眼冷冷地看向姣,语气冰冷地道。“我绝不退让半步!” “我……”梁王姣被公子成的气势镇住,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他低头转着眼珠儿想了想,强自镇定了坐正,轻咳了声道。 “大兄,是我失态了,我原本想着你这里有高贤相助,想见上一面,促膝清谈一番,却不想这人竟是你的美姬,一时太过惊讶,失了分寸,你莫要同我计较。” “不必说了,吃酒吧。”公子成端起玉杯,对着姣一敬,面色淡淡地一口饮尽,姣忙端起了杯子,双手向着公子成一递,仰头喝下。 “难得咱们今日聚在一处,姣哥哥,成哥哥,十九也敬你们一杯,但愿得大梁昌荣,永忆聪慧康健,咱们永远是一家人,永远都不改变!”十九公主眼中一片润湿,吸了吸鼻子,举着那盛了酒水的碧玉杯笑着道。“我先干为敬!” 第二百三十六章 结拜姐妹 姣也有些动容,他深吸了口气,高举着杯子道。“好!便如十九所愿!” 三人饮尽酒水,十九公主把永忆交给身旁的宫婢,起身走向叶子仪,待走到她身旁,十九公主拉着她站起身来,微笑地看着她道。“今日既是良辰吉日,更当喜上加喜才是。” “还有什么喜事?”姣放下杯子,不解地看着拉着叶子仪走到殿中的十九公主道。“十九,你这是何意?” “姣哥哥,你如今是大梁王上,一朝天子,今日,我想请你做个见证。”说着话儿,十九公主望着叶子仪温柔一笑道。“姣哥哥,我今日要认阿叶为异姓姊妹,求哥哥为我们做证!” “什么?”姣瞪大了眼,险些拍案而起,他看了眼惊愕地望着十九公主的叶子仪,忍着怒气道。“十九,你又在胡闹什么!” “我没有胡闹啊,我与阿叶迟早都是一家人,先认阿叶做姊妹有何不可?”十九公主很是开怀地挽着叶子仪的胳膊,笑眯眯地道。 “这世上,能为我解困,救我出逆境的,除去两位兄长,只有阿叶,她是我的福星,又是成哥哥大子的生母,我愿与她结作异姓姊妹,从此相互扶持,祸福同享!” 在座的三人都是一哑,梁王姣面色变换不定,公子成眼中带了几分暖意,至于站在十九公主身旁的叶子仪,已是热泪盈眶,抿着唇说不出话来。 “阿叶,回程时你救过我一命,那时你便宁可不要性命,也要保我周全,这些,我都记得,如今你又救了母后与我一回,这份情,我无法还报,想来,也唯有如此才能使我心安。” 十九公主执起叶子的手,很是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眼中也蓄满了泪水。“阿叶,我们做姐妹吧,便如一母同生一般,谁也不要背弃谁去!” 叶子仪哑着声音点点头,许久才涩声道。“好。” 首座上的姣面色微沉,他轻叹了声,沉声道。“十九,你是公主,认亲结拜怎能如此草率?还是回宫禀过母后,选个吉日良辰再做定夺吧。” “这事儿不必母后做主,我认定的人,母后定然欢喜,阿叶,来,我们向上天盟誓去!”十九公主全然不理会脸色难看的姣,很是开怀地拉着叶子仪的手奔着殿外而去。 大殿外皎月当空,深蓝色的天幕铺陈伸展,上头金沙一般的星河灿然闪耀,如幻似真。 月华星光下,十九公主牵着叶子仪的手来到大殿前的白玉石台上,与她并肩而立,拉着她对着明月跪下,十九公主极虔诚地祝祷起来。 “苍天在上,今有信女刘嫣诚启祝告,我刘嫣,今日愿与阿叶结为异姓姊妹,从今而后,祸福与共,同心同德,愿苍天见证,若违此誓,愿受天谴,为人神所弃!” 这誓发得很重,叶子仪侧头看向十九公主,唇抖了抖,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十九公主是发觉了吧?这丫头虽然大大咧咧的不似个公主,也不是没有心眼儿的,这丫头,该是查觉了梁王姣的不对,这才拉着她结拜的,十九公主,是想要庇护她呢。 叶子仪努力平复下了心头的涟漪,很是郑重地举起右手,三指合并指天立誓道。“苍天在上,今有信女叶子仪,诚启祝告,今日我愿与刘嫣结为异姓姊妹,从今而后,祸福与共,同心同德,愿苍天见证,若违此誓,不得善终,尸骨无存!” “阿叶,原来你有名姓的吗?那可太好了!” 十九公主一喜,拉着叶子仪的手向着天月跪拜,直到礼成,她站起身来,极是开怀地对叶子仪道。“阿叶,你是哪一年生的?我们来排个长幼可好?” “我是天康二年十月生的,不知公主是哪一年生月?”叶子仪微笑地看着满脸喜悦的十九公主,眼中又涌出泪来。 “原来你小我整整一岁呢。”十九公主笑得更欢了,扬着下巴得意地道。“阿叶,你可得跟我叫姐姐才对呢!” “噗,好好好。”叶子仪对着十九公主一屈身,眼中含泪地笑道。“阿嫣姐姐,小妹有礼了。” “嘻嘻,阿叶妹妹,不必多礼。”扶着叶子仪起身,十九公主很是亲热地挽着叶子仪,对站在门口的公子成与梁王姣道。“哥哥们,如今我也有妹妹了,姣哥哥,今后你也要将阿叶当成妹妹相待哦,若是不然,我便告诉母后,说你欺负我!” “唉,知道了知道了,十九,快些进来吧,再闹这整个大梁都知道你认了新亲戚了!”姣眉头皱了皱,面色不愉地返身进了大殿。 公子成在门口看着月光下这一对形容亲近的姐妹,对着十九公主淡淡一笑,微微躬身,他温柔地看了叶子仪一眼,反转身也回了殿中。 眼看着那两人都不见了踪影,叶子仪犹豫了下问十九公主道。“公主,你便就这样认下了我,王上和太后会不会不高兴?” “且随他们去!姣哥哥自个儿说要来道贺,可你看看,他哪里有道贺的样子?分明是要审你的,旁人也就罢了,咱们这一路行来,你是什么人,我是有数的,你对成哥哥一心一意,对大梁也有助益,若非有你,姣哥哥如何能成了这大梁王上?哼!不管他!他不快活便不快活,我早就想认你做个干亲了,如此正好。” 十九公主说罢,一拉叶子仪的手,从怀内拿出了面金牌来塞在了她手中。 “这是什么?”叶子仪不解地看向十九公主,见她一脸笑嘻嘻的模样,不由也唇角上扬。 “是宫中出入的金牌,有了这个,阿叶你今后便可以随意入宫了,我在宫中闲得紧,你若是得空,便来陪陪我吧,等永忆再大些,你带他一道来,母后一定会很欢喜的。” 十九公主一拂叶子仪的五指,让她将那金牌攥住,一脸神密兮兮地道。“阿叶,先别告诉成哥哥他们,你好好儿留着,等过些日子母后与姣哥哥不计较这事儿了,我遣身边的人来带你入宫。” “嗯,好。”叶子仪点点头,把那带着余温的金牌揣入怀中,看着十九公主那快乐的样子很是感动地道。“公主,你能为阿叶想这么多,阿叶真的不知如何还报……” “还要还报什么?当初你救我的时候,也不曾要我还报啊,今日不过是认个干亲,又算得甚么?”十九公主睨着叶子仪,扬着下巴道。“阿叶,你怎么还叫我公主?” “也对,私下里,该叫阿嫣姐姐才是。”叶子仪失笑,握住十九公主的手道。“走,阿嫣姐姐,我们进去吧。” “好!”十九公主直是笑眯了眼,欢欢喜喜地跟着叶子仪向着那大殿而去。 一眨眼三更鼓过,梁王姣喝得醉醉醺醺地离了公子府,十九公主原本想赖着不走,却是硬给随行的宫人早早地送回了宫中。 眼看着那沉香辇消失在夜色中,叶子仪扶着酒醉的公子成,漫步行到了寝殿的樱木林处。 月光下的樱林黑沉一片,草木的香气飘在空气中,分外的清爽,公子成一手搭在叶子仪肩头,一手轻捏着眉心,带着她走到那林地边的石亭处,俯身坐在了石亭的青石台上。 “怎么了?头疼?”叶子仪坐到公子成身侧,见他垂着头不说话,不由有些担忧。 沉默了会儿,公子成闷闷的声音传来。“阿叶,你收拾了行李,逃命去吧!” 听到这话,叶子仪一哽,眼中立时浮上了一层泪光。 他想到了,却是忍到现在才对她说,是想悄悄地送她离开吗? “十九认你做了妹子,太后与姣许是明日便会堂而皇之地宣你入宫了,与其入宫丢了性命,你还是早些逃命去罢!”公子成把脸埋入双掌之间,长长地叹息了声道。“是我无用,阿叶,若是我再强一些,他们也不会如此。” “想来我是荆氏后人的事,他们已经知道了吧?所以今日姣公子才会这样盘问于我。只可惜十九公主不知道,才会变成这个局面。”叶子仪搂住公子成,眼中的泪窣然滚落在他肩膀。 十九公主的好意,在叶子仪无异于一道催命的符咒,原本梁王姣和大梁太后没有适当的借口,碍于公子成的颜面,是不能强行带走叶子仪的,可是这样一来,只要太后一句话,叶子仪便非入宫不可了。 “我没想到姣会如此,也不曾想到十九会这样看重你,阿叶,是我错了,我不该请姣来的,不该让永忆和你置身险境,我错了,大错特错!” 公子成懊恼地揪紧了额上的散发,喃喃地道。“我好生蠢钝,竟然没想到……” 叶子仪轻抚着他的背,温声道。“阿成你别这样,人是会变的,当年的公子姣可以一心为你着想,相助于你,是因为他那时只想快活渡日,心还纯净,而梁王姣,他是大梁的王上,他会有抱负,会有野心,如何不会改变?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会变的,自古帝王都是孤家寡人,是因为他们不能有情,今日他没有带我入宫审问,已是顾念着你与他的私交过往了。” “呵,阿叶……”公子成抬起头来,双目通红,他一把搂住叶子仪,额头抵在她肩膀哑声道。“阿叶,我只有你了,为何我怎么做都不能使你周全?” 第二百三十七章 诚意托付 “阿成,你做的很好了,真的,已经很好了。” 叶子仪小脸儿贴在他微凉的发上,微笑着却满眼泪水。“在你身侧,我才知晓这世间情爱滋味,才活得这般快活,因为有你,我才觉得真正活过,阿成,多谢你爱我,宠我,纵容我,因为你,我才能还是我自己,这样真好。” “阿叶,不要说了。”公子成哽咽着,直把叶子仪抱得更紧了些,他抬起头来,望着深蓝色的夜空,俊美的脸上泪痕满布。 “阿成,不要这样,会好的,都会好的。”叶子仪温柔地在他耳旁呢喃着,黑亮的眸子中雾气氤氲。 这一次的离别,不知道会不会是永别,她再不能留在他身边了,现在,是不得不走,这样的别离太过突然,仿佛前一刻还掌握着幸福,此刻却是只剩下无尽的心痛。 “阿叶,你好好儿藏着,等着我,我会变强的,我会变得让这世上所有人都无法触及,到时你回到我身边来,我们还在一处,堂堂正正地做夫妻!” 公子成望着那星空中的明月,声音有些发狠,这一刻,他眼中的决绝让人看得心惊,这话让他如赌咒发愿般说出来,宛如誓言一般。 “好,我等着你,等你赢尽天下,我还是你的妻,你的后,我们好好儿地在一起,再不分开。”叶子仪微笑着,眼中的泪水却如泉水般涌出。 他不知道,她等不那一天了,等不到他做这天下的霸主,也等不到再一次的团圆相聚,她没有时间了,而这不到五年的时光,只能在思念中渡过了…… “好,再不分开!”公子成紧紧地闭上了眼,他抱着叶子仪,深深地吸了口微凉的空气,哑声道。“阿叶,我已为你安排好了,你去陈国,公子轩会替我安顿好你的,你放心,我会照料好永忆,绝不让他离开我身边。” “嗯。你要时时刻刻带着他,找能人照顾他,他的饮食都要顾及周到,不可有半分松懈,永忆年纪太小,旁人很容易对他下手,你处在风口浪尖,千万不能放松。” 叶子仪说着说着,突然嗓子一哽,再说不出半个字来,永忆,她的永忆,她再也无法触碰那柔软的小脸儿,再也不能听他叫一声母亲,一想到这些,叶子仪直觉得胸口像是要撕裂开来,痛不欲生。 “我会记着的。”公子成慢慢松开叶子仪,他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红肿的犹带泪光的黑瞳,头一低,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瓣。 这一吻既深且长,直到两个人都快窒息,公子成才慢慢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急喘着的叶子仪。 他看得很仔细,一寸一寸,一毫一毫,仿佛要把她的每一根发丝都契刻进灵魂,夜风拂动他浓黑的发,那一双悲伤的眼眸直直地印进了叶子仪心坎。 月光下,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拂右急步走近石亭,匆匆地对着公子成一抱拳道。“公子,公子轩已应承下来了。属下方才进府时,见到有梁宫的侍卫守在墙外,若要带夫人离开,想是要另寻他法。” “呵,姣竟是这样谨慎么?”公子成嘲讽地一笑,左手轻抚着叶子仪的小脸儿,沉声道。“阿叶,放心,今晚我必定送你出去!” “看来他是志在必得了。”叶子仪的声音有点儿冷,她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微眯了眯眼道。“他喜欢玩儿,我们就陪他玩儿玩儿。” 公子成轻握住她的小手儿,温声道。“夫人要如何?” “他要捉人,便就让他捉!”叶子仪双眼晶亮,带着浓浓的算计,公子成宠溺地望着她,双眼一瞬不瞬地固定在她脸上,似是一刻也不愿离开。 “夫人有何计策?”拂右也有些心焦,听到叶子仪如此说,忙追问起来。 “先戏耍他们一番,等一会儿三更过后,我们便能乔装离去了。”叶子仪说罢,附在公子成耳边低语了几句,公子成微微点头,起身带着拂右离去。 看着公子成走远,叶子仪吸了吸鼻子,扶着膝盖站起身来,却是眼前一黑,又坐回了原处。 缓了好一会儿,她强打起精神,小心地站起身来,身子晃了两晃,向着延月殿的方向走去。 带着些许留恋地一步步踏过那青石小路,叶子仪站在殿前,抬头望着那风灯照亮的屋檐,唇角儿微微上扬。 两年了,从他们再一次相见,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两年前,他们还是主仆,现在,已是不可分离的夫妻了,这里有永忆,有他们开始相恋的痕迹,这些,今后再也看不到了…… 叶子仪轻叹了声,深吸了口气,平复了刚涌起的酸涩,迈步向着殿内走去。 寝殿里很安静,外间的灯火依旧昏暗不明,挑开那厚厚的幕帐,看着那睡在角落的阿美和佩娘,叶子仪顿了顿,上前拍醒了佩娘。 “夫……” “嘘……”叶子仪向佩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冲着她勾了勾手,带着佩娘出了幕帐。 待离得那黑色的幕帐远了,叶子仪拉着佩娘走到一旁殿柱的暗影中压低了声音道。“佩娘,今日我有要事相求于你,你万万要应我才是。” “夫人只管说吧,奴婢必不辱命!”佩娘说罢,对着叶子仪一屈身,叶子仪忙将她扶了起来。 “佩娘,这一回,是我求你,求你替我照料永忆。”叶子仪扶着佩娘的胳膊,很是郑重地道。“梁王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今晚我就要离开建康了,这一去山高水远,一路逃命,不能带他同去,我想过了,你心思最细,又是我信任的人,只有把永忆交给你我才放心。” “夫人放心,奴婢定然竭尽所能。”佩娘担忧地望着叶子仪,低声道。“此次出行,夫人要到哪里去?几时回转?” “我……不会回来了。”叶子仪垂下眸子,苦笑道。“再也回不来了。” “夫人,大子才满月……”佩娘一急,抬手拉住叶子仪的手肘道。“你……” “不要说了,永忆有你们照料,我很放心。”叶子仪低下头,叹息了声道。“今后的路会艰难一些,佩娘,你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衣食住行都要给永忆照料到,我知道这要求太过苛刻了,可是我只有你一人可以托付,只有辛苦你了。” “夫人,奴婢省得,必然不负所托!”佩娘说着就要跪下,叶子仪赶紧托扶住了她。 “佩娘,从今而后,你要将永忆视做自个儿的性命,将他当做眼珠一般爱护。佩娘,我拜托你了!”说着话,叶子仪往后退了一步,‘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向着佩娘重重一拜。 “夫人!夫人这是做什么?”佩娘一惊,向后退了一步,赶紧侧移了身子对着叶子仪跪下,哽咽着道。“佩娘照料大子是应当的,如何当起夫人的大礼?还请夫人快快起身,莫要折煞了奴婢!” “多谢你了。”叶子仪再次向着佩娘一拜,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又对佩娘吩咐道。“佩娘,你让人给陈江大哥他们送个信,马上去,便把这里的情形说与他们听,让他们早些离开建康。” “夫人,不若让他们随行相护吧。” “不,有梁太后和王上盯着,还有齐王的人暗中看着,咱们的人这个时候绝不能出现,让他们自己想法子带着咱们的人出城吧,我会和勇哥阿枝阿美一同走,不会有事。” 佩娘挣扎了会儿,轻轻点了点头,叶子仪安慰地轻拍了拍她的手,佩娘含着泪对着叶子仪屈身一拜,转身出了殿阁。 叶子仪目送佩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步揭帘,走入殿中。 殿中的阿美还在酣睡,叶子仪轻手轻脚地走到大榻前,看着在软枕上睡着的永忆,不觉又是泪湿了双眼。 伸出手去轻轻抚着永忆黑浓的胎发,叶子仪俯下了身,在他发顶轻轻一吻。 她极小心地亲吻着他小小的脸蛋儿,小小的鼻尖,那肉嘟嘟的,带着小梨涡的圆润下巴,两指抬起永忆肉乎乎握着小拳头的小手,叶仔仪一遍一遍亲吻着,泪水夺眶涌出,直是湿了他明黄色的衣袖。 “宝宝啊,娘要走了,你要好好听话,听阿爷的话,听佩娘姨姨的话,娘亲不能再在你身旁看顾你了,你得快些长大,好好保护自己,保护你阿爷,待得你长大了,能来娘亲的坟头祭一杯酒水,娘亲便知足了。” 叶子仪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她轻轻环抱着永忆,虚趴在他身上蹭了蹭他软软小小的身子,直是舍不得起身。 “主人……要去哪里?” 听到阿美带着困意的问话,叶子仪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转头又亲了亲永忆的小手,叶子仪上前拉住了阿美的手,把她带到了角落。 见阿美半睁着眼要睡过去了似的,叶子仪轻叹着一笑,压低了声音对她道。“阿美,一会儿咱们要离开公子府,你快去收拾东西,叫上阿枝和勇哥,我们一起走。” “走?走去哪里?”阿美迷糊着眨了眨眼,打了个呵欠道。“离开公子府……主人不要成公子了么?” “谁说不要他了?咱们是要跑路逃命!梁王的人已经把公子府围住了,明日便要拿我入宫中审问,你说咱们逃不逃呢?” 第二百三十八章 难舍难分 叶子仪拍了拍阿美的肩膀,见她清醒些了,这才道。“去收拾吧,时间不多了,得快一点才行。” 阿美终于意识到了这事的严重性,有些着急地搓了搓手道。“主人,大子的尿布怎么办?还没干呢,只有十来个了,怕路上不够用啊。” “阿美。”叶子仪按住阿美的肩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我们,不带永忆走。” “什么?主人,大子他这么小,怎么能离开娘亲?咱们若不带他离开,他怎么办?谁能照料他?”阿美说着,回头望了眼榻上的小永忆,咬了咬唇。“若是丢下他,大子也太可怜了些。” “永忆有他阿爷相护,不会有事的,况且还有这么多高人在他身侧,没人能伤得了他。”叶子仪说着,黑眸转向大殿殿顶,欣慰地道。“有这些能人在,永忆会平安长大的。” 说罢,叶子仪漫步走到大殿中央,对着那殿顶跪地一拜,神情肃然地郑重叩头,起身清声道。 “小儿得诸位高能大贤相护,小女子感激不尽,日后公子与大子还需各位鼎力相帮,大恩不言谢,阿叶愿祷告上天,以求苍天降福诸公,此恩此情,阿叶终生不敢或忘!” 叶子仪站起身来撩衣下跪,郑重地叩了三个响头,如此三次,行罢了三跪九叩之礼,殿顶上忽然传来个苍老沉浑的声音。 “此是我等分内之事,夫人不必多礼。” 言罢了这一句,大殿中再无声响,叶子仪跪地重重一磕,眼泪簌然滑落。 延月殿内,明亮的灯光如同白昼,叶子仪站起身来,便就这么站在大殿中央,留恋的目光扫过这殿中每一个角落。 再也回不来了,这里一灯一物都有他们的记忆,有他们的开始,也有他们的结束,只是,再也回不来了。 “夫人。”拂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叶子仪转回头,看了眼他手中那盛着衣裳的漆盘,轻轻闭了闭眼。 “都布置好了么?”叶子仪上前接过托盘,放在了几上,拿起最上头的一件抖了开来,竟是件侍卫的青衣。 “依公子所言,人已准备妥了,夫人快些收拾吧,还能睡上一两个时辰。”拂右看了眼叶子仪手上的那件衣裳,打量着叶子仪单薄的身子道。“夫人还是许我等相送一程吧,只勇一人,怕是难保夫人平安。” “如今梁王正盯着这里,若是人多了,怕是惹他怀疑,咱们只待鸡鸣之时行事,若无差错,我们应该可以平安出城。”叶子仪说罢,对拂右深深一揖道。“两年来,多承兄长照料,阿叶谢过了。” “阿叶,你这是做什么?”拂右侧身避过,扶起叶子仪道。“你是公子夫人,便是我的主母,护你是分内之事,我如何能承你这个谢字?” “拂右大哥,我走后,你一定要照顾好阿成,他要带着永忆,还要与两国王上周旋,必会诸多坎坷,永忆太小,若是有人有心用他要胁阿成,阿成怕是会为这孩子丢了性命,若是万不得已……” 叶子仪顿了顿,转眸看向榻上的永忆,涩声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请哥哥一定要取永忆的性命,保住阿成。” “什么?”拂右瞪大了眼,一把抓住叶子仪的手腕儿急道。“阿叶,你说什么?” 叶子仪回过头来,眼中的泪水在灯火下如同水晶闪耀,她看着拂右,忽然一笑,泪水顺着眼角便滑落下来。“哥,为了让阿成活下去,为了让他成就霸业,我什么都舍得。” “永忆是公子大子,也是你的孩儿,便是拼了性命,我也不会让他伤一分一毫,你如今交托我这事,我办不到!”拂右说罢,把叶子仪的手重重一甩,转身就要离去。 “哥!”叶子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拂右哑声道。“算是我求你!不要让永忆成为阿成的负累!不要让阿成为了永忆涉险吧!” “阿叶,我便是死,也不会让永忆受一星伤害的!”拂右大步走出幕帐,却是刚刚掀起帐帘,便见到了站在那幕帐后的公子成。 拂右微微躬身,向着公子成一抱拳,低头从公子成身旁走过,却是未发一言。 公子成依旧在那幕帐前站着,他许久才慢慢抬步,伸出手去揭开了那紧闭的黑色幕帐。 幕帐后,叶子仪趴在地上绝望地哭泣着,她那隐忍的哭声深深地刺进了他心里,直如一把利刃一般,割得他五内俱痛。 眸光紧紧地锁在叶子仪身上,公子成脚步极慢地走向她,那一步步,直似有千斤重,及至她身边,他慢慢蹲在她身侧,伸出双臂将叶子仪圈入了怀中。 “阿叶,”公子成叹息一般的呼唤响在叶子仪耳边,靠在他怀中,她勉强忍住心中的悲凉,好一会儿才哑声道。“阿成,你陪陪我,好不好?” 公子成轻轻点头,便就这么坐在地板上,搂着叶子仪,不再说话。 殿外更鼓声响,殿内烛花闪动,这一瞬间,一切都仿似不会改变,仿佛过了这一晚,他们还能如从前一般恩爱,还能在这殿中如寻常夫妇一般生活下去。 可是,这些都是奢望了,他们只有这一两个时辰,要说的话太多,要做的事也太多,到了最后,什么也不及这样相拥相偎来得实在,让心里满实。 “阿成,我走后,若是想我,便看看这坠子,我若想你,也看着它,什么时候这坠子能合在一处,我们就圆满了。” 叶子仪说着,从衣领中翻出那刻着北斗星图和他们名字的金坠,捏着那坠子,她轻抚着上头的纹路,又是一阵鼻酸。 “好。”公子成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他也自颈间取出那项坠,看着那在灯光下散发着黄金特有的光芒的项坠,低低地道。“阿叶,我会尽快接你回来的,一定要等着我。” “好。”叶子仪答得很认真,她又向着他靠了靠,把两只金光闪闪的心形叠在一处,笑着道。“但愿郎君心中永远有阿叶一席之地,莫要相忘。” “阿叶,我如何会忘?这一生,我只愿与你相守。”公子成脸贴在叶子仪发顶,紧紧闭了闭眼,一滴泪水渗出了眼角,直没入她柔黑的发间。 “阿成……”叶子仪倚在他颈间,有些费力地回抱住他,低低地道。“我也只愿与你相守,永远……” “会的,很快就会了。”公子成紧抿着唇,看着叶子仪散开的裙角,坚定地道。“阿叶,这一次,我定然不会食言!” 叶子仪抬头,伸臂搂住他的颈子,欺身在他怀抱,温柔地道。“我信你。我的阿成,天下无双,做这天下的霸主,自然是手到擒来,待到你成天下之主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回来,做你的王后。” “好,一言为定!阿叶,对不住,累你受苦了。”公子成叹息了声,紧紧抱住叶子仪,他左手拉下她的手臂,轻轻握住那莹白的小手,玉白修长的手指与她交握,便就这么沉默地看着殿前那一片虚空,两人都没再说话。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更鼓每一次敲响,都似是敲在了两人心尖上,他们也便就抱得更紧些,仿佛这样能让那流水一般的时间停驻一般。 四更的更鼓敲过,叶子仪满布血丝的眼睛不舍地看向公子成,眨眼间又是浮了一层清泪。 这样的夜,实是难熬,那殿角的更漏中的滴水减少一分,她心中的思念不舍便重一分,那割肉一般的痛苦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似的,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成了负担。 “四更了。”叶子仪看着他同样血丝满布的眼睛,哽咽着道。“阿成,我舍不得。” 公子成细细地抚摸着她的发,眼中也有了泪光,他与她对望着,低低地道。“不要说话,会吵醒永忆的。” “我也舍不得永忆。”叶子仪眼中的泪涌得更凶了,滑落下来直如洒落的玉珠,她扑在公子成身上,紧紧地抱着他宽厚的背,低低地哭道。“阿成,你再叫我几声子仪好不好?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好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好,子仪,子仪。”公子成紧紧地闭上眼,抚摸着她脑后的长发,低低地,温柔地道。“子仪,子仪,子仪,子仪……” 这一声声呼唤飘在耳边,仿佛是一曲魔咒,公子成本就低靡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直如上好的乐音,叶子仪在他怀中不住点头,直蹭到脸都红了,公子成带着哽咽的声音才慢慢止歇。 贴在公子成怀中,叶子仪轻声道。“阿成,我是你的妻,今生今世,你只有我一个妻,旁人再美,也不许你看,那些美人再是年少鲜美,你也不能动心,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我也是你的,这一生,这一世,我只念着你,想着你,便是为你粉身碎骨,也甘愿!” 公子成的脸紧紧地贴上叶子仪发顶,他眼中的泪如同清泉一般落下,许久才哑声回道。“好。” 两人便就如此在殿中相拥着,叶子仪抚上他的背脊,自他的肩头看向大榻上还在酣睡的永忆,心中无尽的酸楚。 命运一直在跟她开玩笑,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给了她最好的恋情,却偏偏不让她圆满。 这一次又一次的分离,一回比一回更加痛彻心髓,她爱的人似乎注定都不能在她身旁,便是在身旁,也是波折重重,也罢,也许分开了,对她,对他,都是好事,她还有几年时间可以陪陪阿福,还能在暗处为他的夫君助力,够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巧计脱逃 想到阿福,叶子仪心中满满地都是愧疚,她一直没能做个好母亲,对阿福,对永忆,她都不是一个好母亲,可是,她没办法平衡这一切,包括现在。 逃出这里,她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险阻,所以她不能赌上永忆的性命,公子成更加明白这一点,所以照顾永忆的事,他担下来了,他什么都为她想到了,想好了,却又是如何割舍下的这一份情? 慢慢闭上眼,听着公子成的呼吸,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叶子仪忽然觉得无比的幸福。 有一个这样爱她的男人,他这么优秀,这么温柔,对她这样一心一意,这一世,她够本了,哪怕是现在就死去,她也心甘了。 “咚——咚咚咚咚——” 隐隐的,外头五更鼓响,鸡鸣阵阵,拂右进了幕帐,见到地上那两个相拥而坐的人,他垂下了头去,拱手道。“公子,五更己到,是否现在行事?” “让他们准备,一盏茶后,依计行事!”公子成说罢,轻拍了拍叶子仪的背,温声道。“阿叶,去换了衣衫。” 叶子仪极其不舍地从他怀内抬起头来,慢慢起身,看着他那带着倦意的憔悴面容,她含着眼泪头一侧,紧紧地吻上了他那珠粉色的唇。 …… 鸡叫三遍过后,天地间一片蒙蒙的黑暗,突然,公子府东面的墙头里跃出了一个黑影,那黑影在墙头一闪,轻飘飘落了地,肩上扛着一件大物事,顺着墙根儿很是左顾右盼了一番。 公子府外临街挂了一盏大大的风灯,朦胧的灯光下,那人影顿了顿,似乎是在辨别方向,那肩头扛着的虽看不清切,却可以看出是个年轻女子。 就在那人要提步远走时,只听公子府对面的黑暗中一声喝令,火把光陡然亮起,那光亮自一条丈许宽的巷子里传出,巷子中鱼贯涌出几十号儿人,直直地冲着那人便追了过去。 那人虽然扛着个女人,却是跑得飞快,跑着跑着,见那些追逐的人落得远了,脚下还会放缓速度,没一会儿便把这些人引得远了。 与此同时,公子府西面也有一人扛着个女子跃出了院子,却是引着西面的人向着西城门的方向跑去。 这里的混乱刚刚平息,公子府大门忽然打了开来,从里头冲出了三四十个青衣侍卫,举着火把分作两头儿向着东南两边的城门方向而去。 同样的,两旁的侧门也各跑出了三四十个青衣人,这些青衣人分作四面向着四个城门方向而去,随着这些青衣人出现,公子府周围的巷道中都有人跟了出来,随在青衣人后头追了上去。 这些青衣人走街串巷,在内城兜了会儿圈子,又出了内城城门到了外城,他们也不理会跟在身后梁王宫卫,只是自顾自地在城内搜寻。 直到了天明大亮,青衣人们陆续回到了公子府中,外头跟踪的人不敢入府,却是把人数重又过了一遍,见青衣侍卫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地回来了,也便就继续守在巷子里,监视着公子府的动向。 不多时,两头儿追赶那先时从墙头儿扛着女子逃走的人回转了来,都是两手空空没有抓到人,两下一商量,东西两面各派了一人入了宫中禀报。 很快的,宫中传下令来,建康城四面城门关闭,只许男子通行,还要验明正身,一时间举城哗然。 大梁宫中,元正殿。 一大清早,梁王姣便坐立难安地在殿中踱步,大殿的中央跪着两个身着布衣的宫卫,见到梁王姣阴沉的脸色,两人都伏地拜倒,不敢多发一言。 “怎么便就不曾追到?到底哪个是公子成的姬妾?连这个都不曾看清么?”梁王姣急得直搓手,他望了眼外头大亮的天光,对殿外喝道。“再派人去四门上通告!让他们务必仔细!不可放过一个女子出城!” “是!”外头有内侍应了,梁王姣大步踱回长几后,撩衣坐下,一脸的懊恼。 “你们去了三百人,却连公子府百多号人都看不住,真是废物!”梁王姣一拍几案,怒声道。“只是一晚而己,一晚!你们竟连个妇人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 “臣该死,王上息怒。”两人见梁王动了怒,赶紧叩头认错。 梁王姣正要再喝斥那两个宫卫,大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姣抬头看去,却是一身素服的太后到了门前。 见是太后来了,姣赶紧起身迎上,躬身一揖到地恭敬地道。“儿臣见过母后!” “好了,都成了大梁王上了,如何还以儿臣自称?”那太后笑着扶起姣,由姣虚扶着缓步步入殿中坐在首位,抬头对姣道。“姣儿,是你下令闭了城门的?” “是。今晨公子成府中有人逃出,我怕是那荆姬有意出逃,便令人关了城门,一会儿孩儿便让府卫们到城中搜索,便不信搜她不着!”梁王姣说到这里,低下头满是歉意地道。“母后,孩儿无能,防范不实,今次若不捉到那荆姬,孩儿愿意受罚!” “你这孩子,这是什么话?无能?这话是你这个梁王当说的么?”太后沉下脸来,很是有些不满地对姣道。“姣儿,你已经不是公子姣了,你是梁王,是这大梁之主!怎么能做事总是畏首畏尾的?” “是,太后教训得是。”姣躬身低头,依旧是没有半分威仪,看得那太后柳眉紧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这两人犯了什么错?因何罚跪?”看着地上跪着的那两个汉子,太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也不等梁王姣回话,问那地上跪着的人道。“你们说说,所犯何罪?” “回太后,我等受命看守公子府,今晨却让人逃了出来,臣等是向王上请罪的。” “唉,请什么罪?王上,这个荆姬是将门之后,谋略手段常人难于企及,你怎的便知她就在城中?不要闹腾了,快快传旨开门。” “可是,我怕……”梁王姣略一犹豫,见太后瞪他,赶紧一揖道。“儿臣遵命!” “嗯,这才像话。姣儿,你新近登基,不可太过急进,凡事操之过急,百害而无一利。”太后说着,起身轻拍了拍公子姣的肩膀道。“荆姬的事,母后自有安排,不会让她脱逃的,你不必忧虑了。” 太后说罢,对那地上跪着的两人道。“都起来罢,回去让你们的人都撤下吧,公子成的府第无需再围了。” 地上那两个布衣宫卫应声退去,太后走了两步,转回头肃容对梁王姣道。 “姣儿,你得时刻记着,不管是做什么事,都要先沉住气,权衡利弊,《荆公密要》是要寻得,可不是这么个寻法儿,今日的事若是传了出去,你要如何同三公大臣们解释?便说是为了想截下逃跑的荆姬,光大大梁,成不世伟业?” “母后,孩儿有错!”梁王姣面色一白,赶紧伏地跪倒,那太后看了他这模样,重重一叹,上前扶起了姣。 扶着梁王姣站稳,太后语重声长地道。“姣儿,王上!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你是大梁之主?你记着,今后无论是谁,便是我也不许你跪,我儿堂堂丈夫!除去祖宗神明,谁也不跪!” 姣眼中含泪,重重地点了点头,躬身对太后道。“多谢母后提点!” “好了,快去换了衣裳,好在今日休沐不必上朝,若真惹出了乱子,朝堂上你要如何收场?”太后嗔了姣一眼,温声道,“我先去太庙祝祷,你沐浴过后再来罢。” “是。”姣拱手应了,又再次躬身道。“恭送母后。” “嗯,洗得仔细些,且去罢。”太后纤白的手指理了理裙裾,肃着脸拢着广袖漫步出了大殿,梁王姣很是恭敬地躬着身,直到太后出了殿门才慢慢起身,向着后头的浴殿而去。 缓步出了殿门,太后对守在殿外的一个宫婢道。“派去的人有消息了么?” “回太后,南门的人传信回来了,五更天时有两男两女离了南门,奔周公守的大路去了。” 太后扬了扬唇,清美的脸上带了丝得意,她点点头,沉声道。“好!调人去南门,追上他们!务必把人给我活捉回来!” “是!”那宫婢得了吩咐,快步下了玉阶,向着那宫门而去,不多时便没了踪影。 太后抬眸盯着那碧空中的浮云,冷冷一笑,喃喃地道。“先帝,你看着吧,大梁没有你在,会更昌盛,更强大的!你得不到的《荆公密要》,我马上便能得到了,到时我成就这不世伟业,必然强过你百倍!” 天空中浮云缕缕,如同游丝,没有人回答梁国太后的话,她依旧青春的脸上细纹点点,已经有了一丝老态,眼中却有着骇人的神光,便就那样盯着那碧蓝的天空看了好一会儿,太后裙摆一甩,扬着下巴道。“走,去太庙为先帝祝祷去,时辰要到了。” “是。”旁边侍立的众宫婢应声,两个抱着白玉如意的宫婢开道,梁国太后在七个女官宫婢的簇拥下,缓缓地走下九级白玉阶梯。 晴暖的阳光映在太后的银丝祥云凤尾裙上,那丝丝银线在素白的缎布上闪耀着星辰一般的光芒,随着太后的步伐走动,那裙上布条的花鸟纹路闪动,却是一点也不像丧服,倒似是平常姑子穿来赴宴的华服。 第二百四十章 险离建康 太后带着几分得意地打量着这皇宫的宫墙飞檐,唇角的笑容若隐若现,及至走到宫门处,她忽然止了步子,转身看向身后梁王姣居住的宫室。 “阿晴。” “奴婢在。” 应声的是个容貌绝丽的宫婢,这宫婢身姿风流,玲珑有致,却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阿晴,王上在沐浴,你进殿中好生侍候,若得王上看重,重重有赏!”太后慢慢转眸,盯着那阿晴低声道。“看着王上,莫使他再做出什么错事来,若你能得一子半女,我来作主,封你做美人如何?” “啊!是!奴婢领命!”那宫婢喜不自胜,跪倒在地对着太后纳头便拜。 “好了,休要耽搁,且去罢,记着,好好儿侍候王上。” “是!奴婢省得!多谢太后!”那宫婢对着太后正正经经地叩拜了三回,起身便疾步奔着那大殿的白玉台阶行去。 看着那脚步急促的宫婢没入殿门,太后微微一笑,自言自语地道。“姣也大了,还没个男丁,该再添几个孩儿了,不能总是纵着他了。” “太后,要不要赐王上些合欢香?王上素喜标致少年,阿晴纵有手段,怕也难动王上的心啊。”站在太后身侧的一个女史微微屈身,笑着道。“太后,臣妇家中有神仙合乐散,听闻那香便是神仙嗅了,也要动情,愿献于王上取乐。” “嗯,杭女,还是你有心,回去使邢侍郎献与王上吧,王上后宫空虚,多添几个皇子也是好的。”太后淡淡一笑,眼神微冷地瞟了眼那高阶上的宫室,优雅地一转身道。“走罢。” 众宫婢应声,那女史扶着太后的手臂,两人有说有笑地出了宫门,太后的凤辇正停在门口,在那凤辇上坐稳,看着那青石铺就的长巷,太后唇边的笑容直是越来越清晰。 …… 晴阳正好,大道上一辆矮篷马车急急奔驰着,带起的尘烟高高扬起,直如腾云驾雾一般。 车内身着男装的叶子仪紧紧地抓着车窗,忍受着颠簸带来的不适,看了眼对面一身布衣麻裙束着长发的阿枝和阿美,她转眸看向了车外飞驰的风景。 趁着天蒙蒙亮时混出了城门,叶子仪与勇和两婢已经马不停蹄地奔驰了近一个时辰了,眼看着已经看不到建康的城墙了,赶车的勇依旧没有放松,‘啪啪’的鞭响声不时传来,听得人心头发颤。 这一次逃跑可以算是很顺利了,这样跑出了二十多里还没有追兵的影子,可能梁王还在搜城或者在城边查探,如果找不到她,或者,梁王会到公子府上要人吧? 不管怎样,只要她没有落入这些人手中,公子成和永忆就是安全的,姣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威胁公子成,他也不会冒险伤害他们父子,对于她这个因着害怕而逃出公子府的女人,按理,梁王姣应该安抚公子成的。 只要她不落入梁王手中。 叶子仪忍着身上颠簸带来的不适,深吸了口气,紧紧闭上了眼睛。 马车奔行到了一处两山相夹的小路,突然,前面山上一阵隆隆声响,就见一棵大树从山上滑了下来,把这土道截作了两段,正正挡在道路中央,掀起了一片烟尘。 远远地看见这一幕,勇面色一变,他急急一拉缰绳,跳下车去带着那马就要转弯,却不想他刚抓住那马缰,后头山林间忽然一阵马蹄声响,勇探身看去,就见二三十个剑客骑马奔到了土道上,截断了他们的后路! 这些剑客个个儿都是剑师以上的修为,由一个大宗师带领着,这样骑马拦在道路中央,那气势足以让人看着胆寒。 叶子仪自马车车篷的帘布间看着那些剑客,心下不由一凉,她们只有四个人,怎么对付这些看起来能为很高的剑士?便是有勇和阿枝,怕也难取胜吧? 下意识地看了眼阿枝,见阿枝也在凝眉盯着车外,叶子仪不由心中更紧了。 很快,马车前面那大树倒地处,也冲出来三十多个兵丁,前后两端都被堵死,叶子仪不由咬紧了牙,从随身的兜囊里拿出了一柄小刀握在了手中。 那马车后头的剑客中有一人带马上前,抬手一指勇高声道。“兀那汉子!交出公子成之姬,恕尔等无罪!若不识相,立斩不饶!” 勇没有理会他,只从背后摘下了随身的铁剑,慢慢拔出了剑鞘。 “太后有令,若有抗命不遵者,除去公子之姬,皆可杀之!杀了他们!”那领头的宗师声音沉寒地说罢,打马便奔着勇冲了过来。 勇站到车后,正挡在那车篷口处,他长剑一举,一双星眸紧紧地盯着那靠近的宗师,眼中一片冰寒冷戾。 见到这情形,阿枝第一个坐不住了,她对阿美交代了声‘保护夫人’,一个纵身便跃出了车篷。 “哎,阿枝姐姐!”阿美原本也想出去,却是晚了一步,只得一脸焦急地捏着长鞭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奔马,却是不敢走出车去。 阿枝跃出车门,正见到那些拦路的兵丁也在朝着马车奔来,情急之下,她冲着车尾奔近的剑客一扬手,立时一片银光散去,就见那冲来的剑客中有十来个都惨叫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捂着脸在地上打起滚儿来。 “你这贱妇!竟敢使这样阴毒的招数!气煞我也!”那宗师手中捏着四五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恨恨地往地上一甩,打马便冲着阿枝冲去,阿枝也不理他,转头便疾奔到了那些兵士面前,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直刺破了一人咽喉。 那宗师越过了勇,一脸怒容地向着在人群中打斗的阿枝冲了过去,没有了宗师的压力,勇双眼一眯,原地一弓身,举剑便纵身向着那冲来的剑客弹了出去, 刀光如雪,剑影飞腾,转眼间,马车前后战作了一团,不时便有惨叫声响起,血腥味直是充满了空气。 叶子仪紧张地捏着手中的匕首,眼看着勇连战十几个剑客,明显寡不敌众,她一推身旁的阿美道。“阿美,快去助勇一臂之力!” “这怎么行?主人,我是受命护着你的啊!”阿美虽然说着这话,眼睛却是担忧地盯着外头鏖战的勇,她握着长鞭的小手指节泛白,那模样直似是随时都要冲了出去。 “你不要离车太远就好了,若是有事,随时回来就是,勇是你们的头人,不能有任何闪失,你身为他的族众,怎能不以他的安危为先?快去!” 叶子仪说着,一拉阿美的胳膊,把她又向车外推去。 阿美看了眼叶子仪,又看了眼外头艰难对敌的勇,一咬牙转头对叶子仪道。“主人,你、你当心些,若有人近你的身,使这竹针取他性命!” 从腰间的囊袋中取出一支竹管交到叶子仪手中,阿美取下那管子一头的竹冒,攥着那竹管尾部一推,立时一根青黑色的竹针便探了出来,给叶子仪演示过后,她把那竹管交到叶子仪手上,转身便跃出了车门。 叶子仪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拿着竹针,蹲坐在马车中央听着外头的动静,那一声声哀号刺得她耳膜生疼,直让她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马车外,那十几个剑客压得勇已是有些不支了,那些剑客都拼尽了全力,勇以一敌十,早已难以支撑,阿美突然加入战局,一条长鞭翻飞上下,转眼便扭转了败势。 此时的勇身上已是被划了十几道血口,他拼了命地阻住扑向马车的剑客,手中长剑抡成了一片雪光,生生地将他们拦在马车一丈开外处。 见到是阿美在一旁助阵,勇低吼道。“你来做什么!快去护住阿叶!” “是主人担忧,这才让奴前来的!”阿美躲过一柄刺来的长剑,挥鞭便向着左近的一个剑客打去,黑色的长鞭正中那剑客肩膀,那剑客惨呼了声,一倾身跌落马下。 “回去!”勇侧身扬剑,一剑刺中了身前那人的那马颈,那马哀鸣着倒地,倒是冲散了一旁的剑客,得了空隙,勇一个纵身,直接削下了一人的头颅! 这一下虽然狠辣,却是给了那人旁边的剑客空出一丝破绽,立时有人从坐骑上弹了起来,手中大刀冲着勇的肩背便劈了下来! 勇感觉到身后的刀风,身子使力一扭,刀光过处,一片血肉被生生切下,眨眼前,勇的手臂已是被鲜血浸湿了一半。 捂着受伤的手臂踉跄着落在那无头剑客的尸身旁,勇还未来得及抬头,那余下的十来个剑客便拥了上来。 “勇哥!” 眼看着十来柄刀剑要取勇的性命,叶子仪猛地冲出车篷,大喊了声勇的名字,她紧紧地抓着手中的匕首,直是又急又气地两手抖个不停。 那些剑客一见叶子仪出现,都是眼中放光,趁他们走神的档儿,勇和阿美又各自刺死了两人,余下的剑客见势不妙,立时又将注意力放在了打斗上,宝剑长刀又向着勇招呼了过去。 先前体力消耗得太过,又受了伤,勇的身形已经没那么灵活了,眼见着那寒光到了眼前,勇挥剑挡住了头上压来的刀剑,却是被一个剑客使短刃刺破了腰上衣裳。 叶子仪直是急得眼前发黑,她站在车上晃了两晃,狠声喝道。“你们谁敢伤他,荆姬就此自尽于此!” 第二百四十一章 徐公援手 这一声喝,只是让两三人犹豫了片刻,其余的剑客都没有理会站在车辕的叶子仪,也没有去看她抵在脖颈寒光闪闪的匕首,他们早已杀红了眼睛,只想把勇置于死地! 眼见着勇身旁的剑客没有一丝停顿,叶子仪回头看了眼车头处与那宗师与兵丁苦战的阿枝,又看了看被四个剑客围攻的阿美,她绝望地闭了闭眼,手中的匕首一扬,向着咽喉便刺了下去! 这些人,是奉命捉她回梁宫的,没有了荆姬,他们也就没有了战斗的理由,她已经是将死之人了,不能让勇和阿枝阿美为了她再丢了性命! 雪亮的匕首眼看便要划破叶子仪纤长的颈项,突然间,一道极细的黑影猛然撞上那逼近脖颈的刀刃,力道之大,直是把叶子仪手中的匕首打得脱手飞了出去,旋转着落在了车旁的地面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叶子仪直觉得手腕发麻,耳边嗡嗡直响,她睁开眼来,有些慌乱地看向空空如也的小手儿,转眸向着车尾处那还在酣战的人群看去。 刚才有东西打落了她手中的匕首,力道之大,绝不是寻常剑客能做到的,那东西是从她正面打来的,这个人就在车尾这个方向! 车尾还是一片混乱,众人战在一处,除了遍地的寒光和隐隐的血影,她看不出任何人有出手的可能。 正疑惑时,忽然一阵马蹄声响,那小路上远远地奔来了一人一骑,叶子仪抬眼看去,那马上的人麻衣阔服,一头白发,不像是那些拦路的剑客,却也不知是敌是友。 正在酣斗的众人都没怎么理会来人,只有那与阿枝相斗的宗师侧目向着来人盯了一眼,看着那人,那宗师双瞳一缩,脱离了战圈,见到站在车尾处的叶子仪,他冷冷一笑,向着车尾方向一窜,脱离了马鞍直冲着叶子仪纵身而去。 这宗师身法奇快,呼吸间便到了车前,他双脚一点车篷,五指如钩,伸臂便向着叶子仪抓来! 叶子仪感觉到身后不好,却是身子僵直着动也不能动弹,直觉得背后一股凌厉的寒风袭来,她咬紧了牙,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寒意如同利刃一般贴近背心,感觉到那透衣的戾气,叶子仪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突然之间,一股大力自她身前一拽,叶子仪直觉得身子一轻,腾空脱离了那身后力量的牵制。 直到双脚落地,叶子仪赶紧睁开眼来,她往四周看去,就见左侧一匹高头大马正立在身边,那马上坐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山风吹来,老者衣袍猎猎,他身后那一柄黑色的大剑被那白发一衬,更显得突兀,那弯曲的剑柄看着倒像是枯木的拐杖。 对面马车车尾的篷顶上,此时正蹲着个身材干瘦头发花白的老者,那人一双三角眼微眯着,盯了叶子仪一眼,他冷笑着对那救了叶子仪的人道。“徐公,你要与大梁太后与王上作对么?” “周公,多说无益,出剑吧!” 这徐公说着,手中眨眼间便多了把黝黑的木质长剑,叶子仪原本正在看他,她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那徐公身后,已经空空如也了。 “夫人退后些许。”那徐公说罢,手中木剑一挥,身形一闪,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向着那马车上的周公扑去。 那周公见徐公扑来,面色一变,眯着双眼便迎了上去。 两个宗师战在一处,转眼间只见衣影剑光,却看不清两人的来往动作,叶子仪看得惊心动魄,她不由向着路旁的大石靠了靠,躲在那石头后头望着这边的战局。 没有了那宗师压制,阿枝立时没有了压力,手中软剑如同流光,杀得那些兵丁死的死伤的伤,眨眼便倒下了一片。 解决掉了车头的兵丁,她又返身增援勇和阿美,三人合力,直把那些剑客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没有一柱香功夫,已是遍地尸骇,鲜血直是染红了黄土。 小心地避开两大宗师的斗场,阿美和阿枝扶着勇到了叶子仪身旁,叶子仪也顾不得去看那两人的武斗,拿出随身的伤药赶忙给勇止住了血。 这一下削得虽然没有那么深,却是创面极大,勇的肩头到手肘,创面足有两个巴掌大小,虽然止住了血,却是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叶子仪边给勇包扎边落泪,看得一旁的阿枝阿美也不好受,四人聚在那大石后,一同看向两个在车尾处战作一团的大宗师。 兵器交接的声音不断传来,扶着靠坐在大石上的勇,叶子仪直觉得心都揪了起来。 高手过招,真真是风起云涌,似她这样的平凡人,根本看不清两人的动作,只见到那战圈中麻衣锦袍搅在一处,来往翻飞,却分不清孰高孰低,哪个占了先机。 如此斗过了近半个时辰,就听“扑扑”几声闷响,紧接着,一道光影闪过,那花白头发的周公‘砰’地一声跌落在地,随着周公落地,半空中滑落一道血线,嘀嘀哒哒地落在了他面前的地面上。 那白发的徐公手中握着黑色木剑,扬手便把一支手指长的铁针朝着那周公抛去,那铁针如一道流光一般没入周公肩背。 那周公惨叫一声,立时在地上打起滚儿来,他抽搐着朝着徐公的方向扬起手来,没过一会儿便两眼一翻,口吐白沫而死。 “哼!无耻小人!”徐公冷哼了声,背好了剑踏着麻鞋走到叶子仪身前,俯看着她道。“老夫应公子之托前来相助,前路已清,夫人且行吧。” 听到这徐公是公子成派来的,叶子仪喉头一哽,她起身向着那老着一拜,跪地叩首,哑声道。“公之大恩,阿叶无以为报,请公受阿叶一拜!” “夫人客气了,此是我等份内之事,若非夫人高义,老朽也不会跑这一趟,前方险阻,老夫不便相送,告辞!”那徐公说罢,对着叶子仪点点头,受了她这一礼,转身大步向着坐骑而去。 也不看行礼的众人,徐公跨上马一声低喝,马儿放开四蹄便跑了起来,马上的徐公白发飘逸衣带当风,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叶子仪始终跪在地上,直到那马蹄声远去,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她刚才听出了那个声音正是在寝殿中回她话的那人,徐公的名号她也听说过,公子成身侧的第一高手,来去无踪,能得他相助,还真是运气。 “主人,他就是在殿顶回话的人么?”阿美走上前来,站在叶子仪身侧看着那徐公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满地的尸体,皱眉道。“这些都是那梁国王上派来的?他怎的这般可恨?竟想要咱们的性命?” “不知道,他们说是太后和王上,想必是奉了梁国太后之命,不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不要管那些尸首了,阿美,找顶斗笠戴上,你来驾车,阿枝,跟我一起扶勇哥上车。” 叶子仪看了眼那横着树干的小路,心中总有些不不安,她和阿枝合力扶着勇上了车,马车绕过那些尸首和横在路中挡路的大树,向着小路深处而去。 梁宫,太庙。 夕阳西下,晚霞在高大的门扇上铺出一片炫丽的紫色,灯火明亮的大殿内,正中的桌子上供着梁王郧的牌位,梁国太后跪在桌前望着那牌位极尽虔诚地祈祷着,一身素裙附着外头折射进的霞光,裙上的银丝闪着紫红的光芒,炫烂之极。 梁王姣跪在太后身侧,他神情有些呆滞地看着大殿内黑檀供桌上一排排先祖的牌位,面上带了一丝惶然,他将眼神定在郧帝的牌位上,看了许久,突然开口。 “母后,他日我是不是也会成了这殿中的一樽金牌?” “这里是只有历代帝王享受香火祭祀的地方,待你百年之后,自然是要与列位先王一同受拜的,姣儿,你一定要争气,不要输给任何一位祖先,一定要让大梁再度兴盛起来!” 太后说着,对着上头的灵位一拜,口中清声念道。“诚请诸位先祖保佑姣帝,保佑大梁!” 梁王姣看着太后下拜,他赶忙伏地叩头,眼中的惶然神色变成了无尽的迷芒恐惧,他往后缩了缩,直是伏在地上好一会儿也没起身。 “太后!”梁太后身边跟随的那女史站在殿口,侧着身子躬身道。“城外有信来。” “可是那件事出了差池?”太后面色不悦地一侧头,看到梁王姣那缩作一团的样子,不由皱眉。 那女史犹豫了会儿,低声道。“这……太后,派去的人,无一人回还,臣妾一个时辰之前又派了人前去,周公众人……都……都被人斩杀在西丁山了。” “什么?!”听到这话,太后‘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她大步走到那女史身前,厉声道。“什么被人斩杀?你再说一遍!” “太后,”那女史跪伏在地,带着哭音道。“周公被人杀了,一应前去的剑客兵丁悉数殒命,那美姬她……逃了……” “什么?连周公都……”太后面色一变,想了想,咬牙道。“你即刻出宫,去寻你那兄弟元正,他不是有个同年在都城做千总么?让那人带手下的人去追!水路陆路,都不要放过!务必把那美姬追回来!” “是。”那女史应了,刚刚转身,却见太庙侧殿中走出一个老者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蒙公劫人 这老者走到太后身侧,拱手躬身道。“老臣见过太后。” 见到这老者,梁太后脸色一变,她与那女史对望了一眼,点头侧身道。“右相不必多礼。” 瞥了眼一旁侍立的女史,右相躬身问太后道。“不知是哪家女姬,竟然这样大胆,值得太后如此着紧?” “是邢侍郎寻来的美姬,本来想进献王上,想不到自府中逃去了,还偷了主家印信,这样的事,如何能放任不管,是以着人追回,右相不必担忧。” 太后说罢,吩咐那女史道。“杭女,嘱咐了兵丁,好生将人拿下,莫要伤了她性命,你的印信若是寻回了,小惩一番也就是了。” “是,臣妇领命。”那女史说着转身下了玉阶,向着太庙外疾步而去。 右相始终盯着那女史,直到她出了太庙的大门,这才转头打量了梁太后一番,见到她身上那映着霞光七彩斑斓的凤尾裙褂,他沉了面色道。 “国丧之时,太后,还是着衣素净些的好,太后这几日礼神祝祷,这样花哨的衣裳,于先帝不敬,还请太后更衣。” “是。右相教训得是,宫人不知深浅,拿了这样的衣裳来,我有失查之罪,自当向先帝与先祖请罪。”太后说着,向着那右相屈了屈身,言语间满是歉意。 “罢了,太后也操劳多日,此事可以不作追究,只望太后即刻更衣,再为先帝祈福。守灵四十九日,虽是新帝登基,也还有三日需得遵循礼制。”右相说罢,对着太后拱手半礼,却是她不更衣,他便不走了。 “是。哀家谨记。”太后屈身一礼,带着随身的宫婢便出了太庙。 看着昂首而去的太后,那右相站在大殿门口望向殿内神位前缩作一团的梁王姣,无奈地叹了口气。 对着神位上郧帝的牌位重重一揖,右相眼中含泪地抬起头来,又对着地上的梁王姣躬身道。“王上,大梁的盛衰全在王上一人身上,王上不可懈怠啊!” “右相……”姣声音颤抖着起身,他转身看向门口那凛然而立的右相,看着右相坚定又带着期望的目光,他羞愧地低下头去,嚅嗫着,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来,又蜷缩回草团上,低低地哭泣起来。 看到这样的梁王,右相摇着头长叹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他老泪横流,对着梁王姣一揖,又对着郧帝的灵位蹒跚下跪,重重叩了三个头,起身长叹连连地出了太庙。 天色渐晚,日落西沉,苍黑色的天空最后一丝霞色隐去,林间的大道上急急驶来一辆疾驰的马车。 马车向着荒野的河岸奔行,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淡去,那马车在岸边停下,一个纤瘦的身影忙忙地跳下了车来。 没有了夕阳的余光,星月也不曾显现,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黑暗,叶子仪从车上取下一盏风灯摸索着点燃,向着那芦苇蔓布的河岸走去。 静谧的河面墨黑一片,灯火照亮的那一小片地方只见到密实的苇从,叶子仪提灯在河岸站了一会儿,远处终于传来一阵木浆划水的声音。 河岸处的芦苇荡中慢慢转出一条小船的影子,那小船稳稳地撑到河岸,停在了河岸的浅水处。 船头上的船公披散着一头打结的乱发,跳下船来站在没膝的水中,从船头处搬出一块一尺多宽的船板,搭在了岸头。 “阿美,阿枝,把勇哥架过来。”叶子仪吩咐罢了两女,转回头刚要问那船公是不是轩派来的,却是手腕儿一痛,手中的风灯一下子脱了出去,那船公动作倒是利落,伸手便接住了那掉落的风灯,安安稳稳地放在了岸边的碎石上。 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叶子仪只觉得手臂一痛,身子一轻,她连惊叫的时间都不曾有,再回神,已是被丢进了船舱中。 舱中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动作极快地把她双手绞在了身后,按着她趴在了船板上,叶子仪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闪着灯火的河岸疾速退去,越来越远。 隐隐听着阿美焦急的呼唤声传来,叶子仪努力挣扎着,却半点挣扎不动,眼看着小船拐进了苇丛,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绑了叶子仪的船进了苇荡,立时间,有两条小船又划了出来,那两条船与那小船一模一样,分别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划了开去。 听着外头的划水声,叶子仪彻底绝望了,她停止了挣扎,软瘫在船板上,身上所有的力气似是一下便被抽干了似的一动都不想再动。 在这个时候这样精准地算计她的,最大的可能就是梁齐两国的人。 不管是落入梁王姣手中,还是落入老齐王手中,她都只有死路一条,现在,不管是公子成身旁有细作也好,有高人算计她也好,那人成功了,这些人一定已经引开了阿美她们,没有人会知道她的下落了。 叶子仪正想着是什么人绑了她,忽然有人把块汗臭的麻布巾蒙在了她眼上,紧接着,一块带着腥臭气的布条便勒上了她的嘴巴,舱中的人拿麻绳绑紧了叶子仪的手脚,拎着她丢进了船舱的角落。 小船很快靠了岸,叶子仪朦胧间只觉得自己被人扛着不知道跑到了哪里,紧接着又是一轮马车的颠簸,直是颠得她五内俱裂,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叶子仪被一阵争吵声惊醒,迷迷糊糊间,她分辨出了那两个争吵的声音,是蒙公,和贞夫人。 贞夫人似是气极了,她尖声嘶吼着道。“若是不将这妖妇交与太后,平儿的封地就没了!没有封地,我与平儿到何处安身?” “那又如何?把她交与太后,你这妇人疯了不成?她身上的大秘密,哪里是一座小城可以换来的?真真愚蠢之极!”蒙公低吼了回去,沙哑的嗓音听得叶子仪直起鸡皮疙瘩。 “我蠢?是,我是愚蠢,我是愚不可及才会从了你这老朽之人!如今害了我的平儿没了封地,你便是祸首!” 贞夫人声音中带了几分绝望,她哽咽着,歇斯底里地对着蒙公尖叫着,震得叶子仪耳膜生疼。 “姜贞!你莫以为有了几分功劳便可以在老夫面前放肆!惹恼了老夫,先取了你那病儿狗命!” “蒙氏!你、你敢!” 这一声叫唤,引得屋里的婴儿一声啼哭,那哭声虽然微弱,却是止也止不住,贞夫人低声啜泣着拍哄着婴孩,那孩子却是越哭越大声,没一会儿,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砰!” 突然而来的重物坠地声吓了叶子仪一跳,那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直是再没了声息。 “啊!平儿!平儿!我、我与你拼了!”贞夫人近乎疯狂的声音充斥着绝望的狠意,叶子仪虽然眼睛被蒙了,却也大略猜到了身边发生的事,她只觉得一阵惋惜,暗自叹了口气。 ‘呛啷’一声,宝剑出鞘的铮鸣猛然响起,随着一声闷哼,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叶子仪闻着鼻端越来越浓的血腥气息,不由得眼中有了几分湿意。 贞夫人死了。 和蒙公合力算计她,最后,这个女人没有了价值,自然会被蒙公舍弃。 她还真是贪婪又愚蠢,和蒙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如果她还如从前一般哄骗着公子成,也许下场还不至于这样凄惨。 “把这贱妇和她这病儿扔出去!丢进江里!”蒙公明显体力不支,说话都带了重重的喘息声。 他话音一落,屋里立时响起一片忙碌走动的声音,有奴婢似是在擦那地上的血迹,竹制的刷子一下一下地刮着地上的木板,听得人寒毛直竖。 叶子仪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地听着屋里的动静,直到那血腥气淡了,忽然有人把她提了起来,走了几步,又将她往地板上一丢,直磕得她头晕眼花,她依旧紧绷着身子一动不动。 “看看她死了没有,若有气息,泼醒她!” 蒙公极不耐烦地吩咐了声,叶子仪就觉得有人在她鼻下试探了下,她还来不及决定是不是要‘醒来’,兜头一盆冷水便泼在了她身上。 十月的江水,已是带了冻人的寒意,叶子仪低吟一声,身子缩了缩,慢慢地扬起头来。 “呵呵,荆姬,你可还记得老夫否?”蒙公言语间满是得意,他坐在屋内的一张高榻上,捋着白胡俯视着地板上狼狈的叶子仪,眼中一片精光闪过。 “你是……谁?”叶子仪的声音透着虚弱,她略略扫了眼蒙公所在的方向,无力地往地上一趴,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看得蒙公眉头一皱。 “荆姬,你看清楚老夫的模样!十年前咱们可是见过面的,你可还记得当年冀州城外十里亭中与你父亲送别的梁人蒙泰么?” 蒙公声音干哑地一笑,捋着白胡道。“当年你父寻我托孤,要你认我为父,你不会忘吧?” “十年……”叶子仪半睁着眼,黑亮的眸子瞟向蒙公,嗤笑了声道。“呵,老丈也说是十年之前,那时我还是个八岁的孩童,哪里记得许多?家父交游广阔,一月之中要见上百名士高儒,老丈的名号,小女实实不甚熟悉。” “荆姬!你!”蒙公给装傻的叶子仪气得不轻,他一拍榻沿,颊上的褶皱抖动着,强忍着火气指着叶子仪道。“荆氏!你自幼便过目不忘,如何会忘记当年之事!如今你落在我的手里,再不老实,老夫必然不会再同你客气!” 第二百四十三章 见太子博 叶子仪喘了口气,冷笑道。“蒙公不是要与我攀亲戚么?怎么,不想再提旧情了?” “荆姬!”蒙公气得双眼一眯,一双枯干的老手攥拳收在袖中,强忍着怒气对一旁的剑客恨声吩咐道。“把她吊起来审问!” “是!” 那剑客应声上前,他从身后拿出一捆麻绳来,一头向着梁上一抛,捏着另一边大步走到叶子仪身前,解开她手上的绳子,把她双手往前一提,伸手就要去绑。 “且慢!” 就在那麻绳快要贴上叶子仪手腕时,突然屋子里有人喝了一声,那剑客停了手,转身去看那发话的人。 听到这喝声,叶子仪双唇一抿,她侧头看向那剑客身后走出的人,眼神忽然一暗,紧接着她扬唇一笑,无力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静静地盯着他,却是只像见到了个老友一般,没有半分责怪或是憎恨的意思。 蒙公看着走到近前的曲恒,眉头一皱,他看了眼坐在地板上的叶子仪,沉声道。“曲小将军,你这是何意?” “蒙公,既是此女关系太子博复国大业,若因公之酷刑殒命,公如何同太子交代?”曲恒向着蒙公一拱手,很是大义地道。“公还需三思而行。” “呵呵,三思?”蒙公冷笑了声,夹了叶子仪一眼,对曲恒道。“曲小将军还不知吧?这荆氏女欺我老朽,竟敢戏耍于我,我若不让她吃些苦头,想是她不会轻易吐露真言!来啊!给我吊起来!” 眼看着那剑客又要去绑叶子仪,曲恒一侧身,旋身移步到了叶子仪身前,一下把她挡在了身后。 “曲恒!你可是要反了吗?!”蒙公一拍榻沿,站起身来喝道。“你不要忘了,曲老将军便是让这刁妇害死的!他尸骨未寒,你竟然护着这妇人?你那忠孝之心何在!” “蒙公不知吧?阿叶她先天不足,又积劳成疾,早就被药老诊出只有年余寿数了,难道公要的只是一具尸体,而不是她身上的密宝么?”曲恒说着,沉下脸来道。“我奉太子之命,提审荆姬,太子要亲自审问此女,旁人不可插手此事!” “太子要亲自审问?”蒙公黑着脸瞪着曲恒,忽然冷笑道。“曲恒,你莫要假传太子旨意,我且问你,太子的手书何在?” 屋子里的气氛慢慢变得凝重起来,外头浪花翻卷的声音一声紧似一声,风声呼啸,船身随着那波涛重重地摇动了下,直晃得叶子仪一个不稳,险些趴回地上。 听着外头传来的风浪声,叶子仪垂下眸子,眼珠子转了转,嗤笑了声道。“呵,曲先生说的不错呢,蒙公想自我身上得到好处,需得好好待我才是,若是我死,那大密宝的下落,便无人知晓了。” 说着话,叶子仪慢条斯理地解开腿上脚上的绳子,侧身坐在地上好整以暇地睨着蒙公,仿似在看一个笑话。 蒙公给叶子仪看得有气,却也拿她无可奈何,他只盯着曲恒,沉声道。“曲小将军,太子手书何在!” “太子只命我带荆氏女前去,并无手书,公若是不信曲某,大可与我一同前去!”曲恒说罢,伸手一拉叶子仪,也不看她的眼睛,架起她便奔着那屋门走去。 叶子仪踉跄地跟着曲恒,看着他跛着脚的模样,她咬了咬唇,只把心中的疑问尽数压了下去,转眸看向那棕黑色的木质小门。 灯火下,那小门隐隐晃动,直是晃得她的影子都颤动起来,叶子仪打起精神正想着要不要伺机而动,就听身后的蒙公道。“等一等!” 叶子仪停下步子,看向身旁的曲恒,曲恒也不看她,只转身问蒙公道。“公还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只是外头起风了,曲小将军一人押这刁妇前去,我不能放心,我还是寻人与小将军同去吧。” 蒙公盯着叶子仪的背影,眯了眯眼,对身后的人吩咐道。“尔等护着曲小将军一同前去!万万不可马虎大意了!” “是!” 随着这一声应,蒙公身后走上了八个剑客,这八人分前后将曲恒与叶子仪夹在中间,当先有一人上前猛地拉开了那扇小门。 “小心!”那小门打开,一阵劲风便刮了进来,叶子仪给吹得身子一晃,曲恒赶忙一把揽住了她肩头。 叶子仪站定,抬眸看了曲恒一眼,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曲恒看着叶子仪的目光带了几分歉意,他扶着她站好,便就这么揽着她的肩膀走入了门外的黑暗。 外头带着水腥气的江风扑面而来,阴冷凌厉,叶子仪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紧了紧衣襟抬眼看去,却是只听到拍打船身的水声,除了眼前灯火照亮的船板,什么也看不清切。 天空阴沉得不见一丝星光,江面暗黑如墨,与那空中的乌云仿似一体,混然一片乌黑。 叶子仪抬头看了看那展开的主帆上晃动的风灯,心中顿时一凉。 这是一艘三桅大船,这样张帆顺风而行,一夜便可行进近千里,现在也不知道离勇和阿枝阿美有多远,她便是逃了出去,也会丧命在这汹涌的江水里,这里,根本是无路可逃。 叶子仪深吸了口气,心中暗自苦笑,这就是她的末路了吧? 江上风急浪大,叶子仪在曲恒的扶持下顺着船舱的墙板走到一扇小门前,随着那前面押送的剑客进了那小门。 小门后面是一条冗长的通道,通道内暗棕色的墙上每隔十步便点着一盏油灯,油灯的光芒晦暗不明,随着小门开启,冷风一吹,灯火飘摇暗淡,似是要熄灭了似的。 叶子仪看着那仅能一人通过的窄道,定了定神,挺了挺腰背,抬脚踏了进去。 曲恒跟在叶子仪身后,一跛一跛的脚步声紧跟着叶子仪的脚步,莫名地让她心安。 走过了那长长的通道,到了一扇黄檀木雕花的木门前,叶子仪回头看了曲恒一眼,正望见他眼带愧意地盯着她看。 四目相对,曲恒下意识地别开了眼去,转而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抬起头来,对着叶子仪使了个眼色,极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一会儿不要说话。 叶子仪垂眸低头,就听那门扇‘嘎啦嘎啦’被人拉开,立时一阵浓重的檀香气味便飘散了开来。 闻着那呛人的气味,叶子仪不由皱眉,她转头看去,只见大门内稀疏地亮着三四盏油灯,若大的舱室内,一片香烟缭绕,直似是幻境一般。 几人走进大舱,曲恒越出众人,走到室内一挂苍绿色的长幕前,躬身拱手道。“殿下,荆姬带到。” “带她进来回话,除去曲小将军,都出去!出去!” 帐幕后的声音气息不畅又带着些微沙哑,这样听着,倒似个久病沉疴的人,叶子仪眼见着那几个剑客出了门去拉上了房门,暗自吁出口气来。 这屋子里现在应该只有曲恒和那旧魏太子博在了,曲恒不会伤她,这个太子博,这样看来也不足惧,只不过,以她一人之力,想要脱险还是不太可能的。 “荆氏,随我来。”曲恒站起身来看向叶子仪,说罢了这句,他又对着她无声地开口,叶子仪仔细分辨着他的口型,突然瞳孔一缩,对着曲恒摇了摇头。 见到叶子仪摇头,曲恒有些着急,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却是脚才一动,那边叶子仪便出声了。 “是。”叶子仪规规矩矩地答了,慢慢挪动步子走到曲恒身旁,她向着曲恒一揖,清声道。“有劳曲先生带路。” 曲恒默默地看着她,他攥紧了双手,欲言又止,眼见叶子仪当先提步奔着那帐幕而去,他只得迈开大步,抢先一步撩开了那苍绿色的帐帘。 幕帐后,是一方百鸟朝凤的屏风,绕过那屏风,后头便是布置华丽的寝室。 带着叶子仪走到床榻旁的榻几处站定,曲恒拱手一躬到地,对着那地榻上的人拜道。“殿下,荆氏女在此。” 那地榻上的人围着锦被团成了一团,乍看去分不出头尾,听到曲恒的声音,那人动了动,从被子缝里探出个头来,眯着眼看了曲恒好一会儿,这才点头哑声道。“嗯,好。” 叶子仪看了那人一眼,只见那人二十多岁的模样,原本年轻的面容上已有了几分沧桑,他胡须杂乱的脸上,一双混浊无神的眼,神光飘忽地在身前的几案上游移,怎么看都不似个大国公子。 “荆氏,见过太子博。”曲恒往旁侧一让,引着叶子仪上前跟那太子博见礼。 “民女荆妩,见过太子殿下!”叶子仪从善如流,伏地行跪拜大礼。 “呵,太子,我算什么太子?不过是个落魄的废物罢了。”太子博自嘲地冷笑着,瞥了跪伏在地的叶子仪一眼,无精打采地道。“起来吧,可有什么好拜的。” “谢殿下。”叶子仪慢慢站起身来,垂首侍立,一副老实模样。 坐在地榻上的太子博抬了抬眼皮,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夹了叶子仪一眼道。“听闻你知晓《荆公密要》,还有那秦王宝藏,是也不是?” “嗤!这话,太子是从蒙公那老朽处听来的吧?”叶子仪嗤笑了声,展了展身上的衣衫,语带嘲讽地道。“若我有那等宝贝,还会将自己弄到这步田地么?” 第二百四十四章 绝望之火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那太子博紧盯着叶子仪,却是似是看她,又似是透过她看向了她身后的虚空。 “呵,我就说是那蒙氏痴人说梦,果然如此!”太子博冷哼了声,无力地往旁边的扶手一倚,拍着大腿长叹着道。“大魏亡了,是天亡我大魏啊!” “殿下……”曲恒面上现出一丝惭色来,见太子博这副模样,他上前伏跪在地,哽咽道。“是臣无能,不能为太子分忧!” “这哪里是你的错呢?子澜,我大魏的忠义之士,怕是只你一人了。”太子博苦笑着摇了摇头,仰首长叹道。“这是天意,是天不予我复国之力,何如啊!” “殿下!”曲恒重重一叩首,眼中一片悲色,两行泪猝然而下。 看着这一主一仆在这里落泪,叶子仪尴尬地转过头去,却是给墙上的一副旧物吸引住了视线。 屋内东侧的长案后,一张三丈多长,一丈多宽的羊皮地图正钉在墙面上,那地图棕黄泛黑,上头山纹水线地描画着,满满的全是古秦文字。 “罢了,说什么复国?谈什么宗祖?父王已将大魏败尽了,我一无所有,想要复国,真是痴人说梦!” 太子博无奈地摇着头,摇晃着慢慢站起身来,他走到那副地图前面,木然地将那地图扫视了一遍,忽然呵呵一笑。 看着那图,太子博笑得越来越大声,他弯着身子,直是笑得身上的锦被掉落都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 他发了狂一般地大笑着,披散着头发,眼泪爬了满脸,那模样,说不出的狼狈苍凉。 笑着笑着,公子博突然止住了笑,他一下扑在了那地图上,紧紧地扯住了那羊皮。 “父王骗了我,这里没有宝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猛地一把扯下那墙上的地图,太子博颤抖地捧着团成了一团的羊皮,痛苦地把脸埋进了羊皮中。 “殿下……”曲恒跪在地上侧转身面向着太子博,带着哭音道。“殿下不可自暴自弃啊!” 太子博无力地跪倒在地,他抱着那地图痛哭流涕,全然没有一丝顾忌,叶子仪在一旁看着,心里也不舒坦,转过头垂下了眼去。 刚才的话,她本来是记恨着他抓了她,想嘲讽这旧魏太子一回的,却是想不到,这人竟然颓废至此,这样的太子,也亏得魏王能信得过他,竟然指望着他能复国。 看着那被太子博团成一团,眼泪鼻涕抹了一片的羊皮地图,叶子仪忽然觉得有点儿反胃。 唉,这个魏太子,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拷打她一番,逼问出《荆公密要》的下落吗?这么哭哭啼啼的可是要闹哪样? 静了一会儿,太子博慢慢止住了哭声,他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靠在墙面上,颤抖着暗紫色的嘴唇闭着眼喃喃叨念,那长发散乱的模样,仿似个半疯的乞儿。 “罢了,罢了!” 太子博突然出声,吓了叶子仪一跳,她有些紧张地盯着扶着墙一点一点起身的太子博,看着他垂着头晃晃荡荡的模样,不由后退了一步。 “大魏没了,父王也没了,国中无人应我召唤,何以复国?呵呵,完了,都完了!都完了!!哈哈哈哈,大魏完了!!” 太子博疯狂地大笑着,他抖手捧着那羊皮地图,两眼圆睁地盯着那被泪水打湿的皮革版面,又抬眼看向叶子仪,脸上忽然现出一抹狠意。 “既然复国无望,我还在这里做什么?我还寻什么宝藏?找什么荆姬?假的,都是假的!” 猛地把那羊皮朝着叶子仪一扔,他踉跄着走到案几边,抓住那案几使尽全力一掀。 霎时间,那几上的杯盘简书散了一地,公子博双眼血红地看着那一地狼籍,大步走向那东侧角落的灯柱,一把推翻了那海蛟黄铜的灯柱。 灯柱向着幕帐倾倒,幕帐沾了灯油遇了明火,立时燃烧起来,看着那苍绿色的幕帐上的火光,太子博眼中现出一丝疯狂,他脚下不稳地奔到那长几旁,抱起一摞简书丢向了火中。 “哈哈,烧!烧吧!都烧了吧!大魏完了,我完了!都完了!哈哈哈哈!去死吧!都死去吧!你们这些奸人,你们这些混蛋!死吧!都死吧!烧死你们!烧死你们!” 眼看着那太子博是真疯了,叶子仪不由上前踢了依旧跪地的曲恒一脚,急道。“你还跪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弄出去?他要把自己烧死了!快把他拉出去!” 曲恒抬起头来,见太子博把锦被也丢进了火中,立时变了脸色,忙起身上前拽住了发狂的太子博。 “太子!太子这是做什么?何必如此啊?”那舱中的幕帐烧得跌落下来,引燃了舱板,曲恒见实在不能再耽搁,急道。“太子,我们走吧!这里不能再待了!” “哈哈哈哈,烧!都烧了!都烧了!”太子博圆着着两眼,血红的眼睛带着疯狂地看向曲恒,狞笑着道。“子澜,我要去找父王了,我要去跟他理论,他骗了我,骗我似个呆子一般寻什么宝藏!我要找他,我要去找他!” 说罢,太子博猛地一甩手,甩掉了曲恒的手臂,他大步走到床榻旁的刀剑架前,一把抽出了长剑,反手便横在了颈子上。 “父王孩儿来向你请罪了!孩儿来寻你讨要公道了!父王!非是博儿不尽全力,实是天要亡我啊!” 说罢,太子博手上使力,剑锋一下没入了喉管,转眼间鲜血便浸湿了襟口一片。 “太子!” 曲恒已是傻在了当场,他看着那长剑掉落,看着公子博颓然倒下,双腿一软,呆呆地跪在了地上。 叶子仪哪里看得了这个?她忙忙地转过身去,眼角瞥见那地上的羊皮地图,她强忍着恶心,伸脚勾到了身旁,把那羊皮反过来卷了两卷,脱下外袍打成了包裹背在了身上。 背好了地图,眼看着曲恒还呆跪在地上,叶子仪叹了口气,上前摇了摇他道。“曲先生,你带太子博先出去吧,看看还有没有救啊!” “对,对,太子许还有救,得救太子。”曲恒慌忙站起身来,上前抱起了太子博的尸身,跛着脚疾步奔着那黄檀木门而去。 叶子仪被浓烟呛得有些睁不开眼,她把这屋里粗略打量了一番,抓起榻上一件公子博的外袍披上,跟着曲恒跑了出去。 “快!快传医者!太子受伤了!都出去!快些!”曲恒冲入那窄道,见到门口那堵着门的四个剑客,他急得双眼泛红,大吼起来。 听到是太子博受伤,那四个剑客不敢怠慢,纷纷后退着出了舱门。 才一出那小门,外头便是一片火光,叶子仪抬眼看去,就见船板上此时已是站了十多个剑客,这些人剑拔弩张,都盯着曲恒怀中的太子博,怒瞪向曲恒。 “好啊!曲小将军,你果然是被这妖女迷了心窍,竟敢行刺太子!” 蒙公上前,一把薅住曲恒的衣领,怒道。“你这个败类!恶徒!竟然刺死了太子!真真该死!” “不是我,是太子,是太子他自刎……”曲恒话未说完,被蒙公一下打断。 “太子?太子如何会自刎?如今兵书宝藏唾手可得,复国在即,太子因何寻死?是你!就是你为了宝图兵书杀死太子的!来呀!把曲恒拿下!” 蒙公话音一落,方才随行在叶子仪前后的四个剑客返身便将宝剑架在了曲恒脖子上,看着被困住的曲恒,蒙公冷笑着开口。 “曲恒谋刺太子,该当死罪,立斩之!” 四把宝剑一动,眼看着那寒光便奔着曲恒脖子削去,叶子仪又急又气,刚要开口,就听一声惨号突然响起,“砰”地一声,一具尸首飞落在了蒙公身侧。 蒙公吓了一跳,他犹疑不定地向四周望了一眼,退到剑客中间大声道。“什么人!胆敢在我的船上撒野!快快现身!” 黑暗中一阵怪笑,紧接着凌厉的风声响起,那四个拿剑架着曲恒的剑客应声倒地,颈子上都插着一片雪亮的黄铜柳叶。 “啊?谁?出来!出来!”蒙公脸色大变,他惊慌地看着那地上的尸体,声音都带了颤音。 “啊!” 听到身侧的惨呼声,蒙公直是一个激灵,眼看着那背后中了弩箭的剑客倒地,他赶紧指挥身旁的剑客道。“进、进舱里去!都进舱里去!” 蒙公话音刚落,又是两声惨叫,却是两侧的剑客又有人倒了下去。 看到这情形,蒙公彻底慌了神,他将这些剑客扫视了一圈,眼神落在了站在舱门边的叶子仪身上。 “妖妇!”看到一脸冷然的叶子仪,蒙公直是双眼喷火,他把左近的两个剑客一拽,挡在身侧,奔着叶子仪就冲了过去。 叶子仪正看着地上那剑客颈上的黄铜柳叶发怔,抬头时蒙公已是到了近前,她一阵恼火,侧身一窜,窜到了曲恒身侧,盯着蒙公骂道。 “老匹夫!你一而再三地算计于我,我还不曾找你算账,今日你又要取我性命,真是岂有此理!” “都是你这妖妇坏我好事!荆妩!快快交出密要宝图!”蒙公说着话,自地上捡起一柄宝剑,向着叶子仪便挥了过来。 叶子仪见势不好,抬步就跑,可是这里已经被剑客围住,她哪里走得脱?没跑两步便被一个剑客捉住,推倒在地。 看着伏在地上的叶子仪,蒙公冷冷一笑,他上前把剑架在了她细白的颈子上,对着周围的黑暗沉声喝道。“尔等再不出来,便等着给这妖妇收尸吧!” 四下一静,忽然一个极清朗动听的声音道。 “蒙氏!你果然无耻至极!” 第二百四十五章 葬身江心 说话的人声音清朗,直如冰玉相击,飘摇不定的火光下,就见船头的黑暗处慢慢走出一人,这人一身黑衣,身形挺拔,待到那张脸出现在火光下,蒙公直是一惊。 “公子成?!” 眯着眼仔细又把来人打量了一遍,蒙公沉声道。“你不是公子成。小子好胆!说,你是什么人?为何杀我剑士?” “呵,蒙公,你掳了我恩公,我因何不能取你几个剑客狗命?” 那人慢慢走近,叶子仪抬头一看,也愣住了。 来人和公子成直是有五六分相像,同样的俊美,同样的冷情,只是这人的冷不同于公子成的冷,清淡无欲,却又带着些许的忧郁,让人忍不住心疼。 蒙公两眼紧盯着那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晃了晃手中的长剑,冷声道。“你!你到底是谁!若是不说,我便杀了这妖妇!” “哼,竟敢问我的名姓,奸佞小人,你还不佩!”那少年话音一落,船上立时响起一片惨号声,蒙公回头一看,身后的剑客尽已被人斩杀了个干净。 少年玉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冷冷地盯着蒙公,握着大剑的手慢慢抬起,直直地指向了他。 “你……”蒙公再不敢放话,他手中的长剑颤抖着,吞了吞口水,看了眼余下的不到十个剑客,咬牙道。“壮士,何不放老夫一条生路?我也放荆姬一马,如何?” “放你?蒙公,你知晓的太多了,有你一日,恩公便不得安宁,你要我放你,我如何能放?”那少年冷笑着,身子一纵,手中宝剑向着蒙公便刺了过去。 “啊!”蒙公毕竟身子老迈,刚要挪剑劈向叶子仪,那少年的长剑便已到了眼前,他来不及反应,黄澄澄的宝剑就已刺入了他的心口。 叶子仪见此情形,愣了半刻,赶忙爬了起来,滚到了一边,她爬到船栏处紧靠着那冰冷的木板,心直是跳到了嗓子眼儿。 蒙公砰然倒地,那余下的剑客也不敢动,便就站在原处看着那少年。 船舱里的火越烧越旺,转眼间已是能在那小门处看到火舌,叶子仪看着那火舌,转而眸光转向了那少年。 那少年见叶子仪看他,大步走到她身侧,一拱手温声道。“绯来迟了,累恩公受苦,还望不罪。” “绯?”叶子仪眨了眨眼,仰头看着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人来。 这个绯,是两年前她救的那个少年?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功夫?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当年恩公救命之恩,绯无以报尝,今日绯也算是有用之身了,愿为恩公效力。”绯说着,上前掺起了叶子仪,他看了眼那燃烧着的船舱道。“这火救不得了,请恩公随我离去吧。” “离开?去哪?”叶子仪有些迷茫,她去哪里也躲不开这些事非的,蒙公死了,还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秘密呢?她还要连累多少人为她涉险? “公子轩正在建康,陈江,管立与凌风现在他处相候,恩公,公子轩可助我等逃离大梁。” 绯说罢,一指旁边黑暗中走出的高瘦剑客道。“这一位便是公子轩派来相助的名剑客相柳,船已备好,恩公随我离去吧。” 叶子仪看着那腾腾的浓烟火焰,忽然摇了摇头,她低头扫过地上的尸首,哑声道。“不,我不走了。” “什么?” “绯,你带曲先生离开吧,我不想逃了。”叶子仪苦涩一笑,轻拍了拍绯的手臂道。“多谢你能来救我,你们走吧,我不走了。” “恩公,你……”绯一急,才一开口,就见船头处的江面上忽然亮起一片火光,紧接着,大船两侧都有火光亮起,仔细看去,却是一排排尖刀船将大船围了起来。 “前面有铁锁拦住了江面,若撞在铁锁上,怕是这船要沉了!” 那叫相柳的剑客说着话,身子一纵便没入了桅杆处的黑暗中,紧接着,黑暗中接连几声闷响,三张大帆一下便落了下来,直蒙在船舱上,转眼间便腾起一片火光。 “船上的人听着,速速交出公子之姬!” “速速交出公子之姬!” 大船减缓了去势,那些尖刀船却紧咬不放,不停喊话,叶子仪看了眼这几乎照亮了江面的船只,咬了咬牙,大步走向船头。 “恩公!” “别跟过来!”叶子仪喝停了想要跟随的绯,就着那燃烧的火光站在了船头。 看着那逼近的尖刀船,叶子仪卯足了力气大声喝道。“荆姬在此!尔等回去转告大梁王上与你们太后,今日之后,这世上再无荆姬!让她死了这条心吧!” 江风吹动叶子仪的长发,鼓动着她的衣衫,她纤细的身影在火光映衬下更显单薄,却又是那样决绝无畏。 听到这一声喝,曲恒像是突然惊醒一般,他放下怀中公子博的尸体,直直地盯着站在对面的绯道。 “这船上的人都见过阿叶的面容,一个也不能留,先清了船上的蒙公余党再相救阿叶。” 绯点了点头,与那叫相柳的剑客交换了个眼神,转眼间,船板上的剑客便给杀了个干净。 曲恒没有去看那惨况,他一步一步向着叶子仪挪去,慢慢走到了船头的舱室前。 “阿叶。” 曲恒的声音透着温柔,他看着那站在船头的青色身影,眼中的爱恋深情毫不掩饰,满溢而出。 “曲先生。”叶子仪侧过头,看了眼曲恒,淡淡一笑。“我欠先生的,来世再还吧,阿叶不能再让人为我,为一本无稽的密要送命了。” 曲恒深情地望着火光中叶子仪带着暖意的小脸儿,他微微扬唇,极尽温柔地道。“阿叶。” “先生还有话说么?” “为我弹一曲《水龙吟》吧,自打那一回在沙洲上听过,总是想起,你的琴,我还想听一听。”说着话,曲恒把固定在船头舱壁上的一把古琴摘了下来,递给了船头的叶子仪。 尖刀船慢慢向着大船靠近,那船上的火也愈烧愈烈,就在左侧的尖刀船队快要靠近大船时,那大船上的主桅突然倾倒,向着左侧的水面便砸了下来。 “砰!哗……” 巨大的水浪腾空而起,那一队小船被砸得四分五裂,转眼间便没入了江水中。 这一下激起的大浪直是荡得水面上船只东摇西晃,待到水面平静,大船也慢慢缓了下来,下面小船的人向着船上望去,就见叶子仪正手执火把慢慢行到船舷处,一下燃起了大船的木栏。 大火一下便沸腾起来,紧接着,那火光中的青色身影又缓步走到了另一头,同样点燃了另一侧船舷,随着这两处火起,大船一下便陷入了火海中。 看着那熊熊的烈火燃烧,船下的人眼睁睁看着叶子仪从容地抱着一具古琴坐到船头,慢慢地弹奏起来。 飘飘渺渺的乐音,空灵超然,大气又不失细腻,若不是那弹琴的人身后凶猛的烈火,这真可算是绝妙佳音,让人闻之欲醉。 看着这熊熊的火光,尖刀船上的人早已变了脸色,他们望着坐在船头的叶子仪气恨之极,却是没有办法,只是围在大船旁边,既不敢上前,也不愿离去。 远远的,那大船直是如同江心的火炬一般,明亮,却又灼人眼目,游湛呆呆地望着那火光,听着那江风中飘来的琴音,眼中的泪水簌簌而下。 站在快船船头,游湛紧紧地抓着身上的衣袍,涩声道。“那弹琴的人在哪?” “在船头。去查探的人说,那船已是烧的快沉了,可那船上的人还在弹奏,并不曾离去。” 游湛身后的黑衣人拱手低头,答得很是肯定。 “这琴声,是阿叶的,她要做什么?她怎么能死?她还有五年寿命呢,她不该死的,便是梁王与那太后相逼,她也不该选这个法子,死,何其容易,她不是争了这么久了么?为什么不争了?为什么要认命?不行,我不许,我得去救她,我得去救她!” “阁主,救不得了,那船……就要沉了。” “沉?怎么会沉?阿叶在等我去救她!怎么会沉船!你再胡言,我定不饶你!” 游湛话音刚落,就听远远地一声‘嘎嘎叭叭’的巨响传来,他惊慌地回头望去,就见那江面上燃着的大船船头慢慢翘起,紧接着,火焰光中,那扬至半空的船头猛然断裂,慢慢没入了黑沉的江水中。 “不……不!阿叶!”游湛嘶吼着向前冲去,他身后的黑衣人吓了一跳,赶忙倾身拉住了几乎踏入水中的游湛。 “主人!” “阿叶!” 游湛的小船后头同时传来了两声呼唤,勇挣扎着要跃入水中,直是给阿枝按在了船头,他紧紧地望着那沉入江中的大船,红了双眼。 浓黑的天空依旧无星无月,忽然间一道雷电闪过,星星点点的雨滴落下,慢慢浇熄了那江上浮木的余火,天地间又回复一片沉暗。 那些尖刀小船的灯火再次燃起,慢慢驶离了江面,一切又归于平静,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水雾盈盈的江面上,似是还能听到那袅袅的琴音,伴着风声雨声在这暗夜沉寂的江面回荡,渐渐飘远。 五条小船慢慢驶近大船沉没的那处水域,游湛等人焦急执着地喊着叶子仪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疲惫,那些声音越来越哑,却是没有人回应。 大雨倾泻而下,慢慢淹没了那焦灼的声音,急骤的雨滴打在浮在江面上的一张古琴上,弦音响起,一片悲凉。 第二百四十六章 误会陡生 清晨的阳光照在建康城内飘飞的红缎上,直映得那红缎如同霞彩,铺满了大街小巷。 一大早便有府卫在街道上铺上了一层黄土,洒匀了清水,耀眼的红毡直是从皇宫铺到了外城城门处,真真是好不气派。 “呜……” 一声长长的号角声自王宫内传了出来,直直传到了彩缎装饰的公子府中。 延月殿内依旧灯火通明,面色苍白的公子成坐在榻沿一动不动,直看得一旁的拂右满脸焦急。 “公子,十九公主的车辇快要起驾了,公子真的不去看看么?” 公子成没有答他,只是淡淡地道。“阿叶有消息了么?” “公子,阿叶她……”拂右喉头一哽,垂首叹道。“公子不要再问了。” “阿叶应允过我,要等我的,她说要做我的妻,我的后,我才刚刚成了太子呢,她怎么便不等了?”公子成双眼无神地望向那黑色的幕帐,喃喃地道。“拂右,她是气我与十九结亲,在与我置气吧?” 拂右见公子成神色不对,忙改了口风。“公子,夫人她……天生聪慧,一定会想方设法脱险的,咱们只是一时不曾找到,再加派人手,会找到的。” “是啊,她是阿叶啊,她那么多巧计谋略,怎么会被几个兵丁困住?”说罢,公子成站起身来,却是身子一晃,又跌坐回榻沿。 “公子小心!”拂右上前扶住公子成,见到他嘴角的血丝,不由一阵心惊。 公子成右手搭在拂右横在胸前的左臂上,苦笑了声道。“十九要出嫁了,我没有娶她,拂右,你说阿叶若是知晓,会不会回来?” “夫人若是知晓公子如此诚心待她,定会回转的。”拂右说罢,扶着公子成躺在榻上,低声道。“公子先歇一歇,我去分配人手再去寻找。” 公子成没有说话,只是躺在榻上闭紧了双眼,仿似睡着了一般。 看着这样的公子成,拂右暗自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脚步沉重地走出了幕帐,倚在外殿的柱子上望着殿顶,心头一阵酸楚,泪水不觉便浸湿了双眼。 “拂右,公子好些了么?” 药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拂右赶紧起身眨去了眼中的湿意,对着刚刚进殿的药老一揖道。“今日似是又吐血了,一直在问叶夫人的事。” “唉……这心头血若是动了,是要伤害寿命的啊,公子真是……”药老长叹了声,摇了摇头道。“罢了,我再开些安神的药给公子罢,啧!痴子,真是个傻痴子啊!” “是。”拂右拱手,看着药老远去,他回头看向那黑色的幕帐,无奈地踏出殿门。 延月殿外秋色正浓,清爽的风吹落院内樱树的黄叶,飘飘洒洒,一地金黄。 响彻天际的鼓乐声突然而来,拂右站在殿门前望着远处梁国王宫方向,轻叹了声,大步离了庭院。 …… 梁王宫中飘出的喜乐,直是传遍了大半个京城,同样也传入了公子轩入住的驿馆。 听着那喜庆的鼓乐声,床榻上面色青白的叶子仪缓缓睁开眼来,墨黑的瞳仁直直地望向天青色的纱窗。 “母亲!” 两只白胖的小手固执地扳过叶子仪清瘦的面颊,那圆圆的黑眸不满地望着她,竟是带了几分控诉。 “阿福,你怎么还守在这里?没去读书么?”叶子仪对着趴在榻旁的阿福一笑,伸出手去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发顶,声音虚弱地道。“你呀,是不是又不听话了?” “我没有!今日母亲睡觉觉时,孩儿便读了《春秋》的《左传》了,媚姨和越人舅舅都夸我了,连绯哥哥都夸我,娘亲怎能说我不听话?” 阿福嘟着小嘴儿,玉雪可爱的小圆脸儿在叶子仪脸前晃着,满脸的委屈。 “好好好,是母亲失查,冤枉了你,行了吧?”叶子仪捏了捏他胖嘟嘟的小脸儿,望向那纱窗道。“外头是怎么了,怎的这般热闹?” “是大梁的十九公主出嫁呢,听轩舅舅说,是要嫁到什么大齐去的。”阿福见叶子仪怔神,很是不满地道。“母亲,你又发呆!” “嗯,母亲是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叶子仪勉强挤出个笑容,往床榻里挪了挪身子,拍了拍空出来的一块地方道。“来,上来。” 阿福很是开怀地应了声,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榻,一下便钻入了叶子仪怀中,短小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了她。 “母亲。”阿福甜甜地叫着,在叶子仪怀中扬起小脑袋道。“你便就这样一直睡着吧,这样你就不会离开阿福了,阿福天天陪着你,给你喂水喂饭,好不好?” “噗,傻儿子,你长大是要娶媳妇儿的,难不成日日跟母亲粘在一处?还不让人笑话死?再说了,母亲是小猫小狗吗?还要你喂食?” 叶子仪搂着阿福,鼻头有些发酸,她轻点了点阿福的额头,冲着他皱了皱鼻子。 “我不要媳妇儿,我要母亲,母亲若是不喜欢,那你天天喂我吧,阿福喜欢母亲喂,特别特别喜欢!”阿福眨着湿漉漉的黑眼睛望着叶子仪,满眼的乞求,直看得叶子仪眼中浮上了一层水雾。 “我的傻儿子哟。”叶子仪一把把阿福搂进怀中,眼泪一下涌出眼眶,看着那纱窗上浮动的枝叶光影,她心头一片苦涩。 一个多月了,公子成还在找她吗?不论他找是不找,他终是娶了十九公主,他终于……还是娶妻了。 房门轻响,棕色的门板后闪进个人影,那人径自走到榻边,看着亲昵地粘在一处的母子俩温柔一笑。 “恩公醒了么?可要用些粥饭?我问过了媚娘,她说恩公吃不得荤食,要食药粥补养身子,今早她特意寻了几株百年的黄精,最是补身,恩公可要进些么?” 绯穿了身淡青色的圆领袍子,他长发束在脑后,玉白的面颊带着温柔的笑意,全然没有了两年前那做娈童时的阴郁之色,那双波光潋滟的眼,依旧如同星河,让人一见便会被他吸引了目光。 “不要总是恩公恩公的叫了,你也同他们一样,叫我阿叶吧。”叶子仪对着绯微微一笑,转眸看向那窗子道。“今天,外头怎的如此热闹?可是有什么喜事么?梁王置丧之时,谁敢如此大胆,喧闹至此?” 绯垂下眸子,好一会儿才道。“是十九公主,大梁王上将公主许给了公子成,今日是公子成迎娶十九公主回齐,为着此事,太后特意压下了国丧,为公主操办了婚事。” “原来是这样。”叶子仪眼中滑过一抹失落,她别开眼低头抱紧了阿福,低声道。“原来他真的和十九成亲了。” “恩……阿叶,你好好养伤,等你好些了,我送你回公子府去,轩公子说还要在大梁待些时日,你安心调养便是。”绯说着话,瞄了叶子仪一眼转身道。“我去取粥来。” 叶子仪没有答话,直到绯出了房门,她这才轻叹着贴上阿福的发顶,泪水瞬间滑落眼角。 “母亲,你怎么了,为何落泪?”阿福费力地扬着小脸儿,伸出白胖的小手抚上叶子仪面颊,轻声道。“母亲不哭,阿福在这里,母亲不要哭。” “好,母亲不哭,母亲陪着你,阿福,母亲再不离开你身旁了。”叶子仪抱着阿福,轻吻了吻他的额头,看着他担忧的模样,忍不住含泪一笑。 “嗯,母亲,阿福会护着你,绝不让你再落泪了。”阿福说着,小小的身子扭了扭,抱着叶子仪的颈项往上蹭了蹭,仰着头用力地在叶子仪下巴上亲了下,大眼闪闪发亮地看着她道。“阿福最喜欢母亲了。” “母亲也喜欢阿福啊。”叶子仪很是感动,她揉了揉阿福还有些发黄的柔软的发丝,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嗯!我知道的。”阿福扬着小脑袋,一脸傲骄模样,逗得叶子仪笑得很是开怀。 母子俩的笑声传出屋外,外头轩与绯正站在门旁,听着两母子的对话,两人唇边都扬起个温暖的笑容。 “轩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绯把手上的篮子往门边的石凳上一搁,对着公子轩一拱手,声音不大,却是刚好能让轩听清。 “可。”公子轩点点头,琥珀色的瞳仁温柔地扫过那纱窗,跟着绯向着院门处走去。 两人站定,绯对着公子轩一躬身,拱手道。“绯有一事,斗胆请公子助我。” “不必多礼,你有何事,尽可说来。”公子轩点点头,虚扶起绯道。“可是为着阿叶?” “正是。”绯起身看了眼叶子仪的屋子,叹了口气道。“公子当是知晓阿叶如何对公子成上心吧?” “嗯,她为了子瞻不顾性命,这一回也是如此,若非有那曲恒相救,怕是便要丧命在那船上了。”公子轩打量了绯一眼,问他道。“你有何话说?” “小子斗胆,请轩公子隐瞒十九公主的婚事。” “十九公主的婚事?”公子轩眉头微皱,他不解地道。“十九公主不是不曾与公子成结亲么?为何要瞒着阿叶?” “荆姬已‘死’,这世上再无荆氏后人,若是阿叶再回公子成身侧,怕是难逃两国王上之手,齐帝为着阿叶要胁公子成,迟迟不许太子之位,梁国太后也不顾一切要到得她身上的密要,君以为,她若是回去,公子成能撑到几时?” 听了这话,公子轩沉默了。 叶子仪和公子成的事,他知道的不多,却也知道公子成的处境,绯的话并没有夸大。 现在梁国太后已经动用了兵丁拦截,可见是对荆妩势在必得的,送她回去,无异于送羊再入虎口。 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公子轩抬眼看向绯道。“你可是与她说了十九公主嫁与了子瞻?” 绯垂眸拱手,低声道。“是。” 轩并没有责怪绯,他想了想道。“也罢,便就如此吧,我会吩咐下去,让侍人们不可多言,你与那媚娘照料好她,若有所需,尽可同我说来。” “是!多谢公子!” 第二百四十七章 相见游湛 近了十一月,建康城已是进了阴霾寒雨的季节,梁帝国丧,公主出嫁,都仿似是很久远的事,早已淡化在了时光中。 驿馆内,清瘦的叶子仪正坐在榻沿抱着阿福读书,她两眼直直地望着榻下的木质地板,却是不知思绪又飘到了何方。 房门轻响,开合之间带进一阵冷风,叶子仪一个激灵,抬眼便见到绯那张极似公子成的脸,禁不住喉头一堵。 “阿叶,吃药了。”绯看着叶子仪温柔一笑,他端着黑漆的药碗到了榻旁,将药碗放在小几上,看了看阿福手中的书卷道。“阿福,在看什么?” “绯哥哥,阿福在看《左传》,母亲说不及《公羊传》有趣,绯哥哥,是也不是?” 阿福抬着小脑袋嘟着红红的小嘴儿,一双黑亮却又湿漉漉的眼看着绯,那模样,真是可爱之极。 “你母亲遍揽群书,她说的,总是无错,阿福,你看罢了这一卷,再看《公羊传》可好?” 阿福点了点圆乎乎的小脑袋,正儿八经地道。“嗯嗯,我也这样想,母亲有母亲的喜好,阿福有阿福的喜好,这书么,都是要看的,阿福先看懂这一卷再看《公羊传》,必然有所不同。” “呵呵,你这小鬼灵精。”绯上手揉了揉阿福的发,看向叶子仪笑道。“阿叶,阿福能四岁读懂《春秋》,有你一半的灵性了。” “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是什么模样?嘁,你还没我大呢,说得像真的似的。”叶子仪轻嗤了声,对着绯撇了撇嘴。 “闲时在山上与钟老谈天,说起了你儿时的事,钟老叔说,从前跟随你父亲时,最惊异于你过目不忘之能,那时你也四岁,却是能背诵《春秋》了。” 绯端起药碗,拿碗中的羹匙轻搅了搅里头棕黑色的药液,递给叶子仪道。“药快凉了,先喝了罢。” “啧,又喝啊。”叶子仪直是眉头皱作了一团,她盯着那药碗,好一会儿才一脸豁出去的模样,接过一饮而尽。“咝……好苦!” 见到叶子仪这模样,绯轻轻一笑,他将左手伸到叶子仪面前,摊开手掌微笑着道。“给。” 看到那玉白带着薄茧的手掌上那糖渍的梅子,叶子仪一呆,她抬头看向绯,眨了眨眼道。“拿这个做什么?” “吃啊。”绯弯眸一笑,那笑容温暖绝美,仿似能融化人心。 看到这笑脸,叶子仪垂下头去,直觉得心口一阵闷痛。 绯太像公子成了,看着他,她不自觉便会想到公子成,那个让她爱到不能自己的人啊,他已经有了良人相伴,她又该怎么办? 见叶子仪低着头不说话,绯眼中神光一暗,他把手移到阿福面前,温柔地道“阿福,你母亲方才喝了药,好苦的,你把这糖梅子喂给她好不好?” “好!多谢绯哥哥。”阿福笑眯眯地点点头,白胖的小手抓起绯手心的糖梅子,侧着小小的身子递到叶子仪嘴边。“母亲,吃吧,吃了就不苦了。” “嘁,傻儿子,药本就是苦的,这一时的甜,哪能解本原的苦?”叶子仪见阿福依旧执拗地举着那梅子,不由轻叹了声,张口咬下他手里的糖梅子,不甚认同地对着他轻摇了摇头。 “母亲,梅子虽不能化解药石之苦,却能解口舌涩味,也是良药啊。”阿福有模有样地说罢,合上书卷道。“手脏了,母亲,我先去净了手再读圣贤书。” 看着眼前小大人儿似的娃娃,叶子仪慈爱地一笑,温柔地道。“好,我家阿福真乖,知晓圣人之道,还这样守礼,真不愧是母亲的好宝贝。” “母亲,我都四岁了,莫要再说我乖了,听着像是说三岁小儿似的。”阿福扬了扬下巴,不高兴地嘟了嘟小嘴儿,滑下了榻沿。 叶子仪给阿福那模样逗笑,忍不住便想要逗他。 “样儿的,怎么,你还想在母亲眼皮子底下装大人啊?你娘我还是小姑子呢,你哪能成个大人?若真想如你越人舅舅一般做个君子,待到通读了史书,再来与娘亲论长没长大。” “哼!母亲真是的,若我有阿爷在,必然与他一道同母亲辩个高下。”阿福撇着红嘟嘟的嘴巴,站在榻旁瞪着叶子仪,那委屈的小模样,直是让叶子仪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算你对,行了吧?”叶子仪倾身捏了捏阿福的下巴,弯眸一笑道。“快去洗手,娘一会儿给你讲解好不好?” “好!”听到叶子仪说要讲解《左传》,阿福双眼一眯,很是开怀地应了,蹦跳着就出了屋子。 看着阿福离去,叶子仪眼中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她看着门口问绯道。“绯,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再过几日便可离去了,轩公子要回陈地,咱们跟着一同出城去。” 绯站在榻旁看着盯着门口出神的叶子仪,长睫动了动,略一犹豫道。“阿叶,你想回东华山去么?还是与越人回陈地?” 叶子仪沉默了会儿,摇了摇头道。“不回东华山了,总会有人查到我的底细,若被人看见,反倒会惹来祸事,至于陈地,也是不好,没得给越人师兄和轩添麻烦。” “那你要去何处?” “我想到西蜀去。”叶子仪垂下眸子,淡淡地道。“天下间再无荆姬,我也不能辜负了曲恒的舍命成全,既然要了断,便与过去断个干净吧。” “好,我随你去!”绯双眼明璨,他屈身双手撑在榻沿,弯着眸子看着叶子仪,很是开怀地笑着道。“阿叶,你要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去!” 叶子仪一呆,她转眸望向近在咫尺的绯,向后倾了倾身子,别扭地道。 “不用了,绯你不用跟着我,我会找人护送着去西蜀的,那个,你反正也是自由身了,想做什么去做就是了,不用……” “我只想护着你,阿叶。”绯明璨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叶子仪,眼中的温柔如同春水荡漾,直是要满溢了出来。 “我……我不用……”叶子仪向后蹭了蹭,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不觉便屏住了呼吸。 不得不说,绯的眼睛很美,美得让人一见便能陷入其中,他的眸子仿佛有魔力,能吸引住你所有的目光,直是移不开眼去。 “阿叶,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说过,我是你的人,既是你救了我,便该当助我,使我衣食有着,是不是?”绯的声音极致温柔,温柔得直似情话,听得叶子仪瞪大了眼。 “不是,你等会儿。”叶子仪侧过头,小手往绯的俊脸上一糊,把他推开了些许。“不行了,你站好了,转过去说话,你这样子,我都没法儿好好儿听了。” “噗!阿叶,你害羞了?”绯拉下叶子仪的手,俊美的面容上带着笑意,他歪了歪头看向她侧着的小脸儿道。“你做什么不敢看我?” “害你的头啊,你这样子长得太像我家阿成了,我、我不想看见不行啊?”叶子仪被他弄得实在没辙,一边从他手中挣出小手一边恼道。“不许离我这么近,站好啦!” “你动的什么气么,阿叶,媚娘说了,不许你动气。”绯放开了手,站在榻旁轻嘟了嘟嘴道。“说好了,你不能赶我离去,既是救了我,我便跟定了你。” “不是,绯啊,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呢?你跟着越人,不是更好么?越人哥是陈地皇族,你跟着他才能有前程啊。” “跟随越人不过是做个商贾,成个陈国小吏,我这容貌,阿叶,你说让我做哪一样能得安宁?” 绯这话一出,叶子仪也没话说了,这是实话,绯长成这样,又没有家世背景,确实免不了让人惦记。 “那,你也不能跟着我啊。”叶子仪正说着话,忽然房门轻响,阿福小跑着进了门,扑到榻旁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叶子仪。 “母亲,外头来了个穿得好好看的叔叔,说是你的旧识,轩舅舅正与他说话呢,那人让我来跟母亲说一声,齐地游湛来见,问母亲见是不见。” “游湛?他怎么找到我的?”叶子仪正犹豫着见还是不见时,就听外头游湛的声音传了来。 “轩公子,我可是有实证的,今日若见不到阿叶,明日我便到他夫君那里去,看你如何同他交代。” “游君,你……” 听到游湛的声音,叶子仪眼中瞬时涌上一层泪光,她忙忙地揭开薄被,趿上鞋子,不顾绯的阻拦下了榻,踉跄着向着屋门走去。 抬手拉开那虚掩的房门,她站在门口望向院落中那与轩争执的游湛,泪水一下便滚落两腮。 “你莫要不信我,我真……”游湛话说到一半,听到门响,他猛地回过头来,两眼在屋前梭寻。 阳光很暖,照在游湛披散的黑发上,莹莹泛着蓝光,他身上宝蓝色的氅衣上,金丝银线织就的江海日出图直是耀人眼目,他依旧是那个清贵不羁的翩翩郎君,明显清瘦了的脸线条更加硬朗,叶子仪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看到一身亵衣的叶子仪,游湛一愣,紧接着,他咧嘴一笑,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抬步便奔着她走了过来。 游湛的笑容和着阳光,直是晃得叶子仪一阵眩晕,她便就这么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近,唇角轻扬,眼中带泪,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直走到叶子仪身前站定,游湛的眸光都没有离开过她半分,他紧紧地盯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眸,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 “阿叶,你真是好狠的心肠,如何能丢下我就此离去?连声珍重都不曾说?” 第二百四十八章 绯的身世 叶子仪抖着唇,眼中含泪,她望着眼前的游湛,好一会儿才颤声道。 “游湛。” “傻姑子!”游湛眼中也有了泪意,他一把将叶子仪搂入怀中,低低地道。“还好你平安。” “嗯。”叶子仪点了点头,涩声道。“对不住,让你担忧了。” “莫说这些,阿叶,你活着便好,你只要活着便好。”游湛说罢,慢慢放开叶子仪,把她打量了一番道。“阿叶,你又瘦了。” “可不是,整日里拿药当饭吃,我哪里能不瘦呢?”叶子仪抬袖抹了把泪,牵着游湛的手道。“来,进屋里说吧,游郎是怎么找到我的?” “自打那日知晓梁王进了公子府,我便开始在梁地调派人手守在公子府外,后来你出城,我想着你会走水路,便在城外的河中等着了。” 带着游湛进屋落了座,叶子仪好奇地道。“游郎怎么知道我会出城?” “梁后非是寻常妇人,她自打知晓了《荆公密要》,便一直惦念着,贞夫人投靠公子辟时出卖了你的身份,她既然知晓,你又在大梁,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游湛顿了顿,摇了摇头道。“我便是没有想到,公子成会蠢钝至此,竟然会把那姣公子和十九公主招到了府上,做什么满月宴,这不是摆明了给那梁后机会么?” “这个,阿成是真没想到,从前梁后与公子姣与他交好,他也是真心待了他们的,如何会防着?他这人,看着冷,心却是软的,暖的,所以才会把自个儿逼到这般田地。” 叶子仪轻叹了声,淡淡一笑道。“但愿他没有我的拖累,经了这些事,能学会硬下心肠吧。” “说起公子成,阿叶,你……还要回他那去么?梁宫中,四国内,都传言你已经死了,你再回去……” 游湛犹豫了下,肃着脸道。“阿叶,你跟我走吧,我带你隐居起来,这五年我陪着你过。” “不,游郎,我想重新来过。”叶子仪顿了顿,垂眸道。“我想……到西蜀去。” “西蜀?你去西蜀做什么?”游湛眉头一皱,想了想道。“你那营生在西蜀,你是想继续在西蜀经商?” “不。”叶子仪摇了摇头,淡淡一笑道。“我想过不一样的日子,我想活出我自己想要的样子,再不拘泥于任何事,再不要任何过去的牵绊,好好儿活一回!” “活出你想要的模样?这是何意?” “我啊,余下的日子不要再躲躲藏藏了,我要活得自在,活得快活,只做自个儿想做的事,旁的,一概不理。” 叶子仪黑亮的眼中带着几分向往,她看着游湛微笑着道。“游郎,只有西蜀才能包容我的自在,也只有在那里,才无人识我。” “也只有那里,离他最远吧?”游湛摇头轻叹,低声道。“阿叶,你明明舍不下的,为何要装出这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叶子仪沉默了,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 “不,我舍得下,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该断的,都断过一回了,这一次,我也能舍下,阿成没有我,会过得更好,我不该再去乱了他的轨迹,乱了我的心。” 游湛看着落寂的叶子仪,轻声道。“阿叶,你真的能忘了他么?” “当忘,自然要忘,既然终究逃不过分离,又何必再添相思呢?我与他有两年时光可以追忆,我忘,不过是五载春秋,他忘,却要几十年,这样,已经够了。” 叶子仪眼中隐隐有泪,她侧过头去,深吸了口气,转头红着眼睛对着游湛一笑。“游郎便就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吧,这世上,再没有荆妩了,也再不会有阿叶了。” 游湛看了叶子仪许久,那眸光紧紧地锁在她的黑眸上,有心疼,有不舍,有无奈,更多的,是痴迷爱怜,他极慢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 蹲在叶子仪身前,游湛看着她的眼睛道。“阿叶,我不能为你做什么,既然你要断了往昔,我会尽力不去找你,我只要你每年到听风阁与我报个平安,让我知道你还活着,活得自在,就好了。” 叶子仪眼中涌上一片泪雾,她看着游湛温暖的双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能见到你,知道你平安,我就安心了,阿叶,今后若是有所需,只要到听风阁给他们看那令牌,自然会有人助你,无论何时,无论何事。” 游湛见叶子仪点头,他抚了抚她的发,温声道。“我走了,放心,这里的事我不会对旁人说起,你珍重。” “嗯。”叶子仪咬着唇,哭得跟个泪人相似。 隔着几案,游湛倾身上前搂过她的肩膀,将她带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他眼中带泪,哑声道。“傻姑子。” “游郎,谢谢你。” 谢谢你这样为我着想,谢谢你知我懂我,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谢谢,她能说的,只有这两个字而已。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阿叶,好好活着,我等着你的信,我也想今后你不知愁烦,快活渡日。”游湛说罢,极是不舍地放开叶子仪。 又把她那混着鼻涕眼泪的小脸儿看了一遍,他猛地站起身来,大步向着房门走去。 叶子仪仰头看着游湛宝蓝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外,眼中的泪如同泉涌,直是怎么都停不下来。 “你可真是傻姑子,人都走了,你还哭什么?”绯走上前来,给叶子仪递过条帕子道。“好生难看,快擦一擦。” “哪里难看了?”叶子仪正心情不佳,闻言吸着鼻子扯过他手中的布巾,在脸上抹了一把抽噎着道。“你看着难看,不要看就是了。” “别了,我还是看着你罢,你不丢下我,我便要去拜神了。”绯说罢,扶着叶子仪重又坐回榻上道。“你莫再哭了,阿福看着呢。” 听到绯提到阿福,叶子仪果然止住了哭泣,她招手把站在角落的阿福招到身前,抱着他坐在腿上,一把搂进了怀里。 “臭小子,今后娘就靠着你护着了,你给我文韬武略都学好啊,跟着你那些姨姨舅舅把武功练起来,要是有人欺负娘,你给我欺负回去,听见没有?” “母亲,屈先生说要不战屈人之兵,君子要动口不动手,只有粗陋之人才会事事诉诸武力,拳脚相向呢。”阿福侧仰着小脑袋,说得极是认真,引得叶子仪一个白眼儿便翻了过去。 “什么动口不动手,人家打你,你还等着不成,听娘的,好好儿学武艺,谁欺负了你,加倍还回去!”叶子仪话音一落,那边绯便开口了。 “阿叶,你这是要把阿福教坏的。” “保护自个儿的亲娘,怎么就教坏他了?我是没能学功夫,若是不然,也能当个女侠客了。”叶子仪说罢,把阿福一搂,小脸儿蹭上他软软的发顶,轻轻磨蹭起来。 “阿福书读得这样好,何须习武?有我在你们身侧,用不着阿福受累。”绯说罢,蹲在阿福面前,拉着他的小手道。“阿福,绯哥哥今后保护你和母亲,好不好?” “好!”阿福使力点头,小手拍了拍叶子仪搂在肚子上的手道。“绯哥哥,我是男子汉,不怕,你护着母亲便好了。” “你母亲,我自然要护着,放心,有哥哥在,没人能欺负了你们去。” 叶子仪见两人说得像真的似的,撇了撇嘴道。“你啊,护好了自个儿就是了。话说回来,绯,你真要同我去西蜀么?” 绯淡淡一笑,眸子闪了闪道。 “自然,我不愿为奴为仆,又不喜与那些权贵相交,与其寄望为官出头,倒不如做个大商贾自在,家族复兴无望,我倒不如活得快活些。” “对了,那时候,我好似听那些童儿说,你也是显赫人家出来的,既然是大家郎君,你怎么会跟从了公子姣?” 叶子仪一直都对绯很是好奇,忍不住便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是冀州皇甫氏的子孙,家父从前是大齐忠武将军,后来被向氏排挤,出战时因粮草无继,吃了败仗,丢了性命,母亲带我到大梁投奔亲族,却不想被家主送到了公子姣府中。” 绯说的很慢,他的语气很淡,仿似在说别人的事似的,那种种羞辱,仇恨,他叙述得那么平静,似乎那些他都不曾经历过,都与他无关。 “那,你说跟我去西蜀,你母亲怎么办?她还在大梁吗?”叶子仪顿了顿,温声道。“既然是这样,你不如把她从族中接出来吧,想来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带她一起去西蜀吧,你们母子也好有个照应。” 绯微仰着头,定定地看着叶子仪,直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涩然开口道。“晚了。” “晚了?出什么事了?”叶子仪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她这问话一出,绯眼中立时浮上了一层水晶般的泪水。 “母亲她……不堪家主折辱,早在我离开侍郎府时,便自尽了……”绯眼中水晶般的泪水滑下,他眼中带着恨意,咬牙道。“是邢侍郎那禽兽,他……” 绯垂下头,一拳重重地捶在脚踏上,泪水滴滴滑落,打在木质的地板上‘哒哒’作响。 “好了,不要难过了,我知道了。既然你是皇甫家的人,那么,是叫皇甫绯吧?” 绯点点头,咬着牙道。“这名字,不提也罢!” “好,那么,跟我走吧。从今后,你就叫皇甫悦吧,把过去都忘掉,像我一样,重新开始。”叶子仪把呆住的阿福挪到榻上,起身扶起绯道。“皇甫悦,随我去西蜀吧。” 绯抬起头,他明璨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叶子仪,清泉般的泪水涌出眼眶,一字一字地道。 “皇甫悦,从命!” 第二百四十九章 雨中作别 晴朗了多日的天气,忽然下起了小雨来,冷雨初降,街上的行人显得格外稀少,斜风冷雨中,一队车马缓缓行进,向着南面的城门而去。 马车轧过泥泞的街道,顶着风雨前行,这一行人刚刚走过朱雀大街,迎面便遇到了一队人马,那队人马轻车名驹,向着这边直直驶了过来。 驶来的那队人马不过七八个护卫,见到这车马队伍,那七八人中打马奔过来一人,停在这队人马一丈远处高声道。 “在下齐太子成统卫拂右,敢问前面的可是陈国轩公子么?” 车队停下,当先的一辆马车锦帘揭起,公子轩探出身子站在车辕上一抱拳道。“正是。” 拂右拱手退在一旁,他身后的马车上,公子成俊挺削瘦的身影早已站在了车头的木辕上,对着公子轩拱了拱手,公子成高声道。 “轩公子,待到他日公子登基,成,必前去相贺!” “一言为定!”公子轩拱手还礼,含笑与对面的公子成点头致意。 “请!”公子成拱手一递,目送公子轩进了车厢。 公子轩的马车后,一驾青篷油顶的马车窗帘微微掀起,那半指宽的缝隙后,叶子仪贪恋地看着对面马车上那熟悉的黑色身影,紧紧地咬住了衣袖才忍住没有叫出声来。 公子成,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个多月不曾相见,他瘦了许多,却也更加成熟了。 他的脸色白得吓人,是因为她的缘故么?他还有没有在找她,他还有没有记着她?有了十九公主,他,还会如从前一般爱她入骨么? “母亲,你在看什么?”阿福凑了过来,钻到叶子仪身前,他好奇地瞄着对面马车上站着的那人,转头仰着小脑袋问叶子仪道。“这人好似绯哥哥啊,母亲,他是谁呀?你为何落泪?” 叶子仪摇了摇头,没有出声,她只抱着阿福强忍着泪水,抚着他的发无声哭泣。 马车驶动,摇晃着慢慢驶离,叶子仪抖着唇,紧紧地闭上了眼,樱唇抿成了一线,那唇抿得那样紧,直是渗出一丝艳红的血色。 “母亲,你流血了!”阿福看着极度悲伤的叶子仪,眼中也涌上泪来,他小手扒着叶子仪嘴角的血迹,撇着小嘴儿哭道。“呜……母亲,你怎么了?母亲,你说话呀,母亲……” 骑着马戴着斗笠的绯,如今的皇甫悦,凑到车前,他弯身低头贴在车帘边低声问道。“阿福,你娘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呜……母亲,你别哭,你哭阿福也要哭了。”阿福跪在叶子仪身前,小手捧着她的脸,撇着嘴强忍着眼泪道。“母亲,母亲……” 叶子仪摇了摇头,只把阿福抱进怀里,在他耳边极小声地道。“嘘,母亲没事,阿福不哭。” “嗯。”阿福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搂着叶子仪的颈项撇着嘴哽咽道。“阿福不哭,母亲在,只要母亲在,阿福就不哭……” 听到里头叶子仪不畅的呼吸声,吸鼻子的声音,皇甫悦只觉得心口一阵闷堵,他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向身后公子成的车驾。 马车上的公子成依旧站在车辕上,雨水淋在他玄色的衣袍上,仿佛没入了无边的黑暗,他那略显清瘦的面颊如同刀削细琢一般,雨水顺着那玉色的面颊滑落,辗转没入浓沉的墨色之中,化作一片虚无。 定定地盯了公子成一会儿,皇甫悦压低了斗笠,他将马又带近了车窗些许,使那马身将那尺把长的车窗给遮了个严严实实。 看着那马车远去,拂右带马到了公子成身旁,与他一同望着公子轩的车驾道。“公子若有疑虑,何不上前一探究竟?” 公子成站得笔直,直如修竹,他黑沉的眸子紧紧地锁在那青篷马车上,直到看不清那马车的影子,还是一动不动。 拂右看着如同雕像一般的公子成,低低一叹,扬起马鞭便要去追公子轩的车队。 “拂右!” 公子成突然出声,喝住意欲打马的拂右。 “公子,便就让属下去看看吧。”拂右看着那越行越远的车队,着急地道。“若是阿叶真的没死,难道公子就许她如此离去么?” 公子成看着那远去的队伍,低低地道。“若她真的就此逃出生天,你还要带她回来受这生死煎熬么?” “我……”拂右沉默了,他知道公子成话中的意思。 如果这个时候找回叶子仪,那么等着她的,只会是又一个死局,梁王,齐王,都不会罢手的。 “我与她有约,只要我做到了,自然她便会回来。”公子成说罢,垂下眸子,长睫上的雨珠落下,簌簌滴落,直滑过那深潭死水一般的眼眸。 “公子,只是看一眼,只要知道叶夫人还活着就好,请公子允属下前去!”拂右依旧坚持,他焦急地望着那雨幕中几近不见的影子,向着公子成拱手道。“公子!” “回府!” 公子成猛地一转身,长袍被骤风吹起,飞扬飘动,直是如同腾起了一片乌云。 车旁的拂右一凛,忙垂首抱拳,不敢再多言,低着头侧头看了眼车队消失的方向,拂右只觉得心中某处一痛,不由闭上了双眼,将头压得更低了。 重又坐回车内,公子成沉沉地吩咐了声。“且行!” 赶车的方叟应了声,稳稳地驶动马车,向着公子府缓缓驶去。 …… 马车中的叶子仪始终闭着双眼,直到马车到了城门处,她才缓缓睁开眼来。 望着晃动的车帘,听着车轮声响,叶子仪的目光落在眼前那一片虚空处,呆呆地一动也不动。 唇角的血迹早已干了,她原本苍白的嘴唇,此时已被咬破了一道血口,红肿的模样,看得阿福小嘴儿一撇,大眼含泪,眼看着又要哭起来。 听到阿福吸鼻子的声音,叶子仪回了回神,她转眸看向阿福,温声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老是泪汪汪的?好生难看。” 阿福吸了吸鼻子,抬袖一抹脸上的泪痕,不高兴地道。“母亲不是更难看?你还哭呢,还说阿福。” “我是女子,你能跟母亲比么?”叶子仪也学着阿福的样子,抬袖抹了把脸,扬着下巴红着眼道。“妇人啼哭,天经地义。” “母亲混说,天经地义才不是这个道理,《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中有载,‘夫理,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如此方是天经地义。” 阿福扬着小脑袋,说得极是认真,引得叶子仪抬手便弹在了他脑门儿上。 “臭小子,跟你娘我掉什么书袋?天经地义就是天经地义,我说了就是对的,书上写的还不一样是人写的?” 叶子仪看着阿福那捂着脑门儿呲牙咧嘴的模样,忍不住给逗得一笑,她抬袖蹭了蹭鼻子,搂过阿福揉着他那小脑门道。“真打疼啦?” “没。嘻嘻……娘你笑了。”阿福弯着眸子,仰着小脑袋,享受着母亲温暖的手掌在额上辗转,如同一只小猫儿一般,直是眯起眼来。 “臭小子。”叶子仪会心一笑,捧过阿福的小脸儿,用力地亲了下,直是亲出了个大大的红印来。 “哎呀,母亲,好疼。”阿福伸出小手揉了揉那红扑扑的半边脸,大眼狡黠地瞄了叶子仪一眼,伸过另一边小脸儿道。“这边,这边也要。” 叶子仪又好气又好笑,她捏了捏他软软的小脸儿道。“你这小儿,这么小就学会哄人开心了,长大可怎么好?” “孩儿只哄母亲,不哄旁人啊。”阿福说罢,小脸儿又向着叶子仪凑了凑,撒娇地道。“母亲,这边还没亲。” “嗯,好——”叶子仪被自家儿子哄着,愁怀心结顿时去了大半,她捧过阿福的小脸,重重地亲了一下,笑道。“这下心满意足了吧?” “嗯!”阿福很是认真地点点头,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看着叶子仪道。“孩儿要母亲每日都亲亲阿福,这样就什么愁烦都没有啦。” “傻儿子,等你大了便不在意母亲了。”叶子仪点点阿福的鼻尖,把他搂在怀中好一番亲昵。 “孩儿才不要,孩儿一辈子都只在意母亲!” 阿福一本正经的口气,惹得叶子仪笑出了声来,母子俩说着小话儿,不时便传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听得车旁策马而行的皇甫悦也跟着扬起了唇来。 建康城外,风雨更急了些,斜风夹着冷雨,冰冷的寒气直是让人混身都漫布着透骨的冷意。 听着车外呼啸的风声,叶子仪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轻拍着窝在怀中的阿福,脑中满满的都是公子成的身影。 他瘦了,也透着憔悴,新婚燕尔,不是应该精神饱满意气风发的么? 她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她那夫君娶了新妇,坐稳了齐国的太子之位,还会想起她吗? 或者,他知道她没有死,所以今日这样的天气他才会出现,为她送行? 想到这里,叶子仪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皇甫悦没有送信,她也央了公子轩不要透露消息,公子成不会知道的,他只是凑巧遇见了轩,与他道别罢了。 转回头瞥向车厢后壁,叶子仪仿似从那车壁望见了建康那巍峨的城墙,望见了城内那个让她想着,念着,如何也忘不掉的人。 他依旧站在那车辕上,向着她翘首眺望,他的眼神依旧那么温柔,看着她依旧那么宠溺,仿佛就在等着她飞奔过去,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唇角慢慢扬起个笑容,叶子仪扭转过头来,仰头长长地出了口气。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第二百五十章 南韶秋深 大梁永安四年,齐王驾崩,太子成继位,大赦天下,同年六月,梁国犯陈边境,陈太子轩求助于齐,齐王御驾亲征,以十万军破梁五十余万大军,取梁一州七城,梁势日衰。 西蜀,南韶城。 南韶城是西蜀新近兴起的大城,不止陆路四通八达,两年前又开放了水运渡头,很快便成了西蜀与齐梁陈三国之间的贸易纽带。 郡主是蜀王新封的如意郡主,虽然没人见过其人的真面目,不过单单能在三四年内,推动得南韶这个小城发展到今日的规模,已是让人佩服了。 因着这如意郡主开启的商道,西蜀也迅速发展起来,短短四年,蜀王日益强大,已是不逊于大梁了。 东城,郡主府。 深黄色的秋叶片片飘落,空旷的庭院内,殿阁帷幔飘飞,琴音阵阵,偶尔飘出的龙涎香气混着酒香,转瞬便消散在寒冷的秋风中。 “一梦千秋,叶何生兮,秋来去兮,深思量耶,何相见兮,何相守耶?醉梦朝夕,流觞倾兮,年年岁兮,岁岁朝夕,千秋一梦,情许归兮……” 悠长缠绵的琴曲,伴着清扬空灵的歌声反复吟唱着,如同流水一般从殿阁内传出。 一身绣金丝飞鹤松柏深碧氅衣的游湛站在殿门外,手脚打着拍子听了一会儿,有些不舍地抬步走进大殿。 殿内琴声一住,坐在大殿内素袍披发的叶子仪缓缓抬起头来,她一手支在琴几上,一手抚着琴弦,歪着脑袋看着游湛走近,懒懒地道。“哥哥前来,可是又惦记着我的酒么?” “今日有永定侯相请,懒得与那些西蜀权贵周旋。”游湛大步走来,带动得衣袂飘然,浑然若仙,他坐到叶子仪对面,拿下巴点了点桌上的古琴道。“这首曲子从没听过,是什么曲?” “这首么?”叶子仪一拔琴弦,古琴发出‘铮’地一声清鸣,听着那琴音,她慵懒地道。“这一首还没有名字,叫……一叶知秋?不好,嗯……一叶秋深,便叫它《一叶秋深醉流年》吧。” “《一叶秋深醉流年》?倒是不错,是个好名字。”游湛敲了敲琴几道。“这歌词,是你填的?” “嗯。”叶子仪无精打采地点点头,有些烦躁地把琴几一推,忽然站起身道。“走,出去转转去!” 游湛一愣,仰头望着叶子仪不解地道。“去哪里?” “去哪里?”叶子仪瞥了游湛一眼,挑了挑眉道。“当然是去看阿悦选美男啊,好不容易阿福去了屈先生那儿,正好你来,随我同去看看。” 说罢,叶子仪一甩宽大的袍袖,抬脚就走。 “哎!我说阿叶,你、你等等!”游湛见叶子仪就这么走了出去,脸色一变,他单手撑着地板,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疾步赶上叶子仪,拉住了她的胳膊道。 “阿叶,你怎的穿这么少就出去?媚娘不是说了么?让你今年特别留意身子!” 叶子仪回过头来,挑眉盯了游湛一眼,拐了拐手臂道。“游郎,你最近可是真听媚娘的话啊。” “听她的话?”游湛显然被叶子仪说的有些懵,他皱着眉头瞪着叶子仪道。“我堂堂游氏郎君,要听也是听你的话啊,旁人的听来作甚?” “噗!”叶子仪给他逗得笑出了声来,也不理会他那情意温柔的双眸,摆脱了游湛的大手,踏出殿门清声道。“来人!” 话音一落,立时有婢女上前跪倒在地。“郡主。” “拿脂粉华服来,我要出门!” “是。” 婢女应声退了下去,叶子仪站在门口,望着殿外树枝上灿黄的秋叶,略略出神。 又是秋天了。 记得第一次与他相见,就是秋天,再后来相遇,又是秋天,分离,也是在秋天。 如今,又一个深秋来到,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太快,转眼便是几载时光,而他们之间,却再无相见之日了,今后天人永隔,也只能如此。 按了按心口,叶子仪眉头微皱,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总是心慌得很,自打见了游湛,心里总是不甚安宁,她得做点什么,如果再闷在这殿中,真是快要窒息了。 深吸了口微凉的空气,叶子仪转身回了大殿,对游湛道。“哥哥且等等我,待我装扮过后,我们一同到揽募处去。” “阿叶,你去那里做什么?天凉了,该顾惜身子才是。”游湛说着,自殿内的黄梨木镂花屏风上取下一件淡粉色披风,上前披在了叶子仪肩头。 “当然要去看看啊,做我辖地的官员,怎么也得是容貌绝色啊。”叶子仪理所当然地扬着小巧的下巴,把披风一裹道。“这可是我南韶的脸面呢。” “啧,南韶的脸面,我看你是好男、色才是真的。”游湛这话一出,立马接了叶子仪一个白眼儿。 “我这是甄选人才,懂不?要色艺双全……不是,要能为非凡,也要不失脸面才行嘛。”说着话儿,叶子仪把游湛向外一推,不耐烦地道。“哎呀,一会儿你来考校他们,我来选姿色上乘之人不就好了?” 游湛给推到门口,一回身拍落了叶子仪的小手,不高兴地道。“我看你便就是假公济私!” “什么假公济私啊,我是这南韶之主,当然要把南韶经营出特色来,再说了,用谁不用谁,还不是我说了算?” 说着话,叶子仪已是把游湛推到了殿门口处,她直是把他推出了殿门口的幔帐外,嘟着小嘴儿道。“游郎在马车上等我吧,我换过衣裳就来。” “你啊,一会儿穿多些,外头冷。”游湛话未说完,院子里捧着华服饰物的婢女便走到了殿前,看着那些纱衣锦缎,游湛不由皱了皱眉头。“就穿这些?” “就穿这些,就穿这些,好不容易出个门,哪能不打扮一番?哎呀,出去等我吧!你们,都快些,慢腾腾的,做什么?” 叶子仪一拍游湛的背,招手招呼那些婢女上前,游湛无奈一笑,刚要抬步,却听身后‘砰’地一声响,紧接着便是殿内婢女的一声惊呼。 “郡主!” 侍立在门柱旁的婢女刚刚一动,游湛便已经返身扶着伏在地上脸色煞白的叶子仪坐了起来,看着她勉强睁开眼向着他虚弱一笑,游湛不由别过了头去。 “我没事,缓一缓就好了。”叶子仪扶着脑袋坐起身来,靠在游湛肩头淡淡一笑,低声道。“五年,过得真快啊。” “阿叶……”游湛眼中泪光一闪,他努力眨了眨眼,声音微哑地道。“四年半而已,还不够五年。” “四年半,已经很长了。”叶子仪闭了闭眼,缓了缓精神道。“我还是太慢了,要南韶成为四国第一的商业大镇,还真是不易呢。” 游湛坐在温热的地板上,扶着叶子仪单薄的肩膀,温柔低哄地道。“阿叶,不要操劳了,你不是想看尽这山河美景么?我们放下这里的琐事,乘一艘小船去吧,好不好?” “看江山美景,我从前想过,不过是奢望罢了,如今阿福长大了,正是要人教导的时候,哪能离得开人?况且……” 叶子仪顿了顿,低低一笑道。“我好不容易放出了风声要招纳贤才,如今南韶美男齐聚,我怎么舍得离去?” 听到这话,游湛一撇嘴,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叶子仪,无奈地道。 “阿叶啊,你如今就在西蜀第一美男的怀中,这还不够么?如今你府内上下有多少美貌男子了?只大殿下赐下的都有上百了吧?还不满足么?” “那些家伙不是都送去府衙了么,干得还不错,要不然,这成日里在身边打转,也是烦人。”叶子仪恢复了些精神,刚要起身,就听身后一个清柔的嗓音响起。 “阿叶,你怎么与游君靠在一处?” 听到这声音,叶子仪扒在游湛肩头往后望去,看到一身绯色衣袍的皇甫悦,她不由皱了皱眉头。 “阿悦,你不是在揽募处考校那些儒士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皇甫悦很是有几分不高兴地看着扒在游湛肩头的叶子仪,大步走上前牵着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见她精神不济,他搂住她的胳膊道。 “我不在,自然有人考校他们,放心吧,定然比我考得用心。” “比你用心?谁呀?你不会是又把典仪府的那几个弄过去了吧?他们除了书读得好,会什么?回头找来一群书呆子,长得再好,能有什么用?啧!让你办点儿事,怎么就那么不上心呢?” 叶子仪说着就要往外走,游湛站起身来轻拉住叶子仪的手握了握道。“他说的,必然不是那几个没事儿掉书袋的,你先莫急,听他说完。” 听游湛这么一说,叶子仪想想也对,遂问皇甫悦道。“你不考了,现下可是谁在那里考校群儒?” “阿福啊,阿福跟着屈先生到了揽募处,屈先生说要试试阿福,于是便就让他来考校那些儒士了。” “什么?让阿福考那些儒子?” 叶子仪直是觉得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她咬了咬牙,抬手捏了捏眉心道。“先生这是怎么了?怎么带阿福去了那里?他这才刚九岁呢,能考出个屁来,真是!” 强打起精神挣脱了皇甫悦的扶持,叶子仪吩咐一旁的婢女道。“给我更衣!快!” “是。” 那婢子上前扶住叶子仪,直向着里头的内殿而去。 眼见着叶子仪转进了百鸟朝凤的屏风后,游湛瞥了皇甫悦一眼,啧啧两声道。“你不好好看着,若是招来个别有用心的,看阿叶怎么处置你。” 第二百五十一章 齐王来了 皇甫悦站在游湛身旁,越发俊朗的五官透着股阴柔之美,比那绝色的姑子还要动人,他把双手一背,瞟了游湛一眼道。 “知晓游君前来,不敢怠慢,打马狂奔而来,校考新人之事有阿福与屈公,足矣,悦不敢置喙,所以赶来与阿叶相见。” “你这心思,若是用在正事上,阿叶便也不用如此操劳了。”游湛白了皇甫悦一眼,很是不耐地道。“阿叶今日身子不适,一会儿出了门,你莫要再激她。” “谁激她了?”皇甫悦很是不快地顶了回去,看了眼那头的屏风道。“是阿叶总不信阿福那小子的能为,那小子,常年跟着屈先生修行,可比我强多了。” 游湛瞪他一眼,沉声道。“他再强也只是个不足十岁的小儿,阿叶是他的母亲,你跟阿叶说这些,她怎能不忧心?” 皇甫悦被游湛一说,虽然不服,却也没有与他再争执,他抿了抿淡红色的唇道。“我便就那么一提么,下回不说就是了。” “你还是记着的好。”游湛说罢,看着他摇了摇头,那模样,引得皇甫悦很是不悦。 “游君既是担忧阿叶的身子,理当为她分忧才是,既是得闲,为何不去那揽募处?怎的跑来了郡主府中纠缠?” “阿叶的府中,我自可来去自如,怎么,还要同皇甫贤弟报备不成?”游湛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听得皇甫悦很不舒坦,却也没法反驳,他正想着要如何扳回这一城,那头屏风后叶子仪急急地走了出来。 见到两人站在殿中,叶子仪边整理衣带边招呼道。“走,跟我一块儿去看看!” 皇甫悦第一个应了声,上前去扶叶子仪的胳膊,游湛看他一眼,待叶子仪走到身旁,他这才随在她另一侧向着殿外走去。 郡主府外,早有马车等候,游湛和皇甫悦扶着叶子仪上了车,一左一右骑马随在一旁,直引得路人侧目不已。 叶子仪的马车金辕玉饰,本就华丽,加上游湛和皇甫悦这样的美貌男子两旁护着,真真是让人一见便移不开眼去。 这南韶城中,无人不识叶子仪的车驾,马车一上主街,人们便自动自发地让出路来,站在两边望着那封闭紧实的马车,满眼的尊崇恭敬。 看着那十多人护卫的华丽马车,许多外来经商投考府官的纷纷向着路人打听起来。 “咦?那是何人的车驾?” “那是如意郡主的车驾,尔等初来南韶吧?万不可鲁莽冲撞了郡主,若是冲撞郡主,有生之年,再不许入南韶半步!” “这是何人定的规矩?这郡主,难不成比公主还金贵?” “呵,这是南韶郡尉皇甫大人定下的,呐,就是车左马上那人,你若不愤,与他说去吧,呵呵,管叫你扒骨抽了筋去!” “呵呵,不敢不敢……” 停在街道角落的一辆深蓝色的马车车帘微微挑起,马车内,一双沉暗的眼在看到那马车时,闪过一点星光。 静静地听着周遭的人议论,那车中人双眼一直不曾离开叶子仪的车驾,到那队伍远去,他这才慢慢放下帘布,沉声道。“跟上去。” “是。”马车旁的一个虬髯汉子一拱手,跳上车辕对那赶车的老叟道。“方叟,快走,莫要跟丢了。” “王郎莫急,丢不了。”那白发老叟呵呵一笑,扬鞭一抽那拉车的瘦马,在人群中如游鱼一般,紧紧地跟上了叶子仪的车驾。 那被称作王郎的汉子看着前头那华丽的马车,转头对着车内小声道。“这丫头,越来越会摆谱儿了,郎君,你说,这些年给咱们送粮的,真是她么?她既是心中有你,为何不来寻你?” 车内没有回音,那赶车的老叟忍不住道。 “王郎这话问得,这天下间,除去夫人,谁会这样记挂郎君?只看她如今这排场,已不是当日那个商户女子了,这样大肆招募俊美男子为官,还真不知她是如何打算的。” “啧,这丫头若是变了心,我非……”非什么,那王郎没有说下去,他只是望着那华丽的马车,眼中一片温暖。 “只愿夫人能好好与大子相认吧,如今大齐今非昔比,能得夫人这样的贤后,也是大齐之福。” “说得不错。”拂右点了点头,转回头对车内的人道。“郎君,小郎睡醒了没?这再睡下去,一会儿可要抱着他去见母亲了。” “永忆还睡着呢?”说着话,旁边一匹矮马贴了过来,束发包着头巾的阿美向着车帘望了一眼,伸手捅了捅那王郎道。“还不是你,昨日非要跟他说要来寻娘亲,弄得他一夜没睡!” “这……这怎么又怨上我了?哎哟,你轻点儿!我那不是高兴说溜了嘴么,谁知道这小儿躲在箱笼后听着啊,啧,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知道了,不说了……” 两人在车外打闹,车内忽然传出道冷冷的靡音。“拂右!” “是。”虬髯拂右侧转身一拱手,偷着横了阿美一眼,垂首道。“郎君恕罪。” “莫再聒噪。” “是。”拂右躬身应是,在车辕上坐直了身子,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车子,很是正经。 马上的阿美一见他这样子,撇了撇嘴,转而也满眼欢喜地抻着脖子望向叶子仪的马车,直把坐骑打了两鞭,走到了拂右的马车前面。 听着外头的斗嘴声不再,车内的公子成紧了紧怀中小人儿身上盖着的青色披风,深沉的眸子望着永忆粉嘟嘟的小脸儿,唇角微微扬起。 他用了五年,为她撑起了一片天空,如今,他再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公子成了,他虽非是这天下之主,却是这四国之中的霸主,现在,他再无所畏惧了,他,可以接她回到身边了。 抬手擦了擦永忆嘴角流下的口水,公子成脸上的笑意又浓了些,他轻抚了抚永忆柔软的发顶,抬眼看向那飘飞的车帘。 该是他们相见的时候了,他的阿叶,成了这西蜀的郡主,如今她的身份足够尊贵,她做齐后,也无可厚非,他们之间,再无阻隔了…… 叶子仪的马车直行到了城东的武道衙门,穿过正门,直直地进了后院。 试堂正设在后院,那些过了初试面试的儒士武夫都聚在院内,看到叶子仪的马车,众人纷纷跪倒行礼。 戴着纱帽下了车,叶子仪也不理会那跪了一地的青年才俊,直直地进了试堂,试堂里正在对一个儒士考校,那儒士支吾着说不出句整话来,见到叶子仪来,那人赶忙如释重负地向着她便拜。 坐在首位上的阿福见到叶子仪闯入,不由皱了皱眉,起身对着她一拜道。“母亲因何无禀擅入?可知孩儿在考校贤才么?” 叶子仪给阿福一噎,有些无奈地咂了咂嘴,转而看着束发锦衣的阿福,直感叹儿子帅气,加上现在一脸酷酷的小表情,真真是比他爹还要出众。 “听闻我儿亲自考校贤才,母亲心中大慰,是以特意前来为我儿助威的。”叶子仪仪态落落大方,对着黑着脸的阿福一笑,看了眼那一躬到地的儒士,笑眯眯地道。“阿福,你且考吧,母亲在后头观看。” 阿福看了眼跟在叶子仪身后的皇甫悦,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他不由咬牙道。“母亲请入内。” 叶子仪含笑点头,走到阿福身后的幕帐处,对着坐在幕帐后的老者一屈身道。“见过先生。” “你身子不是不好么,怎么跑来这里了?啧!”坐在帐后地榻上的老者一见叶子仪便埋怨起来,吩咐一旁的童儿道。“快去拿张厚榻来给郡主!” “是。”老者身后的两个童儿应声退去,不一会儿便从里屋搬出了张地榻,放在了老者下首。 看着那两个童儿理好了垫子,那老者捋着胡子笑道。“阿叶,坐吧,你坐这里好好儿看看吧,你这孩儿,可是非同一般啊。” “是。”叶子仪撩衣跪坐在地榻上,隔着那轻纱幕帐望向外头跪坐得笔直的阿福,双眼一弯,微笑着道。“他能有今日的能为,都是先生教导之功。” “这孩子,自小便是个聪慧的,比你儿时还有过之,如今大了,也稳重了,该使他多磨练磨练了。”屈公也是看着阿福,脸上满满的笑容。 “是啊,也该让他学着独当一面了,我帮不了他多久了,只愿他今后,能撑起南韶的家业,好好儿地娶妻生子就好了。” 叶子仪的话中透着些许落寞,屈公见她如此,不由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阿叶,你这些话,莫要让阿福听见,这孩子虽然早慧,可到底年纪太小,难免会做出傻事来。他的事你放心,有师父和你诸位师兄在,阿福不会有事。” “嗯。”叶子仪点点头,看了眼那答辩的另一个形容俊美的儒士道。“希望这些人能煞一煞阿福的光芒,这孩子容貌太过,我怕终究会引来祸事,有这些美貌男子相助,想来会好些吧。” “这两年许是不显,待阿福长大些,怕这些人不过是拱月的星辰罢了。阿叶,阿福文武全才,人又机灵不迂腐,放心吧,他不会有事。”屈公说着,一指那答题的儒士道。“这一个,是梁地有名的卢修,连他都来了,可见这一回能取的贤才都是不凡啊。” “但愿如此。”叶子仪点点头,正津津有味儿地看着儿子考试,突然后头一个声音低低地传来。 “郡主。” 第二百五十二章 永忆认母 听到这一声带着小心,羞涩的呼唤,叶子仪转过头去,看向身后站着的那个六七岁的小童。 “南生?你怎么在这儿?七叔呢?可是同你一道来了?” 那小童躬身拱手,很是有礼地道。“阿爷与母亲在外料理茶寮,南生见了郡主车驾,前来问安。” “好孩子,真懂事。”叶子仪看着南生脸上的汗渍,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递给他道。“这些日子人多,茶水供给的事,有劳你们跟着操劳了,” “郡主说的哪里话来?能为郡主出力,南生与爷娘都欢喜呢,这些年得郡主照料,母亲一直感念在心,常说要报答郡主万一,今日施茶赠水,不过方便过客尔,算不得什么。” 南生说罢,低头站在原处,眼观鼻,鼻观心,站得很是规矩。 “你娘真是有心了,稳娘从前便心思纯善,我果然不曾看错她,南生,你先不要回去,便在这里听听阿福如何考校这些儒士吧,你们年龄相当,又都从师于屈公,想必见解也是相似。” “是。”南生拱手一揖,退后了两步,与屈公那两个童子站在一处,清亮的两眼看向纱幕外头坎坎而谈的阿福。 叶子仪微笑着转回头去,看到屈公赞同的眼神,她唇角的笑容又大了些,满眼慈爱地看向自家儿子。 游湛和皇甫悦听罢了一人问辩,也到了幕帐处与屈公见了礼,站在墙边,两人那忧虑的目光时不时便落在倚榻而坐的叶子仪身上,看得屈公禁不住摇头。 眼看着阿福考倒了三四个人,叶子仪也有些倦了,她站起身来,向着屈公行了礼,带着游湛和皇甫悦一同离了试堂,奔着大院外提供茶水的茶寮而去。 南韶城招募贤才,四国的才俊络绎不绝齐聚南韶,直是挤满了招募处的门口,几百人试验考校,短短半日,便已经去了三分之一。 看了眼门外百多个木橔上坐满了的儒士,叶子仪直奔着设在门口的茶寮走去。 见到叶子仪前来,大多数人都没有在意,那茶寮里忙碌的一对夫妇一见叶子仪却是面上都现出喜色,忙忙地走了出来跪地见礼。 叶子仪扶住下拜的荆七和稳娘,温声道。“叔,婶子,莫要多礼,快快请起。” “阿……郡主,烦劳郡主前来探望,我等真是……”荆七很是感动地点点头,眼中带泪地吩咐一旁的稳娘道。“稳娘,还不快去盛碗茶给郡主解渴?” “婶子莫要忙活了,我只是来同叔见一面,这便就回去了。”叶子仪喊住了稳娘,对荆七道。“叔,这里的事便交给叔了,阿福他得叔相助,该是我对叔道谢才是。” “这是说的哪里话,若非是你,我哪有这样的日子?阿……郡主,此恩此德,永不敢忘!”荆七说着,擦了擦眼泪,看了眼守在叶子仪身后的游湛和皇甫悦道。“郡主快些回去吧,这里人多且杂,实不是久留之处。” 听到叶子仪与荆七的对话,旁边几个儒士很是把锦衣纱帽的叶子仪打量了一番,有几个跃跃欲试着上前的,被游湛和皇甫悦一瞪,都没敢近前。 看罢了荆七,叶子仪转身向着那刚刚驶出了揽募处的马车走去,才走到车边,就听一个极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 “主人!” 听到这一声‘主人’,叶子仪直是一僵,她猛然抬头,隔着纱帽看向周围的人群,待到看到阿美的身影,她不自禁便看向了阿美身后的车驾。 阿美来了,阿美当初自愿留在了公子成身边照料永忆,如果她来,那么,那车里的,是他吗? 看着那远远的蓝布马车,叶子仪眼中瞬时蒙上一层泪雾。 原本是想着他们今生再无相见之日的,她却没想到,他来了,她还能和他见上一面,那个人啊,她竟然还能再见他一面吗? 努力眨去了眼中挡住了视线的泪水,叶子仪想看清楚后面那车上的人,却是想不到,那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模糊了她的视线,怎么眨也眨不尽,没一会儿便湿了她的前襟。 “主人!” 阿美边开心地大叫着,边从马上跳了下来,她雀跃地拔开人群,冲着叶子仪便奔了过来。 直到阿美奔到面前,挡住了那马车,叶子仪这才回神,看向面前一脸喜色的阿美。 “主人,可找见你了,你、你可安好么?阿美好生想念你啊。”阿美抬袖抹了抹泪,跪地伏首道。“阿美见过主人!” “快,快起来,快起来,你这丫头,怎的会在此处?”叶子仪弯身扶起阿美,眼神却是不自觉瞟向了那马车,待到扶着阿美站起,她拍了拍阿美身上的尘土道。“你是怎么来的?路上还安稳么?” “我是与……”阿美看了看周遭的人群,凑近叶子仪道。“我是与拂右一同来的,主人,大子也来了,昨儿个知晓要来见你,一夜都没睡呢。” “拂右大哥如今不是大齐的都尉么?今次与梁争战,听闻他也去了,他怎么会来这里?他若来了,谁去指挥争战?” 叶子仪听说拂右也来了,不由着起急来,阿美刚才没提公子成,他没有来吗?这一次带军的听说还有公子成,如果这个时候拂右不在他身边,那他身边还有这样的可信之人吗?仗又要怎么打? “主人放心,自然有人督战。”说着话,阿美转身朝着那马车招了招手,坐在车辕上的虬髯汉子挥手应了,从马车内抱出个四五岁的小儿来,奔着叶子仪便大步走了过来。 叶子仪一直盯着那车帘,见那帘子再无动静,她有些焦急地向前迈了一步,正撞在了阿美身上。 阿美回过头来,她隔着纱帽看不清叶子仪的表情,依旧欢欢喜喜地道。“主人莫急,人多,他是怕碰着大子呢。” 叶子仪被阿美一说,这才看向那抱着孩子走近的虬髯汉子,她打量了这人一番,好不容易才认出是拂右的模样。 “拂右大哥……”叶子仪看了眼拂右,又看向他手中抱着的那穿着紫色小袍子的小人儿,有些哽咽地道。“他……就是永忆么?” 还不待拂右回话,那孩子打量着叶子仪,歪着小脑袋道。“你是我娘亲么?” 这小娃儿生得极是美丽,雪白的肤色,圆圆的小脸儿粉嘟嘟的,一双眼又黑又亮,衬着那粉色的花瓣似的唇,活脱脱就是公子成的浓缩版本,真是可爱得让人想要抱着不撒手了。 见叶子仪不说话,小永忆皱了皱可爱的小眉头,看了拂右一眼,又扁着小嘴儿看向叶子仪道。“你是我娘亲么?” “是,我是你娘,永忆,孩儿,我是你娘。”叶子仪含泪点头,向着永忆伸出手去,涩声道。“来,永忆,到娘亲这里来。” 窝在拂右怀中的永忆摇了摇头,眨着小鹿一般的大眼睛道。“不可不可,父王说过,要小心不轨之人,我都不曾见过你的面目,如何信你?你说是我娘亲,且除了纱帽,许我一观。” 叶子仪给永忆说得哭笑不得,她撩起前头挡着面目的轻纱,含泪笑看着他道。“好,我的永忆要看,娘亲怎能藏着不与你看呢?你且看看,娘亲这长相,还合意否?可像贼人?” “咦?你怎的与画上不甚相像?”永忆把叶子仪打量了一番,大眼睛转了转,忽然一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向着叶子仪挥着道。“是娘亲,你是永忆的娘亲,娘亲抱抱,抱抱!” 叶子仪上前一步,从拂右怀中接过永忆,搂在怀中蹭着他的小额头,瞬时便泪湿了双眼,她一边抚着永忆小小软软的身子,边哽咽道。“永忆,我的永忆,娘终于见到你了。” 看到这一幕,拂右不由侧过了脸去,他努力眨去眼中的湿意,看到在叶子仪身后的游湛,他略拱了拱手,眼中却是有了些许不快。 游湛心不在焉地还了礼,眼睛却是看向不远处那蓝色的马车,看到那马车向着叶子仪的方向驶来,他不由微眯起双眼,盯了眼一旁的皇甫悦。 皇甫悦见游湛盯他,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那辆马车,见那马车向着这边缓缓驶近,皇甫悦看了眼叶子仪,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阿叶,时候不早了,该吃药了,我们回吧。” 叶子仪点点头,问阿美道。“阿美,你们可有落脚之处么?若是不然,我给你们安排个住处吧。” “我们今日才到的,哪里有什么住处啊?主人若是不弃,我们愿随主人回府,侍候主人。”阿美笑眯眯地说罢,瞪了拂右一眼,冲着他使了个眼色。 拂右无奈地瞟了阿美一眼,对着叶子仪一拱手道。“郡主,我等确是不曾找到歇脚之处。” “既然这样,那便同我回去吧,你们几个,我的郡主府还盛得下。”叶子仪一笑,拍了拍攀着她脖子的永忆道。“永忆,跟娘回家,好不好?” “好!”永忆用力点了点头,窝在叶子仪颈间道。“永忆再不要同娘亲分开了。” “好,咱们不分开。”叶子仪笑着低头拿下巴蹭了蹭永忆的额头,抬头看了眼那渐渐驶近的马车,眼中现出一丝失望。 原本以为能和他见上一面,看来终究是妄想啊,公子成没有来,看来,临死之前,想再见他,是不可能的了。 暗暗地吁出口气,叶子仪直觉得有些脱力,她拍了拍永忆的背,温声道。“永忆,先到车上去好不好?娘累了,抱不动你了。” “好。”永忆点点头,回头看到那驶到近前的马车,他弯着眼睛道。“娘亲,让父王也坐这辆漂亮马车好不好?” 第二百五十三章 终是逃了 听永忆提起父王,叶子仪的心猛地一揪,她侧转头看向那蓝布的马车,连怀中的永忆滑到了地上,也不自知。 “父……”永忆的小脚刚沾到地上,就被拂右抱起,对着永忆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拂右抱着他向着蓝布马车而去。 “说好的,在外头要叫阿爷,永忆怎的忘了?”拂右哄着永忆到了马车旁,把他放在了车辕上。 小永忆回头冲着拂右甜甜一笑,点了点圆乎乎雪团儿似的小脑袋道。“永忆记得了。” 说罢,永忆上前揭起了车帘冲着里头欢喜地叫道。“阿爷阿爷,永忆找到娘亲了,你快出来与娘亲相见!” 叶子仪紧紧地盯着那车帘,看到那里头那玄色的袍角,她突然一转身,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自己的马车。 猛地放下车帘,叶子仪嘶声吼道。“快!回府!回府!” 马车驶动,那随行的护卫纷纷跳上了马,皇甫悦反应最快,他一纵身双脚一点车尾,窜到了马车旁自个儿的坐骑上,扬鞭打马,紧着招呼车旁的护卫跑到马车前开道。 有了皇甫悦开道,叶子仪的马车如同阵风一般驶过了街道,一溜烟儿奔了个无踪无影。 站在揽募处门口,游湛抹了把脸上的浮土,转头对那蓝布马车道。“哎,子瞻,你那妇人跑了,怎不去追?” 马车内静了一刻,公子成沉沉的带着怒气的声音传来。“永忆,进来!” 早就呆住的永忆回过神来,怨念地望着叶子仪马车消失的方向,撇着小嘴儿眼中一片水晶似的泪水,他转头望向马车里黑着脸的公子成,哭道。 “阿爷,娘亲不要咱们了,呜……永忆要娘亲,阿爷,我要娘亲……” 公子成咬着牙对永忆道。“进来,且去看她逃到何处。” 听到公子成这话,永忆赶紧点头,低头钻进了车里,拂右和阿美也反应了过来,随着蓝布马车便向着叶子仪马车消失的方向追去。 看着那马车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游湛挑了挑眉,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摇了摇头自语道。“今日可真要热闹了。” 踱步到自家马匹处,游湛拍了拍那绣着金线的马鞍,刚要上马,就听身后揽募处方向一个童音突然传来。 “舅父!” “阿福?”游湛回头,把缰绳朝着一旁的马童一拋,踱步走到门口,略略躬身,微笑着看着阿福道。“阿福啊,你阿爷来了。” “什么?”阿福一愣,转而眉头一凝道。“方才有人来报,说是母亲有事乘车疾行而去,便是这事?舅父,我阿爷不是远在齐国么?因何到此?” “嗯,他带着你那兄弟同来的,想是要认回你母亲。”游湛说罢,抬手拍了拍阿福的肩膀道。“好外甥,你们一家,可以团圆了。” 阿福没有半分喜色,眉头却是皱得更厉害了,想了一会儿,他一拍游湛的手道。“有劳舅父替我考校诸子,阿福得回去看看,且借舅父坐骑一用!” 说罢,也不等游湛同意,阿福一下从门口的青石台阶上跃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游湛的马前,他从马旁的那小童手中夺过马缰,一跃而上,小手一拍便驾着那高头大马奔跑起来。 游湛的手还保持着放在阿福肩膀时的样子,他慢慢转过头,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咬牙道。“你们一家子,果然是亲生的,什么烂摊子都丢给我来!” 那站在门口与阿福一同出来的童子瞄了游湛一眼,拱手一礼道。“既是小郎托付了游君,请游君即刻入内。” “急什么,知道了!”游湛没好气地瞥了那童子一眼,有些担忧地望了眼人群中越去越远的阿福,叹了口气道。“罢罢罢,好人做到底,走罢!” 游湛一甩袍袖,背着手黑着脸便进了揽募处,直把那小童子甩在了身后。 旁的不提,单说人都没见着便落荒而逃的叶子仪。 坐在马车里,叶子仪直是团成了一团,她捂着砰砰乱跳的心脏,如同死里逃生一般抖个不停。 从前刚刚分离时,没有觉得生不如死,后来暗中助他,她也不觉得相思难抑,可是今日这一见,却是让她十足十地觉得恐惧,她怕见他,她怕再一次见他,她这不多的余生便再无安宁。 方才那一眼,刻骨的相思潮涌而来,直是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一刻,她唯一想到的,就是逃。 还未相见,便已经心痛至此,如果与他见了面,她要如何沦陷? 叶子仪抱着双腿,直是有些上下牙打颤,她白着脸随着那车驾的颠簸摇来晃去,仿佛是个没有生气的娃娃。 她用了五年学会没有他的生活,她用了五年忘记过去的一切,她用了五年,才能全然不在意他成亲的事实,现在,他来找她,为什么要来找她?他们各自安好,难道不好么? 明明他已经有了十九公主,明明他已经慢慢成就了霸业,为什么还要回来招惹她?她这五年来能为他做的都做了,他怎么便就不让她余下的日子安稳度过? 泪水慢慢占满了叶子仪的眼睛,她抬头望向头顶绣着金丝鸾凤的顶篷,眼泪簌然而下。 她准备好了一个人静静死去,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要在她生命快要走到尽头时才来,徒惹相思,实是不该。 泪水爬满了叶子仪清瘦的不足巴掌大小的小脸,她黑亮的眼中盛满哀愁无助,眼泪不断涌出,仿佛那一双瞳子是黑曜石的泉眼,流也流不尽。 “混……蛋……” 叶子仪低头将小脸儿埋入双膝中,声音低得如同蚊鸣,她紧紧地抱着两腿,蜷缩在百花丝锦缝制的软垫中,嘤嘤哭泣。 马车穿过街道,直直地驶入了郡主府,皇甫悦令人关闭了大门,指挥着马车直驶进了后院的寝殿处,在殿门前停稳,他跳下马来,小心地走到车旁轻敲了敲那门框。 “阿叶,你可还好么?阿叶?”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里头的动静,皇甫悦犹豫了下,单手一撑跳上了车辕,慢慢揭开了那明黄色的车帘。 看到倒在锦缎堆中的叶子仪,皇甫悦面色一变,他赶忙探身上前,轻唤了声叶子仪的名字,见她没有反应,他忙探身抱起了她,向着寝殿便冲了过去,边跑边喊道。 “叫媚娘来,快!郡主不好了!” 听说郡主不好了,院子里的人都着了慌,纷纷奔着园外而去,转眼间便跑了个干净。 皇甫悦直闯入殿中,把叶子仪往大殿中间的大榻上一放,伸手便朝她人中按去。 “阿叶!阿叶!你醒醒!阿叶!” 皇甫悦言语间带了一丝恐惧,他抖着手捻揉着她人中,直是要急出泪来。 不一会儿,殿内响起了一阵焦急的脚步声,来人直奔榻前,使力把皇甫悦一推,白皙丰腴的手一把按住了叶子仪腕脉。 “还真是嫌命长了!” 媚娘心疼地看了眼叶子仪没有半分血色的面颊,回头狠狠地瞪了皇甫悦一眼,把肩上的药囊放在了榻沿翻找起来。 皇甫悦一心在叶子仪身上,全然似是没见到媚娘瞪他,只盯着叶子仪问媚娘道。“媚娘,阿叶她……是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们两个大男人,是怎么看护她的?啊?!我就出去采了半天药,看你们把她守成什么样子了!大悲大痛,你可知道,这能要了她的命么!” 媚娘摊开针袋,又恨恨地瞪了皇甫悦一眼,取出一根银针,向着叶子仪头顶扎去。 皇甫悦面上一皱,直似是那银针扎进了他的脑袋,他瞟了眼媚娘,极小声地道。“媚娘,你轻一点,这针,也太深了。” “你们但凡上点儿心,她能受这样的罪么?还敢多嘴,再说!再说我给你也扎上几针,让你尝尝味道!” 捻进了一针,媚娘直气得双颊绯红,她瞪着皇甫悦道。“还不出去守着!你个大男人,还要看我给她施针不成!” “你小点儿声,还不快救阿叶。”皇甫悦还要再说,给媚娘一瞪,他不由缩了缩脖子,极不情愿地离了榻旁,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殿门,守在门口满脸的懊恼。 直到媚娘的针捻进了十几根,叶子才轻哼一声慢慢张开了双眼,半睁着眼看向媚娘,她虚弱地一笑,轻声道。“媚娘。” “别叫我!我说的话你不听,我让你干的事你也一件不干,总是跟我对着干!还有那个游湛,本以为他是个稳重的,却不想半分也不顶用,合着伙儿地跟你胡闹!皇甫悦也是,对旁人人模人样的,一见了你,软得跟块面似的,任你搓圆捏扁!一点用也不顶!哼!白白费了我的苦心,我……” 媚娘一边抱怨一边掉泪,最后直是恨得她把手中的银针一甩,坐在榻沿上便哭了起来。 “媚娘,我错了。” 见到媚娘这副模样,叶子仪也是过意不去,今时今日她能平安活着,可以说全是媚娘的功劳,如果没有媚娘,怕是她早就死了。 这些年为着整建南韶,为着阿福,她拼了命地算计谋划,自己的身子,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她撑不久了。 “你、你说这个有什么用?哼!要不是为着阿福,我才懒得救你!” 媚娘正说着,就听外头阿福清亮的声音响起。 “母亲!是阿爷来了么?” 第二百五十四章 琴音诉情 “母亲,是阿爷来了么?” 随着这一声带着喜意的询问,阿福脚步轻快,满脸汗水地大步进了殿内,看了眼空荡荡地殿阁,他脸上的笑意一顿,直到看到躺在榻上的叶子仪,他吃了一惊,也顾不得擦汗了,大步跑到了榻前。 “母亲,你怎么了?这、这是何意?媚姨,母亲她怎么了?”看着榻上躺着的叶子仪,阿福看着她身上那十多根银针,眼眶一红,立时拉着媚娘问了起来。 “哼,说什么阿爷,还不都是你那阿爷害的!”媚娘重重地哼了声,抬袖抹了把泪道。“出去殿外等着,我给你娘施针,不能见风,再说你也大了,总要避嫌。” “可是……”阿福哪里肯走,直是握着叶子仪微凉的手,眼泪直掉。 “好了!都快十岁了,瞧你那点儿出息!听话,出去等着,告诉门子,自今日起,郡主府谢客!” 阿福又磨蹭了会儿,直到媚娘又赶了一次,这才一咬牙放开了叶子仪的手,在叶子仪温柔的目光下脚步沉重地出了大殿。 殿门前,皇甫悦正抱着双臂靠在殿柱上,见到阿福出来,他向着阿福招了招手,把他叫到了跟前,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低声问道。 “你娘她如何了?可是醒了么?” “醒了,只是精神实是不好,我瞧着,比今早差之千里。”阿福吸了吸鼻子,抬袖擦去脸上的泪痕,哽咽道。“媚姨说是阿爷害了母亲,也不知她是何意,看着母亲那模样,实在让人心中难过。” 皇甫悦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天边幽幽地道。“媚娘这话不错,阿叶今日如此,确是与你那生父脱不开干系,若非为他,你母亲也不至于油尽灯枯,药石无法。” “自打离了大梁,母亲从未提过阿爷半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为何他会害母亲变成如此模样?方才听下人回禀,母亲初见阿爷带来的人,是欢喜着的,却是不知为何,突然便上车离去,皇甫哥哥,你在当场,到底是何种情形?” “阿叶是因着不想见你父亲,才走的。”皇甫悦不愿多谈,问阿福道。“对了,你回来的路上,有没有见着一辆蓝篷的马车?” “蓝篷的马车?见过几辆,怎么了?”说到这,阿福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道。“哎呀,不说倒是忘了,媚姨让我吩咐着闭门谢客呢,我得赶紧找人去告诉那前头的门子。” “闭门谢客?”皇甫悦双眼微亮,他拍了拍阿福的肩膀,轻声道。“我去替你传话罢,你在这里看着你娘,记着,除去府中的婢子,谁也不要放他进去。” “好。”阿福点点头,见到皇甫悦远走,他转回头忧心忡忡地望向殿内那大榻,带着稚气的漂亮脸蛋上,清亮的黑眸转瞬又凝结了点点星光。 大殿内,叶子仪身上又多了几根银针,媚娘边唠叨着边给她施针,那语气,直是没有半分客气。 叶子仪一直含笑听着,除去扎针时会皱皱鼻子,却是全身虚软得动也动弹不得。 直到快把叶子仪扎成了刺猬,媚娘才住了手,她盯了微笑着的叶子仪一眼道。“就是有天大的事,你这几日也老实地在这儿给我躺着,游湛与那皇甫悦都不许再来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晓得了。”叶子仪双眼一弯,声音极弱地对媚娘道。“媚娘,我是不是活不久了?” 媚娘一僵,直是好一会儿才别开眼去,垂眸道。“胡说什么?有我在,你死不了!” “呼……”叶子仪低低吁出一口气来,望着那天青色的帐顶道。“我知道的,你不用瞒我。” “哪个瞒你什么了?老实待着!我去煎药!”媚娘匆匆收拾好了药囊,逃也似地向着殿门而去。 叶子仪微微侧头望着她消失在门口,唇角浮上一丝苦笑。 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稍稍受些刺,激就会昏倒,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曲恒借给她那五年寿命,已经快要到头了,她没有时间躺在这里,得做点什么才不会浪费这宝贵的生命。 “母亲。” 阿福站在榻旁,倔强地挺着腰背,他眼圈微红,站得笔直,定定地看着叶子仪,阿福涩然开口道。“母亲可有话要同孩儿说么?” 叶子仪侧过头,满眼慈爱地看着阿福,声音透着极度的虚弱疲惫。“阿福,过来,娘有话对你说。” 黝黑的眼睛停在叶子仪那几乎没有生气的脸上,阿福眼中星光闪动,好一会儿才上前坐在榻沿,板着小脸儿低着头不说话。 “阿福,你阿爷来了,若是得闲,你去同他见上一面吧。”叶子仪伸出手去,阿福磨蹭着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听闻揽募处前母亲突然回了府,可是不愿与阿爷相见么?”阿福玉白的小脸上一冷,带着几分不快地道。“既是母亲不愿与他相见,孩儿也不见他!” “傻儿子,他是你父亲,是齐王,怎能在众目睽睽下与娘相认?娘活不久了,不能长伴在你左右,可你总要认祖归宗啊。” 叶子仪顿了顿,眼角滑下一颗泪来,她低声道。“阿福,你父亲并非是那忘恩背信之人,你还小,总要有人庇护,哥哥舅舅们总会离你而去,到时你一个小儿,如何应对整个南韶的调度?” “孩儿己经长大了,便是无人相护,也无妨。”阿福话一出口,叶子仪不由闭了闭眼,她轻摇了摇头,望着阿福缓缓开口。 “阿福,除去这个,你也得护着你弟弟,得帮着你父亲,他们是你的至亲,血脉相连的至亲,从前是娘顾着你阿爷,娘走后,便指望你了,你得替娘护好他们啊。” “母亲,阿爷从未与我相见,五年来,只母亲一人辛苦操劳,并不见他传来只言片语,似如此突然上门,所求为何?母亲,每每齐国战事,你必送粮送物,这还不够么?他既是已成了齐王,难道就这样心安理得?受着你的好处,却不闻不问?” 阿福话中带着不平,他侧头看着叶子仪,似乎是在极力忍着怒气,脸色涨得一片轻粉。 “阿福,不是那样的。娘这一生,最钟情的,便是你的父亲。你父亲是人中龙凤,生得俊美无双,对娘也是真心真意,若非如此,娘如何会一再助他?” 听了叶子仪的话,阿福想了想,面色稍缓,他转了转黑眸道。“既然如此,那母亲方才与他在外相认了,不是更好?” 叶子仪苦笑了声,望向那帐顶幽幽地道。“不,娘不想认他。因为……娘不想再让他牵挂了,既然上天要收回娘的命去,那么这一眼的相见,又有何用?娘会死得不甘心的。” “母亲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勇舅舅不是去寻那龙江族的大巫了么?只要再行那借寿之法就是了,到时旁人不借母亲寿数,孩儿愿借!孩儿愿与母亲同生同死!” 阿福握紧了叶子仪的手,含着泪倚到她身旁,把她的手贴在颊边哽咽着道。“阿福不能没有母亲,有我在一日,必不让母亲离去!”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母亲生你养你,我容易么?我都是快三十的人了,风雨荣华都享受过,你呢?你什么都没感受过,便就想这么死了?岂不是白来人世一遭?” “我不管,阿福要母亲,只要母亲!母亲,你莫要丢下孩儿,孩儿听话,孩儿什么都听母亲的,我会好好读书,好好练功,母亲要我怎样,阿福就怎样,母亲,你不要丢下我……” 乞求一般地在叶子仪身侧呢喃着,阿福直是哭出了声来,他哽咽哀伤的哭诉在大殿中回荡着,直是听得那石人都会落下泪来。 “傻儿子。”叶子仪想去抚一抚他的发,奈何身上满是银针,根本动弹不得,她动了动被阿福握着的手指,轻抚了抚他的小脸,哑声道。“好了,你不总说自个儿是大丈夫么?怎么还哭鼻子?” “阿福不做丈夫了,呜呜呜……母亲不要阿福了,阿福做什么大丈夫?” 侧身倒在榻沿扭了扭,阿福直钻进了锦被中,蒙着脑袋大哭起来。 到底是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平常再装得成熟稳重,遇了事还是与平常的小儿无异。 听着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叶子仪暗自叹息了声,轻轻闭上了眼睛,几滴清泪顺着眼角簌簌而落,转瞬便没入了天青色绣万寿纹的锦缎软枕上。 阿福哭了好一会儿,慢慢地止住了哭声,大殿内很静,偶尔轻风拂过,带动得纱幔飘扬,却是终究吹不到榻上便止歇了。 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飘了进来,那琴声低沉,如同耳旁细语,丝丝缕缕地带着缠绵情意,透过层层纱幔,直飘进了叶子仪耳中。 听到这琴声,被子里的阿福动了动,他慢慢挪出锦被,坐在榻沿红着两眼,头发蓬乱地向着外头看了一眼,哑声道。“何人奏琴?不知母亲要静养么?” 好一会儿没听到回音,阿福侧转头一看,就见叶子仪闭着两眼,泪水直是打湿了一片枕面。 见到叶子仪不住落泪,阿福心中一阵气闷,他听了会儿那琴声,双眼盯着叶子仪,小拳头一攥,站起身来便向着大殿外头快步行去。 殿外的婢女见到阿福这模样,赶忙低下头去,低声道。“请小郎整装出殿。” 阿福带着微怒地看了眼那婢女,压了压火气道。“快些给我更衣!” “是。” 那婢女应声退去,阿福咬着牙看向前院大门方向,喃喃地道。“好个齐王成,敢惹我母亲落泪,今日定不能饶你!” 第二百五十五章 父子相见 郡主府外,一辆蓝色的马车正正当当地停在郡主府大门口的古槐下。 一身玄衣头戴纱帽的清雅身影盘膝坐在树下,他膝上置着一面古琴,轻挑慢拔,修长的手指洁白如玉,直映得那琴弦都带了几分莹光。 在他身旁,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分站在两侧,四人静静望着郡主府那紧闭的大门,都是一脸的忧虑。 突然,郡主府那深棕色的大门慢慢开启,几人正一脸惊喜地望向那门内出来的人,却是给那出门来的童子给惊地愣住了。 “这……这小儿怎的与他这般相像?”阿美满脸疑惑地看了看那小童,又看了看席地而坐的公子成,嘀咕道。“不对呀,主人与公子相识两载,便是初识便生子了,这小儿也不该这般大啊。” “说的也是,这小儿,怎么也有个十来岁了,难道……只是个与王上相像的?” 拂右也挠了挠脑袋,一脸的不解,他打量了那小童一番,见他不但生得端正,气势也与寻常小童不同,乍看去,那肃然而立的模样,还真是与公子成有五六分相像。 那小童紫衣玉带,头上缠着碧玉的同色抹额,他黑发束在脑后,板着脸眼带厌恶地看着公子成,带着童音的声音刻意压得低沉,高声喝了起来。 “呔!那抚琴之人!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何人许你在此喧哗的!” 公子成双手一抚,止住了琴音,他抬头看向背着手站在青石台上的小童,把手中的琴递给一旁的方叟,慢慢站起身来。 看着那与自己有六七分相像的小童,公子成抬手慢慢摘下纱帽,抬步上前,缓缓走到了阿福面前。 阿福盯着公子成的眼神始终带着敌意,在看到他摘下纱帽那一刻,他眼中现出一抹惊奇来,看着这个与自己这样相像的人慢慢走近,想到这人抛下了母亲,他不由扬了扬下巴,站得更直了些。 “阿福,你母后呢?”公子成低低开口,清靡的嗓音带着上位者独有的沉肃之气,那气势直是让阿福不由别开了眼睛,避开了公子成的威压,他抿着唇,并不答话。 见阿福不说话,只大眼骨碌骨碌地瞄着他转,公子成也不理会他,抬步就朝着那府门而去。 刚刚踏上那青石台阶,阿福忽然双臂一展,拦住了公子成,怒道。“你这人,真是无礼至极!怎的不报姓名不递名帖便要硬闯?郡主府如今闭门谢客!君子还是退去的好!” 低头看了眼刚刚到他腰处的阿福,公子成微微皱眉,他伸手在阿福肩膀上一按一提,一下把他拎到了一旁。 阿福自打跟了叶子仪,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他挣扎着挥拳打向公子成胳膊,气得小脸涨得通红。 “大兄!别打父王!” 童稚的嗓音突然而来,引得父子二人都是一顿,阿福看向青石阶下那雪团儿一般的小人儿可怜巴巴的眼神儿,心下一软,火气立时消了些许。 公子成慢慢将阿福放在一旁,阿福这边双脚刚刚沾地,那边的小永忆便爬上了高阶,一下子抱住了阿福的大腿,甜甜地叫道。“兄长!永忆来看你了!” 阿福给这一声‘兄长’叫得有些发懵,一旁的公子成看了眼两个小的,眸光一柔,转而抬步向着大门走去。 刚刚走了两步,阿福忽然反应了过来,他把永忆的小手一掰,再次上前拦下公子成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郡主府今日谢客,恕难招待!” 说罢,阿福恨恨地瞪了眼公子成,转身便走,进了府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吩咐下去,何人叫门也不许应!若有人擅自放外头的人入内,一律逐出府去!” 门上的小厮和仆从应声,转而就听一个稚气的声音道。“兄长。” 阿福一怔,低头一看,却是刚才那个自称叫永忆的孩子,见到这孩子跟了进来,阿福直是把眉头打成了结,他上前抱起那雪团儿似的小娃娃,赶紧吩咐了下人开门,却是刚冲出去就傻眼了。 门外头空空荡荡,那马车早已不见了踪影,阿福抱着永忆,左瞧右看了好一会儿,彻底急了。 “哎,小娃儿,你阿爷去哪儿了?快快叫他出来,若是不然,我也不管你了!”阿福盯着永忆的小脸儿,看着那小鹿似的黑亮瞳仁儿,却是怎么也生不起气来了。 “兄长,父王走了,你别不管永忆,永忆听话。” 永忆撇着小嘴儿,那黑眼睛瞬时蒙上了一层雾光,他本来就漂亮得不像话,这么一哭,让人心里一下便化成了一滩春水,软软的,只想好好呵护眼前这小娃。 永忆的话,深深地刺进了阿福心里,谁也没有阿福更加了解这种害怕被至亲拋弃的滋味,看到他实在哭得可怜,阿福也没有就把他丢在门口,又张望了一会儿,见实在没人回来,他只得抱着永忆又回了府中。 “阿福,你怎的又将他抱回来了?”皇甫悦看着阿福怀中那玉雪可爱的小人儿,眉头大皱,却是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那个齐王丢下自个儿的孩儿跑了,我又不能就把他丢在门口,只能带进来了。”阿福郁闷地叹了口气,恨声道。“这人果然是个寡情薄意的,他可是将母亲骗得好苦!” “先不说这个,阿福,你要怎么安置他?他可是日后大齐的太子,若是怠慢于他,怕是于你们母子不利啊。”皇甫悦话音刚落,那边搂着阿福脖子的小永忆便开口了。 “我要与大兄住!大兄,我跟你住,好不好?永忆一直念着兄长,我要与兄长同榻!” “这……”阿福有些为难了,他屋子里床榻虽然不小,可他从小一个人睡惯了,猛然添个人,怪别扭的。 “大兄,永忆很乖的,我会自个儿盖被子,还会早睡早起,绝不给大兄添一丝麻烦,大兄,你就成全了永忆吧。”永忆边说边轻摇着阿福的脖子,那小心请求的模样,倒是让阿福心软了。 “既如此,可说好了,你可不准动我屋里的东西,若是不听话,我便把你赶出府去。”阿福板着脸,睨着永忆,看到他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嘴角也忍不住跟着一扬。 “是!永忆听大兄的话,大兄让永忆如何,永忆便如何。”永忆说罢,白胖的小手搂住阿福的颈子,幸福满满地道。“大兄,永忆好生想念你与母亲。” 听了这话,阿福也是心头一酸,他轻拍了拍永忆的背,眨去了眼中的湿意,温声道。“算你有些良心。” “永忆有好多良心呢,大兄,父王的良心更多……” “莫要提他!”说到父亲,阿福除了气恨,没有一丝顾念,他恶声恶气地对永忆道。“你若是母亲的孩儿,就休要提他!” 永忆缩了缩,很是委屈地道。“可是,父王他……” “父王,父王,他都丢了你,还叫什么父王?哼!你连母亲都未拜过,做什么总惦着那弃了你的人?” 阿福气哼哼地瞪了眼怀中的永忆,见他一副鹌鹑模样,缩成了一团,阿福也不忍再说他,有些别扭地道。“一会儿梳洗更衣,随我去见母亲。” “真的吗?”永忆猛地抬起头来,一脸的惊喜,他极是开怀地望着阿福,使劲儿点头应道。“好!” 两兄弟在这儿聊得火热,倒把个皇甫悦晾在了一旁,他很是不耐烦地看着永忆,打断了两人的聊天。 “阿福,你不是该先禀过郡主么?郡主不愿与齐王相见,自然也不愿见这齐王的公子,你这样便留下了他,却不知郡主有何决断呢。” “这……”阿福犹豫了,他抿了抿唇,把永忆放在地上,牵着他的手道。“这样吧,你先随我去见过母亲,若她要送你回你父王那儿,你不可强留,听见了吗?” 永忆犹豫了好一会儿,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撇着小嘴儿带着哭音地道。“永忆明白的。” “这便好了,皇甫哥哥。你且守在此处,若见他亲人来寻,速速报与我知,我先带他去见过母亲,看母亲如何处置。” 说着话,小哥俩手拉着手向着后园走去,独留下一个气得咬牙的皇甫悦。 紧紧地盯着永忆的背影,皇甫悦直是恨得双眼冒火,却也是无可奈何。 原本想要把那小娃儿赶出去的,却不想弄巧成拙,反倒被阿福带着去见了叶子仪,一但他们母子再次相见,不定生出什么变化来,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想到这里,皇甫悦上前一步,拦住了两个娃娃。 “阿福,郡主正在授针,你带了他去,若是出了差错怎办?要我说,齐王一定不会这样把他留在这里的,外头一定有大齐的人守着,咱们只要送他出去,自会有齐人来寻的。” 皇甫悦的话极尽诚恳,说得也有些道理,阿福看他一眼,又看了看满眼泪光,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永忆,略一犹豫,摇了摇头。 “那可不成,永忆这么小,若是给坏人捉去了可怎么好?如何他都是我一脉相连的兄弟,我不能拋下了他不管。哥哥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我先让他与我住在一处,待母亲好些了,再让他前去拜见。” 说罢,阿福拉着永忆的手,绕过了皇甫悦,走上了通向后园的青石小路。 皇甫悦不好再拦,只得看着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娃慢慢没入园门后,眼中一片恼意。 第二百五十六章 永忆化劫 红日西沉,郡主府中慢慢点起了盏盏明灯,把那殿阁外的园地照得一片通明。 寝殿内,叶子仪靠坐在榻上,榻旁跪坐着个极俊的青年儒士,这人清华如月,眉目清朗,比之常人,可说是极其俊美了。 这人,赫然是白天在揽募处被屈公提名过的卢修。 “委屈君子入夜前来,我先要同君子赔个不是了。”叶子仪微微倾身,那边的卢修忙垂首还礼。 “郡主客气了,能在南韶一展所长,是卢某之幸。” “卢先生说哪里话来?我南韶能得先生相助,才是幸事。”叶子仪与卢修客套了一番,问卢修道。“关于南韶兴建水利一事,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南韶并非水系丰沛之地,郡主先时开渠引流,扩张河道,确是解了南韶水困,可这河水引自白虎江,有夏丰冬竭之虑,若要造福南韶,必得再开源头方是上策……” 叶子仪静静听着卢修侃侃而谈,不住点头,卢修说得兴起,直是两眼晶亮,明灿若星。 两人正聊得投机,忽然殿门一动,皇甫悦大步走入了殿中。 “郡主。” 皇甫悦对叶子仪施了礼,转向卢修见过了礼,侍立在一旁看着卢修再不说话。 被他看得别扭,见皇甫悦没有要走的意思,卢修站起身来,对叶子仪道。“郡主,今日所言之事,卢某当细细整理,再报郡主,天色已晚,卢某告退。” “那便有劳先生了。”叶子仪点点头,吩咐殿中的婢女道。“阿桃,天色晚了,请先生到迎宾园歇息吧。” “是。”那婢女应声,很是客气地引着卢修出了大殿。 听到殿门关闭的声音,叶子仪侧转头问皇甫悦道。“这么晚了,什么事还跑过来?” “你也知道这么晚了,怎的还与那卢修议事?”皇甫悦很是不快地转身看着叶子仪,抿了抿唇道。“阿叶,媚娘都让你卧榻歇息了,你怎么就是不听?” “吃了药,下晌睡了半天,我已经好多了,今日我见这卢修很是不凡,所以想见见,看看是不是真有能为,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罢了,瞧你,像是我做了多大的错事似的。” “不过是个儒生,都不是西蜀的人,他说的怎么能信?”皇甫悦听了叶子仪的解释,面色稍霁,他挑了挑眉毛道。“你啊,几时才能学会顾惜自个儿?” “好好好,我错了,行了吧?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别的不见长进,管我倒是管得溜,行,我歇息,歇息,行了吧?” 和卢修说了半天话,叶子仪确实是有点累了,她说着话滑到了软枕上,双眼一闭,就要睡去。 皇甫悦见她这样,不由弯了弯唇,低声道。“阿叶,桃花源建成了,你要的东西也置在了里头,你……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真的?”叶子仪睁开眼来,侧过身很是开怀地道。“东西运过去了?可得给我看住喽,不能丢啊!” “这怎么能丢了呢?”皇甫悦撇了撇嘴,蹲到她眼前道。“阿叶,我带你去看看吧,好不好?” “你带我去?”叶子仪眨了眨眼,想了想道。“先去看看也好,等明天让媚娘再给我施针,有了精神,后日前去吧。” “好。”皇甫悦点点头,微笑着道。“你且睡吧,明日我来看你。” “嗯。”叶子仪轻应了声,温声道。“我知道了,你也去吧,二更了,今天折腾了一天,你也够累了。” 皇甫悦犹豫了下,对叶子仪道。“阿叶,公子成他……今日要进府与你相见。” “是吗?”叶子仪眼神一暗,她下意识地瞄了眼殿门,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 “你……要与他相见么?”皇甫悦犹豫了下,看着叶子仪眼中的失落,他眸光一闪,轻声道。“他今日在门口抚琴,你可曾听见?” “听见又如何?让他走就是了,我不想见他。”叶子仪闭上了双眼,转过身去背对着皇甫悦道。“阿悦,我累了,要睡了,你出去吧。” 看着那纤瘦的背影,皇甫悦很是有些不舒服,他的阿叶,还是惦记着公子成的,他不能让他们相见,绝对不能! 想到这里,皇甫悦眉头一凝,俊美的面容带了一丝狞恶的神情,他那与公子成有四五分相似的面容上,已是隐隐有了戾色。 慢慢站起身来,皇甫悦转身走下榻旁的地台,他回头看了眼卧在榻上的叶子仪,吩咐殿中的婢女道。“郡主睡了,灭了殿内灯火,尔等在外殿候召吧。” “是。” 皇甫悦站在殿中,看着这殿内的灯光慢慢变得昏暗,脸上的神情也变得阴沉。 直到殿里只灭得剩下了外殿一盏油灯,他这才眯了眯眼,抬步向着殿门而去。 明月清朗,照得一地华光,皇甫悦大步走出寝殿的院子,直奔寝殿旁边的小院儿。 出了院门,穿过一片竹林,很快便到了一座竹篱围着的院落前,皇甫悦隔着那竹篱盯着里头那排木质的屋子中透出的莹莹灯火,他双手攥拳,眼中一片戾气。 忽然,那东侧屋子的门缓缓打开,灯火映照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溜出了屋子,慢慢走出了木屋的阴影。 看到那小小的娃儿朝着自个儿的方向而来,皇甫悦眼中闪过一星寒芒,他隐在竹制的高大门框后,紧紧地盯着越走越近的永忆,那眼神直如鹰隼。 小永忆独自走到门旁,皇甫悦往前一探,正要伸手,忽然觉得身后一阵煞气笼罩而来,一时间他竟是动弹不得,只得僵在那里看着永忆出了竹门。 站在门口,永忆仰着头看着皇甫悦,清明湿润的眼睛眨了眨,很是平淡地道。“我识得你,在那揽募处时,你是母后的随侍。” 皇甫悦知道身后有绝世高手在,也不敢造次,带了些恼意地道。“是又如何?” “徐公,他是母后侍人,不必伤他,免得母后担忧。”永忆背着手把皇甫悦审视了一番,皱着小眉头道。“你这个人,怎的生得与父王如此相似?若我记得不错,你叫皇甫悦吧?” 皇甫悦被个四岁的小儿审问,自觉得面上无光,恼怒之极,可碍着身后那人武功实在太高,犹豫再三,他只得点了点头。 “皇甫世家,也算是个大族,郎君投奔我母后,是为着出人头地,向族中有所交代,既然期望已达,因何还要肖想我的母后?” 永忆这话问得皇甫悦一噎,他瞪着月光下这个还不足五岁的小儿,一阵心惊。 眼前这个小儿才四岁多,就已经能洞悉他的用意,他真不敢想,这样一个小儿若是长大成人,会是怎样的心思缜密,洞悉明了? “皇甫君,多谢郎君相护家母,自今日而后,小子与父兄当尽其责,不敢劳烦郎君。” 永忆向着皇甫悦一揖,直起腰背,瓷白的小脸儿静静地看着他,那一双清明的眼似是能看穿一切,让皇甫悦心头一跳。 “既是公子有话,皇甫,你好自为之。” 皇甫悦被身后突然响起的苍老声音吓了一跳,他只觉得身上一松,背后那股压制他的力量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惊惶地回头看去,清白的月色下,只见到树影憧憧,却没有半个人影,皇甫悦定了定心神,转回头看向站在身前的永忆。 惊疑不定地打量了他一眼,皇甫悦眼珠子胡乱转了转,也不开口,一扭身大步离去。 眼看着皇甫悦去的远了,先时那苍老的声音冷冷地哼了声,不屑地道。 “夫人身侧诸多贤才,偏偏提拔了这么一个有虎狼之心的,他能得夫人青眼,莫不是因着他与王上相似?” “母后是顾忌父王。”永忆右手搭在下巴上,咬着嫩白的食指道。 “我总觉着,大兄与母后对父王的态度极是怪异,且待明日前去,看看再说,大兄还不愿与我多言,想是还要些时日才能带父王进府。” “公子此计甚妙,只是苦了公子,要在当中周旋。”月色下,白发麻衣的徐公慢慢走出竹篱旁的阴影,上前对永忆略略拱手道。“公子,叶夫人未登后位,公子还是莫要以母后相称的好。” “是,小子受教了。”永忆像模像样地对着徐公一个深揖,起身仰头看着他道。“公且回去告知父王,兄长仁厚,永忆安好,寻回母亲一事,必不辱命!” 徐公被永忆那认真的模样逗笑,满眼慈爱地道。“公子长大了,可独当一面了。” “此皆是父王与诸公教导有方,实乃永忆之幸。”小永忆说罢,又躬身对着徐公一揖道。 “夜深露重,公今日可在父王处歇息,此处有郡主府的宗师相护,今夜不会有事,永忆恭送徐老。” “多谢公子记挂。”徐公眼神极是温和地看着永忆,点点头道。“公子且去,老夫总要看着公子入内,方才心安。” 永忆抬起头来,双眼一弯,甜甜笑道。“是。” 说罢,永忆起身理了理衣裳,进了竹门把那门扇轻轻一磕,迈着小腿回了屋内。 看着那屋内灯影一暗,徐公身形一晃,转眼间便消失在了院外。 天上明月清华,照在这小小的院落中,甚是平和安宁,夜风轻起,带动竹叶沙沙,几片发黄的竹叶随风飘落在这安静的小院,直没入院内的溪水中,慢慢沉入水底。 第二百五十七章 桃花源处 日月轮转,一夜无话。 一大早,阿福便带着梳洗一新的永忆到了叶子仪的寝殿前,两个模样相近的娃娃,又生得这样玉雪可爱,直引得这院中的婢仆都直了眼去。 走到了门口,阿福拉着永忆站定,嘱咐他道。“你好生在此等候,我先去禀过母亲。” “好!”永忆很是乖巧地点点头,小鹿似的眼睛望着阿福,满是信任崇拜。 “嗯。”阿福装模作样地扬了扬下巴,一副大人的模样,背着手抬头挺胸地向着寝殿的大门走去。 一进了殿中,阿福便没了方才那刻意摆出的兄长模样,他向着里头望了望,见那大榻的纱帐垂着,不由有些犹豫,叫过一旁的婢女问道。 “郡主醒了么?怎的快辰时了还未起榻?” “回禀小郎,今早郡主与皇甫郡尉出去了,不在殿中。” “什么?母亲出去了?她那样子,如何还要出门?媚掌事呢?她不曾拦着母亲么?” 一听叶子仪出了门,阿福急了,瞪着眼睛便向那婢女质问起来。 那婢女吓了一跳,忙跪伏在地,禀道。“这……奴婢不知,郡主走的急,想是不曾问过掌事。” “啧!皇甫哥哥也真是,总是放任母亲!昨日病成那样,怎能出门?真是……”阿福一跺脚,转身小跑着便冲出了门去。 看到阿福跑出来,永忆上前拦住一脸焦急的阿福道。“兄长,出了什么事?” “哎呀!你别挡着我!母亲不见了,我得快去寻她回来!”阿福见永忆呆呆地站着,也不让开,不由有些急了。 永忆想了想,仰着小脑袋,看着阿福道。“兄长莫急,与其急着出外寻找,不如问过里头的侍人母亲的去处,再去寻也不晚。” “哎呀,我一急,都给忘了,对对对,是该问过他们再去找寻。”阿福点点头,转身就奔着寝殿而去。 永忆担忧地望了眼那殿阁,眼珠子转了转,向着院外跑去。 …… 深秋时节,西蜀夏日一贯的闷热阳光和蒙蒙的雾气也变得清爽起来,小河两岸的银杏树金黄灿然,美不胜收,扇叶般的落叶飘在水中,朝阳下,如同撒落了一片金箔一般。 平静的河面突然被一艘小船划破,那小船切开了那铺金的河面,缓缓前行,悠然得如同赏景。 “不是说桃源的洞府有异象么?一大早便急着拉我出来,便是为着看这风景?” 叶子仪倚在小船的船篷口处,望着眼前这一片灿烂金黄,唇角微微上扬,那问话中,也便就没有恼意。 坐在船头的皇甫悦回头瞄了叶子仪一眼,唇角一勾道。 “这里的秋景最美,我一直想带你来看,奈何总是不得空闲,昨日见那齐王来扰,我就想着带你出来散散心,省得再让他扰了清静。” 听到皇甫悦提起公子成,叶子仪脸上的笑容一凝,她转眸看向河岸,低声道。“阿悦,不要再提他了,现在,我不愿想其他的,只想好好儿看看这秋景。” “好。”皇甫悦点点头,转回头唇角微微一扬,他轻轻地眯了眯眼,闭上眼享受着这带着银杏香气的河风,满脸的惬意开怀。 小船顺着河道行驶,划过了这一片银杏林,贴着南面的河岸,驶入了一条支流,直直地进入了山壁间的一条缝隙之中。 眼前陡然暗了下来,让叶子仪有些不太适应,她闭了闭眼,抬头望向头顶那一片细线似的蓝色天空,凝视了许久都不曾回神。 船桨击打水面的声音在山壁间回旋着,一声一声,如同连续不断的乐音。 在这一片天地里,时间空间仿佛都化成了一片虚无,这世界,仿佛只有那水声回转,再无其他。 不知走了多久,小船穿过一片垂落的藤蔓,驶入了一片灿然的春光中。 叶子仪乘的小船钻出的洞口对面,是一片红粉嫣然的桃花,深秋季节,这些桃花在正午的阳光下灼灼发亮,映得那河岸处直如仙境一般。 看着那半边阳光明媚的河岸,叶子仪扶着船篷慢慢站起身来,她唇边带着温柔向往的笑容,那双黑亮的眼眸中满是期待。 临至岸边,皇甫悦站起身来,抱着踏板,一纵身跃上了岸,铺好了踏板,他手一伸,看着叶子仪微微一笑。 “好了,下来吧,我带你进去看看。” “也好,我去验一验,看看你们有没有偷懒。”叶子仪双眼一弯,握住他的手臂下了船,侧头看向了那岸上的桃林。“这时节,也只有这里还有桃花了吧?” “可不是,自打引了温泉过来,这里的桃花四季都开呢。”皇甫悦正说着,叶子仪已经抬步向着岸上山壁下的那几株桃树行去。 这处地方,是个似天坑一般的山间深坑,上头一片圆形的碧空,下头这一片水岸,占了地面一多半地方,除去那小船进来的洞口和桃林旁山壁上的一处洞穴,再不见旁的出路。 顶上洞口照进来的阳光洒在粉色的桃瓣间,盈盈如同粉晶玉髓一般,那盈盈的粉色映在叶子仪苍白的脸上,直如涂了一层胭脂,倾刻间便让她有了生气。 “这里的花,开得真美。”盈白的手指拂上那淡粉色的花瓣,叶子仪望着满树的桃花轻声道。“从前我一直羡慕有人能与一片桃林为伴,诗酒为乐,如今,我死后也能得尝所愿了。” “阿叶……”皇甫悦上前扶住叶子仪单薄的肩膀,看着她发间的银丝,眼中不由浮上一层湿意。“我会陪你,我来守着你,一生一世。” “阿悦,”叶子仪转过身来,抬头看向皇甫悦,肃容道。“你忘了你要做什么吗?你要做的,是振兴皇甫一脉,你得把你这一支发扬光大,我留你在身边,不是为了让你陪我这个死人孤独终老的。” “阿叶,那些都不重要。”皇甫悦看着叶子仪的眼睛,坚定地道。“我这一生,只对你动过情,为你守墓,与你为伴,这才是我想要的,这些年来,我的心意,你不明白么?” “阿悦,我只当你是我兄弟,从未对你动情,你知道的,对不对?你所愿之事,并非我之所愿,明白吗?我要你好好的活着,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就如同阿福和永忆一样,快快活活地过下去。若非我天寿尽了,我也想好好活着,所以,当是为着我,你也该如常人一般活着,而不是守什么坟墓!” 皇甫悦呆呆地看着叶子仪,他眼中慢慢浮起一层泪光,手缓缓滑下她肩头。 “没有你在,我生与死,又有何分别?阿叶,你不懂,你不会懂的。” “不要再提这个了,好吗?”叶子仪抬手轻拍了拍他肩膀,看着他低垂的眼眸道。“阿悦,你欠我一条命,记得吗?用它,替我好好儿活下去,这世道,能活着,不易,不要浪费了它,好不好?” “我的命,是你给的,阿叶,我只想让你快活,在你身旁,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得意的女子,只是如此而已。” 皇甫悦的声音带着哽咽,他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泪珠,眼泪一滴一滴坠落,此时的他,就像是个委屈的孩子,倔强地挺直着脊背,却又迷茫得不知所措。 “阿悦,你活得快活了,我才觉着快活啊,你重振了皇甫家,那么,人生才会真正有意义啊,对吧?让那些曾经出卖了你们母子的人看看,你活得很好,比他们任何人都好!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叶子仪垂眸低低一笑,轻声道。“活着多好啊,对不对?活得精彩些,算是你对我的报偿。” 皇甫悦抬眸,定定地看着叶子仪,好一会儿才转身偷偷擦净了眼泪,低声道。“走吧,去看看你要的东西。” 叶子仪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她知道皇甫悦的心思,也期望着死后不要太过孤单寂寞,可是,她不能毁了一个无辜的人的人生,不管他是不是出于自愿。 每个人生来都是要经历这世上的喜乐的,经过了这些,才能算是过了一生,为着一个死人白白浪费生命,这不值得,她也不会允许,毕竟,五年来,她是真的把皇甫悦当成了家人对待,她不许他白白浪费了一生。 桃树旁的洞穴有一人多高,青石的拱门砌得平整光滑,石门两旁雕着墓兽,狰狞的面目,让人一见心惊。 皇甫悦上前推开了石门,立时洞里一股阴凉的气息便传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山洞,转眼间又是另一番天地。 山洞里一片莹莹火光,百多盏石柱灯台熊熊燃烧着,将这足有一间殿阁大小的石室照得一片通明。 石室正中的高台上,是一架巨大的香炉,青铜的炉身,一半座在地下,一半在高台中央,那香炉此时没有燃起,打磨得锃亮的镂空花纹在灯火下熠熠生光,很是耀眼。 仔细看了看那铜炉,叶子仪转头问皇甫悦道。“阿悦,这是什么?” “勇说,他们龙江一族的大巫能制长生香,人死后燃于墓室,可使尸身千年不腐。”皇甫悦顿了顿,眼圈微红地侧头看向叶子仪道。“我求他寻来,他日燃于此处,便是你离去了也能容颜依旧……” 容颜依旧? 叶子仪淡淡一笑,所谓的千年不腐,又有什么用呢?她一个人,只会更寂寞吧? “你有心了。”叶子仪轻吁了口气,看了眼那侧旁的石梯道。“墓室在上头吗?” 皇甫悦垂下眸子,点了点头,叶子仪唇角轻扬,抬步向着那幽长的石梯走去。 第二百五十八章 重铸黄金棺 石梯依山而建,呈弧形向上延伸,足有上百个台阶,走到石梯旁,皇甫悦拉住叶子仪的手,低着头道。“你身子不好,我带你上去吧。” 叶子仪也知道,依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想走上去,简直是要自杀,遂点点头,由着皇甫悦打横抱起,拾阶走向那高处的石室。 皇甫悦走得很稳,也很慢,他看着灯火下叶子仪白得透明的面颊,心中一阵隐痛。 “为什么把墓室建在这么高的地方?来来去去,怪不方便的,今后我若是想出去看看桃花,难不成还要上下这高阶么?” 听到叶子仪这明显是玩笑的话,皇甫悦实在笑不出来,他深吸了口气,声音微哑地道。“你到时不过是一缕幽魂,哪里用得着走这天梯?” “那可不对呀,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不用走?再说了,谁又能保证魂魄可以随心所欲的?”叶子仪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石台,眼中闪过一星泪光。 很快,这里便是她的葬身之处了,她今后永久的居处。 不会再有穿越了,一次已经是幸运,哪里还有下一次呢? 这一生,她过得也算辉煌,没有白白虚度时光,爱过,也被爱过,够了,已经……够本了。 看着那阶梯尽头的石台越来越近,叶子仪在只有十来级石阶的地方让皇甫悦停了下来,她滑下他的臂弯,站在那里望着前面灯火中的石室大门,眼中有了一丝湿润。 整了整衣裳,提起裙摆拾级而上,叶子仪带了些虔诚地垂眸漫步,踏上了那石台。 石台是由山壁上突出的岩石开凿而成,丈许的宽度,四面固定着木柱框架,那些木柱都漆上了黑色的油脂,灯火下反射着微光,却也有几分肃穆。 叶子仪走到那足有一丈宽,两丈来高的石门前,定定看着那石门上雕刻的图案,眼泪瞬间填满了眼眶。 那青黑色的花岗岩门上,雕满了一幅一幅的小画,画中都是一个女子,有抚琴的,有采桑的,有驾车的,有骑马的……各式各样,足有二十多幅。 那上头的画雕工很细,人物栩栩如生,仿佛这里面将要躺着的人,真的经历过这一切,真的生活如此丰足美满一般。 叶子仪静静地看着,仔细地观赏着每一幅图,看到最后,她忍不住走上前去伏在那石门上,脸贴着那冰冷的石块,抚摸着那石上的纹路微笑着落下泪来。 皇甫悦站在一旁看着落泪的叶子仪,侧过头去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没有上前相劝,便就这样陪着她站在门前,许久没有动弹。 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叶子仪慢慢起身,捂着心口在那石门前缓了缓,温声对皇甫悦道。“我让你放的东西,都在里头么?” “都搬进去了,想不想看看?”皇甫悦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却是比哭没好看多少。 “好,把门打开吧。” 叶子仪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皇甫悦上前,拧动门边的一只石兽的兽头,随着一阵机关响动,那石门缓缓移动,慢慢开启。 随着石门打开,一片青色的莹光透过门缝渗了出来,待那石门全部开启,满室青白的光芒直是耀花了叶子仪的眼睛。 这墓室的石壁上,镶嵌了近百颗小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淡淡的青,柔和的白,交织融合,直是有种朦胧虚幻的美。 扫了眼那些珠子,叶子仪的目光落在了那摆在墓室中间,由黑布盖着的长方形箱式物上。 看到那物事,叶子仪慢慢走进墓室内,站在那长方形巨大物事前,伸手拈起了那上头的黑缎。 随着那黑缎缓缓滑落,黄金亮眼的光芒瞬间充斥了整个墓室,黑缎落地,那长方形的巨棺也显现在叶子仪眼前。 黄金棺。 这是从前公子成在她生日时送她的礼物,唯一的一份,只属于她的殊荣。 那时的她初初怀着永忆,她向往着与他同穴同眠,那时的她,还舍不得放手,舍不得离开,转眼间,已是五年了。 五年,可以忘记很多事,可偏偏她记性太好,以至于到了现在还不能释怀,见了他只想落荒而逃。 上前走了一步,到了那黄金棺前,叶子仪仔细地看着那棺上的纹路,伸出手去顺着那冰凉的纹路慢慢抚摸着,一切,似是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早晨。 那飘飞的满眼的红,那刺目的金,一切的一切,仿佛只在昨天。 “阿叶,你喜不喜欢?” 他的声音,似是就在耳边,叶子仪闭上眼睛,缓缓点了点头,顺着那金棺慢慢迈开步子。 纤细透白的手指滑过那冰凉的黄金纹路,叶子仪极仔细地用手指描绘着那在脑中描绘了千百遍的金色兽纹,眼角渗出一星泪光。 这一副金棺,是她依照五年前的样式命人打造的,他赠她的黄金棺已然没了下落,她却不能或忘那一日他的誓言。 他说过,他要与她同生同死,他说过,他要与她双宿双栖,相伴来世,如今,这一切都不能实现了,可她还是想睡在这金棺中,睡在他给她编织的美梦里。 看着围着金棺打转的叶子仪,皇甫悦转过头去,抬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看着这一室的珠玉宝树,他忽然觉得心中烦燥,看哪里都不顺眼起来。 围着那金棺转了一圈,叶子仪在最初起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缓缓睁开眼睛,扬唇一笑。 “阿悦,把棺盖打开。” 皇甫悦一愣,看了眼那金棺,又看向叶子仪,没有动。 “愣着做什么?来啊,把棺盖打开。”叶子仪转过身来,见皇甫悦还是看着她不动,不由抿了抿唇,上前去拉他的衣袖。“哎呀,快点,你这又是发什么呆呢?” 皇甫悦没有动,他只低头定定地望着叶子仪,眼中带了几分恐惧。 “阿叶,你是不是想……”皇甫悦顿了顿,似乎是在稳定心绪,他有些慌乱地看着叶子仪道。“阿叶,你还不能死……” “噗!谁说我要死了?傻瓜,我是让你打开棺盖,我要理一理里头的东西,免得他日你们不知道我要什么,忘了放进去。” 叶子仪有些哭笑不得,这傻小子,竟然以为她现在就要死在里头,她像是会自绝的人么?真是,笨死了。 “你……你真的不会寻死?”皇甫悦这话一出口,忽然觉得自己问得很傻,改口道。“好,我试试,看能不能打开。” “嗯。”叶子仪看了眼悬在金棺顶上的绳索,又看了眼散在棺盖四周的革带,上前把那巴掌宽的皮带一一拾起,拽了拽那绳索吩咐皇甫悦道。“用这个把棺盖吊起来,上头是滑索,悬到一旁就是了。” “好。”皇甫悦依言把那革带系到了绳索上,拉着那绳索的另一头往后使力一拉,一下便把那棺盖拉出了一条缝隙,如此反复几次,那沉重的棺盖‘砰’地一声跌落在地, 墓室内直是微微一震,金棺发出一声铮鸣,叶子仪直觉得那声波震得脑袋嗡嗡直响,加上脚下不稳,险些便跌坐在地上。 直等到那嗡鸣声平息了,叶子仪这才忍着不适上前,扒在那棺口向里头张望。 金棺足以容纳两人合葬,里头碧玉枕,金缕席,玉衣锦被铺陈得整整齐齐,看着那两副玉衣,绣着鸳鸯的大红锦被,叶子仪眼中一片湿润。 “阿悦,你到外头等我,好不好?” 叶子仪一动不动地趴在金棺旁,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那里头的玉衣,唇角绽开一朵温柔的笑容。 那笑容太过温柔,隐含情意,直看得一旁的皇甫悦心下一惊,他也顾不得勒得生疼的双手,三两步走到叶子仪身旁道。“阿叶,你怎么了?” “没什么。”叶子仪抬起头来,眼中含泪,笑着道。“我想理一理这棺中的东西,毕竟是要带到阴间去的,少了什么总是不好。” “阿叶……”皇甫悦喉间一哽,他深吸了口气,温声道。“你想做什么,我帮你。” “不必了,我还能动,自己的事,自己料理好些,你们男人粗手粗脚的,实在不够细致。” 叶子仪说罢,抬袖沾了沾眼角的泪水,轻拍了拍皇甫悦的手臂道。“先出去吧,活人别掺和死人的事了。” 这话说得皇甫悦一阵难受,他也不好勉强留下,只得点了点头,脚步沉重地出了墓室。 墓室内只剩下叶子仪一个人了,她黑亮的眸子仔细地看过周围的珍宝珠玉,抬步走到棺尾的一只小楠木箱子旁。 这只箱子不大,只是比平常的妆匣稍稍大些,金丝楠的纹理在珠光下流闪着,与那上头的金锁锁袢相映生辉,那华丽的光芒,丝毫也不比那金玉的箱柜差。 轻轻抬起那黄金打造的锁袢,叶子仪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叠衣裳来。 抱着那衣裳,她走回金棺旁,小心地把那通体浓黑的玄衣放在那大红的锦被上,很是小心地将那衣裳慢慢展开。 叶子仪铺展得很小心,那黑色的缎面在珠光下隐隐流转着光彩,显示出一段段水波般的纹路,那黑色的波光延展开来,慢慢铺满了半边金棺。 “阿成,我们团圆了,从今而后,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声音极轻,极柔地念着,叶子仪细白的手指慢慢划过那棺内铺成人形的衣裳,眼中浮上一层泪光。 “我们……终于圆满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悦的执念 满室珠光中,叶子仪细白的小手一寸一寸地抚过那玄色的衣裳,一直摸到袍角,她这才有些不舍地回到那楠木箱前,自里头取出了顶青玉冠来。 捧着那青玉冠,叶子仪回到金棺棺顶处,把那玉冠放在那玄衣的衣领上方,看着那蒙在金缕玉衣上的玄衣,她脸上绽出了一朵温柔的笑容。 有他的衣冠为伴,她再也不寂寞了。 生时,他们不能长相伴随,死后,他再也不会离开她身边了。 叶子仪微笑着趴在棺沿,看着那棺内的衣冠,眼中一片柔情。 圆满了,她这一生,死后也算有他相伴,圆满了。 站在门边,看着叶子仪带着幸福满足的微笑的侧脸,皇甫悦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他转身贴在冰冷的石壁上,抬头望着头顶那花岗石的高顶上摇曳的灯影,清亮的眼中一片迷蒙。 石洞内很静,偶尔传来一两声火焰升腾的‘忽忽’声,皇甫悦俊美的脸透着一丝苍白,他扶着石壁慢慢滑坐在地,抱着双膝把脸埋入了膝间。 清冷的洞中不知日夜,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叶子仪才从那墓室里走了出来,轻拍了拍蹲坐在地上的皇甫悦的肩膀。 “阿悦。” 皇甫悦抬起头来,他有些迷茫地看着叶子仪,眼中的挣扎苦痛毫不掩饰。“阿叶,你便对他用情如此之深么?我不可以么?为什么我就不行?” 叶子仪垂下眸子,闭了闭眼,蹲坐在他身旁,仰望着那头顶火焰的影子道。“阿悦,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救你么?” 皇甫悦侧头看着她火光映衬下有些虚幻的面容,喃喃地道。“为什么?” “因为啊,”叶子仪转头望向他,黑亮的眼睛映着跳动的火光,分外明亮。“你不想死。” “我记得那一日相见,我是求了你杀我的,阿叶,你如何说是我不想死?”皇甫悦说着,嘴唇轻抖着道。“那一天,我只想求一个了断,是你未曾杀我,还救我出了苦海。” “为公子尤那样的人死,你值得吗?”叶子仪冷哼了声,往后一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道。“那样的人,才死不足惜。” 皇甫悦没有说话,他定定地望着叶子仪,红润的唇直是抖得更厉害了。 “阿悦,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会遇到更多,更好的人,会过得多彩多姿,快意随心,今后鹤发鸡皮,儿孙绕膝,那才是你该过的日子。” 叶子仪顿了顿,苦笑着道。“若是我有机会,我也想过这样的日子,可惜,不能如愿了。” 缓缓地垂下头去,皇甫悦低低地道。“阿叶,那样的日子,有你才圆满。” “我?我有两个孩儿,又百病缠身,命不久矣,你和我在一起,只会日日忧心,居无宁日,哪里有什么圆满?” “我都想过,这些我都想过。”皇甫悦看着地上岩石的纹理,喃喃地道。“阿叶,自从被你救了,我便想着要报答你,后来听山上的人说起你的过往,我又怜惜你,直到再见到你,我……”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叶子仪打断了皇甫悦的话,她极是认真的道。“阿悦,那不是钟情一人,是同情,我不要人同情,也不需要任何人可怜,我活得很好,真的,很满足。” “阿叶,你为何不肯许我在你身旁?你已经弃了公子成了,我难道不可以吗?” “我没有弃他,也没有忘他,我只是把他埋在心里,随着我葬在此处,永远永远。”叶子仪温柔一笑,看着皇甫悦,轻揉了揉他的发顶道。“你未曾真的爱过,不会懂的。” “阿叶,别对我像是对阿福似的,我又不是小儿。”皇甫悦捉下她的手,捏着她纤细的手腕道。“阿叶,若你不许我为你守墓,那你答应我,也不要让旁人为你守好不好?” “怎么,你以为我同旁的贵族一般,要拉些无辜之人陪葬么?”叶子仪低低一笑,摇了摇头道。“我不会的,阿悦。” “我说的旁人不是那些奴隶,我说的……是公子成。”皇甫悦眼神闪动着四下乱转,他也不敢看叶子仪的眼睛,嘟哝道。“你不许我守着你,那也不许他来。” “你呀,真不知道你这脑袋里天天想些什么!”叶子仪挣了挣被他握着的手腕,一点他脑袋道。“你要是能把这点儿心思用在南韶城的城务里,我不知要省下多少心。” “我……我又没少在南韶花心思,这里是你的城池,也是我的家,我如何能不用心?”皇甫悦委屈地瞄了叶子仪一眼,嘟了嘟唇道。“阿叶,你还没应承我呢。” “应你什么?你还没我大呢,倒是管起我来了,我说让他来守了么?真是,回去给我好好儿与那卢修商量引水入河的事,少成天想些没边儿没影儿的闲事!” “这个不难,嘿嘿,阿叶,你放心,这引水之事,便就包在我的身上,必然办得妥妥当当的。”皇甫悦挠着后脑嘿嘿一笑,转回头深吸了口气,他看着那火光闪动的山壁道。“折腾了半天了,回吧?” “咕噜……” 皇甫悦这儿话音刚落,叶子仪的肚子就叫唤上了,两人相视一笑,皇甫悦扶着她站起身来,返身扳动机关,合上了那墓室的大门。 看着那渐渐闭合的石门,叶子仪眼中闪过一线泪光,她闭了闭眼,转头看向皇甫悦弯眸一笑道。“好久不曾去市集了,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吧。” “好。”皇甫悦调整好了心绪,回了叶子仪一笑,温声道。“市坊又扩张了,新开了不少店铺酒肆,若是你想去,我陪你去。” “真的?那可太好了,不知道有没有旧魏的酒肆摊子,我可想念那儿的卤肉香鸡了。” 说着话儿,叶子仪直是觉得更饿了,她拉了拉皇甫悦的衣袖,黑亮的眼中闪着星光,笑着道。“走,去看看去!” “好。”皇甫悦说罢,旋身到了她面前背对着她蹲下,温声道。“上来。” 叶子仪也不多话,趴到了他背上,搂着他颈子,还没做好准备,皇甫悦已是双手勒在她双腿上,一个纵身便跃了出去。 “啊!” 叶子仪惊叫了声,待听到皇甫悦开怀的笑声,她不由咬紧了牙关,眼看着他就要跃到了石阶上,叶子仪看着那离地足有十丈的石阶一阵眼晕,赶紧闭上了双眼。 耳旁风声呼啸,身体不由自主的快速腾起降落,让叶子仪直觉得是坐了趟过山车,整个儿心都悬了起来,她僵直地伏在皇甫悦背上,两手紧紧握住,生怕他一个不慎把她甩了出去。 几个起落跃下了那天梯石阶,皇甫悦很是开怀地慢慢放下叶子仪,却是不想,她脚才沾地,却一个瘫软险些坐在了地上。 “阿叶!”皇甫悦脸色一变,转身扶住摇摇欲坠的叶子仪,担忧地道。“你这脸色实是不好,可有不适?” 叶子仪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还不是你,好好儿的走下来就是了,你偏偏要跳,吓死我了。” “这便吓住你了?我还道是有趣呢,本想着让你开心开心,却想不到,弄巧成拙了。”皇甫悦带了些歉意地扶着叶子仪到一旁的玉凳上,看着她白得可怕的面颊,不由有些后悔。 “我还没胆大到那地步呢,好了,歇息一会儿,咱们赶紧出山去罢。”叶子仪按照从前药老教的法子调整了下呼吸,缓了一会儿,这才与皇甫悦一同出了石墓。 外头天色已是一片沉暗,岸边的小船点起了灯火,那盈盈的火光在这漆黑一片的天坑中,分外显眼,直如一个温暖的光团。 关上了石墓的大门,两人并排着漫步到了小船旁,站在小船旁,叶子仪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望着那漆黑一片的山壁,她眼中一片满足欣慰。 “阿叶,快上船吧,再磨蹭下去,等回了南韶,怕是那些酒肆都关门了。”皇甫悦上前一步,挡住了叶子仪的视线,他边说边拉着叶子仪登上了小船,小船慢慢驶动,载着两人向着那可供出入的山洞划去。 叶子仪站在船头,望了眼头顶仿佛望不到边的黑暗,慢慢收回了视线,钻进了船舱里。 外头的皇甫悦依旧如来时一般坐在船头,船头的灯火映在他身上,一片暖色。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皇甫悦低低地哼唱着《山鬼》,他清柔的嗓音婉转低吟,在这山间狭窄的通道里回转,直似仙音天籁。 叶子仪静静地听着皇甫悦的歌声,望着他的背影,眼中一片暖色。 小船悠悠地驶出了那山缝,调转船头向着南韶城方向回转,夜风清凉,明月渐渐显现,那清明如纱的光线打在河面,织出了别样的画意诗情。 皇甫悦给这夜色带出了兴致,站起身来在船头高歌低啸,叶子仪含笑看着撒欢儿的皇甫悦,不觉心情大好。 抬头望向头顶的星空,叶子仪的眼定定地望着那如银盘般的明月,眼神渐渐飘远。 已经是十五了,一个月过了半数了,还能看见多少次这样的圆月呢? 五次?八次?还是……只有这一次?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皇甫悦的歌声飘在这夜河中,如同吟唱着最美的诗篇,晚风过处,轻寒缓至,又是一夜秋凉。 第二百六十章 回城遇劫 南韶城正扩建新的外城,旧城外的新街民居到了夜间也是灯火明亮,因着四国贤才齐聚,外坊的大街上,有官府设置的火盆照亮,坊市通明达旦,一派繁华。 过了酉时,新建的东市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一辆由十多个护卫护着的青篷马车缓缓而行,直直穿过闹市,向着内城城门而去。 叶子仪撩着一角车帘,看着外头来来往往或吟唱或高声争辩的儒士,唇角扬起个淡淡的笑容。 市坊间彩灯连连不绝,映在她眼中,一片温暖的光芒。 “恐怕,这西蜀自古至今,都不曾有这样的热闹。”策马到了车窗边,皇甫悦看着这些新建的店铺,对叶子仪道。 “新东市尚且不算热闹,西市是那些落魄儒士聚集之地,才叫人多呢,设了这通明灯,倒是真带得这两头的商户都受益不少。” “既然要网罗人才,自然要让他们感受一番咱们南韶的好处,得让他们知道,咱们南韶不止有醇酒美人,更是有寻常城池没有的繁盛,这里刚刚起步,正是不得志的贤才们一展所长的好地方,有阿福这样的贤主,他们会想留下来的。” 叶子仪望着那一个个灯火中笑得开怀的面容,放下车帘道。“快些进城吧,这些人都醉了,莫要生出事端。” “好。”皇甫悦点点头,对那赶车人道。“快行!” 那赶车人应声,手中马鞭一抽,马车立时加快了速度,不多时便驶过了东市的大街。 马车刚刚出了东市,市坊内两匹瘦马突然从街市的巷道中冲了出来,那两匹马紧跟着叶子仪马车行进的方向,疾奔了过去。 行过了东市,离着城门不过十几丈的距离,中间有府卫穿行巡逻,那马上的两人不敢惊动府卫,绕行过几条偏僻的巷子,跟着叶子仪的车驾便到了城门左近。 那两人紧咬在马车后,皇甫悦紧盯着跟在叶子仪马车后头的人,眼中现出一丝戾色,他边催促马车快行,边指挥护卫散在车旁,暗中摘下马鞍上的佩剑握在了手中。 夜色下,马车一路隆隆奔到了城门外,皇甫悦还没来得及向城上喊话,突然自城墙两侧涌出了二三十个青衣剑客,这些剑客个个悍勇非常,转眼间便将他们团团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拦郡主的车驾!我乃是南韶郡尉皇甫悦是也,尔等速速退去,饶你们不死!” 皇甫悦横剑挡在车前,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月色下这些青衣剑客手中的寒光闪闪的兵器,忍不住望了眼城墙上的府卫。 刚才他特意放开了声音,却是不见城上有反应,这个时候,值守的兵丁应该赶来相护了吧?怎么没有一点动静? “皇甫郡尉,不必看了,今日城上的兵士都睡了,郡尉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的好,免得见了刀兵,惊吓了郡主。” 马蹄声一住,方才跟在车后的那两匹马停在了离马车一丈多远处,马上的人黑巾蒙面,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直气得皇甫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皇甫悦拿马鞭一指,对那人吼道。“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西蜀拦劫如意郡主的车驾?” 这边皇甫悦的话音未落,车里便传来了叶子仪带着笑意的声音。“拂右大哥,便是月黑风高,你也不该装神弄鬼啊,吓我那么有趣儿么?” 一听这话,那马上的人一呆,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他把脸上的黑巾一摘,边摇头边笑道。“阿叶啊阿叶,你真精明,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哥哥的声音,阿叶怎么会忘呢?”说着话,叶子仪挑开车帘,弯身钻了出来,她坐在车辕上悬着两腿,如同个小女孩一般地看着马上的拂右,一脸温和的笑容。 “这、这话可使不得,阿叶,你念旧是好,可害人便不对了,这话若是让王上知晓,可不得了了!” 拂右把那面巾揣进袖子里,冲着皇甫悦一扬下巴道。“哎,皇甫老弟,既是夫人认出了我,咱们这一回便不要动手了,尔等退去吧,我只是奉命带夫人回去,你们不动手,还能省些力气。” “是他让你来的?”叶子仪语气有些淡,她垂下眸子,淡淡的道。“我现在是南韶郡主,他是齐王,便是要与我相见,也该投帖拜请才是,这样半路拦截,是什么道理?” “阿叶……”拂右给叶子仪说得一阵语塞,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那马上的人,轻叹了声道。“王上一直惦念于你,夫人何必避而不见呢?” “嗤,他与我,不相见更好。”叶子仪闭了闭眼,对拂右道。“哥哥回去转告了他,是我不愿见他,让他好好儿对永忆,安心过活吧。” 叶子仪这话一出,拂右面色一变,耳听得身旁那人指节爆响,他赶忙道。“夫人,这话可不好乱说的,王上一直挂念于你……” “不要说了,拂右大哥,你便就把我说的话转告他吧,我累了,要回去了。”叶子仪说罢,吩咐皇甫悦道。“阿悦,让人前去拍门,叫开城门。” “夫人,你……”拂右刚要上前阻止要起身钻回车内的叶子仪,突然,他身旁那人带马上前,沉沉一喝。 “将他们统统拿下!” 这一声沉喝,听得叶子仪寒毛直竖,她猛地回过头去,直直地盯向那马上的人。 月光清明,却是照不清那瘦马上的人的模样,可是那声音却是叶子仪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那个熟悉到,让她心痛的声音。 “你是齐王!”皇甫悦双眼圆睁,又惊又怒地瞪着那瘦马上一身游侠打扮的人,直是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马上的公子成慢慢扬起头来,他看也不看皇甫悦,沉声道。“子仪,你是现在随我回去,还是要我动手?” 叶子仪僵在车门处,好一会儿才慢慢退了出来,她跪坐在车辕上,低着头哽咽道。“阿成,你一定要这样吗?如今我们各自安好,还不好么?” “你自是安好,我们父子,不好。”公子成紧紧地盯着车辕上那瘦削的身影,黑沉的眼中闪过一丝星光。 “这么多年了,阿成,我们分开这么多年了,如今为何还要相见?你放过我,也当是放过你自己,你治理好你的大齐,我拓展开我的南韶,有什么不好?” 叶子仪看着地面那一片朦胧的黑暗,泪水簌然滑落眼角,她紧紧地抓着膝头的长裙,身子微微发抖。 “叶子仪!” 公子成低吼着催马上前,皇甫悦把宝剑一横,清声喝道。“休得无礼!” “拿下他!”看也不看皇甫悦,公子成直直地冲向了马车,皇甫悦宝剑刚刚举起,一旁的青衣人便窜出来两个,一前一后缴了他的兵器,将他掠下马去,按在了地上。 带马到了车旁,公子成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子仪,眼中闪过一抹痛色。 盯着眼前那不断踢动的马蹄,叶子仪眼中浮起一片泪雾,她紧紧地抿着唇让自己不哭出声来,一双小手直是攥得现出了青筋。 公子成静静地看着她,哑声道。“子仪,跟我回去。” “我不!”叶子仪摇了摇头,她深吸了口气,声音嘶哑地道。“姜成,这里是西蜀,你不要太过份!” 在场所有的人都倒吸了口冷气,敢直呼齐王成的名讳,这己经是死罪了,便这人是西蜀的郡主,也不能轻饶啊!看王上这怒发冲冠的模样,八成这位夫人要倒霉了。 “子仪,别这样。”公子成的口气一转,他跳下马来上前握住叶子仪的手,温柔地道。“随我回去,今后我们日日在一处,再不分开了好不好?” 那押着几个护卫的青衣人都傻了眼,在场的除了拂右,下巴都差点儿掉在了地上。谁敢相信眼前这温柔小意的郎君就是他们那杀伐决断的王上啊?刚才那怒火熊熊的气势呢? 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叶子仪眼中的泪水一下便涌出了眼眶,她颤抖着想要甩开那大手,却是动也动不了,怎么也舍不下那份温暖。 “子仪,我每一夜仰观北斗,都想起你那一日说过的话,你说你愿等,要为我的妻,为我的后,如今,我是齐王了,你如何不肯践诺?” 公子成话语间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听得在场的众人都禁不住身上一寒,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拂右脸上直觉得无光,他轻咳了下,眼神在地上乱扫着道。“咳!那个……王上,夫人,这个,两位还是寻处清雅之地详谈吧,那个……此处实是不便啊。” 公子成见叶子仪不说话,低叹了声,吩咐道。“将他们绑在此处,走!” 一众青衣人手脚麻利地把那十多个护卫捆了,嘴里塞上了布,在城墙下码成了一排,这些青衣人跨上了护卫的马匹,很是利落有序地护在了车旁。 公子成单手撑着车辕跳到了车上,他小心地觑了眼还在落泪的叶子仪,低低地,带着几分乞求地道。“子仪,莫要再哭了,是为夫错了,夫人莫怪。” “你又欺负我!”叶子仪哑着声音,抬手一拳便怼在了公子成肩膀,她边哭边捶着他,似是有发泄不完的委屈,怎样都没法停手。 “是为夫的错,莫要哭了。”公子成态度良好,立马点头认错。 叶子仪捶了几下便没了力气,她喘着气,红着双眼瞪向他道。“你就看我良善可欺,才敢这样!你、你混蛋!” “好,我错了,子仪,我们入车内说话可好?”公子成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温柔地哄道。“天凉了,你受不得凉。” “你如今哪里还顾着我的死活?你讨厌!” “是,为夫不对,是为夫不好。” “不许再这样追我!呜……吓死我了……” “好,是为夫思虑不周。” “哼!带这么多人来我南韶,我要收你们人头税!每人收十两黄金!” “……” …… 第二百六十一章 阿福救母 南韶外城中的一座小院内,聚了三十多个青衣男子,一众人散落在主屋周围,都是倾着身子,竖直了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 拂右守在门边,斜着身子几乎贴在了门板上,他半眯着眼睛仔细听着门内传来的低语声,脸上隐隐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模样。 “子仪,我真的不曾迎娶十九,为何你不信我?” 一丈多宽的厅堂内,叶子仪坐在榻上沉着小脸儿,气息不稳地呼扇着鼻孔,一副气极了的模样。 “那一日我听得清清楚楚,满大梁都知道你与十九成亲了,都过了这么多年,你为何不认?” “荒唐!娶十九的是王兄,与我何干?若你不信,大可到大齐去问,我齐王成几时有过王后?” “你还唬我,公子汤早就娶了大齐司马之女,梁国太后如何会将女儿许配给他做夫人?阿成,你让我信你,我如何信你!” 叶子仪越说越气,她站起身来作势要往外走,坐在她旁边的公子成赶忙拉住了她的手臂,窜了起来,将她拥入怀中。 “子仪,我说的是真的,都是真的,你不要走,好不好?” 被他圈着,感受着背后他的温暖透衣而来,叶子仪禁不住泪目,她低下头去,哽咽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子仪,我说的都是实情,那一日游湛他们说……你在江中……我一急便呕了血,一昏迷便是七日,直到先王下旨封我为太子才勉强起榻,太后怕我命不长久,并不曾允婚事,汤的夫人小产而死,齐后为汤王兄求亲,十九是嫁了汤王兄,并非是我。” 公子成极小心地跟叶子仪解释着,他的脸紧紧地贴着她的发顶,语气也格外的温柔小意,那清靡的嗓音,直是能化了人心。 叶子仪挣扎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若有半句虚言,子仪,你尽可弃我而去!”公子成说得没有一丝犹豫,他紧紧地圈着她,那狂跳的心脏在她后背鼓动着,直是让叶子仪心头一软。 犹豫了一会儿,叶子仪侧转头低声问道。“那……你为何到如今才来寻我?还带着永忆东跑西颠的,他那么小,若是伤了碰了,如何是好?” “永忆又不是头一回出门,哪里有那样娇惯?”公子成双手扶在她肩头,轻轻扳过她的身子道。“子仪,永忆一直念着你,回来吧。” “永忆念我,你便不念了?想是那宫里娇女如云,早将我忘了。”叶子仪嘟哝着,低着头不看他,却是有些耳根发红,口气软了下来。 “我宫中无后,也无夫人美人,子仪,我记着你说过的话,从未纳过美人入宫。”公子成伸手轻轻抬起叶子仪的下巴,看着她明亮的黑色眼眸道。“子仪,我迎你回齐吧,做我的后,我的妻。” 叶子仪看着他眼中闪动的星光,那因为期待而小心翼翼的眼神,眼中不由浮上一层泪光。 “阿成,你不该来的。”叶子仪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看着他眉宇间凝结的帝王威仪,轻轻地闭上了眼。“我……” 不待叶子仪说话,公子成低头便擒住了她微白的樱唇,狠狠地掠去她口中所有空气,他如同要将她吞噬一般,许久才不舍地放开她已红肿不堪的唇瓣。 慢慢放开软倒的叶子仪,公子成轻细的吻落在她唇角,额边,如同蜻蜓点水,却又每一下都细致温柔。 叶子仪低喘着闭着双眼,泪水直是流了满腮,这样的情景,她曾在梦中无数次描画过。 鼻端是他熟悉的体息,他的吻这样真实,这样细碎,仿佛他是在描画一件艺术品,小心地,温柔地,不放过每一寸,每一毫。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他,她是盼着的,想着的,一直一直念着的,如今在眼前,却又让她怕了。 轻轻吻去她脸上的泪痕,公子成贴近叶子仪耳边,低低地,带着几分沙哑地道。“子仪,此时此景,真似在梦中。” 似在梦中吗?是啊,这只是个极美的梦,很快他们便要各自清醒,承受更多的苦痛,这是何必,又是何苦? “阿成。”叶子仪把公子成推开些许,她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不能跟你回去,忘了我,好不好?” 忘了她吧,把她彻底忘记,这样他才不会再一次心痛,才不会再为了她牵挂,她爱他,爱得可以忘记一切,所以,她舍不得他受苦,再一次的分离之苦。 “子仪,为什么?如今我们之间再无阻隔,你为什么不能随我回国?与我一同白头?我可以护你了,这一回是真的,子仪,你信我,信我这一回,好不好?” 公子成有些慌了,他犹疑不定地看着叶子仪含着泪光的黑眸,看到那眼中的绝望怜悯,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不,不是这个,阿成,你不明白,也无须明白,听我的,回去吧,好不好?若不然,你等我一年,一年之后,我们再论婚嫁。” 叶子仪说罢,微笑着低下头去,喃喃地道。“那时,许是我们就能有一个圆满了。” “一年?你是为着阿福?”公子成想了想,摇头道。“你不必为阿福留在南韶,咱们带他回齐,我封他为太子,如何?” “不,帝王之路,诸多艰辛,高处不胜寒,阿福不会快活的,更何况,我已许了他姓叶,将来,他是要做这南韶之主的,何必入齐为王?” 叶子仪后退了一步,慢慢踱到屋内的飞鹤灯柱旁,拿起灯柱旁挂着的剪刀,修了修灯芯,屋子里火光一暗,紧接着便回复了明亮,叶子仪转过身,看着公子成缓缓开口。 “阿成,不要再执着了,回去吧。” “子仪,你怎么了?”公子成上前一步,还不待他说话,就听外头一阵喝叫声响起。 “里头的人听着!速速放郡主出来!若敢伤郡主一分一毫,定将尔等碎尸万段!” “里头的人听着……” 窗外的呼喝声越来越响,听得公子成不由皱眉,他看了眼叶子仪,低声道。“你且等等,我去看看。” 说罢,公子成也不再询问叶子仪,一拨衣摆,大步向着门口走去。 叶子仪稍稍思索,挪动步子,也随着公子成出了屋门。 外头那三十多个青衣人正望着墙外,见到公子成出来,众人纷纷抱拳施礼。 公子成望了眼那声音的出处,问拂右道。“是什么人在外喧哗?” “回王上,是……大大子带人在外讨要母亲。” “什么大大子?”公子成瞥了眼正挠后脑勺的拂右,沉声道。“可是阿福?” “正是,这不是永忆是大子么,阿福小郎不就是大大子了?”拂右这解释,引得公子成一个瞪视,看到他不高兴了,拂右赶忙闭了嘴。 “阿福是南韶的少主人,不是什么大大子,哥哥这话,说得错了。”叶子仪迈出屋门,站在公子成身侧道。“他带了多少人马?你们可抵得住么?” “这……他带了上千兵丁,真要硬闯,也是无法。” 虽然院子里这三十多人都是经过战场,杀人无数的强悍勇士,可是对方是公子成真正的大子,纵然这些人再悍勇,也不敢放开手脚,到时怕只有挨打的份。 这些人,是输是赢都是有错,得罪齐王自是讨不到好处,得罪叶子仪和这新冒出来的大子,一样没有半分好处。 拂右看看叶子仪,又看看沉着脸的公子成,退到了一旁,不再说话。 “让他进来!”公子成言语间带了一丝怒意,说话的声音都沉了几分。 拂右应声退去,打开了院门,外头呼啦一下涌进了十几号人来,为首的,正是还不及跟着的兵丁一半高的阿福。 进了院子,阿福便在院中梭巡了一通,看到叶子仪平安无事,他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许多。 跟在阿福身后的,还有游湛和皇甫悦,一身狼狈的皇甫悦同样把叶子仪好一通打量,见她没事,他脸上露出了个带着稚气的笑容,转而看到公子成,皇甫悦把脸一沉,恨恨地瞪向了他。 阿福也不例外,转眸黑着脸盯着公子成,一副倨傲模样。 公子成并不理会他那副傲骄模样,淡淡开口。“阿福,爷娘在此,因何不拜?” “哪个认你做阿爷了?你劫了我母亲,将她掳至此处,是何道理?”阿福没有一丝惧色,直直地把公子成顶了回去。 “她是你母亲,我是你阿爷,见面有何不妥?”公子成反问了回去,噎得阿福直瞪眼。 “我不管,反正我不曾认你,你便不是我父!大胆贼人!还不快快放了我母亲!” 阿福这话一出,公子成脸色更黑了,他刚要出言教训阿福,却不想一旁的叶子仪发话了。 “阿福,莫要与你阿爷争了,还不过来拜见?” 听了叶子仪的话,阿福极不情愿地上前一步,很是随意地伏地拜道。“孩儿见过阿爷。” “嗯,起来回话。”公子成仔细地看了眼从地上弹起的阿福,淡淡地道。“速速让府兵退去,莫要招摇。” “此事不必齐王挂怀,接了我母亲,兵丁即刻便走。” 阿福算是半点不给父亲颜面,那沉肃的小脸儿,不比公子成差半分。 “你退是不退?”公子成语气差到了极点,那一身的帝王之气发散开来,直震得在场的青衣人纷纷跪地。 “阿福此来,是为救母,自不能退!”阿福紧紧地盯着公子成,没有半分惧色,那模样,竟是要与他拼争到底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齐王吃瘪 清明的月光铺满了院落,一身游侠打扮的公子成和宝蓝色锦衣的阿福相对而立,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地上跪着的拂右偷偷抬起头来,看了眼站在公子成身旁的叶子仪,急得直跟她使眼色。 叶子仪一脸悠哉的表情,见到拂右在对面挤眉弄眼,她淡淡地道。“拂右大哥,烦劳哥哥去搬张榻来,站得太久,我累了。” 听到这一声吩咐,地上跪着的青衣人都带了怒色,可见到拂右乖乖地去搬榻,又都觉着怪异,谁都不敢支声了。 直到拂右把地榻搬了出来,父子二人还在对视着,把那地榻放到了叶子仪身侧,拂右紧着给叶子仪使眼色,让她上去劝一劝,叶子仪却是不理,只优雅地坐在了榻上往后一倚,神态淡然地看着那大眼儿瞪小眼儿的一对父子。 “哥哥,今日怎的不见阿美?她到哪里去了?”叶子仪微微侧头,问得很是随意。 “阿美不放心大子,追去郡主府了。” “是么?”叶子仪点点头,忽然一转头问拂右道。“永忆在我府中?他怎么会跑到我那里去的?” “那一日公子在府外奏琴,大大子,不是,少城主他出门喝止,大子便是那时跟着少城主进了府。”拂右没敢说是公子成下令丢下了永忆,低着头回得一本正经。 “竟有此事?怎的无人禀报于我?”叶子仪沉下脸来,看向阿福道。“阿福,你弟弟来了,怎的不告诉母亲?他现在何处?” “昨日母亲病着,不敢惊扰,本想今日带永忆前去相见,却不想不见了母亲,孩儿一直在外带人寻找,想不到母亲被关在此处,实是恼人。” 阿福垂首回话,说罢,还不忘瞪了眼公子成,对这个便宜父亲,没有半分好感。 “既如此,咱们回府去罢,别让永忆一个人等着了。”叶子仪说罢,站起身来,走到阿福身前,抚了抚他的发,温柔一笑道。“还是我家阿福最疼母亲。” “那是自然!”阿福弯眸一笑,抱着叶子仪的胳膊,小脸儿蹭了蹭她手臂道。“母亲都不知孩儿有多担忧,如今见了母亲,孩儿总算是能放心了。” “嗯,母亲知道你孝顺。我家阿福,都能带兵了,日后再有人欺负母亲,母亲就指望你相护了。”叶子仪低头看着难得跟她撒娇的阿福,满心满眼的欢喜。 “是!母亲和弟弟,阿福都会护着的!”阿福看了眼站在叶子仪身后的公子成,撇了撇嘴,愣是没提父亲。 “好,今后啊,咱们一家人,都指望你了。”叶子仪噗嗤一笑,对着站在阿福身后的游湛点了点头,盯了眼皇甫悦,拉着阿福的小手,就要奔外走。 公子成给晾在一旁,眉头直跳,他也不好喝住叶子仪,只得按下心头的火气,抬步跟在了叶子仪身旁。 叶子仪也不理会他,只是弯了弯唇角,对跟来的兵士道。“今日辛苦各位了,回去歇息吧。” “愿为郡主效劳!” 兵丁们拥着叶子仪一家出了门,地上跪着的青衣人赶紧起了身,跟在这些南韶的兵士后头,都有些没有面子,奈何这是在西蜀,别人的地盘上,自家王上都如此低声下气了,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 拂右领着众人前行,见到后头的青衣卫士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转头低声道。 “迎回了王后与大子,诸君皆是首功,若坏了王上大事,我等必然得不了好果子吃,都精神些,莫要失了先锋派头!” 拂右这话刚说罢,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年轻卫士上前两步悄声问道。“头儿,这王上突然要来南韶,可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特意来找夫人的?” “啧!这你还看不出来?南韶广招贤才,偏偏又只要形容俊美的,那样高官厚禄的许诺,四国都惊动了,王上怎么能放心?” 拂右悄悄看了眼前头隔了八丈远的公子成,低声道。“你忘了上回吃那麻花的事了,好在咱们是没吃,若是吃了,怕是活不到今日了,一点吃食尚且如此,夫人遍招美男,王上怎么能坐得住?” 听罢这话,那年轻的卫士大点其头,咂了咂嘴道。“还真是这个道理,怪道今次一见夫人,王上便软成了一滩水,这把我吓得,还以为是王上给什么妖物附身了呢。” “呸呸呸,少胡说八道!你这张嘴,迟早惹出祸事来!”拂右瞪那年轻卫士一眼,给他使了个眼色道。“莫要再说了,去后头好好儿跟着!” “是。”那年轻卫士也不敢再问了,低头退了下去。 拂右看了眼隔着一群兵丁的公子成的后脑勺,不由一叹,扬头大步跟在众府卫身后,一脸豁出去的模样。 一行人入了南韶城内,已是过了三更时分,万籁俱寂,明月西斜,城里安静得只有夜巡府卫的脚步声在夜空中回荡。 强挤进叶子仪的马车,公子成一本正经地搂着叶子仪,对给挤得坐在车板上怒瞪着他的阿福不置一辞,父子俩眼神交战了无数次,一路上也没分出个输赢。 入了城内,府兵都回了武道营,叶子仪的马车后头,只有郡主府的百来个护卫相随,加上公子成的那三十多个青衣卫,也是个不小的队伍。 眼看着要到郡主府了,阿福不高兴地问叶子仪道。“母亲,齐王所带亲卫不少,府中没有这许多客房,如何安置?” “暂且把你那放书卷的院子腾出两间房来,给你阿爷和拂右叔叔,他那亲卫便到客室挤挤吧,不是还有十来间空着的吗?三四人睡在一室,也挤得下。” “没那许多空房,今日得了几个大贤,我将他们请入了府中,那客室只有四间了,怕是不能招待齐王了。” 阿福说着话,有些不情愿地向着公子成一揖道。“府内无力招待,还请齐国王上另居他处吧。” “无妨,我与你母亲同住,那六间空屋,足矣。”公子成说得理所当然,气得阿福险些当场翻了白眼。 “王上说笑了,我母与王上一无婚约,二无媒证,如何能同居一室?我母乃是南韶郡主,西蜀大王的干孙女,还请王上自重!” 阿福这话说得义正词严,引得一旁的叶子仪险些笑出声来,她看着这一对*味儿十足的父子,忍着笑道。“不必争了,阿福,娘搬过去,同你和永忆睡。” “真的吗?”阿福一喜,他弯了弯眼睛,转而瞥了眼公子成,压下脸上的喜色,一脸认真地道。“既如此,那母亲的寝殿,便暂且让给王上居住吧。” “子仪,你这是做什么?”公子成侧身拉过叶子仪的手握住,温声道。“你我多年未见,你又要丢下我一人了么?” 叶子仪瞪他一眼,抽了抽手,没抽出来,又瞪了他一眼,她撇了撇嘴道。“方才都是你一面之词,我还未验出个真假呢,你倒想登堂入室了。” “你还不信我?”公子成抿着唇侧过头去,气恼地嘟哝道。“早知如此,便该直接带你回营的。” “带母亲回营?”阿福看了眼叶子仪,又盯了眼公子成,再也坐不住了,一下挤到两人中间,把公子成往旁边使劲儿挤着,生气地道。“你要夺我母亲,你是坏人!哼!离她远些!” 车后垫上坐了两人,本就不宽敞,阿福这一挤,直把个坐得端端正正的公子成生生给挤到了一边,他也不好跟儿子抢地方,干脆坐到了车板上,伸手把叶子仪一抱,揽进了怀里。 “母亲,他、他耍赖!”阿福一个人坐在软垫上,急得小脸儿通红,他指着公子成气道。“母亲,莫要理他,过来和我坐!” “你母亲只能与我同坐,你若要坐,过来就是。”公子成搂着叶子仪,如同抱着一件宝贝,他一脸淡然地瞟了阿福一眼,没有一点放手的意思。 “你!母亲,你看他!他这人,好不成体统!你、你还我母亲!”阿福也顾不得什么了,上手去拉叶子仪,奈何公子成力气太大,他直是憋红了脸也没拉动,隐隐眼眶一红就要落下泪来。 “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叶子仪给这父子俩闹得头痛,握住阿福的小手道。“乖宝,来娘这里,娘抱着你,好不好?” 阿福嫌弃地看了眼公子成,撇着小嘴儿,好半天才勉强点了点头,蹭到叶子仪身边,搂住她颈子,坐到了她怀里。 捋了捋他头上竖起的呆毛,叶子仪抱着阿福,脸贴着他额头道。“阿福啊,今后,若有难处,尽可寻你阿爷相助,平日里他闲得很,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呢。” “我就十岁了,自可独当一面,无须旁人助我,今次寻得的贤才足以助我南韶永昌了,母亲尽可在家中休养,城中诸事,我自可打理,母亲尽可放心。” 说着话,阿福冲着公子成一扬下巴,嘟着嘴撇过头去,扎进了叶子仪颈窝。 “嗯,娘知道我阿福聪慧能干,可是,为着赌一时之气,放着你阿爷这般的能人不用,岂不浪费?你向他要人也好,要金也罢,他总会给你,到时用在南韶,岂不更好?” 叶子仪这话说得公子成直瞪眼,他抬眉看了叶子仪一眼,很是郁闷地道。“子仪,你怎的教阿福这些?” “正所谓物尽其用么,这些年你都不曾管过阿福,助他兴盛南韶,难道不该么?” 叶子仪挑眉,睨了公子成一眼,脸上除了理所当然,还是理所当然。 第二百六十三章 子仪争地 叶子仪这话一出,公子成彻底没辙了。 的确,自从三年前知晓阿福的存在,他从未与这个儿子联络过,也确是不曾给过他一分一毫,如今给叶子仪找后账,倒也无话可说,怎么说阿福也是他的儿子,虽然和他抢他的妇人,可到底他的子仪发了话,他也不能说不理,只得点头。 见公子成不说话了,叶子仪低头在儿子额上亲了一口道。“阿福,想要什么,尽可跟你阿爷要,你阿爷要金有金,要银有银,你看上他大齐哪处城池,尽可跟他提就是。” 公子成:“……” “真的吗?母亲,你说孩儿要些什么才好?孩儿都听母亲的。”阿福坐了起来,勾着叶子仪的颈子,两眼闪闪发亮,对于能狠刮自个儿亲爹一笔,十二分的期待。 “嗯……”叶子仪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弯着双眼笑眯眯地对阿福道。“便就要丰城吧,如何?那地界儿是你阿爷当公子时的封地,娘在那里也有房产,咱们便要那处,可好?” “好好好,既是有母亲的产业,就要丰城!”阿福得意地看向公子成,扬着小下巴道。“齐王,我母亲说的,可作数么?你那丰城,几时划归我名下?” 公子成给这对母子气得头疼,他无奈地看了眼叶子仪,带了些为难地商量道。“子仪,丰城有你我的府第,你看,我将魏地赐给阿福可好?” “他一个小孩子,你给他那么一大片地方,让他如何经营?况且魏地形势复杂,他还不足十岁呢,再聪慧,还能斗得过那些老狐狸?” 叶子仪瞪了公子成一眼,淡淡地道。“你若是舍不得,就算了。” 见叶子仪摆出这副样子,公子成深吸了口气,盯了眼阿福,无奈地道。“好,就依你,孤便将丰城,赐于姜福,封姜福为丰城公子。” “什么姜福?我是叶福,你怎的将我姓氏说错了?母亲,他这是故意的,故意给孩儿改姓!”阿福很是不满地向叶子仪告状,嘟着嘴瞪着公子成,一脸的不高兴。 “姜乃我国姓,你是我姜成之子,如何不姓姜?”公子成沉下脸来,黑眸一沉,瞪了回去,吓得阿福一下就扎进了叶子仪颈窝中,抱着叶子仪不撒手了。 “你干什么!吓着孩子了!”叶子仪抬起胳膊,拿胳膊肘拐了公子成胸口一下,不高兴地道。“阿福本就随我姓叶,他又不曾认祖归宗,哪里非要姓姜?” “子仪,阿福是你我第一个孩儿,是我的大子,我如何能让他流落在外?”公子成说着,脑袋枕上叶子仪另一边肩膀道。“我要让全天下知道,我姜成有两个儿子,我的王后,无人可比!” “你……你做什么扯这些?起来啦!好沉!”叶子仪耸了耸右肩,却是没能弄掉肩膀上那沉甸甸的脑袋。 公子成粘在她肩头,半分不动,直是闭上了眼睛,他唇角带笑,长睫忽闪着,一脸的幸福满足模样。 马车晃动着到了郡主府门外,被这一大一小粘着,叶子仪也挣脱不掉,只得吩咐直接把车驶到了寝殿前。 马车在殿门前停了下来,叶子仪给阿福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由拍了拍他后背道。“到家了,阿福,起身下车了,太晚了赶紧回去睡觉。” “不要,今日阿福要跟母亲睡!我不走!”阿福搂紧了叶子仪的颈子,赖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你不是说长大了,要一个人睡么?今天这是怎么了?” 自打阿福七岁起,就辟了独立的院子自己住着,除了与她吃在一处,这孩子起居读书除了屈先生的院子就是自个儿那小院儿,算起来,这小子有两三年没这么跟她撒过娇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我还不足十岁,算不得大人,我就要同母亲一起睡!”阿福红着小脸儿,紧贴着叶子仪,一副耍赖到底的模样。 “好好好,跟娘睡就跟娘睡,你倒是起来啊,你不起来,娘怎么下车?”叶子仪哭笑不得地一拍阿福大腿,温声道。“快点儿下去,乖。” “我不,让他先下车,我和母亲再一同下去。”阿福搂着叶子仪,嘟着小嘴儿,满脸的不高兴。 “啧!”叶子仪见公子成抱着她们母子端坐着不动,不由瞥了他一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下去。” “谨遵夫人之命。”公子成答得很痛快,却是没有放下叶子仪,他双臂一较力,抱起她们母子弯着腰就出了车门。 叶子仪吓了一跳,圈着阿福赶紧揪住了他的襟口,直觉着几乎要给甩了出去。 见到叶子仪紧靠在怀中,公子成唇角一弯,站在车辕上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你!吓死我了!”叶子仪心有余悸地捶了他一下,直觉得心脏几乎跳出了腔子,瞪了他一眼,叶子仪拍了拍阿福的背道,“阿福,没事吧?” “没……没有。”阿福轻摇了摇头,抿着小嘴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大眼转了几转,贴着叶子仪不再说话。 “好了,还不放我们下来?阿福都没精神了,得早些歇息。”叶子仪说着话,就要落地,公子成哪里理她?当下抱着她们母子,大步向着寝殿走去。 叶子仪本就累了,也懒得和他争辩,她搂紧了阿福,由着他抱着自己和儿子进了殿中。 一进到内殿,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便冲了过来,抱着公子成的小腿很是开怀地叫道。“父王!” 公子成低下头去,看了眼挂在腿上雪团儿似的小小身影,微弯了弯唇角。“永忆,去榻上等着。” “好!”小永忆抬起头来,小鹿似的眼湿漉漉地望着公子成,双眼一弯,极是可爱地一笑。 放开了公子成的腿,永忆很是乖巧地爬到了榻上,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公子成抱着叶子仪和阿福走近。 极小心地把叶子仪母子放在榻上,公子成把阿福从叶子仪身上“摘”了下来,扶着她躺倒,一旁的阿美忙拿了湿布巾给叶子仪净手净脸,两个小的跪坐在榻上守着母亲,直是团团将叶子仪围了个结实。 “母亲,你累不累,永忆给你捶捶腿好不好?” “母亲,孩儿给你按按头吧,母亲今日定是受了惊吓,要好好养着才是。” “主人,饿了么?要不要先进些粥米?” “子仪……” …… 看着眼前走马灯似的关切的面容,叶子仪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她任由他们摆弄着,直觉得无比幸福。 从前,她一直不敢想有这么一天,这样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日子,她以为没有机会体会,她也一直以为阿福成长得很好,很丰足。 可是,今日一见他如寻常孩童一般的笑脸,叶子仪忽然明白了,原来,这孩子一直在逼自己成长,以至于她被他表面的成熟骗了,忽视了他还是个孩子的事实。 同样的,她也忽视了,她对亲情的渴望,对爱情的寄望。 当年,她曾经求着公子成许她夫人之位,她曾经想尽一切办法,只为让他记住曾经在他生命中存在过的她,她要他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只与她相伴,如今,他做到了,她,却做不到了。 看了眼身侧满脸欢喜的阿福和永忆,叶子仪慢慢转眸望向站在榻尾抹泪的阿美,最后她黑亮的眸子定格在了公子成脸上。 灯火下,公子成的容颜更加成熟,也更加清朗了,依旧是那如玉的容颜,依旧是那黑不见底的眼眸,可是,却与从前大大不同了。 他变了,变得更有男子气概,有了帝王的威严,他不再是五年前那个还带着青涩的青年了,他成长了,改变了,更优秀了。 而她呢?却是行将朽木了。 “好了,你们两个也累了,去洗洗吧。”叶子仪别过眼,看向阿福和永忆,捉住两人的小手道。“去洗香香,回来和母亲睡。” “好!” “是!哦!和娘亲一起睡喽!美姨,我要和娘亲一起睡喽!快给我洗香香!” 阿福一下就窜了起来,很是开心地跳下榻去,永忆高兴得不得了,拍着手扑向阿美,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儿的。 叶子仪也被两个小的感染了心情,笑着道。“阿美,你带他们去吧,浴池在后头,小心水深,多叫几个人看着他们。” “主人放心吧,阿美省得。”阿美抱起永忆,牵着阿福的手,带着殿中两个婢女出了大殿。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叶子仪转眸看向一身游侠打扮的公子成,看着他便是穿着这破料衣衫也像是着了华服一般,她不由感叹上天对他太过偏爱。 “子仪,你可气消了么?”公子成看着她的眼神透着极细微的小心,叶子仪自然看到了他的小心翼翼,心中不由一软。 “好了,孩子们都走了,说说吧,你为何会来南韶?你和拂右皆在此处,那领兵的又是哪个?你便不怕有人造反,夺了你这齐王之位么?” 公子成坐到榻沿,试探着握住叶子仪的手,见她没有出声,他明显松了口气。“有周老督战,无妨。” “周老?哪个周老?”叶子仪眨了眨眼,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起公子成身边有这一号儿人来。 “还记得你我相遇之时么?”见叶子仪一脸迷惑,公子成不由低低一笑。“在山上,你絮叨了一夜。” “哦,那一回啊,什么絮叨?我可是救了你一回呢,你不知谢我,还恩将仇报。” 看着叶子仪嘟起唇来,公子成不由一笑,两手握着她的小手,温柔地道。“子仪,我渴你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父子争宠 “我渴你了。” 榻上的叶子仪直是张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公子成口里说出来,从前他怎么都不会这么直接的,怎的越是成长,脸皮也越厚了? “你、你这话,不是又跟徐大哥学来的吧?”叶子仪透白得没有血色的面颊上,染上了一层轻粉,她红着脸别开眼去,心直是砰砰直跳。 “肺腑之言,与徐陵何干?”公子成慢慢俯身欺近叶子仪,把她的手放在心口,低低地,慵靡的声音如同呢喃地道。“子仪,自你离去,我一直为你守节,便看在这一桩,你也该宽待于我吧?” 公子成这番软语相求,是个姑子都要陷落,叶子仪虽然和他相处了两年,亲密无间,可是似这般软语相向,却是头一遭,这一声直是让她心头酥化,险些就开口应了他。 “你、你这些又是哪里学来的?是不是我不在,你又学了人家勾搭姑子的伎俩,给我用上了?”叶子仪到底还是有些抵抗能力的,一下便把公子成造出的旖旎气氛给破了个粉碎。 “子仪,你便不曾想我么?”公子成依旧再接再历,努力勾搭自个儿媳妇。 “我想你做什么?谁知道你是不是醉倒在了哪个美人乡,做了哪个的裙下臣啊。”叶子仪说起这个,语气仍是不好,说得公子成一噎,险些一口老血吐了出来。 “子仪,我的心意,旁人不知,你又怎会不晓?这世上除了你,我哪里还会近旁的女子?”公子成言语间带了几分恼意,他紧紧地盯着叶子仪,脸上满满的,全是委屈。 “我……我就是那么一说么,没有就没有喽。”叶子仪语气软了下来,声调也降了几度,她侧过身蜷在榻上,似是也有了几分愧疚的模样。 “你既是知晓我的心意,这话便不该说。”公子成这话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叶子仪就不干了。 “怎么不能说了?当日里知晓你与十九公主成亲,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你可有什么好委屈的?我都不曾跟你算这一笔呢!”叶子仪瞪他一眼,再没了好声气。 “我若是知晓你还活着,一早便去找你了,又如何舍得你伤怀?”公子成说着,倾身上前抱起叶子仪圈在怀中,声音一哽。“你可知道,若是没有永忆,我必然不会偷生。” 叶子仪早泪湿了双目,她窝在他怀中,低低地道。“总算你还记得应承过我的事。”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子仪,我都不曾忘。”公子成温柔地搂住她肩背,很是感慨地道。“原以为只能在梦中相见,却不想你还活着,真是上天垂怜。” “是啊,上天垂怜。”叶子仪紧紧地闭上眼,纤细的胳膊回搂上他背脊,直是泪如泉涌。 他们经过了这么多磨难,经过了这么多分离,到了最后,还是断不开的天人永隔,上天到底是怜悯他们,还是在戏耍他们?为什么原本该断了的情缘,非在这时候相聚? 两人相拥而坐,仿佛时间就此静止,他们自对方身上汲取着温暖,却又有那化不开的伤感挥之不去。 寝殿外,两个小人儿站在门口朝里望着,见到大殿里相拥的父母,脸上都流露出欣慰的模样来。 “大兄,你看,母亲和阿爷和好了,多好呀,自此之后,我有了母亲,大兄有了父亲,一家团圆,多快活啊!”永忆两只白胖的小手捂在心口,看着里头那画面,直是幸福得叹气。 “哼,你阿爷倒快活,怎知我母亲的痛处?他口口声声说是欢喜母亲,却是五年来对母亲不闻不问,哪里是真心待她?”阿福冷哼了声,很是不快地道。“要我认他做阿爷,休想!” “大兄,你莫气,你听我说么。”永忆见阿福真的生气,赶忙劝道。“那时你与母亲离开大梁,我初初降世,听拂右叔叔说,当年父王是为着护着母亲,这才不曾相认的。” “这我不是不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并不可恨,只是后来……”阿福还要指责公子成,却是给永忆打断了。 “兄长错矣。”永忆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五年来,父王一直在打听母亲的下落,三年前得知母亲在西蜀,父王连夜自齐国乘舟到了西蜀,一上岸便打马到了南韶城外,站了足足一个晚上。” “他……既是来了,怎的不与母亲相见?”阿福被永忆说动了几分,犹豫着追问起来。 “因为那时父王刚刚登基不久,根基未稳,所以不能见母亲。”永忆说罢,拉着阿福的衣袖道。“大兄,父王是欢喜母亲的,很欢喜很欢喜,永忆也欢喜大兄,大兄,你和母亲快回来吧,永忆好想你们。” 永忆说着,那小鹿般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看得阿福一脸的不忍。 “我自小不是在宫中长大,回去能做什么?况且,我还不知他待母亲是真心还是假意呢,母亲本就身子欠佳,若是入宫,倒不如在这南韶城中快活。” “大兄,你不要永忆了么?”永忆小嘴儿一撇,半仰着头看着阿福道。“大兄,你回来吧,让父王封你做太子,好好治理这大齐上下,开壃拓土,成就一番不世伟业,岂不是好?” “什么不世伟业?我才不用去大齐呢,在这里,我一样是南韶的少城主,哪里比大齐差了毫分?”阿福一副傲娇模样,引得永忆笑出了声来。 “大兄,大齐有山川河岳,地域广袤,大兄有才,今后承袭父王玉印,当可成千古帝君啊!以大兄之才,为何要紧盯着南韶不放?” 永忆这话说得诚恳又真挚,阿福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我生在外,长在外,若回齐地,必为有心人猜忌,到时恐连累了母亲,那便不好了。”阿福说着,拍了拍永忆的肩膀道。“永忆,大齐的王上,该是你才对,你才是名正言顺的那一个。” “不,我愿助大兄为王!”永忆两眼闪闪发亮,当下,他一拉阿福的手道。“大兄,我们进去,我去同父王说,父王来时便有此意,只怕你不愿呢。” “永忆,我说了,我要留在南韶!”阿福给永忆拽着前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个便宜老爹,他现下可还不想认呢。 直拖着阿福到了叶子仪榻前,兄弟俩站在榻前拱手作礼,永忆刚要说话,就听上头公子成沉沉吩咐道。 “永忆,你与阿福去睡吧。” 永忆:“……” 阿福:“……” 叶子仪:“……” 殿中静了一会儿,阿福撇了撇嘴道。“母亲还不曾说话呢,方才说好的,怎可言而无信?” “就是就是,父王,你让母亲言而无信,实是不该!”永忆向前踏出一步,两只小胖手一搭,拱手言道。“孩儿请父王谨言慎行,以大齐国体为重!” “母亲,先生常教导孩儿要守信广德,母亲也教孩儿要行君子之事,广见识,少妄言,孩儿一直谨记在心,母亲也不当忘。” 阿福和永忆并排站着,两个孩子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直把叶子仪给逗笑了。 看了两个儿子一眼,叶子仪得意地朝着公子成一抬眉毛,笑道。“我说,齐国王上,我们南韶可没有失信于小儿的道理,你是去书房呢?还是到客房睡?” “我既为王上,自是睡在寝殿。”公子成肃着脸,也是一脸正经模样,他说着话,站起身来就去解身上的绦带。 叶子仪看着他低低一笑,对着两个小的招了招手,小声道。“还不上来?” 两个孩子对望一眼,欢欢喜喜地爬上了榻,腻在叶子仪身边抱着她不肯撒手。 公子成回头看了眼闹成一团的母子三人,唇角微微上扬,他把身上的外裳丢在一旁,极端正地坐到了榻沿。 “父王父王,嘻嘻,你再不上来,我与大兄便不给你留地方了。”永忆笑眯眯地抱着叶子仪手臂,亲昵地靠着,偷偷地对着公子成挤了挤眼儿。 “嘻嘻,永忆,你不占地方,我先占了,我要挨着母亲睡!”阿福说着便往叶子仪的软枕中间一躺,拉着叶子仪的衣袖道。“母亲快快躺下,躺到这里来!” 永忆一回头,见阿福先躺在了中间,小嘴儿一撇,湿漉漉的大眼委屈地看着阿福,带了几分控诉地道。“大兄你耍赖!我要和母亲挨着睡嘛,我也想和母亲一起睡!” “好好好,你别哭嘛,让给你就是了,我到那边挨着母亲。”阿福一点儿也不含糊,起身爬到了叶子仪身侧另一边,挨着榻沿倒在了软枕边角。 “多谢大兄,大兄你最好了!”永忆扒着叶子仪的胳膊,从叶子仪背后望向躺在另一边的阿福,笑得几乎要甜出蜜来。 “你是我兄弟,客套什么?”阿福对着永忆挤了挤眼,半抬起身子拉着叶子仪胳膊道。“母亲,夜深了,睡觉吧,弟弟都困了。” 永忆一愣,赶紧配合着打了个小呵欠,一副可怜巴巴儿的模样,仰头望着叶子仪。 “好,是不早了,都睡吧。”叶子仪捏了捏永忆的小脸儿,吩咐道。“阿美,去歇息吧,告诉殿里的婢子把灯灭了。” “是。”阿美应了声,与那殿中的侍婢一一闷灭了灯火,退了出去。 叶子躺在软枕上,也不理会还坐在榻沿上的公子成,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搂着两个儿子,唇角带笑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百六十五章 刘庄相责 南韶郡主府突然之间就热闹起来了,原本闭门谢客的郡主府,一下子人来人往,军马来往不断,直是让南韶上下都觉着新奇。 “哒哒哒……” 清晨的朝阳下,一个身着黑甲的军士骑着战马奔过闹市,直直地驶到了郡主府外。 那骑士急急下马,把马缰往门旁守着小童手里一递,举着一份竹简脚步匆匆地进了郡主府。 直奔到了寝殿外,那军士跪地呈着那简书高声道。“禀王上,周丞相有急件,召王上回军中议事!” 不一会儿,拂右从殿内走了出来,接过那军士手中的竹简,带进了殿中。 叶子仪正在殿中和两个儿子在地板的毡毯上读《神仙传》,见到拂右进来,叶子仪看了眼在长案后执笔批阅的公子成,清声道。 “周丞相几次要你回转,你怎的还不动身?军中群龙无首,你还在这里逍遥,实是不该。” “军中有周老,再迟几日也无妨。”公子成接过竹简,看着叶子仪温柔一笑,把那简书展开来看了一眼,眉头慢慢皱起。 “你不在军中,又大摇大摆地在我这郡主府住下,自是有人会想钻这个空子的,快回去吧,晚了,怕是要出大事,大梁虽说要议和,难免不生出些事端来。” 叶子仪说罢,站起身来,走到屋内的孔雀戏牡丹屏风前,拿起一件玄色的外袍走到公子成身边递给他道。“快去吧,莫要误了大事。” 公子成抬起头来,他定定地望了叶子仪一会儿,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了她手中的外袍。“我们才相聚不足五日,子仪……” 低下头别开眼去,公子成长长吁出口气来,握紧了手中的竹简。 “阿成,你终是要回去的,统御三军,是主帅当做的事,儿女情长,终归不是战时该有的,虽说你们胜了,梁军未必肯罢休,整军再战吧,若是得胜,还是先回大齐为好。” “那你呢?”公子成低着头,放下那竹简,他忽然站起身来,握住叶子仪的手道。“子仪,跟我走吧,我们和从前一样,一同作战,一同回齐,好不好?” 叶子仪垂眸,没有说话,她不能跟他回齐,她在西蜀置好了阴府,准备好了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这个时候,她最不想扯上的,便是他。 “子仪,跟我走吧,我应承过你,要以夫人之礼迎你,回了大齐,我迎你入宫,册你为后,好不好?”公子成有些焦急地看着她,刚要再开口,却被一个沉沉的高喝声打断了。 “不好!” 听到这声音,叶子仪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转头看向来人,她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去,盈盈下拜。 “如意见过舅父!” “好了好了,你还病着,行什么礼?”一身秋香色衣袍的刘庄上前扶起叶子仪,打量了她一番道。“脸色差了许多,听府里的人说,前几日你病了?可好些了么?” “早好了,不过是近日里城中甄选人才,累着了,无妨的。”叶子仪说着,赶忙让过刘庄道。“舅父,来这边坐。” “嗯,好。”刘庄点点头,随着叶子仪到了两个孩子坐着的地毡旁的榻几处,忽然脚步一顿,看向与阿福几乎一模一样的永忆。 阿福和永忆早站了起来,见刘庄站住,阿福带着永忆行礼道。“阿福见过太子殿下!” 永忆眼珠子转了转,甜甜地道。“永忆见过舅公。” 听到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小人儿叫自个儿舅公,刘庄心里有几分舒坦,他一抬眉道。“小娃儿,你是什么人?怎的喊我做舅公?” “小子是母亲的次子,名为永忆,从前一直在家父身旁,今日来探望母亲,未曾拜过舅公,还望不罪。” 永忆长得可爱,那说话时小大人儿的模样更是招人喜欢,刘庄看着欢喜,却是板着脸问叶子仪道。“如意,你这两个孩儿,瞒得舅父好严啊,可还有隐瞒么?” “没有没有,舅父,我只这两个孩儿,便无旁的了。”叶子仪赶紧摆手,对永忆道。“永忆,快来与舅公见礼!” “是。”永忆往前迈了两步,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伏身道。“永忆见过舅公!” “好了,起来吧,嗯,你这小娃儿,可比你阿爷懂事多了。如意,你身子不好,在府中好生调养,不要乱跑了,阿悦那孩子你几天不曾理他了,也够了,他当初说那些话,也是为着你好,你便不要同他计较了,他处处忠心为你,莫要伤了他的心才是。” “这事儿舅父便不要同他求情了,他骗我的,可不止这一桩呢,我只是晾他两天,够对得起他了。”叶子仪撇了撇嘴,一脸不高兴地道。“舅父不知道,他为了不让我见永忆,特意骗我出门,这事儿我还不曾与他算账呢。” “那还不是怕你心软,跟着旁人跑了?舅父知道,那孩子从来都把你看得比自个儿的性命重要,听舅父的,莫要再与他计较了,小心伤了他那赤诚之心。” “他那哪是什么赤诚之心啊,就是故意诓骗于我!”叶子仪因为皇甫悦几次骗她,心里的火气没消,自然也没什么好声气。 “故意也罢,无意也罢,总归是为你好,你看看你,自打那负心人来了,你就无精打采的,仿似那蔫了的花儿,往时皇甫郡尉照料于你,哪里有这样的时候?” 说着话,刘庄很有些不满地瞥了还在躬身施礼的公子成一眼,依旧没有许他起身。 “哪有什么负心人啊,舅父,不是那么回事儿。”叶子仪刚要解释,就见刘庄大手一摆,皱眉盯了她一眼。 “孰是孰非舅父心中有数,我还不曾说你呢,你个小姑子家的,怎的留齐国王上在府中居住?还住了这么些天,若不是我知晓赶来,怕是这风言风语,都传到都城去了。” “是小王思虑不周,还望舅父不罪。”公子成不待叶子仪回话,抢先认了错。 听了这话,刘庄拿眼夹了公子成一眼,点了点头道。“嗯,齐王所言不错,如意,让齐王站着做什么?你还不去搬张榻来?” 刘庄说是让叶子仪搬榻,殿中婢女都不敢动,公子成不傻,略一拱手,转身到寝殿角落的幕帐后扯出了一张地榻来。 公子成两手搬着那地榻,给要上前的拂右使了个眼色,毫不费力地将那三尺来长的锦榻轻轻放在刘庄下首,撩衣坐定,脸上没有半分不满之色。 上坐的刘庄睨着公子成,面色稍霁,他看了眼永忆,问公子成道。“早听闻齐国王上出征素喜携大子同行,这四年外间只知其父,不知其母,原来是你与如意所生么?” “是。”公子成回答得规规矩矩,低头垂眸,一副聆训的模样。 “齐王倒是认得爽快。”刘庄脸一沉,瞪着他道。“如意是我的甥女,还是个待嫁的姑子,齐王,你今日前来,不问长辈,不顾如意颜面,便就这么住进府中,可是欺我西蜀无人么!” 刘庄这话说得极重,站在他身后的叶子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她自然知道这是舅舅在给自己拔创,可他老人家把这事儿上升到国家高度就有点儿过份了,眼瞅着这话头儿再继续下去,就要作两国之战了,她又没说要嫁,哪至于说得这么严重啊。 “舅父息怒,小子此来,便是向郡主求亲的,鲁莽之处,请舅父治罪!” 公子成说着,俯身下拜,无比诚挚。 “好,看在你还有几分真心,便不与你计较许多了。我来问你,你既是来求亲,媒证何在?聘礼何在?六礼未成其一,齐王真心何在?” 刘庄咄咄逼问,叶子仪都听不下去了,她上前屈了屈身,刚要开口说不嫁,却给刘庄一瞪,沉声道。“没你的事!给我到后头站好!” 叶子仪:“……” 虽说是她的婚事,可叶子仪到底不敢忤逆舅舅,只得起身又站回了原处,低着头不再出声。 “齐王,你若真心想迎娶如意为后,便去备全了大礼,再来我西蜀求亲吧,今日不计较你无礼之罪,请回吧!”刘庄倒是没有半分客气,直接赶人了。 刘庄的话,公子成也明白,当下也不多言,起身便要离去。 “父王。”永忆见公子成要走,脸上带了一丝不舍,他看了看叶子仪,又看看父亲,小鹿般的大眼里一片泪光,却是哪边都割舍不下。 “前方还有战事,你先在母亲这里,过几日父王再来接你。”公子成说罢,转身向着刘庄一礼道。“成,此去战场,恐刀剑无眼,还望舅父允永忆在此寄住几日。” “住便住罢,我西蜀还能少了他一口吃食不成?且去罢。”刘庄对于公子成的态度还算满意,也便就没有再刁难他。 “是。”公子成向后退了一步,深深地望了叶子仪一眼,转身大步而去,刘庄睨着公子成的背影,直到他出了寝殿,面色这才缓和下来。 “舅父,你做什么那样说他?我都没想嫁呢。”叶子仪走到刘庄身旁,盘腿往地板上一坐,小嘴儿嘟起老高。 “啧!你这孩子,你看看这两个小的,你不嫁他,可是要嫁哪个?还要与他们寻个旁的后生做父亲?”刘庄说着,想了想,面色古怪地看了眼叶子仪道。“如意,你是不是看上了旁人了?” “舅父!”叶子仪直是给刘庄说得小脸儿一红,瞥了他一眼道。“舅父总是取笑人家,我哪有看上什么人?” “那不就成了?我看这四国之中的才俊,也只公子成勉强能配你,既是他真心,你又何必拒之千里?” 第二百六十六章 何对何错 听罢刘庄的话,叶子仪摇了头,她伸手执起几上的瓷壶给刘庄斟了杯清水,把那盛了清水的青玉杯推到刘庄面前,她缓缓开口。 “舅父,我不能害了他。”叶子仪望着殿外那浮动的阳光,眼神慢慢飘远。“我现在这样,必是不能与他白首的,便是与他成亲,也只能再带给他又一次心伤。舅父,我不愿伤他,我只愿他余生快活,别无所求。” “他可知晓你借寿五年之事?”刘庄想了想,对站在殿中的阿美道。“阿美,你是一直在大齐的,齐王成可知晓此事?” 阿美闻言,碎步上前跪倒,回道。“禀太子殿下,奴婢不曾听齐王提起。” “知晓又如何?哎呀,如意,你管它做甚?他若真的心仪于你,还会在乎是否白首?只怕少与你相见一天,都要悔恨终生!” 刘庄说罢,食指点着几案对叶子仪道。“咱们西蜀的小子若是看上哪家姑子,那痴情的连命都不要,便是在一处一日也欢喜得不知所谓。他五年都不曾来寻你,今日亲自提亲,许你后位,算是给了咱们个交代,你若是因着短命不应他,舅父第一个不答应!” “舅父,若他心痛,我只会比他更痛,便是离了这人世,也如在地狱,我不愿。”叶子仪说着,眼中现出一泓清光,她低下头,双手抓紧了衣袖,声音都带了几分哽咽。 “如意啊如意,你可知道,我为何上书父王赐你如意之名么?你这孩子,心思太重,舅父只想你如平常的姑子一般,单纯些,快活些,什么都不要去想,做个事事如意的女儿家。” 刘庄叹了声,摇头道。“从前你日子过得苦,要事事算计,如今有舅父在,你又有什么放心不下?为着这个,为着那个,你怎的不为着你自个儿想想?” “我……”叶子仪一噎,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刘庄,甚至,她根本不知道这答案。 看到叶子仪这副模样,刘庄重重一叹,无奈地道。“罢了,与你说这些也是无用,到底是女生外相,你愿为他,便为他吧,此事舅父只为你争一争名份,旁的,我不管了。” “是,多谢舅父。”叶子仪侧身抬袖沾了沾脸上的泪水,看了眼跪地的阿美道。“阿美,起来吧,带他们俩先出去。” “是。”阿美刚刚起身,永忆便跑了过来,他小手一展,抱住叶子仪,大眼里满是泪水。 “母亲,你怎么了?为什么哭?什么五年?你要去哪里?永忆不走,永忆要跟你在一起,母亲,母亲不要丢下孩儿,孩儿听话,孩儿听母亲的话,你别再丢下永忆了,呜呜……” 永忆哭得伤心,阿福也落下泪来,他上前抱住永忆和叶子仪,隐忍着哭泣,好不伤心。 刘庄在一旁看着,也是难受,他抱过阿福,由着他扎进腋下,轻拍着他的背道。“阿福,你不是说长大了,要照料母亲吗?怎的哭得比弟弟还凶?” “呜……舅公,母亲、母亲她是不是不久人世了?我偷偷听她说起过几回了,她还总是要阿福认齐王为父,呜……舅公,我不要认齐王做父亲,我要母亲,我要母亲活着,若是我认了父亲,母亲便不管我了,呜……” 阿福越说越伤心,直是抱着刘庄大哭起来。 看着嚎啕大哭的两个孩子,叶子仪也跟着掉泪,刘庄实在看不过去了,沉声道。“哭什么!都给我住口!” 这一声喝罢,三人都止住了哭声,刘庄看了看两个小的,皱眉盯了叶子仪一眼道。“你看看这两个小儿,一个是一国公子,一个是郡主之子,如今为着你,他们受的教化都忘干净了,成何体统!” “是,如意错了。”叶子仪禁不住一阵脸红,两个孩子都早慧,她说的话,他们十句懂得九句,知道她不久人世了,所以这两个孩子才会哭成这样吧?她还真是粗心。 “娘、娘亲没有错,是永忆错了,永忆该早些与父王来找娘亲的,呜……”说着话,永忆又撇着小嘴儿要哭,他偷瞄了刘庄一眼,扎在叶子仪怀里低声啜泣起来。 “不,是娘错了,”叶子仪抱着永忆,轻叹了声道。“好了,别哭了,你可是大齐的公子呢,怎么可以哭鼻子?” “我是娘亲的孩儿,如何不能哭?”永忆抬起头来,红着眼睛一指阿福道。“大兄也哭了,娘亲,你看我们兄弟如此伤心,你可舍得离我们而去么?” 这一句,问得叶子仪一下便哑了,她无奈地一点永忆的鼻尖道。“你这小东西,哪来的这么多道理?” “孩儿只是想娘亲知道,这世上,便是旁人不需要娘亲,我与大兄,还有父王,都要娘亲爱护,娘亲若是不在了,我们如何能活?” 永忆说得一本正经,却是让叶子仪又泪湿了双眼,她把永忆抱在怀里,低低地,声音暗哑地道。“傻儿子。” “是母亲傻了。”阿福在对面抬袖抹着眼泪,红着双眼道。“母亲只顾着自己,不要我们了。” “说什么混话!你娘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们了!”叶子仪一瞪眼,抬手比了比拳头,立时得了阿福一记白眼。 “好了,莫说这些了,阿福,你带永忆先出去,我有话要同你们的母亲说。”刘庄拍了拍阿福的背,让他起身,阿福也不哭了,站起身来对着刘庄行了礼,听话地拉着还在抹泪的永忆出了殿门。 看着两个小的出了门,殿中只剩下了自己和刘庄,叶子仪低下头跪坐在刘庄身侧,等着刘庄开口。 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刘庄叹了口气道。“如意啊,你想过以后么?” “孩儿不敢想。”叶子仪看着膝头透白的指尖,低声道。“我不敢到他身旁去,舅父,阿福的身世,永忆的身世,该怎么向世人说明?阿福和永忆,又该如何自处?” “除去这些呢?”刘庄的声音很温和,他倚着几案,慈祥地看着叶子仪,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还有,就是立太子的事,永忆是阿成名义上的大子,太子之位,该当由永忆承袭,若是让阿福回齐,太子之位长幼有序,总会生出变化,怕是永忆长大,他们兄弟不睦,又生事端。” “还有么?”刘庄静静地看着叶子仪,似乎是在等她回话。 “有。我已在这里寻好阴府了,本就想着这一世再不与他相见。既是死过一次,我不想让他看着我再死一回,舅父,我想……明日便搬到墓中去,阿福和永忆,烦劳舅父照料了。” 叶子仪说着,俯身向着刘庄伏地一拜,额头重重地抵在地板上,直磕得那地板‘咚’的一声闷响。 “如意,你这些烦忧,从何而来?姜成他是废人么?要你为他处心积虑,事事为他谋划?阿福与永忆是寻常小儿么?他们不会分辨事非?便是没有这些事,这四国千百年来,手足相残的有多少,你知道的不比舅父少吧?你这些担忧,到底有什么用?” 刘庄轻叹了声,扶起叶子仪道。“如意,你的孩儿,你来养,你的夫君,你去同他说时日无多,既恐他心伤,似这样逃避,便是极智了么?” 叶子仪有些无力地起身,眼中含泪地道。“舅父,我做不到,我不能跟他说这些,他……他不会离开的,若是我说了,他定然会娶我为后,他日我身死,他不知会如何心伤,到得那时,朝堂总会生出变故,他若不能及时清醒,这些年辛苦闯下的基业,就白费了,我不能……” “如意!”刘庄沉声打断叶子仪的话,凝眉道。“他说你与他有约,要做他的妻,为他的后,那是五年之前吧?他断了这五载相思,成了齐王,若真的只是为你,那王位若无你相伴,算得什么?” 算得什么? 叶子仪呆住,这些事,她从未想过,他们是约定过,他也确实做到了,她该践诺吗? 只一日,只一月,他们在一起的确会觉得幸福,可是有多么幸福,就会有多沉的伤痛啊,她怎么舍得? “如意,人生在世,诸多事身不由己,听凭天意,只是,你之所愿非旁人所愿,因你一人所欲,使得四人受苦,为何?” 刘庄长叹了声,伸出手臂,轻拍了拍叶子仪的肩膀道。“如意,不要执着了,人生短暂,何不放开胸怀,享受这短短一生呢?一日,一年,与十日,十年,有何差别?便是得一日圆满,也远胜求而不得,遗憾终生啊。” 叶子仪低着头,眸光不住闪动,眼中一片挣扎。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似乎哪一步都是错的,又似乎哪一步都是对的,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如果她躲到石墓中去,公子成会忘了她吗?他会退去吗? 不,他不会,他盼了她五年,几近五年,从身死的荆姬,到南韶的郡主,他们什么都不再怕了,却是怕这时光,时光过得太快,快到触不可及,快到……惧生,惧死。 “如意,不要想太多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方是正经,似你这般算计,如何得尝这世间欢乐?”刘庄站起身来,伟岸的身形挡住了一片烛光。 “好好与阿福和永忆在一处吧,他们自小一个没有父亲,一个没有母亲,总不能这一世,都没有父母双全之时吧?” 叶子仪一僵,她抬头看向刘庄,看到他眼中的慈爱,她唇动了动,轻声道。“如意明白。” “你明白就好。”刘庄点点头,大步走下榻去,叶子仪望着他,眼中一片温暖。 或许,是她错了吧,一直以来,都只是她错了吧? 垂下眸子,叶子仪慢慢摊开手掌,看着那透白的掌心指甲掐出的血色,她唇角慢慢扬起,现出一朵释然的微笑来。 第二百六十七章 周老保媒 清晨薄雾漫漫,晴阳虚浮,南韶城外的驿道上,缓缓行来了一队黑甲黑骑的骑士。 这一队人,黑甲闪闪有光,马匹高大神骏,那马上的骑士个儿个儿彪悍俊朗,护着一驾黑篷的马车,真是雄纠纠,气昂昂,看得人肃然起敬。 马车驶到南韶城门前,有那守城的卫士上前拦住了这一队人马,喝问道。 “尔等何人?南韶城中禁行兵马,请诸君绕道而行!” 那领头的骑士不答不动,倒是后头的马车上下来一个十一二岁的锦衣少年,那少年锦袍玉带,脚登云靴,小小年纪,便已有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他缓步行到城门前,对着那卫士一揖,清声开口。 “烦劳通报郡主,齐国姜成之使为缔两姓之好,求见郡主,还望郡主莫要拒我等于门外。” “姜成?姜……”那卫士皱着眉头想了会儿,突然脸色一变,他把这队军士打量了一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们,你们是齐王之使?” “正是。”那美少年拱手作礼,微笑着道。“请代为传话。” “不敢。”守城的卫士还了礼,肃容道。“阁下稍候,待我秉过城防司令,再告郎君。” “可。有劳。”那少年始终微笑着,那一脸亲和的笑容,直是能融化人心。 这守城的卫士对着少年拱了拱手,大步进了新筑的城门,不多时便出了门来,对那少年一礼道。“太子殿下有令,齐王婚使可入城中参见,旁人不可入城。” “是。”那少年应声,回到了车旁,与那车中人说了几句,马车越出队伍,在四个骑士护卫下向着城门驶去。 就在那马车将将进入城门时,城门上突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号角声,那声音沉浑悠长,仿似兽吟,远远地传了开去。 听到这号角声,那马车的车帘处掀起了一道缝隙,缝隙间,一只清亮的眼睛望向刚刚驶出的城头,打量着那城头上近百个银甲卫士,这人好一会儿才放下帘子,车内紧接着便传来一阵低语声。 “先生,这南韶不过是一座小小的边城,怎的如今有这大排场?便是如扬城那样的大城,也不见这多军士啊。” 说话的,正是那刚才下车的少年,车里坐在他对面一个同样打扮的绿衣少年道。“这倒是奇了,王上求娶得如此之急,这南韶郡主又摆出这样的排场,又是何意?” “这还看不出么?如今西蜀做大,想是不把王上放在眼中了。”那锦衣少年话音刚落,坐在车内的白发老者便开了口。 “谨言谨行,不可妄议王上。” “是。”两个少年应声,那锦衣少年抱过车板上丝缎包着的大雁道。 “先生,王上叮嘱咱们要忍让为上,这是为何?西蜀有何可惧?” 那老者捋了捋雪白的胡须,干笑了两声道。“呵呵,一会儿入了郡主府,你便知道了,把那大雁抱牢,这可是贵礼,不可有半分闪失!” “是。”两个少年各自抱着怀中的大雁,对望了一眼,不再说话。 老者轻轻摇着白发稀疏的脑袋,双目微闭,他枯稿的手指轻点着膝头,悠然自得,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怎么看也没有半分忧虑之色。 马车穿过外城街道,慢慢驶向内城城门,此时,内城城门大开,城门处早已整整齐齐站了左右两排军士,这些军士盔明甲亮,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格外的精神。 那叫谨言的少年望了眼外头肃容而立的军士,小声嘟哝道。“这哪里是来迎人的,倒像是来押人的。” “谨言,你这话说的,本就是要押咱们进去的,你看那银枪长戟,哪有半分迎客的模样?”对面的绿衣少年撇了撇嘴,不高兴地道。“先生亲自来提亲,他们却摆出这架式,真是无礼!” “谨行!谨言!休得胡言!”老者呵斥了两个童儿,重又闭上了眼睛。 内城城门处的军士并没有为难齐使,马车行过城门,进了内城,就见城内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倒似是忽然之间就有了迎客之意。 两个少年皱着眉头互看一眼,也不敢再多言,只抱紧了怀中的鸟儿,坐得端端直直。 径直驶到郡主府门前,就见府门大门紧闭,只边上的侧门开着,府门口的小童上前带住了马车,恭敬地向着马车一揖。 “贵客请移步。” 车内的那老者带着两个少年下了车,四个黑甲军士跟在他们身后,却也颇有气势。 侧门处正站着锦衣华服的皇甫悦,见到来使下了车,他上前几步,一拱手道。“南韶郡尉皇甫悦,恭迎贵客!” “皇甫郡尉,请带路。”那老者点点头,面带微笑,没有半分不满地跟着皇甫悦进了郡主府。 一行人到了府内客殿,皇甫悦引着那老者等在了外殿,入内向那内殿中首座的华服男子禀道。“殿下,齐国使者到。” 辉煌明净的大殿内,坐着两人,一个是西蜀的太子刘庄,另一个须发皆白的,却是叶子仪的老师,屈老。 “请!” 刘庄沉沉开口,沉浑的气度如同帝王临朝,皇甫悦躬身应是,回转身到了外殿,请进了那做齐使的老者。 “齐臣周元,见过太子殿下。”那老者略略躬身,不卑不亢,洒脱自然,却似是不在大殿之中,只似在草堂茅舍相见一般。 “周国公,不,该叫周丞相才是。”刘庄淡淡一笑,吩咐道。“赐座!” “谢座。”周老略一拱手,对着刘庄下首的屈老一揖道。“久闻屈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乡野村夫,当不得丞相之礼。”屈老略略欠身,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周老身后那两个怀抱大雁的少年道。“周丞相此来,所为何事?” “周某此来,是为我王求亲的。”周丞相说罢,把那两个少年招到跟前,对着刘庄和屈老一拱手道。“我王以一双鸿雁为定,另有三千骑士为聘,齐王成,诚请太子殿下允婚!” “三千骑士?呵,这姜成,倒做起无本的买卖来了!”刘庄冷冷一笑,立马沉下脸来。“他许如意三千骑士,过后再将这三千军士召回军中,这聘礼,也能做数么?” 下首的屈老捋了捋白胡子,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周丞相道。“丞相,如意郡主有一城之富,齐王只用一双大雁便要换走西蜀一郡之主,这未免太过无礼了吧?” “二位休恼,我王爱慕郡主心切,怎会如此草草行事?此为小定之礼,王上求亲的聘礼己在来西蜀半途之中,既是国聘,自然不敢马虎。”周丞相捻须一笑,对刘庄和屈老道。“若只一双大雁,便是老夫脸皮堪比城墙,也不敢来求亲。” 刘庄面色稍缓,与屈老交换了个眼色道。“周丞相真会说笑,齐王三日之前向吾提及婚事,聘礼这便在来西蜀的途中了?” “是。自打知晓郡主美名,王上便专门使人回国押了聘礼前来,算来,明后日便可到西蜀了。”那周丞相点了点头,走到为他备下的榻几处撩衣坐下,一脸的从容坦然。 “呵,这倒有趣,周丞相说是国聘,这聘礼匆匆凑来,如何能夸下这等海口?莫不是周丞相以为,我西蜀蛮荒,少有见识,打发些什么见了都欢喜么?” 刘庄的这话越说越不客气,那头的周丞相却是不恼,他微微一笑,捋着白须道。 “太子殿下说笑了,我齐王立后,怎可随意为之?不瞒二位,王上自登基之后,便为立后之事准备,此番不过是将这五年来甄选出的聘礼运至西蜀罢了,断断不会有半分寒酸,殿下大可放心!” 周丞相说着,站起身来,自袖中拿出个白玉盒,向着刘庄一呈道。“礼单在此,殿下可以一观。” 站在刘庄身侧的皇甫悦走上前去,接过了那玉盒,跪地呈给了刘庄。 刘庄沉着脸看了眼那边躬身行礼的周丞相,拿过玉盒,取出里头的锦帛展开看了看,微微点头,交给皇甫悦道。“请屈老一观。” “是。”皇甫悦双手捧着那锦帛,送到屈老面前,躬身呈了上去。 屈老接过,细细看了一遍,与刘庄交换了个眼色,极轻地点了点头。 首位的刘庄淡淡一笑,对那周丞相道。“这聘礼尚可当得国聘一说,丞相,大婚之事,不知那齐王意欲如何?” “王上知郡主身贵柔弱,是以,欲三日后回齐,携郡主同行,一应嫁礼,齐地早已齐备,到时在齐行礼,也可尽快行册立王后大典。” 那周丞相这话一出,刘庄又不高兴了,他一皱眉,沉声道。“我西蜀郡主出嫁,何须齐国备礼?” “殿下莫恼,我王求娶心切,只愿早一日成就良缘,是以世俗礼数都顾不得了,郡主尊贵,王上自然不敢怠慢,若殿下不喜,嫁礼可随后运至大齐,着王上与郡主先行昏礼如何?” 周丞相始终从从容容,没有半分不满之色,这话说得也极是谦卑,倒是让刘庄不好说话了。 “这……”刘庄看向屈老,屈老点头一笑,起身对着那周丞相拱了拱手。 “既然齐王诚意如此,那便有劳周丞相回去转告齐王,嫁礼之事,西蜀自会备齐,不必劳动他费心了,只是如意郡主身子柔弱,周车劳顿要格外小心,怕是不能随他大军同行了。” “屈老放心,此事王上已有安排,届时王上与郡主行水路入齐,可免车马之劳,二位不必担忧。”周丞相起身对着屈老一礼,笑道。“呵呵,今日老朽厚颜保媒,皆因王上久慕郡主贤名,深恐错失佳人,现下能得二位首肯,周元今日,不虚此行了。” “哪里,周公前来议亲,足见齐王诚意,此事暂且定下,待我与殿下同郡主商议过后,再行定礼,如何?”屈老说得很是客气,那边周丞相一拱手,连连点头。 “当是如此,当是如此。” 屈老一笑,执起几上的玉杯向着周丞相一举道。“郡主不晓世事,今后还需周公相助,来,老夫敬丞相一杯,周丞相,请!” “不敢,请!” 眨眼间,大殿中一片和乐景象,三人饮罢了酒水,高谈阔论,真是好一番热闹。 第二百六十八章 坦言真情 近午时的阳光如金粉般洒下,照在郡主府的庭院内,将这院中的秋景衬得金黄一片,如同画卷。 纱幔飘飞的寝殿内一片宁静,淡淡的苏叶香气弥漫在殿中,清雅安宁,大殿的窗户大敞着,直映得殿中一片霞影流光。 披散着长发的叶子仪穿着一身樱粉色的裳衣,正卧在暗紫色水纹的大榻上假寐,殿中婢子都在外殿值守,倒是难得的清静。 忽然,南面的一扇窗子一暗,一个人影从窗口跳入了大殿内,这人落地无声,一入殿中,没有半分迟疑,直奔着大榻而去。 闪身躲在大榻里侧的幔帐处,那黑影隔着垂下的纱幔,看着榻上的叶子仪,一动不动。 清风吹动纱幔,那人黑沉的眸子倒映着幔帐外叶子仪模糊的影子,黑不见底的眼眸中,隐隐似有星光。 榻上的叶子仪动了动,慢慢睁开眼来,她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那呵欠打了一半,她突然一僵,紧接着便呛咳起来。 “咳咳咳……” “郡主!” 外殿的婢子闻声赶紧涌了进来,阿美和四个婢子挑开纱幔,不一会儿便堆到了榻前。 “不、不妨事,都出去吧,阿美,你们都出去,这里不必伺候了。”叶子仪抬袖擦了擦眼角咳出来的泪水,摆了摆手道。“出去,带上殿门!” “这……”五婢对望了一眼,见那四个小婢都望着自己,阿美有些为难,她俯身看了眼叶子仪,刚要说话,却猛地抬头看向那榻旁的幔帐。 “阿美!” 听到叶子仪叫她,阿美侧转头,肃着脸对叶子仪道。“主人,有……” 叶子仪摇了摇头,对阿美使了个眼色道。“快去吧,这里人多,没得闹心。” “是。主人,阿美便在殿外,若有吩咐,尽管唤我便是。”阿美见叶子仪点头,她又看了眼那幔帐,对四婢道。“郡主既说了,退下吧。” 说罢,阿美带着四婢向着叶子仪行了礼,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大殿。 叶子仪坐在榻上,看着五婢出了殿门,暗暗吁出口气来,她睨了眼那幔帐,没好气地道。 “来便来了,偷偷摸摸的,想吓死人啊,还不快出来?” 那幔帐后的人磨蹭了会儿,慢慢走了出来,这人玄衣墨发,玉白的面容在那淡青色的纱帐映衬下,更显得俊美得不似真人,他站在榻旁定定地望着叶子仪,好一会儿都不曾动。 “这才几天?你怎么不在军中,又跑来这里做什么?”叶子仪睨着呆站在榻旁的公子成,很是不解地道。“出事了?” “子仪。”公子成慢慢走近叶子仪,眼睛一措不措地看着她,眼中的情意直似要满溢而出。 “干嘛?”叶子仪给他看得小脸儿一红,不由低下了头去,她摆弄着膝头的长发,黑亮的眼流光游转,媚丽非常。 公子成半跪在脚踏上,伸臂拉过她的手,望着她带着娇色的小脸道。“子仪,我求了舅公前来提亲了,待大殿下允了婚,你跟我回大齐吧,好不好?” “回大齐?”叶子仪一呆,她转过头看向公子成道。“你托舅公前来提亲?你舅公是哪个?正逢战时,他来提亲,怎合规矩?” “放心,战事已了,非在战时,无妨。此次舅公以鸿雁为定,三千军士为聘,且有国礼在后,舅父不会不应的。”公子成抬手理了理她凌乱的发,温声道。“舅公是大梁国公,现为我大齐丞相,为我求娶,绝不会辱没了你的身份。” “什么?大梁国公?大齐丞相?这人还是你的舅公?他是谁呀?”听到这人的身份,叶子仪张大了双眼,很是好奇。 “说起他,你一见他便知晓了,便是上回我同你提起的,那说书的周老。” “什么?周老是你舅公?怎么没听你提过?他既是你舅公,怎的会做了大齐丞相?听闻这周老很有贤名,你那一回上山,便是去山上请他出山?” 叶子仪眨了眨眼,不解地道。“那一回他没应你吧?怎的又帮了你?可有什么缘故么?” “正是。”公子成笑着站起身来,坐到她身旁,将叶子仪纳入怀中道。 “从前他在山中隐居,我几请不得,却不想,得了太子之位后,他突然有一日前来,说要助我为王,后来,几经周折得了王位,我便拜了舅公为相,今次若非他也随军前来,我却是找不到个好媒证了。” “原来这样,那,你这个舅公,现在何处?你既进了府中,他想是也快到了吧?”叶子仪被他抱着,直是脸上发热,她轻轻别开脸去,低下头,心脏砰砰直跳。 “舅公正在客殿议亲。”公子成俊脸贴在叶子仪微凉的发上,弯着唇角道。“子仪,我们要做夫妻了,你欢不欢喜?” 叶子仪沉默了会儿,低声道。“舅父都不曾答应呢,你倒先问起我这个来了。” “舅父会答应的。”公子成轻嗅着她发间的香气,很是开怀地道。“他若不应,我便去求他,求到他应为止。” “你疯了?你现下可是一国之君,说什么傻话?”叶子仪瞥了他一眼,喃喃地道。“四年多不见,你怎的倒越变越傻了?” “为着你痴傻些,又如何?”公子成笑着圈住叶子仪,在她耳旁低声道。“子仪,随我回去吧,你不在,这活着,好生无趣,我想你,想你在我身侧的日子,子仪,我们还如从前一般好不好?你做我的夫人,我的王后,我们快活度日,好不好?” 公子成话语间带着几分小心,他微微垂头,想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却是因着那掺杂了银丝的长发挡着,只见到她透白饱满的额头。 叶子仪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低地道。“阿成,若是……我快死了呢?你还想娶我么?” “什么?”公子成一顿,他扳过叶子仪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面上透出一丝慌乱。“子仪,你说什么?什么快死了?你说明白些。” 叶子仪看着他带着恐惧的黑色眸子,眼中浮起一片浅浅的雾气,她扯了扯嘴角,强,迫自己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我说,若是我快死了,你还要娶我么?” 公子成面色一垮,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越发透白的清瘦面颊,摇了摇头,直是说不出话来。 见到公子成摇头,叶子仪紧紧地闭上眼,苦笑着抬手去拂他的手臂,哑声道。“阿成,去客殿告诉你那舅公吧,让他不要议亲了,你们……回去吧。” “为何?”公子成双手微抖着,紧紧地扣着叶子仪的肩膀,他珠粉色的唇颤了颤,哽咽着道。“子仪,出了什么事?还是你瞒了我什么?” “从前一直不敢告诉你,今日,便与你实说了吧。五年前,有人为我续命,那人分了我五年寿命,如今五年过去,我也不知我还有几日可活,阿成,不要再议亲了,我等不到的……” “别说了!”公子成打断她的话,他痛苦地垂下头去,好一会儿才重新抬了起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叶子仪,公子成突然将她打横一抱,站起身便向着殿外大步行去。 “快点放我下来!”叶子仪见他要出殿,不禁有些羞赫地捶了下他肩膀道。“阿成,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外头的人不知道你在,你这样出去……” “不放!”公子成眸光坚定地看着前方,直是把叶子仪抱得更紧了些,走到殿门前,他一脚踢开了殿门,也不理会门口受了惊吓了阿美等人,大步向着客殿方向而去。 这一路上,有不少郡主府的护卫婢仆,众人眼看着自家郡主被个天人似的俊美男子抱出殿来,一时都呆在了当场,盯着这一对莫名和谐的玉人,连请安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叶子仪给他抱着,很有些无奈,她知道这消息他难于接受,也能猜出接下来他会做些什么,他的痴,让她又是幸福满足,又是心痛难过。 这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不管他们怎么相爱,怎么不想分离,终归拗不过命运,可他们偏偏总想与命运相争,争得头破血流,却义无反顾。 此刻,她的心在冰火中煎熬往复,不知道怎样是错,怎样是对,只得紧紧地贴在了他怀中,将眼泪尽数没入他肩头的玄衣上。 公子成走得很急,也走得很坚定,他黑沉的眸子望着前方,隐隐有星光流动。 清风扬起他的长发,黑色的发丝在玄色的衣裳上扬起落下,仿若临世仙人,他有力的双臂紧紧地将叶子仪抱在怀中,仿佛在抱着世上最脆弱的珍宝。 眼看到了客殿门口,看到院门前那四个黑衣甲卫,叶子仪止住了眼泪,按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对公子成道。“阿成,放我下来。” “不必。”公子成一步不停地向着那院门走去,不待门口那四个面色诧异的黑甲卫行礼,已是抱着叶子仪穿过了院门。 “长辈们都在呢,我这样仪容不整的,好不失礼,快放我下来!这样进去,成何体统?”叶子仪不想在公子成的家人面前丢脸,想到自醒来便没有梳洗,她不由有些不安。 “你已美过倾世妖姬,不必装扮了。”公子成低头看她一眼,嘴角强扯出一个笑来,他贪恋地望着她,低声道。“子仪,不必惊慌,一切有我。” “阿成……”叶子仪抬眸看向他黑沉的眼眸,看着那桃花凤眸中流露的真情,鼻头禁不住便是一酸。 “痴儿。”公子成在殿门口停住脚步,侧头拿下巴抵住她额头,轻声道。“子仪,我们不等了,今日便成亲!” 第二百六十九章 即日完婚 清新的,没有半分杂质的草木香气在鼻端萦绕,公子成独有的体息包围着叶子仪眼前这一片天地,直让她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阿成,若是明日我便死了呢?”叶子仪不舍地抬手抚上他的面颊,眼中一片雾光。“你会不会后悔?” “莫要再提此事!”公子成抬起头来,努力平复着艰涩的呼吸,他使劲眨去眼中的水光,对叶子仪道。“子仪,你便是只有一个时辰的命,也要等着与我成亲之后再言生死!” “嗤,你比我还要痴,都痴得傻了。”叶子仪抱住他的颈子,窝在他脖颈间哽咽着笑道。“想不到,我叶子仪这一世,能有个这样痴情的丈夫,阿成,我好快活,真的好快活!” “你便就是这世上顶顶痴惘的妇人。”公子成眼中含着星光,淡淡一笑,轻声道。“我们进去。” “好。”叶子仪点点头,便就这么贴着他,由着他抱着入了客殿。 客殿中,三人正聊得开怀,公子成这样抱着叶子仪闯入,着实把在座的人给惊了一下。 “齐王!你这是做什么!”刘庄当先拍案而起,他怒瞪着公子成,抬手点指着他怒喝道。“快将如意放下!真是岂有此理!” “王上,你怎么……”周丞相也站了起来,他对着刘庄一揖,带着歉意地道。“我王性直,还望殿下勿罪!” “勿罪?他这般抱着我甥女乱闯?如何无罪?姜成,若不是看你是一国之主,我立时便赐你个死罪!”刘庄见公子成无动于衷,不由大怒,身子一动,便要走下地台。 公子成小心地放下叶子仪,扶着她站好,撩衣跪地,抬眼看向刘庄道。“请舅父允我,今日便与如意成亲!” “什么?”刘庄呆住,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痴望着公子成的叶子仪,皱眉道。“我与周丞相已议好了日子,你不是在齐国完备了大婚之事么,因何要急着今日成亲?” “舅父,如意与我已说定了,先在南韶完婚,再到大齐行大婚之礼,还望舅父成全!”公子成说罢,纳头一拜,直是磕得地板砰然作响。 叶子仪在公子成身旁跪了下来,低下头伏拜道。“舅父,如意想通了,愿与阿成成亲,便是有一日美满,也甘之如饴。” “原来如此,好,好。”刘庄点点头,眼中有了几分湿意,他走下地台,上前扶起叶子仪和公子成,很是感慨地道。“既然你们想要今日成亲,昏礼之事,便交由舅父吧。” “是。”叶子仪与公子成应声,两人互看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浓浓的情意,相视一笑。 “嗯,好,好,好!”刘庄深吸了口气,对一旁的周丞相道。“算起来,周公是齐王的长辈,今日,便请周公为他们证婚吧!” “自是应当。”周元拱手一揖,对刘庄道。“既行大礼,我城外尚有三千骑士,请殿下允他们同饮一杯喜酒吧。” “无妨,无妨,让他们解甲入城与城中百姓同乐!”刘庄心情大好,吩咐道。“来人!传令下去,使人广告南韶百姓,今日郡主大婚,百姓可通明欢庆,共享酒肉!” 殿中侍人应声退去,刘庄拉着公子成和叶子仪的手,看着公子成道。“阿成,今日,我便将如意交给你,你今后必得好生待她,若她受半分委屈,我西蜀定要与你一战方可!” “舅父——”叶子仪没想到刘庄会拿争战的事来威胁公子成,当下便跺脚埋怨起来。“舅父这样说来,孩儿岂不是成了那祸国的祸水了?” “你这孩子,若是姜成诚心待你,如何有争战之事?”刘庄说罢,转向公子成道。“阿成,舅父可有说错?” “舅父所言极是。”公子成从善如流,倒是没让刘庄失望。 “哎呀,你们真是的,不跟你们说了!”叶子仪看着这两个堪称当世枭雄的人物一唱一和,很有些无语,却是心中甜如有蜜,也便就由着他们胡说八道了。 “好了好了,既要成婚,眼看便要午时了,咱们各自准备吧,若要今日行礼,要做的事可不少呢。”屈老站起身来,对刘庄道。“殿下,老夫带人先到街上布置,采办酒肉,一应礼仪,便交由殿下吧。” “好好好,有劳屈老了,我这便使人去寻喜服!”刘庄满脸喜色,连连点头,对叶子仪和公子成道。“如意,你快去理一理仪容,我这便寻嬷嬷来与你开面梳妆,阿成,你且去我的别苑等着,昏时便从那里迎亲。” “那,喜堂设在何处?”叶子仪看了眼这客殿,想了想道。“便设在这里吧,这里最是宽敞,只要稍加布置便可。” “你这丫头,倒急起来了。”刘庄调侃了叶子仪一句,点头道。“好,便依你所言,就在这里罢!” 说罢,刘庄拍了拍两人的肩膀,笑着出了门去,一旁的周元上前,对公子成道。“王上,为何如此急切?如此匆匆行礼,实是不妥啊。” “舅公放心,孩儿心中有数。”公子成对着周元一揖,清声道。“多谢舅公相助!” “说这些做什么?起来吧。”周元扶起公子成,把叶子仪打量了一番道。“这位便是永忆的生母?” “是。”公子成拉过叶子仪的手,温声道。“子仪,快来见过舅公。” 叶子仪赶紧敛衽施礼,向着周元一拜道。“如意见过舅公。” 周元虚扶起叶子仪,含笑道。“郡主不必多礼了,今日本是来为阿成议亲的,却想不到,这快便结成了亲事,既然说定了,我与阿成先去太子别苑准备,郡主也早些备礼吧。” “是。”叶子仪与公子成对望了一眼,对着他弯眸一笑,见到他眼中的温柔情意,她只觉得心中满满实实的,心情一下大好。 殿中的人一下走了个干净,只留下叶子仪一人,她把这大殿打量了一番,脸上的笑容越发动人。 这一场婚礼,她等了七年,如今,终于是等到了,上天对她,始终是厚待的,既然能得到幸福,那么,还有什么要担心的呢? 未来,她已经顾不得了。 “母亲!” “娘亲!” 阿福领着永忆跨进了殿中,永忆胖嘟嘟雪团儿似的小身子跑到叶子仪跟前,仰着小脑袋急急地道。“娘亲,父王是来了么,他在何处?永忆想见父王。” “你父王刚出门去了,永忆乖,待晚间便可见着父王了。”叶子仪抱起永忆,点了点他嘟起的小嘴笑道。“今日是你父王与母亲成婚之礼,你这样子,可是不愿?” “父王与娘亲要成婚了?”永忆一脸惊喜,他转头对着阿福大叫道。“大兄!你听见了吗?父王与娘亲要成婚了!咱们一家真的要团圆了!” “听见了。”阿福一脸嫌弃地撇了撇嘴,强压着上扬的嘴角道。“哪个稀罕啊?” “我!我稀罕!”永忆极是开怀地抱紧叶子仪颈项,柔软的小脸儿紧紧贴着叶子仪面颊道。“娘亲,孩儿好开心!今后再也不必看着画屏想娘亲了,真好!” “怎么,那画屏在你寝室中么?”永忆说的画屏,叶子仪是知道的,那是公子送她的第一件礼物,记录着她的青春,也记录着她最美的模样。 想到那画屏,她不由心中一堵,赶紧按下了那情绪,只看着永忆微笑。 “嗯,父王的寝殿中,有好多娘亲的画,父王总是画了烧掉,画了又烧掉,只有一扇屏风,他藏在密室中,只有我和父王看得见。只是……那画屏中人与娘亲并不相像,娘亲要清瘦些,不比画中的丰硕。” 永忆说罢,见叶子仪发呆,他不由伸出小手扳过叶子仪的脸道。“娘亲,你在听我说话么?” “嗯?在,娘亲在听。”叶子仪微微一笑,看着永忆美得不像话的小脸儿道。“永忆啊,娘是不是不好看了?” “才不是呢,娘亲最好看了,是天下间顶顶好看的美人!”永忆说着,重重地点了点头,转头问阿福道。“大兄,你说,娘亲是不是这世上顶顶好看的大美人?” “嗯!永忆说得不错,母亲便就是顶好的,这世间哪个女子能比过母亲去?母亲,你放心,若是齐王他对你不好,孩儿娶你为妻,疼惜你一生一世!” 阿福说得认真,叶子仪听得哭笑不得,她上前一巴掌拍在阿福后脑上,气乐了。 “胡说八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伦理纲常你都学到哪里去了?有儿子娶母为妻的么?再说这样的浑话,少不得一顿好打!” 叶子仪说着,又扬起巴掌来,阿福一缩脖子,偷瞄着叶子仪讪笑道。“母亲,孩儿浑说的,孩儿知错了,嘿嘿。” “我看是这些天有你阿爷在,你反倒没说没管了,平常学的礼法都给忘干净了!去!到屈先生那,抄十篇大学!”叶子仪这话一出,阿福立时垮下脸来,他委屈巴巴地看着叶子仪,见她没有一丝缓和,只得拱手躬身,转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大殿。 永忆看着阿福,很是不忍,他小手摇了摇叶子仪肩膀道。“母亲放我下去吧,我去陪着大兄。” 叶子仪依言放下了永忆,看着他迈着小矮腿儿拙拙地追上阿福,两人兄友弟恭地开心笑着,不由也是欣慰一笑。 第二百七十章 成昏之礼 南韶城中张灯结彩,一片热闹景象,铜盆火盏立了满街,内城外城一片喜色。 眼看着日头偏西,爆竹声,号角声响彻一片,真真是比过年还要欢腾。 公子成一身玄衣红裙的弁服,金冠束发,那俊美的容色,直是让这街景都失了颜色,人们堵在路上观看,都为这郡主的夫君容色折服,跟着迎亲的队伍直直地涌进了内城中。 外头的热闹,郡主府内听得一清二楚,叶子仪身着黑底红边的喜服,一脸幸福地坐在寝殿中,脸上的甜蜜幸福如有实质,清清楚楚挂了满脸。 阿美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裙,抻着脖子不住往外观瞧,她不时便打发个婢子出去,竟是比叶子仪还要紧张几分。 直到日暮西沉时,寝殿门口才跑进来一个小婢,这婢子扶着门框喘着气,满脸欢喜地道。“来了!来了!到府门外了!” 阿美一喜,转头对叶子仪道。“主人,到了!” “听见了。”叶子仪轻笑着站起身来,刚要迈步,却忽然打了个晃,又坐回了榻上。 “主人!”阿美一惊,忙上前扶住了叶子仪,紧着捏住她腕脉一按,脸色顿时有些发白。 “不妨事,只是起得急了,一会儿就好。”叶子仪拍了拍阿美捏着自个儿手腕的手,有些虚弱地轻笑着道。“阿美,去拿媚娘的药匣来,在漆柜里。” “主人,你的脉象……怎么会……”阿美抖着唇,眼中浮上一片泪光。“媚娘的药,无用了么?” “有用,怎么没用?”叶子仪轻轻一笑,握住阿美的手,看着她泪光盈盈的眼睛道。“阿美,我的命,不是药石可医的了,去拿来吧,我知道用什么药。” “媚娘她……怎么说?”阿美没有动,她眼中满是悲恸不舍,看着一身喜服的叶子仪,几欲落下泪来。 “瞧你,我大喜的日子,你这副样子,让人看见可怎么好?快去拿来吧,阿成要到了,我想如个平常妇人一般嫁他,可不想在这昏礼之上,变成个倒地的新嫁娘。” “主人……”阿美强忍着泪水,极艰难地点了点头,她咬着唇失魂落魄地走到榻旁的漆柜前,双手颤抖着捧出了那青滕编织的药匣。 脚步沉重地将那药匣放到叶子仪身侧,阿美伸手一拧,打开了那匣上的锁扣。 “去倒些温水来,我来找药就好了。”叶子仪依旧笑得温和,那透白的肤色在玄色喜服的衬托下,越发显得苍白得瘆人。 阿美点点头,转身去几上倒水,叶子仪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低头看着那药匣中的一只青玉瓶淡淡一笑。 按着那瓶子有些费力地拔去瓶塞,叶子仪倒出两粒药丸,直是看了好一会儿才送入嘴中咽下。 辛辣涩苦的味道慢慢滑过喉管,叶子仪轻轻皱了皱眉,苦苦一笑。 无论如何,至少,今晚她不能倒下,今天是她大婚的日子,是她盼了七年,盼了多少个日夜的日子,她得好好地,好好地与他行礼,做一对真真正正的夫妻,他唯一的妻。 拿出那玉瓶紧紧地将瓶塞按回原处,叶子仪把玉瓶塞到了榻角,她转眸看向还在几案处抹泪的阿美,双眼微微泛红,哑声道。“阿美,水好了么?” “是,是,好了好了。”阿美听到这一声唤,赶紧抬袖胡乱在脸上一抹,拿着那水碗走回榻旁递给叶子仪道。“主人要吃什么药,阿美伺候你。” “不必了,有水便好了。”叶子仪饮了口温水,把那水碗递还给阿美道。“把药匣收起来吧,他这便要来了,莫要给他看见。” “主人,你、你不吃药了么?” 叶子仪似是回复了些精神,眼也更加明亮了,她坐正了身子,轻轻闭上眼道。“不必了,收起来吧。” 阿美看了眼那匣中十多个小瓶,对叶子仪道。“主人,若不然,我拿些药给主人备着吧,若有所需,也不必找了。” “不用,阿美,我没事了,一会儿放好了匣子,你去看看阿成到哪里了?他想是快来了。” “是。”阿美看着明显气色转好的叶子仪,疑惑地眨了眨眼,她把那药匣又收回了柜子里,刚刚站起身来,外面一个小婢匆匆进了殿,对着叶子仪一屈身。 “郡主,齐王到了院门前了,郡主快些准备吧。” “这么快?”阿美回头看了眼两眼晶亮地看着门口的叶子仪,上前扶起她道。“主人,我扶你出去吧。” 叶子仪点点头,由着阿美扶着站起身来,她整了整衣裙,有些羞涩地看看阿美,抬步走下地榻的台阶,漫步向着殿门而去。 殿门处,早已搭起了黑底金纹的长帐,那长帐直直通向院门,犹如一条幽长的隧道。 随着打着长灯引路的婢女前行,叶子仪踏在暗红色的地毡上,一步一步向着院门缓缓走去。 灯光下,黑色帐布上流动的金纹如同繁星闪烁,这一路盈盈而动,美得仿佛入了幻境。 叶子仪腰背笔直,款款而行,她含笑看着那前方越来越近的灯火,唇角的笑容直是越来越大。 待走到院门处,外间迎亲的公子成正站在门口,阿福和永忆站在两侧,一见到叶子仪,玄色金边衣裳的永忆偷偷地冲着她招了招手,直笑得双眼弯弯,极是可爱。 同样一身玄色,交领袍子的阿福抽空瞥了眼身旁一身玄色弁服的父亲,转头看着叶子仪抿唇一笑,拱手一揖。 公子成抬步上前,他双眼紧紧地定在叶子仪身上,脚步极缓地走到她面前,轻轻牵起了她的手。 叶子仪抬头望着他俊美得无以匹敌的面容,眼中腾起一线泪光,她紧紧地攥住他温暖的大手,深深地望着他,似是这样望着,便能将这一刻留住,永永远远。 “起行!” 一旁充当礼官的皇甫悦眼神复杂地看着深情对望的两人,有些别扭的别开了眼去,他大步走到路中间,清声道。“吉时到,新人入殿行礼!” 公子成往后退了一步,他牵着她的手,双眼紧紧地锁在叶子仪的黑眸上,一片温柔情意。 直通客殿的篷帐被夜风鼓动,隆隆有声,婢子手提的长灯映着那黑帐上闪动的金光,一片华丽,地上铺的红毡如同延伸的画卷,印着公子成与叶子仪的每一个脚印。 他们慢慢走着,相顾而笑,那笑容那样默契,那样甜蜜,直是让人觉得这世上再无人能介入他们之间,分不开这一双璧人。 到客殿的路并不算长,这般慢慢走着,如同幽庭信步,叶子仪贪恋地望着眼前俊美到极致的公子成,直觉得心里又暖又满实,那将要溢出的快乐,直是要将她淹没。 走近客殿门口,公子成和叶子仪止住脚步,一同望向了那殿门处含笑而立的游湛。 大殿内灯火莹莹,照得殿中如同白昼,游湛一身玄色华服,向着两人一揖道。“王上,王后,请行沃盥之礼。” 外殿处左右两侧各摆着一架铜盆,公子成与叶子仪分作两边,由游湛和阿美伺候着净了双手,这才双双入了内殿。 内殿中,上座着三人,刘庄与周元同坐,屈老坐在下首,三人见到这一对新人,都是满脸的笑容,欣慰地看着他们行礼拜见。 此时大殿中央,置了一张长席,长席上是一张描金案几,叶子仪与公子成男西女东分坐两边,饮酒同食,由始至终两人四目相对,情意绵绵。 首坐上的刘庄看着这两个小辈,眼中一湿,侧转过头去深吸了口气,屈老捋着长须,不住点头,那周元见到公子成这模样,微微皱了皱眉,无奈地低叹了声。 喝罢了合卺酒,两人缓步行到三个长辈面前,徐徐下拜。 皇甫悦在一旁高声唱道。“行拜堂礼!” 殿中的婢子上前摆好了蒲团,叶子仪和公子成站在蒲团前,整衣肃立,望着高台上的三人,脸上的笑容带着感激,诚挚而温暖。 “拜天地!拜!兴!” “拜尊长!拜!兴!” “夫妻交拜!拜!兴!” …… 随着这一声声礼拜,上座的三人都有些动容,他们不住点头,连周元都泪湿了眼角,连连称‘好’。 交拜礼成,刘庄招过了殿中的侍婢到了二人面前,那侍婢捧着个盖着黑缎的漆盘盈盈下跪,高高地举到两人面前。 “阿成,如意,这是一对昆仑精雕制成的符佩,愿你二人今后同心同德,再无波折,福延百年!” 两人拜谢了刘庄,又有一个婢子上前,跪地呈上了一张托盘。 高台上的屈老站起身来,走下地台到了二人身前,将那第二个托盘上的黑缎揭了开来。 托盘上,是方凤头金印,那印足有小儿拳头大小,凤头镶嵌着颗与鸽蛋一般大的红宝石,灯光一照,金红相映,宝光盈盈,直是耀人眼目。 “如意,你与姜成几经周折,方有今日,师父别无他物,便送你一方印鉨罢,但愿得你二人谨记誓言,莫忘本初,共兴齐蜀。” 叶子仪没想到这样匆匆而就的昏礼,屈老会备下这样的重礼,不由眼中浮起一层泪意,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伸出双手,接过了那黄金凤印。 周元见二人都赐下了贺礼,遂站起身来,到了两个新人面前,从怀中拿出一块白色的骨片,周元交到公子成手中道。“此为螭龙骨,可避邪化灾,王上,王后,老朽祝祷二位安宁永昌!” 叶子仪伏跪在地,向着屈老周元一拜,眼中满是感激,公子成也跪地向二老行了一礼,与叶子相携拜罢了三人,默默走出了殿外。 第二百七十一章 相思无尽,此情不绝 客殿门前的黑色篷帐早已撤了下去,露出一片深蓝的天幕,明月当空,清明的月光洒在院落里,直映得枫叶着霜,檐瓦凝雪,好一番华丽的深秋夜色。 游湛正靠在门口,抱着双臂望着夜空出神,听到身后的殿内传来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一眼望见叶子仪那透白的小脸,游湛看着她微微一笑。 “恭喜。” “多谢。”叶子仪点了点头,笑望了眼身旁的公子成,对游湛道。“游郎为何不入内观礼?这里有什么好瞧的?” “不去不去,我心上之人嫁人作妇,新郎却不是我,好生无趣。”游湛没有理会脸色沉沉的公子成,他温柔地看着叶子仪,仍旧微笑着道。“阿叶,我不等你了,我要去寻属于我的‘阿叶’了。” 叶子仪垂眸,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他,真挚地道。“游郎,这些年来,多得你照拂,我此生无以为报,只愿来世……” “来世你要与我一处,关游君何事?”公子成把叶子仪往怀中一带,对游湛道。“内子愚钝,方才的话,君,不必当真,游君相助之事,本王代为答谢。” “呵,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王上不必挂怀。”游湛摇头一笑,对着公子成拱了拱手道。“游湛恭祝王上王后,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多谢哥哥祝赞!”叶子仪屈身作礼,眼中的感激亲近之情看得游湛心头一暖。 “既成俗礼,游湛也不耽搁王上与王后洞房了,告退。”游湛说罢,拱了拱手,向后退了一步,潇洒地一个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走入院中披着月色的游湛,叶子仪靠在公子成怀中,眼中有丝淡淡的失落,很快,她转身抱住公子成,仰头看着他笑眼弯弯地道。“阿成我们在园子里走走吧。” 公子成点点头,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轻轻一吻,双眼粘在她脸上,不舍得移开半分。 叶子仪回望着他,一脸清艳的笑容,她贴在他胸口蹭了蹭,抬起头来牵着他的手走向外头的园地。 秋深叶落,没有了白日里的金黄秋叶,只余月光下这一片盛开的紫玉丰菊在月色下迎风而动,给萧瑟的秋景平添了一笔亮色。 “阿成。”叶子仪望着这月光下的园景,有些感慨地道。“五年了,想不到,还能再与你一同看这明月秋景。” “若我不来,你同何人观望?”公子成看着她星光凝聚的黑眸,眼神格外的温柔。 “你不在?”叶子仪想了想,轻吁了口气道。“你不在,只有我一个人喽,晚上看着那北斗,便想着你在做什么,到了哪里,是不是又有美貌的姑子拦车,你又会如何对待,想着想着,又想,你和十九是不是过得很好,已是狠心地把我忘了……” “若论心狠,子仪,你胜我多矣。”公子成拉着叶子仪在院中的草亭栏杆上坐下,他抱着她坐在腿上,圈着她道。“既是只有五年,你何以忍心断了你我情缘?不愿相见?” “因为……”叶子仪看着他的沉黑的眼睛,看着那闪动的睫羽,唇角微扬着道。“因为我怕,我怕情日深,痛愈久,待得情深噬骨,你我都会万劫不复。阿成,若要痛,我宁可一个人痛,也不想你痛得多我半分,这一世,只有你,最让我放心不下。” “若早知如此,我便不争这江山帝位,该与你一道隐居山林才是。”公子成捋了捋她耳边的碎发,黑沉的眸子中隐隐星光浮动。“子仪,对不住,我该早些来的。” “不,是我不该逃,逃了五年。这五年,我不听,不问,一心只扑在南韶的政事上,除了让游湛在你出兵时送粮前去,关于你的事,我都不曾打听。我怕,我怕听到你的名字会忍不住到你身边去,怕再相见,相聚不知几时便又是一次永决,阿成,我不能害你。” 水晶般的泪水滑出叶子仪眼眶,她捧住他的脸,眼泪如同止不住的泉水滑落两腮。 “痴儿。”公子成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看着她道。“如何是害?如何是爱?若情到至深,相见何害?” “你才是傻呢,你我如此分离,相见时依旧惧生惧死,若是不曾分离,日日相对,你今后如何过活?难不成,要忆着这情过上一生么?”叶子仪撇着小嘴儿,眼中含泪地看着他,却是有着十二分的疼惜不忍。 “便是不见,何曾少了一分相思?”公子成把叶子仪抱进怀中,低声道。“北斗不灭,此情无移,子仪,我们既成夫妇,生生世世便再不可分离,无论黄泉地狱,我都不许你再逃,若是生死分离,你等着我,待阿福与永忆长成,我随你而去,我们葬在一处,再不分开!” “傻瓜!”叶子仪抱住公子成颈项,紧紧地搂住他脖颈,贴在他肩窝处哭道。“哪个要你死了?你敢死!我便是做了鬼也不放过你去!呜呜呜呜……” “痴儿。”公子成哑着嗓子轻拍着叶子仪的背,紧紧地闭了闭眼道。“既是不放过我,那便不要放过罢。” 清冷的月光打在草亭的石架上,轻风掠过,拂得铜铃叮叮作响,那清脆的声响在这月夜回转,飘飘扬扬,如同吟唱。 “繁花尽,风月锁清秋,玉瑶台上无情露,画个相思落月东。诉相思,相思无穷尽,耳畔天涯何处寻,春华偏离去,何处惹相思?诉相思,风月愁,未抵心头重,何必又断肠?相思诉尽相依傍,此情无穷尽,何敢与君决!” 叶子仪喃喃念着,轻吟低唱,她将这一首相思词又补了一句,算是回了公子成的痴情,这诉不尽的相思绮念,是他们永远无法完结的长歌,相思无尽,此情不绝! “此情无穷尽,此情无穷尽……”公子成反复叨念着这一句,看着那月华下飘零的秋叶,眼神慢慢飘远。 一曲唱罢,叶子仪静静地窝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清新的草木香气,眼中喜悦的泪水簌然滑下。 她是他的妻了,终于,她是他的妻了。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开怀,这样欢喜,公子成,他终于明正言顺地迎娶了她,这真好,好得让她不敢相信。 “阿成。” “嗯?”公子成回神,左颊贴上她的发道。“什么事?” “阿成,你掐我一下。” “掐你做什么?”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叶子仪笑着眨去眼中的泪水,在他肩窝蹭了蹭道。“我好快活,真怕这只是一场梦境,醒来便什么都没有了,阿成,快掐我一下,免得我入梦太深,醒来,会更失落的。” “真有那么般开怀么?”公子成低低一笑,抚着她的背道。“子仪,要怎样,你才会更开怀?” “嗯……”叶子仪磨蹭着,粘乎乎地道。“我要你抱我回去,回寝殿去。” “噗。”公子成给叶子仪那粘粘乎乎的语气给逗得笑出声来,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便就如此?” 叶子仪抬起头来,搂着他的颈子看着他,极认真地道。 “嗯!夫君,你抱我回去,慢慢地走,我要让月亮看见,让所有人看见,这是我的夫君,是我叶子仪的丈夫!从今后,他便属于我一人,谁也不能肖想!” 公子成无奈一笑,抬手点了点她鼻尖,宠溺地道。“好。” “真的?”叶子仪双眼大亮,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直看得公子成大笑出声。 叶子仪瞪着大笑不止的公子成,皱着小脸儿抿着唇,像个气恼的小孩子一般盯着他看,公子成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对叶子仪道。“子仪。” “干嘛?”叶子仪不高兴地嘟着小嘴儿,看着他一脸恼意。 “你莫要这般模样,好似永忆认错时的样子,你们母子,还真是一丝不差。” 叶子仪:“……” 好吧,说她像永忆,像就像吧,不过,不该是永忆像她吗? 想到这里,叶子仪撇了撇嘴道。“便就为这个,你就笑我?” “实是……你不知当时永忆那模样,他、他自作聪明,掉入道旁的沟渠,一身泥污,脸儿花得如同个猫儿相似,偏偏装出这副讨赏的样子,实是……实是好生讨笑。”说着话,公子成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叶子仪听着,想像着永忆当时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还当你将他教得怎样高明,怎么有这般糗事?这事万万不可让旁人知晓,若是不然,永忆将来怎么做这大齐的王上?” “永忆若要为王,该是大齐这些臣子头痛才是。”公子成摇头一笑,轻叹了声道。“只叹永忆太小,若是不然,我还真想将这王位传与他,带着你周游山河去。” “你啊,尽说傻话,把这么一大摊子丢给永忆,你舍得让他受苦,我可舍不得呢。”叶子仪撇了撇嘴道。“做王上有什么好的?想做点什么都不成,倒不如我在这南韶城当个城主快活。” “怎么,你瞧不上我大齐的河山?”公子成双眼微眯,向前欺近了几分,怎么看都有几分危险的味道。 叶子仪忍着笑轻捶了他一下,红着脸垂眸道。“突然这么近做什么?” “子仪……”公子成眼中慢慢转作一片柔情,他搂紧了她,慢慢站起身来,凝望着她黑亮的,带着羞喜的眸子,打横抱着她迈步走下草亭。 清华的月色下,黑如夜空,红如血凝,那黑红相衬的婚服在这夜色中游行,慢慢远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 洞房趣事 夜,静得只有秋风低唱的声音回转,安静的园子里,身着玄色婚服的公子成抱着玄底红边喜服的叶子仪缓步行在青石小道上,月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拖行在道旁的菊田中,染了一路菊香。 叶子仪勾着公子成的颈项,望着他含笑的俊美面容,几乎痴了。 如果这一刻停住,如果这一刻便就如此停住,该有多好? “阿成。” “嗯?” “你好美。” “痴……” 公子成‘痴儿’两字还未出口,便被叶子仪抬头一吻,将那话堵在了唇间。 如蝶沾花瓣一般沾过他的唇,叶子仪黑亮的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痴什么?这样大喜的日子,怎么可以总说我痴?便就该罚你不准上榻。” “不准上榻?”公子成停下脚步,黑沉的眸子背着月光,更显沉暗,他盯着她的双眸,扬了扬唇角道。“莫不是夫人要在此处洞房么?” “什么?”叶子仪看了眼这菊田间的青石路,一下子脸红了个通透,她咬了咬牙,捶了公子成肩膀一下道。“真是不正经!还说什么守节呢,我看你是越发的没有顾忌了,哪里像是吃了五年素的?” “吃素?吃什么素?”公子成想了想,忽而一笑道。“夫人莫不是以为我诓骗于你?” “怎么?我说错了么?自打见了面,你这油嘴滑舌的功夫越发精进,若不是有美人教你,怎会如此?”叶子仪说着,煞有介事地睨着他,一副要算帐的模样。 “是真是假,夫人一验便知。”公子成也不和叶子仪争辨,只是加快了步子,向着寝殿大步行去。 “哎!你别……”叶子仪直是心脏砰砰直跳,着急一挣,眼前便有些发黑,她惊了一跳,赶紧窝进公子成怀中,不敢再动,直是咬紧了牙关,强忍住了身体深处传来的无力感。 见叶子仪贴着他不再说话,公子成以为她是羞了,一脸开怀地抱着她行得更快了些。 穿过夜色中的庭院,公子成抱着叶子仪直直踏入灯火辉煌的寝殿,他轻轻地将她放在大榻上,拂去她透白的小脸上微乱的发丝,俯身专注地看着她开口道。 “子仪,你真美。” “夫君,且去灭了灯火,这灯,太亮了。”叶子仪双眸半睁,媚色流转,灯火下,直是美得惊人。 “好。”公子成点点头,起身走到旁边的灯柱处回眸看着她一笑,拿起一旁挂着的小铜罩,按灭了那云型烛座上的红烛。 大殿里微微一暗,叶子仪撑起身子,回了他一笑,趁他去灭第二支蜡烛时,摸出了榻角藏着的玉瓶攥在了手里,收入衣袖中。 一柱三支红烛尽灭,叶子仪又指了指第二个灯柱,公子成从善如流,将那灯柱上的蜡烛一一按灭。 趁着此时,叶子仪暗中拔出了瓶上的塞子,抖着手倒出两粒药丸,匆匆地塞进了嘴里,她把那玉瓶塞回到床缝边,忍着口中的辛辣苦涩,咽下了那药。 随着药丸入腹,一股热气自体内升腾了起来,身上又有了些力气,叶子仪轻轻吐出口气来,扶着榻坐正了身子。 直到灭完了内殿的烛火,公子成这才就着外殿透进的光亮回到了榻旁,他搂过叶子仪,额头抵上她微微发热的额,满足地一叹。 “子仪,我回来了。” “嗯。”叶子仪轻应了声,低下了头去。 “你……可能受得住?”公子成贴近她耳边,轻轻地,带着几分小心地道。“我们……洞房么?” 公子成温暖的气息吹进叶子仪耳洞,直激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往后退了退,带着几分娇羞地道。“这些,还要问么?” “那,我……来了。”公子成解开衣带,慢慢褪去外裳,他大手覆上她腰间的绦带,轻轻一抻,那玄色红边的腰带便松了开来。 叶子仪红着脸,如同第一次与他亲近一般,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刚要抬手抚上他面颊,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叫闹声。 “母亲!” “娘亲!” 听到这两个声音,公子成手下一僵,他恼火地看向殿门处,沉声吩咐道。“今日父王与你娘亲成亲!永忆,快些与你兄长回他那院子!安歇去罢!” “不妥不妥!父王,新婚之夜,要燃灯通明,里头这样昏暗,父王怎能看清娘亲的模样?孩儿要看一看才放心!” 永忆哪里肯走?一番话说得公子成几乎吐出一口老血来。 “这里没有你们的事!快去歇息!”公子成低吼了声,门外立时静了下来,只是静了几息,阿福又叫嚷上了。 “母亲,孩儿遍观《礼记》,不曾记载父母成婚,子嗣当如何行礼祝祷,母亲且让我与永忆进去,共庆母亲与王上成昏之礼吧!” 公子成:“……” 阿福说得在情在理,公子成寻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却也不想让他们进门,搅了洞房的好事,一时间也不开口,他不开口,外头也暂时没了动静,父子三人便就僵在了那里。 听不到父亲回话,永忆有些急了,他拍着殿门,稚嫩的声音陡然高了两度,扯着嗓子喊道。“父王!孩儿也要观礼!且让孩儿进殿行礼吧!” 公子成依旧不动,叶子仪心疼儿子,摇了摇他手臂道。“让他们进来行礼就是了,做什么不说话?” 公子成沉着脸,极不情愿地看了叶子仪一眼道。“子仪,今日是我们洞房。” “那又如何?”叶子仪瞥了眼公子成那懊恼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便这般急色?连儿子恭喜请安都等不得了?” 公子成给叶子仪说得面色一黑,很是不快地道。“永忆怎会那般容易打发?” “好了,大喜的日子,你忍心让他们不快么?”叶子仪说罢,对外殿值守的婢子吩咐道。“打开殿门!请两个小郎进来!” “是。” 婢子应声打开了殿门,那大门一开,两个小的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规规矩矩站在了榻前。 “孩儿恭喜父亲,恭喜母亲,今日双亲缔结两姓之好,孩儿祝愿双亲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阿福躬身礼拜,叶子仪眉目温和地看着他,微笑着道。 “快快起来,好孩儿,你有心了。”阿福抬眼看向叶子仪,满眼的期待向往,叶子仪给他看得心头一软,轻拍了拍榻沿,温声道。“来吧。” “哎!”阿福很是开怀地脆声应了,一下就扑到了叶子仪身旁,抱着她的胳膊,好一通磨蹭。 永忆在原地站着,直看得两眼发热,他也像模像样地一躬身,对着叶子仪与公子成一礼。 “父王,母后,孩儿恭祝双亲从今而后康宁永乐,永不分离!恭祝我大齐得贤后,鸿运永昌!” “我的永忆好会说话呢。”叶子仪笑得两眼弯弯,叫过永忆道。“永忆啊,到娘亲这里来。” “哎!” 永忆像只小兔子似的蹦到了榻旁,偷眼看了一旁黑着脸的公子成一眼,赶紧爬到了榻上,钻入叶子仪怀里。 “母亲!” “娘亲!” “哎!”听着这甜蜜的叫唤,叶子仪双眼一眯,把两个儿子都搂进了怀里。“阿福,永忆,你们要记着,记着你们是兄弟哦,要相互扶持,关爱,不可以生了嫌隙。这世上,除去你父亲,只有你们是最亲近的,今后若是有人敢对咱们家任何一个不好,咱们都不要放过他去!” “是!孩儿记住了!” “好!娘亲,永忆以后一定尊敬兄长,疼爱弟妹!永忆还要护着父王母后!护着咱们家所有人!” 公子成:“……” 叶子仪很是感动地把阿福和永忆搂紧,母子三人说说笑笑,全然把作为新郎的公子成晾在了一旁。 眼看着婢女剪去了一轮灯花,这一大两小还说个不停,公子成终于忍不住了。 “夜深了,还不去安歇!” 永忆已是有些眼皮打架了,却还是强撑着,听到自个儿父亲这一声带着极度不满的低吼,他又精神了,扭过小脸儿道。“父亲,孩儿还有好多事要请教娘亲,且容孩儿说完罢。” “你们,若有话,明日再寻你们母亲说。”公子成强压下火气,盯了永忆一眼道。“永忆,还不快去就寝?” “父……父亲错矣,永忆好学求知,有何不对?母亲学富五车,连先生都时常褒奖,请教于她,何错之有?再说,论辩请教,如何分时分地?父亲若是倦了,且睡便是。”阿福在一旁不屑地扬了扬下巴,对于公子成那皇威沉沉的眼神全然视而不见。 “父王……”永忆小鹿似的湿漉漉的大眼望着公子成,一脸的乞求可怜。 公子成也不理会永忆那可怜巴巴的眼神,沉声道。“夜深了,快去!” “娘亲——”永忆嘟着小嘴儿转回头,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望着叶子仪,委屈得像只猫咪。 “好了,反正也这么晚了,想在这儿睡,便睡吧。”叶子仪实在没法拒绝这样的永忆,捏了捏他的小脸儿,由着他扑入了怀中撒娇。 “娘亲最好了!永忆最喜欢娘亲了!” “母亲。”阿福也学着永忆嘟着嘴,那模样,似哭似笑地眼角直抽筋,逗得叶子仪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噗!傻儿子,过来!”把阿福一抱,叶子仪在两个儿子额上响亮地亲了一下,笑道。“你们两个鬼灵精,一早便想好了吧?还说什么问学,我看啊,便是想赖在了这里,想与你们父亲与娘亲同睡,是也不是?” “母亲,看破不说破,是为大善也。”阿福扬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叶子仪,很是开怀地道。“母亲既说破了,那孩儿便不客气了。” “既是要就寝,去洗漱过后再来!”公子成明显语气不好,把两个小的挨个儿扫了一遍。 “才不要,父王是要诓骗我与兄长出门,若是出了殿门,便不给我们进来了。” 公子成给永忆说破,脸色更黑了,那边母子三人笑成了一团,倒在软枕上哈哈笑个不停。 坐在边沿的公子成无奈地扬了扬唇,返身上了大榻,躺在永忆身侧闭上了双眼。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不得亲近 一夜无话,转眼间月落日升,又是一个清秋晴日。 一大早,阿福便带着永忆去见屈先生了,叶子仪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辰时才堪堪醒来,睁眼看到正在寝殿内案几后头批阅军报的公子成,她不由眯着眼扬起了唇角。 多少年了,这样的场景直是让她在梦中怀念了无数次,长几文案后那熟悉玄色的身影,还是那样挺拔,还是那样让人迷醉,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她还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女,而他,还是那个外冷内热的翩翩公子。 感觉到叶子仪的目光,公子成抬起头来,看着她一笑,放下手中的书简,他站起身来走到榻旁,撩衣一坐,侧身倒在了她身旁。 “怎么不看那些消息了?累了?”叶子仪往里挪了挪,给他让出了地方,看着他沉黑的眸子中浓浓的情意,她不由垂下眸子,带着几分羞意地一笑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许久不曾与你相近,有些想念。”公子成将叶子仪捞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道。“子仪,待后日我们回了大齐,再好好地办一场昏礼,就在齐都宫中行大礼。” “不用这么急,我们不是成了婚么?行不行大礼,也无所谓了。”叶子仪回抱住公子成,轻声道。“我只要你在我身旁便好了,旁的,我都不在意。” “我在意。”公子成轻抚着她带着银丝的长发,温声道。“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姜成的妻,是叶子仪。” “这可有什么好炫耀的?难不成天下人不知道,我便不是了?”叶子仪枕在他手臂上,微笑着闭上眼道。“现下这样,我已是心满意足了。” “还要行册后之礼,你如何便满足了?”公子成在她发间一吻,扬了扬唇道。“子仪,为着这一日,我筹备了五年,你如何也要与我好好行一场大礼。” “五年?”叶子仪抬眸,看着他满是青茬的下巴,眸光闪了闪。“你便不怕,这五年中,我真的死了,或是跟了旁人?” “你不会死,有永忆在,有我在,你又怎会与旁人结亲?”公子成说得理所当然,引得叶子仪一撇嘴。 “哪个说非你不可了?” “怎么,你不嫁我,还惦记旁人?”公子成将身子轻移开了些许,低头捏着叶子仪下巴,双眼微眯地道。“说,他是什么人?” “哪有什么旁人啊。”叶子仪白他一眼,侧身滚到了大榻里侧背对着他,长发铺了满枕。 公子成低低一笑,伸手便要去捞她,却听外殿阿福和永忆的争论声忽然传来。 听到两个孩子稚嫩的争论声,公子成不由一皱眉,他索性一下把叶子仪拽进了怀里,搂着她道。“乏得紧,睡吧。” 叶子仪:“……” 这样孩子气的举动让叶子仪很有些无语,她窝在公子成怀中,听着两个儿子走进大殿,忍不住冲着他的喉骨翻了个白眼儿。 就算要装睡也要装得像一点吧,这样赖着不起榻,算是什么啊?就他那两个人精似的儿子,能让他得逞才怪。 看着他那眉头微皱的模样,叶子仪微笑着贴近他胸膛,小手放在他心口感受着他的心跳,轻轻闭上了双眼。 鼻尖是属于他的体息,身上是他透衣的温暖,这一切的一切都这样真实,这可真好。 兄弟俩一进寝殿,就看到父母相依相偎地在榻上假寐,阿福有些失望地停住了脚步,看了眼永忆,永忆眼珠子转了转,一声不吭地拉着阿福到了榻旁,脱了鞋子便爬上了大榻。 阿福自然不会落后,捂嘴一笑,把鞋子一踢,双手撑着榻沿窜到了榻上。 榻上的永忆早已爬到了叶子仪背后,一脸甜蜜地搂叶子仪的腰贴在了她后背上,阿福也不挑剔,上去就糊在了永忆身上,小手搭在叶子仪胳膊上,一脸的幸福满足。 公子成不动,两个小的也自然不动,却是苦了被三人夹在中间的叶子仪。 公子成的温热的呼吸扑在她头顶,永忆不住地磨蹭着她的后腰,阿福时不时便扒一下她手臂,这一番折腾下来,没一会儿她就受不了了,挣开公子成的怀抱坐了起来。 “母亲!” “娘亲——” 见叶子仪起身了,阿福和永忆一下便扑到了叶子仪身上,抱着她怎么也不撒手了。 榻上的公子成闭着双眼,直是额上青筋直跳,不一会儿,他猛地睁开眼来,黑着脸起身走向那几案,往后用力一展衣摆,衣料发出‘咝啦’一声裂响,转眼间便是一角衣袍落地。 阿福和永忆给吓了一跳,互看了一眼,永忆冲着阿福吐了吐舌头,小脑袋埋进了叶子仪怀里。 看着地上那一截裂断的玄色帛料,公子成咬了牙,压下火气对叶子仪道。“子仪,取件裳衣来。” “好。”叶子仪忍着笑,拍了拍永忆的小屁股道。“永忆,起来,娘要给你父王找衣裳呢。” “娘亲,父王的衣裳破了,自有婢子侍人伺候,你身子不好,怎可劳动?父王,不过一件裳衣而已,着人去取来便是。”永忆没动,窝在叶子仪怀里一回头,笑得一脸纯真可爱。 眼看着公子成脸越来越黑,叶子仪一拍永忆,笑道。“好了,待会儿你真惹恼了你阿爷,少不得一顿胖揍,别贫嘴了,快下去,一会儿有人来看到你父王这个样子,还不失尽了你们大齐的国体?” “不是我们大齐,是咱们大齐。”永忆一本正经地纠正叶子仪,亮闪闪的眼睛直是能看化人心。 “好好好,咱们大齐,行了吧?”叶子仪一捏永忆鼻尖,在他小脸儿上亲了一口道。“这下能起来了没?” “嗯!”永忆笑眯眯地重重点了点头,刚刚放开叶子仪,后头阿福便扑了上来抱住了叶子仪的胳膊。 “母亲好生偏心,怎的只亲弟弟?” 叶子仪失笑,搂过阿福在他小脸上一边亲了一下,笑道。“够了没?” “不够不够,兄长够了,永忆不够!” 母子三人闹成了一团,竟是都把公子成给忽略了,公子成独自站在几案旁攥紧了双拳,额角的青筋跃动不已。 直把两个儿子亲得满脸口水印,叶子仪这才下了榻,款款行到了公子成面前。 刚刚和永忆阿福闹得欢实,叶子仪透白的小脸上此时带了几分霞色,仰头望着公子成带着恼意不满的黑眸,她小手放在他腰间的绦带上,柔柔地开口道。“夫主。” 这一声‘夫主’叫得公子成极是受用,转眼间脸上的恼意尽去。 “我来。”公子成握了握她的小手,轻扬着唇角解开了绦带,叶子仪接过那绦带放在一旁,上手去为他脱那破烂的衣袍。 感觉到她微凉的小手划过颈间,公子成身子一僵,他黑沉的眸子盯着她在眼间晃动的小脸,喉头一动。 听到这一声响动,叶子仪抬起头来,嗔了他一眼道。“夫君渴了么?” 看到她眼中的戏谑,公子成搂过她肩膀,一语双关地道。“渴得紧了,夫人几时给为夫解渴?” “夫主有命,妾,怎可不从?”叶子仪双眸含媚,盈盈有光,看得公子成直是眼神一沉,俯身便要吻上她的樱唇。 “父王!你要做什么!” 永忆这一声大叫,直是让公子成猛地一顿,险些闪了腰,他紧紧地闭了闭眼,站直了身子,抿着唇目视前方,一脸的沉肃。 “噗!”叶子仪忍不住一笑,看了眼公子成,把那破烂的袍子脱下丢在一旁,忍着笑回身去拿新衣。 榻上的阿福和永忆紧紧地盯着父亲,阿福看了眼地上的衣裳,又看看黑着脸的公子成,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取过了新衣,叶子仪给公子成换上,又在他腰间束好了绦带,忽然抱住他笑眯眯地道。“别跟孩子们置气。” “我几时与人置气了?”公子成回抱住她,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低声道。“昨日夫人不曾与我洞房,几时还我?” “嗤,这个,夫君还得问你那两个儿子啊。”叶子仪侧头看着坐在榻上耳语的兄弟俩,直是觉得心头仿似涂了蜜似的,谁家有这样好的孩子的啊?她都不敢相信,这两个小家伙是她生的,若是还能多活几年,真想再生几个这样玉雪可爱的娃娃啊。 说起两个儿子,公子成怨念地瞥了眼那贼眉鼠眼的两兄弟,有些不高兴地道。“早知有了阿福,把永忆生成女儿便好了。” “噗,怎么,夫君又要管起这生男生女之事了?儿子有什么不好,你看他们两个有商有量,多有伴儿啊,若永忆是女娃,哪有这样的乐趣?”叶子仪说罢,轻摇了摇公子成,仰头笑看着他道。“阿成,都说了别与他们计较了,你怎么还这样小气?” “小气?子仪,昨夜我不曾赶他们出门,已是极大度了。”公子成这话一出,那边阿福便不干了。 “父亲这是说的什么话?既是父母成婚,咱们一家睡在一处自是应当,父亲怎么能说赶我与弟弟出门的话呢?我与弟弟不过黄口小儿,父亲可是让我们哪里去?” “就是就是。”永忆在一旁帮腔,大点其头。 “你们不是去读书么?还不快去!”公子成脸一沉,一双眼寒芒大放,隐隐含了几分煞气。 永忆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哼,父王为着美色,连亲儿都不要了,兄长,我们走!” “真是岂有此理!”阿福也是满脸的不高兴,却也不敢真的激怒父亲,不情不愿地下了榻,帮着永忆穿好了鞋子,阿福牵着永忆的小手,冲着公子成皱了皱鼻子,这才向着两人行了礼,带着永忆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殿门。 第二百七十四章 移位密室 看着两个孩子走得远了,公子成上前牵过叶子仪的手,极是深情地望着她道。“子仪,我们到别处去罢。” “哈?”叶子仪一呆,眨了眨眼道。“阿成,你要到哪里去?” “永忆与阿福必然还要再来,子仪,我们去外头,好不好?”公子成握着叶子仪的小手,黑眸中闪着星光,那桃花凤眸溢满情意,媚色流转,让人难于直视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你呀,倒是要让他们两个给挤跑了么?”叶子仪睨他一眼,笑道。“我的大齐王上,可是要往何处躲去?” “南韶外城有处园子,我新近买下了,我们去那里,可好?”公子成圈过叶子仪,轻抬起她的下巴吻了吻那浅粉的朱唇道。“子仪,我们在那里洞房,可好?” 叶子仪小脸儿一红,她垂下眸子,嗔声道。“夫君便不怕阿福再带兵缴了那里么?这里可是南韶呢。” “我是他阿爷,还怕他不成?”公子成一抬眉,不高兴地道。“夫人可是小看了我?” “我不是小看夫君你,实是阿福与永忆,非是常人,是夫君不该小看他们才是。”叶子仪说罢,低低一笑,转身吩咐殿中的侍人道。“去传膳来,告诉皇甫郡尉,带小郞巡视外城城防,细查漏洞,回来报与我知。” “是。”殿中一个婢子应声退去,公子成看着叶子仪这副悠哉模样,很是不解地开口。 “子仪,你是派阿福去巡城防,方便我们行事?” “你啊,管那么多做什么?”叶子仪伸出细细的手指一点公子成胸口,笑着道。“且用膳罢,少不得你的好处。” 公子成低低一笑,搂住叶子仪道。“夫人打的什么主意?” “知子莫若母,夫君的主意,行不通的,还是听为妻的吧。”叶子仪拉着公子成坐到了大榻上,枕在他肩头道。“阿成,我真想我们能一直这样下去,你能一直在我身旁。” “子仪,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我们现下便去做,对了,你说过要乘船行遍天下,我们行了大礼,便乘一艘大船顺江而下,好不好?” “不好。”叶子仪攀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头道。“我现在不想游天下了,我想跟你在一起,每一天,每一天,我们抵死缠绵,不要分开,便就这样粘在一处,什么也不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阿成,哪里也不想去。” “痴儿。”公子成眼中浮起一层雾光,他低低地嗤笑了声,握着叶子仪的手道。“这有何难?” “难啊,怎么不难?夫君方才不是还在寻方觅法么?哪有半分容易?”说到这里,叶子仪得意地一扬下巴,很是开怀地道。“咱们的儿子,真不愧有咱们的血脉,便就比寻常的小儿聪慧。” “哪里好了?”公子成嘀咕了声,很是不高兴地道。“永忆若是女儿,哪里有这般闹腾?” “我喜欢儿子嘛。”叶子仪皱了皱鼻子,笑眯眯地道。“阿福这么会照顾弟弟,今后一定是个极好的兄长。” “阿福与永忆,都是不错,子仪,你教得很好。”公子成眼中一片温柔,他看着她的发顶,轻声道。“子仪,药老曾经为你医治,也是无法么?” “当日里药老也在场,他无力救我,这才使了巫法,借了寿命,只是这时日过得太快,想不到,五年过得这样匆匆,未有所觉便已过了上千个日夜了。” “是啊,光阴一瞬,如今,更是珍贵。”公子成把叶子仪抱在怀中,额头抵着她光洁的前额道。“子仪,不要离开我。” “我们才刚刚成婚呢,我怎么舍得?”叶子仪小手覆在他脸上,喉头微微发哽,她轻轻闭上眼睛,鼻尖蹭着他鼻尖道。“阿成,我们现在开始,好好地在一起,每一天都快活地过,不问将来,好不好?” 公子成眼中一片泪光,他极轻地点了点头,哑声道。“好,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子仪,我们便就快活度日,每一日。” “嗯。” 叶子仪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清泉般的泪水自她眼角滑落,落入她襟口的浅碧色纱衣上,溅起一片湿痕。 “子仪……”公子成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几分沙哑,他痛苦地皱起眉头,努力忍着不让泪水滑落,珠粉色的唇瓣直是抿成了一线。 “阿成。”叶子仪唤着他的名字,直觉得心口虽然满实,却又像撕裂一般疼痛不已,痛得她好似要喘不过气来。 大殿中,所有人都沉默着,没有人愿意出声打扰这一双痴缠的人,连风都静了下来,不忍撩动纱幔半分。 两人坐了许久,直到殿中飘满了食物的香气,叶子仪的肚子也叫唤起来。 “咕噜……” 叶子仪略觉尴尬,揉了揉肚子道。“阿成,我们用膳吧,好饿。” “好。”公子成微微一笑,睁开眼,眼眶微红地抚去她脸上的泪痕道。“且先用膳。” 牵着她坐到长几前,公子成依旧将她置在膝上,夹过一块羊肉送入她口中,叶子仪由着他喂,双眼始终弯如新月,满满的幸福。 两人正粘在一处,吃得情浓时,外头忽然有侍人来报。 “禀郡主,皇甫郡尉差人来传话,小郎已巡罢了城防,正赶回府中呢。” “果然,这孩子,性子总是这样急。”叶子仪拿过竹箸,给公子成夹了一筷子鹿肉丁道。“咱们快吃,莫要给他看见了。” “现下,不是该出门去么?”公子成挑眉,嚼着嘴里的鹿肉,不解地道。“子仪,你到底要做什么?” “也是,他一会儿该到府中了,也罢,我们搬进去吃。”叶子仪吃了个半饱,站起身来端起几上盛鹿肉的盘子,吩咐殿中诸人道。“你们都出去殿外守着,阿美,你去小院儿外头看着永忆,若见他来,及时报我。” “是。”阿美狐疑地应了,与一众侍人出了门去,殿门紧闭,转眼间,大殿中便只剩下了叶子仪与公子成两人。 叶子仪贼兮兮地一笑,对着公子成努了努嘴,小声道。“跟我来。” 公子成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依言站起身来,接过了她手中盛着鹿肉的盘子道。“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做夫君想做的事啊。”叶子仪说罢,冲着公子成挤挤眼,拿起桌上的一盘果子干,拉着公子成便奔着大榻侧后方走去。 一绕过那大榻,公子成便明白了叶子仪所讲,跟着她到了那大榻侧面幔帐后的雕花墙面处。 这一面墙壁离大榻有一丈多远,中间是一大片岫玉,那岫玉雕刻着百花争研的图案,足足有一丈宽窄,灯光下,玉壁熠熠生辉,简直可算是一件宝物了。 叶子仪抬步上前,把那墙壁上的一朵牡丹花蕊处一按一转,立时墙面后便传来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紧跟着,那雕花玉壁旁的墙面向下一沉,现出了个两尺多宽的门口来。 “密室?”公子成有些意外地看向身旁的叶子仪,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是啊,密室。”叶子仪转头对公子成一笑,拉着他边走边道。“从前在你寝殿中见过,我觉着挺有用的,便也在这里建了一个,现在看来,还真有派上用场。” “这里……阿福不知么?”公子成随着她走进那门洞,忽然觉得眼前一暗,不由眯起眼来。 昏暗中,一点烛光燃起,叶子仪举着一盏掐丝铜框的琉璃灯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阿福知道这里啊,这是为着以防万一做逃生之用的,他怎么可以不知道?” 叶子仪说着,转手一拉墙上的青铜杆,那沉降的墙面又缓缓升了起来,严丝合缝地封住了那入口。 灯光闪过墙上挂着的一排琉璃盏,叶子仪拿起放在那一排灯下铜架上的果干漆盘,当先抬步,借着那琉璃盏的光亮走下通往地下的粗石台阶。 “阿福知道这里,只不过,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叶子仪边走边道。“当初建这密室,原是为着保命,后来,我又想着藏些秘密,便又在密室之中,建了一处密室。” 公子成伸手接过叶子仪手中举着的果子干,叮嘱她道。“看好脚下。” “放心,这条路我熟得很,没事的。”叶子仪回头冲着他一笑,把那琉璃盏向后晃了晃道。“你看得见吗?第一回来,你不要摔着了才是真的。” “照好你自个儿的路!”公子成见叶子仪快把灯举到他眼前了,不由皱眉。 “放心,这条路我熟得很,闭着眼睛都能走下去,便是没有这灯也是一样。”叶子仪说着,把那琉璃盏四下晃了晃道。“阿成,你看这里建得好不好?我当初可是费了许多心思呢。” 公子成把这通道打量了一遍,见到那青石打磨的洞壁,他随口问道。“你常来此处么?来做什么?” 叶子仪轻笑着,回头瞟了他一眼道。“想你呀。” 通道内嗡嗡有着回声,这一声想你,在这青石通道中徐徐回响,直是让公子成勾起了唇角。 “在何处思念于我?” “便就在这里啊。” 叶子仪说着话,已是走到了通道的尽头,她回转身笑眯眯地看着他,轻轻扭开了身后那石门的机关。 “咔咔咔……” 石门慢慢开启,里头一线微光透了出来,慢慢地,那光线占满了视线,盈盈的白色光线,竟是出自八颗碗口大的莹白色夜明珠! 第二百七十五章 画可传情 密室内没有烛火照明,巨大的夜明珠华光灿然得光芒直耀人眼,看得公子成都双眼微睁,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叶子仪。 这等豪富,莫说是齐国,连大梁这样的大国,有两颗这样的珠子,也封入库中奉为国宝了,而他的子仪,竟然用这许多珠子照亮,便是她做了这西蜀郡主,也不该有这等财力,这怎么可能? “怎么样?”叶子仪拉着公子成进了密室,小手一指,转了一圈道。“这里与你大梁的密室一般大小,我又加了夜明珠,这样能照明也不会起火了。” “你放这夜明珠,只为照明?”公子成不可思议地望着叶子仪,不解地道。“子仪,你哪来的这许多银钱?” “这个啊。”叶子仪弯眸轻笑,转身望着他道。“阿成,咱们现下已是巨富了,你信不信?” “什么巨富?”公子成呆住,他望着一脸笑容的叶子仪,越发的不解了。 “这些年来,我在大梁买下了四座山林,都寻到了矿藏,美玉,铜石,在梁蜀交界的山上,是座不小的金矿,前两年战乱,舅父打下了那里的城池,我便着手开采矿石了,如今一半上交国库,一半我留在手中,很是积下了一笔财富。” “竟有这等事?”公子成不可思议地把叶子仪又打量了一遍,问她道。“这些矿藏虽好,短短两年,也不足以称巨富吧?” “当然不能啊,其实是去年我开拓了航路,在海外种珍珠倒运宝石,弄了些新奇玩意儿,可是比金矿好赚呢。”叶子仪兴奋地望着公子成,一指墙角的一个黄金打造的箱子道。“还有呢,阿成,我找到秦王宝藏的藏宝图了,它真的存在,我真的找到它了!” “什么?秦王宝图?”公子成微微瞪大了眼,往后退了一步,看叶子仪的眼神都变了。 “是啊,你不知道,原来秦王宝图一直在魏王手中,魏王把图交给了公子博,公子博抓我上了船,后来他发狂了,我也没路可逃,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把它带在了身上,没想到,竟然随着我逃出生天,没有毁在那场大火里。” 叶子仪说得轻松,中间的苦处,她不说,公子成也明白,说到那场大火沉船的往事,公子成脸色一白,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唉,可惜了,我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若是不然,定要去寻它出来,看看到底有什么珍宝,好好开开眼界。”叶子仪说着话,上前抚摸着那尺把长的金箱,向往地道。“不能亲眼一睹那样的盛景,真是一大憾事。” “莫要再提此事了。”公子成侧过头去,把手中的两只漆盘往旁边的白玉石台上一放,上前搂住叶子仪道。“子仪,不要想这些了,我们出去吧。” “我还没说完呢,怎么能出去?阿成,这些,是我为你准备的,待我死后,你便将这宝藏寻出来,将齐国做成天下第一大国,让世人都知道,你姜成是这天下的霸主!是我叶子仪的夫婿!” 叶子仪眼中闪耀着别样的光彩,她紧紧地按住那黄金箱,仿佛看到了心愿达成,公子成问鼎天下的模样。 “子仪,不要说了。”公子成没有半分欢喜,他紧紧地抱住叶子仪,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 “阿成,这些话,我只能说给你听,你好好听着。”叶子仪顿了顿,语速极慢地道。“阿成,无论何时,只要你在位,大齐都不可主动对西蜀兴起刀兵,除非西蜀犯界。” “好。”公子成点点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还有,阿福他……是你的儿子,他不能回大齐去,你今后要好好护着他,保他快活逍遥地渡过一生,便是他有冲撞,也不要为难他。” “好。” “今后,你再娶新后……”叶子仪顿了顿,哽咽着道。“让她善待永忆,莫要让他受一分委屈。” “……” 公子成没有说话,他只把脸埋入叶子仪发间,安静的密室内,他颤抖的呼吸声分外刺耳。 “阿成,你答应我。” 叶子仪也是心头发堵,可是她知道,该交代的,如果她不现在交代完,只怕不知什么时候她就不在了,到时要如何向他托负? 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公子成暗哑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子仪。” “嗯?” “我拼了性命打下的这江山,是因为你,若是你不在了,我便是这天下之主,又有何用?” “我还看得见啊,我的魂魄会在你身边,看着你,护着你们,怎么看不见?”叶子仪满眼泪水,却是唇角带笑,她抚着那金箱道。“阿成,我要你为天下之王,我要助你做这天下之主,让万民都臣服于你,使这四国中,以齐为尊!” “子仪……” “从我跟随你那一刻,我便这样想着,现在,更是笃定,我的夫君,一定要做这天下的霸主,一定要将欺辱他的人都踩在脚下!”叶子仪转过身来,双手捧着他泪痕满布的脸,温柔地道。“阿成,答应我。” 公子成红着双眼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点了点头道。“好,我应承你。” “嗯!”见到他点头,叶子仪暗自松了口气,她紧紧地抱住他喃声道。“阿成,说定了,你一定,一定不要忘。” “我不忘。”公子成一字一字地,艰涩地说出这三个字,眼角的泪珠猝然而下。 “嗯。” 叶子仪点点头,靠在他怀中,眼中一片释然。 “叮叮……” 密室中忽然一阵银铃声响,叶子仪无奈地叹了口气,望向那石门上的亮银铃铛。 “阿福找到密室这里来了,走,我们得躲起来。” 公子成任由她拉着,拿着她塞进手中的漆盘,走到密室西南角的一处白玉象旁。 拎过放在一旁的灯盏,叶子仪伸手在那玉象口中一扳,墙上的一块青石板立时陷了下去。 走进那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叶子仪把门口的公子成一拉,反手在石洞内一按,那青石板立时归了原位。 站在青石后,叶子仪贴在石板上听着外头的动静,耳听得那石门机关声响,阿福带着焦急的声音便自密室中传来。 “母亲!” 听到这声唤,叶子仪转身对着公子成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继续贴在石板上竖耳倾听。 阿福直是唤了几声,像是在密室里转了一圈,不多时便又传来一阵机关声响。 叶子仪没有动,她微扬着唇角,提着灯盏仔细听着,没一会儿便听到外头又是一阵机关响动,紧接着银铃叮叮的声音响起,又渐渐转为安静。 “这臭小子,心眼儿真多,还想守株待兔呢。”叶子仪嗤笑了声,回头挽上公子成的胳膊道。“走,我们进去,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公子成始终盯着叶子仪,他只是看着她,也不回话,她拉他他便走,她停步他也停步,眼神一分也不曾从她身上措开。 温暖的烛光燃起,叶子仪吹灭了手中的灯盏,把那琉璃灯放在墙角的几案上,回身笑眯眯地对公子成道。“阿成,你看看,这里可是只属于我的密室哦!” 丈许宽窄的石室内,墙壁上挂满了白绢绘制的斗方,那一张张画卷上,或近或远,或肖象或全身,都是公子成的影象,每一张都生动自然,线条勾勒得极细,那几张近影,连发丝似乎都描画得丝丝清晰,栩栩如生。 “啊,我都忘了这里有这些画,看来,这也是与你心有灵犀呢。”叶子仪把这些斗方看了一圈,很是开怀地道。“从前一个人在这里总想要什么都不想,可是却太无趣,后来便拾起了笔,也不知怎么的,便画了你。” 公子成看着这满墙的画,眼中闪过一点星光,他看得很仔细,却是越仔细,眼中的痛色越是深浓。 “初初时,我都不会画,画得也不好看,后来我让先生教我,慢慢也画得有模有样了。闲时坐在这里,看着这些画,就好像你在我身旁一般。”叶子仪满足地笑着,小手背在身后,很是快活地道。“阿成,我们一直在一起的,从未分开过。” “你画的,很好。”公子成的声音暗哑微靡,仿似哽咽,叶子仪忍不住侧头看去,却只是见到他闪动的星眸在画间流连。 “嘿,听永忆说,你在大齐也曾为我画像?可是画的什么模样?为何画了便烧掉?”叶子仪微微仰头望着他,看着他俊朗的侧颜,心头直是砰砰直跳。 公子成慢慢将眸光转回她脸上,看着她黑亮的眼道。“是你十五岁时的模样,每一年,每一时,每一变,直至白发,亦如初识。” 他说,他画的她自十五岁时起之后的每一年,每一个变化,直到苍老也如初初相见…… 看着他黑色眸仁中自己的倒影,叶子仪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能说什么,他做的这一切,要她如何领受? “子仪,这五年中,我已与你行至白首,纵然今后我们相聚的时日再是短暂,我也会记得你的模样,我们一同老去,一同在这世间游走,我在何处,你,便在何处。” 公子成静静地看着她,沉黑的眼眸倒映着她的身影,那眼中有执迷,有痴缠,更有无尽的柔情蜜意,他爱她,用尽所有爱着她,那所说的誓言,他都一一铭记,深深地刻入了骨髓深处,无人能及。 第二百七十六章 声名难立 屋内烛火盈盈,石室中安静如许,没有撩动纱幔的轻风,也没有扶云偷看的明月,这一方天地,只有两个情深至纯的痴人,相望无语,半句也多。 抬手轻轻抚上叶子仪透白明秀的面颊,公子成细细地望着她,拇指划去了她眼角的泪痕。 修长白皙的五指慢慢滑过她耳边的碎发,扶住她纤细的颈项,公子成低下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子仪,我们再不分离了。” “嗯。”叶子仪抱住他,小脸儿埋进他胸膛,闷闷地道。“以后不许画我白发苍苍的模样,好丑。” “嗤,你哭的模样便不丑么?”公子成低低一笑,拉着瞪他的叶子仪坐到石室内的软榻上。 “哼,总说我丑,总说我丑,既然我这样丑陋,夫君做什么还为我画像?我画的夫君都看过了,夫君却将画我的画像烧了,不公平!我不管,明日你定要再画一张给我,我都没看过呢。” 叶子仪说着拿肩膀拱了拱公子成的手臂,冲着墙上的画像扬了扬下巴道。“我画的像不像你?” “甚好。”公子成微微扬唇,握着她的手道。“子仪,若是他日归去,便以这石室为墓,也是不错。” 叶子仪往后一倒,仰面打量着这石室道。“这里虽好,却比不上真正的阴府,难不成你想以后咱们住在下头,让子孙在头顶压上几世么?” 公子成给叶子仪的说法逗笑,俯身与她并排躺着,两人十指交握,那大手的温暖传到她微凉的小手上,将那小手焐得也温热起来。 “只要能与你相伴,我不计较其他。”公子成与她一同仰望着那凿刻打磨得泛着青光的石顶,面上一片安宁平和,他黑沉的眸子映着烛光,仿若星河,美得难于形容。 “是啊,我们只要在一起就好,理会那许多做什么呢?”叶子仪把他胳膊移到脑后枕着,窝在他怀中微笑着道。“阿成,有你真好。” “我亦如是。”公子成微笑着望着那穹顶,轻声道。“人说黄泉相见,必得饮下忘情之水,子仪,来日你莫要饮它,下一世,我们再相见,便不会再有这许多波折了。” “好啊,你也记着不要喝,我们谁也不要忘了谁,每一世都要寻到彼此,长相厮守。”叶子仪的眼睛有点儿粘,她双眼半睁着靠进他腋窝,似是马上要支持不住,困顿之极。 “甚好。”公子成微微侧头,见她眼见着便睡着了,不由弯唇一笑,跟着她闭上了眼睛。 石室内一片安静,叶子仪呼吸渐渐变得浅淡均匀,她窝在公子成腋下的小手慢慢松开,随着她扭身一动,一只青玉药瓶从她手心滚落在榻上,被她衣袖一带,落在了头顶的锦被堆中。 …… 香烟缭绕,纱幔飘飞,安静的大殿中,跪了一地的婢仆,一身酱紫长袍的阿福坐在殿内的几案后头,沉着小脸儿看着这些噤若寒蝉的下人,浑身的冷寒之气发散而出,那气势,几乎是与公子成一模一样。 跪地的,都是在寝殿中值守的婢子侍人,此时一个个瑟缩着不敢出声,有几个已是抖得与筛糠相似。 “说!郡主去了何处!你们十多人,个个儿说不曾看见,都做什么去了!” 地上的婢仆吓得不轻,却是都不曾拿阿福当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惧他比惧叶子仪更甚。 “回、回小郎,郡主使我等守在门外,我等寸步未离,实是不知齐王与郡主几时出了大殿的,还望小郎不罪!” “留你们在殿中,是护着郡主安危的,如今一回两回,都推说不知,自该当罚!来人!”阿福沉沉一喝,殿外立时闯进来四五个侍卫,阿福一指地上跪着的众人道。“将这些无用之人关入笼中,拘在中庭示众,以儆效尤!” “是!” 那几个护卫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搬来了两个大木笼竖在了院子里,殿中众人不敢出声,乖乖地跟着那几个侍卫挤进了笼中等候处置。 “大兄,娘亲到底去了何处?我派人在外看着,那些高手都不曾见爷娘跳窗出去,难不成他们有什么法术?能避过所有耳目出府游玩?”永忆背着小手,不停地在殿中踱步,却似是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监视得这样严密,怎么还是找不到老爹老娘了。 “哪个知道他们是如何出去的?哼!待母亲回转,看到这些下人因她受苦,自然会有所收敛,倘若她再与父亲躲藏起来,丢下你我,我便将这密室拆个干净,调来府兵守着,看她还去往何处!” 阿福一脸怒色,气哼哼地一拍几案,站起身来道。“看来要寻几个大剑师守在殿中了,母亲那样的身子,却还不知好好养护,真是让人操心!” “不论如何,父王定然不曾带娘亲出府,咱们守在此处,只等他们出来就是。”永忆背着小手,盯了眼床榻方向,扬了扬嘴角。“便就看娘亲如何同你我解释去处。” “不错!”阿福点点头,起身踱步到了大榻旁,小手一撑跳上了榻,如同个武将一般大马金刀地坐在榻沿,盯着那殿外木笼中老实站着的一众婢仆道。“今日之事,定然是父亲拐了母亲去,哼!他不来时母亲好得很,如今却让他带的没有一点分寸了!” “大兄,父王怎么可能拐得动娘亲?想来是娘亲拐去了父王吧?”永忆撇了撇小嘴儿,小鹿似的大眼流光一转,给阿福算道。 “父王虽是严厉,却最心软,他视娘亲如珍如宝,若要与她独处,必然会寻一处幽静之处相依相伴,如今并未出府,必然是娘亲带他躲避了起来。” “说这些有甚么用?母亲真是的,媚姨临行前特意叮嘱我看顾于她,她也应了我们会听话,怎的不单不践诺,还要违背媚姨的嘱托了?”阿福拧眉叹息了声,很是郁闷地道。“唉,母亲实在让人操心,好在这几年没在父亲身侧,要不,可是要被父亲宠坏了。” “是极是极,父王娇宠娘亲,已是令人发指,再若如此,怕是要给娘亲惹下祸国的罪名了。”永忆大点其头,想了想,对阿福道。“大兄,父母如此,父王也倒罢了,若是娘亲回齐,咱们如何给娘亲传下贤名呢?” “贤名?这个……”阿福有些为难,他皱着眉头看向永忆,摇了摇头。“母亲虽是有才,却是不喜教化俗礼之人,如何称贤?” “不过是个声名罢了,待回了大齐,怎么也要为娘亲谋划,如何也要给娘亲争出个贤后之名来!” “只愿母亲能假装贤淑那么几日,也不枉你我兄弟为她铺路了。”阿福说罢,往那大榻上一倒,郁闷地道。“现下南韶已是将母亲奉作神明,可她总是这样莽撞,被那些庶民知晓,我这两年的辛苦造势便白费了。” 永忆好奇地往榻上一趴,歪着小脑袋问阿福道。“大兄为何要为娘亲博取圣贤之名?” “母亲生性懒散,虽不好男色,却总是不知男女之妨,常与些形容俊美的名士做通明之宴。与父亲相见之前,我便打听过父亲的过往,知晓他有些真本领,却不知他待母亲如何,母亲心中有他,我是知道的,便就想着,若有一日母亲心软,总要顾及声名的。” 永忆笑眯眯地一指自个儿。“原来如此,那大兄也知道我么?” “大齐的消息都是皇甫哥哥带来的,不曾听过你的事,这一回我也是想试试父亲的心意,这才将母亲吸纳容颜出众的贤才的消息传遍天下的。” “咦?是大兄特意将这消息放出去的?我正觉着奇怪呢,西蜀一城之主,怎么敢夸下招纳天下贤才的海口,却是大兄有所图谋么?”永忆眨巴着大眼,一脸崇拜地看着阿福道。“大兄是不是知道父王一定会来?” “母亲整日里叨念父亲小心眼儿,我怎能不知?”阿福向着虚空翻了个白眼儿,撇了撇嘴道。“如今看来,母亲所言虽然不虚,却是有一句没有说。” 永忆好奇地张大眼,看着阿福追问道。“是哪一句?” “她自个儿也同父亲一般小心眼儿。”阿福挑着小眉头,也不看强忍着笑的永忆,摆弄着衣带上的白玉环道。“我曾问过母亲,父亲若在大齐另娶她当如何,你猜母亲怎么说?” “怎么说?”永忆大眼中带着笑出的泪水,一脸的八卦模样。 “她说,父亲有了她的好姐妹为伴,还不满足,必然要将他阉了做太监,若是父亲对旁的女子动了心思,她便将他捉来南韶,关在地牢中,让他再见不得天日,见不得美人。”说到这里,阿福摇了摇头,很是感慨地道。“说到这个,我还真有些同情这个父亲了。” “哇,娘亲真是好生狠毒,怪道徐叔叔常说最毒妇人心呢,看来并非虚言啊。”永忆也是好一番感慨,他望着阿福道。“大兄莫不是因着这个,才想要为娘亲讨个贤名么?” “是啊。母亲说这些时,并不似说笑,我怕他日传了出去,加上平日的过往,会对母亲不利,若得个好名声,生出事端也好辩驳不是?”阿福说着,轻叹了口气,摆弄着那玉环道。“唉,说来真是不易。” 永忆点点头,咬着红红的小嘴儿道。“大兄不必忧心,有永忆在,永忆会助大兄一臂的。” 第二百七十七章 父子同心 看到永忆那一本正经的模样,阿福点点头,盯着那玄底绣金丝并蒂莲花的帐顶道。“嗯!好兄弟,咱们联手,必然能保母亲安泰!成就一代贤后!” “这是自然,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这五年之限如何续命,必得好好打听才是。”永忆担忧地咬了咬红艳艳的小嘴儿,皱眉道。“既是当年有人可为娘亲借寿,想来使巫法当是可行,天下大巫,以巫桀为最,他是齐人,若能寻到他,当有救命之法。” “嗯,龙江一族的巫者我求勇舅舅引见过,他也曾提及此人,只是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极难得见,这样,咱们先着人前去寻他,我寻机再见那龙江大巫一回,看他能不能为母亲问卜,找寻生门。” 阿福小手在那白玉环上点了点,乌黑清亮的眼珠转了转,忽然坐起身来。 “大兄想到什么了?”永忆眨着大眼一脸期待地望着阿福,也赶忙坐了起来。 “不成,不能等了,母亲说过的话,有些不对,想是她身子不好了,怕撑不久了,我得赶紧到龙江族去,寻勇舅舅相助!”阿福说罢跳下榻去,嘱咐永忆道。“永忆,你在此处守着母亲,若她出来,便将我说过的话告诫了她,将那些婢仆放出来便是。” “好。大兄放心,此处交由永忆便可。”永忆点点头,有些不放心地道。“听闻龙江一族在山野深处,不若我着人与大兄同去罢,以防不测。” “不必了,寻常毛贼野兽,还不能奈我何,我的护卫也不差你几分,不会有事。”阿福对着永忆笑笑,拍了拍他肩膀道。“母亲若有不适,榻旁的柜里有媚姨留下的药,取青玉瓶中的药丸分半粒给母亲服下即可保命。” “好,永忆晓得了。”永忆大力地点点头,阿福很是宽慰地又拍了他肩膀一下,掉转身向着殿门而去。 走到门口,阿福对门口的侍卫吩咐道。“我要出门一趟,尔等暂且听二郞吩咐!” “是!” 站在大殿门口的侍卫应声,阿福半背着手,腰背挺直地迈出了门槛,疾步走出庭院。 看着阿福离去,大榻上的永忆想了想,小手撑着榻沿也跳了下来,迈着小短腿儿跑到了大窗边,拉过一旁的小几站了上去,趴在窗棂上小声向外头叫道。“徐公!徐公何在?” 窗前人影一闪,须发皆白的徐公飘然落地,半点也没惊动殿外的侍卫。 对着永忆略拱了拱手,徐公沉声道。“公子有何吩咐?” “我有一桩事,要劳动徐公相助。”永忆扒在窗棂上,扬着小脑袋对徐公道。“公可曾听过巫桀这人么?可知他现在何处?” “巫桀?”徐公略略皱眉,捋着胡须道。“听是听过,却不知他的下落,公子打听此人,可是要为夫人继命?” “正是,劳烦徐公为我去趟听风阁,寻一寻此人,娘亲命不久矣,等不得了,求求您助我一助罢。”永忆小鹿般的眸子满是乞求地望着徐公,看得徐公不由心头一软,点了点头。 “也罢,既是公子相求,老朽定不相负。”徐公又对着永忆拱了拱手,嘱咐道。“我且出府去打探消息,公子这几日莫要脱离王上身侧,待老朽回转方可自由行事。” “是,有劳徐公。”永忆站在几案上,对着徐公一揖,再抬头时,已经不见了徐公的身影。 从那几案上爬了下来,永忆重又坐回大榻上,小手拄着腮帮子凝眉思索,想着想着,他两眼一粘,倒在榻上便睡了过去。 白日西斜,万里晴空渐渐染上了一层清淡的霞色,天空浮云如锦,绵延如画,转眼便是又一个夕阳西沉之时。 略显昏暗的大殿内一片静谧,忽然大榻后一阵机关声响,揉着眼走出密室的叶子仪抱着公子成的胳膊,两只眼几乎睁不开似的,眼看又要睡了过去。 公子成见她如此,无奈地扬了扬唇,把手中那盛着吃食的盘子丢在一旁,打横将叶子仪抱了起来,大步走到了榻前。 见到睡在大榻上的永忆,公子成眼神一暖,他把叶子仪小心地放在永忆身侧,给永忆调了调位置,动作极轻极小心地给两母子盖上了薄被。 安顿好了二人,公子成踱步到窗边,背着手低声喝道。“向左!” 殿内一个黑影闪过,青衣虬髯的向左站在公子成身后,拱手道。“王上。” “永忆方才有何动作?” 公子成背着手看着窗外渐渐深浓的晚霞,声音虽轻,却带着满满的威严。 向左垂首回道。“公子求徐公寻巫桀相救夫人,徐公已去听风阁打听巫桀的下落了,福公子午时末出府,去了龙江族为夫人问卜。” “这两个小儿,有心了。”公子成有些慨叹地点点头,对向左道。“你也传话回大齐吧,着人寻找巫桀的下落,若寻得他,即刻报与我知。” “是!” “另着大理寺,着手备下一应大婚所需,待我与夫人回国,即刻行礼!” “这……会不会太仓促了?”向左略一犹豫,却是给公子成打断。 “去办就是。” “是!” 向左一抱拳,一个闪身便消失在了寝殿中,公子成始终盯着窗外的晚霞,许久都不曾动弹,直到殿内亮起了烛火,他这才转身到了榻旁,坐在榻沿看着还在酣睡的叶子仪,黑沉的眼中满是痛色。 玉色的手指抚上叶子仪透白的面颊,公子成极小心地拈去她颊上的碎发,抚着她清瘦的小脸儿眸光微闪。 “我要公子立我为夫人。” “公子说过的话,赶明儿我得着人刻一卷竹简,若是公子哪一日忘了,悔了,我便拿着找公子讨要个说法。” “既是做戏,那,我要做个倾世妖姬么……” “你总是不回家,所以,我来了。” “阿成,我要我们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你不许忘了我,负了我,我也只钟情于你,只恋你一人,好不好……” …… 往日的一幕一幕,如在眼前,公子成玉色的大手在她颊边停住,眼中氤氲如有薄雾。 他的阿叶,他的子仪,他的荆姬,这些年来,只有她将他视如性命,他想把她留在身边,却是求而不得,诸多苦难,上天给他们相聚的时日总是匆匆而过,如今,他又能留住多少呢? 公子成闭上眼轻叹了声,执起她微凉的小手握在了手中。 “唔……父王?” 睡在里侧的永忆坐了起来,他白胖的小手捂着艳红的小嘴儿打了个呵欠,在榻上一跪,俯身拜道。“孩儿见过父王。” “嘘。”公子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永忆到了身旁,抱着他便往殿外走去。 永忆抱着公子成的脖子,看了眼大榻上还在睡着的叶子仪,极小声地在公子成耳边问道。“父王,方才你与娘亲去了何处?咱们这又是要往哪里去?” “去寻你兄长。”公子成肃容缓步,走得极慢,他稳稳地抱着小永忆,玄色的衣袍随风而动,真仿佛天神降世。 “大兄出门去了,想是一时不能回转,父王还是莫要去寻了,寻不到的。”永忆嘟着小嘴儿,带着几分埋怨地道。“父王方才到底与娘亲去了哪里?大兄找了许久都不曾找到。” “与你二人何干?”公子成形容淡淡,语气更淡,噎得永忆一缩脖子。 “那,那也该同我们说明啊,娘亲身子差,大兄担心得不得了呢,说再若如此,他就拆了那密室,派府兵守着,这样娘亲便不会丢下我与大兄了。”永忆越说越不高兴,埋怨地道。“父王都不好好管一管娘亲,任她胡为,害我与大兄成日提心吊胆,实是不该。” “谁允你言父母之过的?”公子成瞟他一眼,永忆小嘴儿一抿,很是委屈地眨了眨眼。 那双小鹿一般的清亮眼眸,哪个看了都要忍不住想要保护,永忆眨了两下,公子成也不问他的罪过了,缓步踏出了门槛。 看到院内还关在笼子里的一众婢仆,永忆懊恼地挠了挠后脑勺,吩咐殿外的侍卫道。“放他们出来罢,撤去木笼,今日站笼之人夜间可不必值守了。” 殿门旁的侍卫上前打开了笼上的青铜锁链,众人出了木笼,纷纷跪地,连称谢恩,有两个受不住的,竟是直接便晕在了地上。 看了眼这一众侍人,公子成皱眉道。“何事如此?” “是大兄气他们没看住娘亲,罚他们在此处领罪。父王,你看看,你与娘亲躲了清静,可是害了多少人?”永忆说罢,一脸严肃地看着公子成道。“父王今后不可再任由娘亲任性了,你该管管她才是,每日里卿卿我我,实在有失丈夫威武。” “这话是阿福说的?”公子成微眯了眯眼,睨着永忆,永忆立马矮了半截儿,讷讷开口。 “这个……一半是大兄说的,一半,是孩儿肺腑之言。”见公子成看他的眼神儿不善,永忆吞了吞口水,缩着脖子道。“我们也是担忧娘亲么。” “既是担忧你母亲,明日便在小院儿里抄写《孝经》吧。”公子成淡淡地说罢,迈开大步,奔着一旁的浴殿而去。 “啊?抄《孝经》?”永忆小脸儿一垮,苦着脸道。“父王,孩儿只是一时失言,不必领罚了吧?” “这些时日对你太过放纵了,实该好好管管才是。”公子没理会一张小脸儿皱成了苦瓜样儿的永忆,强压下唇角的笑意,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咦?父王,这是去哪里?”永忆见公子成走的方向不对,不由睁大了双眼。 “去浴殿。” “啊?”永忆的小脸儿更苦了,他哀声求道。“父王,且唤阿美来吧,我、我便不与父王同浴了。” “怎么,有何不可?” “父王手劲儿太大,上回便搓掉孩儿后背一层皮去……” “那又如何?” “……” …… 第二百七十八章 梁地来人 烛火摇动,夜风沁凉,扑面的秋风带着秋菊涩苦的香气徐徐而来,直是让人神气一清。 轻缓的夜风撩动起站在寝殿门口的公子成玄色的衣裳,带动得衣袂飘飞,恍恍然仿似他要腾空而去一般。 凉风吹过纱幔,将那涩苦的气息带入殿内,叶子仪翻了个身,慢慢睁开眼睛,看着灯火昏暗的帐顶,一时间没醒过神来。 看了看榻上左右无人,叶子仪闭了闭眼,扶额坐了起来,她捏着眉心努力压下身上的不适,抬眼看向灯火明亮的外殿。 内殿中没有点灯,更显得外殿光亮得刺人眼目,叶子仪适应了一会儿光线,终于在大殿门口处寻到了公子成熟悉的身影。 看着伫立在门口的他,叶子仪双眸一暖,她趿上绣鞋,堪堪站起身来,却是忽然眼前一黑,立时又坐回了原处。 感觉到身上的力气渐渐流失,叶子仪心中一紧,她撑在榻上伸手去摸榻角的玉瓶,不想摸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找到,翻不到那盛药的瓶子,她不由有些慌了,撑着身子蹭到大榻边沿,揭起那锦缎的褥垫翻找起来。 “在找寻何物?” 听到公子成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叶子仪一惊,她抬头看向声音来时的方向,见他正往榻边走来,讪笑着道。“没有,只是这里不甚平整,理一理罢了。” 公子成也不多问,吩咐道。“掌灯!” 随着这一声吩咐,自外殿走来两个执着火烛的婢女,两女依次点燃了殿中的烛柱,温暖的火光转眼间便充斥了殿阁。 看着榻沿上发鬓凌乱,面色愈加苍白的叶子仪,公子成眼中闪过一抹疼惜,他上前搂过她肩膀道。“饿了么?可要用膳?” 叶子仪揉了揉空空如也的肚子,点了点头,她偷偷瞄了公子成一眼,小心地问道。“阿成,我睡了多久?怎的天都黑了?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睡了近三个时辰。”公子成握住叶子仪的手,淡淡地道。“夫人又误了为夫的洞房了。” “嘿,我也是乏得狠了,也不知怎的便睡了过去。”叶子仪嘿嘿一笑,很是扭捏地道。“夫君,你不会气我吧?” 公子成只是看着她无奈一笑,高声吩咐道。“传膳!” 见公子成没有追究,叶子仪悄悄吐出口气来,她皱着眉望向那本来藏着玉瓶的榻角,一时有些迷糊。 那装了药的青玉瓶,她明明掖在角落了,怎么就不见了?在密室时没有用上,她该是带出来了的,难道当时迷迷糊糊地放在别处了?放在哪儿了呢? 暗中捏了捏衣袖,没有找到那瓶子,叶子仪不由有些焦虑。 “你我在密室中时,阿福去了龙江族,为你问卜去了。” “什么?”听到这话,叶子仪立马不淡定了,侧头看向公子成急道。“龙江族在西蜀群山之中,他怎么去的?同谁去的?几时走的?这孩子,不行,我得去寻他回来!” 叶子仪说着话就要起身,却是被公子成又拉回了怀中。“他午时便出去了,还把你殿中婢仆都给关在了笼中,想要给你教训,且放心罢,他带了皇甫悦同去,不会有事。” “是么?原来是悦同他去了,还好。这孩子,做什么累那些下人受罪?”叶子仪倾身靠在他怀中,身上的无力感越来越重,她实在受不住,只得对公子成道。“阿成,帮我把那漆柜中的药匣拿来,我有些头晕。” “好。”公子成打量她一眼,见她面无血色得仿似要虚脱的模样,不由心中一紧。 扶着叶子仪靠在了大榻的床柱上,公子成自那漆柜内取出了青藤药匣,拿着那药匣到叶子仪身旁,他打开了锁扣,看着里头十多个药瓶眉头紧皱。 叶子仪没精神理会旁的,她伸出微微发颤的小手取了个红塞的白胎细瓷瓶,揭开塞子倒了一粒药放进嘴里含着,小脸儿立时皱成了一团。 “子仪,如何?这药得用么?”公子成面带焦急地看着脸皱得快分不清五官的叶子仪,也不由得皱起了五官。 “得用是得用,就是苦得紧。”叶子仪动了动鼻尖,苦着脸道。“阿成,拿水来,好苦。” 公子成二话不说,自几案上倒了碗清水递给叶子仪,看着她急急喝下,他不由担忧地道。“你慢些,不要呛了。” “不妨事。”叶子仪把一碗水干了,把碗递给公子成,缓了缓道。“永忆呢?在做什么?” “他近日闲得狠了,我罚他去抄《孝经》。”公子成把那漆碗放在榻沿,握着叶子仪的手道。“子仪,莫要理这些闲事了,食罢了晚膳,歇息吧。” 叶子仪自然知道自己体力不济,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闭着眼睛感受着从心底深处传来的疲惫。 媚娘这提气养神的药,对她已经没有多少作用了,没有了那激发活力的药剂,她真怕自己支撑不到媚娘回来,便要倒下了。 食物的香气便飘了满殿,叶子仪听着肚子‘咕噜咕噜’叫唤,睁开眼来看了眼几案上的吃食,感觉还是没力气坐起身来,她带着些撒娇的语气对公子成道。“阿成,你喂我好不好?” 公子成原本看着她发愣,闻言立马起身去那几案旁,拿起了竹箸往玉碗里拣了几样小菜。 趁着公子成不在身侧,叶子仪又把身后的榻褥摸了一遍,依旧没有找到那青玉瓶,她疑惑地想了又想,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把那玉瓶放在了哪里。 “你身子太弱,还是食些肉粥吧。” 公子成把盛好了粥的白玉碗端到叶子仪身前,舀起一勺轻吹了吹,送到了她嘴边。 张嘴把那肉粥吞下,叶子仪不放心地道。“阿成,你说阿福怎么就这么急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从前出门都会同我交代的,这一次既然恼了我,为何不等我出现再走?” “阿福自有分寸,论起能为,他已是能独当一面了,不必忧心。”公子成抬手抹去了她嘴角的粥渍,又递了一勺给她道。“旁的都不必你操心,只管歇息吧。” “我怎么放心得下?他再有能为也不过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遇了事,还不是一样手软脚软?”叶子仪叹了口气,懊恼地道。“都怪我对他太过严厉了,当初真该娇宠他些才对。” “阿福非是寻常小儿,你要宠他,也要看他愿是不愿。” “这倒是,那孩子,也不知是随了谁,打小就有主意,我还真不知该怎么教他。他自幼便随在屈老身侧,兵书战册学了不少,行事也与他那几个干舅舅相类,有时候我真觉着,我们俩应当掉换过来,我该做他家的姑子,他该做我家的长辈才是。” “你既知晓阿福能干,让他自去闯荡也就是了。”公子成给她舀起一勺小菜送进嘴里,拿衣袖抹了抹滴在她下巴上的粥粒,不想那粥粒是抹到袖子上了,叶子仪下巴上的汤汁却是糊得到处都是,公子成看着不舒服,又抬袖去擦,不一会儿便将她下巴擦得通红。 “干嘛呢?”叶子仪有了几分精神,正要说公子成几句,却见殿外一个婢女走了进来,那婢女到了内殿伏地一拜,清声开口。 “禀郡主,府外有梁国官员前来,说是……”婢女犹豫了下,小心地道。“说是护送齐王美人前来投靠,请见齐王。” “齐王的美人?”叶子仪瞟了公子成一眼,见他凝眉,似乎也不明所以,遂淡淡地道。“可问明了是什么人么?送的是齐王的哪个美人?” 那婢女额头点地,很是恭敬地回道。“那梁人说,是齐王遗在梁地的女史官,此女找来了边城,知晓王上在西蜀行了昏礼,那边城城主特意着人送了来,说就此做个人情,讨个双喜临门之意。” “大梁的女史?”叶子仪回忆了下,猛然想起来,这大梁当了女史的,不就是那秋姬么?四年前她还在公子府时,秋姬便被公子成关在了梁国公子府中,难道又被关了四年?! “是,那送人来的梁人说是此女曾做过大梁女史,乃是王上做公子时纳的妾氏。” “那便没错了。”叶子仪睨着公子成,一挑眉道。“夫君,你怎么说?” “是秋姬。”公子成沉下脸来,极是不悦地道。“一直不曾理会于她,怎的她又抗命出府了?” “人家大老远来了,总不能赶了出去。这样罢,让她从旁门进来,带到落红轩去,派两队府兵守着那里,将她锁在落红轩内,哪里也不准她去,什么也不许她做,每日只供她两餐让她饿不死即可。”叶子仪说罢,一脸温柔地对公子成一笑道。“夫君,为妻安排的,可好么?” “好。”公子成肃容凝眉,很是不悦地道。“秋姬擅自离府,该当教训。” “早便该教训了她,今次前来,必是又没有好事!她屡次三番欺我,难不成到了我的地盘,她还想登堂入室?哼!她爱做这笼中鸟,我便换个笼子囚她!大梁的笼子关不住她,我西蜀可没那么温柔的手段!” 叶子仪眯着两眼,说到最后,语气越发的不好,公子成轻拍了拍她的手道。“莫气,待回了大齐,我送她回刑府便是。” “夫君真舍得?”叶子仪话里透着酸意,引得公子成低低一笑。 “怎么,夫人吃味了不成?” “哪个爱吃你的醋?” “不曾吃味?” “都说了没有,哼!” “子仪……” …… 第二百七十九章 秋姬至恨 郡主府外的青篷马车内,一身秋香色裳衣的秋姬不安地坐在车厢的木板上,她不时向外张望着,从帘缝望向那燃着大红灯笼的郡主府门口,小手抓着襟口的衣裳,咬紧了唇。 “邢氏娘子莫急,你是齐王府中旧人,千里而来,生得又如此容色,他定然不会对你置之不理的,只待稍候相见,你软语几声,那齐王必是会待你如初,将你接入宫中的。” 站在车旁的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斜着眼瞄着秋姬玉白的小手,笑眯眯看向面带焦急的秋姬,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地叨念着,秋姬也不与他搭话,只死死地盯着那府门,紧张得手心都冒出汗来。 过了好一会儿,郡主府的大门打开了一条小缝,那传话的婢女走出门来,到了车旁对那文士道。“郡主有命,请姬自旁门入府,君子,姬,请随奴婢移步旁门。” 听到这话,那文士不由脸一黑,他瞪了眼那车上面色惨白的秋姬,毫不客气地道。“姬且自行前去罢!我有要务在身,还要回边城复命,便不与姬同去了!” 秋姬讷讷地不敢多话,面色变了几变,弯身出了马车,她前脚刚下车,那文士便衣袖一甩,愤愤地说了声‘晦气’,爬上马车便喝令车夫打马离去。 回头看着那夜色中远去的马车,秋姬极是不安地跟着那婢女,顺着郡主府的高墙向着西侧的旁门走去。 夜色深浓,离了门口的灯火已是看不清道路,秋姬小心地提着裙子跟在那婢女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一条深巷,走了许久才到了一扇供下人进出的小小旁门前。 那婢女上前拍了拍门,好一会儿里头才有人应声,不一会儿,那小门的门缝里闪过一线微光,门内响起一阵凌乱的钥匙碰撞声响,紧接着,小门打开了一半,探出个老仆妇的头来,那老仆妇打量了眼那婢女,又打量了眼秋姬,一开口,声音极是暗哑难听。 “阿碧娘子,这时辰了,你怎么不在殿中值守,却走了旁门?” “奉郡主之命,接人入府,带去落红轩,烦劳妈妈带路。”那婢女徐徐答话,听得那老仆妇连连点头。 “好好好,既是郡主吩咐,且进来吧。”那老仆妇点头哈腰地让开了门口,待那婢女和秋姬进了门,又仔细地锁好,上前一步道。“阿碧娘子,且随我来。” 老仆妇手中提了盏风灯,萤火之光,不过能照亮方寸之地,秋姬借着月色步履艰难地跟在两个下人身后,眼中盈盈有了一线泪光。 “唉,这落红轩啊,冬日赏个梅景尚可,啧,这深秋时候,住到里头,可是受罪哟!”那老仆妇边摇着头边回头看了秋姬一眼,那模样,却有几分幸灾乐祸。 秋姬直是一个激灵,她停下脚步,迟疑地道。“二位,我是来寻王上的,不该先带妾去见过王上么?” “王上?齐王不曾允你相见,你倒是要见何人?”那叫阿碧的婢女冷笑了声,盯着她道。“姬是自个儿走呢,还是我寻人来带姬到落红轩去?” “你……”秋姬刚想争辩,见这两个下人眼神儿不善,强咽下了这口气,低头道。“秋姬不远千里前来与我王相见,如今咫尺之遥,却不能一诉衷肠,实不甘心,还望小娘与妈妈成全,容我一见吧。” 秋姬说着,屈身一礼,却是只得了那婢女又一声冷笑。 “呵呵,你这妇人,真是好笑,我们郡主方才大婚,你便找上门来,还要与她夫婿相见,若是旁人,咱们早给丢到山里喂了狼了,只是看你是个女史,这才与你客气,告诉你,莫要不识好歹!敢肖想郡主的夫婿,你看南韶城中有哪个能饶过你去!” 那婢女说罢,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叉腰指着秋姬又道。“你走不走,再不走我便喊府卫来捉了你丢进轩里去!” 这一番话说得秋姬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几乎背过气去,她又气又恨,却是不敢喝斥这婢女,只得忍气吞声地站起身来,低着头向前行去。 看着秋姬走过眼前,那婢女极是不屑地瞥着她道。“嘁,还说是齐王的美人呢,也不知是从哪里论的,真是可笑!” 正走着的秋姬给她说得打了个踉跄,她眼中含泪,双手收在袖中紧紧攥住,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却也不敢回那婢女一声。 那老仆妇带道,婢女跟在秋姬身侧,直押着秋姬来到了一处极偏僻的小楼阁前。 这一处楼阁建在府院的小湖旁,前面是一片砍得只剩老根的梅林,后头是一池深水,黑夜中看来,竟是有几分可怖。 此时小阁的外头支起了四个巨大的桐油火盆,油脂熊熊地燃烧着,把这小阁四周照得一片大亮,围着小阁站了十来个手执银枪的兵士,这些兵士穿着南韶府卫的皮甲,把这小楼围了个结结实实。 看到这阵势,秋姬的心一片透凉,她绝望地望着这些兵丁,喃声道。“王上,我如何得见王上?” “呵,王上?”那婢女盯了秋姬一眼,吩咐那老仆妇道。“妈妈送她进去罢,锁紧了门窗,莫要给她逃了,我要回去复命了。” “是。”那老仆妇躬身应声,上前一推秋姬,险些把秋姬给推了个跟头。 “你!尔等实是无礼!我是大梁女史!尔等不过蛮野小民,竟敢冒犯于我?!”秋姬再也顾不得忍耐了,又气又怕,尖着嗓子便叫了起来。 “呵呵,什么女史?哪个认你?真是不知臊的下、贱蹄子,方才老实得似狗儿一般,如今倒叫起来了,劝你少叫唤些吧,也可免去一场好打!”那老仆妇说着,又把秋姬一推,一张老脸阴沉沉地盯着她,看得秋姬寒毛直竖。 “不……不!我是来寻王上的,我要见王上!我要见王上!”秋姬再傻也明白过来了,这南韶郡主是铁了心不让她见齐王成,那妇人是想把她囚在这里!她千里迢迢来南韶,却落得这个下场,这让她怎么能甘心? 老仆妇扭着挣扎的秋姬,大步走到了那小阁门前,一把把那秋姬给推进了门内,她把两扇木门一带,从腰间抽出把大锁,将那木门给锁了个结结实实,转身便走。 小阁内一片黑暗,秋姬起身扑向那门缝透着光亮的木门,大力拍打着叫道。“放我出去!你们这些该死的奴才!怎敢如此对我!放我出去!我要见王上!我要见王上!王上!秋姬在此!你快来救我!王上……” 秋姬带着哭腔的叫喊声回荡在夜空中,久久不停,直到她叫得哑了,这才无力地滑坐在地,抱着膝盖低声啜泣起来。 夜风呼啸,小阁内几乎黑得不见五指,深浓的寒意自四面传来,直冷得秋姬缩作了一团。 揉着拍得红肿了的手掌,秋姬慢慢抬起头来,回头看向那透着微光的门缝。 外头一片静寂,仿佛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她不死心地盯着那缝隙,却是怎么望也望不见公子成那挺拔俊朗的身影。 “王上,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忍心?”秋姬眼中含着泪水,言语间满是滔滔的恨意。“你为何要负我?为何要负我?王上,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秋姬不甘!秋姬不甘!你既娶了南韶郡主,为何不纳秋姬?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秋姬不住地叨念着,眼中的泪水连连不断,渐渐打湿了襟口的衣衫,她咬着唇,紧紧地盯着那一丝光芒,眼中慢慢只余一片阴毒的恨意。 伸手摘下头上的金簪,秋姬看着那金簪上反射的微弱火光,嘴角慢慢扬起一个阴狠的弧度,她轻轻抚摸着那簪子,低声道。 “公子,王上,秋姬既追随了你,便是你的人了,你不要我,那么,你也不能钟情旁人,姜成,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不让给旁人,绝不!” 听着外头的秋风吹动水面的声音,秋姬将那金簪捂在胸口,她仰头靠在门扇上,看着眼前的黑暗微微发怔。 自打少时见到公子成,她便对那个人一见倾心,那样俊美的男子,合该是她的夫君,所以她一心一意苦心经营,为他铺平了道路,寻来了《荆公密要》。 可是,她怎么算也没有算到,那个蠢笨懦弱的荆妩会变成她最大的绊脚石! 若不是荆妩,当年公子成处在那样的境地,她只要使力,他必然会对她心存感激,只要她好好经营,现在齐宫中,她或是可登后位了! 可恨啊!命运弄人!便是那荆妩死了,王上也对她念念不忘,连荆妩的儿子都视若珍宝,可她呢?她被关在大梁七年,七年啊!这七年的孤苦岁月,又有谁知道!! 如今,王上终于成婚了,他却宁可娶一个蛮夷蜀女,也不肯回来找她!他忘了她,他是忘了她吗?姜成,真是好个负心薄幸的姜成啊! 是他毁了她一生,是他让她失去了所有,如今他圆满了,她却跌落尘泥,这怎么可以?这是上天不公,是天道不公!!! 冰凉的金簪横在秋姬掌心,直是硌得她瘦白的掌心渗出了一片血痕,秋姬空洞的双眼一动不动,仿佛没有查觉,她只是盯着屋顶那片黑沉的虚空,眼中满是恨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凉寒的秋风掠过湖面,带动得小阁四周的火焰烈烈作响,小阁外守卫的府兵换过了一轮,直把这一处不足三丈的小楼守得风雨不透,仿似牢狱。 第二百八十章 永忆伤怀 秋风扫起金黄的落叶,搅动着寝殿屋檐的铜铃,铜铃随着那风发出一片清脆的‘叮叮’声,阵阵铃声传入殿中,打破了殿中原本难言的静谧。 寝殿的大榻上,侧卧着一个清瘦的粉衣美人,美人单手拄着透白的雪腮,乌发披散在肩头,她双眸含笑地看着在榻前长几后凝神作画的俊美男子,黑亮如墨玉的眼瞳中,那痴迷爱恋,却是化也化不开的深浓。 “小哥哥,画的不好,我不会给银子的哦。” 榻上的叶子仪撩了撩长发,摆弄着手中柔滑的发丝,看着在几后作画的公子成,黑亮的眼中含媚带嗔,慵懒的风情直撩人心。 “胡言乱语。”公子成回了她一句,笔下却是没停,他极细致地勾勒着她的轮廓,黑沉的眼中映着画布的影像,聚精会神的模样让叶子仪心动不已。 “人家喜欢你画我时的模样嘛。”叶子仪撒娇地对着他挤了挤眼,看得一旁侍候的阿美一个哆嗦,险些站立不稳跌到地台下头去。 “好生待着。”公子成淡淡地瞟了叶子仪一眼,换了支极细的白描笔,轻沾了石砚中的浓墨,描画起她的眉眼来。 “我这不是在这儿等着呢么,多老实啊。”叶子仪捏着裙子的细纱,嘟了嘟小嘴儿,很是不满意地道。“我这样听话,夫君都不知道夸夸我。” 公子成没理她,握着那细笔,聚精会神地画出了她眉眼的轮廓。 “娘亲!” 随着这一声甜到发腻的叫唤,永忆从殿外跑了进来,他小腿儿嘟嘟跶跶地倒腾着跑到叶子仪身前,扒着榻沿,抱着她的胳膊小脸儿就贴了上去,直是好一番亲昵。 “怎么这么早回来?屈先生不曾为你讲义么?”叶子仪握住永忆的小手,看着他漂亮得不像话的小脸儿,倾身亲了亲他额头。 “先生讲了,只是我学得快,先生考校过了,这才许我来见娘亲的。”永忆小脸儿红扑扑的,小鹿般的大眼睛眨着,闪闪发亮地看着叶子仪道。“娘亲,你今日真是好看,永忆好喜欢娘亲。” “看你这小嘴儿甜的,去,替娘看看,你父王有没有画出娘亲的神韵。”叶子仪轻拍了拍永忆的小脸儿,冲着公子成的方向努了努嘴。 永忆偷笑着点点头,转身背着小手到了父亲身侧,抻着脖子去看那案几上的画卷。 公子成画得很细,一点一点描绘着叶子仪的柳眉,那一根根眉毛如同真的一般生在画布上,简直就是把叶子仪的眉毛印在了上头。 永忆看得连连点头,侧身笑眯眯地对榻上的叶子仪道。“娘……” 看到榻上侧躺着睡着了的叶子仪,永忆一哑,他眼中划过一丝哀伤,神情凝重地走回榻旁,抬起叶子仪的头,费力地拉过软枕给她垫在下头,又轻手轻脚地上了榻,将一床薄被小心地盖在了叶子仪身上。 做完了这一切,永忆爬下榻去,坐在脚凳上倚着榻沿盯着叶子仪呼吸浅淡的容颜,大眼眨都舍不得眨地,不一会儿,竟是浮起了一层薄雾。 “父王,娘亲睡得越来越多了。”永忆轻声开口,声音带着哽咽,听得人心头一阵揪痛。“如此下去,会不会长睡不醒?” “这些你无须理会。”公子成依旧在作画,他的笔极细地勾勒着叶子仪带笑的眼睛,黑眸中一片温柔情意。 “可是,永忆不想失去娘亲,亦不愿失去父王。”永忆眨了眨眼,水晶般的泪珠自他那白里透红的小脸儿上滑下,滴在了楠木的榻沿上。 公子成一顿,他提起笔来,看着画布上细细勾画出的眉眼,淡淡地道。“父王不是让你好生学治国之道么?有你叔父为你助力,若有难处,只管问汤便是。” “呜……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父王会丢下我与兄长。”永忆抹着眼泪,撇着小嘴儿侧过头去,带着控诉的语气低声道。“娘亲丢下永忆五年,父王丢下兄长九年,如今,你们可是要一同将我兄弟二人拋弃了么?呜……永忆不要!我要娘亲!我要父王!呜……” 公子成把画笔一放,沉下脸来,低喝道。“永忆,你母亲在歇息,你要吵醒她么?” 永忆抹了把泪,转头看了眼还在睡着的叶子仪,吸了吸鼻子,站起身来走到公子成身旁,低着头哽咽着道。“父王,你救救娘亲吧。” 看着儿子又委屈又难过的模样,公子成微微侧头,喉头动了动,他暗自深吸了口气,伸出大手在永忆头顶揉了揉,温声道。“永忆,能不能救你母亲,你不是早已知晓了么?” 永忆一呆,他仰着小脑袋,张着红肿的大眼望向公子成,看着他温和的模样,他小嘴儿一咧,‘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或许是太久没有见过永忆哭泣,公子成愣了愣,赶忙弯腰抱起了大哭不止的永忆,快步走出了寝殿。 到了殿外,公子成把永忆往地上一放,蹲在他面前与他平视,扶着他小小的肩膀肃着脸道。“永忆,你可知方才在殿中哭泣,会扰到母亲?” 永忆抽咽着点了点头,抹着眼泪哭道。“孩儿知道,父王,孩儿错矣,孩儿……呜哇哇……” 话未说完,永忆又大哭起来,这一回他哭得更加伤心,全无忌惮,那哭声无助又悲伤,直是让听了的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永忆!”公子成沉声一喝,永忆收住了哭声打着小嗝看着他,眼看着又要哭了出来,公子成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略略压低了声音道。“永忆,你是大齐的储君,怎可失了风仪?” “父、父王,孩儿不要风仪,孩儿要娘亲!”永忆抽哒着,身子微微发抖,那无助可怜的模样,直是如同一只被拋弃了的小狗。 “你娘不是在么?哭什么?”公子成语气虽强,却也终究是软了下来。 “娘、娘亲要死了,父王,孩儿想救娘亲,可是我找不到巫桀,听风阁的人说、说若要见那大巫,须得有缘人方可,父王,我找不到他,是不是便不是有缘人了?娘亲怎么办?要如何才能救她?呜……我不要娘亲死……” 永忆抬起衣袖抹着泪,把白净的小脸儿擦得通红,公子成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蹲在他身前看着他哭泣,很有些束手无策。 永忆正哭得伤心,忽然一阵车马声响自院外远远地传了来,不一会儿,一驾带着郡主府标志的马车快速行来,直是飞奔到了寝殿门口这才急急停下。 那马车刚刚停稳,阿福便自那马车车厢内钻了出来,他也不用旁人递脚凳,撑着车辕一跳,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看到在殿门口大哭的永忆,阿福面上一白,他也顾不得向公子成行礼,一脸急切地冲进了殿中,直扑到叶子仪榻前。 看着躺在榻上呼吸淡淡的叶子仪,阿福有些脱力地吐出口气来,他小心地从怀里拿出一只圆形的白玉盒来放在榻角,掉转身出了大殿,去看还在哭泣的永忆。 “母亲不是好好的么?永忆,你哭什么?”阿福走上前去,揉了揉永忆的小脑袋,轻笑着道。“你这小儿,怎的遇事只知哭泣?害我还以为母亲有了不测,这吓得我一身的冷汗。” “呜……大兄!”永忆见是阿福,一下便把他抱了个结实,贴在他胸口哭得更伤心了。 阿福轻拍着永忆的背,微笑着道。“怎的见我回来这般伤怀?” “呜……大兄,娘、娘亲……永忆、永忆想救娘亲,呜呜哇……”永忆小脸儿闷在阿福怀中,抽抽搭搭地又大哭起来。 “好了,有大兄在,不会让母亲有事的,别哭了,一会儿吵醒了母亲,岂不是让她也跟着你难过?”阿福哄着永忆,极是温和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道。“永忆,我们进去陪着母亲好不好?不许哭了哦,让母亲伤心便是不孝,便是母亲不计较,兄长也要罚你了。” “嗯。”永忆点点头,仰起小脑袋,张着红肿的眼抽哒着道。“大兄,永忆不哭了,有兄长在,娘亲一定会得救的!” “嗯,一定会的!”阿福很肯定地点点头,抬袖给永忆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鼻涕,捏了捏他红红的鼻头笑道。“瞧你这样子,咱们叶家的儿郎,可容不得懦弱之辈,今后不许动不动便掉泪了。” “晓得了,大兄,永忆就哭这一回,今后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丈夫,一定会和大兄一样!”永忆使劲儿点头,张着两只兔子眼儿眨巴眨巴地望着阿福,态度很是坚定。 “好!咱们一同守着母亲!”阿福弯眸一笑,拉着永忆的小手道。“走,咱们进去陪着母亲,为她祈福!” “嗯!”永忆抹干了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口气,打着小嗝儿握紧了阿福的手,随着他走进了寝殿。 自始至终,蹲在一旁的公子成给两兄弟忽略了个彻底,眼见着两个小的有说有聊地进了殿内,公子成无奈地站起身来,轻轻地吐出口气,望着院子里黄紫相间的菊田思索起来。 这厢公子成正背着手望着那菊田沉思,寝殿的小院外忽然快步走进个青衣侍卫,那侍卫到了公子成身前,躬身行罢了礼,上前一步低声开口。 “禀王上,秋姬之事已查出眉目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父子相谈 “说。”公子成垂眸看着那青衣卫,语气极淡,眼中一片沉冷。 “秋姬早已附归了梁国太后,边城的间人传信来说,秋姬初入边城,曾言有太后旨意,其后得知王上成婚,这才匆匆赶来,护送她的是边城城主的门客,回程时便被人半路截杀了。” “原来她又攀上了大梁太后。”公子成冷哼了声,沉声道。“着人去看着那落红轩,若有人与她勾结,拘起来好生审问!” “是!”那青衣卫拱手应声,又禀道。“王上,巫桀有消息了,一月前,曾有人在九鹿山见过他炼药,属下已派人去查了,明日便可知晓是否属实。” “嗯,务必将他去九鹿山时所经之地查证,一一报来。”公子成眉头微凝,淡淡地道。“若得巫桀消息,无论何时,立报我知。” “是!”那青衣卫躬身拱手,一转身大步离去。 公子成双眼微眯,盯着眼前那紫菊花田,黑沉的双眸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公子成抬眼望向碧蓝的天空,玄色的衣袍一摆,如同一团黑云澎然而起,他回转身,抬步慢慢走回了殿中。 大殿内安静如许,公子成刻意放轻了脚步,到了大榻前,看着挨着叶子仪已经睡着的永忆和阿福,他微扬了扬嘴角,脱下外袍给两个儿子盖在了身上。 返身坐在榻尾,公子成面色稍稍有些凝重,他侧过头去看着呼吸细细的叶子仪,眼中一片痛色。 榻上的长袍一动,阿福睁开黑亮的眼睛,从袍子下钻了出来,他小心地给永忆盖好了公子成的衣袍,轻手轻脚地挪到公子成身后跪坐好,垂首低低开口。 “父亲。” “出去说吧。” 公子成站起身来,缓步向殿外走去,阿福看着公子成带着落寞的背影,眼神闪了闪,爬下榻去穿好了鞋子。 轻手轻脚地走到榻头处,阿福小心地拿起放在叶子仪软枕边的圆形白玉盒,看了眼还在沉睡的母亲,他两手捏着那玉盒,大步走出了寝殿。 步出了寝殿大门,阿福看着站在菊田前的公子成,不知怎的,喉咙竟是有些发哽。 秋日长空下,鹅黄玉紫的花田边,公子成玄色的身影显得分外孤寂清冷,他的身形那样挺拔,那样修长,直让人觉得他在哪里都显得那样突出,却又格格不入,便是这深秋美景也融不进他身周,他仿似生来便与孤独为伍,再也融不进任何风景了。 低下头踏下石阶走到公子成身旁,阿福将手中的玉盒双手一递,恭声道。“父亲,孩儿为母亲取来了续命之药,还请父亲日后为母亲服药。” “这是龙江巫族的巫药?”公子成接过那白玉盒,看着那全无半分装饰的圆形盒子,淡淡地道。“要如何为你母亲续命?” “此药乃龙江大巫所制,服时需精壮男子中指血液相和,以金针刺入指尖,取血如豆,和药服下,每日一剂,可保不死。只是,中指血连接心脉,为母亲续命,亦会折损取血之人阳寿,父亲可寻精壮奴隶取血和药,可保母亲支撑到寻到巫桀。” 阿福说得很认真,他抬眼看着公子成,似乎是在等他发话,却也似是想等个答案。 公子成捏着那玉盒,拇指抚了抚那温润的盒身,淡淡地道。“此药一次取用多少?可有禁忌?” “豆米大小便可,至于禁忌,需禁淫邪,养身心,服药者七情六欲,皆需克制。”阿福顿了顿,对公子成道。“父亲,母亲身弱,永忆幼小,父亲若为母亲续命,万不可以自身炼药,若父亲有所不测,永忆太过幼稚,难当一国之任,我亦不能离开南韶,父亲还要为永忆着想才是。” “阿福。”公子成的大掌落在阿福肩头,他淡淡一笑,看着阿福轻声道。“你母亲,是我的妻,身为丈夫,自己的发妻,如何能容他人沾染?今后,永忆便交托于你了。” “我今后是南韶之主,永忆是大齐之王,并无相干!父亲!你如何这般执着?不过取血而已,奴隶足矣,何以父亲非要以命相搏?父亲可知,若母亲得活,没了父亲,她如何快活?”阿福有些生气,他紧紧地盯着公子成,见他无动于衷,干脆跪地伏身道。“请父亲三思!” “阿福,情之所至,身不由己,我只是随心而行罢了,你还不懂,若是有一日你也遇到了这样一个女子,你便知晓了。”公子成蹲在阿福跟前,伸手扶起了他,给他拍去身上的尘土道。“阿福,好生助你弟弟,若是为父先死,照料好你母亲。” “父亲……”阿福眼中含泪,看着公子成说不出话来,他唇动了动,慢慢别开了眼去。 公子成给阿福整了整衣裳,温声道。“你去龙江问卜,可有定论?” “龙江大巫为母亲求问神明,说是母亲不在神明所见之处,难言祸福,他说……说是母亲不是此间人,在此受苦,是为宿世姻缘,情尽自然归去,非人力可留。”阿福皱着小眉头,很是担忧地道。“这大巫说得不尽详细,我不能尽懂,父亲,这宿世姻缘,可是说你与母亲的夫妻之缘么?” “我亦不知,此事太过玄奥,还是莫要胡乱猜测了,阿福,这一回辛苦了你,去歇息吧。”公子成大手在阿福肩头按了按,站起身来道。“这里交给为父,去罢。” 阿福迟疑了会儿,他站在原地望着公子成,低声开口道。“父亲,阿福有一事不明,还望父亲相告孩儿。” “何事。”公子成垂眸看向阿福那与叶子仪一模一样的黑亮眼眸,眼神格外温和。 “父亲,既是你对母亲情深至此,何以不早一日夺了这天下?非要生受这分离之苦?” 看着阿福那执拗的眼神,公子成淡淡一笑,望向碧空的浮云道。 “阿福,这世间,有些事,非是‘是非’二字可以划分的。当年,我对亲情还有所寄望,低估了人性之恶,才令得你母亲有这生死之劫,这五年,我拋却七情,一心争战方得今日的地位,若非如此,我断然不会与你母亲相见。” “为何?母亲身为南韶郡主,改名换姓,荆氏一族也几近灭族,父亲还顾及什么?”阿福上前一步,仰望着公子成道。“当年父亲身为齐王,位尊权重,可以不惧奸人了啊。” “阿福,我是想与你母亲长相厮守的,可她身子这样柔弱,我要四处征战,如何放心她在宫中独守?不能随军将她带在身侧,亦不能使她在宫中成为众矢之的,当年的我,还顾不周全。”公子成顿了顿,失笑道。“如今肃清了宫中奸人,掌握了天下大局,却想不到,终是晚了一步。” “如此说来,父亲是怕有人识破母亲的身份?”阿福眉头一动,看公子成的眼神也有了几分变化。 “是。你母亲不止通晓《荆公密要》,她亦是这天下间唯一知晓秦王宝藏下落的人,便是不为密要,单这一项,便足以置她于险地。” “秦王宝藏?”阿福张大了眼,很是意外地道。“那秘宝真的存在?” “真的。”公子成抚了抚阿福头上的呆毛,低声道。“便因着如此,我不能接你们母子还朝,亦不能透出你母亲的身份,要保她,只得做这世间强者,才能护她无虞。” “原来如此。”阿福点点头,抿了抿唇道。“我明白了。父亲,我原谅了你了。” “原谅?”公子成失笑,揉了揉他发顶道。“你还记恨我不成?” “那是自然,父亲累母亲受苦,我怎不记恨?当日冒雨出了大梁,母亲一路痛哭,不知流了多少眼泪,那时她因了父亲险些丧命,孩儿自然记恨。”阿福说得振振有词,倒是让公子成无言以对了。 “既如此,恨便恨罢。”公子成唇角一扬,轻拍了拍阿福的背道。“如今既是不记恨于我了,便记着父王的话,今后你与永忆相互扶持,照料好你们的母亲。” “父亲的发妻,父亲照料便是,我也是男子,长大也有妇人,断断无力照料旁人之妻。”阿福鼓着小腮帮,很是不满地道。“母亲让我照料父亲,父亲让我照料母亲,我不过是个不足十岁的孩童,谁人又来照料于我?真是岂有此理!我累了,要歇息,父亲,告退!” 阿福气闷地一扭身,叨叨念念地道。“哼!我这是做得什么孽,得了这样的父母?真真可恼!早知便不该放了消息出去,平白惹来这许多麻烦,哼!可恼可恼……” 看着阿福摇头晃脑气愤而去,公子成不由低笑出声来,看着儿子拐出了院门,他这才低下头看向手中的玉盒。 盛药的玉盒用的是上好的白玉,打磨得极其精细,触手温润,公子成把那盒盖轻轻一扭,揭了开来。 盒子有一寸多深,里头盛着黛青色的药膏,那药膏浸在油脂中,晴阳下映出一片微光,浓稠的药味飘散出来,呛得公子成双眼微痛,‘叭’地一下合上了盒盖。 捏着那玉盒,公子成眸光闪了几闪,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寝殿,好一会儿才抬步向着大门走回。 秋风撩动殿内的纱幔,只将那秋日的微凉带到了外殿的帐幕间便消失无踪,公子成漫步进了殿中,给永忆和叶子仪掖了掖被角,侧身躺在大榻的边沿,看着熟睡的叶子仪唇角轻扬。 小心地拈去了她脸上的碎发,公子成把那玉盒放在了软枕后头,他侧头枕着手臂,看着叶子仪安宁的睡颜,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大殿内又归于静寂,除去这一家三口轻细的呼吸声,再无旁的声音。 第二百八十二章 阿福试探 灯火温暖的光亮照着大榻上的纱帐,直映得那帐中人如同一片剪影,虚幻缥缈得若有似无。 榻上的叶子仪缓缓睁开眼来,望着眼前昏暗的帐顶,神情有一瞬间的呆滞。 她睡了多久了?难道是从早上睡到了半夜?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啊,再这样下去,是不是下一回便醒不过来了? 想到这个可能,叶子仪忽然有些心慌,她紧着侧头看去,见到纱帐外几案后头那熟悉的身影,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心安。 “咕噜……” 听到这一声叫唤,叶子仪直有翻白眼儿的冲动,她按了按早已饿扁了的肚子,看着他起身走近。 公子成撩开纱帐,坐到叶子仪身旁,握住她搭在薄被上的小手道。“子仪,起榻吧,食些热粥。” “嗯。”叶子仪低低地应了声,扭着身子想起榻,身上却是使不出力气,堪堪侧了个身便倒回了软枕上。 “你许久不曾进食了,我喂你。”公子成起身半扶半抱地将叶子仪安置着靠在床榻的柱子上,起身到了外殿,不一会儿,他端着一只玉碗返回榻旁,重又坐在了叶子仪身侧。 “阿成,我睡了多久?”看着拿银勺搅动玉碗中肉粥的公子成,叶子仪眼中微微湿润,她侧头看向外头如墨的夜色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公子成吹凉了一勺米粥送到叶子仪嘴边,温柔地道。“子仪,明日我们便启程罢。”’ “明日?这么快啊?”叶子仪张口吞下那粥,咽干净了道。“能不能再等一两日?媚娘去为我寻药了,若听到消息,该是快回来了,我们等她同行好不好?” “等我?你还知道等我!” 媚娘极是不满的声音突然传来,叶子仪一呆,眨巴眨巴眼看看公子成,转而去看刚刚迈进大殿的媚娘。 “媚娘?”叶子仪一脸的惊喜,她扶着榻沿,笑眼弯弯地道。“你可是回来了,我真怕等不到你呢。” “呸呸呸,这说的什么话?我一听说你大婚便赶回来了,整整跑了两天两夜才从都城赶了回来,要是知道你是嫁了他,我便慢慢地走着回来了。”媚娘瞥了眼公子成,虽然不待见他,到底没有说一句刻薄的话。 叶子仪抬了抬眉。“两天两夜?怎么,有人飞鸽传书给你?这么快便赶来了?” “哪有什么飞鸽传书?我是听阿福派来的小厮说的,那孩子说是你们要回大齐行礼,我紧着便赶回来了。”媚娘白了叶子仪一眼,很是不快地道。“还好我来得及时,若是不然,怕是你还没这快醒转。” 叶子仪疑惑地看了公子成一眼,不解地道。“我不是只睡了三四个时辰么?怎么好似不止似的?阿成,我到底怎么了?” “你已昏迷了一日夜了。”公子成垂眸,搅动粥碗的动作一顿,直是好一会儿,他才重又抬眸,对叶子仪一笑道。“媚娘已经为你施针了,一会儿吃了药,再让她为你诊治。” “一天……一夜?”叶子仪双瞳一缩,嘴唇微微发抖。 看到叶子仪这样子,媚娘沉着脸有些生气地道。“知道怕了?我问你,之前我留下的那玉瓶里的药,你是不是吃了?吃了多少?余下的药在哪里?” “那个……”叶子仪给她问得一阵心虚,低着头道。“我就吃了两回,就找不着了。” 媚娘妩媚的眼一眯,盯着叶子仪道。“你那两回吃了多少?” 叶子仪头埋得更低了,声细如蚊地道。“就……就吃了两粒。” “两粒?”媚娘扬起下巴,叉着腰瞪她。 “一回两粒。”叶子仪不敢不说实话,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一回两粒?你活腻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药?阿福呢?这臭小子!我临行前千交代万嘱咐,他都不管你?两粒!再多吃一回,神仙也救不回你!真是岂有此理!我找他去!” 媚娘直是气得极了,掉转身一阵风似地冲出了大殿,叶子仪在榻上不敢吱声儿,直到媚娘出了殿门,她这才可怜巴巴地看着公子成道。 “夫君,你去看看吧,媚娘去找阿福,定然不能善了,你去劝劝,别让她把儿子欺负太惨了。” 公子成没有动,他只是放下了玉碗,黑沉的眼盯向她道。“那药,是什么药?” “是……是媚娘留下救急的。”叶子仪眼神躲闪着,咬了咬唇道。“我是想着,新婚之时不能晕了,就吃了,后来又想着,与夫君洞房,总不能没有精神,才又吃了两粒。” “媚娘那药,许你吃多少?”公子成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叶子仪却敏感地查觉到,他生气了。 “万不得已,吃半粒保命。”叶子仪咬着唇偷瞄了公子成一眼,很是小心地道。“阿成,我只是想……” “不要说了,吃罢。”公子成面无表情地舀起一勺粥送到叶子仪嘴边,看着她吃完,又舀了一勺,声音依旧温和,可叶子仪知道,他在生气。 默默地喂完了叶子仪,公子成拿出汗巾给她沾去了嘴角的粥渍,淡淡地道。“你肚子空了太久,宜少食多餐,一会儿再食一碗。” 叶子仪点点头,小心地瞄着他道。“夫君,你生气了?” 公子成沉默了会儿,站起身来拿着粥碗走出了大殿,将那玉碗交给了外殿值守的婢女,慢慢踱了出去。 靠在榻上的叶子仪看着他离去,直觉得胸口一阵堵闷,她低下头去,小手抓紧了身上的墨绿色锦被。 他会明白她的苦心么? 她对这场婚礼的期待,她想要做最好的自己的心情,他会明白的吧?只是两粒药而已,不过是会少几日寿命而已,他会谅解她的,是不是? 抬袖轻轻捂住了脸,叶子仪拿衣袖沾去了眼角的湿痕,透白的面颊越发苍白得没有生气。 大殿外,公子成缓步走下石阶,慢慢踱到了菊田边,仰望着明月,他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息,抬手从怀内拿出了阿福给他的玉盒。 玉盒在月光下散发着清润的莹光,与公子成玉白的手掌相衬,如同一体,他修长的五指将那玉盒一握,黑沉的眸子望向空中的明月。 “那是龙江巫族的巫药吧?” 媚娘清媚的声音忽然响起,公子成侧头看向她,把那药盒一递,沉声道。“阿福自大巫处求来的,你且看看,合不合用?” “龙江族的大巫最擅制药,能求了来,想来也是看着勇的颜面。”媚娘接过那玉盒,打开看了一眼,点点头道。“是个好物件儿,也是虎狼药,巫族续命之药,多是夺此施彼,这药,也是如此罢?” 公子成没有答媚娘的话,只是肃容问道。“子仪依法服食,无碍吧?” “这……”媚娘眉头一蹙,想了想道。“此法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用得好。” “怎么说?” “齐王,我便这么说罢,便是你舍了命救阿叶,你若死了,她也活不长久的。”媚娘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地道。“你知不知道?你来之前,她已为自个儿备下了墓穴,取了你的衣冠陪葬,她所做的,都是为了你,你拿自个儿的性命去换她的命,她绝不会独活。” “她不知,自然无碍。”公子成望了眼灯火明亮的寝殿,低声道。“子仪不能再等下去了。” 媚娘没有说话,她低下头去,握着玉盒的手微微发抖,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既是能续她的命,死又何妨?”公子成唇角微扬,回头接过媚娘手中的玉盒,对着媚娘略略一拱手道。“子仪多年来有劳相护,成,在此谢过。” 媚娘一惊,赶忙侧身避过,屈身还了一礼道。“媚娘一介庶民,当不得王上的礼,阿叶是我恩主,护她是媚娘份内之事,不必言谢。” “既如此,便谢媚娘之忠义罢。”公子成说罢,微微颌首,将那玉盒收入袖中,转身大步向着寝殿而去。 媚娘站在原处,面上一片凝重,她回过头很是不快地对菊田旁一株桐树后的人影道。“如何?你可满意了?” 那树后的人慢慢走出,到了明亮处站定,对着媚娘双手一揖道。“有劳媚姨相助。” “你这孩子,怎的连自个儿父亲都算计?这一回累他受剜肉之痛,真是不孝!”媚娘瞪了还在躬身行礼的阿福一眼,无奈地道。“唉,也不知那药能不能拖到寻得巫桀,若是寻不到他,药也用完了,可就要出大事了。” “我问过龙江大巫,巫桀此人行事乖张,与别不同,却极是喜好收藏奇珍药材,异兽地宝,他曾在九鹿山寻过药材,顺山而行,该当是能寻得到他,只要能见他一面,我便能使他自个儿来救母亲。” 阿福说得自信满满,媚娘看着他撇了撇嘴道。“阿叶生了你这么妖孽,真不知幸是不幸!你到底瞒了他们什么?难不成,那药不用和血也能续命?” “媚姨真会说笑,若无心经之血,何以延寿?”阿福背着小手,慢悠悠地往前踱了两步,望着那寝殿道。“经此一事,父亲母亲定然再难分离,母亲再若要寻那俊美男儿把酒论事,想必是不能了。” 月光落在阿福白皙的小脸儿上,直映得那带着傲气却又稚嫩的颜面如有盈光,美得如同上好的白玉。 第二百八十三章 寻衅秋姬 “什么?你算计来去,就是为了这个?”媚娘忽然觉得有些头大,她胡乱翻了个白眼儿,无力地道。“阿福啊,那是你亲娘,你亲爹,你、你怎么能……” “母亲素来不服教化,我年纪幼小,不能时刻劝谏,父亲便不一样了,他舍命相护母亲,母亲再是顽劣,也会因着亏欠有所收敛,皆大欢喜。”阿福说得有模有样,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媚娘:“……” “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巫桀了。”阿福黑亮的眼中星光盈动,仿似有银河闪耀一般,他背着小手转身对媚娘道。“媚姨,母亲的身子已是大不好了,你尽可说得重些,如此,父亲定然更加疼惜母亲了。” 媚娘:“……” “啊,对了,媚姨我向龙江的大巫讨教过巫术了,若你得闲,也教教我吧,我想多明白些,也好今后相助母亲。” 看着阿福那认真的样子,小小年纪就已俊美到不像话的小脸儿,媚娘忽然有些担心了,聪慧多智到这地步,事事都在掌握,什么人都敢算计,这样的一个娃娃,若是长大了,可是有哪个姑子能斗得过他? 这小子,长大了,莫不是要一辈子孤家寡人吧? “媚姨?成不成啊?”阿福眨巴着眼睛仰头看着媚娘,一脸的期待。 “我也不甚精通,只教你些皮毛吧,只是说好了,你听一听也便罢了,万万不可做法事,若是做了巫者,便要终生奉神,再无自由了。”媚娘见阿福点头,叹了口气道。“好罢,明日我去寻你。” “多谢媚姨!”阿福笑得见牙不见眼儿的,那可爱的模样,却是看不出刚刚算计爹娘的人是他了。 “去罢去罢,我可不敢当你的谢,你那爹爹谢我我都不敢领受,你我就更不敢了。”媚娘说着,拉长了脸走向寝殿,边走边不住摇头。“啧,这一家子,可是折腾什么……” 小阿福眼中带笑地看了眼那灯火明亮的寝殿,背着小手转身向着来路而去。 从侧面的小路出了院子,阿福经过院门口,正见到探头探脑地往里头张望的永忆,月色下,永忆白白的小脸儿在这一片昏暗中颇有些吓人,阿福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前一巴掌拍在了永忆肩头。 “啊!”永忆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是阿福,他长长地吐出口气来,埋怨地道。“大兄,你做什么吓我?” “不过是见你在此,打个招呼,哪里是吓你?”阿福在永忆方才探看的地方看了一眼,回头问他道。“在看什么?” “我在看方才那位媚姨,她口口声声说要处置了大兄,我怕大兄吃亏。”永忆很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打量着阿福道。“大兄,她不曾为难于你吧?” “呵,媚姨是自小看着我长大的,不过是说说罢了,如何会真的对我动手?”阿福笑着上前勾住永忆的肩膀,下巴一扬道。“走,我带你去见个有趣的人。” “有趣的人?是什么人?”永忆跟着阿福转身离了寝殿的院门,扬着小脑袋问阿福道。“大兄,是比屈老还多智的人么?” “呵,这倒不是,是个想要攀附父亲的人,这人你该知晓,叫做秋姬。” “秋姬?听倒听过,却不曾见过。”永忆皱了皱小眉头,很是不解地道。“从前曾听人说,有个叫秋姬的关在大梁的府邸中,怎的到了南韶?” “呵呵,这个,便得问问那秋姬了,她是奉了那梁国太后之命,也是对父亲存有非份之想,不然如何敢追到了南韶?”阿福冷冷一笑,眼角带了一丝邪魅的气息,他微眯着眼,唇角上挑着道。“或许,这人还能有用。” “有用?有什么用?”永忆眨巴着眼睛,歪着小脑袋看他,却见阿福眼中满是算计,那闪着异光的眼神,不知为何,让他觉得背后有些发冷。 “你只管看着便是,那妇人,不该让她如此清静的。”阿福说着话,已是走到了自个儿的小院儿门前,隔着竹篱,他叫过一个值夜的小童,提了盏风灯直接吩咐了那童儿伺候着去了落红轩。 这一夜,月光分外明亮,天上满月高悬,直照得华光满地,清美异常。 阿福带着永忆到了落红轩外,见到那围了一圈的府卫,永忆不由看向阿福。 “一会儿见了那妇人,你只管激她便是,莫要提及母亲,只说父亲钟情于南韶郡主,使她恨极了父亲便好。” 听到阿福这嘱咐,永忆直是瞪大了眼,想要细问,却也不甚方便,只得狐疑地随着阿福到了那阁楼前。 府卫见是阿福,也不阻拦,兄弟俩到了那楼阁门前,阿福笑嘻嘻地道。“听闻这里头关了个疯婆子,也不知是真是假,永忆,你说,可是真的?” “听父王说是个疯子,该当是真事吧?若是不然,怎会有这多兵士守着?”永忆煞有介事地推了推房门,郁闷地道。“怎地锁了?啧,想是凶得很,怕出来伤人。” “大、大子?”门后突然传来个带着惊喜的女声,紧接着,那木门‘哐当’一响,把两兄弟吓了一跳。 “你、你怎得识得我?你不是个疯的么?怎的还能识人?”永忆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伸头看向那门缝间露出的一线粉白的面容。 “我不是疯的,我是秋姬,是王上的姬妾!”门内的秋姬望见小小的永忆,直是喜出望外,她自门缝内打量着永忆,如同喜极而泣一般地道。“大子果然与公子相类,好,真好,秋姬昨日前来投奔王上,却被郡主府中下人关在了这里,烦请大子代姬传话,请王上允见!” “你要见我父王啊?”永忆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摇摇头道。“父王不会见你的。” “为何?我是他的宠姬啊,他为何不见?”秋姬有些急了,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喃声道。“不,不会的,王上不会弃我的……” “父王说这里关了个疯子我才来看的,你既是不疯,那就无趣了,大兄,走罢。”永忆作势要走,却给那秋姬叫住了。 “大子慢走!秋姬、秋姬还有话说!”秋姬叫住了永忆,极是可怜地道。“我不惜千里之遥前来,只为与王上一见,大子,秋姬前来,是为着你生母的大秘密,若我见了王上,便能寻回你生母了,你便代我通传一声吧!” 听到秋姬以自个亲娘作引诓骗他,永忆眼神一冷,他和阿福交换了个眼神,转而很是开怀地蹦到门前道。“真的么?你真能助父王寻回我娘亲?” 见永忆动了心,秋姬赶忙道。“是,妾不敢妄语,只要大子使我与王上见,妾必然助王上寻回叶夫人!” “哎呀,现下可不好办,父王正与新母亲关在殿中,已是几日不曾出来了,我见不着他呀。”永忆一脸的为难,叹了口气道。“罢了,待父王出了寝殿,我再与他说罢。” “什么?王上他、他竟如此厚待这南韶郡主?”秋姬一呆,突然摇动着门扇哑声道。“不!不会的!除去那荆姬,公子不会对旁人动情的,不会,不会的!” “什么不会?父王还说要给我添个弟弟呢,你这妇人,胡言乱语,果然是个疯的,大兄,我们走!不理她了!”永忆说着,拉过一旁的阿福,对着门内的秋姬撇了撇嘴道。“哼!你这疯婆子,还说助我找娘亲,必是满口胡言!” “父亲那般宠爱母亲,永忆,你莫要再找你娘了,从今后,我母亲便是你娘亲,好不好?”阿福这一开口,秋姬这才注意到还有个十来岁的孩子,见到阿福的模样,她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嗯!好!” “等、等等!你、你是何人,为何与王上这般相像?”秋姬使力扒着门缝,不敢置信地盯着阿福,颤声道。“怎会如此?王上不该有你这般大的孩儿,我在他身侧多年,怎么会?” “父亲与我母多年前一见倾心,得以有我,你说你是父亲的姬妾,可有儿女?” 阿福这话算是问到了秋姬的痛处,她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喃喃地道。“他竟与人有了孩儿,却不愿与我欢好,为何?公子,王上……” “永忆,你做什么去?” “我想看看这里头到底关了个什么样的人。” “那有什么好看?不过是个老丑的妇人,不及母亲青春貌美,看了没的生了晦气!父亲都说不识此妇了,看她做什么?走了!” “哎!” …… 听着外头那两个孩童远去,秋姬捂着心口,直是泪流满面。 “王上,你是忘了我么?老丑之人?呵呵,我大好的年华,都给了你,你却真的弃了我,宁可要那荆妩,宁可要这蛮女,却不肯与我同榻,王上,呵,我不该对你心软的,是秋姬错了,我早该除了你,好过如今被两个黄口小儿羞辱!” 秋姬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是不值,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门外贴着木板听动静的阿福和永忆听到里头的哭声,相视一笑,两人极有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轻手轻脚地离了落红轩。 暗夜里,落红轩内的哭声久久未断,幽幽地回荡在水面上,夜风骤起,吹起一层细浪,黑沉的浪花翻涌着,沾染了细碎的火光,直如楼内那人破碎的梦境,反复敲打,不得安宁。 第二百八十四章 巫药神效 靠在寝殿的床榻上,叶子仪的心一直是悬着的,她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黑沉空寂的殿门,直觉得心都揪到了一起。 他是恼了她吧?怪她不顾后果,隐瞒实情,怪她擅作主张,白白耗费了寿命,他会怪她没有与他商议便用了那药吧? 媚娘也是气她不知惜命,白白费了她的心意,她都做了什么啊?累得婢仆受罪,他们两人又气她恼她,真不该把那药瓶弄丢的,放回柜里就好了,反正媚娘也不会去数。 “唉……” 叶子仪轻轻地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很是懊恼,她看了眼那摊在几案上的藤匣,那摆了一几面的药瓶,不由得咂了咂嘴。 看来今后得备些媚娘常用的瓶子,丢了便用备用的补上,这样便不会惹事了。 叶子仪正在榻上胡思乱想,门口婢子问安的声音传来,她转眸望去,见是公子成进了殿门,眼中立时现出一片喜色。 眼见着他修伟俊朗的玄色身影慢慢行近,叶子仪眼中闪着光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满满的痴迷依恋。 “阿成,你回来了?” 望着脸色微沉的公子成,叶子仪讨好地一笑,那语气中的温柔谄媚的模样,老实得简直似是换了个人。 公子成没理会她,径直走到几案边,把手中一只白玉盅放在几上,倒了碗清水,端着那玉盅和水碗到了榻前,把这两样东西递到了叶子仪面前。 叶子仪小心地瞄了他一眼,看了看那盅底黑乎乎的的东西,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 “把它吃了。”公子成也不多话,语气极淡,他站在榻旁垂眸睨着她,明显气还没消的模样。 “哦。”叶子仪点了点头,双手接过那玉盅,皱着眉头闻了闻那里头的东西,却是差点儿吐了出来。“这什么呀这是?怎么这么呛?还有腥味儿……” 见公子成瞪她,叶子仪也不敢报怨了,一咬牙一闭眼,把那盅里的东西倒进了口中。 那玉盅里的物什有股辛辣的土味儿,那味道又和着股腥甜的味道,又怪异又难下咽,叶子仪好不容易咽了下去,嘴里却是满满的腥气,仿佛咬破了舌头。 接过那水碗猛灌了口清水,她刚觉得好些,公子成又将那玉盅倒上了水晃了一晃,重又递给了叶子仪。 “哈?还喝?阿成,里头没多少了,不用喝这么干净吧?”叶子仪眉毛鼻子简直快要皱到了一块儿,她看了眼那玉盅里微带棕色的汤水,一阵的反胃。 公子成没说话,只是一动不动的举着那杯子,大有叶子仪不喝,他就一直举下去的意思。 叶子仪一脸痛苦地望着那玉杯,看了眼容色淡淡的公子成,咬着牙接了过来,一口闷了进去。 把那空杯递还给公子成,叶子仪又喝了小半碗水,直觉得嘴里的味道怎么也去不净,肚子却是给灌了个水饱。 把那玉碗玉盅放回了几案上,公子成缓步走回大榻,面无表情地脱去了外袍,看也不看叶子仪,直接上了榻,到了叶子仪身后。 叶子仪眨了眨眼,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他,正想辙时,身子却是一轻,落入了公子成怀中。 公子成把叶子仪放平躺在软枕上,自个儿倒在了她身侧,沉声吩咐道。“灭了灯火!” 殿内的婢子应声,逐一按灭了内殿的烛火,不一会儿,大殿内便一片昏暗,只余外殿的一星昏暗的火光。 躺在软枕上,叶子仪思来想去也不知该怎么讨好公子成,刚要回身撒娇,却是被他长臂一捞给捞进了怀中。 “阿成……”叶子仪窝在他怀中,很是愧疚地道。“对不住,我不该擅自作主,吃那药的。” “不可再犯。”公子成温热的呼吸扑在她额上,叶子仪眯了眯眼,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嗯!我知道的,阿成,我不会再吃那些药,我好好儿活着。” “嗯。”公子成淡淡地回了她一声,沉声道。“不可再攀诬阿福。” “啊?哦。” 刚才让阿福背了黑锅,叶子仪也是有几分愧意的,可想到儿子的本事,她那刚升起来的愧意一下子便灰飞烟灭了。 “如若再犯,定不饶你。”公子成话音刚落,就听叶子仪抱怨道。 “夫君,阿福都不计较呢,你计较什么?我从小看他长大的,那小儿,哪里是吃亏的料?放心,媚娘奈何不得他的。夫君这样说我,是不怕为妻被媚娘教训么?我不过是想与夫君有个完满的洞房之夜,何错之有?” “子仪,你莫不是今后有错处,都要推到阿福身上么?” 听到公子话音不对,叶子仪赶忙改口道。“哎呀,我知道错了,夫君,你便饶了为妻这一回罢。” 叶子仪撒娇做痴,想蒙混过关,却不想公子成并没打算让这事儿过去。 “从今而后,阿福与永忆,你都不可指使他二人为你顶罪逞凶,如若不然,我便搬去阿福那里,再不理会于你!”公子成的声音有点冷,听得叶子仪小嘴儿一嘟,哼唧着半天没说话。 殿内慢慢安静下来,更漏细微的‘沙沙’声传来,和着两人的呼吸,如在耳边,分外的清晰。 叶子仪等了一会儿,不见公子成出声,她盘算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出个翻身的法子来,思来想去,没了一点儿睡意。 想着想着,忽然身上一阵暖意自小腹处传来,紧接着,叶子仪觉得那暖意慢慢散开,直至四肢百骇,整个人都是一阵舒泰。 感受着身体的变化,叶子仪直觉得身上有了力气,精神也好了,觉却是更睡不着了。 轻拉了拉公子成的襟口,叶子仪带着喜意地小声道。“阿成,那个……方才你给我吃的,是媚娘新配的药么?” “嗯。”公子成轻哼了声,算是作答。 “这药好似很有效啊,我似是好些了,身子也不沉了,阿成,这是什么药,怎么从前媚娘不曾给我用?”叶子仪越说越精神,干脆翻了个身,趴在了他身侧,抻着脖子等着他回话。 “明日还要出行,早些睡吧。”公子成明显有了睡意,闭着眼,声音带了几分含糊。 “出行?要去哪里?媚娘这药有此奇效,再治些时日呗?到时再回齐也好啊。”叶子仪说着,拿胳膊拱了拱公子成道。“哎,阿成,这到底是什么药?得吃多久我才能好起来?这东西可以续命么?到底是用了什么?这样神奇?” “子仪。”公子成睁开眼来,昏暗中,那双眼映着外殿的烛光,清若星子。 “嗯?”听到公子成叫她,叶子仪赶忙凑了过去,一脸兴、奋地等他说 公子成看着她又有了精神的模样,弯了弯唇道。“这药只是一时之功,治不得命,睡吧。” “是吗?”叶子仪有些失望地躺倒,又窝回了原处,枕着公子成的胳膊轻叹了口气。“我还道是这药石也可逆天改命呢,却原来还是不顶事的。” “你这样闹腾,什么药都白费了。”公子成轻抚着她滑软的长发,淡淡地道。“莫要胡思乱想了,闭眼。” “哦。”叶子仪抬眸盯着他的喉结,点了点头,听话地闭上了双眼。 没一会儿功夫,她又睁开了,捅了捅公子成胸口道。“阿成,我睡不着。” “闭上眼就是。” “闭眼也睡不着。”叶子仪郁闷地抠着他襟口处的暗纹,闭着眼很是难受地道。“阿成,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药啊?怎的好似精神得过头儿了?” “不过是些补药,一会儿便好了。”公子成的声音中已是透了几分不耐,叶子仪嘟了嘟唇,扭了扭身子,紧闭上了双眼。 过了没半盏茶的功夫,叶子仪又把眼睁开了,见公子成呼吸浅浅地似是睡得熟了,她动了动,转了转有些发麻的颈项,仰躺着望着榻顶的锦帐,没有一丝睡意。 她这一动,公子成也醒了,低头看了眼瞪着榻顶的叶子仪,他忽然有点儿后悔临睡前让她喝药了。 “怎的还不睡?”公子成给她掖了掖薄被,温声道。“在想什么?” “我是在想阿福。”叶子仪歪着头往他身上一靠,低低地道。“阿福越来越像你了,我都管不住他了,这一回说走就走,回来也没个交代,他是越发的独立了,快要用不着我这个当娘的了。” “阿福确是与寻常小儿不同,他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已不是你能左右的了。”公子成搂住叶子仪,温声道。“子仪,有这许多人护着,随他闯荡便是,若是惹了祸事,自有你我,不必忧心。” “怎么不忧心啊,我都说了,他还是个孩子,有几分急智便能独当一面了?我怎么也是他娘,不能放着他不管。”叶子仪咬了咬唇,很是不高兴地道。“都说儿大不由娘,阿福小时候多可爱啊,我还没稀罕够呢,就长这么大了,早知道小时候多亲亲抱抱他,现在是想抱也抱不动了。” “不是还有永忆么?” “永忆也要长大了啊。”叶子仪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嘟了嘟唇道。“我还记得他满月的模样呢,真讨人喜欢,小脸儿圆嘟嘟的,像个小雪团儿似的。” “你若喜欢,今后我们再生一个便是。”公子成在她发间一吻,温柔地道。“子仪,我定会让你活下去的,你再等等,快了,很快。” “好。阿成,你寻的什么法子?还是巫术么?我可告诉了你,无论如何,你绝不准借寿给我!要是你死了,我就自尽!跟你同归于尽!”说着狠话,叶子仪心头一跳,越想越是有这可能,不由又加了一句道。“若是死不成,我就寻来天下最俊的男子,夜夜笙歌,把你彻底给忘了!” “嗯。”公子成很是敷衍地嗯了声,没有半点担忧的意思。 “喂,我都要跟别的男人了,你好歹说句话啊!” “子仪。” “干嘛?” “既是如此精神,侍寝吧。” “喂,我说正经的……唔……你别……嗯……笨死了,绦带打了死结了……” …… 第二百八十五章 阿福训父 清晨的阳光透过外殿的大门照在纱幔上,金黄的光芒直是映得那淡粉的纱帐流彩锦色,随着轻风漾动,如同星河相似。 一大早,两兄弟便到了寝殿门口问安,阿美破天荒地拦住了两人,眼见着门口来来去去多少拔儿婢子提着热水进去,两个小的都忍不住地向内张望,却是只见内殿围的一圈儿厚厚的幔帐,除去这些,什么也瞧不见。 永忆凑近站在殿门前的阿美,拉了拉她衣袖道。“美姨,娘亲在里头么?她是不是起榻了?为何不许我们进去?这些婢子提这么多水做什么?娘亲她是不是有事?” “大子,不要问了,你爷娘好着呢,主人正在净身,一会儿便能见你们了。”阿美微笑着拍了拍永忆的背,温声道。“永忆啊,再等一等,好不好?” “父亲他,是不是与母亲……”阿福脸色一黑,咬牙道。“我都叮嘱了他要戒除淫邪之事,他竟然第一回便破了戒,真是……母亲若是有事,我必然不会甘休!” 阿美一呆,不敢置信地看着阿福张大了眼睛。“阿、阿福,你、怎么会知道……” “真不该放任他二人在一处的!”阿福气哼哼地一甩衣袖,猛地一转身,丢下一句。“我半个时辰之后再来问安!” “咦?”永忆见阿福走了,也不缠着阿美问了,忙迈着小短腿儿赶了上去。“大兄!等等我!” 宽敞的大殿内,搭起了个一丈多高的棚子,那棚子被紫色的帘幔严严实实地盖着,不时便从里头腾出一团白雾般的蒸汽。 棚帐里头座了个半人高的木桶,此时桶里铺满了菊瓣,衬得里头肌肤如雪的叶子仪更加清媚可人了。 “呼……” 泡在热水里长长地吐出口气来,叶子仪舒服地靠在桶壁上,有些慵懒地问一旁侍候的婢女道。“齐王去净身了?” “是。” “浴殿中的婢子都撤了么?”叶子仪闭着眼睛轻揉着涨痛的小腹,声音中不自觉便带出股威严。 那婢女恭敬地答道。“撤换过了,如今只有两个青衣侍卫守在殿中,再无旁人。” “嗯,很好。”叶子仪唇角一扬,扶着腰向下挪了挪,明显松了口气,她往后又仰了仰道。“净发吧。” “是。” 那婢子应声上前,在浴桶边接了个铜槽,捥过叶子仪柔滑的长发,在铜槽里冲洗起来。 纤白的手指划过金黄的花瓣,叶子仪边撩弄着水中的菊瓣,边等着那婢子为她洁发,长发冲洗到一半,忽然外头一个婢子隔着幔帐禀道。 “郡主,小郎方才前来请安,阿美姑娘说,小郎已知晓郡主与齐王的事了,生着气便走了,怕是要计较一二,特吩咐奴婢前来相告。” “什么?阿福他、他是怎么知道的?哎呦!”叶子仪猛地睁开眼来,一下从水中坐起身来,这一下起的猛,带动得本就酸痛的腰身一阵抽痛,引得她不由痛呼出声。 “是小郎见殿中提水,自个儿猜出来的。” “这都能猜出来?这孩子,怎么什么都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到底是谁告诉他的?啊?哎呦,好痛!”叶子仪撑着仿似要断了的细腰,咬牙道。“洗快些,扶我回榻上躺着!” “是。”那给叶子仪洗头的婢女闻言不敢怠慢,手脚利落地给叶子仪揉起满是皂角粉的长发来。 匆匆忙忙地洗罢了澡,叶子仪在两个婢女的扶持下躺到了大榻上,刚刚躺好,门外公子成便走了进来。 “阿成。”叶子仪如同只猫咪一般,小脸儿委屈地抓着被子望着公子成,眨巴眨巴黑亮的眸子,她可怜巴巴地道。“阿福知道昨晚咱们的事了,正生气呢,怎么办?” “不必理会,你身子如何?可还好么?”公子成坐到榻沿,修长的大手抚上她透白带着红晕的小脸儿,满眼的温柔。 “还……好啦。”叶子仪红着脸把被子往脸上一盖,羞恼地道。“都是你啦,害我在儿子面前丢脸!” “阴阳交合本是人伦常事,有何可羞之处?”公子成把叶子仪脸上的被子轻轻拉了下来,见到她那桃花般艳丽的小脸儿,喉头微微一动。 “话是这么说,可是毕竟给他知道了,总是不好,你也是的,干嘛不克制一二?”叶子仪又是郁闷又是埋怨,数落罢了公子成,一翻身脸朝内转了过去,只把个瘦削的背脊留给了公子成。 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公子成难得温柔地道。“是为夫错了,莫气,快些起榻吧,今日咱们便起程,回大齐去。” “那阿福那儿你去说,我是没脸见他了。”叶子仪转过头来瞪着他,见他唇角带笑,不由恼道。“你还笑!哼!不理你了!” “我是笑你,竟是惧阿福到了如此地步。”公子成低笑着伸手去扶叶子仪,扶着她坐在榻上,他握住她的小手道。“整理些行李,我让人备好了车船,咱们早些起程。” “好吧,你都不知阿福训人的样子,比屈老还厉害,他既是着恼了,必是要找补回来,我便就怕他这点,自打六岁那年他对我劝谏过后,我一直小心着,生怕他再拿什么经典道理出来压人,这孩子,能说会辩,简直就是妖孽。” 看着叶子仪满脸郁闷地说着儿子的“战绩”,公子成忍着笑,轻捏了捏她的手道。“我倒不知,阿福还有如此本领。”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你那儿子,鬼精鬼精的,想瞒他点儿什么,难比登天,我都不知道怎么能生出个这么超凡脱俗的儿子来!”叶子仪这边话音刚落,就听门口阿福高声道。 “母亲此言差矣,孩儿不过是观鉴入微,是以知晓得比常人多些罢了。” “啧!”叶子仪懊恼地一咋舌,瞥了公子成一眼,朝着他努了努嘴。 “孩儿见过父亲,母亲。” “孩儿见过父王,娘亲。” 两个小家伙躬身行礼,叶子仪挠着后脑勺儿刚要发话,旁边公子成却先开口了。 “起身罢。” “是。” “是。” 阿福和永忆并排站着,两个小家伙看看榻上红着脸的叶子仪,又看看大马金刀端端正正坐在榻沿的公子成,还是永忆忍不住发话了。 “父王,听闻你昨日失信于大兄,与娘亲同榻了?” 听到小儿子问得这么直接,公子成微皱了皱眉,睨着永忆道。“是哪个教你问父母之事的?” 永忆一缩脖子,他瞄了阿福一眼,抿了抿唇道。“父王明知用了那药便不可与娘亲相亲,却不顾大兄告诫,一意孤行,此次若累得娘亲病重了可如何是好?” “父亲,虽说子不言父过,可今日之事,事关父亲名节,大齐国运,孩儿不得不说,不得不加以相劝。”阿福说得振振有词,站得笔直,说话间已是有了些大儒风范。 “不错,昨日确是父王失信,必不再犯。”公子成倒是认错认得快,说得永忆在一旁直翻白眼儿。 “倘若如此,孩儿可以不再追究,只是为保母亲性命无虞,孩儿斗胆,请父亲回大齐时务必莫要再与母亲同榻,直至母亲身愈,回复如初再行夫妻之事!”阿福说罢,跪地对着公子成一伏身,大礼拜倒。 “儿子,你……” 叶子仪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番话是出自不足十岁的阿福之口,这孩子,知道的远比她以为的多得多,小小年纪,怎么会连夫妻之事都知道?不得了,她得好好查查是谁把她的阿福教成了这样,这也忒可怕了。 “为着母亲,请父亲应孩儿所求!”阿福没有起身,直是对着公子成再次一拜。 看着规规矩矩行礼的阿福,公子成终于体会到了叶子仪所说的那种无力,阿福似是说得句句在理,也恭敬有礼,可是若真的顺了他的意,那自己和子仪怕是到过年也不得相聚了,这怎么能成? 拒绝了便是轻视发妻性命,若是应了便相伴遥遥无期,阿福那副忠谏的模样又让他不得不答,公子成直是额上青筋直跳,暗自咬了咬牙。 子仪说得没错,他这儿子,果然妖孽。 “此事容后再议,阿福,永忆,且回去收拾行李,待到了辰时,起程由水路入齐地。”公子成避而不答,直接引开了话题。 “父亲,此事没个答复,阿福与母亲不能随行!”阿福这话一出,公子成忍不住便去看叶子仪,叶子仪对着他呲了呲牙,极是勉强地一笑,低下头大眼直是乱转。 公子成微微抬眉,转而对永忆道。“永忆,既是请了安,且去罢,父王还有话与你大兄说。” “孩儿与大兄一心同体,绝不弃大兄而去!”永忆说罢,也往地上一跪,拙拙地伏地一礼道。“孩儿斗胆,请父王应大兄所求,莫要一再失信于我等!” 瞪着跪在地上的永忆,公子成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方才不是同你们说了么?此事容后再议!你们的母亲如今命悬一线,你二人还要闹到何等地步才肯干休!若是寻不到巫桀,救不得子仪,我定要好生处置了你们!下去!” 公子成动了怒,永忆第一个怕了,他自地上爬了起来,低着头瞄着地上的大兄,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既是父亲如此说来,阿福且先告退。”阿福起身,肃着一张小脸儿向着公子成躬身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永忆见阿福走了,匆匆行了一礼,屁颠屁颠儿地跟了上去。 看着两个娃娃出了大殿,叶子仪长长地吐出口气来,拍着胸脯道。“哎哟,我的祖宗,可是走了。” “阿福不会罢休的,且莫理他,收拾收拾,起程!”公子成站起身,到那案几后收拾起几案上的简书来。 榻上的叶子仪叹了口气,对刚刚进殿的阿美吩咐道。“阿美,着人把我最好看的衣裳都找出来带上,还有那些宝石黄金的饰物,一并带上,对了,带两箱金子,弄几十斤散碎银子,够路上花用就是了。” “是。”阿美垂首应声。 公子成:“……” 第二百八十六章 秋姬被打 入了秋,南韶的渡头更加忙碌了,足足有半里长的渡头,大小码头便有四个,渡头上人来人往,货物出入不断,三桅的大船直是停满了半边。 正午的阳光下,一支朴素的车队行至相对冷清的民渡处,马车就近停下,立时有随车的小童跳了下来,在车辕下摆好了脚凳。 青色的车帘挑起,当先下车的,是一身玄色衣袍的公子成,他下了马车,转身对着车内温声道。“外头风大,将兜帽戴上。” “娘亲,我给你戴。” 永忆稚嫩的声音带着几分撒娇的口气自车内传出,不一会儿,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叶子仪由两个儿子护着出了车门。 公子成站在车旁,两臂一伸,弯唇看着她。“来。” 叶子仪一笑,抓紧了披风向前一步,刚刚弯了身子,一下便被公子成捞在怀中。 搂着他的颈项,叶子仪低声抱怨道。“干嘛突然抱我?吓我一跳。” “怕什么?”公子成抱着叶子仪一侧身漫步走上码头,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宠溺。 站在车门口的永忆看着越走越远,眼看要上那三桅大船的父母,眨了眨眼,转头一脸懵然地对阿福道。“大兄,父王走了,咱们怎么办?” “哼!还能如何?自个儿想法子就是。”说罢,阿福对着跟在马车一侧,正望着公子成与叶子仪发呆的皇甫悦道。“悦哥!” “嗯?”皇甫悦很是敷衍地应了声,眼睛却没离开公子成怀中被兜帽遮着的叶子仪。 “悦哥!”阿福又提高了两度声调,直把发呆的皇甫悦给喊醒了。 坐在马上俯看着阿福,皇甫悦勉强扯出个笑容,声音微哑地道。“何事?” “父亲走了,这车太高,我与永忆下不去,哥哥助我一臂,抱我与永忆下车吧。”阿福说罢,往车辕上一坐,那架式,就等着皇甫悦抱他下车了。 皇甫悦翻身下了马,上前一手一个,把阿福和永忆都给抱了起来,他也不放两个孩子下地,径直地往船上走去。 主子下了车,马车后头的十多辆驴车也都动了起来,随行的下人搬下一个个箱笼,那些箱笼码了一地,直在地上排了三丈多长。 跟在货车后头的,是辆装了木箱的驴车,那木箱三面封着木板,一面大开着,露出里头青铜栏杆封着的木笼里秋姬蜷缩的身子。 “快快快,都搬到船上去!莫要误了时辰。” 一个身着蓝色布衣的青年正指挥着众人搬运箱笼,那赶着囚笼的车夫跳下车去,对着那青年一拱手,躬身道。“叶管事,这车,是赶到船底去还是只搬笼子上去?” “不过是个妇人,丢到船底去就是了,这车便不要上船了,没得污了贵人的眼。”说话的正是叶荣,他瞟了眼囚笼里的秋姬,皱眉道。“着人看着她,莫要使她拢了郡主清静!” “是。”那车夫应了声,回身与四个押送的大汉一同抬起了那笼子,向着码头处那足有两层的三桅大船行去。 这一动,笼子里的秋姬瑟缩了下,她惊恐地望着眼前晃动的笼身,紧紧地抓住了眼前冰凉的的青铜栏杆。 自青铜杆中间看向那笼外的水面,秋姬面色一白,眼中满是惊惧,她往后缩了缩,紧紧贴住身后冰凉的柱杆,盯着那水面张大了眼。 “不,不会的,他不会把我丢在此处,不会的……”秋姬喃喃地叨念着,直到被抬着上了踏板,她这才脱力地瘫在了冰冷的笼底。 抬着笼子的人晃晃悠悠地上了船,秋姬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她扒着笼子望着外头来来去去的仆从,好不容易寻到了公子成的身影。 那玄色的挺拔身影那样醒目,直是看得她双眼一热,立时流下了两串泪来。 公子成此时正站在船头的舱室旁,一阵秋风袭来,吹起了他怀中抱着那人头上的兜帽,锦蓝色的兜帽落下,露出一张清瘦透白的小脸儿,那人开怀地笑着扎进公子成胸口,清脆的笑声随着那风直传到了秋姬耳边。 “王上……王……”秋姬的呼唤声忽然一哑,她不可置信地盯着那被公子成抱在怀中的女子,抖着唇喃声道。“荆……妩?!” 只是一会儿,公子成转身便进了船舱,秋姬惊讶地望着那舱室,两眼瞪得溜圆。 “不可能……怎么可能?荆妩不是死了么?她怎么会还在人世?是她,一定是她,怎么会……怎么会……” 秋姬面无血色,抓着那杆柱探出了小半张脸,两眼死死地盯着那处船舱,却是再没见有人出来。 抬笼的人转了个弯,笼子被那四个汉子抬着,直走向了侧边船舷处通往底舱的木阶。 看不到了那船舱,秋姬返身敲打着身后遮着笼子的木板,声音嘶哑地叫道。“不要!不要走!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那贱妇!不会是她!不会是她!她怎么可以又从我身旁抢走王上?不!不可以!绝不可以!!” “砰!” 随在一旁的车夫拿着马鞭狠狠地一戳那木板,不耐烦地道。“叫什么叫!再胡乱叫嚷,割了你的舌头!” “足下!足下请停一停,让我看看王上的舱室,我要看看,我得去看看!那个妇人,她怎么会在王上身侧?这不可能!不可能!”秋姬拍着木板,满面泪痕,她嘶哑地道。“王上不该同那个妇人在一处的,他怎么可以……” “胡言乱语什么!”那车夫气恼地拿马鞭点了点笼子,对那四个汉子道。“小郎有话,此女若是不安份,得好好教训,把笼子抬去船尾舱房,我要好好治一治这恶妇的嘴!” 四个抬笼子的汉子也是恼了秋姬,也不往下头走了,直抬着秋姬去了船尾的一间小舱室。 从笼中带出秋姬,五人也不理会她的挣扎,直接将秋姬推入了小舱房中。 舱房的木门砰然关闭,不多时,里头便传出几声鞭响,连带着秋姬的惨叫,听得人背后发寒。 “大兄,这样不会把那秋姬打死吧?”身穿万字纹交领袍子的永忆拉着阿福的手站在船舷处,望着那舱房,很是有些担忧。 “放心,那妇人没那么容易死,只不过教训她两下,与母亲出出气,若不是留着她还有用,还真不想这么轻易饶了她!”阿福眯了眯眼,吩咐身侧的小厮道。“去告诉王五,打几下便罢了,莫要伤了她根本。” “是。” 看着那小厮跑着离去,永忆不解地道。“大兄,这妇人屡次谋害母亲,留她有什么用处?” “你且瞧着吧,待她恨毒了父亲,便有好戏看了。”阿福一弯嘴角,捏了捏永忆的小手道。“走吧,父亲方才丢下你我,咱们找他清算清算去!” “啊,倒是忘了,父王见色忘义……呸呸呸,不是,是不顾父子情义,这般行事,该与他好生分辩分辩!”永忆大点其头,一副忠臣义士的模样。 “不错,今夜咱们便与母亲同睡,父亲若还想与母亲同榻,没那么容易!”阿福很是不高兴地盯了眼父母所在的舱室,小脸儿微沉。 “对对,必得要与娘亲一同睡,娘亲又香又暖,比与父王睡好多了。”永忆继续点头,对阿福的提议十分之百的赞同。 两兄弟达成了共识,手拉着手到了船头的舱室前,见到站在舱门口的拂右,都是一愣。 拂右拄着宝剑挡在门口,见到两人前来,他低头看了看两个孩子,抬了抬眉道。“二位公子,何事到此?” “拂右,我与大兄是来见娘亲的,快快让开,让我与大兄进去。”永忆说着,拉着阿福便往前闯,却是给拂右长臂一伸挡住了。 “小公子,你可还没说因何求见呢,怎么便往里闯呢?” “我们只是去见母亲,还要什么因由?”永忆嘟着小嘴儿,很是不快地道。“怎么,父王连我们拜见都不许了么?” 拂右轻笑,弯着腰对永忆温声道。“这倒不是,只是夫人倦了,歇下了,小公子若要请安,明日再来罢。” “怎么便就歇下了?才上了船,怎么就睡得这样快?”永忆有些不甘地看着拂右身后的舱门,咬了咬唇,回头去看阿福。 阿福自然也是不信,他侧头翻了个白眼儿,小嘴儿撇了撇道。“父亲是看你我幼小,只管诓骗咱们呢,母亲身子大好了,哪会这快睡去?不过是托辞罢了。” “我也觉着是,可父王便就不让你我进去,这可如何是好?”永忆很是发愁地转回头仰着小脑袋看向拂右。“拂右,你真要与父王一同欺我与大兄年幼么?” 兄弟俩一唱一和,说得拂右很有些尴尬,他侧头看了眼身后紧闭的舱门,为难地咂了咂嘴,依旧站在原处不动。 “这还用问么?定然是如此了。”阿福极是不屑地一扬下巴,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唉,大齐有帝王如此,真是不幸之至!” “嗯,父王连孩童都要欺负,实在有失帝君当有之胸襟,若是丞相在此,怕是要扼腕一哭了。” “不错,此乃大齐之祸啊,永忆,你可得记着今日,今后有了孩儿,万不可因一己之私,坏了帝王德行,不然,会酿成巨祸啊!”阿福摇头晃脑,与个老学究相似,说得永忆差点儿笑出声儿来。 永忆忍着笑,很是正经地向着阿福一揖到地,口中答道。“是,大兄,永忆定会铭记,万不会做个昏庸帝王,丢了姜氏颜面的。” “嗯,如此甚好。” 阿福话音刚落,就听舱室里公子成带着怒气地吼道。 “你们两个!给我进来!” 第二百八十七章 二儿侍疾 船舱里突然响起的怒喝声吓得拂右一个激灵,阿福和永忆倒是面色如常,一起向看拂右,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等着他让开门口。 看着两个孩子那四只黑亮的眼睛,拂右无奈地撇了撇嘴,刚刚挪动脚步,里头已是有人把那木门拉了开来。 “美姨!”永忆很是开怀地蹦了两步,到了开门的阿美面前,直是笑眯了眼。 “你们呀。”阿美不甚赞同地对着两兄弟摇了摇头,低声道。“快快进来,同你们父王认错。” “父王也有错么,怎的成了我与大兄的过错?”永忆嘟哝了一句,回头对着阿福招呼道。“大兄,咱们一同进去!” 阿福正看着天空出神,闻言一笑,跟着永忆便进了舱内。 舱室中,公子成正坐在床榻边沿给叶子仪净手脸,听到两个孩子进了门,也不理会他们,依旧执着叶子仪的左手细细擦拭。 “孩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孩儿给父王娘亲请安!” 看也不看躬身到地的阿福和永忆,公子成把手中的布巾投入榻旁的铜盆内,就着那水净了净手,拿过一旁的铜盘中盛着的干净布巾沾净了手上的水珠。 永忆听着上头的动静,也不敢起身,转头瞄了眼一旁的阿福,阿福对着永忆点了点头,躬着身子清声开口。 “母亲,方才那梁国女史胡言恶语,孩儿与弟弟已惩治了她,只是那女史知晓了母亲的身份,敢问母亲,孩儿可处置此人否?” “什么?她怎么会知晓我的身份?她见过我了?”叶子仪眉头微皱,很是不高兴地道。“哼!知道了又如何?如今我有的是法子治她,看她如何害我!你们起来吧,坐下说话。” “是。”阿福与永忆应声,也不管公子成答不答应,直起身来就坐到了一旁几案后头的地榻上。 “母亲,秋姬此人,不可留。”阿福说罢,淡淡地瞟了眼公子成,正色道。“此女口恶心毒,且胡言成性,若使她回了大梁本家,必为祸端!” 听了儿子的话,叶子仪睨着公子成挑眉道。“听听,阿福都知道那秋姬留不得,偏你要送她回去,真若让她在外胡言乱语,可怎么平息这祸端?” “我只是念着她曾为我使力,空耗了十年青春,倒是也想过不再留她,既如此,便处置了她罢。”公子成说罢,对阿福道。“你要如何处置于她,只管去做就是。” “只要父王不因着此事怪罪孩儿,孩儿自当为母亲出气。”阿福两只眼睛透着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自去办罢。”公子成没理会阿福话中的讽刺之意,淡淡地回了他,继而沉声道。“你二人若是无事,便退下罢。” 阿福和永忆自然不会走,永忆起身拱了拱手,对公子成道。“父王,孩儿亦有事要禀。” “说。”公子成抬手捏了捏眉心,脸色越发的不好。 “父王,娘亲病重,孩儿与大兄想为娘亲侍疾。”永忆说着话,拱手躬身,对着公子成和叶子仪便是一个深揖。 “不错,请父亲成全。”阿福也站起身来,向着公子成恭敬地一揖。 公子成:“……” 看着这父子三人“斗智斗勇”,叶子仪忍着笑侧过了头去,她这夫君,也只有在儿子面前才能体会到什么是吃瘪吧? 沉默了会儿,公子成沉着脸道。“既是为着你们母亲,便去抄《孝经》为她祈福罢,即刻便去!” “父王,孩儿抄过了,并不见母亲好转,此法不可行也。”永忆咬文嚼字地,酸得与个老学究相似。 “既如此,我二人愿以孝行动天,从今日起,再不离母亲身侧,为母亲祝祷疗疾!”阿福说罢,移步到了地榻旁,跪地伏身道。“请父亲成全!” “请父王成全!”永忆动作也快,几乎与阿福同时下了地榻,跪地请求。 看着这两个铁了心的小家伙儿一本正经地跪着,公子成呼吸都沉了几分,他咬着牙盯着两个儿子,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道。“平身。” “父王可是允了我与大兄为娘亲侍疾么?”永忆眨巴着小鹿似的大眼睛抬起头来,那模样,直是能萌化人心。 公子成闭了闭眼,语气沉沉地道。“可。” “嘻嘻,多谢父王!”永忆很是开怀地向着公子成叩了个头,站起身来第一个冲到了榻旁,踢下鞋子便爬上了榻,抱着叶子仪就是一通腻歪。 阿福也不落后,起身坐到了床榻边沿,挨着叶子仪,很是亲昵地搂住了她的胳膊,乌黑清亮的大眼瞄了瞄公子成,细看去,竟是有几分得意。 “你们两个,欺负你们父亲,有那么好玩儿么?”叶子仪搂过两个儿子,各亲了一下,瞄了眼公子成道。“他生起气来可凶了,还不快与他认错?” “孩儿不过是心疼母亲,想为母亲侍疾,何错之有?”阿福扬着下巴,睨着公子成道。“父亲眼中并无我与弟弟,怎会同我们计较?” “就是,父王方才丢下我与兄长,还是那个皇甫郡尉抱我们下的车呢。”永忆说罢,瞄了眼叶子仪,很是委屈地道。“父王早已不惦记我和大兄了。” 听到儿子当面告状,公子成淡淡地瞟了永忆一眼,看得永忆一顿,大眼乱转着别了开去。 “母亲可好些了么?那巫药可还有效?”阿福没有纠结父亲‘见色忘义’的事儿,靠在叶子仪怀里问起那巫药来。 “什么巫药?”叶子仪侧头看了看儿子,转而看向公子成道。“阿成,你不是说那药是媚娘配的么?媚娘她虽是巫女,却不擅巫术,也不懂施法炼药,这巫药,是哪儿来的?” “怎么,母亲竟是不知么?”阿福也不管在一旁直使眼色的公子成,跪坐在榻沿看着叶子仪道。“母亲,那是我从龙江大巫处求来的巫药,专门为母亲续命的。” 叶子仪脸色一变,她抬眸紧紧地盯向坐在榻沿的公子成道。“阿成,怎么回事?” 公子成没看她,眼睛瞟向一侧的地面道。“小事而已,不必理会。” “小事?”叶子仪抬眉,气恼地瞪着他道。“你说这是小事?阿成,我跟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么?我说过,不许你为我用巫法续命,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不过是药而已,并非巫法。”公子成说罢,站起身来道。“我且去看看外头如何了,早些起程为好。” 说罢,公子成也不待叶子仪说话,抬步便走。 “喂!你到哪儿去!你给我回来!阿成!”眼看着公子成脚步更快地出了屋子,叶子仪直是火往上撞,怒声道。“姜成!你给我回来!” “砰!” 回答她的,只有舱门关闭的声音。 “这个混蛋!竟然跑了!”叶子仪咬着牙,重重地一拍床榻,恨声道。“我那么嘱咐他不要借寿给我,他怎么就是不听?还敢诓我,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母亲也不要怪罪父亲了,此药服食,需壮年男子的中指心经之血调服,父亲想是怕母亲担忧罢。”阿福说罢,摇头轻叹了声道。“唉,我也曾劝过父亲,想不到他还是执意如此,实在是太过执拗了。” “阿福,这药是你求来的,我且问你,这药为何要取男子中指的血作引?又是如何延寿的?”叶子仪有些紧张,紧紧地握住了阿福的小手,眼中满是焦虑。 “龙江大巫说,母亲是精魂无力,魂魄不聚,虽是借了旁人的寿数活了下来,却是逆天为之,他还说,母亲的寿数原本便不该过十五,如今活到二十有五,已是大限到了,这药可借血引夺此施彼,为母亲定魂延寿,父亲不愿旁人的血污了母亲,这才非要亲自引血施法。” 阿福说罢,看着眼中含泪,脸色苍白的叶子仪道。“母亲还是不要责怪父亲了,父亲他,也是为着母亲好,怕你担忧罢了。” “他若为我好,总该听我的话才是。”叶子仪眼眶一红,黑眸中浮起一片泪光,她吸了吸鼻子,强忍着没有哭出来,深吸了口气道。“罢了,待他回来,我好生与他分说分说,怎么能不顾你们,只为着我这苟延残喘之人浪费性命呢?这个傻子。” “母亲这是什么话?父亲做的,并非全错,若不是我年纪幼小,孩儿也愿为母亲刺血作引延寿,只不过我的血用不得,要不怎么会便宜了父亲?”阿福这话一出,脑袋上就挨了叶子仪一记爆栗。 “说什么傻话呢?你娘我生了你不是拿来取血延寿的!”叶子仪气呼呼地瞪着阿福,打了他大腿一下,恼道。“你这孩子,就不能学点儿你爹的好?别的不随,这痴傻的性子倒是随了个十足十!” “孩儿才不如父亲痴呢。”阿福嘟哝了一句,见叶子仪又要拍他,赶忙住了嘴。 “主人也不必恼怒,王上与主人早已同心同体,生可俱生,死亦俱死,既是如此,王上将寿数与主人平分,又有何不可?”阿美拿过屋内红漆柜上的果子盒,上前递给了永忆,对叶子仪道。“主人从来不知王上对主人的情意有多深呢。” 叶子仪红着眼看着门口,喃喃地道。“这天下间,除了我,还有谁更明白他的煎熬呢?” 第二百八十八章 皇甫挑衅 深秋的河风,扑面带着浓浓的凉意,公子成出了舱门,径自踱到船舷处,望着大船下还在搬运货物的仆从微微出神。 “齐王怎的不相伴郡主?”皇甫悦那略带嘲讽的声音突然自背后响起,公子成眼光一暗,却是动也不动,没有理会他。 皇甫悦也不着恼,他走到公子成身侧,看着那远处的水面道。“齐王,我真是好生妒忌于你。” 河风吹过,公子成如一具雕像般站在船舷处,黑沉的眸子映着河岸的风景,对皇甫悦的话似乎并不在意。 “我这一生,飘泊无依,若不是阿叶,想是早就葬送在了哪个王孙的府中。是她让我活得与人无异,出人头地,是她让我知晓这世间,真情尚在,并非全是丑恶算计污秽之相,她使我重生为人,我感激她,仰慕她,想要有一个如她一样的亲人,也想,她为我的妻。” 公子成不答他,皇甫悦也不管,依旧带着笑容落寞地絮叨着。 “我妒忌你,也妒忌游湛,阿叶心中有你,一心为你,游湛可以相助阿叶,全无顾忌,不惜一切,你们都权高势大,能为通天,可我,我什么也不能为阿叶做,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守着她,守护她想守住的一切,南韶,阿福,她那财冠天下的梦。” 两人沉默了会儿,公子成望着远处的天空深处,那湛蓝如宝石般的清净颜色,淡淡地道。“世人皆寂寞,遇见子仪,乃我之幸。” “是啊,王上幸甚。”皇甫悦低下头,苦笑着道。“是我无福,无缘得她倾心相待。” “皇甫郡尉知晓便好。”公子成倒是不客气,侧头睨着他道。“子仪是我的妇人,觊觎她的男子,我不会轻饶。” “噗,王上难不成要定我的罪么?我可是蜀人,非大齐之臣,齐国王上可不能给在下定罪呢。”皇甫悦一笑,那与公子成极像的脸上,难得有了丝真心的笑容。 “郡尉莫要忘了,此处是我的船上,我自是能处置于你。”公子成淡淡地看着他,那模样,似是只要他再有一分言语不敬,便真的对他不客气了。 “呵,王上不会处置我。”皇甫悦笑着扶上船舷的边沿,看着那远处的秋景道。“你会留我为阿叶守住南韶。” 公子成没有理会皇甫悦,他只是淡淡地道。“向左。” 船舷处一道影子猝然掠过,青衣向左如一道青烟一般飘落在公子成身后,拱手道。“王上。” “将皇甫氏丢下去!”公子成依旧神情淡然,却是说得皇甫悦一呆,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向左拎住了脖领。 “齐王!你!你真要……”皇甫悦话未说完,向左已经抓住了他腰上的绦带,双臂一较劲儿,使力一举,皇甫悦便被向左举到了半空中。“等、等一等!” “扔下去!”公子成全然不理会慌了的皇甫悦,淡淡地瞥了向左一眼。 见公子成看他,向左再不犹豫,反手就把手中的皇甫悦往船舷外一丢,皇甫悦叫都来不及叫一声,便到了半空,直直坠入了河水中。 十月的河水已有了寒意,皇甫悦陡然坠落,呛了好大一口水,他扑打着河面,几乎沉溺,岸上郡主府的仆从见状,立时跳了几个下去,七手八脚地捞起了皇甫悦。 一上渡头的木板,皇甫悦便吐了好大一滩水,在那木板上缓了好一会儿,他又恼又恨地回头,看到站在船上一脸淡然的公子成,他咬牙瞪向他,一脸的怒色。 公子成好似没看见他那恼恨的眼神,只是容色淡淡地盯着他,两人隔着一丈多宽的水面,互瞪了好一会儿,忽然皇甫悦垂下头去,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船上的公子成不笑不动,只管盯着笑得似是发狂的皇甫悦,黑眸微微一沉。 “哈哈哈哈哈……”皇甫悦笑得急,他低着头,湿漉漉的发上水滴缓缓而下,凌乱的发丝间,似是有泪水坠下,他笑了好一会儿,直到声音发哑,这才渐渐止住了笑,摇了摇头哑声道。“齐王,好生待阿叶吧!如若不然,我定会率南韶大军攻入大齐,必要取你项上人头!” “若子仪不在了,”公子成语气极淡,俯看着皇甫悦道。“你尽可攻来。” 皇甫悦一哑,他坐在渡头上仰望着公子成呵呵一笑,冷冷地道。“若是她不在,我便要你活着,好生活着!十年,二十年,每一天,每一时,你都要煎熬着过活,直至白发,苦痛一世!” “随你。”公子成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要离去,却不想,那边的皇甫悦又开口了。 “齐国王上!”皇甫悦站起身来,高喝了声,喝停了公子成的脚步。 船上的公子成缓缓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皇甫悦,并不答话。 “齐王,你和阿叶能再度相见,着实不易,万不可妇人之仁,为了不相干的人伤了她!”皇甫悦说罢,一指船头叶子仪所在的舱室道。“便是天下人都负了她,你也不可相负于她!” “你若有胆,便来齐都与我相见。”公子成说罢,再不于是会下头的皇甫悦,转身离了船舷大步向着船尾而去。 皇甫悦望着那空荡的船舷,眼中神色复杂之极,直是过了好一会儿,他双眼紧紧一闭,眼角微微有些湿润。 “吩咐下去,齐王若对郡主无礼,一一记下,报于我知。”皇甫悦说罢,又对身后的两个救他上岸的下人吩咐道。“若办得好,我可助你们脱离奴籍,还尔等自由自在。” “这……皇甫郡尉,这话可作数么?” 皇甫悦冷冷地扫了这两人一眼,直看得那两人哆嗦着低下了头去。 “若是办事不利,必使尔等万仞剮身,求死不能!” “是……是!”两个仆从应声,畏缩着跪伏在地,赶紧赌咒道。“奴不敢有负郡尉之命,望郡尉开恩!留我等狗命!” 皇甫悦盯了跪地的两个奴仆一眼,沉声道。“尽心办事,必然不会亏待了你们,且去伺候,此事必不可使郡主知晓,如若泄露出去,同样教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奴不敢!奴不敢!” 两个仆从赶忙应声,向着皇甫悦连连叩头,这才被他打发了去做事。 待那两个下人离去,皇甫悦又转身望向船头叶子仪所在的舱室,他眼中带着雾光,嘴角却隐隐有丝笑容。 尽管衣裳早已湿透,秋风寒瑟萧然,皇甫悦却似是并无所觉,他只是执拗地盯着那露出了半边的船舱,直到衣裳半干,船只缓缓离去,依旧站得笔直,目送那大船徐徐远去。 那三桅大船刚刚离开渡头,河岸边一个布衣男子便走上了渡头,对着皇甫悦一拱手道。“郡尉,现下便派人去报么?” “使人前去罢,各处都通报到,莫要误事。”皇甫悦吩咐罢,又叮嘱那男子道。“且记着秘密行事,莫使旁人知晓。” “是!” 那布衣汉子应声退去,皇甫悦又看了眼那河面上越去越远的大船,深吸了口气,掉转身离了渡头,跨上岸边的赤色骏马打马离去。 与此同时,五六匹马自河岸边的林地中冲了出来,四下散开,不多时便奔行得无影无踪。 大船上,公子成早已踱回了船头的舱室,他站在舱门前看着那油青泛亮的门板,好一会儿才伸出了手去,却听里头阿美言道。 “主人从来不知王上对主人的情意有多深呢。” 叶子仪那轻柔且带着愁绪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这天下间,除了我,还有谁更明白他的煎熬呢?” 公子成的手贴在门板上,好一会儿没有动,他眼眶微微泛红,缓缓转身,离了那舱门,又往船舷处慢步走去。 带着凉意的河风吹过他的桃花凤眸,那红纷色的眼眶直是如同在眼周铺开了一圈桃粉的清影,美得让人几欲窒息。 船舷侧边那通到底舱的木阶处,拂右忽然探出了头来,见公子成正往这边走,他往前紧跨了几步,迎上公子成拱手道。“王上,底舱已查过了,并无异象。” “嗯,去歇息罢。”公子成看他一眼,越过他往船尾方向而去。 拂右有点意外,他盯着公子成,犹豫了会儿,抬步跟了上去。 “王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怎的不在舱中与夫人相聚?” “两个小儿吵闹,不得安宁。”公子成说着话,见到摆在船尾处的木笼,慢慢缓下了脚步。“这笼子,怎的在此处?” “听闻是两个小公子教训秋姬,还不曾移走,我这便去叫人来,将此物置入舱底。”拂右刚要离去,忽然那木笼中传出一声极低的呼唤。 “王上……”” 听到这呼声,拂右下意识地看了眼公子成,见他面色沉凝如水,不由躬身上前,拱手道。“王上,且留步,容臣先将秋姬带入底舱关押罢。” “你守在此处,莫要使人近前。”公子成说罢,越过拂右,缓步向着那囚着秋姬的木笼走去。 “是。”拂右弓着身子,待到公子成越过他,这才站直了望着他的背影暗自一叹。 王上何必去见那秋姬呢?这事儿若是让阿叶那丫头知晓,又要不高兴了,如今她可是这南韶郡主,他们的王上,想如从前一般唬她,可是再没用喽。 想到叶子仪那性子,拂右不由又叹息了声,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为公子成放起哨来。 第二百八十九章 揭露秋姬 船尾的木笼里,秋姬抱着双臂缩在角落,她隔着栏杆仰头望着笼外,血污满布的脸上,一双无神的眼中满是恐惧茫然。 “咚、咚、咚……” 极有规律的脚步声慢慢靠近,靴子踏动船板的声音让秋姬一阵狂喜。 她有些费力地挪动到那青铜杆处,小手扒着那冰凉的栏杆努力向外探去,听着那脚步声,她眼中满是期待盼望地看着那几乎看不清的玄色身影,激动得眼中浮上了一层泪光。 她终于等到了,王上来了,他终是没有弃她,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他来了,因为他还记挂她,所以来了! 想到这里,秋姬眼中重又有了神光,她满脸痴慕爱恋地看着公子成靠近,双眼越来越亮,模样也越来越委屈。 她就要出去了,她就要离开这个牢笼了,荆妩,等她出去了,她一定要想个法子,让她死个透彻! 秋姬垂下眸子,掩去了眼中的寒芒,再抬头时,她双眸已是带了无限喜悦,晶莹的泪水含在眼中,欲坠不坠,那双眼,直是勾人心魄。 若是在平时,这样的秋姬,可说是楚楚动人,极尽妩媚,可是如今的秋姬,原本一路奔波便失了颜色,如今又被关了两日,身上早已脏污不堪,加上被打的血色染得衣裙处处污迹斑斑,那发鬓散乱的模样,直似个疯颠的妇人。 “王上……”秋姬的小脸挤在栏杆之间,泥洉血痕把那原本还算秀美的面容给毁了个彻底,她期盼地,动情地呼唤着公子成,仿佛他就是她的天,她的王,她的一切一般。 公子成在离秋姬三步远处站定,静静地看着她,那黑沉的眸子没有半点情绪,冷得如同黑色的冰晶。 “王上。”秋姬伸出手去,挥舞着抓住他被秋风扬起的玄色袍角,轻拽着那角衣袍,她企盼地,欣喜地仰着小脸道。“秋姬终于等到你了,王上……” 缓缓地垂下眸子,公子成冷冷地俯视着秋姬,沉声道。“秋姬。” “是,秋姬在此,王上,你还能记得秋姬,秋姬死而无憾了。”秋姬满眼感激,痴望着眼前的公子成,泪水簌簌而下。 “不必做戏了,大梁太后要你做些什么,一一道来,可免你死罪。”公子成淡淡地睨着木笼中的秋姬,冰冷的声音如同三九寒冰,落地有声,正在流泪的秋姬一呆,手劲儿一松,那手中的衣袍随着河风再度飘起,隆隆有声,仿似一片阴云相似。 “王、王上,秋姬,秋姬不知王上为何要说这些,我……”秋姬收了泪水垂下头去,两眼乱转,直是慌了手脚。 “从前,你为梁王所用,入我府中做了间人,而后追随公子辟,现下又为大梁太后谋事。”公子成一一指出秋姬的旧主新主,听得秋姬脸色一白,抖着唇瘫坐在了笼内,公子成淡淡的睨着她,冷声道。“我府中军情,十年来,你共泄露大事七十一次,细报琐事七千三百四十七桩,秋姬,你邢氏一门的富贵,便是得自此处。” “我……”秋姬瞪圆了双眼,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望向公子成,眼中满是惊惧。 “秋姬,从前念你有几分真心,我才放纵于你,如今,你与梁国王室一同欺我,该当何罪?”公子成说得很慢,他看着面如死灰的秋姬,静静地等她开口。 秋姬捂着心口,哆嗦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镇定下来,她颤抖的手紧紧地抓着衣领,忽然哑声一笑。 “呵呵,王上说我欺你。”秋姬轻轻地摇了摇头,哽咽地道。“你可知,我是如何护你?” 秋姬抬起头来,看向一脸淡然冷漠的公子成,心口一阵疼痛。 “不错,当日入府,是兄长使我前去的,梁王许了我兄长长史一职,兄长为了求官,这才求我自奔于王上,彼时我正对王上倾慕非常,当下便应承了他。入了齐地,我百般经营,为王上隐瞒,可惜,我算尽了于王上身侧讨好的美人,却独独算错了荆氏!” 说到叶子仪,秋姬眼中满是恨意,她咬牙道。“若非是她,我与王上也不会如今日这般相见!” “秋姬,你以为是子仪之错?”公子成抬眼望向远方,淡淡地道。“天康十六年,你私授军报于梁王,至我痛失一千将士,魏城一战,因你之故,几乎大败,若非我率残部拼死杀出,想是也不会与你在此闲谈了。” 秋姬一哑,她无力地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直是浑身抖个不停。 “当年荆氏入府,你挑唆她入我母亲灵堂,之前你使人毁了我母牌位,秋姬,这便是你的经营?”公子成冷冷地垂下眸子,看着笼内缩成一团的秋姬,淡淡地道。“秋姬,你从来不曾真心钟情于我,你心上的,是你自己。”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秋姬猛摇着头,返转身紧紧地抓着栏杆,紧盯着公子成恨声道。“是王上,是王上负我!公子府中多少美人?王上宠幸她们,却不曾宠幸于我!我为你背叛家族,我为你盘算谋划,我这样为你,你为何不真心待我!!为何你哪个都亲近过了,却不曾亲近于我?!” 公子成淡漠地看着她,眼中带了丝几不可见的怜悯。“秋姬,除去子仪,我从未宠幸过任何人,你亦如是。” “什么……”秋姬睁大了双眼,她嘴唇抖了抖,摇头道。“不,我不信,她们明明……” “秋姬,你算计旁人,自会被旁人算计。”公子成冷冷地看着她,沉声道。“此次梁国太后使你近我,是为刺杀之事吧?” 木笼中的秋姬倒吸了口凉气,她张了张嘴,却是发不出声音。 惊恐地盯着眼前这个容色超绝的男子,她忽然发现,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底下,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大梁太后,已是管不得自己的野心了,秋姬,我不杀你,可知为何?”公子成那清淡的模样,让秋姬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王、王上……”秋姬颤抖着缩了缩低下头去,再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会送你回梁地,以刺杀齐王攀污太后之罪,送去大梁朝堂之上,且看她如何处置于你罢。”公子成说罢,也不再理会笼中又惊又惧的秋姬,返身便要离去。 见公子成要走,秋姬更慌了,她扒住笼子,挥舞着脏污的衣袖,哑声大叫道。“王上!你不能如此!秋姬是真心待你的!我是真心的!我、我错了!秋姬错矣!王上!你放了秋姬吧!看在多年侍候的份上,放秋姬一条生路吧!” 公子成缓下脚步,侧过头淡淡地道。“秋姬,你说真心待我,只是,你的真心,从未曾真过。” 容色淡然地漫步离了那木笼,公子成自拂右身侧走过,瞥他一眼道。“方才之事,若是透露半句给夫人,便以死谢罪罢。” 正看好戏的拂右一凛,赶忙躬身拱手,很是郑重地答道。“臣,不敢!” 公子成垂下眸子,也不多言,向着船头的舱室缓步走去,再不曾回头。 拂右回头看了眼那木笼,轻叹着摇了摇头,他扶正了腰间的佩剑,大步跟在公子成身后,望着船头叶子仪所在的舱室抬了抬眉,眼中有了些许期待,还有一点忍都忍不住的幸灾乐祸。 河风卷着带了水腥味儿的空气吹过,划过公子成乌黑的散发,直扑到船尾秋姬满是泪水的脸上。 “王上,你真的想要秋姬的性命么?我都想要违旨,不杀你了,你却想要我的性命?呵,身边人,你几时将我视作身边之人了?只有荆妩,这些年来,你眼中只有荆氏那个贱人!如今竟拿这话来诓我,呵呵,你当我是荆妩那傻姑,会信你的话?” 秋姬咬紧了牙,双手收在袖中攥得指甲嵌进了肉里,她哆嗦着抱住双腿,看着眼前被木板挡住的昏暗,双眼现出一片阴狠颜色。 “我不会放过你,姜成,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和荆妩,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呼——呜——” 一阵强劲的河风吹过,直把秋姬吓了一跳,她惊恐地回过头去,向四周望了望,见没有旁人,这才神色不定地抱着膝盖,眼神四下乱飘。 “不行,我不能死,现下还不能死,我得逃出去,我得逃出去!我要让太后处置他们!对!我要回大梁去,我得回大梁去,不能任他处置了我,我得回去!” 秋姬边叨念着边摸向头顶,她在凌乱的发间摸索了好一会儿,自乱发中抽出了藏在发间的那根金簪。 看着那金光灿然的簪子,秋姬眼中现出一丝疯狂,她反复抚摸着那簪子,喃声道。“王上,我该将它刺入你喉间的,用你的血染红它,定然华丽,呵呵……” 秋姬痴痴地笑着,把那簪子贴近胸口,低声道。“我会让它好好儿饮一饮你的血的,王上,公子,你是秋姬的,我既要死,定不使你再活在世上,呵呵,哈哈哈哈哈……” 疯狂的笑声在笼中激起一串回音,秋姬哈哈大笑,那笑声凄厉可怖,如颠如狂,直是让人不寒而栗。 船尾处,一个小厮从尾部的舱房后头探出头来,他看了眼远去的公子成,又看了眼那笼中还在惨笑的秋姬,一转身,从另一头向着船头的舱室跑去。 第二百九十章 阿福告密 那小厮先一步跑到了船头的舱室前,轻轻叩响了房门,不一会儿,舱室的门徐徐打开,露出阿美那圆圆的面庞。 打量了这小厮一眼,阿美疑惑地道。“你……是福公子院中的人吧?何事叩门?” 那小厮对着阿美一拜,清声道。“姑姑,小的有事要回福公子,是以叩门。” 阿美还要再问,里头阿福已经走了出来,他瞟了眼那小厮,笑眯眯地对阿美道。“美姨,不必问他了,我方才吩咐了他准备些东西,想是备好了,我随他去看看,一会儿便回。” 说着话,阿福上前一步,迈出了门去,带着那小厮便向一旁少有人行走的转角处而去。 两人远远地离了那舱室,在船舷处站定,阿福左右看看无人,这才问那小厮道。“出了什么事?” “回禀小郞,方才齐王去看了那笼中人,两人说了许多话,齐王还说,曾想收她做身边人的。” “呵,这倒有趣,你细细道来,一字也不要落下,他们到底说了什么?”阿福两眼带光,满满的期待算计。 “是。” 这小厮倒是好记性,把从公子成到那笼旁开始,一字一句,真就半点没落,都跟阿福说了一遍。 听着这小厮描述,阿福眼中的笑容越来越深,直到他把秋姬的话重复过后,阿福这才沉下了脸色。 “那妇人真这么说?”阿福皱了皱眉,背着小手望向河面道。“父亲果然心软,养虎为患还不自知,若真的留下这秋姬小命,那么,他与母亲后半生都不得安生了。” 那小厮想了想道。“小郎,可还要留她么?这妇人总说出来如何,出来如何,若真给她得了生路,怕是齐王与郡主都要给这妇人报复。” 阿福想了想,吩咐那小厮道。“这个妇人,一时杀不得,你且到那里守着,若再有事,前来报我。” “是。” “去罢,此事我还得想一想。”阿福扶着船舷,凝神思索,那小厮得了令,退了下去,又小跑着向船尾而去。 阿福扒在船舷的木栏上,眼珠子直是转了又转,他皱着小眉头望着那缓缓退去的河岸,好一会儿才抬步,走回船头。 才一转过舱室的转角,阿福便给站在舱门前一动不动的俩人儿给吓了一跳,见到是一脸焦急无奈的拂右,他转眸又去看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公子成。 对于这个便宜父亲,阿福虽然对他有所改观,却到底是没那么待见的,看到他在门口吃瘪,阿福心底一阵舒爽,背着小手便向着舱门溜达了过去。 “咦?福公子?”见阿福从转弯处冒了出来,拂右很有些意外,他打量着一脸开怀模样的阿福,好奇地道。“福公子不是方才在屋内与夫人说话么,这是去了哪里?” “唉,如今背井离乡了,怎么都想再看看南韶的景色,是以出来望望,拂右叔叔,我记得你方才并不在父亲身侧啊,怎的也在此处?”阿福歪着小脑袋打量拂右,直是看得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我是王上的护卫,自然跟从王上了,有何不妥?”拂右说罢,对着阿福扬了扬下巴,很是随意地道。“福公子既是来了,便请叩一叩门吧,我等也好进去。” “呵,你二人在此站着,却不曾叩门吗?还要我来动手,这是什么道理?”阿福很是不高兴地撇了撇嘴,睨了眼静静看着他的公子成,走上前去叩响了房门。 房门打开,阿美见到这满当当的门口,呆了呆,她向着公子成屈了屈身,问阿福道。“福公子去了哪里?夫人都着急了,差点儿要遣我去找了。” “有些小事要理一理,耽搁了会儿。”阿福对着阿美一笑,迈进屋内高声道。“母亲!孩儿回来了!” 听到阿福的声音,叶子仪弯眸一笑,将他招到身前道。“跑哪儿去了,这么半天都不回来?” “孩儿是去听了桩大秘密,特来禀告母亲。”阿福脱了鞋子爬上了榻,附在叶子仪耳边咬起耳朵来,一旁的永忆看着好奇,也贴了上来,母子三人直是粘成了一团。 外头公子成犹豫了会儿,缓步进了屋子,他走到几案后撩衣坐下,瞟了眼那咬耳朵的三母子,执起桌上的玉壶,垂眸给自个儿倒了杯清水。 榻上的叶子仪听着阿福的汇报,越听脸色越是不好,到了最后,她眯着眼瞪向坐在几后的公子成,对一旁的阿美道。“阿美。” “是。” 叶子仪盯着举着玉杯喝水的公子成,沉声道。“把齐王的枕被撤下去!给拂右带走!” “啊?”阿美一呆,看了眼一旁的公子成,凑到叶子仪跟前,小声地道。“主人,你真要把王上赶出去啊?他这不是为着你好么?便是瞒你,也是为着不让你担忧不是?” “哼!不让我担忧?”叶子仪冷笑了声,瞪着公子成道。“他心中有了旁的女人,我还担什么忧!哼!我再让他上榻,我就是猪!赶紧的!别废话!给我把被子丢出去!” 见叶子仪是真气极了,阿美也不敢再多话,上前把两个孩子卷巴好了的被子抱了起来。 永忆仰着小脸儿声音极轻地对阿美道。“美姨,烦你将我与兄长的被子抱来,我们要与娘亲同睡。” 几案后的公子成闻言,一口水都喷在了几面上,他呛咳着,边咳边抬袖沾净了嘴上的水渍,不着痕迹地盯了永忆一眼。 榻上的永忆被父亲一盯,赶紧住了口,转身便缩到了阿福身后。 看到公子成呛红了脸,叶子仪也心疼起来,可是想到阿福刚才跟她说的话,她不由心底的火气更旺,索性别过了头去不理会他。 眼见着阿美抱着被子走了出去,公子成也不咳了,起身走到榻旁,坐在榻沿上侧头看着叶子仪。 叶子仪也不理他,只是气呼呼地抱住两个儿子,眼中隐隐有了一线泪光。 “子仪。”公子成伸出手去,想握住叶子仪的手,却被她反手打落。 “别叫我,出去!”叶子仪瞪他一眼,别过头,一脸的倔强委屈模样。 “子仪,药的事,你莫要再气了。”公子成软语磨着她,沉靡的声音直是能让人瞬间沉醉。 “药的事咱们可以不谈,你倒先说说,方才去了何处?”叶子仪沉着脸瞪他,公子成却没有半分愧疚模样,只是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垂眸开口。 “方才怕你气极了,便出去走了走。” 叶子仪没有一点儿气消的意思,眯着眼盯着他道。“去了哪里?” 见叶子仪如此,公子成也猜到了几分,老实地答道。“在船尾见了秋姬。” “好好儿的,去见她做什么?还不让我知道,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叶子仪越说越气,咬牙道。“既然你还惦记着那妖妇,便去同她睡吧!反正那也是你的心尖儿肉!好过今后落了遗憾!我成全你们!” “子仪!你何必动气?”公子成捉过她的手,紧紧握住急急地看着她的黑眸道。“我不过是同她做个了断,我与她已无半分瓜葛,我的心尖肉,始终是你,从未变过,你不要气了好不好?” 公子成这番话,说得两个孩子直翻白眼儿,鸡皮疙瘩掉了一榻,奈何他们的母亲受用得很,一听这话,瞬间便没了脾气,一张小脸桃红艳粉,扬着唇极是羞涩地一笑。 “嘁!死相!孩子们在呢,做什么说这样肉麻的话?”叶子仪红着小脸儿垂下头去,唇角的笑容却是掩都掩不住。 难得公子成说这样的肉麻话儿,若不是两个孩子在,她还真想听他多说一说,这家伙,不挤兑挤兑,让他说也不会说。 “子仪,你我相见不易,莫要赶为夫出去,好不好?我想在你身侧,便是睡在地上,也是甘愿。”公子成说得极是认真,那微靡的嗓音说起情话儿来,简直就是一剂毒药,任你是铁石心肠也要给化成了绕指柔去。 叶子仪努力压下唇角的笑,扬着下巴盯着他道。“真的?” “肺腑之言。”公子成忙极真诚地点了点头,见到叶子仪抿着嘴儿笑出声来,他也唇角微弯,伸出手去理了理他耳旁的碎发。 眼见着一场风波就要过去,阿福不干了,他很是嫌弃地盯着公子成,拉了拉叶子仪的胳膊道。“母亲,父亲背着你去见旁的女子,你这便放过了他,未免太过便宜。” 公子成:“……” 叶子仪听得好笑,问阿福道。“你倒是说说,如何算是不便宜他?” “若是我说,父亲便该寻间空房面壁思过,整日里缠着母亲,哪里还有明君大贤之风?如此做来,必要坏了母亲声誉,落个妖后的千古骂名!” “咳,那个,阿福啊,你娘我与你们爹爹相亲,不至于弄个骂名吧?这不过是天道伦常,夫妻之道罢了,怎么能说你娘我是妖后呢?”叶子仪对于儿子对自己的定位很有意见,不待公子成说话,先和阿福辩解起来。 阿福很是不满地瞥了叶子仪一眼,凉凉地道。“母亲与那些名士通宵痛饮时,已是传出过闲话了,父亲如此这般宠溺母亲,还不是迟早的事?” “啧!你这孩子,瞎说什么?我什么时候与人通宵痛饮了?”叶子仪很是心虚地瞄了公子成一眼,夹着阿福的脑袋便在他额上重重地弹了一记。 公子成脸色微微一变,也不理会嗷嗷叫的阿福,看着叶子仪淡淡地道。“夫人真好兴致啊。” 第二百九十一章 百人贺礼 见到公子成变了脸色,叶子仪也没底气了,她眼珠子转了转,对着在门口与拂右一同站着的阿美道。 “阿美,不必抱走了,拿回来罢,王上还是睡在此处。” 阿美抱着被回到了榻旁,小心地将那卷成了一团的被子放在榻尾,退到了一旁。 “子仪,阿福说的,可真?”公子成也不管自个儿是不是争取到了和夫人同榻的机会,只是看着叶子仪,等着她答话。 “那……那个,那些人都是要留在阿福身边的,我自是要宴请他们,给阿福把关啊,这不就是聊着么,聊得开了,就有喝多的时候,很少啦,我很少喝多的。”叶子仪说着,往前蹭了蹭,拉着公子成的手软软地道。“阿成,我不怪你去看秋姬了,你也不要怪我,好不好?” 公子成瞪她,眼中的怒气连阿福都看着发瘆了,瞪了叶子仪一会儿,公子成气息不稳地坐正了身子,深吸了两口气,转身抱着被子便走到了几案旁,往地上一丢便坐在几前倒了一杯水灌了下去。 叶子仪知道他在气头儿上,也不敢多说,索性往榻上一倒,抱着永忆绵软的小身子,一头扎到了他腰间。 永忆和阿福对望一眼,抚着叶子仪毛茸茸的脑袋,一脸的无奈,阿福也没想到两人真能闹起来,倒也没为难,神清气爽地往叶子仪身后一躺,搂着母亲弯着唇闭上了眼睛。 见阿福躺下了,永忆生怕父王再瞪他,赶紧往下一溜,窝在亲娘的怀里装起睡来。 母子三人在榻间躺着,公子成一个人连喝了三大杯水,沉声对拂右吩咐道。“拿奏折来!” 拂右正站在门边望着四人发愁,闻言赶忙躬身应道。“是。” 待拂右出了门,公子成瞥了眼榻上装睡的母子三人,有些疲惫地搓了把脸,吩咐阿美道。“阿美,取笔墨来。” “是。”阿美依言取来了笔墨,有心想劝一劝公子成,可到底怕被他降罪,没敢开口。 公子成也不用人磨墨,自个儿倒了些清水在青玉制的笔洗里,又在边上雕着祥云的石砚中滴了几滴,手执墨条磨起墨来。 榻上的叶子仪始终听着身后的动静,见公子成摆出了干活的架式,她不由一阵气闷,搂着永忆把眼一闭,气呼呼地睡起觉来。 母子三人在榻上躺着,不一会儿便真的入了梦乡,公子成的墨刚刚磨好,外头拂右便带着人抬着一箱箱的简书帛卷进了屋子。 放下了箱笼,拂右望了眼榻上的叶子仪,打发了那些仆从,蹭到公子成身侧小声道。“王上,何必为这些陈年旧事置气呢?夫人也是无心之过,王上还是……” 公子成冷冷地盯着拂右,直看得他再不敢多言了,这才将几上的笔墨挪了挪,拂右实实地低着头,把箱中的卷帛一一搬到了几案上,整齐地码在了案角。 “拂右。” “臣在。” “着人去查一查,这南韶的官员,有几个曾与子仪通宵玩乐,有无不轨之人。” 听到这吩咐,拂右脸上一苦,硬着头皮答道。“是。” “再取两盏灯来。” “是。”拂右老实应了,刚走到舱门边拉开房门,就见外头一个青衣侍卫疾步走来,见他出来,那侍卫对着他一躬身,拱手一礼。 “头儿,前方有人拦船。” 拂右一皱眉,跨出舱门,带紧了门,问那侍卫道。“可查探清楚了?是什么人拦船?” “来人说,是听风阁南韶部的,奉了阁主之命,送一百精卫为郡主送嫁。” “一百精卫?”拂右挑眉,对那侍卫道。“走,去看看。” “是。” 两人到了左侧船舷处往外探身看去,就见夕阳霞彩的河面上,一支十多艘小船组成的队伍正与大船并排而行,其中为首的一艘青篷小船正贴着大船边沿航行,那站在船头的彩衣青年见到拂右,对着他潇洒地一拱手。 “南韶听风阁戚贤,为郡主送上一百精卫为礼,愿齐帝与郡主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听风阁如何为郡主送礼?阁下自称听风阁的人,可有凭据?”河风猎猎,拂右提高了嗓音,却也被那河风掩去了大半。 下头那小船上自称戚贤的青年哈哈一笑,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了根铁索,那戚贤把铁索一甩,铁索穿风破空,末端的铁钩正扣在了船舷上。 拉了拉那锁链,确定结实了,下头的戚贤把铁索另一头挂在船篷边沿的铁勾上,一纵身,轻飘飘地落在了那锁链上,踏着那铁索便向着拂右而来。 河风劲猛,直吹得那铁索如一根面条一般在空中飘舞,那戚贤双脚踏在那一寸宽的细滑铁链上,如履平地,眨眼间便到了大船的船舷处,他优雅地迈开一步,在那船舷的边沿一点,落在了甲板上。 拂右一手扶剑,凝着脸色看着眼前这个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的青年,沉声道。“足下不请自来,这是何意?” “河风太过强劲,言语不便,是以上船讨扰,还请王郞莫怪。”那戚贤说罢,对着拂右一揖,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能在如此强劲的河风下,登着这几乎与大船垂直的铁索上船,这个人的功夫自不必说,有了方才的显露,对方又是来送嫁的,拂右也对他比较客气。 “好,且不问你的罪过,请戚君将这一百精卫带回去罢,郡主往大齐去,自有我王照料,不必旁人操心。”拂右说罢,扶着船舷看着河面上那十几艘小船道。“戚君的心意我代郡主领了,请罢。” “呵呵,前方梁国太后埋伏了重兵,欲取齐王性命,王郎不是不是知吧?”戚贤一笑,那两眼如两弯细线一般,看得人极是不舒服,却又有些好笑。 “果然是听风阁,消息甚是灵通。”拂右淡淡一笑,拱手道。“有劳惦念,我大齐的军士也不是吃素的,戚君这一百人,若逢大战,也无甚用处,还是不要使他们随行了。” “呵,这也不算戚某的人,只是郡主寄在听风阁操练的府卫罢了,留是不留,非是王郎可以做主,既是王郎不屑,那便请郡主做主罢,戚某去也!” 说罢,那戚贤一纵身,踏着铁锁又回了小船上,稳稳地落在船头,他摘下铁链使力一抖,那铁索如一条灵蛇一般又回到了他手上。 对着拂右一拱手,戚贤的小船张开风帆,如一支离弦的箭一般驶离了大船,不一会儿便拐入了旁边的河道,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随在大船一侧的那十来条小船,拂右禁不住皱眉,他无奈地一拍船舷,对那青衣侍卫道。“我去禀过王上,你且在此处盯着,无令莫要使他们上船。” “是。” 拂右又把那些小船扫了一眼,转身向着船头的舱室大步走去。 进了室内,拂右如实把方才的事和公子成说了,榻上的叶子仪被吵醒,听罢了拂右的话,立时坐了起来,盯着拂右直是两眼放光。 “戚贤把人送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快,让他们上船来!我倒要看看,这五年来他给我训出了什么样的高手!” 见叶子仪一副兴奋的模样,拂右不由看向公子成,低头等着他发话。 公子成看了眼盯着拂右嘟着小嘴儿的叶子仪,对拂右道。“按夫人说的,安顿了他们,带两人前来回话。” “是。”拂右领命出门,叶子仪对着他皱了皱鼻子,嘟着小嘴儿瞥了公子成一眼。 那边的公子成只当没看见,继续低头看向几案上的帛卷。 叶子仪看着他那模样,咬了咬牙,气呼呼地转过了头去,忍着没有跟他搭话。 过了不多时,拂右带着两个高大英武的灰衣青年走了进来,那两个青年见了叶子仪,脸上都有了喜色,三两步到了榻旁,对着叶子仪便是跪地一拜。 “郡主!” “阿四见过郡主!” 自称阿四的青年抬起头来,对着叶子仪露齿一笑,那憨憨的模样,被小麦肤色衬得格外洁白牙齿,哪里还有半点当年那黑瘦干枯的样子? “呦,阿四!”叶子仪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惊喜地道。“你可变化真大,快,过来让我好好儿看看!” “哎!” 阿四欢欢喜喜地站起身来,就要往叶子仪身旁去,却不想刚一迈步,就给拂右截下了。 “夫人体弱,足下在此处回话便好。” “这……”阿四犹豫了下,转眸去看叶子仪。 叶子仪是太过开怀了,倒是忘了还有公子成在了,她下意识地瞄了眼那边坐在几案后的公子成,见他只是看着手中的绢帛,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看着阿四,叶子仪笑着道。“我倒忘了还在病中,阿美,让人抬两张榻来!” “是!”阿美脆声应了,与舱室内的两个婢女一同自墙角搬了两张地榻摆在了床榻前。 叶子仪看着成长得健硕威武了的阿四,禁不住笑道。“阿四,你这模样,越发讨姑子喜欢了。” “嘿嘿,我只要郡主喜欢就好了。”阿四抬手一挠后脑勺,笑得一脸憨直,话一出口,却是四下一静。 拂右和叶子仪第一时间望向了公子成,却见他只是淡定地提起笔来,沾了沾那石砚中的墨汁。 见他如此淡定,叶子仪和拂右对望了一眼,叶子仪朝着公子成努了努嘴,眼中满是疑问地看着拂右。 拂右也是不明所以,他只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离着叶子仪更远了些,一脸的一本正经。 榻上的叶子仪耸了耸肩,对阿四道。“坐下说话吧,说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哎!”阿四高高兴兴地应了声,把那地榻往前拽了拽,两眼放光地仰望着叶子仪,一脸的欢喜。 这边叶子仪还未开口,就听那几案边传来‘叭’地一声脆响,公子成捏着手中的半截毛笔,原本玉白的手已是隐隐可见青筋。 “拂右!” “臣在。” “走!” “是!” 望着起身大步而去的公子成,叶子仪嘴角轻轻一扬,拉着阿四又细问起别后的经历来。 第二百九十二章 灵物袭船 出了南韶的河道,进入江中,已是五日后的事了。 短短五天时间,公子成与叶子仪乘坐的大船后头,已是跟了近百艘小船,这些小船样式各不相同,却是无一例外的,都是为南韶郡主添妆送嫁的。 午后的晴阳下,拂右与个青衣侍卫站在船尾,看着这满眼的小船,眉头直挑。 “头儿,这么多船跟着,不太好吧?”那青衣侍卫一脸愁容地捏着下巴上的短须,盯着这江面上的小船直发愁。 “我不晓得不好啊?这一时间哪里弄个大船装下这些人?不是奉了这个的令,便是受了那个的托,夫人她没带嫁妆出来便对了,若是不然,单这些嫁礼便可排出十里远去。”拂右两臂拄在船帮上,啧啧两声道。“王上用两只鸿雁便换了这许多嫁妆,可真值了。” “拂右,你这话,我可要告诉父亲去!” 听到身后这稚嫩的童声,拂右禁不住叫苦,他返身对着阿福一拱手,干笑了两声道。“福公子仁厚,还是莫要说的好。” 阿福看他一眼,上前走了几步,踮着脚扒着那船帮,扬着小脑袋望向外头的船只,好奇地道。“这些都是给母亲的?怎的不把东西搬上船来?这样跟着,到了涞水岂不是要堵住了河道?” “不错,确是如此。福公子怎会到此,可是有什么事么?”拂右看着这个年纪小小,却与公子成最为相像的大公子,眼中的神色都温和了许多。 “我么?来看个热闹。”阿福仰着小脑袋,大略看了看那些小船,又仰头往天上望了望道。“这天上怎么连只鸟都没有?” 看着阿福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拂右一笑,也望了望天儿道。“福公子要寻什么鸟?秋深了,有些躲起来要过冬了,有些要往南方去,过会儿兴许是能见着南飞的雁群。” “那些有什么好看?我只喜欢看新奇的。”阿福侧过头,仰着小脑袋看着拂右道。“拂右,你是练武之人,眼力定是好的,你帮我看看,这天上可有特异的飞鸟?” “特异的飞鸟?”拂右抬眉,低下头好奇地问阿福道。“福公子可是要找什么样的鸟?难不成是鹰隼之类的飞禽么?” “差不多,昨日有人说看见过,我也想看看是个什么样子。”阿福说着话,又把天空望了一圈,像是自言自语似地道。“这天这样晴好,应该更容易看见才是。” 望了眼头顶碧蓝得仿佛没有杂质的天空,拂右点点头道。“这倒是,这样的天儿,寻个把鸟儿最易,只是……怪了,怎的一只也不见?” “嗯,这便对了。”阿福扬唇一笑,点点头道。“这下好了,母亲有救了!” “嗯?福公子,你说什么?”阿福的声音不大,给河风一吹更模糊了,拂右也没听清几个字,不由一脸疑惑地看向阿福。 “没什么,要来客了我得赶紧准备准备,可不能失礼。”阿福一脸喜色地自言自语着离去,只留下一个拂右在原地,一脸的懵然。 看着阿福难得蹦跳着离去,拂右转头看了眼一旁的那个青衣侍卫,不解地道。“你听明白了吗?” “这个,属下也不甚明了。” “怪了,我怎么觉着要出什么事儿呢?”拂右歪着脑袋想了想,咂了咂嘴道。“这事儿得禀给王上知晓,福公子,有些不对劲儿啊。” 说罢,拂右拍了拍那青衣侍卫的肩膀,大步向着船头走去。 那青衣侍卫又看了眼跟在大船后头的船队,见拂右走得远了,刚要抬步,突然间一阵劲风掠过,那侍卫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肩膀便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他双脚一下离了船板,紧接着,他身子一轻,转眼间便脱离了船尾! 那侍卫反应过来,好一通手刨脚蹬,那抓着他的东西一松,青衣侍卫一下便失去了倚仗,向着浊浪滚滚的江面落去。 “哗啦!” “噗通!噗通!” 那青衣侍卫刚落水,后面跟着的小船上立时跳下了几个船工,合力把那跌得晕迷的青衣卫拽上了最近的小船。 船上的人忙着救人,后头小船上的人却纷纷一脸惊愕地看着冲向天空的白影,半天才有人缓过神来。 “鹴鹔现世了!” “神鸟啊!” “神鸟相护郡主,乃是大吉之象!” …… 小船上的人众说纷纭,大船上的人也发觉了这异象,奔跑着向着船头的舱室冲去。 彼时叶子仪正和公子成一同听拂右汇报,听到这怪事,公子成第一个站了起来,大步向外冲去。 到了甲板上,依稀还能看见那冲向天空的白影,公子成抬手遮住阳光,眯着眼盯着那白影看了一会儿,转头对拂右吩咐道。 “拂右!备一间上等舱室,打扫整洁!立刻让人将这船板擦洗干净!万不可有半分马虎!” “是!”拂右拱手应下,疑惑地道。“王上,可是巫桀到了么?” “正是他!那是他的雪雕,专为探路而来,有它在,巫桀定然在这附近!”公子成眼中有一丝兴奋,他双眼奇亮地望着那空中盘旋的白影道。“子仪有救了!想不到巫桀会亲自前来,若他肯现身,必不可失礼于他!” 拂右倒没有半分兴奋,他担忧地道。“王上,那大巫有诸多禁忌,却不知他肯不肯相救夫人。” “这个先不理会,只等他现身,再行与他商议便是。”公子成面上带着喜色,甩袖提步,向着舱室快步走去。 看着公子成那喜悦的模样,拂右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大步走回室内,公子成很是开怀地到了叶子仪榻前,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欣喜地道。“子仪,找到巫桀了!他来了!” 叶子仪有些费力地抬起捂在他怀中的小脸儿,闷闷地道。“我知道啊,阿福方才同我说了,这人在何处?只有鸟,看不到人么?” “雪雕是巫桀所养的灵物,它在,巫桀必然离此处不远,子仪,你且放心,我定会寻到他的!你很快便能如常人一般了!”公子成脸上带着笑意,他蹲下了身子,跪在脚踏上与叶子仪平视,轻轻捧住她的小手,他很是开怀地道。“子仪,可以做法事了,终于等到他了!” 公子成眼中闪着星光,原本黑沉如夜空的眸子因为喜悦,充满了灵光,映得那绝美的容颜会发光一般,直让人看了便再也舍不得移开眼去。 “傻瓜,你做什么这样开怀呢?你要与我平分寿数呢,要少活几十年,不该难过么?”对于找到巫桀这件事,叶子仪并没有那么开怀,她知道公子成会为了她将自己的寿命和她平分,只是这样,两个人都活不长久啊。 “不管十年,还是二十年,子仪,有你在,我才能活得有滋味,若你不在了,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公子成温柔地望着她,直起腰身以额抵上她光洁的额头,低声道。“子仪,余生若无你相伴,我宁愿速死!” “傻瓜。”叶子仪哽咽着捧住他满是胡茬的脸,转瞬便落下泪来。 她知道他说的没有半点花言巧语,这个人,想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对她,是真的爱到了极致,宠到了极致,以至于她已经无法想像没有他的生活。 只求速死,若是他不在了,她也会如此,他们,本就是一心同体,本就该如此! “永忆,你要学着快些长大了,父亲母亲要同生同死,你兄长我还有南韶要打理,齐国一地,就交与你治理了。”阿福一本正经地坐在床榻角落,拍了拍永忆的肩膀。 永忆闻言大惊,赶忙摆手,急急地道。“什么?不可不可!娘亲!父王!你们不要丢下孩儿!孩儿年幼蠢钝,做不得齐王,我不要做亡国之君,受万民唾骂,呜呜呜……” 抱着叶子仪的后脚跟,永忆哭得好不伤心,一旁的阿福抱着双臂盘腿坐在角落,一脸无奈地摇着头,怎么看怎么欠揍。 两个孩子这么一闹,叶子仪与公子成那情话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公子成额际青筋跳了跳,低声对叶子仪道。“早知该晚些生子。” 叶子仪:“……” 永忆:“……” 阿福直接翻了个白眼儿。 轻笑着扶正了他的脸,叶子仪看着他黑沉却星光闪动的眼,在他唇上轻吻了吻,两眼一弯笑道。“既是生了,今后再生几个就是,他们有了伴儿,便不缠着你我了。” “娘亲,我要好看的妹妹,汤伯伯家就有两个小妹,年节时进宫来,彩衣金饰地,可好看了,到时我陪她玩儿,再不缠着娘亲了!”永忆说得似模似样,叶子仪却听得哭笑不得。 她回过头,刚要教儿子点儿常识,那边公子成把叶子仪的小脸儿一扳,看着她黑亮的眼笑着道。“子仪,是该给永忆添个妹妹了。” “什么啊,这种事,怎么是你说了算的。”叶子仪红着脸,在他肩上捶了下,嗔了他一眼道。“既是要请巫桀相助,总不能少了礼数,你怎么便知道,他真就肯帮着咱们做法?万一他不愿呢?” “子仪,你且放宽心,我会想法子的,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救你!”公子成定定地看着她,轻抚了抚她白得透明的小脸儿,站起身来向着舱外大步而去。 叶子仪看着他,黑亮的眼中一层轻浅的雾光,她轻轻地闭了闭眼,长长地吐出口气来,这才回头对永忆道。“永忆啊,来,娘告诉你,妹妹不是那么容易有的。” “母亲,我出去看看。”坐在榻角的阿福爬到了榻沿处,对着叶子仪交代了声,趿上鞋子便快步出了门去。 阿福刚刚出门,外头忽然一阵吵嚷声起,紧跟着,房门‘砰’地一声闷响,一支羽箭穿过门板,透射进了舱室内! 第二百九十三章 梁人截道 深秋时节,江面一片萧瑟景象,黄叶枯山处,涌出了百多艘铁头尖刀船。 这些小船将公子成的大船团团围住,黑压压铺满了江面。 公子成站在船头,手中握着一支羽箭,黑沉的眼眸冷冷地盯着江面上的船只,玉白的修长手指直把那小儿手指粗细的箭支折作了两半。 那箭头正对着的,正是阿福的额头,此时他小脸儿微白,却也镇定,站在公子成身侧,阿福与他一同沉着小脸儿,却是看不出半分惊惧的神色。 “阿福。”公子成把手中的羽箭丢入江中,沉沉开口。“去召集那一百精卫,守住你母亲与弟弟!” “是!”阿福仰头望了公子成一眼,转身向着船舷处卫士们住的舱室跑去。 公子成冷眼一扫那江面上的小船,对拂右吩咐道。“放下铁甲,告诉后面的船只,分散迎敌!” “是!” 大船船尾处的小船早已分散了开来,得了拂右吩咐,有善战的卫士指挥着小船散作了一圈,把那尖刀船的战圈逐渐拉了开来。 与此同时,大船两侧各开了一道闸缝,随着机关声响,一片锁链连着的铁板慢慢放了下来,直直垂到近水面的位置,与船只的铁皮底相接,被两边的长锁链一拉,整整齐齐地贴在了两侧的船帮上,直是遮了个风雨不透。 小船上的人显然是没预料到这般情形,那刚刚燃起的火箭,一时不知该不该发,纷纷都怔在了当场。 “元正!元正!可是你么?” 突然响起的凄厉叫声,把那小船上一人的火箭险些吓掉了,大船尾部围着的一人高声回道。“你是何人?” “我乃太后座下邢氏阿秋!求壮士转告元正,荆姬尚在人世!莫要毁了这船!把她献与太后,自有重赏!!” 秋姬焦急的声音嘶哑地回荡在江面上,许久,船下那搭话的人却暴出一声大笑。“哈哈哈哈哈,秋姬!你是疯了不成?那一日我亲眼见那荆姬身死,你竟说她还活着?哼,你当我是瞎的不成?为着你那情郎,我看你是真的疯魔了!” 大船上的秋姬又急又气,扒着笼子还要叫喊,却是眼前忽然一暗,一个小小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邢氏,我当你有了教训,不会再胡言乱语,看来,是我高看了你。”阿福背着手站在木笼外,冷冷地盯着一脸脏污的秋姬道。“把她的嘴堵上!捆了关到仓房中去!” 随着阿福这一声令下,两个灰衣青年上前打开了木笼,伸手便拎出了颤抖着的秋姬,自她裙子上撕下一块破布来,尽数塞入了她嘴中。 秋姬挣扎着,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小童,看着他那极似公子成的眉眼神态,她眼中的恨意渐渐取代了恐惧,看着阿福的眼神,直是要将他撕成两半! 阿福冷冷地看着秋姬,直到她被捆扎结实丢进了船尾的仓房,他这才冷哼一声,带着两个灰衣青年向着船头走去。 江面上,一众船只僵持了一会儿,大船船头聚集的小船中忽然一艘尖刀快船越众而出,向前驶出了一丈多的距离,那小船船头站了个儒士打扮的男子,这人向着大船上的公子成一拱手,带着几分得意高声开口。 “齐王何在?我奉大梁太后之命,请齐王与如意郡主至大梁一聚,只要二位随我等前去,自不会伤一众人等分毫!” 沉默了会儿,就听那大船上一个孩童清脆的声音回道。“元正,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大理寺丞,何德何能来请我的父母同行?若要相请我父,让你们太后亲自来迎!” 这话说得相当的不客气,那小船上的人气得直是说不出话来,站在船头骂道。“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也敢与爷爷理论!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造次!” “我乃大齐大公子,姜福是也!你个小小寺丞,也敢冒犯于我!大梁忒猖狂了罢!竟敢不把大齐与西蜀放在眼中?今你敢辱我,他日我定亲率兵勇,取你梁宫!!” 阿福稚嫩的声音飘在空中,铮然有声,比那骂人的元正更有底气,那边叫元正的男子气得跳脚,挥手一指,朝着身后大吼道。“给我用火!用火!烧死他们!统统烧死他们!!” 小船上的人应声,待那元正的小船回归了本队,立时一片火箭如流星一般向着大船飞去。 有江风作乱,那带火的羽箭大多打落到了铁甲上,跌进了江水中,小船上的人也不气馁,一连放了几轮,偶有几支落在大船上,被船上的仆从及时扑灭,始终都没什么成效。 直是攻了五六轮,小船上的羽箭越来越少了,梁人停止了攻击,只盯着大船船底遥望。 不一会儿,就见大船船底忽然涌上一片艳红,紧接着,几具尸首浮了上来,顺着江水慢慢飘去。 “糟了,那些水鬼失手了。”眼见着这法子行不通,那元正一咬牙,吩咐道。“攻上去!我便不信那齐王成有三头六臂!打出号令,让余下的人都来!今日务必要取了齐王的性命!” “是!” 随着这一声应,小船上一支带着哨音的烟火冲天而去,尖锐的哨声,直是传出了老远。 看着那烟火在空中炸裂,那元正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任他齐王用兵如神,也难以一敌百,只消等援军前来,拿下他不过儿戏一般!” 这声烟火哨响过后,江面上一阵安静,等了一会儿,并不见有人出现,那元正有些焦急了,直在船头踱步,一旁的小吏看着他打圈,奓着胆子问道。“大人,咱们攻是不攻?” “攻什么!没有援军,我们这几个人如何斗得过齐王的亲卫?要送死你去送死!”瞪着那小吏,元正撒了通火,又转了两圈,身后的一条小船上忽然有人高叫。 “来了!援军来了!” 元正一喜,手搭凉棚看去,正见那山间的河道处,一片尖刀船向着这边开来。 “呵呵,来得好啊!终是到了!”看到那些小船疾速开来,元正得意地回头一望公子成所在的大船,对手下人吩咐道。“一会儿让那些兵士先行上去送死,尔等与我一同垫后!” “是!” 眼见着那些船只靠得近了,一众尖刀船往两头一分,裂开了一道口子,那些小船驶进了包围圈内,在圈内分散了开来。 后来的小船与先前到了的船一一对应停住,直到所有的小船都停稳了,那些新入圈的船上忽然抛出了一条条绳索,绳索纷纷落在了外围的小船船头,直把那些小船给拉到了近前。 这一变化十分突然,绳索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拋出去的,元正带来的人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后来的船上便冲出了无数兵士,冲上了小船便是一阵撕杀。 转眼间,江面染血,尸横满布,那元正带来的百多艘小船上的人尽数给杀了个干净,只留下元正所在的小船停在外围,很快的,那些军士砍断了绳索,就近的十几艘小船转眼间便将这元正给围在了当中。 “这……这不可能……”元正跌坐在船头,看着眼前船只上军士手中还在滴血的兵刃,哆嗦着瘫软在船头。 “罪臣元正,意图谋害齐国王上,现证据确凿,立斩不饶!”大船上,阿福的声音铿锵有力,他背脊挺直地站在公子成身侧,冷冷地盯向伏在小船上打着哆嗦的元正,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全然是公子成的模样。 “杀!” 公子成没有多话,只是冷冷地吐出这一个字,侧转身把阿福一抱,父子俩一同消失在了船头。 江面上的一众军士得了命令,再没有半分犹豫,当先两个军士到了元正的船上,一个按住了他,另一个举起明晃晃的铁剑,一剑便刺穿了他的胸口! 一场突袭围剿,转眼间便成了一方面的绞杀,余下的军士向着大船一拜,如来时一般,乘着小船又驶回了那山间的河道。 转眼间,江面上只余百多艘载着尸首的空船飘来荡去,一切都仿似是幻梦一般。 抱着阿福回了舱室,里头叶子仪正抱着睡着的永忆坐在榻上,见到两父子这样子进来,她樱唇一扬,侧身将永忆轻轻放在了榻上。 叶子仪回过头,扶着阿福坐在榻上,帮他脱去鞋子,笑问道。“把那些梁人击退了?” “嗯!父亲妙算,不费吹灰之力,便灭了那些宵小之辈!”阿福眼中带着兴奋,抱住叶子仪的手臂道。“母亲,方才我亲自处置了那奸人!他还想抓了母亲去,呸!该当此报!” “你呀,年纪这么小,凑什么热闹?交给你父亲打理就是了,两方交战,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叶子仪捏了捏阿福的鼻尖,把他抱坐在腿上,吻了吻他额头道。“好好习武,等你长大了,便能随你父亲出去争战了。” 阿福用力点了点头,很是认真地道。“嗯!我听母亲的话,定会好好习武,上阵杀敌的!” “傻儿子,上阵杀敌用得着你?我让你跟着分点军功,长长见识,打打杀杀的,万一破了相,娘就不喜欢你了。”叶子仪说得理所当然,惹得阿福一个白眼儿差点儿把自己翻晕过去。 “母亲,我便是破相了也是你的孩儿啊。” 叶子仪一撇嘴,低头一点阿福鼻尖道。“谁说的,坏了的我不要。” “母亲……” “少来,你撒娇,不管用。” “永忆也这样的。” “他是你弟。” “……” …… 第二百九十四章 巨鸟现身 灯火明亮的舱室内,床榻上一家四口坐在一处,其乐融融。 “一对三!” “一对六!” “两个艾斯!” “一对二!” “父王,你不许帮娘亲!我最小,你该帮我才是!”永忆捏着手中的竹片,一脸的不高兴。 阿福看着坐在一处很是亲密的父母,撇了撇小嘴儿道。“算啦,你说又有何用?父亲若是帮了你我,想是会输了。” “娘亲手里不止有二,还有龙王龙后呢,方才父王洗牌,定是将那两张王牌特意给了娘亲了,哼!欺负我与大兄幼小,真真不该!”永忆气哼哼地看着手中的竹片不高兴地道。“这一把烂牌,怎么都输了!” “唉,算啦,便当是孝亲罢。”阿福摇头晃脑地,也是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哎,你们两个,管不管?不管我出牌了!”叶子仪窝在公子成怀中,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要不起!” 阿福夹了叶子仪一眼,扁着嘴道。“母亲明知我与弟弟要不起,还问这个做什么?” “我知道啊,可是听你们说出来,更高兴啊。”叶子仪得瑟地一摆手中的竹牌,晃着脑袋一脸喜色瞄着两个儿子开心地道。“四五六七八九十,顺子!赢喽!” “啧,娘亲你作弊!”永忆嘟着小嘴儿把手中剩余的竹牌一丢,盘坐在榻上抱着小胳膊生闷气。 阿福一脸嫌弃把牌丢在榻上,起身就要下榻,叶子仪一把拉住儿子衣袖摇了摇他纤细的手臂道。“阿福,你去哪里?” “去看看晚膳如何了,母亲与父亲玩吧,他定是会好生让你的。”阿福说罢,冷着小脸儿下了榻,奔着外头走去,永忆看了眼亲亲热热的父母,嘟着小嘴儿也溜了下去,跟在阿福后头,出了舱门。 见到两个孩子都走了,叶子仪很是无聊地往公子成怀中一靠,摆弄着一张刻着龙王字样的竹牌道。“这两个小儿,真是没义气,好不容易把他们都教会了,这说走就走了,这游戏还怎么玩嘛。” “走便走罢,子仪,你累是不累?要不要歇息一会儿?”公子成低头看着她的发顶,温柔地道。“快入齐境了,巫桀想必也快现身了,你得多歇息方才能受得住法事。” “阿成,我想他早些出现,可又不想他出现。他来了,便是你的命要与我均合了,我不想这样,可又舍不得离开你。”叶子仪转过身子,躺在他怀抱中仰望着他道。“阿成,我有时就在想,若是我们能到白首,相携百年,我要怎么过,怎么与你相伴,会有那么一天么?” “我们今后,便似如今一般,不好么?”公子成抱着她,温柔一笑,吻了吻她的发顶,轻声道。“这一世不够,我们还有下一世,下一世不够,我们还有下一世,轮回往复,只要我们还记着彼此,如何不是长久?” “可是,我不知道有没有来世啊,我只想今生今世与你在一起,好好儿地过,便就这么抱着你都觉着幸福。”叶子仪扎进他胸口,闷声道。“我还想看着你变老呢。” “你不是不喜鹤发鸡皮么?” “我是不喜欢啊,可是,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了。”叶子仪在他怀中蹭了蹭,嘟着小嘴儿道。“到时咱们子孙满堂,闲来无事便去看看山水,走一走,乐一乐,不是很好么?” “这便是你想要的日子?”公子成抚了抚她脑袋上的乱发,温声道。“我会想法子的,子仪,我会想到法子为你我延寿的,我们一同老去,一同死去,到了阴府也相携相伴。” “嗯,好。”叶子仪点点头,被他这样抚着发,格外的舒服,她只觉得一阵困意来袭,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舱房外头一片银色的月光,月光下,拂右领着两个小的贴在舱门上,竖着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直到里头彻底安静下来了,三人这才有些不甘地离了门板,一同舒出口气来。 “唉,王上也真不容易,这寻到巫桀是好,也是不好,这可如何是好?”拂右一摊手,无奈地道。“这真是进退两难啊!” “这是父亲的心愿,哪里是两难之境?”阿福背着小手,很是感慨地道。“父亲对母亲,真心可鉴了。” “这可不,王上对你娘的好,简直就是令人发指。”拂右这话一出,一旁的永忆猛点头。 “是极是极,父王为娘亲,连亲儿都坑,这世上还有如此为着一个妇人的丈夫么?怕也是只有他了。” “这倒不尽然,许是有人比他还过呢。”阿福一耸肩,吸了口带着腥味儿的水汽道。“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巫桀吧,若是可以,兴许父亲与母亲也能白头呢?” “这倒是,便向那巫桀请教一番,看看他有什么法子相救母亲。”永忆点点头,皱着眉道。“说来也怪了,不是说那鸟儿是巫桀养的灵物么?从不离开他身侧,怎的这许多天了,也不曾见到那大巫现身?” “这个么,想是这位不愿与我等相见,时候到了,自然会现身的。”阿福轻轻一笑,对着永忆招了招手道。“走,去看看有什么好吃食,母亲向来无肉不欢,少了肉食她可会不高兴的。” “嗯!”永忆使力点了点头,两兄弟正要向着船尾的火房而去,突然间夜空中一阵翅羽扑腾的响声传来,紧接着,一个巨大的影子落在了船舱的圆顶上,直遮住了半数的月光。 见到那影子袭来,阿福把永忆向着拂右一推,自个儿后退了一步,借着月光眯眼向那舱顶上的物事看去。 月光下,船舱顶上一片盈盈光亮,一只白色的巨鸟停在舱顶,它晃动着带着羽冠的脑袋,傲然地俯看着舱板上的三人,墨蓝色的眼瞳映着月光,幽幽地如同幻灵。 阿福按下了拂右提动宝剑的手,对着那大鸟一揖,那鸟似乎也通人性,微微低头,似是还了阿福一礼。 “我去去便来,拂右,你和永忆不要动,也不要看那灵鸟,若有人来,告诉他们不要惊动了它。”阿福吩咐了二人,低着头自船舷走过,直向着船尾的火房而去。 永忆抱着拂右的大腿,强忍着好奇没有去看那白色的大鸟,拂右护着永忆,依照阿福的说法,没有动弹,两人直是站了好一会儿,阿福这才带着人从火房走了出来。 随着阿福走近,一股烤肉的香气飘散开来,两个仆从低着头抬着一只烤熟的整羊,战战兢兢地跟在阿福身后,直把那羊抬到了那白鸟站立的船板前,放下了羊赶紧退了回去。 阿福也不怕那鸟儿,只是对着那鸟儿又一揖到地,躬着身子向后退开,让出了一丈多的距离。 拂右见阿福后退,也带着永忆退到了檐下,把他往身后一藏,拂右贴在舱壁上,紧紧地握住了剑柄。 那白鸟直到阿福站定,这才动了动爪子,展了展长翅,它轻轻往下一跃,双爪抓住了那烤羊,双翅一铺,足有一丈多长,扇动着两只翅羽,那鸟也不再理会船上的人,带着那烤羊就扎进了夜空中。 随着这大鸟起飞,带起的气流直是扑得阿福险些栽了个跟斗,他扶着船舷站稳了身子,望着那远去的大鸟,唇角一弯,长长地吁出口气来。 “大兄!”永忆飞奔到阿福身侧,抱住阿福关切地道。“大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倒是做成了一桩大事。”阿福笑得很是开怀,他拍了拍永忆的小脑袋道。“走,去见父亲。” 永忆乖巧地点点头,拉着阿福的手,有些后怕地望了眼深蓝的夜空,赶快加紧了步伐紧贴在阿福身侧。 拂右护着两个孩子回了船舱,公子成正抱着叶子仪盘坐在榻上,见到三人神色各异地走了进来,被开门声惊醒的叶子仪翻身从公子成怀里坐到了榻上,蹭到榻沿把两个孩子招到了身前。 看着脸色微白的小儿子,叶子仪把永忆搂在了怀里,摸着的他的软发道。“永忆,出了什么事了?告诉娘亲。” “母亲,方才巫桀的鸟落在了船上,永忆只是给惊了下,没事的。”阿福说罢,小手撑着坐上榻沿道。“那鸟受了我的礼,巫桀想是过些时候就会现身了,母亲不必担忧旁的,好生休养才是正理。” “那雪雕受了你的礼?你送了它什么?”叶子仪有点好奇了,侧头看着阿福,等着他解惑。 “大兄送了那鸟儿一只烤羊。”永忆从叶子仪怀中抬起头来,两眼闪闪发亮地看着阿福,对叶子仪道。“母亲,你不知道今日大兄多厉害,大兄同那鸟行礼,那鸟还给他还礼呢!” “这些不过是从媚姨那儿听来的,哪有厉害?”阿福对着永忆一笑,转而对叶子仪道。“若能面见大巫,母亲休要多言,只管按那大巫的指示去做便是。” 叶子仪搂住爬进怀里的永忆,温柔地望着阿福。“阿福,你很明白么,这些都是媚娘同你说的?” “这是那龙江大巫同我说的,这巫桀素喜独来独往,是以不喜多话之人,若是话多的,反而使他不快,得不到他相助。”阿福说罢,脱了鞋子盘坐在叶子仪对面道。“母亲若见了他,只要周全礼数便好,旁的,有我与父亲周旋,你只管等着就是。” “好,我听你们的。”叶子仪点点头,带了些歉意地拉过阿福的小手道。“阿福,让你小小年纪为我操心,真是难为了你。” 阿福一脸淡定地瞟了叶子仪一眼,语气中带了些无奈地道。“母亲素来便不是个省心的,孩儿早习以为常了。” 叶子仪:“……” …… 第二百九十五章 阿美拂右 秋色深浓,繁华尽去,夕阳西下,寒风吹过江面,如同鬼哭,更显凄厉。 温暖的舱室中,早已燃起了炭盆,一身桃红绣梨花图裳衣的叶子仪抱着锦蓝色缎袍的永忆坐在榻上读书,同样一身蓝袍的阿福坐在玄衣的公子成身侧,父子俩正一同讨论着奏折。 灯火打在这一家人身上,温暖的光直映得那一个个如玉的人儿如梦似幻,直仿似不是凡间人物。 门边的阿美看着眼前这绝美的画面,忍不住轻轻叹出口气来,她返身出了舱门,正见到站在门口的拂右。 江面一片夕阳暮景,霞色披在他身上,挺直俊朗的他,直如神将。 “怎的不在里头待着?外头风大,冷得很。”拂右见阿美身上衣裳单薄,立时摘下了披风给阿美裹在了身上。 阿美抬袖沾了沾眼角的泪痕,弯着唇吸了吸鼻子道。“看着主人这一家能这样团圆,我心中喜极,不想当着他们的面落泪。” “是啊,王上与夫人自相识至今,也有十年了,能得到今日的圆满,实属不易。”拂右轻叹了声,望着眼前平阔的江面道。“人生一世,当爱则爱,当恨则恨,若然错过,必悔之一生。” 阿美瞄了拂右一眼,咬了咬唇道。“待送了主人到大齐,我要回族里去了。” 拂右下意识地抓住了阿美的胳膊,不解地道。“回族里?你不是认了夫人为主么?这话从何说来?” “我们族中的女子,过了二十再不许人,便要做奉神的巫女了,便是跟着主人,也不能违背族规,我不想做巫女,所以要回去寻个婆家,嫁过了再回来就是,还能侍候在主人身侧。”阿美扯了扯唇角,无奈地一笑。“原本还想再拖一拖的,可今次回西蜀,族里的人找来了,再是不许了。” 拂右眼中一暗,他想了想,忽然抓住阿美的手道。“阿美,你要成亲,必得与你族人方可么?” “这倒不是,你……”阿美抬眼望向拂右,看到他眼中的光芒,她忽然一呆。 “阿美,你不要嫁与旁人,我喜欢你,做我的妻,好不好?”拂右紧紧地抓着阿美的小手,温热的掌心渗出了一层细汗。 “大个子,你……是真心的?”阿美仰着小脸儿,圆圆的眼睛望着拂右清俊的面庞,犹豫着道。“我们龙江一族,无论男女,只许一夫一妻,不能纳妾,你若娶了我,便再不能喜欢旁的女子了。” “呵,王上不也如此么,心中只有一人,有何不妥?”拂右笑着捏了捏阿美的小手,舒出口气道。“从前我总是羡慕王上有夫人这样的贤妇相伴,如今,总算可以如愿了。” “贤妇?我可不是什么贤淑的妇人,你若真想找那贤慧的淑妇,趁早去寻大齐的贵女吧。”阿美嗔他一眼,那红着小脸儿的娇俏模样,可爱至极。 “我又不是要寻块木头为妻,寻什么贵女?你便是我要找的贤妇,我还去寻哪个?这大齐能与我打个平手的女子,想来是没有吧?”拂右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逗得阿美笑个不停。 “你讨厌!”阿美一记粉拳捶在拂右肩头,拂右捂着肩膀一脸痛不可当的模样,看得阿美更觉好笑,直是弯着身子笑开了花。 舱室内的叶子仪听着外头阿美清脆的笑声,不由弯了弯唇角,她转头看向对面的公子成,压低了声音道。“阿成,这两个家伙,是怎么勾搭到一块儿去的?” 公子成瞥了一脸八卦的叶子仪一眼,淡淡地道。“阿美好歹是你看重的人,怎说是勾搭?拂右早对阿美有意,你奇什么?” “什么?他们两个早就……”叶子仪话未说完,就听舱门一响,一脸羞喜神色的阿美与拂右便进了舱内。 “主人,王上。”阿美双眼亮晶晶地,满是喜色,对着公子成和叶子仪极快地一屈身,站在门口低着头笑而不语。 叶子仪抬了抬眉,抱着永忆的肩膀,打量着阿美一脸戏谑地道。“嗯,回来了?阿美啊,你身上这披风不错呀,就是大了点儿。” “这个……”阿美小脸儿一红,咬着唇就躲到了拂右身后,伸手便去掐他腰上的软肉。 拂右一个激灵,呲牙咧嘴地笑得十分难看,对着叶子仪一拱手道。“夫人,这披风,是我的。” “我还不知道是你的啊,我说拂右大哥,你要拐带我的人,我可有言在先啊,从今而后,你可都不能负她,我可会一直看着你的。”叶子仪挑眉,那模样带着几分威胁,极是认真。 “夫人不说,我也会如此,阿美族中亦有规矩,我自当遵守。”拂右一笑,看了眼身后的阿美,温声道。“经过了这许多年,我已是离不开她了,再等下去也是无益,今日,臣斗胆,请王上与夫人做主,将阿美许配于臣!” 拂右说着话,上前一步双膝点地,伏身跪倒,向着公子成的方向纳头便拜。 公子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叶子仪,叶子仪与他对视一眼,转而望向呆站着望着跪地的拂右的阿美。 “阿美,阿美?” “啊?是,阿美在。”阿美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跪地向着叶子仪一拜,伏身道。“方才阿美失神了,望主人恕罪。” “好了,那求娶的都不慌,你倒着慌了。”叶子仪抬袖掩嘴一笑,对阿美道。“这许多年了,从没见你这样规矩,好了,快起来吧,哪个要你跪了?我且问你,拂右大哥所请,你愿是不愿?” 阿美站起身来,红着脸揉着那披风的边角,扭捏着道。“我……我……” 见阿美话都说不全了,叶子仪转头看向一旁的公子成,很是为难地道。“哦,想来是不愿的,夫君,这旨意,看来是不能下啊。” 叶子仪话音未落,那边的阿美赶忙摆手。“不不不,我愿!我愿!我愿意的!” “噗!知道你愿意,全船的人都知道了。”叶子仪看着阿美那焦急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抱着永忆睨着阿美笑道。“嘻嘻,我就看你还我到什么时候,怎么样?说实话了吧?” “主人你……你真是的!”阿美一跺脚,捂着脸转过了身去,一张小脸儿直是红成了煮熟的虾子。 叶子仪低笑着,对公子成道。“夫君,阿美着急出嫁呢,这旨意,快下了吧!” “哎呀!”阿美直是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眼见着贴在舱壁上扭着身子,就要钻进了墙里。 “既是夫人有命,你二人便依夫人之命,入齐成婚吧。”公子成这话一出,拂右大喜,立时向着他连连叩首。 “多谢王上成全!多谢夫人成全!” 叶子仪摆了摆手,沉着脸对拂右道。“先莫要急着说谢,我可有话在先,拂右大哥,阿美虽然叫我主人,可我一直是将她当亲妹子看的,你若有负于他,我第一个不饶过你去!” “夫人放心,我都省得,阿美是我心仪之人,我必不会有负于她,若有辜负,我愿随夫人处置!”拂右说得坚决,榻上的叶子仪连连点头。 “好!反正也快到丰城了,便就等上了岸,把你二人的婚事办了再同入邺城!”叶子仪说罢,对那边贴在墙面上的阿美道。“阿美,你别只顾着害羞了,赶紧写了家书回去罢,也好早日让你父母安心啊。” “是。”阿美声如蚊蚋,听得叶子仪忍不住大笑出声,直是呛咳了起来。 见叶子仪咳得厉害,公子成三两步窜到榻前,边给她拍背顺气边埋怨道。“你便就不能老实些么?” “这是大喜事啊,夫君,咳咳,他们两个成亲,我早就盼着了,如今成了事实,我怎么能不替他们高兴?咳咳咳……”叶子仪边说边咳,直把永忆给吓得不轻,赶紧一骨碌爬了起来,小手在她胸口拍着给她顺气。 “娘亲可别说了,等顺过了这口气再说吧。”永忆一脸担忧地望着叶子仪因着咳嗽而涨红的脸,小小的眉头直是凝作了一团。 “欢喜也不是你这样欢喜的。”公子成也同样皱着眉接过阿美倒来的清水,递到叶子仪唇边道。“先喝点水。” “哎呀,我没事,瞧你们一个个儿的。”叶子仪伸手去拿那盛着水的玉盏,却是一下抓了个空,她猛然止住笑,看了看微微发颤的手,有些惊慌地抬眸看向公子成。“阿成,我抓不住这碗。” “是你抓得偏了。”公子成温柔地把她的小手搭在玉盏边沿,看着她安心的模样,不由摇头。“是不是笑得太过,头晕了?” “好像……是吧。”抓着那青玉的碗盏,叶子仪终于放下心来,只要不是她身子出了问题,一时眼花,也不是什么大事。 “早些歇息吧,拂右与阿美的事我来安排。”公子成接过叶子仪喝完了水的玉盏,扶着她躺下,抚了抚她的小脸儿道。“服药时忌七情六欲,不可大喜大悲,可记住了?” “嗯。”叶子仪乖巧地点点头,扫了眼公子成手中的玉盏,神色不定地垂下了眼去。 “母亲怎么了?”阿福起身到了榻旁,挤在公子成身边打量着她,小嘴儿轻抿。“我去找媚姨。” “这个时辰了,找她做什么?我没事儿,别去。媚娘为着我已经关在舱中几日不曾出来了,弄不好她正睡着呢,别去打扰她。”叶子仪拉住阿福的手,温柔地道。“娘知道你是为我担忧,我吃了你父王的药,好着呢,你若不放心,明日再寻她前来吧。” 叶子仪拍了拍阿福的手,公子成看她一眼,吩咐众人道。“夜深了,都歇息吧。” “是。” 拂右接过阿美递来的披风出了门,阿福爬上了榻,眼中带着忧虑地挨着叶子仪躺下,连裳衣都忘了脱,叶子仪早已闭上了眼,没一会儿便打起小呼来。 屋内的公子成收拾好了卷帛,回到榻旁,坐在榻沿眼神温柔地看着沉睡的叶子仪,久久不曾动弹。 第二百九十六章 天命将近 一夜无话,天刚蒙蒙亮,阿福就第一个爬下了榻,急匆匆寻到了大船中间媚娘所在的舱室外,叩响了房门。 媚娘顶着一头乱发开了门,蓬头垢面的模样把阿福吓了一跳。 “媚姨,你这是……” “阿福?呵呼……”媚娘半睁着眼,抓了抓后脑勺,打着呵欠看着阿福,那模样,眼看着是要又睡过去了。 阿福咧了咧嘴,看着媚娘直皱眉。“媚姨,你这样子,还能诊病么?” “前两日想到个老方子,我一时没留意,两天没睡,昨晚睡了个饱的,诊脉瞧病都不妨事,怎么了?谁要我看?”媚娘说着话,又打了个呵欠,靠着门框直点头。 “是母亲不好了,昨日服过了药与美姨玩笑,不知怎的,说是手抓不住碗了。” “手抓不住碗?”阿美皱了皱眉,不解地道。“这可怪了,怎会如此?” “媚姨,你去看看吧,我怎么瞧着都有些不对。”阿福见媚娘发呆,不由拉了拉她的衣袖道。“媚姨,媚姨?” “这事儿是不对,你且等等。”说着话,媚娘一个急转身回了屋子,紧接着,里头传出一阵乒乒砰砰的响动,过了不多时,她背着个藤箱出了屋子,拉过阿福的手急急地道。“走,去看看!” “媚姨,你、你的脸,还有头发……”阿福有些为难地看着一身狼狈的媚娘,极委婉地道。“还是梳洗下吧。” 媚娘一愣,看了眼手上的脏污,又看了看身上尘土满布的裙裳,啧啧两声,对阿福道。“等一等,我去换件衣裳。” 阿福赶紧点头,看着媚娘进屋,他轻轻地舒出了口气来。 “咦?福公子?你怎的这么早在这里?” 阿福抬头看向来人,见是那百人精卫中那叫做阿四的,笑了笑道。“没什么,母亲不甚舒坦,来寻人给瞧瞧。” “这里住的,是巫者么?还是医士?”阿四好奇地朝着那舱室望了望,问阿福道。“上回见她时便病着,郡主还没好么?” “无事,只是请媚姨看看罢了。”阿福也不愿多谈,说着话,那边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洗净了脸换过衣裳的媚娘急匆匆走了出来。 “媚姨!”阿福上前拉住媚娘的衣袖就走,媚娘正整理绦带,一个不稳便给他带了个趔趄。 “小心!”阿四伸手去扶,一双手正托住她绵软的肩膀,免了她一场五体投地的“大礼”。 媚娘站直了身子,抬起头来冷冷地瞪了呆住的阿四一眼,抬手拂去他还放在肩膀上的双手,眼中隐隐有了怒色。 “走!”气哼哼地瞥了阿四一眼,媚娘拉着阿福的小手,奔着船头快步而去,只留下个还在发呆的阿四。 急急忙忙地到了船头的舱室,媚娘一进门便到了榻前,看着还在昏睡的叶子仪,她看也不看一旁的公子成,沉声道。“她睡了多久?” “昨日酉时到现在,快六个时辰了。”公子成看着叶子仪透白的小脸儿,低声道。“那药,不是可以移人寿数么?是不是我的寿数不够了,她才会如此?” 媚娘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扣住了叶子仪的腕脉。 坐在榻上守着叶子仪的永忆见媚娘神色沉凝,禁不住去看阿福,见阿福向他摇头,这才心神不宁地抱紧了叶子仪的左手。 按了一会儿右手的脉,媚娘手一伸,对永忆道。“把那边的脉象给我看看。” “哦。”永忆跪在榻上,赶紧把叶子仪的左手递给了媚娘。 媚娘捏着叶子仪脉门皱着眉按了一会儿,把左手交还给永忆,对公子成道。“齐王,还是早些找到巫桀吧,阿叶的身子无事,想是天命近了,那养魂续命的药不怎么顶用了。” “子仪她……还有多久?”公子成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沉睡的叶子仪,玉白的脸上全无血色。 “这个……我也不知。”媚娘垂眸,妩媚的双眼中带了泪光,她摇了摇头道。“我虽做过巫女,却只学了药理,巫术并无修习,探天命,做法术,都是不通,若是不然,也不会让阿叶受苦了。”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公子成倾身握住叶子仪的手,再没有说话,他只是望着她那近似没有生气的小脸儿,眼中原有的一点点灵动慢慢消散。 几人沉默了会儿,阿福上前拉了拉媚娘的衣袖,带着她出了舱门。 越过了门口的拂右,两人直走到了一间空舱室内,阿福这才放开了媚娘,后退了一步,向着她倒地一跪。 “阿福斗胆,恳请媚姨为母亲涉险!” 媚娘吓了一跳,赶紧侧身避过扶起了阿福,蹲在地上与他平视,媚娘边拍着他衣袍上的尘土边道。“你这孩子,做什么跪我?有什么事说就是了,你娘与我有过命之恩,我怎么会袖手不理?再险再难,只要能救她,我必不相负!” “多谢媚姨。”阿福哽咽着,眼中含泪点了点头,他看着媚娘,撇了撇小嘴儿抬袖擦擦溢出眼角的泪水,认真地道。“媚姨,若得巫桀现身相助,我只手头现有的东西还不够,还得劳媚姨带人去齐国深山,猎一条百年大蚺方可与那巫桀相谈。” “百年大蚺?”媚娘皱眉,想了想道。“这样的巨蚺,如何猎得?百多年,怕是要成蛟了,寻常人想是难奈何它。” “巫桀多年前曾在齐地鏖战山蛟,他早就想要此物炼药,只是苦于一人无法应付,我向龙江大巫讨得了制蛇之法,只要寻到它,自然有法子制住它!”阿福说罢,握住媚娘的手道。“媚姨,此次虽有妙招,却极是凶险,现下只有你懂巫阵排法,这次全靠你了!” “既如此,我知道了,交与我吧。”媚娘点点头,站起身来深吸了口气,对阿福道。“要带多少人前去?做什么,你都与我说,余下的我自会安排,便是拼了性命,也会将那巨蚺带回来的!” 阿福点点头,眼中满是不舍,他仰着小脑袋,努力忍住泪水,声音微哑地道。“媚姨且收拾一番,我去吩咐那一百精卫待命,同你一道前去!” “好。”媚娘抚了抚阿福的发顶,微笑着道。“阿福,好好照料你母亲,等着我回来。” “媚姨!”阿福猛地抱住媚娘的腰,一头扎在她腰间,哽咽着道。“媚姨,你一定要回来,一定一定要回来,母亲不能没有你,阿福也不能没有你!” “傻孩子,我是谁啊,对付一条小蛇而已,不会有事的,安心等着我回来吧。”媚娘拍了拍阿福的背,眨去了眼中的泪意,笑着道。“好了,快放手,我得赶紧回去收拾了。” “嗯。”阿福闷闷地应了声,慢慢放开媚娘,看着她笑容明媚地离了屋子,他抬袖抹干了脸上的泪,挺起胸背,脚步坚定地走了出去。 灯火明亮的舱室内异常安静,公子成一动不动地守着叶子仪,好似一尊雕像,一旁的永忆看看娘亲,又看看父王,眼中满是担忧无助。 耳听得外头一派热闹,永忆忍不住起身向着榻尾爬去,站在一旁的阿美见了,赶忙上前扶住永忆小小的身子,给他套上了鞋子。 借着阿美的手,永忆轻手轻脚地爬下了榻,披上了件小披风,由阿美护着出了舱门。 见到两人出来,拂右拉住阿美问道。“夫人如何了?可是还睡着?” 阿美点了点头,看着他眼中含泪。“媚娘说是不好了,让王上赶快寻巫桀前来呢。” “是么,看来福公子折腾也是为着这事。”拂右轻叹了口气,低头看向永忆,蹲在他面前给他理了理披风道。“大子还是不要过去了,福公子正安排人手,那边忙乱得很,你太小,怕是会不小心碰伤了你。” “大兄要出门么?怎的有这许多人在此喧哗?”永忆咬了咬红艳艳的小嘴儿,想了想道。“拂右,你同我一道过去看看吧,父王与娘亲都不好了,我得知晓大兄要做什么,可不能让他再出什么事!” “这……”拂右略一犹豫,阿美在一旁开口了。 “你便带大子过去看看吧,咱们也好放心。” 拂右抬头,见阿美也是一脸担忧,遂点了点头。“也好,你先进去守着,若是夫人醒了,着人前来相告。” “好。”阿美颌首,看着两人拐过了舱室的边角,这才进了船舱。 眼看着仆从们不住从底舱搬出货物运到船舷处降到下头,永忆抿着唇在人群中找寻着阿福的身影,直看到在一旁聚着的人群中众人腿脚间露出的那星蓝色的衣裳,永忆很是开怀地拉着拂右小跑了过去。 “此次行事,必要遵从媚姨与众巫者的安排,不可擅自行事,此物不比旁的猛兽,已有了灵性,稍稍一个小错,便可使你等全军覆没,切记切记!” 阿福极认真地叮嘱着众人,那带着童音的声音沉稳之极,带着上位者才有的威严,全然不似个不到十岁的孩童。 “是!” 众人应声,阿福沉声道。“万事小心,且去罢。” 待到那边众人散了,永忆这才扑了上去,抱住阿福一下便贴在了他身上。“大兄!” “你怎么来了?” “听到外头有动静,我怕大兄情急犯险,特来看看。”永忆扬起小脸儿,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道。“大兄,你不会和他们去犯险吧?” “我去做什么?不能独当一面,不过是累赘罢了,放心,我有自知之明。”阿福拍了拍永忆的背,领着他走到船舷边,一同望着那船下的十多艘快船,轻声道。“只望一切顺利吧。” “他们回来,娘亲便有救了么?” “但愿吧……” 看着大船下那忙碌的景象,阿福长长地叹出口气来,抬眼望向了船头方向远处的山峦。 “但愿吧……” 第二百九十七章 无良父母 大船自江中顺风而行,七日后终于到了涞水渡头,眼见着近了陆地,船上的人都兴奋不已,连带着多日来没有笑容的公子成,脸上的表情都松快了许多。 叶子仪坐在榻沿听着外头的动静,不由也是唇角带笑,她搂着永忆,看着对面的公子成和阿福,忍不住开口。 “还记得上一回到涞水时,比这时候晚些,还是冬天,你说我是你第一个带回丰城的妇人,是你的夫人,是你的妻。如今再回到这里,都成了真了,那时不敢想,现下不敢信,这世间事,还真是难以预料。” “那时如此说,是出自真心,自当兑现。”公子成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到榻旁,坐在叶子仪身边搂过她道。“一会儿同我一道下船,在丹霞山住上两日,再回丰城。” “好啊,正好回了丰城把拂右和阿美的婚事操持起来。拂右家中只他一人,阿美的族人远在西蜀,他们两个年纪都不小了,早日成亲也能早些安定下来。”叶子仪看着榻旁红着脸的阿美,笑道。“待得明年,你也生个娃娃,省得羡慕我的两个心肝宝贝。” “主人又笑我!”阿美捂着脸,羞得直是不知如何是好,永忆看着好玩儿,也跟着在一旁起哄。 “那就好了,到时候让我妹妹和美姨家的弟弟妹妹一道玩儿,可是热闹了。”说罢,永忆拍着小手一扭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叶子仪道。“娘亲,你快给我生个妹妹吧,晚了就不能同美姨家的孩儿一同玩耍了。” 叶子仪哭笑不得地看着小儿子,无奈地道。“宝宝呀,娘不是跟你说了吗?生男生女是天定的,娘说了不算的呀。” “那好,等回了宫,我日日向上天祈祷,让苍天给咱们家降下个妹妹来,娘亲,你说好不好?”永忆双眼奇亮,湿漉漉地看着叶子仪,小嘴儿直是扁成了一线,可爱得像只讨好主人的小奶猫儿。 “哎哟,我的傻儿子。”叶子仪心都给他看化了,一把将永忆捞在怀里,低头在他发顶狠狠地亲了一记。 “娘亲,你怎么总说我傻?孩儿不傻!”永忆嘟着小嘴儿,一脸的不高兴,抱着母亲的手臂郁闷得一张小脸儿皱成了一团。 “母亲,还是不要说永忆了,若他日真如你所言,悔之晚矣。”阿福把手中刚刚批完的的绢帛拎了起来,轻轻吹干,瞄了眼气呼呼的永忆,笑得双眼一弯。 “哼!大兄就会欺负我!”永忆朝着阿福吐了吐舌头,那可爱的模样,逗得阿福笑出了声来。 “好了好了,都不要闹了。”叶子仪看着两个孩子,脸上的笑容直是温柔无比。“都准备准备,换了衣裳,咱们一会儿下船可不能少了气派。” “哎!” “知道啦,娘亲!” 公子成:“……” 叶子仪黑亮的双眼满是幸福满足的神色,她靠着公子成,似是自言自语似的笑着道。“这下可没人再问我了,我就要与夫君同行,让他们一同膜拜于我!” “你还在怪当年符工拦你?”公子成眉头轻蹙,看着她的发顶道。“如今你是大齐之后了,还想为难于他么?” “我有那么小心眼儿么?”叶子仪抬头白他一眼,转而对阿美道。“阿美,寻我最华丽的衣裳来,还有最好的首饰,我要盛装出场!” “是!”阿美脆生生地应了,掩着嘴儿出了舱室。 看着阿美出去了,叶子仪拿肩膀拱了拱公子成道。“阿成,我想把卓老他们送的嫁妆分给阿美一半,你看如何?” “你自做主便是。”公子成也不反对,只把自主权全权交给了叶子仪。 “阿美也算是跟了我多年,忠心耿耿,她和佩娘又把永忆照料得这样好,我怎么都不能亏待了她们。” “拂右的婚事你不必挂怀,我会料理妥当,放心。”公子成说罢,捏了捏叶子仪的手道。“这些日子,你身子不好,莫要操劳。” “我整日里躺在这里,哪有操劳啊?”叶子仪嗔了他一眼,靠在他颈窝道。“你啊,要把我宠坏了。” 永忆在一旁偷偷翻了个白眼儿。“娘亲不是已经给父王宠坏了么?” 叶子仪:“……” “是啊,是以父亲眼中只有母亲,家国天下,什么都不理了。”阿福站起身来,上前给永忆穿好了鞋子,拉过他的小手瞥了眼在公子成怀中瞪他的叶子仪道。“走吧,去换裳。” 永忆在阿福的扶持下,下了榻沿,仰着小脑袋问阿福道。“兄长,咱们着什么颜色的衣裳?永忆要穿与大兄一样的!” “母亲一早制了套凤穿牡丹的红裳,想是要穿那个,咱们与父亲一道着黑衣吧。”阿福说罢,也不理咬牙切齿的叶子仪,径自领着弟弟出了舱房。 对着阿福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叶子仪郁闷地晃了晃公子成的手道。“阿成,你看你儿子!都开始欺负他老娘了。” “阿福向来嘴硬心软,不想你又闹腾呢。” “我哪儿闹腾了?不过是想给你个惊喜么?他都说破了,惊喜没了。”叶子仪悻悻地起身,双手搭在他颈上轻晃了晃道。“阿成,咱们离家出走吧。” “噗,出走?怎么,你想我现下便禅位给永忆?”圈住她纤细的腰肢,公子成看着她黑亮的眼珠道。“若不然,大婚后便传位给他罢?” “啊?”叶子仪呆了呆,扁着嘴想了想道。“这个……还是过两年吧,他才四岁,真要有事,也不好处置,过两年他大了,先让他学着监国,待到他满十岁再承王位就是了。” “嗯,倒也不错,永忆十岁,阿福也快十五了,有他们兄弟在,自不必忧心。”公子成点点头,对叶子仪的提议很是赞同。 “到时候咱们一同出去游遍大江南北啊。”叶子仪直是笑眯了眼,晃着公子成的脖子道。“顺便把那秦王宝藏找出来,我就不信咱们大齐不能一统天下!” “却也不错。”公子成望着她似有光芒的小脸儿,温柔地揽过她,与她额头相抵。 “阿成,有你在,真好。”叶子仪低低地笑着,在他额上蹭了蹭,低声道。“咱们得活得不负此生,不负来世。” 公子成轻轻闭上双眼,珠粉色的唇浅浅一扬,温声道。“如你所愿。” 两人正情浓时,舱房的门一开,永忆探进头来,恶声恶气地控诉道。“父王!娘亲!你们在背后算计孩儿!我都记住了!哼!” “好了,永忆,母亲不懂事,连带父亲也是如此,不必计较,走了。” “砰!” 舱房的门一关,引得叶子仪无限尴尬,她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夫君说得不错,这俩孩子,是生得太早了。” “再接再历罢。”公子成轻笑出声,慢慢坐直了身子,看着叶子仪道。“这两个,是混世的魔王,随他们去闹罢。” “就是太闹了。”叶子仪轻叹了口气,皱眉道。“阿福这孩子总是怪里怪气的,真不该让先生教他的,把永忆都带坏了。” “永忆从前可不如现下活泼,我倒觉着是好事。”公子成话音才落,舱室的门再次一开,却是阿美带着两个婢子,捧着三个蓝布盖着的大漆盘走了进来。 “主人,衣裳取来了。” “好,那就……沐浴,更衣!”叶子仪站起身来,稍稍打了个晃,公子成赶紧起身将她扶住,看着她一脸的紧张神色。 “怎么了?” “没什么?没站稳。”叶子仪对着他甜甜一笑,站直了一耸肩道。“夫君大人请出去吧,一会为妻打扮好了,再请你进来观赏。” “无事便好。”公子成抚了抚她透白的小脸,对阿美道。“好生看着夫人。” “是。” “哎呀,出去罢,出去罢,我还等着换衣呢。”叶子仪直把公子成推到了门边,抬头望着他黑沉的眼中自己的身影,朝着他一挤眼道。“等着我。” 公子成淡淡一笑,对她扬了扬下巴道。“快进去,门外风大,莫要着了凉。” “知道啦。”叶子仪直是笑眯了眼,蹦跳着就回到了榻旁,对着他挥了挥手。 开了房门走出舱室,公子成脸上的笑容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漫步走上船头,看着远处那渐渐显现的渡头,面色沉凝如水。 涞水渡头此时早已是一片欢腾景象,运输货物的船远远地停在了河岸边沿,将这一片水域让了开来,百姓们站在河岸遥望着河面,都是脸上带着焦急的喜色。 过了约一柱香的功夫,公子成的大船终于驶近,看到那挂着齐国旗帜的三桅大船出现在水平面上,众人都欢腾起来,岸上鼓声响起,和着百姓的呼喊远远地传了开去。 船上舱门缓缓打开,金玉环佩叮铃之声响起,公子成回过头去,看着站在舱门前一身大红交领襦裙,高髻金簪的叶子仪,微微失神。 大红的衣袍掖地,长长的拖尾处金丝银线绣制的彩凤栩栩如生,那鲜艳的红色衬着叶子仪透白的小脸儿,直让那姣好的面容都染了霞色。 叶子仪两手交叠在腹前,站得极尽优雅,她微笑着望着站在船头的公子成,见到他失神的模样,禁不住双眸一弯。 公子成转过身来,向着她伸出手去,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如有莹光,美得直如细雕而成的美玉一般。 舱门前的叶子仪眉眼弯弯,她轻咳了声,正了正容色,莲步轻移到了他身前,小手交到了他大掌中。 握紧了她的手,公子成与她并肩站在船头,望着那越来越近的河岸,两人相视一笑,齐齐看向那岸上欢呼的百姓。 第二百九十八章 再入涞水 大船慢慢靠近水岸,看着那站在船头一红一黑两个身影,百姓的呼声更甚。 渡头上早已站了一众涞水的官员,众人躬身拱手,直等着大船靠了码头,齐齐下跪,向着齐王与新后叩首行礼。 随着锚链降下,大船贴稳了码头,一侧的船帮打开一道缺口,两个卫士站在船上,递了一道踏板搭在了码头上。 这踏板刚刚搭稳,大船上便走下了九个金甲卫士,分站在踏板两旁,又有锦衣的船工下了船,与船上的人一同搬了一道六尺来宽的巨大踏板,稳稳地置在了码头上。 “王上万岁!” “王上万万岁!!” 听着那山呼的高喝声,叶子仪看着身侧的公子成一笑,与他十指相扣,一同踏上了那可容两人同行的踏板。 没有了年少时的忐忑不安,也没有了那时的自卑怯懦,叶子仪腰背挺直,含着笑意走在公子成身侧,缓步走下那丈许长的踏板,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容。 “臣等,见过王上,如意郡主!” 叶子仪着眼看去,正见到一身官衣的符工跪在首位,带着一众官员迎驾。 看着他那微微佝偻的背脊,叶子仪不由生出许多感叹,她与公子成对望了一眼,对符工道。“贤卿平身罢。” 跪在码头上的符工没动,依旧跪着,口中高声道。“臣等,见过王上,如意郡主!” 叶子仪一笑,对公子成道。“还是王上说话罢,妾所言无用呢。” 看着地上的符工,公子成也回想起当日的情形,轻轻勾了勾唇角,温声道。“平身。” “谢王上!谢郡主!” 符工站起身来,刻意挺直了背,微微垂头候在了一旁。 叶子仪见他依旧是这副一丝不苟的模样,禁不住摇头一笑,与公子成一同越过了他,向着岸边的黑顶鎏金车行去。 见到王上上岸,岸上黑压压的百姓直是跪了一地,公子成与叶子仪在黄土铺垫的道路上缓步行走,两旁的百姓直是高声呼道。 “王上万岁!万万岁!!” 这成千个呼声汇成一道,直是能震动大地,叶子仪带着得体的笑容走过这些百姓身旁,优雅的身姿竟是与身旁的公子成和谐之极。 直到送了两人上了马车,符工等人直等到马车行得远了,这才敢抬头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眼中满是敬畏。 看着那远去的马车,一个官员道。“这如意郡主,虽是蛮地来的,气度竟然不输王上,实属难得。” “嗯,比那荆氏强过百倍,这才是我王当有的王后。”符工捋着长须点点头,对着那马车一个长揖,很是恭敬地祝道。“愿我大齐昌泰安宁!福祚绵长!” “愿大齐昌泰安宁!福祚绵长!”” 一众官员跟着祝祷了一番,紧接着,后头的百姓也跟着高呼起来,那震耳的祝愿声,直是传出了老远。 叶子仪坐在车内,听着身后传来的呼声,好奇地打开车帘向着后头望去,看着那远处一片人影,她缩了回来,皱着眉问公子成道。“那些人在喊些什么?喊得太乱,都听不清了。” 公子成弯了弯唇,伸手抱过她置在怀中温声道。“是祝愿大齐的。”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道是祝福我们新婚的呢。”叶子仪抬了抬眉,靠在他怀中闭上了眼道。“好累啊,我先眯一会儿,等到了地方你再叫我。” 看着叶子仪被衣裳映得红扑扑的小脸儿,公子成捋了捋她的发,温柔地道。“睡吧。” 叶子仪有些迷糊地点了点头,在他怀中调了个更舒适的姿式,不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看着怀中沉睡的叶子仪,公子成眼中的神光慢慢淡去,他眼神空洞地望向昏暗地车顶,好一会儿才沉声吩咐道。“减缓车速,去丹霞山。” “是!” 车外的拂右应声,马车立时缓了下来,悠悠地朝着丹霞山方向行去。 大船上,两兄弟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群,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永忆一脸郁闷地扬着小脑袋看着阿福,嘟着嘴巴道。“大兄,父王与娘亲走了。” “嗯,还走得远了呢。”阿福翻了个白眼儿,撇着嘴道。“也不知咱们是不是他们亲生的,怎的现下说扔下便扔下了?” “从前父王从不丢下我的。” “母亲不也是?我去哪里都要与她报备。” “见色忘义!” “见色忘义!” 兄弟俩异口同声地吐槽罢了没良心的爹娘,同时转身看向一脸呆滞的阿美。 “美姨,你相公好似把你也给丢了。”永忆一脸天真地望着阿美,眨巴了眨巴湿漉漉的大眼睛。 “美姨,是你主人与相公都将你丢弃了。”阿福有些幸灾乐祸地挑了挑眉,四下看了看道。“咱们还是寻辆马车跟着罢,若是不然,怕是要给拋在这船上了。” “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永忆煞有介事地摇着小脑袋,上前拉了拉阿美的衣裳可怜兮兮地道。“美姨,你可别丢下我们不理啊!” “这个……”阿美气呼呼地望着那绝尘而去的马车,小手攥着拳头直是捏得死紧,眼见着看不见那马车的影子了,她重重地一跺脚,一手领着一个小的恨声道。“就这个样子,还让我嫁他?哼!想得美!臭拂右!坏拂右!气死我了!” 阿美一边叨念着一边往那踏板走去,两个小儿对望了一眼,都是一脸的得意畅快。 这头儿阿美正骂得痛快,远远地一匹马儿朝着大船疾奔了过来,那马上的青衣骑士到了船边,飞身下马就跑到了踏板旁。 见到阿美下来,那青衣骑士一喜,上前略拱了拱手道。“阿美嫂子,头儿让我安排了车马来接你,小弟耽搁迟了,还望嫂子莫要怪罪。” 听到这青衣人这番说辞,阿美脸色立时缓了下来,她站在踏板上扬着下巴问那青衣人道。“他几时吩咐了你?” “未靠岸时便同我说了,是小弟我一时寻不见好车,便跑得远了些,嫂子,你可莫叫头儿知道了,便饶我一回吧。”那青衣人讨好地一笑,向着阿美便是一个极夸张的长揖,看得阿美咯咯笑出了声来。 “好吧,既是如此,便不同他计较。” “哎呦,我的亲娘,多谢嫂嫂大义!”那青衣人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胸口,惹得阿美又是一阵轻笑. 一旁的永忆撇了撇小嘴儿,探头看向站在阿美另一侧的阿福,很是委屈地道。“大兄,只有咱们无人理会了。” “遇上这样的父母,又能如何?”阿福无奈地叹了口气,对永忆道。“便当是孝亲了罢。” “哪有这样孝亲的?”永忆不满地嘟着小嘴儿,抻着脖子往远处望了望,失望地道。“不知娘亲几时能想起咱们来。” “娘亲想是睡了,至于父亲么,他能想起咱们,倒是怪了。”阿福挑了挑眉,望了眼还在码头卸货的郡主府仆从,想了想道。“倒是忘了一桩事,好在没有同母亲他们同去。” “是什么?”永忆好奇地眨了眨大眼,凑到了阿福身侧。 阿福朝着永忆挤了挤眼,晃了晃笑容明媚的阿美的衣袖,仰着小脑袋对阿美道。“美姨,我们还有些东西要随身带着,姨且到车中等一等,一会儿整理妥当了,我们再上车去。” “那怎么行?放你们两个在这里跑,我可不放心,我跟你们一道去罢。”阿美说着话,把两个孩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生怕这两个小人精转眼便跑没了。 “也成,那美姨,烦你等我们一会儿。”阿福说着,跟永忆使了个眼色,永忆会意,与阿福一同脱开了阿美的手,两个小兄弟跑上了船去,扎在一块儿就是一通叽歪。 见两个孩子没有跑远,阿美也跟着往船上走去,谁知才走了两步,上头的永忆便小跑了下来,吓得阿美赶紧上前两步,抱住了他歪歪斜斜小雪团儿似的身子. “我的祖宗!你这样跑,可是要吓死人了!”抱起了永忆,阿美后怕地紧捂着他小小的身子,长长地舒出口气来. “美姨,你陪我去岸上看看吧,我要去找几个帮手。”永忆小手一指,阿美侧头看去,他指着的,正是几个在岸边追跑的贫儿。 “小公子,你要找的,是这些小儿?”阿美皱了皱眉,有些不赞同地道。“若要吩咐,让下人去就是了,他们不知礼数,冒犯了你可如何是好?” “不怕啊,美姨功夫了得,还怕打不过他们吗?”永忆眯眼一笑,指着那青衣人道。“便让他护着大兄吧,咱们上岸去看看,好不好?” “这……好吧,说好了,可不许同他们玩耍。” “知道啦。”永忆一副乖巧模样,看得阿美一脸宠溺,抱着他就走下了踏板。 船上的阿福见两人走得远了,转了转眼珠子,直直走到了船尾的小舱房,叫过了两个仆从,扭开了舱房的木门。 被捆得似个粽子似的秋姬正躺在屋内的破布堆里,她眯着眼看向门口耀眼的阳光,待看清站在阳光下的阿福,惊得她下意识瑟缩了下。 还不待秋姬反应过来,门外闯进两个力壮的仆从,拎起她就奔了外头的木笼。 秋姬不敢挣扎,只能任由那两人把她丢进笼子,趴在冰冷的笼底,只听外头那小童吩咐那些仆从道。“把这笼子抬着,庄子里若是无趣,当个靶子也好。” 笼子里的秋姬一惊,却是想动动不得,想喊喊不出,只能绝望看着眼前晃动的景物默默落泪。 第二百九十九章 巫桀现身 一下大船,码头上的冷风便灌进了木笼中,秋姬蠕动着贴到身后的木板上,一双眼中满是恐惧恨意。 “啪!” 一颗石子落在了秋姬面前,她抬眼向外望去,却见几个破衣烂衫的孩童正指着她笑,其中有两个拿着石头的,又向着木笼砸来. “哈哈,打呀!打贱奴,打贱奴!笼中怪,真是坏!恶妇不知羞,小人当入囚!” 几个孩子一边唱着一边拣起地上的石子丢向秋姬,有几颗正打在她身上,虽然不怎么疼痛,却是让秋姬觉得是生生地打在了她心尖上,巨痛无比! 一个月前,她还是邢府的娇女,如今却给这些贱民欺辱,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姜成,荆妩! 若不是他们,她怎么会在这里受这等羞辱? 秋姬紧咬着口中的破布,眼中涌出两泡泪水,她扭了扭身子,却是怎么也挣不开身上的束缚,只得在里头无声地呜咽哭泣。 岸旁的枯枝垂柳下,阿福和永忆阿美站在一处,冷眼看着那笼子走过,听到里头秋姬的呜咽声,他只是冷冷地勾了勾唇角,一双黑亮的眼中满是不屑。 “唉……冤冤相报,何时了……罢了罢了,终是报了……” 听到这突然响起的沙哑声音,阿福忍不住侧过头去,就见不远处的一个货箱上,盘坐着一披散着花白头发的破衣老者,这人形容枯瘦,身上脏污不堪,眼睛却分外有神,虽然隔着两三丈远,阿福仍是能感受这人犀利的目光。 “唉,天命有所定,何必多磨人?枉添罪业,何必?何必!”那老汉盯着阿福,虽说是笑着,却是让阿福寒毛直竖,他看了他一会儿,又看看永忆,突然大笑道。“原来有人可悖逆天命啊!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说着话,那老汉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泥污满布的衣裳,又仰天大笑了几声,步履果决地大步离去。 “这人可真怪。”阿美嘟哝了句,就见阿福忽然变了脸色,突然跑了出去,向着那老汉离去的方向追去。 才追了几步,那老汉的身影忽然一晃,转眼便没了踪迹,阿福四下找了一圈,很是泄气地一跺脚,回到了阿美身边。 “大兄,这是个什么人?看着不像是宗师大能,倒像是个隐士。”永忆好奇地向着那老汉消失的方向张望,眨着大眼睛低头望向阿福。 “这可不是武道的宗师,他是巫桀。”阿福语气很是肯定,他重重地叹了声,很是遗憾地道。“也不知他方才说的那话有何深意,莫不是他觉着我做的过了?” “好似是这个意思,又不像,我也吃不准。”永忆摇了摇小脑袋,咂了咂嘴道。“既是他来了,是不是娘亲便有救了?” “只望方才不曾开罪于他,罢了,便宜了那秋姬。”阿福显然没有解恨,可顾着那巫桀,他还是抬手把那几个孩童召到了身边,每人给分了几个制钱。 那些孩子得了钱都很是开怀,谢过了永忆和阿福,散开了跑去玩耍了。 阿福也不折腾了,让人找了辆驴车拉着木笼,由四个壮仆押着那笼里的秋姬,随着来接阿美的青衣卫士向着丹霞山方向行去。 一路沉默着到了庄院中,阿福使人将那秋姬丢进了柴房,立时与永忆一同跑去了澜园。 澜园里异常安静,也少有婢仆,永忆和阿福进了小楼内,直到了卧房才看见坐在榻沿守着叶子仪的公子成。 “父王……” 永忆极小心极小声地唤了声,见公子成没动,两兄弟互看了一眼,蹑手蹑脚地到了榻前。 公子成慢慢侧过头,看了眼巴儿巴儿地望着他的永忆,转而看向阿福。 阿福对着公子成一揖,向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又望了沉睡的叶子仪一眼,公子成站起身来,提步向着屋外走去。 永忆担忧地与阿福对视一眼,转头扒在榻沿爬上了榻,躺在了叶子仪身旁。 看着在榻上默默流泪的弟弟,阿福努力眨去眼中的湿意,掉转身向着屋外走去。 夕阳的霞光铺在院落里,投下一片绚丽的紫红色光纱,公子成站在霞光中,玄色的衣衫染着霞彩,泛着深紫的亮色,衬得他疲惫的容颜越发显得遥远。 “父亲,孩儿见过无巫桀了。”阿福向着公子成一拱手,很是愧疚地道。“当时不曾认出他,现下不如他又去了何处。” “巫桀正在此处作客,先你们一步入了府,他说已知晓你使人寻蟒蛟的事了,若得此蛟,必为你母亲施法。”公子成侧头看向阿福,见他满脸喜意,他淡淡地道。“阿福,你可有把握?” “孩儿不敢说有万全的把握,八成总是有的,只要媚姨布好阵法,必能得手!”阿福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他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公子道。“父亲,只要巫桀应了此事,必然能成!” “阿福,凡事不可自信太过,那蟒蛟流传已久,是个几百年的妖物,你求媚娘前去降它,有没有想过是在使他们到蟒蛟口中送命?”公子成抬头看向天边的晚霞,轻叹了声道。“你该同我商议才是。” “我……”阿福低下头去,眼神闪烁着,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愿用父亲的人,是因着那些兵士虽然悍勇,面对恶蟒,也只有送命的份儿。” “为何?” “听风阁练出的能手,都不止是杀伐的兵勇,他们也懂巫术,各有所长,灵活组排之能远胜军士,若战巨蟒,这一百人,可抵上千兵勇之力。”阿福说着,看了眼公子成,很是诚恳地道。“我已不把父亲当作外人了,自然不能白白耗费你辛苦操练出的勇士。” “这些我也听过,想不到真有其事。”公子成微微勾了勾唇角,伸出手臂轻拍了拍阿福的肩膀,语带欣慰地道。“阿福,你胜为父多矣。” “不是这样的,父亲是盖世的英雄霸主,却也非至圣之人,怎会事事皆知?阿福自小出入听风阁,是以知晓其中奥妙,并非什么过人之处,是父亲妄自菲薄了。”阿福黑亮的眼带着崇敬,极是真诚地仰望着公子成,直看得公子成忍不住叹息。 “阿福,今后,你与永忆之能,必然在我之上,这霸主英雄,还是你们来做罢。” 阿福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我才不要做什么英雄,母亲说了,英雄多是傻狗熊,会笨死的。” 公子成:“……” “对了,父亲有没有听过巫桀提起秋姬?” “秋姬?”公子成想了想,轻摇了摇头道。“不曾听他提过,何事?” “孩儿教训秋姬时,正遇上巫桀,他说什么冤冤相报,报与不报的,孩儿听不明白,怕是那时惹了他不快,若他不提,想是不打紧的。”阿福说着话,小手一背,望着天上渐浓的霞色道。“父亲今日将我与永忆遗在船上,可有深意么?” 公子成:“……” 阿福肃着一张小脸儿等着公子成回话,公子成轻咳了声,淡淡地道。“你们将秋姬带来了么?” “带回来了。”阿福盯着公子成,挑起了眉毛。 “嗯,很好。”公子成拍了拍阿福的肩膀,转身就往楼内行去。 阿福在原地站了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赶紧追了上去。“哎,不是,父亲,你……” “嘘。”公子成肃着脸冲着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迈进屋内,大步向着卧房而去。 阿福:“……” 咬了咬牙,阿福几不可闻地轻嗤了声,沉着小脸儿跟进了屋内。 屋外夕阳落地,一片紫红的云彩铺满了天空,寒冷的秋风吹进小院儿,转瞬间被院内湿暖的空气滤去了寒气,化作一片轻暖的春风,掠过了小楼角檐下的黄铜风铃,叮铃铃的脆响,直是在院中回荡不已。 铃声透过窗子,在静谧的室内回旋,榻上的叶子仪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黑亮的瞳仁先是瞄到了正望着窗户发呆的永忆,转而便看向坐在身侧榻沿的公子成。 公子成温柔地看着她,黑沉的眼底如有星光,她的影子倒映在他眼中,满满实实,似是容不下半点旁物。 “子仪。” 叶子仪弯眸一笑,低低地应了声。“嗯。” “娘亲!你醒啦?”永忆乐得像一朵花儿似的,抱起她的手臂关切地道。“你饿不饿?渴不渴?还要不要再睡?” “娘不渴,倒是真饿了。”叶子仪作势起身,父子俩立时一个抱一个掫,扶着她坐了起来。 “你先醒一醒,我去传膳。”公子成说着话就要起身,却给叶子仪叫住了。 “阿福去哪儿了?”在屋里看了一圈,没有找到阿福,叶子仪忍不住问他。 “阿福在门口,你若要见,我叫他进来。”公子成看着还有些迷糊的叶子仪,宠溺地一笑,理了理她颊边的乱发道。“想吃点什么?” “我想吃羊肉,煮得烂烂的,还有腌笋,酱鸡。”叶子仪兴致勃勃地数叨着,却是引得公子成皱起眉来。 “这些太过油腻了,还是食些肉粥吧。” 叶子仪:“……” “父王,你既是不给娘亲吃,还问她做什么?”永忆在一旁嘟着小嘴儿,很是为自个儿亲娘不平。 公子成看了眼装得一脸委屈可怜的叶子仪,起身潇洒离去。“你也一同食粥吧。” 永忆:“……” 对着公子成的背影吐了吐舌头,永忆抱着叶子仪的胳膊撒娇地道。“娘亲,我陪你食粥。” “好。”叶子仪笑着应了声,问永忆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永忆眨了眨眼,想了想道。“现在?快酉时了吧?” “是么。”叶子仪点点头,垂下眸子若有所思。 见叶子仪想得入神,永忆忍不住道。“娘亲,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做了个梦,好似回到了家乡。” “娘亲,你家乡是哪里?一定不是西蜀吧?” “娘的家乡啊,在好远好远好远的地方……” …… 第三百章 相见巫桀 转眼间,十月最后几日过去,进了十一月。 十一月的丹霞山,萧瑟清冷,只有这处庄子还有几点绿色,叶子仪裹着狐裘坐在堂屋里看着外头正在射箭的父子三人,脸上的笑容无比温柔灿烂。 站在桂花树旁的公子成长发束起,头上绑着黑底红边的抹额,一身玄色的箭袖洒腿裤,打着绑腿,阿福也是同样打扮,永忆虽然穿了同色的衣裳,却是因着太小,没有扎裤腿,一条裤子穿得像条裙子似的,拙拙的,倒是格外可爱。 站在阿福身后的公子成指导着阿福射箭的动作,父子俩有问有答,一个学得认真,一个教得用心,倒让一旁摆弄着小弓箭的永忆很是郁闷。 玩了一会儿,幽怨地看着一旁的父亲与哥哥,永忆嘟着小嘴儿,索性跑到叶子仪身旁,爬到她怀里抱着她生起闷气来。 抚着儿子肉嘟嘟的后背,叶子仪笑道。“怎的不与你父兄一同修习?将来若是为王了,不止要征战,登基时还要行射礼,你不练习怎么行?” “射礼就让大兄去吧,我不当王上了。”永忆搂着叶子仪,闷闷地道。“父王现在只管大兄,都不管我了。” “傻儿子,你父王管了你多少年?你大兄又有多少年没有父亲管?算起来,还是你占了便宜啊。”叶子仪搂着他肉呼呼的小肩膀,低头看着永忆可爱的面颊,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道。“我儿不是挺聪慧的么?怎的也会犯傻啊?” “我才没有呢。”永忆瞄了叶子仪一眼,又腻了一会儿,起身走出了门去。 看着小永忆拙拙的模样,叶子仪忍不住摇头一笑,一旁的阿美看了,很是感慨地道。“一个月前福公子都不怎么理会王上,现在倒好了,这两父子到一块,连大子都吃味了。” “永忆只是不惯他父王与阿福走得近,小孩子么,慢慢会好的,他们两个怎么都是亲兄弟,又都聪慧,难得玩在一处,阿福又处处照顾他,永忆巴不得天天和他粘在一块儿呢,他便是吃味,也是因着两个人都不围着他转罢了。” 叶子仪理了理衣裙,问阿美道。“媚娘他们还没有消息吗?这都十来天了,怎么也不传个信回来?” “她们去了山里,哪有那么容易传信的?主人放心等着就是,媚娘他们会平安归来的。”阿美说着话,给叶子仪添了些热汤水在杯子里,笑道。“我差点儿忘了,福公子说等媚娘他们这趟回来,咱们都能开开眼界呢。” 听阿美这么一说,叶子仪不由笑道。“是什么宝贝这样神奇?这四海之内的奇珍异宝,这些年我可见了不少了,还有什么能让我开眼界的?” “这个,奴婢便不知了,福公子也不曾透露是什么东西,不过看他那样子,想是极难得一见的宝物了。”阿美顿了顿,很是欣慰地看着叶子仪,轻声道。“主人,为了这法事,王上与福公子都劳心劳力,你就莫要再担忧了。” 叶子仪没有说话,她纤白的手指拧动着那几案上的青玉盏,眼神慢慢飘远。 见叶子仪这副模样,阿美也不好多说,她暗叹了声,望向正在射箭的阿福,阿福这一箭射得很准,正中红心,阿美拍着手叫道。“福公子中了,主人,快看,福公子中了!” 看着在那头拉着永忆欢跳的阿福,叶子仪温柔一笑,看着这极融洽的父子三人,她低声道。“若是今后每一天都如今日一般,就好了。” 阿美停了下来,看着眼神遥远的叶子仪,暗自叹息了声,转而又看向那边欢叫的永忆,笑着与他挥手致意。 院子里正热闹时,忽然拂右进了院门,径直到了公子成身边,两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拂右又奔着叶子仪疾步而来。 到了叶子仪面前,拂右一拱手,瞄了眼阿美,对叶子仪道。“夫人,巫桀请见。” “巫桀?他要见我?”听说巫桀要见她,叶子仪有点儿意外,她想了想道。“王上怎么说?” “王上说,若是无事,一见也好。” “既是如此,请巫桀前来吧。”叶子仪虽然不懂怎么与巫者交谈,不过却知道巫桀请见,不见是一定会得罪他的,正有求于他的时候,她也不想节外生枝,只是看这巫桀要说些什么,随机应变了。 “是。”拂右拱手离去,阿美看着他走出门口,这才去问叶子仪。 “主人,这巫桀做什么要同你说话?” “我也不知,一直听闻此人能为通天,我也想见见这位奇人,如今,也算是尝了夙愿了。”叶子仪看着院门,微微一笑,对阿美道。“去煮最好的茶来,贵客到来,怎能无有茶香?” “哈哈哈哈……王后果然是清雅之人!” 随着这声微哑的爽快笑声,一身麻布衣裳的巫桀大步走了进来,他也不理会在一旁拱手致礼的公子成,径自走到了堂屋门前,站在门口打量起叶子仪来。 这巫桀看着有六十来岁模样,枯瘦干瘪得有些脱了相,那一双眼虽然有些微混浊,却是十分明亮,看人时棕色的瞳仁仿佛能透穿灵魂,让人心悸不已。 叶子仪坐在榻上与他对视了片刻,微笑着屈身一挥手道。“贵客前来,乃小妇人之幸,贵客请上坐。” “夫人客气了。”巫桀倒是对叶子仪分外的客气,在她旁边的地榻上坐定,直接开口道。“我观夫人命数,十分奇异,夫人非是齐人,也非梁人,更非蜀客,夫人的来处,不在九州,也不在四海,远到我已看不清来处了。此事我一直觉着新奇,还望夫人解惑。” “大巫只是一眼,便能知悉这些?”叶子仪微笑着点了点头,对那巫桀道。“小女的来处,说出来,大巫可信么?此事不可说与旁人知晓,大巫可立誓否?” “我本为着自个儿解惑,自可立誓。”巫桀说罢,拿出一根蓍草,打了个结扣道。“夫人今日所言,桀必不传外,若有违誓言,愿如此草!” 巫桀说罢,把那草一折两半,手中腾起一股蓝色的火焰,转眼间那草便化作了飞灰。 叶子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一点惊怪的神色,她看着那草灰飘散,这才淡笑着开口。 “不瞒大巫,我来自千年之后的盛世,不是此间人。” “千年之后?盛世?如何繁盛?”巫桀没有半点疑虑,紧紧追问起来。 “千年之后,少有战乱,庶民也可丰衣足食,攻读诗书,彼时天下承平,再无饥寒之苦。”叶子仪向往地看向外面湛蓝的天空,温和地道。“那时候,人人富足,少有体肤之劳,可说是今人心之所向了。” “原来千年后,是这般模样。”巫桀点点头,对叶子仪所说的话深信不疑,他捋着胡子皱眉道。“那,夫人是如何到此的?” 叶子仪无奈地一笑,感慨地道。“突然而来,眨眼间便换了天地,我倒也好奇是为何到此的。” 这十年来饱受病痛折磨,大喜大悲,回想起来,叶子仪只觉得和公子成在一起的日子是最美好的,他的温柔,他呵护,到现在,他的小心,全然占据了她的所有,来到这个时代,或许,她只是为他吧。 “因缘起止,怎是常人能体会的?夫人与齐王纠葛一世,怕也是扯不清这因缘。”巫桀笑了笑,干哑的声音透着轻快。“若得上天相助,过了这道大劫,夫人便可与齐王长久了。” “还要大巫相助于我才是。”叶子仪看着巫桀微微一笑,正好阿美送来了茶汤,她举杯向着巫桀一敬,饮了口碧绿的汤水。 “巫法虽是能逆天行事,却也靠天命与人的福德报应,夫人曾在魏国一战救了响水河下的一方百姓,此报若可抵得逆天之行,也是我的福报了。”巫桀轻叹了声,望了眼外头带着两个儿子讲说弓箭的公子成道。“这位齐王,原本是孤独早夭的命数,如今,却大不同了。” “他……怎么会……”听他这样说来,叶子仪心中一痛,不解地道。“大巫所说不同,有何不同?” “齐王有霸王之相,从前却是命运多舛,寿不过三十。”巫桀捋着胡子,望着公子成道。“他曾救我一命,我许了他还报两回,上一回他十八时重伤前来寻我,我还了他一次,今次,他又为你求了我,愿用那一次还报之机,换你生路。” “寿不过……三十?”叶子仪一呆,赶忙问道。“大巫,他之前曾为我用巫药继命,那他现在还有多少寿命?” “这个,我亦不知了,得遇夫人,齐王的命数早已更改,非是我能推算出的。”巫桀一笑,枯瘦的脸上,树皮般的纹路绽开,倒像是画里的古树仙人了。 “那,若他与我平分寿数……”叶子仪心中一阵慌乱,三十,公子成已经快二十八岁了,平分寿数,那他们不是只有一年的时间?一年,她宁可不要!她要他活着! “夫人莫要忧心了,一切自有天定,齐王命局已改,苍天庇佑,已无三十之说了,这一点,夫人可以放心。”巫桀看着叶子仪还有些发白的脸色,轻叹道。“这世间真情难得,夫人与齐王,是老朽所见最奇异的一双了。” 叶子仪还有些不信,向着巫桀的方向倾了倾身,很是忧心地道。“此话当真?大巫,我真怕……” “夫人莫怕,凡人总需听苍天安排,一切,交由上天吧。”巫桀微笑着饮了口茶,白色的胡须上立时沾了一片油绿的茶末。 “交由上天?”叶子仪侧头看向院中坐在桂树下如诗如画的公子成,眼中又是担忧又是不舍,慢慢泛起一层泪花。 巫桀见叶子仪如此,干笑了两声道。“这些非是你我凡人可以左右,夫人,你且说说,你那家乡是什么模样?” “我家乡?”叶子仪转回头,吸了吸鼻子,带了些歉意地对着巫桀一笑。“我的家乡……” 院中轻风拂动桂枝,带动得那新开的几朵桂花摇动不已,微凉的风轻缓温柔,带着花香,直拂过堂屋里相谈甚欢的一少一老。 第三百零一章 捕得灵蛇 转眼间日暮西沉,一轮明月东升,巫桀和叶子仪从楼下的堂屋一直谈到了楼上的雅室,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没完没了。 屋内烛火盈盈,坐在厅堂的公子成时不时便瞄一眼那头顶的楼板,阿福和永忆坐在公子成身边,四只眼睛也没离开过上下楼的小间,三个人也不说话,便就这么坐着守着几案上的一堆简卷,看得一旁的拂右都有些发瘆。 “咳。”眼见着时辰不早了,拂右轻咳了声,上前问道。“王上,酉时快过了,可要传膳么?” 公子成看他一眼,点头点头道。“也好,你去问问夫人与大巫,看大巫有何喜好,请他楼下用膳。” “是。” 拂右拱手退去,阿福回头对着公子成竖起拇指转了转,很是得意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永忆见了,也伸出肉肉的白胖小手比了比,皱着小眉头问阿福道。“大兄,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呀,母亲说叫‘你很棒’,就是很厉害,很高明的意思。”阿福说着,对着永忆转了转拇指,笑道。“永忆,你很棒!” “大兄也很棒!”永忆笑眯眯学着阿福的样子对着他比划,惹得阿福也笑出声来。 兄弟两个正在这里左比右比,楼梯的隔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两个孩子也顾不上玩了,齐齐向着那小间看去。 不一会儿,拂右从那小间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苦意到了父子三人面前,对公子成禀道。“王上,夫人说让把饭菜端到楼上去,大巫正在教夫人观星,说一会儿吃完了要到院子里学看天象呢。” “看天象?”阿福眨了眨眼,不解地道。“母亲连四边方位都分不清楚,如何观看天象?怎么想起学这个来了?” “大巫直夸夫人聪慧,两人学得倒是起劲儿呢。”拂右偷眼看了看公子成的脸色,见他沉着脸,他不由小心地问道。“王上,这……要送酒菜上去么?” 公子成闭了闭眼,明显地深吸了口气道。“送去罢,莫要失了礼数。” “是。” 阿福与永忆对望了眼,起身对公子成道。“父亲,孩儿去看看。” 公子成没有说话,点了点头,一旁的永忆也站起身来,对公子成道。“父王,我也去看看。” 得到公子成同意,两个小的手牵着手上了楼去,转眼间,厅堂内只留下了公子成一人坐在案几前望着楼顶。 阿美在一旁看着,总觉得公子成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中满是怨念,盯着屋顶的眼神分外幽森可怖。 过了不多时,外头饭菜端了上来,楼上的却是一个也没下来,隐隐地听到楼上两个孩子欢快的呼声不时传来,坐在楼下的公子成眼闭了闭,站起身来就往院子里走去。 阿美退在一旁,看了眼那桌上丰盛的饭菜,又看了眼背着双手走出屋门的公子成,无奈地挑了挑眉,暗自叹了声。 外头拂右趁机蹭了进来,拉着阿美到角落小声问道。“王上是怎么了?怎的不用膳,反倒出去了?” 阿美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想是夫人不曾下来,两个小公子又都上了楼,王上无心用膳。” “这也倒怪了,不是说巫桀向来独来独往么?怎的如此健谈?与夫人谈到了这个时候,也是奇了。”拂右挠了挠头,有些郁闷地道。“你说,会不会夫人不下来,王上就不用膳啊?” “这个谁吃得准?看样子,怕是会了。”阿美无奈地耸耸肩,捅了捅拂右道。“哎,你以后可不能同王上一般,什么醋都吃啊!” “我哪会?你看我像么?”拂右正说着话,外头一个青衣卫跑了进来,见到在角落说话的两人,那青衣人一缩,往后一退,险些给门槛绊了个跟头。 阿美正看见那人的狼狈模样,强忍着笑推了拂右一把道。“哎,来人了。” 拂右回头一看,那青衣人已经站直了身子,低着头拱手清咳了声道。“头儿,媚娘他们有消息了。” “有消息了?”拂右一喜,大步上前扶住那青衣人肩膀道。“怎么样了?人都平安么?那蛇可抓住了?” 青衣人点点头,轻叹了声道。“抓住了,说是随行去的巫者死了几个,那些卫士……也有折损,好在是事情办妥了,正往回赶呢,伤者不少,来报信的是来寻人相助运蛇的。” “媚娘呢?领头的媚娘如何?” “这个……那人没说,我也没问,头儿,要不我再回去问问?” “问什么问!我同你一道去!夫人与福公子最看重媚娘,她可千万别有什么事才好。”拂右说罢,对阿美道。“我去禀告王上一声,你去楼上告诉夫人,蛇捕到了!” “好!”阿美紧点头,提起裙子便向着楼梯的小间疾步跑去。 刚刚跑到门口,里头四人便下了楼来,见到一脸喜色的阿美,走在前头的叶子仪笑道。“方才大巫说,昨日见到东边蛟蛇的灵气弱了,该有消息了,我们就下来了,看你这样子,消息传回来了吧?” “嗯!”阿美重重点头,欢喜地道。“主人,是有消息了!去猎蛇的人正往回赶呢!” “媚娘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跟去的人还好么?大家都平安么?”叶子仪紧走几步下了楼梯,拉着阿美便问了起来。 “还不晓得呢,拂右去问了,若有消息,必然会来回禀夫人。”阿美扶着叶子仪到了厅堂,见院子里的公子成漫步回来了,掩嘴儿一笑凑近叶子仪道。“夫人方才在楼上,王上一直盯着房顶瞧,饭都没吃呢。” “他呀,又吃这没影儿的飞醋。”叶子仪心中甜蜜,轻拍了拍阿美的肩膀道。“阿美,你去拂右那儿看看,打听打听,看看媚娘怎么样了,打听好快来报与我知,不得到她平安的消息,我实在不能放心。” “哎!”阿美清应了声,向着巫桀屈了屈身,转身便小跑了出去。 “既是那蛟蛇将至,老朽也要去准备一番了,夫人按我所说之法准备,若是那蛇到得快,明日便可施法了。”巫桀向着叶子仪略点了点头,大步出了门去,走到门口的公子成见了,向着巫桀一礼,巫桀看他一眼,略略点头,大步离去。 公子成踏进屋内还没站稳,叶子仪就如一只小鸟一般扑到了他身上,她抱着他的腰,小脸儿贴在他胸口,很是开怀的道。“阿成,他们做到了,他们做到了!许是明日便能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轻轻环住她的腰,公子成抚着她的发,压下唇角的笑容道。“你今日倒是精神得很。” “巫桀方才给了我颗药,说是助我安魂宁神的,吃了果然很有精神呢。阿成,他们回来的事,你是不是也知道了?有没有派人去接着?也不知媚娘和阿四他们怎么样了,真想早点儿见到他们!” “既是有精神,还是先用膳吧。”公子成说罢,瞥到一旁满是怨念的阿福和永忆,淡淡地道。“你们两个,理好碗箸,一同用膳。” “是。” “是!” 阿福淡定地似模似样行了个揖礼,永忆湿漉漉的大眼一弯,脆应了声,蹦跶着就到了几案前,摆弄起几上的碗筷来。 公子成拉下叶子仪的胳膊,握住她的小手带着她到了摆了吃食的几案前撩衣坐下,待父母坐定,永忆和阿福这才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对面。 叶子仪动手给四人盛好了汤,举起汤碗笑眯眯地道。“这次呢,要多谢我的好夫君,我的好儿子,多谢你们这样费心安排,救我性命,阿成,阿福,永忆,有你们在我身边,真好。” 眼中一层泪雾浮起,叶子仪声音中带了些许哽咽,她将那黑漆汤碗向着三人举了举,仰头一饮而尽。 “孩儿没做什么,当不得母亲的谢。”阿福将汤碗向着公子成和叶子仪一举,黑亮的眼中满是温情笑意。“孩儿祝父亲与母亲初心不改,永不分离!” “我!还有我!”永忆也不落后,两只白胖的小手举着汤碗,急急地道。“我祝父王雄霸天下,娘亲安泰青春!” 公子成听到‘雄霸天下’这四个字,脸色几不可见地一变,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阿福,转而眼神怪异地看向叶子仪。 叶子仪正在兴头儿上,又干了一碗汤,见公子成端着汤碗看她,不由挑了挑眉道。“孩子们敬咱们呢,你怎么不喝?” 公子成瞟她一眼,淡淡地道。“子仪,你与阿福说,英雄是狗熊?” 叶子仪:“……” “可有此事?”公子成坐得极正,这样端着汤碗也似在华堂中执着玉杯美酒,他神色淡然地等着叶子仪回话,那汤碗端得比放在几面上还稳。 “这个……我是教训他,让他知道韬光养晦么,英雄豪杰多是孔武冲动之辈,似夫君这样文武全才的,那简直是凤毛麟角,阿福年纪小,不懂得分辨事非,若是学错了模范,不是误了他终生么。”叶子仪拍马屁脸不红气不喘,看得对面的两个小的直是瞠目结舌。 公子成睨着似个猫儿一般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的叶子仪,沉声训道。“便是要教他,也不该如此形容,英雄人物怎能如此诋毁?” “人家知道了,夫君,你别怪我了,好不好?”叶子仪捏着公子成一点儿衣袖轻轻摇着,那撒娇的模样,看得对面的阿福直打冷战,倒是永忆两眼亮晶晶地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看着叶子仪一脸的崇拜模样。 “好了,用饭罢。”公子成优雅地将碗中的汤喝净,刚刚放下,叶子仪又给他盛了一碗,一副讨好乖巧的模样。 阿福端着碗,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夹了块肉无聊地嚼了几下,胳膊一拱身旁的永忆道。“少学母亲的样子,不然今后讨个如父亲一般的娘子,有你受的。” 永忆:“……” 叶子仪:“……” 公子成:“……” …… 第三百零二章 千千之结 早间的晴阳照进屋内,一派清明的暖意,叶子仪一边翻看几案上的卷帛,一边不时抻着脖子向外望去。 院落里清静得连鸟都没有一只,叶子仪看了几回,忍不住对屋内的一个婢子道。“去看看美姑子回来了没有。” “是。” “母亲不必担心了,美姨那么大的人了,不过是出去几百里接几个人罢了,你做什么弄得好似她去做了什么大事似的?”正在帛书上写批注的阿福看着心神不宁的叶子仪,眉头直皱。 “大兄说得没错,娘亲你担忧他们他们也是要走着回来,你不担忧,他们还是要走着回来,何必忧心呢?不是都有人报了平安么?”挨着阿福坐着的永忆嘟了嘟红艳艳的唇,眨巴着大眼道。“放心吧,该是很快便要到了。” “我知道,只是看不见他们,这心总是悬着,难受得紧。”叶子仪放下手中的绢帛,站起身来紧了紧身上的杏色白狐毛披风,缓步走到门口,斜倚在门边望着院门发呆。 素白的小手轻捂着胸口,叶子仪直觉得心跳得厉害,她紧紧地盯着院门处晃动的蜡梅花枝,一颗心如何也无法平静。 自打昨晚听了巫桀的话,她几乎一整晚都没有合眼,便就那么抱着公子成,生怕他一眨眼便会不见了。 因为她更改了他的命数,到底更改到了什么程度了呢?法事过后,他们还有几年美满的日子? 公子成…… 他从小便没有过上几天美好的日子,长大了更加艰难,这样的他,偏偏又遇上了个不着调的她,她的公子成因着她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煎熬?到头来她还要分去他的寿数,便是与他同死,她也不能甘心。 叶子仪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极慢地吐了出来,她黑亮的眼睛带了一丝泪光,头慢慢抵在了门框上。 她这一生,面对他总是进退两难,进,怕因她的缘故伤了他,退,又怕失去了他,满满的舍不得,她退了一次,退得体无完肤,肝肠欲断,好不容易以为是忘了以往,到最后却是连见他都没有勇气。 他的出现,让她无所适从,却又无比幸福,公子成,他给了他自己能给的一切,可她却始终有所保留,如今,她似是想通了,想透了,事到临头,终是不能从容面对,还是如从前一样,下意识还会想逃。 可是,她还不够无私,还贪恋和他相处的时光,哪怕多一分,多一时也是好的,她的怯懦自私,如何与他相配?明知他失去她活着也是苦的,不能与她相伴,活得再久也是真的如同走肉,她怎么舍得? 唉……巫桀说的是对的,一切只能交给上天,上天要他们生,他们便生,要他们死,他们便死,不用来回计较,不用日日惶然,生,便在一处,死,便同一穴,这才是好。 “踏踏踏踏……” 急切的脚步声从院门口处传来,叶子仪站直了身子,望向那院门,就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仆人跑到院门处,与守门的青衣人说着什么,紧接着那青衣人疾步走进了院内,隔着三丈多远对着叶子仪一礼。 “夫人,阿美嫂子回来了。” 叶子仪大大地松了口气,急问道。“真的?太好了!他们人在哪里?媚娘呢?” “媚娘等人在客房歇息,那传话的小厮说,蛟蛇已经抬到了大巫院中,水桶那么粗,足有七八丈长,是个庞然大物。”那青衣人抱拳低头,却是难掩惊讶之意,他稳了稳情绪道。“王上已经过去看了,夫人且等大巫吩咐吧。” “好。”想到那灵蛟的尺寸,叶子仪禁不住有些腿软,七八丈长,那是得有二十多米啊,这哪里是蛇,分明是恐怖片里才有的怪物啊,怕不是能吃人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又一个小厮模样的仆人跑到了门口,紧接着,另一个青衣人进了院子禀道。“禀夫人,王上使人传话来了,让夫人马上准备,上丹霞山。” “上山?”叶子仪虽然不太明白,却也不敢耽搁,转身进了屋子,吩咐屋内的婢女拿出了事先备好的包袱。 阿福和永忆在屋内看着她忙活,两兄弟互看了一眼,上前对叶子仪道。“母亲,我与永忆一同去看看那灵蛟,一会儿同父亲一道走。” “想去看便看看吧,别给吓到了。”叶子仪走到一旁的屏风后取了两件小斗篷给两个孩子系好,叮嘱道。“你们先远远看一眼,若是不吓人再近前去看,别勉强自个儿,知不知道?若是吓得晚上尿在了榻上,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知道啦,娘亲真啰嗦。”永忆皱了皱鼻尖,撅着小嘴儿道。“我都五岁了,怎么会怕?” “知道你长大了,长大了更要懂得趋利避害啊,要不怎么显得你厉害?”叶子仪给永忆系好斗篷的系带,伸手捏了捏他的小鼻尖,笑道。“我的永忆不会犯傻的,对不对?” “娘亲,都说我长大了,怎么还将我当个三岁小儿一般逗弄?”永忆划拉下叶子仪的爪子,特意站直了嘟着小嘴儿道。“我可是大孩子了。” “嘁,还不是个孩子,小样儿吧你,跟着哥哥要听话啊,阿福,照看好你弟弟。”吩咐罢了阿福,叶子仪弯身在永忆额上一吻,笑了笑道。“去吧。” “哎!”永忆给亲得立时乐开了花,一双大眼直是弯成了两弯晓月,蹦跶着就要出门。 叶子仪看着欢喜得什么似的永忆,摇头笑道。“还说不是小孩子呢。” “母亲。”阿福上前一步,到了叶子仪身前,往脑门儿一指,一本正经地道。“孩儿也要。” 看着一脸正经的阿福,叶子仪愣了下,转而明白过来,忍不住轻拍了下他屁股,笑道。“你这孩子,要亲亲装这么正经做什么?” “母亲处事不公,亲了弟弟,也该亲阿福一下。”阿福说着话,又往前扬了扬小脸儿,一脸的倔强模样。 “好好好,你娘我处事公道些,也亲你,以后都不落下你,行了吧?”叶子仪无奈地一笑,捧过阿福的小脸,在他额上重重地亲了下,一拍他屁股道。“好了,去吧,鬼灵精。” 阿福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走到永忆身侧牵起了他的小手,两个人晃着手臂出了门去。 “这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从前就这样多好?小小年纪就该像个孩子么。”叶子仪自言自语罢,看了眼几面上堆起的包袱衣裳,想了想吩咐道。“拿个藤箱来,把这些都装好,抬出去吧,一会儿你们去寻一寻阿美,看她到哪去了。” “是。”屋内的婢子应声,把几面上公子成和叶子仪的衣裳包袱都装好了,正要往外抬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叶子仪抬眼看向门口,正见到满头大汗的阿美登上了门口的台阶。 “阿美!”见是阿美,叶子仪喜得叫出了声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叶子仪很是欣慰地道。“你可算是来了!” “阿美来迟,累夫人担忧了。”阿美眼底有些许青痕,明显是赶了夜路回来的,她略显憔悴的小脸儿上绽开一朵笑容,对叶子仪道。“人平安接回来了,幸不辱命。” “回来就好,看见你无恙我就放心了。”叶子仪拍了拍阿美的手臂,很是开怀地道。“走,咱们去看看媚娘去!” 阿美停下脚步,拉住叶子仪劝道。“主人,媚娘那里,还是等回来看吧,她伤了脚,一时不能动。听大巫说,要在昏时作法,咱们还是早些上山的好。” 叶子仪站在原处,脸上的笑容一滞,她定定地看着阿美,嘴唇抖了抖,声音微哑地道。“阿美,你实话告诉我,媚娘到底怎么了?昨夜你回来,说她无事,怎么今日便不能见了?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可不能瞒我,得老实告诉我。” “瞒你?”阿美一呆,见叶子仪眼中似有泪光,她很是无奈地一跺脚道。“哎呀,主人,你不是……你想哪儿去了?媚娘是真的崴了脚了,人全须全尾的,只是累得狠了,回来的路上就睡着了,我也不敢叫她,让婢子们抬到客房歇着去了。” “你这话,可真?”叶子仪还是有点儿不信,睨着阿美道。“不是让我安心的吧?” “哎哟,我的好主人,我骗你做什么?都是真的,那个什么来着?比珍珠还真!”阿美一副快要赌咒的模样,叶子仪这才信了她。 “好,那便就回来再去看她。” “这就对了么。”阿美笑嘻嘻地上前挽住叶子仪的手臂,眉飞色舞地道。“主人,你是没看见,那大蛟,全身的金甲,头上都有了角了,红艳艳的,看着可吓人了,那身子,铺平直了,能从咱们院门那里铺到楼门口这儿!你说有多大?我保证你没见过!” “方才来的人说了,听着怪吓人的,也是难为他们能捉到。”叶子仪点头,问阿美道。“那些精卫中有个叫阿四的,你可见着了?他怎么样了?还好么?” “阿四?”阿美想了想,一拍大腿,看着叶子仪神秘一笑。“说起这个阿四啊,我可要跟主人好好说道说道呢。” “干嘛笑成这样?怎么了?”叶子仪给阿美笑得莫名其妙,拿胳膊拱了拱她道。“快说,看你那样儿,笑得贼兮兮的。” “嘻嘻,主人,你听我说嘛……” 主仆两人喁喁低语,漫步出了院门,轻风拂过,催响了檐间的铜铃,清脆的铃声连绵不绝,直在这不大的小院中回荡不已。 第三百零三章 恨煞秋姬 “听说了么?那条巨蟒可吓人了,那些人去捉的时候电闪雷鸣的,方圆几里都成了焦土了。” “那有什么?咱们王上为了夫人,摘星揽月都舍得!唉,我要是能遇见这么一个夫婿,真是死也甘愿喽!” “谁不想有个疼人的夫婿啊,你呀,怕是到死都难喽!” “啧!你行,你行,那王上也得看得上你啊!” “哼,我有阿牛哥,才不要攀王上的高枝呢!” “嘁,看你那样子,阿牛迟早不要你了。” …… 听着两个婢子越来越近的声音,缩在柴草堆里的秋姬动了动,她有些费力地张了张嘴,花了好大力气才翻过了身子。 被锁在这柴房里三天了,夜里冻得她几乎昏死了过去,听到人声,还真让她觉得分外的亲切。 “吱呀。” 木门被人从外拉了开来,两个提着破竹篮的年长婢子走了进来,一脸嫌弃地瞥了眼地上的秋姬,其中一个上前给她解开了捆着双手的绳索,很是嫌弃地将那带着血色的布绳丢在了一边。 那绳布粘住了伤口,这一扯便是一阵疼痛,秋姬瞄了那人一眼,却是给那婢子一瞪。 “你这贱妇,看我做什么?哼!再敢这般瞧着我,必是一顿好打!”那解绳子的婢女在秋姬身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接过身后那婢子手中的破竹篮,往秋姬面前一丢道。“快吃!啧!冷死了,这破地方哪比得前院暖和,都是你这贱妇!害得姑奶奶要在此与你一同受罪!” “这里阴冷得很,咱们去外头晒晒日头吧。” 说着话,那两婢也不理会缩作一团的秋姬,出了门坐在门口晒起了太阳。 “唉,王上带夫人上山去了,听说是做法事给夫人延寿呢,啧,王上对夫人真是好,真让人好生羡慕。” “可不,听说啊,王上为着这位如意郡主,连命都不要了,说是给她延寿,其实啊,是拿自个儿的命去换呢。” “唉,那般神仙似的人物,可惜了,哎,他们该走了吧?” “好像那大巫还要行什么大礼,还得一会儿呢。” “啧,这天下最大的情种,便是咱们王上了吧?这长得好不说,连这用情也专一,啧啧啧……” “可不,听说呀……” …… 两婢在门口闲聊,声音直直地传入秋姬耳中,那一声声,一字字,如同芒刺,深深地刺入了她心尖。 捧着装着冷粥的漆碗,秋姬的手越抖越厉害,直到最后,她浑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阿梅,阿红!前头人手不够了,管事让你们送完了饭,前去帮手呢!” “哎!” 两婢欢喜地应了声,站起身小跑着离去,竟是没有锁门。 秋姬颤抖着抬起头来,盯着那半开的木门透进来的暖光,突然,她猛地丢下手中的漆碗,抖着手去解脚上的布绳。 那布绳没有打死结,很快便给秋姬解开了,看着那绳索落地,秋姬笑得有些狰狞,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极小心地蹭到了门边探头向外看去。 柴房外是一片荒园,一尺多长的荒草枯黄地摊在地上,除了几个木堆,并不见有人。 秋姬侧耳听了听,见真是没人,赶紧侧身出了柴房,脚步踉跄地奔着那破烂的柴扉而去。 出了这破旧小院儿,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秋姬摸索着找到一间仆妇的屋子,匆匆忙忙脱下身上的衣裳,换了身仆妇的布衣,拿了块破旧的帕子包紧了头上的乱发。 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脏污,秋姬低着头,脚步虚浮地向着前院摸去,避过了来回穿梭的婢仆,摸到了侧边的小门。 见到那小门没人看守,秋姬一喜,也顾不得脚上有伤,小跑着便到了门边。 手刚刚碰到那门栓,忽然身后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直是把秋姬吓了一跳。 “哎!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有理会那人的叫唤,秋姬急忙拉开了那门栓,用尽力气朝外推去。 “哐!” 小门外头不知有什么堵住了门,秋姬推了几下,愣是没有推动,见那门只晃了晃,秋姬急了,她正要拿肩膀撞门时,身后那人已经走近了,‘啪’地一声,一根竹枝便打在了秋姬后背。 “说你呢!怎的越说你越起劲儿了?大巫让把门都封上了,你不知道啊?这人都在正门呢,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听到这话,秋姬身上的力气瞬时一松,绝望地靠在那门板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一步,只差一步而已,她就能逃出这个牢笼了,为什么不让她出去?只差一步了啊! “啧,你们这些下仆,真是不长脑子!都在前院干活呢,你还想偷懒不成?跟我来!” 那拿着竹枝的小婢正抱着一只藤瓶,见秋姬不动,她极是不屑地又拿着手中的竹枝捅了捅秋姬,不高兴地道。“哎,说你呢!你是聋了不成?” 秋姬直恨得牙痒,她眼中凶光一闪,从袖中摸出一条绳带,暗暗将一头缠在了手上。 慢慢地转过身去,秋姬低着头,两手收在袖中,向着那婢女走了两步,直蹭到她身边,她刚要抬手绕住那婢女的脖颈,就听不远处另一个婢子叫道。 “阿溪,你在这里做什么?那瓶子是要成对儿上车的,快拿过去!小心一会儿被管事骂了!” “晓得啦!”那阿溪极是不耐烦地应了声,瞪了缩着身子的秋姬一眼,冷声道。“跟我来!” “是。”秋姬再不敢妄动,低应了声,不甘心地看了眼那紧闭的侧门,跟着那婢女向着前院儿走去。 庄院大门处,此时一片嘈杂景象,门外的大道上,二三十辆马车驴车停成了一条长龙,直是装载得满满当当。 穿梭来去的婢仆们把院子里的物什往车上搬着,百来人直是乱哄哄地忙成了一片。 那领着秋姬的婢女把秋姬打发给了一个老妇,自己抱着瓶子向着门口走去,秋姬提心吊胆地搬起一个小箱子,跛着脚向着门口走去。 “让开!都让开!” 一个青衣卫士赶开了走在路两旁的一众婢仆,吩咐道。“王上车驾到,都跪地迎驾!不可失礼!” “是!”众人齐声应了,赶紧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伏地跪倒。 秋姬学着那些仆从的模样跪下,忍不住稍稍抬起脸,看向那里间慢慢驶来的马车。 装饰简单的青篷马车极缓地驶了出来,一个中年汉子带着驾车的马匹走过跪地的婢仆面前,直向着门口驶去。 这马车封得很是严实,秋姬什么也没看见,直到那车驶到了门口停了下来,她又眯了眼仔细看去。 一身玄袍的公子成从院门外走了进来,他走上前掀起了车窗的布帘,微笑着看向里头,温声软语直传进了秋姬耳内。 “山上冷得很,你身子不好,那狐裘带了没有?” 车内一个欢快的声音答道。“带了,把你的也带上了,真冷啊,阿成,你快上车来,车里可暖和呢!” 乍一听到这个声音,秋姬直是一股恨意直冲脑仁儿,险些跳了起来。 荆妩!车里的人就是荆妩!!那个贱妇根本没死!她还活着!还成了王上的妻!! 偷眼看着那伸出车窗的雪白藕臂,看着那纤白的小手覆上公子成如玉的面颊,秋姬直是瞪大了双眼,一双眼珠险些脱出眼眶去。 这该死的贱妇!王上的脸,她都不曾碰到过,她竟然……她竟然敢碰王上的脸!!可恶!真真可恶之极!! 捉住叶子仪的小手捂在手心,公子成温柔地道。“你不是冷么,怎的还穿这么少?” “因为穿这身最好看啊。”叶子仪带着笑意的声音透着无比的幸福欢愉,任谁都能听出那说话的人有多么快活。 “娘亲!” 随着这一声甜甜的叫唤,一身黛紫色衣袍,扎着同色碧玉抹额的永忆从门外蹦了进来,那雪团儿似的小身板儿,可爱漂亮得不像话的脸蛋儿,任谁见了都会被他俘虏。 “怎么只有你一个?你大兄呢?” “大兄去看蛇了,让我先上车来。”永忆说着话,作势要爬上车去,可是他只及车辕高,哪里上的去? 公子成看他在身旁蹦跶,弯身将他抱了起来,永忆搂着公子成的脖子,稳稳地站在车辕上,一下钻入了车篷里。 “父王,快上车!” 永忆甜甜的叫唤声从车里传了出来,公子成扬了扬唇,按着车辕一跃到了车上,转眼便钻进了马车内。 马车中一阵欢声笑语传出,秋姬跪在地上听着,直是恨得目眦欲裂,她粗喘着气强忍着恨意低下头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自打到了他身边,她便没有一日好过,这一次来见他,他又将她囚住,那黑屋子里难熬的时光,那木笼中仓房内的每一个日夜,下船时受到那些贱民的羞辱,柴房内冰寒的冷饭,一切的一切,都与那车上脱开关系! 是他们,是他们让她受了这些罪,是那个男人使她沦落到被个婢子喝斥的地步,姜成,他怎么可以在她面家宠爱那个低贱的荆妩?他怎么可以下船之后便再不问她的生死?他和那个贱妇这样快活,怎么可以!! 秋姬双手握在袖中,直是掐得手心开出了几道血口来,她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直是气恨得浑身抖个不停。 第三百零四章 灵蛇宝珠 马车缓缓驶出了院子,顺着门口的车队,直行到了队伍中间的空位停了下来。 永忆钻出车帘,站在车辕上对在车队前头与巫桀交谈的阿福喊道。“大兄,我们来了!” “知道了!”阿福挥了挥手,向着巫桀躬身一礼,扬着唇角,快步走到了马车旁。 看着阿福的神情,永忆笑眯眯地蹲下,视线与阿福平齐,极小声地道。“大兄,你可是得了什么好消息么?” “算是个好消息。”阿福对着永忆挤了挤眼,回头朝着车队后头看去,深深地看了眼那些还在忙碌的婢仆,他笑容转冷,小手一撑跳上了马车。 兄弟俩牵着手进了车厢,阿福刚刚坐稳,外头拂右远远地一声高喝,车队缓慢地移动起来。 出了这村庄,带头的马车一拐,直向着后头的丹霞山上行去。 越是近了山头越是寒冷,走到红日西斜时,众人在接近山顶的一处搭着木质高台的平地处停了下来。 卸下了车上的东西,马车纷纷掉转车头下了山去,留下的仆从布置好了场地,也纷纷走下了山头,转眼间便只剩下了公子成一家和巫桀拂右。 空地上新搭起的祭台四周架着火盆,祭台前红布盖着的庞然大物在风中微微摇晃着,仿似里头有活物一般,摇动的火光下,那红布上光影飘摇,十分可怖。 看着那随着山风晃动的红色巨物,永忆不由往叶子仪身后缩了缩,小手抓紧了她的衣裙。 叶子仪回头看向永忆,却是刚要开口,身子晃了两晃便倒了下去。 公子成正站在她身侧,见此情形赶忙伸出手捞起了她抱在怀中,看着她紧闭的双眼急急地问巫桀道。“大巫,子仪她……她……” “今日便是夫人寿尽之时,王上,若要施法,便快些吧,昏时一过,你与夫人,便要天人永隔了。”巫桀说罢,吩咐拂右道。“带两位公子下去罢。” 拂右看了眼公子成,低头抱拳道。“是。” 阿福牵着永忆的手等在一旁,两人都是心急如焚,舍不得离去,拂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听桀道。“一盏茶,你们只有一盏茶的时候,速去!” “娘亲!呜……”听到这一声吼,永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阿福也是站着不动,两个孩子根本不管拂右的劝说,反倒向着母亲凑了过去。 “拂右!带他们走!”公子成低喝了声,侧头一盯拂右,那眼神既含着苦痛,又冰寒冷彻,拂右被他看得一凛,上前抱起两个孩子,扛在肩头便向山下飞奔而去。 “母亲!” “娘亲!” “母亲!!” “娘亲!!” …… 阿福和永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越来越远,公子成打横抱起叶子仪,直向着那三尺多高的木质祭台行去。 山风呜咽,吹得叶子仪长发飞散,她就像是个没有生气的娃娃一般窝在公子成怀中,没有半点声息。 把叶子仪放在西面的一处凸起的地台上,公子成缓步走到东侧与她对头的地台边撩衣躺倒,巫桀大步向前,下了祭台,走到那红布盖着的巨物前,一把扯下了那红色的缎布。 红布随着山风飘去,露出下头一片耀眼的金色鳞片。 臣蛇被人盘固在一人来高的木柱上,蛇头搭在柱顶低垂下来,薄暮下,那两只眼睛直是灼灼有光,如同活着一般,看得人打从心底发颤。 巫桀一手扶住那小缸似的蛇头,另一只手执了把寸许长的黑色刀刃,对着那蛇头的两眼便划了下去,两声极轻的‘叭叭’声过后,蛇眼处的硬膜裂开,掉出了两颗鸽蛋大小的幽黄珠子。 巫桀眼疾手快,把那两颗珠子接在衣袖,兜着那衣袖快步走回了公子成与叶子仪中间的一处云母台面前。 把那两颗珠子抖入台面上盛了清水的玉盘内,巫桀分别在两人头上取下一根长发,揉在掌心,低低地吟唱起来。 随着巫桀的吟唱声响起,忽然之间山中的风一住,火焰都没有了一丝摇晃,平静得仿佛如在室内一般。 把手中的发丝揉作两团,巫桀忽然双手一张,那两团黑发徐徐落入盘中,与那蛇眼的两颗珠子各自缠在了一处。 巫桀闭着双眼端起那玉盘,一边挥洒着盘内的清水,一边围着公子成和叶子仪旋转舞蹈起来。 清水落下,在地面映出一片幽幽的微黄色光芒,巫桀转了一圈,把那玉盘又放回云母台上,身子一纵跳出圈外,双脚在祭台上一点,一个空翻翻到了那大蛇身前。 动作利落地扶起那蛇头,巫桀把那蛇腹一划,伸手探了进去,取出一枚淡金色的物什,张口便吞了下去。 吃了那东西,巫桀缓缓睁开眼来,那一双原本奇亮的眼中,竟似有金光闪动,他半点也不犹豫,身子一跃,如一只鸟般掠上了祭台。 站在云母台后长啸了声,巫桀双臂朝着天空一伸,突然大声念起咒语来,他沙哑的声音在这一方天地回荡,一声声直击人心,仿佛能震颤灵魂。 随着巫桀的咒语越念越快,原本只有几丝云彩的空中忽然乌云密布,直遮得那霞色都不见了踪影,转瞬间,天地间黑沉得如同深夜,除了这祭台,再无一丝光亮。 地上散发着莹光的水痕慢慢腾起一层淡淡的金色雾气,那雾气如同一道墙面一般将叶子仪与公子成围在当中,如同个八字形缓缓流转。 光雾相交处,云母台上的玉盘内两颗珠子陡然大亮,直映得那白玉的盘子如同明灯,巫桀收回双手,拿指甲划破了右手中指指尖,滴了两滴深红的血珠在盘中。 随着那血珠滴入,玉盘内的两颗珠子几乎同时将两滴鲜血吸了进去,转眼间,那黄色的珠子中间透出一点血红,珠子发出的光亮也变成了妖异的红色,引得那金色的雾气快速旋转起来。 雾气如同涌动的浮云,在两人身侧打转,叶子仪的黑发被那光雾撩起,莹莹的光亮直渗入了她发间,慢慢浸得她长发一片淡淡的金色星光。 那一头的公子成也是一样,长发披散开来,直被那旋转的雾光带起,莹莹地沁满金色的光芒。 巫桀闭着双眼,嘴唇极快地蠕动着,一串串模糊的音调自他口中传出,沉沉地扩散开来,直是能听到回声。 天空的乌云越聚越多,沉沉地压在头顶,直似是要向着地面压了下来,祭台外风声呼啸而起,打着旋直冲九天! 林地中,握着金簪的秋姬躲在树丛中,看着这妖异的一幕,直是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她眼中满是恐惧地看着正在施法的巫桀,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转身就要逃跑。 “秋姬,你配不上阿成。嘻嘻,你这个妇人,真是活该!” 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让秋姬一凛,她看着祭台上慢慢浮起,还在昏迷的叶子仪,直是牙齿打战。 “秋姬,你活该受罪,自取其辱!” “王上……不,我没有,我没有,我……”秋姬狠命地摇着头,她缩作了一团捂住耳朵,不住地叫道。“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呵呵,秋姬,你真是可怜啊,你什么都没有了,真可怜啊,呵呵……呵呵呵……” 不管秋姬把耳朵捂得多紧,叶子仪那带着嘲笑的声音依旧在她脑中回荡,她不知所措地抬眼看向那祭台,却见叶子仪和公子成正浮在半空中纠缠在一处,两人耀眼的白,直是刺得秋姬双目巨痛,气恨之极。 “你们……你们真是无耻!荆妩,姜成!你们欺人太甚!”秋姬红着双眼,直是泪流满面,看着在公子成怀中媚笑的叶子仪,她咬牙道。“荆妩,是你和姜成毁了我,现在又当着我的面快活,我不放过你们!绝不放过你们!” 喃喃地叨念着,秋姬慢慢坐直了身子,她盯着那欢笑着的两人,抖着手拧动了那簪子上的机关,随着秋姬拧动,立时一根寸许长的铁针便伸了出来,那铁针的尖头在火光下闪动着幽蓝的光芒,冷冷的微光,直是让人看着生寒。 秋姬扶着身后的树干站起身来,她两眼紧盯着浮在空中的那两人,紧紧地攥着手中带刺的金簪,一步一步向着祭台走去。 林地外,猛烈的狂风卷起秋姬头上的包帕,直直吹向了空中,她散乱脏污的长发在风中乱舞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直是瞪得要裂了开来。 顶着狂风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祭台前,秋姬仰头望着那空中纠缠的人影,举起手中的金簪,直向着公子成玉白的手臂刺去! 火光映着那带着蓝光的金簪,风鼓动着秋姬脏污的衣裳,她双手费力地握着那金簪,直刺入了他手臂深处,看着那溢出的血色,她眼中渐渐有了神光,唇角也缓缓扬起。 “王上,是你逼我的,呵呵,是你,是你逼我的!” 猛地将那金簪一抽,秋姬阴狠地看向一旁还在嘻笑的叶子仪,扬起双手,直向着她刺去! 看着金簪没入叶子仪胸口,秋姬大笑着后退了一步,任凭狂风吹着她几欲倒地,仍旧不肯离去,只是眼中满是恨意地盯着眼前这两个痛苦挣扎,让她恨之入骨的人。 风,越来越强,越来越烈,直是如利刃一般,在她脸上开出一道血口来,秋姬仿似未觉,她依旧盯着那两个越来越模糊的人影,一脸木然神色。 “轰隆……” 半空中突然一道亮紫色的闪电划过,隆隆的雷声紧跟着响起,仿似就在耳边,直震得人双耳生疼。 秋姬如同惊醒了一般回过神来,再看那祭台上的人影,不知何时化作了一片金色的光雾,转眼间便将秋姬裹在了中间! 第三百零五章 险过雷劫 “不!不要!不要!” 光雾中的秋姬挣扎着想要逃离,却是被那光雾锁住,动也动不得,那光雾蠕动着渗入她体内,不一会儿,一条金色的光带自秋姬头顶浮出,直直地飞向那盛着珠子的玉盘! 随着那光带脱离,秋姬脸上慢慢变得干瘪,满是皱纹,她原本乌黑的发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化作一片雪白,只是转眼间,秋姬便从个二十多岁的妇人,变成了个耄耋老妪。 光雾脱开秋姬的身体,秋姬佝偻着身子,一个站立不稳,险些跌倒。 风,慢慢住了,雷声却不曾停,天空中一道道闪电如蛟龙一般在乌云间蜿蜒而过,隆隆之声一声紧似一声,眼看便要到了身边。 秋姬有些费力的抬起头来,看着满目的闪电,她不由眸光又落在了祭台上,这一看,秋姬直是瞪大了眼,她干枯的手指指着躺在祭台上衣物完好的叶子仪和公子成,张了张嘴,却是给自己的手惊住了。 “我……我是怎么了……我的声音……”秋姬颤抖着捂住喉咙,不可置信地望向了还在作法的巫桀。“是你!是你捣的鬼!你、你还我青春!还给我!” 沙哑苍老的声音几乎让秋姬发了狂,她动作笨拙地爬上祭台,屈着干枯的十指,踉跄着奔向巫桀。 巫桀缓缓睁开眼来,只是将秋姬一盯,那闪动着金色光芒的眼睛吓得秋姬一顿,眼看着那光带飘入了叶子仪灵台,秋姬一转身,眼中满是恨意地扑向了地上的叶子仪。 “轰隆!!!” 一声巨响突然炸裂开来,随着这声巨响,一道极细的白色闪电自空中落下,直直地打在了秋姬身上! 形容苍老的秋姬在闪电的光芒中颤抖着,她绝望的双眼望向光雾中的叶子仪,转瞬间便被闪电吞没。 “轰隆!!!” 又是一声巨雷响起,一道紫色的闪电轰然降下,正打在那祭台前方的蛇头上,将那巨蛇劈作了两半! 空气中弥漫着股浓烈的焦糊味道,‘噗嗵’一声,秋姬焦黑的尸首落地,巫桀也不在意,对着那红光大放的玉碗默默地念起咒语来。 玉碗中的两颗珠子红光越来越清亮,越来越炫灿,它们慢慢浮起,顺着光雾流动的方向,分作两侧,直向着公子成和叶子仪而去。 巫桀的吟哝声忽然一挑,那珠子在两人头顶停住,在光雾中旋转着慢慢流放出一片炫丽的光芒。 金红交错的暖光渗入叶子仪和公子成发间,转眼便消失不见,随着这光芒进入身体,叶子仪原本苍白无华的面颊盈盈有了光泽,那桃花一般的模样,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光雾慢慢变得暗淡,巫桀的吟唱声也变得轻缓起来,祭台周遭的火光一抖,那两颗珠子最后一丝光芒散去,变作了两颗灰色的石球,‘啪’地一声,落在了祭台的地面上。 天空中依旧雷声滚滚,无数道闪电在云层中游动,不时便会有一道雷电落下,直劈得祭台周围的树木一片火光。 巫桀坐在地上,双目紧闭,他周身散发着极细的微光,好似一尊神像一般,许久也不曾动。 直是过了快一柱香的功夫,空中乌云渐散,慢慢地露出一方深蓝色的夜空来,祭台周围的风也停了,除了那还在燃烧着的树木,刚才的一切就好似没有发生过似的。 …… 静谧的夜空中,高悬着一轮明月,青金石一般的深空中,星斗满布,银河贯穿天际,美得让人叹息。 叶子仪缓缓睁开眼来,先映入眼中的,便是这样一幅绝美的画面,看着那星空,她黑亮的眼中倒映着那星月光芒,渐渐地浮起一层雾光。 她活过来了,真是太好了。 轻轻地闭上眼,感觉着这安宁的夜色,这诱人的香气…… 这是……肉香? 叶子仪张了张鼻孔,眨了眨眼,闻着那香气侧过了头去,转脸看到不远处那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她不由皱眉。 祭台是她看着布置的,摆放的祭品只有那被布蒙着的蛟蛇,什么时候供奉了烧猪了?而且,这猪好像火大了点儿,一片黢黑啊,这是怎么回事儿? “那是秋姬。” 公子成靡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叶子仪一跳,她转眸看向躺在她脚旁的公子成,捂着狂跳的胸口埋怨道。“大半夜的,人吓人会吓死人的,说什么秋姬,怪瘆人的。” “不过是具尸首而已,有何可惧之处?”公子成语气极淡,也极是随意,那言语间难得的轻松,让叶子仪刚刚绷起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 皱着眉又瞥了眼那早已成了焦碳的物什,叶子仪往下一缩,扶着地台坐了起来,伸手捅了捅脚边的公子成道。“巫桀呢?他老人家去哪儿了?法事是不是结束了?” “嗯。”公子成闭着眼,唇角带笑,他双手叠在胸腹处,玉白修长的大手在玄色的衣袍上分外惹眼,那平躺着样子,看着中规中矩,如同个雕塑相似。 “那,你有没有问他,我们……还有多少时日?”说到这个,叶子仪有些犹豫,她问得很小心,也同样小心紧张地等着他的回答。 “巫桀不曾说,只说让你我广种福德,自可增寿。” “这是什么意思?要咱们去做善事?”叶子仪皱眉,看了眼身后的焦尸道。“咱们还是快走吧,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公子成没有动,他唇角的笑容依旧,淡淡地道。“子仪,我们今后便在此处隐居吧。” “什么?”叶子仪往他身边倾了倾身,伸手搭在了他额头上摸了摸,皱眉道。“也不烧啊,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我没有胡言。”公子成抬手握住叶子仪纤细的手腕,缓缓睁开眼来,那黑沉的眸子映着火光,分外明亮有神。 “起来啦,这里好吓人,有什么话,我们下山再说。”叶子仪实在没心情在这地方和她的亲亲夫君闲聊,她现在身上没力气,头也开始痛了,哪里还有精神和他研究在哪里隐居? “不好。”公子成摇了摇头,一脸肃然地道。“现在下山去,阿福与永忆必然难离左右,倒不如在此多逗留片刻。” “夫君啊,这里……这里横着个烤熟了的人,你能不能换个地方啊?”叶子仪寒毛都竖起来了,向着公子成靠了靠道。“看着她,我实在不舒服。” “她已死得透了,不要在意便是。” “什么不在意啊?快点儿,别闹了,我头疼得很,咱们快点儿下山去罢。”空气中满满的焦糊气味,山风又冷,叶子仪哪里能有他那样的惬意,只巴不得赶紧离开这地方。 “怎么了?”公子成一下坐了起来,神色紧张地扶住叶子仪的肩膀,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急问道。“只是头痛,没有旁的不适吧?” 叶子仪可怜巴巴儿地望着他,一脸委屈地道。“好冷。” “噗。”公子成松了口气,低笑着看着她道。“便只是冷?” 叶子仪眨着大眼,揪着他襟领,如同只猫咪一般讨好地望着他的黑眸。“还想要抱抱。” “好好儿说话!”公子成被叶子仪这模样弄得也有些发冷,瞥了她一眼,起身弯腰抱起了她,缓步走下了祭台。 搂着公子成的脖子,看着那祭台上秋姬孤零零的尸身,叶子仪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不知道为什么秋姬会出现在这里,却也能猜到她为什么会死在此处。 人的执念啊,真是可怕,她从来没真的想过要将这秋姬逼到死地,却想不到她咎由自取,最终还是落了这样的下场,真不知道是该替她惋惜还是要叹一叹她的蠢笨。 “阿成。” “嗯?” 叶子仪的小脑袋贴上公子成肩头,有些忧郁地道。“你说,当年秋姬自奔于你,你怎的没有纳她?那时候,她对你是百般讨好的吧?你就没有一点儿动心?” “秋姬只是一时的迷恋,从不曾动真情,若我倾心相待,她必然会恃宠而娇,便就如姑母一般,这样的女子,不值得动情。” 月华温柔如水,映在地面上,如雾如纱,公子成抱着叶子仪缓步而行,如同在欣赏林间月色,他低靡温柔的声音在这夜色中如同情话,听得人几欲陶醉。 “那,你怎么这样喜欢我呀?”叶子仪咬着唇仰望着他形状完美的下颌,眼中的迷恋直是要流溢而出。 公子成沉默了会儿,似乎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直是过了快一盏茶的功夫,他这才淡淡地道。“想是当初受伤,迷了心智罢。” “喂!说什么呢?我有那么不堪么!”叶子仪一捶公子成胸口,佯怒道。“当初是你不让我走的,迷了心智,迷你的头啊!” “那便是为你所迷,乱了心智吧。”公子成低头看向怀中的叶子仪,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淡淡一笑。 “这还差不多。”叶子仪满意地窝在他颈间,轻轻闭上了眼睛,低声道。“阿成。” “嗯?” “这次能得巫桀相助,真是幸运,还能与你在一起,真好。” 听着叶子仪言语间满满的满足幸福,公子成唇角的笑容愈加温柔,他轻轻地舒出口气来,看着那月光下不甚清晰的山路,脚步隐隐透着轻快。 “啊,对了,你说要在这里隐居,这里的人都知道你是王上,怎么能算是隐居了?” “你想去哪里?” “我啊,我想出海去,到海外去看看,听说那里有许多金发碧眼的美人,黄金很有市场,要是去了,说不定可以大赚一笔。” “子仪,我们成亲了。” “我知道啊,只是去看看么,我还想去好多地方呢,要不阿成你回头和我一起去?” “你还是先践诺吧。” “我又没许什么诺,干嘛?” “永忆还等着小妹妹呢。” “……” …… 第三百零六章 归来 夜晚的山林,寒风呼啸,呜呜有声,风声伴着干枯的树木枝叶被风带起的沙沙声,这暗夜里听来,分外让人不安。 半山腰处新开出来的大道上,二三十辆马车排成了一排,赶车的人牵着蒙住眼睛塞住耳朵的马匹,不住地安抚着躁动的马儿,那些健硕的马匹不住嘶鸣着,若不是马夫们身强体壮,如何都制不住手中马蹄刨动的高头大马。 车队旁边的一处平地上,搭起了个兽皮缝制的帐篷,帐前篝火熊熊,拂右抱着永忆站在火堆旁,阿福站在道边,一齐向着那深空衬托下的顶峰望去。 此时的山顶还能看见阵阵浓烟和星星点点的火光,乌云散去,雷声渐熄,天空星华灿然,月如新洗,直将那山头的烟火衬得更加刺人眼目。 “大兄,父王和娘亲快下山了吧?我想见娘亲。”永忆搂着拂右的脖子,小脸贴在他满是胡须的下巴上,撇着小嘴儿,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放心,巫桀说过,过了雷劫,若云开雷住,便是事成,若是不成,必然要降下血雨一哭,如今天晴月明,父亲与母亲一定没事,此事定然是成了!”阿福信心满满地冲着永忆一笑,温声道。“放心罢,一会儿他们便会下来了。” “嗯!”永忆用力点了点头,大眼睛微微泛红,使劲儿盯着那林间大道的尽头,直是抿紧了小嘴儿。 马儿渐渐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旁的声音,林地中除了风声,静得仿若无人之境,每一个人都盯向那月光下林间大道的黑沉的尽头,仿佛要将那道路望穿。 风依旧呼啸着,大道上却是没有半分动静,随行的青衣侍卫纷纷点起了火把,走到那大道上,百来人,撑起了一条长长的火龙。 火光在风中摆动,噼啪作响,那段照亮了的道路那样幽长,似乎永远是那一个画面,阿福紧盯着那火光尽头的暗色,双眼直是被风吹得泪水横流,他双脚不自觉地向前缓慢地迈动着,白净俊美的小脸儿直是越来越白。 “怎么还不来?该下来了,半个时辰了,不是说法事做得好了会很快下山么?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阿福不住地叨念着,直是挪到了那火把长龙的尽头,他眼中的泪越涌越凶,渐渐地沾湿了前襟暗紫色交领的领沿。 明月西斜,就在众人都忍到了极限时,大道尽头的黑暗处终于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在山风中听来不甚清晰,可是却真真切切地传入了阿福耳中,阿福脸上一喜,撒开双腿便朝着黑暗中跑去。 站在最前头的两个侍卫跟着阿福上前,火把光亮的映衬下,三人很快便看见了抱着叶子仪缓缓行来的公子成。 看着被公子成抱在怀中的叶子仪,阿福猛地住了脚步,他傻傻地盯着火光下叶子仪略显苍白的面容,抖着唇慢慢看向公子成。 “父亲,母亲她……她……是不是……”阿福仰头看着慢慢走近的公子成,哽咽着泪流了满脸,却是怎么也说不出那个让他无法接受的字来。 公子成越过阿福朝着那火光明亮处缓步走着,只在路过他身边时低声道。“你母亲累了,无事。” 阿福呆呆地站着,听到这一句,他低下头释然一笑,眼泪却是一刻也不曾停下,又哭又笑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他猛地一转身,抬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提起衣摆大步跑到了公子成身边。 拉着公子成的衣袖,阿福抻着脖子朝着公子成怀里望了一眼,见到叶子仪颤动的睫毛,他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大。 走进那火把照亮的大道,叶子仪依旧没有一点快要苏醒的模样,拂右抱着永忆迎了上来,看到公子成那淡然清冷的脸,都是心里一咯噔,待看到一旁笑眯眯的阿福,两人这才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同时吁出了口长气来。 “父王!”永忆甜甜地唤了声,看到公子成微微摇头,他两只小手立马捂住了嘴,再不出声。 “王上,车马已备,今夜要回庄子里么?”拂右走在公子成另一侧,看了眼呼吸细细的叶子仪,声音放得极低。 “回去。”公子成说着话,已是奔着那停在路边的马车去了,走到车边,他倒坐在车辕上,蹭到了车门前,长腿一收,两膝点地,抱着叶子仪稳稳地蹭进了车内。 车下的三人看着公子成笨拙的模样,都是皱眉,直到看着他进去了,永忆这才问阿福道。“大兄,父王方才跃上车去不是更好么?” “我哪知道?想是母亲太重了,抱她不动。”阿福撇了撇嘴,一扬下巴道。“走吧,先上车,怪冷的,别在这儿站着了。” “嗯!好!”永忆很是乖巧地点点头,拍了拍拂右的肩膀道。“拂右,我们过去吧,我想看看娘亲去。” “是。”拂右上前把永忆稳稳地一放,永忆脚一沾车板,立马钻进了车篷内。 阿福自己撑着上了车,撩起车帘刚要进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退了出来。 朝着车帘望了一眼,阿福把拂右叫到身前,附在他耳边道。“拂右,烦你着人去山顶瞧一瞧,是不是有一具尸首,我送了秋姬作替身为母亲挡雷,若是有,便葬了她罢。” “福公子,那秋姬死不足惜,何必理会于她?”拂右很有几分不屑,明显不想派人去看那死在山上的秋姬,为她料理后事。 “大巫说,所有因果,自有定数,宁减不增为好,秋姬害我母亲,有罪,如今她为母亲挡雷,有功,既是有过有功,自当给她个安宁,也算是平了这一场纠葛。”阿福说罢,瞄了眼车帘,撇了撇嘴道。“埋得远些,省得父亲哪日又挂念起了她。” “是。”拂右忍着笑对着阿福点了点头,声音极低地回他道。“公子放心,某定将那秋姬葬得隐敝些,旁人轻易寻她不到。” “有劳了。”阿福点点头,返身进了车篷内,挨着永忆坐在了车板的兽皮垫子上。 车队慢慢驶动,向着山下徐徐行去,看着闭着双眼,两手拇指绕来绕去的阿福,公子成弯了弯唇角,倚着车壁靠在叶子仪旁边,握着她的手假寐。 车内点着一支短烛,盈盈的火光映在公子成与叶子仪脸上,直是如画如诗。 看着相依相偎的父母,永忆一脸开怀地道。“大兄,娘亲不会死了,咱们一家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们今后可以一同游山玩水,真好。” “你忘了母亲在船上与父亲说过的话了?待到你十岁时,便要承袭王位了,哪有这许多快乐时光给你?”阿福眼都没睁,只是抬了抬眉毛,说得永忆小嘴儿一扁,一脸的郁闷。 “娘亲也便就那么一说么,当不得真的。”永忆嘟着小嘴儿,侧头望了眼身旁的父亲,低着小脑袋道。“父王自小最是疼我,才不会丢下我一人离去呢,再说,我一个十岁的小娃儿能做什么?少不得让人欺负,到时父母远游,我又去依靠哪个?” “父亲与母亲这些日子顾过你我么?”阿福说得一点儿不带客气,索性盘起腿来打坐,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大兄,你小声点儿,父王都听到了。”永忆嘴里虽然这么说,可是说话的声音一点儿没见小,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起劲儿时,外头拂右突然发话了。 “夜深如许,二位公子,折腾了一天了,歇歇吧。” 永忆对着车窗的布帘嘟了嘟嘴,看了眼身边的阿福,不高兴地抱着小腿儿也要学着阿福打坐。 扳着那小腿儿试了半天,那肉乎乎的小腿也没给他扳上来,永忆一个用力,雪团儿似的小身板儿猛地向后一仰,后脑勺儿‘砰’地一声磕在了车壁上。 “噗!” “噗!” 同时两声嗤笑从两侧传来,永忆捂着脑袋坐起身来,一脸气愤地看着左边装睡的父亲和右边打坐的哥哥,腮帮子鼓鼓地把两人一人瞪了一眼,起身爬过公子成的大腿极小心地窝进了叶子仪怀里。 叶子仪睡得很沉,便是这么闹也没有醒来,永忆担忧地瞄了眼叶子仪沉睡的容颜,小脑袋一低,小手抱着她的胳膊夹在公子成与叶子仪中间,慢慢闭上了眼睛。 过了不多时,坐在车板上的阿福也慢慢歪了身子,车身一阵颠簸,阿福身子一歪就向着车板上倒去。 阿福的身子跌到了一半,一只大手便将他的小脑袋托住了,公子成把阿福轻轻一带,拉到了身侧的软垫上躺好,他侧身解开了阿福身上的斗篷,给他盖好,又把叶子仪身上的薄被给永忆盖上,这才又靠在车壁上闭上了双眼。 伏在车板上的阿福睁开了眼睛,他把身上那斗篷紧了紧,一双黑亮的瞳仁儿瞄了眼公子成半屈着的长腿,唇角慢慢扬起。 重又闭上了眼睛,阿福嘴角上扬,小脸蛋儿蹭了蹭那领口光滑的狐毛,纤长密实的眼睫直是在眼底织出了一片优美的光影。 车外明月斜照,马车排行成队,安静地在夜色中行走着,车队漫行过月光装饰的林间大道,直向着山下的别庄悠悠行去。 第三百零七章 梁氏生事 齐宫,冷月殿。 昏黄的灯光下,殿阁的厅堂内坐着个妆容素净的中年女子,她手执白瓷的茶盏,面色微沉地看着那茶盏中碧绿的茶汤内飘摇的绿叶,徐徐吹皱了那碧色荡漾的水面。 厅堂内,一身黛蓝色道服的公子汤跪坐在下首的地榻上,他容色淡然,正襟端坐,微垂的眼眸下,明星一般的凤眸中一片淡然神色。 “汤,大梁的消息,你可知晓了?” 略略晃动着手中的瓷盏,梁夫人垂眸看着那旋动的茶叶,声音不大,正好可以让公子汤听见。 “知道,姨母提起这个做什么?”公子汤微笑着看向素衣束发的梁夫人,明亮的眼眸与她对望,仿似能望透人心。 “那大梁太后如今实权在握,权倾朝野,已然无人可比,如今齐国安泰,四海归服,汤,你屈就了那姜成这许多年,难道就不曾想过取回你应得的王位么?”梁夫人将那茶盏放在暗红色的案几上,话语间满是惋惜不甘。 听了这话,公子汤面色微沉,他一脸肃容地看着若有期待的梁夫人道。“姨母,这些话,今日我只当没有听过。大齐在四国之中有今日的地位,是王上打下来的,当初他为王,也是先王旨意,姨母使我对王上不臣,汤,不敢从命!” “唉,你这孩子!”梁夫人睨着公子汤,颇有些恼意,她嘴角一拉,很是不快地道。“汤,当初我为你求娶十九公主,你可知姨母费了多少周折?那大梁太后嫌你克妻,又不能承袭王位,是我好言求告,这才有了这门亲事,你现在与十九公主琴瑟和谐,那大梁太后……” 眼看梁夫人又要说不敬的话,公子汤开口打断她道。“姨母,我与十九很好,这一桩是该好好谢过姨母,姨母的恩德,汤从不曾忘,只是,姨母,现下大齐正是要上下一心之时,不可有妄念误国啊!” “妄念?汤,论长幼,你是长子,那帝位本就该是你的,当初先王为了一诺,封了姜成做太子,可是,这大齐江山,本就该是你的,凭什么落入他手?攻下魏国又怎样?有军功又怎样?如今还不是日日在外拼杀?朝堂上不是都是你在做决断么?他哪里像个王上!” 梁夫人气得狠狠一拍几案,直震得那茶盏砰砰作响,碗里的茶水一晃,直是溅了几面上一片水渍。 公子汤摇了摇头,很是耐心地道。“姨母,你不懂朝堂上的事,便不要说这些了,王上他带着永忆四方打拼,已是不易,我一直担忧他会孤独终老,如今有西蜀郡主为伴,不是很好么?谁坐在这朝堂之上,又有什么打紧?” “有什么打紧?自然是打紧的!”梁夫人站起身来,脚步沉重地走到一旁的帷帐后,捧着一卷画卷走了出来,她神色肃然地走到公子汤身前,把那画卷一展,眼中含泪地对他道。“汤啊,这是你的母亲,你忘了你儿时的誓言了吗?” 看着那发黄的绢纸上面目慈善的美人,公子汤眼中泪光一闪,他深吸了口气,撩衣站起,对着那画上的美人倒地便拜。 梁夫人手执画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眼中含泪颤声道。“当年,那向氏为了做这大齐王后,生生害死了你的母亲!汤,你当我的面,曾对着她的画像发过誓,你说过你要做这大齐之王,你说过你要把姐姐的尸骨与先王合葬!这些,你都忘了吗?啊!” “孩儿,不敢忘,只是如今向氏倾覆,大仇得报,这一切,都是阿成所为啊!姨母,我这一世,都要谢他!是他扳倒了向氏,是他让我有机会手刃那贼妇!姨母,若非是他,我还困在阳城一地终老,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姨母都要我忘了吗?” 公子汤抬起头来,满面泪痕地看着那画卷,语气坚定,对梁夫人几近质问,梁夫人直是气得咬牙,却是再说不出什么让公子汤必反的理由来。 “姨母,汤虽是不才,心中却有仁义二字,更知礼孝,我不能辜负王上的托负,更不能因一己之私将大齐安危置于不顾,此事,还望姨母休要再提,若再提起,汤,必然会上报王上,绝不徇私!” 公子汤说罢,对着梁夫人一叩首,毅然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转身大步离去。 “汤,汤!你……”梁夫人气得倒仰,手中的画抖了抖,晃了几晃便向后倒去。 “太后!”厅堂内伺候的婢女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了险些倒地的梁夫人。 “姨母!”公子汤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身正见到被婢女扶着坐在地上顺气的梁夫人,他惊了一跳,抢步上前,边帮着梁夫人顺气边对那婢女道。“快去请巫者来!快去!” “是!”那婢女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提着裙子小跑着出了门去。 公子汤扶着梁夫人坐在一旁的地榻上,看着闭着双眼流泪的梁夫人,心中极是不忍。 “姨母,姨母,你醒一醒!”公子汤撇过头去,眼角立时流下两行泪来,他不想背叛兄弟,不能对王上不臣,可是不管梁夫人也是不能,她从小就盼着他坐上帝王宝座,为家人报仇,她为了他谋划出力,他怎么忍心太伤她的心? “汤啊,你不能只是一个小小的郡王啊,你是王室正统嫡脉,这大齐是你的,这王位也该是你的啊!他公子成不过一介武夫,治理国事从来只有你出面,他怎么可以就这般霸着王位不放?什么齐国王上!不在朝堂,他算什么王上!” 梁夫人气得直哆嗦,她抬手紧紧地扣住公子汤的手臂,直是泪流满面。 “姨母,我知道……”公子汤正待再劝梁夫人,话刚起了个头儿便被她打断。 “你既是知道,便该当担起此任,不该放任那姜成空占着大王之位!汤,姨母没能振兴家族,可是你不能放弃这些啊,我们梁氏一族,在都城中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了,若是你一辈子只当个小小郡王,咱们梁氏还有什么机会崛起?你今后,还有什么依靠?靠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废人么?!” 梁夫人越说越是伤怀,说到最后,直是哑了嗓音,抓着他的手臂说不出话来。 公子汤被她说得心中难过,也跟着掉了几滴泪,直是哽了好一会儿,这才艰难地道。“姨母,王上他……是我兄弟,我的母族,也是他的母族,他在大齐并无依靠,只要我诚心待他,他也一定不会……” “你、你还信他真当你是亲人么!”梁夫人猛地睁开眼来,恨恨地瞪着公子汤道。“他若是真将你当作亲人,便不该到如今也不下封赏的旨意!让你监国,他给了你什么?只是几句好话么?汤,你的身份尊贵至此,却为他人操劳,作了嫁衣裳,他这是在利用你啊!” 无力地摇着头,梁夫人抬手一拍那地榻,哭得更加伤心了。 “姨母,你……唉!”公子汤重重地叹息了声,也不与她争辩了,只是扶着她,一脸的无可奈何。 “汤,你快醒过来吧,莫要被那姜成迷惑了心神,他是知道你忠义,才会这样对你,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为他所用?唉,你啊,与我那姐姐一般模样,都是这样的痴人。殊不知人心难测,谁知他会不会鸟尽弓藏啊,到时,他忌惮于你,何人能救?” “唉……”公子汤长叹了声,正不知要说些什么时,外头脚步声传来,那婢女领着个宫中的巫者已经到了门口。 看到那巫者,公子汤莫名地松了口气,他将梁夫人交到那婢女手中,站起身来向着那巫者微微欠身,对梁夫人一拱手道。“姨母,汤,告退。” “唉,你呀……”梁夫人摇着头,一脸苦意,她紧紧地闭上眼,转眼又是两行泪滚下了面颊。 公子汤慢慢走到掉在地上的画卷前,弯身拾起了那画,看着上前那熟悉的面容,眼中满是温柔不舍。 当初对着这画像发誓时,他还是个几岁的孩童,那时候什么也不懂,被那向氏算计,赶出了宫去,困在阳城,这些年来,他所吃的苦,受的难,都是为着扳倒向氏,为母亲报仇。 可是,他做不到,向氏树大根深,凭他一人之力,便是集结一城兵勇谋士,也难成事,如果不是王弟,他在向氏面前,还是只能忍气吞声,哪能似这般一举将他们击溃? 母亲会明白他的,他不是见利忘义之人,也没有为王的野心,就像十九说的,韶华苦短,当是乐在当下,有人愿意担起这帝王之任,有何不可?更何况,那还是他千般感激的兄弟? 想到这里,公子汤唇角扬了扬,他轻轻将那画卷了起来,很是小心地系上绳带,双手捧着走入了里间的香堂。 将那画轴供在了里间的桌案上,公子汤极是虔诚地拜了三拜,低声道。“母亲知我,必不会怪责孩儿不能践诺吧?” 看着那安静的画轴,公子汤突然嗤笑了声,自嘲地摇了摇头,掉转身出了香堂。 外头的梁夫人已经被人扶进了内室,公子汤走到门口,看着头顶那一片碧蓝的天空,不由长长地呼出口气来。 抬步走入那碧空下萧然的秋色中,公子汤身形洒然,道服飘飞,背着手漫步出了冷月殿那黑色油漆斑驳的小门。 小门外早有侍卫守着,公子汤上了停在门口的檀香车,直向着宫内的天祈殿而去。 第三百零八章 被嫌弃了 丹霞山的冬天,来得比别处要早一些,山间的寒气沁入山村中,才十一月,便已是冷得如同隆冬了。 这样的天气,在庄园的澜园里并不显眼,有温泉的暖意,整个园子都如同春日,微微的凉意,反倒让人觉得舒泰。 晨间的晴阳下,叶子仪坐在院中缝着小兜衣,看着对面正在练剑的公子成和两个儿子,禁不住唇角上扬。 “两位公子与王上处得更好了呢。”阿美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满眼都是羡慕。 “今后你与拂右也是这般情形,儿女绕膝,快活度日,每一天都会这样美好。”叶子仪侧头看向身旁的阿美,微微仰头看向她红透的小脸儿道。“我的阿美,要出嫁了呢。” “主人,你……”阿美给叶子仪说得小脸儿通红,见叶子仪一脸戏谑地还在看她,她捂着脸一跺脚,小跑着进了屋去。 叶子仪看着她跑进屋,捂着嘴儿笑个不停,理了理手中的针线,她又绣起手头那兜衣上七扭八歪的图案来。 自打法事过后,她足足睡了七天才醒,那个世界的过往一遍一遍地在眼前闪过,那一刻,她真的觉得自己要回那一头去了,再也无法回到他们身边了,她的儿子,她的夫君,能再一次和他们团聚,她从心底里感谢上天。 又把那兜衣上怪异的图案缝了几针,叶子仪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来,闭着眼享受起晴暖的阳光来。 对面的公子成站在桂树下,看着阳光下一脸恬静温柔的叶子仪,嘴角微微上翘。 “父王,娘亲在做什么?”永忆拄着小木剑看着叶子仪慢慢展开双臂,差点儿丢下手中的剑奔了过去,投进母亲的怀抱。 “母亲是在发神经呢。”阿福抬了抬眉毛,对永忆道。“不必理会,想是她又把兜衣绣坏了,啧,看来这一世,我是穿不上母亲亲手做的衣裳了。” “咦?娘亲不会做衣裳么?”永忆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很是好奇地道。“大兄,你这些年都没穿过娘亲制的衣裳?连肚兜都没有?” “唉,母亲做的兜衣,要是能穿,也便是件奇事了。”阿福说着,对永忆道。“走吧,别看了,一会儿她不定又要想出什么主意来折腾人呢。” “哇,大兄,你怎么知道的?”永忆一脸崇拜地望着阿福,却是得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与母亲相处了这些年,还不知道她么,常人哪里能受得了她那跳脱的性子?” 听了这话,永忆忍不住看向身后盯着母亲双眼一错不错的父亲,看着他那带着迷恋的眸光,永忆禁不住又去看晴阳下的叶子仪。 此时的叶子仪,早已没了方才的恬静模样,她拿起一旁缝了一半的肚兜,在阳光下左看右看,反手便把那兜衣丢在了一旁,两臂一伸,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身便进了屋去。 永忆很是无语地看着那飘落在地的兜衣,嘴角儿抽了抽。“娘亲……这是把那兜衣给弃了?” “要不然呢?你以为她真能缝好一件衣裳?”阿福无奈地摇了摇头,拿手中的木剑点了点地道。“走吧,去练剑去。” 永忆看着远处地面上的那浅碧色的兜衣嘟了嘟嘴,极小声地道。“我想要一件呢,只要娘亲做完就好,什么样的我都喜欢。” “你想多了,母亲哪里有那个耐性?”阿福把永忆的小手一牵,很是不快地道。“我都等了五年了,母亲答应我的袜子还没缝好过一双,兜衣,你可别想了。” “不会吧?父王就有一件啊,娘亲偏心,给父王做,都不给咱们做一件。”永忆很是怨念地叨念着,话一出口,阿福便停住了脚步,抬眼看着肩膀耸动的阿福,永忆摇了摇他的手臂道。“大兄,你怎么了?” “母亲这个大骗子!还说从未给人做过衣裳呢,还不是不想做?哼!不成,她欠我的袜子兜衣,我得去讨回来!”说罢,阿福黑着脸丢下手中的木剑,气势汹汹地便奔着那小楼而去。 公子成在一旁听着,看着两个孩子闹腾着离去,淡淡一笑,弯身拣起了地上的木剑,他很是悠然地漫步走向那小楼大开的门口,及至走到楼前,拣起那地上浅碧色的兜衣,他轻抚了抚上头绣得歪歪扭扭的荷花,嗤笑出声,拎着宝剑兜衣便进了楼门。 “娘亲!我也要袜子,我也要兜衣!” “母亲,你应承过我的,一定要兑现!” 叶子仪坐在榻沿,看着在眼前蹦跶的两个宝贝儿子,她哭笑不得地道。“宝贝儿们啊,你们的娘我啥时候做好过这些啊?这样,回头我让丰城最好的制衣铺给你们定做,好不好?你们想要多少便定多少,娘我出银子,啊,别闹了!” “不成,我不要旁人做的,我就要娘亲做的!”永忆第一个反对,紧接着,阿福也开口了。 “旁人做的,怎么能跟母亲相比?母亲便是做得再不堪,孩儿也要!” “对对,再不好,孩儿也穿!”永忆在一旁附和,直是说得斩钉截铁。 无奈地叹了口气,叶子仪捏了捏两个儿子的小脸儿,黑亮的眼在他们身上梭了两个来回,扬了扬下巴道。“好,既是你们这样说,我就给你们做,不过,可是说好了,娘真做出来,你们谁也不能说不穿,娘可是会检查的哦。” “娘亲放心!孩儿一定会穿的!日日都穿着着!”永忆笑得两眼一弯,直是见牙不见眼儿的。 阿福略略犹豫了下,有些不信任地打量了叶子仪一番,扁了扁嘴道。“那要母亲做的能穿才行。” “啧,你嫌我还让我做干什么?”叶子仪同样扁着嘴,捏了捏阿福的下巴道。“臭小子,你可知道你娘我做一件兜衣有多不容易么?还挑三拣四的,你这么能耐,怎么不给你娘我做一件?” “针线本就是女子的活计,我是堂堂男儿,怎么会做这个?”阿福嫌弃地瞥了眼叶子仪,很是不高兴地道。“一双布袜,母亲欠了我三年,给父亲倒是做得用心,哼!再若敷衍于我,定然不会轻易了事!” “啧,娘这针线不是一直没练好么?从前那样病着,你真忍心让我操劳?一双布袜怎么了,哪有那么好做?我这手都快给扎成筛子了,结果人说沾了血的东西不能给亲人穿,这不就一直没做成么?你还当我真忘了?” 叶子仪拉过阿福的小手,微笑着把他搂进怀里,温声道。“我的小阿福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阿福还没说话,一旁的永忆掰着手指头皱着小眉头道。“娘亲给大兄做一双布袜要三年,那,这一回许了我与大兄的东西,不是要做到我们及冠?那,父王的衣裳是用了几年做的?难不成父王与娘亲是一同长大的?” “什么一同长大的?说什么呢?你父王的衣裳怎么了?”叶子仪给永忆说得一头雾水,倾了倾身子,问他道。“永忆,你在说什么?” “就是娘亲给父王做的衣裳啊,母亲做了几年?”永忆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眨了眨大眼道。“从前父王一直穿着的,他说是母亲做的,分外珍爱呢。” “衣裳?我没做过什么衣裳啊,这可是奇了。”叶子仪正纳闷儿,永忆却脱开她的手,跑到了屋内角落的箱笼旁,叶子仪不明所以,跟着起了身,牵着阿福的手,上前替费力抬着箱盖的永忆打开了箱子。 “要找什么?我来帮你找。”叶子仪抚了抚永忆软软的发,撑着箱盖瞟了眼樟木箱中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是件旧衣,就是娘亲给父王做的青色亵衣。”永忆扒着箱沿往里探看着,小手在表面那一层玄色的衣袍间翻了翻,很是郁闷地又努力踮了踮脚尖。 “好了,娘替你找。”叶子仪按了按永忆使力扒在箱沿的小肩膀,弯身一件一件地找了起来。 直是将那箱中的衣物翻到了最后,叶子仪终于见到了箱底那一角发旧的淡青色布料,小心地抽出了那件衣裳,她抖开一看,不禁有些发懵。 这件衣裳,她还是有些印象的,这是六年前在邺城驿站时,她想做给公子成穿的,只是那时候实在能力有限,做得马里马虎,现在看来,这七扭八歪的针脚,还真是惨不忍睹。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父王谁也不让碰,日日穿着,直到见到了娘亲才收起来的。”永忆上前一步,拈起那衣料摸了摸,笑眯眯地道。“娘亲,你也给我做一件这样的亵衣吧。” 叶子仪嘴角抽了抽,低头看着一脸期待讨好的永忆,尴尬地道。“儿子啊,这是件外袍啊。” 永忆:“……” 阿福:“……” “咳。”叶子仪清咳了声,抬了抬眉道。“那个……本来是想做件袍子的,好似是尺寸不太对,也是难为了你们的父亲,当成亵衣穿了这许多年。” “那个,娘亲,你身子刚好,还是不要操劳了,其实,我的衣物宫中一直有人打理,无需母亲受累了。”永忆咧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往后退了一步,招呼一旁的阿福道。“大兄,咱们出去练剑吧。” “嗯,好。”阿福点点头,牵着永忆的小手就往外走,临走甩给叶子仪一句道。“母亲再别弄错尺寸了,若是不然,传扬出去,大齐的颜面都要给丢光了。” “啧!臭小子,你以为我愿意啊?”叶子仪气得跺脚,捏着那衣裳,看着儿子拽拽的模样,直是牙根儿发痒。 “母亲若多用些心思,自然可以成事。”阿福淡淡地回了一句,领着弟弟慢悠悠地出了门去。 叶子仪咬着牙深吸了口气,低头看向手中发旧的布衣,好一会儿,眼中闪过一星泪光。 第三百零九章 再结金兰 静静地站在寝室内,叶子仪看着手中的青色衣裳,慢慢贴近心口,闭上了眼睛。 他一直把这件衣裳视作珍宝,回想起来,她留给他的,除了永忆,也便只有这件衣裳和那金坠了。 这些年,他们如此煎熬换来的圆满,是多么不易啊,曲曲折折,回想起来,虽然没有遗憾,却也叫人唏嘘。 想着想着,叶子仪心口一阵发堵,她缓缓地睁开眼来,眼前却是模糊一片,几滴清泪转瞬便落在了那发旧的青衣上。 “哭什么?” 温暖的怀抱紧紧地将她包裹在内,那透过后背传来的温暖,让叶子仪心头的闷堵更甚,她靠在他怀中,哑声道。“阿成,对不住,我不是个合格的妇人,从没好好儿地为你做过一件衣衫,真是差劲儿。” “子仪,你能回来,我已是觉着万幸了,不必在意这些。”公子成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温声道。“今后不要再做衣裳了。” 叶子仪摇了摇头,哽咽着道。“你等我,等我学会了,一定做件合体的给你穿。” “子仪。”公子成的大手覆上她执着青衣的小手,依旧温柔地道。“这一件,你实是没有天份,不要劳神了。” 叶子仪:“……” 见叶子仪不说话,公子成将她搂紧了些道。“今后你是大齐的王后,这些后宅妇人做的事,留给宫中侍婢去做便好,你若是无事,大可看看军报消息,不必沉迷在这些琐碎之事上。” “可是,我想亲手做些衣物给你和儿子们穿啊,要不然,总觉得我这人,为*,为人母,都不够用心。”叶子仪说罢,转过身来仰头望着公子成黑沉的眼睛道。“阿成,你难道不想穿我做的新衣吗?” “子仪。”公子成望着她带着倔强的黑亮眼眸,抬手理了理她耳边的碎发。“你不必勉强做你不擅长的事,你的好,我知道,阿福和永忆也知道,我们只要你平安喜乐,旁的,都不必你来操心,这些事,你本就不喜,便不要去做了。” “可是……”叶子仪还要再说,却给公子成止住了话头。 “子仪,过几日回丰城,还要操持拂右与阿美的婚事,接下来还有大婚之事,你哪里还有空闲做这些?” “呀,我差点儿忘了,要早点派人去收拾府第,布置打扫,若是不然,眼看要过年了,再行礼便要到明年春天了。”叶子仪懊恼地叹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痕道。“得快点儿才行,阿成,咱们几时去丰城?” “明日便起程,到了丰城理一理政事,你只管看着下人操办婚事便好。”公子成说着话,接过她手中那青色的衣裳,看着它叹了口气道。“五年桎梏,终是可以脱困了。” “什么桎梏?人家辛辛苦苦做的,给你一说倒成了刑具了。”叶子仪不高兴地嘟了嘟唇,看了眼他手中的衣裳,抬眼盯着他道。“怎么,你不喜欢还穿了五年?” “唉,子仪,这衣裳实在……太小,我着手改了几回方才能穿,说实话,你再做下去,针功怕是我比你还要熟练几分了。”公子成说罢,把那衣裳放回樟木箱里,搂过叶子仪的肩膀道。“走罢,看看要为拂右与阿美添置什么,先列出清单来,也好着手。” 叶子仪给公子成说得一阵脸红,垂眸点了点头,跟着他到了厅堂。 厅堂内,阿美和拂右正在门口说话,见叶子仪与公子成出来,两人忙忙地分开了一丈多远,站在门口很有些无措。 看着小脸儿通红的阿美,叶子仪对着她招了招手道。“阿美,过来。” “是,主人。”阿美点了点头,有些扭捏地走到了叶子仪身前,见她一直看着自个儿,阿美低下头去,略屈了屈身,极小声地道。“主人,我……” “阿美啊,明日咱们便要回丰城了,我与王上商议着今日把一应所需都先定下,着人先去丰城准备着,后日便是吉日良辰,你们把婚事办了就是。”叶子仪笑吟吟地拉过阿美的手,直拉着她一同到了几案旁。 “阿美不懂中原风俗,一应所需,全凭主人做主便是。”阿美又羞又喜,直是不知道该怎么站着好了。 “要我说呢,你也算是龙江一族里,大家长的女儿,虽说是叫我主人,在蜀地,地位也不比我这个郡主低了分毫,既然你都要出嫁了,也别再叫我主人了,从今日起,叫我姐姐吧,从今而后,你我便做一对干亲姐妹,好不好?” 阿美有些意外,张大了眼道。“主人,你怎么知道……” “阿福去了龙江族几次,你家族的家长特意与他相见,让他带话给我,劝你回去,从前山高水远,我虽是有你的消息,到底说不上话,如今又聚在了一处,这话,我便可以问你了。” 叶子仪看着阿美,很是认真地道。“阿美,你选择了拂右,也要让家族认可他,成了婚,便回去看看吧,你父亲年事已高,也想明白了,他不怪你逃出来的事,也不逼你做巫女了,回去看看他吧,便以大齐三品夫人的身份前去,可好?” “主人……我……”阿美犹豫地后退了一步,咬着唇一脸的挣扎。 上前拉过阿美的手,叶子仪低声劝道。“躲得一时,躲不得一世,在西蜀时你族中来人便是这个意思,你不是也知道么?既是不用回族中选夫,也该让你父亲看到女儿终身有靠不是?难不成你还要等大巫相问不成?” “那、那怎么行?那便是重罪了!”阿美摇了摇头,眼中现出一丝慌乱。“我、我这便修书给父亲,龙江撒尼家的美儿已嫁作人妇了,不能再当选奉神巫女,求大巫他莫要怪罪我族人!” “信自是要传的,不过,也不急在这一两日,这件事你父亲确是要同大巫解释的,不用你来担忧,阿美,不要那么在意过往了,只要你肯回去,一切都会好的。”叶子仪轻拍了拍阿美的手,温柔的笑容直是让阿美心中一静。 “好,我都听主人的,逃出来是我的错,可若是父亲不逼我,我又如何会托族长助我出逃?我不想做巫女,巫女一世奉神,孤苦一生,我不愿那样了却余生。”阿美眼中带着泪意,哽咽着道。“我想同个平凡女子一样,有夫君疼爱,有儿孙绕膝,那样才不算白白活过。” “我知道你的苦处,阿美,同是女子,我们都想有良人相伴,有家有儿,这虽不是最完满的,遇到对的人,却是最大的幸福,你能找到拂右,我很高兴,阿美,我祝福你,也祝福拂右大哥,希望你们从今而后,唯有喜乐,快活度日,这一世都倾心相待!” 叶子仪说罢,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转头对公子成道。“阿成,为我与阿美备张香案吧。” “好。”公子成二话不说,直接吩咐厅堂内的婢子下去摆设香案。 叶子仪满脸欢喜地转头对阿美道。“阿美,我们今日便结拜,对了,叫上媚娘,咱们三个,今日便结成异姓姐妹,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嗯!”阿美重重点头,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眼含着热泪看着叶子仪,不知如何是好。 “今日你我成了姐妹,后日你便以我妹子的身份出嫁,咱们呐,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叶子仪说着话,转头吩咐道。“去请媚姑来,着人使小轿抬着她,莫要再伤了她的脚。” “是。” 屋内的婢子应声,叶子仪很是开怀地拉着阿美的手,说起婚礼要备下的礼单衣妆来。 过了不多时,外头媚娘带着恼意的喝声响起,叶子仪与阿美站起来向外看去,正看见门口手上缠着布条的阿四扶着媚娘要下小轿。 媚娘推落阿四带着伤的手臂,满脸不高兴地道。“我不用你管,你这人,伤成这样,还要扶我?走开!” “我好了,不妨事的,你的脚不是还不能行动么?若是不养好,怕是要落下病根的。”阿四说着话,又去扶出了轿门的媚娘,却又是给她一推。 “我懂医理还是你懂?起开!没你扶着我走得还稳些!”媚娘言语间虽是不甚客气,手底下的力道却终究是极轻的。 “那你扶着我的胳膊。”阿四有些笨拙地伸出手臂,执拗地挡在媚娘身前,似是她不扶着他下轿,他便决不甘休似的。 “你这人!”媚娘虽然着恼,到底没有对阿四动手,她忍着气,极不情愿地把小手搭在了他裹着布条的胳膊上,跛着脚下了轿。 见媚娘妥协了,阿四憨笑着跟在她身旁,与她一同向着小楼缓步走来。 “你小心些。”看着媚娘步履艰难地挪动着,阿四眉头直皱,他两只伤臂扶着媚娘,很是关切地道。“要不,我背你吧。” 媚娘停下脚步,瞪着身上到处都缠着布条的阿四气道。“你伤成这样还要背我?你是嫌伤好得快了是不是?郡主召见于我,又不是见你,你干嘛非要跟来?就会胡乱出主意添乱!我不用你背!你给我老实回去!这里有的是人照料于我,我不用你!” “媚娘……”阿四一脸为难,就是站着不走,直气得媚娘咬牙。 “你、你,你给我一边儿去!我自个儿能走!” 拔开了阿四的手臂,媚娘跛着脚,气呼呼地朝着小楼走来,阿四站在原地挠了挠脑袋,到底还是跟了上来。 叶子仪与阿美对望一眼,贼兮兮地一笑,抬步上前迎上了满脸郁闷的媚娘。 第三百一十章 一越千年 明月当空,清华满地,澜园的小楼内一片欢声笑语,二楼灯火通明的雅室内,酒香飘逸,杯盘相碰,三个女人围坐在几案前,倒把三个男人给摒弃在了酒桌之外。 叶子仪小脸儿喝得一片桃红,她斜倚在几案上,捏着玉杯,对着对面的阿美和媚娘晃了晃,半眯着眼笑道。 “良辰美景,金樽当对月!阿美!媚娘!莫、莫负好时光!干!” “干!” “不负好时光,干!” 阿美晃晃悠悠地把酒杯移到了唇边,直是把杯里的酒水大半洒在了襟前,一旁的媚娘倒还算清醒,只是挽袖拈杯的模样,让人禁不住遐想连篇。 “媚娘,不!姐姐,”叶子仪向着媚娘晃了晃手中的空杯,醉眼朦胧地看着她。“我啊,一直都感激着你,若不是……若不是你,我叶子仪,活不到这个时候,多亏着你,亏着你倾心相待,为我操心,为我使力,媚娘,我、我谢谢你!” 媚娘摇头一笑,把酒杯悠悠地放在了几上,边倒酒边道。“阿叶,你我之间,说什么谢与不谢?我啊,还要谢你救命收留之恩呢,若不是你,怕是我也活不到这个时候了,你说,咱们之间,要怎么谢?” “是啊?我那只是顺手罢了,哪像你,这些年,在我身旁忙前忙后的。”叶子仪把杯子向着媚娘歪歪扭扭地一递,媚娘执壶给她加满了酒。 “你的顺手,于我,可是救命。”媚娘温柔地望着叶子仪,妩媚动人的眼眸中浮上一层泪光。 “这,许就是命吧,我救你一回,你救了我八年,呵呵,老天是专门、专门安排你来救我的。多谢你,我的天使。”叶子仪朝着媚娘摇晃着举了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什么使?”媚娘往前倾了倾身,直碰得几上的杯盘一阵响动。 “嘻嘻,你不懂啊,那……这么说吧,神使,上天派给我的,神的使者,媚娘,你这么好看,前世一定是神女。”叶子仪越说舌头越是打结,迷离的双眼,直是看人都带了几分媚意。 “如此说来,阿叶你也是天女了。”媚娘看着叶子仪,笑得也眯起眼来。 “我呀,我可不是天女,我是仙女,飞了一千多年,来这儿的仙女,嘻嘻,我呀,才是最不该存在这世间的人呢,都不知道来这儿干什么,呵,我爸妈在家里,一定会超想我的。”叶子仪说着说着,突然落下泪来,她盯着墙角灯柱上那跳动的烛火,慢慢垂下了头去。 “主人,什么爸妈?”阿美红着脸,醉得也是不知今昔何昔,拿着一只竹箸戳着盘里的鹿肉,一脸迷茫。 “就是……就是爹娘啊,这都不懂,啧!”叶子仪猛地抬起头来,伸臂在几案上晃着,边流泪边拍着几面叫道。“倒酒!给我倒酒!今儿不醉不归!喝个痛快!” 看着闹得欢实的叶子仪,坐在她身后的公子成眼神极其复杂,他抱着双臂盯着脸上满是泪痕,不住灌酒的叶子仪,突然站起身来,弯腰夺过了她手中酒杯。 “干嘛?谁呀?”叶子仪很是不满地回过头,却只看到一片幽幽的黑色衣袍,她慢慢扬起脸,几乎把脖子仰到了九十度才看到公子成模糊的面容,眯着眼看着他,她忽然一笑道。“阿成,要不要一起喝一杯?今天,好开心呢。” “你醉了。”公子成看着她半眯着的黑眸,轻叹了声,弯身将她抱起。 “干嘛?还没喝完呢,阿成,放我下来,我还要、还要跟阿美和媚娘喝酒呢!嗝……”叶子仪打着酒嗝,在他怀中蹭了蹭,不一会儿便再没动静了。 公子成看了她一眼,低声吩咐道。“送她们回去。” “是。” 拂右上前抱起阿美,阿四架起了媚娘,两个女人虽然也不情愿就这样散席,到底还是醉得狠了,吵吵嚷嚷就跟着下了楼。 抱着醉得不醒人事的叶子仪回了寝室,公子成小心地把她放在床榻上,动手解开了她腰间的绦带。 “妈,他好帅……”叶子仪咕哝了声,咂了咂嘴,痴痴地一笑。 公子成刚给她解开带上的活结,听到这话,不由也跟着弯了弯唇。 “我……不能回去……剩下阿成一个人,好……可怜……” 听到这话,公子成手下的动作一僵,他转头看向还在喃喃自语的叶子仪,面色微白。 弯身慢慢凑到她身前,公子成略略犹豫,在她耳边轻声道。“子仪,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家去,我想……回家……”叶子仪叨念着,脑袋慢慢一歪,咂了咂嘴。 公子成皱着眉,抿了抿唇,有些不甘心地又凑到她耳边道。“子仪,子仪?你家在何处?” “在……一千年以后啊……一千年……以……后……”叶子仪微笑着,忽然眼角又渗出两行清泪。“回不去了……阿成……” 叶子仪忽然睁开眼来,朦胧着双眼看向身边的公子成,看着看着,她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呜呜呜……阿成,我只有你了,你得好好待我,呜呜呜……我不要一个人……”叶子仪搂着公子成的颈子,哭得很是伤心,公子成将她抱在怀中坐起身来,放她在腿上,如同哄孩子一般轻拍着她后背,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叶子仪哭了一会儿,抽噎着道。“阿成,你等我,等我找到秦王宝藏,听……听说那里有件宝贝,可通过去未来,到时候,我、我带你回家去,看看我的家,然后啊,我出去打工赚钱,你在家貌美如花,我们一起过日子,再没打打杀杀,你说,好不好?” “你……要回一千年后?”公子成犹豫着问出口,连自己都有些不信。 “是啊,一千年以后,嘻,你知道吗?一千年后,有个歌手,叫林俊杰,我可喜欢他的歌了,有一首,就叫一千年以后,可好听了,我唱给你听啊。” 叶子仪说着话,轻轻唱起歌来,她闭着双眼,声音极轻,断断续续地唱着,唱着唱着,她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慢慢安静了下来。 公子成抱着熟睡的叶子仪,面色始终变幻不定,他紧紧地盯着叶子仪那桃粉菲菲的面颊,黑眸中现出一丝慌乱。 屋内红烛燃了过半,更漏滴哒有声,房门轻响,拂右走进门来,在寝室外张望了张望,见公子成抱着叶子仪坐在榻上发呆,他不由上前把出神的公子成打量了一番。 “拂右。” 公子成突然出声,把拂右吓了一跳,他赶忙拱手,轻声应道。“臣在。” “今日楼内侍候的婢子,都杀了。”公子成淡淡开口,声音冷如寒冰。 拂右一愣,不甚确定地道。“这……王上,全杀了?” “杀。”公子成看了眼怀中的叶子仪,沉着脸道。“今日进过这院中的,一概处置,即刻去办。” “是。”拂右点头应了,犹豫着道。“阿美她……” “阿美与媚娘,且看她们记不记得子仪说的话,若是记得,拂右,一并处置。”公子成说罢,侧身将叶子仪放回榻上,转头肃容对拂右道。“事关子仪生死,不可马虎,今日楼上子仪所言,你与那阿四,不可外泄一字,与他言明,若有外泄,等同背主,必杀之!” “是。”拂右也知道今天叶子仪所说的有多让人震惊,初听着是在玩笑,细想却让人背后生寒,如果外人知晓,叶子仪必然遭殃,公子成所做的,是最稳妥的办法。 “去罢。”公子成吩咐罢了拂右,轻捏了捏眉心,边给叶子仪盖被边道。“莫要旁人知晓。” “王上放心,臣明白。”拂右点头离去,顺带将外头伺候的两婢先打晕了,丢出了楼外。 公子成长吁了口气,站起身来解开了腰上玉带,脱下外袍动作极轻地躺在了叶子仪身侧,轻抚了抚她温热绯红的面颊,公子成低叹着把她纳入怀中,紧紧地闭上了眼。 “子仪,我该怎么做?你才会在我的身边?” 慢慢睁开眼睛,黑沉的眼望向床帐上灯火映出的身影,公子成眼中一片迷茫。 院中隐隐传来几声低低的惨呼,公子成眼眸转了转,起身走向外间的厅堂。 打开大门,一阵寒风便灌了进来,公子成踏出门去,关了房门,站在门口盯着月下的院落一动不动。 过了大约一柱香功夫,拂右带着两个青衣卫进了院子,见公子成站在门口,忙上前抱拳。 “王上,那些婢子都处理干净了。” 公子成看着院墙后的星空,淡淡地道。“告诉管事,庄里的婢仆明日全部清出,一个不留,再调新人过来。” “是。”拂右抱拳应了,问公子成道。“王上,楼内还要寻人伺候么?” “不必了,下去罢。”公子成看着拂右等人离去,长长地吁出口气来,仰望着那头顶的明月,俊美的面容带了一丝苦色。 五年的分离,终于能相聚,却又来了个千年之隔,她是谁不重要,她从哪里来也不重要,可是,若是有一天,她会离去呢?他如何跨越千年?去哪里寻她? 想到这里,公子成一阵心慌,他猛地转过身去,打开房门,直直冲进了寝室,看着灯火下睡得极安稳的叶子仪,他不自觉地大大松了口气,慢慢转身又将房门掩上,定了定神,缓步走回榻旁。 躺回叶子仪身边,公子成重又抱起她,喃喃地道。“子仪,不要走,永远也不要再弃我而去。” 红烛噼啪一声,爆出一串灯花,映着公子成苍白的面颊,室内静得呼吸可闻,只有那更漏声最是清晰。 第三百一十一章 梁王崩逝 “唔……呕……” 扒在榻沿,叶子仪吐出一口酸水,直觉得胃都要呕出来了,却还是难受得厉害。 “净一净口。”一旁的公子成给她轻拍着背,递过一碗清水,叶子仪接过赶紧饮了一口吐在榻沿下的铜盆里,嗽去了嘴里的酸涩气味。 “端下去,再换个盆来。”叶子仪嗽了口,对着那跪在榻旁的小婢挥了挥手,闻着那秽物的气味儿,捂着鼻子直是又要吐了出来。 “是。”那小婢端着铜盆退了下去,躬着身子一副缩头缩脑的模样。 “哎哟,我的天,难受死了。”叶子仪仰翻在榻上,很是郁闷地道。“早知道就不喝这么多酒了,真难受。” “今后莫再沾酒了,你这身子还不曾复原,经不得折腾。”公子成拿湿布巾给叶子仪沾了沾嘴角的秽物,温声道。“醒一醒,吃些热粥,我们起程。” “对哦,我都忘了,还要去丰城呢。”叶子仪由着公子成扶着坐起身来,捏了捏眉心道。“阿福和永忆呢?怎么不见这俩小子来闹?” “他们一早便来过了,见你睡着,去梅园读书了。” “噗,他们俩到一块儿还能读书?也是难得了。”叶子仪揉了揉眼,看了眼空荡荡的寝室,对外头高声吩咐道。“来人!” “是!”方才那小婢急急地小跑着进了屋,伏地道。“贵人有何吩咐?” 看着那地上跪着的小婢挑了挑眉,叶子仪好奇地道。“怎么又是你?去拿洗漱之物来,让人拿套新衣给我。” “是,奴这便去取。”那小婢很是老实地应了,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叶子仪看着她离去,眨了眨眼,问公子成道。“这婢子从未见过,新来的?昨儿的那几个人呢,怎的不见?” “想是管事另有安排。”公子成轻轻带过,问叶子仪道。“你可还好么?若是不适,明日启程也可。” “那怎么行?明日还要安排婚事,哪里够得上?还是早些到丰城,早一步布置妥当的好。”说到拂右与阿美的婚事,叶子仪也精神了,她动作利落地爬了起来,在屋内一通翻找。 “在找什么?”看了眼给叶子仪弄了一地的衣物,公子成忍不住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臂。 “我之前打造了一对坠子,想着阿美回西蜀送给她做定婚之礼的,如今她与拂右到一起了,这个正好送她,你我以北斗为盟,她与拂右正好用夫妻藤为誓,合了西蜀的规矩,又能彰显夫妻同体之意,多好。” “送她这个倒无不可,只是这北斗的坠子,万不可送与旁人。”公子成说着,拍了拍叶子仪的胳膊道。“一会儿阿美来了,问她便是,你莫要再找了,反倒不好收拾。” 叶子仪低头看了眼一地的衣物,也是觉得乱,索性也不找了,很是听话地任公子成牵着手回了榻旁。 两人刚刚坐定,那小婢便端着个盥洗的铜盆走了进来,看了眼地上的衣物,那小婢小心地走到榻旁,把铜盆稳稳地放在了榻边的矮凳上。 “怎么只有你一个?这来来回回来的,可要折腾几回?”叶子仪看着那小婢皱眉,却是吓得那婢子一下便跪在了地上。 “回贵人的话,还有一个在这里侍候,她去端吃食了,奴、奴这便去叫她前来。”小婢缩作一团,声音更是发颤,弄得叶子仪直是莫名其妙。 叶子仪见那小婢怕得不成样子,不由皱眉。“不必了,你去忙你的吧。” “是,谢贵人!”那小婢爬了起来,快步退了出去,直是看得叶子仪更郁闷了。 直等她退出了寝室,叶子仪这才转头问坐在身边的公子成道。“阿成,我昨晚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怎么把她吓成这样?” “无事,只是管事不曾教导好罢了。”公子成站起身来,给她理了理身上的亵衣道。“辰时启程,你还是快些的好,莫要理会这些了。” “嗯。”叶子仪坐在榻沿等着他帮自个儿整理衣裳,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直是从心底里觉着幸福。 净过了手脸,那取粥的婢子也回来了,两人食罢了早饭,换了衣裳,刚出门便见到了在院门口说话的阿美和拂右。 见到叶子仪出来,阿美忙忙跑了过来,向着叶子仪一屈身道。“阿美来迟了,还望主人不罪。” “不是都结拜了姐妹了么?你怎么还这么外道?从今而后,你也算是一家主母了,再主人主人地叫,可叫拂右的颜面往哪儿搁?”叶子仪对着阿美笑笑,拉过她的手道。“正要问你呢,我的首饰都放哪儿了?这里新换了婢子,什么都不知道,可叫我好找。” “首饰昨日都过数封好了,一早便搬到马车上了,主……姐姐要找什么?我帮你找去。” “装车了啊。”叶子仪看了公子成一眼,无奈地道。“那等到了丰城再说吧,不打紧。” “不打紧啊,那,咱们启程吧?我去看看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姐姐先上车去吧。”阿美如同一只小鸟似地,蹦跶着就进了楼内,一点儿都看不出半点儿宿醉的模样。 看着活蹦乱跳的阿美,叶子仪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郁闷地道。“唉,怎么好像只有我难受啊。” “你不胜酒力,所以说今后莫再饮酒了。”公子成伸臂将叶子仪搂进怀中,给她戴好了斗篷的兜帽,温声道。“子仪,外头风大,你宿醉方醒,莫要着凉了。” “嗯。”叶子仪点点头,见拂右也进了院中,她不由笑道。“拂右大哥,你可是不放心阿美么?” “啧,莫要混说。”拂右看了叶子仪一眼,对公子成一拱手道。“王上,大梁传来消息了。” 公子成的手一顿,转头问拂右道。“什么事?” 拂右语气中带了一丝惋惜,沉声道。“梁王姣,殁了。” 公子成没有说话,叶子仪皱眉道。“姣还未过三十,怎么就殁了?去年他还曾与百官游猎,这才半年多便崩逝了?是什么急症么?” “非是什么急症,是与新进的美人登九阙台赏月,跌死了。”拂右低叹了声,无奈地道。“咱们这些时日一直在行船,才接到的消息,大梁已经办了国丧了,如今,只有一个两岁的太子继位,梁国太后掌政了。” “什么?难道说,是她……”叶子仪止住了话头,咬了咬唇道。“这妇人,真是好毒的心肠!” “姣早就洞悉了太后的图谋,只是他太过懦弱胆小,终是送了性命。”公子成长叹了声,摇了摇头道。“姣与虎谋皮,却又怎么斗得过恶虎?” “唉,若是他当年不听梁国太后的话为王,只做个快活王孙,想来也能得个善终。”叶子仪叹了口气,拉过面色沉凝的公子成紧握成拳的手,轻轻掰开与他十指相扣,温声道。“凡事都有定数,那梁国太后图得太大,终会失去全部的。” “姣从小便听她的话,想不到……”公子成眼中有了些许湿意,他深吸了口气,紧了紧与叶子仪相握的手道。“我们走罢。” “好。”叶子仪贴近他,与他并肩慢行,再不提那大梁太后。 公子成与大梁太后和梁王姣的纠葛,她很清楚,所以如今他不说,她也不问,这个时候,他只是需要有人陪伴而已,至于其他,她只想等他想说再去慢慢了解。 澜园外,早有车马候在外头,叶子仪与公子成刚刚踏出门外,马车上的永忆便极是开怀地叫了起来。 “娘亲!” 看着两个儿子,叶子仪微微一笑,极是温柔地道。“你们可是早到了么?” “嗯!可不是,大兄与我讲完了《齐史》,我们便来此处等候父王与娘亲了。”永忆半跪在车辕上,对着叶子仪直招手,那胖乎乎,雪团儿似的模样,实在招人喜爱。 两人走到车旁,叶子仪捏了捏永忆的小脸儿,对坐在车辕上的阿福道。“阿福,你带着永忆坐后头的车罢,娘昨夜喝多了,身上满是酒气,你们还小,沾了酒气可不好。” 阿福看了看叶子仪,又看看一旁脸色肃然的公子成,黑亮的眼睛眨了眨,点头道。“好,母亲有什么话,只管同父亲说罢。” “嘁,小机灵鬼儿,你又知道。”叶子仪笑着一拍阿福的肩膀,冲着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到后头的车上去,阿福极不情愿地跳下了车,叶子仪把永忆抱了下去,直看着兄弟俩上了后头的车驾,这才一摇公子成的手臂道。“夫君,你抱我上去好不好?” 公子成没有答话,直接抄起叶子仪,打横抱着她轻放在了车上,看着她钻进了车厢,他这才撑着车辕上了马车。 阿美打点好了澜园内的事务,匆匆地跑了出来,见到拂右,两人相视一笑,拂右朝着阿福和永忆所在的马车努了努嘴,阿美会意,身子轻轻一纵便登上了马车。 后头有几个仆人进了澜园,抬出了几个箱子装车,安顿好了一切,车队很快驶动,向着庄子正门的方向行去。 轻风撩动车帘,里头相依相偎的两人喁喁低语,一个低述,一个静听,那和谐安宁的画面,如同神仙眷属,直是让人艳羡不已。 马车旁的拂右带马与车并行,听着里头时而传来的低靡嗓音,他暗暗松了口气,唇角弯了弯,坐在马上的身姿更端直了些。 第三百一十二章 何似梦中 十一月的丰城,已有了几分年节的气息,日暮时分,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街市间游走,热闹的景象比都城也不多让。 忽然,街市间一个巷口内冲出了个人影,那人险些撞翻了几个路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大道中间,忽然脚下一绊,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随着这人摔倒,怀里一只面鱼儿直扑到了地面上,沾了一片尘土,那人见了,也不管那上头的尘土,忙把那面鱼儿塞进了嘴里。 很快,巷口处跑出了两个精瘦的男子,那两人拨开行人,四下寻找着,见到那跌在地上的人,两人怒气冲冲地奔了过去,对着那人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老疯妇!又偷东西!啊!打死你个贼妇!” “就看老子好欺负!老贼妇!今次断断不能饶你!” 两人越打越恨,口中叫骂着,直是引得不少路人围观,转眼就堵住了路口。 街道虽然宽敞,可是被这么一堵,也是阻住了往来去路,众人闲来无事,纷纷跟着瞧起热闹来,却是把这道路堵的更狠了。 看着那蜷在地上的妇人,很有几个动了恻隐之心,扒着一旁看热闹的问了起来。 “这妇人既是个疯的,当接济了她便是,何必打成这样?” “接济她?”那被问的路人轻嗤了声,转头看着那发问的人道。“这妇人受人接济也辱骂恩主,你要真那么心善要接济,你接济她吧!” “什么?竟有这等妇人?啧,真是该打。” “这个荆氏,败光了家业,卖了女儿,还打走了家主,整日里说自个儿是贵人,还偷鸡摸狗,呸!真是活该!” “确是如此,该打!” …… 人流中一队青篷马车内,叶子仪边拿针拆着兜衣上绣歪了的丝线,边探头看向外头,眼看着车马动也不能动,她忍不住揭开了车帘问拂右道。 “拂右大哥,前边有什么热闹?怎么堵成了这样?” “听说是个疯妇偷东西,正给人打呢。”拂右坐在马上,望了望前头道。“若不然咱们绕道而行罢。” “干什么绕道啊,这里巷子都不宽敞,被堵在里头更难行动了,一个疯子,能偷什么?去看看,若是不值钱的,给那苦主几个钱,散了人群就是了,总这么堵着也不是个事儿。”叶子仪说罢,丢给拂右个小钱袋,望了眼周遭的人群,放下了车帘。 公子成搂过她的腰,捏着手中的竹简道。“你怎么管起闲事来了?” “这也不算闲事,这里是丰城,明日又是阿美成婚的日子,我可不想这大街上见了血光,再说了,一个疯妇人而已,打她的人也不过为着出口气,拿了钱,自然气消了,也不会生出什么大事来。”叶子仪皱着眉挑着兜衣上的线头,很是随意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这却也是。”公子成低低一笑,抚了抚她的发道。“到了府中,婚事一应所需都交给仲叔去办,莫要操劳。” “仲叔一个大男人,总是不便,这女儿家的事,怎么好都与他说?”叶子仪说着,把针往那兜衣上一别,靠进公子成怀中道。“我想为她办得风风光光的,让城里的人都羡慕去!” 公子成搂着她肩头,唇角微翘,淡淡地道。“既是你不愿用仲叔,那便使佩娘操持吧。” “佩娘不是在邺城么?怎么能帮……”叶子仪一顿,一下跳了起来,跪坐在软垫上搂住他的颈子很是惊喜地道。“阿成,你让佩娘来丰城了?她现在在哪儿?她好不好?现在就在府中吗?” 公子成扶着叶子仪的腰,看着她那欢快的模样低笑道。“这么开怀么?” “那当然了,我都快五年不曾见她了,怎么能不高兴?”叶子仪笑眯眯地转着黑亮的眼珠,很是怀念地道。“自打永忆满月离开了公子府,我还从没与她见过一回呢,也不知她变没变模样,我还能不能一眼便认她出来,这五年,辛苦了她和阿美了。” “这些年她们二人出征时一直跟随着照料永忆,确是尽了心力。”公子成扶着叶子仪的手臂,看着她满是喜悦的黑眸道。“子仪,你这两个婢子,当赏。” “我倒真是想着该给佩娘找个好归宿,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家。”叶子仪扁了扁小嘴儿,无奈地道。“佩娘出自越人哥的府上,又是奴籍,寻个寒门我不想她受苦,可为人妾氏我又舍不得,还真是难办。” “你慢慢替她留意便好,不如,你先替她脱了奴藉罢,脱了奴藉再与她些赏赐,自然身贵,到时你看着哪个与她相配,再行赐婚便是。”公子成一手撑在她背后,一手理了理她披在肩头的发丝,黑眸含情地望着她,低低地道。“子仪,我们……” “夫人!”车帘忽然被人挑开,拂右刚要说话,还没开口便收到公子成一记冷冷的瞪视,见到他那要杀人似的眼光,拂右缩了缩脖子,很是尴尬地放下了布帘。 叶子仪眨了眨眼,脱开公子成的手臂挪到窗前,揭开一角车帘望着马上的拂右道。“拂右大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呃……”拂右犹豫着瞟了眼车内公子成露出的一角衣衫,吞了吞口水道。“是这样,方才我把钱袋赏了那苦主,听到了件趣事,特来禀告夫人,却是不想,唐突了。” 叶子仪眨了眨眼,饶有兴趣地道。“是什么趣事?要特意来告诉我?” “夫人可知,那疯妇是谁?”拂右见叶子仪摇头,笑道。“是那荆英的母亲,夫人不是曾提起过此人么?是个欺辱家主的恶妇,听闻她不止败光家业,连女儿都卖了,着实可恶!” “卖女儿?她只荆英一个女儿,当时是阿英姐姐要进府,怎么会给人说是卖女儿?”叶子仪不解地皱了皱眉,对拂右道。“走,看看去。” “是。”拂右见叶子仪没有一丝喜色,也是不解,他抬了抬眉毛,对着前车高声喝道。“起行!” 随着这一声喝,马车缓缓驶动,穿行在渐散的人群中,叶子仪压低了车帘,向着车外望去,直到看到那蜷在地上的瘦削身影,她心中忽然一阵难过。 不得不说,荆氏和荆英都是咎由自取,可毕竟算是亲人,看着荆氏这副模样,再想到五年多之前她那肥胖的样子,叶子仪越发觉着心头堵闷。 看了眼荆氏身上单薄破烂的衣衫,叶子仪缓缓放下了车帘,坐在窗边低着头若有所思。 公子成在一旁看到叶子仪这样子,拉过她的手道。“怜悯荆氏?” “嗯。”叶子仪点点头,声音微哑地道。“怎么说也是亲戚,如今她失了女儿,又没了丈夫,实在可怜。” “既是不忍,助她一助也无妨。” “也是。”叶子仪想了想,从车上的宝格里摸出个钱袋,撩帘对拂右道。“哥,烦你把这钱袋交与方才那苦主,让他每日里佘给那疯妇两个面鱼儿吧,若是钱不够了,到公子府去取就是。” “夫人要接济她?”拂右有些意外,见叶子仪点头,遂接过钱袋,打马而去。 看着拂右离去,叶子仪轻轻吁出口气来,公子成望着扒在窗口张望的叶子仪,唇角微弯,重又拾起书卷看了起来。 又望了会儿被甩在后头,慢慢起身的荆氏,叶子仪垂下眸子,一转身便钻进了公子成怀里,抱着他的腰不动也不说话。 “在想什么?”公子成轻拍着她的肩膀,下巴抵在她发顶,黑沉的眸中满是温柔情意。 “我是在想,这五年,真是好大变化。”叶子仪贴着他胸口,很有几分感慨地道。“想当年,荆氏那么泼辣刻毒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真是让人唏嘘。” “荆氏得了这样一个结果,只怪她贪欲太盛。”公子成握住她的小手,温声道。“子仪,这世上,可怜之人,必然有其可憎之处,种因必然得果,如今她所受的,便是她的果,你不必理会。” 叶子仪垂眸,轻声道。“说是这么说,可是想起来还是心里不舒坦。若是不曾看见,也没有这样的感慨,只是看见了,总不能真的不管她,只当是做了件好事吧,她从前所做的,我都不计较了,也没什么好跟她计较的了。” “你能放下,很好。”公子成玉白的面颊贴近叶子仪的发,低声道。“子仪,过往的一切,都不要再想了。” “嗯,许久不曾想过了,若不是今日见了荆氏,我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在。”叶子仪无奈地一笑,纤细的手指拔弄着公子成修长的指头道。“过去的种种,真就如云烟一般,现在回想起来,倒是有几分不真实,好像做了一场梦似的。” “是梦么?”公子成感受着那细软的指尖在手指上游走带来的极细的瘙痒,不由伸开五指,握住了叶子仪那不安份的手指。 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指,叶子仪唇角扬起了个轻浅的弧度。“像梦,又不是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便当作是梦吧,子仪,你永远,不要醒来。”公子成声音极低,仿似呢喃,叶子仪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只是望着两人的手出神,好一会儿也没再答话。 车厢内,车轮隆隆的声响清晰地回荡着,公子成直是把叶子仪手紧了又紧,似是永远都不愿分开。 第三百一十三章 相见佩娘 公子府门外,仲叔带着一众婢仆候在门口,向着门前的大道不住张望,不多时,大道上跑来个青衣小厮,满头大汗地停在了仲叔面前。 “管事,王上、王上的车到内城门了,有、有一柱香便能到了!” “是么?”仲叔双眼一亮,眼眶微微湿润,他回头吩咐身后众人道。“都打起精神来,恭迎王上!” “是!”众人齐齐应了,纷纷整理衣裳,齐齐地站了两行。 扫视了众人一圈,仲叔的目光停留在了站在众仆后头的佩娘身上,见她望着大道出神,仲叔走上前去,对佩娘道。“佩娘,你到前头去迎着罢,王上特意送你来此,便是要你迎候郡主的。” “佩娘身体残疾,不能迎驾,多谢叔的美意,佩娘还是等在此处的好。”佩娘说罢,略略屈身,看得仲叔低低一叹。 “你倒是懂事,也罢,随你吧。”仲叔说罢,又走回队伍首位,望着那大道尽头,站得笔直。 佩娘两手交叠在腹前,慢慢抬起头来,轻风吹过她清秀的面颊,直带得发丝微乱,扫过她清静无波的眼眸。 众人都安静地眺望着,过了好一会儿,那大道的尽头终于现出一串青色的车影,随着那车影渐行渐近,仲叔眼中的泪水也在晴阳下映出一片晶光。 车队缓缓行至府门前,众人齐齐跪倒,那搬脚凳的小童赶紧上前,放好了描金重漆的脚凳,伏在地上扶着那凳子恭敬非常。 拂右跳下马挑开了车帘,公子成当先弯身走了出来,见到跪地的仲叔,他眼中一暖,踏着那脚凳下了车,大步走向跪在前头的仲叔。 “老奴廉仲,恭迎王驾!” 仲叔声音虽然洪亮,却是带着颤音,他花白的发与身上的灰衣交映着,显得比叶子仪初见时苍老了许多。 “平身。”公子成上前扶起仲叔,对着他微微点头,仲叔看着一身玄衣的公子成,两行老泪瞬时滑了下来。 “王上,王上平安归来,幸甚!”仲叔袖擦了擦眼泪,望了眼那车驾,很是欣慰地道。“王上终是成亲了,老奴……老奴终于可以告慰公主在天之灵了。” “是,这些时日有劳叔惦记。”公子成轻拍了拍仲叔的手臂,回头看了眼那马车微微掀起的布帘,唇角微扬,转头对仲叔道。“新妇便在车上,叔容我带她下来,与叔相见。” “这、这怎么使得?”仲叔一顿,刚要叫住公子成,却见他已经满面笑容地走到了马车旁。 对着那车帘的缝隙一伸手,公子成打起车门的布帘,看着里头微微一笑,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叶子仪透白的小手才搭在了他的大手上,她微红的小脸儿探了出来,偷偷瞄了眼外头站得满满当当的婢仆,瞄着公子成满是娇羞地一垂眸。 低头弯身出了车厢,叶子仪与公子成对望了一眼,弯眸一笑,扬着脖子便去寻佩娘的身影,公子成含笑看着她,长臂一伸便将她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叶子仪被他这么一抱,脸上立时一片绯红,她嗔了公子成一眼,见到一旁盯着她打量的仲叔,赶紧脱离了公子成的怀抱,理好了衣裳站好。 “王上,这位……”仲叔眼中满是讶异,他看着满脸得体笑容的叶子仪,直是张了张嘴,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夫人……” 随着这一声带着犹豫的叫唤,站在后头的佩娘抖着唇捂住了嘴巴,她慢慢移动脚步,直向着叶子仪走了过来。 佩娘走得很慢,她跛着脚,动作迟缓又有些笨拙,叶子仪鼻子一酸,向着仲叔匆匆屈了屈身,小跑着迎上了佩娘。 “夫人,你、你还活着。”佩娘眼中满是泪水,看着叶子仪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直是缓了好一会儿,她头一低,伏地拜道。“奴,见过夫人!” “快起来,快起来。”叶子仪忙忙地扶起佩娘,看着她略显苍老的面容道。“佩娘,你还好么?” “奴婢好着呢,多谢夫人惦念。”佩娘偷偷擦净了泪水,哑声道。“奴婢,奴婢很好。” “这就好,你等等。”叶子仪含着泪很是开怀地点点头,回身到了仲叔面前,微微一礼道。“如意见过仲叔。” “叶……夫人客气了,老奴不敢领受。”仲叔后退了一步避了开来,看着叶子仪很是欣慰地道。“郡主一路辛苦了,府中备了热汤酒菜,王上与郡主入内歇息罢。” “多谢仲叔。”叶子仪弯眸一笑,眼角两滴清泪滑落,这次能一下看到两个故人,实是让她觉得说不出来的欢喜。 仲叔含笑一拱手,对叶子仪道。“夫人他日为后,是我大齐之福了。” “叔过奖了。”叶子仪擦了擦眼泪,望了眼一旁的公子成,却不想,眸光正落入他那幽深的黑眸中。 “好好好,王上,郡主,请入内。”仲叔深吸了口气,伸臂做了个请的动作,当先带路。 叶子仪勾住公子成手臂,回身拉过佩娘,一同向着旧公子府的大门缓步行去。 阿福和永忆也跟在后头下了车,看到与叶子仪同行的佩娘,永忆蹦跶着跑到了佩娘身旁,拉着她的手冲着身后跟来的阿美招了招手。 阿美见到佩娘也是一脸喜色,和阿福并行着到了公子成与叶子仪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府中。 一进公子府,叶子仪衣裳都顾不得换,便拉着佩娘与阿美说起话来,三个女人聚在主院儿的一间小室里,直是叽叽喳喳聊了个热火朝天。 阿美的喜服是在卓老的店铺里寻的现成的,叶子仪专门找绣娘重改了大小,趁着阿美去试喜服的档儿,叶子仪和佩娘聊起她的伤腿来。 两人坐在长榻上,抚着佩娘半屈着的腿,叶子仪心疼地道。“这是怎么弄的?怎么便跛了?” “两年前在巨涡城时,王上中了埋伏,攻城时,有一队梁军从后头绕了上来,正绕到中军帐后,我与阿美正在小帐篷中看着大子,阿美抵住了那些梁军的攻击,我抱着大子,不小心中了一刀,正砍在了脚上,好在没有断了骨头,只是筋再接不上了,便就如此了。” 佩娘说得很平淡,叶子仪却是听得一阵胆颤心惊,被敌人偷袭,如果不是阿美和佩娘在,想来永忆必然一早没了性命。 “这些,阿美都不曾对我说过。永忆那么小,真是让你们费心了。”叶子仪轻叹了口气,对佩娘道。“佩娘,如今阿美有了归宿,你也早些找个良人过活吧,有个人照料你,我也安心些。” “夫人,我很好,如今在宫中侍候大子,每日都甚是心安,佩娘已无所求了。”佩娘说着,抚着那腿勾了勾唇角道。“我如今这模样,还是不要给人添麻烦的好。” 听出佩娘言语间的颓废之意,叶子仪也不知该怎么劝她,只得轻叹了声,温柔地道。“似你这般的好女子,怎么会给人添麻烦呢?他们倒乐得身边有个这样的忠义温厚的人呢,佩娘,你是个好姑子,值得被好好对待。” 佩娘沉默了会儿,对叶子仪道。“夫人若是觉得亏欠了佩娘,便放佩娘自由吧,我只想有一方土地平安终老,便好了。” “佩娘……”叶子仪喉头一堵,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佩娘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一回见佩娘,她好像变了很多?比起五年前,更加没有朝气了,这样的变化,实在让她不解。 “娘亲!佩姨!”永忆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很是亲昵地上前抱了抱佩娘的胳膊,游鱼一般钻进了叶子仪怀里。 “怎么不跟你大兄在外头玩儿?跑这里来做什么?”叶子仪抱着永忆坐在腿上,搂着他小小软软的身子,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父王一直等着与娘亲用晚膳呢,娘亲,你还要多久才去?孩儿饿了。”永忆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叶子仪,那可爱的模样,比小奶猫还要惹人爱怜。 叶子仪一点永忆鼻尖,笑着温柔地道。“好,等你美姨试过了新装,咱们就去,好不好?” “嗯!”永忆用力地点了点头,抱着叶子仪好一番腻歪,叶子仪由着他在怀里拱来拱去,不时便逮到机会去捏他的小脸儿。 “夫人,我去看看阿美。”佩娘说着,站起身来向着叶子仪一躬身,一瘸一拐地向着里头阿美量衣的小室走去。 叶子仪看着佩娘离去,心中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那小室门口,里头阿美清脆的笑声响起,她这才放下心事,抚了抚眨着大眼看着她的永忆软软的头发。 “娘亲。”永忆躺在叶子仪臂弯中,小声唤了她一声,他瞟了眼那小室的门,一脸神秘地冲着她勾了勾手指。 叶子仪看着儿子那煞有介事的模样,不由一拍他的小屁屁笑道。“干什么,有什么事儿说!” “娘亲……”永忆嘟了嘟嘴,蹭着坐了起来,搂着叶子仪的脖子在她耳边极小声地道。“娘亲,佩姨没事,她只是喜欢了父王,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哦。” 叶子仪呆住,她睁大了眼侧头看向永忆笑眯眯的小脸儿,又转头看向那头小室的门口,满眼的震惊。 佩娘她……竟然喜欢她老公?这怎么可能? 第三百一十四章 安置佩娘 这世上,不管是什么样的痴情,都会被好好对待,不管那个人是谁,在什么位置,什么样的样貌,她都会祝福,除了……那个被爱的,是她的夫君。 叶子仪静静地盯着那小室的门口,心中翻腾不已,脸色直是变了几变。 她不会让公子成纳佩娘为妾的,不管这五年她付出了多少,有多爱公子成,也无关她是婢女还是贵女,她的夫君,她绝不会与人分享半分,也绝不许人觊觎! “娘亲,你会生佩姨的气吗?”永忆搂着叶子仪脖颈,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平静得不像话的面容,湿漉漉的大眼眨巴了又眨巴,直是可爱到了极致。 “怎么会?你父亲应该都不知道佩娘的心事。”叶子仪垂眸,淡淡地道。“她生了这样的心思,是在你爹爹身边,他一直待她太过宽和了罢,所以才会如此。” “父王确是待美姨与佩姨不同的,只是美姨始终只对我好,佩姨时常帮着父王浆洗,见面见得多些罢了,若不是佩姨伤了腿,父王与她多说了几句,佩姨也不会这样。”永忆说着,觑了觑叶子仪的脸色,低声道。“娘亲,你不会因着这个不要父王了罢?” 轻轻抚着永忆软软的细发,叶子仪看向他乌溜溜湿漉漉的大眼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尖。“小傻瓜,你娘是那样痴傻的妇人么?” “娘亲不痴,傻的是父王。”永忆小声嘀咕着,嘟了嘟小嘴儿道。“若不是父王温和相待,也不会害了佩姨。” “喜欢你父王是佩娘自己的事,关你父王什么事?永忆啊,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的,错就错在,她不该明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心有所属,还这样无法自拔。罢了,我知道了,你去玩儿吧。” “娘亲,咱们去吃饭好么?我饿了。”永忆轻摇着叶子仪撒娇,看得叶子仪忍不住笑出声来。 “噗,怎么,你是怕你娘我处置了佩娘?”叶子仪见永忆不说话,她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道。“永忆啊,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怪她,你做什么这么担心?” “真的吗?”永忆双眼一亮,看着叶子仪很是开怀地道。“我就知道娘亲大度,不会因着这事怪罪佩姨的。” “我不怪她,却不代表她做的对,说到底,觊觎主人的夫君,已是有错,看在她忠心,且实心实意照料你的份上,我会厚待她的。”叶子仪说罢,轻拍了下永忆胖嘟嘟的大腿根儿,笑道。“好了,这下儿放心了罢?去找你大兄去罢。” “嘿嘿,娘亲果真聪慧非常,孩儿所想,都不能瞒过娘亲去。”永忆笑眯眯地凑上前去,在叶子仪脸上重重地亲了下,弯着大眼溜下了榻去。 看着脚步轻快地走出去的儿子,叶子仪无奈一笑,转而看向那小室轻轻叹了口气。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最易变的,就是人心,佩娘,已经不适合再留在她身边了,喜欢一个人,必然会有妒忌憎恶,她不想有一天,佩娘会成为她背后插刀的人之一。 “姐姐。” 带着羞意的低唤声打断了叶子仪的思绪,她抬眼看去,见到站在门口一身黑红相间的喜服,扭捏着的阿美,不由弯眸一笑,站起身来向她走去。 “哟哟,新娘子,果然了得啊,早知道我的阿美姿色动人,这一穿上喜服,真是倾国倾城了。”叶子仪走到阿美身侧,仔细打量着她身上的曲裾喜服,笑着道。“见了你这模样,拂右怕是要做梦都笑醒了。” “姐姐莫要取笑阿美了,我、我……”阿美红着脸,跺了跺脚,羞得头都要低到胸口了。 “怎么,害羞啦?”叶子仪伸手轻抬起阿美的下巴,看着她满是幸福的小脸儿,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唉,我的阿美啊,眼看就要是别人的了,我还真舍不得呢。” “夫人若真舍不得,留下她便是了。”佩娘跛着脚从小室中走了出来,笑吟吟地看着阿美,眼中带着隐隐的羡慕。 “那怎么行?我愿意拂右哥也不愿意啊,夺妻之恨呐,不敢不敢!”叶子仪很是夸张地往后退了一步,冲着两女直摇手,一副害怕之极的模样。 “姐姐!”阿美给叶子仪一闹,直是不知该如何自处了,捂着脸便跑回了小室。 叶子仪指着阿美哈哈大笑着,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笑声,佩娘在一旁看得也很是开怀,跟着一同笑出了声。 叶子仪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瞥了佩娘一眼,对她招了招手道。“让她先改衣裳吧,佩娘,咱们出去走一走。” 佩娘脸上的笑容一住,很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跟着叶子仪往屋外走去。 两人走到门口,佩娘从屏风上拿过一件斗篷给叶子仪披在了身上,仔细给她系好了带子道。“夫人怕冷,这便入冬了,外头冷得很,还是多穿件衣裳罢。” “还是你细心。”叶子仪温和一笑,对佩娘道。“你也多穿件衣裳,咱们在这园子里多遛遛。” 佩娘一怔,边给叶子仪理着斗篷边垂头道。“奴婢不怕冷。” 看到她这样子,叶子仪暗自叹了口气,走到屏风旁拿过一件披风给佩娘披在身上,看着她温和一笑,转身打开了房门。 屋外晴阳西斜,天际已经有了丝丝霞光,叶子仪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慢慢地步上屋外的回廊。 叶子仪的脚步很慢,眼神流连着这院中的景色,脸上带着轻浅的笑容,怎么看都是那么平和雍容,让人望而生敬。 佩娘跟在叶子仪后头,望着她嘴唇动了动,却终是没有说话,只顺着她的眸光看向院中那开在冷风中的月季,眼中现出一抹极细的伤感神色。 直走到了小院里的木亭中,叶子仪靠着栏杆坐了下来,望着园中那微微打蔫儿的月季缓缓开口。 “佩娘,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我才把永忆托负给你,这五年,辛苦你了。” “夫人言重了,这是佩娘份内之事,当不得这声辛苦。”佩娘站在叶子仪身侧,低头看着亭内雕花的彩石地面,神色极淡。 “我曾想着,这次回来安顿了阿美的婚事,也为你寻个归宿,既然你求去,我也便成全于你。”叶子仪轻靠在木亭的漆柱上,眼神微微放空,她盯着那随风而动颤抖的花朵,平静地道。“后日我便使人送你去东华山吧,我让人拔给你百来亩好地,保你余生安稳,衣食无忧。” 佩娘沉默了会儿,低头应道。“多谢夫人成全。” 叶子仪极轻地点了点头,很是温和地道。“明日便让拂右为你除去奴籍,佩娘,从今而后,你便是自由身了,韶华苦短,这世间殊多丈夫,好好地寻一个知你惜你的,男人,只有将你视如珍宝,你才值得为他付出全部,就像我和阿成一样,彼此都容不得旁人介入,这,才是妇人最大的幸事。” 佩娘的眼神暗了暗,低低地道。“这世间,似王上这般痴情的,实不多见。” “是啊,可是你知道吗?痴情,只有对一个人才是痴,若是左拥右抱,便算不得痴情了,佩娘,你是个好女人,该当得有个好人照料于你,一个人在世间漂泊,总要寻个根才是稳妥,有个家,才活得更有希望,我希望你好,真心的。” 叶子仪侧头看着佩娘,黑亮的眸子里满是诚挚爱惜,佩娘与叶子仪对视着,眼中泪光闪动,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佩娘,你已经二十多了,不要再耽搁了,好好地成亲生子,等你找到那个真心待你的人,你就能体会这世间欢乐,再不迷茫了。”叶子仪拉过佩娘的手,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接着道。“你和阿美,我从未当作奴婢看过,现在更是如此,今后若有所需,只管告诉我。” “是,奴婢明白,多谢夫人宽宏。”说了这么多,佩娘自然明白叶子仪的意思,觊觎王上,叶夫人能给她个善果,已是不易,能得到她的承诺,更是让她心中感激了。 “不必谢了,说起谢,我还要谢谢你把永忆照料得这样好呢,这些年你跟着他吃了不少苦,佩娘,今后,你便为自己而活吧,去看看这山,这水,好好地做个富裕闲人!”叶子仪笑笑,站起身来与她平视着道。“人活一世,不要偏居一隅,该到处走走。” “我若是有夫人一半胸怀,便好了。”佩娘感动地望着叶子仪黑亮闪烁的眼眸,眼中星光一闪,她侧过头去眨了眨眼,眨去了眼中的涩意,对着叶子仪重重点了点头。“我听夫人的话,做个真的富裕闲人!” 叶子仪嫣然一笑,抬手理了理佩娘耳边的碎发道。“你能这样想便好了,佩娘,这一直是我想要的日子,如今,你替我好好地游走一番山水,看看大江南北,潇洒来去,何乐而不为?” “从前并不觉得,如今夫人这一说,我倒真想去看看,这般潇洒地过一番。”佩娘唇边漾起一朵开怀的笑容,双眼微弯道。“还是夫人活得最是明白。” “我不是活得明白,我只是喜爱自由,人,谁不渴望自由自在?”叶子仪很有几分感慨,望着亭外满是霞彩的天空,向往地道。“海阔任鱼游,天高任鸟飞,这才是最大的快乐!” “我从前都不知,人还能这样活。”佩娘随着叶子仪的视线看向外头的天空,微笑着道。“我也愿做这天空的飞鸟,想往何处去,便往何处去。” “是啊,这样多好,想往何处去,便往何处去……” 极是向往地看着那高空盘旋着的鹰隼,叶子仪深邃的眼神慢慢飘向远方…… 第三百一十五章 故人登门 转眼间便是一夜,一大早,公子府内便是一片热闹景象,搭喜帐的,装彩缎的,忙成了一片。 叶子仪清早起来便同佩娘一同送阿美到了丰城自己的宅院,修整一新的宅子结着彩缎,一片喜庆模样。 庄子里早已换过了公子府派来的管事,叶子仪乐得省事,便把一应事宜都交代了下去,陪着阿美佩娘在屋子里聊了起来。 日上中天,三女正聊得起劲,外头管事进了门来,对着叶子仪打了个拱,禀道。“夫人,外头有个游侠,说是前来拜会家主,请求一见。” “游侠?什么游侠?你跟他说,我是个妇道人家,见不得生人面,若是有事,与你交代即可。”丰城里头,叶子仪倒不记得有什么熟人,庄子里的人都调到东华山去了,除了那几家种田的流民,丰城她只有游湛一个故人,那家伙怎么也不会找到这儿来吧? 那管事犹豫了下,拱手道。“那人说,要找叶夫人,说是夫人的故人,小的斗胆,这才来禀告。” “叶夫人?这倒奇了。”叶子仪想了想,吩咐那管事道。“请那游侠儿到偏厅等候吧,我去会一会他。” “是。”管事拱手应声退去,一旁的阿美立时靠了上来,满脸的好奇。 “姐姐,是个什么游侠?怎么会识得你?还找上了门来?” “人我都没见着,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样的游侠啊。”叶子仪有些哭笑不得地一刮阿美的鼻尖,朝着大榻的角落努了努嘴道。“去,好好儿坐着去,新妇不能见光,老老实实待着吧!” “啧,这是哪个闲人定的规矩?真真叫人难受,在这斗室里闷上一天,哪里还新啊,都闷得傻了。”阿美一脸不高兴地绞着衣带,极是怨念地看向那明亮的窗纸,向往地道。“外头的天气多好啊,真是好生浪费。” “怎么,你只顾着可惜这天气,便不可怜你那未过门儿夫君?”叶子仪撇了撇嘴,冲着阿美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直是逗得两女笑个不停。 三人正笑闹着,那管事在外头高声禀道。“夫人,那游侠儿已候在偏厅了。” “好,好生待他,我这便前去!” 说罢,叶子仪站起身来,冲着佩娘与阿美做了个鬼脸儿,迈着碎步行出了房门。 外头晴阳正好,暖暖地照在身上,难得的舒泰,叶子仪晒着太阳,缓步慢行着,一边想着那人可能是谁,一边盘算着这人的来意,不多时便到了那待客的偏厅。 偏厅接近前院的大门,平时便少有人在,看着此时房门口正守着两个护卫,叶子仪微微一愕,只觉得他们扶剑披甲地,站得倒是精神,可是怎么会守在这待客之处呢?这样太失礼了吧? 打量了这两人一眼,叶子仪问那管事道。“怎么这里还有人守着?” “王上特意交代了,要我等护好夫人,这两人便是护卫夫人安危的。” 听了这管事的话,叶子仪差点儿翻白眼儿,说什么护卫,还不是怕她和人会面?那家伙,还真够小心眼儿的,哪有见个客还摆刀摆剑的?难不成要一言不和就开打? 管事推开了房门,那两个护卫当先进了门,直走到主位的榻几后头站定,真好似两尊煞神一般。 叶子仪无奈地迈动脚步,跟着那管事便进了布置清雅的偏厅小室内。 步履轻缓姿态雍容地进了屋内,叶子仪暗中打量了那游侠一番,只见到那人一脸的眉毛胡子都要连在了一处,风尘仆仆的样子,哪里分得出五官样貌? 直走到那主位的地榻上坐下,叶子仪扫了眼这屋中不下二十个婢仆护卫,加上一个管事,直觉得这不大的偏厅内拥挤非常。 “咳!”叶子仪清咳了声,转眸看向那坐在下首的游侠儿,温和地道。“不知足下请见于小妇人,所为何事?” 那游侠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紧紧地盯着叶子仪,并不答话,一旁的管事见状,上前一步道。“家主相问,壮士,壮士?” 那管事直是唤了两声,那地榻上的游侠这才回过神来,起身对着叶子仪很是恭敬地一拱手,沉声道。“褚原见过夫人。”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叶子仪很是意外,褚原一直在越人身边,今日会在这里见到他,实在让人惊喜。 望着一身脏污麻衣,胡子遮去了多半边脸的褚原,叶子仪有些不置信地道。“你……真是褚原?” “是。一别六载,今日见夫人宅院重开,特来相问。”褚原眼眶微湿,看着叶子仪道。“能再与夫人相见,幸甚!” “褚大哥,你怎么会来丰城?你这副打扮,我真是没认出来。”叶子仪一脸喜色地站起身来,上前仔细打量了褚原一番,很是关切地道。“褚大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怎的做起游侠来了?” “夫人,我乔装只是怕被人认出,原本想着伺机寻齐王一见的,如今见了夫人,倒省去了许多麻烦。”褚原说罢,看了眼屋内的婢仆护卫道。“夫人,我有件急务要同夫人私下说说,不知可否?” “急务?是什么急务?”叶子仪瞥着这一屋子的人,微微皱眉,对褚原道。“褚大哥,咱们去园子里,边走边说。” “也好。”褚原应声,跟着叶子仪便出了房门。 缓步行在前庭的小院中,把一众婢仆支开了三丈远,叶子仪这才问褚原道。“褚大哥,到底是何事?要这样急着同我说?” “事关夫人与齐王安危,不可不急!”褚原说罢,压低了声音凑近叶子仪道。“夫人,梁王殁了,梁国太后执政,有意行刺齐王与你,此次回齐,夫人要万分小心才是。” “梁国太后要行刺阿成?”叶子仪停下脚步,微微仰头看向褚原,一脸肃然地道。“哥哥是从哪里听来的?” 褚原向后看了眼,压低了声音对叶子仪言道。 “我去年离了陈国越人身侧,便在大梁帮舅父理事,舅父在朝中为相,一直对太后所为甚是不喜,前些时日得知太后寻人行刺齐王与西蜀郡主,特意派我前来向齐王报信的,正愁不知如何与齐王相见,想不到,能有幸得见夫人。” “梁相?梁国褚相,是你舅父?可是那褚良褚大人?”叶子仪不由张大了双眼,差点儿叫出声来。 褚良啊,那可是大名士大能人,怎么会是褚原的舅父呢?等一下,两个人怎么都姓褚?不是舅父么?叶子仪虽然不甚明了,却也不好问褚原,只得暂且忍下了心中的好奇。 “正是。”褚原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当初得知夫人遭难,我等四下寻了一年无果,便各自分散了,却想不到,今日与夫人又在旧地重逢,真是……幸事。” “能再与哥哥相见,确是大幸。”叶子仪点头微笑,对褚愿道。“我们来时的路上便遇到了梁兵截道,想不到这梁国太后竟这样大胆,我马上派人告知夫君,大哥这一路辛苦了,我让人安排你在这里歇息吧。” “原来他们已经下手了?怪我走得太慢,不曾及时告知,我追到西蜀时,齐王已经离了蜀地,若是快一步,也能使你们免受惊吓了。”褚原轻叹了声,对着叶子仪一拱手躬身道。“还望夫人恕罪。” “这怎么能怪罪于你呢?褚大哥你能不远千里奔走来告,已是极忠义了,我不怪你,只能谢你。”叶子仪虚扶起褚原,问他道。“褚大哥,褚相使你前来相告,若被梁国太后知晓,如何是好?” “太后已是对舅父存了芥蒂,若非他是老臣,且德高望重,怕早就对他不利了。”褚原轻叹了声,摇了摇头道。“这大梁太后所图甚大,梁王之死,与她脱不得干系,只是可惜了梁王姣,盛年便丢了性命。” “是啊,初见姣时,他还是大梁公子,逍遥快活,不知愁滋味,转眼间,便已是一柸黄土,一缕冤魂了。”叶子仪也是跟着叹了声,问褚原道。“褚大哥,冒昧问一句,你方才说褚相是你舅父,这是怎么个论法?” “呵,我母是褚氏娇女,嫁在了本家,自然亲戚都是褚姓。”褚原解释过后,不解地道。“夫人问这个做什么?” “啊?呃,那个……”叶子仪只是一时好奇嘴快,哪里有什么为什么?她无奈地笑笑,想了想随口道。“我就是想着,褚相与褚大哥你若是实在亲戚,能不能帮着说和说和,既然褚相在大梁是这样的境况,倒不如来大齐相助阿成,若是他来,我们定然也以相国之尊相请,只怕是他不应。” “这……”褚原皱了皱眉,摇头道。“舅父大人甚是忠义,怕是不会应承,毕竟从前老梁王于他有知遇之恩,离梁奔齐的事,他绝不会做。” 叶子仪点点头,满是遗憾地道。“真是可惜,大齐要是有褚相这样的贤能之人相助,必然会更加昌盛,便烦褚大哥你给褚相带个话吧,我大齐,随时恭候!” “好,若舅父能应承此事,我必然千里加急报与夫人知晓。”褚原脸上的连蓬胡子一抖,对叶子仪拱了拱手道。“既是使命已达,褚原便回去复命了,有缘来日再见,夫人多多保重。” 叶子仪屈身还礼,温声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留你了,回去路上小心,代我与阿成谢过褚相,这个情,我们记住了。” “舅父倒也不是为着这个,只是他顾惜着从前与齐王的交情,也不愿天下再陷入混乱,使得万民流离失所。现在天下初定,大齐隆盛,是齐王之功,也是万民之福,大梁已被那太后搅得一滩混乱,舅父是不想大齐步了大梁的后尘。” “褚相有心了。”叶子仪自然明白褚相的良苦用心,四国才刚刚平静,齐王一死,必然天下大乱,战事再起,褚相能不计较两国利益,心系民生,这份心思,倒是让人敬佩。 “告辞!” “请!” 目送着褚原越走越远,叶子仪深吸了口气,长长地叹了出来,望着碧蓝的天空眯了眯眼,叶子仪冷冷一笑,大梁太后,真当她软弱可欺么? 第三百一十六章 梁室败落 大梁,凤坤宫。 布置华丽的凤坤宫内,身着绣着五彩凤凰锦蓝裳衣的梁太后侧卧在黄金榻上,她半闭着眼斜倚着,慵然妩媚的风情,一点儿也不似个年近四十的妇人。 榻下打磨光洁的木质地面上,跪了十几个黑衣短打装束的汉子,这些汉子跪得极是规矩,直是身子都透着股子僵直模样。 直到那几个汉子头上的汗滴在了地面上,梁太后这才缓缓开口。“去了千人,只回来了你们几个?” “是,小人等到达江边时,元大人早已毙命,一众军士也不见踪影,实是不知此间缘由。小人等办事不利,还望太后恕罪。” 那黑衣汉子中,跪在前头的伏地回话,模样很是小心。 “不知缘由?”梁太后冷冷一笑,盯着他道。“在西蜀时,你们可曾见过那秋姬?” 那黑衣汉子恭然答道。“回太后,小人等见过此女,秋姬深夜求见齐王,被齐王请进了如意郡主府中,之后,再不曾出来。” “呵,好哇,秋姬到了齐王身侧,齐王现下活得好好儿的,她却不知所踪,好,真是好!想来若非她通风报信,那齐王怎么能在水中抵挡千人?秋姬,真是好一个痴情的贱妇!”梁太后声音突然一提,冷声道。“杭女何在?” “太后。”面色一片苍白的杭女赶紧跪倒,哆嗦着缩成了一团。 “杭女,你不是说那秋姬早已对齐王恨之入骨了么?如今她为着齐王叛我,你有何话说?”梁太后的声音很冷,冰寒得没有一丝温度,那杭女直是两股战战,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杭女……但凭太后发落。” “发落你?”梁太后慢慢坐起身来,盯着那跪在地上的杭女道。“发落了你,有何用?” “我……”杭女词穷,只是伏在地上,脸几乎埋进了地板中。 “若是发落了你,能换齐王成的命,我一早便将你杀了!”梁太后极是厌恶地盯了那杭女一眼,对那黑衣汉子吩咐道。“去多寻几个有名的宗师来,务必在齐王回国前取他性命!” “是!”那黑衣汉子赶忙应了,暗自松了口气,刚要起身,就听上头梁太后沉声开口。 “若再事败,你便提头来见吧。” 那汉子面上一苦,头往地板上重重一磕,高声道。“小人必不负太后之命!” “嗯,且去罢。”梁太后闭了闭眼,转而看向还跪在地上的杭女。“杭女,如今元正与秋姬都如此无用,你可知罪?” “是!奴婢知罪!望太后开恩!”杭女的声音颤抖着闷闷地传来,引得梁太后眼中的嫌恶更浓了些。 “开恩?呵,杭女,你坏我大事,还要我开恩?”梁太后双眼一眯,盯着那杭女道。“你倒说说,我为何要赐你恩旨?” “回太后,奴婢……奴婢还有家族,请太后允杭女回家中与家主商议,同助太后共图霸业!”杭女这话正说到了梁太后心坎儿上,立时给她降了火气。 “好,看在你多年跟随我的份上,我便饶你一回。杭女,听闻你元氏中有不少的少年英才,此次回去,尽可使他们投效报国,大梁正是用人之际,若真有才,必然赏赐于你。”梁太后说罢,对着那杭女挥了挥手道。“下去罢。” “是,多谢太后!”杭女言语间透着喜意,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低头躬身地退了出去。 随着杭女退去,若大的宫殿只剩下了太后一人,看着这空旷的宫殿,梁太后禁不住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息。 齐王成日益强大,相对的,大梁却渐渐衰退,她好不容易得来的这无上的权利,绝不能让那个孩子倾覆,她一定得趁着他还未丰满羽翼时除去他,一定要! 想到这里,梁太后抬起头来,向着头顶的梁柱处唤道。“旻公可在?烦请现身一见。” 梁太后这话刚刚落地,一个黑影便如鬼魅一般落在了她身侧,吓了梁太后好大一跳。 “太后。” 那黑影站定,竟是个花白头发的黑衣老者,这老者对着梁太后一拱手,躬身道。“太后有何吩咐?” 梁太后瞟了眼那旻公,温声道。“旻公,要烦你去趟齐国了,那几个小儿恐是靠不住他们,还是你走一趟罢。” “愿为太后效劳。”那旻公声音极是阴沉,听得人浑身不自在,梁太后微微皱眉,垂眸望向了自个儿保养极好的玉指。 “这一回,必要取了齐王成性命,大军已备,只待他一死,公且尽全力罢,大梁要称霸天下,全赖公之大能了!”梁太后说罢,站起身来向着旻公微微屈身,行了一礼,眼中满是诚挚。 “太后言重了,老夫尽力就是。”那旻公拱手应是,如一道幻影一般,转眼间便消失在那黄金榻前。 旻公一走,梁太后眼中便是一冷,她带着几丝傲然地看着大门处那一方碧蓝的天空,唇角现出一丝残酷的笑容。 突然间,门口一个宫婢慌慌张张地跑到门外,猛地跪地一扑,外头的侍人上前问了话,赶紧疾步进了大殿。 那侍人到了殿中趴伏跪地,高声禀道。“太后,乾元殿的婢子来了,说是小公子哭闹不止,已是一天一夜不曾进食了,奶娘换了几个,便就是号哭,哪个的奶也不吃。” 梁太后面色淡淡地一转身,往那榻上一坐,斜倚着那黄金榻上的金凤软枕淡淡地道。“不吃便换几个奶他,一个奶娃娃,少吃两顿还值得来报?告诉宫人好生看护便是。” “是。” 那侍人得了令,转身便出了殿门,对着那跪地的宫婢便是一顿喝斥,那宫婢流着泪叩了几个头,爬起来低着头离去。 梁太后也不理会外头的吵闹,纤白的食指有节奏地点着榻上的紫底牡丹金纹,指甲上鲜红的蔻丹与那紫底相映,直是更显得她肤白如雪,丰腴宜人。 拄着额侧闭了会儿眼,梁太后忽然睁开眼来,站起身吩咐道。“摆驾乾元殿!” “是!” 一旁伺候的宫人应了,立时上前去扶梁太后下了地台,躬着身托着她的手向着殿门走去。 “太后有令,摆驾乾元殿!”门口的侍人高声一喝,大门两旁侍立着的宫娥齐齐跪倒,随着梁太后走动,四个手持白玉如意的宫婢起身跟上,前头两个执着象牙拂尘的侍人开道,浩浩荡荡地向着不远处的乾元殿而去。 漫步到了乾元殿外,梁太后看了眼那殿门上悬挂的扁额,嘴角扬起了一丝嘲讽的笑容。 侍人与宫婢在门前分作两边站定,梁太后这才慢慢悠悠地朝着里头行去。 乾元殿内,阵阵压抑的哭声传成了一片,梁太后皱了皱眉,直向着里头的寝室而去。 淡青纱帐遮挡的寝室内,几个宫婢围着大榻抽咽不止,榻上坐着一个妇人,正满头大汗地奶着一个婴儿,那小婴儿也不吃奶,一动不动地,小小的身子瘦弱之极。 侍人挑开纱帐,梁太后姿态雍容地走了进来,屋内的众宫婢吓了一跳,见是太后来了,赶紧后退了几步,跪伏在地。 那抱着婴儿的妇人见梁太后的眼神扫向她,直是白了脸,赶紧起身跪倒在了脚踏旁的地面上。 “奴婢等,请太后圣安!” “一个个的,哭个什么!弄得宫内乌烟瘴气!成何体统!”梁太后把跪地的宫婢狠狠一扫,往前走了两步,在那妇人身前停住道。“你抱的,是这大梁今后的国主,如何还不起来!” “是,是,太后恕罪。”那妇人唯唯诺诺地哆嗦着站起身来,低着头抱着那婴孩,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小公子如何了?听闻几顿不曾好好吃了,可寻巫者看过?”梁太后缓了语气,上前便去看那妇人怀中的婴孩。 “太后,小公子他,他已是一日夜不曾进食了,我们找过巫者,巫者却不曾来,说是要太后旨意方能前来,太后,这……”那妇人说着话,把怀中的婴孩稍稍往外递了递,直露出他带着青紫颜色的小脸儿来。 梁太后一见那婴孩发紫的小脸儿,面色便是一变,她往后退了一步,抬袖掩住口鼻,吩咐身旁的侍人道。“看看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那侍人应声上前,见到那孩子的模样,慌慌然闭了闭眼,抖着手在那婴孩鼻下探了探。 这一探,那侍人一下变了脸色,转身跪伏在地,颤声道。“启禀太后,小公子他……他、他殁了!” “什么?”梁太后睁大了眼,直是缓了好一会儿,她猛地一指屋内的宫婢怒喝道。“你们这些该死的奴婢!小公子病了,为何不报?如今害我王孙丢了性命,真真可恨!可恼!来人!将乾元殿上下一并处死!以慰我王孙之灵!” “是!” 梁太后身侧随行的侍人转身出了门,不多时便带进了一队金甲卫士。 那些卫士也不顾哭号的宫婢们,直拖着她们便出了门去,紧接着,外头便传来了几声惨叫,却是还没出宫门,这些金甲卫便将那些宫婢杀了。 听着外头传来的惨叫声,那抱着小公子尸身的妇人颤抖个不停,她不敢抬头去看太后,也不敢跪,只是抱着怀中的死婴,一副快要晕倒的模样。 梁太后盯了那婴孩一眼,对身旁的侍人淡淡地吩咐道。“召告天下,为小公子,举丧!” 第三百一十七章 小论心情 近了初冬,白日高悬,天空越发的明净透亮,带着寒意的空气舒爽清新,衬着碧空白云,直是美如画卷。 宽阔的大路上,一队车马缓缓而行,当先的马车车窗掀开了一角,直露出里头半张透白明秀的小脸儿来。 一身银红色薄棉袍的叶子仪趴在车窗旁,看着外头缓缓退去的风景,唇角始终带着轻浅的笑容。 公子成在车中假寐,两个孩子也没和他们同乘,难得有这样的安宁,叶子仪实在觉得舒坦,她深吸了口气,闻着那空气中淡淡的香气,禁不住笑得更开怀了些。 “姐姐在看什么?”梳着妇人发式的阿美凑上前来,学着叶子仪的模样,也向外望去,见外头只有荒地黄草枯树败枝,她禁不住嫌弃地道。“快到冬天了,连花都没有一朵,可有什么好看?” “我啊,是看的心情,不是看的风景。”叶子仪转头冲着阿美一笑,两只笑得如月牙儿一般的眼睛半眯着,分外可爱。 “心情,姐姐心里想什么都能看出来么?”阿美很是不解地抬手捂了捂心口,歪着头看着叶子仪,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那怎么可能啊?若是能看透人心,我早成这天下第一巨富了。”叶子仪撇了撇嘴,轻吁了口气,很是无奈地道。“唉,人心难测啊,便是能看出旁人想什么,又如何?平添烦恼罢了。” 阿美连连点头。“这个倒是,若是将人都看透了,还有什么意思?” 叶子仪放下车帘,转身同阿美面对面坐了下来。“所以啊,能不能看透一个人,只是凭经验洞察,哪有人能轻易洞悉人心的?” “既是如此,那姐姐到底在看什么?”阿美更迷惑了,看看车帘,又看看叶子仪,一脸懵然。 “我是心情好,看什么都好。”叶子仪笑眯眯地往后一靠,正靠进了公子成怀里。 公子成眼都没睁,长臂搭在叶子仪肩窝,唇角几不可见地一扬。 “阿成。” 叶子仪仰头看向公子成干净的下巴,眨巴着眼等着他回话。 “安心等着便是。”公子成轻捏了捏叶子仪透白的脸蛋儿,温声道。“快了。” “可是便就这么等着,好生无趣么。”叶子仪嘟了嘟小嘴儿,很是不高兴地道。“这都走了七天了,今天便就要过去了,咱们下个落脚的地方再不动手,可就到了邺城了。” “随他们去罢,想几时来便几时来就是。”公子成摩挲着叶子仪的小脸儿,带了几分慵懒的语气,使得那原本带着靡哑的声音显得更加撩动人心。 “啧,他们这么跟着不累么?要我啊,昨天就动手了,还用跟上这么久?咱们轻松自在,他们倒是要风餐露宿,多亏啊。”叶子仪摇了摇头,啧啧两声,言语间却是满满的惋惜之情。 “且看他们何时动手罢,许是在等人也不一定。”公子成说罢,缓缓睁开眼来,低下头,黑沉的眸子直直地看向怀中的叶子仪。 “便是要等人,也该到了吧,为着这个,咱们可是特意在丰城多留了两天,早知道就让阿美和拂右大哥多在那宅子里温存两天,也省得在这路上慢慢晃悠。”叶子仪仰着小脑袋看他,看着他眼中如同星子般的光芒,她禁不住一痴。 “你很急么?”公子成扬唇一笑,玉白的手指轻轻挑起叶子仪光洁的额头上乌黑的发丝,给她别在耳后,温声道。“子仪,莫急。” “谁着急了?”叶子仪小脸儿一红,嗔了他一眼,嘟哝道。“我才不急着与你大婚呢。” “噗,我几时说过大婚?”公子成失笑,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戏谑的宠溺,直是让叶子仪心动不已。 “我不管,你就是说了。”叶子仪娇憨倨傲地嘟着小嘴儿瞪着他,引得公子成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一旁的阿美听着两人的对话,直是一头雾水,看着腻在一块儿深情相望的两人,她犹豫了会儿,终于忍不住道。“姐姐与王上说的什么?怎的我听不明白?不是一直有人跟着咱们么?他们要等什么人?” “说的便是这件事啊。”叶子仪枕在公子成腿上,微微侧头看向阿美,抬了抬眉道。“那些人跟得不烦,我都烦了,有本事就该上手一见高下,总这么跟着算是怎么回事儿?一点儿英雄侠气都没有,太软太面了。” “太软太面?这是何意?”阿美张大了眼,满脸的好奇。 “太软太面就是没用的意思啊,软弱,磨叽,没用,看着就让人打心里这样觉着,这个就叫软和面了。”叶子仪胡乱解释,阿美倒是听得认真,连连点头。 公子成静静地听着叶子仪胡说八道,手却是下意识地拢住了她的腰,搂着她向着自个儿贴近了几分。 “原来这就是太软太面啊。”阿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嗯,我明白了,那些个刺客果真就是太软太面了。” “我的阿美真聪明,嘻嘻。”叶子仪轻笑着转回头来,看向公子成道。“咱们的人到了么?能抵住梁国太后的人么?” 公子成看着她黑亮的眼睛,微微一笑。“诸公从邺城赶来,当是快到了,那太后派了萧氏子弟前来,有徐陵看着,必然安妥。” 叶子仪双眸一弯,回了他一个笑,侧头吩咐阿美道。“那好,阿美,去告诉拂右大哥,顺着这条道一直走,过了林地,有个茶寮,咱们在那里停一停,喝茶去!” “是。”阿美欢欢喜喜地应了,爬了起来,躬着身子钻出了车帘。 看着阿美掩好了帘子,叶子仪笑着道。“果然是新婚呢,瞧这一说让她去寻拂右,她这模样,简直甜到心坎儿里去了。” “如何是甜?”公子成抚着叶子仪的发,看着她黑亮的眼睛,慢慢垂下头去,一点一点凑近了她樱粉色的唇瓣。 他乌黑的长发散下,在叶子仪眼前蒙上了一层鸦青色的薄纱,叶子仪唇角带着浅笑,看着他一点点靠近,张开双手搂住了他玉白修长的颈项,贴上了他珠粉色的唇瓣。 鼻尖处,公子成清新的体息占据了她鼻腔内每一丝空间,叶子仪看着他黑眸中自己的倒影慢慢放大,轻轻闭上了双眼,全心全意感受着他的温柔与霸道。 马车缓缓而行,车轮隆隆声阵阵,突然变得安静的车厢内,偶尔传出几声闷哼,衣料窸窣的声音不时传来,听得帘外的阿美直是偷笑。 “做什么不进去,傻笑什么呢?”拂右盘腿坐在车辕边沿,回头望着跪在帘外窃笑的阿美,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嘘,小点儿声。”阿美转头,冲着拂右摆了摆手,指着里头小声道。“王上与姐姐在里头,相亲着呢。” “在里头相亲?”拂右不解地皱了皱眉,转过身问阿美道。“你到底在听什么?” 阿美见拂右毫无顾忌,禁不住急了,瞪他一眼小声道。“你小点声!” “做什么这么小声?偷偷摸摸的,你这是在这里做什么?”拂右给阿美一瞪,立刻降低了声调,有些好奇地抻着脖子贴向那布帘,听到里头的动静,瞬时一脸了然。 “知道了吧?王上和姐姐,这个呢。”阿美两手攥拳,坚起两根拇指,指尖相碰着点了点,一脸狡黠模样。 “呵,放他们在一处便会如此,也不知王上回去要怎生宠爱阿叶。”拂右说罢,笑呵呵地拉着阿美同坐在车辕上,搂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了自个儿肩头。 阿美靠着拂右厚实的肩膀,扬唇笑道。“这可有什么?王上宠着姐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不是寻回了姐姐,他哪里有过半分笑容?王上他啊,只有看着姐姐的时候才会笑呢。” “这倒也是,阿叶能回来,真是万幸,王上从前只能睹物思人,如今她回来了,终于不用年年看着王上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了。”拂右说罢,重重地叹了声道。“唉!想起来,那时候王上整夜整夜地不睡,我们也跟着熬着,真是难受。” “王上那是思念姐姐呢,每年到沉船的日子,都要有这么一回,也难得他这样痴情。”阿美很是羡慕地扁了扁嘴,握住了拂右搭在她腿上的大手道。“大个子,若是换了你,你会同王上一样么?” “我思念阿叶?”拂右装模样作样地想了想,很是严肃地对阿美道。“别的我不敢说,倒是王上一定会给我大卸八块了。” 阿美直是笑出了声来,握着拂右的手捶了他大腿一下,笑道。“嘻嘻,谁说让你想姐姐了?我是说似那般想我啊。” “我会不会想你,你不知么?”拂右捏了捏阿美纤细的指尖,在她耳边低声道。“思念成河,无可复加。” 这一句,说得阿美眼眶微湿,她脸上满是幸福地向着拂右贴了贴,低低地道。“你也是个痴儿。” “对自个儿心上之人,何谈痴狂?”拂右这边话音刚落,那赶车的老叟便出声了。 “嗯,大人这嘴是越发的甜了,再进一步,便同夫人一般高下了。” “啧,方叟,我怎能与夫人相比呢?若论这说情话的本事,我只服夫人一人,她可说是张嘴便来,口吐锦绣,实实是有大才。”拂右正说得兴起,突然空气中一声极细的破空声响起,拂右脸色一变,搂着阿美,两人一个翻身,一同落在了车篷上。 随着两人腾空,一道疾风流影闪过,正正打在了车辕的横木上! 第三百一十八章 飞箭示警 透着哑光的木质箭杆钉进车辕的横木中,雪白的箭羽轻颤着,直如同招摇的旌旗。 拂右蹙眉看向那仿似与横木一体的剑杆,与阿美对望了眼,纵身轻轻跃下。 蹲在那箭羽处摸了摸与那车上的楠木连在一处的箭杆,他使力一拔,一下便将那没入横木一寸的箭羽拔了下来,随着那箭杆脱落,一张折叠得极细的纸笺从箭杆上滑落了下来,轻飘飘落在了车上。 “怎么回事?”阿美自车篷上跳下,蹲在拂右身旁好奇地盯着那光溜溜的箭尖道。“咦?这箭好生奇怪啊,怎的没有箭簇?” “这是有人专门来传递消息的,能将这样的箭打入楠木中,想必不是凡人。”拂右说着话,放下了手中的羽箭,捏起那车板上折成一条的淡黄色纸笺,抬眼向四周看了看,慢慢展开。 看了眼那纸笺上的字,拂右禁不住挑眉,他转身向着车帘一跪,声音不高不低地道。“王上,有人飞箭传书,说梁太后已在前方林地设下埋伏,恐是要与后头的那些游侠一同围剿我等。” 车里静了一会儿,叶子仪声音微哑地道。“是什么样的箭?哥哥且递来我看。” 拂右依言,将那羽箭和纸笺都递了进去,不一会儿,叶子仪带着恼意的声音便又传了出来。 “好在这消息得的及时,要不,兴许便着了他们的道了。哼!以多欺少,好啊,既是他们在那里等着,咱们偏不过去,前面有个岔路,烦劳哥哥叫方叟行得快些,咱们绕路过去,就不让他们如愿!” “便依夫人所言,快行。”公子成靡哑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拂右得了令,赶紧吩咐了方叟加快行进。 公子成与叶子仪所乘的马车奔跑了起来,后头阿福与永忆的马车紧跟着也跑了起来,一家四口突然加了速度,随行的人也快速催动马匹,这二三十辆马车同时在大道上狂奔,直带起了一片黄云似的烟尘。 随着马车起跑,叶子仪钻入公子成怀中,摆弄着手中的长箭道。“阿成,你说,他既是来了,怎的不现身呢?这样飞箭示警,可是怪我不曾与他道别么?” “既是他不愿,你又何必忧心?”公子成脸色微微一沉,明显是不高兴了。 “不是啊,我就是觉得心里不舒坦。”叶子仪慢慢坐了起来,向着公子成怀里拱了拱,低声道。“这一别,不知几时还能相见,我都没机会报偿他什么,如今他千里迢迢又来相护,我心里过意不去。” “子仪。”公子成伸手取下她手中的羽箭,把她抄了起来安坐在腿上,长臂搂着她的细腰,黑沉的眸子盯着她的双眼道。“在我身侧莫要再想旁的男子。” “我知道了。”叶子仪侧着小脑袋,很是自然地向着他肩膀一靠,轻轻闭上了眼。“阿成,你替我报答,好不好?” “好。”公子成也不再同她计较,点头应了。 看着车板上随着车子颠簸跳动的羽箭,叶子仪轻叹了声,低声道。“唉,也不知那边如何了,咱们虽然躲过了埋伏,却不知那大梁太后又会耍什么花招,真真如附骨之蛆,惹人厌烦。” “想必在那里,会是一场恶战。”公子成圈着叶子仪,下巴轻轻抵在了她发顶,黑沉的眸子直直地盯向飘动的车帘。 车队隆隆而过,尘烟尽处,一队人马疾驰飞奔着追了上来。 来的这一队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游侠的衣裳,有老有少,直盯在车队后头紧紧咬住,既不近前,也不会落得太远,马车带起的浮尘直是扑了他们一身,直是弄得一个个灰头土脸,很是狼狈。 这般跟着车队转出了林间的土道,上了大路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在一处茶寮前停了下来,这百多人的队伍也不近前,只在离了茶寮十多丈远的地方站了下来,一字排开堵住了道路。 茶寮前早已集结了几百人马,这些着了青衣的军士分列茶寮两侧,站得整整齐齐,见到公子成的车驾,他们齐齐跪了一地,高呼‘王上’,那声音沉浑震耳,如同一人高喝,直是隐隐带着回声,端的是荡气回肠。 跟随着公子成下了车,叶子仪瞟了眼那些远远站着的游侠,冷冷一笑,转头便带着两个孩子挽着公子成进了茶寮。 虽是时隔五年,茶寮里一切都未改变,叶子仪拉着公子成坐在大窗边曾和勇一同坐着的位置,看着这里陈旧的窗几,双眼几乎弯成了两弯新月。 “还记得当年去邺城寻你,便就在这里遇了蒙公,若不是赶巧舅父在此,也没那么容易脱身。”叶子仪很是感慨地将这店子环视了一圈,一指里头的一副榻几,弯着眸子道。“当年舅父就坐在那个位置,还是他一眼将我认出来了。” “舅父那时是为着旧魏战事。”公子成握住叶子仪的小手,温声道。“那一段时日,辛苦了你。” “为了你,哪有辛苦?”叶子仪小脸儿微红,正要靠入公子成怀中,对面的阿福发话了。 “母亲,外有恶贼伏兵,一家人命悬一线,母亲且自重罢。” 叶子仪:“……” “大兄说得是,若是那些贼人前来,咱们如何应对?”永忆眨巴着大眼,一脸崇拜地望着身侧的阿福,依赖信任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几个散乱游侠,登不得台面,有什么好怕的?有父亲母亲在这里,他们伤不得咱们分毫。”阿福说着话,侧头向着里头望了望,拔高了声音道。“茶博士何在?上茶!” “是……是……” 里间颤颤巍巍走出个少年人来,这少年一身麻布衣裳,肩上搭个布巾,他白着脸偷看了眼这一屋子的人,赶紧低下了头去,哆哆嗦嗦地到了叶子仪一家所在的榻几旁,‘噗通’一下便跪了下去。 “小、小的不知各位贵人驾到,失、失礼之处,还望贵人不罪!” 看着那吓得话都说不全乎的小小少年,叶子仪微微一笑,温声道。“起来说话罢,我们只是来吃茶的,煮一壶好茶来便是。” “是,是。”那少年茶博士连连叩头,向后膝行了两步,赶紧起身小跑着去了后头烹茶的小室。 看着那少年离去,叶子仪感叹道。“唉,虽是物是,却是人已非了,当年那个茶博士也不知去了哪里了。” 见叶子仪惆怅,公子成握了握她的手道。“人世间的事,怎有不变之理?” “说得也是,倒是我着相了。”叶子仪抱着公子成的手臂,望了眼外头晴朗的碧空道。“说来也是巧,每次到了这里,还都免不了一番争斗呢,倒也真是奇怪。” “方才美姨说是母亲要来的,这两场争斗,说到底,是因母亲而起的吧?”阿福也不理会叶子仪的瞪视,望了眼外头平静的空地道。“这里倒是个合适交战的地方。” “啧,才看出来啊。”叶子仪撇了撇嘴,对永忆道。“永忆宝贝啊,可别学你大兄啊,你大兄专门给人拆台,打破气氛,可是很容易招人记恨的,你可别跟他学啊。” 永忆眨了眨眼,湿漉漉的黑瞳不解地盯着叶子仪道。“娘亲,什么是拆台?气氛是什么东西?打破了还会被人记恨?” “拆台么,就是别人正说得高兴,他非得说大实话让人难看,气氛不是个东西,这个……等你长大了娘再跟你解释啊。”叶子仪正和永忆说话,对面的阿福忽然一抬手,打断了她。 “母亲,你看,那是什么人?” 叶子仪顺着阿福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自不远处通向客栈的大路上,缓缓行来一队人马,这一队人马个个儿身着栗色锦衣,云靴玉冠,连骑的马都是价值千金的名马,两三百号人,走在前头的个个英挺俊朗,这么一动,实实地让人移不开眼去。 “呵,真不枉我费了那么多心思,这出场,真是绝了!”叶子仪贴近窗口,看着那些骑士走近,冲着众骑士中间那花白胡须的人摇了摇手,很是开怀地喊道。“钟老叔!钟老叔!!” 一众青年骑士护着的钟老叔费力地抻着脖子向着叶子仪的方向望了望,从身旁众人的肩膀处看到扒在窗口的叶子仪,他举起手中的剑来,冲着叶子仪叫道。“女郎!老奴带谷卫来了!女郎放心,有我等在此,必不教女郎给人欺负了去!” “多谢老叔!老叔,快快进来!”叶子仪旁若无人地扯着嗓子喊着,听得一旁的阿福和公子成直皱眉,倒是永忆看着活泼的母亲笑吟吟地,大眼睛眨啊眨的,倒有股跃跃欲试的模样。 “是咧!” 说着话,钟老叔打马出了队伍,对着那领头的骑士交代了一番,奔着茶寮便奔了过来。 窗边的叶子仪看着钟老叔走近,如同只小鸟一般跳了起来,迈过地榻便冲着茶寮的大门而去。 公子成面色淡淡地跟在叶子仪身后出了门,看着高兴得抱住钟老叔的叶子仪,不由得皱起眉来。 “老叔,这些年你过得好么?桃源谷好不好?庄子里的马养得怎么样了?大伙儿都好么?”叶子仪很是开怀地拉着钟老叔问个不停,倒把一旁的公子成忽略了个干净。 “好,都好着呢,女郎不必挂怀,老奴今次带谷卫出来,留下的人都念着女郎呢,让我给女郎带声好来。”钟老叔笑得满脸的褶子都快开了花,把叶子仪打量了又打量,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他瞄了眼公子成,对叶子仪道。“女郎且等等,容我与齐王见礼。” 叶子仪有些不舍地放开了钟老叔的胳膊,抹了把脸上喜极而落的泪水,点了点头,退在了一旁。 钟老叔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向着公子成走近了两步,跪倒在地很是规矩地行礼道。“老奴荆钟,拜见齐王!” “平身。”公子成上前一步,虚扶起钟老叔,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叶子仪,不待钟老叔起身站稳,公子成已经到了叶子仪身边,将她往怀中一搂,对钟老叔淡淡地道。“老丈请内里说话。” “多谢王上。”钟老叔拱手道谢,一旁的叶子仪见了,忙忙开口。 “老叔,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咱们走吧。”叶子仪作势又要上前去与钟老叔说话,却不想肩膀被公子成紧紧搂住,却是动弹不得。 “是。”钟老叔拱手躬身,依旧守礼,退后了一步,等着两人先行。 叶子仪还想说些什么,抬眼看到公子成略略黑沉的眸子,她立马把想说的话憋回去了。 三人正要回茶寮说话,大道上忽然一个游侠骑马奔了过来,那马疾驰前行,直向着叶子仪与公子成的所在冲了过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梁军围剿 晴阳下,身着麻衣的游侠边奔行边从身后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他很是利落地弯弓搭箭,直直对准了走在叶子仪身侧的公子成! 随着一声“铮”的弦动声,那游侠手中带着寒光的箭羽脱弦而出,流星一般飞向了公子成和叶子仪! “叭!” 那箭羽方才离弦,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白羽箭,一下击在那箭矢上,直把那羽箭劈作了两半。 茶寮门前,公子成一早将叶子仪护在了身后,他冷眼看着那一脸错愕的游侠,眸中似有冰晶。“拂右!取弓来!” “王上。”拂右摘下了身上的长弓,递到了公子成身侧,紧跟着从背后的箭囊中抽出了一支长箭,双手奉到了公子成面前。 那马上的游侠四下望了望,没寻到那羽箭的来处,正疑惑时,见到这边公子成搭弓引箭,他慌忙拔马调头,向回奔去。 公子成半眯着眼,将那长弓拉成了满月,弓弦一松,那黑羽箭如同流影一般,直向着那游侠而去! “噗!” 长箭穿胸而过,只余一点黑色的羽毛在外,那游侠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身子一歪便倒下了马去,直带得那马儿一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看着那被压在马下的游侠,公子成神色极淡地将手中的长弓递给了拂右,眼神往不远处的林子瞟了一眼,搂过叶子仪转身便进了茶寮。 叶子仪一脸崇拜地看着公子成,弯着眼睛靠进他怀中,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看得一旁的拂右都忍不住打战。 经过了这一回,那边的游侠似乎是怕了,再没人敢动,叶子仪的骑士慢慢散开,如同犄角一般面向那边的游侠,直是把那些麻布衣裳的游侠给衬得更加没有底气了。 两下僵持了好一会儿,突然,通往水路的小道上腾起一片烟尘,随着那烟尘渐渐行近,游侠那边有几个立时欢腾了起来。 叶子仪倚在公子成怀中,看着那小道上不断冒出头来的梁人,懒懒地道。“这大梁太后还真是瞧得起咱们呐,这是出动了多少兵丁啊?还特意走了水路,真是铁了心要咱们的性命了。” “她志在必得,必然会尽全力。”公子成抚着她滑软的发,淡淡地道。“上一回,她是不曾得到教训!” “可不是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大梁太后,脑袋有点儿问题,以为人多便能取胜么?真是,笑死人了。”叶子仪嗤笑了声,对公子成道。“阿成,她这怕不是太闲了吧?” “大梁危矣。”公子成淡淡地甩出这一句,握住叶子仪的小手与她十指交握,温声道。“莫要理会这些闲事。” “怎么是闲事呢?我倒真想知道他们这一回要耍什么花招,上一回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一回,怕是要下大气力了。”叶子仪纤细的指头摩挲着公子成的手背,声音透着一丝慵懒,她看着外头似是源源不断的梁兵,很是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不错,此处离邺城不远,她不动手,便没有机会了。”公子成淡淡然地说罢,忽然提问道。“敌众我寡,如何破敌?” 一旁的阿福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副老成模样,听到公子成提问,他的腰背挺得笔直,开口道。“宜观敌之弱处,伺机破之。” “不错。”公子成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问一旁的拂右道。“拂右,有多少梁人?” 站在榻旁的拂右拱手回道。“水路有近千人,还有些正在往这边赶来。” “这么大阵仗,也亏得那梁太后肯下本钱。”叶子仪打着呵欠,抻着脖子望了眼公子成身后,嘟哝道。“这茶博士怎的这么慢?” 正说着,那少年茶博士战战兢兢地从里头走了出来,他两手提着陈旧的漆盘,端了四碗茶汤,躬着身子向着几边走来,那恭敬畏惧的模样,眼看着快要昏了过去。 叶子仪一脸牙疼地看着那少年走近,听着他手中漆盘上的茶碗叮当直响,不由有些担忧,若是她此时说出一句话来,这孩子怕是会吓得就此瘫软在地上了。 抖着手摆好了茶碗,那少年刚要退下,叶子仪张口把他叫住了。 “那茶博士慢行,我有话同你说。” 那少年一个激灵,转身便跪倒在地,对着叶子仪叩头道。“贵人吩咐便是。” “没什么吩咐,只是要烦劳小哥多上几碗茶。”叶子仪朝着坐在后头榻几的媚娘一指,温声道。“我那姐妹伤了脚,若有软垫,拿一个来给她。” “是。”那少年匆匆退了下去,叶子仪朝着正和阿四置气的媚娘看了一眼,抿着嘴儿回过头去,看向外头的动静。 外头身着皮甲的梁军已经将这茶寮团团围住,若非是他们的人先占住了空场,这些梁人怕不是要将这茶寮整个圈起来了。 梁军站定,并不急着攻上,那边的游侠也是不动,便就这样围着,倒似要把他们困住似的。 见游侠与这些梁军只守着这茶寮不动,叶子仪有些不明白了,问公子成道。“阿成,他们这是打还是不打?怎么来了便就这么傻站着?徐大哥呢?不是跟着他们吗?怎的不见他来?” “徐陵会来的。”公子成微眯着眼,看向游侠后头那一片林地道。“有人来了。” “什么人来了?”叶子仪给他说得莫名其妙,顺着他的眸光看去,却只看到那些个挡路的游侠。“没什么呀,阿成,你说的人在哪?” “你目力不够便罢了。”公子成说罢,一拍叶子仪的胳膊道。“子仪,坐到媚娘那里去。” “怎么了?”听到公子成语气中的不对,叶子仪坐起身来,看着他道。“有麻烦么?” “离窗边远些的好,子仪,带着阿福和永忆一同过去。”公子成虽然说得不紧不慢,叶子仪却觉出他言语间的担忧,当下也不多言,起身领着阿福和永忆便到了媚娘身侧。 看着母子三人离着窗户够远了,公子成又凝着眉,望向了那游侠身后烟尘飞起的地方。 大道上,那百多个游侠早已等得有些烦躁了,不住地向着身后的大路看去。 大路远处的弯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响,紧跟着,奔出了一匹枣红马来,众人极目眺看,待看清了那马上的人,立时都松了口气。 那马刚冒出头来,不多时,又有三五十匹马奔了出来,这些马匹紧跟着那枣红马,直向着一众游侠冲了过来。 枣红马奔到了众人近前,那马上的人带住了马,一抖马缰,慢悠悠地走到了那游侠中领头儿的黑衣人身前。 “旻公!” 那为首的黑衣汉子看到来人满眼的喜色,对着一身黑缎衣袍的旻公一抱拳,垂首致礼。 那枣红马上的旻公夹了他一眼,瘦长的马脸上,一双灰色的眸子浑浊得发黄,他扫了眼那些围着茶寮的梁军,很是不快地道。“怎么只有这些人?那齐王成如何也是一国之君,怎能如此轻视于他?” 这旻公的声音极是阴沉难听,听得人寒毛直竖,语气中的不满与傲气,更加地让人不甚舒服。 黑衣汉子略一犹豫,对那旻公道。“旻公,水路前行,实在是船只有限,况且要入齐境也非易事,这一千多人,已是费了不少气力了。” “哼!如此办事,怪道太后对你放心不下,且退下罢!”旻公扬着下巴瞥了那黑衣汉子一眼,带马到了队伍前面。 随着旻公走动,又有八个背着大剑的长者跟着到了前头,这些人一字排开,虽然只有几人,气势却是十分惊人,直把那百多个游侠都比了下去。 旻公阴沉沉的眸光扫过公子成的卫队和叶子仪的谷卫,看着那些骑在骏马上打扮得英挺得体的青年,不由冷笑。 “呵呵,竟使这些花团锦裹的少年人自保,看来齐王是真不把我等在放在眼中啊。” 旻公身侧的一个灰衣老者抚着花白的胡子嘿嘿一笑,瞟了眼对面那队形齐整的玉冠青年,转而对旻公笑道。“噗,旻公,如此看来,齐王是真不曾将你等放在眼中啊,只使这些少年人应战,怕不是将你们看作同他们一般模样了。” “不错,如此小看我等,真真可恼!”灰衣老者身侧的一个须发皆白的锦袍剑客反手摘下了背后的宝剑,去了外头的皮鞘,握着那黑色的巨剑眯着眼怒望向那些栗衣青年,转而又瞪向那简陋的茶寮,眼中寒芒一片。 “齐王成素来善用诡道,且莫轻看了他,这一千军,便有我等在,也未必是他这几百人的对手。”旻公说罢,吩咐身后的黑衣汉子道。“去寻那带兵的将领来,我有话要同他交代!” 那黑衣汉子犹豫了会儿,低头抱拳道。“这……旻公,那将军年少,又是个粗人,与他相谈,恐他惹恼了公,公有所交代,且交代小子便是,小子代为转达也便是了。” “啧,如此大事,太后怎的派这等人前来?这般脾性,岂不是坏要事?”旻公皱眉,对那黑衣汉子道。“去告诉了他,先行攻破那些骑马的少年人,我等自会伺机杀了齐王与那西蜀郡主!” “是是,小子这便去同他讲,公且稍候。”黑衣汉子拱手作礼,拔转马头冲着那包围在外的梁军队伍奔了过去。 看着那汉子走远,旻公轻哼了声,沉着脸瞪了眼和那汉子交头接耳的一个梁兵打扮的青年汉子,眼中一片阴鸷的冷意。 “呵呵,旻公,看来这梁将并不曾将你放在眼中啊。”那灰衣老者窃笑不已,一双老眼带着无尽的嘲讽,直看得旻公暗自咬牙。 第三百二十章 宗师出动 公子成坐在窗边,淡淡地望向那站在众游侠前头的十多个白发老者,黑沉的眸子一暗,他食指轻扣着几面,忽然侧头道。“向左。” 屋梁上一道青影飘然而下,向左落在公子成身后,躬身抱拳道。“王上。” “看顾好夫人和两位公子。”公子成站起身来,转身看着向左,沉声道。“不可使梁人近他们分毫。” 一听这话,向左忍不住抬起头来,一脸担忧焦急。“这……王上,外头有宗师十多人,徐公与我在此守候,何人顾及王上安危?” “我自有安排,你只管从命就是。”公子成说罢,抬脚便走,向左还想说些什么,却是张了张嘴,生生忍住了。 “王上!” 苍老沉浑的声音突然响起,公子成停下了脚步,犹豫了下,转身微微躬身。 麻衣草鞋的徐公缓缓自角落中走出,到了公子成面前略略拱了拱手道。“王上以身犯险,还要将身侧之人留给妻儿,可知外头那十多个宗师,表明着什么?老夫一人可抵三个宗师,而那大宗师旻公,与我旗鼓相当,王上身侧之人,至多在剑师之上,要如何应对?” 公子成沉默了会儿,淡淡地道。“我自有应对之法。” “应对之法?王上,两军对战,怎可儿戏?”徐公有些生气,他两眼圆睁,气息不稳地道。“诸公不曾到来,必然有事,王上身侧无人,如何应战?” “无妨,外间亦有高人相助,公,不必担忧。”公子成说罢,转身便走,却是不愿多说了。 徐公气得胡子直翘,却是说不出什么来,他重重一叹,与向左对望了眼,直是摇头不已。 “徐公,向大哥,你们不必听他的,出去护他吧。”叶子仪待公子成出了门,站起身来向着徐公和向左一揖,微笑着道。“王上不知我手下人的厉害,若有宗师前来,只要不过五人,这屋里的人,还是能应付的,二位只管去相助王上,不必顾及这里。” “夫人不是玩笑话吧?这三四十个后生,真能与宗师对战?”向左有些不信,看了眼屋内站着的那四十来人,摇了摇头道。“夫人的护卫虽是勇猛,年纪轻轻,怕是不妥。” “这有什么不妥?”叶子仪轻轻一笑,看了眼身后的阿四和守在屋内的一众护卫,弯着眸子对向左道。“向大哥,克敌制胜,不一定要在修为,旁的法子也能取胜啊。” “旁的法子?”向左微微皱眉,不解地道。“夫人说的,是什么法子?” “我这些兄弟,在西蜀修的是巫蛊之术,武功气道,他们虽是年纪不大,论起用毒巫术,却是少有人及。”叶子仪看着向左张大的双眼,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她忍着笑,对着向左和徐公屈身道。“请二位务必相护王上,不可使奸人伤他分毫,误了大齐霸业!” 说到大齐霸业,向左和徐公面上都是微微一变,两人也不再和叶子仪多话,当下拱手转身,出了屋子。 永忆看着两人出去了,偷偷拉了拉叶子仪的衣角,小声问道。“娘亲,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么?阿四哥哥他们真有这般厉害?” 叶子仪蹲着与永忆平齐,捏了捏他的小脸儿道。“当然没有那么厉害啦,不过么,对付两个宗师也还是成的,总不能那些大宗师什么的都来找咱们吧?只要你父王没事,咱们也不会有事的。” “母亲既无把握,为何还要支走徐公?若真有人来,我们岂不是坐以待毙?”阿福给叶子仪气得不轻,鼓着腮帮子转身便去找阿四。 “咱们这么多人呢,怕他作甚?十个打一个还不行?”叶子仪撇了撇嘴,问阿美道。“阿美,我的百宝囊呢?” “在这里。”阿美将身侧背着的绣花囊袋交到了叶子仪手上,担忧地看了眼媚娘道。“姐姐,媚娘姐姐还伤着,留在此处,怕是不好吧?” “如今四下都被梁人包围了,媚娘留在这里更安全些。”叶子仪盘腿坐在地榻上,解开了百宝囊上的抽绳,边在里头翻找边道。“如今最易攻破的是那些梁国军士,难弄的,反倒是那些宗师游侠,单独出去,难免被追杀,倒不如就地躲藏起来。” 阿美皱了皱眉,看着这一眼便能望透,三四丈宽的茶室,为难地道。“就地躲藏?藏在何处?” “去问问那茶博士,有没有地窖,若是有,你护着媚娘和孩子们躲到里头去,待这里安宁了再出来。”叶子仪在囊袋里翻出个竹管来捏在了手里,吩咐阿美道。“快去问!那些人想是一会儿便会攻上来了!” “这……”阿美犹豫了下,一咬牙,站起身奔着那后头煮茶的小室而去。 阿福回过头看着叶子仪,微微皱眉道。“母亲为何惊慌?” “十几个宗师啊,还有一个大宗师,加上百多的剑客,千把兵士,咱们只有几百人,如何同他们抗衡?徐公一人对付那大宗师便是有余,也难敌十几个宗师,咱们这里,一两个宗师还成,若是他们一窝蜂上来,哪能保证没有伤亡?” 叶子仪越说越是心窄,对阿福道。“一会儿让钟老叔护着你们,都好好儿听话,切莫在这个时候逞强,听见没有?” “不是,母亲……”阿福还要再说,却给叶子仪打断了。 “你小子最不听话,你才十岁,不好好儿躲着,还想干啥?快去!一会儿刀剑无眼,伤了你们怎么办?天塌下来有爹娘顶着,轮不到你个小娃娃,一边儿等着去!”叶子仪瞪了阿福一眼,生生把他的话给憋了回去,阿福一脸无奈地抱臂坐回原处,瞥着叶子仪郁闷之极。 叶子仪又在袋子里翻找了一通,忽然像想起什么来了似地,一拍额头。 “对了,把方才抬下来的红藤箱子拿来!” 立时便有两个护卫把角落里的一只大藤箱搬到了叶子仪身前,叶子仪一脸开怀地上前打开了那藤箱,看着那满满一箱子物件儿,双眼一弯,伸手便将里头的东西一样样取了出来。 一会儿功夫,弓弩箭匣,瓶瓶罐罐便摆了一地,看着一地的花花绿绿的瓶子玉罐,叶子仪眼中现出一抹狡黠的神色,她慢慢抬起头来,扫了眼两头儿四敞大开的窗子道。“掌灯!把窗户都给我关死了!” “砰、砰、砰……” 茶寮的门窗几乎同一时间落下,那声响惊得站在门口拂右一抖,他疑惑地回头看了眼,也无暇去理会身后的吵嚷声,双眼紧紧地盯住了对面人马攒动的游侠队列。 旻公黑着脸瞪视着那单膝跪在马前的黑衣汉子,转而阴鸷的眼又扫向梁军中那身着军衣的青年将领,眼中的厌恶不言自明。 “旻公,今日事大,还望公以大局为重,不要同萧将军计较了,他执意要守外围,便随他去罢,再拖延下去,待到那齐王的援军一到,咱们便功亏一篑了!”跪地拱手的黑衣汉子说罢,向着旻公重重一拜,言语间满是乞求。 旻公撇着嘴,满是不屑地哼了声道。“哼!小儿欺我,待到得了齐王与那西蜀郡主的人头,再来与他算帐!” “是是是!谢公大义,多谢旻公大义!”黑衣汉子大大地松了口气,对着旻公一拜,站起身来上了坐骑。 “既是他们不愿拔这头筹,那这份功劳,老夫便当仁不让了!”旻公说着,一催马,对身侧的那灰衣老者道。“一会儿我等对付那徐公老儿,卢公,那西蜀郡主便交由你处置了!” 那灰衣老者瞟了眼那茶寮,腥红的舌头舔了舔干瘪的嘴唇,怪笑道。“呵呵,好,能配上齐王的女子,想必不是凡品,许久不曾食过美人肉了,今日倒要过一过瘾去!” “哼哼,肉随你吃,不过那首级可要给我留着,咱们的富贵,可在你那美食的颈子上呢!”旻公说罢,一抖缰绳,带着一众游侠向着公子成的方向便冲了过去。 “好也!好也!”那卢公一脸兴奋,一拍坐骑,也跟着冲了出去。 两百来匹骏马奔行,直踏得地面微动,烟尘滚滚,直直地冲到了挡在路中间的徐公面前,那旻公背手把大剑一抽,在马上就着冲势直直刺向了站着的徐公! 徐公定气凝神地看着他到了近前,身子稍稍一侧,躲过了那冲来的利剑,抬手一剑,立时斩断了旻公骏马的头颅! 随着马头落地,那枣红马‘噗通’一下便栽在了地上,旻公一纵身离了马鞍,稳稳地落在了一侧的地面上,他双眼微眯,阴沉沉地瞪着徐公,握剑的手直是青筋隐隐。 两人对峙着不动,各路游侠宗师却是没有理会他们,只是绕过了两人,继续向着前面奔来的栗衣青年队伍狂奔而去。 两下交锋,宗师们分作了两边,一路带着游侠迎向栗衣青年和青衣军卫,另一路四个宗师直奔茶寮方向,军士和谷卫与游侠战在一处,转瞬间一片刀光剑影。 公子成站在青衣卫中间,一直在盯着茶寮,见那几个宗师奔着茶寮去了,他还来不及吩咐向左,几个游侠随着一个宗师已然杀了上来,向左被四个剑师阻住,那宗师却乘机到了公子成近前。 公子成见向左被困,转身便要往茶寮去,那宗师长剑到了近前,他发狂了一般举剑削向那奔到了身前的宗师,圆睁着双眼盯着那到了茶寮门口的四个宗师,转身便向着茶寮大门而去。 躲过了公子成一剑,那宗师见他要走,眼中现出一抹狠戾的神色,他也不顾一旁拂右的缠斗,丢下了坐骑腾空跃起,手中寒光闪闪的大剑一晃,直奔着公子成的背影而去! 第三百二十一章 劫杀劫杀 众人战作一团,青衣军士和谷卫将一众游侠包围在了圈内,圈外的公子成却被一个宗师盯上,一时不能脱身。 话说公子成奔向茶寮,那宗师的大剑随后而至,向左与四个剑师缠斗,拂右错手来不及拦住那奔着公子成去的宗师,眼看着那泛着寒光的大剑便劈向了公子成后背! 拂右目眦欲裂,还没来得及出声,忽然间一阵破空声响,就见一道白光闪过,直直地打向那宗师的背脊! 那宗师觉出了不对,却奈何人在半空,根本无从着力,勉强一缩身子,胸肋间立时多了一支白羽箭,那箭身没入宗师肋下,直穿过了胸腹的软肉,带着一片衣裳钉在了地面上铮然颤动。 看到那宗师受了伤,拂右大大地松了口气,纵身上前一剑刺穿了那宗师的胸口,三两下跃到了公子成身侧。 “王上!” 拉住公子成的胳膊,拂右险些给他带了个跟头,眼看着公子成没有停下的意思,拂右干脆抱住了他,高声道。“王上!夫人自有妙计,你不可前去坏了她的布置啊!” 公子成一顿,回头双目泛红地看着拂右,转而又看向那砸开了房门的宗师,挣扎着又要过去。 “王上!夫人她……” 拂右话未说完,就听里头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传出,紧接着便是叶子仪一声中气十足的脆吼。 “开打!” 听到这一声,公子成稍稍安静了下来,他长长地吐出口气,回身看向混战的一众人等,对拂右道。“回去罢。” 见公子成回复了常态,拂右赶紧放开手,低头拱手道。“是!” 公子成望了眼那热闹的茶寮,紧紧地闭了闭眼,提剑转身,走回青衣卫中间,拄着长剑观战。 茶寮内早已乱成了一片,头先入内的一个宗师已然倒地,余下的三人与叶子仪的护卫打在了一处,直是把茶寮里的几案和地榻劈了个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叶子仪躲在角落里看着屋里的动静,眼见着自己人处了下风,她心里虽是着急,却也没有办法,刚才迷倒杀了一个,现在都混在了一处,却是什么也使不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个的护卫吃力和这三人打在一处,干着急,没办法。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叶子仪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三个宗师,眼见着其中一个灰衣老者破圈而出,她禁不住心头一跳,刚往后退了一步,却不想,她这一步还没站稳,眼前突然一花,那人已经越过了两三丈远,到了她跟前! “嘿嘿,西蜀郡主?” 灰衣老者呲牙一笑,那比常人更长更锐的犬齿晃得叶子仪一阵心慌,她刚吸了口气,却是鼻间满满的都是那人嘴里传来的腐臭气息,惹得她直是皱眉。 压下心头的恐惧,叶子仪白着脸看向这老者,沉声道。“阁下是蜀人吧?蜀中三老,疯人魔,是也不是?” “呵,你倒是知晓得不少,呵呵。”灰衣老者和叶子仪搭着话,手中剑往后一背,头也不回地格开了一个护卫劈来的长剑。 叶子仪垂眸,淡然一笑道。“那,看来小女今日是逃无可逃了?” “呵呵,郡主的肉,定是格外鲜美。”灰衣老者怪笑了声,抬手就去抓叶子仪肩膀,叶子仪也不反抗,只一副认命的模样,看得一旁的阿四急了眼,扑上来便要和那灰衣老者拼命。 灰衣老者侧了侧头,眼中满是戾气地瞥了眼阿四,才一回头,叶子仪轻呼一声抬袖遮住了脸,见那灰衣老者不甚在意,她一挥袖,手中的竹针爆出,一下便没入了那灰衣老者的颈项! 这人实在没想到叶子仪还有这么一手,只来得及回头冲着她翻了个白眼儿,立时脸色黑紫,喉咙里发出几声‘咯咯’的响动,晃了两晃仰倒在地。 叶子仪看着那倒地的灰衣人,长长地吐出口气来,她把那竹管收入袖中,对着阿四点了点头,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少了这灰衣人,屋子里的形势也有所扭转,两个宗师双拳难敌四手,被四十来个青年护卫夹攻,一下便落在了下风,众人又战了百来个回合,两个宗师先后倒地,屋里的一众护卫都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叶子仪从角落里慢慢走出来,看着屋内一地的血色狼藉,轻轻闭了闭眼,仔细看过倒地的护卫,确定没有人丧命,她这才吩咐着阿四给伤者包扎,自个儿靠着墙壁,直是缓了好一会儿才重又站起身来走到门旁。 把那破了半边的木门轻轻推开,叶子仪站在门口,与战场上的公子成遥遥一望,见到叶子仪平安无恙,公子成神色终于松懈了下来,肃着脸转回头去,站在乱军中与那梁军将领对峙。 游侠和公子成的人打斗,梁军并不动手,战场中栗衣的谷卫与青衣军士配合作战,结队穿梭来去,手中的长刀挥舞着与游侠对战,直打得那些游侠落花流水,被冲得七零八落。 这些谷卫和军士虽然功夫不及游侠,却是队形整齐,同行同进,马上马下对战,竟是没有一个能在他们面前占了便宜的,不过一两个时辰,已是把那些剑师级的游侠斩杀了过半。 谁也没有想到这些模样俊俏的青年有这样的能为,那梁军将领在圈外观战,直是盯着那些谷卫两眼放光,恨不得纳入自己麾下才好。 战场上一片混乱,茶寮门前不远处的公子成被百来个青衣侍卫护着,神色极淡地观察着局势,对于这些谷卫的能为,他没有一丝惊奇,眼神慢慢落在正在与旻公纠缠的徐公身上。 旻公和徐公旗鼓相当,几百个来回都没分出胜负,随着游侠与宗师一个个倒下,旻公额上渐渐起了一层薄汗,见一旁的那梁将只看热闹,并不援手,他不由得火冒三丈,牙咬得咯咯直响。 两人又战一会儿,就见游侠来时的大道上,七八匹马狂奔着向着这边冲了过来,旻公回头一看,阴鸷的脸上颊肉猛地一抖。 旻公这一分神,徐公得了机会,手上的长剑一劈,在那旻公的腰间开出了一道血口来,旻公吃痛,翻身一跃跳出圈外,捂着腰上的伤口四下一看,奔着梁军的队伍便窜了过去。 “少将军救我!”旻公冲到那梁将面前,刚一开口,便给那梁将一瞪。 “旻公不是一人便可拿下齐王么?怎么来寻我相救了?”那梁将冷冷一哼,看着追杀过来的徐公,吩咐众军士道。“且退在一旁,给两位大宗师让出地方来!” 随着一这声吩咐,梁军潮水一般向着两下一散,把受伤的旻公晒在了中间,真就腾出了块丈许宽的地方来。 见到众人都退在了一旁,旻公脸色一白,他回头看着快到了眼前的徐公,一咬牙,脱下外袍系住了伤口,返身盯向慢慢行近的徐公。 “呵呵,旻公,你堂堂一介大宗师,竟然向个武将求救,真真可笑之极!”徐公说着话,已经踏入了圈中,他瞟了眼双目腥红的旻公,冷笑道。“失德之人,必会众叛亲离,旻公,今日之劫,全赖你贪念所致,既是助纣为虐,死不足惜!” 徐公说罢,猛然自原地弹起,向着握着剑指向他的旻公便扑了过去! 高手过招,如同风起云涌,旻公虽然受了伤,却仍是动作利落,和徐公拆招,众人只见剑影,不见两人的招式,兵器带起的劲风直带得沙尘飘飞,打在人脸上,也是生生的疼。 梁军又向后退了些许,直把那包围圈开出了一道口子来,两人你来我往,看得那些梁军都傻在了当场,哪里还顾得上那边的战场? 大道上那几匹马奔到了杀场中,七八个青袍老者骑马自战场上横穿而过,把那些游侠宗师扫荡了一番,不到一盏茶时候,只剩下了在梁军中开战的旻公。 见到外头平定了,叶子仪从茶寮里溜了出来,小跑到公子成身边,紧紧地攀住了他的手臂。 看着远处还在与旻公争斗的徐公,叶子仪担忧地道。“徐公年纪大了,与那人过招,实是有些吃亏,咱们要不要助他一助?” “徐公乃是当世的大宗师,你要如何助他?”公子成握住叶子仪微凉的小手,轻声道。“抱歉,为夫思虑不周,让你受惊了。” “说这个做什么?要说起来,是我不该让马车快行,咱们若是慢慢地来,想是也不会折损这么多卫士。”叶子仪轻叹了声,靠在公子成手臂上道。“随我来这里的护卫伤了二十多个,若不是我用火烷布做了护具,怕也有人丧命了。” “这些都不必介怀,你可曾伤着?”看着眼前一脸惋惜地看向空地上栗衣尸首的叶子仪,公子成伸手一搂,将她纳入了怀中,温声道。“不要看了。” “这些都是我带过的,想不到刚刚出来就……”叶子仪说不下去了,喉头一哽,转身窝进了公子成胸口,低低地啜泣起来。 “子仪,既是战事,自会有伤亡,他们为护主而死,当是死得其所。”公子成边劝着叶子仪,边观察着对面梁军的动静,看到那梁将只站在军士后头看两个高手的热闹,禁不住眉头微皱。 “夫人快莫要伤怀了,你且看看,这梁人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的好似是来瞧热闹的?”拂右看着对面那些梁军,一脸的牙疼模样,左瞧右瞧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叶子仪闻言,赶紧擦干了泪水回过头去,她还没看清那梁将的模样,却见那边徐公翻身跳出了圈外,捂着的胳膊一片鲜血淋漓! 第三百二十二章 梁军归顺 看到徐公胳膊上的血迹,叶子仪一惊,再看那圈中的旻公,就见他站在原地晃了晃,直直地向着地上便倒了下去。 尸体落地,激起一片尘烟,一众的梁军在一旁看着,竟然没有一个有半分惋惜之情。 看着这怪异的一幕,叶子仪也是不解,见那战场上后来的青袍人围到了徐公身侧拥着他回来了,叶子仪和公子成赶紧迎了上去。 徐公走到两人身前,捂着胳膊向着公子成一躬身,沉声道。“累王上受惊,老朽有罪!” “公何罪之有?”公子成虚扶起徐公,温声道。“且先去疗伤罢。” “谢王上!” 徐公站到了公子成身后,由着拂右给他上药,那八个后来的青袍老者一字排开,站在了公子成身侧。 休整好了的谷卫们带马行到了叶子仪身旁,战场上除去几个掺扶伤者的谷卫和青衣军士,再无旁人。 梁军与公子成隔着这一片空地相望,既没有要进攻的意思,也没有要退去的模样,两下僵持了一会儿,梁军那边的将领越众走出,对着公子成一抱拳,当先开口。 “久闻齐王成擅于治军,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萧寒佩服之至!” “萧将军过奖了。”公子成神色淡淡地看着那萧寒,黑沉的眸子中没有半点情绪。 “呵,萧寒少时便敬慕王上,今次前来,便是率部来投奔王上的,方才不曾援手,王上不会怪罪我等吧?萧寒,见过王上!” 那萧寒说着,大步走上前来,对着公子成一个深揖到地,撩衣跪地,垂头拱手,看着倒是真心归顺的。 公子成看着他,淡淡地道。“萧将军归顺于我,便不惧大梁太后为难你族人么?” “梁太后牝鸡司晨,颠倒阴阳事非,萧寒不屑之!在下虽无战功,却也能为王上分忧,请王上容我等入齐!”萧寒说罢,伏地叩了三个响头,后头众军士中,一个兵丁打扮的汉子走上前来,站在萧寒身侧,对着公子成一揖。 “徐陵见过王上。” 一见徐陵,公子成面色稍缓,他淡淡地看着徐陵,只等他回话。 徐陵躬身垂头,很是恭敬地道。“王上,萧将军此次是诚意归顺的,他不喜梁国太后所为已久,今次得了命令,是他先行与我通风报信,提议结盟的,请王上允他归顺罢。” 看着跪地的萧寒,公子成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道。“萧将军高义,敢问将军,若有一日与大梁为敌,将军当如何自处?” “萧寒既投诚齐王,便是齐人,自当是为齐国效力!”萧寒重重地一叩头,说得十分坚决。 “既如此,萧将军可立誓了。”公子成看向头顶的碧空,声音带了一股空灵的腔调,分外动听。 “是!”萧寒跪地,右手三指指天,很是郑重地盟誓道。“苍天在上,我萧寒今日在此立誓,自今日起,奉齐王成为主,生死跟随,永不相背,若有背誓言,愿乱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萧寒发过了誓,公子成上前扶起他,面色淡然地道。“萧将军,请起。” “多谢王上!”萧寒起身,向着公子成拱了拱手,一指身后的军士道。“王上,这些军士,皆是我一手带出的勇士,请王上过目!” 萧寒很是自信地回头望向自己的兵甬,转回头见公子成只是容色淡淡地扫了一眼,那股子激动兴奋劲儿顿时打了折扣。 “萧将军的军士确是训练有素,只是他们着装不齐,士气不足,显然是历练不够,若要为我大齐猛士,须得好生训练才好。” 正寻思的萧寒猛然听到个脆生生的女声,不由得皱眉,他抬起头来看向公子成身侧的秀丽女子,想要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忍住了没有开口,那眼神却是带了明显的不快了。 叶子仪看出了萧寒的不爽,低低一笑,上前微微屈身道。“如意见过萧将军。” “原来是如意郡主,失敬。”萧寒虽然不快,却也知道西蜀的如意郡主是公子成要迎娶的王后,自然不敢开罪,忙躬身拱手,和叶子仪见礼。 “不敢。”叶子仪笑眯眯地又扫了眼萧寒带来的军士,侧身看了看身后的谷卫道。“萧将军觉得,我这两百骑士如何?” 萧寒看向叶子仪身后的那些栗衣卫士,微微睁大了眼看向她道。“这些骑士是郡主所有?” “正是。”叶子仪点点头,笑着抬眉道。“将军以为,我这两百人,可破将军一千军否?” 叶子仪问得很自信,仿佛是玩笑,却又带着必赢的笃定,直问得萧寒全然没了底气,低头思索起来。 直是过了好一会儿,萧寒摇了摇头,对着叶子仪一拱手,很是无力地道。“郡主若要破我一千军士,萧寒必败。” “萧将军能认清这一点,很好。”叶子仪虚扶起萧寒,微弯着双眼看着有些丧气的萧寒道。“萧将军,要在王上身边助他平定天下傲立四国,将军属下,当有我这些卫士之勇,将军也要多多修习用兵之道方可。” “是,萧寒受教了,若郡主不弃,请郡主教我。”萧寒再没了不满,言语间倒是有了诚服的意思。 “教倒是不敢,我只是个女子,将军之能,在我之上,如意不敢教将军,切磋切磋倒是可以。”叶子仪话音刚落,后头公子成微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萧将军若要切磋,本王可与将军相谈。”说着话,公子成上前搂住了叶子仪的肩膀,淡淡地道。“此处不宜久留,且回邺城再谈其他罢。” “是。”萧寒也不傻,看出了公子成的不快,赶忙拱手应声,后退了两步。 公子成转眸看向徐陵,淡然地道。“徐大夫,你与萧将军善后。” 说罢,公子成也不再理会萧寒,搂着叶子仪向茶寮行去。 徐陵拱手躬身应了,萧寒一脸的莫名其妙,待到公子成走远,他忍不住问徐陵道。“徐大夫,王上这是何意,看他的模样,似是……对我……” “萧将军多虑了,咱们王上是个明主,只要跟从了他,有能为者,必会有用武之地。只是……有一样,是大忌,将军日后必要牢记才好。”说到这里,徐陵卖了个关子,笑眯眯地看着萧寒不说话。 “是什么?还望哥哥不吝赐教。”萧寒又是好奇又是心急,一下便抓住了徐陵的手臂。 “呵呵,贤弟莫急,且听我说来,这王上忌讳的,便是要与你切磋的那人。”徐陵笑着拍了拍萧寒的胳膊,眼神冲着叶子仪的背影一斜,笑道。“贤弟今后若要飞黄腾达,远离此女方可。” “啊?这是什么道理?”萧寒抓了抓后脑勺儿,不解地望着和公子成走到茶寮门口的叶子仪,自言自语地道。“是郡主方才说要与我切磋的啊,王上这也要怪我?” “莫说切磋,今后除去路遇请安,一个字也不要同她多说便是。”徐陵说罢,轻叹着摇了摇头道。“贤弟若犯此忌,当是要自求多福喽。” “竟有如此利害?”萧寒一缩脖子,想到刚才和叶子仪的对话,不由懊恼地道。“无意间便犯了禁忌,不知王上是否真恼了我。” “只要你莫再与郡主多言,自然无事。”徐陵说罢,看了眼这血色一片的战场道。“好了,莫要计较这个了,还是先将这里打扫干净吧。啧,这旻公本就是当世有名的大宗师了,却与个妇人为伍,刺杀我主,真真死得半点不屈。” “旻公所求太大,利令智昏,才会做下这许多错事,刺杀齐王令得天下大乱,万民流离,此罪必被人万古唾骂,为扶持个妇人,堂堂大宗师,行刺客之事,杀英明之主,只会沦为笑谈,只可惜他看不懂这一层。” 萧寒望着远处旻公的尸体,轻叹了声,言语间带了些许惋惜之意。 “似旻公这等人,一生所学毁于一旦,为的,是个‘利’字,求的,是个‘名’字,大是大非放在一边,为了这二字,他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扶持妇人为帝,真真是可叹可恼,可笑之极!”徐陵越说越生气,直是猛地一甩衣袖,向着那旻公尸首的方向恨恨地吐了口痰。 “徐大夫莫气,左右他也为此丢了性命,与他为伍之人也尽数毙命,这都是天意啊。”萧寒说着,长叹了一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与旻公同道之人,也算死得其所了。” “罢了,左右只是些死人,不必理会他们了,今日之事不好传扬出去,且理一理这些尸首,莫要让人看见,使得国中恐慌才好。” 徐陵说着话,两人已走回了梁军的队伍中,着手吩咐了梁人清理尸首。 指挥着梁人分派了任务,徐陵站在梁军当中,背手看着对面的茶寮,眼中浮现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阿叶,你果然没有死,如今得了正果,也是天意使然罢,只愿你今后少有劫难,多福多寿罢。” 自言自语似地喃喃叨念着,徐陵瞥了眼旁边呆呆地看着他的萧寒道。“有事?” “无,无事。”萧寒呆呆地摇了摇头,有些机械地转过身去,指着一个军士道。“多带些人收拾干净些,听到没?” “是,是。”那军士给说得一愣,赶紧应了声,猛点头。 支走了那军士,萧寒回过头望了眼徐陵,犹豫了下,道。“那个,徐大夫,方才听你说什么阿叶,这阿叶是什么人啊?” “阿叶么?”徐陵一笑,温声道。“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奇女子。” “奇女子?她现在何处?” “早已嫁作人妇了。” “是徐大夫心仪之人么?” “萧寒,你可是太闲了么?” “……” …… 第三百二十三章 打趣媚娘 陪着叶子仪走到门口,公子成拍了拍她的手臂,温声道。“子仪,你先进去。” “好。”叶子仪点点头,看了眼后头清理战场穿着梁国战衣的兵士道。“虽说这萧寒是归顺了,总保不齐里头有不安份的,你若走动,多带些人去。” “好。”公子成一笑,揉了揉她的发道。“进去罢,他们必然等得急了。” “嗯。”叶子仪放开他的手臂,看着他走向那血色一片的土地,眼中闪过一抹心疼,回转身大步进了茶寮。 “娘亲!呜呜呜……” 叶子仪一进屋子,永忆便当先扑了上来,抱着她的大腿呜呜地哭了起来。 扶着永忆小小的肩膀,叶子仪抚了抚他后脑,温柔地道。“乖,永忆不哭了,没事了啊。” “娘亲,那地窖下头好黑,又脏得很,娘亲为何要我们躲在那里头?若是遇了火,我们退无可退,岂不是要烧死在里头?”永忆边哭边控诉,听得叶子仪一阵脸红。 刚才情急,考虑得实在不周,想不到这小家伙儿竟然是来跟她算账的,还真是骗到她了,她的儿子,就不能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吗?哪怕说怕黑也好啊。 叶子仪暗自叹了声,蹲在他面前,抱住了他道。“是娘错了,永忆,不哭了啊。” 永忆汪着泪水的黑眸看着叶子仪,抽咽着道。“娘亲今后还是听孩儿们一言罢,大兄明明联络了西蜀的巫卫,母亲偏不让用,又不听他说,若是不然,定不会教咱们的军士伤得这般惨重。” “巫卫?”叶子仪一呆,转头看向阿福道。“阿福,你带巫卫出来了?为什么不早说?你可知那些谷卫死了多少么?做什么不早些告诉娘?” “我是要说,可母亲不许我说啊,如今却要怪责于我么?”阿福抱着手臂,气呼呼地望着叶子仪,说得叶子仪一阵尴尬。 儿子有能耐,本来是件好事,可他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孩童,总是会让人忽略了这个事实。 尽管阿福早慧,能为又超群,可在她眼中,她始终把阿福当个正常的十岁孩子看待,这是她的儿子,她要保护的对象,是该她去守护的家人,所以,刚才压根儿就没往这方面想。 “怎么,你还要怪你娘不成?”叶子仪把脸一板,训他道。“那些巫卫是给你防身的,现在有父亲母亲在,哪儿轮得到你的近卫上阵?你要逞威风,且等我们老了再做英雄不迟,现下你娘我还能护着你们,还没到指望儿子出气的时候呢!” “母亲便就是会强词夺理。”阿福也不跟叶子仪争辩,见公子成迟迟没有进屋,不由望着门口道。“怎么只有母亲一人?父亲怎的还不进来?” “你爹有事忙着,一会儿就来了。”说罢,叶子仪不高兴地道。“你小子怎的现在天天只知道粘着你爹爹?都不问我好不好么?怎么这般不公?从前你都先问我的,现在却一个字都不提了,哼!枉我疼了你这么多年。” 阿福撇了撇嘴,对叶子仪道。“母亲若说这个,孩儿无话可说。” “嘁,喜新厌旧!”叶子仪给儿子下了定论,也不管他瞪着她的大眼睛,把永忆抱了起来道。“永忆,你可别学你大兄啊,有了爹忘了娘,就会让娘伤心。” “嗯!永忆喜欢娘亲!绝不会忘了娘亲的!”永忆一抱搂住叶子仪的脖子,胖乎乎的小脸儿贴上她的颈子,一脸的幸福模样。 阿福白了永忆一眼,努力压抑着眸底的羡慕,轻哼了声,也不理会“母慈子孝”的两人,坐到一旁生闷气去了。 叶子仪气到了儿子,很是有点儿小得意,抱着永忆到了媚娘身侧,看了看她的伤腿道。“媚娘,怎么样?方才没碰到伤处吧?” “不曾,有阿美与钟老叔照料,无事。”媚娘说着就要站起身来,一旁的阿四见了,赶忙上前,扶着她站了起来。 媚娘虽然脸上有些不愿,到底没有开口说他,任由他扶着起身,看着叶子仪怀中的永忆发笑。 “永忆与郡主越发亲近了呢,郡主如今两个儿子都在身侧,真是好。”媚娘说着,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箱笼上生气的阿福,笑道。“郡主总是宠爱永忆,怕是阿福要吃味了呢。” 叶子仪嘟着唇,一脸的不高兴。“那小子,跟他爹爹相好着呢,怎么还记得我?方才那样危急,见了我也不知道问一声,只问他爹在何处,我才吃味呢。” 永忆白胖的小手扳着叶子仪的脸,很是认真地道。“娘亲,你别这样说大兄,大兄可担忧娘亲呢,方才在地窖中,大兄好几回想出来帮着娘亲来着,都是美姨给拦住了,不信你问媚姨。” 叶子仪挑眉,睨着永忆道。“这话,可是真的?” “真,比珍珠都真!娘亲不信,大可与媚姨求证!”永忆一副要打包票的模样,逗得叶子仪笑出了声来。 “既是你这样保证了,那娘就信你一回,你大兄的事,我便不追究他了。”叶子仪忍住笑,摆出一副大人大量的模样,永忆见了,忙拍手夸赞。 “我便知道娘亲是最明事理的,这天下女子中,娘亲最好了!”永忆说罢,又把叶子仪一搂,又是撒娇又是腻歪,哄得叶子仪好不开怀。 媚娘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子耍宝,忍不住抬袖掩着嘴儿偷笑,这一笑,那明媚的面容更加光彩照人,看得一旁的阿四直是直了眼。 “永忆这般嘴甜,又知道顾及兄长,郡主有福了。” “他们两个啊,只要兄友弟恭的就好,我最怕孩儿间兄弟阋墙了,斗得你死我活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又舍得哪个受伤委屈?”叶子仪亲了亲永忆的小脸儿,对媚娘道。“好在我两个孩儿都无心帝位,只望他们今后都这样相亲,我便无所求了。” “永忆与阿福都懂事得很,待得日后他们长大成人,必然忠孝有加,郡主不必这样担忧,只管等着今后含弄孙便是。”媚娘说罢,对着叶子仪微微屈身道。“媚娘先在这里恭喜郡主了。” “哎呀,他毛都没长齐呢,你倒说起这个来,还含饴弄孙呢,这两个小子长成这样,我真怕将来找不到儿媳妇,寻常女子,他们哪能看得上?弄个不好孤芳自赏一辈子可就惨了。”叶子仪叹了声,扶起媚娘道。“你呀,早点儿找个人生个女儿,似你一般,我家儿郎也有着落了。” “郡主!你、你怎的说到我身上来了?”媚娘给叶子仪说得俏脸一红,捶了她手臂一下嗔道。“谁说我要嫁人了?你、你尽胡说!” “哟哟哟,看看看看,羞成这模样,仙子你可不是真的动了凡心了吧?哎,阿四,你说,媚娘若是给你做媳妇,你可喜欢么?”叶子仪也不管媚娘如何羞窘,转而去问她身边盯着媚娘看呆了的阿四,见他不答话,叶子仪又把声音提高了些道。“阿四!” “啊?”阿四忽然惊醒,一脸茫然地看着叶子仪道。“郡主,何事?” “啧。”叶子仪一皱眉,很是不满地道。“我说,把媚娘给你做媳妇,你欢喜不欢喜!” “啊?”阿四闻言,直是瞪大了眼,转而明白过味儿来,赶紧猛点头道。“欢喜,欢喜,欢喜的。” “你看,阿四都开怀得傻了,我敢打包票,只要你一点头,他敢立马娶了你洞房,你可信么?”叶子仪一脸狡黠的笑容,直接就给媚娘挖了个大坑。 “这、这婚姻大事,怎可儿戏!郡主,你再胡言,我可真要恼了!”媚娘脸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她转身急急地甩开阿四扶着她的手臂,抬脚就要走,却是不想脚上一痛,身子一歪,向着旁边就倒了下去。 阿四手疾眼快,一把捞住了媚娘的细腰,情急之下往怀中一带,把她搂了个结实。 这一下,屋里的人哄然大笑,纷纷跟着起哄,媚娘捂着脸向后一转,正撞里阿四怀里,两人都是一愣,四目相交了会儿,脸都红成了朱砂色,媚娘走又走不了,只得蹲在地上,拿袖子挡着脸,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笑、笑什么笑!都给我出去!出去!跟着起什么哄!快快,都出去!看起老子的热闹来了,真是!”阿四开口,一众护卫也都看出了媚娘是真急了,当下又调侃了两句,纷纷出了屋子。 一会儿功夫,屋子里便只剩下叶子仪等人在了,叶子仪见媚娘还蹲在地上不动,给阿美和钟老叔使了个眼色,转头拿手指勾了勾阿福,抱着永忆带着几人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叶子仪等人刚出了屋门,就听后头阿四温声细语地哄道。“媚娘,你别气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怎的就拿这事儿说起来了,你要真生气就打我几下,好不好?” “你、你!你离我远些!我、我不要看见你!”媚娘的声音带着恨意,却又分外地绵软,虽是嗔责着阿四,却是听得人心头发痒。 “媚娘,你别恼我好不好?我、我真没想到会如此……”阿四的声音中带着小心乞求,叶子仪在外头听着,忍不住发笑。 阿福见叶子仪偷笑,瞪了她一眼道。“母亲如此设计媚姨,不怕媚姨同你翻脸么?” “放心,你媚姨才不会翻脸呢,若她没那个心思,我能理这事儿?嘁,等着她和阿四慢慢磨可是要磨到什么时候?她都老大不小了,阿四又可靠,两个人都有那心思,怎的不能下嫁于他?”叶子仪捏了捏阿福的鼻尖,对着他皱了皱鼻子道。“你不懂。” “我怎的不懂了,便就是母亲多事。” “好,我多事,你就看我多事多的对不对。” “母亲就爱惹事……” “你和你爹爹那么大本事,还怕你娘我惹事?” “……” …… 第三百二十四章 发箭之人 茶寮对面的小树林并不算大,步行进入林子也不用多少功夫,公子成遣了拂右等人在林外等候,他独自进入树木中,缓行慢走,直走到看不见身后的空地了,这才停下了脚步,眸光平和地望向眼前疏密无序的树木。 “出来罢。” 公子成淡淡地说罢,背着手站在林地间,面色清寡得没有一丝表情,树木间隙透过的光影打在他身上,如同在他身周浮动了一层炫彩的迷雾。 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就听一阵极轻的衣料鼓风声响起,随着那声音响动,一道蓝色的影子落在了公子成身后,站在他身后的一棵槐树前看着他,并不开口。 “自西蜀一直跟随至此,族长的情谊,未免太过深厚了。”公子成回身,看向那站在老槐树下的蓝衣人,直到看清他的形貌,忽而一愣。 那树下的人身形挺直,蓝衣洒然,一把长弓在手,威武之外,英挺的身姿也分外俊朗,只是这人那一头白发如霜如雪,与那俊朗年少的面容大相径庭,看得人直是触目惊心。 “公子成,你该好好护她的。”勇冷冷地看着公子成,星子般的眸子染着轻霜,语气也带着些许责难的意思。 “这是我与子仪的事。”公子成淡淡地看着勇,眼眸微转,眸光扫过他那一头白发道。“你为何会如此模样?” “呵,这个,你无需知晓,我今次来见你,也不是来与你叙旧的。”勇侧头望了眼茶寮的方向,眼神一闪,低声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着阿叶。” “你若想见,去同她相见就是。”公子成虽然说这话时很是言不由衷,却也算是极大度了,勇看了他一眼,嗤笑了声,自嘲地摇了摇头。 “我如今这副模样,如何与她相见?”勇垂下眸子,稍稍长出了一口气,带了些憾然地道。“我这一生,想是再也无法如从前一般,护在她身边了。” “那延寿之药,是你以血作引的。”公子成这不是问话,却是肯定,他静静地看着低头不语的勇道。“为何如此?我若短寿,不是于你有利么?” “你死了,于我有什么好处?”勇抬起头来瞪他一眼,很是不高兴地道。“你若早亡,阿叶必然一生再无欢乐,与其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你们,也免得看她日日寡欢,形如行尸走肉。” “这一桩,是要谢你,只是,”公子成说罢,忽然把脸一板道。“我的妇人,如何要你来疼惜?” “喂!我是为着阿叶,你以为我是因着你么?”勇有些恼怒地瞪着公子成,很是不客气地道。“若非她心里有你,也轮不到你来做她的夫君!我与游湛,哪个都不比你差!” “子仪是我的妇人,从来如此。”公子成冰寒的眸子盯着勇,口气极淡地道。“她与我生死相随,若有人敢觊觎她,我定不轻饶!” 勇气得笑出了声来,睨着他道。“呵,你这人还真是有趣,难不成这世上,只要倾心于她的男子,你都要杀了不成?” “若非要如此,有何不可?”公子成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说得勇一下哑在了当场,两人沉默了会儿,公子成道。“今日你是非要与我做口舌之争么?” “哪个有空同你吵?”勇很是不屑地撇了撇嘴,正色道。“经过了这一番折腾,那梁国太后当是得了些教训了,再走两天便到邺城了,我会一路护送你们,待得到了邺城,我便……再不与阿叶相见了。” 看了勇好一会儿,公子成才开口道。“你命不久矣?” “许是吧。好在阿叶得了巫桀相助,得以续命,也不枉我为她所做的了。”勇说罢,看着公子成的眼睛道。“阿叶今后便托付于你了,好生待她,若是你欺负了她,我必然做鬼也要回来同你算账!” “子仪是我的妇人,我自当好生待她,你的恩德,我会替她偿还。”公子成说罢,突然对着勇一个长揖,勇给愣在了当场,生生受了他这一礼。“这一礼,是我替拙荆拜谢的。” “你……”勇回过神来,看着慢慢起身的公子成,有些无措地道。“我几时用你谢了,阿叶是我妹子,我救她助她,都是份内之事,做什么要谢?公子成,我不管你是以齐王之尊谢我,还是以妹婿之身谢我,都不必要,这些是我情愿的,与旁的无关,更不需谢!” “不论你将子仪看做什么人,我是子仪的夫君,当还,我自是要替她还。”公子成站直了身子,神色肃然地对勇道。“我姜成愿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大齐与龙江一族修好,龙江有难,必然助之,若有所需,不沾国事,必尽力遂之!” “你……”勇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顿了顿,轻叹了口气,瞥着公子成道。“你这人还真是多事,立什么誓啊?龙江族在西蜀,哪里用得着你来相助?你这誓,发得真是无用!” “这情你领也罢,不领也罢,随你。”公子成说罢,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若要与子仪相见,随时恭候。” 勇沉默了会儿,摇头道。“什么也不要同阿叶说,你便当作不曾见我就是。” 公子成凝眉看着他,略沉了嗓音道。“子仪知晓你来了,你还不与她相见么?” “见又如何?”勇望向茶寮方向,眸光遥远地道。“子仪重情,若是知晓是我为她续命,必然心中愧疚,我不许她如此。” 公子成侧过头去,顺着他的眸光看向那茶寮,轻轻闭了闭眼,上前一步轻拍了拍勇的肩膀,越过他往来路走去。 勇静静地看着公子成远去,星子般的眸子中有失落,也有释然,他深吸了口气,转回头一纵身,蓝色的身影如一道流光一般划过林间的枝丫,转瞬间消失在了枯叶的暗影中。 听着身后衣袂声响,公子成脚步微微一顿,他眸光闪了闪,没有回头,大步向着茶寮行去。 天空隐隐有了几分霞色,公子成进门时,屋子里头正热闹着,收拾了打烂的几案和地上的血迹,阿美和叶子仪与媚娘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聊着,阿四和钟老叔在一旁和拂右闲谈,余下的有十几个护卫聚群闲扯,弄得这茶寮直似个集市一般。 见到公子成进来,护卫们当先起身侍立一旁,拂右更是一早便跳了起来肃整了脸色,钟老叔和阿四与公子成见礼,阿美也赶紧起身,躬着身子退后了一步。 叶子仪回过头去,看着公子成弯眸一笑,嗔声道。“瞧你,一来便把人都惊走了,我们这儿说得正起劲儿呢。” 看着叶子仪弯月似的眼眸,公子成回了她一个淡笑,温声道。“在说什么?” “说你啊。”叶子仪伸出透白的手臂,拉着公子成坐在身旁,弯着双眸看着他温柔地道。“阿成,听说宫中住了个翁主,生得十分美貌,又对你痴心,是也不是?” 叶子仪的声音说不出的柔美多情,那一双黑亮的眼也是如同明星,她似是拉家常一般地发问,倒似是只要公子成说这翁主一个好字,她就会主动将那翁主纳入公子成宫中似的。 “并无此事。”公子成见叶子仪眯起双眼,猫儿似地盯着他,容色淡淡地道。“秦翁主只是在宫中借宿,不曾长住。” “哦——”叶子仪这一声‘哦’拉得老长,她脸上的笑容突然一收,站起身来扬着下巴吩咐道。“王上累了,要在此处歇息,备好车马,随我先行!” 叶子仪沉着脸抬步就走,公子成一直看着她,见她真要离去,他站起身来三两步跨到她身侧,拉住她的手臂皱眉道。“子仪,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也不做什么,便就是觉着这里闷得慌,不想待着了。”叶子仪仰头斜睨着他,黑亮的眼中带着浓浓的恼意,说罢又要提步。 “子仪,我同那秦翁主并无瓜葛。”见叶子仪真的生气了,公子成抬手扳过她的肩膀道。“自打五年前雨中一别,我心中只有你一人,从不曾与旁的女子亲近,子仪,你不信我?” “嘁,大齐成千上万的美人,我知道你宠幸过哪个?你若真不曾与她亲近,如何她会赖在宫中两年之久?”叶子仪知道公子成没有说谎,只是心中那口酸气实在难平,语气仍是不好。 “我在外争战,如何知晓她在宫中留了几日?”公子成双臂往下一滑,握住了叶子仪的小手捏了捏,极是温柔地道。“子仪,我心中只你一人,你不在,我宁愿孤独终老,也不会收纳旁的女子为伴。” “你这话,都不可信了。”叶子仪语气明显软了下来,嗔了他一眼道。“还是这样口甜舌滑,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你。” “句句实言,夫人若是不信,大可观为夫后效如何,若口不对心,愿听凭夫人责罚。”公子成说得极是认真,叶子仪听得很是满意,一旁的阿福白眼横翻,永忆两眼晶亮,余下一众人,皆掉了下巴。 没有人想到公子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毫无顾忌,那个平时看着冷淡的帝王,如今如同个凡夫俗人一般,全力讨好着自己的妇人,虽然这些护卫都是叶子仪的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好吧,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办?我问你,那个翁主什么的,你要如何处置?”叶子仪睨着他嘟着小嘴儿,等着他发话。 公子成倒是痛快,淡淡然地道。“让汤寻人娶她便是。” “你我入宫之后,我可不想再见她。”叶子仪扁了扁嘴,不高兴地道。“要是我一个不开心,弄她个身败名裂便不好了。” “子仪,莫要理会这些闲事了。”公子成搂过叶子仪,温声道。“时辰不早了,咱们且去前面客栈歇息罢。” “饶了你了。”叶子仪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跟着公子成出了门,阿福和永忆跟在后头,屋子里一众人目送着这一家子消失在门口,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 第三百二十五章 永忆委屈 大齐元平二年,齐王成大败梁军,得胜归来,迎西蜀郡主为后,举国欢庆,大赦天下。 晴阳暖煦,叶子仪坐在宫院的暖室里,一边吃着果脯,一边看着眼前的一群人摆弄着绣了金线的红黑相间的喜服,直是无聊得快睡着了。 阿福和永忆在一旁看着举着果脯强睁着眼的母亲,随着她不住点头打瞌睡,永忆也不自觉地跟着点头。 坐在叶子仪身后的阿福见她迷糊得快要磕到几案上了,起身上前撤下了几上的茶盏,他跪坐到叶子仪身侧,小手不时去扶叶子仪晃荡着快要砸在几面上的脑袋,一脸的无奈。 “大兄,还要昏时才能行礼,若不然,让娘亲先去寝室睡一会儿吧。”永忆心疼自个儿亲娘,站起身来托住了叶子仪的下巴。 不一会儿,叶子仪身子一沉,向着永忆这边就倒了下去,永忆一躲,阿福赶紧起身上前,两兄弟一起扶着她往地上躺去。 看着躺在地上睡着了的叶子仪,永忆发愁地道。“大兄,娘亲睡着了,可不能让她在这里睡吧?若是着了凉便不好了。” “唉,都怪父亲鲁莽,昨夜母亲通宵未眠,能有精神才怪了。”阿福说着话,吩咐道。“来人!抬郡主入内歇息!” 阿福话音刚落,外头一阵问安的声音响起,两兄弟转头看去,却是一身竹青色锦袍的公子成走了进来。 “父王?你怎么来了?礼官说今日你不能与娘亲相见的,这样会不吉的。”永忆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嘟着小嘴儿看着父亲,一副要责难他的模样。 “我与你母后不在天数命格之中,无妨。”公子成说罢,上前轻轻抱起叶子仪,向着里头的寝室走去。 “父亲此举,会给母亲招来非议的,宫中之事,自有朝臣看着,父亲再是宠爱母亲,也该顾及母亲的声名才是。”阿福跟在公子成身后,似个小大人儿似地背着手,一旁的永忆有样学样,也同样背着手走在了阿福身后。 “世人知我宠妻,便不敢胡言了,朝臣亦然,有何不妥?”公子成头也没回,步履稳健地大步走到榻旁,把叶子仪轻轻放在榻上道。“喜服试过了么?” “试过了,娘亲嫌玉带紧了,让匠人改呢,冠佩都查过了,并无缺失,只等这玉带改好便可。”永忆说罢,好奇地道。“父王是特意来看娘亲的么?” “怎的不见阿美?她去了哪里?”公子成避而不答,给叶子仪盖好了被子,很是随意地问了永忆一句。 “美姨带人去查看凤坤宫了,一会儿想是就要回来了。”永忆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掰着白胖的手指算道。“现在未时了,还有两个时辰,父王见过母亲了,该去沐浴更衣作祭了吧?” “不急。”公子成说罢,从怀中拿出枚金镶玉的雕花锦佩来,放在了榻上对永忆道。“这一件,是你们祖母留下的,待得你们母亲醒来,定要她戴上去祈年殿中行礼,记着,保管妥当,万不可损伤分毫。” “父王为何不早些给了母亲?这样贵重的物件,当是亲自与母亲说明才是。”阿福看了眼榻上的锦佩,有些不放心地道。“母亲素来大意,一会儿怕不是要美姨跟着才妥当。” “这一件,是供在梁都公子府中的,方才取了回来。”公子成倒是很有耐心,跟阿福解释罢,又道。“阿福,你入宗庙的事,提早准备罢,待我与你母亲大婚过后,也该行祭祀之礼了。” 阿福低头沉默了会儿,看向公子成道。“父亲,我不愿入宗庙。” “为何?大兄你不想认祖归宗么?我和父王早就备着祭礼之事,便就等你回来呢,你怎的不愿?”听了这话,永忆有些着急,他拉了拉公子成的衣襟,扁着小嘴儿道。“父王,你快劝劝大兄罢!” “此事由你作主。”公子成对阿福说罢,抚了抚永忆的发顶道。“永忆,你大兄自有你大兄的道理,不可强求。” “可是……我们是一家人啊!”永忆眼中浮上了一层泪雾,撇着小嘴儿眼看就要哭了出来。 “你与阿福血脉相连,如何便不是一家了?”公子成拍了拍永忆的后背,温和地道。“便是不入宗庙,阿福亦是你的大兄,永不会变。” “可是……”永忆还要再求,却给公子成打断了。 “永忆,凡事不可强求,阿福有南韶要治理,你有齐国重任,你早该明白。”公子成说罢,抱起低着头掉眼泪的永忆坐在榻沿,极温和地道。“你想要兄弟姐妹,父王知道,待得你娘身子好些,自然便有弟妹陪你了,莫要再为难你大兄了。” 永忆咬着红艳艳的唇点了点头,靠在公子成颈窝喃喃地叨念道。“等有了弟弟,我便去找大兄,父王,到时候你们和我一起去好不好?让弟弟为王,治理大齐,好不好?” 公子成:“……” “永忆,你是不愿为王么?”阿福给永忆那点头委屈的模样气乐了,对公子成道。“父亲,看来你要赶紧跟母亲生个弟弟才是,永忆根本无心王位啊!” “大兄不也一样?我要像大兄一样,自由自在地,那多有趣味?”永忆搂着公子成的脖子,湿漉漉的大眼望着他道。“父王,你成全孩儿可好?” 公子成闭了闭眼,眉头轻皱,直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又睁开眼来,淡淡地瞥了永忆一眼道。“你自小便是群臣称道的太子,若不愿为王,教得你弟弟胜过你,可以不承王位。” “真的吗?”永忆双眼一亮,直似是有星光闪动,他一下扎进公子成怀中,极是快活地道。“多谢父王!父王最好了!” 阿福看着在公子成怀中撒娇的永忆,凉凉地道。“永忆,便是母亲现在生下弟弟,三岁可读诗书,也要十年方可成器,你到时已然成人,要他远胜于你,谈何容易?” 永忆:“……” 扎在公子成怀中僵了一会儿,永忆抬起头来,仰头一脸控诉地看向公子成,小嘴儿一撇就要哭了出来。 公子成也不看他,一手搂着他,一手执起榻上叶子仪温软的小手道。“永忆,今后大齐便要靠你了,好生修习,做个贤明帝王。” “父亲为什么同我说这个?我才四岁呢,才不要做什么贤明帝王!”永忆说着话,眼泪又下来了,抱着公子成抽搭个不停,看得一旁的阿福眼神中都带了怜悯。 公子成拍着永忆后背,沉声道。“莫要哭了,你是男儿,怎能总是这般轻易落泪?” “男儿也罢,女儿也罢,左右父王还是要设计孩儿,还不许孩儿一哭么?”永忆越说越委屈,乌黑的大眼中,泪水如同珍珠般滑了下来,又可怜又可爱,直是比个女娃儿还要堪怜。 “你娘亲还睡着,你可是要吵醒了她么?”公子成低头看着可怜兮兮的永忆,稍稍板起了脸。 “我、我才没有。”永忆抽搭着抬起头来,转眸看向榻上酣睡的叶子仪,撇着小嘴儿努力忍住泪水,他扎回公子成怀中,闷闷地小声道。“娘亲安睡,永忆不哭了。” 感觉到手心的小手动了动,公子成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榻上眼皮乱转的叶子仪,强压下上扬的唇角道。“你既是知晓,便不要哭了,阿福,带永忆出去缓一缓,莫要扰了你母亲歇息。” “是。”阿福上前牵过爬下公子成膝头的永忆,两兄弟手拉着手,低语着向着外头走去。 眼看着两个孩子出了门去,公子成捏了捏叶子仪的小手道。“还要装睡到几时?” 榻上的叶子仪张开半只眼睛,往屋子里偷看了眼,见阿福和永忆都不在,她大大地吐出口气来,掀开被子就扑到了公子成身上。 “唉呀,忍得我好辛苦,永忆这孩子真是太懂事了,我差点儿就要爬起来安慰他了。” “永忆心疼你是真,想要摆脱束缚也是真,他自懂事起便不喜被人当做太子,如今与阿福走得近了,羡慕他随心所欲,才会这样闹的。”公子成拉着叶子仪坐了起来,拿过放在榻上的腰佩,很是郑重地放在了她手心。 这腰佩很是华丽,黄金打造的佩身上镶着七宝玉石,中心镂雕成了凤凰模样,下头打着七彩的络子,虽然下头的七彩络子是新制的,可佩头上穿的金绳却磨得失了颜色,怎么看都不太协调。 看着手心里有些发旧的腰佩,叶子仪把它拎了起来,左右看看,不解地道。“怎么送我这个?” “这是母亲生前最中意的饰物,初离宫中的时候,我特意带到了大梁,供在了密室中。”公子成修长的手指滑过那七彩的穗子,眉眼极是温和地道。“那时日日有它相伴,便就如母亲还在一般,我才能撑过了那一段时日。” “原来是这样。”叶子仪握紧了那腰佩,满眼心疼地看着公子成,突然起身抱住了他道。“阿成,你放心,我会好好保管它的,就如你从前珍惜它一般模样。” “戴上它,我们成婚,也让母亲做个见证。”公子成的长臂圈住叶子仪纤细的腰身,温柔地道。“子仪,从今而后,你再不能弃我而去了。” “嗯。”叶子仪低低地应了,贴着他修长的颈项道。“阿成,今后我陪着你,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你笑时我陪你笑,你难过时我逗你开怀,你累了,倦了,我都在你身边,我们便就这样过一生,每天都开心快活地过,每一天。” 公子成闭上双眼,长睫颤动着,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好。” 第三百二十六章 完满结局 宫室里一片静谧,叶子仪和公子成相拥着坐在榻沿,许久未动,殿门口扒在门边的永忆望着坐在榻上的父母,湿漉漉的大眼中又是欣慰又是感动,转头对身后的阿福开口道。 “大兄,父王和娘亲好生恩爱啊,咱们还进去么?” “左右是你的事,你要进,我便随你进。”阿福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背着手站在永忆身旁,似乎是等着他发话,只要他支会一声,立马就要进去。 永忆缩回头靠在门板上,直是想了好一会儿才不甚情愿地道。“罢了,总归还是要推到我这里来,不与他们计较了。” 阿福笑了笑,没有说话,只看着郁闷不已的永忆在门口揪着衣带喃喃自语。 宫院内,初冬的暖阳盈盈铺展,撒在枝叶间,一片灿然,倒映在阿福黑亮慧黠的眼中,美得如同琉璃映画。 直至红日西斜,齐宫内一派肃穆*,祈年殿内,红彩高悬,宫娥侍立,直等到日暮时分,华灯初上,大殿两侧才走出两队高举着华盖巨伞的宫人来。 七彩华盖飘动的流苏下,头戴凤冠的叶子仪身着黑底红纹的裙裳,莲步轻移,缓缓而行,优雅端庄之余,尽显雍容华美。 对面行来的华盖下,公子成金冠束发,同色的婚服束着玉带,芝兰玉树一般的模样,仿若天神临凡,英挺卓然,绝世无双。 两人行到殿门前,有礼官高声唱喝吉言祝祷,叶子仪侧头偷看向公子成的方向,看着灯火下俊美得如同天人的公子成,禁不住唇角上翘。 这一刻的圆满,他们盼了太久,一年一年过去,从开始的期望,到后来的绝望,再到如今的相守相望,经过了太多波折,太多艰辛,上天终究是厚待他们的,让他们经过风雨,终究还能相见,还能立下百年之约,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她觉得幸运,幸福了。 眼中渐渐浮上一层雾光,叶子仪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转回头,目光平和地看向殿内高悬的红绸,好一会儿才调匀了气息。 待那礼官念罢了祝词,殿门两侧抱着白玉如意的宫人上前,引着两人进入殿内,告拜过了天地,行了同牢合卺之礼,已是月上中天,天地静籁之时。 牵着叶子仪的手出了祈年殿,公子成没有和叶子仪一同回凤坤宫,而是转道行到了上瑶宫门前。 望着月色下静谧的宫殿,公子成转头对叶子仪道。“子仪,这便是母亲生前的居所,我们去拜过母亲罢。” 叶子仪温柔地望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提步与他同行进了宫门。 通往寝殿的青石道两侧设了十多盏石质的灯柱,朦胧的火光映得那青石铺就的道路一片温和的暖光,在这初冬的夜里,平添了一份春日的暖意。 漫步在青石路上,叶子仪捥着公子成的胳膊,侧头看着他俊美的容颜,唇角的笑容始终没有减少半分,她黑亮的眼映着火光,灿然若星,灵动清美得直能透映人心。 公子成温柔地回望着叶子仪,微笑着握上她的小手,带着她直直走向灯光明亮的寝殿。 檀香浮动的寝殿内,一个苍老的妇人正剪着灯花,见到一身喜服的公子成和叶子仪,那老妇愣了愣,赶紧放下了手中的金剪,跪地大礼拜道。“老奴拜见王上,王后!” “邢姑,不必多礼,且取香粉来。”公子成吩咐罢了那老妇,带着叶子仪走向厅堂旁的寝室。 挑开金丝黑底的锦缎幔帐,看着眼前一室明亮的灯火,叶子仪微微眯了眯眼,待看到那室内供奉的牌位,她不由得面容一肃,放开了公子成的手臂,两手交叠在小腹前,低着头走上前去,盈盈跪倒。 抬眼看着供桌上那黑底金字的灵牌,叶子仪有些微的感慨,从前‘荆妩’因冲撞了这灵牌而死,所以她才有机会穿越到了这身体上,如今嫁作姜氏妇,还是这面灵牌,却成了她与公子成婚事的见证,这世间事,还真不是一般的奇妙。 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都只在一瞬,叶子仪对着那灵牌规规矩矩地跪拜了又起身,行了三跪九叩之礼,这才柔声开口。 “子仪见过母亲。” 看着对着牌位虔诚跪拜的叶子仪,公子成的眸光越发柔和,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他缓步走上前去,跪在她身侧,向着灵牌温声祝祷。 “母亲,这是孩儿的妇人,从今而后,母亲再不必担忧孩儿会孤独寂寞了,孩儿有子仪相伴,此生,无憾了。” 公子成的神情轻松挚诚,他侧过头与叶子仪相望,看着她黑亮的眼中闪动的星光,他伸出手去,拾起了她裙上的那黄金腰佩。 叶子仪与他一同看着那腰佩,相视一笑,她也伸出小手,搭在了他掌心的腰佩上,温柔地道。“从今而后,与君同生死,永无绝!” “愿与卿同心,永不相负!”公子成说得很是郑重,他转头看向那几案上的灵位,黑沉的眸子映着灯火,一片灿然。“今有母亲为证,你我夫妻,今生无别离,来世无绝期!” 叶子仪心头一暖,他说,他要和她今生再不别离,来世也要如此,这一份情,这一份缘,永远不会断绝…… “阿成……”叶子仪眼中浮上一片泪光,她努力眨了眨眼,眨去了眼中的泪水,黑亮通透的眼望着他哽咽道。“阿成,我会记着的,这话你说过,我会记在小本本上,下一世,下下一世都要拿出来与你算账,你要负了我,我就……” 公子成看着她,黑沉的瞳子中倒映着她清美的面容,他认真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坚定地道。“只要你情愿,几生几世,我都愿与你相伴,永不相负!” “这话是你说的,有母亲为证,永永远远不能反悔了!”叶子仪泪如泉涌,扑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公子成侧身搂住她的肩背,轻拍着她温柔地道。“不悔。” 温暖的烛光映在公子成玉白的面颊上,他的眼神一改往日的清冷沉郁,温情流转,映着灯光,直如暗夜星河。 邢姑挑帘走进门来,看着相拥在几案前的两人,笑着低下了头去,她缓步走上前,把手中的黑漆托盘放在地板上,跪地向二人拜道。“王上,香粉取来了。” 听到这一声,叶子仪赶紧止住了泪水,自公子成怀中脱出身来,她匆匆抹了抹面颊上的残泪,坐正了身子,眨着泛红的大眼,一副端正贤淑的模样。 公子成看着忙着装样的叶子仪忍不住发笑,他把捧着金钵的邢姑叫到了近前,接过她手中的金钵交给叶子仪道。“母亲最喜灯火香檀,这两样,上瑶宫中从未断过,子仪,你来为母亲添香罢。” “好。”叶子仪接过公子成手中盛了香粉的金钵,在软垫上跪着挺直了身子,取过那桌上的金勺,舀了勺香粉,撒入了灵牌前供奉燃香的紫金钵盂中。 炉内的霜炭上腾起一层轻烟,升腾的烟气带着微涩的香气飘散开来,让人闻之心神陡然一清。 看着那清烟慢慢飘散,公子成接过叶子仪手中的金钵,放在了几案的边角,他站起身来,伸手扶着她的手臂,带着叶子仪起身站在了身旁。 看了眼灯火清烟下的牌位,公子成搂过叶子仪,温柔地道。“走走罢。” “好。”叶子仪点点头,侧头仰望着他,弯眸一笑。 牵起叶子仪的手,公子成带着她漫步出了寝殿,看着外头月光拢罩下的宫院,叶子仪转头问他道。“阿成,你儿时便在这里过么?那时的上瑶宫是怎样的?” 公子成在殿门前停住了脚步,望着院中不知何时燃起的盈盈灯光,眼神变得有些遥远,直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徐徐开口,轻靡的嗓音在这深静的夜空中回荡,含情撩人,如同耳边细语。 “自我记事起,上瑶宫便是大齐唯一一座长灯不灭的殿阁,母亲怕黑,胆子又小,她的寝殿中从来都是灯火通明的,那时候父王还宠爱她,特意寻了不伤眼的竹香青烛给母亲燃满了屋子,母亲那时,也有过笑容的。” 说到这里,公子成顿了顿,他唇角带着淡淡的笑容,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慢慢地,那股柔和暗淡了下去,他微微垂了眸子,低低地开口。 “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太过短暂,若非今日上瑶宫回复了旧貌,我都快不记得那时的模样了。” “阿成,这些都过去了。”叶子仪抱住公子成的蜂腰,仰头看着他道。“从今而后,在这上瑶宫内,在这大齐皇城之中,只有快活,只有开怀,所有的事,都是好事,所有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公子成侧头看向她,温柔一笑,轻轻点头道。“子仪所言,必会成真。” “嗯!我说的,定然是真!”叶子仪用力点了点头,小脸儿贴上他胸口道。“阿成,我们一定会幸福的,一定!” “确是如此。” 夜风轻寒,满月清晖,广袤的天幕上星河灿然,亘古无移,与这人间灯火连成一片,绮丽非常。 …… 大齐永兴十六年,天下三分,齐、陈、西蜀,以齐为尊,年九月,齐晟帝姜成退位,携王后出宫,不知所踪,景帝姜忆继位,四海承平,万邦来朝,大齐盛世依始。 阿福的心事 阿福最近安静了许多,关于他的父亲,每个人告诉他的都不一样,在先生口中,他父亲就是不能提及的禁忌,母亲就是这天下最好的女子,在诸位叔叔嘴里,他父亲不知是谁,也是母亲看不上的,所以弃了那人,带他回了东华山。 阿福觉得,这事儿真怪异,别人都有父亲,他怎么可以没有?母亲又为什么不回山上来?怎么都不对啊。 想了又想,阿福决定去向屈老问个明白。 坐在屈老腿上,阿福眨着大眼很是认真地问道。“先生,母亲为什么还不回来?她真的去寻阿福的父亲了吗?” 一脸严肃的屈老抱着阿福,看着茅屋外头的西沉红日,满脸不高兴地道。“你母亲是痴傻了,才会与你那个生父纠缠,莫要理会她,你那生父想要以妾礼迎你母亲入府,便你母子受辱,不配为你之父!” “既然母亲找到了父亲,怎的不来看阿福,先生,阿福想母亲。”刚刚四岁的阿福两眼泪汪汪地望着屈老,很是委屈。 “你既是想她,便就去罢,正好越人回转,你若想去,便下山去罢。”屈老捋了捋雪白的胡须,冷哼了声道。“我倒要看看那公子成要如何安置你们母子!” “真的吗?先生许我下山寻母?”阿福双眼大亮,他极是开怀地望着屈老,一双大眼里满是期待。 “嗯,许你去了,你已不是三岁的小娃儿了,当是去闯荡闯荡,见识一番,整日里死读书,能成什么英才?读破万卷书,不如踏行万里路,你今后要为人杰,怎么可以少了见识?”屈老说罢,吩咐一旁的小童道。“去寻越人来。” “是。”小童应声,出了门去,屈老抚了抚阿福的小脑袋,语重声长地开口。 “阿福啊,待下了山,见了你母,好生看护于她,让她切莫被你生父容貌蒙了双眼,懊悔终生。” “是。”阿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由想道,父亲莫不是以色示人,惹得先生如此不快? 正想着,越人进了门,屈老向他交代了一番,让阿福跟着他一同回了草舍收拾行李。 待走得离屈老的茅屋远了,阿福扯了扯越人的衣袖道。“越人舅舅,我父可是那以色示人,为祸我母之人么?” “噗,谁告诉你的?”越人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揉了揉阿福的发顶,笑道。“放心,你那父亲,有几分真本领,算得个英雄人物,非是那等空有皮囊的无能之辈。” “可是,先生说,怕母亲被父亲容貌所迷,懊悔终生呢。”阿福不解地眨了眨眼,皱着小眉头道。“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是什么人,你见了不就知道了?”越人笑着把阿福抱了起来,捏了捏他白嫩嫩的小脸蛋儿道。“走吧,咱们收拾行李去!” “嗯。”阿福点点头,也灿然一笑。 望着那几近山林边缘的红日,阿福很是开怀地想道,快要见到母亲了,真好,若是父亲真是那等卖弄皮相的奸滑丈夫,他一定要将母亲救脱苦海,母亲喜欢美人,他就努力长成好看的丈夫,今后守着母亲过活,嗯!就这么办! 想通了这一层,阿福满脸喜色,他一双黑亮的眼笑眯眯地,直是如同那年画上的娃娃一般。 夕阳西下,东华山头一片绛紫祥云,映着这青山绿水,恍如画卷,秀美无限。 作者到底叫个啥 明月夜,一间小书房‘哒哒’的键盘敲击声不断传来,笔记本电脑前,一个圆脸眯眯眼的女生不住地在键盘上敲击着。 她不时回头看看房门,小心地调暗了电脑屏幕,本就昏暗的小卧室里更加显得暗了。 “唉,今天老妈不会起夜吧?被逮到就惨了。” 那女生喃喃地自言自语着,手下却是没停,电脑上不一会儿就排出了一串文字。 “唉,叶子仪呀叶子仪,你咋这么矫情呢?直接跟公子成在一起就好了,咋整出这么多事儿来?我都快编不下去了。哎呀,好累……” 女生伸了个懒腰,忽然,外头月黑风高,一片黑暗,电脑屏幕一跳,一道强光闪过,屋子里突然多出了三条人影。 女生吓了一跳,她看着站在电脑桌前的三人呆了一会儿,忽然大叫一声差点从电脑椅上仰倒。 就见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家三口,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这三人身上的服饰,怎么看都是古装啊! 这是咋回事儿! 女生脸色发白地看着这三人,吓得往椅子后一躲,抖着手指着那三人说道。“你、你们是是谁?干、干嘛的?赶紧说……说!不然,不然我报警了!” 那三人中穿着樱粉色襦裙的少女满脸兴奋地看着这间屋子,黑亮的眼中满是兴!奋,她看着那躲在椅子后头的女生,弯着双眼开口。 “你好,我是叶子仪,别害怕,我不是坏人。” 叫叶子仪的少女见那椅子后的女生盯着自己身后的男人直了眼,脸上虽然有点不高兴,,却还是忍下了,走到她面前蹲下,叶子仪眨了眨眼,歪着脑袋看着那女生,大眼转了转。 “哎,麻烦问下,现在是哪一年?” “啥?”那女生呆呆地看着那个俊美到极致的男子,没有回答少女的话,只是喃喃地说道。“哇,原来现实中的公子成是这样的啊,好帅啊,这真是我写出来的吗?不可思议……” “你认识我夫君?”那少女皱了皱眉头,转而看向一旁的电脑,惊喜的叫道。“哇!电脑!电脑!!我多少年没见过电脑了!哈哈哈哈……阿成,你看,这是电脑哦,什么都知道的盒子,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 那年轻男子看了眼粉色电脑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轻轻皱眉。“这便是电脑?” 男子皱眉的样子俊美至极,椅子后的女生一脸花痴模样,眼看就要冒心心眼了。 古装少女一把拉过椅子,坐在上头抓着鼠标点击开浏览器,浏览器上打开的页面是17k小说网,网站上首页滚动的页面停留在一本叫做《一叶秋深醉流年》的小说上。 古装少女两眼冒光,点开那封面精美的小说,自言自语道。“唉呀,多少年没看过小说了,好怀念啊,这是网站的新大神吗?昕暖?名字好奇怪啊。” “那啥,那个,那个字不是暖,是‘暧’,昕暧,和心爱同音。”电脑椅旁的女生讪笑着一指自己,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说道。“这个,是鄙人写的小说,希望你们喜欢。” “哇,你写小说的啊?”古装少女两眼中满是惊喜,她很是开心地抓着那女生的手,直是两眼发亮。“我也喜欢写小说啊,亲,写的咋样?上首页了,点击量应该不错吧?” “没有啦,一般,一般,嘿嘿。”女生挠了挠后脑,嘿嘿笑着,很是不好意思。 “唉呀,能签约发表就很好啦,我都不敢发呢。”古装少女拉着那女生的手,笑眯眯地说道。“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叫叶子仪,你真名叫什么?” “你叫我昕昕就好了。” “昕昕啊,名字很好听啊。”叶子仪瞟了一眼屏幕的页面,忽然僵住。“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那页面上的简介,叶子仪脸色一变,她气息不稳地点开阅读,读了一会儿正文,脸色更难看了。 “怎么了?不好看吗?”昕暧有些紧张地看着叶子仪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很是担忧。 “原来,我是这本书里的女主?” 叶子仪抖着手紧紧地抓着鼠标,这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了出来,细听着,竟然带着几分怒气。 “是啊,我是作者,那个我没想到能看到你们,毕竟,你们只是虚构的人物,突然出现在现实里,太不可思议了。”昕暧越说越兴/奋,她看向公子成,一脸向往地捂着心口。“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帅哥,好英俊,好完美,好有爱,哇……我真的有点佩服自己,还有阿福,太可爱了,叶子……” “阿成!”叶子仪猛地站起身来,恨恨地瞪着昕暧,怒声道。“拿下她!” “啥?”昕暧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花,就被公子成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按在了墙壁上。 “喂,叶子仪,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我没干什么呀?你抓我干嘛?”昕暧一脸懵b,又给公子成的眼神吓得不轻,早白了小脸,惊恐地看向叶子仪。 “哼!没干什么?你没干什么,我和阿成会受这么多苦难?”叶子仪咬着牙,上前揪住昕暧的睡衣,恶狠狠地道。“我告诉你,昕暖。” “昕暧,不是昕暖。”昕暧小声嘀咕着,被叶子仪一下打断。 “我管你是昕暧还是昕暖?反正就是你,你!你不知道作为小说人物,亲妈有多重要吗?为什么让我天天等死?为什么让阿成不能娶我?改!赶紧改!我要马上嫁给阿成,做他的夫人!阿成要马上当齐王,雄霸天下!我们阿福要做太子!娶最美的女人当老婆!我们一家都要长命百岁!运势亨通!改!都给我改了!” “不行啊,那样不是两句话就写完了,怎么会有人看啊,这不是写你们一家的传奇吗?啥也没有怎么写?”昕暧欲哭无泪,攀着公子成的手臂,直觉得呼吸都困难了。 叶子仪双眼一眯,冷笑道。“哼哼,你不改是吧?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阿福,你不是要个练箭的靶子吗?就拿她练吧!” “是,母亲,孩儿遵命。”阿福说着话,不知道从哪拿出了一套弓箭来,开弓拉箭,立马对准了昕暧。 “喂,你不是来真的吧?”昕暧吓得面无血色,看着那寒光闪闪的箭尖,睁大了双眼。 “呵呵,你说呢?”叶子仪冷冷一笑,对阿福道。“放箭!” “嘣!嗖!” 箭矢如一道流星脱弦而出,直奔昕暧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看作者运气吧…… 多谢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