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dise》 第一章 1 陇山余脉中山梁自西向东纵穿三十里,将故里公社切割成南北两块:故里河在中山梁南麓开辟出故里川,广爷河在中山梁北麓开辟出广爷川。广爷河自邻县流入故里的入口处就是广爷峡。 广爷峡怪石嶙峋,人迹罕至。传说汉将李广年少时常在这里习骑练射,因此,当地人称峡为广爷峡,称河为广爷河。多少年来,广爷峡产生着各种各样的传说,一直笼罩在神秘的幕纱之中。一九五九年,静宁县委决定在广爷峡筑起大坝,拦截广爷河水灌溉广爷川的万亩良田。 多么诱人的决策!山河将在这一代人手中重整,历史将在这一代人手中改写! 听到公社成立青年突击队的消息,俞炳武按捺不住激烈跳动的心脏,坚持报名上工地,他的请求终于得到批准。俞炳武自告奋勇到石料营爆破连当了一个爆破手,第一次爆破就让他兴奋不已。队友手扶钢钎,炳武高举铁锤,一锤一钎凿开炮眼,装好雷管、炸药,将导火索插入雷管,然后用山沟里特有的红胶泥塞满炮眼缝隙。整个工地都要为爆破连让路。等红胶泥风干后,俞炳武一挥小旗,工地指挥部的号声立即响起,民工停住干活,躲进安全地方。俞炳武点燃导火索,两米长的火蛇 “滋滋”叫着,迅速向炮眼跑去,“轰!”一声巨响,排山倒海,小石山被削去一大块,小石子漫天飞舞,硝烟弥漫在工地上空。他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女儿惠萍已经五岁了。来工地那天,俞炳武起了个大早,收拾好行李,女儿还在梦中,脸上露着甜甜的微笑,嘴里说着梦话。晓梅要叫醒女儿为他送行,被他拦住了。让她睡个好觉吧!他俯下身子轻轻的吻了下女儿稚嫩的脸庞,就出发了。妻子李晓梅为他送行,送出世昌堡,送到泰山庙嘴上,还不想离开,被他拦住了:“我说晓梅,你一直是个爽快人,今日咋有点婆婆妈妈的!” “你忘了,我本来就是个女人。你这一走,留下我们奶奶孙子,两个女人一个女娃,真个像你说的婆婆妈妈,你就能放心?” “有啥不放心的,广爷峡与松柏峪只隔着一架中山梁,不过十里地,又不是去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再说,整个松柏峪就像一家人似的,一个锅里搅稀稠,万一有个大事小情的,内事不明问国鼎,外事不明问国璧!” 岩石上、高出地面的土丘上,或用白土水写,或在草皮上铲出“人定胜天”、“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向荒山进军,向河滩要粮”、 “大干一百天,实现大坝合龙”、“ 鼓足干劲争上游,不超英美不罢休”、“脚踏地球手扳天,一天等于二十年”、 “与火箭争速度,和日月比高低”的大幅标语。工地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来人往,那个脍炙人口的快板在峡谷里成天回响着: 老汉学习老黄忠, 小伙子个个是罗成, 妇女都是穆桂英, …… 兼任水利工程总指挥的故里公社书记郑致才正在工地巡视。没有机械化工具,像样子的架子车也没有几辆,靠肩扛手提,靠一辆辆木轮手推车,大坝要在预定的时间合龙,时间紧,任务急。郑致才书记有点上火,嗓子眼里一直像在冒烟。为了加快工程进度,他又从各大队抽调了一批精壮劳力。就在这节骨眼上,吃饭成了大问题。一方面是各大队上报的数字,就是三年绝收也吃不完;一方面是工地分配下去的口粮任务迟迟交不上来。 饥荒首先在工地开始。 大坝不远处的土旮旯里,突然冒出一股青烟,传来一股烤肉的味道。 郑书记十分诧异,朝着冒烟的地方走来。自从大炼钢铁以来,家家户户的铁锅、金属器皿都砸碎上交了,烟囱里没有冒过炊烟。这荒郊野外冒烟又是何故? “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俞炳武。” “你是哪……哪个连的?” “我是爆破连的!” “你……,你在这里干……,干啥?”郑致才书记说。 “我在这里烤……,烤火!”俞炳武一阵紧张也口吃起来。 “你……,你为什么学……,学我?” “我……,我……,我没有学你。” “你……,你火里烧什么?” “羊……,羊蹄。” “你说了个啥?”郑书记一听说话人学自己的腔调,本来就肚子里有气,只是忍着没有发作出来,听他这样一说,肺都气炸了,声色俱厉,反而不再口吃了。 “我……,我……,我没有……,没有说慌。不信,你……,你看!”俞炳武用手拨开柴灰。 不知是哪个生产队死了羊,社员分吃了羊肉,将羊蹄子扔掉了。老鹰眼疾,发现了猎物,在天空打 着盘旋。为了解决口粮不足的问题,爆破连发明了轮换上班的办法,轮上班吃面食,轮不上班吃代食品。没有轮上班的俞炳武胃里猫抓一样难受,坐在地上就像一滩泥,不用力气翻不起身子,一用力气,眼前直冒金星。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自身的重量都支撑不了。自小娇生惯养地俞炳武何曾体验过饿肚子的滋味,他咽不下代食品。啥是代食品?就是用玉米秆、高粱秆、苜蓿秆、榆树皮、麦衣、谷衣、胡麻衣等掺合在一起磨成的“面粉”。他在石料场周围漫无目的地晃悠者,突然发现老鹰在头顶打旋,知道附近有肉食,仔细寻找,果然有个羊蹄。他喜出望外,捡起羊蹄,找些柴火,燎烤起来。老鹰不甘心自己的猎物被夺走,一个俯冲下来,翅膀扇得他脸上火辣辣的,勾嘴叨得他双手流血。他一手驱赶老鹰,一手攥着羊蹄。老鹰几个俯冲不能得逞,只好悻悻飞走,他才腾出手来烧烤一份难得的肉食,却被郑致才书记撞了个正着。 郑致才也讨了个没趣,批评没法批评,道歉没法道歉,信步来到工地指挥部直属大灶。还没来得及讨口水喝,炊事员哭丧着脸告诉他,灶上少了一个馒头。问起原因,炊事员说那个叼吃女来工地了,走进灶房,抢过一个馒头就跑,炊事员紧追不舍,她狠狠地吞了一大口,馒头是用增量法蒸出的,堆廓大,没有分量,被她一口全部吞进嘴里,炊事员无可奈何地离开后,她才狼吞虎咽进肚子里。 叼吃女说一口通渭话,经常在农副交易市场出没,看准摊贩的馒头、油饼、锅盔,冷不防抢过去先吞一口。被摊贩抓住时,好心的人放她一马,难缠的人打一顿完事。久而久之,她的头发被人揪得稀稀拉拉,为了行动方便,她索性剪掉头发。农副市场散摊后,叼吃女就来到水利工地上。 一个萝卜一个坑,馒头是按人头蒸的,没有其他法子可想。炊事员只好说:“扣除我的定量吧!” “扣你的?你……你……还怎么做饭?从我的定量里扣!” 炊事员感激地看着郑书记,心想:好个书记哩,全工地人都在饿肚子,你一人的定量有多少? “就这么办!不扣你的定量,但……但……但你要完成一个……一个……任务!” “郑书记你说!” “这个女娃是……是个没爹没娘的娃,怪可怜的,你……你给她找个稀男歉女的人家!” “轰隆!”“轰隆!”两声巨响传来,石崖上,被炸裂的碎石满天飞舞,呛人的火硝味在工地上空弥漫开来。 糟糕!还有一炮没响,哑炮不排除,工地就开不了工。大坝合龙就在眼前,给县委的喜报已经写好,装在用红纸粘成的大信封里,前去县上报喜的仪仗队员已经挑选好,进行了多次演练。就等大坝合龙这天,由郑致才亲自带队,高举红旗,敲锣打鼓,步行去一百里开外的县城,当着县领导的面宣读喜报,然后把喜报贴在县委院墙上。却出了这样的事!哑炮一日不排除,大坝合龙的日期就得推迟一天!大坝合龙的日期可是他在誓师大会上当着县委领导的面,拍了腔子的!县委领导指着他的鼻子说,“大坝合龙是个政治任务,要创纪录放卫星,如果不能按期合龙,提头来见!”指挥部里,郑书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情况紧急,时不我待呀! 他摇通爆破连的电话,“怎么……,怎么搞的,一……,一个哑炮!” “现在情况还不明!”连长接的电话。 “限你们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内解决……,解决!工地休息的时间提前……,提前,等……,等着你们!”郑书记命令道。 连长抓耳挠腮,无计可施,不停地抽烟,纸卷的喇叭筒旱烟蒂满地都是。 点火的爆破手已经返回连部。几个值班的爆破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说话,连部里死一样的寂静。 突然,掌子面上一个人影晃动,连长看得真真切切,是俞炳武。他拿着钢钎,向哑炮走去。他爬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步地挪动着。他用钢钎在炮眼周围小心翼翼地剜着固定雷管的泥土,只有剜出雷管,才能排除险情。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俞炳武被炸得血肉横飞,没了人影。 “叮铃铃!”爆破连的电话又响起,是郑书记的声音,“刚才那个爆……,爆破员是……,是谁?” “俞炳武!”连长声音有些哽咽。 “啊?!是他!他是哪……,哪个大队的?” “松柏峪大队的。” “我们要大力宣传……,啊,宣传俞炳武同志的英雄……,英雄事迹,啊,在全工地掀起一股……,一股……,向俞炳武同志学习的热潮……,热潮。我让工地……,啊,报道组的人马上过来!”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有什么可是的?” “他的成分……” “成分怎么啦?” “我向你当面汇报!” 第二章 2 松柏峪是中山梁和故里河的杰作。中山梁在这里分出一个松柏坡,像一匹骏马,直奔松柏峪而来。由于松柏坡的缘故,顺中山梁南麓流淌的故里河拐了个弯,环绕着村庄流淌。 泰山庙供奉着东岳泰山爷黄飞虎,一直香火不断。在破除迷信运动中,这里显得有些冷清了。庙院的蜀葵也被铲去,只有几株夹在墙缝里的蜀葵半腰已经结籽,枝头还稀稀拉拉地开着血色的花朵。 在上级三令五申的催促下,泰山爷的泥像被牛国壁砸掉了,泰山庙变成故里公社松柏峪大队部。庙门两侧的牌匾式对联不知去向,廊檐下的柱子上悬挂着没有来得及更换的“松柏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牌子。有线广播里传出悠扬的歌曲: 清清小河旁, 有个幸福庄, 杨柳青青麦穗大又长, 自从办起了合作社, 生活日日强, 无论做什么呀, 歌儿传四方。 钟声当当响, 百鸟齐欢唱, 男女社员忙生产, 竞赛大开展, 自从办起了合作社, 生活日日强, 不管做什么呀, 歌儿传四方。 庙里的壁画被白灰涂盖了,供桌成了办公桌,一部手摇电话机将松柏峪和静宁县、故里公社连接在一起。松柏峪大队支书牛国璧和会计俞打豹正在商量队里的大事,几百口人就要停伙,简直是火烧眉毛的事! “国璧,曹是土生土长的松柏峪人,算是赶上了好时代。从土地改革到农业合作化,从没对上面的政策有过怀疑。可是,眼下公共食堂就要断顿,再不想方子,要出人命呢!听说通渭已经死人了。”说话的是俞打豹,善于思考问题的脑门,有些过早的谢顶。 前一段时间,“放开肚子吃饭,甩开膀子大干”的口号震天响,家家户户的锅灶被拆除,灶头的泥土作了肥料,铁锅砸碎完了钢铁任务,全庄人集中在公共食堂吃饭。全公社展开“比学赶帮超”竞赛,食堂的花样不断翻新,包子、油饼、花卷、长面、羊肉汤、猪肉粉条,一天一个样。社员们干活归来,农具一撂,屁股往那里一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或馍或汤,或饭或菜,边吃饭边拉家常。饭吃完,嘴一抹,碗筷一撂走人,锅都不用洗。民以食为天,日子过到这个份上,还有啥说的?公家人不过如此吧!可是好景不长,粮、油、面不会从天而降,得从松柏峪的地里出产;猪、羊不会凭空而来,也要吃松柏峪的草料长大,哪能经得住这么折腾?渐渐的问题出来了:这个吃得多了,那个吃得少了;这个碗里稠了,那个碗里清了。人多没好饭,猪多没好食!为了不影响生产,队上决定按定量吃饭:精壮劳力定量多,软食口定量少。那些长骨子娃正值发育阶段,饭量不比大人小,有谁家的大人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活受罪呢?除了少数管理、司厨人员,公共食堂没人就餐了,家家从窗口接过自己的定量拿回家吃,为的是把大人的定量匀给孩子。公共食堂除了开饭初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冷清了起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不要说稠的,连清的都没保证了。仓库的口粮已经所剩无几,巧妇人难为无米之炊啊! “是啊,土地划片时,曹已经吃了大亏。每想起这事,我的心上就好像麦芒扎哩,我牛国璧愧对松柏峪乡亲啊!”牛国璧痛心的说。 公社化初期,乡上安排土地划片,为了方便连片耕种,根据各生产队的居住情况,采用兑换的办法调整土地。松柏峪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牛国璧,会计俞打豹对跑步实现共产主义的说法信以为真,不但不争,本该自己的地都不要,说是走到哪吃到那,土地多反而是个累赘。相邻的高粱合作社社长就认一个死理:朝朝代代的农民都是在地里刨着吃的。松柏峪人不要的地他都要了过去。 “你也不要跟自己过不去,错事也是人做的,吃一堑长一智嘛!” “话是这么说,人说有吃饭的口就有想事的心,曹怀揣二两净肉(指心脏),不说不想不由人啊!” “眼下又是关键,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就因为这事我才找你哩。” “我也在为这事着急!” “曹不想方子,果真饿死人,无法向上级交代,也没脸见松柏峪人。” “问题是虚报浮夸引起的,粮食是一天天长出来的,就那么多,把数字报大有啥用?上面按报大的数字分配的任务,就是交完地里所有的粮食也完不成哩。” “下面的人都清楚着呢,就是不敢说实话。上级迟早会发现问题,发现了肯定会纠正。但发现问题得一个过程,等那时纠正,恐怕就迟了。”牛国璧催促俞打豹出主意,“以目前的情势,能不能想个方子?” “方子倒是有,只是弄不好,你我恐怕要坐牢,吃花生米(枪毙)!”打豹好像已经有了主意。 “打豹,有啥方子,你说!只要不饿死人,出了事我一人承担。我已坐过一回牢了,权当来个‘二进宫’。”牛国璧脸色凝重地说。 “方子要在打碾粮食上想!” 俞打豹是松柏峪的智多星,足智多谋,“这些日子,集中力量搞深翻地战役,白天深翻地,晚间打碾粮食,正好是个下手的机会。” “咋个下手法?” “引开杜国泰!”为了防止私分瞒产,公社要求各生产队必须在驻队脱产干部现场监督下打碾粮食,一边打碾一边就近入库。脱产干部数量不够,又抽调了一批积极分子,称为红尖兵,担负监督任务。杜国泰是驻松柏峪的红尖兵,每次打碾粮食,他都寸步不离打麦场。 “谁能引开他?” “只有一个人!” “事到如今,别绕弯,你直说!” 牛国璧雷厉风行,认准的事儿敢做敢为。 “杜国泰是个好色之徒,李晓梅没出嫁时,就有事没事地去李广焼坊缠晓梅。这次来松柏峪驻队后,也不管炳武遇难的事,仍然死乞白赖地纠缠晓梅。曹来个将计就计,杀一只羊,买些烟酒,让晓梅稳住这个家伙。大伙儿把交仓库的粮食就近找地方藏起来。搞它这么几次,就能解决大问题。” “仓库那边咋应付?” “粮食离开秸秆,连衣子顾不上簸干净就入库了。有红尖兵监督,仓库保管员只管收粮,不操心交多交少的事。” “李晓梅能应承吗?”国璧觉得主意倒是不错,就是担心李晓梅不愿意出这个身子。 “晓梅知书达理,深明大义,有着一股侠骨柔肠,能掂来这事的轻重。” 土改后,俞世昌一家老小离开酸梨树下的世昌大院,住进世昌堡里。俞世昌病死在服刑工地,俞炳武因公殉职,高墙大院只剩下李晓梅、炳武娘、惠萍,冷冷清清的。炳武娘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已经皮包骨头,奄奄一息了。 炳武遇难那天,惠萍梦见爸爸抚摸着自己的头说:“惠萍,爸爸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见不到你了。爸爸真后悔那天没有让你娘叫醒你。爸爸走后,你要听娘的话,照看好奶奶!我的上衣插袋里装着你娘的一样东西,你交给她。”惠萍哭着抓住爸爸的衣角,不让他离开。 “惠萍,想爸爸了?”晓梅叫醒女儿,女儿把睡梦的事告诉了她。晓梅并没有在意,“瓜女子,你爸爸就在广爷峡水库工地,离曹家不过十里地,翻过中山梁就到了,是啥远地方?你是想他了!” “娘,我看得真真切切,爸爸就站在炕沿头!” 娘俩说着话,传来一阵敲门声。牛国壁和两个陌生人走进门,牛国壁只是闷头抽旱烟,一言不发。陌生人是爆破连连长和出事当天的值班爆破手,把一件血肉模糊的上衣交给晓梅,说是炳武的遗物。 炳武的后事都是牛国壁和俞打豹料理的。牛国壁说炳武死得壮烈,走得也要气派,安葬仪式一样也不能少!勘坟时,俞魏氏家门主事的长辈俞世珍说啥也不同意:“按照乡俗,祖坟有‘四不进’:不过而立之年算少亡不能进,膝下无子算绝后不能进,非正常死亡算遭血光之灾不能进,戏子算假顶子不能进。炳武一人就占了三条,……”俞世珍用右手扳着左手的第三个指头,话还没说完,就被牛国璧呛了回去:“解放多少年了,泰山爷都解放了,你咋还这样迷信呢?炳武是为工地排险情而死的,郑致才书记都说他是无冕烈士!他是松柏峪人的光荣!你是松柏峪人,又是他的家门长辈,就这样眼睁睁地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吗?” 炳武背着他娘的棺材。他被炸得血肉横飞,哪有尸体?棺材里不过是放了那件血迹斑斑的衣服。下葬时,惠萍想起了梦中爸爸的话,小手伸进上衣插袋,果然掏出一块已经发黄的丝手绢,交给娘。晓梅一看,是当年炳武被开除时自己送他的那块手绢,丝线绣出的一行字也染上了血迹。睹物思亲,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将手绢照原样叠好,重新装入那个要命的插袋中。 俞魏氏家的坟地在松柏坡底的杨家川,几株古柏,枝叶稀疏,缺乏生气。坟茔的主山是松柏坡,看似一匹骏马,左青龙,龙山低徊,右白虎,虎山耸立。俞魏丁夫妇占着第一排,自古男左女右,不用细看,左侧坟堆是俞魏丁。第二排四个坟堆,下面长眠着马娃羊娃夫妻。第三排没有坟堆,空着。俞世昌病故在引洮工地,无力搬回,就地掩埋。第四排左起第一的位置,竖起一座新坟,这就是俞炳武的衣冠冢。 每天晚饭后,晓梅左手牵着女儿,右手端着碗浆凉水,孤儿寡母来到丈夫的坟头,长跪不起,哭得撕心裂肺。头七过了,二七过了,三七过了,……尽七都过了,她已经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是跪在那里。人见人怜,谁见谁劝,她都无动于衷。 牛国璧来到炳武的坟头。几处灰烬,几缕新烟徘徊在上空,几处浆凉水浸过的痕迹上留着几朵炸熟的苦苣菜。未亡人吃糠,亡人也只能享用野菜。李晓梅披头散发地跪在那里,惠萍的两只羊角小辫上扎着白毛线绳。小女孩挺懂事,这些天来,娘出现在那里,她就跟在那里。空谷旷野,孤儿寡母,即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之动容。牛国璧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劝晓梅不要哭,也没有劝晓梅回家,只是自顾自地焚香、叩头,口中念叨着:“炳武,你不该走啊!你走了,眼不见心不烦了。俞家婶已老,惠萍还小,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你叫她们怎么过,你叫她们怎么活?”牛国璧的声音由大变小,口齿由清楚变模糊,泪水在眼眶内打旋,声音渐渐梗塞。 “我自小没了娘,俞家婶把我和你一样堪诚,时常为我缭补衣裳,俞家爸把我和你一样心疼,我结婚时十块大洋的彩礼都是他出的。我有我的愁肠,我白天混在其他人一起时间过得快,可是,一回到家,我就……,嗨!我的愁肠只有你知道。刚回松柏峪那阵,我成天想和人骂仗,没有人招我,成天想和人打架,没有人惹我!想发泄一通都没有对手!你在世时,我的苦水可以倒给你,你走了,我的苦水倒给谁?我知道,你一直觉得生不逢时,肚子里也有一腔的委屈。我不明白多少大道理,我只能在暗中护着你。你上有老下有小,不让你去工地,这我可以安排。劝你多少回,你不听我的话,偏偏参加了爆破连。在松柏峪,我可以护着你,在广爷峡,我牛国璧就没有那个能耐啊!炳武,既然走了,你就痛痛快快地走,像个男子汉一样地走,不要让老婆娃娃受这份罪!惠萍虽然是女娃,但她是俞魏氏长房唯一的骨血,还要盼她早日长大,延续俞魏氏的香火。想当初,俞家爸为了生你,田舍家产都可以舍弃,如今你的娃还没成人,你就这样不辞而别,你俞炳武在天之灵,能安心吗?俞家爸在天之灵,能安心吗?”牛国璧说到动情处,涕泗交流,趴在坟园,撕心裂肺般哭了起来。 李晓梅反过来劝牛国璧,“国璧,你的这番话,不是说给炳武的,而是说给我的。我明白了该怎么做。国璧,走,曹回去!” 人是叫回来了,可这事叫人咋开口吗?不说嘛,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实在无法可想;说嘛,对不住俞炳武,也对不住李晓梅。牛国璧张口结舌,吞吞吐吐,自己也不知道把打豹交代的意思说明白了没有。晓梅倒是明人不用细提,这个杜国泰,她早年就领教过。想起他一脸的色相,她恨不得唾一口在他的脸上,但是…… 第三章 3 故里古城。 故里镇的南北分水岭中山梁到这里止步,南北二水在这里交汇,划出一块开阔地,这里就是故里古城。传说人文始祖轩辕黄帝就降生在这里,具有射虎之威,战功卓著,到老无封的李广也出生在这里。历史上,故里一直是主要关隘。人们口口相传,先有故里州,后有静宁州。传说故里州的知州是个女的,忽一日起了个大早梳洗,见一只狐狸跳上城头,口衔旌旗便走。知州命人跟踪,狐狸来至现在的静宁县城丢下旌旗,自顾逃命。几天后,故里州被胡人攻破,州治移至现在的静宁城。州治不复,这里仍然不失为地方重镇。 又高又厚的城墙就势圈出一个葫芦形古城,有几处城墙已经坍塌,没人再去修葺。古城内自东向西的街道旁边有一家新开张的酒店,招牌旗上“李广焼坊”四个大字非常醒目。店家是李广的后裔,既开焼坊又开酒店,既供应用自家祖传秘方酿制的烧酒,又供应自家烹饪的下酒菜,生意谈不上通四海达三江,也是红红火火,宾客不绝。每旬二、五、八集日,这里更是不比平常。远乡的赶集人在这家老字号品着小酒,吃着小菜,歇歇脚,会会客,谈谈生意,桌椅板凳有些紧张起来。 店主膝下只有一女名叫李晓梅,已是国立故里小学六年级学生,跟着新来的先生俞绍乐临赵体,功夫已经了得,“李广焼坊”四个大字就是她写的。招牌挂出后,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稀奇,更多的人则是看热闹。这一传十,十传百,故里镇无人不知李老板,无人不晓李晓梅,甚至有人专程来古城,没有什么要买要卖,就是想看看李老板的闺女。 古城街上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一起打赌:谁能和李晓梅说话,大家请他喝酒,杜国泰笑而不语。大家忙问其故,他说,“此话可是当真?几个年轻人的胸脯一个比一个拍得响,都说没问题。杜国泰说,“这酒我喝定了,随我来!”他领着这几个狐朋狗友,来到李广焼坊前庭,酒菜点了一堆,想让李晓梅作陪。李晓梅并不搭理,在后厨帮奶奶炸油饼。几个同伴嘲笑杜国泰说大话不上税,杜国泰讨了个没趣,口中念念有词作起法来。晓梅奶奶忙着擀面饼,晓梅将擀好的面饼投进滚烫的油锅中,不一会儿,油饼就在煎油锅里漂起来,等油饼变成金黄色,再从煎油中捞出来。突然,锅灶下的熊熊火焰熄灭,柴烟不走烟道,全从灶口冒出来,沸腾的油不再翻滚,投入油锅的生面饼贴在锅底。说时迟那时快,奶奶不慌不忙,盖上锅盖,从发髻中拔出一枚纳鞋底针刺入锅盖正中,熄灭的柴火重新燃烧起来,锅中的油又沸腾起来。 前庭这边,杜国泰口中不再念念有词,肚子像鼓一样,满地打起滚来。其他人不知缘故,一个劲儿地大眼瞪小眼。杜国泰知道遇到对手,急忙让众人搀扶着来到后厨赔罪:“李家奶,我再也不敢了!” “这娃咋哩?”奶奶佯装不解地问。 “实不相瞒,刚才是我使坏,念了闭火咒,闭了你家火门!” “我的火旺着哩,你看,油翻滚了!” “李家奶,我的肚子快要破了,饶了我吧!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要对天发誓,以后不念这个咒语,我才饶你!” “我发誓,再念闭火咒,让我断子绝孙!” 晓梅奶奶拔出插在锅盖上的纳鞋底针,重新插进发髻,揭去锅上的木盖,杜国泰的肚子这才渐渐瘪了下去。从此,这帮死狗烂娃再也不敢来李广焼坊滋事了。 晓梅同班几个家道殷实的同学常在这儿小聚,邀晓梅一起打牙祭。这天,晓梅突发奇想:“我说诸位,用不了多久曹就毕业了,毕业后见一面就不容易了。这个周末能不能来个全班聚餐!” “好!好!”故里镇赫赫有名的季家公子季玉成首先表示赞成,只要是李晓梅的主意,他都无条件的赞同。 松柏峪的俞炳武也鼓起掌来。 “光说不行,得拿出行动。你俩是故里出名的少财东,这次要出血呢!”李晓梅将起两个富家子弟的军来。 “包在我身上,不就一顿饭嘛,有啥大不了的!”季玉成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好是好,你说这饭菜从何而来呢?”李晓梅有点不放心。 “告诉我家团丁一声就行,不用曹操心,他们办得水行磨转!”季玉成不屑一顾地说。他的爷爷季老爷是故里小学创始人,父亲季世臣在南京国民政府任职,家大业大,财大气粗。 李晓梅面有愠色,把头转向俞炳武,“俞炳武,你有方子吗?” “有!”俞炳武拍着胸脯子说。 “你有个屁!有你姐这个尾巴,能由着你胡整!”季玉成轻蔑地说。俞炳武的姐姐俞云霞也在这个班上。一是有李晓梅为女娃上学开了个头,二是为了给炳武这个宝贝蛋陪读,她才有了读书的机会。云霞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一门心思念书,像这样的同学聚会从不参与。 “放你一百个心,到时你来赴宴就是!”炳武胸有成竹的说。 “你可是个儿子娃,说话要算话!”玉成觉得炳武没有本事办成这事,故意拿这话激他。 月牙偏西,“呱呱呱!呱呱呱!”消停了一阵的蛙声又开始鸣叫起来。俞炳武虽然给李晓梅夸下海口,可是置办一席丰盛的饭菜也不是件容易事,像季玉成这样有头有脸的人尙且不敢向家中开口,何况俞炳武!他从来没向父亲开过这种口,要是父亲不同意,搅了周日聚餐,自己在晓梅那里就太没面子了。事不宜迟,何不来个先斩后奏,既成事实后父亲也就只好依随自己了。 俞炳武领着几个同学,沿着故里河,摸黑行走三十里路,来到松柏峪的那棵酸梨树下。他喜欢富有刺激性、冒险性的活动,在国语、算术、历史、地理、自然、公民、童子军、体育、音乐、图画、乡土、劳作这些课程中,就喜欢国语、历史课,满脑子都是岳飞精忠报国,戚继光抗击倭寇,二十九路军奋勇抗战,时常盘算着上战场打鬼子,这次聚餐也算给他提供了一次生存体验的机会。同学中有个叫王维张的,是广爷河畔下王家村人,偷鸡摸狗很有一套本领,平日里传授给俞炳武好多办法,这次和他同行。王维张把手一摆,其他人都躲在酸梨树后,俞炳武独自一人向鸡舍走去。看门的那只大黄狗看见少东家俞炳武,摇着尾巴。俞炳武将蘸过酒水的肉块递到它的嘴边,黄狗不知是计,狼吞虎咽吞入肚内,倒在地上不动了。酸梨树后面的同学一个跟着一个,迅速来到鸡舍。 穷人家把鸡蛋当奢侈品,吃几个得看好日子,俞世昌家把鸡蛋当家常便饭。鸡架上少说也有上百只鸡,有的单腿独立,闭目养神,有的把嘴伸入膆子下的羽毛里睡觉。如果从架上抓鸡,受惊吓的鸡扑腾叫唤,引起所有鸡一齐发声,被长工柳知秋发现就会前功尽弃。王维张将拳头伸在胳肢窝中捂热,然后支在鸡膆子下面。鸡喜欢暖和,轻轻地“咕咕”几声,就移步来在拳头上。几个同学学着王维张的样子,很容易得手,蹑手蹑脚架着鸡溜出鸡舍。 他们又来到猪圈,挑中一个半大仔猪,丢一个酒水泡过的馍头,仔猪几口下去,如同一滩泥。大家七手八脚,抬起仔猪就走。 几个小孩从松柏峪抬着一头猪去古城,容易漏出破绽。俞炳武急中生智,找来一把折叠式躺椅,让仔猪睡在躺椅上,裹上父亲的布衫,戴上父亲的礼帽,旁边放着父亲的文明棍。大家抬着战利品,大摇大摆地向故里小学一路走来,有人问时,只说“先生病了。” 不用说,有了这些战利品,周日聚餐大获成功,李晓梅对俞炳武高看一眼,却惹恼了季玉成。 “叮铃!叮铃!”上课钟声敲响,俞炳武最后一个走进教室,一边从桌框里取着书本,一边落座。身后的季玉成看得真切,双脚伸向俞炳武屁股下的凳子。俞炳武猝不及防,一屁股坐空,跌倒在座位上,凳子腿也被打折两条,惹得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 “怎么了,俞炳武?”刚走上讲台的国文老师魏继周,探着那颗留着二道毛的头扫视了李晓梅、俞云霞的座位,才向俞炳武这边张望。他是前清秀才,一直留着长长的辫子,像个猪尾巴,学生不愿意上他的课,才齐脖根剪掉辫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被称作二道毛。故里上空第一次有飞机飞过时,学生问他:“先生,天上飞的何物?”魏秀才装腔作势地说;“狗头雕是也!” “不要紧,魏老师,是我自己不小心坐空的。”俞炳武息事宁人的说了声,屁股落在两条腿的凳子上,重心放在两腿上。魏秀才开始讲课。 体育课上,全班同学排着队,随着训育主任俞紹乐老师“一二一”的口令,迈着整齐的步伐行走在光秃秃的操场上。俞老师可着嗓子喊:“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全体同学齐声呐喊。 “一二三,四!”俞老师喊。 “一二三,四!”同学们一起喊着。 “跑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二一二一!”俞老师变换着口令,走步变成了跑步。 俞炳武佯装紧鞋带,猛地蹲下身子,身后的季玉成不曾防备,被俞炳武绊倒,嘴巴首先啃地,吃了个哑巴亏。 “俞炳武,要来就来明的,别尽在暗里算计!”下课后季玉成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扯住俞炳武的衣领说。 “你这是贼不打自招!季玉成,你想怎的?”别看炳武个头小,他也没把季玉成放在眼里。 “曹俩比摔跤,你敢吗?”季玉成挑衅说。 “摔就摔,难道怕你不成?”俞炳武是个没事不好事,有事不怕事的血性少年。 “这可是你说的,莫要反悔!”季玉成成竹在握。 “反悔就是小狗!”炳武也不示弱。 “好!” 操场上围满了观众,其他班的同学都来了,李晓梅也站在人群中观战。季玉成膀大腰圆,几次将俞炳武拖离地面,想摔在地上。俞炳武手脚利索,几次趁势挣脱跳出圈外。季玉成想着速战速决,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从身后抱住俞炳武,俞炳武顺势弯腰,双手从胯下伸出,抓住季玉成的两个腿腕猛然发力。季玉成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后脑勺着地,躺在操场上。同学们欢呼着,簇拥着俞炳武离开操场。 不大功夫,恼羞成怒的季玉成带着几个团丁,持枪闯进学校,声称找俞炳武算账。同学们一边与季玉成周旋,一边偷偷放俞炳武从下水道逃走。 夜幕降临时,故里小学门外,贴出一张布告。 布 告 故小字第伍号 六年级学生俞炳武,男,系故里镇松柏峪村人,现年13岁。经查,该生在校不思学业,品行不端,偷鸡摸狗,羞辱师长,有伤风化,有违校规。茲定开除学籍,以儆效尤。 此布 国立故里小学校长 魏树德 民国三十七年 x 月 x 日 第四章 4 黑夜如漆。 故里河水的汨汨声,白天听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夜深人静后,却使人陡增几分恓惶。河滩里的那棵老榆树,被人剥光了树皮。这年月,榆树皮成了抢手货,榆树身子赤身裸体地立在河湾无人问津,老干如螭,朝天兀立。几只被惊动的乌鸦,“扑腾”着翅膀,发出几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凄唳。徘徊在老榆树下的季玉梅,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一天来所发生的事没有一件让她舒展眉头的。 下午出工前,和她的丈夫俞炳义一起在关山深处集训的俞紹乐来家,希望能给俞炳义捎些干粮。俞绍乐也算书香子弟,自小跟随父亲四老爷读私塾,中师毕业后,担任故里小学训育主任,因为俞炳武开除学籍的事和校长魏树德意见不合,辞职去了县城女小。在女小不到十年,被划为右派。俞炳义因为解放前在故里镇公所任过几天主任干事的缘故,和俞绍乐一起随着集训队修公路、架桥梁、炼钢铁、修水库。白天体力严重超负荷,晚上还要集中学习,交代问题,过年也不能回家。俞绍乐离开学校不久,头脑还是活泛些,渐渐摸来了窍道,给集训队长“进贡”了一副自己戴的水晶石眼镜,交代问题算过了关,隔一段时间还可以回家取干粮。俞炳义解放前因为不愿打点池保长才当主任干事的,他认为王队长不是池保长,没有任何表示。王队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轻则骂,重则打,脏活、累活没完没了,检讨交代一直过不了关。俞紹乐私下里劝俞炳义,“三哥,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就是送他一副眼镜才得活便的。不要意气用事,要替孩子着想!”俞炳义已经少了年轻时的血性,想着年幼无知的儿子,想着为生计东奔西走的玉梅,接受了俞紹乐的劝告,让俞绍乐捎来家中仅有的一副水晶石眼镜。那知道教下的曲儿唱不得,一丁点儿作用都没起!王队长把他看成一条大鱼,因为他还在兰州干过公事!他还是交代不够彻底!俞绍乐说完这些情况后,要玉梅想想方子, “你娘家是大户人家,兴许有方子!”玉梅实在无计可施, “他二爸你有所不知,人说我大在南京做官,说了没人相信,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家中的事都由他兄第说了算,我和哥哥、娘三个单另住,吃、穿、住都由管家操心,我们从不沾钱,哪有这些东西啊!” 收工后,玉梅回家领着锁在房间的儿子去公共食堂。她自幼缠脚,走路慢慢腾腾,娘俩来到食堂时,食堂快要关门了。食堂按定量供应,大人两个拳头大的谷面粑子,两勺看不见油花,闻不见荤味的烩菜;小孩一个粑子,一勺烩菜。娘俩来得迟,烩菜已是汤多菜少。致祥饿得皮包骨头,头大脖子细,趴在滴檐水窝旁边的食堂台子上,两下吃完自己的定量,嘴里嚷嚷着 “饿!饿!”将空碗伸到食堂窗口,食堂窗口早关了。玉梅只吃了自己的那份菜和一个馍,另一个馍揣进怀里,准备交俞紹乐带给丈夫。每次为炳义捎干粮时,她都是这样。中午的馍省不得,中午不吃,下午干不动活。晚饭后不再干活,就省出一个馍来。玉梅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有名无实的父亲剥夺了她的父爱,使她过着衣食无忧却没有靠山遮挡的日子。她不愿儿子也像自己一样,失去父爱。哪怕自己口挪肚减,也要让孩子的爸爸少挨些饿,早日回家,为自己和儿子遮风避雨!致祥却是冲这个粑子来的,他抱住娘的双腿, “给我半个馍,娘!就半个!” “我的好乖乖,这是娘为你爸爸留下的。你忍一下,虽说公共食堂两顿吊命饭,只要时间到了,没多也有少呢。你爸爸在集训队有上顿没下顿的,留着给你爸带上。明天娘的那份馍给你,我儿听话!” 致祥听不进去,大声嘟囔着,“把人往死里饿呢,生我干啥?” 母子俩的对话,被路过的驻队红尖兵杜国泰听进耳朵里。每当开饭时,他总是这里瞅瞅,那里转转。在他的眼里,来食堂吃饭的人十个有九个是贼。杜国泰来到玉梅面前,不怀好气地问:“怀里揣着啥?” “馍馍!” “哪来的馍馍?” “我自己的两个馍,吃了一个留一个捎给集训的娃他爸!” “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分明是偷的!” “真个是从我口里摘扥下的,我只吃了一个馍。” “自己的馍为啥揣在怀里?好事不瞒人,瞒人没好事!你说的话鬼才信哩?饿死人的年月,泥老爷过河,吾身(神)保不住吾身(神)呢,还有这样好的女人?”杜国泰二话没说,收走了那个带有体温的谷面粑子。 玉梅只得拉着儿子,空手回到自己暂住的牛国鼎家——为了逼出藏在地下的粮食,所有被怀疑有粮食的人家,都搬出自己家的院子,到指定的人家暂住。土改时,牛家住进了酸梨树下俞世昌家的前后院。弟兄二人分家时,牛国璧住前院,牛国鼎住了后院。玉梅打开自己住的那间房门锁。晚饭为她的男人节省出一个馍的打算不但落空,反而背了个贼名,只好把前两天省下的两个粑子捎给致祥他爸。挂在房梁上的馍篮斜躺在炕上,空空如也,哪有粑子的影子?牛国鼎的儿子岁旺蹲在炕上,吃着半个粑子,发现玉梅进屋,吓得直哭。牛国璧的女儿亚男蹲在没有席片的土炕上撒尿,半个粑子泡在尿里。玉梅不看则已,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娃咋这样差教养!有老子养无老子教训!吃馍是饿的缘故,在馍上撒尿是为啥情故来?” 岁旺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忙着申辩:“不是我,是亚男姐和我从窗口里爬进来,让我搭肩肩取下的馍笼,她吃了一个,给了我半个,另一半说是尿上尿,不让你们吃!” “是我干的又咋哩?你打!你打!”牛亚男走过来,边说边将自己的头伸到玉梅的怀里。 前院的牛发昌闻讯赶来:“亚男,谁欺负你了?” 亚男一见爷爷来了,一下子变得有恃无恐起来:“是她,是她!” 玉梅见来了牛发昌,便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老发昌没有指责孩子,“大家都吃食堂,哪有多余的馍馍挂在房梁上?你这不是冤枉好人吗?” “牛家爸,我一个大人家,咋能红口白牙的编排一个娃娃呢?娃要指教呢!” “你胡编,你胡编!你是个坏蛋,头一个男人休了你,第二个男人法办了,叫你还坏!”亚男一边骂,一边朝玉梅唾。老发昌一言不发,拉着亚男的手,进了自家院门。 饥肠辘辘的玉梅,连连遭人抢白,气昏了头脑,一个劲儿地问自己:我前辈子造了啥孽,遭这样的报应?人说小时候靠父,我那个做官为宦的大不知道有这个女儿!人说年轻靠男人,我因不生儿子被王家赶出门,来俞家生了儿子,男人又去集训,家庭重担留给我!人说老年靠儿,儿子才这么大一点就不听话,惹人生气,我啥时把你抓养成人?多年的冤屈一下涌上心头,昏昏沉沉中,她来到老榆树河滩,把手中的绳索挂在那棵剥光树皮的老榆树干上,…… 夜幕降临后,娘没有像往日一样哄自己睡觉,出去好长时间了,屋子里没有响动,寂静的有点害怕,致祥不停地哭喊:“娘,娘!” 哭声惊动了邻居柳知秋,两口子一起来到致祥娘俩暂住的房间,不见玉梅。柳婶说,“这娃今晚哭声有点不对劲,刚才院里有吵闹声,好像是他三婶和老发昌淘气了,你快去河畔看看!”知秋慌忙来到故里河畔那棵老榆树下,挡住准备自尽的玉梅,千说万劝,把她领回家。 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啊!玉梅跟着柳知秋回家后,气也消了许多。柳婶怕她还想不开再去老榆树下,索性住了下来,“他三婶,有啥难肠事,你说给我听,别想着寻无常了。你看,”她指着已经在自己的怀中熟睡的致祥,“你的娃多乖,这娃会给你带来福气的,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玉梅这才把白天发生的事和着辛酸的眼泪叙述一遍,柳婶也陪着掉了两股眼泪,一边帮玉梅打扫土炕,一边说,“老发昌也有他的难处,牛国璧坐了三年牢,家里突然冒出个女儿来,人前有牛国鼎背黑锅,人后呢,没有不透风的墙! 老发昌心中有鬼,最怕人揭自己的短。端不端你说了句‘有老子养无老子教训’,撞了他的秃疮疤疤。他是怕你找茬揭短羞辱他!亚男是个不懂事的娃娃,有老发昌护在前头,国璧懒得管,她娘惧怕阿公不敢管,就把娃惯成这个样子了。 ” “我也是气急了,没有多想,冒出这么一句。” “这就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我这会也想通了。是我在气头上,怨不得人家。” 柳婶对柳知秋说,“你偷揣的洋芋这阵子煮熟了,给他三婶拿几个过来。这年头吃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人人都偷着呢。他三婶一个妇道人家,孩子又小,黑地里出不去,干着急没方子!” 柳知秋回家一趟,端来一盘煮熟的洋芋,递给玉梅一个。玉梅看着已经睡熟的孩子,想着远方的丈夫,不忍心吃下,一腔苦水一骨脑儿涌了出来,“柳嫂,为了这个娃,我看尽了眼势,咋能舎下他呢?我是一时气糊涂了。多亏你和柳哥,要不然,这阵我两腿一蹬,啥也不知道了,我的娃咋能长大哩?你们对我一家的恩情,我不知啥时才能报答呢!” “快吃,他三婶,别磨蹭了!你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倒下了,这一家人就烂散了。不要作践个家(自己)!你也不用说报答我,是你的娃救了你。你说,他咋就知道喊叫呢?不是他喊叫,我们咋能晓得呢?” 第五章 5 太白山下。 离当年董卓筑眉坞不远处的韩家寨,有个大户人家,当家人是韩掌柜。韩家世代行医,流传下一个祖传秘方,能使没有身孕的女人怀孕,有身孕的女人生下男孩。靠着这个祖传秘方,韩家积攒了不小的家业。可是韩掌柜的小儿子韩忠民偏偏不看重这些家业,参加了地下共产党,在甘省静宁县开展地下工作,解放前夕被捕,在兰州英勇就义。韩忠民只留下一个儿子韩维周,由于韩忠民出生入死闹革命,聚多离少,韩维周由爷爷一手抓养大。还在他上中学期间,爷爷为他童养了媳妇宋淑珍。淑珍比维周大三岁,人说女大三,抱金砖,爷爷看中的正是这“女大三”。淑珍手脚麻利,聪明贤惠,全家人都满意。韩维周一直以姐姐相称,开学后一去不回,寒暑假除了礼节性的应酬几句不再搭理。淑珍暗想,不就是嫌我没文化嘛,让我学给你看!爷爷自然赞成,送淑珍去了学堂。不用几年,她就能看书,能写字,剪纸刺绣更是拿手好戏。韩忠民英勇就义不久,爷爷做主替还在西北大学读书的孙子圆了房,韩维周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时已解放,宋淑珍把全部的心思投入到土改工作中去,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她是有文化的青年女子,革命先烈的后代,正值国家用人之际,不久便担任了眉县妇联主任。 韩维周在大学与俞云霞相识,二人都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为了配合轰轰烈烈的扫盲工作,常常下乡演出,那个轰动一时的秧歌剧《夫妻识字》让他俩走在一起。及至长时间接触后才知道两家大人早有来往。韩维周的父亲韩忠民假扮老道人在松柏峪一带从事地下工作,常在俞云霞家歇脚。俞云霞的父亲俞世昌在老道人的影响下倾向革命,土改时被划为开明地主。一个倾慕对方率直的性格,不俗的谈吐,迷人的容貌,一个艳羡对方烈士子弟的出身,热情奔放的性格。大学毕业时,俞云霞要求回自己的家乡工作,韩维周怀着一腔热血要求到父亲战斗过的静宁县,双双分配在静宁县撷秀中学任教。 韩维周并不认为自己和淑珍已经结婚,当然也不把淑珍当作妻子看待。他把这些情况毫无隐瞒的告诉了俞云霞,云霞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一直在耐心地等着他。 虽然是解放前爷爷一手包办的童养媳,毫无感情可言,但是解除这种关系还得办理正式的离婚手续。韩维周试探了几次,淑珍都是不愠不火,“韩维周,你不喜欢我,我拿你没办法。可是你想离婚再娶,没门!我是韩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要出门除非把我抬出去!”也是淑珍命运不济,清查反动会道门组织时,查出她解放前参加过“一贯道”,参加革命工作后没有向组织交代这段历史。宋淑珍被开除公职,开除党籍,遣送回韩家寨劳动改造。爷爷开导孙媳妇说:“回家种地一样活人哩,守着祖传的秘方,不会把你穷到那里去!”便把祖传秘方传给了淑珍。 韩维周闻讯,回家劝说淑珍离婚。淑珍自忖:韩维周在自己遭遇人生低谷时这样无情无义,不是个能靠得住的人,强扭的瓜儿不甜,一气之下答应了。 二人说好去乡政府办理离婚手续。一条小河横在眼前,小河足有十几米宽,清澈见底。小河上每隔几步远的距离,在水中楔入一个“八”字桥腿,相邻桥腿之间搭上一块仅能容纳一人行走的木板,木板接头处又压着一块大石头,以防河水吹走桥腿。韩维周走惯独木桥,在桥上行走,不用费多大的劲。淑珍毕竟是个女的,不敢走独木桥,只得淌水过河。女人过冷水河会落下病根的,念起淑珍在韩家生活一场,风风雨雨,吃了不少苦头,韩维周动了恻隐之心,绾起裤脚,背着淑珍过了河。 堂堂妇联主任,在眉县地界认识的人自然不少,乡政府民政助理员一脸狐疑地看着宋淑珍:“宋主任,你们两个有啥事?” 淑珍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维周。 “助理员同志,我们是来办理离婚手续的。”维周陪着笑脸说。 “离婚?好好的一对夫妻,离什么婚呢?”助理员眼睛瞪得圆圆的,“是因为宋主任回家的事?” “不是,我们俩是自小包办的婚姻,没有感情基础,她是童养媳!”维周对助理员解释说。 “不是没有感情,是他瞎了心!他在静宁撷秀中学还有个相好哩。” “没有!”韩维周矢口否认。 “没有,没有你打电话给静宁撷秀中学,看我亏说你没有?”淑珍想起多年来的委屈,一下子泪流满面,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机手柄,使劲摇了几下,接通甘肃省静宁撷秀中学,“喂!撷秀中学吗?我是韩维周的妻子宋淑珍。你们学校的韩维周在你们学校乱搞男女关系,回家闹离婚呢!” “啊?你是宋淑珍同志,韩维周的妻子?请你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韩老师在我们学校表现不错,没有作风问题,这点请你放心!”大概是对方听成宋淑珍提出离婚的,一个劲儿地替韩老师说着好话。 一旁的韩维周气得七窍生烟,“你这女人怎是这么个货,说好的事,同意离婚,在这里咋就变卦了呢?你是个啥人嘛!” “韩老师,如今是新社会,结婚不兴包办,离婚也得两个人同意,不能由一方说了算。宋主任这样说,明摆着是不愿离嘛!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俩多年的夫妻了,你还是人民教师,可不能有大男子主义!人家不同意就算了,好好过日子去。”劝合不劝离这是民政助理员的第一个程序性的工作。 淑珍突然改变了注意,即就是助理员同意办理也是白费力气,何况人家还向着她呢!韩维周一声不响地走出乡政府。 打完电话,宋淑珍的心情反倒好受了些。她没有去过静宁撷秀中学,也没有和那边的人通过电话,原来老韩的那些事都是自己捕风捉影疑神疑鬼的结果,不然,学校那边接电话的人怎么不假思索尽说他的好话呢?民政助理员的一番话正合她的心意,跟着韩维周走出乡政府。 两人各走各的路,谁也不理谁的茬。又来到垂柳婆娑的河堤上。宋淑珍迟疑了一下,她多么希望韩维周能再次背自己过河啊!瞥了韩维周一眼,人家扭着脖子独自上了独木桥,压根儿就没有背她过河的打算。心里暗骂一声“负心贼!”自己脱掉鞋袜赤脚淌水过河。走在独木桥上的韩维周仍然余怒未消,口里“呼嗤呼嗤”喘着粗气,失去理智的他抱起一块固定桥板的大石头,瞄准桥下正在低头过河的宋淑珍,用全身的力气砸去。 一个本家的叔叔从他身后的木板桥上走来,使劲按住他举起的石头,“维周,我把你这个愣货,要做什哩?” 第六章 6 白露过后,松柏坡上的糜子、谷子已经成熟。远看松柏坡,一条条黄色紫色的飘带相间,缠满山腰。近看松柏坡,黄色的是糜子,弯弯的糜穗齐刷刷垂下来;紫色的是谷子,半人高的茎杆像一副副鱼竿,钓着黄橙橙的谷穗。庄稼人看在眼里,喜在眉梢,唱在嘴里,乐在心里。今年一定是个丰收年。 吃一堑长一智。遭遇******以后,政策规定每口人划给六分自留地,各家自己耕种,打下粮食归己。吃了土地划片的苦头,松柏峪人再也不把土地当作累赘了,牛国璧、俞打豹自作主张把土壤肥力最好,离家最近的松柏坡划成自留地。家家都把自留地看作天心地胆,精心务艺,耕地下种不能使唤队上的牲口,就互相变工,或靠亲戚邻人帮忙。自留地里几乎都种谷子、糜子等秋田,没有人愿意种小麦。小麦虽然中吃,秋天下种,来年春天锄一次草,也不费工,但是产量低。谷子谷雨后下种,青苗长出后就得拔草,长到足够大时还要间苗、培土,田间管理很费事,但是产量是小麦的两倍以上。糜子的产量虽然不及谷子,比麦子还是高出不少,也没有种谷子费工。饿怕了的庄稼人是这样算账的,不好吃比饿肚子强,庄稼人最不惜可的就是力气!最不在乎的就是身体!能务弄过来的人种谷子,务弄不过来的人种糜子。 秋田长势喜人,麻雀也来与人争食。一只麻雀吃不了多少,成群结队的麻雀吃掉的就不是个小数字了。这些天天干少雨,成熟的粮食一粒粒都像要蹦出禾穗的样子,经麻雀这样一闹腾,又得糟蹋不少。这些小生灵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被列为“四害”之一,成为消灭的对象。命令一出,华夏大地上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人雀大战,可怜麻雀,差点绝种。后来,它又被平反,列为保护的对象。只是几年的功夫,劫后余生的麻雀就繁殖到捕杀以前的规模。麻雀喜欢集体出动捕食,成百上千的麻雀群一旦落在谁家的自留地上,片刻功夫,这块地就会被连吃带糟蹋掉一半。 粮食来之不易,粒粒都是救命丹啊!古老的办法又开始采用,俞炳义在一件用十字架撑起的烂衣服上戴顶破草帽。起初还管用,时间一久,麻雀发现了破绽,专吃草人处的粮食,吃鼓嗉子后,站在十字架上用嘴梳理羽毛,再也用不着像站在糜谷穗上那样摇摇摆摆地担惊受怕了。牛国鼎把一串铃铛挂在地头,大风吹来时,靠铃铛的响声惊走麻雀。但是没有风时,麻雀照样无动于衷。于是,一个特殊的活路——“照雀儿”(赶麻雀)便应运而生。大人们忙着干集体活儿挣工分,凭工分分粮食,腾不出手,照雀儿的活就交给惠萍、致祥、岁旺、亚男这帮小孩。小孩们站在自家的地头,遇有大群麻雀来犯时,几个孩子协同作战,一边呼喊,一边用土块追打,不让麻雀有立足之地。麻雀也变换着手法,化整为零,三三两两潜伏在地里,一声不响地吃粮食。亚男用自制的撂鞭子(一种防守麻雀的农具,将小土块夹在鞭子上打出去,可以增大射程)打出土块,只要土块没有落在身边,麻雀还是不飞。别低估麻雀的智力,它也是靠这片土地生存的精灵,也眼睁睁地指望着吃几天饱肚子呢!这些孩子中,就数亚男年龄大,知道的多。她说,麻雀屁股上长着一块疼骨,有危险来临时,疼骨会隐隐作痛,麻雀就飞走了。 每到这个季节,最受欢迎的人要算柳知秋了。柳知秋给俞世昌家做长工时,练就了一手绝活——放鹞子,人称鹞子客。七月中旬,柳知秋背着干粮,去关山深处买回两三个月大的雏鹞,黑乎乎的身子,如同鸽子一般大小,两只鼓出在眼眶外的黄呦呦的眼睛,不断旋转着视角,注视着闻讯赶来观看的惠萍和她的伙伴们。鹞子专吃麻雀,掏麻雀的事儿有亚男、岁旺、致祥、惠萍这帮小孩,自然不用发愁。进入下旬,是训练鹞子的关键时期,亚男他们不能再和鹞子接触了,只能在一旁观看。柳知秋在雏鹞腿上拴上一段绳子,手中拿着剥去头顶皮毛的麻雀,一边呼唤鹞子,一边扥绳子。鹞子被扥到他戴皮手套的左手上,只叨一两嘴麻雀脑壳,就丢开了。他不断重复这样的动作,变换着发布各种指令,让雏鹞熟悉他的声音。鹞子腿上的绳子逐渐加长,他与鹞子的直线距离越来越远,直到“哎”地呼唤一声,鹞子能迅速地飞到他的左手为止。接下来又在关严门窗的房子里放飞麻雀,诱导鹞子练习捕捉。柳知秋特意给孩子们在纸糊的窗口开了个小洞,让他们轮流观看。鹞子捕住麻雀时,柳知秋迅速从鹞子爪下取出麻雀,撕掉头上的羽毛,让鹞子尝尝鲜,装入专用食袋里。鹞子不能吃饱,一旦吃饱就会忘乎所以,懒的捕麻雀了。鹞子更不能肥胖,一旦肥胖就“起黄”——一去不回。为了防止鹞子起黄,每天晚上要喂蘸过黄连水的麻雀毛团,毛团会吸附鹰子嗉子内的脂肪,次日清晨排出体外。经过七至十天的训练,鹞子才能上手。 柳知秋头戴一顶有些发黄的草帽,右手握着长杆,左手架着鹞鹰,来到松柏坡。随着“哎!”地一声呐喊,那只鹞鹰敏捷的身子腾空而起,在空中打着旋儿,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放光,锁定目标后,“嗖”地一下,像离弦的利箭冲向目标。被锁定的那只麻雀来不及起飞,已经成了鹞鹰的战利品。鹞鹰抓着自己的猎物,飞到柳知秋的左手上。主人让它吃掉麻雀的脑髓,急忙将麻雀收入食袋。又一声呼喊,被吊起胃口的鹞子再次刺向天穹,寻找新的目标。不像听到小孩的声音那样慢慢腾腾,欲飞又止,麻雀听到柳知秋的声音闻风丧胆,立即惊叫着离开松柏坡,向故里河南岸的牡丹嘴飞去。 柳知秋在松柏坡走了走,这是给麻雀一个下马威,震慑作用大于捕捉。照雀儿的孩子们立即松泛下来,凭经验,他这一走动,松柏坡就能安静大半天。柳知秋也掏出旱烟锅,借坐在地头抽烟的功夫舒展腿脚。 “老柳伯!”一见柳知秋有了空,惠萍亲热地跑过来。惠萍喜爱小动物,柳伯常用红胶泥给她捏些小动物,让她爱不释手。柳知秋爱抚地摸着她的头,从插袋里摸出一个小鸡, “柳伯捏鸡捏狗的本事都是你爸小时候,逗他玩练出来的。” “柳伯偏心,光知道给惠萍捏小鸡,给我捏个松鼠!掏雀儿子时我出的力最多!” 几个小孩都簇拥过来,亚男嘟囔着说。 “哎,泥捏的再好看也是死的,柳伯还有法子抓活的!”柳知秋掏出早已预备好的各色马尾毛,分给每人几根,教给他们套松鼠的方子,就忙着去牡丹嘴那边赶麻雀了。几个小孩按照柳知秋教的方子:将马尾打个活结,拴在松鼠经常出没的地方,等松鼠上钩。 “致祥,快来看,套住松鼠了!”惠萍和致祥家的自留地连畔,她和致祥一起下的套先套住松鼠,边喊边朝自家的谷地跑去。 “等着我,别急,松鼠咬人哩!”慌乱之中,致祥踩倒几棵自家的谷子,来到惠萍家的地里。一个拖着长尾巴的松鼠,趴在谷穗上吃得正欢,一不留神,前爪伸进马尾圈套。它急于摆脱圈套,越是挣扎,爪子上的马尾勒得越紧,灰褐色的背上一道道黑色的斑纹好像也在喘着粗气,两只受到惊吓的眼睛滴溜溜乱转,注视着来人。 与人争食的不只是麻雀,还有斑鸠、鸽子、野鸡等飞禽,也有松鼠、田鼠、狐狸、獾猪等走兽。飞禽只是吃饱肚子,走兽更是技高一筹,吃饱肚子还不算,还要攒冬粮。就是这个小小的松鼠,凭小嘴噙,赶在糜谷上场前,能装满一个容纳七、八斤粮食的小洞。孩子们对它的憎恶不亚于麻雀。致祥按在松鼠的颈项上,解开它小腿上的马尾结,拴上一段绳子,才交给惠萍。 “我有松鼠啦!”惠萍拉着绳子,松鼠爬上她的肩膀,憨态可掬。 “松鼠是我的!”牛亚男也想要松鼠。 “明明是我们下的套,咋说是你的呢?”惠萍申辩说。 “你们下的套?你说,你们的马尾是黑的还是红的?”牛岁旺家的自留地和亚男家的交界,他给堂姐帮腔。 惠萍说不清自己下的套是黑还是红,“这是我家的地!” “你家地里的松鼠也是你家的?”亚男说。 “谁下的套就是谁家的。”惠萍说。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给鹞子掏了几只麻雀?”亚男说。 “惠萍胆子小,我掏得最多!”致祥给惠萍帮腔。 “你才多大一点,够得着麻雀窝?哪一次不是站在我肩膀上的?”亚男说。 谈判毫无进展,一场唇枪舌战开始了。那边先喊大人的名字,“俞炳义,李晓梅!李晓梅,俞炳义!” 这边也不示弱,“牛国璧,牛国鼎!牛国鼎,牛国璧!” “破鞋,破鞋,惠萍娘是个破鞋!”亚男可着嗓子喊。 惠萍不知道“破鞋”是什么,干瞪着眼在那里着急。 “老倒猪,老倒猪!”致祥低声教她。 “老倒猪,老倒猪!”惠萍鹦鹉学舌般可着嗓门喊起来。 “惠萍,你是岁旺占下的媳妇,过门后我就是你姐。你骂老倒猪,老倒猪是我爷爷,将来也是你爷爷。你这样骂,小心雷神爷殛头!”牛亚男讲开了道理。 “惠萍是岁旺媳妇,惠萍娘就是岁旺丈母娘,你也要叫姨娘哩!你骂‘破鞋’,就不怕雷神爷殛头?”惠萍嘴里没有词儿,致祥亲自上阵。 “历反!历反!”亚男教着岁旺,岁旺不知所云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这边的致祥压根儿不明白他们嘴里说什么,忍不住笑了。 骂仗骂到对方被逗乐的地步,让牛岁旺懊恼不已。他跑进自己搭建的用来遮风避雨的草棚,取出麻鞭——一种孩子们自制的玩具,糜谷地里,套种着大麻,大麻的果实可以食用,茎杆表面上的纤维可以拧成绳子。孩子们搓下果实磕掉,剥下茎杆上的纤维搓成麻绳,又将多股麻绳合成足有一丈多长的麻鞭。岁旺用力扬起手中的麻鞭,在半空打个撅,然后甩在地埂上,“啪!”震得山谷回响,“啪!” 这是“对麻鞭”,打嘴仗的最后一出。岁旺手里挥着麻鞭,嘴里喊着,“你骂我,我不喘,你妈x上戳鞭杆!” 致祥也不示弱,高高举起自己的麻鞭, “啪”、“啪”作响,“你骂我,我不言,你妈x上戴铁环!” 第七章 7 与泰山庙院一墙之隔的松柏峪小学,除了校园中央几座教室是新盖的架子房,两边的教师宿舍、储藏室、图书室、厨房都是原来的建筑翻修的。足有一人多高的新教室窗户,没有油漆,安装玻璃的地方糊着报纸,每个格子上还用白纸条糊着个米字。翻修的房屋木门扇木窗扇,光亮度明显不够。学校操场就是泰山庙院。松柏峪小学的前身是恩贡俞谟创办的泰山庙私塾,继承者是他的关门弟子秀才四老爷。国民政府时期,李国栋县长兴办新学,在泰山庙院的官地上办起初级小学。人民公社成立以后,松柏峪初级小学扩大为高级小学,修建了新教室。三年困难时期,学校基本关了门,修建工作也暂告一段落。群众的生活有了显著的改善以后,松柏峪小学复学。 春节过后不久,俞致祥和牛岁旺、俞定量三个同龄人相约一起报名上学。带领他们的家长是牛国鼎和俞打豹,不见俞炳义。王文贵校长亲自为他们注册。 牛岁旺的注册很顺利,轮到俞定量了,“什么名字?”王校长问。 “俞定量!”俞打豹代替儿子回答。 王校长微微皱了下眉头,没有立即动笔。 俞打豹明白了王校长的意思,“王老师,这娃出生后一直没名字,长大后随便叫了这么个名。我是个粗识字,起不了名的,一直想请读书人给娃起个大名呢,真是请到不如遇到,就请王老师给娃起个名吧!” “好的!”王校长沉思了一阵,“哪一年出生的?” “马年。这三个娃都是属马的!”打豹说。 “真是松柏峪的三匹骏马呀!”王校长乐呵呵地说。 “哎,那年曹庄上出生了四个娃呢!”已经替孩子履行完报名手续的牛国鼎说。 “就是三个娃呀!”俞打豹仍然坚持着自己的说法。 “你忘啦,还有炳武的女儿惠萍呢!”牛国鼎提醒他。 “噢,对着呢,对着呢!你说我咋把这个事就给忘了呢?”俞打豹手拍着秃脑门说。 “松柏峪四骏,岂不更好! 这一年的确是个不平凡的年份,于国家来说,社会主义合作化运动即将迎来**;于松柏峪来说,建起了初级社,又迎来了四骏。为了记住这个特殊的年份,就叫俞建社吧!”王校长以征询的目光看着俞打豹。 “好,好!”打豹一脸灿烂地说。 王校长在注册簿上写下“俞建社”三个字。从此,俞打豹的儿子就和这三个字结下了不解之缘。 轮到俞致祥了。 “什么名字?” “致祥。”俞致祥穿着朱红底色带有白色花朵图案的棉衣,开裆裤已经被娘用针线缝得严严实实。 “以后应叫俞致祥。” “家长姓名?” “小孩不能叫大人的名字!”致祥知道爸爸的名字,但是不愿意说出来。因为,家长的姓名只有骂仗时对方才叫。 “俞炳义。”牛国鼎替他回答了王校长。 “什么成分?” 俞致祥双手搓着干娘用黄毛线编成的黄金锁,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下中农。”也是牛国鼎说的。俞打豹替他代交了五角钱的学费,他也成了松柏峪小学的一名学生。 教室前的花园里,茂密的修竹经过一个冬天的磨砺,绿色依旧。刺玫枝头探出红芽,牡丹枝头鼓起红嘴,芍药破壳而出。花园的四周将一块块砖头以对角线为准,一半埋入地下,一半露出外面,围成一圈。几个不知道名姓的邻庄的孩子在花园边的三角砖上走来走去,没有一个走完整圈的。松柏峪的三个小男孩忍不住了,不请自到地加入到走三角的行列中来。三个都是和麻雀、松鼠打过交道的,走三角砖还不是小菜一碟,走了一圈又一圈,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先走的几个孩子比不过他们,就把三人推下三角砖,自己跌跌撞撞走完一圈,宣布胜利。三个松柏峪小伙伴大喊不公平,那帮孩子仗着人多势众,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没人理睬三个新生。 来学校教书不久的池志超老师边走边摇着铜铃,发出“叮铃铃”的声响,其他小孩停住打闹,跑进各自的教室去了,三个小伙伴仍然不知所措地站在花园边上。“上课了,上课了,进教室!”池老师对着他们喊叫。 “……” “你们是几年级学生?” “……” “啥时报名的?” “刚才。” “噢,你们是一年级新生,随我来。”池老师领他们走进教室坐进自己的位置,然后领读课文: 春风吹, 春风吹, 吹绿了柳树, 吹红了桃花, 吹得春天满山崖。 俞致祥坐着坐着,走了神,肚子打起鼓来,左右看了看其他同学,一个个坐得端端正正的。他走出自己的座位,想离开教室。池老师问:“怎么啦,俞致祥同学?” “我不想坐了!” “为什么?” “不好!” 教室里哄堂大笑起来,笑得俞致祥怪不好意思的,脸都红了。 “俞致祥同学,你现在是学生,学生要遵守纪律,上课说话要举手,离开教室要请假!” 俞致祥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他像一只出笼的小鸟,离开教室,走出校门,来到操场,远远望见自己家厨房顶上一股袅袅炊烟,升向天空。 炊烟的诱惑力太大了。他清楚,此时此刻,娘一定在灶前忙活着。岁旺和建社也跟出来了,致祥喊了声,“曹回家吧!”喊声刚落,三人兔子一样跑回家去。 令人生羡的耕读门第失去了往日的荣耀。两个远远就能看得见的五把鬃瓦兽孤零零地立在大门屋脊两侧,沾满污垢。陶件砌成的屋脊上,苔藓变成了黑色。雨水从瓦片断裂处流下,渗入屋顶的泥土层,沤黑了支撑着泥土瓦片的桟子、椽子和檩条。瓦片缝隙中长出的蒿草秧,垂头耷脑,半死不活的样子。山墙司口雕花砖缝的石灰多处脱落,已经看不出完整的砖雕图案。大门正上方,斜倚在两个雕花梨木门簪之上,写有 例授徵仕郎候选直隶州州判己丑恩贡生 俞谟 恩 贡 元 大清光绪岁次甲午年五月 毂旦 字样的匾额,若不仔细看,很难看出曾经的红底蓝字本色。夹在几块生锈的铁条之间,被一个个手工打制的铁钉固定着的松木大门,裂开道道口子。唯一保持原状的两个铜门环,也被岁月涂上一层墨绿色。 娘正在厨房灶前添柴火炸菜。酸菜吃完已经有几天了,地里的野苦苣还没长出地皮,只好从树上取下几串年前晒好的干菜,洗净切碎放进锅里煮。娘没有多问,明白儿子的来意,心疼地让他爬在热炕上,替他盖好羊毛毡,让他暖着身子。没有馍吃,便在炕洞里埋了几个留作种子的洋芋。才烧到七八成熟的样子,致祥等不及,生吞活剥地下肚了。他抹去嘴唇上的洋芋渣,端起瓦罐,喝了一气凉开水,心里说:学生有啥好呢?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比酸梨树下的牛亚男还要凶!老师有啥好呢?只会摇上课铃,念春风吹!学校有啥好呢?让学生静静地坐着,手背在身后,尿个尿还要喊“报告”!一连几天,到了那个时间,三人都不辞而别。 王校长亲自家访,娘接待的,谈的啥娘没有告诉致祥。又到出逃时间了。王校长笑眯眯地领俞致祥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端出热气腾腾的煮洋芋、玉米面粑子。看着黄橙橙的粑子,俞致祥的喉咙里好像伸出一只手,顾不上还有点生疏的老师就吃起来。接连几天都是这样,不但自己吃,还喊来岁旺、建社一起吃。王老师拿出画有各种鸟儿的教学挂图,送给每人一张。俞致祥不肯收,他说:“爸爸和娘不让我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就这么点小事,王校长晨操讲话时点名夸奖了俞致祥,娘听说后也露出了笑容:“老师夸奖一次多不容易啊!全校五十多个学生呢,老师能一个个夸奖过来吗?现在,其他学生都看着你,可不能再逃学了。老师夸奖过的学生逃学,其他学生也跟着逃学,那可咋行呢?” 打这以后,不管多么饿,致祥都不逃学,也不再应老师之邀,吃老师的东西了。他爱上了老师,爱上了松柏峪小学。 第八章 惠萍小小年纪,已经知道为娘分忧解愁,没有一点闲功夫。爸爸牺牲不久,奶奶思儿心切,一场大病,也离开了人间,高墙大院里只剩惠萍娘俩,空荡荡的。娘推磨时,她和娘一人抱一个磨担,一则减轻娘的压力,二则陪娘说说话。水缸里没水,她就和娘从故里河畔的水泉里抬回清水。每次抬水,娘总要把水桶偏向自己一侧,惠萍趁她娘不注意,躬着身子,让水桶慢慢滑向自己一侧。早晨,男人们耕地,惠萍赤着脚片,跟在大人身后拾桄沟里的苦苣幼芽连同被耕断的苦苣根,长出地面的苦苣早被人铲了。下午,她走过木板桥,去牡丹嘴的山地里铲猪草,南山阴湿,猪草多一些。白天忙是忙了些,还算好过,最不好过的要数夜晚。堡院内阴森森的,寂静得有点怕人,稍微一个响动都会把她从睡梦中惊醒。惠萍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娘俩夜战黄鼬了。狼和狐狸个头大,面对堡墙只是干着急没方子。黄鼬体态小巧,只要头能进去的空间,身子就能进去,尖爪子攀着堡墙上的椽棱,蹭蹭几下就攀上堡墙。黄鼬第一次光顾世昌堡时,惠萍娘儿俩不敢走出睡房,叼了一只下蛋鸡,尝到甜头后频频来犯。晓梅听人说来犯者是黄鼬,不再害怕,掂起门棍与黄鼬周旋。这黄鼬好像知道她是个女的,并不把她放在眼里,窜出这间房的窗子又从另一间房的哨眼里钻进去。晓梅只好喊女儿帮忙,娘儿俩分头夹击,黄鼬才跳上供人上下行走堡墙的台阶,依依不舍地离去。人说没娘娃苦,哪知道没爸的娃日子也不好过!娘是温暖爸是靠山,二者缺一不可!如果爸爸在世,娘俩何至于操这个心呢! 看到三个和自己同年出生的男孩子都进了学堂,惠萍也动了心,晓梅何尝没有动心?她想的是女儿已是有主的人了,应该和牛国鼎商量以后再说。自从和牛国鼎家指腹为婚以后,李晓梅两口子就把国鼎夫妻当成亲家,孩子出生后,又把牛岁旺当成女婿。国鼎两口子也是亲家长亲家短的。虽说只是一个口头约定,但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红口白牙说出口了,迟早都是牛家的人。像这样早订亲的人,女孩的衣服、针工钱都是由男方供给的,年头节下不拘多少,还得给女孩几个压岁钱。国鼎家从来没有这个意思,空头人情话也不曾说过。现在的人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不给也就罢了,娘儿俩吃不了多少,花费也不多;国鼎家人口多,花销大,晓梅不计较这些。炳武去世后,她更看重这门亲事。自己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有心操不到地方上。牛国鼎是个老实忠厚人,看在儿女亲家的份上,也是个靠手!可是,牛国鼎将自己的儿子领进了校门,却闭口不提惠萍上学的事。 就在晓梅举棋不定时,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人——王文贵却在牵挂着惠萍上学的事。一天放晚学时,王老师留下致祥、岁旺、建社他们三个:“你们松柏峪马年出生了四匹马。只来了三匹,还差一匹呢,谁做她的工作?” “岁旺是惠萍的女婿,他去最合适。”俞建社看着牛岁旺,牛岁旺却把头勾得低低的,不敢和老师的目光相遇。就是因为牛俞两家指腹为婚的事,庄上的孩子编了儿歌取笑他: 岁旺子, 惠萍子, 两人一起胡成子! 惠萍子, 岁旺子, 两人一起垛垛子! 上学后,这首儿歌又传进学校。岁旺和惠萍路头路尾相遇,正面瞅都不敢瞅她一眼,别说动员她上学了。 “哪你去怎么样?”王老师看着俞建社。 建社笑着朝致祥挤挤眼,“惠萍娘是致祥的干娘,他去比我合适。” “俞致祥,你去行吗?”王老师又看着俞致祥。 俞致祥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心里在想:爸爸没有陪我报名,我都有点短精神。惠萍的爸爸不在人世了,名都没来报,她一定比我还要短精神。他敲开了世昌堡大门,“干娘,王老师要我来动员惠萍上学!” 晓梅心头一热,“王老师知道惠萍?” “知道。他还说,他要把松柏峪的四匹马,都牵进学校呢!” “难得王老师一片好心!你们班上有女生吗?” “没有,全校都没有!”致祥摇了摇头。 “娃去连个伴儿都没有!” “有致祥呢,别的娃娃不会欺负我的!”惠萍忍不住插了一句。 “可是,你还要捡苦苣、拔猪草、推磨、打水。你知道,娘一个人忙这些忙不过来。” “干娘,我在家闲得无聊,这些活我都可以帮忙,自留地里的活我爸可以帮你!” 晓梅的心里在说,多好的孩子啊!如果岁旺找上门来说出这些话,该有多好啊!她不忍心伤了女儿的心,答应了致祥,“干娘依你,让惠萍上学去吧!” 上学的事儿解决了,座位的事又出问题了。班上的同学都不愿和惠萍同桌,池老师只好指定建社和她坐。建社用毛笔在书桌和长凳子的中间分别划出一个道道,和惠萍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双人凳子是按照两个小孩屁股的大小设计的, 两个小孩正常坐在上面绰绰有余,但盘腿坐时,稍不注意就会越过楚河汉界。这下,俞建设成了全班同学取笑的对象,一个新儿歌又诞生了: 俞建社划界, 俞惠萍乱踹, 伸脚的伸脚, 展腿的展腿, 伸得二人眼盯眼, 展得二人嘴对嘴! 俞建社受不了这种奚落和嘲笑,要求调换座位。池老师笑着说:“这阵子不愿坐,以后想坐还坐不上哩!”惠萍要求池老师让她和致祥坐一起,他和她从小说话自自然然,取笑的人觉得没趣,反而没人再拿他俩说事。 头一天早晨,桌框里躺着一个死老鼠,尖尖的嘴巴,长长的牙齿,一条粗壮的尾巴。惠萍看得恶心。致祥二话没说,抓起老鼠尾巴丢进教室外边的菜地里。第二个早晨,桌框里蹲着一个癞蛤蟆,浑身长满癞疤,大大的嘴巴,鼓鼓的眼睛,颌下的皮肉一伸一缩地喘着粗气。惠萍瞅都不敢瞅,教室里传出一阵嬉笑声。致祥也有些发毛,可是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捉走癞蛤蟆。第三个早晨,天还没亮,致祥和惠萍决定来个先发制人。他俩早早来到教室,虚掩上门,致祥口噙煤油,手捏纸卷,惠萍手拿火柴。他俩这是要试试大人唱戏时用过的烟火技术。不一会儿,一个黑乎乎的身影轻轻地推门。致祥使个脸色,惠萍“嗤”地一下划着火柴,点燃致祥手中的纸卷,致祥朝纸卷使劲喷出一口煤油,“哗!”一股烈焰腾空而起。火光中看得真真切切,来人是牛岁旺。来不及安慰,他已经顾头不顾尾,哭爹喊娘地跑回家去。 第九章 9 “六一”儿童节在少年儿童的企盼中终于来到了,故里公社庆祝“六一”儿童节大会在故里小学举行。故里小学的操场上,简陋的露天舞台悬挂出“故里公社庆祝‘六一’国际儿童节大会”的会标,长条桌铺上朱红色毛毯,四个大花瓶插满从松柏峪牡丹嘴地埂上折来的开放最迟的一茬牡丹花,装点着节日的喜庆气氛。条桌后就坐的有戴乐天书记和各小学校长,故里公社所有在家的干部,各单位的负责人也坐在舞台两侧。操场上,各小学的少先队员排着整齐的队伍,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候受阅指令。******以后,这是全公社首次隆重集会庆祝“六一”儿童节。 新栽的钻天杨绿中泛黄的叶子,叶叶相连,环操场一周,把新建的操场从周边的庄稼地里隔离出来,白石灰洒出的一条条跑道线格外引人注目。主持人宣布:“庆祝大会开始!”嘹亮的歌声响起: 六月里花儿香, 六月里好阳光。 六一儿童节, 歌儿到处唱。 歌唱我们的幸福, 歌唱祖国的富强。 我们自由的生长, 在这光荣的土地上。 我们要学好本领, 把身体锻炼强壮, 努力!努力! 为了实现, ***的伟大理想。 星星火炬队旗迎风招展,军号嘹亮,锣鼓喧天,全体少先队员排成四路纵队,脚步踏踏,英姿勃发,依次走过主席台,接受检阅。 松柏峪小学的队列里,并排走着牛岁旺、俞致祥、俞建社和俞惠萍。牛岁旺、俞致祥的左臂上,白色的臂章缀着鲜红的两道杠。由于人数较少,松柏峪小学只设少先队中队部,牛岁旺是中队生活委员,俞致祥是中队学习委员。俞建社的臂章是一道杠,他是四年级小队长。俞惠萍穿着用娘的灰绸衫改小的汗衫,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胸前,白洋布染成的毛蓝色裤子,裤脚刚好遮住方口鞋外的脚面。此刻她心情格外激动,走得格外精神。虽然是第一次在如此隆重如此**的场合走队列,却是她上学以来全身心得到放松的一次。她不用担心走队列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尴尬,要在平时,无论是课堂上还是校园里,稍不留神,就成为被捉弄的对象,受到讽刺挖苦、取笑侮辱。她最喜欢的节日莫过于春节,可春节不过是穿件新衣服,吃几天白面饭,看几场社火,看几场戏,哪能跟“六一”儿童节相比?你看“六一”儿童节的阵势,小朋友穿着节日的盛装,戴上鲜艳的红领巾,唱着欢乐的歌儿,排着整齐的队伍,迈着欢快的步伐,敲锣打鼓,愉快地庆祝自己的节日,全体老师、公社的领导都来庆贺。当学生的感觉真好! 检阅仪式后进行颁奖。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中,戴乐天书记和各学校的校长将一张张奖状发到优秀少先队员手中。 马上就要进行大会发言,俞惠萍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神情。她清楚地记得,松柏峪农历“四月八”唱大戏,松柏峪小学特地办了一期墙报。除了池志超老师的水彩牡丹、反映贫下中农劳动生产的国画,最醒目的地方有一篇题目是《我爱》的作文,作者是“四年级俞致祥”。内容大体是我爱我的书本,我爱我的文具盒,我爱我的松柏峪,我要好好学习,掌握更多的知识,把这块洒着先烈鲜血的土地装扮得更加漂亮!到任不久的公社书记戴乐天来松柏峪大队检查工作,指着这篇习作问王校长,“是这个学生自己写的吗?”他把“是”字拉得特别长。 “是的,那是他的作文。”王校长应声答道。 戴乐天当即指明要俞致祥代表全公社的少先队员在庆祝“六一”儿童节大会上发言。 俞致祥的发言稿是自己写的,池志超老师也为它润色不少。脱稿发言,这是王校长的一个大胆决定,他说这样有即席发言的味道。不然,像背书一样,会影响演讲效果。俞致祥很在意这次发言,一有空,总要演练一番,让俞惠萍提出改进意见。 俞致祥不慌不忙地走上主席台,给戴书记和校长们敬队礼,又转身给舞台下的少先队员敬礼。他发言的题目是:“准备着,时刻准备着。”起初他是按照稿子演讲的,讲着讲着,就将稿子的事抛到脑后,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讲了。正是脱稿演讲的这部分讲得抑扬顿挫,充满激情,引来全场少先队员热烈的掌声。 “准备着, 时刻准备着, 用我们的行动!” 他突然停了下来,他这是故意停顿还是忘记了词儿呢?俞惠萍心里“咯噔”了一下。 带队的池志超老师嘟囔了一句:“怎么搞的,本来是‘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嘛,简简单单,结尾就行了,却要多加一句‘用我们的行动,’我看你如何收场!” 牛岁旺不屑一顾的神情:“让他逞能!让他逞能!” “别急,等他讲完再说!”一直没有说话的俞建社不紧不慢地说。 “因为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红旗的一角, 就是飘扬在我们胸前的红领巾!” 俞致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发言。 主席台上,戴乐天的眼眶湿润了,他是共产党员戴金祥的儿子。解放前夕,戴金祥以盐商的身份作掩护,在松柏峪一带从事地下工作。共产党员韩忠民在松柏峪财东俞世昌家募捐到一笔经费,由戴金祥负责护送,趁着夜色经过牡丹嘴时,突遭李国栋特务队的袭击。戴金祥壮烈牺牲,韩忠民被捕后宁死不屈,英勇就义。想起这些倒在革命胜利前夜的先烈,戴乐天心潮起伏,双眼含着泪花,起身向俞致祥伸出手来,“俞致祥同学,向你祝贺,也向松柏峪小学祝贺!” 第十章 10 房顶上的松椽松檩被烟熏成酱红色,八仙桌后正面墙上那块写着 大德望俞老大人新居落成志喜 广 厦 春 高 受业 季承祖 岁次乙未年八月 毂旦 的木匾也成了酱红色。这是恩贡老爷新盖上房后弟子恭贺的牌匾,时至今日仍在传达着当年的风光。谟公弟兄两人,哥哥读书,弟弟耕田,是一个理想的耕读门第。哥哥所生二男,弟弟膝下无子,由哥哥的二儿子承嗣。岂料就在新上房落成不久,他的大儿子英年早逝,唯一的孙子俞汝培尚在襁褓之中。谟公皓首穷经,得了个候选州判的虚名,突遭中年丧子的打击,从此无心出仕,在本村办起私塾,教书为生。他劝说儿媳将俞家的根基抓养成人。儿媳听从劝告,没有改嫁,吃斋念佛,养育汝培。二房的嗣子依然后继无人,两门人系一条根。恩贡老爷回天无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十三岁的孙子下地扑粪。他不得不把教鞭交给自己的关门弟子,大清廪膳生员四老爷。临终前,由他口嘱,关门弟子四老爷执笔,为新修成的俞氏家谱作序,也算作临终遗言: “曾祖寒素家也,其行谊谟未及亲见。传至祖父敏斋翁丰采峻厉,意致端严,一家人皆敬憚之。佐以祖母刘,德则幽闲,身则淑慎,何有何无,针黹中馈而困顿于焉,一舒矣泪乎。伯父干臣翁以耕耘为职业,以勤俭为箴铭,栉风沐雨,披星戴月,真所谓中夜抚枕临餐忘食者也!而家道由是浸昌矣。谟先大人云亭翁蒙父兄作苦之余闲,殚一人敏求之旨力,笃志诗书,早游泮而食飭,而门第亦复为之改观矣。干臣翁卒,叔父太乙翁总理家务,业殊开创,运际守成,慎微谨小,课读勤耕,兼普医民之术,卒作王家之宾。尤赖谟先大人协力合赞,而丰裕之景况历夫如初。未几人口繁昌,分门别户,兼之同治初兵燹一起,饥馑频仍,不免式微之嗟矣!而幸也,人人自奋,家家自勤,数年来,复睹温饱之像焉。再则,谟忝列明经,而犹侄樹德与其子伯彦相继入胶庠。一门之中,衣冠四世,不可谓非祖德之流披也!今而后,是谱一成,使后人之知某也,葬于何地,而不至无证;某也讳属何字,而不至偶犯。是故穷源溯流之至亲乎,亦尊祖敬宗之微忱耳!若夫过此以往,子子孙孙,能光大前人之绪,而迹微跨灶,名徵充闾,尤谟之所厚望也夫,时年七十有三也。” 老天垂怜,老宅的第三代传人俞汝培膝下三子,俞炳仁、俞炳信、俞炳义。尊祖上的遗嘱,老二俞炳信再次为二房承嗣。老三俞炳义起先在四老爷的私塾就读,故里镇办起新式小学后,又去故里。小学毕业后,本县还没有办起中学,适逢抗日战争爆发,京津沪的一批知识分子来到秦安县办起职校,就去了秦安职校。俞炳义学的是纺织,毕业后先在兰州西北军政织布厂做工,后在皋兰县政府合作指导室任职,因为妻子多病弃职回家。保长池占山两次派来壮丁,大哥俞炳仁为了俞氏耕读门第得以延续,挺身而出,当了壮丁。俞炳义一气之下,考取了李国栋开办的静宁县乡政人员训练班,在兰州五泉山西北军事训练团接受为期七天的训练后,被派到故里镇担任主任干事。未满一月,静宁县解放,他背着铺盖卷回了家。就因为这一个月的经历,经受了两年的集训后,俞炳义回家接受管制劳动。 俞炳义的前妻在老宅生活十几年,没留下一男半女,被无情的“水鼓病”夺走了生命。直到三十五岁,也就是解放后的第四个年头,他才续的弦。人到中年以后的他,人丁不旺的阴影时不时掠上心头。按照祖上的习俗,逢年关或是清明、中秋等重要节日,俞炳义都要和兄长俞炳仁一起跪在父母的坟头,宣读自己撰写的祭文,告诉故去的双亲一个时期以来家庭的变化。每当念到“不孝男俞炳仁,俞炳义率孙”之处,念了侄儿的名字后就会不由自主地停动好一阵子。毕竟他接受的教育和祖上留下的遗训中都有着这样的内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 “哇!”一声婴儿的啼哭,给古老的宅院顿时增添了生气。这是一九五四年的秋天,正是糜谷上场的时候,除了风和日丽,秋高气爽之外,并没比往日有什么特别之处。当负责接生的大嫂喜不自禁地说生了个“值钱娃”时,俞炳义的脑子一阵空白,闪出的第一个反应是我俞炳义终于有后了,从此给故去的双亲读祭文读到俞炳义“率”时再也不会不由自主地停动好一阵子了! 孩子七天时,他来到月房,俯下高大的身躯,掀起盖在孩子身上的毡片,这个乳臭未干的小生命两个泡泡眼皮紧紧地闭在一起,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挣得满脸通红。又叉开小腿,扑登登两下,小鸡鸡一揚,不偏不倚,一泡童尿浇在他的脸上,他顾不得擦去童便,白白净净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孩子一天天长大,能望着俞炳义咧开那个没牙的板板嘴发笑了,他一伸手,孩子跃跃欲试地从妻子手里跳到他的手里,胖嘟嘟的小脸蛋贴在他丰满的胸前,一只棉软软的小手在他的**乱摸,另一只小手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口里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语言,涎水流在他那壮实的臂弯上,一股奶腥味马上透进他的鼻腔,很快又沁入他的心脾。啊!这就是我的儿子!找到了感觉的俞炳义,一有空就抱起儿子,或者让儿子站在自己的一只大手心里,另一只手扶在儿子的腰上,不停地将他抛高,听着儿子发出咯咯的笑声;或者拉着儿子的小手摸自己的嘴吧,孩子被刮过不久的胡茬扎得缩回小手,他反而乐得合不拢嘴。 一转眼的功夫,儿子已经是小学四年级学生了。 俞致祥兴冲冲地走回家,顺手把卷成卷的奖状放在八仙桌上。俞炳义打开奖状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一张八开大的纸上,浅蓝的底色,鲜艳的五角星居中,由麦穗、镰刀、齿轮组成的装饰图案圈出一个方框,红色的奖状二字下面是两行工整的毛笔字:“俞致祥同学在学习上取得了优秀的成绩,特发奖状,以资鼓励。故里公社人民委员会”。画面设计精致,毛笔字秀丽工整。在俞炳义心中,这张奖状不亚于悬挂在大门上的那块“恩贡元”匾额! 一股多日不见的愉悦掠上俞炳义的心头,他当即从庄院后的花椒树上折下几个花椒刺代替图钉,把奖状端端正正钉在“广厦春高”匾额下的正中墙上。 季玉梅不知道奖状是啥,看着自己的男人郑重其事的样子,一脸茫然。俞炳义非常感慨地说:“奖状就是把老师对学生的夸奖写在纸上,让见到奖状的人都知道。给你这样说吧,书本人人都有,能用钱买。奖状不是人人都有,拿钱买不来,只有学习非常好才能得到。” 玉梅听得喜上眉梢,想到儿子当初逃学的事,心里十分感激王校长,“多亏了人家王校长,不是人家想着方子教育致祥,别说得奖,这阵上不上学都两当一着呢!你记,刚上学那会他逃学多厉害!”致祥使劲拽她的衣衫襟子,她才笑着止住话头。 “古人说天地君亲师,就是说,除了天、地、皇上爷、父母亲,就要算老师了。致祥取得的成绩都是老师教育的结果,曹要知恩图报呢!曹家是书香门第,曹的祖上谟公也是当老师的,池老师的太爷爷就是他的学生。人家都出师多年了,带着自家庄上的社火来曹松柏峪耍,因为戴着墨镜被师傅罚跪半夜。那才叫师道尊严!新社会不讲这些,尊敬老师还是应该的。” “为了致祥喜欢上学校,两个老师把自己的口粮倒贴了好几顿。要是学生都像曹娃一样,老师就得饿肚子了。我一直想给老师补这个心哩,说着说着,三四年的功夫就过去了。刚好,今日是‘六一’儿童节,蜜罐里还剩了点蜂蜜,致祥端一碗给老师送过去。” “好!”炳义也很赞成。 第十一章 11 俞世珍来到酸梨树下后院。 俞世珍个头不小,身板轻巧,黑黑的脸膛,高高隆起的颧骨,黑眼珠和上下眼睑挤在一起,又大又圆的鼻孔中塞满密密麻麻的鼻毛,长长的山羊胡须才修剪过不久。土改时,他是农民协会主席,合作化时,他是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破除迷信时,他迟迟不肯砸烂泰山庙的神像,才不得不把松柏峪的第一把交椅交给牛国璧。***时,他驻下王队逼粮出了人命,受了处分,销声匿迹了几年。俞世珍和牛国鼎家平时走动不多,突然进来,也不显生疏,用手爱抚地摸着岁旺头顶上的长发,“我的牛家孙孙哟,俞家爷给你报喜来了!”他和牛家原本是一个先人,如果牛家不改姓,到牛岁旺这一辈才是第五代,还没出五服呢! “我能有啥喜?连大会发言的事都轮不上!”牛岁旺嘴里还在念叨着俞致祥代表全公社少先队员发言的事。人就是这样,就爱和身边的人一比高低,尤其是小孩子家。如果当初发言的是其他学校的学生,他压根儿不知道有代表全公社少先队员发言这码事,也就不会有这个烦恼! “以后有这事就是你了!”俞世珍非常有把握地说。 “为啥?”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岁旺真的有点回不过神来。 “王文贵就要倒台了,正在县教师整训会上接受批判呢。池志超老师说松柏峪小学被牛鬼蛇神篡夺的权利要重新回到无产阶级手中!这下可该曹贫下中农扬眉吐气了!” “你咋知道的?”牛岁旺只是听出个大概意思,俞世珍说的好些词语他都似懂非懂的。 “我是参加教师整训会的贫下中农代表!池老师让我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我说岁旺呀,俞家爷听人说你的本事不在致祥之下,代表全公社少先队员发言,咋能没有你呢?在故里古城大舞台发一回言,比松柏峪风光多了!” 牛岁旺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被俞世珍一席话说得火气越大了,“与本事有啥关系?谁代表全公社的少先队员发言,还不是王老师一句话的事。” “可不是吗,俞家爷还听说这里有门道呢。”俞世珍突然变得神秘起来。 “有啥门道?” “俞炳义送了蜂蜜!” “是有这事,致祥亲口给我说过的,我咋就把这事忘了呢?不过,送蜂蜜的是致祥,不是他爸,蜂蜜是发言以后才送的。”牛岁旺觉得应该把这些说清楚。 “这你就不懂了,是不?没有俞炳义指使,致祥有这个胆子吗?送蜂蜜在后是不假,事先答应又有谁晓得?俞炳义的弯弯肠子多着呢!那碗蜂蜜是糖衣炮弹,他这是躲在暗处拉老师下水,你娃还闷在鼓里呢!” “致祥说他把蜂蜜送到老师灶上,交给了池老师。池老师也是有份的。” “池老师和王文贵不一样,当时受了蒙蔽,整训会上提高思想认识后,才反戈一击的。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牛岁旺又有些似懂非懂了。 “池老师说,别小看这次发言,这是关系到无产阶级的阵地由谁占领的大是大非问题。为了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需要你站出来。你可是贫农子弟,敢站出来吗?”俞世珍乘热打铁地说。 “敢!” 按照俞世珍的口述,牛岁旺在一张纸条写上: 王文贵吃了俞致祥家的蜂蜜,才让俞致祥代表全公社的少先队员发言,王老师有偏心。 松柏峪小学五年级 牛岁旺 交俞世珍带给县教师整训会。 一张看似不起眼的字条,掀起了层层波澜。王文贵校长在肃南师专上学期间,正是困难时期,暑期回家偷吃了队上的一筐洋芋,被驻队红尖兵俞世珍检举到学校受了处分,降级分配到松柏峪小学戴罪立功,又被糖衣炮弹击中,停职去公社参加学习班。池志超反戈一击有功,调公社工作。俞世珍以贫下中农代表的身份进驻松柏峪小学,担任教育革命领导小组组长。牛岁旺走马上任了红小兵连连长,成了松柏峪小学的“学生王”。此后,松柏峪小学天天都是新鲜事: 全校停课闹革命,一星期改为十天,学生们再也不用担心上课,更不用担心考试不及格,课本作业本抛向天空,狂欢够了,付之一炬。校长室的牌子换成了革命领导小组组长室。人们对俞世珍的领导能力颇有微词,两个新参加工作的教师,也没有把这个长胡子老汉放在眼里。小姚老师叩开俞组长的办公室门请假,简单陈述了请假理由,便将写得密密麻麻的请假条递给俞世珍。俞世珍正眼瞅都没瞅一下,“你知道我是个大老粗,没有文化,写的啥念给我听!” 小姚老师一本正经地读了起来:“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一直倾听着的俞世珍突然把手一摆,示意小姚老师停下来,“我不懂大道理,比不上你们知识分子喝过墨水。伟大领袖说革命工作重要还是个人的事重要?”就这一句,没有二话。小姚老师噎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好收回请假条,转身走人 。 看着小姚老师的背影,俞世珍会心地笑了:给我上板哩,你娃还嫩些!俞世珍早年在泰山庙院读过几天私塾,因为常吃四老爷的板子,才打消了靠读书出人头地的念头。他看不上他大羊娃的做法——放租收租,觉得这样来钱太慢!他结交了一些酒肉朋友,酒足饭饱后玩赌博。先是推牛九,后改摇骰子。摇骰子可是把把不登空,大把的铜钱、钞票、袁大头,简直是财源滚滚!钱眼里有火哩,俞世珍越赌胆子越大,赌注下得越高,哪知道几个小小的惊喜后就开始走下坡路。他又一门心思想着捞回输掉的钱财,白天赌了晚上赌,没多少时日,不但把他大羊娃留下的家产输光,还欠下一屁股债。追债的赌徒放出狠话,还不上债就卸下一条腿。赌徒哪个不是活阎王,俞世珍只得东借西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从此得了个“俞没治”的名声。 俞世珍的隔壁,少先队中队部的牌子也换成了红小兵连部。连部正在召开会议,讨论俞致祥、俞惠萍申请加入红小兵的事,高、中、低年级三个排的排长都在场。 不像少先队员有统一制作的红领巾标志,红小兵没有统一制作的标志,由各人仿照红卫兵袖章自己缝制。高年级排长俞建社左胳膊上的袖章是用红领巾改成的,拼接处的针脚很粗,红小兵三个字是请俞绍乐用黄色广告颜料写上去的。由于胳膊不停地伸展,颜料掉了渣,隐隐约约能看出个大概。俞建社说:“俞致祥能参加少先队就能参加红小兵!” “这是根本不同的两码事!少先队是修正主义路线的产物,红小兵是革命的新生事物。”牛岁旺的袖章是用新买的红市布做的,红小兵三个字是让他娘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俞致祥先发言后送蜂蜜,这你是知道的。因为这事不让人家参加红小兵也不合适!”俞建社说。 牛岁旺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正好,俞世珍打发了小姚老师,双手背在身后,踱着八字步来到连部,他已经听清了两人争论什么,说:“问题是阶级敌人利用俞致祥搞拉拢腐蚀,认识不到这一点,以后还会发生同样的事。要让俞致祥在这件事上吸取教训,和他的反动家庭划清界线。” “俞惠萍没有拉拢腐蚀,是不是应该批准人家的请求!”俞建社说。 “她是十足的跟屁虫,早被俞致祥拉拢腐蚀了!” “不能因为人家是你订的娃娃亲,怕人说你俩‘垛垛子’,就不准人家革命!”中低年级的两个排长被俞建社“垛垛子”的话逗笑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拉拉扯扯!”牛岁旺看着俞世珍。 就是这个俞惠萍又勾起了俞世珍的一桩往事:他走投无路时,来到古城卦摊上占了一卦,算卦先生李万里说他命中有天乙贵人,很快就会时来运转。他觉得堂兄俞世昌为人仗义疏财,就是他的天乙贵人,给堂兄说了自己算卦的经过,张口借赌注钱。哪知道俞世昌说,如果是干正经的营生,借多借少都行;借钱赌博一分也没有。大爹马娃还说了一句挺伤人自尊的话:“人是人,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阵的俞世珍既是贫宣队队长,又是革命领导小组代理组长,他的话一语定称:“不说其他,光出身问题就可以暂缓加入红小兵组织,也给其他同学指个样儿。不然的话,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团和气还算什么革命组织!” 其他两个排长都同意牛岁旺的意见,少数服从多数,俞致祥、俞惠萍两人申请参加红小兵的事没有被批准。 牛岁旺忙完审批红小兵的事,又带领俞建社、俞致祥、俞惠萍几个来到故里河木板桥南侧。松柏峪通往外界的大道有两条,一条是山路,从松柏坡下山,穿过松柏峪庄,走木板桥过故里河,又上故里河南的牡丹嘴。这条路把松柏峪和南北方向的外界连在一起。一条是川路,顺着故里河南岸蜿蜒曲折,让松柏峪和东西方向的外界保持接触。两条大道在木板桥南交汇,俗称十字路口。松柏峪小学松柏峪村红小兵督促过路行人背诵语录的检查岗就设在这里。牛岁旺一行刚到十字路口,迎面走来俞殿元,他的肩上担着两大捆从牡丹嘴地埂上打来的沙棘刺,准备作柴火。牛岁旺和他的伙伴们,模仿战争年代根据地儿童团查路条的样儿,面对俞殿元敬礼,“请背语录。” 俞殿元停下脚步,将柴火扁担换在另一个肩膀上,擦着流到脖跟的汗水,“我不会背!” “我们教给你。”俞建社说,“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建社教一句,俞殿元学一句。 “不怕牺牲,”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去争取胜利。” 俞殿元肩膀上的柴担已经换来换去好几遍了。干过活的人都知道,担重担走动着,一闪一闪的也不觉得特别重,如果原地站立,那个吃力劲就别提了。教学几遍后,俞殿元说:“别看这会子日头红红的,我的双腿咋渗冰渗冰的。一定是上游下了暴雨,一会儿大水就来了,曹赶紧过桥回家吧。” 牛岁旺以为他在撒谎,“这样好的天气,哪有洪水,你在骗人,背诵不过别想过桥!” “我背,我背!下定决心,我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俞殿元被放行了。 “他背错了。‘不怕牺牲’背成‘我怕牺牲’,都背出反动话了。”俞致祥喊了起来,他是全校背语录第一名。等牛岁旺回过神来时,俞殿元闪着扁担已经走过木板桥了,“咯吱”、“咯吱”声由近渐远。 俞殿元没有说谎。天气晴朗,艳阳高照,一股浊流却从故里河上游奔涌而来,清澈的河水立马变了颜色。上游的通渭县突降大雨,致使河水猛涨。有了这股洪水的搅和,估计东西、南北大道不会有行人了!红小兵们这才走过独木桥,准备进村回家。 牛岁旺看着自己的队友全部过桥后,才最后一个走上桥的。往常过桥,河水不大,用不着太多留意,眼下河水猛涨,木板桥被河水冲击的摇摇晃晃,还得留意脚下,不可粗心大意。走着走着,脚下的木板桥仿佛沿着河水相反的方向漂移起来。牛岁旺急忙去踩移动着的桥板,脚下踏空, “哗!”掉进河里。他尽力不让被齐腰深的河水冲倒。他明白,稍有疏忽,脚跟不稳,倒在水中,稠泥水灌进眼耳鼻口中,就没命了。他伸出右手抓立在河水中的桥腿,没有够着桥腿,却碰在上衣插袋上,插袋里是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幸好,河水还没有淹到这里。他忘记了危险,掏出红宝书高举过头,以免被河水打湿。俞世珍带着两个老师闻讯赶来,手挽手跳进水里,才把他拽上河岸。牛岁旺的英勇事迹成了少年儿童学习的榜样,他光荣出席了县活学活用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作了典型发言。 第十二章 12 故里古城街道两旁的手工作坊不见了,小商小贩的吆喝声听不到了,一个个曾经宽阔的铺面门脸安上了普通门窗,变成普通民居。那面十分吸引眼球的“李广焼坊”招牌旗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淡出人们的记忆。焼坊屋顶多年未曾修缮,瓦片上布满绿色的苔藓,前檐墙上贴着一行白纸黑字:“故里公社阶级教育展览”,白土水刷过的檐墙两端是红土水写的“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大字标语。 故里公社党政系统已经瘫痪,被“只争朝夕”战斗队夺了权,戴乐天书记停职反省,接受革命群众批斗。新掌权的“只争朝夕”战斗队决定在李广焼坊举办阶级教育展览,由战斗队负责人池志超亲自提名的解说员牛岁旺和俞致祥、俞惠萍经过几天的现场排练,已经掌握了讲解内容。池志超说,青少年就要在阶级斗争的课堂中成长! 池志超浓眉大眼,身型周正,高高的个头显示出不凡的气度,头戴黄军帽,身穿草绿色的军便服、蓝裤子,脚蹬黄胶鞋,斜挎着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黄挎包,挎包带上系着一条白毛巾。 他带领着一班人来到展馆,要赶在展出之前,对展出的图片、文字、解说作最后的审定。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池志超的高曾祖父,也是大名鼎鼎的池老爷对守候在病榻前的儿孙们留下这么一句临终嘱咐。见儿孙们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池老爷又含混不清地说:“是官就比民强。”大家终于明白了:老爷弥留之际说的这番话,既是对后辈儿孙的遗训,也是对自己花掉整个家业捐得一个“贡生”功名的交代。池老爷读经多年,得了个增广生员的功名,用今天的话说,也就是个“三限生”。按大清取士的办法,生员考取贡生,就获得做官的资格,贡生的地位相当于副举人,人称贡生为老爷。那些皓首穷经的生员扎堆儿考贡生,分配的名额一直供不应求。朝廷想了个法子,只要交钱,考不中也能授予这等功名。朝廷用这个办法掏百姓的银子,据说,平定叛乱的军费都是这样筹集的。池老爷屡试不爽,掏银子捐了个贡生,大门头的规制和他的师傅俞老爷的并没有两样,但人们背地里还是称他为“慌老爷”。池老爷笑而不理,直到临终才算给了儿孙一个交代。 池志超的父亲池占山,人高马大,右边的腮帮上长着一颗黑痣,痣上长出一撮毛。在故里河川,提起池占山,知之者不多,但是说一撮毛,无人不晓。一撮毛家在牡丹嘴后边的池家岔,离松柏峪大约五六里山路的样子,在松柏峪四老爷处上过几天私塾,早出晚归缺联手,吹风下雨不方便,就撂过手了。民国三十七年,故里镇第六保保长一职空缺。保长的主要职责是抓兵派款,是个千夫所指的差事,很少有人愿干。一撮毛毛遂自荐,走马上任。他催粮要款,鱼肉百姓,不到一年就被县长李国栋撤了职。也算他福大命大造化大,居然因祸得福,解放初期清查伪职人员时他已不在任上。土改划成分时,划了个中农。 池志超到了上学年龄,一撮毛及时送他进了松柏峪小学。上初中要去县城,一撮毛不怕麻烦,又送他去了城里。志超初中毕业后,参加师范招生考试榜上有名。三年里,池志超身背炒面,徒步往返师范学校六趟。毕业后,分到松柏峪小学当教师。五十多个学生,一、二、三、四四个年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几年的教书生涯,使他厌倦了这个“传道、授业、解惑”的营生,家有千斗粮,不当孩子王!教师整训会上他向王文贵开火,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他率先成立了故里公社“只争朝夕”战斗队,造了走资派戴乐天的反,成了号令故里公社的池司令。刚刚召开的全公社造反组织联席会议,决定以永红(故里)公社造反派联络站的名义发出通令:先机关医院商店学校后农村,按永红川、立新川的顺序,由东到西,分期分批组织广大革命群众观看阶级教育展览。(故里更名为永红,广爷更名为立新。)有人提议,按照各大队坐落分布情况,由西到东观看更合适些。会议认为,应该是东风压倒西风,而不是西风压倒东风。有人提出,机关单位学校观看展览不影响工作,贫下中农观看展览,距离远一些的大队往返故城一趟五、六十里,眼下正是秋播时期,要耽误一天生产。会议认为,只要思想解决了问题,就能焕发出冲天的革命干劲。 池志超一到展览馆,顾不上休息,说声“开始!”。展览负责人摆一个眼色,牛岁旺、俞致祥、俞惠萍三人列队面向来人,首先合唱革命歌曲《不忘阶级苦》。 天上布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恨, 千头万绪涌上我的心! ... 然后开始解说。 俞致祥担任第一部分《故里一霸季承祖》的解说工作。俞致祥用教鞭指着展板画面,“季承祖早年参加同盟会,筹办了全县第一个乡村小学——故里小学,以伪善的面孔,掘取了‘乡村教育家’的声誉。他明里劝教兴学,暗中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是故里头号大地主。”展板画面上是一个脑满肠肥的人。 “他以维持地方治安为名,拉起季氏民团。季氏民团白天维持地方治安,晚上摇身一变做土匪,干尽了伤天害理的事。”展板画面又是一伙匪气十足的团丁。 “季承租不但是故里一霸,也是静宁县的地头蛇。凡来静宁任职的县长都得登门拜访他,因为他的儿子季世臣在伪南京政府做官,季家的势力太大。”画面出现一个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礼帽,眼戴墨镜,手持文明棍的人,背景是南京总统府。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牛岁旺振臂高呼,在场的人也跟着举起拳头,高呼口号。 俞惠萍解说第二部分《****李国栋》,“李国栋终生与人民为敌,还在上大学期间,就为国民党中央调查统计局效力。毕业后,他以伪县长的公开身份作掩护,干着迫害革命仁人志士,残杀地下共产党员的罪恶勾当。为了裁撤季氏民团,他派密探打进民团内部,获得了季氏民团为虎作伥,骚扰乡里的种种证据。”一个头戴礼帽,身穿中山装,胸前戴着青天白日徽章的人出现在画面上。 “就在他设伏松柏峪村牡丹嘴,秘密抓捕季氏民团团丁时,发现了我地下党员韩忠民(老道人)、戴金祥的活动。戴金祥同志为掩护韩忠明当场牺牲,韩忠明被捕入狱,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威武不屈,视死如归,表现出一个共产党员的凛然浩气。”画面上是一个像革命样板戏人物李玉和那样戴铁锁链迈步出监的英雄形象。 “韩忠民同志始终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李匪妄图从老道人嘴里得到我地下党的活动线索,企图一网打尽的阴谋未能得逞,将他押解兰州大牢,活活闷死在狱中。李国栋双手沾满共产党人的鲜血,解放后,被人民政府镇压。” “跟共产党走,听毛主席话!”牛岁旺再一次带头高呼口号。 牛岁旺解说第三部分《俞世昌的发家史》:“俞世昌的爷爷俞魏丁是秦安县人,逃荒来到松柏峪,改姓为俞。他在这片土地上养育了马娃、牛娃、羊娃三个儿子。庄上有个牛姓外来户,要牛娃改姓牛,做他的养子,俞魏丁答应了。牛侉子临终前,将一大笔金银财宝托付给俞魏丁,要他等牛娃长大成人后交给牛娃。等到弟兄三人长大成人分家时,这笔财宝唯独没有牛娃的份。靠这笔财富,马娃成了故里川有名的大财东。当他把家产交到儿子俞世昌、俞世俊手上时,指着奔流不息的故里河水说:‘如果我马娃的后辈穷了,除非故里河水干枯!’ 可怜那个让牛姓外乡人倾注了一腔心血的牛娃,连金银财宝是个什么样子都没见到,依然家壁四空,过着贫寒的日子。” “俞世珍是羊娃的儿子,为马娃做长工,出的是牛马力,吃的是猪狗食,马娃父子把他另眼看待。为生计所迫,俞世珍向马娃借钱,马娃恶毒地说‘人是人,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裸地暴露出他那副地主资产阶级“先验论”的丑恶嘴脸。事实雄辩地证明:只有阶级亲,没有宗族亲!”画面上是一个雪地里赤脚放羊的孩子。 “俞世昌以伪善的面孔假装拥护革命,解放后划为开明地主。但是,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1950年,他直接指挥了一场械斗,因致死人命被判刑劳改,死在狱中。” “俞世珍现在是松柏峪大队‘全无敌’战斗队负责人,带头造了走资派的反,夺了走资派的权。目前,他正带领松柏峪人民抓革命,促生产,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 “同志们,本次展览,到此结束,欢迎广大无产阶级革命群众提出宝贵意见。让我们齐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池志超对展览主创说:“对季承祖的介绍没有体现出对封建主义、地主阶级应有的深仇大恨。我们的目的是通过展览激发广大革命群众对旧社会的无比仇恨,对新社会的无限热爱。只要把握住这个原则,怎么写都不过分”。 “池司令,请您说具体点。对季世臣的介绍,尺度该怎样把握?”展览主创对池志超的话似乎没有听明白。 “对他的介绍要像李国栋一样,按反面人物处理。”池志超作出了明确的指示。 主创汇报说,“第一部分、第二部分的编写基本尊重事实,只是在情感上做了必要的处理。第三部分原来考虑的是柳知秋,他家几代人都给俞世昌家扛长工,是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可是采访了好几次,他都不同意上展览。” “这个老家伙有点不识抬举,我就不信离了杀屠连毛吃?”池志超说。 “展览日期临近,一时没有合适人选,临时换成俞世珍,他的故事只能根据需要编写。” “换成俞世珍不是挺好吗!俞世珍也是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他的事例很典型,很有教育意义。” 池志超特别勉励俞致祥和俞惠萍说:“你们两个都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作为老师,我关心着你们的成长。让你俩担任展览解说员,就是要你俩大义灭亲,从小和自己的反动家庭划清界线,为争取早日加入你们心爱的红小兵创造条件。你俩不要辜负了老师的殷切期望!” 第十三章 13 又是一个艳阳天。 牡丹嘴的牡丹花开的比任何一年都好。条条田埂上,片片绿叶中,盛开着的色彩艳丽,热情四溢;才绽开的半娇半嗔,含情脉脉。红的如火焰,黄的如洒金,白的如洁玉,紫的如宝石,散落在万绿丛中。 与牡丹嘴隔河相望的恩贡老宅,季玉梅坐在织布机旁,一手用木刀划拉着经线,一手持梭穿着纬线。她成天重复着这个简单而又劳累的动作,忘记了腰酸背痛,顾不上麻木了的腿脚。 解放前,玉梅的父亲季世臣在北京求学毕业后,任职南京国民政府,在外另娶了小老婆。玉梅和孪生哥哥玉成与生母相依为命,从小到大,没见过生身父亲。爷爷去世那年,父亲回家奔丧,本指望着能见一面,谁知他的那个小老婆扬言枪毙玉梅兄妹。管家闻听,连夜打发兄妹俩去亲戚家躲避。季家是故里镇的名门望族,家资颇丰,玉梅母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用为生计发愁。玉梅十三岁以后,说亲的人络绎不绝,不乏官宦子弟,家道殷实人家,但是季母对家道背景都不看重,一定要给女儿找个读书人。有人提说和玉成一起读书的王维张,王维张家道并不宽裕,就因为和玉成一样是个小学毕业生,相当于前清秀才,才答应了这门亲事。玉梅嫁到王维张家后,起鸡叫,睡半夜,推磨做饭,担水扫院,伺奉公婆,伺候丈夫,谁见谁夸,就是不生养。请医生吃药,请阴阳念经,请巫神驱鬼,能想的方子都试过,都无济于事。刚过门时,玉梅坐娘家,王维张吆着大叫驴送,说定的日子还没到,又吆着大叫驴来接,看着他那个殷勤劲,玉梅她娘乐得心花怒放,庆幸为女儿找了个好人家。渐渐地,女儿回娘家时独自一个人,去婆家时,娘看不过眼,让玉成吆着自家的枣红马送去。新媳妇回娘家无人接送,意味着婆家打算休人!玉梅她娘岂能不知这个规矩!王维张有这个想法时间长了,碍于季家势力,开不了口,借故推给他娘。王母婉转地告诉玉梅,儿子是千亩地的一棵苗——独苗,在他这辈手里不能断了香火,但舍不得季家这门亲戚,提出一个折中的方子,再娶个二房为王家传宗接代。将来二房有个一男半女,为玉梅养老送终。玉梅想起父亲那个没见面就想着枪毙自己和哥哥的外地女人,离开王家,在李晓梅的托说下,来到恩贡老宅。 儿子致祥趴在炕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厚厚的一本书。有苗不愁长,转眼间,儿子到订亲的时候了。在将近四十年的时光里,经她织出的布都是为人作嫁,唯独这次是为自己的儿子订亲,起早睡晚自然辛苦,却甜在心中,口里低声吟唱起来: 板凳子板, 黑油油, 牡丹开在山顶头。 双扇门儿大样开, 里边坐一个扎花女秀才。 她口中所唱的扎花女秀才就是她所希望的儿媳妇。那是春节期间,她和娘家嫂嫂走亲戚路过古城北山,投宿在嫂嫂的姐姐老魏家。敲门时,前来开门的一个小女孩眉清目秀,个头不高不低,不用大人介绍就叫玉梅“姨姨!”进了房间,又是这个女孩伺候姑嫂俩洗手洗脸。入睡前,听见姑娘“哐啷啷”的填炕的声音,让她担心睡一宿冰炕。事实证明她的担心又是多余的,姑娘填的土炕不热也不凉,睡上去刚合适。不知不觉一觉醒来时,晨光已经透进门缝。又是这个姑娘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倒掉尿盆。姑嫂起床下地时,姑娘已经端来洗脸水。玉梅有个怪毛病,男娃是自家的好,女娃是别人的乖。尤其是见了和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女娃,她都忍不住要仔细打量一番。不用嫂子介绍,她自己倒先套起亲热来,“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桂芹。”桂芹的声音不高也不低。 “属啥的?” “属猴的。”桂芹的语速不快也不慢。 “上几年级?” “二年级。”桂芹的态度不卑也不亢。 “小小的年纪,就知道帮大人干活了?” “我家人口多,我娘太忙了。”多么善解人意的姑娘! “咋知道叫我姨哩?” “你是我姨的妹妹,就是我的姨姨。” 别看她小小年纪,头脑整齐着呢。 “我想让你叫我娘哩!” “……”桂芹笑而不答,走出门去。玉梅心里在想,这不就是自己希望的扎花女秀才吗?央求嫂嫂做媒。嫂嫂觉得一方是娘家姐姐,一方是婆家妹妹,亲上加亲,十分乐意牵这条红线。嫂嫂一说,魏家也觉得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剩下的是媒人跑路。玉梅的哥哥季玉成是合适不过的大媒公,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往来于北山和松柏峪,充分听取双方的意见,商量彩礼。俞炳义的两个哥哥都伸出援手,向自家的亲戚朋友告借,到了订婚的日子,一切准备齐当,由俞炳义和媒人去北山喝酒订亲。 致祥专心致志地看着从俞紹乐那儿转手借来的《林海雪原》,为了在约定的时间看完,他夜以继日,废寝忘食,腰发酸脖子犯困就趴在炕上看,压根儿不关心大人们忙着为自己喝酒的事。 “致祥,你爸给你喝酒去了。”玉梅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目不转睛地看书的样子,喜从心来,故意逗他玩。 “替我喝啥酒呀?”致祥心不在焉地问。 “喝酒就是给你占媳妇。”娘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谁?” “就是桂芹,你妗子的外甥。” “不要!”致祥留恋着书里的故事情节,想都没想就回答了。 “那你喜欢谁?” “我喜欢惠萍!” “惠萍不行!” “我就喜欢惠萍!” “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为啥?” “曹是一个庄的。” “牛岁旺也是一个庄的,咋就能行?” “岁旺姓牛,和惠萍是亲戚,可以成亲。你和惠萍都姓俞,是一个宗族,不能成亲。” “那我就不要媳妇了。” “以后谁为你做饭缭衣裳呢?” “娘。” “娘老了呢?” “娘不会老!” “瓜子,娘咋能不会老呢?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娘还会死的,那时咋办?” 致祥不再说话,他想起了俞惠萍,觉得自己也应该像《林海雪原》主人公少剑波写诗那样给惠萍写信,但一时又不知写啥,想来想去,写了张小纸条: 惠萍:你好! 让咱俩的关系更好些,行吗? 致祥 1967.5 季玉成身穿一件青布长衫,肩上搭着个长褡裢,一头装着洋布,一头装着土布,手提着写有“金樽”、“囍酒”字样的两壶酒在前,俞炳义穿一件蓝布长衫, 背着比碗口还要大的十二个莲花大馒头在后,来故里北山魏桂芹家“喝酒”。北山在古城以北十里的山上,属广爷水流域。二人从松柏峪步行三十里到古城,又在古城边穿过广爷河,爬十里山路,走到北山时已经气喘吁吁了。桂芹的爸爸就是曾经担任故里小学校长的魏树德,和俞炳义是秦安职校时的同学,早早在家等候。 院子不大,但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子不十分宽绰,但收拾得整整齐齐,经主人用辣椒油反复擦拭发着亮光的梨木炕桌上,摆着四个巴掌一般大的菜碟,红萝卜、杏仁、油炸面果果、剥皮黑豆一样一碟。季玉成打开带来的酒水,为每个人面前的酒盅斟好酒,俞炳义先敬酒,“老同学,职校一别,有二十二年了吧?” “你的记性不错,当初曹还是年轻小伙子,一晃就到儿女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立人兄好像学的是公路?” “对,对!子圭兄是学纺织的?” “是的,是的。你当初咋想起学公路呢?” “嗨,曹上了几天私塾,私塾就散伙了,又上新学,小学毕业后曹县没有中学上,正好秦安办了职校,胡乱填了这个专业,原本不知道公路从哪一头干起,你呢?” “和你一样,都是想着混一口饭吃,混一份轻松事干!” “有道是大人望天下,小人望一人。” “还记得毕业时的情景吗?” “记得,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就是那个可恶的集体加入国民党仪式,让我后半辈子抬不起头来。” “都怪那个魏有道校长,说是奉上峰命令担任全体毕业生的集体入党介绍人,害得我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他也是身在局中,身不由己啊!”魏树德深有感触地说:“子圭兄,按说,加入国民党属一般历史问题,够不上戴帽子的。” “说来话长啊!”俞炳义长叹一声,从自己职校毕业分配去兰州西北军政织布厂做工说起,说到供职皋兰县政府合作指导室,直说到保长一撮毛派下一个壮丁,粜光一房的麦子雇人支兵。支兵的前脚走,一撮毛后脚又派来一个壮丁。他一气之下又考取了故里镇的主任干事,“立人兄,曹好歹也是喝过几天墨水的人啊,你说让一撮毛这个王八蛋骑在头上拉屎拉尿,你欺负人也得有个样子啊!为了收拾这个家伙,我考取了李国栋的乡镇人员训练班,在兰州五泉山受训时才知道这个所谓的主任干事是李国栋训练的潜伏特务。一心想着出这口恶气,到任时一撮毛已经被撤职。没多日子,静宁就解放了!” “老同学,不说了,不说了。” “这就是人常言说的‘眼前的路黑着呢’!就说我,当时眼前几条路呢,要是当了纺织工人,这会还是个光荣的工人阶级呢。退一步说,供职皋兰不要回家,沿黄河两岸考察水利,发放合作事业贷款,也与政治无涉,这会子也是一个体面的下中农呢!谁让曹偏偏选择了乡镇主任干事,这就叫阳关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来投!” “黑着也好。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揣摩着走,曲曲折折,跌跌撞撞,走向自己的归宿。要是事先清楚自己的归宿,这世界恐怕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瞎碰归瞎碰,还是你碰得好,走的路子对!” “好啥呀,不也回家了吗?” “哎,回家和回家不一样咯!” “猪黑笑老哇(乌鸦)——一般货!”魏树德分别替两位客人斟上酒,主动提议说,“来,这杯酒喝下去,曹就要改口,以亲家相称!”。 三人同时举起酒杯。 “立人兄,梦都没梦起曹成两亲家!北山和松柏峪因为叼寡妇结下的仇怨,看来要在曹老同学手中化解了。”俞炳义显得特别兴奋。 “子圭兄,惭愧得很。你有所不知,北山和松柏峪的仇怨,是从我魏树德开始的!”魏树德不胜酒力,几杯下去,勾起了隐藏多年的一桩心事。 “此话又是从何说起?”俞炳义有点不解。 “实不相瞒,这事还得从我任故小校长说起。我的一任校长当得那个窝囊劲,连自己都看不起,树叶落下打破头哩!说个玉成不爱听的话,当年,你和俞炳武因李晓梅打架,主要责任应该由你承担。我和训育主任俞绍乐商议好,让你和俞炳武各挨五十大板,背个处分算了!” 季玉成被冷落了半天,一下子成了谈话的中心,脸却红了起来。 “两个如狼似虎的季家团丁持枪闯进学校威胁一通,魏秀才这几个前清遗老对招收女生本来就有意见,趁机施加压力要我开除李晓梅。哎!季家直通南京,李家又是一县之长。一家是山间虎,一家是地头蛇,哪一家都得罪不起。我只好让俞炳武做了替罪羊。你看你看,被开除的是松柏峪人,辞职不干的是松柏峪人,不领情的人也成了松柏峪的媳妇!” 俞炳义借着酒力,开了个玩笑:“亲家,你偏心眼开除俞炳武,不会是因为和玉成一担挑的缘故吧!” “那时候玉成和娃他姨还没有成亲。不是解放,我能和季府大少爷成一担挑?今天成嫡亲了我才说实话哩。” 季玉成碍于魏树德是自己的师长,不好发作,炳义刚好撞在枪口上,他狠狠地瞪了炳义一眼,“他姑父,论年龄我比你小,从玉梅这儿挨下来,你是妹夫。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没话干咳两声也行嘛!” “恕我失言,恕我失言!”炳义自罚一盅。 “不怨子圭兄,是我先说起的,我也喝个知罪酒!”魏树德也自罚一杯。 桂芹娘一直在锅上忙碌着,又端来几盘热菜,才坐在炕沿边上,“你几个,只顾着说闲话,忘记了正事。” 玉成放下喝干的酒盅,“桂芹,过来给你阿公看酒,看他没话找话的样子是想喝酒了!” 桂芹怯生生地站在一旁。 季玉成替桂芹倒好两盅酒,示意她端给俞炳义。酒盅虽小,第一次端它可有些不习惯!桂芹小心翼翼地接过酒盅,酒盅里的酒还是溢了出来,流在她的手心里。玉成指着俞炳义对桂芹说,“这回叫姨夫,过了门就叫爸爸!”桂芹脸蛋红红的,看着俞炳义。 “就按你姨夫说的叫!”魏树德在一旁说。 桂芹叫了声“姨夫!”马上不好意思地背过脸去。 “哎,这娃瓜着哩,第一回见阿公,咋能给人家一个脊背呢?转过来,这一声姨夫不能白叫,阿公得挂个锁呢!”季玉成笑着说。 “别难为娃,我早准备好了!”俞炳义从怀中掏出用红头绳拴着的两个红纸包,搭在桂芹的胸前,然后接过桂芹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看把你急的,儿媳叫啥名儿都没问。”玉成又说话了。 桂芹不好意思,魏树德替她说,“娃叫桂芹。” “桂芹,你咋不问一声,‘我的女婿叫啥?’”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双,在这个场合,没有季玉成这个角色,双方还真有些不习惯。不过,他做的这桩亲事是个顺媒,一家是自己的亲妹妹,一家是自己的妻姐姐,谁也不偏谁也不向。 “致祥,俞致祥,今年秋后就是六年级了。”俞炳义说。 季玉成取过自己背来的褡裢,“规程的事行了。按曹商量的,彩礼80元,土布16丈,各色洋布8丈。本 来说好分几次付清,俞家的意思是不成亲是两家,成亲了就是一家,说出口的事,迟早要兑现,瞌睡要从眼里过,迟给不如早给,支呀借呀凑齐了。他姨和他姨夫,你俩谁接承呢?” “你知道我是个吃闲饭不管闲事的,交给你姐吧!”魏树德推辞说。 桂芹娘也不客气,从玉成手中接过彩礼,仔细点数一遍,装入肚兜;接过洋布,和梨木八仙桌上炳义背来的十二个大馒头放在一起,又翻看着土布的纹路,“致祥他娘是个实诚人,你看这老布织的多细密!” “姐夫,东西你没接承,话可要对着你说。曹这是三对六面给娃订亲哩!该行的规程都行了,该说的话都说了,日后不能反悔哟!” “玉成说得啥话?不是酒壮怂人胆,说句男人话,曹有负松柏峪人在前,可不能再负松柏峪人在后了!一切都在酒中,干!” 第十四章 14 一团团的乌云翻滚着从牡丹嘴涌出,向松柏坡弥漫开来,一会儿的功夫便遮天蔽日,松柏峪东边的故里古城和西边的故里峡往日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突然一下子模糊了。松柏坡顶是故里公社的制高点,驱云防雹岗就设在官堡里,每到暴雨多发季节,由各个受益的生产队出粮,雇专人在这里值班。土炮手点燃防雹弹底火,将“滋滋”冒着蓝烟的防雹弹填进炮膛, “轰!”一声巨响,在黑火药强大的反冲力作用下,防雹弹窜向云层,“咣!”又是一声巨响,弹壳里的引信和自制的硝铵炸药在云层中爆炸了。“轰!” “咣!”“轰!”“咣!”一连三发防雹弹,射入云层,云头被截回牡丹嘴。 乌云也会任性,不多时,牡丹嘴上空布满更厚的云层,翻滚着,扑向松柏坡。松柏峪就像被罩在一口大锅下,不到下午四点的时分却伸手不见五指。“轰!” “咣!”“轰!” “咣!” “轰!” “咣!”又是三发防雹弹,防雹弹没有了刚才的威风,声音低沉了下来。 “咔嚓”一声炸雷,惊天动地,一道闪电把天空撕裂了个缝,漫天的乌云突然变红,红得有点怕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每道电光闪过处,都是条条瀑布,松柏峪顷刻间了泽国水乡。松柏坡、牡丹嘴的陡坡地里,雨水汇成条条小溪,冲开地埂,流到山路上。每条山路瞬间变成条条小河,小河又把山路冲成壕沟,雨水顺着壕沟流进故里河。故里河里,一半雨水,一半泥土,浊浪滔天,世昌堡前那座修修补补用了几十年的木板桥也被河水冲散架,不知去向。河床不堪重负,洪水淹没了老榆树河滩。 雨幕中,河畔背靠高崖俞打豹的那座新庄院变得模糊不清,唯有临河院墙上的门洞和院子正面悬崖上的大窑洞狮子大张口,依然是那么咄咄逼人。暴雨过后,又是冰雹。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冰雹像炒豆子一般落在院子里、瓦片上,又被弹起老高。有的地方落下的是冰块,落在房上,房顶被砸出一个窟窿;落在耕牛身上,耕牛当下气绝身亡。来不及归巢的鸟儿,顷刻丧命,勤劳的蜜蜂在雨水中漂浮着一层。也就是十几分钟的时间,松柏峪的田野里白茫茫一片,树叶落光,树枝折断,树干被揭去一层皮。松柏坡被剃了光头,牡丹嘴披上素衣。 这是百年不遇的大暴雨!这次的冰雹主要降落在松柏峪地界。可怜松柏峪,侥幸躲过了六十年代初的***,却没有躲过这场大暴雨!眼睁睁就要到口的夏粮全部变成泥浆,刚离开地皮的秋田秧苗连根拔起。夏粮绝收,补种秋粮已过了节气。地埂上的大蓟、燎毛蒿折断在地上成了柴火,牲口最喜欢吃的冰草、芦草被撕成一丝一丝的,经不住雨后太阳的暴晒,也干枯了。人没粮食,牲口没草,松柏峪处在**之中! 所幸俞打豹新起的庄院安然无恙。靠着故里河畔的一处高崖,三面土墙和开挖得整整齐齐的崖面圈出一个庄院,这就是俞打豹为自己准备的新家。俞打豹和俞抓豹相处的很好,为了讨老娘的欢心,直到老人家去世后才分的家。弟兄俩起早贪黑,背着一口袋干粮,提着一瓦罐凉开水,忙了个不亦乐乎,终于在河畔建起这个新院。这场暴雨当天,正是俞打豹上梁立柱的黄道吉日,他起了个大清早,央求还没有出工的俞绍乐写了一副对联: 立柱正值及时雨 上梁恰逢紫微星 院子正北按理说应该是上房,由于财力不足,弟兄俩在崖面上挖出孔窑洞。院子西侧新盖起两间厦房,靠近窑洞的这一间比较正式些,自家出产的白杨木椽子,白杨木檩条,端端正正,白白清清,对联就贴在两根杨木檩条上。另一间房子是凑合着作厨房用的,柳木椽子,歪歪扭扭,一边是洋槐木檩条,一边是榆木檩条,粗细不匀,没有打算贴对联。暴雨来临前,还是抓豹有经验,他顾不得加一件衣服,吆喝着让挖土的,夯地基的,前后檐墙、山墙上头茬泥的都停下来,所有助工的人都摆栈棍,在栈棍上抹泥巴,赶在暴雨来临时抹完了房顶。 一场大雨下得全庄人松了劲,除了睡觉还是睡觉,打豹是第一个走出家门的人。他惦记着雨前抹上泥巴的房顶能否经得起暴风骤雨的袭击,来到新庄院查看。院子里积水不多,崖面没有塌陷,瞅瞅房顶,泥巴抹得匀称,除了冰雹留下的麻子点,没有渗漏现象,椽条、檩条依然白白净净,对联完好无损。打豹不由暗自庆幸起来:说这日子择得好,上梁立柱当天,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说这日子择得不好,如果早一天上梁,已经半干的泥巴,来不及撒上瓦片,准会泡汤,不用说一天的活白干了,檩条椽条栈棍糊泥水,洗都洗不白! 看着吃北风处的山墙上来不及抹上泥巴的干土坯被暴雨冲刷掉了棱角,如果不收拾,再来几天连阴雨,裸露的土坯泡了汤,房子就不坚固了。庄稼人啊,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计,活不催人人自催。俞打豹赤着脚丫,和了些泥巴,一锨锨抄到山墙根下抹起泥巴来。 “二爸,你这是打庄修房,也算庄户人家的一桩大事,咋不吱个声,就算是变工,你也变下好多工呢!”说话的人是松柏峪的现任队长,立柱那天他带社员下地,没顾上助工。暴雨后,地里全是烂泥,插不进脚,队长也有了助工的空儿。 跟在队长身后的是会计,经常向打豹请教一些账务上的事,“就是的,我修房子你助了好几天工,也让我还一下人情吧!” “大活干完了,剩下修修补补的事我弟兄俩就干了。我哥立柱那天雨浇了,浑身酸疼,闷着被子出汗呢,我一个干多少算多少。这不,刚捉起活把,你俩来了,真是请到不如遇到!”打豹停下手中的活计,从窑洞里取来那个麦杆笼,里面盛着几个二面馒头,提来凉开水瓦罐,一样一样摆放好,“先吃些喝些再干!” “你干的时间长了,你吃,我俩刚从家里出来。” 打豹手搭凉棚,抬起溅满泥点的秃头,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太阳,太阳已经老高,“哎,时间大了,到缓干粮的时候了。来来来,土工,土工,一天五顿,先缓干粮再干活,磨刀不误砍柴工!”说着,递给每人一个二面馍。两人也不推辞,吃了起来。何为二面馍?庄家人吃个白面不容易,麦子要吃三茬,头茬面用细箩筛出,只有在过年时吃一两顿长面,炸几个走亲戚的油饼,哄孩子的油果、麻糖之类的。细箩上面的再磨一次,用粗箩筛。箩下的是二面,箩上的是麦麸。打豹年初就谋算着盖房,二面一直留着给助工的人吃,所以留到了现在。 “这场白雨下得人心惶惶,没有人出门,曹也不知道干啥哩,真个是狼吃天爷无处下爪!”队长说。 “这次白雨下的地界不宽,冰雹打了松柏峪一个庄,曹得马上给上头反映情况才是!”打豹说。 “给谁反映?公社、大队干部都成走资派挨批挨斗了,这战斗队那战斗队的名堂搞得不少,忠字墙,阶级教育展览,就是没人理正事,电话都没人接!”会计说。 “那咋办,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呀!”打豹说。 “是啊,实不相瞒,我俩就是为这事才来的!要是曹不在这个位上就不操这份心,眼下遭了这么大的灾难,全庄人都摊下了,曹也不忍心撂过手!不说其他,曹也是个松柏峪人嘛!”队长面色沉重地说。 “你是老会计,六零年那会子那么艰辛,你和牛国璧想方子曹庄上没失掉人口,现时我俩为大家操这个心,总不能出人命咯!”会计十分揪心地说。他说得是实情。1960年那次年馑,多亏李晓梅拖住红尖兵,才避免了好多人被饥饿夺取生命。牛国璧说得对,上级的确发现了问题,并且来了个迅速纠正。公共食堂解散了,生产经营权下放到小队,家家户户划了自留地,集体喂养的牲口分到农户,分槽喂养,甚至允许私人开荒地,收入归己。也就是两年不到的时间,生产恢复了! 可是,好景不长,政策又有了变化。自由市场受到限制,农民自己开挖的荒地无偿交给生产队,分槽喂养的牲口又合到一起。牲口分槽喂养时,一家一户顶多也就是一头牲口,抽空拔些青草或想想其他法子,牙口轻的牲口膘息、使役好,老弱病残的牲口由于得到精心照料,也可以多出几年力。合槽喂养以后,牲口一个个身瘦毛长脊梁高,每年春天都要倒下去好几头。 最明显的是种地。集体的地里产量一年比一年低;自留地一家比一家的长势好。不是地的问题,是人的因素。打豹说了个笑话:一个骑自行车下乡的干部望见不远处的田里有位农民正在耕地。干部看得真真切切,农民手扶桄尖碰上一棵芦草时,桄尖摆了一下,绕了过去,芦草原封不动地长在那里。干部骑着自行车过了河,停在地头问农民,“你在耕集体的地吗?”农民反唇相讥,“你骑的也不是自家的自行车吧!” 队长会计不住点头,本来是个笑话,两人的脸上却没有现出笑容来。你说这样的劳动态度,这样的劳动所得,遇上风调雨顺的年成勉强能吃个饱肚子,遇到这样的大灾害,颗粒无收,吃饭就是大问题。吃饭出问题,要死人哩! 三人吃完馍,打豹端起瓦罐,喝了一气凉开水,浑身的劲儿又来了。队长会计脱掉鞋子,裤脚绾到膝盖上,将积在院子的雨水浇在早已窝好的柴草泥土混合物中,拿?头刨,拿铁锨翻,赤脚不停地在泥土中走来走去,不大功夫,麦草、土、水均匀地和在一起,变成泥巴。夏天的天气热,粘在小腿上的泥巴一会儿就干了,僵得皮肤隐隐作痛,用手指头抠一下泥巴,一根根的腿毛连根拔起。不用说,这种泥巴粘性强,抹在土坯墙上,抵得住一般的风雨侵蚀。 打豹爬上山墙前的脚手架,取过泥刀在土坯墙上使劲摩擦几下,泥刀立即闪闪发亮,“不瞒你说,你俩来之前,我手抹泥把,心里也没闲,几百口子人的大家庭,不是个小事情!”他虽然辞去大队会计多年,过着无官一身轻的日子,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却使他不得不重新思考松柏峪灾后的生产自救问题。 “问题就出在这个‘大’字上,要是一家一户的倒也好办。谁家娃的小名谁清楚,各找各的门路,各作各的打算。该借的借,该要的要,该种的种,该翻的翻,只要度过眼下的困难,明年接上新粮食就好了!”队长在脚手架上弯腰伸出铁锨等会计抄来泥巴。 “就是的,不说别的,牲口没草吃,长出地皮的青草全部天收了,我看再过一两天,等饲养室储备的草料吃光以后,就要出问题了!”会计从泥堆抄来一锨泥。 “去年的干草还有,提前换干!”打豹说。 “口轻一些的牲口牙板好着呢,不过提前换干还是要影响膘息,影响使役年限,但不会危及生命。老弱病残的牲口啃不动干草,一换干立马就会倒在地上!你说,队上的牲口倒下一大片,不要说落社员的抱怨,就是上级怪罪下来,曹也担不住这个责任!”队长说。 “曹队还有一些沟坡地,这些地在生产队里可有可无,狼吃蝇蜢子瞎绊嘴哩,但是分到一家一户开荒种地,就能多挖出一筐洋芋,就能多产几担白菜,就能救活一两条人命!”会计说着,顺势一伸泥锨,举过头顶,队长手中的铁锨用力一磕,两把铁锨猛烈碰撞,“嚓”的一声,不偏不倚,会计泥锨中的泥把正好落在队长的锨上。 “夏田毁了,秋田迟了,曹就动员社员群众补种茬田,凡是能种的地里都种上苦荞、甜荞、蔬菜。”打豹弯着腰,左手的木刀接住队长伸过来的泥巴,右手的泥刀顺势一抹,当他的腰伸直时,泥巴已经平平展展地抹在土坯墙上,再用泥刀抹光。抹泥巴既是个拉力活,又是个技术活,没有力气或者初学的人是干不了的。 “办法好着呢,可是人心散了,还像平常那样生产,出工不出力,也打不了多少粮食。再说,一下子种那么多的茬田,籽种从哪里来?队上仓库里预留的籽种都到这会子了,该用的用完了,没用完的也分光了。储备粮借给几家接不上夏粮的人了。”队长又将自己的泥锨伸在打豹面前。 队长、会计说的这些打豹何尝不知,他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把一锨泥巴又抹在墙上,“你们说的对着呢,都是实情。我像你们这个年龄时只知道盲从,以后才慢慢体会到要从实际出发。”他觉得到自己站出来的时候了!队长会计都是没经过事的年轻人,他们不是没有方子,而是没有主心骨,就等着他下这个最后的决心!眼下最有效的方子是把那些啃不动干草的牲口分户喂养,尽量减少死亡;将零零星星的边角地、能开垦的荒坡地分到户,由各家各户抢种蔬菜、荞麦等作物,尽可能增加收成。大块地仍然由队上统一组织社员抢种茬田。人说牛国璧是松柏峪的胆子,俞打豹是松柏峪的点子。要是往常他可以给牛国璧出这个点子,由牛国璧作决断。眼下牛国璧是松柏峪大队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除了接受批判就是检讨,除了检讨就是和五类分子们一起建“忠”字碑,打“忠”字墙,出工收工都由基干民兵押解,没有行动自由,如何决断得了?俞打豹虽然没有担任大队小队干部,可他是共产党员,是土生土长的松柏峪人,他的威信还在,感召力还在,他肩头沉甸甸的责任还在。 1960年的***漫延全国,这次大冰雹只有松柏峪遭灾。解决全国性***能采用的办法,眼下在松柏峪为啥就不能采用呢?上级经常讲以不死人为原则!事不宜迟,俞打豹终于下了决心:“再来一次下放牲畜,分配土地,都是共产党领导,六零年能搞现在也能搞!” 第十五章 15 世昌堡四壁被铲得平平整整,挖出四个大大的“用”字,用红土水刷成红色。松柏坡顶官堡子的四壁也用同样的方法挖出四个大大的“忠”字,两座土堡从此有了新的名字,松柏坡顶官堡叫“忠”字堡,世昌堡叫“用”字堡。 趁着夜色掩护,俞大龙蹑手蹑脚地蹓出家门,径直来到世昌堡下,手中的杀猪刀交替插进土墙,脚踩墙上的大用字笔画,没有费多大的劲,就攀上了四丈高的堡墙。又沿着墙头的人行道,进入世昌堡内。世昌堡的房子大部分闲置着,只有两间住人,晓梅母女一人一间,院内显得空荡荡的。他推开李晓梅的房间,晓梅已经进入梦乡。他把右手的杀猪刀递给左手,两把杀猪刀握在一起,右手在李晓梅身上乱摸。 李晓梅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么高的堡墙还有人能进来?睁开眼睛看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慌乱之中看不清站立在地上的人的脸面,只觉得他手中的两把杀猪刀寒气逼人!不用问,她已经猜出来人的用意。她想大声喊,可又一想,四丈高的堡墙将里外分割成两个世界,就是喊多大的声音也无济于事。再说,吵醒了惠萍,让女儿看见这龌龊的一幕,反而不好。于是,她镇静了下来,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温和一些,“你是谁?” 俞大龙见李晓梅没有大声发作,以为她已经就范,“嘡啷!”一声,杀猪刀丢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抱着晓梅,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嫂子,我是大龙,想你想得都发疯了!” “你是大龙?你是娃她大爸,我是你的叔伯嫂子,亲不亲,一家人!咋能这样?”晓梅的声调大了一些。 大龙马上换上另一副腔调,“你是个破鞋,你以为是谁?有脸说是我嫂子!我炳武哥的尸骨未寒,你就和那个杜国泰好上了,口里说为庄上人吃粮,实际上图自个儿快活。你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过我!” “大兄弟,你是没有听我把话说完。不瞒你说,嫂子这几天身子不干净,做不得那事!”晓梅说得是真话。 “咋?看不上我,不愿和我亲热?”大龙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好我的大兄弟呢,像你这样精干的小伙松柏峪找不出第二个来,‘自古嫦娥爱少年’,我咋能看不上,只怕请都请不来呢!” “好,这还差不多。”大龙的情绪缓和了下来。 “大兄弟,不是我不情愿,实在是这几天身子不净。做那事对我不好不要紧,弄赃了你的身子,让你沾上晦气可是大事。你还没成家,还要活人呢!” “咋?身子不净就不能做那事,你是哄我哩。你不能做我就去惠萍屋里,不能让我白上这四丈高的堡墙!” 李晓梅脑子 “嗡”的一声,立刻要炸裂的样子,“你是娃她大爸呢,你说这话不是吓我嘛!” “别提娃她大爸的话,牛发昌和儿媳能睡,我就能和惠萍睡!你敢说没有?牛国璧坐牢,亚男难道是墙缝里蹦出来的不成?老发昌的‘老倒猪’绰号是咋叫开的?” 大龙已经把李晓梅要找的借口全封死了,他说出的话句句都像戳在晓梅心上的刀子,她的心口在流血。晓梅下意识地想,身边是一只失去理性的饿狼,如果不应付一下,或者惠萍被糟蹋,或者母女双双毙命。不能让这只饿狼糟蹋了我的女儿!李晓梅横下心来,为了女儿不受蹂躏,自己就是下油锅也在所不惜。 “好我的大兄弟呢,你不怕脏了身子,我一个黄脸婆子还有啥顾忌的,只要你愿意!”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这不,俞大龙又和上次一样,趁着夜色掩护,蹑手蹑脚地蹓出家门,径直来到世昌堡墙下,手中的杀猪刀交替插进土墙,脚踩着那个大用字的笔画,向着堡墙头攀去。他清楚得很,李晓梅不过是逼迫就范,她是不会情愿为自己打开那两扇大门的。堡墙是高了点,但一旦攀上堡墙,就由不得你李晓梅,我俞大龙说啥就是啥。第一次得手无疑助长了他的侥幸心理,他一边攀着堡墙,一边想着李晓梅,杀猪刀插在一个松软处,身子猛一下沉,脚没有踩稳,掉下堡墙。 松柏峪传出一个爆炸性新闻,大队革委会俞主任的大儿子从世昌堡墙上摔下来了。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故里河两岸。有的说,俞大龙是被俞世昌的阴魂推下堡墙的,有的说是被当年俞世珍手刃的土匪龚爱第的冤魂推下堡墙的。说法虽然不一,但都说的是俞大龙被冤魂推下堡墙。 赤脚医生俞抓豹这天起了个大清早,从故里河担水经过世昌堡,发现俞大龙倒在堡墙下,一手握着一把杀猪刀,口鼻流血,人事不省。他以手试鼻息,气息尚存,忙招呼闻讯赶来的人抬大龙回家。俞抓豹解开大龙的衣襟,用听诊器在心肝肺等主要部位详细听过,切了脉搏,又在大龙的颈椎、脊椎、臀部、大腿捏了个遍,都不见有什么反应。他又从两个膝盖开始,向下摸去,摸到右脚踝骨时,大龙突然出了声,“啊哟!”抓豹停顿小许再摸时,大龙只是呲牙咧嘴,紧皱双眉,不再吱声。抓豹取出爷爷武秀才传下来的跌打药散,亲自关照着给大龙服下。俞世珍的长脸上,绷紧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蓄起多年的长胡须还在颤抖着,“抓豹,伤势怎么样?” “右脚踝骨摔折了,其他部位没有大问题。看来是从不太高处摔下来,右脚先着的地。”抓豹根据伤势作出自己的判断。 “治骨折是你的拿手好戏。你看大龙这伤不住院行吗?”世珍试探着问。 “没必要住院。等一会儿药性扩散后,我再捏捏骨,对上错位的骨茬,敷上刀枪药膏,就不妨事了。你去找些瓦片来。” 抓豹自幼学习祖传的治疗刀枪棒伤、跌打损伤,现时是松柏峪大队的赤脚医生。松柏峪大队的合作医疗站在全省闻名,一个原因是牡丹嘴出产的丹皮、牡丹籽可以为合作医疗提供经费,另一个原因是俞抓豹救治跌打损伤简直是故里一绝。 “我说抓豹啊,这瓦片还能当药吃?”俞世珍不解地问。 “曹的人腿绊折了,瓦片起个固定作用。”说完,抓豹勾着头,又忙活起他的事来。 “噢!噢!”俞世珍头儿点着走出门去。平日里,他在松柏峪是不伺候任何人的。为了儿子大龙,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亲自到瓦窑上找了两块新瓦返回。俞打豹看着新瓦却摇起了头。 “咋?新瓦不好?”世珍的眼睛睁得像牛铃,口里不便说出的话是:凉尸体用的都是新瓦。 “新瓦没有水分,不够凉。曹的人是绊下的,有火哩要退火,越凉越好。” 俞抓豹解释说。 “明白了,明白了。”等俞世珍二次来到时,俞抓豹已经捏好骨,敷好药膏,接过瓦片,一上一下护住大龙右腿腕,然后打好绷带。 “你说,这恢复起来得多长时间?”世珍这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着也得三个月吧。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大龙娘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跪倒在地,对着泰山庙的方向,叩头如捣蒜:“我的泰山爷爷,那年破除迷信时,公家人逼娃他大砸你的金身,娃他大可是连你老人家一指头都没动呢。就为这个,丢了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拆庙时,他也找借口躲了。这么多年,庙上的东东西西,哪怕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们家都没拿过。隔三差五的,我还给你老人家烧香磕头。你老人家行行好,保佑我这可怜的娃!” 祷告完毕,又端来一碗兑有凉水的浆水,放在儿子头前,拿出三根筷子倒腾了大半天,试图让筷子立在碗中,筷子跌倒磕在碗边又落到地上,沾满尘土。她拾起筷子,用衣襟擦去尘土,重新倒腾起来,口中喃喃着:“你是哪路神仙,或是哪个家亲?年轻人不懂事,冲撞了你,是神仙,我给你纸钱,是家亲,我给你吃喝,是小鬼,我给你浆凉水。站住吧,快站住!” 三根筷子尖凑成一个点,三根筷子根在水碗中稳稳当当的站住了,这意味着她的犯冲气的判断得到了证实,一颗悬在半空的心得到了稍许的安慰。“站好,不要急,等我给你找吃的,找喝的,找花的!”大龙他娘烧了一沓纸钱,将纸灰和馍渣丢进水碗,端起水碗绕着儿子的头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口里念念有词:“去去去!去去去!钱也给了,馍也给了,浆凉水也准备好了。你走吧,走得远远的!要缠就去缠那些家事如意的人,缠我儿干啥?你看他老大不小了,还光棍失约的,也不觉得他可怜!”没等说完,自己反倒流下泪来。大龙他娘将水碗伸到儿子口边,让儿子朝着水碗连唾三下,见大龙没有反应,自己弯下身子,颤抖的嘴唇在儿子的鼻梁上使劲咂了三下,唾入水碗内,端着水碗出门,一双小脚颤巍巍地来到大门头右侧的水眼旁。水眼被一块大石头堵得严严实实,她推开大石头,把含有冲气的浆凉水从水眼里倒出去。 “俞世珍,俞世珍在哪里?”炕上的俞大龙突然怪声怪气地叫起来,声音也不像他自己的。 俞世珍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俯下身子,两眼紧紧盯着大龙。大龙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双手用力攥住俞世珍,两只眼睛大的吓人。“你就是俞世珍?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找我做啥?” “还我命来!” “你是神是鬼,要我还的啥命?” “我是你亲手杀死的龚爱第,三十多年了,你还认识吗?”大龙一边说,一边“噗!噗”吹气,吹起两口角的白沫。 俞世珍的脸拉得更长,手刃龚爱第是他人生经历中最不光彩的一件事。那年,一股土匪趁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架好云梯,准备袭击世昌堡。龚爱第一马当先爬上云梯,爬到半中腰被守护土堡的发现,一土枪打落云梯,跌在地上。土枪管喷出的石砂借着黑火药的威力,把他的腹部打得像筛子,肠子露在外面,鼻子口里流着鲜血。其他土匪见状,四散逃命。龚爱第除了姓名,其他都不说,只求一死。庄上几个拿事人商议,为了减轻龚匪的疼痛,可以答应他的要求。赏洋从一块增加到五块,庄头(庄上人自己推选的主要拿事人)俞世昌想让杀屠下手,谁知赌博输红了眼的俞世珍却抢先应承下来。俞世昌捅了捅自家堂弟,压低声气说:“世珍,哥另给你五块,别赃了你的手!”“肥水不流外人田。还是我来吧,工价和人情我都要了!”摇骰子输掉一份家业,俞世珍并不后悔,谁提起这事他反而满脸堆笑,可是从没人当着他的面提龚爱第。自己的儿子竟然抖落出这件事来,使得他恼羞成怒,两只黑眼珠都变成白的了。他从老伴手中接过缝衣针,刺进大龙的人中穴,口中直嚷嚷,“中邪气了,中邪气了!” 送完冲气的大龙娘忍不住了,“杀你是你自己提出的,没有人逼迫你!” 看着长长的缝衣针刺入自己的人中穴,大龙眼都不眨一下,非常委屈的样子,“那是我疼急了说的,你也信?人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有几个真想死的?” 大龙娘也是急了,“你就不是啥好东西!死都死了几十年了,要是好人早都转世投胎了,可你还死乞白赖地害人!你说,你要咋哩?” “要咋哩?我在阳世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是个土匪,到了阴间还是个穷鬼,吃没吃穿没穿的。阳世山间人弄人,阴曹地府鬼捣鬼!呜呜呜!呜呜呜!”大龙伤心地嚎起来。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不知是骂儿子,还是骂龚爱第的阴魂,俞世珍出声骂了一句,摔开儿子的手,有些不耐烦了。 大龙停住了哭泣,咬牙切齿地说,“你还犟嘴!不勾走一个,我就不姓龚!” 大龙娘头上直起鸡皮疙瘩,浑身好像被什么紧紧箍起来似的:“好我的娃他大呢,你不要犟了!娃这是犯病,他那时还没到世上,如果不是鬼魂附身,咋能说得头头是道呢?” 俞抓豹也打起圆场来,“俞主任,迷信这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俞世珍的心里 “咯噔”一下,脸上不见了血色,但很快又镇静下来,“要啥,你快说!”。 “你记着吗?你杀死我后又割下我的人头,悬在庙嘴上示众。害得我到了阴间还是个无头鬼,辨不清东南西北!” “那你说咋办哩?”大龙娘问。 “把我的人头和尸体埋在一起!” “都是多少年的事了,去哪里找你的人头?”俞世珍耐着性子问。 “就在小学围墙边上的那棵柳树下。”世珍亲自去那棵快要枯死的柳树下刨了半天,真的挖出一个骷髅,只得按照大龙说的,找见当年埋龚爱第尸体的地方,掩埋了。 大龙睁开眼睛,看了看屋内所有的人,“我这是在哪儿?” 他娘都快要哭出的样子,“儿啊,你说,你是怎么到你大爹家堡墙下的?” “……”大龙好像又失去了知觉。 “你手中哪来的两把杀猪刀?” “……”大龙的喉咙里传出齁声。 第十六章 16 俞世珍好不叵烦! 每当他叵烦时,总会想起大爹马娃来。这个老人家胸膛挺了一辈子,欺人话也说了一辈子。俞魏氏竟然被他“如果我大房门穷了,除非故里河干枯”的话言中,如今故里河枯了,俞魏氏大方门也没啥指望了。老大俞世昌病殁在工地上,儿子俞炳武还走在他的前头,女儿俞云霞多年不来往,孙女迟早也是人家的人,看来是没戏了。他打老早就看不起老二俞世俊,白面不吃吃秋田面,布鞋不穿穿草鞋,有时连草鞋也舍不得,光脚丫子下地,到头来划了个地主,你说这是何苦呢?就俞炳文这棵独苗,刑满释放后说不上媳妇,多亏庄上来了个讨饭女人,才算有了家。这会子生了个女娃,看样子戏也不多。马娃当年那句 “人是人,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的话极大地刺伤了他的自尊,也正是这句话成了他抑制叵烦的验方。谁是铜,谁是铁,谁是人,谁是鳖,大爹倒是没有明言,依当时的情形,看他说话时的眼神,这答案是再明白不过的。你大房难道是龙是凤,也太小看我二房了!为了是人不是鳖,俞世珍心血没有少费,土改时担任贫协主席,查私分瞒产他是红尖兵,造反夺权,他从牛国璧手中夺回权力。 看来俞魏氏家族的希望还得靠他这个曾经被人瞧不上眼的俞世珍了。他有三个儿子,依次取名为大龙、二龙、三龙,如果再能生个女儿,名字也想好了,就叫四凤。这阵让他叵烦的正是老大俞大龙。这娃上了没几天学,他就发现不是念书的料,白费馍疙瘩哩,念的不愿念,供的不愿供,停学务起了庄稼。这两年过来,这娃时常摔碟子绊碗的。那次派他在世昌堡墙铲标语,他不但不去,反而恶声恶气地说:“铲‘用’字有啥用?没媳妇能有媳妇吗?” 吓得俞世珍直咬指头,声音低的不能再低:“这是啥事呀,你也敢这样说?你这个不知害怕的东西!” 大龙反而更来劲,“我就要说,我就要说!大不了你反映到公社,将我抓起来算了。” “抓了?说得轻巧,抓了要蹲班房呢!你这个狗日的!”世珍急忙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大龙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去。 “坐就坐,吓唬谁呢?坐班房也比受活罪好!就说你这大主任,管天管地,年轻人没媳妇的事咋就不管?旧社会纵然多么不好,没媳妇的人还有窑子院呢!”大龄青年到了这个茬上,娘老子也是不管不顾的。 “你这混账东西,有本事自己找,这如今是自由恋爱,怨谁呢?想女人,莫说窑子院,窑子堡都有,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本来是一句气头上的话,反而给这个混账提了醒,这就出事了。出事了也没啥,好汉做事好汉当,“兄弟和嫂子,连耍带老实”,传出去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这个狗日的又胡编乱造,扯出当年的龚爱第,让我给他垫背。以俞世珍的眼光看来,大龙没有这个城府,一定是李晓梅背地里指使,出他的洋相。李晓梅,你不要骚情,看我咋收拾你! 李晓梅被两个基干民兵带到泰山庙嘴大队部。指派基干民兵时,俞世珍是耍了一番小聪明的:这个李晓梅也不是个轻易就范的主,她的公公是开明地主不是地主分子,她的男人是因公殉职不是一般的工伤事故。尤其是这个李晓梅在松柏峪很有人缘,搞不好会激起众怒。但带她的不是一般群众或者革委会成员而是两个基干民兵,内中的情由,让她自己慢慢去琢磨吧! “李晓梅,你虽然是地主成员,没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但是,你要明白,党的政策是只许你‘规规矩矩的劳动生产,不准胡言乱动’!”俞世珍居高临下,首先给李晓梅来了个下马威,“你要把这一阶段的思想、表现如实向大队革委会作出汇报。” “俞主任,我一直按照生产队的安排劳动,没有做出啥不该做的事。”李晓梅不卑不亢,并没有像那些五类分子一样诚惶诚恐地有罪没罪都认罪。 “除了地主成员,你还是国民党伪县长李国栋的侄女,你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俞世珍给自己为李晓梅准备的这堆烈火不断添柴,层层加码。 “你和惠萍爷爷是一祖之后,他是地主,你是农会主席、革委会主任,谁也没有影响谁!李国栋和我父亲是一祖之后,我和李国栋就更远了一层,他咋就影响我了?李国栋的儿子在中央大学上学期间加入了共产党,还未毕业就响应党的号召随军南下,在云南剿匪时被土匪残害,他是共产党的烈士, 这你是清楚的!我男人为了保护工地民工牺牲,有没有名分我不在乎,但你不能说他这是与人民为敌吧!”李晓梅的话字字如刀,句句似枪。 俞世珍的头发好像一根根竖了起来,他已经尝到了这个女人的厉害。过去用这种大帽子扣的办法对付那些地富反坏右无不灵验,哪晓得李晓梅偏偏不吃这一套。他定眼看着李晓梅,目光咄咄逼人,“大龙倒在你家堡墙下装神弄鬼,是不是你鼓捣的?” “你儿子出了事,你问自己的儿子,问我干啥?是他自己走去的还是被人背去的?你不问青红皂白,分明是柿子挑软的捏!” “母狗不摆尾巴牙狗不上墙!”恼羞成怒的俞世珍,终于失态。 “别把话说这么难听!俞主任,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想问你,你假公济私,以革命的名义,为儿子寻欢作乐开路。标语的笔划刻一尺多深是谁定的?原来你早就没安好心!” 李晓梅并没有屈服于俞世珍的淫威。 俞世珍的长脸胀得通红,无言以对。 “俞主任,从俞炳武死的那一天起,李晓梅的心就随他而去了,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她的一副臭皮囊!这副皮囊虽然是你眼中钉,但目前还不能倒下。俞世昌、俞炳武的在天之灵还在看着她!用不着你咬牙切齿,用不着你明里暗里使绊子,到时间她会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倒是你俞世珍记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说完,李晓梅扬长而去。 俞世珍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第十七章 17 17 古城以东,为了节约耕地,原故里小学操场成了故里公社和故里中学共用广场,露天舞台建成砖木结构舞台。舞台顶端醒目处,“故里人民舞台”几个大字遒劲有力,是整个建筑不可多得的文化元素。电唱机的唱片不停地转动着,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激越的革命歌曲。 那些绕场一周的白杨树已长得有几把粗了,浓密的枝叶遮挡出一个个荫凉。参加会议的革命群众已经嗅出了非同寻常的气味,坐在事先划定的位置上,没人抢阴凉,也没人嘻嘻哈哈,交头接耳。 故里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池志超主持大会,他表情严肃,装束依然不改,头戴黄军帽,身穿草绿色的军便服、蓝裤子,脚蹬黄胶鞋,斜挎着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黄挎包,挎包带上系着一条白毛巾。 池志超大步走到麦克风前,以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操场上的人群,清了清嗓子,高声宣布会议开始,就会议内容作了简要的说明。新成立的公社革委会主任暂缺,由池志超主持工作。池主任是教师出身,即席讲话本来就是他的拿手好戏,主持工作的责任感和工作历练,使他的口才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即使这样重要的会议,也不需要事先准备讲稿。 俞打豹席地而坐在松柏峪大队的群众队列里,安静的表情透射出内心的平静。显然,他没有把自己和这场即将到来的十二级台风联系起来。昨晚黄昏时分,参加完集体劳动归来,他又去自己的新庄园,操拌二茬泥。助工的乡亲只是干个大概,零星活儿多着呢。哥哥已经上了年纪,又是下过重苦的人,腿脚不利索,事事让他跟着,有点不忍心。孩子不到干重活的年龄,只得由他一人忙碌了。他赤着脚丫,一层黄土、一层麦衣,一层一层的泼水。入夏的日头,用不上几天的时间就能窝好二茬泥,新房墙壁上过二泥,就可以住人了。俞世珍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新庄院的崖畔上:“打豹,准备上二茬泥哩,用不了几天,就能住新院了。到时别忘记言喘一声,曹给你恭乔迁之喜!”“那是一定的,三爸!”世珍长打豹一辈,“下来,吃一锅烟,看看我的新庄院。”“不啦,你忙。我是顺便告诉你,明天去公社开群众大会!”还没来得及问啥会就不见他的人影了。俞打豹有些纳闷,群众大会捎个话就行了,没必要主任亲自通知。忙着窝二茬泥的他脑海里这样一闪念,但又一想,自己虽然多年不担任职务,身为共产党员参加公社群众大会,也是情通理顺的。早晨起来,嘱咐建社他娘,换下那件满是泥点汗渍的白雁塔布汗衫,换上走亲戚时才穿的黑市布汗衫就来参加大会了。 洗耳恭听的他还没回过神来,舞台方向传来一声断喝,他被推搡着走上舞台。 右派分子俞紹乐接到参加公社大会的勒令后,老婆劈头一顿埋怨:“又闯祸了,是不?你这个人啊,一辈子管不住你的一张烂嘴!跟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本想着让老婆焼一碗汤喝压压底,看她这副火气,没指望了。自己去厨房,找出几个冰洋芋狼吞虎咽下肚后就急急出门了。他不知自己又犯了啥事,心里打着鼓,仿佛大祸降临似的。像他这样被管制的人,去公社开会还是头一遭。按照惯例,一年一度的评审会都是在大队开的。俞紹乐是因言获罪,加上担任过故里小学的训育主任,接受过几次培训的历史问题,被打成右派分子回家劳动改造的。他酷爱读书,写得一手好文章。农活之余,给《甘肃日报》投稿,一首“金圪塔银圪塔,不如咱的粪圪塔”的顺口溜被采用,报社还寄来了稿费,在故里公社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可是不久,就接到了不许投稿的勒令。他心里不记事,仍然是口遭祸殃。每去松柏峪小学一趟,总能发现墙上的错别字,而且当众指出,弄得当事人十分难堪。和他一起干活的年轻人休息时卷上一支旱烟递给他,求他讲故事。他就像当初讲课一样,从三皇五帝,一直讲到清朝入关。年轻人要他唱歌,他会唱的革命歌曲不多,年轻人也不爱听,唱着唱着,就冒出: 青线线, 兰线线, 兰格英英的彩…… 于是乎,他因讲封资修的故事,借古讽今,唱封资修的歌曲,淫词烂调的罪名,被评为最差的三类。松柏峪遭灾后,上级很快拨来了回销粮,但是有一条,五类分子家的回销粮数量必须和评审类数挂钩。在老婆、孩子不断地提醒、敲打下他终于痛改前非了。这一年,任凭年轻人百般相劝,他再也没讲过那些陈谷子烂糜子的逸闻趣事,该不会又是借古讽今吧?俞绍乐走出院门,正巧碰上俞炳文,一问是顶替他爸俞世俊开会,俞绍乐的心里似乎踏实了些。俞世俊是地主分子,年纪大了,走远路有些不方便。这个人抠抠掐掐一辈子,解放前,谁家的租子没有交清,哪怕是人家过年的面也要从磨台上撮走。粮食一窖又一窖,自己和家人不吃白面吃糜谷面,不穿布鞋穿草鞋。解放后虽然自食其力了,但是屎尿必须拉到自家厕所里,实在不行,也要拉在自留地里。每次评审都离不开这些事,就是屡教不改。走到故里河边,准备过河时,俞炳义也追上来了。不用问,一定是季玉梅给他焼了荷包蛋。俞炳义评审时也有个罪名,“奸聋子”——不想听的话装聋。两个评审类属为二类的分子也都来了,估计不是针对自己一人的行动。这下,俞绍乐那颗提起的心才放了下来。 突然,舞台上又传来令俞绍乐心惊肉跳的声音,他也被推搡着上了舞台,站在俞打豹身旁。 松柏峪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俞世珍作重点发言,他的发言是给俞打豹、俞绍乐作为重点批斗对象提供罪状。杂七杂八,话说了一大堆,核心的问题不外乎:俞打豹下放牲畜,分配土地,在松柏峪全面实行资本主义复辟。俞绍乐为俞打豹的复辟行动摇旗呐喊,吹捧他是及时雨、紫微星。各大队的发言人轮流看着事先准备好的发言稿照本宣科一番。 第十八章 18 这场十二级台风刮得人心惶惶,特别是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的人更是人人自危,担心有一天自己被揪出示众。广爷川北山的朱老三却有些特别,他是刑满释放分子,按说也属于“自危”的行列。但是,他不但不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揪斗的两个人都是松柏峪的,其中一个还是他的仇人,这就叫人不灭人天灭人! 朱老三年轻时接连娶过两房女人,都短命夭亡。李铁嘴说他是个三眼井面相,要死三个女人。好事不出门,瞎话传千里,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土改那年,朱老三打听到松柏峪有个叫郭爱爱的寡妇,男人俞绍礼被抓壮丁死在外头,阿公私塾先生四老爷去世多年,当老师的弟弟俞绍乐吃住在学校,家门里没有当事男人。机不可失,老三动起了“叼寡妇”的心思。“叼寡妇”是流行多年的习俗,只要瞅准对象,不需要聘媒人,不需要花彩礼,也不管寡妇中不中意,先抢进家门,既成事实后,再到娘家或者婆家认亲。朱家弟兄五人,四个人全家全,唯有老三单身,经他一说,都觉得不失为一个方子,乐意帮忙。老五是故里第一高拳,手下门徒不少。事不宜迟,弟兄五个加上老五的几个徒弟,踏着夜色,直奔松柏峪而来。 俞绍礼家庄院静悄悄,不用老五亲自下身法,早有弟子自告奋勇,翻墙而入开了院门。朱氏弟兄一涌而入,推开郭爱爱的睡房门。朱老五气势汹汹地说:“给你明说了吧!我们是叼寡妇的,你好加好愿跟我们走,曹话好说,拜堂成亲后再认亲戚。你若不依,别怪我们无情,只好让这头毛驴代劳!”爱爱只听说过“叼寡妇”的习俗,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人“叼寡妇”!她急中生智,大声喊起来:“抢人了!快来救人!” 只喊了一声,第二声没喊出,就被抢亲人捂住嘴巴,倒绑在毛驴背上,驮出院门。 正好,如约前来幽会的俞世昌半路上听见熟悉的声音,知道大事不好,来不及多想,可着嗓子喊起来:“有人‘叼寡妇’了,有人‘叼寡妇’了!” 喊声传遍了松柏峪。 牛国璧睡得迷迷糊糊,睡梦中听到有人喊“叼寡妇”,是俞世昌的声音,来到自家的高房细听动静,郭爱爱家那边鸡鸣犬吠,便顺手操起闩门担,追了过去。 抢亲者不敢走大道,毛驴驮着郭爱爱走出松柏峪,上了松柏坡。他们打算翻过中山梁,穿过广爷峡,再延山路到北山。闻讯追来的松柏峪人很多,有的拿着闩门担,有的拿着推磨担,有的拿着铁锨、扁担,抄近路追到松柏坡,已能看清行走在山路上的抢亲人了。断后的朱老五自恃武功高强,没把松柏峪人放在眼里,撂了句狠话:“回去吧,松柏峪亲戚,等拜堂后曹再认亲吧。别费力气了,你们松柏峪还没有一只咬狼的狗!” 松柏峪人被朱老五的无礼与狂妄彻底激怒了,个个咬牙切齿,摩拳擦掌,准备与抢亲人一决雌雄。俞世昌的意中人被抢,更是心如刀绞,他平日乐善好施,又是多年的庄头,既有号召力又跑在最前头,“快,挡住牲口!” 抢亲的人已经走到松柏坡顶的官堡跟前,郭爱爱被捆绑在毛驴背上,朱老五的几个徒弟不离左右。俞炳文抄着一把铁锨,抢先一步挡住毛驴的去路,还没出手就被朱老五劈头一棍,倒在堡墙下的一棵马鹿刺旁。说时迟,那时快,年轻力壮的牛国璧高高举起闩门担,乘朱老五出手打俞炳文的当儿,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腰上,“嚓”的一声,闩门担的一半握在牛国璧的手中,另一半已经不知去向。朱老五只顾提防俞炳文,没料到身后有人,及至耳边传来闩门担的“呼呼”声时,已经来不及躲避,也倒在那棵马鹿刺旁。先他倒地的俞炳文,这时已缓过气来,看得真切,抡起铁锨朝他的头上铲去,只听朱老五牙齿咯咯作响,一道深深的伤痕直通太阳穴,当下气绝身亡。故里头号拳棒手被打翻在地,其他人见状,自知遭遇强手,丢下郭爱爱和她骑着的毛驴,落荒而逃。 朱老三因组织械斗入狱,服刑期间,仍然不忘郭寡妇。刑满回家一打听,俞世昌病死狱中,郭寡妇尚未嫁人。老三又动起娶爱爱的心思,亲自登门求婚。不用打问,他轻车熟路找到郭爱爱家。还是那个院子,还是那几间低低矮矮的房子。经过一番自我介绍后,老三说:“我死了两个女人,你算上俞世昌也死了两个男人,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不如两家合一家,老了也是个照应。你嫁到北山也行,我上你家门也行,只要你一句话。” 轰动一时的“叼寡妇”事件后,郭爱爱成了故里、广爷两道川出名的扫帚星,没人再“叼”她的寡妇,更没人登门求婚,一直单身。广爷峡修水库那一年,郑致才书记在水库工地遇上叼吃女,有意为这个可怜的女孩找个家,在全公社查访稀男欠女的农户,查访到了郭爱爱。叼吃女和郭爱爱一见如故,认作母女。叼吃女结束了沿门乞讨的日子,也告别了无名无姓的时代,爱爱为她取名俞彩霞。朱老三自报家门后,爱爱才仔细打量了这个给自己带来厄运的人:尖嘴猴腮,头发硬得像刷子,还配了一对招风耳。她没有答言,只是瞥了彩霞一眼。这彩霞是何等聪明的人,对娘的举手动足再熟悉不过,出去一会儿,身后跟来一帮人。松柏峪人没有不知道朱老三的,争着抢着要看这个“能咬狼的狗”。朱老三虽然没有挨打,但是那一双双喷射着怒火的眼神,足以让他浑身打颤。他又一次落荒而逃! 第一次抢亲不成,他把仇记在俞世昌身上,因为俞世昌是郭爱爱的相好。第二次说亲未果,他把仇记在俞绍乐身上,因为俞绍乐是郭爱爱的婆家弟弟。俞世昌已死,俞绍乐被当众揪斗,他能不产生快意吗? 散会好一阵了,会场里聚集着一些人,慷慨激昂的说着什么。朱老三走过去听了听,原来是下王队的人商量揪斗俞世珍。正好把朱老三这只睡着的兔子提醒了:“下王家大队能揪斗俞世珍,北山大队就能揪斗俞绍乐他们!” 朱老三也跟着这伙人走进公社大院,来到那间挂着“故里会社革命委员会保卫组”木牌的房间。下王队的人群情激昂,说俞世珍在下王队当红尖兵逼粮时出过人命,要求把俞世珍揪到下王大队批斗。朱老三也凑热闹,说松柏峪的反革命窝由来已久,解放前杀死龚爱第,解放后打死朱老五,一口气点了五个人的名,除了俞打豹、俞绍乐,还有俞世珍、牛国璧和俞炳文,也要揪到北山大队批斗。保卫组负责人拿不定注意,带他们来到池志超的房间。 池志超听完下王队人的陈述说:“逼粮死人的问题,组织早有定论,现在翻腾这事就是翻案!你们想翻案吗?”下王队的人自然晓得“翻案”的利害,就这样被三言两语打发了。 听完朱老三的诉说,池志超十分感慨:这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柳知秋上个展览都死鸡放不到架上,朱老三却能挺身而出,站在斗争的最前列。解放初期松柏峪和北山因为“叼寡妇”械斗属于命案,人民政府早有定论,没必要旧事重提,但不忍心朱老三的革命热情受到伤害,同意押俞打豹到北山大队批斗。 第十九章 19 朱老三率先把对敌斗争十二级台风推到大队这一级,成为对敌斗争的先进分子,得到了公社的肯定。北山大队革委会的其他成员自然不敢怠慢,只得由着他的性子胡来。朱老三对揭发批判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通过折磨俞打豹找快感找乐趣 魏树德参加完北山大队批斗会一进家门,只见桂芹她娘铁青着脸,一个劲儿的打哆嗦,“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说那人多可怜,做下啥事遭这罪呢!吊在半空那会儿,台下都能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 魏树德关紧房门,然后才说:“ 朱老三这个冷怂想女人想疯了,拿俞打豹出气呢,你说,他头一次因为死了人,抢寡妇不成。第二次明明是郭寡妇不愿意,与俞打豹八竿子打不到,有啥关系?” “公社还表扬人家呢,你看今儿个的架势,北山大队的干部谁管得了他!他头一次抢寡妇没抢成,弄得三间明四间响的,方圆人都知道,瞒不住。第二次上寡妇的门,人家可是捏得紧呜呜的,北山没人知道。你这话到此为止,记下了没?如果传出去,打到老三耳朵里,他一定想到曹和松柏峪有亲戚,是曹说的。小心朱老三把你也挂了高杆。我看过不了几天,北山大队就得由他说了算。”桂芹她娘声音低的不能再低。 “人都说朱老三是二杆子,没想到瓜人有瓜胆呢!我是旧职人员,他是劳改释放犯,我俩都是占落后分子的指标参加刮台风会的。本来是看杀鸡的猴,没想到他这么一下,却变成杀鸡的了。”俞树德好像对妻子又好像自言自语的说。 桂芹她娘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自己的男人:“那天公社刮十二级台风,高台上的人是谁?” “俞打豹!”魏树德心有余悸地说。 “我问的不是他,是那个陪场的!” “俞绍乐!” “不是说是致祥他爸吗?” “不是!” “你没看清,就是给现行反革命分子写了对子的那个!”桂芹娘没有去开会,这些都是从朱老三嘴里听来的。 魏树德还没有缓过神来,“我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就是俞绍乐。” “那个人就是致祥他爸,松柏峪会写对子的五类分子除了他还会有谁? ” “俞绍乐当过教师,咋能不会写对子呢?” 桂芹她娘已经有些急不可待,跺脚绊手起来,“你是个啥心都不操的人,就没有留意台上站的人。朱老三亲口给我说,‘是你亲家’,有朝一日,他要揪到曹北山批斗呢!” “你可以再打听嘛!”魏树德是个老实本分的念书人,书读得不少,但就是没有多少心计。 “有啥好打听的,你嫌没人知道还是咋的?你虽然没戴上帽子,也是因为旧社会干过公事回家劳动的,寻了个亲家还是个分子。桂芹定婚前,我说‘娃娃小,等上几年,是俞家的人跑不到别家去’。你说,‘人好着呢,大人和我同过学,知根知底,娃娃聪明得很’,听你的话喝酒了。你看,才几天,俞炳义就挨斗了。”桂芹她娘越说越生气。 树德被逼急了,拍着腔子说,“我敢肯定是俞绍乐不是俞炳义,我和俞绍乐早年一起教过书的,他往那儿一站,还有我不认得的?” “曹臧不管他是俞绍乐还是俞炳义!退婚,马上退婚!我不能把个家的娃推到火坑里!”桂芹她娘并不理睬自己的男人在那里拍腔子,恶声恶气地说。 “曹红口白牙的给人应承了,八字没见一撇退婚,你也能说出这样的话?”魏树德的脸色很难看。 “你知道啥嘛!朱老三说,松柏峪自古以来就是土匪窝,解放前杀死龚爱第,解放后打死朱老五,现在又是反革命窝,全公社批了两个反革命都是松柏峪的。他还说‘现行反革命在前台表演,潜伏的反革命在幕后操纵,你和潜伏的反革命成亲,和现行反革命也说不干净!’” “朱老五被打死那是罪有应得,谁让他自恃武功高强,替人叼寡妇呢!朱老三也是鬼迷心窍,都解放了,还照旧社会行事,凭拳头上劲唬人。是他自己走进班房的,怨得了谁?松柏峪的五类分子好几个呢,咋就断定是俞炳义?我清楚他的为人,四门不出还能操纵那事,给他吃了豹子胆他都不敢!” “我的呀呀,你这人咋试不来松紧呀!那你说潜伏在松柏峪的反革命除了他,还能是谁?娃定亲时他亲口说过他是李国栋训练的潜伏特务,特务不就是反革命嘛!我的娃嫁到反革命家不要说自己受罪,兄弟姐妹都不得安生,工人当不成,参军没有门!” “这事你早就知道,那时干啥哩?这阵让我钻倒窟窿!”魏树德非常生气。 “钻倒窟窿也比把娃推到孽坑强,人说先悔容易后悔难。明摆着的事,朱老三要拿松柏峪人出气,曹和松柏峪人成了儿女亲家,不也成朱老三的眼中钉了。曹俩半截进土的人了不说,桂芹还没活人呢!”桂芹她娘铁了心,托人捎话叫来妹夫季玉成,把俞家的彩礼钱和布一一交到他的手中。季玉成觉得妻姐的话不好说,难为情地看着魏树德,“姐夫,好我的魏老师哩,手心手背都是肉,事不是这么个弄法!曹几个男人三对六面应承下的事,又反悔了,你让我咋开得了口?” 容不得魏树德开口,桂芹她娘抢过话头,“他姨夫,人是你领进门的,东西是你背来的,话还得你说,东西还得你背出去!我可当着你的面把话说清了,剩下的事我管不了!” 第二十章 20 俞建社的人生发生了重大转折,由贫农子弟变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家属,红小兵排长的职务被撤销,松柏峪小学开除了他的学籍。 再也不能检查路人背诵毛主席语录了! 再也不能和同学们一起背诵语录唱革命歌曲了! 再也不能走进松柏峪小学的大门了! 十四岁的孩子,不得不回到那个临故里河,背靠高崖,三面土墙和开挖得整整齐齐的崖面圈出的庄院,回到那个只上了头茬没来得及上二茬泥,墙上裸露着长草节的房间,檩子上还贴着“立柱正值及时雨,上梁恰逢紫微星”的那副惹祸对联。 正赶上夏收。男劳力割了一个下午的麦子,天黑前还要去约莫十里山路的中山梁另一侧担一回已经晒干的麦剪。麦收时的太阳,一睁开眼睛就发威,俞建社只穿一个裤衩,光着膀子,头戴一顶发黑的草帽。草帽只能遮挡住脸和脖子,阳光照在光脊背上,像针扎一样,裸露在阳光下的脊背先变成黑色,接着,黑色上又泛出一个个小白点,小白点慢慢向周围扩散,又变成一个个亮咻咻的水泡,一会儿水泡就失去光泽,出现皱痕、破裂,一块块薄薄的白色皮肤开始脱落。 他光着脚片,走在小路上,晒热的路面烫脚,走进麦茬地,利刃般的麦茬刺得脚底流血。他好生奇怪,大人们也是光脚片进麦地的,咋就不扎脚呢?看着看着,看出门道了:人家是靸脚走的,双脚不离开地面,麦茬被顺着地面来的脚趾头靸倒了,自然扎不了脚底! 他肩膀上扛着一根长长的尖担,两根打有几处结的束田绳绾在担尖,走起路来,绳环撞击担尖发出“叮当叮当”声。 “担”是松柏峪人最基本的劳作方式,从河里取水、把土肥送到沟沟矻矻的地头要担,从地里搬运连着秸秆的粮食要担,给公家交公购粮,从粮站运回返销粮要担!松柏峪的男人终身肩头离不开担,根据用途,肩上的担又分三种:交公粮、打返销粮的叫扁担,两端齐头;担水、担土肥的叫水担,就是在扁担的两端装上捞钩;搬运带有秸秆的粮食的叫尖担,就是把扁担的两端削尖,便于插进已经束起的田禾捆。俞打豹不在人世了,俞建设是这个家唯一的男人,他过早地进入了扁担大军的行列,第一次接触的又恰恰是三担之中技术含量最高的尖担。 为了赶在天黑前担回粮食,他打了个提前量,笨鸟先飞,早早来到码在地头的麦垛前,一垛十剪,(剪:小捆)正好是自己担的量。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又困扰着他:那个绳环放在上面还是下面,左面还是右面?他只好立在地头,等着大人们到来。 第一个到来的是牛国鼎,他把肩头的尖担插在地上,解开挂在担尖上的两个绳子,瞅了瞅地形,绳环放在陡坡地的上面,束麦捆时借自身的重量可以省力。就这一眼的功夫,牛国鼎已经把一个麦垛的十个麦剪压成一捆,绳头穿进绳环,束捆起来。 建社学着牛国鼎的样儿放好绳环,五个麦剪一捆,然后将绳头穿进绳环用力扥紧。束绳还是爸爸用过的,时间久了,稍微用力就断成两截,建社沿下坡地滚出老远才刹住。他顾不得屁股疼,翻起身子,走到麦捆前,将两个绳头搭在一起绾个结,生怕再次扽断,先用小腿的力气挤紧麦捆,再束上绳子。这时,牛国鼎已经束好另一捆,插上扁担,一闪一闪地走人了。建社还在地里忙碌着,额头一茬一茬地冒生汗。束好两捆麦子还不算,还得试担眼、上担。 如果说束麦子是力气活的话,试担眼、插担就要算技术活了。牛国鼎这些大人轻车熟路,对着束好的麦捆目测一番,担尖顺着束田绳子插下去,正好插在重心上,麦捆不偏不倚,平平稳稳,然后抽出尖担,叫“试担眼”。再将尖担的另一头伸进另一捆束起的麦子,调适稳当后,两手配合,上下扶着尖担,借助肩膀的力量,高高举起麦捆,将尖担的一头插进事先已经试过的担眼,这叫“上担”。建社的担是按爸爸的身材定做的,用起来有点长,两只手举不起插着尖担的一捆麦子,尝试了多次,借着猛力终于举起了,正在寻找试好的担眼,狗日的山风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时来了,只那么轻轻地吹了吹,建社承受不住,举起的麦捆“唔”地一下,掉在地上。直到后来上了电大才闹明白,担是个杠杆,自己的肩膀是个支点,举起的那个麦捆是阻力,自己压在尖担另一头的手上的力量是动力,肩膀将尖担分成两个力臂,由于个头小的缘故,动力臂太短,所以费力气就多。这是后话。 夜幕已经降临。眼前黑咕隆咚,头皮一阵阵地发麻。越害怕越想起同学们说过的恐怖故事,越想恐怖故事越害怕。折腾的时间长了,已经没了力气,他举不起那捆麦子了!只得等当好两捆麦子的位置,勉强穿进尖担,身子钻进尖担下再立起身,担着麦子行走。别小看“试担眼”这个环节,这个环节保证了尖担两头的麦捆平稳。他没有扥紧绳子,担眼也是白试,尖担两端的麦捆左右翻腾,尖担在肩膀上翻滚,身子也随着翻滚的担拧起了麻花。没走多远,担上的两捆麦子散了架,麦剪是麦剪,绳子是绳子,尖担是尖担,谁也不理谁! 十四岁的少年哭了,他第一声喊“爸!”爸爸十二级台风后,羁押在公社,后来又送到县看守所交代问题,因破伤风殁在看守所,已经和他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已经听不到儿子的呼唤!他第二声喊“娘!”娘这阵正在给没有满月的妹妹喂莜面糊汤!自打会说话起,他只知道喊爸爸或者喊娘哭,除了爸爸,除了娘还能喊着谁哭?他擦干了眼泪,十个麦剪捆一捆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向庄上走来。当他来到打麦场时,松柏峪拉起了齁声! 麦子收割过后没几天,建设就累倒了。先是便后少许出血,娘说可能是血痔,没有引起注意。便血越来越严重,一次便一滩,娘催促起来:“建设,你是曹家里唯一的男人,有个病儿疾儿的,要个家找医生看呢!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让娘可咋过?” 建设来找大爹。由于弟弟的缘故,俞抓豹的赤脚医生也当不成了。反革命分子的哥哥当赤脚医生,药里下了毒谁负责任?“大爹,我怕是有血痔呢,大便拉血!” “血痔咋会拉血呢?”抓豹分寸、关、尺,按浮、中、沉号了脉息,脸色沉重地说:“你这是思虑伤心劳累过度引起的脾阳不足,脾不统血证。你才是个长骨子娃娃,咋能下这样重的苦呢!大爹给你开几样药,见效就好,不见效就要去大医院,千万不能耽搁。”说完,写好药方。 致祥拿着药方去了大队合作医疗站,新上任的赤脚医生只抓了甘草、干地黄、白术、附子、阿胶、黄芩(各三钱)六味中药,却不知道“伏龙肝引”是什么。抓豹告诉返二回来的侄子,“伏龙肝就是灶心土,炖好药后,扳几小块放进去就是了。” 大爹开出的药方还真管用,一服下去,药到病除。 松柏峪分到了一匹退槽的老战马。不管啥马,到了生产队就是个耕地的。可是,战马只会冲锋陷阵,哪会拉桄耕地呢?耕地时,队上派一个精壮劳力牵着它。几天后,队上将牵马的活交给了俞建社。老战马和这个不及它身高的小伙伴一见如故,东拨东转西拨西转,很顺溜。建社有了新伙伴,低落的情绪好了许多。午睡时间,他惦记着新伙伴,悄悄走进饲养室,牵着好久没有擦洗浑身都是泥土的战马来到故里河。他前脚走,饲养员后脚一路跟寻到河边。当饲养员看到河边的情景时,才放心地睡午觉去了。建社用自家的马勺舀起清澈的河水,泼在战马身上,让战马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战马使劲抖了几下,抖掉身上的水滴,现出白色缺乏光亮的皮毛,两只小耳朵中间一溜黑白相间的缨毛,长尾巴一甩一甩,舌头舔着建社的光膀子,好像要舔掉他脊背上泛起的那层死皮。 吃过午饭,准备去学校的牛岁旺、俞致祥也来到河边。牛岁旺说,“战马离开部队前,军官问站成一列的战马,‘下放你们去农村,你们愿意吗?’,战马不约而同地朝着相同的方向摆了一下头,那意思是说愿意!”俞致祥说,“怎么可能,战马是畜牲不是人。”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要建社作出评判。建社笑而不答。 每天上午,俞建社牵着战马的缰绳走在桄沟里,战马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昂首挺胸地拉桄耕地。建社不耐烦时,手中的缰绳搭在马背上,战马照样跟着他走,一步不落。他掌握着战马行走的速度,平地走得快,陡坡地走得慢,不让它累坏身子。下午,建社牵着战马,不论远近,哪儿有它喜欢的冰草、芦草就去哪儿。战马吃着青草,建社仰面躺在地上,蓝天白云,不时飞过一群群的鸽子,一群群的麻雀,偶尔一只苍鹰打着旋儿,忽然,松柏峪小学传来熟悉的歌声: 哎! 一轮红日光芒照, 公社是所大学校, 亦工亦农亦文亦武, 方向明呀方向明, …… 他的眼里含着泪花,小嘴唇咬得紧紧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学校就在眼前,自己却进不了校门,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涌上心头。老战马吃几下青草,总要昂起头,抖几下额头上那一绺黑白相间的缨毛,朝着十字路口,它走进松柏峪的方向长嘶不断。 没过多少日子,战马得了结症。肚子鼓得老高,不吃不喝,成天卧在地上,望着一个个前来探望它的人,嘴里不停地发出“突突”的求救声。 战马是队里唯一的大牲口,大牲口和牛、驴不一样。两个老黄牛拉着一副桄,走得慢慢腾腾的,只有皮鞭落在脊背上时才紧走几步,放下皮鞭又是老样子,一个上午耕不了两亩地。毛驴子走得倒是比牛快,可是缺乏牛的耐力,走不了几步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耕的地场还没有牛耕得多。这匹战马独自拉着一副桄,走起路来“哗哗哗”的,全然不知道将息力气,一个上午就能耕三亩地。队上人都把它当宝贝一样看待。 牛国鼎去古城请兽医李万里。这个李万里也是故里地界的一个奇人,熟读《牛马经》,练得一手治疗骡马结症的绝活,又略通占卜麻衣相术,外号李铁嘴。解放前在古城开铺面,算卦兼做兽医;解放后,离群索居,住在故里古城外。牛国鼎一路打听,在故里河畔一个墙上沾满鸡毛的焼炭窑里,找到了李万里。李万里五短身材,身着一领灰色道袍,非骡马不骑。牛国鼎好言相劝说队上唯一的战马得了结症,等着他治疗,返回时便有马骑。李万里这才破例骑毛驴出诊。他下榻在生产队饲养室,点将由俞建社伺候他,每餐必须有鸡,鸡肉里不需放盐,洒上花椒面就行。队干部生怕建社有所闪失,只好躲在饲养室外,暗中观看动静。 听说来了个奇人,人们争先恐后地挤在饲养室窗口探望。看在俞建社的面上,牛岁旺和俞致祥得到允许进了饲养室。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刚刚用过晚餐的李万里正襟危坐,口中喃喃自语,见两个小孩走进来,停住絮叨,眯缝着眼睛打量起来,“你叫啥名字?” “牛岁旺!” “哪年生的?” “五四年!” “巳蛇午马,属马的,你将来能当县长!”李万里说完,眯缝着眼睛又念他的《三字经》了。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牲口和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点响动也没有。饲养室地上驱蚊子的白蒿草绳快要着光了,建社起身又续上一根。李万里说要小解,只身一人走出饲养室,来到圈棚,掏出一枚长长的银针,身手敏捷地朝战马的腹部刺去。战马抽搐了一阵,尾巴一扬,放出一个长长的响屁,“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将头伸进槽头,寻找饲养员特意为他准备的精饲料。建社闻声赶来时,李万里已经装好银针,没事人一般走出圈棚。 第二十一章 21 周继愈被提拔为故里公社不脱产(只记工分不发工资)的团委书记,他是在故里公社所在地的古城大队插队锻炼的北京知识青年。公社干部就得驻队,他挑选了松柏峪大队。 周继愈一到松柏峪,行李撂在泰山庙嘴大队部,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大队团委书记牛岁旺陪同自己重走长征路。两人首先登上牡丹嘴。时值深秋,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地埂上只有一簇一簇的牡丹树光着身子,立在那里,能挂住镰刀的柴草早被割得一根不剩。挂不住镰刀的柴火虽然已经干枯,也未能幸免,一个过了参加集体劳动年龄的老汉挥动手中的铁锨,锨起草落,只要露出地面的柴草一根不剩,被归拢在一起填进背篼,铲过处的地埂像被狗舔过似的。周继愈热情地问:“大爷,铲这些有什么用呢?” “焼呗!”不用问,又是个吃闲饭不管事的,老汉头也不抬地说:“地里长的不够焼就焼地埂上长的!” “地埂上长的也铲光呢?”周书记问。 “那就用不着我操这心了。”老汉又忙他的了。 周继愈看着一簇簇光身子的牡丹枝问牛岁旺,“牡丹花是多层的还是单瓣的?” “多层的。” “噢,这说明牡丹是移栽的!” “早期的泰山庙建在这里,传说这些牡丹树是泰山爷栽的,没人损害。实行合作医疗以后,牡丹籽和丹皮是合作医疗站的经费来源,受到保护。” “这里的文化积淀不错,以后可以请人考证考证。” 从牡丹嘴向北望去,陇山余脉中山梁一直向故里古城方向延伸而去,从中山梁分出的松柏坡直奔松柏峪而来,故里河拐了个弯,流向牡丹嘴这边。周书记被眼前奇特的松柏坡所吸引,“你看,松柏坡多像一匹奔腾而来的骏马!” “周书记也这样说。难怪早年有人就说我们庄的主山像一匹飞奔而来的骏马!” 两位书记走下牡丹嘴,来到故里河。河水已经干涸,河床里只剩下大大小小的被河水冲刷掉棱角的石头。 “怎么不见河水呢?”周继愈问。 “我上小学时,河水还挺多的,也就是三五年的时间,河水一下子减少,去年,上游修了水库,断流了。” “下游人的吃水问题如何解决?” “牵扯到两个县的地界,官司打到省里,省上也没有方子。下面催得急了,派人放一放《龙江颂》电影就完事了,哪有江水英,一个个都是李新田,还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里应该有座小桥的!”周继愈指着东西大道和南北大道的交汇处说。 “有的,有的!我上小学时小桥还在。”说到小桥,牛岁旺的眼睛闪着光亮,不无惋惜地说:“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暴雨冲垮了小桥,以后再也没有修起。” “这座土堡叫什么来着?”两人来到世昌堡前,土堡墙上大“用”字的轮廓还在,由于风雨的侵蚀,已经不见红色。 “世昌堡。是大地主俞世昌家的堡子,躲土匪用的。” “噢!噢!”周继愈仔细端详着这座土堡,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泰山庙院的蜀葵花已过盛花期,茎杆东倒西歪,叶子干枯,花籽从绽开的裹皮中崩出来,洒落得遍地。如果不是忌讳泰山庙院的东西,早被人割去当柴火烧了。几株低矮的花茎上仍有几朵开放着的蜀葵花,零零星星成不了气候,不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泰山庙已经被拆除,七级台阶上屹立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忠字碑,碑顶采用斗拱飞檐的形式,碑面上原来的画面被《七律.长征》诗代替。 周继愈望着忠字碑,“这里原是一座庙吧!” “周书记好眼力!这里原是泰山爷庙。神像是五十年代末期破除迷信时拆掉的,我那时隐隐约约已能记事了。庙一直到破“四旧”时拆除,那时我已经是个大娃娃了。”说起这段往事,牛书记如数家珍。 “可惜呀,拆掉一座古迹容易,再建一座就难了。尤其是像这种具有纪念意义的古迹。”公社团委书记有点惋惜。 “不就是一座破庙吗,有啥值得纪念的?”大队团委书记却不以为然。 周继愈一下子健谈起来:“这里在历史上是边关地带,这里的人们饱受战争带来的灾难,供奉黄飞虎趋吉避凶,是情理中的事。我说它有纪念意义,不是因为它供奉泰山爷,也不是说泰山爷有多感应,而是因为这座庙曾经住过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领导人!” 牛岁旺如梦初醒。 “1935年8月,红二十五军为了迎接北上的毛主席、党中央,挥师西进,攻占秦安,在松柏峪稍事休整后,又翻过六盘山,截断西兰公路,直逼平凉城,有力地配合了中央红军的行动。吴焕先同志在汭河边上与敌遭遇时壮烈牺牲,年仅二十八岁。你说,按照古人的做法,是不是也够得上修庙供奉的资格?” “周书记对这段历史太了解了!怪不得一来就要重走长征路呢!”牛岁旺激动地说。 他们爬上了松柏坡。蜿蜒在坡上的羊肠小道已经加宽多次,足以行走汽车了,因为天旱少雨,路上的尘土足有一寸厚。迎面驶来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喘着粗气,搅得尘土飞扬。两位书记来不及躲避,头发、眉毛落上尘土,鞋子、裤脚沾满尘土。路旁的一排老柳树,大半树叶已经脱落,几个小孩仍不放过剩下的一丝半点,用手中的枝条奋力抽打着,看样子要打得一片不剩,背回家去烧炕。 二人来到松柏梁官堡前,土堡大门已经塌陷的面目全非,墙上的大“忠”字看不清眉目。周继愈面向北方伫立良久,深秋的天气,晴空万里,天际处群山簇拥着的六盘山,顶天立地,高处已经白雪皑皑。他好像是对牛岁旺,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当年有个小红军就是被老乡们一路送行到这儿才洒泪而别的。” “周书记刚到,咋知道这事儿呢? ”岁旺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新上任的公社团委书记。 “啊,”继愈收住话头,“我也是在公社听同志们讲的。” “周书记,当年是有个名叫周忠武的小红军闹肚子疼留在我们庄上,被俞世昌认作儿子,改名俞忠武,打发在私塾念了几个月书。后来,地下党派老道人接走了他。” “我们应该感谢松柏峪的父老乡亲呀!牛书记,咱松柏峪参加汇演的节目你是怎么考虑的?”周继愈这才回到此行的主题上。周书记上任伊始,建议全公社举办一次文艺调演和农民赛事会,纪念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四十周年。公社党委批准了他的建议,委托团委牵头实施。 “曹松柏峪是周书记亲自抓的典型,一定要夺个第一!” “你说得不错,应该这样!” “我考虑上大合唱《长征组歌》,再安排几个诗歌朗诵,参加农民赛诗会。” “大合唱气势恢宏,也切合会演的主题,这个主意不错!男女领唱人选物色好了没有?” “两个小学各出一个教师,应该没有问题。” “赛诗准备得怎么样了?” “参诗的诗歌由高梁小学教师俞致祥创作,他是故里中学的拔尖学生,功底不错,诗歌写得也好。朗诵者在青年农民中挑选,如果由小学教师朗诵,全公社的人都互相认识的,会影响比赛名次。” “对,应该由地地道道的农民朗诵,没必要冒名顶替。” “我的想法,诗歌由俞惠萍朗诵,她是当年收留小红军的俞世昌的独孙女。” “其他方面呢?” “初中毕业,担任过故里公社‘阶级教育展览’解说员,胆量、台风都不成问题,缺陷是方言重。” “方言应该说没什么问题。” 岁旺早就盘算着拉周书记一个顺差,听他这么一说,赶紧来了个顺势下坡,“这就得靠你这个北京人了!” “好说,好说,我在松柏峪大队抓点,有的是时间,再说呢,也有这个义务。” 第二十二章 22 周继愈在李晓梅家用餐。李晓梅自小在古城李广焼坊长大,穿戴整洁,房子收拾得干净,茶饭好,待人热情、周到,来松柏峪的驻队干部,都安排在她家吃饭。俞世珍执政时期,驻队干部的饭改成各家各户轮流管。牛国璧重新执政后,说服其他成员:“不要小看吃饭的事,它反映着松柏峪人的精神面貌。人家脱产干部大老远来一趟,吃不上一顿可口饭菜,能给曹留下好印象吗?”管饭的事又交给了李晓梅。 退居第二把交椅的俞世珍说,“这样做,会让人说驻队干部阶级路线不清!” 牛国璧也不回避:“怎么就阶级路线不清了?人家的公公是给共产党提供过经费的开明地主,人家的丈夫是为救民工英勇献身的英雄!” 俞世珍说:“开明地主、英雄得有证据呀!”。牛国璧说:“俞炳武光荣牺牲后,公社书记郑致才说他是‘无冕烈士’,亲自过问他的安葬问题,这就是证据!” 不要说俞世珍拿郑致才没有方子,就是拿牛国璧也没有方子,人家可是根正苗红的老干部、老贫农呢!人称俞世珍是俞没治,好像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实际上都是债主逼债逼出来的,大多数时间还不是在那里唬人,真正较过劲的有几个?一物降一物,俞世珍在松柏峪就怯火牛国璧。他不是怯火牛国璧的韬略,而是怯火牛国璧的魄力。这家伙为了俞世昌坐监牢,眼皮也不眨一下;破除迷信时砸了泰山爷神像;为了不失人口,敢私分瞒产。他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神鬼不怕死,你说他还怕啥? 牛国璧还有不便出口的理由:驻队干部吃饭是个敏感问题,各家各户轮流管是出过事的!这年月,谁家吃顿白面饭不是盼星星盼月亮呢?谁家没有老人,谁家没有小孩? 免不了链削一碗,本该稠的清了,汤多饭少不耐饱,干部就得饿肚子。李晓梅母女俩,能吃多少? 一清早,李晓梅就去生产队仓库打来定额麦子,自己抱起磨担在自家的石磨上推成面粉。只有白面不行,还得有菜水。庄户人家,长年浆水酸菜,外地人吃不惯。她又到自留地里已经被霜杀得发白的蔓上摘了几个瓠子、黄瓜。主食是烙瓠子饼,烫面饼子夹着一层炒过的瓠子丝,表面抹上清油,经柴火锅烘烤得黄灿灿的。辅食是黄瓜丝、土豆片和荷包蛋汤。 牛书记没有陪同。这是牛国璧定的规矩,凡是来庄上的驻队干部吃饭本队干部从不陪同,说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陪吃掉的粮食还得从队上的地里产哩!按说不吃饭是队里的规矩,给客人介绍一下房东也是应该的。可是,牛书记陪客人来到世昌堡门前,门也没进就回到酸梨树下的自己家了。 周继愈吃着瓠子饼,火候适度,味道可口,两盘菜也是咸淡合适。他在故里公社插队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吃这样可口的饭菜。李晓梅看着周继愈吃得香甜的劲儿,从心里往外乐,吃饭人的吃相就是对做饭人最好的评价。 在北京又在知识分子堆里长大的周继愈,最初来到故里公社时,随处可见盘着辫子的老年男人,光着脊背,穿着大裆裤子,裤腰打了一个大大的折,系在羊毛线织成的系腰(裤带)底下。要说大裤裆多出来的尺寸,缝一件马甲护住胸膛和脊背是绰绰有余的。中年男人中还有留着“二毛子”的,那是剪辫子留下的后遗症,剪掉了发梢,没有剃掉发根,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么一个发式。中老年妇女几乎无一例外的小脚,齐腿腕的大襟上衣,除了黑色就是白色,要么就是灰色,头上多了一条苫头巾。青年女子的衣着有花色的不多,齐屁股的对襟上衣,宽腰身宽裤腿裤子。五六年的时光过去了,仍无多大改观。 周继愈第一眼看到李晓梅,就觉得她有点与众不同:齐脖根短发,兰涤卡制服虽然掉了颜色,穿起来依然得体,一双大脚板,这身和城里人相差不大的装饰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再看她白白净净的脸盘,在大西北实不多见,特别是那两只透着热情而又慈祥目光的丹凤眼,欣赏自己吃饭的神情太像自己的母亲了。 周继愈深情地望着李晓梅,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李姨,我是专程来看您的!” 一句话说得李晓梅云里雾里的,“你是北京小伙,哪里知道我呢?” “李姨,我是当年俞爷爷收留的那个小红军的儿子。”说这话时,周继愈的声音有些沙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是周忠武的儿子?”李晓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李姨,我正是周忠武的儿子。爸爸一直记着俞爷爷,时常给我说起这段往事。他说,没有 俞爷爷搭救就没有他的今天。他为我取名继愈,就是为了让我记住这段往事。” “继愈?!啊!”晓梅是个识字人,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朝厨房那边大声喊:“女儿,快来,看谁来了?” 厨房里,惠萍停住吃饭,笑逐颜开地跑到客房,注视着客人听娘的介绍。继愈转眼看时,一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丹凤眼,双眼皮,高挑鼻梁,能掐出水来的白净脸盘,两个短辫扎着粉色蝴蝶结,上身花格子衬衫,下身天蓝色裤子,搭配得恰到好处。多么纯朴可爱的姑娘! “继愈哥!”惠萍也不诧生,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 “惠萍妹妹!”继愈情不自禁地叫着。 “你咋知道我的名字?”惠萍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牛岁旺书记已经介绍过你了,说你是赛诗会的朗诵者,还要请我辅导普通话呢!”姑娘含羞带笑,蛾眉微蹙的神态更加动人,看得继愈出了神。 “那太好了,以后到北京去,我还能说普通话呢。”说着,她自己不由自主地先笑起来,嘴唇下那个淡淡的黡痣,好似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上飞来个采花的蜜蜂。 “死丫头,”晓梅爱妩地瞟了女儿一眼,“你继愈哥才来,还没来得及问正经事呢!继愈,你父母都好吗?” “李姨,我爸爸妈妈都去了干校。” 说到动情处,继愈的泪花又一次溢了出来,晓梅也抹着止不住的眼泪。 “多好的人啊,多可怜的孩子啊!你说说,咋到这大西北来的?”晓梅想知道的事太多了。 “高中毕业后,按政策要上山下乡。爸爸说,甘肃省静宁县虽然是穷乡僻壤,却是个好地方,我就报名来了这里。爸爸经常讲他的过去,什么故里古城,什么松柏峪,什么牡丹嘴,什么松柏坡,还有俞爷爷,我都记在心里。爸爸妈妈要我专程看望你们,我两手空空的,实在有些不好意思。”继愈说得十分诚恳。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来了,带个信息就好。” 继愈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我爸爸解放初期在这里工作过一段时间,有好多熟人对我都很关心。” “噢,姨明白了。孩子,再吃一些。” “姨,还多着呢!惠萍妹,来,咱一起吃!你们咋能和我吃两样饭呢?你们一定得吃些,不然, 我也吃不下去!” 第二十三章 23 酸梨树下后院的主人换了两茬,先是牛国鼎,现在是他的儿子牛岁旺。牛岁旺高中毕业回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有四年光景了,按政策规定,回乡满两年就可以推荐当工人、上大学。不过,牛岁旺并不是很着急。他的前程看好,要学识有学识,要出身有出身,要能力有能力,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在故里中学上学时就是校团委书记,回乡后又担任了松柏峪大队团委书记,成立民兵小分队(俗称棒棒队),他又自告奋勇担任了队长。 李万里当年一句“你将来能当县长”的话时不时回响在他的耳畔。你也别说,相面、算卦这些东西虽然属于迷信,但是很少有不受它影响的人,尤其是对于自己利好的消息。小时候,伙伴们开玩笑叫他牛县长,他并不在意。长大后,他的心里还真的打起鼓来:将来当县长,论政治条件,曹在同龄人中是名列前茅的,家庭出身因先人俞魏丁的先见之明,地主成分变成了贫农成分。唯一不利的因素就是与俞惠萍定下的娃娃亲。指腹为婚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法律不认可,但要是娶了惠萍,社会关系中就有个地主成分的岳父,就会影响到自己的锦绣前程。 岁旺要退婚,他娘不情愿,他大嫌丢人现眼。他自己来到世昌堡,给李晓梅郑重其事地谈了自己的想法。订婚几句话,退婚话几句,倒也干净利落。 上次松柏峪大队班子成员开会研究高梁小学民请教师推荐人选,事前他不知道消息,会后俞世珍才告诉他:“俞家爷为你可是尽了心的,如果你大爹能说句话就是十拿九稳的事。谁知你大爹关键时候胳膊肘向外拐了,提的是致祥,也不知他是咋想的!”岁旺怒气冲冲地来到酸梨树下前院,“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火气直冲牛斗的他说不出其他话。“咋?你俞家爷又拆我的台了,是不是?他这个人,咋就改不了这个毛病呢?岁旺,大爹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和你大两个人就守着你这么个独苗,不说别的,我还指望着死后你在我脸上苫一把黄土哩!没想到你这样小肚鸡肠!如果是松柏峪小学缺人,抬腿就到,早晚饭能吃到时节上,倒还罢了。高梁小学离曹十里路,起早睡晚的你愿意吃这个苦?致祥和你一起长大的,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没有其他门路,让他一马又有何妨?你这次占了一个机会,以后更好的机会来了让我咋开口?”现在看来,聪明半世的大爹也有糊涂的时候!俞致祥竟然过关斩将,进高粱小学不到一年,松柏峪小学办成了中学,又当上松柏峪中学的社请中教了。你大概有所不知,社请中教每个月25元工资,20元干吃净落,5元交给生产队记工分,参加生产队分配,粮食也有,柴草也有。松柏峪的情况不好,要是换成其他生产队,比一个干公事的人还强。你口口声声叫我让他一马,让来让去,人家超出我一大截!万丈高楼平地起,哪有一口吃个胖子的事?牛岁旺打从心眼里佩服的池志超也是由教师一步步干起的,这阵快要当县长了! 岁旺也在埋怨故里公社的干部。论文化知识,自己赶不上俞致祥,但都是同年毕业的高中生,能差多少?论家庭出身,我牛岁旺根正苗红,三代贫农,俞致祥的家庭成分虽然是下中农,但他的父亲被管制,舅家是大地主。论政治思想觉悟,两人简直不是一个档次,我牛岁旺是大队团委书记,俞致祥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共青团员。上边反复告诫人们 “又红又专”,第一位是“红”,第二位是“专”,到你们这些人手里,咋就歪嘴和尚念经——把经念歪了呢?他觉得这不只是对自己不公平的问题,而是事关培养什么人的方向路线问题。 牛岁旺担任小分队长以后,自作主张策划了了一次行动。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突然抄了几个五类分子的家。在俞绍乐家抄出了一份未发出的信,信里透露着严重的不满现实情绪。在俞炳义家中抄出了一批线装书,上面还有俞致祥读过的标记和注释,俞致祥的社请中教就这样泡了汤。但是,重新上报社请中教人选时,牛岁旺连松柏峪大队这一关都没过。多数大队干部说他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牛国璧对这个不听话的侄儿赌着气,俞世珍也是孤掌难鸣。社员们背地里戳他的脊梁骨,说他心术不正,没本事只会嫉妒人。松柏峪中学的老师更不会有人说他的好话,那几个民请教师巴望着自己顶这个缺呢!各人所站的角度不同,想法不一,说法却出奇的一致:棒棒队离开牛岁旺,别人还真玩不转呢! 自从牛岁旺退亲后,牛国鼎把家里的掌柜也辞了,“有这么能行的儿子呢,我还操这心干啥?”对儿子的事看不惯也是一忍再忍,不发表意见。出了这事后,他再也沉不住气,都埋怨岁旺好几回了,“你俞家爷那是日弄你呢,你咋不长记性?娃娃时给人当枪使,大了还是老样子!你大爹难道对你娃有另心不成?你娃还嫩些,干损人利己的事被人骂,曹还图了个啥。干损人不利己的事被人骂,你说曹图了个啥?” “大,这不是损人利己不利己的事。致祥看老书那是犯政策的事,犯政策就不能当中教!”岁旺耐着性子解释说。 “政策?政策还不是由人执行呢!公社、大队干部说不犯政策就不犯政策,说犯政策就犯政策,县上的领导咋知道俞致祥看老书呢?就说人家看老书算个啥事呀!”国鼎耐着性子开导儿子。 “不是个事也是个事呀!”牛岁旺嘴里不愿意承认国鼎说得对,心里也在为这事叵烦:查出老书拉下了俞致祥,自己还是没上得去,还有躲在暗处的人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不过是被人利用,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查了他爸的房间,能支过差事就行了,还要查致祥的房间。这一查,把事出下了!幸亏致祥这娃想得开,如果像俞紹乐一样出个事,人命关天,认真追究起来,人家是下中农成分、共青团员,责任是谁的?还不是你娃的!”国鼎是个睁眼瞎,不懂政策,说的这番话都是在庙嘴上聊天时听来的。 岁旺娘也在唠叨,“惠萍这娃好着呢,脾气好,心眼好,模样俊,就是这阵我都不想丢手呢!你这个愣虫听信李万里的胡言乱语退了婚。臧,弄了个啥伙计?你一丢手,去了人家的笼头,人家还攀上北京小伙呢! ” “说了多少遍了,听得人耳朵都起老茧了,像她这样的货谁想要谁要,反正我是不要!” “咋样的货,说出来我也听听!” “……” 棒棒队长呀棒棒队长,没当上时觉得是个官,当上了才发现官不大权没有,实惠不多粘牙事不少!酸梨树下来了一个讨饭的,手拄着打狗棍,背着一个装过尿素化肥的牛皮纸口袋,蓬头垢面,“老妈妈,给一点馍馍,好几天水米不打牙了!” 牛岁香打开院门,讨饭人又换了称呼,“小姐姐,给上一点馍馍,汤汤菜菜的都成哩,肚子里像猫抓一样难受哩!” 看着讨饭人那副可怜巴几的样子,岁香捂着嘴巴差点没笑出声来,跑回厨房忙着为他找吃的。 岁旺一听这声音,气就不打一处来:“俞殿元,你身强力壮的不好好生产,在自己庄上讨饭,这不是给大好形势抹黑嘛!” “小爸爸,”讨饭人的辈分总是比所有人都低,年龄总是比所有人都小,不然,咋能说低声下气呢!“小爸爸,断顿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大家子人呢,有方子不干这事,这身子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的。你行行好,多多少少给一点吧!” “听你这油嘴滑舌的样子,就不是省油的灯。走,跟我到大队部去一趟!”每次安排回销粮,都有人出来讨饭,制造紧张空气,为的是多争些回销粮。这俞殿元倒好,安排回销粮才没几天就出来讨饭,而且是在自己庄上讨饭,这分明是给干部难堪嘛! 俞殿元很配合,没等得及岁香取来的馍馍,就乖乖地跟着牛岁旺来到庙嘴上的大队部。俗话说,人有大小口没大小,到了吃饭时间俞殿元也要吃饭!民兵小分队成员家家吃回销粮,谁家都没有多余的,还得队长家管饭。 “岁旺,别人当干部能多吃些回销粮,你这干部还要倒贴。”娘不停地埋怨。 岁香也火上浇油:“我把馍都拿到大门口了,好言打发不就得了?你不让给,说公事公办哩,就你能行?这下可好,给曹家请来一个驻队干部!” 牛国鼎没开口,看那眼色就知道窝着一肚子气。 岁旺口气软了下来,“殿元哥,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也就不追究你了,回家去吧!” “回家,我是咋来的?”俞殿元理直气壮地说,“我不就是一个讨饭的,求爷爷告奶奶,为的啥?就为这张嘴!你把我弄到大队部,不用求爷告奶就有饭吃。说实话,这么美的事巴望不得呢!你别说,我哪儿都不去!” 岁旺见他软的不吃又来硬的,“你这是给大好形势抹黑,知道吗?别给脸不要脸!” “要杀要刮随你的便!”俞殿元软硬都不吃,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牛国璧被牛国鼎请到后院来了,“俞殿元,不就是没有安排上救济粮嘛?回销粮没少你一斤,犯得着在自己庄上出这身子吗?”救济粮和回销粮还是有区别的,救济粮不用付钱,回销粮得按照牌价付钱。 “牛支书说得对,这年头不安排救济粮的是什么人?不是地富就是富汉,你可知‘说人富是谋人死’嘛?” “为啥不来我家讨饭?” “还没到你家就被牛队长挡驾了!”原来,俞殿元为自己没有安排救济粮的事,打算到几个干部家要饭。第一家去了俞世珍家,人家二话没说,端出一碗红薯面。牛岁旺是第二家。 牛国壁答应他,从队上留的籽种里借三十斤,下次救济粮拨来时补上,俞殿元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第二十四章 24 五十年代末匆匆上马的广爷峡水库建成后被第一场洪水就冲垮了,广爷峡又沉寂了多年。全公社三级干部分期分批去虎头山观摩学习归来,广爷峡水库又被提上议事日程。经过审慎论证,公社党委决定重建拱水坝,拦截广爷河水,灌溉广爷川的万亩良田。 初春的广爷峡,春寒料峭,阴面山沟的结冰还没有消融,穿峡而来的山风不时地将广爷峡拉回冬天。俞致祥随松柏峪大队的民工一起来到重新上马的水利工地。他们只背着单薄的行李卷,行李卷上拴着一个特大号的洋瓷缸子,洋瓷缸子多处掉渣,满身都是露出在外的黑铁皮斑点。这是经常参加改土、修水利的人必备的餐具。迎面走来工地临时负责人故里公社人民武装部长,三十出头,黑黑的脸膛,走路麻利,说话干脆,待人也很和气,不像其他干部那样吆三喝四的。 “你们是哪个大队的?”武装部长问。 “松柏峪大队。” “怎么没带干粮?” “队上说我们的回销粮指标在工地。” “粮食还在粮站呢!你们报到后才能按人造册审批,自己去粮站打回,少说也得一个星期。”部长有点着急,去了一会儿,又急匆匆地返回来,“我刚才找当地生产队长商量了,从他们队的仓库里给你们毎人借一斤高粱,凑合了今晚,明天回家取干粮。” 俞致祥他们放下行李,来不及歇息,就从仓库背回高粱。红的像猪血一样的粮衣裹在干瘪的高粱粒上,随手一翻,就能翻出小石子、土粒。一天没有行吃饭规程的民工们饥不择食,顾不上簸去杂物,将高粱倒在房东的石磨上,大家轮换推磨,人换磨不停。不大工夫,磨盘上不见了高粱。高粱从磨眼流进去,经过两扇刻有磨齿的石磨研磨,流出磨口时,变成面粉,猪血红色也被稀释成粉色。民工们还不肯罢休,推着石磨空转了一阵,直到磨膛里、磨齿里的面粉全部退光。 太阳升起两三竿高时,两手空空的俞致祥有气无力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拖着一个长长的影子。 俞致祥的心中曾经也有过一个奢侈的梦想——上大学。 他第一次听到“大学”这个词,还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爸爸告诉他,这个世界上除了小学,还有中学、大学,上了大学才算上完了学。对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而言,大学虽然是个虚无飘渺的抽象概念,但听了爸爸的话,他还是暗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上大学。然而就在他小学还未毕业时,大学停止了招生。 上高中后,教学工作开始走向正规,结束了没有课本的历史,有了省编的统一教材。王文贵老师调故里中学,以副校长的身份主持工作。学校举行了首次数理化竞赛,俞致祥名列榜首,在故里公社掀起了一股小小的波浪。不断有小道消息传来:上大学要考试了。谁知,教育战线的形势就像猴子的脸,说变就变。高中毕业时,一纸没有钢印的毕业证书,外加一张样板戏《沙家浜》英雄人物郭建光的剧照,上写:“奖给毛主席的好战士俞致祥。故里中学革命委员会,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作为母校的赠品,俞致祥和他的同学们一样回到了农村,当了一名有文化的社员。 1973年初夏,王文贵老师捎话说据打听到的消息,上大学可能要考试。允许考试就有希望,要致祥抓紧复习。岂料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使他高考的愿望又一次搁浅。 当他发现自己的大学梦实在有些好高骛远时,不得不调整了自己的目标,盯着那些被推荐上大学的人腾出的民请教师的空位。机会终于来了,离松柏峪约莫十里山路的高梁队建起一座小学,他被批准成了一位民请教师。不到一年,松柏峪初中成立,因为数理化教师短缺,他被调松柏峪初中任教。他的大学梦又开始萌动了。他一边努力工作,使自己符合“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推荐条件,一边翻出线装书,对照报纸上工农兵学员评注的古文,从古籍中吮吸中华文化的营养,为进入自己心爱的大学中文系做准备。一场突如其来的抄家行动就像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暴雨,使他从梦中彻底惊醒过来。他来到二次上马的广爷峡水库工地。 昨晚那顿高粱面馓饭虽然刺得嗓子眼疼,毕竟还可以填满肚子,早晨起来连高粱馓饭也没有,只好回家。明知家中没有多余的口粮,只能争吃父母的定量。他来到老宅院门,在老地方找见钥匙,打开大门时,大脑“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漆黑,没东西可供蠕动的肠胃也在咕咕作响。他不得不扶着大门框,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大门还上锁呢,连老鼠沾胡子的面都没,你说有个啥呀,还怕谁背走大门吗?” 致祥的眼前还在发黑,虽然看不见但能听出这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惠萍,是你呀!你这样说我也想呢,曹大门上挂了个锁子,还不是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 “致祥,你昨天才去工地,今天空手回家,一定是工地还没有供上回销粮吧?”惠萍关切地说。 “昨日饿了一天,到晚饭时才吃了顿高粱面馓饭。今天这会子了,水米还没打牙呢!” 饥肠辘辘,英雄气短,致祥也不遮掩,如实地告诉惠萍。 “走,到我家去!” “到你家去,你有啥方子?” “先去再说!” 俞致祥休息了一阵,渐渐能看清楚眼前的东西了,跟着惠萍来到世昌堡。这些日子周继愈去了公社,从仓库打来的脱产干部粮还剩好几天的。李晓梅已经为他做好面条,俞致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致祥,你把饭捞了,汤不用喝!”当惠萍边说边从厨房端来第二碗时,他手中已经是空碗了。 “致祥,汤喝多了肚子胀,你吃长面,把汤留下!”当惠萍边说边从厨房端来第三碗时,他手中已经第二次端着空碗了。惠萍不再提醒他,忍不住笑了,不知不觉,已经八碗面条连汤带饭下肚了。他不好意思再吃下去,可长面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不忍心放下筷子,毕竟是过年才能吃上几顿的长面呀!李闯进京,一个月过一次年,想必是想吃面条的不行了吧! 干娘端着一碗面条走了进来,要是惠萍,他就不客气了,进来的是干娘,还得客气一番: “好啦,干娘,吃饱啦,没地方装啦!” “这是最后一碗,你也不用客气,省得占个碗!” “好来!”又是一碗下肚了。 干娘替他装了几碗红薯面,让他带回工地。松柏峪自从遭灾以后,口粮问题是麻绳见水节节紧,一年不如一年,从缺一、两个月口粮,到缺半年口粮。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上级调来了红薯片,每人每天八两。晓梅娘儿俩饭量小,也是从自己的嘴里匀出一些给他。 “致祥,你是个念书人,应该干念书人的事,念书人看了几本老书有啥错呢?干娘说不上多少大道理,但你不要灰心丧气,像你这样的识字人肯定是有前程的。水库工地上都是粗活,你可要爱惜自个儿的身体,不要学你干爸,白搭了自己一条命!”干娘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走出门去。 惠萍打开一个油漆几乎脱光的皮箱,这是她娘当年的嫁妆箱,掀起上面放着的几件能看过眼的衣服,箱底露出一层白面来。惠萍手中的面碗来来回回好几下,刮得箱底 “哧哧”响,刮了不满两碗,装进娘刚才为致祥盛红薯面的布袋里,“致祥,这是娘从驻队干部的口粮里掐攒下的。” 这年头,最大的秘密莫过于谁家有白面,何况这白面又是从驻队干部的口粮中掐攒的。致祥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呆呆地看着惠萍。 “你只顾看我干啥哩,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惠萍含笑瞟了致祥一眼,那个伏在牡丹花上的蜜蜂又飞舞起来。 致祥的脸颊红扑扑的,心脏“咚咚”直跳,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大姑娘,兴奋和着羞涩,使他想避开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目光,眼睛却迟迟未动。 “哎,致祥,你知道周继愈嘛?” “咋能不知道呢,他是新来的公社团委书记。” “谁问你这个,他是我继愈哥!” “啥?新来的团委书记咋成了你继愈哥?”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是当年我爷爷收留的小红军的儿子。”惠萍白嫩的脸上现出一副神秘的表情。 “有这样凑巧的事?” “真的。他说来松柏峪驻队,就是为了找我们的。娘很喜欢他,想着要他做女婿呢。”俞惠萍口无遮拦地对俞致祥说出娘的秘密来。 “周继愈是咋想的?”俞致祥似乎明白惠萍的用意。 “是他先提出来的。” “事是好事,将来咋办呢?” “他说,他要扎根故里干一辈子革命,为故里贡献青春!”俞惠萍说得有点轻描淡写,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 “如果这样的话,那再好不过了!” “致祥,我问你一句话,你可要实话告诉我!”惠萍说话的口吻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没问题,你问!” “你为啥老躲着我?”惠萍目不转睛地看着致祥。 “没有呀?”致祥回答得有点言不由衷,但他已经从惠萍的眼神里读懂了她所要传达的意图,不再躲避她的目光,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还说没有,看你脸红的,说谎了吧?有几次,眼看就要碰面了,走到跟前却不见你的人,你从岔路上走了。你说这不是故意躲是啥?”说到这儿时,俞惠萍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我,我为啥要躲你吗?” “不是躲,是想见我了?” “你叫我咋说嘛!” “致祥,人家是越大越有出息,你是越大越没出息!” “哎,不是我情愿的,你知道吗?”俞致祥不再否认惠萍的说法了。 “小时候,你还知道写个纸条,‘惠萍:你好!让咱俩的关系更好些,行吗?致祥 ,一九六七年五月’。长大了,别说写纸条,连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我把你这个致祥!”惠萍用食指在致祥的额头轻轻点了点。她记得清清楚楚,当看了俞建社转来的纸条时,自己觉得纳闷:一个庄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呢,有啥话当面不说还要写信呢?随着年龄的增大,她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对信里的话语也越来理解得越深刻。 俞致祥一时冲动写了纸条,俞惠萍没有任何反应,俞建社信誓旦旦地说,信绝对交给了惠萍。他一直在等着惠萍作出反应,初中毕业后,俞惠萍因为娘一个实在忙不过来,辍学在家。俞致祥继续上高中,两人接触机会渐渐少了。高中毕业后,牛国璧一番谈话,他才明白是自己陷入了一场单相思的痛苦之中。哪知道石沉大海的示爱信,深深地刻在惠萍的心底,十年时间过去了,她还能说得一字不差! “惠萍,我也实话对你说。高中毕业后,国璧爸要我对你多多帮助,要注意你的声誉。你说,他说这话的情故在哪里?还不是让我离你远点?你说,除此而外,我还有啥方子注意你的声誉呢?” “这个国璧爸,我向他求过情,那是为你当民请教师的事,哪会给他说这事呢?不过,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国璧爸也为难着呢,为你当民请教师的事,有人提意见说他阶级路线不清 !”惠萍这才知道,致祥因为国璧爸谈话的事对自己有了误解 。 致祥脸上一下子烟消云散,“明白了!明白了!” “致祥,你就像个哥哥一样,给我捉松鼠,领我上学,帮我吓唬牛岁旺,这些我都忘不了。有几次想叫声哥哥,就是叫不出口,还是觉着叫名字顺当些。你说这是为啥?”像冲开闸门的激流,记忆中的点点滴滴一下子涌上俞惠萍的思绪。 致祥的心里热呼呼的,他当然知道叫哥哥和叫名字的区别,嘴里说:“名字就是人叫的嘛!” 惠萍的嘴唇微微翘起,一种略带埋怨的口气,“你就不想想,对啥人才叫名字哩?叫名字的人有两种,一种是生疏的人,一种是太熟悉的人。你说,你算哪一种呢?” “生疏当然不是,太熟悉的人……”致祥对惠萍想说的话已经心知肚明。不容易啊,一等就是十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啊!整整三千六百个日日夜夜! “你说,不是你还能有谁?你知道我时常为你担惊受怕吗?你的社请中教被取消后,我看你心上吃力,想安慰你,又不知说啥。我怕你一时想不通,有啥不测,远远地跟着你,”惠萍的那双丹凤眼里,泪水转着圈儿,“你背了个大瓷缸子去水库工地,我想工地的供应粮没有那么快,还真从我的话上来了!果然,我看见你从松柏坡走下来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家底,才让娘做好饭的。致祥,你说,你为啥要姓俞呢?” “那是老先人手上的事。说实话,我也不情愿姓俞。” “我问娘,你为啥不和玉梅婶子指腹为婚呢?娘说,‘你们家要是不姓俞,一切就会如愿了!’我说,‘曹改回魏姓,本来就姓魏嘛!’娘说,‘只怕是户口上姓魏,在人们的心目中还姓俞啊!’” “惠萍,我娘曾经问我爱谁,我说爱惠萍。她说,曹都是俞家人,俞家是一家,只能做兄妹,不能做夫妻。给你的信就是娘问我的那天,也是爸爸去故里北山定亲的那天写的。”致祥一往深情地说。 “致祥,周继愈来松柏峪后,娘要我和他好,可我总是和他好不起来。我忘不了你,虽然和他坐在一起,心里想的却是你。有几次把继愈叫成致祥,你说这是为啥?” 致祥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虽说为社请中教被免的事儿苦恼着,虽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有上顿没下顿的,但终究有一个心上人坐在身旁,向自己敞开心扉,表露心迹,那个即将熄灭的爱,又被重新点燃。顷刻间,世昌堡大了起来,光线亮了起来。 “致祥,你看你,老实巴交的,连女孩子的心思都不明白。你看人家周继愈,不给口话,都动手动脚的,如果听到这话,恐怕早都忘乎所以了!”惠萍不再羞涩, “致祥,我怕是个老天注定的穷命,闻不惯周继愈满身的洋胰子雪花膏味,就爱闻你这身汗腥油脂味。” 忽然,房门“咯吱”一声,走进来的是李晓梅。 第二十五章 25 大红线衣,蓝布裤子,短头发,一绺毛绒绒的胡须。此刻的俞建社,正坐在定西发往柳园的列车上。 他是仓皇出走的。之所以说仓皇出走,是因为他未经大队、公社批准而私自外出。没有大队、公社批准私自外出,一旦抓回,就成了批判的对象。俞建社已经有了八年农龄,这样说听起来可能有些不习惯,但是联想到工人可以说工龄,解放军可以说军龄,也就说得通了。八年的辛苦劳动,他经受住了锻炼。扁担、水担、尖担的十八般武艺再也难不住他了,他成了松柏峪名副其实的男人。想起第一次担麦子的狼狈劲,他就忍不住发笑。嗨,要说这农村活,就得凭一股子力气,窍道是有,没有力气窍道也不管用! “我难道就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随着年龄的增长,俞建社的脑海中一直翻腾着这个问题。 去过阿克塞的人说那里收入不错,缺少识字人。进入初夏,天气渐暖,俞建社准备动身前往。娘是前一天才得知消息的,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二十二年了,儿子一直生活在她的身边,没有去过远地方。一提说要到几千里以外的地方去谋生,就让她提心吊胆。娘一边揣摩儿子的心思,一边试探着问,“广爷川那边有个女娃,我托人说媒,女娃愿意,就看大人了。” 农村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凡是父母有办法的都已经完婚了。在娘看来,父母对儿子的义务莫过于娶儿媳妇进门。娃他爸不在人世了,这个义务就得自己一人承担。给建社提过的亲事有几十个,结局都是一样的:娃娃好着呢,大人是个现行,女子进门就进了孽坑。 “娘,不要把这事一直放心上!你把我抓养大,对我就尽到义务了,成家那是我自己考虑的事。我有前程,跟我的女娃排队哩;没有前程,就是有女娃跟,我也不畅快!” 自打得知儿子要出走的消息,娘就一直把泪水强压在鼻腔里。儿子跷出门槛后,她强忍了好长时间的泪水一古脑儿地倒了出来。建社鼻根一个劲儿地发酸,使劲抑制着没有让泪水流出来,一句话也不敢说。他知道,如果这时自己开口说话,就等于打开泪水的闸门,就会和娘抱头大哭,就会使自己的西行计划泡汤。 火车上的时间实在漫长,左邻右舍都是生面孔,过道里站着爬车(不买票)的农民,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座位,只要空出位子,马上坐上去,哪怕是一分一秒,也让僵硬的身子放松一阵。有人头枕在行李卷上,睡在过道里,取水或解手的乘客走过时也懒得起身,“从头上跷过去,没事!” 有人头伸进硬座底下,身子露出在外,为了合上一阵眼皮,宁愿座位上的人踩踏在自己身上。脚汗味、旱烟味飘散在车厢上空。 火车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在乌鞘岭上吃力地爬着。窗外,百草不生的荒山换成了白雪皑皑的雪山,冷空气钻进车厢。俞建社披上汗衫 ,翻开《***选集》,认真地读了起来。两个硬座之间的搁板上,放着他的那本翻得已经发毛的《新华字典》。多年来,他已经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白天干活再苦再累,晚上都要看家里仅有的书本《***选集》。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不了解的历史典故、重大事件就请教致祥和岁旺,如果他两个都说不上再请教俞紹乐。娘看他苦苦用功的样子,于心不忍,“早点睡去吧,辛苦了一天还看书!看书有啥用呢?不看你紹乐爸,人家都是大念书人,孩子和你一起上的学,早都撂过手了。”“娘,百姓百姓,各性不同!你咋不看致祥他爸呢,人家咋就不停儿子的学业呢?”“不停又能咋样?致祥因为看老书连老师都当不成了。原来他爸一个戴帽子,现在他也戴帽子,年纪轻轻的,让这娃咋活人呢?” “只是不让教书,咋能说戴帽子呢?人家致祥不承认自己有错,前几天还给公社党委写信,要求恢复他的教师呢!娘,我爸留话要我好好念书。他没上过一天学,靠扫盲当了会计,我好歹还是个高小肄业生,我就不信学不下知识?” “还说你爸呢,他如果不是识几个字,这会子还有一条命呢!”娘说到伤心处,又是哭天抹泪的。 过道里、硬座下的人忽然不见了,车厢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列车长带着两个乘警,不但查车票,还查证件,查介绍信,没有车票的补票,没有证件没有介绍信的,集中遣送回家。俞建社哪有介绍信?他还没有想出应对的办法,乘警已经来到面前,示意他出示介绍信。 列车长摆了摆手,“下一个!”又低声对乘警说,“你也不看看对象,拿着字典学《***选集》的人能是流窜犯?”乘警吐了一下舌头,去查下一个了。 列车到达柳园站已是黄昏。这是甘肃境内的最后一个火车站,新疆自治区动植物检疫人员登车进行完例行检查后又下了车,列车抛下到达目的地的旅客,呼啸着向西北方向继续驶去。囊中羞涩的俞建社,原计划的费用只有交通费,没有住宿费。莫说没钱,就是有钱,没有介绍信住旅馆也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阿克塞在什么方位,几处打听都没人肯讲。柳园镇到处张贴着“打击流窜犯”的白纸黑字标语,有几个橱窗里还张贴着遣送流窜犯的照片,连空气都紧张得让人感到窒息。俞建社找到一个挂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的办公室,和工作人员搭讪几句,凑到地图前,从兰州找起,武威,张掖,酒泉,还没找见柳园,工作人员已经发话了,“你是哪个单位的,介绍信呢?”看一下地图都要介绍信,俞建社只得悻悻而走。 柳园车站候车室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全是掏不起住宿费和没有介绍信的农民。早来候车室的人先入为主地睡在长条椅上,后来者席地而眠。吃了随身带的炒面,喝了车站供应的开水,找了一个不显眼的墙角,俞建社打开自己的简易行李卷睡下了。不知何时,小腿一阵剧烈疼痛,有人用木棒敲他,是柳园镇的民兵小分队盘查流窜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建社只好硬着头皮面对了。 “有介绍信吗?”为首的棒棒队问。 “没有。”可能他是第一个没有介绍信的人,候车室的空气突然像要爆炸一样,候车的旅客纷纷围了过来。“我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从挎包里掏出《***选集》,取出夹在书中的一张纸片,凝固了的气氛似乎有所缓和。 “你是什么人?”棒棒队员问。 “学生。这是我的高中毕业证。” “没有钢印,怎么证明是你?” 说老实话,俞建社不知道钢印是怎么回事,“这是《西陲文艺》杂志社给我的来信,可以证明我的身份。你 看,上面有我的家庭地址,姓名。”临行前想好的这套预案还真管用。来信是俞致祥的,高中毕业证也是俞致祥的,只有照片是俞建社的。 “对不起,对不起!”棒棒队的人去查别的旅客了。 好险啊!再来一拨棒棒队咋办,一个电话通到松柏峪泰山庙院大队部,就只有被遣送回家的份儿了!此地不宜久留,俞建社卷起行李来到一个停车场,正好有一辆卡车驶出,他一个箭步跳上了车厢。 第二十六章 26 例假没有按期到来,她的心里就发慌,头皮一阵一阵发麻。她给自己宽着心,“曹时常和冷水打交道,例假提前拖后都是常有的事。”两个星期又过去了,肚子不疼腰不发酸,例假还是没有到来的迹象。不知谁家的猫误吃了毒死的老鼠,死在故里河畔的榆树林里。老年人说,怀孕的女人看了死狗烂猫会小产。惠萍去河里多担了几趟饭水,每次都要多看几眼这只死猫,还是无济于事。 身困乏力、头晕目眩、喜食酸物、厌恶油腻、恶心呕吐。当她把这些症状不得不告诉娘时,娘说,几乎所有的妊娠反应症状,都在她身上发生了。好不气煞人也!周继愈啊周继愈,你简直是个软刀子杀人的家伙,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叫我还怎么活人? 是情愿?当然不是!她的心上人只有俞致祥。是强迫?似乎也不像!周继愈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强制性的举动。人啊人,如果天底下的男女之事,能用“自愿”和“强迫”这两个词语厘清,事情该有多么简单! 自从认识惠萍后,周继愈没事找事地来她家,开饭前早早来到,吃饭后迟迟不肯离去,没话找话地和惠萍说话。惠萍她娘竟然一反常态,只要继愈来家,她就走出门去。周继愈一次次地释放爱意,都被惠萍婉言谢绝。不是出于女孩儿的矜持故作姿态,而是她并不看好他。 周继愈热心地为惠萍辅导大合唱领诵,一有时间就为惠萍辅导。他更看重大合唱,才下起身法来,改变了牛岁旺的方案,将《长征组歌》的女领诵和赛诗会的朗诵者掉了个个。为了这次演出,惠萍都不下地干活了,大合唱领诵是松柏峪大队交给她的头等政治任务。社员出工时,她在大队部练,社员收工歇息时,她在家里练,推磨练,担水练……周继愈吃惊地说:“这样下去,就是在北京城也能吃得开! ” “继愈哥,有些字的发音我还是改不过来。”惠萍抓紧时间,向继愈讨教。 周继愈指着已经皱褶的抄写着领诵词的白纸片,“对着呢,这段问题多一些,再练练!” 锣鼓响,秧歌起。黄河唱,长城喜。 腊子口上降神兵,百丈悬崖当云梯。 六盘山上红旗展,势如破竹扫敌骑。 陕甘军民传喜讯,征师胜利到吴起。 南北兄弟手携手,扩大前进根据地。 惠萍只顾着模仿周继愈的腔调,“悬崖”读成了“xuanai”,“手携手”读成了“shouxishou”。 继愈摆摆手,惠萍停住朗诵。继愈纠正道:“是xuanya不是xuanai,是shouxieshou不是shouxishou”。 “就是就是,你看我这脑子,又冒出了土话。”惠萍不好意思地笑了,脸上泛起了一股红晕,是那么迷人。 “惠萍,纠正一个错误的发音比新教一个生字的发音困难得多。” “我从头再来一遍。” “好好!”继愈拍着炕桌打节拍,“别忘了,手携手时要有动作!” “男角不在,我等当一下算了!” “我顶替!” “继愈哥,一男一女手拉在一起,让人多难为情!” “演戏,演戏,哪有什么!”继愈的手和惠萍的手拉在了一起。惠萍长了这么大,和男人手拉手还是第一回。周继愈也是一脸虔诚地惊叫起来:“惠萍,别动,这是我接触过的感觉最好的手!”一边说,一边抚摸惠萍的手,一股强大的暖流立刻通向惠萍的全身。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是初次和异性男子手贴在一起的那种奇妙感觉又使她不忍心抽回。 继愈的心思早已不在领诵了,他贪婪地抚摸惠萍雪白绵软的手心,领略着女孩滑润的肌肤带来的那种如痴如醉的感觉,“这就是女孩的手,这就是女孩的手!”惠萍来不及作出反应,他的手已经从惠萍的手心缓缓移到她的胳膊,又从胳膊移到肩膀,从肩膀移到胸部,他的手再也不想动了!突然,他不顾一切地将她揽入怀中,低下头,雨点似地吻着她。 惠萍内心的防线在继愈强大的攻势面前终于崩溃了! 事到如今,俞惠萍要为自己吞下的苦果付出惨痛代价。 李晓梅对这个结果倒是很满意。当初,女儿不喜欢岁旺,问她为什么,女儿撅着嘴说:“岁旺子这人有一绺子没一绺子的,明里不跟我说话,不和我坐一个板凳,暗里却使坏,不让其他人和我坐”。 晓梅告诉女儿:“这说明岁旺子心上有你。”惠萍小嘴撅得老长,“有这么爱人的吗?”晓梅说,“你不懂,长大以后就知道了”。在晓梅看来,这娃有心计,如果用在正当处,是个有出息的人。 晓梅一门心思盼着这娃有出息,这娃却一句话退了亲,让她不快了多日:既然怕影响前程,早些时候干啥哩,拖到现在才说,这不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嘛!要知道,除了惠萍,李晓梅真是举目无亲了。焼坊掌柜夫妻双双谢世,公公婆婆早已作古,丈夫死于非命,惠萍说起来有个姑姑,多年不通音讯。没兄没弟,无姐无妹的她,还有什么亲人? 女儿一天天长大,她的担忧一天天加重。俞大龙夜闯世昌堡给她敲响了警钟,女儿只要离开一会儿她就提心吊胆起来。可是一个女人家除了操心还有啥方子?女儿和致祥的来往比较多,按说致祥是自己的干儿子,两人接触多些也无可非议。倒不是嫌弃致祥他爸,而是因为两家都姓俞,成不了亲。两个十七八的年轻人,万一不检点就害了惠萍。致祥高中毕业后,晓梅难于启齿,托牛国璧旁敲侧击地说过此事,也是给致祥打打预防针!哎,这既当娘来又当爹,母鸡司晨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第一眼看见周继愈,她就有了莫名其妙的想法:要是这个孩子能做我的女婿该有多好!及至听了继愈的一番介绍,听了他那发自肺腑的话语,晓梅越发喜欢朝这方面想了。有情的是继愈,无意的是惠萍,继愈是一盆火,惠萍是一块冰。倒叫晓梅着起急来:继愈是个有情有义的青年,他爱惠萍,也有能力保护惠萍,加上早年间老人之间的关系,人都是有感情的,料无大碍。 继愈的父亲周忠武,解放初期曾经来故里调查土改情况,专门听取了松柏峪村的汇报。俞世昌被划为开明地主,就是因为周忠武出面作证的缘故。听继愈说,时任农会主席的俞世珍为这事一直忿忿不平呢!周忠武下放劳动锻炼期间,所在单位来函调查这段历史,松柏峪大队革委会的证明中还写着周忠武包庇地主分子俞世昌的事。但是,问题总会有弄清楚的一天,周忠武总有官复原职的一天。不看戴乐天,挨批时问题搜罗了一大堆,这阵人家还是故里公社的书记。 继愈是个多情人,有时对惠萍动手动脚,晓梅看见装做没看见,她有时甚至希望生米做成熟饭呢!惠萍呀惠萍,你娃瓜着哩!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只要男人有出息,对你好就行了! 凭她的观察,惠萍妊娠反应已经有些时日了,当女儿满含羞涩地告诉她这些时,她的心里反而踏实了:这下情愿不情愿,都由不得你了。 “娘,你别看我的笑摊,快帮我想个方子,咋办哩?”惠萍快要哭了。 “这不是娘想方子的事,你找孩子的爸爸去!”晓梅并不觉得问题有多么严重。 “娘,你说这事传出去,多丢人!”惠萍急得直跺脚。 “有啥丢人的?女人天世下就是生娃的,结婚生娃和没结婚生娃都是生娃,有啥大惊小怪的!”晓梅冷静得有点出奇。作为一个女人,她什么屈辱没有受过?是她对那个杜国泰强颜欢笑,才使得松柏峪没有失掉人口;是她忍辱面对俞大龙的淫威,才使得她的女儿免遭蹂躏。惠萍呀惠萍,我的宝贝女儿,娘已经四十几的人了,就是因为你没有长大,放心不下你,才没有随你爸爸而去。为了你,娘可以看不该看的脸色,忍受不该忍受的屈辱。如果是为我自己,我早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在这个世上苟且偷生了十几年,你爸爸在那边做了十几年的孤鬼,我俩原本说好白头偕老,我该去那边陪伴他的! 第二十七章 27 古城以西地势开阔,沿新街道两侧,医院、百货商店、粮站、拖拉机站相继建成。新栽的杨树、柳树、洋槐树,给街道投下一个又一个的阴凉。惠萍是来找继愈商量事的,不管走在阳光下还是树荫下,都是火烧火燎的!她不愿意见人,尤其是熟人,可是一路上都有人指指点点的议论她。她的回头率确实不低,只要不是饿着肚子,哪个男子不愿意多看几眼俊俏的女子呢? “这就是松柏峪大队那个领诵的俞惠萍。” “没错,就是她,你看那颗黡痣!” “人家十几岁时,就是阶级教育展览的解说员呢!” 传来的都是赞赏的话语,但是惠萍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得意的神情来。她害怕引起人们的注意,认识她的人越多,日后指脊背的也就越多,人还是默默无闻些好。 有些日子没有来古城了,古城的变化不小,可是,她没有心思逛街道,转商店,径直走进故里公社革命委员会大院,来到挂有“中国共青团故里公社委员会”木牌的房间。这是周继愈的办公室兼卧室。驻队工作暂告一段落,周继愈已经返回公社。离开松柏峪的这些日子,他像丢了魂一样,无时无刻不思念着惠萍,惠萍不请自到地突然出现在眼前,不由他一阵欣喜。 “啊,惠萍,是你!事先怎么不告诉一声,好让我来接你!”继愈停下手中抄抄写写的活计,带着几分埋怨的语气。 惠萍却是一脸怒气,“有啥好说的,还嫌人丢得不大吗?” “有啥丢人的?来,快坐,快坐,我替你打洗脸水。”继愈为惠萍搬过仅有的一把椅子,去院子里的龙头上打来凉水,掺了些电壶里的开水,手伸进脸盆又试水温。 “我还有心情洗脸?” “咋了?”惠萍和继愈说起话来一直都是硬梆梆的,继愈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怀孕了!”惠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继愈心存侥幸,试探着问,“真的?” “这是啥事,我能骗你?”惠萍说得一本正经。 “啊!”继愈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性,惊得魂不附体,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中的电壶差点落地,“小家伙来得真不是时候!你看,”继愈指着办公桌上的一份《工农兵大学生推荐表》,“今年有一个大学中文系的名额,公社推荐的是我。政策是推荐与选拔相结合,只要过了推荐关,不出意外的话,大学那边没有问题。我妈妈已经回到学校,她和校方说好了。” “那你说咋办哩?”惠萍那双满含着怨恨的丹凤眼注视着周继愈,正是这个家伙把自己的羞涩和不从误认为是半推半就,让她吞下这个苦果的。 周继愈双膝跪地,不停地抽打着自己的嘴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惠萍看不起他这副软骨头的样子,“别自己作践自己了,快想想方子吧!” “哎,我们家也是倒霉透了,我妈妈求爷爷告奶奶弄了这么个名额,想不到就这样白费心血了……” “一个大男人家就这么点出息,事已至此,曹只说晒毡不说失尿。怕啥,不管出啥事,都由我一个人承担好了,你放心上你的大学!” “目前正是节骨眼上,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怕得要刮宫哩!你和李姨什么意见?”周继愈一开始就没有考虑品尝苦果的问题。 “你就是不上大学,我也想着刮宫哩。一个没有过门的女子挺着个大肚子,让人咋说呢?” 周继愈如释重负,站起身子,由于紧张,嘴唇发干,连喝了两口开水,“好,好,这就好!这就好!我想办法在外地联系一家医院,亲自带你去做手术,伺候你坐月子。等你身体恢复以后再回来。惠萍,只要过了这一关,生孩子的日子长着呢! ” “用不着你操心。你伺候我那不等于告诉人家谁是孩子的爸爸吗?庄稼人没那么娇贵,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就是不知道我娘同意不同意。” “她老人家知书达理,不会不同意的。我的前程不就是你的前程,不能为生孩子误了我的前程,!我们两个已经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只要我上了大学,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周继愈的眼睛又放起光来:“一切都会有的,你说呢?” 让惠萍始料未及的是娘居然不同意刮宫!她让惠萍找周继愈,实际上就是委婉地表示这个意思。不然,说个“处理”不就得了!晓梅说得动了情,声泪俱下: “惠萍,算娘求你行不行?纵然有天大的困难,你都要把孩子生下。孩子姓啥,我不在乎,但是孩子的血管中有一半是俞家的血液。你爷爷为了生下你爸爸,家产都可以抛弃,你爸爸只有一个你!为了你,娘受尽屈辱,为的是留住俞家的骨血。人留后代草留根,你虽是女儿身,但是俞炳武唯一的骨肉!你刮了宫,不要说我,就是九泉之下的爷爷,爸爸都不会原谅的!”晓梅当然还有不便说出口的理由:只有周家的孩子出生,才算周家的儿媳! 娘从来没有如此动容过,她说得句句是真情!为了自己,娘受尽了屈辱!她忘不了那个晚上,俞大龙手执杀猪刀威胁着娘,娘稍有不从,他就要欺负自己!如果娘俩都不从,立刻会变成刀下之鬼。惠萍被她娘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语打动了。 她想到了俞致祥,觉得对不起他,没有脸面见他,但毕竟是事关人生的重大决策,他又是自己最信任的人,还是身不由己地来到广爷峡。 今日广爷峡,人来车往,已非昔比。机器的轰鸣声响彻峡谷,发电机、电动机、手扶拖拉机进入工地,劳动效率明显提高,工程进度很快。拱水坝主体已经完工,广爷河水通过排洪渠流淌出去。 致祥在排洪渠这边打夯。为了使土层和石头砌成的迎水面结合紧密,人担车载来的黄土必须夯实。没有施工机械,就靠一台水泥夯。水泥夯少说也有七八十斤重,十条麻绳辫子拴在夯身上,十个青年男女拽着夯辫发力,水泥夯上下飞舞,夯实土层。俞致祥手扶夯把,眼睛注视着夯友,口中调着号子:“同志们呀——” “哎嗨呦呀!” “加油干呀——” “哎嗨呦呀!” “往高里提呀——” “哎嗨呦呀!” “往高里拉呀——” “哎嗨呦呀!” “东风吹来战鼓擂——” “哎,哎嗨哎嗨哎嗨呦呀!” “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呀——” “……”没有回应,夯停了。 “致祥,还是唱山歌吧,革命歌曲留着领导检查时再唱。”有人建议说。 “山歌合夯调,革命歌曲合不上夯调,你看你,少唱了‘现在’二字还是不合调,夯砸脚呢!” “唱山歌来劲,曹这是干活,又不是登台演出。山歌是打夯人现编的词儿,写革命歌曲的人哪个打过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致祥又改唱山歌,“大雁排成一排排——” “啊闪起来!” “妹妹盼着天快黑——” “啊闪起来!” “大雁排成一行行——” “啊闪起来!” “妹妹盼着哥上墙——” “啊闪起来!” “天上一朵——” “依儿呀吱哟!” “黑云彩呀——” “依儿呀吱哟!” “妹妹给哥——” “依儿呀吱哟!” “把门开呀—— ” “依儿呀吱哟!” “开门不如 ——” “依儿呀吱哟!” “开窗子呀——” “依儿呀吱哟!” “妹给哥哥——” “依儿呀吱哟!” 打夯人的情绪一下子欢快起来,目光看着致祥,随着号子,唱着、笑着、垫着脚步,来回移动。十条夯辫不松不紧,水泥夯均匀起落,不偏不倚,夯印相连,不留缝隙。 工地广播突然通知:“打夯队的俞致祥,听到广播后请马上来指挥部,有人找。” 俞致祥把夯交给另一个夯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指挥部,一眼就看见俞惠萍,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惠萍,啥风把你吹来的?” “致祥,我想到爸爸牺牲的地方看看,你能陪我去吗?” “这算个啥事?曹这就走!” 致祥领着惠萍,来到峡谷深处俞炳武殉难的悬崖畔。还是当年炸裂的石块满布苔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惠萍跪在碎石子上,点燃随身带来的纸钱,“爸爸,可怜的爸爸!女儿来迟了,让您久等了。”呼啦啦,纸钱顷刻间化为灰烬,飘向天际。“你临走托梦给我,说你走后要我听娘的话。娘这次给女儿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你让我听还是不听呢?” 致祥这才发现起身作揖的惠萍双眉紧锁,两只丹凤眼像几夜未曾合过的样子,一朵盛开的白牡丹突然间好似经受着雨打风吹,关切地问: “惠萍,你好像有啥心事?” “我有了!”眼泪在惠萍的眼里打着圈儿。 “有了?”“有了”是乡里人的专用术语,致祥不用细问,知道指的什么,他有点半信半疑。 “真的,致祥,不骗你,我对不起你!”惠萍像做了错事的小学生听候老师发落一样,两个手不停地将衬衫襟子卷起、绽开,绽开、卷起,眼泪汪汪地看着致祥。 “有了就有了,有啥难为情的!”俞致祥出奇的淡定,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你是啥打算呢?” “我和继愈都同意刮宫。”惠萍等着致祥责问对方是谁,致祥却不提究,憋了老长时间,才以这样的方式说出另一方。 令致祥感到着急的不是另一方,而是怎样处理这件事,“干娘是啥意见呢?” “我的难肠就在这儿!娘死活都不同意,非要我生下不可!你说,周继愈刚好有个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出了这事,会耽误人家一辈子的前程,可娘说孩子也是俞家的后代,纵有天大的困难,都要生下来!”两行难为情的眼泪,终于扑簌簌掉了下来。 致祥的眼泪也要掉下来了,他见不得别人伤心落泪的样子,何况这个人又是惠萍,“别哭,惠萍,你这一哭我也就乱方寸了。臧只说晒毡不说失尿,曹一起想方子!” 惠萍擦去了泪水。 “你想过没有,大姑娘生娃可是要看人的冷眼,听人的冷语的!” “这些,我不是不怕。但是看到娘祈求的眼神,想到这些年来她既当娘又当爹地抓养我,我就没主意了。” “如果刮宫,人们在背后议论几天也就没啥了。但是娃要是生下来就得有个爸呀!” “为啥?” “在乡间人的眼里这是个伤风败俗的事,照惯例要批判一场的!” “那就批判我好了。” “你得交代呀,检讨呀,一个巴掌拍不响,孩子的爸是谁?不说,不说就是交代不彻底,就过不了这一关!” “这不把人逼疯了?说也不行,不说也不行,咋个办好呢?”惠萍焦急地看着致祥。 “给娃另找个爸不就行了!”致祥随手捡起一粒小石子。 “说得轻巧,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谁愿意背这个黑锅?” “现成的就有!”致祥眼睛一亮。 “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惠萍使劲在他的肩头砸了一拳,“死致祥,都啥时候了,还开我的玩笑!” “我说得可是认真的!娃的奶奶是我干娘,我是娃的干爸,去掉这个干字不就成爸了!”致祥一本正经地说。 俞惠萍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真希望致祥狠狠地骂上自己一顿,甚至给自己两个耳光,然后让自己去刮宫。没想到,他不但没有怪罪的意思,还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分忧解愁,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男人的肩膀如此宽阔?她真想一头扎进他的怀抱,但是一想到自己和周继愈的事,又下意识地收住脚步,任发自心田的两行热泪喷涌,任发自心底的哭声在山间回荡。 “惠萍,不要难过!我小时候的一个纸条,时隔多少年,你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间。为我的事,你操了那么多的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曹是以心换心呢,帮你度过这个难关!” 惠萍哽哽噎噎着说:“致祥,看老书的事影响了前程,已经够你受的了,你还替人背这个黑锅?” “我哪是替人背黑锅呀?我是替你解愁肠!如果不为你,我不揍周继愈一顿才怪呢!” “那就把你打到十八层地狱了,这辈子别想着再有出头的日子!” 致祥将手中的小石子使劲抛向远处的水面,石子在水面上一连点了三四下,溅到原水坝遗址上,才沉入水底。“没那么严重,还能把我开除出地球!” 第二十八章 28 松柏峪大队要上报一个批判对象, 上报谁合适呢?民兵小分队长牛岁旺翻着手中的一沓检讨书。 俞致祥的社请中教被撤换后,破罐子破摔,利用松柏峪唱戏的机会,将俞惠萍诱骗至打麦场草垛背后实施强奸,致对方怀孕。 俞建社没有请假,私自去阿克塞,采用欺骗的手段要回准迁证,是典型的流窜犯。 哎!事情咋就这么难办?人说松柏峪的四匹马,一起长大,一起赶糜谷地里的麻雀,一起走进松柏峪小学,如今三匹马成了批判对象,偏偏要另一匹马决定批判谁!牛队长烦躁地把两份检讨书推到一边。 最后一份材料是柳知秋的。一位新来的领导指示要“枪毙”扁豆、莜麦这些低产作物,命令一出,各地闻风而动。为了亲临现场检查“枪毙”的壮举,他带领检查团深入田间地头。松柏峪队在一个不显眼的地里种了块扁豆,为的是留下种子。检查团说消灭低产作物要斩草除根,片甲不留。柳知秋奉命驾着牲口,担负“枪毙”的重任。在检查团的交头接耳声中,柳知秋扶着的桄铧翻起黑土,刚露出地面的扁豆秧子被埋入土中。过了些日子,耕过的地里,扁豆秧苗长得更高了。原来是柳知秋把铧尖插在下种时留下的桄棱上,翻起的土埋住了扁豆苗却没有伤着扁豆根。一个种了半辈子庄稼的人不愿意耕青苗算什么严重问题?何况人家是老贫农,革命依靠的对象,能让人家上批判会? 岁旺不停地骚着头皮,老半天拿不定主意。 担任了大队干部的牛岁旺,时不时地罩在大爹牛国璧的光环之中,他一直思量着跳出大爹的光环,自己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背着大爹进行的抄家行动,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俞殿元闹粮,也是他大牛国鼎急中生智找来大爹解的围。这次可得亲自出马了。尽管大爹为抄家的事生自己的气,但人家毕竟是多年的老支书,处理问题的水平在那里放着呢!再说,大爹就是大爹,打断骨头连着筋,还会看着自己的侄儿作难袖手旁观吗? 牛岁旺来到酸梨树下前院。 “咋哩,又遇到难肠事哩?”牛国璧知道自己的这个宝贝侄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大爹,还真叫您老人家说准了!公社民兵小分队指挥部分了个批判指标,我没有招,又指望您替我解围呢!”岁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打算派谁呢?” “我查了今年写过检讨的人,看谁谁都像,派谁谁都不合适,正没方子呢!”他把几个写过检讨的人一一向大爹作了汇报,“总得去个人,不然交不了差!” “去把你知秋伯叫来!”牛国璧没说叫知秋的目的,岁旺一溜烟似地去了。不多时,一身草绿色军装的鹞子客柳知秋来到酸梨树下前院。 牛国璧给柳知秋递过旱烟锅,替他装上烟沫,点着火,“老柳哥,尝尝我务烟的手艺,曹哥俩慢慢聊,站客难打发呀! ” “你的烟务艺得好,绵硬适中,没有辣味。” “这身军装不错呀!” “人说吃的回销粮,穿的黄衣裳,听说是王老将军来静宁后,了解了曹的疾苦,发话拨下的军装。曹庄上的贫下中农,谁家没有几身军装,几床军被?” 牛国璧还在端详着柳知秋的这身打扮:“还是四个兜的,穿在柳老哥身上,活像一个就要出征的老军官!” “这阵装糊涂哩,谁穿那件军装都是抓过阄的,还不是你定的规矩呀!” “抓阄是不假,但你的手气好。没几件四个兜的,就让你给抓了一件!” 柳知秋抽着烟,忽然觉着有些不对劲。军装穿在身上好多时日了,让侄子专程叫我来该不会是这事吗?“他支书爸,你叫我不会是为军装的事吧?” “我忽然记起你耕扁豆的事了,想问一下情况。”牛国璧轻描淡写地说。 柳知秋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这是俞世珍那个老混蛋报复人哩!” “你说详细情况,我听听。”国璧仍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那是去年的事,这我记得很清楚。来了个啥主任领着一帮子会吃饭不会想事的检查枪毙扁豆,我吆着那对大叫驴耕的地。你说,曹人手几辈种庄稼岂能不知道扁豆产量低?种扁豆是为倒茬呢,扁豆产量低,种过扁豆的地下年种上麦子或其他作物产量高。一下子把它赶尽杀绝了,需要种扁豆哪来的籽种呢?”烟锅的火苗有些不旺,柳知秋连连吸了两口。 “会种扁豆的人多,会耕扁豆的人还真没几个!需要些本事呢,铧尖肘不端就耕掉一片! ”国璧说得一本正经。 “不然,咋叫我耕呢!现在想起来这是俞世珍下好套子让我钻呢!”柳知秋越说越生气,眼睛瞪得老大。 “怎么个套法?”牛国璧仍然不温不火的样子。 “你耕了扁豆,松柏峪人骂你是个坏种,出土的粮食都耕呢!你不耕扁豆,检查团的人当下就批判你!” “噢,原来是这样。实不相瞒,公社分给松柏峪一个批判指标。我思前想后,你给曹松柏峪立了一功,怎么说都该不上你的。俞建社虽然出走时没请假,回来时却拿着阿克塞县的准迁证,公安局的大印盖着呢,咋能说人家是流窜犯?俞致祥耍流氓的事清楚着呢,谁也没有逼迫他,是他自己承认下的。” 柳知秋沉思了一阵,“致祥这娃曹看着长大的,好着哩,你我都心知肚明,那是替人受过!再说,俞致祥上了批判会,不就等于把惠萍在全公社广播了一遍嘛?” “总得去个人交这个差事呀!” “嗨嗨!你这个老奸巨猾的牛国璧,怪不得这样抬举我,还说我是就要出征的老军官,原来真的要我上杀场呢!”柳知秋终于明白了牛国璧唱的是那出戏。 牛国璧这阵却认真起来,“哎,这事非同儿戏,不是闹着玩的!耕扁豆的事说起来阳奉阴违与公有错,保留下扁豆种子却与私有功。你又是一个老贫农,谁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你若情愿替换下年轻人,也算积了个阴德。要是不情愿呢,就让致祥去。好汉做事好汉当,他既敢承认,肯定有这个思想准备。” 柳知秋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致祥和惠萍都还没有活人哩,不能让娃娃们遭这罪。我一把老骨头了,支个场,凑个数。人都是吃五谷的,有吃五谷的口就有想事情的心,能把我咋!” “柳老哥,你是个男子汉。我替四个孩子感谢你!” “咋成四个孩子了?” “还有牛队长呢,这不,他正在为这事犯愁肠呢!” 第二十九章 29 戴乐天担任了故里公社革委会主任,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池志超调任故里中学校长。他在故里中学办起了教具厂,灯具厂,拖拉机修理厂,无线电修理厂,水泥厂,将课堂搬到田间地头、车间。省报以整版篇幅作了报道,故里中学受到地区的重视,升格为地区重点,拨款修建。新的教学大楼、学生宿舍、大礼堂代替了原来的土木结构的房屋。 池志超这阵在为副县长的事发愁!县老中青 “三结合”班子需要一个年轻副县长!论年龄,池志超三十刚过,不大不小正当年;论级别,地区重点中学的校长,虽然没有明确级别,但是凡公社、县局一把手参加的会议都有他的份,相当于正科级吧。论政绩,不要说全县,就是全地区,事迹登上省报的中学校长也不多见。人就是这样,欲望随着时间的增长而增长:没有饭吃时想着端个饭碗,当了老师又想着摆脱孩子王的差事,谋了个科级,又想着副县长! 他是副县长候选人,材料报到地区。不报材料时,没有这个念想,报了材料就吊起了胃口。离目标越近,反而越加担心。对于他的能力问题,民间流传着两则笑话:一则说他兼任高一年级语文课,教学古文《中山狼传》一课,给学生布置的作文是去松柏峪大队做社会调查,对“中山狼”借遭受自然灾害之机,实行复辟的罪行写出调查报告。“中山狼”俞打豹已死,就开“中山狼”的“吹鼓手”俞绍乐的批判会。一则说他听完数学课“对数”后,临场发表重要讲话:“谁说数学课不能突出政治?我们故里中学不是做得很好嘛!今天讲了老挝的问题,以后我们还要讲越南问题,柬埔寨问题。”他听到后,并不为所动。第一则笑话出自故里中学当年的总结材料,第二则笑话和事实相距甚远,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他是正宗的中师毕业生,不会把对数符号和老挝混为一谈。他曾经在教师会上做过说明,反而加快了两则笑话的传播速度。当笑话走出故里中学以后,谁还考证它的真实性呢? 令他发虚的是父亲池占山的历史问题。池占山曾任国民政府故里镇第六保保长,清理国民党残渣余孽时,也在清查之列。当公社保卫组长请示他这个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时,他平静地说:“这事牵涉到我的家庭,我就不好表这个态了,还是由大家集体讨论决定吧。不过,他这个保长是个短命保长。上任没几天,就被伪县长李国栋开掉了。你们可以作个调查,写个结论!”永红公社(原故里公社)班子专门开会,众口一词,被国民党反动派的县长撤职的保长能是残渣余孽?作出决定:“松柏峪大队池家岔生产队人池占山1948年1月任伪故里镇第六保保长,1949年6月被时任伪县长李国栋撤职。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因此,池占山不作为国民党残渣余孽对待。” 非常时期的一纸非常决定非常有效,在故里公社,没有人再提一撮毛当保长的事。成了副县长候选人后,一撮毛当保长一事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宁。心里七上八下,面上还要装出举重若轻的样子!地区通知他参加全区青年干部学习班。他高兴得就差没有跳起来,嘴里不停地哼着“漫天的乌云风吹散!漫天的乌云风吹散!”第一个告诉他这个特大喜讯的故里公社秘书不解地问:“老池啊,你多年来都是风生水起的,有啥乌云需要风吹散呢?” “是呀是呀!我是想到哪唱到哪!这不,时下学校正在教唱这个陕北民歌嘛!” 池志超嘴里不唱了,心里还在唱,心里唱和嘴里唱的感觉是一样的。他从故里中学唱到地区党校,一直唱到学习班结业。人说“心怯处有鬼”,他还是因为一撮毛当保长的事被淘汰出局了。有人向地委组织部反映,池志超在故里公社主持工作期间,利用职权,隐瞒了父亲池占山担任伪保长一事。地委组织部派人查阅了保存在县公安局的敌伪档案材料,一撮毛被李国栋开除不假,但罪名是贪腐,是搜刮民脂民膏。地区外调干部根据档案材料提供的线索来到池家岔,找到池保长的一个同族池狗娃。解放前,就是这个连名字都安不起的池狗娃,在同族池保长的指使下,干起了“顶兵”的营生,没有得手几次就露陷了。不用调查人员做工作,他一五一十,把当年和池占山一起做的龌龊事全说了,并且在调查笔录上盖了指印 。 静宁县师管区的院子里,到处是各乡镇抓来的壮丁,好多都是老弱病残。带兵的军官慕营长来到县政府理论,县长李国栋不怀好气地说:“就这些人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来的!” 其实,慕营长找地方政府的茬,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着敲地方政府的竹杠。他哪里知道李国栋就是赫赫有名的李鞭杆!李国栋主政家乡后,提出广植树木的主张,而且身体力行地加以推行。故里镇按各保人数分配任务,各人自备柳树栽子,齐聚古城河滩,挖坑植柳,县长亲自查验通过,方才放行。他查验的办法很独特,一棵一棵地拔树,能够拔动的便是不合格,随手给栽树的人一记文明棍。此法甚是灵验,第一个挨打后,其他人个个自查,无一偷懒,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成千上万棵柳树新芽泛绿,无一干枯。“李鞭杆”的绰号也就传开了。 李县长为官多年,知道接兵军官的小九九,派出便衣队抓获一个正在换衣服的逃兵。他亲自审讯,三两个回合逃兵就招了口供,是故里镇第六保壮丁。忽然,手下来报,有个自称老乡的人求见。 来人是故里镇第六保保长池占山。李国栋虚情假意应酬一番,打发了池保长,亲自带人押池狗娃到师管区。慕营长吃了一惊,立即回过神来,态度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又是递烟,又是沏茶,和李县长套起近乎来。 “老总,别怪我不够朋友,逃兵出在我的地界,我是要担责的!”李国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慕营长多年来还是头一回遇上这么个不吃素的主,眉头一皱:既然他说是逃兵就按逃兵办!大喊一声:“揭背花!”手下人自然明白“揭背花”的含义,池狗娃被脱去军装,绑在架子上,木板子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脊背上的软肉处。 “老总爷爷,说好的事,你咋变卦呢?” 慕营长不搭理。 “一百大洋池保长只给了我二十块,其余的说是打点人呢,没有给你? ” 慕营长仍不吱声。 “一撮毛,……你这个吃人贼,……你不得好……死!”狗娃的声气小了下来。 手下见营长使出一副打死的架势,凑到他的耳旁,悄声说:“打死池狗娃,李县长二回要人咋办?” 慕营长本想灭口,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理,方才喝令住手。 李国栋回到县府,余怒未消,责令故里镇镇长撤职查办一撮毛。镇长不敢怠慢,立即照办,撤销了一撮毛的职务,还没来得及查办就解放了。 第三十章 30 从发现怀孕那天起,惠萍的心情就没有畅快一天。愧疚俞致祥为自己舍身担责;愧疚柳老伯自告奋勇去公社批斗大会挨斗;担心周继愈被取消入学资格。当这些都成为过去时,她又不得不面对来自世人的冷嘲与热讽! 长拉拉的十个月,不可能一直呆在家里。不管人多人少,也是一家人,娘一人实在忙不过来。要参加改土造田,要参加大小会议,要干自留地里的活计,要去赶个小集,换来日常生活必须。她走到哪里,那里就有人嘀咕:“这是哪家的大姑娘,没听说出嫁,肚子却憋绉绉的?”这是明知故问。 “当年俞世昌能过万贯家产关,却过不了美人关,好端端的一个开明地主,因怜香惜玉死在了监狱。俞炳武也好不到哪里去,和李晓梅偷情被开除了学籍。人跟种啊!”这是追根求源。 还有更难听的:“她是李晓梅的女儿呀,前院的水不往后院里流!又是一辆‘公共汽车’!” 这是谴责。 说话人故意神秘兮兮的,好像是怕惠萍听见,又好像是怕惠萍听不见。 尤其是那些久经沙场考验的中年妇女,每当惠萍走过后,总要指指点点,验证自己的眼力:“看见了嘛,从身后看去,她的两个屁股撅得高高的,就像没有怀娃一样,准生个男孩。”如果地上“哗”地一下现出一条裂缝,惠萍准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 正常怀孕的女人,肚子里孩子是多么的金贵啊!婆婆、娘、自己的男人一直呵护在左右,想吃什么尽力而为,可干可不干的活儿,给队长说了再说,非干不可的活儿,也由婆婆或者丈夫代替。细心的婆婆或者娘已经准备好坐月子的衣裳、头巾、被褥、新生儿的用品。孕妇一个个把头抬得高高的,活像一个战斗英雄,所到之处,人们投来羡慕的目光。是啊,十月怀胎不易,何况在松柏峪,历史上长期处于边关地带,战争无情地戕害着生命,生命真是太宝贵了!这里深厚的文化积淀中包含着对生命的渴望,对生命的珍惜,对生命的尊重!然而,对俞惠萍来说,这一切又是那么的虚无缥缈,那么的可望而不可及! 听见只能装作没听见,一腔的苦水向谁诉说?能给娘说吗?娘的心里一样不好受,说给她只能是旧伤痕上增添新伤痕。能给始作俑者周继愈说吗?他为此事失眠了好些时日,幸有俞致祥代他受过,瞒天过海,这阵已经当上大学生的他音信全无,断然不会把不疼的指头伸进磨口。能给致祥说吗?致祥把一切责任一人扛,为了不让棒棒队的那帮人找她的麻烦,把自己钉在了“强奸”的耻辱柱上。知情者说他是替人受过,十足的瓜怂一个;不知情者说他是“不叫唤的驴更会踢人”!啊,现实远比预计复杂得多!人情远比想象诡谲得多!流言远比真相传播得快! 惠萍那张白牡丹脸换上了另外一副容颜,白净的脸上出现了蝴蝶斑,头发枯黄,发梢开了杈。她穿着娘的那身宽大衣服,用白雁塔布将自己的胸膛、肚子束得紧紧的,走路时勾着头,弯着腰。无奈肚子里的小生命要发育,不管你情愿不情愿,胸膛、肚子仍然在一天天地鼓起来。 晓梅不答应了:“惠萍,你这是做啥呢?那是个生命,要长大哩,要出世哩,像你这样捂着盖着的,能躲过人的眼睛吗?谁爱说让他说去,日子久了,说的人也就没意思了。” “娘,你是没有体验过这种难受劲!我看见每一个人,都恨不得地上裂开一个缝钻进去。说话的人言语尖刻,还在明处哩;不说话的人看我的那种眼神,才叫人不寒而栗呢!” “我的乖乖,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光是周家的骨血,也是俞魏家的后代!不说你爷爷,不说你爸爸,多少人在帮着你护着你哩!你说致祥背这个名,图啥哩,差点上了批斗会!你看你柳伯,胡子一大把的人了,多次掩护咱娘儿俩,又是为啥呢!还有你国璧爸,多年来想方设法,为的是让曹娘俩少受些罪。在这个世上,好人还是多着呢!” 还能说啥呢? 预产期还有十多天,为了以防万一,惠萍已经在家休息好些天了。乡里人的习俗,推磨可以顺利生产。光线昏暗的磨房里,被一个又一个的脚印打磨得非常光滑的磨道里,惠萍一步一颠地走着。她一手握磨担,一手归拢着石磨上的麦粒,大磨眼塞着木拴,麦粒从小磨眼流入。为了防止麦粒出膛的速度太快,磨出的面粉太粗,小磨眼里又插上几支扫把上折下的竹芒。庄家人就是这样吃口白面的!惠萍帮娘为自己坐月子推白面,忽然一阵搜肠刮肚的疼痛袭来,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下来,剧烈的下坠感使她来不及喊娘,来不及卸下手中的磨担,就势倒在地上。“隆隆”声嘎然而止,磨台上的面被打落在地。 听不见“隆隆”的推磨声,李晓梅连叫几声“惠萍”无有应答,赶到磨房时,羊水流了一滩,一个小男孩已经来到人世。已经昏迷过去的惠萍紧紧抱着婴儿,脐带仍然将母子连在一起。不知晓梅哪来这么大的劲,将母子一起抱到女儿的睡房炕上。抄起一把剪子,剪断脐带,将母子俩分开。听人说,脐带留长些孩子的饭量好,断开脐带时,她将孩子的脐带留得特别长。一切处理停当后,她走进厨房,忙活起来。 两天过去了,孩子既不叫唤,也不张口吃奶。晓梅抱着外孙忍不住亲了又亲,突然发现孩子的小嘴唇周围黑黑的一圈。“小祖宗,你来到这个世上,就乖乖地长大,莫让舅奶担惊受怕!” 晓梅请来季玉梅。玉梅仔细查看了孩子的嘴唇,又掰开手指头,孩子的中指上有一根发黑的毛细血管快要伸到第一指节了,“他干娘,孩子是四六风。”凭她的经验,得这种病的婴儿四天内有可能救过来,过了四天就麻烦,过了六天就没指望了。玉梅把随身带来的艾绒研成艾炷,筷头蘸锅墨在孩子的手指、人中、肚脐眼周围点出四十九个穴位。每个穴位 垫上切好的大蒜片,将艾炷放在蒜片上,再用香头点燃一个个艾炷。换了七次艾炷,房里的艾蒿味越来越浓,不见有好转的迹象。 致祥是在工地指挥部电话里得知孩子出世的消息的。他来到工地医务室,“芦大夫,有个出生两天的小孩不吃奶,也不叫唤,麻烦你能跟我去一趟吗?” “谁的小孩?把你急成这个样子,不会是你的孩子吧?”芦大夫是北京协和医院的大夫,响应毛主席“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号召,来到故里公社卫生院,待病人十分热情,贫下中农请出诊随叫随到。广爷峡拱水坝开工后,他被调到工地医务室。他是个文艺爱好者,小提琴拉得不错,迷上了夯调,有闲时间就让致祥教唱夯歌。 “就算是吧。” “这算什么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能说‘就算是吧’?” “我也说不清!” “看你唱起夯歌来大大方方的,原来你是个容易害羞的人!没吃你的喜糖,就有小孩啦?” “嗯!” “是那天找你的那个俊姑娘吧?” “嗯!” “我说呢,那天我就觉着不对劲。你小子艳福还不浅呢!姑娘长得太俊了,工地这么多的女孩子,没有一个比得上她!”芦大夫背着棕红色药箱,跟俞致祥步行了十多里山路,翻过中山梁,来到世昌堡。他顾不得歇缓,听诊器在孩子尚未见天日的胸膛上来来去去折腾了大半天,“孩子是破伤风!” “有啥方子吗?” “这娃感染了破伤风病菌,没有办法救治。”芦大夫自恨回天无力,水也不喝一口就走人了。 “玉梅嫂,你看我孤儿寡母,为这个娃,受尽了多少苦难,也连累了你的致祥。这下就指望你了!你想尽一切方子把娃搭救到世上,我下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的恩德!”说着说着,晓梅跪在了地上。 “他干娘,你娘俩太不容易了。我也是针眼里磨出一条命的,知道稀男欠女的滋味。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尽力!”玉梅还是从娘那里学的艾灸风症,第一个灸的是致祥,后来是亲戚邻人的小孩,一传十十传百,她的足迹遍布故里河两岸。但她只能算作“游医”,时常被作为俞炳义的罪状,但有了小孩的人家,还得请玉梅去诊治。二十年的"地下"行医经验,使她积累了很多灸治风症的办法,把一个个的患儿从死神那里坠了回来。玉梅扶起晓梅,“致祥,你干娘没力气,你来得正是时候。你舅奶当初教我时说,男人研得艾炷最好,你来研艾炷。” 玉梅在艾炷里加入少许麝香,仍旧是原穴位,每处换了八次艾炷。她看得真真切切,孩子的小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两柱香着光了,她又开始第三个疗程,每个穴位都换了九次艾炷。还用陶瓷片摔碎后裂口处的獠刃,割破孩子的耳垂,让鲜血流出少许,然后将孩子的两个胳膊交叉放在胸前,反复将孩子的头按到两条放在一起的小腿上数次。孩子的小嘴唇周围,出现一圈密密麻麻的小汗珠,终于“呜哇”的哭出声来。 第三十一章 31 1977年10月。 广爷峡水库工地上红旗招展,你来我往,一派繁忙景象。拱水坝进入蓄水阶段,经过一个冬天的蓄水,来年就可以灌溉万亩良田了。即使夏季发洪水,洪水溢过拱坝,对下游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水利工程的扫尾工作有望年内完成,指挥部的播放机里反复播放着样板戏的唱段。突然,广 播员把开关切换到收音机位置。正是这个无意的举动,教育部《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通过高音喇叭传遍了工地: 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包括按政策留城而尚未分配工作的)、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年龄20岁左右,不超过25周岁,未婚,实践经验比较丰富并钻研有成绩或确有专长的,年龄可放宽到30岁,婚否不限(要注意招收1966、1967两届高中毕业生),符合下列条件者,均可申请报名: 1.政治历史清楚,拥护中国共产党,热爱社会主义,热爱劳动,遵守革命纪律,决心为革命学习; 2.具有高中毕业或相当于高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在校的高中学生,成绩特别优良,可自己申请,由学校介绍,参加报考) 3.身体健康。 听到自己可以参加高考的消息,俞致祥万分激动:我终于可以参加高考了! 他来到指挥部,正好前来检查工程竣工验收准备工作的戴乐天书记也在这里。 “俞致祥,哪阵风把你吹来的?你写给公社党委的信我们研究了,眼下正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进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正要恢复你的工作,又碰上了恢复高考。”戴书记笑眯眯地看着他。 茫茫人海,多少人都是擦肩而过的旅客,认识一个人不太容易,有时甚至是种缘分。你说故里公社的人口两万多,学生也要好几千,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被一篇习作带进自己的视线,庆祝“六一”大会,民请教师审批,社请中教推荐、取消,反反复复,磕磕绊绊,一次次都与自己有关。恢复高考工作安排会上,王文贵说,故里公社最有希望的考生又是这个俞致祥。 那个代表全公社少先队员发言的一脸稚气的小孩个头长高了,嘴角上有了毛茸茸的胡须,两个圆圆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浓密的头发中可见星星点点的白发,辛勤的汗水挂在脸上,没来得及擦去。俞致祥已经有了这样的经验,报纸上的消息毕竟是新闻,新闻变成事实还得有红头文件。他是来核实广播的消息是否已有文件下发,咋一见戴书记有些局促不安,没有顾上寒暄和客套,只说了一句:“戴书记,广播里说今年高考哩!” “好事呀!对你来说可是瞌睡遇见了枕头。好好复习,今年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都能参加考试,公社已经接到上级文件,专门开会研究过这事。你要求恢复民请教师的信我也看过了,这事先搁一下,高考完再看情况。” “我还有个粘牙事呢!”俞致祥心事重重地说。 “什么粘牙事呢?”戴乐天有些莫名其妙。 “我和俞惠萍的那事。”致祥嗫嗫嚅嚅着,一两下难以说明白。 “噢,就那事,我还以为啥事哩!你那是代人受过,责不在你。”俞致祥初到水库工地时,戴乐天曾经关照工地负责人,安排他去工地报道组,想给这个年轻人一个发挥特长的机会。当听说他和俞惠萍的事后改变了主意,又把他从工地报道组撸到第一线。后来,牛国璧告诉了真实情况,才知道他是替人受过,对这个年轻人又多了几分恻隐之心! “这我就放心了!”俞致祥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俞致祥同志,挫折对人来说是一种灾难,也是一种磨砺。它使我们更加坚强,更加成熟,更加睿智。一个人是否遭受挫折是不以他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也不会因为遭受过挫折就能一帆风顺,每个人遭受挫折的机会是不均等的。但是,只要我们勇于面对挫折,善于面对挫折,它就是我们的财富!”戴书记深有感触地说。 是啊,哪个人能不受挫折呢?就拿戴乐天本人来说,还在上小学时父亲英勇牺牲,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解放后,党和政府找到他,送他重新走进学校。担任公社书记不到两年又成了走资派,是松柏峪的老百姓以揪斗为名,掩护他逃走,躲过了造反派的残酷折磨。 俞致祥点了点头,“感谢戴书记多年来的关心爱护,我会以你为榜样,做一个坚强的人!” “我刚才说的话其实是从你身上得到的启发。俞致祥,复习功课心要专呢,丟下书本好几年了,你这样‘半工半读’可是不行的。再说,高考停了十几年才恢复起来,从六五届到七七届十三届的高中生参加,竞争很激烈。明天起,你就不要出工了,专门复习功课,先把成绩考高!” 离高考还有一月多时间,高中数理化课本合起来也没有多少内容,两个礼拜通读一遍不成问题,那些公式、定理什么的上学时背过,念几遍就记住了。语文知识靠平时积累,没办法系统复习,只有把心思放在作文上,致祥自认为语言表达方面没有多大问题。**以来的语文课和政治课区别不是很大,听收音机或看“两报一刊”(即《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这是第一次遇到需要填表的考试,表上还要贴照片。听人说,一旦被大专院校录取,这份表将伴随终生,需慎之又慎。农村人一没钱,二没有方便的去处,手头没有照片。照相馆只有古城街道上的那一家,俞致祥已经走在去古城照相的路上,有人捎话说,表上要填祖孙三代的简历。可是,他不知道爷爷的名字。同行的伙伴出注意说:“你爷爷去世多年了,编个名字得了,有谁知道呢?”哎!事关人生大事,马虎不得,还是如实填写才对,多走十几里路有啥关系?他又调转头回家,父亲告诉他,爷爷名叫“俞汝培”。 公社文教干事给了他一张大专院校的考生志愿表,“曹公社的老三届高中生留在家里的没几个。近几年搞开门办学,新高中生没有上过几天像样课。大家都把故里公社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俞致祥却坚持填中专志愿表,他有自己的顾虑,“我出身不好,多年来就没有上大学上中专的机会。这次允许考试,报大学不敢奢望。只要跳出农门,端上公家饭碗就行,还是报中专吧! ” “你填大专,到时我给你帮忙!” 致祥仍不为所动,“这是政策问题,不是帮忙不帮忙的事。” 一个坚持不填大专表,一个不给中专表,两人相持不下,一起找王文贵校长定夺。王校长是故里公社大中专院校招生负责人,他的意见也是报大专,“你已经接受完高中教育,中专和高中相当,上中专就是重复学习。既然政策允许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参加考试,就不会不录取的,只要录取,你就有希望。退一步讲,参加大专考试,还能被中专录取。参加中专考试,不存在被大专录取的可能!”他一口气说出三个理由,说得俞致祥心服口服。 填文科还是理科?王校长的看法是,由于特殊时期的影响,大多数考生理科学习比文科更差,填报理科志愿的人少而录取人数多,被录取的可能性更大些。志愿,这是一个极具个性化的术语,小学毕业,初中毕业,高中毕业时都填过志愿,每次都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党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这次填报志愿是唯一一次不需要豪言壮语的志愿,也是一次真正意义上自我选择的志愿,但是为了首先必须的生存权,俞致祥不得不采纳了王校长的建议,放弃了自己心爱又为之奋斗为之付出的汉语言文学专业。 第三十二章 32 撷秀中学。 一排排低矮、光线不足的架子房门上都贴着“第x考场”的字样,校园里不见行人,只有大门口两个专门查看准考证的职工,趴在桌子上低声交谈着。 1977年12月10日,尘封11年的高考大门重启,这是共和国史上唯一的一次冬季高考。虽然是寒冷的冬季,但是所有考生没有感到冷。 牛岁旺和俞致祥都在第26考场。全考场二十五个考生单桌单行,只带着一支钢笔走进考场,大概人人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严肃的考试,全考场鸦雀无声,只有呼吸发出的声响。 牛岁旺临门靠墙一号座位,俞致祥在他身后。还没开考,答题纸和草稿纸已经发到考生手中,监考教师要求考生填好密封线后的考场,座位号,姓名。牛岁旺写完“旺”字的最后一横时,习惯性的点了一下,使扬起的一横显得平衡些。坏了,墨水失去控制,点越来越大,仔细一看,是钢笔舌头漏水。他用草纸沾了沾,签名墨污了。推门而入的文教局长,正好看在眼里,不由分说,将他的试卷举得老高,警告全体考生,“连自己的姓名都签不好,上大学还有啥指望?” “叮铃铃!”传来开考的钟声,两个监考教师一脸严肃地走进教室,主考教师拖着县城口音宣布考场纪律,向全体考生出示试题袋,当众检查密封条完好无缺后,示意助考教师用粉笔在黑板上抄写数学试题,自己在考场巡回检查。两个监考都不是数学老师,抄写出现几处错误,专用符号也错了几个,主考教师也是视而不见。估计能发现问题的人不多,对于助监明显的笔误没人提出疑问。 牛岁旺参加高考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推荐选拔的办法能十拿九稳上大学的他换成考试录取的办法不上阵,会招来人们的非议。他对自己参加高考的结果是最清楚不过的,之所以参加不过是免去众人的口舌。如果按照实际出发,他应该参加中专考试,毕竟中专考试的难度低些,侥幸的话能够录取。退一步讲,录取不了也离录取线近些。但是牛岁旺有他的理由,考中专和考大学一样录取不了,大学落榜比中专落榜还是好听些。 临进考场前,他央求俞致祥,凭自己的实力不可能对致祥的成绩构成威胁,让致祥将已经作答的卷子放在右上角醒目处,自己趁借文具的机会看几眼,以增加些分数。开考前被文教局长当众数落了几句,成了全考场的名人,情绪一落三丈,一时半会调整不过来,呆呆地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瞅着“旺”字旁边那个不该有的将整个“旺”字吞噬掉,差点儿连“岁”字也吞噬的大大的污点,顿时没了那个心情。二号位后边座位的考生穿戴很前卫,火车头帽子,翻毛皮鞋,进考场前一根接一根地抽带过滤嘴香烟,俨然一副鹤立鸡群的架势。开考一段时间后,他的桌框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是他脱下火车头帽子,翻看贴在帽壳里的一张又一张夹带。听见声响的考生肯定不少,不过是看一眼监考教师继续答自己的题目。监考教师看着一个个抬起又低下去的头颅,惶恐的眼神平静了些许,听见装作没听见,看见装作没看见。也难怪啊,老师还没有从“反潮流”的阴影中解脱出来。牛岁旺的心里也有了底,朝身后转了好几回,利用借作图工具的机会,瞟了几眼俞致祥的试卷。天哪,老半天找见序号,字迹都是倒着的,把这些字扳个个儿重新输进大脑,不是一两下能办到的。不知是什么领导又来巡视了,他长出一口气,文具也懒得借了,熬过漫长的一千八百秒钟后交卷走了人。 告别学生时代整整五年了,复习时注意概念、性质、定理等一些普遍性问题,没有时间做题,又是第一次参加高考,俞致祥的心情有些紧张,第一题就不顺畅。算出答案后,他又算了第二次,两次的结果不一样,只得算第三次,三次三个结果!他的心情有些沮丧,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人在考场,头脑却在松柏峪!他想起了离家前那个晚上做的梦:考试结束了,手中的毛笔头突然变大似的,插不进铜笔帽中去。就要交卷了,他不由一阵焦急,在砚台中调了调笔头,再次将笔尖伸入笔筒,使劲一插,笔筒还是容纳不下笔头,没有进入的毛被笔筒逼得四散开来。似乎是个不祥之兆,他告诉了爸爸。爸爸平日里做了不好的梦总要写一张“夜梦不祥,写在西墙,太阳照见,化凶为祥” 的纸条化解一番。爸爸却说:“好兆头,好兆头!这叫笔下生花,此次考试定会成功!”这一想不要紧,却使绷紧的弦得到了放松,再看三个答案,原来是相同的。第二题也顺利做出了,其余的考题都做得比较顺利。 交卷后,有个考生和俞致祥对答案,第七题的答案不一样。那个考生经过认真核对书本,是俞致祥把圆台体积公式记错了。这个题出了问题,还不能保证其他题没有错误,俞致祥交卷时的那股高兴劲抛到了九霄云外。 物理化学合考,化学答题十分顺利,物理不是很理想。政治没有遇到大的麻烦,发挥性的题多记忆性的题少,只是考试前一天的功夫白费了。考试前一天下午,全体考生集合在撷中院子里,听文教局长作动员报告和注意事项,不外乎就是为静宁争光,最后一个交卷云云。主席台两侧两块黑板,写着六道时事政治题及答案。俞致祥心想,撷中黑板上的材料,估计考试用得着,等动员会结束时,黑板上的内容全记住了。临进考场他还试着背了一遍,清清楚楚,还装在头里边,哪知道考试时没沾上边。 最后一门科目是语文,作文题目是《不到长城非好汉》,一看就知道是围绕实现四个现代化来写,也在预料之中。复习时,腹稿打过好几回,不过是凭记忆写出来罢了。 为期两天的高考就这样紧张而又忙碌地过去了。中断了11年的高考一下子恢复起来,这在西北小县确是个爆炸性新闻,街道上每天聚拢着好多看新鲜的人,两千多考生一下子从校门涌到街道上,本来就不宽阔的街道显得拥挤不堪。不过,很容易分清楚,低着头走动的是考生。不像头一天那样无精打采,气氛显得异常热烈,话题都是刚刚结束的语文考试。 “‘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这句话你是咋解释的?” “那不是老鼠打洞嘛!” “我看了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突然灵机一动, ‘不到长城非好汉’的下一句是‘屈指行程二万’!对了,作文重点应放在‘屈指行程二万’上!写好作文,时间正好也到了。” 第三十三章 33 绿油油的玉米才几天的功夫就超过头顶,足有一尺长的棒子,尝试着摆脱对秸秆的依赖,把那胖乎乎的身子一天天地撅起,长长的缨子五颜六色,花粉飘落得遍地。松柏峪队连续派出几拨人守护尚未成熟的玉米,收效甚微。每天都有一捆捆被狗咬、狐狸践踏、猪獾压折的玉米秸秆送到生产队饲养室,为牲口们改善伙食。 牛岁旺也守护玉米。 自从俞致祥上了大学,他的内心就一刻也没有平静过。从小学到高中,两人都是同班,自以为和俞致祥没有差多少,上了考场才明白:自己肚子里没墨水,就是抄人家的答案也是抄不来的。不比不知道一比还真是吓一跳!人家高中毕业后学习没有松劲,趁着批林批孔的机会学古籍等着参加高考!曹在干啥?对俞致祥家查出老书的事,他的心里越来越纠结。他为俞致祥送行,走进大门看见那个新换上去的门轴,想到那天晚上自己的鲁莽行为,十分悔恨。倒是俞致祥很开通:“牙齿和嘴唇的关系那么好,嘴唇经常被牙齿咬得流血呢!兄弟姊妹够好的,为个轻省活,也在父母跟前告状争竞呢。能沾上社请中教边的人都想着争呢,为啥争?活轻省,收入好。凭啥争?凭政策!牛岁旺不争,还有马岁旺、杨岁旺呢!” 松柏峪一下走出一个大学生,三个中专生,俞致祥一家就占了两个,他大爹老炳仁的小儿子也考上中专,这在松柏峪的历史上是破天荒的。松柏峪人不信报纸,不信广播,不信干部在会上的讲话,就信身边的榜样。你说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招收了多少优秀学子,他们无动于衷,你说俞致祥考上了肃南师专高师班他们无比憧憬!原来的俞致祥兵也不能当,工也不能招,学也不能上,唯一的希望是补上某个当民请教师的人高就以后腾出的空缺。一夜之间,这娃竟然考上大学了!他们不知道师专是什么,高师班又是什么,不知道肃南师专高师班是大学还是中专,他们笼而统之地把通过考试录取的大中专生都叫大学生! 松柏峪沸腾了!引起松柏峪沸腾的火焰不过是三封普普通通的装着大中专院校录取通知书的信。俞老爷获取“恩贡”功名,为了悬挂“恩贡”匾额,专门修起起脊瓦兽的大门头;四老爷取得秀才功名,穿上了靴子戴上了顶戴;俞云霞成了新学堂首届毕业生,故里小学派人骑马鸣炮报喜,似乎都赶不上这三封通知书对松柏峪造成的影响。 松柏峪扬眉吐气了!来过松柏峪的人说,走进这个庄的感觉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松柏坡由西而东,挡住了凛冽北风,极富阳刚之气;牡丹嘴由南而北,地里长庄稼,地埂长牡丹,既是米粮山,又是花果山,极富阴柔之美! 一想起那年李万里说的话:“你将来能当县长”,牛岁旺不由就来气。棒棒队日渐冷落,队长也就无所事事了。多年来,牛岁旺以池志超作为自己的人生楷模。池志超抓住造反机遇,功成名就;牛岁旺揽了个强弩之末的差事,背地里指脊背人的不少。李万里,我把你这个牛鼻子老道,你说我能当县长,这不是日弄人嘛?还县长呢,一个公家人的饭碗怕都端不上了!广播上通知参加过大中专考试的人去县上体检,他去都没去!参加高考后,别人都抱有侥幸心理,他连侥幸心理也没抱。不说别的,数学零分,结果自己清楚着呢。凡事都得踏踏实实努力,投机取巧能得益于一时,但终为其所累。这些天,他的人生感悟实在太多了,一转念一个感悟! 还在上初中的妹妹牛岁香也悟出了这一点,不用大人催促,起早贪黑地用功。抹桌子扫地的事往常都是岁香干的,俞致祥上了大学后,当娘递来笤帚时,她撅起了小嘴,“娘,你咋这么偏心眼呢?我努力看书学习考上大学有了前程一样可以养活你呢!哥哥成天无事人一般,为啥不让他干?”岁旺脸上火辣辣的,一声不响地接过笤帚,不情愿地清扫地上的垃圾,心里并没有咽下这口气。人没尾巴没法估,老鼠有尾巴估不了。你就看我一点希望都没了?妹妹成了哥哥上进的反冲力,再不学习,莫说赶不上俞致祥,连妹妹也看不起自己了!牛岁旺打定了看书学习的主意,看守玉米就是为了方便复习功课——晚上忙活些,白天猪狗獾狐不出窝,正好看书学习。 他看守的地块在故里河南岸的牡丹嘴山脚下,与村庄一河之隔。玉米地靠埂处有个半圆形大豁口,正好对着松柏峪。这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排洪渠,来自牡丹嘴的山洪流经这里再排入故里河。它有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名字:死娃娃沟。缺医少药年代,婴儿成活率非常低,一个个夭折的婴儿就丢在这里,搁一剪麦草一烧了事。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最恐怖的地方。有好多传说:晚上有说话声;白天有敲锣打鼓声;夜深人静后,有个年轻女人在梳头。正是惧怕种种传说,大人小孩轻易不进沟,这里就成了狐狸、猪獾、野兔、野狗频繁出没的地方。 夏日的夜晚,微风拂面,玉米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初次看守玉米的牛岁旺经验不足,分辨不清是风吹还是野兽进入玉米地,只得钻进玉米地看个究竟。折腾了几次有些乏困,他忽生妙想:何不守在死娃娃沟口,从源头上堵住野物。 一剪麦草撂在沟口的水渠边上,躺在麦草上的岁旺,再也不为分辨不清风声和野兽出没的声音而烦恼,死娃娃沟的传说却一股脑儿在眼前翻滚起来。他的双手在头发上不住地搓着,这是老年人传授的解决恐怖的法宝。老人们说,男子头发有阳刚之气,搓一搓就会冒出火花,小鬼只要看到这种火花,便逃之夭夭。 牛岁旺一阵阵的毛骨悚然,但那股男子汉的血液又促使他躺在原地,没有动身。仰望天空,繁星点点,闪闪烁烁,没有了风,玉米地不再有任何声响,四周一片寂静。忽然,死娃娃沟里像一个热闹的村庄,传来各种声音:有喊鸡声、骂狗声、哄小孩睡觉声,铁铲铲锅的声音最亮。约莫半个钟头后,鸦雀无声,死娃娃沟也出奇的静,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忽然从沟里传出一男一女的对话声,牛岁旺听得真真切切。女的说:“我娘说过,天亮自有门缝开!” 男的说:“人啊人,一辈子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背时时不要一蹶不振,得时时不要趾高气扬。” “卡嚓嚓”的声音从玉米地边一直响到那盏悬挂在草棚下的马灯前,变成了“吧唧!吧唧”的咀嚼声。猪獾!这家伙好狡猾哟,悬挂马灯是为吓唬它让它离开,谁知它在马灯下吃得更放心。 “去你的吧,你这个与人争食的坏蛋!”想起守望玉米的艰难,牛岁旺心头的气不打一处来,点燃手中的驱云防暴弹底火,向马灯方向投过去。“轰!”一声巨响,没了动静,猪獾可能被炸死了!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马灯下,一只又肥又大的猪獾倒在地上,没有流血,没有伤口,看样子是被防暴弹震昏的。他两手卡住猪獾的脖子,提着这个足有二十斤重的家伙走出玉米地。 “来人喽,猪獾被炸死啦!” 守护玉米的人闻讯赶了过来,四个小伙子的红缨枪尖扎进猪獾的四个爪子,将猪獾钉在人行道上。猪獾被钻心的疼痛刺醒过来,“哼!哼!”几声怪叫,四只爪子一齐发力,四枝红缨枪被拔出路面。四人摁着红缨枪再次插进路面,猪獾跳腾了几下,禁不住刺心的疼痛,身子贴在地上不再动弹了,喉咙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牛岁旺将铁锨伸进猪獾嘴中,“咔嚓!”狂怒的猪獾将铁锨咬出两个深深的印来。好险,铁锨都能咬成这个样子,要是咬在胳膊上,一口就能截断!想到这里,牛岁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家伙昼伏夜出,嗅觉灵敏,最爱吃玉米,刚才就地一个前滚翻,二三十棵玉米又被折断了,这下撞在了枪口上。 折腾完猪獾,天已经大亮。牛岁旺呵欠连天地走进酸梨树下后院,大爹在隔墙的前院喊了起来:“岁旺,故里中学分来一个英语教师培训名额,王校长问你愿不愿意去?” 朝霞染红了东方,天空飘着一朵朵彩云。 第三十四章 34 桂芹娘旧事重提,要和俞家恢复婚约。魏树德实在抹不下这张老脸,这个倒窟窿又如何钻得回去? 还在俞致祥上高中时,桂芹姨、致祥娘走亲戚路过北山,又投宿在桂芹家。当着婆家妹妹的面,桂芹姨数落娘家姐姐:“你女儿就是个宝,你看人家娃多有出息,全校数理化竞赛第一名,只怕人家娃还看不上你女儿呢!”桂芹娘信口说了句:“妹子,你不要骂了,错事要人做呢,我们重做亲戚还不行吗?”一听这口话,致祥娘喜出望外,回家炸了六个油饼,说炸,实际没有那么多的油,只是在表面抹了点清油罢了。按习俗,走一般亲戚拿四个油饼,非常要好的亲戚才拿六个油饼。玉梅将油饼放进竹篾编成的馍笼里,为防落上尘土,又苫上一张旧报纸,才交给俞炳义,千叮咛万嘱咐一番,让他前去修复这条已经断了线的亲戚路。俞炳义走了三十里川路经过古城,又走了十里山路来到广爷北山。魏树德没有定婚那天健谈,应付性地说了几句话,借故出去了。桂芹娘虽然不是十分热情,还是给了饭吃。俞炳义有些耳背,反应迟钝一些,走出魏家门时,桂芹娘递来的油饼笼照样苫着旧报纸,也没有留神,右胳膊挽着馍笼袢走回家。玉梅看着丈夫一脸高兴的样子,觉得这门亲事有眉目。接过馍笼,掂在手里觉得分量不轻,笑逐颜开地揭起旧报纸看亲家的回盘,才发现六个油饼一个不少地回了家。俞炳义的脸上不见了笑容,他这才恍然大悟,魏树德一去不回的原因并非自己想象的缄口待客,原来老同学惧内,有苦难言啊! 俞致祥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的第一件事是看望舅父舅母。你说怪不怪,他住在舅家上了两年高中,没见过一回桂芹家人,这次偏偏遇上了桂芹娘。女婿外甥半个儿,外甥在舅家就是个端饭的。致祥为所有的长辈都端了饭,桂芹娘也不能例外,人家毕竟是舅母的姐姐,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这一端饭,桂芹娘又想到别处了,回家后劈头对女儿说,“桂芹,你女婿考上大学了!” “我哪有女婿?”桂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俞致祥不是你女婿吗?就是你姨夫的外甥!”娘生怕桂芹忘记了似的。 娘啊,你给我定过婚的女婿,我岂能有所不知呢?但是你扯旗放炮地退了婚,人家还是我的女婿吗?你也好意思说出口?桂芹吞吞吐吐地说,“曹不是跟人家退婚了吗?” “退婚,那是形势逼迫的,朱老三说话时你不在场,你要是在场,恐怕提出退婚的是你不是我!钱和布退了,馒头和锁钱没有退!”聪明过人的娘也留了一手。 “俞致祥那次来庄上演节目,我说叫人家来家里坐坐,你不同意。他爸二次上门求婚,你连礼当都没收,那能叫没退婚吗?”魏桂芹的话里带着气。她记着呢,那次故里中学来庄上慰问演出,同村的一个女孩指着拉二胡的学生让她看,“你看,你看,他就是你的女婿娃俞致祥,还不请到家里去!”桂芹这是第一次见他:中等身材,圆扑扑的脸膛,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的确是个英俊小伙。桂芹顾不得女孩儿的矜持,把同村女孩的原话告诉了娘,娘却一言未发。 桂芹娘也是一肚子委屈,说得比女儿还有理,“看这娃差教养的,你是俞家人还是魏家人?没见做啥胳膊肘儿就向外歪!没收礼当归真,但我没说不成亲呀!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出嫁了,这些年一直没有给你另找婆家,是为啥哩?你说叫致祥来家我不同意,我绑了你的脚还是绑了你的手,为啥自己不领进门呢?” 好我的娘,你咋不讲理呢?人家在舞台上,我在舞台下几十米处看了一眼,人家认得我是谁?要领进家门也得你发话让我哥领,我一个没过门的女子领女婿回家像话吗? 桂芹娘十年无动于衷,一旦动起这个心思还较了真,见缝插针,嚷得桂芹心烦意乱。她见说不动女儿,又来说自己的丈夫。好我的你哩,这是给女儿说人家,不是卖牛卖马,想卖就卖,想不卖就不卖!纵然想卖,也得看看买家呀!可怜魏树德当校长时惧怕有权有势人,在家又唯老婆的马首是瞻。这次他是铁了心,谁挖的倒窟窿谁钻,一不搭理二不闪面。 魏桂芹很为难,不堪娘唠叨的她走出家门,满腹心事不知向谁诉说,漫无目的地走下北山,信马由缰地来到古城市场。只不过一半年的时间,古城集市就变得热闹非凡,木材区、瓜果蔬菜区、蛋禽区、牲畜区、花卉苗木区、日用百货区,到处挤满人,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魏桂芹来到瓜果蔬菜区,发现了埋头挑选菜水的惠萍,主动迎了上去。 “你是松柏峪的俞惠萍?” “你咋认识我呢?”惠萍不认识桂芹,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你是大名人,松柏峪大队大合唱的领诵,人都以为你是城里人呢!”桂芹笑着说。 “都是啥时候的事了,还提那事呢,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咋想不起你呢?”惠萍还在努力从 记忆中搜寻着眼前的这个姑娘。 “咋说呢,”姑娘欲言又止,“向你打问一个人!” “谁?” “俞致祥!”桂芹的脸上突然泛起红晕,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他?!我知道,前几天去肃南师专上学了。”惠萍感到好生奇怪,俞致祥的高中同班只有两个女生,她都认识的,“你认识他?” “认识,认识!” “你是?” “我是他的未婚妻!”姑娘话虽出口,还是像做了错事的小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手习惯性地抚弄着自己的长辫梢。 “啊?!”惠萍惊得差点没跳起来。她没见过魏桂芹却听说过魏桂芹,原来你就是嫌贫爱富的魏桂芹,你就是出尔反尔的魏桂芹!你不干人事也配说人话?但她又冷静了下来,仔细打量了桂芹:高挑身材,弯弯的眉毛,高高的鼻梁,文文静静,皮肤不是十分白皙,论长相也是中等偏上!“你是魏桂芹?不是退婚了吗?” 桂芹从对方的眼神中已经读出了她对自己的厌恶,读出了她对俞致祥的喜爱,要不咋说女人心细呢!不过,潜意识告诉她,惠萍就是自己倾诉的对象,她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惠萍,“是有这么回事。哎,咋说呢,这事都怪我娘!” 第三十五章 35 放了寒假,在n维欧氏空间游弋了一个学期的俞致祥思念家乡心切,急匆匆回到松柏峪。虽然上了大学,在肃南城里生活,松柏峪给他打上的底色依然如故。他就迷恋娘的浆水饭——在家二十多年吃腻了,时常嘱咐娘舀出自己的饭后再调浆水,离开家乡却时常想吃浆水。他就迷恋娘的热炕头——在家时睡腻了热炕,在土炕上支一块门板睡觉,学生宿舍的床上虽然有电热毯,还是想娘烧的热炕!他迷恋松柏峪,中山梁、牡丹嘴、泰山庙、恩贡老宅,还有世昌堡,常在梦里出现。在家时一门心思想着出门,出了门又一门心思想着回家,人咋就这么矛盾呢! 俞炳义挑着粪筐在牡丹嘴的大路上来来回回已经几趟了,他是怕天黑专门等候在路上接儿子回家的。季玉梅早早把儿子的土炕烧得热热火火,她知道儿子今晚一定回家。 惠萍一针一线织成的那件灰色高领毛衣外边套着件咖啡色条绒夹克衫,已经打了折扣的蓝色直筒裤——同学们都是喇叭裤,裤脚大的有点夸张,有点出奇,他觉得太显眼,挑了裤脚小点的直筒裤。满面春风的俞致祥回到了松柏峪。 玉梅仔细地打量着儿子,胖了还是瘦了,白了还是黑了,看着儿子红里透黑的皮肤细发、滋润了许多,胸膛宽了,身材结实了,满意地笑了。儿子每次寄信来,她事先都有预感,不用通知,不用捎话,她能很准确地到会计家取信。她不识字,却能从众多来信中挑出儿子的信。玉梅说这叫母子连心,没有办法! 一阵敲门声。 “谁呀?进来吧!” “三婶,是我!我娘烙了些麻麸饼子让我给您二老端来!”是惠萍的声音。 “看你费心的,快进来,致祥回来了!” “还真巧,三婶不用做饭,够你们三个吃的。”惠萍双手端个木盘子,盘子里盛着一摞麻麸饼子,走上台阶,进了房门。黄橙橙的饼子夹着浅灰色的麻仁酱,散发着清油和麻麸混合后特有的芳香味,直钻鼻孔。 “你想得真周到,麻麸馍是个啥味道差点都忘了!”致祥看着惠萍,她的身上还留有饭香,一切都明白了。惠萍在信上说特意为他种了大麻子,已经磨成麻麸等他呢!大麻子,留着他太多的记忆,小时候,惠萍还帮他抽麻叶搓麻鞭呢!除了爸爸和娘,在松柏峪惦记他也让他惦记的还有俞惠萍。多日不见,她的气色好了许多 ,由于生孩子稍微有些发福的体态已经恢复,因为非婚生子产生的不快随着岁月的流逝,也已经烟消云散。岁月真是个好东西,该流的流去,该留的留下。流去的是闲言碎语,留下的是为人之母的喜悦之情。一朵洁白的牡丹花,越发俏丽多彩。 惠萍瞟了一眼致祥,除了那个熟悉的面庞,还有那件熟悉的高领毛衣。 “惠萍,周继愈来信了没有?”玉梅关切地问。 “托人捎过一封信,说他准备考研究生。” “旺旺大了,一转眼到上学的时候了,你俩的事儿也该办了,一直这样下去不是个方子呀!” 致祥截过娘的话头:“娘,人家自己会考虑的!” “你也到谈对象的时候了。娘老了,纳鞋底没劲,织毛衣不会,不能老麻烦惠萍呀!” “三婶,只要你不嫌弃,他的鞋底我一直纳,他的毛衣我一直打!” “咋能让你一直这样费心呢!致祥,赶明儿你这身衣裳怕要换换呢!”儿子还没娶上媳妇,穿戴打扮是娘的责任。她把儿子上学前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得整整齐齐,等儿子回家后换穿。 “三婶,我有个事一直想不明白,想问你呢?”惠萍笑着说。 “看这娃,曹是一个桌子上供奉老先人的亲房,只要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是啊,曹是亲房,你为啥还要拜我娘为致祥的干娘呢?” “哎,这话说起来就长了!”玉梅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致祥出生百天以后,玉梅忙着炸酸菜。院子里,坐在小棉毡上的致祥哭闹起来,她又来到院子为孩子喂奶。吃足奶水的孩子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不再喊叫了。玉梅走进厨房,灶膛的火势已经过去,没有火苗,柴火上布满银白色的灰烬,锅里不见冒气。她抽动风匣拉了几下,柴火上的灰烬顷刻间被来自风匣的风冲入烟道,顺着烟囱飞上蓝天,火势由弱变强,冷不防火舌窜出灶口,喷到正在探头查看火势的玉梅脸上,她那乌黑的头发和浓浓的眉毛顷刻间被燎出不少的褐色颗粒。菜锅里传出“嗞”“嗞”的响声,锅里又冒出热气。也就是一阵阵的功夫,不见了孩子的喃喃声。玉梅拖着三寸金莲,“噔噔噔”跑出厨房,不见孩子,却传来那只产过多胎猪仔的老母猪的“哼哼”声。玉梅循声望去,天哪!她的心立刻紧紧地缩在一起,孩子被老母猪叼在嘴里!老母猪看见她走出院子,以为是主人喂食,不但不躲避,反而掉转头,摇摆着尾巴朝她走来,孩子依然吊在嘴里!容不得多想,玉梅顺手抄起那个烧炕用的推耙朝母猪口角一通乱捣,老母猪方觉不对劲,忍着疼痛,仍然不肯放弃猎物,朝猪窝跑去。如果钻进猪窝,老母猪有空换过口,后果不堪设想!玉梅三步并作两步,抢先来到猪窝门前,使出全身力气,手中的推耙雨点般落在老母猪的嘴上。老母猪满嘴流血,牙齿也被捣掉几颗,才丢下孩子落荒而逃。玉梅急忙抱起致祥,看看孩子的头部,没有受伤,挽起孩子的棉衣袖筒,两只小手也完好无损。好险啊!玉梅觉得孩子多灾多难是当娘的命不好,提出让李晓梅做孩子的干娘。炳义说“晓梅是俞炳武的媳妇,论辈分是致祥的婶子,不用拜都是亲房。”玉梅说:“李晓梅一人创下故里妇女的三个第一:第一个不缠脚,第一个进学堂,第一个自由恋爱,人好命好,拜干亲后让孩子沾沾她的福气。 “惠萍!惠萍!”门外传来李晓梅的声音。 “干娘,旺旺!”致祥急忙迎了出来。 “致祥回来了,噢,快让干娘看看!嗨,身体缓了,也长高了。公家的饭菜就是养人!改日到干娘家来,我记得你喜欢吃面,干娘给你擀面吃。曹庄的户数多,家家都要请你吃年饭,大年跟前怕就排不上队了!” “干娘,家里坐会!” “不啦,不啦,旺旺嚷着睡觉呢!” 惠萍走了出来,抱起旺旺,不怀好气地说“你像个尾巴一样,天刚刚黑睡的啥觉?” “我不睡,舅奶非要我睡哩!” 第三十六章 36 八仙桌后面,是一张梨木长吊桌,长吊桌紧靠着后檐墙,这里是供奉俞氏列祖列宗的位置。后檐墙上的“广厦春高”匾额和大门上的“恩贡”匾额一起被破了“四旧”,悬挂匾额处是一块四方四正的比别处明显白净的墙壁。那年“六一”儿童节颁发的奖状还钉在原来的位置,纸质发黑,勉强可以辩清字迹。四角的麻椒刺眼比原来大了许多,麻椒刺换成图钉还不能完全遮住刺眼。 季玉梅起了个大清早,确切地说,她压根儿就没睡。儿子回家,说了半夜的话还没说够,儿子睡下后,她还是没有一丝睡意,盘算着这个假期给儿子吃什么喝什么的事。过去操心儿子吃不饱,操心儿子没工作,这会子儿子上了大学,吃喝国家管,毕业后的工作更不成问题,她还在操什么心呢? 她为儿子的穿着操心。儿子放假回来几天,她特别留意乡亲们的议论。听到人说“致祥这娃老实本分,身上还留着曹松柏峪的底色”,她就从心里往外乐。听到有人说“这娃变了,说话有些揙言子”,她就着起急来,马上提醒儿子注意些。儿子说:“娘,曹这里与外面相差太大了,时代在进步,不能一直抱着曹的老一套不放。别看这些人,一方面看不惯听不惯,一方面又在偷偷地模仿着。”儿子说得有理,她不再坚持己见了。 她又在为儿子按时起床操心。儿子暑假回家,庄上人把他当贵重亲戚一样,请到家里做客。这个寒假正好在春节前后,请客的人会更多,如果像暑假那样,几家人同时进门,跟谁走都好像不合适,都会薄了其他人的面子。她想了一个方子,自己早早起床,抹桌子扫地打扫好卫生,估摸着请客的乡亲就要来了,马上召唤儿子起床洗嗽,哪家先来就跟那家走。 当娘的,只要有一口气,无时无刻不在为儿子操心,尤其是像她这样把儿子作为自己的全部的人。 第一个到来的是李晓梅,还领着一个外乡人。她不是催促女儿哄孙子睡觉,也不是请致祥去家中做客,而是帮人说情。托她引荐的人带着礼当,一跨进上房门槛,二话不说趴在地上对着吊桌上的老先人牌位叩过头,又对着致祥叩头。 致祥以为来人是给爸爸或是娘叩头,没多在意。爸爸是旧社会上过学的,这几年故里川有红白事的人经常请他做礼宾先生;娘治小儿“四六风”出名,时常有人上门请。年头节下,上正斯月,跪地叩头的事常有。 干娘一边说:“致祥,这是给你叩头呢,别的人承受不了!”致祥慌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常言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拜父母和神灵,何况来人和自己父母的年纪不差上下,急忙搀扶来人。来人却非要坚持做完规定动作才起身,“你莫拦挡,这个头就是给你叩的。你不接受,就等于我白来一趟!我这是给过世的老娘秉一份孝心,你把书念到这个份上,就有资格承受我的头呢!” 俞炳义和季玉梅都没有阻拦,致祥被来人说得云里雾里的。 干娘这才不慌不忙地介绍:“致祥,他是广爷川下王家我的老同学王维张!当年你干爸就是因为和他几个偷自家的鸡和猪闹着玩被开除学籍的。这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他是有求于你又怕你不给面子才拉我来求情的。” 听说来人是王维张,致祥热情地招呼他就坐。 “这娃都长这么大了。你家祖上是故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俞老爷,你又是故里川第一个大学生。按大清的制度论起来,应该超过祖上了吧?”王维张一脸谦卑地说。 “嗨,那是啥年的事!这又是啥年的事!现在的大学生多着呢,上半年录取了27万,下半年40万,这样下去,用不上几年,大学生和如今的高中生一样多了!”致祥说。 “只说是人家学得好,光听人家这谦虚劲就知道了。曹紹乐老师常说,‘满招损谦受益’!可惜,俞老师已不在人世了!”王维张说起当年的俞老师,还显得十分怀念。 “他要是再坚持几天,就能平反了。可惜了他那一肚子文墨。”晓梅深表同情地说。 “是啊。那年公社给他们办学习班,学习毛主席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书本还没拿来,他却自告奋勇地背诵起来。等拿来书本时,发现他背的竟然一字不差。” “每年两报一刊的元旦社论讲了几个问题,连故里中学的政治老师知道得都没他详细。”晓梅说。 “要是现在,他那问题算个啥事呀!孩子顶替了没有?”王维张问。 “安排了一个。维张,说曹的正事吧,规俗方面的事我不大懂,还是你自己说。”晓梅说。 王维张这才说明此番的来意,“致祥,今年是家母三周年纸期,乡亲要写个幛。写幛就得署衔,衔有官衔学衔之分。这些年做官的人忽上忽下没一个定准,官做不成,幛也就挂不成了。曹故里旧社会当过县长的人不少,现在能叫出名字的有几个?而你祖上去世这么多年了,说起俞老爷,人人肃然起敬。我想请你的学衔,到了啥时代,学衔都不会过时的。” 幛是庄间乡亲联名,具衔(署名)人领衔,由文字俱佳的老先生用骈文的形式写成的追述逝者生平,褒扬逝者的文字,也可看作乡亲们对逝者生前德行的首肯,对逝者子女所作所为的表彰。为便于保存,写在丝绸上,装裱以后悬挂在正房墙上。具衔者需是一位有声望的人。写幛前先由事主请衔,如被请者同意,亲笔书写自己的毕业学校、学历或者职务及姓名交给事主。按规矩,请衔的人自己或子女或侄男子弟中必须具有秀才以上的功名,被请者至少也应该是秀才以上功名。民国以来,新学兴起,秀才也就被完小毕业生“相当于”了。俞致祥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大学生,成了人们热捧的对象。 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来人曾经给娘带来很大的伤害。不答应?人家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不过是赶着目下的时尚为过世的老娘烧一张纸,秉个孝心,看他那副虔诚劲儿,对这事又看得很重。俞致祥一时没有主意,将目光投向他娘,“娘,你说呢?” 娘看着儿子,笑了笑,“给!” 王维张和干娘走后,娘笑着说:“你真是我的争气娃!他这才是请衔。烧完纸,还要谢衔呢!” “谢衔就免了吧,人家一把年纪了,多难为情!” “这是规俗,你同意具衔就已经不错了。如果不谢衔就是对他娘不敬,三年纸白烧了!”俞炳义笑着说。 “那就让他给娘叩头吧!”致祥看着娘一脸灿烂的样子,不无揶揄地说。 “瓜蛋,给你叩和给娘叩还不是一样的!” 第三十七章 37 韩家寨。 当年韩忠民名下的院子归他的儿子韩维周居住。由于年久失修,房顶瓦片上积满枯枝烂叶,瓦缝里长着几株干枯的柴草苗,山墙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檐板经不住雨水浸蚀,有几处腐朽得掉渣,松木椽头檩头裸露在外遭受风吹雨淋。 韩维周已年过半百,依然满头乌发,保持着教师的发型,方头大耳,阔口隆鼻,国字脸上棱角分明,一身褪了色的中山装。大儿子去了外地上学,小儿子吃完饭,嘴一抹跑出家门玩去了。韩维周招呼还在锅灶上忙碌着的妻子一起用餐:“淑珍,先来吃饭。吃完后,我帮你收拾!” 宋淑珍五十开外,齐耳短发,鸭蛋脸,身材小巧,精干麻利,“你先吃,马上收拾好了,我还要赶天黑以前补好你的上衣。你看,上衣开洞好几天了,活像个单身汉似的。” “有你这个里里外外一把手,谁能说我是个单身汉呢。淑珍呀,你说家是个啥?” 宋淑珍被丈夫问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回答。 韩维周自问自答:“家就是女人,一个女人一个家呀!”他为坐在饭桌前准备用餐的妻子夹了一筷子菜,接着说:“说具体点,你就是我的家。” 淑珍看了丈夫一眼,“你也是我的家嘛!” “哎,不对,我说的对,你说的不对。” “怎个不对法?我是你的家,你是我的家,还不是一样的!” “家给人的感觉是恒温的。不管是春夏秋冬,不管是白天黑夜,它都给人温馨的感觉。你看, 出门在外的人,就是天多黑,路多远都要赶回家,为的啥?为的是这种温馨啊! ” “今日怎么变得多情多义了?” “不瞒你说,我想这个问题好长时间了,还是觉得说‘你是我的家’更准确些。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是我被开除回家,脸面无光地走进这间房子时,你看着我说,‘回来也好,不管怎么,这儿还有你一个家!’我当时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心里在想,‘我差点丢掉了这个家啊!’” “我自进了韩家门,就没想活着离开韩家。” “既然如此,当年我提出离婚,你怎么同意而且跟我一道去乡政府呢?”这些年,韩维周老爱怀旧,对于多年来讳莫如深的敏感话题也不再回避。 “你的心变了,八头牛也拉不回,我不顺着你,有啥办法呀?说起这事,多亏那个接电话的人呢!我是听完电话改变了主张的。既然你没有背叛我的行为,我干么要把你让给别人呢?”宋淑珍在菜碟子里挑拣着一块块大肉臊子放进老伴的碗里。 当年,韩维周离婚不成反招来一股子骚气!本来同事们不知道他有妻室的事,对这个烈士后代高看一眼。离婚的事情在学校传开以后,郜校长多次找他谈话,说他在个人问题上欺骗了组织。韩维周申辩说宋淑珍是韩家的童养媳,和自己不曾领过结婚证,更没同过床,他们之间以姐弟相称。郜校长非常严肃地批评他,把同组织谈话当成儿戏,解放前领结婚证吗?解放前结婚的人难道都要补办结婚证吗?都在一个房间里睡了能说没同床吗?他和俞云霞的恋情也一下子变了味,成了作风问题。同事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背地里风言风语:“你看韩维周,明里抱着个童养来的媳妇,暗里还拈花惹草,一副公子哥儿的流氓习气!”时隔不久,他因“作风问题(敌我矛盾)”被遣送回原籍劳动改造。 “你不愧是干过行政的,肚子里的道道就是多。明明是借机告诉静宁那边我已结过婚,却说成是我在静宁有相好!” “我的道道哪有你的花花肠子多!自从圆了房,我一直觉得生是韩家的人,死是韩家的鬼,你却一直叫我姐姐,我还以为是自小叫惯改不了口,哪知道你是蒙混过关想着逃婚。你把我买了,我还帮你数钱呢!” “咱都到这个年纪了,没啥藏着掖着的。人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对那个俞云霞当年可是一片真情呢!你看这个没心没肺的,连封信也不来一封,可见她当时说的都是假的。我前脚被遣送,她后脚就和那个郜校长合盖一条被子了。是你让我明白了‘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啊!” “我才不管俞云霞不俞云霞。我只想问,那时张口姐姐闭口姐姐现在怎不叫姐姐呢?” “叫姐姐和不叫姐姐有着实质性的区别,别人可以不信你不可以不信。叫姐姐时咱俩没同床,同床后再没叫姐姐!”韩维周一本正经的说。 “看你正而八经的样子,好像是我在找你谈话!” “郜校长找我谈话时我就是这样对他讲的!” “他相信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本来就在找我的茬,就是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如果我是郜校长,我也不相信!” “你知根知底,说句良心话,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良心能当饭吃吗?多年没听你叫姐姐,怪想听的,叫声姐姐!”淑珍深情地开起老伴的玩笑来。眼前这个书呆子刚回家那阵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下地扶犁犁铧铲了脚,盖房搭泥糊得满头满脸,饭熟了不知端碗,衣服脏了不知道洗,是自己像姐姐一样手把手教会他干农活干家务活的。 “娃回来多难为情?” “现在的娃啥不知道?你看咱家的老二,贼尖贼尖的,成天监视着你,连说句悄悄话的功夫都没呢!” 老伴俩说笑几句就商议开了正事,维周说:“咱这房还是爷爷年轻时盖的,太陈旧了。大娃年龄不小了,毕了业就得处对象。要是带个对象回来,这房子有些看不过眼。今年怕要翻新呢!” 淑珍赞同地点点头,“家里的钱只够盖主房,厦房先将就着,等大娃工作了手头有几个钱再翻新。娃要顾,娃他爸也要顾。你这身衣服穿得都没颜色了,今年给你添身新衣。”淑珍打量着老伴的衣服,还是多年前自己缝制的蓝咔叽中山装。 “还能穿几年,不急着换。” “换,别光想娃的事,他们年纪轻轻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你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能活五十年?不要苦了自己。” “要添也得给你添,你是女的,得有件看过眼的衣服。我是个大男人,衣服只要不破就行!”淑珍也是蓝咔叽女制服上衣,和韩维周同年缝的。 “爸,来人哩,来人哩!”二娃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淑珍忙着收拾碗筷,韩维周立起身,“啥人哩?” “爸,你快去,一个白头发的伯伯说他是你的学生呢!” “甘省的?”韩维周急急忙忙迎出门外。 第三十八章 38 “韩老师!您老还是这样硬朗。第一次来您家,耕读门第,真是名不虚传!”王文贵仔细端详着门楣上“耕读第”三个依稀可辨的大字。 “你是高三一班的王文贵,当年考了肃南师专数学科的。面相变了,声音没变。我是听声音听出来的,怎么年轻轻的头发全白了?快给老师说说这些年来情况。”韩老师拉住王文贵的手,像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 王文贵轻轻抚摸着老师发热的双手,“起先在几个小学干了几年,” 韩维周马上截过话头,“不对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肃南师专应该是培养中学教师的呀!” 王文贵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晕,“那年暑假肚子饿得慌,挖了队上的一筐洋芋,背了个‘道德败坏’的处分,由中学教师改任小学教师。” “仓廪实而知礼节, 衣食足而知荣辱。吃了几个洋芋虽与道德不合,也是事出有因嘛!” “‘上初中不出大队,上高中不出公社’时,调任故里中学。韩老师,说起来学生工作将近二十年了,放开手脚干,也就是恢复高考制度以来这两年。” “韩老师,王老师现在是故里中学校长。”和王文贵同行的牛岁旺一旁介绍说。牛岁旺英语短训班结业后,回到急缺英语教师的故里中学。 “韩老师,他是我给您带来的徒弟,登门拜师来了。他叫牛岁旺,故里中学的英语教师。”王文贵介绍说。 “上中学时不爱学英语,给英语老师提意见,英语课走了过场。上了短训班,又从abc学起,一年时间太短了!韩老师莫嫌我这个弟子!”牛岁旺说。 “哪能啊?我学了几年英语,但在农村坐了十年,十年荒一个秀才呢,何况语言这东西离开语言环境忘得更快。你年轻来得及,一年时间也不短。打个基础,边教边学,‘师傅领进门,修行在本人’嘛!”韩维周越说谈兴越浓。 宋淑珍听说来了老伴的学生,高兴得不亦乐乎,顾不上脱下护裙,一阵风似地跑出院门, “快进屋,快进屋!哎,老韩,哪有这样做主人的?光顾自个儿说话,客人立在门外,难道隔门打发不成?”她张罗着客人进屋,桌上的残汤剩羮早已收拾干净,换上了茶水。 大家围着餐桌坐定,王文贵取出从家乡带来的烧鸡、大饼,“多年不见了,给老师和师娘带了本地特产大饼烧鸡。陕西天气热,我们在路上已经两天了,烧鸡不能再放了,你们别客气,都尝尝吧!” 韩维周也不客气,撕下两条鸡腿给王文贵和岁旺,两人都说自己地方的特产常吃,让给宋淑珍和孩子。 韩老师想起了年轻时的事:“家父每次回家都要带些烧鸡大饼,说:‘你看,这是静宁的特产大饼烧鸡,走长路时带上它几天都不发霉的。那里的人太苦焦了,饮食文化也打上自己独特的标记。大饼烧鸡已经是‘豪华’版的饮食,真正‘普通’版的是洋芋炒面。” “他老人家对静宁人的生存现状真是太了解了,他就是为了静宁人过上好日子,在共和国成立前夜遇难的。我们一定会记住他的话,改变自己的落后与贫穷。”王文贵也受到感染,片刻停顿,“老师、师娘,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 “饿倒没挨,守着关中平原不愁没吃的,苦受的不少。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多亏淑珍,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靠她那个秘方换来的,苦了淑珍啊!”韩老师易动感情,眼角露出晶莹的泪珠。 “王老师他们大老远来,这是天大的好事,高兴还来不及呢,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干啥?王老师,我给你俩拾掇吃喝去。”淑珍说着离开自己的座位。 王文贵拦住宋淑珍,“师娘不要客气,我俩下车迟,怕赶不上你家的饭,在车站已经吃过了。” 宋淑珍落坐,不再客气, “我还是五七年吃过老韩带回的烧鸡,一晃二十年了!静宁烧鸡名不虚传,口感好,味道正,吃一次就想吃第二次。” “只要师娘喜欢,日后有的是,只怕你吃腻了呢!”王文贵笑着说。 淑珍觉得话里有话,笑着问:“烧鸡还能吃腻?” 王文贵带着几分神秘地说,“师娘,我是来请老师出山的!只要老师答应,还怕没烧鸡吃?” 韩维周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请我出山?!” “是的,恢复高考制度以来,静宁县的教育事业发展很快,老百姓供给孩子上学的劲头很足,老师教学的积极性也很高。但是,教师短缺厉害,尤其是英语教师!”王文贵说。 “我还能教英语?” “您是西北大学的高材生,怎么教不了英语?”王文贵大惑不解地问。 “我的身份你不是不知道,属敌我矛盾,受管制的!”韩维周好像在梦中一般,二十多年了,一说教外语就和里通外国联系起来。中苏关系紧张时,几句简单的“俄语战场对敌喊话”没人会教,韩维周学的第二外语是俄语,他觉着大敌当前,匹夫有责,自告奋勇地要求教俄语,被当场批斗了一通:你哪里是教战场对敌喊话,教几句泄露国家机密的话又有谁听得懂! “来这里前,我把自己的想法已经向县委组织部长兼摘帽办公室主任戴乐天同志谈过了。他说,几次运动中被错误处理的人较多,平反的工作量很大,解决起来需要一定的时间。您的问题定性不准,事实不清,纠正是迟早的事。” 韩老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突然泪雨滂沱。 “老韩,刚说过了,怎么像个小孩似的,哭哭啼啼,也不怕小牛老师笑话。”一旁的宋淑珍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轻声责怪着丈夫,也悄悄抹了把眼泪。 牛岁旺老半天有了说话的机会,“不怪,不怪,韩奶奶,让韩老师哭出来也好,哭是一种解脱,一种释放!” “叫姨吧。咱不能那样论辈分。”宋淑珍说得大家又笑了起来。 韩老师没有马上擦去眼泪,他是想让幸福的泪珠在脸上多停留一会。“淑珍,你有所不知,我那里是哭,我是在笑!你知道,我盼望这一天都盼得没信心了!” “我有个请求呢,韩老师,不知您肯不肯给学生这个面子?”王文贵出发前满怀信心地要把韩老师请到故里中学,到了老师身边,几次话到嘴边却没有说清,这下不能再打哑谜了,“我是想请您到我们故里中学任教呢!今年高考即将进入冲刺阶段,想请您来个临阵磨刀。您原是撷秀中学的,现在请您到故里乡下有点委屈你,想去撷秀的话等正式平反以后,我欢送您。” 韩维周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事!他被自己的学生说急了,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声音也提高了八度:“文贵,你咋能说这话呢?我能放弃关中平原去静宁,就能放弃静宁城去故里。有你这样礼贤下士的校长,就是西安我也不去,这把老骨头扔也要扔到故里!” 春风扑面,一望无际的麦田绿的发黑,金灿灿的油菜花被春风吹得探起头来,让目不暇接的人们感受到浓浓春意。远处的秦岭脚下,一树树粉红色的桃花、含苞欲放的杏花,让沉闷了一个冬天的眼睛豁然开朗。王文贵和牛岁旺起了个大早,向韩老师家走来。两人来到“耕读第”门前,不约而同,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昨晚坐过的那间久经考验的主房已被掀翻在地,椽檩、门窗分门别类堆放在一起,瓦片码成一大摞。王文贵大声问:“韩老师,这是咋回事?” 老两口闻声迎出耕读第,韩老师解释说,“你们昨晚来前,我俩正商量盖新房的事。你俩走后,我就和淑珍喊了几个乡亲帮忙拆了主房。淑珍让我跟你们走,剩下的事交给她!” “那可不行,师母咋能干立柱上梁的事?韩老师,也不在一两天,咱一起盖好房子再到校不迟!” “别小看了她,她泥活地里活锅上活针线活样样难不住。不怕你笑话,我昨晚上就想走,梦中教了两节课呢!” “我思想着这座财东家的老房子有什么宝贝呢,一个晚上就拆出个旧本本!”宋淑珍天生一副乐天派性格,说话爱开个玩笑。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公公把自个儿的家产都支援了革命事业,能有什么宝贝呢? “这个本本说不定还真是个宝贝呢!”韩老师拿出一个年久发黄的宣纸本子,“看样子是我爸的笔记本,塞在椽缝里,上面有些人名。我爸生前在静宁搞地下工作,你们看看说不定有认识的人呢!” 还真从他的话上来了,王文贵翻到最后一页时,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39 故里公社召开了专门会议,县委组织部长戴乐天亲自宣布为俞打豹平反昭雪,组织的结论是:俞打豹下放牲畜,分配土地的行为属于特殊情形下的生产自救,与杜国泰为首的“504”反革命组织没有丝毫的联系。上级关于农村生产责任制的文件下达好长时间了,故里公社特别是松柏峪大队干部群众仍然心有余悸,家庭联产承包制的工作久拖不决。对俞打豹的平反昭雪驱散了笼罩在人们心头的疑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故里公社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王文贵、牛岁旺从韩家寨带回的老道人的遗物——那个发黄的小本子,经有关部门鉴定,是用特殊方式标记的中共静通支部地下党员名册,俞抓豹、俞打豹的姓名在列。据此,县委又作出恢复俞抓豹、俞打豹党籍,确认二人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的决定。鉴于俞抓豹已到离休年龄,俞打豹去世,县委决定每人安排一个子女工作。俞建社被安排故里公社工作,他娘和妹妹俞月花领上了生活补助。 参加完地区农业学校“农村多种经营管理干部培训班”学习归来的俞建社,自告奋勇来到松柏峪大队驻队。恰遇周末,与故里中学英语教师牛岁旺结伴回到松柏峪。 故里河畔,一处崖面和三面土墙圈出的庄院不再显眼,崖面上一道道排列整齐的镢印由于风雨的侵蚀,变得模糊起来,那孔狮子大张口的窑洞和临河院墙上的门洞也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了。两间房子的二茬泥还没抹,墙壁粗泥大柴的。打豹临走时窝的二茬泥成了一个土堆,年年长出麦子。熟了,落下,钻进土里,又旅生出麦子!俞建社住的那间房,除了土炕,就是支在地上放东东西西的木板,空荡荡的。牛岁旺望着檩条上的对联出神:蛀虫蛀光了空白,只留下墨写的字迹,好像阳刻在檩条上的一幅书法作品。 立柱正值及时雨 上梁恰逢紫微星 这副对联给它的主人带来了灭顶之灾,书写者也受到株连。两个当事人双双含冤离世,而这副对联依然没有改变它既定的内涵,它不过是一副寄托着美好愿望的普通对联。 建社娘有几个月没见儿子的面了,这是她和儿子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儿子走后,她一直自我宽心:娃这是吃上公家饭了,好着哩!但长时间不见面,难免有些着急。儿子回家后,又顾不上说几句,就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不一阵,端来两碗香喷喷的面条。牛岁旺也不客气,和建社一人一碗吃了起来。可是一碗下肚后,不见了第二碗。 建社喊妹妹月花来端饭,月花是打豹病故后来到人世的。从记事起,哥哥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从不惹哥哥生气。她已经是初中学生了,却像个闯下大祸的小孩站在哥哥面前,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娘呢,咋不见娘呢?”俞建社一连声地问着月花。 “还在厨房忙活哩!” “饭做好了,还有啥忙活的?” “我也不知道!”月花不是那种善于随机应变的人,心里难为情,脸一下红到脖子根 。 “别难为娃了。”建社娘终于走了进来,“岁旺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你笑话!吃晴(尽)来了!”娘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感到有些难为情。如释重负的月花赶紧溜出哥哥的房间。 “咋?没饭哩,你只做了两碗饭?”让建社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岁旺是自己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来家的客人,白面饭吃了半顿,你说丢人不丢人? 岁旺不觉得难为情,“二婶,家里没白面,回头让月花到我家拿些过来。我刚从粮站打来的优等粉。” “岁旺,你莫要笑话二婶吝啬,家里真的只剩一碗白面。等一会再吃些玉米面的,婶子马上做好!”建社娘的手上还留着和玉米面的痕迹。 牛岁旺和俞建社自小一起玩耍,这下两人都参加了工作,坐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尽的话,哪里顾得上吃不吃白面饭的事。“二婶,你放心,我是不会走的!等着吃你的玉米面饭,给你来个第二次吃晴(尽)来!” “娘,我走时曹的白面还有好多呢,这才几个月,咋就剩一碗呢?”建社有些纳闷地问娘。他心里明白,庄稼人吃顿白面饭那是盼星星盼月亮呢,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尊贵客人来家时,才有这种福分。 “你记得没错,是有好多呢!可是家里来的客人实在太多,想给你留些都没方子留。”娘不无遗憾地说。 “曹没有多少亲戚朋友,一下子哪来这么多客人?”建社越听越不明白。 “亲戚朋友哪有那么多?大多数都是些不太熟悉的人!”娘却越说越来了劲。 “不太熟悉的人也管白面饭,你们家是开饭馆啦?”牛岁旺也听得犯起了糊涂。 “话可不能那样说,人家是为曹好。有些是来说亲事的,有些是来看家道的,还有些是大人领着女孩一次就想定秤的。曹原先想儿媳想昏了头没人来,现在人家自己找上门来。曹也是一家人啊,咋能冷了人家的心!”娘这些年想儿媳想得神魂颠倒的,见到一个女孩就盘算着为建社说媳妇。 “我以为啥事呢!不冷人家的心是对的,可你也要实事求是,曹也不是上顿下顿都吃白面的。”建社说。 “看你说的,门面还得撑着。你说人家来看家道,曹有啥可看的?”娘说得对,院墙还是当年俞抓豹俞打豹弟兄俩安板打起的,雨水少,土壤干,架椽打的院墙不耐年程,已经成片成片地掉土疙瘩。为了节省力气,院子紧靠崖畔省下一面墙。崖上挖了一孔大窑洞,用来堆放杂物,既实用又节省木料,但迎门一口窑,好像狮子大张口。打豹在世时就盘算打些土坯,将窑洞口封一下,安个门,显得聚气些, 哪知道参加公社批斗会后再也没有回来。“话说到这儿了,建社,今年曹要修新房哩,你爸的怃恤金拿出来绰绰有余。这事不能拖了!像现在这个样,来个人我这老脸有些挂不住哩。岁旺,你说是吗?”娘把目光投向岁旺,想让岁旺帮自己说服建社。 岁旺会意,很配合地为婶子帮腔:“二婶说得在理,常言说‘门面,门面’,庄院是一家人的门面。你看人家韩老师,革命烈士后代,早年的大学毕业生,家在秦岭山脚下那么好的地方,我和王校长去请他时,他家也拆旧房准备盖新房,说是准备给儿子娶媳妇!” “娘,等我能抽出时间时,给两间房上了二泥就像新修的一样。我爸的抚恤金不要动,留着供给月华上学。我没念下书,妹妹赶上了好时候。我的工资还有重要的事等着呢!娘,你就别操心我的婚事了,我走阿克塞那天给你说了,先要干事!等我干好事,给你找个俊俊的儿媳,保你满意。”望着一脸狐疑的娘,建社又给娘说起宽心话来。 “你总是说不急,不急!你今年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我的儿媳还在哪里呢?”娘是这样想的:如果建社他爸在世,大树底下好乘凉,自己可以不操这个心,可是他爸走了好多年了,就得自己操这个心。 “二婶,你放心,你的儿媳肯定已经长大了,正在朝你家走来呢!”岁旺的话说的建社娘转悲为喜,去厨房做饭了。 “建社,你包曹松柏峪大队,咋吃饭呢?”岁旺关切的问建社,他是在为建社担忧,“驻队干部的吃饭问题一直是老百姓头疼的事。” 建社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脱产干部,也就没上心这方面的事,现在是驻队干部了,不得不想这个问题。“现在的情形大不相同了,农民都有自己的地,各干各的活,各吃各的饭,没人理驻队干部的茬。有好多干部去队里报个到就回家干承包地里活了,还有些干部研究堪舆学,给人看风水混饭吃。” 别看建社“入道的迟”,却“得道的早”,对当下驻队干部的情况十分熟悉。 “你也打算研究堪舆术吗?”岁旺故意逗笑。 “吃饭算个啥事?就在自家吃,娘做的饭吃起来更合口。我是在想曹既然当了驻队干部,就要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干些事呢。岁旺,我有个想法和你商量商量。” “哎,你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出来,让我听听。” “这次短训班学习苹果栽培技术和管理。我翻阅了有关资料,世界优质苹果产地的条件是纬度35度,海拔1000米以上,年平均降水400毫米左右,昼夜温差10到12度,日照时间2000小时,温带气候。我们松柏峪一带的纬度大概是35.5度,海拔1700米左右,年平均降水量450毫米,昼夜温差17度,日照时间2300小时,属温带大陆性气候。两相对比,我觉得曹的海拔高、日照充足、昼夜温差大,基本满足世界优质苹果产地条件,可以培育出优质苹果。我跟短训班老师谈了这个想法,他也很赞同。”俞建社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一堆资料,有《苹果栽培技术》,有《中国林业科技》,还有培训班的讲义和自己的学习笔记,指着划线部分。 “到底是经过专业培训的人,就是不同凡响。你说的这些我虽然似懂非懂,但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想先在我家、你家、致祥家、惠萍家的地里试栽苹果,等群众看到好处后,再在曹松柏峪全面推广。” 岁旺明白了建社口中的重要事,“要是我不同意呢?”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选在你、我、致祥和惠萍家试种呢?” “这岂不是同意不同意都要同意嘛!” “不然我干嘛叫你一路回家哩?我这是给你送黄金又不是给你兜售鸦片,几年后只怕你感谢都感谢不及呢!”建社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 “你就这么自信?” “嗯!” 第四十章 40 背靠松柏坡,面临故里河,坐落着一座高大的土堡。土堡是冷兵器时代的产物,这座土堡建成后热兵器已经大量使用,没有发挥出大的作用,但是从建成之日到现在,它却一直是松柏峪的标志性建筑。每当做题的空闲,入睡前的想入非非时间,这座土堡都会清晰地出现在俞致祥的脑海之中。上大学已经四个学期了,回家的第二天他就去了这座土堡。 晓梅迎了上来, “致祥,继愈捎信来了,还捎来他的照片。你看,你们这些大学生一个赛一个的英俊!” 致祥接过照片看时,周继愈西装革履,站在天安门金水桥前,目光炯炯,注视着前方,比当年那个故里公社的团委书记帅气多了。“好小伙,看得我都有些嫉妒了!”致祥笑着说。 “继愈这孩子我没看走眼,他没有变心!他毕业留校了,还想着考研究生呢!”李晓梅难得如此兴奋,说起来就没个完。 惠萍一旁数落娘,“娘,好了,好了,别再烦人好不好?逢人就说,好像谁不知道似的!” “好好好,我这就做饭去。吃啥?致祥!”见惠萍不乐意,晓梅不再说周继愈的事。 致祥也不见外,“想吃干娘的手擀面,在肃南想起都流口水呢!” “这容易!”晓梅走进厨房,围上护裙,从面柜里取出头茬白面,兑好水,“噌噌”几下在面盆里搅拌均匀,又在案板上略微揉揉,放入面盆饧着。利用饧面的空隙,她从草垛揽回麦杆,放在灶间,取出肉来切臊子。等臊子切好后,面已饧好。她拿出面团在案头轻轻揉着,由于水和面的比例恰到好处,揉起来不软不硬,不沾手也不沾案板,面团按照她的纤手发出的指令变换出各种各样的形状。晓梅擀面有一手绝活就是不用面泼,揉好的面直接上擀杖擀,随着她的双手不停地搓动,擀杖下的面团逐渐变薄变大,像翻动着的波浪。她将面卷到擀杖上,随着手中擀杖的逐渐退出,不一会,面已经薄如纸了,铺开在案板上。乘晾面的当儿,晓梅划动火柴,点燃灶口的麦草,锅烧热后,倒入胡麻油,等油烧热,又倒入早已切好的葱花,只听“刺溜”一声,满屋子都是清油被烤熟后发出的芳香,清油的芳香夹着葱花的香味,没用多少时间,鸡蛋、猪肉臊子汤都齐备了。案板上的面已晾好,晓梅将面像小学生折纸一般折成四折,熟练地挥动手中的切面刀,只听“当!当!……”一阵作响,宽面是宽面,细面是细面,整整齐齐地码在案板上。臊子汤做好后,灶中换上硬柴,她抽动风匣,火苗不停地舔着锅底,一会儿,锅中水翻滚起来。晓梅轻轻抓起切好的面条,那些被折起的面条“哗啦”一下变长了,被投入沸腾的水中。 晓梅那边忙活去了,这边旺旺又缠上了,“妈妈,谁来了?”旺旺已经三岁多,英武有如周继愈,俊美有如惠萍,真是各取所长! “你干爸!”晓梅是致祥的干娘,俞致祥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旺旺的干爸。 “干爸回来了!”孩子嚷着,跳着,跑到院子里,“干爸答应我的玩具带来了没?”孩子从致祥的手里寻找着玩具。 “儿子的事,干爸还能忘记?带来了,你看!”致祥抽出背在身后的右手,“你看!” “飞机,飞机,这么大的飞机!”旺旺满院子奔跑着,小飞机的螺旋桨飞快地转动起来。 “妈,别的孩子都叫爸,我为啥叫干爸呢,叫爸爸该有多好!”在孩子的心目中,致祥就是自己的爸爸,每当别的孩子说自己的爸爸时,他就会想起致祥。旺旺停住脚步看看致祥,又看看惠萍。 “问你干爸去!”惠萍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看着致祥,致祥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旺旺,别缠你干爸了,小孩子懂礼貌大人才喜欢!”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着的晓梅手扶着房门对外孙大声说。 旺旺缠着致祥不放手,要致祥讲故事…… 昨晚,惠萍找机会去了致祥家,看望致祥、请致祥去家里做客的人出出进进,根本插不上嘴。致祥来土堡后,娘叨叨孩子缠,还是没个说话的机会。这叫啥事嘛!盼着他回家,回了家不能见面,见了面不能说心里话,你说憋屈不憋屈? 说不上更多的话,惠萍也无心情帮娘搭理锅上的事,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娘送给她的那个雕漆妆奁盒。那是天水雕漆厂早年的产品,朱红色的盒面上一对珍珠镶成的鸳鸯无忧无虑地戏着水。每当想念致祥的时候,她就翻着一封封收藏在妆奁盒中的他的来信,一封封的来信纪录着两个心灵一次次的对话。致祥告诉她肃南师专属于中等专业学校序列,恢复高考后,附设了中文、数学两个本科班。 惠萍说:数学不是加减就是乘除,有啥学头,不像语文,那么多的古文,四年也学不到那里去。 致祥说:没啥学头?光数学专业课二十几门,不算政治、英语、体育这些公共课。迎新会上,数学科长魏云霞老师说,也许你现在觉得数学没啥内容可学,可是当你毕业时会发现,你不过是站在数学殿堂的大门口张望了一下! 在她眼里,俞致祥走到哪里都是第一名。致祥告诉她,他也想当个第一名呢,实在是差距太大。全班四十名同学,从六五届到七七届的高中生,一届都没落下。像他这样**期间的高中生,中学数学基础薄弱,一边补旧课,一边上新课。 她说,有合适的姑娘找一个对象吧。致祥说只要你不嫁,我就不娶。他说,除了吃饭睡觉,整天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没有人看电影,没有人猜拳喝酒,没有人谈情说爱。机会难得,人人憋着一把劲,要为“四化”而学习。 她提醒致祥注意身体,不要累垮了自己。致祥说其他同学都在拼命学习,自己想停也停不下来!这样也好,脑子里除了她,没有别人的空间。每次盼望她的来信就像行进在沙漠中的人盼望绿洲一样。 新的学期开始后,肃南师专等地区附设高师班将并入省立师大,原班级建制保持不变,完成后续学业。惠萍算着致祥在家的日子,不由心里一阵着急。 第四十一章 41 牡丹嘴上,修成不几年的梯田沿着大路两侧不太规则地排列着,由于没有考虑水的来路和去路,好多处 堤埂被山洪冲垮,露出一个个沟沟豁豁。山洪还是倔强地按照千百年来形成的线路流淌着,那条南北方向的大道实际是山洪冲击形成的泄洪沟。日积月累,泄洪沟低洼下去,人们借着泄洪沟的地势,踩出一条路来。 一场春雨洗刷了悬浮在空中的灰尘,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沁人心脾。刚下过春雨的地面坑坑洼洼,一男一女正在一步一顛地爬着山路。男的担着沉重的行李,女的跟在他的身后背着背包,打着手电筒。男的是俞致祥,女的是俞惠萍。致祥要去省城上大学,赶发自通渭县吴家堡乡的早班车,惠萍是为他送行的。刚才还能分清楚的大路,突然看不清了,大概是黎明前的黑暗吧!手电筒不照倒还罢了,手电筒照过处,分不清哪是水坑哪是路面。惠萍黑夜没有走过山路,跌了几跤,“噗嗤!”“噗嗤”喘着粗气。 “惠萍,你咋来哩?”致祥明知故问。本来说好建社送致祥去吴家堡搭车,走过故里河时惠萍换上了建社。原来是二人商量好的掉包计。 “想和你说阵话哩。” “天天在家闲坐,说话还要费这么大的劲?” “不说松柏峪人拿眼盯着你,就是两个当娘的也不愿情吧!” “你说的也是!”致祥也在为没能和惠萍痛痛快快地说上一阵话感到一桩心愿未了,几次回头向世昌堡望去,一直到伟岸的世昌堡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惠萍的突然出现,使他的失落感一下子烟消云散,“我不过是嘴硬,心里和你一样。” “想说的话太多了,一下子堵在嗓子眼里呢!” “时间早着呢,路也长着呢,慢慢说!” 两人攀上了牡丹嘴。 “致祥,有相好了没有?”其实,她看见他穿的那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有了!” “哪里的?”惠萍突然愣了一下。 “松柏峪的。”致祥见惠萍突然没了声气,笑了起来。 “我说是你们同学中间的。”惠萍轻轻地在致祥的背上拍了一下,也笑了起来。 “在学校除了做题还是做题,哪有时间想这事!”他说的和信上写的一模一样。 “你让我咋说呢?你这样说我爱听,但心里觉得不是个滋味。你说曹俩算啥哩,说是心爱的,说个心里话也要偷偷摸摸的。说不是心爱的,两个都在心里惦记着对方。你说,往后的日子咋办哩?”惠萍的声调有些伤感。 “我觉得只要你心上有我,我心上有你就行,以后的事还真没有想过!” “那我要是去了北京呢?周继愈说他研究生毕业后,接我和旺旺去北京呢。”惠萍手中的手电光开始发红了。 “果真如此真好,对你好,到北京去你也有个事干。你看曹一起耍大的,岁旺当了老师,建社当了公社干部,就剩你一人了。” “你说得是真心话,可我总觉得没有和你在一起好!” “到北京对旺旺好。男娃要他爸带呢!娃和他爸朝夕相处,家庭条件好,受教育程度高,将来肯定有出息。”致祥滔滔不绝地述说着去北京的理由。 “咋就不想想你自个儿呢?你和魏桂芹有来往没有?”惠萍对去北京的话题有些厌烦。 “没有的,一面都没见过!” “我见过,在故里农贸市场遇面的。她知道我是松柏峪人,主动跟我打招呼,还说她是你媳妇呢!” 惠萍突然脚踩进一个土坑里,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她咋能这样说呢?”致祥一手抓住惠萍的胳膊,稳稳地扶住她。 “我真想扇她一个耳光!买东西还讲个先来后到,俞致祥是我的人,你胡说啥哩!可是又一想,我都替别人生娃了,有啥权利扇人家耳光呢?”手电筒的光线微弱的连脚下的路面也看不清了。“致祥,你说人为啥要长大呢?” “你这不是说瓜话嘛,那不是你愿意不愿意的事。你愿意一天是一天,你不愿意一天还是一天。” “谁和你说这些呢,我的大学生!我是说还像曹小时候那样,生活是紧张点,可是你记那时耍社火的情景,多热闹啊!曹俩顶着旱船,岁旺子他爸、我炳文爸扮演梢公,曹俩模仿着各种乘风破浪的动作,多好啊! ” 致祥也回到幸福的回忆中,“好,好!那也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你记,还有俞殿元、俞大龙两个社火尾巴的滑稽劲儿,说是给曹俩说媒,让人笑得肚子疼。” “我觉得他俩不是开玩笑,真的是给曹俩当月下老!” “真是奇了怪了,你也有这个感觉?我就是因为这样想才给你写信的!” “这有啥奇有啥怪的,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一直记着那晚你看我的眼神,一直琢磨为啥我看你的同时你也看我,你这话倒启发了我。爱是一种场,就像收音机的频道,相爱的人信息一直处在畅通状态。一方发出信号时,另一方就能马上作出反应。” “可曹俩几乎是同时作出反应的。” “在场的状态下,物质以光速的形式运动,所以在肉眼凡胎者看来,几乎是同时发生!” “啥是光速?” “光运动的速度,一秒钟30万公里!” “啥是物质?” “物质分可见和不可见,可见的是眼神,不可见的是意念!” “你说的这些都是啥,让人听得云里雾里的?” “这是万有引力定律对爱的解释!” “汪汪汪!”一阵急促的狗叫声,引得全庄几乎所有的狗都叫起来,狗叫声、经过沟豁反射的回声参合在一起,整个村庄像炸了锅似的。说话过路快,两人不知不觉已经翻越牡丹嘴,来到松柏峪大队的池家岔。黑夜行走的人听到这种群犬狂吠的声音,不由增添几分恐慌的情绪。致祥停住脚步看时,已经走在池家岔庄子下面,正沿着一条岔沟边缘的吃水路走着,都快到岔沟底了。 岔沟是水土流失形成的水道。这里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每逢下暴雨,突降大量雨水,山地陡峭,雨水难以停留,从高处流到低处,形成无数大大小小的水道,所有的水道都向同一低洼处流去便形成岔沟。岔沟的地表土壤流失殆尽,只有坚硬如石头般的红土层裸露在外。遇有暴雨,山洪裹挟着泥土通过岔沟流入故里河,又通过故里河流到大江大川。这个岔沟是牡丹嘴山系最大的岔沟。 池家岔在牡丹嘴以南,通向吴家堡的大路是从池家岔庄顶横穿过去的,最明显的标记是庄后的山梁上有一座土堡,一棵老柳树从土堡中探出头来。经常走的熟路怎么会迷路呢?俞致祥抬头朝山顶方向看去,山梁上的那座土堡,土堡中的那棵老柳树依稀可见,“哎,曹俩只顾说话,迷路了!” “那咋办哩?”惠萍被狗叫声搅和得有些心慌意乱。 “别紧张,我熟悉路径,随我来!”致祥瞅着土堡的方向,寻路而来,惠萍紧随其后。黎明前的黑暗还未退去,一个个的小山包黑乌乌的,本是原路返回却找不见来时路径,两人在一道道的田埂上攀高爬低,在一块块田地里窜来窜去。长满柴草的田埂至少有两人高,哪里有路?致祥一手扶着行李担,一手拽着惠萍,居然还能爬上去。露宿在田埂草丛中的野鸡、呱啦鸡、野兔被两个不速之客惊醒,“刷拉!刷拉!”四处逃窜。糟糕!不知何时又走过南大路,来到山梁的制高点,被土堡挡住去路。 “天马上亮了,曹俩休息一会再走!”致祥挑着担子爬地埂忘记了劳累,这阵有些疲乏了。 攀崖登埂,惠萍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惠萍,曹俩刚才被‘迷魂子’迷了,书上也叫‘鬼打墙!’”致祥在岔沟边没有告诉是怕吓着她。 “啥是‘鬼打墙?’” “‘鬼打墙’老年人也叫“迷魂子”。曹俩刚才的行为就是‘鬼打墙’。明明南大路在池家岔庄顶头,曹就是找不见,一会儿钻进岔沟底,一会儿爬到山顶头。若不是狗发现咬起来,曹俩就会一直走到沟底。” “到沟底会咋样?” “我也是第一次遇这事,听老年人说到沟底会被小鬼用红胶泥疙瘩塞住鼻孔。老年人是这样说的: 鬼,鬼,没下巴, 扽住腿,往下拉, 一拉拉到沟底里, 红胶泥蛋蛋塞你哩。 其实,世上是没有鬼的,泥蛋蛋还不是是自己在红土沟里挖的,也是自己塞进鼻孔的。” “你说,如果狗不咬,走到沟底会是啥样呢?” “有可能发生红胶泥蛋蛋塞鼻孔的事哩。老年人这样说,一定是发生过这样的事。其实‘鬼打墙’是失去了方向感,也就是说,你的眼睛和大脑的修正功能不存在了,或者给你的修正信号是混乱的。你看全庄的狗那么起劲地叫,曹俩还那么跌跌撞撞的,路在脚下却找不到,攀崖登埂的,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 ” “要是狗不叫该多好啊,我给你塞,你给我塞,曹俩鼻孔里都塞上红胶泥蛋,就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尽说傻话,谁管旺旺呢?” 东方发白,群山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土堡下边,池家岔庄顶,那条与南北方向保持联系的大路清楚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第四十二章 42 酸梨树已经空壳,千疮百孔,不堪一击,有几处还能补充上水分的树皮露出几枝新的秧苗,一出世就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酸梨树是俞魏丁留给儿孙的念物。紧挨着俞世昌家大院的是俞世俊的院子,土改后易主,换成了俞世珍。不过,他还是俞魏丁的孙子。 俞魏丁的后代中,就数俞世珍人手发旺,三龙一凤。四个儿女中让俞世珍引以为自豪的又数老二俞二龙。二龙吃大锅饭时就在省建一公司为松柏峪大队搞副业,脑子灵光,长着两只会说话的眼睛,嘴也甜,不用几年,就熟悉了包工的套路。改革开放后拉起了自己的副业队,省建一公司走到哪里他的副业队就跟到那里,天寒地冻后才回家。在家的日子,不是别人请他喝酒,就是他请客,整整一个正月无一日不在酒场中度过。 起床洗嗽已毕,他如约来到俞殿元家。殿元家院门侧的槽头上,一匹枣红色的公马威风凛凛地吃着麦草,颈上的鬃毛像小伙子的分头一样偏向一旁,鼻孔里不时发出“突!突!”的声音,吹拂着夹在麦草中的灰尘。公马听见行人脚步声,停住吃草,机警地扬起脖子,注视着来人。来人进院子后,才重新勾着头吃起草料来。院子扫得一尘不染,为了保持院子整洁,鸡、猪一大早就被吆喝进厕所,关了禁闭。主房屋顶的半边盖着瓦片,半边用洋麦秆苫着。进入主房内,最吸引眼球的是一架标准牌缝纫机,还有贴满正面墙壁的样板戏剧照。房梁上的椽檩栈子被喝茶的烟火熏得已经发黑。 “怪不得老哥的戏唱得好,原来这么舍得花钱。你看,你家都成样板戏展览馆了!” 俞二龙面对一副特大的样板戏人物剧照端详起来。 “兄弟你莫见笑,年轻时候就好这个调调,吃屎的闻见屁香,有啥方子!日子过得有上顿没下顿的,书店卖的样板戏剧照可是一张不落。”殿元用火钳夹几块煤炭投入火炉,“他二爸,这灵武无烟炭火旺得很,熬罐罐茶正好,你喝得是轻是重,自己下茶叶!” 二龙脱下皮鞋,屋子有些热,他摘下脖子上的围巾,解开咖啡色皮夹克的扣子,就着炕头的火炉熬罐罐茶。“二哥,想问你个话哩,你可莫要见怪!” 二龙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包兰州牌香烟,自己和俞殿元各点燃一支。 “你说,你说,不见怪,不见怪!大过年的,难得弟兄二人坐在一起,想啥说啥,见啥怪呢!” “老哥,我看了你家的摆设后一直想不明白:说你穷,门外拴着高头大马,客厅摆着缝纫机;说你富,主房屋顶东边日出西边雨,一边瓦片一边苫洋麦杆。”说着话,头罐茶已经煮好,两人谦让一番,客人先喝。二龙将杯中酽得发黑的茶水朝条桌方向斟奠了几滴,算是礼让来家过年的祖先,然后自饮。 “弟长年出门在外,家乡的事有所不知。只是这两年的时间,家乡人的观念彻底变了,和你在时完全不一样了。” 殿元用火条捅炉子,暗淡下去的炉火又重新亮堂起来,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溅起的火星落在二龙的皮夹克上,殿元急忙用手捏火星。 “不用捏,没事的,没事的!”二龙拉住殿元的手,“你说咋个不一样法呢?” 俞殿元不无感慨地说:“过去说人富是谋人死哩,现在说人穷是谋人死哩。” 俞二龙满脸都是疑惑,“此话怎讲?” “过去说谁富谁家就吃不上回销粮,现在说谁穷谁家就说不上儿媳妇!就拿哥来说吧,房上的瓦片还是为吃回销粮卖掉的,这两年买这几片瓦也不是啥问题,可是我还是买了缝纫机,养了马。这就叫‘有尿没尿撑住尿’!”殿元撕开吃剩的香烟蒂,将烟丝倒进旱烟袋,烟纸投入火炉中。安在火炉上的烟筒是俞殿元年前新买的,从前檐墙通到墙外,新铁皮的颜色都没变过,正好顺风,烟纸很快化为灰烬。 “咋,老哥,你觉不过瘾,再来一支!” “你们在外面干事,和人打交道离不开烟酒,人说烟酒搭桥哩。我在家旱烟抽惯了,总觉得香烟味不够浓,劲不够大。” “你说得也是,你知道,我在家时也抽旱烟哩。那时干集体活,借着抽烟可以松口气,我的烟瘾就是这么来的。老哥,你接着说下去。”二龙对殿元刚才的一番话兴犹未尽。 看到二龙很在意自己的话,殿元来了精神,“瓦片有没有在房上苫着呢,不进门的人是不注意房上有没有瓦片的。马要吃草、喝水、犁地、驮东西,来去都跟着你,不明真相的人说起来,你看松柏峪俞殿元的光阴过在人前头了,人家都养着高头大马呢!” “那缝纫机又咋解释呢?” 殿元不无得意的神情,“缝纫机是摆设,那是给女娃子看的。女娃子不关心房上的瓦片,却在意家中的摆设!” 俞二龙觉得人才难得,自己的副业队缺的就是这样肯动脑子的人,眼睛一亮,烟蒂还有老长一截顾不上吸完,撂在地上,“听哥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哥是个聪明人,今年家里能走开吗,和我一起搞副业去。” 殿元才说出自己的要求,“他二爸,我找你正是为这事。我年纪大了,跟上你只能给你出难题,我是想让你大侄子跟你去。这房上的瓦片就指望他今年赚回来呢,房上不能一直缺着瓦片呀!” “看你老哥说的,这是个啥事嘛?领谁不都是干活,与其领不认识的人不如领自己庄的人更放心些。”二龙这两年一直领着临近的闲散劳力搞副业,从不拖欠工钱。有些人手头紧张急需用钱,他还先垫付一部分工钱,在当地口碑不错。 “曹故里川有好多包工头宁可领山南海北不认识的人,也不愿领自己庄里人。”俞殿元已经问过几个包工头了,没人答应才找二龙的。他没有问俞二龙是因为俞世珍这人不地道,人跟种呢,要是二龙不答应一个庄里的太没面子了,没想到二龙居然答应得如此爽快。 “那是还没干活呢就准备赖人家工钱。自己庄里人熟,有人骂呢,山南海北的人拖欠拖欠,也就没人再要工钱了。这种“大一赚”的做法,兄弟我看不上。钱要大家赚呢,要赚大钱呢。打几个工钱的主意,那是小家子起手,只能是一锤子买卖。”你看,同样是带工的,二龙看事就看得远,想事就想得开,说出的话也不同凡响。 说着话时,殿元媳妇端来一个煮熟的猪肘子,外带一盘油饼。“他二爸,过年好!嫂子不会做饭,将就着吃些,填饱肚子!” “嫂子过年好!你说哪里话,人说‘有福不能重受,油饼不可下肉’!你这是让我遭罪呢!”二龙笑着说。 “庄农人现在吃饭没问题了,上顿下顿白面,面尖里滚来滚去。解放前的俞世俊人说是大富汉,哪有这种生活?”俞殿元取出一瓶酒,“他二爸,我不会开瓶盖,你来开,曹弟兄二人痛痛快快地喝两盅。” “老哥算找对了人,干这事我还真是个行家,好酒好酒!”二龙是个见酒不想走的人,满心欢喜地打开瓶盖,贪婪地闻着酒的香味,脱口而出:“金徽!金徽!” “你对酒的牌子比我对样板戏的人物剧照还熟悉。真是神了!” “只要喝过,就忘不了!” 第四十三章 43 俞大龙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娶上媳妇,成俞家三龙的老大难,也是俞世珍的心病。前些年,松柏峪是有名的光棍村,就这几年的功夫,有本事的人自己领回了媳妇。本事不大的,经人说合,也是男大则婚女大则嫁,就留下一个大龙。每当有人为他提亲事,说起他是俞世珍的儿子时,女方就摇头走人。老子连人都敢杀,儿子能好到哪里去?你说世上的事情有啥准?就连那些五类分子们摘帽的摘帽,平反的平反,俞世珍手刃龚爱第的事都多少年了,咋就抹不去呢?不过,俞世珍倒不是很着急,他想的是大龙何时说成亲事,四凤何时许配人家,实在没有合适的,换头亲也行。女儿四凤最小,刚满一十八岁。 媒人来俞世珍家提亲,男方是池家岔池狗娃的儿子。池狗娃当年被慕营长一顿板子打得洗心革面,安分守己,膝下一儿一女,哥哥年龄和二龙相仿,二十不几,妹妹年方十七。因为家在大山深处,姑娘不愿嫁过去,大人张罗着为儿子换亲。听说是池狗娃的儿子,俞世珍的两道眉毛几乎挨在一起,长脸变得更长了:“就是那个专门替人顶兵赚昧良心钱的狗娃子?这人可不咋样!” “那都是牛年马月的事了。人都有年轻的几天,谁没有一两件让人戳脊背的事?”媒人的话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点到为止。 俞世珍何许人也,他是人精,自然明人不用细提,不再纠缠人家不光彩的过去,“女儿嫁到山窝窝里受穷受累,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个儿女一条心啊,等等再看吧!” “现在的女娃抢手得很,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别耽误了大龙!明摆着的事,换头亲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没有问题,谁愿意做换头亲呢?” 伶牙利嘴的媒人几句话正中俞世珍的软肋,俞世珍心里打起鼓来:媒人说得也对着呢,曹的大儿子在弟兄姊妹中最受娇惯,却是个顽货,这就叫“偏染的花儿不上色”。不然,咋能拿妹妹换亲呢?如果是二龙、三龙,需要当老人的操这份心吗?四个娃中,三个男娃不管咋说都进过学堂,一直念到不愿念才撂过手的。苦就苦了四凤,没有上过一天学。十一、二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换回工分,里里外外、洗洗涮涮又是她娘的好帮手,现在为了大龙的亲事,又要被换到大山深处与人为妻。想到这里,纵然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潸然泪下。 “四凤,大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别人都是重男轻女,我可是重女轻男!大有大的愁肠,你大哥还没有成家,整天在家摔碟子绊碗的使性子。四凤听大一句话,为你哥换回个媳妇,你什么要求大都能答应。” 四凤不说一句话。 俞世珍声音都有些沙哑:“我的好闺女,以大看来,除了地方差一些,其他方面没啥说的。他们家就这么一个独苗,男娃大你不过三两岁,年龄也合适。你想,过门后,什么事还不是由你说了算!” 四凤只是哭得泪人一般。 大龙娘在一旁着了忙,“你有完没完,让娃想想再说!” “池家岔亲戚还要五百元的彩礼呢!”看着俞世珍给女儿做工作的着急劲,媒人突然又撂出这么个要求来。 “岂有此理!他的女儿从山窝里嫁到我们这阳山川道,我的女儿从阳山川道嫁到他们那穷山窝,凭啥要我出彩礼?我的娃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了?”俞世珍被激怒了,长脸拉得更长,嗓门提得更高。 “池家说大龙已经三十岁的人了,长得黑不溜秋胡子八叉的,和他家姑娘相差十二三岁;池家的儿子可是二十不几,和你家四凤相差不过两三岁。将心比,都一理,这事要是换成你,你咋想哩?人家就是冲着松柏峪地方好才来的,你要不乐意就拉倒。我也懒得操这份闲心,跑这份冤枉路,磨这个嘴皮子呢!”媒人的话语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一听这话,俞世珍的长脸又换成笑脸,嗓门低了下来,“事有三温呢,曹再商量嘛!你急啥?事情成与不成,都少不了你的二两茶叶!我已是吃闲饭不管闲事的人了,你是我家二娃子请的媒人,还是让人家定夺,多一少二要人家掏钱呢!”说着,给二龙他娘摆了个眼色。二龙娘立即会意,娃他大不是不答应池家的要求,而是想让二龙出面讨价还价,给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她心里清楚,这事不能让大龙出面,那个顽货想媳妇想得疯了,这会子啥条件都应承呢。 二龙娘迈动那双三寸金莲,摇摇摆摆,费了好大劲来到俞殿元家。枣红马又停住吃草,机警地扬起脖子。二龙娘刚踏进殿元家的院门就吆喝起来,“二龙,你爸让你回去一趟!” 二龙刚举起盅子,酒未下肚,将酒盅放在炕桌上,“娘!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有啥事哩?” “你哥的媒人来了,说池家岔亲戚要五百元呢。你爸不肯给这个钱,还在那里磨蹭着,推脱说让你定夺呢。娘只生了你们姊妹四个,哪个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是娘的乖娃,回去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人家,把亲事定下算啦。你哥都三十岁的人了还单身,娘的心都操碎了。”二龙娘边说边抹眼泪。 “娘,就按你说的办还不行吗?上正斯月的别哭天抹泪,这是在我殿元哥家呢!”二龙起身跟着娘就走,俞殿元也不阻拦。 “兄弟,肘子是娃他妈专门为你留的,没吃一口我也就不劝了。酒才打开没来得及喝,你拿去吧,这是娃专门孝敬你的,让娃的这份孝心在。”殿元说着,酒瓶塞进二龙怀里。二龙推辞不过只得从命,搀扶着娘,走出门来。 殿元急急忙忙跑出院门,手里拿着那包刚拆开的兰州牌香烟,“他二爸,带上你的烟。你应酬多,还要招呼别人呢!” 二龙脸色不悦,“老哥,你咋能这样呢?大正月的我空手来你家,一包烟都带走,你这是看不起我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人了。 世珍还在和媒人僵持着,各自抱着旱烟锅抽闷烟。二龙进门寒暄了两句就开门见山地说,“大,媒人是曹请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按媒人说的办!” 媒人转怒为喜,翘起了大拇指,“二龙这小伙子一听就是个办大事的。我说老主任,人老了就要服老,公家的当家人退了,自家的掌柜的也要退。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们家在二龙手里要调门户哩!”媒人说完,双脚伸进那黑条绒棉鞋,双手伸进袖筒,忙着去池家岔报讯了。 世珍没想到老二来这一手,一脸不高兴,“你这个败家子,不问个青红皂白胡答应呢!五百个元是猪拱出来的?五百个元干公家事的人不吃不喝挣一年还得是个高工资呢!” “五百元算我的,行吧?大!账不能算得那样细!不要老想着这是给你未过门的儿媳彩礼,要想着这是给四凤妹妹填箱呢!不要学我曾祖,给我牛家爷一点家产都不分,偏染的花儿不上色,反而成全了牛家!”一席话说得俞世珍不再吱声。 第四十四章 44 中山梁尽头,是故里河与广爷河的交汇处。靠故里河这一侧是阳山,生长着一色的紫丁香;靠广爷河一侧是阴山,生长着一色的白丁香,自古是故里一景。山下的故里中学校园也是花的海洋,探春花团锦簇,连翘花张开金黄色的笑脸,牡丹花萼渐渐绽开,各色花蕾争相探出头来。故里中学的办学历史不长,它的前身可以追溯到季承祖创办的私塾。李国栋拆庙兴学时期,私塾搬入山神庙,成为故里地方圆第一所新式学堂。大力提倡“两条腿办学”时,故里小学改为农中。20世纪70年代初期,受益于“上高中不出公社,上初中不出大队”的教育革命成果,故里农中又改为故里高中。池志超校长创造了故里中学的辉煌,故里中学开门办学的通讯报道见诸省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间学校名闻遐迩,成了地区重点中学。高考制度恢复以来,故里中学的高考上线人数、重点大学录取人数一直保持着全县第一的记录。 俞致祥结束了四年的大学生活,背着用印花床单对角扎在一起的行李卷,除了印花床单,铺盖还是上学时从家里带去的:一页山羊毛擀成的沙毡,一床裹住脖子便裹不住脚的棉被,一床用魏家退回的老粗布缝的褥子,他婉言谢绝了地区、县上几所学校的盛情相邀,走州过县,来到母校故里中学。办公楼前的花藤架上,野葡萄藤、蔷薇枝头绽出绿芽。一个黑黑的头发,白白的脸膛,中等身材的人出现在花藤架下,看起人来两眼眯缝成一条线,把俞致祥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黄军帽,褪了色的蓝涤卡上衣,四个露在外的口袋盖边缘,甚至连四个暗口袋边缘顶起的部分——凡是有棱角的部位,蓝色都褪成了白色。黄涤卡裤子,膝盖上顶起了包,腿腕处一道道折皱纹。新涂的黑鞋油遮不住鞋面上的龟裂,一道道横向裂纹逐渐汇拢一起,形成一道大的裂纹。 “你是新来的老师?” “是的,我是才派遣回来的。” “我是学校保管。”保管注视着俞致祥的目光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凭他的经验,这种人要么有来头,要么是书呆子!“你是复员军人吧?” 大概是他看得急了些,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普通黄涤卡帽子、黄涤卡裤子和军帽、军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俞致祥意识到是黄涤卡帽子、黄涤卡裤子让保管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错觉,马上更正说,“我不是复员军人,上学前是农民。” “你在地区文教体处有熟人?”保管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俞致祥。 “没有。” “县教育局有你的同学?” “没有。” “认识这里的校长?” “不认识。” 保管一口气问遍地、县、校三级,似乎没有其他感兴趣的事了,离开花藤架去了要去的地方。俞致祥去办公室报到后,来到那排由教室隔成的宿舍,寻找自己的房间。一直走到最靠边的那间,找见粉笔写在门上的“俞致祥”三个字。 宿舍门的蓝色油漆已经脱落,每块木板都像不情愿待在自己的位置一样,翘得高高的,想摆脱门衬的束缚。窗玻璃落满尘土,从未擦拭过。推开门,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顶棚的白纸已经变成黑灰色,屋顶漏下的雨水在上面留下好几处痕迹。墙壁是新粉刷过的,涂料喷溅流淌得满地都是,一片狼籍。橙色的双人床头是宿舍内最时髦的家具,但是因为搁着一块单人床板,看上去怪怪的。孩提时代,父母亲希望致祥有朝一日住进凉房,这就是为之奋斗多年的凉房呀!不过,俞致祥睡在田野窑洞中看管过庄稼,只要有个房子就行,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起点低的人欲望小,要求也就不高。 宿舍太潮湿了,幸好有炉子。俞致祥首先生着炉子,驱赶屋子里的潮气。然后打扫宿舍卫生,擦洗溅在桌椅上的涂料,铺上自己的被褥,这才有了宿舍的样子。 他是春季毕业的,各个班级的课程在学年开始时已经安排到位,中途不便调整。教务处李主任通知他,临时安排他在教务处工作。李主任看着不匹配的床头有点过意不去,领着俞致祥在校园里穿来穿去来到保管室,保管正好在,李主任为二人做了介绍。 “你好,任老师,曹刚才见过面了,我叫俞致祥,学数学的。”俞致祥首先伸出自己的手。 任保管那双眼睛又一次眯缝成一条线,坐在办公桌前的屁股动都没动一下,不知是没看见还是装作没看见,并没有伸出自己的手来。 “任老师,俞老师的床头长出好多,麻烦你能给他换个小一点的床头吗?”李主任对总务处的人说话,比自己属下的教务处员工客气多了。 “你们教务处有吗,总务处的床头用光了。”保管不理教务主任的茬,这话分明是嫌教务主任狗拉老鼠,多管闲事。李主任碰了个软钉子,悻悻地回教务处了。 王文贵校长去地区文教体处开了几天会,下午才乘坐学校的北京吉普车,颠簸了三百多里山路赶回。听办公室赵主任汇报说,最后一名新分配的教师俞致祥已经报到,顾不上休息,立刻带领办公室主任、教务处主任、总务处主任检查新教师宿舍。 “俞老师,可把你等回来了!”王文贵热情地和他的学生握着手,对三位主任说:“他就是数学老师俞致祥,我校七二年的毕业生,你们几个进校时他已经毕业几年了,没遇过面。噢,俞老师,我来为你做个介绍:这位是办公室主任赵老师,这位是教务处主任李老师,这位是总务处主任丁老师。” 大家一一和俞致祥热情地握手。 顶棚传来一阵“唰啦啦”的响动,是一只去南方过冬归来从椽缝钻进顶棚的燕子正在为找不到出口着急。王校长自我解嘲式地说“哈,这是土著居民欢迎新主人呢!俞老师,先凑合一段时间,新教工宿舍楼马上就要动工了,到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要紧的,王老师,我是当过农民的人,条件再差也差不过农民吧!” 王校长摸了摸俞致祥的被褥,“人说光板床,你这是名副其实的光板床呀,工资发了先换换铺盖吧!”突然,挂在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丁主任,这床头是怎么回事?” “我去问问任长生,床头是按照行政会上定的数量新做的,应该足够!”丁主任急忙走了出去。 王校长又拿起炭铲、火钳看了看,没有再说什么。 丁主任风风火火扛来半块床板,搁在床头上,正好补齐空缺部分,宿舍一下比刚才整齐多了。 掌灯时分,有人敲门,声音很低,“俞老师在吗?”非常温和的声音似曾相识,又一下想不起是谁。任保管腋下夹着什么东西进门后立马关上房门,一脸热情地说:“俞老师,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白天的事实在对不起!” 俞致祥被保管说得有点莫名其妙。 “我是故里中学七四年的毕业生,说起来曹还是校友。好像你是松柏峪的,曹还真有缘分。高中语文课学一篇古文时,池校长留的作业是去你们庄调查,我去过你们庄上。你们在校那阵,正是教育回潮时期,教学抓得紧。我上学碰上开门办学,不抓学习,没学下知识。”任保管说话的兴致突然很高。 “任老师,快请坐,有话慢慢说。”俞致祥不抽烟,为来人沏上茶水。 “我高中毕业后被推荐到中专学习,按政策要社来社去。也算我运气不错,池校长正好调地区工作,在他的关照下分配到故里中学。池校长现在是地区文教体处人秘科长,他的女儿提高班毕业后也分配到曹学校。”任保管越说声音越低,“她是一年制的,没有学历,也不会教课,安排到收发室了。” “是他的小女儿池丽丽?” “你认识池科长?” “他是我的小学老师。” “原来是这样,太好了!你是真人不露相啊!王校长的弟子,池科长的弟子,还骗我说谁也不认识呢!俞老师,王校长为今天的事狠狠批评了丁主任,丁主任又原原本本批了我一顿。” “为什么批评你呢?”俞致祥大惑不解地问。 “你不知道?” “不知道!” “真不知道?”那双善于查颜观色的眼睛又眯成一条线,注视着俞致祥。 “为啥骗你哩?” “那我就实话实说吧!俞老师,行政会议研究新购置的办公用品配发给新来的老师,保证一线教学需要。工勤人员暂用旧的,以后陆续配齐。” “谁用不都是一样的。” “那是遇上你这个好说话的,换别人就不行,非要争个你高我低不可。我觉得欠池科长一个人情,人家也给我打过招呼的,再说,又是一个女孩,曹给人家还能办个啥事?就私下将你和池丽丽的宿舍调换了。宿舍倒是差不多,就是配置不一样。还没来得及给丁主任汇报,王校长就亲自检查了!” “原来是这样。我住这里也是挺不错的!” “王校长要丁主任按会上研究的办,你说这让我的脸往哪儿放?俞老师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麻烦你给王校长说说,就说是你自己和池丽丽调换的。”任保管挪了挪屁股下那把由他配发的脱着漆皮的坐椅,使自己离俞致祥更近些,声音压得太低了,俞致祥得费好大劲才能听清他说什么。 “没问题,任老师,请你放心!” “我一定会记你这个人情的。俞老师!曹学校是县级单位,底子可厚实着呢!以后你需用什么时只需吭个声。别小看我这个缺,刚来的新人没有一条烟别想从这里领出东西!”任保管说到尽兴处,说漏了嘴,脸红了一阵又马上恢复了常态。 “好好!我记下了。” “俞老师,你不抽烟,这条烟留着招呼人吧。”任保管这才从腋下取出一条用报纸裹着的香烟,放在那个由他配发的老式偏头办公桌上。 “不用,不用,我不会抽烟!”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俞老师,抽烟是为说话搭桥哩,也是与人沟通的一种技巧。人家不缺你一支烟,就是看你抬举不抬举他。烟的档次还不能低,越高在人家看来你越看得起他。人都有个先入为主的毛病,早来的想着迟来的尊他,年老的想着年轻的尊他,官大的吃官小的,钱多的吃钱少的!我看你是个老实人才给你说这话呢,换上别人我不会说的。”任保管看俞致祥的眼里已有睡意,不再多说,起身告辞。 俞致祥追出门外,手中拿着仍然裹着报纸的香烟。任保管忙以手示意莫要声张,接过烟夹在腋下,一溜烟回保管室了。 第四十五章 45 高考复习正值关键时刻,恢复高考制度以来连续把关的罗震环老师突然来教务处请假,要求调离。办公楼一楼教务处办公室里,李主任火焼火燎地来回踱步,无计可施。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刻怎能掉链子呢?“罗老师,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学校设法为你解决,解决不了还有地区呢,可不能丢下一百多个学生不管!” 罗老师和李主任是烟友,不一会儿,教务处就烟雾缭绕起来。“我已经和南方那边联系好了,人家要我马上过去试教。我也着急呢,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能不能再托延几天,罗老师!他们明知各中学都在备战高考,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试教,如果试教过了关还好说,过不了关试教者前来不能后去,叫那人怎么办呢?”李主任试图说服罗老师。 “老李,你是担心我的教学能力?我没有金刚钻就不敢揽这个细瓷器。”罗老师是数学系的高材生,六十年代初期分配到撷秀中学,开门办学时调到故里中学,是全县公认的数学拔尖教师。因此,他对自己的教学水平是非常自信的。 “罗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届学生你已经带了快一年,眼巴巴盼你带领他们冲刺呢,你不为学校着想也要为学生着想。”李主任试图用师生感情打动罗老师。 “我为学生着想,谁替我着想?”罗老师生气地说。 李主任一听罗老师话里有话,忙问,“怎啦,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李主任,那你说,小卖部能安置惠彩莲为什么不能安置我媳妇?” 原来如此!学校决定办小卖部本来是为了解决几个家属的生活问题,也是替骨干教师分忧解愁。学校行政会议研究先由惠彩莲负责先期筹办,等小卖部规模扩大以后再安置罗老师媳妇和其他几个家属。“这是上了学校行政会议的事,要改变行政会议的决定我没有这个权利,我给校长汇报以后再答复你。”送走罗老师后,李主任急匆匆来到办公楼二楼的校长室。校长有课,上完课又是这事那事,直到掌灯时分才见到他。 “王校长,罗老师突然要求调动呢!” “是为筹办小卖部的事儿吧?”看来王校长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你让罗老师到我这里来一下,我再做做他的工作!” 李主任去了一阵就返回,不见罗震环老师。 “老罗的火气还不小!他说校长也可以到他家去,为什么一定要他找校长呢?这个老罗有点太不像话……” 王校长摆了摆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平静地说:“李主任,你陪我去趟罗老师家!” “啊?你还真去!我可不去!”李主任这下也来了气。 “罗老师说得对着呢,为什么非要人家来而咱们就不能去呢?”王校长停下正在写的高一年级数学教案,随手关上书写台灯走出办公室。李主任只得和他一起朝教工生活区走来。 罗老师住的两间砖混结构的宿舍是故里中学最好的房子。这排房子落成时,学校科室以上的负责人都没有入住,全分给骨干教师。罗老师独自一人坐在写字台前默默地抽烟想心事。教书时间长了,和学生打交道惯了,居高临下式的话语一直被学生倾听,很少听过不同意见,生活中不顺心突然生个闷气就转不过弯来,总想着把这股无名烈火释放出去。 “罗老师,怎呢,正在高考复习的节骨眼上要调离呢?”王校长点燃罗老师递来的香烟,挡住罗老师沏茶水,“烟不客气,茶就免了吧,晚上喝茶会影响睡眠的。你说呢,老李?”李主任的怒气也消了些,陪着笑,“是的,是的!” 罗老师说话和他讲课的风格一样从不需要起承转合,而是直奔主题,“王校长,咱都是教数学的,说话喜欢直来直去,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是想让媳妇筹办小卖部呢,你看行吗?” “不同意就要调离,对不对?”王校长探询的口气。 罗震环不说话,不否认就意味着同意这个说法。 “罗老师,学校办小卖部是组织教师家属自力更生的一个办法,说到底是为留住教学骨干呢。但话说回来,筹办小卖部也非易事,需要一个比较内行的人才行。惠彩莲原先在商业部门干过,有一定的经验,先让她筹办。下一步,首先考虑安排你媳妇的事。这是行政会上大家形成的共识。”王校长耐心地说明情况。 “校长的意思是说我媳妇的本领不及惠彩莲?”罗老师的话里火药味很浓。 “惠彩莲原来干过这一行,渠渠道道都清楚。隔行如隔山哩,你媳妇原先没有干过这行,虽说不是什么复杂工作,也得有个熟悉过程。”王校长说话也是直截了当,不拐弯抹角。 罗老师一时接受不了校长的意见,“这只能说明校方没有解决问题的诚意。” “罗老师,想问题要从大处着眼,好事要办好呢!办小卖部这才是解决家属问题的一个尝试,我们还要陆续出台更多的措施,你媳妇不愁没事干。”王校长并非空许愿,他的确有了成熟的打算,准备逐步实施。他心里明白,要调动教师的积极性,就要从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入手。 “那好吧,你批准我的假条!”罗震环递过早已写好的假条。 王校长看了看假条,“罗老师,签个字还不容易?你再考虑一下,实在需要请假我可以签字。” 太阳重新升起,山川一下子有了生气,故里中学校园向阳处金碧辉煌,背荫处雾霭缭绕。教室前后,花荫树下,草坪空地,操场四周,中山梁半山坡上的树林深处,早早已经人头攒动,咿咿呀呀,入耳的都是诵读声。有读古典诗文的,有读英语课文的,有背英语单词的,有背数理化公式的。中国社会最忙碌的群体——高中生们新的一天,就这样紧张的开始了。 “叮铃铃”,电铃声响过好几遍了,第一节高三(一)班,第二节高三(二)班学习委员先后来教务处报告,数学教师缺课。 李主任铁青着脸,“岂有此理!既不履行请假手续又不上课,——这是什么做派!” “李主任,告诉学生,就说老师有事请假!”不知什么时候,王校长来到教务处,他都没有察觉。 “王校长,虽说教师是学校的宝贝,但也不能这样任其效尤下去。”在校长面前,李主任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说老师的好话,很少说对老师不利的话。 王校长仍然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罗老师这几年确实为学校出了力,为小卖部的事有些怨气,没必要大惊小怪。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转过这个弯来。” 到了下午,事态发生了急剧变化。高三级的几个学生来到教务处,强烈要求学校无条件答应罗老师的要求,以保证毕业班的数学教学。 “告诉高三级的同学,学校有责任保证他们的数学教学,但没有责任无条件答应罗老师的要求!”听完汇报后的王校长皱着眉头说。 俞致祥被通知到校长室。 “俞老师,现在需要你明天起接任高三级的数学课,有问题吗?”王校长的神情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俞致祥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李主任把两天来发生的事儿告诉了他。 “没问题!” “李主任,你的意见呢?同意?那就通知高三级,罗老师的数学课暂由俞老师上。” 第四十六章 46 周继愈中文系学习三年后,留校团委工作。 校园东侧有一幢灰色清水砖墙的三层楼,清一色的单身宿舍,每间十一二平方米左右,不带厨房,需要“造饭”的在楼道里“埋锅”,每个楼层设一间公用厕所。这就是超期服役达原设计时间三倍的筒子楼,也是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建筑。顶层有一个房间,周继愈和他的父母都在这里。母亲姜桂芬在后勤部门工作,这间筒子楼就是分给她的宿舍。继愈没有去两人合住的集体宿舍,住进母亲的筒子楼。 周忠武年过六旬,个头不高,腰板硬朗,精神矍铄,一身银灰色的中山装。他在政府部门工作,已经离休。为了旺旺母子的事,专程来儿子的住处,“再不能拖了!旺旺都五岁了,若不尽快领到北京来,没有一年的适应期,孩子怎么上学呢?” “是啊,人家太不容易了!母女俩抓养一个小孩,还背着‘作风问题’的罪名,被人指指点点。现在到处平反冤假错案,我们家也应给人家一个名分才是。”周继愈的情绪有些激动,这是难免的。三年的学生生活,由于担心影响前程,没有给她写过信,也不知道孩子的情况。三年来,他把对惠萍母子的思念强压心底,默默地承受着生离的熬煎。毕业留校后,他打算和惠萍取得联系,倾吐积压在心底的思念,尽为人之夫为人之父的责任。母亲姜桂芬仍然心有余悸,嘱咐儿子按兵不动,由自己出面投石问路以后再作打算。姜桂芬托人带给惠萍一封信,慌称继愈准备考研究生。惠萍也回了信,随信寄来旺旺的照片。周忠武看到孙子的照片,舔犊之情溢于言表,把照片装在胸前贴身的口袋里,有空就拿出来看。离休以后,更是天天催促将母子二人接回北京。 “你们两个说得都在理,可是你们想过没有,继愈和惠萍属于非法同居,旺旺母子来北京后算什么名分?继愈才工作不久,和惠萍的事传出去对前程有没有影响?”周继愈当学生时大灶吃腻了,留校后不愿去大灶。为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姜桂芬的业余时间不得不和油盐酱醋打交道,不得不在这间筒子楼里奏响锅盆瓢碗交响曲。对儿子,她一直觉得有些亏欠。他初中毕业上山下乡,去了山大沟深的故里,一去就是十个年头。该学知识的时候没有上学,该长身体的时候没有吃好。现在,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哪怕自己多干点家务,也不能耽误儿子的工作和学习。一股清油炒葱花的味道从楼道飘进房间,开水煮挂面加几个荷包鸡蛋,姜桂芬已经做好午餐。 三人边吃挂面边说事,这样的家庭会议已经开过好多回了。“一直拖不是个办法,迟解决不如早想办法!”周忠武恨不得旺旺马上回到自己身边,年过六旬,孙绕膝前,也是人生一乐呀! 继愈从故里归来,就把他和惠萍之间的事告诉了姜桂芬。但是,姜桂芬对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松柏峪充满复杂和特殊的情感,他们一家人的命运或多或少与松柏峪相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难道你忘了,你的阶级异己分子的罪名又是怎么来的?” 周继愈是驻过松柏峪大队的脱产干部,对松柏峪的基本情况还是了解的,“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别有用心的人总是极少数。松柏峪写证明材料的当权者是俞世珍,土改时就是他主张给俞爷爷定地主分子的!松柏峪的老百姓倒是挺纯朴的。你看那个叫俞致祥的小伙子,是人家替我背着黑锅,我才顺利走进大学校门的。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咱对人家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曾说过!” “不是我们无情无义,实在是事出有因,时机成熟我们一定得感谢人家!但是,你考虑过俞家的成分没有?你爸做了几天俞世昌的养子,还是部队首长的安排,都成了阶级异己分子。我们老了不要紧,继愈才开始生活,地主成分的岳父会带来什么影响?”她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小孙子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 “妈,你说这些干啥?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还说这些!” “不说不等于不想,你没经过不知道害怕,只要你和俞惠萍结了婚,一个地主岳父的社会关系就记入档案,它会伴你终身的。” “地主富农成分取消了!” “成分一栏填什么?” “填群众!” “贫下中农填啥?” “还是贫下中农!” “群众和贫下中农一样吗?” “妈,你不懂,这是结婚,首先得考虑感情!” “我们这一代有好多都不是自由恋爱的,还不是过来了!” “那是你们这一代人的事,我管不了;我的事也不要你管。妈,我不和你说这些。一句话,你办还是不办?” “办,办,办!旺旺母子住哪儿?俞惠萍的户口如何解决?在北京干什么工作?”姜桂芬像放连珠炮一样一股脑抛出三个问题,心里却在埋怨着继愈,去故里下乡那是权宜之计,回北京是迟早的事,谈什么恋爱呀,年轻人就爱感情用事!转念又一想:继愈远在异乡,举目无亲,在寂寞无助的时候突然遇上心仪的女子谈情说爱,求得感情上的慰藉也是很正常的,她的心肠又软了下来。 “妈,反正我是非惠萍不娶,人家在咱最艰难的时候给了我家庭的温暖,咱现在好了,就把人家忘得一干二净!”周忠武表示赞同:“继愈说得对,人不能没良心!我已经有负于俞家一回,儿子可不能再来第二回了。” 已经用完餐的桂芬系上护裙,准备收拾碗筷,“良心,良心,你就知道良心,你吃亏就在事事讲良心!你看你的战友至少都是司局级了,你才是个处级。” “这就不错了,多少人为了无产阶级的江山死在了枪林弹雨之中,和他们相比,我们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别再高谈阔论了,解决一下实际问题。还有一勺饭,你们俩谁来解决?倒掉怪可惜的,不倒掉影响我洗碗。”桂芬开始收拾饭桌了。说是饭桌,实际上是一桌两用,平时是办公桌,开饭时是餐桌。不要说没有餐桌,就是有餐桌,也没空间摆放。 “继愈加一些吧!我是不敢加的,筒子楼不比我们单位的家属院,一层楼只一间厕所,喝得多要不停地上厕所。我可受不了这份洋罪!”周忠武为了减少入厕的次数,茶水都不敢喝。 “好的,给我盛上!咱还是说惠萍和孩子的事吧。妈,你不要考虑那么多,咱一步一步来好吗?”继愈与父母亲已经商量好几回了,每次都是无果而终。 “你说咋办呢?”说归说,姜桂芬对儿子向来还是宽容的。 “你能不能在你们后勤部门给她找个差事,再等机会。” “你在团委工作,将她弄到后勤,你们两个怎么来往呢?时间久了,没有不透风的墙。眼下正是‘五讲四美三热爱’运动掀起*的时候,你给团员青年怎么说呢?想办法只能在外面想。”桂芬更看重的是儿子的政治生命。 “孩子是周家的骨血。当年不是俞世昌救我一命,十个周忠武也不在人世了。如今他的儿媳和孙女又含辛茹苦地抓养着我们的孙子,我们周家欠着俞家两代的人情!我想办法,就是豁出这个老脸也要把惠萍母子接到北京来!” 第四十七章 47 一九三五年。 八月的故里河水清澈见底,从西边的故里峡流出,撒着欢儿,向东边的故里古城流去。四方四正的世昌堡前,一座并不宽绰的小桥,将河两岸连接在一起。河的北岸,松柏坡遍野的糜子垂头,河的南岸,牡丹嘴满山的谷穗弯腰。 红军大队人马走下牡丹嘴,来到故里河畔,木板桥太窄,队伍得过好长时间。河水不深,红军战士挽起裤脚,淌水过河,好些战士看样子十几岁的样子,除了随身背着的长短不一的枪支,偶尔可以看见几挺机关枪。 松柏峪及邻近的村庄都住进了红军,大半人马在泰山庙院和庙院旁边的官地里就地休息,临时指挥部设在泰山庙内。别看这支队伍服装不整,装备不良,但是纪律非常严明,驻进松柏峪老半天了,鸡不飞,狗叫了一阵也没了动静。潜伏在松柏坡沟沟坎坎处的松柏峪人好奇地注视着村里的动静,不敢冒然下山。太阳落山后,两个光屁股男孩耐不住饥寒,偷偷溜下山,来到世昌堡门前。 世昌堡静悄悄的,院子里放着一大堆油炸的糜谷面粑子。松柏峪人的主食是糜谷、高粱,小麦产量低,大面积种植的人家很少。家家户户的泥面缸、面口袋、面笼里几乎都是杂粮,相比之下,清油还不算少。来自南方的红军对这种吃食比较陌生,用这样的办法解决吃饭问题。 一大早就跟着大人躲避队伍,藏在庄稼地里没吃没喝,两个小孩饿得手都快要从口里伸出来了,顾不了许多,来到干粮堆前,拿起干粮放进嘴里,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小孩,叫什么名字?”年龄和大的男孩相仿,军装盖过屁股,上面打着补丁的小红军周忠武奉命走出房间和两个小男孩打招呼。两个小孩是部队进村后首先见到的老乡,连长生怕大人出面吓跑他们,让入伍不久陕西籍的周忠武出面,其他战士屏声静气地蹲在房间,尽量不发出响动。 “他叫抓豹,我叫打豹。”听见有人说话,老大抓豹撒腿就跑,老二打豹胆子大一些,见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停住脚步回答说。 “都是豹,是豹子的豹吗?”小红军对两个小孩的名字发生了兴趣。 “对着呢!我大说,爷爷一个人在松柏梁顶打死了一只金钱豹,松柏峪没有出现过第二人。为了让我们记住爷爷,就给我俩安了这么个名。”抓豹、打豹弟兄俩是清末武秀才的孙子,武秀才在世时,曾徒手打死一只金钱豹而闻名乡里。 “那你们抓豹子,打豹子了没有?” “没有,连豹子的面都没见过。”弟兄俩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看着两个小孩挺认真的样子,周忠武忍俊不住,也笑了起来。“咱们认识一下,我叫周忠武,陕西省宁陕县人,十三岁。怎么不见你们的大人呢?” “听说过队伍,跑上山,躲起来了。” “干嘛躲队伍呢?” “队伍杀人放火呢!”在他们的脑海里队伍就是和杀人放火搭配在一起的。 “我们来了大半天了,杀人放火了没有?” “没有!”弟兄俩今天真的开了眼界,这支队伍不但没有杀人放火,连庄上的一草一木都没有损害。 “我们是队伍,但我们不是马廷贤的队伍,我们是红军的队伍。”周忠武操着老陕腔,为两个光屁股男孩认真解释说。 “你们是干啥的队伍?”弟兄俩似懂非懂。 “我们是去北方打日本鬼子的队伍,路过你们庄,借住一宿,明天就走了。”看着小弟兄俩一脸狐疑的样子,周忠武又解释说,“日本鬼子是恶魔,杀人放火,比马廷贤的队伍还要坏,我们就是去打这个恶魔的!” “噢,你们是打恶魔的队伍!”抓豹、打豹消除了对这支队伍的恐惧,填饱了肚子,用马勺舀出水桶里的凉水,“咕噜噜”喝了个够,打着饱嗝打算离开。周忠武给两人的小肚兜里塞满干粮馍,小弟兄俩羡慕地看着周忠武,恋恋不舍地离开世昌堡。 抓豹、打豹弟兄来到松柏坡庄稼地里,从渗出油的肚兜里掏出馍,给躲藏在地里的人充饥,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看到的一切。好些大人也试探着下山了,红军待人热情,称他们是老乡,还请他们吃东西。 东方泛白,星辰隐约,唯有那颗启明星仍然发着光亮。一声清脆的号角划破了山村的寂静,约莫3000人的队伍,从四面八方迅速集结到松柏峪泰山庙院。一个看模样不到30岁,被称作“吴政委”的人讲话后,部队排成一字长蛇阵,走出松柏峪,翻越松柏坡,攀上松柏梁顶,走过俞家官堡,一直向北开去。 俞世昌是最后一个进家门的人,眼前的的情景使他大吃一惊:院落打扫得一尘不染,水缸挑得满满的,铺盖纹丝未动,锅灶擦洗得干干净净,用过的面、油、肉、蜂蜜都留有纸条。数量多少,按价格或留银钱、铜板,或用衣服、首饰、茶叶抵账,一笔笔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挑上粪筐走出酸梨树下的家门,先到自家土堡周围转转,又到松柏峪庙院看看,驻扎了那么多的人,粪便一定不少。别看他的光阴过在人前头,自小养成的勤俭持家的习惯并没有丢,耳边时常响着小时候他娘挂在嘴边的话,“装龙(庄农)像龙,装虎像虎”。走了半天光景,没有发现粪便的痕迹,庙院四周的蜀葵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没有被攀折、践踏的痕迹。俞世昌不由得感叹起来:“小事做得这么好,一定能够成就大事!” “老伯伯!”俞世昌返回家门时,一个陕西口音的男孩双手捂着肚子,蹲在那棵大酸梨树后面,疼痛难忍的样子。 “你是?” “我是红军,名叫周忠武,早晨起来突然肚子痛,跟不上队伍了。”小男孩的陕西口音与本地口音接近,听起来并不费劲。 俞世昌打量着这个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小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头没有同龄的孩子高,身子很单薄,一套不合身的军装挂在身上。他虽然富甲一方,不愁吃,不愁穿,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心病时时掠上心头。他最怕听见人家生孩子,尤其是生男孩。他的女人为他生了两个娃,都是女娃。第一个女娃出生时彩霞满天,取名彩霞,却被天花夺走了性命。第二个顺着大娃的名,取名云霞。云霞的出生,也算压了压他的心火,但一想到迟早是人家的人时,又不免有些泄气!我这辈子没有为非作歹,没有做出啥伤天害理的事,老天为啥要一次次地捉弄我?俞世昌经常检点自己的言行,年头节下去泰山庙烧香叩头,春节醮马清明上坟,他最虔诚。家业,家业,后继无人,要这家业何用?他有时甚至想,只要有了儿子,就是赔上这份家产也值。忽然见到这个小男孩,真是喜从天降,丢下粪筐,抱起周忠武走进进家门。 第四十八章 48 惠萍母子去北京的事费了不小的周折,总算有了眉目。为了替惠萍找一份事干,周忠武没有少动用他的战友、同事、老上级,一个个爱莫能助。有个和周忠武一起在农场共过患难的同事答应试试看。他爱人是一家副食品店的营业员,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大肉成了奇缺商品,居民手中拿着肉票,还要老早排队,轮到跟前说不定就没货了。由于油品严重不足,居民买肉时都想方设法买些膘肥的,既解馋又能添些油水。至于买到手的肉是肥是瘦,就全由售货员说了算。令周忠武既吃惊又高兴的是就这个小小营业员,居然办成了级别比她高出一大截子的人办不成的事。 周继愈来到阔别六年的松柏峪,来到并不陌生的世昌堡。一大清早,他和儿子旺旺还沉浸在香甜的梦里,惠萍已经走进厨房收拾早饭了。她有些纳闷,要是往常娘早起床了,今天怎么不见动静?这几年,她为了女儿和外孙没少操心,今儿个周继愈来了,算得上一家人团圆了,肩头的担子卸下了,绷紧的神经放松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日头冒花刺时,旺旺一觉醒来,推开给自己穿衣服的有点陌生的爸爸,一个劲儿地喊“舅奶!”却无人应声。孩子光屁股来到舅奶的房间,突然大声喊起来:“妈妈快来看,舅奶怎么穿这样的衣服,叫不喘?” 惠萍放下手中的伙计,赶忙来到娘的房间,“娘!娘!娘!”,连喊三声娘都没给声气,俯下身子看时,只见娘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色蜡黄,手脚冰凉,安详地躺着,早已没了气息。惠萍两眼发黑,大脑一片空白,哭天抢地, “娘啊娘,你不能这样走啊,你不能丢下我和旺旺不管啊!”旺旺也跟着哭了起来,口中“舅奶 !舅奶 ”地叫个不停。 周继愈胡乱几把穿上衣裳,跳下炕,顾不上穿鞋,赤脚来到晓梅的房间,扶起惠萍,“惠萍,人死是不能复生的,现在最要紧的是料理后事。眼前只有你我两个大人,忙不过来,你说怎么办呢?” 惠萍就像一棵落上黑霜的青苗,顿时散了架,“我看着娘的遗体,你快去泰山庙嘴大队部告诉国璧爸。如果国璧爸不在就给俞致祥挂电话,让他马上回来!” “俞致祥在哪里?”惠萍的话让周继愈如坠九里云雾,他驻队时和俞致祥话都没有说过几回,这几年更是不通音讯。 “故里中学。”惠萍这才想起忘记告诉致祥的工作单位。 “喂,我是俞致祥,请问你是哪位?”俞致祥从宿舍被喊到学校办公室,拿起搁在办公桌上的电话听筒,焦急地问。 话筒里传来纯正的京韵普通话,“俞致祥同志,你好,我是周继愈!” “周继愈?是你!你在北京吧?”俞致祥和周继愈电话通话还是第一遭。 “我在松柏峪大队部,李阿姨已经去世了,家里只有我和惠萍两个人。牛国璧叔不在大队部,惠萍说你能不能马上回来?” “啊?!”电话里不再有声音。俞致祥敲了敲听筒,又看了看插线是否接触不良,都无济于事。不用说,这是对方挂断了电话,想问更详细的情况已无可能。那天,王校长亲自交代任务,给毕业班临时带几天数学课,没想到不带则已,一带学生们不让走人。带完了毕业班的他这几天才彻底放松下来。俞致祥蹬上同事的摩托车一溜烟出了校门,迎头遇上骑自行车来古城办事的牛国璧。致祥挡住牛国璧,把自行车交给学校门房,驮上他朝松柏峪跑。牛国璧一连声地问:“这娃,啥事有这么急呢?” “我干娘殁哩!”俞致祥头也不回地说。 “啊?你说的可是真话?”牛国璧一惊,手一松,差点从摩托车上摔下来,“昨天还好好的,说是周继愈接惠萍去北京团聚,给继愈准备饭,高兴得跑东家去西家的要菜水,咋能说殁就殁呢?” 致祥好像察觉出了什么异常,“咋?借菜哩?” 国璧努力回忆着一天前的情形,“是的,她到我家、彩霞家、炳文家、你家、抓豹、建社家都去过,我知道的就有这六家,还有我不知道的。” 俞致祥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国璧爸,你不感到有些意外吗?” “有啥意外的?” “现时人们的观念也变了,责任田里除了种庄稼也种菜水。眼下正是瓜果蔬菜成熟的季节,谁家菜园子里没几样菜水?她这样跑东家去西家的要菜水,是不是在向人们告别呢?” 牛国璧如梦初醒,似乎明白了李晓梅的真实用意,后悔不跌起来,“你说得对着呢。哎,你看我这死脑筋,咋就没这个转肠呢?” 故里河水早已干涸,摩托车驶在河床里,车轮击打得鹅卵石乱溅,一会儿的功夫,驶进了世昌堡。 惠萍和旺旺守护着李晓梅的遗体,声嘶力竭地哭着。周继愈劝了惠萍哄旺旺,哄了旺旺劝惠萍,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了下来。 牛国璧掀起晓梅身上的红色苫单,晓梅睡在新缝的红褥子上面,身穿当初来俞炳武家时的嫁衣,绿色的缎衫因年代久远有些发黄,边缘处的经线已经磨断,白色的纬线露在外面,红色的绸裙拖到脚底。黑色条绒鞋帮,白雁塔布鞋底,鞋底上没有密密麻麻的麻绳针脚,而是用白线绳象征性地纳了几下,针脚很稀。在她的身旁放着一封信,工整的赵体毛笔字,刚劲秀丽。 惠萍: 请原谅娘不辞而别! 二十三年前我就准备随你爸爸而去的,当那块我亲手绣上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蚕丝手绢埋入地下时,我的心也被埋了。 你国璧爸一番话提醒了我,我不是只身一个人,肩头上承担着沉甸甸的责任:我的女儿惠萍,我必须把你抚养成人,为了我,为了你爸爸,也为了你爷爷! 我承受了不堪之重,我感到了力不从心,我想偷闲我想休息我好想你爸爸了。当初他为我被无辜开除学籍而无怨无悔,我和他相约白头到老,何曾想不到十年就阴阳相隔!周继愈的到来,让我能抽出身子了,到了却我的心愿的时候了。 是松柏峪的父老乡亲帮助我们孤儿寡母一路走到今天的,我衷心祝愿好乡亲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一年比一年好! 女儿,你没有经过丧葬之事,我的衣服已经穿好,被褥也早已准备就绪,唯有棺材一时不便,只好有劳你老柳伯、国璧爸他们了。 娘绝笔 1982年8月x 日 “你说你这是何苦哩,苦日子熬出头了,咋能自己结束自己呢?”牛国璧重新盖好苫单。 第四十九章 49 当务之急是坟地和寿材。闻讯赶来的柳知秋说:“墓地就选俞魏氏祖坟,这样也了却了晓梅的一桩心愿。” “主意是个好主意,可是俞世珍不同意咋办?”牛国璧想起当年安葬俞炳武的往事来,那时节大破迷信他都反对,如今迷信又抬头,他还能同意吗? 俞致祥说,“我干娘自寻无常的事儿只有曹几个知道,不要外传就是了。新做一副寿材从故里木材市场运回原木,靠人工锯成木板,打铆刨光,最快也得三天!” 牛国璧说:“亡人盼土如盼命哩,大热天尸体不宜久停。能不能借现成的寿材,小的背老人寿材的事也是常有的!” 柳知秋说,“上谁家去借?我的寿材还是两页板呢。俞世俊也是个棺材瓤子,说不定哪天就要用。再说,俞世俊当财东时草鞋挂在房檐下舍不得穿,打着赤脚下地,进社后一泡尿都要洒在自家地里。这样一个老财迷,这话还是不提为好。” “再就是俞世珍了,自从大龙摔下世昌堡到这阵,他和晓梅话也没说过一句,更不用说借棺材了。买棺材?这阵子把钱掂在手里也没货呀!”牛国璧面带难色的说。 郭爱爱挪动着一双小脚,来到世昌堡,曾经的一头乌发夹杂着白色,眼眶周围爬满深深的皱纹,脸颊下陷,显得颧骨稍高了些。一身半旧的化纤布衣服,裹不住瘦削的身子骨。她的身后,女儿俞彩霞夫妇抬着一口红色棺材,“惠萍,你娘怕是连棺材都没呢。这是彩霞两口子为我准备的榆木寿材,估计大小合适,给你娘用吧!” 刚止住哭声的惠萍只叫了一声“郭奶奶!”又泣不成声了。 “我说惠萍,你也是当娘的人了,人都有离娘的一天呢,别太难过,里里外外还要靠你拿事呢!”郭爱爱嘴里劝说着俞惠萍,自己反倒哽咽起来,“这老天咋就不睁眼呢?要收就收像我这样老不中用的,咋收的都是年纪轻轻的人呢?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爸走了,现在又看着你娘走了。哎,世事无常啊,既然走到后头,总不能看着你娘连个棺材都没吧!” “彩霞他娘,娃娃们没遇过事,人说送走了老人,才会送老人呢。曹要刚强一点,给娃娃长个精神。曹都哭天抹泪的,娃娃们就更没主心骨了。”牛国璧一边劝着郭爱爱,一边张罗大伙们,“来,彩霞她娘抬来了自己的寿材,咱们大家搭个手,为惠萍她娘成殓吧!”几个青年人抓住晓梅遗体下的新褥子四角,轻轻把遗体移进老榆木棺材,合上棺盖。 世昌堡挤满了人,这是世昌堡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一次。乡亲们齐心协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好让李晓梅风风光光地离去。牛国璧被推选为总管,安排人手请阴阳划坟地,布置灵堂祭奠亡人,请舅家女婿外甥等亲戚,几下安排妥当,各执其事。 次日清晨,浓云密布,天空飘起蒙蒙细雨,数声低沉的“房下们,送丧了”的吆喝,使松柏峪笼罩在一层悲凉的气氛之中。起丧前,有一个“书棺头”的仪式,就是在棺头上写亡人的姓名。俞致祥拿起毛笔,准备写“大淑德李孺人之灵柩”九个字,俞炳义手指点着,口里念着:“生老病死苦,生老病死,落在‘死’字上,对子孙后代不利,是个大忌讳。你再添几个字!” 俞致祥想了想,又增加了三个字,变成“大淑德李氏孺人晓梅之灵柩”十二个字,俞炳义又压着指头,口念:“生老病死苦,生老病死苦,生老,落在 ‘老’字上,好!是个吉利字!” “一次又一次地生老病死苦,太麻烦,有个简捷方子呢!” “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能简捷到哪里去?” “我说给你听,可以试试!把总字数除以五,余数是一,落在生字上,余数是二落在老字上,余数为三四都不行!” “那能够除尽呢?” “落在‘苦’字上,也不行!” “嗨,这方子还真灵验。”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旺旺头戴白孝帽,身穿带有袖子的白孝衫,麻绳束腰,双脚靸着裹有一整圈白布的鞋子,手执引魂幡走在最前头。周继愈头缠白布条,身穿不带衣袖的孝衫,一手执丧杖棒,一手抱着本该旺旺抱的孝子盆跟在儿子后面。惠萍头缠白布条,身穿不带衣袖的孝衫,鞋子用白布裹了半圈,一手执丧杖棒,一手抱娘亲的遗像和周继愈并排走着。他们身后,四个青年人抬着棺材,走不多时,马上又换成上另一拨。家门亲房的晚辈手执丧杖棒,走在棺材后面。乡亲们或拿纸火,或拿铁锨,跟在家门亲房的后面。送灵的队伍足有半里长。 松柏坡下,俞魏氏坟地。几株古柏屹立坟头,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李晓梅的坟墓在俞炳武的右侧,礼宾先生王维张代替女儿女婿宣读祭文,旺旺、俞惠萍痛不欲生,周继愈也忍俊不住,大放悲声。 季玉成宣读松柏峪乡亲追颂幛文。 大淑德俞慈君李孺人懿行序: 盖闻至圣者唯仁是守,至诚者唯义是从,至善者唯和是衷。若夫静宁县故里乡松柏峪村李孺人者,庶几近焉。 孺人李氏,汉将后裔;名讳晓梅,惠质兰心。 求学故小,卓识过人;梁祝之约,贿迁俞门。 温良慈厚,克让谦恭。胸无城府,行有规衡; 交不攀贵,爱不黩亲。素善排怨,雅解纷争; 刚毅坚卓,清风载兴。族戚推服,闾乡钦敬; 时维榴月,岁在甲午;弄瓦之喜,伉俪甚幸。 爱而不溺,宽而不纵;教戒无阙,诲化谆谆。 炳武殒公,孺人独撑;昼伏青田,夜鞠单根。 适逢年馑, 殃及乡邻, 义薄云天 ,忍辱负重。 女亦胜男,秉承母训,自甘毁誉,育子情衷。 赫赫厥声,濯濯厥灵;子孙永继,蒙庥先人。 孺人生于一九三三年农历六月十九日,登遐于一九八二年八月三日,享寿五十。乡亲倡议,余谨属文,以叙其德,以彰其后。 壬戌孟夏上浣 静宁县政协常委、故里小学首届毕业士 季玉成 鞠躬 锣鼓悲摧,唢呐哀伤,爆竹声声,正要焚烧童男、童女的时候,俞大龙突然倒在俞炳武的坟头,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众人忙扶起大龙,阴阳先生停住手中摇动的铃铛,停下口中咿咿呀呀念着的黄经,大拇指掐住俞大龙的人中。大龙的眼珠朝后翻了一阵,眼泪和着鼻涕涎水一齐流了出来。 阴阳先生“噗!噗!”对着大龙吹了几口,问:“你是谁,有啥话要讲?有啥冤屈要申?” “我是俞炳武,让周继愈前来见我!”年龄大些的人都觉得大龙说话的口气真的有些像当年的俞炳武。 周继愈自小在北京城长大,生活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何曾见过犯癔病的阵势?诚惶诚恐地来到大龙面前,轰的一声,双膝跪倒在地。 “你可是周继愈?”俞大龙一眼不眨地打量着周继愈。 “是的!”继愈嗫嗫诺诺地说。 “你害得我女儿好苦,你在北京避心闲,可知道惠萍这些年的苦处吗?”俞大龙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说。 “知道,知道,我也有我的难处。”继愈忙不迭地申辩说。 “你打算带她母子俩去北京?” “是的。” “如果你龟儿子当了负心贼咋办?”俞大龙两只眼直勾勾地盯住周继愈,盯得周继愈一阵一阵的冒冷汗。 “就让天打五雷轰!”周继愈赌咒发誓说。 “好,这可是你小子红口白牙说的,这么多的人听着呢!你可不能像你太爷爷俞魏丁一样,说话不算数!” 俞大龙说完,“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