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难当》 初长成 马不停是个小鬼,老爹名字叫马面,不过他不是亲生的,是几百年前马面和牛头从人间收魂回来的时候在忘川河边捡回来的。 听马面老爹说,他那会儿就是一身的骨头架子,见了自己和牛头咧嘴笑,下颌骨咔嚓咔嚓的,伴着咯咯笑声,直接把人间那缕魂魄吓散了。 牛头是个实诚鬼,怕魂散了人家不好投胎,赶紧四处收集碎片去了。于是马面就开开心心地把小骨头架带了回来,没有想到这竟是自己悲惨生活的开始。 小马从记事起就听老爹说,不求大富大贵,以后等自己胳膊腿动不了了,小马能继承自己衣钵去收魂就足够了。 小小马问:“我又没有马面,我怎么收魂啊?” 年轻的马面指指自己的面具,“到时候老爹把这个传给你不就行了!” “我看其他几个殿的马面都是亲生的继承呢,我可没有马面的血统,能当上新马面吗?” “什么血统不血统的?你爹我也混了这么几百年了,跟判官熟着呢,到时候让他们在阎罗面前美言几句,再送点稀罕玩意儿,哪有你当不成的马面?” “啧,爹,你可真是……” “傻骨头,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啊,全是骨头,没脑子!天上地下,哪个不是这样的?” “切……” 马面有句话说对了,小马浑身都是骨头,就是没脑子,听不懂教训,也不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全凭本能行事。 从小到大这么两三百年的时间,小马把第十阎罗殿差点掀了个底朝天,马面想打吧,这身骨头灵活得像忘川河水似的,即便打散了,下一秒又合在一起了。马面感觉自己再生气就要丑的和牛头一样了。 几殿阎罗们倒是俱是觉得好奇又好玩,这更是把小马得意坏了。 直到又过了一百年,小马修习魂术有了点成果,开始知情懂事,这才安生一点。 然而也仅仅是一点点而已。 那一年小马偷了老马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给老马留了张字条,便带着狐朋狗友们去潇潇洒洒闯天下了,啊不,闯地狱,后来还跑去寻宝。 最后自然是没有宝藏的,狐朋狗友们也丢了。 小马闯下了大祸,被闻讯而来的阎罗大殿关进了九层地狱,单人间,酷刑全。 三百年间,小马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一遍又一遍地散架重组,思考着自己存在的意义。 等想通了,他也刑满释放了。 老马这时已经退休了。小马出事以后,他整日茶不思饭不想,不到两百年就显得比牛头还要老了。他的棺材本也没继续攒下去,老马想着死就死了吧,又不是人了,还要什么棺材本。不过他倒是有了新的存钱目标,后来还天天去鬼集上支个小摊卖些个小玩意儿,赚的钱跟工资一起存着给小马娶媳妇儿。 牛头看不过眼,“小马这出来以后不一定得变成什么样呢?再说了,咱们阎罗殿哪家姑娘不知道小马当时犯的错啊?小马怕不是要跟你一样一辈子单身哦!” 每每牛头过来就是翻来覆去的这几句话,老马一见牛头过来就塞上了自己做的手工耳塞,顿时,天地清净。 后来小马出来了,意外地,几殿阎罗并没有难为他。 老马又托关系顺利把小马塞进了鬼界城管大队第十殿分队。这下,老马出门走路都带风,看谁还说自个儿子不行,这不好着呢么,真有事儿的话能进光荣的城管队吗? 至于马面,这是当不成了,总不能把人家刚上任一百多年的新马面给踢下来吧。 就这样,马不停过上了吃公粮混吃等死的日子。 每天带着一众小喽啰巡巡街,也就赶上地狱大检查的时候忙一些,其他时候倒是清闲得很,把老马羡慕得不行,一直念叨着当初也该犯点事儿,这样也可以捡个城管做了。 “哟,小马,升职了啊!”尖利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小马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牛头叔的大侄子二牛。 这也是奇了怪了,牛头那么憨厚忠诚的鬼怎么会有这么一个酷爱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大侄子,一听声音就知道不是亲生的。 哦,对,是大侄子,不是儿子。 这么一想,小马释然了,是嘛,二牛继承的其他基因这得差到哪层地狱去啊。 不过,小马要是知道他出狱前牛头跟老马说的话,呵,难怪二牛这么坏。 小马转身,颇为爱惜地摸了摸挂在胸骨上的小队长胸章,却是一脸不情愿地吐槽,“是啊,当队长不容易啊,我这干了三个月才升职,二牛啊,你升了没啊?我记得你这副队长可是从我下地狱之前就当着呢啊。” 二牛刚做好的新牛头差点被气飞出去,两股烟从大鼻子里冒出来,他恶狠狠道,“当然没有了,我们这些小鬼,哪有小马你有能耐,在八层地狱里待了四年,出来就能进狱管大队,三个月就当了大队长,要不你教教我?” 小马下颌骨差点都被笑掉了,“这个我教了你也学不会!首先,你得……得长得和我一样帅!还得跟我一样,有个好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不停你给我等着!” 马不停当然是马不停蹄地跑了啊,二牛气成什么样子可不管他的事情,他还得回家跟老马汇报升职的事情呢。 估摸着老马的鼻子也是得气歪,他奋斗一辈子,哪有自己这样的运气,犯了那么大事儿,蹲个号子出来还能青云直上。 小马面带微笑地走在大街上,把街上摆摊的小鬼们吓得直哆嗦,笑着的马不停,却让他们觉得比忘川河的水还要凉。 小马回到家,锅灶都是凉的,眼见着天都要黑了,老马才从外面回来。 耷拉着眼,垂着头,两眼无神,实在不像老马平日里的嘚瑟样子。 小马绕着老马转了两圈,没看到酒也没看到肉,失望地一屁股墩地上,“爹,我饿,饭呢?” 老马蹲在小马身边,没什么精神地大力拍掉小马的头,“不是升官了吗?不想着请你爹我吃香的喝辣的,还找我要吃的?” 白色的圆溜溜的头骨滚到门边,小马俯下身,头嗖的一下被吸回了脖子上,喀嚓两声装好,这才发现老马是真的不开心了。 “爹你怎么了?” 老马不说话,就只是盯着院子中间那棵朽得只剩下虫洞的树。 小马一看,得,又来了,于是赶紧去买了两壶上好的忘川二锅头,“爹,懂事之后的几百年儿子一直在牢里呆着,也没机会跟您好好聊聊,今天总算是赶上了,好酒给您斟上,来吧,说出您的故事!” 老马抬眼看他,“你怎么也知道我有故事?” 小马一口酒梗在喉咙里,每隔近百年都有一次这种表情,连自己升职都不能让您开心,伤感成这样,没故事谁信啊? 酒意渐渐上头,老马一边搂着酒壶,一边靠着枯树坐下,抬眼望天,开始讲述起自己的往事。 意难平 马面前世是个书生,爹娘给取了名字,叫做马未生,家里只有半亩薄田和一只老牛,穷酸至极。后来爹娘相继离世,不到九岁的马未生一个人住在茅草房里,仅有的半亩薄田还被人占去大半,只给他留了个边角,种点菜以供平日果腹。马未生无法反抗,只能趁着闲去山里打些野味拿去换粮和银两。 马未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学堂夫子每次都喜欢叫马未生给同学们讲自己的读书体会。可惜同学们大多不喜欢马未生一板一眼地认真讨论问题,时不时去捉弄他。 马未生挺讨厌他那些不成器的同窗,只想着赶紧考试夺个状元,到时候风风光光回到故里,看谁还敢欺负他。 一步一步,马未生顺利去了京城。 他进入京城的第一天就惊呆了。 原来脚上的鞋子除了草鞋和粗布鞋,还可以做成各种新奇样式,这些漂亮的鞋子不用每天泡在泥泞的田间小路里,而是可以踩在大块的青石板上,硬邦邦的,一点都没有泥。 原来身上的衣服还可以用柔软的绸缎做成,贴在身上,舒服极了。 原来普普通通的食物可以做得那么好看又好吃,连白豆腐都能做出花样。 原来京城里的人不像老家的乡亲,即便是街边摆摊的大叔,随口一诌都能说出来高深的道理。 马未生不想回家了,他就想留在京城,要饭也要留在京城,更何况,凭他的本事,怎么可能沦落到要饭的地步。 然而越是在京城呆的久了,马未生越觉得自己与这个地方并不匹配。他没有光鲜的外表,没有可以夸耀的父母,连一向引以为傲的学识也只是比同窗稍好一些罢了。 有人告诉他,天生的差距抹不平的,努力也没用的。 马未生失败的次数多了,渐渐也没努力的劲头了,就像是困在井里的蚱蜢,怎么跳都跳不出那该死的牢笼,于是也就不再蹦跶了。 蚱蜢最后的结局是死,可马未生不想死,于是他跟着几位同窗拜在了首相大人的门下。 比起其他人,马未生一无所有,只好拼尽自己的全力,让自己更突出一些。他很是花了些心思去揣摩首相大人和一众上位者的心。 渐渐地,马未生成了京城里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最有人气的书生。 出身贫寒,却满身贵人气度;学识过人,却极为谦逊有礼;努力上进,却并不汲汲钻营。 听到这些评价,马未生乐不可支,好笑,真的好笑。 众人眼中的马未生自然也是入了首相大人的法眼。 他“逼不得已”地听从了首相大人的安排,提前拿到大试的考题,考中了状元,接着成了京官。 虽说每天朝会站在队伍最末,马未生却将腰板挺得笔直。他要把自己植根于这金銮殿之中,风吹不倒,雨打不怕。 年迈的老皇帝喜欢马未生这股劲头,他老了,可年轻时候也是像马未生这般意气风发的。 老皇帝张罗着要给马未生娶妻,想把自己手掌心里的宝贝公主嫁给他。 首相大人也张罗着要给马未生娶妻,想把手下兵部尚书的千金嫁给他。 马未生皆是推拒了,这些公主千金哪个不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马未生在外面伺候的人太多了,他不想在家里还要俯首弯腰。更何况,他的路,不需要女人铺就。 老皇帝倒是不意外,依旧乐呵呵地时常召见马未生。首相大人也没说什么,但对马未生态度却明显差了许多。原本交好的几位同僚都用可惜又嘲讽的眼神看着马未生,他心里清楚,却忽地生出一股闷气,梗着脖子每日上朝下朝。 眼见自己在朝堂上快要被挤出圈子,马未生不得不服了软,在家里灌了两壶酒,晕晕乎乎去了首相府,恳求首相大人做媒,求娶户部侍郎的千金周琉。 马未生初到京城第二年便遇上了周琉。京城里时兴烧香拜佛,那年京城里相好的官太太们纷纷带着自家儿女去寺庙里祈福。马未生那时郁郁不得志,借住在庙里,时常去寻大师父讲经,得知此消息便躲在后院没敢出去,生怕一个不小心冲撞了这群惹不起的贵人。 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都是家人掌心的宝,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管小和尚的嘱咐,一路玩闹进了后院,这就遇上了马未生。 少女们惊叫,少男们恼羞成怒,责怪马未生不该出现。 马未生忿忿不平,却不敢多言语。 周琉躲在哥哥身后,小声叫大家赶紧走,又露出一双眼,轻声道:“我们不小心闯进来的,吓着你了吧?我们这就走了。” 马未生没敢抬头,余光瞟到一抹鹅黄的裙角,心里的不平突然间被冲淡了许多。 后来他从小和尚那里软磨硬泡打听到了周琉的出身,本也只是问问,谁知道现在倒派上了用场。他这几日又去托人打听了消息,周琉仍待嫁闺中,温婉贤淑,其父同样出身贫寒,近年党争愈加厉害,他毫无根系才被提拔为户部侍郎。周琉家世不算好,却刚好是作为正室的好人选,马未生又得知周琉父亲正有意投入首相门下,与周父暗中通了气后,他便来首相府了。 马未生在回忆里挑挑拣拣,趁着酒劲对首相大人说了不少话,说到动情处忍不住哽咽。 首相大人初时没什么表情,听到周琉父亲的示好方才露出笑意,沉吟片刻便同意了。 作为状元,且又是官场新贵,马未生的大婚之日可谓是热闹至极。 鞭炮的味道弥漫在整条巷子里,久久不散,眼见之处皆是鲜艳的大红色,众人言笑晏晏,“马大人新婚大喜!”“小马大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此起彼伏。 着喜服的马未生身处众人视线中心,虽然兴奋,却又平白生出孤苦之意。虽说所娶之人自己并不讨厌,但终究还是屈服于权力之下的选择,若是自己也身处于高位,何至于连新婚都要被他人一手操纵。 到晚上,马未生借着酒意提前退了场,扶着墙穿过走廊与庭院,一路上伴着大红的灯笼混着清冷的月光,一步步慢慢来到了卧房。 他遣退下人,关上房门,直到这时他才有了大婚的实感,眼前的女子从此便要与自己相伴一生了。揭下盖头,眼前人眉如远黛,眼如圆杏,面若桃花。 几年前的匆匆一瞥犹在心中浮现,马未生不禁看得呆了,数月来的苦闷在周琉抬头含羞的微笑中皆数散尽。 马未生忘了自己接下来做了什么,似是慌张间碰倒了桌椅,又似是经周琉提醒才想起来去喝交杯酒,还好似喝醉了一般语无伦次,最终才鼓足勇气握住那双手,拥美人入怀中。 一夜春宵帐暖,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马未生无父无母,两人免去了拜公婆的礼节。但一睁眼,周琉还是吓了一跳,出阁前被母亲教导了许多为人妻的规矩,这可倒好,嫁做人妇的第一天就睡到如此晚,传出去可要被人笑话。 如瀑青丝散开,圆润的肩膀与藕臂在其间若隐若现,马未生本想抬手撩起一缕青丝,却不小心拂过那柔软的肌肤,瞬间情难自禁,便又拖着周琉躺下好一番温存。 年复一年,春去秋来,马未生已在京城中站稳脚跟,虽然常常被夹在皇帝与首相之间为难,然而他却再也不是那个任由人搓扁捏圆的小子。 马未生常想,周琉大概是真的有旺夫命,自从大婚以后,他的仕途与心境都比以往平顺了许多。说是前程不靠女人,但成了婚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每日朝堂上尔虞我诈令人心焦,回家之后见着笑颜如花的妻子和牙牙学语的儿子,马未生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直至那年冬日,老皇帝病入膏肓,已有月余未上朝。 朝中派系争斗越来越激烈,太子党与六皇子党每日都在拉锯,每个人都在寻对方错处,拉拢人马。 马未生向来不明立场。首相大人终究是沉不住气,把马未生叫了来,“太子与六皇子,马大人你……想要辅佐谁?” “大人您……这话可说不得!圣上安在,我们做臣子的,岂敢妄议大统!”马未生知道首相是来拉拢他的,可他没想到首相竟如此直白,这也就意味着他再也不能置身事外,思及此马未生一时间冷汗涔涔。 首相大人冷哼,他近年来平添了许多皱纹,藏在沟壑里的双眼射出精光直指马未生,“现只有你我二人,马大人不必紧张,也不必惊慌,你是我朝难得的人才,各方的拉拢之心都十分明确,而本相的意图更是明确。” 马未生硬着头皮道,“大人谬赞,马某人微言轻,不值得……各位拉拢。” 见马未生如此不懂礼数,首相大人又是一声冷哼,厉声问道,“马未生,你可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当上状元,又是如何在官场上青云直上的!难不成你还真以为娶了个贤妻旺了你的运道?”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马未生浑身都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