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难锦鲤被鬼欺》 第一章:我们等你好久了 郝林林躲在书桌下面,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看不到……看不到……” 郝云莱站在门口,颇为惊讶地开口。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林红梅忧心忡忡地挽着丈夫郝国锋的胳膊。 “上礼拜五回家后,就有点不对劲。本来多闹腾一孩子啊,那天却一句话都不讲,我只当是因为没给他买玩具,跟我闹脾气,就早早哄了他睡觉。谁知道第二天一醒来,就变成这副样子了。” 林红梅没说几句,眼眶又开始红了起来。 郝云莱看得烦闷,走到书桌旁蹲下,柔声对着那缩成一团的肉球说道。 “林林别怕,姐姐来了。” 清亮的奶音钻进郝林林的耳朵,他一把抓住郝云莱的手,将她拖到桌子底下。 “姐姐,那个怪女人一直看着林林,林林好害怕。” “那个女人在哪儿呢?姐姐帮你去打跑她。” 郝林林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右手边。 “在……在床上。” 郝云莱探头看向床铺,除了铺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以外,上面空无一物。她蹙着眉头,颇为不解地转身安慰郝林林道。 “林林出来吧,那个女人已经走掉啦。” 郝云莱走到书桌外,伸出手想要拉出郝林林。 郝林林看着郝云莱脸上温和的笑容,半信半疑地转头看去,眼前瞬间出现一张惨白女人的脸,本属于眼睛的地方被两个窟窿代替,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着血。郝林林吓得重新捂上眼睛。 “走开!走开!” 带着哭腔的吼叫声撞击着郝云莱的耳膜,她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走到郝国锋和林红梅面前。 “可能是妄想症,最好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林红梅抓起郝云莱的手,一脸讪然。 “莱莱啊,我和你大伯父平时工作就忙,为了这孩子又连续请了好几天假,现在更是脱不开身带他去看病了。你在这方面有经验,能不能麻烦你带林林去看看。” 跟前的女人已经收起眼泪,瞳孔里是掩饰不住的精光。郝云莱看了眼站在一旁看向别处,一言不发的郝国锋,心底冷笑了一声。 “那我就把林林接到我那儿住几天。” 林红梅拍了拍郝云莱的手背。 “哎哟!多亏有你这个大侄女啊!” 郝云莱把手抽了回来,重新走到郝林林身旁。 “林林,想不想去姐姐家玩?姐姐家没有怪女人哦。” 郝林林睁开哭肿的双眼,好似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忽觉安心。 “姐姐抱!” 郝云莱伸手张开怀抱,郝林林紧闭双眼扑了进去。 林红梅见此,急忙拿起门边早已准备好的行李袋,递给郝云莱。 郝云莱习以为常地接过,拉起随身带着的大行李箱。 “那我们走了。” “哎,路上小心啊。” 是林红梅的声音。 看到郝云莱出了门以后,郝国锋才开口。 “赶紧把这屋子打扫打扫,真晦气!” *** 郝云莱拨开桌上杂乱的书籍,把一台笔记本电脑放了上去。 “呜呼!”手机上传来微信的提示音,郝云莱解锁后打开和好友华立里的对话框。 ——“我有个表哥在三院工作,他说三院本来有个心理医生,特出名,但是不久前出去单干了。” 郝云莱灵活地操纵着九宫格键盘,但还未发出对方就已经发来新的信息。 ——“在城西开了一家心理咨询所,离你那儿还挺近。我把地址发你啊。” 郝云莱删掉打好的文字,发过去一个谢腾飞扭腰的表情包。 “东吕心理咨询所。” 郝云莱看着界面上显示的位置图标,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我齐大哥回来了没有啊?” 对面又发来一句话。 郝云莱撇了撇嘴。 “没呢,你齐大哥夜不归宿的天数又创新高。” ——“我天,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郝云莱打开电脑上的浏览器,在等待百度网页缓慢而迟钝地跳出来的时间里回了一句。 “他能出什么事?等买不起网吧泡面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郝云莱的叙述向来非常精准。从年初开始,齐湛开始夜不归宿。一开始郝云莱也没怎么在意,然而时间久了却开始好奇起来。一日,齐湛例行出门,郝云莱存了一探究竟的心思尾随其后。然后,她就看到齐湛走进了一家叫作“神马”的网吧,在里面玩了一下午的植物大战僵尸。 对方却不信,连发了三个白眼过来。 ——“我齐大哥英明一世,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只知道损他的白眼狼。” 百度首页已经加载完成,郝云莱在搜索栏里输入“东吕心理咨询所”七个汉字后,打算严谨地结束与华立里的微信对话。 “请注意你的量词,是一匹狼,不是一个狼。而且,别说我损他,我说的可全是事实。不聊了,干大事去了。” 郝云莱按灭手机,专心致志地盯着跳出来的一个个界面,幽蓝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内容全然收进她的眼眸。 “姜望,临床心理学家,斯坦福大学外聘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儿童精神病学……” 郝云莱撑着下巴,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不错,长得真好看。” “不错?什么味道不错?你又背着我吃披萨了?” 虚掩着的门由外往里推开,来人镀着客厅暖黄的灯光站在门口。鹅黄色的亚麻衬衫塞在浅蓝色牛仔长裤里,下面是一双黑色人字拖,即便这般落魄打扮,齐湛还是有着致命的魅力,对绝大多数雌性生物来说,当然,不包括郝云莱。 郝云莱转过头,伸出手指,打了个“嘘”的手势。 见郝云莱这般作为,齐湛不由好奇地朝房内扫视了一眼,随后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郝林林,意会后压低了声音。 “哎呦,真羡慕莱姐啊,能睡凉快的地铺。” 郝云莱合上电脑,朝齐湛夸张地做了个口型。 “滚!” 齐湛摊了摊手,顺势带上了门。 恍如白昼的房间里,郝云莱爬到毯子上,将被子盖过头顶,沉沉睡去。 *** 姜望的预约已经排到了明天的圣诞节,但郝云莱难得有了回不错的运气,她打电话过去的前一秒,正好有名咨询者取消了预约,因此她顺利地在周二的时候预约到了周四下午的咨询。 台风过后的天空异常清明。 视野尽头是连绵的水杉,映衬着由纯白色钢柱和大面玻璃构成的一层建筑。窗前有一名年轻男子正在擦拭玻璃。 “请问,是东吕心理咨询所吗?” 年轻男子转过身来,将亮着红光的耳机从耳畔摘下,挂在脖子上,深红色的头发被编织成无数细小的脏辫,似翘非翘地分向两边。玻璃窗中间洗涤剂打出的白沫已被抹去,露出大片光洁与平滑,郝云莱看到那上面倒映着深深浅浅的树影,自己牵着郝林林站在一棵因古老而巨大的无患子下面,脚畔行李箱凹凸的图腾里跳动着粼粼光线。 看清来人以后,红发青年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是郝女士吗?” 郝云莱点点头。 “我们等你好久了。”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周四路上还那么堵。”郝云莱拉着行李箱的左手紧了紧,她预约的时间是周四下午两点,高德地图显示咨询所离自己家的距离只有5公里,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只提前了半个小时出门,本以为准时到达绰绰有余,公交车行至中途的时候,她想起自己的运气向来不好,再然后,她听到了广播里传来的车辆调度讯息。 青年将手上的刮柄斜靠在角落里。 “没关系,你也就迟到了28分零6秒,这些都会以咨询时间结算的。” 郝云莱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跟我进来吧。”青年踏上大理石台阶,“对了,我叫赤奚,是姜望的学生。” 赤奚?居然还有人姓赤?郝云莱一边想着,一边单手提起行李箱。 手边突然一轻,郝云莱抬头,本已经走到门边的赤奚忽然折返,不由分说地提起她的行李箱。 郝云莱空出一只手,一时有些不习惯,便抓紧了胸前的黑色伞带,跟着走进了门。 乳白色窗帘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茶几旁的驼色沙发上坐着一名男子,背对着他们。 “喂,人来了。”赤奚抱肩。 男子起身,转过身来,白色条纹衬衫的衣袖在手腕处随意挽起。他对着郝云莱轻轻颌首,屋外盛夏的光线好似都柔和下来。 他是姜望,郝云莱在百度上见过他的照片。 “姜医生您好。” 郝云莱拉着郝林林走上前去。 “请坐。”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此时正指向身旁沙发。 “有什么问题需要咨询的吗?”郝云莱落座后,姜望也随即坐下。 郝林林低头沉默地扯着衣袖,见此,郝云莱无奈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细框眼镜。 “是这样的,我家弟弟几天前开始不太对劲,老是说家里有女鬼,怕得要死。” 姜望拿起水壶,为郝云莱和郝林林各倒了一杯水。 “女鬼么?” 郝林林往后缩了缩,稚嫩的童声微微颤抖。 “是一个没有眼睛的怪阿姨。” 郝云莱轻拍着郝林林的背,“姜医生,这是妄想症吗?” “‘妄想症’——这三个字,分量重了些。” “那我弟弟得的是什么病?” “这要等诊断过后才能确定,而且——”姜望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沙发上的木质扶手。 “这本来就是个鬼神横行的世界。” 第二章:我能看见鬼 郝云莱安抚郝林林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姜望。 姜望抚上扶手,抬眼对上郝云莱错愕的眸子,“我曾在兹海一个古村落里见过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对于贵弟所见,我保留会有另一种可能的意见。” “没有另一种可能。” 郝云莱收回自己的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转瞬之间,她眼中的错愕便化为坚定。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看到那个女人。” 姜望稍有兴趣地挑眉,漆黑的瞳仁中却依旧古井无波。 “我能看见鬼,但我没有看见那个女人。”郝云莱追加了一句。 从郝云莱出生起,她就能看见鬼,也是从出生起,便没有人信任她。当年父亲死后,要不是齐湛出现把她带走,她现在恐怕还被困在精神病院里。她迫切地想找到同伴,想探讨彼此存在的意义,想告诉世人自己的精神世界健康而强大。 “那我跟郝小姐,倒是应该好好聊聊了。” “但不是现在。” 姜望嘴角泛起涟漪,“当然,我们要先解决小朋友的问题。” 话题重新转回郝林林身上。 “林林,能跟叔叔讲一下那个怪阿姨的事情吗?” 郝林林转头看了郝云莱一眼,眼中蕴含征询的信号。 郝云莱摸了摸郝林林柔顺的短发,“林林不用怕,这位叔叔能够帮你赶走怪阿姨。” 听过郝云莱的话后,郝林林点了点头,原本扯着衣角的双手交缠在一起。 姜望拿起透明茶几上的笔记本和钢笔,开始了提问,“先讲一下那个怪阿姨长什么样。” “她……她没有眼睛,身上脸上全是红红的血……全是红红的血……” 想来是那张脸可怖之极,郝林林说到最后就只剩下翻来覆去的几个字。 “那林林是怎么遇见那个阿姨的?” “林林回家后,就看到……看到那个阿姨坐在林林床上。” “就坐着吗?” “有时候……有时候会走到林林面前……” “她一直跟着林林吗?” “她……她只在林林屋屋里玩。” 姜望记录的笔触顿了顿,“只在房间出现?” “那你还一直躲在桌子底下,为什么不跑到外面去?”郝云莱想起在桌子底下缩成团的小小身影,忍不住出声询问。 郝林林使劲摇头,“不能出去的……出去就见不到妈妈了……” 姜望把视线转向郝云莱:“他的妈妈怎么了?” “他爸妈离婚了,现在他跟他爸爸和后妈一起生活,他妈妈……离婚后就去美国了。” “为什么出去就见不到妈妈了?”姜望顺着郝林林的话尾继续问下去。 “阿姨……阿姨说妈妈在电视里面……林林只有乖乖在屋屋看电视,她才会来看林林……”郝林林说到最后,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是林林不乖!林林不应该跑出来!但是林林看到那个阿姨,太害怕了!” “林林很乖,不哭啊。”郝云莱心疼地搂住郝林林。 “林林不乖!林林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怀中小男孩的情绪如同泄洪般汹涌而出,稚气的哭声环绕在郝云莱周围,她求助地看向姜望,用唇语问道,“现在怎么办?” 姜望从桌上木盒里扯出几张纸巾,公事公办地递给郝云莱。 *** 郝林林结束嚎啕大哭后,疲惫地枕着郝云莱的肩膀睡着了。 郝云莱看了看表,指针指向的时间是三点二十七分,第一次咨询已经结束。 “这孩子应该也累了,今天的咨询就先到这里。以后我们就把咨询时间定在周四下午两点,可以吗?” “可以的,那医生,下次咨询我们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姜望放下手里的黑色笔记本,“暂时还不需要,但是今天郝小姐如果方便的话,能带我去林林住的房间看看吗?” “诶?” 姜望瞟了眼对面的行李箱,“还是你今天有事,要出远门?” 郝云莱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就是不知道礼拜四林林他爸妈在不在家,我先打个电话问问。” “嗯。” 郝云莱掏出手机,打开通话记录,拨出最近联系的一个没有备注名的座机号码,嘟了几声之后,电话接通。 “喂,哪位呀?”林红梅接起电话。 “是我,郝云莱。” “莱莱呀,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呀,你有什么事情啊?” “有个心理医生今天要过来看看林林的房间。” “那过来好了呀,我今天在家的。” “嗯。”郝云莱挂掉电话,“那我们现在过去。” “林林可以先留在这,赤奚会照顾他的。” 郝云莱看了眼不知什么时候跑到窗外修剪绿植的赤奚,起身拿起沙发旁边的行李箱,“那就麻烦他了。” “反正也闲。”姜望随即起身。 郝云莱这才看清,姜望很高,大概有一米八五左右,身形清瘦,双腿修长。 “你先去车库,就在房子后面。”姜望戴上上衣口袋里的墨镜,长腿一迈,走到屋外,和赤奚说了些什么,大抵是让赤奚好好照顾郝林林之类的话。 郝云莱脱下自己的防晒衣,轻轻地给郝林林盖上,随后走到屋后车库。透过连绵起伏的树干缝隙,郝云莱看到后面波光粼粼的湖面边缘,鹅黄点缀碧绿,是一簇一簇盛开的黄水仙,要是能走近一点,还能看到皱纸一样的花瓣上的隐约纹路。 身旁的白色车辆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打断了郝云莱的思绪。此时的姜望已经把空无一物的后备箱打开,郝云莱赶忙把行李箱拉至车尾,姜望随即拎起塞进车内。随后,他绕到副驾驶座旁边打开了门,像是怕郝云莱磕到头,姜望将一只手搭在车门顶部,示意她坐进去。 “谢、谢谢。”郝云莱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等郝云莱钻进车内,姜望坐到驾驶座上,车辆开始启动。 似乎每个城市都会有一条路叫环城北路。此时,载着郝云莱的汽车正平稳地行驶在南州市的环城北路上。本来以为姜望会是一个喜欢闲聊的人,毕竟心理咨询师成天不是在和别人聊天,就是在准备和别人聊天的路上,但是姜望似乎十分寡言,半个小时的路程中,无论郝云莱说什么,他回答的字数都没有超过十个。 窗外景色骤变的时候,导航提醒郝林林家到了,于是姜望找了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停车场。 “你的行李箱,要拿出来吗?”车停稳的时候,姜望问副驾驶座的郝云莱。 “嗯,要的。” 姜望钻出车子,打开后备箱,提起行李箱放在地上。 “这里面可是装了我的全部家当。”郝云莱拉长行李箱的杆子,“姜医生,我们这边走。” 眼前的少女穿着一条纯白色的吊带连衣裙,露出光洁的肩膀,背后的黑伞凌冽严肃,拖在身后的姜黄色行李箱上有一整面的红色符号,在青天白日里,无端往外升起一股寒意。 姜望按了一下锁车键,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 郝林林的家位于河畔的一个小区。郝云莱按响门铃后,里面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打开。 林红梅穿着围裙,像是在做饭,“你们来了,快进来!这位就是心理医生吧。” “您好。”姜望轻轻点头,算作问好。 郝云莱跟着走进屋内,“他姓姜。” “哦哦!姜医生,林林的房间在这里。”林红梅穿过客厅,打开转角处的一扇门。 房间很小,除了最基本的桌子、椅子、衣柜和床以外,姜望看到正对床的位置放了一个电视柜,上面有一台年代久远的老式电视机。 “这电视还能用吗?” “可以啊,这过去的老古董啊,质量就是好,都用了十来年了,一次毛病都没有出过。我老公觉得扔了可惜,才放林林这屋,这样他平时也可以看看电视。”林红梅走到电视柜旁边,拿起一张碟片,“这《猫和老鼠啊》,他都看了好几遍了,也不会生厌,真是奇了。” “我们可以看一下吗?”姜望盯着林红梅手里的碟片。 “行、行!”说罢,林红利落地插上电视机的电源,抽出光盘放入碟片机里。 熟悉的音乐从小荧屏上传来,蓝猫和灰鼠的故事在眼前上演,播了一会儿后未见任何异样,郝云莱不耐烦地开始四处踱步。 “林林经常看这些吗?”姜望站在床边,双眼盯着动画画面。 “是呀,这孩子可乖,我和我老公工作忙,没时间照顾他的时候,他就一个人乖乖地在房间里看动画片。” “我可以把这些带回去吗?”姜望指了指散在电视柜上面的卡通碟片。 “当然可以。”林红梅拉开电视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纸袋。 “听林林讲,你跟他说,他妈妈在电视里?”姜望漫不经心地问道。 林红梅的背影僵了僵,但很快便恢复如常,“这话我可没说过,不过——” 姜望沉默着等待她的下文。 “不过,自打林林的妈妈去了美国以后,林林是哭着闹着要去找妈妈呀,我那时候没办法,就给了他几张碟片,说是他妈妈从美国寄过来的,有事没事就常看看,这样她妈妈就好像还是陪在他身边一样。”说话间,林红梅连同碟片机里的光盘也一并取了出来,放进纸袋后,递给了姜望,“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暂时没有了,今天麻烦您了。”姜望接过袋子。 “嗨!没事,只要林林的病能治好就行。” “那我们先走了。” 郝云莱在门关处穿好鞋子,顺手打开了门。 门外,一名男子右手提着一个书包,左手僵在半空中,似是要按林红梅家的门铃。 第三章:封面上的黑猫警长 门外男子看到有人开门,急忙收回了左手。 林红梅站在郝云莱身后,歪过头看向门口,“老李,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家小子好几天没去补习班了。” “林林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林红梅绕过郝云莱,走到这名叫作老李的男人面前。 老李举起右手拎着的书包,“郭老师让我家闺女帮忙把你儿子这几天的作业带回来,喏,你儿子没拿回家的书包,作业都在这里了。” 林红梅绕过郝云莱,匆忙接过。 “还有件事啊,趁你在家,我得好好跟你说说。你家儿子咋回事啊?每天下午老哭哭,这屋隔音效果又不好,他这么一闹,我家闺女还怎么练钢琴啊。” 林红梅神色一闪,“不好意思啊,我待会一定训他。” “也别训太狠了,省得他又哭哭,隔壁都听得见呢!” 说罢,老李背着手慢悠悠地晃进隔壁房门。 “哎好。”应付完老李后,林红梅转过身来介绍,“这是我家邻居,东北人,林林和他家女儿在一个暑假班补课。” “林林每天下午为什么会哭?”姜望看向林红梅。 “我不知道啊!我和林林他爸工作忙,每天下班回家都六七点了,那时候也不哭不闹啊。” 姜望听过以后不再回答,沉默充斥在玄关周围的空气中。 “那个,林林的书包给我吧。”郝云莱出声。 林红梅急急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让林林这几天安心看病,作业这种事情,就别操心了。” “治疗期间,林林也需要接触正常的学习生活。”姜望抱肩,不容置喙地说道。 “那,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再放几件衣服进去,莱莱你到时候一并带着啊。” “好。”郝云莱点点头。 林红梅拿着书包走进郝林林卧室。 “咔哒”一声,是锁门的声音。 姜望靠着乳白色的墙面,低声说道,“她有问题。” “嗯,等我们回去,再好好问问林林。” 二人交谈间,林红梅已从屋内走出,笑吟吟地把书包递给郝云莱,“最近天气热,让林林别老穿长裤,我给他放了两条五分裤进去。” “我会让他穿的。” “没有其他事了吧?” “暂时没有了。” “那我继续做饭了,你们慢走啊。” “好。”郝云莱背上郝林林的小书包,带着姜望走下楼梯。 *** 开车回到咨询所的时候,已经将近五点。 八月的天色尚早,若不看太阳的方向,说是正午时分也不会有人起疑。 透过半透明的黑色车窗,郝云莱看到赤奚拿着一根接着喷洒水龙头的软管在给刚才修剪好的灌木浇水。 紧接着,车辆右转,郝云莱的视线对上白色墙面。 停好车后,姜望转身,想要拿起后座的手提袋。 “那个,今天麻烦您了,还让您特地跑一趟。”郝云莱看向姜望的左半边脸,剑眉星目,鼻梁挺直,下颌棱角分明,唇部血色颇淡,不笑的时候也是微微扬起。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郝云莱脑中突然闪过一句话。 姜望拿了手提袋之后转回身子,左半边侧脸转为右半边,还是一样好看。 “份内之事,郝小姐客气了。”姜望打开车门,跨了出去。 郝云莱见此,也急忙下车。 姜望打开后备箱,把郝云莱的行李箱取出。在合上后备箱时,他扬起了手提袋,那里面装着从郝林林房中带出来的碟片,“晚上有空一起看这个吗?” 郝云莱接过行李箱,随即点点头“有的。” “嗯。”姜望走向侧门,顺道把正孜孜不倦打理庭院的赤奚喊了进来,“赤奚,进来。” 赤奚关掉水龙头的阀门,把软管扔到一旁后走进了咨询所。 “林林呢?”郝云莱看了眼沙发,却没看到原本睡在那里的郝林林。 “放休息室床上去了。”赤奚打开茶几对面的木门,郝林林缩在被子里正睡得香甜。 “他还在睡?”已经睡了一个半小时了,郝云莱对他的睡眠时长感到相当佩服。 赤奚对着郝云莱耸了耸肩,然后转向姜望,“这次要做什么?” 姜望拿出手提袋里的碟片。 “把这些看完。” *** 《天线宝宝》、《猫和老鼠》、《葫芦娃》、《美少女战士》……极度花哨的封面,明显落后于时代的卡通形象,赤奚看看散落在榻榻米上面的各种碟片,再看看坐在自己面前专心致志看着电脑屏幕的姜望和郝云莱,嘴角不自觉抽搐了几下。 一个小时后。 “你不累吗?”是斜躺在榻榻米上的赤奚的声音,它成功冲破了郝云莱耳机里各种倍速的“爷爷、爷爷”,“如意如意随我心意”等纷乱话语,顺利钻入她的耳中。 郝云莱按下空格键,画面暂停在一个正在喷火的绿色葫芦娃身上,然后摘下耳机,“眼睛有点酸,其他也还好。” “我没说这个,”赤奚指了指郝云莱身后背着的书包,“你都背了一个小时了。” “哦!”郝云莱猛然反应过来,急急将书包放下,“我都忘了,不过也没有很重。” 窗外白云渐渐染上粉黛,靠近夕阳的那片天空,淡紫夹杂着橙红,已经到了晚饭点,郝云莱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姜望和赤奚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郝云莱尴尬地笑了几声。 “我点个外卖吧。”赤奚掏出手机,“吃披萨吗?” “吃的。”郝云莱羞愧地摆弄起桌上郝林林的书包。 “不用点我的份。”姜望微微垂眼看向赤奚,“我要出去一下,待会儿你送他们回家。” “不用了!我们可以自己回家的!” “这里的公交到6点就没了,一个女大学生带着个小孩打车?还不如让我送你们。” 考虑到郝林林在旁,郝云莱思索片刻后点头应下,“那,麻烦你了。” 赤奚摆摆手,“客气!” 姜望合上笔记本,起身将手边的碟片推给赤奚。 “你把剩下的看完。” *** 夜幕已经降临,郝林林还在睡觉,他们点的外卖……时隔两个小时还没来。 赤奚不耐烦地开始来回踱步,“怎么这么慢?” 郝云莱揉了揉盯着屏幕太久有些发酸的眼眶,脑袋空白地打量着手边的书包。 手机铃声响起,赤奚迅速地接起电话。 “不好意思啊,我兜了半天怎么找不到你说的位置呢?”是送餐人员的电话。 “你现在人在哪儿呢?” “我在临水路三叉口这里。” “那你还找不到路,就是往……算了!算了!我自己来拿吧!” 挂掉电话后,赤奚一把冲出门,“你先在这儿呆着啊,我出去一下。现在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能送外卖了!” “好。”郝云莱看得焦躁,扯开书包的拉链,拿出郝林林的作业随意地翻了几页。 “小学生的作业就这么多了。”郝云莱摇了摇头,把书包搁在自己膝盖上,不同于布料的触感,抵在自己大腿之上的书包底部异常坚硬。她疑惑地把手伸进书包,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然而从外绷紧了书包,又能看到印出来的四四方方的性状。郝云莱不甘心地再次把手伸了进去,这次她发现,原来书包的内衬已经破掉。于是她就着破口,摸到了一盘碟片。 封面上是一只猫,准确来说,是《黑猫警长》。 是郝林林之前特地藏起来的?还是林红梅刚才故意放进去的? 怀着巨大的疑问,郝云莱取出光驱中原本放着的《葫芦娃》光盘,把刚掏出来的《黑猫警长》光盘放了进去。 没有想象中应该跳出来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字样,取而代之的是香港一个电影公司的名字。伴随着诡谲的小调,纸糊的祭台和小人定格在眼前,长达五秒,紧接着是用毛笔写下的两个字“头七”。郝云莱看过这部电影,是一部九十年代的香港老片,讲的是一名捉鬼大师如何和厉鬼斗智斗勇的故事,虽说是一部喜剧电影,但画面中仍然会时不时地出现滚落的人头、长发纷飞的狰狞面孔,依旧是少儿不宜。 郝云莱将其调成两倍速度,影片的惊悚程度极大地下降,楼梯上滚落下来的头颅快得看不清长相,只有当它落地时,一只惨白的手将其捡起,自然而然地装在自己脖子上,郝云莱才得以看清女鬼身上白裙的款式。 等等……白衣……女鬼?! 郝云莱脑中的齿轮飞速运转,《头七》里好像没有年轻白衣女鬼的设定。 “啪嗒”一声,敞亮的日光灯尽数熄灭,郝云莱没入一片漆黑,只余电脑屏幕发着幽幽亮光,她下意识握紧了靠在沙发边的黑伞。 电影画面一下转为雪花屏,背景乐也尽数消失,郝云莱耳畔一片寂静,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快若擂鼓。不过片刻,画面恢复清晰,播放速度已经调成正常,不再是之前的二倍速度,原本屏幕里走廊上的女人已经消失。 郝云莱轻轻呼了一口气,打开手机手电筒想要起身时,屏幕上忽然出现一张惨白女人的脸! 女人的眼眶中没有瞳孔,只充斥着红黑色的血浆,顺着颧骨一滴一滴地流淌下来,她定定地盯着郝云莱,突然间微微歪了歪头,僵硬地扒着笔记本的外框爬了出来。 郝云莱呼吸一滞,立即打开手中的黑伞。画在黑伞上的符咒泛着隐隐金光,将女鬼阻离在一步之外。 女鬼挣扎着想要穿透伞面,郝云莱用尽浑身力气抵挡。 忽然间,黑伞再没动静。郝云莱坐在原地,听着自己深深浅浅的呼吸声,颤抖着将黑伞移开,余光瞄到垂在桌子边缘丝丝缕缕的黑发时,再想挥伞便为时已晚,女鬼猛然钻进伞内,朝郝云莱冲来。 这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第四章:阴阳光盘 “别怕。”低沉的男声入耳。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隔着郝云莱眼部的皮肤渗入她体内。 郝云莱平复了一下心绪,拉开姜望宽大的手掌。 天花板上的节能灯已经被重新打开,大厅内只剩下自己和姜望,再不见女鬼踪影。 一片寂静中,郝云莱凝声开口,“林林口中的怪阿姨,可能并不是子虚乌有。” 姜望就着原来的位置坐下,“怎么?你看到那个女人了?” “嗯,它就躲在这张光盘里。”郝云莱的视线游移在电脑屏幕和桌上的光盘外盒之间,“只是,不知道这光盘是从哪里来的……” “那就要问他了。”赤奚提着披萨走进门,抬了抬下巴指向休息室。 郝云莱转过头去,郝林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休息室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半边身子站在她身后。 “林林,这张光盘哪里来的?”郝云莱举起封面是《黑猫警长》的光盘盒,对着郝林林问道。 “阿姨给我的。”郝林林小声回答,“这些都是阿姨给我的,她说里面有妈妈,让林林仔细看,可是每一张碟片都好可怕,林林不想看。” “每一张?!”郝云莱看着摊在桌子上各种各样的动画封面。 如果按照郝林林的说法,之前那些光盘里,应该都是《头七》之类的恐怖片。 “看来我们去之前,这些光盘就已经被调包了。”姜望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是对儿童的精神虐待。” 郝云莱起身,拉着郝林林坐到身边,指了指《黑猫警长》光盘盒,“这是你藏在书包里的吗?” 郝林林点点头,“这张光盘里面的阿姨长得最可怕,她还会从电视里跑出来,林林不想跟她一起玩……林林不是……不是故意藏起来的,林林怕。” 郝云莱摸了摸郝林林的头,沉默半晌后忽而抬起头来对姜望说道,“医生,我想验证一件事。” “什么事?” “好啦,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先吃披萨,我看那小孩饿得不行了。”赤奚打断郝云莱和姜望的对话,拿起一片切好的披萨和一杯柳橙汁递给郝林林,“吃吧。” 八个小时没吃过东西的郝云莱和郝林林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没几分钟就把两盒披萨尽数吃完。 风卷残云,一干二净。 “郝小姐,你过来一下。”姜望打开办公室的门,看向郝云莱。 吃跑喝足正准备带郝林林去洗手的郝云莱愣了一下,“哎!好!” “我带他去洗手吧。”赤奚朝郝林林招了招手。 “哦好,谢谢!”说罢,郝云莱起身走向办公室。 *** 洗完手后,赤奚放在裤兜里的手机一震,他掏出手机,滑动解锁后看到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我出去办点事,你先坐那儿看会儿电视啊。”赤奚对郝林林指了指大厅中间的沙发。 “嗯。” 郝林林坐下以后,赤奚把自己的笔记本搬到他面前,随手打开了一个视频网站,点开了一部近年来的热门动画。 郝林林晃动着双腿,好奇地看着画面里头上长着一株青草的山羊。 头顶的灯闪烁几下后瞬间熄灭。 郝林林并住了双脚,紧张地看着老山羊的嘴巴一张一合,忽然间,画面跳转为熟悉的《头七》中的楼梯景象,郝林林立马偏过头去,抱着双腿蜷在沙发上止不住地颤抖着。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传来,郝林林用眼角余光看到沙发边上出现了一双女人的脚,没有穿鞋,上面遍布着青青紫紫的板块。 “是姐姐吗?”郝林林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借着窗外月光看到—— 长至腰间的黑发、惨白带青的脸庞、淌下血泪的双目,它歪着头,仿佛轻轻一碰,头颅就会从脖子上掉落下来,顺着地板一直滚到郝林林脚边。 郝林林用力地捂住自己眼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别过来!别过来!” 手臂上传来冰凉的触感,那女鬼渐渐抚上郝林林的身体,郝林林跳下沙发,想要挣脱开去,却被它抓得更牢。 “林林,我是姐姐!” 女鬼说话了,说自己是姐姐。 厅内恢复明亮,郝林林怯怯地抬起头来,看向还拉着自己的“女鬼”。 郝云莱连忙摘下假发,扯了好几张桌上的纸巾,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她笑嘻嘻地蹲在郝林林面前,“你看,女鬼是姐姐扮的呀!” 郝林林难以置信地戳了戳郝云莱凉凉软软的脸。 “林林啊,电视机里面那些怪阿姨、怪叔叔们都是像姐姐这样的人假扮的,他们不会伤害林林的,林林不用怕的。” 郝林林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鼻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郝云莱咧开嘴,朝靠墙站了一会儿的姜望和窗外的赤奚比了个“ok”的手势。 姜望见此,走了过来,“下次来的时候还需要做个小测试,看看具体情况。” “嗯!”看到郝林林逐渐恢复过来的神情,郝云莱心里的石头稍稍放下了些。 “还有,他的后母涉及对儿童的精神虐待,我不建议林林继续和她生活。” “我回去后会联系林林的生母,到时候再看看应该怎么办?”郝云莱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呀!都十点了,我们该回去了。” 姜望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我让赤奚送你们。” “嗯,麻烦你们了。” 郝云莱拉上行李箱,带着郝林林跟着赤奚朝外走去。 行至门口时,她转身朝屋内站着的姜望挥了挥手,“姜医生,下周见啊。” “嗯。” 姜望轻轻点头。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响起,不过片刻,赤奚便载着郝云莱驶入夜幕,不见踪影。 *** “滴——滴——”赤奚不耐烦地按着手边的车喇叭。 坐在后座的郝云莱按下车窗,好奇地探出头去,可以隐隐看到十字路口停着两辆撞在一起的汽车,“今天这条路是怎么回事?下午刚发生过车祸,现在又来一起。” “就不该走这条路,气死老子了!”赤奚怒气冲冲地踢了几下汽车的前板。 炎炎夏日,有风自路边吹进车内,郝云莱打了个寒颤,立马缩回身子。 等了大半个小时之后,车辆开始流动起来。 赤奚重新发动车子,接下来的一路畅通无阻,没几分钟就把郝云莱和郝林林送到了家门口。 “谢谢你送我们回家啊。” “那下次记得请我吃饭。”赤奚摇上车窗,“走啦。” “那当然了,再见!”郝云莱朝呼啸而去的汽车尾气招了招手。 “看什么呢?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齐湛拎着一个黑乎乎的塑料袋出现在转角,看到郝云莱从一辆豪车上下来,不免心生好奇。 郝云莱却不直接回答,一把抢过齐湛手里的塑料袋,看到里面东西后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又吃辣条?” “人间美味啊!可惜啊,你能看不能吃。”齐湛欠揍地笑着,拿回郝云莱手里一塑料袋的辣条。 郝云莱牵着郝林林,颇为无语地走上楼梯,“一下买这么多辣条吃,怎么?发财了?” “你这小妮子,猜得还真准。”齐湛不紧不慢地跟上郝云莱,“今天下午,有个老太太来找我,说想跟他死去的儿子聊聊。” “万一她儿子投胎去了,那她不是连话渣都捞不到。” “这不还有我吗?”齐湛凑到郝云莱面前,本来光滑得可以隐藏年龄的脸上此时因为贪婪的笑容挤出了好几道褶子,他伸出五根手指,“要是咱们让那老太太满意了,到手的可是这个数。” “五块钱?” “你就这点出息!”齐湛忍不住用力敲了下郝云莱的脑门,“五百块!” 郝云莱眼神一亮,“可以啊!” 齐湛得意地挑了挑眉,“不过说动那老阿姨相信我,可真不容易。” 言谈之间,郝云莱已经走到自家门口,掏出钥匙转开了锁。 “林林,你先去姐姐房间。”郝云莱对刚刚换好拖鞋的郝林林讲道。 一旁的齐湛还在喋喋不休,“现在这年头,做咱这行当的太多了,这些老头老太什么的,也辨不出个真假。” “老齐,你有林林他妈妈的联系方式吗?”郝云莱打断齐湛。 齐湛反应极快,“在美国的那个?” “嗯。”郝云莱拨开沙发上堆成一团的衣服,坐了上去,“林林以后,可能得跟着他妈妈住。” “我明天帮你问问,今天医生怎么说来着……”齐湛绕到沙发前面,想要挤到郝云莱身旁,不料却被一条散落在地上的牛仔短裤绊倒。倒地瞬间,齐湛下意识地扶住茶几想要稳住身子,手一滑将装了半杯水的塑料杯推向空中。那水杯以抛物线的弧度冲向地板上放着的篮球。篮球受力,直直地上跳,撞向天花板的顶灯,再径直砸了下来,正中齐湛后脑勺。本来将要爬起来的齐湛被这么一撞,整张脸又与半个多月没扫过的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被篮球撞到的顶灯闪烁了一下,可以感受到它想要继续运作下去的诚恳心意,但命运弄人,没过几秒,它便彻底扑街。 郝云莱点亮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是12:01,这个星球迎来了新的一天。 趴在地上自暴自弃的齐湛索性不再努力起身,“又开始了。” 第五章:她的过去 郝云莱的名字其实很有意思。 郝云莱,好运来。 但二十多年来,郝云莱明白的最深刻的一个道理便是,寄予在名字上的美好愿望,都不可能实现(此处应有神秘笑脸)。 郝云莱是个倒霉孩子,切切实实的“倒霉”孩子。 郝云莱对自己的母亲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母亲生下她后,就大出血去世了,她是第一胎,没有任何兄弟姐妹,从小跟着父亲生活。 她的父亲是当地一家小有名气的连锁面馆的老板,郝云莱小的时候就听别人说过,自己的父母开的是夫妻店,母亲在世的时候,和父亲一起把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不过三年时间,就从一个简陋的早饭摊做到了南州最负盛名的美食之一。那时候,但凡有别处的游客来此观光,父亲手下的南州小面一定会被列入必尝名单。 母亲去世后,店里的生意慢慢衰落下来,对这样的现象,周围的人们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父亲对母亲用情至深,因此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便无心生意。店面缺人打理,自然也只能落得个惨淡结局。也有人说,时代不同了,如今在这座依山傍水的南方小城里,大家为了图个方便,吃的都是面包、饼干和方便面,但是更多的人说的却是,郝云莱是个扫把星,出生时便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出生后更是把家里的财运挡得一干二净。 后来,郝云莱跟着父亲不断地搬家,从带着游泳池的独栋小别墅到小区朝南的宽敞单元楼,再到拥挤潮湿的巷口老房子。 郝云莱抱着小熊坐在老房子门前的台阶上问过父亲。 “爸爸,我是扫把星吗?” 郝国梁摸了摸郝云莱的头,笑得和蔼,“莱莱是爸爸的小公主,哪里会是扫把星呢?” 时年七岁的郝云莱看了一眼坐在左侧的郝国梁,然后把头扭到另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道。 “你看吧,我就说我不是扫把星了!” 郝国梁闻声看向郝云莱右侧,除了敞开的门再无其他,他轻咳了一声,“莱莱,这次又在跟谁讲话?” 郝云莱看着右侧,一名脸色青白的中年妇女穿着一条白底碎牡丹的直筒裤,正大喇喇地坐着,“是以前住我们隔壁的西兰花婆婆。” 郝国梁依稀记得,他和郝云莱住在小区单元楼的时候,对门是一大家子,郝云莱进出的时候,偶尔能看见那家的婆婆,年纪不大,大概五十岁的样子,因着烫了个现在来看,依旧风靡整个中老年时尚圈的卷发,看上去跟西兰花实在太过相像,所以郝云莱一直叫她西兰花婆婆。那婆婆除了嘴碎了点以外,人很好,见郝云莱的妈妈走得早,每次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送过来一些,只可惜前几天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郝国梁无奈地笑了笑,他看了眼小巷尽头的晚霞,想起应该要去做饭了,正要从台阶上站起来的时候,有人走了过来,挡住了夕阳柔和绵长的光线。 “嗨呀!” 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生穿着印花的白色t恤,踩着双黑色的人字拖,肩上挎了个书包,上面的标志是“adides”,他笑嘻嘻地向他们打着招呼。 “我叫齐湛。” 看上去是个学生,贫穷的学生。 郝国梁站起身子,礼貌地回答他的问候,“你好。” 当年刚刚二十出头的齐湛的脸皮远没有如今这么坚不可摧,他有些腼腆地念着准备好的台词,“我看你闺女慧眼清亮,骨骼惊奇,天赋异禀,必是通灵奇才,若是愿意跟我学……” 郝国梁不耐烦地驱赶起来,“不愿意!没兴趣!”说罢,郝国梁一把拉起坐在台阶上的郝云莱,“莱莱,我们进屋里玩去。” “别走啊!不跟我学也没关系啊!”齐湛急匆匆地跟了进去,“我是来帮你们的呀。” 郝国梁头也不回,径直往前走去。 “你最近老咳嗽吧?”齐湛朝着郝国梁大喊一声。 郝国梁闻言,步子一顿,不过片刻却又往里面走去。 “你女儿命中带煞,要是再这么下去,你马上就会因她而死!” 齐湛的话一字不落地钻进郝云莱的耳朵,她用力挣脱郝国梁的手,跑向齐湛,身旁的西兰花阿姨也随之飘到齐湛旁边。 “叔叔,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还有,叫哥哥。”齐湛对郝云莱给的称呼有些不满。 郝国梁无奈,只能跟着郝云莱走回门口。 “莱莱,这些都是骗人的。”郝国梁拉上郝云莱的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看样子你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相信我,这样,”齐湛从包里掏出一个明黄色的符袋,四周绣着环环相绕的水纹,中心是一串潦草的红色符文,“这个给你闺女戴上,可保一生福气。” 郝云莱伸出手,想从齐湛手里拿起符袋。 齐湛见状,立即露出谄媚的笑脸,“现在我们工作室做促销活动,原本一个就要60块钱,现在两个一起买,只要一百一十九!” “滚滚滚!”郝国梁露出厌恶的神色,不由分说地拉起郝云莱走入屋内。 “啪”的一声,房门被关上。 齐湛耸耸肩,调整好微笑的角度,走向下一家。 *** 吃过晚饭,在郝云莱身边晃荡了一个礼拜的西兰花婆婆忽然向郝云莱告别。 “我要走了。”西兰花婆婆开敞的门口,月光穿过她肥胖的半透明身躯,直直地照到郝云莱的脚下,拉出淡淡的影子。 “你要去哪里?”郝云莱有点舍不得西兰花婆婆,她走了以后,就没人会跟她讲那些邻里间的长短故事,她还不知道那个老伴死了十多年的王大爷有没有枯木逢春,不知道菜市场卖猪肉的姐姐能不能顺利去新东方上学,也不知道之前小区保安叔叔的妈妈和媳妇还会不会吵架,她还有好多好多的疑问。 但是这些问题的答案,以后都要靠自己探索了。 西兰花婆婆认真地回答郝云莱,“我得先回家吃顿饭,吃好后我就要去下面了。” 郝云莱点点头,“婆婆,那你回家多吃点饭。” 西兰花婆婆笑了笑,青白的脸上露出深深浅浅的褶皱,换做十多年以后,郝云莱可能会感叹原来死人的底妆是如此贴合,一点儿都不会卡粉。但是当时,她只是伤感地看着婆婆的身影飘远,然后不舍地挥了挥手。 “莱莱,睡觉了!”郝国梁沙哑的喊声从屋内传来。 “哎!”郝云莱转过身去,余光一瞥,台阶上有个小东西,反射着月光,正一亮一亮地闪动着。她好奇地凑上前去,发现是傍晚的时候齐湛手里的符袋。捡起符袋后,她好奇地抬起头,转头看了眼杳无人烟的四周。 我先帮那位叔叔保管着好了,等他来找的时候再还给他。 郝云莱这么想着,然后飞快地跑进了屋子。 郝云莱没跟郝国梁讲自己把符袋捡了回来的事情,作为孩童的第六感告诉她,一旦让郝国梁知道,这符袋只有被扔掉的命运。 郝云莱一直默默地把符袋放在身边,她每天早早地起床,放学后也飞快地回家,有事没事就蹲在家门口等着齐湛再次出现。 寒来暑往,郝云莱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十五岁。从前的每一天,郝云莱都活得心惊胆战,她最怕的就是家里时不时会响起的电话铃声,里面传来的消息不是各种亲戚的丧事,便是催债要钱的喝斥,当然,鬼来电的情况更是比比皆是。但这八年里,除了每个月总会有那么七天,它没有固定时间,但一定是连在一起的七天,有时候是从一号到七号,有时候是从十五号到二十一号,总而言之,这七天会随机出现,每个月无一间断,比郝云莱的生理期还要准时。这七天里,郝云莱走到哪里,哪里便会小祸不断,但是发生在她和她家人身上的大灾,在这七天里或者七天外,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再次遇到齐湛的时候,郝云莱有问过他符袋的事情,齐湛却只是吊儿郎当地耸了耸肩,说自己和大学那帮狐朋狗友做了一箱子,专门用来坑蒙拐骗。 那时候的郝云莱却不管真假,她只知道,有了符袋,今后的生活只会蒸蒸日上。 *** “喂,我觉得叶铮喜欢你。” 坐在三楼教室里面的郝云莱望着窗外盯着自己右后方的阿飘。 除了依旧能见鬼以外,她的生活都过得十分稳当。 郝云莱转过身去,坐在她身后的男生穿着宽大的蓝白校服,黑色的头发被窗外的光线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他的眼角微微下垂,深棕色的瞳孔里带着少年独有的温柔。逆着盛大的光线,他朝郝云莱灿烂一笑。 一眼万年。 郝云莱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你别瞎说。”她红着脸佯装愤怒地喝斥着窗外的阿飘。 看到左前桌的女生对着窗外的空气说了一句话,叶铮愣了一下。 第六章:红毛婴儿与斑点老太 雷打不动的倒霉周的第一天,郝云莱床头的闹钟坏了,本来设置的起床时间是早上八点,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十三点,也就是下午一点。 不过郝云莱正在过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对她来说,不用上课,不用实习,一切时间,全都可以用来浪费。她掀开身上的薄被,起身关掉屋内的顶灯,床上的郝林林还在熟睡。 郝云莱盯着郝林林卷翘的浓密睫毛看了一会儿,拿起桌子上放着的电脑,将之前从姜望那里拿回来的《头七》插入光驱。全然未变的祭台、纸人和背景乐,洒满光线的房间里,郝云莱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地继续往下看。 老式的走廊里,“哒哒”的脚步声响起,郝云莱揪紧了睡衣的衣角。 随后,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郝云莱愣了一下,蹲下身子打开脚边的行李箱。一开为二的箱子里琳琅满目,小到快捷酒店里的一次性牙刷,大到锈迹斑斑的陈年铁锅。郝云莱从里面掏出一本棕色的笔记本,翻开因为用了很多年而有些磨损的封面,一页一页往后看去,泛黄纸张上面的字体由稚气渐渐转为隽秀。 自打一出生,郝云莱便能看到形形色色的鬼怪。最开始,郝云莱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当她再一次被突然蹿出来的狰狞厉鬼吓得失声尖叫的时候,郝国梁开始带她去医院,从心理医生猜测的精神分裂症到眼科医生口中的“邦纳症候群”的眼部疾病,郝云莱经历过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治疗方法,却仍然没有丝毫起色。后来,因为家道中落,郝国梁再也负担不起昂贵的治疗费用,因而也就没再强求。从那时起,郝云莱渐渐明白,漂浮在天上地下的那些人,也许只有自己才能看到。 只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她坚信,自己看到的世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郝云莱不愿它们被忽视,被遗忘,于是便将它们记录下来。暮去朝来,十多年的时光,密密麻麻的字体铺满了整本笔记。中国有句现代话,叫习惯成自然,然而死亡,对郝云莱来说,永远是一个无法让人习惯的命题,只不过看多了之后,她渐渐能够根据各种各样的死因,将相似属性的亡魂分文别类。 郝云莱草草地翻过一遍,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内容,她有些不甘心地从最后一页往前翻,这一次,她仔仔细细地、一行一行地看着纸上的文字,终于在临近开头那里找到了满意的答案。 她不曾遇到过郝林林这种情况,但是她听西兰花婆婆讲过一个故事。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西兰花婆婆十来岁,住在南州边上的一个小村庄里。那时候,村口通往各家各户的是坑坑洼洼的泥路,路旁没有任何照明设施,一到没有月亮的晚上,整条道上都黑的不行。 那村子里有一条河,叫七里河,村子里的老人说,很久以前这条河确实有七里那么长,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慢慢变窄变短了。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七里河的一个曲折处,有一片种得稀疏的桑树林,树与树之间,隆起着大大小小的土坟,听说里面埋着的,都是夭亡的小孩,总而言之,是个晦气的地方。 当时,村里新搬来了一户人家,一没钱二没关系,只能把房子造在桑树林对面。一天晚上,月亮很圆,估摸着是月中,那家的小孩在西兰花家玩得晚了点,独自一人摸着夜路回家,在离家两百米那里,也就是桑树林旁边,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小孩抬眼看去,一个浑身长满了红毛的小婴儿站在桑树下,正咧着嘴对她笑,明明没到长牙的年纪,嘴里却长满一排尖牙,她被吓得拔腿就跑。回到家之后,她立刻跟她爸妈讲,但没人相信她。 第二天大清早的时候,听到屋子外面传来敲锣打鼓的丧乐声,一宿没睡的小孩趴在窗户口望出去,看到一大堆穿着白色丧服的人围在那里。 吃早饭的时候,她听父母讲,原来是村口一名姓刘的老太太去世了,今天早上是来埋火化好的骨灰盒的。小孩听了以后,很不能理解。 “那地方不是专门埋死小孩的吗?” 嚼着花生米的母亲头也没抬,“哪里有那么多死小孩要埋,里面埋的都是村子里那些上了年纪老死的人。” 小孩点点头,打算待会儿去告诉西兰花。 小孩用理论联合实际的方法言之凿凿地告诉西兰花这个颠覆性的认知之后,西兰花不屑地撇了撇嘴,满脸都是毋庸置疑的不信任。小孩一气之下,就拉着西兰花蹲到了桑树林下面,想让她眼见为实。两个人等啊等,一直等到月亮升起。 西兰花打了个哈欠,“我要回去睡觉了。” “这么早就去睡觉呀,来陪婆婆讲会话儿。” 苍老沙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小孩脊背发凉,她下意识地拉住西兰花的手腕。 “你听到没有?” 西兰花不明所以地看向她惊恐异常的脸,“听到什么?” 好像有人在对着自己的脖子吹气,小孩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缓缓转过头去,一张沟壑纵横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惨白脸庞赫然出现在眼前。她惊呼出声,放开西兰花的手径直跑向自己家中。 被留在原地的西兰花看着小孩急速消失的背影,随后环顾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四周,百思不得其解。 再后来,西兰花再也没有在夜晚看到过那小孩出来玩。 郝云莱小学时候的体育老师曾经在数学课上说过,恐惧来源于未知。相由心生,你心中想到的是什么,你眼中看到的便是什么。 郝云莱把这样的亡灵,称之为幻象鬼。 屏幕里面的“自己”在楼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郝云莱退出播放窗口,将光驱中的光盘取出。 “我打听到了!”齐湛兴奋的声音穿墙而来。 郝云莱看到门把手的幅度轻微又高频率地转动了几下,她可以猜想到门后齐湛的表情,应该那种正口渴的时候想打开冰箱掏出一瓶可乐“咕咚咕咚”牛饮,却发现里面除了保鲜膜其他什么都没有的便秘表情。 郝云莱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打听到什么了?” “屋内那小孩她妈妈的美国电话啊。” “这么快?!”不得不承认,齐湛在打听三大姑八大姨这些事情上面的效率极高,但是如果你要是想让他帮忙要个爱豆的联系方式,哪怕是个十八线开外的微博网红,他却立马变废柴。总结一下,他这人,就混不进高端圈子。 齐湛得意洋洋地掏出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一串以001209开头的号码,“郝林林生母,杨毓芬,年龄45,现居加州。” 郝云莱接过卡片,立马掏出手机输入号码。 “速战速决啊,越洋电话很贵的。” “知道了!”还没输完号码,郝云莱突然停下。 “怎么了?” “两边有时差吧,我记得美国好像比中国晚12个小时来着,那么他们现在应该是……”郝云莱掰着手指数了片刻。 “凌晨两点。”齐湛转身走到餐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还是晚上再打吧。” “我也这么觉得。” “你手里拿的什么?”齐湛的五官突然变得有点猥琐,“难道是……岛国动作片?” “岛你个大头鬼!”郝云莱这才意识到她把那张光盘也带了出来,“看过《头七》没?” “看过啊,我记得是部老电影了吧,它当年上映的时候还吓死过人,因为这件事情,这片子还一度被禁过。” “害林林的罪魁祸首就躲在里面。” “就那整得跟贞子一样的怪阿姨?” “对,我得把这东西烧了,省得它再出来祸害人。”郝云莱边说边走到屋内,把行李箱里面的那口大锅拖到客厅。 “你得往锅里面放点纸,不然它烧不着。”齐湛靠在桌子上,一脸吊儿郎当。 “也是。” 可是,拿什么烧? 郝云莱转头看了看四周,突然想到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厕所,拿出了一本厕所读物《摩登女郎》。 本来在喝水的齐湛看到郝云莱手里的东西,吓得立马喷出了一口水,“你干嘛?你放开那本书!” “你这本书都看几遍了,下次姐姐给你买新的啊。”郝云莱眼疾手快地用打火机点燃封面。 眼前的书籍在烈焰中熊熊燃烧,齐湛一脸心痛:“那我要最新那一期。” “行咧。”郝云莱满意地将手上光盘放入火盆中。 “最毒妇人心啊。” “你说谁?”郝云莱扭头朝齐湛飞过去一记眼刀。 “我说郝林林他后妈!”齐湛一脸激昂,“居然给他看《头七》。” “何止是《头七》,是各种恐怖片轮着来。”郝云莱回过头,视线从齐湛身上切到火盆后,大惊失色。 只见火盆中封面是性感女郎的杂志已经燃成灰烬,而那张光盘仍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丝毫破损。 第七章: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什么玩意儿,这么邪门!”看到火盆里的景象后,齐湛收起脸上的戏谑,凑到郝云莱身旁。 郝云莱一言不发地盯着逐渐熄灭的火焰。 火星跳动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脸急切地看向齐湛,“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说了什么?”齐湛皱着眉头,试探性地出声,“什么玩意儿,这么邪门?” “不是这句!” 齐湛疾速转动着自己的大脑,继续回答道,“我说的是郝林林他后妈!居然给他看《头七》?” “不是不是,再之前一点,你记得是部老电影什么的。”郝云莱有些激动起来。 “哦!”齐湛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我记得是部老电影,刚出来的时候还吓死过人。” “吓死过谁?” “这我哪还记得?你自己上网一搜不就知道了。” 郝云莱匆匆起身,从房间里搬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在浏览器里面输入“头七”这两个字,草草扫过第1页的各种百科和视频播放网站后,她在第2页开头看到了一篇名为“这部香港鬼片曾因吓死人被禁5年”的文章,点击进入,逐字逐句地默读了全文内容后,她才发现,这篇文章其实是一篇分析剧情的影评,结尾的最后一段文字是这样的: “通过查阅资料发现,这部电影在1989年上映之初,曾在现场吓死过一名叫作‘李小燕’的观众,结果导致影片遭到禁播,后经过调查发现,被吓死的观众是名心脏病病人。” 郝云莱盯着屏幕沉思半晌,随后轻启朱唇。 “李小燕。” 郝云莱的声音打破拥挤客厅内的一片寂静,让齐湛忽觉这屋子里有些不对劲。 他看不到的光景是,一缕青烟从光盘里缓缓升起,片刻之后,幻化成浮现在空中的年轻女人。她十分瘦削,此时穿着一条淡绿色的连衣裙,露在外面的小腿和胳膊几乎就是皮包骨头。 郝云莱仰头看着半透明的魂体,“你该走了。” 李小燕只是了无神情地看向前方,一声不吭。 当然,她也发不出声音。 名字,是世上最短的咒语。它束缚着世间灵物最根本的形貌,至死无休。 “李小燕,死亡时间:1989年5月26日5点27分21秒,总算找到了。”耳畔传来熟悉的童音,还未回头,便有黑色钢索自郝云莱身后飞来,将要触碰到李小燕的刹那,绳头瞬间化作两只灵活的钢爪,牢牢将其禁锢。 方法似乎原始了些,但管用就行。 一名十多岁的小姑娘走上前来,她穿着时下流行的紫色t恤,那上面赫然印着四个大字“全员恶人”。 “阿飘,你来了!”郝云莱眼底露出惊喜。 “时间紧迫,我们回聊啊。”小姑娘牵着李小燕就往外走,“不然那两无常又要来了。” 小姑娘对着郝云莱甜甜一笑,随后和李小燕一起化作青烟飘出窗外。 “哦啦。”郝云莱向正南的窗口比了一个“ok”的手势。 “都结束了?”齐湛看到郝云莱自言自语结束,不由地猜测道。 郝云莱看向早已没有明火的大锅,只见那张光盘渐渐蜷曲起来,不一会儿便化为黑色灰烬。 “结束了。” *** 吃过晚饭,郝云莱拨通了郝林林生母的电话。 “hello.” 郝林林生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都是随他生母。如果单单根据话筒里传来的低沉浑厚的声音,没有人能够猜到这声音的主人,也就是郝林林的生母——杨毓芬其实长得极具中国古典美,脸若银盘,眼若水杏。 “大伯母您好,我是云莱。” “莱莱啊,好久没见了,怎么突然想起给大伯母打电话了?” 应该不会有母亲想听到郝云莱接下来的话,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开口,“我想跟你谈谈林林的事情,感觉他还是跟着你生活更好一点。” 从郝云莱的三言两语间,杨毓芬隐隐能够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性,“林林……他怎么了?” “林林他后妈经常强迫他看恐怖片,长此以往,可能会对他的身心健康造成影响。” 话筒对面一时不再传出声音,像是在极力克制些什么。 几秒之后。 “林林现在在哪儿?” “他暂时住在我这里。” “那先麻烦你一下,我把手头的事处理一下,尽量买明天的机票飞回来。” “嗯,好的。” 所幸杨毓芬是个强大而理性的女人,郝云莱放下电话后松了一口气。 “2分钟10秒。”齐湛按下秒表的停止键,“时间控制得不错。” 郝云莱坐在餐桌前面,翻开手边印着南州大学logo的蓝色笔记本,“行了,说老太太那单生意的事吧。” 齐湛坐在郝云莱对面,二人中间的小圆桌上,放着一个盛满了辣条的白色瓷盘,可以把它简称为“辣条拼盘”,从小面筋到亲嘴烧,盘子里装满了红彤彤的东方神秘美食。齐湛极为享受地用不锈钢筷子夹起一根小面筋,“说起来也怪可怜的,那老太太现在七十多岁,本来有个儿子,如果活着的话应该三十岁左右。” “那她还是高龄产妇,生小孩的时候得有四十多了吧。” “可不是嘛,千辛万苦生了一个儿子,宠得不得了,但到了最后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说到这里,齐湛顿了一下,往嘴里塞了一块亲嘴烧,“这事儿就出在她儿子身上。” “怎么说?” “她儿子死了得有两年多了,不知怎么地,老太太这两天老是梦到他开着一辆车到处晃悠,那辆车长得跟家里人在清明节烧过去的是一模一样啊。” “这不是好事吗?买家秀啊。” 大概是他儿子收到车后,给他老母亲托梦表示感谢。只不过让郝云莱感到奇怪的是,都死了两年的人了,为何还晃荡在人间?又为何隔了四个多月才来表示感谢? “我一开始也觉得是好事啊,但那老太太说每次醒来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感觉阴森森的,真不知道她亲生儿子她还怕什么。” 瓷盘中的辣条已经见底,郝云莱有些羡慕地看了一眼吃得心满意足的齐湛,“先过去看看吧。” “时间我都给你预约好了,明天下午两点,我带你过去啊。”齐湛端起碗,走到水池旁边。 “行,那我先回房做点功课。”郝云莱记完最后一笔,合上笔记本起身走回房间。 郝云莱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把那本记录着各类鬼怪的笔记本拿了出来。 “会托梦给别人,难道是冤鬼,或是债鬼?”郝云莱一边翻看一边嘀咕着。 “姐姐,你在看什么?”原本安安静静坐在床上看动画片的郝林林看到郝云莱盯着一本小破书念念有词,好奇地凑到了她的右手边。 郝云莱刚要回答,右手边便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你姐姐在看鬼怪观察日记。” 郝云莱把头扭到右边,阿飘还穿着和下午一样的紫色t恤,黑色的渔夫帽下面是一张小巧精致的瓜子脸,上挑的眉眼间充斥着浑然天成的英气,前提是忽略这身非主流的打扮,尤其是那条在大街上,十人九穿的黑白格子短裤。 “你去找齐叔叔玩一会儿啊。”怕待会儿和阿飘交流的时候会刺激到郝林林,她拿起郝林林看动画片的平板,一把塞到他手中。 郝林林抱着平板,一脸不解地走向齐湛门口。 “这小孩是谁?”阿飘自然地躺到郝云莱的床上。 “我堂弟。”郝云莱把门关上。 “我靠!你大伯父的儿子啊?”阿飘盘腿坐了起来,“你缺心眼啊,那老男人之前那么对你,你还愿意帮他照顾儿子?” “林林又没做错什么,而且他们跟我说林林能看见鬼,我就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喽。” 阿飘生气的时候脸会涨得通红,是和正常人完全一样的生理反应,有时会让郝云莱一下分不清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郝云莱十五岁那一年,第一次见到阿飘。当时,她的中学附近开了一家网红汉堡店,在学生之间风刮得很大,趁着周五提早放学,郝云莱准备去尝尝鲜。本来以为自己的速度已经够快了,没想到还没走近,她就看到队伍已经从店内排到了店外。想着汉堡所需的制作时长应该挺短,郝云莱决定耐心地等一会儿,谁知道,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等终于要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名穿着紫色纱裙的七八岁小女孩旁若无人地走到了自己前面。 看到这个个头刚到自己腰间的小女孩,欺软怕硬的郝云莱悄无声息地往前迈了两步,用庞大的背影挡住了她看菜单的视线。郝云莱没想到的是,那小女孩又得寸进尺地绕到了自己前面。 “我说这位小朋友,插队是不对的哦。”郝云莱露出虚假的笑容。 小女孩抬头看了郝云莱一眼,以一种极其诧异的表情。 “你看得见我?” 郝云莱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下看去。 小女孩的脚下,没有影子。 郝云莱的笑容逐渐凝固。 “您好,这是您点的汉堡。”取餐台的服务员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放着两个汉堡,是郝云莱买给自己和齐湛的。 “哦谢谢。”郝云莱回过神来,抬头接过,看到那服务员本应该公事公办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熟悉的同情之色。 郝云莱拿着牛皮纸袋,急匆匆地走出店门。 “你走那么快干嘛?” 小女孩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第八章:阿飘 小女孩忘记了过去的一切记忆,包括自己的名字。 不过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好,要是被郝云莱知道,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小女孩可就要被黑白无常给抓回去了,她是一百万分的不想回冥界去过那枯燥乏闷的生活啊。和小女孩混熟以后,郝云莱也不想小女孩离开,因为她可以说是郝云莱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因为小女孩老在空中晃荡,郝云莱给她取了个名,叫“阿飘”。 阿飘在遇到郝云莱之前,已经在世界各地飘荡十多年了,算得上见多识广,所以郝云莱那本笔记上的很多内容,都是出自她口。 “你丫就一圣母婊。”阿飘翻了个白眼,眼珠子差点没能回来。 “随你怎么说。”郝云莱躺到阿飘身旁。 一阵沉默之后,阿飘的怒气渐渐平复,“所以呢,那小孩能看见鬼吗?” “他看到的是只幻象鬼。” 一般来说,凭寻常人的肉眼,是瞧不见鬼魂们的把戏的,但幻象鬼是为数不多的例外,它们寄生在某一样物件上,沉迷于给特定的拥有者制造幻象。郝云莱见到郝林林之初,他周身的幻影,是李小燕为他量身定做的,因而阅鬼无数的郝云莱在那时才会看不见林林口中的“怪阿姨”。事后想来,所谓的怪阿姨,完全是郝林林理解出来的鬼的缩影,所以当他看到白衣女鬼是自家姐姐扮的那一刹那,李小燕能编织出来的幻影,从此长成郝云莱。 阿飘撇了撇嘴,“真没劲。” 这时,郝云莱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和阿飘面对面,“不过我带林林去看病的时候,遇到了一名医生。” “你这不是废话吗?” “重点是,那名医生跟我讲,他看到过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而且也相信这是一个鬼神横行的世界。” 阿飘眼中闪过与她年幼的外表极不相搭的精光,“那就有意思了。” “哇——”郝林林突如其来的哭声穿透墙体。 郝云莱将视线投向门口,不一会儿,就看到郝林林哭得梨花带雨地出现在那里。 “怎么了?”郝云莱一脸错愕地问道。 “叔……哥……”郝林林哭得正凶,一时半会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郝云莱见状,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郝云莱进房的时候,齐湛正惬意地躺在床上,一边啃着羊肉干,一边拿着刚才郝林林留下的平板刷着微博。 “你干嘛抢小孩东西?”郝云莱一把抢过齐湛手里的平板,“真是为老不尊!” “喂,大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抢他东西了,这玩意儿是他自己扔这的。”齐湛抱头,斜眼看着郝云莱。 “那他好端端的哭什么?”郝云莱的眼角眉间此刻是满满当当的不信任。 “我哪知道啊?我为了给你照顾这小孩,还把我的肉干分享给他了呢,谁知道这小白眼狼吃完了就哭。” “齐叔叔说这是喜羊羊的肉做的。”郝林林不再大哭,抽噎着走到了郝云莱身后。 “我说的不对吗?这就是羊肉啊!”齐湛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中握着的零食。 “走走走!林林我们别理他。”郝云莱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拉上郝林林转身就走。 “记得以后别再让这些小孩来找我。”齐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欠揍。 等郝云莱回到房间后,阿飘早已离开。 *** 去拜访老太太那一天,也就是第二天,天气很好。明亮的阳光不知透过哪里的窗户,直直地洒在郝云莱穿着牛仔长裤的大腿上,留下一片灼热。车内播放着时下流行的一首伤感情歌,郝云莱坐在副驾驶座,看着疾速后退的常青树,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我可以跟在你身后,像影子……” 还没哼出几个字,郝云莱的身子便骤然前倾。 “不是我说你,不会唱歌就不要唱嘛,现在好了吧,车都不爱听了,抛锚了吧!” 郝云莱撇了撇嘴,其实她觉得吧,车突然抛锚这事呢,的确跟自己有关,但绝对不是因为自己歌唱得难听,而是因为今天是那特殊日子里的第二天。 和郝云莱一起生活的这些年里,诸如此类的事情,齐湛遇到过无数次,他像往常一样打开双闪。烈日当空的中午,路上来往的车辆还没有很多,齐湛打开车门,从后备箱里面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安全标识牌放到车子后方。一切准备就绪后,齐湛绕到汽车前面,掀开发动机的盖子,埋头一顿鼓捣。 郝云莱靠在车门边上,看到车道上远远有人走来。 “好了!”齐湛双手一拍,钻进车门,重新发动车辆。 郝云莱直起身子,熟稔地扛回置于车后的安全标识牌。打开后备箱,放入安全标识牌,合上后备箱,打开车门,坐入车内,合上车门,一气呵成。 “走吧。”郝云莱扯出安全带系上。 “咚咚咚。”有人在敲主驾驶座的车窗玻璃。 郝云莱微微侧头,透过浅绿色的车膜,一名中年男子正好奇地朝里张望。 齐湛降下左侧的车窗,扭头看向窗外男子。 那男子体型微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冲锋衣,胸前的拉链拉到了顶端。头上戴着的渔夫帽,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以及大片大片的络腮胡几乎将他整张脸都挡了起来。 “这位小哥,能送我去趟南州市中医院吗?我在这道上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一辆出租车。” “行啊,我们正好顺路。” “啪嗒”一声,齐湛打开车锁。 男子一瘸一拐地打开车门,坐了进来。 “大哥,你这腿是怎么了?”齐湛通过后视镜看着男子。 男子低着头,不曾抬眼,“不想绕远路,就翻了护栏,结果被车擦了一下。” “啧,你这是害人害己啊。”齐湛轻踩油门。 车辆先是匀加速向前驶去,最后稳定在一个数值上。 往前开了不到一公里,便撞上了十字路口刚刚跳出的红灯。 “完了,接下来肯定全是红灯。” 郝云莱看着人行道旁边的一家沙县小吃,“这个路口我前天来过,那天发生了好几场车祸。” “现在的人开车都太横了,要都像我这么谨慎,哪里还会出事?”齐湛把后视镜拨向自己,用右手鼓捣着烫得有弧度的刘海。 “嘟嘟嘟!”后面急促的喇叭声响起。 “走了!绿灯了!”郝云莱翻了个白眼。 红色十字架依附在高高的白色墙体上,后面接着“南州市中医院”六个大字。 南州市中医院到了。 齐湛靠边停车,扭头看向后座,“大哥,你……” “人呢?”齐湛解下安全带,伸长了脖子再次看去。 “别看了,人不见了。”右边的郝云莱出声提醒。 “这大白天的,见鬼了不是?”齐湛转回身子,看着也是一脸不解的郝云莱。 郝云莱耸耸肩,“别看我,我也不知道,如果是鬼的话,你应该看不见才是。” “算了算了,正事要紧。”齐湛愣愣地系上安全带,启动汽车,汇入道上车流。 *** 老太太住在城西的一个老旧小区。齐湛和郝云莱停好车后,跟着手机地图绕了半天才找到小区大门。窗框上朱红的油漆大片大片地脱落,泛黄的水泥墙面上留存着雨水淌下来的黑色印记,杂乱的电线低低地横在半空中,楼与楼之间狭窄的过道里堆着零零散散的塑料瓶、烟头和揉成一团的纸巾。 楼梯上的地板因常年不见天日潮湿而黏腻,郝云莱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身后的齐湛半斤八两。 “是这里吧?”郝云莱撑着腰。 齐湛抬头看了一下门牌,生锈的钢板上“602”的字体清晰可见,“没错,就是这里了。” 郝云莱稍稍瞄了几眼门边,发现没有门铃后抬起握成拳头的手“咚咚”敲了几下门。 “谁啊?”伴随着尖厉的女声,一个烫了细卷发的女人把门打开,弹出半个身子。 “阿姨……”郝云莱笑吟吟地开口。 卷发女人眉头一皱,涂着死亡芭比粉的唇角抽搐了一下。 齐湛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于是一把推开郝云莱,曲着脚斜靠在门边,把精致的右半边侧脸展示到女人面前。 “嗨,小姐姐。” 齐湛溜须拍马的雄风不减当年。 闷热不减的午后,郝云莱腹中陡然涌出一股酸意,令人作呕。 门后的女人却不这么觉得,尽管她腊黄的皮肤和臃肿的身材无一不是在告诫来人:我已经四十岁了,也有可能五十岁了。她心满意足地看向离自己不过一米距离的美男子齐湛。 梳成四六分的黑发撇向两边,光洁的额头露在空气中,浓眉下的眼睛不大,内双的褶子隐隐可见,鼻梁及以下的曲线无可挑剔。齐湛抬眼,额上挤出的纹路里都透出几分风流雅痞的味道。 女人吞了吞口水。 “我们是来找周老太太的。”齐湛露出和善的笑容。 “哟,这样啊,请进请进。”女人把齐湛和郝云莱引进门,随后朝着里屋大喊了一声,“阿姨,有人来看你了。” “谁啊?”屋内传来的声音有些沙哑。 “周阿姨,我是昨儿个跟你约好了的小齐。”齐湛也学着女人朝屋内喊去。 “小齐啊。”老太太的声音拔高了几个度,听上去有些兴奋,“快进屋里来!” 卷发女人领着齐湛和郝云莱走进屋内。 老太太满头包着纱布,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这样了?”齐湛站定在老太太床边。 一旁的郝云莱趁着齐湛尬聊间隙,四处环顾屋内。 屋内的家具陈设很简单,除了一个衣柜、一张床外,再无其他家具。哦,不对,还有两个小小的床头柜,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块相框,相片里面的男人留着络腮胡,似是喝了酒一般两颊通红,和刚才路上搭顺风车那人长得一般无二。 郝云莱心里咯噔一声。 “这是谁?”郝云莱指着相片,脱口而出。 老太太循着郝云莱手指指向看去,颇为愁苦地开口。 “那是我命苦的儿子哟。” 第九章:不见车辆的车祸 “你儿子?!”齐湛也看到了照片,忍不住惊呼出声,“你儿子不是已经死了吗?!” 老太太看到齐湛惊惧的神情,有些不明所以,“对、对啊。” 齐湛忽觉后背发凉,他下意识地看向郝云莱,满脸都是疑问——这是怎么回事? 郝云莱蹙着眉头,同样不解。 “小齐,你把大师带来了吗?”老太太把话题扯到自己的诉求上来。 “带来了!带来了!”齐湛抚平臂上的鸡皮疙瘩,把郝云莱推到老太太跟前,郑重其事地介绍道,“这位,就是江湖人称‘鬼怪之友’的通灵法师——郝大师!” 卷发女子听到此处,总算将场上情况捋清楚,因被齐湛魅惑而丧失的理智立即回归到它应该存在的位置。 “阿姨,你别搞封建迷信,这些人都是骗子!” “你不懂就别乱说!回你自己屋呆着去!”老太太有些不满地将卷发女人赶走。 “嘁!当谁稀罕呆在这里似的。”卷发女人翻了个大白眼,扭动着宽大的屁股往门口走去,带上门前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齐湛和郝云莱一眼。 “大师莫怪。”老太太颇感惶恐地看向郝云莱。 “没事没事。”郝云莱摆摆手,一时因这久违的敬仰之情受宠若惊。 猝不及防间,老太太直起身子,浑浊的眼中流下一行老泪,“大师啊,你可一定要救救我!” 郝云莱急忙坐到老太太床边安抚道,“您别着急,慢慢说。” 老太太止住眼泪,使劲抓住郝云莱的手,“这事是真的邪乎,我昨天晚上叫车给撞了!” “你们这种年纪的,过马路的时候还真得注意点,来来往往的车那么多……”齐湛开始滔滔不绝地向老人普及交通常识。 “你先听我说完。”老太太不耐烦地打断齐湛,“我当时真感觉有车撞上我,怪就怪在这儿,后来交警过来,给调了监控,结果啥车都没有,说是我自己摔的!” 不见车辆的车祸? 郝云莱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不对啊!”齐湛中气十足的三个字打断了郝云莱还未开始的思考,“一码归一码,老太太,我们今天预约的内容可不是你被车撞这事儿,而是你那死去的儿子骑着四轱辘车在你梦里到处晃悠那事儿。” “哦对!我那儿子也不叫人省心,这到底是个啥意思嘛!”老太太成功钻进齐湛设下的圈套。 “既然您一下想解决两件事情,我就给你个优惠价,九九折怎么样,两桩事情给您解决好,收您九百九。” 营销鬼才,齐湛。 “只要大师能把这两件事处理好,九百九就九百九!”老太太一拍大腿,分外豪气地应下。 “得咧!”齐湛捅了捅郝云莱的背,“怎么样,这屋里有他儿子吗?” 郝云莱摇了摇头,心思还在车祸那事儿上,“老太太,您是在哪里被撞的?” “就中医院南面那个路口。” 又是那里。 郝云莱想起几日前夜里的车队长龙,一脸严肃地看向齐湛,“我们得去那里看看。” “嗞嗞”的震动从牛仔短裤的兜中传向大腿,郝云莱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来自美国。 “hello,莱莱,我已经到南州了。” 杨毓芬果然是行动上的巨人。 郝云莱将手机贴到耳边,转身走到门外接听。 未等郝云莱回应,杨毓芬便开始问起郝林林,“林林现在在你那边吗?我可以过来看看吗?” “我现在在外面,没和林林在一块儿。” “这样啊……”杨毓芬的尾音轻微地拉长,听上去有些失望。 “不过我这边的事情快处理好了,应该马上就能回去。” “那好那好,我去哪里等你们?”失望转为雀跃,女人的情绪被郝云莱的只言片语上下牵动着。 郝云莱脑中千回百转,斟酌片刻后寻了个自己以为的最佳去处。 “东吕心理咨询所。”她顿了一秒,继续补充道,“林林之前在这个地方接受过治疗,您要是想多了解些他的情况,最好能跟他的主治医生聊聊,不过姜医生很难预约,而且今天又是休息日,我不能保证一定能够见到他。” “这个你不用操心,把那个医生的电话给我,我来解决。”相当自信的处事态度。 “嗯,我短信发您。”郝云莱隔着屏幕应下。 “ok,那先bye。” “嘟嘟嘟”的忙音响起,杨毓芬已经挂断了电话。 郝云莱打开寥寥无几的手机通讯录,只翻到了之前预约的时候存下来的座机号码。秉着苛求圆满的做事态度,她想起前两天自己在咨询所的茶几上拿回来的名片。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细心周到的女孩儿。 郝云莱这么想着,然后拉开背包内小夹层的拉链,从中取出一张黑色磨砂材质的小纸片。名片整体的设计非常简约,正面中心是东吕心理咨询所的烫金图标和文字,背面关于名片主人的基本信息皆贴着左侧整齐排列。 郝云莱将名片上的一串数字输入手机,编辑为联系人姜望,随后将座机号码和手机号码给杨毓芬一并发了过去。 “igotit.” 秒回的短信。 郝云莱站在门边按灭手机,抬眼望去。之前的卷发女人已经不在房中,耳畔齐湛和周老太太的交谈声清晰可闻。 “总规不是自己肚子里面出来的种,我也不指望他能对我多好。” “也不是这么说,老来好歹有个照应不是。” 这屋子的隔音效果着实不好。 郝云莱一边听着周老太太源源不断抖出的生平往事,一边打量着眼前的房屋布局。房子面积不大,入门便是客厅,屋子深处藏着两间房,一南一北相对而立,郝云莱就站在靠北的一间房外,另外一间屋子因房门大喇喇地敞开着,得以让偶然到访的陌生人无意间能窥得全貌。 “小齐啊,听周阿姨一句劝,能生的话你以后一定要和你媳妇多生几个。” 话题循序渐进到鼓励年轻一代对二胎的孕育上来。 郝云莱适时地推开门,打断两人对话。 “老齐,我们得走了。” “这么急?”从齐湛的语气中,郝云莱听出了那么点意犹未尽的味道。 “林林他妈妈来了。” “哦……好吧。”齐湛不大情愿地起身,离开前还不忘朝周老太太挥挥手,“有进展的话再联系您啊。” “哎,好,你们路上小心。” 郝云莱“噔噔噔”地走下楼梯,等摸出阴暗的楼梯,走入逼仄的巷子中时,杨毓芬发来了短信。 她顺利约到了姜望。 *** 齐湛载着郝云莱回了一趟家,接上了郝林林,等来到咨询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 “你先回去吧。”郝云莱站在白色的建筑前朝车里的齐湛挥了挥手。 “待会儿要来接你们吗?”齐湛单手支撑着窗框。 “等会儿看吧。” “行吧。”齐湛将身子探回去,发动那辆银灰色的老久二手车。 看着咣当咣当驶远的汽车,郝云莱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这车三天两头的抛锚骚操作,可能并不是因为副驾驶座上的自己——天煞孤星的大凶命格,而是因为它的使用寿命本来就已经到达了极限。 郝云莱摇摇头,将脑中盘旋的念头甩去,拉着郝林林踏进里屋。 姜望坐在上次的位置上,正一脸专心地听对面两人讲话。 “姜医生。” 郝云莱不轻不重的唤声引来屋内众人的注意,杨毓芬转过头来,看到站在郝云莱身侧的郝林林后,不由露出慈爱的神情。 “妈妈!”两年未见,却依然清晰地记得母亲的容颜,郝林林松开牵着郝云莱的手,径直朝杨毓芬怀中扑去。 郝云莱只在照片里见过年轻的把时间永永远远定格在二十四岁以及那之前的母亲,她羡慕地看着眼前相拥的母子,眼眶中盛满了脉脉温情。 杨毓芬半蹲着摸了摸郝林林的头,随后起身向郝云莱介绍一旁的陌生面孔,“莱莱,这是我的律师杨一涵——杨先生。” “杨先生,您好。” “这位是我的侄女。” “您好。”杨一涵朝郝云莱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长条的沙发上已经坐满人,郝云莱就着姜望身边的单人椅坐下。 见众人皆已落座,杨毓芬开始发声,“姜医生,我们就开门见山地直说吧,林林情况怎么样?” “疑长期遭受后母精神虐待,不建议今后一起生活。” 即使早已预先从郝云莱口中得知郝林林的事情,此时听到姜望官方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描述后,杨毓芬才真正地感受到,切切实实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的苦难。 “那我该怎么办?”杨毓芬看向身旁的律师,眼底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焦虑。 “抚养权可以根据具体情况变更,先和孩子的父亲进行协议吧。” 杨毓芬低头看了眼正百无聊赖晃荡着双腿的郝林林,“那我要做些什么?” “您这边需要提供一下您的基本情况,例如现在的收入证明等。除此之外,还需要提供一份林林的心理状态说明,这块内容,就要麻烦姜医生了。” 第十章:今天是中元节 姜望从办公室里走出,将手中的牛皮纸袋递给律师。 “相关资料都已经放里面了。” “姜医生,辛苦了。”律师起身接过,随后侧身面向站在一旁的杨毓芬,“如果可以的话,关于杨女士您的资料,也希望可以早点准备好。” “ofcourse.”杨毓芬牵着郝林林的手,看向对面的郝云莱,“莱莱,那林林这两天暂时就跟我住一块儿了。” 郝林林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郝云莱。 郝云莱往前迈了两步,蹲在郝林林面前,从前往后摸了摸他柔软的棕黄色短发,“林林,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呀。” 郝林林点点头,挤出肉乎乎的双下巴。 郝云莱蹲着身子挪到沙发边上,将随身携带的行李箱平躺下来,拉开不太流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林林的行李袋。在周老太太家接到杨毓芬电话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了,今日与郝林林的分别再所难免。 郝云莱比谁都清楚,她就像个病毒携带者,不知何时会将厄运传播给他人。自意识到这一点起,十多年来她都刻意避免与人产生过多的交集。今日一别,等郝林林随母亲定居海外,再见这位弟弟,恐是猴年马月。 “thankyou,那我们先回去了。”杨毓芬接过郝云莱手里的行李袋,牵上郝林林走出门。 行至门框时,郝林林扭过头来,朝郝云莱挥了挥手,“姐姐,再见!” 郝云莱朝着郝林林温和一笑。 “再见。” 抑或是再也不见。 “我们也走吧。”耳畔响起姜望的清淡嗓音。 “诶?去哪儿?” “送你回家。” 郝云莱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回家乘公交车就好,有一班直达的。” “我们顺路。” 郝云莱被堵得哑口无言,“那,麻烦你了。” 不过她从未提起过自己的住所,姜望又是如何得出两人顺路的结论? 蹙眉思考间,姜望已经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走在前面。 兴许是赤奚告诉他的。 郝云莱这么想道,匆忙拖起行李箱跟上。 *** 价值不菲的豪车平稳地行驶在车道之上,时至傍晚,盛夏的烈日像被覆上了一层薄膜,它涨红了脸想要奋力挣脱,最终却只落得个沉入西山的结局。所幸余晖犹在,绽开成一朵硕大的红莲,逐渐铺满整个西天之境。 相传妖魔总在白昼与夜晚交替之时大行其道。昼夜,交替于黄昏,日本人称其为,逢魔时刻。 “话说,前面那个路口能停一下吗?”郝云莱扒着窗口,望向不远处的一幢规整建筑物,那便是南州市中医院。 “嗯。” 姜望闻言,并未多问,淡淡应下后,靠边找了处阴凉地停下车来。 “等我一小会儿就好啊。”郝云莱解开安全带,拿起塞在座位和车门缝隙里的黑伞,一脚跨向红霞映照下的大地。 姜望颔首,熄掉发动机,将椅背调作轻微下斜后,极为舒适地靠了上去。 郝云莱背上黑伞,朝着医院南边的路口走去。 这事故频发的地段,既是周老太太口中被撞的路口,又是那个瘸腿男人最后消失的地点。兴许,她能在此地,得到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 有意栽花花不开。 郝云莱在南路口东张西望了五分钟之后,除了感受到进出医院大门的人较往常更多以外,再无所获,想到姜望还在路边等候,她只得悻悻然地回到车里。 姜望稍一抬眼,便借后视镜看到了郝云莱耷拉着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郝云莱正欲将手伸到身侧拉出安全带,不料姜望忽而欺身过来,在离她约莫一公分的距离时堪堪停住。郝云莱不明所以地抬头,却正好对上他含着温柔笑意的双眼。 郝云莱老脸一红,将胸腔中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 这男人不是大猪蹄子,这男人是祸水。 处在这般暧昧的对位中,郝云莱不由开始细数姜望脸上的毛孔来稳定心神。然而让她失望的是,姜望的脸上,肤质细腻,不见丝毫瑕疵。 皮肤真好。 郝云莱垂眼,打心眼里赞叹了一句。 姜望勾起嘴角,就着郝云莱刚才的动作扯出安全带为她系上。 “怎么了?看你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系好安全带后,姜望回到自己位置上,由前几个字带来的清淡气息若有若无地喷在郝云莱脸上。 “啊?没、没什么。”郝云莱心慌意乱地回了一句。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绿化带后一瘸一拐地走出一个男人。 无心插柳柳成荫。 郝云莱前倾着身子,半是警惕半是惊讶地看着前方来人。 那人穿着藏青色的冲锋衣裤,满脸的络腮胡和压低的宽帽檐使得整张脸都隐于伪装之后,正是不久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齐湛车里的瘸腿男子,也是与周老太太的儿子长得一般无二的神秘存在,他略显艰难地往前走着,走到车道中央的时候停了下来,缓慢地朝他们招着手,看这意思应该又是想让他们帮忙载一程。 姜尚缓缓启动车辆,驶入中央车道后匀速向前开去。片刻之后,车头逐渐靠近男子,姜望却丝毫没有刹车的准备。 郝云莱颇为焦急地开口,“你看不见那个男人吗?!” “看得见。” 语毕,姜望毫不犹豫地撞向男人。 郝云莱骤然一惊,随即死死地闭上双眼,心头一下闪过万千思绪,从如何在警察面前回忆当前场景到声泪俱下乞求受害者家属的原谅,无一没有跳过。 然而,没有等到预料之中撞到人后产生的巨大冲击,郝云莱诧异地张开双眼,入目是笔直平坦的大道,她急急忙忙将脖子扭向身后,透过后车窗,却发现空无一物。 “那个男人呢?” “他不是人。” “诶?”郝云莱坐正了身子,回想起正午时分,那时候分明齐湛也看到了这个男人。 好似一眼便能看穿郝云莱在疑惑什么一般,姜望一语挑明了重点。 “今天是中元节。” 中元节?!那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七月半,中元节,一年中唯有此日,普通的人们也能看到未入黄泉游荡于世间的亡者。巷口街角,豆瓣天涯,其中虚虚实实的见鬼之事常出自这日。 只不过—— “姜医生,你是从哪里看出来他不是人的?” “去年我就见过他。”姜望减缓速度,往左拐去。 姜望说,他记得去年中元节的时候,不似今日这般晴空万里,空中不时地飘下细细的雨丝。因托朋友找的资料有了新的进展,他匆忙赶到南州。当时车道两边贴地的绿化带还是修剪平整的侧柏丛,驾车驶在阴雨连绵的第二大道时,那个男人出现了。他佝偻着背在路边招手,看上去应该是想拦下路边车辆,雨越下越大,所幸他戴着宽檐的渔夫帽,里面的头发应该没有被雨水淋湿。姜望正想靠边载他一程,不料已经先有人停下,路边的男人随即拖着一条腿跨入车门。 失去助人为乐机会但也乐得轻松的姜望默默打开转向灯,将车开回左车道,还未往前驶出多远,忽听得一声巨响,透过后视镜,他看到刚载了那个路边男人的面包车直直地撞上了护栏。 反应过来后,姜望急忙将车停至一边,冲到面包车旁查看车内人员伤情。奇怪的是,车内除了一名额头撞上车前玻璃的驾驶员外,再无他人。 “后来呢?” “后来,我去问了名玉泉寺里的得道高僧。”姜望顿了一下,不再往下说去,吊着郝云莱胃口。 “所以,得道高僧怎么说?” “他建议我,下次再见到这个男人就迎面撞上去。” 这真的是得道高僧提出来的建议吗?郝云莱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万一这次遇到的是真人怎么办?” “不会是真人。” “为什么?”郝云莱十分好奇姜望这般笃定的原因。 “没有为什么,你信我便好。” 郝云莱狐疑地看了一眼正手持方向盘的男人。 “别看了,再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姜望感受到一直胶着在他脸上的目光,不由戏谑地开口。 郝云莱急急急忙忙收回视线,垂眸摆弄起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你刚才是因为那个男人不高兴吗?”见郝云莱没再吭声,姜望又起了个话头。 郝云莱点点头。 “这样啊,真是令人伤心,没想到你满心想的居然是别的男人。” 郝云莱把头抬起,愈发不解地盯着姜望。 “这边左转就到你家了吧?” 看到周遭熟悉的场景,郝云莱点了点头,“嗯。” 夜幕快要降临,拐角的理发店亮起了门外的霓虹灯,上面的字样配色是经久不衰的红蓝,在这个路口左转,你将看到树池中的三棵营养不良的桂花。数过三棵桂花之后,郝云莱所在小区的保安室便会出现在视野之中。 一棵。 两棵。 三棵。 四棵。 保安室呢? 郝云莱难以置信地看着列植着无数桂花的,漫无尽头的漆黑前路,一脸惊惧地看向身旁男人。 “你是谁?!” 第十一章:姜望的头像是锦鲤 “我是姜医生啊。”男人打下右转向灯,靠着车道边缘停下。 汽车停稳之后,郝云莱下意识地想要推开车门,从这诡异的空间逃离,怎奈身旁男人已有所准备,早将车窗死死锁住。 郝云莱转过身来警觉地盯着他,右手紧紧地扣着脚边黑伞,“你到底想干嘛?” 男人邪笑着解开上衣的几颗扣子,“你说呢?” “你别过来!滚开!”郝云莱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中的黑伞,欲阻拦下男人的侵犯。 两人力量悬殊,男人单手便轻松将她双手制住,正当他要用另一只手扯出郝云莱手中的黑伞时,前方传来一阵轮胎与路面剧烈摩擦的声音,男人与郝云莱齐齐扭过头去,伸手不见五指的车道之上,忽而亮起两束耀眼的光芒,照得两人双双眯起眼。 接踵而至的,是在明亮光源中朝他们缓缓走来的黑色身影。 咚。 咚。 咚。 尽管处在密闭的车内,郝云莱此刻却能清晰地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驾驶座上的男人咽了咽口水,眼底闪过显而易见的慌乱,表现在肢体上的动作便是,禁锢着郝云莱的左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外面的黑影已经走到郝云莱的车窗附近,车内的男人急忙松掉抓着郝云莱的手。 “啪”的一声,车门由外打开,借着明晃晃的前照灯光,郝云莱看到来人原本淡漠的眉眼中已然夹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微微绷着的嘴角外显出足够的怒意。 他才是姜望。 姜望朝郝云莱伸出手,一半露在光亮之上,一半隐于黑暗之下。 郝云莱怔忡片刻,将空着的右手放在姜望掌心里。 随后,姜望撰住郝云莱的手想将她拉至车外。因为方才的奋力挣扎已经损耗了大半力气,就当郝云莱想顺着姜望的牵引跨出车门时,未料忽然腿脚发软,往前栽去。姜望眼疾手快地抬起垂在身旁的另一只手,将郝云莱揽入怀中。完全来不及反应的郝云莱,就这样将额头直直地埋进姜望锁骨下方的凹陷处。 自遥远的漆黑尽头开始,亲切的各路店铺灯光像定格动画一样一帧一帧地临近,再越过相拥的二人。 最终,一切恢复如常。 回过神来的郝云莱轻拍了下姜望的肩膀,“姜医生,我没事了。” 姜望这才松开拥着郝云莱的手,将所有晦暗不明的情绪收回眼底。 不久前粉刷过的保安室重新出现在郝云莱的视野中,回到熟悉的空间让郝云莱倍感安心。饱暖思淫谷欠,此仇不报非君子。脑海中闪过一千种收拾那男人,哦!不对,可能是那男鬼的方法,郝云莱鼻孔朝天地转过身去,那“姜望”连同车辆竟皆已不见踪影!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很久以后,郝云莱才知道,世上有鬼欲色,最喜淫,可随人心执念幻化。 当然,这都是后话。 此时的姜望并没有告诉她实情。 “回去早点休息吧。”他牛头不对马嘴地吐出一句,“今天晚上,呆在家里不要出来了。” “姜医生,你能讲讲兹海的事情吗?” 结合刚才发生的事情,郝云莱的直觉告诉她,姜望远比自己想象中,更洞悉另一个世界的规则。 “等以后吧,”姜望半垂着眼睛,看着面前比他矮了一个多头的女生,“今天太晚了。” 他如此直接地将自己的拒绝之意放在回答中,郝云莱讪讪地拨弄着微卷的长发,“这样啊,那……那我就进去了。” “嗯。” 郝云莱脚尖一转,往前走了几步后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地转过身来,朝姜望露出感激的笑容。 “刚才的事,谢谢你啦!” 姜望勾起嘴角,回应她的谢意,“进去吧。” 郝云莱点点头,背对着姜望挥了挥手,表示再见。晚风吹起她栗色的长发,也吹起她宽大的娃娃衫裙角。 纤细的身影被月亮镀上一层银白色的光华,不再回头,逐渐远去。 再见,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呜呼”一声,放置在鹅黄色连衣裙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提示郝云莱收到了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郝云莱掏出手机,解开锁屏之后点进微信,是华立里发来的新消息。 华立里的头像极有意思,杏色的背景墙前,一只黑猫顶着满头的塑料卷发器,端坐在镜头前颇为哀怨地看着它的左前方,活像个正在模仿贵族妇女的中年包租婆。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华立里发来的那句宛如晴天霹雳一样的句子。 ——“灭绝师太的3万字论文写完了吗?” 郝云莱以单身二十年的手速飞快地连发了好几个野猪佩奇的表情包过去,终于将这噩梦一般的信息刷掉。 逃避虽然可耻,但是—— ——“你清醒点吧!但凡你这论文少写一个字,灭绝师太这课的学分就别想要了!” 但是也没什么卵用。 郝云莱抓狂地挠了挠头发,咬牙切齿地回了几个字过去,“明天开始闭关,开学前勿扰。” 三秒不到,华立里便发来响应。 ——“我单方面宣布加入闭关队伍。” “就此珍重,节后再见。” ——“o98k.” ——“最后,记得帮我向齐大哥问声好,开学后我就能见到他啦。” “行行行。”和华立里的插科打诨到此结束,正欲返回手机主页面的时候,通讯录上突然多出了一个红色的圆圈,圆圈中标着“1”,有个人想加她微信好友。 郝云莱点进新的朋友那一栏。 她的新朋友是姜望。 微信名是他自己的名字,头像则是用水粉画成的一条在水中嬉戏的红白锦鲤,栩栩如生,分外灵动。 郝云莱按下同意,随即页面便跳转到与姜望的对话框上去。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郝云莱盯着姜望的名字,脑海中闪过他逆光而来的修长身影,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露出两颊浅浅的酒窝。 发点什么呢? 郝云莱一边抬脚走上楼梯,一边在对话框里打下一行字,“刚才谢谢你啦。” 这句话好像刚才讲过了,郝云莱急忙逐字删去。 还是先等他发信息过来好了,郝云莱这么想着。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自从郝云莱开始憋那篇三万字的论文,她便开启了床、书桌和坐便器三点两线的糙汉子生活。不过时值水逆七连,本就需要避免外出的郝云莱因此也就宅得心安理得。 大约在房间里没日没夜,没休没停地码了三天字后,蓬头垢面的郝云莱接到了杨毓芬的电话。 “hello,莱莱啊,我这礼拜就会带林林去美国了,这段时间挺感谢你对他的照顾的。” 看来,就林林的抚养权问题,杨毓芬和郝国锋已经达成了新的共识,但愿郝林林接下来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伯母你不用这么客气,我也没怎么照顾林林。” “不知道你这两天有没有空,伯母想请你吃个饭。” 郝云莱看了眼手边的日历,那上面七个标了红圈的日子还没结束,“吃饭就算了吧,我最近忙着赶论文,也没什么空。” “那行吧,”杨毓芬为人十分爽快,听出郝云莱口中的拒绝之意后也不再执意,“以后要是来美国,记得要联系大伯母啊。” “嗯,一定。” “还有,林林这周四在姜医生那边的咨询,我会带他过去的,之前的咨询费,我也会一并结掉,你就不用费心了。” 郝云莱转了转眼珠,握着手机回了声,“好。” “那就这样,bye。” 话音刚落,对方便挂断了电话。 通话结束后,郝云莱把手机放下,将视线重新放到打开的word文档上。她盯着左下角的字数,脑海中不时响起杨毓芬说过的话,联想到从此以后自己与姜望唯一的联系纽带也将断掉,顿觉心底空落落的。 所幸这种情绪维持的时间并没有很长久。当天晚上睡了一觉后,郝云莱就把它抛到脑后,转而干劲十足地继续完成自己的论文大业。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连续五天日以继夜的辛勤耕耘后,郝云莱同志终于完成了她的暑假作业,于此同时,她本月的水逆到今天夜间12:00也将宣告结束,离开学还有两天,再无后顾之忧的郝云莱,以为可以抓住假期的尾巴,把之前列在清单上的心愿完成。 当然,她以为的以为只是她以为。 郝云莱伸了个懒腰,把写好了的论文文档复制到u盘里,随后关掉笔记本,准备躺上床补觉的时候,齐湛急急忙忙地闯进她的房间。 郝云莱这几天的活动范围几乎圈定在了自己的房间内,故而齐湛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她了,这次一照面,直接跃入眼帘的就是她垂到鼻翼的两个硕大黑眼圈,以及狂放不羁四散在空中的蓬松长发。虽然对于郝云莱在外打扮得人模狗样,在家经常解放自我的习性,齐湛早已见怪不怪。但是这一次,郝云莱解放得如此彻底,还是让他微微愣在原地。 “有事吗?” 齐湛慢慢接受视野上的冲击,双目无神地看着郝云莱脸颊边上的一颗红肿痘痘。 “周老太太死了。” 第十二章:周老太太死了 “死了?!”郝云莱微张着嘴,茶色的瞳仁中满是惊讶。 齐湛迈着长腿走到郝云莱床边,唾沫横飞地开始讲起前因后果,“我刚才寻思着跟老太太商量商量,咱们下次什么时候过去。谁知道接我电话的居然是她儿子。” “她儿子不是两年前就死了吗?” “忘了跟你说,老太太半年前再婚了,接电话的是她现在老伴的儿子。” 郝云莱沉着脸点了点头。 齐湛继续往下说道,“老太太是被车撞死的。” “是……真的车?”胸口的心脏剧烈搏动了两下,郝云莱眉宇间升起一抹疑虑之色。 “真的车,肇事司机都已经进局子了。不过话说回来,老太太也不全是被车撞死的。两三天前吧,她一个人瘸着腿出门买菜,过马路的时候让一辆小轿车给撞了。开车那小子一看自己撞了人,立马就跑了。可怜的老太太哟,在马路中央躺了半个多小时才咽的气。半个小时里,那么多人路过,硬是没个人上前搭把手。” 齐湛讲这段话的时候,表情十分夸张,几乎是调动了所有的面部肌肉来表达内心的愤慨之情。 “在哪里被撞的?”和齐湛相比,郝云莱显得冷静些。 “老地方,中医院南边的路口。” 这下,郝云莱冷静不下去了。她掀开薄被,唰的一下跳下床,“老太太下葬了吗?” “还没。” “我们得过去一趟。”郝云莱赤着脚走到衣柜前,翻出一条黑色衬衫裙。 “咱就别凑这热闹了吧,周老太太已经死了,咱就算折腾出个结果来,也没人给钱啊。亏本的买卖,我才不做咧。”齐湛的屁股陷在柔软的床垫里,一时不愿离去。 郝云莱站在全身镜前,提着裙子在胸前比划,“中医院那个路口,一定有问题,这一次是周老太太,下一次可能就是你我了,老齐,你还记得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齐湛抿了抿嘴,起身朝屋外走去,“你好了叫我。” 瞥了眼齐湛离开的背影,郝云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挤出一双硕大而丰满的眼袋。 “啊——啊——郝云莱你现在怎么这么丑了!” *** “莱姐,到了。”齐湛推了推郝云莱的肩膀。 因为写论文的原因,郝云莱五天内的睡眠时间总计没有超过二十小时。困顿至极的她刚一上车,便戴起了眼罩。大约三十秒后,她就陷入了黑甜梦乡。 “这么快的吗?”郝云莱迷迷糊糊地摘下眼罩,下午四点的阳光攻城掠地般抢占进来,闯入她微开的眼睑。 “快个屁,你睡成死猪那会儿,光是下去修车,我就遭了两趟,再加上一路的红灯,前前后后大概有一个多小时了。”齐湛盯着郝云莱手里的眼罩,那上面已经沾上一层细腻的粉末,“啧啧!你今天是往脸上抹了多少粉啊。” 郝云莱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二话不说将脸埋进齐湛胸口,并用力蹭了蹭。 “我去你大爷的!”齐湛伸出一根手指,抵着郝云莱的额头将她推开,而后低头一看,只见纯白衬衫上赫然印着两大块粉白。 “不好意思啊,有点儿浮粉。”郝云莱撑开黑伞,走出车门。 一般来说,人在死后第七日的子时,也就是夜里十一点到一点的时间段,会回家探视。吃过最后的晚餐后,黑白无常便会出现,将死者带入黄泉。据不完全统计,在头七到来之前的那段时间里,鬼魂经常出没的地方有三个,分别是:生前的故居、死去的地点以及被埋的场所。 周老太太尚未入土,因此可以排除掉第三个选项,那她停留的地方,便只剩下家中,还有—— 中医院南面的这个路口。 路边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一名老太太背对着郝云莱。她穿着一身朱红色的寿衣,衣服上头绣着暗金色的五蝠捧寿纹样。 “周老太太。”郝云莱冲着她喊了一声。 老太太转过身来,包裹全脸的纱布已经被摘掉,取而代之的是厚重惨白的粉底。乌黑的眉毛,猩红的嘴唇,在青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出,那是专属于入殓的妆容。 “郝、郝大师。” 与周老太太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在对方的脸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情况下进行的。说起来,郝云莱其实并不知道,周老太太到底长什么样。方才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喊出了声,没想到居然叫自己撞对了。 是生前认识的人,至少不会被吓到。 郝云莱走上前去,“周老太太,撞到你的那个人……”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未等郝云莱把话说完,便急急后退两步,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空气中。 郝云莱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地嘀咕着,“跑什么?” “怎么?那老太太被你吓跑了?”齐湛抱肩靠在后边的树上。 郝云莱没理他,径自从小方包里掏出手机,吧嗒吧嗒地输入几个字。 南州车祸。 页面上随即跳出许多内容,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新闻。 “南州恶性驾车伤人事件,嫌疑人或因曾遭死者敲诈产生报复心理。” 司机是故意的。 郝云莱用拇指摩擦着手机屏幕,飞快地扫过一条条资讯,网络上缭乱的信息填鸭式地塞入她的脑中。十分钟后,她将周老太太和肇事司机的恩怨情仇彻底厘清。 事情要从周老太太的副业开始说起。 当今世上,街头巷尾,湖畔路旁,不时可以看到一群行为艺术家,此群体以中老年为主,偶尔也掺杂着那么几个小鲜肉,无组织,无纪律,出没时间不定,时薪相当可观。他们拥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职业碰瓷党,而周老太太,竟然是其中的翘楚之辈。 周老太太到底坑过多少人,显然无法通过几分钟的互联网搜索得出确切的结论。但是,她是如何通过一次碰瓷,蝴蝶效应般地引发一名青年的人生坍塌一事,却因为她的死亡,被查找,被研究,被铭记。 青年姓李,性别男,职业小学教师,姑且先叫他李老师。 一年多前,周老太太故意倒在李老师的自行车前,同时向其索要四万元的赔偿金。李老师自然不肯,狠狠推开周老太太后,面色不虞地去了学校上课。本以为此事会不了了之,未料第二日,周老太太便寻到了李老师的单位。一哭二闹三跳楼之下,全校师生都知道了,他们的李老师撞倒一名七旬老太后,不仅没有给出相应的赔偿,反而变本加厉地用暴力手段殴打可怜的受害人。李老师是个暴躁的主,在这场指鹿为马的骗局前,他展示出了极大的怒意,造成的直观后果就是,他一把拎起瘦弱的周老太太,将她扔出了校门。 风波愈演愈烈,有好事的围观者将李老师拎起老太太这一段拍了下来,传到了网上,而后引发出无数网友的谩骂声,更有甚者,他们化身“正义使者”,将李老师的家庭住址,电话号码,微信微博,扒了个底朝天,并且利用舆论,要求学校开除李老师。由于一开始的事发之地没有监控,李老师百口莫辩,时值招生季,为维持学校荣誉,校长为难地辞退了他。 事情仍旧没有结束,李老师扬着头颅,没有顺着周老太太的意愿赔偿那四万块钱。白瞎了这么多力气的老太太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异常执着地追逐着李老师的脚步,要是周老太太有qq账号,上面的个性签名一定是林宥嘉的一句歌词: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浪费。老太太就这么跟着跟着,把人家的新工作跟丢了,也把自己的一条命跟没了。不堪其扰的李老师,选择在一个漫天晚霞的傍晚,驾着新买的二手车,撞向了老太太。 令人唏嘘的是,李老师撞倒周老太太扬长而去的时候,她尚且还有一线生机,等李老师的“帮凶”——冷漠的行人一个接着一个路过的时候,她才真正迎来,不可逆转的死亡。 李老师是否预料到了这一点,当前已经无法考究。但是得知此事来龙去脉的郝云莱,却并没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了然之感,更加厚重的迷雾涌上她的心头。 与撞死自己的人,早有结怨。 这不该成为周老太太躲闪自己的理由。 郝云莱收起手机,“走吧,我们去老太太家里看看。” *** 潮湿狭窄的过道中,较几天前多了些烟蒂和揉成团的纸巾,嘹亮的丧乐声从六楼的窗口传来。 郝云莱跟在齐湛身后,迈入昏暗的楼梯间。 因纸张燃烧而产生的烟味隐隐飘入郝云莱鼻中,她用力地嗅了几下,觉得煞是好闻,“我们过来这事,你跟人家打过招呼了吗?” “那必须啊,不得趁着他们在的时候来呀,你齐哥做事,就是这么完美无缺。” 郝云莱盯着齐湛的后脑勺,想象着他极度骄傲自满的招牌表情,然后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别给我翻白眼啊。”齐湛没有转过头来,两步并作一步,跨到了楼板的平台上站定。 602的大门敞开着,一具冰棺放置在大厅中央。冰棺的两旁分坐着几个穿着白色丧服的人,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正是那个酷爱芭比粉的卷发女人。 齐湛轻敲了下门,引起众人的注意,“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屋内的人齐刷刷抬起头来,看向齐湛和郝云莱。 卷发女人一下认出他俩是不久前见过的骗子,不太友善地开口,“你们来做什么?” 齐湛装模作样,煞有介事地回答道,“和周老太太相识一场,诚心来告个别。” “你是电话里那个小齐吧?”卷发女人旁边的小个子男人站了起来。 齐湛点了点头,“是的。” “那进来吧,有什么话赶紧说,明天就要送去火化了。” “哎,好。”齐湛踏进房门,俯眼向冰棺看去,老太太平躺在内,身上盖着一床宝蓝色的衾被,十寸大小的遗照嵌在相框里,置于棺头。 看着不带一丝色彩的黑白遗照,郝云莱陡然一惊。 原来很早以前,她就见过她了。 第十三章:是你奶奶 住在贫民窟的第三年,隔壁搬来了一对母女。 郝云莱从郝国梁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很是高兴,央着他做了一锅面,屁颠屁颠地就给人送去,以表达想要携手奔赴辽阔未来的美好愿景。 “砰砰”敲了两下门后,一个和郝云莱差不多高的小女孩开了门。 郝云莱记得,那是初冬的早晨,呼出的二氧化碳会在空气中具象化成一团白雾的季节,面前的女孩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羊绒大衣,柔软的黑发绑成低马尾垂在身后,两簇碎发铺在脸颊两侧,使原本就不大的脸看上去更小了些。她瞳仁的颜色很特别,是极浅的琥珀色,此刻映衬着郝云莱端着面碗傻笑的模样。 “你好呀,新邻居,我叫郝云莱,今年上小学三年级啦。” 郝云莱当时穿着郝国梁精心挑选的一件玫红色羽绒服,梳着两条细细的麻花辫,分外迎合父辈圈的主流审美。 女孩打量了郝云莱一眼,并不接话,微微撇下的嘴角表露出的,是当时的郝云莱看不懂的高傲。 “圆圆,是谁啊?”一个女人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拥有和女孩极为相似的眉眼,以及截然不同的气质。女人黑色的高领毛衣外围着一件墨绿色的高领围裙,稍显毛躁的长发用一根木簪盘在脑后,头皮中央的那道纹路两边,夹杂着好几根银白的发丝。女人的眼角有些下垂,同样琥珀色的瞳仁传达出来的,是当时的郝云莱依旧看不懂的悲怨。 “阿姨您好,我是住在隔壁的郝云莱,这是我爸爸做的面,祝阿姨搬家快乐!”郝云莱举起手中的白色陶瓷碗。 女人笑了笑,眼角挤出几条浅浅的细纹,随后,她接过郝云莱手中的碗,“谢谢小云莱呀!” 郝云莱刚想说出“不客气”三个字,郝国梁洪亮的呼唤声便从自己家门口传来。 “莱莱!莱莱!” 郝云莱转过身去,郝国梁捧着另外一碗面冲了过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就端了一碗面过来。”话落,郝国梁伸出手,将面条递到女人面前,“我是这熊孩子的爸爸,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女人用胳膊肘推了推身边的女孩,“圆圆,拿一下叔叔手上的面。” 郝国梁弯下腰,笑呵呵地将手上的碗递给女孩。 “谢谢你们啊,这是我女儿周方圆,和小云莱一样,今年上小学三年级。” “哟!这么巧啊,圆圆在哪个学校念的书啊?” “城北实验小学。” 听到这儿,郝云莱乐得蹦了蹦,“我也在北小念书耶!” 被郝云莱的笑容感染,女人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开口,“那我们圆圆,以后就拜托小云莱啦。” 郝云莱抬起头,与女人四目相对,坚定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接受了周妈妈的嘱托后,郝云莱像母鸡护崽一样,关照起那个新来的转校生。事实上,周方圆根本无需郝云莱关照。 她聪明,漂亮,弹得一手好钢琴,而且对环境的适应能力相当之快,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男孩心中的女神,女孩纷纷效仿的对象。反观郝云莱,虽然成绩也好,但总是古怪地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不免会让周边的人感到阴森不已。 人气这玩意儿,不言而喻。 郝云莱心大,对于周方圆后来者居上,混得比自己好多了一事,倒不怎么在乎。但她是个倔性子,一旦答应了别人什么东西,她是一定要做到的。尽管周方圆不爱搭理她,许是觉得郝云莱淳朴的麻花辫与自己高贵的公主切气场相冲。但郝云莱还是像个温柔男二号一样,默默地关照着周方圆,偶尔抽风的时候,还会斟一杯奶,与月对酌,敬自己的情深。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让郝云莱盼到了周方圆遇到麻烦的那一天。 初二暑假里的一天,郝云莱刚结束下午的补习,踢着一块青黑色的鹅卵石走回家。行至拐角时,耳畔传来微弱的呼喊声。 “滚!滚开!” 郝云莱捡起脚边的石头,握在手心,朝着声源靠近。在巷子里绕了几个弯,约莫走了三分钟后,郝云莱看到了被一群社会哥团团围住的周方圆。 说他们是社会哥,也许有点用词不当,他们更像是社会哥的青涩接班人,凭他们统一穿着的校服来看,应该是城北职高的学长们。多数成员都十分瘦削,穿着五颜六色的紧身铅笔裤,腰间松松垮垮地挂着大同小异的金属链条,最引人注意的,是每个人头上足以重新定义主流审美的爆炸头。七位少年,七种发色,正好是彩虹的颜色。 一代男子天团就此诞生,团名就叫作彩虹男孩。 为首的青年顶着绿油油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正用鼻孔对着周方圆,“别磨蹭了,赶紧把钱交出来。” 周方圆不发一言,只恶狠狠地瞪着他,攥着书包带子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一旁的紫发青年插了句话,“少废话,她包里肯定有好东西。” “就算没有,这妞儿这么水灵,让哥几个玩玩也不亏。”最边上的黄毛邪魅一笑,露出结满污垢的黄牙,话落便要伸手朝周方圆的脸摸去。 说那时迟那时快,郝云莱一个箭步,将手中石子一把挥向前方,正好砸中黄毛柔软的屁股。 “哎呦!”黄毛痛得跳了起来,立马捂住了屁股,“是哪个王八蛋!” “是你奶奶!”郝云莱站直身子,字正腔圆地开口。 众人如同葵花逐日般,齐刷刷地看向声音的源头。 一下被这么多双眼睛同时注视,郝云莱稍感不适,但还是挺起胸膛,强装镇定,“一群老爷们欺负个柔柔弱弱的妹子,算什么本事?!” “你这个死丫头,我今天非打你打到叫爸爸不可。”黄毛撸起袖子,满脸狰狞地走向郝云莱。 郝云莱眼神一闪,心虚地后退了两步。 黄毛看出郝云莱的惧意,越发猖狂地逼近她。 见彩虹男孩们的视线全部汇聚在自己这儿,而周方圆仍旧愣愣地站在原地,郝云莱恨铁不成钢地朝着她大喝一句,“傻站着干嘛?赶紧跑!” 周方圆这才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撒开腿往另一头跑去。 枝节生得太突然,众人一时应对不及,等周方圆跑得远了,队长绿毛才后知后觉地指使手下紫毛道,“阿武,去逮住那丫头。” 紫毛二话不说,撇着外八步子欢快地追了上去。 被一个人追着跑,总比被一群人围堵好,况且,这条九曲十八弯的胡同外面,是人声鼎沸的商业中心。到了人多的地方,周方圆应该安全了。 郝云莱集中注意力,专心致志地对付身前的黄毛。 黄毛恶狠狠地抓住郝云莱的上衣后领,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郝云莱发育得晚,到了初二还没怎么长个,不足一米四的身高让当时的她看上去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鸡仔。疯狂扭动了一会儿四肢后,郝云莱意识到二人体力上的鸿沟已经无法填平,随即改用心理战术。 “二蛋!你放我下来!” 黄毛闻言,脚步一滞,难以置信地看向郝云莱,“你刚刚说啥?” “刘二蛋,你连你奶奶的话也不听了嘛?”被吊在空中的郝云莱,双手叉着腰,怒气冲冲地瞪着黄毛。 “你放屁!” 郝云莱眯着眼睛,放柔了语气,“你奶奶临终前,你怎么答应她的?是不是说要好好念书,不再混日子了?” 见黄毛突然停下脚步,绿毛带着剩下的兄弟凑了上来,“阿炜,怎么了?” 黄毛却并不回话,只定定地看着郝云莱,“你……你怎么会知道……” “你现在这幅样子,你奶奶死了都放心不下啊。你问我怎么知道?我用眼睛看到的,她现在就趴在你背上哩!” 黄毛松开手,“啪”的一声,郝云莱一屁股砸到地上,他慌张地看了眼身后,哆哆嗦嗦地指着郝云莱说道,“你、你少给我满嘴跑火车!” “谁跟你跑火车了?”郝云莱揉了揉自己的屁股瓣,哀怨地抬起头来。 夕阳斜照,洒不进高墙与弄堂。有些昏暗的上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扣住黄毛的肩膀,再往上看去,是及肩的银白短发,以及一张沟壑纵横的惨白脸庞。她是,黄毛死了三年的奶奶。老人带着悲伤的笑意,指导着郝云莱的下一步行为。 “小姑娘,你就这么跟这混小子说——” 郝云莱模仿着老人纯正的乡音,一字一句地开口。 “侬屁股又痒了是伐?还欺负别人家小姑娘,侬这幅样子,阿嬷看啊,以后都讨不到媳妇喽。” 熟悉的语调传来。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面前少女年轻的脸庞却渐渐与记忆中奶奶苍老的脸庞重合,让黄毛生出了些许的恍惚,不敢再靠近。 “死丫头还一套一套的,我看就是欠抽。”绿毛提了提裤子,就要往前走去,未料半步都没跨出,他就被黄毛拉住。 黄毛收起猥琐的神情,凝重地开口,“勇哥,这丫头邪门得很,好像真能看见我奶奶。咱别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直接去收拾七中那小子吧。” 一个瘦小的蓝毛撸起袖子看了眼手表,“哟!快5点了,那小子该放学了。” 绿毛拂开黄毛的手,鼻孔朝天地对着郝云莱“哼”了一声,要多欠揍就有多欠揍,“下次别让我逮到你!” 话落,他便带着彩虹男团走出巷子。 离开前,黄毛还贼眉鼠眼地回头望了郝云莱一眼。郝云莱使劲挥了挥手,跟他背上的老人道别。 人去巷空,郝云莱站了起来。 “你刚才,说的是真吗?” 身后传来周方圆的声音,钻入郝云莱耳中。 第十四章:叶铮 周方圆折返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郝云莱身后的高墙边。 “你指的是?” “你真的能看见那个混混死去的奶奶吗?” 郝云莱点点头。 周方圆紧咬着嘴唇,牙齿落下的地方,再无血色,沉默半晌,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缓缓开口,“那你能看见我爸爸吗?” 郝云莱歪着头,不甚明白地看着跟前的少女,“你爸爸?” 周方圆眼睛一红,“我好久没见他了,听妈妈说,爸爸死了。”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周方圆吸了吸鼻子,“周钧。” 郝云莱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思索了片刻。 但凡生息绝断,魂魄离体,那这世间万种牵挂,或是恩情,或是恨意,便再与你无关。 郝云莱一下有了主意,念出二字。 “周均。” 周方圆身后招牙舞爪的男人静止在原地,再不能动弹。 第一次见到周方圆的时候,郝云莱就看到她的身后,一直站着个男人,他穿着一套沾满了黄泥的黑白西服,快要脏到看不出颜色的白色衬衫随意地扣着几颗纽扣,一条松松垮垮的领带垂在脖子上。除此之外,干涸的泥土皲裂成大大小小的不规则板块附着在男人脸上,他的心口直直地插着一把黑柄的小刀,有源源不断的血流从伤口涌出,染红了胸前衣上的尘土。 男人双目猩红,周身黑气汹涌,是典型的厉鬼,因为不甘心而逗留在害死自己之人身侧以期报复的鬼种,那时郝云莱还不知道这男人是谁。 现在,她知道了。 郝云莱幽幽地吐出一句,“我没看到你爸爸。” 周方圆闻言,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抬眼间,看到郝云莱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她变脸般换上悲伤的神态,“要是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这人还有模有样地演上了。 “别、你可千万别说这话,你要是真见到了他,指不定会吓死。” 言罢,无风的弄堂里,郝云莱额前的发丝忽而舞动起来,转瞬间,一抹紫色的身影落到周方圆身后的男人边上。 “阿飘?” “嗨呀。” 来人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连帽印花短袖,长发梳成高马尾,神采奕奕地垂在脑后,正是孩童模样的阿飘。阿飘扯着一根铁链,踏步绕着周均顺时针旋转起来,她一边捆着,一边与郝云莱交谈,“你在这儿干嘛?”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你怎么在这儿?” 对看不见阿飘的周方圆而言,此时的郝云莱相当于是在和空气说话。如若放在今天之前,她只会一如既往的觉得莫名其妙。然而经历方才一事,周方圆不免下意识地把郝云莱自言自语的怪癖与她能看见鬼魂的特殊功能联系起来,不由脊背一凉,“你、你在和谁说话?” “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阿飘。” 郝云莱年少的时候,着实有些缺心眼。 “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捆绑完毕,阿飘用一把小锁将铁链的头尾扣了起来,然后双手交叉,对着周方圆浅浅鞠了一个躬,表现出百分百的诚意和礼貌,尽管人家根本看不见。 周方圆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她一点儿都不可怕,看上去就是个可爱的小萝莉。” 周方圆也不是个胆小的主儿,得知郝云莱怪异举动背后的真相以后,并没有像一般的小姑娘一样落荒而逃,她整理好思绪,对着空气打了个招呼,“您好。” 郝云莱咧嘴一笑,也许周方圆能成为她的第二个朋友。 “这丫头倒有点意思,还真相信鬼神一说。”阿飘抱着双臂,仰头看着周方圆,“不过她身上欠了条人命,你打算怎么办?” “我答应了她妈妈,要好好照顾她。” 后来,郝云莱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是包庇不得的。 “随你吧。”阿飘挑了挑眉,从裤兜里掏出一本深紫绒面的名册。她缓缓将名册展开,凝神扫过每一页纸上的内容,最终将视线定格,“找到了。周均,死亡时间:2006年11月29日22点12分09秒。” 话落,名册某处的一列工整小篆自上而下由墨黑转为朱红。 “你这是在干嘛?” “没看明白么?我在抓鬼魂。”阿飘攥住铁链,背上肩头。 “抓鬼魂?那不是黑白无常的工作吗?”郝云莱皱起眉头,大为疑惑。 “黑白无常是官方认证的,持证上岗。我是跟他们抢生意的黑户,圈子里把我这样的,叫做拘魂鬼。” 郝云莱恍然大悟,“这样啊,了解了。” “这年头生意不好做,我先把这厉鬼送到黄泉去。” 丁零当啷的,阿飘拖着沉重的铁链和呆滞的周均,一头撞进了旁边的高墙。 郝云莱倒吸一口凉气,设身处地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 得知郝云莱能看见一些寻常人看不见的鬼怪以后,周方圆忽然与她亲近起来。 十多岁的少年少女,还未曾受过命运的嘲弄,自然不会听信那套岁月静好的说辞。他们要鲜衣怒马,他们要翻云覆雨,他们要谱写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对周方圆来说,怪力乱神是条捷径。 “莱莱,这期彩票的中奖号码是什么?” “莱莱,我这次钢琴比赛只拿了亚军,是不是那冠军给我扎小人了?” “莱莱,你能看见叶晨吗?听说前几天他家煤气爆炸。” “莱莱……” “停!”这一年里,诸如此类的问题,周方圆输出了不计其数,其中郝云莱能够回答的,只是极度微末的一部分。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就让我停!”周方圆坐在一块红白格子的亚麻餐布上,举着一把不锈钢叉子叉起一块苹果,往自己嘴里送去。 餐布平铺在操场前的主席台上,上头摆放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一排ad钙奶以及各类大大小小的膨化食品。阳光,草坪,都是足球队的,而她们,只有水泥地。 郝云莱吸着ad钙奶,双腿垂下,贴着高台晃荡,“怎么不知道啊!不就是……” 话还没说完,“咻”的一下,一个白影径直朝着她脸砸了过来。 “啪嗒。”郝云莱看到,一个足球从自己身上滚落。 一名少年急匆匆地从远处跑来,“不好意思!郝同学,你没事吧?” 少年跑得近了,郝云莱才看清,那是自己班的班长,叫作叶铮。 她连连摆手,“没事没事。” 话刚说完,两行温热的液体便从郝云莱鼻孔里流了出来,郝云莱伸手一摸,弱弱地开口,“现在有事了。” 叶铮仰头看着抹了半脸鼻血的郝云莱,“我送你去医务室。” 一个足球引发的血案,一桩血案引发的孽缘从此拉开序幕。 叶铮是个根正苗红的五好青年,在幼儿园里从来不抢其他小朋友的糖果,小学的时候红领巾系得比谁都端正,念了中学以后,他的行事作风愈发端庄。当他看到郝云莱被自己脚下的足球砸出了两行鼻血后,许久没有浮上心头的愧疚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为了消除这份愧疚,叶铮开始无微不至地照顾郝云莱。 具体是在哪个时间点喜欢上叶铮的,郝云莱已经记不清。或许是他拿着剥了壳的鸡蛋,不轻不重地敷在自己鼻梁上时,或许是值日那天,他一把抢过手里的黑板擦,轻而易举地拭去眼前的板书,又或许是某次擦肩而过,他不顾身边伙伴诧异的神情,灿烂地朝自己这个怪同学打了个招呼……在郝云莱贫瘠如同荒漠的此生里,叶铮用他的满腔温柔,浇灌出了一株紫色丁香。 紫丁香的花语,是初恋。 “喂,我觉得叶铮喜欢你。”悬浮在三楼窗口的阿飘朝郝云莱使劲眨了眨眼,“不然他老盯着你看干嘛?” “你别瞎说。”郝云莱佯装不经意地看向叶铮,却正好撞进他含着温柔笑意的眼底,她惊慌地转过身来,不敢再回头。 “害羞个屁!你不是也喜欢他嘛!喜欢是放肆,你得放肆,得让他知道。”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郝云莱趴在桌上,伸出双手捂住耳朵。 左前桌的女生突然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叶铮先是一愣,随后又习以为常地摇了摇头,嘴角扬起宠溺的笑容,一副 “你这个傻丫头,我还能拿你怎么办呢”的模样。 叶铮撑着下巴,回忆起与郝云莱相处的点点滴滴,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目的很单纯,对郝云莱嘘寒问暖只是在为自己的过失埋单,一段时间的相处过后,他发现这个女孩儿很特别,她没有朋友,却不孤独,她被孤立,却不生气,总是对所有人笑脸相迎,她胆子很大,看恐怖片的时候不会捂住眼睛,她有一本宝贝至极的棕色笔记本,不知道里面记了些什么……慢慢地,叶铮对郝云莱越来越好奇,愈发频繁地将目光落向她,确认她无恙、快乐且健康。 然后,在某一天,他忽然明白,愧疚这种情绪,人负担不起,经年累月就变了质,成了喜欢。 第十五章:郝国梁之死 十二月初,在寒潮的侵袭下,周方圆败下阵来,患上了流感。见她整日咳个不停,郝云莱看不下去了,趁着星期天不用上课立即拽着她去了医院。 周方圆的病情不重,医生给配了一瓶止咳糖浆和一盒胶囊。在一楼窗口取了药后,周方圆碰到了她的钢琴老师,俩人一拍即合,坐在医院长椅上热火朝天地聊起肖邦和李斯特来。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了尽是些郝云莱听不懂的词汇,什么滑奏啦,广板啦,唬得她一愣一愣的。 百无聊赖间,郝云莱环顾四周,一个熟悉的背影闯入她的眼帘。那人身着长至膝盖的黑色羽绒服,戴着个浅蓝色的口罩快速穿行在人群中。 是叶铮吗? 一是不想再听周方圆和她的钢琴老师互吹彩虹屁,二是担心叶铮的身体情况,郝云莱跟周方圆低语一句后朝着方才瞥到的方向追去。 “刚看到个同学,我去打个招呼,你好了打我电话啊。” “诶?”看着郝云莱迫切的背影,周方圆秀眉微拢,一时想不到郝云莱还有哪个交好的同学。 *** 循着那人的脚步,郝云莱气喘吁吁地推开输液室的大门,转动眼珠逡巡一圈,在北边的角落里看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叶铮已经摘下口罩,神色温柔地回复着身旁护士的话。 近乡情怯。 郝云莱就这么站在门口,非但不敢靠近,还生出了转身离开的念头。 当然得离开啊,不然人家还以为我是变态跟踪狂呢! 你往回走一步试试,你别老跟只缩在龟壳里的王八似的,这可是你俩能进一步发展的好机会啊。 脑海中的两个小人争执起来,还没吵出结论,叶铮就看到了她。 “郝同学?”叶铮刚输上液,仰头看电视的时候瞥见了呆愣在门口的郝云莱。 郝云莱回过神来,“啊?叶同学,好巧!好巧!呵呵呵呵……” “你也是来打点滴的?” 意识到二人隔空喊话不太妥当,郝云莱终于迈步走到叶铮身边,“我陪周方圆过来看病的。” “周同学?”叶铮探头看了几眼。 “她已经好了,现在在楼下和别人唠嗑呢。” 叶铮缩回脖子,用没有输液的一只手拉开身侧书包的拉链,取出一只崭新的口罩递给郝云莱,“医院病毒多,你赶紧戴上,免得被传染。” “谢谢。”郝云莱赶紧接过。 “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冷啊,我本来已经好几年没感冒了。”叶铮起了个话头。 郝云莱挑出了句子中的重点。 “冷吗?”她忽然伸出手,捂住叶铮的输液管,“这样有热一点吗?” 咯噔。 叶铮的心跳漏了一拍。 周遭的一切,他忽然就看不见了,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小心翼翼捂着输液管的女生。他看到小姑娘澄澈的瞳孔里,满满当当全是自己的倒影,忽然一下子心都要化了。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会永远喜欢这个姑娘,不是那种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那种时间维度上的喜欢,而是此时他对她的喜欢程度,足以让他说出这句话。 “郝云莱,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郝云莱对叶铮此刻的少男心思一无所知。 “你说。”郝云莱微微歪着头,还在想叶铮对自己的称谓为什么突然从“郝同学”变为连名带姓的“郝云莱”。 “我喜欢你。” “啊?”郝云莱惊愕地松开双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叶铮。 数万朵绚烂的烟花在她的脑海中绽放开来。 原来他们,两情相悦。 “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面上惊愕,心下狂喜,郝云莱用最后的理智犹豫了一秒,然后连连点头,“可以可以!完全可以!” 得到想要的回应,叶铮悄悄松了一口气。 “天呐!我不会是在做梦吧!”郝云莱恶狠狠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嘶~好痛,居然是真的!” 叶铮揉了揉郝云莱额前的头发,“傻子。” 谁都没有注意到,输液室门口死死咬住嘴唇的周方圆。 *** 和叶铮在一起后,郝云莱第一时间就告诉了周方圆和阿飘。阿飘露出了老母亲般的笑容,欣慰地拍了拍郝云莱的肩膀,而周方圆看上去,好像也挺高兴的。 在教导主任看来,高中生们之间的爱情,属于早恋,是非正常恋爱关系,绝对是要严令禁止的。所以叶铮和郝云莱在一起后,就变成了地下党们的一员。 高一上学期的最后一堂体育课,照例要进行体能测试。 跑完八百米的郝云莱弯腰撑着大腿,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周方圆身边,“你……你这次……跑得……也太快了吧。” 周方圆没搭理她,自顾自地走开。 饶是神经粗大如郝云莱,也看出周方圆现在的心情不是很好。 “哎!你等等我!”想问问她出了什么事,郝云莱拔腿追了上去。 周方圆走得很快,没几分钟就走进了学校浴室,把自己锁在了一个小隔间里,任郝云莱怎么劝说都不肯开门。 “我先去洗个澡,等你想通了再跟我说吧。”郝云莱无奈步入更衣间,三两下扒掉身上外衣和所有的首饰,连同身上的背包一道塞入衣柜。 锁上衣柜门后,郝云莱将拔出的钥匙佩戴在手腕上,穿着一身秋衣秋裤进了浴室。 对郝云莱而言,冬天到来的时候,能在学校浴室里洗澡是一件相当幸福的事情。在这里,永远不用担心热水会突然变凉,不用担心抬眼间就会看到环肥燕瘦的女性胴体,也不用担心齐湛会疯狂地敲着门让她洗快点。在这里,水汽氤氲,暖气充足,郝云莱洗好之后,将被花洒打湿的贴身衣物撞进塑料袋里,裹着一条白色毛巾走过衣柜前的皮质长椅。 长椅上放了份报纸。 “外面这报纸谁的?别搁这儿啊,等会打湿了都。” 郝云莱喊完,最里边的浴室就走出一姑娘,“我的我的!刚才忘了放柜子了。” 郝云莱刚想抬腿走开,垂眸一撇,就看到报纸首页偌大的标题——“江洋大盗周均深夜失踪,七年后遗体被发现”。 周均的尸体被发现了?那周方圆…… 郝云莱想起周方圆在跑道上那般不要命的狂奔和一整天的黑脸,郝云莱几乎可以确定,周方圆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她慌乱地看向周方圆刚才呆过的那间浴室,漆过的白门大喇喇地敞开着,周方圆早已不知去向。 得赶紧找到她!郝云莱冲到衣柜前,正要摘下钥匙,却看到自己的柜门并没有阖上,此时微微露出了一道缝隙。 “我明明锁上了。”郝云莱困惑着将门打开。 再度让她震惊的是,柜子里空空如也,衣服,手机,背包全都不翼而飞。 “嗞——嗞——”头顶的日光灯忽然爆出一阵火花,忽明忽暗地跳动两下后,一阵焦味涌入郝云莱鼻腔,随后视野一下陷入黑暗,浴室内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利叫声。 “啊——” “怎么突然断电了?” “痛痛痛!你踩到我的脚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郝云莱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状况了,她低低地咒骂了一句,“fuck!”所幸她还没有忘记从先前那些倒霉日子里学来的“急救”措施,她好说歹说,终于从一个好说话的女生那里借了一件棉衣,不管不顾地套上。光着腿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鞋子也已经不见。 接近崩溃边缘的郝云莱回到浴室,借了台手机打给叶铮。 叶铮的速度很快,半个小时不到就给郝云莱送了一套衣服过来。 浴室内的空调跟着日光灯一块儿坏掉,郝云莱穿好衣服走出来的时候还在瑟瑟发抖,叶铮心疼地将她冰凉的小手揣进校服口袋。 “你看到圆圆了吗?”郝云莱有些焦急地问道。 “她在教室啊。” 郝云莱松了一口气,急忙朝教室跑去。 郝云莱想过坐在教室里的周方圆此时应该会有着怎样的心情,也许是惊惧,也许是绝望,也许是解脱,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她脸上看到悲悯与同情。 “莱莱,郝叔叔他出车祸去世了。” 周方圆站在她的课桌边上,冬日阳光下,悬浮在空中的细小颗粒呛得郝云莱快要窒息。 “你说什么?” “刚才我妈打电话给我,她说联系不到你……” 周方圆后面又说了些什么,郝云莱已经听不到了。 后来,她强行打起精神,独自处理郝国梁后事的时候,一个女人找到了她。 这个女人的儿子很喜欢喝酒,撞到父亲那天,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 午后,透过无患子的间隙,细碎的阳光洒落在平整的草地上。 风,绕过枝桠,拂动乳白色窗帘,扯出一阵清清淡淡的薄荷味。 洗涤剂产生的细小泡沫均匀地铺在整面的玻璃墙上,一名红发男子握着刮刷的长柄,极有规律地将白沫抹去,眼前复又清明。 “请问,是东吕心理咨询所吗?” 身后传来询问的声音,让人联想起柠檬奶糖。 窗面反射出来人模样,十七八岁的少女背着一把长柄黑伞,左手拖着一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右手牵着一名怯生生的小男孩。 红发男子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来明晃晃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们等你好久了。” 第十六章:黑白无常 “莱姐?”见郝云莱一副失了魂的样子,齐湛煞是不解,伸出右手在她眼前上下晃了两下。 郝云莱异常沉默地拂开他的手,走到馆前,缓缓蹲下。 一双朱红色的中式布鞋出现在郝云莱的余光中,她循着鞋尖的暗金色“福”字抬头望去。 “郝大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周老太太有些局促地搓着手。 郝云莱直起身子,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下意识地扶住冰棺。 “莱姐,没事吧?”齐湛急忙上前,颇为担忧地问道。 郝云莱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接着直直地看向周老太太,“范东明是你的儿子吧?” 周老太太骤然一惊,“你认出来了?” 郝云莱眨了眨眼,速度极慢,“刚看到你的照片才想起来的。” “她跟谁讲话呢?” 卷发女人看郝云莱站在冰棺前面,一个人对着面前的衣柜讲得起劲,觉得怪瘆人的。 “要么是在跟你婆婆聊天,”齐湛抬手括着嘴巴回答她,“要么是别的什么人。” “放你的连环屁,当老娘是傻子啊,两个江湖骗子,你们良心被狗吃了吗,人都死了还想来讹钱!”卷发女人的爆竹脾气一下被点燃,撸起袖子就想把郝云莱和齐湛二人赶出屋子。 齐湛挡在郝云莱面前,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拦住女人,“小姐姐!冷静!冷静!她就随便聊聊,不收咨询费的。” “淑芬!别胡闹!”小个子男人呵斥出声。 “我胡闹?刘建军!你讲讲道理好伐?!” 那边的淑芬和建军不可开交地吵了起来,这边的郝云莱继续面无表情地与周老太太沟通。 “郝大师,当年是我儿子做错了事,对不起你们家,我这个老太婆在这里,跟你说声对不住了。” 郝云莱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场车祸应该怪谁呢?论起怨恨,对醉酒驾驶的司机范东明固然有之,但她更想怨恨的,其实是自己。当年若是自己能再谨慎一点,没有将挂在脖子上的那个符袋摘下放进衣柜,它就不会和那堆衣物一道消失,她的父亲也就不会被飞驰而来的汽车撞死。 还能怪谁呢?只能怪自己这个天煞孤星。 她睁开眼,苦涩地扯起嘴角,“老太太,一码归一码,我这次来不是为了你儿子生前犯过的错,而是为了他死后所犯的错。” 此话非但没能让周老太太放下心来,反而使得她的神色更加不自然起来。 “我前几天看见他了,在中医院南边的路口,他和以前不太一样。”郝云莱顿了一下,目光逐渐幽深,“要不是您,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范东明居然会变成住四交道鬼。” 周老太太垂首不语,让郝云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生前撞死了人,而且不知悔改的,死后就会变成住四交道鬼。这类鬼喜欢住在一些交通要塞处,伺机戏弄某些心怀恶念的行人。中医院那边频繁发生的车祸,应该就是范东明化作的住四交道鬼所为。 “范东明害人无数,这人世他是留不得了,您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齐湛那边的争吵已经停歇。狭小的厅内,郝云莱的声音蹿入每一个人耳中,却再也无人反驳。 “你想对我儿子做什么?”屋内忽起疾风,将老太太盘起的长发打散,恣意在空中飞舞。 “让黑白无常带他回冥界。” “你死了这条心吧。”青黑色的筋络从手脚开始鼓出,一寸一寸蔓延至全身,没过多久,老太太的脸便如同虬曲的树根,狰狞到看不出本来面貌,“东明犯了这么多事,回去一定没有好下场。” 鬼形显现,周老太太发怒了。 “范东明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他早就没了心智,不然怎么会害你?” 李老师是不是在范东明的蛊惑下撞向周老太太的,郝云莱不清楚。 但是—— “你生前有段时间经常梦到范东明开车转悠吧?明明监控里没有车辆,你却被莫名其妙地撞到了吧?你当时没能瞧见的车,现在应该可以了,是不是和今年清明节你烧给你儿子的那辆一样呢?” 急风骤停。 “东明、东明怎么会害我?”周老太太喃喃道。 “带我去找他,你要是放任他这么下去,保不定哪一天,这屋子里的其他人就被他害死了。” 此时周老太太身上凸起的筋络已经褪去颜色,隐于肌肤之下,她沉默良久,终是点了点头,“走吧。” *** 距离中医院两公里的地方堆了座不高的黄土坡,一辆废旧的车辆停靠在坡脚。 恢复成人样的老太太指着那辆车,“他在里面。” 郝云莱握紧长柄黑伞,缓步靠近。 车窗上缓缓淌下黑红的血流。 郝云莱屏住呼吸,用伞尖轻轻敲了两下车窗。 “咚”的一下!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忽然撞上玻璃,原本的五官挤成一团,半块鼻子掉落下来,垂在嘴角,委实令人作呕。 郝云莱急忙撑开黑伞,喊出“范东明”三字。 等了几秒后,她将伞往左移了些,虽然范东明还把脸贴在车窗上,入目景象依然血腥,但他不再拍打窗户,就这么静止在车里。 “好久不见,小云莱。”雅致温润的男声自身后传来。 郝云莱转过身去,两名男子正朝她走来,跟她说话的男子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西服,一头烫卷的金发衬得他宛如童话中的王子。另外一名男子和他长得一般无二,穿着同款黑色衣服,周身一股生人勿进的冰霜气息。 他们是黑白无常。 穿白衣服的是白无常,穿黑衣服的是黑无常。 “一趟还能带走两个。”白无常举起靠在臂弯上的哭丧棒,顶部的白布条随风簌簌。 黑无常二话不说,双手各甩出一条带爪钢链,左手钢链往前穿透车窗,袭入范东明皮肉,右手钢链向后扼住周老太太的喉咙,接着他轻轻一拉,链条连同两端的魂体一同狼狈地倒在他脚下。 “小黑好身手!”郝云莱“啪啪”两声鼓起掌来,引来黑无常一双白眼。 她见怪不怪地耸耸肩,“这种臭脾气,小白你是怎么忍受他这么多年的?” 白无常顺了顺哭丧棒上的布条,“没办法,生活所迫啊。” “放开我!我头七还没结束呢!”坐在地上的周老太太回过神来,开始声嘶力竭地呐喊。 “吵死了。”白无常一挥哭丧棒,老太太无法再动分毫,“遇上咱哥俩是你运气不好,家里那顿饭是吃不着了,去下头喝孟婆汤吧。” 话落,黑无常拖着两鬼往西边走去,白无常跟在他身后,高声唱起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等等!”郝云莱叫住白无常。 白无常停住歌喉,转过头来,“什么事?” “范东明他是怎么死的。” “大白天酒喝了去翻护栏,被好几辆车碾死的。” 郝云莱一时有些眼眶发酸,她仰头看了会蔚蓝的天空,等待水分子蒸发。 白无常的脚下升起白烟,逐渐将他包围,在全身消失之前,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漫不经心地留下一句,“小云莱,你身边那拘魂鬼,最近被冥王大人盯上了。” “啊?你什么意思?” 郝云莱意欲追问,白无常却不肯透露过多,化为一缕青烟速速离去。 什么人嘛?话说一半。 她将收起的伞挎在背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嵌在土坡里的报废车辆,而后朝东边走去。 齐湛的车停在东边的小区边上,此刻,他正在车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看不知道哪年的维密秀。 郝云莱拉开副驾驶的门,疲软不堪地钻了进去。 “搞定啦。”齐湛没有抬头,他的眼中只有美好的肉体。 “嗯,老齐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郝云莱阖上眼,“我爸爸是周老太太的儿子撞死的。” “什么?!”齐湛惊愕地扭过头。 “因果报应,想不到最后,他自己也是出车祸去世的。”郝云莱扯来后座的毛巾毯,盖在身上,撇过头沉沉睡去。 *** “元宝,你快点!被巡逻的保安发现就不好了。” 皓月当空,树影婆娑,一名短发少女鬼鬼祟祟地蹲在湖边的礁石上,握着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搅开水中的浮萍。 “汪!汪!”一团棕色的身影蹿到她脚边。 “嘘!你小声点。”短发少女放下树枝,一把抱起脚边的泰迪。 正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不远处漂来一个被扒去了外包装的塑料瓶。 “什么素质?尽把垃圾往水里扔。”短发女孩重新拾起树枝,探出身子将瓶子捞了过来。 女孩捡起瓶子,发现里面还装着什么东西,于是掏出手机点亮手电筒,朝着瓶身一照。 “啊——啊——”女孩失声尖叫,一把将瓶子扔出老远后,拔腿向着外边灯火通明的地方跑去。 塑料瓶再次落入水中,而后缓缓沉没,带着里面那只,还能转动的人类眼球。 第十七章:怪力少女 九月初的南州,闷热不减分毫。 高矮胖瘦,形形色色的学生拖着或大或小的行李箱,行色匆匆地迈入“南州大学”的校门。校门两端,对植着两株法国梧桐,周正挺拔,茂密的枝叶投影出一方阴凉。郝云莱就站在那树下,拿着把印着男科医院广告的塑料小扇,一停不停地上下摆动。 “莱莱!莱莱!” 一阵雀跃的呼唤声自不远处传来,郝云莱抬眼望去,一双长腿从出租车上迈下。接着闯入眼帘的,是华立里那张明艳的脸庞。 重逢总是在九月。 华立里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的中袖连衣短裙,及腰长风烫成曲折的波浪,偏分在一侧,举手投足间尽是妩媚风情,开出租车的小哥殷勤地从后备箱里搬出行李箱,“美女,你住几号楼?我给你拖过去。” 见司机小哥自作主张拖着行李箱往前走去,华立里急忙拉住行李箱上的拉杆,“不用麻烦你了。” 小哥谄媚一笑,“应该的,这箱子这么重,你一个女孩怎么拎上宿舍楼啊?” 华立里细眉一挑,半蹲下身一手拉住行李箱的侧环,将其扛上肩头,“怎么不行?” 郝云莱走出阴凉地,撑开手中黑伞,想要罩住华立里,却因为身高问题,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人家上半部分的视野。郝云莱本身并不矮,要怪就怪华立里太高,不穿鞋都有174,再加上此刻又踩了一双8厘米的高跟,就硬生生比郝云莱高出了一个头。她一把夺过郝云莱手里的黑伞,游刃有余地举过头顶。 “我齐大哥呢?他怎么没来?”华立里边往前走着,便东张西顾地寻找齐湛。 “在网吧打游戏呢,他最近迷上黄金矿工了。”郝云莱乐得轻松,大摇大摆地走在华立里身旁。 “齐大哥果然是一个恋旧的好男人。” “你可真是个逻辑鬼才。” 看着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地走远,留在原地的司机合上张得能塞下一颗灯泡的嘴巴,失魂落魄地回到驾驶座,驱车离开。 南州大学正中央有个人工湖,创校之初,此湖还未被命名。直至一秋日黄昏,湖面倒映出层层叠叠的秋色,两只雪白的天鹅并肩优雅地划过湖心,某位文学系的老师看到此景,诗兴大发,极为赞叹,于是将此湖命名为——“鸡鸭湖”。 这湖名到底是怎么通过重重审核的,至今仍是南州大学四大未解之谜之一。 郝云莱走在架空于湖面的木栈道上,好奇地望向湖中心的一艘小船,那上面,几名穿着橙色救生服的警员正拿着捕捞器材,孜孜不倦地寻找些什么。 “他们在找什么?” “找眼珠。” 郝云莱难以置信地看向华立里,“什么?眼珠!” “你不知道啊?贴吧里面都传疯了,说昨天晚上有个大三的妹子在湖边捡到一个塑料瓶,里面装着个会动的眼珠子。” “那不都捡到了吗?他们还打捞什么?” “捡是捡到了,可她又反手一扔,把瓶子扔回了湖里,估计是被吓得不轻,反正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报的警。” 郝云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是这鸡鸭湖一共就这么点大,都捞一天了他们怎么还没捞到?” “谁知道呢?” 第十八章:重逢总是在九月 帮华立里收拾好床铺后,郝云莱也没能瞅见她的另外三位室友。据说其中两位正泡在图书馆里,准备着三个月后的考研,还有一位则跟着导师去了西北进行民俗文化调查。 窗外,日落西山,一抹玫瑰红在远山和苍穹的交界处晕染开来。屋内没有开灯,有些昏暗,郝云莱攀着墨绿色的铁架爬下,斜眼间看到倚在门框边上,平静地打着手游的女生,恍然想起三年前她们的初遇。 郝云莱是南州市人,住的地方离南州大学不远,二十分钟的公交就可以到达,所以从没住过校,一直都是走读。大一刚开学那会儿,某个有课的早上,郝云莱因为意志力的问题睡了个回笼觉,一觉醒来,拿起手机一看,离上课还有三十分钟。她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胡乱漱了口水,抹了把脸就朝学校奔去。 闯进教室的时候,老师已经开始点名,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门,蹑手蹑脚地在最后一排坐下。若有若无的玫瑰香味从身侧传来,郝云莱扭过头去,一名长发女生正把手放在桌子底下,专心致志地打着近日来十分流行的一款手游。高鼻深目,女生的五官十分立体,郝云莱认得她,她叫华立里,是自己的同班同学。 郝云莱神差鬼使地用胳膊肘推了推华立里,“老师什么时候开始点名的?” “刚开始呢。”华立里头也没抬。 见人家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郝云莱自觉无趣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民俗学概论》,然后撑着下巴等老师点到自己。 点着点着,郝云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老师都点了大半个班的名了,怎么自己连一个耳熟的名字都没听见。 华立里突然抬起头来,低低地咒骂一声,“握草!走错教室了!” “啊?”郝云莱脊背一僵。 华立里一把拎起包,二话不说冲出教室,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还在讲台上点名的老师一脸莫名地看向大开的后门,几秒钟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点名。这时,门外又蹿进一个人影,将郝云莱连同她的教材一同拉走,又是一番不小的动静。 “居然还能遇到和我一样走错教室的人,我也是服气。”华立里一边拉着郝云莱,风风火火地朝前走去,一边絮絮叨个不停。 等终于迈进正确的教室,那堂课已经进行了三分之二。然后,郝云莱和华立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那堂课的任课教师——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为全校学生所畏惧的灭绝师太——赶到走廊罚站了二十分钟。 她们的革命友谊,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建立起来的。 “我走了啊。”郝云莱踩上地面,背起靠在桌边的长柄黑伞。 华立里疯狂地按着屏幕上的射击键,“行咧,明天早上灭绝师太的课别忘了。” 郝云莱打开寝室门,“你别忘了就成。” *** 郝云莱想要乘上回家的公交,得从最北边的女生宿舍出发,绕过整个校园,才能到达学校正门对面的站点。作为一名合格的大四学生,郝云莱抄了近道,选择横穿北部的山体,如此一来,可以省下十多分钟的路程。 即便荆棘丛生,山路难行。 与其说郝云莱脚下的是座山,倒不如说它更像个小山坡,不怎么高,也不怎么陡,就是上头没怎么修过路。半米宽的黄泥小路,都是林学院的教授们带着学生认植物的时候,摩肩擦踵地踩出来的。 月色清冷,郝云莱握着手机,沿着小路谨慎地往前走着,生怕踩到什么天材地宝,奇花异草。 “沙——沙——” 除了自己的踏步声和夏夜的虫鸣以外,郝云莱听到了别的声音。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沙沙的响声变得愈发清楚,似乎是掘地挖土的声音。 郝云莱举起手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照去。 打亮的灌木丛上,映照出一团黑影。 她将手机微微下移,看清黑影的真身是一个背对着自己,蹲在地上埋头苦干的女生。 “同学,你在干嘛?”郝云莱拨开挡在身前的枝桠,靠近那个女生,“这里的植物都具有研究价值,是不可以随意采摘的。” 女生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仍旧奋力挥动铲子。 见女生不听劝阻,郝云莱气鼓鼓地蹲下身子,特别不友善地拿手机灯光照着她的侧脸,正欲开口斥责之际,瞥见女生熟悉的眉眼,瞬间转了话头,“罗曼?” 罗曼是华立里的室友,也是郝云莱的同班同学。 她不是应该在图书馆学习吗?为什么会在这里挖土? 难道是—— 太穷了? 郝云莱拍了拍罗曼的肩膀,“罗曼,你干什么呢?” 叫作罗曼的女生还是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一味地重复手中的动作。 郝云莱忽觉蹊跷。 这时,罗曼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扔下铁铲,拼命地拿手刨土。刨了没一会儿,她兴奋地从土里捡起一个四四方方的透明塑料袋。 借着手电筒的光,郝云莱看到,塑料袋里装着一块正方形的白色片状物,上面写了串数字,应该是一个日期。 郝云莱将身子稍稍前倾,想要看清具体的日期。透明塑料袋上沾了些沙土,她将杂质掸去,终于得偿所愿。 19940612。 只是,袋子对面好像有一张脸在渐渐靠近她,越来越清晰…… 不!那不是一张脸! 是一副枯骨! 郝云莱立即抽出背后黑伞,慌乱地撑开。残月不知何时钻进了厚重的云层,此刻郝云莱身处的这方天地,没有一丝自然之光。唯有头顶的黑伞上的符文,泛着隐隐金光,将那白骨鬼魂阻挡在外。 白骨恶狠狠地敲打着伞面,郝云莱身无防备,无法久战,只好从包中抓出一把五色豆朝前撒去。散落出去的各色豆子灼得白骨连连后退,郝云莱趁机拉起罗曼,慌慌张张地跑下山去。 到了山脚,罗曼的意识恢复过来,她挣脱郝云莱,上气不接下气地质问道,“郝……郝云莱……你……你拉着我跑什么?” 见那白骨没有再追来,郝云莱终于将提着的心放下,她抹了一把额头冷热交织的汗水,气喘吁吁地回答,“你……你忘记……刚才发生……什么了吗?”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刚才……在图书馆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怎么突然在这儿了?” 看来这妮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郝云莱看了眼罗曼叉在腰间的手,并未发现那小塑料袋,想来是落在山上了。哎算了,跟她说了也没什么卵用。郝云莱深吸一口气,“你刚才梦游了。” “what?” 郝云莱异常真诚地点点头,“疯了一样地在路边挖土,一边挖还一边说你要吃土,幸亏我及时发现,给你拉走。” 罗曼一脸“你当我是智障”。 “不信你看看自己指甲缝,是不是都是泥。” 罗曼低头一看,铁证如山。 *** 那具白骨带来的阴影,盘踞在郝云莱的梦里,上演着异常激烈的追击画面。这一晚,她睡得一点儿都不好。 第二天,华立里见她这幅模样,还恶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你说这鬼有什么可怕的?你现在这样子,可比它们恐怖多了。” “你可别在这说风凉话了,要你换成我,说不定吓得天天尿裤子。”郝云莱掀开盖子,搅了搅纸杯里的咖啡。 华立里掩唇一笑,十分做作,“也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水喝多了,我去上个厕所。” “去去去,抓紧时间,马上就要上课了。” 墙面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走动,教室里的空位越来越少,郝云莱嘬了口咖啡,颇感讶异地嘟囔了一句,“这次选师太课的人怎么这么多?” “同学你好,我可以坐这里吗?” 一位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女生指了指郝云莱身旁的座位。 “当然可以。”郝云莱急忙把隔壁座位上的书包挪到抽屉里,为女生腾出空位。 “谢谢。” “完了完了!”华立里大步流星跨进教室的同时,嘹亮的上课铃声响起,“郝云莱!我们又走错教室了!” “你说什么?!” “我看到师太在隔壁教室!” 郝云莱面部的肌肉僵硬地抽搐了几下,钢铁般的事实告诉她,走错教室这项陋习,是很难改变的,除非,你不用再上学。 郝云莱条件反射般,飞快地把桌上东西扫进书包。 “你们去哪儿?”邻座的女生扭头看着她。 郝云莱弓着身子正要离座,“我们走错教室啦。” 华立里满脸疑惑地探出脖子,“你在和谁说话?” “坐在我们旁边的女生啊。”言语间,郝云莱瞥见,女生锁骨处的一串刺青,心中忽然警铃大作。 那串刺青是,19940612。 女生面上不复温柔笑意,一寸一寸的皮肉自上而下逐渐剥离,露出森森白骨。 郝云莱颤抖着捂住嘴巴。 这时。 “后面那位同学,请坐下上课。” 低沉,清越的男声猝不及防地钻进郝云莱耳廓,她骤然抬头。 重逢总是在九月。 第十九章:南州驱鬼旗舰店 郝云莱几年前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一段台词。 为什么恐怖电影里面的女主角都无法拥有爱情?因为有了爱情,恐怖电影将变成爱情电影。 同理可证,如果恐怖片加上b612的滤镜,就会变成喜剧片;如果赞助商过多,就会变成一支90分钟的广告;再如果女主角开了金手指,就可以遇鬼斩鬼,逢魔诛魔,仙道佛途,任尔狂。 想想就带感,可郝云莱也只能到想想为止了。该怎么形容这些年来她的处境?比如拿吃鸡来形容,新手单排落到了丛林里,半把镰刀都没捡到,这时候哪怕遇到的是个人机,你也只能蛇形走位地狂奔,抑或是猥琐地趴在地上,祈祷不要被人发现。玩着玩着,没有前辈指导的你,慢慢摸索出了点经验,渐渐戴上了绿头盔,穿上了一级甲,捡到了小手枪,从热血青铜升级为英勇黄金的你本以为可以安身立命了,这个时候你发现,周围的敌人居然是荣耀皇冠。 这是何等的心力交瘁。凭借已有的浅薄知识,运筹帷幄,云淡风轻地去对付层出不穷的恶鬼,郝云莱是做不到的。为了生计,顺便维护一下宇宙的和平,她只能怂且勇敢地去战斗。 可是,她真的好想抱大腿啊! “后面那位同学,请坐下上课。” 说话那人此刻正站在讲台上,长身玉立,眉眼淡漠。 “姜、姜医生?”见到姜望的巨大冲击使郝云莱短暂地忘记了邻座的女鬼,“你怎么在这儿?” 姜望按下手中的翻页笔,黑板上投影出“变态心理学”五个大字,以及右下方小了几号的—— 任课教师:姜望。 真是个狭窄的世界,郝云莱默默感叹道。 “等会再认老乡啦,先去上课!”华立里一把拽住郝云莱,朝门口出去。 堪堪离开教室的时候,郝云莱终于想起那个被遗忘在旁的女鬼,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然而原本的座位上空空如也,不知道那女鬼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难道,她的大腿来了? 灭绝师太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中年妇女,对她来说,迟到一分钟和迟到三十九分钟没什么两样,都是迟到,都应该罚站。 然后,在教鞭不言而喻的指向下,郝云莱和华立里站到了走廊里。 罚站的时候,郝云莱一直在想那女鬼的事情。她胸口的那串数字有着怎么样的含义?与罗曼在坡上挖到的那张装在塑料袋里面的纸片又有什么关系?二者似乎连大小,纹路都相差无几…… 等等! 郝云莱猛然抬起头,塑料袋里的,不是纸片,而是一块人的皮肤! “嗞嗞”的震动声贴着牛仔布料传来,打断了郝云莱的思绪,她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你好,请问是南州驱鬼旗舰店吗?” 啊哈?郝云莱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记起暑假的时候,她被齐湛撺掇着去女厕所贴了一天的广告。 ——你!还在为鬼压床而烦恼吗? ——你!想知道隔壁的柴犬为何半夜狂吠吗? ——你!想要水逆退散,斩化小人吗? ——如果你想,这里有最专业的人员为你服务,南州驱鬼旗舰店欢迎您的光临。 要多羞耻就有多羞耻。 “是的呢,亲。”郝云莱硬着头皮。 “我最近遇到了件麻烦事。”说话的是个女生,听上去似乎有些害怕。 郝云莱嗅到了金钱的味道,“您现在在哪里?不知道方不方便面聊呢?” 女生叫叶佳妮,是南州大学的一名在校生。两相协调下,郝云莱约了她晚自习结束后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奶茶店见面。 郝云莱到的时候,叶佳妮说她已经找了个地方坐下。郝云莱打开她发给自己的那张照片,上面拍下了她今天的穿着。她逡巡一圈,如愿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看到叶佳妮,利落的短发,戴着墨镜,一身浅蓝色连体短裤。 郝云莱走到角落,拉开椅子坐下,“叶同学你好,我是南州驱鬼旗舰店的店员。” “你好!”叶佳妮摘下墨镜,眼底青黑一片,看样子有两天没睡过觉了。 “您最近遇到什么事情了呢?本店将竭诚为您服务。”郝云莱咧开嘴,露出八颗牙齿。 叶佳妮紧扒着桌子,身子微微前倾,“我前天在学校湖里面,捡到个塑料瓶,里面装了个会动的眼珠子。” “原来那个大三的妹子就是你啊。” 叶佳妮点点头,继续往下说,“那个眼珠子邪乎得很。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 报了警后,叶佳妮惊魂甫定地回了寝室,她早早地钻进了被窝,打算睡个好觉驱散刚才看到那诡异眼珠的阴影。叶佳妮的睡眠能力挺强,几乎是一沾上枕头就能睡着,是夜也是如此。 不知睡了多久,胳膊上突然奇痒无比,叶佳妮挠了几下也不见好转,然后就被痒醒了。这一醒来,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蝉鸣声声,似乎特别刺耳,仿若紧贴着她的耳廓一般,手下的触感,也不像是寝室铺子上的那床棉花被,而像是,潮湿的沙土? 叶佳妮立刻清醒过来,直直地坐起身子,借着皎洁的月光,她得以看清,自己居然睡在荒郊野外!更准确地说,是鸡鸭湖的驳岸边上。她当场就吓傻了,极度慌乱地跑回寝室。那天还不到学校正式开学的日子,除了叶佳妮以外,寝室的其他成员还没回来。因此,整个寝室就她一个人。她把寝室里面所有的灯都打开,才敢钻进浴室冲了个热水澡,将浑身上下,以及指甲缝里的泥垢尽数洗尽,然后胆战心惊地爬上床。 刚经历了这么一出,叶佳妮接下来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睁眼到了天亮,她才稍稍有些了困意,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去。哪知这一觉醒来,居然直接躺在了五号教学楼前的花坛里。 再后来,即便困顿至极,她也不敢再睡觉了。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的朋友让她去看看医生,但叶佳妮下意识地觉得,这不是生理或者心理上的问题,这个时候,她在厕所的墙壁上看到了郝云莱贴着的广告。 这和罗曼的故事简直一模一样啊!罗曼当时挖出来的是块人皮,那叶佳妮挖出来的,又是什么? “你醒来的时候,手上有没有拿着什么东西?” “东西?”叶佳妮细细回溯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没有啊。” 郝云莱拄着下巴,“可以带我去那两个地方看看吗?” 叶佳妮点点头,戴上了墨镜。 这时,一位小哥端了两杯奶茶过来,“11号桌,这是你们点的珍珠奶茶。” 郝云莱诧异地看着桌上的奶茶,“诶?我们没有点过奶茶啊。” “是我点的,话说你们做的也太慢了吧。”叶佳妮将一杯奶茶推到郝云莱面前,“珍珠奶茶,你喝的吧?” 郝云莱拿起奶茶,冰冰凉凉的,十分舒服,“喝的,谢谢。” 小哥欠着身子,传达自己的歉意,“真的不好意思,后厨刚才出了点问题。” 叶佳妮回了句“算了”,就带着郝云莱走出了奶茶店。 两人走出奶茶店后,一位小姑娘端着两杯奶茶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11桌的客人呢?” 拿着抹布擦桌子的小哥头也没抬,“走了啊。” “走了?!”小姑娘急忙追了出去,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 小哥无法理解姑娘的焦急,“怎么了?” “你搞错了,她们点的是这两杯!”小姑娘举起了手上的奶茶。 “那她们手里的是?” “傲慢与偏见。” 一杯伪装成珍珠奶茶的正经鸡尾酒。 *** “你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啊?”叶佳妮走在郝云莱身侧,好奇地打量着她拖着的行李箱。 早上叶佳妮联系自己之后,郝云莱就回家把行李箱拖了过来,虽然不太确定这些东西到时能否用上,但聊胜于无,有备无患,“一些抓鬼的道具,像什么十字架啦,桃木剑啦,蒜头啦之类的。” “这靠谱吗?怎么像百度上搜来的?” 还真是百度上搜来的。 “本店诚信经营,童叟无欺。”郝云莱心虚地吸了一口奶茶,觉得味道有点奇怪,但吃人家手短,她也不好吐槽。 “喏,就是这里了。”叶佳妮停下脚步,站在路边,伸出手指着远处的湖岸,不再靠近。 路灯幽暗,眼前的湖像一个巨大的黑洞。 郝云莱喝光最后一口奶茶,将杯子扔进垃圾桶里,“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你小心点。”叶佳妮往东走了两步,靠近路灯杆子,那里更亮堂点。 郝云莱脸上有些发烫,她揉了揉太阳穴,朝湖边走去,还没靠近礁石,忽然听到身后叶佳妮发出惊恐的叫声。 “啊!你小心身后有人!” 枝叶晃动的沙沙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郝云莱警惕地看向周围,的确有人,还不止一个。他们三三两两地分布在湖边,机械地刨着地上的土。 郝云莱想走到离她最近的那个人边上去。 可是,头怎么越来越晕了呢? 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啪”的一声,她倒在了地上。 第二十章:笔仙 准确来说,是她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陷入黑暗没多久,脑中的混沌感便消失殆尽,郝云莱再度睁开眼,只觉身无重负,通体轻盈。 这种自由的感觉,应该就是—— 魂魄离体。 郝云莱从小就“被挑食”,很多东西都不能吃,比如辣条、巧克力、蜂蜜、西瓜、香蕉以及各类酒精等。别人忌口大多是害怕过敏,而她却是害怕被鬼上身。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一旦吃过上述食物,郝云莱的身体,就会出现离魂的不良反应。截止到目前,郝云莱的不可食用名单,还在不断增加。 得赶紧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不然—— 躺在地上的“郝云莱”食指微微一动,而后睁开眼睛,缓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然就会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鬼魂钻了空子,夺走身体。 “请问,您哪位?”郝云莱驾轻就熟地飘到“自己”面前。 “郝云莱”双腿跪在地上,双手成掌,撑在地面,歪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的郝云莱。 怎么回事?就算生前是个哑巴,死后还是可以开口说话的。它现在这副样子,是几个意思? “郝云莱”贴地跪了一会儿,抬头望了眼当空的下弦月,“呜呜”地叫了几声,然后曲起两条长腿,朝教学楼的方向跑了过去。 感情附到她身体上的还不是个人,而是只哺乳动物。 目睹郝云莱晕倒,郝云莱醒来,郝云莱爬走全过程的叶佳妮颤抖着捂住了嘴巴,已经被吓得发不出声,郝云莱先是看了看身侧奋力刨坑的人,再看了看主干道上穿了条紧身牛仔短裤,颇为不雅地爬行着的“自己”,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事有轻重缓急。叶佳妮的委托,暂且放到一边。看好自己的身体,防止它闯祸才是目前的当务之急。 *** 午夜,十一点五十九分。 从上空俯瞰整个南州大学,除了纵横交错的几条主干道上因为路灯的缘故,笼罩着一层极淡的暖黄光芒以外,其他地方皆是一片漆黑与寂静。 哦!不对!还有个地方。 那里,一灯如豆。 五号教学楼三层尽头的教室,靠窗的角落里,三名女生围在一张课桌边上。课桌中央,平整地摊着一张白纸,白纸最上头,隔着一定的间隙写着“唐宋元明清”五个字,左右两边各写着“是否”和“男女”,中央的位置,则工工整整地写着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分坐在白纸对面的两名女生神色严肃,双手交叉,一同将一支墨绿色的2b铅笔夹在指间,立于纸上。 “时间到了吗?”右手握笔的女生开口。 拿着手电筒站在桌边的女生看了眼手机,“快了,还有三十秒。” “好的。”右手握笔的女生咽了口口水。 嘀嗒。 时间到了。 “开始吧。”桌边的女生轻声开口。 握笔的两名女生异口同声地念道,“笔仙笔仙,我是你的今生,若想与我续缘,请在纸上画圈。” 话落,三人紧紧地盯着桌上的铅笔,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有传言说,一旦笔开始动起来,则说明笔仙已经到来。三人屏了好一会儿的气,也不见那笔有丝毫变化。 “这笔仙靠不靠谱啊?”左手握笔的女生撇着嘴,有些不满。 “心诚则灵,你不能急,来,多念几遍。”桌边的女生劝说道。 “行吧。”左手握笔的女生点头应下,肃起神色继续喃喃,“笔仙笔仙……” 就这样又念了好几遍,手中的笔还是毫无反应。 左手握笔的女生彻底泄气了,“什么笔仙?全是造谣!” 正当她要松开笔的时候,一只沾满污泥的手忽然从下面伸出,紧紧攥住了女生们握着笔的左手,在“是”字的上面画了一个圈。 “啊——啊啊——” 左手握笔的女生被吓得立即失声尖叫,慌张地想抽回自己的手。 与此同时,站在桌边的女生也感受到了,有一团黑影正蹲在自己脚边,下意识地举起手机一照,一张煞白的脸随即映入眼帘,要多吓人就有多吓人,然后她开始了哀嚎,“妈耶!这是什么东西?!” 唯有剩下的那个女生,十分困惑地问了一句。 “莱莱?” “什么莱莱?郝云莱?”另外一名女生费了九牛二虎啊之力,终于抽回自己的左手。 右手握笔的女生用空着的手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正面照着那团黑影,略微有点婴儿肥的鹅蛋脸,平眉杏眼,唇红齿白,可不就是郝云莱吗! 郝云莱飘进教室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华立里借着手电筒的光,难以置信地端详着蹲在地上的“自己”。 没错,教室里的那三个女生,也就是华立里和她另外的两个在校室友。左手握笔那个,就是罗曼。站在桌边上那个,叫宋一眉。 郝云莱飘到华立里身旁,看到课桌上摆放着的白纸,看来她们是在请笔仙。 她又瞥了眼紧攥着那支笔的“自己”,看来附在她身上的,应该是只狐鬼。狐狸死后,若是没能及时掩埋,曝尸于外,便会化作狐鬼。这类鬼有个特点,能够附身于笔、碟之类人们日常会使用的东西,化身为“笔仙”、“碟仙”等。 宋一眉摸到墙边,按下电灯的开关,教室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华立里从狐鬼掌心抽出自己的手,在它眼前晃了两下。 狐鬼只是紧紧地握着那只2b铅笔,面无表情。 “她是不是和你昨天一样,梦游了啊?”宋一眉在狐鬼边上蹲下。 罗曼闻言,连连点头,“看着像,这人在梦游的时候啊,还真不知道会做出点什么来。不过我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天到晚梦游,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梦游个大头鬼啊!你是梦游,我是鬼上身啊。 郝云莱焦急地在三人旁边飘荡,她想取回自己的身体,必须先赶走里面的狐鬼,也就是笔仙,而赶走狐鬼的办法有两种,其一是找到狐狸的尸体,让它入土为安,其二便是请走笔仙,由提问的那两个女生一起念出“前世前世,我是你的今生,若要离开,请将笔尖离开纸面”,然后烧掉桌上的那张白纸。 要命的是,她们三个现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狐鬼附身的“自己身上”,全然忘记了要请走笔仙。再加上她们根本看不见自己,想要通过正常交流告诉她们解决方法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可该怎么办呢? “莱莱不住校,这么晚了回家也不方便,咱们把她带回去吧,正好萌萌也不在,寝室里还有个空床位。”华立里提议。 宋一眉点点头,表示同意,“我觉得可以。” “那咱们把东西收拾一下,赶紧回去吧。”华立里说完,正要抽起桌上白纸塞入书包。 狐鬼却一把抢过,极富占有欲地将白纸抵在胸口。 华立里有些无语地背上书包,“行,这些东西,你都拿着吧。” “不过……话说……我们怎么把她带回去啊?”地上的狐鬼岿然不动,宋一眉犯了难。 “小事。”华立里勾唇一笑,伸出双臂,轻而易举地把蹲在地上的狐鬼抱了起来。不是公主抱,是维持着狐鬼原有的下蹲姿势,将那一整团都抱了起来。 狐鬼嗅了嗅华立里脖子间的玫瑰香,一脸享受地靠在了上头。 “喂!狐狸!你可是住在一具女孩子的身体里,可别有非分之想啊!”郝云莱飘在华立里身后,正对着狐鬼那张脸。 狐鬼不爱听这话,有些嫌弃地偏过头去。 *** “喂!狐狸!你告诉我,谁能帮我要回这具身子?” 狐鬼能够预知未来,但它只服务于把它召唤了出来的握笔人。 至于郝云莱么,自然是在服务范围之外的无关人员。 鬼是不用睡觉的,但鬼是会觉得厌烦的,尤其是被问了一晚上同样的问题后,狐鬼往被子里钻了钻,想躲开飘荡在床头的郝云莱。 “莱莱!起床了,上课去啦!”宋一眉和罗曼已经早早起床,去了图书馆备战考研。华立里和郝云莱还有上午的课,见狐鬼迟迟不醒,华立里爬到了它床上,准备武力唤醒。 狐鬼唰地起身,蹲坐在床上。 见“郝云莱”还是这副动物模样,华立里终于起了疑心,“莱莱?” “呜呜——呜呜呜——”狐鬼在回应,用狐狸的语言。 “咱们必须得去趟医院了。”华立里随意给狐鬼套了件外套,一把背起它冲出了宿舍楼,郝云莱随即跟了出去。 她在路边拦了辆出租,正要上去的时候,狐鬼突然从她身上跳了下来,手脚并爬,飞快地蹿到了一旁,然后极其不要脸地扒拉住了一个行人的大腿。 这顿操作,来得出其不意。 “臭狐狸!你不是喜欢小姐姐嘛?!”郝云莱怒气冲冲地飘到狐鬼旁边,“赶紧起来!这么多人看着呢!我不要面子的啊!” “郝同学?” 那个行人是姜望。 郝云莱虎躯一震,抬起头来。 姜望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他看了眼脚边的狐鬼,然后抬起头来直视着郝云莱的魂体,“这是怎么回事?” 第二十一章:硬核舔狗 姜望看不见她。 他看到的,是郝云莱身后步履匆匆的华立里。 “不好意思!我朋友平时不是这样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华立里认得面前的男人,是昨天走错的教室里的老师,郝云莱跟他似乎还有些交情。 狐鬼紧紧环住姜望的一条腿,不断地发出“呜呜”声。 郝云莱扶额,半是失望,半是心累。 她在姜望心中的形象,从此与硬核舔狗划上等号。 “莱莱!起来!”华立里意识到不妥,蹲下身扯着狐鬼的胳膊,想把它带离。 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狐鬼箍住姜望的胳膊,就连华立里这样的怪力少女都拉不开去。 “我来吧。”姜望开口说道。 华立里闻言,退开了几步。 姜望稍弯着腰,伸手轻触狐鬼发顶。 电光火石刹那,四周生出巨大引力,郝云莱连同狐鬼,均是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郝云莱的身体瘫软下去,姜望拦腰将其抱起,“我带她去咨询所一趟。” “咨询所?你带她去咨询所干嘛?她应该去医院。”华立里拦住姜望。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人看着面若冠玉,衣冠楚楚,温良恭俭,不像是个坏人,谁知道私底下怎么样呢? “我就是医生。” 华立里突然想起,昨天投影在屏幕上的“变态心理学”几个大字,所以他是心理医生? 其实,也有可能是变态。 但华立里还没想到这茬。 见她不再回话,姜望侧身绕过,扬长而去。 华立里回过神来,迈开步子追了上去,“等等!我也去!” *** 日光穿透湖面,斑驳地洒在浅灰色的卵石上,反射出微弱的银光。 纤细的水草缠绕指尖,这一方陌生天地,却熟悉得让她想要落泪。 郝云莱轻轻踏出一步,一连串的细小泡沫自脚底升起,缓缓将她环绕。 “你快点儿,那个人又来了。” 是谁在讲话? 郝云莱睁着眼睛,好奇地向四周张望,湖石嶙峋处,一尾金色鲤鱼游曳其中。声音的源头,似乎就是它。 郝云莱摆动双腿,前进了两步,“是你在说话吗?” 甫一开口,便有气泡从她口中源源不断地钻出,逐渐挡住了眼前的世界。湖石深处,那团金影,在层叠的泡沫中,慢慢化作一个人的脑门。 满头卷曲的金发,蓬松而茂密。 他是谁?外国人吗?大卫那一挂的? “莱莱!你醒了!” 金发男子被华立里突如其来的呼喊吓了一跳,“砰”的一声,手上操控着的玩具汽车,一不留神磕到了桌子角,他揉了揉满头卷发,颇为暴躁地抬起头来,双眉高挑,张扬跋扈。记得上次见到他,还是一头红色的脏辫。 郝云莱撑着床板坐起,一脸严肃地对赤奚说道,“经常烫染会损伤发质的。” “她恢复正常了。”赤奚抱起地上的玩具汽车,朝门外走去,“我去叫姜望过来。” 华立里将椅子滑到郝云莱床头,“你还记得我是谁的吧?” 郝云莱伸出腿,把她踹开,“马云之子?齐湛之妻?” “好姐妹!”华立里立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把箍住郝云莱,并重重地拍了几下她的后背。 “我要被你拍死了。”郝云莱扯开华立里的胳膊。 华立里闻言,急忙松开,“我都没怎么使劲,话说你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啊?” “还不是因为你们请的那个笔仙?!” 提起昨天晚上,郝云莱就想起那只狐鬼。想起那只狐鬼,她就想起上午它附在自己的身体里,极度不要脸地扒拉住姜望大腿的模样。想起那副舔狗模样,她就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笔仙?笔仙怎么了?”华立里听得一头雾水。 “它附在我身上了。” “怎么会?你昨天又偷吃辣条了?” “并没有!昨天接了个任务,就你说的眼珠子那事儿,委托人请我喝了杯奶茶,估计那奶茶里掺了酒,反正味道有点不对劲。”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那个笔仙呢?” 这也是郝云莱想问的。 “嘎吱”一声,休息室的门从外往里推开,姜望逆光而入。令人移不开眼的,是他背后的那条硕大尾巴,此刻被镀上了一层细密的柔光,正怡然自得地左右摆动。 郝云莱稍一侧头,与此同时,姜望身后的那只狐狸也探出来头,与她四目相对。 这只狐狸通体雪白,四肢修长,生得极为好看,尤其是那双红蓝异瞳,更是惊艳非常。 狐鬼躲在姜望身后“呜呜”地叫了几声,似乎是要跟她说些什么,郝云莱很努力地尝试着去听懂,然而却是徒劳。 “我后面有什么东西吗?”姜望拿着个黑色文件板走到郝云莱床边。 “唔,有一只很好看的狐狸。” “刚才在你身上的,就是这只狐狸吗?” “诶?”郝云莱愣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我被附身了?” “在门口听到你们讲话了。” “这样子嘛。”郝云莱兴致缺缺地垂下眼,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手里竟然有一张纸和一支笔。 如此一来,她就可以和狐鬼沟通了。 郝云莱把笔塞到华立里手中,“问问你的笔仙,它的尸身在哪里?” “那个笔仙,还在这里?”华立里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 “在你们请走它之前,它会一直跟着你们的。”说及此处,郝云莱瞥了眼立在一旁,正拿着笔在白纸上记些什么的姜望,以及亲昵地蹭着他裤腿的白狐。 这狐鬼也忒不敬业了点,不但不去骚扰召唤自己的人,反而成天扯着陌生小哥哥的裤腿不知道要干啥。 郝云莱移开眼,把手上的白纸平摊在床头柜上,“本来呢,你和罗曼一起念几句话,再烧了这张纸就可以把笔仙送走,但是这么做治标不治本,下次要是再有人请笔仙,它还是能回来的。只有把它的尸身埋了,让它入土为安,才能完全杜绝它继续作乱的可能性。” “那我要怎么做?”华立里将垂在两颊的长发扎起,蹲在白纸前,一脸凝重地握紧书中的笔。 “直接问它,尸身在哪儿?” “好。”华立里深吸了口气,十分虔诚地开口,“笔仙笔仙,请你告诉我,你的尸身在哪里?” 白狐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子,跳到床头柜上,懒洋洋地伸出一只爪子,推动着华立里的手,圈出了一连串的字母,郝云莱逐字默记。 等白狐结束,收回爪子。 “iqq后面那几个字母是啥来着?”郝云莱一脸懵逼地看着华立里。 “我哪儿知道啊?我全程就盯着自己的手了,好神奇啊,居然自己动了起来。” “完了,我就记得前面三个字母了。要不,你再问一遍?” “iqqsogir。” 姜望扯出一张白纸,上面按顺序记下了刚才白狐圈出的字母。 “这是什么?英文单词么?”华立里打开手机里的翻译软件,将这串字母输了进去,结果查无此字,“不是单词的话,难道是缩写?i开头的,没有i开头的汉字啊……” 字如其人,姜望所写,不似印刷体般工整,一笔一划,皆瘦劲清峻,郝云莱沉默地盯着纸上的字母,脑海中倏尔闪过一个念头。 “与其说是缩写,倒不如说更像一串数字,你们看,‘i’像 ‘1’,‘q’像‘9’,‘o’像‘0’,‘g’像‘6’。” “那‘s’和‘r’又代表了什么?” “或许是个拟声,‘s’代表‘4’,‘r’代表‘2’,那么连起来就是——” 郝云莱将字母转化成对应的数字,逐一念出。 19940612。 又是这个日期。 华立里兴奋地拍了下床头柜。“这地方我知道!” “这是个地方?” “对,是开在城南的一家纹身工作室,听说他们最近在我们学校附近盘了个店面,准备搬过来。” “你问问笔仙,我们猜得对不对。” “嗯。”华立里再度拿起笔,“笔仙笔仙,请你告诉我,你的身体是不是藏在学校旁边还没开张的纹身工作室里面?” 铅笔缓缓移动,在“是”字上面打了个圈。 第二十二章:现在有必要了 “你确定是这里吗?”郝云莱看着面前破败的居民楼,满脸狐疑。 “没错,就是这儿。”华立里看了眼便签本上的地址,“洪林路214号3楼,罗曼有那老板的微信,刚才还特意让她问了。” “罗曼认识这个老板?” “她脚踝那边的名字就是在他们家纹的,回来跟我们吹嘘了好一阵。那老板技术是真不错,可惜罗曼脚脖子不好看,连带那串纹身一起掉了价,我当时还怼过她好几句。” “这样啊。”郝云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对了,那个姜医生什么情况?和你一样,能看见鬼?”华立里想起上午在心理咨询室的时候,姜望一本正经和郝云莱讨论附身一事的模样。 郝云莱幽幽地看了华立里一眼,“我不知道。” 姜望身上的谜题太多。 如果他跟自己一样,当她的魂魄游离在他眼前,他为何会视若无睹?他在兹海究竟看到过什么,以致于如此笃定,这是一个鬼神横行的世界?还有那只白狐,这般的信赖与亲昵,到底是缘何而起?最关键的一点,但凡他一出现,绝大多数鬼魂似乎都会自觉避让? 对于这些问题的答案,她怀抱着满腔的好奇。 既然他闭口不提,那她便暗中窥探。 为了制造姜望与鬼魂接触的机会,郝云莱离开心理咨询所的时候,顺嘴跟他提了一句。 “姜医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纹身工作室吗?” “可以。” “那就……” 郝云莱后面的“麻烦”二字还没说出口,姜望紧接着便抖出神来一笔。 “但没必要。” 啊?郝云莱当即愣在原地,这和想象中不一样啊。就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来说,姜望的人设难道不应该是那种,面冷心热,温润如玉,乐于助人的谦谦君子吗? 事实证明,是她思维定式了。 姜望表明自己的态度以后,心安理得地继续整理起桌上的文件来。 “他怎么就没一起来呢?”华立里蹬着高跟,“哒哒”地拐进一旁的楼道,“听说很多灵异事件,都是那些精神有问题的人在装神弄鬼。” 郝云莱没接话,沉默地跟上华立里的脚步。 洪林路这一带还没被开发,裂开了缝隙的水泥路旁,老旧的独栋楼毫无章法地分布着。狭窄杂乱,环境不怎么好,但仍有很多人居住于此。 郝云莱此时所在的居民楼里。 一楼的中年妇女探出头来,叉腰朝着上面唾沫横飞,骂骂咧咧。 二楼的年轻姑娘捧着个红色脸盆,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挂上阳台的晾衣架,因为没能挤干,垂在空中的衣服角上滴滴答答地淌下许多水珠来。 市井喧嚣。 只有三楼,一派寂静。 没有门铃,华立里“咚咚”地敲了几下门。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从室内走来。 “咔哒”一声,门被打开,一名男子出现在门口。 从传统的角度来看,这个男人长得很“纹身师”——满脸络腮胡,及肩长发扎作一个小啾顶在脑后,因为穿着件宽松的背心,两只纹满了繁复图腾的健壮胳膊此刻正大剌剌地露在外面。 郝云莱走到前头,“是19940612吗?” 男人点了点头,“是。” “请问,有没有看到过一只白狐狸。大概——”姜望没有过来,所以腻在他身边的狐鬼也没有过来。缺乏可视的参照物,郝云莱只能凭借记忆来形容,“到我膝盖这么高,眼睛很特别,一只是红色,另一只是蓝色。” 男人回答得毫不犹豫,“见过。” “那你知道这只狐狸现在在哪儿吗?” “这里。”男人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前阵子嘴馋,想吃野味,就去山上套了只狐狸,长得就跟你说的一样。” “那么好看一只狐狸,你还真下得去手。”华立里抱肩站在一旁,不满地嘀咕了句。 郝云莱也有点郁闷,如果狐鬼被吃掉了的话,那就有些麻烦了,想让它入土为安,还得专门做个木雕啊,蜡像之类的,以示全尸。 “好看不如好吃,”男人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我屋里头还剩了点狐狸肉没吃完,你俩要不要来尝个鲜?” 男人嘴上这么说着,却依然严严实实地堵在门口。 只是,千万不要把中国式客气用在郝云莱身上。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郝云莱挤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她会当真的。 话已至此,男人不得不让,他面色勉强地侧过身子,“那进来吧。” 房子还在装修,规格不一的板材堆在角落,大厅中央有一张简易折叠桌,上头摆放着几道菜,不锈钢筷子搁在一旁的饭碗上,看来男人刚才在吃午饭。 “我这边没有多余的碗筷,呐,这盘就是狐狸肉,你们要想吃,就自己拿手抓吧。”男人就着桌旁的矮凳坐下,拾起筷子继续扒饭。 郝云莱自然不是真的想吃狐狸肉,她瞥了眼晾在阴处的一整张狐皮,带毛发的那面朝着她,毫无瑕疵,白得发亮。狐鬼和19940612的关系,已经水落石出,接下来要弄清楚的,便是白骨女鬼和19940612的渊源。 她摘下背上的黑伞,随手捞过一张矮凳,在男人对面坐下,“老板,你这店名怎么来的啊?是有什么深义吗?” “女朋友生日。” “你女朋友?”郝云莱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少女的脸来,“她是不是在锁骨上纹了自己的生日。” 男人持筷夹菜的手顿了下,“你怎么知道?” “偶然见过她一次,当时就觉得她那个纹身挺特别的。”可以知道白骨女鬼的名字了,郝云莱暗自高兴,“你女朋友长得挺漂亮啊,她叫什么名字?” 男人狐疑地抬起头来,满脸戒备地开口,“你们想干嘛?” “啊?” “我没跟任何人提过狐狸的事情,你们却能直接找来这里,现在又旁敲侧击地想要打听我女朋友的事情,你们想干嘛?”说到最后,男人一把放下筷子,额头两边的青筋微微凸起,情绪十分激昂。 “我们没有恶意,你先别激动。”郝云莱伸出手,示意男人冷静下来,“你女朋友,我真的是偶然遇到的,狐狸那事,我也可以解释。” “你怎么解释?” 虽然最近她身边出现了很多愿意相信鬼神一说的人,但更多的前车之鉴告诉她,还是不能对着陌生人张口就来。郝云莱转了转眼珠,开始半真半假地叙述起故事。 “狐狸是别人委托我们来找的,找到这里之前,我们问过很多人,找过很多地方,并不是一步登天直接过来的。” “别人是谁?他们要这只狐狸干嘛?” “这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是想养在身边当宠物,或者是看上了那身狐狸毛,也不排除跟你一样,想解解馋的可能性。”说及此处,她自我肯定般点了点头,“本来呢,我们是想出点钱把狐狸买回去的,现在你把它吃得渣都不剩了,所以接下来要怎么做,我们还得重新问问委托人。” 男人沉默半晌,似乎在思考郝云莱言语的真实性。好一会儿之后,他缓缓开口,“别的忙我帮不了,但这身狐狸毛可以给你们。” “真的吗?!”郝云莱脸上跃起惊喜之色,要是能拿到这身皮毛,那便不需要蜡像木雕,可以直接安葬狐鬼了,可是—— “我们这个委托人比较穷,给不出很多钱……”郝云莱讪讪地搓起手来。 “我不要钱。” 郝云莱震惊了。 “我看这副软趴趴的皮囊,啥也不是,就是个屁。”男人起身,拎起绳上的狐皮,递给郝云莱,“我挂在这里,就是懒得扔了,你们带走吧。” 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涌入她的鼻腔,实在不怎么好闻。 “谢谢你啊。”郝云莱捏着狐皮,朝男人道了个谢。 男人回到椅子上,重新拾起筷子吃饭,“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没了没了。”拿人手短,郝云莱再不好多问,“你慢吃,我们先走了哈。” “不送。” 下楼的时候,郝云莱还沉浸在天降馅饼的喜悦之中。 空中忽然闪过一道惊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 “怎么突然下雨了?”华立里往里缩了缩,避免雨水溅到自己。 “不怕,我们有伞。”郝云莱把手伸到背后,想拔出那把黑伞,未料却摸了个空,“糟了!我把伞忘在楼上了,你等我一下,我去楼上拿把伞。” 华立里捏着鼻子接过郝云莱递过来的狐皮,“行,那你快点啊。” “知道。”她两步并作一步,匆匆忙忙爬上楼梯。 到了三楼的门口,郝云莱轻轻敲了下门,未料竟直接推了进去,想来是因为自己临走的时候太过兴奋,没帮人家把门阖上。 饭桌上的碗筷还没收起,但是大厅内却空无一人,就这么几分钟的时间,也不知道那老板去了哪儿。郝云莱速速拿起桌边的黑伞,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角落里的木柜子突然响起激越的撞击声。 砰! 砰! “谁在那里?”郝云莱将黑伞斜杠在胸前,试探着接近。 等凑得近了,那柜子忽然又没了声音,她屏着气,慢慢将柜门打开。 *** 天际密云汹涌,暴雨侵噬大地。 因闪电而忽暗忽亮的窗前,姜望负手而立。 赤奚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来了一句,“现在有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