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火》 第一章 远行 一 日子过着就变了,还得过下去。从来哪个都这样,没得传奇。 一个兄弟半夜发来短信:“哥哥,问一个问题,莫见怪!”“好。”我回复。“你玩过我的老婆吗?不好意思。”他老婆我见过一面。他刚开始溜麻,我听说了,把他逼到宾馆房间里守了一个星期。第三天,一个鹅蛋脸形略显精明的娇小女子敲门进来,提着一双新买的皮鞋递给他就走了,两人也没说么话。他说:“是老婆。老子象怕她,又不是怕,叫在她跟前腼腆吧。半年前把她安排在汽运公司窗口上班,前两个月她自己上了长途车售票,我为别的事和她吵架才晓得的。长途车上售票工资高些,但跟司机之间说不清楚,就不许她上班了,她说那只有离婚。”翻过年,两人就离了。女儿被他父母带到长沙读书,住他妹妹家,有三、四年了。“兄弟,你老婆的名字我都不晓得。”“哥哥,你直接回答我。”“没有。”“那打扰了。”“我脑壳反正是麻的。” 第二天中午,陪一帮街上找我要债的伢们喝过一杯半酒,去新昌宾馆拿了房睡不着。捱到上班时间,给一个女同事打电话,要她替我签到,她答应了;问她下午忙不忙,她说应该不忙,又问我有么事;我要她过来,她说等人都上班了动身。进了房,她眼睛闪亮,笑着说:“你是第一回打电话我啊。”我说:“嗯。”低了头快步上床躺下。她走过来坐上床沿,扭头望了我笑,到这时包括后头她坐在床沿穿戴整齐了扭头笑着告辞,起身走去开门、出去了关门,都象街头橱窗里的高个子模特,而中间是一名乖巧听话的成熟女生。睡醒起来去老婆那里,是我找朋友借用的旧一室一厅房子,鲜有人知。在门口站了一会,她还是开门让我进了屋,而我几乎是逃出这个冰火之地的。 回到屋里,下一碗牛肉面条吃过了安心回电话,都是催债的。电话接通后让声音和动作竭力与说出的话语相匹合以表明自己诚实无辜,中间再打一下无关痛痒的亲热小岔,然后作出延长期限了留有余音的热切承诺,等对方焦灼心情恰如其份了挂机拔打下一个。回过五、六个电话,准备洗澡,听到敲门声。开门,是以前的一个女同事和她做保安的丈夫,我借了她三万块钱,一年多了,本息未还。进屋坐下,递根烟她丈夫,他接了点上脸色才好些,他和我小妹夫以前是同事。等她说完,我说三天之内先付一万元息。这是真话,我已经安排好了。她勉强笑着答应了,她丈夫突然说不要息,一次性还本。我低头等了一会,说好。这是假话,我筹不到了。她丈夫起身又说按你答应的三天时间啊,我送两人出门走了。回到沙发上靠着抽烟,一条短信进来,是云龙商行老板的:“你好!今日是第四次约定的最后还款期限,电话不接不回,真要我们去家里找你?请回复。”我马上回复:“我这时候在家里。”不一会,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连续三遍。我想了一下,回过去:“你好,哪位?”一个年青伢的粗声音:“我是云龙商行的,姓马,你在哪里?”“哦,马总好。”我说,“我在家里。”“你莫客气,喊我小马就行了。”小马说,“那我们这时候过去会你啊。”“好,你们过来吧。”我说完准备挂机的,小马说:“我们也只是办事,你最后再定个日子行吧?”我停了一下,说:“一个星期,方便吗?”“行。”小马说,“那就说定了啊。” 到了转钟,刚要睡着,那个兄弟又发来短信:“我要砍死你。”我苦笑,这个呆进自已世界里了的人,散射出来的还是无助的孤寂和痛苦啊。“莫闹我了,兄弟。”我回复。“我说真的。”“明白!今日等我睡好,明天主动向你报到行吧?”“哈哈,哥哥坚强。”“要我陪你聊一下么?”“不要,有人来了。 我躲到老屋街上的当天,警察送他去了大麓山。他一个人呆在家里,晚上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提斧头,持续巡视阳台,说有人要偷袭他。开头几天只偶尔喝喊:“老子看到了,你在楼下墙角里,有量就上来!”后来一天半夜,他边嘶吼“你还把门踢开冲到阳台来了啊,老子弄死你”,边用刀和斧头劈砍墙上、地板上自己的影子。楼栋里的一个退休老干部受不住他的折腾,拨打了110。 母亲打电话说晚上梦做得不好,搭头班车赶来了在三妹妹家里,要我忙完了过去吃中饭。我一想自己在单位呆着心里也不安,就提前过去了。几个妹妹都在,母亲开口说:“伢呀,看你瘦成么样了哦,五十岁的人了,成天惊惊惶惶的。”我笑着说:“莫担心,我蛮好啊。”三妹妹说:“还好哦!只怕天天有人在找你。”我说:“我不躲任何人。”大妹妹说:“还有一二十天过年,那些人拿不到钱能行?我们再拿不出钱来了啊。”我低头没做声。二妹妹说:“哥哥,干脆出去算了。好多差码钱的都这样,也不是丑事。”我说:“我不会出去的。”母亲马上说:“伢呀,你要出了么事,我们五家人年都过不好啊。”小妹妹说:“那你年前年后先回避一下行么?你这样不累呀?免得姆妈急着了,老爸的病刚稳定一点。”我想了一下说:“好,我回老屋街上去。”母亲说:“那你这时候就走。”我说:“今日有点事,明天早上走。”我还想在家里多呆一晚上。母亲又问:“手里还有钱么?”我笑了一下。母亲说:“明日走的时候来拿钱,这时候给你莫又给别人了。” 下午,市区一个小贷公司外围部的兄弟来电:“徐哥,我们晚上赶到县城,你在家里么?”我问:“兄弟,是不是来找我催债的?”他笑着说:“我们这回不催你,要催嫂子哟。”他说了老婆的名字,我借过钱的小贷公司她大多又帮我借过了。我说:“还请兄弟高抬贵手,想办法操作一下呀。我今日在外地筹钱,两天后才能回来,吃饭住宿的地方我马上安排好。”他说:“好哦,真想再跟你一起喝一下,舒服。不过,晚上要在你住的小区门口、楼栋墙上和房子门口贴张催收单了拍个照,我们走了你再叫人撕落啊,嫂子的事先这样操作,我们再联系。”我说:“感谢兄弟,我回来就和你联系啊。”这个兄弟第一次带人到我单位催款,杀气腾腾,我很热情诚恳地接待了;半个小时后大家说笑着走出单位,上车去吃饭喝酒,我骑摩托车在前面引路。次月中旬,他帮我接来了另外四个小贷公司外围部的主管和主办。沟通办好还款事宜后,我们到江上趸船改成的江味餐馆,就着袅袅江风大饮,值金黄的圆月升起,大家感慨人生的无奈和畅快,成了性情相宜、气味相投的兄弟。我不能再跟他见面,因为我不能骗他,很快给他回电告知了吃饭住宿的地方。从单位回来收拾一些行李用品,直接去了三妹妹家。母亲听说我马上要走,又紧张起来,问:“伢呀,是出了么事吧?”我说:“我的事办完了,早点走您安心些啊。”接过她用橡皮筋扎卷好了的钱,我心里一酸。“你自己注意一点啊。”母亲焦急地说。“您莫急,哥哥晓得照顾自已的。”三妹妹劝慰道。“嗯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出门后扭头望了母亲一眼。 那天,我住进了老家小镇街上老食品站巷子里的一家三间两层小旅馆,准备熬过年了再说。 第一天收拾好东西和自己了就拉开被子躺上床查看手机:未接来电九十八个,短信二十九条,除老婆的五个未接来电和三条短信外都是催债的。点根烟了静下来把催债的十六个号码逐一拉黑,带着坏笑真诚地回复了它们的短信,起身拿到桌上的茶杯拧开,对着杯口的茶水面吹一下喝一口,一会仰头靠在床背上闭了眼睛想老婆,眼泪要涌出来时试探性地给她回了一条短信:“我真的弄不到钱了。”她很快回复:我知道了,我马上给她打电话,已经总是无人接听,我想她肯定对我很失望,却还是会应对好的,她说过娘屋里人会帮她一下。她先前给我发的短信是:“我给你借的钱怎么办,你不管我了?”准备这段时间别的什么也不做也不想,把这个我从出生到十七岁离开的小镇还没去过的地方都跑遍,顺便照一些相,照相这个随手的习惯化解过我多少次无助的绝望。 第二天把拿出来的东西都收回包里了骑车出门,天气蛮好,风里偶尔有冰火,大多时候和畅,我发现这里只有江滩河滩湖滩之类的荒野没去过。太阳快蔫了回来的,躺下做个梦醒了,母亲来电说爹爹病重。爹爹九十七岁,父母亲回老屋替我看守树林前把爹爹送到了小洪河那边属新阳市地域的二姑妈家里,很过了几年。去年二姑妈要把他送回来,恰巧父亲患肺癌在做手术化疗,母亲也因骨质疏松每天疼得生不如死,爹爹就还是留在了那里。听说后来爹爹一个人住在三姑父所在的修防段堤上的哨屋里,二姑妈和三姑妈过几天就送些生活必需品去,给他收拾一下,陪他说下话。打电话问姑老表说还不知道,我就准备明天去看爹爹。起来骑车到江边白天来过的新河口,这里的滩地上种着大白菜和意杨,有一块幸运地成了整修小洪河堤用的土场,已经开始破土施工,包地的很可以得一些补偿款,而最外边的坍塌下去了一长溜,上面的大白菜和意杨们并不惊惧。一路的坡岸弄得像火山口,落到江水里的还可见一些高大的意杨树。江身在这里折了个九十度的弯,某年江水冲击出这个溃口,继续往百里以外的武湖和文水流泻划就了两条小洪河,江口有两条被尖角芦苇地隔开了的水道,一条连着从新阳流过的小洪河,一条连着老屋后头因枯水季节在上游十五里远的刘家楼急转九十度直破五、六公里芦苇地汇入流经新阳的那条而近乎废弃了的小洪河,江口动静浑清一线相接。滩脚有个水流冲洗出来的青钢泥台子,先在上面照了相的,这时候我想上去做一件神圣的事,以为走另外一条路会近些快些,不料顺路绕了蛮远却不通那里,只能扒开芦苇和杂树丛穿行,人一下像发了疯地往前,钻出来到岸崖透了口长气。天已经青了,摸索到那个台子上站着歇了一下,极目黄昏里的江河,尽是激荡沉淀了的空静,便朝着爹爹居住的方向凝望诵祷,一时似无古今。完毕点根烟抽,听到前面弯窝处江流顶压腾坠磨放出巨兽沉睡时的喘息声,心绪随之起伏,不禁豁然。再出来时我兜了个圈子,好走多了。 第三天母亲来电说爹爹死了,我从小不喜欢流眼雨,只想昨日傍晚新河口上给他的诵祷。刚漱洗完,母亲又来电嘱咐,她跟父亲不能赶去,要我和二姑妈商量,看爹爹的骨灰能否先寄存在新阳,明年清明我们去取回来把墓修好了跟祖母葬在一起。中午和妹妹妹夫们赶到位子,看到爹爹仰面蜷缩在床上,一迭黄纸盖着脸,我一下抱着他的双腿哭起来了,二姑妈连声把我劝住。接着和小妹夫赶回来给爹爹办死亡证明,爹爹的户籍在老婆娘屋那个小镇,很有点远,为了方便,找老屋镇上以前的同事和老屋村里管公章的侄媳妇,两个人都吞吞吐吐像蛮难,我就给老婆打电话,她接了:“搞么家?”“爹爹死了。”我说,“你能跟我一起去吗?”“我这时候在乡里送油,没得时间。”老婆说。“哦,那你这时候联系一下爸爸,要他去街道给爹爹写一张死亡证明,我等一下赶去拿,爹爹户籍在那里。”“好。”老婆说。一会老婆来电说联系好了,我还想说什么忍住了。回到堤上,爹爹已经出榻了,我们燃香烧纸后吃面,我陪二姑爷喝了点酒,趁酒性说了下往事。晚上发小的朋友赶来陪着守夜,他还专门下堤回屋里清了副麻将来,大家用手搓着打赖晃,一夜天亮。宵夜之前,二姑爷要我去外面放炮,说:“就是要等别人晓得我们在给爹爹办事。”我高声说:“就是的。” 第四天早晨大姑妈一个人从仙桃搭车赶来,我要小妹夫开车陪二姑妈去接她上来。把爹爹火化了转来大家下堤去吃饭,席间喝酒说话,熬了一夜浑身有点冷,这时候热乎多了。发小的朋友说要睡一下觉了起来有事没来吃饭,我跟姑老表拉上三妹夫加喝了一会,中途妹妹们喊我出去跟姑爷姑妈们说爹爹的后事,我说父母亲身体不好不能来,他们把心事跟我说了要我转达,爹爹丧葬的一应费用由我屋里承担,一是我父亲是几姊妹中的长男,二是爹爹这几年全靠您们照料。两个姑爷不同意,先席间三姑妈还拿出三千元给小姑爷,我接过来退给她了,大姑妈一来就给了一千,也要小姑爷退给她了。我跟两个姑爷说您们给我屋里这次机会吧,二姑妈在旁边说好,反正还要做墓的,到时候我们再出钱。小姑爷说起前头送爹爹回去的事,对我解释是爹爹自己要回去。我说爹爹当时一来认为太麻烦您们了,二来他还是想回去。二姑爷高声赞成说这后面一点你说对了,我的眼雨一下又涌出来。回房倒头就睡,入晚醒来轻松惘然,想爹爹这个看似无关轻重的人活了九十七岁即可傲视一切。出去炒了个蛋饭打包买了两包黄金叶的烟一筒早餐饼干一包水货绿茶回房,老婆打来电话,说:“一个女的找你催债到妈妈这里来找我,好凶。妈妈对她说我们已经离婚了,她说那是为了躲债办的假离婚,我送油回来正要进门的,妈妈示意我回避一下。我这时候在公路边上的屋里,爸爸在这里。”我说:“你莫急啊,半小时前一个朋友发短信说她要找去,我已经要朋友劝她回去的,我再联系一下。”一会朋友回复:说好了,她马上走。我给老婆打过去:“没得事了,你准备哪么办呢?”老婆说:“我每天送油回来了就在妈妈这里过夜,不要管我,你自己注意一点啊。” 第五天醒来看见好久没得反应的qq上一条消息,打开看过,是同学三秋的问询:“你还好吧?”我感到一丝温暖,回复:不太好。收拾好了准备出去的,看到她回复:“那就来我这里吧。”我犹豫了一下,回复:好。她发过来地址,我回复:“估计你下午下班我也到了。”她回复:等你来。她办了提前退休手续后在近一百五十公里外的安都市给朋友打工,老公也是的,在北方。一次她下午打电话说休息回来了,之前我找她借了一点钱爽约没还,就说接她出来吃晚饭,她说还要去送情做客,要我晚上去她家坐一下,我答应了。坐到无话可说,她起身走到房里开了灯喊我:“你来看,房里收得么样?平常一直不用,回来满处是灰。”我进去到她身后说:“收得像新房了。”她扭头笑着瞟我,要关灯出去,却把门关上了。 第六天早晨,安都街上闪过腊梅香,腊月深了。还是要想办法接老婆出来,去吃屋里几大家人合起来的年饭,到时候儿子也回来了。天乍黑,到父母住的地方,母亲说:“你也看到我们了,快点走啊。”“这你拿着用。”父亲追出门往我袄子荷包里塞了什么。 第七天心里忐忑不安,我不晓得能去哪里又能做什么,收拾好了东西关门下楼,一出小旅馆大门就戴上冬用头盔快步到湾在街边树下一台沾了黄红泥巴和灰尘的白色小车旁边的那辆黑青色豪爵摩托车跟前,打开后备箱把鼓胀的双肩黑背包压塞进去了盖上锁好,又打开坐板拿出那对黑色弹力护膝围上粘牢伸缩双腿试过后放下坐板,往龙头锁眼插入钥匙打开车锁,撩起右腿上车坐下,两只脚点住地面双手扶正龙头左脚扒起站架,一捏刹把正要点火时习惯地扭头看,小旅馆大门右边不声不响冲过来一二十个伢们,为首那个年纪大的到小旅馆门口犹豫两秒进去了,后边的都跟着。我本能地不动,这些伢们没一个认识的,只最后一个瘦子往这边看了一眼,好在摩托车停得偏,冬用头盔也戴得好。等他们都上楼了,我不敢再听动静,启动摩托车上街右转,不紧不慢向工业园区那边的老屋方向开,快出工业园区了突然右转岔进项家湾村,穿过村里陵园旁边的水泥路上了江堤,再右转往瓜洲渡口方向行去,我知道自己再想回来过日子很难了。 他们是来找我的。这个小旅馆平常住客不多,这几天好像没有别的麻烦人住进来。应该是上街吃晚饭有哪个闲人看到我了觉得稀奇,想弄点钱用,就七弯八拐地打听到哪个债主了给他通风报信的,这个狗日的兜圈子耽误时间恰巧给了自己机会。也可能是小老表方平,我有七万块钱在他手里,第一笔是四万块钱,他说别人转钱上去的那张银行卡因为他以前给一个姑舅老表担保的一笔贷款官司被冻结,后来款子直接划走了,上面还有他的十几万块钱,第二笔是三万块钱,他说卡上的钱划走后他老婆最后一次化疗没钱拿出来用了。还有一回我问过他认不认识以前隔壁村里出去的而今在做帮人讨债生意的一个伢,这个伢帮我的一个债主讨债有段时间经常找我。另外转两道手后包到老屋后头那大片近四万亩滩地的老板欠我一个债主一大笔钱,他的司机就是那个债主安排的人,小老表方平经常帮这个包地的老板处理一些麻烦事。只怕他以为我不做声不做气呆在这里是准备用什么办法找他要钱的,就想把我逼走或做掉,老屋里的人和父母亲说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要不要去找一下家文呢,他是这街上的一个老大,大概十天前建安专门开车带我来接他吃过一餐饭,说我因为一些麻烦事上身想回来避一下,拜托他关照,他答应了。他们是战友,我和他也很熟,但他能关照到我在这里正常生活下去的程度吗,算了。管他妈的什么原因,反正自己终究是要出去的,这么一走了之还蛮幸运,这时候只怕没人晓得我去哪里了,那些臭狗肉帐在弄到足够的钱以前只能把它们像臭狗肉一样扔掉。 经过从堤面斜下漫入堤脚白杨树林接向主街的路口,我朝街面望了一眼。阳光一如既往地照着房屋、树木、行人和车辆,投下该有的影子,就像此刻照着自己,没什么特别的。转头看外边堤下,小洪河上那条顶棚漆花了的机滚渡船上完客刚启动走了不远,拖出光溜了的三角绿浪尾巴闷声往对岸码头开,那里有一些人在等着。这边也有一两个搭船的不经过堤面下坡不远处那个歇脚的塑钢凉亭斜入水泥坎子走下去了,过一会渡船再开回来接,如此往返直到天黑了船工休息。我看了一眼凉亭收回眼神,长出一口气加了下油门专注前方,在念过三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二十七遍般若波罗蜜多咒和祈祷语后,开始瞎想,好像越这样越稳当。这几个月几乎每天的骑车长途往返,养成了这个不知好坏的习惯。 身上只有三千六百块钱了,屋里人能再给的肯定有限,这回出去不会是短时间啊,只有先去长沙找老姜和老毛,要她们帮忙弄个地方住下来,暂时还要管一下生活,这样就像鱼归大海,别人再想寻到很难,即使寻到了自己逃命的方向也多些,这大的都市活命翻身的机会也多,相信自己一定会东山再起的,这个事就不再想了。至于老婆,此刻不敢想也不愿深想啊,她替自己背了近一半的债,又不肯一起出来,只有看她娘家人帮不帮了。之前,有本地债主开始上门,好在每次她都不在家,没受到惊扰,我劝她搬到一个好朋友以前住的一套小屋里住下来了,债主们不会知道那个位子,就算遇到了也不认识她。这次她住在娘家暂时行了,我怕她羞于开口,以前就叮嘱她若有么事来了一定要娘家人帮忙接应一下,她说晓得的。老婆是个勤苦好强的美女,一起生活了二十七年,最后竟被我彻底拖崩溃了,我们将近一年没得心情过喜事,甚至很少能安心说一下话,等住下后想办法接她出来。妹妹们家里大概谁也不敢因我的事去打扰,三妹夫的弟弟是市公安局刑警大队重案中队中队长,小妹夫也是不轻易惹人但也不怕哪个的人。父母亲还住在老屋,父亲退休后就带母亲回来帮自己看守堤外坡滩上的白杨林,因为过度劳累前年得了肺癌,两次死里逃生,病情刚稳定下来,而今小表哥在那里当村支记,照顾得了,妹妹们每个双休日会去陪他们一天的,这个习惯不会变。 嗨呀,别的事暂时也想不清楚,等安定下来了再说,人到极处想好事,就想刚才那个凉亭想金子吧。其实有人晓得我和金子的事,小老表方平的一个朋友有一次在酒桌上就含糊证疑似地对我提到过,我装糊涂坚决否认了。金子是我高中下学那年当民办老师时家里介绍的一个对象,当时她十五岁我十七岁,她很喜欢我,两年后我们还是分手了,诱因是她在乡村供销社上班期间发现了我写给那里乡村中学一位女老师的一封情书,那位女老师和她是朋友,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就告诉了她,其实女老师已经谈了个朋友,只是两人有点合不来,结果是金子嫁给了这个女老师的男朋友。十二年后,有一次和大黄回街上做客,办事的那家人就住在她家斜对面不远,那是暮春的一个晴天,正午太阳暖和,人穿单衣服都有点热了,我坐在门口看见一个高挑丰满的女人穿着淡黄色长连衣裙袅袅娜娜地从远处那头的街口走过来,就问大黄:这个女的是哪个?大黄说:你故意问的吧,是金子啊。我哦了一声,一直注视她转弯进了院子,之后要大黄摸到了她的手机号,装作发错了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我和她就有了联系。一次老婆回娘家去了,我和她连续晚上通话,到第三天晚上我的手机打停了,就用屋里的座机,结果座机也打停了,我准备第二天缴费的,哪晓得中午下班老婆拿出了座机清单,问我是么回事,老婆还当着我的面给金子打了电话,我照实说了,告诉老婆和金子之间没什么事要她放心,用老婆后来的话说“你还用一部没花钱的新手机安抚了我呢”,金子也给我电话,要我把老婆哄好,不要弄出事来了。当年国庆节我把金子约到长沙,我对老婆说想出去玩两天,金子对屋里说去妹妹那里过两天。我们开两个房分开住的过了两夜,第一夜根本没事,两人话都说得少,当面了还是像做伢时一样羞涩,谈了两年朋友两个人连手都没拉过呢;第二天出去游玩,金子给了个机会,我这才晓得她有多好。当晚去了她房里,我说:“跟你在一起好舒服。”金子说:“你真憨,不然我就是你的,我本来就是你的人呀。”金子说那两天是我们的蜜月,以后就顺理成章了。我打电话她如不忙当天就搭车赶到县城,有返程班车她回去,没有我就陪她;金子一个人来县城办事就打电话我。每年相聚几次,两个人都很满意舒心,这期间金子总说“我本来就是你的人啊”,我好感动。两个月前和一帮同学回小镇街上做客,晚上吃饭喝酒后有些唱歌去了有些回旅馆里打牌,我既没兴趣唱歌也没钱打牌,就独自上街闲逛,天上没得月亮天气也冷,到了一个可以上堤的清静路口,给她打电话,她很快接了,惊喜地问:“你是不是来做客没回去?”我说:“嗯,你在哪里?”她说:“我刚跟别人出来唱歌。”我问:“方便见面吗?”她说:“好啊,去哪里呢?”我想了一下说:“我到堤上渡口那个凉亭里等你吧。”她说:“好。”我到了那里准备抽第二根烟,电话来了是她,听到她的两个声音,手机里一个,不远处的人影一个,还有高跟皮鞋咚咚咚的响声。我走上去,人影摇闯过来有点迟疑地问:“是你吗?”我说:“你来的好快。”她很快咚到了跟前小声说:“老子手机一挂就往这里来了。”我把手机放进荷包,抓住她要抬起的那只手一带,她也扶上来。一会,她低头贴耳地轻笑说:“哎呀,这样我好冷。”我说:“跟我去宾馆吧。”她双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不行啊。”我没说话,过了片刻,她贴声说:“去我家吧。”我抬头亲了她说:“你莫太为难了啊。”她闭上眼睛轻声说:“我屋里出差去了,我也想规矩跟你说一会话。”我进门,她穿着睡衣,蹲下来拿一双棉拖鞋替我换上,屋里暖和,窗帘拉好了,客厅只开着小壁灯。她问:“你洗澡吗?”我说:“先在宾馆洗了出来的。”就去坐在沙发上想先抽根烟适应一下,她哦了一声往卧室里走,快到门口了没听见我起身,就扭头看我,说:“你有点不习惯吧?”我看着她低头一笑说:“嗯。”她回身到我跟前伸出双手说:“来!”我站起身,她望了我的眼睛说:“我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呀。”我们就像失去了想象力的快乐物体,至少是她,好长时间房间里异常安静,只剩有节奏的细微幻听。过后她问:“你的事怎么办?”我抽了口烟说:“我可能会出去。”她眼里一涌,捏过烟抽了一口说:“要是我,不会让你到这地步。”我从她手里拿过烟,摸了一下她的眼睛,说:“我还是回宾馆吧。”她说:“嗯。”出门之前她塞了一扎钱我,说:“这些你拿着用,有事随时联系我啊。”我说“嗯,我晓得的。”她又说:“想不通做不到的事就不再瞎想瞎做了啊好人!”我说:“嗯。”这次回来,我跃跃欲试地想就是不联系她,一是怕给她带来麻烦,二是怕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而心酸。想到这里竟然一阵迷茫了,心说这不行,就看前面堤坡两边。左边是江滩,开垦成鱼池和树林的部分爽心悦目,其余部分长出杂矮的灌木和灰目躁眼的漂草,芦苇混在其中也又弯又细,一派荒芜缭乱,看来天数和人力不可或缺啊,而我呢? 去瓜州渡口的是一条在江滩上铺得还蛮平坦结实有两个车道宽的砖渣路,近四公里长,大半截路两边是一下子望不到头看不见边的实验意杨基地,叶子落光了,树林白亮泛光。靠江那一截种的芦苇,早就收割干净了,只剩几堆枯蹦了的芦苇捆子在往停在坡岸下的一条驳船上装运,也快收工了。到码头我停车不下车,把站架放下了坐着看,等船的五男两女肯定是过日子的人,那辆面包车的司机在驾驶位躺着睡觉,是来接人的,那台小车上没人,应该是五男三女中哪个的,对江坡岸底下有人边跑边对着那艘停靠的渡船挥手喊,一下就上去了,看来渡船马上要开,到这边码头还得四十五分钟。江水应该是黄的,而今是绿的了,阳光射得江面上有的位子晃眼睛,人有些乏困,那就躺一下吧,我想。再醒来码头上人车没得了,先前要过来的那艘渡船往对岸开着已经过了江心,轻浪细声舔卷岸脚,阳光减弱了不少,我回想刚才的梦不由得恍惚了一下,看到装着芦苇的那条驳船还停在岸边,上面肯定有人,才稍微安心,又扭头望来的方向,见一男一女手里提着包和东西朝这头走,就下车拉起头盔的防护罩,到收割后的芦苇地里渥尿,鹅黄芦笋长出地面,有的尖子冒绿,又是一年了。这一摆过渡的多,只怕有十几个人,过来走亲会友办事了回去的,散开了站着蹲着说话或望江上看或低头想心思,有两台面包车三辆小车都是对江牌照,那艘渡船再靠岸应该是一个小时以后了,我取下头盔放坐板上,到江边去转。照了几张相还是紧张无聊,就顺了江边干硬的沙滩往太阳那头走着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等念完二十七遍般若波罗蜜多咒,发现自己走得有些远了,又习惯地拿出手机看,没信息也没电话,那些债主的都拉进黑名单了,别的一个也没得,我有些失望,又想这样也好啊。正要转身回去,又往前看了一眼,不远处散乱着一些骨头,头骨露出的牙齿有两颗反光,我一惊,小心走过去,果真是人的。骨骸大致上还成人形斜摊在干湿的沙面上,一件灰色裤子上套着细花帆布皮带,一件黄底花短衫,一件淡蓝色外套,是让江水卷上来后腐掉的,我浑身发慑,又默想这个可怜人也有一丝幸运啊,留下的也算完整了。我把现场一一拍过照,起身恰好看到江边一条收丝网的渔船无声地过来了,就对蹲在船上闲忙的老头说这里有一具尸骨,老头看了我一眼不作声,渔船顺着水里的丝网走了。回到摩托车跟前戴上头盔坐上车靠着点了根烟抽还是无法平静,就想到自己先前的睡梦只怕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也是这个可怜人的尘缘,告诉这些等渡的人也没得办法,兴许也和那个老头一样,最好是报个警,由警察来处理,一是看其中有没有冤情,二是警察也可以适当安置骸骨。上了渡船,让江风一吹人舒朗了一些,回望来路还是伤感。下船后骑到堤上安静处掏出手机报了警,点根烟坐着等,一会镇上派出所警员的电话来了,我就把看到的情况仔细说明,又按他的手机号码加了微信把骨骸照片发过去了。挂了手机却不动身走,可怜人啊,我目前的境况也算可怜,只能替你做这些了,愿我们在任何去处都能得到安宁,我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