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西故语》 第一章 安德 桂西故语 第一章 靖西崎岖的山路上,往来匆忙的行脚客。 路随着山坳的起伏绵延曲折,沿着坡向下望,是谷间蜿蜒的小涧。中年的男人坐在涧边的石头上歇脚。他约莫不惑之年,青布缠头,披着灰黑色的大褂子,腰间背着乌青的箱子,手执半丈来长的木杖,杖头悬挂泛黄的葫芦,似是行医的郎中。 他捧着溪水吃了几口,用他那宽大的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再沾湿双手,把他那被汗水黏住的黑长胡须捋开。 涧边发生着密丛的芦苇,翠鸟偶尔疾飞穿过,又沿着碧绿的涧水不知飞向何处去了。四月,春华未尽,南国的日头却晒得旅人不胜烦热。 那郎中只稍歇片刻,便不得不动身疾行。他本是桂中横州人士,自幼随父四处行医。其年至而立之时,父子悬壶桂西德保,倒治好了不少当地土族大家,颇得当地僚人与汉人信赖。而桂西终年瘴气弥漫,父积劳成疾,终因痨病卒于德保,薄葬老父之后,郎中索性落户当地,继续做些治病救人的营生。 此次拜请郎中行脚的是临县靖西的僚族大户,家住县府以西50里外的安德村。桂西本是僚人世居之地,汉人只散居于镇市之中,多是贩丝走茶、织篮打铁的工商,鲜有为农者。步入崇山之中,则尽是僚人耕织繁衍之地。郎中这硕大的褂子,在路途上一副副赤条条的身板中,倒显得另类了。 翻过一道岭,复行数百步,山坳间便露出了村的模样。山势低平处即是村前,村口一道宽溪环抱,仅有木桥一座横跨两端。遥遥远眺虽山影幢幢延绵不断,山间平坦处却平铺良田千亩。春末夏初的时节,广阔的农田上密麻地植满了黄绿色的稻子,稻粒纤长饱满。 “怎的水土竟如此不同?”郎中思忖,这德保的稻子才乌乌发着绿,安德村的稻子竟有秋收稻熟的景象。 木桥过处矗着两棵参天古榕,树干竟有数丈粗,乌油油发着黑。树冠如华盖笼罩一片绿荫,垂落下无数的藤条和叶腋。僚族女人好着黑衫,蹲在榕树下借着细流浣洗衣衫,她们把长发盘卷成高高的发髻,似一朵浓密的乌云。女人们边做着手头的活计边唱着歌,见到陌生的郎中也不怵,只是一边私语,一边迸出一阵阵爽朗的笑。 郎中晃晃悠悠地走过桥,他本以为这安德村也就数十来户人家罢了,如今一眼望来,怕是这硕大的村庄住着百来户人吧。 “诸位姑娘,烦请打听一下安德村韦家怎么走?”郎中走近她们,作了一揖,恭敬地问到。 在汉人聚落本不可唐突女子,只是这郎中行脚多年,倒是知道僚族女子不拘那繁文缛节。 只见那些女人叽叽喳喳地谈论着,然后又捂着嘴笑了起来。她们打量着郎中的穿戴,却并没有搭理他。 郎中弯腰抱拳,却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明白,那些女人不会说汉话。 “这该如何是好?”郎中暗自想着。这桂西的僚语十里不同音,每每行医之时,本家本会寻一精通汉僚两语之人,一则带路二来翻译,只是此次那韦家老爷的病来势汹汹,只差人留下地址便唤来了这郎中。 女人听不懂汉话,却也无可奈何。只是见他久久俯身求拜的样子,又实在是可笑得紧。 郎中站起身来,望着这硕大的村庄一筹莫展。 少时,一个黑衣长裤的女人向他急急走来,后面跟着一个娃娃,那娃娃约莫八九岁年华,赤着脚,头发被修得齐齐的,也穿着黑布衣裳。 浣洗衣服的女人们看着郎中,用手指着前来的两人,似乎告诉他:他们会说汉话。 “敢问大娘,安德村韦家在何处?”郎中对着走来的女人,弯腰又是一揖。 女人笑了,她露出一副听不懂的表情,然后指了指身边的娃娃。 “敢问先生找的是哪一户韦家,此处韦乃大姓,散居村内不下二十户。”娃娃也向郎中施了一礼 那郎中心内一惊,不禁打量着这毛头娃娃。这桂西一隅汉僚杂居,汉话中带僚音僚调本是寻常,可这娃娃却说的一口流利汉话,甚而听那口音,是桂北柳州府或是桂林府的官话。 “小少年多礼了,听来者传,那韦姓老爷像是一尊贵人士,倒是没有留下姓名,只知来信的落款留着‘安德韦家智先’。” “韦智先。”那小娃娃思忖了一会,转头问那女人。少顷,向郎中说道:“烦请先生与我同来。” 那娃娃赤脚走在屋间的土路上,步履之姿倒不像村间的小儿那般随意,甚至颇有浩然飘逸之态。 “敢问小少年,何处学得汉话?”郎中一边赶着路,一边问身前的娃娃。 “先生叫我阿顺就好,”娃娃没有回头。“我爹娘自幼教我读书认字,只是此处无人与我相谈,仅有娘亲每日与我练习。” “阿顺小兄弟,敢问不是此地人士?”越向前行,土路也渐渐变成了石板路,看是接近了有钱人家的去处。 “我与娘亲四年前来到此处,投靠旧亲。”阿顺踩着白石板,那硬生生的路似乎还没有土路舒坦。 “刚才那位妇人便是令堂?” “不是,那是我娘亲的姨母。她便是那位旧亲。”阿顺依旧没有回头。他在石板路上颤巍巍地保持着那种端正的走姿,看起来似乎有些滑稽。 “那令尊在否?”郎中对这个娃娃越发来了兴趣。 “死了。”阿顺倒是没有遮掩。 郎中看得出,这娃娃虽然受着不少汉家教育,但也糅杂了许多僚人的风俗。这尊上仙逝怎能用“死”这号不雅字眼呢。 复行十余步,两人停在一户大户人家前。这僚人人家倒是别具特色:乌瓦飞檐,木栅竹墙。只是这大户宅院则多用砖石铸造,雕梁画栋倒像是汉人府邸了。 “先生稍等片刻,我去请他本家开门。”阿顺三两步跑到大门边。大门是白色的巨石雕砌,有别于汉家的龙凤狮虎,雕画的图样却是些巫蛊神怪。 “有劳阿顺小兄弟了。”郎中卸下药箱,整了整大褂,恭敬站在门前。 阿顺朝着宅内喊了些僚语,不久,大门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五尺来高的汉子,套着黑色的小褂,皮肤黝黑发亮,结着壮硕的肌肉。他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目光如鹞、面目方圆,轮廊清晰而坚毅,头发剃得短短的。好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先生,里边请!”那汉子声如洪钟,气势巍然,像是山间猛虎一般,却又谦逊礼让,一副礼贤下士的做派。 “有劳壮士,敢问壮士尊姓大名。”郎中随他步入中庭。 “先生不必客气,叫我智先即可。”壮士站在他身旁,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横州张育德。”郎中鞠了一躬。“您就是留书予我之人吗。” “对的,家父就在房内,烦请先生相救。”韦智先单膝跪地,给郎中深拜了一下。 “韦家少东家请起,行医治病乃是分内之事,我必当尽力为之。” 张郎中步入房中,只见那韦老爷躺在病床上呻吟,大热的天,身上却盖着数层厚被。其面色惨白,眼眶深陷,湿汗淋淋,气喘吁吁,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张郎中用手搭着他的脉,又在其腹腔摁了几下。 “先生,老父可有药可医?”韦智先用他那带着浓重僚腔的汉话问到。 “敢问韦老爷如此症状多时矣?” “五日矣,初请乡里巫蛊前来施法,怎知两日后老父吐血数升不止,乃差人劳请先生来此。” “敢问韦老爷饮食有异常否。”张郎中在韦老爷的几个穴位上按压了一会,让他稍平难过。 “饮食倒是无甚异常如同村里各家。倒是七日前老父至邻近龙德村喝兰老爷儿子的喜酒,不知是否于此有所关联。” “我不敢妄下断言,只是韦老爷所患是吸虫之病,此虫多附身与鱼虾之上,多食则寄生人体,损伤肝肺,久而耗尽精气,肝肺衰竭而卒。” “的确此处风俗好食鱼生,而老父更是食之甚欢,看来真是由此了。”韦智先思忖道,“敢问先生如何医治?” “此病倒是不难医治,只是药效强劲,只怕老爷身体难以承受。”张郎中走向台前,执笔磨墨。 “此病所需药材有党参、白术、扁豆、淮山药、槟榔等。此些药剂倒是不难寻觅,只是切记这第一道药乃除虫排异之效,若是这第一道坎能平安度过,则老爷的命尚可挽救。” “如若不然呢?” “如若不然,或会不敌药力汹涌,吐血身亡。” 张郎中拟好药方,交给韦智先。 “切记这病不可久拖,久之则心肝俱损,无可医治。” “多谢先生。”智先向郎中俯身一拜。“先生我已备好酒席,烦请先生入席吧。” “既然少东家盛情难却,那就不好推辞了。”张郎中走出大堂,看到两个少年蹲坐在廊前读书。 “少东家,这是何人?”张郎中问。 “幼些的是带您来此的梁顺,其父早逝,故其随母姓。其母乃邕州府近的僚人,其父籍贯未知,只知是汉人。” “难怪他汉话说得如此之流畅。”张郎中若有所思。 “这长些的是我的幼弟,名浩源,如今一十有一。” 张郎中看着浩源,那少年黑衣长裤,身材精瘦,倒是浓眉大眼,脖上戴一红线绳,吊着一颗长长的犬牙,分明是僚人打扮。 “这浩源,可不似僚家名字啊。” “先生慧耳。幼弟自小怕水,老父十年前曾请汉家道士卜卦,说是幼弟命中缺水,该改一汉族名字以补其不足。” “哥!阿爹怎么样了?”浩源回身看到智先,忙着跑向他。 “阿爹的病可以医治,不要担心。待会我们照着先生的药方抓药,过不多久阿爹就会好了。”智先安慰浩源,虽然他的心中满是忐忑,可坚实的面庞上却看不出一丝变动。 张郎中走向廊前。“阿顺小兄弟,这是什么书?”他指着阿顺手里的线装书。 阿顺摊开手,那是一本薄薄的《史记》,书页卷着,似乎快要掉散了。 “这里面的故事你都看得懂吗?”张郎中很感兴趣,这个年岁的娃娃也不知道千字文和三字经背了没。 “懂倒是懂,但是就不太明白为什么。”阿顺抬着他的头,盯着张郎中黝黑的长胡子。 “您说姜太公的胡子也向您一样长吗?” “哈哈哈哈!”张郎中笑了,“阿顺小兄弟,这史记里的故事要慢慢看才能懂咧。”他看到吊在阿顺脖子上,也有一根红绳。不同的是,下面吊着一个小小的银锁。 “那浩源小兄弟是在教你认字吗?”张郎中问到。 “不是咧,是我教他咧。浩源教我说僚语,我教浩源说汉话,我们是君子,互相学习。”那小小的嘴里飘出来的官话显得那样可爱而滑稽,而在一顿的寒暄过后,他们也终于放下了繁缛的礼节,说话也没那么文绉绉了。 “先生,饭菜备好了,请您入席吧。乡间粗野小菜,还请先生不要嫌弃。”智先走到张郎中身边,请他入席。“阿顺也来吧,你也好久没有到我们家吃饭了。” 阿顺向智先鞠了一躬,跟着他们一起入了席。 僚家的桌椅都是低矮的。竹子编成的椅子,大圆木板拼就的桌子,就这样扣在地上。墙边垒砌着一道柜子,柜子上零星摆着瓷器和卷轴,卷轴看似画像,或是书法。 桂西的僚人喜欢用山里的植物当做香料入菜。他们把姜、蒜、藠头、梅子和柠檬腌制成酸,然后切碎与鸡鸭一同烹煮,带着一种酸爽开胃的风味,以缓解漫长的炎热夏季的折磨。 “阿顺,我们来比吃鸭屁股,看谁吃得快。”浩源抓了一个硕大的鸭腚尖,放到阿顺碗里。 “我才不要呢!君子不吃这些油腻的脏东西。”阿顺瞥了他一眼。 “你敢说鸭屁股脏?你看我不收拾你!”浩源笑着,用油腻腻的手抹在阿顺脸上。 “浩源!好好吃饭,有客人在呢。”智先瞪了浩源一眼,嘴上却笑了,像是未脱干净稚气的孩童。 “先生,我是个粗人,粗粗学了几个汉字,事情紧急才没能亲往,只能留书予你。如今劳烦您这么远赶来,实在太感谢了。”智先给张郎中倒了一碗酒,酒混混的,带着辛辣的气味。 “哦?但少东家汉话说得实在不错啊。”张郎中接过酒碗,撩起胡子一饮而尽。“而且看您的谈吐见识,实属不凡,真可谓英雄出少年呐。” “先生好酒量!”智先干下自己的酒碗,又给各自倒满了。“老父在我十五岁时将我送到临近的市镇里学生意,这汉话、僚话、苗话都要学些。”他举起酒碗,豪迈地一饮而尽,滴落在唇边和胸膛上的酒液,显得他粗壮的身躯更加狰狞。 “只是不知小东家,我是指浩源。他似乎对学文弄墨颇感兴趣啊。”张郎中不甚胜酒力,举碗以示尊重,然后慢慢喝起来。 “幼弟自小身体就不怎么康健,农事做得少,只得在家闲着。这乡里僚人的孩子都粗生野养,每每出去一回就弄得遍体鳞伤,四年前阿顺来到村里,索性就让他俩玩在一块,互相倒也能有些补益。”厨娘从厨房里走出,端出一个巨大的海碗,里边满当当堆满了烧猪蹄。 “我们这八角烧猪蹄,是过节最好的待客菜。”智先把碗端到张郎中面前,给他夹了一大块。 “只是不知这安德村里,果真有教书育人之人?是否有私塾先生来此传道受业?”张郎中放下酒碗,用筷子夹了一块猪脚。“这八角香气如此浓烈,想必是上品。” “村里倒是没有教书先生,别说村里,就是靖西、德保这教书匠倒是少得可怜。倒是村东的黄老爷斥巨金从广州府请来了一个先生,看起来倒颇有一番鸿儒之气,只是这黄家素来与我无甚交情,他家受汉风颇深,宅第建成深墙大院,看上去也颇难接近。” “这黄老爷是什么来头?”张郎中有些好奇。 “我们村里韦、黄、赵、岑四家大姓,黄老爷乃是黄姓家族的宗宅。黄家世家都是桂西山道上做买卖的商客,结识不少汉人的达官显贵,黄老爷正妻娶的乃是本村同族的族妹,只生得一子便早故。后来黄老爷到靖西至邕州做生意,娶了一位僚人巨商的小姐,又生得一女。这黄老爷宝贝得很,就请来先生教她读书识字。”智先举碗过顶,又深敬一盏。 “这黄老爷看起来倒是这方吃得开的人物了。那这赵、岑两家?”张郎中问。 “这赵、岑两家倒是在村里安心务农,只是偶尔往西边去去,做些茶米换鱼盐的买卖。” “这西边可是交趾国?”张郎中问,他思忖着,这可是走私盐的买卖,若为官府知晓,怕是有一劫大害啊。 智先似乎看穿了张郎中的想法,他爽朗地笑了笑,指着桌上的菜,“先生可知,这满桌的菜肴,用的都是交趾国的盐。” “愿闻其详。” “这官府的官盐取之于钦州、廉州,至此山路险峻,别说靖西、德保,就连邕州府水路之便难以运转,先生可知为何?” “这倒不知。”张郎**手相问。 “这官盐产自钦、廉之时,花费不过数文,自邕钦道这短短二百里地一路官府是吃拿卡要,至邕州府盐价就能涨到八十文,到靖西县内,这盐价就可达二百余文。” “可在德保境内,这盐价也才三十余文呐。莫非?!”张郎中的手抖得甚至拿不动筷子。 “先生明察。”韦智先笑了,笑里藏着一丝诡谲。 “先生来时可看到靖西山道上来往的独轮车?” “的确看到了,那车上用麻袋装着许多物件,那是何物?莫不是......盐?” “先生错了,”智先摇了摇头,“那是砂石。” “这发动僚人来往匆匆搬运些砂石所为何事?” “先生可知三年前在这大山深处,挖出了块狗头金?”智先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自然知道,这狗头金中4斤许,状如狗头。早已被靖西府衙呈送天子了吧。” “先生,这金子可不是宝贝,可是大灾啊。” “少东家不必多言,我自心知。烦请少东家开言,需要我做些什么,我必当尽力。” “好!张先生不愧是当世智者,我干此一碗,以谢先生!”说罢,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只是不知这韦老爷的病,少东家做好决定没有。”张郎中问。 “姆娘!”智先召唤厨娘。“这老太爷的药熬好了吗?” “再有一刻钟就熬好了咧。”厨娘回答他。 “熬好了就给老太爷送去,帮他服下吧。”这话说得铿锵有力。 “好果断的人。”张郎中暗暗思忖,背后密麻地渗出了冷汗。“这韦家少爷真是个老练的权谋家,只怕早早便盘算好这套局。” 这浩源抓着鸭屁股吃得津津有味,阿顺则慢悠悠地扒着大米饭,一言不发。张郎中看着碗里的大米,用手捡过一粒,细细端详。 “先生莫不是对这稻米有兴趣?”智先问。 “今日我来此之时,看到村外遍野黄了的稻子。如今看这米粒,似乎与别处不同。” “先生果然好眼力。”智先笑道,“先生可知交趾国以南,有一大国叫占城。” “略有耳闻。” “这占城的稻子,米粒长且饱满,耐旱耐暑,一年可栽3季,产量颇丰。” “如此良稻,为何不引种别处?”张郎中想发问,但却忍住了。他突然明白,眼前这个壮实硬朗的汉子,有着一颗难以琢磨的心。 “先生,今日夜深,我给您置备卧房。看来老父病情需要先生停驻以便观察,烦请先生在此鄙陋小舍盘桓几日。” “感谢少东家,但我看这小娃娃年纪轻轻,却气度不凡,我想这几日教他读书写字。我住他那儿可好?”张郎中推辞道。 “这......”智先略有为难。“这倒是不妨,只是阿顺家里有一守寡的母亲。” “僚人也守这三纲五常?”张郎中笑了。 “自然不守,只是那阿顺的母亲倒是颇有汉人女子的气节。”智先说道。“这样吧,阿顺家旁边有一间空屋,平常是我族里置放农具的地方,若先生执意如此,就让人把那里收拾收拾,给先生作暂歇之所。” “那就有劳少东家了。”张郎**手相谢。 屋里开始转黑,厨娘掌起一盏油灯,昏暗的灯火照在每一张脸上。稚嫩的阿顺的脸,一本正经地嚼着米饭;瘦削的浩源的脸,满是油腻的光;智先渐入微醺,那爽朗的纵情的笑,满是豪迈与畅然,只是那火光幢幢,似乎明灭之间略含狡黠;张郎中偷偷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他的命运,似乎开始了微妙的变化。 第二章 乡夜 阿顺站起身,对智先施了一礼,以示感谢。 浩源用手抹了抹满嘴的油渍,憨憨地笑道:“阿顺在先生和阿哥的面前就如此的有礼,怎么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总是斥责我,像山间的老虎。” “因为哥哥和先生是长辈,你虽比我长一岁余,但我教你读书认字,按理该是你的师父了。这师父训斥弟子,本不是理所当然吗?”阿顺那纯熟的官话语调,倒显得有一番教书先生的模样。 “那我还教你僚话呢,这怎么不说?”浩源觉得自己有些吃亏了。 “我们现在用的是汉话,自然我是你的师父。等什么时候我们说僚话了,我再叫你师父不迟。” “阿顺这小兄弟倒是有趣得紧。”张郎中拈着他黑长的胡须,笑眼望着这白皙的娃娃。 “先生今夜我便伺候老父服药,若有病情急迫之事,烦请先生前来相助。”智先对先生说道。 “既然如此,我便随阿顺去了。若老爷有何情况,在门边唤我一声便是。”张郎中拿起药箱,握着木杖,谢过智先,便随阿顺而去。 山间村落,除大户外,普通人家门前均不掌灯。只是这星光若斗,月色寒凉,倒是映着地上也不甚漆黑。 “阿顺小兄弟,既然与韦家兄弟如此熟络,怎的今日问起韦家住址,你还要向舅姥问教呢?”郎中踏着石板,小心地走在村道上。 “我几日也是第一次知晓,韦家大哥哥的名字叫‘智先’,僚家村寨本不喜说汉话,而僚家文字更是奇特,惟村里巫蛊之人识得。汉家名字叫出来无大用处,我也是平日里也是哥哥呼得惯了,倒是许多年不知其名。” 郎中发现这阿顺,倒是皮肤白皙,天庭饱满、面庞方圆,也不似浩源似的高高的颧骨、紧绷的皮肤。果真是汉家娃娃的模样。只是穿着这黑衣背心,赤足散发,倒是有两分僚人之风。 “那东头灯火星星点点之处,想是黄老爷家了吧。”张郎中望着远处那幢深宅,雪白的墙上挂着透亮的灯笼,遗世独立一般,附近却无甚民居,周围种植些许树木。看起来黄老爷倒是谨小慎微之人。 “是的吧,只是黄老爷家门森严,除老爷出门行商之时,或是三月初三、九月初九大节之时,这家人丁倒是深入简出。”阿顺说道。 不多时,二人行至一棵榕树下。这榕树虽不及村口古榕盖如遮蔽天地,倒也是苍劲盘虬。 “此处便是我家,这一旁的农舍便是韦家的偏宅。”阿顺指着几步之外的土砖房。 那阿顺的屋宇与普通僚家并无两样,吊脚楼,竹篱笆,高檐乌瓦和木头的墙。那院子里有三面房屋,主宅暗着光,似乎是舅姥和舅姥爷的居所。东宅暗暗亮着,西侧则是牛舍。 “不知天色漆黑,前去叨扰小兄弟的舅姥可是礼貌?”张郎中问。 “舅姥舅姥爷睡得早,今日倒是不便。只是我有一事相求先生。”言毕,阿顺转身便跪拜。 “小兄弟不妨直言。”郎中赶忙将他扶起。 “我娘亲自迁居至此,就一直疾病缠身,身体孱弱只得在家中编织竹篮之类。望先生治我娘亲之疾。” “这不知天色渐晚,前去烦扰可会方便?”张郎中说到。 “先生请稍后,我前去询问娘亲。”阿顺跑着进了东宅,不多时,又跑了出来。 “先生请进。”阿顺弯腰拱手。 张郎中走进房内。只见这室内昏黄熏暗,四处堆满了竹条。木板的桌子上散放着几个箩筐,一位妇人坐在桌旁,仗着昏暗得火光编织着竹篓。 “这位便是张先生吧,先生请坐。” 这妇人看上去虚弱不堪,面色蜡黄,双目深陷,看似有肝疾。 “多谢夫人,夫人是否有腹胀恶心、畏食乏力之状?”张郎中开门见山。 “先生果然乃名医,这病症已随我多年。我倒是不打紧,只是这阿顺的舅公舅婆日渐衰疲,家中农事繁杂,我无法帮手,他俩又是极宠阿顺的,怎么也不许他下地帮农。” 这妇人的汉话果然是西南官话口音,虽是掺杂些许僚调,却也胜却不少桂西之人了。 “夫人这是肝疾,倒是有药可医,只是这药效缓慢,须得静心调养,却也无法根除病根。” “我早已知道,只是这山村去那县城甚远,这药材又是极贵,故而用些山间土方罢了。”妇人叹了一口气。 “夫人听我一言,这肝疾乃是恶疾,久之恐会让阿顺同染,如今应当极力治疗才是。” “这我也知晓的,所以日常饮食,他都与舅公舅婆一起,我则于此独自。” “如此甚好。”张郎中环顾四周,这个简陋的小房里,几乎没有什么家什,除两张木板床之外,只有一个红漆的大木箱。这箱子金扣铜锁,看似汉人物件。箱子上放着几本线装书籍,却也是书页散烂,看似翻动多次了。 “夫人,我见着阿顺气雅不凡,似是有汉家教育。听阿顺道是夫人每日教育阿顺汉话,不知夫人是否曾读诗书。” “先生取笑了,亡夫在世时,曾教我几个汉字,如今这孩子年纪增长,我只恨未多读典籍。如今身在山村之中,无甚汉家典籍。那箱上的,唯有半套《史记》,一套《三国志》耳。” “如此可惜了。这孩子天资聪颖,若能读圣贤之书,将来必有可为。”张郎中叹了口气。 “不知先生可否收这孩子为徒?先生看来乃博学之儒,眼界超脱。若是这孩子跟着先生,想必也能有先生这般见识。” “哈哈哈哈,夫人笑话了。我只是乡野间一个郎中罢了,怎么能耽扰小兄弟的前程。何况行医之人三天两头在外风餐露宿,尚自顾不暇,又怎么能教会他圣贤之道?” 这妇人轻声喟叹。她知道先生略在推辞,便也不好强求。 “夫人,我给您开一个方子。这药剂我尽量选择山里的药材,至于其余的,就劳烦夫人差人到县府里去购买了。”张郎中从箱子里拿出笔墨纸砚,把它放在箱子上,举笔便要写。 “阿顺,把油灯给先生拿去。”妇人唤道。 “阿顺,帮我告诉先生,房子给他收拾好了!”窗外传来一阵僚语声。 “知道了,谢谢!”阿顺用僚语回答他。 “此人是谁?”张郎中写完药方,询问阿顺。 “是韦家哥哥的族弟,叫作昌发,也是如同智先哥哥一般熊壮魁梧,听僚寨人传这昌发哥哥力大能擒虎。他两人经常一起到别县帮活,也算是挚友。” “这韦家的少东家看似粗犷,可真是心思细密啊。”张郎中自言自语道。 “先生此次来可是为医治韦家老爷之病?”那妇人问道。 “是也,只是这韦家老爷看上去并不体态衰老,也就刚过不惑之年,如何得此重病。”张郎中摇摇头。 “先生不知这韦家老爷是何许人也?”妇人有些惊异。 “这倒不知。甚至不知老爷名讳如何。” “虽是冒犯了。韦家老爷名曰‘存福’,靖西韦存福老爷是也。” “这!”张郎中吸了一口凉气,他惊异得手直发抖。“韦老爷是靖西府县令韦存福?” 妇人点了点头。 张郎中早就听说靖西县县令乃是当地僚族大家,此人在桂西颇有实力,不仅称霸靖西,还联结南部万涯州的生僚部落,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僚人聚落不似汉人,由官府选派官员。桂西各县乃是僚人明争暗斗之地,其县令多是好勇斗狠之人。尤其在两年之前,韦存福势力渗透到了更南边的武勒。武勒可不同于靖西、万涯等州县。武勒乃左江上游一大县,土地平旷、商贾云集,在古便是汉僚杂居的富庶之地。而武勒东部百余里便是桂中最繁华的邕州府,西南沿桂交商道可达交趾国,可谓兵家必争之地。 那韦存福一面讨好朝廷,一面又与交趾国眉来眼去。虽算不上正人君子所为,倒也左右逢源,称得上个称霸一方的豪绅。 “我倒是看那韦老爷简朴的很,家中也无甚豪华家什,一派简朴。”张郎中慢慢收起心中的惊异。 “这倒是,说这韦老爷倒是很得人心。邻里乡间的琐事,无不上心。且说七日前邻村兰家老爷办喜事,韦老爷便百忙中抽空前去赴宴。怎知行至半道病发甚疾,不得不返回村中修养。”妇人答道。 “夫人虽久卧病榻,却耳聪目明,真可算是桂西巾帼。”郎中赞叹道。 “先生取笑了,只是亡夫旧时好谈四方之事,久受熏陶,无聊之时偶尔打探罢了。” “不知阿顺小兄弟原就姓梁吗?”张郎中问。 “自然不是,梁乃是我的姓氏。” “那敢问夫人夫姓如何?”张郎中又问。 妇人有些为难了。 “这阿顺的父姓,还是等他成人之时再告诉他不迟吧。” “既是如此,在下冒昧了。”郎中施了一礼。 郎中向妇人告辞,去往邻舍去了。那阿顺领着他,走到收拾好的屋里。 “阿顺帮我掌灯吧。”郎中站在窗边,整了整床上的被褥。 “先生还不打算就寝吗?”阿顺点亮了一盏油灯。 “今夜似乎是无法安睡了。”郎中望了望天上的星辰,笑道,“阿顺喜欢学这汉话吗?” “自然喜欢。”阿顺拿过一张竹垫,坐在地上。 “那僚语呢?”郎中又问。 “自然也喜欢。” “只是汉家子弟,总是从《三字经》《千字文》之类学起,不知你愿不愿意学一学这些入门的东西。” 阿顺没有说话,只是站了起来,然后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所以先生要当我的师父了吗?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哎,非也非也。”郎中笑了,“自然不是师父,只是些粗浅的东西罢了。”他把阿顺扶起来。 “三人行,必有我师。” “哦?你读过论语?”张郎中拈着胡子。 “没有,这是智先哥哥教我的。” “这韦智先真是个能人。”张郎中暗暗想着。 “我从三字经开始教你吧。”郎中扯过一张竹垫,端坐在阿顺面前。 “先生为何不教我论语?”阿顺歪着脑袋问到。 “哈哈哈,三字经我背的下来,论语我可没本事背下来。下回我有机会来,给你带一本论语。” “谢谢先生!阿顺兴奋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的火光变得暗淡。这竹垫上的两人还在一句一句教着三字经。 山村的星斗总是特别璀璨,月色皎洁得像是夜光的润玉。 古榕树垂下的枝条,顺着山风拂过的方向飘着。白日热烈的村庄,如今仅剩下蛙声起伏在硕大的田园。 浩源赤着脚打着灯笼,匆匆闯了进来。 “不好了,快请郎中去我家!”他急得说起了僚语。 “怎么了?”阿顺用僚语回答他,然后一边叫起了张郎中。 “不用紧张,我们走吧。这一晚上一直在等着呢。”郎中抓起药箱,随着浩源走向韦家。 深夜的乡间路,更加幽冷了。路过每家每户,急促的脚步声总唤起此起彼伏的犬吠。僚家好养黄犬,作安家定宅之用。 智先早早在门前等候着他们。他急得头上冒出了汗。 “韦老爷怎么样了?”郎中问。 “老父服药后便睡去了,今夜子时刚过,便开始咳起血来。一刻钟之后,便狂呕不止,吐出暗红色血液。” 郎中赶进房内,那韦老爷不断呕吐着鲜血,把床上和地上弄得脏乱不堪。腥红的血水里,竟蜿蜒着不少黑黢黢的小虫。 “快去抚一抚老爷的背!”郎中命令道。 然后他赶忙拟了一个方子,交给身边的厨娘。 “按照这些,弄好药。这倒不急,只要看老爷的造化了。” 血吐了些许时间,老爷才停止了剧烈喘息。只见他气若游丝,面目白得像是死人。 “老爷,待我给您把脉。”张郎中走了过去,手搭在韦存福的脉搏上。 “怎么样?”智先赶过来问。他额上的青筋暴起,像是要把人吃了一般。 “老爷无碍了,只是身体太过虚弱,要多时静养。”郎中又走向一边,另开一个方子. “刚才的方子,是给老爷固本的。这个新的方子,是去除老爷身体内剩余的虫病。”郎中向智先拱手,深深一拜。 “先生这是何意?”智先有些惊讶。 张郎中没有说话。他心中知晓,在他给韦老爷治病之时,那韦智先紧紧握着腰上的柴刀。 柴刀乃是僚人贴身之物,每名僚人男子成年之时,或差人锻造,或到集市购买。总之这道具一来可以砍柴劈木、开山拓田,另一方面又是乡间械斗的绝佳武器。这韦智先的柴刀周身乌青,刀刃寒光瑟瑟,看便知是难得的器械。 “如今韦老爷福泽优厚,但无命运之忧。只是往后那酒与生鱼还是少食为好。” “谢先生提醒。”智先拜过,坐在床边给韦老爷舒身。 “不知韦老夫人在否?”朗中问。 “老太太近日回东兰老家探亲,昨日方知老太爷之事,方启程回村。”智先转身答他。 “如此甚好,我看少东家终日劳务繁忙,还是老夫人陪伴为好。”郎中道,“老爷若要康复至行走自如,还需十余日光景。此间在下留在村中,每日来与老爷把脉探病。” “有劳先生了。”智先再拜。 “有劳先生了。”浩源也有模有样地鞠了一礼,跑到韦老爷床边帮老爷揉搓着手掌。 “既然如此,那我先拜别了。阿顺我们走吧。”张郎中叫过阿顺,出门走去。 郎中只觉得后背汗如雨下,脚筋酸软,似乎要站立不起。 “先生怎么了?”阿顺搀着他。 “没什么,没什么。”郎中擦了擦额头的汗。 “阿顺还记得我教你的三字经吗,记得多少,背给我听吧。” “人之初,性本善......”阿顺稚嫩的声音背诵着三字经。汉话声在深夜里飘散在村子的小路上。这如水的凉夜,让郎中湿漉的背部更加冷寒。 他收紧了大褂,用手抚摸着阿顺的头,像是从他那稚嫩的身躯里,找寻一种熟悉的温暖。 “先生,你能也教浩源读书吗?”阿顺转身问他。 “当然。”张郎中看着阿顺乌亮的眼珠,微微笑了。那眼球里,反射着漫天灿烂的星斗,如此透彻,却又如此孤凉。 第三章 僚欢 天未大亮的时候,张郎中便起身了。 乡间村舍户户在院里养着鸡鸭,每到东方微亮之时,满村此起彼伏阵阵鸡叫。 张郎中坐在榕树下,看着来来往往的农人。牵着牛的,背着农具的,僚家娃娃们跑得特别欢快,他们似乎把这农事当做例行的乐趣,倒是自得其乐起来。 稻黄的时节倒是不怎么需要干什么力气活,只是偶尔下入田间拔拔野草、抓抓虫害。主宅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边走出一对老夫妻。男人头发花白,皮肤深棕色,穿着宽松的白色褂子。女人张郎中见过,是那阿顺的舅姥。 张郎中向二老点头示意。他们也对郎中一笑,然后下到田里去了。 不一会儿,阿顺也跑了出来。他向郎中行了一礼,便向灶膛跑去。 “阿顺自己做饭吗?”郎中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 “不,我只会把剩饭弄热呢。”只见他从水缸里舀出几瓢水,倒进大锅里。然后把剩饭和杂粮混在一起。 接着他吹开了火,在锅子里煮起了粥。 南方湿热,僚人好食米粥。把粥煮好后放凉,然后用钩子把锅吊在房梁上,防止虫蚁爬进,也减慢米粥腐败的速度。 “阿顺的舅姥和舅姥爷不吃了早饭再去做农活吗?”郎中用蒲扇帮他扇起了火,让火势更旺一些。 “舅公和舅婆喜欢早上到外面去摘些野菜,顺便活动活动筋骨。”阿顺白皙的脸被黑烟熏出一条条黑色的痕迹。 “先生,我家没什么好菜肴。只有些许酸菜能配着粥吃。先生如果介意的话,我带先生去浩源家吃吧。”阿顺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哈哈哈哈,阿顺你可真小看我了。我们行医之人风餐露宿什么苦没有吃过?别说这白米粥,在穷山恶水之地就是连草根都要炊熟入腹。何况一箪食、一豆羹,皆来之不易。要为君子者,切不能贪此口腹之欲啊。” “先生游遍四方,阿顺想听先生说说各地之见闻。”阿顺一边用木铲搅动着锅,一边问。 “阿顺想到山外见识吗?” “那是当然,其实四年前,我同娘亲自邕州府来。只是年岁长久,当时我又太过年幼,早已记不得邕州府是个什么景象。”阿顺走到水缸前,取了一些水捧入掌心,然后细细洗起脸来。 “邕州府啊。”张郎中遐想着。“那邕州府乃是桂中平原上最大的商埠,人家何止万户。市镇南方的大江上每日来往千帆,运送着这桂西桂东的货物。” 阿顺走过来,坐在郎中旁边。 “那邕州府的人,说的是哪里语言。是僚话,还是我说的汉话?”阿顺把脚盘起,双手端放在大腿上。那景象,像是私塾里的学生在听老师父讲学。 “邕州府大多是汉族人家,远离市集的地方,倒是有不少僚人迁居。只是这言语嘛......”张郎中用木铲赶紧搅了一下锅里的米,“哟,要粘锅子了。”他继续说道,“你可知我是哪方人士?” “自然,先生昨日说是桂中横州人士。”阿顺接过木铲。 “这横州话也是汉话的一种,只是和你说的官话不甚相同。倒是与邕州府的言语十分相似。” “这横州话和邕州话又从而来呢?”阿顺太好奇了,他几乎对山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你可知桂东临近一大省,名曰粤?”张郎中反问他。 “知道,黄老爷请来的先生,就是粤地番禺府人士。”阿顺回答。 “这黄老爷竟有如此之财气,请得起这千里之外的广府人来此山村教书?”张郎中十分惊异。他继续说道,“桂中到桂东的地方,说的就是这粤地的语言。只是这语言与官话相差倒是不小。” “西南官话又是何也?”这阿顺,倒是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 “桂北大片地方,说的都是西南官话。这西南官话与中原官话最为接近,所以最为汉人所用。” 门外又传来了欢快的脚步声。那韦家二东家浩源,风风火火地就赶来了。 “小东家,莫不是韦老爷病情有变?”张郎中起身问。 “不是不是。”浩源擦了擦头上的汗。“阿哥叫我拿些酒菜来给先生,顺便让我和阿顺一起与先生读书。”他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竹笼,里面是些猪手和鸡鸭。 “谢过智先少东家了。这少东家如今?” “阿哥陪着阿爹呢,一夜过后,阿爹也能断续说些话了。”浩源把菜肴摆到桌上,然后望了望阿顺,“顺,你家酸缸在哪里?” “在那边柜子下面。”阿顺指着放置碗碟的竹柜。 浩源三两步走过去,在柜子里取了一个碗,然后从柜子下边掏出几个坛子来。 “哎哟!你这有榄果!”他一边掏出一些酸食,一边叫嚷起来。 这榄果乃是山间野树上结的黑色的果子,乡里僚人喜欢趁他成熟时把它打下来,然后用盐巴腌渍,作为配粥食用的小菜。榄果富含油脂,吃起来有一种奇异的油香,僚人深爱此物。 浩源取来满满一碗小菜,摆放在桌子正中央。然后坐在阿顺身边,一起等着米粥煮熟。 “你与先生聊些什么,那么热络?”浩源用肘撞了撞阿顺。 “聊山外面的去处。”阿顺看着黑色的铁锅,那里边慢慢冒着泡泡。 “山外面?哪里算山外面?”浩源笑了,这僚人孩子的牙也真是洁白。“阿哥说他去了德保、东兰、万涯、田州,那里还不都是山。” “那还不够远咧,还要再往外走,走到没有山的地方,那里就是山外面。” “那山外面的地方,那里的人说僚话吗?”浩源依旧笑着,露出尖尖的虎牙。 “自然不说,都说汉话。” “这韦家小东家倒不似他哥哥那般勇武缜密,倒是天真可爱宅心仁厚,没准教他些礼仪之道,能淡化一些韦家的霸戾之气。”张郎中想着。 “那你不要去,留在安德不好吗?”浩源拉着阿顺的衣角。 阿顺没有说话,他不断搅动着锅里的米粥,等到米粒开了花,粥水变成了白色,他知道,粥做好了。 浩源走到柜子前,取了一个深色的碗,把它递给阿顺。 “先给你娘盛是吧。”浩源白色的牙,露着似乎永远隐藏不住。 阿顺夹了一些菜,配了些许酸食,端着碗走到东宅。 浩源则从锅底捞出一些米,盛给张郎中。 “先生先用,我才能用。”浩源学着阿顺的语气,把郎中逗乐了。 “昨天我看见昌发哥哥了,他从东兰回来了?”阿顺走进来,用僚语问浩源。 “是啊,昨天刚回到。他本来是送我阿妈去东兰探亲的,听说我阿爸生病了,就先回来帮事。”浩源大口吸着米粥,似乎也不怕烫。 “那韦老太什么时候到?”阿顺坐下来,给自己装了一碗稀粥。 “叫什么韦老太嘛,叫‘你阿妈’就好了嘛!何况我阿妈又不老。”浩源嚼着榄果,那黑色的汁液让他的舌头染了色。“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赶回来。” “那昌发哥真的打过老虎吗?” “打过啊,他还给我看过他的虎皮咧。”浩源迅速吃完,走到水缸前舀水洗干净碗,又走回来坐在他们身边。“先生,今天我们学什么?” “既然你也要学,那就和阿顺一起从《三字经》学起吧。”先生不紧不慢地用筷子拨着米粥,看上去儒雅极了。“只是不知令尊身体何时稍复,我好前去打扰,探探脉息。” “这倒是不知,先生若空闲,今日同我一起回家查看。” “如此也好。”张郎中点点头 韦家宅里,韦智先坐在韦存福床边,一手搀着,喂他喝米汤。 “阿爸此次重病,不知万涯和武勒两处豪强又如何变故了。”智先眉头紧锁。 “倒是不妨,这万涯大姓农氏是我生死至交,也是你姐姐的公公。何况你族叔如今是万涯县令,有何差池这边也能立刻知晓。而武勒乃僚汉混杂之地,那的僚人都没什么血气,也奈何不得。”韦老爷惨白的面上也终于有了些血色。 “那如今?” “如今该是防备的,是田州的周群现。”韦存福面色凝重。 田州乃靖西、德保以东一大县,去德保百余里。坐镇右江河畔,沿河两岸遍是肥沃良田,东南沿江直下可达邕州府。那周群现乃是田州僚人大户,仗着卡住靖西通往邕州的要道,没少做些截道拦山的买卖。若不是周家咄咄逼人,韦存福也无需南辟新道,绕数百里山路取道武勒前往邕州。 “那周群现乃是阴险毒辣之人,仗着靠近邕州官府,没少在那进谗。”智先帮老太爷舒活了背,然后伺候他坐起来。 “这倒无妨,只要邕州知府还是那些个草包,朝廷对僚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了阿爸,你可知道那昨日给你治病之人,是什么来历?” “倒是不知。” “阿爸可知当年大理国东犯,那朝廷派来的名将王莒滨?” “自然知晓,只是那已是三十年前之事,如今说来何用。” “那王莒滨半月之内复桂西一十二县,势如破竹,全仰仗一人。”农智先压低了声音。 “你是说,那横州军师张光祖?” “阿爸,那张光祖出仕之后,便用家传医术,在桂西治病救人。那张光祖的儿子,就是这给您治病的郎中,张育德。”智先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韦老爷脸上露出了狐疑之色。 “阿爸,这德保可是我们的地方,要查一个人太简单了。” “可这父业未必子承啊,那张育德若只真的是个郎中呢?” “那倒不妨,总之我让浩源去向他求教,若他真的只是个郎中,那便也无甚大害。若是真有经天纬地之才,那我们可必须网罗麾下。” “智先啊,你这心思可日见缜密了。所以你趁我重病之时,顺便把他请来一探虚实,对吧。”韦存福真不知该是高兴,还是生气了。 且说那黄家深宅内的先生,同样姓黄,单名一伟字。此人乃广州府的进士,算得上是个饱读诗书、多谋善断的智士,受黄老爷重托,来此荒僻之地教书。 那黄家的大小姐,芳名筠栩,年仅一十整,倒也不似僚家模样,着丝布衣裳,下身穿百褶襦,脚下踩着绣鞋,倒像是桂中哪个汉家财主的姑娘。这黄老爷从小便教授她诗词歌赋,甚至家中日常皆用汉话,仆人也不许教导筠栩说僚语。虽然如此,黄小姐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会了僚话。而那黄家大少爷,长其妹六岁,虽也跟着一同学习汉家文化,只是这好玩天性难灭,终日跳墙离家,在村中与僚家少年翻山下水。这黄老爷见其如此没有出息,干脆送往靖西,让他学些买卖。 这日,黄先生从黄家出门,打算出村到靖西购置些器物。虽说这黄伟终日待在黄家宅邸中吃穿不愁,但呆的久了却也望着高墙深院心烦意乱。 他向黄家告了两天假,打算到人烟稠密的市镇里逛逛。 黄家出村本来另有一道,只是那隐秘小道路过稻田,这黄伟怕田里窜出什么蛇虫鼠蚁,倒是选了另一条路径。 当石板路变成了土路,黄伟走在路上开始有些跌撞。他本是黄老爷差人雇着轿子请到村里的,如今轿子被黄老爷带去了,这许久没踩过乡间的泥土路了,竟而有些像邯郸学步的书生。 黄伟路过榕树的时候,听到那方传来琅琅书声。 “这荒僻小村居然也来了教书先生?”黄伟觉得有些奇异。 他赶紧向榕树走去,没想着这步子迈得急了,竟一个趔趄摔在土路上 “哎?那不是黄家的先生吗?”浩源大声喊着,三两步赶了过去,把他搀扶了起来。 “多谢小兄弟,这回可真是斯文扫地了。”黄伟自我嘲讽道。 “这位先生没事吧。”张育德把书卷在手里,走向前靠近他。 “先生有礼了,在下广州府黄伟,不知先生?”黄伟向他深作一揖。 “不才横州张育德。”张育德还礼。 “先生在此所教何书?”黄伟问。 “哪是教书啊。”张育德打开那本书,是一本《三国志》。“我只是拿这史书当故事本子,给他们讲讲三国群英的事典罢了。这两个娃娃倒是天资聪颖,教他们学三字经的时候,倒是对这三国故事感了兴趣。” “张先生从事何业?” “我只是一位乡野郎中,算不得个有学之士。”张育德看到黄伟脸上的泥土,忍住笑意。“黄先生是否需要洗洗脸呢。” 这黄伟也羞红了脸。他那白色的长袍弄上了肮脏的点子,手上脸上都是泥浆。 “先生那边便是小溪,不如换洗一下如何。” “如此便失礼了。”黄伟脱下了鞋,踏着泥地走向小溪。那梁顺和浩源跟着他,走到溪边帮他提着衣服。 “这......倒是令人羞赧。”黄伟看着这两个娃娃,似乎觉得不该在他们面前清洗身体。 “黄先生,这荒蛮山村便不要在乎这许多了吧。”阿顺笑道。 “你看那黄先生,真白啊。”浩源用僚语悄悄在阿顺耳边说。 “这先生每日只需在家里教书育人,不用从事农桑,怎么会不白呢。”阿顺也悄声说道。 “你也是不用下地干活,你看你也是白白的,像是家里养的猪崽。”浩源笑了。 阿顺好气又好笑,“你这猴子精不也不用做农活,怎么就又黑又干?” “我不一样,我从小生病,身体就不好。你看你,白白嫩嫩的,像个小姐一样。不,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是那黄老爷家的小姐,娇生惯养的,哈哈哈哈。” 那阿顺从浩源身后猛然一推,把他一头栽倒溪水里。 “我听舅婆说,古时候僚人生下小孩来,就把他放在水里。若是小孩能自己游动便罢了,若是溺了水,僚人就把扔进水中,让他自生自灭。我看你这‘浩源’二字里面那么多水,怕是缺水缺的厉害了。哈哈哈哈。” 浩源在溪水里胡乱折腾,不一会就像是溺了水一般大声呼号。 “莫非他不会水?”阿顺急了,脱下黑褂子就往水里跳。这溪水不甚深,只是两小儿身长不过四尺,要能探出头来也略显吃力。 浩源扑腾了几下,便不见动静了。水面平静得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黄先生!浩源溺水了,求您相救!”阿顺一边保持着平衡,一边喊。 那黄先生或是因为羞赧,躲得远远的。如今听到呼喊,赶忙从远处走过来。 “浩源!”阿顺用僚语喊他。只是水面依旧平静得吓人。 “浩源!浩......” 阿顺感觉自己的腿被扯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向水底吸。 他猛地灌了两口水,手臂在水中胡乱挥舞。 “水鬼?”他猛然想。舅婆告诫小孩子不要玩水的时候就经常用水鬼的故事吓人。 水鬼长着一头长长的乱糟糟的头发,脸上黑漆漆的,怎么洗也洗不掉。当他看到有人在水里游泳,就悄悄游过去,用他长长的头发拉住那人的小腿,然后把他沉进水中淹死。 当水流不断地打着他的脸,他看到一切都模糊起来了。他不敢张开嘴,因为那甜滋滋的溪水会不断往嘴里灌。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完了。”他想。 不一会,他感觉自己被往岸上拉。等他抹干净脸上的水渍,他才看到浩源那副洁白的牙。 “哈哈哈,你敢嘲笑我的水性?我怎么死也不会被淹死。”浩源半躺在岸上,伸手去掐阿顺的脸。 “你是蠢货吗?!”阿顺发怒了,他甩开了浩源的手。他从来不知道怎么用汉话骂人,他说起了僚话。“这样会死人的你知道吗,你要是死了韦老爷和哥哥会哭死的你知道吗?” “那你呢,你会不会哭?”浩源依旧磕磕地笑着。 “不会!”阿顺抓起岸上的褂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黄伟看到是虚惊一场,也穿起了衣裤。他想向两人道谢,只是浩源随着阿顺,也离去了。 “真是两个有趣的娃娃。”他想。 待黄伟穿戴好鞋履,扎好腰带,正要往村外走去,迎头正巧遇上方要出村的韦智先。 “好一个精神凛凛的汉子。”黄伟心道。 韦智先抱拳施礼。“敢问先生就是黄老爷家请来的广府大儒吧。” “大儒不敢当。”黄伟拜道,“敢问老爷尊姓大名?” “安德韦家智先。”这韦智先今日装束倒是干净整洁,不似以往素褂开襟,袒胸露背。只见他穿着僚家黑布衣裳,头上还用蓝色的长布宝成头巾,看上去倒少了几分粗野,多了不少豪绅气质。 “早听黄老爷称赞韦家大少爷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不其然。”黄伟恭维道。 “这韦家势力在桂西盘根错节,又听说韦存福乃是靖西一霸,对此人也当小心才是。”黄伟心中思忖。 “不知黄先生今日欲去往何处?”韦智先问到。 “黄府上须置办些纸笔,我怕那仆人不知如何分辨优劣,于是亲往了。” “这黄老爷怎的不差人派轿子送先生出山呢?这山路崎岖约莫有五十里,先生到达县府怕也是筋疲力竭了。”韦智先说到。 “黄老爷这几日也恰巧要行商,轿子已随着一同出去了。” “既如此,那黄先生便与我同行吧。这山间猛兽众多,还需得有一二力士保全才是。” “这......”黄伟略显迟疑了。 “智先!我们走吧。”村里匆匆过赶来一位壮硕的黑汉,身材并不甚粗大,但肌肉结实、豹头环眼、筋络分明,颧骨高耸着,看便知不是普通务农的僚人。尤其是那壮士腰上围着一条虎皮带子,带子上别着一把明晃晃的柴刀,看上去更显武勇。 “昌发,这位是广府来的黄先生。”韦智先向昌发介绍道。他用的是僚语,看来那汉子并不会说汉话。 壮汉向黄伟施了抱拳礼,然后站在韦智先身后,活像个卫士。 “先生不要推辞了吧。你看这好汉子力能擒虎,威风赫赫,足以让这靖西山间的猛兽望风而逃。”韦智先笑道。 “既然如此,那便麻烦少爷和好汉了。”黄伟只觉得胸内压抑,不知这韦家少爷做的什么盘算。 三人踏过木桥,穿过稻田间的小径,朝村外走去。 这四月初的徐风,掠着稻子芬芳的气味,一直轻动漂浮,把他们送到村口的山坳。 第四章 阿农 第四章 阿农穿的是深蓝色的褂子,布扣是紫红的,衣角绣着纯白的花。黑色的襦裙,虽然算不上崭新,倒也是干净整洁。脚下踏着一双黑布鞋,鞋子上沾满了泥,看便知这几日山路泥泞难行。 她大概三十来岁,头发未染一丝白,倒是日晒多年,满头黑发中夹杂着不少金丝。双手绝非白嫩纤直,骨节粗大,指头短圆,蜡黄的皮上布满了细纹,关节间结出厚厚的老茧,茧甚至不是平整的,千沟万道的裂缝,看上去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她用深黑色的布裹头,发髻上插了一只花钗,暗红的,点着一抹巧色却不艳俗。脸蛋说不上光滑,倒也没有太多细纹和斑点,只是依旧的黄,像是阳光无限熏染下的灿金色。她的鼻子小小的,嘴唇稍厚,眉毛看得出用碳细细描过,只是汗液流淌之处倒是弄花了不少。 看上去,她是再平凡不过的僚族女子了。 “阿瑶。”她叫着身后的女从,用的是僚话。 那个叫阿瑶的女子,一身黑衣素装,年纪似与阿农相仿,头上钗饰则是一株星点白花样式。 “阿姐。”阿瑶走上前。附身向阿农答到。 “靖西市集有没有什么异动。”阿农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凌厉,像是桂西深山老练的虎王。她那双大眼虽嵌了不深的眼袋,眼角爬着些许纹路,但眉宇间那吓煞人的凛然,从这瘦削矮小的面目和身材中,释放出无比坚毅的神色。 “打听过了,倒是没有什么变动。只是田州来往的米商倒是少了些。” “前日我们路过田州境内之时,你有没见到那右江河上来往的商船,有何不同?”阿农问。 “这到不甚留意,只见得帆船依旧多得紧。” “你可见商船上翻飞的是哪里旗帜。”阿农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渍。 “阿姐笑我了,我可不识得汉字。”阿瑶笑了。 “那且不说旗帜。你是否记得船上人家晾晒的何物。”阿农也跟着轻轻一笑。 阿农一时间变了眼神。风起云涌之后,似乎又是云开见日。她眉角舒展,双眼皮轻轻遮掩,仿佛一瞬间变作一个中年的和蔼妇人。 “不便是咸菜鱼干等寻常物件。阿姐见到什么异常之物了。”阿瑶压低了声调。 “鲨鱼。”阿农道。 “鲨鱼?阿姐是说那大海中似山中老虎的猛兽?”阿瑶极是惊讶。 “若是寻常右江商客,船上所晒不过是些寻常河鱼河虾罢了。前日田州码头上熙熙攘攘的船家,倒见到晾晒不少硕大无比的海鱼。”阿农和阿瑶一边谈着,这脚步却匆匆向前,未曾停驻。“只有那桂中、桂南的人,才用鲨鱼煮稀饭。” “阿姐是觉得?” “这田州的周群现倒是厉害了。这海中渔获本是钦、廉的特产,钦廉往来邕州又是及其方便。看来那周家的手,都超越邕州,插到桂南了。” “阿姐可知前日我往田州农圩探查盐价几何?”这圩有别于市集,乃是乡里村寨定期自发的民间市场,官家商贩一般不至。 “你不说我都忘了问了,快讲快讲。”阿农有些心急。 “田州西边靠河的圩市,二十六文;山里生僚的圩市,三十八文。” “哈,这周群现,干得可真大胆。” “阿姐何出此言?”阿瑶问。 “这西出交趾国的山道已经被韦家断了,田州的盐,必是从钦廉二州而来。” “阿姐是说,他勾结了钦廉的盐官,从那两地贩了私盐?” “只怕没那么简单,他可能还用了官船和官驿。”阿农笑了,露出两排染得黑黑的牙齿。 “那周群现竟是如此手眼通天之人?”阿瑶愈发惊讶。 “哪有什么手眼通天,这僚人占多的地方,对付几个汉人的草包官还算是难事?” 不觉间,两人走到了西集。靖西小城共有西北二集,这西集是三日一办的官集,不似北集繁华,却是西边僚人贩卖农产的地方。于是每到集日,总少不了各僚寨络绎不绝的农人。 “五婶!”阿农快步走向一个妇人。 那妇人略有老态,却依旧精神矍铄。正在那市集一角贩着草鞋。见到阿农,朝他招呼起来。 “五婶几时来的靖西?”阿农忙问。 “今日一早赶来的,同阿川一起。”五婶指着远处采买榄果的男人。 “五婶知不知我家存福怎么样了?”阿农有些急了,她的眼球里布了些许血丝。 “阿农放心,听讲昨日一个郎中到了村里,昨夜治理后,倒是救回来了。”五婶抚着阿农的背,让她宽心。 “如此便安心了。”阿农舒展了眼神,然后掏出帕子,帮五婶擦拭头上的汗。“五婶也是的,这大热天怎么不叫阿川的女人来替你。”她略带埋怨地望了一眼男人,男人叫阿川,大概三十出头。 “嘿嘿嘿嘿,”五婶忍不住笑了,那黑黢黢的牙油亮得倒有一种特别的好看。“阿娥有娃仔啦。” “啊呀,什么时候?”阿农瞪大了眼,继而嘴上咧开了笑。“这阿川和阿娥结婚十几年了吧,现在有娃仔了?” “才刚三个多月,这不是不满三个月不能说嘛。”五婶笑得合不拢嘴。 “哪里来的规矩,怕又是五婶听哪个汉人卦士说的吧。”阿农双手握着五婶苍老的手,不住地揉搓着。“五婶命就好啦,终于可以抱孙啦。”她转身对阿瑶说:“阿瑶,你去帮五婶买一篮鸡蛋,再买两只下蛋的母鸡,给阿川拿回去。” “麻烦阿农了。”五婶拉着阿农的手满是欣喜地望着她。 僚人寨子没有那么多礼数,邻里乡间帮助倒也没那么多推辞。 “五婶,我还要去置办些东西,就不陪您了。回乡里以后,我再去探望阿娥。” 阿瑶提着一只竹篮,里面满满地放了鸡蛋,又牵过一个竹制的鸡笼,两只慵懒的母鸡在里边晒着太阳。 “我听智先说,他今日要过来咧。”五婶道。 “谢五婶告知了。”阿农谢过,便与阿瑶离开了西集。 “总算家祖庇佑,让存福挺过这次病灾。”阿农自祷着。 “那,阿姐,我们还赶回去吗。”阿瑶问她。 “自然是要赶的,只是这两日我们路途匆匆,倒是忘了些事宜。” “瞧阿姐说的,这一路上阿姐又是看鱼干,又是问盐价的,倒不见得有多匆忙。”阿瑶取笑她。 “与我去一趟布店吧,浩源那娃儿让我取些红布头。”阿农没有理会取笑。 “红布头?噢!大后天是牛魂节!”阿瑶才反应过来。 “你看看你,你都是两个娃的妈了,怎么还像小女娃一般不稳当。”阿农摇摇头。 “那我们在这等着智先,还是与他在路上碰面。”阿瑶问。 “智先要来靖西,看来是存福病无大碍了。那就不急,我们回屋等他,省得他找人不到。”阿农说道。 阿农是武勒豪强农承之女。农承娶了东兰生僚部落的女子,生下的唯一爱女便是。阿农长于武勒乡间,其地汉僚杂居通婚,倒是无甚分别。这阿农却甚以僚人血统为傲。自幼便颇具胆识,深得其父宠爱。阿农一十五岁时,嫁予韦存福为妻,其后相夫教子,帮助存福将乡里事物打点得井井有条。十数年间为韦家生得二子一女,这女儿嫁到了万涯的另一农姓大家,韦存福得以结识众多万涯地方豪强,由此树立了在该地的势力。 如今那田州周家仗着水利之便、鱼米之富,屡次进谗邕州官府,大坏韦存福的名声。又暗中进购钦廉的私盐,与韦家的交趾盐争利。阿农此次借故探亲,实则联结东兰僚族势力,一同对抗周家。这东兰与靖西、德保夹田州于南北。若从中拦腰截断右江水道,必能根除周家不可一世的气焰。 话分两头。浩源跟着余怒未消的阿顺走到先生屋内,待阿顺坐下,便取过竹垫,也坐在阿顺身边。 “哎,先生不在。”浩源扫了一眼屋内。 阿顺只不理他,自顾取过《三国志》便读。 “哎哎哎,你喜欢三国里哪一号人物?”浩源伸出食指,戳了戳阿顺的胳膊。 阿顺依旧不理,自顾放下书本,又取过旁边的《史记》来读。 “哎哎哎,你喜欢刘邦还是项羽?”浩源又问。 “我喜欢刘邦。”阿顺这倒答得痛快。 “为什么?项羽多武勇啊,要是我生在秦末,我定会随着楚霸王南征北战,建不世之功。”浩源看着阿顺,笑了。 “因为刘邦是我们汉人的皇上,不似楚霸王,即便再怎么武勇,也只是南方蛮族的一介草莽。”阿顺瞟了他一眼。 浩源呆呆地望着阿顺,刹那间沉默了。他似乎一瞬知晓了,那涌动在阿顺胸膛的血,与自己是如此的不同。他以为这身着黑布衣衫的白娃娃,如同村里每一个玩耍在一起的孩童一般,只是乡间懵懂的无知娃娃。没想如今,彼此却隔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壁垒。 “阿顺,阿爸说汉人对我们不好。他们收我们的粮食,抢我们的黄金,还隔三差五抓我们的勇士去当兵。”浩源低着头。“我以为你和我们一样,你不是和我们说僚话吗,你不是吃着僚家的饭菜吗,你阿妈、舅公、舅婆不是僚人吗?那你说想走出山里,走到汉人的地方,做一个汉人。你说想来安德做那些坏事吗。” “浩源......”阿顺觉得自己说了大错话。浩源对自己多好啊,这个大豪绅家的少爷,总是谦让着自己,没有一丁点的架子。只是无论在这山明水秀的村中生活多久,阿顺胸臆之中总是翻动着一种不安,那不安来自于归属感的缺失,和对山外面世界的渴望。 “汉人和僚人分得那么清楚吗?”浩源脸涨得通红。“汉人到村里征夫的时候,汉人派军士来抢我们的黄金的时候,汉人商人卖给我们一穿就破的布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在骂汉人,而我不敢骂,我怕你听见。我想,你不就是汉人吗,你人那么好,那说明不是所有汉人都是坏人。现在又来了张先生,先生也是汉人,我们还是相处得如此的好,不是吗。”汉源怕自己用错词汇,特别用僚语说。 阿顺不知如何是好,心中烦乱如麻。他不知该像个君子一般,向浩源拜伏道歉,或是应当用僚人的方法,互倒一大碗米酒,痛饮而尽,一笑泯之。 阿顺思虑再三,只觉得头疼脑热,竟在竹垫上跪着,转身向浩源一拜。 “哈哈哈。”浩源破涕为笑,那整齐的白牙在黝黑的肤色下竟如此耀眼。“这是哪里的礼仪,怎么和我们鬼节哭丧一般。” 阿顺羞红了脸,却又不知所措。 “阿顺,你用汉人的礼仪道歉,那我也用僚人的方式还礼。”说罢,他取下那颗犬牙,用锐利的齿尖划破自己的手指,那融融的鲜血便汇成一滴红,晶莹地烁着微光。 “你这又要干嘛?这真是僚人风俗?”阿顺慌道。 “那就不知了,我只见过我哥和昌发哥做过此事。”说罢,将指头塞入唇中舔了一舔。“本来我哥他们两个人都要刺破手指的,只是一来你这细皮嫩肉的要刺坏了我免不了挨你阿妈骂,二来你刚给我磕了一个头。”说到此,浩源噗嗤一声笑了。 “给!”浩源把指头塞进阿顺口中。“不准嫌脏,这可比鸭屁股干净多了。” 阿顺舔了舔那殷红的血,只觉得一股浓重的腥气直冲脑门,像是烧秸秆的时候,蒸腾而上的浓烟,被烈日焦灼得滚沸。 “那我以后也不那般吓你了。”浩源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应当知晓的。”阿顺帮他把褶皱的衣角扯平。“你什么时候水性那么好了?” “我这名字就是泡在水里的,怎么能不好?”浩源拍了拍细瘦的臂膀,仿佛它十分壮硕。 “这先生也不知去哪里了,怎么那么久不见。”阿顺起身,四处眺望着张郎中的影踪。 “糟!我忘了。”浩源叫到。“我阿爹让我带先生去探病的,如今或许是被姆娘叫去了吧。”浩源说毕,便匆忙向家中跑去。 “等等我!”阿顺小跑着跟在他后面。那一黑一白两个少年,如同两股异色的流,交汇穿插在一起。村中的晌午,日头照得蚂咕咕地叫,榕树罩起一片浓荫,歇息了麻雀和鸡鸭。村里的农人都回家午睡了,等待日头偏西的时候,再回到田中拔那生不尽的草。 村里回荡着的,只有两对轻轻的赤脚声,“塌塌、塌塌”地踩着泥土,然后踏碰在灼得滚烫的石板上,发出沉闷却急促的声响。 第五章 山道 第五章 黄伟出村只走了不下二里山路,只感觉燥热难耐,双脚刺痛,像是被磨出了水泡。 这山间小路多得是细碎石砾,即便是终日在乡间奔走的韦智先,也不得不穿上布鞋,才得以在这崎岖嶙峋的山路上前行。 “智先,你看这路上的僚人。”昌发用僚语招呼智先,用眼神挑着路上匆匆运送砂石的行脚夫。 “生金砂。”智先应他。这生金砂乃是金矿粗采之后所提之物。那金矿离县内炼金之处甚是遥远,汉家官府便征调山里僚人运送生金砂,翻山越岭直至靖西县府南郊的炼金厂。 “也不知这么多金砂,到底能炼出几两金子来。”昌发皱眉瞪眼,那眼珠子像是要迸裂出来一般可怖。 “几两?怕是一钱都炼不出。”智先笑了。 “这是为何?”昌发疑惑。 智先但笑不语。他回身看着几步之后的黄伟,已是弯腰驼背,气喘吁吁。 “这汉家东西怎地如此不中用?”昌发略含愠怒,动身便要把他拉拔起来。 “不要。”智先喝到。言毕,走到黄伟跟前,将黄伟轻轻搀扶起来。 “黄先生辛苦了,这山路遥远,怕是一时半会找不到歇脚的店面,黄先生不如在那树荫下暂歇片刻,我且去帮先生弄些水来。” “如此就拜托韦少爷了。”黄伟不好推辞,只得答应。 不多时,那韦智先竟拖来一辆独轮车,上边用麻袋铺成垫子。 “先生请坐车上,我与昌发助先生前往靖西吧。”说罢,竟将车子倾斜下来,示意让黄伟坐上。 “这万万不可!”黄伟急得站了起来。“少爷乃千金之躯,怎能做如此之事。况且一介儒生如此坐在车上,岂不令人贻笑?” “黄先生莫在意,这太祖都有落魄瓜田之时,先生只是坐在车上穿行于这山间小路,又不是在集镇里招摇过市,何笑之有呢?” 黄伟再要推辞,那韦昌发将他一抱便放置车上,然后,竟推着车向前行了。 韦昌发用僚语对着黄伟嚷了两句,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智先斥责了昌发两句,竟也憋不住,开怀大笑。 “这昌发汉子所说为何?” “昌发说‘黄先生,你要不上车,这山路不知要走到几年后才到得了靖西咧’。” 那黄伟臊得满面通红,恨不能跳入山路旁的涧中游走。 “黄先生莫急,这昌发乃粗野之人,我已告诫他不可侮辱斯文。”智先步调与木车平齐,陪着黄伟闲谈。 “智先哥,这教书匠如此不堪用,为何待他这么客气。”昌发边推车边问。 “这人可重要得紧!”智先笑着回答。 二人一车走了大概二十里山路,到了一茶肆。这茶店倒是不卖甚么香茗,只是一些山间草药熬成的茶汤,喝了有清热去火之功效。 歇息一会后,便改由智先掌车,昌发在车边跟着,这黄伟倒像是断了腿的病人,要前往城里寻觅郎中。 “此去靖西还有多久?”黄伟的脸变得通红,也不知是因为羞臊还是天气燥热。 “大概还有二十余里,前方路便宽阔了。”智先回应他。 “这路途甚是遥远,也辛苦僚人来往了。”黄伟叹道。 “不知黄老爷如何能请得黄先生这大儒来此偏远山村教书?”智先问。 “这黄老爷于家父有恩,故黄老爷一召唤,我便来了。”黄伟打开衣襟,让风吹进来些,以解除烦闷。谁知这山间正午的热风更是汹涌火辣,吹在胸膛上,竟热辣难忍。 “这黄老爷行商之地也就是这桂西一隅,至多到邕州府办些官文。黄先生老父可曾到过这些去处?” “家父三十年前曾追随王莒斌将军至桂西平乱,黄老爷当年帮助被敌军冲散的老父找到营寨。”黄伟觉得自己如同坐卧在铁板上,热浪煎熬,让他狼狈不堪。 “哦?这黄伟竟与王莒斌也有交情,想来倒是与那张郎中也是相识了。”智先想着。 “这几日家父重病,从德保请来一张姓名医,不知黄先生是否识得?”智先试探地问他。 “今日离村之时确有一面之缘,只是未曾深交。”黄伟道。 智先暗自笑了,这二人竟有如此缘分而互不知晓,看来能以此利用一番。 也不知绕过几段山路,踏过多少砾石。路途越来越平旷了,景色也愈加开阔起来。 “前面便是靖西了,先生若车上逼仄,便可下来前行了,这路倒是好走不少。”智先笑道。 黄伟于是慌忙从车上跳下,这硬木板硌得他双脚麻木,几欲跌倒。 “真是多谢韦少爷了。”黄伟深拜。 “这谢早了,往靖西还有几里路程须得同行,你这谢过了,到靖西岂不是要再谢一遍?哈哈哈哈。”智先与他开着玩笑。 黄伟再拜,三人便一同往靖西去了。 韦存福躺在床上,今日倒是不需盖着数床被褥了,只是依旧手脚冰冷,呼吸局促。 张郎中搭过脉,又去吩咐厨娘把药煎了,而后坐在屋内帮韦存福按捏穴位。 “张先生医术精妙,我本应该好好谢过,只是这手足冰凉,使不上力气,只能口头先谢了。”韦存福挤出一丝笑脸,轻轻拍了拍张郎中的肘部。 韦存福的汉话倒是不如其子智先,想是这存福老爷早年结交尽是僚人部族,只是这些年当上了靖西一县之长,不得不与官家打交道,这才学着汉话。 “韦老爷说的哪里话,是老爷体制健壮,才受着住这药剂之猛,我这乡野郎中只是照方抓药的庸人,靠着医书糊口罢了。” “哪里的话。只是这身子要好全,不知道尚需几日功夫。这山间事务繁杂,总是需要打理。”韦存福叹了一口气。 “老爷这身子要能下地步行,尚需七八日,若要恢复往日气力,恐怕也得半年时刻。”郎中从药箱中取出艾灸,点着了,在房内挥洒。不多时,空气中便充盈着淡淡的艾香。 “老爷这卧房倒是潮湿了些,须得时常通风曝晒,以免虫蚁滋生。” “这些年我都在靖西居住,这房子倒是很少踏足。”韦老爷摇摇头。“这本是韦家祖宅的卧房,家里最大的娃儿娶妻都居住在这房内,如今已是十数年未曾沾过喜气了。” “这智先少爷年纪如何?”张郎中问。 “八月即满一十八岁了。” “少爷也当是成家之年了。”张郎中道。僚家村寨男子成婚极早,十三四岁便可在歌会上与女子相识,十五六岁成婚最是平常,而这十八岁还未曾娶妻,倒是少有。 “只是这娃儿日日操心家业,丝毫不在意自己终身大事。为他介绍婚配,他又是拒绝。”韦存福叹道。 “少爷或是有意中之人?” “怕是没有,这僚人人家不似汉人,讲究个门当户对。歌会上看上哪户人家,收了绣球前去提亲便是。这智先也未曾提起过。” “如此,少爷必是有自己一番打算。”郎中扶着韦存福躺下,又打开了木窗,让风吹进来些。 “不知先生家世如何?”韦老爷躺在床上问到。 “家父乃是横州郎中,不才从小与父亲行医八桂各州县,便也承父之业。” “哦?令尊果真一世行医?”韦存福笑了,那副眼神,死死将张育德钉在风中。 “这......”张育德不知如何回复。 “阿爸!先生!”浩源推门而入,一把扑在韦存福身上。 “哎哟我的小阿源。”韦存福无力坐起,只得伸手拉着浩源的小手。“你这衣服怎么湿成这个样子,又去水边玩耍了?”他那眼神,忽而转变得满是慈爱。 “想在溪水里洗澡呢,一时兴起忘了脱去衣衫了。”浩源嗤嗤笑道。 “见过韦老爷。”门外走来阿顺,这娃娃在门前先是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才走进卧房。 “这小阿顺还是那么多礼数,倒像是我这是什么官宦之家了。”韦存福大笑起来。 “这韦老爷本就是地方官呐。”张育德想着,不禁觉得好笑。 “阿爸要不是生此重病,怕是一年都不回安德一次了。”浩源趴在韦存福身上,倒像个三四岁的奶娃娃。 “你这娃儿,难道是希望你阿爸天天生病不成。”韦存福假愠,嘴上却依旧是笑脸。“再说了每年哪个节日我是不回来的?且不说远了,大后日的牛魂节,我哪年不给你带红布头。” “我和阿爸闹着玩呢,阿爸身体康健最重要,只是下次再回来,可别忘了给浩源带别的好玩的东西。”浩源露出那排白牙,甚是惹人喜欢。 “好好好,只是你这日日玩闹,既不事农桑,又不习武艺,又不学行商,看你迟早和黄老爷那纨绔儿子一样了。” “这僚人倒是心直口快,也不避讳外人在场。”张育德心道。 “阿爸,我现在天天和阿顺还有先生在一起,学汉话,读汉书。谁说我不学无术了。” “你这娃儿,难道是想以后考取功名不成?”韦老爷感到好笑。 “这倒不然,那我学了汉话,以后也可以帮阿爸打理州县政务不是。”浩源捏着韦存福粗糙的大手,又嗤嗤地笑了。 “张先生如今能教这娃儿读书,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这些时日烦请先生操劳,若有什么所需器物,请先生直言,我差人买回便是。”韦存福转头对张育德说到。 “老爷哪里的话,不才只是略读诗书,认几个字为了读懂药方罢了。小少爷天资聪颖,进步飞快。只怕过些时日我这空腹之中就搜不出什么来教少爷了。” “张先生何必谦虚,想先生必是有经纬之才,才能有如此儒雅气魄。”韦存福又是一笑,那熟悉的骇人的目光,就又回来了。 “老爷过誉了,这几日不才必当尽力便是。”张育德突感背部寒凉。 “阿爸,你在靖西要见到什么好玩的什物,记得也帮阿顺带一个。这阿顺如今与我一起读书,我要劳烦他的不少咧。”浩源对着阿顺一笑。 “阿顺哪里能劳烦老爷,与浩源读书乃是一大乐事,不敢再求何物。”阿顺连忙摆手。 “你这是什么话?”韦存福瞪了一眼浩源,“我待阿顺,如同对待自己侄子,你与他一同读书认字,我本就十分欣慰。照你这么一说,我倒像是小气之人了。” “哈哈哈,阿爸不要动怒嘛,身体还没好利索,怎能又被我气坏了呢。” 韦存福笑着轻敲了一下浩源的脑门。 “今日先生与阿顺便留在家里吃饭吧,我叫厨娘备饭便是。”韦存福对郎中说到。 “厨娘如今忙着给老爷熬药,怕是抽不出空闲了。我与阿顺回家吃便是了。”张郎中答道。 “如此也好,只是又要劳烦阿顺的舅公舅婆了。”韦存福想了想。“浩源,你去厨房取些熏肉熏鱼来,送给先生。再去拿些白米,用竹篮装了,给阿顺带回去。” 浩源应了,向后厨走去。 “老爷如今只需定时服药,静心调养即可。饮食之类,切不要再食生物、饮生水,以免虫疾再发。” “谢先生,待身体康健之时,必当重谢。”韦存福扯了扯被子,郑重答道。” 浩源取来几块乌黑的熏鱼和熏肉,用粽叶包了,递到先生手里,又用给阿顺塞了一大篓白米,在米中埋了两个鸡蛋。 “浩源今晚到我家吃饭吗?”阿顺问。 “今夜我要伺候阿爸喝粥咧,就不过去了。你记得要留一些菜给我,我明天去你家吃早饭。”浩源拍了拍阿顺小小的肩膀,把他们送出了门。 “那今夜就烦劳小东家了,只是不知智先东家今日怎的不在了?”张郎中问。 “阿哥去靖西接我阿妈了,大概今日要在靖西盘桓一宿,明日便回来了。”浩源向先生鞠身一拜,目送二人离开后,便转身进了屋里。 “阿顺同浩源小少爷如此亲密,也是难得一段缘分了。只是不知你二人如何识得?”张育德走在阿顺身后,轻声问道。 “阿顺来村里之时总是哭闹,不喜与村中孩童玩耍,只待在房中与娘亲说话。一日浩源同智先哥前来探望母亲,那浩源当时身体瘦弱,被韦老爷告知不得与村里孩童瞎闹。便日日跑来与我消遣。只是初来时我不懂僚语,终日在一起也不知如何交谈。于是我俩便互相教授,倒很快就学了对方言语。” “怎么这村子里每搬来一人,这韦家都会上门问候吗。”张育德问。 “这倒不是,只是我舅公虽然血缘较远了些,也算是韦家族人。韦老爷既然是韦家本宗,自然该上门关心。” “既是如此,那浩源看来经常与阿顺一同用饭了吧。”张育德又问。 “却也不是,浩源鲜少在我家吃饭,倒是逢年过节总是邀我去他家。” “又是为何?” “浩源阿妈看他身体瘦弱,便经常在家里给他煮些鸡蛋。我家里没那些好东西给他补身体,所以每每到了吃饭之时,浩源就会自己家里吃。” “那浩源少爷倒是相当平易近人。” “那是因为他被欺负惯了,若是像黄家少爷一样身强体健,怕浩源也像他一般咄咄逼人了。” “哈哈哈哈,这黄家少爷竟有如此风评。”张育德大笑起来。 来来往往多次的小路,张育德也是走的熟悉了。只是这几次总是走得太匆匆,无心静赏村中的景色。不知哪户人家的三角梅,长长一只伸出院子,绽放一颗颗耀眼的紫色;哪里的喜鹊,绕着那家乌青的瓦砾,喳喳叫个不停。 农家院落里堆着枯黄的稻叶,想是积攒下来的引火之物,或是水牛的食粮。遍野的烁金,愈发灿烂得迷人。迷蒙叠嶂的山包,笼罩若有若无的烟。日头微微偏西,山间的云染上了些霞光。这村子愈发恬静了,有如武陵人家穿行山野遇到的世外桃源。 只是这桃源,漫是僚家悠远的歌声。 “阿顺可会唱僚歌?” “娘亲曾教过几句,每年歌会也曾听过。只是我生性害羞,倒是从没唱过。”阿顺脸红了。 “到是不妨。”张育德笑道,“汉人常人不善音律,阿顺要是学得些僚歌,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那我唱给先生听吧,只是先生莫要笑我。”阿顺脆生生说道。 “洗耳恭听。” “僚寨三月天初雨, 迢迢山路到村居。 门前无甚好茶饭, 唯有僚歌迎客进。” 阿顺稚嫩的声线唱得这僚歌倒是透着三分可爱。 “借问先生何处来, 莫急先向寨中请。 米酒一碗胸中尽, 前路崎岖步也轻。” 这阿顺才一发声,不知何处人家,竟和出这僚歌的下半。 “村前溪水浅又清, 客到家中坐竹席。 捕鱼捞虾端美酒, 僚家山歌送君听。” 这一歌未落,一歌又起。想是这山间人家只要谁开了调,便有人将这歌对了下去。 “莫嫌农家粗米面, 三月农田正抽芽。 我今没有好茶饭, 只有山歌敬客人。” 不觉间,村里起伏着无数山歌声。张育德随意一瞧,那农家里的女人一边摏着米,一边笑着应山歌。那字词虽不工整精妙,却随着悠悠的小调回旋荡漾。 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村子里每一个小院,僚歌婉转飘荡,把这僚寨满满地灌上温情。 第六章 右手 第六章 “阿妈。”智先走进房中。 阿农坐在床沿,正收拾着红布,将布块整齐地叠成方形,放进布包中。 “智先来了。”阿农兴奋地握着智先的手。 “阿妈这一路回来可还平安?”智先不顾气喘吁吁。 “那是自然,东兰到靖西都是家中故旧。那周群现还敢半道劫人不成。”阿农眼带不屑。 “阿妈怎么让昌发先回来了。昌发跟着你们,我还放心些许。”智先怪到。 “总是怕你阿爸这边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况且这兰家老爷喜事,去的可不止靖西县的人,交趾国的官听说也跟着到了。交趾国素来觊觎桂西土地,要是他们发难,昌发这勇士回去还能担一把手。” “还是阿妈想得周全。”智先道。 桂西僚人自治的州县不设县衙,只在僚族长官(相当于县令)长居之处立一标识,县中事物便在私宅中处理。这阿农所在之处,乃是靖西县内一平常人家,只不过院落大了些,好让乡民入内议事。 只是县官之职看似威武霸道,实则须得统筹各个村寨,联结攻讦,还得小心处理汉家官府和西边交趾国的关系。非是有三头六臂的能人,还担不起这虚衔。 “今日见到五婶,听说你阿爸身体无恙了,不知是否属实?”阿农急问。 “请了一德保名医,倒是没有性命之忧了,只是要好得利索怕是还需要一段时日。”智先走到桌前,取过青瓷水壶,对着嘴咕嘟咕嘟喝起来。 “你看你,怎么渴得那么不像样子。”阿农怪他,“阿爸重病之时,村里巫医有没有给他用过神咒?” “用了,可是之后阿爸的病反倒愈发严重了。”智先回答。 “那巫医也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了,既然人救过来,也就不去责怪了。”阿农叹了口气,她那副皱缩的眉头也终于释开了。 “智先,农婶!”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了一道黑风似的,定睛一看,原来是韦昌发。 昌发浑身大汗,衣襟扯开了,身上的青筋狰狞得像是攒动的青蛇。 “昌发,怎么柴刀有血?”智先谨慎问他。 韦昌发腰间那把柴刀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浓腥掩着刀刃的锋芒。那血痕沾染在虎皮上,显得污迹斑斑。 “适才有一泼皮,赖我偷了他的银子。我暴怒之下就拔出刀来吓他。怎知那无赖竟大声呼喊,引得市集之内人群都拢了过来。我见不妙,就脱了全身衣服让他搜。他见我如此霸道,便欲算了。我岂能受着蚂气?我就砍了他一只手,让他以后长点记性。”昌发汗流浃背,边说却边显露出自得神色。 “那无赖是汉人是僚人?”智先忧心忡忡。 “自然是汉人,僚人哪里似这般无理取闹?”昌发愤愤道。 “若是市集里的混混,敲诈些许钱财,那便罢了。若是其有什么党羽。”阿农也跟着思忖起来。 “那能如何?这靖西是我们的地盘,还轮不到谁来撒野。何况为难我,也得看看我手里的柴刀应不应。”昌发怒道。 “昌发今日也是鲁莽些了。如今老爷重病,断不能惹是生非啊。”阿农语重心长。 “今日也不早了,叫上瑶姨,我们到集上吃饭吧。”智先把手搭在昌发肩上,安抚他那急促起伏的胸腔。 “我阿妈在哪儿呢?”昌发问。 原来那阿瑶便是昌发的生母。僚人部族远嫁女儿时,总会连一位族妹同去,待到女子生产了,便可回本家。这阿瑶乃是阿农的族妹,当年随阿农嫁到安德村时,与韦存福勇武的族弟相爱,于是也嫁到了安德村,不久生下了昌发。 “在厨房呢,她买了不少药材,在房内整顿。”阿农说。 “我去找她。”昌发跑去了。 “昌发虽勇武过人,但性子火爆,你得时刻提醒着他才是。”阿农语重心长道。 “是,昌发鲁莽了些,但是关键之时还是颇懂分寸的。”智先应她。 须臾,四人离家行至市集。这靖西乃是一小城,虽然来往人口不少,却主要是趁天晴赶集做买卖的商贩和农家。镇上本就没几家饭馆,尤其天色渐晚,饭馆都打烊了不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亮着火的,屋内却尽是食客,今日是集日,小小的饭馆被挤得满满当当。 “韦家少爷来了!”智先本欲领着他们回家,店里小二竟用僚语大声招呼起来。 “这汉人酒肆也不知合不合胃口。”昌发埋怨,“一日不食酸,走路腿打转,汉家的饭菜我倒是不常吃,听说具是些淡而无味的吃食。” “昌发怎么那么多埋怨,入座吃了便是。”阿瑶斥责他。 “只是不知有何食物会犯了我们的禁忌,这汉人据说什么都吃。”阿农道。 “韦少爷大驾光临甚是难得啊,这里边虽然客满,但有几桌是掌柜的酒肉朋友,我将他们打发走便是。”小二陪着笑脸。 “如此今日便在这里吃饭吧。”昌发请过三人,待他们入席之后才跟着入座。 只听这酒肆之内人声鼎沸,甚是嘈杂。喝上头的酒客大声划拳发笑,有的站在凳子上,面颊红得像煮熟的虾蟹。那菜肴散落一地,碎了的碗碟杯盏遍地狼藉。 “你看那些汉人,自诩礼义廉耻,怎的如今如此不斯文。”昌发笑道。 “你见着汉人,可看到僚人了?这喝酒划拳的僚人也多得是,真不知是汉人僚化了,还是僚人汉化了。”阿农摇摇头。 “如此看来,村里的那个小阿顺,倒是一另类了。”智先哈哈大笑。 “韦少爷今日用些什么菜?”小二指着柜台的菜牌。只是这菜牌被层层人墙隔绝,倒是什么都见不到。 “这......”小二有些尴尬。“不如我向少爷推荐便是。”小二清了清嗓子。 “这倒也好,看看有什么拿手之菜。”智先答他。 “少爷取笑了,这店里的厨子可是从邕州学艺来的,要说拿手,倒是样样皆行。只是这不时不食,春末夏初倒是有些好什物让少爷尝尝鲜。” “那就介绍吧,啰啰嗦嗦好不心烦。”昌发催促。 “这山鸡果狸乃是这几日新抓的,红焖再好不过,佐上这几日山里新採的鲜菌,加上新酿的米酒同煮。还有穿山甲和山猪乃是不寻常的好东西,白灼或是清炖都能尝出好滋味来。或者这田里新上的田鸡,肥美鲜嫩,与黄豆同煮鲜味更加。”小二说得绘声绘色,把自己的口水都说出来了。 “这果狸山猪什么的倒是不需,只要些寻常吃食便可了。不知这田鸡是何物,乃是田里养的土鸡吗。”阿农问。 “夫人取笑了,这田鸡乃是青蛙是也。”小二依旧弯腰合掌呵呵笑着。 “青蛙?你是说蚂?”阿农大惊失色。 “蚂?”阿瑶也惊了。 “这......有何不妥之处呢?”小二尴尬地笑着。 “这蚂乃是僚人信奉的神灵,你竟拿来烹食?”智先在外行走多年,却甚少进入汉人酒肆,这蚂入菜本以为只是传言,没想竟真如此。 “韦少爷莫笑话我了,你看这店里的僚人食客,哪个不点上一盘黄豆烧田鸡?僚人如何不吃得?”小二慌了。 “杀蚂神的,终生不得子嗣。难道这城中的僚人就丢了家祖传下的古训了吗?”智先心想。 阿农与阿瑶神色凝重,双唇紧闭不语。 还是那昌发血气方刚。一把抓过小二衣裳,大声呵斥起来:“如今你在靖西县里,就得守我靖西的规矩。我说蚂不能吃就不能吃,我这暴脾气对蚂都只敢骂骂便罢了,你这什么东西,竟然敢把蚂神放进嘴里咬?”昌发把小二一推,小二一个踉跄,摔倒在邻桌,打碎不少碗碟。 “昌发不要。”智先制止他,总还是慢了一步。 酒肆中突然乱成一锅粥,不少僚人见有人发难,皆欲掏出柴刀对峙,只是见这韦智先乃是县府公子,才又不好发作。 少时,门外闯进数人,借着灯火智先隐约看清了来人的脸。 “我当是谁在此处扰乱治安,正想到县老爷那里告状呢,原来是县官老爷的儿子在这闹事。”那声音轻浮至极,像是故意挑衅一般。 “原来是黄老爷的大少爷。这听说黄少爷出息得很,在靖西过的是风生水起财源广进,着实给黄家涨了不少脸面呐。”智先语中带刺。 “智先,我们回去吧。”阿农见事态不对,坐在木椅上劝到。 “哟,韦老夫人也在,那正好,陪我做个见证。”黄家少爷咽了这口气,堆起笑容继续发难。 “阿才!”黄少爷喝到。身后人群中走出一个身材瘦削、弯腰驼背的汉人,那人鼻青脸肿的,右手用布一层层卷着,布上鲜血淋淋。 “智先,这就是那无赖。”昌发低声说道。 “黄少爷,这人是讹诈我昌发兄弟的市井无赖,昌发兄弟见他实在是令人恶心得紧,所以砍掉他一只手以示惩戒。怎么这下三滥之人原来与黄少爷是一伙?”智先面露微笑。 “诸位乡亲,今日我这小兄弟在集上采购些家用,怎知遇到这粗壮汉子抢我兄弟的银两。”黄少爷对众人说道。“这汉子死不承认,还用柴刀斩断我兄弟的右手。如今我兄弟缺了这干活的右手,家中妻儿老母不知谁去供养。却不曾想这汉子竟与韦家少爷一起逍遥法外!”黄少爷语带悲愤。 人群中渐渐发出些嘈杂,都在暗暗咒骂昌发欺霸乡里。只是真相未水落石出,也不好发作出来。 “你他妈的放什么屁!你阿爸我今日脱个精光让你查了个遍,如今你又来这喧哗,怕是嫌一只手也多了?”昌发怒目圆瞪,顶得那阿才面露怯色。 “你休要猖狂,如今汉僚乡亲都在此,你敢不敢给我们搜查一遍,若事情属实,你该如何还我们公道?” “脱就脱,你他妈的老子今日脱了第一次就不怕第二次!我要是清白的,我连你的手也剁下来!”昌发欲要脱下褂子。 “且慢!阿才,你先说说你所丢多少银两,还有何信证没有。”黄少爷回身问。 “自然是有,我的钱袋上边绣着三角梅。那是我祖母留给我的信物。只是我怕这恶人拿了钱就把钱袋子丢了。但是也不打紧,我这一共有三钱银子,先前我怕是假钱就用牙咬了个印子。我天生缺颗门牙,那银子上必当有此印记。” “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昌发利落地脱了褂子。 “昌发!怕是有诈!”智先忙制止他。 昌发将柴刀取下,放在地上,解开腰间的虎皮,怎知从虎皮腰带里竟掉出两锭银子。 “大家请看!”黄少爷一把抓起银子,指着上面的牙印。“这二钱银子上确确实实有我家兄弟的牙印。他还想怎么抵赖!”黄少爷面露得意之色。 阿瑶瞪着双眼,几欲晕厥过去。 阿农冷峻的眼神盯着不可一世的黄少爷,一面窥伺着逐渐躁动的人群。 智先眼神飘忽,他的大脑在疯狂运转着,似乎想要找寻一丝线索。 那昌发甚是尴尬,怒目圆瞪,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他欲拔出柴刀砍死那黄少爷和泼皮,只是周围人群怒视,如此一来不好收拾。 “怎么才二钱,定是这恶人拿了钱财消遣了,可怜我辛苦存了那么些时日才存得些许积蓄,家中病妻还指望我开方抓药,老母还等我买米做粥。”说罢,竟嚎啕大哭起来。 人群沸腾了,一些喝醉酒的僚人拔出柴刀,站在昌发身旁与他对峙。 不少酒客口出恶语,对着四人指指点点。 “大家听我一言,我是靖西管政韦存福韦老爷的长子!”智先站出来,对众人说到。“这件官司乃是县中刑案,不可在此私断。待韦老爷回县开审,再做定议不迟。” “谁不知你韦家在靖西势力庞大,如今你家奴仆作此伤天害理之事,你们怎么会不包庇勾结。”人群忽地沸腾了。 “说不准过两日这恶汉就被他们自己放跑了!”又一人说到。 “智先不必多言,我虽深受诬陷,却也要些脸面,怎能任由他们欺辱?我欠你一只手,还你便是!”说罢,欲要捡起地上的柴刀。 “昌发慢!”智先打掉他取刀的手。“事情远未水落石出,如此莽撞便中了他们的计了!” “我说昌发兄弟,你这一手还一手,私人恩怨可是结了。可这欺霸乡里抢夺钱财的罪,怕是要从新算过吧。”黄少爷笑道。 “黄少爷,这私设公堂的罪,要是邕州府怪下来,只怕你也承担不起吧。”韦智先道。 黄少爷迟疑了,如今人在马上,不得不向前走了。 “我看不如这样,我们到旁边租下来一个房间,把昌发关在里头,各位乡亲要是愿意的,就在外头守着,这样他也跑不掉,等韦老爷回来了,开审不迟。”阿农换了一副慈祥面目,对着众人说到。 昌发欲要发作,但见这是阿农的意思,便咬牙忍了。 “如此也好!”众人发出应和声。这僚人乃是极重义之人,他们把昌发的手用粗麻绳捆起来,然后一同与阿农出去了。 “黄少爷,如今我们这过节,可结下了啊。”韦智先对着满脸得意的黄少爷,留下句话,便向外走去了。 天终于黑了下来,星斗灿繁,天际一片晴朗。 “我们也走吧。”黄少爷领着众人,也离开了酒肆。 酒店里空荡寂寥,只留下愣呆着的店小二还没回过神来。 “哎哎哎!没给钱呐!还没给钱!” 第七章 乡练 第七章 阿顺向舅公递过鱼肉和白米,走到一边劈柴去了。柴刀是挂在木墙上的,把手磨蹭得斑驳不堪,刀刃倒是锋利异常,看来没少被打磨过。 只见阿顺幼嫩的小手握着刀把,奋力劈砍,才把黑皮黄芯的木柴劈碎,没几下早已累得汗流浃背。 “阿顺哟,你这小身板还是要多吃几年饭才能劈得动柴火呢。”阿顺舅公笑着取过他手里的柴刀。老人看上去虽然头发花白,体态佝偻,砍柴的功夫可是劲头不小。只见他紧握刀柄,举刀过头,行刀的痕迹在空中轻轻划了一个半圆,木砧上的粗柴便应声碎裂。 舅婆则刷过洗米,又去门前几分红土地上挖出几块肥姜,把皮削了,切成姜片。 张育德走上前,取过一片地上的姜皮细细嗅了起来。 只觉得那肥嫩的黄姜辣味辛冲刺鼻,直蹿脑门,多嗅几次,竟感到细细的汗珠从背上冒出。 “好姜!”张育德不禁叹道。只见那阿顺的舅婆又取出生蒜、桂皮、山黄皮等物,研磨碎了,烧热锅子,取过韦家送来的肥熏肉炼出些许油脂,然后把那些辛辣的香料倒入锅子里。 刹那间,锅子里冒出一股浓烟,熏蒸出香料浓郁呛鼻的气味。张育德只觉得脑门一紧,便开始打起喷嚏来。 舅公与阿顺言语了几句,阿顺便取过蒲扇,行至锅子前,将烟雾扇出家门去。 “先生,舅公问你是否吃得辛辣。”阿顺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问道。 “这行医之人,遍尝药剂乃是常事,舌头倒是不怕辛辣刺激。尤其这几日天气湿热,吃些辛物可以除风祛湿,对身体也是大有裨益。只是我行走如此多州县,进过不少僚家,倒是从未见过那么能吃辛物的。”张育德忍不住烟呛,咳嗽起来。 “先生可知为何?”阿顺笑了。 “怕是你舅公舅婆依着你的口味,用些山里的辛辣香料,好宠爱他们的孙儿。”张育德拈着长胡须,笑着答他。 “先生如何得知我好辛辣食物?”阿顺道,忽而又说,“我明白了,先生必是知晓我乃是桂北人士。” “哈哈哈哈,阿顺果然天资聪明。”张育德满意地笑了。 “只是郎中说错了一点,舅公舅婆不是因为我的口味就迁就我。”浩源笑眯眯看着郎中。 “哦?我猜必是因为你舅公有湿疾。”张育德那神态,像极了算卦的道士。 “先生竟如此神通?”阿顺瞪大了眼睛。“噢!先生是名医,自然看得出我舅公的顽疾。” “哈哈哈哈,医术断诊用的是望闻问切。我这把年纪了要再望不出个所以然来,数十年的医术岂不是白学了。”张育德取过些柴来,为阿顺的舅婆添了。“只是湿疾难治,用着食疗的方法倒是不错。也难为你舅姥和舅姥爷忍受这辛辣之苦了。” 舅婆对着张育德一笑,又继续炒着菜了。 天色昏暗,菜肴也备好了。今日做了三菜一汤,三菜乃是蒜炒熏肉、酸笋焖鱼、蒜蓉空心菜,一汤乃是白花菜汤。白花菜乃是僚人山间的野菜,其味苦却清凉,烹制成汤即使不加鱼肉,汤中却有甘甜的鲜味,是一味清热解毒的食材。 僚人家习惯在天黑前用晚饭,一来天色昏暗后须得掌灯,二来山间蚊虫甚多,摸黑不免不胜其扰。 阿顺取了那黑碗,装上饭菜又给娘亲送去了。张育德向舅公舅婆施了一礼,坐在低矮的竹凳上吃了起来。 没吃几口,张育德只觉得口腔中麻痒难耐,炽若嚼碳。舅婆下手竟如此之重。看那两位老人,却是不慌不忙,细嚼慢咽,倒是并不觉得辛辣呛鼻。 阿顺走回房内,盛了饭吃了起来。看来也是饿极,夹起几块鱼肉便大口大口扒着饭,吃得甚是香甜。 “这舅姥和舅姥爷或许年纪老了,味蕾衰竭,尝不出辛辣。阿顺你如此吃法,不觉得口内难忍热辣吗?”张郎中不敢再吃那鱼肉,只得盛了些汤水,拌在饭里。 “先生笑话了,家父在世之时吃得比这个还要辛辣。由是在邕州城里,倒是有一种小小的颗粒,制成的菜肴辛麻无比,最是过瘾。只是多年未曾品尝那滋味了。”阿顺捧着碗笑了。 “阿顺可知那是何物?” “倒是不知。更不知在何处可采摘。”阿顺眼中产出一道光。 “那物件,名叫花椒。产自蜀地。此处虽少食用,但那花椒却是一味重要药材。所以在药房都能买到。” “山间可有生长此物?”阿顺问。 “自然是有,只是山里的野花椒虽然难寻,倒比种栽之物辛麻数倍。” “那么药效自然也就更强了?”阿顺兴奋起来了。 “你是想用那野花椒医治舅姥爷的风寒?”张育德笑道。 “若能找到,便是再好不过了。”阿顺替先生添了一碗米饭。 门外又传来熟悉的赤足声,踏着厚实的泥地,频率快得如同暴发的雨点。 “是浩源小东家,不知老爷有何需要?”张育德自语。 “我看他是来吃饭的。”阿顺走向竹柜,取了一个碗,又盛满了饭。 “你怎么知道?”浩源跑进屋内,向先生行了个礼。对着阿顺笑吟吟地说到。 “不是说要伺候韦老爷喝粥吗,怎么跑了过来?”阿顺递给他碗筷。 “阿爸喝过粥后睡着啦,姆娘熬药没空闲做菜。”阿顺露齿一笑,那白牙竟在昏色中异常闪亮。 “你可是说过即便如此也不来的。”阿顺不依不饶。 “此处有鱼有肉,到底是经不过嘴馋。”浩源说罢,夹了几块熏肉。“如此热腾的菜肴我哪里还能等到明天?” “慢些。”舅公制止他。 “啊呀!怎么这样烫嘴!”浩源哇一口把肉吐到碗里,只觉得嘴里像是有火焰烧灼,无数蚂蚁在爬动撕咬。“怪不得阿妈不让我来你家吃饭。”浩源急得在空中大口哈气,只是这辛辣胀得他又痒又痛。 “你无福消受这好肉好菜了,还是吃点酸食便好。谁叫你偏偏今日来此,若早些告知我便不让舅婆做辣了。”阿顺用葫芦瓢舀起一瓢水,递给浩源。 “看来这辛辣食物,只有你们能消受了。”张育德笑道。 “我本以为先生从横州而来,吃食与我家无甚不同。”阿顺十分歉疚。 “倒不是,桂中桂南受粤文化颇深,好食肥鲜,极少使用辛辣。反倒是桂北群山环抱,湿冷异常,亟需辛物御寒祛湿。” 浩源就着榄果和酸姜对付了这顿饭,阿顺收碗清洗,舅公与舅婆出门沿溪纳凉。 “也不知阿哥见着阿妈没有。”浩源望着漫天的星斗,用蒲扇扇着风。 “先生若是无聊,我带先生去村中广场闲逛把。”浩源回身对先生说到。 “如此也好。” 浩源走到阿顺身边,帮他把碗放进竹柜里,然后带着阿顺和先生出门去了。 僚寨里总会辟一块平地,中央立一根长杆,杆顶用长长的山鸡毛装饰。这小广场便是寨子里通报时事、年节群聚的地方。 也不知绕过了多少人舍,引得多少只黄狗吠叫,三人来到村中广场。广场并无砖石铺就,只是干硬一些的泥地。四角各有一盏长明的灯笼,照得广场倒是不甚黑暗。 中央立着的竹竿,越有三丈余,山鸡毛随清风摆动得晃晃悠悠。 灯下麇集七八十个僚家壮汉,裸着上身,腰下穿着宽大的黑裤,赤足、散发、那些汉子个个汗流浃背,肌肉紧绷。手中的柴刀挥舞得呼呼作响,划开一道道锐利的风,把广场掩映在一片刀光之中。 “这便是我们僚家的乡练,每日训一批勇士,三日一换。”浩源轻声对张育德说。 “那便是村中约有乡练二三百人。倒是一派虎虎生风。”张育德叹道 “僚家少年到了十三四岁便可打造柴刀,是时便需农闲之日的晚间到此训练柴刀战法。一直到自己的娃儿也生了孩子。”浩源有些羡慕地看着眼前的那些壮汉,他也想执着锋利的柴刀,挥舞长空,杀尽虎豹豺狼。 柴刀战法。僚人步履深扎,腰弯似弓,一足踏前一足弓后。武备姿势摆好时竟只有半人高。左手护于胸前,右手横刀。目光凶狠,呼吸短促,身子随着呼吸有节奏地摆动,足部却丝毫不乱。 团头一声令下,勇士呼声震天。左臂回收,右手极速挥刀向前,刀刃随腕翻转,灵活地变着方位。是时弓足如同利箭一般弹出,弓腰伸直,带着柴刀劈向敌方面门。同时脚下极速变换方位,一来让敌人摸不清方位,二来趁虚绕到无防备的弱点,趁逝再做劈斩。 或因僚人个头矮小,迥异于汉家武学居高临下的上路功夫,僚人刀术重在以下克上,冲发如电,一招制胜,凶狠异常。 “阿顺,到时候我们一起学柴刀,看看谁最先成为村里的第一勇士。”浩源抓着阿顺的手腕。 阿顺看着整齐划一的柴刀队伍,也入了迷。 “村里每家每户都要如此训练吗?”张育德问。 “倒不是强迫,只是乡练乃是保卫村子的光荣勇士,邻村来抢夺土地或是山猪群来糟蹋粮食的时候,乡练就听从号令去了。先生瞧那乡练的头领,便是我阿爸的族弟,也是昌发哥的阿爸。他可是如今村里第一勇士,据说年轻时候同桂西第一的柴刀王学了柴刀战法,如今打遍桂西无人能敌。”浩源口中似乎有些骄傲。 张育德随指向望去,只见为首的一人肤色黑黄,皮肤紧紧绷在肌肉上,眼神甚是吓人。他的裤子上都是灰尘,脚上起满了茧子,脚趾短小却结实有力,紧巴巴抓在泥地里。他每一次挥刀,眼睛都瞪得老大,钢牙怒齿,汗液四溅,像极了地府里的阎罗、南海里的夜叉。 “有汉人。”一人在团首耳边悄道。 那汉子目光与张育德对视,如同两道白寒,刺破空中,扎得人不胜胆寒。汉子将柴刀收在腰间,挺着胸膛向三人走来。 “叔!”浩源迎了过去,他黑色的短褂子在他身后飘。 只见二人在数步之外嘀咕,须臾浩源便带着汉子走了过来。 那汉子虽目光变得和缓了些,身上却依旧散发着威风霸道之气,行至跟前,给张育德行了一个抱拳礼。 “这位便是我族叔,韦天权。我安德村第一勇士,人中吕布。”浩源笑着介绍道。 “好汉会说汉话吗?”张育德回礼问他。 “不会咧。”浩源替他答了。 韦天权用僚语说了几句,只听他句若惊雷,满面威严。 浩源似乎有些尴尬,他不知如何翻译,只得站在韦天权身旁不知所措。 “先生,韦叔先是谢过了您对韦老爷的救治之恩。又说这广场乃是练武之地,刀剑无眼,望先生无事不要前来,以免受到伤害。”阿顺在先生身旁翻译道。 “是这意思,是这意思!”浩源笑了。“还是阿顺汉话流利。” 韦天权说完,又抱拳行礼,转头走了。 “只怕这壮士所说不为此吧。”张育德心中明镜一般。 “其实他们不愿汉人来此。”阿顺对张育德悄声道。 “这汉人不知包不包括阿顺呢?”张育德捻须一笑。 “自然不包括,他们都把阿顺当做僚人。”浩源抢着回答。 身后光影幢幢,挥舞着柴刀的僚人喷洒出淋漓的汗水,落在土里,蒸在风中。偶尔整齐划一喊出几句杀声震天的怒吼,忽而劈刀斩裂风声,又时镔铁叮当碰撞,隔着空气,似乎能闻得到金属划破胸膛那浓烈的腥。 张育德不曾想到,早前僚歌婉转的汉子,褪下褂子,拔出腰间的柴刀,便如同鬼神附体的虎狼。凌厉的刀锋中,雄浑着一种蛮烈的魂魄,汹汹袭来,又汹汹散去。 “先生,吕布既是三国第一悍将,怎的会死呢。”浩源问。 “吕布虽有鬼神之勇,却乏谋少断,不听诤言。无德无信,三易其主而又亲手杀之。逞匹夫之勇却乏千万人之术。” “这千万人之术为何?”阿顺稚嫩的眼睛看着张育德的脸。 “乃是兵家之术。” “难道便是孙子和孙武子的用兵之术?”阿顺又问。 “然也。只是这孙子兵法被用了千年,早就被多少千古名将摸透了。如今只可当个入门的读物,要贯通这千万人之术,还得博览群书,还得通晓五行之道,还得融贯阴阳。” “竟是如此复杂玄妙?”阿顺忽的来了兴趣。 “这阿顺,我要问的是吕布,你倒扯上了什么阴阳之术。这阴阳之术好学得紧,村北巫医,那是阴阳术的行家。找他教你,以后这天旱少雨时节,你就可以带着牛头面具施法求蚂神降雨了。”浩源取笑他。 “阴阳之术可不是神鬼之术,那是一门大学问。”张育德望着天上的星斗,银光璀璨,似是人间无数英雄。 忽地,落下一颗。 “北斗落西南,天意?”张育德轻叹一声,带着阿顺回返。 浩源作别二人,心中却是吕布神威。 “僚人过继乃是寻常不过的事,莫说三姓,多少人物把桂西的大族都姓了个遍。这德又是如何,难道吕布三易其主便是失德,刘备那厮投靠尽天下诸侯却反倒是有德?难道汉人披在身上的那层虚伪的道义就那么重要?”他越想越不解,索性罢了。于是赤足飞奔,跑回家去了。 又是一日尽头,这桂西的小山村,终于完全地安静了下来。 第八章 魅影 第八章 黄伟推门步入客房中,轻轻把木门关了。 屋内漆黑异常,烦闷难耐。他推开窗户,用木杆支着,待山风吹走了些许霉味,便走到桌前点起油灯。 油灯火光黯淡,照得屋子里人影绰绰。黄伟欲脱去衣衫,洗面休息。于是在木盆里取了一些水。 忽而风大了起来,吹得木窗吱呀响动。想是临夜山风大起,送来了些阴寒。 黄伟解下腰带,正欲宽衣,忽地那灯火之中竟映着一张森森的脸。他慌忙定睛一瞧,木板床上竟坐着一人,眼睛泛着凶光,嘴角微翘。 “黄先生,静候多时了。”汉子忽地站起,双手并拳。 黄伟“哇”地吓了一跳,望着那阴森的人影。他本能地抓起桌上的砚台,护在胸前。墨印染着他的双手肮脏不堪。 “黄先生如此是为何,我若要取你性命,你这砚台又怎能防范。”汉子嗤笑了一声。 “壮士所为何事?”黄伟吓得两股战战,双手颤抖得连砚台都拿不稳了。 “黄先生莫怕,是我。”汉子尽量语带平和,以抚慰黄伟脱腔的心脏。 黄伟取过灯照向汉子的面庞,火光之中暗黄明灭的脸,晦暗着阴沉的恐怖,那人乃是农智先。 只是农智先面色威严,少了白日的尊重和奉承,多了不少疲倦,暗暗还藏着些许杀机。 “韦少爷深夜至此,有何指教?”黄伟强压急速跳动的心脏,问到。 “黄先生好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本以为我尊重先生能换得两方平安,如今看来,先生却是要与我韦家作对了?”韦智先重重说道,面色依旧不改,只是泠然笑了。 “韦少爷这是什么话?”黄伟惊奇万分。 “莫非此人不知?”韦智先心想,于是把先前韦昌发遭遇之事向黄伟简要说了。“黄先生,黄家少爷本是个无胆无谋的纨绔子弟,如今谁借他的胆子与谋略来做此大局,想来不用多猜了吧。” “竟是这样!”黄伟惊道。“今日我与韦少爷分别之后,倒是在路上见了黄少爷,说是遇到一恶人,称霸乡里,无恶不作,要给他些颜色瞧瞧,我就予他一个计谋。哪知他要对付的是韦少爷?”黄伟几欲惊叫。 “黄先生好狠辣的计谋,只是直到现在我都不知这昌发的冤案到底如何做得。”韦智先被气笑了。 “这......”黄伟迟疑了。 韦智先抽刀入手,星火之间刀刃已抵到黄伟颈上,刀光幽森,压得黄伟不敢动弹。 “韦少爷莫动手!今日我见黄少爷身旁有一惯偷,便让他在耍赖之时把银两偷偷塞进恶人的腰带之中,然后跟着到人群密集的地方,趁机发难。”黄伟吓得满头是汗,背后冰凉彻骨。 “你可是一方进士,怎么出得如此下三滥的毒辣计谋!”韦智先把柴刀向前抵了,冰冷的刀刃贴在黄伟白嫩的颈脖上,似乎稍一用力,就能断掉他的头颅。 “我要知晓他要对付的人是韦家少爷与昌发兄弟,如何我也不敢出此阴损计谋啊!”黄伟吓破了胆子,只觉得下身一瞬麻木,裤子便湿了,热气腾腾的腥臊流得遍地都是。 “我与昌发二人今日还推了你那么长的路程,本不需要你做什么致谢了,如今黄先生倒把这梁子结了。黄先生,昌发如今被五花大绑着关在客店里受苦。你若是不自己把你造的孽解决了,我便让你与昌发陪葬。”韦智先怒目圆瞪,手中柴刀寒光逼人、 “这韦智先竟那么快便知晓是我使的计谋,果真是招惹不起的一号人物。如今竟能出入客店如若无人,真是神通广大极了。”黄伟心道。 “黄先生,只要你在靖西这带走动,我便能找上你。”韦智先像是猜透了黄伟的思忖,哼笑着说。 “韦少爷先把柴刀放下。办法倒是有,只是尚需一些天时。”黄伟平复了情绪。 “如何天时?”韦智先收刀腰间,眼神依旧死死盯着他。 “少爷既然知道黄少爷无胆无谋,可知道这胆子是谁给他的?” “我原本想着是先生给的,如今。”韦智先笑了,用手掌扇了扇空中飘扬的臊气。 黄伟羞得面红耳赤。“我本以为是由于黄老爷与韦家有过节,后来转念一想,黄老爷乃行商之人,最是讲究以和为贵。况且黄家的产业俱在安德,思来想去,黄老爷断不可能是幕后主使。” “黄先生的意思是,周群现?”韦智先耻笑一声。 “韦少爷真是一点就透。”黄伟赞叹道。“黄少爷常在靖西—田州商道上做生意,想是早就结识了周家的人脉,周家好不容易能在安德村插根钉子,怎能不好好利用一番。” “你可曾见到周家人到了靖西?”韦智先又问。 “倒是未见,所以要等这天时。”黄伟用袖口擦了擦汗。 “等到了又如何?” “按照僚人的方式办便是。”黄伟也笑了。 “这黄伟看上去懦弱迂腐,怎么心理如此毒辣阴险。”韦智先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只是僚家多是勇武粗陋之人,若要真的在桂西成立一番事业,看来非得依仗这些阴毒的汉人不可。 “这客舍如此粗陋,黄先生贵体如何能在此将就?”韦智先故意皱了皱眉头。 “韦少爷不必多言,我随韦少爷走便是。”黄伟向他一拜,然后尴尬地皱眉。“韦少爷可否待我换了衣裤之后再.....” “均是男子有何羞臊,在此换了便可。”韦智先狐疑。 “韦少爷安心,您与昌发待我不薄,如今我惹下那么大的乱子,定不会逃离的。” “靖西这带怕是找不到斗得过韦智先的人物了,不如我暗中与他联结,至少能保我性命无忧。”黄伟心道。 韦智先走出门去,站在廊上等待。 “周群现,如今开始动手了。”他嘴角微微一笑,掏出柴刀,一把砍向廊前的木栅,刀刃深深嵌入木头里。韦智先似是渴血多年的豺狼闻到了鲜肉的味道。满腔烈血,就此燃了起来。 韦智先跟在黄伟身后,二人一同行至韦家宅邸。阿农坐在大堂的木椅上,面色平和,眼神却是极硬。阿瑶站在一旁,却是咬牙切齿,怒目圆瞪。 韦智先上前,耳语同阿农说了,阿农频频点头,面色更松缓了些。 “黄伟,你!”阿瑶正欲发难,被阿农制止了。阿农给了阿瑶一个眼色,让她站在一旁,接着堆出一丝笑容,而那吃人一般的眼神,却丝毫不改。 “黄先生既来了,便是有妙计相助。如今夜也深了,我已备好厢房,先生早些歇息吧。”阿农回头示意,让阿瑶带着黄伟前去。 “韦夫人气度高雅,智谋非凡。黄某真是佩服得紧。我的确给韦少爷出了一计,只是待计谋生效尚需时日。便是不知能拖延几时了。” 阿瑶见他有话要说,便又退下了。 “怕是欺瞒不久。我们提的是老爷不日便可回到靖西,可他身子染了重病,几时能回返尚不知晓,即使至了,也不知他那把身子骨能否处理这繁杂事物。若是黄家少爷把这实情戳破,后果怕是不好收拾。” “夫人莫怕,这天时乃是人造的,只要略施小计,就不怕黄少爷幕后之人不出现。”黄伟看似儒雅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险恶的微笑。 “先生请讲。” “若背后主使之人真是周家人,夫人猜,这黄少爷身边之人为何?” “听闻黄家那小子最是好面子,若不是周家宗族的重要人物亲往,怕是他没那么大的胆量。”韦智先插话。 “那既然是如此重要的人物,悄然至此又毫无声息,少爷贵为县守之子却毫不知情。可见这人隐藏至深了。”黄伟将腰间的玉佩放在手上把玩,他心中紧张思忖的时候,便会如此做。“我猜那幕后之人,想是装扮为黄少爷的亲信,日日陪伴身边。” “可他身边随扈众多,即使是为掩人耳目。断也不能都抓起来,否则打草惊蛇,害的还是昌发。”阿农自语。 “所以得想个法子让他自己钻出来。”智先左臂前举,右肘搭在臂上,掌心撑着脸。 四人在堂中思忖良久,却是依旧鸦雀无声。 “天色已晚,先早些歇息了吧。只是不知黄先生如今离了客栈,黄少爷找不到先生是否心中起疑。” “夫人放心,我本就是来靖西采购器物的,今日遇见黄少爷只相处了一顿饭的功夫。黄少爷甚至不知我居住何处。” “如此!”韦智先突然拍腿叫到。“我有一计!” “韦少爷莫不是要反间?”黄伟咧嘴笑道。 “先生早就想到了?”韦智先惊奇。 “是倒是,只是怕少爷和夫人信不过黄某,故未曾提起。”黄伟淡淡答道。 “这黄伟说话听上去都是些闲语,却处处把我往这里引,心中城府真万丈深潭一般。只是不知这儒生是要找机会脱逃,还是想我表忠心?”韦智先心中矛盾万分。 “好了,深夜寒凉,还是早些休息,明日再议。”阿农站起身来,向众人示意。 “那便请阿妈夜安了。” “韦夫人慢行。” 阿农与阿瑶向卧房去了,韦智先住在西阁,黄伟睡在韦智先隔壁卧房。 不多时,韦智先鼾声大作,似是睡得极熟。黄伟虽心中纠结,待思忖透彻,便也坦然睡了。 唯有东阁姐妹二人一夜未眠,阿瑶唉声叹气,担忧昌发。阿农陪在她身旁,心中怕的却是山雨欲来之前的寂静。 是夜,安德村里的韦老爷又惊起吐血了,只是这次所吐之量少了许多。夜半三更突发此状倒是吓坏了浩源。 张育德枕着药箱,盖着薄薄的被褥,在房里呼呼睡去。 阿顺回到阿顺娘房中,看见她还在编织着竹篓。竹片多刺,阿顺娘那双纤直的手被剐刺得满是伤口。 “娘亲为何还不歇息。”阿顺坐在娘亲身边,帮着把竹子削成竹片。 阿顺娘没有回答,而是问他:“阿顺今日跟着先生可读了诗书?” “自然,先生学问大,即便没有书籍也能给我和浩源讲许多典故。” “阿顺如今也一日日长大了,娘亲日日盼你读书认字,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火光熏得她眼睛酸痛,她用衣角擦了擦那双松弛的眼。 “娘亲,什么才是有出息?”阿顺不解。 “便是能出人头地,名扬宇内,走出这村子,到外边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家儿郎。” 阿顺沉默了,手上虽不停用小刀划出竹片,心中却极是烦乱。 “阿顺怎的了?”阿顺娘问。 “娘亲是汉人是僚人?”阿顺默了许久,才发问道。 “自然是僚人。” “爹是汉人,娘亲是僚人。生下我是汉人是僚人?” “你从小受的汉家教育,说汉话,着汉服,读诗书,自然是汉人。”阿顺娘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转头盯着阿顺的双眼。她眼中,满是不容置疑的神色。 “我在这安德村里住了四年余,如今也会了僚语,着僚衣,吃的是僚家的米和菜,身边伙伴都是僚家的。是否我在安德村里居留久了,便也成了僚人?”阿顺怯生生说道。 “不是!”娘声音厉了起来。“你万不可忘了,即使你再如何融进这僚家的水土,都成不了一个僚人。你是汉人,身上流着你爹的血脉,你还......”阿顺娘还欲再说,却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娘亲别动怒,阿顺知道了。”阿顺抚着娘的背,稚嫩的小手轻轻拍打在娘亲些微伛偻的肩上。 “阿顺,你记着。无论这安德村如何使你留恋,无论这里有我、有舅公舅婆、有你的玩伴们,你都不属于这里。你属于山外面,你属于一个更广的世界。”娘布满血丝的眼中映着火光。 “娘亲说的,阿顺必会记在心中。只是,娘亲不也是安德外面来的吗。” “是,你的外祖家,在邕州府边上的村里。虽然没有山,没有大块大块的石头,遍地是阔野,那里却也是僚人世居的地方。” “娘亲可曾想回去?”阿顺问。 阿顺娘沉默了一会,淡淡说道:“娘此生无所要求,待在安德也终老便也无所怨言。只是阿顺必要出去,即使回邕州府乞讨要饭,你也得回去。” “娘亲,阿顺还不明白。但阿顺不问了,待阿顺长大成人,想来就会明白了。” 阿顺娘把阿顺的头枕在自己瘦弱的腿上,斑驳的手轻轻抚摸着阿顺白嫩的脸颊。她心头略过一丝不安,她猜想这不安或许会变成击碎生活的长矛,把构筑的光华与梦幻刺穿,裂成无数虚幻的粉尘。 “娘,爹是什么样的人。”阿顺歪着头,感受着娘亲轻柔的抚摸。 “你爹是个大好人,大大的好人。”她不带一丝迟疑。 “娘,阿顺分不清好坏。” “阿顺读的书多了,自然就能分辨出来了。” 山风拂得阿顺身上痒痒的,只觉得风中似乎掺着醇厚的米酒,让阿顺顿感困倦。 “娘唱僚歌给阿顺听好不好。”阿顺在她怀里撒起了娇。 “当然好了。”娘想了想调子。 “阿勒下田插秧种, 阿妈田边捉田螺。 田螺钻出小阿姐, 米饭满碗菜满桌。” “娘以前一定是歌圩上唱歌最好,长得最漂亮的僚家阿妹。”阿顺笑了。 娘笑着顿了顿气,又继续唱到。 “莫讲家中没金银, 僚歌能把山填平 上田能赶乌云走, 下地催得五谷生。” 阿顺呼吸渐渐匀了。娘亲向他一看,稚嫩的身躯早已倒在她的腿上安然睡去。 第九章 觥筹 第九章 黄少爷半躺在厅堂正中,手里端着茶碗,碗中泡了些雪环茉莉。卷曲的银白色茶叶被热水一激,便慢慢舒展开来,不多时,满室熏蒸了浓郁的茉莉芬芳。 黄伟打开茶盖,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得香气直冲脑门,忽地神清气爽,齿颊生香。 “好茶!如此好的茶叶,便是在广府也不曾多见。”黄伟叹道。 “黄先生真会取笑,想那广州府物华天宝,网罗天下珍奇。这区区乡野茶叶怎能入得了先生的眼?”黄少爷笑了。 “这茶有一股异香,虽说不准是何香气。但定与寻常茉莉花茶不同。”黄伟不断品着这满盅的异香,恨不得把每一缕香味吸进鼻子里。 “先生倒是猜对了。这雪环茶取的是桂东苍梧县云雾茶田的初茶,露珠还沾在茶叶上时便要采摘,须得日头出来之前就要采集完毕。之后要在冷泉水中清洗三个时辰,直到嫩叶被泉水泡得极寒。茉莉须得是大食国的雪茉莉,比起江南茉莉来,雪茉莉虽花瓣娇小,却香气甚浓,曝于日下香气数日不散。只有用极香的茉莉和极冷的茶叶才能揉制出最顶级的雪环茉莉。”黄少爷神态骄傲极了,似乎他才是那物华天宝的广府城来的人, “茶中那奇异的香味却是?”黄伟又深吸一口气。 “乃是乳香。” “乳香?黄少爷是指明前时节少女将新茶捧入乳间熏出的乳前茶?”黄伟只是听说,却从未见过。 “这乳香也是大食国的一味香料,珍贵非凡,其价堪比黄金。”黄少爷本想炫耀一番,却对黄伟所说之物来了兴趣。“黄先生说的什么?世间还有用少女乳间香气熏蒸茶叶的方法?” “我倒只是略有耳闻罢了,广府人家富庶的巨商精于饮食,世间任何飞禽走兽皆可入馔,想是有些什么奇闻都是寻常的。”黄伟说道。 “果真是我孤陋寡闻了,我以为我在这靖西山间也算享了顶尖的福气,不想广府人更胜。”黄少爷顿时觉得口中茶水寡然无味。 “黄少爷若有雅兴,便到我家乡游玩游玩。保准少爷日日喜笑颜开乐不思蜀。” “哪有那个空闲。”黄少爷苦笑道。“阿爸交与我出山经商的事业,终日徘徊桂西山道上,连邕州府都没去过,何况是广府了。” “那便奇了,我看少爷家中装饰之物甚是不凡。别的不说,且说这墙上的画,水墨点染,笔锋劲厉十足,意境却是极致的缥缈悠远,一看便知是岭南派画师的大作。看那运笔游走的方式,莫不是广府肖世承的真迹?”黄伟端详着厅堂上的那副画作,画的是云雾缭绕的山水。 “先生好眼力,这的确是肖世承的亲笔。”黄少爷又恢复了一些得意的神色。 “哟!肖世承寄情山水,隐居多年,世间流传他的画作极少,黄少爷竟得此珍奇,必是财力过人了。” “哪里哪里,这都是朋友间来往相送的物件罢了,算不得什么。”他面目中的得意越发上头,虚假的谦虚里竟绷不住咧嘴的笑。 “黄少爷,是哪方的朋友竟如此大手笔,送得如此珍宝?!”黄伟故意露出惊艳的神色,心中却甚是好笑。 “黄先生怕是对这画作极感兴趣?”黄少爷大手一挥,显出三分豪商气度。“既然先生喜爱,看在先生多年教导我的份上,先生取走便是。” “这如何使得!”黄伟连连摆手。 “所谓宝剑赠英雄,这画摆在我这里也是个摆设而已,我还嫌回南天天气潮湿这画放坏了呢。”黄少爷最享受被奉承赞颂的感觉。“何况昨日听先生的计谋,如今狠狠教训了那恶人,出了口痛快气。” “既然如此,就谢过黄少爷成全了。黄少爷往后有何需求,与黄伟讲一声便是,黄伟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黄伟感激涕零。“只不过,昨日之事,若是处理不好,须得连累那栽赃嫁祸之人呐。”他显露出担心的样子。 “这倒是,先生有所不知,那恶人竟用砍刀把我家兄弟的手砍了下来。我本以为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敢造次,怎知他是个奸险凶恶至极的夜叉。”黄伟口头上虽道痛心,脸上却一丝难过也没有。 “竟如此!这般我倒是犯了罪过了!”黄伟瞪大了双眼,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早知他是如此可怕的莽士我该出一更稳妥的计策才是。” “先生不必自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如今那恶人被连累得全家都陷入慌乱了,为乡民除一大害,区区一只手算得了什么呢。” “感情砍的不是你的手!”黄伟又气又好笑,心中想着怎么会教出这样愚蠢的学生。 “无论怎么说,黄少爷该是好好善待人家才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况人家把吃饭的家伙事都献给你了。”黄伟显露出一副热心肠。 “黄先生教育得极是,待会我便叫上所有好兄弟,大家一起到家中庆贺庆贺。这外边风声正紧,什么茶楼酒肆的我是不敢去咯。”黄伟召唤来家中厨子,吩咐他到街上买了酒肉,然后叫了佣人前去迎请他的狐朋狗友们。 “那既然如此,黄某告退了。”黄伟慢慢起身,便要走。 “哎,黄先生怎么得了画便走,好不令人心凉,先生还怕我把画收回来不成。”黄少爷哈哈大笑。“黄先生留下用饭吧,我把我那些好兄弟介绍给黄先生认识,我们都是些行脚的商人,腹中少诗书,脑子里缺智谋。黄先生既有如此高深莫测的智慧,须得当我们的军师才行啊!” “既然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黄伟暗中一笑,却走上墙前,留恋不舍地看起画来。 “哈哈哈哈,先生如若如此着急。阿来,帮先生把画卷起收进那个丝帛的画袋里,塞进先生怀里!”黄少爷心中想着这黄伟可真是贪财好物至极了,果然听说广府的人都是些为蝇头小利斤斤计较处处盘算之徒,从这黄先生身上可见一斑了。以后若还要仰仗黄伟,看来钱财还是要给得足。 黄伟唯唯诺诺,收过画时,他的脸涨得通红,似乎这大大辱了他的圣贤之道。 不多时,黄家堂内便开始喧闹了起来,来的人虽都穿着绸缎衣裳,腰间配着玉,脚下踏着崭新的布鞋,却看得出那一张张阿谀奉承的笑脸怕是来自市井里最低下的混混。 “黄公子可真会养‘门客’啊,这些置办看来都是黄少爷赏赐的了。古有孟尝君为出函谷关招的几个鸡鸣狗盗的门客,如今黄公子养的到全是这些人。”黄伟笑着暗自摇头。 门前走来一个长布裹着手的精瘦男子,尖嘴猴腮却湿汗淋漓,想必他便是那位被砍去右手的混混了。 “阿才来了,来来来,阿才坐这。”黄少爷让庸人扶着那断手之人坐在他身边,脸上却无尽喜气洋洋。 “黄少爷,如今我帮你出了一口恶气,这手却被那恶汉子砍了,今后还不知干什么营生。”阿才赔笑着说到。 “阿才这是什么话。今后有我一口吃的,便少不了你那一口!”黄少爷依旧乐着,仿佛阿才掉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块皮而已。 “阿才兄弟,这计谋是我出的,害得你如此落魄,黄某向你赔罪了。”黄伟走到阿才跟前,给他深深鞠了一礼。 阿才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黄伟点点头,不知是刀口还疼着,还是心中有什么恐惧。 不觉间,黄家堂中来了大约十来人,人声熙熙,吵得像是市集一般。 黄家家里没那么多凳子,那些汉子也不嫌弃,把绫罗衣裳卷巴卷巴,便在地上坐了下来,倒是看得黄伟心疼极了。“这些丝绸绝不是桂西能产的,怕是来自江南。这江南的丝绸贵比金银,这些俗人便这样糟蹋。”黄伟心中一阵恶心。 “我才那么一召唤,大家便速速到齐了,知道我好喜庆好热闹,还把家里的丝布衣裳穿来了。果然都是好兄弟!”黄伟乐得合不拢嘴。 “黄兄狠狠出了一口气,高兴!大家也跟着高兴啊!”堂中翻涌起了无数溜须拍马之声,众人口呼黄兄,殊不知黄家少爷才一十七岁,座下少的都二十出头了。 “黄少爷计谋过人,为黄家挣了一个大面子啊!” “那可不是,这韦家在乡里横行霸道,老早看他不顺眼了,如今黄少爷为民除害,真是功德一件呐。” “黄少爷处处想瞒我对付之人是谁,如今倒是被这蠢货抖出来了。”黄伟快要笑出声来,只是怕乱了自己阵脚,便故意转身与别人攀谈,装作没听到。 黄少爷喝着香茶,听着奉承,觉得好不受用。仿佛杯中早已是醇香的美酒,让他从心里醉到了脸上。 不多时,佣人取过几块方石,垫在底下,又滚过一方大木圆桌,架在石头上扣牢固了。只见须臾间,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酒肉丰盛,乃是山中奇珍,海里异宝,须得黄伟是广府人,见识广泛,否则就算吃到腹中,也不知所食何物。 “鱼翅盏,红烧象拔,烧猴脑,煎松茸,扒熊掌,炖花胶,甜品是冰糖雪莲燕窝羹。连所用器具都是白瓷的。黄少爷一顿饭便如此铺张。”黄伟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不禁哑然。黄家虽然富庶,却怎么能经得起这二世祖败家。 宾客们盘着腿便入座,像是山间草莽一般,只是这美食美器看来要被这群莽汉糟蹋了。 只见黄少爷落座正席,右手边是黄伟,黄伟虽迟疑不肯席地,但在众人蛊闹下还是取了一张竹席垫着坐下了。黄伟以为黄少爷左边入座之人是阿才,不曾想却是一个十八九岁青年,面色倒是白皙,浓眉大眼,虽随众人应和着黄少爷,酒桌上也是溜须打趣,却总看得出不是乡间下九流的人物。 “来来来,大家可劲吃喝!”黄少爷站起身招呼,举起一杯美酒。那酒色纯清,不似农家米酒浑浊,看起来倒也是不寻常的珍物。 “这坛上好的丹青酒是八桂之中最为难得的。如今放开了喝,美酒要与兄弟们痛饮才是最痛快!”黄伟抬手敬了个满桌,然后对左手边那人施了一个敬意,一饮而尽。 “这丹青酒产自桂西北山间一个小县城,那里终年冷泉环抱,气候温润湿重,山间产出的米也是一年一熟成的精米,况且在天气温和之时,须得未出嫁的少女光脚踩碎酒曲,精心酿造制成一坛丹青酒须得数年功夫,要上年头便更是更加珍贵。听说那酒都是进贡给皇帝老子的,如今我们能在黄少爷家中品得如此美酒,真是三生有幸啊!”席中一人还算有些见识,举杯向着黄少爷饮尽。 “先生看来这女子踩曲倒是与女子采茶有异曲同工之妙。”黄少爷转身对黄伟说道。 “除了黄少爷,还得谢过赵家少爷!”众人迎合道。 “对对对!黄少爷和赵少爷乃是我们的大贵人,如今当吃我们一杯水酒以表心意!” 那青年忽地站起,面色沉稳老练,却忽地堆起满脸笑容。他举杯应了众人的欢呼,仰起头一饮而尽,接着回身意味深长地给了黄少爷一个眼神。 “诸位兄弟,我向大家介绍一人!”黄少爷忽地有些尴尬,只得站起。“这位黄先生,足智多谋,是广府的大儒,如今便是我们的智囊了,大家快敬黄先生一杯。” “岂敢岂敢。”黄伟心中暗自高兴,那周公子虽然老谋深算藏匿其中,却不得不被黄少爷这群愚蠢的朋友卖了。 “我乃是黄少爷家中的教书先生罢了,为东家办事乃是理所应当。”黄伟端起酒杯,文绉绉地把酒干了,然后用阔袖擦了擦嘴,给众人看了看空荡荡的杯底。 “黄先生虽是读书人,却也豪爽过人,给足了兄弟们面子!”众人又欢呼到。 于是酒席中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吵闹,想是这群汉子酒酣耳热,心中豪情激荡,竟而疯乱了起来。 坐下的有汉人有僚人,醉态之下一看便知:唱起僚歌,用手中碗筷胡乱挥舞的,便是僚人;摇头晃脑,言笑晏晏却醉态十足的,便是汉人。 黄伟只见嘈杂的人群中,那阿才只是陪着笑脸饮酒,却满脸凝重不快,像是与这热闹的场面格格不入。黄少爷拍着赵少爷的大腿,不住地谈笑,酒气涨满了脸颊,直冲头顶。那赵少爷虽与众人觥筹交错,饮酒却浅尝遏止,目中却在窥伺每一个在场的人。 “阿才兄弟,我敬你一杯!”黄伟悄悄走到阿才身边,装出满脸醉态。“只是实在惋惜,黄少爷如今大宴宾客,竟忘了阿才兄弟断手之痛。无妨无妨,我陪阿才兄弟解忧。”黄伟拍了拍阿才的肩膀,与他痛饮起来。 阿才面上的不快终于稍歇了,他一杯杯与黄伟痛饮,最后竟也醉得满头虚汗。 “阿才兄弟不方便,我来!”黄伟频频给他倒酒,倒像这阿才是什么达官显贵。 “黄先生是进士,照官家说法连县官都可以不用跪,如今待我一介市井之徒如此真心,倒是令阿才心中有愧。”阿才又饮了几杯,与黄伟交心起来。 “哎,都是虚名罢了。如今来到桂西这地方,还不是得处处小心从事。”黄伟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黄先生如此尊贵之士还得看人脸色不成?”阿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终日在安德村黄家教书,倒是不打紧。只是总有出门来往的时刻吧。听人言桂西这一块都是韦家的天下,只怕不夹着尾巴做人,总有不保身家的时候。” “唉......”阿才叹一口气,忧心忡忡。“谁不知这韦家势力深厚,只是跟着黄少爷吃饭,又怎么能忤逆他的意思呢?” “黄少爷原本就这般吗?”黄伟搭着他的肩膀,轻轻拍着,以示安慰。 “当然不是,原本黄少爷虽然同样豪爽对待兄弟们,但是毕竟做的都是些买卖,做事倒是稳当。只是自从这赵少爷来了之后.....” “果然没错。”黄伟心中暗乐,差点笑出声来。“怕是这赵少爷也并不姓赵。” 只见那赵少爷眼神忽地飘荡过来,死死盯了二人一会。 “阿才兄弟开心起来!日后跟着黄少爷,必定飞黄腾达!”黄伟忙装作酒意上头,提高声调嚷到。 “想来阿才兄弟也并不识得那是韦家的人了。”黄伟装作漫不经心问他。 “自然不知!若是知道他是韦家少爷的故旧,我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他砍的啊。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阿才苦笑一声。 黄伟心中充满了安稳,他知道,黄家少爷这纨绔子弟虽愚钝,的确是被当做工具利用了一番,却做得漏洞百出。 黄伟仰望着渐渐昏黄的天空,露出了笑容,只是不知那笑是酒意上头,还是对这昔日少东家的悲凉。 第十章 转机 第十章 众人拜别之后,黄家院内只剩下满地狼藉。摔碎了的碗,折断的筷子,肮脏的桌布,洒满地的酒液。 “黄先生,如今天色也晚了,黄先生便来此暂住吧。”黄少爷向黄伟说到。 黄伟刚想起身离开,心中早已想好了一套说辞,便对黄少爷告辞道:“黄少爷,今日承蒙款待,只是我在客栈中还放着不少买来的红纸红布,须得今晚在上面写些吉祥话,好给家里带去准备牛魂节。” “如此就不挽留黄先生了......”黄少爷刚要起身拜别,身后的赵少爷竟走向前,向黄伟鞠躬道:“黄先生,今日还需请教些事宜,不如这些天便留在此处吧。客栈的东西我叫人取来便是。” 黄伟心中一惊,“这赵少爷好缜密的心思,他必是看出些什么端倪,如今才要把我软禁在此。若再是推辞,他必要起疑了。” “既然如此,便谢过黄少爷和赵少爷了。”黄伟拜谢。 只见赵少爷向后宅走去,倒是熟门熟路得很,原来他便住在黄家,怪不得神不知鬼不觉,如此长久没人发现。 黄伟跟着仆人走到后宅,住在西厢一间房屋中,此刻正是夕阳西下之时,西晒把房子弄得闷热不堪。 不多时,赵少爷敲开黄伟的门,说是要与他喝些茶醒酒,于是黄伟同赵少爷步入房中,泡了些雪环茉莉。 “赵少爷如此阔气,想来黄家少爷承您的福不浅呐。”黄伟品过香茗,只觉得吐气如兰,先前空中的酒肉腥味烟消云散。 “哪里的话,先生既然是明眼人,便知道黄少爷与我乃是至交。我俩一同在这山间商道上干些贩丝卖米的买卖罢了。” “只是这买卖做得够大啊,都以为黄少爷发了什么横财,其实赵少爷才是这些锦衣玉食的东家吧。”黄伟装作漫不经心。 “先生这又是哪的话,只是共同行商买卖之时,搜得些山间土产罢了,算不得什么贵重物件。”赵少爷说话倒是滴水不漏。 “不知赵少爷令黄公子招惹了韦家的人,这后果如何承担呢?”黄伟吹开一口凉气,把茶碗放在嘴边吸了一口。 “黄先生的意思,是昨日之事是我赵某指使的了?”赵少爷皮笑肉不笑,眼神却忽地变了色。 “赵少爷是明白人。我虽不是什么忠肝义胆之人,对黄家知遇之恩倒是还有。如今你借刀杀人使黄少爷逞一时之快,谁知最后受祸的可是黄家一族。”黄伟哼笑了一声。 “难道惩罚横行乡里的恶人为民除害竟是错误?”赵少爷故意显出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仿佛道义在他身上熠熠发光。 “赵少爷,霸不霸道的我这异乡人也说了不算,只是若赵少爷果真义气凛然,怎的不亲自前往?”黄伟语带讥讽。 “黄先生,如今我们可都站在黄少爷这边,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别忘了,出此计谋的可是黄先生您呐。”赵少爷心中开始发凉,嘴上却依旧不依。“如今得罪韦家的,可不止黄少爷与我,黄先生可才是罪魁祸首。” “哈哈哈哈,我只是一介书生,哪里参与些复杂的明争暗斗。大不了回广府教书便是了,天下之大,对我来说不过是一间育人的草庐,哪里不是一样的。只是赵少爷,韦家手眼通天,您若是还想在这桂西商道上行走,须得多加留意才是,切莫让这恶人,危害了少爷的戚戚性命。”黄伟笑了,笑得如此豪迈,仿佛他是个绿林草莽,而非弱不经风的教书先生。 “你们在这聊着呐!”黄少爷用清水洗脸醒了醒酒,听到赵少爷屋里有谈话声,便推门进房。 “你们二人皆是我的大恩人,如今看到二位如此畅快而谈,想来必是知己了。” “这孩子如此愚钝,怕是我用一辈子都教不聪明。”黄伟暗笑着摇头。 “黄兄如今该是趁早处理了此事,以免韦家拖延时日,又找个理由把人放走了。”赵少爷说道。 “我自知晓,只是现如今除了等待,别无他法。”黄少爷满面难色。 “黄少爷可好好利用阿才,让他到关押韦昌发的客店大闹一番才是。”赵少爷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如此甚好!我还怕天长日久,那些守在门外的莽汉都消了气。”黄少爷终于面露笑意。 “那既然如此,我先告退了,若黄少爷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再到我屋内呼唤一声。”黄伟告退。 “黄先生多谢了。”黄少爷向他摆摆手。 待黄伟远行后,赵少爷将门窗关严,在黄少爷耳边轻声说道:“这黄伟城府极深,万不可全信。” “贤弟多虑了吧。黄伟乃是我家请来的先生,教我读书也有个两三年了,虽说不是亲如一家,倒也日夜相处有些感情,如何能害我?” 赵少爷不敢将二人谈论内容告诉他,只得找了些不痛不痒的理由进谗。 “哈哈哈哈,贤弟可真是小心谨慎。贤弟大可放心,黄先生便是助谁,也不会去助那韦家人。” 言毕,推开门便向自己卧房走去。 赵少爷跟在后面,轻声吩咐了黄府门前的家仆,无论如何,都不许黄伟出门。家仆虽奇异,却知晓赵少爷乃是黄少爷的至交,便满口答应了。 黄伟倒是倒在房中呼呼大睡,看似坦荡自得的样子。赵少爷时刻关注着他屋中动静,倒是无甚异常。 天色转向昏黑,今日星光却不至,月色被乌云笼罩得漏不出一丝光。黄少爷酒意未消,在房中自言自语了许久,终于累得睡着了。赵少爷虽强打精神,却抵不过睡意朦胧,却也迷糊睡去。 谁知这一觉睡去,便迷蒙不知所往。 忽地一阵冷水激面,那赵少爷被水浇了个透湿。他打起精神一看,才发现自己被绑在门板上站立着,眼前面目威严却笑意盈盈的,却是韦家少爷韦智先。 “这位是谁?我与好汉素未相识,怎么将我这般绑了起来?”赵少爷虽心中慌乱,却一下回过神来。 “赵少爷,潜藏黄府藏得好深啊。莫怪我用如此粗鲁的方法将少爷请来,只是少爷神龙见首不见尾,还需您这神龙打着瞌睡才好迎神到我这来。”韦智先笑靥中含着杀气。 “好汉怕是认错人了吧?!我只是山间商道上行脚的商人,不知哪里得罪了好汉。若是寻些银两,拿去便是,若是为了勒索赎金,我家中老小均靠我买卖挣钱,全部家当都在身上了,即使绑了也没用啊。”赵少爷求得情真意切,眼中竟滑出泪水来。 “赵少爷,啊不,周少爷。何必在此装疯卖傻。如今还得借少爷一用,解救我家兄弟才是。”韦智先向他施了一礼,抬眼望着他的眼睛时,眼里却尽是老虎擒到猎物时的骄傲与凶狠。 “好汉饶命,好汉真的认错人......”那赵少爷还要抵赖。 “周少爷,我也不需如何,仅用你的命换我兄弟的命罢了,如若不然,一命换一命倒也是合理。只是少爷千金之躯,受那些皮肉之苦,怕是田州周老爷该要心疼了。” “这韦家如今势力强盛,爹即使有心将他家在桂西的势力铲除,只怕时候也未到。”周少爷大脑飞速运转,他与黄少爷结识,一来深入靖西打探韦家的消息,二来借黄家的手伺机对韦家发难,使得两家两败俱伤。黄少爷本就知晓他是周家的人,只是二人共同憎恶韦家,倒是联合起来了。 “只是如今状主是黄少爷和那阿才,我在此应承却也不算数啊。”周少爷双脚发软。 “那倒无妨,只是须得借周少爷身上的物件一用。”说罢,韦智先目录凶光,从腰间取出柴刀来。 “韦少爷这是要作何?”周少爷慌乱得叫了起来。 只见韦智先抽刀向前,运着刀破空划了几下,周少爷腰间的碧玉便掉了下来,被韦智先一把接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想来那是汉人的习俗,我们僚人可是天气热了就把头发给剃了,不知周公子是汉人是僚人,总之得罪了。”韦智先又在周少爷耳际剐蹭两下,瞬时掉下两股青丝来,而那周公子双目紧闭,以为自己大限将至了。 只见韦智先用那股头发捆着玉佩,交与下人。下人便匆匆走出门外了。 “怕是要用这法子逼黄少爷撤状?”周少爷心中一惊,却无暇顾及其它了。“只是这黄少爷若是足够机智,便可借此信物到时在众人面前拆穿他韦智先,这时他韦家的威信,就更加崩坏了。”想到此处,周少爷不禁暗笑起来。 “不对!那黄先生没有被抓来。看来是留下他做接应,若是如此,那黄伟便是韦家的人了!若是黄少爷向黄伟问计,黄伟那诡计多端的家伙必会找出无限理由让他就范。糟了,中了他的计了!”周少爷忽地面色惨白,双股战战。 “周少爷,如今可是你周家先犯我的,回田州之时可别对周老爷说我韦家不懂待客之道。”韦智先出言讥讽。周公子虽心中气恼,却不敢表露分毫。 “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做得此事的,竟然将我这样虏来。看来靖西这地方还真的被韦家防备得紧。” 黄家院内,黄伟还在呼呼睡着,黄少爷被来人惊醒,忽地一下坐起来。 “黄先生!赵少爷被韦智先抓去了,留下这物证要我换人,如今该如何是好!”黄少爷急得快哭了。 “韦智先留我下来怕是排不上用场了。”黄伟心中暗笑,“这黄少爷不中用到像个流鼻涕的孩童。” “黄少爷莫慌,如此一来,只能暂且听之。待换回赵公子,望少爷急急送他回家乡躲避灾祸。” 黄伟忽地觉得天旋地转,他不知那韦家人如何将手伸进黄府来。 “那先生的意思?” “趁韦家没有要求,赶紧想法子将韦昌发接出来。如此还能挽回些面子。”黄伟急忙道。 “那该当如何?” “把阿才叫来,说是阿才慌乱之中丢了银两。” “众人不信怎么办?我们将故事编得如此缜密,如今变化,倒是显得错漏百出。要是全盘托出,弄不好还会害得阿才丢了性命。” “少爷可是说了有一三角梅的钱袋?”黄伟问到。 “是便是。” “那就好办了,速速命人寻一三角梅的钱袋来,然后在里面放下一钱银子,记得要让阿才咬过。”黄伟显得一副忠心赤城。 “我怕那阿才不愿。 “少爷糊涂啊,阿才是少爷的忠实兄弟,少爷只要与他说明利害,他怎么会不答应?” “黄先生!学生谢过了!”黄少爷说罢,竟要跪下。 “少爷何必如此,如今要紧的是赵少爷的性命和你黄家的脸面才是!”黄伟心中畅快万分,他千辛万苦设的计谋,终于成功收网。 韦昌发被关在客舍之中还不到两日,却态度蛮横,硬是不吃送来的伙食。众人说是他阿妈阿瑶所送,他才勉强用些。如今门前的僚人虽依旧守着他,心中愤懑却早已消去不少, 阿才与黄少爷赶到门前,对着众人抱拳行礼。众人见到阿才断掉的手掌,突然却又来了精神。 “黄少爷莫怕,有乡里在此,那恶汉绝对跑不出去!” “对!黄少爷安心!”众人纷纷应和。 “诸位乡亲,如今真的是天大的误会!我这兄弟原来是遗失了钱袋,你们看!”黄少爷示意阿才,阿才用他仅剩的左手从怀中掏出那钱袋来、 “里边还有一钱银子呢。”黄少爷慌得声音都发抖了。 “怎的如此凑巧?”众人满腹狐疑。“莫非是韦家欺压你,让你如此做得?” “啊呀,各位乡亲。我黄家在这靖西县乃是守信秉公的商家,如今必是我们冤枉了那韦昌发,心中过意不去,才特地到此请大家放他出来。”黄少爷更急了。 众人依旧不饶,生怕阿才受了什么委屈。 “要不给他们塞一些银两?”阿才在黄少爷耳边轻轻说道。 “你当他们是何人?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僚人汉子,你用钱收买怕是更引他们怀疑!”黄公子回到。 “诸位乡亲,如今的确是我黄某冤枉了好人。虽说僚家犯了诽谤的罪状该是受到惩罚,只是你看这阿才缺了一只手,也受了神灵的责难。不如便化干戈为玉帛,了却一桩案子可好?明日便是牛魂节了,乡亲们还得回村里准备节庆的什件,就请各自散了吧!各位乡亲到我红布庄里买红布的,我都免费相送!”黄少爷对着众人近乎是哀求了起来。 “既然这案子没了状主,便散去了吧!”人群熙熙攘攘便散开了,只有屋内的韦昌发依旧是不依不饶,断是要寻得些宽慰来。 “如此冤枉好人,就这么完了?!”昌发血气方刚,吼叫声震耳欲聋。只是他被绑在柱子上,倒也动弹不得。阿才与黄少爷便慌忙离去了。 “韦智先!我与你不共戴天!”路上,黄少爷怒目圆瞪,气冲脑门,吼了起来。 阿才忙捂着黄少爷的嘴,慌张地顾盼着周围。“黄少爷!当心隔墙有耳。” 周少爷还是没有送回来,只是黄少爷收到消息,人已经出了靖西,往德保走去了。 黄少爷见到黄先生,一再拜谢,弄得黄伟好不尴尬,心中发笑却还得维持脸上紧张慌乱。 倒是韦智先,趁着天色尚早,带着昌发、阿农与阿瑶踏上回返安德的路途了。 “先生若是备好了购置的物件,便与我同行回安德吧。”明日便是牛魂节,县府里雇不到轿子,只得赁了一台牛车。黄少爷与黄伟二人,却也慢悠悠向安德赶去。 第十一章 归途 第十一章 阿农和阿瑶坐在牛车上,山间颠簸的道路让牛车摇摇晃晃摆动着。韦智先和韦昌发走在牛车旁,昌发松活了被捆绑许久的手脚,心中倒是轻松自在。 “如今那黄先生是敌是友?”阿农的身躯随着水牛律动的摇晃左右颠簸, “此人计谋多端,虽然这一次帮了我们,却不知道其人究竟如何。如果非要论敌友,现阶段必是不会加害与韦家。我只能说他为的仅是保全自己罢了。”韦智先好不容易解决了一件纠纷,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我不知的是,他究竟使的什么手段,竟能让你把黄家看门的换掉,深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周家少爷抓了来。”阿农沉吟。 “那倒是不难,黄少爷总是和些唯利是图的市井小民瞎混,本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对图利之人找到他贪图之物便可了结了。” “黄先生找的是?”阿农深思许久。 “找的乃是那断掉手掌的阿才。”韦智先满面笑意。 “阿才贪图的又是什么?” “要说些许荣华富贵,黄少爷倒是给得起,只是我自有他给不起的东西。”韦智先面上的得意之色更加明显了。 “瞧你这番傲气,快说说,到底是什么?” “便是他那条命。”韦智先笑出声来、 “命?”阿农疑惑。但思忖片刻,也想得通了。“那阿才失了一手,想必再不愿为得罪韦家把命丢了。我还疑惑今日怎的阿才竟乖乖地认了,原来早有这一出。” “那不是。于是阿才便听从黄先生使唤,贿赂了守卫,让他们出门喝酒了。待他们回来,我已安排三两心腹装作代班的替了他们的位置。黄先生又悄悄留书与我,告诉我那周少爷便是背后主使之人,然后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再下手,便简单多了。” “这可不是君子所为。”阿农摇摇头说,“想那黄伟还是饱读圣贤之书的汉儒,如今尽出这样下作的计谋,比我们僚人还不如了。” “我倒是觉得这黄先生极是有趣。”韦智先心中对黄伟倒是增了几分敬佩。 “有趣?” “大丈夫该敢作敢当,固然他的行径算不得什么正派。但至少他利落地把事情都了了。” “我们僚人自然不用去拘束那些汉人的礼俗。只是汉人险恶起来比起僚人不下百倍。智先往后可得多加小心些才是。” 韦智先应了,取过腰间的水葫芦递给阿农解渴。 “智先,明日的牛魂节也不知准备得如何了,这每家每户的牛不知装扮了没?”韦昌发从阿瑶的包裹里取出一块红布,套在手上玩弄起来。 “自从我阿爸成了靖西县管之后,安德村里的大小节日都热闹起来了。只是听说今年由于阿爸生了重疾,各处赶来以节庆之名探查的人怕是不少。” “往年僚寨里每个村子都各自过各自的节日,如今借着探望老爷的名头到村里的,怕是都怀些鬼胎吧。” “这好好的过个节日,却被你们说得如此不堪。”阿瑶脸上老大不快。 “阿妈也真是,阿勒(儿子)被人五花大绑了两天,阿妈竟一点宽慰都不给。”韦昌发佯怒,嘴上却笑起来。 “你老是闯祸,该是多关你几天才好咧。省得你老是不长记性。”阿瑶伸手欲去敲昌发的头,怎奈他个子高,而阿瑶又坐着,竟打了个空。 “昌发别听你阿妈嘴硬。你被抓那几日她日夜哭啼,听讲说你不肯吃饭,还叫人送饭与你。”阿农拆穿了阿瑶恨铁不成钢的母爱。 “也不知这几日家中无人,剩下浩源是否帮得上你阿爸的忙。”阿农转念一想。 “村里来的郎中倒是读了些诗书,学问不知,人品却算得上一流的。这两日浩源与阿顺同那先生读书认字,阿爸有什么需求,浩源也好通知先生到家中救治。”今日山间太阳不甚毒辣,山间小路倒是好走了不少。 “浩源跟着阿顺一起倒是比跟着别的孩子四处玩耍好。只是阿顺毕竟是汉人,也不知两人相处有没有些隔阂。”阿农皱了皱眉。 “阿妈好偏心,浩源和阿顺一个未至十岁的娃儿相处便害怕二人有隔阂。我终年四处奔波见到的何止汉人,什么土家人、瑶人、苗人等等,却不见阿妈关心一二。”智先笑着打趣。 “你是中了生苗的蛊了,还是被瑶刀砍伤了?”阿农面色不改。“我便是知道我这大儿子有过人之能,所以才放你到各个寨子里闯荡。” 阿农甚少夸奖自己的子女,如今这句话竟已是极高的赞誉了。韦智先听得心中高兴万分。 “浩源这孩子,无论何物,每次都让我多买一份。他与那阿顺倒真是极有缘分。”阿农看着昌发套在手中的红布,想到自己包裹中也有两条。 “既然如此,不如让他们拜血盟吧。”智先漫不经心说道。 阿农思忖半天,倒不知如何是好。“阿顺毕竟不是我们僚人,我还真没听过汉人和僚人拜血盟的。怕只怕你那弟弟太过信任阿顺,阿顺对他却只是泛泛而已。” “如今他们还小,况且阿顺有一半僚人血统。没准日子长久了,他也成了我安德村中的僚人也不定呢。”昌发倒是挺喜欢阿顺,于是接过话道。 “说是如此,你可知他那娘亲是邕州府的僚人,那里的僚人汉化严重极了,恨不得连僚话都不会说。如今在他娘亲的房屋里,二人都是用汉话交流,要喂熟这只山外面的小虎,怕是不容易哦。”阿瑶也插了一句。 四人在山道上边谈边行,路途倒是过得飞快。只是来往的独轮车依旧络绎不绝,似乎那些忙碌的僚人,并不关心明日的牛魂节,或是他们面上不满的表情,掩盖了节庆浓浓的欢喜。 四人身后几里外的山道上,黄先生与黄家少爷也坐在牛车上摇摆颠簸。只是这辆牛车用蓬松的稻草和布头塞得满满的,二人倒是不觉得颠簸,黄少爷只觉得路上行人忍俊不禁的眼神着实令人讨厌罢了。 “黄少爷,如今老爷出门行商也有十来日了,不知明日村中节日老爷可会回来?”黄伟问他。 “那哪儿说得清,早年他做买卖的时候,就是连三月三,九月九那些大节日都是不回来的,如今这只是个小节,千里迢迢赶回来做甚?”黄少爷这两日所遇之事跌宕起伏,让他现在心情极差。 “如今只怕黄公子得罪了韦家,回了村里也不好交代啊。”黄伟一副替他担忧的表情。 “黄先生,还请黄先生助我啊!”黄伟一言道破他的心事,那黄少爷也再死撑不下了。 “黄少爷可敢到韦家负荆请罪?”黄伟特意挑了他最无法承受方式。 “黄先生!我黄家与韦家素来不睦,如此即使我黄某丢得下脸,到时我黄家宗亲还有什么颜面在安德村自处?”黄少爷几欲崩溃。 “那就忍。”黄伟微微一笑。 “忍?如何忍得?” “待在家中,避避风头。等节日过了,便外出行商,最好少踏入靖西便是。”黄伟向他提议。 “既然如此,也别无他法了。只希望日子长久了,他韦家能把这事忘了就好。”黄少爷自我安慰道。 可怜黄伟,这几日心中被黄少爷不知气笑过多少回了。有时候见他实在愚钝,又不忍过多诓骗于他。 “只是那韦智先是如何把守卫支走,潜入我家中的呢?”黄少爷疑惑着。 “黄少爷可曾听闻我汉人有一神功能飞檐走壁,潜入人家如同跨过门槛那样简单。”黄伟心中盘算了片刻,又想出一计诓他。 “却是不知。先生是说,韦智先还会这飞檐走壁的功夫不成?”黄少爷大为惊讶。 “即便韦智先不会,想必手下也必有一人会的吧。”黄伟实在忍不住笑意,装作鼻尖发痒,用手护着嘴抓挠,偷偷笑了起来。 黄少爷一行路上愈发凝重了。他低头思忖,越想越觉得背脊发凉。 “看来往后须得远离此处才是。”他心中想着。 安德村里,家家户户开始给自家的耕牛喂饱了草料,在家中剪着红布头晾晒干净,准备明日好好犒劳一番辛劳一年的水牛。 僚人皆以农耕为业,牛乃是僚寨里极尊贵的动物。平日里水牛替僚人犁地,到了牛魂节倒是将水牛供作神灵一般了。故而僚家地方不允许食用牛肉,与汉家不同,虽然汉人官家也立法禁止杀牛吃肉,绿林莽野之中的豪杰却是大啖无畏。僚家却把牛当做至宝,食了是要遭天谴的。 浩源与阿顺在先生屋里学完新字,见窗外僚人忙碌,便伺候起阿顺家中那头老水牛来。阿顺抱起嫩草,浩源将草喂到老牛口中。 “阿顺,伺候好你家的牛,到时候你得帮我把我家的牛也操弄操弄。”阿顺说道。 “那待会把先生领到你家去吧,顺便让先生看看老爷的身子。”阿顺提来一桶水,将它倒在牛背上,用丝瓜络替老牛刷起背来。老牛双目轻闭,像是及其受用的样子,不时发出低微的哼哼声。 “这老牛真通人性。”浩源替牛松了松牛绳,好让牛鼻子舒坦些。 “你家有多少头牛?”阿顺问他。 “具体的不知晓,自从阿爸和哥哥离家之后,家中土地都交与同族人打理了,仅剩一些由我阿妈耕种。但是牛似乎还是很多的,大概有十七八头吧。”浩源掰着指头算了算。 “十七八头?你家可真是大富豪啊!”阿顺瞪大了眼睛,“那我与你待会要伺候十七八头牛?岂不到明天还弄不完啊! “安心好了。”浩源对着他傻笑,“我家的牛都是租给村里的农户的,真正被我使唤的也就两头,一头想是姆娘伺候过了,剩下那头交与我们便是。” “只是不知阿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浩源清了清牛身上的虫子,想着山道上的阿农一行。 阿顺的舅公取来家中糯米,在屋前细细挑拣着砂砾,然后在太阳下曝晒,祛除久置的霉味。 舅婆则采摘了些枇杷叶、乌桕叶等植物,放在水中清洗干净了,摆在堂前阴干。 阿顺与浩源忙完,叫上张郎中,向韦家走去。 路上的僚家都操弄起来,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走到韦家,浩源推门便入,跑到房里给韦老爷打了个招呼。 韦老爷今日面色有些发亮了,待郎中探过脉息,便撑着坐起来与其聊天。 “明日牛魂节,将是有些村外人到此,说是庆贺节日,其实是看我这把骨头散了没。”韦老爷苦笑一声。“不知明日我能否看得矍铄些,好叫人不笑话。” “老爷这病才刚用药三日,恐怕要走动迎客之类是极难了。只是要看上去面色精亮,倒还是可以服一些固本的方子。”张郎中提笔便写。 “我这身子别说走动,能与来客说说话都已力不从心了。只盼我家妻子和智先快些回返,明日有他们替我待客接物,我也放心不少。”说完,韦老爷重重咳了两声,咳出些浓重的药味。 “老爷何不做个太师椅,底下安防几个木轮,到时让家中仆人推着,也方便出入。 “你是让我做诸葛孔明吗?坐在轮椅上挥斥方遒。”韦老爷笑了。 他想想觉得甚是,便让家中仆从照此做了。 韦家屋后的牛舍倒是干净整洁,只是韦家离小溪远了些,每日须得把牛赶到溪中饮水洗浴。 “我看你家的牛根本不用我们干什么活计,你瞧墙角堆满的嫩草,还有这干净的牛棚,怕是你家的水牛日日都过的牛魂节了。”阿顺给牛刷着背,一边对浩源说。 “你又要笑我是少爷?”浩源笑了,手中却不停下活计。他正用生石灰撒着牛棚,让地上干爽些。 “你姆娘都把活计干完了。看来你今年是得不到牛神的庇佑了。”阿顺嘲笑他。 “我还帮你做了活计呢!”浩源有些急了,轻轻走到阿顺身边,一把夺过阿顺手中的丝瓜络。“牛伯伯别生气,不让阿顺给你刷背了,我来给你刷。你要保佑我今年平安顺利,保佑我家粮仓满实。” 阿顺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觉得好笑极了,“你今日就求牛神保佑了,明日才是它的诞辰,说的也早了些了吧。” 浩源楞了一下,回头看着阿顺,也哈哈大笑起来。 “浩源的牙齿怎么那样白,比石灰还要白。”阿顺看着浩源露出的皓齿,不禁有些羡慕。 “阿顺喜欢我的牙?怎么我笑的时候老是看我。”浩源故意把嘴咧得大大的,把牙龈都露了出来。 “只是你这牙齿少见罢了,又非什么稀罕物件。”阿顺依旧没有移开目光。“不过按僚家风俗,等你长大了就得嚼槟榔果子,到那个时候,你的牙就变得黑黢黢的,吓煞人了。”阿顺咯咯笑了起来,心理却有些惋惜。 “谁说我要嚼槟榔果子了?”浩源有些惊奇,“那果子是女人家嚼的,她们觉得牙黑好看,我可不这么觉得!”浩源甚是爱惜这一副白牙。 “我只看村子里的女人都把牙齿染得黑黑的,我当是众人都以此为美呢。”阿顺倒不了解这些风俗,只知道他娘亲是不染齿的。 “既然阿顺说白齿好看,那我便天天漱口,让阿顺能日日看到我的白牙。”浩源又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浩源!你娘亲回来了!”屋外传来一声喊,想是邻舍在田间劳作时看到阿农向村中走来了。 “知道了!”浩源答应一声。 “走!去接我阿妈去!”浩源兴奋地拉过阿顺的手,飞奔着向门外跑去。 牛车吱呀吱呀地碾过乡间的泥土路,智先和昌发走累了,也坐在车上摇晃起来。 山间的风从四面八方拂来,带着四面八方的稻香。蚂躲避在田里,待牛车经过,才咕咕叫了两声。劳作的农人,看见车上的四人,都起身向他们打招呼。 “回家啦!”昌发大叹一声。 阿农回来了。 第十二章 牛魂 第十二章 “阿妈!”浩源赤着脚在田埂上飞跑着,田里的鸟儿被他惊得四下飞窜。 “这孩子,怎么总是风风火火的。”阿农笑着摇摇头。 浩源跑到他们跟前,一下跳上牛车,双手紧抱着,将头埋在阿农怀里。 “阿妈终于回来了。”他稚嫩的声音唤着娘亲。 “我才出去几日,怎的如此想我。”阿农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轻轻抱着他,言语中尽是爱抚。 “我对阿妈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浩源把刚学的成语用上了。 后边跑来的是阿顺,他向车上的众人行了一个礼,然后毕恭毕敬地对阿农说到:“阿顺见过韦夫人,祝韦夫人身体康健。” “阿顺呐,哪里那么多规矩,上来吧!”昌发笑着跳下车,将阿顺一把抱起,放到车上。阿顺在半空中哈哈笑了起来。 “阿顺多多教育我们浩源才是。”阿农握了握阿顺的小手。“你看看人家阿顺,行事谨慎有礼,你却总是莽莽撞撞的。”阿农回身对浩源略带责备。 “这牛车颠颠簸簸怎么走的那样慢?”浩源看着前面慢悠悠踱步的老牛,似是累坏的样子。 “老牛辛苦一日载我们回来,山路崎岖也难为它买老大力气了。”阿农说着一下跳下车来,“我还是下车走走,明日便是这老牛的诞辰,给他少些负担吧。”话毕,在田耕上飞快走了起来。 “阿妈这话说的,明明就是担心阿爸了,忙着快些走回家呢。”智先笑了,悄悄对着浩源说到。 “你们放心,阿爸这两日被我照顾得好的很咧。既然明日就是牛魂节,我们就把这老牛放在家里牛棚一起奉着吧。”说完,便也跳下牛车。 “这头老牛是从靖西租来的,今日倒是赶上了节日,也算是与我们家有缘了。”韦智先下车与昌发同行,手臂搭着昌发的肩膀,二人朝着广阔的田野肆意呼喊,豪迈的笑声回荡在远方的山间 “我瞧浩源是没照顾好家中的那头牛,如今得另寻一头来好好对待,担心今年牛神不庇佑咧。”阿顺的僚话虽说比不上众人的纯正,听起来倒带着三份童真。 阿顺也欲跳下,只是他看着高高的车轮倒是有些怯了起来。 “阿顺大小姐要下来了吗?”浩源笑吟吟向他跑来,伸出手要帮他拉下车。 阿顺脸刷地红了,他不管浩源,纵身一跃,跳到土路边,却重心不稳,几欲摔倒。 浩源冲过去扶住了他,“你要压坏了村里的稻子,哪家可要找你的麻烦了。” “那我也下来吧。”阿瑶拍了拍牛背,老牛像是感激一般,向她哞叫了一声。 阿农步子快,沿着村路走得疾疾地,路上的僚人见了她都向她招呼,阿农虽嘴上应着,脚步却未曾停驻。 她快步走到家门前,把门一把推开,跨过木门槛,冲进了卧房。 韦老爷躺在床上正望着房梁出神,郎中不在了,像是帮厨娘煎药去了。 韦老爷看见阿农回来,乐得伸出手,要她坐在身边。 阿农用她粗糙的手掌握着韦存福发黄的手,坐在床边端详他变形的脸。 “你瞧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我要回来晚一些还见不见得到你哦。”阿农帮韦存福整了整他凌乱的短发。 “你要晚回来两天我靠谁帮我打点节庆的事。”存福满脸欣喜地看着阿农,阿农头上的钗饰被牛车颠簸得都乱了。 “你总是想着县里的事,留下村里大事小情给我处理,家里倒是许久不回一趟。”阿农语气里含着埋怨。 韦存福但笑不语,只是握着阿农的手更用力了。 “你可知田州的周群现越来越躁动了。”阿农转眼间却又成了韦存福的贤内助。“长此以往,怕我们两家迟早得决裂。” 阿农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向韦存福说了,却减了不少奸险之事,怕存福身体承受不起。 “这么一来我们可两头受敌了。”韦存福眉头紧锁。 “两头?” “明日你便知道了。”韦存福向爱妻微微一笑,似乎心中千斤的担子都放下了。 “那既然你身体没事,我得出门一趟。”阿农替韦存福盖了薄毯子。 “这是去哪里?” “五婶儿媳妇有了,我得去探望一下。”阿农整了整头上的花钗。 “是阿川的老婆阿娥?哟,那可真是喜事了!”韦存福惊叹。 “你看看,我们也得给智先说合一桩婚事了。”阿农在房中翻找着些礼物。 “哎,男娃得先做出些事业再成家不迟嘛。”存福倒是不甚着急。 “还不急?怕是到时别人连孙子都抱了智先连娃儿都没有。”阿农口中埋怨,却急匆匆提着个篮子向外走去了。 阿瑶把牛车和老牛牵到牛棚拴好,到房中探望过韦存福,与昌发回家去了。阿顺和浩源在后边跟着进到牛棚里,给老牛清洁起来。韦智先则跑到广场上,给训练柴刀术的汉子们送些吃食。 阿顺家里,舅婆把晒好的叶子用热水熬出各色汁液,用来浸泡糯米,以备明日之用。 黄伟和黄少爷赶着牛车从偏道上回了黄家,听说晚些黄老爷也要回来。 于是这个久久宁静的村子,终于要为着一个牛魂节热闹起来了。 阿顺舅婆起了一个大早,将浸泡好的糯米煮成五彩的糯米饭,把各色的摆在一块,拼成一副壮锦般鲜艳的色彩。 阿顺也起了,走到先生房里,把先生叫起来。然后把浩源给的红布头挂在牛角上,看上去倒像要出嫁一般。 韦家也把家中装扮一番,牵过棚里的三头牛,对着牛祈愿。 村口的木桥也热闹起来,家家户户把牛牵到这里,让牛在小溪里洗澡嬉戏。僚家的娃子们骑在牛背上,用溪水给自家的牛洗背,好玩儿的互相打起水仗,看上去倒像两个马上交战的骑士。 村中的广场上聚集了牛和人,漫是一片红黑相间的颜色。巫师举着神杖,带着蚂面具在鸡毛杆下舞动,口中念念有词。壮硕的僚家男子搬出铜鼓,手掌敲着鼓面,发出沉闷的隆隆的声音。 铜鼓约有半人高,由青铜制成,上边雕刻着好看的纹路,中心是一个多角星,四周按照圆的痕迹刻着蚂和牛等图样。每一面铜鼓都是巧夺天工的工艺品。 不多时,韦存福和阿农也来到广场,韦存福坐在木轮椅上,阿农站在他身边,韦智先推着韦存福,浩源则站在阿农身后。他们走到主位,向着众乡亲问好。今日客位的是村中其余大姓的宗家,赵家和岑家的族长走来向存福行了礼,黄家老爷倒是姗姗来迟,黄伟和黄少爷跟在后头。黄伟新鲜地打量着一切,黄少爷显得有些羞臊,头低低的望着地面。 “黄老爷如此大忙人,怎么今日有兴致过来。”存福走到黄老爷身边,笑吟吟地打着招呼。 只见黄老爷虽穿着绫罗绸缎,却瘦削不堪,看上去像是一层蜡黄的皮紧紧绷着骨头,风吹急了就散了一般。倒是他枯槁的脸色显得精明不已,似乎能一瞬间转变面目。 “听说韦老爷身体不适,本应当上门探访才是。只是昨日我才回到村里,天色漆黑就不便打搅了。”黄老爷精明的小眼睛滴溜溜转着,面上尽是奉承之色。 “哟,这黄老爷家中怕是来了客人?”阿农赔笑道。 只见黄家人里站着一位汉人打扮的官爷,在那与黄少爷聊天儿。 “这位是邕州府衙门的师爷,商道上相识的。听说村里要办节日,便同来热闹热闹。”话间那汉人走出来,向韦老爷施了一礼,到没有多说什么别的言语。 “哦!既是府里的人,应当我向您行礼才是。”韦存福虽不能站起,抱起拳回了一礼。 “邕州府的人来此作甚?”韦智先心中嘀咕,面上却不改颜色。 人群中突然热闹了起来,只见从村口的地方行来一队人马,穿着打扮倒像是汉人,但说的却不是汉话。 “来了。”韦存福心中笑道。 那批人带了不少礼物,为首的穿着绫罗绸缎,却比黄老爷有过之无不及。随从大约有十来人,腰间都带着长刀,威风凛凛。 “韦老爷身体康复否啊?”来人满脸堆笑,走到韦老爷身边,俯身问好。他说的虽也是僚话,但音调与安德的僚话并不甚相同。 “多谢黎丞相好意。这几日休养过后倒是利索些了。”韦存福笑答。 “这人便是交趾国的丞相?”韦智先在阿农耳边轻声问。 “正是。” 交趾国乃是广南西路(桂)西南的一个国家,原本是中原王朝的藩属国,谁知近十年出了一个李朝皇帝,颇有些治国之能,四下讨伐夺了不少地盘,仗着路途遥远,中原王朝无暇顾及便自立为皇帝。 黎丞相名甲,乃是交趾国北方人,家乡与桂西接壤,于是是会说些僚语。交趾国有两相,一南一北,北方的掌管大理、朝廷事务,统筹桂西一切事宜。南方的处理占城国、吴哥国的事务。看来这位黎丞相是北丞相。 “今日正好,交趾国与邕州府的官员都到此了,我们安德村的自当好好招待一番。”说罢,让智先取过米酒,又抓来一只公鸡,将公鸡的脖子割了,滴出的血液混在酒中。不多时,酒液里便浑浊不堪。 “我阿爸身体不适,由我来替阿爸饮下吧!”韦智先站出来,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好酒量!”黎丞相也接过碗痛饮起来,血液粘在嘴角,显得生蛮极了。 那邕州的师爷举过酒碗,看着污糟一团的东西,心中有些犹豫。只是见二人喝得如此畅快,不得不强颜也灌入口中。 只觉得一股浓腥汹涌而至,铁锈一般的刺鼻滋味冲得他几欲作呕。 韦老爷看着三人笑了笑,又命人取过一条大鱼,用刀劈开,剃下些雪白的鱼肉,用酒、藠头和酸姜拌了,让三人分食。 “韦老爷倒甚是担心自己的身子,再也不碰那鱼生了。”广场一侧,张郎中带着阿顺在一旁看着,心中不免满意。 智先和黎丞相又是畅快淋漓地一口吃下,在嘴中咀嚼,一副畅快的样子。 那师爷却又是迟疑了,好不容易放入口中,只感觉五味俱全,既是姜的辣,又有浓重的酸味,还有些生鱼奇特的腥味。 “那人必不是师爷。”张郎中悄悄对阿顺说到。 “怎的不是呢?” “邕州府的师爷大多来自广府旁边的佛山,佛山所说乃是粤地语言。而这人虽谨小慎微甚少说话,却一口中原方言。况且哪有岭南之人食不惯鱼生的道理?” 三人用罢,家家户户开始取出糯米饭和芭蕉叶来,把米饭包在芭蕉叶里,包成一个个小粽子,用来慰劳自家的牛。 “浩源你怎么来了?”阿顺正把米饭粽递到老牛跟前,只见浩源悄悄跑到他身边。 “那边太没意思,尽是客套。”浩源帮着喂牛,又整了整牛角上的红布头。 “待会还有什么节目?”阿顺问。 “今年与往年不同了吧。往年只在广场上牵着牛互相祈福罢了,今年听说还有些别的。” 只见三人回到各自席位,在地上铺了竹席便坐下,广场上人群四散开来,让出一块地方。 不多时,铜鼓声大作,牛角制成的号角声响起。不知从什么地方涌出不少僚家汉子,站在广场中央,为首的便是韦昌发的父亲,韦天权。 只见众汉抽刀入手,在满是沙尘的广场操练起柴刀来。 忽地杀声震天,鼓声隆隆,滔天的气势震满了整个山村。广场上的水牛似乎也躁动起来了,仰着头哞哞地叫着,似乎一声令下,便能红着眼睛向前冲去。 “好!”黎丞相拍手赞叹。“好一群铁骨铮铮的汉子!如此壮盛的士气,想是在桂西所向披靡了!” 那邕州府的师爷忽地变了脸色,却不动声色地藏了起来。很快 “黎丞相见笑了。我这柴刀队仅有百来号人,只是保卫村邻的乡勇罢了,别说横扫桂西,就是临着的生僚散勇都支撑不过呢。”阿农微笑着回答。 黎丞相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妇人,只见她眉眼间英气逼人,虽态度和善却不卑不亢。“早听说韦夫人乃巾帼英雄,今日看来的确不同凡响!” “桂西的大多是我僚人,自当和睦共处才是,哪里有互相攻伐的道理呢。”阿农走上前,给黎丞相添了酒水,又向着黄家的方向施了一个万福。 “韦老爷,今日既有如此多的乡邻在场,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众乡亲为我见证。”黎丞相又拜道。 “哦?黎丞相原来带着礼是有求而来。那便听听黎丞相请求如何。”阿农笑着打趣。 只见黎丞相走向前来,屏退了跟着的侍卫,向韦存福深鞠一躬。说道:“韦老爷虽值壮年,当是义气风发的年岁。只是如今大病一场,虽和缓了身子,却是难测人生无常。我见韦家大少爷到了成家的年纪却未婚娶,想是韦老爷心里也急着有子嗣继承家业。如此我便想谈下这门亲事。” “这?”韦存福略有惊讶。 黎丞相继续说到:“我家中有一女儿,今年一十六岁,尚未婚嫁。虽不是什么贵家千金,倒是手脚勤快贤惠,想许给你家大少爷,你看可好?” “黎丞相也知我们僚人婚姻还得问过娃儿的意思。父母之命只怕也管不了我家小子的想法。”阿农笑意盈盈回答。 韦智先抱拳走出,对着黎丞相一拜。“承蒙黎丞相厚爱,若存福能娶到丞相的千金,必是上天的恩赐,我当欢喜还来不及。”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黎丞相大笑。 “一切凭丞相做主!”韦智先再拜。 只见那师爷的脸色更是阴沉了,只是独自喝着米酒,似乎受了极大的屈辱一般。 “如此甚好!那便选择一个好日子,前去京城迎新娘子吧!”黎丞相命人把礼品呈上。 “原来黎丞相这么早便备好了嫁妆呐。”阿农又是一笑。 “韦夫人见笑了,这只是探望老爷的礼品,嫁妆日后必当奉上。” 浩源瞪大了眼睛,拉着阿顺的衣角悄声道:“我阿哥连那姑娘的脸都没见到,就要娶老婆了?” “豪族子女的婚姻便是如此,哪里由得自己做主。”张育德叹了一口气。 “连歌圩都不去,绣球都没抛,就这样成亲了?”浩源还是愣着。 “想必以后韦夫人也帮你找了哪家小姐,没见模样就嫁过来了。等到见了真人才知道,原来是个冬瓜脸的大胖女人,脸上还长着疮咧。”阿顺学着浩源的语气,用僚语对他说。 浩源掐了掐阿顺的脸颊,轻声斥他:“要我娶一个没见过的女人,还不如这辈子就不娶了。” “不娶妻你是要如何?到汉人地方找庙当和尚去?”阿顺笑了。 “我就把你的头也剃光了,拉着你和我一起上山去。”浩源露着牙齿也跟着一笑。 阿顺不理他,心中想着被他掐着脸颊倒不觉难过。 “阿顺,黄家小姐出来了。”浩源向身后望了一眼,转过头对阿顺小声说到。 第十三章 筠栩 第十三章 黄筠栩似乎是偷摸着跑出来的。家里的人都到村中广场集会了,她听着墙外热闹的人声,却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心中感到十分无聊。于是便央求奶妈带她出去凑凑热闹。还好家中无人,只有门前的的大黄犬在护着院子。她们悄悄走近,却被广场上的人墙挡住了视线,不得不左右为难地探看。 “你瞧她,也是白嫩嫩的皮肤,和你一样。”浩源向阿顺示意,让他回头看。 阿顺还奇怪,怎么浩源竟然能认得一年不迈出门一次的黄大小姐,直到他悄悄回头看去,才知道原由。 只见黄小姐穿着的是淡粉色的丝绸褂,虽做的是僚人的款式,却在衣裳上各处点缀着些精巧的小部件,比如碧绿的荷叶,比如鲜红的牡丹。下身穿着的襦裙也是精巧无比,绣工那是一等一的好。再看黄小姐的面貌,虽然才刚过十岁,却是唇红齿白,脸蛋白皙可爱,一对乌溜溜的眼珠显出几分神韵,睫毛又长又密。她那头浓密的长发却不似僚家姑娘一般盘卷在头上便罢,而是扎成秀气的包头,看上去多了些矜持,少了几分洒脱。 阿顺似乎看得入迷了,他从未见过这般打扮的姑娘。僚人村子里的女孩不然便是黑色的短卦,节庆时日换上盛装也就是在头上扎起大大的三角布包。只见那黄小姐左顾右盼却看不到场上的情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去,让他站在你的牛上,就能帮她一回了。”浩源推推阿顺。 “我就这样告诉她,不免唐突了些。”阿顺低头说道。 “我就这么一说,你还真往那想了?今天牛魂节,不能让牛驮东西!”浩源瞪了他一眼。 “那我怎么见不少娃娃都骑着牛在洗里打水仗咧。” “骑是骑,驮是驮,这两个不一样!”浩源振振有词,而一不一样,他自己都不知道。 阿顺转头望着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心中竟有了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许是她太不像个僚家姑娘,却又不知道汉家姑娘怎么模样。“汉人的女孩或许就像黄姑娘这样吧。”阿顺想。 “阿顺,我们走。”浩源回身拉着阿顺。 “走?到哪去?”阿顺看着前方还在探望的张育德,想把他叫上。 “今年的节日好不无聊,不看了不看了,我们带牛到小溪边去。”浩源嘟囔着。 “不叫上先生吗?” “别叫了,先生怕是对这些感兴趣得紧咧。”浩源牵过牛,让它掉头,向外走去。 两人向村口行了几十步,只听见后边脚步声轻轻传来,回身一望却不见踪影。 “你猜是谁跟着我们?”浩源谨慎地张望。 “难不成,是交趾国的人?”阿顺有些紧张。 “哈哈哈哈。”浩源突然笑起来,“什么交趾国,别乱猜了。你也别躲了!”浩源对着不远处的柴堆喊道。“都看到你的衣角了,粉色的多显眼啊。” 柴垛后头走出怯生生的黄家小姐,脸羞得通红。 “你去问他怎么了。”浩源在阿顺耳边悄声说,然后把他向前一推。 阿顺把牛绳交到浩源手里,用他那一本正经的汉步靠近黄筠栩,向她拱手拜了一下。 “黄小姐遇到何事了?” 黄筠栩只是不答。 “可是腹中饥饿,还是遗失了什么物件?”阿顺又问。 黄筠栩脸更红了,却依旧站在那里不说话。 “阿顺你这个笨蛋,你看她家姆娘可在身边?”阿顺笑他愚笨。 “原来是同家人走散了。”阿顺说,心中却疑惑,怎的走散了却跑了和我们一道。 “你让她回家等着就好了,她家又不远。”浩源显得有些不耐烦。 “家门锁着,没有钥匙。”筠栩怯生生地说。 “那你就找家里人开门啊。”浩源又道。忽地他想起黄家人都到广场上集会去了,便改口道:“算了算了,看你也没什么去处,不然你和我们走一起好了。” “我们去溪边放牛,一同去吗?”阿顺看着她的眼睛问她。“我这里有些糯米饭,你要是饿了可以吃些。”说完便递给她一个米粽子。 黄筠栩接过,却不拆开吃了,只是提在手里,跟着他们朝村边小溪方向走了过去。 于是浩源牵着牛走在前,阿顺行在中间,时不时回头看看后面的黄筠栩,怕她又跟丢了。 虽说村里绝大多数人都到了广场上,小溪里却还是有几头牛在悠闲地戏水。小溪岸上躺着几个娃娃在晒太阳。 “哟!你们把哪家的大小姐拐来了?”娃娃们见了他们,忙起身跑过来。 “去去去,怎么那么多事。”阿顺把他们赶开,把牛牵到水边。 “这么漂亮的大小姐,是僚人是汉人?”娃娃们笑得咯咯地。 阿顺只是领着黄小姐在榕树下遮阴,然后取过一块竹席让她坐下来。 “那小姐一定是汉人。你看,她就只和汉人玩在一块。”一个孩子大声说。 “管他什么汉人僚人,阿顺是我安德村的人。既然是我安德村的,就轮不到你们说他。”浩源把牛赶下水,走到岸上对那娃娃说到。 “哟,韦少爷可真是威风。怪不得都不和我们玩在一块,原来是当汉人去了。”那孩子不依不饶。 浩源端详了他一会。原来是村里赵姓人家的娃娃,比浩源年长一岁,皮肤被晒得黑黑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在溪里游泳上来,身体比起浩源差不多瘦弱,个头倒是高出不少。 “赵飞计,你不要欺人太甚!”浩源怒道。 “你瞧瞧,说的话都不是我们僚人话,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娃娃身边一人,与他面容倒是相似。那是他的弟弟,赵飞证,比赵飞计小一岁余。 阿顺走到浩源身边,想劝劝架,谁知两方人怒目圆瞪,就等着谁先动手了。 “你们干嘛呀!”远处跑来一个小姑娘,一看便知是僚家女孩。黑布衣裤,赤着脚。她早早便开始咀嚼槟榔,牙齿虽没有变得乌黑锃亮,却早已不见了白色。 “怎么了?”赵家兄弟二人问。 “阿公找你们回去呢!”女娃远远朝他们喊道。 “马上就去!”赵飞计应了一声,朝着浩源恶狠狠瞪了一眼。 “你们再不走,我就和阿公说你们又打架了!”女娃又大呼。 “来了来了!”兄弟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向广场走去。那女孩向阿顺笑了一下,又板起脸,与那兄弟二人离开了。 “那女孩是谁?”阿顺问浩源。 “我也不知道,我又不喜欢和女娃娃玩在一起的啦。” “那是他们的妹妹,叫雨燕。”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原来是黄小姐说的。 “你怎么认得?”浩源奇怪地问。 “每年村里都有一日把女孩子聚集起来教些手艺,她与我关系不错。”黄筠栩回答。 “你的僚话真不错啊。”浩源对她说。 “我本来就是僚人,爹娘都是僚人,怎的会说得差?” “你瞧你,叫自己阿爸阿妈都说的是爹娘。”浩源嘲笑她。 “你便在此歇息吧,等广场的事结束了,我们就把你送回家去。”阿顺走到她身边。 “谢谢小哥哥,小哥哥你是否便是村里人说的那个汉人阿顺?”黄筠栩问。 “你认得我?”阿顺奇怪。 “有听过你的名字。那我们可以说汉话。”筠栩清了清嗓子。“小女子名叫筠栩,承蒙小哥哥照顾。”筠栩甜甜地笑了。 “小姐不必多礼。”阿顺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听先生说村里会说官话的只有你,其余的都是操粤语的。我想听官话咧。”筠栩笑脸盈盈。 阿顺脸突然红了,像是山里熟透的野山楂。 “就这么待着好不无趣,得找些什么事情做。”浩源走来,席地而坐。 “小姐都玩些什么游戏?”阿顺问。 “四书五经算吗?”筠栩笑了。 “看来从你这里找不到什么乐趣了。”浩源嘟囔。“若是带你下溪里玩耍,怕是你阿爸要骂了。” “我是不能下水的。”筠栩有些慌张。 “那我们便想想能做些什么吧。”阿顺也坐了下来,三人在榕树下思考着,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动着的只有偶尔随风拂动的榕树枝条。 广场上,赵家和岑家两户宗家走到黎丞相跟前,与他敬酒吃了。 这两家与交趾国交往甚密,尤其是沿着桂西山道走私盐的生意。虽当着官家的面上不好直说,对着黎丞相倒态度极是恭敬。 牛魂节本不是什么重大的节日,故而集会上也没有准备丰盛的酒席和吃食。广场上巫师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牵着牛的乡民却自顾自地照料自己的牛去了。 邕州府来的师爷(姓孙,暂且称他为孙师爷吧)越坐越不是滋味,转身欲要离开。只是碍于黄家老爷面子,总是不好甩脸便走。他看着交趾国的官员在村中如此受人奉承,心中火起。“这到底是我朝地界还是交趾国地界,怎的这群僚夷如此不知礼法。” “既然黎丞相远道而来,便在村中多住几日再走吧。”阿农招呼着黎甲一行。 “国中事务繁忙,本当多加庆贺的,只怕明日便要启程。那婚礼之事,便只能集会结束之后,我与老爷和夫人商议了。” 阿农走回存福身边,存福给他使了个眼色。阿农会意,便同智先耳语交谈了一阵。 只见鼓声又响起,僚家女人走上前来,排成数排,唱起了僚歌。 “如今集会也快结束了,黎丞相请到家中,我们商讨婚礼事宜如何?”韦存福说。 “既是如此,那就打搅了。”黎丞相命人抬起箱子,向韦家大宅走去。 阿农却尚未离开,她走到黄家跟前,笑吟吟向黄老爷行礼。 “黄老爷,邕州府的老爷到了我安德村里,我们韦家该当好好招待不是?” “韦夫人,孙师爷只是顺道来村中过过节日罢了,何必那么认真呢。”黄老爷摆手。 “话不当如此讲。远来即是客,韦家本是安德村的本家,自当好好款待府里来人,否则师爷要是觉得我们招待不周了,回去可是要说我们韦家不懂礼数了。” “这......”黄老爷欲再推辞。 “农婶,孙师爷是我家的客人,岂是你说带走便带走的?”黄少爷语出不逊。 昌发走到阿农身边,瞪着圆鼓鼓的眼珠朝向他。黄少爷心知羞愧,于是也作罢发难。 “孙师爷山水迢迢来此,怎能让师爷空手而回?我准备了些礼品,要送予师爷才是。”阿农笑道。 “既是如此,那就与夫人走一趟吧。”孙师爷拜谢。“黄老爷,待我处理完事物,便到您府上相聚。”说完,同阿农与昌发里去了。 黄家人走到赵、岑两家跟前,叙了会话,便也打算回府。 “老爷!”奶妈突然跑过来。 “你怎么来了?”黄老爷瞪大了眼睛,“小姐呢?” “小姐走丢了!”奶妈急得快哭起来。 “谁让你带她出来的!”黄老爷气急败坏,“还不快给我找!”说完,打发身边的人四散开,寻觅黄小姐去了。 韦智先与韦存福一行回到韦家,安置好了那些礼品,便命厨娘泡上茶,与黎丞相谈起话来。 僚人的茶苦涩浓郁,像极了一味药材。那本是热天解渴消暑用的,断然算不上是什么精致香茗。 黎丞相喝了两口,倒是觉得家乡之风气甚浓,一杯下肚,暑气消了大半。 “黎丞相可曾算好日子,什么时候是黄道吉日啊。”韦老爷问。 “算好了,下月初八便是好日子。黄老爷可得准备好丰厚的聘礼,到我家中接新娘子啊。”黎丞相哈哈大笑。 “那是自然,我们僚人可懂规矩。”韦存福饮了一口茶。 “那韦老爷,小女的生辰八字之类可需要?” “哎。”韦存福摆摆手,“我们没那么多规矩,你要是需要智先的,拿去便是,合不合适的还是得娃娃自己做主。” “韦老爷果然是爽快人!”黎丞相叹道。 “如此一来,倒是了却我一桩心事。”韦存福乐不可支,只是身体尚未恢复,不一会便气喘吁吁。 “既然如此,便谢过黎丞相了。”韦智先拜谢。 “下回接亲的时候,我可就是你的岳丈了。”黎甲哈哈大笑。 韦存福望向自己睡了十来年的卧室,房梁上积满了灰尘,梁柱乌黑的,斑驳地起了鳞皮。乌木让房子染上了灰暗的色调。自从他到靖西上任,那房子就没人住了,阿农另找了一狭小的房间,说是大房子冷清,收拾起来麻烦。 “这间老房子终于要换主人咯。”韦存福心里想着。 第十四章 遗风 第十四章 阿农领着孙师爷穿行村中,却并不往韦家走去,而是拐着道去了昌发家。 昌发家虽比不上智先家宅院豪阔,却也用了些石料打造成护篱,宅室也比常人宽阔些。 “师爷里面请。”阿农请师爷走入宅院。她叫过阿瑶和昌发,把门关好了,然后行至厅堂给孙师爷泡了一壶茉莉绿茶。 “怕山村茶食粗陋,便取了些家藏的茶叶,望师爷见谅。”阿农举杯敬他。 想那师爷似乎还在为今日之事耿耿于怀,只是山间僚家事务本就是由他们自己做主,却又不好说道什么,即使向搬出官府的名义恫吓,又怕当着交趾国丞相的面引得关系紧张。 “韦夫人太客气了。只是我杂事繁忙,今日还得赴黄老爷的家宴,若韦夫人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在下可能要告辞了。”孙师爷操着一口标准的中原官话,倒是显得有几分官老爷的样子。只见他双目微张,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孙师爷怎的如此忙碌,今日还想招待师爷用饭呢。”阿农赔笑。 “你韦家大少爷的岳丈都来了,怕是今晚要热闹一番了吧,哪里容得下我的位置。”孙师爷又是一句讽刺。 “孙师爷......”阿农四周望了一望,然后屏退阿瑶母子,在厢房里取出一个小木盒。 那木盒是由红木打造成,大约一尺来长,五寸见宽。 “这是安德村里的土产,小小心意,望师爷收下。”阿农笑靥盈盈。 孙师爷看这盒子倒是好料子,却未免也太小了些,里面能装什么山野特产?“靖西这地方尽种些八角生姜,莫不是拿那些来打发我?”孙师爷只斜眼看了一会,便假意推辞一番后收下了。 谁知当他略略一打开,只见盒内金光闪闪,光芒耀眼。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里面是一块足足十余斤重的生金。 “这!这如何使得?”孙师爷嘴快合不拢了。 “孙师爷,这是我靖西隔壁村子龙德在山间捡到的,那么大的生金我们哪里敢私自吞了,如今只能交与师爷上交朝廷,还望师爷给我们多美言几句才是。”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如此大的生金孙师爷必定是不敢私自生吞的,只是上贡到朝廷,皇上龙颜大悦,只怕升官发财的事也不会少。 “那就劳烦师爷替我们上贡了。”阿农拜谢。 “前些时间在不是在龙德便发现了狗头金,怎么派人在龙德山间开矿那么些时日,却炼不出金子来?”孙师爷才想到自己前来的目的,赶忙问她。 这孙师爷真名孙文予,乃是湖南岳阳人。其职位实是邕州府的按察司,总管桂西民族事宜。他征发桂西乡民开凿金矿,却长久炼不出金子。于是特来查探原由。 “师爷见笑了,这金矿开采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活计。听说西夏边境的一处金矿,挖了数年才找到金脉呢。”阿农答他。 孙文予得了好处,又想着反正征发的是僚人自己的乡民,于是作罢了。 “安德村民风淳朴,僚人安居乐业性格温顺驯良,果然是好地方。我会向府中禀报,夫人安心便是。”说完,提着红木盒,转身便去。 “孙师爷慢走。”阿农送他到门前。 阿顺三人在树下待着烦闷了,便取来了《三国志》,读起来。 “太无趣了,带着一个姑娘,不能涉水不能翻山,还不如早些把你送回家。”浩源抱怨。 只见阿顺与筠栩各执书页一角,正津津有味地读着,浩源插不进去,心中却是有些急恼。 “我若是回家了,下次可再也出不来了。”筠栩遥遥望了望远方的山川农田,只觉得心情一阵大好。 “本来是我和阿顺一同看书的,你来了就没劲了。”浩源小声嘟囔。 “人家是女孩子,让着她本是应该的。”阿顺站起来,在浩源耳边小声说。 “我看你与我同先生读书的时候,都没那么有劲头。” 阿顺也不知为何,或许筠栩让他有些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要不我们来翻花线?”筠栩见二人无聊得紧了,便提议。 “怎么翻法?”阿顺不知。 “你没见过女孩子翻花线?”浩源有些惊讶,“就是把绳子套在手指上,翻动之后构成些新的图样罢了。都是些女孩玩的,男娃参与作甚。”浩源语带不屑。 “如今陪她玩吧,否则她哭了怎么办?”阿顺悄声道。 “去哪里拿绳子呢?”筠栩想了想。 “我这绳子上面挂着狗牙呢,划破你的手指就不好了。”浩源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坠子。 “我有,你拿去翻吧。”阿顺解下自己的银锁坠,交给筠栩。 “真好看!”筠栩看着银光闪闪的锁叹道。接着,她把绳子套在手上,不停操动着,不多时,绳子在她指间组成了一个精巧的图案。 “你用手把它翻开,他就能变形了。”筠栩示意阿顺。 阿顺照着她的方法,把绳圈翻弄了一会,套在自己手上,于是真的变了样式,看起来有趣极了。 “我都不曾想过一条绳子可以那么有趣!”阿顺叫到。 “所以女孩子的游戏并不无聊吧。”筠栩笑意满面。 “黄大小姐,你可把我家阿顺也变成了大小姐了。”浩源讽刺道。 阿顺没有理他,只是不停地变换着图样,沉浸在其中倒是颇感有趣。 “阿顺从小没有玩具,一根绳子就打发了。”浩源转脸笑着看他。 “阿顺没有玩具?那下次我还能见到你们就给你们带家里的玩物。”筠栩看阿顺认真的样子,竟也笑靥如花。 “得了吧,你那些女娃子的玩意还是自己留着吧,别祸害我家阿顺。”浩源又老大不乐意。“何况你家教如此森严,下次能出来又是猴年马月?” “我也不知。”筠栩答着,手边却绕过阿顺手里的花绳。“我给你做一个难的,你看会不会拆解她。”只见她轻巧地翻弄两下,竟织出一副僚锦的图样来。 “真漂亮!”阿顺叹道,却看了半天,不知如何拆解。 “阿顺就好好研究一番吧。待会我再告诉你怎么解它。”筠栩朝他一笑,盯着他手里的花线。 浩源只能跑到溪里给牛洗澡,老牛晒着太阳极是受用,哞哞地轻哼起来。 忽地远方传来呼叫声,像是在寻找筠栩的踪影。 “哎!我在这!”筠栩对着来人回应。 来寻找的是黄少爷和黄伟。黄伟想到前些天自己沐浴过的溪流,便带着黄少爷跑到该处寻觅。 “你怎么跑出来了!”黄少爷极是不满。“爹找你都快找疯了!” “家中烦闷极了......” “你看看你还和男孩在一起,要是爹知道了不狠狠罚你!”黄少爷朝阿顺瞟了一眼。 “阿顺是帮我的人,我走散了,是他带我来这玩耍的。”筠栩眼中尽是委屈。 “来这玩什么?你下水了?”黄少爷语气愈发严厉了。”忽地,他看见了远处的浩源。 “韦家的小东西在这干什么?他欺负你了?”他问筠栩。 “没有,他和阿顺一样帮了我。” “你怎么和韦家的人来往!”黄少爷气不打一处来。 “少爷!祸从口出啊。”黄伟制止他。 “我黄伟还怕那小娃娃不成?”说着,他倒是像要跑去找汉源苦头。 “少爷不要自己乱了阵脚!”黄伟连忙阻拦。 于是愤愤不平的黄少爷拉着筠栩便往家赶。 “我回去告诉爹,看爹怎么收拾你!” 筠栩回头看了一眼阿顺,朝他喊道:“下回我再告诉你怎么解!” 阿顺手里提着那根绳子,银锁被绳子拉扯着,晃晃悠悠地反射着阳光。他不好回她,只是在风中招着手。等到黄家三人消失在了视线中,他却还定定站着不动。 “喂!阿顺,你魂被她吃了?”浩源跑过来,叫醒了呆愣着的阿顺。 “你想当黄家的姑爷?”浩源没好气地说。 “你想哪里去了,怎么今日总是愤愤不平?”阿顺白了他一眼。 “你看她老是霸占你,今天你和她的话怕是要比我的多多了。”浩源嘟着嘴,像是发脾气的小儿。 “我天天和你说话,这还不够啊。”阿顺笑了,用双手扯着浩源的脸皮,把他嘟着的嘴扯平来。 浩源被他弄得咧开嘴笑了。“阿顺你这个笨蛋,到时候被她教坏成女娃娃了我就不和你玩了。” “不和我玩你岂不是要无趣透顶了?”阿顺把手中的挂坠戴回脖子上。 “到时候我同昌发哥学柴刀战法,你就在那里陪女娃们翻花线,做女工。”浩源故意气他。 “做就做!我到时候用针线把你的臭嘴缝上。”阿顺每次要骂浩源的时候,都会转成僚话。 “那到时候你就到歌圩上,和女孩们站在一起,唱完歌了,抛绣球。我就去抢绣球,把你娶做我的媳妇儿。”浩源乐不可支,张着大嘴笑了。 “你!”阿顺满面通红,气得抓紧拳头便要打。只是想到先生教诲,才住了手。 “你今日三句话不离成亲,看来是智先哥要娶交趾国姑娘了,你心里慌乱。”阿顺一下拆破了浩源心中所想。 浩源顿了一会,问他:“阿顺,你说以后的嫂子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她会说僚话吗,她会对我阿爸阿妈好吗,她嫁过来以后智先哥还会对我好吗。”浩源越说越沮丧,心中满是忧郁与恐惧。 阿顺轻轻抚摸他的头,像是在安慰一个哭闹的娃娃,“怎么会有人会对浩源不好呢。何况她嫁来安德村,就是安德村的人了,即使一开始不习惯的,天长日久了,便融进安德,成为安德的一部了。” “那阿顺呢?”浩源忽地抬头问他,“阿顺也会变成安德的一部吗?”他乌黑的眼睛盯着阿顺的双眼,脸上都是不安。 阿顺呆呆地想了一会,回答他,“会的吧,我应当会是安德的人的。” 浩源喜出望外,拉着他的手便跑到溪边。 “阿顺!我们去把牛牵回家,今晚上到我家吃饭!”浩源大声呼到。 “今晚你家可是要招待交趾国丞相的,我就不去了。”阿顺跟着他,牵起了牛绳。 “对啊!我怎么忘了这茬了,那我也不去了!”浩源想到,“那些人絮絮叨叨的好没意思。” “我看你是因为智先哥被抢走了,心理不舒坦。”阿顺笑道。 “阿顺怎么什么事情都被你看得穿?”浩源憨憨笑了,“阿顺真聪明,聪明到我都觉得自己愚笨了。” “谁说你笨了?”阿顺敲了一下他的脑瓜。 “你家的菜我是吃不得了,辣!”浩源回忆起那顿饭菜,不免心有余悸。 “你回家吃吧,我得陪我娘呢。今日牛魂节,牛吃过糯米饭了,我娘还没吃呢。”阿顺道。 “但是今日我阿爸叫我带先生回家吃饭,说是有要事。” “那你就陪先生入席吧,否则先生一个人在你家中倒显得尴尬了。” “瞧你说的,像是先生怕极了我阿爸和阿哥似的。”浩源白了他一眼。阿顺但笑不语。 “糟糕!”浩源忽地大叫。 “怎么了?”阿顺牵着牛,向自己家牛栏走去。 “看到你的牛,我忘了我家的牛我还没去祈愿呢!”浩源陪他走到牛棚,把牛拴好,忙急匆匆向家中跑去了。 “记得今夜有空把先生送回来!”安顺在他背后喊道。 “放心吧!”浩源答他。 阿顺结开牛角上的红布头,捧在手里,在心中默念道:“祝我娘亲身体康健,祝舅公舅婆无病无灾,祝我快长快大,祝家中稻田丰收。”先生不是僚人,祝了也没有用的。阿顺思忖了一阵,“祝浩源每日开心愉快。” 他走回屋里,把红布挂在娘亲的木床角,然后看着睡着的娘亲,甜甜地笑了。 阿顺走到台前,把竹条整理整齐,又把编好的竹篮拿到门外院子里晾晒。 主宅里,舅公舅婆拜完牛神,正把糯米饭混了些鸡油,拿来炒制,自然炒的时候下了不少生姜和大蒜。 舅公取过炸得酥脆的鸡油渣,笑着塞到阿顺嘴里,阿顺一咀嚼,只觉得满嘴油香四溢,酥脆的口感比得上最好的年菜。“舅公也吃。”阿顺在米饭中翻找。 “没有咯,都给阿顺吃完了。”舅公笑着的脸像皱缩的酸梅干。 “舅公不爱吃,太肥了,吃起来肚子疼。”舅婆被姜呛辣了眼睛,用衣角擦起眼泪来。 “我以后要买好多好多鸡肉,给舅公舅婆吃。”阿顺看着日渐衰老的两位老人,不禁有些悲伤。 “舅公舅婆就喜欢吃蕹菜,吃鸡肉吃不惯,过年吃就好了。”舅公一把抱过阿顺,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抚摸其阿顺的小脸蛋来。 “那我就买好多好多的鸡油,给你们炼了炒青菜吃。”阿顺抱着舅公的腰。 “买那么多鸡油放久了被蜈蚣吃了。”舅婆笑了。 舅公取过前几日从韦家拿来的鸡蛋,敲开来埋在热腾腾的炒糯米饭里,不多时,便窝好了两枚熟蛋。 “一个给阿顺,一个给阿顺娘。”舅公把蛋连同糯米铲起来,放在阿顺娘的黑碗中。 只见阿顺拿起木铲子,把剩下的那颗蛋打碎,混进米饭里。 “今天过节了,我们一起吃蛋。” 舅公乐了,抱起阿顺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们家阿顺要是一直那么大就好了。” “阿顺长大了要给你们帮农活咧。”阿顺看着他。 “舅公能动到什么时候,就养阿顺到什么时候,不要阿顺下田。”舅公望着柴门外的田野,已经遍是金黄。稻花谢了,稻粒就长出来了,等到米粒饱满,稻子的味道就浓了。 “今年一定是个丰年。” 第十五章 迷梦 第十五章 韦家今日热闹极了。阿农从昌发屋子里走出来,叫上了阿瑶,赶忙回家帮厨。 只见厅堂里坐满了宾客,韦存福身体乏力,回卧房歇息了;韦智先坐在家中主位上,与黎丞相等人畅谈。 阿农让阿瑶先去后厨,满面喜气地走进厅堂,向黎丞相招呼。 “如今该称呼黎丞相亲家了吧。”阿农笑的时候,眼角深深的纹路愈加明显了。 “那我也是该道一声‘亲家母’了。”黎丞相笑得合不拢嘴。 “黎丞相慧眼,我这也是第一次当婆婆,有什么该做的不该的还得先向我说说,否则到时候怠慢了儿媳妇,怕是逢节回娘家时要被诉苦了。”阿农打趣。 “哈哈哈哈,我那女儿生在我的家乡,却也说得一些僚语,只是不太流利罢了。韦夫人放心,她可不是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大小姐,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尽管说她就是了。” “那既然如此,可别到时候怪我这婆婆刻薄了。”阿农又是一笑。 “哈哈哈哈!”堂内充盈着融洽的气氛,智先虽说是要结婚的人,却丝毫没有害羞,只是同他们相谈甚欢。 “既然如此,我这亲家母就要到后厨帮忙去了。”阿农笑着招呼众人,便离开了。 张郎中在房里替黄老爷把脉,外面跑回来了浩源,进到房中,给韦老爷问了安。 “今日你跑到哪里去了?”韦老爷略有不快。 “你们聊些好不无聊的事情,我就和阿顺放牛去了。”浩源回答。 “真是没有规矩,下次可不准这样了,你好歹也是韦家的二少爷。”韦老爷一手被张育德摁着,一边斥责他,只是这斥责也并不严厉。 “爹我今天还和黄家小姐在一起。”浩源把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 “哦?”韦老爷思忖了会。 “黄家小姐虽然娇生惯养,可不是那种娇气的女娃。”浩源坦然地说。 “黄老爷没有跟着?”韦存福问。 “没有,只是她与阿顺玩在一块,我倒与她没什么言语。” “数年不出来一回的黄小姐,倒被你碰上了。”韦存福哈哈笑了。 “阿爸还笑,她与阿顺倒是及其热络,弄得我在一旁无趣极了。”浩源埋怨道。 “好了好了,快准备准备,入席用饭吧。”韦存福招呼着张育德,“先生今日也是贵宾,也一同用饭吧。” 张育德谢过应了。 既是大宴,韦家便在院中摆了桌子,取来高凳围坐一圈。厨娘和阿农、阿瑶三人忙入忙出,才备好了一桌酒菜,是些鸡鸭鱼肉,酸熏腌酿之类。怕宾客吃不惯酸,还特意备了些不酸的菜肴。 “我得问问了,这交趾的饮食与靖西有何不同?若是令千金嫁到这里吃不惯饭菜,却不知如何是好了。”阿农笑道。 “并无太大不同,只是我们吃酸都是些生酸,比如生柠檬生姜之类。”黎丞相答她。 “那便简单了,少腌一些就是了。”阿农一笑,又接着忙去了。 众人入座,主席的是韦存福,左手为尊,坐着黎甲,右手边的却不是韦智先,而是一位灰褂白袍,黑长胡须的先生。 “敢问这位先生是?”黎甲抱拳问。 “哦,在下......”张育德还礼,正欲回答。 “这位是当年随王莒滨将军叱咤桂西无人可挡的军师,张光祖之子,张育德先生。”韦存福微笑着介绍。 话语一毕,只见满座骇然。那张育德忽地张大嘴,两眼呆呆地望着韦存福,不知所措。 “先生便是三十年前神机军师张光祖的公子?!早有耳闻张军师当年威风赫赫,凭借满腹兵术,打得大理国匆匆退兵,从此再也不敢侵犯桂西。如今见到英雄遗嗣,我先敬一杯以表敬意!”黎甲心中震惊,却面不改色地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那只是老父的虚名罢了,那年战后老父便隐居乡野,治病救人,带着我四处行医。我如今也只是个郎中罢了,实在惭愧。”张育德背后冷汗直流,不禁眉头麻木。 “若真是个普通郎中,韦老爷却安排坐在如此座位?说出来有谁能信。”黎甲心中想着,面上却喜笑颜开地问:“不知韦老爷如何机缘遇到这张先生?” “张先生医术高明,来此救了我的命。如今他留在安德,教我小儿子读书。”韦存福特意强调。 “我只是云游行医的郎中,那教书......”张育德欲要辩解,怎知被韦存福打断。 “哎!我正想与先生商讨,这几日先生教我小儿读书认字,想是极有缘分了。我便向请先生留在村内,当几年我韦家的先生可好啊?”韦存福转向他,眼神中尽是不容抗拒的神色,像是威逼利诱一般,令他两股打战。 “既然如此,不才全听老爷安排。”张育德只好答允。 “好!张先生借父神威,如今教育韦老爷公子读书,将来必成大器!”黎甲一套一套的客套在酒桌上游刃有余。 “如此小弟就拜托先生了!”韦智先坐在张育德身边,也向他敬了一杯。 浩源不喝酒,却站起向先生深鞠一躬。 “来来来,这猜不动就凉了,今日节庆,大伙开怀痛饮,一醉方休!”韦智先站起,向众人敬酒。只见桌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只有张育德坐立难安,勉强吃了几口菜,喝了几杯酒,便陪坐在那里,等待酒席结束。 浩源似乎感觉到了张育德的神态,他悄悄走到张育德身边,轻声告慰。张育德向他笑着点点头。 “阿爸,我吃好了。今日读我书之时遇到些问题,想向先生请教。”浩源向父亲告退。 “怎么那么快就吃饱了?既然如此,你便去吧,可别累着了先生。”韦存福忙着招待客人,无暇顾及浩源。 “二少爷如此勤奋好学,果真是龙凤之才啊!”黎甲又捧他。 “小孩子家,谁知这份热度能撑多久?”韦存福笑答。 台上众人又沉入举杯交盏的热闹之中。 浩源与先生走出家门,张育德依旧心跳不已。 “浩源不必送了,快回去吧。” “我答应阿顺要送先生回去咧。”浩源道。 “那便也好。”二人无言地走在小路上,张育德想的是自己家世怎的暴露了,而浩源则困扰智先娶亲的事情。到了张育德房前,浩源把先生送进屋,便跑出去找阿顺去了,谁知阿顺饭后同舅公舅婆散步还未回来。浩源觉得没趣,回到先生房中想让先生教些字词,谁知先生却呼呼睡着了。浩源只觉得腹中依旧饿着,便转身回家去。 酒桌上众人已喝酣热之时,存福却因为不能饮酒还清醒着。他趁机向黎甲询问了交趾国内的情形,谁知黎甲虽醉意朦胧,口风却是甚严。 “都说交趾国南丞相与北丞相素来不睦,不知哪里来的风言风语。”存福笑问。 “没有的事,交趾国上下一心,怎会不睦。”黎甲虽说着,脸上却闪现了几丝愁容。 交趾国南北两丞相分管两方事务,于是朝堂上也分立两方。南丞相提议分裂桂西,攻伐中原朝廷;北丞反之,觉得应联合桂西僚人诸部,往南方攻伐占婆国。只因为恰好南北丞相家族分别在南北,两方人马勾心斗角,明争暗斗。 “听说靖西引种了占城的水稻,今日看来,确实是金黄遍野,估计今年是个大丰年了。”黎甲想转移话题。 “占城王派使者送来稻种之时,还送来些礼物。倒是让我受宠若惊了。”韦存福笑着,指了指堂中的长凳,那一方凳子是黄花梨材质的,珍贵异常,一看便知产自黄花梨最著名的占城。 “桂西这群僚人若是和占城联合起来,恐怕对我们不利啊。”黎丞相心道。 “实不相瞒,朝中如今的确有一支势力勾结占城,欲打桂西的主意。桂西是通向中原的唯一道路,恐怕他们若随了意,往后少不了一场兵灾。”黎甲叹道。 “瞧你想的,小小交趾还想打中原的主意不成。”韦存福心中耻笑。 “黎丞相莫要惊慌,想那南丞相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不得交趾皇上。南北利益一看便知。难道有先啃硬骨头的道理?”存福宽慰他。 “如今我们两家联姻,便能撼动南丞相一伙。”黎甲醉醺醺地搭着存福的肩。 “哈哈哈哈,黎丞相醉了,阿农快帮黎丞相准备卧房。”韦存福微微笑了。 天色刚转黑,张育德便锁上门睡去了。他只觉得疲惫异常,头疼脑涨。 梦中,他不知飞身多少里之外。他梦见十余岁的他,也像阿顺那般的年纪,穿着汉人衣服,垂髫的发扎得整齐。他与娘亲随父行至邕州府西北的一小镇上,镇子旁便是官军的粮仓。父亲是名声在外的神机军师,随王莒滨奔赴桂西北前线同大理军队作战。 那一日,娘在农舍前给菜淋水,他在屋内读书。书是父亲留下的,满满几箱堆在家中。娘亲却总是抱怨那些物件遮挡了家里的位置。 “娘,爹都是些什么书,为何那样多。只怕我是一辈子都看不完。”他问娘亲。 娘亲总是满脸不屑地让他别去翻动。她希望张育德做一个医生,这门技艺无论到何处都能找到安稳的生活,于是娘亲经常让他自己读写医书。 夕阳西下,那日的残阳红得像火,又渐染了稀疏的云,如同染了血的绸缎。 他听见马蹄声,隆隆、隆隆的马蹄声。那是一种矮种马的声音,大理人用茶叶换来一批珍贵的马,操练了一队珍贵的骑兵。 门洞开着,还能看到门外娘亲弯腰浇水的身影。等看到娘亲开始慌张向回跑的时候,他最后听见娘亲说了一句话。 “躲床底下!” 他惊呆了,瘦小的身躯缩在低矮的木床下。他听见娘亲响彻天际的叫声,矮种马的嘶鸣,和马刀砍在娘亲微微伛偻的身躯上,劈开肉身时的撕裂声。他似乎能闻到一股腥,渐染黄昏金色的苍穹。 直到马蹄声远去,他才钻出来,对着已然冷却的尸体默然。 那一日,大理军出奇兵绕到官军后方,奇袭粮仓。大理大胜。 三天后,他被接到父亲帐内,连同那几箱满满的书。 他跟着父亲打仗,所到之处,断壁残垣,还有数不清的断裂的尸体。 当官军杀到桂西北通往云贵的山口,他们知道,他们赢了。那一日,山间的红日也是那样血红。大理抛下了无数的尸首,还有曾经显赫一时的矮种马。战争结束了。张光祖带着他,站在空荡的营帐前,一把火烧掉了几箱书籍。火光映着父子二人的脸,严肃得可怕。 他们踏上桂西的山路,倚着木杖,四处行医。 每当夜深人静,昏沉之间,那些断裂的手掌和身躯,那些被砍掉的头颅和流淌满地的肠子,动了起来。像是幽魂的鬼影,把他抓来,撕扯,粉碎。他梦见自己的双手,被齐刷刷斩断,鲜血喷涌而出,像极了那日的残阳。 他梦见娘亲凄惨的叫声,还有她惨白的,满是血污的脸。 他忽地被吓醒了,满头淋漓的汉。也不知睡过去几个时辰,天色已经黑了。 他冲出门外,发现门已被自己锁了。他慌乱地打开锁,手脚却在发抖。 他跑到阿顺家里,东宅依旧亮着灯,阿顺坐在娘亲身边,替娘磨光竹片的刺。 “阿顺,你和我来!”张育德叫过他。阿顺娘奇异地看着张郎中,却也让阿顺去了。 他带阿顺来到房里,点燃了一根蜡烛。 “阿顺,你看东是哪里。”张育德极力抚着自己的情绪。 “太阳升起的地方,是那边。”阿顺指着天边,那个方向,浅一些的黑,是天,深色的,是山。 “阿顺,跪下。”张育德命道。 阿顺没有迟疑,他小小的膝盖跪在地上,弄脏了他黑色的宽腿裤子。 “阿顺,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徒弟。”张育德站在他面前。 “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阿顺举手过顶,弯腰向下拜去。 “阿顺,我教你的可不是医术。”张育德语重心长。 “师父教我什么,我便学什么。”阿顺回答。 “阿顺,我怕我教你的东西,你一辈子用不上。”张育德把他扶起来,替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师父能不能也教浩源?”阿顺站起身问。 “浩源只怕是不教也得教了。”张育德苦笑。 身后传来重重的喘息声,张育德回头看去,只见阿顺娘从房间走出,满脸感激地看着张育德。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确是一块玉。 “先生,这块玉是我亡夫留下的遗物,既然浩源认你作师父,便把这玉作为拜师礼吧。”阿顺娘枯槁的面容闪出了一丝柔光。 “这怎么使得!夫人快收好!”张育德连忙推辞。 “先生,这孩儿是我最大的挂念,如今他跟了一个好先生,我心中也是全然放心了。况且哪有师父不收拜师礼的说法?”阿顺娘把玉塞到先生手里。 张育德犹豫再三,便收下了。“夫人,我这是替阿顺保管着,等他长大成人,我再还与他。” “这物件是先生的了,请先生随意处置。”阿顺娘面含微笑,又踉踉跄跄回房去了。 山风愈发疾了,张育德望着漫天星斗,他似乎一瞬间也辨认不出,哪里是东方。 “爹,孩儿不知做对没有。只是如今,至少孩儿收了一个好弟子。”张育德心道。 第十六章 山外 第十六章 次日一大早,黎丞相带着侍从早早离开了安德,连早饭都没用,像是交趾朝中斗争得厉害,晚些南丞相便又进一步。 黄老爷也乘着轿子与孙师爷一起出了村子,想是要往邕州府赶去。眼下正是稻子青黄不接的时节,做些买卖粮食的生意利润颇丰。黄少爷不想在村中待着,于是也随父亲去了。 韦智先和昌发二人闲不下身子,趁着离娶亲还有一段时日,南下万涯到叔父那边帮忙去了。 于是除了韦老爷大病未愈还呆在韦家宅里外,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被伺候得精神奕奕的耕牛驮着满是柴草的牛车似乎也更有干劲了,村里的小路上偶尔零星地飘过路人哼唱僚歌的声音,三角梅则更加红艳了一般。 张育德在房中开始教阿顺早课,他们先从基础的诵读《三字经》开始,然后教了些生字,接着张育德同阿顺讲起了一些著名的战例。 “师父教我的都是些以少胜多的例子,这便是兵家至高的要义吗?”张育德刚借着《三国志》讲完官渡之战,阿顺似乎很感兴趣。 “自然不是,兵家至高之术乃不战而屈人之兵。”张育德和声说到。 “哪有如此神妙的兵术?”阿顺似乎不相信。 “阿顺可读过弦高犒师的故事?” “读过!弦高犒秦师而存郑,仅用的十二头牛和两张牛皮。”阿顺突然领会,“那如今却还能似这般轻易屈人之师吗?” “春秋与今日千差万别。那时虽方礼崩乐坏,但打仗还是遵守着些起码的礼仪,须得两军对垒,大将乘兵车大战后方可鸣鼓厮杀。如今虽也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却须得苦心钻营,细思深谋,再换上石头的心、钢铁的胆、还有豺狼的肠子。”张育德把自己父亲对自己道过的言语全然对阿顺说了。 “那岂不是要变成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了?”阿顺惊呼。 “阿顺,兵家没有奸恶之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上策,若不能如此,见了血刃,那便是尸横遍野。死人哪里分得清好坏。”张育德面色沉重了起来。 “师父,那人有无好坏?”这个问题似乎困扰了阿顺很久。 “为何如此问?”张育德不解。 “阿顺分不清善恶。若是穷凶极恶之人,比如夏桀商纣,他们虽祸害不少黎民百姓,按理是极恶之人。但夏桀对妹喜,商纣对妲己,却又是一往情深地好。” “阿顺,你看这个字。”张育德用树枝在地上工整地写了一个“人”字。“人,两笔而已,却不可缺任何一道笔画。左右互相撑着的,便是善恶。说是善恶,却分不清哪笔是善,哪笔是恶。是因为人立与地上,换了方位,善恶便颠倒了。” “师父说得太深奥,阿顺不知。”阿顺百思不解。 “阿顺,若交趾国大将大军压境,在桂西烧杀抢掠,夺我州县,你说他是善是恶?” “自然是恶。”阿顺不假思索。 “那若是你韦智先哥哥反过来攻伐交趾国呢?”张先生微微笑了。 “自然也是恶。烧杀抢掠,害得他人家破人亡,便是恶。”阿顺依旧脱口而出。 “这!”张育德本以为阿顺会顺着他的引导走下去,谁知这小小年纪的娃子竟而有自己的想法。“阿顺宅心仁厚,善莫大焉。只是阿顺记住,若阿顺想在世间保存自己的性命,就要明白善恶站立的土地,是你身后最广阔的那一片人。” “阿顺明白了一半。”阿顺思考片刻。 “还有什么不明?” “若是如此,倘若僚人和汉人互相攻伐起来,孰善孰恶?” 张育德又愣住了。他有解答的方法,那便是当所处的那群人开始分裂之时,便把自己放在最中心。只是阿顺如此仁厚,张育德倒是不忍心教他那些奸险异常的人生道理。 “还是等你大些了,我再告诉你吧。”张育德拍了拍阿顺的头。 “今日怎么浩源那么久不见到来?”阿顺向门外望去,只见四下无人,空旷极了。 “想是随韦夫人送客出山尚未回返吧。”先生翻开快破掉的《三国志》,寻找着一些能当做教材的传记。 “师父可曾见过冰雪?”阿顺坐回张育德面前,问道。 “八桂大地终年炎热,想来是不会下雪的。若往北走一走,便能看到白雪皑皑的景象了。只是我一生都在这边居住,未曾去过别的地方。” “我见书中皆道雪后如何银装素裹,只是未曾见过。山间即使最寒凉的时节也仅是掉了些叶子而已。”阿顺望着山那边的方向,幻想着雪的模样。 “阿顺若是喜欢雪,将来必定会有机会看到。” “师父怎么如此确信我不会再安德村里呆一辈子?”阿顺咧嘴笑了。 “阿顺,你想在这里呆一辈子吗?”张育德凝视着他。 “我尚不知,只是浩源想让我永远做安德村的人。”阿顺怯了。 “阿顺,不是为师恫吓你。你须得记住,若你留在安德,我教你一切都是徒劳,毫无用处。”张育德突然严肃起来。 “阿顺谨遵教诲。”阿顺慌忙答应。 且说阿农与浩源将一行人送到村前的岔路,一条向东,一条向西。韦智先与韦昌发往东去了,他俩要到了靖西,然后往南边的武勒进发。黎丞相一行告辞之后,便向西方走去。过了前方几十里的山坳,便是交趾国境。交趾国北方皆是崇山峻岭,密林深山。向南约再走两日余,便可到达平原,搭乘车马,就方便多了。 “没想这几日我们竟往返这条山路那么多趟。”昌发笑道。 “昌发是把这条路走烦了?” “智先说的哪里话,我们去哪里不要走这条山路。烦了还能飞出去不成。”昌发背着阿瑶给他准备的布包,里面备着些干粮。 “昌发看方才那些交趾人,可否觉得异常?” “有何异常?不便是在路上说说笑笑,还与行脚的互相闲聊。”昌发直言。 “他们可问了那些运送生金砂的僚人。” “那便如何?”昌发依旧不解。 “若是他们知晓了靖西有金矿,还不得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你是说,那黎甲会来攻打我们?”昌发惊道。 “黎丞相想与我们交好,自然是不愿动兵戈的。只是若是被南丞相那一伙知道了,恐怕。”智先眉头紧锁。 “怕什么!交趾那群软蛋来一号我杀一号!”昌发精神十足。 “怕是杀到你柴刀都钝了,也杀不尽万分一二。”智先笑了。 二人趁着日头不晒,加紧向靖西行去了。 阿农带着浩源回到屋内,向韦存福问安后,便煮了粥让浩源喂韦老爷吃下,自己则带着阿瑶和族人到田间拔草去了。 “许久没回来,怕是田里的杂草比稻子还高了。”阿农对着阿瑶打趣。 “阿姐也真是,怎么不请几个帮工来这边帮忙,非要什么都亲自下地。”阿瑶不解。 “村中进了新的稻种,此事越要保密越好,怎能随意让别人知晓。”阿农扛着锄头,大步走在前。 “山里田地禾苗长咯,哟哟喂。 农人天亮要干活哟,咦哟喂。” 阿农走在埂上唱起了僚歌。只见广阔的稻田里忽地站起许多僚人,他们本来拔着草,听到歌声便起身迎合、 “雨水落下太阳出咯,哟哟喂 出力才有谷满仓哟,咦哟喂。” “阿农那么早来下地干活了啊!”乡人向她打着招呼。 “哎!今年稻子长得好啊!”阿农回应他们。“出去多日,懒了许久,不知道现在还做不做得动农活”阿农回身对阿瑶笑道。 “等智先讨老婆了,你就多一个帮手了,再生下娃儿,你就在家带孙子就好了。”阿瑶打趣。 “哟,人家可是交趾国丞相的千金,我哪里敢让她下地哟。” “你想想你当年嫁过来的时候,才没几日就被韦家老太叫着去田里插秧去了。我这个陪嫁的也得跟着一道,你也应当继承这韦家的传统嘛。”阿瑶哈哈大笑。 “先生怎么今日那样早就教课了?”浩源急匆匆跑到先生家里,却发现两人早已把书放在一边,聊起天来。 “是你来得太晚了。”阿顺给他铺上一块竹席。 “讲到哪里了?”浩源满身是汗。 “今日倒不用上什么新课,我们来说些山川地理。”张育德端做起来。 “我倒是坐井观天久了,山外面什么情况我都不知。”浩源嬉笑着,“我最远去过便是东兰的外婆老家,还是年纪甚小的时候阿妈抱着我去了。唯一还有些记忆的便是节庆的时候同智先哥到靖西去采买年菜,那倒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阿顺迁到安德之后去过别处没有呢。”张育德转向阿顺问。 “我就更加惭愧,连安德都快没出过。也就随舅公到山的深处抓些鸟兽。”阿顺不好意思地笑了。 “从安德到东兰,足足三四百里路,实是够久了。”阿顺想起娘亲曾抱怨路途艰远,前往竟要两三日。 “哈哈哈哈,浩源可知从安德到我家乡横州有多少路途?” “却是不知。” “到了邕州府还要再向东行,大约要五百余里吧。”张育德捻须微笑。 “哇!那先生要回一趟家乡岂不是要五六日才到?”浩源惊呼。 “这便是我想说的,从德保到田州之后,只需坐船沿江直下便可到达横州。算来两日便能到了。” “怎的还更快了?”浩源十分好奇。 “想必是出了田州尽是平原阔野,坐上船之后顺风到横州便快了。”阿顺想了想。 “阿顺聪明。桂西的山区是阻挡西南诸国的屏障,过了这片崇山峻岭一直向东遍是平原阔野,一路平坦骏马疾驰不日便可到达广府。” “那向北又如何呢?”阿顺问,他极想知道有关自己家乡的事情。 “向北五百余里便是柳州府,柳州府是八桂最大的商埠,虽不比邕州地势平坦,但胜在地处交通要冲,环城有大江流经,沿江往返广府也是方便。再往北些便是桂林府。桂林府是八桂最古老的城池,掌着中原出入八桂的要冲。那里四处崇山环抱,却唯有桂林一条道通达。” “阿顺老家莫不就是那一带?”浩源问。 “只是口音相似罢了,具体地方又能知晓呢。”阿顺摇摇头。 “出了桂湘古道,便到了湖南。在往北行,绕过衡山,便是广阔的洞庭湖。” “便是烟波浩渺的大泽洞庭湖?”阿顺惊呼。 “哦?阿顺从楚国史里看来的吗?”。 “是,只知道那便原本已是楚国边远的地区,没想到出了八桂那么远,才走到那边。” “从岳阳往北行不远,便可从荆州过长江。过了长江换骑马匹,在平原上疾驰些许时日便可到帝京了。帝京便在黄河边上。” “要去一趟帝京可真不容易。”阿顺感叹。 “从帝京贬谪到岳阳的已是极大的惩戒了,再往南便是发配犯人一般了。”张育德笑道。 “那要是被发配到八桂来当官,岂不是丢脸丢大了?”浩源嗤嗤笑了。 “浩源说对了。若不是在京中犯了什么事,怎么会贬谪到这边来。我朝太祖立训不杀士人,贬到八桂便是相当于斩首的刑罚了。” “先生说得不对,那若是把士人废成平民,再砍头,岂不是比发配要惨?”浩源边笑边狡辩。 “既然被革了士人的身份,怎么还算是士人?那砍的便是平民一般的人物了。”阿顺替先生辩驳。 “这边有什么不好,他们想来还不让他们来咧。”浩源心中老大不高兴。 “师父,往西便又是什么情况?”阿顺问。 “出了西北便是云贵高原,就到了大理国了。”张育德提到伤心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娘告诉我,大理国人信奉佛教,想是个平和的邦国了。”阿顺对先生说。 怎知先生只是沉思,良久才开口道:“阿顺万不可想当然,即使是最温顺的母鸡,都会啄人。” 说罢,张育德走出房外,独自散步去了。 “先生似乎极不喜欢大理国。”浩源在阿顺耳边小声道。 “怕是师父家中与大理国有什么过节。” “师父?你拜先生为师了?”浩源睁大眼。“我也要拜先生当师父!” “那你便去求师父吧,看他是否愿意收你。” “只是如今先生心情似乎糟糕。要说这大理国可真是雨里雾里一般,明明就在甫近,却甚少听说那边的消息。”浩源轻叹。 “让师父在外散心吧。”阿顺望着师父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些悲凉。 “听阿爸说要招先生到家里教书,不知道先生还回不回德保。” “那便是要长时间待在村子里了?”阿顺不知该是开心还是难过。 “或许吧。又或者先生得回德保一趟,取些家什过来。”浩源右手搭着阿顺的肩膀,望向门外的远山。 “智先哥娶亲的时候,稻子应该熟了吧。” “若是熟了,就叫阿妈打糍粑吃。”浩源很兴奋。 “笨蛋,糍粑是糯米粉做的。” “那就蒸大米饭,天天蒸。然后你们天天到我家吃饭。” 阿顺侧脸看了看浩源满脸的期待,似乎也闻到了浓浓的饭香。 第十七章 廿日 第十七章 牛魂节后,日子匆匆地过了二十来日。安德村田里的稻米熟了,满实的稻穗充盈着谷壳,稻粒累累压完了稻子的腰。当晨光漫进山间的阔野,大地被裹上一层耀眼的金黄,映得村子都亮了起来。 村里的人已经开始收稻子了。家里工具齐全的,左手倒着抓起稻秆,右手顺势一割,便割下一把稻子,堆在后头。没有镰刀的,也等不及享受稻熟的喜悦,抄起腰间的柴刀,一把把割起稻子来,虽费些力气,却总算能空出田地,等收获后再种植新的稻种。 韦家老爷吃了十几日的药,身子总算好多了。等他能正常进些饭食的时候,只见他面色饱满,肤色棕黄,天庭方圆,眼神如炬。怎么看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再多调养了些时日,原本瘦削的脸庞竟变成了国字脸,看起来倒是飒爽些了。农老爷近一月没去靖西,倒也风平浪静。原来是韦智先到万涯见了叔父,盘桓几日帮忙干了些活计之后,韦存福便让他回靖西管事去了。智先虽没有存福的经验与定力,却因他豪爽的气魄和高超的手段,把靖西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阿农这几日可忙坏了。家中只有自己能下地干活,族里的男人们都忙着收自家的稻子,无暇顾及她这宗家。阿农又是极要强的人,如何都不肯耍她宗家的威风。她只得跟着阿瑶家里先收他家的稻子,待晚些了再辗转到自家稻田做活。 浩源与阿顺是不准下田的,一来村里不让没有配柴刀的娃娃操刀,怕拿着刀具引祖宗灵魂不高兴,二来阿农与阿顺外公也舍不得两个孩子下地帮忙。 倒是张育德闲不下来。他在安德村里待了二十余日,每日都在房内教两个娃娃读书写字,又时不时用史记给他们说了一些战例,想是要为将来打些什么基础。只是一日漫长,总不可时时待在家中,张育德便换下长袍大褂,穿上农家的粗布短服,拿着镰刀与阿叔舅公下地割稻子去了。起先这终日悬壶济世的郎中怎知道农家活计多么艰难,只见他笨拙地操起镰刀,左手不知该放在哪里好,急得满头是汗。舅公却使起了他的柴刀,动作却是飞快,一会稻田里就整齐地割开一条道路。 张育德干了许久,才掌握了要领,手速也跟着快了起来。 阿顺外婆每日在家中煮了稀饭,添些咸菜便用竹篮打了,送到田埂上。阿顺和浩源就帮忙捡拾地上掉落的稻粒。等到太阳偏西、稻田染了红色的时候,五人就坐在田埂上吃起饭来。 “阿顺明日该到我家田里捡稻子了。” 浩源吸溜一口吃下稀饭,又用手抓了一颗黑榄果放入口中。 “韦夫人独自撑起韦家那么大的田地,也是及其辛苦的。不如我明日同去,给韦夫人添把手。”张育德擦了擦汗,他长长的黑胡子被汗水黏在一起,像是一条尖尖的乌鸟嘴。 “师父万不可去。我娘要是知道师父帮我们种田,非得气晕过去不可。”浩源有些急了。 “韦夫人真是性子豪迈之人。既然如此,那就不去添麻烦了吧。” 阿顺家的农田离入村的小道不远,只见远远处走来两个汉子,步子轻快,皮肤黝黑黝黑的。 “阿哥!阿昌哥!”浩源叫着向他们跑去。 韦智先和韦昌发从靖西回来了。 “看来韦少爷回来是为了置办婚礼的事情。”张育德对阿顺说。 “怎么那样快,如今才觉得没过了几日,智先哥便要成亲了。” “成家立业乃是人之常态,阿顺过不了几年便也要娶妻生子了。”张育德笑着对他说。 “阿顺还尚未十岁咧,成家立业只是个极其遥远的幻景罢了。” “只是你还尚可寻找些自己喜爱的女子,而韦家少爷却只能迎娶父母家安排的婚姻了。” 阿顺知道,韦家少爷是两个。只是浩源那天真浪漫的性格怎么会听从父母之命的呢?若要强迫他,怕是浩源一生都会郁郁寡欢的吧。 智先三人向阿顺一行走来,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便在田间地头上聊起天儿来。 “先生穿上了我僚家的服饰之后,倒像极了我们僚人”智先看着张育德满身的黑布短褂,却留着长长的黑须,显得有趣极了。“不知先生,经过这些时日,我家父亲身体可康健些了?” “韦老爷福泽优厚,自然身体好了不少。如今也能健步如飞了,再过些时日,翻山越岭,淌河骑射之类的事情也做得了。” “如此便谢过先生了。却又不知我这幼弟学业如何?”智先又问。 “二少爷如今拜不才为师,短短二十日起,进步飞速。怕是再过些时日,就能到府里考状元了。” “哈哈哈哈!张先生这话说的。我们僚家娃儿读书认字只是为了能与汉人沟通时方便些罢了,哪里是为了求功名?”智先哈哈大笑。他从背着的包袱里取出数本厚厚的书籍,恭敬地递给张育德。 “先生留信与我,让我从德保带来的书籍我已都带到了,望先生不要嫌弃幼弟愚笨才好。” “不才定当尽力为之。”张育德接过书,向韦智先举手相拜,他瘦削却松弛的手臂从短袖衫中露出来,却一副及其恭勉的样子,看上去有趣极了。 韦昌发哈哈大笑着说了一句僚语,只见众人都笑了起来。 张育德随在山中呆的久了,学了一些僚语,可是还不能顺利交流。他满脸疑惑地看着阿顺,眼神中透露着请求。 “昌发哥说,既然师父穿着僚人的黑褂子那样合身,又不曾娶妻,不如就在我安德娶个老婆,再生个小阿顺玩玩。”阿顺微笑着替他翻译。 “哈哈哈哈!”张育德也跟着笑起来。他似乎习惯了山间粗野的玩笑,倒是不如之前行医时那般拘谨。 “还有给阿顺娘带的药材,我也买到了。”智先走近张育德,悄悄给他递了一个药包,怕被阿顺舅公和阿顺看见。 阿顺娘像是个极有气节的女子,总是不愿受别人恩惠。只是她的病缺了些昂贵的药材怕是总制不成汤药。张育德即便是医术再高也回天乏术。他便托韦智先买了些药材,还捎去些银两。韦智先只是不收,说是自家先生本不应如此生份。 “既然如此,我家中还有不少事宜,便先去了!”智先与众人抬手作别。 “智先哥现下韦夫人在田间劳作呢,便在东边的那块田。”阿顺道。 “这么晚了阿妈还在劳作!”智先有些心疼。他加快了脚步,与昌发和浩源向东边赶去了。 “我也去帮忙吧。”阿顺跑着跟在他们身后。 “阿顺去吧,我这老骨头不中用了。”张育德按了按酸痛的腰,苦笑一声。 阿农看到智先回来,却没有多么兴奋。只是淡淡笑着,然后忙活起来了。倒是阿瑶见了自己的儿子,宝贝得了不得。 “你阿妈都累成这样了,你才舍得回来。怎么不再迟一些,干脆等把谷子打成大米再回来可好?”阿瑶语带三分刻薄。 “瑶姨好偏心,尽责怪我,却不说半句昌发。”智先乐呵呵地。 “我这娃子还不是随着你,若是学坏了,也是你教坏的。” 他们忙活了一阵,总算在天彻底黑了之前忙活完了。阿顺与浩源捡了不少谷粒,积成满满的一大箩筐。 “阿顺先告辞了。”阿顺向众人作别。 “阿顺到我家吃过饭再走吧。”阿农直起腰杆,和蔼地说。 “我用过晚饭了,就不打扰韦夫人了。”阿顺又是一拜,朝着家的方向跑去了。 于是众人都返了各自家中。韦智先家里点起了夜灯,把院子照得透亮。韦存福在院子里站立,手中使劲地用布擦着柴刀。 “这都多少年没用过了,怕是都起锈了吧。”阿农走进院里,把镰刀放在门边。 “这倒是,数年间刀口都没见过血了。别说血,便是柴都少劈了。”说完,韦存福像是想到什么,从柴房里取出一块乌黑的荔枝木头,擦了擦刀锋,用力向下一劈。 虽说韦存福力气还未恢复,却轻易地将柴火劈开,柴上的刀口处光滑平整,像是被打磨过一般。 “果然好刀便是好刀,即使多年没有劈斩,还是如此锋利。”韦存福举刀放在灯下观望,只见青锋微茫,寒气逼人。 “阿爹既然不用了,便把刀给我吧。”浩源从门外走进,手中提着一个满是谷子的簸箕。 “僚人的刀怎么能送与别人?你这话万不能再说了。”韦存福斥责了一句。 “过两年阿顺就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新刀了,只怕到时你玩腻了,随意一扔便丢弃了。”韦智先也回来了。 韦存福看到智先到是极为开心。他想着自己的孩儿不日就要成家,竟咧开嘴笑起来。韦存福的牙齿是黄色的,还布满了茶渍和水垢。 “智先回来正好,到时把谷子打了,抓一些新米到交趾去,让交趾人尝尝我们的米是何滋味。” “阿爸,万涯和武勒送来的聘礼可到了?”韦智先问。听说韦智先要娶妻,桂西各处豪强纷纷派人送来了礼物。何况亲家是交趾国的丞相,想要巴结讨好的不计其数。 “我倒是想让他们少送一些。谁知道那些寨子里的人是真想庆贺我韦家的喜事,还是借我与交趾国勾勾搭搭。”韦存福笑着摇头。 “阿爸可知,周群现也送礼物来啦,只是送到靖西,我嫌它沉重,就没有搬回来。” “那老东西是想走走过场,还是有什么阴谋。”韦存福陷入了沉思。 “别的事就先不要烦恼了,开饭吧。”阿农招呼父子二人到厨房吃饭。智先回来了,菜也多备了几道。 韦家人终于又聚在一起。比起上一回的匆忙,这次倒显得其乐融融。 韦存福给自己到了一碗米酒。虽说生鱼是不敢再吃了,但对于僚家人来说,怎么能不饮酒呢?他又给智先倒了一碗,递到他面前。 “智先如今终于要娶妻了,之前那么多歌圩都不去,族里那么多介绍的姑娘家,怎么就挑了丞相的女儿。”韦存福问,他喝了两口米酒,黄色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若是攀上了交趾国的关系,我们韦家在桂西便多了一层倚靠。到时周家与朝廷就对我们的忌惮多了几分。”智先满面笑意,接过酒碗朝存福敬了,便一饮而尽。 “我还以为你是年岁到了,想了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曾想你竟是又为了家族的事业。”阿农给浩源盛了饭,对智先略有怨言。 “阿哥若是娶了个难看的老婆回来,我可不愿叫她嫂子。”浩源故意嘟着嘴说。 “浩源怎么能这样。那若是阿妈毁了面目,你就不认阿妈了?”阿农斥责他一句。 “浩源呐,过几日你可得跟我们一同去交趾国的京城接亲。”智先摸了摸浩源刺拉拉的头。 “那我能不能带阿顺去!”浩源有些兴奋,他巴不得带着阿顺到山外面去看看。听说交趾国的京城也算是个繁华的城市,土地广袤,商铺云集,人口稠密。 “自然是不行的,迎亲的非得是本家,阿顺是外人不说,还是汉人。这样坏了那边的规矩。”韦存福的语气不容置辩。 “那阿顺不去,我也不想去了。”浩源赌气起来。 “你这娃子!这是你哥哥娶亲的大事,怎么能那么随意胡来?”韦存福有些生气。 “浩源,听说交趾国的京城遍是商铺,你可以去那买些玩意儿给阿顺带回来啊。”阿农劝慰他。 “如此便好!那我还要给先生买些书回来。”浩源拍手笑道。 “真不知道我们是替谁养了儿子。”存福又气又好笑。 “过几日等智先他们去了,我们就要从主宅搬出来了。”阿农绽放出了笑脸,眉眼也眯成一条线,看得出她高兴极了,脸上深重的纹路愈发明显。 “住了二十年了,想当初智先爷爷搬出来的时候,也是老舍不得。”存福又饮了一口米酒,阿农给他的碗里添了一些菜,今日做了些酸笋闷鸭肉。 “你有什么舍不得的,这几年那屋子都空了好久了。”阿农笑着讽刺他。 “只是那间屋子里也太缺喜庆了,该用些红布蜡烛之类的装饰一番才行。”存福又道。 “阿勒在靖西买了一些婚礼的用具,叫人打点好以后运回来了,不日便能到村里。倒是还烦请阿爸阿妈帮忙整理才是。” “一家人少说些客气话,你看你阿弟,和汉人先生学得说话都文绉绉的了。”存福拍了一下浩源的头。 厨房里的火光影影绰绰的,照着韦家人每一张幸福的脸。这少有的团聚时刻,确是令每一个人都开心起来。 第十八章 迎亲 第十八章 第二天一早,智先叫上昌发,一起帮家里割稻子去了。 山间太阳从缝隙中露出脸来,金灿的日光洒向地面,不一会,把满是瘴气的村子清得干净。 阿顺家里田地不大,两三日便收完了家里的稻子。舅公取了家里的谷子到舂米的公房里,用石臼舂起来,不一会,米壳掉落,露出白花花的大米来。僚人农家每每收了新稻,便把家中的存粮取到公房中脱壳,以备晒谷子时家中缺少粮食。 “今天有大米饭吃咯。”舅公拉着阿顺的小手,阿顺则弯腰在地上捡起飘落出来的米粒。 “阿顺吃了那么多日的稀粥,却是一点都不见消瘦,反而越来越白嫩起来了。”张育德笑了。他站在一旁,替舅公把谷子放进臼里。 “娘亲说是因为小时候娇生惯养,打了底子。如今在村子里舅公又那么疼我,舍不得让我劳累。”阿顺用手给舅公擦了擦汗。 “浩源家里今日也许还要收稻子吧,他家土地广阔,是要收些时间了。”张育德把舂好的米倒进竹篮里。 “今日他请了假,说是家里忙着咧。只是过几日他们就要去交趾迎新娘了。不知道浩源没出过远门,这一回怵不怵。” “浩源虽热爱安德,能出去外面看看也是好的。” “韦公那么早就把稻子收完了啊。”门外走来一位老汉,却也是精瘦精瘦的,皮肤上布满了褶子,看上去精神矍铄。 “哟,阿德来了。”舅公应了他。“怎么今天也带孙娃打谷子?” “我家地小人多,不几天就收完了,今天叫两个小鬼头来帮我一下忙,其他人在田里捆稻秆咧。”这位老汉是赵家的,身边带着两个小娃娃,定睛一看,原来是赵飞计和赵飞证。 “快叫人啊。”赵老汉催促他们。 “韦爷爷好。”两个孩子怯生生看着舅公,却发现身边站着的阿顺。他们想起数天前对阿顺的挤兑,不由得害羞起来,生怕阿顺在自己爷爷面前告状。 “阿顺,这两个是赵家爷爷的两个孙儿,你们第一次见把。你同他们玩去吧。”舅公说到。 “我们可不是第一次见了。”阿顺超两人眨了眨眼睛,他长长的睫毛上下翻动着。那两人羞愧得不敢直视,只好望着地上。 “哦?阿顺见过我这两个孙子?他们这般顽皮有没有欺负你啊?”赵老汉笑着,却看得出他是个极为严厉的人,干瘦的手臂上都是青筋。 “他们......”阿顺笑着盯着二人看,像是要用目光照得他们化在地上一般。 “他们人可好了,那时候还帮我好好惩罚了村里的恶霸呢。” “恶霸?村里哪来的恶霸,是黄家少爷?”赵老汉奇怪极了。 “不不不,是一头水牛。”阿顺笑得更欢了,“水牛发起狂来,到处撒野。两个小哥哥就帮我把水牛制服了。” 赵老汉怒着转过身去,“怎么老是做些危险的事情,若不是你们帮了阿顺看我不打你!” “赵爷爷不要动怒,我还得谢过他们才是呢。”阿顺朝二人一拜。 “你看阿顺还帮着你们说话!”赵老汉的确是个易怒的人,如此一来阿顺忽地觉得舅公实在是太好了。 “我们今天就舂那么多吧,碍着你们太久了不好。”舅公收齐物件,又把米糠装起,向赵老汉作别。赵家两兄弟对阿顺尴尬地笑了一笑,上前帮爷爷干活了。 “阿顺做了什么今日那么高兴。”张育德走在阿顺身边,悄声问他。 “师父,我只是略施了个化敌为友的小计。”阿顺笑吟吟地。 “我还没教你呢,你就自己学会了?”张育德感到奇怪。 “卖一个人情,换得两个朋友。” 韦家厨娘做好了饭菜,带到田垄上送予众人。日头渐渐高了,忙着割稻的人们擦了擦汗,却顾不得腹中饥饿,便继续干活起来。阿农挺直了腰杆,远远望着四下的农田:割得整齐的稻子被堆得高高的,摞在一旁等待打谷子;收得快的农家叫上几个力士,把稻秆之类的搬运到家中院子晾晒起来,以备往后烧火、喂牛用;再忙些的,只得晚些放火焚烧稻秆了。 毕竟是来了两个壮劳力,收稻子的速度快多了,照这样的功夫,怕是不到三日稻子就收完了。但是同样,这第二季的稻子也要开始种起来了。 “也不知道到时候你们去迎亲了谁还能帮我们干这些活。”阿农笑道。 “阿妈放心。我让从靖西运送成亲物件的人马上就到,那几个人都是我的心腹,阿妈好好招待他们一番,用他们在田里帮活便是了。” “智先想事情越发周到了。”阿农很是欣慰。 这几日村中一派繁忙景象,僚家的歌声四处飘荡,像是更给劳动着的村人鼓劲了。 “阿妈,你说往常我们都是九月初九过秋收节,如今多了那么多次收稻子的时间,岂不是要提前过节了。”阿顺的手不停检视着地上的谷里,弄得黑黑的。他身旁那个装谷子的簸箕,满满地堆成了小山,金灿灿地像是金砂一般夺目。 两日过去,村外陆续到达来的送礼队伍络绎不绝。阿农和存福清点了礼物,挑了不少好的装入六个大乌木箱子里。然后把象征着姻缘的谷子、桂圆、僚锦和芝兰草等各放进箱子,封好了交给挑夫。挑夫是从村里各大人家里雇来的,各个膀大腰圆精神抖擞,腰间别着打磨好的柴刀。 此去交趾的有智先、昌发和浩源,外加十余个挑夫兼扈从。虽简朴,但却不失体面。韦智先把迎亲的新衣裳装进自己的包袱里,身上却着粗布麻衣,防止路途上见财起意的山匪打起了主意。 阿顺是第一次要去那样远的地方,当晚兴奋得跑来与阿顺长谈了许久,差一些打算把阿顺装在箱子里一起带去。 “你可算要见到山外面的地方了。”阿顺笑他。 “那以后你可不准笑话我了,我也是和你一样,去过平地城市的人。”浩源笑得欢乐极了。 “此去万要小心,遇事不要紧张,千万要用智谋取胜。”张育德语重心长地说。 “师父,徒儿一定会平安地回来。”深黑的夜,浩源在摇晃的灯下露出洁白的牙,愉快地笑了。他说罢,便向阿顺与张育德鞠了一躬,跑着消失在黑夜里。 “师父,出山的路那么难走,我很担心浩源。”阿顺面色略有不安。 “阿顺,浩源吉人自有天相,不必过多自扰了。”张育德把手放在阿顺肩上,轻拍着安慰他。 阿顺握着脖子上的吊坠,不知什么时候,那个银光闪闪的锁变成了尖锐的犬牙。 韦家忙活了一夜,才把所有的聘礼收拾完毕,清点好人数,第二日一大早,便赶着山路向村外走去了。 黄家大宅门前,黄伟走出门外,远远望着离去的迎亲队伍。他似乎也与阿顺带着同样的忧心。 “别说离了桂西地界,进到尔虞我诈的交趾国地盘。即使就在靖西县管辖的地方,又怎么不会有难缠的敌家呢。”他轻轻叹了一声,走回了黄府宅子里。如今黄家里老爷少爷都出了门,黄夫人又日日不管家中事务,所以黄家偌大的宅子里,说话算数的除了官家之外便是他黄伟了。 迎亲队出了安德之后,沿着桂西小道一直向东南行,沿途路过龙德村、官保村后便要赶一日的山路,于是出了桂西地界,来到老山与密林遍布的交趾国北境。桂西境内还好,只是山路碎石嶙峋,这几日倒是好天气,没有大雨倾盆,否则土路泥泞难行。路过村子的,便下来进村休息,或是同族长聊些家常。桂西的村寨智先的父亲几乎寨寨都讨过酒喝,如今韦家公子娶亲,路上少不了巴结之人。若不是路程紧急,这队人马怕是要被一个个寨子灌得走不动道了。浩源虽然小小的个子,瘦弱的身体。却也不怕山路辛劳,倒是越走越精神。毕竟好不容易出了一趟安德,一路上虽然只是崇山叠嶂,望不尽的森山老林,对于久在村中的小浩源来说,却是样样新鲜的。 过了龙关渡,便是交趾国境。 龙关渡不是关,也不是渡,只是一个山垭口的小集落。隔三差五地,两地的人们便到这里做些换物的买卖,也算是边境上一个热闹的圩市。 一行人赶到龙关渡时,却没遇上集日。渡上冷冷清清,只有一些赶路的山人偶尔走过。龙关渡向前走约一里地,就到了交趾国的边哨。只是在沿山的垭口处设了一个茅草房子,站立两个士兵,检查来往行人的文牒。 “原来是韦家少爷经过,快请快请。”士兵殷勤地给他们放了行,还从茅草屋里取了些干粮,让他们在路上能食用。 “果真是北丞相的地界,才那么些士兵站岗。若是南丞相得势了,怕是这龙关渡要成了血淋淋的战场了。”智先自言自语道。 “还不知下一个歇脚的地方在哪呢。”昌发心中有些担忧。过了龙关渡,还得赶几天的山路,才能到达山区尽头的彭南城。到了那里,就有北丞相的人接应,沿着江乘舟便能到京城了。 “想是再走一段,便有客舍了吧。无论如何,今日天色晚了,遇到客店便入住,不可赶夜路。”智先答他。他们赶了一日半的路程,只因山高路远,不得不走得慢些。 “阿顺以为从安德到邕州府近还是到交趾国京城近?”天色渐晚,智先怕浩源害怕,便提了个问题安慰他。 “一定是交趾国吧。毕竟我们出了国境了。” “哈哈哈哈,阿弟啊,其实两边差不多咧。”智先摸了摸浩源的短发。“只是因为从安德到邕州平路多些,于是赶路时辰快些。而到京城不知道要翻多少座山咧。” “阿哥这样一说我就放心多了。”阿顺原本还微微颤抖的声音平复了不少,他鼓起勇气,向前的步子更快了。 天色深时的山路显得格外可怕。壮硕的树木被森森的阴风吹得呼呼作响,摇头晃脑地像是风中摇摆的鬼怪。前方的路依旧转得看不见灯火,只听见晦暗的老林里传来阵阵的猿啼,或是哪里的稚鸡咕咕叫了一声,却显得山间更加寂静了。 “浩源,吃干粮。”昌发把守卫给的干饼撕下一块,塞到浩源手里。昌发与智先时常行走桂西各大山寨,什么夜路没赶过。且不说什么强盗歹人,便是凶恶的山间老虎都败在他的手下,被他掏出刀子割皮卸骨,虎鞭和虎骨还被泡在酒里了。只是他想用事物转开些浩源的害怕,让他心中更安稳些。 “昌发哥也吃。”浩源分了一半递给他。昌发接过便大口吃了起来。 “要说这交趾人和汉人的口味真怪,尽爱吃这些淡不垃圾的东西。”昌发嚼着面饼,只觉得像吃纸张一般了无滋味。 “交趾国的人其实也吃的是大米,面粉极少。只是大米煮成了饭不好保存,行脚的便罢了,还可以早些做了早些吃掉。那些戍卒一呆便是极久,哪里耐得炎热。”智先也取出面饼,看身后的挑夫忙着无暇进食,便先自己吃了。 “交趾国怎么比桂西还要穷困?桂西好歹在山道上走个十里路就有个茶肆什么的,这个鸟地方怎么走都是荒无人烟。”昌发有些抱怨。 “交趾国国境内多得是阔野良田,北方本就是山路崎岖的地方,人烟稀少是因为都跑到平地种田去了,留在这个地方做什么。”智先解释。 只见天已然黑了,只有西边还微微有些暗淡的光芒,像是弥留人间最后的一抹色彩。山风愈发疾了,如同鬼魅的树林发起疯来,摆动的幅度愈来愈大。偶尔的猿啼竟然也变成“吱呀”一声,阴森地划破天际。 “阿哥,我冷。”浩源右手紧紧抓着胸前的坠子,左手却抱着自己的臂膀。他感觉到自己有些瑟瑟发抖。 “浩源忍一忍,前面就有客店了。”智先嘴上说着,心里却没什么底气,他只盼望这天气千万别下雨。 “你说那丞相也是的,怎么不派人护送我们。一路上也没有接应,弄得我们倒不像是接亲的,像是去抢亲的。”昌发怒气越来越大,于是迁怒到了黎丞相身上。 “若是接亲还要人护送,这叫什么样子。”智先苦笑一声。 忽地,山风中刮来一股浓烈的腥味,像是重重的湿气裹挟了泥土,汹涌地朝众人袭来。 “不好!要下雨了!”智先大叫。“大家快往前赶赶,看看前方有没有客店!”智先招呼众人加快脚步。 挑夫们都是山间混的极熟的僚汉,听到指令,忙着向前跑去。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疾风吹下重重的雨点,打在众人脸上。 “快!前面有客店!”昌发看到山路旁,电闪雷鸣间,有一间黑黢黢的客栈,奇怪的是,里面却没点灯。 “大家快向前跑,前面便是客栈了!”智先帮着众人扶起箱子,忙着向客栈跑去。 当最后一个抬着木箱的挑夫躲进客栈屋檐下时,大雨,终于倾盆而至。 第十九章 客栈 第十九章 那是一个及其破败的驿站,木头和稻草累积成的墙难摇摇欲坠,似乎风雨再大些,就能把木屋吹歪。 漆黑的屋内看不到一丝光,阴森森地甚是吓人。昌发从什物中取出灯笼来,用火绳点燃了。火绳放在贴身的地方,幸好没有被沾湿。灯笼点亮,才看得出驿馆里的景象。 “这驿馆倒是有些可以睡觉的地方。”昌发喃着。驿馆有上下两层,上层看起来破败不堪,楼梯都腐朽了,走上去像是要坍塌下来一般,而下层有几间客房,大堂里也比较宽敞,就是边角的地方露着雨。 “一共是十四个人,大家都是同村的兄弟,互相都认得,就照应一下。”智先安置好箱子,便提着灯笼进到客房内查探,只闻到及其浓郁的木头腐烂的味道,灰尘缭绕,像是久未人至的样子。 “桂西到交趾的古道如此繁华,怎么这里就那样破败?我猜不远之处必定还有旅社。”智先皱着眉。 “管他哪里有没有旅社,雨下的那样大,在这里将就将就吧!”昌发整了整凌乱不堪的客房,拔出柴刀四处查探了一番。 “兄弟们,如今只好委屈大家再次暂住了。”智先向众人道歉。 众人客套了一番,收拾着聘礼便睡去了。昌发、智先和浩源挤在一起,紧紧拽住腰刀,以防什么山间野兽来袭。 雨依旧下个不停,打着树叶响得疾了。雨声掩盖了所有的声音,倒是听上去安详多了。 “师父,我有些害怕。”阿顺忽地有些紧张,他的手在不停发抖着。 “怕什么?”张育德按住他的手,又轻轻在他几个穴位上拍打了几下。 “不知道,只觉得甚是寒凉,背脊出汗。”阿顺面色苍白,像是着了魔一般。 “是不是发烧了?”张育德摸了摸他的额头,只是一切正常。张育德望了望天外的繁星,却是依旧灿烂如许,耀眼得似乎比月亮还夺目。 “师父,我心跳得厉害。”阿顺捂着心口。 “阿顺,若是担心浩源,相信浩源自有天庇佑吧。”张育德轻轻帮他按拂着背,让阿顺好受些。天色刚黑不久,不知远处赶路的人确实如何了。 从客栈二楼轻轻四个几个蒙面的人,他们抄着尖刀,蹑着脚,一个个客房探寻下去。 当他们搜查到智先房间的隔壁时,浩源揉着睡眼从房里走了出来。他夜里尿急,想到大堂一角撒尿。 “上!”蒙面人急忙跑上前,捂着浩源的嘴。 “这是谁?”其中一个问到。 “是韦家的小少爷,也就是说他们在这。动手!”一个像是头领地发号施令。 三人悄悄走进房内,浩源被头领押在后头。只见他们一步步接近二人,像是手中的尖刀只要再近一些,就能结果了两人的性命。 浩源忽地咬了一口捂着自己嘴的手掌,狠狠地,像是要咬断坚硬的骨头一般。 “啊!”头领沉闷地叫了一声,然后用力甩了浩源一个嘴巴。 “昌发哥快起来!”浩源在嘴再次被捂上前大叫一声。 只见走在前头的蒙面人慌忙奋力一刺,对着韦智先的心脏。 昌发忽地醒了,只见一道银光闪来,他瞬间清醒了头脑,然后扑过去接过了那一刀。刀刺在他雄壮的胳臂上,刺得穿透。 “昌发!”智先也醒了,他抽出柴刀,转着腕子,飞速地绕过刺客的手,一刀直砍面门,霎时间那刺伤昌发的刺客便满脸是血。 昌发怒吼一声,像是山间老虎发了威,大地都震动了。他右臂被刺,使不上力气,便攥起拳头,抡着砸到刺客脸上。 “智先,拿我的刀!”昌发大吼,声音把周围房里的村人都叫醒了。 “韦少爷被刺了!”突然间人声嘈杂,众人举刀在手,冲到门前堵住去路,那头领见势不妙,打晕浩源,背上就跑。不一会便消失在门外大雨中。 智先左手抽出昌发腰间的砍刀,双刀在手,挥舞得密不透风,比起单刀,去路更难琢磨。 那两个刺客所用刀具只是短细的匕首,要的只是一刺便灭口,格斗起来却绝不是对手。一人向门外逃去,只见众人持刀堵截,逼着进到房里。 智先手起刀落,砍下了逃跑人的手臂,顿时血流喷涌,疼得他不知所措。 “你看着他!”智先吼道。 说完,便举刀劈下那人的耳朵。那人疼痛不堪,叫得撕心裂肺。 众人把断手的制服,压着他跪下。只见智先又是一刀,从虎口处把断耳刺客的手切裂开来。 “说,谁派你们来的!我弟弟被你们拐到哪里去了!”智先愤怒的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再不说,我怎么对他,接着就怎么对你!”接着一脚,断耳刺客踩在地上,然后一道道割下他的皮肉来。那人疼得快要窒息,便迅速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服下,不一会就死去了。 “他妈的!他有毒药!”昌发怒道。 “我说我说!”断臂的似乎不想死,他跪下求饶,哭得撕心裂肺。“我们头领在下一站的驿馆租了一间客店,我们就在那里谋划的。” “我问的是,谁派你们来的!”智先走到他跟前,猛地削掉他的耳朵,疼得他哭骂起来。 “小的不知道!小的是我们头领的手下,具体联络都是我们头领在做!” “那你给我滚回去告诉你们头领,他的人头,我韦智先要定了!”韦智先面无表情地靠近他,狠狠捏着他的脸。 “谢韦少爷!我一定让我们头领把小少爷安全送回来!”那人感激涕零得快要哭出来。 “不用客气!”韦智先冷笑一声,然后横手一道,砍断了他的脖子。顿时血花四溅,满屋子都是腥气。 “智先!浩源怎么办!”昌发捂着伤重的手走过来。 “既然在前方客栈,我们往前追!” “那东西怎么办!” “兄弟们!”智先回头对众人说到。“大家留在这帮着看守聘礼,我带两个壮士与我一起到前面客栈去救浩源。”智先挑了两个看起来壮硕的汉子,留下昌发养伤,冒着雨朝着前路去了。 他们怎的知道我们走到这里便要入内,莫非是算好了下雨的时分?智先一边赶路一边思忖。 不!不对。他们一定有两手准备,那边的旅社一定也安排了杀手的人!若是没猜错,这些人就是南丞相派来的了。智先越想越觉得胆寒,这一道山路奸险,竟引出那么多的纷扰出来。三人约往前赶了二里路,看到有一户较新的旅馆,还淡淡亮着灯。 “店家开门!”智先猛烈地敲着。 不多时,店门被打开了,店家是一个精瘦的汉子,胡子挺长,两只眼睛贼溜溜地转。 “如此大的雨,客观快里面请把。”店家招呼他们走进。 只见这是一家不大的客栈,厅里摆着四张桌子,两张空着,另外两张各坐着两个用饭的食客。 “客官来点什么?”想那店家既是掌柜,又是小二,用抹布把桌子擦了一擦,然后给他们介绍起菜来。 “店家可见过有一个蒙面人带着一个娃子跑进来了?”智先质问。 “没有,当然没有。我这客栈来来往往的多了,要是真的有拐带小孩的,这些食客一看便知。不信可以问他们。” “那倒也不必。”智先扫了他们一眼。“那你们的客房又有些什么人。” “如今小店四间客房只有两间有人住,两间空着。就是不知方不方便搜查了。”店家尴尬地笑着。 “查,店家只管说是要添茶水的,我看看便是。”韦智先抓着店家的手腕向二楼走去,只见二人在前面走,一位安德的勇士跟在后头,另一位留在楼下,查看这几位食客的动向。 第一间房子里的是一个书生,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似乎在用功读书。他被闯入的二人吓了一跳,却很快恢复了平静,然后让众人简单搜了之后便罢了。 “怎么这个地方还会有书生?”智先奇怪。 “壮士有所不知,我国皇帝甚是爱才,每年从桂中请了不少儒生去京里教宫里的皇子们读书。”店家赔笑。 第二间房里是一个老翁,像是住在附近,天黑赶不了山路才在此借宿。只见他全身湿透了,像是刚从外面跑进来,这让智先有了怀疑。 “这老翁怎么浑身湿透?”智先问。 “壮士,这老翁刚刚才进来,自然是如此了。” 智先又搜了一番,除了些破旧箩筐,再无他物。 他们又到了空房子里寻找,却也什么都没找到。于是下了楼。 “情况如何?”智先问楼下守着的村人。 “一切正常,他们只是各自吃喝罢了。” 只见楼下两桌的人分成两组,一组看起来膀大腰圆的,脚下穿着布鞋,腰间别着钢刀,像是个行走山林的镖师。 “我们是京城走到龙关渡的镖师。”二人拱手自我介绍。“如今想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智先把事情简要说了一遍,然后向二人拜谢。 “既是如此,我们若能帮得上忙,必当尽力相助。” 另一桌的二人倒像是寻常农夫,皮肤被晒得黝黑,身子骨又瘦又柴。二人点了一壶酒,一盘子小菜,正独自斟酌。与他们对话,却又是听不懂,想来不会僚语。 “少爷,如今该当如何?”一位挑夫在他耳畔絮到。 “见机行事,既然人在这里,那就守着好了。” 忽然,敲门声大起,急促得像是要把门敲破一般。 “来了来了!下雨了生意真好上不少。”店家喜滋滋地前去开门了。 只见门外走来两个兵卒模样的人,一人手里拿着手巾,不断咳嗽着,像是感了风寒,另一个态度极是傲慢。二人拍了拍身上的雨点,抖了抖让身上干燥了些,便围着桌子坐起来。 “兵爷赶路来了?”店家陪着笑脸。 “快上些菜肴,我们好赶路。”那傲慢的说到。 “兵爷怎的如此大雨还要赶路去?莫不是边关出了什么急事?” “要你快些就快些哪儿那么多废话!”他越来越不耐烦。店家忙向后厨退去了。 “不知两位官爷是要去龙关渡的吗?”智先举手相问。 “是便怎样不是又怎样,军中大事,问了是要串通敌国吗?”那人好是无理,而身边的另一人则不停地咳嗽着。 “智先,要不要收拾他们。”挑夫在他耳边轻声道。 “哎,他们可是官兵,与他们作对不要命了吗。”智先嘴角触动,眼神与脸色却不改。 “那我们也坐下,用些饭吧。”智先向挑夫们招呼,“店家,弄两个菜来,一荤一素,要加酸。” “好嘞!”店家又跑进后厨了。 门外的雨声似乎没有减小的样子,打得窗棂咚咚地响。 邻桌那两个镖师似乎对刚来的官兵很警惕,他们一边假装聊着天,一边却不时往官兵那边瞄,像是在提防着什么。那两个农人倒是自在快活,看起来像是喝多了,醉意朦胧的。 不一会,楼上的书生走下楼来,他走到柜台前,想询问店家到哪里去了。 “店家去后厨了。”智先对他说到。 “谢这位好汉,那我便去后厨看看。”书生说完,便要走入后厨中。 “哎哎哎,里边烟雾缭绕的就别进去看了。”店家忙着走出来,挡着书生。 “店家,麻烦你给我弄些米粥可好?”书生向他施礼。 “好说好说,在此等着便是。”店家朝他望了一眼,走到后厨快速盛了一碗粥。又快步走出,递到他手上。 “莫不是后厨有诈?”一挑夫在智先耳边悄声说道。这挑夫姓赵,名承,是那个赵家老爷子的大孙子。另一位姓岑,名辉。 “的确令人怀疑。”智先眉头紧锁。“还好昌发没来,否则他早就闯进去了。” “如今也不知众人是敌是友,只能小心行事。我们随时握刀在手,少爷只管做事便是。”岑辉小心谨慎。 “那便多谢了。”智先悄声迎合。 只见众人的菜都上齐了,山间旅社,本就没有什么丰盛食材,做出的饭菜倒是简单。 “怎么是凉拌鸭子,大雨天的吃凉物真是令人心冷。”赵承小声抱怨。 “你看隔壁桌的官爷吃的也是凉菜,他们却没什么怨言,尤其是那个傲慢的。”岑辉说。 只见那官兵吃着冰凉的凉拌鸭肉,大口大口地。而他对面的那个患病的官兵却一直咳嗽,什么也吃不下。 “看来今夜有意思了。”智先深锁眉头,望着小小客栈的众人。 书生看到四处没坐了,智先邀他坐来,他却腼腆不肯,站在掌柜的柜台便吃了起来。掌柜的走到后厨,一直没动静。那两个镖师依旧小心谨慎地堤防着官兵。而唯一自然些的,便是两个农夫了,或许是不胜酒力,烂泥一般趴在木桌上睡着了。想来这客栈也没那么多规矩,若是不愿花钱住店,点两个菜在桌子上将就一晚也是可以的。 这个客栈,似乎要开始了一场凝重的游戏。 第二十章 杀伐 第二十章 小小的客栈里灯火通明,似乎多大的风雨也无法搅扰满堂食客的吃喝。总之那些各自盘算着自己目的的人们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也不知道或许某一瞬间,摔杯为号或是一声大喝后,哪些人会与哪些人斗殴起来。 虽然看不出这群似乎并没有纠葛的人有些什么过节,气氛却异常地紧张着,紧张到镖师捧杯的频率都减少了,原本酣畅的交谈也变成了窃窃私语。 韦智先三人却谨慎极了,他们取过怀里的银筷子,在试过毒之后才佯装镇定地吃起来,毕竟那个店家看起来也是极其诡异的。 书生吃完米粥,向店家询问了一番,似乎经过同意之后便坐在柜台前,从袖子里拿出一本书来。像是房间里的灯光太暗,大堂里亮堂些。 “那书生竟也不怵?”赵承在智先耳边轻道。 “看来是个饱读圣贤的书生,一心只有孔圣人了。”智先瞄了他一眼。 “说不定是个世外高人,其实武功高得紧。”岑辉性子小心谨慎,手从未离开过腰间的柴刀。 “店家,续酒来!”一个镖师嚷了一声。 掌柜赶忙走到柜台前,用竹勺舀了一碗酒。似乎他也感觉到了店子里不寻常的诡异气氛,舀酒的时候手瑟瑟发抖,竟洒出来不少。 “酒、酒来了。”掌柜提酒走到镖师桌前,竟有些结巴。 “店家,我也要酒!”那个傲慢的官兵一只脚踩在长条椅子上,看都没看掌柜一眼,只是大声吼了一声。 “就来就来!”掌柜赶回台前,又舀起酒。但这次似乎手更抖了。 “哎哟!”他一个踉跄,竟腿一软,倒在地上,手里的酒一股脑泼到书生的身上,霎时间书生干净的长褂满是污浊的酒水。 “智先,你看这书生也不恼。”岑辉看了他们一眼。 只见书生只是拍了拍衣服,对着尴尬的店家摆摆手,行了一礼,又继续看书去了。 “店家还有空房没有?”镖师似乎害怕留在这诡异的大堂,打算赁一间卧房休息。 “店家,我们也要客房。”智先本想在此找到浩源便走,怎知四处搜寻不得,看来须得在此留着查看才行。 “小店恰巧有两间空房,待我前去收拾,给诸位安排便是。” “那我们怎么办?”那官兵没好气地嚷了一句。“我这兄弟病成这样了,找个地方休息才行。” “这人不是说要吃完了赶路吗。”智先心中存疑。 “官爷,小店实在是没有空房了,要不然,您,商量商量?”店家脸上的笑容僵硬极了,像是稍不留神,就要被官兵一刀砍死一般。 官兵抽出长刀,一把砍在桌子上,刀刃“恍铛”一声,射着银光,吓得掌柜抱着头便蹲在地上。 “官爷饶命啊!”他不住叫道。 “我怎么说你照办便是,哪儿那么啰嗦!”那官兵怒得用刀刃又敲了几下木桌。他同行的病人则冷冷地坐在一旁,一动不动。 那两个农人似乎都喝醉了,那么大的动静竟然也没有醒过来。一个镖师把住了长刀的刀柄,神经紧绷起来。而他对面的另一人则压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可轻举妄动。 “官爷我这就去想办法!”掌柜急得灰溜溜逃到柜台前,他不敢站起身,看起来像是在地上爬。 只见掌柜在向书生哀求着什么,书生沉思片刻后便点了头,激动得掌柜向他感恩戴德,快要跪下来。 掌柜哈着腰堆笑,走到官兵桌前。 “官爷,我给您安排好了住处,您稍等片刻。” 书生卷起书便上了楼,不一会儿掌柜也跟着上去了。少时,书生收拾好行李,同掌柜走到隔壁老农的房里去了。 掌柜下了楼,请过二位官兵。只见官兵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店家,然后继续吃着酒菜。 “我们要不要上去。”岑辉问。 “不急,看看再说。”智先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 “店家,这附近可有什么新鲜事啊?”官兵问。 “那是自然!最近一伙山贼盘踞在这大山之中,杀人越货、**掳掠样样都做,我还以为官爷是来管这事儿的呢。”掌柜有些惊讶。 “废话!我当然是来追捕的!”那官兵似乎眼神有些游离。“我是问你有没有别的事了!” “这荒郊野外的哪里能有什么事哟,要不是今日大雨倾盆,我这客房永远是住不满的。”掌柜陪笑道。 “那最近可有什么可疑之人?”官兵又喝问。 “来往的都是本地山民,外来的就只有…只有…。”掌柜有些口吃了,他用眼光示意了隔壁桌的两人。 官兵互地站起来,手里提起钢刀。他身边的病人见他如此,便也跟着站起了。 “少爷,他们是找谁的。”岑辉紧张得声音有些发抖。 “见机行事,不要轻举妄动。”韦智先佯装镇定,他手中依旧举着杯盏,杯中的酒水却摇摇晃晃。 两个官兵慢慢踱到智先与镖师两张桌子中间,紧握着钢刀站立着,屏着呼吸,像是门神一般。 三队人如同塑像一般,只等着谁先打破寂静,众人手中的器械便要见血。那生病的官兵依旧用手帕捂着嘴咳嗽,像是病得很重。看来即使动起手来,官兵一对也不占便宜。 “官爷!我看这几位好汉都不是什么歹人,官爷就不必查探了吧。”店家前来安抚。似乎他极其怕动起手来砸了自家的店。 “闪开!”官兵命令店家退下。“你到后边休息着,我来查他们。”他转身对病着的那位说到。 “动手!”只见那两个镖师纵身跳起,手中钢刀横在胸前,借着落下的力道劈斩下来。 那官兵瞪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两刀寒光劈来,一刀正对门面,一刀砍向下路。他迅速回过神来,钢刀竖抵,硬生生接了二人的刀刃。 “这兵好大力气!”一个镖师喊道。二人手中钢刀飞转,看起来颇有一番工夫,练的似乎是刚猛型的路数。只见二人一上一下,刀刀直抵要害,却被官兵一招招挡回。那官兵的力气惊人,镇得二人虎口发麻。 “再这样下去必吃败仗不可!”一人说着,手上的钢刀却未敢懈怠。官兵虽只是防范,却看得出若是再过不了几招,二人便要败下风。 官兵“嗷”地一声大吼,吼得客栈似乎要颤抖起来。只见他趁一人不备,运力便向他手腕砍去,只听一声叫痛,那人手中的钢刀应声落下。 另一人却也不怵,反而加快了舞刀的速度。 “弄他!”那人大喊。被砍伤手的镖师忙从怀中掏出一把飞镖,刺向官兵。 掌柜和书生躲在柜台下瑟瑟发抖,而那生病的官兵却静静站在一旁,冷静地观察着打斗的众人。 “少爷,帮哪边?”赵承问。 “抓好刀,见机行事。”智先斜眼看了一眼还趴着不醒的两个村民,不禁有些奇怪。那把钢镖射向官兵的大腿,只见他一边躲过,一边抽空用钢刀拨开。于是所有的飞镖都被他打落在地上。 “看来镖上有毒。”智先心道。 那镖师体力渐渐不支,脚步混乱,几欲跌倒。 “哼!”官兵冷笑一声,趁他慌乱,钢刀一横,镖师抓着刀柄的指头齐齐断掉,鲜血喷薄而出。 两个镖师见事不妙,欲向门外跑去,怎知那官兵快步赶上,向二人的小腿重重砍了几刀,二人大叫,疼得似乎要晕过去。 “我猜,你们不是镖师吧。”官兵轻蔑地笑着,走到二人面前,对着倒在地上的两个满身是血的汉子质问。见二人不回答,竟手起刀落,结果了二人性命。 “我猜,你也不是官兵吧。”韦智先也笑了,他忽地站起来,拔出柴刀与他对峙,身后二人也随着他摆好了架势。 “胡说什么?我俩来此捉拿山间谋财害命的山匪,如今二人都已伏法,我们正要压回去请命。” “好汉如此好的身手,当一个小小的官兵岂不是辱了一身本领?”韦智先哈哈大笑。 “你如此挑衅,难道是这二人的同伙?”那官兵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又执刀在手,对着韦智先等人轻蔑一瞟。” “不必多说了,好汉功夫不浅,我韦智先须得会会你。”智先手腕翻转,把刀刃朝着官兵,一个箭步飞冲过去,官兵长刀在手,上前与智先缠斗起来。 两位安德村的汉子虽还不明原因,见智先打斗着,便帮着他战斗起来。 “小心另一个官兵,还有那掌柜!”韦智先大叫。 忽地那看似病怏怏的官兵反手执着一把匕首,绕到岑辉身后,举刀便要刺。 赵承从一旁操刀冲来救他。只见那官兵原本执着的手帕掉落在一旁,虎口处鲜血淋漓,便是浩源先前咬过的痕迹。 “他便是那头领!”赵承大声招呼。 谁知智先正与那官兵缠斗难分,柴刀与钢刀碰撞的声响刺耳极了,无人能抽出空来先对付那头领。 那掌柜鬼鬼祟祟地溜到众人身后,突然站起身,从腰间抽出软剑。那软剑约三尺来长,剑身细且柔,银光闪闪。他朝着赵承和岑辉挥舞起软剑来,像是挥舞一道银鞭,刮破风声呼呼作响。 “糟糕,他们人多。”赵承大叫。 “二位再不出手戏就要演完了!”智先一边招架着,一边朝着呼呼大睡的农夫喊道。 那两个农夫也站起身来,一人挥舞斧头,一人举短刀,上前助起智先。 智先被那官兵模样的人逼得连连后退,他汗如雨下,知道自己若如此下去便要被这力士杀掉。虽有一个假扮农夫的汉子上前助阵,却不知能抵挡多久。 这边智先与使斧头的农人对付着壮硕的假官兵,另一边,赵承、岑辉和使短刀的农夫则与另二人打了个平手。 “韦少爷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寻常农夫?”那农人一边使着斧子,一边问。 “先对付他要紧!”智先又气又好笑。他定了定神,前足弓起,后足斜拉,做了一个像青蛙一般的姿势,然后运气胸前,顺着气势挥刀砍去。 “闪开!”他向农夫喊着。 只见智先勇猛地扑向前,柴刀锋芒直逼官兵面门。 官兵赶忙侧身闪过,避开了这致命一击,可来势太猛,带着他跌倒在地上。智先也停不下冲劲,一直向前跌着。 “快了结他!”智先大声吼着。农夫见手边有一支刚才被打落的飞镖,忙飞速捡起,朝着那官兵猛刺。官兵见势不妙,提腿便猛踢,力气之大,震得农人连连后退,竟不能近身。 农人定了定神,待他再一脚踢来,他借着力把毒镖扎透官兵的鞋底,扎得他鲜血直流。 “啊!”官兵痛苦极了,想拔镖止血,却不得不忌惮身边提着利器的二人。 不一会,那官兵脸色铁青,似乎喘不过气来。 “举刀结果了他。”农夫欲操刀向前。 “不必,他待会便要死了。”智先冷冷地盯着躺在地上的官兵。他望向缠斗中的掌柜与头领,大声喝道:“你们最能打的都要死了,还不投降吗。” 首领看了一眼已经不省人事的官兵,不由乱了心神。 “没治了,别挣扎了。见血封喉。”智先又是淡淡冷笑。原来那镖上用的是山林里最狠的见血封喉树汁制成的箭毒,那毒恐怖异常,不一会儿就能让人血脉停歇而死。 农夫与智先加入战阵,忽而便变成了五敌二。二人越战越退,直至退到墙角处再也无法后退了。 “店家,你的软剑看起来挺好使啊,我要来耍了!”智先下蹲一个扫堂,把他踢倒在地,然后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取过他手里的软剑。 那首领于是气喘吁吁,他已知不敌,忙在地上捡了一只毒镖,扎进自己胸中,一心求死。 “他若是死了浩源怎么办?”赵承大吼。 可为时已晚,那首领毒已攻心,很快便断气了。 一场大战过后,两个官差都被毒镖毒死,两位镖师身首异处,而剩余众人则气喘吁吁。 “说吧,我阿弟被你们弄哪去了!”智先举着刀逼问那掌柜。 “我…我不知道。”掌柜口吃起来。“我只是见官兵既然打架,那必然对手不是好人了。” “我是该叫你店家呢,还是如何称呼你好呢?”智先冷笑一声。“官兵?你开的可是驿站,若真是官兵,出示证件即可,还给了你那么大一锭银子,不生生叫人起疑。” 掌柜心内懊悔不已,他为人胆小,好使阴招,却怎知眼前这个汉子那样不好糊弄。 客栈忽然安静了,似乎刚才的打斗从未发生过。智先坐在掌柜对面,狠狠喘了几口粗气。 “如何找到浩源,这是最要紧的事。”他想。 第二十一章 彭南 第二十一章 “到后厨搜一搜。”智先累极了,他靠墙坐着,让赵承和岑辉二人探寻一番这客店。 “我说那两个假官兵吃冷的鸭子吃得那样自然,原来是这一出。”赵承对着那掌柜耻笑一声。 不多时,二人走回来。 “少爷,后厨什么都没有。”二人禀报。 “必定是有的,否则这家客栈原本的厨子和掌柜的都到哪去了,难道都被杀了抛尸了?”智先一边应答,一边思索起来。 “你确是不说?”赵承踹了那掌柜一脚,厉声逼问。 “我实在不知啊,我们只管自己的事情,我的任务只是当掌柜的,趁你们不留意便暗下出手,其余一概由头领安排。”掌柜嚎叫起来。 “还不知少爷怎么知道我俩与少爷是一伙的?”持短刀的农夫问他。 “哪有睡着的人还一边紧紧地抓着腰间的武器的?”智先对着他们大笑,“想来二位是黎丞相派在路上接应的人。” “少爷果然聪明绝顶,只是我看不出除了他们与掌柜的露馅了之外,是否有别的马脚。”执斧的农夫问。 “那是自然,那两个官兵说是冒着雨来的,身上却没被如何淋湿,想是......” 智先忽然双眼一睁。如是如此,那么这客栈必有暗道! 智先命人把掌柜捆绑起来,然后带着众人在客栈里仔细搜查了一遍,却依旧一无所获。 “你果真不知道这客栈有暗室?”赵承把柴刀抵在掌柜的脖子上,掌柜的吓得失声痛哭,连连说不知。 “少爷可曾找过后厨的炉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智先转身一看,原来是那书生。 “先生可有什么见地?”韦智先向他一拜。 “这客栈众人吃的都是冷食,想必炉灶久不开火了,却在灶上支了那样一口大锅,岂不令人生疑?”书生向他还礼。 “既然如此,搬开锅子,查探一番。”智先带着两个安德村的勇士前往后厨,施了不小力气把石头灶台上的大黑铁锅搬下来,再把柴火和炭黑撩拨开,果然露出一个大洞。 “我和岑辉下去,赵承你去外面看着那掌柜。”智先说道。 “不必了,下面可能危机四伏,还是你们都下去,我和我兄弟帮着看人就好。”一位农夫说道。 “如此便麻烦了。” 智先三人跳进灶底,只见里面暗不见光。 忽然他们听到不远处传来呜呜的声音,像是嘴被布条抱住了。 “浩源!”智先走近一看,浩源被绑的严实,正呜呜示意。智先解开他嘴上的封条,紧紧地抱住他。 “浩源不怕,阿哥来救你了。” “阿哥,那边有灯!”浩源并不甚惊慌,只是指着不远处。 赵承把灯点燃了,慢慢看清了周围。只见那是一个小小的密室,四下密封着,只有一角摆着张桌子,上边放置着原先那头领穿的黑衣。 “有死人!”赵承大喊。墙角有两具尸体,一胖一瘦,已经死去多时了,看上去是客栈的掌柜和厨子。 “这伙人竟如此狠毒?”赵承不禁大骇。 “浩源别看。”智先捂住他的眼睛。 “阿哥,我不怕。”浩源及其冷静,像是忽然之间长大了一般。 “他们本可以躲在这暗室里不出去,为何非得装神弄鬼地跑到外面?”智先问。 “我骗了他们。”浩源咧嘴笑了,笑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何骗得?”智先又问。 浩源取过脖子上的挂坠,火光下那个小小的银锁闪着光芒。“我说我不是韦家的小少爷,我只是汉人的小孩,跟着接亲的。他们恼怒极了,想杀我,我就说我是黄家的人。” “他们就不动手了?”智先奇怪。 “是,他们就把我绑了起来。” 莫不是黄家与交趾也有往来?智先思忖着。“如此阿顺的信物还救了你一命了。” “那他们是怎么出去的?”岑辉问。 “那儿”浩源指着阴暗处,那里有一条小径。 四人沿着小路往上走,没几步,便通到了客栈门前。于是那二人未被淋湿也说得通了。 众人进到客栈,只见厅内那掌柜的仍旧被绑着,却早已被割断颈部,血流遍地,那书生和两个农人都不在了。 “哈哈哈哈,没想竟然如此,也该是他们谋得巧!”智先笑道。 “谁谋得巧?”岑辉疑惑万分。 “自然是那两个农人,我本以为,他们是黎丞相安排的卫士,不曾想,我竟想错了。” “那他们是谁?”赵承问。 “想是被悬赏的江洋大盗吧,怪不得打斗了许久,他们还要装睡。那两个被杀的镖师才是黎丞相安排的护卫了。”智先大笑不止。“既然是他交趾国的事,那我们也不便多管吧。” 那书生像是被打发到二楼去了,不多时,他慢悠悠走下来,向众人道谢。 “谢众位,能让我保存性命。” “哪里的话,自保罢了。”智先向他还礼。 “在下邕州黄师赴,将来若是有何需求,尽管吩咐便是。”黄师赴再拜。 “这书生好容易被骗,晃一晃便上楼去了。”赵承在岑辉耳边小声说。 “怕不是,想是为了远离是非,顺水推舟上去的。”岑辉说着。 “既是如此,便在此歇息了吧。”智先招呼众人进卧房休息去了。这群人该死的死了,又没人通风报信,看来今晚应不会再出什么事故了。 众人分好房间,都睡去了。浩源睡在智先身边,智先抓着他的胳膊,想让他不那么惊慌,没想不多时,浩源便沉沉睡去了。 “那张育德看来真是有些本事,把浩源教得如此。”智先心想。 二日清早,雨早已停了,山路被淤着的雨水弄得*****绿油油的树叶上往下滴着晶莹的水珠,初升的阳光把一切照得透亮。 书生作别众人,先行上路了。智先四人向后赶着,半道上遇到了赶路的安德众人。众人见浩源无恙,都大喜起来。 山路虽难行,这群在泥地里滚爬大的僚人汉子却丝毫不在乎,反而脱掉了脚上的鞋,赤足踩踏在软绵绵的泥土里,反倒更加兴奋了。 “昌发伤势如何?”智先走到昌发身边关切他。 “自然没什么大碍,这点小伤,没几天就好利索了。”昌发满不在乎。 这群僚家的迎亲队满身泥泞,倒不像是接亲的了。他们在山道上行进着,仿佛心情都畅快了起来。 约莫走了大半日,到了下午时分,众人来到一个小小的镇子。 “彭南城到了!”昌发大笑。 “这彭南城说是个城市,怎的看起来和靖西也没什么区别。”智先有些好笑。 只见那城市也主要由木头房子组成,只是城中央才有些石头的建筑,想是宗庙祠堂之类的地方了。彭南城四周都是山,贵河穿城而过,河上有些船家。 “河!”浩源兴奋极了,他从未见过河的模样,只知道村口的那条小溪。 那河也不甚宽广,倒是不浅,河水碧绿的,上边飘着些荷叶,还有些莲花的花苞。 “这河比起武勒的,却也是小多了。”智先想着武勒那条宽广的大河,暴雨时节,甚至开始波涛汹涌起来,河水泛黄,上面飘着许多大树和被冲散的房屋。 “阿爸说到了彭南,要先去置办一些衣裳,再去找城里黎家的人,他们会给我们安排舟楫。”智先对浩源说。 众人到集市上买了些衣服,把身上早已肮脏不堪的褂子换下,又在贵河里洗了脸和身子,顿时个个都精神起来了。 “各位都饿了吧,大家到集镇上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昌发招呼着众人。 彭南城属于交趾国北境的大城,是山路和水路的枢纽,也是僚人、交趾人、汉人的集散地。山间的山货、汉地来的工艺品、南部平原的粮食,都在此集会。所以这个镇子虽然不大,却热闹无比。 “这里的人也吃米粉啊。”赵承叹道。 米粉是八桂地区的人们热爱的食物,用大米制成,将大米磨成米浆之后经过蒸煮,得到一片结拜细嫩的米皮,经过不同的切发,便得到各地不同的米粉。相传米粉是秦始皇南开五岭之时发明的,北方人怀念面条,而到了瘴气深重的南方异常思乡,于是便照着面条的样子制了米粉,不想千年以来传遍岭南各地。靖西僚人和汉人一般在逢年过节之时才做米粉,一来大米珍贵,二来米粉制好后不耐存放。 “我来尝尝什么味道!”昌发右臂负伤,只能用左手吃力地抄着筷子。 众人面前都摆了一碗米粉,比起靖西人喜爱的干捞吃法(加入各式酸食和蘸水,片上些熏肉或猪脚,拌匀食用。适合炎热的夏天解暑去热。)这彭南城的米粉却是用肉汤熬制成的,上面撒了些生的姜丝和柠檬片。 “大热天吃这些也真是难为。”智先皱了皱眉。 “吃上去却是别一番风味。”浩源早已腹中饥饿,他大口吃粉喝汤,快意十足。 众人三两下吃净了米粉,正意犹未尽。忽地从不远处走来一位老管家一般的人物。 “想必众人便是韦家迎亲的的了,我是黎家的管家,请各位随我前来。”那管家似乎僚话颇佳。 “是黎丞相府中的管家吗?”智先问。 “不是,彭南是黎丞相家族经营之地。此处的黎家是黎丞相胞弟的府宅。”管家回答。 众人随着管家进到黎宅,只见这宅院高门大院,四处墙壁都是石头砌磊的,门前还驻着两只狮子,看起来威严极了。院子里却是假山怪石,汉式的亭子和房屋,看上去竟以为到了邕州府。 “黎丞相看来是顶喜欢汉家文化的。”昌发暗暗对智先说。 众人在院子里的小广场停了下来,不多时,从主宅中走出了一位老爷模样的人。他穿着丝绸衣裳,手上的戒指金光闪闪,体态甚是肥肿,看便知是富甲一方的大商。 “有失远迎,各位快请!”那人满脸堆着笑,横肉挤出了无数条缝,堆在他硕大的脸上。 “这位想必就是黎老爷了。”智先向他问候。 “不错,想这位英姿勃发的好汉便是我那侄女的女婿了。”那黎老爷的汉话甚是标准,想是日久接触。 二人互相客套了一番,管家给众挑夫安排了房间,智先则与浩源和昌发随着黎老爷走进了厅堂。 黎老爷命人奉了茶,又端出了些点心,给众人吃喝。 “这茶甚好,我竟喝不出是什么品种。”智先尝了一口,只觉得口舌生津,香气萦绕。 “韦少爷见笑了,这是安溪的铁观音,刚出的新茶。”黎老爷呷了一口,把茶碗轻轻放在一旁。 “这个点心也不是一般的,我从未见过咧!”浩源咬了一口那白朴扑的点心,只觉得一股花香袭来,轻轻升腾到鼻腔,内陷是豆沙的,细腻爽口,竟带着些玫瑰的香气。 “小少爷,这是茉莉制成的胚皮,玫瑰豆沙做的馅。若是爱吃,我便让厨房多做些,让少爷带着路上吃。”黎老爷的眼睛快眯成了一条缝。 “黎丞相如此瘦弱,他的胞弟却这么富态。”智先不禁心里好笑。 “本应招呼几位在此多做盘桓,只是家兄催的急了,不好强求。今夜在此休息,明日我便安排好舟楫,自此顺江而下,一日余就能到京城了。”黎老爷依旧堆着笑。 黎老爷做的乃是山道上走私盐的生意,从交趾国沿海晾晒得的盐沿着水路运到彭南城,再走山路到龙关渡进行贩售,转手便是巨额利润。同时这黎老爷又每月令人到邕州府搜购奇珍异宝,竟而令这小城里的宅院气派不已。 “打扰一日已感抱歉,怎么好再次叨扰。”智先也跟他客气、 “唉,你与我侄女成了亲,便是一家人了。讲什么打扰。”黎老爷哈哈大笑起来,“不说远了,到时结了亲,还得从我这过,到时候还得在这停留,让我给你们准备好陪嫁,风光地嫁过去。” “如此便谢过叔父了!”智先改口得挺快。 “哈哈哈哈哈!收你这样一个贤侄,才是我的一大幸事啊!” 当晚黎家开了数桌宴客,请来了不少彭南城的商贾大户。席上尽是精美的菜肴,众人交杯对盏,痛饮着甘醇美酒,醉得不省人事。二日天一早,安德的众人早早起来,不顾宿醉的疼痛,拜别黎老爷,上船赶路去了。 第二十二章 京城 第二十二章 “浩源快出来看,出山了!”智先走出船舱,站在船头。 这是一艘木造的商船,船很宽阔,上边建了一个精巧的小房子,雕梁画栋的,看起来阔绰极了。里面摆着几张床和桌子,供众人歇息。舱体很大,即使把所有的聘礼塞进去也装不满一角,倒显得有些寒碜了。 浩源在舱里歇息,船大约行了三、四个时辰,一路上也是顺风顺水,让赶了许多天山路的众人不免觉得轻松极了。 浩源从屋内走出来,忽然看到群山不断地向后退。当最后几座嶙峋的石头小丘掠过之后,眼前忽的瞬间开阔了起来。 那是一片极其广阔的沃野,延展平摊不知几百里,放眼望去竟看不到地平线的那一端有什么阻隔,只是延展、不住地延展。这里的稻子似乎还没换稻种子,于是延绵的是一片欣然的嫩绿,身后山间刮来的清风拂得稻穗摇晃着头脑,显得极其可爱。阔野之上零星点缀着些村庄与人家,纵横阡陌着齐整的田垄,令人异常舒坦。 众人都看呆了。纵是去过不少地方的智先与昌发,也从未见过如此广阔的田野,富庶得像是能从土壤中挤出油来。 “啊哈哈哈!”浩源兴奋得叫起来,他在甲板上跑着,像是畅想自己在原野上奔驰,稻穗扫过他的脸蛋,青涩的稻子的气味蹿进鼻尖,田里的白鹭纷飞,倏然窜到天上了。 “再行约莫半天,夜里就能到京城了。”昌发粗着嗓子喊着。这片平原是如此美好,竟让他们忘了一路的艰险。 黎老爷在船上安排了船夫和厨子。厨子把做好的饭菜与美酒热过了,在船头支起桌子摆好一桌宴席。 “那黎老爷真是客气。”昌发满满到了一碗酒,痛饮而尽, “那不是要显示自己阔绰嘛。”智先大笑,这几日他总喜欢把手搭在浩源瘦小的肩膀上,仿佛经历了客栈的那件事,他更害怕自己的弟弟离去了。 满桌丰盛的肥鸡嫩鸭,鲜鱼熏肉,有的用姜丝和柠檬一拌,便是一道交趾国传统的菜肴。 船停在一个渡口,看起来是个小的镇集,渡口还泊着不少小船,汉子把货物搬上船,又撑离河岸,向远方划去了。 安德村里,众人赶到韦家宅里帮忙收拾婚房。村中本家成亲乃是头等大事,似乎牛婚节的余热还未退散,平静的安德村又热闹起来。村里每一家送来了自家的米,凑在一块,放进贴了红纸的米缸。这是将来成亲时要炊成米饭的,由新郎新娘互相喂食。没有成亲的妇女进到婚房里,给房子打扫清洁,又撒上水,给暗沉的老屋通了风。村里生育繁盛的女人帮着整理婚床,挂上红色的帐子。韦家络绎不绝往来着村里的人,阿农总是笑着招待,似乎从不觉得疲倦。韦存福则搬到了后宅的小房子里,与牛棚在隔壁,他说听着老牛哞哞的叫声睡得更踏实。 趁浩源不在,张育德告假回了趟德保,来回只花了3日,倒是带回不少礼物,像是些珍贵滋补的药材之类。待他回到安德,便带着阿顺一同去拜访了韦家。 阿农依旧笑嘻嘻地迎客,她的皱纹似乎少了些,精神看起来矍铄极了。张育德把药材交给阿农,又与阿农谈了谈生养孩子的医术之类。 “张先生真是说得太急躁了,新娘子都还没过门,就想着怀孕生子的事儿了。”阿农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了,合不拢嘴地乐着。 “生儿育女在婚后就快了,还得祝愿夫人儿孙满堂才好!”张育德陪着她欢笑。 “不知浩源如何了?”阿顺忍不住问。 “他们一去便无甚消息了,想是今日便可到交趾的京城了吧。阿顺放心吧,一路上都有接应,浩源他们定会安然无恙的。”阿农微笑看着阿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 “张先生回来了?”韦存福从后房走出,精神奕奕,像是那病好了八九分了。 张育德拜着行了礼,又让韦存福坐下,给他把了脉。 “德保现下如何了?”韦存福一边让他把脉,一边探寻着村外的境况。他虽久居安德,却时常让心腹关注着各州县的动态。 “韦老爷,德保最近来往田州的客商更加少了,看来周家故意收紧了来往桂西山间的商道。” “那周群现真是欺人太甚,若我打不通南边到武勒的商道,我靖西德保的粮食岂不是要烂在地里?”韦存福有些气恼,手臂上青筋泛起。他与张育德也算熟识了,虽还是不知他有什么能耐,只是把他当作一参谋,共同商讨桂西的事务。 “只是从靖西绕道万涯和武勒,本当比田州崎岖遥远啊。” “如今便让周群现得意去吧。”韦存福倒是显得胸有成竹。“阿顺也来了。”他看见站在一旁的阿顺,想到了自己远在交趾国的小儿子。 阿顺向韦存福问了安,走到存福身边。 “阿顺这娃娃白皙细嫩的,怪不得他舅公舍不得让他下田去了。”存福拉着阿顺的小手,朝着阿农笑着调侃。 “人家是汉家的娃子,就算不是娇生惯养也本该白胖可爱,哪像我们的小儿子,怎么喂都是那样黑瘦。”阿农朝着阿顺笑了笑。 “浩源过两年便能长得英俊了,僚人都是到了长身子的时候忽的就勃发了。”阿顺对存福说。 “要是长成昌发那般蛮壮粗野,那我可受不了。”阿农噗嗤笑了,像是想到了浩源那瘦弱的身子忽的变成蛮汉的样子。 张育德探好脉,与韦存福交谈一番后,便带着阿顺告辞了。如今那条原本陌生的乡道不知走了多少次,似乎闭着眼睛,他都能沿着路走到阿顺家里。 阿顺回到家,给母亲熬了药,端到房里。那肝疾甚是难治,病去如抽丝,饮了多日的药却并不怎么见好,想是病重久了,需要些时日调养。 当日黄昏时分,船终于停在了交趾国京城外的港口。出港时须得海关的官员查探一番。只是黎丞相似乎打点好了一切,船夫和官员说了两句,便放人出关了。 到了此处,河面变得更加宽阔了,甚至水网稠密交错,水流平缓,四处依旧是平坦的阔野。 “怎的交趾国的京城那样灰头土脸?”昌发指着远处高高的城郭。 “那便是你见识短浅了,那是城墙,用来防守的,进了里面才是城郭。”智先笑他。 众人挑着聘礼,形成一条略显壮观的队伍,从城门进了城里。 只见那城池广阔,方圆十余里,大街平坦宽敞,两边的商铺热闹非凡。只是到了此处众人操的都是交趾语了,他们竟一句都没听懂。沿着河开着一排酒肆,上面的棋子写的是汉字,交趾国虽然语言与汉人不甚相同,只是文字却是借用汉字的。 商铺都是红柱木制的,讲究些的在地上铺了石板砖。想是从北部山区开凿下来的石头。交趾人性格含蓄,沿街虽然热闹,却不见什么叫卖与讨价还价的声响,只是井然地细声交谈。 浩源哪里来过那么繁华的地方,他四处走走看看,兴奋极了,像是春天里的黄莺,轻巧地在各个摊位飞来飞去。要不是智先催着赶路,浩源早都在集市里玩耍起来。 沿着河边商道向前行进不远,便是一条宽敞的大街,街的尽头禁卫森严,看起来便是交趾国的皇宫了。街的一旁行进不远,便到了一户宅院。 “到了!”智先招呼众人。原来到了丞相府。 “比起黎家在彭南的宅院,这里似乎简陋不少。”昌发道。 的确,这丞相府虽贵为一国相府,却是乌黑的木门、低矮的门槛、简陋的庭院和极少的石造建筑。 “若不是见过彭南城的黎家大宅,我还真当这黎丞相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了。”昌发哈哈大笑。 “这个世道,当好官是要被贪官挤兑致死的。”智先摇摇头。众人随着引门的家仆向里走,直到一座低矮的房前,那房子简陋极了,颜色土灰的,没有一丝色彩。 黎丞相走了出来,他穿着简朴的粗布衣裳,灰黑相间,裤脚拉得高高的,露出小腿,比起二十日前那个衣着华贵的官爷,竟像是另一个人。 智先拜过了,将聘礼送到侧室。黎丞相高兴极了,他把智先带到厅里,谈话起来。 智先把一路上所遇之事与黎丞相说了,黎甲重重皱起眉来。 “南丞相越来越跋扈了。这些时日交趾与占城做了不少生意,一些地方引了占城的稻种,使得两国关系好了许多,那南丞相便趁机大肆诋毁桂西僚人,说什么生僚在山道上抢我交趾的商人” “那如何是好?”智先想多了解些交趾宫廷的情况。 “如今我把女儿嫁给你,我朝皇帝甚觉欣然,下令成亲前让你到皇宫里觐见,由皇上亲自许婚。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过几日但去便是。” “想来如此也不会一帆风顺吧,南丞相必定会大加阻挠。”智先摇了摇头。 “我只是不敢相信,他竟然能安排人马进入了北部山区。如今到了京城,却也不怕了。他即便再手眼通天,也不敢在这里撒野。只是在朝堂上,他或许会刁难,还得小心行事才好。” “既然如此,我小心便是。不知上朝堂是否能带亲信?” “自然可以,只是须得按照外邦来见的礼节。还需带着家族中的胞兄或者胞弟,我看浩源小少爷来了,那正好一起前去。” “那便是我与昌发、浩源三人前行吧。”智先向他未来的岳父一拜。 “我听屋外的喜鹊叫得厉害,想是有什么贵客临门,原来是未来姑爷到了。” 门外传来一阵尖细的声音,却中气浑然,听便知是个八面玲珑的女人。 一个穿着粉色褥裙的女人走了进来,满脸堆笑,似乎略施了粉黛,发髻盘得高高的,步子快得很。她大概三十来岁年纪吧,眉眼之中余光葳蕤,看起来是个厉害的角色。 “这是凤莲的二娘。”黎甲介绍道。 原来那女人是黎甲的侧室,嫁到黎家给黎丞相生了一个男丁。黎甲正妻疾病缠身,家中事物都交给了那二娘处理。 “姑爷一路上舟车劳顿,想来是极其辛苦了,我这就叫下人备好酒菜,给故爷接风洗尘。”二娘笑眼盈盈,神色中看不出任何奉承,却是极尽地语气婉转柔和。 “二娘不必麻烦了,前日路过彭南黎老爷家,一路上安排得极其周到,别说饿着,顿顿都是好酒好菜,竟不像是赶路的,反而是一路游览来了。”智先哈哈笑着。 “如此便好,可别怪我们失了礼数,怠慢了未来姑爷。”二娘做了个万福,笑着告退了。 “前几日请了几个汉人的道士算了你和凤莲的生辰,到是极尽搭配,看来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黎丞相欣喜不已。 “谢黎丞相厚爱,我必当用此生好好待凤莲。”智先不禁有些好笑,这是他第一次知道黎家小姐的名字。 “按照习俗,这几日你与凤莲不可见面,委屈你了。”黎甲拍拍智先的手,满目慈祥。 “一切按照习俗办便是,只是若智先有什么没有做对的,还请多担待才是。” 黎甲似乎对这女婿越看越喜欢,恨不得早日拔女儿嫁他。黎家许久不见的热闹场面,今日看来要好好热闹一番了。 智先与黎甲又到了大娘的房里,只见房子里阴森漆黑,满是药味,大娘躺在病榻上,见姑爷来了,打起精神坐起来。 “果然是一个好汉子。”虽然要把她唯一的女儿嫁出去,大娘未免心痛,可见智先相貌不凡、谈吐合礼,又不禁满意了。 “凤莲嫁给你,我便是心满意足了。你要待我凤莲好才行。”大娘拍着智先坚实的手臂,眼神中似乎泛着光。 “大姐,吃药啦。”二娘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伺候大娘躺下,又给她喂了。 是夜,众人纵情饮酒欢乐,像是劫后余生的酣畅。浩源望着远方的星辰,不仅有些怀念故乡了。 “阿顺还好吗,师父还好吗,爹娘还好吗?”或许是第一次离开家到那样远的地方,思乡之情不觉油然而生。他忽然想到阿顺年尽五岁的时候,便要远离故乡到那样遥远的去处,不禁有些理解和同情。 似乎天上璀璨的繁星的那一颗,在安德也能望得见吧。 第二十三章 朝堂 第二十三章 第二日一早,黎丞相便穿好朝服,给智先三人穿戴好丝绸的衣裳,又装扮了一番,带着他们上朝去了。 霎时间,文武百官麇集皇宫门外,排成老长的队伍,却分站两边,看起来是南北丞相各自的队伍。 直到皇宫里传来早朝的钟声,身着铁甲的侍卫把铁门打开,官员们才缓缓走进皇宫里。 交趾国的皇宫算不上如何奢华,想是这李朝皇帝才当上皇帝不久,还没有功夫大兴土木。进宫的路是石头铺就的,显得平坦整洁,广场虽不宽敞,却肃静威严。各处栽着些奇异的花草,想是交趾国地处南方,一年四季花开不败,珍奇也并不如何罕见。 皇宫照着汉人的样子,漆成红色,柱子是木头的,砖墙是石造的,屋檐用了明黄色的瓦,似乎在宣示着这个小小国家对皇帝位子的无比狂热。 交趾国李朝皇帝李佛马,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数年内扫平交趾各部,统一了整个国家,兵马强盛,兵锋直指占城国和桂西。等到两班宰相分列站好,智先三人站在北丞相身后。 韦智先观察着南丞相一侧,只见为首的是一个黑瘦的老头,胡子花白了,眼神似乎有些迷离,看起来像没睡醒一般,手中执着的象牙笏板似掉非掉。 “那老头便是那心狠手辣的南丞相?”昌发想问,却想起智先告诫他不可乱说话,便忍在肚子里。 智先故意向南丞相施了一礼,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南丞相见状,便还了礼,若无其事一般。 “这南丞相果然老谋深算。”智先心中暗道。 正殿的龙椅是红木镶金的,想来是交趾国并不盛产黄金,只得用特产的红木打造。少时,李朝皇帝从后殿走入,穿着红色的龙袍,踏着丝布的鞋子。 智先不敢正眼直视,只是偷偷斜眼看。只见李朝皇帝宝相庄严,耳垂硕大,脸盘上竟看不出一丝褶皱,看起来倒像一尊弥勒佛一般。 众人山呼万岁,跪地便拜。韦家三人虽不喜欢这跪拜礼,却不得不入乡随俗,跪了起来。 “今日桂西僚族首领之子前来提亲,然而按照惯例,应先处理国政。”南丞相走出来,向皇帝奏道。 “如此也好,我国南北有何国是?”李朝皇帝的声音却也是威严十足,虽然听上去慢吞吞地雅极了,却依旧挡不住缓缓的帝王气。 智先三人听不懂交趾话,只得跟着众人的动作学些礼仪。 “昨日占城国王送来我朝极其珍贵的金丝楠木两方,先如今存放在京中国库内,现交由陛下处置。”南丞相启奏。 “占城国素来仰慕我朝,如今送来稀世珍宝,看来是要与我朝交好。”南丞相身后一人走上前。 “占城国本是我朝睦邻,自然应当交好,听说他国的使者到了,不知是否来朝堂了?”皇帝问。 “在下占城国使者,拜见交趾皇帝。”南丞相一伙走出一人,打扮不似交趾人。 “好,感谢占城国王献宝,使者在此多留几日,朕也当送些本国特产还礼。”皇帝眉开眼笑。 “谢陛下!”使者告退了。 其后约半个时辰,南北官员奏言纷纷,智先三人听不懂,心中不免闷得慌。等朝中事情忙完,黎甲才上前进言。 “皇上,桂西韦家公子特来提亲。望皇上恩准这门亲事。”黎甲跪拜。 智先走出,也跟着拜了起来。 李佛马叫来了僚语的翻译,站在他身旁。 “黎丞相家的千金虽不是我的女儿,平日里我却甚是宠爱她,如今你既向我提亲,那便是一大喜事。我交趾国虽不是什么强盛大国,却也极其重历数。如今我便册封黎家千金金莲为彭顺公主,赐婚与你。”李佛马金口一开,竟把一寻常人家的女子变成了交趾国的公主。 “谢陛下!”韦智先伏拜。 “既然是同朝宰相嫁女,皇上又如此慷慨,那老朽也应当出些陪嫁才是。”南丞相哈哈笑了。“我家中虽没什么宝贝,却拿出些珍奇款待桂西少爷还是有的。只是按照我交趾南方的惯例,要娶走我交趾国公主,须得过些关卡才是。 “但闻无妨。”智先向着南丞相一拜。 “南丞相,如今嫁女儿的是我黎家,你只管来喝杯水酒就好,何必为难我这姑爷。”黎甲佯作玩笑。 “北丞相如此便是你的不对了,如今皇上赐了令千金公主,那便是我交趾国嫁公主了,怎能不选一位德才兼备的驸马呢。”南丞相哼哼笑了。 “不错,韦家少爷虽相貌堂堂,却不知是否如同传闻那般智勇双全。朕觉得也应当出些节目热闹热闹。”李佛马心中甚是喜欢。 “那我便出一些粗浅的问题,希望韦少爷能答得。”南丞相道。 “请丞相指教。”智先再拜。 “听闻极西有一国家,名曰尤兰,那国家盛产黄金,开采的一个矿坑可以把整个皇宫都镀上一层金箔。”南丞相出了题,却听得智先胆战心惊。“莫非靖西出产黄金的事情被他们知道了?” “尤兰国传至一十二世王时,南方有一大国觊觎,尤兰王怕国破家亡,便投靠北方的大国涯絮,导致两个大国相斗,尸横遍野,流血漂橹。最后自以为左右逢源的尤兰国却还是被胜者灭了国,男女被卖为奴为婢。不知这三国孰是孰非啊?” “丞相是否知道往下的故事?”智先问。 “往下还有故事?” “那是自然,那两大国互相争斗,却两败俱伤,即使最后赢家得了金子,把皇宫建造得无比瑰丽,金子的顶尖、金子的雕像、金子的宝座和金子的廊柱。只是即便如此,那些金子却只是短暂地在手里闪光罢了。可知数年过后,另一大国趁着虚弱,举大兵入境,灭了那国。而原本被奴役的尤兰国民,反而受到了解放,最后散落各地,维持自己的血脉。”智先正色道。 “哈哈哈哈!不知这故事是真是假。”南丞相笑了,胡须跟着颤动。 “听闻桂西进来发掘了金矿,成色之美世所罕见。可有此事啊?”李佛马眯着眼睛,淡淡地问了一句。 “陛下果然耳闻八方。只是那仅是我们周转盘桓的计策罢了。”智先再拜。 “是何计策?” “我们花重金从别处买了狗头金,装作从山间挖掘出来的,引得汉人朝廷征发僚人炼金。”说到此,智先便打住了。 “哈哈哈哈去!”李佛马笑了,“你们韦家还真是多谋善断,这样的计策都能被你想出来。于是那黄金之事便是无稽之谈咯?” “正是,陛下明察。” “要说这黄金可不如我朝南方占城国的金丝楠木和红木紫檀之类的值钱,听说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的床,千年不腐,万年生香,是顶好的材料,价格堪比黄金。”北丞相黎甲奏道。 “老朽还有一个问题。时年松赞干布娶亲文成公主,结好中原王朝数十年和平,而其逝去数年之后,其后继之人便引大军犯境。原是因为生番蛮族即使如何善待,总无法满足。若韦少爷是当年天可汗,该当如何是好啊?”南丞相又道。 “北丞相此语竟是直接出言讥讽了。”昌发咬着钢牙,怒目而视。韦智先则不知如何回应他这尖酸的问题。 “哥哥,我有一言,不知能不能讲。”忽的从身后传来一声稚嫩的叫喊。 智先回头看去,原来是浩源。北丞相刚想制止他,却被南丞相抓住机会,犯起难来。 “原来是韦家二少爷,将门出虎子,看开韦家少爷小小年纪却是身材非凡了。但听少爷一言。”南丞相心中发笑。 浩源对众人施了一个汉礼,张开嘴字字清晰地说道。 “时年唐太宗号天可汗,万邦来朝,四海升平。即便是雄才大略的松赞干布陈师百万与唐军针锋相对,也占不到一点便宜。那是因为在朝的是圣主,四境边雄碍于他的神威,不敢造次。即便是后来的高宗、武后、明皇,也借着太宗的余威,震慑四方。只是到了中唐,只因政态颓圮,国中民怨四起,朝里牛李党争,才引来的番邦内犯。于是可知,一国若是政治升平,昌盛繁荣,皇帝神威盖世,哪里轮得到那些四境番邦造次?若朝中皇帝昏庸无能,朝廷党争不断,那便不需外敌入侵,自己就能摧毁了自己。何况四境之外的番邦,若成了亲缘,必能有所连接。若国内有什么需要相助之处,还可相互依存。”浩源说的一板一眼的,像是执着笏板的官员一般。 “哈哈哈哈!好!真是英雄出少年,这番见地竟出于一小儿之口,你们两个宰相可曾自愧啊。“李佛马笑出声来。 “韦少爷天资聪颖,见识不凡,臣拜服。”北丞相顺水推舟。 “这.....”南丞相还想再问,只是见皇上如此开心,便忍了下来。 “那若是如此,朕就把彭顺公主赐婚与你,再赏赐些金银珠宝之类,库里的那尊金丝楠木,你也那一块去。再赏赐禁卫军护送驸马到边关。”李佛马大手一挥。 “谢陛下!”众人拜谢,退了下去。 朝会结束,众官员向黎甲拜贺。迎亲的日子定在两天后,把凤莲接到宫内,梳洗打扮后再由禁卫军护出境。 “真是虚惊一场。”智先三人走出皇宫,他紧紧抓住浩源的臂膀,感谢他为自己做的一切。 “那些言语是张先生教你的?”智先问。 “先生没有教唐太宗那一段,只是粗浅讲了些唐代的事。却是说了汉武帝的故事,又说若是后世倾颓,如同西晋一般,内无圣主,四民苦难,那便开了三百余年各族入主中原的乱世。” 智先似乎越来越确信张育德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众人回到黎家,解下华丽的服装,穿上粗布衣裳,才稍稍觉得舒坦了些。交趾的京城比起安德更往南了,终年炎热不堪,甚是令人烦躁。智先洗过澡,陪着黎丞相到黎家库里查点聘礼,昌发趁着天气晴朗,带着浩源到街上买东西去了。安德众汉子在黎家与家丁切磋起功夫来。 “今年的稻子收成得真好啊!”黎甲不禁感叹。他捧起一把金黄的稻粒,只见它粒粒落下,璀璨耀眼。 “还有些珍珠玛瑙珊瑚之类的器物,均在其余的箱子里。”智先拜道。 “不必了。”黎丞相摆摆手。“那些东西交趾国多得是,我有了你这个女婿,便是最大的宝。”他拍拍韦智先的肩膀。 “岳父,”智先改了称谓,“不知当朝皇帝是什么想法?” “我朝皇上是想做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他怎么能不知道两班宰相明争暗斗?只是若这争斗能有利于他江山永固,又何必阻拦?” “如此一来,他目标是南是北,倒是不清楚了。” “那是,若他表了态,岂不是拆了对方宰相的台?他索性不管,只在当断之时,给一个示意,接下来便顺水推舟就行了。” 韦智先倒是不知该如何认为这伟皇上了,看似佛心大善的人,却利用他的“慈悲”引得同室操戈,究竟是能在火焰中取得金子,还是明明却玩火自焚。或许果真如同浩源所说,只有圣主才自我知晓吧。 浩源与昌发在繁华的街市上转悠,虽然言语不通,浩源却因认得汉字,便用纸笔与商贩沟通,虽看起来怪异了些,却至少能顺利买卖了。 浩源终于有了机会在这热闹的地方游玩,不免十分兴奋。只见他几乎跑进了每一家铺子,对着每一样新鲜的事物都把玩一番,仿佛一切都是那样有趣。 “浩源这阵势真像是要把整条街都买下来一般。”昌发笑了。 阿农只给了浩源一些散碎银两,供他自主花销。这可是小浩源第一次口袋里装着银两,虽说一路上风雨兼程,没处花销,可那几枚银两早就如同火烧一般让他辗转反侧。 交趾国发了自己的铜币,而该国急缺金银,所以中原的银子在此更值钱。昌发与浩源到票户换了好些铜钱,塞了满怀,像是腰缠万贯的富翁一般。 “浩源想买些什么东西?”昌发问。大街上到处都是叫卖的摊贩,所贩之物琳琅满目,因为市集靠着河,贩鱼与运水的车子络绎不绝,整条街巷都是湿漉漉的。 “我想,先买两双鞋子,给阿顺买一双。我和他四季都是光着脚丫过的,在安德习惯了到不觉得,走了山路才知道鞋子多重要。”浩源走到一个贩鞋的摊位,却发现卖的是草鞋,不免有些失望。 “你要买布鞋之类的,这里可就少了。毕竟交趾的京城也没有太多巨富商贾,多是些做手工的市井罢了。”昌发环顾四周。“何况你若是买了好鞋子,村里那些泥泞的土路你舍得穿出来?照你那跑动的速度,怕是不几日,就被你磨穿了。”昌发哈哈乐起来。 “哎!那边!”浩源指着远处一间店铺。像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第二十四章 集市 二十四章 昌发朝着浩源的指向望去,只见是一间小小的铺子,乌木的门,高高的门槛,却没有什么顾客临门,看起来冷冷清清。 “那是什么地方?”昌发不识汉字。 “来便是了。”浩源兴冲冲跑进店里,只见店中摆着一张柜台,四处零散布着些柜子,柜子上尽是银光闪闪的银饰。 “我说怎的那样少人问津!”昌发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这是一家银铺。 桂西和交趾国北方的少数民族热爱银饰,尤其是苗人和瑶人,逢年过节女人们便盛装出行,银做的手镯、头冠、脚环、项坠等等数不胜数。 “浩源,你来这做什么?”昌发有些疑惑。 “我想看看这里有没有这个卖。”阿顺从胸前提起银光闪闪的银锁。 昌发只是摇头笑,即使有那也必然是及其昂贵的吧。 “这是汉人的东西啊,我们此处主要是卖些首饰和勺子杯子之类的东西。再说了这个银锁做工如此精美,我们交趾国也找不出那样好的工匠。”店家是个老先生,汉话倒很是流利,想是接触的汉人顾客不少,他眼睛眯得细细的,对着锁仔细端详了一番,“虽然这个小玩意儿没多少重量,可却实值钱得很啊。” “若是要买的话,这个银锁要多少钱?”浩源瞪着他明亮的眸子。他换了大约一千五百文钱,觉得自己像是个巨商。 店家取过一个小秤,仔细称了一番,再对着阳光观察了纹路和雕工。“换成交趾国的铜钱的话,怕是要八千文还不止。” “八千文!”阿顺瞪大了眼睛,一脸**地喊道。昌发则站在旁边,双手叉腰,笑着端详浩源惊讶的神色。 “昌发哥,这个锁能卖八千文还不止!”浩源用僚话喊着。 “这!”这回轮到昌发惊讶了。阿农给浩源的银两,已经是靖西普通的工商快两个月的收入了,没想到这个小小的锁竟那样值钱,可见阿顺家过去一定是一户巨富。 “没准这是阿顺家里祖传的呢?”浩源自我思忖。他不敢相信贫困的阿顺家里竟然有那样值钱的物件。 “这事情可不能与别人说啊!”他忽地对着昌发说。 昌发虽不知原因,却还是答应了。浩源本想给阿顺买些银饰,问了价格,却尽是一千文以上,让浩源连连咋舌,于是便悻悻离去了。 “要不要今晚上我潜到这店里,给你抢些出来。”昌发看着浩源闷闷不乐的样子,与他开玩笑道。 “昌发哥尽取笑我,原来一千五百文钱却也不是什么大钱。”浩源噘着嘴。 “我的小少爷哟,你才多大怎么就和你哥哥一个脾气。”昌发被他气笑了,“你那哥哥刚出山的时候想给你阿妈买一件丝质的衣裳,问了价格却不知是高是低,没想那一件衣服的价钱都能买下一年的粮食了” “照你说来,这还是我们韦家传承的性格了?”浩源极少听昌发说他与智先四处闯荡时的故事,如今觉得十分新鲜。 “就拿这交趾国来说吧,吃一碗米粉,也就两文,住店一天也就4文钱,要是摆一桌酒席,20文可以吃到不错的菜肴了。” “我可不是什么小少爷,我吃穿住用可没什么要求。”浩源忽地不知该买什么送给阿顺了。 “浩源,阿哥陪你走了一路了,快快请我到小吃摊儿上找些吃食把吧。”昌发逗他。 “昌发哥可真是嘴馋,我哥带着你走山的时候肯定没少被你讹诈。”浩源白了他一眼,然后忍不住笑了。他们走到一个卖吃食的摊位,看着店家把糯米粑放进热油中炸酥,然后取出来晾干油,撒了些调料,闻起来香气扑鼻。 浩源打着手势,问店家价钱。店家示意一文钱一个,他从吊着的钱串子取出两个铜板,交到店家油腻的手上,便是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次交易。 “给。”浩源递过一个糯米粑给昌发,二人一边逛着一边吃了起来。那糯米粑用叶子包着,取着食用方便极了。 两街交汇处往往是艺人卖艺的地方,只见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脚下放着两个大竹筐,里面满满地都是石头。他怒吼一声,青筋暴起,肌肉涨得硕大,慢慢把两筐石头抗了起来。换来场下经久的喝彩声。 “打虎好汉,这个可行啊?”浩源用肩膀撞了撞昌发的肚子。 昌发三两口把糯米粑吃下肚,拍了拍手,然后进人群中,往地上抓了一把尘土在手掌心磨了。 他不会说交趾话,打着手势示意那汉子走开,然后运气弯腰,掂量了一下石头的重量。 “嗨!”他大叫一声,两筐石头被他轻易托起,还举过头顶转了个圈,再把它扔在地上。 “好!”人群中爆发出剧烈的叫好声,班主忙着行了一圈讨了赏钱。然后走到昌发身边,拍了拍他的背,给了他几十文钱表示感谢。 “昌发哥哥够厉害的啊!”浩源笑嘻嘻地。 “这**趾人没见识,我和智先到武勒的时候,见过汉人的杂技班子表演过胸口碎大石,那才叫好看咧。”昌发有些得意。 “那为了表扬昌发壮士,我请昌发汉子再吃东西!”浩源露出那排白白的牙齿。 “得了吧!老花你的钱,到时回了安德肯定要被责骂。”他摸了摸自己刚得的铜钱,大方地问,“吃什么?” 二人又走到一个摊位,摊子上摆着白色的液体,浓香四溢。店家把水中煮好的白色团子和上糯米,撒了一层白色的细屑,再倒上那白色的乳汁,便做好了一碗甜滋滋的玩意儿。 “这是何物?”浩源吃了一口,只觉得芬芳四溢,浓香久久绕着口鼻不散。 店家指了指堆在角落的绿色的大圆球,挖开以后毛毛躁躁的,里面是一颗硕大的毛蛋蛋。 “好厉害的果子,里面的汁液真香。”浩源赞叹。昌发则不怎么热爱甜食,吃了几口便觉得甜腻难忍,又不想浪费食物,便强忍着吃干净了。 二人在街上四处采买,直到天色黄昏了,才抱着满怀的东西走回黎家。 “我们提着那么些重物来到交趾,没想到还得提更重的回去。”昌发讽刺浩源。 “那不是怕你手中没有东西提着,一路上吵着要杀老虎玩儿。”浩源笑着回了他一句。 黎家院子里,赵承带着众位汉子与家丁过着招。僚人好使柴刀,可一旦空手搏斗,便毫无套路可言了。那些家丁都学了些山里的拳脚功夫,手把手地教着他们如何搏斗。 “众位哥哥,我们买了些衣服裤子和特产之类的东西,大家来挑一挑带回安德去吧!”浩源兴冲冲把买来的货物堆放在院子里。 “浩源小小年纪就会替我们着想了啊,长大了还了得?”岑辉笑着招呼他。 众人欢呼着跑上前,挑起了礼品。 “看来长大了就要把韦家搬空了。”昌发挤兑他。 “哈哈哈哈!二少爷果真是继承的你们韦家的血脉,小小年纪就会收买人心了。”从房中走出黎甲和智先,见到此状,不由得大笑起来。 “我若是再有一个女儿,必还嫁给你韦家,给小少爷娶个小媳妇。”黎甲开着玩笑。浩源却不乐意了,他本就花了不少时间才接受了智先这桩婚事,想到这样的事情或许还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由得背后一凉,心中担忧起来。 “我这小弟从小野惯了,只想着在歌会上找个普通姑娘成亲就是。”智先替他说话。 “我怕不是,想是他想娶那阿顺做老婆咧。你可不知道,今日上街他三句不离阿顺,事事想着他。”昌发粗着嗓子开着玩笑。浩源气红了脸。 “昌发,为何开这种玩笑。”智先训斥道,他看着浩源羞愧而红的脸,不由得笑出声。 “浩源日日同阿顺待在一起,恨不得连解手睡觉都在一起了,我看不如就把阿顺当做个姑娘娶了吧,反正他也细皮嫩肉的,倒是比我妹妹还要像女娃呢!”赵承也跟着打趣。 “你们怎么在背后这样说阿顺。”浩源被激怒了,他气得转身跑进自己房内,引得众人在身后发笑。 “还知道护自己媳妇了!” 智先笑着摇摇头。他请过黎丞相,两人商讨着来日迎亲的礼仪。 “那黎家小姐还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来此那么久了,从来不见她从房内出来。”赵承对众人说。 “过两日就得叫韦夫人了,还叫什么黎家小姐。”岑辉打断他。 “听说明日就要把人接到宫里,等打扮后再从宫里送出来,这就往安德回返了。” 完成了一件大事,众人都轻松多了。想来回返的路上有官兵护送,危险也会少些。 忽地,门人来报,说是南丞相拜访。 “这南丞相数年不来我家一次,如今亲自上门,看来不是前来庆贺那样简单。”黎甲对智先说。 不多时,南丞相便带着数人走进厅室中。 “老夫还没来得及恭喜黎丞相得此良婿啊。”南丞相笑容满面。 黎甲也挤出几丝笑容,恭敬地迎接他,让他坐下。 “不知南丞相今日到此有何指教?” “瞧你说的,国中好久不见此等喜事,自然是来帮忙打点了。若是这陪嫁的礼物缺失了什么,岂不是丢了我们交趾国的面子?”他故意加重了“交趾国”三个字,像是故意对黎甲强调。 “那么,南丞相是想?” “我已向皇上请示。”南丞相顿了顿,像是年迈力衰了。“我族里有个小侄女,今年方巧一十四岁,未曾婚配,就当做彭顺公主的陪嫁吧。” “这!”黎甲不禁皱眉,他本选好了凤莲的表妹作为陪嫁,将来若是能再与安德村里的韦家人成婚,便又多了一层关系。没想这南丞相思想竟如此缜密,连这事都要插一手。 “那既然是皇上的旨意,就如此安排便是。”黎甲说完,陷入了思考。“不对!这似乎又是皇上的想法,他本就精通帝王制衡之术,看来是想不让我一人占了这层关系。” “既然如此,我也命人运了些陪嫁的礼物到皇宫里,等接亲那天一起搬去就是。”说完,南丞相又与黎甲客套了几句,便告退了。 黎甲深深陷入了思考,他感觉这个朝堂里血腥的气味越来越浓重了。似乎高高在上的皇帝一声令下,亮堂的大殿便会成为血流成河的地狱。 僚人本是不信佛的,但交趾国由于靠近素可泰,佛教气氛浓郁,于是在黎甲建了一个小小的佛堂。每当黎甲心烦意乱之时,他便走到佛龛前念经定神。呢喃的念经声荡漾在黎家简朴的院落里,一墙之隔的大娘躺在床上,心中也跟着念着经文。 二娘则招呼着智先等人饮酒吃饭,她似乎特别热情,笑靥如花,不住地给众人倒酒,像是远方亲戚一般。 “姑爷以后可要经常到家里看看啊,我们老爷可喜欢热闹了,你要把凤莲娶走了,我们家可就冷清多了。”她那张巧嘴不断张合,吐出的字清晰且动听。 “二娘放心,逢了大的年节我必会陪着凤莲一起来此探望众亲。”智先说罢,一口闷下了杯中的酒。 “瞧姑爷说的,这山路迢迢,来往极是不便,怎么好意思劳烦。只是别忘了此处还有我这个二娘,还有你的岳丈、大娘就好了。”她又给智先倒上酒,像是定要灌醉他一般。 “也请二娘有时日便到我们安德走走!我们过节的时候可热闹咧。”昌发抓着一块猪骨,正大口啃食。 “这......”二娘有些尴尬,成了婚的女子是不容许去其余地方的,这些道理似乎僚人并不知晓。于是她换了一张笑脸,对着昌发说到:“我呀,这辈子只能待在这京城里了。倒是昌发,四处游走的,怎的不娶了个姑娘安定下来?” “嗨!我不是等着智先呢嘛。我娶妻又不挑拣的,歌会上找一个对的上眼的娶了便是。”昌发大手一挥。 “那要是你看上人家,人家却心有所属了,昌发岂不是要抢过来?”二娘呵呵直笑,却不知似乎她也犯了些僚人的禁忌。 僚人可不是什么粗野蛮族,抢亲这样的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否则女方全族都会抄着柴刀上门讨要。 “二娘可要保重身体,也替我好好照顾岳父和大娘。”智先见有些尴尬,便转换了话题。 “那是自然的啦,本就是我这作二娘的分内之事,姑爷不要操心了。”二娘笑眼盈盈,向众人一拜,走到后厨吩咐下人添了几个菜。 “阿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浩源问。 “你才出来几日,便想家了?”智先有些惊讶,若浩源那样离不开安德,以后如何走山过河到四处联结各部。 “浩源是买了好些东西,想带回去给村里的人了。”昌发故意看了一眼浩源,把一颗花生米塞进他的嘴里。 “急不得,大约后日接了亲就启程,路上再盘桓几日,就能到家里了。”智先望着黎家低矮的房梁,忽然想到了自己家里的那座大宅。 如今那座宅子的房梁上应该挂满了红布了吧,不知贴了多少红纸?不知村里的巫师有没有到房里做法? 他虽不日便要成亲了,却冷静得如同平常。 “毕竟没有见过新娘子吧。”他心想。 第二十五章 归程 第二十五章 迎亲前的一夜,凤莲被悄悄接到大娘身边,哭别了快大半夜。 “别哭了,哭得眼睛肿了,怎么进宫里打扮?”大娘挣扎着坐起来,满是皱纹的手不停抚摸着凤莲白嫩的手背,却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凤莲但哭不止,她从小便是个寡言的女儿,有何心事仅与大娘倾诉,大娘病重卧床不起之后,却只能一人忍受着。本以为自己嫁了京城的哪户人家,还可以时常回家照料,怎知这一去便是山水迢迢,让她不胜难过。 “娘,你要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回来看您。”凤莲的泪珠流得满脸都是。即便她的夫君就在数丈之外的地方,他俩却如何都没见过面,实在是令人有些啼笑皆非。 “你可曾见过,我嫁到黎家二十多年回过几次你外婆家?”大娘苦笑着。“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媳妇,是栽也回来不得了。你啊你,到了别人的家里,不怕你不孝敬公婆,就怕你性子太软弱,遭了别人的罪。” “我尚不知晓,我的夫君是何许人也。如今盖头都要盖上了,我也唯有听天由命。”凤莲倒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到没有多少担忧,她听命惯了,早已知道什么是随遇而安。 “你夫君的确是个好汉子,你的小叔子年纪尚小,却也是通情达理。就是不知道他家里别的人,还有族中有什么情况。总之你万不能再想着家里,要替韦家顾好上下。”大娘说到伤心处,竟剧烈咳嗽起来。 凤莲一边替大娘揉背,一边喂她饮水,待大娘喘气匀顺了,便伺候她睡下。 “凤莲,你舍不得大娘我们都知道,但是明日一早就要早起赶去宫里了呀。”二娘走进来,看着母女二人凄凄切切的样子,不禁也有些难过,声调也放低了些。 凤莲答应了,随着二娘回了自己的房里。她回头望了一眼大娘苍老的面容,泪水又一次划过脸颊。 那夜,智先特地让浩源与自己睡在一起。他一边抚摸着浩源刺拉拉的头,一边望着窗外澄澈的星空发呆。 “阿哥以后就要陪嫂子睡了。”浩源倒是平静得很,似乎这一个月来,早已接受了哥哥男大当婚的事情。 “就当作家里多了一口人,你却永远是我的阿弟,如何能有人抢得走。”智先笑了,他不禁想起自己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的时候,那时浩源刚出生不久,从小被宠惯的他总是想着浩源抢了自己的宠爱。他是家中的长子,即使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却处处被袒护着,直到浩源出世。 浩源刚生下来的时候,瘦弱得像一只干瘪的猴子,而阿农奶水不足,那时家里便常常跑到村里奶水丰沛的妇人家求乳汁。家里为了这个小生命忙上忙下,却让智先觉得备受冷落。 “真想把他丢到山上喂老虎。”智先曾对昌发这样说。昌发只是笑嘻嘻不当一回事,他的姐姐与他差不多年纪,从小父母对待二人无甚分别,只是一同视之。 那一年,韦存福为了笼络万涯的豪族,与他们换了亲,约定把年弱的浩源接到万涯去寄养。智先发觉他真正舍不得他的小弟弟了。 “他那么瘦,半路就会死的!”他拦着存福,不让别人带走浩源。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手!”存福心如刀割,曲不得不如此。山间僚人互相寄养对方族里的孩子是寻常事,只是若干年后回返,似乎连半点记忆都不存了。 “阿爸不能带走他,他是我的弟弟,是安德村的人!”智先张开双手拦在存福身前,护着身后浩源的襁褓。 存福铁一般的双臂紧紧抓着智先的肩膀。 “让开!”他大吼着,智先只是一动不动,等到存福从门边取过一条粗重的牛绳,一把将智先翻过来,狠狠地抽打着他的背。 智先咬牙忍着疼,他被横举着,身体随着鞭打的频率不断摇晃,直到他胸前的那颗犬牙掉了出来。吊在他幼小的颈脖上。 智先大叫一声,把犬牙插到自己手臂上,深深地穿了一道口子。顿时,鲜血直流。 存福气得大吼,他赶紧找来布给他止血,却因为伤口太大,血流不止。阿农走进屋,看到这一幕,不觉目瞪口呆,她也赶忙到房里找来些止血的药剂,给智先处理了。 “阿妈,别让他们带弟弟走。”智先哭的撕心裂肺,身后的浩源似乎被吵醒了,也跟着哭闹起来。 阿农只是忍着泪水,都是自己的骨肉,谁又舍得让那么小的孩子到深山里。 这一番折腾之后,三天过后,韦家长姐替代浩源到万涯当了小新娘。智先不知道竟必须有一人要去,那天他追着轿子,一路踉跄地追着他远去的姐姐。 “姐姐!”他叫着,像是生离死别。 他姐姐却十分冷静,她知道自己即使如今不出嫁,迟早也会像这样一般。她似乎的却留着阿农的血液,坚强刚勇,冷静而沉着。 “阿哥,那颗狗牙是从我一出生就跟着我的了吗?”浩源摸着胸前那个小小的银锁,在昏黑的房间里微微转动着它,好让它淡淡反射些光。 “是啊,那可是我给你的狗牙,跟了我好多年了。你别随便拿去送人。”智先笑了。 “我只是给阿顺交换一下,等回了村里,我就换回来。”浩源突然想起来阿顺,还有师父。 “我开玩笑的,送了你的就是你的了,只要你高兴,送谁都行。”智先摸了摸浩源的脸蛋。“在这里好吃好喝地养着,竟胖了不少了你。” “阿哥,以后我也会这样成亲吗。”浩源声音有些沮丧。 “不会的,阿哥会让浩源自己找喜欢的人。”智先沉思了一会,与父亲抢浩源的记忆愈发明显了。 “任何人吗?” “任何人。” 浩源闭上了眼睛,他享受着兄弟俩难得的时光。自从不知几年前,智先被命令到各个寨子帮工之后,他便很少与阿哥独处了。但每次智先回来,他都会闹着和智先睡在一起。 他两眼瞬间黑了,黑得那样宁静,然后似乎亮了起来。那是梦,梦里,智先朝反方向飞走了,他叫啊,追啊,怎么也追不上。等到他沮丧地回到原本的地方,他才看见,阿顺和师父在等着他。 “起床了,大少爷二少爷!”昌发粗重的嗓门把两人从睡梦中叫醒,天色还依旧是昏黑。 智先穿上了黑色的长袖衫,套上崭新的长裤,胸前带着红艳艳的花,又修了修胡须,看起来竟像变了一个人。 浩源则也被穿上了黑色的盛装,戴上僚人的布帽子。接亲的众汉子都打扮了一番,看起来的确有些迎亲队的架势了。 众人浩浩荡荡进了皇宫,受了百官和皇帝的拜贺。凤莲被安置在侧殿里,婢女和陪嫁的姑娘给她梳洗打扮,穿上了大红衣裳,又配了些银饰,显得亮堂极了。等到收整完毕,戴着头巾的凤莲被人背着走出偏殿,进了轿子里。 “你看那陪嫁的丫头可真漂亮!”昌发死死盯着那个姑娘,不禁心神荡漾。虽然只是一瞥,却看那姑娘唇红齿白,体态婀娜,虽举手投足之间还存着些少女的青涩,却早已微微隆起胸脯。她那双硕大的眼睛像是蕴藏着什么通灵的神色,透彻得令人遐想连篇。 “他可是南丞相家的,你还感兴趣吗?”岑辉挖苦道。 昌发不禁咋了咋舌,独自摇了摇头,跟着众人接亲去了。 智先朝着皇帝跪拜道谢,又对着老丈人行跪拜礼。他看到今日皇宫里被红色的彩布和纸片装点得格外喜庆,不禁心情大好。 众人由禁卫军护送着出了门。说是近卫军,其实装备也不算精良,只是胸前多了一些护甲罢了。皇宫前的街道被人群拥挤,街道旁的树上被装点着无数鲜花。今日倒像是一个什么节日,引得京城里的百姓兴奋不已。 “我们来的时候冷冷清清,如今却换得那样气派的场面,真是值当。“昌发哈哈大笑。 智先骑着马走在前头,拱手对众人道谢。新娘的轿子在身后跟着,最后面的是文武百官和老岳丈。大娘身体不适,并未跟着,于是黎甲身边的是二娘。 队伍行进到京城最大的港口,津口泊了一艘硕大的木船,白色的帆、五彩的油漆、船头刻着兽首。 “好气派!”浩源不禁叫着。 安德众人与十来个近卫军登上船,智先站在船舷向众人挥手作别,京城的民众在岸上载歌载舞,欢送驸马离京。人群中一人对着智先挥手示意,却是极好辨认。那人穿着灰布长褂,分明是汉人打扮,在短袖短裤的交趾人群中格外显眼。 “是那日的书生,看来他到京城了。”岑辉对智先说道。原来岸上的那汉人便是那书生黄师赴。 “相逢即是有缘,既有第二次相会,想必也有第三次。”智先对着他挥手。 一路上,帆船顺风顺水。这次,即使两岸的风光再如何旖旎,智先等人却不再欣慕了。他们只有一个想法,便是船快些行驶,快些离了交趾,快些回到安德。浩源小小的眼睛里映入了太多的色彩,那些在安德村似乎永远都见不到的色彩,满满地灌着他小小的心脏。只是那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风光却明明是他乡的物件,他还是爱那小小的安德,爱安德的人们。他站在船头,风把他的褂子灌得满满的。他破着风前进,脸上说不出的舒爽。 大约当晚,船到了彭南城,众人被黎老爷接待了,又好酒好菜伺候一番,又送了不少礼品,在黎家大宅子里逗留了一夜之后,队伍浩浩荡荡地走上了山路。 “禁卫军就是不一样,一路上别说行人了,就连官兵都要绕着走。”昌发哈哈大笑。 那几日天气晴朗,像是老天爷也为韦家的喜事添一道彩头。汉子们赶路无聊了,唱起了僚歌,歌声回荡在山间,惊起猿猴四下飞窜。 不知过了几日,安德村开始忙活了起来。僚人宴请往往向众家借了各家各户的木桌,摆了在村里的路上。在东家的院子里支起土灶,请来几十个僚人厨子,烹调起来。韦家大少爷大婚必然不可少了阵势。几乎每家都出了人手,来帮着韦家做活。村子里的广场上也满满当当摆了几十桌,擦干净了,放在广场上晾干。 阿顺和师父也跟着把自己家的饭桌贡献出来,摆在村里的路上。然后又到韦家,给智先的新房写些吉利的话语。韦老爷逢了喜事,精神更是好多了,他也帮着忙里忙外的,嘴上总停不下笑。 阿农更是闲不下来的命,她四处指挥调度,俨然一副女主的样子。他们早就收到了交趾皇帝册封儿媳妇为公主的消息,兴奋之余更佳卖力地操办起来。 “我们家阿勒还捡了个公主。”阿农笑得合不拢嘴。“公主,这个词居然会在我们家出现。” “公主不公主还不是他们皇帝一句话的事。”存福倒是很冷静。 “这些名分之类的我倒也是不在乎,只是家里多了一口人,终于要有喜事了。” 说话间,一位大着肚子的女人走进韦家,笑盈盈地与阿农打招呼。 “啊呀,阿娥怎么出来了。还有这小娃娃哟。”阿农笑着迎她,还在她的肚皮上拍了拍。原来这是阿川怀了孕的老婆。 “我是来恭喜阿农有媳妇啦。再过不久,也像我一样有娃啦。到时候生下来两个小娃娃还能玩在一块咧。”阿娥打趣道。 “哦哟,你阿娥的肚子要是是个男孩,我们家要是得了个女娃的话,不是得要嫁给你们家啊。”阿农陪着她打趣。 “我倒是想要女娃咧,女娃听话乖巧。”阿娥沉浸在母性的快乐中。 “你这段时间要小心了,趁着智先结婚多吃点补的,不要同我客气。到时候我把剩下的菜包了给你带去,可别亏待了肚子里的娃娃。”说完又在阔阔的肚皮上拍了一下。 阿娥又与她聊了几句,留下贺礼的红布,转身回家了。 “说起来若快的话,我们家孙娃可和阿娥的娃子差不多大咧。”存福说道。 “你这老头,连媳妇都没过门,就想着要孙子了。韦家人都是那么贪心吗。”阿农笑着戳了他一下。 “当年你过门一年,不不就生了女儿嘛。”存福想起过去的事,也哈哈大笑起来。 阿农想起远在万涯的女儿,也不禁有些思念。 “听说女儿今年要回来吃喜酒咧,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存福说。 “果然?”阿农兴奋极了。果然女儿才是母亲最亲近的人。 “如果这样,我们家就真的全了。”存福想着一家团聚的时光,不禁满脸微笑。 “智先回来啦!”门外传来一声吆喝。 进村的山道上,汉子们哼唱着僚歌,最后跟着几个吹唢呐的艺人,想是半路招来的。众人喜气洋洋,护着轿子走进山里。 第二十六章 婚前 第二十六章 智先回来了,似乎比预计的早了一天。想是一路上各村各寨都摆酒设宴宴请迎亲的一行人,智先却归心似箭,草草饮了两杯水酒便离开了。 新娘的木轿子在田间小路上磕磕绊绊,颠簸得凤莲好不难受,只是她习惯了忍耐,即便如何不舒服,她却是不说。一路上,他偶尔探出头来看看四周的水光山色,她几乎没有出过门,除了同父亲回老家探亲。而她却不是为了欣赏什么曼妙风光,而是不断估量着离家的距离。每当轿子停下,她都盼望着“在这就到了吧。”她想离家近些,再近些。即使将来实在回不去那个熟悉的家,至少心中还能存着些念想,想着自己离家不远。 谁知这一路,磕绊了许久,直到她再也不远探头望路了,才终于到了这个地方,算下来不知有几千里路程。她越想越心酸,不由得暗暗流下泪。 轿子外的陪嫁阿婵听见啜泣声,走进轿子里,坐在凤莲脚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 “姐姐不要怕,我们到了,很快就有新的生活了。”她用交趾话同凤莲交谈。 凤莲紧紧握着阿婵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许这个女孩是她未来还能听到交趾话的来处了。 “阿婵,谢谢你。”这是凤莲一路上第一句话。 黎甲告诫过凤莲,阿婵是南丞相族里的人,对待她要小心谨慎。可是如今她却觉得二人有相同的际遇,不免可怜起她。 “阿婵,苦的是你。你陪着我来这里,白白耗了自己的青春。” “姐姐何必说这样的话。我本就把这世上各处都当做家乡,换一个地方只不过换一个住处罢了。”阿婵虽心中不舍故乡,却显得一副超然的样子。 “阿婵,以后还是要烦劳你多多承待了。” 两个女孩儿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人声渐渐近了,阿婵掀开轿子帘幕的一角,看到了村子。 智先一路上对着众人的拜贺微笑招手示意。田里的稻子都收干净了,田中放了水,很快就要下第二季的稻种。趁着两季之间的空闲,正好好好热闹一番。 “快快把轿子停到别家。”阿农招呼。明日才是吉日,新娘还不准入家门,他们收拾了昌发家的几间房舍,当做暂住的地方。 轿夫和唢呐队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村里的娃子乌央乌央地跟着跑着,像是凑这难得的热闹。智先回到家,向存福和阿农问了安。浩源则招呼众人把带回的嫁妆礼物等搬回仓房中放置好。 “怎么多了一个箱子?”智先清点着。 “啊呀,那是我的箱子!”浩源叫喊起来。 “好啊,你还偷偷给自己带了私活,见面分一半,快打开给我看是什么。”智先与他开着玩笑。 “你有了那么多珍宝,何必在乎我这些东西。”浩源对着他做了个鬼脸,把箱子拖回了自己房里。 “阿爸,明天婚礼有什么人参加?”智先问。 “来的客人不少,不过也就是靖西、德保、万涯、武勒的各族僚长还有东兰你曾外婆家的一些人。至于你自己请的客人我就不知道有多少了。总之村里摆满了桌子,就看你怎么招待了。” “黄家人可来?” “那是自然,这个面子他还是得给。只是他那儿子怕是回不来了。据说现在还在田州待着呢。” “田州?周群现是否要派人来?” “是,他不仅要来,还要跟着邕州府的官一起来。”存福淡淡笑了,“我估计着是那个姓孙的按察司。” “办的婚礼,只怕来者不善。虽然在安德他们也弄不出什么事情来。” “你就只管当你的新郎官,别的事交由我处理就行了。” “阿爸身体好些了吗?”智先忙问。 “好多了,如今上山下水我都能健步如飞了。”存福浩然一笑,又瞎忙活去了。 “你又跑到哪里去?”智先朝着浩源喊,只见他抱着一个黑色的布包,里面鼓囊囊塞满了。 “不告诉你!你当你的新郎官去吧!”浩源乐了,兴冲冲往门外跑去。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智先小声自语,又笑着摇摇头。 村子的土路铺满了桌子,长长延伸着,像是一条龙。这感觉似乎是到了九月初九了,家家户户摆上长桌宴,招呼着路过山前的客人到村子里喝酒吃肉。 浩源沿着路边沿跑着,他脱下了鞋,再一次赤脚踩在软软的泥土里,说不出的舒坦。 直到跑到那颗大榕树下,他才撑着膝盖喘了口气,匀了匀呼吸,走进先生房子里。 “师父!阿顺!我回来了!”他兴奋地大叫,推开门便入。里面却空无一人,让他有些失望。 忽地,他背后被人挠了一下,痒得他胡乱动了起来。转头一看,原来是阿顺。 “阿顺!”他兴奋极了,一把抱住他小小的胸膛。 阿顺对他也甚是挂念,只是被浩源这样抱着,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只是呆滞地不停用小手抚摸着浩源的头,一边轻声说:“回来了就好啦,平安就好。” “阿顺,师父呢?”浩源拉着阿顺的手,把黑布包裹放在脚边。 “师父去河里洗澡了,说是明天智先哥大婚,要清洗一番才成敬意。”阿顺的手被他握着,感觉力道越来越大,似乎像是多年不见一般。 “你看看,你都胖了。还说山路艰险,看来这一路上没少吃喝吧。”阿顺学着浩源的样子,伸出手掐了掐浩源的脸蛋。 “你倒是没变,还和以前一样白白嫩嫩的。”浩源憨憨地笑了。 “哟,浩源回来了。”张育德浑身湿漉地走进房,看到浩源不免兴奋起来。 “师父!”浩源给师父行了一礼。 “这一路遇到什么奸险没有?”张育德问他。 “大的没有,小麻烦倒是不断。”浩源不愿让二人担心,就把客栈的事情隐了过去。 “师父,阿顺,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浩源蹲下来,双手拆弄着包裹,先从里面拿出一个硕大的果实,绿油油的皮,像是打了一层蜡一般光滑。 “这是什么?”阿顺很惊讶,他从没见过这个东西。 “我也不知叫什么名字,只知道这个果子香浓异常,我吃了便觉得难忘。就买了一个回来,给你和师父尝尝。”他兴奋地说,“快去把你舅公的柴刀拿来,我们把它劈开分着吃了。” 阿顺到房里取了柴刀,两个娃子不敢自己动刀,张育德便自己动了手。 只见一刀劈下,里面却还是一颗毛躁的果实,劈开所有的毛刺,取出中心的果仁,用刀那么一敲。 浩源得意极了,他已经想到了阿顺和师父饮着香浓的果汁幸福的表情。 “浩源,它便是这个味道吗?”阿顺看着撬开的果子,里面有一层浓稠的水,酸馊异常。 “我看是坏了,吃了会坏肚子的。”张育德皱了皱眉,又抓着胡子笑了起来。 “啊呀!”浩源十分尴尬,他才知道这果子不能放,烈日下那么些时日,早已发馊了。 “那便把他扔了吧!”浩源有些气恼。 “不必不必,我们把那些果仁之类的拿去肥土,剩下的那个壳子看起来倒是坚固,拿来当饭碗也是好的。”阿顺安慰他。 “还有别的还有别的。”浩源又不断翻找着。他从布包里拿出两根毛笔,递给师父。张育德仔细端详,认出这不是寻常货色。 “交趾国的狼毫。果然是好东西。既然这样我就收了。”张育德微笑。 见到终于有东西满意,浩源也跟着乐了。“还有还有。”他又继续找着。他先是递给了阿顺一双布鞋,黑色的鞋面,白色的厚底,看起来舒服极了。最后又从里面取出一块石头来。 “这又是什么?”阿顺很好奇。 “这是玛瑙的原石吧。我也不知道。我只知是一个老头卖给我的,说拆开了是好东西,我就把这个宝贝送你吧。” “我看你啊,是胡乱买东西剩不下什么钱了。捡了块石头应付我吧。”阿顺笑了。 “真的!你以后带着这个,到别处让匠人开了。如真是宝贝,可别忘了分我。”浩源易一脸正经。 “借你吉言吧。” 两个娃娃向师父鞠了一礼,跑到溪边聊天去了。浩源向阿顺描述了山外的世界,平旷的原野、繁华的集市、花团锦簇的街道。 “但是还是安德最美。”他怕阿顺总是想着离开,三不五时就在其中插了几句这话。 阿顺只是沉浸在想象中,他觉得山外的一切都美极了。他甚至有些羡慕浩源。 见阿顺不说话,浩源有些尴尬了。他只是呆呆坐在阿顺身边,时不时望着他稚嫩的脸庞。 “阿顺,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快些回来。”浩源忽地有些伤感。 “怎么了?”阿顺停止了遐想。 “阿顺,阿哥要娶媳妇了,阿爸病好以后就要出山了。阿妈日日都在忙。”他望着阿顺长长睫毛下的双眼。“我只有你陪我了。” “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阿顺避开他的眼神,他觉得心里有些慌。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路上,遇到麻烦的时候,我都在想,我要见不到你了。”他从怀中掏出那个银锁,慢慢抚摸着。 “你遇到了很大的苦难吗?”阿顺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其实,也......并不会太苦难。只是离家久了,就想家,想家里的人。”浩源把挂坠取下来,给阿顺戴上。“我的狗牙呢?” “在这里。”阿顺从怀里掏出,他没有挂在脖子上。“娘说,这个对你来说太宝贝了,不能随便戴着,怕弄坏了。” “你的那个锁更加贵重呢。”浩源心里想着。他看着让他挂念的阿顺,不禁有些激动。他忽地一把揽过安顺的肩膀,把头靠在他小小的肩上,刺拉拉的头发贴着阿顺的脸蛋,弄得他痒痒的。 阿顺不知道如何是好,便只能陪着他坐在岸边看远处的山、树、田埂。 “智先哥还是会待你像以前那样的。”阿顺安慰浩源,他认为浩源只是还在为智先娶亲的事情烦恼。 浩源只是不说话,他就那样靠着他发呆。这次旅途,似乎他忽然长大了很多,明白了很多事情,却又多了不少烦恼。 浩源忽然觉得无比孤独,他的思想飞得很远很远,他想到了多少年之后,这个不断抚摸着他的短发的可爱的娃娃,也会像他的哥哥一般,牵过一个女孩子的手,建一间草房,在里面成婚、生活。 或许山里的孩子,总是想得比较远些。因为太过靠近生活,所以更容易被生活所烦恼。 他越想越是心烦,抬起头看着阿顺发呆的脸。 “阿顺。” “怎么了?”阿顺回头看他。 浩源迟疑了一会,阿顺澄澈的眼睛却一直在看着他。 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浩源抬头对接了阿顺的眼神。他迅速地凑上去,轻轻、轻轻地在阿顺脸上一吻。他只感觉,他的双唇像是埋在了一块棉花里,松软、滑嫩、弹性十足。他移开了嘴,看着阿顺的反应。 阿顺瞪着大眼睛看他,他忽地不知如何是好,嘴微微张着,思想全都变成了纯白色。 “阿顺,谢谢你。”浩源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语无伦次地挤出了这句话。他忽地站起来,双手无措地乱摆,不知道放哪里合适。 忽然,他向后一转身,跑走了,他不住地回头,看着身后呆坐着的阿顺,最后还是向家的方向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身后的风都加急了。榕树条依旧胡乱飘荡着,阿顺依旧没有反应过来。 “那是什么?是僚人的礼仪吗?僚人的礼仪怎么会是这样?昌发和智先都没有这样过呀。还是,是什么样子?是他真的把我当女孩儿了吗?”想到这里,阿顺不禁发怒,他脱掉衣服,跳进小溪中,胡乱击打着水面。他真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如今这样的事情让他心中烦乱至极。 等到他在水里闹累了,慢慢爬上岸,看着依旧没有变化的世界,他才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一切。 “我该怎么做?” 第二十七章 婚礼 第二十七章 次日一大早,雄鸡刚刚啼叫了第一声,村子就开始热闹起来。韦家院子里支起了几十口大铁锅,烧着了柴草,发出阵阵烟雾。昨日炸好的松皮扣肉,晾凉了一晚上之后,被片开成巴掌大的肉片,夹了地里新挖出来的芋头,回锅蒸制。这道菜本是桂东北的桂林府的名菜,传到桂西僚人地方,竟因为扣肉香酥软烂,滋味非凡备受僚人喜爱。僚人制作扣肉的时候,还会把腌制的梅子和柠檬等调成酱汁,洒在扣肉上一起蒸,引入一种酸甜的风味。 壮硕的汉子扛过几条硕大的鱼,他们迅速地开膛破肚,很快地片下鱼肉,分离了鱼皮和鱼骨头。鱼肉剁成细细的鱼泥,用米酒、姜、盐油调味了,抓成小粒的鱼丸,漂在盛水的铁锅上成型。鱼骨头用来与芥菜熬汤,待汤散发出鱼肉的清香之后,把鱼丸放入汤里,制成桌子中间的汤菜。鱼皮被热水抄过后卷缩,变得脆爽弹牙,用醋和香油、大蒜等拌了,变成了下酒的好菜。 另一半的鱼肉被片成生鱼片,成为成年僚人最爱的美食。 猪板油被炼成油脂,剩下的油渣被挑拣出来,撒了盐,放在一旁。村里的娃子们一哄而上,抢着把油渣吃光,竟觉得比大鱼大肉还好吃。 靖西的香猪远近驰名,取来小乳猪,穿在荔枝木上,下面架着木柴烘烤,烤得猪皮泛黄直至红润,薄得脆弹十足。再刷上酱汁,用慢火烘烤至入味。 鸡鸭是不可少的,基本遵循了僚人吃鸡鸭的习俗。白水煮熟之后用刀斩成小块,用酸姜、柠檬、香菜、葱等拌了,分呈上桌。 猪脚烧了毛,烤得焦黑,清洗干净后过水,斩成块在焖煮,大把地洒进八角,加水直至水烧干,猪脚便变得软糯可口。 腊菜与熏菜是不准上桌的,迎新讲究的就是一个新,陈了的肉食不符合这“新”的兆头。 排骨也是僚人热爱的食物,制作的方法多是酸甜的焖制。 还有一些山鸡野兔之类的,却不能保证每桌都有了。只能先供应主桌。 “我们僚人做菜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做法,反倒如今要请客的时候显得窘迫了。”阿农自我嘲讽。 “我们没有请会汉菜的厨子啊。”身边的僚族妇女回她。 “菜色确实是太少了,要是把什么莲藕、南瓜花之类的素菜直接摆上,又显得我家办酒小气了。”阿农犯了愁。 “阿顺的阿妈会做汉菜啊!”一个妇女喊道。 “阿顺阿妈有传染病,别让她帮手了。”又一个妇人回应。 “那他家舅婆会做啊!”又一人建议。 阿农听了,忙急冲冲跑到阿顺家,敲了门,把正在休息的舅婆请了出来。 “汉菜我是会做,就是不知道合不合别人口味咧。”舅婆有些害羞。 “啊呀,老妈妈。就当帮我一个忙,先做一做。你把那些婆婆妈妈的教会了,就可以回来休息了。你年纪大了不好太麻烦你。” 舅婆答应了,她先是把半肥瘦的猪肉剁成肉泥,加上酒、姜蒜、葱花等备成馅料。又取过南瓜花,把花瓣一朵朵展开,满满地包了一勺肉泥,再照着花苞的样子包了起来。照着同样的做法,又把苦瓜整条切成两半,取出苦瓤,把馅料灌满,再压实,切成轮子的形状。莲藕则切成片,从中间切开却不切断,把肉泥塞进,压实。不一会儿,桌子上就酿好了许多色彩斑斓的酿菜。 只见舅婆麻利地下油入锅,待油热了,就把酿菜下锅油炸定型,不一会便捞起来,晾干油。最后大火焖烧出锅。 “这个菜虽然没有酸味,但是好吃的很啊。”一个妇人吃了,连连叫好。 “是啊,普通的素菜也变得好吃起来了。”众人连连称赞。 只见舅婆又打了几个鸡蛋,锅里舀了些与油,把蛋液摊成蛋饼,把肉馅放在中间,慢慢地把一半蛋皮翻过来,煎成了一个蛋饺。 “鸡蛋还能这么吃?”众人又是惊呼。 舅婆骄傲极了,她虽然从阿顺娘亲手上学来了这些技艺,却因为家中没什么材料,断是生生埋藏了这些技艺。 妇人们争抢着要学,舅婆便把那些做法一一教会了众人。忙活完之后,回家去了。 山外面不断来着客人,虽然餐会是在下午,而现在才是早晨。年轻的小姑娘们守在村口,穿着盛装,举起酒碗,大声地哼唱僚歌。 “僚人敬酒要唱歌咯, 敬上一碗甜米酒, 山歌越唱心越暖。 嘿哟喂, 僚家人喝酒一点一滴也不漏。” 一边唱着,一边拦着过往的人,灌上一碗米酒,又夹给几块肥肉。 “师父,我们也出去凑热闹!”浩源跑到张育德房里,张育德正与阿顺聊着天。阿顺看着浩源如往常一般风风火火的性子,似乎昨日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他沉下心,也显出了一脸平静。 师徒三人沿着小路走出村,然后大咧咧走了正道进来,迎面碰上拦山的姑娘们。 “哈哈哈哈。”姑娘们见是张育德,不禁掩嘴笑了。 张育德不禁面红耳赤,他木然地结果每一碗酒,笑着一饮而尽,谁知一碗之后又是一碗,直到他再也喝不进了,摆着手走到一边。 “师父,我们村子每年九月九招待来客的礼仪都出来了。”浩源哈哈大笑。 “我以前也是见识过的,我去过的寨子哪里少得?只是安德村子里的人都差不多见过我了,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罢了。”张育德有些上头,只觉得晕乎乎的。 “师父若是不能喝酒,就一起回去吧。”阿顺拍着张育德的背。 张育德喘了口气,点点头。 忽的山外走来了一队人马,看得出是汉人打扮。身边的侍卫跋扈十足。 “是那个孙师爷。”张育德想着。却发现他不再是师爷打扮,而是官员模样。 “我果然没猜错。”张育德心道。 孙师爷身边跟着两个人,一个像是个少爷,另一个像是管家之类。队伍最后跟着几个挑夫,挑着几个箱子,用红布装点了,想必是礼物。 张育德站起来给他们行了一礼,孙师爷并没有停下,只是便走着边还礼。 等到他们走远了,张育德才笑着对两个娃娃说:“你看他腰间的玉,还有官服,分明是个按察使。” “按察使?”浩源不明白。 “便是管理僚人事物的最高长官,按理说比邕州府知府对你们还厉害。” 只见那按察使大模大样地喝了三碗酒,他那假威严竟吓得姑娘们都不敢唱僚歌了。 队伍沿着田垄往前走着,队首三人有说有笑,竟是无比欢畅。 远处依稀看见有人前来迎接,看起来是韦家老爷。村里人匆忙摆了铜鼓,待来客走过木桥,便隆隆敲了起来。 “我阿哥结婚,他们反倒神气起来了。”浩源有些不满。 “能惊动按察使,也算是给了安德村面子啊。”张育德望着他们消失在村子里。 阿农把按察使众人请到房子里,把智先叫过来拜见了,又给每个人沏了茶。 “韦少爷,别来无恙啊。”那个少爷模样的人向智先打着招呼。 韦智先抬起头一看,原来是当日在靖西结下梁子的周少爷。他镇定了一番,笑着迎接他。 “周少爷看起来气色好多了,上次相见也有一月余了吧。” “是啊,时光弹指一挥间,如今韦少爷大婚,我便代表我们周家,给韦少爷贺礼来了。祝韦少爷和夫人永浴爱河、琴萧合鸣。”周少爷倒是客气。 “如此便谢过了。” 原来这周少爷是周群现周老爷的次子。单名曰“乾”。从小天资聪颖,足智多谋,深得周群现喜爱。而他身边那位,便是周家的大管家。说是管家,其实也是周群现同族的族弟,从小与周群现闯荡田州,结成牢固的关系。 阿农给众人安排好房子,又继续招代客人去了。 只见山外不断来着人,先是隔壁龙德村的兰老爷家,又是靖西的各寨头领,然后是东兰的外祖家、武勒的阿农娘家、万涯的州管韦存福的族弟。 直到日上三竿了,村口才慢慢到来了一个轿子。轿子里的人让轿夫停下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的妇人。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却沧桑了些,她手里抱着孩子,背上背着包裹。她一步步走在乡间小路上,一边望着四周广袤的田野,不禁有些感怀。浩源看着她从身边经过,却呆呆地不知他是谁。直到想起数年前曾经回乡探亲的家姐的模样,才知道那个年轻的妇人就是自己的亲姐姐。她叫阿兰,是韦家长女。 “姐······”他有些迟疑,直到他跟到她身后,才确信了眼前的人。 “姐!”他大喊。 妇人听到了他的呼唤,回头一看,发现是个虎头虎脑的少年。 “你是,浩源?”她认了出来,把怀里的孩子交给身边的仆人,一把把浩源抱了过来。 “离家那么多年,弟弟你都那样高大了。”她不断摸着浩源的头,眼泪流在衣服上。 “姐姐有了娃仔了!”浩源注意到襁褓中的娃娃。 “是啊。”阿兰把宝宝抱过来,浩源用手逗着他。 “姐姐快走,阿爸阿妈在家等着呢。”浩源跑在前面,引着路。 阿兰在后面慢慢跟着,最后是轿子和几个仆人。 阿顺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些怅惘。浩源家里有那么多兄弟姐妹,热闹极了,自己却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张育德似乎看穿了阿顺的想法,他把大手搭在阿顺肩上,淡淡地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各家有各家的喜,各户也有各户的忧。” 阿顺回头对着师父一笑,表示自己并不如何难过。 师徒二人沿着路走回了村子。越接近,便越是热闹非凡,像是每个人都沉浸在了无尽欢喜之中。 阿兰见了爹娘,不禁抱头痛哭。上回探亲已是六年前的事了。她十岁便到了万涯州,在深山的一户僚族里做童媳。那寨子深远异常,往来甚是不便。甚至村子里几乎所有日常物件都是自己生产,极少与外界交流。 阿农抱着外孙,兴奋不已。那是韦家血脉的第三代,她终于做了外婆。她不知该如何表示自己的欣喜,从房中拿出一个银耳环,塞到襁褓里。 “女娃我也喜欢。以后戴着外婆的耳环出嫁去。”阿农开心极了。 存福则与女儿叙着家常,问了生活上的琐事,又询问那僚寨里的时事。如今阿兰的夫婿已经成了寨子里的族长,年轻有为,深得众人信服。 中午的午饭是米粉。院子里熬煮了几大锅卤水,众人舀起一勺,浇到米粉上,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午饭后不久就要开始迎新娘了。阿婵陪着凤莲梳洗打扮,把她装扮得像是天仙一般,然后盖上盖头,坐在房中等待。她想了想,脱下凤莲脚下的鞋,分别藏了起来。 “这是要做什么?”凤莲问。 “得让他们没那么容易娶亲。”阿婵笑了。 忽然,牛角声与鼓声大作,门外忽然嘈杂了起来。 到了接亲的时刻了。只见智先穿戴整齐,欢乐异常。房子里先是挤进几个僚族的姑娘,把房门死死关了,又坐在凤莲床上,唱起来僚歌。“哥嫂姻缘天作合, 似那鸳鸯成双对。 芝麻开花节节高, 莲花结籽成双对。” “乎哟!阿姐快点把门打开哟!”智先跟着几个汉子,熙熙攘攘地挤在门前。不断有人从门缝里观察着屋内的景象。 浩源和阿顺站在大门前,拍着手喜气洋洋地观赏着这难得的景象。智先乐呵呵地,回应着门里女人的刁难。 “要见阿姐不难,你要用四种话喊一句话三遍。‘阿哥阿姐成双对,情义恩爱永不渝’。”房里传来喊声。 “那不难!”智先想了想。他本就会说僚语和汉话,各喊了三遍之后,却有些停滞了。 “看来阿哥不是真心想娶我们阿姐的,不不不,不开门。门里传出大笑声。” “我来教你官话吧。”阿顺走上前,在智先耳边说了一遍。 “阿哥阿姐成双对,情义恩爱永不渝。”智先学着阿顺的腔调,用官话说了三遍,感觉逗极了。 “还有呢,还有一种呢!”门内依旧不饶。 智先尴尬地笑着,他实在是不知该说哪种语言了。 “阿姐帮帮我好不好?教我说交趾话啊!”智先对着门里大喊。他窘迫的样子引得众人大笑。身旁的浩源和阿顺也跟着笑了。 “阿哥阿姐成双对,情义恩爱永不渝!”门里突然传来一句交趾话。 “啊呀!阿姐急了,想见阿哥了!”门里的姑娘们都笑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婚宴 第二十八章 智先学门里传来的声响答了三遍,在众人的吆喝下,房门才慢慢打开。 只见新娘穿着丝质的黑布衣裳,领口是粉红的,看便知是僚人衣裳的样式。头上被一块金丝红盖头盖着,上绣着些龙凤呈祥的图样,是交趾国皇帝给的嫁妆。若是僚人的传统盖头,却也是黑色的,上面用彩色的线绣着些鸭子鸳鸯之类的图案。凤莲白细的手上戴着翠玉打磨成的镯子,脖子上戴着银的项圈,细碎的银片吊坠着,看起来光彩夺目。而她的一对玉足则光着,靠在木床边缘交叉。 姑娘们却依旧挡着迎亲人的道路,笑嘻嘻地发难。 “阿哥要娶阿姐,还得在房子里找到阿姐的两只鞋子,找不到鞋子,阿姐怎么走路啊?” 众人又在房子里翻箱倒柜,忙碌了好些时间,却依旧找不到一只鞋子。 “我看房子里根本没有鞋子,不然智先你直接把新娘子背着去成亲吧。”昌发大着嗓子喊着。 “哎!你们要是找不到阿姐的鞋子,就要背她一辈子不能下地!”众姑娘打趣,却绝不让开。 “哎!那个阿婵姑娘,你就告诉我们鞋子藏在哪里了嘛!”昌发痴痴地笑着问。 阿婵只是不理她,转过脸去了。 “阿婵姑娘好狠的心呐!”昌发被她的神态逗乐了。 “昌发啊,这到底是我结亲还是你的歌会?”智先气笑了。 “智先,如果今天能成就一段我的姻缘岂不是更好?”昌达乐极了。 “你猜鞋子在哪里?”浩源在阿顺耳边小声说。他把嘴凑到阿顺耳边,呼出的气暖而痒。 阿顺觉得有些不舒服,这似乎让他想到了昨日的事情。他忙把脸移开,故作镇定地回答他,“其实不难找,鞋子应该就在新娘子身后的被子里。只是要穿过众位姐姐拿到鞋子,恐怕是很困难。” “我有办法!”浩源笑了。 他忽地倒在地上,大叫起来:“啊哟!我的脚好痛啊!” 阿顺见他如此,心中,明白了几分,于是陪着他演戏起来。 “浩源怎么了?踩到了什么?”他们倒也是有趣,若是平时赤着脚的时候,还可能会踩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可是浩源却穿着刚从交趾买来的鞋子,如何能痛得。 “怎么了怎么了?”智先忙着赶过来,身后的姑娘们也跟着前来观看。浩源故意对智先使了个眼色,暗示鞋子就在被子里。 “到底怎么了?”几个年轻的姑娘走过来安慰。智先趁机跑到新娘床边,把手伸进被褥里探寻一番,搜出一只黑布鞋子来。 “好啊!小小年纪就学会使诈,将来肯定成不了什么好人!”姑娘们见此,都气恼得骂起了浩源。浩源朝着她们做了个鬼脸,一下站了起来。 “还有一只在哪?”智先思忖着。只见站在一旁的阿婵微笑着朝新娘的脚边点点头,又故作镇定地目视前方。智先忙从床底翻出了另一只鞋。 “好了,阿哥把两只鞋子都找到了,快给阿姐穿上!”众人又起哄。 智先捧着凤莲的脚,慢慢给她穿上鞋子。凤莲从未被男人抚摸过,这一般怪异的触碰,让她难堪起来,脚跟着瑟缩了一下。 “呀!阿姐害羞了!”众人笑着。 好不容易给新娘子穿好鞋,在众人的要求下,智先一把背起了新娘,一步步向家里走去。 从新娘暂居的房子到韦家只有短短的一段距离,却簇拥着几乎全村的人群。智先满面春风地在前方走着,阿顺和浩源在后面跟上。 “快看!是赵家那两个小兔崽子!”浩源看到人群中有一组赵家的家眷,为首的是赵老翁,身边站着赵承、赵飞计和赵飞证,两个小娃娃中间,一个女娃娃嘻嘻笑着,露出黑漆漆的牙。那便是他俩的妹妹,赵雨燕。 “每次看到他的牙齿,我都觉得有些可怕。”阿顺悄悄对浩源说。 “你干嘛怕?你看她老是看着你,可能人家喜欢你呢!”浩源笑嘻嘻地回他。 阿顺不禁打了个战,“要是被她喜欢了,就成了夫妻了,夫妻该干些什么事呢?师父说要行周公之礼,什么是周公之礼呢?或许就是亲脸蛋吧,她那黑黑的牙......”阿顺沿着这思路想着,不免有些背脊发凉。当想到了亲脸蛋,却又想起昨日浩源对自己做的事情,不禁脸上泛起了热浪。他觉得心中翻涌澎湃,似乎突然想要离开浩源,走到一边。 “哎哎哎!黄筠栩!”浩源似乎没有注意阿顺神色的变化。他看到人群中站立着的黄伟和黄筠栩,却没看到黄老爷的踪影,或许是到韦家宅里会面韦存福去了吧。 “哎!”阿顺挥舞着双手,对着筠栩打招呼,她看到了他,也兴奋地回应。 “你怎么那么兴奋啊。”浩源有些不忿。 “好久没看到她了,都一个多月了吧。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阿顺边说边朝着她跑过去,到了筠栩和黄伟身边,对着二人行了一礼。浩源见阿顺忽地跑开,便也跟了过来。 “韦少爷和阿顺小兄弟最近可好啊?”黄伟微笑还礼。 “这不正陪着智先哥接亲呢!”阿顺回应。他请筠栩走进迎亲的队伍里,并向黄伟保证一定把她安全送到酒席上,黄伟想着黄家少爷今日不在村里,便答应了。 “阿顺,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呢?”筠栩像是在家里闷坏了,见到阿顺竟十分兴奋。他们跟着一路敲锣打鼓的队伍,一边聊起来。 “我....”阿顺刚想回答。 “还能怎么样,和师父一起上课呗。”浩源插了一句。 “浩源和阿顺一起学习,一定是十分快乐的吧。”筠栩回应浩源。 “那是当然的,我们两个可开心咧!”浩源脸上一副不大开心的表情。 “筠栩这个月里都看了什么书?”阿顺岔开话题。 “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些《论语》《中庸》之类的。女娃又不能考功名,又不能到四处云游,真不知道学了有什么用。”黄筠栩乌黑的大眼睛似乎一瞬间多了一道阴沉。 浩源看了她一眼,注意到今日她为了参加婚宴,特意选了一套淡红色的衣裳,头发用红绳子绑扎好,颈子上戴着银的项圈,左手腕上戴着一个银镯子,看起来富贵极了。 “读些书,想也是好的。”阿顺安慰她。 “那倒是,若不读书,还真不知道时间如何打发了。”筠栩又笑了,她白皙的脸蛋上映出两弯浅浅的酒窝。 “待会你到哪里吃酒席去?要不然和我们一起?”阿顺询问。 “我和你还有师父是要一桌吃的,说好了等我参加完家里的仪式就到家门口的席上,怎么要加人?”浩源满脸的不快。 “不用了,待会我要和我爹他们一桌吃咧。只是到时候我跑到你那桌上和你们喝两杯茶好了。”筠栩甜甜地一笑。 筠栩和阿顺在队伍中并排走着,浩源跟在他俩后头,心中老大不痛快。 “过火盆咯!”礼仪人一声大喊,原来众人走到了韦家门口。 僚人婚礼是没有太多繁复的礼仪的,只是因为凤莲是交趾人,得按照些交趾的礼仪,而交趾的婚丧嫁娶的礼节却是与汉礼大相径庭。 只见韦家大门前架着一个火盆,里面烧着柴,在盛夏之中冒着烟火,熏蒸空气热极了。智先背起凤莲,凤莲紧紧地贴着智先宽大的背,二人一跃而过,进了韦家的大门。 “要过关咯!”阿婵早早站在院子里,身边几个僚家少女端着一盘用水煮过的肥猪肉和几大碗米酒。 “来吧,新郎官!”阿婵笑着招呼智先。 院子后的主宅门前站着阿农与存福众人。阿瑶也来了,她笑容满面地看着阿婵拦阻智先的样子,像是想到了当年的情形,她也如这般拦着韦存福,还把存福灌得死醉。 “阿姐!当年可没有那么多肥猪肉,都是酒多。”阿瑶乐呵呵地在阿农耳边道。 “你还说呢,要不是你把存福灌了那么多酒,他当时就不会在那么多宾客面前吐了出丑了。”阿农也想起了往事,不禁捂着嘴笑了。 姐妹两人当年还是美貌如花的两个小姑娘,如今却是时光荏苒,垂垂老矣了。 “我们来!”昌发等人走上前,开始大口大口吃起肥猪肉来。“这猪肉平时还吃不到咧!”昌发用米酒送肥肉,吃得不亦乐乎,赵承、岑辉等人见肥肉众多。不禁也跑了过来,帮着智先吃喝起来。 待众人吃完,礼仪人又拿出一个红鸡蛋,剥开了让两人吃。 “红鸡蛋,鸿运延绵,子嗣昌盛!” 智先咬了一大半,递给凤莲。凤莲悄悄掀开盖头,却不露脸,悄声把鸡蛋吃了。 韦家不大的院子里积满了人,不少村人站在韦家围墙外争着看热闹。浩源和阿顺、筠栩三人跑到主宅旁,等着新郎与新娘走进主宅行礼。 厅堂里高朋满座。有村里黄、韦、赵、岑家族德高望重的老叟,有各个村寨里的首领,有隔壁州县的要人,主位坐的是孙按察使和存福,两人正在聊着话。周家少爷和管家也在。虽然都是些身份显赫的要人,来的却也不少,把宽敞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 “啊呀!韦少爷进来了!”众人纷纷站起,迎接着进入的二人。 孙按察使走到一旁,把主位让了出来。阿农笑着走上前去,坐在他的位子上。阿兰一手抱着娃娃,一手拉着跑过来的浩源,满面欣然地站在阿农身边。 “阿爸,阿妈,给你们磕头了!”说着,智先拉过凤莲,朝着家人跪拜。 “天地父母,今日既然按察使大人光临我们安德村,那便以按察使大人指代天地,受此一拜吧!”韦存福笑咪咪地招呼着孙按察使。 “不敢不敢!”那按察使虽然这么说着,却丝毫没有推辞的样子。 于是智先又拉着凤莲朝着这位父母官拜了。也是那凤莲生性隐忍良驯,她一个交趾国的女儿竟要向汉人的官跪拜。 “夫妇二人交拜,永结同心,举案齐眉!”礼仪人喊着。 二人对立站好,深深一拜,在众人的欢呼中,酒席开始了。 新娘被送到主宅中,由阿婵陪着。智先与韦家众人招呼着各位宾朋入座,韦家请来的帮工也招待村子里所有的人照着位子坐下,于是一阵喧闹过后,数百张光洁的桌子上便开始摆起了菜肴。 厅堂前的大圆桌是主桌,上面坐着韦家一家人和按察使大人。院子里的酒席上入座着各家显贵。韦家门前最近的一桌坐着阿顺一家和张育德。阿顺娘也少见地走出房子,坐在阿顺身旁,待阿顺给她夹好菜后,便笑着吃起来。 各家各户的桌子拼成的长桌沿着村中的道路延绵下去,像是没有尽头。众人乐呵呵地挤在一起,互相夹菜碰杯,一派喜气洋洋地热闹情景。 “舅婆,你看你教他们的酿菜都不对。”阿顺嘻嘻笑了,“酿菜里居然加了酸藠头。” “不是咧,是他们自己加进去的,我可没有这么教。”舅婆乐了。原来安德村的僚人实在是过于热爱酸味,不加些酸味蕾竟是极不舒坦。 “加了酸也好吃的,阿顺别挑剔了。”阿顺娘说他。 “我可没有抱怨,都是一般吃罢了。” 长长的酒席不断有人走来添菜,忙碌得似乎从来没有停过。张育德和阿顺不太能忍受过于酸的味道,所以那些酸味拌过的鸡鸭,他们倒是很少碰,反而尽爱吃舅婆教的酿菜。 “烧猪可真好吃!”阿顺对着刚上的热气腾腾的烧猪赞不绝口。相较于其他的菜肴,烧猪却是罕见地没有酸味的食物。只是这样僚家顶级的食物,阿顺到了此处5年余,竟然从来没有吃过。 烧猪的猪皮显着赤红的颜色,显得热烈极了。猪皮薄得如同纸片一般,酥脆却不易碎。皮与肉由一层薄薄的油脂联结着,肉是及其鲜嫩多汁的,软嫩得像是豆腐一般。 阿顺家身边坐着的是赵老汉一家。老汉和舅公似乎是多年的老相识了。两人互交杯盏,热烈地聊着天。赵家两兄弟也走过来,与阿顺打了个招呼,边吃边聊了起来。 “你们的妹妹呢,怎么不过来?”阿顺问二人,他指的是赵雨燕。 “嗨!她太害羞了呗!”赵飞计对着阿顺施了一个眼色,看起来怪异极了。 阿顺忽地脸红了。 “阿顺你不喜欢吃这个鸭子吗?”他们注意到他们桌上鸭肉的碗中,时常被抢干净的鸭屁股居然还在。 “不喜欢,你们喜欢吗?喜欢就给你们吃吧。”阿顺说。 “不行,那我们拿我们的烧猪跟你换吧。”赵飞证看见阿顺桌上见了底的烧猪。 “好吧。”阿顺回答。 “不行!那个鸭屁股是我的!” 忽然从众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他们回头看,发现是浩源。他似乎刚从主桌上脱身,顶不容易地与院子里每一桌人招呼之后,才到了他们这里。 原来,韦家人与按察使觥筹交错之中,不断聊着些邕州府里的事务,韦存福不断地迎合着,阿农一边插两句话,一边亲昵地与阿兰享着木女之情。而韦智先在招待好主桌之后,便带着昌发等人到各桌敬酒去了。浩源一人坐在那里觉得甚是无趣,于是趁着不注意,便跑了出来。 “浩源吃好了吗?”张育德问。 “回师父,没有咧。主桌甚是无聊,我什么都吃不下,特别跑到这里和你们一起吃。”浩源说着,走到阿顺与张育德中间,挤出一个位置坐下,抓起鸭屁股便啃。 赵飞计和赵飞证有些尴尬,却碍着爷爷在身边,便与阿顺聊了两句,回到自己的桌上了。 “浩源,你那么喜欢鸭屁股,为什么不从你的那桌拿几个来。”阿顺小声问。 “你这桌的好吃。”浩源没有转头,只是继续啃着。 “浩源,你今天怎么那么奇怪。”阿顺皱着眉头。他把手搭在浩源肩膀上。 “阿顺,你和他们什么时候那么好了?”浩源吃得满嘴是油,好一会才回答他。 “飞计和飞证吗?他们......” “阿顺,我当时为了你差点和他们打起来,你现在却和他们那么好,而我竟然都不知道。”浩源脸色变了。 “是这件事吗?可是多两个朋友不是比多两个敌人好吗?” “阿顺,你会不会被他们两个带离开我。”浩源盯着阿顺的眼睛。 “浩源,你怎么说这些。今天是智先哥的婚礼,为什么要不高兴呢?”阿顺安慰他。 “你就是这样的,你还叫黄筠栩来这里了,你就是想离开我和别人好了。”浩源似乎越说越有些气恼。 阿顺沉默了。他忽然不知该做些什么。 “或许是因为智先哥今天结婚?还是因为什么事情。”阿顺自我思忖着。 张育德没有注意两个徒弟,而是走到远处,和黄伟喝酒聊天去了。 “浩源,我们能不能有一些隔绝,好像我们走得有些太近了。” 好久,阿顺才张嘴说到。 第二十九章 米酒 第二十九章 浩源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阿顺呆呆地坐在位置上,他不知到底做了什么,让浩源如此对他。 所有的人都在快乐着,只有阿顺无所适从。他在座位上坐了好久,即使师父多次回头问他些话,他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 “阿顺,吃饱了吗?”耳边传来一个糯糯的声音。阿顺转身看,原来是黄筠栩来到了他的身边。 “嗯…嗯。” “你怎么看起来不开心的样子。”筠栩坐在阿顺身边,恰巧是适才浩源坐着的位子。 阿顺给筠栩倒了一杯茶,那是山里的苦叶子做的,安德村里的人喝着苦茶反而还习惯些。 “我不太清楚,只是似乎浩源开始讨厌我了。”阿顺语气低靡极了。 “怎么会呢,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嘛?”筠栩有些惊讶。 阿顺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年纪太小,困惑却太过繁杂。他实在不知道那个吻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慌急了,只想脱离那些尴尬的场景。 “况且你和浩源都是张先生的弟子,师出同门,如何能互相矛盾呢?” “我没有对他如何,是他…”阿顺说不下去,只得再一次沉默了。 阿顺娘坐在一旁,默默地吃着饭菜,她看得到阿顺与筠栩两人在密切地谈话。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众人依旧在继续着自己的快乐。黄伟和张育德聊起了山外发生的一切新鲜事,即使黄伟是广州府的进士,广府比起桂西却也去京城近不了多少,于是朝堂上的时政二人甚少谈及,只是谈论些广府的奇闻逸事。赵老汉和舅公似乎都喝醉了,赵老汉不断地重复着他俩年轻时在山路上闯荡的经历,舅公仅是默默听着,偶尔随着他发出一阵笑声,却又接着替赵老汉倒酒添菜。 “韦哥啊,当年要不是你在山路上把我从山崖上拉起来,我可能就那样大了。”赵老汉拍了拍自己那条深黄褐色的小腿,腿上有一道长长的疤。 “谢什么谢,要不是那天,我遇到了你,我哪里有机会和你一起到万涯去帮工,往后又一起行走山林。” “后来我们都找女人了,就再也不一起出去闯荡咯。”赵老汉叹了口气,似乎在追忆那段柴刀带血、银光烁烁的时光。 “过去的事,就不用提了。”舅公酒意上头,脸被熏得泛起了红晕。他朝着对面桌子望了一眼,那边舅婆正眯眯笑着与其余的老太聊天,似乎在谈论着自家儿孙。舅婆永远只是听着,像个认真的听众,偶尔才插上一句话。 舅公笑意蔓上面庞。他和赵老汉行走山路之时,遇到生僚难为时才年仅十七岁的舅婆,他仗义相助,便讨了舅婆欢心。两位老人虽然一生贫苦,又无子嗣,却始终相敬如宾,恩爱如初。后来来了阿顺和顺娘,两位老人便把他们当作自己亲生女儿和外孙对待。舅公花了数日,在自家住宅隔壁建了个屋子,给娘俩居住。又不让二人帮农,一切都由两位老者忙活。只是自从多了两口人,两位老人似乎更矍铄了些。 “本来我还想过继一个孙子给你养老咧。”赵老汉朝着自己两个孙子努努嘴。“谁知这两个娃仔不听话又不懂事,给你当孙子还怕反倒帮倒忙了。”赵老汉叹了口气。 “啊呀,你这说的,我不是有了阿顺了嘛。”舅公依旧笑着。 “是啊,你家阿顺听话乖巧又懂事,想来是极好的孙子。”赵老汉赞扬道。“可是人家毕竟是汉人的娃子,你还指着他一辈子呆在安德给你养老送终啊。” “我可没想过什么送终的。”舅公一脸云淡风轻,他端过碗,喝了一口米酒,才淡淡地说。 “我只是喜欢阿顺能在我还能干得农活的时候陪着我就好了,以后的事情,就给他以后自己做吧。” 赵老汉没有继续说些什么,或许是觉得这些话题同今日大喜的氛围不太融合。他俩的确娶妻之后,便鲜少往来了。即使同在一个村子里,也仅仅是逢年过节走动走动罢了。毕竟生活的压力让这个村子里几乎每一户人家都在努力地耕耘着门前这片小小的农田。 韦智先开始敬酒了。对于僚家汉子来说,喝酒乃是最平常不过的技能,只见智先一碗接一碗,在众位汉子的搀扶下向院子里的每一桌敬了酒。即使一坛酒快见了底,智先也只是脖子粗红了些。等到敬完一圈院子里的众人,智先又走回主桌,向着按察使一拜,红着脸向他又敬了一碗。 “韦公子,如今你与交趾国的公主成了一对姻缘,还希望将来能成为我们天朝与交趾两国交好的典范才好啊。”按察使皮笑肉不笑地递过酒碗,一饮而尽。 “那是自然!往后还得按察使大人多多包含才是。”两人对着饮了起来,直到酒碗见了底,擦擦嘴互相施礼。 “阿爸,我先到别桌去敬酒了!”智先依旧是气定神闲,几个汉子拥簇着他,在大笑声中出了门。 “黄先生和张先生都在啊!”智先刚出门,便遇到了两个相谈甚欢的先生。黄伟与张育德都向他施了礼,又接过了昌发递过来的水酒。 “张先生先是救了我老父的性命,后又成了我家小弟的师父,如此大的恩情如何能不答谢?”说着,把酒碗向前一敬,三两口把酒喝下肚去。 “韦少爷多礼了。”本就喝了不少的张育德不敢推辞,只得又把这碗水酒一滴不漏地下了肚,忽的觉得胃中焚烧一般,酒意上头,竟有些晕厥之感, “黄先生!”智先又走到一旁。“多谢黄先生仗义相助。”他向黄伟使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颜眼色,端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 “韦少爷,若将来还有什么事宜需要在下出力的,尽管招呼便是了。”黄伟也用袖子捂着脸,慢慢喝净了碗中的酒。 智先走出门之后,簇拥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都举着手中的酒碗,要与智先同干。智先每豪爽地饮下一碗,人群中就传开巨大的喝彩。 待他应付完门前的人潮,他看到长桌一侧靠着韦家墙壁,阿顺正郁郁寡欢着。 “阿顺!”智先叫着向他走去。 “智先哥!”听到招唤,阿顺挤出一丝笑容。 “智先,恭喜了。”阿顺娘站起身,给智先道贺。 “哎!姨客气了,姨就当我是你的侄子就好。”智先扶着她坐下。“侄子结婚,姨跟着开心就行。” “阿顺可能喝酒啊?”智先转过身,对着阿顺指了指长发手中抱着的酒坛。 “阿顺这个岁数,还喝不了…”阿顺娘笑着替阿顺出头。 “可以的。”阿顺忽地站起来。他眼中似乎多了几分下定决心般的坚定,像是喝了酒之后,就能长大了一般。 “阿顺今天真勇敢。”昌发端着酒坛,在阿顺的碗中到了一些,薄薄地只覆盖了底下一层。 “昌发哥,多来些吧。”阿顺脸上绽放出笑容,不知是刻意或是什么。 昌发迟疑了一会,直到智先给他使了个眼色,才慢慢将酒碗倒满 “今天是智先哥娶妻的大好日子,阿顺送不起珍贵的礼品,值得凭这碗酒表示我的祝愿了。”阿顺笑容更灿烂了,他白皙的脸上两个酒窝透了出来,像是两弯清泉。 “既然小阿顺都这么给我面子了,我怎能不干这一碗呢?你这样替我照顾浩源,我也把这碗酒当做致谢,敬你了!” 阿顺听到浩源的名字,不免有些心中烦乱,他速速举起酒碗,把碗底掩着面目了,好让人看不出他垮下的笑颜。 米酒浊而浓烈,像是一碗辛辣火热的欲泉。阿顺只觉得食道里如同火炭在烧灼,浓烈的酒气蹿上他的咽喉。他忽然感到容忍不下,想一口喷出来,好让凉风缓解他炙热的喉管,只是他咬着牙坚持着,像是喝苦烈的中药。 智先喝净了,微笑望着继续坚持的阿顺。他心中有些不忍,只见阿顺那副倔强的劲头,却是与平日不符。 待阿顺终于将酒喝尽,把手中的空碗朝着智先一举,显示已经喝完。 智先与众汉子见阿顺如此态势,不自觉鼓掌叫起好来。昌发把酒坛递到身边人手里,大步走向前,哈哈笑着把阿顺抱在怀里,然后一把举起来。 “哈哈哈哈,我的汉人娃娃!你可真是有我们僚人的血气了!” 阿顺逞强笑着,酒气从胃中沿着食道涌上,直冲到脑门。他忽地,红了脸。 待昌发把他放下来,众人又继续往下走着敬酒去了。智先回头一望,看着神志慢慢混沌的阿顺,坐在桌旁趴在桌面喃喃自语。筠栩坐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让他好受些。 “黄小姐,刚才没看到你,失礼了。”智先走了过来,轻声说。 “韦少爷不必在意,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请韦少爷继续吧。”黄筠栩应着他,一面轻轻拍着阿顺的背。他的身体似乎越来越燥热。 “阿顺这......” “韦少爷宽心,我来照顾着便是了。等他酒劲过了,我就把他家人叫来,带他回家就行。” “如此有劳了。”智先回首望了一眼,似乎阿顺眼角泛起了晶莹的泪光,他通红的脸上,渐渐沾湿了一条水迹。 筠栩把耳朵凑到阿顺的嘴边,听他的呢喃,阿顺的嘴里不断呼着浓重的酒气,酒气却也是热烈的,发烫得像是灶炉里窜出的火苗。 “浩源。” 筠栩听到,他在喊他的名字。她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是不断地安慰着他,给他轻拍后背。 “娘,娘。” 他在呼唤他的母亲,用一种弱极了的语气,像是重烧之下的呓语,乞求着母亲的慰藉。 “阿顺要找娘吗?我帮你去叫吧。”筠栩想替他呼唤不远处正与别的村妇聊着天的阿顺娘。 “娘,不要走!”阿顺哭了出来,眼泪像是泛滥的雨水,沿着眼角喷涌出。他一把抓着筠栩小小的柔软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着,像是婴儿用尽全力握着母亲的指头,感受着母亲温暖的温度,才能悄然睡去。 筠栩惊呆了,她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她小小的手从没被男孩子触碰过。她窘迫极了,却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她无法甩开那只同样是小小的白皙的手。 “阿顺。”筠栩坐下来,任由手被他握着,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阿顺的头,因为她听她的奶娘说,梦呓的人,摸摸头,神就安下来了。 “阿顺,我陪着你,不要怕。”筠栩像是在照顾一个熟睡的婴儿,用她那年幼的,却天生孕着母爱的手。 “娘,阿顺好怕。”阿顺没有睁开眼,眼泪却一直流淌着。 “怕什么?”筠栩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阿顺怕永远失去浩源。”他的声音发抖了,如同崩溃了一般,他一边说,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不会的,浩源是阿顺一辈子的好朋友。”筠栩的手放在阿顺的耳朵上,轻轻地揉捏着他的耳垂。她睡不着的时候,总是让奶娘帮她这样做,这样她就能快些熟睡了。 四周还在喧闹着,似乎热烈的酒与祝福永远不会停歇。筠栩轻轻安抚着阿顺,等到他沉睡,便轻轻挣开被紧抓的手,悄悄走到阿顺娘的身边,让她前来照顾。 等到阿顺再有意识的时候,他已经在舅公伛偻的背上了。他睁开酸痛的眼皮,看见舅公瘦削的肩膀背负着自己,背对着热闹的长街宴,一步步向家中走去。 “舅公放我下来吧,我能自己走。”阿顺脸上的酒色还没退去,说起话来也是打着结巴。 “不用,舅公喜欢背着阿顺。”舅公似乎苍老的身体中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舅公,那我以后也背你。”阿顺迷糊之中说出这一句呢喃。 “哈哈哈哈,不用咯。等你长大些了,舅公还不知道能不能背的动你了,趁现在还能背着我们家小阿顺,快些用些劲。” 不多时,随着有节奏地起伏,阿顺又一次睡着了。他只觉得身后湿湿热热的,疼痛难忍。 舅公把阿顺放在床上,替他盖上薄薄的毯子,坐在他身边看了一眼,于是微笑着走回热闹的长街宴去了。 智先等人不知道敬酒到了哪里,或许就是人声最鼎沸的地方吧,那里一定挤满了人,把智先围得水泄不通,然后轮番上前敬酒。 韦家院子里,韦存福和阿农正笑着打发按察使,他们频频敬酒,不断添菜,一边密切关注着周家公子的动向。周少爷则早早站了起来,走到各桌给远到的各个桂西寨子的领袖敬酒,像是互相早已熟识。阿兰抱着小娃娃,一边给她喂稀饭,一边趁机吃两口饭菜。 这桌婚宴,还要持续三天三夜,后厨的人不断忙碌着,山外面不断进来客人,韦家仓库里囤积着的瓜果菜肉也一点点减少,却像是永远不会用完一般。 浩源呢,似乎没有人注意他。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