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双流》 一、初见师父 尔岚懂事那年,母亲带她去见了一个人,而这一面,改变了她的一生。 这是尔岚第一次走出太师府,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一路上马车的帘子就没垂下来过,窗口是尔岚好奇的小脑袋,机灵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乾越大地。 董秋容爱怜地抚摸着尔岚的脑袋,有些责怪地说道:“都看了好几个时辰,倒是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母亲,我以后能常常出来么?”尔岚的眼睛里满是渴望,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新奇,哪是小小的太师府比得上的? “那可要看尔岚的表现了。待会儿和娘去见一个人,若得那人青眼,愿意收你为徒,那日后你经常可以出来,不过出来呢,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不仅不能回太师府,还要吃很多苦头;若那人无意于你,那你只好跟母亲我打道回府,做你的太师府嫡小姐了。”董秋容看着尔岚充满好奇的眼眸,接着说道,“一个是也许不为人知的关门弟子,一个是将来名满乾越的太师嫡女,尔岚喜欢哪一个?” 尔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稚嫩的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尔岚愿做一个有用的人,而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 “不愧是我们董家的后人,身上流淌着的也是同样的热血!”董秋容有些心疼地把尔岚抱进怀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却是让人看不懂的深邃。 小半天的颠簸,马车缓缓驶入一座树木茂密的高山,四周环绕着的是一座又一座的高山,马车在树林里慢行了一阵子,树林渐渐退去,迎面是一个高大威严的山门,隐约可见山门之后是一个个华丽的厢房。 “禀夫人,我们到了。”车夫在车外低声说道,“季先生和众弟子已经在雾心山庄门前候着了。” “走吧。”董秋容虚扶着一旁的侍女,接过尔岚从马车里伸出的小手,温和地笑道:“尔岚,从现在起,你不再是太师府的千金小姐,不需要奶妈抱着,也不需要一大堆侍女伺候着,你就这样牵着母亲的手,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 “是,母亲。”尔岚的回答掷地有声,董秋容知道她幼小的心里一定有些不同的东西深深埋下了。今天,一定能行。 那一年,董秋容还是个呀呀学语的孩童,父亲随先皇征战南北,一同打下这片江山,而如今,先皇仙逝、新帝继位,董家又与眼下炙手可热的叶家联姻,恐怕功高盖主,实力让帝王忌惮。董家随时可能毁之一炬,为了不让尔岚受到伤害,董秋容无奈只能选择让尔岚来季如云处躲避,一来给她安逸的童年,二来希望尔岚学武之后能够自保。 尔岚不过五岁的光景,牵着董秋容的手,蹒跚地走着,却格外地认真,也许此时她并不明白母亲为何带她来此,但她知道,母亲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而她,定不会辜负。 季如云朝董秋容一行人行过礼之后,便走上前细细打量起尔岚来,尔岚也抬起头打量起眼前的季如云来。 一袭白色的素袍,纤瘦的身体仿佛禁不起风雨,鹅黄色的腰带上嵌着宝蓝色的玉石,一双凤眼微微眯起,白皙的皮肤衬出那嘴唇犹如滴血,而此种羸弱秀气之人,竟是个男子。尔岚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男人,一时对季如云充满了好奇。 “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季如云蹲在尔岚面前,微笑地看着她,声音犹如山间清泉,汩汩地流入尔岚心中,只觉清爽甘甜至极。 “叶尔岚。”尽管十分欢喜,尔岚也不管表现半分,太师府的教养,容不得她失态,冷静的声音响在季如云耳边。 “如云,你觉得如何?”董秋容有些紧张,她与季如云从小一起长大,那时候的季如云还是一个跟在父亲身边学武的痴儿,每日只知道钻研功夫,没成想十几年之后,却成了一派掌门。她深知季如云的性格,一旦认可,便会奋不顾身,尔岚跟在他身边,的确十分妥帖,只是委屈了尔岚小小年纪就要吃苦学武。想到这儿,董秋容有些不忍,却无可奈何地压下自己的想法,想要保住尔岚,恐怕别无他法。 “尔岚,愿意和我学武么?”季如云问道。 尔岚看着眼前眉清目秀、好声好气的季如云,心道:既然此番母亲如此隆重带我来此,为的就是让我成为他的弟子,若住在这景色秀丽的山上,又能偶尔外出不受身份限制,想必此时答应他,是个没有坏处的选择了。 心里虽然盘算许久,脸上却仍然是天真模样,片刻,尔岚抬头冲季如云灿烂一笑,说道:“尔岚定不会辜负师父苦心!” 季如云微笑着替尔岚整理发梢,站在一旁的董秋容长舒一口气,跟着季如云,尔岚的安危自然不用考虑,接下来董家和叶家要面对的事情,也不会因为要伤害到尔岚而难以处理了。尔岚,母亲无法护你安全,只能让母亲最信任的人来助你成长,愿你不要怨恨母亲才是。 拜师礼一气呵成,待到弯月升至半空,叶尔岚已经是轻云派掌盟季如云的关门弟子了。季如云带着尔岚一一见过了众位师兄师姐,而在尔岚之前,季如云从未有过带弟子见过其他弟子,足见季如云对尔岚的重视,诸位弟子默记在心,深知今日入门的小师妹身份非比寻常,自然会多加照顾。 到底是母子连心,来的时候还是偎在母亲怀里,到了告辞的时候,却不能和母亲一同离去,尔岚再坚强也只是个五岁的孩童,虽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哭闹不止,却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董秋容见状更加不舍离去,心中似刀割般疼痛,她咬咬牙决绝地转身,进了马车之后再也没有回头,尔岚抽泣着看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却怎么也止不住眼泪。 待尔岚回过身,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正怯怯地望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尔岚上前行礼问道:“这位妹妹是?”晶莹的泪珠还挂在脸庞,尔岚却依然端庄大方地问候道。 “她叫映夏,两年前,她被遗弃在我派门前,我看她无依无靠甚是可怜,便一直养在身边,本想收她为徒,无奈这丫头与我无缘,就一直闲着。正好你们年纪相仿,今后跟在你身边,是你的丫鬟。”季如云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按着那姑娘的肩膀轻推到尔岚面前,柔声说道:“见过你家小姐,以后你就跟着她,你们做个伴,也有个说话的人。” 叫映夏的丫头先是给季如云道了谢,然后给尔岚跪下,说道:“奴婢映夏见过小姐。”尔岚见她下跪,连忙上前扶起她,说道:“你我年纪相仿,我就当你做妹妹好了,哪有妹妹给姐姐下跪的道理。走吧,我们头一次见面,还要相互了解才是。”转头又对季如云说道:“师父费心了,尔岚谢过师父。” “奴婢不敢。”映夏听说尔岚要与她姐妹相称,有些惶恐,无奈被尔岚连拖带拽,也只好乖乖就范,跟在尔岚身后,向她们的厢房走去。 季如云看着尔岚远去的背影,笑着摇摇头,果然是个小孩子,上一秒还在哭哭啼啼,下一秒,有了好奇的事情,立马又能高兴起来,呵,真是好哄的很啊。师父,您的外孙女,我一定会倾尽我所能地培养她。 二、七杀现世 “小姐!小姐!小姐你快下来吧!”映夏站在雾心山庄的碧月阁院子里仰着脸,急的直叫唤。日头快到正头了,初夏的天气,虽不至于炎热,映夏脸上还是上了一层薄汗,两颊绯红。 季如云出门办事,自家小姐先是偷偷溜出山庄,到山下的镇子上一通瞎玩,又买了一大堆烧鸡烧鹅和各种果酒米酒带回来。要知道,轻云派最得意的功夫便是轻功,素来有“轻云出山,一日千里”的美称,要练就如此出神入化的功夫,自然要严格控制自己的体重,因此轻云派不仅有许多女弟子,男弟子也都大多像季如云一般纤瘦。尔岚又是轻云派掌门季如云的关门弟子,对她的要求自然更加严格。 尔岚此时正坐在碧月阁的屋脊上,一边吃着果酒一边啃着烧鸡。之所以坐在屋脊上,那当然是怕师父突然袭击了。曾经有一回,尔岚在屋里偷吃烤肉,味道太重直接飘到师父那儿了,就一眨眼的功夫,师父已经在她面前了,尔岚还拿着筷子夹着烤肉正要往嘴里送。 那些年尔岚偷吃受的罚,都还历历在目。比如在一炷香之内跑十里地来回一趟,比如去追弹弓射出去的石子。尽管尔岚频繁受罚,却依然改不了她喜欢偷吃的本性。有时候季如云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她,毕竟尔岚从小就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都要保持身体素质,不能进食太多,现在尔岚也到了长身体的年纪,偶尔放肆几次,也就罢了。 十五岁的尔岚,已经容貌长开,性格也和小时候的沉稳冷静判若两人。此时的她,活泼好动,机敏过人,又是个喜欢捉弄人的古灵精怪。 “哎呀映夏,你别喊了,等我吃完了就下来。哎,你去门口给我守着,就怕师父偷溜回来抓我。”尔岚又往嘴里塞了块鸡肉,好不容易等师父出门,这几个月快憋死了,都快想死那些烧鸡烧鹅了。师父整天清心寡欲的,饭菜都能淡出个鸟来,想想就皱眉头。 “小姐,那你……要小心啊!”映夏还是不放心,生怕尔岚摔着碰着,其实她都是瞎操心,凭尔岚现在的功夫,整个轻云派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季如云对尔岚的刻苦很满意,很多时候,这些小打小闹,也都懒得管了。 这厢尔岚忙着吃烧鸡,而季如云此时却脸色不好,他沉默不语地坐着,盯着手里的卷轴。七杀?这门派不是消失很久了么?怎么突然又出现了? 平江侯董易坐在另一侧,安然地端起青花瓷茶碗,吹了吹浮在面儿上的茶叶,复而又闻了闻那沁人的清香,小口抿了一下,旋即唇齿留香,一直香到脾胃里去。闭上眼回味了片刻,董易缓缓睁开双眼,对脸色铁青的季如云说道:“说起七杀,当年随先帝爷打天下的时候,七杀的创始人陆微升还曾与我并肩作战,直到我们共同扶持先帝爷坐稳皇位,我留在先帝爷身边帮他镇守家园,而陆微升却突然消失了,先帝爷感念其曾经的忠贞不二和骁勇善战,追封他为镇南侯,由他儿子陆之羽世袭,照理说七杀,其实应该是皇家的死士才对。但自从陆之羽这小子继承了七杀,这门派就消失了,先帝在的时候,就一直觉得可惜,让我想办法也组一支像七杀一样勇猛的门派保家卫国,所以,才有了你,和轻云派。” “小侄自知侯爷对我的恩情,这些年来一直勤勤恳恳的培养人才可供朝廷选用。侯爷对小侄深信不疑,小侄不敢辜负,侯爷的外孙女、叶太师的嫡女尔岚,如今也已跟随小侄习武十年了,小侄认为尔岚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从小侄那里回太师府做回叶家大小姐了。只是,七杀此时突然出现,接连发生这些个凶案,恐怕此时的七杀,已不再是当年的七杀了,小侄愚钝,不知侯爷如何处理?”季如云起身行礼,原本今年尔岚应该学成归家,可没料到江湖上消失已久的七杀突然出现,而且一出现就做了几件惊天地的事情,刑部侍郎严猛被屠满门,工部侍郎宁峰全家上下无一幸免,这两起骇人的命案,全都出自七杀之手。乾越现任皇帝越文帝听闻此消息,竟生生的瞪大了眼半宿没说出一个字。 平江侯董易临危受命,一定要揪出灭门惨案的凶手。而昔年的皇城死士突然变成了屠杀百官的邪士,这消息却一传十十传百的散开了,现在不仅文武百官人人自危,就连定京的百姓也都噤若寒蝉。忌惮于七杀的能力,就连江湖上许多的闲散之客,一时间也全都消失无踪。 若不快些揪出七杀,恐怕无法给天下人一个合理的交代,人心一乱,国家也将随之动荡。越文帝深知三人成虎的道理,才逼不得已请早已不问朝政的平江侯出山,有此德高望重的开国大将军主持公道,相信百姓也会觉得安心。 “侯爷!”管家从门外疾步走进门厅,朝季如云行过礼之后,说道:“启禀侯爷,镇南侯求见。” “来的正好,请他进来吧。”董易露出笑容,他正要去找这黄毛小子问个究竟呢,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就自己过来了,看来是急于撇清关系来的吧? “侯爷,小侄是否回避一下?”季如云起身行礼,准备到后厢房回避,董易却按住了他的手,朝他摇摇头说,“无妨,你到那里坐吧。”说罢指了指旁边的宾客上座。 “恭敬不如从命。”季如云俯身行礼便坐了过去。 不多时,镇南侯陆之羽随引路的小厮缓步走进了前厅。季如云从容向镇南侯行了个大礼,而后退到一旁静静坐下了。 陆之羽瞥了一眼季如云,心中了然,这董易老儿是想威慑自己,果然还是老姜辣人。想毕,陆之羽笑容满面地看向季如云,双手抱拳说道:“季掌门,久仰大名!” “不敢当。”季如云连忙起身回礼,心道这镇南侯也不是好相与的,尽量还是不招惹为好,何况这新的七杀门派,十有八九跟他有关。 “叔父别来无恙啊?晚辈最近有些琐事缠身,没能及时来叔父这里探望,还请叔父谅解。”陆之羽见董易完全没有招呼自己的意思,心知这老儿想给自己来点颜色看看,心中轻蔑一笑,却也摆出一副恭敬的表情率先开口了。 “劳烦贤侄挂念,不瞒你说,老夫最近确实身体不行,唉,人老了,经不起折腾了,你看,这圣上觉得老夫还是当年南征北战的硬骨头,突然又想起我来了,哈哈哈哈……”董易起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贤侄来,坐这儿,别站着——来人呐,看茶!把我前两天刚得的上好的碧螺春拿来!” “叔父真是好享受。”陆之羽坐在董易身旁,微微整理了一下衣服,“晚辈就明说了吧,叔父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的个性您再清楚不过了,那些个打啊杀啊,我从小就不喜欢,更别提自个儿去练了,有那功夫,我不如多吃几壶酒呢!我听闻上个月严侍郎和宁侍郎被灭门的事,说是七杀做的,这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是在栽赃啊!”陆之羽拿起茶喝了一口接着说道,“叔父您也知道,我父亲自从失踪之后,七杀就被我解散了,那些死士也大多数没入了御林军,父亲在世时常常告诉我先帝对他的知遇之恩,父亲失踪后,先帝甚至加封侯爵于我这个小辈身上,我对于先帝,对于当今圣上都是心怀感恩,感激这些年给予我的庇佑,我怎会想不开让人去屠戮朝廷命官?这简直就是栽赃陷害!”说到激动之处,陆之羽甚至紧握双拳站了起来,眼睛里闪烁的愤怒真真切切。 董易有些动容,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其实他知道,这陆之羽不是习武的料,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喝酒吃肉,长大了些就知道游山玩水,流连青楼,根本没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骇人之事,如果这些真是他做的,那也太过虚幻了。 “叔父给你提个醒,虽然圣上没有提及你,但七杀这门派确实是你父亲创立的,提起七杀,未免就会想起你来,贤侄还是去皇上面前说说清楚才是呢。”董易喝了口茶,叹声道,“想当年,我与你父亲随先帝爷南征北战,打下这乾越江山,七杀的弟兄们都如同手足,可如今……”他有些痛心,年迈的眼眶上泛起了潮红,“如今圣上要下令七杀为邪教门派,江湖人人得而诛之,不知令尊在天之灵得知是否能安心啊!” “多谢叔父提醒,晚辈即刻去宫里向圣上禀明。”陆之羽起身,走向坐在一旁若有所思的季如云,“季掌门乃当今三大门派之首,此番轰动全国上下的事情,还要劳烦您多多帮助叔父才是啊!” “是,小人自当倾尽全力。”季如云被陆之羽提到,忙起身回礼,“侯爷深明大义,小人佩服!” “那晚辈就不多逗留了,叔父,告辞!”转身向季如云示意,“告辞。” “好。” “恭送侯爷!” 待陆之羽走远,董易招手让季如云坐到身旁,问道:“依你看,如何?” “小侄以为,侯爷此时荣华富贵加身,圣上对其也并没有怀疑,若此事是侯爷所为,小侄实在想不通侯爷的目的。”季如云虽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却也只能实话实说。这镇南侯,官位、金钱、美人,样样齐全,实在不知他做下此灭门惨案所为何事。 “不错,老夫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的,别说功夫,他连兵法都知之甚少,整日喜欢游山玩水吃酒作乐,会的也不过是些为人处世的圆滑之道,看来此番之事,大约是七杀旧部一些心存歹念之人为之啊。”董易喝了口茶说道,“贤侄,轻云派是我一手扶持起来的,咱们乾越国大多能人武士都是你的弟子,若你我二人能破解此事,那轻云的未来、我的侯位也能更加稳固呀。” “是,小侄定当竭尽全力。”季如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