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记》 心鬼1 (一) 这世上有缘分这种东西吧,我终于看到了她。 听到硬币掉到投币箱的声音,我抬头就看到了她。 小小的,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十年了,她那双眼睛,鼻子和嘴唇一点都没有变。 她没有认出我,是因为我脸上的这道长长的疤吗? 我将手放在脸上,轻轻的抚摸那块我摸过无数遍的地方。 十年了,也许是长相变了,所以她认不出来。 毕竟,时间是可怕的恶魔。 我向她走过去。 这一刻,我觉得我是在恶魔的身体里行走。 一个踉跄,我扑到了她的身上。 幸好我及时地抓住了杆子,不然她瘦小的身体会被我死死压住。 感受到她身体传来的温度,我想司机是拿着金箭的丘比特。 怀里的她抬头看我,一脸无知。 我觉得我的心要开始哭泣了。 我思考着我要怎样跟她打招呼。 “你好”显得太生疏,“好久不见”太落俗套,“我想你”我说不出口。 她埋下头,再也没有抬头。 我的心真的哭了。 这趟车要是永远都不会停该多好。 让我就这样一直看着她,慢慢地酝酿内心的勇气。 车停了,她很着急的样子。 我扶住快摔倒的她,她要下车了。 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我那寻找了十年的缘分,又要在恶魔的身体里沉眠十年。 我看着车窗外飞跑的她,踩着高跟鞋的她,摔倒了的她,把鞋脱下光着脚的她。 如此让我怜惜的她,不知缘由跑这么快的她,如果我不跑的比她快,这辈子我能追上她吗? 心鬼2 (二) 公交车上,我遇见了他。 十年未见,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我慌张地将头埋下,身旁的温度传来,我的耳朵传来热意。 这该死的不会开车的师傅。 我惶惶恐恐地抬头看他,他的脸是什么时候被刀伤了,我的心突然疼了起来。 很好,他也看过来了,四目对望,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时间的长河。 这等待了十年的缘分难道要随着长河汇入大海? 我想我得跟他打个招呼。 话在嘴边,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模样。 幸好,他没有认出我。 我埋下头,紧紧的拉住杆子,再也没有抬起头。 我忘了我是怎样走出公交的。 我记得我摔了一跤。 我记得有一只大手扶住了我瘦小的胳膊。 我拎着十几块钱的高跟鞋光着脚跑上公寓。 打开门,我看到这间阴暗狭小的前厅。 镜子,镜子,镜子。 我跑到卧室,到处翻找。 不需要它时它老是碍眼,需要它时它却与我玩起躲猫猫。 我将镜子倒扣在桌上。 呼气吸气,呼气吸气,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我在酝酿我的勇气,很多事情都需要勇气。 镜子碎了,在我在镜子里看到另一个自己时,我手一滑,镜子碎了。 弟弟听到声响,在门口一脸困惑的看着我。 “今天周四,你怎么没有去上课?” “他们嘲笑我,我不想去。” 弟弟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向我,我知道他要过来帮我捡碎掉的镜子。 “姐,我不想读了,我想打工。” “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读书?” 弟弟看了看破旧的墙没有说话。 我想我明白了,我可怜的薪水给不了他想要的生活。 心鬼3 (三) 姐姐还是没有让我退学。 姐姐从来不会参加学校开的家长会,她说她讨厌那种场合。 她根本不知道我在学校里发生过什么,我也不会告诉她那些事。 有些事情只要自己痛苦就好了,为什么要让另一个人一块难过? 要知道悲伤是不能平分的。 我摊开我心爱的笔记本,在这里我把我所有的心事倾诉给时间。 里面记载着我失去一只腿时的悲伤,记载着我失去父母的绝望,记载着姐姐把我从小学拉到初中,又从初中扯到高中的辛酸。 本来这个笔记本里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主角。 但是,两个月前,笔记本里多了一个主角。 一个女主角。 她是舞蹈社的一个成员。 学校本来是没有舞蹈社的。 她去争取了,然后争取到了。 她把社长的位置让给了高年级的一个学姐。 她说,她跳的更好。 本来我们两是不会相识的,就像白天和黑夜是不会碰面的一样。 舞蹈社想彩排一个节目,他们说我的形象很适合他们的节目。 我的形象? 我不知道我眼里的我是不是他们眼里的我。 找我去彩排的人是我的发小,曾经我们在同一条河里光着屁股抓过小虾。 我想这么多年,他一直很照顾我,我应该答应。 我去了。 正巧我看到了她在跳舞。 我拄着拐杖走进他们彩排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搭理我。 也许我是饰演一个路人,我这么想。 她朝我走过来,笑的就像冬日里的太阳。 太阳只有在冬日里才会这么暖和吧。 心鬼4 (四) 舞蹈社的事情把我弄得焦头烂额。 我脱下外套扔进洗衣机里。 那个该死的学姐,如果不是她人脉广,我才不会把社长的位置让给她。 我几乎跑断了腿才让学校同意这件事,她只要一句话就把社长的位置拿走了。 还好舞蹈社最终办起来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这就够了。 那个瘸子真是个傻子,一个只会读书的傻子。 小胖推荐他演我们舞蹈剧男主时,我内心是拒绝的,一个瘸子而已,随便找个人演就好了,干嘛要找一个真的瘸子。 彩排时看到他,长的蛮帅的,小胖的眼光还不错。 我教他跳一些基本的舞步。 果然,瘸子就是瘸子,书呆子就是书呆子,这些是不能隐瞒我的。 舞蹈社成功创办费了我太多心血。 我必须冷静。 我是一个懂得控制情绪的人。 在他面前我努力保持微笑。 他说想送我礼物,问我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说我手机坏了。 当天下午他就给我送了个手机。 我查了一下,这个手机要八千。 他穿着寒酸,却为我这个初识的女孩花了八千块,我内心笑他傻,手却接过他的手机。 我躺在床上,拿着那个瘸子送给我的手机,向男朋友发了短信。 “最近有个变态一直跟着我。” “我有事,稍后回你。” 我甩下手机,手机砸到棉被上。 我想起那个下巴胡渣没有剃干净,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的男子。 他看向我的眼光就像看一个死人。 他会不会是小时候调皮被家里人送去参军回来的,也许他见过死人,也许他杀过人,也许他下一个想杀的人是我。 心鬼5 今天的天气真暖和。 这是冬天里久违的太阳,有点刺眼。 我在公寓楼下守了一个晚上,终于等到了她。 我扔掉嘴里抽了一半的烟,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她穿高跟鞋走路的样子真丑。 我跟着她穿过街头巷尾,她进了一家小超市。 原来她在这里上班。 我装作顾客进去买了瓶汽水。 “三块五。” “给你,谢谢。” 她抬头,我对视着她。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她离开了。 我们两个没有一个人先开口。 既然是我设计了这次会面,那么我应该打破这僵局。 “好久不见。” 我说出了我最不想说的一句话,我对这次会面的期待岂是这四个字能表达的。 “好久不见。”她也这么回我,我有点失望。 “你……” “你……” “你先说……” 她尴尬的笑了,我想完了,我们的感情已经生疏到她会因无话可说而尴尬。 曾经我们走在路上一个小时没说过一句话,都不会尴尬。 曾经我们一致认为安静的陪伴是最温情的爱。 “对了,你的爱人呢?也搬到这个城市了吗?”她开口。 “我们离婚了,几年前我犯了点事,被关进去,那时候我们就离婚了。” “那小音呢?你现在一个人带着她?” “她两岁时因为窒息死了。” “窒息?” “嗯,孩子妈煮完饭过去看时,她脸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孩子妈打开被子,小音就没有呼吸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问这个。” “没事,已经这么多年了,我快放下了……对了,你呢?结婚了没?” 她摇了摇头,我沉默了…… 心鬼6 快放下就是还没放下。 人总是喜欢靠玩文字游戏来隐瞒自己的内心,同时抱着被有心人看穿的希冀。 他盯着着超市外街道上的行人,两眼空洞。 我真的没想到我会再一次遇见他,老天一定是看见我这几年的辛苦,它开眼了。 我们一直沉默着,顾客一个又一个的走了,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其实我也不希望他离开。 “以前你一直跟我说你想成为作家……” 我正在给一个买泡面的小孩算钱,他盯着我,动了动嘴唇,像是在跟过去聊天。 对!是过去! “打住!以前你还说会娶我呢!结果我才离开两年你就已经生了娃。你不是说你要上个好大学的吗?你又去了吗?” 脱口而出的话让我万分后悔,我以为这些曾经的想法早就已经成为过去式,我以为昨天在公交车上看到他,只有想念没有怨恨。原来这一切都只是我以为,我连我自己的内心都欺骗不了,我也骗不了他。 他怔怔地又发起了呆。 我想这几年他跟我一样碌碌无为吧。 “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我问道,我的心里期待着他说会。 “你在这个城市待多久,我就待多久。” 果然他会。 他说的情真意切,这久违的情话让我难过的想要哭泣。 他买了一包烟,我说我请他,他扭捏了一番,还是同意了。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 十二点了,他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弟弟要放学过来了,我该怎么向弟弟解释这个男人的存在。 心鬼7 这个房间真的是既狭窄又阴冷。 我羡慕姐姐的卧室,恰巧向东,冬日早晨,暖暖的阳光会洒在她的被子上。 可是她从不让我睡那个屋子。 从前厅到卧室,我的每一天都是阴暗的。 我坐在床上,打开笔记本,写了几个字,划掉,重写,又划掉…… 那个男人的眼神慎得吓人,他脸上的疤痕有手指头那么长。 姐姐为什么会认识那个丑陋的男人? 我光着脚丫,一瘸一拐地走到前厅。 地板很冷,我拿了一捆保鲜袋就立马走回我的卧室。 我喜欢把保鲜袋吹的鼓鼓的,然后一直用手摩擦,划痕,最后慢慢扯破它。 我喜欢听指腹摩擦保鲜袋的声音,它悦耳的声音会让我忘掉所有烦恼。 更多的时候我不这么干,因为保鲜袋还是要用钱买的。 通常,我会把我的烦恼写在纸上,把它们偷偷的藏进字里行间。 然后我把它们发表出去。 我比姐姐幸运,第一次投稿,我就收到了五十块钱稿费。 原来我的烦恼是值钱的。 我开始一有空就写点除日记之外的东西。 我没告诉姐姐这件事。 我怕她难过。 因为天赋不是每个人都具有的。 我无法向姐姐解释稿费的来历,所以我把那些钱都存了下来。 我想等我工作了,这些钱就可以光明正大给姐姐了。 可惜,我没有等到那一天,钱就花出去了。 我在她的手机里存了我的号码,我一直在等着她的来电。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也许以后会是一年,两年,十年。 我想好了,如果她手机坏了,我就再给她买,我会一直等到她看到我的那天。 心鬼8 一个礼拜了,男朋友没有给我一通电话,我打过去,他也没接。 “我有事,稍后回你。” 总是这几个字,总是这条没有感情的短信,我把手机甩在床上又把手机拿起来,就这样一直重复。 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我的恐惧无人诉说。 朋友说我被耍了。 “他不过是看你是个高中生,年轻漂亮,想跟你玩玩罢了。”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兴奋地跑到床边拿起手机,看到呼叫人的名字,我一阵失望。 “姐,有什么事?” “小妹,我明天的出国旅游取消了,你让我代购的护肤品姐以后给你买更好的。” “好吧……”挂掉手机,我呆眼看着四周贴满偶像海报的墙。 最近的事情真是让我烦透了! 我需要冷静!冷静!冷静! 水,水,水,我需要凉水来让我冷静! “女儿,过来帮妈妈把袖子卷上去……” 手里拿着护肤水的我,听到妈妈的叫声就直接从卫生间冲了出去。 妈妈手里的擀面杖被我吓的掉到地上,而我手中的水因为走的太急,一个踉跄甩了出去,砸在了擀面杖上。 “你这孩子,火急火燎的干什么?” 看着地上的擀面杖和水,我冷笑。 棒子就是棒子,我有一天想吃全手工水饺,我就用用,不想的时候,你连个屁都不是。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擀面杖和进口的护肤水,顺手扔进了垃圾桶。 “你这孩子干什么呢?洗洗不就可以用了,扔什么扔?” “妈,洗不干净了,不要捡,我去超市买现成的饺子皮。” “砰”的一声大门关上。 眼前出现了那个跟踪我数日的刀疤男。 心鬼9 这是冬日里少有的雷,响彻天迹。 我抽搐着手,艰难地点燃一支烟,坐在床板边缘,望着黑夜里的地板发呆。 雨透过落地窗打进屋内,窗帘被大风刮的哗啦作响。 烟灭,我又点燃一支。 一道闪电划过,屋子被照的通亮。 诺大的房间,唯有我一人。 空旷带来的寂寞让我难受,我猛吸几口烟,拖着疲惫的身体朝落地窗走去。 我仿佛能想象小音抱着我的腿,稚嫩的喊我“爸爸”,老婆手里抱着一口锅,温柔的看着我们父女俩的情景。 如果能再有一个家就好了。 这些想象都会成为另个现实。 我想再有一个家。 穿上军绿防水大衣,戴上帽子,打开门,我走下楼梯。 房间的落地窗我还是忘记关了。 走到楼下我才想起这茬事。 也许,我连衣服都忘记收了。 走过两遍便已熟悉的道路,和我走了十年却总找不到的小路,如今这两条路变成了同一条。 一道闪电在我眼前击落,打到地上瞬间消失。 它是疯狂地想回归大地呀! 雨水淅淅沥沥,我弯着腰,缩着脑袋,走在没有人,没有车,只有我和天的世界里。 到了。 别问我是怎么进去的。 对我来说,进一个普通公寓太容易了。 湿漉漉的我,干净的床,以及床上熟睡的她。 我看着她。 黑暗里模糊不清的她。 我听着她轻微的鼾声。 我将手偷偷地拂过她的脸颊。 我的手能清楚的感觉到,她脸上因为当年事故而留下的坑坑洼洼的痕迹。 黑夜里,我又点燃一支烟。 心鬼10 今天的太阳格外暖和。 阳光拂过我眼睛的时候,我正好醒来,透过窗户,我看到被雨洗过的蓝天恰巧有几行白鹭飞过。 这将是美好的一天。 “姐,吃饭啦!” 弟弟在外面叫。 我打开手机,打开闹钟,果然原本设好的手机闹钟又无缘无故的消失了。 我想我得换部手机了。 换完衣服,我抖了抖被子。 每天晨起,我都习惯将被子平铺在床上,让暖暖的阳光均匀的洒在上面。 这样做,仿佛你一天的心情都会在阳光里。 今天的被子有点不一样,被角有一点湿。 弯腰穿鞋,我看到了一个烟头。 “对了,姐,早上九点有家长会, 你去吗?”弟弟坐在那把我早就想换掉的木椅上,边吃饭边对我说,连看都没敢看我一眼。 “家长会?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现在收拾来得及吗?” “不去也没事,反正……”弟弟看着碗里的白粥,声音低的就像苍蝇飞在饭菜上空的声音。 那模样真是惹人厌。 “我去!我不去怎么知道你在学校里都学了什么?”我想起了卧室里的那个烟头,它躺在地板上就像在告诉我,弟弟学坏了,他变坏了,所以他才不想读书,不读书就没有人可以管他了,他可以活的自由。 弟弟不读书的话,我怎么办? 我把我和他的梦想都放在了弟弟身上。 没有了梦想我还不如去死。 他可不能这么随心所欲。 我要控诉那个学校,他们压榨我可怜的薪水,却没有管教好我弟弟! 心鬼11 女人真是种敏感的动物,她们拥有着明睿的第六感。 姐姐洞察了我的心,仅在我看向她的那一瞬间。 “你是不是喜欢那小姑娘?” 姐姐问得很直接,在学校的大路上直接戳穿了我的秘密。 我没有想到,缘分是这么奇怪的东西。 我拼了命的想要创造与她偶遇的机会却一次都没成功。姐姐第一次来学校就看到了她。 她很美,不是吗? 我脑子第一时间闪过这句话,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话。 “我怎么会喜欢她?她家境殷实,却还拿着学校的贫困生补助,姐你知道我一向看不起这种人。” 可我为什么还是喜欢上了她? 这一刻似乎全世界的人都看向了我,我的目光无处投放,我活像个偷窃的贼。 “她是你们班同学?”姐姐的话冰冷没有情感。 “不,她是普通班的。”我装作若无其事的回答,自认为自己的话同姐姐的话一样冰冷无情。 “那你知道这么多?” 姐姐白了我一眼,露出那种令人厌恶的眼神,那眼神让我觉得姐姐还不如永远都不要来家长会。 脸上的皮肤跟男人一样粗糙,身上穿的跟土包子一样,却总喜欢踩着艳丽的高跟鞋,走路的样子就像鸭子一样。 难怪她到现在还没有男人! 我忽略掉姐姐投来的白眼,没有说话,姐姐跟在我身后也没有理我。 如果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么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姐姐来这次家长会。 八岁以来第一场有家长的家长会,我带来的不是一个家长,而是一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