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藉》 第一章 寒窗苦读数十载 未至而立登上第 “请16号考生作准备!”喇叭里一个女声响起。 声音本身并不高,古池却闻若天雷。15号考生已经进去八分钟,下一位将轮到自己,他此时因为内心极度紧张,两只手掌变得汗涔涔。所有面试顺序都采用抽签方式,这次也不例外。根据以往面试经验,序号靠前比较好,否则容易因等待时间过久,导致精神压力剧增,从而不利于个人能力的发挥。此次,古池抽的是16号。虽然情况不太好,但是木已成舟,只能努力超常发挥。 “请16号考生进场!” 终于该自己出场了。古池感觉周围世界瞬间安静下来,于是深吸一口气保持镇定,稍微整理一下领带和西服,虽然已经再三检查,仍旧生怕哪里出现瑕疵。这已经是他第十二次参加公务员考试,第四次进面试,对于整个考试环节已经烂记于胸。 礼貌性地敲了敲门,听到一声“请进”。古池大方地推门而入,鞠躬,坐到指定位置。现场一共有七位考官,一字排开坐在对面,面无表情。主考官态度较为温和,面露微笑道:“恭喜你进入面试!本次面试共计四道题,答题时间为十分钟,你面前桌上有一副试题文本和一个参考时间的闹钟。下面,我们开始第一道题:人民日报发文称,广大领导干部要把好用权‘方向盘’,系好廉洁‘安全带’,请问你对公务员廉洁作风有什么看法?” 古池端坐着一动不动,仔细聆听着考题,大脑飞速旋转着。这种类型面试题,他之前不知操练过多少遍,回答起来毫无压力,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稍作思考后,微笑道:“各位老师好,下面开始答题:这句话意在劝诫党员领导干部,不要花费过多的精力去追求物质财富,应该将精力放在帮助群众、服务社会上。所谓‘良田千倾,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无非三尺床板’。古有杨震的“三知堂”、于谦的两袖清风,今有模范干部孔繁森、焦裕禄,他们的名声为后世所铭记……” 整个回答可谓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破绽,古池自我感觉良好。常言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为了能够做到对答如流,他曾经坚持每日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对于此类面试题,基本已无需过多用脑思考,一切皆已成为本能反应。第一题答完,他瞄了一眼桌上的闹钟,用时刚好不到三分钟。 考官接着读第二道题:“你刚进入单位,领导让你作为临时负责人和几位老同事一起完成一项工作任务,但老同事不太配合你的工作,工作处于停滞状态,此时你该怎么办?” 古池听后,心中一阵狂喜,因为此题以前曾经答过,内容记得清清楚楚。于是,不假思索地一口气说完。古池越答越轻松,感觉题目没有任何难度,看来这次是要胜券在握,第三道题依旧回答得极为流利。 考官读第四道题:“尽管天价彩礼现象在城乡都存在,但乡村无疑是‘重灾区’。高额的彩礼,给家庭带来沉重负担,也败坏着民风民俗。对此,你怎么看?” 古池感觉身上的担子越来越轻,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最后这道题不仅好答,而且他还亲眼见过身边人遭遇重彩礼的窘况,根本不愁无话可说。因此,一股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瞬间,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道:“此题说明的问题在中国广泛存在,可以说极具代表性。婚姻本应因真挚的感情而结合,然而近些年盛行的天价彩礼风却让爱情和婚姻变得更像是一种交易,失却了真诚。说说亲身感受吧,我出生在……” “停!”考官突然大声喝止,“你故意透露个人信息,现作违规处理,本次面试成绩零分。” 古池正沉浸在答题的快感中,以家乡为例,本意是想让回答更为出彩,未料到竟然犯规了。霎时间,一股冷气灌输全身,骨头和股肉变得僵化。自己怎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他不敢相信出现这种结局,更无法忍视长久以来的努力就这样化为泡影。 嘭!考场大门被推开,进来两名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古池腾地从座位上坐起,大声疾呼:“不,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们,再让我重答一次好不好?” 主考官面无表情,似乎未曾听见,大声喝斥道:“立刻出去!”两名工作人员大步上前,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古池浑身冷汗直流,死死地抓住桌脚,拼命哀求:“求求你们,再让我答一次吧!为了这一天,我真地已经付出太多。寒窗苦读数十载,不入仕途枉为人。今日若被淘汰,我哪里还有脸面再见双亲,真地不容易啊。求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考官双臂抱胸,声音冷冷道:“拖出去!” 两位工作人员抓住古池胳膊,使劲往门外拖。古池不愿放弃,声嘶力竭地哀求再给一次机会。可是,根本无人听其哭诉。他一边用力挣脱,一边泣声道:“各位老师,各位老师,考生下面开始答题……”两人拗不过他,只好野蛮地拽着他的双腿,使劲儿往外拖。他的双手拼命地在地上扒拉,可惜什么也未能抓住…… 古池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猛然间醒过来,原来刚刚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他依旧惊魂未定,脸颊黏满冷汗,过去好久,全身才渐渐缓过劲来。 看着外面的风景渐渐远去,古池犹疑的心沉了下来,他知道曾经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一个全新的开始正在迎接自己。在铁轨规律的撞击声中,一张落寞的脸倒映在车窗上,显得影影绰绰。 此行的终点是一千公里外北方的一座城市,那里将是他工作的起点。如果人生有多种假设,他也绝对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一路北上,翻山越岭,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然而,人生就是这样让人难以捉摸,本来设想的是这个样子,实际却偏偏是另外一副模样。 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逐渐消失在视野中,古池突然产生一种难以言表的悲怆,是那种“前不见古人,后不闻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怆么,倒也不是。他想起一位伟人当年离开家乡韶关时,在书中写下一首诗:“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此去千里,古池对故乡竟然生出无限留恋,就在不久前,他还拼命想法离开那片土地,因为那里不曾给过自己任何机会。当父母斑白的双鬓浮现在眼前,那双深邃的眼睛让人无法忘怀,很多时候,古池面对它们生出最多的却是惭愧。 突然,他哑然失笑,无奈地摇摇头,觉得自己是在胡思乱想了。自己怎么能和伟人相比呢,自己不过一名可悲的考碗族而已。回顾往昔的日子,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在那个偏僻的村落,他曾经立誓一定要考出来,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十年寒窗后竟真的做到了,拼尽全力考出的高分使他正式成为江南一所名牌高校的学生。他一直被这个光环环绕着,如果不是被毕业后血淋淋的残酷现实敲醒,估计还会沉浸在那个虚无的梦里无法自拔。曾经多少次,以为自己的命运已经得到改变,想象着有天梦想成真,自己利用所学知识改造国家、造福人类,但当真正走进现实,才发现一切都是那么残酷。大街上随便扔一块砖头,也许就可以砸中一个本科生。除了那本名牌大学毕业证以外,他实在看不出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始终无法理解自己苦读多年究竟为了什么。冷静思考过后,他才深知中华民族五千年的传统思想已沁入骨髓,学而优则仕。 考试一直是古池最善长的东西,这个特长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体现出来,他的成绩始终是处在学生的顶层,他曾因此而无比自豪。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比他人有多么聪明,真正原因不过是愿意花时间下苦功罢了。早在家乡时,有一次夜里他因为熬夜看书过于疲倦而睡着,桌上的蜡烛引发大火,差点儿烧了屋子。老师们时常拿此事作为正面教材,激励其他学生要发奋读书。在两个月的认真准备后,他参加了这次在公务员考试,经过激烈的笔试、面试等环节拼杀,竟然一举夺魁。以前新闻说,曾有人极想获得公务员的饭碗,天南海北,不计奔波,不断参加全国各地考试,竟然可以连考八年。他总想,自己的切身体会一旦写出来,或者就可以成为公考的典型教材,可能比华图、中公等老师讲的更有说服力,毕竟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前两天里,他一直在纠结和犹豫,只身前往一个千里之外的城市谋生,究竟意味着什么。所谓父母在不远游,自己的行为究竟是不是一种不孝呢。父亲操劳一生,深知生活不易,坚决要求他不要放弃这和珍贵的机会,这样他才铁下来心前来报到。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做此选择,只是觉得冥冥之中有种力量在推使自己这样做,这也许就是中国人的价值观和读书人的终极宿命。以前读到范进中举,身边皆为之欣喜发狂,心中甚为不解。当他考公成功后,才体会到为何会有那种喜悦。无论是古代科举,还是当代公务员考试,其目的都是为党和国家推举人才。读书不入仕,则难为圆满,或者说难以归入正途,这就是中国传统中的仕文化。当今社会,很多高校毕业生热衷于考公,甚至不惜弃所学专业于不顾,其中究竟有多少人怀揣改造社会的本心呢,这是一种病态还是一种倒退,估计没人能够真正说得清吧。 第一章 寒窗苦读数十载 未至而立登上第2 他想起临行前,在火车站候车室外父亲苍老的背影,眼眶变得有些湿润。以前看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时,他对苏轼颠沛流离的上任旅程倍感惊讶,不过那时仅仅停留在字面的感喟,如今躬行方觉其中味。古时文人背井离乡是为了做官,而自己这样又算什么呢,上班后也不过一名普普通通的科员,离“官”这种东西不知还差多远。一股强烈的悲凉再次涌上古池的心头。 突然,一声吆喝贴耳传来,一位身穿制服的大姐手拿着簸箕和扫帚,正在打扫列车卫生。他赶忙移了移身子,把脚下的两个包裹往里挪了挪,又把脚抬起来,腾空脚下一片地方。包裹里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剩下的便全是书,那是仅有的一笔财产。他望着车厢上的显示屏出神,上面变化显示着火车速度、室外温度,还有请勿吐痰和乱扔瓜皮的标语。不断下降的数字标示着室外温度,它在不断告诉人们,这趟车是在往北飞驰。 伴随着枯燥而单调的铁轨声,古池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那是一段很长的梦,过去的人和事互相纠缠在一起,演绎出一场光怪陆离的故事。不知过去多久,兜里的手机震响起来,拿出来一看竟然是闹钟响铃,这才反应过来火车快到目的地了。闹钟是他睡觉前定的,因为是从未来过这里,生怕不经意间睡过站点。他想,若非那天在公务员报考职位表上看到自己专业的岗位,这辈子恐怕也不会知道在中国版图上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不到一刻钟功夫,车厢喇叭里开始放出女播音员优美的普通话:“旅客朋友们,下午好!终点站马上就要到了,请大家拿好随身携带的物品。欢迎大家来到上谷,这里是千年古城,也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一直素有‘长寿之城’的美誉……” 古池一边收拾行李,一边从车窗向外张望着。看了看手表,已经下午四点,他在车上待了将近十个小时,暗自感叹真是一段颇长的旅程。拖着两包行李,古池融入汹涌的人流。穿过地下通道,前方便是出站口。行走在拱形通道里,他突然止住脚步,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走道尽头的光亮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随后又步履匆匆地挤出火车站。 刚出站口,就有人上前搭话,不停地问要到什么地方去,需要坐车不。中国每座城市的火车站貌似皆如此,这里的出租车司机最热情。古池用稍显生硬的普通话答到:“去蓟云!”话一出口,他担心起来,很怕眼前拉活的司机们狮子大开口,狠狠地敲诈自己这个外乡人。“老弟,上我的车吧,三十一位!”一个司机一边说,一边热情地上手帮忙提行李。 古池故作镇静地提了提嗓门,道:“还能便宜些不?”这样做是想着用公考面试练就的口才诈一下司机,告诉他不要乱开价。 司机已经从古池手里接过一只行李,满脸笑容说:“您就放心吧,乱要价的黑心事儿,咱不干,您可以随便打听这个价高不。” 这就是此地的方言了,十分标准的儿话音。古池听着,没有再说别的。只身在外,少说为妙,这是从父辈那里听到的人生经验。出租车里已经坐了三人,前座已经有人,他只好嵌着身子挤在后座。想想三十元的车费,蓟云县城应该不会太远,也没再说别的。果然,不到三十分钟,车便抵达蓟云县城。古池告诉司机自己到县政府,出租车便穿过几条逼仄的街道,拐过几道弯,出现在一个大院门前,上面竖着一个牌子“上谷市蓟云县人民政府”。 下车付了钱,他拎着行李就往院里走。警卫室里走出一名穿着制服的门卫,问他是干啥的。古池被冷不丁吓了一跳,理直气壮地说是新考来的公务员,今天过来报到。门卫抬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得他心里直发毛。也许是外地口音让人生疑,盯了片刻后,让古池在出入登记表填好来访信息,还是把他放进来。古池直接去了县政府大楼一楼值班室,结果里面的人压根就不知道招录公务员这回事儿,打电话请示领导竟然也说不知道。古池的心瞬间凉一大截,心想难不成是自己弄错了?急忙从包里拿出网上打印的通知单,重新确认了一下信息,发现地名人名都正确,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既然接收单位不知道此事,那就先去负责招录公务员的部门打探一下,他琢磨着应该这么办。于是,询问了人社局的具体地址,便拎着行李径直过去。 到了人社局人事科,里面已经站着一男一女,也随身带着大小行李。原来是同一批录用的公务员,大家都在询问报到事宜。一位年轻女子坐在办公室前,正在打着电话。等了好一会儿,她才挂了电话,告诉大家明天上午在人社局开会,之后再通知各单位前来领人。听完,古池心里有些不痛快,觉得人社局这事办得不利索。既然是这种情况,那就应该在通知上说明,起码应该先了解一下面前三人的情况,或者提前通知一下单位也好。现在他们人生地不熟,就这么撂一晚上算怎么回事呢。都说北方发展较慢,原来不是没有原因的。古池嘴上却没再说一句话,心里却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出了人社局,三人很快就聊了起来,到底还是同龄人话题多,越说越欢腾。男的叫甄子贤,家居山东却没有汉子的模样,身形瘦削,不算太高的个头,整个人显得十分儒雅。考上的职位竟然也是蓟云县政府办,以后就是自己的同事了,古池想着有点小开心,仿佛他乡遇到了故知。女的叫梵汐汐,家在重庆却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人不禁好奇,一个本应操着浓浓四川口音的妹子为何会带着淡淡的儿话音。古池习惯了故乡方言,突然听到有人说话时不时带个“儿”韵,顿时觉得颇为好听。 外面已经华灯初上,阳历五月的天气,北方的这座小城尚未真正变暖,夜幕降下后依然可以感到几分凉意。三人都是举目无亲,便寻了一家食客较多的饭馆,准备先填饱肚子再作商议。屋里几乎坐满了人,全部操着陌生的方言。三人坐在角落里,甄子贤问要不要来一瓶牛栏山二锅头。古池酒量一般,初次见面不知对方深浅,不敢贸然应允,只道随便吧,怎么都行。 梵汐汐与川妹子的形象比较吻合,少了几分拘谨,多了几分开朗,笑着说,你们男生就喝点酒吧,我要杯酸奶就行。言语间,嘴角显出两汪淡淡的酒窝,额前搭着几绺柳海,头发用一根彩色皮筋束成马尾,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阳光。古池原来无意,多看了几眼后,突然就有些腼腆,因为他最喜欢女生这身装扮。席间,要了一份猪头肉,一盘鱼香肉丝,一盘豆芽。 三个人三个菜正好,多了生怕浪费。古池想到重庆人爱吃辣椒,便又叫了份辣炒鸡丁,生怕不合女孩味口。二锅头喝起来很冲,远没有家乡的淡雅型低度酒好喝,这应算是南北的差别,再往北到了蒙古酒的度数更高,到了俄罗斯就直接伏尔加了。一杯四十五度牛栏山下了肚,古池感到全身有些燥热,往常喝到这里,整个人会稍显兴奋,今天不知为何,心底又生出几许悲怆心绪。在这座北方的小城里,这是他吃的第一顿饭,过了今晚,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想想有这么多异乡人同自己一样,他心里那种背井离乡的孤独感却又少了几分。一斤装牛栏山,正好每人两杯,古池感到有些头晕。饭毕,准备从内衣口袋里掏钱包付款,摸了半天竟没找到,以为路上被人偷了。接着,才想起临行前把钱包放进了行李。他正要找,发现甄子贤已经给服务员结了账,顿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彼此尚不很熟,让人请客有些别扭。子贤倒很爽郎,笑着说这顿他请。 走出饭馆,外面起了风,古池感到一阵寒冷,不经意掖了掖衣领,心想地理书上说北方春季多风沙,到底是真的。于是,三人拎着大小行李,就近寻了一家旅馆住下,并约好明天的安排。 早上,三人随便吃了点,便朝人社局走去。到了人事科,时间有些早,工作人员让在会议室候着。没多大一会儿,里面就聚齐了几十人,都是蓟云县今年新招录的公务员。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很多都是异乡人,口音千奇百怪。古池大为惊讶,没想到公考热竟已到了这种程度,区区一个小县城也能吸引来自全国各地的高材生。 会议室变得乱哄哄的,感觉人到得差不多了,进来两名工作人员。其中一名中年男性在前台就座,微笑着挥手示意,让大家安静一下,顿了顿说:“大家上午好!首先恭喜大家通地层层考核正式成为一名国家公务员!有些同志可能来自外省,不顾长途跋涉支援蓟云建设,对此我们表示热烈欢迎。诸位都是经过层层考验选拔出的精英,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前途不可限量。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你们都还很年轻,人生经验和阅历尚不够丰富,走上工作岗位后,可能会发现很多情况并非当初想象的样子,这很正常。大家一定要快速转换思想,多向身边老同事学习,尽快适应本职工作,充分发挥所学专长,早日做出一番成绩。今天的会到此为止,我们已经通知各单位,大家现在即可前去报到。” 话音刚落,会议室便响起热烈的掌声。古池把手掌拍得啪啪响,总感觉屋里有一股亢奋,可能每人都对新工作、新单位存在某种期待。 第一章 寒窗苦读数十载 未至而立登上第3 散了会,一群人往外走。人社局大门外停着一辆黑色帕萨特,两个人正靠在边上抽烟聊天,其中一人就是刚才发表讲话的那个。另一人中等个头,额头发迹线稍靠后,肤色白得有些油腻,灰色衬衫用皮带深深扎在西裤里,嘴里不时吐着烟。古池一行刚走到门口,便被叫住了。那个人边冲他们招手,边高声道:“古池,甄子贤,你俩过来一下!” 古池一愣,没想到这里还有人能叫出自己的名字,稍作迟疑,就朝着二人走过去,梵汐汐也跟将过来。 那人笑道:“这位是县政府办皮主任,知道大家远道而来,特意派车过来接你们回单位。” “是么政府办主任呦,可别这么说,会误导年轻人的。”皮主任满脸堆笑,带着方言朝那人打趣道,又转身朝他们伸出手,说:“我是蓟云县政府办副主任科员皮逑,欢迎你们。今天刚接到通知说有新公务员要来报到,我就叫了一辆车过来了。走吧,接你们回家。” 甄子贤伸出手去跟皮主任握了握手。梵汐汐立在那里,显得有些尴尬。古池礼貌地微微颔首,心里琢磨一遍皮逑刚才的话,心想此人颇有几分意思,介绍自己时还不忘在前面加上“副主任科员”身份,生怕外人不知道似的,究意是出于虚荣还是立威,让人难知其意。心理学有个术语叫首因效应,一般指见面双方的第一次印象,往往决定着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这次皮逑给他的感觉并不好。 那个人笑道:“你们得感激皮主任哩!别的同志都是自己去报到,只有皮主任亲自派车过来你们,这待遇可不一般啊。” 皮逑扔掉指间夹着的烟蒂,抚了一下头发,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单位好多年未进新人了,这些都将是以后的政府办骨干嘛,哪能怠慢了?说不准哪里,我还要给他们打下手哩。”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只当这是玩笑话,。 梵汐汐礼貌地说:“皮主任好,你们聊着,我先去单位报到了。” 皮逑望着她说:“你是哪个单位的?” 她回答:“民政局。” 皮逑不自觉地点点头,说:“不错,前途无量。改天和你们局长吃饭,到时一定叫上你。”梵汐汐微笑着说了声谢谢,和古甄二人彼此留了电手机号码后,就独自离开了。 皮逑先行上了车,摁下电动车窗,向人社局那位摆了摆手,叫古甄二人上来。司机已经发动车子,两人弯着腰钻进后座。这时,古池才想起旅店还未退房间,行李都还放在那里。司机又调转车头,拉着大家去旅馆取行李。坐在官车里,看着窗外熙攘的人群,古池内心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那是外人无法理解的喜悦。 几个人坐在车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大致内容都是些家在哪里、在哪读书之类。不知是蓟云县城很小,还是司机师傅开得太快,顷刻功夫,车子已经驶进县政府大院。看着自动抬起的大门升降杆,古池想着以后进出再不会像昨日那样被门卫左右盘问,心里产生了一丝满足。 正是上午时分,县政府大院停满了车子,司机拐弯抹角几次才找到一个可以放车的地方。皮逑说,行李先放在车里吧,现在先带你们跟领导打个招呼。进了县政府办公大楼,内部装修十分老旧,让人感觉仿佛时光瞬间倒流了二十年,尤其令人蹙眉的是楼道旁卫生间里发出的气味,浓郁地直冲鼻腔。 在二楼一扇门前,皮主任轻轻地敲了敲,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 皮主任便推门进去,古池和甄子贤跟在后面。办公室很宽敞,一张宽大的班台靠里放着,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正伏案写着东西。 皮逑说:“郗主任,这两位是今年咱们单位新招的公务员,刚从人社局领回来。”接着朝俩人努了努嘴,古池和甄子贤面面相觑,没明白啥意思。 皮逑小声道:“这是政府办郗主任。”俩人恍然大悟,忙道了声:“郗主任好!”中年男人仍然低头写着东西,嘴里嗯了一声,抬手示意他们坐下。 古池陷在柔软的布艺沙发里,感觉舒服极了。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古池觉得嗓子里有些发痒,放在平时早就咳嗽两声。但是,现在周围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磁场,令人不由地心生畏惧,心想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官气。他想咳又不敢咳,生怕打破室内的安静,便一直憋忍着。 不一会儿,有几个人陆续敲门进来,拿着文件找男人签字。忙完,男人深深地靠在沙发里,扶了扶黑框眼镜,望着他们说:“欢迎你们考到蓟云县政府办,现在这边事情越来越多,有你们年轻人的加入,往后就可以多分担些工作。我已经看过你们的档案,家都外地,大老远地过来工作不容易。不过,这边人都不错,慢慢适应一下就好。” 皮逑笑着说:“郗主任说的是,现在政府办事多人少,基本上各个股室都缺人,尤其是我们综合股严重缺人手。” 郗主任微微一笑,转头问俩人叫啥名字,又问了家住哪里,大学在哪里读的,学的啥专业。古池和甄子贤如同当初参加公务员面试一样,毕恭毕敬地一一回答了,不过生怕言多有失,说话总是很小心。 四人聊了将近一刻钟时间,郗主任说四楼还空着几间办公室,吩咐皮逑找人打扫两间出来,给两个年轻人当宿舍。皮逑非常恭顺地应了,又问俩人工作该如何安排。郗主任说暂且让俩人先住下,工作的事稍后再说,回头他找几位副主任一起碰碰。 皮逑带着俩人回办公室,电话里说了说情况,一个男孩很快就拿着一串钥匙进来。来到四楼,虽然是大白天,但是楼道里没有开灯,四周看起来黑漆漆的。男孩对照房号找到钥匙,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一股久无人气的霉味儿扑面而来。房间里非常乱腾,地面上四处散落着文件和纸张,东西表面都覆盖着一层灰尘,看样子是好久没人清理过。古池粗略扫视了一眼,屋子虽看起来脏了些,但基本的生活家具床和桌子都有,倒也觉得挺好,起码不用自己花钱再租房。 皮逑右手在鼻子下面扇了扇,似乎这样就可以减淡进入鼻孔的异味,说:“这些都是单位以前工作人员的临时宿舍,后来有些人调走了,房间也就空下来。因为长时间没人收拾,所以就显得比较脏乱。一会儿没事的时候,你们把东西稍微归整一下,收拾收拾还是不错的。” 男孩又打开了另一扇门。皮逑转身看了一眼他们,笑道:“本来领导意思是想腾出一间房供你俩住,我是特意向管理局多争取了一间。年轻人嘛,毕竟谁都有点隐私,一人住一间终究方便些。” 听了这话,古池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先前对皮逑留下的印象瞬间好起来。心想人家不嫌麻烦派车去拉回自己,还费心张罗住处,一般人谁帮你做这个啊。人在他乡比较容易受感动,哪怕是看似不起眼的小恩小惠也会铭记于心。他为刚才见面时的妄断感到有些自责,真诚地说:“谢谢您,皮主任!”甄子贤也说了声谢谢。 皮逑说:“哥几个以后都是一家人,感谢的话就不用再说了。不过,一般人还真享受不了这个待遇哩!这么大的政府办也只有县领导是住单间的。” 经这么一说,古池和甄子贤变得更加感动,心目中皮逑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许多。 接过房间钥匙,俩人一起下楼拿车里的行李。屋里一片狼藉,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行李只好临时放在过道里。两人商量下来该怎么住。古池主动表现了低姿态,让甄子贤先挡住房间。对方倒也没客气,选了靠东的一间,剩下靠西的一间归古池。 收拾房间的时候,古池看到散落一地的红头文件,大部分都是“蓟云县人民政府某某通知”,还有一些过期的《人民日报》《上谷日报》等期刊报纸。他是一个凡事喜欢简单的人,不喜欢住的地方放满太多无用的东西,就把这些东西堆到墙角,准备稍后全部扔掉。忙碌了大约一个小时,屋里尚未收拾停当,床桌椅等已经基本擦弄干净,窗外新鲜空气进来,整个房间变得亮堂许多,不再如先前般沉闷。其中一张木桌破败得惨不忍睹,样子看着比古池的年纪都大,放在屋里非着实碍眼。他躬着身子,使劲把桌子往外抻。 “哎!”突然,古池后背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叫了一声。他扭头一看,一个中年男人差点被自己撞倒,连忙低头说对不起。 男人笑道:“没事儿,新来的?” 古池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说:“不好意思,哥,只顾抬桌子了。我叫古池,今年考过来的公务员,今天刚来政府办报到。” 男人笑了笑,说:“噢,很高兴认识你。我叫雒海文,是你以后的同事。桌子很沉吧,来我帮帮你。”说着,挽起袖子,搭手过来抬桌子。 古池连忙推却,大呼不用。雒海文笑说:“好吧,有啥事尽管跟我说,我的办公室在二楼正中间位置,门上有牌子。”说完,走下楼去。 一屋子的破烂清空后,感觉立马好很多。古池打算把剩下的一些零碎细活放到以后再做,便到隔壁看看甄子贤。门刚推开一半,就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探头一看,甄子贤正躺床上睡大觉,地板上的杂物仅被粗略地推到门后。他以为甄子贤哪里不舒服,对方竟然慢悠悠地说不着急,活又不是一天干完的,屋子可以慢慢收拾。古池摇了摇头,算是对这位山东汉子有了全新认识。 第一章 寒窗苦读数十载 未至而立登上第4 将近中午时分,皮逑上楼来了,高声道:“古池,干么尼?”古池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明白话里的意思。“干么尼”原是蓟云本地土话,大致相当于干什么的意思,外人初听难解其意。 于是,他含糊道:“刚刚收拾得差不多,皮主任。”又指了指门外的破桌和屋角的过期文件,说:“就是这些东西都没用了,放在屋里太占地方,您看扔哪合适?” “扔哪?”皮逑似乎有些意外,“这些都是国家财产,你说扔就扔啊,扔了算谁的?现在办公用房紧张,没有空闲的地方了,规整一下先在屋里放着吧。” 古池一时语塞,瞧着皮逑神情突然变得异常严肃,以为方才自己说错了话。他完全没想到,也十分不理解,一张破桌子和几纸旧报纸有啥重要的地方。 皮逑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四周扫了几眼,又去隔壁屋里看了看。甄子贤从床上坐起来,向皮主任打声招呼。皮逑简单交待完食堂在哪,饭卡找谁办等事宜,便转身下楼去了。 古池正准备进屋,雒海文上来了,手里拿着几个大纸箱,说:“兄弟,刚才看你收拾屋子,我办公室正好有几个空纸箱,你看用得着不?” 古池感激地接过纸箱,说:“谢谢,文哥。这些东西本打算扔掉的,但刚才皮主任说扔不得,现在楼里也没空余地方可以存放,暂时只能先放在屋里,箱子正好可以用来装杂物。” 雒海文一愣,有些懵懂,不明所以道:“皮主任?哪个皮主任?” 古池说:“就是政府办的皮逑主任啊!” “喔——”雒海文恍然大悟,呵呵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没关系,这些没用的东西要是碍手的话,先搁楼道里。下午,我让人过来挪到别地儿去。” 两人的意思竟然不一样,古池不知该听谁的,嗫嚅道:“可是……” 雒海文笑说:“不用担心,回头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古池欣然地笑了。两人聊着,甄子贤过来打招呼。雒海文问他俩报到事宜办得如何,古池就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雒海文喊二人中午一块出去吃饭,古池只觉得长途劳顿,身体倦乏,完全没有吃饭的兴致,就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拒绝了。雒海文倒也未强求,单嘱咐几句多多休息,随后便走下楼去。 古池费了一通力气,把墙角的旧纸张全部入箱,放在门外的破桌旁边。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与来时已经皆然不同,他整个人充满巨大的自豪感,身体也感觉到愈发地疲倦。关上门,和衣躺在床上,重重地舒了一口长气。他觉得整个房间现在成为独属于自己的一块天地,空间虽小,却无所顾忌。于是,四仰八叉,肆意躺着。现在他正好望着屋顶,白色腻子墙面已经斑驳,大部分呈现灰土色。一只老旧灯管挂在上面,表面布满苍蝇留下来的粒粒黑屎,显得肮脏不堪。一直紧绷的神经此刻渐渐软塌下来,视线不由地越来越模糊,意识随之也消失了。 这一觉古池睡得十分香甜,直到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睁眼一看,屋里光线已经黯淡,时间接近黄昏,发觉自己竟然睡了六个多小时。他打开门,发现来人是甄子贤,又折回床上重新躺着。子贤递过来一张白色塑料卡片,原来古池睡觉的时候,他去食堂替两人办了饭卡。已经晚饭时分,他喊古池出去一起吃。古池长梦初醒,根本没啥胃口,便摇头说不去了,子贤就独自去外面解决了晚饭。古池想接着睡,却突然没了困意。于是,掏出手机给家里拨了电话,简单说了说单位的事。爸妈不停地嘱咐注意安全,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在家时,古池一向不喜欢这些唠叨,如今声音从千里之外传来,心里竟然感到无比的温暖,安慰父母几句后挂了电话。 此刻,他站在窗前,望着这座县城的夜景。此时,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几条干道汇聚车水马龙,一切都还是那么陌生。老家的*已经初热,而这里却还微凉,清风阵阵拂面,他想起许多过去的事,不知明早起床后是否会后悔自己今日的选择。他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感伤,自我宽慰同行人还有很多,即便前面是火坑,终究还有其他人陪着一起往下跳。既来之,则安之。人之命天注定,凡事又岂是可以强求的?顺其自然吧,也许这才是最为智慧的选择。 古池突然想了解一下梵汐汐那边的情况,遂掏出手机,找到昨天存的号码,拨了出去。嘟嘟两声忙音后,话筒里响起一个甜美的儿话音:“你好,古池。” 他有些诧异道:“你好,汐汐,这么快就知道是我了?” 那边咯咯一笑,道:“当然啦,我手机里不是存着你的号嘛,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他这才反应过来,觉得自己问的话太没水平,一时竟有些支吾起来:“对对,我的脑袋不太好使。民政局那边怎么样?报到手续办清了吗?” 梵汐汐说:“已经弄好了,这边比不得你们县政府,今年单位就招了一名公务员,看来以后我要成为孤家寡人了。哎——” 古池没听出她话中的调侃,安慰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何必感到孤独?你看,这才刚刚一天,你就收获了我和甄子贤两位朋友。往后的日子久了,朋友一旦多起来,就不觉得孤单了。今天在人社局你也看到了,这么多新录用公务员,换作以前,大家都是‘同案’,关系胜似亲人。以后,只要彼此勤联系着点,你不会感到孤独的。” 电话那头咯咯笑起来,说:“你不应该说‘我们’,应该叫‘咱们’,这样才对。你话里行间又是古诗,又是同案,我都快听不懂你的意思了。” 古池没想到梵汐汐竟指出自己话中语病,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在他老家方言中两个词根本就没啥区别,但现在细细品咂起来,发现两者意思还真不太一样。正准备感谢指正,对方却说:“咱们有空再聊吧,我马上随办公室的同事出去吃饭,他们非要今晚给我接风。好啦,不说了,正催呢。”接着,那边传来挂断的忙音。 他感到十分怅然,其实每个人都能做好自己的事,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一阵尿意袭来,他赶快朝厕所走去,走到楼道里发现上午收拾出来的杂物没了,想起白天碰到的雒海文,心里涌起一股感激。回到屋里,黑乎乎一片,他伸手去摁墙上的开关,两根日光灯闪了几下,最后只亮了一根。看着屋内空荡荡的墙壁,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想起包里还带着一幅字,便取出来挂在床对面的墙上。他半躺在床上,仔细观摩起来。 三尺白宣上竖写着五个大字“温良恭俭让”,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密,能把柳体写到这个份上,绝非一日之功。字的右上角盖着一枚闲章,左下角用阴阳文分别盖着书者的名和字。 古池非常喜爱这幅字,不单因为字里行间彰显出的非凡功力,而是其出自己的恩师之手。在江南上大学时,他与导师就结下深厚的友谊,况且两人平日都酷爱书法,故而私交甚密。也正因此,四年时光里他不仅收获了大量专业知识,更是在做事做人上受益良多。 往事历历在目,那个夏日炎炎的七月,全班充塞着毕业前的离愁别绪。临行前一天傍晚,在教学楼前,导师悄悄把这幅字交到他手里,叮嘱回去后再打开。他告诉古池,这是自己晚上亲手写的作品,权当分手时的一点礼物。切记以后的路不管多么艰难,都一定要认真走好每一步,因为人生没有假如。当时,落日余晖打在老师脸上,落下浓浓的阴影,那张立体的脸深深烙在古池的内心深处。就这样,他把那幅字精心装裱起来,当作自己的警世恒言。每当望见上面五个字,耳边就仿佛听见恩师的谆谆教导。 古池突然想起好久没练书法了,连忙起身去行李包里找毛笔和宣纸。翻腾一遍发现竟然没带,于是作罢,又返回床面躺着。想着崭新的明天即将到来,他内心变得有些激情澎湃,在无限期待和美好憧憬中,迷迷糊糊地睡去。半夜里,不时起于何处,竟有隐隐约约的埙声传来,呜呜咽咽,凭添了几分凄凉。 第二章 初出茅庐逞英举 黯然神伤叹年轻 清早,古池起来认真洗漱了一番,充足睡眠让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少。第一天上班,特意换上一身西装,对着镜子照了几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才正式出门。甄子贤依旧是昨天的装扮,表情比较平静,无惊亦无喜。古池心境却大不相同,内心激动万分,仿佛自己不是来上班,而是来上任。 政府办食堂在大院的西北角,早上吃饭的人数寥寥,品种有凉菜、小米粥、鸡蛋、油条和馒头等,相对比较丰富。古池感到意外的是,自己吃饭竟然要花钱,才知道政府也已经市场化。吃完早饭,古甄二人往办公室走。路上刚好遇见皮逑,让两人先到综合股办公室等着,他吃完饭就回去。 两人边走边聊着,甄子贤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样子有些疲倦。古池关心道:“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他没精打采地叹了口气,说:“可不嘛,换了地方就睡不着,昨夜楼上那副硬床板又硌得慌,我基本是睁着大眼熬了一宿。”古池冲他一笑,玩笑道:“你这身子骨挺讲究,昨天我实在太累了,倒没觉出别的。” 甄子贤瞟了古池一眼,道:“你太厉害了,整整睡了半天加一宿。” 往楼梯上走,古池想起昨夜隐约听到的声音,说:“昨夜里,我似乎听到了陶笛声,悠悠扬扬,好不凄楚。你说怪不怪,谁会大半夜在县政府里吹陶笛呢?莫非是我做的梦。” 甄子贤看着脚下台阶,微微一笑,说:“你还真够老土,那声音哪里是陶笛发出的,明明就是埙。懂不?中国传统流传千年的传统乐器。”说着,摇了摇头,“你没有做梦,也不是幻觉,昨夜因为失眠觉得无聊,我就吹了一会儿埙。” “啊?”古池一下怔住了,错愕不已,没想到他还会有这等才艺。难怪外表看起来温文尔雅,完全没有山东汉子的放浪豪气,倒显几分江南才子的儒雅。看着他上楼的背影,古池对这位同事兼朋友,突然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 综合股办公室比较拥挤,三张桌子上各一台电脑,桌面堆满各种文件,靠墙的柜子里放得满满当当,连地上也堆放着文件。两人挤在门旁的小沙发里,相挨着等皮逑回来。离上班还有段时间,楼道里很安静。一会儿,外面响起脚步声。古池伸头一看,皮逑正跟在郗主任后面,忙又缩回头去。皮逑进来了,让两人去郗主任办公室。 两人走过去,发现办公室虚掩着门,推开后发现郗主任站在窗前,正用牙签剔牙。古池觉得刚才应该先敲门,贸然进来有些不太礼貌,只能先道了声郗主任好。郗文录点头示意,转身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坐回班台后面,问道:“住的地方安排好了么?” 古池未料到领导还想着这事,心里有些感动,说:“谢谢,郗主任。我和甄子贤就住在四楼,昨天腾出了两个房间。” 郗文录点了点头,说:“从今往后,你们就是蓟云县政府办的一员,沉下心来,好好锻炼,多向老同事学习,相信你们会很快成长起来。现在你们知识跟能力肯定是没问题,但是相关工作经验有所欠缺,所以先从接访工作开始吧。我跟盛明主任说过了,一会儿你们过去找找他。” 两人面对领导稍显局促,生怕多言生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道谢。坐着顿觉无话,就小心退了出来。古池边走边思忖,自己喊了半天郗主任,却不知其全名叫什么,这多有不妥,不禁自责起自己的年轻,怎么连这点起码的政治敏感性都没有呢。 二人回到办公室,瞧见有两个外人在。其中一个两鬓苍苍,面容显得颇为苦憔,正低头和皮逑说话。另一个人年纪看起来与二人相仿。皮逑看到二人进来,便道:“你俩来得正好,认识一下。”他笑着对着那个男人:“他们是咱们单位今年新招录的公务员,这位叫古池,这位叫甄子贤。” 男人面带笑容,眼角泛起几波皱纹,说:“好,好。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现在政府办正好缺人,你们来了可以帮着做事,现在工作实在弄不过来。” 皮逑说:“这是政府办全力主任。”指了指男生,“这是我们综合股方格平,你们都属于同龄。” 古池和甄子贤立在原地连忙点头问好,忙说了些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之类的话。 方格平倒是一个直率的人,笑起来颇为大声,一副地道的蓟云腔道:“咱们单位又有新力量了,以后就来综合股吧,这里的锻炼机会多哈。” 古池没有听出话中客套,以为他们要把两人留在处里,急忙说道:“刚才郗主任交待了,让我俩找盛明主任,先到政府门口接访一段时间,倒没有说其他的事。” 全力脸上挂着笑容,连道了几声好,满是鼓励之言,年轻人就应该多做些尝试,多了解底层工作,这样方能更好更快成长。皮逑望了望他,也转过头来目里含笑,微颔以示赞同。 古池询问哪位是盛明主任,皮逑带着二人前去找他。在办公室外敲了半天门,奈何无人应答,便往回走。方格平探出头来道:“甭找啦,盛主任在门口接访呢,直接去那找他吧。”二人点头谢过,径直向县政府大门口走去。 远远望去,大门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标语翩翩,呼声连连,如同盛大的集会。一群人统一穿着白色短袖衫,正围聚在门旁,衣服上皆印着“还我房屋”四个红字。两人擎着一条白布长幅,浓墨歪扭写着“打倒无良开发商”。另一拨人穿着相对朴素,同样举着长幅,上书八个大字,写道“无良村霸还我土地”。几名工作人员正在激情澎湃地发言,手脚并用,试图劝说众人回去。那些人哪里肯散,呼声一浪盖过一浪,双方人形成对峙局面。万里无云下,太阳温度变得火热,人们的激情似乎丝毫未受影响。街上过往的汽车和行人不时驻足,观赏政府大门口正在上演的好戏。两列身穿黑色制服的特警守在门内,整齐划一地站立着,汗水早已打湿了脊背。 两人走到门口,警卫室里外都是人,却不知哪个才是盛明。问了平时看大门的保安,他指了指人群。一个人身穿灰色t恤,外加一双蓝白牛仔裤,大汗淋漓,说话口若悬河,正在向围观的人群讲政策。两人感觉此人就是要找的,上前一打听,果然不出所料。盛明让二人先到警卫室坐会儿。两人进去,看见墙上的大屏幕上不断显示着外面的画面。愣了片刻,盛明走进来,手里还拿着手机嚷着:“你们信访局一天到晚干么尼?马上派人来,政府门口紧得车都过不了,赶快把人领走。” 两人从角落的椅子上嵌起身子,向盛明道了声好,简单作了介绍。盛明伸手抹了把脸颊的汗珠,笑道:“呦,来新人了啊。行喽,以后就帮我好好接访吧。”两人点头声称一定会跟着主任好好学。 旁边一人转过头来,说:“今天这又是闹哪样?”盛明苦笑道:“还能哪样,一堆人是为了房子,一堆人是为了土地。大热天的,竟也不知消停。唉!”旁人道:“时代在变化,总有些人跟不上节奏,思想还停留在电影里,有点事儿就明冤告状,还真把县政府当成古代县衙了。”另一人玩笑道:“现在大门口就差一只鼓了,否则每天都会有人敲个没完。”说完,一群人笑起来。 古池坐在一边,看着众人聊天,插不上话语。甄子贤注视着手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约莫过了半小时,信访局来人带走了一拨群众。随后,自称是朱桥镇政府的人过来,要把反映问题的村民带走。可是,那些人却不愿回去,口口声声说回去也解决不了问题,非要见县长大人。好说歹说,才勉强说动他们回镇里。 人群一散,县政府门口逐渐恢复平静。盛明坐回屋里,长长舒了一口气。望着二人,笑道:“以前没见过这种场面吧?”古池摇摇头,问:“每天都这样的吗?”盛明说:“基本如此吧。”古池又问:“人们为何不能通过正常渠道反映问题呢?非要群聚在大门口吗?”盛明哈哈笑起来,道:“你慢慢就会明白了。不过,接访倒也有些技巧,以后你们做了领导,这些都是基本功。”甄子贤深情肃目地说:“现在百姓不容易,若非遇见不平事,谁也不愿在太阳底下待着。”盛明听了,嘿嘿一笑。 此后,二人在警卫室坐了一上午,外面相安无事。晌午时分,二人去食堂扒了几口饭,回宿舍歇了一觉。下午上班时,门口又聚集了一大群人。仔细一看,举的条幅依旧是“无良村霸还我土地”。 第二章 初出茅庐逞英举 黯然神伤叹年轻2 盛明坐在屋里,默默看着显示屏。两人坐在一边,望着窗外热闹场面,依晰可以听见人们群情激昂的声音。出面协调的是镇政府的人,村民却并不买账,不断高呼“还我土地”。有人不停地劝说回去,人群却嚷着:“今天不给个说法,绝不回去,镇政府只会骗人!” 古池小心道:“盛主任,这些人为何又回来了?”盛明双手掐腰站着,盯着屏幕说:“因为镇里没有做好解释工作。”甄子贤不解道:“那村民反映的问题是对是错呢?若对,政府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处理相关责任人?若不对,也需要有个理由吧。” 盛明说:“村民有诉求很正常,但有些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就拿大门外的这群人来说,他们反映朱桥镇桥西村干部贱卖土地。几个月前,利晟集团与桥西村签订一份租地合同,约定将村中一千亩土地用来搞开发,每年每亩地补偿一千斤粮食,同时每亩地一次性补偿青苗款两千元,租期为三十年。整件事都是通过村民代表大会集体表决同意的,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现在部分村民强烈反对,上访控告村干部暗自勾结开发商从中牟利,这不明摆是违约的事么。政府总不能为了顾及上访者的诉求,而无视合法手续,违法把租出的地再收回来,那样岂不成为知法犯法?所以,这事儿不好办。” 古池没有全部听懂,却也知晓了大概,疑惑道:“按道理直接查清事实,弄清来龙去脉,村反映的事情到底有没有不就明白了吗?”盛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若真如此简单,何至于拖到现在?走,咱们出去看看。”说着朝外走去,两人后脚跟上来。 镇政府的人正在唾沫四溅地做工作。上访村民看到盛明出来,知道他是县政府领导,纷纷围将过来,讨要个说法。盛明不断安抚村民,一定要相信镇政府会帮大家解决问题。村民们根本不听,口口声声说官官相护,无非就是想骗他们回去。镇政府的人望着盛明,无奈地摇摇头。盛明让大家选出几位代表,不然人多口杂,没法把事情说清楚。未料,村民抵触情绪颇大,声称政府是在耍太极,今天让去信访局却一拖再拖,明天让找法院却不予立案,政府若是再不管,他们就去北京告御状。 双方僵持之下,唇枪舌剑,争论不休。话说得多了,人也就疲了。上访的村民轮番派人去给大家买矿泉水,俨然一副打持久战的准备。盛明带着两位年轻人回警卫室,坐下喝水歇息。众人一直闹腾到下班时候,仍然不听劝解,直到天色将晚才勉强散去。站了半天,古池感到嗓子干涩难耐,盛明却依旧谈笑风生。他心里有些乱,开始理解昨日在人社局听来的那句话,现实很丰满,现实果然很骨感。想到以后要天天接触这些麻烦事,他觉得头大不少。 盛明如释重负,说道可以收工了,便往楼里走。古池往外望了一眼,突然发现马路对面有个人,模样有些苍老,穿着一件发旧的中山装,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身边竖着一块黑色板子,上面用白色粉笔写着几行字,字体工整有力。往细了瞧,那上面写的是:“如今的同志称哥们,如今的官员叫老板;满城的女子称小姐,满街的商贩叫大款;上面的意见叫指示,下面的意见叫刁难。”古池默念了两遍,顿时觉得颇为有趣,猜测轮椅上的多半是个文化人,否则也写不出如此精辟的文字。不由地,暗自一笑。 两人同盛明打完招呼去了食堂,发现门已上锁,原来早过了饭点。于是,溜达到街上吃了顿晚饭。 二人回到住处,一时无事可做,遂聊起白天接访的见闻,不禁感慨社会矛盾竟如此之多,一时对那些只能堵在政府门口的人们生出几分同情。甄子贤觉得,但凡告状的必定有冤情,中国几千年历史里,老百姓除了上衙门口告状,没有任何其它维权的法子。古池点头称是,只是不知县政府领导们作何感想,每天这么多人堵在门口,总不至于视而不见。 聊了会儿,甄子贤躺在床上,信手翻起一本《老子》。古池问:“你平时爱看这些书么?”他答道:“勉强算得上喜欢,现代很多书都太单薄,没有多少内涵,读起来亦是索然无味。反而这些老书,让人欲罢不能,每每翻起,总能生出新感悟。”古池没想到眼前人竟有这般见识,诧异道:“这么说来,你对此书倒深有研究,能否说出一二与我听听?”甄子贤合上书页,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这句话中央领导人常借此引用,在我看来,老子说这话绝非字面之意这么简单。很多人都说,治理大国就如同烧菜,必须掌握火候、调料的使用,如此理解或许不错,却多少与老子思想不太相吻。我倒觉得,治理大国就像煮小鱼,不宜多加搅动,多搅则易烂,治国理应讲求无为。” 古池听完,不禁又为之一惊,满以为他会讲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类的语言,亦或说些课本上出现的“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知里这行,始于足下”等云云,未曾想其有独特的见解,凭增了几分钦佩。古池有心试探一下,问道:“‘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又作何理解呢?”甄子贤不假思索道:“这是老子告诫世人,做人要知足,凡事要适可而止。一个人太爱名声,必然会有大耗费。若知道满足,便不会受到屈辱,更可避开危险。如此,方可长久。”古池闻后,赞叹不已。 甄子贤坐起身来,捏着腰部,直呼十分酸痛,怨起一天的门口接访工作。古池笑着,侃道:“人都说‘山东大汉’,你这汉子却是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着实有辱山东的威名啊。”对方捶着腰,诘问道:“此言差矣,山东有个水泊梁山,难道就因一部《水浒传》,那里人就皆为土匪么?川人爱吃辣,岂代表所有人皆是如此?本人生就此副模样,代表不了偌大一个山东,只是觉得全身疲惫罢了。”古池笑着摇摇头,开了几句玩笑,也感到周身乏力,愣了片刻就回屋去了。 古池琢磨着应该写点什么。于是坐在桌前,拧开台灯,拿出纸笔,望着光亮处翩翩起舞的无名飞虫,静静地酝酿了会儿,还是不知该从何下笔,脑袋里空寂得好似一潭秋水。索性和衣躺到床上,随手从桌前堆放的书中抽出一本来看,无意中拿的却是《了凡四训》,此书一直是古池的枕边书,已经读过数遍,但每次皆有关于种德立命、修身治世的新收获。现在呼啦啦地翻了几页,心里兀自烦躁得慌,整个人觉得躁热起来。于是,拎着毛巾跑到厕所里,忽乱地冲了一把凉水澡,心情才渐渐平息下来。他穿着裤衩躺在床上,想着袁了凡作家训只为教戒子孙认识命运的真相,看来命运果真有定数,联想到自己不远千里来到这里,何尝不是命运的安排。白天亲历政府门口的众人上访,让他心里再次思忖自己当初选择的对与错。常言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这是一座小县城所独有,还是全国普遍的现象呢。忽思乱想中,古池的眼前竟浮现出门口的那个人模样,那几句板上的顺口溜颇具几分智慧,那位老者到底有何冤屈呢,偏偏坐上轮椅也不消停,非要整出一张大字报,供来往行人观瞻不已。也许找机会可以与其聊一聊,古池这样想着,脑袋渐渐迷糊起来,嘴里开始发出轻鼾声。 翌日,大门口依旧十分热闹。仔细一看,上访群众还是朱桥镇那一批。盛明临时有点事,电话里说可能要晚点到。古池和甄子贤站在警卫室,瞅着外面一帮人折腾。古池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配黑色西裤,一条皮带扎在腰间。这种装扮是上班后才有的,平日里他最喜欢的还是休闲装,如今一身正装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成熟和稳重。政府里出入的车辆很多,特警们努力维持着秩序,把人群推搡到大门一边。一只特警与群众发生肢体冲突,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骚乱。 常言道,境由心生。此刻,古池站在政府门口,面对着上访民众,一颗年轻的心竟有些飘摇,忽然觉得应该伸张正义,为民洗雪冤屈。他走上前去,高声道你们有事说事,有话说话,这样瞎闹也解决不了问题。人群以为眼前的是政府领导,情绪突然高涨,嚷着非要见县长,说下面部门不办事,本不为百姓做主。古池说大家要相信政府,信访局和镇政府不是一直在想法帮你们解决嘛。有人大声道,全他妈扯淡,都是推来推去,天下乌鸦一般黑。 古池到底还是年轻,经过人们三言两语一激,便有些沉不住了。冲着那人道:“你们不能这么想!”人群里有人高呼:“那俺们该怎么想?谁说也不管用,俺们就要见县长。”他有些激动道:“你们都嚷着要见县长,他不干别的了吗?哪有这么多闲功夫?”一个年轻小伙子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噢?为老百姓解决问题竟然叫闲功夫?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倒要跟俺们老百姓说说,啥不叫闲功夫!俺们为啥就不能见县长,县长不是共产党员么,你知道共产党为了谁不?”他顿觉自己方才有些失言,随口答道:“当然知道,共产党一切为了人民。”那名小伙子说:“既然都是为了人民,人民为何不能见他?”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内心开始波涛汹涌,表面上只是僵直地站着。马路上不少行人停下脚步,驻足欣赏政府门口上演的大戏。 第二章 初出茅庐逞英举 黯然神伤叹年轻3 突然,一个老汉冲过特警组成的人墙封锁线,上前就要抓古池的衣襟。古池吓了一跳,本能地一把推开来者。那老汉竟兀自躺在地上,双手不知从哪沾满鲜血,乌拉拉地抹在脸上,变成一副极惨的模样。此时,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高呼:“当官的打人啦!当官的打人啦!”古池瞬间懵了,一切始料未及,整个人傻傻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之中,不知是谁牵着他的手,拉进了警卫室。 盛明及时赶到,急忙给朱桥镇政府打电话,信访局的人也过来做思想工作,熙攘了一会儿,人群才平静下来。古池惊魂未定,一言不发地坐在屋里。盛明进来,大声说道:“这帮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古池觉得自己闯下大祸,不知该如何收场。盛明安慰道:“没事儿。以后,这种事情见多了,就知道怎么处理。千万不要与他们争辩,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否则清水茅坑越搅越臭。” 甄子贤说:“这些人反映的事还未解决么,政府就容他们这么闹下去?”盛明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玉溪,用打火机点了,深吸一口,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说:“桥西村的事早成了历史遗留问题,现在村民们自己觉得地价不公,但那些合同都用白纸黑字写着,名字是自己签的,手印是自己摁的,又没外人强迫。现在他们老拿这事儿上访,政府又能怎办?只能想法拖着。”甄子贤似有所悟,转了转眼睛,便也无话。 几人在屋里坐了半天,只有盛明里里外外地指挥着,好不容易捱完一天。古池长吁一口气,脑海里不断回想事发时的情形,可以肯定的是慌乱中自己并未使劲推老人,那人怎会变得满脸是血呢。左思右想,不得其解。难不成是老人故意演戏么?想到这里,他突然恍然大悟,果然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整个人霎时变得不好了。 风波过去了三五日,县政府门口倒变得太平。古甄两人仍旧每日去警卫室坐班,逢着个别上访的,就默不作声地跟在盛明身后。古池不敢再与那些上访者多言,生怕再犯同样的错误,只是侧耳聆听。需要帮忙通知的时候,就给责任单位或者乡镇政府打电话,告知他们来门口领人。初来之时,见到门口外那些明冤之人,他曾心生怜悯,如今却多了几分远敬。 然而,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一则名为《官员出手打老人,血溅政府衙门口》的贴子迅速出现在“蓟云吧”内,俄顷以走马之势在网络传播开来,引起强烈反响。最具有新闻价值的地方是附配着一张照片,上面一位衣衫工整兼具官员模样的人,正与一位老人扭缠在一起,双手显出发力状,老人躺在地上挣扎,衣服破旧零乱,脚上两只布鞋掉落在一旁,清癯的脸面沾满红色血迹。老人的惨状不言而喻,令人心生同情。 此贴一出,蓟云县政府被推举到风口浪尖上,古池因此也出了名,成为官员为富不仁的代表。他的模样在网络上疯传,一年轻人戴着黑边眼镜,模样看起来斯斯文文,身着熨烫笔挺的西裤加白衬衫,双手扶腰站立,在政府大门外威风凛凛地注视着上访的群众。与前张照片交相辉映,完美塑造了一个为官不仁的形象。古池做梦也不曾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禁暗自咒骂拍照者,这明显是在有意误导,唯恐怕天下不乱。照片中他原本只是本能地躲避,抓拍角度却让人看着有动手打人的嫌疑。他的心变得冰凉,总算体会到啥叫好心办坏事,啥叫套路深。 一日,办公室来电话说郗主任让三人过去。古池心中忐忑,不知所谓何事,深怕网上消息传进领导耳朵。刚到门外,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骂声。古池的心陡然提至嗓子眼,如同做贼心虚一般,跟着就进去了。全力正坐在沙发上抽烟,方格平和皮逑坐在旁边,一声不吭。郗文录面带愠色,望着进来的人,道:“你们怎么搞的?网上新闻都看了吧,现在全县上下都知道你们动手打人了,让你们到门口接访,目的是为了息事宁人,不是没事儿找事。昨天县政府常务会上,县领导还问起此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现在你们说说怎么办?”盛明望着气急败坏的政府办主任,说:“郗主任,这事责任在我,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古池有些沉不住气了,心想身正不怕影子歪,事情是啥样就是啥样,自己原本就未曾动手打人,还是把先把事说清楚为好。于是,急忙说:“郗主任,网上说的都是错的。”郗文录哂道:“恩,你说的都是对的!”古池未能听出反话,以为领导明辨真相,便想接着说明缘由。盛明却故意用肘碰了一下他,暗暗使了眼色,于是古池话到嘴边的又被生生憋咽下去。 郗文录面无表情道:“那帮上访的人是哪里的?”盛明说:“他们都是桥西村的人,还是土地补偿款的事儿。”郗文录眼镜片后的眼睛闪了一下,大声说:“综合股负责拟一份文稿,就此事作一说明,尽快澄清事实真相,正确引导社会舆论,万不可让政府办变得被动。老全,这事就由你来弄吧。”全力笑着说:“我马上就动手写一篇,你再作修改。”皮逑道:“主任,蓟云吧那边有人是我认识的,稍后我找找他们,尽量想法让他们删除相关帖子。” 郗文录微微点头,手拿钢笔在桌上敲了敲,说:“这几日,实在让人心烦得很,那些无良记者简直像是闻到腥味的猫,一个接着一个过来,说得好听点儿叫采访,说得难听些全他妈是敲诈,各个都是冲着钱来的。不过,这些人全部被我以不方便为由,推到县委宣传部去了。无论如何,此事必须尽快解决。” 盛明道:“请主任放心,我马上就给朱桥镇政府打电话,让他们严肃处理此事。”郗文录摆了摆手,说:“算了,我直接给王福权书记打电话吧。我再郑重交待你一次,两位大学生欠缺工作经验,你要好好带。”盛明连忙点头称是。古池脸上火辣辣的,那话里分明在说自己不谙世事,换句话说,在这件事上他做的不对。该说的话说完,三人退了出去。古池转身的刹那间,瞄了一眼主任手里的那支钢笔,无意间竟发现,笔帽上挂着一团白色雪花图案,那是万宝龙的品牌标志,市场上价格不菲。 下楼时三人沉默不语,古池欲言又止,瞧了眼甄子贤,他依旧神态自若,仿佛刚才训斥不曾发生过。盛明看起来倒很轻松,拍了拍古池的肩膀,笑着说:“不用太往心里去,领导说话自然要重些,年轻人嘛多学学,以后就知道该怎么处理。”古池点点头,冰凉的心感到一丝温暖。甄子贤说:“这事闹成这样,应该会很快解决了吧?”盛明瞅了眼四周,小声道:“这事解决不了,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因为牵扯着领导。”二人闻后惊诧不已,一时无话。行至一楼大厅,碰见一位男人打听县长办公室房间,此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单肩挎着一台相机。盛明问他干什么的,听到对方说是某报社的,想要采访县长。于是,便干瞪了一眼,兀自把那人凉在那里,三人一声不吭地走了。 古池颓丧地回到警卫室,靠在长椅上,凝望着墙上的《蓟云县信访接待制度》出神,上面写着一段话:“凡因接访不及时、不热情、不周到而影响单位形象者,将视情节轻重由主任办公会做出处理。”他觉得刚才又说错了话,领导明着说自己是对的,实则不过是在批评,自己却自以为是地傻乐着。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恐怕就此事难以说清,网上的流言即便颠倒真相,仅凭自己一张口又能奈何。他觉得糟透了,刚上班就捅下这个娄子,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回忆起曾背诵过的《公务员法》,其中最严重的处分就是开除,也许自己还摊不上这等处罚,但是警告或者记过分会有吧。这么一想,整个人的思想又沉重许多。甄子贤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全然没有理会其他。盛明看到古池情绪低落,从兜里抽出一根烟,递将过来。古池不会抽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拒绝了。 须臾,陆续进来几人,说话声逐渐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人们嘴里说话来笑去,内容始终离不开蓟云吧那个贴子,在这个仇官仇富的年代,“官员打人”话题总能博人眼球,获得凡人俗子们最大的关注度,并因此成为街头巷议的消遣。 盛明坐了一会儿,转身出去。不知何时,门口又出现两位上访人员。甄子贤眼睛从手机移开,笑道:“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下你算是彻底出了名,上班短短几天就能收获如此名气,实属不易。”古池白了一眼,冷腔道:“都啥时候了,你还拿我开涮,够意思不?这种名气爱谁谁要,我现在是悔不当初,真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子,我可不想因为这件破事,成为网络新闻媒体的头条。”子贤嘿嘿一笑,朝他挤了挤眉毛。 古池眼光飘到窗外,那位老者又出现在马路对面,依旧一副轮椅,旁边竖着一块木板。不过,今日板上的文字却变了,工整的楷体写着:“随便迟到早退,任意玩忽职守。手中职权在握,谁敢与我争斗。上级领导视察,只要听话就够。工作没有成绩,弄虚作假来凑。自己不学无术,处处要出风头。平时多吃多占,瞅准机会揩油。” 文字读起来倒很上口,古池忍不住多看几遍,有些话虽说尖锐了些,却又是形象无比,便愈发对老人佩服,竟产生了一丝强烈的好奇心。老人头发花白,面容清癯,表情略显慈祥,上身一件灰色盘纽对襟短袖衫,稳稳地坐在轮椅里,安静地注视着人间熙攘。 第三章 风止波平有余光 狮舞商集闹朱桥 瞧见盛明进来,古池问:“盛主任,对面那个老人好生奇怪,每次过来,不哭也不闹,但是静静地坐在一边。他都这等岁数,到底有何冤屈?”盛明顺着他的目光,扭头望了一眼外面,嘴角含笑道:“他么,呵呵,一个十足的犟老头而已。”古池想知其所以然,追问:“怎么说?”盛明靠在长椅上,点起一根香烟,吐出一股白色烟雾,悠悠道:“此人是马场乡的,就在县城往南十里地界,是蓟云县的老上访户。原先是位小学教师,教了一辈子书,一直是民办教师身份。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国家改革,培训师范生任教,大量民办教师被辞退,他虽未失去工作,却因种种原因,始终未能转为国家正式教师。老人为了一个‘正式身份’,就这么一直上访,不弃不馁,精神实在可嘉。信访局局长都换了几茬啦,他却坚持讨要说法,一直就这么疯疯颠颠。”古池“唔”了一声,若有所悟,蓦然对老人生起一股同情。 晌午,古池没有去食堂,整个下午倒也没觉出多么饥饿。甄子贤看在眼里,劝慰他看淡些,一切都会过去的。古池毕竟年轻,还不能经受得起被说,一时难以走出心理阴影,只觉得世事复杂,人心叵测。 晚上,古池早早地回到宿舍躺下了。一个人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反来覆去,久久未能入眠。突然,电话铃声响起,他拿起来一看,来电人竟是梵汐汐,于是无精打采的接了。对方也在说《政府出手打老人,血溅政府衙门口》的帖子,并坚称相信古池的为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政府大门外动手打老人。古池说了声感谢,接着叹了口气。对方安慰道凡事还是谨慎为要,时刻提防小人作梗,大家身在异乡为异客,犯不着因为工作而把自己搭进去。古池“嗯嗯”不止,深表赞同。两人接着又絮叨些各自单位的趣闻轶事云云,方挂了电话。 他打开电脑,还未登陆百度贴吧,单只输了“蓟云”二字,《政府出手打老人,血溅政府衙门口》的新闻便齐刷刷跳出来,忍不住暗骂了一句,终于知道啥叫“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进入蓟云贴吧,该篇贴子竟然已被置顶,下面将近万条回复。点开后,两张大图片映入眼帘,拍得很清晰,他站在最明显的位置,一切都如文字描述的一样,拍摄角度正好诠释出一名无良官员的形象。看着照片中的自己,他心里有些怪怪的,感到十分陌生。 顺着评论回复往下看,有人评论道:“面对如此柔弱的老人,这些当官的怎能下得了手,难道他们家里就没有老人么?该杀的,应该立即枪毙!蓟云为何发展成这样,全部是这帮人的‘功劳’。这些屎蛋,要是被我撞到,见一次打一次。”屎蛋乃蓟云本地土话,他听人说过,盖其等同于垃圾分子或无能之辈的意思,是一句地道的骂人话。 下面有人回复:“官老爷们还管你是不是老人,不往死里整就已经不错,就算打死人又能怎样,你听过有哪个狗官是因此判刑的么。”还有人道:“狗官抓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些贪官是杀不完的,明朝朱重八建立‘剥皮实草’刑罚又如何,还不照样出了一位刘瑾?咱们普通老百姓还是明哲保身吧,操再多心也无用。”一口气读完上百个回复,古池的内心愈发地沉不住了,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腾然升起,五脏六腑都变得煎熬起来。网友评论实在令人目不忍视,他索性关了电脑,仰面躺到床上去了。 望着墙上老师的手书,“温良恭俭让”五字真言好似沸水中汆汤丸子,在古池的心里翻腾不已。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老师的话是对的,现在为何不顶用了呢。自己坚持“温良恭俭让”,别人却可以“桀恶傲奢争”,最后自己竟落个不是,愈发让人捉摸不透。他习惯性地从床头抽出一本书,本想打发无聊时光,转念却又放下,因为心里着实乱得很。开始琢磨以后的事来,上班伊始就给领导留下如此坏印象,以后日子还会好得了么。难道自己真的就这么无缘仕途,多年来读书费尽心血,也无法改变个人命运么。古人云:“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读书到头来又有何用,起决定作用的仍然只是命运。他越想心越乱,气乎乎地睡了,眼前却一直浮现大门外那张老人的脸。 次日,上班时间还未到,古池的手机就响起来,皮逑电话里通知去一趟办公室,顺带让盛明和甄子贤也一同过去,说是商议一下草拟通告的事。古池夜里睡得不太好,整个人精神稍显迟滞,叫了二人去综合股。 全力主任坐在最里面,在宽大的班台后面抽烟,烟雾有一阵没一阵,斑白的两鬓时隐时现。皮逑也在吸烟,见人进来,猛吸两口,把剩下的烟蒂摁在桌角的烟灰缸里。盛明与全力互相客套几句,说话便直奔主题,几位年轻人纷纷侧耳聆听。全力说:“近日来,‘小古打老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可谓满城皆知,流言四起,已严重抹黑蓟云县政府形象。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往深了说,若任由事件发展,后果则会很大。若提前采取适当措施,亦可大事化小。而今领导已关注此事,昨日郗主任也说了意见,咱们一块儿碰碰,尽快起草一份政府通告,还原事实真相,以正视听。” 皮逑说:“主任,现在是网络时代,消息满天飞。这事儿甭说蓟云满城皆知,估计连外城都无人不晓了。”古池听到领导咬定自己那天当真打了人,心里就觉得冤枉,不假思索道:“全主任,我真的没有动手打人,明显是有人故意栽脏。”皮逑说:“你着啥急啊,大家不正在想法儿还原真相嘛。” 古池不想背这个黑锅,急于证明个人清白,深怕落得一身不是,于是用胳肘杵了一下身边的甄子贤。对方一怔,回看一眼方领会其意,大声说:“这件事我可以作证,古池完全是无辜的,那人明显故意讹诈。当时,我俩都在现场,而且我就站在他身边。”皮逑睨了一眼,笑道:“咱们自己在这里说是谁的责任,能有啥用?要让外人相信才行。再说,那人满脸血迹,你们说清白,别人会信么?” 盛明不紧不慢地抽完手里的那根烟,开口道:“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吧。全主任,你需要啥细节,我们全力配合。”说完,意识到竟说出“全力”二字,又嗤地一笑,改口道,“我们一定努力配合。”全力五指插进花白头发,做了一个梳头的动作,说:“我看现在无需再争辩孰对孰错,否则只会让人觉得欲盖弥章,旁人倒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咱们还是就事论事,略述一二,既充分表明政府的态度,又不含糊推卸责任,避免激化舆情,尽快平息这场风波。” 方格平一直趴在桌上写写画画,此时抬起头来,道:“古池和子贤千里来蓟云,支援咱们县建设,不能打击这种积极性,这种舍我精神多么难得。”言毕,自己先笑起来。盛明点点头,表示同意。众人也就不再异议。皮逑在电脑上敲字,两位主任谋篇措词,古池则在一旁还原事件经过。忙忙碌碌过去一个上午,经再三修改,反复斟酌,一篇政府通告才算弄出来。眼瞅着任务完成,众人下楼去食堂吃午饭。路上,古池依旧有些放心不下,便扯着皮逑,轻轻道了声感谢。 通告初稿交上去,郗文录用钢笔在文稿上圈圈点点,又指划出个别不当之处,方才最终定下来。紧接着,夹笺呈批,领导圈阅,盖章签发,一套程序走完,这篇通告终于出现在县政府网站上,内容大致是: 近期,网上盛传政府门口上访群众与工作人员发生肢体冲突事件,经认真调查核实,该消息确系为误传。经县政府领导研究决定,现将真相予以通报……对于散布谣言以及其他方法故意扰乱公共秩序的违法行为,将予以严惩,请广大人民群众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 政府大门旁亦张贴了一张,白纸黑字配上大红印戳,分外夺目。桥西村的事后续处理得如何,古池不太了解,只是不再见到那帮上访的村民,间或有到政府门口喊冤的,也是三三两两几个人。蓟云县政府大院门外恢复了往日平静,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行人仍然步履如织,时间总是可以冲淡世间一切。古池虽不曾有过类似工作经历,但日日与值守的信访局及公安局的人待着,闲聊时也了解到很多东西,各种奇闻异事十分精彩。见闻得多了,也深有感触,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如今这词儿估计要改改,“政府门前是非多”也许更合适。盛明时不时说些接访的故事,他皆暗自记在心底。 第三章 风止波平有余光 狮舞商集闹朱桥2 甄子贤话也不多,每日里手持一本书,则阅个不停。今儿读《论语》,明儿读《左传》,简直手不释卷,乐在其中尔。他对这位山东汉子有了不一样的印象,水浒故事发生在那里,总让人觉得鲁地之人都是造反的主儿,男儿皆有阳刚之气,但眼前人则是一个例外。古池开始觉得此兄应该是具有极高的文学修养的,那些传统经典的确脍炙人口,可是全部习用古文,一般人读着终究感觉晦涩难懂,这厮却阅之如饴,这等功夫何其了得,让人不明觉厉。直至一日,他无意中瞧见,此兄床头竟摆放着两本《飞燕外传》和李渔的《蒲团》,方知晓这厮不过亦是个凡胎俗骨。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时光荏苒,犹如指尖细沙,白驹过隙。转眼间,又一个月有余。古池除了每日练些书法,读些感兴趣的书外,就是慢慢适应当地饮食。一日晌午,众人饭后皆回屋休息。古池直楞楞躺在床上,因为天气炎热之故,久久不能入睡。遂起身打开窗户和房门,希望能有一丝凉风吹进屋来,又摊开笔墨纸砚,想着写几行汉字。稍作思忖,湖笔蘸墨,写出几句欧阳询的行书。左看右看,觉得倒有几分意思,便拿出印泥扣了章。 “写得好!”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句人声,吓了他一惊,原来方才只顾聚神挥毫泼墨,全然没有注意有人进来。扭头一看,雒海文正歪头欣赏桌上的书法,笑着夸赞不已。古池顿时觉得十分窘迫,知道拙作水平一般,哪里值得这般叫好,忙放下手里印章,转身说道:“见笑了文哥,纯粹自娱自乐,没事写着玩。”雒海文弯下腰,凑近桌面,认真看了看,边点头边说:“不错,铁画银钩,兄弟的书法练多久了?”古池不好意思道:“平时有时间的话就写写,谈不上专门练过,只是业余的一点爱好。” 雒海文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不错,不错,果然不是猛龙不过江,你们考上公务员的都不一般。不知你平时喜欢练哪家的字儿?”古池有些奈不住夸,浑身感到些许不自在,腼腆道:“文哥实地过誉了,兄弟哪里能承受起这样的话,有才之人早去闯社会了,哪里会像我这样削尖头往政府里钻。平日写字也没啥系统性,全凭爱好兼而练习,临过欧楷,摹过柳颜,中国书法博大精深,我连皮毛都还未曾习得。”对方哈哈大笑,弄得古池更加不好意思,还以为方才哪句话说得欠妥。 雒海文道:“前些日子,政府门口打人事件闹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因牵涉到你,我本想找你私下聊聊,却一直未能找到适合的机会,现在处理怎样了?”古池听到有人关切,心里感到一丝温暖,忙招呼来者坐下来,答道已经没事了,无需担心。雒海文坐在床边,语重心长道:“以后遇到这种事,一定要注意方法,虽然上访者大多数都遭遇不公,值得同情,但是有一些人是不怀好意的,唯恐天下不乱。说白了,还是为了自己那点蝇头小利。无论如何,这些毕竟是工作上的事,咱们万不可为此把个人搭进去,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古池郑重地点了点头,没想到眼前人说起话来句句中肯,竟不带丝毫官腔,不由间心里涌起阵阵暖流。其实,经过此事,他早已反思良久,也渐渐悟出了一些道理。 雒海文起身道:“行喽,中午先歇会吧。晚上安排事儿没?没事的话,跟着我一起吃饭去。”他如今孤单一人住在单位,当然没啥事,既然有免费的晚餐可吃,岂有不去之理。转念又想,也许人家只是面上的客套话,便道:“晚上没啥事,不过,我去合适吗?”雒海文笑道:“没啥不合适,晚上也没外人,都是一些玩得好的朋友,正好你可以多认识一些人。”古池高兴地点头“嗯”了一声。雒海文出门前,扭头看了眼桌上的墨迹,道:“前面的闲章若落在首字儿的稍下部位,这幅字儿看着就更好了。”说着,摆摆手下楼去了。 古池觉得此话有深意,立在桌前琢磨一会儿,又查阅了一些前人作品,的确如雒海文所言。顿时,恍然大悟。于是,把引首章又重盖一次,接着发觉整幅作品相较之前果然好很多,暗暗敬佩不已。遂关上房门,褪了衣裳,只留着一件小裤衩,汗涔涔地躺在床上。屋顶挂着一个腌臜的吊扇,上面粘满黑色的蝇粪,勉强送来一阵阵的凉风,古池迷糊中憩了。 炎炎夏日,热浪袭人,路旁的国槐蔫得叶儿低垂,树上的蝉声聒噪不止,让人心里生出几分烦闷,昼夜也显得更加漫长。午后三点,古池躲在警卫室里,望着外面太阳明晃晃的风景发呆。正是: 骄阳似火空中烧,天地之间炉内烤。左手搭棚徐徐踽,右手作扇频频摇。妇人热裤露白腿,汉子光膀袒肚腰。市井街坊人烟稀,遮阳伞帽到处飘。人间生灵何其苦,哪得瑶池寒水潦。 嘴里轻吟着:“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万物此陶镕,人何怨炎热。君看百谷秋,亦自暑中结。田水沸如汤,背汗湿如泼。农夫方夏耘,安坐吾敢食。”这诗并非他所作,心想诗乃是一首好诗,只是其中“六月”两字倒不太应景,毕竟已过那个时节,若改为“阳炭烹壮月”则实在好极。不过,戴复古毕竟是宋朝盛名五十年的江湖派诗人,其诗又岂是吾辈所能改的,了了几句便把七月酷暑活淋淋地展示在后人面前。话说回来,七百年前的宋朝也会如此热么,难不成那会也有桑拿天?古池静静地坐在那里,脑子里开始浮想联翩,一个人竟不自觉地乐了。 大门口无事的时候,盛明就坐在屋内,与一帮人嗜闲篇。古池对于领导分工还很模糊,不明白堂堂一个副科级领导,为何会负责门口一摊子烂事。他不知道究竟是蓟云县上访者多,还是接访工作相对重要,只知道现在都是一堆难以处理的棘手事。他悄悄地问甄子贤:“晚上有事没?”对方摇摇头,称:“光棍一条,能有啥事?”他说:“晚上有人请吃饭,一块去不?”子贤扶了扶眼镜,把手里书放至一边,精神立即变得矍铄,道:“好啊,去,去,为何不去?”两人便约下此事。快下班的时候,盛明想请二人吃饭,问晚上有没空。古池大感意外,没想到两顿饭局竟撞上了,只能好意推辞道晚上有事,吃饭之事改天再说。 五点半钟,雒海文打来电话,让古池先去办公室等着,他手里还有些后续工作尚待处理。古池和甄子贤上了二楼,最东边一间便是他的办公室。敲门进去,里面有一位年轻人,正坐在电脑前忙碌,发至眉梢,身形圆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身穿短衫,下配牛仔裤,完全没有在意两人进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屏幕,一动不动地僵坐着。 雒海文一边招呼二人坐下,一边翻动着桌上一堆文件。古池说:“文哥,这位是甄子贤,你见过的。晚上他也没事,我俩一块过去成吗?”雒海文高兴地笑道:“好啊,正好彼此都认识一下。”二人笑着点点头。须臾,雒海文才闲下来,冲着年轻人道:“艺行,过来,这是咱们单位新进的公务员,介绍与你认识。”年轻人扭过头来,微微一笑:“你们好,我是任艺行。”古池和甄子贤踮起一下屁股,点点头以示问候。雒海文说:“任艺行现在负责督查室,平时我有其他事儿,这里一摊子工作基本都交给他。事多人少,显得比较忙乱。”几人扯了一会儿闲篇,便往外走。任艺行却没有跟过来,说是晚上还有其他事情。 三人刚至大门口,一辆豪华轿车早已停在路边。崭新的车漆一尘不染,明光可鉴,无比气派。古池认得那是一辆宝马,心想能驾驭此车者非富即贵。车窗自动降下来,里面探出一个小平头,喊着三人上车。雒海文笑着迎上去,两位年轻人紧随其后。经过介绍,他们知道此人名叫花一鸣,文哥的朋友。古池出身寒贫,一路苦读,方入体制,哪里坐过此等豪车,整个人竟都随着车身颤颤悠悠。此时,古池坐在车内往外看,果然与坐出租车的感觉皆然不同。难怪古人讲求宝马配英雄,飞将吕布之赤兔,贤德刘备之的卢,霸王项羽之乌骓,以及众多门流将士几乎都有一名骑。尔今,上古已逝,人们依旧对出行工具有着别样追求,否则亦不会有无数价值不菲的宝马和奔驰。 街道上人声喧嚣,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虽是下班时间,日头却仍然高照,播洒着余温,整座城一片蒸腾。人们纷纷走出屋子,老少妇儒多起来,街道一扫白天的荒凉,人气渐浓。无论是行脚的、遛娃的,还是散步的、回家的,人群仿佛一股潮水,都涌向城北方向。原来,今日恰逢农历七月十八,是蓟云县每年一度的娘娘庙盛会,人们都乘着酷暑刚散,纷将赶来凑凑热闹。古池曾听人说起过,城北有座娘娘庙,相传北宋年间,此地有一女化男妆,跟随杨六郎英勇抗辽战殁,七日后朱桥镇一“仙姑”坐化,死前声称自己乃该女转世。后来,人们为了纪念此女,便兴建一座神女祠,并把其生日七月十八定为正会。每到该时节,整个城都显得非常热闹。 第四章 吟诵唱和半方园 觥筹交错闲云宴 车行至城北,与人山人海相迎,眼前只现汪汪一片人潮,如同一幅现代版清明上河图。“蓟云素有八美景,长虹夕照朱桥映。”这是当地县志首篇上的话,古池无事时翻阅过,一直记忆犹新。蓟云县尽管地理上属北,却并不缺水,一条清澈干净的小河由西山而出,蜿蜒往东,穿城而过,水中青荇点缀,绿水芙蕖,馥香四溢,宛若一条玉带,衬托得此城别具灵秀。眼前这座桥横跨河面,气如飞虹,遍身红漆,谓之朱桥简直名符其实。娘娘庙位于河对岸,从车里可以望见琉璃青瓦。摊贩们从上桥处开始起市,分布在道路两侧,错三落五地支架起棚,绵延几里之外。 一个舞师队伍正从远处而来,鼓声震天,狮头圆大,眼睛灵动,形态逼真,既威武雄壮,又憨态可掬,引来一群孩童嬉戏相随。一座戏棚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音箱里传来地方戏的旋律。主干道两侧摊点林立,人口稠密,商客云集,卖衣服的、卖花的、卖水果的、占卜的、打耙的、射箭的、扔飞镖的……江湖行当无所不备,街市行人摩肩接踵,令人目不暇接,好一派繁华景象。古池赞叹不已,未曾想北方也会有如此景致,心想自己来此将近两月,竟然不知这么一个好去处。 甄子贤有些按捺不住兴奋,也被眼前景象惊呆了,鼻子贴在车玻璃上,望着闹景道:“哇!想不到蓟云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俨然一幅太平盛世市井生活图啊。”雒海文在前座,回头笑道:“今天是县城庙会,所以分外热闹。眼前这座桥,名为朱桥,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算得上蓟云的一张名片,周边区域就是老城区,商业较为发达,人流量很大。桥下的就是润河,属海河流域大青河水系,水量充沛,水质清透,是咱们蓟云县的宝贝。从此地往西二十里地,有一座山名曰西山,山上有座泉称润泉,终年往外汩汩出水,从来不曾枯竭,味道清冽甘甜,最后汇入润河,两者相依相存。蓟云之所以酒业发达,与此有着莫大关系,否则也造就不了本地酒浓香,其醇厚馥郁的特质更是无出其右。” 听完一通丰富的讲解,古池赞誉道:“文哥真厉害,解说得好专业。”正在驾车的花一鸣打趣道:“那是,你们文哥博古通今,肚子里的干货多着呐!”言犹未尽,嘿嘿笑起来。雒海文摇摇头,谦虚道:“没有,没有,鸣哥在跟你俩逗笑。”说着,扭过头来,指着那座桥,“看到桥上的舞狮么,那是蓟云最附盛名的表演,素有‘北狮正宗’的美誉,曾经受过*、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检阅,在世界其他国家演出多次,成为蜚声中外的文化品牌,如今已经获批国家级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 甄子贤一脸惊喜颜色,仿佛麦哲伦发现新大陆一般,高兴说:“想不到一个小小县城,竟有这么多的文化看点。”雒海文颔首而笑,转而顾作神秘道:“在蓟云必做两件事,知道是什么吗?”古池满脸雾水,不知所云,睁大眼睛,重复道:“是什么?”雒海文和花一鸣哈哈大笑,撂下两位年轻人摸不着头脑,狐疑地看着两人欢乐。笑声止了,雒海文故意放慢语速说:“一是喝润泉,二是看舞狮。润泉既是名泉,也是名酒,不喝润泉酒,枉为蓟云人啊!今晚,你俩就可以品尝到甘之若饴的人间佳酿。”古池恍然大悟,挠了挠后脑勺,也忍不住乐起来。甄子贤嗫嚅道:“我倒是不胜酒力的。”古池感到有些意外,初见那晚,瞧这厮喝酒架式完全不像新手,恁何说出这般话。 花一鸣手扶方向盘,注视着前方,小心避让着行人,眼笑眉飞道:“喝酒是慢慢练出来的,你们以后都是在官场上行走的人,没酒量怎么可以,乘着年轻要敢喝敢拼,这样才能当大领导哇。”雒海文笑而不语。此刻,外面的人声、吆喝声、喇叭声等混作一团,汽车本来朝北行驶,迫于人多拥挤,只好改道向西而去。 不多时,车在一处宅院前停下来。眼前错落着几户人家,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市井喧嚣消失无影,看样子应该到了城郊。四周环境幽谧,绿柳垂腰,微风阵阵,路边花儿开得姹紫嫣红,地里草儿茵如绿毯,空气中夹带着丝丝芬芳,直沁人心脾。下车,细瞅眼前这处院子,忍不住徒生几许感叹,正可谓: 实木门钉朱大门,三尺盘狮顾两边。琉璃青瓦凤飞檐,五彩祥瑞金描边。灵秀精致广亮门,紫气东来摆中间。 北方宅院一般较大,粗略一观,该处约在二亩左右。这是古池家乡所没有的,南方历来人烟稠密,一户人家无非三分宅基地,能有如此大的院子,实乃罕见。广亮门旁立着一副对联,曰: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等好事仍是读书。乌木金字,笔法遵劲,隐隐透露着院主的高雅。古池抚颏忖度,接连看了几遍字体,却难以说出究竟属于何体,只觉得柳颜欧神韵兼具,还藏着几分徽宗帝的瘦金。门边种着几株紫叶小檗,左边树着一块原石,上面写着:半方园,右边立着一块“泰山石敢当”。 花一鸣锁好车子,上前叩环敲门。哐哐,响了两声后,吱呀一声,大门被人打开。只听里面脚步橐橐,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走出来。此人头发偏分齐颈,烫染微卷梳于脑后,双目炯炯有神,一身浅灰马褂,中开立领对襟,连袖六粒直角扣,看起来富态休闲。对方开怀一笑,右手做出请的姿势,道:“进来吧,菜已经下锅,其他人还没到。”花一鸣上前一步,抢先进了院子,鼻子嗅了嗅说:“好香啊!”那人笑道:“都是你们好嫂子的手艺,一会儿多吃便是。今天街市上碰巧有几样新鲜的活物,就买回来做了,各位老饕可以一饱口福。”雒海文向那人介绍道:“他俩是今年县政府新招录的公务员,都非常优秀的年轻人。”转头冲着二人道:“这位是李唯一老师,在书法界很有影响力,是咱们蓟云县乃至上谷市的文化名人,前来求作品的人都得排起长队。现在,李老师润笔费可都是按平尺收取的。”两人点头问了声好,纷纷投以敬仰的目光。 忽然,古池发现那人望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寻常,似有一股难以言表的惊诧,却转瞬即逝。李唯一慢慢踱着步子,叹息道:“唉,不少朋友来求字画,现在每日都过得勿忙,甚感时间不够用。”花一鸣不断盘玩着腕上的檀木串,嘿嘿笑道:“以后谁再求字画,直接明码标价,朋友也不例外。你要不好意思,我来帮你收。”李唯一哈哈大笑,没有接下话茬。“这个倒是花总最擅长的。”雒海文略带黠意说。众人齐步迈进靠西的一间配房里。 古池这才细心察看了四周。这是一个里外两进的院子,装饰不甚奢华,却朴素干净。前院一间正房,东西两间配房,中间一条青砖铺砌的甬道,曲折蜿蜒,两边种着五彩六色的花草,凉台上摆放的几副盆栽开得正艳。西配房里传来几人交谈的声音,二人前后脚迈了进去,一股浓郁书香扑面而来。只见靠窗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摞着各种名人法贴,一方精雕细琢乌砚,一张墨渍斑驳的书画毡,笔海内插的毛笔犹如树林一般。边上放着一口青花瓷瓶,里面插着几束干枯的稻秧。西墙上挂着一大幅《草书千字文》,乃是宋徽宗赵佶的稀世珍品,毫无倦笔,一气呵成,颇为壮观。东边设有拔步床,古朴雅韵。四周挂着很多字画,落款皆为“闲素”和“半方居士”。古池暗自唏嘘,一般大户人家无非置办得富丽堂皇,尽显珠光宝气,哪里会有如此气韵,想必此人是不一般的。两张木椅靠北墙放着,他和甄子贤便坐上去,静观几人品画论道。李唯一手持一幅画比划着,雒海文不时点着头。 约莫过了一根烟的功夫,门外传来汽车的声音,接着几个人声由远而近。众人从屋里出来,来者为一男一女。男人样子五十上下,头发短寸,身型瘦长,一对浓眉仿佛妆笔画成,嘴唇留有髭须,颌下挂着三寸胡,身着黑色短袖衫,脚踏千层底布鞋,看起来颇具仙风道骨。女子二十出头,素妆淡抹,肩若削成,一件普通短袖衫足以衬托出婀娜身姿,一件超短夏日裤即可展现迷人双腿。两位年轻人不禁一怔,没想到这里竟有这样一位美人。李唯一热心招呼道:“有失远迎,罪过。二位莅临寒舍,实在令在下蓬荜生辉。”来人笑起来。雒海文一一作了介绍,男人唤作程乙,是一位老中医,在蓟云县城小有名气;女子唤作伊芾,是县电台播音员,难怪长相如此秀美。于是,大家互相认识了。握手时,古池摸到女子的手,简直软若无骨,实乃人间尤物。 第四章 吟诵唱和半方园 觥筹交错闲云宴2 厨房里传来滋滋的炒菜声,散发着香味儿。李唯一走在前面,招呼道:“人都已到齐了,大家都到后院里坐吧。”众人穿过中堂,眼前呈现一片精致的园林美景。竹林潇潇,绿柳周垂,掩映着白墙,清风徐来,飒飒作响。脚下八尺见方的地上,用防腐木铺砌成一片开阔地,中间夹杂着石桌、石凳,满院架设着蔷薇。紧接着是一块四方的池塘,里面荷叶开得正绿,莲花娉婷多姿,一簇堆着一簇,满院幽香令人陶醉。一座太湖石立于一角,突兀嶙峋,气势不凡,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狮子。中间竟有一座亭子,漆面如墨,顶覆草秸,柱上写着一幅对联,字体与大门外的相似,书曰:应作如是呈素态,淡看繁华守本真。最上面写着“闻风亭”仨字。此时,池面如镜,映照着蓝天白云、山石亭台,一切美如画。古池不断审视着李唯一,企图寻找其身上的不同寻常处。 花一鸣揉搓着手里的紫檀手串,看着园子说:“李老师,您这里弄的是越来越高雅了,我那地方倒奇怪,无论花多少钱却都弄不出这种感觉。”雒海文点燃一颗烟,深吸一口,揶揄道:“你回头给李老师拿点钱,让他直接帮你设计一下不就成了?”李唯一顺手摘去身边竹子上的一片枯叶,摆摆手表示出谦虚的样子,道:“我哪里会啥设计,这个院子不过随性拾掇了一下而已,眼前这些花儿草儿都是随便买来种的,也没花多少钱。”“瞧瞧儿,人家李老师,不花钱都可以布置这么漂亮。花哥儿,你那么存钱自然要多花点儿。”女子甜甜地调侃,皓齿初露,细柳寒烟眉下的大眼睛水波荡漾,声音清脆悦耳。古池偷偷发现,那双明眸竟然会传情的。花一鸣打趣道:“伊妹儿不愧是做主播的,这嘴儿也忒会说了点。”雒海文道:“人家美女这是在夸你呢!”女子咯咯地笑起来。 古池望着荷香扑鼻的池塘,突然想到宋代朱熹的一句诗,轻吟道:“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李唯一回过头来,满含笑意地望着他,道:“小兄弟不简单啊,一语正好道破我所想的。”古池一怔,脸皮虽未红,心儿却羞愧不已,感觉自己有些班门弄斧。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望过来,雒海文笑道:“那是,这可是咱们单位新进的大才子。”听到这么评价自己,古池愈发地感到窘迫。 恰巧,一妇人穿着围裙走过来,道:“饭菜都做好了,人到齐的话就可以吃了。”来者原来是嫂夫人。大家准备动手帮忙拾掇桌椅,李唯一指着池中小亭道:“三伏天气,屋里比较憋闷,现在日已归山,外面暑气正在慢慢散尽。咱们干脆把饭菜端出来,就在亭中吃了吧。”大家都觉得是个好主意,纷纷把桌摆凳,陆续端上来碗筷佳肴。嫂子果然是好手艺,古池粗略扫了一眼那些盘盘罐罐,共有四凉八荤,有泡椒木耳、酸辣拌猪耳、秋葵青椒拌豆干、柠檬鸡脚,还有清炒西兰花、麻婆豆腐、蒜苔炒腊肉、清蒸鲈鱼、乌鸡炖甲鱼、西兰花炒虾球、小鸡炖蘑菇,中间还有一大盆红焖狗肉。须臾,饭菜便准备停当。 突然,一个年岁不大的孩童从屋内跌跌撞撞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作业和一根铅笔,问李唯一其中一道习题怎么做。花一鸣朝孩童招了招手,逗笑道:“毛毛真好学,将来准得成为状元喽,来来,叔叔给你夹块肉吃。”其他人也都纷纷与孩童逗笑,当家嫂子奔出来,客气地让大家先吃,说厨房已经备下菜,就把嘟囔着嘴的孩童领进屋去。众人客气地喊嫂子一同落座,李唯一说不用管她,便招呼众人在亭中围坐了。 夕阳一半没入山尖,另一半变成红彤彤的颜色。微风徐来,轻轻拂过荷塘,莲花摇曳生姿,搅荡得满院皆是清香。大家分了主次,挨个坐下来。花一鸣睃着菜肴,高声道:“嫂子的烹饪手艺果然不一般,李老师这院子更是雅趣盎然,现在又加上往来无白丁,此情此景理应配上好酒。正巧,我车里有一箱五粮液,拿来与大家喝。”言犹未尽,正欲起身。女子用纤手挡了下嘴唇,莞尔一笑,道:“几日不见,花哥水平竟已今非昔比,话里话外都是些文绉绉的言谈。”雒海文笑道:“你文哥还是你以前的文哥,你花哥已不再是你曾经的花哥。”说着,伸手示意花一鸣坐下,“五粮液先放着吧,坏不了,咱们可以改日再喝。今天恰有两位小兄弟在,二人家又非本地,所以这顿饭既算是朋友间小酌聚会,也算是对政府办新人的接风宴。刚才在车上还说,要让他们尝尝蓟云的名酒,所以今天咱们不喝别的,就喝‘润泉’吧。”说着,面朝着李唯一道,“李老师,前几天我捎过来的润泉内部供酒还有吗?”李唯一点头称在的。雒海文示意他取出来,道:“这酒是朋友送的,市面上买不到,都是润泉内部品鉴酒,今天咱们正好先尝尝,回头我再给李老师弄些过来。”李唯一起身去屋里。花一鸣望着女子,嘿嘿一笑:“伊妹儿这么一夸,整个人都觉得飘飘然了,一会儿咱俩得首先碰杯喝一个。”女子妩媚地笑出两轮弯眉。 李唯一折身回来时,怀里多了一个黑色的酒坛。他小心地打开盖子,把坛内酒倒入玻璃瓶,再往每人杯里斟。古池生怕酒后失态,便声称不胜酒力,希望给自己少倒些。花一鸣却说:“男子汉大丈夫,区区一杯酒何足挂辞。蓟云全县不下五十家酒厂,要想以后在此站稳脚跟,必须得先学会喝酒,这就是文化。”雒海文笑而不语。他转头看了眼甄子贤,对方竟仿佛哑了没一句言辞,只好不再说些什么,眼瞅着面前二两酒杯满上。众人依次上了酒,除了女子半杯外,其余人皆是满杯。 在雒海文提议之下,按照当地规矩,大家连饮三口。白酒空腹入肠,一股辛辣沿喉而下,古池差点咳嗽出来。甄子贤却没啥反应,依旧稳坐如山。再看那名女子,也是坐不更容面不改色。花一鸣放下酒杯,往嘴里夹了口菜,对两位年轻人道:“屁股坐定,双腿一并,二话不说,先干为敬,这就是蓟云人喝酒的方式。”女子笑道:“花哥,你尽往厉害处说,别把人家年轻人吓着。”雒海文哈哈一笑,道:“花总的话虽说有些夸张,但是话糙理不糙。” 古池陪着干笑,心理却明如镜,都说北方人能喝果然不假,这里酒桌文化看来够戗。桌上菜未动筷呢,眼瞅着杯中酒已下去近半,照这么喝下去,非多了不可。常言道入乡随俗,现如今只能客随主便。李唯一右手地往后抹了一下头发,洒脱道:“在我这里喝酒,大家喝好便是,没有江湖饭桌上的套路,无须任何顾虑,开心就好。”唤作程乙的人久未作声,此时轻抚长须,放慢语速道:“李公所言极是,小酌宜情,大酒伤身。《本草纲目》中李时珍早已指出,酒药同源,过饮不节,杀人倾刻。痛饮则伤神耗血,损胃亡精,生痰动火。沉湎无度,醉以为常者,轻则致残败行,甚则丧邦亡家而陨躯命,其害可胜言哉?” 古池听得懵懂,除了李时珍的书名还记得,后面的话一句也未曾听明白,只是望着那三寸胡子出神。《说文》中言,口上毛者谓之髭,面毛者谓之须,颊须也谓之髯。此人两颊光滑,唯下颏有毛,称之为胡应该最为合适。李唯一点头,竖起拇指道:“程老说得好,不槐为‘杏林高手’。的确,酒不宜多,适可而止,过犹则不及。”突然,甄子贤铿锵有力道:“未必如此,古人也有借酒养生的先例。《诗经·豳风》里就写着‘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苏轼畅饮方写《赤壁赋》,李白斗酒后有诗百篇。你看,这酒好处还不少哩!”古池一听有些慌了,觉得甄子贤不该如此失礼,暗骂其忒犯浑了,于是用力咳嗽两声,这厮却全然没有领会。众人面带笑意,觑着这位年轻人。 “哈哈——”李唯一笑起来,道:“小兄弟真是博闻强识,果然有志不在年高啊。程老之意重在强调饮酒一个‘度’字,他的医学造谐可是深不可测的,《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温病条辨》等四大经典无一不知,《汤头歌诀》《四百味》《濒湖脉学》《医学三字经》等四小经典皆可倒诵如流,经其手亲自治愈的疑难杂症可谓不计其数。”雒海文啜了一口茶水,道:“这些东西以后他们会慢慢知道的。” 花一鸣笑看甄子贤,道:“这位兄弟看起来就能喝,山东人酒量都不错的。”古池生怕他再冒出一些话,像当初反驳自己一样,就寻思应该主动敬些酒,却又不知先敬在座哪一个,于是低头与他耳语一阵。两人倏忽站起来,一起举着酒杯,道:“文哥,我俩敬您一杯酒,感谢照顾。”雒海文示意二人先坐下,道:“先坐下,别着急。在座的哥哥们还未互敬,不能第一杯就敬我。而且今日咱们是来李老师家吃酒来了,不能喧宾夺主,第一杯酒应该先敬主人。” 第四章 吟诵唱和半方园 觥筹交错闲云宴3 两人一听傻眼了,竟然弄错喝酒的基本礼节,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花一鸣在一旁眉飞色舞地吆喝起来:“文哥说了,你们刚才做的不对,所以该罚,必须干了杯中酒。”古池为难地看着手里的酒杯,后悔不该仓促站起来。女子甜甜地笑道:“花哥,不知者无罪嘛,两位帅哥毕竟刚上班。”花一鸣抢话道:“此言差矣,就是因为刚上班,所以才要受罚,这样才会长记性,以后他们陪领导们吃饭的场合少不了,这么做也是为他们自己好。”甄子贤二话没说,仰头把余酒倒入口中。古池眼瞅着,只好仿效此法,皱眉饮下润泉酒。 花一鸣拍手叫好,众人哄然而笑,院子里充满快活的空气。古池感觉到腔内一股灼热,仿佛一团烈火骤然升起,令人难以忍受,急忙夹了口菜,忽乱吞咽下去。李唯一要过来斟酒,雒海文伸手挡住了,要年轻人自行动手,二人接过酒壶倒满自己的杯子。众人你一杯我一杯,渐渐地,互相也就喝开了。古池一杯酒下肚,脑袋里嗡嗡作响,整个人感觉有些飘飘然,依次给桌上人敬酒。女子坐在最右边,中间隔着甄子贤,古池准备端酒敬她,嘴里本想喊姐,可人家长得俊秀,模样怎么看也比自己小,生怕喊得罪了人,于是站直鞠躬道:“我叫古池,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女子弱手扶腰,语笑嫣然,白玉般的手指捏着酒杯,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道:“呦,别这么严肃啊,弄得我都有些紧张了。”古池颇感羞涩,把酒杯举向前,女子也举杯迎过来。他方才一直不敢正眼瞧她,现在才看得仔细。短裤落至膝盖上方,双腿肤如凝脂,蛮腰不盈一握。伸手举杯间,短衫高高擎起,下面不经意间露出一截光洁平坦的小腹。正可谓: 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芙蓉不及美人妆,水华难掩嫩肤香。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娴静如水,行若扶柳。顾盼生辉,撩人生怀。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借问汉宫谁相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古池没有想过,更不曾见过,一个女人眼睛竟然会说话。再一窥睨,女人鬓角滚落一行汗水,滑进微敞开的衣领深处。他心头一乱,咕咚一声,一口咽下杯中酒。心里琢磨着女子美丽的名字,情不自禁又乐起来。伊芾,这个名字好听且新颖,和夏娃的英文单词发音相同,这个小女子真是个诱人的角儿。自古红颜祸水,真不知往后她会揭起哪门子风浪。 “啪啪!”李唯一望着古池,击掌笑道:“老弟,好酒量!我看你气宇不凡,他日前途不可限量。方才你随口吟出那首诗,实在让我颇为惊讶。”古池酒过三巡,心里陌生感已经消失殆尽,笑说:“李老师,您太过讲了,我哪里会有那般能耐,那诗谁都可以吟得来。”李唯一道:“重点不在那首诗,而在由景触发的胸怀。我之所以要把该院子命名‘半方园’,自诩为‘半方居士’,就出自该诗。”古池想起门前石头上刻的字,还有书房里画上的印章,恍然大悟。 花一鸣吃惊道:“李老师还会算命吗?”李唯一放缓语气道:“只是略读一些占卜书册,前段时间看了《三命通会》《四柱命理》《子平真诠》后,方领悟天地日月山河草木虫鱼沙石等万物都相生相息,若能参透其中内在联系,即可卜前世今生。最近正在潜心研修《神峰通考》《穷通宝鉴》。”花一鸣脸上现出几分兴奋,道:“李老师,那你帮忙看一看,今年我能赚多少钱?”李唯一摇摇头说:“占卜是中国五千年流传下来的文化瑰宝,拿握一定的命理知识,可以推测算命,但依我现在水平仅限于方向上的预测,推不出具体能赚多少钱的盘面。” 程乙放下手里的茶杯,满脸严肃地盯着花一鸣,道:“我倒可以帮你算算,要不要听?”花一鸣一怔,道:“程老,你也会算命么?”程乙字字清晰道:“你最近是否经常感到心慌,眼睛干涩,口干唇躁,小便清淡,脸上总是出痘痘,膝关节嘎嘎作响,并总是伴随失眠?”花一鸣满脸陷入迷惘,不自觉地摸摸脸,频频点头道:“对对,你说得太对了。这段时间,我总觉得浑身不得劲,你说的症状全都有,这是为何?”程乙呡了一口茶,缓缓道:“此乃阴虚生内热,阴不制浮阳,浮阳上升,发为虚火。你上火了!”众人听完,止不住哄笑起来。花一鸣满脸尬色,清了清嗓子,道:“讳疾不忌医,明天我就买些去火的药来吃。”程乙挑了挑眉梢,处之泰然地啜着茶水。 日落西山,外面光影逐渐暗淡下来。荷叶在清风里互相摩擦着,呼啦呼啦地,偶而传来青蛙落水的声音。闻风亭顶上挂着一盏日光灯,已经打开,发着白炽的光线。酒过三巡,桌上菜也下去一半。雒海文高声道:“伊芾是咱们蓟云县电视台台花,今晚就让她大展身手,为咱们现场表演一个节目,大家觉得怎样?”众人纷纷鼓掌表示欢迎。 女子倒十分大方,也不扭捏作态,把凳子掖到一边,站在亭中间,用风铃般的嗓音说道:“既然大家不嫌弃,那我就献丑了。我给大家唱首歌吧,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花一鸣一边拍手,一边高声喝道:“好!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女主播为大家现场演唱!”于是,在座掌声四起。女子傲然挺立,显得整个人凹凸有致,婀娜多姿。紧接着,天籁般的嗓音从喉咙里迸发出来: 如果没有遇见,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遇见某一人,过着平凡得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任时光匆匆流走,我只在乎你…… 夜幕初降,灯影交错,一弯月儿当空朗照。静谧的荷塘月色里,女子眉目顾盼生辉,歌声悠扬,如痴如醉。古池终于明白,为何前人爱说“月下观美人,马上看壮士”,皎洁月色下女人的柔美仿佛纤尘不染。一曲作罢,余音袅袅。大家驰怀畅饮,无拘无束,酒喝到兴奋处,人的情绪亦愈发得高昂。原先入喉颇辣的润泉酒,如今已如无味的白水。古池觉得自己喝多了,但又觉得很庆幸,因为自己正在慢慢融入一个圈子,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尚且无法知道,只是模糊觉得起码不会是一件坏事。一行人愉快喝着,坐聊着,直至深夜方罢休。伊芾搭程乙的车走,花一鸣载着其他人回了县政府大院。 古池睁开眼时,已是上午九时。今日并非周末,他预感上班要迟到了,急忙翻身下床,冲进四楼的公共洗手间,将就着在水龙头下洗了一把脸。折身回屋时,听到隔壁传来的呼噜声,原来甄子贤还在酣眠。他重拳擂门,把梦中人叫醒,两人贼溜溜地钻进警卫室。稍作平息后,古池试图回忆昨天的事,结果发现徒劳,脑袋里一片空白,才意识到昨晚酒宴竟喝得断片了。 须臾,盛明从外面没精打采地进来,脸颊上多出几道血痕。古池关切问发生了什么事,盛明倒也直快,恨恨地说道:“唉,别提了。昨夜约好跟几个好哥们儿聚会喝酒。酒足饭饱后,朋友提议到足疗会所按摩解乏。没想到我当时喝昏了脑子,忘记把足浴店里的裤衩给脱了,迷迷糊糊穿衣回到家。结果被你们嫂子看见,还以为我在外面做了啥见不得光的事,死活要问个明白,最后我俩就撕扯起来。好男不跟女斗,我是处处让着她,这才受了伤。”两人听完都乐了,却又不便笑出来,只好忍住未作声,佯装同情道:“嫂子打得不应该。”盛明闷闷不乐地独自坐在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古池有些愣神,回想昨天见过的人,脑海中浮现那名叫伊芾的女子,嗓眼里尚存留润泉酒浓烈的呛味儿。令古池倍感意外的是,竟然没有丝毫头痛的感觉,说明此酒还不错,起码喝完不上头。 古池仍然时不时上网浏览蓟云贴吧,查看人民关注的新闻热点。果然,新闻炒得快,消失也一样快。自那篇贴子被人删除后,打人事件逐渐地淡出人们视野,没人再发贴讨论。转眼间,又过去两周。一日,办公室打来电话,让二人去趟郗文录那里。两人开始有些忐忑,到了才知晓,领导是要给自己调整岗位,原来不知不觉中在门口已经待了两个多月。郗文录打算让古池去督查室帮忙,甄子贤分到文书室,十分客气地问两人有无意见。二人对两个不同的科室不甚了解,只是点头称同意安排。郗文录看起来慈眉善目,说了些年轻人要沉下心来好好锻炼之类的话,便让他们去了。 二楼是主要领导们所在地方,依次排列着综合股、文书室等。方格平正在办公室低头打材料,看到二人路过,俏皮道:“嗨,二位帅哥!”古池止住脚步,笑着回应:“忙呐!”格平从座前起身,问:“接访工作怎样?”甄子贤答话道:“接访今日起就做不成了,领导刚分配了任务,我到文书室,古池去督查室。”格平有些意外:“咦,乍没分到我们这儿?”转口又道:“不管怎样,瞧这焰焰日头,在屋里总比站在外头强得多,以后就是邻居啦。”两人笑脸寒暄离开。走到文书室,一个女人正坐在里面清闲地嗑瓜子,身体颀长而白皙,发卷如波浪。两人认得她是宋月仙,之前曾见过几次面。 第五章 初来乍到探南北 无奈下咽杯中酒 甄子贤客气道:“姐,刚才郗主任让我来这报到,我叫甄子贤。”宋月仙忙把桌上瓜子壳用报纸兜了,热情招呼道:“小甄啊,欢迎,进来吧!昨天郗主任交待过了,文书室可算盼来一位高材生。”甄子贤怯声道:“以后有啥事,姐您尽管吩咐。”宋月仙咯咯笑起来。古池说:“月仙姐,你们聊着,我先上楼了。”宋月仙亲切道:“进来待会吧!”“不了,”古池解释说,“我被分到督查室,正准备打声招呼。”宋月仙笑着应允了。 三楼督查室的门开着,任艺行正窝在沙发里,聚精会神地低头玩手机。古池笑着主动打了招呼。任艺行倒未感到意外,原来已经知道他要过来,就带着他去见雒海文。古池记起初次见面时,雒海文曾提过负责政府督查方面工作,便又折身去二楼雒海文的办公室。他对这位哥哥印象有佳,且在半方园吃过一次酒,因此彼此少了一层隔膜。雒海文放下手中工作,两人交谈甚欢。少时,又交待任艺行几句话才分开。 两人回办公室聊着工作上的事情,古池发现任艺生是去年考录的公务员,比自己入职早一年,但年龄小两岁,毕业时间也晚一年。他懂得“先到为君,后到为臣”的道理,态度上始终毕恭毕敬。不到半天功夫,他对督查室工作有了大致认识,主要就是负责催办年度重点项目进度,以及一些临时性检查,还要回复市长热线平台。原来上谷市按照现任领导意思,弄了一个热线平台,专门受理百姓诉求。按说这是一件好事,只是每天鸡毛小事不断,遇到沉年旧疴历史问题,一时半会又难以解决,于是呈现出滚雪球般累积,下面部门地区只好敷衍塞责。 任艺行眼睛盯着手机,嘴里牢骚着:“你切勿以为督查室位高权重,手里攥着上方宝剑,面上看起来可以查别人,实际却是走走形式,谁会真拿咱们当会事儿呢?”古池似有所悟地点头,但仍然不能真正理解。任艺行指着旁边的电脑,漫不经心道:“呐!这个网络平台才是咱们的主要工作,一天到晚,净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东家长西家短,大事解决不了,小事又一大堆,不搭理又不行。市长专线办整天催这催那,实在让人生烦。”古池看着这位同龄人,心中不置可否,总觉得事在人为,牢骚太盛终非好事。 “对了,咱们平时还负责接听县长热线,”任艺行嘴巴努了努,提醒道,“就是桌上这部电话机。”古池把听到的都一一记在心里。他开始上手操作,发现网络平台上问题果然不少,时刻在刷新,需要不断给责任部门发传真联系。开始稍显手忙脚乱,慢慢也就熟悉了。下午,任艺行没来,称家里有事。古池接了几个热线电话,来电人都操着一口浓浓的蓟云腔,他屏息凝神也只听懂个大概,只好在笔记本上将就记下。 忙碌起来,时间便过得飞快,白昼一晃即逝。转眼到了下班时分,古池放下手边工作,静坐片刻,稍加理了理脑中忙乱的头绪,听着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一个人暗自寻思:自己一介布衣,无钱无路,这仕途极少听闻平民可以走得顺的,但看那些飞黄腾达者,无一不是出身名门,或是家境殷实。先前门口接访,不过是讨个上班的名头,实则徘徊在官场之外。今日到了督查,才稍微感到初入职门,眼下终于等来自己发力的机会。不由间,整个人变得信心百倍,遂关上房门,雄赳气昂地下楼去。 甄子贤独自坐在文书室,正醉心读着圣贤书。古池打算出去转转,喊上他一同去。外面天气有些阴沉,旗竿上的红旗剧烈抖动着,发出哗哗的声音。走到门口,那位坐轮椅的老者没有出现,古池心里空落落的,竟对那板上的话产生某种期待。他想再去看朱桥,那天夕阳西下人潮涌动的景象一直萦绕在脑海里。两人行走在街上,他问甄子贤对工作有何感受,对方竟面无表情地说出仨字“没意思”。古池颇感意外,一时也想不出其它话。两人溜达着往北去,天空倏忽落下几滴雨,紧接着大珠小珠砸下来,地面溅起一层雾团。两人顶着劈头盖脸的雨水往回跑,等到楼里时,全身已无干处,湿漉漉浑如落汤鸡。时值三伏,古池两股间竟窜出一股凉意,生怕着凉感冒,忙回屋擦拭换衣。 古池伫立在四楼窗前,望着外面瓢泼大雨,心底生出一丝对故乡的思念,那里的雨也似这般急遽。他从箱中掏出两袋康师傅,给甄子贤送去一袋,自己沏泡了一袋,眼观天际黑云翻墨,耳听窗外大雨滂沱,将晚饭凑合打发了。时近黄昏,楼道内光线渐微,唯有窗玻璃透着模糊的光亮。政府大楼里阒无一人,雨声映衬下更显寂寥。古池坐躺着读了一会书,身子欲发困倦。突然,一阵悠扬的埙声传过来,如怨如诉,凄凄凉凉,把古池的心绪带到很远的地方。 次日上午,办公室通知九点召开主任开公会,要求政府办全体干部职工参加,有事向分管领导请假。古池拿着笔本,早早地来到会议室。刚坐定,就看到宋月仙端着一盆水进来,要打扫一下会场卫生。古池主动上前帮忙,认真把桌椅全部擦拭一遍。人们陆续进来,不大的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几位副主任依次落坐在中间圆桌旁。稍顷,郗文录挂着严肃表情大踏步进来,开始主持会议,主要是紧紧围绕市委、市政府的决策部署,落实好县政府办公室“双提”工作。古池一时没明白“双提”之意,整个会听得迷糊,只好低头佯装在本上写划。末了,郗文录在台上竟提到单位新人,让古池和甄子贤做个自我介绍。两人受宠若惊,内心波澜起伏,颤抖着声音向众人报出自家姓名。 郗文录拾摞好文件,补充道:“新人入职,手续繁多,工资可能需要较长时间才能下来。如果你俩急用钱,可以先到财务室支取,等以后发工资了再还上。”古池慌忙点头,心潮澎湃不已,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领导竟能在百忙之中不忘如此小事,足见体恤下属的为民情怀,他眼里的主任形象瞬间高若山阿。 其实,古池还真急用钱。本以为上班后工资会很快发放,临行前所带积蓄并不多,前些日子早已囊中羞涩。问家人伸手要钱,又实在难以启齿。毕竟今非昔比,上班已不同于在校读书。现在领导做此考虑,正好解了燃眉之急,否则真不知方便面要吃到啥时候。会后,他急忙拉上甄子贤奔财务室。负责财务的大姐名叫穆美晶,为人非常和气,只叫二人简单填了张单子,就从保险柜取出现金当即给了。 督查室工作以常规性事务居多,主要还是回复热线平台反映的问题。古池进入角色很快,慢慢也掌握一些回复技巧。有些问题属于历史遗留,并非短时可以解决,与领导重视与否并无太大关系,关于此类回复则不宜着急,尽量拖至规定最后时限,然后再以官样文章提交。若不能令上面满意,重新驳回倒也无妨,此法依旧可以重复使用。只有一事让他耿耿于怀,平台上一直有人在匿名反映桥西村民土地被非法侵占,他不明白为何此事总被人揪着不放,对前不久的贴子事件仍然心有余悸。每次电话联系桥西镇政府,得到的答复皆是有人恶意挑事,此事证据确凿,毫无悬念。因此,他也只能据此回复。 过了三五日,办公室说晚上一起吃饭,也未说细节。日落黄昏,政府办一群人挤进两辆七座轿车,一起出了大院。大家一言一语,车内闹哄哄的。全力坐在前面,回头问:“小古,你俩到咱蓟云县已有些时日,感觉乍样?”两人说了声好,多谢领导照顾。皮逑高声道:“在那些地方有啥干头?还不如尽早到综合股来,成长也快,生活也充实,现在我们可是正缺人呐。”全力笑说:“改日,我得向郗主任念叨念叨,好钢用在刀刃上,人才要放在综合股,这样才能更好地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两人始终喏喏支吾,不知何以应答。皮逑以颇显老成的口气说:“全主任乃蓟云‘一支笔’,论文字功力,无人出其右。你们若是过来,耐心学,好好练,保准对于以后发展大有好处。”全力神采奕奕,微微笑着。 到了城南,汽车停在一座巨大的厂区前,高高的门柱上挂着金色大字“利晟集团”。保安瞧见来车是政府办的牌照,未加检查便直接放行。古池听说过这家企业,因为蓟云县人人皆知,真正走进这里倒是第一次。整个厂区都弥漫着铁锈味道,机器的轰鸣声不绝于耳,热闹的景象让人不难理解,该企业为何是蓟云县的骄傲。车子拐进一处清幽的地方,一座假山上流水潺潺,带来无限凉意。山后一幢楼,里面别有洞天。三层挑高大厅,璀璨夺目吊灯,平滑如玉大理石,陈设家具极尽奢华。原木桌椅现海黄纹,华丽灯盏呈帝王派。举目望去,明晃晃耀眼,金灿灿浮华。服务女侍着装整齐划一,举手投足尽显温柔典范。裙长不过膝,嘴笑露八齿,眼弯若新月,眉型如远黛。各个年华不及桃李,位列迎宾门侧,无不让来者侧目。一位个头不高且身材紧实的男人,带着几人已在等候,但见他头发油亮一丝不苟,脸庞肥圆不失棱角,双眼炯炯有神,目光深不可测。两方稍作寒暄,古池知道此人就是仇明利,利晟集团掌门人。 第五章 初来乍到探南北 无奈下咽杯中酒2 步入一间豪华包房,大家嬉笑入座。政府办来的人不少,除却几位县长秘书外,其他人基本到齐。古池猜到他们皆是常来的客人,否则不会如此熟悉这里。甄子贤嘴巴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去,如此奢华堪比皇宫,简直天上人间啊!”他点头深表赞同。众人落座当儿,他俩迟迟不敢坐下,因为不知该坐在巨型大理石圆桌哪个位置合适。古池模糊记得,当年大学上礼仪课时,餐桌对门地方为主位,此间房门在东面,暗自想除西位以外,其他地方应该可以随便坐的。俩人瞅着北边空着,便过去坐下。未料,旁边的宋月仙抻了古池胳膊,低声道:“这里是留给领导们的,你们坐不合适,去对面儿吧。”俩人一慌,连忙起身换了座位。古池脸臊得很,偷窥了在座的人,自己的鲁莽似乎并不曾引起他人注意,才略微心安了些。 少时,只听得屋外有笑语声,说:“仇总,我现在可是戒酒了,有话在先,今晚滴酒不沾!”伴随着一阵悦耳的女人笑声。古池暗自思忖:“谁家声音如何洪亮?这女声为何如此熟悉?”抬头看时,前后走进来五人,皆是满面春风。郗文录在左,仇明利在右。边上的惹眼女子竟是伊芾,难怪笑声听起来恁般熟悉。其余两位不曾谋面,却也知非一般人,所在气场让人另眼相看。只见中间男人,五十上下,粗腰厚背,浓眉大眼,油光锃亮大背头,嘴角一点衣食无忧聚财痣,双手背后,阔步成风。另一位身形瘦弱且颀长,不大的双眼滴溜有神。众人纷纷离坐起立,目送晚来者就坐。古池贴近身旁的方格平,轻轻耳语道:“不知伴着郗主任进来的两位是谁?”格平有些诧异,睁大眼睛说:“你不认识他们?你在政府办待这么久可惜了,年长的这位是贾县长。”“贾县长?”古池不解,“蓟云县长不姓杨么?”格平低声笑道:“你说的那是一把手杨晓风县长,现在这位是贾立仁副县长,主管咱县的国土、住建、规划等部门。你天天在政府办待着,怎么会连几位县领导都分不请?较瘦的那位,你不认识倒有情可缘,他是萧天鹤,蓟云县国土局局长。”“啊!”古池惊讶万分,这份失措并非因听得两位领导身份,而是为自己在政治上的驽钝感到不可思议。原来喊领导是有讲究的,皆以就高不就低为原则,某位领导姓后若带了“长”,则从称呼是无法判定其正副的。 仇明利和贾县长谁也不肯坐主位,彼此互相辞让,最后还是贾立仁在那个位置坐下来。甄子贤看到伊芾,稍微摆手示意,奈何对方目光却落在别处,不曾注意到这边,遂又无趣地把手落下来。仇明利前庭饱满,灯光下更显油光锃亮,满面春风道:“今晚大家抽空来利晟吃个便饭,我没有其他要求,就是吃好喝好。其它任何顾虑暂且放一边,这里就是咱们政府办食堂,以后大家只要有时间,就随时可以过来。”郗文录不再像往常坐在办公室里那样绷着脸,笑道:“仇总,政府办真有这么豪华的食堂,咱们还能坐在此地聊天吗?恐怕我早就被纪委同志拿下了。”贾立仁呷了一口茶水,道:“两办工作向来繁忙,同志们平时都很辛苦,偶而放松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古人讲: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仇总既有一番好意,那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现在省市都在大力倡导,各级官员都要与企业家搞好关系,既然如此咱们不能克意把自己摆在高位,凡事搞得太严肃,彼此间距离就变得疏远了嘛!” 仇明利拍手鼓掌,一副酷似感动的样子,道:“说得好,贾县长说话高屋建瓴,既不失为政之高度,又不缺恤民之温度,蓟云能有您这样的父母官,那实在是全县百姓的福气。”贾立仁略肿的眼泡蓄满笑意,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我无非一个打下手的,重要决策都是晓风县长说得算,若说为民造福,我岂敢恬领此份功劳啊?”仇明利道:“今晚本来有意邀请杨县长,但他有要事不能参加。贾县长太过谦虚,杨县长掌管蓟云当然功不可没,我一粗人不太会说话,有些事倒也懂得。朱元璋干翻了蒙元统治,开创后来的洪武之治,算是极厉害的人物吧,但常遇春、蓝玉、李文忠等能将的至伟厥功岂可湮没?”贾立仁大笑:“仇老总又在说笑,总说自己没文化,我看在座人中最有文化的就是你。”郗文录靠在椅背上,笑睃着二人。萧天鹤捏着一小摄瓜子儿,嗑着,默默做着旁观者。 领导闲聊不已,众人只是坐着看着。着装整齐的服务员进进出出,陆续摆上各色馔馐佳肴,顷刻,摆满整个硕大的大理石圆桌。中间放着几瓶包装精致的白酒,瓶身上写着:“千年润泉”,附带几行小字:“古方酿造,醇香馥郁”。古池来此之后,听过不少关于蓟云的故事。润泉酒历史悠久,一直是蓟云引以为傲的品牌。后来的国企改制中,“润泉酒”的大旗究竟由谁来扛,这个问题曾困扰领导们很久。利晟集团规模最为庞大,又是纳税大户,虽然企业历史不长,但各路关系搞得活,该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在其身上。因此,在这里随处可见润泉酒自在情理中。屋顶音响里播放着悠扬的旋律,是降央卓玛的歌声,古池颇爱这位被誉为天下最美女中音的歌手,其旷古悠远的声音令人沉醉,此刻作为晚餐背景乐倒十分地应景。 仇明利看菜上得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说:“诸位,其余话不再多说。这里就是家,你们想吃啥就吃啥,能喝多少喝多少,好不好?”“仇哥,”伊芾娇声说,“你和贾县长说得热闹,妹子还未来得及说句感谢的话……”仇明利伸手止住,道:“慢着,之前咱们怎么说来着?你不喊我‘仇总’,我不叫你‘伊主播’,咱俩之间一律兄妹相称。就冲刚才这句,你就犯规了,必须受罚!”伊芾面若桃花,望着一眼贾立仁,说:“有县长大人在,我哪敢太随便?”贾立仁笑道:“欸,不能这么说,别说我一个县长芝麻官,就是再大的省市长也管不了你们结拜兄妹吧”萧天鹤放下手里瓜子,调侃道:“没想到哇!仇总啥时候认了这么一位天仙妹妹?”旁边女侍连忙上前,把装着些许瓜子壳的盘子撤去,重新换上一副新的。仇明利笑道:“乍样,我这妹妹是不是美得像天鹅?”贾立仁握着茶杯,笑说:“你是想说人家美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吧?”仇明利撅着嘴唇,恍若大悟似地点头,恭敬道:“领导可算说到我心坎里,这八个字打死我也不可能想出来。不过,我就是一粗人,麻烦县长大人再给解释解释呗!”贾立仁开怀大笑,扫视一眼桌中人,道:“政府办人才济济,你们谁来给仇总解释一下‘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音落,筵席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古池心潮澎湃,此情此景,觉得应该多多表现,也好给领导加深些印象。稍作忖度,高声道:“我知道这八字的来历。”大家眼光齐刷刷凝聚到这边。郗文录忙解释道:“忘了介绍,这两位是咱们政府办今年新录用的公务员,上班时间还不长。”贾立仁鼓励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好,那就说说看吧。”古池十分激动,努力把口音调整到普通话,说:“此八字本意是用来形容女子貌美,古代特指四大美女倾国倾城之美貌,其背后还有一串精彩故事组成的历史典故。‘闭月’意指貂蝉拜月,‘羞花’意指杨贵妃观花,‘沉鱼’意指西施浣沙,‘落雁’意指昭君出塞。”贾立仁含笑望过来,古池觉得有些不自在,那双眼睛好似可以洞穿一切。他睨了一下伊芾,女子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愈发神似《圣经》中的夏娃。仇明利一边拍手,一边叫好:“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以后都是要做大领导的。”说着,扭头让伫立一旁的服务员过来开酒。 酒杯一字排开,哗啦啦满上。贾立仁称自己不喝酒,仇明利则执意道:“领导,你看今晚在座都是政府办的人,你要不喝,他们估计都该效仿了。伊妹儿,帮我劝劝领导。”伊芾说:“贾县长,我们都是您手下的兵,你要不喝,这酒席怕是没法继续了。”仇明利鼓噪道:“对对,领导要做榜样嘛。酒是粮*,越喝越年轻。你可以少喝,但别不喝,咱们点到为止,好不好?”贾立仁一脸苦笑,无奈地摇摇头。酒杯随着转盘逐个分开,女士以喝饮料为主,男士端的则为白酒。古池本不想喝,奈何桌上有人监工,想躲是不可能的。瞅了一圈,盛明、全力、皮逑等人喝的无一不是酒,雒海文晚上有事没来。 贾立仁倾了倾身子,端酒道:“菜已上齐,酒也满上,下面大家共同举杯,咱们政府办集体感谢仇总的盛情款待。”仇明利笑道:“贾县长,应该是我来谢你们。上次桥西村部分人恶意挑事,阻挠施工队进场,多亏你费力协调,矛盾才得已化解。”贾立仁微笑说:“帮助企业解决问题,这是政府的职责所在嘛。”仇明利道:“网上不是盛传,有好事者闹到县政府门口,结果还被狠揍一顿。我看这事做得好,政府应该为人民服务,而不是为刁民服务,对于极个别无赖,就得该出手时出手。”郗文录指着古池,打趣道:“呐,帮你动手的人就坐在这呢,他就是当事人。” 第五章 初来乍到探南北 无奈下咽杯中酒3 众人都看过来,灼热的目光好似一团火,炙烤得古池脸皮发疼。仇明利不禁一怔,伸出大拇指,接连赞了三声好。古池急于证明清白,大声道:“其实,那日我根本就不曾动手,网络传闻都是造谣,他们是恶意诬陷我。”仇明利意味深长地说:“咱不管其它的,我非常支持你的行为,对那些整日上访的人就得来点手段,多打几次,有些人也就老实了。”“我……”古池把到嘴边的话又生咽下去,此时解释无异于掩饰,说再多恐怕亦难以取信于人。 皮逑发话道:“古池可是南方人!”仇明利有些诧异道:“噢,原来如此,难怪听着口音倒不像本地。生意人都知道,南方人聪明,小兄弟以后前途无量啊!”桌中人皆附和哄笑起来。古池心里别扭,不知为何,“南方人”仨字此刻听起来犹如芒刺在背,十分刺耳。这话要是撂在甄子贤身上,估计他又该长篇大论,净说些“不能以地域盖论”之类云云。 世间之事说起来,无非离不开“食色”两字,此即人之本性,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故这酒菜一旦吃起来,彼此间也就慢慢放开,唱和对饮,其乐融融,偌大个餐厅变得云烟氤氲。伊始,古池和甄子贤按坐不动,因为有了上次吃酒经验,不敢再早早敬酒。因二人初至单位,平日上班的同事多有见面之交,却极少私下畅饮,借此机会,其他同事纷纷过来敬酒。酒场规矩就是如此,你可以不主动出击,却不能挡来酒与千里之外。二人经验不足,又欠缺锻炼,不知不觉两杯酒下了肚。酒过三巡,人们变得有些兴奋。场面开始喧嚣,气氛更加热烈,众人纷纷离座喝酒。古池觉得颇为酣畅淋漓,之前的局促感顿时一扫而空,伴着甄子贤上前给贾县长敬酒。两逐一报了家门,贾立仁习惯性抚摸着圆鼓的肚子,面带微笑,频频颔首,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全力携着皮逑打圈,正与郗文录碰过杯。全力探身上前,插话道:“贾县长,两位年轻人都很优秀,我现在正式向郗主任汇报,综合股如今严重缺人哩!”贾立仁和颜道:“政府办文字工作向来繁重,年轻人多吃些苦,多经历些事儿,对个人以后发展大有好处。”古池酒后胆子大了,笑道:“贾县长,您放心,我们千里迢迢来这里,目的就是干一番事业。以后政府办就是我们家,我们一定脚踏实地干工作,绝对不怕苦,绝对不怕累,不干出成绩绝不罢休!”一番话说完,他对自己感到惊讶,这些话竟能毫不岔气地说出来。贾立仁微笑着望着两位年轻人。 皮逑笑道:“一看就知道是个实在人。”甄子贤站得笔直,表情严肃道:“贾县长,论年龄,您和我的叔叔相仿,您是长辈,我是晚辈,这杯酒我敬您。我干了,您看着办。”他猛地仰头,咕咚一声,半杯酒落下肚。古池本想喝一口表示一下,如今只好也干了杯中酒。贾立仁小嘬一口,道了一句:“好好干!”便曳过椅子坐下了。 古池尚未从白酒入喉的辛辣感中回过神来,伊芾端酒过来,娇声道:“两位帅哥,来,我敬你们!”两人杯里酒已空。她从桌上拿过一杯酒,汩汩地给他们倒上,随口道:“我干了,你们随意吧。”纤细的腰肢轻轻扭动,樱桃小嘴微微翕动,一颦一笑皆满含柔情。因为彼此喝过一次,两人不好意思蒙混过去,猛地喝下一大口酒,闭眼咽下去。古池不爱北方烈酒,但又不可不喝,只是依稀觉得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似乎就是所谓的官场。古语云:未食豕肉,但见豕走。这种感觉同在半方园饮酒时体会颇为相似,看着嘻哈的人群,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兴奋。 白酒过后,红酒登场,意犹未尽再上啤酒。敬酒打圈的时候,古池贴在盛明耳边道:“明哥,这酒为何这样喝?白红黄掺着来,实在让人难以喝下。”盛明微醺道:“这就是蓟云人的喝法,在咱们这个圈里混,喝酒是必备技能,一定要慢慢适应,习惯了就好。”古池倏然发现,那些叫嚣中国文化曾经断裂的专家是错的,瞧瞧现场浓郁的酒香,起码三千年酒文化一直都在薪火相传。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气氛使然,仇明利没有端半点架子,全然不像是一位上市集团的老总。他借着上次事件风波,连声夸赞古池他日定有作为,溢美之词让古池颇为局促,于是,彼此又喝下不少酒。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了,待主食上过,酒足饭饱,刚至晚上十点。女同志嚷着回家照顾孩子,另有几名男同志也称有事,仇总则命人派过一辆车把有事之人先行载回。其他人等转移至另外一房间,装修亦是十分豪华,古色古香俱是明清实木家具,美仑美负满目江西景泰蓝,中间一张八仙桌,旁边三副全自动麻将桌。一名风姿绰约的女侍正小心沏茶,功夫茶具已经依次摆好。 仇明利道:“现在是娱乐时间,愿玩的即刻入座,不玩的请自便。”贾立仁在麻将桌边慢腾腾地坐下来,仇明利紧挨着他坐了。其他人则谦让起来,谁也不愿主动加入,似乎陪桌打麻将是一块香饽饽,生怕意图表现过于明显反而失了身份。最后,仇明利指定两人坐陪,郗文录和伊芾。萧天鹤、全力、皮逑和盛明另组一桌,剩下的人凑成一桌。古池对于这种游戏了解甚少,向来没啥爱好。大学期间,舍友们虽然日日三五成群,围在宿舍摆桌打麻将,他却从来不曾参与。现在,依旧只是远远观望。 他站在伊芾身后,一边闻着女子身体散发出的幽香,一边看着四人兴致勃勃地摸发牌。看着贾立仁熟练地玩牌动作,他心里产生一丝好奇,想象着眼前这位领导开会的样子,那双搓麻将的手,仿佛是在熟练地翻着讲话稿。甄子贤抱臂看着另一桌,不知是在看热闹,还是看门道。半小时过去,各位牌友渐入佳境,说话声越来越大,甩牌声也越来越响。 贾立仁手气似乎不太好,输要比赢多,伊芾倒一直在和牌。古池不解,依照小说里情节和电视上套路,领导与别人玩牌,一般总是自己赢得多,眼前所见恁是反着的?贾立仁玩得很投入,一改严肃形象,衬衫扣子解开三颗,举手投足间俨然一个资源牌友。每人面前桌上都摞着一叠百元大钞,灯光映照下红艳艳得刺眼。古池虽然不懂,却也知他们玩得很大。不一会儿,贾立仁面前的钱已屈指可数。他起身拨了一个电话,坐下接着打牌。 约莫一刻钟功夫,进来一人,中等个头,斯斯文文,腋下夹着一只黑色公文包。贾立仁望见者,道:“姜局长,速来救火!”原来此人是姜丁矛,蓟云县住建局局长。但见来人将手中皮包一倾,倒下一摞百元大钞。仇明利平静道:“领导,这是在叫外援嘛!”贾立仁笑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哩,我身为父母官,岂能占企业便宜,一码归码,愿赌服输。这钱呐,算是向姜局长借的。”姜丁矛点头道:“对对,这些都是领导临时借的。”郗文录嘿嘿笑着,没有说话。女子娇声道:“贾县长,我坐在您下家,外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故意放水呢。”贾立仁道:“哪里话,你这是手气好,我坐哪也碍不着你赢啊。”女子咯咯笑着,赢的人神采奕奕,输的人依旧谈笑风生。 隔壁桌玩得不亦乐呼,吼声乍起。间歇,萧天鹤起身和姜丁矛打招呼,两人互点了一根烟,两股白雾从鼻孔处喷薄而出。全力催促萧天鹤尽快入座,对方却不着急,劝搡着要姜局替自己来几把。姜丁矛不好再推辞,于是坐下继续牌局。没过几分钟,他竟然和牌了。萧天鹤吃惊道:“哎呀,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姜局的牌技短短几日竟然突飞猛进,。”姜丁矛大笑道:“哪里,我不过是在用战术打牌。《孙子兵法》云: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萧天鹤道:“姜局就是文化,难怪出手就能赢,原来是在用老祖宗的方法打牌,以后得好好向你学习。”全力一边摸牌,一边笑道:“对,我们都要向姜局认真学习。”众人皆笑,满桌洋溢着愉快的空气。 古池感觉脑袋愈发昏沉,知道酒劲开始发作,就势躺在沙发里歇息。此时同,人声和着甩牌声,纠缠得一片沸腾。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甄子贤拍醒他,众人已经纷纷离桌。出了大厅,凉风一吹,古池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贾立仁没有叫司机,独自驾驶一辆黑色帕萨特,要载着伊芾回家。临行前,透过摇下的车窗玻璃,他交待了一句“大家玩开心”,人车便消失在浓浓夜色中。郗文录称身体困乏,一个人就溜达着往家走。仇明利要带大家出去放松一下,古池不知其意,但见他人没说别的,也就保持沉默。汽车在蓟云黑夜大街上绕过几道弯,停在一处霓虹闪烁的地方,店头上“南国风情足浴”几个字五彩斑斓。古池心里一紧,想起那些电影里的画面,预想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睥睨了其他人,表情都很正常,甄子贤也是面如止水。 第五章 初来乍到探南北 无奈下咽杯中酒4 车子驶了一会儿,进入一洞岩石垒砌的山门,上面藤蔓虬绕,绿叶掩映里刻着四个大字“林月庄园”,雅韵古朴,浑若天成。近处一片清澈水面,芙蓉迎风摇曳,荷叶飒飒作响,一座木制风车在潺潺流水里吱呀旋转。远处是几栋造型别致的住宅,典型的西洋风格,在古木参天的森林里别具秀美。秋日丽阳宁静地照耀着这处庄园,树木掩映下,湖泉碧波荡漾,古朴典雅,雄伟壮观,更衬出一种高岸深谷之美。古池大为错愕,突然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此景与山村的贫穷形成强烈对比,一时竟有些让人难以适应。 行至住宅前,仇明利已在此等候。众人寒暄过后,走了进去。里面装修富丽堂皇,虽曾见识过利晟集团的奢华,但山庄美景仍让古池叹为观止。仇明利让大家暂行休息,午饭稍等片刻。姜丁矛乘此机会,嘻笑着招呼众人一起搓几把麻将。霍东志和苏学伟陪着,顺便拉上了皮逑。古池不会玩牌,只能做旁观者。贾立仁打了两个哈欠,看起来十分疲倦的模样。仇明利道:“贾县长,下乡督查辛苦啦,开饭尚需时间,你不如先回房歇一会儿吧。”贾立仁伸了一个懒腰,道:“也好。”伊芾贴过来,脸若桃花,睁着乌溜溜的大眼,道:“正好我想多掌握些危旧房改造的相关资料,回去写一篇报导。贾县长,我能去屋里采访一下你吗?”贾立仁微笑道:“当然可以。想了解什么内容,尽管问,我可以把蓟云的全部情况都说与你。”贾伊二人一前一后朝里面房间走去,仇明利未安排服务员跟过去。 姜丁矛打牌声音高亢,麻将被摔得叭叭响。霍东志手气似乎不太好,一会儿的功夫,被姜胡了三把牌。一边说着气恼的话,一边笑着从兜里向外掏钱。其他几人围坐着,正闹哄哄地玩扑克。约半小时过去,苏学伟抬头望了眼墙上挂钟,道:“这么久了,贾县长还没出来?”霍东志瞪了他一眼,道:“着啥急啊,难道还饿着你喽?”姜丁矛边摸牌,边道:“霍书记说得对,记者专访嘛,当然要费些时间。全县危旧房改造是多么大的工程,不慢慢采访,怎能说得清楚?” 少顷,两人从里面房间走出来。贾县长在前,满面挂着笑容,大背头像是刚刚梳理过,油光可鉴,平滑无比。伊芾跟在后面,凝脂嫩腮粉若晚霞,点绛嘴唇红似火,满头青丝上沾着些许水珠,蓬松的马尾辫似乎也是新梳的。古池因为自己的发现,一时变得极为忐忑。 仇明利安排众人到餐厅落座。餐桌上面摆放着润泉酒,瓶身印着“内部品鉴”字样。贾立仁仰靠在椅背上,笑道:“今日到西山乡开展工作,给仇总添了麻烦。”仇明利道:“话不能这么说,吃个家常便饭怎能叫添麻烦?前些日子,我就有意邀请诸位前来庄园一叙,奈何贾县长事务繁忙。有句话叫,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正好,风和日丽,大家就好好在此玩玩吧。”贾立仁道:“人都说神仙快活,我看仇总好比神仙,林月庄园就如同天上人间。瞧瞧四周美如画的风景,再看看我那阴仄的小办公室,这县长当得太没意思。” 仇明利道:“县长大人谦虚了。古人说,士农工商。从排序即可看出,政府领导始终是每一位的,我一个向世人讨饭的粗人,怎能与您想比呢。您是高高在上的县长,随手一句批示便可决定我们这群人的生死!”贾立仁哈哈大笑,道:“你说自己是粗人,我看一点也不粗,倒是很有文化哩。” 霍东志道:“感谢仇总到西山乡投资兴业,以后若有好项目,希望继续考虑我们这里。”仇明利道:“说到感谢,应该是利晟集团谢你们。以后,无论因公因私,你们只要来吃饭,吃完就走,不用考虑其它的。”霍东志笑道:“那怎么可以!白吃白喝的话,我作为书记可是要犯错误的。”仇明利道:“欸,大家是朋友对不对?咱中国哪有到朋友家吃饭付钱的道理?再说,吃饭花不得几个钱,无须多虑。”姜丁矛抚着肚子,皱眉佯装难受,道:“你们说得不亦乐乎,快饿坏我了!”仇明利笑道:“贾县长不辞劳苦奔波,到穷乡僻壤检查工作,实在是百姓的好父母官。不过,我也是百姓啊,政府不应只想着那些住危旧房的人,还要多想想我们这群人的难处才是。” 贾立仁道:“不知仇总有何难处?不妨说来听听。”仇明利叹息一声,道:“多亏您大力支持,利晟才得以开发云溪山舍小区。城东的那块地本应由县国土局土地中心盘整并挂牌出让,可是一直未见动静,始终处于搁置状态。老话讲夜长梦多,这事儿着实令人上火。”贾立仁脸色一改凝重,沉声道:“这件事之前倒无人提起,回头我向萧天鹤问个明白。”姜丁矛笑道:“仇总,这话你怎能放在桌上说呢?你这么一说,倒显得贾县长必须应允似的。”仇明利大笑,忙称不敢。至此,筵席算正式开始,大家便把正事放到一边,暂且不谈。 古池专心致志地听着他们言谈,心想凡事有果必有因,天下岂有免费的午餐,这个仇总最终还是打出个人的那点算盘。酒已入杯,却无人敢端,因为今日并非周末,下午大家都还要上班。贾立仁笑着授意,喝酒之人下午可以休息。闻此,众人才大方地接过酒杯。山水画卷,美酒佳肴,一行人喝酒聊天,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饭毕,大家分乘几车往回走。一行人喝了不少酒,随着小车在颠簸路面晃悠,很快就打起鼾声。古池头脑很清醒,只是略尝几口,中午并未豪饮,一直在想着起草督查报告的事。离开西山乡,很快回到县城。帕萨特停在政府大院,贾立仁下了车,古皮二人也跟着下来。司机主动把伊芾和扛着摄影机的小哥送回单位。 回到办公室,已是下午上班点。任艺行正歪坐在电脑前玩手机,见到古池进来,问道上午为何没来上班。古池才想起忘记告诉他下乡督查的事,便大致说了情况,知道督查室上午没啥特别的事后,就坐在一边翻看笔记本里的记录。 他静坐在那里,重新梳理了一遍此行细节,琢磨着这篇督查报告如何写。论文字功底,古池颇有些自信,抛开文科专业出身不论,单就写文章而言,他倒不犯憷。读书时,他的作文就时常获得老师的赞誉,语文一直是强项。然而,写公文是完全陌生的事,毕竟这是出手的第一篇文章,若能获得领导的肯定,也许自己就有往上走的机会。想到这里,他有些兴奋起来,那是一种预彰显本领的豪情,如同诸葛亮望见刘备三顾茅庐,觉得自己是时候大展身手了。可是,如何才能把这篇官样文章写得出彩呢?心理学上有一个词叫“首因效应”,要想给他人留下好印象,尤其赢得领导的青睐,第一印象实在非常重要。 他不停把玩着手中的一根中性笔,单手缓缓抚着上巴颏,左思右想,自忖还是与皮逑商量为宜。下楼去了综合股,结果只有方格平一人在里面,只不见皮逑的身影。古池只好打手机,嘟了两声后,那边传来弱弱的应答声。听声音似乎在睡觉,古池自觉不好说别的,只提到写报告的事。皮逑让古池先认真起草一份初稿,然后交给他看,说完就放了电话。古池有些意外,心想领导本来交待由两人完成,如今却变成自己一个人写,莫非其中有何深意?又思而再三,心想一个人来写也好,正好可以尝试施展自己的文笔功力。于是,折身回到办公室,开始着手谋篇布局。 西山乡交来的危旧房改造资料很多,光表格就将近一摞,古池看了一会儿,便觉得眼花缭乱。于是放下资料,重理头绪,瞧见桌上躺着一张《蓟云县政府办内部电话号码表》,一时来了兴趣,就拿近来仔细看了一遍。县领导们位于最左边一列,右边则是各股室负责人,名称下皆印有固定电话及手机号。他发现“政府办各股室”一栏里,其他科室皆有股长,唯独最上面的综合股出现空缺。他一直以为皮逑就是综合股的股长,原来事实并非如此。就问任艺行:“这电话本上为何唯独只有综合股无股长?”任艺行眼睛不离手机,道:“综合股?人家股长早下去当镇长了,谁来接任还不一定呢。”古池恍然大悟道:“我还一直以为皮主任就是综合股长呢。”“他?”任艺行抬起头来,眉梢高高挑起,一脸笑意地望着古池,“想当综合股股长的人多的去了,谁不知守着县长机会多?皮逑能不能补上这个缺,那还得领导说话才行。”古池似有所悟般点点头,不再作声。低着头,继续琢磨督查报告。想了一会儿,依旧欠缺行文思路,再次下楼跑去找方格平,看能否找到一份以前的类似报告体样,结果还真有。他照着报告样式,趴在桌上开始逐条拉提纲。 第六章 聚同年把酒言欢 下西山访贫问苦 他强装出镇静,随着众人往里迈,那面玻璃门竟然变得虚无缥缈,仿佛一扇即将开启的潘多拉之门。大概明日是周末缘故,此家店今晚生意甚好,大厅里早已坐无虚席,他们一行被迫分成两间包厢。走进去,里面一排三床,分别罩着白色被单,几盏粉黄色灯散发着暧昧的光。古池退去身上衣服,换上店里裤头,呆呆地坐在床边,一颗心忐忑不已。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三个穿着统一蓝色制服的女孩走进来,全部马尾辫,低领上衣配短裙,胸前嫩若脂,双腿白如雪。古池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刹那间,全身血液沸腾,激动万分,酒劲瞬间涌上来,突然脑袋阵阵发蒙。整个人趴在床上,仿佛一块面团,被女孩揉过来搓过去。这本应是极美妙的时刻,古池却胃里翻腾,突然头一侧,酒液混着晚饭喷出来。女孩发出一声尖叫,跳着躲开了。他很想说声对不起,却无法张开嘴巴,脑袋里一片混沌,紧接着意识全无。 次日上午,太阳已到竿头。古池睁开酸胀的眼睛,望见屋顶沾满蝇屎的吊扇,才知道自己正睡在县政府宿舍里。他试图回忆昨夜的事情,头却痛得要紧,刚坐起来准备下床,就见眼前群星闪耀,一股恶心几乎要将整个胃翻过来。胃里食物早在昨夜便已吐光,如今只剩下味道极涩的酸水。他趴在床沿边,浑身无力,柔若无骨,开始后悔昨夜自己的鲁莽。三种酒类混合入肚,对于一个未曾喝过大酒的人来说,岂能扛住?顷刻间,悲从心中起,怯向胆边生。按道理宿醉之后,不应还是这副模样,他不禁有些担心自己身体。挣扎着爬起来,去敲隔壁的门,甄子贤揉着惺忪的双眼,一副尚未睡够的样子。他说身体极为难受,须赶快去医院。甄子贤穿上衣服,搀扶着他走下楼梯。到了医院,啥毛病也没查出来,只是按照医嘱躺在床上输液。 古池望着药液一滴滴流入体内,心有戚戚焉,问一旁的甄子贤:“你为何喝完酒没事?”对方倒有些诧异:“还好吧,润泉酒挺好的,一点不上头,睡完一觉啥事没有。”他白了一眼,想:“平时你总说自己不能喝,都是在故意掩饰,藏得倒挺深啊。”说着,掏出兜里的手机,显示有三个未接电话,来电人是梵汐汐,蓦然想起彼此有段时间没联系了。于是拨回去,嘟了两声,那边传来汐汐的声音:“好家伙终于肯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古池有气无力道:“就我这样的,还能去哪里。昨夜跟单位同事吃饭,结果酒喝多了,现在县医院里躺着呢。”“啊?”那头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这么严重,我过去找你。”古池刚想说不要再跑了,那头已经挂断电话。 一盏茶功夫,梵汐汐出现在病房里,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古池躺在床上,头上挂着吊瓶,腕上连着塑管,一副重病在床的模样。不禁略感尴尬,觉得自己现在的姿态十分不雅。甄子贤歪在另外一张病床上,正在低头看手机。梵汐汐大呼道:“哎呀,古池你没事儿吧?还真没看出来,你这么勇敢,竟能把自己喝进医院。”甄子贤闻声抬头,向汐汐打个招呼,仍然低头玩手机。古池听出话中调侃之意,有些羞愧难当,嗫嚅道:“别再腌臜我了,这不是没办法,身不由己嘛。”梵汐汐笑着去水房接了杯水,放在床头,两人聊了些闲话。 直至午后两点,两瓶药才彻底输完。三人出去就近寻了一家馆子,进去吃午饭。梵汐汐道:“明天有个聚餐,你们参加不?去的都是蓟云县各机关单位的公务员。”古池问:“谁组织的?”汐汐道:“不太认识,说是县国土局的一位朋友,和咱们都是同一批。对了,你俩没加入蓟云公务员交流群吧,我拉你们进来。”三人拿出手机,古池才发现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小组织。点击进去后,看见群主留言说: 时为三伏,岁在癸巳。吾侪过五关斩六将,终登堂入仕,实为不易。是以定其佳日,择其良辰,广召诸位贤友盟聚,把酒话人生。吾等虽初为小吏,然今日之贫,岂知他日不富?所谓友人众,方可万事达;关系多,始得安履顺。明日敦请众位一聚,望准时入宴,地点俄而再发。 读着这些话,古池噗嗤笑出声,心想:“此人倒有些文采。”简食过后,古池主动付了账。当下无事,便与梵汐汐拜别,古甄二人回宿舍休息了。 躺在床上,他想起昨夜足疗店那些着装暴露的女子,暗想足浴按摩会是什么感觉呢,可惜醉酒错失良辰美景。他一点点回忆昨夜的情形,不断搜寻说过的只言片语,反省有无不当之处。经过一番琢磨,还是找出一些毛病,对照《易经》里“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之言,总觉得话语还是多了些。不过,懊恼之中却夹带着一丝期待,心想:“所谓饭局,其实本身就是一个局,能够加入进来恰说明自己正被一群人认可。曾经有人说,帮助领导做一百件好事,不如帮领导做一件坏事。领导做事不避讳你,才说明真拿你当自己人。昨夜诸位同事把酒言欢,领导豪郑千金耍牌,这些场面是外人难以相见的。而他不仅亲眼观看,更是参与其中,这些都说明自己已经进入一个圈子,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艳羡的仕路,或者是一条通往未知的坎途。”不知不觉,他的视野变得朦胧,昏昏睡去。 掌灯时分,甄子贤敲门进来,问他身体恢复得如何,是一块儿出去吃晚饭,还是自己帮忙捎些回来。古池没有食欲,让他一人去了。看了一眼手机,白天加的腾讯群里出现一条新留言:“诸位,明日正午12点,地点海峰饭店666房间,恭候!”饭局算是这么定了,他想着初入社会的牛犊们聚在一起的情景,又蒙头而睡。夜里,呜咽的埙声不断从窗户飘进来,带来一片凄凉。 一夜无梦,倏然至翌日。古池审慎良久,思忖究竟该不该匀,不去可能错失交友的机会,以后还要在这个县城行走,倘若不多识几位朋友,怕是多有不便。若去又担心无话可说,彼此都是陌生人,相顾无言多尴尬。甄子贤却一脸无所谓,单说了句“反正午饭终究要吃的,在哪吃都一样”。古池一直不明白“公考热”为何会席卷中华大地,此时蒙生一个想法,透过中午这顿筵席,也许就可以看清到底是哪些人热衷于这个职业。 中午,古甄准时赴宴,海峰酒店预定包间里已经落坐不少人,梵汐汐也在其中。她忙着介绍道:“这两位是咱们今年同一批的公务员,这位是政府办的古池,这位是甄子贤。”两人笑着点头示意。一人过来握手,颇有江湖豪气,笑道:“欢迎光临,我是国土局的李东坡,以后就是朋友了,要多亲多近啊!”古池连忙回敬道:“政府办古池,很高兴认识你,好友亲近这个是自然的。” 俄顷,十几人的包间就坐满了人,谈笑声一片。李东坡站起来,高声道:“今天大家在此一聚,实在令人开心。今年蓟云新招公务员本来就不多,大家凭借个人实力,一路高歌,过关斩将,终于圆梦在此,实乃一大幸事。老话说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在座各位怕是修了上千年,才换来今日同年之谊,由此更显弥足珍贵。以后,大家就为一条战线的战友,一定要多联系多沟通。我呢,生于此,长于此,因此今天特尽地主之谊,邀请大家一块儿坐一坐,彼此加深些印象。”说完,众人纷纷鼓起掌来。 古池乘着说话的当儿,仔细观察了眼前这位李东坡,此人身材粗壮,两眼有神,一嘴地道的蓟云腔,隐约透露着一股成熟的气息。李东坡顿了顿,表情欢快道:“下面,咱们每人先来一个自我介绍吧,大家正好互相认识一下,就从右边开始!”言毕,众人开始逐个发表一段自我介绍。古池心中感慨,一听才发现竟然有这么多异乡人,渐渐地找到一丝安慰,看来犯傻的人不是只有自己。梵汐汐站起来,甜甜的声音道:“我叫梵汐汐,来自四川重庆,现在民政局,请大家多多指教。”鼓掌声再次响起。轮到甄子贤,他竟全然不顾满桌人的目光,慢悠悠呷了一口茶水,起身道:“本人甄子贤,甄士隐的甄,老子的子,贤人的贤。今日有幸认识大家,十分高兴。希望以后有事常联系,没事多拜访。”看到他摆谱的样子,古池暗自发笑,想起那夜饭桌上,这厮竟与贾县长攀亲戚,看不出平时焉了巴几的人,关键时刻还挺会说话。该古池介绍时,他只草草报了自家姓名。 接下来,一桌公务员大聚餐正式开始。大家果然都是一群有素质的人,相互间推杯换盏也是彬彬有礼,虽然皆为初入职,但是每人都在潜移默化地用官场那一套待人接物,进入角色之快令人惊讶。古池默默感叹中国官场文化的强大,同化力实在非同小可,终想明白以前网上为何会有“五道杠少年”的存在。吃饭敬酒是中国人永恒的话题,这群人年纪都不大,却早已稔熟酒场套路。古池醉酒刚愈,浑身总觉得未缓过劲来,昨日望见户外广告牌上硕大的“润泉”二字,胃里还有想吐的感觉,所以这顿饭本不打算碰酒。可是,眼前一桌除去几位女生外,男的无一不喝酒,连梵汐汐一介女流之辈都在喝啤酒,他寻思自己多少还是喝点,也免得在外人那里落个小家子气的印象。 第六章 聚同年把酒言欢 下西山访贫问苦2 有几人过来敬酒,古池笑着回应,其实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只依稀记得几个人老家所在省份的名字。李东坡一手握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近前道:“古兄,来我敬你一杯!”古池忙起身道:“客气了,非常感谢,我敬你。”言罢,东坡却拦住他端杯的手,道:“噫?古兄,你怎么喝啤酒?”古池敷衍道:“我向来喝酒不多,沾酒就醉,只好将就喝些啤酒。”甄子贤嘴里咀嚼着食物,含糊不清道:“他昨日喝吐了酒,一直在医院输液,不用再勉强他了。”东坡惊笑道:“嗬,古兄真是深藏不露哇!”古池瞥了一眼子贤,真想当面扔去一句“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不过最终化为一笑,道:“请勿多心,今日绝非故意不喝,实在是胃不舒服,不好意思。”东坡倒是一个爽快人,仰头喝了一口酒,说:“可以理解,你先点到为止,改日咱们再一醉方休,好不好?”古池点点头,冲着对方这份爽快,一口干了杯中啤酒。 待酒喝得差不多,大家彼此留下手机号。吃完主食,众人又热闹谈笑一阵,随后就各自散了。梵汐汐打算买一辆自行车,饭后喊上古池和甄子贤,帮忙去市场挑车砍价。路上,古池喟叹道:“人常言‘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今天桌上一见,竟有这么多人选择背井离乡,只为一个体制内的‘铁饭碗’,不知是悲哀,还是该庆幸。”汐汐摆弄着碎花裙上的腰带,道:“现在大学生越来越多,就业环境又不景气,大家可不都挤破头拼命考公务员。”甄子贤打了一个饱嗝,道:“这个太好理解,学而优则仁嘛!咱们中国最讲求的东本。”古池变得沉默,这话算是说到他的心坎上,比饭桌上那句高明得多。 大街上行人移少,两侧绿化零零落落,热风吹过,一股躁气拂面而来。县城有一条街专门售卖自行车,三人挑挑捡捡,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功夫,方选得一辆价格称心且质量不错的自行车。临别时,古池看着梵汐汐骑车的身影,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想笑。适时,一朵浓云挡住炽热的日光,云边撒下万丈金辉。自行车上那束左右摇曳的马尾辫,在风中飘荡的蓝粉碎花裙摆,还有那背部依稀可见的黑色内衣,都化作一张风景照片烙入古池的脑海深处。 周一,网络热线平台里再次出现桥西村土地非法买卖的问题,之前已经明确回复过,这次被市专线办直接打回重办。任艺行在办公室叫嚣:“市里这帮人真是肏蛋,整天就知道打回重办,下面情况他们又了解多少?”古池心里明白,理是这么个理,说出来似乎没啥意义。这世上没道理的事繁如烟海,每天都在上演,谁又能阻止得了?想当初,参加地方事业编考试,他本来就要夺魁,只因小地方人情浓,监督欠规范,自己硬生生被他人挤下。他想找个说理的地方,门儿都没有。工作上这点事情,更没啥值得说的。古池拿不准此问题该作何回复,就打印出来交给雒海文,最后递到主任那里。郗文录看完,说道:“暂时不用理他们,你们只需按之前内容回答。一会儿,我给市里拨个电话,说明具体情况。”古池按照领导的意思办了。 中午政府食堂吃饺子,因为当日是秋分,蓟云当地习俗是入秋就得吃饺子,寓意贴秋膘,补上夏天流掉的油水。饺子是芹菜猪肉馅,古池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忍不住多打了一些,不知不觉竟然吃撑了。直到晚上,肚里仍就毫无饿意,便随同甄子贤到外面夹了两份酱肉火烧,将就吃着往回走。 两人路过一楼值班室,看见里面电视机播放着新闻。司机王四平一脸无事地坐在沙发上,正翘着二郎腿抽烟。古池知道,他是专门给县长开车的,平时跟着领导东跑西颠,今日难得落个清闲。心想现在上楼也是没事待着,决定看一会儿电视,便踅进值班室,叫了声王哥。甄子贤问道今晚是你值班么。王四平摇摇头,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说今晚是皮逑的班,他刚出去买晚饭了,让我临时帮着盯一会儿。电视里正放着《蓟云晚间新闻》栏目,三人坐在屋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突然,电视里出现一个袅娜的身影,美丽而又熟悉,古池当即反应过来,此人是伊芾。虽然曾经见过两次面,但此时呈现在荧幕里她,仍然具有陌生的气质,高贵而清秀,丝毫没有媚俗之气。 甄子贤咀嚼着火烧,手指着电视,惊诧道:“咦?快看,是她,伊芾!”王四平笑道:“你们也认识?她可是咱们蓟云电视台的宝贝。”古池佯装平静,说:“我们曾经见过,不过当时面对的是本人,如今她陡然上了电视,竟有些认不出了。”甄子贤盯着屏幕,叹道:“长得真好看,如此倾国倾城之貌做电台主持人最合适不多。有了她,不知会提高多少收视率。”王四平闻之,大笑起来,道:“年轻人,有机会昂!”甄子贤嘿嘿一笑。古池暗自琢磨,伊芾这副容貌每日出现在电视中,不知会被多少男人万般惦记,一般二般的男人怕是难以镇住。常言红颜祸水,但看古今中外那些英雄美女的悲剧故事,无不验证这个道理。他曾看过的一本书上说,透过面相即可观测女人生性是否风流,暗自打定主意下次见面时,一定好好窥测一番。 闲聊间,皮逑提着一盒炒饭,晃悠悠地进来。古池笑脸打了招呼。皮逑点头坐下,趴在桌上一边往嘴里扒拉米饭,一边抬头道:“平哥,谢谢帮我盯着。你有事的话,就先忙去吧。”王四平摁熄手里的烟蒂,说:“暂时没事儿,一会儿杨县长忙完,我还要开车送他回家。”皮逑唔了一声,低头接着吃饭。须臾,王四平的手机响了,他嗯了一声后就挂断了,道:“领导忙完了,准备下班喽!”说罢,起身朝院中走去。透过值班室窗户,古池看到杨晓风手提黑色公文包,正低头从楼上下来。远远看去,他身形乍看有些稍瘦,不过给人的感觉却很硬朗。汽车门嘭嘭响了两声后,汽车引擎声逐渐远去。 《蓟云晚间新闻》栏目已经播放完毕,两人待了一会儿,只觉得无聊,便向皮逑说上楼去睡觉。楼道灯是声感开关,随着上楼的脚步声,灯光依次亮起,古池忽然有种时光流逝的感觉。不知不觉中,来这座北方县城已近三个月有余,真是光阴似箭。暑气还未散去,眼下时节已至秋分,着实让人欷歔不已。回到房间,时间尚早,古甄二人就坐在一起瞎侃。聊着说着,又扯到伊芾身上。古池笑道:“你刚才说人家长得美,我问你,她哪里长得好看?”甄子贤略带笑意,深情道:“这还用说?当然是,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古池嗤之一笑:“平时看你这个人木头木脑,这话不也挺会说的吗?”甄子贤抬起头来,瞪着眼道:“听你话里意思,以前我就不会说话了?”古池干咳一声,道:“有些时候,感觉你说话方式需要改一改。就拿昨日海峰酒店的事说吧,我不喝酒是有原因的,一来刚从医院出来,根本就不想喝。二来跟那些人只是初见,彼此间又不熟,犯不着多喝。当时,我都说了平时不喝酒,你却非要拆台不可,直接把实话跟人讲了,弄得我当时心里很难堪。” 甄子贤挑了下眉梢,道:“你这人真不够敞亮,一点小事都能往心里去。我多说一句话,你还能掉下一片肉去不成?齐桓公都能宽容大度,不计前嫌,忘却管仲一箭之仇哩。你乍还为这点芝麻小事耿耿于怀呢?”古池道:“我没你说的那么小肚量,只是借此事讲讲你说话存在的问题。古人说,三思而后行,说话更应该先过脑子,否则就容易吃亏。那次在半方园里,饭桌上你大声指责人家话中有误,你忘了咱们是客,更忘了自己身份。熟悉的人还好,知你是这个口快的直性子。不知的人会怎想?这小子竟然一点不懂规距和礼数。”“呀,呀,”甄子贤一副惊讶的表情,“敢情你心里一笔笔记着我的账呢?我既说的不对,当时你为何不提出来?”古池觉得好气又好笑,道:“我若当场纠正你,等于在他人面前出你的丑,那样岂不同你一样口无遮拦了?劝你以后说话还是谨慎些为好,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生为外乡人,因此而吃亏多有划不来。也许我有些地方可能说得不对,不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说罢,甄子贤默不作声。他觉得无趣,便称时候不早了,转身离去。 回到屋里,古池躺在床上发呆,左右思量刚才的话说得是否恰当,不知有无说得过重之处。头枕在双肘里,有些后悔刚才说话甚多,倒显出自己有点小家子气了,不禁叹了口长气。他伸手从桌上拽下本书,竟然是《红楼梦》。他非常喜欢里面的文字,闲时总忍不住翻上几页。现在他却没有半点翻书的兴致,蓦然想起刚才甄子贤的话,其中有几句颇为耳熟,似乎曾在哪里见过。看着手里的《红楼梦》,恍然大悟,急忙翻开,原来是里面描写贾迎春的文字。心想:“本以为是一位颇具文才的人,原不过是一位文字腾挪高手。”秋分一过,夜已转凉,让人一宿无梦。 第六章 聚同年把酒言欢 下西山访贫问苦3 翌日上午,古池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洗漱完毕,去食堂吃了早饭,然后到办公室打水、拖地、擦桌子。那天,雒海文进来眼前突然一亮,口中直言不错,称屋子比以前整洁多了。闻之,任艺行看样子没啥感觉,古池心里却乐开花,觉得这话暗里是在夸自己呢,以前脏乱那是因为没我,现在变干净恰是因为有我。从那以后,他每天更加自觉早到办公室,提前收拾一下卫生。忙碌完毕,已是上班时间,任艺行慢吞吞地打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份杂粮煎饼,坐下来细嚼慢咽。古池查看了网络平台上需要反馈的问题,然后拿出电话本,挨个给县直部门打电话,催报年度重点工作进度。将近月底,市里要求须及时上报进度表,否则将予以通报。该项工作是道硬杠杠,县领导们重视,督查室自然也要重视。 正打着电话,另一部电话响了。任艺行接后把话筒递向古池,说了句郗主任找你。古池心里一惊,不知所谓何事,忙接过话筒道了声郗主任好。电话那头没说别的,只让他过去一趟。古池急步下楼,敲门进去。皮逑正端坐在对门沙发上。古池笑着朝他点点头,以示招呼。郗文录深坐在黑皮沙发里,嘴里吐着烟雾,一双眼睛忽隐忽现。沉默片刻,郗文录才慢慢道:“贾县长明日准备下乡检查工作,要求督查室过去一个人,小古你到时就跟着去吧。”古池故作镇静地点头说好的。“小皮,你也跟着。这次下乡督查内容是农村危旧房改造,回来后要形成一篇文字报告,这就是你俩的任务,一定要认真对持,这件事切记马虎不得。”皮逑连忙道:“请主任放心,保证认真完成任务。”郗文录道:“时间初步定在明早八点,集合地点在楼下,到时你俩和记者们共乘一辆。一会儿,小皮你跟机关服务中心那边说一声,让他们派出一辆轿车。”皮逑低头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着,时而点头嗯一声。古池坐在那里有些尴尬,方才来时勿忙忘记带本子和笔,只好勉强点头嗯啊不止。郗文录布置完工作,又闲叙了几句,古皮二人才离开。 回到办公室,任艺行正在低头玩手机。古池坐在电脑前,总结着方才的言行,暗自长了记性,下次再去领导那里时,无论如何都要拿着一个笔记本。甭管有事没事,领导只要讲话,就低头作笔记,这事准错不了,起码让人觉得自己听得仔细。想到此,他有些想笑。都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那朝鲜国领导人,金正恩明明本是一少年,一帮头发花白的人却整天围着,手中拿着纸笔划拉不停,而且似乎乐此不疲,一个毛头小子讲话真的会如此重要么,需要人们句句都记着?也许这就是政治吧。古池不知雒海文是否知晓明日之事,觉得应该提前告知一声,遂下楼去找他。雒海文知道后说没事,明天跟着去吧,把领导交待的事做好即可。古池点点头,简单说完几句客套话,离开了办公室。 上班以来,陪领导外出督查还是第一次,古池心里紧张又兴奋,一天时间转瞬即逝。次日早早醒来,认真地洗漱一遍,当窗理黑发,对镜整衣装,把全身收拾得干净利落。在食堂吃过早饭,发现时间尚早,准备折回办公室先待上一会儿。刚至楼梯口,忽然一阵便意袭来,容不得多想,便疯狂跑上楼,拿着手纸冲进厕所。县政府的厕所都是用老旧的木板隔开的,虽然样子破旧,板面布满污垢,但好歹营造出一点私人空间。一阵酣畅淋漓后,古池浑身轻松地蹲着,无聊地盯着面前的旧门板。曾经大学时,他观察过几乎所有厕所里都有各式涂鸦,尽是些趣言妙语、代考培训等等,令人眼花缭乱,匪夷所思。没想到政府厕所里竟也有文字,古池颇感意外,从散布烟头烫伤、鼻涕斑斑的门上,细细看出一行文字写着:“便后冲一冲,胡牌胡得凶”。不禁哑然失笑,想着书者定是一位爱牌之人。领导干部也是人,与大众皆有同样爱好,有人甚至痴迷于麻将不可自拔,这大概是全中国的通病。那晚在利晟集团吃饭,仅从领导们搓牌的娴熟模样看,陌生人还真难以猜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稍下细看,还有有一副潦草的趣联,横批:讲究卫生,上联:小蹲片刻便会放松意念,下联:清闲一会即成造化神仙。古池赞叹作者的奇思妙想,忽然觉得厕所真是一个好地方,从蹲姿角度来说,算是一种瑜伽姿势,加上便后带来的快感,一般人极易在此迸发出灵感,人类历史上的不少创举想必就是这么产生的。不路之处则在于,人们观念里总认为厕所为藏污纳垢之地,未能如日本人那样,把厕所做成一间馨香密室。很久以前,他曾无意中看过一篇文豪川端康成的小说《厕中成佛》,与此情此景倒吻合得紧密。胡思乱想着,外面响了一下汽车喇叭声。他抬腕瞄了眼手表,时针已指向八时,迅速收拾一下,走了出去。 一辆崭新的黑色帕萨特停在楼下,后面停着一辆老旧的别克凯越。伊芾竟然出现在那里,旁边站着一位提着摄相机的年轻人,皮逑正和司机笑着聊天。伊芾看到古池过来,伸手微笑示意,两人寒暄几句。皮逑扭过头来,道:“怎么才过来?下次再有事,一定要早点到,保不准临时有啥紧要的事儿。不能掐着时间点来,因为你不是领导。”古池面露尴尬,心里十分不痛快,本来特意起个大早,竟还落得一身不是,真应了一句老人们说的话“起个大早,赶个晚集”,有些后悔方才在厕所里耽搁了时间。 他心里虽然不快,嘴上却笑道:“逑哥,我起得可早咧,刚才只是上了一下厕所。”古池本想喊声皮主任,不知为何,话到嘴边竟变为“逑哥”。皮逑没有接话,扭头跟旁边的人接着聊天。古池心里有些堵得慌,暗自琢磨自己莫非哪方面做得不好,让他有了看法?整个人不禁变得疑虑重重。伊芾面里含笑道:“呦,皮主任对别人要求还真是严格,这不还差半小时才出发么?古池,你可别全听皮主任的。”古池佯装无事般笑了笑。 半小时过去,日头开始出现在房顶。贾立仁顶着大背头,拎着一只黑色皮包,从楼里阔步走出来,圆润的额头在阳光映照下油光锃亮。皮逑连忙上前,伸手拉开帕萨特的后门。贾立仁一脸严肃的表情,一声不吭地侧身坐进车里。皮逑用手挡在贾立仁的头和车顶中间,生怕对方不小心撞着似的。待领导上了车,古皮二人和扛摄像机的小哥钻进凯越里。伊芾没跟着上来,而是转身坐进前面的帕萨特。两辆车一前一后,徐徐出了县城。 古池坐在车里,盯着前方出神。帕萨特的红色尾灯时而亮起,时而熄灭,仿佛贾立仁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时闭时合。皮逑望着前面,感叹道:“现在像贾县长这样的领导真是不多了,大小事都亲力亲为,连拎包这种小事都自己来。”提着摄影机的小哥看起来很热,一边抹着汗水,一边笑道:“贾县长为何不配个秘书?”皮逑道:“今年换届,政府办好多领导都是新近提拔,贾县长刚从镇党委书记位置上来。正常情况下,副县长就应配秘书,但每论及此事,他总是摇头称不急。”小哥笑道:“皮主任,我看你直接给他当秘书得了!”皮逑道:“做领导秘书可不是件轻松的活儿,杨县长那边还需要人伺候,眼下我是走不了。”小哥道:“也对,皮主任能力强,给一县之长服务才叫人尽其用,否则就是大材小用了。”皮逑哈哈大笑。古池一旁听着插不上话,只是不断附和笑两声。 车子一路往西,驶出县城不远,路面开始变得颠簸不堪,路边的美景吸引了古池的目光。旷野草丛里长满色彩斑斓的小花,羽状冠毛,百花吐蕊,大如乒乓的球形花朵摇曳多姿,全然不同于一般野外单调的绿色。初秋时节,竟能看到如此景致,实在让人有些意外,一时喜不自。正可谓: 天朗气清秋为金,下乡督查踏西行。野花烂漫美灼灼,明媚鲜妍满乾坤。嫫母倭傀能缫丝,牡丹斗大却空枝。野花贫贱难登堂,只把清风沾沁香。兰生深山浅丛中,不为无人而不香。堪言此花不争秋,如诗如画不胜收。 古池欣喜地望着外面,道:“这个时候竟然还有这么多好看的花,真是与别处不同哩。瞧这遍地芬芳,感觉像是一座世个桃源。”小哥意外道:“听口音,哥们儿是南方人吧?”古池一时语塞,不知这里的人们为何对口音如此敏感。因为每闻此言,他心中总有些不快,言外之意仿佛自己在外人眼里是个异物。皮逑回头道:“忘了跟你介绍了,这是咱们单位今年新来的公务员,古池。”小哥笑着,连忙握手道:“幸会,幸会。”古池伸出手回应着。 第六章 聚同年把酒言欢 下西山访贫问苦4 皮逑话锋一转道:“其实,古池方才说得好,若论自然风景,在上谷地区蓟云算得上是首屈一指,本地历来素有‘蓟云八景’之说。美中不足的一点,是政府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搞开发。就拿现在这条路说吧,到处坑坑洼洼,领导们不是看不见,也想把蓟云旅游做起来,奈何县财政捉襟见肘,各个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古池的注意力依然在这些花上,饶有兴趣问:“此花长得漫田遍野,煞是好看,不知叫什么名字?”皮逑微微一笑,道:“一听此话,他人便知兄弟不是本地人。该花在蓟云甚为常见,简直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名为蓟,人称蓟花,属多年生草本,在中国很多省份皆有分布,只在我们这里长得异常茂盛,沟沟坎坎,条条壑壑,目之所及,比比皆是。此花开得久,花期长达八个多月,基本上横亘一年三季,从开春到晚秋都可瞧见。蓟云之名也是由此而来。”乍听闻,古池惊叹不已,仿佛从丑蚌中窥见一只珍珠,猛然发现了蓟云的另一面。小哥笑道:“皮主任就是有文化,连我这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受教了。”皮逑表现得十分谦虚,笑容里却难掩一股开心。 古池坐在后座,正好可以瞧见皮逑半个脑勺,倏忽间有些心猿意马,开始琢磨起眼前这个人。自从人社局初见时起,他似乎对自己颇为照顾,可是偶而说出的刻薄言语又让人心生芥蒂。此人年纪应该比自己长不了几岁,谈吐却倍显老成。平日里,他与领导们交谈熟络,又身处起草文字的综合股,想必在政府办里是个人物。方才他能说出那番话,起码说明自身有着相当的文化水平,若是无能的草包,任其再会花言巧语,恐怕在政府办亦难当重任。如此想了一通,古池觉得有些事兴许是自己产生的错觉,于是不再多虑。 蓟云县域经济发展东快西慢,地形却是西高东低,东部为一望无垠的平原,西部则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从县城往西一直走,约莫二十里地之外,便是西山乡的地界。出发前,古池曾做了些功课,对此乡情况大概摸了下底。这段路程在车轮上显得很短促,闲聊扯谈着,不觉间也就到了。 西山乡街貌与其经济发展水平一样,十足的欠发达模样。乡政府是一处普通的院落,仅大门外竖的一张牌子宣示着这里是一级政府。从老远的地方即望见,大门口停着一辆本田雅阁,旁边立着几个人。车子停稳后,贾立仁从车里缓缓出来,依次与人们握手,其他人跟在后面。古池这才发现,原来县住建局长姜丁矛早早就赶来了,正和西山乡党委书记霍东志,西山乡长苏学伟等人在此等候着。 稍作寒暄后,霍书记笑道:“贾县长,欢迎到我们西山乡指导工作!”苏乡长笑着说了同样的话。贾立仁挂着笑脸,道:“今日,我是专程挑你们毛病来了,主要看看危旧房改造工作是否做得扎实。”霍书记笑道:“请领导放心,我们全部按照县委县政府要求,从严从细做得工作,不敢有丝毫怠慢。再加上姜局长业务指导有方,西山乡危旧房改造工作进展得很顺利。不过,老话说得好:纵有千虑,必有一失。希望贾县长能借此机会,挑出我们工作中存在的瑕疵,以使我们能够及时加以改进。”贾立仁扫了一眼众人,笑道:“霍书记的话不妥,我来检查工作怎么能叫‘挑毛病’呢。工作嘛,做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岂有好却说成不好的道理?”大家都笑起来,霍东志忙坦诚自己所言欠妥。苏学伟邀请众人至办公室喝口茶水,稍作歇息后再出发。贾立仁昂首阔步地走在最前头,其他人等都跟在后面,齐刷刷注视着他那个油亮的后脑勺。古池暗自观察了西山乡党委书记,觉得此人说话很有水平,看似简单的一对一答,实则既汇报了自家工作,又卖了姜丁矛一个人情。一群人在办公室里待了片刻,便乘车出去调研。 这次实地督查计划抽取三个村,贾县长有言在先,让乡里重点安排贫困村作为此次督查对象,不允许搞面子工程。当时,古池在屋里闻此言论,心里感慨不已,没想到贾县长是如此务实的一个人。他暗下决心,一定认真写好这篇督查报告,坚决不能辜负领导的期望。 西山乡毗邻群山,竹苞松茂,白云出岫,风景极为美丽。润河从山间发源,一路向东奔流,正好这个地方割成两块,一座石桥连着河两岸。三个村都在河对岸的山里,需越桥而过。汽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前行,此地经济之贫瘠令人不堪。一路上,古池盯着窗外景色,痴痴看个不止,越来越疑惑这个风景美如画的地方为何会如此贫困。翻过一道梁,转过几道弯,一处村落出现在山洼处,车队停下来。进村路边立着一块巨石,上书三个大字:“在望村”。村庄面积不大,房舍皆依山而建,错落俨然。抬头望去,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古池环视四周,颇为感慨,当今世上还有这等远离尘嚣的村庄,让人望而生羡。美中不足之处是破败的村貌,也许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生态与发展之间总是难以平衡,这里留住了绿水青山,却也挽住了贫穷。 村干部早已做好迎接,车子刚停稳,门便被人从外面拉开。面对一张张笑脸,古池不太习惯,内心感到极为拘束。皮逑却放得极开,一脸洋溢着笑容,配上皮带扎得严实的西裤衬衫,俨然一个领导的派头。县电视台的小哥蓄势待发,仿佛肩上扛的并非摄像机,而是一副自带搜索功能的*,死死盯住目标,焦点自然就是贾立仁。 贾立仁微笑着,与迎上来的村干部握手。霍东志热情地介绍道:“这位就是在望村支书酆宏阳!”在摄影机的注视下,两人十分亲切地握手问候。一些无事的村民远远地观望着,呈现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在简陋的村委会,随行的几位领导和村干部们围坐着一张长桌,贾立仁主持召开了一次现场会。古池低头记录着,内容尽是些要牢固树立为民服务意识,认真履职尽责,贯彻落实好上级要求之类。伊芾手持相机,在屋里袅娜穿行,不时冲着贾立仁拍照,闪光灯哗哗响个不停。 须臾,会散了,酆宏阳带着诸位入户走访。所到之处皆为一片破败,村民的居住条件让古池大为震惊,不曾想这个年代里竟存在这等贫困,整个人的心灵为之一颤。低矮的老屋大多为泥塑墙体,原先覆顶茅草被一层蓝色彩钢代替,可以看出房屋近期经过了修缮。每入一户,贾立仁总是饱含深情地说:“老乡,党和政府永远不会忘记你们,只要大家一天过不上好日子,我们就会继续加大扶持力度,不断制定落实更好的政策,绝对不让一个人在奔小康的路上掉队。”说话者情绪激昂,听话者却双眼空洞,木然不知所云,其他人则纷纷拍手称好。此时,贾县长那双略显肿泡的眼睛变得深情流露,似乎被眼前的凄凉景象所感动。乡镇科局的领导们自动腾出空间,方便小哥调整摄影机位,不断给县长拍出特写。一行人进进出出,忙碌了半个小时光景,在望村危旧房改造督查工作完成。酆宏阳拉着贾立仁的手,非要留大家吃午饭。贾立仁说老书记的心意领了,但不能给村里添加负担,我们自行解决午饭问题。待哪天无事,我一定只身前来,再到你家里吃个便饭。言之凿凿,情之切切。古池心有所触,觉得贾县长真是一位好官,言语间饱含浓浓深情。 离开了在望村,众人又驱车前往另外两个村,督查流程相差无几。走访中,古池发现村中不少危旧房并未得到修缮,而那些真正列入改造项目的房屋并非破败不堪,遂逐一记录下来。督查结束时,伊芾手持话筒,以一处破落户为背景,现场拍摄了一段采访。贾立仁两手互搭站立着,一改刚才谈笑风生的样子,表情变得严肃深沉,解释了一番国家相关政策,字字有声,风情并茂。古池以前看电视,总奇怪领导们面对镜头,为何总能表现出一种甘为人民孺子牛的神态,现在来看也许真的是有感而发。此刻,他更加深信贾县长真是一位心系群众的好领导。 时间将近晌午,结束了三村行程,大家似乎都颇为轻松。路上,行至一处山峰峥嵘处,车队停下来。贾立仁走下车,徐徐行至山崖边,默默伫立,眺望着雾霭苍茫的远山云海。霍东志和姜丁矛跟着下了车,笑嘻嘻地走过去,为贾立仁点燃一根烟。贾县长深吸一口,眼望远方,缓缓道:“都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如今西山乡守着宝贝,经济上却始终是蓟云一块洼地,现实真让人无奈啊!”霍东志道:“贾县长,您说得对,每当看到村民们守着绿水青山,却过着贫穷的日子,我就纠结万分。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西山乡党委亦有不可推卸之责。”姜丁矛笑道:“老霍,你就甭在这儿负罪引慝了,西山乡发展困境岂非一朝一夕形成的?多少年啦,这早已是沉疴痼疾。”贾立仁道:“丁矛言之有理,西山乡要发展急不得,必须久久为功。只要守得绿水青山,终有一天能够换得金山银山。”两人同声道贾县长说的对。霍东志笑道:“乡政府食堂已经备好酒菜,一会儿,大家吃完便饭再回城吧。”贾立仁扔掉手里的烟头,折身道:“午饭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昨日我与仇明利打过招呼,既然利晟集团的林月庄园就在西山脚下,今日咱们就都过去参观一下。”姜丁矛揶揄道:“老霍,贾县长过来,焉能让你破费?”霍东志咧嘴笑起来,跟着上了车。 第七章 仗文执言争口舌 猝不及防入学士 这时,雒海文拿着一叠文件进来,看到古池后笑问下乡督查感觉如何。古池就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又提到了领导交待的任务。雒海文说,文字功夫在政府办很重要,现在领导们都比较看重这个,鼓励他一定要好好写,争取给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古池郑重地点点头,一副自信十足的样子。雒海文把手里文件递给任艺行,嘱托道刘丽琴县长想要一个数字,抓紧时间统计上半年内网络平台涉及到教育问题的数目。任艺行嗯了一声,缓缓把手机放在一边。古池却从他的神情里感觉到一丝不情愿。 世上之事,总是知易行难。古池平日写文章不觉费力,如今面对公文还是有些束手无策。政府行文有板有眼,如同穿着镣铐跳舞,远非想象中那样容易。反复掂量一个下午,思路依然不够清晰,索性不再绞尽脑汁苦想。下班后,他找甄子贤出去吃饭,想起多日不见的朱桥,决定过去散散心。刚至门口,发现那名对上访矢志不渝的老者正坐在马路对面,面无表情静如止水,还是先前那副模样,只是把文字改写在一张大纸上。古池很想看看这次上面写了些啥,却赶上老者准备收摊而归,双手正把纸卷起来。他有些遗憾,驻足稍作观望,老者仿若对外人浑然不见,悠哉悠哉地撵着轮椅而去。甄子贤看古池站着不动,狐疑地问怎么了。古池笑问他可还记得一位马场镇的老师,常年在县政府门口上访。甄子贤摇头说没印象。古池顿觉无趣,就不想聊此话题,便说没什么,找地儿吃饭吧。 甄子贤问吃大盘鸡怎样。古池因晌午刚在林月山庄享过饕餮盛宴,珍馐美馔塞了一肚,现在还感觉油腻得慌,就想晚饭吃些清淡的,说不如吃碗云南过桥米线。子贤说可以,两人进了一家米线馆。里面吃饭的人并不多,屋里墙壁上挂着一台大电视,正播报着节目。古池选了一个靠里的位置,拿过桌上遥控器,不自觉地把电视调到蓟云县电视台。里面正演着一个时装模特秀,身材高挑的女模们依次登场,各个都是花枝招展,秀色可餐。古池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文章,内容是关于模特走台为何不爱笑,作者长篇大论后得出结论,女模外形本已是人间佳丽,倘若在舞台上面对观众微笑,势必会将众人注意力引向自身,从而令衣服展示失去意义。这么分析颇有几分道理,当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的就是博褒姒倾城一笑,可见美女之笑是有相当诱惑力的。突然,他脑海中浮现伊芾的身影,想着若她走在舞台上行走,如蛇般的柳腰一定会大放光彩。 老板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米线,两人吸溜地吃着。电视里换了节目,接下来是《蓟云晚间新闻》,主持人伊芾甜美地出现在荧幕上。古池心里一怔,暗叹真是想啥来啥。“今日,蓟云县政府副县长贾立仁来到西山乡,实地督导检查农村危旧房改造工作……”伊芾那流利的普通话传入古池耳里。他没想到电视台工作效率如此高,上午才发生的事现在就报道了。抬头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发现短短的几分钟视频画面,贾立仁始终是镜头的中心,背景则是村里那些凋敝残垣,以及喜极而泣的政策享受者,神情呆滞的贫困户。很奇怪,人一旦出现在电视里,形象竟然就变得与众不同。平时听贾县长讲话没啥感觉,如今在电视里一脸严肃地讲话,立刻就有了新闻联播的感觉,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官样”吧。古池看到画面中出现自己的身影,就是镜头远了点,外人怕是看不出,但他自己看得清楚,一个小伙子拿着笔记本在低头写字。不知为何,看到电视里的自己,他忽然产生一种陌生感觉。甄子贤专心致志地低头吃粉,根本无暇顾及电视在放些啥内容。结完账,古甄二人出了馆子。 此时,夕阳余晖播撒,朱桥静静伫立着,气势依旧恢弘,只在平常日子里少了几许喧嚣。润河在桥下潺潺流过,微风拂过,波光潋滟,细粼散落整个水面。朱桥南岸是一片广场,有不少孩童玩耍、老人下棋。桥面用红砖铺砌,路面现出几条深深的车辙。 古池双脚踏在上面,仿佛触摸到这里的历史。甄子贤望着远方,道:“从这个角度看,这里真不像在北方。”古池抚摸着朱红色栏杆,说:“此话不假。以前,总认为北方城市是一种风沙弥漫的样子。如今才知道实际并非如此,这个县城因为这座桥而增色不少。”子贤道:“来此这么久了,有想过哪天再考回去么?”古池心里一咯噔,缓缓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在家也许百日好,出门却会一时难。刚来时,的确有想过哪天再回去,总感觉这里不是家。但是,老话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不想就这么回去,更不想成为战国乐羊子,做事半途而废。”甄子贤说:“好家伙,看不出你倒有雄心壮志,这是要准备做大事呐。”古池嗤之一笑,道:“没你说得那么伟大,只不过想给自己一个交待罢了。”两人伫在桥上欣赏了一会儿风景,又去对岸瞧那座娘娘庙。 这座庙宇掩映在一片树林里,规模不算大,却也松柏青青,一派幽静肃穆气氛。古色古香的正殿共分两层,金碧辉煌琉璃瓦,门头朱墙上三个赤金大字“娘娘庙”,赫然醒目。部分墙壁上竟保留着些诗词,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写。庙门紧锁着,怕是不让外人随意进入。古池透过门缝往里看,一女半目含笑,端坐中间,右手托一钵,左手伸出莲花指,两边各站一童男童女。时值傍晚,光线昏黄,里面看起来影影绰绰。古池突然有种阴森森的感觉,那些逼真的人塑愈发令人瘆的慌,忙拉着甄子贤走开了。 回来的路上,古池的手机响了,来电人竟显示李东坡。他有些纳闷,只是昨日一起吃过顿饭而已,今日就找上门来,莫非有事相求?稍作迟疑,便接了。彼此寒暄几句后,李东坡道:“古兄,想拜托你帮个忙。上午县政府召开了一次年度重点项目推进会,杨县长最后作的重要讲话。现在,我们局里也准备开个大会,传达学习一下县长讲话指示精神,可否帮忙发一份县长讲话稿到邮箱?”古池一听,知道他是把自己当成县长身边的人,就顺竿往上道:“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原来是要杨县长的讲话。要不明天吧,上班时候发给你。”李东坡高兴道:“太好啦,你可是帮我一个大忙,改天我一定请你喝酒昂!”古池说:“不用这么客气,举手之劳嘛。”李东坡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甄子贤问有啥要紧的事么,古池口里说没事,心里是不想让他人知晓自己装大的事。李东坡拿他当县长身边人,其实他很清楚,自己无非见过几次杨县长的背影,领导估计连有他这个人都不知道,更别提认识了。古池并不愿外人看扁了自己,故而才装作与县长很熟识的样子。他不认为这是欺骗,而是善意的谎言,一种与人交往的智慧之道。 回到宿舍,古池信手写了几笔书法,觉得索然无味,写出来的字也是横竖不顺眼,遂把毛笔扔到一边。在西山乡跑了半天,白天人倒轻松,晚上松懈下来时才感到甚为疲倦,他感到整个人几乎快要散架。胡乱洗漱一通后,倒在床上就犯起迷糊来。 次日上班后,古池去综合股找县长昨日讲话稿,正巧皮方二人皆在。见了面,皮逑就问督查报告写得怎样,古池笑说正在抓紧写。皮逑说初稿一定要快点出来,领导交待的事不能拖延太久。古池说最多三日,保证交稿。皮逑说哪能再等三日,搞文字不能如此拖沓,两日时间绰绰有余,明日下班后把稿子交过来。古池连声称好的,一定按时完成任务。他向方格平说明来意,对方非常爽快地把县长讲话稿发到邮箱。出来后,他心理感到有些膈应,后悔刚才自己口无遮拦,还未弄明对方心思,就贸然说出完成时限,必然易被别人揪出话中毛病。想了想,不自不觉叹了口气。 回到办公室,古池给李东坡拨去电话,说把县长讲话稿发他邮箱。东坡甚为感激,又说了些感谢的话。稍后,他开始写督查报告。究竟如何写才能将生平所学展现得琳琳尽致,才能让人读起来酣畅淋漓,感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古池认真动了一番心思,一天下来不曾停笔。晚上下班后,雒海文他出去吃饭。古池担心出去宴席持续太久,加上轮相敬酒不易躲,生怕因此误了作文,就述明原委拒绝了。 夜里,一人在办公室狂写不止。人常说文思泉涌,古池觉得自己正处于其中,灵感不竭,笔下行如走风。整整两天一宿,一篇长达二十余页的《关于蓟云县危旧房改造的督查报告》应运而生。古池把文章稍作修整,迅速敲入电脑,再用白净的纸张打印出来。望着手中作品,心中颇感欣慰,再三浏览,竟至手不释卷的地步,不禁有些洋洋自得。 第七章 仗文执言争口舌 猝不及防入学士2 将近下班时间,古池拿着报告去了综合股。皮逑正坐在里面抽烟,接过古池手中的报告,眯着眼看里面的内容。古池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和方格平闲聊几句,方格平笑道:“池哥文字功夫不错啊,这么快就交出一篇大文章。”古池嘴上谦虚说哪里哪里,心里却美滋滋的,睨了一下皮逑,静静等待着他的褒奖。皮逑哗哗地翻阅一遍,轻轻嘬了下牙根,问:“以前写过材料吗?”古池一怔,笑道:“以前在学校里写得挺多,现在无事倒也常写些。”皮逑道:“我说的材料并非作文,政府公文写过么?”古池摇了摇头。皮逑低头看着报告,道:“那就对了,这写得根本就不是材料,而是一篇作文。篇幅过长,废话太多,文章语气也不对。你平时应该认真看看材料,学习一下公文的写法。” 古池心里瞬间凉了半截,如同跌进冰水之中,眼前情形始料未及,自己费尽心思施展才华而作的督查报告竟被说得一无是处。他无言以对,一时略显尴尬地笑着。皮逑拿笔在报告上划拉一会儿,递过来道:“把我划线的部分全部删掉,回去后把材料再好好看看吧,语气措辞还得再完善。”古池勉强挤出微笑,道了声:“好的,逑哥!”打完招呼,他拿着报告往外走,自己有些惊讶,刚才竟没有喊声皮主任,而是叫了声逑哥。 入秋了,白昼渐短。下班时分,夏季的艳阳高照,已变成尔今的落霞满天。古池望着窗外余晖,心情倍感低落,一张怅然的脸映在玻璃上。此刻,县政府大门口难得平静,那些惯于围此熙熙攘攘的上访者销声匿迹,盛明也许正躺卧在警卫值班室的长椅上抽烟,时不时和旁人扯谈。马路上人车渐稠,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那里,那位老者端坐在轮椅里,靠背上扯着一幅纸,上面写着几行字,因距离较远看不清楚。古池有种一探究竟的急切心情,好似听故事兴致正浓处,突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切听下回分解”,这是种吊足味口的不爽。于是,一个人走下楼来,靠近门口时方看清楚那些字: 一忧一喜皆心火,一荣一枯皆眼尘。 静心看透炎凉事,千古不做梦里人。 古池默读了三遍,只觉得朗朗上口,韵仄工整,饱含深意而字迹隽永,看着舒服,读着更加痛快。他有些不明白老人经年累月在此守候,为何始终无人帮其解决困难,也许人生总有很多事是无解的吧。暗自喟叹一番,回头往楼里走。 刚走到一楼大厅,恰逢杨晓风下来,古池忙退到一边,静瞧着这位一县之长。杨晓风体形偏瘦,两边嘴角朝下,呈现倒月牙状,浓眉大眼,凭添几分帅气,看起来十分儒雅。他没有影视剧中官员腆着啤酒肚的富态形象,目不转睛的走路姿势更像一位学者,饱含智慧,精神矍铄。古池想喊一声“杨县长好”,话到嘴边又胆怯了,生怕语出突兀,毕竟杨晓风根本不知自己是谁。于是,低头着数着台阶而上。 任艺行看到古池回来,道了句“先走一步”,便离开办公室。古池抬头望一眼墙上的挂钟,距离下班还有段时间,颇为颓丧地看着手中报告,里面早已被改得面目全非。如今,他需要把旧稿推倒从来,心里虽然万般不愿,却也不想把事情往负面去想,宁可相信这只是单纯的材料不符要求,而非出于个人成见。于是,耐着性子继续改材料。 甄子贤过来喊着吃晚饭,古池称暂时走不开,让他别再等自己了。其实,他并非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只是没有半点儿食欲。这是多年来一直有的习惯,内心只要藏着事,味口就会大打折扣。古池坐在电脑前一字一句地修改着,不知何时,雒海文走进屋里。他猛地一惊。雒海文笑道:“这么晚了,还在忙啥呢?”古池道:“还是贾县长下乡督查的报告,皮主任说材料有问题,需要再改改。”雒海文轻拍了一下古池的肩膀,道:“辛苦啦,那就好好改吧。写材料是个累活,不过也很锻炼人,争取早日把这个本领学会喽。”古池笑着点点头。雒海文道:“不过,加班归加班,还是要注意身体,我先回了。”古池点头应着,心间涌起一股暖流,目送着雒海文离开。回到电脑前,接着修改手里的报告。他反复参阅以往的类似材料,上网搜罗一大堆样文,删删减减,修修改改,终于从头到尾弄了一遍。抬头一看,时间已近夜半二更。于是,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回宿舍草草地睡了。 上班时分,雒海文过来说今日花一鸣的新店开张,如果中午未安排其他事,就一起过去凑个热闹。古池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把昨晚熬夜修改的报告,从头到尾又顺了一遍,然后打印出来,交到综合股皮逑手里。全力也在屋里,拿起报告单单翻了两页,便冲着古池笑道:“先让皮逑看看吧,他看完我再看,好好跟着学习写材料昂,年轻人以后机会多啊!”古池微微点头,道:“谢谢全主任指点,我一定好好跟着您和逑哥学习。”皮逑道:“先放着吧,待会我再看。”古池随便说了两句,退了出去。准备上楼时,古池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名字。回头一看,宋月仙从文书室探出头来,柳眉杏眼,一副俊巧模样,正挥手示意让他过去。古池遂踅回文书室。 甄子贤盯着电脑,正在录入文件。扭头望了一眼,发现来人后,闷头继续手里的工作。宋月仙招呼古池坐下,笑容温暖而迷人。古池显出几分拘谨,道了句“月仙姐好”。宋月仙递过来一把瓜子,古池笑着谢绝了。宋月仙一边嗑着瓜子,一脸笑容地望着古池。古池心里毛毛的,不知所谓何事,感觉自己的脸笑得愈发僵硬。俄尔,宋月仙笑说:“小古,日后还想着考回老家不?”古池不假思索道:“蓟云这地方挺好的,暂时没想过要回去。”宋月仙笑道:“这倒是,其实哪里都一样,待久了就会变成家。蓟云是个好地方,皇家园林离此地都不远哩,这儿自古就是福地儿。山好,水好,人也好!”古池不断地打哈哈表示认同,却不解其意。宋月仙话锋一转道:“你有对象没?” “啊?”古池一惊道,“没有。”宋月仙道:“姐给你介绍个对象怎样?”古池心里陡然变得有些紧张,道:“可,可以啊!”宋月仙高兴道:“有啥条件没?”古池想了想,道:“没啥特殊要求,人好就行。”宋月仙道:“那姐心里就有数了。之前我也问过小甄,回头给你俩每人介绍一个对象昂。”古池连声道谢。甄子贤全神贯注地敲着键盘,似乎未曾听见这边的谈话。 经宋月仙这么一提,古池内心竟烙下个结,蓦然发觉自己是该找个对象了。人常曰:三十而立。自己也是将立的年纪,平日里爸妈在电话里唠叨,他总以为婚姻大事为时尚早,现在心思突然就变了。顿觉好生奇怪,果然应验了那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胡思乱想着,步至督查室门外,听见任艺行在屋内嚷个不止。古池猜想,八成又是哪位糊涂群众在打县长热线电话,这些人简直想得太简单,有事没事就打电话反映问题,同样的事反复说,似乎整个县政府就是为其一人服务的。推门进去,任艺行果不其然在接听电话。古池在电脑前坐下来,处理网络平台上的各类问题。任艺行嚷了一会儿,撂下电话,道:“有些人真他妈让人生气,老逮着热线电话打个没完,一天到晚就没其它事可做么?”古池道:“刚才又反映啥问题了?”任艺行气愤道:“还不是村两委换届的事儿。前任村长落选了,非说现任村长贿选,吵吵着要上访告人家。我说,反映这事儿你应去县纪检委。那人却说,早就打电话给纪检委了,那边非说查无此事,这不明显的互相包庇么。我说,人家纪委都做了调查,你若还对结果不服,可以直接到市里上诉啊,给我们打电话有何用。你猜那人怎么说?嘿,好家伙。扯着嗓子就嚷,我为何不能打这个电话?这不是县长热线么?县长不是给老百姓做主的么?我反映问题难道错了么?你们怎么为人民服务的?”古池笑了笑,安慰道:“唉,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总有些不明真相的群众,理解万岁吧。”任艺行心有不平道:“我他妈招谁惹谁了,吃他这套?劈头盖脸的挨了一顿说,你说气人不?”古池觉得好气又好笑,只好摇了摇头。 中午,古池本想喊着甄子贤一起,转念又想毕竟是雒海文做的邀请,自己再叫他人似乎不太合适,遂只身一人去了。花一鸣新开了一家饭店,在县城中心的繁华地段,今日举行开业庆典。古雒二人抵达时,只见店门周围人头攒动,瑰丽花篮列陈两边,红色鞭炮在地上拼出一个“福”字,四处散落着五彩缤纷的亮光铝箔,已是一派热闹的景象。花一鸣站在“一鸣楼”三字的门头下,上身配戴着一朵红色胸花,正喜迎宾客,瞧见二人过来,就上前招呼进屋入座。古池小心谨慎地跟在雒海文身后,因从未出席过此类场合,处处显得稍有拘谨。 第七章 仗义执言争口舌 猝不及防入学士3 饭店规模不算小,临街是大厅,里面有一个小院。此时,屋内人来人往,几张餐桌上皆散落着瓜子、糖等。李唯一和程乙二人也来了,正凑到一起聊天。雒海文笑道:“今日花总新店开业大吉,李老师不展示下墨宝么?”李唯一起身道:“哪里谈得上啥墨宝,前阵子即兴作了幅画,就精心装裱了,权且当作开业贺礼。”雒海文道:“你这贺礼可比他人都贵重得多,一般人也许就送个红包,可花总最不缺的就是钱,这样就显出你的特殊了。”程乙指着大厅东墙,道:“呐,这幅就是李老师大作。” 众人抬眼望去,一幅镜框装裱的大尺寸风水画挂在那里,上面用瘦金体题着“鸿运当头”四个字,作品以青红二色为主,果然气度非凡。大家近前看个仔细。整幅作品有山有水有红日,山形构图独具匠心。雒海文仰头观画,啧啧赞叹道:“这幅不愧是李老师的用心作品。红日恰好对应‘鸿运当头’,瀑布寓意财源滚滚,整幅画看起来寓意深刻,典型的催财旺财挂画首选。”众人皆竖起大拇指。李唯一笑道:“海文的确有点评之才啊!寥寥几句话就把我要表达的意思全说了。”大家都笑起来。 正聊着,花一鸣快步进来,身边竟然跟着伊芾。一件红色镶花旗袍在身,完美构勒出迷人的曲线,下摆高叉处露出皙嫩的大腿,所至之处皆为风景,无不让人侧目觇望。“呦,”雒海文道,“伊妹儿也过来了!”伊芾嗔道:“鸣哥邀请,我岂有不来之理?”花一鸣笑道:“今日司仪有事来不了,只好暂且委屈下伊妹儿,临时帮我主持一下。马上举行剪彩仪式,你们就当特约嘉宾吧!”雒海文侃道:“悉听尊便。” 两名女士在门口站着,手端两张圆盘,盘里放着几把剪刀,上面搭放着一条红绫。几人迅速就位,站成一排。伊芾手持话筒,音箱里传出甜甜的嗓音:“下面,一鸣楼开业典礼剪彩仪式正式开始!”紧接着,鞭炮声噼里啪啦炸开,礼炮噌噌腾空升起。那根红绫在剪彩人手中断为数截。古池眼睛一直落在伊芾身上,瞧着眼前这位容貌焕发的女子,回想起那日在林月山庄,她在房间里单独采访贾立仁的样子,总觉得有些不真实,又实在不愿再往深处想。伴随着响起的喜乐声,店内外一派热热闹闹。 礼毕,众人簇拥着进屋落席。大厅里早已坐无虚位,早已被前来消费的食客占满,看样子开业生意十分火爆。古池随着众人进了后院,里面精心布置着几个雅间。花一鸣冲着来往宾客招呼不止,今日手里倒没有再盘玩那副紫檀手串。进入一个雅间后,几人开始掏份子钱,逢喜送贺礼本是中国人千百年来的习惯,可是古池对于这些人情送往却很陌生,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自己似乎只专注于一件事了,那就是读书。古池有些羞愧,因为身上只装了些零钱,哪里还能掏得出手。雒海文向众人道:“古池刚上班不久,他的这份就免了吧。”其他人倒无异议。古池耳根有些发烫,瞥了眼伊芾,发现人家倒无在意的样子。 愣了片刻,花一鸣从外卷帘进来。大家侃天侃地聊得好不热闹,润泉酒自然又多喝不少。古池借口下午要上班,手头还有工作,侥幸躲过一场大醉。胃不沾酒,味口往往就会很好,起码舌头不会因酒精而麻木。其他人等只顾推杯换盏,古池一人尽享满桌菜肴,吃得是大汗淋漓,好不快活。一行人吃喝扯谈,直至后晌二时方散了。 回到单位,尚未到下午上班时间。每年夏季,因为昼长夜短,中午休息时间都会稍作延长,下午正常在两点半上班。古池靠在办公室里的破沙发上,只感觉困意上涌,接着便陷入迷迷糊糊。不知过去多久,一阵响亮的铃声袭来。古池瞅了眼时间,已是下午三时,忙起身接听桌上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皮逑的声音:“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古池忙道:“不好意思,刚才没有听见。”皮逑语气很平淡,道:“你下来一趟,咱们说说报告的事。”古池连声说好的。此时才发现任艺行还未到办公室,对于这个一直迟来早退的人,他已经有些习以为常。关上门,便下楼去了。 综合股里只有皮逑一人,古池叫了声“逑哥”,搬过椅子坐下来。皮逑吸完手中的烟头,吐出口浓烟,道:“这个报告写得不行,你到现在还未明白公文是什么。它不是写作文,语言必须要凝练,把事件说清楚。”古池费尽心思修改了报告,以为不会再有大问题,未料还是被批得一无是处,不解道:“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从头到尾认真梳理了一遍,把不该要的内容已经全部删掉了。”皮逑道:“对,现在篇幅长度是差不多了,可是事情却未说清楚。写之前,你首先得明白咱们为何要写,领导想在报告里到底想说明什么问题,这样方可有的放矢,否则就是乱写。”闻此,古池心里颇不乐意,自己苦熬几宿写出的东西,在他眼里竟然是乱写,难道自己写的东西就这么一无是处么?然而,心里纵有万般埋怨,面上却依旧笑呵呵道:“那究竟该如何修改呢?”皮逑从桌屉里抽出一根玉溪,叭一下,用打火机点着,深吸一口后,从嘴里吐出一道烟柱,道:“我让你多看看以前政府的文件,看了么?”古池点头道:“看了一些。”皮逑道:“你参照我改的部分,把报告再重新梳理一遍,记住辞藻无须华丽,但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古池接过报告,挤出一抹微笑,说了句好的。走出综合股,他心中的情绪瞬时爆发出来,感觉手里握的并非几张纸,而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束长满尖刺的荆棘,真狠不得立刻撕了它们,扔进垃圾桶。可他知道不能那样,只好把脚步踩得咚咚响,似乎如此就能发泄心中的不满。 任艺行一边盯着电脑,一边吃着早餐。古池一声不吭地趴在桌上,看着充斥皮逑手迹的报告,默默发呆。任艺行瞧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整天忙啥呢?大清早,一人就趴在那鼓捣个没完。”古池叹道:“还是贾县长要的那篇报告,现在得继续接着改,唉。”任艺行似乎并没留心他在说什么,目不转睛望着屏幕,道:“好家伙,快来看网站上神人反映的问题,今日连‘诗’都整出来了。”古池起身过来,看到有人竟在县政府网站上发表了一首《沁园春·桥西》。通篇文采相当不错,里面却指桑骂槐,内容仍然与桥西村占地的事有关,古任二人被作者逗乐了。诗曰: 千亩良田,五谷丰登,绿意悠悠。看玉米挂穗,颗颗饱满;瓜果飘香,硕硕金秋。机飞械舞,浓烟滚滚,满目疮痍咸哀愁。悲惆怅,问人民公仆,何以大胆?尽是村霸商人,相勾结视民为粪球。逢*英明,国家昌盛;竟有败类,逞勇恶斗。欺良负善,狼狈为奸,党纪国法何处留。桥西村,正民不聊生,速来求救! 古池禁不住乐出声,笑道:“都说高手在民间,果然不假。瞧这诗作的多有水平,决非一二般人所能为。”任艺行不屑道:“我看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桥西村那点破事不知被反映过多少回了,还不是老样子?真有能耐能拖延到现在么?”古池道:“现在村民都是弱势群体,无权无势,有苦无处说,所以才只好借助网络反映诉求吧!”任艺行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些问题就是由村民自身引起的。好处自己拿,问题和责任却推给政府,哪有这样的好事?”古池不置可否,低声道:“也许吧。”语毕,又坐下接着弄手里的材料。琢磨来琢磨去,到了午饭时间。 任艺行提醒一声,便走了。古池边走边想报告的事,下楼时猛然与郗文录装个满怀,顿时变得十分紧张,连声道对不起。郗文录满脸的不介意,笑道:“注意安全呐,这么专心地想啥呢?”古池紧张道:“喔,没想什么,郗主任,真是不好意思撞到你了。”郗文录道:“没事儿。贾县长下乡督查报告,写得怎样了?”古池道:“郗主任,已经写好了。皮主任看后让再改改,我正弄着呢,一定尽快交稿。”郗主任笑道:“恩,写材料是很好的锻炼方式,一定要好好努力啊。”古池点头道:“我一定认真写。”郗文录点点头,转身回办公室了。 古池内心极为忐忑,长吁一口气,感觉自己太鲁莽了,怕是要给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之前政府门口的打人风波正热时,郗文录生气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古池当时以为完了,以后怕再也难以获得领导的好感与肯定。后来,郗文录会上提醒财务借钱给他们,此番温馨举动又令古池重燃对工作的激情与信心。刚才,郗文录的笑容让他感到意外而温暖,他发现这位领导并非不近人情。 第七章 仗文执言争口舌 猝不及防入学士4 文书室在二楼,古池路过喊上甄子贤,一起去食堂排队打饭。路上,古池看到子贤手里握着一本书,好奇地拿来一瞧,封面上写着《阅微草堂笔记》,十分诧异道:“你怎能看此书?据说这是纪昀编《四库全书》时,闲得无聊,一时兴起鼓捣出的故事集而已,全本很多内容都是不堪入目的。”甄子贤耻笑道:“你真是信口开河,认真通篇看过此书吗?清者阅之只成圣,浊者见之以为淫。”古池佯惊道:“哎呀,话可不能这么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建议你还是多读些治国理政方面的书,起码与公务员职业相关,要不就是不务正业了。这些妖魔鬼怪的闲书多看无益,劝你早日醒悟。我那边有几本《论治国理政》《公务员入门指南》之类,回头拿与你看吧。”甄子贤一把夺回书,道:“那些正经书就留着你去看吧,无聊得要死,我反正是看不下去。”古池顿时觉得无趣,便不再言语。进了食堂,一群人乱哄哄地排队打饭。等了些许功夫,才打上饭菜坐下来吃。 午饭食毕,古池回到四楼宿舍,躺在床上,聚精会神地消化胃中食物。不知怎地,眼前竟浮现出伊芾的模样,穿着恰是中午那身旗袍,藕臂鹅颈,唇红齿皓,把曼妙身材衬托得美若天仙。接着又现出那日在林月山庄,她由屋里往外走时的样子,两腮红若晚霞,不禁让人浮想联翩。他想到方才与子贤的对话,想到纪晓岚,据说其人日食猪十斤,无粒米入口,而且欲望惊人。一日不御女,则肤欲裂,筋欲抽。这样的人竟然都可以活到八十余岁,可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古池又想起日里宋月仙要为自己说对象的事来,暗叹一声,自己也许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小憩一会儿,古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遂下楼来接着改那份督查报告。他是一个心里装不得事的人,只要稍惦记些事,便总是睡不踏实。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些改动的字句,觉得颇没意思。一句“西山乡在农村危旧房改造方面做出许多工作”,偏要把“许多工作”改成“大量工作”,古池挠破脑袋亦未明白两者到底有何区别,前者与后者意思果真很悬殊么?语句中“存在的问题”偏也觉得不妥,非要改成“存在的不足”,诸此种种,古池心想这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单从理解上来说,无任何意义和必要,纯粹是在浪费时间罢了。于是,愈发得提不起修改的兴趣。桌上电话响起来,古池拿过听筒,冷冰冰道:“喂!找哪位?”那边传来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我是郗文录,小古来了么,让他到我这儿一趟。”古池心中一紧,连忙改声道:“郗主任,我就是,马上就过去。”话未说完,那头已经挂了电话,古池听着嘟嘟忙音,后悔刚才未看来电号码,觉得接话语气欠妥。他一边下楼,一边思忖领导叫自己所谓何事。 敲门进屋,郗文录正坐在沙发里抽烟。见到来人,他起身招呼随便坐下,从身后壁橱里拿出一样东西,摊放在茶几上。古池这才看清,原来竟是一幅书法。郗文录一改往日领导形象,亲和地笑道:“没别的事儿,今天就是聊会儿。”说着,凑近也坐下来。“之前听海文说,你的毛笔字写得不错,现在帮我看看这幅字如何?”古池简直受宠若惊,万没想到自己那点水平竟还传进领导耳朵,心想既已如此,不妨就来个顺水推舟。他谦虚道:“谢谢郗主任赏识,我那完全是业余爱好,谈不上啥水平。”郗文录笑道:“没关系,你先看看吧。”那幅字摊开后,古池双眼凑近去,佯装很仔细地看着。他的书法自然不能算高,却也识得出眼下此字属于哪家,略作沉思,道:“这字方圆兼施,笔力凝聚,严谨工整,欹侧中保持稳健,紧凑中不失疏朗,深得欧楷笔法的精妙。”此语一出,古池自己都觉得惊叹,评论得完全像那么回事。郗文录笑道:“说得好,该字我最看中的恰是这点。”古池稍显腼腆,扯着纸张的一角,道:“郗主任,我说的仅是个人一点看法,可能不太成熟。其实,我认为最彰显作者功力的并非此字,而是用纸。”“噢?”郗文录扭过头来,黑框眼镜里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芒,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古池清咳一声,道:“书法用纸首选当之无愧是宣纸,按照传统技法看,熟宣纸张不宜渗墨,一般适宜作工笔画。生宣由于质地相对柔软,晕墨效果极好,所以适合作大写意山水。半熟宣则介于两者之间,是楷书的不二之选。此幅字却用生熟作楷,一改传统,充分说明写者的非凡功力。因为生熟极易晕墨,一般人很难用此作楷书。”郗文录闻后表情十分惊讶,赞赏道:“小古可以啊,我倒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好,好。”古池被这么一夸,原本稍显放松的身体又变得紧绷起来。郗文录起身道:“这幅字是一位朋友送来的,我非常喜欢。小古,给你安排一个任务,抽时间出去帮我装裱一下吧。”古池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好的,郗主任。”于是,他小心地卷起茶几上的那幅字,握在手里,瞧着领导已无他事,便退了出来。 古池刚转身,碰见贾立仁款款而来,客气地道了声“贾县长好”。贾立仁面带微笑,轻轻地点点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党员领导干部特有的气息,那种气场总能让附近的人深有感触。古池以为他会问起报告的事,结果多虑了。回来后,他小心地把字放在柜里,然后接着修改报告。经过前几次删减,近二十页的材料已不足十页,再改起来就显得快许多。下班前,古池把改后稿交到了皮逑手里。走出综合股时,他如释重负,犹如便秘后酣畅淋漓拉一场的轻松。 正步上楼去,宋月仙叫住他。原来昨日说的那件事已经有音讯,古池大吃一惊,未想到会这么快,瞬间又紧张起来。相亲这事只在电视里看过,他觉得那是老一辈人才做的事,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如此。恍如隔世,仿佛辛苦奋斗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宋月仙很热情,把女孩大致情况说了说,问他有没意见,可以的话就尽快见见。古池心里乱腾,只模糊记得女方在县医院上班,其它全部忘记了。最后,说让月仙姐看着办吧,他这边怎么安排都行。宋山仙很爽快,直接就定了双方今晚见个面,又把女孩手机给了他,说到政府大门出去右拐,不远处有家饮品店,到时就在那里聊聊吧。古池默默地点点头,时间约定在晚上七点。以前,他曾设想过无数次情形,感觉约会应是很浪漫之事,可是如今感觉却并不好。这时,手机响了,来电人是皮逑,古池接了电话,皮逑让他过去说材料。他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已是快下班的点,有啥事不能上班再说?不过,牢骚归牢骚,却也只能过去。 皮逑正在低头看材料,看到古池进来,目不离纸道:“这篇报告还是不行,内容需要大改,这是咱们蓟云县危旧房改造情查报告吗?一点针对性都没有,这要随便换个题目,放在任何地方都合适。还有后面的意见和建议,把西山乡工作说得一无是处,你这让领导怎么看?这材料要交上去,相当于咱们县打自己的脸哩!”古池心里腻歪得慌,不知眼前这个人为何这么喜欢改材料,一篇报告恨不得改八百回,但仍然强压着性子,把事情往好处想,不断安慰自己慢慢适应。他望着皮逑光亮的额头,道:“那我拿回去接着改。”皮逑没有吱声,低头持笔在材料上划拉着。半晌,道:“里面的数据一定要精准,你对照乡政府递交的资料再核一次,确保不出错。”古池嗯了一声,道:“那等我明日改完了再拿给你。”皮逑抬头道:“别等明天了,这材料都拖好几天,再弄不出来,咱俩都得挨斥喽。现在就改,加会班吧。”这话古池听得别扭,感觉像是自己在拖稿,下乡回来至今,自己可是一直在写报告。他打心眼里讨厌加班,认为那不过是一种无效率的磨洋工而已。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说,只低声道:“好吧,我现在就改。”于是,拿着报告上了楼。 任艺行已经下班离开。古池一推门,竟然锁上了,心间升起一股无名火,忿忿地想:我这人还未回,怎么就不知道为我留门呢?幸好随身带着钥匙。看着又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报告,他打开电脑重新遣词造句,按照皮逑的意见,接着完善材料。一晃,已入夜。改了将近两个小时,古池看内容差不多了,便打出一份拿给皮逑。突然,他想起晚上约好跟人家见面的事,暗叫一声不好,抬头看表,已是晚上八时,忍不住使劲给了脑袋一巴掌,自责竟把这事给忘了。 第七章 仗文执言争口舌 猝不及防入学士5 正拿出手机,铃声响了,是宋月仙打来的。刚接通,那边就噼里啪啦一顿说:“小古,怎么搞的啊?人家女孩刚才打电话给我,说你到现在还未过去,咱们不是说好晚上七点见面吗?你让人家白等一个小时,这样显得多不礼貌啊?”古池不停地道歉,急忙解释事情原委。宋月仙道:“你临时有事没关系,但应提前跟人家说一下,改天再见也行啊。现在人家还以为你有啥意见,所以才躲着不见。”“啊?”古池惊得目瞪口呆,急忙解释自己绝无那个意思,只是一时忙得昏头转向,忘了见面这茬事。两人喋喋半天,宋月仙最后才同意去劝劝对方女孩。撂了电话,古池原本沮丧的心情更加低落,感觉简直糟糕透了。这时,手机又响起。他以为还是宋月仙打来的,一看竟是皮逑,那边说立刻拿着材料到全力主任那边去。他暗暗嘟囔一句:都怪这篇破报告,若非因为修改它,我也不致落个被人说的下场。 全力的办公室在二楼西,敲门进去,全皮两人正聊着。古池从前不曾来过这里,把报告伸手交给皮逑,扫视了一下屋子,目光所及处堆放着不少纸质文件。全力两鬓苍苍,微笑道:“辛苦啦,小古,坐吧。”古池知是客套话,便说这都是应该做的。皮逑靠在沙发里,翻看着报告,嘬了一下牙根,道:“你怎么老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告诉你不要只捡着问题写,你看看这个材料,改动的地方在哪?不还是和以前一样么?”皮逑平时说话声就很洪亮,古池现在听来却觉得异常刺耳,以为其中夹杂着不屑,本就颇为委屈的内心,再也按耐不住,道:“怎么会和以前一样呢?我都修改好几天了,篇幅内容都是按照你说的改的。西山乡农村危旧房改造本身就存在很多问题,督查那天大家都看见了,除了那个在望村做的好点,其它村根本就是弄虚作假。这么多问题在那摆着,报告不体现这些,尽说好话唱颂歌有啥用?”皮逑把报告往茶几上一拍,道:“说你还不爱听是吧?让你怎么改,就怎么改呗。这材料拿给县长看,你觉得能过关么?”古池身子气得有些发抖,完全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说话,想着上班报到第一天,皮逑就带车拉自己回来,接着费心安排宿舍,应该说是挺照顾自己的,今日怎么就彼此顶撞了呢? 全力端坐着,双肘交叉平放在班台上,面面含笑意道:“小古啊,材料方面你还是要向皮逑多学学。你逑哥在政府办写材料多年,文字功夫领导们都很肯定,你上班时间不长,很多情况还不太了解。”古池想,方才所言皆为事实,自己并无过错。不过理是那么个理,还是有些后悔出言不逊,便不敢抬头看,目光只是落在脚前那块地方。皮逑从沙发上起身,高声道:“算了,这个报告还是我自己来弄吧!”全力笑道:“好吧,尽快弄出来,把之前我们讨论的那几点也加进去。”皮逑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出去。古池如坐针毯,起身道:“全主任,若没其它事,我也回去了。”全力伸手示意,道:“不着急,坐下聊会吧。”古池欸了一声,又坐回沙发。其实,他恨不得立马走开,待在这里总感觉别扭,不知接下来该聊啥。 全力一直面带微笑,谈笑内容尽是唠家常,古池强挤出笑容应答着。不一会儿,屋里便陷入沉寂,似乎再无话可说。全力道:“行喽,你回去吧。”古池暗松一口气,终于得到解脱,临出门时,全力笑道:“你年纪还轻,政府里的事比较繁杂,平时一定要虚心多学,这样才能更好成长。”古池扭头说,好的。随手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此时,古池才发觉腹中饥饿难耐,想起晚饭还未吃。时候已经不早,不想再出去,遂回房冲碗泡面打发了。秋夜凉如水,古池一人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天玄银河,繁星灿烂。这座北方县城高楼还不多,从此处望去,几乎可以览遍大半个城。他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后悔情绪愈发强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他自问,为了给他人留下老成稳重的印象,向来注重内心修养,没想到依旧不耐说。甭说别人讲一两句难听之言,就是坏话说上半箩筐,自己还能掉层皮不成?长期以来,辛苦维护的良好形象算是毁于一旦。那些烂熟于胸的醒世恒言、五字经等都跑哪了?关键时刻,竟然一句也未能想起来。什么“温良恭谦让”,什么“仁义礼智信”,如今看来,不过净是些诓人语录罢了。古池知道皮逑比自己长不了几岁,但毕竟人家资格老,再说大一岁也是大,自己又怎能不服? 夜深人静,一人越想越沮丧,他自以为练得不错,实际看来仍然心气过于急躁。情急之下,古池伸手摘下床头那幅“五字箴言”,此举并非要否定当年老师的忠告,而是觉得“五字”化于心足矣,时代终究变了,也许他也要改变。独自思忖良久,古池手提长毫屏笔,饱沾浓墨,缓缓写下八个字:戒急用忍,事缓则圆。他欲以此时刻提醒自己,遇事切忌心浮气躁,以便日后更好地改正此缺点。小楷写好年份,正准备习惯性地署上名字。古池忽然一想,明日要替郗文录装裱字画,城里何处有这手艺,怕是要打寻一番,索性不如直接找李唯一算了,反正价格一分钱也不会少他。到时,就把这八个字一块装裱,也好日夜挂在床头自省。他怕外人嘲笑自己的书法,便空下署名,单留了年月和字号,心想:若他人问起此幅字从哪来,到时自已就说是一朋友写的,也好避免尴尬。于是摞下笔,稍作收拾,躺到床上睡了。 次日上班,古池去找雒海文,说明郗文录让其装裱字画一事。雒海文说好事儿,不过现在手里有几件事亟待处理,没法一块儿过去,就给了李唯一的手机号。古池心存感激,若非雒海文在领导那里上好话,郗文录不可能知晓他的字写得如何,当然也不会有裱字立功的机会。雒海文问,是否知道李唯一家住址。古池摇摇头,那日虽说去过一次,却是坐车前往,根本未能分明南北。雒海文说了地址,叮嘱出门可以叫辆出租车,去之前先给李老师打个电话。古池感激地点点头,请了假准备过去。上楼,拿了那幅字以及自己的拙作,又回办公室跟任艺行说了声。下楼时,想起昨夜的事,古池去找宋月仙解释原因。一切皆如所料,宋月仙当面又数落他一通。不过,最终女方还是答应今晚再见面。古池表示万分感谢后,携着字卷出了县政府。 上了出租车,古池拿出手机拨电,嘟嘟二声后,那头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哪位?”古池十分客气道:“您好,李老师,我是古池。”他怕李唯一一时想不起来,补充道:“上次跟随海文大哥去您那吃饭来着。”那头声音开始变得热情:“你好,小古。”古池把政府办郗文录主任裱字之事简单一叙,李唯一稍作迟疑,直接就说过来吧。 半方园靠近润河,地方倒也好找,毕竟蓟云县城就这么大。至上次离开,已有段日子,这座院门外的小花却依旧开得艳丽,古池辨认出其中不少是蓟花。再次见面,李唯一仍穿着那身浅灰马褂,烫染的微卷头发梳于脑后,显得几分洒脱与豪气。彼此客套几句手,进院见过当家嫂子,古池跟着李唯一走进一个房间。时面摆着一张十分宽大的工作台,上面压着一面透明玻璃,四面墙壁挂满各式长中短幅字画,纸墨香味扑鼻而来。 李唯一接过字,打开后细看了一番,问:“你方才说这是县政府办主任郗文录要装裱的字?”古池点头称是。李唯一盯着字,道:“这幅字写得不错,不过落款人名倒不曾听过,蓟云书画圈的人大抵上都能混个面熟,看来此人非居本地。”古池道:“郗主任说是一朋友送的。你应该认识郗文录主任吧?”李唯一笑着摇摇头,道:“我们作画之人素来不太喜欢跟官府打交道,不过他的名字倒听说过。”古池把自己那幅也放到工作台上,道:“李老师,这幅也一并装裱了吧。”李唯一看了看,没说别的。古池想到装裱费用方面,怕对方念及面子不好意思说,又补充道:“李老师,需要多少钱,你照实收就行了,领导到时候给报销,不能让你白忙活。”李唯一笑笑,倒没说些别的。眼看该说的话都已说到,领导交待的事也办了,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古池就不打算久待,说了几句闲话就告辞了。 第八章 装裱私活博信任 赴约相亲话人生 古池为了省钱没有选择打车回政府,上班以来整日坐办公室,感受好久不曾运动了,正好借此机会溜达着回去,权且当成锻炼。走了约莫一顿饭光景,远远地就瞧见县政府门口聚着一群人,正举着白底黑字的条幅。近前一看,那条幅写着:“无良村霸贱卖土地”,古池感觉似曾相识。保安们分列两队站在门旁,防止有过激群众冲击政府。盛明正拿着手机滔滔不绝地说着。正好有些时日未见了,古池过去招呼道:“明哥,辛苦啊!这上访的又是哪家?”盛明道:“还能是哪家?这些人都是桥西村的。”古池恍然大悟,难怪看着有些眼熟,还以为这些人已经消停,竟又跑来上访。盛明倒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中国有句老话,虱子多了不怕痒。盛明每日接待这种人,估计心里早就生出趼子,已经感觉不到麻烦。“你这是上哪了?”盛明问。古池本想如实相告裱字的事,却觉得场合不太对,就含糊说出去买东西了。 这时,围观群众有人高呼“打倒无良村霸”“还我土地”,声音此起彼伏,一浪盖过一浪。古池原本对这些人心怀同情,但自上次无故被诬陷后,那丝怜悯早已荡然无存。现在听见众人呼声,他就觉得刺耳难耐,不忍再作久留,高声道:“明哥,那你先忙吧,我先回办公室了。”盛明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那群呼声嘹亮的群众。 古池疾步离去,先去的雒海文那里,把见李老师的事说了说。尔后,往三楼督查室走。雒海文办公室在二楼东,古池回去正好路过综合股,睨了一下里面,皮方二人都在,皮逑正在噼里啪啦敲打着键盘。他佯装不经意,从门口匆匆而过,生怕见面带来尴尬。 刚到办公室,任艺行就说:“古池,刚才你不在,有两个电话打来找你的。”古池很是疑惑,知道他办公电话的人并不多,问:“知道是谁吗?”任艺行道:“只说是找你的,别的倒没说。”古池本想查电话来电,奈何督查室电话兼热线功能,每日来电不断,根本就没法确定是哪个号码。正满腹狐疑,手机响了。接通后,那头竟是李东坡,古池有些意外。李东坡笑道:“可算找到你了,上午一直给你打电话,想看看你最近忙不,办公室的人都说你不在。”古池这才知道那两个电话原是他打的,说:“刚才出去办了点事,李兄找我有何指教?”电话那头笑起来,道:“池兄言过呀,谈何指教,我哪有那水平。没啥重要的事,就是想问你晚上有没空,没事的话叫上梵汐汐和甄子贤一块儿待会吧!大家也有些时日没见了。”古池有些意外,都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不知其请客之意为何,心想莫非是对上次提供县长讲话稿的事表示感谢?便问:“东坡兄,这是有啥事吗?”此言一出,他有些后悔了。好似在说,人家若是无事就不能一起吃饭似的,如此这般岂不等于告诉他人,自己是不好接近的。自我孤立可是大忌,古池时刻不忘提醒自己。 李东坡笑道:“瞧你说的,好像没事就不能吃饭似的。大家平日工作忙,就是想抽空聚聚交流下感情嘛。”古池道:“今晚恐怕不行,有要事要办,实在不好意思。”李东坡道:“没事儿,既然有事要办,那就先忙你的,咱们找个时间再聚。”两人接着聊了几句闲话。古池对李东坡的印象不坏,觉得此人行事果断,处事亦为老练,日后在工作岗位上想必也会如鱼得水。因为晚上要赴会相亲,他迫不得已只能驳掉李东坡的盛意之邀。 挂了电话,督查室重新恢复一平宁静,唯有电脑里的散热风扇呼呼转着。古池望着窗外的泡桐树愣神,秋日时节到了,树叶已经开始发黄。一只陌生的鸟儿在枝头跳来跳去,不知受到什么惊吓,忽然扑棱一声飞走了。一个人静下来,古池想起那篇下乡督查报告。皮逑果然再未打电话,古池庆幸自己落个清静,终于不用再咬文嚼字地浪费时间。他随手翻起桌上一份报纸,看到一则新闻:在埃及城市里,随处可见一些建筑上不封顶、下面住人的奇观,背后原因令人啼笑皆非。原来埃及官方规定建筑封顶后售房必须缴税,当地人们就想出此法,上演着一幕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闹剧。文章下面还配着一张图片,果然如文中所言。若在平时看到此类文章,古池怕是要笑出声来,现在却感觉不出幽默。他想到西山乡的危旧房改造,有些村明显存在同样问题,表面上看部分老旧房得到了修缮,实际上却是村干部枉顾私情,最令人心惊的是领导们的熟视无睹。古池想报纸刊登此类新闻,无非是想讥笑一下外国的乱象,事实上我们是“灯下黑”,没有看到自身缺点,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这一日过得清静,皮逑果真没再打电话,古池也有股倔劲,心想不找我更好,省得惹来麻烦。下午,宋月仙又叮嘱一番,基本是些男孩子凡事要主动之类的话,古池嗯嗯应允。天色倏忽就暗下来。晚上,古池在宿舍稍微捯饬了一下,洗了头,换了衣,全身看起来干净利落。宋月仙说的那家店离县政府不远,没走几步道就到了,其实蓟云县城本就这么大,再远也远不到哪里去。古池进了饮品店,直接上到二楼,寻一间较为偏僻的位置坐下来。为了弥补昨日未准时赴约的歉意,他特意早来半个小时,给女孩手机发送了一个短信,心怀忐忑地坐等着。 不多时,一位女孩走过来,模样俊秀甜美,羞涩地问:“你是古池吗?”古池稍显紧张地站立起来,道:“你好,你是?”女孩笑道:“我叫殳惠,月仙姐让我过来的。”古池连忙伸手让坐,道:“我就是古池,昨日实在不好意思,绝非有意让你久等,主要是单位临时有事未能走开,一时忙得糊涂,也忘了告诉你一声。”女孩性格比较开朗,对于昨晚之事倒未显出耿耿于怀的样子,笑道:“不妨事,公务员工作比较忙,可以理解。”话虽如此,古池心里仍就十分歉疚,问:“你点份喝的吧,这里的环境我也不太熟悉,不知哪种饮品受欢迎。”他起身喊了几声服务员,一位穿着工作服的小姑娘走上前来。殳惠只要了一杯柠檬水。古池觉得有些简单,怕她初见客气,又点了两份点心。 女侍一走,双方陷入沉默,房间里回荡着舒缓的旋律,气氛显得有些尴尬。古池很想打破彼此间的沉寂,一时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只好连啜了几口面前的茶水。他与女孩处对象的经验少得可怜,以致不敢正视女孩的脸,倒是对方显得大方许多,开口道听月仙姐说,你家是南方的?古池心头一紧,以为对方有啥地域歧视,回答道也不算是南方,只是相对蓟云偏南一些而已,毕竟还是在淮河以北。女孩咯咯一笑说那不还是南方么,对于我们来说,黄河以南地区就叫南方。古池唔了一声道那就是了。女孩说有想过以后回去吗?古池摇摇头道哪里都一样,男子汉志在四方,何必单恋家乡一个地方。女孩问他平时有啥爱好。古池一时无语。女孩误以为他不方便说,古池却说兴趣太多不知从何说起。 须臾,服务员端着饮品和点心上来,两人边吃边聊着。突然,殳惠睁大眼睛问:“我不是正式工,你介意么?”古池闻后一惊,差点被入口饮料呛到,笑道:“怎么说起这个话题,我根本未曾考虑过,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是否正式工好像不太重要吧。”“真的?”殳惠似乎有些不信。古池道:“所谓正式工无非就是一个编制问题,现在体制内一坛死水,不入也罢,也就少不更事的大学生会热衷于考公。”话说着,他觉得有些不妥,自己迢迢来此,本身就是冲着公职来的,现在又把考公说得不值一文,显然是自相矛盾。又道:“其实,一名公务员工资也就那么一点,唯一的好处就是稳定吧,所谓正式工,所谓吃财政饭,也就是那么回事。”殳惠低头搅着饮料,侧耳听着,没有说话。 古池发现谈话有些过于严肃,两人毕竟只是初见,便转移话题道:“你的殳姓倒挺少见,是与作家老舍原名同一个‘舒’吗?”殳惠一愣,没明白过来啥意思。古池补充道:“老舍原名舒庆春,你俩同姓吧?”殳惠笑道:“我是上几下又的‘殳’,好多人第一次见都不认识这个字哩。”古池恍然大悟,才知道自己弄错了,两者只是同音不同字而已。 第八章 装裱私活博信任 赴约相亲话人生2 两人聊了大学、人生以及工作等等,说语还算投机,起码没有相顾无言。古池谈起本地盛开遍野的蓟花,赞不绝口,称如此景致只在电视中看过,原来现实中也是存在的。殳惠咯咯一笑说,外地人来此一般都会发出此类感慨,本地人早已习司见惯,未发现有啥特别之处。倒是路两边的广告牌,时常可见挂着蓟花盛开的图片。古池啧啧感叹说,这就是所谓的熟视无睹,人们总因身边美景太过常见而无视其存在。殳惠的手机响了,是她家人打来的,让早些时候回去,别待得太晚。古池生怕女孩家里人担心,就主动提出要送她回家。殳惠少了几分拘谨,欣然应允了。走出饮吧,夜幕降临,已是晚上九时多,县城已经过了晚间最热闹的时候。出租车和电动三轮车依旧来回穿梭,不停地招揽生意。三轮车一直是蓟云县一大景,这群无视交通秩序的载客车,见缝插针地游离于县城街巷,因为价格相对便宜,生意向来非常好。 两人站在路边,一辆三轮路过停下来,问坐车不。古池说去县医院家属院,他刚才已问过殳惠家住址。二人上车,紧挨坐着。这种三轮皆为私自改装,空间十分有限,只能勉强挤下两人。古池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还有柔软肌肤的触碰,浑身变得有些不自然。好在蓟云县城原本就不大,三轮行驶不过几分钟光景,就到了县医院家属院小区门口。殳惠下车往里走,古池笑着摆摆手,两人相视一笑以示再见。古池吩咐三轮车往县政府走。秋夜凉如水,家乡此时估计尚存余暑,北方果然冷得快。古池坐在车里想着,不禁把上衣掖紧了些,避免凉风往里灌。街道两边路灯昏暗,反映着该地基建设施的落后,蓟云县经济指数虽高居上谷市前列,但眼前所见多少显得名不符实。 拐过几个弯,三轮车便到了政府大院。古池问多少钱,车夫道四十块钱。古池吓一跳,这么一小截路竟然要这么多钱,这不明显的敲竹杠么。遂抬头打量一番开车的人,一个中年男子,看模样并非贼眉鼠眼之徒,只是挂着一张笑脸。古池道,为何要这么多,明明就没多远的路,竟然比打出租车都贵。男子笑道,我不欺负外地人,晚上本来就是这个价,谁坐都一样,再说你还是俩人呢。古池有些来气道,你干嘛不早说价?早说,我打死也不会坐你的车。男子仍然笑道,你坐车前也没问价格呀。古池知道今儿是碰到黑三轮了,气不打一处来,嚷道你这是成心宰客啊,信不信我告你。男子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说你嫌贵可以不坐,但你要说是宰客,那我可不答应。坐车就得付钱,天经地义,上哪我也不怕你。说着,男子摆出一副要动武的样子。古池暗自叫苦,心想若真动起手来,自己一介书生如何斗得过出力的匹夫?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今天看来得认栽了。无奈之下,只好付了车钱。男子接过钱,趾高气扬地开车走了。 古池心里憋着气,气鼓鼓地往楼里走,万没想到在县政府门口也会被人宰,开始埋怨县城的治安太差。相亲约会的喜悦早已杳无踪迹,都说北方人对地域观念特别在意,现在他是深有体会。方才,中年男子一定从口音里知道他非本地人,所以才敢这么放肆宰客。古池也曾多次遇见此类情况,每当开口说话,总有人冒出一句“你是南方人吧”,那感觉仿佛南方人天生就是有罪的。他无奈地叹口气,开始有些想念家乡的风景。 刚进政府大楼,古池就发现郗文录从二楼下来,忙上前打了一声招呼。郗文录笑着点点头,钻进早在门前等候的帕萨特。古池上楼时,发现综合股办公室还亮着灯,知道里面有人在加班,径直回了四楼宿舍。埙声正从甄子贤的房间飘出来,让听者烦躁的心情逐渐归于平静。古池一人躺在床上,想起近日来发生的是是非非,有些心乱如麻。 眨眼间过去十余日,古池很是逍遥自在,下乡报告已经无须烦心,皮逑不再打电话,偶然在楼道里碰面,也只是说句客气语。督查室日常事务不多,除催催县直部门上报重点工作进度外,其他时间里就相安无事。宋月仙事后说女孩本身没啥意见,感觉两人挺能说到一块去。古池未感到意外,他对自己一米七八的个头倒有几分自信。期间,两人又吃过一次饭,关系处得还算融洽。甄子贤私下里问他,两人发展到了何种程度。古池说刚认识先彼此了解一段时间再说。子贤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说,凡事要快不能等,该出手时就出手,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古池白眼道他是皇上不急太监急,问他为何宋月仙一直忙着张罗对象,他却孑然一人?甄子贤一脸洒脱道,只因尚未遇见对的人。 一日,雒海文把古池叫到办公室,说郗文录准备把他调到综合股。古池始料未及,完全不知所以然。雒海文道:“综合股是县政府的重要科室,主管县里的大小材料,直接为县长服务,说白了就是县长的秘书机构。你常读史书即会明白,古代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秘书机构其实就是现在的公文起草部门,翰林学士院为何高人一等,也是因为替皇帝立言的原因。所以,既然有这个机会,我非常建议你去。”古池心有顾虑,去综合股就意味着与皮逑在一起,那晚一时性急贸然顶撞之事,谁知皮逑会不会记于心。古池这才意识到自己年轻,当时竟未想到会有今天,嗫嚅道:“我怕自己能力有限,去后难当重任。综合股对文字要求那么高,而我对公文又很陌生,倘若写不了,怕辜负领导的好意。” 雒海文道:“你的能力没有任何问题,其实,我非常希望你能继续留在督查室,但那样的话就耽误了你。综合股直接服务领导,被提拔的机会也多,只好能踏实干上几年,我相信你一定会获得领导们的青睐。”古池低头望着地面,有些左右为难,一副犹豫不止的样子。海文道:“无需顾虑,日后若有啥难处,可以直接找我说。”其实,古池心里有个结,就是那晚在全力屋里的争执,非常想说出来,又怕引起他人的看法。想了想,道:“郗主任怎么会考虑我把调过去?” 雒海文笑道:“是金子终究会发光,被领导看中恰说明你足够优秀,政府办那么多人,为啥只调你过去?”古池笑称不敢当,自己根本算不得优秀。他琢磨着其中缘由,初见时郗文录严肃得有些发冷,慢慢地发现这位领导还是很平易近人的,所以对郗文录的印象倒一点也不坏。雒海文道:“综合股平时文字材料多,你正好可以好好练练,这可是你以后作领导的基本功。虽然搞文字苦点累点,但是年轻人无所谓,多付出才会有大回报,对不?”古池笑着点头称是,感觉雒海文说得对,自己大老远跑来图个什么呢?无非希望早日建功立业,自己是时候步入正途了,便道:“谢谢文哥指点,我听你的,愿意服从领导安排。”雒海文笑道:“我看好你,好好干,综合股才是你真正的舞台。”古池点头谢过,俩人又扯谈一些书画方面的事,方毕。 回到座位上,古池竟然有些坐不住,内心莫名产生一丝忐忑,仿佛一颗石子丢进湖面,激起阵阵涟漪。处理完网络平台上几个问题,古池接到李唯一的电话,说前些日子交来的字裱好了,现在就可以过去取。古池差点忘了这档子事,想想的确有些日子了,就跟任艺行说了一声往外走。刚至门口,又踅回来,嘱咐他临走时别锁门。到了半方园,两幅字皆已用白绢衬底装裱好,打开来看,效果着实惊艳,果然要比单看画芯显得高大上。古池持着字卷细细品咂几遍,看着越发欢喜。李唯一说此次装裱用的皆是上等绢料,拿去送领导比较有面儿,即便是市面上的装裱店,他们也不会用这么贵的料。闻之,古池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道:“李老师,这次劳烦你帮忙,实在感激不尽。费用方面你可以多开些,回头我再找领导报销。”李唯一笑道:“这字既是帮别人裱的,我也就收钱了。不过,只收个成本。高了怕你在领导面前不好说,毕竟你刚刚上班,若因这种事给领导留下负面印象,一来不值得,二来我也不差那点钱。”古池有些不好意思,点头道:“李老师说的是,给我开张*吧,我拿回去。”李唯一道:“我这里没有*,不过可以给你写个收据。”古池没有报过账,不太了解具体程序,心想聊胜于无,既然没有*,那就权且拿张收据吧。 第八章 装裱私活博信任 赴约相亲话人生3 于是,李唯一亲手写了一张收据。古池伸手接了,又道了几句感谢,欲转身出门,却发现李唯一正望着他笑。那种笑容很不一般,眼神里流露出一股透彻人心的力量。古池甚为疑惑,李唯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意味深长地笑道:“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古池乍惊,一脸茫然问:“李老师,你在说什么?”李唯一道:“我算到你好事将近,慢慢你就知道了。”古池惊讶地轻啊了一声,先前李唯一坦言正研究四术命理等预测之学,他一直不太相信的。现在这么一说,他觉得李唯一似乎真地具备看透人的本领,只是未想明白能有啥好事,很想追问一句,又怕得到“天机不可泄露”之类的回复,遂打消了念头。两人话别后,古池离开半方园,挟着两幅字,沿着街道往回溜达。 路上,古池不断琢磨李唯一的话,究竟有啥好事能落到自己头上呢。现在与他有关的,只有要调到综合股的事,可是这能算好事么?他一时想不明白。回来后,古池把自己那幅字放到办公室,小心翼翼地拿着另一幅去郗文录那里。他理直气壮地敲门进屋,惊奇地发现自己竟少了一丝胆怯和陌生,原来替领导办私事无形中拉近了彼此间距离。郗文录拿到手后,在大班台上徐徐展开,对装裱的字大为赞赏,嘴里连道几声“不错”。古池看到领导心满意足,整个人也渐渐放松下来。郗文录低头欣赏片刻,坐下来,笑咪咪道:“小古,你上次跟随贾县长下乡写的督查报告,我已经看了,写得非常不错,领导们也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明你的文字还是很有底子的。”古池听得有些云遮雾罩,那篇报告交到皮逑那里后,他一直不曾过问,以为早被人弃之一边了。如今郗文录直言报告写得好,实在让他受宠若惊。而且,郗文录话中说“领导们”,表明看过报告的领导不止一位。毫无疑问,贾立仁肯定是要过目的,其他看过的人会是谁呢?古池坐着无言以对,只是咧嘴笑着。 郗文录起身从饮水机接了一杯水,靠进沙发里说:“你到政府办已有些时日,相关工作基本也都熟悉了。现在综合股工作忙,人手不够,我想着把你调过去,正好多接触一些材料,好好锻炼一下。”言毕,呷了一口茶水。古池已知此事,平静道:“谢谢领导肯定,我一定尽心尽力做工作,认真完成各项任务。”郗文录道:“督查室只是业务性科室,工作相对单一,接触面也非常有限。综合股平常虽然事多些,但是接触的领导多、面广,对年轻人成长有好处,加油好好干。明日上班,你就过去吧,我已经通知全力主任了。”古池点头称谢。郗文录提醒道:“一会儿你去找下财务室穆美晶,让她把装裱费用给你报喽!”古池正欲汇报这事,没想到郗文录主动提了,暗自感慨领导事无巨细,当下说声好的,就掩上门退出来。 财务室在三楼靠西位置,古池匆匆过去报账,路过综合股和文书室时门皆关着,敲财务室的门,也无人应答。他抬腕一看表,才意识到只顾着聊天,早过了下班点,原来人都吃饭去了,只好扭头往食堂走。古池步出大楼,发现天空变成乌蒙蒙的颜色,瞧着是要下雨的节奏。紧步走到食堂,打饭高峰时间段已经过去,还稀稀拉拉剩下几个迟到者。他靠近橱窗一看,饭菜所剩不多,只好勉强打些残羹冷炙吃了。 正忽乱吃着,李东坡打来电话,说晚上有空一块聚聚。古池想上次人家邀约,自己有事拒绝了,此次若再婉拒多有不妥,那样会让人家误以为自己不好接近。现在正好脑袋里一片乱腾,晚上几人凑在一起侃侃倒也甚好。他一说晚上有空,李东坡显得特别来劲,非要叫上梵汐汐和甄子贤,说吃饭地点就由他来安排。古池表示同意,两人就定下此事。 古池回宿舍午休,失眠的老毛病又犯了,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对调入综合股之事,他仍然顾虑重重,虽然在领导面前回答得颇为干脆,但是内心一直纠结前路是否适合自己。很小时候,他就听大人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他不知往前一步究竟意味什么,正因充满未知,所以一直心怀恐惧。古池回味雒海文的话,越发觉得这是一个好人,那些话看似普通却句句真实,只有关系很近的人才会如此劝诫。人常说出门遇贵人,他很庆幸离家数百里,尚能遇见这么一个人。一阵倦意袭来,他想起那天看到的遍野蓟花,草木葳蕤,花团锦簇,吐蕊生香,呈现出一幅极为美丽的画卷。 下午,古池把督查室的个人物品收纳进一个箱子,准备明日直接搬过去。任艺行知道他要走的消息,讪笑道:“恭喜你即将开启加班模式!”古池一怔,未解其意。任艺行道:“放着好好的督查室不待,你竟跑去综合股,那地儿你了解么?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一天到晚加班。你呀,以后就慢慢享受吧。”古池听着有些别扭,哪有这么送别同事的,眼瞅着都要调换科室了,竟然还说风凉话。自己毕竟还年轻,有事做总比无事可做好吧,岂能因忙就避之三舍?即便他对去留尚存一丝疑虑,也从把是否忙碌作为考虑因素。古池愈发觉得此人不够成熟,佯装叹息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任艺行没有吭声,似乎对其去留全无兴趣,只顾低头玩着手机。古池想起报账的事,起身去了财务室。穆美晶看了看收据,笑着没说别的,直接从保险柜取出钱来,数好后交到古池手上。古池未料报账这么轻松,不知是穆美晶好说话,还是郗文录提前打了招呼,聊几句就出来了。 他去文书室找甄子贤,说了晚上李东坡请客的事,又给梵汐汐拨去一个电话。那头响了许久才接通,梵汐汐问怎么就想起打电话了,这么久没联系,还真是一个大忙人。古池一想,的确有些时日没在一起了,告诉她晚上李东坡约一起吃饭。梵汐汐开心地说好呀,正好晚上一人待着无聊。言毕,刚挂电话,李东坡就打过来,说地方定在海峰酒店,下班时过来找他们。 古池放下手机,迎面撞见一个身形颀长的人,仔细一看竟是萧天鹤,忙笑着问好。萧天鹤颇为客气,微笑道:“古秘书好!”古池声称不敢当,心中却很是受用。萧天鹤说来找贾县长汇报工作,改天有空一起吃饭。古池客气地说了声谢谢,便往楼上走,又扭头回望一眼,看到萧天鹤正立在贾县长办公室门前,单手轻轻地叩门,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 古池回到办公室,坐在那张曾被无数人坐过,表皮早已破旧不堪的布艺沙发里,望着窗外的泡桐愣神。他在想刚才萧天鹤的笑脸,以前总觉得局长就是高不可攀的大官,现在县政府待得久了,见的领导多了,发现局长也不过一个正常人。不禁感慨,人生来就是势利的动物,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考进政府,根本不可能碰见一位见笑相迎的局长。古池不知刚才萧天鹤为何喊他“古秘书”,他觉得自己当不了县领导秘书,一个既无钱又无背景的农村孩子,怎敢奢望这种事?觉得无趣,便不再去想。 不知不觉捱到下班,外面竟然扑哒扑哒落起雨,泡桐树叶雨中打着激灵,发出飒飒的声音。古池沮丧地望着外面,估计晚上吃饭的事要泡汤。少顷,李东坡打来电话,说人已到县政府楼下,让他俩手边事忙清了就下来。古池没想到他动作如此迅速,关上门就去找甄子贤,二人结伴往下走。一辆黑色本田汽车停在楼道口,刹车尾灯发出刺眼的红光,车窗玻璃落下,李东坡正冲着两人招手。古池以为是哪位领导的用车,竟没想到是来接自己的,此刻才意识到李东坡家境的殷实。一个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人,能够开上汽车的实数不多。甄子贤笑着侃道:“还真没看出来,竟是一位有钱的主儿。”两人钻进车里,李东坡一脸笑容:“这天真是说变就变,竟赶上下雨了。咱们现在过去接梵汐汐吧!”古池掸了掸身上的水珠,道:“是挺不凑巧的,好意请我们吃饭,结果让你特意接一趟,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其实,寻个好天气再吃也一样。”古池习惯性地客套一番。李东坡边开车边道:“可别这么说,要不显得太客气了。大家都是朋友,没事一起吃个饭,再正常不过的事。今天也没啥事,现在又下着雨,吃饭喝酒正合适。”古甄二人笑笑,也不好再说别的。车子在雨幕中朝县民政局驶去。 第九章 一入中书深似海 半点文字不由人 古池在车上给梵汐汐拨了电话,说马上就到。车到民政局时,她已在一楼等候。李东坡载着三人回了海峰酒店。雅间提前定了,菜点了三凉三热,还有两瓶东坡带来的润泉酒。女生喝饮料,男生喝酒,这已是不成文的规矩。当酒杯斟满,古池闻到一阵馥郁醇香。说完几句感谢之言,众人举杯拿箸。 梵汐汐今日穿着粉色短衫,下配浅色牛仔裤,一如往常充满朝气。她问古池:“听说单位的人给你介绍对象了?而且现在正处得火热。”古池差点被口中酒呛到,乍惊道:“谁说的?”梵汐汐笑道:“干嘛这么紧张,又非啥不光彩的事,男大当婚嘛!”古池看了眼甄子贤,这厮正专注吃菜,便把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李东坡举杯道:“恭喜古兄,贺喜古兄,祝你早日成为蓟云姑爷。”古池脸上有些火辣辣的,他本非一个张扬之人,相亲之事八字没一撇,如今既已众人皆知,日后若有变故怕是不好,随口道:“李兄勿要说笑,同事大姐好心撮合,我本无心,奈何好意难却,只是彼此见过面而已。”梵汐汐道:“也许保不准就成了。”李东坡用公筷给她夹去一块蜜汁麻山药,笑道:“说得对,有缘千里来相会,缘份到了,挡都挡不住。不过,汐汐方才话未说完,‘男大当嫁’后面还少一句‘女大当嫁’。”言毕,笑起来。 古池肘碰了下甄子贤,道:“你别只顾着吃啊,倒是说两句。”子贤用纸巾揩了一下嘴角,道:“来来,我敬大家一杯。”古池转移话题道:“国土局工作忙不,我曾见过几次你们萧局长。”李东坡举杯道:“嗨,就是那些事儿吧,谈不上轻松,更谈不上忙。来,喝一个!”三人一饮而尽。甄子贤与梵汐汐凑近说笑着,古李二人则扯谈一些蓟云的奇闻轶事。 古池膀胱憋得慌,出来小解。洗手的时候,意外碰见伊芾。原来,今晚蓟云电视台同事聚餐,地点也在海峰,两人竟然撞见了。伊芾先打的招呼:“古才子,好巧啊!”古池被叫得发窘,忙连声说你好。伊芾肤如凝脂,粉面含春,令人啧啧生叹,世间竟有如此女子。他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也能碰见,彼此又聊了几句。分开时,古池望着伊芾的背影,发现她那双圆润的美臀竟翘得出奇,不禁遐想片刻。回到座位上,古池已经微醺,想想明日将去综合股,崭新的生活即将开启,迷茫中多了一份期待,心中隐约升起一股豪情,整个人便彻底放开了饮酒。三人都是好酒量,一瓶润泉醇喝尽,第二瓶也开了。三杯过后,古池看到周围物体都旋转起来。不知多久,依稀感觉有人架着自己走出酒店。外面雨已停歇,一阵颠簸过后,他感觉自己被人扶到床上,一双手轻轻地为他扯上一条毛毯。 次日,古池去找全力报到,算是正式进入综合股。皮逑脸上洋溢着热情,古池心想或许是自己太小肚鸡肠,兴许人家早把口舌之事忘了。综合股里有三张办公桌,皮方二人各占一个,剩下一个正好给古池。全力简单把相关工作交待一下,笑道:“小古,以后就跟着你逑哥好好学吧!综合股虽然事多较忙,但也能学很多东西。”说罢,就出去了。 方格平笑道:“欢迎池哥来综合股,有你这样的强力外援,以后咱们工作就好做了。”古池抱拳道:“谢谢,还是别抱太大期望,我对文字工作尚待熟悉,以后仍需你们多多指教。”皮逑道:“格平,你找几份近期杨县长的讲话稿,拿给古池看看,先熟悉一下。”方格平低头从桌上一摞文件里扒拉出几份材料。古池认真扫视了办公室情况,一间房里依次放着三张桌,皮逑坐得最靠里,方格平在中间,空桌紧挨着门,上面放置一台颇具年代感的电脑显示屏。古池坐下来时,正好背对皮方二人,自己任何举动都将一览无余。难怪这张桌子一直空着,没人喜欢这种时刻被人监视的感觉。 他翻看一会儿材料,觉得有些无聊,伸手打开桌上的电脑,竟然半天才启动,完全就是一台慢如蜗牛的老爷机,不明白这种电脑为何还摆在这里。办公室里安静得让人有些压抑,只有键盘噼啪响个不止。古池佯装很认真地样子,拿着那几份材料翻来覆地看。终于捱到下班时间,他伸了一个懒腰,准备往外走。皮逑抬头道:“一会儿,吃完饭回来接着干活昂,这边有几个着急的材料还没出来,待会正好帮忙较较稿。”古池心头一沉,没想到上班首日就遭遇加班,只好强行保持镇定说好的。出了综合股,没走几步就是文书室,他叫上甄子贤出去找饭吃。 两人没走多远,寻了一家酱肉火烧店,坐下吃着。子贤问新科室感觉如何,古池直言枯燥乏味,说今晚要加班。子贤说能者多劳,并引用《孟子》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话以示鼓励。古池苦涩地笑了笑。忽然,子贤神秘道:“昨日我发现一个秘密。”古池以为他在故弄玄虚,讪笑道:“啥秘密?”子贤道:“李东坡喜欢梵汐汐。”古池瞪着双眼,道:“你自己想当然吧?东坡怎会喜欢她,两人间关系八竿子都打不着。瞧东坡家境应是不错,他起码得寻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又怎会看上梵汐汐?”子贤道:“你爱信不信,看着吧,我说的保准没错。”古池看了他一眼,低头接着吃火烧,不想再跟扯些没用的。吃完饭,甄子贤悠哉地回办公室上网看电影去了。 古池踏进综合股,发现皮方二人竟都在,就坐下来拿起桌上报纸看着。方格平道:“池哥,晚饭吃过了么?”古池嗯了一声道:“在外面简单吃了点。”皮逑道:“古池,你过来把这份材料认真较对一下,主要看看里面有没有错别字之类。”古池接过材料,趴在桌上逐字逐句地看半天,结果连一个错别字也没发现。皮逑说把材料拿给全主任看看,古池还未迈出门,全力就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他交待道:“市里临时发来一个通知,明天的全市领导干部大会上杨县长有发言,现在得给他准备一个稿子。”皮逑接过去,大致翻看一下,道:“发言时间五分钟,内容也长不了,现在我手里还有一个材料没出来。要不就让古池先写写吧。”全力笑眯眯道:“行喽,小古就试试,尽快进入工作状态昂。”古池听了不置可否,单只微微一笑。 全力交待完几句后,转身出去了。皮逑说认真看下通知要求,先弄明白要写什么,综合股邮箱里有杨县长往日讲话,具体写法可以参照以前的。古池打开古董电脑,费了好大劲登陆进邮箱,里面讲话稿甚密,细细研读几篇后,依葫芦画瓢开始写。方格平打声招呼,离开了办公室。古池聚精会神地谋篇布局,写了将近三个钟点,一篇讲话稿才算正式完工。皮逑提醒道:“不要着急,这是你来综合股的第一稿,一定要认真写好,做到一炮打响,争取给领导留下好印象。”古池用力地点点头,表示一定尽全力来写。他汲取上次教训,反复修改几遍材料,自认为无误后交稿。皮逑看了看,持笔在上面大肆改了一通,倒没说别的。古池看着面目全非的讲话稿,已不如先前般义愤填膺,似乎习以为常,默默对照笔迹修改。他望着早已改头换面的两页文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过好歹交了稿。按照皮逑要求,他把稿子拿给全力主任看,自然又是一番修整,待最终定稿时,已是午夜一时。古池拖着满身疲惫回到宿舍,稍加洗漱便倒床就睡。外面,只有掩映在槐树中的路灯还发着黯淡的光。 一觉醒来,古池差点睡过头,早饭也没吃,直接洗了把脸就去办公室。其他人尚未过来,古池坐着继续翻桌上的报纸。一个头发打着摩斯,身着正式的中年男人进来,礼貌地敲了敲门,笑脸道古主任好。古池一时犯懵,不知对方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那人笑道:“古主任,我是利晟集团的年大军,咱们一起吃过饭的,当时仇总和郗主任都在。”古池这才想起来,那晚在利晟集团吃饭,的确是有一个叫年大军的人,当时还跟着仇明利一块敬酒。他连忙热情招呼来人坐下。年大军说找杨县长汇报点事,古池想起昨晚的通知,告诉他领导去市里开会了,上午肯定不在。年大军热情地递过烟来,古池推辞自己不会,谢绝了。两人聊了一会儿闲话,年大军不断夸讲古池年少有为,年纪轻轻就跟着县长,日后定成大器。末了,他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到古池面前,说待杨县长回来,麻烦及时电话通知一下自己。古池点头应允,对方表示完感谢后才离开。 第九章 一入中书深似海 半点文字不由人2 古池瞅着那张名片,上面写着人名“年大军”,中间一行身份“利晟集团副总经理”,下面是联系方式。他心想这年头人人都是经理,什么部门经理、业务经理、区域经理,等等。名片种类可谓五花八门,却唯有头衔不变,看来大家想着当官哩。暗自笑了一会儿,接着看手边的报纸。其实,他一直很喜欢看书,只要是跟文字沾上边的东西,基本上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甚至连上厕所,他都可以对着洗发水瓶身上枯燥的说明文字看半天,这种功夫也许就是多年读书留下的后遗症。 过了一会儿,皮方二人前后脚进来。皮逑说明日上午召开县政府常务会,必须马上准备相关材料,急忙对每人分工进行了安排。皮逑写决策参考,方格平负责做会议议程表,古池电话通知各位副县长秘书。霎时,整个办公室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事实上,办文办会是公务员的基本功,尤其对于政府办这种综合部门来说,显得更加重要。古池虽说步入政府有些日子,但因从未接触过此类工作,故而表现得有些生疏。对照电话通讯录,挨个给领导秘书们打电话,有的无人接听,有的说在外地参加不了。古池小心地一一记录下来,稍隔片刻接着打给未接听的人。正忙着,皮逑说办公用纸没了,一个打印机硒鼓缺墨,交代古池去楼下机关服务中心领两箱纸上来,让他们尽快通知人来灌墨。古池连忙放下手边工作,噔噔下楼去安排此事。谁知那边要求填写领物单并由股长签字,古池只好着急忙慌地上楼补手续。皮逑知道后颇为不满,嘟囔楼下事多,以前都不要啥领物单,现在怎恁无故整个这么一出。古池向服务中心说明了硒鼓没墨的事,交了单子,领取两箱打印机用纸,结果发现太沉,只能逐箱往二楼搬。忙完这些事,古池全身上下已经大汗淋漓,只顾坐下呼呼喘息不止。 古池感觉腹中肌饿,一瞅表已快下午一点,就说出去吃点东西。皮逑抬眼道:“先别忙,我这有一百块钱,你拿着去买些酱肉火烧回来,四个人吃的。今日事情较多,大家都别回去了,中午就在办公室随便将就点吧。”说着,递来一张百元大钞。古池错愕不已,一副完全未进入状态的样子,心想政府工作真就如此忙碌,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么?心理越发别扭,有些不太适应这种工作状态,终于明白报到前那名人社局干部为啥会说“理想丰满,现实骨干”的话。外人都说机关上班清闲,编出顺口溜“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这不等于放屁么。于是,他闷声闷气地揣着钱往外走。 路上,手机响了。古池一看,来电人竟是殳惠,接通后对方问晚上有没空,有时间的话一起吃个饭。古池有些为难,眼下综合股工作这么多,实在拿不准晚上是否加班,只好回道今日工作较忙,不如改日再约。殳惠嗯了一声,没说别的。古池生怕方才所言被她误解,认为自己是在拿话搪塞,本想多说几句,转念又作罢。到了酱肉火烧店,生意十分火爆,依然有不少人在排队,这是他和甄子贤常来的店,在蓟云当地口碑很好,味道相当不错。此时,古池耳边充塞着熙攘的蓟云土话,排了一会儿队,终于拎着十个酱肉火烧和一小袋咸菜往回走。 四人在一张办公桌上铺开报纸,围着勉强就着咸菜,吃过一顿午饭。全力笑问古池对工作是否习惯,古池佯装一副开心的样子,连声道挺好挺好,每天过得都很充实。简单填饱肚子后,方格平拿着议题表给皮逑看,稍作修改后又给全力看,最后确定的议题共计十项,基本涉及全部县直部门。皮逑让古池下午电话通知所有参会部门,并按要求上报参会人员名单,现在先帮忙印会议所需资料。接着,方古二人守着机器,一边打印材料,一边装订成册,会议通知、议题表以及相关材料等,堆积如小山。 古池暗自感叹,开一次会竟然需要准备这么多资料,不禁为那些浪费的纸张感到惋惜。持续转动的打印机散发出淡淡的油墨味,在办公室里飘荡开来。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已是下午上班时间。陆续有县直部门送来上会的文件,摞得综合股愈发满当。古池逐个通知相关部门,记录反馈的参会人员名单。几十个电话打下来,只觉得口干舌燥,感觉自己一周的话都被说完了。他未曾想到蓟云竟有如此多的部门,整个下午一直在接打电话,由于昨晚睡得太迟,中午又未休息,脑袋感觉昏昏沉沉。将近下班光景,所有工作才算基本弄清。古池看着满屋的文件材料,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成就感。 皮逑说晚上股里的人一起吃饭,一会儿一块去海峰。古池一听,竟有点啼笑皆非,心想又是海峰,偌大一个蓟云莫非只有这一家饭店不成?三次聚餐竟然都在那里,真有如此巧合的事。少顷,全力走进来,问:“明日常务会准备得怎样了?”皮逑道:“所有参会单位都通知到了,上会材料也全部印好。一会儿吃完饭,我们再把会场布置了。”全力满意地点点头,道:“大家辛苦了,走吧,咱们出去吃饭!”四人一辆车,去了海峰酒店。 皮逑从车里取出一瓶红瓶润泉,酒盒上印制着“行政特供”字样。四人要了一雅间,凉菜上盘后,全力嘱咐每人把酒倒上,自己也倒了一杯,笑道:“今晚既是咱们综合股小聚,也是给小古的接风宴。来吧,大家举杯走一个,共同欢迎小古加入综合股。”闻之,古池疾声大呼资历浅薄,实在在受用不起,连声感谢大家的照顾。望着杯中酒,他不知该不该喝,生怕饭后出差错。皮逑说:“主任既然说了,古池你就喝吧,一会儿也就摆摆桌牌,没啥大活了。”古池说好的,举杯起身道:“谢谢大家好意,我初来乍到,能力有限,往后工作中若有不妥之处,还请你们批评指正。我一定勤加学习,夙兴夜寐,努力把业务学透,坚决把工作做好,尽快适应综合股岗位,以最好的状态投身工作,让同事满意,让领导放心,希望以后大家多多指导!”一番话结束,古池不禁有些怀疑是否自己说的,竟然出奇顺溜。 池哥说得好!”方格平高声称赞。全力笑道:“好,这话说得有点意思,看来咱们综合股又将多一名干将。你放心,只要是人才,在这里一定会发光。综合股事多活累,不过领导们都看得见,绝对不会白白付出辛苦。”皮逑笑望古池,道:“这综合股可不是人人想来就能来的,你能到这里,还得感谢全主任的极力举荐哩。”古池不知其言真假,道:“感谢领导的知遇之恩,这杯酒我先喝了!”接着,一口气喝个底朝天。众人看着古池身上的实在劲,纷纷拍手叫好。 喝酒吃饭聊天,很多平时未说的话,饭桌上总能随便说出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自然而然近了。不知不觉,古池感觉自己又融入一个圈子。他曾看过一本书,说中国人总是活在各式各样的圈子里,读书时还不甚明白。如今深有体会,大家尽管每日都在一个单位上班,见面也会打招呼问好,但若没进入其中的圈子,彼此关系则仅止于此。假若跻身入了圈子,则会别有一番洞天。他心想自己若没调入综合股,怎能参加眼前的小范围聚会?当初若没与雒海文成为好友,又怎会认识那几位蓟云名流?于是,暗叹自己现在竟也活在了圈子里。 热热闹闹吃了饭,全皮二人决定溜达着回县政府,方格平开车拉着古池先回去。两人按照要求整理开会所需桌牌,照着参会单位统计表,一人读一人找,非常迅速地做完工作。古池坐下来歇口气,发现桌上的年大军名片,忽然想起对方有事找杨县长,白天忙得晕头转向,一时大意竟然忘记这事。心想年大军既已嘱托,倘没个回音,日后见面怕有不妥。明眼人皆能看出,利晟集团的人都是县领导们的座上宾,现在举手之劳就能卖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古池暗自思量一番。他问有没瞧见杨县长回来,方格平摇头说没有。 古池遂拿起手机到外面,给年大军拨过去,电话接通后,装作一副很忙碌的语气道:“年总,你好。我是古池啊,今日实在太忙了,一天都在准备明日的大会,差点连上厕所的空都没了。”年大军笑道:“古主任年少有为,忙是好事啊,越忙提拔越快。”古池表现出与杨县长关系很近的样子,道:“上午你走后,我一直盯着杨县长的办公室,一怕耽误你的事,二怕他回来有急事交待。不过,现在他还没回来,要找他估计得等明日了。”年大军道:“谢谢啦,有这话就够了。下来找个空闲时间,到时邀请你们来利晟吃个便饭。”古池说不用客气,挂了电话。 第九章 一入中书深似海 半点文字不由人3 全皮二人正好赶回来。全力说一会儿自己先回去,让皮逑盯着点。古池抱着一摞桌牌去五楼,常务会议室设在那里。方格平拎着两件瓶装水跟在后面。布置会场工作主要就是把桌牌依次摆上,试放音响是否正常,然后每个单位桌上放置一瓶水。领导们则无须考虑,因为会议室有一台消毒框,里面专门置放各自的水杯。皮逑手持参会人员及部门统计表,不停扫视着桌牌摆放情况。 开会桌牌摆放位置可是大有讲究,尤其是领导们的座位,以县长为中心,左为上右为下,丝毫不能出任何差池。古池起初不太在意,后来才知道有人耗费多年光阴,最终才盼得自己桌牌前提一位,若贸然放错,小则引来领导不快,大则挨斥被骂。每位参会领导看似很随意,实际上皆严守着一套金科玉律,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永远不能触碰。 皮逑让古池去办公室把会议资料搬上来,给参会者每人面前放置一份。古池气喘吁吁地下来时,碰见正锁门欲走的贾立仁,问候道:“贾县长好!”贾立仁手提公文包,脸上露出笑容,嗯了一声。三人忙活近一个小时,方把会场布置完毕。离开时,皮逑叮嘱明日一定要早点儿过来,提前准备会议签到。 人去楼静,夜色苍茫,忙碌的综合股终于归入沉寂,满屋散发着打印机硒鼓的味道。古池软塌塌地靠在椅背上,长吁一口气,试图清空脑袋里挤得满当当的内容。独自静坐一会儿,认真梳理一遍一日来的头绪。突然,桌上手机响起来,凝思中的古池被吓得一跳。来电人是梵汐汐,古池拿起手机道:“还没睡啊?”那边并没有回话,反而陷入一片沉寂,他颇为奇怪,又重复一遍同样的话。良久,梵汐汐匪夷所思道:“你觉得李东坡这个人怎样?”古池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我与他只是吃过两次饭,来往也不是太多,所得的印象未必正确。不过,感觉倒是个不错的人。”梵汐汐道:“今日,他突然问我有没男朋友,我感觉他想跟我好。”“啥?”古池觉得有些荒唐加意外,错愕道,“真的假的,你是不是误会人家了?”梵汐汐道:“开始我也以为是多心,毕竟都是同届公务员,大家又是朋友。李东坡说,他妈就想让他找个人在本地工作,家在外地的姑娘。又问我是否愿意以后留在蓟云,这不是明摆着的意思吗?” 昨日,甄子贤说发现一个秘密,古池满以为他在胡扯,未料现在竟成真了。那日在海峰吃饭,李东坡饭桌上挑汐汐话里毛病,说“男大当婚”后面少一句“女大当嫁”,当时古池未介意,现在想来却是别具深意,安慰道:“被人追是件好事啊,女孩子一般不都挺喜欢这种感觉么,我看你就顺其自然吧。现在工作的事情已经解决,也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单身?我现在不也沦落到相亲的地步,依靠媒妁之言,期望有朝一日碰见人生伴侣呢。起码从几次接触看,李东坡本人条件还是不错的,既然对方有意,你们就发展一下试试呗!”梵汐汐以为是在调侃自己,嗔怒道:“这么大的事找你商量,你就不能认真点?我现在根本就不想结婚。”言毕,那边撂了电话。古池一头雾水,拿着手机发呆。抬眼望去,墙上挂钟显示夜里九时。时候已经不早,就关灯锁门,缓步走上楼梯。 隔壁屋内灯还亮着,古池敲门进去。甄子贤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看书,看到来人后,面无表情道:“咦?一日未见人影,新官上任挺忙啊,小心三把火烧着自己屁股。”古池面对奚落懒得贫嘴,只道:“明日要开常务会,忙了一整日,现在感觉全身快要散架了。你看起来倒是享受,一人清闲地待在屋里读书。”甄子贤目不离书,缓缓道:“能人多劳,吾非能人,自然不劳。你胸怀大志向,我不过随遇而安,所以这是两种命,也是两种皆然不同的生活状态。”古池不想听他讲大道理,想把梵汐汐的事说一说,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心想若真说了,他又该吹嘘自己察颜观色的本领,况且这种事他未必就能说出花来。遂道了声拜拜,回房歇息去了。 关上宿舍门,双眼尚未适应黑暗,四周漆黑一片。古池刻意没有开灯,默默坐在床沿上,感受着这份静幽。黑夜总能扩大人内心的恐惧,让人变得胆怯敏感。一天工作下来,古池感受到了紧张和忙碌,也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也许外人不太了解,他知道自己并不畏惧辛苦,从那个小村落一步步走到今日,不知经历过多少更为困苦之事,眼前这点不易又算不得什么呢。倘若追求安逸与舒适,何必千里迢迢远离家乡,来到这个北方小城吃苦受累?如果说一切仅是公务员身份带来的吸引力,那是不全对的,之所以会有今日的选择,根源还在于自己胸怀的大抱负,一个不甘于平庸一生的梦想。正如雒海文曾说的那样,他现在才算步入正轨,综合股就是政府办的核心。古池经过一番自省,逐渐理清脑中脉络,清空了累积在心头的污秽尘垢。此时,他非常想听埙的声音,却始终没有等来。 一大清早,昨晚定的闹钟尚未响,古池就已经醒来。他依旧还是老习惯,心里装着事便睡不踏实。于是,洗漱后朝楼下走。忽然发现身上的短恤和牛仔裤似有不妥,开会来人想必会很多,觉得还是穿正式些比较合适,样子也显得成熟稳重些。踅至宿舍,重新换上西裤和衬衫,对镜自我观察一阵,颇为满意后方安然离开。会议议程上写着上午八点半开始,昨日皮逑让大家早些来,古池就提前到了办公室,结果发现其他人皆未至。一看时间,才刚刚七点。正好肚里有些肌饿,想着乘早儿把早饭解决了,食堂开门时间未到,于是就去街上寻了些吃的。 吃饭回来,古池发现办公室里依旧没人。这时,手机响了。皮逑在电话里生气道:“人呢?昨日不是告诉你早点过来吗?”古池忙道:“是啊,我起得挺早的,现在办公室呢!”皮逑没好气道:“别说了昂,我们刚从办公室出来。”古池以为他不相信,正欲解释自己刚才出去吃饭,那边就截住了话,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你赶快上来吧昂!”古池被突如其来的斥责弄得一头雾水,抬腕一看,离会议开始还有一段时间,疾步朝会议室走去。 五楼常务会议室门口摆着一张桌子,皮方二人站在一边,上面有一份干净的签到表。古池尴尬地走上前,主动说明了情况。皮逑板着脸道:“不是不让你吃饭,但咱们起码得先把工作安排好吧?”古池唯诺地点头说是是,纵然心有不平,却也不好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陆续有参会人员过来签到。皮逑让古池进去把桌上所有话筒调试下,古池就逐个打开试验是否正常。正张罗着,皮逑道:“古池,你赶快去趟办公室,再打印两份杨县长的决策参考,都在我的电脑桌面上。”古池说好的,正好还剩下几个话筒未试,就交待给了方格平。 常务会转眼开始,其他领导纷纷就位后,杨晓风才款款进来,秘书刘伟端着水杯跟在后面,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中间是一张巨大的椭圆型会议桌,蓟云县政府正副处级领导围坐其中,县直部门参会者坐在后面。县电视台过来一位摄像人员,一位新闻记者。古池平生首次参加政府常务会,以为伊芾会来,后来才想通她如此一位娇媚的美人,未必就愿意干这种枯燥的技术活,写会议新闻稿这种事当然会不屑一顾。会议按照议程进行,古池和方格平负责全程记录。会议记录讲求一个快字,领导讲话要点往往一闪即逝,手慢则记不完整,甚至记下的皆为废话。古池写字一向较为工整,速度因而不太快,在会议记录时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好在当部门汇报时可以得到短暂的休息。 古池坐的地方距离杨县长很近,可以非常详细地观察到领导的一举一动。杨县长平日里似乎不苟言笑,不知是其性情本来就如此,还是一个人做官到一定级别自然而然会有的姿态。古池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每位领导都是神态迥异。常务副县长林朝瑞端坐着一动不动,嘴角略带笑意。刘丽琴副县长低头在笔记本上写划。贾立仁缓缓翻动着手里文件,全身动作都极为缓慢,仿佛电影画面中的慢镜头。杨晓风表情则较为严肃,手里夹着一根细长香烟,时而翻动资料,时而低头做笔记,要么就注视着对面做汇报的人,眼神冰冷,不露纤毫情绪。古池发觉杨县长有个小习惯,每当显出凝神思索的模样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把手边的小东西竖立在桌面上。这是一个不易为人察觉的小动作,古池不禁为自己的发现暗自得意。此时,杨晓风把笔帽捏在两指中间,轻轻竖到旁边,接着又把打火机竖起来。 第九章 一入中书深似海 半点文字不由人4 正当古池愣神的时候,皮逑俯身凑过来,小声喝斥道:“发什么呆啊?领导们讲话都要记下来,这都要写在记录本上,以后要备查的。”古池一惊,回过神来,连忙低头记录。副县长们正对首个议题发表意见,最后该杨县长讲话。出人意料的是他面前的话筒竟然没有声音。杨晓风再次摁了几下开关,话筒依旧毫无反应。皮逑嗖一下窜过去,拿起话筒翻来覆去检查,还是未发现哪里出问题。林朝瑞伸手把面前话筒挪到杨晓风那里,脸上挂着笑容,口中无言语。杨晓风面无表情,接过话筒开始讲话。古池抬起头来,发现皮逑正狠狠地瞪向这边。整个常务会开到接近中午,古池全程保持高度紧张,深怕记录不全或者出错,好不容易捱到会议结束,不禁暗自舒了一口长气。 会议结束后,参会人员陆续离开,大家开始动手打扫凌乱的会场。全力出门时笑道:“刚才杨县长的话筒怎么回事儿?下次办会切记要注意昂,话筒一定要提前试好,绝对不能再出现这样的状况。”古池正在收拾桌上残留的矿泉水瓶,皮逑过来高声问:“早上我让你试话筒,你试了么?”这话来得气势汹汹,毫无症兆。古池惊讶地回头,看到皮逑正怒目相对,满腹狐疑道:“我都试了啊!”皮逑诘问道:“试了怎会出现刚才的状况?”古池道:“我也不知道啊!试时都好好的。”皮逑语气很冲:“你以后工作态度能不能认真点昂?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幸好今日杨县长没说什么,要不然指定吃不了兜着走。像这种办会必须得谨慎加小心,出了一点差错,所有工作都白干。今日发生这样的事,领导们不知道会怎么看综合股。” 古池听着话音不对,觉得自己凭白受辱,心有不平道:“我的工作态度一直很认真啊,你每次交待的事,我从未马虎敷衍了事,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会前调试本来都好好的。”皮逑看起来颇为生气的样子,把手中文件往桌上猛然一掷,吆道:“好好,你没有任何问题,你做的都对,责任全在我身上好吧。”古池胸腔窜起一股怒火,脑袋轰得一声,呈现一片空白,被巨大的委屈感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方格平打圆场道:“行喽,两位都少说几句吧。哈,都是为了工作嘛!” “呦嗬,这是干嘛,兄弟之间拌嘴玩呢?”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众人扭头望去,雒海文正站在门旁,满面笑容道,“皮逑,你这当大哥得有点耐心不是?古池身为小兄弟,初来不熟,工作出错在所难免,有不懂的地方,你得耐心教教他。”皮逑冷脸转而为笑,道:“雒主任说的是,没事儿。我这不正教他哩!”雒海文笑道:“给我拿一套今日开会的资料,我给林县长捎过去。”皮逑说好的,连忙拿一套递过去。古池闷闷不乐地低头收拾东西,不再说话。一切清理完毕,三人抱着桌牌文件下楼去。 全力来综合股转悠一圈,问会议纪要怎么安排的。皮逑说,古池得尽快上手工作,就与方格平各写一半吧,先练练手。全力点头说可以,讲了几句鼓励的话,出去了。皮逑叮嘱两人不要拖延太久,按照领导要求,会议纪要必须三天内出来。古池默默嗯了一声,又和方格平商量好谁来写哪部分。说完,饭点早过了,他独自去食堂扒拉点剩菜剩饭,返回宿舍。 古池心里十分不快,吃的饭仿佛卡在喉咙里,憋得难受。他在屋里踱步不止,反复琢磨方才的事,话筒明明试着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坏了呢。忽然,他想起早上试话筒时,皮逑让自己去办公室打印材料,当时全屋话筒已经基本试完,剩下几个就交待给了方格平。此时,古池恍然大悟,当时杨晓风的话筒就在其中。他不知其因,究意是方格平忙时忽略此事,还是话筒本身有问题。古池有些高兴,庆幸终于找到错非在己的证据。但是,喜悦一闪即过。他现在根本无法向皮逑解释,一旦说了,等于把责任推到别人,不管皮逑信或不信,都必然得罪方格平那边。想了想,还是作罢。古池的内心愈发变得苦了。 下午,古池坐在电脑前敲会议纪要,写作过程对于新手来说非常痛苦,比喻成十月怀胎倒不为过,文思措辞需要一点一滴地酝酿。领导会上讲话很多都是即兴发挥,既无章法,又少逻辑,很多内容相互间并不连贯。要在短时间里记下讲话要点,再用公文式语言组织起来,从而准确表达领导意图,这种能力绝非一日之功。古池有着不错的文字功底,仍然需要经历这个过程,憋了一个下午,总算写出一点东西。皮逑似乎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古池虽然心有结缔,但也佯装一笑泯恩仇的样子。 综合股和文书室都在二层,男女厕所在靠近楼梯位置。古池上厕所的时候,宋月仙瞧见了,热情地喊他进屋,询问两人感情进展得怎样。古池满脑子的材料文字,一时没缓过劲来,被这么一问才觉得两人间联系貌似少了点,于是支吾说还在彼此交往熟悉中。宋月仙道:“姐可是过来人,知道现在小姑娘心里都想些啥,作为男孩子就要主动些,女孩子都喜欢被人追,这样才显得你重视她。千万别傻头傻脑地等着,要有行动。”古池仿佛在面对一位良师的谆谆教诲,不停地点头同意。两人聊了片刻,古池退出文书室。 一个人在过道里掂量一会儿,掏出手机准备约殳惠吃个饭,正巧迎面撞见雒海文。古池笑着招呼一声文哥。雒海文说快到下班点了,去我办公室坐会吧。古池敲了一下午文字,全身本已十分倦乏,遂前后脚跟过去。坐进沙发,喝进些茶水,古池浑身通泰畅快很多。雒海文随手关上办公室门,问上午在会议室发生了什么事。提及此事,古池就感觉一肚子憋屈,正好不吐不快,就一五一十说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雒海文点燃一颗烟,认真听完后沉默片刻,语重心长道:“社会不同与学校,人际关系纷繁复杂,这方面你得慢慢适应和学习。陆游有句诗说得好‘纸上得来终觉浅,觉知此事要躬行’。县政府办就是一个小社会,里面各种人际脉络你慢慢就会身有体会。从此事本身来看,你可知为何会这样?”古池茫然地摇摇头。“这是有人在向你立威!”雒海文缓缓道出真相。古池闻此一语,茅塞顿开,如饮醍醐,心头迷雾渐渐散去。又把诸如此类情况放到一起稍加分析,果然是那么回事儿。然则,他尚有一事不解,自己仅是一个初入职场的小公务员,有何值得立威之处。雒海文道:“你要明白一点,人与人是不同的,有的人肚量大,有的人气量小。古人说‘斯人无罪,怀璧其罪’。你好好品咂这句话,自然就会明白。”他虽未点明说是谁,但古池心里已明如镜,深感人心之复杂。雒海文道:“综合股是县长的智囊团,是一个非常能够锻炼人的地方。你们的举动领导们容易看得见,自然每人都想把自己表现得更为出色,因此竞争在所难免。你要让自己变得更出色,就必须沉下心来调整心态,凡事谨小慎微,努力做到工作不出差错,这样谁也挑不出你的毛病。”古池听得很入心,心想自己才到综合股没两天,就被人上了一课,政府办这个小社会表面上静如止水,实际上竟也是波诡云谲。他向雒海文道了感谢,心思重重地回屋写材料去了。 将近下班,古池给殳惠打拨去一个电话,问晚上是否有空。殳惠声音听起来欢喜,说没事。于是,两人约了一起吃个晚饭。方格平的会议纪要已经出来,古池分担的部分本也接近收笔,因他下午听了一席言,想把工作做得更好,就有意放慢些速度,争取把材料写得尽量出色。皮逑叮嘱抓紧时间写,古池应允一声道明日上班交稿,然后离开办公室。甄子贤还坐在文书室里看电脑,古池招呼一声晚上有约就不一起吃了,转身朝楼下走去。 秋日时节,昼短夜长,这时候往常太阳还高高在上,现在已是红霞满天。古池伸手掖了掖衣领,经过县政府大门时,看到几位农民模样的上访者聚在那里,盛明正指手划脚地对他们说些什么。古池不想上前打招呼,直接大步朝街上走去。习惯性地朝马路对面一望,那位老者又出现在那里,一身行头没啥变化,唯有手中纸上的字变得不同,今日则写着“大贪作报告,二贪哈哈笑,三贪吓一跳,四贪戴手铐”。古池读得有趣,心中甚为好奇,就想上前跟老人攀谈几句,到底是何缘由至于每日到政府门口喊冤。之前听盛明说起一些关于老人的故事,一时难以理解,按理说并非紧要的大事,究竟怎样一种精神让其这么持之以恒。他刚要跨过人流熙攘的马路,殳惠电话就来了,两人约好见面地点。古池不想再让对方久等,遂打消与老人扯谈的念头,折身去往县医院。 第十章 中秋佳节倍思亲 受邀幸登抱朴堂 古池问殳惠晚上想吃什么,结果得到的回答是什么都可以,索性就去了一家炒菜店,坐下来点了两份菜和一盅汤。于是,两人喝着茶水聊天。古池心里有一丝困惑,不知道现在这种约会算不算恋爱,全然没有电视里上演的那样惊心动魄,自己也未察觉出和单身有何明显的不同。上大学时,他一直不曾考虑男女恋爱之事,一心只想早日实现胸中的凌云志,现在真正到了可以谈恋爱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在此方面有些无能了。遂不断安慰自己,也许平平淡淡才是真。近日来,古池因为工作上的事,心绪乱得很,原本想借此换换心情。一顿饭下来,他发现还是老样子。结了账,两人在街上溜达着,经过一处公园,正是晚上热闹时分,里面人们正从事着各式各样的休闲活动,声音最大的要数广场舞,一群妇女随着动感的音乐节拍,扭腰摆首,不亦乐乎。 古池笑道:“刚来蓟云时,曾在火车里听广播说上谷市是一座长寿之城,那时以为这里水土有何特别之处,所以才造就长寿的基因。现在待得久了,方觉得大抵还是因为这里人们爱运动,已经形成一股社会风潮,所以多数人才拥有相对强健的身体,看看广场上这些人便知。”殳惠好奇道:“是吗?我倒第一次听说这里是长寿之城。”古池开怀一笑:“这就是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吧。外人眼睛看这里,兴许才看得最真切。”殳惠吐了吐舌头也笑起来。走过一段路,古池觉得有些疲倦,想着回去还要把剩下的会议纪要抓紧写了,就叫了辆出租车送殳惠回家。他没有乘坐满大街的便宜三轮车,上次挨宰的残痛教训还记忆犹新,再也不想吃哑巴亏。回到县政府,已是明月高悬,夜深人静。古池独自待在办公室,打开电脑处理剩下的工作,直持续至午夜方毕。 翌日上班,古池把所写部分交给方格平,汇总成一篇完整的会议纪要。皮逑照例要修改几遍,特别指出存在的几个问题,仍旧是文字逻辑不够清楚,任务落实缺少实质责任部门等方面。经过几番修改,古方二人又认真较对一遍,确认无错别字后交到全力那里。再次修改几处小地方,会议纪要终可正式印发至各部门。古池一直认为自己不爱说,当然也不喜欢被人说,自从这次办会风波以后,他每见皮逑就觉得心中别扭。有时办公室闲下来,皮逑就聊道:“写材料是份苦差事,熬夜加班简直家常便饭,相当于体力和脑力的双重付出。一般人都不愿意做这个,所以你们都要有奉献和牺牲精神。”方格平不在时,皮逑也会主动和古池聊,大多问些以前学什么专业,对于政府公文了解多少等等,同时还不忘关心他能否习惯综合股工作。古池故作轻松地回答说,一定会花时间慢慢适应。皮逑表情往往会非常严肃道,综合股工作量大节奏快,不可能给你太长时间适应。古池一时便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转眼间,一年中秋节到。古池每夜临窗望月由缺转盈,渐渐升起几许思乡情愫,如今才切身体会到王维所写“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真实心情。老家来电问中秋是否回去。古池觉得抛开周末不算,中秋放假区区不过一日,往返路费暂且不论,仅整趟旅途中的舟车劳顿,令人不堪的拥挤就足以令人心悸。一切付出这么多,只为回家吃顿饭,想想不如作罢。于是就跟家人说假期太短,改日再抽空回去。 节前两日,郗文录说:“两个孩子大老远跑来上班,在本地又无依无靠,应该多感受一些单位大家庭的温暖。中秋节将近,到时就由几名副主任陪着,在海峰酒店安排一顿午饭,就算是过个节吧。”这些话并非古池亲耳所闻,而是全力在办公室里说出的。当时,其他人皆在。皮逑脸上荡漾着笑意,道:“政府办好不容易招来两名公务员,领导们都想着哩!一般人可享受不了这待遇。”古池听到郗主任嘱咐了这事,心头掠过一丝暖意,完全未料到领导在百忙中还能掂记这等小事。霎时间,郗文录的形象在他心中变得巍峨许多。 古池激动地把此事告诉甄子贤,对方竟然反应平平,一点也没显出十分兴奋的样子。他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忽然想起梵汐汐,打电话问她是否回家。梵汐汐也说时间太短,车上人又多,与其赶那个热闹劲,还不如安生待着好。古池打算中秋那晚约大家一起吃个饭,遂把这个想法说了,汐汐很高兴地表示赞成。 今日若非他人提起,古池怕是难以想起中秋将近。他一直觉得传统文化的魅力正在逐渐消失,如今每人都在忙忙碌碌,哪里还有闲情逸致享受什么传统。若非国家放假一日,估计很多人已经淡忘此事。下午,年大军带着一位随从,笑嘻嘻地过来说,马上要过节了,仇总特意备了一顿晚餐,请政府办的兄弟们过去聚一聚。古池心想领导们既已同意,其他人还有啥好说的,带着肚子去吃即可。地点依旧设在利晟集团内部小灶,地方僻静,环境雅致,最重要一点就是外人难以知晓,的确是政商吃饭交流的绝佳之处。饭桌上,郗主任有事缺席,其他几位副主任都在。因在座皆是政府办本单位之人,气氛就显得十分热闹。任艺行一改往日在办公室里软塌塌的形象,席间变得挺活跃,窜来窜去,四处与人敬酒。古池与甄子贤坐在一起,二人张嘴尽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觉得在满桌蓟云话中过于突兀,索性只笑脸听着。遇到旁人过来举杯敬酒,古池则大干一口,生怕失了礼貌。这种饮酒方式过于实在,他缺乏足够的酒场经验,果然很快就自食其果。润泉酒产于北方,度数相对较高,属性偏烈,饮之过快则易上脑。古池喝惯家乡的绵柔型酒,猛吃此酒,不一会儿便觉菜肴入口索然无味,原来舌尖早已被酒精麻木。 皮逑端杯过来,热情地揽着古池肩膀,笑说综合股机会多,领导们都挺看中你们年轻的公务员,在这里好好做,以后前途会非常光明。哥哥有时性子着急,说话有不中听的地方,权当听之吧,都是为了工作而已。古池这话听着心中热乎,不知是否因酒精的作用,今晚眼里的皮逑竟不再如先前般刺眼。想想刚进单位时人家对自己的照顾,还是应该多念及别人的好。他十分客气地说,论年龄你是哥哥,论工作你是前辈,我还有很多方面做得不好,日后若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还望多多海涵。皮逑笑道,共同学习,共同进步。两人举杯相碰,古池一口闷下杯中酒。一阵热闹过后,筵席渐渐落下帷幕。临行前,年大军为每人赠上一箱润泉酒。 方才喝酒过快的缘故,古池坐在车里感觉有些晕乎,却极力假装镇定。回到县政府,两人拎着酒往宿舍走。古池胃里烧得难受,生出悔意,心想酒毕竟还是自己主动喝的,又无人强逼着喝。甄子贤看起来一点事没有,山东大汉果然名不虚传,一副看似柔弱的身体里潜藏着惊人的酒量。古池无力地躺在床上,脑袋里又开始放大片,身边的人与事互相纠缠,各种场景一幕幕闪过,一会儿是袅娜的伊芾,一会儿是仙气的李唯一,接着是贾立仁那张略带笑意的脸。这张脸是如此之大,几乎覆盖整个天空,一双微肿的双眼盯得人心里发毛。 中秋节到了,正好逢上周末两日,人们可以享受三日清闲假期。古池本想好好睡个长觉,奈何清晨早早地就醒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楼道里安静得很,能听见窗外泡桐树上传来几声鸟鸣。古池望着床头挂着的拙作,“戒急用忍,事缓则圆”八个大字映入眼帘,开始自省一段时间的行为。少顷,手机铃声响起。雒海文来电问:“今日安排事了么?”古池说没有。雒海文道:“中午随我吃饭去吧,约了几个朋友一块儿待会,到时我让人开车过来接你。”古池忙说好的。雒海文又道:“子贤在尼白?”古池道:“他也没回去。”雒海文道:“一块儿喊上他吧,中午时候我让人去县政府接你俩。”言毕,双方挂了电话。古池暗叹,中国人素来讲究“民以食为天”,此话倒一点不假。自到蓟云县政府办以来,除去工作时间,剩下的似乎就是各类吃请了。他渐渐明白一件事,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前人们常说“饭局”,原来中国人吃饭真就是一个局。 第十章 中秋佳节倍思亲 受邀幸登抱朴堂2 甄子贤看样子睡得香甜,古池站在走廊里即清晰听见其如雷鼾声,于是敲门叫醒他,说了雒海文中午请吃饭的事。临近中午十一时,一辆黑色本田轿车驶进政府大院,司机下车给古池拨了电话,两人才知是来接自己的。 汽车行驶约十来分钟,到一村庄,四周皆为独门大院。一栋院门旁停放着几辆车,司机带着古甄二人走进去。院落占地近乎一亩,地上摆放着众多木架,竹篾编制的斗枪层层叠叠,里面凉晒着各种植物,满院散发着奇异的草药香味儿。一层平房分为五间,中间墙上挂着一匾,上书曰“抱朴堂”。屋里一群人正在热闹地聊天,雒李花三人坐在其中,一位年轻女性在厨房里钻进钻出,时而过去为众人添些茶水。雒海文笑着为众人介绍道:“这两位都是咱县政府办的,这位是古池,另外一位是甄子贤。古池可是咱们县长杨晓风的文字秘书,平时领导讲话皆出自其手。”众人纷纷赞道,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古池还经不起这等抬举,顿时觉得有些羞愧难当。雒海文一一介绍了面前几位陌生人,古池笑着点头问好,实则根本未能记住对应名字。寒暄完毕,古甄二人搬过登子,坐在一旁静听。 程乙原是行医世家,从爷爷辈就开始匡扶济世,对于中医理论具有精深研究。据说当年日本人都曾慕名前来就医,那时侵华战争全面爆发,蓟云地区一度沦为占领区。一日,日本人送来一位生命濒危的日本兵,恳求程乙爷爷救其一命。当时民族仇恨早已盖过一切,亲朋好友,待坊四邻,无一不让其拒绝收治。然而,程乙爷爷却固执己见,对前来规劝的人说,救人性命乃医生之天职,至于伤者何人与我无关。今日我若见死不救,则今世枉为医者。最后,那位日本兵竟然奇迹般康复了。日本人为谢其救命之恩,特意相送五十袋米面。在当时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我们已无法衡量这些米面的巨大价值,程乙爷爷却凌然地回绝了。人们倍感疑惑,此人不拒绝收治日本兵,竟然拒绝接收米面。程乙爷爷面不改色道,接收病人因为我是医生,拒绝米面因为我是中国人。 花一鸣在向大家讲起这个故事时,佯装摸须老态,逗得来人忍不住哄堂大笑。程乙指着他道:“花弟嘴巴挺能说啊,在座众人可都看着呢。一会儿,酒桌之上若是耍赖,小心闪到舌头。”谈笑间,年轻女子过来招呼饭已备好。大家纷纷起身到隔壁房间落座,两位年轻人自然坐在最靠外的位置。古池发现这次小聚会,少了一位靓丽的身影,伊芾竟然没来。 程乙举杯笑道:“中秋将至,今日众朋莅临,令寒舍蓬荜增辉,让人十分开心。一杯薄酒敬诸位,大家请放开畅饮。”众人齐碰杯干了一口。程乙指着中间一盅炖菜,道:“前些日子,我去河南安阳收药材时,无意中发现一枚百年老参,味色品质极佳,遂花钱买下来。现存最早的中医学专著《神农本草经》记载,人参味甘微寒,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久服,轻身延年。原来打算小心收储,日后遇到急症病人才拿出使用。今日恰适诸友齐聚于此,我就让浑家杀了一只三年生乌鸡,早上和人参一起炖了,小火慢煨半日,现在正是喝的时候。大家不防品尝一下,滋补效果极好!” 李唯一持小勺品了口,赞道:“程老自幼师从家父学习中医救人之法,技艺精湛,大家都是知道的。没想到厨艺竟也了不得,这鸡参汤真是鲜美无比。来,赶快都尝一尝。”花一鸣拿起小碗,急忙舀了半勺,道:“这么好的东西,我得多喝点儿,上次程哥还诊断我全身发虚,现在正好补一补。”众人哄笑一堂。雒海文打趣道:“程老上次话未说完,你光补不行,主要还是要以戒为主,晚上得少行床弟之私。”花一鸣理直气壮道:“好家伙儿,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要是不吃不喝,再不干那事儿,这活着还有啥意思?”李唯一哂道:“说的倒也不错,你说你挣那么多钱,再不好好享受一下,这辈子怕是花不完了。”雒海文笑道:“我看呀,以后你甭叫花一鸣,直接改成花不完得了,听着又吉利又顺溜儿。”大家都笑起来,屋里屋外充满快活的空气。 古池和甄子贤插不上话,只好低头不停地吃菜。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古池闻着每道菜都散发着中草药味儿,不过吃起来却十分可口。一顿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众人才从桌前起身,回到客厅去喝茶水。闲聊一会儿,大家方散了。 两人乘车回了政府。甄子贤说想玩会电脑,径直去了办公室。古池莫名觉得身体乏累,回到宿舍准备休息。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又起身从桌上《金庸全集》中随意抽出一本,边看边酝酿睡意。一眨眼,两小时过去。整个人非但无半点睡意,竟然愈发得精神,完全被书中的精彩文字描写深深吸引了。正当沉醉在刀光剑影中,刘伟打来电话,让把不久前杨县长在全市领导干部座谈会上的讲话找出来,市里要一份电子版。随后,留下一个邮箱地址,就挂了电话。古池起身下楼去办公室发邮件,弄完后回来接着看书。不知不觉间,竟然有了困意,恍恍惚惚睡过去。翌日上午,殳惠来电让古池去家里过中秋。古池顿时有些发慌,因其言外之意是要见女方父母,这事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心想殳惠既已主动要求,若不去怕是不妥,说不定人家还以为自己有啥意见。于是,狠狠心答应。不过,明日即是中秋,而且中晚两顿皆已有安排,若去的话只能选在今日。古池就把意思一说。殳惠道,那就中午过来吧,一会儿我去市场买些菜回来。最后,两人约定了时间。 古池精心打理一番行头,又左思右想掂量初次见面该送些什么东西。期间如何举棋不定,如何踌躇不决,暂且不表。时至晌午,古池身着一套黑色西服,手拎两件礼品,直接去了县医院家属院。殳惠早早等候在小区门口,瞧见古池过来,就领着进家。饭桌上,女方父母态度比较热情,殳父虽然执意邀请古池端杯喝酒,但是古池借口拒绝了,深怕沾酒就多,酒后失态。一桌人边吃边聊,无非都是一些关于古池个人家庭情况之类的话。好不容易捱到一顿饭结束,坐下喝了一些茶水,古池非常客气地告辞。殳惠送行至小区门外,他问她父母对自己印象如何,得到的回答是很满意。他如释重负,开心地回去了。 中秋节中午,海峰酒店里摆了一桌宴席,到场者除雒海文、全力和盛明等几位外,就是古池和甄子贤。毕竟今儿中秋,有家有业者基本都在跟家人欢娱过节,谁也不愿意在外面吃饭。若非郗主任主张安排这顿饭,古甄两人就只好凑合着吃了。全力笑道:“政府办所有副主任出面陪客,这在以前可是前所未有的。郗主任圣恩浩荡,虽然中午有事来不了,但是你俩得表表忠心啊。今日任务就是测试你们的酒量,能否扛得起咱们政府办的大旗。” 古池瞧着这阵势,这顿酒看样子是免不了了,心里正琢磨着该作何回答,甄子贤高声道:“我俩喝酒都不太擅长,怕是要让领导们失望了。”盛明拍了拍子贤肩膀,笑道:“年轻人得有闯劲昂,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那可是敢喝敢冲,毫不含糊。若没这两下子,如何干好工作啊?” 雒海文道:“你就别再当小兄弟的面提当年勇了,现在政府办能喝过你的人也没几个。”盛明咂了咂嘴唇,摇了摇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喝酒还真是大不如以前,我们马上就要退出历史舞台喽,以后就是这些小兄弟们的天下。”古甄二人听着他们扯谈。 少顷,服务员就推门进来上菜。斟酒时,盛明发现桌面上摆着的是润泉三号,脸上就不乐意,直嚷着非要喝润泉一号。全力道:“三号不能喝么?这是我自己奉献的酒哩!你早说想喝好酒,郗主任的车库里堆的都是,直接要一箱不就得了?”盛明道:“那我可管不着,今儿我就要喝一号。”雒海文哈哈一笑,道:“我车里倒有几瓶润泉一号,今日得让盛主任喝好喽。”说着,递给古池车一把钥匙,让他下楼去车里取。 一时酒罢三巡,菜上五道。古池已经一杯酒下肚,整个人有些微醺,话语不禁多起来。首先感谢了郗主任的贴心照顾,特意安排这么一顿饭,又夸赞了单位大家庭的温暖。盛明言称客气话无须多说,喝酒才是硬道理。此时,房间内弥漫着氤氲的酒气。两位年轻人逢敬必喝,欠缺足够的酒场经验,结果自然是一场酩酊大醉。 十一章 夜深村浅争斗起 昼短会长纠纷平 傍晚时分,梵汐汐直奔县政府而来,发现二人睡得正酣。古池被叫醒后,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嘴里尚留存着酒气,没有半点胃口。可是,之前都已说好晚上一起过个中秋节,不吃的话忒过意不去。三人就去街上寻了一家馆子,炒了几道家常菜,勉强凑合过了节。 一层秋雨一层凉。几场细雨过后,天气骤然变冷,县政府大院内几株高大的银杏树褪去绿色,一夜之间满地黄叶,带来无尽的萧瑟秋意。 看看日子,古池在综合股已经待了近两个月,每日基本都在写材料,日子忙碌倒也充实,渐渐熟悉各类公文体裁后,也日趋适应快节奏的生活。写材料看似很高深,实则自有其规律,经手的材料多了,也能摸索出一些窍门。好比枯燥的八股文,结构上有板有眼,内容上却有颇为相似之处。很多稿子都只是换换形式表达,里面内容有些却可以通用。这些感悟说起来不过三言两语,切身体会则需时日,古池就花费很多时间方总结出一些经验。每天早上醒来,听着泡桐果实掉落在地上发出的扑通声响,起床,刷牙,穿衣,吃饭,公式般的生活周而复始。 这日晚间,难得无事不加班,古池窝在宿舍里正看金庸入迷。皮逑突然打来电话,让其火速下楼,临时有要事安排。古池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此事不简单,赶忙穿衣下楼。院里停着两辆轿车,排气管正突突冒着尾气,红色刹车灯在夜里很显眼。皮逑正坐在后排向其招手。古池上车后才知道,原来桥西村发生大规模集体斗殴事件,由于参与人数众多,此事已经惊动县乡党委政府,领导们正准备火速前往极力平息事件。他对于桥西村一点也不陌生,该村作为上访专业户,在县政府大门口总能见到。当时之所以被诬陷,传出“公务员打人”的新闻,也全拜这群人所赐,所以古池打心眼里对桥西村没啥好印象,只是没想到村民会整出这么大的动静。深秋时节,刚过晚间九时,街上已经人影稀少,这算是北方一大特色。汽车驶过静谧的街道,直朝西方而去。 桥西村在省道边上,汽车刚至村口便无法行进,路面已被树枝、砖头等杂物挡住。前面黑压压的一群人在涌动,嘈杂声鼎沸,其间夹杂着几束舞动的火把,几辆推土机和铲车停放在路边。众人急忙下车,领导们走在最前头,他人则紧随其后。朱桥镇党委书记王福权和镇长李立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向杨晓风汇报工作,事情经过是鑫盛投资发展公司从桥西村租赁一千亩土地,因为部分村民阻挠,始终无法进行开发建设。鑫盛以合同在先为由,今日强行进场施工,结果与村民间就爆发了冲突。 杨晓风面无表情地站立着,伸手从刘伟那里接过水杯,喝了一口茶水,不解道:“哪个鑫盛公司?”贾立仁道:“鑫盛公司就是当时与桥西村签订合同的乙方,也是利晟集团招商的合作投资方。”王福权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道:“杨县长,我先自我检讨,今日酿成这种局面,镇党委政府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其实,桥西村的事存在已久,我们一直在努力做各项工作,试图调解双方意见达成一致。事发太过突然,万万没料到会发现成现在这样。”杨晓风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尽快稳控局面。这弄得太不像话,我马上给仇明利打电话。你们速去召集村两委干部,我们这就去村委会,马上召开现场办公会,我要亲自接待有意见的群众。”言毕,他拨着手机走到一边,秘书刘伟识趣地待在原地,没有跟上去。少顷,杨县长挂断电话。一人带着大家去村部,贾立仁和郗文录铁着脸跟在县长后面,不远处就是冲突现场。古池从未见过这等阵势,以前在电视里才能见到的画面,如今正出现在眼前,一边是拿着铁锹等各式农用具的村民们,一边是身着油气花哨的社会小青年,两方对峙各不相让。 全力边走边叮嘱一会儿要注意做好记录。皮逑又把话冲着方格平和古池重述一遍,问纸笔都带了没。方格平手里拿着本子和笔。古池出来时勿忙,两手空空,啥也没带。皮逑又说了一顿,纸笔不离手这是基本常识,怎么可以空手跟着领导?古池听着无语。 桥西村委会是一排瓦房,此刻已是灯火透明。会议室里支开一条长桌,杨晓风正襟端坐,两边是贾立仁和郗文录,还有乡镇干部。桥西村支书人称老黄,当着诸位领导的面,按照要求汇报事件相关情况。据其介绍,桥西村外租集体土地手续合法,没有任何问题。造成如今这副局面,皆是乡贤李大牛所为。桥西村两大户是黄姓和李姓,李大牛在外务工多年,有了一点积蓄后,回乡就想着扳倒现任支书老黄,凡事处处与他作对。反对村两委决议,去县政府上访,阻碍鑫盛公司进场的村民,都是李大牛暗地支使所为。杨县长冷冰冰地说知道了,让村干部派人把双方代表请过来,他想亲自听听村民们怎么说。一会儿,进来三五人,两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嚷半天亦没平息。村民们听说县长来了,纷纷聚集到村部,把原本不太宽敞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咳嗽声此起彼伏,吐痰声不绝于耳,到处闹闹哄哄。很多人拿出烟来抽,弄得整间屋子烟雾缭绕。 王福权从桌位起身,双手做出一个下压的动作,示意大家安静下来,高声道:“今晚杨县长能亲自到咱村来,充分表明县政府对咱们村情况十分重视,对大家的意见很重视。所以,在座各位表现要好一些,有话好好说,一个一个来,让领导们亲眼看看咱们桥西村民的素质,尽快解决彼此双方的分歧。”人群中有的起哄道:“别尽扯些没用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古池发现王福权整个人的脸都绿了。杨晓风面带笑容,道:“大家稍安勿躁,办法总比困难多。今晚,我来就是为了解决问题,你们想说啥尽管说,我都会认真地一条条记下。”秘书刘伟递过去一个笔记本,又把茶杯蓄满了开水。古池问村干部要了笔本,坐在一边准备记录。皮逑挪身过来,再次小声嘱咐一番。村民们因为未曾亲眼见过大领导,情绪显得异常高昂,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有些村民一边说,一边拿着手机录音,说怕以后领导说话不算数,正好可以以此为证。古池暗自惊讶这些村民的智慧,各个心眼还真是不少。 贾立仁和郗文录以前都在朱桥镇,一个是党委书记,一个是镇长。桥西村租赁土地时,两人正在任上。部分村民瞧见二位后,就开始拿此事说事儿。贾县长说,鑫盛集团租地是经过村民代表大会同意的,又非哪一个人意见。村民们高声道,哪门子大会同意的?我们才不要被代表,我们要求表达个人意见。杨晓风始终面不改色,笑如春风,时而低头聚精会神记录,不断安抚村民不要激动,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商量解决的。 村民们把大门堵得水泄不通,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吵嚷半宿,直至天色微明,人们才现出倦怠模样。杨晓风神色镇定道:“大家说了这么久,非常辛苦,我都认真记下了。你们的事就是政府的事,你们的意见就是我们的工作重点,县委县政府一定尽快给大家一个答复。大家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政府绝对不会让老百姓吃亏。我建议,立刻把村外省道上的阻碍物清理干净,非法阻塞道路是违法的,大家犯不着为了自身合法利益,而做非法之事。我向你们再保证一次,明天上班后第一件事就是开会研究咱们村土地问题。”有人高喊:“你说话算数不?”杨晓风笑道:“大家都有录音嘛,刚才说的话若有假,你们可以拿着证据去找我。”王福权顺势解围道:“好啦,说也说了,闹也闹了。县长已经跟大家表了态,现在可以放心了吧。天都快亮了,大家也都一夜没睡,回去歇着吧。都散了,散了!”东方已渐显鱼肚白,村民们也就三三两两地走了。 古池偷偷望了一眼杨县长,心里油然升一股敬佩之意,暗叹他真就可以坐一宿不换地儿,连喝了五杯水也不上厕所,依旧保持看似轻松的姿态与村民聊天。这等功夫岂是一般人拥有的?他一个年轻人都感觉快坐不住了,年近五十的杨县长竟然可以稳如泰山。世人都觉得领导人前光鲜无比,实则也有常人不见的难处。古池内心被深深上了一课。 十一章 夜深村浅争斗起 昼短会长纠纷平2 人群逐渐散去。村支书想挽留大家吃个早饭,马上安排厨子去做。杨县长冷冰冰地说不必了,扭头对王福权和李立军说:“上午你俩去我办公室一趟,把今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两人使劲地点头,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朱桥镇党委书记王福权以为县领导嫌弃村里条件差或怕有啥不良影响,就提议大家去镇政府食堂吃早饭。其实,一夜下来,每个人都已饥肠辘辘。杨县长却执意要回县政府,于是大家就乘车离开了。 路上,全力伸个大懒腰,打着哈欠道:“桥西村这帮人真他妈能折腾,昨天若非杨县长出面,这事看样子八成要闹大。群体性事件如此敏感,工地上那些社会青年出手又不知轻重,真造成人员死伤,蓟云县大小领导都吃不了兜着走。”皮逑应和道:“这事要闹大喽,何止蓟云,整个上谷市估计都得上新闻头条。这些人还真就敢把县长围在村里,整整一夜连上厕所的功夫都不给,还真是奇葩。”古池问:“桥西村民不是一直在为土地的事上访吗?他们堵县政府门口这么久,事情为何还未解决?”皮逑道:“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古池突然对这些手无寸铁的村民生出一丝怜悯,同情道:“中国数百年来,农民始终都以弱势群体的形象存在,当自身利益受到侵犯时,根本没有任何捍卫尊严的武器,唯一的维权方式只有上访。县政府门口每日上访者络绎不绝,原因大概就在于此吧。”全力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含着笑意道:“小古还年轻啊。”古池知道话有不当,便后悔刚才多语,奈何说话如泼水,无法再收回。 皮逑道:“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现在村里就是一个泥水潭,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有人拼命搅和,还不是想着蹚浑水好摸鱼,攫取一些蝇头小利。桥西村那点儿破事,领导们起初睁只眼闭只眼,以为也就过去。现在又兴出这一场戏,够他们头疼的了。”大家在车里说说笑笑,片刻功夫就到了单位。 杨县长风急火燎地召开专题会议,综合股瞬间进入高度紧张状态,电话联系参会人员,安排布置会场。所有工作准备完毕,杨县长板着脸郑重地主持会议。仇明利本来与该事件无直接关系,但利晟集团是鑫盛公司背后最大股东,他自然无法抛开干系。贾立仁和郗文录脸色极为难看,桥西村群体事件虽发生在昨晚,但当初鑫盛公司与村委签订租地合同时,二人正主政朱桥镇,贾为党委书记,郗为镇长。待王福权和李立军两人汇报完情况后,仇明利略显委屈地叹息说,早知道桥西村是这副模样,打死也不会选择在此投资,如今无法进场施工,等于所有租金白白打了水漂。村支书老黄坐在一旁不断自责无能才酿成现在这样,恳请领导立刻给予处分。 古池认真听着众人讲述,迅速把内容记录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会议记录工作对于他来说已经驾轻就熟,基本很少出现无所适从的情况。每当会场出现沉默,他还可以抽空抬起头来适当放松一下,观察与会人员的千姿百态。古池不经意间发现,杨晓风又在重复习惯性小动作,正在把手边小物件逐个竖起来,打火机和笔帽已经直挺挺地立在一边。古池长期跟会记录总结出,杨县长一旦心情不好,就会习惯性地做这些小动作。果然,杨县长铁着脸把笔往桌上一拍,当场大发雷霆:“这都啥时候了?大家竟然还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信仿维稳工作开会强调过多少回?还能发生这种事。告诉你们,假如昨夜发生大规模冲突,别说死几人,哪怕就是伤一个人,我也绝对保不了在座各位。告诉你们,这事丢的不是我杨晓风一个人的脸,丢的是蓟云县五十多万人民的脸!”会场静可闻针落,参会人员除了仇明利态度显得无所顾忌,其他人等都屏息凝视着眼前巴掌大一块地方。古池瞧着他们惴惴不安的样子,突然觉得人真是一种十分可笑的动物,总能随环境而演绎不同的角色。这些人大多都是领导,平时在下级面前也是端着架子,官威十足,如今在县长面前就彻底表现出怂里怂样。由此观之,人类天生就有其他物种难以企及的表演天赋。 杨晓风顿了顿道:“朱桥镇政府马上就此事件作出书面汇报,老贾和文录你俩就帮着弄清相关情况吧。综合股负责文字把关,我将尽快向书记说明情况,其他人积极配合。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大家回去立刻动手。”言毕,对仇明利道:“仇总,去办公室喝杯茶吧,我正好有些事需对你说。”两人一同出了会议室,就往楼下走。 古池动手把会场迅速收拾一遍,倒掉烟盔缸里的烟蒂,拿起扫帚清理完地面,抱着一摞桌牌回到办公室。镇里写情况汇报得需要一段时间,综合股一时无事,古池随意地浏览着网页新闻。忽然,他发现蓟云贴吧里有人把桥西村的昨夜冲突传到网上,标题相当具有煽动性,蛊惑力自不待言。紧接着,他的手机传来新消息,同样的事在腾讯社交软件上也被人散播。古池感到万分诧异,网络时代下果然没有真正的秘密,这么快事件就传开了。常言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准备把这一重要发现告诉皮逑,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转身去了全力办公室,心想还是自己亲自说比较合适。全力得知消息,勿忙上网验证真伪,确认古池所言非虚后,立刻去了郗文录办公室。 人们说,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古池对于此事基本无感,作为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小公务员,份内之事不过是打下手、跑跑腿,眼前一切还轮不到自己操心,更波及不到自己。领导们则忙着开会,他觉得有些时日不曾回督查室了,就抽身上楼串个门。 办公室里很安静,任艺行独自一人歪在沙发里玩手机,瞧见来人,低呼道:“稀客啊,大忙人,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古池道:“想你了,过来看看。”任艺行睨眼一笑,道:“当初本好意相劝,你却不听,偏要到楼下综合股去,现在感觉如何?”古池叹了口气,道:“悔不当初啊,综合股的事情太多,一天到晚各种文字材料没完没了,忙得要死。加班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哪日不加班反倒不正常,督查室相比之下事情少多了。现在,还真有些怀念这里的清静。” 任艺行显得有些幸灾乐祸,道:“当初领导也问我来着,是否愿意调到综合股,理由自然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守着领导跟前提拔速度快啦,什么多接触材料可以提高能力,无非就是想吸引人过去。然而,我偏不信这些。”古池笑着嗯啊表示同意。虽然工作有些不顺心,却也不想把牢骚总是挂在嘴上,有句诗说得好“牢骚太盛防断肠,风物长宜放眼量”,他还是想尽量把心态放平和一些。两人东南西北胡诌了一会儿,古池只身从督查室出来。 宋月仙看见了,唤他到文书室。进去后,甄子贤正盯着电脑屏幕,叭叭地敲键盘录入文件。宋月仙对他的终身大事颇为关心,询问与殳惠关系处得乍样。古池回答说一切都挺好。宋月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你打算何时在蓟云买房?”古池顿觉这个问题有些突然,道:“买房?现在尚未考虑呢。”宋月仙道:“小古,按照我们这里风俗习惯,结婚时男方必须要买房。姐是替你考虑,现在也见女孩父母,人家对你各方面都挺满意,将来结婚肯定要买房的,要不你们住哪?所以,这事你还得提前打算。” 古池经世事尚浅,有些不理解结婚和房子的关系,疑惑道:“不买房为啥就不能结婚了?实在不行,到时可以先租个房住嘛。再说,一套房子又不是啥大事,年轻人只要努力奋斗,我觉得一切终究会有的。” 宋月仙道:“这样说就不对了。你觉得房子不是大事,那只是你的想法而已。男方结婚没房,女方就不乐意了。人家把姑娘养这么大,最后嫁过去还要租房子住,对方父母肯定不同意。而且,结婚男方买房也是蓟云的规矩。” 古池对这种风俗有些不满,道:“两人结婚若仅在乎一套房子,那也太物质化了。只要对方人好,其他东西总会有的。”宋月仙道:“你这样想不对,人再好也得先有住的地儿。你觉得结婚房子不重要,人家绝对不会这么认为。再说,租房结婚岂不被人笑话?没有这么办事儿的。”古池颇不服气道:“没房难道就不能结婚吗?我们那里有好多农村娃大学毕业,家里供养读书已是不易,根本就没能力再为孩子买房,人家不也一样结婚么。”宋月仙笑道:“你说的只是你们那里,蓟云这里结婚必须有房。咱们得入乡随俗不是?” 十一章 夜深村浅争斗起 昼短会长纠纷平3 古池一时无话。他不曾考虑过房子的事,因为读书这些年,早已把家中积蓄花得所剩无几,哪里还好意思再向家里张口要房子。现经宋月仙这么一提,他心中有些沮丧,心想现在人为何如此庸俗呢,难怪新闻里尽报些天价彩礼的事。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愤世疾俗了。 此时,古池的手机响了,是皮逑打来的。他连忙摁断了,起身准备回办公室。宋月仙提醒道,回头要跟家人好好商量一下房子的事昂。 皮逑看到古池进来,问去哪了。古池说在隔壁文书室说了一会话。他瞅了一眼,发觉皮逑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果然,皮逑板着脸道:“上班时间不要到处乱跑,这么一大摊子事儿等着处理呢,关键时候你倒好,没人影了。”古池尴尬地面上笑了笑,心想方才闲坐半日,也未见有一件事,现在反倒说起忙来。皮逑道:“朱桥镇已经把桥西村的情况汇报发到邮箱了,你和格平赶快捋一遍,县长那边正催着要呢。”方格平笑道:“池哥,过来咱俩一块儿改吧。”古池悻悻地坐过去。 镇里交上来的这篇汇报水平实在不高,里面有好多处意思表达不清的地方,居然还有不少错别字。方格平摇摇头,嘟囔道:“这写的都是什么呀?语气不通也就算了,尽然还错字连篇,他们领导估计都没看稿子。”皮逑道:“乡镇水平就这样,我当年就是从下边上来的,还不了解这帮人?文字方面稍微有点能耐的,早就被上级借走了,要不领导干嘛先让咱们把把文字关。” 两人费了一番功夫,从头到尾认真修改一遍。古池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默默地逐字检查一遍,这才拿给皮逑看。接着,稿子自然又是多处改动,最后交到全力手里。综合股平时出去的所有大小材料,在县长看之前都需经分管文字工作的副主任过目,这是惯例。 不久,刘伟打电话过来,问桥西村事件情况报告弄得如何。皮逑说快好了,马上就拿过去。正巧,全力拿着材料快步进来,道:“这个报告有几个地方需要改一下,我已经标出来。你们尽快重出一份,给杨县长拿过去。”说完,全力转身出去了。皮逑噼里啪啦敲了一阵子,重新出了一份报告,让古方二人分别较对一下。确认无误后,皮逑道:“古池,你把材料给杨县长拿过去。”古池点点头说好的。 杨县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古池伸手欲敲门,临时又犹豫了,生怕里面有其他人在。于是,侧耳聆听一会儿,确认里面无人说话后,礼貌地敲了敲门。听到一声“进来”后,他推门而入。杨县长端坐在沙发里,正伏案批阅文件。古池毕恭毕敬地小声道:“杨县长,这是桥西村的情况汇报。”杨县长嗯了一声,缓缓道:“放这儿吧。”古池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把材料轻放在宽大的班台上。退出房间后,不禁长吁一口气。 古池回到办公室,一时坐着无事,开始琢磨方才宋月仙说的话。这个时候她为何提起买房的事?难不成是殳惠家人的意思。他真就从来没考虑过房子的事,若处对象结婚以房车为前提,他宁愿一辈子不结婚,也不想把感情问题物质化。这些况且不论,买房需要大笔资金,他根本就拿不出这些钱,家里也绝无可能有。 古池胡思乱想一通,一阵电话铃声响起。皮逑接后脸色大变,怒气冲冲嚷道:“古池,让你把材料给杨县长拿过去,你拿哪去了?”古池有些意外,道:“我给杨县长拿过去了啊!”皮逑道:“人家刘伟根本就没见到这个材料。”古池一愣,道:“你不是让拿给杨县长么?我直接就拿给他了。”皮逑惊诧道:“你直接去的杨县长办公室?”古池说是的。皮逑生气道:“领导屋子岂能是你随便进的?你直接把东西给领导,那还要人家秘书干嘛?咱能不能别这么干事情?你把材料一交,拍拍屁股走了,人家刘伟还在着急等着咱们交稿,你说你这事办的合适么?”古池被说得一头雾水,心中也有气,道:“你说给杨县长拿去,我怎么知道要先给他秘书?”皮逑高声道:“不知道,你不会问呐?有些事情,你不要擅作主张。昨晚桥西村事件上网的事,你为何直接跑去告诉全主任,而不先跟我说?”方格平笑着圆场,道:“行啦,行啦,都少说两句吧!” 古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皮逑心里早就装着事呢,难怪话里话外腔调听着不对劲。他犹如骨鲠在喉般难忍,不想自己就这样被一遍遍说数。心想就算自己有地方做的不对,难道就不能私下里说么,非要当着年纪小的方格平说难听的话,完全不顾及他的脸面。古池越想越觉得生气,先前遇事忍耐的格言此刻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哪里受得了这般奚落。然而,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小时候,父亲告诉他,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古池想想自己作为一个外来户,若因此给领导留下坏印象,显然有些得不偿失。 下午,蓟云县委召开了常委会。全主任叫一个人过去跟会,皮逑本打算让方格平去,结果格平临时有事来不了,就交待古池拿着录音笔过去作记录。会上,杨晓风就桥西村相关情况,作了详细汇报。县委书记柏卫党对此颇为重视,当场对朱桥镇党委书记王福权和镇长李立军作出严厉批评,称其群众工作太马虎大意,竟然任由事态发展到这等地步。信访安保一直是地方政府的重要工作内容,对于主要领导的工作成绩更是具有一票否决权。 杨晓风道:“目前冲突已经平息,鑫盛公司作为该事件的*,我跟他们老总也谈过了。”柏卫党声色俱厉道:“群众利益无小事,大家千万不要麻痹大意。假如昨晚桥西村事件酿成人员伤亡惨剧,县两委班子如何跟上面交差?个别人给我听仔细喽,别给我占着茅坑不拉屎。桥西村土地问题既然由来已久,为何会拖到现在不解决?关于这件事,我想说几点意见。第一,抽调县乡村三级人员成立专项工作组,挨家挨户做群众工作,务必把解释工作做透。第二,彻查鑫盛公司与桥西村土地租赁中到底有没问题,哪里出了问题。第三,宣传部门做好舆情管控工作,对于极个别造谣生事的人,坚决予以严惩。” 古池坐在一旁,听得仔细,记得清楚。马书记看样子是真发了火,在场的其他人全都默不作声。按照正常规定,副县长贾立仁和政府办主任郗文录非县委常委,无需出席一般常委会的。但因该事件追根溯源,还是他俩在任朱桥镇时发生的,仍然具有脱不开的干系,所以也一并参会。古池特意瞧了一眼俩人,贾立仁的脸色如死灰般难看。常委会议一共开了将近两个小时,参会人员分别发表完意见,方散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领导们想方设法让风波尽快平息,仍然未能阻挡小道消息的传播。接下来,不知哪位好事者将一张照片散布到网络,几十名赤膊壮汉手持铁棍,正与村民对峙,画面*味儿十足。在这个年代,只要是涉及官民冲突的大小事,就能成为新闻头条。宣传部终究纸里难以包火,桥西村租地事件意外地失控了,引起上级部门的重视。市纪委派出专项督查小组,调查蓟云县桥西村事件始末。 此消息一出,人人都仿佛变成火眼金睛,可以洞悉一切真相。一时间,流言四起,各类传闻可谓神乎其神。有人说,桥西村冲突当晚即死伤多人,外人之所以不知实情,皆因为政府故意隐瞒。有人说,事件真相是官商勾结贱卖村民土地,现在市纪委亲自调查,估计县委书记和县长都要遭殃。还有人郑重其重地说,县长被纪委双规时,乘人不备畏罪自杀了。时间、地点等情节逼真,不明真相者真会信以为真。古池有些啼笑皆非,人民的想象力果真是无限的,杨晓风每日都在主持县政府工作,竟然都能被人传言成自杀,实乃众口铄金。 恍恍惚惚又过去一周。一日,古池上班时无意中听说,贾县长被立案调查了,原因是涉嫌贪污受贿。桥西村事件会酿成这样,正是由于他在任朱桥镇党委书记时,接收开发商好处,对变相伪造村民承诺书行为视而不见,不顾村民反对意见,在租赁土地申请文书上签了字。 闻此消息,古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在电视新闻里看见某人受贿被查,完全没有感觉,因为毕竟是很遥远的事。如今,眼前领导突然被查,他感到极为震惊。那个不久前开会时还谈笑风生的人,转眼之间就落马了,这种变化太过于突兀,实在有些如梦亦幻。古池有些难以置信,心想也许只是空穴来风,个别造谣者凭空臆想出来的片断。 十二章 贾县长身陷囹圄 梵美人高升督查 然而,不久之后,此事即在《上谷日报》上被坐实,头版刊登着一则新闻,蓟云县副县长贾立仁利用职务便利,非法收受他人财物,为他人谋取利益,涉及金额巨大,上谷市委研究决定给予贾立仁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处分,并将犯罪问题及线索移交司法机关依法处理。此消息一出,即在蓟云县引发不小的波澜,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暗则波诡云谲。县委书记柏卫党在常委扩大会上,痛斥贾立仁贪污腐败行为,告诫全体党员干部引以为戒,牢固树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意识。 倒有一点出乎意料,郗文录竟然在此事中全身而退。当年桥西村与鑫盛公司签署租地协议时,他正任朱桥镇镇长。也许因为知道此事早晚会曝光,他才选择明哲保身,没有参合进去。一日,古池在走廊过道里遇见郗文录,发现那张脸越发冷峻,不苟一丝言笑。接着,心里莫名地感到恐惧,突然意识到当官是一件这么危险的事,好好一人说倒就倒了,竟有些怀疑自己的公务员之路。 时间如流水,生活依旧太平。每当工作空暇时候,古池总爱坐着回想贾县长的事。想得久了,随口道:“贾县长这事实在太突然了,人生真是变化无常。老百姓都觉得当官好,完全理解不了其中危险和不易,说不准哪天就出事了。”话音刚落,皮逑道:“不要对领导的事乱发评论,这事儿轮不到你操心昂。身为公务员,应该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你干好本职工作就行了,不说话也没人拿你当哑巴。”一顿奚落把古池思绪拉回现实。他后悔刚才乱说话,在单位的确不该讨论这种事,不禁为犯这种低级错误自责,暗自发誓以后必须得管住自己的嘴。 一日,古池心里空落落的,觉得有些日子没见雒海文了,就想着过去说说话。正巧,雒海文也在办公室。古池推门进去,笑道:“文哥,忙着呢?”雒海文道:“不忙,过来坐吧。咱哥俩儿好长时间没一块儿聊了,现在综合股适应了吗?”言罢,起身准备倒茶。古池急忙伸手拦住道:“别倒水了,我待会就走。综合股材料比较多,每天工作就是不停地写,除此之外,倒也没啥特别感觉。”雒海文抽着烟,道:“能天天接触材料就是好事,文章写好了,在政府部门就等于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领导们大多都喜欢会写的人。你年纪还小,借此机会争取把文字功夫练好喽。”古池虚心地嗯了一声。 雒海文笑道:“你个人能力很强,以前帮了我不少忙,现在离开了督查室,就剩下任艺行一人。他平时老跟我抱怨事多弄不过来,应该再增加人手。不过,政府办各股室都缺人,我问哪个要都不合适。唉,事难办啊。”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猛然间,古池心里冒出一个想法,道:“文哥,现在督查室缺人手,不考虑从外面抽人吗?”雒海文摇摇头,道:“从外面抽人当然可以,只是暂时尚未物色合适的人。”古池笑道:“我有一个人选,不知合适不?”雒海文道:“可以啊,是你朋友么?”古池道:“此人也是今年考到蓟云县的公务员,现在蓟云县民政局上班,名叫梵汐汐,是一个女孩。”雒海文饶有兴趣,道:“恩,你回头问问她个人意见,如果愿意借到政府办上班,我可以给民政局那边打电话。”古池高兴地告辞了。 他上班时间并不长,没想到跨单位调动如此简单,上面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去留。由此想到自己当初为考进体制,可以说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许这就是底层人的无奈。古池心中感慨万千,急切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梵汐汐,拿出手机拨完号码却止住了。他觉得自己看起来非常不淡定,又不是甚天大的事,应该保持足够的稳重,决定还是晚上找个时间再慢慢告诉她。回到办公室里,看了半天杨县长以往的话稿,以及去年的政府工作报告。 捱到下班时间,古池转身去了文书室。宋月仙已经提前去接放学的孩子,甄子贤一个人逍遥地待着。古池故弄玄虚道:“我有一个好消息,你能猜到是什么内容吗?”对方一脸平淡,道:“猜不到。”古池曳过一张椅子坐下来,道:“你这人真是无趣,本想让你猜猜换个笑脸,你却张口就说猜不到。告诉你吧,梵汐汐马上就要调来政府办了。”子贤甚感诧异:“嗯?什么时候?”古池道:“还没跟她说呢。咱们政府办现在缺人干活,我到综合股之后,督查室更加忙不过来了。所以,我向雒主任推荐了梵汐汐。”子贤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么好心莫不是有所企图?”古池惊讶道:“你想多了吧!我的动机比纯净水都纯,只是觉得政府办平台要比民政局高,这边发展前途终究要大些。” 甄子贤拨弄着电脑键盘,道:“任何都有两面性,政府办听起来不错,可环境仿佛一潭死水,沉闷不起波澜,让人感觉十分压抑。我听月仙姐说,现在政府办正准备推举一些人下去扶贫,只要能在村里待够三年,就可以提为副科身份。” 古池感到有些意外,道:“你不会是想下村扶贫吧?我不认为这样就好,年纪轻轻何必如此佛系呢。八成是你平日里书读得多了,所以人就变得有些傻。下去是容易,上来估计就困难了。村里能有多少事,驻村三年等于耽误三年,我觉得咱们还是安生地待在单位好。” 甄子贤一脸与世无争的样子,慢悠悠道:“这些都还只是听说而已,不一定就是真的。再说了,即便想去,领导还未必会同意呢。” 古池也不便再说别的,只说有些饿了出去找些吃的。食堂的寡汤淡水索然无味,两人下楼朝外走,依旧去了那家熟悉的酱肉火烧馆。正是晚间六时,喧嚣的大厅内一台电视机声音开得轰轰响,里面播放着“蓟云晚间新闻”,伊芾半含着微笑,用极富磁性的嗓音播报着内容。古池觉得有些日子不曾见到她。贾县长自被立案调查后,有人传言说,其中一项罪名就是乱搞男女关系。古池想起那次在林月山庄,伊芾从房间里出来时,不经意的一个瞬间,也许并非空穴来风。 填饱肚子后,甄子贤回办公室玩电脑了。古池想给梵汐汐打个电话,在办公室里怕旁人听见,索性到四楼宿舍打。电话接通后,汐汐问:“近来忙啥呢?”古池道:“每天就是不停地写写,现在看见文字头都疼,连做梦都与材料有关。”汐汐笑道:“这是好事啊,说明你快入道了。同事们都说综合股里提拔快,而且写材料能力强了,以后你就会变成稀罕物儿,发展空间也大。” 古池叹了一口气,道:“听起来是那么回事,可其实的滋味可不好受。材料文字若是有感而发倒也有趣,事实上却是干巴巴的官话文章,十分枯燥无味。最让人无奈的是每篇材料都要改无数遍,你再用心写也不行,领导满意才是关键。不是有人说么,一稿二稿,搞了白搞;三稿四稿,刚刚起跑;五稿六稿,还要再搞;七稿八稿,搞了再搞;九稿十稿,回到一稿。这种‘稿来稿去’的文风不知意义究竟在哪。” 汐汐笑道:“给领导写材料的人就是不一样,看看你现在说起来话,都是左一套右一套的。想那么多干嘛,你管它有没有意义,对个人提拔有好处就得了呗。”古池道:“顺其自然吧,不说这个了。民政局工作方面做得还顺心吗?”汐汐道:“凑合着吧,反正领导交待的事情,就尽力做好些,实在弄不懂的就问问老同事。”古池道:“你想来政府办工作不?”汐汐有些意外道:“想啊,只是能耐不够。当初报考公务员岗位时,之所以报民政局,就是担心其他单位竞争太大,自己再被刷下来。”古池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我觉得应该来政府办锻炼,现在这边非常缺人。我已经把你推荐给了领导,只要你愿意,就可以直接调到政府督查室。” 梵汐汐闻后喜不胜收,乐道:“竟然还有这等好事,天上还真会掉下馅饼。如果有这样机会,我当然愿意过去,只是我们领导不见得会同意。”古池胸有成竹道:“只要你想过来,其他事则毋须过分担心。那么,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明天我就跟领导说一下。”正事说完,两人又胡诌了一会儿琐事细闻,方撂了电话。 十二章 贾县长身陷囹圄 梵美人高升督查2 次日,古池一上班就去雒海文办公室,把梵汐汐的情况说了说。雒海文点头说好的,会尽快协调民政局把人抽过来。古池又替借调人说了些感谢的话。话说不到两日,第三天梵汐汐人就到了政府办,先是拜见雒海文,后被领着去郗文录那里转了一圈,基本算是走完一遍报到程序。 古池没想到事情进展如此迅速,切身体会到中国社会人情的强大。在一般人眼里,县政府是难以企及的衙门,即便是很多县直部门和乡镇的编内人员,想调到政府办都非易事。然而,就因为有领导想着,梵汐汐的调动手续便在三天内完成。这是外人难以想象的,那些看似难比登天的大事,恰恰只需领导一句话即可由难化易。古池一边感喟着,一边去督查室看看情况。 任艺行样子看起来颇为高兴,也许对他来说,多一人分担工作比啥都强。古池笑道:“欢迎梵大美女加入政府办大家庭!”梵汐汐笑道:“谢谢,这一切都是沾你的光。初来乍到,以后还请多多照顾。”任艺行颇感意外,道:“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啊?”古池道:“是的,我俩都是今年考录的同一批。汐汐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以后你就不是孤胆将军了。”梵汐汐道:“可别这么夸我,不然很容易骄傲的。”言毕,咯咯笑起来。古池细细交待了饭卡等办理事项,就下楼回办公室。 中午,三人在单位食堂吃午饭。甄子贤倍感意外,也未料到梵汐汐可以这么快就过来。古池觉得这是件好事,三人同在异乡为异客,如今变成单位的同事,彼此情谊当然要更进一层。经古池提议,三人晚上准备出去庆祝一下。 从食堂出来,路上迎面撞见郗文录,他们客气地问了声好。古池问梵汐汐晚上是否回民政局。梵汐汐说雒主任已经安排了宿舍,就在政府四楼。甄子贤一愣,说不会就在我们隔壁吧。结果还真被他说中了,梵汐汐就住在古池西边,三人宿舍正巧挨着。古池玩笑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入住四楼,以后我和子贤再不能光着身子冲澡和上厕所了。”梵汐汐道:“没关系,不用介意,你们完全可以无视我的存在,我也可以当作啥也看不见。”她的大方回答让两位男生顿时哑住了。 下午,梵汐汐一人在四楼收拾房间,还有一名机关服务中心的公务员帮着腾挪一些大件物品。古池瞅着工作空档,上楼去帮两把手。殳惠打来电话,问晚上有没空一起吃饭。古池已经说了晚上要为梵汐汐接风,便说有事走不开,吃饭的事放在明晚吧。殳惠说好的。下班后,梵汐汐说背囊行李都在民政局放着,已经全部打包整理好,需要找车拉过来。古池去司机班想用一辆车,结果需经郗主任同意,一想还是算了,就找了一辆出租车。古甄二人把大包小包依次装车,拉到政府大院后再卸下来,一件件搬到四楼去。东西看起来不多,搬起来却并不容易,两人爬上爬下一会儿功夫就满头大汗。 古池没有干过多少体力活,气喘吁吁地靠墙喘气。甄子贤身体看似文弱,做起活来倒是显得颇为能干,并未显出多少疲态。梵汐汐接了一个电话,李东坡打来的,听说好喜调政府办,非要过来庆祝一下。古池望着梵汐汐,想起前些日子的事来,笑道:“美女就是受欢迎啊,无论到哪里都是焦点。你这边刚过来,那边人家就知道了。”梵汐汐用手背轻拭一下脸颊的汗水,道:“他可真会找时间,需要人干活的时候不打电话,现在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倒嚷着跑来吃饭。”甄子贤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古池不自觉地笑出声来,换来梵汐汐一通白眼。 不久,李东坡就开着本田越野车来到政府办,看到已经焕然一新的宿舍,大呼自己来迟了,竟然未能帮忙搬家,非要晚上请客来将功赎罪。众人也就应允了。东坡问梵汐汐晚上想吃什么。梵汐汐说随便,啥都可以。古池道,这次可以考虑换个海峰酒店以外的地方。甄子贤说这个建议好,每次吃饭都去海峰,我还以为偌大蓟云县只有一家饭店呢。东坡哈哈大笑,说附近有一个农家院菜做得不错,那么今晚咱们就过去尝尝。大家纷纷赞成,遂钻进本田越野车。 李东坡所说的农家院的确名符其实,位置在城效结合部,是由一户真正的北方农村院落改建而成。时值秋冬季节,天气微寒,鸡犬相闻,夜幕下一切显得静谧详和,刹那间让人心旷神怡。夜色朦胧如纱,月光泻下一片银辉,黑黢黢的田野上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霭。正可谓: 朗朗寒夜星如河,幽幽虫鸣月笼纱。猎户雄居皎河畔,北斗指路抬头望。似曾相识寒月夜,只身苦读伴孤窗。转眼风雨数十载,尔今惆怅忆过往。 这个农家院看似偏僻,外面却停放着很多车辆,里面人声此起彼伏,一幅十分热闹的景象。李东坡停好车子,笑道:“看来今晚这里吃饭的人不少。”甄子贤问:“此地如此偏僻,为何会有这么多人过来?”东坡道:“你可别小瞧这个农家院,菜做得相当地道,生意火得堪比城里酒楼。现在上面管得越来越严,命令禁止广大领导干部在饭馆吃喝,所以大家都喜欢寻个偏僻的地方,省得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如今,这些农家小院生意好得不得了。当然,咱们并非领导,用不着注意这些,主要是这家炖菜味道做得不错。” 古池不经意间看到很多的公车牌号,猜想过来吃饭的人肯定有不少政府人员。进去后,一股饭馆特有的热浪扑面而来。院中葡萄藤架挂着绚丽的彩灯,亮晶晶地闪闪发光,烘托出一些喜庆的氛围。进院位置有一副长桌,上面摆放着制作好的各式凉菜熟食。李东坡上前跟账台里的人打招呼,热情地聊了几句。三人被安排到一个包间,避开了院里吵闹的食客们。东坡说,去外面点几盘凉菜吧。甄子贤坐在凳上懒得起身,说随便吃啥都可以。古池也不客气,同梵汐汐一起出去点了三盘凉菜,一份卤煮猪手,一份碗菜,一份豆腐丝。正准备回屋,竟在走廊里碰见姜丁矛和萧天鹤,两人已喝得醉熏熏的,正相拥耳语着什么。 古池颇感意外,遂上前打了声招呼。姜丁矛笑道:“呦,小古也在啊,过来坐下来一起喝点儿。”萧天鹤道:“对对,一起喝点。”古池连忙拒绝,陪笑道:“谢谢二位领导,真的不用了。我们这边还有其他几位朋友,你们先吃吧。”两位局长客套几句,就回包间了。他们开门的瞬间,古池瞄了一眼,发现屋里还坐着朱桥镇党委书记王福权和镇长李立军。梵汐汐吐了吐舌头,问刚才两位是谁。古池告诉她,一位是县住建局局长,一位是县国土局局长,日后在政府办时间久了,慢慢就会认识这些人。 吃凉菜是蓟云本地人的习惯,古池一时难以理解,为何天气寒冷也一定要吃凉的菜,而不喜欢热乎的。按道理说北方温度低,人们应该更偏爱热食,事实却皆然相反。东坡要了两份招牌菜,一份山菇炖大公鸡,一份炖大鹅。梵汐汐说菜差不多就行了,就咱们四个人不要浪费。东坡笑说没事的,今日逢你乔迁之喜,咱们必须得为此庆贺一下。来,老规矩,咱们仨男生喝润泉,女生随便。古池一路留心观察着,发现李东坡想追梵汐汐极有可能是真的,因为他的眼神一直围着梵汐汐打转。于是,就想着要不要把萧局也在隔壁吃饭的事告诉他,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家吃饭都挺放得开,没有太多其他顾虑。甄子贤喝酒吃菜不亦乐乎。梵汐汐也未表现出过分矜持,直接喝了啤酒。几人侃天侃地,聊得好不开心,酒自然没少喝。古池和甄子贤头脑已经晕乎乎,李东坡倒无妨碍,竟然还能开车载着众人回来。 次日,全力过来通知说,明日上午要召开常务会,抓紧时间准备上会议题。筹备常务会是综合股的主要日常工作之一,通常情况下都比较紧急。政府常务会一般每月要召开两次,主要议定涉及全县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文件和事项。皮逑简单布置了工作,方格平拉议题表,古池负责通知参会部门和整理会议材料。很快,上会议题就确定下来,接下来就是迅速电告相关部门过来取会议通知及资料。古池逐一打电话,确认参会人员名单。中午,几个人简单吃了点饭,接着忙活手头的工作。终于,在下班前把会场布置完毕。古池暗松一口气,想到昨日允诺殳惠晚上吃饭的事,庆幸晚上没有加班,不然又要爽约了。 十二章 贾县长身陷囹圄 梵美人高升督查3 下班时候,古池给殳惠拨去电话,让她在单位等着自己。他走到县政府大门附近,望见外面站着一群上访群众,盛明远远地站立着。古池笑着上去招呼一声。盛明笑道:“小古愈发地精神了,这是要出去和女孩约会吗?”古池玩笑道:“明哥一语中的,还真是这么回事。这群人又在折腾?”盛明抽一口烟,道:“你跟过我一段时间,也了解一些情况,基本上就那么回事儿。”闲扯几句,古池往县医院方向走,不禁习惯性地朝路对面瞧了两眼,却未发现老人的身影,一时感到有些失望。心想这么冷的天气,老人一把年纪在家待着也好,又不愁吃不愁穿的,每日上访有啥劲呢? 一路想着,转眼到了县医院。见到殳惠,古池问晚上想吃点啥。殳惠说随你吧。古池想了想,觉得一起去吃碗面倒不错,既暖和又省钱。现在自己的工资手续尚未办妥,花销还都是从财务室借的,一切还是从简为宜。于是,两人进了一家晋老头面馆,一边吃饭一边聊着。 一会儿,殳惠脸色变得有些严肃,道:“小古,你有想过何时在蓟云买房吗?”古池一时没明白其中意思,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道:“考虑这个干嘛,现在房价又不便宜,一套房少说也得几十万,有多少人能拿出这么多钱来?”殳惠道:“可是,房子迟早都得买呀,既然如此,早买肯定要比晚买好。”古池抬头道:“我这边刚刚上班,单位连工资都还没发呢。家里供我读书上大学,爸妈那点积蓄早替我交学费了,现在我再张口要钱买房,不等于故意为难二老嘛。我家在农村,普通农民一年根本挣不了几个钱,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殳惠沉吟片刻,道:“你有为我们以后打算吗?如果没房子,那结婚后住哪呢?”古池道:“现在好多人都想着凡事一步到位,问题是得正视现实吧,富二代和官二代当然可以这样,可这世上绝大多数终究还是普通人。租房也可以结婚啊,北上广深这样的年轻夫妻多得很,为啥非得当下买房呢?”殳惠道:“你说的有道理,可这里毕竟不是大城市,蓟云只是一个县城而已,咱们毕竟得面对现实啊。” 古池从未把房子与结婚想到一块,对影视剧里的物质婚姻更是嗤之以鼻,随口驳道:“缔结良缘与房子挂钩,那样也太俗气了吧。以前啥都没有的爱情,不一样被后人称颂千年吗?祝英台宁嫁梁山伯不嫁高富帅,崔莺莺始终忠情于穷书生张生,等等。婚姻若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上,感情岂会牢靠?”殳惠闪动着眼光,道:“你的意思是在说我庸俗吗?”古池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以后啥都会有的。只要不傻不笨不懒,愿意努力拼搏,我相信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殳惠低头注视着桌面,不再说话。古池觉得气氛有些冷,隐约觉得两人触及到了某类敏感话题,不自觉地想起宋月仙在办公室聊天时说的话,这是在提要求么?自己的情绪也随之低落。这顿饭两人吃得都不太痛快,古池也不想再说些什么,把殳惠送回家,一人独自回了政府大院。 因为常务会要组织签到,次日上午,古池早早地到了办公室。会议八点半开始,参会部门的一把手领导陆续过来。古方二人就站在会议室门旁,让人们在签到表上逐个签名。古池只认识部分单位的领导,方格平则基本都能对上号,所以见人就直接就代签了。直到会议正式开始,唯独缺少教育局的人签到。皮逑问,昨日教育局那边通知到了么。古池说都通知了,我再打电话催催吧。电话过去,教育局办公室竟然说不知道今天召开常务会。古池生气说昨天明明电话通知你们的。那边问当时谁接的电话?古池查了一下记录,突然懵了,昨天因勿忙竟忘了问接线人姓名。皮逑脸色极为难看,古池道:“我敢保证,昨天明明就通知教育局了,只不过……” “行了!”皮逑打断他的话,“你赶快进去做会议记录吧,我给他们局长打电话。” 古池知道皮逑心里闷着一股气,不过碍于场合不好发火。他心里还想着骂人呢,教育局办公室那帮人说话简直如同放屁,昨天电话里答应得挺好,现在就翻脸不认账了。他悔不当初记下接电话人的名字,否则这个屎盆子也不会扣到自己头上。会议已经开始,古池闷闷不乐地进去做着会议记录。 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人坐在教育局的桌牌前。不久,开始有关教育的议题,那人上前正欲汇报。未料,杨晓风止住他,道:“魏局长本人呢,怎么没来?”汇报人说:“魏局长临时有事来不了。”皮逑道:“杨县长,魏局长人在外地,一时赶不回来,所以安排了主管副局长参会。”杨晓风握着笔帽轻轻地敲击着桌面,缓缓道:“行啊,看来他这局长比我这个县长都忙哩,说声有事就不来了,他向谁请的假?我们有些同志自由散漫成风,无视会风会纪,觉得迟到缺席没啥,这种认识能履好职尽好责吗?”会场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古池脸上火辣辣的,觉得杨县长的句句厉言仿佛一把把匕手刺向自己,戳得自己遍体鳞伤。会议通知是他负责的,出现这种纰漏让他自责不已。他隐约感觉有人注视着自己,睃了一眼,发现皮逑正死死地盯向这边,一双怒目灼得他犹如芒刺在背。古池心中波涛汹涌,思想多次开小差,勉强用笔记录着领导会议内容,好不容易捱到散会。 杨县长起身离开,刘伟跟在后面端着茶杯。参会人员陆陆续续下楼,五楼渐渐安静下来。全力道:“魏局刚才给我发短信,说他早上才出的门儿,昨天没人通知教育局要开常务会的事。这是怎么回事儿?”皮逑道:“昨天,古池给各部门打电话下的会议通知,结果他把人家教育局给忘了。”全力目光刷一下扫过来,惊讶道:“还有这事?”古池急忙说:“不是这样的,昨天我确实通知了所有参会部门,绝对没有忘了教育局。他们办公室的人接听的电话,当时因为比较勿忙,就忘记问那人叫什么。” 皮逑声势凌然道:“你别把责任往他人身上推,会议是你负责通知的,出了问题就是你的原因。人家魏局多么冤枉,因为你的粗心大意,就被杨县长当着大家面批评。领导们若是知道真相,以后会怎么看咱们综合股?到时会说,这些人连个会都办不好,还干什么工作?” 古池强忍心中愤怒,立在一旁不说话。自到综合股以来,这些闻之逆耳的话不知听过多少次,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在皮逑眼就一无是处。方格平笑道:“大家就少说两句吧,和气生财嘛。有些科局办事的确不行,以前我也曾遇到这种情况,明明电话通知了,改天再问就不认账了,现在我每次打电话通知事情,都先把对方姓名记下来,免得到时耍赖。” 全力道:“综合股平常比较忙,而且大多都是急事儿,但是越忙越要心细,千万不能马虎大意,咱们工作一旦出现失误,挨骂都是小事儿,极有可能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今天本来就有教育局的议题,结果汇报人局长还没来,杨县长怎能不发火?以后,你们办会一定要细心着点。”这些话表面上说给大家听,古池却觉得说的是自己,昨晚与殳惠谈房子就聊得不甚开心,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皮逑道:“若非我及时跟魏局联系,今天咱们就彻底傻眼了。这边开会急等着教育局来人汇报,那边人家还不知道今天有会儿,这不是开玩笑吗?” 全力笑道:“不管怎样,今天的事一定要引以为戒昂,大家好好反思一下问题出在哪,以后同样的错误千万不可以再犯。赶快收拾一下,都去吃午饭吧。”言毕,挟着笔记本下楼了。 收拾完会场,古池没有直接去食堂,他现在毫无食欲,心情沮丧到极点,独自一人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梳理思绪。望着墙上自己书写的八字箴言“戒急用忍,事缓则圆”,内心难以平复,越琢磨越憋屈的慌,始终想不明白,这些日子为何总是磕磕绊绊,难道真是因为自己能力羸弱,无法胜任综合股工作么。还是另有其因,像雒海文所言“斯人无罪,怀璧其罪”呢。自己作为新人初任,无欲无求,只想老实做好本职工作,对他人又谈何威胁?今日之事,不可否认存在个人方面的原因,工作经验有待丰富。但是,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有啥话不能好好说,非要以刻薄语气,在广众之下令自己难堪。 十三章 杀威棒露水情缘 一鸣楼群赏宝砚 此刻,他仿佛感觉到心中信念正在片片瓦解,曾经的雄心壮志被侵蚀得千疮百孔。都说政府千般好,几人识得其中味。古池无形中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却不知该向谁诉说内心委屈。从督查室调到综合股,并非何人强迫所为,都是自己同意的结果,根本怨不得别人。当初拼尽全力参加公考,憧憬公务员的美好生活,不远千里来到此地,从未想过现实却是一杯苦洒。他的心情愈发沉重,害怕在这种压抑的环境里久待,自己哪天会撑不下去。他开始怀疑仕途是什么,别人可以工作中谈笑风生,他却只能负重前行,因为年迈的父母需要自己照料,等不起太多时间。贫困的家庭和成长经历,赋予他务实敢拼的性格,却没有教授如何花言巧语,活泛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庄子》说: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古池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无忧无虑,只能选择每天用力拼搏,苦累当然不足挂齿,却难以甘心忍受这份奚落。 古池望着墙上的八字箴言,愈发地不顺眼,心想“戒急用忍”究意要忍到何时,忍就可以成就一切么。索性伸手摘下那幅字,随便卷了几下扔到了一边。《尚书》里说“人心惟危”,也许自己还是过于简单。古池在床上躺了半天亦未入眠,遂下楼去办公室写纪要,这几乎是会后雷打不动的工作,更何况这是皮逑交待的事。他不想再以为这些小事,而被人拿来当作奚落的由头。而且,郗文录曾在办公会上强调过,若无特殊情况,政府办会议纪要材料应在三日内印发。古池耐着性子听会议录音,开始逐个议题往下写。 下午,宋月仙过来,说想找古池单独聊一会儿。古池不知所为何事,放下手头工作,转身来到文书室。宋月仙说:“买房的事考虑得乍样了?”古池有些意外,道:“我没打算买房啊!”宋月仙道:“姐也是为你好,蓟云规矩在这呢,结婚男方必须要买房,那小闺女挺不错的,人家老人肯定也关心这个。”不知怎的,古池如今闻此话题就泛恶心,一心想着避开,借口道:“我手里有个着急交的材料,咱们有空再说这事吧。”说着,就往外走。宋月仙笑道:“你再认真考虑考虑昂!” 古池逃回办公室,刚坐下手机响了,来电人是殳惠,电话里说她爸想见他。古池脑袋发懵,不知要做什么,就约了下班后过去。于是,抓紧时间赶工会议纪要。写了半日,总算写到最后一个议题。将近六点钟,古池检查完一遍材料,打印出一份递到皮逑手里,说晚上有事要早走一会。皮逑看了一眼,让他把电子版发到邮箱。古池安排妥当,就奔殳惠家所在小区而去。 因为比较匆忙,古池来前忘记买些水果带着,进了小区才想起此事,只好作罢了。开门的人是殳惠,殳父躺在客厅的沙发里,正看着电视节目。古池本能得有些紧张,客气地道了声叔叔好,就安静地坐在一边。殳父说话非常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他何时在蓟云买房。古池顿感突然,立马便悟到其中原由,这是要痛快话儿呢。殳惠低头坐在一边,默默不语。古池一五一十道:“叔,房子以后肯定会买,只是现在我刚上班,尚无积蓄。这些年家里一直供我读书,也拿不出余钱来,所以买房暂时只能先缓一缓。其实,房子终究会有的,无非时间早晚的问题。”殳父语气十分干脆,道:“以后是以后的事儿,我们说的是现在。你俩也处一段时间了,有些事必须得提前考虑清楚。你没办法解决,可以向你爸妈提此事,他们一定会有办法。”古池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我爸妈都是普通农民,家里那点积蓄早被我读书用光了,所以现在也没办法。不过,我和殳惠还年轻,只要一起努力,相信这些东西以后都会有的。”殳父放下翘着腿,往前倾了下身子,道:“我问你,以后你们结婚住哪?”古池望了一眼殳惠,笑道:“实在不行的话,到时我俩可以先租个房子嘛。”殳父义正言辞道:“租房子结婚?你想都别想,哪有这种好事。结婚必须得先有房,这是蓟云的规矩。” 古池心底一颤,既无奈又尴尬,没想到一向和气的殳父变脸这样快。突然感觉自己坐在这里被人家说,仿佛一只跳梁的小丑,没有任何的尊严。他不傻,完全能够理解话里意思,人家这是把条件指明了,没有房子啥也别想。古池心里觉得好气又好笑,近两天接触的每个人似乎都在谈房子,以前曾嘲笑的电视剧情节,如今正活生生地演绎。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无房可住。这些老人们为何比自己还沉不住气呢?暗叹道,世俗婚姻始终无法摆脱世俗气,哪里有什么爱情,无非一纸建立在物质上的契约而已。 古池强制镇定道:“现在国家政策越来越好,我也可以先申请一套公租房或廉租房,然后过渡几年再买房。”殳父道:“说到底,你还是想租房。我直接跟你说吧,结婚没房肯定不行。你好好想想吧,你俩年纪也都不小,到时别再因此互相耽误了。”古池感叹话终于挑明了,瞧了一眼殳惠,她依旧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心里觉得极为堵得慌,觉得难以再待下去,于是笑着道出几句客套话,便从家中出来了。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街上亮起绚丽的霓虹灯,路面混行着电动三轮和出租车,各种声音响起一片。天气真的冷了,已经可以呵气成雾。古池掩了掩衣领,孤独地漫步于大街,心里五味杂陈,抬头望着来往的行人,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苦笑。想起刚才出门时,看到殳惠脸上的表情,似乎已经看见最后的结局。人间熙熙,皆为利来;人间往往,皆为利往。这个社会果然是最现实的,他叹息一声。 地上躺着一只可乐罐,古池奋起一脚踢过去,试图以此发泄胸中的怨气。未料,“哎呦”一声传来,易拉罐竟然打在不远处的一人身上。古池霎时傻了眼,连忙鞠躬道歉说了半天对不起,又使劲赔了不是,对方才稍微化解怒气。古池越发觉得生气,暗骂点背喝水都塞牙,真是诸事不顺,加快脚步匆匆朝政府大院走去。 北方天气冷得早,转眼之间已经入冬,国家供暖日一过,单位里暖气管每日就烧得烫乎乎的,房间里变得温暖如春。以前,古池总认为北方冷,冬天肯定比南方痛苦。事实却皆然相反,即便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北方屋内仍然能保持二十摄氏度左右,这是非常熟悉的体感温度,原因就在于北方有供暖,而南方没有。 综合股很忙碌,古池只能尽量避开负面情绪,努力把工作做好,把材料写得领导满意。自与殳父家中谈话后,古池给出明确的答复,房子以后肯定会买,只是暂时不具备条件。殳惠果真没再主动打过电话,宋月仙好心从中撮合,最终也未能改变结果。古池一人慢慢也就想通了,认为这或许就是缘而无份,只好当它为一段插曲。好在这里到处有暖气,古池虽然一度心冷,但是身体很暖和。想起以前读书的日子,南方冬天屋内很冷,写字的手常常因此生出冻疮,痛痒难耐,现在终于可以告别过去生活,每日穿着睡衣过冬了。 转眼,又到一年一度起草政府工作报告的时候。杨晓风本是蓟云县常务副县长,上半年正县长调走后,刚被人大全委会临时任命,现在准确身份是代县长,必须经过来年人大会选举通过方可转正。因此,这次政府工作报告重要性不言而喻。全主任作为县政府办一支笔,依旧由他负责,综合股成为材料加工厂。三人不仅要完成好县长讲话及日常材料,还要进行政府工作报告的打样,说白了就是写初稿。这是每届政府每年的大材料,既要回顾过去一年,又要谋划未来一年,涉及全县经济社会发展的方方面面,内容可谓事无巨细。 古池虽然非常厌恶官话连篇的材料,可是不得不面对本职工作,不断向县直部门索要相关材料及数据。搞文字工作相当辛苦,这是单位老同事们的总结,现在也是古池的切身体会。平时只要一个电话通知,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加班写讲话稿。第一次见满头白发的全主任时,古池对其印象深刻,以为此人年纪大了,后来才知道他连不惑之年都未到。那些银发都是辛苦工作的见证,呕心沥血爬格子的结果。古池觉得与其说是写材料,不如说是改材料,每次写完初稿并非结束,而仅仅是开始。文中措辞总是要反复修改,大多数领导似乎对改材料上瘾,只要是文字类材料,都会习惯性地拿笔改一改。并且,逐渐衍生出一项新工作形式叫推稿。一台投影仪把文字材料打到墙上,几人围坐在一间小屋里,抽烟喝茶,推句敲字,弄得烟雾缭绕,呛得古池喷嚏不断,老烟枪们却乐在其中。 十三章 杀威棒露水情缘 一鸣楼群赏宝砚2 一日,综合股如往常般平静,大家正在噼里啪啦地敲文字材料。全力笑眯眯地进来,高声道:“大家都把手边工作停一停,杨县长过来看你们了!”古池抬起头来,发现杨晓风正站在门旁,脸上挂着笑容。皮逑急忙起身,笑道:“杨县长好!”古方两人也起身,随声问好。全力几乎笑成一朵花,道:“杨县长知道大家工作比较辛苦,所以特意过来看望一下。”杨晓风缓步进来,面带微笑,扫视了一圈屋里的环境,又看了看堆满文件的桌面,道:“你们闲下来时,还是把办公室收拾一下,现在屋里这样看太拥挤了。”皮逑面带笑容,高声道:“谨记杨县长指示,稍后我们一定好好收拾办公室。” 古池拘谨地站着,好似在接受领导的检阅。突然,杨县长止步于古池的桌前,伸手从文件栏里抽出一本书,拿在手里翻看了几页。杨县长问:“这是你的书?”古池定睛一看,原来是黄仁宇的《中国大历史》。他平日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看书,这部书是他最喜爱的,并非因为该书多么有名,而是发自肺腑地认为作者写得有道理。每当上班闲暇之余,总忍不住欣赏几页。未料杨县长眼睛如此尖锐,偏偏瞅见这本书,他感到一丝紧张,小心道:“是我的,杨县长。”杨晓风笑问:“这本书怎么样?”古池由感而发道:“作者相当了不起,仅用区区不到四百页的篇幅,就浓缩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国历史典籍浩如烟海,此书却运用归纳法将现有史料进行压缩,将复杂的历史个案和事件进行整理,以一本小册子囊括了这么大的历史题材,可谓是浓缩到了极致。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之处,还在于作者提炼出的思想,时至今日依然可以沿用,可以让人从一个长时间的维度去推理当今社会的发展。”杨县长笑着点点头,似乎在表达着某种赞许。全力道:“古池是咱们今年新招录的公务员,比较有才。”杨县长微笑道:“说得不错,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和《黄河青山》同样精彩,有时间你可以读一读。”古池有些吃惊,没想到杨县长也对黄仁宇的书感兴趣,连忙郑重地点头说好的。杨晓风摆摆手道:“行啦,你们忙吧!”说着,转身出去了。 综合股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方格平玩笑道:“池哥,看来杨县长挺喜欢你啊!”古池不好意思,道:“别提了,刚才他这么突然一拿书,吓我一大跳,没想到杨县长也有这个爱好。”方格平道:“杨县长可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这也是他的材料不好写的原因。”皮逑不动声色地坐在里面,表情严肃道:“领导的话大家都听见了,咱们办公室太乱,大家抽空先把自己的桌子收拾整洁了,以后与工作无关的东西别放在桌上。”方格平立即开始动手收拾桌子。古池听着这话,心里有些别扭,觉得话外音另有所指,也许是刚才杨县长无意间翻看自己的书,从而才引起他的反感。古池假装乐呵呵地听着,默默地动手整理桌上的水杯、小说等杂什,顺便把那几本书放进了抽屉。 过了两日,天空忽然变得阴沉起来,气温骤降,不多时竟开始飘起鹅毛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天地间由此一片苍茫。午后,古池身着睡衣,伫立窗前,注视着入冬的第一场雪。政府办暖气烧得热乎,外面天寒地冬,室内依旧温暖如春。透过窗户,正好可以望见整个政府大门。自入冬以来,天气渐寒,聚守在门外上访的民众明显见少,偶而有不愿走的也不过稀稀拉拉几个人。目光跳至马路对面,却未寻见熟悉的身影,老人似乎有好些日子不曾露面。古池颇为想念那些文字,也许唯有懂者方能欣赏,透过鸾漂凤泊的粉笔字,他仿佛看见老人为师一生的智慧。 这日,蓟云县政府办党组成员、办公室主任郗文录在二楼会议室主持召开了主任办公会,专题研究了当前政府办各项工作。古池坐在下面,低着头做记录,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始终觉得郗文录的脸阴沉得可怕。自贾县长被纪委“双规”以来,古池就不曾见过郗文录的笑脸,偶而在外面撞见,对方也仅仅嗯一声,那低沉的鼻音似有若无。会议开始,全力带头领学《公文写作中最常见的几种标点错误》,郗文录强调全体同志必须树立工作无小事的思想,无论是一篇文章标点符号的运用,还是一次任务接待的安排,每个环节和细节都要考虑周全。接着,宣布对政府办副主任分工进行调整。最大的亮点是,由刘伟协助刘丽琴副县长处理分管工作。 会后,大家在办公室闲议。方格平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笑道:“伟哥真是前途不可限量,瞧这架式,马上就是政府办副主任了,蓟云县政坛上一颗新星正冉冉升起。”古池其实一直在想着这事儿,刘伟与他们年纪相仿,一直跟着杨县长拎包作秘书,一旦被提为副主任,相比之下等于平步青云。他随口附和道:“俗话说:职场生得快,全凭师傅带。跟着县长的人就是一样啊!”话一出口,顿时又觉得不妥。皮逑呵呵一笑,觑了古池一眼,道:“古池挺有人生阅历啊!好好努力吧,把材料写好了,大家的提升机会也不少昂。说不准哪天,领导看中你们,也会让你们过去拎包。”方格平道:“人家伟哥可是个有才人,聪明能干,鳌里夺尊,岂是我们能随便学会的。”皮逑笑道:“吆,平弟说话水平见长啊。现在是古文字词信手拈来,给我解释下‘鳌里夺尊’啥意思?”方格平哈哈大笑,道:“逑哥,你就别再嗤笑我不知深浅了。论文字功夫,你当属咱们政府办扛把子,我这纯粹是班门弄斧昂。”皮逑脸上挤满笑容。 古池一声不吭地坐着,鼠标在屏幕上点来点去,有些心不在焉。忽然,办公室电话响了。古池“喂”了一声,听出那边说话人是穆美晶,不知所谓何事,又改口道声穆姐好。原来他们的工资卡刚刚办下来,现在就可以到财务室领取。古池霎时喜不自禁,这倒是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大半年时间一直在向财务室借钱中度过,现在工资手续办清了,以后终于可以按月享受发工资,不必再像现在这般拮据。古池急忙把消息告诉甄梵二人,快去财务室找穆美晶取个人工资卡。短暂的开心过后,古池情绪又暗淡下来,没想到蓟云地区工资这么低,尽管之前已有所耳闻,但当真正面对卡里可怜的金额时,仍然难以抑制内心的失落。 于是,一人寻个僻静角落,感叹不已。时代真的变了,公务员除工作稳定以外,不知还剩下多少光环。社会上那些泛滥成灾的谣言,把公务员说成一群拥有巨大灰色收入的人,偏偏有人信以为真,可现实总是这么打脸,自己的月工资竟然不过一千多元,这种水平甭说让人满意,即便与千里之外的家乡公务员相比,两相差距亦是天地悬殊。古池始终认为,公务员工资才最能反映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水平。北方相较于南方历来落后,蓟云县恰是一个缩影和体现,也许当地人对周围一切早就习以为常,古池却看得清楚,无论是基础设施建设,还是政府财政收入,都处于全国较低水平。然而,他知道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甄子贤对工资无惊无喜,仍就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兴许女生比较容易满足,梵汐汐看起来甚为高兴,不停嚷嚷着表示请客吃饭。古池让她别着急,找个机会一定满足她的这个愿望。 梵汐汐做事非常利索,现在基本独当督查室工作的半壁江山。雒海文对古池推荐的人选颇为满意,平时各类饭局只要方便,就一定会带上汐汐。古池也沾了不少光,只要综合股事情不多,他就跟着过去蹭饭吃。不知不觉,古池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原先干瘪的脸颊愈发饱满,六块腹肌现在几乎融为一块,体重也噌噌地上长。他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这么胡吃海喝下去,不然很可能自己这般年纪就挺着一个啤酒肚,实在有伤大雅。 下班时候,梵汐汐打来电话问晚上有事没,文哥想请大家一起吃火锅。古池正饥肠辘辘,听到“火锅”二字,不禁吞咽了几下口水。这种寒冷天气里,围坐着火炉吃涮菜,实在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于是,答应晚上参加。汐汐让他问下甄子贤去不去。古池笑说不用问了,他指定会去的,我从未见过他落下过哪次饭局。古池挂了办公座机,皮逑讪笑道:“晚上有人请客吃饭?这家伙挺受欢迎啊,现在被人排队宴请。”古池并不想把随雒海文吃饭的事据实相告,总觉得这些毕竟属于私事,尴尬地笑了笑,道:“逑哥又在说笑,哪会有人犯得着上竿请我吃饭,不过是几个朋友晚上一起待会,聊聊天而已。”皮逑道:“晚上少喝点儿昂!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晚上早点儿回来,外面社会这个乱腾劲儿,可别再出点啥事儿。”古池忙点头嗯啊说好的。 十三章 杀威棒露水情缘 一鸣楼群赏宝砚3 晚上,雒海文带着三个年轻人出去,一鸣楼里宾客盈门,酒香四溢,生意异常火爆。后院一个单独隔开的包间,里面坐着几个人,古池认得出的有李唯一、程乙和伊芾,旁边还有一男一女。伊芾的出现让古池心里一惊,不知为何每次看见她,古池总会不自觉得想到贾县长。现在,他人已被立案调查,关于他的故事却广为流传,其中就涉及贾立仁的生活作风问题。常言道,流言蜚语止于智者。然而,现实社会里能有几个智者呢,绝大部分无非是些普通人,因此流言并不会轻易终止。 古池就曾无意中听人说,贾立仁生活腐化堕落,平时随身携带一只黑皮公文包,里面总会放着莱伯特,方便自己随时使用。他当初乍听,还非常纳闷‘莱伯特’是啥东西,后来上网一查,结果差点大跌眼睛。他在政府办上班这么久,平日见到领导的机遇也很多,如此夸张的描述可信度实在太低。至于黑皮公文包,这几乎是每位县领导的标配,并非贾县长所独有,竟然会有人以此作文章。这还真应了老话,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不过,古池对林月山庄的事一直记忆犹新,不管作风问题是否空穴来风,贾县长与伊芾一定有关系。一个是县长,一个是电台主播,两者之间似乎天然具有某种耦合性。现如今贾县长出了问题,伊芾竟浑然无事,古池心里有些糊涂了。 雅间中间是一张大圆桌,上面是红油青汤鸳鸯锅,正滋滋地冒着热气。四周码放着多盘牛羊鱼肉片,以及各式涮菜海鲜,等等。此刻屋外冰天雪地,屋内暖意盎然,让人倍增几分舒适,众人纷纷落座。因为常聚在一起吃饭,彼此间都认识,梵汐汐虽说来得较晚,但在雒海文的照顾下,现在认识的人比古池还多。 花一鸣搓着手从面进来,唏嘘不止道:“这鬼天气真是够冷,今年雪也下得忒早了点。”李唯一道:“瑞雪兆丰年嘛,大雪预示着大瑞气,瞧你这红火的生意,也是沾了大雪的光。”伊芾笑道:“还是鸣哥有远见,瞅准了餐饮行业的机会,偌大个一鸣楼打理得井井有条,现在怕是日进斗金了吧?”花一鸣佯装谦虚,道:“你是只看贼吃肉,未看贼挨打呀。为了弄好这个馆子,我不知操了多少心,你们看我这头发,每天大把往下掉。”程乙道:“你哪里是因为操心过度而掉头,完全是肾血两虚,饮食作息不规律所导致。”众人泯然一笑。雒海文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鸣楼’这个名字起得好!”花一鸣笑着摆摆手,道:“先不说这个了,尝尝这个火锅味儿行不,看看还缺点啥。”大家都说菜差不多了,不用再上别的,否则吃不完也是浪费。 举杯间,李唯一笑问古池:“你现在每日还练书法么?”古池点头道:“平时若没事,就抽空写写,但因现在工作较忙,有些日子不曾摸笔了。况且天资有限,权当一点小爱好吧。”雒海文道:“古池现在跟着县长呢,深得领导器重,平时事儿比较多,现在是单位重点培养对象。”闻之,古池脸上火辣辣的,他知道文哥是在有意抬举,好让在座人物自己刮目相看。只是甄梵两人都在,这么一说,古池就显得窘迫。李唯一道:“练习写字倒不是非要成为书法家,主要还是培养一种潜意识。历代高官中擅书法者,比比皆是。书法家中位居高官者,更加不胜枚举。秦朝宰相李斯,东汉曹操,蜀国诸葛亮,东晋谢安,唐朝褚遂良,宋朝狄仁杰,等等,无一不是兼具名臣和书法家双重身份。所以,从政之人练就一手好书法就显得犹为重要。”花一鸣笑道:“李老师真是博古通今,每次听你们文化人聊天,我都觉得自己的内涵在增加。说到书法,我倒想起一件事。前些日子,一位朋友在北京潘家园格古斋寻得一方歙砚,据说出自南唐砚工李少微之手,我瞅着样子甚为喜爱,就花些钱买下来。李老师不妨借此机会,帮我看看此砚是不是一个稀罕物。” 文人嗜砚,犹如酒鬼见酒,自然皆为一副痴像。李唯一闻后立即情绪高涨,道:“歙砚历来被誉为‘天下之冠’,南唐李少微是歙州颇具盛名的砚工,后被朝廷封为砚务官,专门制作龙尾砚供皇帝使用。若能看到他的手工砚,实乃人生之一大乐事。”程乙道:“还不快去拿来,让大家开开眼界,没看见李老已经迫不及待。”花一鸣笑着起身朝外走去。 俄顷,他捧着一方木盒进来,小心地放在桌上。细细瞧来,木盒通体呈现紫红色,表面凸起浮雕般花饰纹路,亚光漆面看来古色古香。花一鸣打开盒盖,从中取出一方黑色古砚,轻轻地放在盖上,供大家观瞻。砚体做工十分精致,既使对砚所知甚少的门外汉,也能隐约感知它的价值。李唯一谨慎地捧着看了一会儿,赞叹不已,道:“书法大家柳公权有《文砚》一文,把端砚、歙砚、洮砚和澄泥砚并称为四大名砚。歙砚珍贵之处在于,发墨益毫,滑不拒笔,涩不滞笔,因而被文人墨客奉为上品。常言道:文人之有砚,犹美人之有镜。李少微颇得唐元宗赏识,其手所作“宝晋斋砚山”和“海岳庵砚山”,令历代赏石爱石者为之痴迷,从宋徽宗到清乾隆皇帝,再到当代赏石人都在苦苦寻觅。据说砚山到了米芾手里,他曾抱眠三日,不舍弃手。” 甄子贤听得入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方乌砚。梵汐汐手扶着下巴颏,安静地听着。伊芾笑道:“李老师说得着实精彩,让我们大开眼界,学到了不少知识呢。”古池暗叹李唯一的渊博学识,深受触动,不自不觉陷入其中,情不自禁道:“自古武人看剑,文人爱砚。多少鸿篇巨著、奇书名画,皆起于这方寸之间。王羲之曾将笔墨比为矛戈铠甲,而将砚比为城池。苏东坡曾自诩,平生以文为业,砚为田。”李唯一脸上绽放一丝惊喜,点头赞许道:“小兄弟说的非常不错,这也正是我想说的话。”伊芾美目盼辉道:“果然是才子啊!”一席话夸得古池腼腆起来。李唯一意味深长道:“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花一鸣急切道:“先说说我的这块砚如何?”李唯一顿了顿,道:“从手感和质地来看,此砚系歙砚无疑。做工也异常精美,蓝莹可爱。究竟是否出自李少微之手,这个一进难以下定论。不过,从年代来看,已是稀罕之物。”雒海文道:“来,大家举杯,恭喜花总喜得一方宝砚。”众人哄然同意。 火锅散发的热气,混和着酒香,气氛渐入佳境。大家聊天话题由砚台说到文玩,由文玩说到收藏,由收藏说到爱好,由爱好说到相关的新闻,某位大领导因为受贿文玩而落马。接着,又说到蓟云的趣闻轶事,谈及贾县长被查引发的关注。桌上不太熟识的两位,似乎对此话题颇感兴趣,声称了解很多所谓的“内幕”。古池心里十分好奇,自己天天待在政府,也未曾听闻多少细节,他们怎就能知道呢。男人把故事说得惟妙惟肖,仿佛不是在叙述别人,而是讲个人的亲身经历。特别把贾县长的生活作风说得腐化不堪,让人生疑。古池偷偷细看了坐在对面的伊芾,不知是因为热气的熏蒸,还是天生肌肤可人,那双脸白里透着红晕,嘴唇时而蠕动着,似乎在试图掩饰一种难堪的情绪。 其他人未就此事多议,雒海文道:“领导的事随便说说算了,咱们毕竟不知其中原由,肯定没有这么简单。我与贾县长共事多年,其为人做事还是相当不错的。”三言两语终结了这个话题。花一鸣不断嚷着倒酒,吃饭重点瞬间转移为拼酒量。古甄二人初来乍到,又年纪轻轻,自然成为出击的主要对象,碍于面子难却盛情,酒自然是没少喝。甄子贤外表斯斯文文,酒桌上总能显出山东大汉的本色。当古池喝得眼花缭乱时,他依旧稳坐如泰山。 酒宴直至半夜方休,一行人踉跄着出来。花一鸣开车送伊芾回家,其他人就散了。三位年轻人告别后,决定走回县政府,路途本来就没多远。外面寒风阵阵,古池打了个哆嗦,两只脚仿佛踏在棉花上无力,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夜间路面已经结冰,他一个趔趄摔趴在地。甄子贤嘲笑他那点酒量。梵汐汐伸手过来扶着他,结伴着回到政府大院。 古池被架放到床上,浑然只觉天旋地转。模糊之中,有人打来一盆温水,用毛巾替自己轻轻擦了一把脸。随后,门就被关上了。 十四章 人生飘摇如蒲草 步履维艰又花明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空寂,古池耳朵里嗡嗡作响,一直回忆着李唯一的那句话“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这话是对自己所说么?他想起很久以前,高三毕业时班主任曾送自己一言“飞龙在天,亢龙有悔”,他知道出自《易经》,现在两句话竟出奇相似。李唯一曾说在研习卜卦算命之学,他所言究竟是据实卜测,还是场面客套呢。古池打心眼里倒希望那是真的,可现实却让他有些怀疑。胡思乱想之后,整个人就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早上九点。古池霎时万分慌张,上班时间早过了,现在去办公室估计又该被说了。接着勿忙起身,拿起手机来看,庆幸没有未接来电,看来还没啥要紧之事。下楼到办公室,一推门发现锁上了。稍作狐疑,猛然大悟,今天是周六。他长吁一口气,连日来的持续高强度工作,让脑袋变得有些糊涂,竟然傻傻地分不清日子。正欲回去,皮逑打电话过来,让把会议室的空调和投影仪打开,说一会儿推政府工作报告。他有些无奈,却只好耐着性子去做。加班已经成为家常便饭,领导们大都喜欢下班后开会,其实很多工作本可以放在上班时间,可是大家偏偏不这么做。 古池的肚子近些天胀得难受,已经好几日未解大号,虽然每天都强行在厕所里蹲很久,但始终没有便意。这是长期养成的毛病,只要心里装着事,就会感到精神上无形的压力,接着便会虚火上升导致便秘。他讨厌这个毛病,却没有丝毫办法。突然,一阵强烈的便意袭来。古池急忙拿着卫生纸奔厕所而去,久违的爽快让他一身轻松,不禁在里面多蹲了会儿。皮逑打来电话,问他人在哪里。古池说在厕所呢。皮逑责问收拾一下会议室很费事么,为何拖到现在还不做。古池说方才因肚子疼,就打算上完厕所再收拾会议室。皮逑生气道上个厕所要半天么。古池一时无话可说,心想管天管地难管他人屙屎放屁,竟然为这点事还说,我便秘了几日也要告诉你么。想归想,古池还是赶忙出厕所,到了会议室发现综合股的人都聚齐了,遂默默地坐在后面。 几人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墙上投下的政府工作报告,逐字逐句地推改着。皮逑低头操作着笔记本电脑,键盘敲得哗哗响。全力笑道:“小古,你若觉得哪里不妥,也可以提意见昂!”古池挤出笑脸,点头应了一声。少顷,皮逑转过头来,道:“你别老傻坐着,过来打字吧。”古池心里还别扭着,十分恭顺地坐在电脑前。几人坐在屋里咬文嚼字,一日光景倏然即逝。 郗主任之前给食堂打过电话,小餐厅特意备下饭菜,为大家提供了午餐和晚餐。古池极少到此吃饭,小餐厅是平时专供领导们用餐的,饭菜较为讲究,普通人员是无权享受的。本来是加班工作餐,郗文录却让服务员拿来一瓶润泉特供,说今日每人可以喝点。古池想着下午仍要改稿,深怕沾酒出错,奈何领导们执意倒酒,中午只好将就喝了一杯。一天下来,他只是闷声地操作电脑,基本没提几句意见。他心里仍然被早上之事堵得慌,索性来个沉默寡言,觉得说与不说似乎没有太大分别。直至日落时分,推稿才算停下来。 古池筋疲力尽地回到宿舍,躺了片刻,起身去看隔壁两位。甄子贤卧躺在床头,翻着古书,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梵汐汐则躲在屋里看电视剧,竟然连睡衣都未换。屋里暖气热乎乎,两人着实逍遥自在。古池喑叹一声,回屋去了。窗玻璃罩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让人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他伸手去拭,县城灯光夜景随即一览无余。蓦然间,古池悟到自己的生活似乎也有一层雾气,模糊地分不清真实面目。然而,要拭去它却远没那么简单。 他躺在床上,久久没有困意,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脑袋一直处于旋转状态,始终不愿停歇下来。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明明感觉很困,闭上眼却睡不着。迷糊之中,吱呀一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古池睁开惺忪的眼睛,瞧见一人漫步走进来。淡白的月光透过窗户,投下一片光亮,屋里一切都影影绰绰。他穷尽眼力试图看清来人是谁,一切仍然朦朦胧胧,难辨真容。他想说话,喉咙里却发憋,难以发出只言片语。突然,灯亮了。来人竟是贾县长,正直挺挺地立在床前望着他,那双微肿的眼泡满含笑意,锃亮的大背头依旧一丝不苟。古池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张嘴欲问:“贾县长,别人都说你在拘留所上吊自杀了,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然而,他张不开嘴,浑身也动弹不得,冷汗嗖嗖地顺背而下。接着,嘭的一声。他的头传来一阵巨痛,整个人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地面上。古池抚头坐起来,看到房门紧闭,四周寂静无声,才蓦然意识到原来刚才不过一场梦。于是,翻身回到床上,可再也无法入眠。 周一,上班时间还未到,年大军早早地就过来,待在楼道里抽烟。古池瞧见了,招呼道:“年总这么早啊,有啥要紧的事么?”年大军把皮包往腑下塞一下,笑道:“噢,古秘书啊。我有点事儿找杨县长,怕他一会儿出去,就特意早些过来等着。”古池开门道:“进来坐会儿吧,外面挺冷的。”年大军走进来,客气地递上来一支烟,古池笑着婉拒了。两人客套地聊了几句,古池问他所为何事。年大军苦笑道:“云溪山舍项目迟迟推不动,现如今进度太慢,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仇总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赶快找杨县长说说,政府得多做做工作,不然我们公司就亏大发了。”古池同情地点点头,其实压根就不了解云溪山舍项目的具体情况,只是上次去林月山庄,在饭桌上听仇明利提过一次。 谈话间,杨晓风上楼来,身后跟着秘书刘伟。年大军忙起身告辞,朝县长办公室走去。 古池拿着手纸去厕所,迎面碰见宋月仙,笑着道了声“月仙姐,早上好”。其实,他心里一直有些膈应,每次见到这位姐姐,总感觉一丝尴尬。自从与殳惠断了联系,他心里就觉得有些亏欠,倒非对于这门亲事的留恋,而是对媒妁好意的一种辜负。虽然古池不断自我宽慰,但还是有些心结。蹲下不久,突然外面传来嚷嚷声,就听见一个大嗓门喊着:“你少忽悠我,今天一定要见杨晓风县长,我的事必须让他来作主。”另一个声音道:“同志,有事儿去信访局呀,你在这能解决什么问题。”古池心中一咯噔,提了裤子就出去。两个穿着不甚干净的壮汉站在二楼过道里,正在与刘伟理论着。此时,杨县长刚从办公室出来,步态从容地往外走。古池笑着脸相迎,刚想张口问好。一个汉子竟主动拦住杨县长问:“同志,哪个是杨晓风县长的办公室?”杨县长平静道:“他的办公室在三楼,不过人没在,出去开会了。”说着,朝楼下走去。刘伟佯装不知情,道:“你看看,我没骗你们吧。”未料到,杨县长也会唱双簧,刘伟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古池觉得有些搞笑,又暗自庆幸方才话未急着出口,不然真地就穿帮了。 刘伟瞧见古池过来,悄悄使个眼色,道:“你去给盛明主任打电话,让他们立刻过来接待两位。”古池心领神会,连忙进屋拨了电话。须臾,三位保安疾步上楼,把两个上访者拖走了。两个汉子嗓音喊破天,非要见县长,扰得整栋办公大楼不得安宁。郗文录狠斥了盛明一顿,问保卫处到底怎么工作的,这些人竟然也能放进来,令其回去好好反思。古池起初不太明白,这应是机关服务中心的责任,毕竟他们直接管着保卫处,为何挨斥的人却是盛明。一问才知道,原来机关服务中心主任岗位一度空缺着,组织上并未指派新人,盛明一直代为负责此块工作。如今出现问题,由他来受罚亦不为过。 近几日,综合股工作一改往日紧张,晚上没有加班。下班后,古池喊着甄梵二人出去吃。天气寒冷,他想着喝些热汤暖和身子,县城倒有几家羊汤馆子。临出大门时,古池特意往保卫室瞧了眼,发现盛明坐在里面抽烟。想起日里,他被郗主任数落的事,就进去说些安慰的话。盛明貌似不太在乎,笑着寒暄几句,问:“你现在处对象没?”古池说没有。盛明热情道:“你嫂子在银行上班,单位里有不少好姑娘,大部分都单着呢,模样儿条件随便你挑,回头给你张罗一下呗?”古池有些意外,道:“这敢情好啊,那我先谢哥哥了。”盛明道:“无须感谢,咱们之间说不着这些。回头等我信儿昂!”古池点头说好的。于是,就出去了。 十四章 人生飘摇如蒲草 步履维艰又花明2 路上,古池回想杨县长演双簧的事,从未想到大领导也会有如此幽默的一面,愈发觉得有趣,不禁乐起来。梵汐汐呻道:“瞧把你给乐的,人家只是说帮忙介绍个对象么,至于这样喜形于色么?”古池知道她误会了,顿时窘迫不已,忙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汐汐道:“那你想的是哪样?”古池就把早上的事说了一遍,两人听完也乐了。进了羊汤馆,每人要一份羊杂汤,坐着吃喝。古池有些怀念家乡的牛肉汤,嘴里羊杂汤虽不及那种味道,却也聊以慰藉。喝完热汤,三人回了政府。古池待在房间里辗转反侧,仍就难以入眠。拿出床头书,接连看了半宿,迷迷瞪瞪到天亮。 街市依旧太平,生活平淡如水。几日后,一则惊若天雷的消息传来,贾立仁在拘留所畏罪自杀了。此事仿佛一块石头丢进平静的湖面,溅起一股水花,荡起层层涟漪,让偌大的蓟云县乃至上谷地区震惊不已。政府办看似波澜不惊,却涌动着一股暗潮。古池内心遭受极大的震颤,一个人不久前还曾活生生地每日出入县政府,开会讲话作报告,突然间说没就没了,简直恍若一梦,令人无法接受。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亲眼见证这种事,以为它们只会出现在电视或者报纸上,未曾想一切就发生在眼前。传闻说,贾立仁被关在拘留所,把皮带和衣裤系在屋顶的电风扇上,以此为绳上吊自杀的。人被发现时,赤身裸体,已经变得僵硬。他的死看似波诡云谲,也终结了纪委的深入调查,此案基本算到此为止。 他人也许视之作为一则新闻而已,古池却陷入巨大的恐惧,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血腥与残酷。他独自闷在四楼宿舍里,不开窗户,关闭手机,脑袋里不断浮现贾县长的音容笑貌。那副不怒自威的大背头,略显肿态的眼泡,宽大厚实的身材,就这样消失了。古池清楚自己不过一名小公务员,虽然每日在政府上班,离所谓的真正官场还十分遥远,但已隐约感觉到官场的危险。他离开校门跨进政府,也曾在企业待过,仍然难以接受残酷的现实。当然,这一切与他没有任何干系,他连受影响的资格都没有。古池一度认为,所谓坏官皆是骄奢淫逸,视民如草介,如同历史上的和坤等人。事实并非如此,从个人感观来说,贾县长相当平易近人,言行和一般长辈无二,令人不敢相信会畏罪自杀。古池深受触动,一时又难以参透其中因果,顿入迷茫。 他拧开桌上的一得阁,朝砚里倒了些,用中楷狼毫饱蘸浓墨,在纸上写出一个“官”字。注视良久,忍不住又写了同样的字。如此反复,直至整张三尺宣布满大小不一的“官”字。古池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越看越不对劲,那些原本静止的文字竟然蠕动起来,“官”下面的两个“口”字忽大忽小,仿佛纸上一张张翕动的大嘴,试图吞噬看它的人。他被吓出一身冷汗,急忙丢掉毛笔,立刻逃离了房间。 古池有些魂不守舍,真地被吓到了。回办公室途中,差点与来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发现是刚从厕所里出来的郗文录。于是,连忙道了对不起,对方始终铁青着脸,没有任何言语。古池暗自琢磨,外人对此事或许无感,郗主任内心一定是异常复杂的。相信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曾经与自己在乡镇搭班的人,最终竟落得这么个结局。古池回到办公室,闷闷地坐在椅子里。皮逑扔过来一份文件,道:“这里有一份会议方案,你先看看吧,给杨县长写一份讲话稿。”古池拿起来,翻来覆去浏览几遍,内容是关于创建省级园林县城的。 皮逑坐在里面,吐了口烟,道:“此会主要是推进省级园林城市创建,一定要抓住这个主题,不要天马行空地写歪喽。谋篇布局前要想清楚,领导们为何要开这个会,显然是为了进一步统一思想,提高认识,明确创建省级园林县城的工作思路和重点,要在全县掀起一股*。所以,这篇讲话内容起码要有几个方面,像提高认识啦,加强领导啦,突出重点以及健全体制,等等。我这样说,你能明白么?”声音从后背传来,古池闻之,忙转身应答着。待其语毕,道:“好的,逑哥,我就先琢磨着从四个方面写。”皮逑道:“一定要看清楚时间,此会后天即要召开,讲话稿明日必须要出来,千万不能拖太久。”古池点头道:“好的,我现在就写。”他打开综合股邮箱,在里面翻找以前的县长讲话稿。 不久,办公室电话响了。皮逑说,郗主任让他过去一趟。古池心里一惊,不知所谓何事,不敢稍有怠慢,忙起身过去。郗文录坐在巨大的班台后面,握着那根黑色的万宝龙钢笔,低头批阅着文件。办公室很安静,只有笔尖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郗文录未抬头,伸出一只手示意古池坐下。古池已经习惯这种情景,默默坐在沙发里等待。少顷,郗文录停笔,摘下眼镜,揉了揉双眼,道:“小古,来蓟云这么久,生活方面适应了吗?”古池感激道:“谢谢郗主任关心,一切都挺好的。”郗文录点头道:“你各方面能力都很强,平时我都能看得到。政府办就是一个大家庭,工作也好,生活也罢,若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及时说昂!跟谁说都一样,也可以直接跟我说。” 听到这些,古池内心泛起阵阵暖流,连声道谢谢。郗文录话锋一转,道:“小古,你工作前在江南读的大学是吧?”古池道:“是的,读了四年本科和三年研究生。”郗文录道:“果然是高材生,咱们政府办缺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人才。有件事儿需要你帮忙,别人怕是做不了。”古池一听,心想莫不是又让自己出去装裱字画,这倒算不上什么难事。可是,领导讲话如此客气,他一时难以适应,忙不迭地道:“郗主任,有事尽管吩咐便是,我一定尽全力去做。” 正说着,甄子贤敲门进来,怀里抱着一摞报纸文件和杂志。他从中揭过一叠,放在郗主任的桌上,道:“郗主任,这是今天的报纸和文件。”郗文录没抬正眼,厉声道:“不要每次都把文件往这儿一堆昂,我哪有时间看这些,把需要我签字的放在上面。”蓟云土话里“昂”字用得最多,人们日常说话爱用,开心或者生气时也会用,听起来特别有味。 甄子贤一愣,连忙伸手把那叠文件调整了一下顺序。转身瞧了一眼古池,默不作声地出去了。古池望见他的模样,竟然有些想笑。郗主任接着道:“上面要求领导干部多学习,我和杨县长一直在读市委党校研究生,明年就要正式毕业,现在学校要求写毕业论文。我现在也抽不出时间,杨县长那边自不必说,所以想让你费心帮忙写写,一般人怕是弄不了这个。” 古池早些时候听说现在领导皆喜欢读个啥,以此让简历变得更为好看些,看来倒是真有其事。写论文倒不难,无非是要花些时间。他想起前两天读的一本书,里面说帮领导做一百件好事,不如帮领导做一件坏事。他觉得可以改成,帮领导做一百件公事,不好帮领导做一件私事。古池觉得自己读了多年书,虽然稍显木讷,但脑子不傻,这是培养与领导感情的好机会。于是,笑道:“谢谢郗主任如此信任,不知论文选题是什么,要求多少字数,大概何时交稿,我一定提前把论文写出来。”郗文录面露笑容,点燃一根荷花香烟,仰靠在沙发里,道:“我和杨县长所学都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你就看着写吧,三万左右的字数也就差不多了,时间上并非太着急。”古池稍显拘谨地坐着,道:“这个题目比较好写,那我就先着手准备吧,格式的话就参照一般研究生论文要求。”郗文录点点头。古池觉得已经无话,就退了出去。 他有些不明白,综合股本身就是为县长服务的,写材料是职责所在,相较于其他股室,搞文字亦最为善长。两位县领导的论文理应交给综合股,为何现在竟让自己来写呢。全主任人称蓟云县一支笔,文字功夫高人一筹,这种事为何不直接交给他呢。古池暗自审慎一番,领导嘴里说读个在职研究生是上面要求,心里估计是十分在意。不然,两篇论文完全可以随便找人代写了事,何致于这么麻烦,私下交待给自己。也许,领导们觉得研究生毕业论文起码得有此身份之人来写,本科生或者是大专生恐怕不妥。他回味方才的对方,觉得自己言中有失,把话说得太满了。自己怎能说论文不难呢?一方面显得自己多少有些自大,另一方面也体现不出自己的辛苦了。如此一想,不禁深叹一口气。 十四章 人生飘摇如蒲草 步履维艰又花明3 皮逑望见古池回来,道:“郗主任找你何事?”古池不想把实情相告,随口道:“没啥事,就是问一下工作和生活情况。”皮逑调侃道:“你这家伙,现在深得郗主任喜欢啊!”古池勉强笑了笑。方格平道:“郗主任对他人可是相当严厉,平时都快把我们叱坏喽,现在对池哥这么好,下来是要重用啊!”古池听出话中恭维,觉得无趣,屡次因言生错,愈发抵触参与办公室的扯谈,只是随声附和几句。坐下来,继续琢磨杨县长的那篇讲话稿。 少顷,姜丁矛从外面进来,向大家打个招呼,说是杨县长电话叫过来的。皮逑道:“他一直在屋呢。”姜丁矛道:“敲门无人答应,不着急,我稍愣会儿再过去。”正聊着,萧天鹤也从外而入。两位局长临时凑到一起,却不知老板所谓何事。片刻功夫,外面传来话语声,杨县长在送别客人。对方是个女的,古池听着声音熟悉,探头一看那人并非别人,竟然是伊芾。女子朝众人摇曳了一下小手,轻肢飘摇地下楼去了。 两位局长转身去了县长办公室。全力打来电话,说杨县长准备过几日召开一次座谈会,邀请各界基层代表们,针对今年政府工作报告内容,提出一些具体意见,综合股需要提前拉出参会人员名单。这个座谈会相对较小,无需繁琐的准备工作。皮逑问方格平和古池,若有认识的人适合参会就推荐出来,做企业的或者村支部书记均可。古池稍一思量,脑袋里蹦出两个人来,花一鸣生意做得恁大,作为业界代表再合适不过。上次去西山督查时,与在望村支书酆宏阳相谈甚欢,当时互留了联系方式,对方看起来非常老实,给人的印象颇为有佳。借此机会,倒可以让他过来参会。古池一直对那里深为纠结,山林如此秀美,经济却极度贫瘠。西山诸峰,林壑尤美,生态资源十分丰富。若能引起领导们关注,那边说不定就能迎来巨大的发展。 古池主意已定,正欲说给皮逑,又想还是先提前通知二位最好,万一对方不来呢。于是,出去拨了花一鸣的手机,道:“鸣哥,杨县长近日想召开一个座谈会,听取社会各界对政府工作的看法。不知你是否有兴趣参加?”花一鸣乐呵呵道:“好啊,我巴不得见见县太爷呢。谢谢兄弟想着哥哥,啥时候开会记得通知一声。”古池说好的,挂了电话。刚才花一鸣称呼杨县长为县太爷,倒显得十分有趣。想想是这么个道理,自己整日待在综合股,本身就是替县长服务,与县长见面再正常不过。可是,普通人想见县长却非易事。蓟云全县五十多万人口,绝大多数无非在电视里看看杨县长罢了,能有幸见其本人的,寥寥无几,难怪花一鸣会嬉称县太爷。他又给酆宏阳打去电话,对方得知能与县长对面交流,表现得非常开心,欣然应许。自此,言不赘述。 且说贾县长一事,横梁自缢,撒手人寰,走得静悄悄,让身边人唏嘘不已。市纪委专案调查组所有工作戛然而止,调查无法再继续开展,此事算是一了百了。中国人讲究死者为大,当事人都不在了,再调查似乎已没意义。古池仍然不能理解整件事,贾县长素来为人平和,亦无半点抑郁征兆,怎会采取如此极端手段呢。那天,他看着贾妻携着一位女孩来找杨县长。女孩年纪不大,生得钟灵毓秀。贾妻双眼哭得肿如灯泡,满目悲伤。听说女孩是贾县长膝下的独生闺女,今年还未大学毕业。古池瞧见了,心间恁地生出几许悲伤,暗自叹息天地无限,人生无常。二楼那间曾供贾县长使用的办公室,一直不曾打开过。他每次路过时,总会触景生情,难过得直想掉眼泪。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年大军仍频繁出入政府办,不辞劳苦地找杨县长。利晟集团的云溪山舍项目迟迟未推进,原因就在城东那块地皮出了问题。先前贾县长掌管国土部门,仇明利总是走得近乎。现在贾县长已不在,他们开始三番五次找杨县长,希望县政府尽快协调此事。古池多少有些听闻,市纪委下驻蓟云时,传言称仇明利有脱不了的干系,但现在看来其根本未受此影响,让人一时难辨真假。 两日后,寒风呼啸半宿,天降大雪,纷纷扬扬,恁把天地间点缀成白茫茫的一片。古池生于南方,关于雪的记忆仅仅停留在儿时,好久不曾欣赏到如此纯正的雪景。清晨醒来,窗外泛白,推开一看,满目皆是雪的世界。放眼望去,洁白无暇,美不胜收,一时间美得令人炫目。正可谓: 雪花弥漫如烟纱,万物晶莹气自华。任尔千疮百孔迹,雪被倾轧觅不查。昨夜恍惚旧梦中,冬节刚至秋肃杀。雪作衣裳棱为媒,缈缈苍茫何为家。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皆梨花。 梵汐汐生于重庆,自然对雪更为好奇,那里除了烟雨朦胧,完全见不到半点雪色。在食堂吃早餐时,她欣喜道:“一会儿,咱们出去堆个雪人吧。”古池笑道:“这个就不必了吧,那是孩子才干的事。如今,我们都已经上班,再做那种幼稚的事,政府大院那么多人来往,让人瞧见了,岂不耻笑?”甄子贤专注地扒拉地着盘里的饭,吃得呼噜呼噜响,抹了一把嘴,道:“行啦,要堆雪人你们去,我办公室还有一堆文件没办呢。”梵汐汐白了一眼,不再言语。 吃完饭,三人前后脚往办公室走。新霁的积雪铺满地面,在鞋下吱嘎作响,尚无人员进行清理,踩在上面颇有些湿滑。古池正小心翼翼地走着,突然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衣服沾染了一些泥水。一个声音道:“兄弟,路面湿滑,注意安全哩,小心折了身子!”古池抬头一瞧,说话人竟是刘氓,现任刘丽琴县长的秘书。刘氓伸手递来一包“心想印”纸巾,笑道:“赶快擦擦身子,免得脏了衣服。”古池心头一热,感动道:“谢谢,氓哥。”刘氓呵呵一笑,进了食堂。梵汐汐笑问:“捡到钱没?”古池尴尬地叹了一口气,忙用纸巾擦拭裤腿上的泥水,回宿舍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连日来,失眠困扰,噩梦缠身,古池变得有些心神不宁,身体状态欠佳,由此才引发方才一跌。他知晓自己老毛病犯了,读书时患上轻度神经衰弱症,只要身心压力陡增,就会变得失眠多梦。这些日子,的确发生了许多事,他边走边琢磨该如何调理。恰巧,雒海文上楼来,两人见面问候了几句。刚欲转身,古池忽然想起程乙,人们皆言其医术精湛,兴许可以过去讨几副药来吃,说不准真能治愈顽疾。于是,他问道:“文哥,你那边有程老的联系方式没?最近我老觉得身体不舒服,想着过去让他抽空给瞧瞧。”雒海文不假思索道:“噢,我这边有他的手机号,你还记得他家地址吗?”古池摇摇头,上次过去喝得晕乎,只记得大概的路程,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雒海文掏出手机,道:“你先记下手机号吧,若是我有空,就带你过去。程老平时看病有个习惯,凌晨五时会在大门上挂置号牌,每日只开门接诊二十名,上午十个号,下午十个号,多一人不看。每周两天不接诊,分别是周三和周日。你哪天过去,提前给他打个电话。”古池听得有些发愣,不曾想一个大夫看病竟立下这些规矩,不知者还以为要拒人以千里之外,这位老中医倒真是古怪。他记下了程老的手机号,进了办公室。 古池坐下来沉静片刻,打开那台老旧的电脑,开始修改杨县长讲话稿。创城动员大会明日就要召开,这个材料等不得。不过,这两天他已经基本完稿,准备再梳理一遍就交上去。方格平提着一只袋子进来,里面装着两个酱肉火烧,嚷着要古池过来吃。古池婉言谢绝了,仍然专注地弄着手边材料。约摸一盏茶的功夫,盛明打来电话,问古池在做什么,不忙的话过去待一会儿。古池怕驳了他面子,看材料已经差不多,决定过去坐一会儿。 盛明的办公室在三楼,屋内烟雾袅袅,一看便知这里的主人是一位资深烟鬼。他正盯着电脑屏幕,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烟,玩里面的斗地主游戏。古池进去问了声好。盛明转过身来,笑道:“池弟,随便坐昂!”古池不显得客气,毕竟曾经一起接过访,彼此情如兄弟。盛明道:“前几日,我说帮你物色对象的事儿,回去跟你嫂子念叨一下,银行里有不少单身姑娘哩!我寻思老弟你一表人才,外形帅气,仪表非凡,又是公务员身份,要学历有学历,要能力有能力,咱们不求攀个高枝儿,最起码也不能找个差的不是?”古池闻之变得窘迫,哪里受得这等夸奖,连忙称明哥言过了,自己天资平平,岂敢妄言挑人家姑娘,差不多条件就行。 十五章 老支书倾情议政 少无知反面相向 盛明呵呵一笑,道:“昨日,你嫂子向我提了一个女孩,人长得倍儿俊巧,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也是通过招考新进的,银行工作也不错。你觉得如何?”古池道:“一切听明哥安排,我这边没啥意见。”盛明道:“好哩,一会儿,我跟你嫂子打个电话,让她问问女孩何时有空,大家挑个时间见个面。”古池腼腆说好的。盛明笑道:“现在,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结婚成家,一人大老远跑到这里,多么孤单。一旦有了家庭,凡事也就好了。”古池深知其中道理,此话若放在半年前说,他是极难听进去的。如今这些日子,他才渐有体会,父母已经白发如霜,光阴易逝不容等待,婚姻大事的确是时候提上日程。闲聊片刻,正事说完,古池便告辞回去写材料。刚至门外,又踅入客气地道了声感谢。 他回到综合股,皮逑就问杨县长讲话稿出来没。古池急忙说已经写好,只差最后少部分稍待润色。对方语气立马变得不好,道:“这种讲话必须得认真对待,要求快点儿写,你不能敷衍塞责。明日大会就开了,现在还未写完,你得给领导们腾出看的时间。”古池悻悻地把讲话较对一遍,把电子版发到邮箱。他不明白自己恁就敷衍塞责了,一遍讲话写了好几日,还想怎么着。 这时,全力进来,道:“创城大会刚刚决定取消,准备放在下周,时间另行通知。明日杨县长想把座谈会开了,大家先提前布置一下,通知各位参会人员不要迟到,地点就在二楼常务会议室。”古池一听,心中嘀咕着急忙慌几日,刚弄出讲话稿,会议竟然又改时间,早知这样何必如此勿忙。皮逑道:“好的,全主任,我们马上安排。”全力道:“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尚未定稿,大家要留意保密,不可流传出去,参会人员看后记得收回。”交待完,就出去了。皮逑让古池电话通知一下,顺便把参会人员桌牌打印出来。古池走出办公室,寻个僻静地方,先给花一鸣拨了电话,让他过来取政府工作报告。接着,又通知酆宏阳,考虑到老书记来趟县城不易,就决定把政府工作报告电子版发到西山乡政府,让他直接去镇上打印出来。挂了电话,古池仍不放心,又拨回电话嘱咐酆书记一番,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 他对照名单统计表,逐个电话通知下去。稍后,他想起西山乡党委书记霍东志,就把酆书记参加座谈会的事说了。霍东志是个爽快人,古池过去督查时,两人交谈甚欢,故而彼此少了些距离。听闻此事,霍东志非常重视,当即表示马上交待酆宏阳如何说话。古池道:“无需劳烦霍书记,方才我已与酆书记沟通过,他顾大局识大体,座谈会上说话自会拿捏分寸。不过,现在他需要看下报告内容,对要讨论的东西做到心中有数。在望村地处偏僻,人要从村里赶到县城来取报告,时间上怕是来不及。我直接把电子版发到乡里,让酆书记直接去您那取吧。”霍东志说没问题,留下了邮箱地址。 忙叨一会儿,已是晌午时分。政府食堂此时最热闹,大院里各部门的人齐刷刷汇过来,说笑声闹哄哄一片。古池打过饭,坐在角落里吃。甄子贤和梵汐汐也端着盘子,前后脚凑过来。古池瞧了眼梵汐汐的盘里,一只馒头,一份青菜,看起来极惨淡的样子。揶揄道:“吃这么少,这是要减肥吗?”梵汐汐两手拢了一下头发,道:“现在体重天天涨,再这样下去要成胖猪了,我可还没结婚呢。”甄子贤咬了大口馒头,嘟囔道:“你怕啥嘛,环肥燕瘦总相宜,再说你也不胖。”梵汐汐噗嗤笑出来,道:“谢谢夸奖,说得倒好听,以后你们会娶一个全身是肉的女孩么?”古池不屑道:“为何不可以?只要双方看对眼,胖瘦倒无关紧要吧。”梵汐汐白了一眼,道:“口是心非!”古池埋头往嘴里扒拉米饭,耳听邻座几人闲扯菜价,哪个菜市场便宜,大白菜多少钱一斤,萝卜降了多少,等等,具体情况了解得无比详细。他不理解研究菜价有何意义,难不成真就在乎那几毛钱么。忽然,他心生一股惶恐,都说体制内生活就是温水煮青蛙,若有一天自己亦沦为这般心态,恐怕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古池产生了一观雪中朱桥的想法,问二人道:“下班后,你们都有事没?我们出去转转吧。”梵汐汐道:“你应该说‘咱们’,而非‘我们’。”古池被她的话噎了一下,来此地这么久,依旧是乡音难改。无奈道:“好吧,下班后咱们出去转转吧,也免得辜负银装素裹的雪景。”甄子贤徐徐地道:“随便吧,反正无事。”梵汐汐道:“我有重要事儿,晚上要出去相亲。”古池大吃一惊。梵汐汐道:“月仙姐帮我寻了一个对象,已约好晚上见面,不能陪你们了。”甄子贤以平淡的口吻道:“速度挺快嘛!”古池不再说什么,女大当婚本就是正常的事。 下午,花一鸣开着宝马前来取政府工作报告。车行到大门口,却被保安阻住,因为没有车辆出入证。门卫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为人比较拧巴,任凭车主解释半天,坚决认证不认车。古池整日待在政府大院,又在门口接过访,与保安们相当熟络。接到电话时,花一鸣正和门卫嚷嚷。古池打了招呼,保卫处就把车放进来。花一鸣诉苦道:“这政府大楼上‘为人民服务’五字,我看完全就是一个摆设。瞧瞧保安颐指气使的模样,都说衙门难进,真是一点不假。”古池笑道:“门卫们也不容易,每月拿着那么点工资,上面领导怎样要求,他们就得怎样办,否则出了问题,终究还是他们的责任。”花一鸣笑道:“现在兄弟可以啊,一个电话就让我进来了,以后哥哥还得多仰仗你哩!”古池不好意思,称哥哥说的哪里话。 花一鸣取走了政府工作报告。古池提醒他回去认真看一遍,重点在企业发展及营商政策方面,明天会上可以据此谈些个人看法。稍后,开始打印明天会议桌牌。结果,打印机里缺少粉红色纸,用白纸不太合适。他跟皮逑提了一下,对方说机关服务中心有。古池匆匆下楼,刚取回用纸,又拿捏不准酆宏阳三字中间是哪个字。本想索性填个“红”字,又怕到时人家名字不是这样,只好打电话过去问,果然是另一个“宏”。忙碌一阵,等把桌牌准备好,已是下班时间。 古池刚从办公室出来,碰见梵汐汐下楼。不知何时,她换上一身靓色羽绒服,整个人凭添几分颜色。古池见着别扭,心想不就是一个相亲么,何必如此花枝招展。正欲转身进屋,假装未看见。梵汐汐倒先打了招呼。古池嗯啊应付两句,去隔壁找甄子贤去了食堂。吃饭时,子贤问假如汐汐晚上遇见的是坏人怎么办。古池心里莫名地落寞,随口说道她那么机灵,坏人估计也没辙。子贤呼噜呼噜地吃着,点头表示赞同。 饭毕,古池道:“你好久未吹埙了吧,突然不听,还真让人有些想念。”甄子贤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研究《金瓶梅》,倒是没怎么吹。不过,你若真想听的话,我可以吹给你。”古池掩紧些衣领,在暖气屋里待得久了,愈发觉得冬日的严寒。想着晚上也无事,便道:“你还真是有闲心,竟还有空去看那种书。走吧,咱们回屋去,你现在吹一曲与我听。”于是,两人直接回了四楼宿舍。 甄子贤坐在床边,拿出埙来吹。古池搬过一张椅子,坐在一旁侧耳聆听。旋律优美舒缓,吹者亦很尽情,可是总让人感觉似乎缺少什么。古池聚精会神听了一会儿,始终不得味儿,一时不知何故,遂起身告辞回了房间。他闲散地躺在床上,任由思绪漫天飞舞,伴随着隔壁似有若无的埙声,整个人陷入冥寂状态。这时,古池恍然大悟,才意识到方才为何会听得不尽兴,原来真正缺少的只是距离。夜幕黑沉,屋外冰天雪地,掌灯后不久,人们便早早地待在家里,偌大一座县城变得安静下来。古池明明困乏,却愈躺愈精神,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就打定主意尽早去拜访程老。他拿起床头的一本金庸一边看着,一边培养睡意,直到深更方闭眼。 第二天上午,政府工作报告征求意见座谈会在二楼会议室召开。酆宏阳因家远路遥,生怕耽误事情,天刚蒙蒙亮就从山里出发,早早地来到县城。古池迷瞪一宿,还未起床手机就响了。随便洗了一把脸,去大门外把酆宏阳领进来。沏了茶水,两人在办公室聊些闲话。一会儿功夫,古池觉得饥肠辘辘,就把会议室打开,让酆宏阳进去等候,一人去了食堂找吃的。 十五章 老支书倾情议政 少无知反面相向2 不久,陆续有人过来。古池小心把桌牌摆放整齐,在座之人除花酆二人认识外,其他人等较为陌生。人到齐后,杨县长阔步进来,笑着向众人问好。刘伟依旧端着水杯跟在身后。皮逑跑前跑后,拿东拿西。古池静静地坐在后面,因这场会无需写纪要,得来片刻轻松自在。会上,杨县长象征性地说笑几句,开始就工作报告的起草情况、框架结构、主要特点等方面作了简要说明。大家一致认为,报告全面客观地总结了本年度县政府各项工作亮点和成效,系统地分析了当前经济社会发展存在的问题。杨县长想听大家伙意见,却无人说报告的不足,反倒是一一说出哪里写的好。古池以前看此场面还觉得别扭,如今竟慢慢习惯了,这就是中国式会场,永远不会出现外国人开会丢鞋的场面。 花一鸣道:“杨县长好,我现在经营一个养殖厂,还有一家餐馆,只是一个大老粗,水平有限,说的如有不妥之处,还望多多见谅。今年政府工作报告写得相当好,我在家认真读了好几遍,里面说得头头是道。说句实话,忒高大上的意见我也提不了,今天就想说说其中关于服务中小企业方面的问题。” 古池听惯了他戏谑的语气,如今这么一本正经,突然觉得样子颇为滑稽,便暗自偷笑。不过,第一次听说他还有个养殖厂,倒的确是家业殷实。杨县长微微一笑,给予一个鼓励的眼神,道:“花总有好意见尽管提,今天开会目的就是想听听大家的真实想法。政府工作报告就是读给人民听的,百姓满不满意是检验好坏的唯一标准。” 花一鸣道:“现在中小企业生存状况十分不易,希望政府有关部门能够提高办事效率,为我们这些小人物多考虑些。否则,看似稀疏平常的小事,完全就可能拖垮一个企业。就拿我的养殖厂来说,那也是咱县纳税大户,今年因扩建规模,向金融办审请小额贷款,请示递上去快半年了,结果杳无音信。当然,我也明白有些问题由来已久,解决起来也非一朝一夕。可是,有些事情完全就在于有关部门愿不愿意作为。我厂里原有变压器已超负荷,急需新装一台变压器供电,去年就递交了用电申请,到现在供电部门还未办成此事。人家其他地方,这种小事基本半个月就弄清了,咱们效率太慢了。因为去年行情渐好,我才努力扩大投资,如今养殖业都快进入寒冬了,用电线路都还未拉上。” 古池听他说得尽兴,担心其发挥过度,给他人留下忒贫的印象,内心一直悬着。窥了一眼杨县长,发现他表情专注,时而点头,时而嗯一声,不时往笔记本上写着。全力坐在杨县长旁边,笑道:“花总说得很有道理,下来我们将接着完善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言外之意,此话题到此为止。花一鸣接着道:“杨县长,你是好领导,我说的话若有不当,还望海涵。顺着咱们政府门前路,往西约二百米,再朝南直行一段路,就可瞧见一酒楼,抬头挂着一副‘一鸣楼’的牌匾,那里就是我的小店了。杨县长哪天有空,希望可以去那边指导一下,品尝店里的特色饭菜。” 杨晓风搁下手中笔,笑道:“谢谢花总的诚意邀请,你反映的问题很有针对性,政府绝对不能以历史遗留为借口,为自己的不作为找托词。现在,从中央到省市都在提进一步优化营商环境,咱们县必须迈好关键一步,下来我将把工作重点放在此方面。当然,今年政府工作报告也会积极吸取大家的意见,继续修改完善。”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手边的参会人员花名册,扭头笑望酆宏阳,十分亲切地道:“酆书记,说点什么吧!”众人目光皆望过去。 古池自然更为关切,毕竟人是自己找来的,若真出现闪失,后果绝非冷场这么简单。甭说综合股会背黑锅,仅皮逑犀利的眼神就足以把人杀死。杨县长亲自主持,会议重要性不言而喻。酆宏阳也是多年老支书,虽然平时工作极少接触县级领导,但好在基层工作经验丰富,说话拿捏自有分寸。笑道:“杨县长好,我是西山乡在望村支书,今天能参加这次会,倍感荣幸。农业农村问题关系长远,一直是党和国家的工作重点。现在,各种利好政策不断出台,村民们生活相比较过去,已经有了大幅提升。看到今年县政府的工作报告,又列出许多惠民事项,令人非常振奋和鼓舞。这充分说明县委县政府对于基层百姓的关爱,也让我们对未来更美好生活充满无限新希望。” 杨县长道:“西山乡山好水好,可就经济水平而言,在全县乡镇中处于垫底。你们村实际情况怎样?” 酆宏阳略微一顿,动情道:“杨县长明察秋毫,在望村位于西山深处,清山绿水,景色美得很。只是由于交通不便,全村仍然被贫穷困扰,村民人均年收入不足两千元,距离脱贫还差一大截儿。这两年,为寻找发展机遇,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村两委使出很多招数,但收效甚微。现在,村里没有集体经济收入,没有任何产业,大家的日子依旧过得紧巴巴的。不过,说起来还是我这个支书做得不好,未能带领全村人过上好日子,拖了大家的后腿。” 古池觉得老书记的话有些欠妥,“明察秋毫”本指一人洞察事理的能力,怎能说杨县长明察秋毫呢,应该换说体恤入微。不过,言者情深意切,让人颇为触动。杨县长眉头紧蹙,缓缓地道:“前两天,我在报纸上看过一篇文章,里面说今天农村发展状况可用三句话形容: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作者的话算是说到痛点,可谓入木三分。蓟云是农业大县,五十多万人里多半儿是农民,农村问题现在不解决,必将严重拖累全县经济发展。酆书记所说属实,我相信在望村并非个例,发展滞后的村还有很多。守着绿水青山,生活破败不堪,这是很矛盾的问题。”说话间,扭头对全力道:“会后,记得把大家的意见吸收进来,农业农村方面要再精细,这个很重要。”全力用力地点点头,又在笔记本上记下来。 杨县长道:“从明年开始,县政府将陆续出台各项农村扶持政策,大力破解贫困难题,着重提升村容村貌,确保所有贫困村和贫困人口一道迈入全面小康社会。今天,非常感谢大家提出了宝贵意见,我们也将继续完善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随时欢迎提意见,好吧。”领导起身离座,会议到此也就散了。 花一鸣想去雒海文那里坐一会儿。古池就把办公室指给他看,让其一人先过去。酆宏阳递来一支烟,古池忙说不会抽,两人絮叨片刻。时间将近中午,酆宏阳说难得见面一次,一起出去吃个饭。古池想想手边也无着急的事,就说这顿饭必须由他来请。酆宏阳一笑说,咱们谁请还不都一样,你刚上班不容易,这顿饭先由我请吧,你看看还需要叫上谁吗?古池寻思,人多亦无必要,就邀了甄子贤和梵汐汐同去。正欲往外走,雒海文打来电话,说鸣哥过来了,中午一起出去吃饭。古池已经有约在身,不好意思地推了。四人刚下楼,与刘氓迎个对面。古池想起昨日的纸巾之恩,就想感谢这份人情,喊其一起出去吃饭。结果,刘氓临时有事去不了,只好作罢。古池走到楼下,才想起没有带酒,年大军送的一箱润泉还躺在四楼宿舍里。折身回去拿出两瓶,小心地用黑色塑料袋蒙着,出了政府大院。 古池本想去一鸣楼,又怕花哥在店里,到时再不便收钱。于是,随意寻一家看来还算干净的饭馆,进去点了几份菜,边吃边聊着。席间,酆宏阳左一句右一名的“古主任”叫着,弄得古池很是羞赧,一再说直呼姓名即可,万不可如此客气。酆书记是个实诚人,笑道:“你们都是后起之秀,年轻有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在望村的发展以后兴许还要依靠你们哩!”梵甄二人与其不熟,只是不断谦虚应和。古池敬上一杯酒,道:“酆书记,其实今天开会前,我这心一直悬着呢, 就怕出甚差错,未料你说得如此顺溜,老书记就是老书记,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多。”酆宏阳哈哈大笑,道:“我能有啥水平,都是霍书记想得周全,提前把我要说的话都备好了,你看!”说着,他递过来两张纸。古池接过一看,上面打印着几段文字,与酆书记的话基本一致。他之前还交待霍东志不用操心,到时该说些啥已提前沟通好,不曾想自己还是多虑了。吃喝一阵,众人也就离席。古池本想由自己结账,奈何被酆宏阳领了先,只好笑称以后不要再这样。酆书记没有久留,怕耽误大家下午上班,稍作几句就告辞了。 十五章 老支书倾情议政 少无知反面相向3 回来的路上,古池问梵汐汐昨晚相亲如何。对方却把一头一甩,说无可奉告。他也就不再问。下午,综合股难得清闲,皮古二人都没在,不知去了哪里。古池翻了几页黄仁宇的《中国大历史》,回忆起那天杨县长微笑的模样,没想到现在领导也会对书痴迷。座谈会上,杨县长的每句话都掷地有声,让闻者肃然起敬。他合上书本,想看看今天的新闻,这是老习惯了。当年考公时,为了应对时事评论题,他几乎每日逛览国际国内新闻。回想起当时如痴如醉的劲头,他对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完全验证了一句话“欲成功,先发疯,头脑简单往前冲”。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伸手去开电脑,结果竟然蓝屏死机了。他晃动半天鼠标,一点反应也没有,就盯着这台破电脑比耐心。 忽然,一人探进半个身子,朝里头张望。古池抬头一瞧,发现竟是伊芾,忙起身往屋里请。伊芾含着笑脸,道:“古秘书,忙着呐!”古池边请坐,边准备倒水,道:“还好吧,倒也不是这么忙。有段时间不见了,你这是为啥事?”伊芾坐下来道:“蓟云正准备创建省级园林县城,现在全县上下都挺重视,动员大会不久也要召开。领导们想要借此造势,营造浓厚社会氛围,动员全民参与创建,要求电视台配合做好宣传。杨县长找我来,就是为这个。” 古池递过去一杯水,看着女人呷了一口,举止轻柔妩媚。噢了一声,道:“已经见过杨县长么?”伊芾道:“方才,我过去敲了几声门,里面一直无人答应,估计人没在办公室。”古池看着她的蝤蛴白颈,道:“我一直在屋里,也未注意杨县长出去没有。你去秘书刘伟那边问了没?”伊芾道:“他的办公室也紧锁着,可能都出去了吧。不过,也非啥着急的事儿,我再与杨县长联系吧。谢谢你的水啊!外面实在是忒冷,喝点热水身上暖和多了。行喽,我先走,就不打扰你工作了。”古池客气地挽留一下,伊芾告辞离去。 女人穿着红色过膝羽绒服,长发披肩微卷,腰部盈可一握,着实乃人间尤物。古池不知其年龄,也不方便问,只是瞧着模样不大。他一直无法理解有关她的传闻,若非巧颜装扮之故,那就诚然令人费解。望着女人下楼,直至身影隐去,才转身回屋。办公屋时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这是女人身上留下的。古池有轻微鼻炎,向来对香水较为敏感。此时,屋内的香味似有若无,却煞是好闻。他端起女人喝过的纸杯,发现上面留有一个淡红色唇印,像是一幅极美的图案。不禁喝下一口,缓缓品咂一番,味道似有不同。他又坐在沙发上,感受着女人残留的体温,感喟不已,渐渐明白为何自古会有“一笑为红颜”。 一人独自待了片刻,中午喝的酒逐渐来劲。古池近些日子梦靥缠身,一直睡眠不好,现在愈发头昏脑胀,觉得浑身不适。正好明日程乙接诊,就打算过去开几副药。他拨去电话,因为都是熟人,彼此交待几句完事。刚挂了电话,盛明紧接着打来,原是对方姑娘答应相亲见面,问他何时有空,让嫂子尽快安排一下,并说此事宜早不宜迟。古池暗自琢磨,都说月下观美人,说明朦胧感才能带来美。于是,决定寻个晚上时间。盛明干脆道:“那咱就定在明晚吧,七点钟昂。地点的话稍后再定,我先与你嫂子说一下。”古池道了几声感谢。 这时,刘氓笑嘻嘻地踱着方步进来,道:“今天怎么就你一人看家?”古池未察觉有人进来,被声音一惊,抬头看清来人后,忙起身道:“氓哥好!”刘氓一脸无事的样子,笑道:“没事,我就是下午没事,正好过来转转。现在综合股待着感觉如何?平时挺忙的吧。”古池叹道:“你说的太对了,这里平常就是文山会海,无休止地加班弄材料。”刘氓呵呵一笑,曳过一把椅子,坐下来道:“你说的我都理解,我也是从综合股出来的。”古池有些意外,道:“氓哥,你也是?”刘氓笑道:“对啊,以前也是天天写材料,没完没了。加班熬夜简直家常便饭,若只是忙倒还好说,弄不好还要挨领导骂,一篇稿子甚至要改许多遍。” 这话算是说到古池的心里去,很多时候他都在面临这种困惑,感觉如遇知音,深有体会道:“其实,苦点累点都没啥,毕竟打小时候起就是这么过来的。关键是心里憋屈,有时不小心犯错,并非有意为之,只要你把话说明喽,我肯定会真心实意去改,完全没必要冷嘲热讽嘛。孔子还说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刘氓笑问:“怎么,在综合股干得不顺心吗?”古池缓缓地道:“倒也没啥,这边虽然工作辛苦些,但是能够学到真东西,每天感觉也挺充实。可是时常不顺心,想认真做点事,结果还被人说三道四。说句心里话,即便有工作激情也早被削没了。”刘氓笑道:“俗话说境由心生,试着改变一下心态,也许看待周围的事物就会不同。”古池长叹一声,道:“谢谢氓哥教诲。不过,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只求做好自己,做好工作,其他事情也懒得过问。”刘氓起身道:“不用着急,时间久了,慢慢也就适应。行啦,也快下班了,咱哥俩看起来挺抽缘,有空再聊吧。”说着,出门而去。古池看差不多下班时间,就关门去了四楼。 他回房写了片刻柳体字,夜幕已经降下来,冬天总是黑得早,外面起了狂风,呜呜作响。不想再出去找饭吃,直接沏了一碗泡面,就着几根火腿肠,算是勉强凑合一顿。盛明来电话说女孩那边已经说好,约定明晚七点,见面地点在上谷银行下面的豪悦客披萨店。他解释说,咱们得就着人家,见面地方不宜太远。你们年轻人又爱时髦,西餐厅这种地方见面最合适。古池忙说没问题,到时再联系。 外面有人敲门,梵汐汐穿着一件新衣服进来,让古池替她长长眼,看样子行不行。古池一头雾水,自己买衣服从来都不看的,哪里还能帮别人出主意。汐汐说衣服是在网上趁着打折买的,若不好看,她就退回去。古池搪塞说自己眼拙,要不让甄子贤帮着你瞧瞧。汐汐就不高兴了,催他快点说意见。古池实在没法,便问这衣服多少钱。汐汐说一百五包邮。古池心想一百多块钱的东西,即便质量不好也不至于吃大亏,就勉强说样子挺好看。梵汐汐说那我就买下这件衣服,喜滋滋地回去了。古池疲倦地倒在床上,整个人很累,却还是睡不着,眼巴巴地盼着天明去找程乙。 冬夜漫长,天刚过五更。古池再也无法入眠,百无聊赖中闷得有些心慌,就捡起这段日子积攒的几件脏衣服,打来一盆温水,蹲在屋里慢慢洗了。待外面大亮,就去街上吃了一份酱肉火烧,喝了一碗小米粥。时间八时未至,他便一个溜达着四处走走。寒冬清晨,恰逢周末,街上行人稀少。古池想起许久未见的朱桥,想必雪霁后别有一番景致,便朝城北走去。 润河水面已经冰封,在旭日下泛着银光。朱桥换了一身颜色,除栏杆尚显红色,其他部分已被白雪覆盖。桥面积雪不知何时被人清扫,古池拾阶而上,站在桥面最高处,近看娘娘庙,远观雪蒙城,胸中阴霾一扫而空。正可谓: 雪霁朱桥失却红,北国风光缥缈中。微微寒气从北来,茫茫人海不由衷。庙宇瓦楞担素裹,清河水面若明镜。万物生来皆具法,何来毛头叹冬风。 独自欣赏一阵,古池按照之前记下的地址,去找程乙。蓟云县城同一般的北方城市布局无二,路直弯少,不像南方城市路时常曲折蜿蜒,让人难以摸清去向。开始古池还怕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地方,进了胡同方知自己多虑了,因为那股熟悉的中药味儿远远地就飘进鼻孔。找到程乙家,大门上果然如雒海文所言,挂着一个小纸盒,上面写着“取号处”仨字。上次过来,他倒不曾丝毫留意。近前一看,盒里空空如也,看来取号之人不在少数。 于是,轻敲几下门环。少顷,一位姑娘前来开了门。古池客气地报了自家姓名,问程老在不在?姑娘面带笑容,脸上挂着俩酒窝,一边说在的,一边往屋里领。程乙坐在正屋里一张梨花桌后,正在呷着茶水,望见古池进来,笑道:“小老弟,有些日子不见了。”古池笑道:“程老口啤远扬,医务繁忙,自然没有太多时间与我们相聚。”程乙没有接话题,让姑娘给客人沏杯茶。古池表示感谢,就着旁边一沙发坐下去。他言归正传,直切主题,道:“程老,这次来主要是让想你帮忙诊个脉,看看病情在哪里,顺便开点药调理一下。”程乙不动声色地坐在对面,道:“把你的左手拿过来。”古池就捋了一只袖子,把胳膊递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