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山河志》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一章 残红满径叶凋稠 黑云吞噬了蓝天,将黑暗的一幕留在天际,在如此深秋时节,下一场骇人的暴雨,其中的凄凉真叫人捉摸不透。 洛阳城南二百里处,有一莲花山,山顶五峰环列,状若莲花,山中小道蛇形错盘,绵延无尽,暴雨过后,片片落叶竞相而下,让人不禁感叹这伤秋悲愁的时节,恍惚间,只见几道黑影在一条小道中窜出,冲风冒雨,向山顶而去,远远观瞧,那几人双腿似是软绵绵的,仿佛马上就要摔倒。 他们好像已经走不动了,停在了半路上。 忽听身后那片黑黝的丛林里,传来阵阵呼喊声。那些人看起来并不在乎,只是领头那人抬头看着那无边夜幕,摇头惨笑着:“看来老天真是要亡我汉家。” 他一语未散,树林里猛然间钻出三四十人,牵头的是一灰袍大汉。见到那领头人,拱手笑道:“匡济兄弟,都一天一夜了,还别来无恙么?“ 赵匡济看着那人,双眸中透露着一丝绝望:“一个不留?” 那大汉嘿嘿笑道:“斩草不除根的事,咱爷们可做不出来,不过桑大人大发慈悲,只要赵将军一点头,便可挽救这三个一直忠心跟随你的弟兄。”赵匡济道:“怎么个点头法?”大汉道:“桑大人有令,只要你把那张前朝隐太子的《山居图》交出来了,我们不会追究他们的,桑大人官拜宰辅,一定算数!”赵匡济听了,不觉大笑:“算数?哈哈,当年我和桑维翰敬天敬地,歃血为盟,结为八拜之交时他说过的话,都算数了吗?”大汉一时语塞,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听一声音传来:“殊不知为人当识时务乎?” 说话间从山坡上跃起一匹马儿,四蹄落地,正好立在赵匡济身后,众人一看,正是大晋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兼权知枢密使事——桑维翰。他侧马而下,向赵匡济道:“二弟,你身为都尉将军,却不谙当今朝堂之道,天福帝已然坐拥中原,平定南方小藩那是早晚的事,陛下看重与你,多次邀你共谋大事,却都被你拒之于外,如此一意孤行,可有照顾到我们兄弟的福祉?” 赵匡济冷笑一声:“共谋大事?还不是为了那张‘山居图’。” 桑维翰手握马鞭,敲了敲左手掌心,点头道:“是,有些事情,我们确实没想到,要不是我们一路追随你来到这赵家老宅,还真是想不到流失三百多年的‘山居图’竟然在你手里,要说为了那张‘山居图’倒也不假,但是陛下更看重二弟你的军事才能,要不然你又岂能在而立之年,就做到了都尉将军。” 赵匡济心知今日定是无法逃脱,可是又要连累这些弟兄们与自己陪葬,心中甚是不忍,可是要把《山居图》交给那卖土求荣的石敬瑭,那中原之地岂能再有兴盛之日!一时间,竟踌躇不前,难以抉择。 赵匡济身后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书生模样的少年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两步跨在赵匡济的面前,向着他身后其余几人吼道:“大哥,你放心,我们今日就是死在这山上,也绝不同意你把‘山居图’交给这群卖国贼,你们说是不是!”声音之大,仿佛费劲全身之力来表达自己与众人宁死不从的决心。 “可是…”赵匡济还在犹豫。 便在此时,那灰袍大汉伸手成爪,突然向少年发难,这一瞬间来的太快,赵匡济根本来不及反应,少年如此瘦弱的身躯怎能抵得住大汉奋力一击,眼看他就要拿在少年脖颈之上,赵匡济嘶声大喊着:“元朗!” 却听“咔嚓”一声,那一击竟然打在了树干上,合抱两人粗壮的树干被这一爪之力横空折断,众人一惊,刚才还立在那里的少年,一眨眼的功夫竟然消失了! 大汉一愣,顺势抬头往西北方向看去,那颗枯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个人,而那小书生也在其中!大汉不禁心中一凛,两处距离不过两百步,他自忖如此距离便是飞过一只蚊虫都能听的清,莫说来了人都没有听见声音,单单这瞬间救人之举,便是这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人做得到。 桑维翰寻声而望,却是三个和尚,还有一个和那书生年纪相仿的白衣小生。 “原来是几位大师救了舍弟,阿弥陀佛,多谢大师,多谢大师!”赵匡济双手合十,连连参礼。 “喂,几个秃驴,莫要管闲事。”大汉眼看到手的功劳就这么被人阻了去,心中烦闷无比,仗着桑维翰的面子,晾他几个和尚也不能奈何自己。 “阿弥陀佛,”中间那长髯老僧缓缓道,“老衲今日与沈施主在房中论经,却不想弟子来报,山中来了一群不明来历之人,老衲速与弟子来此查看,却不知是桑大人大驾来此,阿弥陀佛。” 桑维翰不想他竟然识得自己,便问道:“敢问法师名号?” “桑大人贵人多忘事,六年前嵩山之上,天福陛下举行祭天大典,你我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 桑维翰倒吸凉气,仔细回忆着当年情形:“莫不是妙思大师?” 老僧点点头。 桑维翰显然吃了一惊:“妙思大师,您贵为菩提院首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少林菩提院乃是研究武功的最高之所,也是收集天下功夫和参悟大乘佛学的所在,桑维翰深知历任菩提院首座都是武学高深的大师担任,如果今天老和尚要管一管这事,当真是不太好办了。 众人又有谁不知少林菩提院的大名,一时间,也都愣在那里。 妙思道:“说来惭愧,老衲参禅几十年,修为且轻,佛心尚浅,特辞别师兄来此间修行,善哉善哉!” “大师,既然来此修行,还望大师广积善德,莫要管这闲事,坏了大师修行。” “这位大人此言差矣,”确是那沈姓小生发言道,“广清寺既然立于这莲花山上,妙思大师又是寺中主持,这一山合众生命又岂有不理之言,莫说今天是一条人命,就是山上的花鸟鱼虫生生死死自有天命,何苦为难他人来收,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句句夺口而出,方知打断了妙思的言语,一时间满脸羞涩,不好意思了起来。 妙思点头笑道:“沈施主此言有理,老衲正是此意。” “大师执意要管,那我们就要得罪了。”话语一落,桑维翰向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三四十人受令合围而上,一时间草木繁密的林中倒显得拥挤起来。 灰袍大汉首当其冲,直朝妙思而去,纵使知道自己并非敌手,可主上发话不得不从,更何况他料定和尚不会杀生,有甚可惧,眼看就到跟前,暴喝一声,一拳向妙思挥来,和尚却一动不动,拳至跟前,一瞬间,妙思左手向上反扣,一绞之下,拿住大汉手腕脉门。 大汉又惊又怒,一挣没能挣脱,大怒之下,飞起右脚,往妙思足三里踢去,和尚见状,左手用力抖出,将他掷回身后而去。 这一扣一掷的功夫,桑维翰一一看在眼里,心想自己出手也不是老和尚的对手,莫不然今天就放赵匡济一马,去山下等候,不愁他这辈子不下山,打定主意,冲着妙思说道:“今儿我就给大师个面子,可是姓赵的,咱们没完,等着瞧吧,走!”一声令下,那些喽啰们赶紧退了回来,跟着桑维翰下山而去。 妙思看着远去的众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看着赵匡济道:“赵将军,如今天色已晚,眼看大雨又至,若不嫌弃,诸位可随老衲回寺中休息一夜。” 赵匡济已经跑了一天一夜,正是精疲力竭的时候,自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好好休息休息,可是自己一行又是天福帝的通缉对象,更何况刚刚还被桑维翰追击,怎好再给他人添乱,双手抱拳正要婉辞,却听那沈氏少年一挥手道:“哎,赵将军眉宇间透露着为难的神色,先别忙着推辞妙思大师的好意,且先听我一言,桑维翰虽然退去,但我断言他肯定会守住山脚,等几位下山,待你等出了这莲花山境内,他便可以将你一行五人一网打尽,如此岂非易如反掌之举,再者,我观几位英雄看起来早已精疲力尽,正需养精蓄锐以待大敌,而在这深山之中丛林遍布,更兼雨后瘴气横生,山中除了这广清寺你们再无其他选择之地,三来,石敬瑭卖地求荣,我汉家儿女人人得而诛之,赵将军此番弃暗投明实是明智之举,要不然妙思大师才不理会这世俗恩怨,你也莫要怕给大师惹上麻烦,少林一派,百年传名,又怎会惧他一个卖国贼乎!大师,您说是不是。”少年越说越高兴,话至结尾,仍不忘看着妙思,“咯咯”的笑出声来。 妙思双眼微闭:“阿弥陀佛。” 赵匡济被少年这番言论,直戳心底,苦笑道:“沈兄弟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要再推辞也忒不知好歹,既如此,那赵某打扰了。”说着话,双手抱拳,向妙思几人行了大礼。 时至深夜,广清寺大殿里的烛火依旧“突突”地冒着光。 只听得妙思大师说道:“阿弥陀佛!听闻早年间赵将军跟随天福帝南征北战,深得信赖,如今更是年纪轻轻已列当朝名将,却不知此次被人追杀确是何故?” 沈氏少年甚是急性,妙思话音刚落,便赶紧接过话头:“就是,白天的时候桑维翰说什么‘山居图’,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赵匡济道:“此事说来话长。大唐年间,太宗皇帝李世民与兄长李建成争夺皇位,发动玄武门事变将李建成射杀,但是李建成生前早有预感,恐自己遭遇不测,特命人画了一张‘山居图’,相传此图乃是一张藏宝图,正是李建成留给后人东山再起的资本,后来隐太子死后,‘山居图’被薛万彻拿走,后来不知怎地流传到我赵家先祖手中,从此便一直收在我赵家老宅,可是后来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石敬瑭听说我家中藏有此图,便派人找我索要,他割让幽云十六州以求契丹来援,后来更是称比他小十岁的耶律德光为父皇帝,此等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的行径与当年靠骁勇而发迹、因廉政而扬名之声相去甚远,我又怎么会将此图交于他的手上,不料狗贼竟不顾多年交情翻脸,派人查抄我洛阳老家,父亲与我兄弟几人逃出生天,后来为保万全,我与父亲分头南下,”说到这里,赵匡济不禁感叹一声,“后来,我带着二弟元朗,逃到这莲花山,便遇到了几位。” “那藏宝图现在何处?”少年快人快语。 赵匡济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便在这里。” “哦?”几人脸色一惊,没想到他竟然随身携带。可是待赵匡济打开之后,几人又是一惊,怎么只有半张图! 几人观瞧,确是一张泼墨山水,只见画中九座高峰连绵不绝,三、四两峰尤高,直入云表,下侧荡漾碧波之上盘着一座拱桥,桥边有岸,岸边一排排的松树,枝干遒劲,郁郁葱葱,松树林蔓延而去,其中好像隐藏着什么东西,却因为缺失了半张,让人无从得知,更困惑如此的山水图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敢问,另外半张在何处?” 赵匡济说道:“实不相瞒,与家父临别之际,唯恐遭小人所得,特将此图一分为二,另一半正在家父手中。” 少年点头道:“将军远见,如此一来,就算一方被俘,‘山居图’也只能拿到一半,果然妙哉,只是将军坦言一路南下,莫不是有了方向?” “不错,”赵匡济说着话,把《山居图》收了起来,“如今天下大乱,十国并起,纵观宇内,也只有蜀中算的安定,自古川蜀便是天府之国,更兼当今蜀国广政帝励精图治,颇有口碑,此番便去投奔蜀国而去,只可惜……” 少年眉头一扬:“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本是一介叛臣,更无缘结识蜀中名士,如此而去,那孟昶如何信我?”说罢,赵匡济一脸无奈之色。 妙思大师听闻此言,不禁笑道:“阿弥陀佛,将军莫忧,如若真有归附蜀国之意,却也不难。” 赵匡济眼前一亮:“哦?大师有何高见,还望指点一二。” 妙思指了指那位沈氏少年,道:“将军可知这位沈施主是何人?” 赵匡济扭头看着少年,白天之时来去匆忙,不曾观瞧这少年,只当他是寺中香客,如今听妙思大师之言,又细细打量一番,着实生的一副儒雅俊美的好相貌,只是呼吸谈吐间没有半点武功底子,实在不知这是哪门哪派的高足。 赵匡济道:“还请恕赵某眼拙,无缘识荆。” 妙思道:“沈施主并非江湖中人,将军不识倒也并不奇怪,这位沈庸沈施主乃是蜀中大贾沈宝山的公子,而沈宝山正是蜀国明孝皇帝孟知祥的结拜兄弟。” 赵匡济闻言一惊:“那孟昶?” 沈庸笑道:“正是我大哥。” “哎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缘得见沈公子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赵匡济激动之情,无以言表,当即抱拳行礼道,“还望沈公子能助我一臂之力。” 沈庸连忙扶起赵匡济:“哎呀,这个忙我肯定帮,只不过……只不过……” 赵匡济听他言语吞吞吐吐,似有难色:“沈公子莫要为难,如果你有难言之隐,我也不便央求。” “没有没有,”沈庸急得拍了拍后脑勺,“哎呀,赵兄不知,我是从家里逃出来了,目前实在不便回家,万一又被我爹抓住,还不得把我关个一年半载,我可不想!” 他这一番话说的几人轰然而笑。 妙思说道:“阿弥陀佛,沈施主,佛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你若将赵将军引荐给蜀中帝王,自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被令尊关个一年半载又有何妨。” 沈庸踌躇道:“这是自然,只是怎……怎么向爹交代啊?” 忽听得大殿之外一人长声道:“老爷那边,自有我来担待,公子大可放心。”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二章 郎意归家惊剑影 长声道罢,转出一个人来,正是沈家三大护院之一的卜子明。沈庸瞧见他,心头一喜,叫道:“卜三叔!”卜子明躬身行礼,喜道:“万幸万幸,公子你一走就是月余,万幸安然无恙。” 沈庸拱手还礼道:“卜三叔,你怎么会在这里?” 卜子明笑道:“公子你胆子也忒大了,与老爷口角之后便一走了之,孤身闯荡,你可知如今天下大乱,中原又不曾像蜀中一样祥和,莫不是我当年与妙思和尚乃是挚友,一路寻来,还不知你已到了这广清寺中。” 沈庸心中一凛,道:“原来你和妙思大师认识?” 妙思说道:“当日老衲与施主坐而论道,得知你的身份后,便命人传信与卜兄弟,阿弥陀佛,万幸沈施主佛理通透,这一论就是半个月的时光,若是中途下山而去,老衲还真不知道如何向卜兄弟交代。” 沈庸听了妙思的话,噗嗤地笑出声来:“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您瞒得我好苦啊。” 妙思手捻菩提:“罪过!罪过!” 沈庸又转头看着卜子明道:“三叔,我就这么回去,爹还不得大发脾气啊!” 卜子明道:“公子了解老爷脾气,这顿大发雷霆是躲不掉了,只是夫人一直牵挂的紧,公子难道就想夫人一直挂念下去吗?就算公子不为老夫人着想,那大小姐定在下个月的婚期,公子难道忘记了?”说着说着,好像一转念又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妙思,接着道:“老和尚,我和二哥上山的时候,为何看到山下有一支军队伏在山下,我兄弟怕他们对你和公子不利,二哥便留在山下专程监视他们。” 沈庸心道:“原来余二叔也来了,这如何过意得去啊!” 妙思道:“卜兄弟不知,山下那支人马,却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便将赵匡济一事一五一十的告知了卜子明。 卜子明点头道:“原来如此,既然赵兄弟有降蜀之心,由我家公子引荐,最合适不过。只是,那支人马似有百余人之多,咱们几个人都算上也只有十余人,如何下山安然而去,才是当务之急。” 赵匡济道:“诸位不必担心,我这就去房中将兄弟们喊醒,趁夜杀出重围,大师肯收留我们一夜,已是万分感恩,必然不能再给诸位添麻烦了。”说完就要回房喊人,却被妙思止住。 妙思道:“赵将军若贸然下山,只怕是徒增伤亡尔,还望三思,善哉善哉。”说罢,顿了顿又道:“万事万物皆有因有果,你们既然到了我广清寺中,即是你我有缘,且回房歇息一夜,明日老衲亲自护送诸位下山。”赵匡济急道:“大师,万万不可,您乃少林前辈,自是游离恩怨之外,千万不可因为我等俗人而招惹是非,我意已决,大师莫要再劝,告辞。”说罢,与众人告退,回房间去了。 二更时分,天色幽暗,山中更是寂静无声。已经休息了半晌的赵匡济几人不似先前那般无力,行至山脚,赵匡济远远就看到了一群人马手持灯火,将路口围了个水泄不通,赵匡济心知已无退路,低吼一声:“冲!”一行五人向岔路口抢奔而去,正奔之际,忽然飞箭如雨,激射而来,赵匡济心知不妙,突然间又听得几声惨叫,回头望时,身后三位兄弟已被羽箭贯穿后心,当场毙命。 赵匡济眼见这等情势,显然桑维翰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若是再贸然冲去,剩余三人也必然命丧当场,当即高叫:“快快找树作为遮挡,避一避锋芒。”说罢,一把拉过身侧的二弟,提气上跃,朝一巨石奔去。 他将二弟置于巨石之后,自己飞跃着向人群冲去,将到人群之边,劈掌而落,连毙三人,纵身落地,正落在人群中央,霎时间又击倒五人。可是桑维翰有百余人之多,如此一掌一掌的要劈到何年何月!眼见人群越来越挤,赵匡济陷于苦战难以脱身。 生死之际,赵匡济忽感四周有风急驰而来,原来是数丈之外有人的掌力先发而至。 天下武功,任你掌力再强,如何收发自如,一掌击出也是非死即伤,可是偏有一门功夫,可以借力而制人,使人凭空掷出,而不致受伤,不似杀人功夫那般以取人性命为要。 只一瞬间,人群中一大半的人已被掌力震退,敌手消散大半,赵匡济如释重负,足尖点地,向那施掌之人奔去。 桑维翰虽不是江湖中人,然如此独到的推山掌法,自是有所耳闻,正色道:“此处已然离了莲花山境,大师为何出尔反尔!” “混账东西,跟你这种小人有什么好讲的。”卜子明性情如火,最见不得卑劣之人。 “小人!”桑维翰冷哼一声,“我是小人,可我身居庙堂高位,哪似尔等草莽之人,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混账!”话音刚落,卜子明一跃而起,要找桑维翰比个高低。 “哎,三弟,桑大人身居相位,怎么能随随便便的出手呢。”说话间,只见一绿袍人影自林中跃起。 “余二叔!”沈庸眼尖,一眼便认出了余浩然。 原来余浩然一直伏在此地,刚才的打斗皆是收入眼底,只是他不明前因后果,不敢擅自行动,如今看到卜子明和沈庸的身影,方才现身。 桑维翰眼看他们阵仗又添一人,身手也定然不差,便闭口不言,心中泛起了嘀咕:“如此一来,更不好得手了。” 余浩然笑道:“桑大人,妙思大师与我兄弟二人联手,想必你这百余人手也没了胜算,不如卖我余某人个面子,放这位赵兄弟一马,如何?” 桑维翰心想:“单就妙思和尚一人已是棘手,再加上这两个帮手,岂非已无胜算,莫不就此作罢,一则避免得罪少林,二来待他们走得远些再追上去,却也不迟。”心思打定,便道:“二弟,今日就权且看在少林妙思大师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不过来日方长,你可要好好保重了。” 赵匡济哼道:“桑维翰,来日若我赵匡济留的性命,你就算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转头又看了妙思一眼,“大师,今日之事匡济铭记于心,日后少林上下如有差遣,绝无二话,就此拜别。” 赵匡济前脚刚走,余卜二人与沈庸也辞别妙思而去。 五人离了莲花山,先到附近集市上买了马匹,然后马不停蹄向西南而去,为躲避桑维翰的追击,日间吃饭睡觉,晚上行路,一连十日,已进了渭南地界。 又在大路上行了半晌,至晌午时分,几人到了路旁一家小店中歇歇脚。 沈庸自幼长于大富之家,如此昼伏夜出的赶路,还是头一回,余浩然看着连日奔波的沈庸已有疲惫之色,安慰道:“公子,这几天连日奔波辛苦你了。” 沈庸笑道:“这有什么辛苦的,昔年间,爹为了家族生意往来回鹘、大漠、西域诸国那才是真正的辛苦。” “原来你家这么厉害,和这么多地方都有生意往来啊,听说西域那边有许多好玩的,我也想去看看。”说话的是赵匡济的二弟,姓赵名匡胤字元朗。 几人嬉笑间,余浩然看了看天色:“好了,时候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说罢解下马匹缰绳,打马就往东而去。 赵匡济见状,赶忙叫道:“余二爷,入川方向,不应该是向西南,你怎么往东走?” 卜子明道:“再向西南便是京兆府,赵兄弟作为晋国都尉将军,不会不知那里有重兵把守吧,再说一路之上不见桑维翰身影,多半是去了京兆府等着伏击我们,我们偏偏绕道东行,让他扑个空。” 赵匡济哈哈大笑:“原来如此。” 几人先后上鞍,纵马向东。又是半日,几人来到霸水河畔,远远瞧见河畔有人负手而立,看身影那人甚是健壮,只是那人肩头好像负着何物,看起来他就像长了两个头一般。 沈庸好奇,走近观瞧,原来是一个小女娃坐在裸背大汉肩头,只是两人背对着自己,看不到面容。 “来人可是赵都尉?” 声音一出,不男不女,刺耳难听,余卜二人久历江湖,不看面貌,只听她说话,便知是“玄武七宿”危月燕到了,而那裸背大汉必是室火猪。 沈庸看到他二人神色有异,问道:“二位叔叔,你们认识这两人?” 余浩然并未答话,只是低声在赵匡济耳边说了几句话,赵匡济左手一扯沈庸衣袖,右手拉起赵匡胤,三人走向岸边的树林里。 危月燕听到身后声响,回过头来,见到赵匡济三人的背影往林中隐没,喝道:“想跑,给我站住!”室火猪得令,倏地拔地而行,健臂伸出,便向赵匡济抓来。 余浩然佩刀出窍,突然抢出,叫声:“看刀!”直取室火猪。 危月燕身形佝偻,虽一动不动的坐在室火猪肩头,却一直眼看大道,留意他人动向,瞧见余浩然拔刀相向,一把摁住室火猪,从他肩头飞起,腰间软剑取在手中,誓要取人性命。 “玄武七宿”本是江湖恶徒,人人得而诛之的武林煞星,却又偏偏给自己找了个神仙星相的名字。余浩然知道这几人成名日久,应对起来不敢松懈,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真气汇聚,手中佩刀蓄力击出。两人一个照面,危月燕脚步轻盈避过余浩然的蓄力一击。远处的室火猪也被卜子明拦下,四人前后左右,招招制敌,纵使不懂武功的沈庸,看的也是啧啧称奇。 只十数招间,危月燕已刺出五六十剑,只逼得余浩然连连后退。危月燕所使剑术,招招毒辣,一剑刺出,越行越险。再接几招,余浩然便觉后劲不及,暗道这剑法柔中有刚,能将自己所发气力一一卸掉,只一瞬间,危月燕瞧出破绽,左手化掌从空中直劈下来,临近跟前反掌变抓,五根手指已抓住了刀柄,余浩然运功抢夺,他内力却比危月燕差了一筹,一夺之下竟然无功,眼见兵器被夺,任凭余浩然招式再巧也是落了下风。危月燕刀剑在手,信心大增。 赵匡济眼见余浩然没了兵器,赶紧出手相助,交手不过十招,已有败相,余浩然从旁观瞧,虽然室火猪与三弟斗得不相上下,然这危月燕武功太高,需得想个法子,突然大叫一声:“大哥,快快出手制住这厮。” 危月燕闻言一愣,莫不是“长江三子”的老大陶浪也到了,心道:“糟了,大哥没说陶浪也在啊,那家伙一手卷浪刀法,我可不是对手。”当下已无心恋战,大喊一声:“老七快走。”室火猪闻言,登时连退数丈来到危月燕身边,将她扛在肩头,一晃一飘间,便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卜子明骇然道:“想不到这个室火猪,身形肥硕,轻功却如此了得!”余浩然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离开。”说完,几人翻身上马,向霸水河而去。 行至岸边,却见芦苇荡里停着一艘客船,原来余浩然早有准备。几人弃马登船,朝对岸而去。船至河中,几人松了一口气,沈庸道:“二叔三叔,刚才那两个是什么人?” 卜子明道:“他们便是恶贯满盈的‘玄武七宿’。” 赵匡济惊道:“难道是专门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那七个恶徒?” 余浩然点点头:“赵将军说的不错,这七人专做一些肮脏勾当,老大程伯号斗木獬,每每现身都是面具遮脸,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老二傲金牛白孚,生性狂傲,最好杀人,据说是七人里面武功最高的,老三桂雨萱号女土蝠,一条长鞭纵横大漠,老四虚日鼠元不才,原是进士出身,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老五便是刚才那佝偻女子危月燕李兰曦,传闻此人与东海血煞颇有渊源,具体的就不得而知,老六壁水獐柴鄂,原是前唐皇室谯国公柴绍之后,一身轻功举世无双,老七就是那裸背大汉,室火猪阿丑,如今看来,必是桑维翰花了重金,买了他七人相助。” 赵匡济正欲开口,却听沈庸忽道:“不好,有人来了。”众人见远处正有一艘小船快速朝自己这边而来,船头立着的正是危月燕与室火猪。 余浩然知自己恫吓之计已被识破,虚张声势已然无用,看来这霸水河上定要搏命一拼,方有一线生机,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兄弟三人号称“长江三子”,自是水性极高,既然陆上功夫斗不过,那就比比水下功夫,主意打定,朝着卜子明使了个眼色,卜子明嘿嘿一笑,了然于胸。 “扑通”一声,二人低头钻入了河中,急往敌对那艘小船游去,危月燕眼见两人已到自己船下,可是“玄武七宿”久居北方,不熟水性,哪敢贸然下水。 正犹豫间,只听得船底“咔啦”一声,划桨的船夫突然惊叫了起来,危月燕、室火猪正欲观瞧,确是脚下一软,船底已被余卜二人凿穿,河水倒灌,已经将船上的人脚掌没了,危月燕不由得大惊,唤了一声:“阿丑!”只见室火猪拾了一片木板,立足于上,危月燕又落于他的肩头。 小舟上仓促变故,饶是危月燕武功再强,也闹个手忙脚乱。余浩然一击见效,又见二人立于木板之上,当下身子打了个激灵,又钻入水里,水底浮力虽强,余浩然却能借助水势推出一掌,把那块木板打的粉碎。落脚点猛然造击,室火猪脚下没了地方,只听得失声大叫,便和危月燕朝水底坠去。卜子明生怕他二人侥幸,赶紧游过去朝着二人头顶蹬了个实在,再露出头来时,水面上只有那船夫还在飘荡。 余卜二人借着水势灭了强敌,对于刚才一战,至今心有余悸,赶紧回到船上,与众人朝对岸而去。 上了岸,几人又在附近集市上买了马匹,纵马南下,两日的光景,已到了夔州,如今进了蜀国境内,自然天大的事也不必怕了。在夔州歇了一夜,便向西往成都去了。 一别家乡,半年时光,沈庸再看到岷江江水浩浩荡荡,穿过成都府,奔流而去,一时间感慨万千。几人沿江畔前行,赵匡济看着成排的杨柳树,稀稀拉拉的散落着黄叶,又想着不知死活的父亲与三弟,一时也是伤愁了起来。 在成都府城西,有一座安兴宫,绕岷江而坐,建于前朝玄宗年间,原是玄宗皇帝幸蜀驻跸之地,经历百年沧桑,大唐已不复存在,就连这明皇的行宫如今也被蜀帝孟昶用作宫邸。 在那安兴宫旁转弯处,只见一条青石板大道笔直铺设,延至尽头,有一座气魄不落于安兴宫的端庄大气的大庄院,那高大的砖筑院墙,墙檐下砌筑斗拱,显得古朴厚重,放眼可见高悬一牌匾,黑质金漆,映衬得相得益彰。上书“沈府”,笔触苍劲有力,尽显恢宏气势。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之中,能有这一处高大庄院,实称得上是当朝大户。 还没到了家门口,沈庸便瞧见门口站着几个人,激动的大叫道:“娘!姐姐!我回来了!” 站在中间的那位妇人,看上去不过四十上下,容貌甚美,只是眉心处有几道浅浅的皱纹,显得体态略带娇弱。她见沈庸已骑马来到跟前,赶紧上前伸臂揽住了他,将他从马上扶了下来,道:“庸儿,你可回来了,想死娘了,这些日子可吃了不少苦,你看都消瘦了许多!”说着说着,竟呜咽起来。 妇人身旁一年轻女子赶紧劝道:“娘,弟弟都安然无恙的回来了,您就别伤心了。” 沈庸看着她们身后,“咦”了一声:“姐姐,爹呢?” 女子道:“亏你还敢问,爹……”话没说一半,只听大门内传来一阵声音:“敏儿莫要多嘴,老爷发话了,是不想见这臭小子了。”跟着大门洞开,正是陶浪。 “陶大叔!” 陶浪一抬手,正色道:“哎,你小子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当日若不是你骗了我,又怎能逃出去,害得我一天担惊受怕。” 沈庸知他虽然脸色严肃,心里却时时挂着自己,却也不恼,嘿嘿笑着,掩饰尴尬。 陶浪也不搭理他,只是朝着赵匡济走去,赵匡济眼见来人,立时翻身下马行礼。陶浪道:“赵将军不必多礼,二弟早就有信传来,陛下今儿一大早便来了府中,此时与老爷已在殿中恭候多时了,请了!” “呀!皇兄也来了。”沈庸呵呵一笑,一溜烟的跑进府去。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三章 飘飘何须芳草青 沈庸先进了大殿,可是到了殿门口,不由立在了那里,心想:“我要如此进去,免不掉被爹一顿臭骂,还是跟在娘身旁最好了。” 其余众人见沈庸先进门去了,随后也跟了进去,到了大殿之上,陶浪等人分列两旁。赵匡济最后进门,只见殿中正坐一人,皇冠黄袍,神色威武,正是蜀国当今皇帝孟昶,帝号称为广政帝。公元934年,后唐明宗病死,孟知祥割据蜀中,在成都称帝,国号为蜀,史称后蜀,半年后,孟知祥病死,其子孟昶继位,至今不过七年。 孟昶之下坐着一人,看样子应该是沈庸的父亲沈宝山了,蜀中巨富果然名不虚传,一双眸子光芒四射,让人看着不禁凛然。 赵匡济双膝跪拜,道:“叛将赵匡济,见过陛下。” 孟昶道:“赵将军无须多礼,快快请起。” 赵匡济拜谢起身。 孟昶又道:“听说赵将军愿入我国,只是大晋兵强马壮,我蜀国不过西南一隅,怎敢与大晋抗衡,再者听闻将军早年便追随天福帝,如今为何离他而去,恐怕另有内情。” 沈庸听他言语有拒绝之意,刚要开口,却被沈宝山喝下。赵匡济忙伏身再拜:“陛下明鉴,我虽然跟随石敬瑭多年,然他割地求援,认契丹小皇帝为父,我辈即为汉家儿女,又怎能忍受如此卖国行径!” 孟昶起身下迎,把赵匡济扶起,笑道:“将军此言正合我意,只是当今天下大乱,恐将军诈降,故有此一试,还望将军莫怪。” 赵匡济慌忙再拜,却被孟昶拦住,他一跪不下,只好躬身行礼道:“叛将不敢。” 孟昶拍了拍赵匡济的肩,笑道:“以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什么叛不叛将的,看样子将军比我大个几岁,若不嫌弃,我唤你一声赵兄如何?” 沈庸见赵匡济已博得皇上信任,心下甚喜,知道这位皇兄性子随和,便向赵匡济说道:“赵将军还不谢恩。” 赵匡济赶紧拜倒在地,谢恩道:“承蒙陛下不弃,我此次入川,随身携着前朝隐太子的‘山居图’,欲将此图献于陛下。” 孟昶一怔,道:“难道是李建成的‘山居图’?” 赵匡济道:“正是。” 孟昶大喜道:“果真如此?赵兄舍得?” 赵匡济从怀中掏出布包递给孟昶,道:“传言此图中藏有宝藏,只是多年来一直无人破解,我这次逃亡也是因为此图险些命丧于桑维翰之手。” 孟昶赶紧取出布包中的图,突然一愣:“怎么只有半张?” 沈庸抢道:“此事说来话长,皇兄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便将个中缘由一一告知。 孟昶点头道:“原来如此,赵兄放心,我会安排人去找寻令尊。” 赵匡济正欲谢恩,忽听得屋顶上“咯”的一声响,跟着相邻的屋上又是“咯咯”几声。 殿中众人一惊! 但听嗖的一声,一道身影窜上了屋顶,正是陶浪,只听得他喝道:“什么人?” 一个不女不男、阴阳怪气的声音道:“都说蜀中巨富沈宝山家财万贯,我特来瞧上一瞧。” 众人前后来到院中,观瞧屋顶状况,沈庸心道:“我家中虽不如宫中戒备森严,却也高手如云,更有陶大叔、余二叔和卜三叔均是武功高强,这人竟能如此容易的潜入府里,当真厉害。” 只听陶浪又喝道:“混账!有心拜访我家老爷,白日里诚心递上拜帖,自然能从正门而入,你这贼子专挑夜里行事,必是图谋不轨!听我好劝,速速退去!” 彼时月色脱云而出,正好洒在那人脸上,沈庸瞧他獐头鼠目,面容几近可怖,余浩然只看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玄武七宿”的虚日鼠。他只当虚日鼠是为了危月燕、室火猪报仇而来,当下提气上跃,来到屋顶。 余浩然道:“我知你是为了那日霸水河上之事来报仇的,这事与我大哥无关,有什么就冲着我来。” 虚日鼠哈哈大笑,叫道:“老五老七霸水之上,敌你不过,与废物无二,我岂能为了两个废物来找你,再说老五老七又没死,谈何报仇。” 余浩然一惊,那二人竟然没死,又问道:“那你此来,想必也是为了那张‘山居图’咯?” 说道“山居图”三个字,孟昶下意识的往怀中摸去,哪知竟然不见了!失声叫道:“我的图!”立刻向四下寻看,哪知身侧一道黑影掠过,向西边墙外而去,身法忒快,院中众人没有一个看清那人是谁,随后又一声音传来:“四哥,你来断后,我先撤了。”那声音越来越远,说道最后一个“了”的时候,已几不可闻。 陶浪“哎呀”一声:“糟了,中了他们声东击西之计了。”眼看偷图之人,已不知去向,只好先将虚日鼠制住,再作打算。 虚日鼠心里暗骂一声:“贼老六,说好了帮我断后,又撇下我不管。”只见自己被陶浪、余浩然一前一后堵在中间,要想脱身实在不易,唯有搏上一搏。 余浩然看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唯恐他先发跑掉,当即挥掌向他拍去。虚日鼠见这一掌来势劲急,立马挥手应对,两人掌掌相碰,只听“嘭”的一声,均被对方内力震出。虚日鼠心下暗惊,嘴上却笑嘻嘻的说道:“你们今日在场人多,我确实敌不过,只不过嘛,你们一个一个的来,却非我敌手。” 余浩然笑道:“好个激将法,你以为我们会上当吗?” “二哥!快来救我!”虚日鼠眼瞧西北,大叫一声。 几人不约而同望西北看去,黑黑夜幕,哪里有人! 陶浪反应甚快,一回头,果然虚日鼠已夺路而去,他急忙运气追赶,虚日鼠诡计多端,脚下功夫却是一般,不出三里,便被陶浪追上。眼看陶浪刀已出窍,虚日鼠大叫一声:“二哥,救我。” 陶浪只当他故技重施,也不管他说些什么,挥刀砍来,哪知刀至半空,却被挡了回来,陶浪只觉虎口一麻,好大的力气! 这一下让陶浪大吃一惊,一击之下只凭蛮力而不靠内力便将自己震开的,除了傲金牛还能有谁!陶浪昔日闯荡江湖之时,与傲金牛白孚也是多有交往,哪知他练成三十六路夜叉棍法后,竟然性情大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后退几步,哈哈大笑,说道:“原来真的是白兄到了。” 白孚身形宽大,青衣裹身,眼如明镜,眉似红霓,手中提着一把生铁棍,从虚日鼠身后迈步而出,笑道:“陶兄,多年未见,听说如今跟了大户人家做护院了,真是可惜,可惜啊。”陶浪见他果然是白孚,心中顿时颇为忌惮,此刻要想在抓住虚日鼠确是难上加难,当即笑道:“小弟与两位结拜兄弟,只不过是不求上进之举,哪比得上白兄坠入盗群祸害武林啊。”白孚“呸”了一声,道:“名震江湖的‘长江卷浪刀’没成想是这等无聊之辈,你我故人见面,不叙叙旧情,却在那冷嘲热讽,是何道理?”陶浪笑道:“嘲笑就不敢了,小弟只是可叹一位响当当的英雄,如今却沦落到被武林中人耻笑的地步。”白孚抢前一步,愤然道:“陶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大哥这话,就是说你是个武林败类!” 白孚猛的一回头,正遇卜子明挥刀砍来,突然之间白孚脸泛红光,却又一现即没,手中那把生铁棍斗然翘起,只听“当”的一声,便把来犯的卜子明震出十步开外,卜子明不料自己的奋力一击竟被白孚如此轻易的挡了回来,更甚自己胸口处还隐隐作痛。陶浪远处观战,见到白孚脸现红光,心中不由打了个冷战,寻思:“看来白孚真的练成了夜叉棍法,传闻这路棍法以内修为主,修炼之人需得摒弃七情六欲方能入门,大成之后内力极劲,一旦出手便如夜叉出笼,非死即伤不可收回,如此邪功,还是小心为好。”当下喊了一声:“三弟,你我不是对手。速速回来。” 白孚见他们有收手之意,自己又担心万一余浩然随后赶到,合三人之力,自己并非敌手,当即拱手道:“陶兄,告辞了。”说罢转过身子,和虚日鼠扬长而去。 卜子明疑惑道:“大哥,你就这么放他去了?那我们如何向老爷交代?更何况二哥不时便会赶来,到时合我兄弟三人,不怕斗不过他!” 陶浪看着白孚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叹了口气,说道:“算了算了,他的棍法已然大成,就算老二来了也未必敌得过他,《山居图》也不过是半张,就算他们得到了也没什么用,我们回去再做计较吧。” 回到府里,孟昶因宫中有要事处理,便已和赵匡济一行回宫去了,只有沈家一门还在殿中等候,陶浪刚到中庭,沈庸赶紧出门相迎:“陶大叔,东西拿回来了吗?” 陶浪进门,向沈宝山行了躬身大礼,道:“怪我陶某人无能,东西没有追回来,还望老爷责罚。”沈宝山见他行如此大礼,赶紧起身相扶。据说当年,陶浪、余浩然、卜子明三人在长江之上,力挫百里桃花坞的十二大弟子,名赫一时,可是年轻气盛难免树敌,三人被仇家追杀,走头无路之时,被沈宝山收留,算起来已有二十年,多年相处,早已似家人一般,见主人而不跪,纵有大错而不责不罚,这也是沈宝山当初定下的规矩。 回到房中已是深夜,这一次从洛阳回蜀,说是一路逃亡也不为过,更兼连日奔波劳累,沈庸出身大家公子,何时如此罪过,身子刚一沾床,便“呼呼”睡去。 沈庸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眼前似乎都是危月燕、室火猪两人和桑维翰交错的身影,三人衣襟带风还萦绕耳边,这风声为何如此真实?他猛一睁眼,已跃起身来,哪里是梦,前院传来了打斗声! 刚刚走到前院,沈庸只感觉青光一闪,耀了一下双眼,定睛观瞧,原来是一男子在使剑,只见他右腕陡振,接连劈出三剑,当真轻巧如蝇,快似闪电。与他过手的卜子明手中大刀也施展开了,一刀砍出直指男子左肩,使剑男子不等刀来,手中长剑一挺,削向卜子明眉间。卜子明见他来势太快,只怕自己刀还未到便被刺死,赶忙收刀挡格,只听刀剑相击,嗡嗡不绝,男子只攻不守,只见每一劈刺,无不狠辣。二人身手相当,皆是全力比拼。沈庸正看的兴起,忽然之间,那男子还剑入鞘,向卜子明躬身行礼道:“卜三叔,承让,承让。” 一旁观战的沈宝武,看着身旁的陶浪微微一笑,说道:“如何?” 陶浪点头道:“马贤侄,不亏师出名门,贵派的这套金甲剑法,使得已有令师几分神髓。” 沈庸本以为又是“玄武七宿”的人来捣乱,如今看这男子与父亲、陶大叔几人相谈甚欢,看来并不是仇家对头。只是如此精彩的比试,这般草草收场,沈庸心中略感失望,正要迈步回房间,却听身后有人道:“萼儿,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 沈庸回头看时,正是母亲向这男子迎来。沈庸心道:“母亲叫他萼儿?难道这个人就是与姐姐定亲的马希萼?” “庸儿,躲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见过姐夫。”原来早就被爹发现了,沈庸嘿嘿一笑,赶紧跑了过来。 沈庸起床之时本就着急,还未梳洗就来到前院,沈宝山看他衣衫不整,正要发作,却被夫人萧氏抢了话头,说道:“庸儿,快来见过姐夫。” 沈庸早就听说,这位未来的姐夫马希萼是当今楚国国王马希范的胞弟,虽是庙堂中人,却痴爱习武,拜炼剑山庄庄主薛道丰为师,武艺之精,不在余卜两位叔叔之下,正要行礼,却被马希萼拦住,笑道:“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二弟此后不必多礼。” 沈庸其实心中对于马希萼还是有颇多怨言,蜀楚两国疆土相邻,明孝皇帝孟知祥建立蜀国之时,便一直有心与楚国结为联盟,提出联姻之意,可是孟知祥膝下无女,而先楚王马殷两个女儿早已婚配,孟知祥遂将结义兄弟沈宝山的女儿沈敏收为养女,嫁于马殷第五子马希萼,只可惜后来中原王朝更立,石敬瑭建晋而亡唐,南方诸国随摆不定,蜀楚两国相互猜忌,婚事随即作罢,如今中原即定,诸国盼望重修于好,虽然孟知祥、马殷现已故去,但婚事仍然有效,便定于十月十五来成都迎亲。对于这样的政治婚姻,沈庸本就厌恶,更何况婚姻的牺牲品还是一起长大的姐姐,更是千万个不乐意,可是时局并非他能改变,沈庸也只好盼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夫,是位堂堂君子,可以善待姐姐了。今日一见,马希萼虽是衣衫华贵,可两分肃然之外,倒有八分喜欢。沈庸心道:“姐夫看起来倒也投缘,希望以后可以和姐姐好好生活也就是了。” 萧氏本以为沈庸会不待见马希萼,哪曾想俩人一见倒也投缘,当即笑吟吟的道:“庸儿,快去后院把你姐姐喊来,这梳妆打扮有时候了,也差不多了。”沈庸笑道:“好嘞!”领命而去。 转进后院,沈庸直奔沈敏闺房,走到门口本想推门便进,却想到今天是姐姐第一次见夫君的大日子,怎么能像往常一样冒失。“咚咚咚”一阵敲门声,门里传出来丫鬟的声音:“谁啊?” 沈庸“噗嗤”笑出声来,还没等说话,沈敏便已知道是谁在门口:“庸儿,你怎么来了?”沈庸道:“姐姐,娘说你都打扮了一个早上了,如此细心,不会是着急嫁人了吧。”沈敏此刻正坐在镜前画眉,听沈庸一说,脸上不禁一红。 “哎呀,公子别瞎说,要是影响了小姐上妆,新姑爷看不上咱们家小姐了,你可担不起这罪名。”平日里沈庸全然没有半点少爷架子,是故丫鬟们也都不把他当主子看待。 沈庸笑道:“是啦是啦,那我不打扰姐姐了,你弄完速去前厅吧,新姐夫可等着嘞。”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前厅之上,众人分坐,沈宝山道:“萼儿,今天是九月二十八,离迎亲之日还有些时日,你今日在府里好好歇息,明天一早你随我入宫面圣。”说着话,看见门外丫鬟来报,小姐已在院中候着。沈宝山又看着马希萼,温言道:“萼儿,我们沈家本是出身市井,不像其他官宦商贾人家那样有许许多多的规矩,你与敏儿既然就要结为夫妻,自是有许多话儿要讲,敏儿就在院中候着,你且去吧。”马希萼听罢,躬身退出厅堂。 沈宝山又转过头来,向沈庸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沉吟了好一会,说道:“庸儿,这一次偷偷离家出走,该当何罪?” 沈庸心中一惊,他昨日回家,爹娘没有找自己的麻烦,本想着看来这次是放了自己一马,寻思这事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过去了,哪知道偏偏今日被爹在这厅堂上说了起来。当即努着嘴道:“爹,我知错了。”沈宝山看他还是嬉皮笑脸之状,心中火气又涨了三分,怒道:“混账东西,我让你好好学着做生意,你……你……”沈宝山一时无语,冷哼一声,脸色甚是严峻。 萧氏看出气氛不对,赶紧来劝:“老爷,庸儿他……” “住口!”本想做劝解的萧氏,不料惹得沈宝山勃然变色,“你这妇人,平日里什么事都依着儿子,现在呢,都让你宠成什么了!我怎么对得起沈家列祖列宗!”沈庸听了,心中不平,却又不敢放肆,憋了一会终于开口道:“爹,你怎么能这么说娘呢,再说我又做错了什么,怎么就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沈宝山厉色道:“我沈家三代经商,才挣下这偌大家业,本指望你能多学点生意经,以后接管这个家,哪曾想你这逆子,放着《商贾通论》不看,偏偏看什么佛经道经,看那些有个屁用!”沈庸心中愤然,却又不敢多言。 沈宝山见他脸色不定,知他不服自己刚才所言,又道:“从今往后,你须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倘若再离家出走,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沈宝山边说话边注视沈庸,他始终不说一言,沈宝山长叹一声,说道:“算了,算了,此时逼你也是无用。还是好好静心反思吧,城东翠云山上有片茶园,看园子的林老伯年岁大了,马上又是凛冬时节,我怕他耐不住冻,你就去把他的位置顶了吧,自己在茶山上再好好的想一想。” 萧氏道:“守茶山?那要守到何日?”沈宝山道:“那要看他自己了,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下山。”萧氏急道:“那怎么可以,庸儿一个人在茶山上怎么生活啊?”沈宝山喝道:“他没法生活?那七十岁的林老伯又是怎么生活的!再说,茶山之上,饿了自己种菜,渴了自己挑水,又有什么关系,我倒不怕他养不活自己,就怕他吃不得苦,连座茶山都守不好。”说完,又冷哼了一声。 萧氏还要力争,却被沈庸插嘴道:“娘,你别劝了,我去守茶山就是了,我到让爹看看,我能不能守得好茶山,再说翠云山离家不过半日,娘要是想我,也可以去看我。” 沈宝山见儿子也无辩驳之心,起身便要离开,刚走两步又回头看了看萧氏,说道:“给他收拾收拾,吃了午饭,让他上山去吧。”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四章 月照大佛隐秘语 午饭过后,沈庸辞别了父母、姐姐、姐夫与陶余卜三位叔叔,自行出城往翠云山而去,沈敏本想再做挽留,却被沈宝山喝止,家中再无人敢言,临行前,卜子明将随身佩刀赠与了沈庸。 成都府往东三十余里有一座翠云山,也称云山,山峰不高却盛产清茶,沈家二十年前便买下了这座山头,单靠云山清茶便给沈家带去不少财富。 沈庸曾随父亲来过这里很多次,虽然只是远远观望采茶之景,却对路径了如指掌,穿过一条清澈的河流,越过石头铺就的土路,盘旋而上约百米就到了茶园。一棵千年银杏树下是原是一座简陋的古寺,年代久远,早已废弃,如今被看守茶园的老伯用作休息之所,寺庙周遭大片的野生茶漫山遍野地长着,繁茂无比。 沈庸进了寺庙大门,见院中摆放了许多采茶工具,沈庸想起父亲之前讲过,秋冬时节,天气逐渐转凉,是清茶储存滋味、囤积香气之时,待来年开春雨量充沛,春梢芽叶肥硕,色泽翠绿,叶质柔软,春茶滋味鲜活,香气蹭鼻,方是采摘的最佳时节。 再往前走便是这座古寺唯一的房间,推开屋门,石雕佛像赫然而立正中,只是年代久远加之无人修缮,佛像浑身上下满是破败缺口,沈庸最好沙门,见不得如此凄凉之象,心想:“这个古寺伴着一颗千年银杏树,此情此境犹可想起当年香火鼎盛之时,如今衰败至此,不胜唏嘘,不过寺庙也真是幸运,碰到我来了,反正住在这里也是闲来无事,打扫一下禅院,修葺一下佛身,也算功德一件。”伸手又拍了拍石雕大佛,说道:“佛爷啊佛爷,你冷清了多年,如今有了我,算是有伴了。” 石佛左侧靠窗的位置,有一个木头搭建的床,看起来是之前的看守人林老伯搭建的,床上铺满了茅草,茅草之上又铺着一床布单,沈庸躺下木床上,懒洋洋的打个呵欠,双手软软的提起,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这张床比起家中那张,倒也有一番舒适。”沈庸躺在床上,双眼瞪着房顶,想着山上日子清苦,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时间后悔当初答应来守茶山了,目光右移尺许,正好看到大佛双目,心中突然一凛:“奇怪奇怪,为什么自己在佛像右下方,那双眼睛却像在看着自己一般,佛像不应该是神色威武,目视前方的吗?” 沈庸越想越觉得古怪,难道这是暗示什么?当即起身,将木床四周找了个遍,可是并无异样,思索再三,沈庸锁定了那张木床,他把布单、茅草一一移开,木头框架之下竟然是石头,沈庸心中一喜,看来就是这了,赶紧把木头拨开,一块又扁又长的石头裸露在了沈庸面前,沈庸仔细观瞧,这块石头表面甚是光滑,心想:“看来这块石头有怪。”抽出卜子明的佩刀,只听“咔啦”的一声,石头被沈庸一劈之下砍为两半。沈庸看了大失所望,石头之中只有碎石沙尘,是寻常石头无疑,看起来这光滑表面,是守园人经年摩擦所致。沈庸长叹了一口气,怎么早就没想到呢! 沈庸一边骂着自己蠢笨,一边又将石头拼在一起,把木架搭好,茅草布单铺好,等一切都还原后,已是月升之时。沈庸躺在床上愣神,寻思道:“下个月便是姐姐的婚期,可我在这要待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这可怎么办啊?” 沈庸沉吟半晌,心中一亮:“对啊,爹说我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可以下山了,下个月赶在姐姐婚期前就说想通了呗。”可是转念一想:“不行啊,我要是想通了,就得老老实实的跟着爹做生意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这个怎么办!”沈庸一时彷徨无计,竟把林老伯留在屋子里的酒拿了过来,他本非好酒之人,只是情到此处,借酒消愁一番也无不可,于是便“咕咚咕咚”喝将起来。 不知不觉,已是月移中天,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屋来,正照在一进屋门的位置,沈庸瞥了一眼那如霜般覆盖着的地面,不知道何时来了一只老鼠,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沈庸顺手将怀中酒坛扔了过去,凄然道:“看我一个人喝闷酒,连你也笑我!”只听“咣”的一声,酒坛应声而碎,坛中白酒瞬间撒了一地,“咕噜咕噜”,地面上本该等着阴干的白酒,竟然朝着一个方向,倒灌入地下。 沈庸一惊,赶紧起身来看,一个小洞在酒水的阴湿下,渐渐变成一个缝,他好奇心起,仔细观瞧月光映照下的这块地面,似与其他地面不同,沈庸取过长刀向地面砸去,铁石相击,石板下隐隐有回声传来,显然这块地板下面是空的!沈庸赶紧将刀嵌入地板,沿着刚刚发现的缝隙使劲向外撬,突然间“咔”的一声响,地板掀地而起,沈庸一下子摔在地上,起身再往下看时,地板下方出现了一个窄窄的洞口,看起来刚好可以容纳一人进去。 待沈庸点了火把,将头钻下去看时,只见下面黑黑一片,望不到头,他又将手中火把向下丢去,片刻间便已到了洞底,只可惜光度有限,无法看清下面藏有何物。沈庸又是一惊,心道:“按照火把掉落的距离,算起来有四五米的深度,可这下面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原来的寺庙僧人藏宝所在?”他越想越觉得好玩,忽然想起院中还堆着一些采茶女工留下来的破烂衣服,赶紧拿了进来,费了半天劲编出了五米多长的布绳,沈庸使劲拽了拽:“够结实,就是它了!”说罢,将绳子的一端绑在门口的立柱上,自己则抓着另一端缓缓向洞下爬落。 越往下落,沈庸越感潮湿,寻思着:“莫不是下方有水?”下到三米多高的距离时,洞中除了先前丢的那个火把外,已无丝毫光亮,沈庸一阵欣喜,万幸丢了个火把进来。又下滑了两米,沈庸来到了洞底,但觉脚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想洞中必是有人修整过。他拾起火把往四周看时,突然间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只见便在自己左手不远处,一个石床之上伏着一具骷髅。 这情景实在是意料之外,沈庸定了定神,寻思道:“难道这是寺庙和尚的坟墓?可这骷髅骨架矮小,看身材应是女子,而这洞穴,显然也不是墓穴。”回过身来,又见洞中放着一张石桌,桌前有凳,看来这的地方似是有人住过,只是洞中霉气甚重,就连桌凳上都是尘土叠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来此了。 又走几步,举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见右首边离地数丈的石壁上刻着几个大字:“与贤兰芷,命丧于此。”四字一排,共有两排,每个字都有碗口大小,深入石壁数寸。沈庸观瞧这八个大字,有润有角并非兵器所刻,看笔画力度似是手指所写,心中顿时大惊,寻常手指竟能如刀剑一般入石三分,如刺朽木,天下间竟然有如此能人。 举起火把再往石壁上照看时,只见八个大字之旁又刻着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字,沈庸走到面前,抬起火把,迎着火光看去,轻声读了出来:“我与妻子毙命于斯,本是双宿双栖之举,只可惜我一身本领后继无人,现留下神功一卷,有缘人习之,我自当死也瞑目。”再瞧“目”字下方有一凹槽,里面赫然摆着一本书籍。 沈庸将书取下,但见封面之上写着“玄冰心法”,再看下去,都是调气行功的武学法门。沈庸一时怅然,小时候陶余卜三人没少教沈庸习武,只可惜他对武学提不起什么兴趣,如今纵是看到如此神功,沈庸也是兴味索然。刚想把书卷放回原处,却又寻思道:“爹一直想逼我接管生意,我多次离家出走都被抓了回来,皆是因为我不会武功,倘若练成神功,就连陶大叔也找不着我,岂不妙哉。”想到就做,沈庸翻开书籍,只见书中道:“寻常功法皆是修练任督及诸脉真气而收入丹田,虽亦有成就然违背此法之理,玄冰之法,当随修行,常散丹田真气于诸脉,谨防神功大成之日,阴寒之气存脏腑而损己,当为此功要旨。” 沈庸心想:“原来这套神功为了避免寒气入心,竟然要先修习散功之法,当真有意思。”又往下看道:“古人云:‘天地之始,生有万物,万物无欲,观其妙,万物有欲,观其徼,两者同出谓之玄。’是故与万物同变化,寒冰自成,泽气潜通。以下诸多规律,务必钻研修习。” 沈庸看到此处不觉赞道:“原来武学不仅仅只是练武这么简单,更是与万物规律息息相关。”沈庸本是为了以后可以离家出走而修炼武功,可是却被书中自然规律吸引,激发了修炼武功的激情。 左手持卷右手慢慢翻看,尽是四季变换、日月星辰、潮涨汐落等等自然规律的分析与相关启示的内功法门,还有诸多穴道部位及练功口诀。沈庸看着书中所载,不知不觉便跟着练了起来,初时只觉体内心口偏下的地方有些冷冰冰的,少时又感觉有股气在体内流转,随后冰冷的感觉逐步退去,没有半点武功根基的沈庸根本不知道自己体内已渐渐修成了真气,只觉那股气流转散去之后,身体极为舒适。沈庸练的兴致正浓,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有人在大叫:“二弟,二弟,你在屋子里吗?” 沈庸一惊,急忙转身拉着绳子往上爬,可是说也奇怪,沈庸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力,只一瞬间便已爬到地面,沈庸自己也是一脸茫然。只听那呼喊声又起,沈庸听出是马希萼的声音,赶紧将地板铺好,回到木床上坐好,叫道:“我在这。” 马希萼循声走进房间,喜道:“二弟,你果然在这里啊!”沈庸在洞里专心看书,不知此刻再出来,已然是清晨时分。马希萼以为此时尚早,沈庸还在屋内睡着,不想贸然进屋,只好在屋外呼唤。 沈庸看见推门而入的马希萼,有些吃惊,问道:“姐夫?你怎么来了?难道是姐姐想我?”说着伸头往马希萼背后看去,却不见有人。 马希萼笑道:“二弟果然聪明,你姐姐怕你一个人在山上不习惯特让我送来一些吃的还有替换衣服。”沈庸道:“还是姐姐疼我。”说着话,起身将马希萼递过来的东西收了下来。又道:“多谢姐夫为我跑这一遭,以后这些东西喊个下人来送就行了。” 马希萼道:“不不不,还是我亲自来,谁让咱们是一家人呢,只是……”突然话锋一转,“老岳丈心太狠了,将孤身一人你放在这山上,万一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沈庸道:“这也不怪爹,谁叫我不争气呢,该有此罚。”马希萼道:“二弟你放心,往后为兄的隔两天就来送些吃食衣物与你,只要我还在成都一天,必不会让你在这受罪的。”沈庸看他说话有些蹊跷,似乎别有所图,便道:“姐夫,你不会就是为了送东西上山的吧?” 马希萼微微一怔,说道:“看起来还是瞒不过二弟,那我就直说了。”沈庸看他脸色有异,心道:“难道姐夫是为了下面的密洞而来?” 马希萼道:“听说石敬瑭身边的都尉将军赵匡济投奔蜀国了?” 沈庸点头道:“不错,是我引他入的川。” 马希萼又道:“他可是带了前朝隐太子的‘山居图’?” 沈庸闻言一愣,心道:“原来姐夫也是为了那张图,还好它被人抢了,看来留着那张图真不是什么好事,要惹出不少祸端。”想到此处不仅叹了口气,他看着马希萼,说道:“本来那张图已经献给了陛下,只可惜后来被人抢走了。” 马希萼“咦”了一声,说道:“怎么会被抢走?” 沈庸前前后后将虚日鼠、傲金牛的事告知,马希萼听了不住的摇头,道:“真是可惜,可惜。” 沈庸见他听了此事,神情颇为落寞,只道丢了《山居图》所致,当下也不说什么,便将马希萼送下山去。 看着马希萼送来的饭篮子,沈庸摸了摸肚子,一个晚上没吃饭,当真有些饿了,翻开篮子看到几样自己爱吃的糕点,沈庸一阵欣喜,念道:“还是姐姐最懂自己。”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五章 秋霜送去并头梅 吃完东西,沈庸闭目养了会神,又翻开《玄冰心法》的秘籍看了起来。 沈庸端详了秘籍半晌,依法参练,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竟觉身处雪谷一般,寒风透骨,浑身似被寒冰吞噬,苦痛之处难以形容。沈庸虽然知道这通体寒冷的感觉必是书上所言的反噬之力,可他从未有过习武的经历,更加上无人指点,一时无法参透散功要诀,只好等它慢慢消退。 沈庸每日除了练功,便于茶山间游荡,山上密林繁茂,猴子飞鸟众多,沈庸成日里与猴鸟为戏,倒也自在。 这日清晨,沈庸正在练功,忽听山下“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宛如雷电炸裂,又似鼓锤风鸣。沈庸正在纳闷,突然转念一想:“今日莫不是十月十五?”他这半个月来一直待山上,更不与他人来往,竟一时忘记了今天是姐姐出嫁的日子! “不行,无论如何我要下山去送姐姐到潭州。”决心已下,沈庸便要下山,却又突然想到,就如此下山,碰到父亲,便不得不跟他去做生意了,若不然岂非落得一个不守信用被他嘲笑的名声,倒不如等结婚队伍走远些,我再从后追赶也就是了。 半个月的时光,沈庸的武功已有小成,此时的功力,虽达不到登萍度水、鹤贯九霄的程度,可百十里外追人却非难事,沈庸算着时间,果然不到黄昏,便追上了送亲队伍。未及跟前,远远观瞧,好一个皇家队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如此阵势简直难以置信。 数千的护卫军更参杂着百余人的锣鼓队,一路走去,浩浩荡荡,震天响的锣鼓和着风啸马嘶的声音,方圆几十公里外依然能够听的清清楚楚。 沈庸加快脚步,一个翻身,没入了人群中。有几个眼尖的士兵,看到眼前黑影一闪,大喝一声:“什么人!”一时间,锣鼓声骤然而停。马希萼急忙回头看时,哪知那人已大剌剌的站在了他的身后。 马希萼一愣,说道:“二…二弟?” 沈庸嘿嘿一笑:“好姐夫,你和姐姐就这么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沈敏人在马车之中,也听到了沈庸的声音,挑起车帘一看,果然是自己的亲弟弟,沈敏喜道:“庸儿,你怎么在这里?难倒爹爹许你下山了?” 沈庸惭愧的摸着后脑:“是我自己跑下山的。” 沈敏掩嘴笑道:“好个臭小子,敢私自跑下山,你也不怕爹爹知道了,把你赶出家门。” 沈庸正经道:“如果这次爹真要赶我出家门,我也不怕,我可以住在你和姐夫那里嘛,对吧,姐夫!”说着,扭头看着一旁的马希萼。 马希萼点点头:“那是自然。” 沈敏又道:“好了,庸儿你上车吧,让你姐夫赶紧打发队伍走吧,别再误了迎亲的时辰。”说完话,一伸手将沈庸拉进了车厢里。 马希萼朝着身边的领队摆了摆手,霎时间,锣鼓声再次响起,队伍浩浩荡荡的向东而去。 这一日,送亲队伍到了黔州。黔州刺史早早边出城相迎,只因过了黔州界,便到了楚国辖地,孟昶特意安排黔州刺史按国礼摆下阵仗,送别“华清公主”离国。 黔州西南便是楚国溪州境。将到溪州之时,楚王马希范早早便已安排好人马出城相候,迎接之人正是马希范与马希萼的同胞兄弟马希瞻。 沈庸早就听闻,楚国开国君王马殷生有三十五子,单就成名在外的便有十五人之多,如今又见到这位一表人才的马希瞻,一时间不禁感叹,马家能称霸荆湖多年,果然实力不可小觑。 自溪州往潭州而去的路上,沈敏愈发的紧张,她打小在父母身边长大,就算后来被封了公主,也是住在自家府中,并没有搬进宫里,如今远嫁楚国,心里的那种焦虑不安,一下子迸发了出来。沈庸感受到了姐姐的焦虑,一路上也是不断安慰着。 这一日将到潭州,沈庸还在车厢里晕乎乎的睡着,突然只听得锣鼓声戛然而止,而后号角声又吹响起来,一名随军来报:“启禀公主,楚王前来迎接鸾架了。” 沈庸揉了揉双眼,挑起车窗小帘,只见东北方向,一队队士兵身着银甲,骑着高头大马,排列两旁,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队伍前头立着一人,但见那人,身着衮冕,脸色庄严,但年纪亦不过而立,沈庸道:“难倒那就是当今楚王?” 沈敏点头道:“不错,当今楚王马希范不过比你姐夫长一岁而已。” 说话间,忽听车外有人高声叫道:“恭迎华清公主入楚。” 沈庸再回头看时,除了寥寥几人之外,其他人全都伏拜于地,沈庸打量着那几个只是站立行礼,没有跪拜的人,看来他们就是马家其余的兄弟了,这几人虽样貌不同,神采各异,却都精神矍铄,让人观之无不赞叹。 按礼节,女人未举办婚礼仪式前不得见男方家人,沈庸只好代替姐姐出来招呼,道:“楚王不必如此,各位也快快请起。” 马希范一招手,那些人齐刷刷的站起身来,马希范然后走到沈庸身边,笑道:“五弟早就派人通传,想必这位便是华清公主胞弟沈少侠了。”沈庸赶紧请了个安,说道:“不敢不敢,沈庸见过楚王。”马希范哈哈大笑,道:“沈少侠谦虚了,今后令姐华清公主就是我的弟媳,那你我也就成了一家人了,又何必如此多礼。” 马希范、马希萼还有沈庸,三人并骑而行,在前面为送亲队伍开道,引导队伍进城。潭州百姓早就听闻蜀国华清公主和亲武贞节度使,一大早就把街道挤得人山人海。潭州城中亦是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沈庸一路上,只见人人对他们躬身行礼,心里不由得意几分,但转念又想:“姐姐从此以后,就要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楚国生活下去了,也不知道那马家三十多个兄弟好不好相处,姐姐以后生气伤心了怎么办?”想到这些,沈庸又有些伤感。 马希范、马希范兄弟二人,将送亲队伍安置在了万熙园。那园子是楚国专门为了迎娶华清公主,大兴土木而建,崇楼高阁,亭台水榭,极近园林之胜,而婚期定于五天后,冬月二十举行。 安顿好了送亲队伍,沈庸跟随马家兄弟进了宫。宫中筵客大厅之上,早已备下酒席,专门招待沈庸,而文武百官也早已等候相陪。 沈庸涉世未深,席间沉默少语,只是有人敬酒之时,方才应付几句。推杯换盏间,马希范突然笑道:“我听说桑维翰的结拜兄弟都叛逃了晋国,如此看来,他石敬瑭并不得人心嘛。”话音刚落,大厅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聒噪起来,人人都奉承着马希范,贬低着石敬瑭。 马希范得意的看着沈庸,一把拉住他的手,接着道:“如今我楚蜀联姻,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只要我们同心协力,有朝一日定能覆灭晋国,问鼎中原。”沈庸并无政治胸怀,更没有想过统一天下,对于马希范的这句话,只是敷衍着笑了笑。马希范又道:“到那时,沈少侠即是开国元勋,又是皇亲国戚,睥睨天下,负平生男儿之志,岂不快哉!”连番壮语,沈庸似乎有些心动,待神色稍安,说道:“陛下有此雄心,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之日,可期了。” 马希范心中一怔,没想到这少年,竟然是心念苍生之人,心中登时欢喜了起来,心有所向便有把柄于我,说道:“少侠所言极是,我们都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安稳的日子,不用再受战乱之苦了。”这句话正合了沈庸心意,说道:“陛下心怀天下,当真是老百姓的福气。”众人欢笑间,气氛正浓,不知不觉已是夜阑人静之时,好在沈庸肚中有量,不至于酩酊大醉。 马希萼亲自送沈庸回到万熙园,刚到园子门口,马希萼从随从人的手里接过一个卷轴,道:“我知道二弟不喜欢金银那些俗物,所以特地找人寻来一幅墨宝,让二弟鉴赏鉴赏,若是真迹,我便送于二弟了。”沈庸一愣,说道:“姐夫,这怎么好意思呢!”马希萼打趣道:“什么不好意思啊,咱都是一家人了,别说姐夫送你一幅书画,就是送你万两黄金也是理所应当,更何况这幅书法是真是假尚且不知。”说罢,马希萼一抬手,随从的两人立马接过卷轴展了开来,沈庸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卷轴,惊道:“这…这是怀素的‘食鱼帖’?”马希萼看他脸色惊愕,心中不禁笑道:“果然是有人好财,有人好色,有人好文,有人好武,只要知道人心所爱,管你财色文武,还不是为我所用。”说道:“不错,正是前朝怀素大和尚的‘食鱼帖’,那依二弟的眼光看来,这幅是真是假呢?” 沈庸仔细打量着这幅画,但见卷轴之上,笔墨奔放流畅,变幻莫测,一气贯之蔚为壮观。沈庸颔首道:“笔劲墨妙,传付甚真,尝动天鉴,张旭之后,还有怀素,当真是大唐之荣耀。”马希萼听他一番话,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二弟会喜欢的。”可沈庸确是一怔,随即道:“这‘食鱼帖’一字千金,我又怎么好意思呢?”马希萼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你姐夫,送给自家弟弟一幅字贴而已,又有什么呢。”沈庸还想婉拒,马希萼却起身告辞,空留他自己拿着字帖,在那里愣神。 次日马希萼一大早就派人来请,可是沈庸却没有应约。他始终觉得昨天的场合不适合自己,那些座上之人久历官场,一个个油腔滑调、溜须拍马,沈庸觉得自己还是喜欢轻松一点人与事。他拒绝了马希萼的邀约,便出门去了,以免马希萼亲自来请,他又难以拒绝。 潭州城,作为楚国都城,大街小巷倒也热闹非凡,此地风俗别于蜀中,小吃颇多,更有湘江之水穿城而过,沈庸走在大街上也是饶有兴趣,忽听不远处锣鼓作响,行人聚作一团,沈庸心下好奇,走向前去,挤在了人群之中,他探头观瞧,却见一木架之上搭起一块四四方方的白色幕布,那幕布之上,骑马的拿枪的扛刀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般的演绎着,看得沈庸一时间眼花缭乱,幕后操控的人这时忽然拿腔捏调的唱了起来:“三十年来家国,千万里地山河,可怜天下百姓,何日可停干戈?”这唱调刚罢,人群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再看那幕布上,一个骑着马拿着枪的人举在手里,伴着操控者的口技声,朝前面一通乱舞,然后几个百姓模样的人影应声而倒。看到如此情景,许多人已是相对喟然,更有甚者已悄然落泪。 众人潸然间,突然有人脆生生的喊了一声:“哭,哭就能改变这个乱世了吗?” 沈庸循声看去,但见那人二十来岁的年纪,腰悬长剑,身着红衣长衫,面容俊郎。沈庸一见他,心中道:“看这公子,定然也是心怀大志之人,今日有幸结交,也不枉潭州此行。”正要向那人走去,却感觉衣袖好像被人拽住一般,扭头一看,正是马希萼。 “原来二弟还喜欢皮影戏啊!”马希萼笑道。 沈庸一看见他,心下已凉了半截,心道:“我出门就是为了躲着姐夫,没想到还是被他找着了。唉,看来我只有跟着姐夫去了。” 马希萼看他脸色愁苦,问道:“二弟,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难不成那‘食鱼帖’是假的?” 沈庸连忙道:“不是不是,‘食鱼帖’是真迹无疑,只是……”话没说完,就被马希萼拦住:“那就行了,今儿啊,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那里可是有好多好宝贝啊。”说着话,便拉着沈庸上了马,向西而去。 约莫走了七八里的路程,来到湘江边,那里早早的有人划船相候。马希萼、沈庸二人上了这艘小船,向江中划去。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六章 不见龙雀不见人 湘江之上,有一长洲,望之若带,绵延不绝,原有桔洲、织洲、誓洲、泉洲四岛,后经长年累月的激流回旋、沙石堆积,倒如今已形成一座长岛,因盛产橘子,老百姓都称之为橘子洲。此洲横连湘江,下托洞庭,是闻名天下的潇湘八景之一。享誉江湖的炼剑山庄便建在橘子洲上。 彼时,晨光将逝,江面上雾气渐渐消散,眼看小船越来越近,沈庸抬头眺望,只见正前方的洲岛之上建着一座山庄,庄子里房屋不多,只有三座是楼阁,其余的都是平房小屋,受洲岛面积所限,虽然庄子不大,却也极其威严。 待到小船离山庄还有些许距离的时候,马希萼冲着沈庸道:“二弟,家师亦是好文之人,他所收藏墨宝之多之精,你定会叹为观止。” 船一靠岸,马希萼赶忙拉着沈庸往庄里走去。这炼剑山庄本就是马希萼师门所在,自是轻门熟路,当下便去拜谒恩师薛道丰。 炼剑山庄已立庄百年,传自薛道丰已是第四代庄主,哪知二人还未见到恩师,先见到了薛彧。 薛彧是薛道丰长子,亦是马希萼师兄,二人相形见礼,薛彧见到马希萼,倒是一惊,问道:“师弟不在宫里准备婚事,怎么有空到山庄来?”马希萼将沈庸喜爱墨宝之事一一告知与他。薛彧听完后,道:“若是往日里倒也无妨,只是今日……”薛彧沉吟片刻,眼神突然一亮,又道:“也罢,你俩且随我来。” 薛彧头前引路,转过一道拱门,穿过一个长廊,来到一间屋门前。沈庸见这间屋子典雅质朴,与其他房间颇有不同。 薛彧立于门前,轻轻拍打了三下屋门,说道:“父亲,希萼师弟来了。”屋内那人道:“进来吧。” 薛彧缓缓推开屋门,引着马希萼、沈庸进了屋子。沈庸先前听出屋里说话的是位老者,进门观瞧,只见一身形枯槁之人盘坐于屋内床上,背对着三人,似乎是在面壁,一动不动。 沈庸心道:“这位枯瘦的老者,应该就是姐夫的师傅薛道丰了。” 老者头也不回,似入定一般。 马希萼跪拜道:“弟子叩见师傅。” 老者依然不语。 马希萼自行站起身来,看着一旁的薛彧,疑惑道:“师傅这是?” 薛彧叹了一口气,道:“父亲这是生我的气了。” 马希萼又问道:“为何生气?” 薛彧无奈道:“我也是没有办法,父亲您年岁已高,四弟虽然痴于练武,火候却并不到家,二弟三弟又是读书人,就凭我们几人,怎么应付得了今日之约,先前你担心师弟安稳,怕师弟涉险不好向楚王交代,可今天师弟自己来了,这就说明是天意,你又何必如此。” 马希萼心下一凛。 薛道丰方才缓缓道:“也罢也罢,希萼你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参详参详吧。” 马希萼心道:“看来山庄是遇到难事了,可什么样的难事竟能让师傅如此苦恼?” 薛彧道:“师弟,可知我炼剑山庄铸造的大夏龙雀?” 马希萼听到“大夏龙雀”三个字,点头道:“大夏龙雀是师傅耗尽了二十多年的心思所铸,我岂会不知,只是此刀按日子推算,不应该是明年出世吗,难道?” 薛彧道:“不错,大夏龙雀已提前出世,而且正是今日。” 马希萼心中猛地一震:“什……什么?今日?” 薛彧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说道:“你看,就连师弟你都不知道的消息,我真是不明白,大夏龙雀出世的消息又是怎么传到西北大漠的。”说罢,薛彧从薛道丰所坐的床头之上取来一封信,递到马希萼的手中。 沈庸站在马希萼身旁,将信上内容看的清清楚楚,信上言:“程伯拜上,某在西北听闻,贵庄所铸之大夏龙雀于近日问世,薛先生妙手铸造,神兵威严,不胜向往之,特定于冬月十六,当拜谒贵庄来取。”信末署名“斗木獬程伯敬拜”。 沈庸并不知道这程伯是何人,只是看着一脸惊愕的马希萼,听他道:“这程伯乃是大漠‘玄武七宿’之首,听闻他久居大漠,已是多年不曾到中原活动,可如今为何要下书取刀,是何道理?” 沈庸听到“玄武七宿”的名号,忽的想起危月燕与室火猪,还有在家中出现的虚日鼠,这几人无不是为了抢夺《山居图》而来,听说这几人是恶贯满盈的恶徒,心道:“如他们老大又要来抢刀,这七个人当真没一个好人。” 只听薛彧气愤愤地道:“这程伯也算是成了名的人物,怎能这样明目张胆的的抢刀?我就不明白了,父亲又为何如此怕他?” 薛道丰道:“程伯是二十年前,江湖上突然出现的高手,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是传言他的九天惊龙掌威力之大,罕有敌手,如今他既来夺刀,自是知道此刀威力非凡,只不过他这人自视甚高,算准我炼剑山庄只会铸剑锻刀,并无武学高人,这才敢来。” 薛彧哼道:“他若是真心喜欢大夏龙雀,在我炼剑山庄一年一度的品剑大会上,相求一阅也就罢了,可他如今是下战书夺刀,这也太看不起我们炼剑山庄了。” 薛道丰缓缓转过身来,喟然道:“你也不必如此气闷,那程伯扬名多年,都是以恶人自居,妄然夺刀也是他的行事风格,只是我面壁练功,还未大成,想来也不是程伯的对手,更何况他还有六位共进退的兄弟,不过希萼你今日回庄,你我老大老四四人联手,也并非不可退此强敌。”说完,薛道丰指了指桌上那一长形木盒,说道:“希萼,那便是大夏龙雀,你且收好,万一今日失手,我们父子会力保你全身而退,你到那时不要迟疑,携刀速速离去。” 马希萼刚要推辞,便在此时,屋外传来一阵叫嚷,有人在喊:“来了,恶人来了。” 沈庸本想看看这铸剑大师的心血之作,哪知这个当口,那程伯突然来了,马希萼便将木盒捆在后背,在薛道丰的引领下,几人出了屋子。 马希萼低声道:“二弟,你不会武功,待会激战一起,你要紧跟着我,不可离开半步。” 沈庸道:“是,姐夫。” 四人刚到屋外,沈庸只见院中停着一顶黑色的轿子,轿子四周站着四个光着膀子的粗壮轿夫,只听轿中有人道:“今日叨扰贵庄,还望薛庄主海涵。”这声音挺起来谦和有礼,并不像他见过的危月燕、虚日鼠那般蛮横。 话音刚落,轿前两个轿夫,一个挑帘一个压轿,从轿子里缓缓走出一人,可是这人头上带着一个说不上什么样子的面具,只留了一双眼睛漏在外面,在场之人看他如此打扮,无不惊讶。 程伯道:“某不请自来,得罪得罪。”迈步出了轿子,而在此时,山庄的人似乎听到了声响,从四面赶来,占据了院落四周,将程伯五人围在中间。 薛道丰素闻程伯身份神秘,向来是一身黑衣,面具遮面,让人难以分清面目,至今无人知晓他的来历,可听归听,今日一见心中还是凛然一惊。 程伯道:“炼剑山庄之威名,某素来仰慕,只是无缘拜谒,今日有幸来此,实感欣慰。” 薛道丰道:“程先生谬赞了,我炼剑山庄只不过是打铁之所罢了。” 程伯笑着道:“想必这位便是烛庸子的传人,当今炼剑山庄的主人薛庄主了。” 薛道丰道:“正是老朽。” 程伯拱手行礼道:“薛庄主,我这人向来不喜欢兜圈子,我此行的目的早在那封信里说明,不知这几日庄主又考虑的如何了?” 院子东北角上一人忽然道:“大夏龙雀是父亲几十年的心血,你红口白牙一番就想拿刀,也忒欺我炼剑山庄无人了。”沈庸侧头看着那说话之人,只见东北一棵大树下站着一男子,身穿红衣长袍,正是今日见到的那个红衣少年。 薛道丰喝道:“彤儿,不得无礼!”那人还要说什么,被薛道丰一喝,闭口不语,只是脸上表情依然不忿,沈庸心道:“原来这少年竟是炼剑山庄的少爷,身在江湖,心念苍生,着实不易,若有缘可要与他结个朋友。” 程伯道:“无妨无妨,想必这位就是四公子了,听闻四公子痴武,年纪轻轻便已将翻云掌法练到了十成火候,少时若有机会,定然讨教讨教。”说完一挥手,先前那两个轿夫从轿子里又搬出一个箱子,放在地上。程伯一抬手,那箱子竟然自己开了,只见里面金光闪闪,整整一箱子金砖。 薛彤又忍不住道:“你这一箱子宝贝,莫不是打家劫舍抢来的,这样的赃物,我们可不敢收。” 程伯昂首道:“打家劫舍来的又如何,如今这世道,礼仪崩坏,纲常沦丧,又谈何赃物,那石敬瑭孟知祥李昪之流,哪个不是窃国之贼,他们嘴里的江山社稷,难倒不是赃物吗?”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默然,程伯道:“当今天下,十国争霸,老百姓民不聊生,薛庄主占据这湘江之上,铸造为乐让我好不羡慕,只是大夏龙雀问世,江湖中觊觎之人甚多,待来日消息传了出去,合庄上下必然不得安宁,这一箱金子虽然抵不过庄主几十年心血,可是却能为贵庄提供数十年的铸造根本,炼剑山庄此后更能锻造绝世神兵,如此福泽,又何乐而不为呢。” 薛道丰干笑一声,道:“承蒙程先生好意,我炼剑山庄的前程不劳先生挂怀。”程伯哼道:“难倒庄主的手艺只是空有虚名,那大夏龙雀与平常刀剑并无不同?”薛道丰微笑道:“我那雕虫小技本就不值一提,虚不虚名的,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程先生执意要取此刀,那我们也就只有拜领先生的九天惊龙掌了。”程伯一愣,没想到薛道丰说话竟如此直接,道:“那庄主的意思是要我程某献丑了?”薛道丰道:“我炼剑山庄虽非武林大派,但也愿以微末伎俩,领教一下先生高招,彤儿,你先来吧。” 程伯见薛道丰派出了薛彤,心中不禁暗暗诧异,他早就派人探查过炼剑山庄上下所有人,知道薛彤痴于习武,造诣颇深,当下提起精神,不敢小觑于他。薛彤年轻气盛,早就想出手与程伯大打一番,如今得了父亲的命令,心下一喜,终于可以出手了。薛彤右手率先击出,掌风中夹杂着呼呼的啸声,正是炼剑山庄的翻云掌。这套掌法是薛家先祖所创,讲究似云一般,飘忽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程伯眼见薛彤掌到,侧身避过,而后双手推出,一招“二龙戏珠”使出来内力浑厚至极。薛彤身形流转,闪过一击,右手却又是一掌拍出。程伯早料到他右手有此一击,他若与薛彤比拼招式,翻云掌灵活多变,自己未必有胜算,若是比拼内力,这小子定然不是对手,他算准薛彤右手方位,九天惊龙掌早早挥出相候,砰地一声,薛彤手臂受力,猛的连连后退。程伯哈哈一笑,说道:“四公子,可还无恙?”他自忖这一掌足可劈山裂石,哪知薛彤内力有成,只是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复身再上,双手不停摆动,这招“风起云涌”,双手四下摆弄,果真如风云变幻一般,叫人捉摸不透。 程伯见他挨了自己一掌,竟不吃痛,不由得暗暗惊诧,一时间,心中所念,当要抢占先机,电光火石间程伯双掌齐出,左手掌罢右手又击,掌起掌落,连环不绝,一时间竟有八掌挥出,正是九天惊龙掌的“龙争虎斗”,左手似龙右手如虎,一掌既出二掌又至,龙虎争斗不死不休。薛彤丢失先机,来不及躲避,硬生生的接着了其中六掌方才被薛道丰拉开。薛彤内力修为毕竟不及程伯,接连硬接六掌已觉后劲不济,若非薛道丰及时相救,怕要命丧当场。程伯眼见薛彤被薛道丰救走,立马调转方向,直击薛道丰,不给他片刻喘息,双掌齐齐推出,拍向薛道丰后心。 薛道丰救人心急,不曾防备程伯偷袭,眼见后心要着了这一掌,院中众人无不惊愕,痛骂程伯趁人之危。沈庸在一旁,早就觉得这程伯咄咄相逼,有些过分,更何况薛道丰是自己姐夫的恩师,眼看薛道丰命在旦夕,当下也不及细想,瞬步抢到薛道丰身侧,替薛道丰接了这一掌。 程伯突觉手臂有寒气袭来,心下一紧,赶紧将双掌内力回收,迅速护住心脉,以免被寒气所伤。沈庸一掌退去强敌,赶紧侧头看着薛道丰道:“薛庄主,您没事吧。”薛道丰苦笑道:“感谢小兄弟出手相救,当真惭愧。” 马希萼在一旁亲眼所见沈庸挥掌退敌,心下暗暗惊异:“他…怎么会武功?”他自从在成都接触沈庸,到现在算下来已有些时日,无论从谁的口中说出来的沈庸,都是爱文厌武之人,这才带他来炼剑山庄找师傅索要一些文玩墨宝,这时突见他竟能与程伯这样的人物对掌,又岂能不惊! 程伯待寒气消散,方才叫道:“小子,你是花老鬼的什么人?” 沈庸道:“什么花老鬼,我并不认识。” 程伯肃然道:“你刚才使用分明是玄冰心法的内力,你敢说你不认识花老鬼?” 沈庸急道:“什么花啊树啊,我真的不认识。” 程伯见他脸色迷惘,心想他或许真的不认识花老鬼,那他又是如何习得这玄冰心法的呢?正要开口询问,却听见身后有人在喊:“四哥,四哥你没事吧!” 程伯一回头,却见一妙龄少女正在找薛彤,心下念道:“想必她就是薛彤的孪生妹妹薛祺了,我本想炼剑山庄并无奇才高人,哪知却碰到了玄冰心法的传人,如此再比拼下去与我大大不利,莫不如拿了这薛祺,逼迫薛道丰就范,到时候让他拿刀,来大漠与我换人。”心念一动,当即纵身抢上,薛道丰见他朝着薛祺而去,不禁大惊,叫道:“恶贼,莫要伤我女儿。”也纵身去拦。 薛祺与薛彤本是一对孪生兄妹,人们都说孪生之间存在心灵感应,薛彤受伤,或许是被薛祺感知,便急忙来寻,她一个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虽是样样精通,对于武功却丝毫不会,她见程伯向自己攻来,下意识抬起手臂去挡,程伯一把抓住薛祺右臂,即刻封了她身上三大穴道。薛祺登时全身酸软无力,动弹不得。 内力受损的薛彤,见自己的孪生妹妹被抓,也顾不得调息真气,立马起身来夺。薛道丰先到,薛彤后到,俩人前后夺人,却均被程伯封住来路。 程伯将薛祺携在怀中,奋力击退来人,便使劲抛向轿子,大喝一声:“走!”那四个轿夫接过薛祺,将她安放轿中,扛起轿子便飞身而起,霎时间,已离地数丈之高,院子里众人见状,急忙来抢,却都被程伯打出去的一掌接一掌的掌风封住进路,一时之间却攻不破他掌风所形成的那道气网。唯独沈庸有玄冰心法护体,冲出那道无形气网,可他冲出之时已晚,那四个轿夫早已远去,沈庸追人不成,只好转身想要留住程伯,哪知程伯身法诡异,一闪避过沈庸一击,便如幻象一般飘出院外。薛道丰、薛彤、沈庸三人齐齐跃出,程伯已然走远。 众人只听得:“若要救人,拿着大夏龙雀来大漠找我。” 薛道丰道:“好诡异得身法。”薛彧、马希萼相继跟出,他们本就晚了半拍,是故没有看清程伯去路。薛彤本想追赶,却被薛道丰拦了下来:“别追了!” 薛彤心有不甘,愤然道:“就这么让他走了,那妹妹怎么办?” 薛道丰道:“那此番夺刀不成,反抢祺儿,也不过是为了拿住我们命门,让我们以刀换人,所以祺儿不会有生命危险的。”说着话,转过身看着沈庸,见礼道:“今日之事,多亏少侠援手,竟还不知少侠姓名,讨教。” 沈庸赶紧还礼道:“不敢不敢,晚辈沈庸。” 马希萼接着道:“这位便是我未婚妻的胞弟。” 薛道丰点点头:“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功力,他日若得名师指点,武学造诣必然不可限量。” 薛彤性急,拦道:“爹,你们在这恭谦礼让,妹妹怎么办,纵然她一时无恙,但落在那群恶贼手里,这么下去也难保会有个三长两短。” 薛道丰呼了一口粗气,森然道:“老四,你总是这么心急,你说的那些我又岂能不知,只是我先前观察,那程伯似乎很是忌惮沈少侠的真气,所以我想沈少侠若肯相助,你俩人联手去救祺儿,将会大大增加胜算。” 马希萼却道:“师傅,可是我与敏儿的婚礼将不日举行,如此当口,让二弟离去,怕多有不妥。”他言语支吾,听起来很不情愿。 沈庸道:“昨日承蒙姐夫赐宝,我正愁无以为报,正好今日师门蒙难,我能效微薄之力,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马希萼心中所念,实是《山居图》的下落,他当日离楚入川之前,马希范特意交代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打听清楚《山居图》所在,可他在成都费了一番功夫,也没查到线索,只是打听到携图归降的赵匡济是沈庸相救的,这才在沈庸身上花起了心思,眼看就要有些眉目,沈庸突然离去,岂非前功尽弃!马希萼道:“二弟,你本就是跟随我们偷偷而来,你若前去救人,有个好歹,我如何相岳父交代?” 沈庸不知道啊马希萼的心思,只道他真的怕不好向爹和姐姐交代,说道:“跟我爹没什么可交代的,他本就把我丢在山上,我一个人也是无趣的很,姐姐那我亲自去说与她,定不会让姐夫为难,更何况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既然应了薛庄主,必然不会反悔了。” 马希萼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好再说什么,当下便与他离了炼剑山庄,回万熙园向沈敏辞别去了。沈敏本不想让自己的弟弟犯险,更何况她根本不知道沈庸什么时候练成的一身武功,可她见沈庸神色坚定,知道他是打定必去的想法,也就只好应允。 救人如救火,片刻耽误不得,沈敏还在替弟弟收拾行李,沈庸便悄悄离去了,他始终担心姐姐心软,怕会临时变卦。 出了潭州北门,薛彤便已候在了那里,此行大漠,路途迢迢,他特意替沈庸选了一匹好马,二人打马并肩,向西北而去。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七章 平沙万里罕人烟 “噢大漠 风沙卷走了多少个日出与日落 漫漫黄沙 闪烁着遥远的传说 月亮洒满星河 过客燃着篝火 风吹来 伴着悠远的歌…” 歌声夹杂着驼铃,飘荡在黄沙漠漠的戈壁。几匹骆驼,拖着沉重的步伐,结成长长的驼队,在大沙漠上行走着。一个回鹘青年引吭高歌,歌声方歇,驼背上另一个青年笑着骂道:“葛萨,你再唱,看这大太阳,非得把你嗓子烤焦了,然后再把你烤死。” 葛萨也笑着答道:“太阳把我烤死,我也乐意,谁让咱今儿运气好,小赚了客人一笔,回家买上几个哈密瓜,一口气吃个痛快。”说着话,眼神不住的往身后瞥。 先前说话的少年装出生气的样子,骂他道:“这方圆几十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山丘,像这种鬼地方,你连一滴水都找不着,却偏偏在这里提什么哈密瓜,你这不是存心气我嘛。” 葛萨笑道:“阿克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竟然说生我们养我们的大漠是鬼地方,难倒你不想念那绿洲里的瓜果,还有梳着长长辫子的牧羊姑娘嘛!”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拌着嘴,却突然被身后传来了阵阵咳嗽声打断。 阿克什朝着那个方向一努嘴:“快点吧,你的贵客都醒了。” 葛萨赶紧骑着骆驼来到那人身旁,只见一少年扶着驼背,缓缓坐了起来,有气无力的说着:“这是到哪了?” 葛萨笑道:“沈少侠。你终于醒了,咱们已经在库尔顿沙漠里了,再有两天,就到我们庄子了。” 说话的少年正是沈庸,他当日和薛彤打马北上,也不知连续奔波了多少日夜,方才出了玉门关,可出关之后,刚刚踏入莫贺延碛,还未深入库尔顿大漠,就遇到了大风暴,幸好他俩被路过的驼队所救,才捡回一条性命,可在风暴之后,薛彤却昏厥不起,此刻正躺在骆驼拉着的木板车上,而沈庸也劳累过度,在给了驼队一笔钱之后,也昏睡了过去。 此时醒过来,精神好了许多,他看着这茫茫戈壁,感叹道:“域西之地,长八百里,古曰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果然不假。”葛萨听他说话,摇了摇头:“你们汉人说起话来总是文绉绉的,也听不懂你们说什么。” 阿克什插嘴道:“就是就是,说点让我们能听得懂的话嘛。” 沈庸笑道:“葛萨,阿克什,刚才我实在精神不济,也没来的及问,你们既然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肯定知道瀚沙堡了。” 听到“瀚沙堡”三个字,葛萨和阿克什的脸上下意识一愣,葛萨沉吟道:“难倒你们来沙漠是为了去瀚沙堡?” 沈庸点头道:“不错,我有一个朋友身陷堡中,我与薛兄弟此来大漠,就是为了救人而来。” 阿克什“噗呲”的笑出声来,说道:“你们汉人就是自大,且不说那瀚沙堡主人如何厉害,单凭这八百里黄沙,你和你那位昏迷不醒的兄弟,就绝无可能活着到瀚沙堡救人。” 沈庸接声问道:“你们知道瀚沙堡主人?” 葛萨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无奈,说道:“那瀚沙堡主人身份神秘,我们只知道他叫做程伯,不过他这姓名怕也是假的,他二十年前突然来到大漠,还聚集了一群手下,隔三差五便要四下抢掠村庄,我们这周围的七八个庄子都恨死他们了,可是他们的人越聚越多,还会功夫,我们也只好默默忍受,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黄沙漫漫,无际无边。这两位回鹘青年带着沈庸和昏迷的薛彤,还有他们的小驼队,就这样在沙漠里穿行了两天两夜。阳光射在黄沙上,烫得骆驼也直喘着粗气,幸好到了傍晚,天气就渐渐凉快下来。可如此巨大的温差,让本就昏迷不醒的薛彤,身体温度开始滚烫起来。沈庸从未来过大漠,更不想这里的环境比想象中的还要恶劣,他一边担心薛彤的身体一边担心万一走不出去这大沙漠又该如何是好,一时间竟有些悔意,他后悔自己没有多带点粮食清水药品之类的东西,“这次真是活该受罪!”沈庸心里不断埋怨着自己。 到了第三天,沈庸的嘴唇已经干裂的流出血来,他看着望不到边的浩瀚沙海,心里生出一股绝望,他想起了爹娘,还有远嫁楚国的姐姐,如果自己要是踏踏实实的跟着父亲做生意,肯定不会在这里涉险了,想到这里,自己竟有些唏嘘。 “少侠,看到了吗,穿过前面那个沙丘,我们就到家了。”葛萨的叫喊声,打破了沈庸的思绪,他顺着葛萨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有一座土沙丘,阻住了他的视线,可沈庸还是高兴极了,因为他终于看到了希望。 又走了半日,翻过沙丘,沈庸远远的就看见了一面迎风飘着的大旗,那大旗绣着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图案,葛萨说,那是他们沙漠里的图腾,可以保佑他们村子人人平安。大旗之下,便是村庄,他手里握着那早已见底的水袋,殷切期盼着回到村庄的那一刻。兴奋,此刻已经掩饰不住,他扭头看着葛萨和阿克什,他们两个人的心情此时似乎平淡很多。沈庸想着,他们俩作为村庄里为数不多喜欢习武的青年,每次都承担着带领驼队外出买卖的重担,或许是出入久了,他们两人已经习惯了。可是后来葛萨告诉沈庸,他们每次回到家里,心情并不平淡,他们祖祖辈辈世代生活在这里,他们感恩上苍馈赠他们的生命,能让他们每次走进大漠都能安然归来。 面对金黄无垠的沙漠,不惧怕苍凉和死亡,那温顺伟岸的骆驼,那炎热炽烈的阳光,那坚韧、毅力、智慧的回鹘人,他们身上的那种沉静,那种博大,那种激越,那种执著,那种震撼,那种魅力,让沈庸深深震撼。 这座藏在库尔顿大漠里的村庄名叫亚通古孜,村子里只有四十多户人家。进了庄子,沈庸先把薛彤安顿在了葛萨家中,葛萨的父亲是村庄的长老,而长老不仅是村民们的信仰,掌握着整个村子里的生杀大权,更要精通医术,为生病的村民排除病患。刚安顿好薛彤,葛萨便领着父亲进了屋,沈庸看到葛萨身后是一位古稀老者,身影佝偻,却脸色威严,他猜想那定然是葛萨的父亲,刚要见礼,那老者缺看都没看沈庸一眼,直接走向薛彤,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容貌,半晌方开口说了一句话,沈庸只听得“呜哩哇啦”,不知道老者在说些什么,一脸茫然的看着葛萨。 葛萨笑道:“我父亲说的是回鹘语,他问你,此人可是受过内伤?” 沈庸忽地记起那日在炼剑山庄,薛彤被程伯所伤,他点头道:“正是。” 葛萨低声在老者耳边说了几句话,老者又搭着食指于薛彤的脉搏之上,又是半晌,老者向着葛萨言语了几句话,葛萨说道:“倒也无碍,只是先前受过内伤,又加上连日的奔波,劳累过度,后来又在大漠里受寒气所伤,方才昏迷不起,我给他抓几副药调理几天,也就好了。”听说薛彤并无大碍,沈庸心中大喜,赶紧拜谢老者。 夕阳沉入沙海,昼光即灭。 沈庸坐在一堆篝火旁,他的边上坐着葛萨和一个姑娘。从葛萨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那位姑娘,俩人在一旁有说有笑的嬉闹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沈庸想起了他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朦胧之中只是觉得水的那一方一定会有一片新的景色或是有一个伊人。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踩着青石板,穿着一身洁白素衣,向他盈盈浅笑着,沈庸终于听到了传自相思园里的私语声,或许她就是那个可以与自己共赏春花秋月的人,可是,父亲的呵责声随之而来,自己是巴蜀第一大贾沈宝山的独子,岂能娶一个无权无势人家的女儿,父亲说自己没有出息,可是出息又是什么呢,抵得过一个人真真切切的感受吗?后来,沈庸又去找过那个姑娘,可是她们家早已人去楼空,了无痕迹。他去买了一坛酒,酒入了腹,沈庸捂着心痛处,苦笑了起来,他应不应该恨自己的父亲呢。 醉眼迷离,望着空荡荡的庭院房屋,沈庸举目四望无所依,风从他的发梢掠过,怀中坛子里的酒还在摇晃着…… 大漠之上,月朗星密,寒风入骨,缓过神来的沈庸发现柴火已经燃尽,而葛萨和那个姑娘也都消失了,只有一声“土匪来啦!”还萦绕耳边。 偌大的村庄,突然间变得寂静起来,家家户户的灯火也都消失不见,沈庸脚下的灰烬,此刻显得格外亮眼,他身后那面绣着沙漠图腾的大旗,和着牲畜的嘶鸣,为这座小村庄平添了一份萧凉之气。沈庸心下大骇,忽见右首外不远处露出一点灯火,沈庸念道:“莫非是土匪作怪。”他向着灯火快步走去,那灯火看着不远,走起来却是相隔甚遥,走了好一会仍是闪闪烁烁,瞧不清楚那里到底是何物。沈庸喃喃道:“这可有点儿邪门。”突然那盏灯火似被风一挂,闪烁不定间,那火竟发出了蓝生生的光。沈庸大惊:“莫不是遇见鬼了!”他心中向来不信鬼魅之说,心中又好奇那蓝光是何物,当下又驱前里许,想要一探究竟。又往前走出几步,忽听一个声音隐隐约约的飘了过来:“既然还有人敢来凑热闹。”竟是汉语,这声音忽高忽低,阴阳怪气,钻入耳中令沈庸极不舒服。 沈庸从未行走江湖,也没有遇到过眼前情形,只是隐隐感觉前方似有不少人马,他们远远的驻在那里,并没有其他动作。沈庸只道是连年征战,从战场逃到沙漠的逃兵,并未在意,他此次北上大漠只是为了解救薛祺而来,不愿多生事端,正要从来路退回,却见蓝火微光中一条黑影飞了过来。 沈庸眼见有人攻来,心下不及多想,赶紧运气应敌。他来大漠的路上,每日见薛彤运气练功,也忍不住讨教一个运气的法门,那薛彤本是武痴,也乐意教授一二,沈庸依法参练,此时的玄冰心法内力,虽仍是不解散功要旨,但内力收发已是颇为顺意。那身影行至跟前,沈庸见是一个灰衣大汉,那人手中提着一把钢刀,手一扬,便向沈庸砍来。这一刀着实劲力不小,刀刃刚落下一寸,那黑影忽觉寒气一荡,斜里拍出一掌,夹杂着逼人的寒气,直取他的胸口。那人脸色大惊,手腕急缩,连退数步。他不想这小村庄里竟有如此高手,大喝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人?” 沈庸也不曾想到,此人竟身怀内力,绝非寻常兵士,心中暗道:“大沙漠里的武术好手,莫不是瀚沙堡的人来抢东西了?”当下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那人大笑一声,说道:“好个毛头小子,不识得你骨罗爷爷了?”说话间,那人身后又蹦出五个大汉,霎时间,五人手持长枪同时向沈庸刺来。沈庸见状,双掌立刻摊开,四下一荡,登时那五个大汉的手中兵刃,给扫了出来。 五人手里没了兵刃,都不敢近沈庸的身,先前那灰衣大汉骨罗叫道:“没用的废物!”说着话,向沈庸一刀劈来,沈庸连退三步,避开锋芒一击,而后手中寒气又聚,挥掌拍向那人,正中他胸口。只见他立身不稳,直摔了出去,又听“啪”的一声,整个身子撞在了一棵大树上,但见那树受力之下,“飒飒”作响之声不绝于耳。骨罗复身再战,忽听一声长啸,在一旁助战的大汉,像落潮般往后退去。沈庸正在奇怪,忽见一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策马而来,离他约莫还有五六丈的距离,蓦然在马背上腾空而起,手中握着一柄短剑,当头刺下。沈庸大惊,当即双足一顿,身子也凌空而起,双掌寒气大盛,往那短剑上一撩,那剑好像长了腿似得,竟飞了出去。沈庸一击得手,想要乘胜而追,便在此时,却猛见一阵狂风携着黄沙,直射而来,沈庸一个倒翻身,身子后纵而去,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后头看时,只见一矮胖子也刚好落在地上,正在狠狠地盯着他。 沈庸双眸如电,浩气重凝,眨眼间他又和那三人打了起来。他虽有玄冰心法护体,一般武林人士绝难伤他,可沈庸毕竟经验不足,对敌一人之时,尚能凭借心中一股坚韧之气,打退对手,但同时对上三人,却手忙脚乱的占不到任何便宜。四人缠斗间,那骨罗大汉眼见久斗不下,心里烦躁起来,手上招式越发简单,却也越来越狠,横砍竖劈的朝沈庸双腿而去。沈庸双腿拔地而起,借着这股凌空之力,右掌撩向骨罗大臂,骨罗收刀不及,整个右臂正好撞在沈庸右掌之上,只听狂叫一声,钢刀失手落地,再瞧他右臂好似被冰封住一般,皮肤上敷上了一层厚厚的冰,这一条手臂便毫无知觉的僵住了。 那矮胖子和沈庸斗了一阵,发现沈庸虽然内力纯厚,手上招式却七零八碎,显然不是名门大派教出来的徒弟,更像是自己偷学的武功,毫无章法可言,便在一瞬间,瞧出沈庸破绽,趁虚而袭,手中长脸刺向沈庸后背。沈庸听得背后风响,猛然记起那日在家中,陶浪与余浩然切磋之时,余浩然曾以一招“后来居上”攻陶浪后腰,陶浪并不回身,右脚反踢,踢开余浩然刺来的一剑,沈庸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当下也是右脚反踢,一脚踢开了刺来的剑身,顺势挥掌反撩敌手。使剑的矮胖子赶紧回缩,沈庸一击得手,心中一喜,想着当日陶浪使出的招式,一步踏上,手做刀刃般当空劈下,矮胖子扭身避过,而后手中长剑一阵抖擞,复向沈庸刺来,沈庸左腿一扬,踢开剑身,收腿之时,右手乘势反抓,矮胖子不及收手,剑柄已被沈庸夺了去。那人见状,扑身向前,想把剑再抢回去,哪知沈庸右手挺剑,向他直削了出去,矮胖子大惊,急忙后退。沈庸将寒气注在宝剑之上,右手用力,大叫一声:“还给你!”竟向矮胖子抛了过来,那人只见宝剑之上寒气四射,不敢硬接,俯身捞起骨罗失手掉落的那把钢刀,眼见剑至跟前,矮胖子举刀力架,只听“当”的一声,那把剑竟然夹带钢刀着飞了出去,矮胖子钢刀脱手,登时失重,一个跤摔在了地上。 三人当中的瘦子,见两个兄弟都败下阵来,急忙抢上,突然举剑当胸,如老鹰一般急扑过去,向沈庸胸口直刺。这一剑去势极快,沈庸手无兵刃,无法抵挡,立即身子一错,右手双指并拢,向瘦子胸前要穴点去。沈庸幼时之时,陶浪曾传授他武功,以作防身之用,怎奈沈庸对打打杀杀的武学之术并不感兴趣,反而在陶浪教他点穴之术时,颇为上心,他只觉点了某人穴道,那人便动弹不得,甚是好玩,故此对人体几大穴道多为留意,更加上玄冰心法秘籍中所授人体穴道,沈庸早已了然于胸。沈庸抬手点的那瘦子的穴道唤作膻中穴,轻者动弹不得,重者立即毙命。那瘦子突见沈庸手指袭到,左掌自下向上一撩,反手抓出。沈庸见他左掌挥出,右手剑道势减,当即左手抢出,想要依照夺矮胖子宝剑之法,夺取瘦子的短剑,哪知那瘦子反撩的左手袖中倏地飞出一把飞刀,沈庸见状身子急偏,闪过暗器,还未立足,那瘦子左掌已到,正打在沈庸肩头。 沈庸顿觉肩头吃痛,足下踉跄,险些摔倒。矮胖子见状,三滚两爬来到沈庸身旁,双手合围,将沈庸双腿牢牢抱住,大喊一声:“大哥,快杀死这小杂种!”沈庸双足被制,无法动弹,眼见白光闪动,那瘦子挥剑直刺沈庸喉咙而来。沈庸无法闪避,只好抬手硬拼,心道:“这次死就死了,也算帮村子里的父老乡亲做件好事。”双手在挺在胸前,身体一座冰山一般,源源不断的往身前挥发着寒气。瘦子只道他举手等死,心下一喜,哪知他刚一靠近,便感觉有数十股寒气犹似冰箭,从前方急射而来,瘦子还不及近身,便被寒气推回数丈,那环抱着沈庸双腿的矮胖子,已是全身雪白,结满了冰霜。瘦子大惊,他不想沈庸的寒气内力竟然如此之强,失魂之下,转身要跑,哪知刚转过身去,忽地一掌袭来,瘦子又是一惊,连连后退。呼!呼!呼!连挥三掌,骂道:“无耻之徒,三个欺负一个!”一掌紧似一掌,一招“黑云压城”,把瘦子杀得手忙脚乱。那瘦子感觉来人掌法极是精妙,急忙跃开。定神看时,却是一个红衣少年,挡在了他的退路之上。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八章 古来筑堡求安泰 沈庸一见,大喜道:“薛兄弟,你醒了?”原来是薛彤苏醒过来之后,听到有打斗的声音,急忙赶来。沈庸看到薛彤活生生的站到眼前,本已疲惫的身子,又来了精神。 薛彤也不答话,只是恶狠狠的盯着瘦子骂道:“不知羞耻的匪徒,看我不结果了你!” 那瘦子本就不敌沈庸,眼见他又来了一个帮手,再动手必然性命不保,若是在俩人前后夹击之下逃走,也并非易事,更何况还有两个受了重伤的兄弟和五个跟随他们而来的属下。一时间彷徨无计,只好硬着头皮道:“两位少侠初来大漠,定然不识沙漠风云,今日若放我兄弟一条生路,今后在大漠之中,我可以助你们畅行无阻。”沈庸听他口气不小,问道:“你们是谁?”那人道:“我们是欧家堡弟子,我叫覆罗,使剑的那个是我二弟同罗,被少侠封住手臂的那个是我三弟骨罗。”沈庸与薛彤本以为他们身手矫健,必是瀚沙堡的人,却听他们自报家门是欧家堡弟子,着实吃了一惊。薛彤哼道:“你莫要乱报字号,那河西欧家堡我是知道的,想当年欧家堡主人欧少渠也是江湖上成了名的人物,可二十年前欧家堡便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弟子传人?”那骨罗此时右臂上的冰霜已经融化,甩着刚有知觉的手臂,怒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哪个会冒充字号!”薛彤道:“那你们既然是江湖上数得上来的人物,又为何跑到大漠里,做起了强人的买卖?” 覆罗叹了一口气,说道:“少侠有所不知,我欧家堡本是世世代代居于河西的回鹘人,前朝大中年间,大族张氏率众组成归义军驱逐吐蕃收复瓜州、沙州、伊州等十一州地,并派遣人携版图户籍入朝,宣宗皇帝遂赐诏,任张氏族长张议潮为归义军节度使、十一州观察使。自乾元三年,张承奉掌权之后,他不甘坐守其地,开始了与我回鹘部落的连年战争,一时间境内号哭之声不止,怨恨之气冲天呐。” 沈庸“嗯”了一声:“不错,此事我也有过耳闻,张议潮兄弟治理河西颇有政绩,只是那不肖子孙确实可悲,可不知为何,后来又易主曹氏?” 覆罗听了沈庸的话,继续说着:“连年征战,张氏早已失了人心,曹氏掌权也是大势所趋啊。” “那你们又为什么来到库尔顿大漠呢?”沈庸问道。 覆罗接着道:“当年我甘州回鹘部为了一举歼灭张氏,与曹家合兵一处,这才迅速的灭了张承奉,不想事后曹议金突然毁约,短短十数天连克我回鹘部甘州、肃州等地,英义汗只好率族人大肆迁居,辗转多地,我们欧家堡的这一支族人,便迁到了库尔顿漠北一带,在这里建立起了瀚沙堡。” 沈庸、薛彤二人一听“瀚沙堡”三字,又吃了一惊。薛彤急道:“你们果然是瀚沙堡的人,快说我妹妹被你们藏到何处!”骨罗冷冷地道:“又不是我们做的,你这么凶干什么。”薛彤怒道:“你们是瀚沙堡的人,不是你们做的那是谁做的!” 覆罗干笑一声,插嘴道:“我三弟说的没错,我瀚沙堡刚刚建成三个多月,便被程伯领着一伙强人所占,师傅也在那场大战也被程伯所杀,从那之后侥幸活下来的族人能跑的全都跑了,只剩下我们几个了。” 沈庸奇道:“那你们为什么不跑?” 覆罗道:“若不是师妹神志不清,宁死不离开大漠,我们也不会在这里一待就是二十年,大漠之中,草木不生,我们也只能靠抢掠村庄讨些口食,还须得昼伏夜出,以免被那程伯所知,杀我们灭口。” 沈庸扭头看着薛彤,道:“薛兄弟,这人的话听来倒似不假,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需要照料的疯癫师妹,依我看…”说着话,沈庸走到那矮胖子同罗身边,催动体内真气灌入那人体内,接着道:“不如今天的事情就算了吧。” 薛彤好像没听见沈庸的话,双足一跃,落到同罗身旁,左手抓住他肩头,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掷出五丈之外。覆罗、骨罗具是一惊,以为薛彤要痛下杀手,待上扑上去迎敌,却听薛彤冲着同罗喝道:“若要救人,须得天亮之前把那疯掉的师妹带来,我方能相信你们的话。”同罗这一跤正正的摔在那五个大汉脚下,跌的他满脸黄沙,幸好大漠土地沙尘甚厚,手脚筋骨不至于有大的挫伤,他腰酸背痛的爬起身来,羞愤的带着五个大汉落荒而去。 便在此时,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都透过门缝看到了抢匪被制服的一幕,村民们个个兴高采烈的跑了出来,把沈庸和薛彤围在中间,欢呼雀跃之声,让沈庸听了好不欢喜。 薛彤先找来几个身材较为健壮的大汉,安排几人把覆罗、骨罗两兄弟拿绳索捆了起来,关在了葛萨家的偏房里,让几个大汉轮流看守。 天还未亮,刚刚入睡不久的沈庸忽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推门看去,原来同罗果然带回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只见她衣衫华贵,唇有砂红,整个一大家闺秀的容貌,哪有半点疯傻的样子。薛彤此时已站在院中,冷笑道:“这就是你们的那个傻师妹?”他本想这姑娘定是同罗找来诓他的,可找人也得找个似模似样的,哪有把好人家的姑娘认成疯子的道理。 哪知薛彤话音刚落,那姑娘突然大笑了起来。薛彤被吓了一跳,叫道:“你笑什么?”那姑娘咧嘴欢笑着指了指天上,道:“你看,那有一条大鱼。”薛彤抬头观瞧,满天星斗未散,似亮非亮的晨幕之中,哪有什么大鱼。 薛彤怒道:“谁家的女子,在那里装傻扮呆?”心下却暗暗纳闷,这女子眼睛大而无光,目色聚而无神,倒不似装出来的,可如果她真是一个傻姑娘,却又为何穿的如此整齐?再打量那女子,只见她正在左一圈右一圈的来回走着,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言行举止确与常人有别,薛彤又道:“这女子姓谁名谁?” 同罗道:“她叫欧桐,是师傅唯一的女儿。”沈庸听到同罗报出家门,心想:“这必然没错了,看来这几个人说的都是真的。” 薛彤却还有疑虑,沉吟道:“她天生就是这样痴傻?” 同罗叹道:“小师妹原来也是冰雪聪明之人,只可惜后来师傅师娘被杀,给她刺激太深,从那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她还每天穿着师娘的衣服,死活也不离开大漠,成天说着要回瀚沙堡去找师傅师娘,可我们这点微末功夫,又怎是那‘玄武七宿’的对手呢。”说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语调甚是悲凉。 沈庸走向院中,忽道:“瀚沙堡是你们先前所建,那必然对堡中地形了如指掌咯?”此言一出,薛彤心下一怔,念道:“不错,我只想着整治这几个人,却不想这几人真是瀚沙堡传人,既然二十年前他们参与修建瀚沙堡,那对堡中地形必然十分熟悉,由他们带领我们潜入瀚沙堡,必是事半功倍。” 同罗道:“我与三弟当时年纪尚幼,不过我大哥却是修建瀚沙堡时的督造总管,如今他的怀里还携带着当年的建造图。”沈庸、薛彤心下一喜,他与薛彤早有商议,瀚沙堡人多势众,单凭他二人绝难光明正大的去救人,除非寻得方法,潜入堡中,方可图谋,而今瀚沙堡的图纸就在眼前,叫他二人如何不喜。沈庸赶紧走到关押覆罗、骨罗的偏房,吩咐看守大汉把里面的人放了出来。 覆罗在偏房之时就听到了院中几人对话,心想这二人虽然打得赢我兄弟三人,但他二人一个虽内功深厚却招式平平,一个武功虽精却病体初愈,绝非“玄武七宿”的对手,他们既然放了我们,我就不能让他们以身犯险。刚一出屋子,覆罗便问道:“敢问俩位少侠,为何要执意去瀚沙堡?” 薛彤冷冷的道:“救人。” 覆罗三兄弟具是一惊。 沈庸又道:“不错,这位薛彤兄弟的同胞妹妹被程伯所虏,我们此行大漠就要去瀚沙堡救人。”当下将程伯在炼剑山庄如何夺刀又如何将薛祺掠走的经过概略的讲了一遍。 覆罗又是一惊,不想这年岁不过二十有余的后生,竟是响当当的炼剑山庄四公子,他虽久居大漠,然早年间跟随师傅欧少渠闯荡江湖之时,便已听闻炼剑山庄大名,只不过那时的同罗、骨罗年纪尚浅自是不知。 薛彤性急,还未等沈庸说完,抢道:“听说你有瀚沙堡的建造图?”覆罗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牛皮图纸,递给了薛彤。薛彤接过手,只见那上面画着厅堂廊庑,碉楼地窖。覆罗道:“这图上所绘,便是瀚沙堡全貌。”沈庸也凑了过来,仔细看着图纸,说道:“这瀚沙堡好大啊,我们又该怎么去找薛姑娘呢?”覆罗指了指图纸,道:“如果我所猜不错,薛姑娘应该被关在这里。”薛彤一把将图纸合上,问道:“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潜到这里?” 覆罗道:“我在瀚沙堡中曾买通一人,从他那得到消息,三日之后,便是瀚沙堡外出夺粮之期,周边有七八个村子,他们一去便要三天时间,那时堡中大批人马外出,我们趁虚而入,便是救人的最好时机。” 薛彤点头称是,心中却焦急万分,看来又要等上三天了。 三日后的晌午,覆罗先将欧桐安顿在葛萨家中,又留下骨罗照看,这才与同罗带着薛彤、沈庸二人,奔瀚沙堡而去。 大漠之中,黄沙弥漫,沈庸也不知道乘马奔袭走了多久,只觉此时已日暮苍穹,黄沙一片黛色。风呼啸着掠过众人脸庞,发出瘆人的呜咽。一路上,只有他们四个人四匹马,忽听前方一声马儿长嘶,为首的覆罗率先勒住马缰,停住了脚步。 狂风,冲击着四人脚下的沙丘,那座孤零零的瀚沙堡已是遥遥在望了。 沈庸只见不远处有一座天然峡谷,在那峡谷转弯处,一座黑哟哟的城堡立于山壁一侧,其势甚为挺拔,高高的圆顶之下,一片石砖墙,透过被风刮出的昏暗光线,能够清楚的看到,城堡之中有不少房屋碉楼。 薛彤救妹心切,正要拔马前行,忽被覆罗拦下,指了指瀚沙堡的后方,薛彤会意,四人又同时打马向堡后奔去。 瀚沙堡的背后,铺着一块巨大的避风岩石,岩石之下还有一个半露天的洞穴,或许是受岩石遮挡,那洞穴之中不见一点尘沙。沈庸忍不住问道:“难道这里是暗门?” 覆罗一点头,抬手在那块岩石的中心拍了三掌,而后传来一阵使人心悸的“嘎嘎”之声,那露天洞穴内竟然缓缓开出一个门洞。覆罗道了一声“下”,身子一跃便没入了门洞之中,薛彤、沈庸、同罗相继跃下。 跃入洞内,沈庸发现自己竟掉在了一个滑道上,越滑越深,深不见底,无边无际,四周没有光,只有四人滑动的声音。 沈庸的一颗心开始“扑通扑通”乱跳起来,他不知道这深不见底的下面到底有什么东西!约莫一盏茶的光景,沈庸的双脚好像触到了什么东西,强大的下坠力却让他在平面之上又滑了一小段距离才停了下来。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只听有人道:“覆罗,这是哪?”沈庸听得出来,这是薛彤的声音。 又有一声音传来:“这是瀚沙堡的地窖,这些人不知道当年的瀚沙堡还幸存着几个人,所以对那暗门就没有设防,我们这才如此轻易的溜了进来。”是覆罗的声音,又听他道:“薛公子,沈少侠,二弟你们都还好吧?”黑暗中看不到彼此,只能通过声音来判断安危。 薛彤道:“我没事。” 沈庸道:“我也没事。” …… 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覆罗没有听到同罗的声音,又道:“二弟,你在吗?” …… 依然没有声音。 覆罗心中一急,伸出手就要往前摸,忽然间,一只手从他旁边伸过来,将他伸出的双手轻轻抓住。 “二弟,是你吗?”覆罗话音刚落,这只手已封住了他身上七处穴道! 薛彤听到了一阵细小的声响,叫道:“覆罗?” …… 还是没有声音。 沈庸心下一凛,难道出事了?忙道:“薛兄弟,你在吗?” 薛彤应道:“我在。”说着,顺着沈庸说话的方向,薛彤摸了过来。刚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传来一个苍劲阴森的声音:“你们终于来了!”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九章 今番豪情作楚囚 那声音男女莫辨、鬼魅至极。 沈庸心中一颤,声音好像是从门外传进来的,他无法形容这个难听的声音,简直就是半夜里的鬼哭坟。 那句话没说完,沈庸又听见了一阵风声,好像是薛彤冲了出去。片刻之后,只听薛彤恨道:“看来我们是上了他们的当。”薛彤怀疑覆罗三兄弟根本就是和程伯他们是一伙的,这一招“请君入瓮”,让薛彤此刻恨得牙根痒痒。 忽听沈庸轻唤道:“薛兄,你在干吗?” 薛彤回应道:“我在看这里有没有出口。”薛彤把周遭摸了一遍,无不是五六尺厚的石壁,哪里有门! 那阴森的声音,再度传来:“那薛老儿不来,就凭你们两个也敢闯进瀚沙堡!”声音中充满了不屑与轻蔑。 沈庸叫道:“你是什么人?”那语调虽然狂傲,却与程伯语气决然不同,沈庸断定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个说话之人。 那声音冷冷的道:“我既然与你们答话,自是瀚沙堡的主人了。” 沈庸又道:“那你就是程伯了?” 那声音却没有答话,过了很久,才又响起:“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很快就要死了,但我并不着急杀你们,因为你们什么都看不见,我要慢慢折磨你们,然后再等那薛老儿亲自带刀来赎你们。” 薛彤突然怔在了那里,他和沈庸此来大漠,一路之上绝对没有碰见任何瀚沙堡的人,那他们又怎么知道我们身上没有带着大悲刀?难道有内鬼? 还没等想出头绪,薛彤突然间,听到了一阵尖锐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快,像是什么物体在相互摩擦一样,把地窖震得摇晃了起来。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大笑,笑声如怒浪波涛,滚滚而来,令沈庸、薛彤二人心悸神摇,耳膜如割! 笑声愈来愈高亢,沈薛二人的气血随着对方的笑声,不停的起伏,渐渐翻涌如潮,二人忙把自己的双手紧紧塞住耳朵,试图把笑声据于听觉之外…… 但声音还是透过了他们的手,钻入了耳中,无休无止,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 沈庸猛然惊觉:“这笑声如此诡异,纵使不引我心跳而死,也得落得个终身残废!”急忙凝神屏气,运起玄冰心法内功,过不多时,心跳已渐渐趋于平和。待到笑声停歇,他额间鼻端,已是汗珠累累,唯有耳朵里还在“嗡嗡”的作响。 沈庸整个人都已虚脱,半蹲在那里大口的喘着粗气,他耳朵就像被人戳穿了一样,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一个人看不见又听不见的时候,内心的那种焦躁不安,此刻的沈庸已完全体会。 过了很久,他终于缓过劲来,但薛彤呢?沈庸自忖耳力已渐渐恢复,却仍旧听不见任何声响,偌大的地窖里好像就他一个人,他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期盼着能碰到些什么。 他正在像无头苍蝇一样摸索着前行,忽然有一束火光亮了起来。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火折子,竟是骨罗。 沈庸心中一惊:“骨罗不应该留在村子里照顾欧桐吗,怎么跑这里来了?”怔道:“怎么是你?” “快,随我来。”骨罗语气甚是焦急,拉着沈庸快步走了起来。 沈庸一撇头,右前方不知道什么竟然亮出了一道拱门,骨罗正拉着沈庸往门内而去。二人走到门口,沈庸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心里有些犹豫,骨罗却嘿嘿一笑,说道:“少侠怕了?” 沈庸见他诡异一笑,心中生出几分怪异,可他还未及多多想,竟被骨罗一把拉进了门内。拱门之内,是一个石筑的甬道,甬道之中,响起空洞的足步回音,像是几个人同时举步而行。 走完甬道,眼前是一排石屋,整整齐齐的列在一个巨大而又空旷的厅中,这些石屋全用石板砌成,每个石屋都没有窗户,只有一道看起来年代久远,已锈迹斑斑的铁门。这些石屋之上布满苔藓,到处蛛网层封,石洞的地面也是石板铺成,大部份都被蔓藤遮没,此间的湿腐之气,令沈庸触鼻欲呕。 此刻,瀚沙堡外夜幕初临,而堡内更加沉如鬼狱。 沈庸的一颗心忐忑不已,他不知道薛彤、覆罗他们究竟在何处,薛祺又被关在哪里,骨罗又是什么身份,对方要自己来到这里,又有什么用心? 突然,眼前黑影一晃! 沈庸机警的站在那里,目光转处,登时汗毛逆立,头皮发炸,下意识的退了两步,整个人戒备了起来,只见十几个披头散发,面目不辨的怪物,向自己缓缓移来,将他围在了中间。沈庸下意识的握紧双手,四下瞧去,宛如一圈围墙把自己困在中央。沈庸自离了蜀中,也算经历颇多,心知此时惊慌已无济于事,更兼自己身怀神功,心中自然不惧,当即双手一荡,手中寒气向那些怪物飘散而去。 玄冰心法虽然凌冽,然而打在那些怪物身上,却被反噬掉,好比泥牛入海,几掌下去竟毫无作用,怪物们反而步步逼近,一股腐臭的气味直逼沈庸。沈庸心中大骇,这些怪物竟然不怕他的寒气,正在思索办法,却洞察出这一个个怪物虽然凶猛,却身法缓慢。看准时机,沈庸双脚落地,忽地又拔地而起,越过鬼墙,直向骨罗而去。 他要抓住骨罗问个清楚,可沈庸还未掠到骨罗身前,那十几个怪物,前扑后继,鬼爪如电,连扣带点,罩身而至。沈庸骇凛之余,收气内敛,封住门户。那些怪物却视若不见,扑身而倒。一声暴响,沈庸只感觉骨痛如裂,那些怪物竟然身坚似铁,玄功内敛,门户依然被破,不由得肝胆大惊,本能的飘身后退,毫发之差,几十只鬼爪,同时抓空。 电光火石间,沈庸忽听身后“轰隆”一声,竟又有一道拱门戛然而开。沈庸扭身往里观瞧,却听到“铮铮”的打斗声,里面衣袂带风,斗得甚是激烈。又听“呵”的一声,紧接着从门内飞出一人,横剑挡身,正是薛彤。 沈庸一喜,喊道:“薛兄弟!” 哪知紧跟着薛彤,从门内又涌出四个虎背熊腰、手握铜锤的大汉,那几个大汉一个个看起来力大无穷,威武至极。几人与薛彤一路缠斗,只是那甬道之内,十分拥挤,他几人又是身形魁梧,受地形所限,几个大汉在甬道内施展不开,这下突然来到空旷的大厅中,立马将薛彤围在中央,誓要锤他个稀巴烂。 薛彤左侧那大汉率先发难,大汉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抡起手上的大铜锤,便往薛彤脑门用力砸去,这下若要敲实了,只怕薛彤的脑袋立时粉碎。却只听得“啊……”的一声,红衣闪过,那大汉“呀”字还未出口,猛地脖子一凉,人头已然凌空飞起,鲜血狂喷不止。 这一招去势太快,就连沈庸都没有看清。 其余三个大汉见状大悲,只听一声嘶吼:“和你拼了!”三人举起铜锤,陡地冲向薛彤。三人六锤同时攻来,至少有上千斤的力气,薛彤身后便是一座石屋,此时后无退路,已是避无可避,薛彤横剑于胸,就此在身前划了一个半孤,想要硬接这威力一击。 只听一声隆然巨响,那三个大汉身形猛然一滞,正是沈庸飞身而来,搅乱了三个大汉的攻势,那大锤不偏不倚的砸在一座石屋之上,随即激起一串火花,石屑飞舞之中,那座石屋的石壁被撞塌崩落,挟着一声惨叫,震得沈庸心中一震:“这石屋之中,竟然关着人?” 薛彤从铜锤之下捡得性命,正要复身再战,却听到一阵笑声,那十几个围攻沈庸的怪物还有那三个使锤的大汉竟突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的站在一旁。 大厅正东方的一座离地约有数丈的石台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沈庸仔细打量时,见是一女子,瞧她相貌娇美,双目有神,一颦一笑之间颇有几分娇艳姿媚,暗暗心想:“自来美人多是娇柔之辈,但瞧这女子面容之外更添三分豪情,不得不让人钦佩。” 敌人猛然收势,沈薛二人顿失强敌,心头一松,全身已然湿透。只听那女子笑道:“好小子,你果然使得是那花老鬼的玄功内力,还好老五不在,要不然让她知道非得扒了你的皮。” 沈庸道:“你们非说我认识什么花啊树的,你们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那女子双眉一收,问道:“你当真不是他的传人?” 沈庸摇头道:“我这套内功心法是从一个山洞中胡乱学来的,想来留下心法的前辈已然仙逝了。”他自从在密洞之中学会玄冰心法,一直在思索留下心法之人是谁,那日在炼剑山庄被程伯识出,沈庸本就想询问这心法的来历,可还未得机会,程伯便掠了薛祺而去,这次来瀚沙堡,沈庸不仅为救人而来,更要找程伯问清心法来历,也不至于做的一个糊涂人,哪知还不曾见到程伯,这眼前的女子竟然也识得此功,心中一喜,于是略叙了在洞中见到的尸体、秘籍还有刻在石壁上的大字。沈庸说罢,那女子笑道:“老五费尽心思追查多年,原来他竟躲在世外桃源享福呢,哈哈。” 一旁的薛彤不知玄冰心法的渊源,一心只想着救出自己的妹妹,急道:“喂,你到底是谁,我妹妹被你们关在何处?” 女子又笑了起来,说道:“你看,我只想着替老五结束了那段孽缘,却忘了正事。”说着话,往薛彤身后一指,“你瞧。” 薛彤回身看去,他身后三丈外的那座石屋铁门竟兀自开了,屋内黑漆漆一片,薛彤正在纳罕,黑暗中却忽然出现了一片碧磷磷的鬼火,火光明灭闪动,石屋里像是有人。薛彤正想追进屋里,却突然感道身后有一阵风急掠而来,他猛一回头,那女子已扑了过来,薛彤大惊之下,扬掌劈出两道如山劲气,左右分迎,同时击向那女子。这一掌“风云际会”本是翻云掌法中极厉害的杀招,讲究左右逢源,让敌人避无可避,哪知女子只是双掌轻轻一划,便巧妙的化开了薛彤骇人至极的一击。薛彤心头大惊,心念未转,又有一股软绵之力向他腰间缠来。薛彤一低头,却是一软鞭,当即双掌乍放,往软鞭交叉抓去。那鞭子周身好像抹了油一般,细滑无比,薛彤一抓之下,又被女子用力拽回。软鞭一脱手,薛彤赶紧抽出长剑,径往女子眉心刺去。眉心之处,本是人体眼目要害,薛彤临敌应变有道,这一招果然逼的女子回手自救。 薛彤一击奏效,手中长剑连连刺出,数招过后,女子已看出他剑法奥妙,这套金甲剑法看似以快打快,势道雄浑,实则疾趋疾退,留有余路。瞧出端倪,女子手中长鞭扬手挥出,又过数招,薛彤越打越快,女子却不急不慢,只是在薛彤剑法回收之际,快速的抢出一击,将薛彤留有的余路尽皆斩断。女子后发制人,打的薛彤一下子手忙脚乱,只见她霎时间长鞭甩出,疾往薛彤拿剑的右手手腕上卷去,薛彤长剑内收,右腕翻转,反撩一招,只听当的一声,鞭剑相撞,薛彤被震得连连后退。他只觉那软鞭之上夹杂着要一股绵柔之力,震得他右手隐隐发麻。 薛彤痴武成性,曾拜访过各路名师,软鞭打法他也见过不少,只是眼前这女子大开大阖的招式之中,竟还杂着几分绵力,让薛彤不由得暗暗诧异。 那女子左手拿鞭子,突飞右掌,往薛彤面门劈到。薛彤后仰闪过,哪知女子足下杀招又来,她右脚猛地飞起,直踢薛彤右手,薛彤只感右腕一痛,手中长剑已然脱手。女子抓到破绽,蓦地又飞出一掌,她数十招之内一直拿不下薛彤,心道程伯此时正在一旁观瞧,自己久战不下,已失了颜面,好容易抓到这小子的破绽,岂能容情,这一掌竟是使上了十成十的功力。沈庸见他闪架不及,正要前去相助,却被先前那三个使锤大汉拦住去路,四人一攻一守间,也打了起来。 薛彤见她拳掌上造诣竟也颇深,自己手中又没了长剑,当下又无法避开,只好运气于臂,扬起左手,硬接了他这一掌,只听咔啦一声,似有骨裂的声音,而后身子直往后飞,进了那开门的石屋之中。 “嘎嘎”之声响起,那铁门随后又自己合上了。 沈庸只道薛彤落入魔手,奋力击退三个大汉,抢步往石屋而去。奔到铁门前,双手凝聚功力,不断地击打铁门,沈庸自忖双手之力猛烈无比,本以为一击之下,铁门自会崩开,哪知几掌之后铁门岿然不动。女子看的好笑,叫道:“这铁门是上古精钢锻造,岂会被你如此容易的打开。” 沈庸一愣,正不知奈何,忽听一声长啸,只觉背后有人双掌猛的往他左右双肩拍来,正待趋避,已是不及,双掌所到之际,铁门却正开了一条缝,沈庸只感肩头吃痛,身子不由的往前摔去,重重的摔进了那石屋之内。 石屋之中,漆黑如墨,阵阵寒湿之气,让沈庸触之如刺。他顾不得浑身酸痛,大喊了一声:“薛兄弟,你在吗?”薛彤先被那女子打进屋内,看起来受伤不轻,沈庸生怕他有个好歹,赶紧询问。 随后一阵“咳嗽”之声传来,沈庸循声摸去,一丈之外,手指触到一人,他目不视物,只感觉那人衣衫是绸缎所制,便往那人脸上摸去:“薛兄,你还好吗?”他下意识的以为这人便是薛彤,可摸到脸上之时,感觉这人皮肤光滑细腻,挺拔鼻子下面端正的生着一张樱桃小口,沈庸心中一凛,这好像是个女子,细闻之下,这人体有异香,似幽兰之气,温馨而又甜美,确是女子无疑。沈庸心中一惊:“这里怎么还有个姑娘?”开口问道:“姑娘,你还好吧?”那女子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没有答话,沈庸伸手去探她鼻息,但觉吞吐呼气并无异常,心道:“看来这姑娘只是昏睡了过去。” 忽听薛彤轻唤一声:“沈兄,我在这。”沈庸抹黑而去,一把抓住薛彤的手,急问道:“你没事吧?”薛彤“噫”的一声,低声叫道:“这妖婆子忒也厉害,我这条左臂竟被她生生震断了。”沈庸心中大惊,伸手去抓他左臂,只觉他左手大臂绵软无力,其内大骨已断为两截,她不想那女子功力竟然如此深厚,问道:“那使鞭的女子到底是何人?”沈庸不识江湖人物,正在猜测这是“玄武七宿”中的哪一个,却听薛彤轻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把长鞭在手,能横扫茫茫戈壁的应该就是女土蝠桂雨萱了。”说完话,他静静地躺在那冷硬的石板上,脑内一片空白!这一瞬间,薛彤没有了思想,他像死了一样,一言不发!沈庸也不在说话,他此刻或许能体会到薛彤心情:一个一心救妹的大好男儿,如今却左臂残废的成了石屋之囚,那种绝望,像一柄利剑,不断地刺戳着薛彤的心!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章 虎口狼窝不相违 许久许久,沈庸忽的想起那边还有一个女子,刚到那人身边,忽听她低声道:“你是谁?”本已失魂落魄的薛彤,听到女子的声音,差点叫了出来,“祺儿,是你!”他不顾受伤的手臂,立马冲了过去,失声道:“你怎么在这?”薛祺听出了这个声音,一对双目忽地涌出了泪水,呜咽道:“四哥,是你吗?”薛彤一把搂住薛祺,慰道:“是我,祺儿别怕,哥哥在呢。” 原来薛祺那日她被程伯掠来瀚沙堡中,便关进了这间石屋,屋内黑白莫分,她已不知自己被关了多少日夜,只是过上几个时辰便会有人来送水送饭,薛祺只盼着父亲和哥哥们能早日救他出去,她可不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过一辈子。沈庸见了此情此景,不觉鼻子一酸,他虽是堂堂男儿,如此温情一幕,也不觉潸然。 薛彤拉起了她的手,道:“祺儿,你还好吧?”薛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合上了眼帘,泪水已挂满脸庞。薛彤恨恨的说道:“这帮狗贼,我非得想个法子逃出去,把他们一个个碎尸万段!”忽又想到了什么,接着道:“沈兄,你见到覆罗和同罗那两兄弟了吗?” 沈庸摇头道:“没有啊,说也奇怪,下了地窖就没有见过他俩了,可他们又能去哪呢?” 薛彤忽然冷笑了一声,道:“如果我所猜不错,我们定是被那三兄弟出卖了!” 沈庸道:“此话怎讲?” 薛彤咬着牙道:“这覆罗几人定是把我们骗到此处,然后再悄悄溜走,去给桂雨萱通风报信,把我们一网打尽。”这句话说出,沈庸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他觉得那覆罗眼神中透露着真诚,绝对不会是内奸,可现如今落到如此田地,覆罗几人又不见了,骨罗又神秘地出现,除了解释有内奸之外,绝无第二种可能。 薛彤张大双眼,怒道:“早知道我那日就在村子里就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哪还留的他们陷害我们!” 沈庸沉默着,什么话也没说。他并不赞同薛彤的想法,细想今天的经历,却有内奸无疑,但如果说覆罗三兄弟都是内奸的话,显得有点强词夺理,更何况骨罗为什么会出现,他到现在也只想出一个理由,那就是内奸就是骨罗!他觉得薛彤现在气头上,若贸贸然说出了自己所想,难免会让他二人拌嘴,如此关头还是沉默最好。 薛彤忽然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只可惜已太迟了些。” 沈庸道:“可我还有一事不明?” 薛彤惨笑一声,道:“什么事?” 沈庸道:“我们真的出不去了吗?” 薛祺听了沈庸的话,黯然道:“这座石屋是个密封的环境,简直无缝可寻。” 沈庸道:“我看未必,那这些风是哪里来的?” 薛彤这时才感受到一阵冷风拂面,心中一喜:“不错,如果真的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石牢,我们早就被闷死了,看来这里还是有缝可寻的。”说到就做,三人赶忙四周去找出路,谁知摸了一圈,除了铁门与石壁连接处有几丝蚊蝇之缝,那风正是从那里吹来,除此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出路。沈庸渐觉脱身无望之时,仿若冷水浇头,“啪”的一声,一掌重重的拍在石地之上。 “锵!锵!”是指弹铁门的声音。 沈庸霍然一震,跑到铁门之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入耳而来:“凡弟,你在这里吗?”声音极轻,生怕打扰了什么人。沈庸隔门而听,这是一中年男子的声音!这人是谁,怎么会突然出现瀚沙堡? “凡弟!”声音再次传来。 沈庸紧挨铁门,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是谁?” “我?”那声音明显一顿,然后道:“你不是吕步凡,那你是谁?” 沈庸扭头看着薛彤,问道:“吕步凡是谁?” 薛彤心中不由一动,这吕步凡乃是与炼剑山庄世代交好的金威镖局的大镖头,此人力大无穷,曾徒手搏杀两头狮子,而名扬天下,人称“笑狮罗汉”,可是后来在一次往西域诸国走镖的时候离奇失踪,江湖传闻他是在沙漠里遇见了大风暴,整个镖队被风沙掩埋,无一生还,哪知道他却是被关在了瀚沙堡!薛彤心中一喜,这说话之人称吕步凡为凡弟,那他也必然是镖头一类的人物,武功当然差不了,更何况凭着炼剑山庄与金威镖局的深交,他也必然会救自己出去,当下喜道:“你可是金威镖局的人?” 那人沉吟道:“我是乔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薛彤大喜,没想到来人竟是总镖头乔敬,叫道:“乔叔叔,我是薛彤啊。” 乔敬愕然道:“彤…彤儿?你怎么在这?” 薛彤不禁怅然:“真是一言难尽啊,乔叔叔能否先救我出去,侄儿再细细道明。” “那是自然。”乔敬说罢,片刻的功夫,只听“嘎啦”的一声响,铁门竟然自己开启。沈庸一惊:“他是怎么把门打开的?”门开之时,沈庸忽见门外站着一人,但见他生的一张国字脸,手中握着一把鎏金枪,容貌神情颇有威严。此人便是江南第一镖局金威镖局的总镖头乔敬,一把龙头鎏金枪横扫武林,确是当世高手。 薛彤一见乔敬,急忙拜谢:“多谢叔叔相救。” 乔敬赶紧将薛彤扶起,笑道::“我与你父相交三十余年,这等区区小事,彤儿不必如此。”说着话,眼神却往薛彤身后看去,正见薛祺缓步而来。乔敬见薛祺脸色苍白,问道:“祺儿?你这是怎么了?”薛祺认出乔敬,正要行礼,躬身间身子突然提不起力气,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在沈庸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见薛祺有气无力,也不好多问,又见一陌生少年扶着她。薛彤道:“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这次来瀚沙堡多亏了他。”乔敬见这少年书卷气十足,只道是个读书人,薛彤与这种人结伴而行,难怪会被人抓进石牢。他心中记挂着吕步凡安慰,也没有细问薛彤遭遇,疾步走到其他石屋门前,唤起了吕步凡的名字。依次寻到第四间石屋的时候,众人听见内有窸窣之声。沈庸一怔,心想那吕步凡莫非在里面?待他侧身看时,乔敬已伸出右手,按在了铁门右侧的一块光滑的石板之上,只见他头顶冒出缕缕白气,片刻之后,那扇铁门“嘎啦”一声,竟开出一个缝来,随后越来越大,直到整个铁门完全打开。 沈庸见那块光滑的石板之上,仍有丝丝真气残留,恍然心道:“原来要想开启铁门,须得用至高内力来催动机括,这石屋设计之人当真心思缜密,莫说天下能以内力启动机关者本就不多,若是来了高手能以内力开门救人,那也必然损耗不少,到那时纵使来者武功再高,也怕只能束手就擒了。” 铁门开后,从里面走出一个庄健的黑衣汉子,或许是不见天日久了,这汉子虽是身形结实,却步伐轻浮,好像被人用指头随手一捅,便要摔倒一般。乔敬快步走到他身边,说道:“凡弟,你怎么样?”吕步凡张大嘴巴“啊”了一口气,却吐不出半个字,乔敬抬起右手,食中二指相并,在他后背之上点了三指,沈庸识得那是风门、气海、厥阴三大穴道。三指过后,忽听吕步凡开口道:“我任脉受了白孚一掌,功力也被他封住了,不过这都不致命的,你不必为我白费功力。”乔敬却将右掌按在他腰间,源源不断的灌输着内力。吕步凡无力的叫着:“总镖头,大敌当前,你又何苦为我白白耗损功力!”乔敬此时已收回右手,笑道:“我把你早一刻治好,你也不至于拖我后腿不是。”沈庸见吕步凡本来脸色苍白可怖,但在这片刻间,双颊已显红晕,心中暗暗称道:“这乔敬的内功竟然如此深厚。”乔敬仰天一笑,将吕步凡扶起。薛彤问道:“乔叔叔,我们怎么离开这?”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冷冷的道:“今天还真热闹啊,连乔总镖头都来了。” 五个人闻言,全都怔住了。空旷的大厅之中,只有几个被乔敬解决掉的喽啰,哪里还有其他人?沈庸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仿佛很远,但每个字却听得特别清楚。 乔敬心中微震,他听出那声音是以最上乘的传音入密之法传出,那说话之人,并不在附近。当即说道:“不过是障眼法尔,几位莫要惊慌,且随我退去。”乔敬扶着吕步凡头前引路,薛彤搀着薛祺紧随其后,沈庸自己断后。哪知刚还没到门口,便听身后一阵笑声传来,沈庸猛地一回头,蓦觉一阵凉风掠过,听得乔敬大叫一声:“小心!”乔敬看他不过一介书生,武功十分平庸,浑没将他放在心上,只是这桂雨萱猛然一击,竟朝他而来,乔敬心中大惊,急掠一步,拦在沈庸身前,沈庸又觉一阵劲风扑面,一股厉害之极的掌力挥了出去,只听砰的一声,掌掌相碰,乔敬身子剧震,胸口气血翻涌,难受至极。 桂雨萱“咦”了一声,笑道:“乔总镖头的罗天散手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威力。”乔敬道:“你以为你的那个铁门机关会消耗我许多内力吗?”桂雨萱道:“不错不错,果然是武林中数得上号的人物,我看你还能接我几招!”说着伸手往他肩头抓来,乔敬当下一沉左肩,反手往她手背按去。这本是擒拿手中的招式,乔敬将它融进自创的罗天散手,一抓一握间便有无穷的劲力。桂雨萱立即缩手,赞道:“好!罗天散手果然威力无穷!”言罢,又挥手而来。二人又拆了五十余招,乔敬但觉后力不济,他连开两扇铁门,本就损耗了许多内力,后来又替吕步凡疗伤,短短的时间内,便接连消耗的大半功力,此时再与桂雨萱缠斗,自是不占便宜。心道不妙,再打下去必然要命丧于此,赶紧一把捞过鎏金枪想要挽回颓势,又听刷的一声,桂雨萱腰间一条软鞭也已握在手中。古人有言,枪乃百兵之贼,一招一式间打出一条线,来去无踪,收缩无定,上下无形,而这鎏金枪让乔敬使出来更是变化多端,只见他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枪尖金光闪闪,枪身甩出重重枪浪,好一路枪法!数招一过,只见乔敬斜挑而上,这一招似拙实巧,借金枪之长,挑向桂雨萱持握软鞭的手腕。桂雨萱见一瞬间枪尖已到身前,叫声:“好枪法!”右手已变幻方位,用软鞭一挡,隔开了他长枪一击,而后软鞭甩手卷出,片刻之间,已把枪身圈在软鞭之内。乔敬挺枪回收,竟是纹丝不动,心中大惊,忙运气于双臂又夺了一下,金枪却如嵌在巨石中一般,哪里拔得出来?这女土蝠早已看出乔敬浑身已显虚相,故意拿住他的金枪,与他比拼内力。桂雨萱哈哈一笑,忽然松开手中长鞭,蓦然又在这枪身之上击出一掌,只听梆的一声,这一掌的内力竟通过金器之身传到了乔敬双手,乔敬只觉虎口一麻,金枪险些脱手。 桂雨萱一击成功,便不让人,双腿跳跃,纵身扑上,掌声呼呼的击去,沈庸就在乔敬身旁,叫道:“前辈小心!”扬起右手,以玄冰心法内力,挡住桂雨萱击向乔敬的两掌。桂雨萱怒道:“我大哥怕你的玄冰之气,我可不怕!”当即左掌拍出,右掌一带,两掌同时向沈庸攻去。沈庸见她掌泛红光,杀气十足,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实不足以拆分她的掌力,但掌发至人,又不得不接。 砰砰砰,沈庸与桂雨萱又斗了数招,只觉桂雨萱掌风毒辣,尖利如刀,已渐渐抵挡不住,此刻正退到一座石屋之前,猛听嘣的一声,桂雨萱身子一倾,往前冲去,沈庸侧身一避,桂雨萱正撞在沈庸身后的石屋壁上。 众人一愣,却是覆罗狠狠地撞了桂雨萱的后背。又听覆罗叫道:“快随我来!”五人不及多想,赶紧跟着覆罗的脚步,快步奔去。桂雨萱被人在背后蓄力一撞,重重的砸在石壁之上,顿感疼痛彻骨,待回身看时,那几人正在往厅外跑去,急忙抢上去连出两掌,几人一心想逃,无心应战。眼看便要出厅,桂雨萱的掌法亦尾随而至,覆罗戛然止住了脚步,顺势后跃,蓦地发出一声惨呼,整个人直直的飞了数丈,方才跌落。 沈庸大惊,疾步抢上,一把扶在覆罗上身。只觉他胸口柔软,身前肋骨竟被桂雨萱齐根打断。沈庸叫道:“覆罗兄弟!你还好吗?” 覆罗前心被桂雨萱重创,心知命不久矣,轻声在沈庸身边耳语了几句,便没了呼吸。沈庸一阵伤心,叫道:“你这恶女子,你好狠的心,竟生生把人打死了!” 桂雨萱冷笑一声:“这等背后偷袭的奸诈之人,让他这么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沈庸咬牙道:“你如此草菅人命,你……”话说到一半,竟不知如何说下去。桂雨萱仰天大笑:“我本就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恶徒,草菅人命又如何,我今天非把你们全都杀死在这瀚沙堡中。”说着话,又左手一挥,发掌而来。 薛彤见乔敬、沈庸都受了伤,也不顾自己手臂伤势,正要抢上迎敌,却听沈庸唤道:“随我来!”几人随着沈庸七绕八绕的也不知道绕到了何处,薛彤问道:“这是哪里?” 沈庸道:“覆罗临死前告之于我,瀚沙堡有一条密道直通堡外,我们……”哪知他话音未落,众人听到一阵脚步,沈庸只道是桂雨萱追了上来,当即双手在墙上乱摸,薛彤疑道:“你在找什么?”沈庸也不答话,又一瞬间,他却突然大笑起来:“找到了,他果然没有骗我!”沈庸摸到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用力一提,石下赫然露出一块铁板。几人一惊,沈庸一把按下铁板,只听咔啦啦一声响,那瀚沙堡的一块石壁向右侧退去,竟露出一个黑哟哟的洞来。 薛祺“啊”了一声,忙不迭的向旁跃开,沈庸却一把又把她拉了回来,叫道:“快走!”五人害怕追兵赶到,急忙跃进洞去。 洞中无丝毫光亮,乔敬江湖经验颇深,便在头前探路,他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试过虚实,但觉脚下平整,方才安心迈步。几人在黑暗中也不知摸索了多久,突然之间,乔敬的右手碰到一面凉冰冰的墙壁,与先前四周的墙壁决然不同,忙伸手指往墙上弹去,只听得铮的一声,却是一块铁板。乔敬略一感受,只觉这铁板甚是沉重,心想这莫非就是出口?当下手上加劲,用力一推,那铁板竟然开了。 铁板一起,便有丝丝黄沙直往洞中落下,原来他们此时已身处大漠地下,乔敬提气率先跃身出洞,而后回身又将几人拉出洞外。沈庸刚出洞口,顿觉凉风拂面,风沙盈耳,睁眼看时,银汉在天,星月照耀下,黑黝黝的城堡横亘身后,原来已置身瀚沙堡外。 几人逃出魔笼,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唯恐有人追赶,丝毫不敢停歇,正要离开,却蓦地听到一阵长啸之声传来。沈庸心头一震,回身看去,两条人影,飞泻而落,成前后包夹之势,将几人夹在中间。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一章 豆蔻心事愫怀春 破空而来的正是程伯和桂雨萱。 沈庸心中一凉,刚才一战,自己与乔敬都被桂雨萱所伤,薛彤手臂先前就已被废,吕步凡重伤未愈,薛祺又不会半点武功,如今程伯又突然出现,若不奋死抵抗,怕只有束手待毙一途了。 斗木獬程伯首先沉声道:“几位还是随我回去吧。” 薛彤自知拼死一战再所难免,索性把心一横,冷冷的道:“哼,休想!” 程伯笑道:“你觉得就凭你们几个现在一个个失魂落魄的样子,能打得赢我和三妹吗?” 沈庸暗道一声完了,自己今天非得横尸大漠不可了!人,往往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反而处之泰然。沈庸目前正是如此,薛彤心境亦然,只听薛彤傲然道:“那何不试试呢?” 程伯冷笑一声,沈庸看到他的两只眸子已透过面具射出了一道精光,又听他厉声道:“好!” 人影一闪,确是桂雨萱率先出招。但听那“好”字未散,软鞭已卷向了乔敬,她深知乔敬在几人之中武功最高,若先将他摆平,对付两个毛头小子还不是手到擒来!乔敬慌忙躲闪,却听桂雨萱大喝一声,扬步推出一掌!强烈的劲风呼啸着黄沙,乔敬倒射而出,可他身后程伯已猛挥双掌撞击而到,乔敬左右逢敌,招架不住,身子迅速侧跃,左手微晃一掌,掌风有如铁板沉锥,呼轰冲激,牵制住了桂雨萱的来势,但程伯那一掌他却万万无法避过,只听一声惨叫。 沈庸心头一震,大叫不好,还未及挺身相救,乔敬的身子已被程伯的掌力击出两丈之外。沈庸急步追去,一把揽住乔敬,怒声质问:“两个打一个,你们还要不要脸了?”沈庸脸色一沉,挥掌向程伯拍出,那程伯目光一凛,似有所思。原来程伯所练的九天惊龙掌是至阳至烈的功夫,而沈庸的玄冰心法属至寒至柔之列,正好能克制程伯所发的功力。程伯眼见沈庸挥掌袭来,心下一震,正要变招相迎,哪知沈庸掌力未至,胸口猛然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哗啦一声,摔倒在黄沙之中。薛祺愕然失色,他抬手抚在沈庸胸口,只觉他全身冰冷,气息越来越弱,脸色青白不定,身子更是颤抖不已。薛彤触手摸去,却似摸到一块坚冰,冰冷至极。 桂雨萱眸光一闪,唇边掠过一丝胜券在握的冷笑:“你都自身难保,还跟我们这些江湖败类讲什么道理,真是可笑,可笑!” “你……”气急败坏的薛彤,一时语塞。 话未出口,众人脚下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摇晃!薛彤满脸诧然,彼时四周已然狂风大起,忽的头顶上又传来一声隆隆巨响,借着星月之光,薛彤抬头瞧见瀚沙堡外侧一碉楼的石架垮塌了下来,大堆黄沙往碉楼内涌入,如同棉絮吸水一般迅捷无比,碉楼渐渐承受不住压力,从门窗处开始出现龟裂,眼看碉楼就要坍塌下来,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薛彤不及多想,匆匆看了薛祺一眼,竟猛地一把将她推出。 一刹那间,只见碉楼石砾纷纷砸下,大片黄沙将碉楼撕扯开来,如巨雷般的沙潮像千军万马撼天而卷,在呼号中向地面奔来。眨眼间,已落到了薛彤身边,埋了他大半个身子。 黄沙弥漫,充塞着四周,察觉不妙的程伯、桂雨萱想要跃身而走,却任凭如何提气,也只能拖曳着俩脚,举步维艰的走着。刚走出百步之外,身后轰隆一声,狂沙扑掠而至,霎时间汇聚成一堵沙墙,如怒浪波涛一般横扫而来,瞬间将几人淹没。 嘶吼之声响彻大漠。 不知过了多久,沙漠中已是艳阳高照,在那寂寂黄沙之中,猝然探出一只玉手,状如柔荑,肤如凝脂。只见那只手使力的扒拉着身前黄沙,不一会儿的功夫,猛地从黄沙中挺腰站起一女子,只见她大口的喘着粗气,看样子有点惊魂甫定。这人好像从梦境中迷失了一般,懵懂的思绪不知转了几圈,方才清醒过来。她四下看了看,高声叫道:“四哥,你在哪?”这人正是薛祺。 忽听“扑”的一声,沙堆中站起一人,竟是沈庸。他使劲抖了抖身上和头上的沙子,看着薛祺打趣道:“我们竟然没死。”那薛祺一见沈庸,惊道:“你…没事了?”沈庸响起刚才场景,不由得挠头笑道:“刚才真是惭愧,本来想教训一下程伯,哪知体内被寒气反制,想来可能是近来真气使用频繁,才反噬之力才会如此迅猛。”薛祺也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道他没事了,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叫着:“四哥!”四周一片死寂,哪里有人回应。又叫了几声,薛祺有点急了,竟掉下泪来,呜咽着念道:“四哥,你到底在哪啊!”哭着哭着,突然大叫一声,整个人又摔进了黄沙里。 沈庸一惊,疾步而去,伸手往沙里一捞,正抓住了薛祺的一角衣料,猛一使力,将她连拽带扯的拉了出来,随手拍了拍她脸上沙尘。可刚才还狂吼大叫在找哥哥的薛祺,此刻却已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沈庸只感觉她鼻尖尚有一丝温热,却也欲断欲续。 沈庸用力摇晃着薛祺,喊道:“喂,薛姑娘,你怎么了!”说话的功夫,沈庸倏地感觉脚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一滑而过,心中一奇,顺手一抓,竟拿起一三寸有余的蝎子。沈庸观察它背面呈绿褐色,后腹部棕黄色,身有六节,节上均有纵沟,末节有锐钩状毒刺,正是书上记载的八重全蝎。沈庸赶紧将薛祺双腿抬了起来起来,只见她左脚掌上正有一处针刺般的蜇伤,心道:“糟了,这种常年在沙漠出没的八重全蝎,带有剧毒,这薛姑娘被蝎毒所伤,却如何是好。” 正在思虑主意,薛祺却慢慢睁开眼,动了动发白的嘴唇,无力地说道:“我全身怎么麻麻的,没有一点力气。”沈庸慰道:“不碍事的,你这是累了,好好歇一歇就好了。”沈庸直直的看着她,她也直直的看着沈庸,两人竟笑了起来。 沈庸关切薛祺伤势,只想就近求医,忙俯身抱她起来,正要离去,却发现四周皆是无尽的沙丘,没有路,没有标记,就连瀚沙堡都不见了! 沈庸心里一慌:“这……这是怎么回事?瀚沙堡呢?薛彤、乔敬他们人呢?”狂乱的思绪扑朔而来,难道刚才的那阵大风暴,把瀚沙堡吹没了?可转念一想,怎么可能,瀚沙堡立在沙漠里几十年,能巍而不倒,一场风暴如何能摧毁它? 此时,忽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喂,你们是谁啊,怎么会在这里?” 沈庸回头望去,只见目光所及之处出现了一个人影,那影子不停地晃动,像是有人走来。沈庸心里一喜:“上天真是待我不薄啊,莫不是派了神仙来救我。”振声叫道:“喂,我在这里!” 影子飘在沙海之上,越来越近,沈庸终于看清楚了,十几个身着重铠的人,胯下骑着战马,宛似一片乌云在沙漠上御风而行,此刻已离沈庸不过几丈之外。沈庸惊道:“你们是兵士?” 其时天下大乱,政权割据,十国之间战乱不断,逃兵土匪不计其数,为了填饱肚子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沈庸只道他们不怀好意,右手已聚起真气,已准备迎敌。 哪知到了跟前,领头者眼中带着疑惑,缓缓地拔出佩刀,似有戒备的问道:“你是什么人?”沈庸看他并无出手的意思,答道:“我叫沈庸,和我朋友在沙漠里遇见了大风暴,不知道被刮到了何处,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那说话之人,见沈庸怀中抱着一个女子,又问道:“她这是怎么了?”沈庸道:“我这位朋友被毒蝎蜇伤,现在已是昏迷不醒,我正要去找个村子落脚,好医治她,却不想迷失在沙漠里了,还望几位军爷搭救。”那领头者,把佩刀缓缓入鞘,说道:“看起来你们是遇见流沙了,我还当是打劫的土匪。”大漠里面发生风暴之时,往往伴随流沙的出现,它能把人吸入黄沙之中,一旦有人身陷,便不能自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沉入沙底,似流水一般被飘带而走。沈庸不知流沙的厉害,只是苦笑一声:“可我怎么看也不像土匪嘛。”那人又道:“当今这世道,还是小心点好啊。”说着话,他摆了摆手,他身后跟随的那几人便调转马头而走,他又看了沈庸一眼,道:“我们是河西太守郑绍卿手下的将士,这次是受了将令,前往凉州押运物资,我看你这位朋友伤的不轻,这附近又无村庄,倒不如随我们前往凉州求医,总比在这沙漠里打转要强。”沈庸大喜道:“那就有劳将军了。” 那领头之人随后唤来一辆马车,将沈庸和薛祺安顿在马车之上,随队伍往凉州而去。此地距离凉州已不到百里,若是快马奔袭,最多半日便到,可辎重大军物资颇多,只能缓慢前行。沈庸担心薛祺会毒发攻心,便去找那领头人借了一匹马,与薛祺率先一步赶往凉州。 凉州地处汉羌边界,乃为天下要冲,是“人烟扑地桑柘稠”的富饶之地,更是西北商埠重镇,自古以来便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之称。沈庸在一名行军斥候的带领下,不过半日的时间就赶到了凉州,那名斥候多次往来此地,对凉州甚是熟悉,一进城门便引着沈庸去了城中最有名的“广济堂”。进了药铺的门,沈庸看着一长须老者在替人把脉,快步走了过去,说道:“求先生救命!”那老者闻言一愣,只见他怀中女子面色泛紫,气若悬丝,赶紧招呼了人,将薛祺放在一木板床上把起了脉。半晌的功夫,老者道:“这八重全蝎果然厉害,亏得送来及时,若过了今夜,怕就回天乏术了。”言罢,开了一张药方,嘱咐沈庸照方抓药,早晚各服一剂,不出五日,便可痊愈。沈庸得知薛祺无恙,顿时放下心来,他带着薛祺来到一家客栈之中,安顿了下来。 五日时光,乍然流逝。沈庸片刻不离的守护了薛祺五天五夜,她按药调息,先前脸上那一层隐隐紫气已然消失,沈庸才放心了下来。 初冬的凉州,已是北风瑟瑟,寒冷无比。这一日朝阳正缓缓升起,还在客栈里蒙头大睡的沈庸,忽的听见一阵啪啪的拍门声。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叫道:“谁啊,这大清早的。”一开门,却见薛祺已梳洗完好的站在门前,笑道:“都日上三竿了,你怎么还在睡?”沈庸挠了挠脸,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薛姑娘这么早就起来了啊,这是打算去逛凉州城吗?”薛祺道:“沈公子,我现在已经痊愈了,想去大漠里找四哥,你去不去?”沈庸一愣,说道:“你要去大漠里找薛兄弟?”薛祺笃定的点点头。沈庸凛道:“这……我看还不不去的好。”薛祺茫然道:“为什么?你怕了程伯他们?”沈庸道:“我怎么会怕那些人呢,我也十分担心薛兄弟的安危,只是那大漠里风云莫测,如果我们贸然进去,若再遇到风暴,必然命丧于此,更何况乔镖头武艺高超,料来他与薛彤兄弟也无大碍,说不定此刻已回到潭州,依我看倒不如先回到炼剑山庄,再从长计议。”薛祺心头担心薛彤,却觉得沈庸之言颇有道理,沉吟道:“也只好如此了。” 沈庸寻思着,单凭与薛祺二人再次穿越沙漠,必然困难至极,若能找到一支商队,由他们带领着出入大漠,自能平安无事,便找到了消息灵通的客栈老板。客栈之中人来人往,客栈老板当然是买卖消息的好人选。几两银子的花销,果然从那老板嘴里得知今日有商队南下,急忙赶去城门外与商队汇合。 回程熟路,黄沙依然,薛祺的心境却已与刚到大漠之时大不相同。想起自己的哥哥薛彤还有为救她们而身负重伤的乔敬,心里不禁怅然。沈庸看出薛祺眉头紧锁,便想引开她的思绪,打趣道:“听说姑娘通读诗书,可知‘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一诗?”沈庸望着身边无边无际的大漠,不自觉的想起了这首诗,它本是前唐诗人王昌龄所做,短短二十余字便将西北战场上的军威之气写的淋漓尽致。薛祺点头道:“王昌龄以七绝见长,这首诗单就构思和驱遣语言上的难度上说,后人就难有超越者。”一旁的商人听他俩在那里讨论诗词,不禁哑然笑道:“你们小两口真有意思,走在这茫茫大漠里,却还有闲情在那里咬文爵字,哈哈。”周围的商人们,也跟着笑了起来。听到那人叫他们小两口,薛祺突然嫩脸娇羞了起来,气鼓鼓的道:“谁和他是两口子!”那说话的本就是个粗人,看见薛祺脸晕泛红,当真好玩,又笑道:“看看看,小娘子还害羞了。”薛祺听了这话,双手猛地把脸一蒙,恨不得就地找个地缝就钻下去。沈庸莞尔一笑,叫道:“莫不是商人大哥,看上我家娘子了,你小心回的家去,被你家娘子知道,看不让你跪个三天三夜。”随后一人附和道:“啊哈,好个老马,你敢调戏人家姑娘,要是让你们家那位母老虎知道了,还不扒了你的皮!”那老马脸色一变。骂道:“滚一边去!”众人看他,脸显愁容,原来真是个怕老婆的角,都不禁大笑了起来。 薛祺见沈庸替自己解围,心道:“这呆子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却也是个解风月的人。”她在凉州养伤的那几日,沈庸日夜不离的陪在她身边,生怕她伤势有变。而她更是每日里一睁眼,便见到沈庸在屋子里的圆桌子上呼呼地睡着,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暖意。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二章 有客东来斗将军 两日的光景,沈庸一行已到兰州境内。兰州是出了大漠之后的第一座重镇,那支商队还要在此地进购货物,沈庸便将向他们借来的两只马匹还给了他们,这才互道珍重而别。 此时已是晌午时分,俩人只觉腹中饥饿,便找了一家像样的酒家入了座,叫了几个酒菜。沈庸向店家道:“小二哥,我们要南下荆襄,相烦去帮忙找两匹快马,我自当重谢。”说着话,从怀中摸出几两碎银,“这些权当是定钱,若是好马,我自有计较。”那小二一把将银子揣入怀中,笑道:“您放心,肯定是好马!”说完便转身出门而去。 薛祺本是大家闺秀,从不饮酒,哪知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要陪沈庸喝几杯,哪知两杯下肚,薛祺已脸显红光。沈庸哈哈一笑,让她多吃些菜,如此空肚饮酒,岂能不醉。俩人酒桌之上,谈谈说说,甚是畅快。只是吃着吃着,薛祺想起来薛彤,他俩自幼一起长大,薛彤也最爱吃薛祺烧的饭菜,不管是难吃还是好吃,他每次都是一扫而光,让薛祺充满成就感,此时看见桌上的好酒好菜,真想全都包起来,拿给薛彤去吃。 沈庸正要安慰她,忽听门口一阵声响,门外走进一人,沈庸见他瘦长身材,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丁,眉宇间却透出一股与衣着极不相符的贵气,不禁暗叹此人好生古怪。怪人一坐下,便抬手在桌上一拍,叫道:“店家,上碗面,洒家饿了,快快快!” 酒保见是一乞丐,本不愿搭理,却见他举手投足间,定是习武之人,往日里见得不合心意,砸店生事的习武之人多了,当下哪里还敢怠慢,本来给别桌煮好的面,却端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吃的正香,又听门外马蹄骤响,沈庸斜眼瞥去,只见远处数骑人马连篇而来,当先一人朗声叫道:“爷,那臭要饭的在这里!”有人应道:“好,给我把他揪出来。”话音未散,几个青年壮汉冲进店里,将那怪人围了起来。那人身处险境,却不慌不忙,头也不抬的道:“要打出去打,这里地方小,再说打坏了东西,我可没钱赔。”那几个壮汉听了这话,一个个面面相觑,忽听门外又有人道:“你们先出来吧。”几个壮汉方才出了店去,沈庸心中暗道,这被人叫做“爷”的青衣男子倒是个面不改色的好汉。抬眼看去,那怪人端起碗来,将碗里的面汤,一饮而尽,而后迈步向店门走去,刚走几步,又一撇手,甩了几枚铜板,掉在了早已吓得躲在一旁的酒保面前。 沈庸好奇,望着屋外,想看看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怪人一出店门,便被十几个大汉围了起来,沈庸见来人气势汹汹,不禁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忽又听一声清喝,一名素衣女子骑马从南面而来,奔近酒家,那怪人大笑一声,道:“好美人儿,你可来了。”说完,身影一闪,径自在人群中消失了,沈庸再一眨眼,怪人已现身在素衣女子身边,那女子一惊,跃身而起,反手一掌,拍向怪人,沈庸这时瞧地清楚,却是个柔情媚眼的中年美妇。 沈庸心中一惊,不想这妇人竟有如此身手,他看得出这二人一招一式的精妙,皆非寻常之辈可比。待心神略定,又听那美妇叫道:“好个贼子,主意打到老娘身上了!”说着身形一滞,挥掌而出。那怪人眼看,一掌逼来,却不闪不避,大笑道:“原来娘子,生气的模样,却是这般好看,真是可惜的很呐。”美妇道:“有何可惜?”怪人接道:“如此美人,跟了蠢如笨牛的汉子,岂不可惜?”言语间,直指那位青衣汉子。妇人听他言语轻佻,心中火气又盛,掌力不觉又加重三分。转眼间,美妇这掌便到,沈庸看到这里,也不禁为怪人捏了一把冷汗,便在毫厘之间,怪人倏地身形又消失在众人眼前。美妇一掌落空,心中大骇。 “娘子当心身后!”一旁的青衣汉子,看得心中也是战战兢兢,只是自己武艺稀松,上前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妇人腾空而起,脱开胯下坐骑,本想能躲开这偷袭一击,哪知回头看时,怪人却安稳的坐在了马上,正看着妇人哈哈大笑。妇人自幼生得美艳,何从受过如此戏耍,一旁的青衣汉子看出怪人绝非泛泛之辈,已是出言劝阻,妇人又哪里听得进去。又听她长啸一声,双手大开扑向怪人。怪人飞身下马,抬手迎敌。顷刻间,两人浮光掠影般已拆了十数招。妇人越斗越觉心惊,怪人也是骇然,不曾料到这次惹到了一个厉害的角色。 二人斗到兴起处,怪人掌法斗变,上蹿下跳,迅巧之极。妇人一个招架不住,手臂之上已挨了怪人一掌,一股钻心疼痛深入骨髓。那青衣大汉眼看自家娘子落败,赶紧跑过去,拉住妇人,道:“算了娘子,别打了,你不是他的对手。”妇人怒道:“莫再多言,这天杀的贼子,偷东西偷到老娘头上来了,我岂能饶他!” 沈庸听她话头,再见怪人言语之间,甚是无礼,本来初见他时,被一群大汉围攻却面不改色,心中生出几分敬俱之意,如今看来,做出此等偷窃的勾当,能是什么人物,想着已是兴味索然。再一回神,俩人又缠斗在一起,之前过招,妇人已渐露败绩,这次已是半点便宜也讨不到了。怪人心中正喜,眼看就要拿下妇人,忽见一道灰色身影,疾掠而来,心中一紧,飘退数丈,避开灰影的雷霆一击。只是那身影步伐忒快,一旁观斗的沈庸也看不清来人面貌。 “嫂夫人,你无事吧?”灰影忽的又飘到妇人身边,问道。他身形一滞,沈庸这才看清来人样貌,却是一个身披胄甲的年轻将军,心中不由一奇:“军队上的人怎么和这等江湖怪人纠缠上了。” 忽听那怪人叫道:“喂,哪来的大汉,管着闲事!”他说话之时,眼神忽明忽暗的看着那位将军。 那将军听他言语不善,脸色一变,言语间大有鄙夷之色,冷哼道:“在下兰州守将司天剑,敢问阁下名号?” 那人却笑道:“某家一个叫化子,区区贱名,说出来怕脏了司将军的耳朵,不说也罢。” 司天剑听他言语闪烁,皱眉道:“既然不肯告知姓名,那就只有得罪了。”霎时大喝一声,右手卷起一块大石,向怪人掷了过来。怪人见他来势猛恶,咯咯一笑,侧身托住大石,顷刻间“咔擦”一声化为齑粉。 司天剑心里暗暗喝了声彩,人已抢到怪人近前,一掌击向怪人。怪人冷哼一声,硬接了他一掌,双掌相交,声如巨雷,司天剑接连晃了几晃,只觉那怪人的掌力滚烫至极,他暗暗吃惊:“怎么这人的内力竟如此霸道。”他竟然险些支撑不住。 那怪人占得上风,心头大喜,当下用了个“粘”字诀,不让司天剑松开手掌,手中内力加紧进逼,喝道:“你若还要性命,乖乖投降吧!”司天剑抽掌不出,被逼得连连后退。片刻之间,那怪人猛然发觉对方的内力似乎越来越弱,却总是攻不破他,心里有点诧异,但也只道是司天剑势困力穷,在作垂死挣扎,当下收紧掌力,又喝了一声:“当真要找死么?”话犹未了,陡地只觉自己所发的内力有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突然间就给对方化解了。说时迟,那时快,司天剑已运气反击,怪人脉门一震,大惊之下,急忙把手松开。司天剑笑道:“就你的拿点伎俩,还伤不到我。”他震退怪人,飞身出掌,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攻势刚猛至极。两人又攻了十数招,那怪人迭遇险境。 眼看怪人就要败下阵来,只见他反手一扬,只听波的一声,从他袖中甩出一颗弹丸,在空中陡然爆裂,四遭顿时红烟迷漫,而在那簇红色烟雾之中,挟着着无数细如牛毛的毒针。他暗器一发,本以为司天剑必然死于非命,哪知他竟然早有准备,弹丸爆裂之前便已屏住呼吸,那毒针更被他以内功扫弹而去。 怪人大吃一惊,他不想司天剑的内功造诣竟如此之高。司天剑冲出烟雾,喝道:“这点小玩意儿,还伤不了我!”声出招发,司天剑全力施为的拍出一掌,有如巨锤凿石,怪人触到掌风,已是感到呼吸极不顺畅。那怪人心思一转,暗道:“此人功力远在我之上,倒不如寻个法子遁了。”他早就留意到酒店内坐着一男一女,那男的满脸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女的身形柔弱,俩人决然非练武之人,心里按下主意,双脚发力,避开司天剑的夺命一击,直往那对男女而去。 怪人只是想把那姑娘抓为人质,他奔到薛祺面前,右手屈指成爪,往薛祺肩头按下,哪知他刚碰到薛祺,却听身旁的沈庸大叫一声:“你要干什么!”斜里拍出一掌。怪人不曾料到这男子竟会武功,左肋实实的挨了一掌,一股寒流,突如而至,暗劲如山,直震那怪人心门。怪人受了沈庸一掌,只觉得寒气逼人,所幸沈庸先前被玄功反噬,此时功力还未完全恢复,这一掌中的内力并不精纯,若不然那毫无防备的怪人如何抵得住?他虽被沈庸所伤,心念却不停运转,沈庸见他呆立不动,以为他被自己掌力重伤,正要迈步向前查看,忽见怪人脸色一变,显露不善神情,沈庸心中一紧,正要缓步,却见那怪人倏地挺身而起,手中一枚毒针已向薛祺飞去,沈庸惊叫道:“不要!”却已回身不及,那枚毒针眼看就要打在薛祺左臂之上,忽见司天剑飞身掠来,他在门外陡闻屋内变故,眼见那无辜女子就要被毒针所伤,不及多想,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横移三寸,正正的躲过那怪人一击,却见那毒针不偏不倚的扎在一根木柱之上,刚一着边,便已入木而去,深深地钉进了木头里面,司天剑暗暗赞道:“这人好大的手劲。” 怪人一招失手,不禁哑然。沈庸见他偷袭薛祺,勃然大怒,右掌化拳,往怪人面门猛击。那人见来势猛烈,当下使了个铁马步,双手扬起,拦在身前。只听嘿的一声,一拳正打在怪人左掌之上。只见那人浑身一震,左掌已感有股大力推来,身子登时飞了出去,啪的一声撞在酒楼的砖墙上,那人想要撑地而起,却觉浑身轻浮,突然间眼前金星乱冒,哇的一声,吐出一大摊鲜血。 沈庸大怒之下,这一拳使上了全力,但他所受的反噬内伤并未痊愈,一拳打出,浑身脱力,一把扶住身旁一个酒桌,甚感吃力,薛祺一惊,疾步来到沈庸身前,只见他手足酸软,额头上的汗珠如黄豆般颗颗落了下来。 薛祺急道:“沈大哥,你怎么样了?” 沈庸抚着胸口,喘道:“我…没事。”话一脱口,整个人却摇摇欲坠,站立不稳,只觉眼前一片模糊,一个跟头摔倒在地。 薛祺又急又慌,一把抓住沈庸的手,大声叫道:“沈大哥,你答应过我,要把我送回山庄的,你千万不要有事啊!”薛祺这半个月来,与沈庸朝夕相处,早已芳心悸动,只盼着回家路可以再长一些,可如今看他如此有气无力,忍不住心头一痛,脑子一片空白。 沈庸摇了摇头,喘息道:“放心吧,我…我一定会把你送回去的。”一言说罢,身子忽然一阵痉挛,就此不动,好似死了一般。薛祺见他双目紧闭,脸颊僵硬,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心下一悲,已是泪洒当场。司天剑大吃一惊,连忙去探他的脉搏,只觉微弱至极,但好在还有气息,一边安慰薛祺,一边从屋外唤来一名大汉,将沈庸背在身上,迈步就走。 薛祺一愣:“你们这是?” 司天剑道:“这位兄弟似是走火入魔的症状,当务之急须得尽快医治,我先把他待会府中,佐以药汤,必能痊愈。” 薛祺跟着司天剑一行刚出店门,忽听那青衣汉子叫道:“将军,让那叫花子跑了!” 司天剑“咦”了一声,双目微闭,若有所思。 那汉子又道:“他受了重伤,必然跑不远,我现在就带着兄弟们去追,想必还能追上。” 司天剑摇头道:“算了,此人诡异多端,善使暗器,你们去追他,难免上了他的全套。” 汉子忙道:“可那东西还在他身上!” 司天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若那东西真的事关重大,我自会禀明将军,请他出马的,不过这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位小兄弟治好吧。”说着一挥手,道:“王大哥,你和嫂夫人先带你们的人回去吧。” 那汉子正待要说什么,却见司天剑已远去,不由得双手一锤,长叹一声。 众人回到兰州将军府,司天剑撩起沈庸衣服,只见他胸口处寒冷彻骨,一摸之下,司天剑也冷的发抖,心中不由的大惊。正要去请大夫,却见沈庸已悠悠转醒,司天剑一怔:“你…你怎么醒了?”原来沈庸这内伤与一般内伤不同,他是被玄冰心法反噬所致,一股寒气聚在丹田无法消散,久而久之越聚越多,当丹田无法承受之时,便爆发而出,直攻心肺,好在沈庸的玄冰心法还未大成,只需休息片刻,待寒气消散,也就好转,若非如此则必被反噬而死。 沈庸面带微笑,握住了司天剑的手,温言道:“我已无碍,这次多谢将军相救了。” 司天剑大为不解,但看沈庸双颊已不似先前那般僵硬,奇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死而复生?” 沈庸道:“小生姓沈,单名一个庸字,只因练了一套心法,却并没有练到家,所以会被心法反制,休息一会也就好了。”他特意把玄冰心法轻描淡写般待过,省的又要大费周章的解释一番,好在司天剑也非好事之人,见沈庸好转了起来,也不多问,之时淡淡的说了一句:“小兄弟,此番何去?” 沈庸道:“我欲将那位姑娘送回家去。” 司天剑笑道:“姑娘?我看那姑娘刚刚为你落泪,还以为你们是夫妻呢,不想…” 沈庸见一旁的薛祺,面露娇羞,抢道:“司将军,这次承蒙搭救,小生这厢谢过了,只不过薛姑娘家逢变故,我们还要赶路,就此别过。” 司天剑不想沈庸竟如此心直口快,当下也不好挽留,只是吩咐下人备了两匹好马,一路送到府门口,才与沈庸、薛祺辞别。 从兰州至京兆府,往来一千四百多里,俩人走的倒也顺畅,在京兆府随便吃点东西,沈庸看天色还早,便要继续赶路。出得城门,辗转七八里,二人进了一片树林,彼时正直冬天,林中树木无不叶落凋零,沈庸忽的打趣道:“这大冷天的,要是能吃上一碗羊肉泡馍暖暖身子,当真是人间一大享受啊!”说着话,不禁想起前日吃的那碗羊肉泡馍,至今还回味无穷。薛祺笑道:“那你中午为何不点一份?”沈庸摆手道:“好东西切莫贪吃,若不然就算是龙爪凤尾炖的汤,也是索然无味啊。” 俩人谈笑间,忽见远处举起一缕白烟,沈庸奇道:“这大冷天的,还有人在林子里烤火?我们去瞧瞧。”薛祺颔首笑道:“若是能在那顺便烤一烤火,倒也能弥补一下你不能吃羊肉泡馍的遗憾。” 俩人策马向前,遥见前面有一座破庙,看样子已经年久失修,而那庙前正围着六七个人,在那里好像在密谋些什么,沈庸见他们一个个打扮的怪模怪样,似是江湖中人。沈庸当即翻身下马,向薛祺低声道:“我先去瞧瞧,你在这里好生待着。”说完便底下身子,往前疾掠了百十来尺,隐在一个枯树之后。 沈庸探头看去,只见一个手里拄着一根金色拐杖的老妇人站在最前面,看她满脸愁容,好像有天大般的伤心事,堵在胸口不吐不快。但见那老妇对面的两男两女更是生的奇异,一个龅牙,一个跛子,唯独那两个女子虽是俏生生的,却满脸杀气。但见那老妇不知往庙内喊了句什么,忽见从屋里缓步走出一人,却是一白发如银的矮胖老者,一身素衣长袍,打扮的非僧非道,只是那那双眼睛实在不大,让人观之好像乌龟一般。 沈庸心道:“这些人一个个怪里怪气的,却不知是何来历?”正要纵身靠近,想要听听他们在说着什么,忽听背后有人嗤笑道:“好个无惧的小子,竟跑到这来送死!”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三章 南下尽有千云势 沈庸回头一看,见是一四十来岁的男子,生的一张气派非凡的脸庞,沈庸看的心中一惊,暗道:“这人如此风度,想必是官府中人,可自己并不认识他?”开口问道:“敢问尊驾是?” 那人笑道:“你不认识我了?” 沈庸一错神,好像对这张脸有点印象,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那人一把将头发抓乱,然后问道:“这下认识了吗?” 沈庸一惊,这不就是那日在兰州见到的那个怪人嘛,他被自己所伤,难道这次是来找我报仇的?心下已有戒备,问道:“你不是叫花子,那你到底是谁?” 那人理了理蓬乱的头发,说道:“我姓周双名自横,是扬州人氏。”沈庸听他自报扬州人氏,寻思着:“这人如此做派,莫不是唐国官家的人?” 公元935年南吴睿帝加封徐知诰为齐王,并将升州、润州等十州之地划归齐国;937年徐知诰建立齐国;同年十月,徐知诰受禅称帝,国号“齐”,改元升元;939年徐知诰恢复李姓,改名为昪,自称是唐宪宗之子建王李恪的四世孙,又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而这周自横正是南唐国主李昪的贴身羽林卫军统领。 沈庸听他道出身份,陡然心惊,问道:“你一羽林军统领不好好保护你家皇帝,跑这来做什么?”周自横笑道:“你还有心思管我作甚,你已经大祸临头了。”沈庸一愣:“祸从何来?”周自横道:“你可知炼剑山庄大夏龙雀出世的消息已传遍江湖了?”大夏龙雀算起来出世已有三个月的时间,江湖上人多口杂,消息来路甚多,这消息传遍江湖也不足为奇,沈庸问道:“那又如何?”周自横冷笑道:“当然我还有另外一个消息,你想不想听?”沈庸看他面露怪异,想必接下来这个消息势必非比寻常,颔首道:“愿闻其详。”周自横道:“程伯已广告武林,三个月前他前往炼剑山庄夺刀不成,反抢了薛家大小姐,而薛姑娘近日被救,且准备南下之事,连通薛姑娘的画像他已通传武林各门各派,那些人一个个的都觊觎大夏龙雀,都巴不得速速赶到西北,先人一步找到薛姑娘,好要挟薛道丰换刀。” 沈庸心中一震:“什么!”如果周自横所言是实,那他俩这南下之路,定然危机四伏。周自横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桌破庙,说道:“那几个便是来抢薛姑娘的,你若想安然的将薛姑娘送回炼剑山庄,现在只能与我一起南下,才是万全之策。”沈庸撇头看了看那几个怪人,又看着周自横,沉吟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周自横笑道:“试试就知道了。”便在这一瞬间,沈庸已见他从手中弹出一枚小石子,猛往那龅牙男子身上打去,甫一沾身便把他震飞出去,这份内劲实在非同小可,只看得沈庸暗暗心惊。 那龅牙男子大怒道:“谁他娘的暗箭伤人?”一转头,正好看见沈庸伏在树后,大叫道:“娘的,小崽子,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说着,大步朝沈庸奔来。 沈庸见他误以为那石子是自己所掷,正要与周自横计较,一回身,那周自横却没了踪影,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沈庸心下一凉:“看来这场架又是在所难免了。”那龅牙男子说话间,已抢到跟前,只听他大吼一声,一举挥去,势道雄浑,沈庸见他力气奇大,不能与之硬拼,当下双掌轻飘飘地拂出,竟俯身抽去,好比退潮一般,迅捷无比。 忽听场中那跛子叫道:“好一招‘潮落如盖’,原来是长江卷浪刀陶浪的门下,只是俯身之后,波涌不足,看起来功夫还没练到家,哈哈。”原来沈庸这段时间,无聊之时便回想起当初陶浪几人教授自己的功夫,将这些招式融进了玄冰心法,倒也学的个九成模样。 那龅牙手掌奇大无比,他见沈庸退去,紧追不舍,猛地一掌,逼的沈庸与他手掌相触。沈庸觉他手中之力刚猛十足,不好硬拆,便将玄功内力悄悄内敛,那龅牙一下子找不到沈庸的受力之处,一时用力过猛,便即向前扑倒。这一招以柔克刚,正是玄冰心法的要旨之一,正所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刚劲的东西不一定要用更刚劲的征服,有时最柔软的事物才恰恰是它的弱点。 那龅牙力气使空,身子往前扑倒,沈庸连忙伸出右手,往他背上灵台穴点去。龅牙“哇”的一声大吼,不甘落败,他见沈庸抬手点穴,一瞬间抓住了他的手,不顾一切地往挥出一掌,猛朝沈庸胸口打去。沈庸已被玄功反噬之力连伤两次,当下已不敢运功抵御,只想收回点穴手,避开这龅牙的一掌。哪知这人劲道十足,右手一抽之下竟没抽脱,那龅牙见沈庸似有恍惚,便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嘭的一声大响,龅牙那刚猛无俦的一掌,正正的打在沈庸胸前。 沈庸猛地身体一晃,胸口气血翻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龅牙的掌法确实刚猛,打得沈庸良久不能宁定。那龅牙一击得逞,正要再下一掌,忽听那跛子又道:“住手!”龅牙一愣,叫道:“姐夫,你要作甚?” 只见那跛子拄着一根铁拐,缓步来到沈庸身边,打量着他,轻轻咦了一声,说道:“没听话陶浪在江湖上有这么一号徒弟啊?”那龅牙又道:“管他娘的什么陶浪,这小子今天偷袭老子,我就得弄死他!”跛子一抬手,紧盯着沈庸问道:“我当年跟陶浪也算有些交情,你小子到底是他什么人?” 沈庸正欲开口,忽然背后林中有一人策马而来,奔向众人,正是薛祺,先前她见周自横忽然现身,与沈庸说了半天,以为他俩相识,遂只不动声色,暗暗相候,此时却见沈庸胸口中招,恐怕情势不妙,便赶来查看。薛祺下马,走到沈庸身旁,轻声道:“沈大哥,你还好么?”说着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掌,双眼泪花已扑打扑打的掉了下来。 那跛子一眼就认出薛祺,大喜道:“老头老婆,快来看,这不是薛家的千金小姐吗!”那白发老者与那金拐老太,二人闻声前来,细一打量这眼前女子,白发老翁大笑道:“不错不错,正是那薛家千金。”金拐老太手中拐杖重重的往地下一顿,目露精光,厉声道:“好极了!”只见金光一闪,老太已向薛祺肩头抓去。 沈庸见情况危机,正要扬手相击,忽见一枚石子飞射而来,正中那老太手腕,那老太手一麻,已回身飘落,她怒目圆睁,大叫道:“哪个天杀的贼子,竟敢偷袭?”白发老翁瞧出石子来路,身子一跃,往林中掠去,但听咔的一声,似是树干折断的声音,沈庸心中好奇,回头看去,只见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疾射而来,已将一棵手腕粗细的树干拦腰击断,那石头却势道不减,显然这块石头中蕴藏的劲力远非几枚小小的石子可比,眼看就要撞在老翁身上,却见他身子猛的踏在半空,右手白光一闪,竟把那石头握在手中。哪知老翁刚刚握住,突然感一股大力传来,只觉胸口一热,身子已往后坠去。跛子察觉有异,喝道:“什么人!” 只见从林中缓缓踏出一人,葛衣长袍,神色威武,正是周自横。只听他嘿嘿冷笑,冲着那白发老翁道:“石头山上老公婆,五人去来无人活,石公这一招擒拿手,果然厉害。” 石公见他道出自己来历,便即道:“不错,我便是那石头山上的石公,那个就是我的老婆子。”说着,往那金拐老太一指,而后又盯着周自横道:“看来,你就是那兰州盗图的周自横咯。” 周自横微微一笑,却不搭话,又看着那跛子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能在这么短时间就能赶到京兆府的人,应该是潼关四侠了。”原来这四人正是绿林中响当当的人物,那跛子叫做林子奇,与那年纪稍长的女子安如意是一对夫妻,而那另一个年轻女子是林子奇的妹妹林二娘,正是那龅牙叔刚的妻子,这四人在潼关一带活动,自号“潼关四侠”,背地里却是个打家劫舍的贼人。 林子奇打量着他,森然道:“你就是周自横?” 周自横又环伺了一圈众人,抱拳拱手道:“在下周自横,这厢有礼了。” 林子奇见他眉眼之间散发着一股官家气派,倒不似绿林中人的模样,心想:“看来官家的人也打起了歪主意”,嘴上道:“没想到你竟然不请自来了。” 周自横笑道:“林大侠此言差矣,我并非不请自来,实则是这位小兄弟和那位姑娘与我颇有渊源,怎么能说我不请自来呢?” 林子奇正待说话,却听安如意重哼一声,叫道:“当家的,莫再与他废话,他既然现身,那咱就把他拿了再说。”说着话,便拔剑出鞘,往周自横上身攻来。这安如意内功奇特,剑身一靠近周自横,他只感觉一股火辣辣的劲力袭来,正要趋势而避,哪知那林二娘手中的一把弯刀也已卷地而来,这一上一下的夹攻,竟逼得周自横连连后退。沈庸心念周自横是救自己与薛祺而来,怎能让他陷入困境。正要出手,却见场中陡地刮起一阵狂风,只见周自横左掌右拳,上下翻飞,往安如意闪闪寒光中猛攻直进,而脚下稳而不乱,让林二娘找不到可趁之机。又拆数招,二女子却已渐落下风,她们俩的上下夹攻虽然精妙,终不及周自横功力深厚,时候一长,已渐露败相。眼见安如意已满头大汗,周自横飞脚踢出,安如意的身子一让,周自横却右掌又至,拍向安如意顶门,安如意大惊之下,将左手骤然收回,护住顶心。哪知周自横这招竟是虚招,她在安如意头顶一晃,足尖触地轻轻一点,猛的一脚却往林二娘身上踢去,这一脚势劲力疾,正中她小腹,但见林二娘那张俏丽的脸上已然失色,嘴角还挂着丝丝血迹。 沈庸大惊,他不想这周自横竟然对一女子下如此重手,先前在兰州见周自横调戏妇人之时就已心生鄙夷,如今他又将林二娘打成重伤,心中更是多了几分厌恶。 叔刚见自家娘子被周自横所伤,哇的发出一声牛吼,挥起一掌,直拍周自横而来。周自横见来势汹汹,却不闪不避,只是嘴角一扬,从腰间摸出一件短兵刃,往叔刚手掌一戳,叔刚顿觉一股大力传来,收手不及,整个手臂一阵酸疼。去势一缓,沈庸这才看清周自横手上拿的是一个非刀非剑的短手兵器,唤做“夺命锉”,虽器长不过数寸,却短小精悍,被周自横使得虎虎生威,时而能做刀剑使,时而能做点穴用。林子奇眼见叔刚遇险,手中铁拐一挺,便往场中助阵而去,只见他以铁拐作剑,招走轻灵,竟将一根实打实的纯铁拐杖耍的飘逸至极。 在一旁观战的石公看到周自横被林子奇与叔刚拖住,又见一旁的沈庸已被叔刚所伤,心道:“如此机会,自然不能错过,我若在背后重伤了周自横,那他怀中之物岂非我们夫妇所有了。”疾步往周自横身旁走去。眼看石公走到周自横身后,挥手一掌就要拍上周自横后心,眼见周自横应接不暇,就要命丧当场,突见半躺在地的沈庸挺身而出,抬手一扬,石公心道不妙,忙伸右手护在胸前,只觉胸口一阵逼人的寒气袭来,石公抵御不住,急忙跃身后退。沈庸乘胜而击,也不顾反噬之力,当即蓄住内息,奋力一掌挥出,着实非同小可,若非石公机警,必被这一掌所伤。 一掌过后,沈庸力有不逮,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丹田之内那股寒气又汇聚在一起,久久挥之不去。沈庸顿觉深处寒潭一般,奇冷无比。那石公见沈庸已是浑身颤栗,微微喘息,心下大喜,正要一掌结果他性命,哪知石公右掌刚刚触在沈庸身上,忽然一股寒流循着他手臂,往胸膛激射而来,石公大骇,急忙将手收回,却为时已晚,只一瞬间,石公整个身子都被一层薄冰覆盖,僵在那里,便没了气息。 石婆见状,一把抱起石公,只觉他浑身上下冷若坚冰,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脸颊之上已是老泪纵横,向沈庸怒吼着:“你这天杀的,使了什么妖法,竟是这般狠毒。”她伤心石公惨死,运劲于臂,死死握住金拐,奋力向沈庸击去。只见金拐近在眼前,薛祺想也不想的护在沈庸身前,心知今日无幸,何不一同赴死。忽听嘎啦啦一声,待薛祺回头看时,周自横已一掌将石婆臂骨击断,金拐登时落地。石婆惨然大笑,她不顾右臂已废,左掌运气,誓要杀死沈庸,哪知掌力未至,石婆忽觉腹腔一凉,已被人一剑刺穿,她心头一惊,还没来得及回看杀她之人,却已头颈一软,气绝而亡。 沈庸渐觉眼前烟雾腾腾,正要收紧心神,却猛然见到安如意刺杀石婆一幕,心头正奇,忽听一声“快走!”整个人似被提起一般,眼前一黑,便已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庸方才醒来。他一睁眼,只觉涛声盈耳,乌篷蔽日,已身在一艘客船之上。 “沈大哥,你终于醒了!”沈庸一侧头,原来是薛祺守在他身边。 周自横听见船舱内有人说话,赶紧进来查看,瞧见沈庸醒来,不觉大喜道:“沈兄弟,真是福大命大之人啊。” 沈庸一脸茫然,却不知发生了何事,自己又怎会出现在这艘船上,当即挣扎的半坐起来,问道:“我怎么会在这?” 原来那日周自横眼见沈庸丧命于石婆之手,当即奋力突破林子奇与叔刚的合围,将一心杀人,毫无防备的石婆打伤,而“潼关四侠”疾步抢上,将周自横围住,哪知生死存亡之际,周自横竟将《山居图》交出,“潼关四侠”临阵倒戈,刺死石婆,携图而去。 沈庸听了周自横话,心中凛然一惊,问道:“你怎么会有山居图?” 周自横道:“其实我此去兰州,便是接到了消息,赵弘殷父子已将山居图交给了他的结拜兄弟王承彦保管,所以我主便派我北上,前去盗图,哪知竟被你所伤,而且我盗图的消息也已被那司天剑广告天下,黑白两道、庙堂江湖都是蠢蠢欲动,我回国之路已是危机重重,不得已才骗你与我同行南下,想你功力深厚,定可保我安然无恙回到扬州,哪知你却已有内伤,真是天意弄人啊。”说着说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石公石婆和潼关四侠?” “他们是来劫山居图的,并不是为了薛姑娘而来。” “不对啊,我受伤之时你就在一旁,而且你是怎么知道,薛姑娘就是炼剑山庄的千金?”沈庸仍有许多不解的疑惑。 周自横沉吟片刻,方才歉然道:“说来惭愧,其实沈兄弟与薛姑娘自西北南下之事,炼剑山庄早已发了悬赏令,谁要是能把薛大小姐安然送回山庄,薛道丰愿以大夏龙雀作为报酬。” “那你就可以一举两得咯?”沈庸轻哼一声,果然这周自横心机颇重,骗我们与他同行,并非是要我保护他,而是他要拿薛姑娘去换大夏龙雀。 周自横见他沈庸脸色微变,知他必是气氛自己所为,赶紧解释道:“是,我承认我一开始是想着一举两得,可是当我看到你,为了救我而奋不顾身之时,我便决心交你这个朋友,便将山居图给了他们,他们这才杀了石婆,我们方能安然归来。” 想起石公石婆惨死,沈庸心下不禁恻然,颇为抱憾,石公石婆虽非自己亲手所杀,终究因自己而死。沈庸又想到那周自横竟为了救他和薛祺性命,能将《山居图》交出,对他突发感激之情,可转念一想,若非他将自己与薛祺拉下水,又岂能濒临险境,想到这里却又对周自横厌烦了起来,只是沈庸并非小心眼之人,自己念着:“送她回到扬州,以后不走动也就是了。” 薛祺一直呆呆的守候在沈庸身边,见他已醒了过来,心里极是欢喜,但又见他神色不定,便轻声问道:“沈大哥,你还好吧?”沈庸长舒了一口气,道:“无碍了,只是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薛祺笑道:“我们在汉江上呢,周大哥说走水路安全,算起来应该还有一日就能到洞庭湖,然后转进湘江就能回到炼剑山庄了,到那时我可以跟爹爹说…”说到此处,薛祺突然顿住了。沈庸忙问道:“说什么?”薛祺嗔笑一声,却也不言语。欢笑声中,舟去渐远,汉江之上波光盈动,那船火如豆,随汉江水色没入了一片夜色之中。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四章 洞庭风云群英会 凛冬暮色,洞庭湖万丈碧顷,湖畔厚厚的白雪盖在枯萎的草滩上,漫天浇下的层层冻雨,挂在湖堤之侧和那杨柳枝桠光滑的树条上,在夕阳的映照下,湖中波光鳞动,与天相连,当真如人间仙境一般。 沈庸早闻“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的洞庭湖美名,还未到湖中,便早已负手立于船头。他本以为值此渔舟唱晚之际,湖面之上必是人影憧憧,哪知行进湖中,方觉四下寂静如默,只有时时吹来的晚风,搅碎了这一湖面的残阳血色。沈庸突觉此时此地,颇有镜花水月之妙,目光眺处,甚为悠闲,口中曼声吟道:“南湖冬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这句本是“南湖秋水夜无烟”,出自唐代诗人李白《游洞庭》之作,沈庸特将其中的“秋”字改为“冬”字,倒也颇契合今日之景。 哪知这首诗刚吟到一半,突地一声吆喝,自岸边荡来一艘渔船,一个黑衣虎背的彪形大汉,摇桨而来,只是在这夜月朦胧之下,实在看不清那大汉容貌。 沈庸稍一沉顿,薛祺却正从乌篷内走出,和道:“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没想到沈大哥还通晓青莲居士谪仙人的诗。” 沈庸笑道:“太白诗人的诗,既有浩瀚壮观的瑰丽奇景,又有标举风韵的神丽意境,还有济苍生、安社稷的宏伟理想,更兼具一种浪漫情怀,说到通晓还真是愧不敢当啊。” 两人吟声清朗,谈笑有韵,如这满湖冬水,一点相望,恰如画中。 可那黑衣大汉却显得有点不耐烦了,看他俩谈笑不绝,神情已有勃然之色,大声喝道:“两位朋友,此处并非你们吟诗之处,快快离去吧。” 沈庸却依然负手而立,问道:“这可真奇了,八百里洞庭竟有人禁舟,当真闻所未闻,敢问为何?”那大汉手掌一紧,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直直的拿刀冲着沈庸,怒道:“让你走你就走,哪那么多废话!”沈庸见他刀指自己,却丝毫不露惊慌之色,说道:“既如此,我们往那边去好了。”那大汉见他们已把小船荡来距离,往湖东而去,即刻接口道:“那边更去不得!”可他“得”字还未脱口,那汉子双眉忽的一皱,望着沈庸身后,失声道:“帮…帮主,他不是我放进来的。” 话音未落,沈庸突觉有一盏灯火从身后飘来,他转头回看,只见一艘龙头大船正破浪而来,那船头之上站着一剑眉星目、神色威严的男子,看起来有五十上下的年岁,目光如电,直射而来,沈庸观之也颇有几分畏惧之感。 那黑衣汉子见了这人,神情越发惶恐,待大船驶近,只见那大汉躬身垂首道:“见过帮主。” 船上男子冷冷的“嗯”了一声,一双寒目,却闪电般向那沈庸船上一转,说道:“他们是谁?难道你们没有将今夜禁湖之命告诉他们么?” 大汉赶紧委屈道:“小的当然说啦,只是他们不听劝,我…我也没办法。”男子又重重的哼了一声,沉声道:“你们是何人,深夜来此,莫不是沙老大派你们来的?” 本来还在船舱中小憩的周自横,听见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起身出来查看,看见一艘龙头大船傲然而立,心下一怔,又见那船上之人,不禁脱口道:“关帮主!”原来这人正是五湖帮帮主,人称“覆海龙王”的关莫行,当年升元帝李昪初建唐国之时,曾得到过这位水上豪雄相助,故此周自横与关莫行也算故交。 关莫行认出周自横,拱手道:“原来是周将军,多年不见,将军风采不减当年啊。”周自横笑道:“关帮主取笑了,只是这夜色已临,贵帮上下还在洞庭聚集,不知所谓何事,可有小弟能效劳之处?”关莫行道:“今夜我们五湖帮…”话没说完,忽听东边突地一阵号角齐鸣,关莫行含笑道:“看来他们已经来了,你我既然是自己人,那周将军就上我船与我同去便是了。”说罢,右手一挥,只见那龙头大船上几个大汉赶紧将舢板放下,然后搬桨划近小船,将周自横、沈庸、薛祺三人引到大船之上。 待全都回到龙船之上,关莫行招呼几人缓缓坐下,又见那桅杆之下有一水手,此时将手中信旗左右摇摆开来,龙船已向东破浪而去。 船行半晌,转过一道芦苇荡,沈庸遥遥的就看到前方不远处停着三艘大船,船头船尾共计数十支火把,将这洞庭湖面照的亮如白昼,大船虽比不得五湖帮的龙舟庄严,却也大小无二,三艘大船个个引帆,随风招展,上书“地佑堂”三字,威武至极。 待龙舟靠近,沈庸看见那中间的主船之上,端坐着一个锦袍玉面、秀容尔雅的少年,而他身后垂手肃立着一排彪形大汉。沈庸心道:“这少年看起来与我年岁相仿,却能统率群豪,不知是何来头?” 思绪方了,只听湖面上突地传来一起柔和的语声:“夜幕之下还要请关帮主前来,晚辈实在惭愧,可我也是迫不得已,还是能快点解决那长江上的事情为要啊。” 沈庸看他说话中气十足,显然也是一个内功极为深厚之人,忍不住问道:“周兄久居江南,可知此人是谁?”周自横轻笑一声,说道:“他便是江湖中赫赫威名的‘地佑堂’掌门人曲足天。”沈庸“哦”了一声,心想:“这少年,年纪轻轻就做了一派掌门,想来也是个厉害人物,只是不知道他说的长江上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忽听曲足天又说道:“百年以来,水上之事,莫不都由你五湖帮帮主一人总领指挥,历代帮主统领水上联盟,抵外侮止内斗,一直都是相安无事,那百里桃花坞成立不过二十年的光景,就胆敢挑衅你们联盟的威风,这份窝囊气,晚辈实在替莫帮主不值。” 沈庸心中一凛:“这百里桃花坞莫不就是当年陶浪、余浩然、卜子明三位叔叔打退他们十二大弟子的那个帮会,我可得听仔细了,莫要牵连着三位叔叔才好。”当下凝神听讲。 关莫行听了曲足天的大论,道:“那百里桃花坞与我们水上联盟分属水上之事,公子的地佑堂本是陆道一脉,就不劳公子挂心了。” 曲足天目色一转,又接着道:“我们江湖中人,何分水上陆上,但凡身在江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有规矩的,既然百里桃花坞蛮横无理,将大批官军截杀在长江之上,还要争夺你们水上联盟的地盘,这就坏了规矩,既然坏了规矩,那就得按江湖规矩解决,你我既是刀头舔血的人物,除了以强弱争斗以外,实无他途!” 关莫行叹道:“如今天下纷乱,我本无意争斗,更何况那沙老大也是为老百姓,打通水上商路,所以才截杀官兵。” 曲足天看他毫无心气,厉声喝道:“打通商路?难道长江被你们五湖帮掌控就商路不通了吗?三十四年前,家父还执掌地佑堂时,便与各位江湖前辈有言在先,官家之事,与我江湖武林毫无干系,他沙老大胆敢截杀官兵,还与你们水上联盟争地盘,这种不仁不义之事,我地佑堂又岂能容他?” 关莫行又长舒了一口气:“我早就想把那水上保护费一事废除,只是为了照顾弟兄们的福祉,这才吃吃未动,乱世之秋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又有几个人能拿的出钱来?” 曲足天微微一笑,朗声道:“那前朝隐太子的《山居图》如今已落在了沙老大手里,关帮主就丝毫不动心?” 听到山居图三个字,沈庸眼神一亮,心道:“那《山居图》不是被潼关四侠拿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关莫行冷笑一声,说道:“只可惜我关某人对那隐太子宝藏丝毫不感兴趣。”说完一招手,他座下龙舟便要起航。 却见曲足天长抽一拂,自三艘大船之后急射出十几艘小船,分由几个大汉在船尾摇桨,极速而来,片刻之间便将五湖帮的龙舟围在中间。突地北面那艘小舟之上,站起一人,向关莫行抱了抱拳,道:“关帮主如果执意不去百里桃花坞理论此事,那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水上盟众何止千万,可不能为了你一个人的私心,阻挠了我整个水上联盟的大业。”沈庸见他脸色蜡黄,却满脸水锈,显然也是常年出没于水上的豪客。周自横识得此人,低声念道:“这太湖三寨的总舵主武飞扬怎么今天也来了?” 关莫行冷冷的道:“武舵主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关某人自从执掌水上联盟以来,哪一件事不是为了大家着想?”武飞扬嘿嘿笑道:“你说的好听,如今他沙老大都骑在我们水上联盟的脖子上拉屎撒尿了,你却连个屁都不敢放!”关莫行听了武飞扬的一番话,也不恼怒,轻声道:“我不去百里桃花坞理论,是不想在这多事之秋,节外生枝。”武飞扬道:“节外生枝?我看你就是一个胆小之辈,可惜了你五湖帮历代帮主个个嫉恶如仇,没想到传到你这里的百年基业,就要白白断送了。”关莫行摇头道:“当今天下战乱纷争,民不聊生,朝堂之上纲常崩坏,江湖之中人心离散,而我辈一生练功学武,到头来又该如何?就是在这洞庭之上尔虞我诈吗?难道不该济人困厄,救黎民于水火吗?我当然可以去找沙老大理论,终不免一场争斗罢了,可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呢?依我看,只要他百里桃花坞能为民解忧,就算是把那整条长江上的地盘送与沙老大,又有何不可?”武飞扬大笑道:“关帮主你嘴上说得漂亮,心中无非就是放不下盟主的位置罢了。”关莫行冷笑一声,道:“我放不下这个盟主之位?”说着话,一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缎制成的小旗,上面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蓝色飞龙,哼道:“三十多年了,这个盟主大位我早就做够了,谁要想做,便拿去吧。”众人见关莫行竟然将联盟令旗拿出,无不惊诧。 刷地一声,武飞扬掠上龙舟,右手往关莫行手中令旗抓来。关莫行突地手腕一反,挣脱开武飞扬的一抓,随后将令旗抛向半空,武飞扬凌空一跃,正好将令旗拿在手里,大声道:“既然你已不是我们的盟主,那今日你就休想活着离开洞庭湖!” 关莫行未曾想到,今日的洞庭集会,竟是要取他性命,当即冷笑道:“我关莫行要走,你们谁拦得住?” 但见青影一晃,西边一艘小船之上,候然纵起一人,脚尖微点那小舟船首,立又借势而起,左足又在龙舟的船壁之上自轻轻一点,右足虚空踢出,呼呼两个起落,飘至龙舟之上,躬身施了一礼,笑道:“有先抛之砖,方能引玉,今日集会,易传海自知技浅艺薄,是以先来献丑,还望关帮主赐教。” 话声未了,易传海那修长的身形,便有如一只冲天羽箭,一掠而起。但见他身躯凌空,仍挺得笔直,哪知刹那间,易传海身子一歪,斜肩带背,一掌劈下,掌风呼呼,劲势威猛,沈庸不禁为关莫行捏了一把冷汗。哪知掌到中途,易传海突地化直劈为拉切,一招“扬帆直上”竟被他巧妙的化作“铁锁横江”,当头往关莫行面门切来。关莫行却丝毫没有闪避之意,只等易传海掌力挥来,方才身子向后微微一缩,易传海那右手的铁掌之力,正好被关莫行避开尺寸距离,易传海一掌切空,先机已失,此刻只要关莫行随意一招,便可将他击倒,易传海心下大骇,仰身一个回跃,刷地向后掠去一丈,心下却已被吓得不轻。 关莫行不出一招一式竟将易传海制服,看的沈庸连连赞叹,心中却担心道:“这群人以多欺少,本就是卑鄙之举,关帮主虽勇猛无比,但久战之后,又怎能脱身啊?” 易传海本欲复身再战,却听曲足天叫道:“易兄弟,你不是他的对手,退下吧。”说完,易传海便拱手退下。 关莫行心头一凛:“这些人莫不都是被曲足天收买了?”思绪还绕,却听一声长啸,众人放眼望去,只见湖水荡漾之中,曲足天竟然踏水而来,湖面在他脚下,宛若平地一般,水只浸及小腿,而曲足天来到龙舟之侧,突然身子一跃,脚尖恰好踩着一艘小船,舟上操桨之人,猛觉一股大力袭来,小船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出数丈,而曲足天却已飘落至龙舟之上。 陶浪当年混迹在江河之上几十年,沈庸曾听他谈起水上各家的武功,别说从未听过凭空踏水而走的武功,就是达摩祖师的一苇渡江,怕也只是故神其说而已,世上岂能真有这般武功?但此刻湖面之上,何止百人之多,都亲眼所见曲足天登萍渡水,人人皆被震慑,湖面之上立时哑然无声。 关莫行心下一惊,却听曲足天笑道:“晚辈只是想讨教关帮主几招,不知关帮主可肯赐教?”曲足天知道关莫行的功夫可以算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了,但他自忖有家传绝学五行真元诀,可以更胜关莫行一筹,所以才有恃无恐的踏上龙舟。 关莫行那张严肃的脸上,杀机隐现,忽的扬声大笑道:“水上英豪,岂止千百,你曲公子一个陆道中人,也想做水上盟主吗?” 曲足天咯咯笑道:“我们地佑堂依洞庭而建,争个水上盟主也无不可吧?” 关莫行心中怦然,此时方知这一切都是曲足天策划好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铲除,想到这里,关莫行眼中精光陡盛,叫道:“要取我性命,恐怕没那么容易。”身躯忽的一拧,双臂大开,身子朝前移了丈许,左右双掌连扬,狂风骤起,龙舟四周,立时水柱连天,声势威猛至极。眼见水柱越飙越高,关莫行双手一抬,那水柱竟同时往曲足天身上扑来。只见曲足天在水雾之中,倏地生出一股无形气网,将关莫行激起的无数水柱,全都撑在那无形的气网之外。片刻之后,便将水柱化为珠滴,纷纷震落,那水滴落在湖面上,好似冰雹一般,竟是铮铮有声。 沈庸心下一怔:“这少年功力竟如此刚强。”他还在担心,却又见关莫行冲天而起,双掌一分,头下脚上地直扑曲足天而来。曲足天见状,大袖一拂,身形竟如一只苍鹰,飘然飞跃,与凌空扑下的关莫行,正好一上一下地交错而至,就在二人身躯相距刹那之间,关莫行突地一声惨呼,斜飞数丈,噗地一声,落入湖中,溅起满天水花。 龙舟上的水手、大汉们一阵惊呼,相继跃下湖中,去寻找关莫行。一时间,偌大的龙舟之上,只剩沈庸、周自横、薛祺三人,一时无措的呆站在那里。 又听曲足天喝道:“来人啊,把他们给我拿下!”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五章 犹记当年萧墙事 曲足天以为沈庸三人也是五湖帮弟子,当即下令将他们抓住。 周自横、沈庸二人护着薛祺,三人退到船边,四下望去,龙舟已被数十条小船包围,但见船头火光一闪,三人正前方掠上来一个灰衣瘦子,双眼通红,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极是难看。那灰衣瘦子大笑一声,大剌剌的朝三人走来,边走边叫道:“这小丫头长得不错嘛,走,跟巴老爷回家去!”说着话,一把便向薛祺抓去,沈庸将薛祺护在身后,一把捏住那瘦子手腕,叫道:“你要做什么!”青衣瘦子道:“你巴爷爷要娶媳妇,你管得着吗!”说完,只见他手腕一转,借势挥出一掌,往沈庸胸口打去。沈庸见他身形虽然瘦弱,但掌法刚猛,显然武功不弱,不敢硬接这一掌,于是上身一侧,卖了一个破绽于他,那灰衣瘦子见沈庸上盘露空,心中大喜,眼见这掌就要打在沈庸肩头,忽见沈庸将身子陡然一偏,滑开两寸距离,左掌斜里拍出,砰地一声,正着在汉子胸前。那瘦子收身不住,往后跌了出去。一时间弄了个灰头土脸,羞愤的爬起身来,死死的盯着沈庸。 忽听东边一艘小船上一人大笑道:“巴山,你个笨蛋,连个书生都收拾不了,看你回去怎么向老大交代。”沈庸循声看去,见一光头和尚正往龙舟方向踏空而来。甫身落定,那和尚拱手道:“洒家法号七海,见过几位。”周自横心头一愣,念道:“七海和尚不是百里桃花坞沙老大手下吗,难倒曲足天真的和桃花坞串通一气了?”低声向沈庸道:“沈兄弟,这七海和尚功力颇深,你内伤未愈不是他的对手,你和薛姑娘好生待在这里,找个机会逃走。”那“走”字,音还未散,周自横呼的就是一拳。沈庸不想周自横竟如此舍命相救,鼻头一酸,却不知如何是好。 薛祺见沈庸愣在原地,知他心里在替周自横担心,便安慰道:“沈大哥,你不用管我,快去帮周大哥吧。”沈庸脸色一僵,说道:“可是你…”薛祺摇了摇头:“我没事的,你快去吧。”说着说着,薛祺竟笑了。可她越笑,沈庸更加坚定自己万万不能走,因为他知道薛祺的笑是装的。他一把将薛祺揽在身侧,死死护住。 而一边的甲板上,周自横与七海和尚斗得正憨,只见那七海和尚纵伏高低,身手敏捷,手上打的罗汉拳也是力道沉雄,而周自横的七十二路擒仙手也不遑多让。二人斗到难分难解之际,却见七海和尚俯身疾进,往周自横下盘呼呼呼连挥三拳,周自横垂手相抵,哪知那和尚左掌又忽的向上一扬,凌空劈出一掌,那掌风势疾力大,逼得周自横不得不防,可周自横甫一抬手,七海和尚足下又生出一招“提地擎天”,一脚将周自横踢翻在地。沈庸一惊,正要去救,又想起薛祺还在身边,犹豫不决间,忽听周自横大喊一声:“沈庸兄弟,快走啊…”可四周已被围的密不透风,又能去哪里?又听哗的一声,周自横已被七海和尚踢进湖中,溅起数丈水花。 巴山见七海和尚没有杀死周自横,大声喝道:“死秃子,你敢放活口?”七海和尚道:“你懂个屁,他是李昇的羽林军统领,老大这是要卖他唐国一个面子。”说着,朝着沈庸一努嘴,接着道:“我解决了一个,这个就留给你了,省的你又要说我在老大面前邀功。”巴山大笑一声:“还是你想的周到,刚才是我轻敌了,这次我可不饶他!”纵身高跃,直扑向前,左右双掌齐挥,往沈庸面门打来。沈庸知他这掌使了个大力道,不敢怠慢,身躯一扭,右掌往外穿出,只是他受内伤所致,这一掌夹杂的内力实则不足三成。巴山早就提防沈庸斜里发出的拳掌,当即左肩一收,右掌横着推出,正好触在沈庸的右掌之上,只听一声闷响,沈庸立脚不住,重重的摔在地上。薛祺心下一急,忙先前将沈庸扶起。巴山嘿嘿一笑,抓住薛祺手臂,用力一拽,将薛祺拉到身前,拦腰搂住,伸头便往薛祺脸上凑来,笑道:“小美人真香啊!”沈庸又急又气,一把将巴山重重推开,怒道:“你要是再动薛姑娘一下,我今天跟你没完。”巴山哈哈一笑,说道:“我在和我小娘子亲热,有你什么事!”沈庸听得怒火大炙,抢上去连施三掌,狠狠地击向巴山。 人一生气,难免烦躁,一烦躁,便有破绽漏出,巴山老走江湖,怎能看不出此时的沈庸已是力有不逮。沈庸三掌虽然精妙,却终是力道不济,被巴山轻轻隔开。薛祺在一旁瞧着,十分着急,心怕沈庸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她彷徨无计的在那里跺脚,四处看时他们竟已被数十个大汉团团围住。 巴山有意在众人面前耍弄手段,只见他收起之前刚猛招式,转而身法飘忽,掌走灵动,沈庸不料他陡然变招,一时手乱,左肩挨了巴山一掌。沈庸节节败退,气急之下不顾反噬之力,要运起玄功御敌,哪知运劲之下,真气竟然无法提聚。他心中大惊,再次尝试,那真气却依旧涣散软绵,难以聚集。巴山冷笑一声,忽然变招,右手快如闪电一般向沈庸打去,情急之下,沈庸双手叠推,硬生生的隔开巴山掌力,而后借势向后翻滚,一把拿起船边摆在地上的一柄船桨,横在身前,只见他横推移步,跟着长臂一挥,那船桨起落处,化出一团黑影,罩向巴山面门。沈庸使得是余浩然自创的一套武功,那余浩然年轻时候一人漂泊在江河之上,便在划船之时用手中船桨打出一套似棍非棍、似杖非杖的船桨功法,招式有如江河之水,汹涌不绝,只是时隔多年,沈庸已忘记大半,只是欺那巴山不识此功奥妙,暂得守势而已。 七海和尚见巴山久攻不下,心道时间一久难免生变,一个翻身落进场中,人到掌出,左手罗汉掌已击向沈庸。沈庸忙用船桨格挡,一击之下,猛觉虎口生疼,手中船桨已脱手飞出。沈庸大吃一惊,又见七海和尚二招又至,风声飒飒,已到面门,沈庸退避无路,胸口顿觉一阵翻腾,正着了他一掌。七海和尚冲着巴山一笑,说道:“看我如何料理了这个书生!”右手蓄劲,暴推而出,往沈庸心口拍去。 薛祺心头大骇,大叫一声:“不要!”她心知七海和尚一掌下去,沈庸必然无幸,可她纵想抢上阻拦,那七海和尚的掌力是何等迅捷,眼看沈庸就要命丧洞庭湖,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西边小船之上飞出一人,喝道:“大师且慢!”一道白衣人影倏地飘来,只听嘎啦一声,那人已将刀鞘甩出,正好隔在七海和尚与沈庸中间,那七海和尚的必杀一掌正好打在刀鞘之上,又听哗啦啦一声,那刀鞘在空中抖了三抖,竟将七海和尚震开。大和尚气急败坏,双眼圆瞪,大怒道:“杨玉鸣,你干什么!”只见那人破空而来,在空中一顿,将刀鞘收回,方才缓缓落下。沈庸见他白衣木屐,腰间束带,竟是东洋武士打扮,可刚才分明听七海和尚叫他杨玉鸣,一个有着汉人名字的东洋人着实奇怪。 杨玉鸣看出七海和尚一直在死盯着自己,当即笑道:“大师,你且听我一言。”七海和尚知他能言善语,但他救了敌人,这下看他如何诡辩,当下重重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杨玉鸣道:“这位兄弟可是巴蜀沈家公子?”沈庸听这东洋武士盘问自己来历,心中登时生出一丝戒心,却又不知如何驳他,只好闭口不言。杨玉鸣一怔,他不想沈庸竟然闭口不语,稍敛心神随即笑道:“兄弟难倒不姓沈?”沈庸见他接连询问,定是知道了自己底细,沉默不言也不是办法,只得道:“我是姓沈,只不过不是巴蜀人氏。”杨玉鸣嘴角一扬:“那兄弟祖籍何处?”沈庸道:“我乃山东人氏。”那巴山突然插嘴叫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小子一口四川腔,竟然说自己是山东人氏,你当我巴老爷是小孩子呢?”杨玉鸣哈哈一笑:“你看,巴爷都听出来了,你又何必如此呢,你就是承认自己是沈宝山的儿子又有何不可。” 沈庸听他说起自己父亲,又见自己的谎言已被识破,再无伪装必要,说道:“敢问这位大哥,可是识得家父?”听到沈庸自认家门,杨玉鸣双眉一蹙,冷冷的道:“你果然是狗贼沈宝山的儿子!我刚才听那周自横喊你沈庸,又听你话音里夹着四川调调,猜想你来历,果然被我猜中!”他越说越气,说到最后恨不得立马宰了沈庸。 可沈庸并不识得此人,又听他辱骂自己父亲,喝道:“你是何人?胆敢辱我父亲!”杨玉鸣冷笑一声,叫道:“辱他!我恨不得把沈老贼千刀万剐,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气!” 沈庸听他口气,心道:“此人与父亲到底有何恩怨,我怎么从未听家里人说起过他?”凛然道:“我不知你与家父有何过往,如果你们确有过节,就应该当面了断,你躲在背后骂骂咧咧岂是男儿所为?”杨玉鸣听得脸色一变,眸中凶光暴射,怒喝道:“沈老贼整天躲在他成都家中,你们沈家护院森严,又有那臭算命的护着他,我…”说到最后竟有呜咽之声,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沈庸心道:“难倒他怕了陶叔叔他们?”杨玉鸣缓了缓神,又道:“莫以为我怕了你们沈家,只是那算命的臭老头确实可恶。”沈庸疑道:“什么算命老头?”他自小在成都长大,却从未听说有算命老头一事。杨玉鸣哼道:“算了算了,如今找不找那老贼报仇也已无妨,有了你,不怕那老贼不来救你。”说着话,只见杨玉鸣人影一闪,没入茫茫夜色,不见了踪迹。沈庸一惊,忽觉背后一凉,正要回头,却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沈庸左肩一沉,想要避开那一抓,哪知那人手掌竟似粘住一般,任凭他肩膀如何甩沉,那手却怎么也脱不掉,沈庸心下一震,这种鬼魅随行的抓人手法当真见所未见。忽听巴山一声喝彩:“杨兄伊贺派的大抓手果然独到。”伊贺派本是东洋扶桑国忍术流派,流传百年门徒甚广,其下弟子精通巫术,与甲贺派并称倭国最强忍术门派,杨玉鸣曾东渡扶桑在伊贺派学艺多年,这样异于中原的武功手法,寻常武林人氏自然不知,更何况沈庸更无甚江湖经验。 一抓之下,沈庸猛觉左臂一麻,整条手臂已被杨玉鸣制住。沈庸真气无法提聚,只能靠蛮力挣扎,可杨玉鸣手上已使了十足功力,沈庸又如何挣脱得了?只见杨玉鸣右手翻过,点了他胸口龙颔穴,沈庸胸口立时一阵酸软,便已动弹不得。又听薛祺一声大叫,沈庸却无法回头,只觉自腰间环来一手,整个人已被扛起,啪的一声,扔在一艘小船上,只摔的浑身一阵剧烈疼痛。杨玉鸣生怕沈庸诡计多端,还安排了两个大汉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个令人窒息的漫漫长夜,如同丝带一般紧紧缠绕,沈庸只盼望着能早点天亮。离了洞庭湖,小舟转入长江,而彼时的天空好像被人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隙,恰到好处地让透不过气来的沈庸,邂逅了一丝刺眼的曙光。一种漠然浮游的思绪,托着他不知所然的沉重,突兀地在心底生长蔓延着,沈庸也不知道他这次要被人带去哪里。 寻着曙光,沈庸看到了那令他动容的破晓。离家之后的江湖经历,似乎并不像自己所想像的那样,因为在些许温暖的后面,总是隐藏着惊心与震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裹着花香的水气,将沈庸从思绪里猛然拽了出来。沈庸放眼眺望,那是一片绯红,一片似天边云霞般的绯红。待船又近些,沈庸看的清楚——是桃花,那一枝枝、一丛丛、一簇簇,站在枝头,欣然怒放。婀娜的身姿,摇曳着花影,沈庸已然忘却,此时正值冬天。而那桃花之后,是一间间依江而建的小木屋,低矮简陋却连延百里之长,沈庸精神一震,难倒这就是百里桃花坞? 船将近岸,七海和尚解开了沈庸的穴道和绳索,笑道:“公子饱读诗书,我们这百里桃花坞可还入得公子慧眼?”沈庸道:“百里坞前流水东,微光撒曳忘冬风,桃花簇簇芳菲艳,其华夭夭爱浅红,百里桃花坞果真是个好去处。”巴山本是粗人,听不得沈庸嘴里念念有词,倏地扬起右脚,猛的叩在沈庸大腿内侧,喝道:“啰嗦什么,还不快走!”沈庸内力尽失,又身在百里桃花坞地界,便不得不从。 众人上了岸后,巴山一个人领着沈庸,绕过一片斜坡,来到一排木屋之后。只见一棵偌大的桃树下面,竟匿着一座孤零零的小屋,那屋子与其他木屋不同,似是镔铁所造,四四方方,看起来光秃秃的,与周围的桃花极不协调,只是在一侧开了一个可容纳一人的小门。巴山道:“请吧。”沈庸透过小门往屋子里望去,一片黑黝黝的,心下不禁一凛,担心屋内有何蹊跷,如何敢贸然而进?正要回身,突觉背心被巴山推了一掌,不及闪避,整个人便已被推进屋内。又听嘎啦一声,小门已被一块铁皮封住,沈庸一惊,待伸手去推时,着手处冰冷至极。沈庸奋力推出,那铁门却纹丝不动,真如蚍蜉撼树,哪里动摇得了?沈庸急道:“喂,薛姑娘呢,你们把她关到哪里了?”巴山笑道:“你自己都小命不保了,还有空关心那小蹄子,实话告诉你,明天巴老爷就要把她娶了,让你死心,哈哈。”说到最后,声音已几不可闻。待到沈庸透过缝隙看去时,巴山已转过木屋,消失在了沈庸视野。 进了桃花坞,薛祺便被一丫鬟领到一处屋中,那屋子宽大明亮,显然是有身份的人居住之所。她进了屋子,见屋内有床有桌,丫鬟轻声道:“姑娘您且休息片刻,我就不打扰了。”薛祺问道:“你领我来这做什么,沈大哥呢,他在哪里?”那丫鬟却不在再说话,只是笑了笑,便转身出门去了。半晌的功夫,突然有人推门而进。薛祺吃了一惊,叫道:“你……你……”那人迈步而来,边走边笑,叫道:“哈哈,小美人,我看你这次往哪跑!”语调满是得意之气,来人正是巴山。 薛祺心中顿生绝望,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巴山将门关上,又将自己上衣褪去,便往薛祺扑来,一把抓住薛祺香肩,正要施暴,那屋门却嘎啦一声突然开了。巴山一回头,见是七海和尚。七海和尚见此情形,口宣佛号,叹道:“阿弥陀佛。”巴山气道:“臭和尚,你来做什么,扰了我的兴致。”七海和尚喝道:“老大怕你做出下流事,赶紧让我来看薛姑娘安危,果然你小子!”七海和尚一把将巴山拉开,又道:“趁着你还没做出荒唐事,赶紧滚!”巴山却不走,只是站在那里骂道:“娘的,不就是个小娘们嘛,老大不让我碰,难道是他自己看上了?”七海和尚怒道:“胡说什么,你可知道这姑娘是谁?”话音甫毕,七海和尚将巴山拉出屋子,独留薛祺一人泪盈盈的待在屋中。 出了屋子,巴山脸上满是愠色,哼道:“不就是炼剑山庄的大小姐嘛,你当我真的不知道?可那炼剑山庄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一群打铁的吗?”七海和尚道:“眼下正是我们的关键时刻,那杨玉鸣已经把沈家公子抓了,那巴蜀之人已经难缠至极,你在这个时候可千万莫要招惹炼剑山庄了。”巴山依旧不服:“可是…”七海和尚不等他说完,插嘴道:“可是什么,听老大的话没错的,老大说了,明天就派人把薛姑娘送回炼剑山庄,你就死心吧。”巴山还想回去,却被七海和尚拉住,二人一拉一拽,往前厅去了。 小铁屋内沈庸一直在担心薛祺安危,唯恐巴山对她有不轨行为,可如今自己也身在牢笼,又如何去救她? 此时此刻,当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烦躁不安。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六章 形胜平分荆楚界 遥在百里之外的金陵城,一人一马箭也似得掠过城中。又奔了数丈远,那人骤然停住,又听一阵猎猎风声,那人已掠到一口水井旁,抄起一桶灌满水的木桶,咕咚咕咚的仰着脖子猛灌了下去。在水井旁做工的人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着急的人。只见他喝了大半桶,然后将木桶往地上一墩,正要绝尘而去,忽听一阵马蹄声传来,而后一人喊道:“周将军,陛下等你许久了,请速速与我进宫!”那人正是被七海和尚踢下洞庭湖的周自横,他“噢”了一声,说道:“公公,头前引路。” 进了宫中大殿,但见正中的那张龙椅上端坐一人,双眉清秀,神态威严,正是唐国升元帝李昪。李昪见周自横风尘仆仆归来,颔首笑道:“自横安然归来,想必山居图已到手了吧。”他心中挂念沈庸、薛白,那日在洞庭之上,亲眼所见沈庸二人被百里桃花坞的人带走,他刚一拜见升元帝李昪,便道:“陛下,可知那百里桃花坞?”李昪略一惊讶,道:“百里桃花坞?这名字倒是曾听人说起过,好像是近二三十年新起的一支水上豪强。”周自横急道:“不错,那桃花坞虽是兴起不久,却霸道无理,就连那…”他此次回扬州便是想请李昪出兵,他好去救沈庸、薛白脱困,可转念一想这俩人陛下并无必救他们的理由,那又该如何说起,才能让陛下派兵?于是便想了个主意。 李昪瞧出周自横似有心事,问道:“自横你并非吞吞吐吐之人,有何难处但说无妨。”周自横伏地跪拜道:“罪臣无能,那‘山居图’现已落入百里桃花坞沙老大手中,还望陛下派我人马,我必将那‘山居图’抢回,献给陛下。”李昪沉吟半晌,说道:“百里桃花坞地处荆襄,乃是晋楚两国交接处,我们若贸然进兵,只怕会被误以为我唐国来犯,到那时遭遇两面夹击于我国大大不利,更何况我们东南方还有吴越国、闽国虎视眈眈,依我看那‘山居图’不要也罢,宝藏是真是假况且不知,莫因那传说之物丢了我唐国根基啊。”周自横听出李昪并无出兵之意,心下甚是焦急,却也不敢多说。 李昪突然喝了一声:“璟儿何在?”一声喝罢,自殿外走进一人,黄袍金靴正是李昪长子,当今唐国太子李璟。周自横正要请安,却听李昪先道:“璟儿,我让你安排的都军,你安排的如何了?”周自横双眉一蹙,心道:“这都军一直都是由自己统率,怎地成了太子安排?”原来唐国虽然偏安江南,但长期以来唐国一直宣称自己才是大唐正统,所以唐国的军制也一直是与唐王朝相仿。其禁军兵制,以百人为都,五都为营,五营为军,十军为厢,每厢为两万五千人,厢最高长官为都指挥使,有正副之分,厢之上设有番号军,每番号军设有左右两厢,番号军归中央统辖。而唐国禁军往往冠以神武、羽林名号,周自横便是羽林军统领。 李璟道:“父皇放心,都军一百零二人都是由儿臣亲自挑选,人人都是一把好手,绝对可以以一当百。”李昪点点头,笑道:“好,自横。”说着话,李昪扭头看了看周自横,接着道:“这支都军,朕就交给你了,万人大军太过明目张胆,这百人都军方好便宜行事。”原来李昪早有盘算周详,周自横拍手道:“哎呀,早知陛下已做打算,微臣就不担心了。”李昪微笑道:“你此去西北危机重重,我怕你不能得手,便命璟儿暗中抽调了一支都军,如今看来,也正好派上用场。”周自横感念李昪之恩,心中发下重誓,不仅要救出沈庸、薛白,更要为圣上夺回《山居图》。 周自横三叩谢恩,站起身来退出大殿,那一百零二人的都军已在殿外持械相候。周自横心有所念,不做停歇,便带着这支都军径外城外奔去。一行人所乘都是骏马,奔行如风,将到一日,已抵百里桃花坞外的城寨。 那百里桃花坞连延百里,共有三十余座城寨相连,从外表看来和普通山庄村落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一个个的城寨防卫极其森严,没有寨中的腰牌、号令,无论是谁都很难进入。周自横正在思索如何进入寨子,东边一间木屋之中突然窜出一条人影,快速无伦的扑到众人面前,伸手往周自横肩头抓来。周自横翻身下马,疾错两步,喝道:“谁?”那人并不答话,他一抓不中,却不停步,又向周自横扑去。周自横见他轻功了得,心下暗惊,当即抢出一步,想要夺得先机,呼的一声便推出一掌。那人衣襟带风,竟在掌风之前,便已掠到周自横身后。周自横一掌击空,正要回头,那人却猛一发劲,两个起落,又消失在东边的木屋之后。 又听哗啦一声,那城寨大门竟然开了,只见那大门之后站着一人,正是晋国宰辅桑维翰。周自横不想晋国宰辅突然出现在此,心中暗暗吃了一惊。桑维翰笑道:“阁下莫非就是李昪麾下的羽林军统领周自横将军?”周自横颔首道:“正是周某,我与桑大人从未谋面,桑大人竟能识得在下,当真荣幸之至。” 二人还在寒暄,周自横猛听得四下传来阵阵的马蹄声,轰隆轰隆,宛若雷震。周自横不禁脸上变色,心道:“糟了,莫不是中了埋伏?”忽又听都军哨兵来报:“将军,我们已被四面围住了。”周自横眉头一皱,四下望去,果见西、南两面黑压压的一片人海,如潮水般涌来,而那北面长江之上,战船横行,亦有数十艘之多。彼时艳阳当头,敌军万千之众,气势当虹,阳光照来,映在那无数刀枪之上,望去极是炫目。桑维翰身后又跃出一个男子,笑道:“看来周将军今天便要埋骨于此啦。”说话的正是刚才那偷袭之人。 周自横久战沙场,见此情形也不慌乱,当下嘿嘿笑道:“我若埋骨,也是为国尽忠,又怎比得了阁下卑鄙的偷袭之举呢!”那人见他嘲讽自己,大声道:“背地里偷袭本就是我们玄武七宿的处事风格,又有什么稀奇!”周自横听他自称玄武七宿,心道此人轻功如此之高,定是那七宿中的壁水獐柴鄂了。那玄武七宿本就是江湖上传名的恶徒,沈庸与那程伯又有过节,如今被押在桃花坞中,岂能好过?想到这里,心中一紧,却又无可奈何。桃花坞不仅联合了晋国,更请来了玄武七宿相助,如此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想要救出沈庸二人,当真难如登天。 柴鄂此来桃花坞本是受了程伯之令,在此将从孟昶那里抢来的山居图交于桑维翰,哪知却碰到周自横来救人,他有意在桑维翰面前耍弄手段,当下发足抢出,暗运内劲,向周自横扑来。柴鄂自负轻功天下无匹,快如疾风般近前,右手一扬,往周自横面门拍来。周自横左手点叩,及时格开,身形转处,右手握爪向她后心抓去。这招“阵马风樯”是他七十二路擒仙手里的杀招,讲究伸手擒拿快打慢,手似流星眼似电,不知有多少江湖豪杰便是死在这毒招之下。柴鄂脚下画了个半圈,随即一斜身,正好避过周自横的杀招,心中却暗暗一惊:“这厮的擒拿手法好生毒辣。”登时收功内敛,闭住门户,大敌当前,已不敢浮躁轻忽。 周自横凭一招之威,占得优势,而后挺身复推,擒仙手变化万千,往柴鄂攻来。柴鄂轻功高明,手上功夫却着实一般,他见周自横来势凌厉,难以硬挡,向后急跃开一步,闪过周自横的攻击。可周自横哪里给他空间,闪身抢到柴鄂身前,一招“分筋碎骨”直拿柴鄂手肘,擒拿之术本身就是以反侧关节为目标,只有制敌人于死地,方能保全自己。周自横步步紧逼,柴鄂的身法已渐现散乱。蓦地呼呼连响,周自横双手分摊,左手取柴鄂右肩,右手抓柴鄂腋下,左右两个方位同时击出,教他绝难闪避。柴鄂纵身高跃,周自横陡然变招,左手反扣一把,抓住柴鄂右脚,正要发力,又听嗤的一声,竟斜里飞来一根银针。周自横急忙收手,他本也是用暗器高手,只瞟了一眼,便已知道那银针有毒。又听嗖的一声,那毒针在他手侧飞过,周自横回头喝道:“什么人在那里偷施冷箭?”话音未毕,见一獐头鼠目的书生踱步而来,却是虚日鼠元不才。他走到柴鄂身后冷笑一声,说道:“老六你真是丢人现眼。” 周自横一怔,他不想今日的桃花坞竟有如此多的武林人士助阵,正要思索脱身之法,那元不才已挥动手中纸扇向周自横攻来。他刚才看出周自横擒仙手的变化,当下以快打快,想要遏制周自横的攻势,但见他纸扇之上招数快极,横扫斜击,猛力急攻。周自横见敌势猛烈,瞬时化疾为缓,避实击虚,手上力道却有增无减,只听砰地一声,扇掌相抵,元不才顿觉一股雄力传来,赶紧后撤一步,缓了缓神。这擒仙手的要诀便在这“百巧百能,无力不实”八字之上,元不才不明就里,当头便吃了亏。 柴鄂见元不才败阵,也是冷笑一声,嘲道:“原来你的本事也不怎么样嘛。”元不才心下一怒,举扇搂头向周自横劈落,周自横伸手去挡,二人攻守间,又缠斗在了一起。 被关在铁屋中的沈庸,不知寨子外面正在激战,他已被关了一天一夜,此时透过铁门缝隙往外看去,只见东天月缺如勾,已挂在当空,沈庸摇头叹道:“光阴倏忽,又到夜幕,也不知自己要被关到什么时候,薛姑娘现在又在哪里!”忽听得铁屋外有声音道:“臭小子,你已命在旦夕,还有空去想别人!”沈庸听得出,那说话之人正是杨玉鸣。 沈庸隔着铁门,大声叫道:“你到底是谁,与我父亲有何过节,把我关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杨玉鸣冷笑一声:“干什么?当然是要慢慢折磨你,再让那老贼来救你,等沈老贼到了我的地盘,我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沈庸怒道:“你胡说八道的到底要干什么!”杨玉鸣仰天笑道:“老天对我也算不错,能让你落在我手里,我今天就告诉你我是谁。”沈庸再不说话,只想听一听这人到底是谁,与父亲又有什么渊源。 原来二十多年前,杨家在巴蜀之地也是大户人家,与沈宝山的沈家倒也相差无几。后来沈家与杨家在成都争做霸盘生意时,沈宝山为将杨家彻底打败,便拉拢了当时的两川节度使孟知祥,在孟知祥的帮助下,致使杨家生意银两亏缺、货物滞销,杨家当家人杨玉泰也因此重病卧床。危难之际,沈宝山不仅以孟知祥名义喝退想要扶持杨家的富贾,更是步步紧逼,不断将杨家财产纳入囊中。最终无依无靠的杨玉泰病重离世,而他那年幼的亲弟弟却不知去向,沈宝山只当他年幼无知,也并未江他放在心上。没想到他流落四方后被人收留,送往扶桑学艺,艺成归来之时,便要决心为哥哥报仇。 沈庸听了杨玉鸣的话,十分诧异,轻声问道:“难道你就是那个孩子?”杨玉鸣长叹一声,道:“不错,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沈庸摇了摇头:“单凭你一面之词,教我如何取信,更何况父亲在蜀中名望颇隆,又岂会是你口中那般心肠毒辣之人?”说着说着,自己猛咽了一口口水,接着道:“不会的,父亲向来为人正直,定是你在污蔑他。” 杨玉鸣又是一声冷笑:“我污蔑他?沈老贼得手段比那前朝仇士良有过之而无不及!”沈庸听他把自己父亲比作前朝唐文宗时的宦官,心中老不乐意,欲再辩说,忽听屋外有脚步袭来,一小厮叫道:“杨总管,帮主请您好快过去一趟。”杨玉鸣道:“帮主唤我何事?”那小厮道:“小的也不知,只是帮主现在急得很,让您快点去呢。”杨玉鸣一愣,大袖一拂,迈步往前厅而去,临走时还不忘向沈庸喝道:“我再留你一命,等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哪知杨玉鸣前脚刚走,后脚便又有一人飘然而落,沈庸透得缝隙观瞧,却是一个容貌俊美的年轻后生。只见那人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东西一般。那后生晃眼间,瞥见这间铁屋,心中纳罕,不知道此为何物,打量片刻,拔足要走,哪知头顶忽觉一阵冷风飒然。后生左脚一踏,身子已往前迈出一步,回头看时,只见一生铁棒直削而下,那后生若非躲得及时,脑袋便已顷刻之间被砸成肉泥。小后生背上冷汗直流,略一定神看清那偷袭之人是个青衣大汉,正是玄武七宿的傲金牛白孚。白孚的夜叉棍法着实厉害,他一击不中,手中铁棍一卷,化作一团银光,往那后生扫来。小后生体形单薄,不敢与白孚的铁棍硬碰,当下使了个缠绕法,绕着白孚兜起了圈子。沈庸瞧那后生身法飘逸,白孚几次挥棍,他都能巧妙避过,正是避实就虚,欺了白孚那行动缓慢的缺点。 白孚被后生绕的头晕眼花,心头大怒,正要变招。忽听一声骤响,沈庸斜眼瞥去,只见那木屋之后又有数人鱼贯而出,当先一人洪声喝道:“老大,那小贼就在这!”那人身后一紧随着一个虬髯老者,约莫五十年岁,往场中一瞥,脸色微微一变,说道:“拿下。”简短的两个字,低沉至极,却透着一股权威的摄人之力。他话音刚落,那引头之人仓啷啷,便已挺起手中大刀上前夹击而去。 刀光剑影间,众人忽听西边一阵响动,嗖的一声,竟又飞出一道身影,落在后生身旁。沈庸见来人大喜,叫了一声:“姐夫,我在这!”来人正是马希萼。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七章 何来桃花一壶梦 马希萼听见沈庸呼唤,朝铁屋叫道:“二弟,是你吗?”沈庸道:“姐夫,是我。”马希萼慰道:“你果然在这,二弟莫急,待我打发了这几人,便来救你。” 白孚听了马希萼的话,不禁大笑一声:“好大口气。”调转身形,一声清喝,往马希萼攻来。马希萼反手一剑,格住白孚铁棍。白孚久历战阵,早已看穿他的用意,手中铁棍当空一扫,往他小腹袭来。马希萼纵身跃起,那铁棍从他脚底飞过,不料他身子尚在半空,白孚铁棍已化扫为戳,又冲他胸口而来。马希萼人在半空,身子决计无法再向上跃,可他身子落下来时,那铁棍却正好打在他的面门,这一招“钢钎凿石”果然毒辣。 马希萼心下一慌,手中长剑急掠,想要隔开白孚的铁棍。可那白孚力大无穷,一挡之下,马希萼顿觉虎口一麻,长剑险些脱手。白孚斗性大发,手上攻势不减,誓要取人性命。马希萼格挡不成,已是吓得脸色惨白,心中怦怦乱跳。突然眼前黑影急闪,一大汉自上而下伸手探到白孚肩头,白孚猛见有人偷袭,晃身间,已将攻势收回,铁棍已横在半空。马希萼识得来人,正是周自横抢来救了他的性命。他二人一个是楚国皇室,一个是唐国羽林军统领,本是水火不相容之人,今日为了救沈庸,也只好勉为其难的联手抗敌。 马希萼冷哼一声:“姓周的,这可不是我要你救的,我可不领你的情!”言罢,闪身绕过周自横,一招“来鹤清泉”向白孚击落,他虽知自己并非白孚对手,但一来沈庸是其妻弟,而且沈庸身上还携着《山居图》的秘密,是以力搏,也要救他离开。那白孚眼见长剑击来,急向右闪,同时左掌正好击出,眼见便要正中马希萼胸口,这浑雄一掌立时便要打得他翻江倒海。那手掌离他胸口约莫半尺,突然旁边一男子闪到马希萼面前,右手伸将出来,将白孚这一掌掠开,而后说道:“白二哥,何必痛下毒手呢。” 白孚一怔,掌掌相抵间,只觉那人掌力滚烫至极,正欲发力还击,不料他掌中真气忽又变的大是阴寒,一热一冷,白孚防备不及,只觉整条手臂,初时热如炭火,而后冷若寒冰,一个招架不住,惨哼一声向后退去。 白孚立住身形,扫了一眼来人,哼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曲公子。”来人正是曲足天。沈庸透过铁屋缝隙看得清楚,可他心中疑道:“曲足天不是和那百里桃花坞联手了吗,怎么又出现帮姐夫解围?”曲足天呵呵一笑,说道:“白二哥,这二位可都是楚唐两国有头有脸的人物,看在小弟的薄面上,就别为难他们了。”白孚怒道:“什么楚国唐国,与洒家有何干系!”手上生铁棍呼的一声,朝曲足天劈落。马希萼与曲足天也是旧相识,他见曲足天手无寸铁,若被白孚的铁棍砸个结实,势必血浆迸溅,也不及多想,长剑回转,去挡格生铁棍。只听铮铮之声还在绕耳,曲足天已是右手抓着马希萼的手臂,一个腾空,二人在一个起落之后竟消失在了木屋之后。白孚一凛,拔足便追。 小后生眼见白孚离去,心中一喜,向那虬髯老者道:“你的救兵都走了,我也告辞了。” “小贼休走!”只见先前那引头大汉抢到近前,一抖手腕向后生迎头砍去。小后生不慌不忙,待大刀临近,他右手食中二指相并,竟顺势将那大汉手中大刀弹开,而后急掠而上,直削大汉手腕。一旁的老者瞧出他指法凌厉,脸色一惊,心知他那手下并非此人对手,老者喝了一声,喊退手下,忽地一掌拍向小后生右手。后生但见那老者掌法,劲风陡发,犹如奔雷之势,哪敢硬接,闪身让过,可那老者身影诡异,只见他人影骤闪,又掠到后生面前,抬手拍出一掌,那掌风分处竟裂出五个掌印,虚虚实实向后生拍来。亏得后生机敏,身子凌空只一停滞,闪身避过。那后生知遇强敌,面色凝重,却不退反进,左右双手并指,想要抢得先机,往老者身上刺来。那后生飞身出指,劲风四溢,刚到老者身前,那两手四指已划出三道圆圈将老者困在当中。老者一声大喝,双掌若风雷迸发,连环挥出,一口气将他三道圆圈尽皆攻破。老者闷哼一声,跃身而起,右掌内敛画了半个圈,拍向后生身前大穴。小后生势头渐竭,情急之下使了个空中滚葫芦,一个筋斗翻在半空,将将避过老者的毒辣一掌。又听嗖的一声,一枚宛若蚊蝇之点的银针从斜里疾射而出,猛朝小后生飞去,后生见那枚银针映着荧光,知它喂满剧毒,不敢怠慢,连忙举手抬指,劲气外发,那枚银针已被他挡在身前。 小后生一缓神,瞧见那出手之人正是虚日鼠元不才。那元不才为人狡诈,始终潜伏在侧,直待他势穷力竭,方才出手。元不才阴笑一声,两枚银针又甩袖祭出,狂射而来,势头先前那枚更快上许多,小后生不待银针近身,他已凝目看清那银针来路,扬步推出一掌,正待拍落,却见白光一闪,后头竟又有两枚尾随来,这两针后发先至,赫然飞到了后生面前。原来那先前两枚银针乃是诱敌之用,后两枚才是杀人之器,可你若将后两枚击落,那先前两枚又成了杀人之器,这声东击西之法,委实毒辣之极。 小后生心中惊慌,那银针之上满是剧毒,不敢用手拿捏,只好将衣袖急掠,已将飞到面前的卷落。眼看又有两针疾射而到,当即使了个拈花手法,以左手衣袖代替左手,将两枚银针卷在袖中。 元不才数针不着,气急败坏,他见小后生正要落地,与老者夹攻抢上。后生情急中足尖点地,将袖中银针借势甩出,二人一愕,急忙闪避。小后生得了间隙,正要跃身退去,又见身后银光一动,四五个大汉挥着九环大刀往后生劈来。后生腹背受敌,无奈之下只得侧避,哪知刚刚横移一步,右手边已是呼声大起,眼神一瞥,却见老者跨步而来,俩手握拳,正往后生肋间打来。三面夹击,小后生心中已然大乱。 便在此时,忽听元不才哎呦一声惨叫,身子往后重重摔了下去。老者眼角斜睨,却不知沈庸如何被放了出来,他曾答应杨玉鸣将此人交给他自行处理,如今犯人逃出,他如何向杨玉鸣交代?一转身,双手犹如鸟爪,向沈庸手腕抓到,哪知这一抓之下,登时全身大震,老者猛觉一股寒流往体内涌入。 老者心下大惊:“玄冰心法!”当下气运丹田,劲贯手臂,双手兀地生出一股大力,方才震开沈庸的玄功之力。沈庸在铁屋之中困了些时日,便又将玄冰心法的内力操练了起来,此时的体内,玄功内力又有汇聚。他情急之下,为了救人,也不顾内伤未愈,便将玄功打出,他右手离了老者的手爪,身子突一酸麻,晃了几下,正要摔倒,顿觉身后风声四座,一匹黄爪马儿正好奔到沈庸身后,一时也不及多想,一个翻身趴在马儿背上,趁隙往外奔去。 沈庸骑着黄马奔出百十步,但见桃花坞中,厮杀四起,似被官军攻进寨子一般,桃花坞的弟子已死伤无数。他蓦地身子一震,勒住马步,大喝道:“周大哥,姐夫你们在哪?”只听得前方一人唤道:“沈兄弟,快走!”沈庸抬头观瞧,见是周自横在那里打马相候,急忙奔去,问道:“这百里桃花坞里的官兵是你领来的?”周自横摇头道:“他们是你姐夫的人,楚国官军已攻入了桃花坞,我们快走吧。”沈庸一惊,他看着满地尸体,表情忽然变得很沉重:“初来百里桃花坞时,是何等景色宜人,不想短短时日,竟已是屋破户残,尸骨满坞,姐夫为了救自己不惜死伤上千军士,如此罪过自己又能如何承受。”周自横久战沙场,见惯了人死人伤,他见沈庸望着满地尸骸踌躇不前,安慰道:“沈兄弟莫要伤心,人各有命,他们选择从军的那一刻起,便已经知道了自己宿命。”沈庸摇头道:“不不不,他们本不该来救我的。”心思一沉,忽听身后一人咯咯笑道:“好个呆子,他们为了救你而死,你却辜负了他们心意。”原来是那死里逃生的小后生。 沈庸一呆,说道:“我如何辜负?”后生咯咯一笑,道:“你再不走,沙老大他们就要追来了,到那时你再被抓回去,你说你是不是辜负了这些死去的兄弟?”沈庸一愣:“沙老大?”后生眼睛明亮如星,凝注着沈庸,叫道:“真是呆子,那个老头就是百里桃花坞总瓢把子沙老大,你不会不知道吧?”说着话,又拊掌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还有事,先走了。”那后生已骑马而去。周自横见那后生扬长而去,又想起刚才沈庸挺身相救与他,便向沈庸问道:“那后生是谁?”沈庸又是摇了摇头:“我与他素昧平生,只是他与桃花坞为敌,想来也是好人吧。”周自横心道沈庸竟是如此单纯之人,摇头暗笑,又道:“算了,我们还是走吧。” 俩人奔到寨子门口,沈庸远远就望见马希萼在门口等候,瞥眼间又见到了在马希萼身旁的曲足天,沈庸与周自横当天在洞庭之上见到了曲足天与沙老大同流合污,此时见到他,心中不免有些鄙夷之色。 周自横来到马希萼身前,侧眼看了看曲足天,又看了看马希萼,打趣道:“真是歪锅配歪灶,烂瓜配裂枣,您马大将军倒是与曲大公子配的很呐!”沈庸本也想问问姐夫,可碍于姐夫面子,始终没说出口。曲足天瞧出二人心思,不由得哈哈一笑:“原来这位少侠竟是马将军的妻弟,那日在洞庭之上真是多有得罪。”沈庸干笑一声,却不答话。马希萼道:“原来二位早就见过?”曲足天笑道:“不错,那日在洞庭之上我本想灭了五湖帮,却误打误撞的碰见了沈少侠。”沈庸道:“什么误打误撞,你本就是和那沙老大一伙的。”曲足天道:“我看沈兄弟你是误会了,我与你姐夫早在多年前便有盟约,我潜在江湖铲除那些与楚国作乱的人,那五湖帮帮主关莫行纵横水上多年,又是水上联盟的盟主,他一心想要霸占江南之地,自立为王,这等人物我又岂会留他!”周自横听了曲足天的一番话,驳斥道:“放狗屁,关帮主为人胸襟广博,他要是想做皇帝,当年有岂会帮主我主建立唐国?”马希萼哼道:“人心狡诈,他当年若不帮李昪建立唐国,他又如何立足长江之上?” “你……”周自横还欲辩驳,却听沈庸道:“哎?这位姑娘莫不是救我的那位?”几人光自说话,沈庸方才瞧见曲足天的身后站着一位秀色佳人。 原来刚才在百里桃花坞中,众人只顾打斗,却不曾留意沈庸已被一女子救出,那女子拿着曲足天给的钥匙,开铁门放人自是无甚难度。沈庸抬眼观瞧,但见那女子在曲足天身后被挡着半张脸蛋,虽不可窥见全貌,但显然那女子秀貌明艳绝伦,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沈庸一问之下,曲足天打岔道:“贱内森氏,不过小事一桩,沈兄弟莫要挂怀。”沈庸一凛,想不到这姑娘年纪轻轻已是他人妇,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向那女子微微一笑,示以谢意。又转头看着马希萼道:“姐夫,你是如何脱了那白孚追击?”马希萼抬手一指,沈庸回头望去,只见东北方浓烟滚滚,直冲霄汉,而长江之畔风势又急,火借风势,当真一发不可收拾。 周自横清点了一下随他而来的都军将士,来时共有一百零二人,此时算上伤了的二十二人,还剩八十九人,周自横叹了一声,不过好在沈庸已被救出,周自横便辞别沈庸而去,一路之上还在想着如何回去想皇上交代。 看着周自横的人马远去,曲足天说道:“此次桃花坞损伤极为严重,想来恢复元气也得需要几年时间,且沈兄弟也已无恙,那曲某就告辞了。”说罢,与妻子二人也骑马离去。 马希萼传命将士整齐代发,班师回国,大军浩浩荡荡往潭州而去。沈庸心中好奇,姐夫是如何得知自己被困。马希萼笑道:“当然是薛白姑娘说的,当日他被人送回山庄,便将你被困百里桃花坞一事告知师傅,怎奈师傅与彤师弟碍于薛白姑娘被沙老大放回的情面,不便出手,所以将此事传告于我,我便引着大军前来。” 沈庸心念薛白好意,又听那薛白、薛彤已安全的回到炼剑山庄,心中有如一块巨石落地,当真畅快无比。大军行至半路,忽有斥候来报:“将军!将军!大事不好了!”马希萼勒住马缰,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那斥候下马跪拜道:“将军,宫中传来消息,陛下驾崩了!”马希萼闻言变色,叫道:“什…什么,皇兄…驾…驾崩了?”他转念一想,又道:“不对啊,四哥正值壮年,我离潭州之时身体还好,怎地一转眼的功夫就不在了,定是你在诓我!”说着说着,心头勃然变色,一把抓过马鞭,便要朝那斥候挥去。沈庸见状,一把拉住,将那斥候喝下,说道:“姐夫,莫要动了肝火。”那楚王马希范是武穆王马殷的第四子,与马希萼虽非一母所生,却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得知马希范逝世的消息,心中痛苦万分。沈庸安慰道:“姐夫,所谓富贵有命,生死在天,您还是节哀吧。”马希萼拭了眼角泪痕,笃声道:“四哥定是被奸人谋害,我要回潭州查明真相。”沈庸微微颔首,说道:“这是自然,我们当下还需加快步伐,尽快回朝。”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八章 襟怀高挹帝王忧 大军昼夜不息,疾行一日,晨时刚过,便已赶到潭州城外七十里的影珠关下。前方已是城门,但那城门桥头大吊,任凭马希萼如何叫喝,那城门就是不开。马希萼心中暗道不好,即刻传令掠阵,攻克关隘。可那影珠关俯瞰两山,周遭大小峰峦七十余座,易守难攻,马希萼大军不过八千余众,又怎能轻易攻克此兵家要地。 马希萼彷徨无计,只好倚关安营。过了两日,那影珠关中有哨兵来报,马希广已在周廷诲和张少敌的拥戴下,继承大统,称楚王,兼天策上将军、武安军节度使、江南诸道都统。马希萼怒道:“四哥死后,我才是诸兄弟中年龄最长的,那周廷诲、张少敌俩个老匹夫竟然趁我不在,拥三十五弟继位,当真可恨!”沈庸听闻此消息,心头一震,心道:“马希广与姐夫素有不和,此时姐姐还在潭州,恐有不测。”便向马希萼请命,想要回潭州救姐。 马希萼沉吟道:“马希广已下令废了我武贞节度使的职位,我兵权已失,目前只有手头这八千余人,你叫我如何杀进潭州救你姐姐。”沈庸不敢相信马希萼所言,叱道:“难道你就不管你的妻子了吗?”马希萼此时已是神思混乱,实在想不出为今之计又当若何。沈庸见马希萼并无出兵之意,当下重哼一声,独自一人离了兵营,往潭州而去。 进了潭州城里,沈庸不敢贸然行动,便先找了一家潭州最大的客栈打尖,心想那客栈人流颇杂,也是探听消息的好去处。谁知刚踏进客栈,却见那店小二苦着一张脸,向沈庸道:“这位客官,小店客满了,您且换一家吧。”沈庸闻言一愣,这家店里冷冷清清,哪里有半个人影?沈庸径直走到柜台前,向掌柜的问道:“你这客店哪里有人,怎地就客满了?” 那掌柜的满脸苦色,叹道:“别提了,刚才宫里派人传话,说是要请什么活佛,还把小店的客人全都赶跑了,你说我还怎么做生意啊!” 沈庸心中一奇:“莫非朝中真的有变?”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有几个军官模样的人进了店门。先头那军官走到柜台前,大声问道:“掌柜的,闲杂人等清理干净了吗?”说着话,一眼瞥到沈庸身上,只见那军官怒目而视,喝道:“他是谁,也是你店里的伙计?” 掌柜的嘟囔半天不知如何回话,却听沈庸自己说道:“你们是官家的差人?”那军官重重哼了一声:“知道我们是谁,还不快滚!”沈庸听他言语无礼,气往上冲,心想你们就算是官家的差人就能这般横蛮吗?又听一阵脚步声,沈庸一侧头,正见一中年模样的男子先几个番僧一步,走进店内,大和尚眼见有人竟敢先他们一步迈进店门,一把将那男子拉出门外,呜哩哇啦不知在说些什么,听语气像是在叱骂一般,那男子见番僧个个身形魁梧,虎背熊腰,哪敢理论,连忙抱头鼠窜,慌不迭的逃了。 那引头军官,见了番僧,笑嘻嘻的躬身道:“大师傅们,快快请进。”沈庸见他早没了刚才那般趾高气扬的势头,反朝着几个番邦和尚毕恭毕敬,如此阴阳变化的脸色,到让他不禁哑笑一声。那军官喝道:“笑什么?你娘的,有甚好笑?” 却听店外传来一少女的声音,冷笑道:“对蛮子低三下四,却有本事欺负自己人,如此行径岂不好笑?”紧跟着又从屋外窜进一人,是一十四五岁的少女,一身红袍,满脸秀气,只见她抿着嘴,笑吟吟的斜眼瞅着屋内众人,嘴角边一粒细小的黑痣,让人瞧起来倒有一丝俏媚。那军官看她年纪不大,也不以为意,朝她翻了翻白眼,叫道:“哪来的臭丫头,莫在这找事。”少女却不理他,自顾自的向掌柜的叫道:“掌柜的,开间上房与我。”说罢,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便抛在了柜台上。掌柜的苦笑一声,朝着军官、番僧们努了努嘴,低声道:“这位小姐,今儿个怕是不方便了。”少女却笑道:“怎么,不给住?”一旁的军官,见着少女明摆着找茬,已然大怒,仓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刀,便往少女头上劈落。眼见那少女好好一个脑袋就要被砍成两半,沈庸正要出手,却见那少女手腕一抖,又听咕咚一声,那军官已栽倒在地。 那少女咯咯娇笑,说道:“你就这点本事,怪不得是个低三下四的奴才。”忽听一番僧道:“姑娘小小年纪,这张嘴却毒辣的很。”沈庸略一惊讶,想不到番僧中居然有人说得如此汉话。少女一扭头,只见那说话的番僧,向少女合手道:“这位姑娘,小僧一行欲借此店一用,还请姑娘回避,得罪之处,尚请见谅。”少女道:“你这和尚,兀那好笑,你们也就七八个人,还能将这客栈的三十余间房全都占满?依我看何不匀出两间,让与我和爹爹如何?”那番僧又道:“这店是小僧先来,姑娘随后方到,你且莫论我人多人少,就算我只有一人,花了大钱,包了这家客店,又有何不可?姑娘与老父自去找其他所在,潭州城客店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又何必来和我们挤?”说完,竟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来,而后又将柜台上少女的那锭银子拿起,向那少女道:“姑娘速速离去,你的这锭银子自当还你,而我的这一锭小僧便送上了。” 哪知他手中银锭还未出手,又听店门外有人哈哈一笑,从那门中丢了一只金元宝进来,叫道:“要说财宝,我金威镖局不敢说是堆金砌玉,在江南也算是富甲一方,识相的赶紧捡了金子给我滚得远远地。”沈庸听他自报金威镖局,心中一喜,却不知门外是乔镖头还是吕镖头? 那说话的番僧听了门外之人的狂言,一张面皮气得发紫,喝道:“哪里来的狂子,快快进来受死。”猛听风声大做,那番僧已抄起戒刀往门外奔去,又听一阵呼啸呐喊,显然已经动上了手。沈庸担心店外之人不是那番僧对手,正要出门助阵,忽听一声惨叫,那番僧已横着从门内飞进屋里,砰地一响,登时将那连同上下楼的木梯砸出一个洞来。 那少女嘻嘻一笑,说道:“真不知道天高地厚,敢惹我爹爹。”沈庸听那少女叫门外之人爹爹,急往门口看去,只见一男子正缓步踱进屋子。沈庸一看,这不是乔总镖头嘛!原来那少女便是乔敬的独生女儿,唤作乔杉杉,自幼被乔敬宠爱惯了,说起话来也是小姐气十足。 那引头的番僧年纪稍长,见到自己弟子被人打趴在地,如何咽的下这口气,伸手便往乔敬抓去。乔杉杉嘿嘿一笑,叫道:“接招!”竟将身旁的一个木凳子横着丢出,往那番僧脸上飞去。那番僧突然反推一掌,那凳子被掌风一滞,登时粉碎,化作团团木屑往四下飘落。 沈庸一惊,暗道:“这大和尚的功夫,能瞬时裂木,果然厉害。”他曾听人说起,少林寺的大金刚掌力能捏石生金,刚猛至极,如今看来,这大和尚的掌法却也不遑多让。 那番僧冷笑一声,扬起右掌又往乔敬劈去。乔敬见敌势甚急,当即以罗天散手化开来势,二人以快打快,霎时间便已拆了十招。乔敬忌惮番僧的刚猛掌力,不敢与他正面相击,只见乔敬掌影颤动,将罗天散手竟化为指法,电光火石间虚点了七八下,那番僧只觉指指劲气逼面,好像每一招都能戳到他的咽喉一般。大和尚连忙一掌横劈,想要护住要害。哪知乔敬的功夫让他虚实难辨,眨眼间,他胸口已中了乔敬一掌。番僧吃痛不过,一声牛吼,举起手掌,猛地冲上前来。乔敬见他已是绝地一击,连忙闪避,大和尚收势不及,刚猛掌力正好打在乔敬身旁的一掌木桌上,只听嘎啦一声,那木桌瞬间化为齑粉。乔敬身形一顿,正要复身,一打眼却瞥见了沈庸,脸色微一惊讶,说道:“这不是沈少侠吗,你怎么在这?”沈庸拱手礼道:“晚辈沈庸,见过乔总镖头。”乔敬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莫不是也要住店?”沈庸点头道:“正是。”乔敬道:“好好好,我今天就把这些和尚都打发了,让咱爷们住个舒坦。” 话音未落,乔敬将手中鎏金枪一挺,猛地往那番僧的胸膛刺去,大和尚往后一跃避开一招,乔敬哪里容他逃脱,当下长枪一叠,那鎏金枪涌出重重枪浪向番僧猛攻而去,眼见那和尚就要被结果性命。忽听一人大叫:“手下留人。”乔敬连忙将金枪收回,只见那引头军官向乔敬走来,说道:“大侠手下留情,这些人大有来头,莫要伤了他们性命!” 乔杉杉嘟嘴道:“几个大胆妖僧,竟敢跑到江南作恶,留他作甚!”那军官急道:“这位小姐有所不知,他们几个是于阗国国师达僧格显法王门下弟子,此次大法王受楚王殿下邀约前来潭州,这几个便是随行弟子。” 乔敬虽身在江南,却对这位于阗国国师达僧格显多有耳闻。达僧格显不仅精通佛法,曾至逻罗、南洋一带讲经说法,皈依佛教弟子达数万人,被于阗国封为护国法王,在武学上的造诣亦是高于常人,所修炼的大日莲花功,纵横西方三十六国无一敌手,当为西域第一高手。 那军官深知这些番僧身份极为紧要,刚才被乔敬所伤已是有损他们的脸面,他此刻连连赔罪,都难消和尚怒气。乔杉杉见他们一个个的脸上泛着一股子青气,叫道:“干什么?还想打啊,我可不怕你们!”说着,挽起袖子就要动手。乔敬抬手拦道:“杉儿,不得无礼。”乔杉杉没想到被父亲阻拦,一时语塞,问道:“爹,你怕了?”乔敬摇头笑道:“我们本为住店,不必惹过多的麻烦,教训过了也就罢了,既然这家客店被他们包了,我们换一家也就是了。”说着话,扭头看着沈庸道:“沈少侠可要一起?”沈庸点头道:“好啊好啊,这里闲杂人太多,就算让我住,也必是极不舒服的,还不如随前辈换家舒服的客栈。”说完,二人连同乔杉杉便出门去了,空留下几个番僧还在那里呜哩呜噜的喋喋不休。 三人重新找了住处,晚间便一同用饭。菜还没上,乔杉杉便老大不乐意的嘟囔着:“爹,我就不明白了,那几个大和尚明明不是你的对手,为什么还要将我们每次来,都要住的客店让给他们?”乔杉杉被他娇宠惯了,说起话来也是口无遮拦。乔敬笑道:“我并非是怕了他们,只是他们的师傅却是一个不好惹的角色。”乔杉杉又道:“一个番邦和尚,又有什么好怕的!”言语间,全然不屑。乔敬叹道:“杉儿,你总是这个样子,都怪你娘死的早,爹又管不上你,以致于养成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除非哪天吃了大亏,你才能长个急性。”乔杉杉吐了吐舌头,切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沈庸素爱佛法,对这位于阗国的大法王也有耳闻,只道他是举世闻名的高僧,当年在于阗国中的大云来寺开坛讲经之时,自己也曾动了念头,想前去听经,只是被父母所拦,终成遗憾。可如此的一位得道高僧,自己欣然向往而不可得,乔总镖头又有什么好忌惮的呢? 乔敬道:“你们有所不知,那达僧格显号称西域第一高手,像这等大智大慧之人,自然非同小可,不能小觑。”沈庸对江湖中事也不关心,换了个话题道:“前辈,说来真巧,您怎么会和令爱在潭州?”金威镖局地处江陵府,与潭州相距六百多里,乔敬来此莫非有事? 乔敬道:“当日大漠一别,你与薛家侄女被流沙所困,我与彤儿找了你们许久也没有找到,便先返回炼剑山庄商议此事,薛庄主还在江湖上传出消息,谁要是能将祺儿安全送回庄子,他便将大夏龙雀拱手奉上,怎料后来你二人又被桃花坞所擒,幸而那沙老大也是个识趣之人,不曾伤祺儿分毫的将她送回山庄,得了大夏龙雀而去,这不我家这宝贝女儿听说他祺姐姐安然回来了,非让我带她来此,俩人从小长大,倒是多少是有些感情的。”原来乔敬只是为了陪女儿而来,便又问道:“可是前辈为何不留宿山庄?”乔敬笑道:“说来惭愧,我这女儿天生好洁,那炼剑山庄工匠甚多,小女住不习惯,只好前来城中投店。”沈庸心中暗笑,不想如此一位响当当的江湖豪杰,却也生出一个如此性格刁蛮任性的女儿。 乔敬又道:“沈少侠,此来潭州所为何事?”沈庸道:“此事说来话长。”便将马希范病故,马希广继承楚王大位,马希萼被阻影珠关之事,和盘说出。听得乔敬连连摇头:“帝王之家,哪里躲得过父子相杀,兄弟相残的悲剧,只怕那楚王也是死于非命吧。”沈庸皱眉道:“我又如何管得了那马希范是因何而逝,我只是担心姐姐不被马希广所容,命在旦夕啊。” 席间沈庸对姐姐安慰愈来愈担心,几杯酒下肚也是极不畅快,而那乔敬也是似有心事,怏怏不乐。三人餐饮未散,忽听店外有人叫骂:“姓乔的,你奶奶的,赶紧出来受死!”乔敬闻言一愣,看来担心之事还是来了。 三人出了客店,沈庸只见那在客栈里面低三下四的引头军官,此时领着一个不曾见过的番僧,正站在店外。但见那和尚,身着青紫僧袍,脚踏一双草鞋,四十来岁的年纪,脸上神采奕奕,没有半点皱痕,隐然间更有生辉之色。沈庸只瞧了一眼,便已觉这和尚定是得道之辈,造诣匪浅。 乔敬冷冷打量来人,但瞧那军官对他毕恭毕敬,好像怕了他一般。大和尚淡淡一笑,向乔敬说道:“小僧达僧格显,不知门下弟子如何得罪尊上,特来讨个说话。”沈庸一怔,原来这大和尚就是乔敬口中的西域第一高手,可他讲话温文得体,哪有半点傲慢。 乔敬还不待讲话,乔杉杉突然插嘴道:“你这和尚好生无礼,是你们非要强行霸店,怎地又来找我们讨要说法?”达僧格显循声往乔杉杉身上看去,眉眼间如拢寒霜,冷声道:“女娃如此无礼,我且问你,我那大弟子药罗葛可是你伤的?”乔杉杉眉毛一扬:“什么萝卜,我不知道!”达僧格显冷道:“小小年纪,好没教养,看来我只好代你父亲教训教训你了。”乔杉杉冷笑一声,高叫道:“你想教训我?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达僧格显扫了她一眼,失笑道:“好得很,那我就要试试了。”当即双手摊开,便要向乔杉杉抓来。乔敬忽的将乔杉杉拉在身后,朗声道:“她父亲就在这里,又何须你代劳?”达僧格显大量了乔敬一眼,笑道:“原来是金威镖局的乔施主。”乔敬一怔:“你认得我?”达僧格显道:“我认得你的龙头鎏金枪。”乔敬皱眉道:“没想到我的这个家伙事儿竟比我有名气的多啊。” 达僧格显一声冷笑,说道:“既然有幸见到中原武林的绝顶高手,我便以自家功夫,领教乔施主几手高招。”乔敬暗暗诧异,这达僧格显从未行走中原,故此他的名号都是相传而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功夫已修炼到何等境界,只是他既然享誉江湖,确也不可小觑了。 突然间,达僧格显青袖一拂,正中门前一迎宾石狮,只听倏地一声,那数百斤的石狮子顺势飞了出去,登时罡风四起,凌厉非常。乔敬一凛,但见石狮子飞来,身子急往后跃,右手五指挥出,一把托在那石狮子的头顶之上,又听一声闷响,那石狮子在达僧格显的劲力催动下,竟滴溜溜的凌空旋转了起来,乔敬被那股劲力逼的连连后退。 沈庸一惊,不想那番僧竟有如此功力,他担心乔敬不敌,正要上前助手。忽听乔敬一声长啸,那石狮子被他右手一拨,倏地弹向空中,兀自转了一个小圈,又向达僧格显飞去。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九章 西有金刚图救世 那石狮子来势劲急,只听嗡嗡之声,四下劲风四溢,激得场中众人衣襟随之摆动不停。 达僧格显却不闪不避,左手一抬,竟将那数百斤重的石狮子稳稳接住,而后大袖一拂,那四溢的罡风竟然消失了。沈庸见他举手间,轻轻一下便化解了乔敬攻势,心头不由得打了个突,惊骇之极。 达僧格显手托石狮,却面不改色的笑道:“乔施主的罗天散手,虽然劲力刚硬,却硬而不猛,后力不济,实难伤我。”说罢大袖一挥,又将石狮推出。乔敬脸色一变,他一托一挥间,已觉力竭,更不曾想到这大和尚不仅功夫了得,还有如此神力。眼见石狮扫来,已是汗如雨下,若能堪堪接下这招,也必是气力虚乏,难以应对达僧格显接下来的招式。 乔敬还在思索应对之法,突见沈庸挺身而出,双手一叠,硬是将石狮托在怀里。达僧格显不想如此小娃,竟能接住他的大日莲花功,冷然道:“好个娃娃,且看我再使力些。”倏然间,大和尚内力一催,那石狮子仿佛活了一般,竟又在沈庸怀中乱转起来。沈庸无法控制那石狮的转势,于是间,他左手托底,右手擎头,双下使力,又将石狮抛了回去。乔敬不想沈庸年纪轻轻竟也有此大力,不禁暗暗一惊。 殊不知沈庸并非生有神力,他的内功玄冰心法出自道门,道家讲借力打力,所谓“你力是你力,我力是我力,你力打来我不动,我力打出你受重”,敌人之力袭来,如同打在飞转的圆轮之上,圆转轮回,还施回去,颇有动静结合,阴阳两宜之道。 达僧格显看着那嗡然来去的石狮子在俩人手中有如玩物一般,心中凛然一震,想不到这少年,年纪轻轻竟能与他比拼气力而不落下风,顿时脸色一黯,手上发招,只见那石狮子好似陀螺一般,旋在半空越转越急,更夹杂着猛烈劲风,逼得场中众人连连后退。片刻之后,那石狮子似也受不住那股劲力,只听嘎嘎之声,那石狮之上竟现了数条大大小小的裂纹。 沈庸虽以借力打力之法应对达僧格显,然那和尚的大日莲花功毕竟气力无俦,再过数招,已觉倍感吃力。达僧格显心思细腻,一瞬间便已洞觉沈庸后继无力,倏地又将石狮拨动一圈,扬声道:“小施主,看我这招如何?”话音未落,猛听嘭的一声巨响,石狮子竟在半空瞬间炸裂,那一团团洒落下的石粉,被达僧格显以内力推出,粒粒石粉便被和尚一催,登时合成一堵石墙,向沈庸横推而来。 达僧格显早就发现那沈庸所用不过是巧力而已,他自恃身怀旷世修为,若要硬碰硬,那小小少年又岂是自己的对手。沈庸右手疾扬,一股寒流从他右掌之中猛推而出,正正的打在身前那堵石墙之上。那石墙本是粉粒汇集,受玄功内力一激,登时化作粉尘向地面飘散。达僧格显冷然道:“原来是东海传人,果然不同。”两人你来我往,以内力过招,可沈庸心知自己硬拼修为,绝非大和尚对手,急忙将身子后拉,想要退出战局。可达僧格显忽的右手一撩,阻住沈庸后路。 达僧格显右手发力,左掌反拨,一招“天元倒悬”,内力猛然间被他调换了方向,沈庸身子被内力所牵,陡然失重,紧跟着一晃,眼看立身不稳,达僧格显又将右手探出,只听呼的一声闷响,袭往沈庸胸前。掌至半路,乔敬已看出达僧格显意图,早已发出一路掌力伏在沈庸身前。却不想那劈空一掌,被乔敬一挡,竟一化为二,分袭沈庸两边。沈庸一惊,双足疾忙点地,身子向后急射而出,可任凭他身法再快,也不及那掌力如电闪般掠来。两声脆响,沈庸左右胁下同时中招,一口鲜血便已迸发当场。达僧格显右手敛回,掌势不散,将沈庸罩在掌力之下。乔敬见大和尚突收杀意,心头一宽,可要想在大日莲花功下救人,又谈何容易? 转眼间,又听达僧格显手中嗤嗤作响,大日莲花功威势大增。沈庸身陷掌力之中,无法脱身,渐渐感觉已有风雨大至之势,劲气逼面,势不可挡。沈庸运力反抗,可他功力不曾恢复,凭他如何发力,那玄冰心法好似泥牛入海一般,全被达僧格显的大日莲花功吸纳。乔敬心道不妙,舞起手中鎏金枪,金光皪皪直刺和尚面门。达僧格显竟不挡敌人来势,右手捺力,左手成拳,往乔敬胸口急袭反攻。他自忖功力在乔敬之上,一招“卧虎拳”蓄势迸发而出,当可后发而先至,打他个措手不及。 乔敬眼看那卧虎拳法直袭自己而来,急忙将鎏金枪收回,化作屏障格在胸前。乔敬对这番邦和尚心下本就存着忌惮,突见他挥拳打来,只道他仗着极为霸道的大日莲花功压制自己,却不料拳至身前,猛然一晃,一拳变两拳,两拳变四拳,顷刻间,已罩住乔敬前后左右四个方位。乔敬心中一震:“此莫非是失传已久的千叶神拳?”思绪一愣,霎时间那猛烈拳法已幻化为三十二拳,四面八方分袭乔敬而来。 便在此时,达僧格显只见身前翩若飞鸟般闪来一人,手中佩刀一绕,夹守带攻而来。大和尚蓦觉冷气森森,一道银光,劈面而至。达僧格显不想此时此刻竟有人助拳,待佩刀近身时,急将右手收回,把刀一引,强用内力将那使刀之人推开,他心头一惊,但见来人是个中年汉子,心道:“怎地今天有如此多的高手在此?”达僧格显劲力一收,沈庸脱却和尚的束缚,顿觉浑身自在,又见那来人,心中一喜,叫道:“陶大叔!”原来此人正是陶浪。 沈宝山早就接到马希广登基的消息,他担心沈敏因马希萼而受牵连,急向孟昶请了国书,要保沈敏周全,并连夜派陶浪奔赴潭州,幸而马希萼不在府邸,马希广看在蜀国的情面上也没有为难沈敏,只是将她软禁在府中,不得私自外出,沈敏担心沈庸会在潭州鲁莽行事,便将陶浪悄悄派出府去,在潭州城中留意动向。 沈庸得知姐姐无恙,心头登时松了一口气,问道:“陶大叔,既然姐姐被软禁,那你是怎么出府的?”陶浪呵呵一笑:“那几个草包守卫,如何瞧得出我的行踪。”沈庸又道:“可那马希广既然不肯为难姐姐,又为何要将她困在潭州?”陶浪摇头叹道:“还不是那山居图惹的祸,马希广猜测那山居图的秘密,姑爷必然知晓,想要扣住小姐,然后再去找姑爷换取山居图的线索。”沈庸急道:“可那山居图并不在姐夫那里,它在……”话到此处,戛然而止,沈庸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在场众人,却见那番僧眉毛翻动,似有所思。 达僧格显听到沈庸所言,倏地心念一动,寻思道:“看起来这少年必是知道那山居图所在,传闻山居图内藏有一巨大宝藏,我若取了这图,带回国土,我于阗国一统天下之时,也是指日可待了。”和尚不及多想,也不顾乔敬、陶浪在他身边,举手向沈庸抓来。 陶浪不想达僧格显突施冷手,见他掌法猛烈,实在不想与他正面相抗,但事关自家公子安稳,也只好硬上了。陶浪将佩刀架在半空,待达僧格显近身时,他刀式一变,往和尚喉咙间劈去。达僧格显伸指一弹,竟将钢刀平推数寸,森然叫道:“你还不是我的对手。”指剑相交,佩刀之上猛地传来一股炽热内力,陶浪被这内力一激,忍不住打了个颤栗。达僧格显一声清喝,双手幻出点点红光,便往陶浪身上攻去。乔敬见此人武功远胜陶浪,急忙出手相助。达僧格显忽觉背后金光闪动,知是乔敬攻来,他以毫寸之差避过乔敬一枪,猛然回身推出一掌。便在此时,又听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正东方匆匆骑马奔来数人,领头之人叫道:“法王且慢!” 达僧格显仿若未闻,手上攻势更是威力大盛,势必要伤人性命。乔敬见他杀心已起,这迎面一掌自是非同小可,登时两掌一并,运起全身真气,跟着右手一推,凝神回了一掌。沈庸曾在大漠中见过乔敬身手,当日若非内力大损,与桂雨萱对阵也算是悉敌相当,可今日他观瞧乔敬与达僧格显一战,但见达僧格显掌法刚猛,每处一掌颇有排山倒海之势,乔敬的罗天散手虽然也走刚猛一路,可与达僧格显一比却还是逊了一筹。眼见两掌便要相撞,忽听飕飕两声,接连两只羽箭往两掌中间的空隙射来。达僧格显听得来箭呜呜作响,料知发箭之人功力不凡,忙将掌力收回,跟着纵身一跳,有如大鸟般向后退去,飘然间,已于乔敬隔开了数丈距离。 达僧格显回头一看,见来人身着白袍,面如璞玉,正是归顺蜀国的“白袍将军”赵匡济。沈庸一见来人,心想:“难不成赵将军也是义兄派他来的?那可太好了,来了这么多人,姐姐自然安全了。”向赵匡济道:“赵将军您也来了,这可太好了。”赵匡济笑道:“公子许久不见,倒是健硕了许多啊。”数月前,二人在洛阳莲花山相遇,那时的沈庸不过是一文弱书生,身材极是消瘦,而如今已是有着玄冰心法护体的习武之人,身材自是不同往昔。二人寒暄一番,沈庸又道:“不知道将军此来莫非受了皇兄之命?”赵匡济应道:“不错,末将受陛下将令,特来保护华清公主周全。”言罢,抬手一指,接着道:“这位是楚王的内侍官李公公,具体的还是请他说说吧。” 达僧格显见那李公公面色已有不善,想来是在怪罪自己刚才没有听他的话,自己与众弟子本就身在他乡,更何况还有两国结盟的大事等他处理,万万不能得罪这些楚王身边的亲近之人。于是他脸色微微一笑,向李公公施礼道:“李公公,刚才出手您老喊话之时,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还想解释一番,李公公却不耐烦地道:“法王您这忒不给老奴面子了,刚才若不是赵将军及时出手制止,恐怕那汉子便要丧命于你手下了。” 原来马希广与于阗国主李圣天定有盟约,于阗国多次被吐蕃所侵,安西三镇更是被吐蕃占据,故李圣天多次想与中原王朝寻求交往,以保于阗国祚长久。哪知石敬瑭眼高于顶,根本看不起于阗这西域小国,更不想因为一个小小于阗国而得罪吐蕃,便没有答应李圣天的要求。使者又辗转南方诸国,终于被楚国王室马希广应允,不过条件是助他登上楚王大位,于是李圣天派遣了国师达僧格显南下楚国,助他一臂之力。 李公公咳了一声,正色道:“楚王有旨,华清公主素来端庄有德,颇受百姓爱戴,特下令准华清公主回国探亲,钦此。”说完还不忘叮嘱达僧格显道:“法王,这些可都是华清公主的人,您可不要为难他们了。”说完,手中马鞭一扫,头也不回的往宫中而去。 达僧格显见那老太监神色大是鄙夷自己,任他养气功夫再好,此时也全然压不住怒火,面色一沉,心道:“我若非身背皇命而来,又岂会受你这老匹夫的轻视!”他强压怒火,向沈庸、乔敬等人笑道:“适才果是误会,还望诸位见谅则个,夜已经深了,小僧就不打扰诸位雅兴了,告辞。”说完话,便躬身退去。乔敬望着达僧格显离去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轻声叹道:“此人心思缜密,恐非常人能及,只怕日后是个隐患啊。”只是他说话声音极小,就连身边的乔杉杉都没有听见父亲在自言自语。 别了乔敬父女,沈庸赶紧往马希萼府邸奔去,他心念姐姐安慰,当下催动内力前行,那玄冰心法的威力登时显现出来,只见他大步迈去,竟然逾疾奔马,有若雷霆。只是陶浪与赵匡济心中不免一愣,小公子如何有了这般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