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裳》 一 初夏雨夜 二百七十年前(公元1748年) 一初夏雨夜 初夏时分,夜,天空阴云密布,空气凝滞,天地交接之处,隐隐传来闷雷声,偶尔一道闪电,如同游走于天空的银蛇,隐约而诡异。 一处在苍穹之下闪着尘世灯火的小城,天阴欲雨,城门虽然敞开,却已少有人出入,偶尔有匆匆行走的路人,也是赶着入城而去,如同倦鸟归巢。 突然间,就从这道寂寞的城门处,飞驰出来一匹马,马上的人一手牵缰,一手甩着马鞭,弓身催马急驰,虽然天地暗沉,但那匹马,竟能顺着官道一路向前,显然是一匹良驹,而就在这匹马飞驰出来之后,又一匹马也紧跟而出,只是因为那匹马似乎有些孱弱,即使马上的人奋力扬鞭,也并不能紧跟着前面的骏马。 夜色之下,依稀可见,前面那匹急驰的马背上的人是一位年轻的男子,身形修长敏捷。当他催马驰入城外茫茫荒野时,当空雷声滚过,狂风卷云,刹那间如珠的雨击打向大地,也击打在了他的身上。 男子在雨中奔驰了有一里地,至一处芦苇处,突然,天空一声炸雷响过,这声雷伴着一道划破天空的闪电,瞬间让男子胯下那匹原本沉着的良驹也骤然受惊,那马一声长嘶,一扬前蹄,眼看就要往芦苇丛中窜去,马上男子情急之下,猛勒缰绳,那马腾空一跃,立在原地,男子借着刚才的闪电,却看见芦苇丛边,已是一条河流,芦苇生长在河畔边,异常丰茂。 男子口中轻轻地发出吁声,安抚胯下的马让它稍微平静,才催马往前来到了河边。这条河此时在暴雨的击打下,流声湍急。男子绕马立在河边,听着雨击落在河面,河水翻卷东去,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只能在黑暗的雨中兜马四顾,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此时又一道闪电,照见他如落汤鸡一样的身形,和一张被雨水喷淋但却很清俊的脸宠,脸上的神情焦灼而茫然。 他翻身下马,踩着河石来到河边,看着这条河懵然发呆。一道闪电再次划过天空,一道白亮下,他突然看见脚下的河水和芦苇丛连接的地方,河卵石间,有一样晶莹的东西。他俯身从水中捞起来,那是一枝银簪,他在黑暗中用手指抚摸着那枝簪,依稀辨出,这枝簪虽然饰样简单,但是也是异常精致,那簪头是用银片錾出一片流云,流云边上还有星粒装饰。 暴雨突然间,就停了,天空流云乱渡,一轮明月也款款露出了脸,天地之间骤然有了光亮,雨中的男子浑身湿透,但是却浑然不觉,手中拿着那枝簪子,在时明时暗的月光下在河边踉跄乱走,四处张望。 他在寻找什么? …… “大人,大人!”一阵马蹄声伴着由而近的呼喊,从城门外一直追着男子而来的那匹马此时也特特地赶到了河边,马上的人虽然头上戴着一顶斗笠,但是也是长衫尽湿。他来到河边,在已经穿破云层的月光下翻身下马,从马鞍前摘下一件羊皮雨披,来到男子身边,将雨披披到了他的肩上:“大人,你这是要干什么,下这么大的雨,你办完公事也不回家,突然从县衙骑马出城,万一出点儿什么事,我怎么向老夫人交待?——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那位被称作大人的男子从肩上抹下羊皮雨披,摔还给戴斗笠的男子,长叹一口气:“雨已经停了,要雨披又有什么用?人已经死了,再多说又有什么用?” 斗笠男子迟疑一刻,道:“大人,你说的,可是……今晚被沉河的那名杀人女犯吗?" “长安,但是我这几夜连夜翻看她的案宗,感觉她可能没有杀人,她可能是被冤枉的……,”年轻的大人提高声音道。 名叫长安的男子一眼看到了大人手中的那枝银簪,他叹口气,道:“大人,我们回去吧,据狱头李明说,按照州府钱大人的安排,此案因为涉及朝中周大人的清誉,那名女犯在今晚晚饭后,就要被押到这里,秘密沉河,执刑者只有两名狱卒。据李明说,这样做也是要保住周杨两家的名声,这个案子也就这样了结,州府会以斩首结案报给朝廷。——大人,你到青阳县不过月余,这个表妹勾引表兄为奸淫之事不成,反手杀死表兄的案子,虽然有些不合情理,但是也不是经过大人你的手,你到任后,此案已经由前任县令,现任州府钱大人主判结案,就像您说的,人都已经死了,你就是心里不甘,也没有办法啊。你看,咱俩此时都全身湿透,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再待一会儿,我们肯定都会受凉生病的。啊——霆……,大人,我都要感冒了!” 年轻的大人默默从河边走上河堤,来到自己的坐骑旁,翻身上马,对长安闷声说道:“我们回去吧!” 雨后的夜空,阴云托月,忽明忽暗,年轻的大人催马前行,从特特的马蹄声中,能感受到他此时心里的落寞与沉重。长安催马跟随在他的身后,也不敢多言,两个人就这样在寂寞的月色下,在荒郊野外,催马碎步慢行,一言不发地依原路回城。 …… 大地辽远,雨霁云散,明月高悬。 子夜时分了。 河边的芦苇深处,如一阵风过一样,芦苇枝叶一阵乱晃,却并不是风,分明是一个生物在芦苇丛中。 的确是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摇晃着从水中站立起来,拨开苇枝,一身泥水,披头散发地踉跄走向河边。 她身上穿着粗布衫裤,月光下,那布衫上是一个大大的黑色“囚”字,衣衫有几处已经撕破,凌乱的长发也是泥水淋漓。 但是她即使是从泥水之中爬出来,却似乎并没有受伤,她初起身时脚步踉跄,站稳之后,却腰肢挺直,单薄修长的身形竟然显露着一种蓬勃和昂扬。 她来到河边,蹲下身,伸手掬起河水,洗了洗脸上的泥污,挽一挽头上的长发,立起身,看着天上的一轮皎皎明月,喃喃自语:“我还没有死,我没有死,所以,一切都还来得及……只是这位县太爷,你既然说我冤枉,那为什么不在我行刑之前出手相救?你们不是一定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么,这时候又来假悻悻地做什么?我记得,我应该和你有一面之缘,也就在三天前,你来狱中看我,站在牢门外,盯着我这个满身伤痕的死刑犯看了足足半个时辰,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走了,女牢头告诉我你是新上任的县令。可是你今晚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你说我可能是冤枉的,又知道我已经死了,是来猫哭老鼠一场么?据我想,你虽然知道我冤枉,但是也畏于强权,不敢做什么,等我死了,又良心不安,来惺惺作态一番,好对自己有个交待,哼,真是个伪君子……” 女子喃喃许久,一声冷笑。她理理凌乱的长发,站在河边,仰天凝视夜空,用一种激愤的声音说道:“苍天在上,从此之后,昨日之我,已死,今日之我,将以这天上流云取名,为倪裳,我倪裳今日对天起誓,终有一日,一定要手刃那些毁我清誉,害我性命的恶人,为我自己报仇! …… 二 中秋命案 时光一瞬,这一年的中秋马上就要到了。 青阳县县衙内,长安手里拿着一封请柬,在县太爷的书房外转了三圈,跺跺脚一掀帘子走了进去。 年轻的大人此时一身官服,正襟危坐在书桌前看文书案卷,看见长安进来,一言不发,神情不喜不怒,显得异常淡漠。 “大人,这是刚才州府钱大人差人送来的请柬,请大人过目!” 年轻的大人猛然抬头看了长安一眼,立刻又低下头,继续看手中文卷,好半天才冷冷说了句:“我可以不看,也不去吗?” 长安皱着眉头:“大人,钱大人是您的顶头上司,这请柬虽然名为中秋赏月,其实就是钱大人自己的生日到了,要下级官僚给他祝寿送礼,大人要是不去,就分明是不把周府大人放在眼里,咱这个七品芝麻官也不好干了!” 年轻的大人哗地扔掉手里文卷:“长安,这个七品芝麻官,我还真不想干了。想我蒲开颜,从小父亲早逝,是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抚养我成人,依靠祖宗留下的一点家产为生,寒窗苦读十几年,金榜题名,蒙朝廷恩典授命青阳县令,本来是要为民请命,造福一方的,结果一上任,就看到的是冤案无处申,官员相勾结,我一个七品芝麻官,遭人威胁,申诉无门,我当这个官还有什么意思?索性撕破脸面,大闹一场,辞官回乡算了。” “可是大人,长安虽然读书少,但是据我想,这样做,其实就跟小孩子发脾气一样,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你想,那个钱大人早看您不顺眼,巴不得你出岔子走人,你自己如果意气用事,岂不是把刀递到人家手里任人宰割,再者,你也说了,老夫人含辛茹苦抚养您长大成人,眼看你今天也成了朝廷命官,按她老人家的品性,是希望你为百姓,为国家有所作为的,你自从上任以来,日渐自暴自弃,老夫人嘴上不说,心里着急,你也要为老夫人着想,应该振作起来,哪怕和强权抗衡,也要抗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只要有为民请命的心,就应该保住官位,总有机会造福一方啊。” 长安这一番话,说的义正言辞,蒲开颜不禁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读书不多,但却和自己一见如故,心性相通的县府衙役,一瞬间肃然起敬。他沉吟半晌,点点头:“长安,你这番话倒提醒我了,看来,钱大人这中秋赏月加生辰,我们还得去,哪怕是拿根针给他,我们也得去好好喝他一顿酒!” 长安点头微笑:“大人,您这样想就对了,到时候,长安陪您一起去,两个人喝的酒,总比一个人喝得多,长安可是个出了名能吃的大肚汉,不吃喝他个盆干砵净,我就对不起大人你心里的憋屈!” 两人相视一笑,年轻的县太爷蒲开颜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开颜一笑的神情。 但是瞬即,蒲开颜又问:“长安,那你说我们去赏月喝酒,拿什么东西给钱大人比较好呢,总不能真拿一根针去!” 长安挠挠头,灵光乍现道:“大人,我有个好主意,老夫人不是厨艺高超吗?尤其是做月饼点心,不如您去求老夫人,让她做一些月饼寿桃,我们不用花多少钱,见了那位钱大人,特意告诉他这是老夫人亲手做的,钱大人心里再不高兴,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发火,你说是不是?老夫人见你肯和上司搞好关系,心里也高兴不是,这样就两边都有交代了不是?” 蒲开颜一拍手:“长安,你这个主意很好,我这就去求老夫人做月饼寿桃!” 中秋佳节,花好月圆,万家团圆! 距离青阳小县百里外的青州府衙,从三天前就已经张灯结彩,州府钱大人便放出风声,因为今年青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又刚好中秋节是钱大人自己的生辰,所以身为州府父母官,要备薄宴款待辖内官僚,慰问同僚们一年来公务辛劳,和百姓共庆丰收佳节。 蒲开颜和长安赶在这一天的下午时分,天边落日已经垂到西山顶时才赶到了钱府。两人在府邸前下了马,长安从马鞍后取下一个大大的食盒,主仆两人互相看看,看见对方都是嘴唇干裂,风尘仆仆,不禁相视一笑。——两人从早上天尚未亮时就上路,一路上一口饭未吃,一口水未喝,就是要让钱大人看看他们大老远赶来的诚意。 钱府门口此刻车水马龙,宾客如潮,已到晚上开宴赏月时候,蒲开颜带着长安挤进宾客丛里,顺着钱府气派豪奢的正门甬道来到了正堂。正堂此时真是花团锦簇,宾客盈门,年过五旬的钱严中钱大人和自己的正室老婆坐在正堂上,旁边站着几个着红穿绿的侍妾,看的蒲开颜心里一阵不舒服。 他强忍心中不快,乘着此时宾客满堂,和长安挤到钱大人跟前,屈身行了个大礼:“大人,在下青阳县令蒲开颜,特意从青阳阳赶来为大人中秋赏月助兴,因家母得知中秋刚好是大人的寿辰,为表对大人的敬意,特下厨烹制了一些月饼寿桃,命在下带给大人,请大人一定品尝,长安!” 长安跪在蒲开颜的身边,立刻解开食盒外的布裹,打开食盒。 此时,满堂的宾客都把目光投到了蒲开颜带来的食盒里。食盒里,是蒲母亲手蒸的月饼寿桃,只见那月饼面白胜雪,里面卷了玫瑰丝,顶上缀了十二生肖的造型,一个个栩栩如生,憨态可掬,而那六个寿桃更是白里透红,鲜艳夺目,这月饼寿桃不但看着好看,闻着也是一阵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堂中宾客不明就里,只为了拍钱大人的马屁,都交口称赞这月饼寿桃做的好。 钱严中看着这一食盒的月饼寿桃,心里一千个不痛快这时候也说不出来,只能强挤出笑颜,淡淡说一句:“蒲大人的贺礼,钱某心领了!” 长安听了这话,立刻起身将食盒放到了堂中一个专门放宾客贺礼的桌子上,和蒲开颜转身出了正堂。 正堂两边,是钱府的连廊厢房,此时早已摆上酒宴,宾客众多,各自入座,认识不认识的都行礼寒暄,青州豪绅权贵们都趁此机会结交朋党。 蒲开颜和长安在靠近钱府东廊花阁处,找了一个酒菜丰盛,又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坐了下去,这个位置后面是一处花圃,两人都是布衣长衫,在青州府认识的人也少,因此也没有人过来寒暄。刚一落座,已经饿红了眼的长安抄起筷子便吃,蒲开颜此时早已饿的头晕眼花,也顾不得斯文,拿起筷子也埋头吃喝,想起刚才钱大人看着自己送的寿礼虽然一万个不高兴,但又不能当着众人面流露不满的情形,这会儿又吃着喝着钱大人准备的这丰盛的酒宴,几个月来郁结于心的不痛快也消散了许多,和长安又说又笑,频频碰杯,也不理不顾周围的人。 就在两人吃得兴起时候,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映照在楼阁、花圃、庭院之中。 “这钱大人的府邸,还真是阔气啊!”长安吃喝差不多了,放下筷子,抬头赏月,不禁感慨道。 蒲开颜也抬头赏月,却并不在意钱府的豪奢。 长安一回头,却看见蒲开颜的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位穿褐色长衫的人,这人头戴一顶黑缎的瓜皮小帽,留两撇小胡子,长相本来应该不错,但是在左边腮上,却长着半个蚕豆大的黑痣,痣上还有两根痣毛,猛一看,显得有点儿轻浮相。 这人手里拿着一柄折扇轻摇,一边举杯饮酒,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蒲开颜看着长安神情不对,顺着他的眼神,也看见这个人,便举手行了了礼,那人也回了礼,仍然自顾自地喝酒吃菜。 蒲开颜此时心情不错,忍不住道:“今晚这中秋月,真是圆满!” 褐衣人淡淡一笑:“天上月圆满,但是人间事却大多残缺,这中秋月,也就是有钱有权的人喝酒听曲儿时赏着才有心境,平常百姓,缺衣少食,那来的心情赏月,世间人有悲欢离合,所以,算不得圆满!” 蒲开颜一听这话,不禁仔细看了他一眼,虽然觉得他说话我自己一样,带着满腹的牢骚和愤世嫉俗,但是却和自己很对脾气。忍不住倒了一杯酒:“兄台,听你说这样的话,也是有正义的人,在下敬你一杯!” 那褐衣人并不推辞,举起杯:“蒲大人高看小的了,我一介草民,有什么正义不正义的,活在这世上,能图个一生平安已经是万幸了。” 蒲开颜本来已经有点儿醉意,顺着褐衣人的话,说:“那我就祝你一生平安,万事如意,来,咱俩干了这杯!” 那褐衣人也痛快,两个人一来一去喝了几杯,还不尽兴,蒲开颜提议,两人划拳喝酒,长安在一旁督战。 三个年轻人一时间竟然玩得十分开心,十分投机,忘了这是在钱府,在别人家的宴席上。 将近亥时,明月已经移到中天,钱府依然人声喧嚣,酒宴进行的异常热闹,在远处,还有一台昆曲在唱,洞箫呜咽,唱腔宛转,听得出是唱一出《牡丹亭》。 蒲开颜这会儿已经醉眼朦胧,举着酒杯,对着眼前的这位酒友说道:“兄台,我和你一见如故,这酒喝得也高兴,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啊!” 眼前的褐衣人也喝醉了,他半眯着眼睛看着蒲开颜,刚欲张口,却听见中堂方向,突然一片人声喧哗,一个人高声叫喊:“快来人,快叫医生,快啊,钱大人,周大人晕了!” 所有人听见喧哗,都起身惊惶冲向中堂方向,蒲开颜也愕然变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和长安两个人起身张望,只见从中堂方向跑过来三四名钱府的管家仆人模样的人,飞奔到一个正坐着喝酒的六旬老头儿跟前,架起老头儿便走,一边喊:“让开,快让孔大夫去给钱大人周大人瞧病!” 蒲开颜酒顿时醒了一半,虽然不想和钱府的事有太多纠缠,但是出于好奇,也跟着众人往正堂方向赶去,长安紧跟在他身后,想要知道钱府发生了什么。 在正堂,匆匆赶到的那位孔大夫推开围成一圈的一堆人,蒲开颜顺着孔大夫的后背望去,看见正堂摆着一桌酒宴,满桌山珍海味,但是坐在主位上的钱大人,此时却半仰在太师椅里,身体僵直,旁边是赋闲在青州的原朝中宗人府丞周大人,同样身体僵直瘫在坐椅上,嘴角边流着白沫。再一看,这一桌食客,竟然全是一个姿势,全部瘫在坐椅上,口吐白沫,除钱大人周大人外,周大人的侄子,青州防守尉周铁仁,还有钱大人的夫人以及一名侍妾,共五个人都是一样的情形。 “大人,这钱大人他们,是不是了吃了这酒宴中的什么东西,中毒了!”长安在蒲开颜旁边小声嘀咕道。 蒲开颜此时也很震惊,他轻嘘一声,长安便不再说话。两人屏息看着那位孔大夫神情凝重地把住钱大人的脉息,又翻看了他的瞳孔,又到周大人跟前同样把了脉,对旁边钱府的仆人道:“钱大人和周大人是中毒了,现在还有气息,赶紧抬到后边卧室床榻上,赶紧用催吐药催吐。” 五六名仆人慌忙把五人抬起来,往正堂旁边的侧厢房去,孔大夫跟在后边,除了钱大人的亲近家属外,众人被拦在了外面。 “钱大人周大人这分明是中毒了啊……” “这么多酒宴,为何独独这一桌酒宴上的人就中了毒……” “我不会也有事吧……” …… 惊惶的宾客此时聚拥在一起,议论纷纷,有人趁着乱,准备往外走,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却被一声喝止住了:“所有来宾,谁也不许离开,等我查明真明,大家再走不迟!” 厉声说话的人,是青州府卫千总领朱谦,很巧,蒲开颜和这位朱谦朱千总领因为公干打过交道,此时朱千总领如鹰一样的目光扫过堂中众人,突然一瞬间落在了蒲开颜和长安两个人的身上。他盯着蒲开颜看了片刻,径自走了过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应该是青阳县令蒲大人吧!” 朱千总领是从六品,比蒲开颜官高一阶,蒲开颜行了礼:“朱大人,在下正是蒲开颜!” 朱千总领冷冷地看着蒲开颜,突然一回身,从身旁的桌上拿起一角寿桃:“蒲大人,这寿桃,是你特意从几百里之外的青阳,带来给钱大人贺寿的,对吗?” 蒲开颜点点头:“是的,是我带来的!” 朱千总领一声冷笑:“那就对了,钱大人府上今天晚上备了薄宴招待各位来宾,所有饮食都是自己家的厨师烹制,唯独这一盒寿桃月饼是蒲大人你带来的,而且,大家看……” 朱千总指一圈正堂的酒宴,对众人道:“蒲大人带来的寿桃,一直放在那里,没有人动过,只有钱大人和周大人这一桌,夫人在酒宴过程中,想起蒲大人带来的寿桃,命人切了一块放在席上,此时,这一桌的人都中毒了,那么各位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吧!钱大人周大人他们,必定是吃了这位蒲大人带来的寿桃,所以才中毒的!” 所有人哗地一声,将目光齐齐盯在了蒲开颜的身上。蒲开颜也是大吃一惊,看了一眼,看见在那一桌酒宴之中,的确放着自己带来的寿桃,且有人掰尝过的痕迹。 蒲开颜和身旁的长安对视一眼,一时间竟无可辩解之辞。 正在这时,内室的一名钱府家仆跌撞着跑出来:“不好了,不好了……,朱大人,钱大人和周大人他们原本是口吐白沫,此时突然七窍流血,孔大夫说,钱大人周大人他们,可能……不行了……” 钱府中所有来宾皆一声惊嘘后,个个吓得面如死灰,有几个身份较为低微的来宾,许是为了表白忠心,也许是为了开脱,竟立刻伏地痛哭起来。 朱千总领一转身,从身后一名随身侍卫腰中呛啷抽出一把钢刀,一声厉喝:“钱大人府上出了这么大的命案,来人,将青阳县令蒲开颜和他随身这名衙役给我拿下!” 蒲开颜和长安立刻被钱府的几名家丁团团围住,两条绳索绑了起来。长安不甘心,挣扎着大喊大叫:“不是,不是蒲大人,那寿桃是老夫人一个人亲手蒸制的,老夫人为人善良,怎么会想着要下毒给别人?” 朱千总领一声冷笑:“照你这么说,那我们还要去青阳县一趟,把蒲夫人也带来问个究竟了!” 蒲开颜瞪了长安一眼,长安立刻住了嘴。这时,孔大夫搓着手从内室出来,看见被绑起来的蒲开颜,摇摇头一言不发,只是走到朱千总领跟前,行了礼道:“朱大人,钱大人和周大人以及两位夫人共五个人,我已经都给了催吐药,但是已无药可救,唯有钱大人的如夫人,中毒较浅,目前还在昏迷中,应该还有一线生机!小的,也是尽力了!” 伏地痛哭的几个人突然间止住了哭声。孔大夫的这一番话,已经证实,今晚在钱府,是出了一件极大的命案,钱大人周大人以及小周大人三人身为朝中大臣,以及镇守一方的大吏,突然在众宾齐聚的中秋之夜暴毙,四条人命,这真是骇人听闻,闻所未闻…… 蒲开颜的头也是嗡嗡地闷响,就在他一抬头的瞬间,他突然看见在堂外的廊下,人群的缝隙中,灯火暗淡处,站着一个人,那人神情淡定,手里摇着一柄折扇,因为在一柱香之前,这人曾经和自己在一个桌上喝酒划拳,所以那神态,他很是熟悉,依然那样远远旁观,对眼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只是一个看客,而且是一个很开心的看客。 蒲开颜盯着他,一瞬间突然脑海中有金石崩裂的感觉,这个人……这个人,他以前应该见过,是的,见过…… 在哪里……!!!! 他霍然转过脸,不再看那个人,而是盯着朱千总领,大声道:“朱大人,在下身为朝廷命官,无端被你诬陷是投毒凶手,我有被嫌疑的证据,我无话可说,但是,我想要自证清白,总是可以的吧!”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自证清白?” “很简单,你既然说是我带来的寿桃里有毒,那么,我现在就当着众人的面,吃了这些寿桃,如果我被毒死,那是我罪有应得,就算是当场处决我了,如果我没有中毒,那么就说明有毒的食物另有他物,我们需要再找出真正的罪魁祸首才对!” 长安在一旁大声附合:“蒲大人说的没错,既然这盒食物是我带来的,那就由我来试吃吧,如果我被毒死,那就说明这毒是我下的,和我们大人无关!” 听两人这样一叫喊,朱千总领反倒不说话了,他瞪着蒲开颜颜:“蒲大人,你物证在前还不认罪啊!” 蒲开颜昂然道:“朱大人,你忘了,我虽然只是个七品县令,但也是皇上钦点的朝廷命官,你这会儿不分青红皂白就绑了我,而且不允许我自证清白,这有违大清律法吧!” 朱千总领冷哼一声:“来人,给蒲大人松绑,让他吃这桌上的寿桃!” 蒲开颜被松开了身上的绳索。他抚抚肩膀,坐到了刚才钱大人坐的位子上,看着眼前还算整齐的酒菜,拿起一块母亲做的寿桃,就要塞进嘴里吞下去…… 然后,他闭上眼静坐在椅子上,心里默默念道:“如果……真有人借着母亲的寿桃下毒,那我也是罪有应得,命该如此,如果不是,那或许……,钱府这几个人也许真是该死了……” 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心里一惊,眼前再次浮现几个月前的那个雨夜,那个河边,那枝银簪…… 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洞明,他的人生错了,他不是一个做官的料,却挤破了头考了功名,进了官场,所以才让自己有了今天这样的尴尬和困局。 就在这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蒲开颜闭着眼,思绪如潮,突然想明白了以前没有想明白的许多事情。 堂中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位年轻的县令,等到一炷香的时辰过了,却看见他缓缓睁开眼,缓缓起身,脸如秋水一样平静。他冲众人做了一揖,道:“在下蒲开颜,并没有谋害钱大人,也没有谋害钱大人的道理,现在朱大人可以相信在下了吧!” 一旁还被绑着的长安立刻大叫:“我们大人没事,我们寿桃没有毒,你们还不放开我,你们还不快去找真正的凶手,这么多条人命,朱大人,你断案不明,纵容真凶,被朝廷知道了,是要追究你的失职之罪的。” 朱谦一脸冰霜。他一挥手,命人松开了长安。说:“蒲大人,既然你也是青阳县的父母官,今天晚上,钱大人和周大人小周大人三位朝廷命官同时出事,这么大的命案,肯定会朝野震惊,你既然说你不是嫌犯,那你现在就来查明凶手,我想,这凶手现在应该还在钱府。——来人,把前后门都封锁,所有宾客都请到钱府客房休息,我要查明此案。——当然,蒲大人,如果找不到凶手,你纵然吃了这桌上的寿桃,那,也避免不了嫌疑,因为,当时钱夫人命人拿了两个寿桃到桌上,你怎么能证明这一桌人已经吃掉的另一块寿桃没有毒呢?来人,把钱大人的客房打开一间,请蒲大人和他的随从在里面休息,凶手查不明,蒲大人就暂时不要回府了!” 蒲开颜看着朱谦那一双阴森森的细长眼睛,想起青州官场关于朱千总领和钱大人周大人乃是朋党的传言,心里不禁一声长叹,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他转头再用目光搜寻人群中,那个摇着折扇和自己一桌喝酒,在自己被绑后又冷冷站着看热闹的青年人,看了一周,却,已经找不见了。 三 同卧一榻 夜已三更。 蒲开颜静静地合衣躺在一张硬床上,盖着薄薄的被子,鼻子里闻着屋子里潮湿发霉的味道,没有丝毫睡意。 这间根本不是钱府的客房,而是一间常年不住人的废弃房屋,屋子逼仄简陋,左右不过十步,除了这张床外,空无一物,分明就是钱府的私牢。长安不知道被朱谦安排到哪里去了,蒲开颜一个人被禁足在这私牢里。 好在,这间私牢有一扇窗,窗外中秋之月依然如银盘一样明亮,照在床前的地上,一地银光。 窗户突然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一个人影无声地掠了进来,闪在了窗户旁边的阴影处。 蒲开颜虽然此时万念俱灰,但还是吃了一惊,只不过心里虽然万分惊惧,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你,是来杀我的人吗?”他轻声地问阴影里的人。 那人轻笑了一声,刚准备说话,窗户外却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粗重的男声咳嗽一声,在窗户外说道:“蒲大人,这窗户怎么突然开了,你屋里不会有人进去了吧?” 看来,有钱府的人一直在周围巡查的。 蒲开颜刚准备张口,他的嘴却已经被一双手捂住了,他醒悟过来发现,刚才那人影已经在一瞬间,跃上床躺到了自己身边,并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那是一只异常柔软的手,手指间透着冰凉,但是却让他瞬间怦然心动了一下,同时,鼻子中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女儿体香。 这黑影,竟然是个女人,她俯在他的身边,轻轻地喘着气。 窗户外的人已经来到了窗前,蒲开颜忙举手轻摇了一下,示意那女子移开手,那女子似乎和他心意相通,竟然取开了手。 蒲开颜咳嗽一声,翻了一个身,装做睡意朦胧的声音冲窗外道:“嗯,刚才一阵风,把窗户吹开了,我也被风吹醒,请关上窗户就是了!” 来人听了这话,似乎也很相信,吱呀一声关上窗户。 蒲开颜和女子静无声息地并排躺着,他们听不见窗户的脚步声是否去远,于是蒲松示意那女子不要起身。他靠近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低声问:“你是谁?是今晚毒杀了钱府一家五口的人吗?” 在他靠近那女子耳边时,从那女子脖颈中散发出的体香让他眩迷。他虽有妻室,但是也只是媒妁之言的妻子,今春高中进士后成的亲,新婚之夜,乘着七分醉意行了夫妻之礼,次日便上任到了青阳县,不料妻子已经有了身孕,蒲家几代单传,母亲对有了身孕的儿媳妇儿珍爱异常,为了养胎,也为了让刚上任为官的儿子专心公务,便让儿媳妇儿一直和自己同居同住,后来婆媳两人虽然从小镇跟随蒲开颜到了青阳县衙,但是蒲开颜见了妻子,却如同见一个陌生人一样拘束无言,依然让她和母亲同住,只等待怀胎十月,瓜熟蒂落,为蒲家产下子女。所以蒲开颜对于女人,并没有更多的了解,于是今晚枕边的女人,便让他平生第一次有了剧烈的心跳,因为她那在月光下挺立精致如刀刻的侧面,和那令人嗅之眩晕的女儿香,以及,她的神秘…… 女子用同样低的声音冷笑:“不是我杀的,是你杀的他们,你难道忘了吗,是你用寿桃月饼杀了他们。” 她的脸紧靠着他的脸,如兰一样温热的口气轻轻吹到蒲开颜的脸上。他闭上眼,叹口气:“我似乎能想到你是谁,你没有死很令我欣慰,所以,你一定要说是我杀了他们,我此时也不想辨解,因为我当初没有能替你洗刷冤屈,你一定怀恨在心吧!只是,纵然这些人你蒙冤,但是你毕竟还活着,他们也罪不至于死,而且一死,就是五个人啊,你何必这样累及无辜?” “我活着,那是意外,不是拜他们所赐!”女子依然冷笑回答:“而且,你以为他们处死的是我一个人吗,还有我年迈的舅舅,我从小父母双亡,寄养在舅父家中,舅舅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可恨我舅母也去世的早,舅父续娶周氏,周氏的弟弟周铁仁,按人伦应该是我的长辈,却在舅父寿辰家宴时,乘着醉酒强行非礼我,我誓死反抗,他恼羞成怒,偷了我贴身穿的小衣,诬告我乘他酒醉,与他通奸,还让他的大小妻妾到我家来闹事,整得青阳镇人人皆知,我舅父已经气得病倒,不想那周铁仁的伯父串通钱贼,判定是我勾引他侄子……” 蒲开颜能感觉到那女子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她停顿半晌,继续说:“这两个狗官恶贼,胡编了证人供词,硬生生做了这起冤案,我舅父一气之下,吐血而亡,这真是朗朗青空,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女子的声音陡然拔高,蒲开颜情不自禁反手按住了她似乎要挺起来的身子,一按之下,却按到了她软如酥蜜的胸口,慌忙抽回手,那女子一惊之下,也安静下来,两个人静静躺着,片刻之间不再作声。 “这些,我都知道……”蒲开颜轻声道:“其实这些人穷凶极恶这样做,无非是你舅母,哦……是那周氏做的局,她还年轻,据我想,她是要和弟弟,伯父一起联手,逼死你舅父,也令你蒙冤而死,然后霸占你舅父的祖业,真是忒可恨了。想来,他们也真是死有余辜,只是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呢?那晚,我赶到河边,天下大雨,以为你已经被投到河里处死了……” “我知道……”那女子声音变得平缓温柔,轻轻在蒲开颜耳边说道:“我虽然也怨恨你,但是后来细想,你是个好人,今晚,我们也曾一起把酒欢聊,你很好……,但是……” “但是什么?”蒲开颜柔声问道。 “但是,你肯定也是活不成了……” 女子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紧接着,是一阵拍打门环的声音:“蒲大人,快起来,朱大人有令,朝廷来人,要连夜提审命案嫌犯,请蒲大人随我们到前堂呗!” 蒲开颜猛然一惊,转头看身边的女子,却见那女子在月色下绽出一个灿烂的微笑,那张笑脸如花般让人惊艳,她轻轻拥上来,几乎是整个身子俯在蒲开颜身上,温热而又香甜的气息直扑到蒲开颜的脸上,说:“蒲大人,你对我有恩,我会记在心里,只是,你这一生是错生了,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了官。你知道,我死中求生,现在最恨当官的人,只是要官,只要是我和家冤案有牵连者,管他好恶,一概格杀勿论。好了,你去呗,死也不要忘了我啊……” 开颜看着她,看见她依然是褐色长衫,瓜皮小帽,只是没有了八字须和脸上长毛的那颗黑痣,一张精致美丽的脸,就生生抵在自己眼前。蒲开颜突然间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突然伸开双臂紧紧拥住了那个女子,将她的脸拥在自己脖颈间,让她的胸口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说:“我知道了,我这一去,应该是有去无回,有死无生,但是纵然死了,心里也会记着你,也希望,你一生都不要忘了我,我叫蒲开颜,不是青阳县令,只是蒲开颜,你记住了吗?” 说完,一把推开了那女子,将她推到了这张硬床的床下,翻身坐起,沉声说:“不要喊,我这就来!” 他起身开门,迎着皎洁的中秋之月,带着一脸满足的微笑,昂然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