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二十二人》 正文 楔子 市中心的公共图书馆里,罗志坐在书库中间,扭动着酸疼的脖子,看了看表。下午两点十二分。“时间过的真快。”午饭的味道仿佛还残留在口腔里。罗志咂了咂嘴,向四周望了几下。火热的太阳正灼烤着午后的城市。外面马路上的车辆懒洋洋的移动着,罗志一边想着什么,一边趴在桌子上休息,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嘈杂声把他吵醒了。声音很远,很乱。罗志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周围只有他一个人。 “图书馆快下班了吗?什么人在吵?” 高大的书架挡住了他的视线,罗志站起身来,看了看表。两点十二,该死的表停了。他扭转头,看了看周围,突然感到有点不大对劲。透过高大的落地玻璃,外面的景象很奇怪。宽阔的街上没有一个行人,车辆也都停在路上,一动不动。图书馆地处闹市,平时街上车水马龙,今天却像着了魔似的全都停了下来,而且没有一点声音。 罗志感到一阵紧张,“出交通事故了吗?”远处的电脑还开着,屏幕很亮。罗志走到电脑前,时间显示着三点零四分,离关门还远着呢,怎么没有人了?管理员的办公椅上也空着。人呢? 罗志向着吵闹声传来的地方走去,声音是从走廊尽头的电子阅览室传来的。一扇磨砂玻璃门虚掩着。罗志推开门,里面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一个人也没有。平时这里是馆里最热闹的地方。一半的电脑还开着,声音是从管理员席位的电脑上传出来的,耳机不知道为什么脱落了,音箱里传出馆内网络上电影的嘈杂背景音。这景象一瞬间突然变得很熟悉。罗志猛的转头,身后的书库也空无一人。嘈杂的电影声在空荡的室内回响,罗志终于意识到,整个楼层只有他一个人。 他打了个冷颤。这是什么恶作剧吗?应该不是。这座城市里还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不会有人跟他开这么大的玩笑。难道是空袭警报?可为什么没人叫醒他?罗志本能的向一面墙靠过去,动作又轻又快。心跳猛的剧烈起来,他禁不住大口的喘起粗气。他快速的环顾四周。一切都没有变化,除了人。书架上的书整齐的排在那里。突然他害怕在书架的深处看到一双眼睛,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恐怖电影里的画面一股脑的涌上头来,他赶紧把目光挪开。 现在应该下楼去,他急切的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沿着墙慢慢的走到了书库的出口。大楼是中空结构,站在书库外的走廊上可以看到一楼的挑高大厅。两边的自动扶梯依然开动着,不出意料,没有人。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透进灰绿色的阳光,四周静的瘆人。罗志感到双腿发软,头皮一阵阵的发麻。感官却前所未有的敏锐,听得到卫生间里滴水的声音。他想大声问有人吗,却害怕地张不开口。他知道如果大声喊叫,馆里的回音会把他自己吓一跳。 突然,图书馆地下室的展览厅里传来微弱的脚步声,紧跟着自动扶梯的缝隙里闪过一个身影。有人!罗志确信那是人的身影,却不敢出声呼叫。这是什么人?是什么危险分子吗?还是跟自己一样吓得够戗的人?罗志猛的一激灵,无论如何,不能在楼上待着,得想办法到外面去。罗志脑袋里飞快的转着,电梯和自动扶梯是一定不能走的,楼梯间里有危险怎么办?罗志慢慢走回书库,在门口管理员的桌子上找到了一个金属书挡,这是现在能找到的最好的武器。罗志知道在楼上的古籍部里有裁毛边纸书的美术刀,但他打死也不想上楼去,更何况那玩意裁裁纸还可以,遇到危险不一定有书挡好用。罗志想到自己大二时学的跆拳道,以前还沾沾自喜过。现在他知道自己是个三脚猫。“那时候用点功就好了。”罗志暗暗悔恨,一边蹑手蹑脚的沿着墙壁走到楼梯间门口,不时的盯着自动扶梯的缝隙。展览厅里没有动静,那人一定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罗志屏住呼吸,举起书挡,慢慢的蹭进了楼梯间。猛然间,门后面一个人猛的冲向他。两人照面的一下,不禁同时大声尖叫。 正文 一、空荡的城市 对面的人显然看清了罗志,停住了脚步。这是一位青年女人,身材不高,眉目清秀,略带淡妆,但头发蓬松,面色惨白,神情惶急,显然也受到了极大震惊。罗志慢慢放下手中的书挡,出了一口气。 “你……”罗志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有太多疑问了,而眼前这个女人显然对情况也所知不多。定了定神,罗志开始考虑,要不要出去?外边显然也不对劲,而目前看来并不是地震,所以身处室内反倒更有安全感一点。 不对,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必须出去。至少现在有了一个人陪伴,比刚才已经好多了。 “别怕,咱们看看,能不能……” 青年女人也冷静了一点,可是表情还很惊恐。过了一会,她开口了,声音柔软而沙哑:“对不起,我刚才差点踢你咬你,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股勇气,对不起……” 罗志楞了一下,他没想到会收到道歉。同时有一个瞬间,罗志对人类社会的礼仪习俗有了一点说不清的复杂感觉。不过这感觉一瞬即逝。青年女人的声音清澈了一点:“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地下一层的开水间接热水,只有我一个人。等我出来,所有人就都不见了。我……我很害怕。” 罗志快速的明白了一点:地下一层有一间很大的展览厅,平时人很多。接开水的一小段时间内,绝不可能一下子都出去。就是说,确实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人们都不见了,而且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罗志刚才还不确定在他睡着的过程中究竟什么时候人们都不见了。现在清楚了。就在刚刚,就在几十秒内,发生了什么。 罗志没出声,转身回到了阅览室。青年女人紧跟着进来。看着窗外不同寻常的寂静场景,罗志很确定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来救援。但他还是掏出手机,拨打了110。电话拨通了,可是响了很久,没人接听。不出所料。市中心的人们都消失了,报警中心看来也没有人。强烈的恐惧感又一次袭来,罗志的脸色变得煞白,耳朵里出现了尖锐的鸣响。除了自己和这个女人,还有别的人在吗?罗志很想去找寻自己的同类,人类社会的基础,在于有许许多多的人啊。可是显而易见,在情况不明的时候冒然出去打探,会有很大风险。 罗志坐了下来,脑中乱成一团。他环顾四周,书库里静悄悄的,只有青年女人红着眼睛惊恐的注视着他。怎么办? 慢慢的,他的心宁定了一些,他想起了中学时老师的话:没有什么时候你会觉得你对考试准备的足够充分了,可是你总得去考。 想了良久,身体开始从酸软乏力中恢复了过来。他站起身来:“我们得出去看看。”声音里没有犹豫。 青年女人显然没有罗志平复的那么快:“别出去,外面……”泪水开始在她的眼窝中聚集。 “振作点,我们俩一起去。”罗志很想说“有我呢,不用怕”一类的话,可是他忍住了。不管怎样,得出去了解情况,想办法知道人都去哪了?说不定还得找寻食物和水。 罗志把手表的发条上好,调准了时间,拿起金属书挡,这并没有什么用,可是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走!”罗志像是给自己打气。青年女人看了他一会,默默的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阅览室。 并没有想象中的惊险发生。一切都那么寂静,只有微风吹过树梢发出的一点簌簌声响。所有的车里边都没有人。罗志看到高大的写字楼中也没有人影。平时,钢结构的大厦中透过玻璃墙壁,总有密集的人影来来往往。罗志和青年女人小心的看着身前身后,慢慢的挪动着脚步。两人都希望能有什么人来打破这瘆人的寂静,可又害怕突然出现什么吓人的景象。这里毕竟是户外,不像刚才在墙壁的包围下,心理似乎也有了一层保护。罗志的头脑也变得不清楚起来。他想借问青年女人的姓名等等的问题来打破沉默,但终究没有开口。声音在这时看来,似乎是最不合时宜的事情了。两人默默的绕行了图书馆一圈,面色低沉的回到了门厅里。 罗志的脑袋里各种念头充斥着,可没有什么看起来合理有效的头绪。他是坐公交车从三十几公里外的郊区大学城租住房来到这里的。现在,回去吗?不太可能。去哪里呢?就在图书馆里等候救援?什么时候会有救援呢?这里安全吗?哪里又一定安全呢?刚刚出去的时候,只想着要弄清楚情况,可是一点情况也没有,城市的中心像旷野那么荒凉。罗志明白了荒凉两个字的意义,原来都在于是否有人。 青年女人这时候开口了:“我要回家去。”声音并不低弱。罗志想到自己是孤身一人在这座城市里,这女人应该是有家人在这里的。也在这时候,他才听出来对方的本地口音。 “你家人这时候都在家里吗?”罗志明白这时候她的家人很可能也不知去向,可他不忍心说什么。 “我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在。”青年女人声音里的犹豫,罗志听得很清楚。他决定要和她一起去她家里看一看:“我陪你回去。” 青年女人没出声,只看了罗志一眼。罗志感觉有点不自然。说真的,这时候任何平日里的感受几乎都已失去作用,可是多年来身处人类社会的经验束缚还是很强大。 “我叫罗志,您怎么称呼?” “我叫刘雪娟。走吧,我的车在地下车库里。”青年女人简单的回答。这时的她似乎换了一个人,坚韧了许多。罗志跟在她身后向地下车库走去。两人都选择了不走平时的直升电梯,而是在车库的车辆入口走了下去。 车库的情况跟外边一样,入口岗亭里的保安不见了,库内的暗光下,也没有一个人影。罗志依然感到紧张,肾上腺素促使感官十分敏感,两人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轻轻的走到了地下二层。刘雪娟打开了一辆大众途观牌汽车的车门。罗志注意到,遥控钥匙依然可以使用。坐进车内,汽车的启动也和平时没有区别。尽管几乎全部精力仍然放在观察四周的环境上,但模模糊糊的,罗志已经开始思考一些事情了。 刘雪娟的驾驶技术很不错,汽车平稳的驶出车库,在非机动车道上缓慢前进。中间的机动车道上塞满了车,但罗志顾不得太关注那些车内的景象,这座位于江南地区的大城市,街道两旁植被繁盛。罗志紧张的注视着树丛中的情况,同时偶尔转头看向街道的另一侧。 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人迹。在扰攘的人口密集的地区生活习惯的两人,这时都意识到如果没有人,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 汽车径直驶向临近的新街口,一路上,各种电动车、自行车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罗志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下车清理。好在大众途观是一款城市多功能车,底盘可以胜任大多数必须绕行的路况。 交通指示灯还在工作。 突然间,一段人声传入了两人的耳朵。两人同时一震,刘雪娟将车停在了路旁。 是新街口的商家宣传活动的广告声。罗志确定是这样。这里是这座城市最大的一个商业集中地,几年来罗志不知多少次到过这里。是一家百货店的宣传广告,罗志几天前刚刚听过,很熟悉。 前面有人?两人对望了一眼。刘雪娟慢慢的把汽车前行了一段。看清楚了,是弧形的巨型led显示器上的广告,内置的音响播放着声音。 今天是高考的最后一天,罗志清楚整个白天的时间全城都禁止播放外置的音源。他看了一眼手表,五点零一分。高考结束了,商家可以播放广告了。是什么人在控制吗?不会的,任何人都会被现在的情况震惊。新街口的十字路口停着数不清的汽车,很多都首尾相撞的连在一起,里边一个人也没有。街上也没有行人的影踪,不可能有人视而不见,而去控制广告的播放。一定是自动设置播放时间的机器行为。罗志心理有一股冲动,想去百货店里看看有没有人。但他随即克制住了。机会很渺茫。而且,百货店里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没人知道。 刘雪娟没出声,慢慢的把汽车驶离了新街口。这很困难,路上有太多拥堵的机动车、非机动车。刚才他俩由于过度震惊,没有太注意到的事情,现在更加显得诡异:街边的长椅上,背包、雨伞、眼镜,甚至还有手机、鞋子,以及各种零食、饮料散落在那里。罗志转过头去,努力镇定自己。费了好大的力气,他才把碍事的路障清理出一道缝隙,刘雪娟一声不响的把车开了过去。罗志在侧面看到了她眼中惊恐的光。 绕了不知多少圈子,汽车终于行驶到了城北的中央门附近。刘雪娟停下车,开始低声啜泣。罗志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的心里也很难过。 罗志是个孤儿,小时候在家乡被人在一所破旧的房子前发现,送到了孤儿院里。孤儿院并没有新闻里常说的那么好,孩子们由于不幸的童年经历,都有点沉闷苦恼。工作人员是拿着不高的工资的普通市民,也没有那么多热情来对待这些不知姓名的孩子。罗志十五岁就离开了那里,拿着一张初中毕业证,凭着一身小时候摔打出来的体力,在南方的一座座城市里讨生活。十九岁那年,罗志在一所大学的食堂打工的时候被一位教师看中,跟着他读了一年书,随后去往一所民办的专科学校注册。就这样几年书读下来,罗志很刻苦,兴趣也很广泛。儿时被压抑了的好奇心很快发展壮大了起来,几乎所有课程都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虽然他不得不半工半读才能完成学业,但从那所专科学校毕业后,他的能力已经比许多凭着熬日子拉关系混到博士文凭的人要强许多了。他很清醒,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给他这样没有背景、没有学历的人太多的机会。但同时,他也确信凭着他的饱学和勤苦,一定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需要的只是耐心和寻找机会。 直到今天中午,他还在一家主营热传导设备的企业里做文员。待遇并不令人满意,可他很有耐心。这是他的第一份白纸黑字签订合同的工作,无论如何也值得珍惜。这家企业的休息制度很特别,由于客户和账期的关系,每周的休息日并不一定。每到休息的日子,罗志总是来到市中心的图书馆。这里的藏书非常丰富,是中国藏书量排名前几位的大型图书馆。在一眼望不到边的书库里,罗志似乎连呼吸也感觉更畅快一点。 在他认识的人里,只有儿时孤儿院里的更夫爷爷和那位带领他走向读书之路的教师李老师是他念念不忘的。除了报恩,这两位在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人其实扮演了爷爷和父亲的角色。他自己也很明白这点。更夫爷爷在前年已经去世了,罗志当时在学校里,并没有人通知他。直到有一天他在给爷爷打电话的时候,才知道了噩耗。他很伤心,但爷爷将近八十岁了,听人们说他走的很安详,罗志的心理也稍微安顿了一些。 现在,李老师呢? 罗志没有给李老师打电话,为此他感到很痛苦。罗志明白,凭着李老师对他的父亲般的感情,如果还能联络的话,一定会联络他的。现在,李老师没有音讯,就是说...... 罗志咬紧牙。不能去想这些。李老师、同事们、同学们......还有眼前本应川流不息的人们,不知道去到了哪里。但我还在,我一定要理出个头绪来,如果可能,就是用尽力气也要把那个熟悉的世界找回来。 刘雪娟的啜泣已经没有了声音,罗志知道,过不了多久,她会有一场歇斯底里的发泄。 但我不能,我是个男人。 “走,去你家里。”罗志镇定的说,似乎几个小时前的人类的消失、世界的截然不同并没有影响到他。 刘雪娟没有动。罗志看得出来,她是个典型的中国青年女性,在柔弱的心灵深处有着坚强的内核,亲情、回忆、生存等等因素会激发出与平日不同的心理素质。罗志决定等她恢复过来再走,这应该不会用很长时间。 还有好多事情需要思索。 突然,罗志想到了一件事:天空中有麻雀。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了,在平常,这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是刚刚他被眼前的景象震骇得忽略了很多事。现在,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消失的并不是全部的动物。这很重要。植物界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现在,动物界也有代表来宣布:我们还存在着。 罗志感到一阵悲伤,难道作为万物之主的人类,是这场莫名的浩劫中唯一损失惨重的物种吗? 远处有一个小黑影快速的掠过。罗志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也来不及再去品味心中的悲凉。是什么?罗志看到黑点渐渐变大了一点,忙掏出手机打开相机功能,诺基亚“纯景”相机技术的放大功能十分强大,可以几乎没有误差的将镜头中的物体放大数倍。镜头中是一头小鹿。在这座大城市的火车站附近,有一头小鹿在街上奔跑。 罗志的心中反倒更安定了一点,鹿、麻雀,自己和刘雪娟,至少三种动物没有完全消失。这里临近红山动物园,小鹿一定是从那里跑出来的。饲养人员在工作过程中突然消失了,不管是怎么消失的,也许和图书馆地下展览厅的人一样,在几十秒内就不见了,然后小鹿就跑了出来,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奔跑,也许还在沿途品尝了满街都是的灌木...... 罗志回了回神,刘雪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前面有只小鹿。” “什么?” “在那,一只小鹿,咱们别撞到它。走吧,你家还有多远?” “就快了.......” 刘雪娟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没有擦拭泪水,直接启动了汽车。 大概一公里多点的距离,汽车绕着弯走了将近半个小时。 “到了。”刘雪娟紧皱着眉头走下车。 一片略陈旧的居住地,小区的门口有几只小鸟在地上蹦跳捡食。两旁的树上这时传来了一阵蝉的鸣叫。第四种。罗志心里数着。刘雪娟跑了起来,罗志紧跟在后面,同时左顾右盼的盯着两侧。 不能放松警惕。 二楼的一间房子,刘雪娟到处搜寻着,门后、床下、沙发背面,甚至是洗衣机、冰箱里。罗志早有准备,似乎早知道房间里不会有人,这让他自己也感到很难受。理智是最重要的,可是人毕竟是人,难道刘雪娟的家人,难道李老师...... 刘雪娟终于痛哭了起来,整个人瘫倒在地板上。罗志轻轻走过去,把她半拉半抬的拉扯到沙发上。他自己也想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痛哭一场,但他还是走到窗前,环视了周围的环境。什么也没有,还是那些树木,小鸟,停着的汽车,电动车。 罗志把门关好,坐在一把椅子上,沉思了起来。 这是一场“人为”的灾难。这几乎是确定了的。没有什么自然力量会突然把几乎所有的人弄走,而留下树木、花草、建筑和至少三种动物。等等,那些小鸟、小鹿和蝉,会不会也是仅存的几只呢?不会,天空中的麻雀是一群,小鹿当然只有一只,但动物园中的鹿本来就不多,更不见得每只都会跑出来,至于蝉,刚才的鸣叫声也不是一只发出的。 所以。 罗志到刘雪娟的书橱前拿起笔和纸,写了下来: 1、目前为止,探索范围内几乎全部消失的只有人类; 2、汽车、交通灯、led显示器、音响、电脑、自动扶梯、自动门,都没有坏,这证明电力、汽油能源至少暂时都还可以使用; 罗志站起身,打开了客厅的灯,可以使用。 继续。 3、手机居然也可以使用,通讯网络并没有断,而且至少是在刚才,图书馆馆内网络上的电影还可以播放,网络也还在; 4、如果上述情况的原因是电力、网络、通讯系统可以在无人操作的条件下运行一段时间,那么一定也不会很久; 然后是什么呢?罗志紧皱眉头,敲敲脑袋。 他突然站起身来。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来不及仔细思考,罗志也能想到好几种危险。 电网由于人类的大量消失,负载将会迅速下降,当然,因为人是突然消失的,很多负载是在继续使用的,但工业企业、需要使用电力的交通设施、晚间的家庭用电等等都会下降,很快就会导致负载过低,而电网的调度人员应该都不在了,发电厂的机组只能由自动的电压调节装置、电子超速保护和自动紧急停机保护装置来控制,负载过低会使得机组停机。从刘雪娟刚刚描述的情况来看,人类消失发生在下午三点前几分钟,到现在三个多小时了,随时会发生断电。 工业企业,尤其是钢铁、化工企业,是有多重的断电准备的,但自备的发电机可以用多久?而且,没有人在现场控制,即便是最先进的无人生产车间,都迟早会发生事故,一旦电力中断,事故就迫在眉睫。 天色暗下来了,没有电力的话,照明、安全都是问题。漆黑一片的迷茫夜晚,对刘雪娟来说意味着什么? 危险。罗志迅速做出决定。必须到远离工业密集区的地方去,要有照明设备,要有火种,没有电,燃气也随时会消失。要有食物、饮用水。要有防身工具。 “走。”罗志一把拉起瘫软的刘雪娟。在这一瞬间,罗志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深深的依赖,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感觉。不是男女之间的感觉,不是对母亲的依赖,什么都不像。只是,现在身边只剩下了这一个同类,除了应该保护她以外,还必须保护她,她是这个世界上目前看来自己唯一的同伴。 危险的感觉迅速占据了罗志的大脑。自从三个多小时前发现情况不对,罗志一直是震惊大于危机感的。任何人可能都会这样。但现在,他考虑到了实质的危险。会发生爆炸、火灾,会有空气和水的污染,而他们两人没有任何能力处理这些事故。何况并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情,在未来某个时刻不会发生在他俩身上。 罗志在壁橱里找出一只手电筒,到厨房拿了一把剔骨刀。他身上有火种,这就行了。拉扯着刘雪娟,罗志拼尽全力的向汽车跑去。这次他决定自己来驾驶,而把刘雪娟放在了副驾驶座上。去城东,那里是他住了四年的地方,他很熟悉,近百平方公里的地方没有工业,大学林立,有充足的物资摆在超市的货架上。还有燃料,罗志知道沿途的几家加油站,还需要弄一个汽油炉,这很好办。 刚驶出小区,不远处轰然传来爆炸的声响,是一户居民楼内发出的。罗志吓了一跳,刘雪娟也从座位上直起了身子。罗志快速的推断,燃气灶上的炊具融化堵塞了气孔,燃烧不充分的天然气溢出达到了爆炸浓度。不管怎么样,管线上下游的截断阀门一定会关闭,这是自动控制的,很快,全城的天然气都将停止供应。他不太清楚燃气供应的线路结构,但这也是一个潜在的危险。危险太多了,城市生活的保障荡然无存。罗志快速的把车驶向城北,再折向东,隧道、立交桥这时都必须规避,这条小路反倒好走一些。 不到一公里,罗志看到了一家中国石化的加油站。汽车排着队停在加油区,几乎每支油枪都插在一辆汽车里。他快速的走到维修站,找到了两个很大的油桶,灌装汽油。不能装的太满,油品的随温膨胀需要留出安全空间。罗志吃力的把油桶放在了后备箱里,用绳索固定好。快走,这里也不安全。 刘雪娟呆呆的看着罗志忙碌着,没说一句话。汽车驶向了通往城东大学城的公路。 一阵野兽的叫声让刘雪娟紧张了起来,罗志仔细听着,叫声在杳无人迹的街道上空很响亮。是虎啸。大批的麻雀和星星点点的白鸽冲天而起。红山动物园在路的南侧,里边的东北虎有可能从笼子里跑出来,罗志加快了速度。野兽也是危险之一,如果能在哪里找到枪,就安全了许多。动物也是食物的来源之一。超市、菜市场里的食物很快就会腐坏。罗志有点惊异自己能想到这些,似乎有点长远了,今天晚上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以活下来为目的的,可是未来每一分钟会遇到什么危险现在还都不知道。 由于是通往城郊的公路,两侧的非机动车道上并不拥堵,罗志很容易就把车开到了租住的小区。门口的栏杆阻挡了汽车,罗志直接撞杆进入。汽车必须停在最近的地方。 刘雪娟似乎明白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一直没有说话,紧跟在罗志身后走向入户大堂。突然,天空中骤然亮起,刘雪娟惊恐的回过头,向着西北方向望去,那里正在不断的出现闪光。罗志没有太多反应,看了一眼手表,随后木然的看向天空。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几声沉闷的爆炸声传到了两人的耳中。 爆炸声不断传来,大概又过了几分钟,声音逐渐沉寂了下去。 就是这样。罗志心想。一分钟,西北方向,二十公里左右,那里全都是化工厂、钢铁厂。那里应该停电了,钢铁厂高炉的水封系统供水不足,煤气溢出,明火立刻引发了爆炸,爆炸呈正反馈状态,越多的爆炸发生,就会越发生更多的爆炸,直到燃料耗尽。罗志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到了这些。正常情况下,报警系统会提醒工程师进行阻断操作,自动保护装置会及时介入。但没有人,没有电,一切就都无从谈起,爆炸是迟早的事。至于化工厂,有更多的可能性会产生爆炸和随后的污染,只是不知道刚刚的事故中是否有哪家化工企业也在其中。现在时值夏日,风向是东南,一时应该不会有问题,如果是在刘雪娟家,那就难说了,玻璃震碎,热浪和污染的空气随之而来...... 罗志回转身,走进了楼内。一路上他曾考虑过,是否要去更远的地方,比如东边的栖霞寺,甚至宝华山附近度过今晚。但是不行。一来栖霞寺靠近江边,江中的油气轮难说稳定,而宝华山人烟稀少,难以寻找栖身地;二来越熟悉的地方才越有把握控制局面。 到了六楼,罗志打开租住的公寓门,侧身让刘雪娟进去。刘雪娟仰面打量着罗志,目光中的复杂神色罗志从未见过。 是啊,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进去吧,我去弄点吃的。”罗志简单的说。刘雪娟还是没有说话,似乎已经习惯了听从罗志的安排。罗志从冰箱里拿出了简单的食品,他发现冰箱居然还有电,看来是小区的备用发电机启动了。他没有去试验天然气是否还好用,这没有意义,很快就会没的。 尽管都没有进食的欲望,但两人都意识到,保持体力对现在来说很重要。默默地,他们吃掉了桌上冰冷的食品。天色更暗了,屋内开始看不清东西。罗志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打开客厅的灯。他知道如果开灯,这里可能会成为这座城市的灯塔,会引来什么无法预料。可是即便是他,也不愿意在彻底的黑暗中度过今晚,至少今晚不行。今后,当然很难会有持续的光源,但今晚,他前所未有的渴望照明。刚才,在回来的路上,他曾想过绕道去公安局或者部队,找到一把枪,这样就有了更稳妥的自卫工具,可是他不愿立刻去那里,他不想在天色彻底暗下来后才能回到住所。如果危险来自把几乎所有的人都弄走了的力量,那就没有什么武器可以防身。如果仅仅是野兽,它们根本不能进入到这里来。一把剔骨刀已经能够满足现实的防身需要了。罗志决定既不去考虑武器,也不去害怕灯光。他站起身来,打开了客厅的灯。刘雪娟猛的一惊: “这里还有电?” “应该是小区的发电机。” 罗志听出刘雪娟半天没有说话的嗓音已经有点沙哑,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回答。同时他想到刘雪娟也明白了人的消失会带来电力的中断,看来她并没有完全失去神智。他感到一阵欣慰。身边有一个神智清楚的人,在这时显得无比重要。这时,刘雪娟突然又叫了起来: “那边!” 罗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瞬间,他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远处的楼上有灯光!光很远,很小,刚进入房间的时候,罗志并没有注意到。那里有人!罗志不清楚在几秒钟内自己到底想了什么,激动还是恐惧,震惊还是渴望。但他马上恢复了过来。如果那里有人,也一定能看到这里的灯光。不管是什么人,这时候一定同样渴望见到同类。怎么办? 下楼去找那里的人吗?外边一片漆黑,路灯全都没有亮起,公共供电一定已经中断了,这么远的距离,安全怎么保证? 对,发信号。罗志紧盯着远处的灯光,关掉了客厅的灯,打开阳台的荧光灯,又关闭掉,反复做了几次。 屋内的钟在滴答滴答的走着,五秒钟,十秒钟,那边没有回应。没关系,继续发信号。罗志反复的打开关闭荧光灯,灯光闪烁在刘雪娟惨白的脸上。 十分钟,一直没有回应。 罗志猛吸了一口气,回到客厅中,打开了灯。 “不用试了,应该是白天的时候打开的,或者昨晚打开后没有闭掉。” 刘雪娟痛苦的哼了一声。罗志抬头看看她,她并没有哭泣,恐惧的神色也淡了许多,苍白的脸上带着焦急、失望的痕迹。罗志想安慰她,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过了一会,他起身到阳台和各个窗口看了一遍。楼下是地铁站。地铁到了大学城这里已经从地下穿出,走高架桥,变成了轻轨的模式,只是名字还叫地铁二号线仙林中心站。站北侧是国际学校、饮食广场、麦当劳,这时都静悄悄的立在那里。借着西北方向的一点光线,罗志隐约还能看到这些建筑的轮廓。不知道哪里传来了青蛙的鸣叫。第六种人类以外的动物。罗志心里一直数着。窗外没有人,没有奔跑的野兽。 罗志回转身,轻轻的对刘雪娟说:“你应该休息一会,什么事都明天说吧。”刘雪娟点点头,动作有点机械。罗志把她领到卧室: “你睡这里,我在外边客厅。” “你......你别走。”刘雪娟慢吞吞的说,声音很轻。罗志明白她的感受,他自己也不愿意刘雪娟脱离视线以外。他点点头,拿出了一套新的寝具,放在卧室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罗志顿时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站着的时候,视线较高,落地窗、露台门都在眼下,可一坐下来,视线受到了床和衣柜的阻挡,仿佛很多可控的局面一下子都失去了。罗志站起身来,想了半天,他突然明白了。这是一种被孤立的恐惧。自己和刘雪娟两个人孤零零的在上百栋楼的包围下,更远的地方,他们刚刚从那里过来,几十公里,或者,可能不知道多少公里范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屋内亮着灯,外边漆黑一片,这让罗志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寒意。自己看外边是看不到的,可是如果外边有观察者,却一定能看清自己。这种对外部观察者的幻想和自己完全暴露的感觉让他很恐惧。 罗志在心里考量了一下:关灯,自己不愿意,刘雪娟也一定更害怕;只打开壁灯,幽暗的灯光还不如全部关掉。可是,难道能这样站着熬过一夜吗?刘雪娟偎缩在床角,很可怜的看着他。罗志叹了口气,走过去抱住她。刘雪娟用力的回应,紧紧的抱住了罗志,轻声的哭出来。说也奇怪,这时,罗志反倒感觉到了几个小时内最轻松的心境,似乎一切都可以先不考虑,只需要休息一下紧张到要爆炸的神经了。 可是这一夜,相拥的两人几乎都没有睡着。野猫凄厉的叫声就能让他们颤抖一下。罗志已经顾不过来数着动物的种类了。他感觉口渴的厉害,拉着刘雪娟的手,他走到饮水机前,还没喝水,又感觉到小腹胀痛,有了尿意。他轻轻挣开刘雪娟的手,示意她没事,走到洗手间。刘雪娟紧紧的跟在他身后,可还是停留在了洗手间外。小便后,罗志习惯性的按水冲洗了一下,马桶里的水流出来,可没有重新上水的声音。自来水也中断了。 两人重新回到卧室,四周静的可怕。平时,这里到深夜也会很安静,但今天罗志对安静又恨又怕。很自然的,两人又抱在了一起,各自沉思起来。 正文 二、第三个人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又是一个大晴天。鸟鸣、蛙叫,似乎又把罗志带回到了昨天清晨。罗志几乎本能的想看一看表,目的是起床洗漱,然后赶公交车上班。他看了看怀中的刘雪娟,她也没有入睡,带血丝的眼睛微睁着,回看着他。罗志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外面已经可以看见楼群了,那个昨晚亮着灯光的窗户,现在已不好分辨。 整个夜晚,罗志想了很多。他没有普通人对亲朋的许多思念,李老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和其他人一样不知去向。罗志一向对环境适应的很快。现在,他已经对窗外空荡荡的街道熟悉了起来,尽管这才不到24个小时。 最重要的永远是最重要的。 食物,水,火,枪,药品。这是昨晚他想到的最多的东西。目前来看,食物只能先从超市和菜市场中拿取,尽量要选脱水处理过的食品,保鲜问题还没有解决。水,现在只能喝纯净水,楼下的送水站有许多,暂时还不是问题。火,照明、取暖、处理食品、保障安全的火,罗志身上有一个zippo打火机,火油只剩下一点点,需要到商店去取,再尽量多的拿一些打火机备用。枪,今天一定要想办法找来,最好要多一点,现在有一个武器库也不嫌多。药品,药店里有的是,最重要的非处方药要备齐。 对活下来,罗志并没有过多的忧虑。各种野外达人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手无寸铁生存下来的纪录片到处都是,现在的环境相比之下简直就是生活无忧。实际上,他需要考虑的是更多的问题:人去哪里了?除了苟且的活着,还有什么事需要做? 不过罗志一直很现实,他拒绝了去想生存的意义等等重大但没有多大用处的问题,而逼着自己把眼下的情况想的更细致一些。没有电,加油站里的燃料就不容易提取,昨天的两桶汽油很快就会用光,取火得用木头和炭。车的燃料可以到停在马路上的千万辆车里去取,但汽油的保质期只有几个月。食物,需要种植、采集和猎取。必须有空气和水的检测装置,有过滤净化的设备,这里的企业太密集了,到处都是各种工厂,污染一定会来,而如果还希望获得救援,就不能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要有足够的抗生素,无论是焦虑的心情还是今后可能的生存状况,都会使两人生病。 好吧,先去做今天的事情,再慢慢研究更多的问题吧。罗志回身对刘雪娟说:“你需要休息一会,我去弄点吃的。”可能是由于窗外光线的重新充足,刘雪娟也恢复了不少勇气,没有硬跟着罗志起身。 电力还在,但应该不会超过24小时。电压还很稳定,小区的备用发电机看来也有自动控制系统,只启用了很少的一点。罗志没有关灯,拿出剩下的一点面包和香肠,放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热食也很重要。 吃过东西,罗志简单的向刘雪娟交代了几句,然后拿着垃圾包和碗筷、摆件等等物品,来到了北面的窗前。他先大吼了几声,声音在楼群中来回激荡,然后把各种物品扔向了四周的地面。如果有什么野兽栖身在附近的植被丛中,就会吓跑它们。地面什么反应都没有。罗志听着逐渐变小的回声,并没有忐忑的心情,他的心肠硬了起来。刘雪娟躲在罗志身后,还是受到了一点惊吓,但她的脸上已经不是惨白色了,透着一点点红晕。 两人收拾了一些东西,快步走向楼梯间。罗志把剔骨刀交给刘雪娟,自己从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在手里。到了车里,罗志感觉到似乎所有这些小心谨慎都是多余的,天色是那么晴好,小鸟在远远近近的飞翔,最早的虫鸣已经开始,空气,风,影子,还有开满花坛的蔷薇花,都还是那么美妙。如果是在平日,遛狗的大爷已经在这里兜圈,打太极拳的四楼张爷爷和老伴、早起健身的保险销售员、出门准备去吃早餐的租住学生情侣和跳健身操的小区老年活动室的阿姨们都在这里聚集,享受清晨的阳光和温润的空气。只有西北方继续飘荡着的黑烟在提醒他昨晚发生了爆炸。罗志轻叹了一口气,把车驶向了五公里外的栖霞公安分局。 分局的两层白色小楼在晨光下很漂亮,两人携手走了进去。接待室、户籍办理处、警员办公室……在分局长办公室的后面,有一间没挂牌子的房间,里面有一个厚实的柜子。指纹枪柜。罗志暗暗祈祷,千万不要有指纹以外的控制核心。他走到门口的一辆荣威牌警车前,打碎车窗,敲掉中控面板上的电子控制单元,接上打火线,发动机轰鸣着启动了。他从刘雪娟的车里取出准备好的连接线,拆下警车的氙气灯,连在线的一端,把线的另一端接在灯座上。这套把戏他在电影里看到过,却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用得到。 拿着亮的耀眼的氙气灯,罗志回到了分局长办公室,拉上窗帘,屋内只剩下氙气灯的强光,这样可以照出物品上的指纹。很简单的,他在茶杯上找到了无数的指纹。其他物品上的指纹有可能是别人的,茶杯上大概只有分局长自己的。罗志仔细的辨识着。电脑的鼠标在右侧,分局长应该是个正常的右撇子,那解锁的手指大致也在右手上。还有茶杯上的指纹,最好都是右手的。他注意到杯子把手左侧的一个指纹,跟自己的右手食指比对了一下,大小差不多,可以试试。他拿出一个早上准备的盒子,里边有酒精灯、厚底玻璃小碗、一瓶消炎用的碘酒和一卷薄透明胶带。把碘酒倒在小碗里,用酒精灯烘烤,碘蒸气一点点的飘了出来,贴附在杯子上。那个指纹的印记越来越清晰了。罗志熄灭了酒精灯,小心的用透明胶带把指纹粘了下来,拿到枪械室。 对好指纹,罗志有一点紧张。拆卸警车、到公安局来取走枪械,无论怎么说,这也不符合正常人的逻辑。 要适应,这是生存的大事。 指纹锁滴的一声,门开了。罗志心里一喜,很顺利。柜里面只放着三把九二式手枪和几盒子弹。罗志有点失望,他本来希望这里会有95式自动步枪或者56式冲锋枪的。 总比没有好。罗志把三把手枪和全部子弹放在袋子里,转身走出了公安分局。刘雪娟似乎已经习惯了罗志的有条不紊和胸有成竹,没有显出什么惊讶的神情。 有了枪,两人的胆子似乎也大了一点。罗志告诉刘雪娟,要去城南的麦德龙超市取各种物品,顺便考察一下沿途的情况。刘雪娟点点头。至少可以维持几个月的食品、水、燃料和药品在附近就可以找到,但两人都想再去城里看看,探索其他人的踪迹。这座城市一天前有着800多万的常住人口,哪怕是侥幸心理,也会促使两人继续寻找幸存的人类。 挑着小路,两人好不容易到达了双龙街立交桥下的麦德龙超市。一路上的景象与昨天一样,大街小巷都堵满了车辆。有很多宠物狗在路边徘徊,偶尔哀叫几声,见到他俩的汽车,都躲得远远的。还是没有人,街上寂静的很诡异,罗志的头皮像针扎似的一阵阵发麻。 麦德龙里没有日常照明,紫色的应急灯全都亮着,可以依稀看到货架上的物品。罗志拉好枪栓,打开保险。超市里的食品味道可能会引来野兽,谁也不知道昨天在城北咆哮的老虎会不会到这里来。 两人推着两辆最大号的购物车,拿了很多方便面、真空包装的肉制品、压缩饼干和高热量的薯片,对冷冻食品和鲜肉看也不看。刘雪娟看到饮品区,想拿些矿泉水。罗志阻止了她:“只拿果汁,最好是带果肉的。”短时间内,可能会没有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果汁是维生素的重要来源。堆满了一辆购物车,罗志带着刘雪娟来到工具区。橡胶软管、手套、钢锹、成套的刀具、短锯、帐篷、睡袋、毯子、工具盒、照明头灯、电池、对讲机、户外背包,各种东西都拿了一些,刘雪娟细心的拿了两个不锈钢制的精致的收纳盒,还略带羞涩的拿了些妇女用品。 把东西装进汽车,罗志决定再回去一趟,还有许多用得着的东西没拿。刘雪娟变得更镇定了一点,开始和罗志说话,在这之前,她几乎都是一语不发的。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公司的文员。”罗志笑笑,他已经有段时间没笑过了。刘雪娟受到了感染,也回应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两人似乎找到了更多的默契。 回到超市里,两人又挑选了打火机、木炭、钢锉、小型折叠烧烤架、各种型号的刀片、野外炖锅、保暖和速干的衣裤、洗涤剂、一些内衣和一大桶润滑油。罗志看得出,刘雪娟也不甘于待在自己五十平米的小租住房里,和自己一样,有一天她也会整理行囊,外出探索。这让他感到一些欣慰,同时也让他对这个女人有了更多一点的了解。只是在不到24个小时以前,他还不认识她。 这时,罗志看到了过滤面罩和空气检测仪,这只是普通的家装用品,检测一下甲醛和苯的超标与否还行,不见得能派上别的用场。但他还是拿了两个。 还有净水设备。罗志知道,净水过程是应用反渗透原理的,在含盐量不同的两种水中间加上渗透膜,低盐水中的水分子会慢慢渗入到另一侧的高盐水中。如果在高盐水的一侧加入压力,就会产生反向渗透的作用,从而提取纯净水。这需要渗透膜和压力泵。压力泵是可以达到10bar的压强的,等于在一只手掌上托起近4000斤的物体,人力显然做不到。看来需要杠杆。 这些想法在罗志的头脑里只是一瞬间就完成了,这得益于他在学校的工业实验课程中的勤奋。他没有对刘雪娟说什么,直觉上,罗志有强烈的意识要保护她。 两人整理好所有的物品,驾车向图书馆驶去。罗志告诉刘雪娟,去图书馆是要拿上所有能收集到的地图册。以后都要依靠纸质材料了。 一路上,两人聊起了对事情的看法。他们都认为,这一定是某种人为的因素导致的,问题是,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因素的情况下,无法推测过程是否可逆,甚至那些消失了的人们是否还活着也是未知数,至于导致这种情况的动机,就更无从谈起了。两人甚至讨论起了为什么自己还在这里。这是个难以深入讨论的话题,一旦深入考虑下去,就要涉及到自己的身体、所处环境甚至是心灵,在目前的情况下,两人都不愿意多谈。由于需要随时观察周边的环境,他们的讨论并不太多。罗志敏锐的察觉到,对事情可能的原因,刘雪娟似乎比自己想的要更多一些。 图书馆还是那么静的滴水可闻,但已不像昨天那样显得阴森可怖了,两人都基本适应了空荡荡的环境。刘雪娟确实是个坚强的女性。在七层的典藏书库中,罗志很快找到了地图册。城市地图、省份地图、全国的与世界的、专业勘探资料、公路图、自驾指南,全部都要。同时,罗志还把卢嘉锡主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与李约瑟的《中国的科学与文明》装满了两个背包,对其中农学、医学、化学和机械的分册尤其重视。如果要回归较原始的生活方式,这是不可多得的指导材料。刘雪娟却拿了一本《高等量子力学》和一本《统计物理学》,罗志暗暗纳罕。随后,她坚持要把《不列颠百科全书》和第二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拿回去,罗志觉得,这两套书太重,没必要全部拿走,但他没有太坚持。两人楼上楼下的搬运了四次,才把所需的书籍全部拿到了一楼的大厅。 正当他们要把沉重的书籍搬到汽车上时,楼下的展览厅里突然传来了一点声响。两人顿时毛骨悚然。在这样空旷安静的环境中,这一点声响不啻晴天霹雳。罗志立刻掏出手枪,一手拉住刘雪娟。两人面面相觑,刘雪娟的眼中闪烁着惊恐和疑惑的光。 汽车就在外面,想跑出去并不难。但罗志不想放下这个疑点落荒而逃。必须去看看。刚才的声响听起来有点像人的动静,介于惊恐和低声哭泣之间的一声,但不能确定。罗志突然想到,昨天他曾在自动扶梯的缝隙中看到了一个身影。难道那不是刘雪娟?罗志不敢问她,在这里,任何低声的话语感觉都会被放大。他快速的思考着,刘雪娟是在负一楼的开水间出来的,当时她被吓坏了。开水间离自动扶梯有十几米远,而楼梯间就在开水间的旁边。她应该不会先向左走十几米远,然后再快速跑回来进入右侧的楼梯间吧?罗志看着刘雪娟,她的眼神告诉他,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先出去。罗志拉着她尽可能轻的走出了大厅。在门口,他轻声的问她昨天从开水间出来后都去了哪里。 “哪也没去,直接就钻进了楼梯间,我吓坏了。”刘雪娟轻声说。 罗志现在确信,图书馆里还有人,不是别的,是人。心脏又剧烈的跳动起来,把血液迅速压向内脏,两人的脸色都变的煞白。刘雪娟掏出了自己的手枪。 “去看看。”罗志小声说。 从车里拿出手电筒,两人紧握着手走进了图书馆。他们都不是专业的战士,罗志清楚这时候背靠背的行走是最安全的方式,但他们并不会有默契的配合,两人只能携手走在同一条线上,不停的来回看着四周。如果像预料中的,楼下有人,罗志并不害怕,他很渴望见到更多的人。但除了人,还有别的什么吗?未知的恐惧一时占了上风,他甚至不敢去想象那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从楼梯间往下去,他把刘雪娟挡在身后,握着枪柄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从刚才的一点声响中,无法确定声音的确切方向,两人只好一点一点的搜索。六朝遗迹展示区,玻璃地板下是六朝时期梁代建康城内的皇城遗迹,距离地板有一米多深,胆小的人走上去总是心惊胆战的。这里很空旷,没有人。展览厅的门半开着,里边漆黑一片。罗志站在门口,手电筒的光束照在对面的墙上。一幅国画。 “有人吗?”罗志大声喊了出来,给自己壮胆。 没有回应。那人可能也很害怕。罗志回想着刚才的声响,有点像个小孩子的声音。两人沿着展览厅的墙壁走了一圈,手电的光束照遍了每个角落,没有人。 他们又走进学术报告厅。有大概几秒钟的时间,罗志想起了在这里曾经听过的名家讲座,王蒙、易中天、周国平、孔庆茂......这里带给过他很多的快乐。几乎是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书籍,和这些口角噙香的论坛讲座,很少有什么能带给他存在感和真实的安慰了。他不由得热泪盈眶,这些美好的事物都去哪了?刘雪娟有点困惑的打量着他,轻轻拉了拉他的手。罗志咬咬牙,向报告厅深处走了进去。 一排排的座椅,两人逐个搜索过去。又是轻轻地,从靠近墙壁的末排座椅下,传来了一声摩擦声,像是鞋子在地上蹭了一下。罗志猛地跑过去。 座椅底下有一个小男孩,大概十岁左右,惊恐的盯着罗志。男孩没有叫出声来,罗志也愣了一下。刘雪娟赶紧跑过来,看见孩子,她笑了笑:“别怕,叔叔和阿姨是来接你的。”男孩没有动。刘雪娟慢慢走上前去,蹲下身来,拉住了男孩的手,很温柔的又笑了一下:“来,跟叔叔阿姨出去,好不好?”小男孩点点头,眼泪刷的流了下来。罗志的心里也酸了一下,这孩子,有点像当年的自己。 男孩站起身来,大概一米三左右的身高,有点瘦弱,穿着一身多啦a梦的短袖短裤,小鼻子上挂着一点鼻涕,看起来有点冷的样子。刘雪娟把他搂住,慢慢的带着他走出了报告厅。罗志这时候并不着急,天色还早,先把孩子安顿好,还需要在图书馆里再搜索一番。这地方很奇怪,已经有三个人幸存下来了,还会不会有其他人呢? 到了车里,罗志拿来一瓶含糖量较高的果汁,让男孩多喝一点。糖水可以压制惊恐,并补充能量。孩子抱着瓶子大口的喝着,没有说话。看样子是渴坏了,再加上惊吓,从昨天下午直到现在,够这小家伙受的。刘雪娟已经拿来了饼干和一小袋真空包装的香肠,小男孩立刻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罗志把刘雪娟叫到一旁,商量怎么办。小家伙一定不愿意回到图书馆去,可是罗志觉得有必要再去馆里搜索一次。刘雪娟笑笑:“这好办,交给我吧。” 男孩吃过东西,恢复的很快。刘雪娟神色温和的和他聊着天。罗志听了一会,很佩服她的亲和力。语言都是很普通的,可刘雪娟脸上的柔和劲儿,即便是成年人也会愿意敞开心扉的和她交谈。聊了一会,罗志知道了男孩的名字叫余冠男,小家伙特意强调了是余额宝的“余”,不是于是的“于”,罗志也不由得笑了一下。 “我快上四年级了,我和爸爸一起来的,爸爸不知道去哪了。”孩子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刘雪娟轻轻的把他的头抱在胸前,柔声安慰着:“别怕,咱们和叔叔一起去找爸爸,好不好?”余冠男抬起头来,认真的点了点头。这么一会,他已经对刘雪娟产生了信任感。 罗志走过来,牵着刘雪娟的手,刘雪娟牵着小男孩,三个人又走进了图书馆。 罗志的枪一直拿在手中,他不敢放下。危险依然随时可能发生,他必须对三个人负责任。余冠男并没有明显的畏缩,只是把身体更靠近了刘雪娟。走遍了整栋大楼,连洗手间里的每个隔间都搜寻过了,这一次,他们没有再寻找到任何人。好几间房间的门是锁着的,罗志在外面轻轻的敲过,用汉语和英语问过,没有人回应。 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还要去搜集药品,找到净化水的设备,还需要更多的汽油,更重要的是柴油,小区的发电机带有自动控制系统,在只有一户使用的情况下依然可以供电,这证明了发电机的功率现在很低,耗油量也不会高,越多的柴油,就越能保证房间里的电力。这些事都越早准备越好。明天还要去寻找更多的武器,除了心理上的保障,从实际的角度来看也需要充足的物资准备。总有一天,他们会一起离开那间房子,出去探索更广阔的范围。 刘雪娟亲热的哄着余冠男,孩子丢失了父亲的感觉一时很难平复,罗志索性把他交给了刘雪娟,她更像一位母亲,而自己最多不过是个大哥哥而已。 从地图上看,从这里向北只有五百米的距离就有一家净水设备公司。罗志把车开到了太平北路的太平商务大厦。在八楼,他们找到了这家公司。罗志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一天以来,他们到过的地方地面上都很整洁,没有东西散落。难道说,在人们消失的时候,手里拿着的东西也都随之消失了?一般的办公场所,一定有人手里拿着纸张、文件和文具走来走去,在麦德龙,一定有很多人手中拿着从货架上取下来的物品,可是地面上几乎什么都没有。而半满的购物车却到处都是,街道上也横七竖八的躺着很多非机动车。还有汽车,方向盘并没有消失。 与人有接触的东西,只有衣服和手里拿着的东西跟着一起消失了。更进一步推测,贴身的物品,只有小件的消失了。罗志皱皱眉头,没有什么头绪。 他转身去展示区看了看,这里的净水器是另一种类型的,过滤型。一个一米高、直径大约20厘米的净水器可以供家庭使用6个月而不用更换耗材。这也好,罗志拿了两个,刘雪娟拿着两箱耗材,余冠男不明所以的跟着两人走出了大楼。 天阴了起来,夏天的雨说下就下,虽说雨没有什么危险性,但视野会较之前窄很多。他们决定先回家去。家,这个概念在罗志和刘雪娟的脑海里已经有了变化,甚至连余冠男也若有察觉。仅剩的三个人在一起,在一间房子里,这就是家。 到了楼下,余冠男对街上景象的惊愕已经被刘雪娟安抚的有了一点缓和。三人一起费力的把大部分物资搬上了楼,还特意到物业中心的水站搬了两大桶纯净水。罗志本想到管理中心的发电机那里看看,但他感到筋疲力尽。休息一下再说吧。 雨已经刷刷的下了起来,北边的黑云翻滚着袭来,不大一会,大量的水瓢泼而下。两大桶纯净水派上了第一个用途:三个人的排泄物需要冲洗下去。没有人想吃东西,刘雪娟和余冠男跌倒在床上,昏昏欲睡。罗志本想自己站岗,让他俩休息一下,可疲惫像山一样压下来,直接把他打入了睡眠,过滤了梦,纯净的睡眠。外面乌云密布,暴雨倾盆。 正文 三、爆炸 罗志醒来后,太阳已经落下去了,西面的天边晚霞绚丽的绽放着,火红的云朵布满了天际,云朵的背后是逐渐变成深蓝色的天空。罗志的精神一振。刘雪娟已经醒来了,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她的目光是朝向地面的,神色有些忧虑。罗志有一点冲动想上去抱住她,但他克制住了。毕竟,两人还是刚刚认识了一天的陌生人。有点不好意思的,罗志向她笑了笑。刘雪娟并没有笑着回应,眉头轻轻的锁着。 “怎么了?”罗志问道。 “酸雨。” “什么?”罗志的眼睛转了转,头脑开始变得清楚了一点。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西北方向的化工厂可能发生了爆炸,泄露的酸性物质随着气流上升,混入了云中,和雨水组成了酸性的溶液落下来。酸雨。罗志暗暗怪自己,没有想到的事太多了。夏天的地表经常是东南风向,可空气环流会在高空将风向转回西北,把酸雨带过来。当然,环流一般是大面积、更高空的概念,从这里到西北方向二十几公里的地方,不会有强烈的环流出现。 但不能掉以轻心。 “你怎么发现的?” “你看楼下的残障人士通道,两边的铁栏杆上有锈迹。看起来是新的。” 罗志快速的打量了一下刘雪娟。她的脸上没有惊慌的表情,连忧虑也是淡淡的。罗志想起来,这两天的时间,居然没空问起她是做什么工作的,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自从无奈的接受了现实的情况后,她的很多表现很从容,也很专业。这不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女人。 “你怎么想?”罗志问道。 “暂时没有什么关系,酸性不会太强。”刘雪娟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单。 罗志想了想:“我去弄点试纸来测一测好不好?” “不用,雨已经过去了。空气里没有异味,没关系。”刘雪娟似乎陷入了沉思,随口回答着。 罗志想到了一些空气化学污染。燃烧,可能会有二噁英,但这是有气味的。二氧化硫、硫化氢和氯单质也有气味。甲烷,这是无色无味的,但太轻了,不会形成低空空气污染。臭氧,现在夕阳西下,紫外线减少,气温下降,不会有高浓度的臭氧。一氧化碳,燃烧不充分的产物,但在开放的空间里不会有事。罗志注意到刘雪娟已经打开了卧室的落地窗和客厅与露台间的玻璃隔断,造成室内外的对流。他更重视她了,对他们三个人的生存,刘雪娟将会起很大的作用。罗志有点为自己之前的大男子主义感到惭愧。 考虑了一下,他说道:“我去看一下发电机,孩子晚上会怕黑。”刘雪娟抬头看着他,目光中露出一点含蓄的异样,让罗志有点心惊。 什么也没说,两人似乎都感觉到了些什么。罗志默默的走出去,他现在已经很放心把刘雪娟和余冠男暂时留在屋子里。 小区的物业管理中心里有点乱,纸张堆了一桌,有的椅子斜靠在墙壁上。罗志看了看,纸堆里有物业费的报表、代收水电煤气费的登记册,有保险公司的合同和宣传单,还有几张参加昨晚小区文艺表演晚会的门票。一侧的墙边摆放着好几排临时衣架,上面挂着些红红绿绿的演出服装。从后门走出去,左侧的一间小平房是发电机的房间,罗志推门进去,打开了屋内的灯。两台很大的ups电源占据了半面墙壁,一台上的运行灯亮着,另一台则处于待机状态。近三十个小时,原来都是这台大型的ups电源在给家里供电。罗志检查了一下,柴油发电机并没有运行,油量表显示里边只有三分之二的燃油。这差的太多了,明天他要出去找到更多的柴油,在没有彻底离开这里前,家里一定要保持电力的供应。罗志按照墙上的操作图,把电力供应切换到第二台ups上,启动发电机给第一台充电。他很谨慎的不让发电机一边给家里供电一边向ups充电,这是很沉重的大块头机器,如果眼前这台出现了什么问题,很难找到其他的来代替。 到哪里去找更多的柴油呢?罗志思索起来。突然,他猛地一激灵,拔腿就向着租住房跑去。快跑!这念头充斥了罗志的脑海。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忽略掉!罗志由于惊惧和自惭,身上都抖了起来。一口气跑到六楼,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快走!”罗志嘶声喊道。 刘雪娟正在准备晚餐,听到罗志的喊声,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她颤抖的问道。 “炼油厂,油库......”罗志喘息着答道。“快走!什么也别拿!” 刘雪娟的脸上凝重起来,放下手中的食品,拉起余冠男跑出房间。余冠男被吓坏了,眼前的叔叔和阿姨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得魂不附体,小男孩惊讶的说不出话来。罗志抱起他,飞快的跑下楼。一秒也不能耽搁,必须马上远离这里。 扔下辛苦搜集了一天的物资,三个人跳进车里,罗志驾驶着大众途观,一溜烟的冲出了小区的大门。他没有和刘雪娟详细解释,他的内心还被恐惧和惭愧包裹着。 离这里大概七、八公里的地方,是城市里最大的炼油厂和油库的所在地。离人类的消失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个小时,那里随时有可能发生事故。巨大的油库群一旦发生爆炸,冲击波至少会波及几十平方公里的范围。连锁反应会随之而来,一氧化碳、二氧化碳、二氧化硫、各种有毒的有机物,还有热浪、粉尘、火灾......2005年,英国邦斯菲尔德油库群爆炸,周围几公里内被毁坏的房屋、车辆不计其数,再远一点的地方,玻璃全被震碎,连四十公里外的伦敦都听到了爆炸的巨响,看到了滚滚的浓烟,最大的一次爆炸造成了2.4级的地震。英国政府立即出动救灾人员,全方位的灭火、清理污水和空气、处理善后事宜。而现在......罗志又打了个冷颤。 刘雪娟在后座上轻声的安慰着余冠男。罗志在后视镜内看到她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他自己心里的紧张却一点没有消退。他深深的责备自己的粗心,居然没有想到炼油厂和油库就近在咫尺。在刘雪娟家的时候,他只想到了江北的钢铁厂、化工厂,而把自己家门口的危险忘得一干二净。该死的开发商,造出了美轮美奂的别墅小区,宣传的多美!“八十平方公里无工业!”罗志气愤的咬紧了牙。八十平方公里,可自己的租住房就在这八十平方公里的北侧,再往北,就是烈火的源泉。 汽车飞快的驶过了仙林大道,罗志猛打方向盘,大众途观呼啸着转入了环陵路。他快速的考虑着接下来的路线,先向南行,顺环陵路走到紫金山南麓,再转向东,走宁杭公路,下汤泉西路,到汤山去!那里是温泉和林场的地方,那里真的没有什么危险的工业。罗志在这座城市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汤山的一家温泉宾馆里做服务员,那时他还不到十八岁。老板只给他简陋的食宿和仅仅五百块钱的月薪。但他熟悉那里。之前他一直想到自己熟悉大学城,大学城的很多角落都有他的足迹。为了就近进入更大的图书馆,他曾经托人找到师范大学的一名同学,借来他的图书证,复印了正反面再剪下来贴在自己的校园卡上。他曾经在大学城里最好的、也是最后建设的一所大学的校园里徘徊往复,羡慕这里的天之骄子,他们美轮美奂的校园,他们尽善尽美的图书设备和学富五车的教授导师。可是,他从未想到过咫尺之遥的炼油厂!他到过江边的栖霞山,千年的历史和浑厚的佛教文化把他熏染得仿佛有些醉意,但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山脚下的一个个储油罐。的确,在平时,这些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也很少有外人会时刻担心这些油罐的安全。可现在不一样。罗志的心沉静了下来,事情发生的太多太快了,自己的想法总会有过度的和不周全的地方。他没有想到小区仅仅是用ups给家里供了一天的电,还复杂的想象出了发电机组和供电网络自动控制装置;他也没有想到图书馆里还会有人,而只是单纯的以为昨天在自动扶梯缝隙里看到的就是刘雪娟。这些可能都是小事,可眼下的情况一点小事可能就会要了自己和后座上的两个人的命。 罗志决定等找到了栖身之地后就和刘雪娟好好谈谈,他对她的判断力和镇定如常产生了尊敬。的确,这三十个小时以来,刘雪娟并没有出过什么大的主张,都是跟着自己来回忙碌,但她的年龄阅历、知识结构、温柔亲和和与很多女性不同的镇定力让罗志深感幸运。当然,现在还不知道刘雪娟到底会些什么,罗志也不愿去考虑自己对她的信任到底是有据可凭的还是仅仅因为自己刚刚陷入了惊恐和惭愧之中。他回过神来,先好好开车。 这时,北边的天空被一片红光照亮,红光接连亮起,仅仅半分钟,巨大的轰鸣声传入了耳际,玻璃窗震的哗哗直响,冲击波紧随而至,路边的草丛被热风吹向地面,连汽车的车身都明显抖动了一下。爆炸地的浓烟裹着火光快速的升上半空。余冠男目瞪口呆的望着车外,紧接着一头钻入了刘雪娟的怀中。罗志的额头上全是冰冷的汗水。 就差这一会。刚刚如果他看着ups充满电,再回去吃一顿刘雪娟准备的晚餐,温馨的画面随即就会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耳鼓被震破,玻璃碎屑横飞,热浪和烟尘滚滚而来。三人即使没有受到致命伤,也要带着被烫伤的皮肤和流血的耳朵惊骇异常的逃离现场。汽车有可能被掀翻,逃离只能依靠步行。就差这一会。 爆炸的光亮前后闪烁了十几分钟,慢慢转为暗红色。这时候罗志已经把车开上了宁杭公路。这里堵塞的汽车很多,罗志一面小心的绕行着,一面看着左侧车窗外的火海。会烧净的,城里一半以上的燃油已经被炸一空。幸运之神又一次保护了他们。 汤山离爆炸地直线距离近二十公里,热浪已经过去,这里的夜晚依然凉爽宜人。罗志把车停在美泉路的香樟华苹酒店前。这家印度尼西亚风格的温泉酒店设施齐全,装饰奢华。二十余座别墅错落有致的分散在院子里,每间别墅前都有私人的泳池和温泉浴区。罗志在前台的柜子里找到了酒店的平面图,按照指示找到发电机房,启动了发电机。他看了看油量表,两台发电机都是注满燃油的。走出机房,他到总控室关掉了所有用不着的电力负荷,只剩下照明。 三人在距离酒店门口最近的别墅里住下。刘雪娟带着余冠男径直走向了一间较小的房间。罗志在客厅里等着她,他需要跟她聊聊,压力没有关系,生活方式的巨大改变也没有关系,但他需要更多方面的意见,一个人在自然面前太渺小了,连在城市里孤身生存也很不容易。 正文 四、刘雪娟 余冠男很懂事,很快就假装睡着了。刘雪娟从房间里走出来,轻轻的坐在罗志身旁。 “这不怪你。”她用一贯的温柔口吻说。 “如果不是那场雨,我们可能早就完了。” “没有那场雨,我们还不会回去呢。别自责了,我们还都要依靠你呢。” 罗志抬起头,紧闭双唇,没说什么,他把目光挪开,又低下头去。刚才想跟刘雪娟畅谈的心情突然消失了,他的眼眶慢慢变红。几句埋怨的话,也许他听了会更好受一点。这时候他最受不了安抚,可又最需要抚慰。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 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来,想跟她谈谈今后的打算。 “这里真不错,平时想来还来不了呢。”刘雪娟先开了口。 罗志愣了愣,他没太注意这间房子的装饰。几年前他就知道这里,汤山最奢华的地方之一。刘雪娟转头打量着屋内,似乎并不打算谈正事。罗志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这些,愣头愣脑的,他也跟着打量了几圈房间。半晌,他笑了一下,低下头,很快又侧过头来,看着刘雪娟,这时的他脸上已经带着刚刚留下来的笑意了。 真厉害。一句话,一点动作,就减少了自己心里的积郁。罗志暗暗赞叹。刘雪娟回过头来,脸上也挂着笑容:“很累了吧?泡泡温泉吧,这可是宋美龄都最喜欢的温泉呢。” “不了,聊聊吧。” “你看你,身上全是汗水,去泡泡吧。” 罗志又笑了,想了想:“那好吧。”他本不想浪费珍贵的电力,可又不太好拒绝刘雪娟的提议。他到总控室打开了温泉池循环水的控制单元,到备品区拿了条泳裤,回到房间里。刘雪娟正站在庭院里望着天空出神。罗志在洗手间换上了泳裤,来到庭院中的温泉池畔。 “哎呀,再拿一套啊。”刘雪娟笑着说。 “什么?”罗志没明白。 “我的呀。” “哦哦......”罗志这才明白过来刘雪娟没有泳衣。忘了她也要泡温泉。他三步两步的跑出房间,身后传来刘雪娟轻轻的笑声。 两人都泡到温泉池中时,罗志觉得有点尴尬,也有点不真实。从昨天到现在,人不见了,工厂爆炸了,从家里落荒逃出来,没有吃的,没有头绪,身边只有这个刚刚认识的女人和一个小男孩。现在居然在五星级酒店的别墅庭院里泡着温泉。远处的天空还布满着暗红色的火光。 罗志疑惑的看看头顶,星光被火光掩盖,下弦月还没有升起,天空被红色和黑色劈成两半。他低下头,看到对面的刘雪娟。一切都是真实的。目前探索到的范围里,只有三个人还在,爆炸的工厂,温泉水的柔软滑腻,不远处泳池中淡蓝色的波光,和眼前皮肤白皙、秀发滴水的女人,都是真实的。罗志叹了口气。 “你多大了?”刘雪娟问。 “24。” “多好的年龄。”刘雪娟掠掠头发,轻声感叹着。“我都30了。事情发生以前,在理工大学教书。” “你拿的那两本书,是你的专业吗?”罗志记起了她在图书馆里挑选的两本书。《高等量子力学》和《统计物理学》。 “不完全是,”刘雪娟摇摇头:“我学的是数学和凝聚态物理,主攻方向是超导材料。” “那你拿那两本书,是要做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想到了一些可能性。” “你想到了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吗?” “没有,事情太复杂了,我不敢相信什么。” 罗志没有说话。是啊,太复杂了,只是用奇怪来形容是不够的,一定有什么复杂的原因。什么样的匪夷所思的原因会导致这样的情况呢? “不说这些了。你是哪里人啊?” “额,东北的,老家是吉林的。”罗志心想,可能以后大家都要改变籍贯称呼了,叫什么地方的人好呢? “东北的,好地方啊,冬天有好多雪,好漂亮啊。”刘雪娟没有理会罗志的心不在焉,继续兴致盎然的聊着。罗志感觉到她是在有意为自己减压,对她笑了笑: “是啊,还有树挂,就是雾凇,冬天在河边,水蒸气都变成霜挂在树枝上,老漂亮了。”他故意加了点东北口音。 “多好。像我们这里,一年要么热的要死,要么冷的要死,不要太讨厌哦,阿晓得啊?”刘雪娟也故意加了点本地口音,然后咯咯的笑着。 罗志笑出了声。每天都听到这种口音,每天都要和本地人打交道,这里已经成为了他的第二故乡,他的乡土情结已经不知不觉的转到了这里。小时候在家乡的一幕幕的往事,已经越来越淡忘了。 “那怎么会来这里?”刘雪娟问。 罗志沉默了。他来到这只是因为这里是地图上的一个名字。江南的一座座城市,他走了很多。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没有来这,可能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消失了吧?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刘雪娟看到罗志的沉默,抱歉的说。 “没事,我不是因为这个……”罗志笑了笑:“我们那儿的人都很豪爽,不懂什么叫生气。”他决定今晚和她海阔天空的聊聊,不去想那些恼人的事。 “哈哈,就是,有些男生动不动就生气,好烦的,像你们北方人就好一点,没有那么多啰嗦。” “你来过汤山吗?” “没,没有时间,以前都很忙。真没想到现在会来这里。” “那太浪费了,天下第一温泉啊。” “哈哈,那都是吹的,哪里人不说自己什么什么的好啊?连造个公园还要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呢。新街口不是总说自己是中华第一商圈吗?” “呵呵,那也不一定,你看人家无锡人,不就说自己的惠泉是天下第二泉吗?” “所以啊,天下第一泉就要打破脑袋去争,趵突泉、中冷泉、谷帘泉,不都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吗?” 这时,北边的天空又有一道红光闪过。罗志扭头看了看:“没关系,剩不了几个油罐了。我去看看孩子。” “我去吧,你在这好好歇着。”刘雪娟拿起浴服,起身走进屋里。过了一分多钟,爆炸的轰鸣声传了过来,又过了一会,空气中吹过一股燥热的风。罗志对这些已经不在意了。 只要对自己三个人没有影响就好。罗志对自己的想法有点惊讶,平时,他可不是个自私的人。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又想了想,他苦笑了一下。他并不嘲笑自己想尽力找回其他人的想法,尽管这有点像救世主,但无可厚非。可现在最重要的是他要健康的生存下去,自己,和自己的两个同伴。 刘雪娟从房间中出来,又下到了温泉池中。 “你是个很厉害的人,很厉害的男人。” “只不过是个拼命想活下来的人罢了。” “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这么镇定的。你知道要去哪里,需要什么东西,好像受过什么训练似的。” 罗志笑着摇摇头:“哪有这种训练。” “你是公司的文员?可是你怎么又会取指纹,拿走人家的枪?下楼前还想到要吓唬野兽,你好像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不过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了。” “可你早就知道要断水断电,工厂要爆炸,这些都是你临时想出来的,已经很周全了。” “我也有很多事弄不清楚,在图书馆睡醒的时候,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谁在跟我开玩笑。” “这如果是一个玩笑的话,那玩笑也开的太大了。” “我倒真希望这是一个玩笑,是哪个无聊政客或者科学狂人什么的搞出来的,这样我们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那,还会吗?”刘雪娟垂下眼眸,低声的说。 罗志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聊这些话题。刘雪娟的父母亲人一定都还健在,也许还有丈夫和孩子,说这些会引起她的巨大悲痛。尽管这些痛苦无法免除,但今晚,他不想触动起她的伤怀。他已经很惊讶刘雪娟的恢复速度,从昨天傍晚在她家的沙发上被拽起来,她几乎很快就停止了歇斯底里。自己在世上虽然孑然一身,不是也惦记着李老师吗? 罗志心里一痛,赶快寻找话题: “凝聚态物理啊,听起来很厉害啊。” 刘雪娟抬起目光,泪水微现即逝。 “哈哈,厉害吧,很少有女生读这个的。” “只要不是气体就都研究呗。” “可以这么说,但研究的面向和传统的流体力学、固体物理都不同,主要从微观角度入手。” “量子力学。” “哎呀,你很懂啊。” “哈哈,吓你一跳吧。其实我一点都不懂,就是听说过。” “那你说说吧。”刘雪娟调皮的笑着。 “说什么?” “都听说过什么?” “这我可说不上来,在行家面前露怯,还是算了吧。”罗志也笑着说。 “什么行家啊,量子力学我学的一点也不好。” “那不可能的,你们的凝聚态物理就是以这个为基础进行微观研究的。朗道当时不是也用的这个解开了超流之谜吗?你研究超导材料,怎么会学不好量子力学。” “你知道朗道?” “听说过,前苏联的大物理学家。” “哼,还装不懂呢,谁会不懂物理学却知道朗道?你也是学物理的?不许骗我。” “我是真不懂,只是看过几本物理书。我是学金融的。” “学金融?哎呀,那你大概是学金融的人里为数不多知道朗道的吧?” “哈哈,我是学金融的人里物理还不错的,学物理的人里金融也能凑数。其实就是两门都不会。” 刘雪娟噗嗤一笑:“那你比我强多了,我是物理没学会,金融一毛钱也不懂。” “懂一毛钱就是懂金融了。说真的,你在大学里教书,那一定是物理学博士了吧?”罗志尽量把话题回归到刘雪娟这里,让她有更多的话可说,这会让她没有机会想到自身的痛苦。 “嗯,斯坦福的,其实这儿的大学凝聚态物理专业更好,只是那时候我老想着去外面看看。结果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课堂、实验室,然后还是回到这儿了。” “这里挺好的啊,我不就是关东人闯江南,千里迢迢的奔着这儿来了吗?”说到这,罗志突然想到了“千里姻缘一线牵”,他吃了一惊,赶紧说下去:“那你现在除了教书,还参加什么研究项目吗?” 刘雪娟细心的看出了罗志的意图,一个外行人不会这么热心的关注一门冷的要命的学科的。她感激的笑笑: “恩,也有研究项目,团队只有三个人,刘教授、我和我的一个学生。” “你的学生?已经能参加科研项目了?这也太厉害了。” “嗯,还行吧,也是他硕士论文的方向。” “你现在已经是硕导了?”罗志是真心有点惊讶了,这么年轻,在名校当硕士生导师,刘雪娟真让人刮目相看了。 “呵呵,学校里招了太多的硕士生,我就只能装傻充愣的上去指导,其实都没什么的。” “得了,别蒙我了。你们学校的物理学专业本来就很厉害,没有科研成果,哪能当上导师。您看,请您照顾照顾我,说说您的研究成就吧。说通俗点,可别让我听不懂!”罗志假装义愤填膺的说。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人,可为了让话题能散漫的进行下去,他决定胡说到底。 刘雪娟看看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过了一会,她又开口了:“没有什么研究成就,都是跟别人合作的,我也就是打个杂。别老说我了,说说你吧,金融多好啊,怎么做起文员来了?我看你当个高级保镖其实更合适。”说完,她吃吃的笑了。 “不行,不行,我做保镖,非把雇主弄丢了不可。当个保姆都不够格。对了,孩子刚才怎么样?” “没什么事,睡着了,小家伙累坏了,下午刚休息了一会,就又……”刘雪娟意识到话题又回到现实情况上,突然停住了口。 “嗯,让他好好休息吧。你也累了吧?” “我不累,我给你按按肩膀吧,这两天,也够你受的了。” “不不,不用……”罗志有点惊慌,他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急忙推辞着。 “哈哈,我又吃不了你,看你怕的,过来!”刘雪娟像大姐姐一样一把拽住罗志的胳膊,把他按在池边。罗志的心跳加快了一点,糊里糊涂的听从刘雪娟的话,伏在温泉池的边上。刘雪娟的手在温泉水里泡的很暖,罗志忙碌了两天,确实感觉累了,肩膀有些发酸。他小时候干过很多苦活,当了文员以后也一直坚持健身,这点辛苦其实不算什么。但在震惊和恐惧的阴影下,他似乎也有点坚持不住了。刘雪娟按的力度刚刚好,罗志舒服的有点发困。渐渐地,他进入了梦乡。在迷迷糊糊的过程中,他隐约听到了刘雪娟温柔的声音: “睡吧,没事的。” 正文 五、其他的人 罗志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也不羞于接触女性。可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刘雪娟产生了说不清的感觉,他觉得很意外。她的一颦一笑好像都有了什么意义,她的一会冷静,一会娇憨,一会又闪烁着母性的光芒,让罗志总是心跳加快。 他当然不能有所表示,即便先不考虑外部令人迷惑窒息的环境,以刘雪娟的年龄也很可能是有家庭的,对她的任何表示都会是一种亵渎。刘雪娟的脸上、眼神中似乎并没有那么多顾忌,她一会嘻嘻哈哈的和他聊天,一会又很会照顾人的给他按摩肩膀,还随时带着善解人意和理性自持的态度。在自己的租住房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好像两人都感觉到了什么,有点心有灵犀的样子,可后来又被打断了。 罗志的心有点乱,也有点惊慌。他摇摇头,不能想这些。这种时候,感情很可能是受到环境影响而来的。不错,刘雪娟是个优秀的女性,但如果放在平时他也许不会这么快就产生这种感觉。与生存比起来,现在什么都需要放在后面。 早晨起来,罗志尽力恢复了理智。还要去搜集物资。然后需要发送信号,大面积覆盖的信号,要继续寻找还在的人。自己和刘雪娟、余冠男的相遇都是出于偶然,如果还有什么人在,不能总是心存侥幸还会有这样的偶遇。 罗志早就想过有什么资料可循,有什么前车之鉴。他想到了威尔?史密斯的电影《我是传奇》。说也奇怪,自己的遭遇和电影里的威尔很相似。从孤身一人,到遇到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但自己的处境比他要好一点,至少外面没有那么多被病毒感染的丧尸在威胁着他们的生命。到目前为止,一切生存的阻碍都是应该发生的,除了人都消失了以外,也并没有什么解释不了的现象。电影里的威尔为了保障生存,设置了层层安全系统,最后的战斗枪炮齐飞。可他所在的城市里电力一直保持着供应,也没有任何工厂把周围的一大片地方都炸成了碎片,他依旧可以进行日复一日的疫苗研究。食物的供给也很充足,这可能来源于他和他的爱犬高超的捕猎技巧,可后来的场景里也出现了早餐时的腐坏煎蛋。为了让威尔勇猛善战,电影里把他的角色设定为一名进行医学研究的军人。总之,这是一部电影,为了情节简便,画面惊人,预设了很多条件。 不过,现在的情况虽然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威尔在电影里使用无线电向四周发送信号,希望能找到幸存的人。这也是自己三人现在需要做的。无线电,是远比三个人的活动所能覆盖的范围大得多的信号,只不过需要有人来接收。没关系,自己能想到这点,大多数还在的人也都能想到。 手机在昨天就已经没有信号了。罗志把电源关掉,关键的时候,这也许还能做一块表或者一个手电筒使用。但这也是聊胜于无罢了,即使是关机状态,电池也坚持不了多久。 蜂窝移动通讯网络使用的是遍布各地的基站,当然,随着电力的中断,基站也就关闭了。要传递的信息并不多,只要公布自己的位置和询问是否还有人在就够了,所以还用不到能加载大量清晰信息的微波通讯,更何况微波也是要靠中继站来传输的。同样,卫星通讯也无法使用,尽管它覆盖的面积最大,但没有地面控制人员,现有的铱星通讯卫星系统肯定也停机了。短波最合适,这种无线电波利用电离层的反射,能有效的传输几千公里的距离,一切全靠发射的功率。但电离层也不完全稳定,虽然现在人类活动停止了,但气象、太阳活动依然会对电离层造成影响。要想尽量大范围的传播信息,长波电台也要考虑,长波信号能更贴近地表的传播,并且能绕过大部分障碍物。 还有调制模式的问题,一般的中短波电台都是使用调频模式的,就是人们在车里常听的fm广播。但调幅模式(am)也常被用在航空和航海上,飞机和船上有小型的接收天线,在空中和海上干扰调幅信号的因素都要少一点。尽管这种模式的发射能量要依靠大声喊叫,但这没关系,万一在海上的航行者中有幸存下来的,要是能把他们喊来再辛苦也值得。空中,空中大概不会有飞机了,罗志突然想到自从出事以来没有听到机场方向的动静,大概是因为在人们消失后的一小段时间里,自动驾驶系统依然能控制飞机降落。但那些正在起飞过程中的和在天上的飞机就很难说了。罗志皱皱眉,没有继续想下去。 需要大功率的短波发射电台。发射信号需要很多电力,全天候发射太浪费了,尽量选取特定时间吧。威尔在电影里也是这么做的。可即使这样,电力也很成问题,发送信号可能会是个长期的重要工作,要有合适的时机才能联系起发送人和接收人。罗志曾经打开过汽车和手机上的广播,但并没有接收到有意义的信号,音响里传来的全是沙沙的背景音。看来要有大量的柴油储备。短期来看,长波电台发射并不现实,除了长波发射需要更大的电力和较长的时间以外,中国境内的长波电台也很少,大概只有授时中心和海军部门才有。 目前只有三个人,任何行动都要在一起,没有人还能承受得起失去同伴的痛苦了。罗志告诉了刘雪娟自己的想法,刘雪娟很安静的听着。 “你看应该做什么就好,我和孩子都信任你。”她用了“我和孩子”这样的说法,让罗志感到有点窘迫。 “好吧,那咱们就一起去找吃的,去找其他的人吧。”罗志简短地说。 三个人忙碌了整整一个星期,食品、饮用水、燃料、药品、图书资料、生活用品和野外生存的各种工具集满了半座别墅。他们还远行到部队的实弹训练场,在那里找到了数十支各种型号的自动步枪和上千发子弹。刘雪娟身上只带着一把手枪,还开玩笑的说这东西好重好吓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有可能伤到自己。其实,她一直表现的很谨慎,几乎在任何地方都把手枪别放在腰间,保险一直关闭着。到了陌生的地方,她也总是第一时间掏出枪来,打开保险,警觉的观察四周的环境。她不是天生的野外生存专家,但正在迅速的成长起来。罗志看着她的变化,自己也笑了。 我也不是什么生存的行家,不也像模像样的扮演起了大保镖的形象吗? 这天晚上,刘雪娟细心的登记着各种搜集来的物品,罗志在一旁摆弄着前几天找到的一部小型的无线电台。余冠男从卧室里走出来,轻轻的对刘雪娟说:“阿姨,我有点想爸爸妈妈了。”孩子的小脸上挂着两行泪痕,显然刚刚已经哭过一场了。罗志的心里没有太多的动荡,已经十天左右了,他把各种事情都翻来覆去的想了又想,孩子的痛苦是一定的,而自己却几乎无能为力。 刘雪娟柔声对男孩说:“阿姨陪你看动画片好不好?” 余冠男委屈的点点头,坐在了她身边。他一直不太敢和罗志说话。这些天来,罗志在辛苦忙碌中总是透露出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手中也经常端着95式自动步枪。尽管他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也总是和颜悦色的,可孩子还是有点怕他。 刘雪娟拿出手机,打开了电源。罗志刚刚还纳闷要到哪里去找动画片给孩子看,这时他明白了,刘雪娟的手机里存有动画片,看来她一定有孩子。罗志的心刺痛了一下。一个丢失了父母的孩子和一个丢失了孩子的母亲,此刻正坐在一起专注的看着手机屏幕中的《喜羊羊与灰太狼》。孩子的注意力也许会暂时被动画片转移,而刘雪娟的心里这时一定正在滴血。 他扭转头,把快要溢出的一滴泪水硬憋回去。他启动了无线电台,搜索了所有的频带,接收到的都是杂乱的背景音。罗志没有感到气馁,这本身就注定是长久的事情。他曾考虑在发射无线电信号时要不要让余冠男说上几句话。但他犹豫了,让孩子在漫无目的发射的信号中寻找爸爸妈妈,如果久而无果,这对孩子是另一重的伤害。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他随意的在话筒上敲击着一组摩尔斯电码。罗志在学校的时候自学过摩尔斯电码,隔了这么久,他怕自己的记忆不清晰,特意又在图书馆中找到了一本参考书。即便这样,他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敲击声是准确无误的,更没有指望会立刻收到回复。 但仅仅隔了十几秒钟,耳机里传来了夹杂着丝丝声的敲击声,也是摩尔斯电码!罗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人在回应!这当然是人类的敲击,这组回复电码的意义非常清楚:“wearehere,onthesea.”(我们在这里,在海上) 罗志的血液瞬时间涌向大脑,热血冲的他有点发晕。他转身激动的抱住了刘雪娟和余冠男:“我们找到了其他人!我们找到了!” 余冠男虽然对罗志突然的热情有点害怕,但还是被这激动人心的消息震撼了:“是爸爸吗?是妈妈吗?” 刘雪娟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罗志:“这么快就有回应了?是什么人?” “他们说他们在海上!” “在海上?这个小无线电台能收到海上的信息?” “我改造了天线,还在它身上安了一个功放器,把一台发电机接到上面,功率能覆盖一百公里左右,这是中短波信号,可能是由于人类活动的停止,减少了对信号的干扰和损耗,居然传到了海上,而且接收也很好。”罗志由于兴奋说话语速很快。 “可是海水不是能吸收信号的吗?” “没关系,只要在水平面以上,信号就不会被吸收,他们能接收到。” 刘雪娟也很激动,但她的表现显然受到了控制,没有像罗志一样手舞足蹈。罗志受到了她的影响,也很快平静下来,只是脸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褪去。找到了人,自己和两个同伴就不会像之前那么孤单了。即使没有熟悉的人类社会,但同伴的增加总是好事。 那刘雪娟的表现是怎么回事呢?罗志的脑海中闪过几个念头。是担忧吗?还是她稳重的内心控制住了外在的表现?难道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罗志暗暗摇头。不可能。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长期养成的心理症结,不会在十天左右形成。那是什么呢? “你……不太高兴吗?”罗志用试探的口气问。 “不是,我当然高兴了。你再问问,他们是什么人。在哪里的海上?” “对,我有点高兴过头了。哈哈。” 罗志戴上耳机,里面仍然在敲打着那句摩尔斯电码。他拿起话筒,尽量简单而清晰的说:“weareinnanjing,china,whereareyouexactly?”(我们在中国南京,你们具体在哪?) 耳机里传来了一阵杂乱的声音,听不清楚是什么,但绝不是背景音。信号还是太弱了,对方在船上,天线也许能比较清晰的接收到他传出去的信号,但自己改造的天线接收能力还是太差,很难收到完整复杂的信号。罗志决定还是用摩尔斯电码跟对方交流。 “我们在中国南京,你们在哪里?”为了保证交流的准确,罗志拿出参考书,对照着敲打话筒。 “我们在上海,上海的附近,洋山港。”辨识了好几遍,罗志才弄懂了对方的回应。 “你们在船上吗?船上有多少人?” “这是一艘lng船,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sos!” lng船,在洋山港附近。船上应该是外籍人,只有两个,其他人看来也都消失了。信息很简单,罗志刚刚的兴奋劲过去了。他需要冷静下来思考。lng是液化天然气的英文缩写,这种大型船舶每次可以运输足够整个上海使用一个月的液化天然气。船上的高科技设备很多,船员也不会太少。在只剩下两个人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把船开进停泊港口的。船上目前的燃料也不会有太多,这种大型的运输船一般不会太迟到达目的港,也就不会备有过多的冗余燃料。这样就不会有太长时间的供电保障。当然,再撑一两个月可能可以实现,但这两人这些天来为什么不坐救生艇登陆呢? “你们那情况怎么样?请慢点发报,我是新手。” “这里人都不见了,我们很担忧。这船上有20多万立方米的lng,如果发生泄漏或者其他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罗志没有想到,这两个人居然是因为不想擅离职守而没有离船上岸,这让他对他们产生了尊重。 “据我们所知,南京附近很大范围内几乎都没有人,我们是剩下来的人,你们是我们首先联络上的人。你们还联络到过其他人吗?” “没有,我们用无线电连续呼叫了十天,但早就停止了定向呼叫,现在是我们制订的每日定时广播时间。上帝保佑,我们联络上了你。你那有多少人?具体在哪?” 罗志稍微犹豫了一下,他想到了刘雪娟的表情。理性的看,的确存在一定的风险。对方是什么人?在没有其他千千万万人作为社会背景的情况下,冒然暴露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同伴,是不理智的。他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 “你们需要立即上岸,在船上不安全。你们有可携带的无线电台吗?” “有,可是功率很低。我们上岸后也没有把握能联络到你。” “定向发射也许可以,你们可以制作一个简易的定向天线。上岸后,你们可以到任何可能的地方找到功率放大器。你们那里很危险,必须马上离开。” 对方沉默了,显然在商量该怎么办。罗志也跟刘雪娟商量了一下。最好还是和对方靠拢,人多一点总有好处。可以先不暴露刘雪娟和余冠男,给对方一个中间地点的坐标,由罗志到那里去跟他们汇合,然后再相机而动。考虑到三个人不能分隔太远,他们决定如果对方同意,三人就装上尽可能多的给养,一起开车到约定的地点附近去,先找到合适的栖身地,再由罗志单独去和对方会面。 对方还是没有回应,电台的耳机里也由丝丝声变成了背景音。罗志决定主动联系他们,等待对方的决定也没有什么意义。 “能听到我吗?” 对方又沉默了一会,耳机里传来了回应。 “对不起,我们无法决定。我们有我们的职责。另外,你那边是什么情况,我们还不知道。” 看来对方也有所顾忌。失去了社会的保障,一个个独立的人或者小的群体都会变得紧张而多疑。但这也可以证明对方并没有那么危险,即便有任何危险也是来自于自卫的需求。这里并不是外太空,人们的消失也仅仅过去了十天而已,独立个体间的交流还不会受到相互猜疑心理太大的制约。在地球上,人类应该还是可以互相交流的。 对方告诉了自己他们的位置、人数,这不太像是一个陷阱。什么人会在现在的情况下设置陷阱,来对付自己的同类呢?但如果让自己到对方的船上去才能和他们接触,罗志也不太愿意。lng具有巨大的危险性,罗志看过一部纪录片,里边明确说明一艘巨型lng船上的液化天然气如果爆炸,当量可以相当于60颗核弹。当然,周围的空气中没有足够的氧气,即使发生爆炸也不会真有那么大的威力。但对于个人来说,一点小事故就足够致命了。他决定再试一试。 “你们可以到中间的地点去,可以由你们来挑选位置坐标,我会到那里去和你们汇合。但首先,你们需要立刻离开船。” 这次对方没有沉默,马上给出了回复。 “好的,我们不熟悉地理情况,你来指定位置,我们会去那里找你。” 看来是不谋而合了,对方的心理情况和自己这边的三个人差不多。 但还需要更多的研究,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尽量的考虑进去。 罗志给了对方答复:“北京时间,明天早上7:00,我们再联系。我会给你们位置的坐标。overandout(呼叫结束并停止)。” 关掉电台,罗志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他很愿意和刘雪娟谈一谈,但她已经带着余冠男到卧室里去了。小家伙因为电台呼叫的对方不是爸爸妈妈,情绪很低落,连动画片也不想看了。刘雪娟一直安慰着他,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哄他睡觉了。罗志注意到她从未对孩子说过“爸爸妈妈会来找你的”之类的话,她从不给孩子空洞的期望,而只是用自己柔水一样的温和语气来抚慰他。 回到事情上来。现在联系到了其他的人,自己又可以多了两位同伴。即使不知道这是两个什么样的人,但他们总是人。就在十天前,他们还是一艘巨轮上的工作人员,有正式体面的工作。刚才受到电码通讯的限制,不能问太多的问题,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哪条船上,他们是哪国人。但哪国人这样的问题,就像那天刘雪娟问他是哪里人一样,实际上已没有多大意义。那两人如果想登陆中国的土地,已经不需要护照、签证,也不需要跟任何人申请并等待批准了。大家都是这场浩劫中残存下来的人。 罗志并不是个“性本善”论者,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曾经看到过许多欺凌和狡诈。但现在,他宁愿相信那两个人不是坏人,即使他们曾经是,现在也不过是两个吓得六神无主的坏人而已。况且坏人的心理往往比其他人更脆弱,他们更害怕出现不测。如果自己是孤身一人,即便是到洋山港的船上去找他们,他也不怕。但现在身边有刘雪娟和余冠男,这让他必须考虑周全,事事小心谨慎。他找出地图,仔细的研究合适的会面地点。 刘雪娟这时走了出来,向他笑笑:“孩子已经睡了。”罗志的心头涌起一阵温馨,几乎有点傻笑的看着她:“有你在这儿,这孩子真幸运。” 刘雪娟默默的咬咬嘴唇,但脸上的笑意还留着。罗志有点后悔自己的失言,于是赶紧把她让到自己身边的沙发上,和她一起商量会面的地点。 从这里到洋山港,平时最方便的当然是走沪宁高速,经镇江、常州、无锡、苏州到达上海,再经绕城高速转东海大桥。但现在他们不能这么做。苏沪地带车辆太多,高速路上的情况很难想象,在人们消失之后,无数汽车会失去控制而撞在一起。他们必须找出一条小路,可以驾驶汽车通过去。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研究,他们决定走122省道,经过句容,在春江镇由乡道转340省道,从北面绕过张家港繁华的地段,经福山镇从常熟的东面沿着海边到达苏州东侧的太仓。这里离上海很近了,但考虑到对方很可能是外国人,并不熟悉这里的地理和公路情况,自己三人需要多走一些路。考虑到沿途的各种障碍,这段路可能要走两天。那么约定的会面时间应该定在三天以后,他们要提前到达并把刘雪娟和余冠男先安顿下来。会面的地点选在了太仓市中心的福朋喜来登酒店,而刘雪娟和余冠男就在西边五公里外的金陵花园酒店里。之所以都选在高级酒店,是因为这里的设施一般都要更齐备一些。他们在地图上标出了经纬度的坐标。 罗志需要带两把手枪去会面地点。实际上,两人都有点为此感到难堪。与好不容易联络上的同类见面,还要带着致命的武器去,似乎有点小人之心,不合道理。但他俩谁都不回避对这次会面存有的戒心。社会已经不存在了,谁也不知道将要见到的这两个人会有什么举动。两人所学过的一点心理学知识也完全派不上用场,这毕竟是前所未有的情况,谨慎一点很重要。刘雪娟在搜集的物品中拿出了两部长距离的对讲机。他们约定,如果出现紧急情况,罗志要连按三下对讲键,刘雪娟会带着枪去找他。 两人决定明天早早起来收拾行装。未来对他们展开的,是将要增添生存伙伴的喜悦,同时也是一场未知的旅行。 正文 六、旅途中的讨论 联络很顺利,罗志给了对方会面地点的坐标,双方约定在后天早晨会面。罗志几天前在路上找到一辆完好的凯迪拉克凯雷德牌汽车,便老实不客气的据为己有。这辆车的地形适应能力和装载量都很好。三人装满了给养,沿着研究好的路线向太仓驶去。 在路上,罗志想和刘雪娟交流一下这些天来对事情的思考。 “你怎么看?”罗志问道。 “物理学的角度上,我还没有靠得住的思路。” “从物理学上看,什么情况能把大量的物体转移走?” “很复杂,你知道,空间和时间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它们是‘时空’概念的两个不能分割开来的组成部分。闵可夫斯基早在一百年前就发现了。所以这些人现在所在的时空跟我们不同。有很多种可能性可以解释部分情况,但都很难自圆其说。” “除了转移,会不会是分解?” “不会是分解,分解一般是化学上的概念。化学上,人和动物没有本质的区别。这么多人消失了,而动物都还在,这说不过去。” “你刚才说,有很多可能性可以解释部分情况?” “对,那些人可能在另一个时空中,或者另一条时间线上、另一个空间的维度上。也可能是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中。” “怎么讲?”罗志听得懂她的话,但还是想听她详细的解释,也许他会有什么有提示性的思路。当然,刘雪娟是专业的物理学者,自己只不过是个门外汉。但福尔摩斯有时候也会需要华生的。 “我们所在的空间是三维的,你看到的东西都有长、宽、高三个维度。但实际上三维空间只是四维空间在三维的投影。比如一张纸,你可以想象它是一个二维的空间,但它并不是空间的全部,而只是三维空间中的‘一层’,或者说三维空间的二维投影。二维空间的观察者只能看到自己空间内的东西,如果把这张纸上的一条线或者一个图形从纸上拿出来,放到三维中去,就是说,坐标值的第三个参数改变了,那二维空间的观察者就看不到它们了。同样,如果我们的三维空间中的物体在第四个维度上变化了位置,我们也就看不到它们了。所以如果说这些人都到了第四个维度上的别的地方,是可以说的过去的。但一来,这需要有四维空间的入口,让这些消失的人能在第四个维度上移动,这不现实。只有从高维度才能把低维度的东西‘拿出来’,低维度的物体自己想进入更高的维度,需要有一个入口。就像在纸上点上一滴肥皂泡,这个肥皂泡和纸的接触面可以看做是一个二维空间的三维入口,纸片人如果想在三维空间内移动,只能从这个入口进入。目前为止,还没有实际观测到过四维空间的入口,四维空间本身也是从引力和光线的偏折等现象中推导出来的,没有人实际进去过。二来,如果他们是从入口进去的,为什么只有他们进去了?他们周围的东西呢?” “他们的衣服、口袋里的东西,还有他们手中拿着的,都一起消失了。这不能解释得通吗?” 刘雪娟摇摇头:“不行,入口如果这么大,我们也一定会进去,没有理由认为所有消失的人都是故意走进去的。难道在你、我和孩子的周围,入口刚好关闭了?这不可能。而且车里的人都消失了,那车为什么没有进去?这只能推论为只有在‘人’的周围才有入口,而且是更高维空间的什么力量把他们‘拿’出去了,只‘拿’他们,不‘拿’别的。这太难以相信了。还有,为什么‘拿’他们而不‘拿’我们?我们有什么特别?” 罗志也摇摇头,刘雪娟说的对,这不可能。 “还有什么可能?” “不同的时间线。时间是相对的,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相对论,推论稍微有点繁琐,但结论很简单:相对运动的物体所观察到的时间是不同的。日常生活中的相对速度都太小了,感觉不到时间的不同。但如果你和我的相对速度达到了亚光速,比如说,光速的二分之一,那我们的时间就会相差百分之十几。速度越高时间越不同。如果有人相对我们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运动,那他们感觉到的一瞬间,在我们看来就会是很多年。所以,如果说那些消失的人在相对我们高速运动,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很大年纪了,而他们可能只过了几秒钟。就是说,这些人到了我们的未来。” “但这只不过是在‘时空’这个整体的概念中的运动,在空间上,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他们的。” “对,看来你懂得‘时空’的意思。没有单纯的空间,也没有单纯的时间,这两者是合为一体才能存在的。那些人如果真的会到达我们的未来,就是说,他们除了在我们的空间中运动以外,还在我们的时间中运动了。一切都要看相对速度。” “明白,所以如果是这种可能性,我们只需要观测他们就是了。即便他们是在以光速运动,也不过才十来天的时间,还是可以看到他们的。” “也不一定。如果真是那么高的速度,他们现在已经走了很远了。而他们本身并不发光,想看到他们只能靠他们反射的太阳光。在天文望远镜都无法使用的情况下,是很难看到他们的。但其实咱们并不需要去看他们。这种可能性也很难自圆其说。如果这些人真的在一瞬间消失了,那他们的速度将会很高,暂且不说加速度会要了他们的命,就是把这么多的人加速到这样的速度,需要的能量也是不可思议的量级的。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能量?另外还是那个问题:咱们怎么还在这儿?” 罗志笑笑。自己三个人,还有洋山港轮船上的两个人,确实都还在原地。这五个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还有呢?” “还有平行宇宙。这个概念你明白吗?” “明白。最初是在对‘单电子双缝干涉’实验的解释中产生出来的概念。是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的一种全新的逻辑解释。” “对,你的物理学知识很够格。哈哈,我们学校怎么没请你去当老师?顺便再给学生讲讲怎么开人家的指纹锁,怎么拿着一把大枪吓唬可怜的小动物。”刘雪娟突然调侃了起来。 罗志也笑了,他对她的这种突然而又可爱的转向已经习惯了,也很享受这种调侃。 “别逗了,到你们学校讲讲后边的内容还行,要是讲物理,非让人给轰出来不可。” “对,到我们那儿讲取指纹,到人家公安大学讲物理,反正不愁混口饭吃,哈哈。” “切,现在混饭吃全靠伸手就拿,咱们现在开的车不就是顺手牵羊来的吗?还用讲什么课。” “真的哈,也顺便当了一回世上少有的富翁。就说咱们三个人,你说现在得有多少钱?” “钱?谁还用那个?纸片子而已。我说刘老师,您要是真喜欢这玩意,我就去给你找点来,就当是您给我上课的学费了。” “哼,我不要你的臭钱。我自己有!哈哈!” 两人相对大笑,余冠男在后座上也似懂非懂的跟着笑了起来。 “还是继续说平行宇宙吧,反正现在也没别的事。我知道这个概念的来源,但不明白更深入的理论。” “也说不上什么深入的理论,对平行宇宙的研究大部分都还在数学模拟的阶段,没有太多的实验证实这种理论的真实性。你说说你知道的吧,这也不是我的专业,我懂得也不多。” “好吧。量子力学的发展历史上,有一个很著名的实验,叫‘单电子双缝干涉’实验。就是把一个电子像子弹一样打向一面有两条缝隙的墙,经典物理学认为,这个电子每次只能通过两条缝隙中的一个,要么从左边的缝隙中穿过,要么从右边的穿过。可是实验结果却是这个电子穿过了墙之后,发生了干涉。只有两个电子同时从不同的缝隙中穿过,才会相互发生干涉,一个电子怎么能同时从两个缝隙中穿过呢?就像我们打台球,一个球每次只能进两个底袋中的一个,不可能同时既进了左边的底袋,又进了右边的。 可是这个实验确确实实的证明了,同一个电子在一次实验过程中,同时穿过了两个缝隙。在对这个实验的经典的哥本哈根解释中,量子力学用概率来解释这种现象,就是说,微观粒子在处于某一状态时,它的力学量不具有确定的数值。它的速度、位置、动量、能量等等都是不确定的,而是具有一系列可能的值,每个可能值以一定的概率出现。像我们宏观的物体,比如一个人,他每时每刻的速度、位置等等都是确定的,我现在在这开车,就不可能同时也在后座上。但微观粒子不同,它是可能同时既在这,又在那的,在这或者在那都是有一定概率的,不确定。这样,那个穿墙的电子就有可能在同一时刻既通过左边的缝隙,又通过右边的缝隙。而当观察者去测定这个电子究竟通过了哪条缝隙时,永远只会在其中的一条中发现这个电子,这次观察,电子在左边,右边没有;下一次观察,电子可能就在右边了,左边没有。即使是两台仪器同时测量也不能同时侦测到两个缝隙中都有电子。 这就更反常了,很多人为此抓破了头皮,这简直违背了直觉嘛。本来,一个电子能同时通过两条缝隙就够诡异了。现在又加上:如果不测量,电子可以同时通过两条缝,只要一测量,电子就只能从其中一条缝中通过,好像人们的测量行为改变了电子的运动状态。什么跟什么啊。” 罗志自己也不由得笑了,他继续说: “但实验的结果明白的摆在那里,不容置疑。人们只能去寻找能解释这种现象的理论。量子力学的数学架构‘波函数’解释了这种令人抓狂的现象。波函数可以描述具有不确定性的微观粒子在空间分布的概率。根据量子力学原理,电子的运动状态是以波函数的形式存在的。当人们没有观测电子时,电子在两条缝隙的位置都有存在的概率;但是,一旦被测量了,比如说,测得电子在左边缝隙的位置,那它在该位置的概率就为1,在其他位置的概率为0。数学上,在测量的一瞬间,电子的波函数‘坍缩’到了该位置。这就是量子力学最神秘、也最受质疑的地方:观察可以改变存在状态。 在哲学上,这当然是唯心主义的,很多人并不能信服。即便是在波函数‘坍缩’的技术细节上,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比如说,‘坍缩’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是在测量的一瞬间就发生了,还是要等到测量结果的光子传入到人的眼中在视网膜上形成影像了才发生?所以,即使波函数‘坍缩’在数学上解释得过去,还是受到了广泛的质疑。很多人认为,量子力学采用这种方式来解释实验现象,就不能被称为物理学了,最多只不过是一大套复杂繁琐的计算方法而已。这种解释方法导致了没有人能‘理解’量子力学,而只是让人们掌握了一种可以描述实验结果的计算方式。” 罗志喘了口气,刘雪娟用很欣赏的眼光看着他。他没有更多的思考,继续说下去: “更奇葩的解释来了。美国物理学家埃弗雷特提出,要对这种现象进行解释,可以从对波函数进行‘不坍缩’处理来入手,也就是说,在任何时候,波函数都成立,电子的运动状态都是呈概率形式的,波函数不会‘坍缩’到某一个确定的位置。在测量之后,电子依然既在左边缝隙,又在右边缝隙,处于位置的‘叠加’状态。那人们为什么只能观测到电子处于某一个确定的位置呢?这是因为人的世界也处于‘叠加’的状态。当电子通过双缝后,两个‘叠加’的世界分离,在其中一个世界里,电子通过了左缝,在另一个世界里,电子通过了右缝。关键在于,本来是‘叠加’在一起的世界,由于观测活动而分立开来了:在前一个世界中观测的人们看到了电子在左缝里,在后一个世界中观测的人们看到了电子在右缝里。 这种两个世界‘叠加’的思维方式还可以解释量子力学中著名的悖论‘薛定谔的猫’。‘薛定谔的猫’是说,根据量子力学原理,一个原子在某一时刻是否衰变是不确定的,衰变与否各有一定的概率,就像那个穿过双缝的电子一样,在不观测的情况下,这个原子是有可能同时既衰变又不衰变的。如果有一个大盒子,和一个密封了毒气的小盒子,毒气是否释放取决于原子是否衰变。把原子、一只猫和小盒子都放在大盒子里,盖上大盒子的盖子。这样,人们就不能观测到大盒子里的情况了。而根据电子穿缝的实验,人们知道,一旦观测了原子,就可以确定原子是否衰变,波函数‘坍缩’了,不存在不确定性了。这次观测,原子衰变了,下次观测,原子没有衰变,但每次观测只能有一个确定的结果。在这个实验中,简化为只要打开大盒子的盖子,人们就可以看到原子是否衰变。 现在悖论来了:第一,在不打开大盒子的盖子的情况下,也就是说,不观测,原子同时处于既衰变又不衰变的状态,可是毒气到底释放了没有?猫到底死没死?你这个小原子可以同时既这样又那样,可猫不能同时既死了又没死啊。 第二,在不打开大盒子的盖子的情况下,猫的生死是不确定的,只能用波函数来描述,可一旦打开了盖子,就只有可能观测到一种结果,波函数‘坍缩’了,猫的生死就定了,非死即活。而到底是死是活,谁也无法预测。这次打开盖子,猫死了;下次打开盖子,猫还活着。可怜的猫本来在既活又死的状态下存在着,可是人类打开盖子确定了它的生死,而到底能不能幸存又无法预测,只能认命。观测的行为改变了猫的存在状态。 ‘叠加’世界的理论拯救了这只可怜的猫。猫的死活是‘叠加’的,观测活动导致了‘叠加’的世界分立开来:在一个世界中,猫活着,在另一个世界中,猫死了。在前一个世界中观测的人们看到了猫活着,在后一个世界中观测的人们看到了猫死了。 就是这么简单,波函数不会‘坍缩’,量子力学的薛定谔方程始终成立,是量子过程造成了‘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将完全独立的存在,独立的平行演变下去。 这就是平行宇宙。” 罗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感觉有点气喘。刘雪娟为他鼓起了掌: “说的真清楚,我真的长了见识。就算我之前就知道这些,但好像还是受到了一场思想的洗礼。你真厉害!” “过奖了,我就知道这么多。但我其实不太相信这套理论。” “为什么呢?” “因为根据这种解释,世界其实并不是简单的两个‘叠加’,而是无数的‘叠加’!‘单电子双缝干涉’实验中只有一个电子,两条缝隙,可如果有无数条缝隙呢?如果有无数个电子呢?每次观测的结果都不一定相同,所以就有无数个‘叠加’的世界?这还只是一个实验而已,就造成了无数的平行宇宙,而各种量子过程根本多得数不过来!而且,这些‘叠加’的世界全都是真实的,没有哪一个比其他的更重要一点。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观测使得原本‘叠加’的世界分立开来了。这依然不能绕开观测行为改变世界本质的窠臼。” “确实是这样,可也没有什么实验能否定这个理论,而且在数学上,‘无穷’的概念也是可以处理的。” “我明白,但也没有什么宏观上的实验能够证实这个理论,一切都是微观的和数学上的。” “也不完全是这样,大部分的研究都还是微观和数学上的。但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的物理学家们已经把实验从微观的层面提升到了宏观领域,他们的实验物已经达到了人类头发丝的宽度,这已经绝不是基本粒子了,但实验的结果仍然一样:实验物出现了同时处于两个量子态的情况。” “但平行宇宙理论并不能完全解释我们现在情况,如果有什么量子过程导致了某些平行宇宙的出现,可为什么人们都去了另外的宇宙呢?难道这两个或者多个平行宇宙中不同的情况是,一个宇宙中人们都在地球上,另一个宇宙中,人们都在别处?” “对,我说过,所有的可能性都只能解释一部分情况,都不能自圆其说。” 罗志感到一阵疲惫。他也思考过人类消失的原因,最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是否可逆,人们是否还能回来。可他连一点头绪都摸不着。 两人都沉默了,汽车里只有发动机的声响和余冠男熟睡的呼吸声。 正文 七、更多的思考 旅途比计划中的要艰难许多。除了车辆堵塞了道路外,三人还需要小心的绕过各种危险的工业区和港口。这很难,长江三角洲的城镇和乡村中密布着各类工厂,除了之前见识过的化工厂、钢铁厂和炼油厂是极其危险的,金属制品厂和纺织厂也是优质的火源。各种仓库、物流中心中的库存也不保险,幸好人们在消失的同时也带走了手中燃烧着的香烟,而出事的时间又介于午饭与晚饭之间,没有太多的燃气点燃,否则在这人口密集的区域中几乎没有安全可言。尽管如此,一路上还是有零星的爆炸发生,整片的居住区有被烈焰灼烧过的痕迹,公路上有很多烧剩了铁壳的汽车,空气中经常弥漫着焦炭和烟气的味道。之前从北面绕过张家港繁华地带的计划在很远之前就被打乱,三人不得不在江阴西面就转道向南,以躲避长江边上大量的五金、纺织和水泥工厂。但在前行的路上又险些进入常州城东可能存在污染的工业区,只能再折转向东。这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罗志暗暗着急,要找一个临时的住所,度过今晚。 通往著名的华西村的路上拥堵不堪,各类豪车堆积在一起,甚至还有不少直升飞机和小型民用单翼飞机的碎片散落在河网纵横的土地上。很多桥梁根本无法通过,行经的小路上偶尔有成群的宠物狗聚集,有一次为了躲避一条突然窜出的哈士奇,罗志险些把车撞向了路边的民房。 在华西村南面的祝塘镇,三人找到了一家小型的酒店,住了进去。这里没有发电机,只能依靠手电照明。为了节省电池,他们只是摸索着进入房间后就把手电关掉了。出事以后第一次,罗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陌生地过夜,尽管想不到什么可能的危险,三人还是感觉到紧张。罗志累的很想倒头就睡,但他不敢太放松警惕。他和刘雪娟说好,两人各自值守半个夜晚,自己先睡几个小时,但阵阵犬吠很快就把他惊醒,有的狗叫声很像狼嚎,在夜晚更显得凄厉诡谲。 好容易熬到天亮,罗志起身打开无线电台,试着搜索电波。没有任何收获。三人匆匆吃了点东西,上路前行。越向前走,路途越难行进,有时候绕不过河道,三人不得不冒险穿越密集的工厂区。刘雪娟坚持由她来开车,强迫罗志到后座上休息。今天下了小雨,早上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开,刘雪娟只能以不到20公里的时速缓慢前行。在一条小河边,他们甚至看到了一头小象,没有成年大象的跟随,小象自己在河边喝着浑浊的河水。动物园里终究还是跑出了动物,有小象,就有可能有食肉动物,用不了多久,重新回到自然界的圈养动物就会占领城市的周边,建立生生不息的生态循环。由于含水层的渗漏,地下的通道和管廊中迟早会形成暗河,两侧稍高的地方布满老鼠。它们将会和蟑螂、白蚁一起啃食木质结构,破坏物品、建筑,带来各种疾病。蚊虫的数量会以几何级数增长,植物在一两年内爬上建筑,慢慢的把根须植入地基。如果始终没有大量的人类进行建设和修补,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几年内就会变得和非洲的草原差不多。现代人类的体质在疫苗和抗生素的保护下已经脆弱不堪,想在这样的环境下保持健康,就必须在一小块范围内尽可能的做好卫生工作。还要种植作物、养殖和狩猎动物、清洁水源、建立武装、合成药剂、保持火种、提炼燃料……这些还只是生存的需要而已,如果想重新恢复人类的文明,还必须尽可能的繁衍、建立学校、开展生产,有许多工作需要做,而现在所知道的一共不过五个人。 罗志躺在后座上,心潮起伏。他想的很远,想到了人类文明延续的重任,可能就扛在数量微乎其微的几个人的肩上。他想到了一条曾经的新闻:一个澳大利亚人出门远行,家里的十几只猫无人照顾,在吃光了能找到的食物后开始互相残杀,被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一只存活下来。在极端的情况下,这也许也会成为残存人类的写照。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为此感到紧张,反倒涌起了一股强大的自信。他相信自己有能力照顾身边的人,并探索着把群体壮大。环境会把他锻炼成钢铁般的人,足以应对各种可能的情况。200万年前,南方古猿在南非的丘陵和草原间艰难存活时,不也是为数不多的小群体吗?就是在刚刚离开的汤山,雷公山上的葫芦洞中还发现了距今20多万年前的智人头骨化石。如果他们都能生存下来并繁衍生息直至诞生人类文明,自己这几个人一定也可以。 只是,繁衍需要两性,罗志看了看驾驶座上的刘雪娟,心里闪过一阵刺痛,她的任务将会很重要,很艰巨。当然,不出意外的话,刘雪娟也会愿意产下后代,即便不是为了人类繁衍的重大责任,母性也是女人的天性之一。可是,如果仅有为数不多的几位女性,为了更多的繁殖,也为了产生更多的遗传可能性,她可能会不得不与尽量多的男性产下后代。这不仅会违背刘雪娟的意愿,就连罗志自己也很难接受。而且,这些后代之间也不得不…… 伦理在文明面前,究竟要扮演什么角色?罗志不敢往下想。他看出来,自己的“钢铁意志”的幻想在根深蒂固的观念和感受面前,有时不过是泥沙瓦尘。 他不愿再想下去,可越是拒绝思考,想法就越是蹦入脑海。 还有政治结构,或者还谈不到政治,只是一小撮人的组织关系的问题。人们需要建立什么样的社会? 在古人类学和社会史的研究中,有很多事例可以借鉴。比如说,母系氏族社会。这就要放弃现代人类建立的全部社会标准,从头开始。刘雪娟将会成为整个氏族共同的老祖母。氏族聚居在一起,以母系血缘作为纽带,人们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对父系血缘的归属一无所知。遗传的多样性需要靠时间来打造。几十代人过去以后,人类社会的多样性将会重新丰富起来,而自己这几个人会被作为祖先收藏起来,供后人展览凭吊。在这种社会结构中,女性对资源的支配权力大于男性,因为子女是氏族存在和维系的核心,而子女是只能认得出母亲的。但这种结构可能会受到残存人类中大部分男性的坚决反对,无论女权主义以前在世界上如何蓬勃发展,在目前的情况下男性群体总的生存能力一定是大于女性的。至于子女的父系血缘问题,有很多办法可以解决。 如果建立父系氏族社会,女性会逐渐沦落为男性的附属品。当然,女性在智力上与男性是平等的,对人类生存并繁衍下去的贡献绝不会很小。但问题是只有这么少的人口,群体是十分脆弱的。无论是从客观上考虑,还是人们的主观意愿,为了群体的存活着想,最终一定会形成一个集权的体制,民主只能被极其有限的考虑和使用。罗志坚信这一点。科幻作家刘慈欣的名著《三体》中有一段描述很准确:在人类真正进入了外太空,不可能回归家园的情况下,集权只需要五分钟。这既是为了活下去的理性思考,也是对人性的深刻把握。自己所处的环境也许需要更长的时间,但最终的结果一定是一致的。集权,男性对资源的支配权更大,这就一定会导致女性地位的下降,直至成为附属品。这不符合现代人的思维逻辑。罗志肯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但他冷静的考虑,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改变,变成一个狂热的男性权力主张者。一切都只是需要时间而已,当见惯不惊成为理由后,观念也会随之改变。 理性上讲,氏族,是必须存在的形式。除了遗传基因的丰富以外,增添人口也是群体存在的先决条件。老人们都喜欢提倡多生孩子,是因为他们为家族姓氏的存续而担忧,如果一代人中只有一个男孩,那下一代以后家族的姓氏是否还能延续就是很大的问题。现在情况扩大了,如果残存的人类不多生育,群体的存续就是问题。多生育,除了令人恶心的伦理问题,剩下的就是氏族结构的必然存在。那么,在氏族社会中,财产应该如何划分呢?共同拥有,共同使用?当然,在资源极其有限的条件下,人们会自然如此。但实际上,会有很多例外的情况。南非电影《上帝也疯狂》中探讨过这个问题:非洲卡拉哈里沙漠中的布希族人们以原始部落的形式和谐的生活在一起,从没有过“私有财产”的概念。一天,一位飞行员在天上把一个玻璃质的可乐瓶扔到了沙漠中,被布希族人拾起。这个从未见过的东西被研究出了各种功用,擀蛇皮、拧衣料、处理食物、印制花纹等等,人们一时间都为了它而争抢不已。“私有财产”的概念本就源自一定程度的稀缺性。资源过于稀缺,人们会自动的聚拢到一起,共同使用资源,私产是不被允许的。但人的欲望是无穷的,只要资源足够生存,哪怕只是暂时的足够,也会引起另外的欲望,从而产生将额外的资源“据为己有”的想法。这就是现在的情况:生存资源可以支持几个人正常的一生,而付出努力就可以获得更多的资源,这些额外的资源如何分配?争夺资源,是战争的本质起源,各种狂热于征服的统治者的意志只是表面的原因。经济结构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小规模的战争,从而瓦解小规模的人类社会。 那么,连自己都如此迷茫的情况下,该如何教育自己的后代呢?从小的方面说,难道要教导他们去和与自身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们繁衍后代?从大的方面说,文化的传承怎么办? 罗志摇摇头。科学如果被传给后代,如何向他们解释现在的情况?他们会怎么理解近亲通婚?文学和艺术又如何传承下去?爱和美将怎样被后世的人体会?一切人类的感受,都是在自然发展的过程中自然产生的,前后的因果性万不可颠倒。而现在就是颠倒了这种因果性,第一代的人已经具有了人类数千年发展出的感受,但他们的后代却无法体会,也不能传承。 人类将会走向何处?这些令人头大如斗的问题萦绕在罗志的脑海,以至于他忘记了身在何处。良久,他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太阳已经过了头顶,一块路边的牌子上写着:太仓欢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