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鹰传奇》 001 幽谷 密林,分布在这两日来一直踏足的道路上。前后左右望去,除了树木,还是树木。最近的黄冈镇,还要再走半天才到。而这半天,显然不容易走。 无缘无故咳嗽的镖师已经在吐出一团黏糊糊的物事后倒地而亡。 皮肤出现异样的两个镖师,发暗的部分已经在流脓水。脓水沾到好皮肤,好皮肤会即刻灼痛。害得同行的其他人根本不敢靠他们半步。 老镖头周成看着唯一一辆镖车上绣有“长远镖局”字样的旗帜,顿足叹息。 这趟镖,他怕是很难运到。原本希望借此趟镖让长远镖局名声鹊起,梦想也将破灭。 正催促着坚持往前赶路,道路上一个白色的物事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那是一个纸人,帽子、衣服全部都是白的。偏偏周成他们靠近时,黑黑的眼圈里面突然显出活着的眼珠,且诡异一轮。接着涂成紫黑的嘴巴恐怖地裂开来,露出里面血红的牙龈和舌头。 浑身的汗毛倒竖。 周成那么大个老江湖,仓皇之下抽出了腰刀,握着刀的手却因为无比的惊惧剧烈颤抖。脊背阵阵发凉,手心汗湿。 纸人“砰”一声,从里面爆炸开来。烟雾升腾之中,只见一个瘦瘦的影子晃了一下,倏忽不见。长远镖局的人已经察觉到危险,但是,还是没有躲开烟雾的波及。除了那两个皮肤已经腐烂毒深将死、因而落在后面的镖师,全部中招。 比起咳死的那个人,他们终于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痛苦比把肺都咳烂了更甚! 比起落在后面皮肤腐烂的两个人,他们也瞬间醒悟:如果事先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凄惨的死法还有当下他们正在经历的这种,他们宁可和那两个人一样,抓破全身皮肤,最后任毒气攻心。 长远镖局最后剩下的这拨人,沾惹上纸人体内爆炸出来的烟尘后,身上顿时多出金光闪闪一丝一丝的纹路。这些纹路仿若活的,沾衣便走,贴肉即钻。不一会儿,钻入肌理,深入血液,又四通八达至四肢百骸。它们汲取着血肉、骨髓,中毒的人仿佛正在被吸干,肌肉塌陷、骨骼碎裂。 惨号声,响起在这即将要到边缘地带的树林中…… 一个青年碰巧从原野经过。他骑着一头毛驴,遥远的地方响起的惨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急忙拍拍毛驴屁股,让毛驴小跑起来。 约一盏茶功夫之后,他终于到达树林。跳下驴背,不寻常的气息沉浮在林子里,青年的神情瞬间变得警惕。 头顶上有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很轻,不过在他听来,却是有人到来的迹象。 青年想要向倒伏地上镖师走去的脚步于是停住。 若无其事向四下里扫视,青年暗暗冷笑,取出一支竹笛,就唇吹奏。清亮而又悠扬的乐曲声响彻树林上空。半晌,一个身影终于从附近一棵树上直扑而下。 下来的是个面皮蜡黄蜡黄的瘦子,穿着土布衣裳扎着麻绳腰带的样子,比起着蓝色直缀样貌又很是俊秀的他,简直就是泥土和白云的区别。 青年横笛当雄,挡了对方几下。 黄瘦子手持一对铁爪模样的奇形兵器,尺寸之间交手,竟然占尽便宜。青年手上功夫不错,竹笛却也被锁了。黄瘦子手腕巧翻,青年手一空,竹笛落在对方手中。 黄瘦子人长得磕碜,道上的礼节却讲究得很。夺了敌人的“武器”之后,将竹笛在手上又转了两圈,横过来,做出交换的姿态。 青年知道这种举动的意思,双手伸出去,口中道:“云南萧苍凡。” 黄瘦子则呲牙冷笑,也报家门:“扬州殷十三。”竹笛交到萧苍凡手里之后,一对铁爪挥舞,就出杀招。他很自信自己的铁爪功夫,可是,江湖之上稀奇的事情多得是。明明发着寒光的铁爪尖已经碰到萧苍凡的脖子。萧苍凡吓呆了似的,也没躲。殷十三的胸口却被什么突然堵住。 “啊!”一声闷哼。 铁爪蓦然落地,他缩回双手,用力握着自己嗓子。溺水了一般,脚步踉跄,接着抽搐着摔倒。摔倒之后,又那么巧,地上散落着为数不多的毒粉沾到身上。金色的细丝虽然不多,可是厉害在贴衣就走,不一会儿,分裂出许多来,还一起钻入他的肌理—— 萧苍凡很大胆,握住这个黄瘦子的手。 他的脸原来是清朗微微蒙了一层青白。这会儿青色突然变深,颜色越来越重,最后几乎变成了油油的颜色。 殷十三体内一股热气传来,溺水的错觉顿时好多了,能够自如喘气。可是,金丝钻入肌理之后,很快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蓦然发出一声闷哼。 怀着憎恨,死死盯住萧苍凡,殷十三一边忍受着剧痛一边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你,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接下来的话,弥散在因疼痛而不自主发出的痛呼中。 萧苍凡蹲在他身边,看他蜷缩起身体痛苦不堪的模样,冷静道:“求我,我再施援手救你。” 殷十三本来还在**、叫喊,闻言,牙齿紧咬,吭都不再吭一声。金丝入肉的痛楚凡人很难抵御,他原本就蜡黄的脸变得雪地一样。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落下来。也不见他向萧苍凡求饶。 萧苍凡等也等了,热闹看得差不多,从身上取出一个高一寸有余、半尺大小的方盒子来。这盒子深红色的,上面描绘了很精美的兰草装饰。转了一个小格,拈出来一条小虫。 碧绿色的小虫,放在殷十三身上后,便欢喜得翘起头来浑身颤抖,然后疯了一样在殷十三身上爬动。 来来回回爬了十几圈,小虫的颜色由绿变成黑,黑到不能再黑,僵直,然后硬在殷十三身上。殷十三身体轻轻一抖,小虫落地。 咦,说来也奇怪,金丝入肉后万针攒刺的痛苦,因为小虫爬动之后轻了许多。萧苍凡又从盒中拈出一条绿色小虫放在他身上,这条小虫一沾殷十三身,也激动得昂首颤抖,爬动二十几圈后,颜色变黑,僵硬而死。 第三条小虫放出来后,爬到浑身颜色很深时,突然失去方向似的,昂起头来左顾右盼。萧苍凡把这条小虫捉起来,托在手上,开始运功。 金丝入肉的刺痛全部消失,殷十三体态一轻,人便从地上一跃跳起。动动手,动动脚,到处都很好——这可真是太神奇了。 瞅了瞅地上两条僵死的小虫,又看了萧苍凡一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殷十三情不自禁吓了一大跳。 方才他也见过萧苍凡脸皮变色的异状,可那时他性命垂危,金丝入肉后的疼痛又让他头脑变得极为迟钝,真真以为自己疼得眼睛花,出幻觉。而现在,最后那只小虫被托在萧苍凡手掌心上。小虫软软地趴着,一动不动,身上的黑色转移到了萧苍凡手掌心。萧苍凡的手掌心一团黑色,渐渐变绿,又变成青的。而他的脸却相反,先是青白,然后便绿,最后又碧油油的。 总得有一炷香功夫吧,小虫的颜色恢复了原本的绿色。毒质全部转移入萧苍凡体内,萧苍凡功力一收,掌心肌肤颜色复原,脸皮颜色也从碧油油清淡下去,最后如先前一样,不过青白带着一层隐隐的绿气仿佛。 萧苍凡嘘了口气,眼珠往殷十三这边一睃。 殷十三被前后这些事情给震慑住。想想萧三郎若是杀死林中这些人的凶手,势必不会救他。而假如林中的人都不是他杀的,他和自己一样只是路过,自己对林中余毒毫无抵抗之力,他却能解,而且解毒的方法还这样诡异。也就是说,面前这位看起来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青年,想要自己的命,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萧苍凡向他迈了一步。 殷十三急忙后退,且伸手:“你且住!”满脸惊惧,引得萧苍凡少了敌对。 萧苍凡仰天大笑,笑闭对他说:“初来乍到,也没个熟人。兄台坚毅,为人又这般直爽,不如接受在下,交个朋友吧?” 殷十三很忌惮他,闻言不答。可是,萧苍凡脸上露出戏谑,似乎很瞧不起他也会这般懦弱。殷十三为人豪气的劲涌上来,站直了身体,大喝:“交就交!”举起手来,五根指头枯瘦如鸡爪、颜色深黑如铁铸,似乎无需兵器,这只手爪便可成为利器。 萧苍凡敬他坦诚,未提半点功力,一只手,毫无任何算计和他握在一起。 殷十三果然爽气,两个人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刚刚的不快就算揭过去,笑了一声说:“我在扬州邗沟乡下家里没什么人,二月十三生的,所以叫‘十三’,多大,不知道。” 萧苍凡说:“我先入的林,我便痴长些,算是你哥哥可好?” “这当然好!” 萧苍凡又道:“你是二月十三生的,叫十三。我在家,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所以,乡里人也叫我‘三郎’。” 殷十三说:“‘三郎’好啊,叫你原本的名字,文绉绉的叫不惯。” “那从今儿个开始,你叫十三,我就叫‘三郎’。” “殷十三——萧三郎?” 萧三郎坦然而乐,殷十三也“哈哈”大笑。两个人双手再次交握在一起。这一次,二人的交情可比之前那一握亲密得多。 002 瘾君 看着满地尸体倒伏,殷十三问萧三郎:“到底是谁做了这样惨绝人寰的事?”说到这儿,还不由自主瞅了萧三郎一眼。 萧三郎知道他的心思,淡淡道:“如果我想的话,当然也能让这些人死得这么难堪。不过……”一语及此,顿住不说。吊起殷十三的胃口,殷十三心痒难搔忍不住抓耳挠腮。 殷十三如此耐不住性子,让萧三郎忍俊不禁。 为了给这位刚认识不久的兄弟解开谜团,萧三郎不得不再展露一次他的本事。于是,他又拿出了刚刚拿出来一次的那个半尺见方的木盒。 还是那描绘得非常细致的兰花草。 萧三郎从下面转出一个小格来。 里面是蠕蠕而动的绿色小虫。成人食指长短,头圆尾尖,头顶一颗黑色小圆点,应是嘴巴。 怪瘆的,殷十三皱眉说:“就这玩意儿,能追到从这里消失的杀人凶手?” 萧三郎说:“毒门一道,我最了解。北漠的毒蝎魔,中原的点点红,蜀中的百花女,还有江南的奇花妖——这些人,都是毒中高手。” “噢。”殷十三惊叹了一声,接着,他又忍不住反过来问萧三郎:“说到毒中高手,我看你也是。刚刚你吸取你手中小虫体内毒质的法门,是什么?还有你让我突然之间气力不济,仿若溺水的本事,又是什么?我中毒,你握我的手却没任何事——你在毒门一道的造诣相当不低,江湖之上,可有名声吗?” 萧三郎只是微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假如找到杀人凶手,他必会知晓我是谁,到时候,或许你可从他口中听到,我在江湖上的名声到底是什么。” “怕是很大。” “何以见得?” “因你自己都不肯说啊。”殷十三为人直接,脑筋倒是不差。 萧三郎笑了,将蠕蠕而动的绿色小虫从格子里拿出来。 把绿色小虫放在地上,萧三郎挥火折把那两条已经僵死的小虫点着。挥发出来的毒烟升起在空中。萧三郎挥挥手,殷十三连忙退出好几步开外。躲开烟雾波及,殷十三伸头再看。那活着的绿色小虫好像又找到了非常喜欢的东西,高兴地昂起头来带动上半身支起,还快乐地摇摆。 绕着燃烧完的虫尸爬了两圈,绿色小虫开始飞快从倒伏的镖师尸体间的空地爬过去。空地上绿色小虫喜欢的东西已然不多,所以它没爬都会儿就很失望地支起上半截身体,缓缓摇头。对毒质异常敏锐的特质,让它很快在空气中嗅到什么,埋下头来,继续欢快地爬行。 爬啊爬,一下子爬出好远。 地上草叶丛生,经常会失去它的踪影。但只要观察哪里的虫蚁突然发了疯一样四散逃离,就可以知道,那只诡异而又有趣的小虫刚刚通过那里。 殷十三跟在萧三郎身后,不多时就掌握了小虫行进轨迹的特点。 他笑着对萧三郎说:“三郎,你这小虫儿看起来不大,气派真足得很。蛇虫鼠蚁都怕它,鸟儿也不敢把它当食物吧?” 萧三郎瞧了瞧他,傲然道:“那是自然。”扭过脸,继续正视前方,一边走一边继续说:“它叫瘾君子,还在卵中就需剧毒浸泡。成虫后更以鹤顶红为露、孔雀胆为食,毒得很。” “所以能吸取我身上的剧毒?” 萧三郎点头。 “可是,有两条虫儿吸毒之后死了呢。” 萧三郎说:“那是因为一次吸入毒质太多。”说着停顿下来,唏嘘片刻,回头再对殷十三说:“我刚才跟你说,漠北毒蝎魔,中原点点红,蜀中百花女以及江南奇花妖都是毒中高手。长远镖局的镖师,死状诡异又很凄惨,非是他们中一人做不到。肌肤腐烂成脓水并不稀奇,但毒化金丝,吸人血肉,碎人骨骼,我知道的,只有一个人会。” “噢!” “十三你不像刚入江湖的,以你的见识,不妨猜猜。” 殷十三便猜:“你说的这四个人,地域区别很明显。一个在北方,一个在中原,一个在西边,还有一个在江南。我所到的这儿可是太行山区,毒蝎魔入关艰难,百花女出蜀道不易,点点红倒是中原人,可是,听他的名头就晓得,他使出来的毒药,造成的伤痕应该是红色,且创面不大。” 萧三郎笑了:“你的心思当真细得很。” 殷十三大剌剌道:“能从扬州一路走到这儿,没点头脑,过江时早被水贼劫了。” 萧三郎更忍俊不禁。笑了一会儿,敛去笑容,他正色道:“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杀死长远镖局的,就该是那江南奇花妖。奇花是所占的一座山谷的名字,在安徽湖州附近,下毒者真正的名字叫桑星子。他用的金色奇毒名唤:金缕衣!” 金丝遍布身体,好像金缕织就华服。名字虽好,实际骇人! 殷十三稍稍回味这毒的滋味,便不由自主浑身打个冷战。 绿色瘾君子在花叶草叶中飞跑,四散的虫蚁指引出他们可以跟从的路。偶尔有一只鸟飞到附近,没有靠近,便受了惊吓般飞快逃走。瘾君子来到一棵极大的槐树下。这棵槐树枝叶繁茂,遮盖了竟一丈方圆。树干之粗,仅中空部分,已可住进去一个成人。 瘾君子就在落叶遍地的空地上,仰着圆圆的绿色小头,黑色的吻冲着树顶摇来摇去。 萧三郎把它从地上拈起来,放入怀中盒子里。仰首半空,那里,枝叶交错之间隙以外,便只有高远之苍穹。 桑星子不在目力所及范围之内。 萧三郎不急,老法子,取出竹笛,就唇吹奏。引殷十三从树上下来,他吹的是苗疆男子对歌时常用的小调。殷十三人正心直,耐性不强,一曲未罢,便已扑下。这会儿,针对的是毒心肠的奇花妖。会在不知不觉中,用腐药折磨死两个镖师,又乍然之间,把剩下来的二十多名镖师一起毒杀死,奇花妖桑星子心机和谋算的本事都绝不比寻常低。 萧三郎手指按孔,嘴唇轻撮,悠悠乐曲声从竹管中传出来,忽而好似清泉滴落,间或又如青鸟啼鸣,花舌鼓动,手指翻飞,愣是让不通音律的殷十三感受到森林葱郁百花盛开的繁华。 一曲吹奏结束,整整用了一盏茶功夫。 躲在槐树上的桑星子一动不动,就僵持了这么长时间。林子里面清幽,殷十三反而焦躁起来,咂嘴挠头来回走动。 萧三郎暂时移开笛子,笑着对殷十三说:“十三,可知我刚刚吹的是什么曲目?” 殷十三皱眉说:“我是大老粗,不懂这个。” 萧三郎说:“官衙之中皆有乐府,逢迎接天家贵胄往来上宾,皆会创出符合时宜的曲子来。我刚刚吹的,是云南乐府中流传出一首很有名的曲子,叫《百鸟朝凰》。”顿了顿,笑问:“你还想听听别的吗?” 殷十三想说:“我不想听。”可是瞧萧三郎挤眉弄眼向自己连连使动眼色的情状,咽了口口水,呲牙咧嘴很不情愿说:“那、那就再来一首吧。” “听什么呢?” “什么都行啊。” 萧三郎微吟,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殷十三心里说:“你是个文绉绉教书先生仿佛,我一个大老粗听曲子能说出个什么?”知道萧三郎要引对方耐不住,努力想,想完了说:“三郎,你看啊,我从扬州来。我家乡扬州别的不多,漂亮的姑娘特别多。大才子杜什么有云——” “杜牧?” “嗯,对,杜牧——那什么三分明月,不许耍流氓在扬州。” 殷十三没说完,萧三郎控制不住心情高声大笑起来:“哈哈哈……”笑完,对殷十三说:“十三,你没有读过书。‘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不是杜牧的诗,写这两句诗的叫徐凝。” 说着,萧三郎将诗吟完整:“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头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顿一顿,接下去,“你说得对,扬州是个与月贴得很近的地方。‘无赖’不是耍流氓,十三,无赖在这里的意思是说扬州的月好,月色皎洁让人喜爱。”沉吟,然后说,“你要听扬州的曲子,还要写月亮的是吗?” 殷十三乡情大动,急忙问:“有吗?” “有。” “什么?” “春江花月夜。” “名曲?” “自然!” 说着,萧三郎把竹笛端起来。刚吹了一个悠长的起势,头顶上树叶“簌簌”而动。极轻微,可是瞒不过萧三郎的知觉。 他们不疾不徐的交谈,已经引起树上敌人的厌恶。萧三郎居然还要吹奏狗屁春江什么夜,比殷十三还要恶俗、丝毫也登不进大雅之堂的江南奇花妖桑星子,暗处恶狠狠决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不是爷爷太缺德,是你们逼得爷爷忍不住又要这么做。” 和先前《百鸟朝凰》比,曲风柔和且非常优美的《春江花月夜》开始回荡百年大槐树之下。而百年大槐树的树冠上,一团团白色轻旋出来。 这些白色完全露出来后,乃是一只只做得很精致的花朵。 003 花妖 看来,以“花”为名,并不仅仅因为这位桑星子所占山谷叫“奇花谷”。这位心肠歹毒、杀人不眨眼的奇花谷主,在攻击他人时,放出来的武器也是一朵朵花。 白色的,颜色单调,做得却很讲究。最上面一层是能旋转的风叶,乘着下坠的风势推动上面的风叶,白色花朵就变成了可以在半空中稍作停顿的漂浮物。 萧三郎停止《春江花月夜》的吹奏,和殷十三一起抬头瞧这一朵朵浮在头顶上的白花。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花瓣细密,营造出了层层叠叠的效果,看起来,就像一朵朵倒扣着的美丽的水莲花。这白色,才开始确实单调。可是随着花朵的漂浮、旋转,花瓣内部仿佛有什么在晃动。花瓣开始放出些光彩来。光彩闪闪烁烁,“倒扣睡莲”的色泽便越来越好,甚至形成流动的光晕。 光晕拉伸到一定程度,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倒扣睡莲”“嘭!”一声短促轻响。本来窝着的花瓣一刹那间全部往四面伸直。四面皆有的弹出去的力道使得这些“睡莲”刹那间在空中停顿。 接着,便见那些花瓣边缘喷洒出密集的细粉。细粉飞出之后,立刻化为水雾,笼罩槐树下面以萧三郎站立处为中心的三尺方圆。 殷十三站得远,见状大惊失色,连连后跃,方才逃过水雾袭体。 见识过金缕衣的诡异,亲身尝试过奇花谷主奇毒的霸道,一朵朵倒扣的莲花花瓣中喷出的水雾,让殷十三心惊胆战。 即使说“魂飞魄散”,对于他此时此刻的心境,也丝毫不为过。 殷十三知道萧三郎毒门一道不是弱者,可是,这奇幻的武器之中,喷洒出来的这些水雾,到底包含何等厉害的杀机,萧三郎的本事,应付得过来吗? 激烈的忐忑,叩击着很没出息逃在远处他的心房。 殷十三唯恐萧三郎抵挡不住。 抵挡不住奇花谷主手段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且没有好死,绝对都和那些死在金缕衣下的镖师一样,死也死得惨不忍睹。 虽然刚刚认了兄弟,但是,就这么短短一段路的同行,这感情,也绝非路人能比。 萧三郎,整个人都沐浴在奇花谷主倒扣睡莲的水雾下。 奇花谷主的奇花,真的很有创意。这等让花朵漂浮半空,通过晃动让药物融合的方法,他——萧三郎,可想不出来。苗疆来客,做工艺,不如江南或者中原人。可是,苗疆人也有苗疆人的优势。 他插好竹笛,闭上眼睛,然后在这喷洒水雾的睡莲下,双臂舒展。光是露着一颗头在淋,根本就不带劲嘛。萧三郎要把身体尽可能舒展了,让睡莲喷出的水将自己充分淋到了。 这才不辜负奇花谷主的一番厚爱。 水雾落在身上,萧三郎露在衣袖外面的手掌,掌心跃出两团青绿。绿色渐浓,他本人的脸也变得绿油油的。整个人暴露在天光下,不知不觉间好像被刷了一层绿油漆。 百年大槐树的树冠,树叶发出好大一阵响:“沙沙沙……” 一个身着白衣、头顶白冠的人,突然从树顶上掉下来。 这个人的脸被白粉敷满,没有特别明显的表情。可是,瞪大的眼睛和张大的嘴巴,都显示出他内心正在兴起的极度惊惧。 “月圆梦缺、月圆梦缺!是月圆梦缺,真的就是月圆梦缺……”“嘎嘎嘎”的声音很有特色。而喃喃的念叨把他的慌乱表露无遗。 萧三郎吸尽水雾,青衫上面不过淡淡一层濡湿。手臂放下,喷尽水雾失去力道支撑的睡莲纷纷落下。睡莲,呈不规则组合,就落在脚边。萧三郎双手猛地往后一背。脸上绿色转青,青色疏忽皮下一隐。 奇花谷主桑星子脚下一软,人差点跪倒在地上。 殷十三瞧着惊奇,蹿上来。奇花谷主的一双眼珠忽地往他那边一侧。 萧三郎察觉,急叫:“十三!” 殷十三总算机警,腰部凝力,脚顿时在原地站住。上身后倒,十几片边缘磨成薄刃的花瓣贴着鼻子飞过去。后面正跑过去一只狐猴。五六片花瓣削在这只小动物身上。狐猴“吱”了一声,旋即没了声响。 殷十三一个后空翻,贴地又滚出一丈,站起来,掉在不远处的正是那只狐猴的尸体。后背几道浅浅的伤口而已。可是伤口发黑,脓水汩汩流出来。流出来的脓水沾到皮肉,皮肉立刻腐烂。不一会儿,一只体型尚可的狐猴就整个儿成了一滩血水。真正连骨头渣子都不留。 萧三郎横身拦在殷十三身前,奇花谷主双手齐出,不计其数的蜜蜂针犀利飞来,一半被萧三郎用竹笛挡了。另外一半,有的射在天上,有的射入地下,有的飞入树枝草叶。 萧三郎身上扎了点,殷十三也未能幸免。 蜜蜂针上的毒很烈,同之前奇花谷主打出来花瓣上的毒是一样的。萧三郎自顾不暇,却想着赶紧救治殷十三。 放了一条瘾君子在殷十三中针的手臂上,瘾君子爬了三圈便僵硬死去。瘾君子饲养不易,萧三郎拢共带了十余条。又放一条上去,再放一条上去……拢共用了四条,区区三枚蜜蜂针上所带毒质才被完全噬尽。 而这会儿,萧三郎撕开腰部衣裳后,那儿一大块皮肉已经腐烂见骨。 萧三郎急忙运功,吸收毒质,化为内力。肌肤下面绿色浮现,好一会儿之后,再度隐去。萧三郎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殷十三知道,这次化毒又成功。 死去的瘾君子,萧三郎用布袋子装起来,放在木盒空掉的格子里。 殷十三非常抱歉:“真成了你的大包袱。” 萧三郎看着他,露出一丝强笑:“切莫这么说。”低头唏嘘,片刻抬头,转看殷十三:“我从苗疆一路走来,遇到过许多人色,只有十三你,才是让我一见如故的。” 殷十三臊红了脸,抓抓头:“我看奇花谷主拿毒水喷你,吓得都跑了。” 唉,这位仁兄,依然这样直爽。 萧三郎笑意更浓,感慨道:“总比背后捅我一刀强。” 殷十三奇怪问:“三郎之前被人捅过吗?噢,我是说被人暗算——” “那有什么稀奇?江湖之上,与认识的人,以及与不认识的人之间,相互利用之后,再暗暗算计一下,可不是稀松平常!” 殷十三“噢”了一声,接着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萧三郎笑着说:“你莫不是从来没被人暗算过?” 殷十三说:“我不喜结识那些一看就比我精明许多的。” “那么我呢?你认为,我是比你精明,还是和你比较,要愚笨些。” “这个嘛——” 萧三郎抬了下下巴,示意他务必讲下去。 殷十三挠挠头,说:“比起和奇花谷主斗法的经验,我当然不如你。可是,奇花谷主是用毒的,你又是毒门中的好手。你表现得比我强,这说明不了什么。” “你的意思,我是和你差不多聪明。” 殷十三认真斟酌,继而点头。点头之后,他又蓦地笑起来。萧三郎很是聪慧,对他话语中的含义领会得透彻。两个人四目相对,相视而笑。双手第三次交握,共患难之后的惺惺相惜油然升起。 到了黄冈镇,萧三郎才向殷十三解释那些让殷十三纷纷都很惊奇的事。 这时候,两个人已经投宿黄冈镇上的客栈。客栈中等规模,前后三进,左右院落。他们两个人,住,在第二进的二楼上;吃,在最前面的大堂里。 大堂靠后窗一张方桌,萧三郎和殷十三对面而坐。 桌子上,是殷十三叫上来的菜:熟牛肉、酱耳朵、螺丝韭菜外加切开的咸鸭蛋四个。桌子边上一壶酒,萧三郎和殷十三一人一个杯子端在手上,吃几口,殷十三听萧三郎先给他说奇花谷主。 主要指奇花谷主用的那些毒—— “金缕衣嘛,十三你已经领教过。长远镖局里中了这些毒的,都是奇花谷主要一股脑儿全部杀死的。桑星子杀人也看心情,还有两个镖师中了他的腐尸丹。这腐尸丹可以下在饭菜里,也可以下在喝的水中。也不知道长远镖局的人之前到过什么地方,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人却没有注意。十三你也看到,奇花谷主善于化妆,有时候脸上敷满白粉,就像你我在槐树下面看到的那样。有时候,他也可以扮成别人不易察觉的普通人的模样。” “除了腐尸丹之外,那么短时间就能烂一个大疤的,叫什么?” “那个,叫奇花化骨。”萧三郎说完,拿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口。被奇花化骨化出的好大创口正在作痛,使得他忍不住将放在桌上的另一只手五指紧紧捏起一会。 带着些沮丧,萧三郎对殷十三说:“你我兄弟,我也不怕告诉你,自我月圆梦缺神功大成以来,被毒物所伤,今天还是第一遭。” 为避免殷十三立刻便要内疚,萧三郎急忙举起手来,做了阻止的手势,然后解释:“十三你不知我说修炼‘月圆梦缺’神功的奥妙。本来越是中得深的剧毒,最后能够化作内力为我所有,对我功力的提升就越有好处。只是,”说到这儿,他的语调还是不知不觉低沉下去,“桑星子蘸在针上的一点点毒而已,居然能够厉害成这样。”头一低,禁不住沉思。 殷十三听明白了,挑明了说:“怎么,不开心你若制毒,绝对制不出这样霸道的东西是不是?” 萧三郎闻言一笑,点头承认:“对呀,制毒一道,我还不如这位奇花谷主。” 殷十三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菜,菜嚼完咽下,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三郎,你这话说得就差了,奇花谷主制毒,所为难道是医病救人?他制出来的毒,说来说去,还不是要害人?不仅害人,还要害得巧妙,害得精彩,害得让人逃不出躲不过,最后凄惨死去,这是值得人去敬佩的东西吗?不仅不值得敬佩,还要遭人痛恨,得将这种把害人当成乐趣的奇花老妖先出之而后快,方才显出为人的道义。”说到这儿,殷十三眼中露出艳羡:“倒是三郎你的那什么‘月圆梦缺’神功,当真奇妙得紧。什么毒都能化吗?” 萧三郎想了想,不无得意:“差不多。” “鹤顶红、孔雀胆这些,也可以?” 萧三郎点点头。 “哇——”殷十三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004 月圆 洗去厚重白粉、脸色依然苍白无比的奇花谷主,恢复了普通农民的打扮,一声土布短打,踉跄趟过一条河后,便正式踏上可以远离太行山的路。 他走得很急,好像身后有什么让他恐惧的东西追赶他。 可惜的是,在前方,有人已经在等。 一个眉目俊秀的少年,背后呈扇形分列一支总数有三十左右的队伍。少年穿织锦宝蓝色衣裳,其余统一素色灰衣打扮。 少年是主,灰衣人皆为辅,等级高低,明眼人一望可知。 桑星子奔跑到近前才发现,急忙驻足,一双线条尚属分明的眼睛里,因忧急、焦虑而微微泛红的眼珠放射出憎恨的目光。 他要冲! 双手扣了蜜蜂针,手腕一翻,密集如雨飞出。 那少年却不着急,手上一把长剑,抖动间,便幻化出数不清的剑花。桑星子的蜜蜂针被挡住,无一遗漏。少年使完剑招后,顺势手臂往前一送,那把已经沾满“奇花化骨”的剑变成了巨型暗器,激射而来。 桑星子使毒的功夫天下闻名,真刀实枪打斗的功夫却普普通通。 少年的剑,来得迅疾。逃,肯定逃不过去。 桑星子从腰间取出一根杵药用的铁杵来,躬起腰来慌手慌脚把脸和胸腹一起遮挡住。少年的剑,碰了他的铁杵一下,根本就有灵气似的,拐弯加上侧身翻转,利刃如雪,桑星子蓬乱的头发被斩断数缕。 少年欺近身来,手上又多出的长剑招招不离桑星子要害:眼睛、喉头、心脏、小腹——他的剑,使得真叫一个好。桑星子心知肚明,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找不到其他人,能从这个少年手下把自己救出去。 当然,他可以玉石俱焚,拼着被少年杀死,也要毒死这个少年。 可是,桑星子无助又悲伤的是:做奇花妖名声不好听,日子却还惬意。只要完成少年给他的任务,从太行山再回湖州奇花谷,他依然是逍遥自在的奇花谷主。 桑星子被逼得着实没了办法,趴伏地上,驯服道:“并不是我故意想要毁约。实在是有厉害人物来太行山。”“嘎嘎嘎”的声音低哑,叫人瞧不出半分假装之处。 少年将没碰他分毫的剑教给随后跟上来的一名灰衣人,好整以暇回过身来,淡淡道:“莫要欺我,除了本少爷不怕你的蜜蜂针外,整座太行山,还有你桑星子搞不定的人吗?” “确实是的。”桑星子抬起脸来,继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毒门有传说,烦脸罩青气、又可以吸收各类剧毒化为功力为己所用者,那就是毒门的至尊。” “哦?”少年乍然闻听这种说法,不禁眉头微微一皱。 桑星子见他有所触动,急忙膝行半步,头抬得更高些道:“这是我们这些人当中,从古到今流传下来的规矩。见到毒尊,使毒者必须回避。否则,尊者动怒,化毒为惩罚小人的利器。小人道行虽不错,可也没有抵挡尊者爷爷的本事。”说着说着,竟然流下眼泪来。 哦—— 真是鳄鱼也有淌眼泪的时候,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人,就有各种各样的伤心事。 少年微吟,片刻后道:“他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 “你问的是——” “你口中的毒尊!” 桑星子恐惧之色再度加深,身体抖动如筛糠,半晌才说:“三郎。我听同行之人叫他‘三郎’。” “同行的又是谁?” 桑星子说:“‘十三’,扬州来的,擅爪功。” 黄冈镇客栈,休息过一日的殷十三缠着萧三郎问:“三郎,你的意思,你就是毒门第一人。你看你看,鹤顶红多毒啊,你能化,孔雀胆多毒啊,你也能化。奇花谷主的奇花化骨眨眼间能把一只活猴化为脓水,你救治我的时间总比猴子化脓水的时间长吧,结果,不过皮肉里面烂出一个洞。” 萧三郎微微一笑:“那也很痛。” “和命比起来,烂个大洞算什么?” 萧三郎便有些哭笑不得:“那给你烂一个好不好?” 殷十三连连摆手:“那可不成。我不怕疼,却怕死。”瞧着萧三郎又说:“和你交手时,让我突然之间喘不气来的,就是你那‘月圆梦缺’神功吧?说是神功……”下面的话不太好听,他便没说。 萧三郎不以为意,笑起来:“十三你是心直口快之人,怎么突然支支吾吾不爽快起来了呢!” 殷十三受不得激,桌子一拍说:“这可是你让我说的。金缕衣、奇花化骨是毒,可是,那些到底都是桑星子练出来的药,是死物。三郎你的月圆梦缺,是神功,却也是毒功。像让我喘不上气来这种法门,和中了毒是一样的。” “你说的倒是一点儿也没错,所以,我之前不告诉你我的名号,怕你不喜。”萧三郎举止风雅,说出话来,也礼数周全。 殷十三被噎住,咂了咂嘴最终还是放弃抨击萧三郎的想法。 两个人在大堂吃早饭。 早饭吃罢,殷十三问萧三郎:“你说你从苗疆来,到这太行,马上还会去哪里?” 萧三郎说:“我要找一个人,没找到之前,哪里都要去哪里也都可以去。”看殷十三:“你呢?你昨天和我一样路过小树林,行侠仗义想替惨死的长远镖局镖师报仇,如今已经知道杀人的是谁,今天还要去追杀他吗?” 殷十三想了想,说:“我倒是可以这么去做。但是——” 萧三郎等他话的下半截。 殷十三老脸一红,虽不好意思,但还是坦白:“我是怕自己没有本事杀得了他。” 萧三郎一听,顿时“哈哈”大笑。 他们到底还是约好了去追奇花妖。因为桑星子残害无辜,不管出于侠道,还是毒门当中也有不可滥杀无辜的规矩,他们这两个人,最终都是要先除之而后快。 从百年大槐树下面开始,跟着瘾君子飞奔了半天,最后来到一条河边,瘾君子茫然转圈不再前进。 萧三郎把瘾君子拈起来收好,然后叹息一声:“瘾君子怕水,桑星子过了这条河的话,它就追不到。“ 殷十三想到昨天桑星子可是认出了“月圆梦缺”功,“那么,三郎你倒是说说看,你的老底,他是不是都已了解了呢?” 萧三郎说:“大概吧!” “因此,他才想出这种躲避瘾君子的方法。” 萧三郎认真思忖,点点头:“极有可能。”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萧三郎坐在一棵倒伏的大树上,耐心瞧殷十三在原地走来走去。殷十三走了好一会儿,突然双手一拍,高兴地说:“我晓得、我晓得了!” 且说在黄冈镇南有一个山神庙,下午时分,庙里走进一伙山贼。他们穿着颜色各不相同的短装,背上刀枪剑戟也松松垮垮。进庙后,冲坐在神像右侧的三人随便躬身,唱了个诺。其中一对夫妇模样的当中,女子挥挥手,让大伙儿找地方坐下。 山贼们奔波了大半天,这会儿正是埋锅烧饭的时候。煮了一大锅黄豆焖野猪腿,香喷喷的,一群人围着盛豆子又抓猪腿肉啃。夫妇模样的人里面女的就对旁边那个须发雪白年过花甲的老者说:“太叔公,你要不要也吃一点?” 太叔公闭目不答,手伸到腰上摸了个褡裢过来。褡裢里面有炒米,太叔公就以此为食。 妇人碰了个软钉子,一肚子不开心。有求于人似的,只能撇撇嘴,接过丈夫递过来的蓝花大碗,一点儿也不斯文大吃起来。 吃着饭,妇人问手下:“还是没查到桑星子到底藏在哪个地方吗?” 手下人七嘴八舌道:“嫂子,林子这么大,难找啊。” 丈夫说:“素芳,奇花谷主是个危险的人,要我说,找也找了,走个人场。没找到,那最好。” “最好你个屁!”妇人啐了当家人一口,接着骂道:“我班素芳倒了八辈子血霉找你这个窝囊废的笨蛋。走什么人场,你以为我就是走走人场,才找那个桑星子吗?紫金剑神丢在了太行山,就算我们不巴结着去找,你以为,这事儿过去,我们会落什么好?江湖上,以后谁还承认你丁承四这个阴阳离合剑的传人?我班素芳也会因为跟了你这个窝囊废,而彻底没戏唱。” 丁承四嘟嘟囔囔,大概意思:“没戏的早就没戏……” 班素芳气得要命,一脚踹他屁股蛋儿上。 山神庙外面传来一阵人欢马嘶。丁承四很想表现,抢在班素芳前面跳起来。班素芳揍了他肩头一下,丁承四让开道路,让老婆先过去。 山贼们跟在男女当家后面,一窝蜂拥在庙门口。 一个胖子跌跌爬爬从外面滚过来:“大当家、二当家,祸事来啦、祸事来啦!” 班素芳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让他好生站住,厉声问:“什么祸事?” “玄门、玄门的人……” “玄门!”班素芳那张做惯了贼只剩泼辣气的脸顿时一白。再看胖子,一条赶得上寻常人一条大腿的膀子上,刀劈出来血槽,张开得如同平白长出来一张老大的嘴巴。深可及骨,鲜血淋漓。 再往对面看去,嗬!十几匹马停下来,一堵墙似的。 005 太行 十丈之外,穿青衣的萧三郎先攀上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接着,手脚伶俐的殷十三也攀过来。 两个人距离不算近,但也不很远。林子里此刻欢腾,两个人说话还是很避忌。 耳朵靠着嘴,殷十三埋怨萧三郎:“我带你去找桑星子,碰到人了,你倒是跑得比我快。” 萧三郎哂笑:“太行山里果然还有其他人要找桑星子。这些人和咱们目的是一样的,碰到问题,当然要过来看一看。” 殷十三说:“你知道太行山这般山贼为什么对桑星子感兴趣吗?” 萧三郎摇头。 殷十三凑着他的耳朵说了四个字:“紫金剑神!” 萧三郎第一次听这四个字,下意识回头看他一眼。殷十三努努嘴,示意那边已经闹起来。萧三郎狐疑不定,只有再把头调转过去。瞧山神庙那个方向。 班素芳蹦到骑马的那些人面前,叉着腰大声叫骂着:“仗着是名门大派就这么了不起了吗?我们在太行山,也算太行山的主人。玄门门主送给剑庄庄主的紫金剑神,到了这儿,据说被桑星子那个老妖怪给劫走,我们一尽地主之谊要替你们给找回来,有什么不对!” 这番话,解了萧三郎心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疑惑:“噢——原来这些人要找桑星子,是因为怀疑他劫了长远镖局押送的镖。” 殷十三听怪不怪,嗤笑道:“桑星子用毒那么有特点,你一看便知,其他人有见识当然可以认出来。” “那紫金剑神又是什么?” “玄门门主送给剑庄庄主的礼物。” “玄门?” “嗯!” “还有剑庄?” “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大门派。” “原来如此——”萧三郎初来乍到,细细咀嚼,略能体会。 骑马的人当中,为首的是个穿沉金色大氅、长一部美髯的中年人。这个人很不屑于和班素芳讲话,只对后跟上来的丁承四说:“太行双剑,念你们对鄙门主和剑庄庄主尽心,此事到此就作罢了。奇花妖人杀死长远镖局镖师,劫走紫金剑神这件事,鄙人会替鄙门主分忧。” 班素芳气恼地说:“你就这么不把老娘放在眼里吗?” 美髯中年人冷哼不答。 “崔守信——”班素芳直呼他名讳。 萧三郎和殷十三身处美髯中年人后方,看不见这个人的脸。但是,既然班素芳都已经直呼此人名字,这个叫“崔守信”的家伙怕是忍不住。 果然,跨下马踱了一个来回,崔守信蓦地把悬挂马鞍桥旁的兵器给拔出来。 那是一把刀,一把让刚刚那个胖子挂彩的后背大刀。 崔守信飞身下马,持刀进攻。大刀在他手上“呼呼”生风,三下两下便把逼迫得手忙脚乱、惊呼连连。 老婆吃亏,丁承四暂且就做不成窝囊废,拔出兵器来加入战团。 太行双剑,顾名思义,班素芳和丁承四两个人都用剑。这一点,算起来和他们山贼的身份实在不匹配。因为剑乃兵中君子,山贼做的却是打劫之类的事,和“君子”可是半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这两个人虽然不成气候,本事施展出来倒是有模有样。丁承四使一招横削,班素芳马上接一招挑势;丁承四接着玉带围腰,班素芳就手腕颤动连抖剑花——架子端得正,招数也算大气。 可是,到底两个人山贼做久了,没有沉下心来好好把功夫练练好。双战玄门崔守信,两把剑都击中崔守信的刀多次。崔守信刀不停顿,逢攻击必反击,太行双剑没捞到半点好处,被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斗到最后,崔守信也懒得再跟这两个人纠缠,就用一招力劈华山,我劈我劈我劈——劈得班素芳和丁承四的剑合在一起,两个人都拼了老命阻挡他,直到一起屈膝跪在地上。 旁边响起来一个声音:“崔总管,放了我的两个徒孙吧?” 是那个老者! 崔守信刀势停住,丁承四和班素芳连滚带爬躲到老者身后。 班素芳一如既往聒噪:“太叔公,快替我们做主。” 老者叹息一声,说:“太行山阴阳离合剑传到今天,已经一点成就都没有。”瞧瞧不争取的徒孙,叹息:“你们只知道耀武扬威占山头。”抬头对崔守信说:“不才老朽,用还未完全失传的阴阳离合剑来接阁下的招吧。” 崔守信不想和一老者发生打斗,温言道:“老丈,你该劝你的徒孙回去把功夫练练好才是,不是顺着他们,也掺和到不必要的争端中来。” 老者说:“我知道玄门门主要捧剑庄庄主,一尊紫金剑神,代表的根本就是鹊起武林的剑庄庄主日后的名声。唉,想那上官剑南,曾经不过长江十六堂口中一介渔民,去了苗疆一趟,仗着他人的势端了凤凰山凤凰教主的老窝,逼得凤凰教主和一帮凤凰教徒无路可走,死的死、亡的亡,他自己反而趁势成就了一番事业。” 崔守信一听,脸顿时拉下来,说:“老丈,我敬你是个老人,可你这样说话真正不地道。” “怎么不地道?”老者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从一把破剑鞘里抽出一把表面已经不太光亮的长剑,接下去,“以前没有听过‘剑庄’这个名字,这几年却叫得响亮。上官剑南不仅开宗立派,用‘剑’给自己长脸,玄门门主是他的岳丈,还要送他一尊紫金剑神成就他‘剑神’名声。”说到这儿,老者持剑而立,对崔守信说:“我乃阴阳离合剑门下第四代弟子,‘剑神’的名字,老朽那是想都不敢想。不成器的徒孙丢了门派的人,我只是要替他们把脸捡回来。”一语说罢,手臂抬起。长剑平指,全然一副大家之姿。 殷十三聚精会神看着,突然感觉身边不对劲。扭过脸来,只见从认识开始就没脱离过儒雅风姿的萧三郎,那张俊秀的脸变得很是狰狞:眉头紧皱,使得眉尖高高竖起,眼睛瞪得异常大,以至于眼球都突出来少许。鼻翼翕张,鼻孔里正喘着粗气。嘴巴里面牙齿咬来咬去。 这是怎么啦? 殷十三急忙轻轻碰他,并放柔了声音呼唤:“三郎、萧三郎。”眼前一花,萧三郎已经从树上跃下去。 萧三郎的轻功不错,飘然落地姿态轻盈。落地就往玄门和太行两派缠斗的圈子迈去。 殷十三唯恐他吃亏,连忙跟上。 来到缠斗圈边缘,山贼和崔守信随从都看着圈子里面老者和崔守信,他们竟然没引起任何注意。 萧三郎目光变得越来越阴狠,他走到离玄门人马特别近的一个地方,撩衣摆先行坐下。 殷十三惊疑不定跟在一旁,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啦? 所谓阴阳离合剑,双剑合璧乾坤相承,原本颇为厉害,丁承四和班素芳的师父阴阳道人中年逝世,留下丁承四和班素芳这两个不肖子弟,只知道纠集一班匪类打家劫舍,疏于练武便把功夫费了。而老者,却比阴阳道人更长一辈,剑法造诣比起阴阳道人尚有不如,可比丁承四、班素芳却又高明太多。 崔守信是玄门总管。玄门乃北方第一大派,大总管往下,每一个分舵皆有总管。到崔守信这儿,一层一级下来,崔守信的地位已然不是很高。对付丁承四和班素芳还行,和老者对阵,老者起势之后,只和崔守信正面对了一招,接下来,双手合拜,礼敬来宾,阴阳离合剑单人使动的剑法便施展开来。分手臂,长剑颤动向前挺刺,这叫“迎面来风”,跨步向侧,长剑横削,这是“一剑沧溟”。长剑回转,剑尖向前,足不动身不摇,只让长剑点三点,丁承四和班素芳认得这一招,起身大喝:“凤凰登极!”太叔公三点,全部点中崔守信的咽喉。崔守信大惊失色,仰身后倒,太叔公人往后退,剑在身前,自曰:“阴阳互易。”之后左侧旋身,手挽剑花,丁承四比班素芳对本门剑法更精通些,叫出来:“两极生悲!”太叔公剑柄朝外,横肘一推,刚站直身体的崔守信被撞得打了个趔趄,差点一跤摔倒。 但见人影晃动风声不断,一招招阴阳离合剑源源不断使出来。太叔公神勇,丁承四和班素芳就越发感觉本门功夫着实不赖。聚精会神看,从第一招“迎面来风”到第六十四招“亭皋叶下”,每一招每一式都没遗漏。而等第六十五招使出来,班素芳突然叫了一声:“咦” 这不是刚刚过去的那一招反过来的嘛?“亭皋叶下”从上往下,这一招从下往上,步伐、身法都一模一样,只是左右颠倒了一般。 丁承四一拍大腿,叫道:“阴阳离合,原来这就叫阴阳离合。”阴阳道人教他们功夫时从未说过,原来他们学习的每一招剑法全部可以反过来再使。正的是阳,反过来为阴,连在一起所以叫阴阳离合。变化细微处当然奥妙,更为难得的,阴阳交换使用,神奇诡异,让人捉摸不透又防不胜防。 太叔公将正过来六十四招反过来六十四招全部使完,长剑陡然一顿,密集不啻于风雨的剑招顿时风停雨住。 崔守信白白做了太叔公给太行双剑这两个不成器东西演示剑法的工具,头昏眼花被手下人扶住,稳定心神后,忿忿道:”你们、你们……你们给我等着!” 太叔公人老,脑子还没完全糊涂。先是对崔守信一揖,然后对崔守信说:“崔总管,今天其实就是借你的手,教训我这两个不肖徒孙而已。紫金剑神被劫,崔总管果真不需要太行剑派帮忙,我和我这两个不肖徒孙立刻趋避便是。“ 班素芳正觉长脸,如何甘心退出去,大叫:”太叔公,不可以!“ 老者横她一眼,冷冷道:”你倒是认为你现在的道行,找得了奇花谷主,又杀得了奇花谷主?就算跟在崔总管身后,保护了紫金剑神,剑庄庄主上官剑南就会谢谢你巴结了他吗?” 班素芳悻悻,颓然不语。 萧三郎却从端坐的地方站起,走过来。出现在玄门和太行派之间,崔守信、太叔公和太行双剑皆愣了愣。 萧三郎先问太叔公:“老丈,问你一件事,你所说昔日的凤凰教,教主是叫肖静瑶吗?” 太叔公不晓得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个多管闲事的青年,不想给他难堪,温言道:“正是。” 萧三郎又道:“凤凰教十三年前曾经北上,想要先征服江南武林,在一统中原,有没有成功?” 太叔公的脸色严峻起来。 崔守信、班素芳和丁承四对这段过去的武林旧闻都不熟悉,可是“征服江南、一统中原”,这是多大的说辞? 班素芳刚想唠叨:“什么玩意儿。”被丁承四一把捂住嘴。 崔守信不想听这群不上档次的江湖散人胡说,拂袖欲走。萧三郎脚步横跨,伸手单单将他拦住。 006 梦缺 “不许走!”换了一副面孔的萧三郎,目露凶光恶狠狠看着崔守信说,“适才我都听到了,凤凰教,被叫‘上官剑南’的剑庄庄主给端了,你是玄门的人,玄门门主乃是那个剑庄庄主的岳丈,我有没有说错?” 崔守信仗着玄门在武林中一向势力广大,只觉得这个人不太对头,却完全没把萧三郎放在心上。 萧三郎问话的声音有些凄厉。 崔守信倒吸一口凉气,提足精神怒喝:“是又怎样?”还没把“闪开”二字说出口,他用来拂开萧三郎的手便被萧三郎抓住。 崔守信吼道:“放手!”胸口一紧,萧三郎已经一掌击上。 殷十三很好奇“月圆梦缺”化毒救人之外,正儿八经攻击人时该是何等模样,这下他可见着了。 萧三郎一掌挥上去,吸收了诸如“奇花化骨”等各类剧毒后化出的内力直穿而出,侵入对方体内。仿佛一团绿雾笼罩上去,崔守信全身肌肤迅速变色,绿惨惨,人一倒地,迅速变得乌黑。 好像被火烧过了一样,张开嘴巴后露出来的牙龈都成了黑漆漆。 殷十三吓坏了,跑到旁边呼唤:“三郎,你这是做什么?”却阻挡不住萧三郎接下来的杀戮。 “砰!”想要奔跑的一匹马前胸中了一掌。马性激烈,尚且撂前蹄嘶鸣了一阵。可是一声嘶鸣未了,便即倒毙。萧三郎乍然陷入疯癫,见人便拍,马来便打。崔守信带来的十几骑,眨眼工夫被杀得一干二净。死去的人和畜生,每一个皆成乌黑颜色。林子里面,黑漆漆的人尸和马尸纵横,犹如刚刚经历火烧。 萧三郎却没宣泄完突如其来的愤恨,张着双臂冲着天空大喊大叫。 “啊——” 叫声远远地传出,竟饱含了说不尽的沉痛与悲愤仿佛。 对阵崔守信还很镇定的太叔公,这下子小腿打晃,连声对丁承四、班素芳说:“快走快走快走!” 班素芳也识得厉害:“是是是,太叔公!” 山贼们稀里呼噜跟在后面,跑得就差屁滚尿流。我的妈呀,夜路走到了绝对会遇到鬼。打家劫舍这么多年,第一次碰到这么厉害的主。一招就被送上西天,还要死那么惨。 桑星子? 噢,直接不能管! 紫金剑神? 去他妈的,还是一起回家各自洗洗睡吧! 江湖水太深,深得原来的他们只看到表面泛起的波纹而已。以为崔守信就是难缠中的难缠,现在看来,难缠的,可不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崔守信。就连太叔公都吓得脸变色,那个凶神恶煞一般的青衣人,真是多看一眼也不能啊! 山神庙前活着的,除了萧三郎,就只剩下殷十三。 还记得一早出来找奇花谷主为什么。 殷十三呆呆看着一口气杀掉十几个人十几匹马的萧三郎,等萧三郎的情绪略微平缓,喃喃道:“你,我,是不是忘记互相交代什么?” 第二天,萧三郎骑着毛驴往南行走。他孑然一身而来,如今又要孑然一身而去。 凤凰教,原来真的已经没有。不仅仅是在苗疆消失,在江南,在中原,都已经没有这个教派的存在。 他找到太行派的那个太叔公,问得清清楚楚:凤凰教主肖静瑶死在了断天崖,据说是追随夫君而去。 肖静瑶有夫君了? 这还是萧三郎有生以来听到的一次好大好大的大笑话。那个女人怎么会喜欢上男人?她那么高高在上,那么不把世间迥异于她的任何人放在眼里! 什么样的男人才能俘获住肖静瑶的心,还让她什么都不要,跟着一起跳悬崖而死? 当然,这些并非萧三郎最在意。 萧三郎最在意的是“她”—— 那个在某一个明媚的早晨,春天的气息弥漫在山野林间时,突然出现在采药路途中的“她”! 路上鸟语花香,景色优美,蜿蜒流淌的小溪边,一棵树的后面猛然出现的那张青春而又明媚的脸。浅浅的眉毛下面,那双大大的眼睛,一下子就映入他的心。后来的岁月里,他就从来也没忘记。 “三哥、三哥!” 她总是爱这么叫。早晨穿透云层的霞光也没她那么耀眼,林间吟唱的百灵也没有她活泼。 他喜欢上她,深深爱上她——蓝凤儿,一个拥有秀美绝伦的脸庞,窈窕多姿的身段,更有百灵鸟儿一样动听的歌喉的苗女。 虽然后来他知道,他被她骗了。 萧三郎辨识百草、炼制药物,在南疆很有名气,蓝凤儿实则是来学艺。学得差不多,便消失无踪。像是一团缥缈的雾,进入灿烂的阳光后迅速便会蒸发。 在蓝凤儿消失的日子里,他曾经试了一百二十多种足可致死的剧毒,不知道是可惜呢?还是该庆幸呢?关键时刻总是自救过来。 认识肖静瑶就在最后那次死去活来。 大概是他用毒自救的本领让肖静瑶觉得震惊,肖静瑶格外开恩,让他和蓝凤儿相见。 肖静瑶之前是凤凰教的圣女,蓝凤儿从萧三郎身边回来后,肖静瑶就凭借蓝凤儿炼毒的本领顺利坐上教主之位。这是一个很傲慢的女人,傲慢到认为世人不配看见她的脸,所以一直用镂空的银面具挡住脸直到鼻子下面,面具在嘴唇哪里形成弧度,因为要说话,要吃饭,所以勉强露出了嘴唇开始到下巴这一小截。光是这一点,萧三郎隐约也瞧得出,他的蓝凤儿固然是难得美丽的人儿,比起这有着妖媚的眼睛、精致的嘴唇和小巧下巴的肖静瑶,还是很有距离。 那时候的他,永远也不会想到,十多年后,那个美丽而又傲慢的肖静瑶居然追随一个男人跳崖死了。 要去征服江南、一统中原的女人,确实占领了江南长江流域八大寨,后来又重创中原门派十余个,甚至打武当,“神音谱心咒”神技,杀了有武学界有泰山北斗之称的紫阳道长。 最后,她还是死了。 她死了,凤凰教的教众哪里能活? 难怪他十三年出关,踏遍千山万水也没找到一点关于凤儿的消息。 他会发狂,完全是因为极具了十三年的期待突然一遭落空。为什么要练月圆梦缺?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这样一个浑身是毒迥异于常人的人?在这过程中,他受了多少孤独,经历了多少愁苦,又被多少剧毒折磨得死去活来——突然告诉他,都白受了…… 肖静瑶死了! 凤儿也没了? 殷十三和他分道扬镳。因为殷十三觉得,原本认为本事虽然诡异但是人却儒雅谦和的萧三郎,实则是和桑星子差不了多少的大恶人。如果再混在一起,萧三郎再杀人,他不知道,该是阻止呢?还是要和萧三郎血刃相见。 殷十三这么重道义,轻情谊,萧三郎心里没有怪责,反而敬佩。 十三是个好汉子,杀了玄门的人后,萧三郎势必要成为玄门的敌人,也许还会成为和玄门有关联各类小门派的公敌。十三和自己厮混在一起,有害无益。 离开黄冈镇后,信马由缰走了十几里地。太阳有点大,萧三郎觉得口渴。巧了,路边有茶棚。他就走进去。 要了一碗茶。 闻了闻,香气中混着些苦涩的味。萧三郎没多想,就唇喝了一口。嗯,虽然清甜中确实带着苦涩,提神醒脑的功效倒是不错。仰起脖子,“咕嘟咕嘟”把一碗茶全部喝完。 咦,怎么耳朵后面连着整个舌头,都麻酥酥的。不好,头竟然也在发晕。支凉棚的大爷“呼”掀了草帽,萧三郎只看了一眼,眼前已开始金星飞舞。 坏了,吃了江湖经验不足的亏,他在这儿中了招。 整个人都要变成一滩烂泥似的,头脑却还努力思考了一下。月圆梦缺功能化天下毒,唯独不是毒的药化不掉。比如:蒙汗药! 萧三郎从苗疆一路走来,警惕的同时又非常低调,没有惹过事,更没出过事。没想到才放肆了一次,就遭人暗算。不仅仅是阴沟里面翻大船这么简单,对他用蒙汗药,而不是毒药…… 想不下去了,头太晕。 支凉棚的大爷把贴在脸上的假眉毛、假胡子一起撕掉。 哦,居然是个比自己年纪还要小很多的少年。 萧三郎想再提一次内力,胸口空荡荡,四肢百骸一点力气都没有。那少年走上前来,轻轻一推。杀死玄门十几骑的毒尊,死鱼一样摔倒在他脚下。 007 洞中 哒、哒、哒、哒…… 单调的敲击一下又一下响起在耳朵里,把沉醉在**药力里的萧三郎渐渐吵醒。知觉渐渐回来,手脚还没法动,眼睛里产生的疼痛让他撕心裂肺。 “啊——” 坚强并不输于殷十三,却挡不住毒药在这里发生作用,使得萧三郎不得不发出困兽一般的嘶吼。 疼痛刺激着意识迅速恢复,他的手渐渐摸出,自己身体下面的乃是坚硬的岩石。有人在上方敲击,声音清脆响亮。肌肤的知觉恢复后,隐隐感到森森凉意。 这在山洞! 丢失的记忆,被很快捡回。 萧三郎清晰地记起一个假扮老者的少年,那碗放着蒙汗药的茶。能想到用**来对付他,这个少年真不赖。不过,还晓得往眼睛里滴毒药,让他功力运不到这儿,化不去毒质。这种阴狠的手法,怎么都让他想起密林里害死长远镖局二十余人的奇花妖。 桑星子这个妖人,和那少年是一伙的吗? 睁不开眼,努力想动一动,疼痛都要辐射到头脑所能察觉的最敏感处。清醒过来的脑子甚至产生了幻象,一个个曾认识又记得的人,影影绰绰在恍恍惚惚间冒出来。 凤儿—— 肖静瑶—— 练月圆梦缺时住的吊脚楼,吊脚楼那边总是向自己唱山歌的另一个苗女—— 要把疼痛抓出来! 把疼痛抓出来! 萧三郎颤抖着手,在身上上上下下摸索。他要摸索一把随身携带的小刀,然后刺到太阳穴中。这样,比练功时还要厉害十倍的疼痛就可以停止。 凤儿既然都已经死去,怎么样也无所谓。 但是,一只冰凉的手把他的手抓住,然后又将刀子给抢过去。 桑星子那极富特色“嘎嘎嘎”好像乌鸦叫一般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为什么要自裁?毒门一道的至尊落在我手里,我还没好好虐待,就让你这么死了,我多可惜?” 萧三郎胡乱舞着双手,嘶吼着叫喊:“把刀子还给我,把刀子还给我!”循着桑星子“嘎嘎”的畅笑,一把扑住桑星子。 外面传来“哔哔啵啵”的响声,萧三郎越抓越紧的手指突然停了一停。 只听桑星子狠狠咒骂:“丁翊,你这个卑鄙下流的小人!老子替你背了黑锅,又给你解决了杀玄门总管的凶手。你却这样对付你老子!呸、呸、呸,知道你这小子年龄不大**更小。” “哔哔啵啵、哔哔啵啵——” 原来是干柴在燃烧。 “等老子出去之后,看老子怎么要你好看。”桑星子一边咒骂一边被烟火呛到咳嗽。 一直在嘶吼的萧三郎忽然沉静,他也嗅到了烟火气,并且感觉呛得难受。 桑星子早就停止敲击的墙壁,说明这山洞是死的,出了洞口什么出路也没有。 萧三郎就问:“你难道还有其他方法,让我们俩不被烧死在这里?” 桑星子往里面走了点儿,蹲下来,下面的空气好一些,咳嗽了两声方才道:“会有人来救我们。噢,不!”说到一半,他改口,“严格讲,不是救我,而是救你。” 萧三郎不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桑星子“嘎嘎”笑:“你不是有一个叫‘十三’的好朋友吗?丁翊派人告诉我,他抓到你,放在这个山洞时,我正好碰见他。” 被奇花谷主碰到可不是好事,好在萧三郎听桑星子的意思,桑星子需要用到殷十三,所以,还不至于对殷十三下手。 “我那时候想离开太行山嘛,可是丁翊那个臭小子就是不允许我走。他在道路旁叫住我,问我:有生之年可以杀死毒尊,想不想?想啊,怎么能不想?毒门一道,可以杀死祖宗传下来传说中可以练成‘月圆梦缺’神功的人,这是多么难得又至高无上的荣誉?” 萧三郎胆边恶寒。 毒门一道,“至高无上”的意思原来是这个样子,他还不晓得。 桑星子还在唠叨:“我看见那个曾经和你一起追我的黄瘦子,我就说,我先去找一个人,然后再答复他。追上那个叫‘十三’的黄瘦子,刺了他一针蜜蜂针,又塞给他一颗解奇花化骨的药。” 说到这儿,桑星子不觉有些得意:“丁翊那个小娃娃,剑法得了他师父真传,好是真的好,假以时日,也是江湖上少不了的狠角。可是呢?哈哈,他的心思跟老子比起来,弱多了,弱爆了,他混江湖的本事,没那把剑,给老子提鞋都不配。”堵在洞口大量柴火的燃烧,消耗了山洞中许多空气。加上烟雾滚滚,得意的奇花谷主忍不住抱着胸口咳嗽。 萧三郎也被呛得咳。 殷十三对奇花谷主心有愤恨,怕是会追上来。可是,他是不是会担心自己,一定会追上奇花谷主,然后追到这个山洞呢? 追到山洞,那个叫“丁翊”的少年诡计频出,会不会对他不利? 就算一切都如桑星子所料,殷十三会救自己,为什么,这烟,一点新鲜空气混进来的迹象都没有? 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已经微微能看到一些,几十尺之外,乱舔的火舌好像红色的恶龙。 萧三郎抓住桑星子的手,一点一点举起来。 桑星子被烟呛得难受,瞧了瞧萧三郎的脸,火光映照之下,红得瘆人。 他顿时很放心。 “你想干什么?”即使这样,他还是要问一下。 萧三郎闭着眼睛,说:“为什么不用奇花化骨?” “用奇花化骨,你的眼睛立刻就会成为两个大洞。什么圆什么缺都没用。” “嗯,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萧三郎放开桑星子的手,盘膝而坐道:“你也了解月圆梦缺,知道眼睛血液循环最少,中毒后很难化毒自救。”顶着浓浓的烟呛低头吸了点略微好些的空气,须臾,才道:“是因为怕,是吗?怕殷十三扒开洞口堵塞后,看到眼睛变成两个大洞的我。他性子耿直,会杀了你。” 桑星子一边咳一边“嘎嘎”道:“就是你说得这样。我要在有人来救我后,毫发无损全身而退。我把你交还给殷十三后,等他发现你眼睛毁了,毒素甚至侵入头脑,咳咳,嘎嘎,难得一见修炼成‘月圆梦缺’的毒尊,成了个瞎眼的傻子——迟了,就迟了。咳咳,那样一来的话,咳咳,我就等于杀了你。”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丁翊,到底是谁?” 火光蓦然大盛,燃烧的火舌,几乎舔到距离他们只剩四五尺的地方。差点就落在萧三郎手中的桑星子没来得及回答萧三郎的问话,因为高兴一蹦多高:“来了,终于来了!” 丁翊要烧死他们,绝对不会在火光还很强盛之时,将火堆拉开去。能在这时拉开火堆,使得洞中涌进一阵新鲜空气,从而让火光大涨的,只有那个人! 殷十三! 是的,就是这个爪功练到极好的汉子,先用铁爪将燃烧的柴堆刨开,铁爪烧成了红烙铁,他还拿在手上。因为练功,练到贴在骨头上的皮肉“滋滋”在响。他也没察觉似的。最后,他干脆丢了烧红后拉干柴拉变形的铁爪,徒手,把剩下的柴火给扯出来。 出现在洞口时,他的一双手,居然在冒烟。 视力逐步恢复的萧三郎,一股热流冲进眼眶。人生慢慢路途,走到今天,遇到过几个这样情意深重的朋友? 虽然只是一时兴起结交下的,关键时候,却表现得这样英勇。 桑星子拖着他向殷十三走去,殷十三凝神戒备,让桑星子先把萧三郎从洞中推出来给他。 殷十三说:“我知道奇花谷主你的手段,如果你现在敢对我做什么,我一定抱起柴火来,和你同归于尽。” 桑星子“嘎嘎”笑,抓住萧三郎的手慢慢松开,然后把手转到萧三郎身后。 他是要把萧三郎推出去。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练了十三年“月圆梦缺”功方成的萧三郎,凭着一股意志,早已把眼睛中的毒给化去。 即使是“奇花化骨”,萧三郎已经带有剧毒的体质已经可以抵抗一阵子。桑星子滴入萧三郎体内的剧毒,不过叫萧三郎遭受了极其剧烈的痛苦而已。脑筋受到一些影响,稍后出去,调理几日便可。这会儿,萧三郎整个人的行动恢复得差不多。 桑星子托大,已经不把萧三郎放在眼中。 萧三郎回头,眼睛突然一睁。眼皮上的红肿都不见,桑星子得意洋洋之下,都没发现。萧三郎轻轻一掌,已然端端正正印在他的胸口之上。 青气浮现,桑星子带着莫大的不可思议倒在山洞的岩石地面。 殷十三把萧三郎拉出去。 外面,明月高挂,天气分外好。月光之下,殷十三看到萧三郎完好依然,顿时放心。不过,放心是放心,因他之前跟踪桑星子,亲眼看到萧三郎被人带入山洞,桑星子又惊喜万分走进去。万恶的桑星子居然没有趁此良机祸害萧三郎,这让人不觉万分奇怪。 但现在显然不是前去求证到底哪儿奇怪的时候。因为身后林子里,刚离开未久的少年丁翊,正率领人马再度赶来。 抢在丁翊之前的,有好几只猴子。丁翊急速奔跑,来到山洞附近。火光映照,已经让他看清,他刚刚追踪的其实都是什么。 丁翊很生气,飞身上树,杀了一只因有些肥胖而落在后面的畜生。等他落地,在奔近些,才发现:堆在山洞前燃烧的柴堆居然被扒了个洞,这还了得? 丁翊让手下进去查看,得到的结果更让他暴跳不已:没人!二十尺纵深的山洞里,别说要被呛到不行的萧三郎和桑星子,就连桑星子应该折磨萧三郎留下的脓血,也没见一滴。 也就是说,就在他利用萧三郎把桑星子诓进山洞的同时,不知道是萧三郎,还是桑星子,已经埋下了会逃跑的后招。 蒙汗药,是中着玩的吗? 不会!分明就是那个桑星子根本没有当场杀死萧三郎的意思。 008 交心 殷十三和萧三郎一起飞奔逃跑。 没办法,一个抓燃烧木柴时伤了手,一个化毒时费了力。把桑星子诓进洞,准备一石二鸟,既除了抢劫紫金剑神的奇花妖,又杀了害死玄门总管的萧毒尊,那个少年,绝对不是等闲人色。 惹不起,就不要再讲究面子。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前面出现一条河。月光之下,河水清亮。潺潺流动之声,撩动起他们,这才发现嗓子早已干到冒烟。 萧三郎,殷十三,都一起扑到河水里。两个人都拼命喝水,喝饱了,萧三郎仰面倒在河滩上。殷十三把一双被烧坏了的手放在冰凉的河水里浸泡。 河水冲刷过伤手,烧伤的地方好受多了。 萧三郎从河滩上站起来,凝目瞧了一会儿。身体一转,重新走入树林。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他重新回来。 他的手上拿着一堆药草。 殷十三,则用他那双烧出好多水泡的手,在河边洗两只山鸡。山鸡洗完,殷十三直接用手拉开膛,把内脏取出就地埋了。剩下的部分,和上泥,扔在刨好的坑里。上面烧一堆火。殷十三以手枕头,在火堆旁睡觉。 睡到天色蒙明,萧三郎把他叫起来。 萧三郎用石头磨碎了各种草药,混合出一团绿莹莹的东西。用力挤,挤出一滴滴碧绿的液汁,滴在殷十三的手上,烧坏的地方顿时一阵阵清凉。 “好舒服。”殷十三由衷赞美。 萧三郎将挤干了的药草分别裹在他两只手上。 殷十三一边享受草药治疗伤口带来的好滋味,一边感慨:“三郎你要把你这样的本事用在别人身上,多少人会得到你的好处?” 萧三郎为他包又采来的两片宽大的蒲叶,包着,自言自语说:“在苗疆,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殷十三闻言,满怀不相信,“噢”了一声。 肚子“咕咕”叫起来,殷十三便要去移已经烧得差不多的火堆。萧三郎伸手阻止他:“草药还敷着,这种事,我来吧。”移开火堆,用木棍刨开洞,又取出被泥包成一团的野鸡。野鸡外面包裹的泥巴都干透,用力一敲,便即开裂。剥去泥巴,羽毛自然从鸡身脱落,露出下面雪白的鸡肉。 萧三郎把野鸡撕开,递了半个皮香柔嫩的鸡架子给殷十三,自己也拿另一边啃。 啃完了,再啃另外一只。啃这一只鸡时,两个人都没那么饿,便有闲情开始聊天。 萧三郎说:“你知道设计抓住我的那个少年叫丁翊?” 殷十三摇头。 “只是桑星子刺了你一下,又塞你解药,你便知道要跟他走?为什么?是因为本就极为不喜桑星子的为人,想要找机会除掉他,还是,呵呵,想到我?” 殷十三说:“我知道非常举动会有非常意思。桑星子是害人的人,害了我一下,又给我解药,这是有求于我的表示。” “噢!”这个答案来得奇特,萧三郎禁不住沉思,一时无语。 殷十三说:“抓你的那个少年叫丁翊。我看他和桑星子似有交往,他们要联手做什么事情,我当然要跟去看一看。不仅是我,对他们很感兴趣的还有一个人。” “是吗?” “猜猜看!” “我认识?” “嗯。”殷十三故弄玄虚点点头。 萧三郎便认真想。想来想去,自己遇到殷十三之后,认识的唯一会有缜密心思的,除了那个人,也没其他人。 “你说的是太行派两个山贼的太叔公?” 殷十三拿着吃到差不多的鸡大腿,举起右手大拇指,轻轻笑了。 萧三郎也笑。是了,就是那个把崔守信当成给徒孙示范武功道具的老者。在太行一代,和玄门、剑庄、紫金剑神没什么特别联系,也根本没什么兴趣的,除了萧三郎、殷十三之外,怕也只有他。 丁承四和班素芳两个笨蛋,可没这般睿智。 只是,如果太叔公也出面帮忙,丁承四和班素芳也只能搭手做个帮佣。 殷十三说:“那个叫‘丁翊’的少年,把你和桑星子都堵在山洞之后,率人在山洞看守。太叔公见识很广,他说与其强攻,不如智取。他让山贼里一个特别能模仿别人说话的,假装桑星子的声音,在后面林子里高喊:‘你这个狠毒的小贼,以为我真上你的当吗?奇花爷爷头脑聪明,计策白出。你以为你堵住了我,其实我早就寻好了出路。’” “久闯江湖的,丁翊也信?” “信啊,怎么不信?大晚上的,除了山洞烧得亮堂,哪里不是乌漆麻黑?就是再老成上十几岁,也要被桑星子那种很瘆人的声音吓倒。一吓倒,他就要追。不敢一个人追,就所有的人一起追。山贼很精,个个蹲在树上,一个跳出去,另一个接着往旁边跳。省力气,关键转弯转起来那叫一个方便。” 萧三郎听着想着,想着便笑着。 也难为这帮本事不怎么样的贼,仗着地势熟悉,和丁翊那个少年做周旋。想想桑星子吧?会被那个少年挟持,若山贼被丁翊赶上,除了被杀死,哪里还有第二条活路? “猴子是最后放出来的,对吗?”萧三郎逃跑之时,曾飞快掉头去看。 殷十三点头,说:“都是山贼们赖以生存的法宝。自己跑不动,得找代替的。所以被人捻着了,赶回到山洞这边来。” 萧三郎默然。这下子,太行派那帮山贼的人情,他可是欠定了! 埋了鸡骨头,殷十三站在萧三郎身边说:“太叔公说了,玄门,剑庄,都在做沽名钓誉的事。自古,沽名钓誉者确实很多,所以,他才更要帮一帮我们这些暂时还追不到名得不到利益的人。” 萧三郎说:“日后若有机缘,必报答他搭救之恩。” “四海之大,交一个朋友多条路,杀一个敌人堵扇门。想要混得久,并且不横死,少杀人,是正经!”殷十三说着,乜斜萧三郎一眼。 萧三郎垂下头去,片刻抬起,对他说:“杀玄门的人,那是意外。” 殷十三“噢”了一声。 “真的就是这样。”萧三郎目光赤诚,凝视他道:“我是追十多年前北上的凤凰教才一直来到这里。山神庙前,太叔公的话你还记得吗?凤凰教要‘征服江南,一统中原’,我以为她们在江湖上混得很好。” 殷十三不太了解那一段往事,用他的话来说:“十多年前,我还在山野替大户人家放牛。” “我要找一个叫蓝凤儿的姑娘,她是凤凰教主肖静瑶的侍女,我们分别十多年,练月圆梦缺就是为她。” 说到这儿,萧三郎的嗓音哽咽,眼睛里也闪现出点点泪花:“知道这月圆梦缺是怎么练出来的吗?没有那么多制好的毒药,就在深山当中,捉毒虫,放在身上,让毒虫咬。咬上一天,那是绝对不够的,得要整整三年。咬得毒虫咬上来时,自己会僵死,才算有一分基础。我练此功十二年整,每一天过得都是被桑星子毒死的那些镖师临死前体验到的那种日子。桑星子用毒水滴入我的眼睛,我嚎叫,他以为是真的。和百虫钻心比,这点痛,其实能算什么?月圆梦缺功成之后妙用无穷,可是,为了练成,我又要吃多少的辛苦?即使练成,每年皆有一次毒质反噬,那种痛苦,凡人根本不能忍受……” 他的叙述,语气并不激烈。然而伤情之处,大条如殷十三,也止不住动容。 “都是因为凤儿——因为凤儿!我原本想,我一定可以找到她,然后和她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可是,太叔公说了,凤凰教没了,凤凰教主肖静瑶也追随男人死了。肖静瑶都死了,我的凤儿焉何还能活着?” “所以你才……” 萧三郎点头,面朝远方嘘了口气,然后说:“都是因为那个叫上官剑南的剑庄庄主。崔守信是玄门的人,而玄门门主又是上官剑南的岳丈。” “哎!” 这冤冤相报的,果然是剪不断理还乱。 殷十三只有叹息:“那也只能怪和太行派过不去的那个崔守信倒霉,竟然撞到你的手里。” 萧三郎问了桑星子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最后桑星子都没回答他。可是,有些疑问不一定非要别人来解答,就靠自己想,有时候也能想通。 再说,他身边不还有一个殷十三嘛。 萧三郎让殷十三一起帮着想:“太行山这里,如今最大的事情就是玄门门主要送给剑庄庄主的紫金剑神留滞。周成是押镖的,桑星子是劫镖的,你和我,都是误打误撞撞进来的。崔守信是玄门的总管,你觉得,如果还会有人来,而且是针对桑星子以及你我的,会是什么来头?” “剑庄!”殷十三想也不想,脱口说道,“只有剑庄,会对这件事情更加在意。” 萧三郎点点头,说:“没错。崔守信并不是玄门当中级别很高的总管,因为要做‘剑神’的不是玄门的门主。要做‘剑神’的,是那个叫‘上官剑南’的剑庄庄主。因此,紫金剑神会滞留这里,剑庄必然来人。且这个人,在剑庄当中的地位一定不低。” 殷十三举起右手的食指拼命点:“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年龄不大,做事这样狠辣,剑庄当中,地位还不错,噢!” “谁?” “庄主的大弟子,人称‘小落英剑’。” 黄冈镇,那位来自剑庄的小落英剑丁翊,正坐在镇上最大的酒肆,他好整以暇,只在饮酒。 追了一夜,那个毒尊竟然还是跑了。 至于桑星子嘛,之前见了毒尊就想临阵脱逃,后来在他面前表示得信誓旦旦,想要杀死毒尊,最后也没干成。不管为什么,日后相见,他都可以扣桑星子一个“背弃信诺”的帽子。再见桑星子,没话讲,定杀不饶。 好在时间已经差不多,必须要完成的一件事情,据说已经完成了。而他,收到重要线报,也将等来最重要的一个人。 和桑星子比,和那个除了桑星子谁也不知道厉害的毒尊比,分量都要重上百倍的人。 这个人,看成是利用桑星子劫走紫金剑神钓来的一条大鱼,毫不为过。 “小落英剑”早有名气在江南,一战成名于太行山,就看今朝。 009 落英 萧三郎问殷十三:“丁翊被称作‘小落英剑’,那么谁是落英剑?” 殷十三很诧异,瞧着他:“你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他是‘小落英剑’,落英剑当然就是他师父,噢,不!”说到这里,他急忙停住,改口,“剑庄庄主并没有‘落英剑’的外号。只是,十几年前玄门门主招婿,上官剑南用一把剑,以无比精妙之剑法打败了所有前来求情的劲敌。别人那时问:此剑可有名否?上官剑南说:此剑,曰九花落英剑。” 他们这会儿已经走出林子,上了大道。 一边走,殷十三一边继续说:“同样都是用剑,太行派即使出动那位太叔公,只怕也远远不是那个叫丁翊的少年的对手。九花落英剑在江湖上名气响得很,上官剑南用这把剑不仅娶了玄门的小姐,还把沿江的寨子都收了,整合成十六个堂口,人称江南十六堂。总舵在平江——平江堂,也就是我们一直在说的剑庄,声势壮成这样,九花落英剑该有多厉害,你想想都能明白。” 因为步行方向是向黄冈镇,殷十三用怀疑的口气问萧三郎:“你此番回去,该不是要找丁翊那小子算账吧?他害你差点死掉,纵不死,也差点眼睛瞎掉。你要和他拼命?” “不全是。”萧三郎回答很快。 “那是——” 萧三郎略微思忖,告诉他:“在山洞里,丁翊要桑星子死,桑星子说过,他给丁翊背了黑锅。” 桑星子的原话是这样—— “丁翊,你这个卑鄙下流的小人!老子替你背了黑锅,又给你解决了杀玄门总管的凶手。你却这样对付你老子!呸、呸、呸,知道你这小子年龄不大**更小。” 恶毒之情不用赘述,最关键的,那时候桑星子已经笃定萧三郎肯定要变瞎兼得脑残,说出来的话一定正确。 可是,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殷十三也是个很有头脑的人,仔细琢磨,大概想到萧三郎之前已经想到的关节。 “你说得是……”他欲言又止。 萧三郎知道他会明白,点头道:“如果真是这样,玄门门主固然担不起名门正派宗师之名,单说那剑庄庄主上官剑南,欺骗了全江湖,根本就是小人。” 说着话儿,黄冈镇已在前面不远。与此同时,一伙人骑着马风一样从后面赶上来。为首的那个,国字脸,气血很足的缘故吧,一张脸红红的。留着胡子,仓促一看也能看出其修得精美,足见主人讲究。穿着打扮,既不同于殷十三随意,也不同于萧三郎注重儒雅气,藏青色衣裳织锦束腰,外面一件同样以绣花当作镶边的外挂,富贵! 这是这伙人从眼前一闪而过时,萧三郎和殷十三对为首者的第一印象。 这伙人到了黄冈镇,还未进镇,就有另一拨人也从后面赶上来。这一次,自发将自己变成路人的萧、殷二人看得更仔细。 为首的竟然是个女子。 女子大约二十来岁,挽着个坠马髻的发誓,眉眼细长颇具风情。 不过,让萧三郎多看好几眼的是,伴随着女子前行时,一只鸟儿总是亦步亦趋。起先,会以为这是巧合。多看几眼后便会发现,这只鸟,根本就在跟着女子。 一阵极为清淡的花草香掠过鼻端。 萧三郎闭起眼睛深嗅一口,惹得殷十三一旁怪讶:“不会吧,这么快便看上啦?” 萧三郎睁开眼睛,嗔道:“说什么那?” 殷十三努嘴往前一指:“喏,那个女子。”咂咂嘴,“啧啧,是有些风韵。” 萧三郎用力一拱,殷十三脚下一滑,踉跄到他身后。 萧三郎还在嗅空中的气息,过了一会儿才说:“有一种鸟,叫闻香鸟。但凡被它熟悉的气息,哪怕只有一丝一毫遗留下来,都会被它循迹追到根源。”说着,转过头来瞧殷十三,“这是找人的利器。” 殷十三还没从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中缓过神,只能对他眨眨眼睛。 萧三郎便带着他,假装路人从那正合二为一的一伙人旁边走过去。看到路边出现一片正在开放的黄花,后面便是树。两个人不着痕迹走入黄花地,又藏在树后面。 从黄花上面望过去,梳坠马髻的女子已下马,招招手,后面一个人被押上来。富贵红面人看起来挺满意,躲在黄花后面的萧三郎和殷十三却都大吃一惊。 那个被押到红面人面前的,不正是那个让人一提,就忍不住牙痒痒的江南奇花妖吗? 那么狠毒又很厉害的奇花谷主,居然也能被抓? 都曾在桑星子手上吃过大苦头的萧三郎和殷十三四目相对,怎能不面面相觑? 闻香鸟要找谁,他们这下子算是知道。可是,这个红面人也找桑星子,准备干什么? 为紫金剑神? 果不其然,红面人旋即就问:“紫金剑神现在哪里?” 萧三郎和殷十三又互视一眼。 这个问题的真实答案,除了桑星子,他们算是知道得比较多。紫金剑神现在哪里?左不过太行山肯定没有。 但是桑星子人落在他人手中,桑星子又会怎么回答? 桑星子擅使毒,这会儿既不用金缕衣,也不用奇花化骨,是因为有什么克着他? 闻香鸟只闻香,不解毒。 有闻香鸟的女子,用毒一道,难道比大名鼎鼎的江南奇花妖还要厉害? 桑星子没有回答红面人的问题,红面人一掌结结实实抽在他的脸上。桑星子笑,红面人就继续抽他一个耳光。两个耳光抽完,红面人自己不打,让手下人动手。 一只玉手竖起来,优雅地转一圈,那只带花草香的闻香鸟就跟着这一圈的轨迹飞了一个来回。 桑星子摔倒在地上,看着前来打他的人目露凶光。 带着闻香鸟围着自己手转圈的女子嫣然一笑,则自顾柔声唱起一首小曲儿。 小曲儿很是好听,特别像殷十三家乡的风味。歌词殷十三不懂,什么“可采莲”啊,什么“鱼儿”啊,“莲叶”啊。 但是,桑星子眼睛的凶光被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服,是无奈。殷十三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怎么的?像桑星子这么毒辣心肠的人,居然能流出叫人心猛地一动的泪水? 殷十三问萧三郎:“三郎,你惯会拽文。那个女子唱歌,歌里说得什么内容?” 萧三郎说:“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桑星子是江南人,奇花谷在长江中下游,哪里多长莲叶。莲叶,怜也。这拨人,势必抓了他的家人。” 这么一说,殷十三恍然大悟。他要出去,萧三郎一把把他抓住。 “十三,你要做什么?” “拿人家人做要挟,我看不惯。” “看不惯你也得忍。” “为什么?” 萧三郎竖起一根指头,让他噤声。向外面看去,桑星子趴在地上,开始“嘤嘤”哭泣。 桑星子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红面人耐着性子听,听他翻过来掉过去念叨了足有五十几遍,气得忍不住向天翻白眼。 那女子瞅着桑星子,一张肉嘟嘟颇迷人的嘴巴两边嘴角往上一挑,一朵妩媚的笑容露出来。俯下身,她用柔柔的声音说:“桑星子,我们都是江湖上混的,你劫了长远镖局的镖,就等于做了剑庄庄主上官剑南的敌人。做了上官剑南的敌人,却又要和我们保持距离,你这意思,是不是不想想要和全江湖为敌呢?” 她的声音可真好听啊,好听到一向对人没有好意的桑星子也止不住目露倾慕。 桑星子抬起半截身体,喑哑道:“我怕——” “噢?”听他开了心扉,女子很高兴,往前探的身体又靠上去些许。突然,她的衣襟一紧,桑星子一把抓住她,然后从地上跳起。 “当啷——”金刀脱鞘的声音当空传来。红面人二话不说,挥动一把金背大刀向桑星子砍来。 他的刀,宽四寸,长四尺四,超常尺寸,挥起来人如猛虎下山,刀像泰山倾倒。桑星子哪是对手?看了一眼,就吓得丢了那女子,抱头鼠窜。而红面人刀势依然不止,紧随其后猛地一劈。没有劈到桑星子,可是那一阵刀风,已经扑到桑星子后面。从后脑直穿而下,后脑头发飘起,后背衣服绽裂,腰上犹如为实物劈中。那一刹那的感觉,桑星子觉得自己一时之间已经成为两半。 躲在黄花后的殷十三脱口而出:“好霸道的刀啊!” 萧三郎也唏嘘:“真的很霸道!” 耳听马蹄声又起,黄冈镇里,听到传讯的小落英剑丁翊骑马而来。 010 屠魔 小落英剑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位红面人。两个人见面,丁翊轻蔑一笑,睥睨:“杜伯扬,人称屠魔——” 小落英剑,瞧年纪,不过十八九岁。 红面人却已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这等轻视的口气,即便是旁观的萧、殷,也忍不住由心底里生出不忿。 萧三郎冷哼一声,低语:“他就对他的九花落英剑那么自信?” 殷十三也生气地说:“若打得过,也便罢了;打不过,哼!” 耳中听到丁翊对屠魔杜伯扬说:“桑星子是劫长远镖局镖的人,他现在落在你手上,长远镖局的镖,是不是也被你抢去了?” 杜伯扬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冷冷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上下打量丁翊,猜到什么,问:“你是剑庄的人。” 丁翊颔首,想听听为什么这么快做这样的论断。 杜伯扬冷笑:“玄门门主燕弘我也见过,虽然送一尊紫金剑神大有吹捧溜须之嫌,可是倒也算得上坦荡侠义。只有剑庄的人,才和庄主上官剑南一样,尖酸促狭。” 丁翊被说得脸发白,萧三郎和殷十三却觉得很爽快。 杜伯扬还没说完:“我明明连那紫金剑神还没看见,你说我抢了你的紫金剑神,你不尖酸,你不促狭,谁又当得起这些赞誉?”话音未落,眼前剑光闪动,十八九岁的丁翊已持剑而来。 本来,这会是一场极有意义的较量。诚若萧三郎所说,丁翊就是十分自信自己的剑法。九花落英剑,出道便在玄门打败了天南地北来的二十多位青年俊杰。他们当中,有的是出自名门的好手。 屠魔杜伯扬又是什么人? 这个人,甘陕道上马贼起家,成名的那一天起,就是道上出了名的双手沾满鲜血。年轻的时候,脾气暴躁性如烈火,和自己凡是不对付的人,必签生死状,必出刀杀死。现在年近四十,闯下了这个“屠魔”的名头。 你瞧他的打扮,就知道这个人钱道上混得很不错。 因此,造成了江湖上虽有许多人对他怀恨在心,又偏偏没有那个本事:论武功,屠魔杜伯扬是甘陕道上出了名的高手;论势力,马帮做了十几年都做大了,轻易谁敢去惹? 而丁翊呢,打定主意惹的,偏偏就是他。 玄门门主打造紫金剑神,赠送剑庄庄主,为的是成就剑庄庄主“剑神”之名。当江湖上有许多人不想眼睁睁看这样的事情最后成为现实,屠魔杜伯扬必然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 奇花谷主,普通人谁也对付不了。 最后来抢紫金剑神的,必然是他杜伯扬! 丁翊认定自己一定可以像十几年前的师父大挫众英豪一样,在这黄冈镇,打败杜伯扬,噢,不,最好将这个有“屠魔”之名的恶人斩杀于剑下。 那时候,紫金剑神就是他抢夺回去。 师父正名,他也名扬天下。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杜伯扬和丁翊已然交手,两个人各尽本领准备厮杀一场,天突然变了。狂风大起,黑云瞬间遮住整个天空。明亮的白天,忽地变成乌漆麻黑的夜晚。萧三郎从树后冲出来,殷十三尚不明所以,当也紧跟其后。 桑星子扣了一把蜜蜂针,要扔丁翊。丁翊早在狂风刮起的时候,防到他人偷袭,纵身后跃很远。丁翊走了,他就胡乱扔了一把往杜伯扬那个方向。杜伯扬挥刀阻挡,然而胳膊上还是中了两下。 萧三郎瞅准了杜伯扬所在地方,冲过来,一掌拍在杜伯扬后背大椎穴上。这儿是死穴,同时又是灌注真力最好的地方。要么死,要么生,杜伯扬先是大惊,继而一股热辣辣的真力灌注进来,流经手臂之后,热辣感触碰到手臂上中了蜜蜂针后产生的麻痹感。手臂开始有痛觉,接着,殷十三在萧三郎的指示下:“起针!”一掌拍下,杜伯扬手臂内蜜蜂针受到真力所激,飞出体外。 大雨,打散了原本要纠缠不清的一帮人。 丁翊跌足不已,可是天公不遂人愿,这也真没办法。 萧三郎对杜伯扬说:“紫金剑神,就是一个圈套。你快跟我走吧?”杜伯扬不认识他,但是,刚刚命被他从鬼门关救回来。只犹豫了片刻,杜伯扬就很干脆说:“好!” 萧三郎让殷十三跟随杜伯扬一起招呼杜伯扬带来的手下,自己殿后,撤出黄冈镇。 桑星子趁乱跑了。这个老妖怪,他还趁乱带走了舒瑾。 舒瑾,就是那个梳着坠马髻、温柔而又妩媚的女子。她有闻香鸟,可是,她没了,别人怎么再去找她? 雨后,第三天下午,萧三郎带着殷十三,后面还跟着必须要跟着他们的杜伯扬——三个人终于来到山里面一条山体从中裂开然后形成的峡谷中。萧三郎托着一个花草香囊,那只闻香鸟在前面飞一会儿之后,就会飞回来。啄一啄香囊里面的花草饲料,然后继续往前飞翔。 对于萧三郎比狗还要灵敏的嗅觉,殷十三表示无比佩服。只是闻了一下而已,就知道每天和闻香鸟在一起的舒瑾姑娘,身上会有怎样的香气。闻香鸟食香,食完香后,就识得相同的香曾经流经过哪里。大雨倾盆,是冲到了所有的痕迹。雨总会停吧,停了之后,只要他们可以找对舒瑾姑娘曾经走过的地方,闻香鸟就可以带他们一路找下去。 这会儿,就是闻香鸟找到花草香的时刻。从香囊上飞开去的闻香鸟,目标明确往前飞,一会儿过河,一会儿绕过山道。最后,他们到达幽幽谷中一块甚是平整的地带。 “救命啊、救命啊……” 呼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萧三郎、殷十三和杜伯扬一起四顾去望。杜伯扬先找到。一棵高高的树,舒瑾被绑在斜生出来的大树叉上。 三天未见,舒姑娘花容着实憔悴。原本整理得非常好的头发全散了,发丝胡乱披在背上,有一些还粘在了脸颊。想必那天淋了雨,又给桑星子押着走了这许多路来到这里,衣服也脏兮兮。 杜伯扬最怕的是,这三天两夜里面,桑星子会对她做出什么不轨的事。在黄冈镇外,桑星子已经表露过对舒瑾的好感,美女当前,君子还会控制不住行动。更何况恶贯满盈的奇花老妖?这样一想,杜伯扬奔过去的脚步便有些急。 刚到树下,脚下突然一空,声名显赫的屠魔,居然落在了奇花谷主桑星子挖好的坑里。 这个坑真的好大,大到杜伯扬落坑之后,铺在表面的地皮被杜伯扬扯动,四周覆盖住的稍微坚实的部分被一并扯落。萧三郎、殷十三也跟过来的嘛,于是,三个人就一起被扯落坑中。 这么一来,三个人倒是放心下来一件事。那就是,被桑星子掳走三天两夜的舒瑾,肯定没有受到桑星子任何恶劣的对待。因为四顾下去,这一下子能把三个人装下去的大坑挖得高度远远超过一丈。桑星子不仅自己废了老鼻子劲,附近山民也被抓过来帮忙吧! 至于那些山民挖完坑去哪里,目前只有桑星子知道。 杜伯扬、萧三郎和殷十三落在坑里,靠轻功直接飞上去,很难。而假如要在土洞的边缘寻找着力点,哼哼,桑星子早就替他们想到。高度几乎要达到两丈的这个大坑,密密麻麻布满了,全是沾过糯米浆的金缕衣。 那一颗颗金色的小颗粒,在阳光能够照射到的地方,闪闪发亮,非常可爱。 可是,当杜伯扬听萧三郎和殷十三解释,这金缕衣其实有多可怕。三个人面面相觑,全部失去主张。 这么多的数量,想必是桑星子压箱底的全部存货。 这摆明了根本就是要把三个人逼到死的架势。 桑星子知道月圆梦缺厉害,可是,月圆梦缺再厉害,当毒质多到使上全部月圆梦缺功力也抵挡不住,曾经被月圆梦缺化去的毒质就会重新还原回来。金缕衣的毒,加上原本就集聚在萧三郎身体里的毒,群起而攻之,该是如何惨烈的下场?那会是让人体验最最深刻人间炼狱的滋味。到那时,被这样多数量金缕衣毒死的人会明白,之前死在桑星子手上的人,临死前的痛苦都算什么? 不就烂了肺吗? 或是挠烂了浑身的皮肤? 亦或是很快被化成一滩水? 如果全身的血肉和骨骼都被绞烂、吞没,偏偏大脑还来不及反应,还醒着,那结果,会怎么样? 哈哈哈—— 是不是太惨绝人寰? 是不是十分恐怖? 萧三郎把这些话剖析给杜伯扬和殷十三听,还补充一条:“被封存的金缕衣都练成了一片,只要沾到一点活物,就会全部扑过来。” 大胆如殷十三,闻言浑身一震,连忙往他身边缩了缩。 杜伯扬也惊骇变了颜色。 “那该怎么办呢?”两个人一起问。 萧三郎摊摊手,表示:就眼下,我也没有屁的办法。 想要逃出生天,唯一的办法就是期待三天前那样大的暴雨。暴雨冲刷,最能稀释荡涤掉玷污人间的秽物。冲走一部分金缕衣,小部分金缕衣萧三郎就可以凭功力对付。 但是,桑星子会让他们等到这一时刻吗? 树上的舒瑾姑娘不停地向他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一条很粗大的蝮蛇被绳子固定在树上,蛇的毒牙,离舒瑾美丽的脖子就只有一寸。舒瑾是吓坏了,为了使那条绳子不被绑绳子的人割断,她只有先为保命冲他们高呼“救命”。 杜、萧、殷能怪她什么呢? 一个姑娘家,受了三天折磨,还被一条毒蛇威胁着,不想自保,那就不正常。 萧三郎说:“一条毒蛇沾了金缕衣,再碰上我们,我们一样会得到主动去碰这些金缕衣的下场。” 殷十三顿时叫起来:“那不就等于,只要奇花老妖扔活的东西下来,一只不够扔两只,两只不够扔一堆,我们立刻就会死翘翘?”萧三郎没反驳,那就表示肯定。 “这个老毒物!”殷十三嘴上没说出来,肚子里可是“断子绝孙生了儿子以后也要没**”之类的话全骂了个遍。 这世上还有比这个家伙更毒些的人吗? 什么毒蝎魔,什么点点红,什么百花女,大概加起来也不如他一个人毒吧。 可是,再怎么骂,也不能阻挡即将惨死的厄运。殷十三听到大坑上面似乎传来动物的嘶鸣,萧三郎刚刚告诉他的事情即将发生。 杜伯扬、萧三郎和殷十三,无一例外,心里都被满满的恐惧撑得没留下半点空隙。 011 少年 动物的嘶鸣确实在响,可是,旋即响起,就是桑星子那独特的带着“嘎嘎”声的惊呼:“啊——” 那恐惧程度,不亚于被凄惨的死亡威胁的杜、萧、殷。 一个少年的头探进坑边来。 眼前出现的,是一张很可爱又很漂亮的脸。杜伯扬和殷十三都油然而生赞叹的心情,同时倍觉喜欢。萧三郎却没来由的,刚刚舒缓些过来的心,狠狠一震。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少年,斜飞的眉、漆黑的眼,都让他初步拥有清朗俊逸的气质。只是这眼的形状,这唇的形状,萧三郎觉得眼熟。 噢,不! 绝对不可能! 凤凰教的肖静瑶是苗女,这儿可是太行山。 肖静瑶早就追随丈夫死了,太行山里出现的少年,怎么可能和她有关系? 必是巧合,巧合而已。 萧三郎稳定心神,突然,他又发现一件让他惊骇无比的事。 少年的手,扒在了土坑的边缘。抓破了糯米汁,破碎的金缕衣颗粒中的金丝迅速攀上他的手。 威胁了他们许久的情状,在一个孩子的身上清晰呈现。整个土坑的金缕衣,一颗连着一颗,连珠破了。满坑的金丝,仿若活物,游走着,全部扑向那个趴在土坑边的少年。 萧三郎情急之下,来不及再想,便要往上攀越。土坑壁光滑,怎么上?殷十三虎吼一声,豁出去了,挥舞手爪,瞬间,在土坑壁上由下至上,抛出来一列土窝。 最高的土窝离地约有九尺,够了! 萧三郎顺着这些土窝,爬上土坑。 殷十三的手,沾到了金缕衣。金缕衣爬上他的身后,很熟悉啊,这疼痛。殷十三滚倒在坑底,冲着坑上面的萧三郎喊:“救那孩子,救那孩子……” 萧三郎心如刀绞,咬咬牙,又返身过去。 杜伯扬抽出随身的金刀。不过,没地方让他下手。金缕衣行进的速度很快,一眨眼就爬满殷十三全身。杜伯扬想要砍掉些什么,还有什么可让他砍得呢? 一辈子杀人无数早就无惧生死得他,扔了金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殷十三疼得死去活来,呲牙咧嘴安慰他:“杜大哥,咱别劳这个神……你看我,今天就是,哎呀……那个,死了……等二十年,还是、还是好汉一条——”想说“三郎或许回得来,回来就可以救你”,这舌头都爬上金丝了,疼得抽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杜伯扬也义气,与其看他痛死,干脆,拿刀杀了他算了。 刀碰上去,自个儿不免也要沾上毒。哎!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死就死了吧。 一念到此,杜伯扬俯身便把落在地上的刀捡起来。 正要砍,头顶上“呼”一阵风响,刚刚那个少年从顶上掉下来。 掉下来后的少年并没有被金缕衣缠到要死的迹象,依然眉毛斜飞眼神清凉,一张线条分明的嘴巴嘴角上翘,竟然还带着笑。 不是看殷十三都疼那样了,杜伯扬也好,包括殷十三自己,都会怀疑桑星子留下的金缕衣是不是失了效? 少年蹲下来,将殷十三的手拉起来,放在自己手中。钻入殷十三体内的金缕衣,疯了一样往他身上爬,爬啊爬,全部集聚到少年胸口部位。少年胸口那儿,好像有一个可以把金缕衣吸进去的洞,不管多少金缕衣,只要爬到少年胸口部位,全部吸走。 没多会儿,殷十三身上的金缕衣全部转移干净。 少年站起身来,拍拍手,往上一跃,手足在殷十三跑出来的土窝里先后点了一下,整个人轻巧如一只小鹰,翻飞出去。 殷十三动动手、动动脚,真不可思议,全没事啦。 杜伯扬也瞠目结舌,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幻。 他们一起爬出土坑来,土坑外面,见识了少年吸收金缕衣“神技”的萧三郎,一般惊讶到爆。 三个人迅速集聚一处,六只眼睛,瞧将过去。 少年奔到一个灰衣中年人身边,亲亲热热叫了声:“义父!” 中年人拍拍他的头,然后对杜、萧、殷三人说:“三位,此番可受苦咯——” 再说小落英剑丁翊,黄岗镇外,一场大雨,走了杜伯扬,让他非常不甘心。好在原本就冲着剑神之名想要沿途一探虚实的中原武林人士,对离开甘陕马道前来两河一带的这位“屠魔”很感兴趣。相互之间飞鸽传书,使得许多人最后纠结在一起。大家一致公推丁翊为首领,由丁翊带领,散布太行,搜寻屠魔杜伯扬。 太行山的峡谷里,救杜伯扬、萧三郎、殷十三离开土坑的那个少年,跟着他的义父——那名灰衣人,带着杜、萧、殷以及萧三郎从树上救下的舒瑾姑娘,一行人来到谷中的山民家。 灰衣老者付给山民一锭银子,让山民腾两间房,并整些吃的,然后,舒瑾去其中一间房休息,杜、萧、殷三人和灰衣人以及那名少年一起。 房间里有炕,灰衣老者让杜伯扬和自己一起炕上坐,萧、殷二人搬凳子,少年很黏老者,依依靠靠挨在老人身旁。 杜伯扬、殷十三和萧三郎都很侧目这位少年,但是三人之中,只有萧三郎瞧少年瞧得十分专心。 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却生长得这般骨骼清奇体态修长,一张脸更是难得的端正好看:方额头尖下巴,一双眼睛灿然生光,鼻梁高挺,下面的嘴巴竟比舒瑾的还要再秀气些。嘴角还是之前看到的,微微上翘,使得它的主人面相上带有喜气。 因为萧三郎看得太过专注,灰衣老者便先对他说:“这位兄台,你曾经见过我的天儿吗?”习惯性的,提到少年的名字,便抬起手来摸摸少年的头。 少年笑起来对他说:“义父,我都很少出门。” 灰衣老者目露慈爱,回以笑容。 萧三郎说:“能否请贵公子把衣服解开让我看一看?” 杜伯扬、殷十三闻言,顿觉唐突,不由自主之下,分别瞥了萧三郎一眼。萧三郎置若未见。 灰衣老者微怔,凝目萧三郎良久,回头让少年站起来:“把衣服解开,给这位大哥看看。” 少年很听他的话,站起身,将腰带松了,然后掀开外袍。 一块配饰被从里衣拿出来,壶形,上方有些装饰,细细分辨,乃是翅膀以及昆虫触角的形状。乌沉沉,随着光转,会有黄色反光。 灰衣老者一瞬不瞬,倒要看看这个穿青衣的青年最后有何说法。 而萧三郎,却没半点心思去注意他。 壶状腹部蜂形配饰——这不会就是凤凰教历任教主必定会佩戴的玄蜂灵配吧?玄蜂灵配出自于苗疆,在瘴气深重毒虫云集的地方,受天地之精华,兼百般机缘巧合经万年才成,本身硬比精钢,与此同时,最秒指出在于,此物无需任何外力,便可化天下毒。 如此稀罕的东西,一向都是凤凰教镇教之宝,怎么会在一个少年身上? 萧三郎拧眉的样子,足见他是晓得这块灵配的来历和奥妙。 灰衣老者的眼睛里掠过忧色,继而和煦的表情一改,坚毅的目光,渐渐从眼睛里透射出来。 少年说:“这个大哥,你认识我戴的这件东西吗?” 萧三郎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由自主发生颤抖。 萧三郎迅速撇开脸,眼中水光一闪,被灰衣老者捕捉到。灰衣老者的眼神,顿时温和许多,并柔声问道:“小儿的配饰莫不是勾起了兄台伤心的往事?如果可以把在下当成朋友,不妨说一说。” 萧三郎吸吸鼻子,转过脸问:“你也是苗疆的人吗?” 灰衣老者果断摇头:“从未踏足过。” “孩子唤你为‘义父‘,孩子的亲生父母——” 灰衣老者眼神又是一凛。 杜伯扬和殷十三都瞧出端倪,杜伯扬急忙插口对萧三郎说:“萧兄弟,他们家事,我们还是不要随便问的好。” 殷十三附和:“是啊是啊。”殷十三身中金缕衣,万般危险之际,少年救了他。救命之恩,对于他这种刚烈的人来说,那可得杀头来报。和萧三郎认识在先,萧三郎也曾救过他——他也救了一次萧三郎——情感上,殷十三的心已经不知不觉往少年那里偏。 他们的提醒,萧三郎充耳未闻。萧三郎拧着眉,一直在想。想了老半天,他对灰衣老者说:“我听闻,某处断崖上曾有一对夫妇殉难,殉难的夫妇,他们是无后而终呢?还是,最好曾经留下孩子?” 这话问得,好生隐晦。带着玄蜂灵配的少年固然懵懂,杜伯扬、殷十三这两个老江湖,四目对望,面面相觑,不知道头脑还算不差的萧三郎到底说个啥。 灰衣老者呢? 他的表现可就让人万分玩味。 他先默默地盯着萧三郎,盯着盯着,如同碰到了一件难得碰到的好事情。他笑了,转问杜伯扬:“杜大当家——” 杜伯扬一怔。 灰衣老者说:“屠神之名响彻西北,杜大当家率人入两河一带,道上的人又有谁能不凝神呢?” 杜伯扬先遭小落英剑丁翊的鄙视,后来又被桑星子害得,差点在这座山里丢了性命,入两河之行,一路固然需要谨慎,短短几日,危险就受了两重。“大名响彻”一说,这会儿提起实在让他汗颜。杜伯扬连连自谦:“老夫鲁莽,老夫鲁莽。” 灰衣老者却说:“大当家虽未能得到善名,但在下闻听,和江湖传闻有所不同。大当家人在西北,对人讲究恩义,痛恨小人钻营打孔。与人与事,若行得正走得直者,大当家必奉若上宾。假如坑蒙拐骗,落到大当家手上,杀伐决断也从不留情。大当家的名虽‘恶’,恶的得都是那些叫人恶心的小人。在下雷冲不才,只会心中充满敬仰。” 灰衣老者,原来叫雷冲。 012 交情 杜伯扬从西北来,对西边的人事知晓得极多又细。 雷冲? 山西大同府,有一个出了名的富贾,不就是叫雷冲? 灰衣老者颔首:“不才,正是在下。” “噢——”杜伯扬闻言,失声大叫起来,“那么,沈——那个,小飞,不就是您……” 雷冲脸上浮出一层哀伤:“是啊,大当家说得可真是一点儿也没错。” 聪明人说话,千言万语只在一瞬。杜伯扬和雷冲眼神交换,只有片刻,却过了千言万语。 杜伯扬和雷冲年岁相当,突然之间,他竟然倒头向雷冲拜下去。 殷十三很奇怪,萧三郎也很奇怪。 “天儿”在旁边眨眨眼睛,不晓得:义父、大当家这是怎么啦? 杜伯扬被雷冲扶起来,一双虎目泪水充盈。雷冲说:“十几年了,过去的那些事情早就成了烟尘。” 杜伯扬说:“您老从山西销声匿迹之后,我一直都探听不到任何消息。” 雷冲说:“我去了江南。” “什么?” “你很惊讶是吗?” 杜伯扬想了想,叹气道:“最好的选择就是这样。”打哑谜一般。 沉默片刻,杜伯扬问雷冲:“老爷子如今在那里寻求安生了呢?江南?” 雷冲点点头。 杜伯扬这才又继续打量“天儿”。 “天儿、天儿——”他口中念着,尔后看着雷冲问:“小公子全名是什么?” “天儿”清脆的声音回答他:“倚天,程倚天。禾木程,义父说好男儿得携长剑以倚天万里。” “喔,是啊,正是倚天万里须长剑——不过,”杜伯扬突然疑惑,问雷冲:“怎么是姓程呢?不是应该——” 又是一段哑谜! 雷冲笑眯眯说:“这其中的变故,日后容我细细向你解释。”目光一转,看向萧三郎,问杜伯扬:“大当家,这位兄台和你一起来的吗?” 杜伯扬说:“萍水相逢。”瞅了萧三郎一样,以自己多年积攒的识人经验,用力点点头,然后说:“如老爷子所说,伯扬只结交懂恩义之人。” 雷冲闻言,顿时吸了一口气。 他在决策。 决策中的他,目光又落在殷十三身上。 殷十三不傻,站起来说:“在下扬州殷十三,和老丈的义子一见如故,日后只要攸关小公子的事,老丈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雷冲用力一拍炕上的小几,欢喜的表情溢于言表。他不避众人,喃喃道:“我到此处,原本就是为了一个人,想不到啊想不到,一下子让我得到三个人。”对萧三郎说:“萧三郎萧兄,你认识我儿的灵配,毒门一道,你当是好手。” 殷十三插嘴:“奇花老妖用压箱底的金缕衣对付他,您说他厉害不厉害吧。” 雷冲一听,明了:“你说得真是一点也没错。” 殷十三捧了萧三郎,萧三郎自然也要捧殷十三:“我这位十三兄弟,手上功夫厉害得很。如果不拼使毒,我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雷冲点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最难得的,二位非是兄弟,却胜似兄弟。” 杜伯扬问雷冲:“老爷子刚刚说为我而来,怎么,我到两河界内太行山,竟然真的只是中一个圈套?” 见雷冲露出微微诧异,萧三郎代替杜伯扬向雷老爷子做解释:“大当家已经知道桑星子根本就没劫什么‘紫金剑神’,长远镖局镖根本就是空的。” 殷十三说:“长远镖局的人死在金缕衣之下,前后三天内,三哥从没动过镖车,有紫金剑神的话,取走紫金剑神的就只能是桑星子。可是三哥又说了,桑星子对他说自己只是替剑庄的‘小落英剑’丁翊背了黑锅。” 丁翊是剑庄的,剑庄的人不会去偷要送给剑庄庄主的东西。 那么还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呢?答案就是:紫金剑神,根本就不在长远镖局的镖车内。 一番演绎很精彩。 雷冲微微一笑,说:“能发现这些,说明你们都不傻。” 可是,让杜、萧、殷都觉得想不通的:瞒天过海送真的‘剑神’不奇怪。可为什么偏偏是桑星子来布这个迷局? “上官剑南就不怕日后真的剑神到了江南后,世人会说他为了一个‘剑神’的虚名,不惜和桑星子这样的人联手?”问话的是杜伯扬。 “那也要他的真正的目的就是这座剑神才对!”雷冲说着从炕上站起来。这会儿,屋子里的格局已经变成雷冲在前,小公子程倚天紧紧跟随在侧,杜伯扬、萧三郎和殷十三尾随后面。 所有人都在听雷冲指点:“剑庄庄主上官剑南,加入八大寨就得到去凤凰山的机会,去了凤凰山就找到游说各大门派的机会,各大门派帮他灭了凤凰教,他去玄门娶了玄门小姐,然后回江南就收服八大寨,又建立可以让他开宗立派的剑庄。”说着,回神注视杜伯扬:“伯扬,你真的就想不明白?” “可是……”杜伯扬还是想不通,“这紫金剑神一出,我必定就会从甘陕赶到两河?” “你受过一个人的恩。” “啊?” “奇怪吗?” 杜伯扬倒吸口凉气,说:“自然!” 雷冲冷冷一笑:“如果不是这么机密的事情辗转到了他的手上,他怎么敢这样大张旗鼓,还说动玄门门主陪他一起玩这一把?”顿了顿,道:“伯扬,相比起来,你为人还是太简单。” 杜伯扬被说得难堪,一张原本就红的脸这会儿更是涨得充满了血似的。咬牙切齿踯躅半晌,他才说:“我就不信,以我四十年的功夫,连一个小落英剑都打不过。”目视雷冲,气愤,“怎么,老爷子居然认为我在说谎?” 雷冲没有立刻接话。笑了笑,他从杜伯扬身边走过去。抬着头,看窗户那里,雷冲稍有些出神,然后才说:“九花落英剑究竟有多厉害,我光是对你讲你根本就没法想象。你不是那个小落英剑的对手,不仅你,你这两个新认的兄弟也打不过他。” “不可能!”心直口快殷十三,代替杜伯扬和萧三郎冲口说出真心想说的话。 他说完后,萧三郎愤愤不平的声音才跟上来:“雷老爷子,丁翊才多大?半大个孩子,我,十三还有大当家,竟然都不能成为他的对手?” 面对他们的责难,雷冲不慌不忙。雷冲招手让程倚天离自己更近些,尔后,扳过程倚天的身体,让程倚天面对他们仨。 “伯扬、三郎、十三,我这个义子大不大?” 杜伯扬、萧三郎都没开口,殷十三接茬:“不大。” “你们仨各接他几招。” “哈!”那三个人受了侮辱,异口同声揶揄。 雷冲说:“不要看不起年纪小的人,我这天儿本事厉害得紧,不止能佩戴玄蜂灵配这么简单。” 萧三郎白了一张泛青气的脸,很不高兴说:“雷老爷子,你这是瞧不起我等。” 殷十三虽感激小公子救过自己,可是辛勤学艺,快三十的人了,让人说得连个小孩子都比不上。这鸟气,还真咽不下去。 眼看双方要闹僵,还是杜伯扬气量大。杜伯扬低头想了一想,对雷冲说:“这样吧,老爷子,明天我们就在这山中,一一和倚天小公子对打。别说几招,我们每个人都让他十招,拢共二十招内,只要倚天小公子不落败,我们仨,你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好不好?” “好不好”,这个问题不仅问雷冲,也问他身边那俩家伙。 “你说好不好?”殷十三难得玩一回滑头,把烫手的芋头扔给萧三郎。 萧三郎看看程倚天,想想程倚天衣服里那块腹部如壶的玄蜂灵配,下定一个决心,用力点头说:“好!” “他好我就好!”殷十三连忙接上。 雷冲露出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淡淡道:“都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小公子程倚天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起往外走。 这家的主人,又给这父子俩在不远的人家找了一间空房。这一夜,舒瑾一人独居,杜、萧、殷从旁保护。雷冲和程倚天公宿一屋。山间星移斗转,倏忽日月更替,鸟鸣啾啾之中,一轮红日爬上枝头。雷冲带着程倚天出来,杜伯扬、萧三郎、殷十三连同恢复精神的舒瑾跟随着,一伙人结伴,一起来到山间空地。 013 神技 阳光,还没那么强烈。此刻的山间,青雾浮动如仙人美丽的纱衣。 刚刚十三岁的少年公子程倚天,穿一身月牙白衣裳,凌风而立。山风,微微拂动他束于脑后的头发,那张精致好看的脸稚气未脱,漂亮的眼睛里,眼神却以不脱沉静。 这真是一个不平常的孩子。 杜伯扬怀着杜伯扬的心思,萧三郎怀着萧三郎的心思,不约而同,他们心里都这样想。 萧三郎要下手,下不了手。 杜伯扬也和他想得一样。 殷十三瞧瞧这二位,答应了雷老爷子又忌惮名声受损,踌躇纠结,整整衣襟,迈上一步道:“还是我先来,领教小公子的本领吧。” 说好要让十招。前十招,程倚天打出的乃是最普通的众家拳中的拳法套路,来来去去不过仙人指路、猴子望月以及黑虎掏心等等。杜伯扬、萧三郎站在旁边,看着,笑而摇头。他们和殷十三——三个人都一起想:“就是这样的身手而已,雷老爷子竟然让这个小孩子来做挑战?” 殷十三、萧三郎相信杜伯扬,杜伯扬信任雷冲本是山西富贾不假。可是,大概是无奸不商吧,曾经给自己挣下好大家业的雷老爷子居然满嘴胡话,这一点,让人在感激、倾慕之余,大大不以为然。 十招已过,殷十三高喝一声:“小公子,你可要当心咯。”伤口早已结痂的双手弯曲成爪,“呼”的向程倚天抓去。 这可是殷十三日后赖以成名的绝技,用在兵器上时叫“锁兵决”,离开兵器单用手爪,叫“锁喉决”。七七四十九路招法,每一路都有多般变化。若全力施展,大凡本领差一些的,无论怎样,喉咙都要被他抓住。殷十三自幼练功,十根手指,连石板都抓得进去。人的喉咙被他抓住,一扭即断! 因为对手是程倚天,他刻意悠着,出招时,细微处变化也少了许多。可是,接下来,让他奇怪的事发生了。 锁喉决招式可繁可简,但是,不管如何删减变化,对付一个只会普通众家拳的小孩子,三招以内不能抓到喉咙附近,这实在很不应该。殷十三的手臂被程倚天格挡住,第四招、第五招、第六招分别都加了力道,多了变化,脚法增多,十根手指也翻飞如花,却依然没法突破。 之后,他们还对了一掌。 程倚天年纪小,殷十三不敢用强。可是,双掌对上程倚天的双掌,殷十三的掌心好像被什么托了一下,所着不多的力道犹如打在一团棉花上迅速不见踪影,接着,差不多力道的反击直冲而来。 殷十三大愕,脱口高叫:“好家伙!”没等他退开一步以求把架势拉开,程倚天一条右腿弹出,踢在他的左边胯骨上。 杜伯扬、萧三郎皆看得明白,殷十三也委实吃惊。想要反击,以及来不及。对方第二招连绵而来。 这一下子,杜、萧、殷三个人六只眼睛一起瞪到很大。程倚天反击的第二招,左爪跟进,小手臂连转三个半圆,招数不老,右脚落地,左腿便已绷直,踢向殷十三小腹。殷十三好像被人迎面打中一拳似的,这手法,这招式,分明就是熟悉无比——“采叶登云”。这招使罢,下招该是“别有乾坤”。腿功是给爪功做铺垫,踢腿既是防止他人进攻,同时也占领了绰绰有余的战场,和前招连成一气后,第三招“飞指摸金”就要出来。说是“摸”,摸上了就完蛋。殷十三侧过神来,闪过这一“摸”的同时,企图反击。不妨对方早洞悉他的动作,头一低,仗着体格小竟然从他腋下穿过去。手指一探,殷十三右边脖子大动脉被程倚天拿住。 未脱稚气孩童的声音脆脆道:“十三哥,你输了。” 放开殷十三,程倚天一个筋斗翻到雷冲身边。体态轻盈落地稳健,衣袂飘起,人如林间降落的一只小苍鹰。 殷十三鼻子都快气歪了,大喝:“你偷学我的本事!” “采叶登云、别有乾坤、飞指摸金——都是殷十三爷锁喉决里的招法,尤为可气的是,这些招法,他刚刚才用完,程倚天这个小鬼头竟然立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又加诸于他身上。 萧三郎拦住暴跳如雷的殷十三,森然对雷冲说:“雷老爷,该不是事先就摸好了我们的底,我们会什么,小公子都已经了若指掌了吧?“ “这怎么可能?”雷冲矢口否认。 “那怎么——”对于殷十三而言,救命之恩是大,可是盗师学艺,那也是武学界的大忌。就算是亲爹,也没法原谅。 杜伯扬比他们耐心要好些。杜伯扬认真想了想,对雷冲说:“莫不是他的功夫,小公子已经完全练成?”而这一点,他也几乎没法想象,太不可思议了!程倚天才多大? 雷冲处变不惊,说出来的话却简洁而又犀利:“在这个世上,有些人,天生就为某些东西而生。” “比如他……”杜伯扬接。 “没错!”雷冲的目光傲慢中带着坚定,坚定里还流淌着隐藏于深处的哀伤。 萧三郎不服气,要战。杜伯扬一把拉回他的身体,大喝:“够了!” 萧三郎哪里会怕,冷冷道:“不是说人人都可以战吗?我还没上,大当家也没打,倒是一起先认输?” “你打不过的,不仅你,还有我,我们和十三一样,都不是程倚天小公子的对手。”杜伯扬冲着他的神情非常威严,说出话来更是掷地有声。 事已至此,杜伯扬转身对雷冲说:“老爷子,我已经相信三天前如果没有那场大雨,我必定败于小落英剑丁翊手下。丁翊确实是为杀我而来。” 殷十三和萧三郎却还是愤愤不平,根本不能接受他们俩大人、竟要一起败在一个小孩子手下的事实。 雷冲说:“伯扬,剑庄的人肯定你会来两河的事,还有,你一定会败在丁翊手下的猜想,以及你、三郎和十三都不是天儿对手的理由,一起都说了吧?” 杜伯扬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抬头对萧三郎和殷十三说:“三郎,十三,在解释这一系列问题之前,还是由我先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的主角呢?不巧就是区区在下。”因程倚天始终懵懂,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杜伯扬瞧了瞧雷冲,雷冲目光一转,看到了一个身材瘦削的黑衣人。这黑衣人就如鬼魅一样出现在雷老爷子身侧。 雷冲对他说:“带公子先到处转转去。”黑衣人便向程倚天招手。程倚天最听义父话,黑衣人招手,他向黑衣人走去。 黑衣人带小公子离开。 杜伯扬才开始讲述—— “那还是多年前,我才接管马道上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马帮不久。那时候,马道上像我手里马帮那么大的组织总有五六个。我们相互对峙,相互争夺地盘,又相互争斗抢生意。 我手下有个老二被两个大对头收买,一次生意成功之后,庆功宴上,他给我下了酸软香。这酸软香很厉害,人服用后一盏茶功夫就会软成一滩烂泥。好在我对吃食极为精通,大碗肉的味道放了酸软香后会有轻微改变,这瞒不了我的舌头。老二拼命又想敬我酒。我感觉不对,推桌子站起来。老二猛然把端在手里的杯子往下面一摔。” 接下来的事情,镌刻在年轻的杜伯扬的记忆,成了无法磨灭的印痕。因为二当家当场就被他砍死了,而对他非常忠心的两个当家却在对头率人一拥而入之后,为了保护他,最后被乱刀砍成肉泥。 喷射的鲜血,噩梦一样纠缠日后的他好久好久。 而他自己,也中了十几刀,勉强逃到外面,酸软香的药劲上来,他最终还是倒在路边。 不远之处,就是杂乱的脚步和凶猛的喊杀。 杜伯扬手脚酸软,神志却非常清楚。对自己马上要面对的厄运,他绝望之余,难免那阵害怕。 任何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心里都会充满恐惧。而这恐惧,正是可以把英雄变为俗人。 那时候,已经小有名气的他,差点眼泛泪花。 愤愤不平被认为一定会输在程倚天手下的萧、殷二人已经被他的经历吸引住。 萧三郎瞠目结舌,殷十三紧握双拳。杜伯扬现在好好站着,那时候必定顺利度过难关。可是,真相未曾界限,危险近在眼前,沉浸入情景的他们感同身受,惧怕而又紧张。 杜伯扬说:“那时候的我,已经做好准备,待会儿,我就会和忠于我的部下一样,被乱刀砍死。但是,就在对头们率人追到眼前,一个人出现了。” 杜伯扬为什么会来太行山? “因为我就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个人的本事非常好—— “马帮里面有规矩,马刀一百零八杆,砍不死,马帮的人敬他为英雄。救我的人欣然同意我那两个对头的挑衅,抽出一把剑,一把非常普通,剑身甚至都有点生锈的剑。一百零八杆马刀,挥舞起来,外面泼一盆水,里面的人也未必会溅到一滴,可是,他就是挡住了。那把破破烂烂的长剑,随便碰到那一把马刀,那把马刀都要被带动得或是晃一晃,或是转一转。最后,一百零八把马刀自乱阵脚,相互碰撞纷纷跌倒。就留下救我的人还站在那里。 ‘不仅如此,他的风采又让当时在场所有的人折服。本事这么好,打败了这么多人,却一点儿都不骄傲,只是把剑收入鞘,然后喝了一口他随身带的酒,和我说了声‘珍重’,然后就飘然而去。 ‘他都没看我的对头,因为,我的对头们早就为他折服。他们服了‘他’,同时也服了我。三大马帮合成一个,最后又越做越大。” 014 知恩 杜伯扬说得精彩,萧、殷听得认真。 听完杜伯扬讲述的萧三郎非常安静,起先他自然惊叹,但是到后来,他就有些不可思议,最后,他阴着一张脸,抬起来,冷冷道:“大当家,你总不会想告诉我,程倚天小公子和那个人有什么关系。或者,干脆,小公子就是那个人的徒弟,所以你我和十三才肯定都不是对手?” 杜伯扬刚想说什么,雷冲抢先一步否认:“不是!” 杜伯扬、萧三郎和殷十三惊奇的目光一起转向他。 杜伯扬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他才接起萧三郎刚刚那个话茬:“小公子练的正是那个人的功夫。” 那个人,真名叫沈放飞,是一个落魄官员的后人,小时候父母双双病故后,被雷冲的父亲收养,和雷冲以兄弟相称,但是,却绝不同于商贾世家里任何一个精于算计的人。 沈放飞,他的性格其实那样恬淡。 恬淡到拥有高绝的武功,世人却迟迟不知。 杜伯扬对殷十三说:“这位沈大侠,出身书香门第,生来就极为聪慧。读《易经》明乾坤阴阳,识日月星辰世间万物通晓存在和生活的道理。也不知怎的,他的父亲明明只是一个学贯古今的大儒,母亲也是名门闺秀,他却被硬生生生成了一个武学奇才。不过琢磨着怎样才能使人体更加康健,康健了之后如何又能使行动可以如猎豹一样快捷,或者像猿猴一般灵敏,以及可以似黑熊那等有力量……然后,他就无师自通创立了属于他自己的武学。 ‘这门武学的名字,被他定义为“乾元混天”。小公子练的是乾元混天功。我虽不太了解此功到底如何奥妙,但是,根据此功来历,修炼此功的人对于人体行为观察会敏锐到异乎寻常。” 殷十三听懂了:“你的意思,小公子只是现学现卖?” “是啊,”杜伯扬轻松一笑,“绝非盗师学艺!” “这样说来,雷老爷子就没有事先摸清楚我们底细一说咯。” “正是!”杜伯扬代替雷冲拍手肯定。 至于雷冲否认程倚天是沈放飞的徒弟,杜伯扬看看雷冲,希望由雷冲亲自作答。 萧三郎,殷十三,看着都是身怀绝技又铁骨铮铮的好汉子。要拉拢他们的心,就必须交换彼此之间的秘密。 雷冲说出一声“不是”之时,就已经在犹疑。杜伯扬把一席话解释完,他也拿定主意。 他对萧三郎说:“三郎可还记得曾问我的一句话:断天崖有一夫妇殉难,二人可否有子?” 萧三郎心猛地一紧,脸色马上苍白。 半晌,萧三郎在雷冲的注视之下唏嘘起来:“不会吧,竟有这样的巧事?”目光转移到杜伯扬的脸上,“你说的那个绝世奇人沈放飞,他……竟然已经死了吗?” 所以,程倚天虽然练乾元混天功,严格说来,才不算是沈放飞的徒弟! 那么,这个性格恬淡却无师自通练成高强本事的沈放飞,就是让肖静瑶心动爱上,最后又让肖静瑶殉情跳崖的那个人? 命运的神奇再一次展开——入太行,碰到殷十三,遇到杜伯扬,最后,圈子绕啊绕啊,居然又绕到了肖静瑶身上。 那么,这位姓“程”的小公子…… 别的且不说,他心心念念的凤儿前途未卜,如今唯一还和她有所牵连的,竟然就是突然出现的那个少年。 雷冲倒是成竹在胸,在这敏感时刻淡淡问道:“三郎,到此刻,你——还要和犬子动手吗?” 萧三郎脑海中念头飞转。 好半天,他总算拿了主意,轻轻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对雷冲说:“萧某这一路走来,到如今,想找的人端是找不到了,不想找的人却得罪得很彻底。那位剑庄庄主听起来名头很响,和杜大当家一个在江南一个在西北,还能设下如此险局,诱他到此。我想,和小公子动手就免了,甚至我这以后,想必跟着雷老爷子路会好走许多。”说到这里,他蓦然拜倒,恭恭敬敬对雷冲说:“在下南疆萧苍凡,恳请雷老爷子收留。” 殷十三一见,急忙也拜倒,口中说:“也带上我吧?” 雷冲“哈哈”大笑,把两个人一道扶起。 这两个人都已心悦诚服归了雷冲手下,杜伯扬看了很是开心。他对萧、殷说:“上官剑南要名正言顺做‘剑神’,但是,我偏偏不能让他如愿。不仅仅出于对他人品的怀疑,最重要的,此人武功名气虽大,在我心中,永远比不过沈大侠。”见萧、殷疑虑没有尽去,进一步解释:“当年凤凰教主肖静瑶和沈放飞一起,离开南疆,过长江准备回山西,一路上就是这位上官庄主率人追杀从无断绝。” 也就是说,沈放飞和肖静瑶的死,上官剑南付有最直接的责任? 可是从杜伯扬的话中听出的,沈放飞武功不是高得很吗? 再加上,肖静瑶也不是省油的灯! 但这些若说起来,话可就太多。萧三郎既拜入雷冲门下,这些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的事情也就暂且放放。 杜伯扬问雷冲:“那位带公子离开的黑衣人是谁?瞧他离开之时,明明如常人般行走,偏偏脚步轻盈好像不沾尘仿佛。” 雷冲笑说:“你倒是猜猜,江湖上有这等特点的都有什么人?” 杜伯扬想了又想,想起一个人来;“空里无踪冷无常?”惊叹数声接下去:“天哪,这等人,竟然早就为老爷子所用。” “何止,”说到这儿,雷冲颇为得意道,“天儿如今说起来是岳州程家长房独子,长房夫妇前几年去世,财产都让给了族中兄弟,但是名下颐山一座庄子被天儿继承。前不久,我给修了城墙。然后逸庄就不叫逸庄,庄里原有的乡民改称其为‘逸城’。” 都有那些住户呢? ——杜、萧、殷三个人瞪大六只眼睛,目露疑问。 雷冲便说了几个:“赤脚医吴振、无所事事陆成龙陆成锋,打把式的叶凌霄和他的红颜知己练无语,还有针线活做得特别好的娘子傅尘瑶。” “我的天!”杜伯扬惊叹连连。 先给萧、殷这两个人解释一下“空里无踪”吧! 杜伯扬说:“这原是侠盗中的人物,名气很大,就是因为他行动如云烟,来去无踪影。官府以及各派都曾拘捕过,可每次都已经看见他,围住他,最后都抓不住他。” “这么神?”惊叹出口的是殷十三。 杜伯扬点头:“没错,就是这么神!”又说,“至于那位吴振。老爷子叫他赤脚医,其实名气大得很。大名鼎鼎的”无病不医“,因此,吴振之名早就被改成‘吴不医’。疑难杂症,手到病除,简直就是江湖人心中的再世华佗。” 陆成龙陆成锋呢? “老爷子叫他们无所事事,确实有点道理。因为,这两个人每天除了研究工艺活儿,什么事都不干。吃饭睡觉都需要人伺候,只是手上做出来的东西都让人惊艳。” “比如呢?”萧、殷一起问。 “比如,三国时诸葛孔明会做的木牛流马,他们都会做。” “噢!”萧、殷再次慨叹。 “叶凌霄和练无语都是武林高手。在老爷子身边,行走江湖,怕也没几个人敢惹老爷子——这就是此二人的本事。” 好吧,果真都是些能人。 至于最后那个傅娘子,杜伯扬尤为推崇:“别的不说,吴不医医术虽高,脾气很坏,往往一个月都不开一次馆,救了人,常常也不要诊费。陆家兄弟就是费钱的主,叶凌霄、练无语干保镖的活,这活,只拿钱,不赚钱。倒是这傅尘瑶傅娘子,原是苏州彩云绣的当家人。天下绣品,苏州最佳,八大家族,彩云绣是头一枝。”到底是马帮的头头,金算盘打得“踢哒”响,问雷冲:“雷老爷,逸城上下,光是绣坊,傅娘子一年就要给你赚许多养前面说的那几个闲人的钱。”顿了顿又道,“也不知道逸城当中还有多少吴不医和陆家兄弟那样的人,个个都只吃不赚,凭傅娘子一个每天辛苦做绣工赚银子,你们说,这个傅娘子对于逸城来说,是不是特别重要?” 015 报复 雷冲告诉新加入逸城的杜、萧、殷三人:“其实,真正的紫金剑神早就由玄门门主的孙子——燕霆,带去江南。” “紫金剑神”在河北的石屏镇打造,打造的工匠用了整整一个月,铸型、雕琢、镶嵌完成。完成之后,东西就交给了前来收货的燕公子。燕公子取走紫金剑神后一天,长远镖局才收到一个空箱子,然后从河北向江南进发。 长远镖局算是被坑了。江湖各大派之间相互谋算,会造成小人物的牺牲,这根本不稀奇,也没办法。 雷冲现在需要杜、萧、殷三人做的,就是尾随冷无常,离开太行山,然后通过早已安排好的道路,躲开丁翊纠集的玄门帮众以及附庸玄门剑庄的那些人共同联合成的势力,去江南。 丁翊要找杜伯扬,所以,日程上一定会耽搁。逸城四大高手有足够的时间埋伏在他回去必定会经过的路上。 等到丁翊之后做什么呢? 且看八月十一那天,已经接到屠魔杜伯扬到江南消息的小落英剑丁翊,散了一众跟随他准备在剿杀屠魔的事件上分得一杯羹的江湖门派,两天后,渡过长江。快马疾行,又是半天,便已达到湖南境内。 走了一截平地,前方看见山冈。忽然,四匹马从旁边的岔道上奔出来。杜伯扬挥刀,萧三郎挥掌,殷十三的兵器厉害了,逸城“巧夺天工”陆家兄弟为他量身定做的一副精钢铁爪——平时可以收起来,想用时,按一按掌心后方手腕前面那里一个机关,每个手背上四道钢爪弹出,削铁如泥! 冷无常——最先被雷冲收入门下、在四人当中却自甘排在最后的,用一个大铁钩。 丁翊勒马,愣神之间不乏忐忑,问:“什么人?” 殷十三没好气回答:“肉人。”铁爪飞舞,瞬间便抓得丁翊随身灰衣随从超过十人受伤。杜伯扬、萧三郎效率不输于他,三人联手,丁翊手下折了十之八九。漏掉的两个,一个往南跑,一个往北跑,被冷无常一溜烟赶了个来回。三十个灰衣人就这么全被料理。 杜伯扬提着沾血的金刀,森然道:“回去告诉你师父,杜爷爷的头杜爷爷自己看着,没事心里别惦记。” 特别重要的事情最后说:“紫金剑神,我们还是要拿走。天下使剑,强于上官剑南者比比皆是,如何轮到上官剑南称这‘剑神’?” 四人结伴而去,留下小落英剑目瞪口呆,之余,又很迷茫。 等他回去,火速禀报师父。剑庄庄主上官剑南连忙进密室,打开收藏盒,定睛一瞧。 天哪,数日之前到达的人像不知何竟成齑粉。 且说四杰和雷冲在江夏一个农庄汇合。农庄之上,雷冲笑眯眯告诉四人情由。 “上官剑南只知关注和小飞相关的屠神,从未注意会有个我,会在一旁注意他害死这个小飞的罪魁祸首。他要杀的人,我自然不能让他杀;他要得的名,我也不能让他得。玄门门主要做紫金剑神送给他,紫金剑神才出模,上官剑南就自己散布了消息——非是这样,怎么能引来伯扬这位马道大当家?那么,我也就有了机会,早在长远镖局大张旗鼓离开石屏镇铁铸坊之前,玄门嫡孙燕霆接到铁铸坊制造成功的真货,还没出镇,我手下陆氏兄弟就用一模一样的盒子装着一模一样的铁器,经‘空里无踪’冷无常兄弟的手,给他来了个大掉包。” 说到这儿,他带四人来到中堂前。 那中堂占去整整大半个墙壁,四边镏金,工笔艺术,绘的是“苍穹猛虎啸寒松”。雷冲命仆人将之揭去,后面又露出一幅卷轴,上绘明月高山,一人独立,高山之风带动衣袂,长剑的寒光映出的是明月的清冷。很飘逸,很潇洒,更有那说不尽的落寞和忧伤。 雷冲掀动卷轴左下角一个陷在里面的木把手,“喀拉!”一个暗门弹开,随之送出一块长条形打磨得无比光滑的梨花木板。 殷十三第一个失声叫起来。 只见那上面放着一尊雕刻得无比精细的人像,一尺来长,眉目如丝恍若真人,腰间佩剑,上刻八个芝麻大小篆字:千古圣人、第一神剑! 这才是真正的紫金剑神! 看着这尊紫金剑神,雷冲面色凝重语气深沉:“剑庄的‘剑神’,就该是个随着时间便会粉碎的赝品。真正的‘剑神’,不放在我这儿,又该放到哪里?”目中噙泪切齿说道:“小飞总是以为一颗慈心就能济天下,非是经历后来,他又怎能真的理解这世道的艰险?” 杜伯扬等四人默默无言。 良久,杜伯扬说:“从今往后,我等就以老爷子马首是瞻。无论老爷子作何决策,需要我等做什么,刀山火海也不皱眉头,肝脑涂地都心甘情愿。” “要济天下,先自己存!”雷冲对众人说。 “但请老爷子差遣!”四杰异口同声答复。 正式回逸城之前,雷冲和杜伯扬做了一次深谈。之前杜伯扬也分析过,逸城之前,除了彩云绣庄的神绣傅娘子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只会吃饭不懂营生。逸庄到逸城,崛起除了靠神绣娘子,还靠什么? 靠雷冲从山西带过来的家底。 雷家在山西集聚的财富甚丰,从逸庄开始收拢吴振、叶凌霄、练无语、陆家兄弟等人开始,到如今,几乎没有出现过生活上的困难。 不过,从前不久开始,同时担任逸城大管家的神绣娘子告诉雷冲:“再这样下去,逸城的底子可就不够再源源不断往外掏。” 神绣娘子需要和她一样,能够给逸城赚钱的人。 而这个人,雷冲挑来选去,除了杜伯扬别无第二人选。 听完雷冲的兜底介绍,杜伯扬不仅苦笑:“我是马贼,这辈子除了马道上的营生,就是‘吃’我还有些见底。不会让我给你开酒楼吧?” 雷冲一拍大腿,笑着说:“不错,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杜伯扬巨汗:“我开酒楼,老爷子你非把还剩下不多的家底全给赔掉不可。”连连摇手:“不行不行。” “伯扬是对自己没信心吗?拿惯屠刀的手,突然换成去切菜,不可以?” “这倒不是。” 马帮的杜大当家同时是吃货大行家,这一点,道上熟知他的人有许多都了解。就说马帮的那一半剽悍之徒,除了敬他义气,怕他耿直,心甘情愿跟着他,有一小部分为的就是那杀人的刀后,还有另一种活在人间必享的美妙滋味。 每每一次大生意做成,杜大当家会亲自下厨,给马帮两百多位兄弟做大席,马帮里面流传的杜大当家美食绝活有三十二种,但是具体施展时,两百多位兄弟吃一个人做的菜,满眼看过去一道一道……筷子一动,喝着酒,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总之那种饕餮盛宴,除了在杜大当家手下干活有得享用,去别处,从没吃过。 这些,雷冲调查得清清楚楚,杜伯扬也坦然不去藏拙。 “伯扬是怕菜虽香,除了马帮的兄弟,无人会来问津是不是?” 也是,屠魔之名,江湖上实在不怎么好听。熟识的尊称一声“屠神”,多数忌惮那个称号的,平日里提起来都要厌恶到唾弃,谁又会来捧这个场? 不过这一点,倒不非要杜伯扬前去烦恼。 雷冲带他去了一趟洪州。那儿有条昌明街,昌明街上有家舞肆。舞肆的名字叫百花台。 百花台的幕后老板据说是统领整个湖北兵马荆州牧的妻子肖飞艳。这个肖飞艳,真正有手段。手下网罗了一帮美貌少女,替她做只献歌献舞的高雅活儿。献歌献舞,有的就被达官显贵看中,肖飞艳掌握的百花台就以娘家身份,三媒六聘将那些女孩风光嫁出。百花台从此就多了许多人脉,即使后来秦玉川病逝,有三品诰命封号的肖飞艳,江湖上的势力一般广阔。 今天,雷冲就带杜伯扬在百花台观看歌舞。 百花台的内部,完全是一派华贵之气。雕花转角梁上画画,中间则是一个通天的天井。顶部竟然由天然石英构建而成。石英结实,关键透明,透光性也很好,使得中间舞台非常敞亮。舞台四周建有水槽,活水引流到达这里,通过石壁上凿出的小孔流出来,汩汩有声,仿若清泉在侧。水槽外侧,还有一圈矮半截的台子,上面密集放置的,是当季的鲜花——各色盛开的菊花,好像美丽的仙子。 百花台提供给客人们观赏舞蹈的雅座,有特等、一等和二等之分。特等座在挑高一层处。这是和高台平行的高度,且延生在半空中,观美人舞蹈近在咫尺之间仿佛,美人一颦一笑都在眼前。一等座的位置低一些,也缩在后面,不过,正向面对高台。高台固然是圆形的,但是,编排舞蹈,总是会有个特定的正面方向。坐在一等座,看到美人脸的机会会更多。二等座就分散在其他方位,有的茶水茶果供应,坐着也挺舒服。 雷冲和杜伯扬坐在特等雅座第一排。 专人过来送茶水,收了雷冲一白两银子,银子入账之后,那人便过来,在一旁伺候。 表演时间到了,但听一阵密集的鼓声响起,全场一片寂静。一位身穿彩衣的乐姬走到乐台之上,开始弹奏琵琶。滚珠一样的琵琶声音,颗颗滚落,须臾,几条丝带飞出。 每一条丝带都携带出一个美人,如九天仙女飞降,落在舞台上,翩翩起舞。 此段舞罢,舞姬退场,舞台上一片宁静。 须臾,琵琶声才又响起,一个浅绿色的身影从石英顶最高处缓缓降落下来。 依照杜伯扬目力,原是可以看到将人垂吊下来的钢丝。可是,现场彩带飞舞,观舞者早就眼花缭乱。这从上面飞降而下的美女,姑且就当作又从九霄降下的仙子吧。观众席上呼声四起,惊叹的、开心的、激动的,无不一起倾慕着。 绿衣美人终于着地,丝带在身周漂浮如云朵,片刻,才铺陈地上。 琵琶声住,过了会儿,乐姬奏了单独的几个音。 喧哗声退潮般隐去,绿衣美人双目微垂,朱唇轻启,清亮而又娇柔的歌声从她口中发出,悠悠蔓延开至四面八方。看台上:喝茶的,茶杯放下;吃干果的,干果剥了一半,又放回去。看客们都被吸引住,目光瞪向舞台,忍不住痴痴呆呆。 那曼声唱着着的,细细听起来,原来是一首《满庭芳》:修水浓清,新条淡绿,翠光交映虚亭。锦鸳霜鹭,荷径拾幽萍。香渡栏干屈曲红妆映、薄绮疏棂。风清夜,横塘月满,水净见移星。堪听,微雨过,姗藻荇,便移转胡床,湘簟方屏。练霭鳞云旋满,声不断、檐响风铃。重开宴,瑶池雪满,山露佛头青——唱得幽怨动人。 美妙的歌声抓住了所有人,等到唱完,大堂里还自沉静。不知道哪里先起了一声,接着,如潮的掌声才从四面八方响起。 而美人,已经不见。 杜伯扬看看雷冲,唏嘘一声,感慨:“真是视觉盛宴!” 016 雪笙 雷冲的意思,就是招募肖夫人去逸城再开一座百花台。 杜伯扬有些疑虑:凡要开宗立派,定性一定要明确。到底是走光明大道,还是要走旁门邪道?旁门邪道限制少,可是前程注定风雨颇多。比如马道!生意做成功,单单都不小,但是名声差。到了杜伯扬这位大当家,江湖之上就有一个名声:屠魔!那些名门正派,举着所谓正义大旗,真的是想怎么追杀就怎么追杀。 比如在黄冈镇,小落英剑丁翊代替他师父施展的圈套之“紫金剑神”篇。 招募百花台,逸城于人心中定位,可就古怪。 雷冲冷哼一声:“我把自己定义成正义大侠,名门正派就会买账吗?如今的江湖,又没有一个凤凰教白白放着让我去振臂一呼、带人去铲除,我又不可能到处寻摸一个,罗织罪名或者栽赃陷害前去戕害。” “靠女人发财,总是……” 雷冲截口说:“我不是要靠女人发财。肖夫人要开百花台,首先要看那个地方是不是有值得让她驻足的理由。你以为我招募到你,别人会一点儿都不注意?黄冈镇一战,使得三郎名气变得很大。奇花谷主也甘拜下风的人,毒门一道谁于争锋?你又携整个马帮的给予江湖的影响加入逸城。我们的名声如今很响!” “树大了,就会招风,是这个意思吗?” “嗯。”雷冲微笑,点一点头。 “我会让肖飞艳主动找我谈。”雷冲继续对杜伯扬说,“虽然我意向上是要借助她给自己招募些人气,但是,我不会让别人感觉到。” 接下来,雷冲便和杜伯扬携手,在百花台一共呆了整整十五天。每天,雷冲都一掷千金,除了付一百两的雅座费用,便是打赏舞者以及伺候的仆人。 第十六天,百花台的主事杜婉约便来拜访。 雷冲和杜伯扬住在同一条街的荣昌客栈。 杜婉约代表肖飞艳夫人,和雷冲商谈,可否开一座漪澜台去颐山的逸城? 逸城广纳各路买卖,开一座漪澜台其实并没有什么。漪澜台的收入归漪澜台自己所有。逸城只是收房屋佣金而已。 雷冲没有立刻答应肖飞艳通过杜婉约提出的合作意向,而是对杜婉约提了一个条件。 逸城可以有漪澜台,但是,漪澜台得出一个台柱子。这个台柱子除了年轻、貌美,还得有江湖背景。背景越深越大,越好!什么时候,能让雷老爷子满意了,漪澜台就可以开到逸城来。 杜婉约被婉拒,很不开心,回去复命。 然而,旋即杜婉约又带来新的结果。肖夫人让雷老爷子放心,至多两年,漪澜台一定会有一个让全江湖都震动的台柱子出来。只是,漪澜台要先进逸城。 利,就放在面前。 拿不拿,要看人的眼光和勇气。 杜伯扬对这种不见刀枪不见血的尔虞我诈不甚精通,给不了建议。 主意得靠雷冲自己拿! 雷冲拿了,经过深思熟虑,他还是答应了肖夫人的提议。 杜婉约交给他一个叫“玉雪笙”的小女孩。 小公子程倚天,蹦蹦跳跳从庄子外面跑进来。农庄里的仆人向他问好,他随便逮了一个,问:“我义父呢?” 仆人恭恭敬敬说:“老爷子已从洪州回来。” 程倚天自语:“我现在就找他去。”轻车熟路跑到东小院,一抬头,看见一个美妇从院子里出来。 那美妇,程倚天认得,不正是彩云绣坊的傅婶婶吗?神秀娘子傅尘瑶,那可是义父很是倚重的人。她也来江夏了,这让小公子程倚天微微有些奇怪。 傅尘瑶带出来一个小女孩,更惹得他多看了好几眼。 程倚天自幼由雷冲带大,身边异性出现得很少,即使有,也是乳母、老妈子之类。这样好看的一个小女孩,他真的很少见。那脸儿圆圆的,下巴尖尖的,眼睛大大的好像包了两汪水一样,小巧的翘鼻子下面一张嘟嘟的小嘴。 程倚天稚气未脱,对傅尘瑶说:“傅婶婶,从黟县来吗?”看看小女孩,“这,是你的哪一位亲戚?” 这小女孩,其实就是玉雪笙。 傅尘瑶知道玉雪笙进逸城的作用,明白绝不能让这样的姑娘和程倚天多搭讪,连忙拉起玉雪笙,然后对程倚天说:“公子,老爷子在里面呢,你还是快进去拜见吧?” 却不料玉雪笙将手一甩,大步来到程倚天面前,声音脆脆的说:“我叫玉雪笙,你呢?” 程倚天哪有不回答之礼,很爽快报上自己的名字:“程倚天。” 玉雪笙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嘟着嘴巴说:“傅婶婶叫你‘公子’,你是雷老爷子的孩子吗?可是,如果你是雷老爷子的孩子,为什么你又姓‘程’?” 傅尘瑶拉起她的手:“你快跟我走吧。”强行拖玉雪笙离开。 玉雪笙就扭着身体,对程倚天大喊:“我会去逸城,如果你也去,日后我们可以再见噢。” 程倚天目送她和傅尘瑶离开,返身跑进院子。 和雷冲打了个招呼,雷冲还有要事和杜、萧、殷、冷四人商量,程倚天没啥事,转身又跑出来。他叫来管家:“糊风筝的绸绢还有吗?前几天拿的,都用完啦。” 管家说:“要多少呢?” 程倚天想了想,说:“总要个十来尺才够。” 管家止不住笑起来:“公子,前几天,你可是拿了整整一匹缎子。做什么,需要这么多布?” 程倚天臊红了脸,挠挠头,又咂咂嘴,然后道:“总之,就是有用。” 管家哪里敢真为难他呢?去库房取了二十尺白绸出来,程倚天拿着,就往外走。 出庄子,来到晒谷场那边竹林后面,再远过去,就是大片的农田。田埂上,一个穿紫衣服的小姑娘正坐着,赤了一双小脚在沟渠里甩啊甩,水花儿飞溅。 程倚天拿着白绸跑过来,跑近了,大叫:“云妹妹——” 紫衣小姑娘把脸转过来。 刚刚见过从百花台来的玉雪笙,程倚天终于知道,这世界上原来真的并不只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可即使这样,再看到这个紫衣小姑娘,程倚天还是非常认真觉得:云妹妹,总是长得要比其他人好看一些。就连刚刚看到的那个玉雪笙,也不如云妹妹好看。 云妹妹的眼睛比别人迷蒙,云妹妹的嘴巴比别人精巧,云妹妹……唉,总之,云妹妹整个人让他有熟悉的感觉,所以,不管是谁,就是没有云妹妹长得好看。 程倚天蹲在紫衣小姑娘身边:“我们继续去做风筝啊。” 云妹妹嫣然一笑,从水里把脚收回来,拿出帕子擦一擦,穿好鞋袜,跟他离开。 他们回到竹林边上。 程倚天用匕首划断一根竹子,又劈出细细的篾条,扎出一个大蝴蝶形的风筝。因为已经做这个做了好几天,这一回他们终于轻车熟路。把白绸蒙上去,拿早就准备好了的笔和油彩。程倚天勾画,云妹妹就在旁边看。 最后这个风筝,程倚天顺利给云妹妹放上天。 清风送着那只大蝴蝶,在空旷的田野上空扶摇直上,然后又在广阔的天空中翱翔。云妹妹拍着手,又蹦又跳:“太好了太好了太好……” 程倚天很有成就感:“怎么样,我就说我一定行吧?” 云妹妹十指交叉,合在下巴底下。歪着头,比玉雪笙那双漂亮的眼睛还要更迷蒙些的眼睛扑闪扑闪斜瞥过来。 稚嫩的程倚天的心,禁不住怦然大动。 农庄里,雷冲和逸城四杰谈事情谈到太阳偏西。暮色渐浓,管家突然跑进来报:“老爷子,不好啦。公子他……”惶急的样子,让雷冲大吃一惊。 “天儿怎么啦?”雷冲急忙站起来问。 管家一口气喘过来,哭丧着脸说:“不见了!下午还回来过,一直到现在,老奴带人四下里全找了,就是没找到人。” 人没有,竹林旁边留着剪刀、毛笔、油彩,还有用剩下来的白绸。雷冲和四杰火速到达竹林边,看着被遗弃在这里的这些东西,雷冲不明白,殷十三大声道:“公子在做风筝。” “做风筝?”雷冲很奇怪,脱口问。 “是啊,”殷十三说,“毛笔油彩都是用来勾画图案。” 正说着,农庄里倾巢而出的仆人们,其中有三个,果然在一棵大树的树洞里,找到一个显然被珍藏在里面的大风筝。 风筝所有的白绸,和遗留在地上的白绸碎片一模一样。如果没有第二个人在竹林边干同样的事情,这个风筝,应该就是程倚天做出来。油彩早就干透,说明这个风筝并不是今天完成,而是几天前就应该做好。 017 找死 程倚天是在放风筝时,突然脑后被什么重击,失去知觉。 恢复知觉之后,他已经在一间房子里。 周围黑漆漆的,映着月光,程倚天看清楚周围有床,也有桌椅。不过,旋即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地上盘着的一条蛇——一条乌褐色身体有横纹、脖子扁平的大蛇! 这条蛇在程倚天未醒来之前,一直安静盘着身体。等程倚天醒来,一眼看见它,大吃一惊然后下意识从地上跳起。又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压抑着,它即刻被引起警觉。 于是,这条蛇支起上半截身体,吐着蛇信,做出进攻之态。 蛇进攻时,身体的灵敏度绝对堪比人间的绝世高手,变化更加细微,速度更快捷。程倚天凝神做十二分戒备,一人一蛇相互对峙,大蛇吐着蛇信,感知到人的位置之后头部闪电出击。程倚天飞快出手。 蛇的七寸已经落在程倚天手指之间,当蛇身滑腻,程倚天估算不够,手指一滑,蛇牙还是吻在他的手背上。 牙齿入肉,便很难拔出。蛇毒瞬间注入程倚天身体。 一张脸色苍白嘴唇却涂得很红的脸从窗口露出来。脸上一双眼圈黑黑的眼睛,露出了阴险狠毒的笑意。 “倒也、倒也……”死亡的诅咒从这个人红红的嘴巴里吐出来。 程倚天惊惧之下,浑身冒出一身又一身热汗。用力扯——扯半天才把蛇牙从手背扯脱。好家伙,手背上两个深深的洞。 换作一般人,这会儿应该找阎王爷报到去。 可是,程倚天手背上两圈漆黑,随着血液循化的流动,颜色渐渐变淡。 蛇被用力扔在地上,萎靡不振。 程倚天拔腿追到窗前。 窗口外那个人一见这样大的过山风也咬不死这个十三四岁的娃娃,吃惊的样子就别提了。程倚天奔到他眼前,他一时惊愣,几乎不能反应。 如果再多一年历练,这时候的程倚天,大概就要把暗算他的敌人控制在手掌中。然而,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对方惊呆了,他居然也惊呆。 我的妈呀,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难看的人?月光下面,脸惨白成这样,黑眼圈,血红嘴巴,根本就是地狱里厉鬼的真实再现。 程倚天紧握着双拳,一时之间竟有些害怕。耳朵里听到远远传来:“天儿——天儿——” 又有人喊:“少爷——” “小公子——” 白脸红嘴巴的“厉鬼”这才警觉,掉头便跑。 程倚天胆子忽然便大起来,高声叫:“你站住!”手在窗台上一摁,人“嗖”一下,跳出窗户。 手掌心传来一阵麻酥,接着胸口的玄蜂灵配传来热度。 这是剧毒入体,又被化去的感觉。从太行山碰到这个白脸红唇的“厉鬼”开始,这样的经历就没少碰到。 对呀,这“厉鬼”根本就不是真的厉鬼。太行山那会儿和义父在一起就已经碰见过,那时候,太阳正当空。 是厉鬼的话,见到太阳再该飞升。 这样一想,程倚天胆子更大。而就在他禁不住有些得意洋洋的时刻,哇哇!迎面又出现点点闪光。 这一下子,可把程倚天那一点点浅浅的迎敌经验全给激发出来。腰间收住,脚下往前滑,“刺溜”人滑倒在地上。肩头躲得慢些,好几处发痛。跳起来,定睛一看,唉,那儿还是中了细针。细针拔出来,看见有夜游的甲虫,小孩子心性,戳进去。只见甲虫中针的地方从里面往外面冒脓水。脓水沾到那儿,那儿腐烂。最后,一只挺好的甲虫,掉地下糊成一滩。 程倚天震惊无比。四顾看去,那“白脸红唇”已经不见。 若非随身佩戴能化万毒的玄蜂灵配,真是好几个他都要交代了吧? 程倚天胆寒,大声喊叫起来:“义父,我在这儿——”拔足往林子外面跑去。 桑星子这回遇上了人生当中最厉害的劲敌。太行山头一遭,掌心涂了一层毒粉,想让头一次看到的少年好像长远镖局的镖师一样,浑身肌肤发痒,然后变黑,最后挠到溃烂。结果,少年回了他一掌,他被打得倒翻了两个跟头。少年最后还一点儿事都没有。 就算毒粉的功效慢吧,萧三郎的功夫实在强到了他那么歹毒的计策都弄不死,那么,然后呢? 弄不死毒尊,一个小男孩他也奈何不了了? 桑星子这时候的处境非常艰难。剑庄庄主的“剑神”梦破了,十六堂天天都以被他偷走了“剑神”为由,派各路眼线搜集他的行踪。行踪一定,小落英剑必将从天而降。桑星子知道,丁翊那个臭小子一定会有法子,既躲得了他的毒,最后还能杀死他——这和那时候杜伯扬派人抓他是一个道理。厉害的人都这样! 该死那个小男孩的义父还收了萧三郎做走狗。 奶奶的萧三郎做走狗——这让他一定要杀死这个小男孩的执念,完成起来不久千难万难了吗?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毒尊萧三郎化毒还要运功半晌,这样一个小屁孩,居然对他的看家本事:奇花化骨、金缕衣——连眼睛都不眨一眨。过山风那样的剧毒之王,也和蚯蚓没什么区别吗? 那个小家伙是什么妖怪变的? 还有比毒尊更加离奇的来路? 桑星子不由得很害怕。他一直跑一直跑,再也不想还要去害死萍水相逢第一次没毒得死的那个小家伙。他的精神,从这一夜开始,差不多就要崩溃。剑庄,他惹不起;屠神,他也打不过;毒尊,是他的噩梦,现在,连一个还没长成的孩子都可以欺负他。 江南奇花妖,江南奇花妖——你直接改名叫“江南奇花没出息”得了。 还在江湖上混什么混呢? 桑星子甚至伤心的哭起来。泪花纷飞! 突然,脑后风紧,一个黑影从头上越过去,翻过一棵大树的大树叉,轻飘飘落在去路上。 桑星子都没怎么仔细看,就知道单枪匹马拦在去路上的是谁。 即使被程倚天这个小娃娃狠狠打击了一把信心,对于桑星子而言,骨子里面根深蒂固的经验,能够在这个乌漆麻黑的地方,胆子大到孤身来拦他的,除了拥有一身月圆梦缺神功、可以凭自身化解天下毒的“毒尊”萧三郎,再有没有第二个。 黑暗里,感受到从对面发射过来的浓浓杀机。 桑星子两腿筛糠,最后“扑通”,双膝软倒整个人趴伏在地上。 “爷爷——”心肠歹毒、一生作恶多端的他,似真似假伏地痛哭起来,“看在我只有十一岁孩子的面子上,放过我去吧?我发誓,爷爷在的一天,我桑星子绝不找和爷爷有关系的人,找他们麻烦。” 萧三郎狞笑:“太行山满坑金缕衣要杀死我的事你都忘记了吗?”取出一根绳子,就地将桑星子绑起来。 萧三郎从怀中取出那个描兰花的方盒,从中取出一个布袋。布袋里,倒出了四条僵死的虫尸——这是当初给殷十三吸“奇花化骨”剧毒死去的瘾君子。萧三郎取出一支蜡烛,燃烧融化出烛油,再用软软的烛油,将四只虫尸一起粘起、裹住,搓圆了,最后只露出叠在最上面一只死去的瘾君子的嘴巴。 四条瘾君子,就被做出了怪异的“虫尸蜡烛”。 萧三郎把这支诡异的“虫尸蜡烛”放在被捆住的桑星子旁边。 毒尊用毒,势必惊天动地。奇花谷主桑星子使毒害了一辈子人,这一次要被毒尊处死,哪里还有机会逃出生天? 一想到死,恶贯满盈的奇花谷主眼泪鼻涕糊一脸,浑身剧烈颤抖之时,大小便失禁,身上传来浓浓的恶臭。 萧三郎秉住呼吸把“虫尸蜡烛”点燃,转身离开。身后,黑暗裹挟住桑星子。虫尸蜡烛的燃烧出来一缕淡淡的轻烟,别人毫无察觉,只将桑星子轻轻纠缠。纠缠之后,曾经从各个地方吸来的各种毒,就将全部加诸在桑星子身上。特别是奇花化骨——致使瘾君子暴毙的剧毒,这会儿,可是叫桑星子也尝到了这种阴损毒药无比的烈性。 什么叫“作茧自缚”,什么叫“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这一个寂静、阴森、恐怖的夜晚,桑星子将用最后的时间慢慢体会…… 哀嚎,响起在树林深处。 树林边缘,已经跑出来的程倚天隐约听到什么,慌忙拉住雷冲的手,问:“义父,你听,是什么?” 雷冲见他无恙,放下心来,笑着说:“没什么。林子里面有野兽,到了夜晚,总要嘶吼。” “是吗?”还很年少的程倚天将信将疑,“我也听过老虎和金钱豹晚间的吼声,不似那样。”可是,义父拉他的手往回头走,程倚天一边回着头,脚下跟着走。 过了片刻,轻盈如风的萧三郎从后面追上来。 雷冲问:“料理了吗?” 萧三郎说:“不会再有桑星子这号人。” 雷冲,以及身边一起出来寻找程倚天的杜伯扬、殷十三、冷无常三人,皆面无特别表情。他们就像一伙找到了自己孩子的大人,心情很好,神色安详,带着孩子要回家去。 林子深处,桑星子身上泛出红的绿的黑的……各种斑纹,最后,又在无比的痛苦中,化成血水一大滩—— 018 云儿 程倚天跟着义父以及逸城的手下回农庄,没走几步,突然驻足。 “义父,”他轻轻叫了声,颇有畏惧之色,然而思虑片刻,勇敢说:“我还要回去找一个人。” 雷冲目露疑惑。 从一开始看见,到后来种种,杜伯扬、萧三郎以及殷十三等等,都深有感触:雷老爷子日常管教程倚天小公子,那真的是讲究。小公子和雷老爷子是亲近,雷老爷子对小公子的慈爱也无庸赘述,但是,小公子吃喝起坐、一言一行,无不在雷老爷子的关注之中。 可以这么说,就是一个江湖人的种,生生安上了富贵公子的命。 跟了雷冲这么久,杜、萧、殷都了解到岳州程家。那可是岳州城数一数二的商贾世家。长房程怀钧,原是家族中的主事。族中产业,程怀钧还没有去世之前,十之七八都在程怀钧名下。 要不,程倚天最后能有颐山中一座大庄园? 程倚天自小体弱多病,程怀钧夫妇入寺求签,签文说明:程氏夫妇出寺门,见第一眼生人,极为小公子有缘人。 雷冲那时被牵入沈放飞和肖静瑶与武林的争端,为避凤头,躲到湖南之后,正装成乞丐。被程怀钧夫妇遇见,程怀钧夫妇立刻盛情将他请入府内,好衣好食款待,并让不过周岁的小公子拜他做“义父”。 只是“义父”,严厉、苛刻远远超过于程怀钧夫妇。几年前程怀钧夫妇双双病逝之后,雷冲对程倚天的教导更为谨慎,不允许说错一句话,不允许做错一件事。 现在怎么了? 好好的处在义父的眼皮子底下,小公子程倚天结交朋友了? “每天和你一起放风筝的?”雷冲问着,脸色顿时沉下来。 程倚天低下头,颇为害怕掀起上眼皮。咬住嘴唇,半晌放开,吸气后道:“义父,老师常有教:君子喻以义。又说:人立世,当一日三省,其一为与朋友交守信。”给自己找到理由,还是顿了顿,激起了勇气才继续往下说:“我和一个朋友一起时,被那个白脸红唇的怪人抓走。我走了,却不理他人,这不是有信诺有情意的君子所为。” 杜伯扬、萧三郎和殷十三都听呆了。 萧三郎看看殷十三,殷十三咂咂嘴说:“小公子,书读傻了吧。你这一番啰哩啰嗦,我和你三哥、杜叔叔都没听得懂。” 雷冲单刀直入问程倚天:“是男的是女的?” 程倚天更是踯躅。 雷冲又问:“和你比,是大了呢?还是一般年纪?” 程倚天躲不了,只好硬着头皮说:“是和我一般年纪的云妹妹。”偷眼瞅义父脸色越来越难看,只好一锅端把情由全交代出来,“那日您和杜叔叔去洪州,我在此处无所事事,就和管家说了出来练功,之后到处游玩。在田野看到了一个人在放风筝,怎么放也放不上去,所以才上去帮她。” “老师没有教你‘莫名之人勿近’!”雷冲厉声高喝,端是动了真怒。 程倚天哭了,大声说:“我就是看见她很难受,所以才去帮她。义父你不是也常教,对人,要多行义举?我帮助云妹妹做新风筝而已,就是效仿义父帮他人脱去贫困,又让他人在我们家中安家。” “你住口!”雷冲简直要气得鼻子冒烟。 他做的是什么事?小孩子家家的,理解的又是什么事? 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在荒郊野外放风筝,怎么放也放不上去,还碰到了正在江湖上掀起风潮的逸城当中的小公子—— 有点江湖常识的,心里都要警惕的好不好? 雷冲的警觉性比在场任何人都高,瞬间想到了好多好多。 程倚天要走,他一把把程倚天抓住。 “不许去!”雷冲的态度绝对不容置疑。他对杜伯扬说:“伯扬,迅速派人手去查,你我去洪州前后,可有什么厉害人物出现过此处?” 萧三郎、殷十三的脑袋转不过他,只是奇怪。 杜伯扬跟节奏则跟得快些,雷冲一说,他就想到什么。 他对萧、殷说:“你们可还记得太行山,十三和公子比试?” 殷十三脑子快,嘴巴更快,一拍脑袋嘴巴里话就已经说出来;“我知道了——” 小公子程倚天虽然只有十三岁,可是修炼彼时江湖上名声实则已经很大的沈放飞的“乾元混天功”,武功之强,最起码,殷十三几乎都不是他对手。 能在不知不觉间把小公子给打晕,桑星子可没这本事。 小公子是被另外一个人打晕的。 桑星子只捡了个漏而已。 桑星子拘禁小公子,后来又仓皇逃亡,身边并没有其他人。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和程倚天在一起的小女孩,程倚天晕倒后,她并没有和程倚天在一起。 公子的打扮,就算殷十三这种毫不势利的耿直汉子也看得出,乃是富贵人家子弟。要小女孩,不要他,这小女孩,和打伤公子的人,是什么关系? 陌生人? 谁信! 至少,以雷冲为首,逸城四杰都不信。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心只为打击剑庄,同时丰富羽翼,没想到,后面还隐藏着一个如此厉害的敌手。 这人是谁? 他的目的到底又是什么?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程倚天到底小,委实不明白义父和诸位叔叔、大哥们内心的担忧。只是被义父强行拉着往前走。从小就灌输下来的规行矩步,更是束缚住他,不能真的挣脱义父的手。 黑暗,笼罩了整个天地。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又在广阔的田野上和他一起放风筝。 “咯咯咯……”女孩儿的声音清脆如同银铃。 “云妹妹、云妹妹……”男孩的呼唤从未感受过的温暖好听。 少女云杉,满心欢愉追随着那个叫“程倚天”的富贵家小公子。“倚天哥哥!”她歪着脑袋,含笑,这样叫他。 他会变戏法,跑开去,再回来,一定会有许多哄她欢喜的东西。比如点心,皮薄馅多的云吞,还有从来也没见过黏黏的、可是味道很好的香芋粉糕,都是她的爱物;再比如会飞的木头蝴蝶,这是两个巧手的叔叔做了送给他的,他又当成初次相识的见面礼送给她。那蝴蝶,打开盒子之后,便从盒子里飞出来,绕着盒子飞,不飞远,也掉不下来,轻轻一扭盒子底部的圆盘,就乖乖掉下来。真的很神奇。蝴蝶本身做得又那么好看,乌黑身体海蓝色花纹,和真的蓝凤蝶一模一样。她也特别喜欢。 还有,就是他做了好几天终于替她做成的蝴蝶大风筝。 这个风筝,比她无事自己给自己做的白布风筝好太多倍。篾条,他用心思劈得又薄又细,白绸,只有上等人家才能买得起。白绸蒙好的风筝,勾画上颜料,好看极了。放到空中,就像把她也给带上了天仿佛。 她用力拍手,全身心欢笑—— “咚!” 一个黑影欺近程倚天背后,程倚天倒了。云杉的美梦如潮退去,恐惧,迅速揪住她的心。接着,她睁开眼睛。 刚睁开眼,一张脸就映在眼帘里。别的都不明显,三横三竖六道疤就像是咒语,让刚刚还在昏睡中的云杉蓦然惊醒。 这张脸竟然离得这么近,已经有明显男女之别意识的云杉“呼”的翻身,滚落到床边地下,尔后才找到空间爬起来。 “义……义父——” 又是“义父”! 云杉和程倚天相遇相识,云杉知道,在程倚天身边照顾程倚天的,也是“义父”。可是,都是“义父”,差别很大。 程倚天的义父雷冲老爷子,真的将程倚天当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雷冲自己有钱,给失去父母亲的程倚天继续过锦衣玉食的好生活。雷老爷子还给程倚天请师父,教传程倚天文章书画。所以,倚天哥哥才那样彬彬有礼,对人和蔼可亲。 可是,云杉的义父,这个脸上有六道疤叫“云乔尹”的男人,对云杉,却始终保持让云杉捉摸不定的诡异。 有时候,他是温和的。会叫自己“小杉儿”,买其他孩子喜欢吃的糖糕给自己吃。 可是,有时候他却很暴戾。教自己本事,然后让自己去杀生。先杀畜生,再杀人。 019 分离 农庄里面,雷冲已经获得广撒人力收集来的情报。 确实有对很奇怪的父女,一路从含鄱口来到江夏镇。女儿和小公子年龄相仿,叫云杉。应该就是公子口中的“云妹妹”。父亲名讳不详。江西境内到湖南境内,途中时不时会有歹人要打这一对父女主意,但不管本事强弱,都被女儿解决。一剑穿透胸膛,解决方法真是又快又恨。 因为总爱穿一身紫衣,所以道上人给女孩儿一个外号:紫衣煞星。 那父亲呢? 情报里面没有任何和武功相关的消息。不过,雷冲肯定,这位父亲,一定就是偷袭然后打晕天儿的人。 能把天儿打晕,本事不坏。 一路从含鄱口追踪到江夏,这对父女想干什么? 天儿这些日子都被锁在房中,闹久了被他掴了好几个耳光。从来没打过孩子的他,打孩子耳光时,手发抖,心发痛。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相同的经历。他用力打另外一个比自己小上七八岁、看起来始终像孩子的少年。都是为了女人—— 天儿还小,应该没有成年之后对异性的那种倾慕。可是,他就是害怕。害怕曾经发生过一次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为什么时过境迁,相类似的事情总要出现? “这个紫衣煞星相貌如何?”他曾问过手下。 线人回答:“非常美丽。” 果然是个魔咒! 不管那个父亲到底是谁,想要干什么,雷冲确定自己只会有一个做法,那就是:从此要让费劲心思收拢来的“逸城四杰”围绕在天儿身边。并且就在这时候,他立刻要带走天儿,隐居在颐山之内。杜伯扬效力逸城之后,逸城的生意自此可以全部交由他来打理。 为杜伯扬量身定做的酒楼,等他们一回到颐山,就可以开张。酒楼的名字起得倍有特色:洗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酒楼开张之后,杜伯扬就打点起精神,发挥出当年犒赏马道两百多名兄弟的本事,凭着一条可以尝出放了酸软香后些微不同大碗肉的舌头,杜伯扬硬是给自己整出一个“半边袖笼天下美味”的好名。这名气,在逸城内很响,逸城内居住的那些乡民都爱来吃。后来,就传开去,近处的黟县、湖城,远处的宏龙,许多人都慕名而来。 当然,让逸城名震天下、又为洗心楼带来武林名声的,还是百花台的杜婉约给雷冲送来的玉雪笙玉姑娘。 五年后,玉雪笙玉姑娘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逸城当中的漪澜台,陆家兄弟亲自设计由钢丝推送的各种滑轨,可以让美丽的姑娘们自如地在半空中飞行遨游。每次佳节,申时二刻,舞台上方就会飘飘而下一位身着雪白衣裳的女子。她向来薄纱蒙面,只露出一双勾魂夺魄的漂亮眼睛。窈窕的体态告诉别人,她必定国色倾城。白色丝带飞舞,如同满天的云朵,云朵当中落下的她仿若从天上落入人间的仙女,叫越来越多的人为之疯狂。 这一天,是洗心楼又一次迎接远方来客的日子。 自从漪澜台玉雪笙姑娘艳名远播,慕名前来想要染指她的武林人士便越来越多。人强,便要滋事。滋事,洗心楼的杜大当家就要出来管理。 杜伯扬在逸城的洗心楼里打过飞龙寨、白虎帮、双枪霸王和地蹚刀王。但是,如果碰到无赖难玩的家伙,杜伯扬不屑于纠缠,便会派出殷十三和冷无常负责打发。 杜伯扬如今被人称为“狂刀”,一个寓意:刀狂菜香,称赞的是他做菜的绝活。另一个,就是他刀法狂霸的本事。 殷十三在太行山就闯出些名气,如今经历的阵仗多了,也多了个美名,叫“神爪”。 “空里无踪”冷无常,配合这两个人的外号叫法,被称为“随影”,一把大铁钩,仗着飘渺如轻烟的神妙身法,神出鬼没,很是厉害。 这三个人联手,基本上就可以料理慕漪澜台玉雪笙之名前来,但是吃喝住在洗心楼,同时又要闹点事的武林人。 不过,还是有些古怪的人,比如英俊谷自以为了不起的三个老怪物:花婆婆、俏公公以及孔雀媚娘。这三个人,加起来有两百多岁,碰到谁,都要摆老前辈的架子,说话拿腔拿调,一个不对付动手打架,统统都是三人一起上。原本对付三个人,杜伯扬也好,殷十三也好,也不是拿不起来,但是,这三位说好听了叫倚老卖老,说难听根本就是老不正经,不管是花婆婆,还是俏公公,包括孔雀媚娘,撒泼打滚起来,一个顶仨,三个一起闹,胜过洗心楼新年放炮仗。 而这样的人,只有萧三郎来收拾。 萧三郎在逸城,也是出了名的“专治疑难杂症”。笑笑散、痒痒粉……都是小儿科。整得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也有的是时候。吃他亏的人多,也送他一个绰号:追魂。狂刀、神爪要人命,随影让你跑不清,追魂一旦后面过,人走魂也不安宁——形容的就是名号包含的意思。 逸城四杰连在一起:狂刀、追魂、神爪、随影,形成了逸城当中最有力的武力防线。 声名越来越响,即将面对的境遇就会越来越艰难。 当日,杜伯扬还在后面的楼上看账房大掌柜盘算账目,前面有人溜过来报:“大当家,京城里面靖王爷来了。” “谁?”杜伯扬大吃一惊之下,犹疑反问。 手下人说:“是京城的靖王爷。现在一号雅间,点名要吃大当家亲自掌勺的淮扬菜。” 杜伯扬一边往前面酒楼走,路上一边问:“估摸着只是来吃饭吗?” 手下人说:“大概吧。” 大概?大概是什么意思? 这里面,手下人显然语焉不详着。 杜伯扬其实也知道,从他和雷冲老爷子五年前去洪州百花台,后来洗心楼开张,能远道来洗心楼的,除了极少部分单纯为了杜大当家的厨艺,绝大部分,还不是为了一睹艳名在外的玉雪笙玉姑娘的芳踪。 杜婉约押的宝,如今也成了逸城用以敛财的重要工具。居然连京城的靖王爷都来了,可见漪澜台背后的肖夫人,从中付出了多少努力。 杜伯扬不知道这背后代表的是福还是祸。 当务之急,他得先用厨艺征服这位贵客的胃。 到厨房,杜伯扬亲自上阵,五味肉条、水晶肴肉、鹅八件、时新鲜蔬两样、香醋蜇头、鲜爽萝卜皮,眨眼工夫,全部端上桌。大菜四道:松鼠桂鱼、蟹粉狮子头、秘制红烧肘子和清蒸大刀鱼。小炒四样:柳叶嫩牛、软兜长鱼、整拆脆皮鸡以及荷塘月色。其中,荷塘月色的食材分别是剥壳的菱角、鲜嫩的藕以及削皮切丁的荸荠,原汁原味的东西,北方都没有。靖王吃了果然新鲜。之后,伙计又送上一盅文思豆腐。清浅的鲜鸡汤中,漂浮了一丝一丝细若发丝的豆腐,喝一口,从喉咙一直润泽到胃,鲜美滋味充满齿颊。 靖王拍案叫道:“好!真好!” 据后来发生的事情分析,靖王果然冲玉雪笙前来。在漪澜台的特等座,玉雪笙表演了一曲九天凌霄霓裳羽衣舞。仗着陆家兄弟钢丝滑轨神妙,玉雪笙漫天飞舞着,同时展示身法体态的美妙,把自己愣是变成了缥缥缈缈九天里的真仙女,也俘获了靖王的心。 靖王连待三日漪澜台,送了三件稀世之宝,欲求玉雪笙玉姑娘和自己一起回京城,被玉雪笙拒绝。 玉雪笙坦言自己已有心上人,实在不欲玷污靖王贵府上神圣之地。为了不让靖王虚此行,玉雪笙给靖王专门献技。 靖王送玉雪笙的三件珍宝,其中有一件,是取雪山冰蚕所吐蚕丝织就的莹雪缎。因为冰蚕丝难得,所以这种雪锻一寸即值百两银子,一匹长绢价值几何?用来裁衣,穿在身上,坠感极强偏偏轻盈无比,当时好舞之人最好的配制。 玉雪笙把这一匹长绢绷在漪澜台的舞台上。彻日彻夜十天,玉姑娘亲自动手,刺绣出山水一幅,回赠给靖王。这幅图,汇集了人物、山水、建筑,各种元素无比线条清晰、构图精致、绘制细腻。单说这山吧,从近山的乌黑到远山的青翠,山石层层叠叠颜色逼真富有动态,端是绘出了重峦叠嶂之感。水有各种形态,奔流的河流,潺潺的溪水、悬挂的瀑布,通过实在的刺绣工艺,分别勾画出独特的神韵。建筑采取了精微绣法,一砖一瓦都清晰无比。而这些,纷纷都是源自于彩云绣坊的绝活。 这一幅绣品,展示出玉雪笙姑娘除了舞技之外,刺绣上浸淫五年后不俗的成就。主角人物,她给绣了整整一百个。 而这一百个人物,就是托玉雪笙的福,逸城得以声名远扬的关键。 靖王将这一幅江湖人物图谱带回京城之后,江湖上流言不久四起:颐山逸城中漪澜台给武林中传出名声的人排了队,刺绣出一幅江湖百强谱。这一百个人是谁?漪澜台不日又挂出一幅尺寸略小一点的仿品。心痒难搔想要知道实情的人多得是,无需召唤,纷纷蜂拥而至。看到百人图谱,访客首先拜服其绣工上乘。这长达十丈的绣品上,一百个人或坐或站,或扬眉或瞠目,有的舞刀弄剑,也有的抚琴作吟诗姿态,无一例外眉目清晰可辨,分明就是一个个说得上名号的人。 绣品挂在漪澜台两个月,一百个人全部被人认全。 这一百个人,从后往前数,一直排到前十,就已经是名震武林的大人物。那十个人分别是:慕容世家三公子慕容轩、慕容世家掌门慕容懿德、丐帮帮主贺东亭、剑庄庄主上官剑南、玄门门主燕弘、五毒教主肖静瑶、武当掌门清风真人、少林掌门天慈方丈、一代天魔沈放飞以及绝命谷谷主白乞。这十个人,武功高强自不必说。可是,让全江湖为之轰动的是他们之间这样的排序,既未有过正式较量,也没经过严谨客观的评定,为什么一定是这样的排法? 020 天魔 和洗心楼位于一条街的青竹酒肆,是喜欢清雅小酌的人最喜欢去的地方。无所事事的时候,追魂萧三郎最喜欢在这里,叫上一壶竹叶青,就着花生米和腌黄瓜,然后喝上整整一下午。 大名鼎鼎的沈放飞原来已被人冠以“天魔”的外号。 这还是江湖百强榜正式问世后,他才得以知道的事实。 天魔,多大的本事,又做了多大的恶事,才能被人这样叫? 那么,沈放飞到底做了什么事呢?逸城近年来日益繁荣,来来往往的武林人不少,江湖百强谱现在又堂而皇之挂在漪澜台里,这些事,萧三郎即使不着力打听,也会听说。 凤凰教主肖静瑶一改往日要征服武林的强调,拉低姿态,和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沈放飞准备隐居江湖。攻打凤凰教的那些人怎么能放心?和凤凰教有血海深仇的诸如八大寨、武当派等,又如何能容忍?所以,他们在某些心怀叵测的人鼓动下,联合起来,发动全面追杀。 可以这么说,在沈放飞和肖静瑶在一起后,整整半年内,患难中毅然结为夫妇的沈、肖二人,几乎每天过的,都是颠沛流离、胆战心惊逃亡的生活。肖静瑶更在一次被堵截时,当众自废武功。 这一招,谁都知道很伤人。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对肖静瑶不过古人情谊而已,萧三郎也止不住怜惜。 那可是肖静瑶啊—— 昔年凤儿那么崇拜而又言听计从的肖静瑶—— 同样可以为了别人,戕害自己。她也不想想,如果那时候沈放飞迫于压力,抛弃她怎么办?甚至为了换取实际的江湖利益,把她献给六大派或者玄门、剑庄,她又该怎么办? 青竹酒肆里特别幽静,丝毫也没有昔日江湖纷争时的尘嚣。但是,萧三郎思绪飘浮,内心似乎就是感觉到那时候,肖静瑶的无奈,以及事后并没有抛弃她那位少年的心痛。 沈放飞后来确实干了一件事,一件足可震惊武林,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大事。 他和肖静瑶先是为避祸去了边关,并在边关一位叫阮云雁的镇守使帮助下,安静过了两个月。但是,两个月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又回来。回来之后,他给武林中综合名望最鼎盛的六大门派:少林、武当、峨眉、昆仑、华山、青城——全部下了战书,邀战顶天峰断天崖。六大门派掌门欣然前往。 如果六大门派中有人曾经和屠神杜伯扬交好,那么,他们就会知道,和肖静瑶远走边关、占着肖静瑶名气才名声大噪的少年沈放飞绝非泛泛之辈。他能够从诸多追杀中冲杀出去,凭的并不是肖静瑶的功夫或者单单他的机智。 杜伯扬,以及甘陕道的马贼们会告诉他们:他很厉害!非常厉害! 厉害到一人独战六大派,六大派的掌门以及随行前往的六大派好手,全部命丧断天崖。 那一次事件之后,断天崖成了武林当中前所未有的高峰,同时,也成了无数还活着的刁难过肖静瑶或者还想刁难肖静瑶人的噩梦。 事后活人上山,山上血流成河。六大派掌门连同弟子中三名顶尖好手,头被割下放在地上,形成一朵六瓣有花心的梅花。 为什么后来,马道的杜伯扬说什么也不承认上官剑南是剑神? 就是因为,在世人心中,大概再没其他什么人,用剑,给人留下印象会如此之深。山上死去的人,创口无一例外都是剑伤,可见沈放飞动手,武器就是剑。除了被割头的九个人外,其他人全部胸口中剑,一剑穿心,绝无其他伤痕。 杀人不用第二招,面对的还全部都是高手! 这沈放飞的剑已经厉害到什么程度? 区区上官剑南,还真是没法比肩。 所以,在雷冲口中那么恬淡的少年、在杜伯扬心中那样潇洒的少年,最后成了“天魔”。 是魔头当中要被惊为天人的人! 这才真的可以配上月光下天女般神秘而又美丽的她…… 上官剑南和玄门门主燕弘被排在肖静瑶后面,这简直就是明明白白在打这同为武林宗师翁婿二人的脸。沈放飞也被排在百强谱第二,这是明摆着要压六大门派一头的架势。 绝命谷又是什么地方呢? 萧三郎如今不同往日,对江湖轶事知道得颇多。 绝命谷,是江湖上最为恶名昭彰的杀手组织。谷主白乞,师承藏剑山庄洛青丘,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昔年也曾立志打遍天下做天下第一。后来为了某些原因中途放弃。 他列第一,是因为他的武功确实配。 不过,江湖百强谱这样排,则是突出当年攻打凤凰山,担当杀人重任、需要正面对击肖静瑶的,正是他! “哗——”澄清的竹叶青注入桌上的青花瓷酒杯。 伙计跑过来,低低说:“金银双刀刘家兄弟和伏牛帮的人在沙坪坝上交过手。” 萧三郎问:“刘家兄弟赢了吗?” 伙计说:“伏牛帮险胜。” 萧三郎冷冷一笑,自语:“就算赢了又怎样?”伙计嬉笑着,躬了躬身,退下。萧三郎把酒杯端起来,轻啜。 说起来,肖飞艳肖夫人手段还真是了不得,当年老爷子开出的条件,漪澜台的台柱子得有相当深的背景。如今,漪澜台玉雪笙的背景有了,是靖王。江湖百强谱的真品放在京城靖王府。靖王是当朝太子的兄弟,和太子以及另一位得势的齐王关系好得很。靖王说百强谱对头,那就对头。白乞是第一,沈放飞死了,武功再高被排在第二,这一点,谁也不能有异议,谁也不敢有异议。 有点争议的,不过一帮八十名以后的小角色打打闹闹。要用实际行动改一改百强谱上的排名。有时候能改得,有时候像这次这样,改不得,左右占用了逸城的场子,最后都在涨逸城的名气而已。 逸城有四杰,四杰不怕! 金银双刀、伏牛帮,在逸城眼线的盯梢下,居住进洗心楼的客栈,次日离开。萧三郎功成身退,回洗心楼后的隐庄。 隐庄,顾名思义,就是离尘隐世之所。 庄子采用中轴对称格局,中轴线上共有七进房屋,除了前厅正厅之外,还有便是可摆筵席的会客厅以及藏宝楼等。左右两苑,东苑正房为淞南苑,位于淞南苑前有清心馆,后有无忧馆,东南是大虹阁,西南是小虹阁。西苑格局与之相仿,德霈居为正屋,和东苑对称的,分别是兴盛楼、通泰楼、大义馆和小方楼。萧三郎和殷十三、冷无常都住在东苑无忧馆。 杜伯扬经营洗心楼,以洗心楼为家,全年居于洗心楼上。谈事情时,会到隐庄来。 萧三郎回隐庄后,休息半日,下午到西苑德沛居,便碰到前来和老爷子商谈事情的杜伯扬。 从招募屠神,到如今,日子已经过去五年。五年过得不错,起起落落,洗心楼总算也闯出名头来。挣了银子,可是,并不够。每个月,光是安置为逸城效劳的眼线,就得花掉洗心楼大半进项。 所以,按照雷冲的绸缪,洗心楼到了可以往其他地方扩张的时刻。 首选,当然是江南富庶地区。比如苏杭,或者扬州。 提到扬州,萧三郎的心顿时一动,插话道:“那可是十三的故乡。” 雷冲一笑,接话茬:“我就是考虑到这个,所以,还是把扬州当成开分店的起始点。”吩咐仆人,“叫十三爷来。”接着脸转回来,“我想来想去,还是得派他去扬州一趟。” 杜伯扬问:“房子可都买好?”开酒楼有风险,最大的风险莫过于房子不是自己的,每年赚的银子,一半全要交给房东大人。 雷冲笑道:“我岂有不操心此事的道理。”取出房屋契约来,上面所注房屋,地点在延福街。延福街是哪儿,杜伯扬和萧三郎都不知道。得到老爷子传召进门的殷十三和冷无常,一听此名,殷十三顿时惊叫:“那可是好地方。扬州五条繁华大街中最繁华一条。” “那地势,这房子前后足足有三进,占地这么大,得花多少钱才能入手?”杜伯扬好歹也是马帮大当家混过来,又经营了五年洗心楼,问这话,问得却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雷冲虚虚报了个数,四杰里面,脸上表情一向基本没有的冷无常也露出震惊的意思。 四个人面面相觑。 杜伯扬忍不住问雷冲:“老爷子,这下子,你的家底算是折腾干净了吧?” 雷冲说:“没有春耕哪有秋收呢?”环视四人,“我既真心招募了你们,从招募你们成功的那一天起,我就相信,我的付出,没有一样日后会折本。” 四杰闻言,非常感动。 感动归感动,压力还是大大的。 殷十三说:“我只能负责酒楼开业之后,地方上无人前来刁难。”他是扬州人,算得上一条地头蛇。扬州府富人多水特别深,地头蛇斗地头蛇,本事可以决定胜利。 “厨房的事情,我会派人去。”杜伯扬晓得这个家伙的意思,开口让他安心。 “不仅如此,伯扬手下掌柜里面,最能干的要抽出一个来。”雷冲说到这里,征询的目光瞥向杜伯扬。 杜伯扬思忖,片刻后道:“刘铁牙怎么样?”他手下的掌柜,最能干的莫过于“一张嘴”和“一只手”。刘铁牙精于说,左青山精于应酬,去扬州,虽有殷十三开道打点,可是,应付那些世面都见很大的贵族富贾,善于谈天辩论的刘铁牙显然更加适合。 雷冲点头。 殷十三见老爷子首肯,很是放心,也欣然同意。 021 隐居 事情一谈起来,时间很快就过去。萧三郎从德沛居出来,殷十三和冷无常要去喝酒,萧三郎独自一人回无忧馆。 凤尾森森,营造出的正是隔绝了烦恼的清幽。 一个俏生生的白影就在竹林的那一头,轻柔地唤了声:“三爷!” 萧三郎驻足,转头。 穿了一身白衣裙的玉雪笙姑娘,款款向他走过来。 能被靖王殿下看中,并且,靖王殿下还想带去京城的少女——今年已经十九岁的玉雪笙,眉目如画,美貌更胜五年前萧三郎才看到她那会儿。 那会儿的玉雪笙,还是一个稚嫩的小姑娘。虽然一眼可以料定,其时必是个美人坯子。可是,所谓美人,漂亮纵然必备,风情也缺少不得。 缺少风情的漂亮姑娘只是一幅画。 现如今,早就具备万种风情的她,才是活色生香一个大美人。 单单那一声呼唤,就足以撩动男人的心肠。娉娉婷婷走来时的身姿,更是让天地一起要为她安静了一样。 萧三郎不是神,他不得不吸了口气,又佯咳一声。 顿了顿,他才对已经距离他只有三尺的玉雪笙说:“玉姑娘,又来这儿,想找公子吗?” 美丽的少女,明媚鲜妍的脸上掠过非常明显的忧伤。 玉雪笙双眼一时竟然泫然,甚至吸了声鼻子,尔后哽咽,右手拢在袖中,抵了一下鼻子,万千柔肠就在这一瞬间转过。 萧三郎算是从人世艰险中历练过来,心一软,劝慰:“老爷子管教严厉,逸城上下无人不知。公子未得老爷子允许之前,任何外人都不可获知他的下落,更加不可探视他。” “是为雪笙可能是祸害他的祸水吗?”外表明艳却又可以让性格如此温婉的玉雪笙,倍感凄楚说道。 知晓内情的萧三郎甚是无言以对,默然。片刻后,他目送玉雪笙转身离去。 漪澜台为什么来逸城? 其内情,雷冲知道,四杰当中,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萧三郎心知肚明已经长大又可独当一面的玉雪笙玉姑娘不会善罢甘休。 殷十三要去扬州,杜大当家为了此事可以顺利进行,每天都要在逸城的总舵坐镇。传讯阁的鸽子飞来飞去,每天都有不同的讯息需要各地之间交往。冷无常穿梭于德沛居和洗心楼之间。四杰当中,如今最为悠闲的,就剩萧三郎。 可是,此时此刻的他,是不是一定要去做什么呢? 六年前的小公子,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率真而又开朗的少年,如今的公子爷可是和五年前大不一样了呢。 假如老爷子不是以终身拘禁公子为目标,该面对的,公子总是要面对。就像风雨一样,既然要来,何必只是躲藏? 玉雪笙后来又找过他一次,还赠送他一件由彩云绣坊的绣娘最新绣出来的衣服。 次日,萧三郎便穿着这件衣服,来到无忧馆东竹林更加纵深处的一个山谷入口。 从入口走进去,进入一片茂密的松林,松林尽头出现缓坡,两边杂色树木林立,地势开始平缓起来后方才出现大片绿草如茵。一条河蜿蜒流过,流到开阔处形成水面平滑如镜,映出山背后刚刚高起的红日,云霞光芒铺洒下来,水面之上,点点金光。 一大片石墩撑起来的木板做成的码头,后面,才是萧三郎此行的目的。逸城原是他这种人用以隐世之场所,隐庄乃是城中无忧境地,无忧中的无忧,便是这无忧馆遮掩下的离尘居。 被强行从江夏带回来后,小公子程倚天,就一直被迫隐匿在此。 水码头上,一个穿月牙白衣裳的青年面水而坐。萧三郎从他侧面来,远远便可感受到他那经历时间的淬炼、因而变得内敛沉稳极为不似常人。 是的,没有哪一个孩子在十三岁就被与世隔离,六年后,还能和原来一样活泼开朗。 萧三郎记得,一开始他来看小公子时,那时候的小公子还经常嚷着让他带自己逃出去。 那时候的小公子总是爱对他说:“三哥,我不找云妹妹了,我知道义父不喜欢我这么去做,更不喜欢我总是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想。我答应要陪云妹妹好好放风筝,做了一个放不上去,又做一个,还是放不上去。最后好容易放上去,又被桑星子那个坏人中途打断(程倚天至始至终不知道他被打晕背后的实情),这些事,以后我都不会再想……” “三哥,我好闷那。我勤奋练功,就算不住在这里也可以。不找云妹妹,我也不会偷偷溜出逸城去。” “我就是不想,不想这么孤孤单单一个人。只是练功——” 也许是一年,噢,不,可能只有六个月,哎,甚至都没这么长时间。那时候,不过十四岁的小公子就再也不提离开离尘居,外出,哪怕就在隐庄其他地方散散心的事。 而在这六年内,公子心无旁骛,只专注练功,用以调剂的则是读书或者学习琴棋书画。说起来,雷老爷子对这个义子充满了爱,只是爱得犀利,爱得叫人止不住要心疼。 以至于六年后,他看起来,竟这般与众不同。 萧三郎的脚步很轻,离得也不近。一只鸟儿从他身后飞过去,“扑棱棱”翅膀拍动的声音,细微得和空气本身的流动也差不多。 坐在码头上的程倚天,散落在鬓边的长发微微一动。似被清风拂动,但以萧三郎对他的理解,立刻察觉气氛变得异样。 隔着河的那片杂树林,一个白影轻轻一晃。 端坐的程倚天未见站立,人已飘起在水面之上。冷无常的轻功练得不算到位,当也足够轻巧如水上飞鸟。程倚天轻轻一个空翻,飘然落在对面的草地上。他还没出手,一个穿青衣的青年从一棵大树上面跳下来。不见长剑闪光,只有剑气袭体。跟着舒瑾赠送闻香鸟前来的玉雪笙玉姑娘“哎呀”娇呼,腿一软,狼狈栽倒在落叶堆满的泥土地上。 一沾泥土地,玉雪笙就大惊小怪。 她根本不管指在面前一把奇怪的长剑,只是刻意娇叱:“我的衣服——”青衣青年握剑的手坚定得很,程倚天走过来,轻轻一拂,倒也干净利落将之拂开。 青衣青年着急说:“公子!” 程倚天淡淡说:“先让她起来。” 就这会子,追魂萧三郎急忙从码头那边跑过来。 可玉雪笙眼睛里哪里还有其他人?只有他! 六年不见,当年那位小公子竟然已经长到这样大。身高这么高,总该有七尺才对。穿一身月牙白衣裳,许是长久不被外人见的缘故,一头黑漆漆的长发并没有束起,就这么随意散着,偏偏衬托出一张脸庞英俊到别具一格。 那双从前看上去便很漂亮的眼睛,过了六年,目光深邃许多。 那张嘴角微微上翘的嘴巴,喜气洋洋的感觉,随着气质逐步沉淀到冷冽,看上起已经消磨得差不多,就是耐看。且越看越要看。 玉雪笙是肖夫人的手下,肖夫人培养出这些绝色少女都有肖夫人的意图。在玉雪笙的心里,大概再没有那个绝色少女运气能有她这般好。 这样漂亮的公子爷,就算忘记了整座漪澜台存在于逸城的使命,只屈身在他身边做一个丫鬟,日后能做一个侍妾,她也万分情愿了吧。 同靖王说自己有心上人时,她还成忐忑过。 如今,挖空了心思终于面见了真人。这“心上人”一说,可就在心里坐实。 玉雪笙一颗被浪漫旖旎梦想胀满的少女之心,片刻之间沦落…… 萧三郎游走一边,只看公子表情。 他不觉得公子会对突然出现的玉雪笙心动。当年从江夏回来,被老爷子不由分说拘禁于此,为的根本不是要在逸城扎根、为自己顺便又为逸城谋的玉雪笙。老爷子很害怕,怕的是另外一个姑娘。 那个“云妹妹”! 一个和脸上有横三道、纵三道大人在一起的古怪少女! 公子的开心和那个女孩有关,公子后来的不开心,也和那个女孩有关。现在,不管开心也好,不开心也罢,公子已经长大。长大后的公子,就算心有所动,让他心动的女孩,也绝对不会是玉雪笙。 退一万步说,被老爷子关了六年,公子连一个玉雪笙都抵抗不了,这六年的拘禁,对于公子而言,又有什么用呢? 好在,一切还在他的预料之中。 程倚天看向玉雪笙的目光,始终清冷。 这种冷,已经是程倚天身体的一部分。 程倚天说话的语气还是那样淡:“你快离开吧,这是私人属地,不可以有外人进入。” 玉雪笙才不怕他,掸了掸身上沾到的泥土,微笑说:“你是这儿的主人吗?” 程倚天想了想,才“嗯”了一声。 玉雪笙展颜,笑容仿佛花儿盛开在美丽的脸上:“那你答应一声,说我可以来,不就好了?” 022 交心 当雷冲知道萧三郎把玉雪笙带进离尘居,那已经是玉雪笙和程倚天共处之三天后。 青衣青年杨昱好容易等到一个空闲,闯进德沛居告诉他。 雷冲大惊失色,奔出院落来。 差不多时候获得消息的杜大当家急急忙忙从洗心楼赶过来。雷冲已经气冲牛斗奔到无忧馆后山谷入口。 “老爷子、老爷子!”杜伯扬行色匆匆,过来拉住雷冲。 雷冲眉头紧皱怒火冲天:“我防了六年,都不知道我在防什么吗?三郎是你的兄弟,又是我亲手招募,怎么能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 杜伯扬只能好言安慰:“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没话好说!”涉及心底里最不能触碰的伤痛,雷冲一改平日里的矜持。多少年过去了,他永远也不能忘记一个好好的少年,是怎么被拉进武林纷争的泥淖,又是怎么把自己从一个活泼开朗的性格,最后改变成世人所畏惧而又痛恨的“天魔”! 对于急功近利的人来说,这或许不是坏事情。 对于从来不想把日子过糟的他来讲,他只希望自己,还有自己在意的那些人,过稳定的日子。就算必须做绸缪,也要把人生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行吧? 怎么还能再出这些意外? 杜伯扬陪在他身侧,良久,雷冲默不作声终于可以听人说,他才和风细雨对雷冲讲:“老爷子,我知道你的心思。三郎也好,十三也好,冷兄弟也好,他们都是很忠心你的人,你想什么,他们都知道,也都理解。” “可是……” “三郎就是情绪化一点,但是他考虑事情从不冲动。”叹息一声,杜伯扬接下去,“我想,他也是有他的道理,才这样做。” 人和人之间,相互揣摩各自的心意实在是很困难的事。对外,逸城的名声是响了。可是,就算掌握逸城的管理权,手下人到底心在哪里,一时之间,雷冲倒是想听身为局外人的杜伯扬好好给自己说说。 杜伯扬也做了一番思忖,既然雷冲想听,他乐得来个竹筒倒豆子,把这些年来他也为公子忧虑过的事全部说给雷冲听。 “六年前,你把公子从江夏强行带回来,修离尘居,严令公子未得允许,不得离开半步。我、三郎、十三还有冷兄弟,就已经很心疼公子。六年前,公子才十三岁,其后,来来去去也就见了我们这些人。因为要教传他我们会的东西,我们才有的这个资格。关也关了,防也防了,别说三郎,就是我,最近偶有空闲时也在想,老爷子,其实你也可以解除禁制,把公子给放出来。他都长大了,再这么关下去,不见生人,公子会废掉。” 雷冲听完,冷了一张脸对他说:“是我养了你们六年,你们的心,却都站在了天儿的旁边?” 杜伯扬登时笑起来。 他一笑,雷冲不绷着,也笑。笑一笑,猜忌、愤怒都作烟云消。 不急着进谷,就在竹林边的空地上,雷冲和杜伯扬聊天。 雷冲说:“原来我对天儿这么苛刻,都到了你们一起看不下去的地步。”顿了顿,道:“我也是怕,怕过去的那些事情阴魂不散纠缠过来——怕得很!” 杜伯扬颔首:“我们都明白。”停了会儿,说:“好在有三郎他们。老爷子和我都是不苟言笑的性子,有时候心里想着哄孩子,板着脸做不出来。三郎细腻,十三却是活泼。还有冷兄弟,教传公子轻功那会儿,公子和他多亲近。” “也亏得你们了……”消除了心中最后一丝猜疑,雷冲由衷感谢。 到这会儿,两个人才结伴往谷中走。 “离尘居也该结束生人勿近的规矩。”杜伯扬一边走,一边这样对雷冲说。 “你们就这样肯定,天儿对玉雪笙不会动凡心?”雷冲说着,想到漪澜台这两年凭借玉雪笙开创出的光景,忍不住嘘唏,“那可是乾都靖王也忍不住心动的女孩子。” “靖王会心动,不代表公子就一定心动。” “你总不会在讥讽我?” 杜伯扬闻言,止不住低头发笑。 “也是哦,”雷冲好生反省了一下自己,“我把天儿关起来,关了六年。六年内,他就和我、和你们这些人打交道。女人是什么样子,他根本都不了解。” 杜伯扬说:“不全是这个。” “噢?” “想要做成大事,面对女色一关原本就该有一定自持能力。玉雪笙是美女中的极品,用她来检测公子,未尝不好?” 雷冲露出惊异之色。 杜伯扬哂笑:“老爷子虽然才略宽广,论及打算,也许,我等更擅长一些。” 雷冲笑了:“没错。用心去算计那样一个女孩子,老夫确实没有那个心。”思前想后,真心对杜伯扬说了句:“谢谢你,对我说这么多。”想想四杰这几年对逸城的贡献,甚是惭愧,先前不该妄自猜测三郎用心。 青衣青年杨昱,从小跟在公子爷身边,是程倚天的贴身侍从。经脉有异,练不得内力,获得雷冲赐予的剑谱一本,练了十多年,练出一手闪电般的快剑。 “快剑”,便是逸城中人对他的称谓。 从小就跟着雷冲,跟着公子,生就顽石般的赤胆忠心。对于雷冲的想法,他如奉真理。 萧三郎容忍闻香鸟带玉雪笙进离尘居,他第一时间汇报雷冲知道。此刻,雷冲和杜伯扬一起到此,他早早在水边迎接。 看到杨昱,雷冲问:“此刻公子什么情况?” “屋中请玉姑娘品茶。” “品茶之前做过什么没有?” “写字。” “哦!” “还有赏画。” “公子画的画?” “嗯,”杨昱点了点头,补充,“玉姑娘添了几笔。公子画的山水红日,玉姑娘在水边添了芦苇。” 芦苇? 杜伯扬少读诗书,并不理解。 雷冲却是心中一紧。 芦苇,就是蒹葭—— 诗经有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玉雪笙明显到脸上的诱惑之意。 她是伊人,按照诗经上的文章,天儿不就得溯洄、溯游地去寻她才符合情理? 若非进谷之前,杜伯扬已经剖析利害,将萧三郎的真心说给他听。雷冲踏进离尘居那一刻,真得先像萧三郎好好发一通火才对。 但是,既然杜伯扬已经那么说,想想,三郎这样做,也确实符合对长远的考虑。 一个玉雪笙都对付不了,天儿日后出江湖去,怎么应对那层出不穷的人心险恶? 那个脸上有三横三竖伤疤的怪人,还有那个据说像妖精一样的云妹妹,谁又能保证不会再出现,再来设计谋算天儿? 这样想着,雷冲勉强压制下心中的怒意,沉着一张脸,迈进离尘居。 离尘居的厅房内,玉雪笙果然和程倚天对面而坐。 玉雪笙还穿着程倚天一开始看见她时那件白衣,简单的纯色,剪裁却颇费心思,领口梳出了一整排短短的丝线,毛茸茸,好像小云朵一样,托着玉雪笙那张明艳的小脸。使得美丽当中,又多了娇嫩。腰身束出盈盈一握,披帛直接缝在衣服上,从手臂后面连接到背部以下,然后拖了一点在裙摆上,显得人非常庄重。裙子采用八片式,衬了两层,撑起外面的流云锦好像饱满的花骨朵。流云锦上用同色丝线绣出春花雀鸟,绣工乃是彩云绣坊最为昂贵天工精微绣,一尺满绣需要绣娘不眠不休绣三天,非是富贵不能享有。 程倚天就简单多了。 雷冲不知,他原是穿一件月白没有任何装饰的衫子。玉雪笙执意让他邀请自己留下之后,程倚天请玉姑娘离尘居里一叙,然后自己就去了内屋,换了一件青筠色的衫子出来。 这衫子,真像窗户外面刚长出不久的绿竹。 也不知道是不是明志,总之,自从玉雪笙出现之后,程倚天所表现出来的泰然,以及得体,都让一直陪伴身旁的萧三郎欣慰,而使居心叵测的玉雪笙不快。 023 过关 写过字,补过画,玉雪笙和程倚天一起品茶。喝茶之时说到天南地北的茶文化,玉雪笙不愧肖夫人杰出的手下,各地茶叶的特色、茶具的选用以及相关的故事传说,短短半个时辰内,她竟然信手拈来。 说得一旁倾听的萧三郎忍不住心惊肉跳。 看到雷冲和杜伯扬一起赶来,萧三郎忐忑不安从一旁的椅子上站起来。 雷冲伸了伸手,示意不要拘礼。杜伯扬跟在旁边,雷冲和杜伯扬一起站在程倚天旁边。 玉雪笙正在说武夷大红袍的故事,这个故事被她修改了一下,变成一位美丽的女子救助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书生高中,回来要娶曾经救过他的恩人。少女的茶树,被书生披上皇上御赐的大红袍,少女自己,则收到书生携带而来的恳请少女嫁给自己的红嫁衣。 “嫁衣”一词正说完,玉雪笙一双美丽动人的眼睛射出勾魂夺魄的柔情。 雷冲也不言语,率领杜伯扬、萧三郎和“快剑”杨昱一起站在程倚天身后。 程倚天知道,但是程倚天没有立刻起身。 他得先给屡次暗示他的这位“美丽少女”答复。 答复得越早,心意几何说得越清楚。而相反,如果因为向义父见礼,引得对方借行礼数为借口,含糊了自己的心意,未来反而多事。 这是程倚天此刻心里的计较。 这一番计较,多出沉默的时间,对面,玉雪笙玉姑娘果然露出不安。 都是聪明人,何必打哑谜? 程倚天抬手拿起桌面上紫砂茶壶,给玉雪笙满了一杯。 “我只有颐山的毛峰茶,年份也不是很好,还能喝而已。蒙玉姑娘不嫌弃,再请用一杯。” “好!”雷冲来不及去说别人的不是,大声赞了一声自己儿子的好。习惯性去拉程倚天的手。程倚天一如既往,在他面前很是温顺,站起来,安静说:“义父。” 雷冲转脸冷冷看了玉雪笙一眼,然后对杨昱说:“去给玉姑娘拿些雨前刚摘的毛峰。”杨昱去了,片刻后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回来,瞅了老爷子一眼,得到肯定,走过去,把盒子递给玉雪笙。 雷冲说:“这是山顶上老茶树发芽然后采得的,也是好茶。还望玉姑娘不要嫌弃。” 玉雪笙计谋没有得逞,又是失望又是尴尬,又止不住内心一阵惊慌。看了木盒一眼,伸手接过来,口中道:“多谢老爷子。” 她不动,雷冲就直接问:“玉姑娘费尽心思进我儿之离尘居,客做了,茶也品了,还有其他指教?” “不敢。”玉雪笙心中不甘,嘴巴上说得很是负气。 雷冲问程倚天:“书都读了吗?尤其是那篇《诫子书》——” 程倚天恭恭敬敬答:“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文章,儿子不敢怠慢。” 雷冲瞧了瞧玉雪笙,转眼再瞧他:“这身衣服不错,颜色我很喜欢。”又对杨昱说:“玉姑娘在此逗留时间很长,该累了。送客。” 杨昱闻言,立刻走到玉雪笙面前,手一伸:“请!” 玉雪笙翻了个白眼,一甩袖子,这才离开离尘居。 离尘居已经暴露,玉雪笙一次试探未果,下一次试探必定还会出现。肖飞艳肖夫人培养这些绝色少女做什么?一开始,雷冲和其他三人都明白。既然这样,他们不得已,还是要想应对之策。 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让公子先离开逸城一段时间。 也就是说,一直被迫醉心练武的逸城公子程倚天,即将正式出山,开始闯荡江湖。 做什么事呢? 冷无常给老爷子带过来一个消息:江夏镇庄子(即六年前他们一起呆过的那座农庄),庄主卢成化的儿子卢海波前几天失踪。 “怎么会有这种事?” 雷冲、杜伯扬和萧三郎都感到奇怪无比。 萧三郎问:“是否得罪了什么人呢?” 冷无常不答。 也是,无常兄弟向来腿脚甚快,嘴巴很慢。这样一件已经传到颐山来的大事情,个中情由肯定复杂得很。 杜伯扬派人探查,查回来的消息报呈杜伯扬,杜伯扬又说与其他人知道。 “卢成化在江夏,作风是有些强霸,可是由上头管着,两湖总管何翩翩并不十分纵容部下,卢成化日常为人倒也还好。他儿子和他一样,位于得势和故意压制着自己之间。要说得罪嘛,思来想去也没其他什么,就是十日前在街上,因见一女子背影甚美,回头看了却发现那女子极丑,觉得受到愚弄,狠狠啐了丑女一口。” “那丑女竟然就去庄上,把卢海波给掠走了?”发出疑问的,是雷冲。 萧三郎默不作声。 杜伯扬一时也闭了口。 卢成化能被逸城招募,本身就不是善茬。他儿子卢海波纵然不是什么高手,被一个女人不知不觉从家里给掳走,确实叫人诧异。 “庄上的人找了吗?”雷冲问。 “他二叔‘一缕烟’卢成青,卢成化的左右手——‘千仞刀’范大成、‘铁刺猬’刘奕可——都去了。”杜伯扬答。 “结果怎样?” “没找到。” “谁没找到?” “卢海波。”说到这儿,杜伯扬脸色有些凝重,“那丑女,据说皮肤黑黄,鼻梁两颊还有麻点,小眼睛塌鼻梁大嘴巴,真的非常丑陋。可是本事好。” “好到整个江夏镇的庄子拿她都没有办法……”雷冲一边唏嘘,一边止不住深思。 “没有查出两湖地界,曾经出过类似这些特征的高手。”杜伯扬知道他的心思。 “真的只是丑颜无敌吗?”不知怎的,雷冲就是免不了一阵忧心。 “确实。”杜伯扬的回答斩钉截铁。 “那么,”雷冲想了想说,“就让天儿插手管一管这件事吧。两湖总管何翩翩要密切配合公子,随时把那丑女的行踪探听清楚,飞鸽传书给公子知道。” 谁陪程倚天去呢? 萧三郎主动请缨:“我去!” 雷冲又想了想,对杜伯扬说:“扬州的事情做得差不多,就让十三回来吧。”闯荡江湖这种事,杜伯扬固然精明,可是,一来杜大当家名头一直很想,到哪里都有树大招风之感;二来,逸城和洗心楼,哪儿也离不开他。冷无常平日里一声不吭的,在程倚天身边,实则帮不了太多。萧三郎和殷十三最合适。 杜伯扬说:“好!” 三日之后,在扬州办事的殷十三接到颐山传书,又过一日,神爪殷十三快马赶回逸城。 且说在金陵,有一户姓华的人家,一个丫鬟所生的女孩突然也从家里失踪。这个失踪,和江夏镇卢成化的儿子卢海波始终不同,家里人都知道,这个女孩十有八九是自己从家里逃出去。 一个女孩儿家家的,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跑到虽然天高地远、却充满种种未知的外面世界去呢? 这就要从这个女孩的身世说起。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她母亲的身份。一个丫鬟,却给一家之主生出了孩子,还是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在家里的地位可想而知。 这个女孩叫华淑琪,按排行来说应该是华六小姐。上面五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 华六小姐从家里逃跑,最着急的既不是五个姐姐,也不是五个姐姐的丈夫,她的母亲已经死了,父亲操不过来这个心,妹妹华淑萱从来没把这个六姐当作家人过——最着急的是谁呢? 一个叫“欧阳和”的少年。 湖城,坐落在安徽山区,地方不算小,由于群山环抱的缘故,经济并不算太发达。城里面街道挺多的,铺子的品种倒还算齐全,只是略微少了些。离家已经半月有余的六小姐华淑琪牵着一直跟随自己的枣红马,打量街景半晌,终于决定投宿在城南一家规模颇大的客栈里。 这个客栈的名字叫来顺,前面两层楼做酒楼,后面三进屋子,上上下下隔有二十多间房间,才是客房。 华淑琪风餐露宿多日了,进了客栈便要了一间上房,休整一下,才到前面店堂的二楼用饭。 店小二是个嘴皮子伶俐手脚很利索的人,按照客人的吩咐一会儿工夫两素一荤一个汤一碗白米饭就给整上来。华淑琪坐在靠窗口光线很好的桌子上,好好舒展了一下手脚,拿起筷子安心享用。刚吃,街道上马蹄声响。华淑琪其实心里有事,止不住探头往窗外一瞧,呀!一个少年带着两个家人模样的人已骑马来到来顺客栈。 有伙计出门相迎,少年把马缰绳抛给了家人中的一个,自个儿抢先从门口进来。 华淑琪都来不及回避,少年脚步蹬蹬,直接上了二楼。 华淑琪和他来了个面对面,隔得还远,华淑琪已经被这仓促发生的意外惊到,呆呆的,那少年一个箭步冲过来。 少年把她的手一把抓住,口中道:“六妹妹,我可算找到你啦!” 024 初恋 这少年就是欧阳和。 欧阳和又是谁呢? 武林中名气最响的六大派中一个——青城派,其掌门叫欧阳木通。欧阳和,正是欧阳木通的独子。 说到这个六大门派,武林当中,即使玄门、剑庄这样的大帮派,武学之上,也要正避其锋芒。六大派中堪称首领的两大派:少林、武当,那就是武学界的泰山北斗。经历各种风风雨雨,这两大门派始终屹立武林之巅,威望从没真正倒下来过。其余四派:峨眉、昆仑、华山、青城,方位上呈四方排布,和少林、武当遥遥相对,说是同时制衡中原和江南都不为过。 青城派掌门的儿子——青城派少主,行走江湖时,该有多威风啊。欧阳和今年十七岁,从来没有遭遇过恶意挑衅或是沿途抢劫。所到之处,就已经有各路风声传播,道上自然而然干净。 华淑琪逃离华家,来到安徽,这消息当然也会有人自发传,传到欧阳少主的耳朵里。 华淑琪离家时,大家都还不知道。隔了三天才被发现。这三天的时间差,都没能给她带来更长时间的安全。刚到湖城而已,她就被欧阳和追上。 一旦追上,欧阳和就不会再让她跑掉。 欧阳和冲过来,用力抓住华淑琪的手,不顾周围有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大声喊:“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快跟我回家!” 华淑琪很明显不想和他有任何关联。拼命地挣扎,最后终于甩开他的手。 欧阳和很生气,大声喊:“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在家里,不过就是个没有地位的六小姐。你娘亲是个丫环,不是我喜欢你,你日后嫁人只怕连个像样的人家都嫁不到。你离家出走,我千里迢迢还来找你,你不是应该感激涕零欢喜无比才对吗?” 华淑琪冷笑:“我为什么要感激涕零?我一点都不欢喜。” “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欧阳和想着想着,感觉不对劲起来,“不会吧,你该不会勾搭上什么男人,才这样——” “你住口!”华淑琪又气又恨,切齿喝起来。 说起这青城少主,一门心思想讨好一个姑娘,完全因为这位姑娘长得十分不错。华家七位小姐,欧阳和始终认为,六小姐最为娇媚可人,体态偏生还那样窈窕婀娜。这会儿在江湖上流浪了一段时间,那张俏丽的瓜子脸还是那般白皙明洁,并没有太多风霜之色,反而因为得到自由,脸颊上还多出嫣红的朝气来。那眼睛,更水润了仿佛,满满少女甜美的风情。 欧阳和耐着性子,放柔和声音对华淑琪说:“淑琪,你还是跟我回去吧。江湖险恶生活辛苦,真的不适合你。刚刚我的话说得不对,我不该怀疑你。你跟我回去之后,我立刻让我爹爹三媒六聘上门提亲。” 华淑琪根本不领情,还是冷笑,并大声道:“人人都道你青城派厉害,我其实根本没放在眼里。” 欧阳和再次着恼:“难道你还可以找出比青城派更厉害的门派,就在这里,还有比我这个青城少主更体面的人吗?” 话音刚落,楼梯上传来脚步橐橐。一个穿米白色衣裳的青年带两个人走上来。 青年有一头非常好的头发,鬓边漆黑两缕编成小辫结在脑后。其余,统统散落在挺直的后背上。他的脸,很干净。这和华淑琪一路走大多数人都不同。更为不同的是,他的五官真好看。华淑琪常常照镜子,可是,怎么照也看不真自己的脸,只知道大概。而这个青年,却给她从未有过的视觉享受。这眉,斜斜地飞起;这眼,明亮如同星辰;这鼻子,高高的,曲线好到不行;还有这唇…… 华淑琪看着看着,心就热了,眼睛不自觉露出柔情,以至于水汪汪。 欧阳和察觉到,顺着华淑琪的目光回头也看见。自命不凡的他,顿时妒恨不已。拍了拍手,他的手下,一个叫武争,一个叫武强,欧阳和让他们上去,把那个吸引六小姐注意的小白脸给好好教训一下。 自负的他,实在没料到冲动之后的后果。最近江湖格局多有改动,掌握最新资讯的人都该知道,来到徽州,必定要警惕逸城的人随时会出现。 像欧阳和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剌剌叫喊:“还有比青城派更厉害的啊?还有比我跟体面的吗?”这就是存心找不开心。 从楼下上来的青年,其实就是刚获准出江湖的“逸城公子”程倚天,陪他的两位,一位眉目清秀,叫萧三郎,人送绰号“追魂”;一位尖嘴猴腮皮肤焦黄,那是殷十三,人送绰号“神爪”。 碰到其他角色倒也罢了,一下子就让这个小朋友碰到“追魂”和“神爪”,不得不说,欧阳小朋友运气实在不好。 武争和武强冲到程倚天面前,要找程倚天不痛快。程倚天看都不看他们,只管对上来招呼的伙计轻声慢语:“切一盘牛肉,上你们店很著名的秘制香骨,骨头不要,肉拆了装盘端上来。三个小炒,什么食材时新配什么食材,米饭三碗。” 伙计问:“需要酒水吗?” 程倚天淡定无比:“不用。” 耳边,“哗哗”,殷十三手背上钢爪探出的声音传来。 伙计瞥见一个人举着短刀往桌面上劈来,吓得“妈呀”大叫。腰部一股柔和的力缠过来,想要拔腿逃跑的他没逃得了,往前冲,那股力道又转到前面。 程倚天的手,虚托在他手肘地下。伙计紧张害怕,两个拳头举起来,全部紧紧缩在胸前。 程倚天脸上水波不兴,反而为了安慰伙计,嘴角还挂出笑意来:“不要害怕。” 旁边,武强“啊——”嚎叫起来。殷十三把这个家伙逼到墙角,飞起一脚,把敢在公子面前亮刀的武强给踢到窗户外面去。窗户外面有走廊,走廊外还有一圈栏杆。殷十三脚上的劲不小,武强被踢出去之后,硬生生撞断了栏杆,尔后,人才摔下去。 他刚摔下去,看见弟弟吃亏,想动手,又不敢动手的武争,又被蛮瞧不起他们的殷十三给踢过来。 兄弟俩跌成一堆。 武争把武强扶起来,武强脸上左右对称,各多出来三条刀伤。这刀伤,简直如同事先量好,然后抓出来一样。 武强嚎叫着问武争:“你看到没有?” 武争拼命回想,最后还是摇头。 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只知道武强的刀看出去后,被什么挡住了,接着,武强的脸上就出现了红光,然后人被逼到墙角,又被踹出窗去。 欧阳和又惊又怒,冲到程倚天桌子旁边。 刚刚在楼梯上,程倚天听到欧阳和说的话。明人不做暗事,程倚天对萧三郎说:“三哥,留个印记吧。” 萧三郎一听,嘻嘻一笑,举起手掌,轻轻按在欧阳和肩头,尔后说:“小朋友,回去找你爹或者其他长辈,就说颐山逸城的人打了你和你的手下。六大门派中青城派名气是不小,可是我们不怕,也不忌惮惹不起。” 手掌按在肩头上,衣服没什么变化,欧阳和肩头的皮肉先是一热,接着发凉。 欧阳和年纪不大,心惊胆战,急忙逃出来顺楼。和武争武强远远逃开,他才解开自己的衣裳。 之间肩头那儿碧油油,好像刷了油漆。手按,麻了,拿短刀来试,刀尖压在皮肤上,皮肤也没有知觉。戳一点下去,妈妈呀,血流出来都是黑色的。 欧阳和顿时非常害怕,“哇哇”哭叫:“快给我找人、快给我找人!”武争武强从口袋里拿出信号箭,点燃,“嗖”一声,信号箭高高飞起在天上。 来顺楼里,伙计送饭菜上来时,碗底和盘子底碰到桌面“哒哒哒”直响。 程倚天见怪不怪,取了筷子招呼萧三郎和殷十三:“三哥,十三哥,吃饭。” 萧三郎和殷十三大马金刀坐下。 华淑琪看得心中爽快无比,摆脱了欧阳和的纠缠,又十分开心,当下跑过来,瞧了瞧萧三郎,又看殷十三,最后红着脸对程倚天说:“这位公子,谢谢你。” 六年拘禁,程倚天不负雷冲所望,练就出一副面对女子的冷面以及冷心肠。 华淑琪,和漪澜台的玉雪笙,这两个都是非常漂亮的姑娘。玉雪笙妆容更美艳一些,而华淑琪则胜在清新自然,人又很纯洁似的。 程倚天依然不为所动。 华淑琪站在身边,他只拿筷子吃自己的饭。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萧三郎和殷十三都看不下去,殷十三拱拱萧三郎,萧三郎咳了一声,放下筷子对程倚天说:“公子,人家姑娘同你说话。” 程倚天这才放下筷子,亮晶晶的眼睛安静地瞧着华淑琪,好看的嘴巴里吐出没有任何感情的应酬言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公子贵姓?”华淑琪得了台阶,冲动之下,只想更进一步。 程倚天想了想,才说:“姓程。” 华淑琪立刻接道:“程什么呢?” 这下,萧三郎和殷十三又坐不住起来。 萧三郎拿起筷子,殷十三放下筷子。殷十三咳了一声,对华淑琪说:“我说这位姑娘,我们也是为了自保才打退了刚才那三个不讲理的人。就算和姑娘有关系,也都是小事情。萍水相逢,我们本来就素不相识,姓甚名谁,我家公子不想说,姑娘也无需问,就此别过了,好吗?”看不到华淑琪挪窝,甚至还摆出请辞的手势来。 心志不乏坚强、毕竟脸皮薄的华淑琪顿时红了眼眶。 这饭,是没法吃了。 程倚天放下刚刚才拿起来的筷子,瞧着桌面,淡淡说:“十三哥,我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目光飘过来,“我们还是走吧。”说完,人就站起。 萧三郎和殷十三都挺同情碰了一鼻子灰的这位姑娘,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不知根不知底,谁又知道青城派搅合在里面,最后还要搞出什么鬼? 保持距离不作相识最好! 程倚天当先离开,他们纷纷报以一个暖暖的眼神给华淑琪,随后跟上。 华淑琪呆愣了片刻,飞速奔到楼梯口。程倚天和萧、殷已经走到大门口。华淑琪“噔噔噔噔”从楼梯上跑下来,追到大门口。瞧着三个人逐渐淹没在晃动的人群里。她咬咬牙,拔足跟上。 程倚天走,她就走;程倚天留,她也留。 025 动心 一直被拘禁在离尘居的程倚天,乍然又回到熟悉的繁华世界,脸上带着冰冷,其实,那一颗心早就融化。 看到吹糖人的,他要驻足看一看。给了两文钱,吹糖人的吹出一只猪来,他不接,送给了一个流着口水在看的小男孩。看见卖风车的,买了一个,看到更漂亮的,又买一个。 明亮的阳光映照着他的脸,自由的风拂动他顺直的头发。 程倚天闭着眼睛,感受这份久违的无拘无束。 华淑琪越过好几重人流,终于挤到他旁边。跟在一边的追魂和神爪,她不认识,仿若无物。凑到程倚天身边,她轻轻叫:“程公子?” 程倚天顺手把风车送给一个站在路边上,咬着手指头眼馋他的小孩。那小孩得了两个风车,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程倚天笑着看了好几眼,方才回过头,答应华淑琪:“嗯。”定睛打量华淑琪,俊美的脸上现出一丝惊异,继而眼神中流露出欣赏,最后,目光温暖起来。 华淑琪一颗心玲珑剔透,立刻感应到那份好感,脸颊微红,仿若早晨天边升起了云霞。一双眼睛清澈纯净,黑色的瞳仁仿若闪耀着星辉的黑宝石。 华淑琪知道自己好看。要不然,怎么会让青城少主欧阳和从金陵一直追到湖城?湖城的风水也不错,所以居然会生出眼前这样一个英伟明秀的公子。 这眉、这眼、这唇—— 无不叫她怦然心动。 还是华淑琪先开口:“程公子,你真的不愿意告诉我你叫什么吗?”含情脉脉盯他两眼,低下头,害羞道:“我叫华淑琪。贤良淑慧,琪花瑶草,那个‘淑琪’。” 程倚天微露惊奇,继而轻轻一笑:“华姑娘说话好生讲究。” 华淑琪抿了抿嘴,眉眼间浮现一抹娇羞:“公子也很持重。” 两人并肩,华淑琪似有话,欲言又止。程倚天明白她想法,轻声道:“我叫‘程倚天’,倚仗天成而已,没什么特别意思。” 华淑琪把这两个字念了一遍,微笑道:“向来平淡之中才见真奇。程公子人品贵重,原也当得起‘倚天万里’的气势。” 程倚天默然。 清浅的笑容、温和的语声,原本足以引起情窦初开的少女靠近他的念想,可是,横亘在两个人之间莫名其妙的疏离感,却让华淑琪明明觉得已经可以很快靠近他,走得近了,两个人不自觉却又分开。 程倚天看到一个做风筝的铺位,脚步移动,人不自觉靠过去。铺子里的风筝做工精致,远胜多年前他亲手制作,品种也特别多,有蝴蝶,还有燕子、鱼类,风筝铺的最醒目处,甚至还挂着一条长长的龙,龙头栩栩如生,身体连接精巧,堪称精品——琳琅满目,叫人止不住要眼花缭乱。 老板见他瞧得入神,笑眯眯凑上来,游说:“公子,喜欢的话,买一个吧?” 程倚天取了一个蓝色蝴蝶样式的,翻看几许,问:“多少钱?” 老板说:“这是‘宣和哈’家的经典款式,用的全部是世代相传尺寸的竹条,当家工艺描绘,价格不低,二两纹银。” 殷十三怕公子买亏,欲上前说话。萧三郎拉住他。 萧三郎低声嘱咐:“由得公子去吧,难得出来。” “以后还不被骗光?” “总要经历,不要乱插手。” 程倚天想了想,果然从荷包里取出一小锭官宝。二两,足成的雪花银,伸手要交给老板。 华淑琪把银子从他手上拈过去。 “程公子,不需要的。”华淑琪把银子放回他荷包,转过脸对老板说:“老板,二两纹银太贵了。”把风筝从程倚天手上拿过去,很在行打量了一下,接着说:“八百钱。” “不会吧,小姑娘,这么好的风筝你还我八百钱?”老板想赚二两纹银的渴望生生写在脸上,不理华淑琪,只对程倚天说:“公子,我看您是明白人,识得货。” 华淑琪横身挡在他和程倚天之间,毋庸置疑肯定道:“就是八百钱,如果你不买,我们就去别家。”说着,拉了拉程倚天的衣服,示意程倚天跟她走。 萧三郎和殷十三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程倚天飞快瞄他们一眼,他们两个人,四只眼睛,全部看天。 程倚天便对老板说:“是啊,八百钱,你还卖吗?” “啊——” 二两银子飞到眼前,又飞走的失落,让这位卖风筝的老板一时喉咙里塞了什么似的,眼睛突出,皱着眉,接着,嘴巴很用力很用力咽了一口口水。 “不瞒你说啊……” 华淑琪拉着程倚天的衣袖掉头就走。街尾还有一家差不多的铺子,哪儿的风筝不比这里差多少。 老板唯恐生意被他人抢了去,不捧钱场,也要捧个人场,拽住程倚天的另一只手,把程倚天和华淑琪一起拉回来。 “九百钱!”他还要再吊一点点起来。 “七百!” “姑奶奶——” “六百五——”华淑琪占了上风,揶揄他,声音故意拉到很长很长。 老板快跪了:“行行行,就按刚刚说的,八百!”瞧华淑琪还要刁难似的,双手合十,求饶:“姑奶奶,你是我奶奶,亲奶奶。八百,不能降啦。” “再降些,你不定还是卖的。” “送你一个轱辘怎么样?” “没线放,风筝上不来天。” “我给你,送给你!” 老板将风筝线和木轱辘连同风筝一起塞给程倚天。 程倚天还是掏出刚刚的官宝,递给他。老板要找银子,程倚天说:“全给你了。” 老板皱成苦瓜的脸惊成木刻雕像。 程倚天拿着风筝,华淑琪跟在后面。 华淑琪努力追,最后追上他的脚步,问:“为什么银子全给他呢?” “因为……因为我心里想。” “想什么?” 程倚天沉吟,一时不答。 华淑琪背着双手,抢到他前面一点,歪着脑袋,乜斜:“觉得我砍价太多,对不起人家吗?” “不是。” “小本生意人,应该对他们好点儿?” “呃,也不是。” “这样,”华淑琪止不住撅起嘴巴,“那我可就不懂了。”驻足,拦住他,撒娇,“唔,你就给我说说嘛。”一双漂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到底是什么?” 程倚天很认真想,想了许久,方才说:“确实地,我也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话音才落,后面“哈哈哈哈”一串笑声传来。已被憋出内伤的殷十三扶着忍俊不禁的萧三郎,埋着头,捂着肚子,狂笑。笑了好一阵,用手指着程倚天。“我说,公子,”他擦擦眼泪,说,“不代这样和人姑娘家说话的。”平息情绪,走过来,对华淑琪说:“华淑琪姑娘,是吧?” 华淑琪侧过脸,瞧他。 “知道我们是谁吗?” 华淑琪摇头。 殷十三手叉腰,思忖片刻,然后说:“你和青城派的人很熟,难道,你竟然是六大门派中的?可是,六大门派当中,知名的人物,无人姓华。” 华淑琪说:“我不知道什么六大门派。” “噢!”不仅殷十三惊讶,连萧三郎都不由自主走上前几步,隔着程倚天,离她更近些。 “真的不知道六大门派吗?”萧三郎接着殷十三的惊诧问。 华淑琪瞧了瞧殷十三,又看看他。最后,华淑琪还是对程倚天说:“程公子,你买风筝大概是为要放的吧。”再走下去,集市离得远,前面出现空地。华淑琪就对程倚天说:“我陪你来放风筝吧。” 程倚天注视她须臾,淡淡说了一个字:“好!” 华淑琪展开笑颜,娇艳如花。 026 陌生 夜晚,来顺客栈的天字一号房内,殷十三和萧三郎一起盘问程倚天。 殷十三问:“公子,真不去江夏,在这儿等,就能等到抓卢海波的丑女?” 萧三郎则说:“那丑女记恨的是卢海波侮辱她的容貌。抓了卢海波,也没提任何要求,说不定是想在卢海波身上做打算。” 殷十三接着说:“卢成化在江夏也是人物了。占着老爷子给他的地,除了每年上缴银子到颐山,剩下的,足够他在当地风光。” “不错,我想的,和十三说的一个样。” 程倚天却只是坚持:“她是要找我的!” 这下,殷十三和萧三郎都不说话,面面相觑。好久,萧三郎颇感踌躇,艰难开口:“公子,你该不会还是记得……”顿了顿,抚顺语调,“传音阁也说了,那女子其丑无比,绝非公子小时候认识的人。” “而且,”停顿了会儿,萧三郎接着把心里的话全部对程倚天说出来,“老爷子很不喜欢把你引诱出去的那位云姑娘。” “云姑娘”三字,落在程倚天耳朵里,真的触动很大。 程倚天忽地转过脸来。 尖锐的眼神,和坚毅的表情,让萧、殷骤然紧张。 片刻,程倚天才说:“我只是这样分析而已。那位姑娘抓走了卢海波,不要赎金,说明不为财,也不和卢成化谈条件,说明不为人。她什么都不为,却藏着卢海波。卢成化一家都在追捕她,梁胡总管何翩翩也在追她。现在你们都被惊动了,她却还是不出现。” 这一番话,说得萧三郎和殷十三心中大动。 六年前就认识他,萧三郎和殷十三一直都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一个武功虽然不错,但是处事稚嫩的孩子,为人很诚恳,单纯天真,让他们不由自主要怜惜他,爱护他,从而无私教传几个哥们儿会的一切。 没想到,六年之后,昔日的少年竟然已经成长为现在这样。 这一番剖析,深刻见底。仔细思索,确实如此。 不安,很不安。 曾经觉得雷老爷子太过敏感,现在,萧三郎和殷十三也对隐藏在暗处的某些人,产生了异样心情。 “公子——”他们投向程倚天的目光,关爱中多了一丝试探。 程倚天并不十分在意他们的忧虑。他站起来,走到打开的窗户边,视线远眺,直指树冠、屋顶之外辽阔苍穹。 “不管怎么说,我是要把她给找出来。如果,真的是她,又真的如我所料,她要找的就是我,这会儿,差不多要出现。” 隔了一栋楼,来顺客栈的人字二号房,华淑琪撑着下巴目视天字房的方向。和那位程公子在一起,放了一下午风筝,有生以来似乎都没有过如此好的心情。别说在家里,爹爹、大娘他们对自己轻视,就是后来青城少主欧阳和喜欢自己,所有人开始重视自己,爹爹也好,大娘她们也好,不过势利世俗之人而已。 哪里比得过这位程公子? 夜幕中,似乎出现他的样子。月牙白的衣服,衬托得他好一番清逸脱俗的好气质。就像从高山上不受半点玷污雪里来的人仿佛,行走在他身边也好,一起放风筝也好,都如沐春风…… 不知道,在这样安静的晚上,他是不是也在想念自己呢?放完风筝之后,他身边那两位摆明了怕自己诱惑了他似的,可是她就是心意坚决和他们一起回到这来顺客栈。 一间人字房,也要三百钱。在家攒了十多年的银子,这样花着,真是心疼。 华淑琪出神了好长时间,被“钱”把思绪拉回来。 程倚天出手大方买风筝的情景很让她触动。如果能够顺利让程倚天喜欢上自己,一来,终于可以摆脱欧阳和,二来,生活上肯定不会成问题,不至于让爹爹和大娘她们耻笑。 照这样继续想下去,她的心情就越来越好。 摸摸随身携带的荷包,从里面浪费出这些,委实值得呢。 然而,窗户外面突然出现一样物事,让她摸着荷包突然瞠目结舌。 不是那个脸上有层淡淡青气的萧尊者,也不是脸皮焦黄老鼠精一样的殷十三哥,而是比他们更可怕的一个面皮雪白异常的怪物。 这个怪物的眼睛鼻子隐在夜色中,只突出有一张极大的嘴巴,血红血红入目而来。 森森夜色,外面的树木被晚风吹得“窸窸窣窣”直响,一个娇弱的女子面前,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东西,那情形该有多可怖? 华淑琪眼一翻,晕过去。 那个怪物便跳进来,将她提起,又从窗户里跳出去。 住在天字一号房里的闻香鸟“扑棱棱”往窗外飞。 萧三郎特别培育的瘾君子飞快从来顺客栈爬出去。这瘾君子,还是非常喜欢毒药的瘾君子。身上怀毒的人经过面前,瘾君子非常欢喜,很高兴直爬直爬爬出去。但是从太行山去颐山后,萧三郎开始在培养这种噬毒虫的药汁里加入闻香鸟喜欢的香料。瘾君子培育成功之后,随身散发极淡的清香,人不能察觉,闻香鸟却可以识别。 只是瘾君子体液乃是剧毒,以至于造成每每瘾君子在下面欢快爬,闻香鸟就只能在上面不离不弃追。 一个爬,一个追,它们的主人远远跟着就是。 从湖城跑出来,一路跑下去,直到进山。 萧三郎和殷十三追了整整一夜。 天亮后,他们在沿途的饭庄用餐,吃饱了饭,跟着瘾君子、闻香鸟终于来到一片茂密的森林。这儿地势险恶,两边都是高耸的山崖。 瘾君子不知是累了,还是怎的,在一个空地上爬了一圈之后,突然不往前走。 殷十三奇怪地说:“也有这小家伙累的时候,还是它要追的人钻到下面去啦?” 萧三郎也不明白,将瘾君子捡起来,放入木盒,然后掀开下面那块草皮。 草皮刚被掀开,不仅他被震了一下,殷十三更是大叫出声。只见下面放着一块非常新鲜的人皮,整齐割裂的边缘被鲜血浸泡过,大量的血液浸入到周围的土地里,泥土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 “这恶心的!”殷十三忍不住跺脚大喊。难道是看到了瘾君子,然后怕沾惹毒气,居然把整块皮肤都给割下来? 唉,等等,这会是那儿的皮肤? 殷十三好奇心起,脸慢慢凑过去。 血腥气很浓,不一会儿的,审视皮肤得出结论的殷十三的头开始发痛。“肩头上的……”刚说完这一局,他眼前一阵模糊。萧三郎察觉到,急忙踢了好几下土,把那块血糊淋漓的人皮给掩埋起来。 眼前埋着的显然是一个很大的陷阱。 这人皮的形状过分整齐,根本不是急迫之下主人忍痛割下。另外,如果割得是一整块皮,鲜血应该要流一路,而不是仅仅这埋人皮的坑里,血液的数量显然大得离谱。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泥土吸收了血液,血腥气根本不该这么浓。而现在,就连他都开始由头疼目眩的感觉,毫无疑问,这鲜血的气味中定然混合毒药。 萧三郎练月圆梦缺,不惧此等毒。但见殷十三头痛感渐重,连忙施以救治。他拿出一根金针。这根针尖端有孔,杆子中空,插入殷十三左手中指指尖后,一股黑水从针尾放出来。放了一会儿后,鲜血渐渐转红,再掏出一丸解毒丸,喂给殷十三。这解毒丸用秘方配制而成,含有极珍贵的牛黄、毒蛇砂等物,对发作极快的毒药具有很好的治疗效果。 殷十三服药之后,头痛感果然逐渐消除。 树梢上传来一阵风吹过一样的声音,萧三郎和殷十三不约而同,拔足追过去。前方果然出现人影,在浓密的松树树冠间忽隐忽现。萧三郎和殷十三追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分头在林子另一边将来人堵住。 不是想象中的那个人。 萧三郎和殷十三追了一路的瘾君子,追的该是个满身怀毒的。照他们的设想,那应该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人。 不过,也不算没有收获。两个人堵着一个人,那个人,黑沉沉的大圆脸,小眼睛塌鼻子,脸颊上边还有半点,一张嘴巴又大又厚。 饶是殷十三这种非常不在乎女色的男人,也禁不住要作呕。 丑女果然在这儿! 这个丑丫头见去路被堵,眼睛往左边一斜,等萧、殷都往左边看时,她的左脚在地上一点,人飘飘向右飞去。 飞升的姿态很优美,半点也不似她的容貌那般叫人不忍观瞻。 飞起来后,体态非常美好的她,轻轻落在一颗塔松的树枝上。富有弹性的松树枝托着她,她整个人都随着松枝的摇曳上下飘着。脚步却站得很稳,不会因为树枝的颤抖而从上面摔下来。 萧、殷走到树下,仰头瞧—— 那情形更是好看。 这样的女孩,当真就是脸长得难看而已吗? 还是,就像公子说的,她,根本就是曾经那个“她”? 丑丫头从上面俯视下来。萧三郎行走于树下,抬头高声道:“你是不是有点失望啊?追踪你前来的,只有我们而已。”瞅了一眼殷十三,尔后说:“我十三兄弟,还有在下?” 丑丫头表情木木,离得远,再具体也看不到什么。 突然,她身体往后一跃,人在半空滴溜溜转了个身,一朵浮云似的飘了下去。尔后便往山谷里奔。 殷十三赶上来,大喊:“快追!” 萧、殷二人拔足奔起。 027 丑女 在林中穿梭,一开始,萧殷都未使全力。然而,让他们非常震惊的是,那个丑丫头,除了脸长得难看之外,体态固然窈窕好看,便是奔跑起来的轻身功夫,也煞是惊人。 说是像鸟,都污了她。 那飞行纵跃的姿态动作,看在眼里,细细品味,简直就像凌波的仙子一样——勉强忽略她那张脸的话。轻功并非长处的萧、殷二人,分头夹攻,最后还让她从中路飞快冲出给溜了。 还是一飞冲天,上了大树,连纵两纵没了影子。 殷十三喘了几口大气,瘫倒在地大叫:“操他妈,果然是个狠角色。”话里有话:难怪卢成化和何翩翩那帮人不是她对手。 “不过话说回来,真有可能是那个丫头吗?”这一点,他要比萧三郎怀疑的成分更大些。 萧三郎默默不语。 殷十三爬起来,走到他身边道:“你用瘾君子去看华淑琪时,我就觉得很奇怪。丑丫头本事是好,可是用毒也不错,这一点,传音阁可没提到。” “可是如果假设公子说的果真就是实情呢?”萧三郎沉思之后,回答他。 殷十三闻言,不觉大惊。 萧三郎目视他:“云妹妹和丑丫头,样貌上,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可是,人的容貌可以改变。毁容,或者整容,都可以让一个人看起来,和以前完全不一样。”转开视线,一边思索一边说:“如果是毁容,她不会这样大张旗鼓来找公子。” “为什么?”殷十三不懂。 萧三郎反问:“你变得很丑之后,回去寻找你以前喜欢的村姑吗?” “尼玛,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喜欢的就是一个村姑。”殷十三骂完,抓抓头,啐道:“就算你说得是真的,倒是不会。” 人从美到丑,不仅样子,心灵会受到更大创伤。见人都难,何况要见一个喜欢的人? 萧三郎“哈哈”一笑,方才接下去道:“整容也是有,且方法我听过。不过,这一行用刀,将脸上切割消减,普天之下,会做这种事情的没几个。且凡人只有把丑往美整的,哪有从美整到丑的道理?” 殷十三觉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 “剩下来的,就是易容。可是,我始终不觉得这位云姑娘平白无故会很高的易容术。” 易容术是门本事,江湖上享有盛名的,都是家传渊源才有成就。 江湖上易容术特别著名的都有谁呢?远的都不说,近的,萧三郎知道的,就一个:昔日奇花谷主江南奇花妖桑星子! “他!”殷十三震惊无比,“他不是六年前,已经被你用毒给化了吗?”萧三郎面色凝重:“你说得没错。可是,他在这世界上,并非孤孤单单一个人。那年在太行,杜大哥抓住他,让他吐露‘紫金剑神’何在时,他想反抗,却不能反抗,为什么,你还记得吗?” 殷十三努力回想,想起舒瑾姑娘唱给那时还活着的桑星子听的一首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那时,萧三郎是这样解释的:“江南奇花妖,住在江南。江南多莲,莲叶,怜也,桑星子又珍爱的人在他们手上。” 这会儿萧三郎继续给他解释:“我那时以为桑星子有个他其实很喜欢的妻子,不过现在,我明白了。桑星子那时候拼命想保护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孩子。”停了好一会儿,他接下去,“桑星子的孩子,就那时被人掌控用以威胁桑星子的,现在应该长大成人。如果没猜错,现在奇花谷的谷主便是他了!” 一日之后,在奇花谷外一个小镇投宿的萧三郎接到逸城传音阁的飞鸽传书:现任奇花谷谷主果然姓桑,全名叫作桑越人! 通过浸血的人皮吸引瘾君子,又致使殷十三中毒,这手法,比起他的父亲桑星子,精妙亦不多让。 丑丫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如果,她真的又是改装的云妹妹,那公子,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呢? 要进一步确认丑丫头是不是云杉云姑娘,萧三郎和殷十三再一次来到奇花谷。 是云杉的话,见公子爷始终不出现,她一定会来找他们两个。而且,大概就因为真的是她,所以华淑琪才被桑越人抓走。 华淑琪和公子在城里放了一个下午的风筝,云姑娘从江夏一路找过来,猛然间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又看到他和另外一个姑娘在一起,当然生气!生气了,当然就要报复! 原本很想抓鱼,现在鱼不用抓,可以慢慢把她钓上来,这事儿呀,不知不觉变得有趣多了! 萧三郎和殷十三找了一个开阔的地方,静心而坐,耐心等待。 第一天,无果。 第二天,他们也没等到他们想等的人。 第三天,萧三郎和殷十三在山里面行走,碰到一位老农在田地里被蛇咬伤,萧三郎还有条不紊替老农治伤。 从老农家出来,走在山道上,萧三郎和殷十三并肩而行。萧三郎没有作声,殷十三唇齿不动,只用低低的声音含糊不清对他说:“有人跟上来,感觉到了吗?” 萧三郎说:“等到空地时,我们就开始跑。” 殷十三会意。 两个人不紧不慢走,走了好长路,终于从绵延的山道,走到一片平地。到了平地,殷十三突然发足奔跑起来。接着,萧三郎也开始跑。 从后方树林里,一个紫色的身影飘出来。那位面容极端丑陋的丫头站在平地边缘,瞅瞅故意奔跑起来的两个人。 丑丫头想了又想,飘身而起,向殷十三那边追过去。 追殷十三的理由很简单,萧三郎擅使毒,使毒功夫敢认第二,天下没人会认第一。追上他,就算本事胜得过,最终也还是要遭殃。 追殷十三保险! 可是,真的就那么保险吗? 当丑丫头身形展动,逐步逼近殷十三时,殷十三突然身体一转,人若一只大鸟,飞身向丑丫头扑去。丑丫头正在跑,仓促之中驻足不及,殷十三双爪连翻,虚虚实实共计二十二招已经瞬间抓去。只见飞速连环递出的招式连成一体,泼洒而来,好像一整条寒光闪闪的白练。这二十二招,每一招皆可成为实招,又每一招皆能作为虚招,变化多端,光是看就足以让人眼花缭乱。丑丫头也颇有不敌,着道。殷十三使完二十二招后,脚下轻轻一登,人倒着翻出去,落在三丈开外。 萧三郎平地上绕了一个圈,合围过来。 定睛一看,嗬! 丑丫头的脸被殷十三纵横交错划出上百道伤口,一层层皮竟然都已从脸上翻翘起来。 乍然看去,那情形可真是可怕。 不过,殷十三也好,萧三郎也好,都已经注意到,这一层层翻开的皮肤之下并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这些皮肤破裂的边缘又呈皮肤的原色,质地倒是和真正的皮肤一般无二,可是,真假如何,当真一望可知。加上没半点血,是不是易容,还要再辩证吗? 丑丫头飞快一摸自己的脸,顿时眼神惊惶起来。 萧三郎和殷十三“呵呵”而笑。 好嘛! 又是一件事被证实! 丑丫头的脸确实是被易容的。现在,易容物质已经被殷十三抓毁。 丑丫头很惊慌,立刻举起袖子挡住那张支离破碎的“脸”。不过,她并没有自乱阵脚,反而抢在萧、殷想下手抓住她前飘身后退。她的轻功很好,萧、殷都不是对手。 晃了两晃,人已隐没在几棵连着生的大松树之后。 一时大意的萧、殷二人,禁不住顿足,大叹“可惜”! 没等他们叹息多久,殷十三却又“哎哟”大叫起来。萧三郎大吃一惊,急忙问道:“怎么了?”便看见他提起的两只手,从手腕开始,到臂弯,一条小臂都肿胀发乌。 “那丫头的‘脸皮’上有毒!”殷十三脱口叫出来,三下五除二将两套精钢铁爪从手腕上起下。 这套精钢铁爪是逸城中有名的巧匠陆成龙陆成风为他精心制作,不用时,铁爪可全部收起在铁套中,刚才使用,每边三根扁平的利刃便从里面弹射出来。与此同时,还有贴片护着拇指外四根手指,现在这些部件都因为刀尖接触过有毒的物事带上一层幽幽的蓝色。 蓝色? 萧三郎没想出奇花谷里还有这样的毒,取出一条瘾君子放在殷十三的手上。结果,瘾君子一上去,半圈都没爬完,便掉下来僵死。 萧三郎脸色顿时大变。 028 幽蓝 便是当年的“奇花化骨”,也不会这样烈。 桑星子的儿子——桑越人,竟然配制出这样的毒药。 眼见殷十三整条手臂都已发蓝,这种毒,瘾君子一沾即死,把本次全部带出来的瘾君子都用上去,只怕也不够吸掉一分毒。无奈之下,萧三郎只好让殷十三坐在他身前,先喂殷十三吃了三丸解毒丸,然后运起月圆梦缺神功,以功力助殷十三化毒。 化毒的时候,萧三郎心无旁骛。 整整用了半个时辰,萧三郎功行极致,一张脸始终是碧油油极为怕人的样子。这样子,若是被普通人看见都要害怕。而随着化毒逐步深入,殷十三体内阻碍月圆梦缺功力前进的火热感觉越来越浅,萧三郎的脑筋得到松动的空间。 猛然,逐步减少真力输出、并且即将收功的萧三郎,就想到很重要的一些事情。 假人皮是桑越人放的,这一招,为的是引起他的警觉。然而,不管他怎么警觉,都没法料到丑丫头的假脸皮里面,居然藏入了剧毒的蓝色物质。 这蓝色物质叫什么? 萧三郎此刻还不知道。 总而言之,桑越人利用丑丫头埋这一后招,为的,绝不仅仅就是让殷十三中毒,然后欣赏他月圆梦缺化毒的神奇。 桑越人这个人,比起六年前的桑星子,心思之缜密,有过之而无不及。桑星子死在他手上,桑越人要给桑星子报仇。要给桑星子报仇,桑越人就要破掉他的月圆梦缺神功! 殷十三体内的蓝色毒质全部化清,血液流动正常,真力恢复运转。他有了力气,人站起来。萧三郎反而筋疲力尽,“咕咚”一头栽倒。 殷十三急忙去扶,口中叫:“三郎!”触手萧三郎的身体居然隐隐发热,不觉大惊。 萧三郎强撑站起,努力维持平静,仿若无事对殷十三说:“今日时间不早,还是先走吧。” 他表现如此奇怪,殷十三惊疑不定,实在不敢多言。 远远的地方,一个穿白衣的人隐藏在茂密的灌木丛后面。透过树枝横斜间的缝隙,邪恶的眼睛露出憎恨的目光…… 让殷十三中毒的丑丫头,脸皮被抓破后,仓皇逃入山谷腹地一个平坦开阔处。 这儿有十几间房屋,均为山中松木制成,大小高低之间自成体系,规模不小。她冲进其中一间。这儿摆设很简单,就地取材做出的桌子椅子,却很有心思摆放着。走到里屋,床和柜子也放得很整齐。瞧得出,屋子的主人是个讲究人。 丑丫头在妆镜台前坐下来。一个腹部圆大的白瓷瓶赫然放在桌上。丑丫头知道,这是奇花谷主桑越人替她准备好的。 那双细长的手,将封着毒药的易容物质均匀涂抹在她脸上。那冰冷的滋味,叫她一颗心痉挛得皱成一团。而现在,打开这个白瓷瓶,扑鼻而来的恶臭,叫她当场作呕。 她捂着嘴,喘着气,好半天才又回过脸去。镜子里,隐隐看见翻卷的易容物质下面,正常的皮肤在泛蓝光。 真是好奸险的奇花谷主。明明说是用普通厉害的毒药,却不想,这封在易容物质里的居然是他独自研制、奇花谷最毒的毒药——“梦里幽蓝”。 不用这发着恶臭的东西涂抹,她会中毒。中了毒,更加要受那个人的掣肘。 想到奇花谷主桑越人的恶毒,丑丫头禁不住浑身一颤。忍者臭,挑起一大团黑色膏体,用力涂在脸上。 “支离破碎”的脸皮在融化,她取出帕子,狠命擦。那包含“梦里幽蓝”的易容物便一卷一卷地从脸上剥落下来。 丑丫头扑到外面的河边,捧起水来,拼命冲洗臭气熏天的脸。洗了好久,用手指沾着肌肤,再嗅一嗅,哎,还是隐隐难闻。 靠近她的一栋屋子的门开了,一个脸白如雪地、眼睛鼻子模糊但是嘴巴却鲜红突出的臃肿的胖子从里面滚出来。 说是“滚”,其实还是走。只不过他将自己处理得委实宽度接近了高度,前后看起来就和球一样,走出来的时候,才和“滚”出来差不多。 他穿着惨白惨白的衣裳,一只瘦长没有其他装饰的手递过来,掌心是一个青色长颈瓶。“丑丫头”不屑一顾,转过头去。白衣人“嘿嘿”一笑,开口:“用了吧,不然,难闻的气味一个月也散不了。” “丑丫头”还是不理。 白衣人略微沙哑的嗓子“嘎嘎”道:“你不想再见他了吗?追魂、神爪着了道,该见的人,很快你就要见到。” “丑丫头”闻言,霍地转过脸来。 白衣人满是戏谑的脸,不由自主呆了呆。天哪,又不是第一次看,为什么,每次他都像被闪电晃到了眼睛似的呢? 别人当然不知道,因为自从她答应接受他的帮助之后,她的真容,就被他精心调制出来的易容物质给全盘覆盖。这时,因为梦里幽蓝,因为神爪抓坏了那层皮肤,她不得不把脸洗干净。 这张脸,从江夏二十五名路匪被她辣手全部杀死之后,除了他,就再没人真正瞧过。 就是她自己,也不一定知道,她这张脸,肌肤会这样细腻白皙。饱满的额头宽宽的,外婆说过,这是人有福气的表示。一直延伸到下巴的线条流畅且弧度很好,用他的眼光看,分明就是用尽心思思考设计之后,然后才拿起刻刀削磨切割而成。 如果他有闲情逸致,用大理石做一个美人出来,脸就应该这样雕琢。 由于被易容物质遮盖了许久,脸色只有些苍白而已。不过眼睛大睫毛长,鼻子高挺,美丽的容颜丝毫也没被折损。一张精巧的菱形小嘴,即便生着气,也还是那么中看。 白衣人忽然间心跳加速,目光发赤,喉咙发干,托着青色长颈瓶的手开始颤抖。 “丑丫头”玲珑剔透,急忙把长颈瓶从他手中拿过来。白衣人翻手一抓,抓了个空。“丑丫头”行动敏捷身形灵动,飘飘然,已经离开两三尺。接着,她就向她这些日来居住的那间屋子跑去。 白衣人紧紧捏着拳头,用力一甩,像是把满心的烦躁都甩开去。 “丑丫头”回去之后,叫人惊为天人的容颜很快就被新的易容物质掩盖住。绿色长颈瓶里的青绿色液体不仅去异味,还很滋润。易容物质附上脸之后,皮肤还是水水的,一点儿也不难受。 在她将自己的样子恢复成之前那样后,瞅着镜子里面奇形怪状的脸型,小眼睛塌鼻子,脸颊上面密集的斑点以及一张又大又厚的嘴巴厚——丑丫头拖着下巴,侧头冥想。 那个喜欢把自己打扮成“球”形怪物的奇花谷主桑越人,心中虽有图谋,对自己倒还不错。 不全因为想要得到什么,就急功近利,无所不用其极。 这个姓桑的谷主手段很多很厉害,连“他”手下名气那么响的高手都着道了。偏生日常生活里,这个桑谷主,还算让着她。 不过,即使如此,她还是非常迫切想再见到“他”。那个曾经叫着“云妹妹”,做了风筝又陪伴她度过快乐时光的少年,前几天已经被她看见。 他和自己一样,也长大了。 变得那么伟岸,又那么清新脱俗。 完全不似自己说担心害怕的,或如路匪一样卑鄙无耻,或如桑越人一样阴险可怕。 云儿的倚天哥哥,就像云儿在心里幻化了千遍万遍的一样,那么年轻,那么富有朝气,又那么好看,一点儿都不输于她所见识过的优秀的其他人。 黑暗的路走多了,光明确实就会来对不对? 如果能够顺利和倚天哥哥汇合,倚天哥哥愿意接纳自己,让自己重新有个安身之所,那么,她的未来,就不必再寻寻觅觅、忧愁迷茫下去! 奇花谷里的日常杂务,都由十来个聋哑老人担负。 这些聋哑老人,有男的,有女的,均为桑越人从各地搜寻而来。要么是因为疾患为子女所遗弃的,要么流落街头因为疾患遭到世人歧视欺负。 要说桑越人这个人呢,做事离经叛道,狠毒而又古怪。 被子女遗弃的老人,桑越人在带走之前必然要去做一件事,就是将其子女抓起来,当着老人的面,捆绑起他们的手脚,然后再加以责打。而老人虽然痛恨子女的行为,却又难以不去心疼,最终会求主人将他们放掉。桑越人表面上是放,放的时候一定暗暗下剂量中等的酥神散。 萧三郎和殷十三一开始看到的那块假造人皮,其鲜血中混着的便是大量的散发性极强的酥神散,这种毒药大量使用时,人会头痛欲裂,继而脑涨而死。而如果只用微量,人一时之间并无感觉,三日后才会隐隐觉得困倦。如果这时候,知情之人能够及早找对病症,只要寻常大夫开些黄芪、茯苓、丹参、柴胡等散血毒,再吃些三七、天麻,尤其注重平日但凡荤腥的东西都不能沾唇,还可缓解病症。可是,那些会把自己父母遗弃的人,为人一定刻薄小气,有点儿不适哪里会舍得去求医?一般都是过了七日,那时候,酥神散的毒已深入脑髓,除非有奇人相助,没有他法。最后只得死路一条。 至于那些流落街头的老人呢?凡是欺负这些老人的人,落在桑越人手里,下场就更加惨。奇花谷本有三大奇毒,酥神散算是最温和的。金缕衣和奇花化骨,任选一样,都会叫人中了之后死到惨不忍睹。当然,如果要在热闹的地方让人莫名奇妙去死,奇花谷主桑越人也有的是方法。比如下轻量酥神散,比如下混合了腐尸丹、金缕衣等药的混合毒物——这种毒物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之下骨头寸断,疼痛致死,缺德无比。还有一种就属阴损类别,它会让人莫名亢奋,征战床第间不眠不休,最终精尽人亡……总之,能够体验桑越人乖戾之处的事实之多,根本不胜枚举。 不过,桑越人将那些老人悉数带回奇花谷,吃喝从不短缺,他自己的起居被服侍得周全,那些老人也有了一块福地颐养天年。 只是唯一还带有桑越人特色的是,这些老人都被割了舌头,又刺穿耳膜。个个又聋又哑,只能做事,不能说也不能听。 每到饭点,他们都会把饭菜从外面端进来,半个时辰后,进来把餐盘收出去。主人外出,他们就来打扫整理。奇花谷被这样一弄,倒是有条有理。 029 淑琪 奇花谷的最北边,这儿有一座规模中等的木屋。屋子后面是池塘,前面和其他屋子前面一样,种着桑越人培育的草药。 重新装扮成丑丫头的云杉信步住过来,一位老仆在陇间忙碌,看见她,丢下事情行礼。云杉很自如,颔首,越过他去,来到屋门口。 门被锁着,云杉伸手掀一下那把黄灿灿的铜锁。后面传来桑越人特色沙哑低沉的嗓音:“不怕我在锁上面下了毒吗?” 云杉心里在想事,仓促发觉,不禁吓了一跳。 转过身,桑越人还是那副横度和高度差不多的古怪装扮。 骨子里,桑越人是个什么样子,云杉也知道。第一次在江夏乡下的山神庙,她杀了那些胆敢打她主意的路匪,出门看到一个带着斗笠、穿灰衣直缀的青年。他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身体瘦长,长相虽不俊美倒也清秀。 为什么执着扮丑? 桑越人反唇相讥:“你呢?不也是宁可让别人认为你长得很难看,也不对外人显露你的真容?” 此刻,云杉面对他,没任何顾虑,只淡淡说:“要下手,早就做了。”又掀了锁一下,命令的口气说道:“把门打开。” 油彩涂过的脸,表情比原本脸上的更夸张。 桑越人受到冒犯,又不屑理会云杉的样子:“凭什么?不是你让我抓回来,代替你,取悦我?” 这话说得,云杉目光透过易容物质修饰过的眼眶,冷冷射出来道:“你是谁?又有什么本事,本姑娘会取悦你吗?” 桑越人目光一寒。 云杉手按在腰间的剑把上。 桑越人的目光逡巡在她的脸,好半天,才从深深的恼怒中恢复过来。他要云杉死,有的是办法。可是,不知怎么的,他舍不得。就是让云杉痛苦,他也不舍得。既然不舍得,又占不到上风,最后就只有一个结果。 桑越人重重“哼”了一声,掏出钥匙,把木屋的门打开。 刚一打开,关在里面好几天的华淑琪就露出来。 华淑琪在客栈时就被吓坏了,一直以为自己遇到了鬼怪。北屋阴冷,聋哑老人送饭时所表现出来的举止又很诡异,她更是魂飞魄散。此时此刻,她拼命缩在屋子的一角,第一眼看到月光柔和处凸显而来的桑越人。白衣白面红唇,又是在夜色浓重的时候出现。华淑琪吓得尖声大叫。 此时此刻的华淑琪,已是离家之后最糟的情况。头发散乱衣衫肮脏,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眼神中充满惊恐,还抖成一团。 说是比乞丐还要凄惨,都没什么恶毒的。 云杉低头审视,轻轻叹息一声。 转身面对桑越人,云杉说:“桑谷主,时间已经不早,不过,你怕还是要外出吧?”桑越人眼神里顿时露出愕然。 她接着往下说:“我看你情绪非常好,不是又配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毒药,就是有非常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六年前,你的父亲桑星子死在江夏镇,桑谷主心心念念怕是要找一个人报仇。我本来以为桑谷主是真心怜惜我,要帮助我不被将江湖路匪骚扰。可是,直到白天,逸城神爪被谷主附在我脸上的剧毒伤害,追魂又不得不给神爪化毒,我突然就想到什么。” 背朝华淑琪,逼近桑越人。化身丑丫头的云杉空自留下一个窈窕动人的背影在月光下。 华淑琪被她温婉动听的语声所吸引,同时也没注意她的长相,云杉美丽的背影给了华淑琪极大的安慰。 华淑琪将脸从膝盖下面抬出一点来,目光躲躲闪闪,看向前面。 桑越人很愤怒,鲜红的嘴唇不停扭动,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 “你到底想要和我说什么?” 云杉回答:“我并不知道你到底要对和你有杀父之仇的萧三郎做什么。利用我,吸引来逸城两大高手,我和谷主之间,我所欠谷主收留之情,似乎可以一笔勾销了呢。” 桑越人听出了她的去意,心里不觉一慌。 本来,云杉也许是想放华淑琪走,他立足于真心希望云杉高兴这一点,他并不反对。 原本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她巴巴的,让自己非得去来顺客栈抓这么个丫头回来。 取悦他而已,奇花谷周边人烟稠密,那儿不能找个女人?桑越人本身也并不好色。 但是,云杉要走,他不想! 不想又能怎么样? 现在,他真的有大事需要去办。 云杉和他谈白天算计追魂神爪的事,必是想要挟他。要挟他,现在可以出山,去找追魂、神爪。如果让追魂知道他马上要干的事,追魂一定备下后手。桑越人辛辛苦苦谋划下的事情就要付之东流。 那么,就杀了她? 云杉就站在他对面,不管是酥神散、金缕衣或是奇花化骨,每一样,都可以叫这个实际上千娇百媚的女孩子瞬间和这个世界告别。 她的本事也不错,说不定临死之前,还是会像杀那二十五个路匪一样把他也给杀掉。 与此同时,他到底于心不忍。 不忍将那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变成血肉干涸的干尸,或者被化成一滩脓水。 桑越人拉不住她,还得眼睁睁放她让他从来顺客栈抓来的女孩子走。 窝囊! 父亲死后不久便出道的新一任奇花谷主,从未有过的这般窝囊。 “你走!现在就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也不要在我的地盘上出现!”他转过身,看也不看丑丫头,同时,赶苍蝇一样拼命挥自己的手。 云杉没有生气,反而扬起了嘴角。 这一朵浅笑,在她易容后其丑无比的脸上当真又苦又涩,非常难看。 云杉转过身来,走向华淑琪。 这时候,华淑琪才看清,我的妈呀,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难堪的女子。这眉眼,当真是人的眉眼?就算长成男人,也够叫人不忍直视。 云杉俯下身,问:“可以起来了吗?” 华淑琪眼睛一眨不眨,还是盯她的脸看。 桑越人捏着两个拳头,纠结着鲜红鲜红的嘴唇,表情难看而又痛苦。 华淑琪偷眼瞧瞧外面,正过视线又问云杉:“你们,是兄妹吗?” 云杉很是惊奇,微微思忖,不觉莞尔。是啊,一个被扮成球形的怪物,一个黑面麻脸眼小嘴大的丑女,不是相亲相爱的情侣,就该是矛盾重重的兄妹了。 不用解释! 她对华淑琪说:“把你带回来的是他,现在,我让你跟我走,你愿意吗?” “从这儿出去吗?”华淑琪忐忑不安,低下声音小心翼翼问。 云杉点头。 身为美女的优越感,华淑琪立刻非常喜欢并依赖眼前的“丑女”。云杉伸出一只手。看到这只细腻柔滑半点儿也不丑陋的手,华淑琪只惊讶了片刻,便飞快伸出手来,一把把它抓住。 “快带我出去、快带我出去!” 云杉任由她拉着自己,两个女孩子,一起逃出北屋来。 桑越人已经不见了。 夜幕降临的奇花谷,树林里充满危机重重的压力感。有蛇从树枝上游过去,也有手掌大小的蜘蛛突然垂落姑娘们眼前。而这些,都得靠云杉手里一把剑解决。 剧毒的五步蛇,一剑从七寸处挥为两段。 可怕的黑寡妇,就用从房间里带出的无毒银针射。“嗤嗤嗤”,三支银针射出去,手掌大小的黑蜘蛛就被钉在泥土地上。 华淑琪颤抖着身体,紧紧依靠云杉身边。 一个丑女孩,就是该有和漂亮的女孩完全不一样的坚强。 同样是女儿身,华淑琪心里,这才没有半点落差,依赖得心安理得。 030 高手 华淑琪被云杉拉着手,一边走一边问:“真心要救我的话,为什么不白天走呢?” 云杉说:“只有这个晚上你我才有机会。” 华淑琪不明白。 云杉说:“白天我还没想到,从奇花谷主手里将你要出来的理由。” “你们不是兄妹吗?” “是吗?我和他的样子,长得就这样像?” 华淑琪忸怩起来:“唔,也不是。就是那个,噢,对不起,我不是想那什么……” 云杉被刻意挤得很小的眼睛冷冷盯着她。 华淑琪后背上冷汗有一次沁出好多出来,支支吾吾解释着,翻来覆去不过还是一个意思,就是认为“丑丫头很丑,奇花谷主也很丑”,越描越黑。 云杉心里冷笑,嘴上说:“好了好了,我们离开这里才是当务之急。” 华淑琪这才继续跟着她往前跑。跑啊跑,终于便可以看到林子外面一抹晴朗而又广阔的夜空。星光璀璨,从未见识过的这般可爱。 华淑琪久困于此,见状顿时发出一声惊喜交加的欢呼。 更让她感到高兴的,林子外面的草地上,一个人长身独立。黑发披背,面朝她们的一张面孔,月光下看去,五官立体鲜明,更见英俊迷人。 “程公子!” 她开心叫着,拔足便要奔过去。 可是云杉挡住她。 华舒淇不能向喜欢的男人跑去,顿时忘记了被救出来的恩德,恼怒大叫:“你这是干什么?快让开!”刚刚说完,脖子大动脉被云杉一掌砍中。 华淑琪眼前一黑,人晕倒过去。 云杉反身,直视前方不远处。程倚天的一双眼睛也看着这个方向。两个人,四只眼睛,隔了六年,重新面对面打量。 程倚天自然不能完全确认:这位,就是六年前和他一起做风筝又放风筝玩的云妹妹。 可是,对方这般直勾勾盯着他,就是彼此认识的模样。 三哥和十三哥那儿传来的消息,丑丫头的“丑颜”是假的,丑颜下面,是否就是他牵记了六年的脸? 因为都不讲话,彼此就只能长时间沉默。沉默了很长时间,晕倒在地上的华淑琪都要醒了,云杉才深吸一口气,主动开口道:“你是来为你手下的追魂、神爪向我讨公道的吗?” 程倚天依旧默然。 咬了咬嘴唇,云杉决定再放低些身价,唏嘘一声,柔声说:“我脸上的毒,本来应该只是古怪而已。” 程倚天问:“你是云杉吗?” “什么?” “我说,你是江夏镇和我相处过几天的云杉,是吗?” 程倚天的表情冷得叫人心悸。云杉捉摸不清,他到底是对自己还很熟悉?还是早就忘记了自己这个人,现在单纯只是要找自己麻烦! 思来想去,云杉决定还是不要轻信他人。程倚天那么冷,她也没必要温和。华淑琪醒过来,正要从地上爬起。云杉的心突然一动,想要当面给程倚天难看的心大起,“刷”一声,抽出长剑。 这剑,澄清仿若秋水,绝对是剑中珍品。 眼见雪亮的剑尖向华淑琪刺过去,锐声破空,几点劲风直奔侧面额头、太阳穴以及脖子要害打来。。 这么近的距离发射暗器,看来是有人早就埋伏左近。云杉仓促之间只得将剑竖起,往外一封,同时微仰身体,然后侧翻,转过几个圈后,双足落地,手挽剑花,又是几道劲风,再度被她的剑挡住。 “叮叮……” 本要射她的暗器,一连串儿悉数激飞,尔后横七竖八射入旁边以及后面的树干。云杉连退数尺,回头一看,离得最近的那枚暗器,形状如同梅花。虽在暗夜之下,她也想象得出,这些梅花,一定朵朵如同血染。 因为发射暗器的不是别人,正是从江夏镇一直追踪自己到此的血化梅何翩翩。 两边又有人掠过的风声,“呼呼”两下,又是两个人从后面林子里窜出来。他们一个脸黑如锅底,一个面白似银盘,不用说,前者是黑面凶神夏子元,后者是白面郎君邵净了。 这两个人,是颐山逸城除了四杰外,地位不低的好手。 如今的形式,已是逸城公子当头,血化梅和黑白面组成掎角之势,呈三方面将她围堵。 云杉冷笑,禁不住愤慨:“各位当家,当真是不欺负定我一个小女子,誓不罢休了么?” 何翩翩的样貌偏阴柔,说话也尖细:“你这姑娘可不是小女子,我们围着你,也不管‘欺负’的事。” 夏子元说:“放出卢海涛,我们立刻就走。” 云杉冷道:“卢海涛一直就在江夏,我根本没有带出来,何大总管手下势力庞大,眼线众多,居然都没查出来吗?” 何翩翩顿时呆了,半晌方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那么一个人,本姑娘从江夏带到这儿,不要累死?”说到这儿,她突然改变了冷言冷语,嘴角一扯,突然笑起来。 笑,有时候并不是奉承人的神情。 虚以为蛇时,人往往都要笑的。 只是,她的微笑让人不敢恭维。何翩翩和黑白面都强忍着极强烈的恶心。何翩翩飞快掠过来,要抢华淑琪。夏子元和邵净则亮兵器,合力要战“丑丫头”。 夏子元的兵器是一把自身便可旋转的弯刀,中间固定便是刀,中间不固定时左右两边皆可旋转,就成了非常犀利的暗器。邵净的兵器是日月双轮,一金一银,一大一小,边缘为锋利的精钢利刃,和飞旋弯刀配合,不时飞在半空,犀利无比防不胜防。 云杉剑法精妙,但是到底是女流,力气小,又在黑白面的夹攻下,体力更是不济。挡了两招日月双轮,夏子云的飞旋弯刀又闪电般划至。 急速躲闪时,她的右手臂终于被袭中。一道鲜血成弧状激射而出,夏子云和邵净兵器飞舞一起扑上来,云杉忍不住心中暗叹:“糟糕。” 千钧一发时刻,势不可挡同时扑上来的夏子云和邵净突然身形一顿,人好像被什么打中,齐齐往外围飞。 程倚天出现在云杉身边。 云杉转目一看,那个温柔可亲的倚天哥哥仿佛一刹那间就回来。他低着头,一条手臂轻轻揽着自己。很好闻的青竹的清香从他衣服上传来。仓促间也没来得及说任何话,就感觉他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腕,然后,两个人一起腾云驾雾飞跃起来。 那塔松总有几十尺高,她被带着,竟能一跃便上到很高的树顶。夏子云和邵净站定后想追,也来不及。 程倚天带着云杉连闪数闪,两个人一起不见。 黑白面傻了,问何翩翩:“怎么办?” 何翩翩摊手:“问我,我哪里晓得?” 时间,就在他们一起飞奔的过程中,倏忽回到六年前。那时候,一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女孩子在空地上放纸鸢。纸鸢很大,但是怎么也放不上去,女孩儿伤心了,就坐在草地上哭。 程倚天一看就同情不已。这东西,在家里面,“巧夺天工”兄弟教过他,怎么削竹篾呀,怎么扎龙骨啊,龙骨上怎么糊材料,他算是熟悉的。 女孩儿的纸鸢实在很粗糙,龙骨太重,翅膀又太小,上面的材料是土布,不经风,怎么放得上去呢? 程倚天心善,那时候又很活泼,大模大样走上去,对女孩说:“别哭啦,我给你重做一个。” 溜回卢庄,没一会儿,他就把新砍的竹子、牛皮绳和整整一匹雪白的丝绸拿出来。竹子被削成厚薄适中的篾条,然后扎成一个大大的蝴蝶轮廓。丝绸蒙上去后,又精心描出蝴蝶的颜色。当蓝色的上面带着精美斑纹的蝴蝶慢慢显出,云杉顿时一扫之前的阴郁,满心欢喜拍手大叫起来。 那时候,她的样子可真好看啊。 “好啊好啊,你扎的纸鸢真好看。”那时的云杉满脸欢笑,侧着脸对他说:“我不会做纸鸢,你能帮我,你叫程倚天,以后我就叫你‘倚天哥哥’好吗?” 程倚天很少和同龄的孩子玩,所以很喜欢她,开心地连连点头。 新做的风筝虽然不错,可是一开始还是放不上去。程倚天又折腾了两天,终于做了一个靠谱的出来。可是,那天义父突然回来,他必须回庄。后来得空出来问云杉,云杉说那个风筝不见了。 所以,程倚天就又兴致勃勃给她再做一个。 那一天,两个孩子放纸鸢玩了好长时间。可是,一次被偷袭,程倚天的命运被改写。 而她——如果眼前这个女孩果真就是云妹妹的话,必须要用易容物质遮掩真容,她在江湖上面对的艰险该多重啊。 她那个义父呢? 六年来,什么时候不好找自己,偏偏这时候才出现! 她遇到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 031 暗算 湖城远郊,一个叫含山的小镇,镇上最宽阔街道的街尾有一套带院落的瓦屋。屋子不算大,正屋三间,两边各一间厢房。夜正浓,正屋西边的房间里,追魂萧三郎正将自己全身浸泡在一个大木桶内。木桶里放满了药物,屋子里左右各有两个香炉,每个香炉的炉嘴都往外袅袅冒着青烟,屋子里药气缭绕。 殷十三站在街道中间一座房屋的屋脊上。 他的任务,是要为萧三郎护法。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直到深夜,也没半个人来。就在殷十三打了个哈欠,精神有些懈怠,突然,一个矮矮的人影往这边跑来。 这个人跑到殷十三视野所及范围以内,由于警惕,便不停往四周看。便是这样,殷十三将他的样子看了个真切。一张长满皱纹的脸,一看就六十开外了,偏偏扎着冲天的辫子,加上个子矮小,爱穿红衣绿裤,又如同孩子一样。 这不是“苍颜童子”吗? 殷十三忍不住心里暗暗一惊。 逸城当中有关追魂萧三郎,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大秘密。那就是,追魂萧三郎练月圆梦缺神功,每隔一年,体内集聚的毒质都要集中反扑一回。毒质反扑的这一天,萧三郎就得将自己全身浸在一个木桶中,利用放入木桶的各种药物,通过外部化毒以达到不损自身、保证本人平安的结果。 每年特定的某一天,萧三郎需要有人把他说需的所有药物给搜集整理好。这些药物品类繁多,光是区分辨认,就得一个内行来做。 逸城里面也有善于用毒或者辨识草药的,萧三郎做了护法之后,千挑万选,选出来一个,便是这位“苍颜童子”。 苍颜童子为萧三郎服务数年,令萧三郎极为满意。 只是,这个时候他该在院子里陪伴主子,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呢?更令人起疑的是,他为什么从街道那边走过来?难道,私底下居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悄悄在屋顶上奔跑,突然,殷十三猛地趴在高高的屋檐后面。目光越过屋檐,殷十三看到了让他极为震惊的一幕。 苍颜童子奔到街尾,巷子另一边出现白影一闪。接着,将自己打扮得像个球、白面红唇的怪人从巷子里窜出来,蹦到苍颜童子面前。 苍颜童子态度非常恭敬,低低的声音叫:“谷主。” 谷主? 含山镇和湖城周边,就只有一个奇花谷。奇花谷旧日的谷主桑星子也喜欢把自己打扮得人不人、鬼不鬼。 难道,这个球形妖怪,竟然就是桑星子的儿子——新一任奇花谷主桑越人吗? 和苍颜童子狼狈为奸,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殷十三居高临下,跟着苍颜童子和桑越人又回去。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件叫他很是震惊的事,苍颜童子带桑越人进入的,居然就是萧三郎所在的院落。正屋里面,萧三郎正在借药物化毒。化毒之时,不能被打扰,这是其一。特别特别重要的是,这会儿,月圆梦缺功没有效果。如果桑越人要害萧三郎,最浅薄的腐尸丹就可以。 殷十三爪功厉害,却也不是这个奇花妖怪的对手。 金缕衣、奇花化骨——种种滋味,过去这么多年,他依然记忆犹新。非是不怕死,此时此刻就有用。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躲在门楼上的殷十三从未这样焦急过。 程倚天带着云杉,一路直奔,来到再没有第三个人的僻静处。 这儿,林木森森。一条剧毒的五步倒吐着蛇信,垂挂到他的头顶。时过境迁,慌里慌张的情况再也不会在他身上出现。 程倚天连看一眼都免了,听着蛇头弹过来的风,随手一夹,夹住五步倒的七寸。手臂前伸,手腕轻振,手向前翻。五步倒变成一条直线射向松树。“咚”一声轻响,蛇头钻进树木一寸。接着,轻微的炸裂声传来,已经钻进树木的蛇头,被气势还未衰竭的内力反震,碎成一滩。 殷红的血,沿着松树龟裂的凹槽,缓缓流下来。 又是一阵劲风,擦过云杉耳边。 原是一根掉落地面的枯枝。枯枝上还有枯黄了的松针。后面,是一只被枯枝穿身而过黑寡妇。 这种黑寡妇,甲壳坚硬如铁,一根枯枝而已,脆得轻轻一碰就会断,居然将之穿透。 倚天哥哥的本事,居然进步到如此境地了吗? 黑寡妇被抖落在地,那根枯枝却还在她脸旁。 程倚天没有来试她脸皮真假。 程倚天只是问:“你到底是谁?奇花谷的门人,还是——云杉云姑娘?” “只是‘姑娘’?”云杉起伏不定的心情,到此只留失望可以总结。 程倚天神色不动,目视于她。 两个人俩俩相望,均不再作声。 虽然过去六年,这样熟悉的感觉,除了他,还有她,彼此之间大概也没法这样清楚地感觉。 亲口承认有那么重要吗? 程倚天一时感慨,低声自语:“是了,就是你。”放下手臂,枯枝离开云杉脸颊。 那一阵来自于阳刚身躯的压迫倏忽远去,另一方面,身为女子无不贪恋的依赖,也随之而去。 云杉先是心口一热,接着又一阵心冷。 程倚天转过身,背对于她,静默,许久侧身问:“当真是有目的接近我的吗?” “什么?” “我义父这么对我说。” 云杉的脸隐藏在易容物质之下,表情如何错愕,对方也看不到。 六年禁锢,改变了太多,程倚天学会了和人之间保持距离,温和诚恳都锐减,突然面对的,只有冷漠,还有质疑。 云杉的心,如被粗大的木头狠狠杵中。 她再也说不出口,她原来想要投奔他的请求。 有所图谋? 没错,她都忘记六年前她的真实身份。六年的光阴,让她误以为自己脱胎换骨,完完全全和以前不一样。她不再是那个见人就要杀的紫衣煞星——除了到江夏时,被二十五个路匪逼迫到无奈,不得不大开杀戒那一次! 即便是和奇花谷主桑越人在一起,她也竭尽所能,只保持优雅从容。 她甚至还很好心,把因她而入奇花谷的华淑琪给带出奇花谷。 可是怎么了呢? 六年前的事发生过,他是个孩子,他真的不懂。他后面那位“义父”,那位一手创建逸城,又让“逸城”的名字名扬天下的长辈,什么都懂,也什么都会同他说。 他必然相信抚养他长大的义父。 何况,他义父说得又本没错。 猜疑破坏了六年来彼此之间都没消失过的念想,各自保留的估计,更让不知不觉间拉开的距离变得非常稳固。 他站在那边,和追魂、神爪一样,就是个陌生人。 云杉听他问:“为什么把真容隐藏起来呢?”笑了笑,淡淡回答:“为了不必要的麻烦。” “六年,你变得更漂亮了是不是?” 这句话,倒使得云杉脸红。脸红的情形看是看不见,可是,娇羞的姿态并不会被掩盖。 她的脸依然很丑,可是程倚天感兴趣。 他伸出手指,挑着她的脸正向面对自己。 我的老天,浑然天成的这张脸,吓退五十个采花贼都绰绰有余。只是,既然程倚天知道这是假的,仔细端详,仅仅从易容术的水准品析,程倚天还是赞叹:“啧啧,不错,真的很不错。” 云杉受了冒犯,挥掌将他的手打开。 程倚天刚刚露出苗头的笑容一僵,脸板起来道:“不要再妄想打什么主意,我十三哥遭到你的算计,我三哥为了给他化毒,又被牵连。” 他刚说到这里,云杉截口:“萧尊者被牵连,牵连了什么?” 程倚天反而奇怪:“你居然不知道?” 云杉也冷下脸:“我为什么要知道?难道你和你的手下都认为我是奇花谷的人,我就一定要和奇花谷主有什么关系才对?” “不正是应该这样?” 云杉翘起下巴,乜斜于他:“我就是为了听你这样的话,才从千里之外赶到江夏,又从江夏来到这里吗?”别过脸,轻声道:“男人负心,就像日出日落,就是这样自然的事情。” 032 出手 程倚天告诉云杉:“逸城萧尊者月圆梦缺功夫神奇,自太行紫金剑神一事之后,许多人都知道。不过,每年需要药物外部化毒的秘密,除了毒门中修为深的人,知道的人就很少。桑越人是毒门高手,对此秘密了若指掌。” 云杉不解:“何以这么断定?” 程倚天笑了笑,脸部的冷漠犹如冰雪,不知不觉间消融了不少。他碰了碰云杉的脸颊,出手绵软富有弹性,和真实肌肤几乎没有两样。 “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抓卢海波,又引得两湖的人群起而攻之,不抓到你誓不罢休,目的是为了要引出我。萧尊者和殷尊者和我感情深厚,我自然要告诉他们知道。你的目的这样明显,知道我出了颐山,来到湖城,当然也会露面,引得他们追你,追不到,然后我再出来找你。” “桑越人和你在一起,我想什么,你想什么,他是个老江湖,不会不掌握。你易容物里包含的是桑越人秘制的剧毒,你事先知道吗?” 云杉说:“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做?绑起我来,向两位尊者去请功?”毕竟,桑越人帮助过她,且直到前不久,表面上又是嫌弃又是看不惯,骨子里面还那么照顾她。当着程倚天的面说“不是”,她做不到。 程倚天的脸,失望果然又加深一层。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心眼不算很小的云杉反而施施然,满不在乎。 对于桑越人来说,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面对云杉,程倚天还需要瞒什么呢? 程倚天很大方告诉她:“那种蓝色的剧毒,萧尊者吸入体内之后,会急剧加重他体内毒质积累。每年,萧尊者为了化体内多出来的毒,都要耗费大量的药材以及时间。这一天,原本还要再等上一、两个月,因为你的缘故,现在提前。” 程倚天的意思,云杉终于听明白。 为了这个桑越人,她和逸城的梁子果真结下来。不过,电光火石间她想到的是:“既然是这样,那么,你现在怎么还会呆在这里?”这句话,出现在脑中,马上从嘴巴说出来。 程倚天一怔,冷冰冰的脸竟然浮起一抹潮红。 年轻的公子城府再怎么修炼,道行终究还是不够深啊。那许多腔调,说出来那些扎心窝子的话,在这不经意之间流露出的不自在间,蓦然烟消云散。 云杉的眼睛亮了。 丑陋不堪的“脸”,笑容都很明显堆积起来。 “是想看我,是吗?” 程倚天的脸变得更红,表情还很悻悻。 好了,有他这些表示,云杉再也不责怪他。人在江湖,原也怪不得的。谁知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哪些是温暖的交往,哪些又是带着热度的暗算呢? 她敞开了心胸,一心为程倚天打算起来:“我看你还是回去吧?暗算十三爷的事,我事先并不十分知道。六年前我是身不由己,六年后,我从江夏到这儿,找你,绝对没有任何险恶的图谋。萧三爷有麻烦。” “你怎么知道?” “桑越人在我出谷的时候,也离开。”此时此刻,云杉心里的疑问已经全部解开,“你刚刚不是说萧三爷为了给殷十三爷化毒,使得自己毒质积累超过临界?这一刻,我想,就是桑越人千呼万盼的。如果我是桑越人,接下来一定会做什么?” 程倚天的脸苍白起来:“我萧三哥总不会这样大意。” “桑越人也知道萧三爷不是大意的人。” 程倚天托大的心收敛起来。他越想,越觉得云杉说得有理。要离开,奔跑几步,回头又瞧后面。 云杉说:“若有缘,我们还会再见。” 程倚天不能否认心中正急速涌动的不舍,可是,自打认识萧三郎之后,萧三郎和殷十三等人,对他关心疼爱丝毫不输于义父。 萧三郎不能出事! 含山镇,苍颜童子和桑越人已经走到屋门前。 殷十三再没那许多顾忌,飘身从门楼上下来。桑越人瞧也不瞧后面,只对苍颜童子说:“交给你了!” 苍颜童子拔出一根药锄,张牙舞爪,向殷十三攻去。 殷十三想也不想,钢爪弹出之后,中宫直进,左右开河,三招,苍颜童子脖子两面都被开了槽。血流成河,老小子就这么挂了。 殷十三向桑越人赶过去,人还没走上台阶,手突然发热,接着双臂一麻,呼吸变重,人拼命支撑,最后还是踉跄跌在台阶下。 “桑越人!”他切齿叫。 已经把门打开的桑越人回头“嘎嘎”一笑,事不宜迟,他回过身来,还是先径直向屋子里走去。 萧三郎逼毒正到关键时刻。耳朵里全是内息流动时“轰轰轰”的声音,外面的响声,他半点也没听到。 桑越人可能会来,这一点他已经料到。 不过,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的,苍颜童子已经把他放在院子里的“虫尸蜡烛”都给换了。 院子里的角落,此刻确实都点着蜡烛。可是,这些蜡烛就是普通的白蜡烛,瘾君子全被扔在三尺深的土坑里。 桑越人走进来时,面色如常,什么异样都没有。 木桶里的水咕嘟咕嘟不停泛着泡,好像烧开了仿佛,颜色也越来越黑。桑越人静静注视着木桶内的萧三郎,渐渐看到萧三郎的脸在扭曲,越来越扭曲…… 一声痛哼,萧三郎的眼睛这才微微睁开。 睁开后的眼睛,恍惚间看到一片白色。定睛再看,沉稳如萧三郎,也不由得心头巨震。 白衣,白面,红唇——这分明就是奇花谷姓桑的最酷爱的打扮。 桑星子早就死了,现在能站在这儿,无疑就该是他的儿子桑越人。 丑丫头脸皮里的毒,果然是他故意为之。不仅如此,他还埋了后招。 萧三郎每年都要靠药物化毒,每年化毒时,积年毒质反扑,总会让身体产生剧烈的疼痛。为了不让自己过于痛苦,所以,他每年都要着人去云南凤凰山常年背阴处,寻找一种苗语里面发音为“蜜蜜尔多”的草药。放这种草药在药水里,可以镇痛。 而现在,白衣、白面、红嘴唇的桑越人,抓起木桶旁边堆放在干净竹篓里的“蜜蜜尔多”,一把一把又一把继续添入“咕咕”翻动的药水中。疼痛感固然没有,萧三郎整个身体开始麻木。 舌头还能动,萧三郎努力道:“是大叶醉金花,苍颜童子——竟然是你的人!” 桑越人“嘎嘎”一笑:“没错,这么快就能想到关键所在,毒尊萧三郎果然名不虚传。” 门外,殷十三缓缓爬进来。 知道苍颜童子居然是桑越人的人,殷十三便防到那个家伙会对自己下毒。他出手那么快,为的就是让苍颜童子没有机会出手,可是到底还是着了道。想来想去,左左右右不过就沾了那个老小子的血而已,却这样厉害。奇花谷果然恶毒得名不虚传。 呼吸很艰难,爬行着,每伸一次手,手臂都要颤抖。浑身疼痛难忍,额头上冷汗黄豆那样大不停沁出来,滴在地上,圆圆一大块。 萧三郎很紧张。 他不想桑越人这会儿还转头去发现后面。 他努力启动嘴巴,用已经开始麻木的舌头尽可能和桑越人说话。 “几年前就策划了,是吗?” “嗯。”他麻木不仁呆在木桶里面,桑越人瞧他,就像瞧自己装在瓮中的土鳖,“知道杀父仇人会月圆梦缺,我当然要早做谋划。” “可是,他看起来明明六十多岁,怎么会……听你差遣?” 最后半句话模糊不清,因为萧三郎的舌头开始不灵。 身体被麻痹之后,无法运功,真力也不流动,修炼月圆梦缺集聚的毒质不能被内力牵引,反而被多出的毒质带动,源源不断化入药水当中。木桶里的药水越发黑,黑得发亮,黑到浓稠。越来越稠的黑水,不啻于这世上最最厉害的剧毒,萧三郎整个儿泡在里面,结局会如何? 始作俑者桑越人站在他面前,想想就要笑。 堂堂毒尊,如今变成了俎上鱼肉。还只是处在已故父亲名声之下的新一任奇花谷主桑越人,做成了许许多多同道中人没有做成的事。这不仅是报仇,还是荣耀! “爹,你在天之灵,感受到了吗?”桑越人没有回答萧三郎问话之前,心里不停这样呐喊。 杀死一个人之前,好好欣赏这个人临死前挣扎,对于桑越人来说,这是享受。 所以,桑越人不妨好好回答萧三郎的话,“毒门中你堪称一绝,却不知这世上会有许多怪病。有种病叫显老症。你招募苍颜童子,以为他是个老人,实际那时候的他不过九岁而已。”蹲在萧三郎面前,“你只看到他发皱的脸皮,全没看见他的眼神其实和普通年轻人一样”想了想,若有所悟“噢”了一声道:“你投靠了逸城,享受尊崇的待遇,小小苍颜童子,你如何有时间看他。”冷冷一笑,“也就是这样不起眼的人,可以暗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你。” “那大叶醉金花……” “是我参考了许多药草图谱,特别栽种。培育花苗的水,全部掺上足量的‘五毒蟾酥’。”桑越人说着,站起来,从旁边抓起一把冒充“蜜蜜尔多”的大叶醉金花,然后扔到桶里。一边扔,一边激动得眼珠突出,表情狰狞:“怎么样啊,滋味是不是非常好?你今天要死在桑星子儿子的手里,感觉有没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味道?”又放开声音大笑,笑着笑着,就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来。 033 化毒 桑越人早就发现萧三郎渐渐涣散的眼神不对劲,回身一刀戳向已经靠近他的殷十三。 殷十三奋起,两只钢爪锁住他的短刀。 这把刀,便在殷十三钢爪之间。 金色的细丝,活物一般,慢慢攀上钢爪。殷十三的手,不一会儿也被这些仿若有灵性的金丝缠绕。 金丝缠绕上手后,立刻就往肌肤里钻。刚刚中了苍颜童子血液里自带的毒,现在又中金缕衣的毒。犹如一开始碰到萧三郎,既窒息到头晕,又浑身发痛。 殷十三瘫倒在地上,变成一条苟延残喘的死鱼。 桑越人收回刀来,他转过身,重新面朝萧三郎。他要一刀,干干脆脆结束毒尊萧三郎的命!以免这样关键的时刻,还节外生枝。 就在这时,一串很大的声音接连着从身后传来。 程倚天刚来到院子里,通过窗户,远远看见一个穿得圆鼓鼓、球一样的白衣妖人,正举起刀,要插向木桶中的萧三郎。 距离太远,想伸手阻止也来不及。 怎么办? 仓促之下,他冲到滴水檐下的荷花缸旁,运转真力,双手围绕荷花缸,一手外、一手内,联合起来,画了大半个圆。 盛满河泥长着荷花、足足百十斤重的大缸,愣被他推动,飞起平移,砸向可以看到萧三郎和白衣妖人的窗户。 “咵嚓”“哐当”“哗啦”一连串巨响,装满荷花、河泥以及水的荷花缸破了一地。荷花散落在地上,清水混着河泥肆意流淌。 桑越人是个连自己都不敢暴露在天光下的小人,这样大的动静,不受到惊吓,根本不可能。 他吓得浑身发抖,差点把刀扔在地上。 就趁这个空档,逸城公子程倚天飞掠而来。 轻轻伸手,便将那把刀夺下来。刀在掌心中飞速转动,擦着桑越人的脸飞去,扎入后面的柱子。 桑越人掏出蜜蜂针,没等发射,程倚天已然一掌打上来。 桑越人胸口一滞,气息顿时憋住。接着,一股强劲无比的掌力推动他的身体,使得身体高高飞起。被荷花缸撞坏了的窗棂,露出来巨大的窟窿容桑越人穿越。桑越人向后飞出两三丈,重重摔在天井的空地上。喉头发甜,殷红的鲜血喷射在地上。 这是内脏受到重创的迹象! 圆鼓鼓的伪装四分五裂,里面也不知掉出来多少恶毒的玩意儿:蜜蜂针、金缕衣、腐尸丹……全部散落在地上。一个瘦条条汉子的模样从一堆碎裂的衣物中跳起来,本身的重伤,和散落满地的东西,都不足以吸引他的注意。 他被一个会有如此刚猛力气的人给吓傻了! 奇花谷主浑身都有毒,为什么这个人打了他,全一点儿中毒的样子都没有? 反而他胸口发闷、眼前发黑、手脚发颤,分分钟都要死去的感觉? 程倚天欺近窗前。 桑越人顿时觉得,和这个人比起来,这个人才是魔鬼,他是可怜的小老鼠。 一下子变成可怜小老鼠的桑越人如同被人剥光一般,信心斗失,二话不说,拔腿飞奔逃离院落。 远远的,还听到一声剧烈的大咳。 萧三郎急忙叫住程倚天:“公、公子——” 程倚天扑到木桶旁边,手伸入药水,把他的手给拉起来。殷十三跌在旁边,程倚天一手拉一个,运起乾元混天功,将真力从殷十三体内注入,流经自己,再注入萧三郎体内,回环往复。 玄蜂灵配化毒神物,无论多厉害的毒药,多深的药力,只要经过程倚天的身体,无不吸走,化为己有。 殷十三所中两种剧毒自然被化得干净,就是萧三郎积聚在体内经久未除的陈毒,最后也被化得干干净净。整整一个晚上,程倚天先是一手抓一个,后来两只手全部和萧三郎双手相握。东方出现鱼肚白,外头鸡叫,浸泡着萧三郎的一桶水变得澄清透明。 身体已经无碍的殷十三捞起一些在掌心,看着清凉的清水冲手掌中滑落下去。惊讶不已的他,心里对公子爷的敬佩无言而语。 “真是——” 太、太、太厉害啦! 知道程倚天不寻常,纵然有玄蜂灵配庇佑,能将毒从三郎体内一起逼出,并带回自己身体,这份内力该有多么深厚绵长? 反正换作他,肯定不可以。 因为耗力甚剧,萧三郎、殷十三都恢复力气之后,程倚天反而没有精神。他需要休息,萧三郎从木桶里出来,擦干身体,穿起干净的衣裳后,便和殷十三在外厢等候。殷十三去集市上买了三笼屉肉馒头回来,萧三郎煮了粥。他们先吃,晌午时分,程倚天一觉才醒,萧三郎和殷十三又联手整出丰盛饭菜,三个人围桌子享用。 吃饭档口,殷十三问:“公子何以知道桑越人会来害三郎的呢?” 程倚天正嚼着一嘴肉。 萧三郎打量公子脸色,轻声道:“云姑娘同你说的?” 肉咽下去,程倚天嘴巴抿得紧紧的,不打算回答。 萧、殷面面相觑,双双聪明识相,抛开这个话题。 院落里面桑越人留了一大堆东西,苍颜童子的尸体还在台阶下。“怎么处理?”经历一场生死的萧、殷二人异口同声询问程倚天。 和昨天还在一起那时候比,年轻的公子依旧年轻。可是,到底每次公子出手,都要让他们狠狠一震,萧三郎和殷十三这两个人,都已经失去对程倚天的准确评估。 这到底该是一个二十岁还不到的年轻人? 还是,已经拥有无数他们猜想不到才能的绝世高手? 昔日的江湖,曾经被有些人搞得天翻地覆,今时今刻,居然又出现如此拥有骇人听闻本事的人,未来会变成什么? 他们又会走向哪里? ——很是迷茫的萧三郎和殷十三,面对程倚天,不知不觉感到敬畏。 程倚天冷冷一笑,吐出几个字:“烧了吧。” “啥?”只在心里震惊的是萧三郎,说出口来的则是殷十三。 “这么好的房子,平白无故烧了!”殷十三是穷苦出身,还不能大手大脚到这种地步。 “不会再来了!”这是程倚天的第一个理由。 还有一个理由,程倚天说:“不要让别人知道太多。”当初就是因为逸城公子的名头,有人便利用云杉那样的小姑娘靠近自己。而让云杉靠近自己的后果,自己被义父禁足离尘居六年。 六年! 足可让顽石一样的性格,变得失去棱角。 与此同时,也在纯净的心中,生出无数心机。好像荆棘一样,锻炼得心灵只有各种自卫,而少许多怜悯。 “烧了吧!” 作为一个命令说出,萧、殷二人都不可有异议。 浇上桐油,加柴火。一把火,将苍颜童子和里面那些痕迹化为飞灰。这屋子位置甚佳,黑白面在火速购入时,特别注意僻静,以至于前后左右都没有相连的邻居。是以,虽然大火映红了天空,却没造成他人损失。 火烧得差不多,程倚天对萧、殷说:“走吧。” 三人结伴,踏上归程。 行走途中,萧三郎问程倚天:“当真无需再去湖城了吗?” 程倚天说:“已经过去的事情,当然干干脆脆全部过去为好。” “可是,公子还是让我送了一只蝴蝶大风筝,去奇花谷。”殷十三插言,“当真什么都可以忘记,何必多此一举?” 程倚天默然,良久才道:“一个承诺。” 萧三郎和殷十三一起瞧他。 程倚天不得不解释:“答应陪她好好放一次风筝,从来就没有完整履行过。”也不知道那六年,她的身边有没有还出现其他人,帮她做风筝,和她放风筝。假面下的那张脸,六年之后又到底成了怎样的情状呢? 终究过去,还是全部过去,统统不要理会了才对吧! 倘若纠缠,会永远也断不了这纠缠。义父对自己教导,必须要听。义父不喜,他自然不可以硬要去做。不能和云妹妹纠缠,那些和云妹妹有关的所有事情,就随着十三哥送去的蝴蝶大风筝,一起只留在那奇花谷便是。 快马前行,半日,前面颐山山脉已遥遥可见。 眼见天将傍晚,他们决定不再赶路。附近是晏家庄,前面是个集市,集市上有家规模略小的客栈。程倚天带着萧、殷来到客栈里。 殷十三对掌柜说:“上房两间。” 掌柜利索答应。 伙计凑过来:“需要吃饭吗?” 殷十三回答:“好酒好菜。” “得莱!”有生意做的伙计笑呵呵将三个人迎到大堂。 择了个地处里面面朝外面的好座位,伙计把自己店里的菜名快嘴报了一遍。程倚天听得认真,听完说:“荤的四样素的四样,汤一盆。” “酒呢?” “你们可有家酿?” “有窖藏十年的稻花香。” “来一坛。” “银子上,怕是要贵些。” 殷十三从褡裢里取出锭官宝放在桌上。 伙计的眼睛瞬间发亮。 手脚利索将四素端上来:香椿蛋、枸杞芽、醋溜萝卜和豆腐花,四荤上得慢些,一道一道过来的分别是:香蒜腊肉、炒腰花、酱牛腿子和焖猪脸。 晏家庄这家店的焖猪脸也算远近闻名,厨房的大师傅拿着片皮刀,当场“刷刷刷”,把一个整猪脸给削成薄纸般肉片集中起来的一个整造型。殷十三先尝一口,“啧啧”赞叹:“快赶上大当家的手艺。” 萧三郎品过也说:“确实不错。” 程倚天拿随肉送上的面饼,把肉夹在里面,咬一口,吃下去,微微一笑对他们说:“生存于世,总要有些本领。”话音才落,门口处人影一闪,一个穿青色衣裳的少女从外面走进店来。 “是她?” 萧三郎和殷十三对视一眼,殷十三低低叫起来。 程倚天坐的位置正对门口,瞧得最清楚,萧、殷瞥到外面之后,目光立刻乜斜他。程倚天的脸竟然一红,头也低下去些许。 殷十三轻叫:“公子——” 程倚天心中暗叹,嘴上说:“十三哥,你不要怀疑我。” 门口进来的是谁呢? 正是那流落奇花谷,之后又被何翩翩从云杉手中抢回来的华淑琪。 034 情窦 说是被何翩翩抢回去,不如说是云杉主动把华淑琪给放出来。没有进奇花谷,就找到华淑琪,程倚天已经知道,云杉对华淑琪其实并没有恶意。 加上江夏那里,卢海波确实已经找到。 就在卢家庄附近一个村子里,云杉付了十两银子,让一个带着儿子的寡妇昼夜给盯着。 那日在奇花谷,云杉额外给程倚天提示。 对华淑琪,程倚天自然感觉有些复杂。一来,这是和他一起放过半日风筝的姑娘。那天在湖城里空地上,华淑琪的一颦一笑带个他迥异于离尘居里的温馨和热闹,程倚天并非完全不会放在心上。只是么,这二来,华淑琪毕竟和云杉一起相处过,看到华淑琪,程倚天就会想起云杉。想到云杉,就要想到各种心机算计。 雷冲关他六年,让他对这世上的女人,心理上多出许多排斥。 要不然,也不会在离尘居那样僻静美丽的地方,对玉雪笙那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无动于衷。 独居离尘居,心无旁骛,明明就思念了六年给自己带来一段少年时期美好回忆的云妹妹,相见面,连句好话都没正儿八经说。 对华淑琪,他又怎么会真心大动呢? 华淑琪喜欢他,程倚天能感觉。她之所以能来这里,程倚天也想到:必是何翩翩心软,被央求着送她到这儿来。 何翩翩以及黑白面现在就在附近,不想暴露公子爷的身份,不便出面拜见,程倚天不怪他们。 只是,既然华淑琪已经到达这儿,瞧她的样子,很是囊中羞涩——掌柜问了好几间房,她都举棋不定,没法确定要还是不要——程倚天存心不管,于心不忍。 萧三郎和殷十三都看他,程倚天没法控制自己脸上的红潮,刚好借口躲一躲,佯咳一声,站起来:“我去去就来。”离开座位,走向柜台。 柜台里面,掌柜已经不耐烦起来。 “我说这位姑娘,本店虽小,买卖还得正经做。你这也嫌贵,那也嫌贵,是不是让我白开一间房让你休息?这铺床叠被的事,人做了我都是要付钱的啦。” 程倚天从后面走上来,插了句:“我来付吧。”取了银子,放在柜台上。 “好来!”有生意不做的那叫傻瓜。有钱进账,掌柜的脸当然要笑成一朵花。 程倚天说:“给这位姑娘也开一间上房。” 掌柜笑眯眯,眼睛发射着非同一般的亮光道:“一共就三间上房,刚才的爷要了两间,另外一间是个院落。” 程倚天说:“你的意思,价钱上还要再贵些。” 柜台里面算盘响了一气,掌柜说:“贵是要贵点,可是爷前后钱都给足了。如果就是住一晚,加上刚刚爷用的饭钱,小店还可以送一顿丰盛的晚饭给这位姑娘。” 银子的魅力可真大啊,程倚天心里暗自感慨,脸上微笑:“那就烦请你为这位姑娘准备。” 掌柜飞快答应,叫伙计,给姑娘准备晚饭去,又问华淑琪:“这位姑娘,是要在这儿用,还是回房用?” “房里用吧。”华淑琪回答。 程倚天转身走,华淑琪急忙叫住他:“程公子!” 程倚天心软,驻足转身。 华淑琪来到他面前。 捏一缕垂到身前头发的发尾,华淑琪踯躅半晌,方才开口:“程公子,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你……愿意、愿意——愿意收留我吗?” “你说什么?”程倚天大惊。 华淑琪脸上布满红霞,牙齿又把嘴唇咬了好几次,眼睛渐渐噙泪。 她也没办法。当初为了躲婚,头脑一热从家里逃出来,从金陵到湖城,一下子走那么远,光顾着得到自由后逍遥开心。就那个时候,她也没认真想,身上的钱花光之后,然后到底应该怎么办? 在湖城遇到程倚天后,她倒是心动了一下。后来从奇花谷中逃出,认真考虑此事,越来越觉得捉襟见肘。说是喜欢那位程公子,偏偏带上这样的事情。华淑琪也算是大家族里出来的小姐,到了人在矮檐下的地步,不敢不低下自尊的头颅。面对爱情,充满羞愧;面对生活,又满是屈辱。 百般无奈,她对程倚天说:“公子如果不嫌弃,我在你身边就做一个丫鬟。”“丫鬟”这个词,她本不愿意吐露。更没想到的是,这个词,还吓到了刚涉足江湖的程倚天。 程倚天空有一身高深的武功,在湖城、奇花谷以及含山镇,做事也谨慎、周全。面对女孩,尤其面对漂亮的女孩,他到底架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诱惑。 他心跳加速,眼神不敢和华淑琪接触。 华淑琪还等他答复,他急匆匆撂下一句:“唔,这个嘛,我要和我的两位兄长商量。”拔脚就走。 华淑琪心里不安,要他肯定回答自己。 程倚天招架无果,只好用目光向萧、殷二人求助。萧三郎、殷十三白白地瞧好戏,半天,只是笑,也没搭理。公子实在窘迫,他二人只有站起来。 殷十三插在华淑琪和程倚天之间,对华淑琪说:“我说这位姑娘,天色要晚了,你快回屋去吃饭,然后睡觉。” 华淑琪要说。 “唉——”他举起手来,大声打断,“我们赶路也累了,也要回房间休息。”萧三郎低声笑谓程倚天:“走吧。”程倚天在前,殷十三跟上,萧三郎断后路。华淑琪被他们仨大男人排挤在队伍之外。 因为华淑琪所住上房不和他们在一个方向,所以,刚到后面,就有伙计们各自引路,把双方再次强行分开。 走在通往自己房间的路上,殷十三对程倚天说:“公子,那位华小姐其实还不错。家世貌似挺好,人也很漂亮。” 萧三郎补充:“和玉姑娘、云姑娘比,单纯天真多了。” 说着,三个人跟着伙计来到并列的两间上房前方。 伙计很恭敬:“爷,到了。” 殷十三挥挥手,伙计自行离开。 程倚天推开其中一间的门,径直走进去。萧三郎和殷十三面面相觑,两个人结伴,走向另一间。 上房里面,热腾腾的洗澡水专人已经准备好。沐浴之后,程倚天从行囊中取出一身干净的衣裳换起来。 为求清心宁神,雷冲自程倚天小时候起,就很注重程倚天饮食起居,可以精致,但绝不奢华。所以,虽然住上房,吃美食,但是,程倚天一应行头却是简单。没有金玉随身,每次穿着衣裳,除了布料还算不错,剪裁也颇讲究,颜色不花俏,不过白、蓝、灰三种交替,偶有其他只作调剂,绣花绝对没有,连镶边都很少做。比如之前,只是一身月牙白衣裳,而现在换起的,则是水墨兰色,一水儿从上到下,腰间束了根黑色的腰带罢了。 漆黑的头发还是那样随意披着,站在打开的床前,遥望已经挂到天上的明月,他的一侧,剪影甚是庄重。 收留只有数面之缘的华淑琪做自己的丫鬟? 这念头,不过升起在脑海中而已,程倚天又是难以压抑一阵心慌意乱。 他身边贴身伺候的只有一个人——杨昱!那也是深受义父信赖因而很是器重的人。因为朝夕相处,两个人名义上是主仆,实际上是兄弟。 堂堂逸城公子,打懂事那会儿起,就没用过丫鬟。 用丫鬟,那该是怎样一种生活呢?一个温柔漂亮的少女,每天活跃在自己身侧—— 程倚天忍不住低头一哂,心里道:“不用说,必定要被义父罚到离尘居,再过六年不许出来。”这样想,他的心也就平静。 明知会有后果,当然不能去做。 华淑琪看起来有麻烦,实在要帮助,他和萧、殷二人,一起将她带进颐山。颐山里面营生不少,适合女儿家呆的诸如彩云绣坊、馥春斋胭脂铺,推荐她去也就罢了。 不一定非要做自己丫鬟,自己才可以帮助她! 035 华家 这一夜,华淑琪过得真是感慨。 出门在外,荷包丰盈和囊中羞涩,差别实在太大。她从金陵一路走来,还从来没有一个晚上住这样幽静一个小院。屋子里陈设雅致,非常干净。六扇屏风后面,一个婆子还为她放好了热腾腾的洗澡水。 奔波了那么久,好好洗一次澡,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真是再重要也不过。并不是很懂这道上的规矩,下意识,华淑琪把这样贴心的照顾当成那位程公子对自己的呵护。 踏足热腾腾的水中,清澈的水一点一点漫过身体,华淑琪浑身舒泰,心里更是高兴。 趴在捅沿,她就想:“程公子对我这样用心,不答应我做他的丫鬟,不定是想更好的事。” 什么是更好的事? 华淑琪一个人在房间里,还是羞红了脸。 泡了半个时辰出来,换上干净的中衣,躺在床上,华淑琪又神驰良久,才隐隐多了点心神不宁。但这时,困意袭来,很快,她便已入睡。 一夜睡得很好,第二天,一觉醒来,外面阳光已非常好。 华淑琪急忙穿衣下床,打开门,只见日头高起,问进来送水的婆子:“几时了?” 婆子说:“已是卯时。” “卯时?”华淑琪一听这话,可就急坏。都已经卯时,程公子和他两位手下不会已经离开客栈。急急忙忙回去拿包袱。拿了包袱,华淑琪冲出院子,火速来到客栈大堂。 店堂里面,程倚天和萧、殷二人正在吃早饭。 清炒蕨菜、炸毛豆腐、烧饼一盘以及切开的六个咸鸭蛋,搭配浇头面,程、萧、殷三人食指大动,吃得很是尽兴。 看见华淑琪冲过来,程倚天颔首,殷十三开口招呼:“华小姐早。” 华淑琪知道他在程倚天面前的分量,不敢怠慢,收敛毛躁,端端正正行了个万福,口称;“十三爷。”又对萧三郎说:“三爷。”最后对程倚天说:“程公子,你早。” “早。”到底读过书,本就相貌不俗的程倚天出口文雅,“不介意的话,华小姐请坐。” 三男一女,只要没有失礼,江湖人并不在意。 伙计过来,问华淑琪:“姑娘用点什么?粥、饭还是面条?” 华淑琪想了想,大胆道:“馄饨有吗?” 伙计一呆,摇头:“没有。” 程倚天便笑着给她做了个主:“来点粥吧。”转目对华淑琪说:“这儿有特产小黄米,泉水煮,煮烂了,很是香糯可口。” 华淑琪一听,立刻展颜道:“既这样,就听你的。”侧目看伙计,“来碗粥吧。” “小黄米的?” 程倚天点点头。 伙计下去。不一会儿,一碗粥端上来,稠稠的,华淑琪喝了一小口,热乎乎,果然香糯。 萧三郎坐在程倚天的右首,问华淑琪:“华小姐是吴人?” 华淑琪微怔。 萧三郎说:“吴人喜欢吃馄饨。” “噢!”只是小吃食,便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华淑琪干脆不瞒他们,照实说,“我是金陵的。” “金陵——”这个地名说出来,萧三郎和殷十三都凝了神。两个人一起不开口,脸色均很严肃。 华淑琪不晓得自己话错在哪里,感觉到气氛变得压抑,目光逡巡,少不得扫向程倚天。 可是,程倚天却是和她一样感到讶异。 四个人,一时之间都怀了心事。殷十三招呼:“吃早饭、吃早饭。”大家便一起,先把早饭吃完。 饭吃完了,萧三郎才对华淑琪说:“华小姐可知道金陵有个员外,生了七个女儿?大女儿许配河北慕容世家慕容曜公子,二女儿许配华山派少主郑尧郑少主,三女儿没有嫁给武林世家名门,却嫁了个守备衙门的参军,这位参军姓方,叫方世荣,据说不久之前还升官了,调任京中,做了巡防司衙门的四品带刀行走。大概是托这位方大人的福,五小姐也嫁了个做官的。” 程倚天和殷十三一起凝神听,听着听着,殷十三提醒他:“三郎,漏了四小姐了。” “四小姐嫁进了孟家堡。” “孟家?”殷十三有点陌生。 在逸城潜伏更深,了解资讯更为充足的萧三郎信心十足说:“辽东的。” 殷十三这才稍微有点印象:“辽东孟家堡……” “昔日堡主孟北齐,疾风刀、寒冰掌和分筋错骨手,江湖闻名。”萧三郎的解释,更进一步。 殷十三一听,止不住唏嘘。 萧三郎二目灼灼,直视华淑琪。 华淑琪局促不安,半晌方才回答:“三爷都说对了,那些,正是我的亲姐姐以及亲姐夫。” “什么!”殷十三虽有预料,还是止不住惊呼。想想在湖城那里,一直追这小丫头的竟然是青城少主欧阳和,这就已经引起他和萧三郎注意。 那可是青城派——大名鼎鼎六大门派联盟中的,一般江湖人,谁能高攀得起?更莫论劳动青城少主追在屁股后面,还三请四邀。 那时,不管是殷十三,还是萧三郎,他们倾向于理解,华淑琪乃是六大门派中那一派的女弟子。实在没想到,华淑琪竟然会是这么个来历。 金陵华家—— 严格说来,那个华员外根本就不是江湖人,只不过大女儿机缘巧合,邂逅了慕容世家的慕容大公子慕容曜,尔后,接下来的四位华小姐纷纷不甘落后,均找到了实力强劲的夫家。 殷十三问华淑琪:“你是几小姐呢?” “我是六姐。” “六小姐!”殷十三目光投过来,半点小觑也留不下来。 想着是要惹上六大门派,结果,七岔八岔惹进更多对头。 逸城这回,是不是麻烦大了呢? 萧三郎和殷十三都是坚毅之人,可是,到底关系逸城前程,心里拿不定主意。四只眼睛目光一转,全部关注程倚天。 程倚天只是不语。 就在萧、殷举棋不定,到底如何劝说公子,怎么安置华淑琪的档口,却见一个少年从客栈外面奔进来。 这个少年冲进来后,别的地方不去,径直冲到华淑琪跟前。一包热腾腾的芝麻饼放在华淑琪面前。少年故意装作什么嫌隙都没有,用亲热的语气对华淑琪说:“六妹妹,给你吃。我闻着特别香,吃起来一定好吃!” 华淑琪大吃一惊,定睛一看,忍不住跳起,大叫:“你怎么会来?” 少年说:“我怎么不会来?你爹爹已经把你许配给我,你是我的未婚妻,我是你的未婚夫。你久久不归,我当然要找你回去。” 对面便是程公子,华淑琪前不久刚刚表示要随程倚天去,现在如何能和他谈论这样的事情。 也就是说,这少年来的还真不是时候。 华淑琪本来就没打算屈从父亲心意嫁人,现在都走到这儿,哪里还会改口? 念头飞转,华淑琪突然双手齐上,用力一拂。 热腾腾的芝麻饼全部掉在地上。 036 女婿 少年惊愣,片刻大吼:“你这是做什么?” 华淑琪赤红着眼睛,大幅度起伏着肩膀。好一会儿,凝集起精神咬牙说:“欧阳和,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绝对不会嫁给你,做你青城派的媳妇。” 冲进客栈的少年,正是青城少主欧阳和! 欧阳和这一次出现,要带走华淑琪的心坚毅如铁。 无奈华淑琪依然坚决不要和他一起,不仅如此,华淑琪脑海中念头飞转,突然还做了一个很疯狂的决定。 她转过身,向程倚天走了两步。拉着程倚天的手,用目光恳求着,然后将程倚天拉得站起来。 程倚天不明白这位六小姐又需要自己做什么,只当她不想和这突如其来的青城少主回去。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冲突,如果需要武力支持,他当然不吝啬于帮助。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华淑琪当着欧阳和宣布的却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这辈子,除了这位程公子,我谁也不嫁。” 话音一落,萧三郎和殷十三大惊,真是眼睛瞪圆了小不了,舌头伸出来也收不回去。 “你——”程倚天也被华淑琪这惊世骇俗的宣誓震惊,看着华淑琪,结舌,“说、说什么?” 华淑琪豁出去,一把将他的手臂整个儿抱住,人也贴得他更紧,面朝欧阳和,下巴用力一翘。挑衅之色,流于言表。 程倚天不仅暗自叹息:“这回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想不想和六大门派以及另外两个武林世家敌对,这样说起来,大梁子那都是结定了! 既然躲不得,干脆就正面迎上吧。立场选定,他冷冷一笑,对欧阳和说:“青城少主是吗?华淑琪华小姐既然不愿意和你一起,你便放过她,如何?” “放过她?”欧阳和情路一再受挫,早就气愤难平。程倚天送上门来,摆明了要被当成出气筒。 欧阳和后退几步,满眼愤恨仇视程倚天:“你想给六妹妹出头,也要找我麻烦,是不是?” 程倚天说:“做人何必执着于强人所难?”话音未落,眼前乌光闪动。 青城派最出名的本是青冥掌和青冥剑,不过,欧阳和年纪小,这两门武艺练得都不够火候。反倒是一手夺命锥,这位少主打得好。程倚天和欧阳和相距不过丈许,这么短距离发射暗器,欧阳和摆明要置程倚天于死地。 可是,一来他没料到程倚天并非普通人,二来么,位置还处于程倚天之前的,还有神爪殷十三。 殷十三的锁兵决,绝对是尺寸方圆内兵器的克星。举手之间,乌光便被截住。人站起来,双爪一分,“当当当”三枚镔铁尖锥掉在地上。 萧三郎体内毒质被玄蜂灵配全部化清,月圆梦缺功暂时用不上。但这不妨碍他出语威吓:“好厉害的欧阳少主,怎么,竟忘记肩头冰冷麻木的滋味了吗?” 和他遭遇之后,欧阳和肩头变得绿油油,求医用药均无效果,三天后自行消除,却将欧阳和吓得够呛。 这会儿,萧三郎又提此事,欧阳和吓了一大跳,脚步立转,脚尖的方向朝向门口,马上就要落荒而逃。 而就在这时,一对夫妇走进店中。 被欧阳和缠上就够头疼的华淑琪,见到这两个人,俏脸更是变得雪白。 那对夫妇来到近前,欧阳和固然找到救星,大叫:“郑二哥。”华淑琪由于过分紧张,双腿一软,跌坐回座位。 刚进来的男子没有开口,女子对华淑琪说:“六妹,怎么和这些妖人在一起?” 殷十三、萧三郎和程倚天的眼睛一起向华淑琪看去。 华淑琪额头冒汗,喃喃道:“他们,便是我的二姐和二姐夫。” 二姐、二姐夫? 那不就是华山派郑尧郑少主夫妇?瞧这对夫妇双双腰间悬剑,郑尧身为华山少主,武功端是不错。而这位华二小姐,嫁进华山派,武学上,修为也当不浅。 面对华二小姐华淑婷“妖人”的指责,程倚天固然目光一寒,殷十三和萧三郎,脸上也齐齐变色。 可是,郑尧夫妇显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欧阳和窜到他们身后,指着萧三郎向他们告状:“郑二哥,便是此人,在湖城打伤了我。”想了想,又问:“他便是恶名昭彰的追魂吗?” 殷十三忍不住,开口喝道:“欧阳小儿,你嘴巴放干净些,什么叫‘恶名昭彰’?” 华淑婷冷笑道:“不是恶名昭彰,怎么能做出拐带良家女子的事情?”补充一句,“颐山逸城,歪门邪道,逸城中人,自然个个都不是好人!” 话说得这么刻薄,殷十三实在忍不下去,双手一合,双爪“刷刷”交叉在一起。 华淑婷看看郑尧,郑尧点点头。夫妇俩有条不紊,双双把剑抽出来。 郑尧道:“你是鬼爪(和逸城为敌的都这样称呼殷十三)?听说你封锁兵器的功夫好得很。今天,我们夫妇二人一起来向你讨教讨教。” 殷十三“哈哈”一笑:“二打一啊。” 华淑婷冷笑着没理他。郑尧说:“和你身边的追魂联手,我们两个,对你们两个。” 萧三郎放在桌面上的手,禁不住捏成拳。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假如没有遇到桑越人,没有因为要化梦里幽蓝而暂时失去功力,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他们说话的余地? 六大门派,仅仅从本事上来说,追魂一人,可是谁也不放在眼里。 偏偏这会儿诸事不顺。由得郑尧夫妇说嘴,他没法站起来反驳。和殷十三联手,白白拖了殷十三的后腿而已。 殷十三知晓内情,交叉着双爪,淡定对郑尧夫妇说:“就我一个人来吧。” 郑尧侧身横剑,华淑婷长剑平指,双双道:“请!”话音刚落,揉身而上。 晏家庄集镇的客栈里,旋即上演一场高规格武斗。 自从殷十三出道,遇到萧三郎,又同萧三郎一起投身逸城,在逸城里面,真正的高手并没遇到过多少。而湖城欧阳和手下以及欧阳和本身的实力,造成他心里一个假象:六大门派,不过尔尔。 而事实上呢? 今天的交战,会彻底刷新殷十三对于江湖的理解。 先说华淑婷的剑,起势平指,抖手便连挽剑花朵朵。这在华山剑法——碧云彩虹剑法里叫“万朵银花”,看起来光华闪闪,其实虚招不虚,随使剑人的眼法、心意,尺寸之间,招招都可变成致命招式。紧接着又连绵两招,一为“玉带长虹”,一为“日出云山”,前一招攻腹部,后一招承接前一招,剑锋回转,手腕轻抖之际,转瞬便使长剑变成直击。三招连用,基本可逼得对手手忙脚乱,心慌之余又瞧不出剑法最终的变化趋势,使得剑走奇招之中,使剑人一击奏效。 加上,还有郑尧的辅助。 “云天一色”配“万朵银花”,“孤鸿掠影”配“玉带长虹”,与“日出云山”向应和的则是碧云彩虹剑中境界最高的“北溟无极”。华山内功叫北霄功,华淑婷嫁给郑尧之后才开始练武,内功底子并不强。而这“北溟无极”需要用到北霄功的真力,一剑使出,一剑化三剑,三剑铺开,几乎形成一片光幕,光看气势,就足以叫人心惊胆战。华淑婷的剑夹在其中,锋芒毕露。 他们中单独一个人,未必就是殷十三对手。 因为要争夺华淑琪,又要给欧阳和报仇出气,此战必须胜利,所以,郑尧夫妇干脆双剑合璧一起出手。打的就是殷十三“锁兵决”兵器路子不够开阔,双剑合璧,优势就是运转得开,殷十三可以对付一个,另外一个,他还怎么锁呢? 因此,剑光赫赫之间,华淑婷一剑直插殷十三咽喉。 说起来堂堂六大门派中的华山派,少主夫人出手如此狠辣本是不该。可是,既然刚刚已经定义逸城诸人“妖人”角色,华淑婷又怎么会顾忌? 便是杀了殷鬼爪才好,逸城建立数年,排劳什子武林百强谱,将绝命谷主白乞和天魔沈放飞那样的人排在第一的鸟气才可以出。 不仅要杀殷鬼爪,还坐在那儿的萧追魂也要杀。 包括被殷鬼爪和萧追魂保护在后面的那个年轻人—— 瞧殷十三和萧三郎对这个年轻人爱惜的架势,这个年轻人是逸城中非常重要的人毋庸置疑。杀了这个人,不仅仅挫逸城锐气这么简单呢?连逸城的希望都一起斩杀了,怎么样? 037 云杉 然而,让华淑婷非常失望的是,就在郑尧的“北海沧溟”缠住殷十三的钢爪,而她的“日出云山”刚好可以戳穿殷十三喉咙时,一股强劲的气墙突然阻挡跟前。 “日出云山”刺了一半,突然顿住。 “北海沧溟”的剑气也遭到阻击,变化瞬间停止,虚招尽失。 虽然这只出现了一小会儿,可是,对于游斗圈中的殷十三来说,这一小会儿,足够扭转整个战局。 钢爪交错转动,郑尧的剑和华淑婷的剑,齐齐被他绞住。 殷十三可不想失去这个良机,让两个人又夺回剑继续“双剑合璧”。因此,一旦将两把剑一起绞住,手腕力道立刻用到最大。那副钢爪,乃是“巧夺天工”陆氏兄弟特意为他打造,强度很高。一阵金属交缠发出的锐声,郑尧和华淑婷的剑,生生被扭成两根麻花。 郑尧、华淑婷一起大惊。 原本在桌子后面的程倚天,现在已经站在殷十三身边,淡淡说:“走吧。”当着郑尧夫妇的面,袍袖一拂,带动华淑琪的手臂。不由自主,华淑琪跟他向前迈步。 华淑婷气愤叫道:“华淑琪!” 华淑琪不乏忌惮,回头看。 程倚天轻声道:“六小姐莫不是忘记对在下说的话了吗?” 华淑琪急忙又转脸向他看去。 程倚天带她走到比郑尧夫妇更靠近门口的地方,转身对郑尧夫妇说:“我逸城广纳四方来客,只要有意者,都可在敝地寻找安身之所。华六小姐因为不愿意和你们走,所以我才要收留她。” “你胡说!”华淑婷喝骂。 程倚天便问华淑琪:“六小姐,你亲口同你六姐说。” 华淑琪踌躇。 过了好一会儿,华淑琪咬咬牙,鼓起勇气大声道:“是啊,我就是不喜欢回金陵。我虽然姓华,可是,那儿是你们的家,并不是我的家。我的娘亲是丫鬟,我一直都被你们瞧不起。江湖上风餐露宿虽苦,可是自由。逸城在你们眼里不入流,却是我非常向往的桃花源。” “华淑琪,你可不要后悔做这样的选择!” “二姐,左右你又不是真心实意想我回家去。你和其他人一样,想我回家,也是为了巴结讨好青城少主。” 华淑琪说这话,引起郑尧的否认。 郑尧说:“六妹妹,华山和青城同气连枝,我和欧阳兄弟只是同道情意,亲如兄弟而已,不存在你说得巴结讨好。” 可是,华淑琪的脑海,又怎会被他的三言两语所控制? 华淑琪面对这位华山少主,不卑不亢:“二姐夫,华山派掌门是你父亲,你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华山少主。可是,我二姐只是你的妻子,没有了你,她在江湖上算什么?” 华淑婷鼻子都快气歪,咬牙切齿。 华淑琪继续说:“我们全家都依仗着姐夫们的势力,所以,对待我和欧阳少主的婚事,每个人才那样上心。” 她说到这儿,欧阳和忍不住插嘴:“既然这样,你就该识好啊。我是青城少主,就算现在武艺上还不如郑家哥哥,以后也会努力赶上。你嫁给我,别人就不会嗤笑你是丫鬟的孩子。我都不嫌弃你的身世,你为什么还一再要躲着我?” 富贵家庭里的孩子,就是不善于照顾别人的感受。 欧阳和的话,在萧、殷二人听来,根本得罪华淑琪更深嘛。 果然,华淑琪听了欧阳和的话,本就因激动而有些发红的脸更添一层尴尬的神色。 欧阳和情急之下要来拉华淑琪的手,被华淑琪恶狠狠用力甩开。 见识过程倚天的可靠,华淑琪紧紧跟在程倚天身边,伸出手来,还挽住了程倚天的手臂,探出半边身子对对面说:“二姐、二姐夫、欧阳少主,你们都快走吧,我绝不回去,我——就是要和程公子走!” 这个决定,带动起程倚天唇角一抹不屑的冷笑。 郑尧和华淑婷都气了个半死,欧阳和更是暴跳如雷。 萧三郎紧紧跟住公子脚步,殷十三断后,程倚天带着华淑琪出客栈。来到马厩,牵出自己的马,程倚天让华淑琪和自己合乘,四个人,三匹马,风一样卷出晏家庄。 飞驰出晏家庄后,程倚天以及萧、殷二人都感觉,身边始终有什么人一直跟随。 是什么人,轻功已经好到可以和奔马想媲美,耐力且这样长久? 这样想着,程倚天来不及和萧、殷商量,突然勒马。一个人影飘忽而过。萧、殷勒马,一个人也从差不多位置的树上飘落下来。 尾随马匹奔波许久,出现在程倚天面前的云杉云姑娘却没太大不妥。她的气息只是微微有些急促而已。向程倚天走来,步伐非常稳健。想像一下,假如就照刚刚的节奏一直奔到颐山。她是不是照样可以坚持? “功夫不错。”程倚天当先夸赞,尔后冷冷质问:“为什么要跟着我?”又补充一句,“我们不是已经做了了断,你要的风筝,我已经着人送到奇花谷。” 易容物质覆盖的脸,看不到任何表情,刻意挤小的眼睛,更不容易表露心意。 不过,从突如其来的沉默中,旁人还是感受到冷意。 “这个面容‘丑陋’的女孩子,大概是被程公子这么冷酷的回答伤害到了吧?”此时此刻,正和程倚天合乘一匹马的六小姐华淑琪忍不住这样想。 同样都是女人,这会儿的华淑琪心里自然满满的优越感。 你瞧对面,这位和奇花谷主桑越人关系匪浅的姑娘,脸长得这么丑,即使身材窈窕又怎么样?穿着打扮貌似还很讲究,那又怎么样?自己一身简单的衣衫,却远远胜过她身上淡紫色绫罗。 而且,华淑琪还坐在程公子马上,偎依在程倚天怀中。 她,只能站着,听程公子的冷言冷语。 华淑琪,根本就没把扮丑后的云杉放在眼里。 云杉在意吗? 不在意! 如果在意一个江湖菜鸟目光中的骄傲和挑剔,那么她,就不可能从那个很远的地方走来,到江夏,又一路行走到奇花谷,还分毫未损。 华淑琪这样的姑娘,不过就是贪图他人势力,娇怯怯再博几分怜惜。有什么本事和她斗? 和华淑琪对视片刻,云杉挪开视线,再次直视程倚天。 她说的话,让华淑琪吓一跳,也让程倚天狠狠一震。 “倚天哥哥,也带我去颐山吧?我也没有地方去,也想找个人收留我。” 嗬!莫怪人说,丑人多作怪。华淑琪听了这样的话,就忍不住腹诽不止。什么叫“也”带去颐山,“也”没有地方去?这不是旁敲侧击讥讽自己吗? 坐在程倚天面前,刚刚还很骄傲的华六小姐,羞红的脸上顿现尴尬。既然如此,华淑琪当然要回过半边脸,目带委屈,斜瞥程倚天。 程倚天提着缰绳,内心思忖,须臾,才道:“你不是有奇花谷主这个靠山?奇花谷地方不小,容纳一个人而已,难道容纳不下?” 云杉的嘴角轻轻往上一挑。 华淑琪看得皱眉。 程倚天却忍不住猜想:“这个表示,不知道在她真实的脸上,还会不会这样难看。” 云杉说:“奇花谷主桑越人不过是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着话,她离程倚天的马已经很近。仰面朝着程倚天,一个在下,一个在上,对视得颇为不平等。程倚天踌躇了会儿,翻身下马。 他都下马,萧殷自然也都下来。 华淑琪一个人骑在马上便很孤独,心里再怎么不高兴,也还是不情不愿下来。 她到底不相信,英俊潇洒的程倚天程公子会被一个丑女蛊惑。虽然这个丑女叫得这样亲密—— 倚天哥哥? 倚天哥哥! 哼,她都没这样没羞没臊称呼程公子,这样一个丑女,哪来的自信心,敢这样叫? 可是,华淑琪又很纳闷:为什么程公子对此不表示反对呢?纵然不厌弃,也不该喜欢吧。怎么瞧程倚天的脸色,每每丑丫头叫他“倚天哥哥”,他都挺能接受。 难道,这世上还真有不喜欢美女、喜欢丑女的男人?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程倚天已经公开表示要收留她,当前情况便表示:‘倚天哥哥’已经跟倾向于归她所有。 嗯,没错。连一个丑丫头都要叫他“倚天哥哥”,貌美如花的她焉何不可以这样称呼? 想到这儿,她干脆拉了拉程倚天的袍袖,低低也叫一声:“程,那个——倚天哥哥!”不顾程倚天的讶异和萧殷的吃惊,她牢牢抓住程倚天的手,目光中露出赤诚与渴求。 女子的心,从情动到整个儿付出,不过微妙之间,不需要多么细究。渴求的是,作为依然情系一人的华淑琪华六小姐,当然不想自己喜欢的男子,又带一个女子回去。哪怕那个女子是个丑丫头。 她的心情,在场的每个人都能理解。 云杉低头哂笑,片刻,抬头对程倚天说:“我听说逸城是个福地。” 程倚天既没有认真回应华淑琪的心意,也不接她的话。 云杉自顾说:“你带这位华六小姐回去,不是给福地制造麻烦吗?”接下来的话,揭示了她一直存在程倚天周边的事实:“华二小姐夫妇已经来了,他们表面上是来抢夺妹妹,骨子里面确实为了六大门派面对逸城的态度。欧阳少主年轻,一心只为‘情’字,可是,华二小姐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逸城人是妖人!” 言辞这样犀利,萧三郎都忍不住抢在殷十三前面呼喝:“云姑娘!” 038 追击 虽然云杉的话说得很难听,但是,程倚天也知道,云杉说的,本就是事实。 困难重重的未来,对于他这样一个涉世还为深的少主子来说,确实存在很大压力。可是,就这么放华淑琪走,他也做不到。 当着华山派和青城派的面承认,他怕? 或是为了自己的未来,可以选择用一个弱女子做交换? 不,这两点,他都干不出来。 云杉的逼迫倒是无关紧要,他避重就轻淡淡对云杉说:“如果你实在想去逸城的话,请便。” 萧三郎和殷十三站在旁边,萧三郎心中对云杉刚才的话颇有心隙,殷十三口快:“但愿不要和我们一样,变成邪派妖人。” 想要打击华淑琪,因为连带到程倚天等三人共同的利益,被程倚天和殷十三公然奚落,云杉自诩坚强,处境一时还是有些不自在。 程倚天转身走向马匹,她在后面叫:“倚天哥哥!” 华淑琪不想程倚天还和她讲话,拉住程倚天的手臂,故作楚楚可怜道:“我想快点离开这里。”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自然,她剖析道理,“二姐和二姐夫都来了,大姐和大姐夫他们极有可能就在附近。” 说这话,她娇美的脸上就不由自主流露出忌惮和害怕。 “我娘是大姐娘亲的丫鬟,我虽是小姐,在家地位如同女仆。”拉着程倚天的手,华淑琪真情流露,“我真的不想回去,不想依照他们的想法成为拉拢青城派的工具。”声音突然低下去,可是,越发坚定:“我要跟你走,跟你去逸城。” “逸城”,这会儿的华六小姐还不清楚到底是哪两个字。可是,瞧欧阳和和二姐夫妇他们厌弃的模样,纵然不是很光明,势力绝不容小觑。 就算只是江湖菜鸟,也能够明白:只有忌惮,才会厌弃。 而让二姐夫夫妇以及欧阳少主忌惮的逸城,自然是她最佳的栖身场所。 程倚天问她:“真下定主意了吗?” 华淑琪点头。 程倚天想了想,拉住马缰绳上马,尔后把手伸给她。 就在华淑琪满心欢喜,要拉他的手再次上马。大路上马蹄声急促,又是一伙人追到身后。 骑马奔跑在最前面的,是个白面微髯的男子,而立年纪,穿着宝蓝色绣金边长袍,白色外挂。一眼看见华淑琪,他的注意力旋即就转到正要拉华淑琪上马的程倚天身上。 殷十三和萧三郎离得远些,白面微髯男子脸上顿时露出欣喜的表情。 马匹还在疾行,他飘身而下。原本急速造成的惯性,使他迅速向前,半空中旋转几圈,落地又翻了个筋斗,马儿奔跑加诸于本身的力道已差不多消除。翻掌而出,掌力却加上旋转翻动的力气。要拉六妹上马的这个青年但凡硬接,怕是要当场被打得吐血。 只是,程倚天的应变能力大大超过他的预期。 白面微髯男子想要打中年轻人的身体,程倚天人在马上,斜身低伏,同时双足一夹马肚。马儿往前跑了两步,白面微髯男子携风雷般猛烈一击便即落空。 落空也不怕,此人最大的目的还在于要夺回华淑琪。 程倚天骑马冲到前面,他手臂一长,刚好可以将华淑琪给拉过来。可是,没等他的手碰到华淑琪,一道寒光从下往上撩来。 白面微髯男子吓了一跳,急忙缩手。 手缩回去,他看到了一张丑到让人哭的脸——那是“丑丫头”云杉。云杉看到这个人冲程倚天过来,心里立刻想到:这个,大概又是金陵华家哪一位女婿。 这位女婿的年纪还在晏家庄出现的华山少主郑尧之上,想一想,除了慕容世家大公子慕容曜别无旁人。但见那男子手一缩,接着换手拂来。手未到,一阵柔和的风先行扑面。 云杉见识不广,不明白。这一招所携,正是慕容世家传世武功“上善若水”。 因为无知,所以无畏。 颇为托大的云杉正想一剑挺进,让该男子好看。 肩头却被拨了一下,不由自主,人往后跌去。拿桩站定,抬眼看去,已经从马背落地赶来的程倚天,一只手掌已经和白面微髯男子的一只手掌接在一起。 “上善若水”特点,真力柔和,可消解外力,但运转灵动,打中目标后简直摧枯拉朽,即便硬若石头,也可以当场崩裂。 倘若这会儿和慕容曜相抗衡的是云杉,纵然不被当场打到重伤,夺剑中掌也许都不是难事。 只是,碰到程倚天,慕容世家大公子实在很不幸运。 出得江湖来,只教训了奇花谷主,对于程倚天来说,收获实在太小。慕容曜大公子可谓送上门。若水功纵然奥妙,前提双方差距不是太大。程倚天童子之身练乾元混天功,又在狂刀、追魂、神爪和随影的陪伴下,心无旁骛,练习整整六年。功力有多深,本人也许都不太清楚。 只见二人手掌相接,先是一阵宁静。 程倚天的乾劲碰到若水功的阴柔真力,一下子石沉大海无影无踪。可是,随之而来的坤劲和若水功一脉相承,撞在一起。不仅如此,乾元混天功阴阳变化非常迅捷。程倚天真力催动,第二股乾劲随之涌到。 就好像已经奔腾上来的潮水,撞中了高大的礁石。水的力量大,礁石会破碎;反之,水的力量不够大,其结果,使若水功的慕容大公子可就要吃亏。 程倚天掌力连连催动,迫得慕容曜整个人站在地上生生往后平移,逼不得已之下,慕容曜双掌齐上,两只手掌的掌力合二为一,勉强挡了程倚天一阵。力量堪堪持平后的反作用力给了慕容曜台阶,慕容曜踢了一口气,借势往后跃。 没等他踉踉跄跄站定,平定要气息。早已候在路边的一行人齐齐反手,把背在后背上的弓给拿出来。 一共十六张弓,全部是射程可达百米的硬弩。张弓的汉子,全部是膀大腰圆的北方大汉,为首一位,年纪比慕容曜轻些。既然慕容曜已经败了,他当先搭箭,射! “嗖”“嗖嗖”“嗖嗖嗖”,三轮连环,一共射出六支箭。分散在他两边的随从,每个人都和他一样,三射连环,一共射出九十六支箭。 这九十六支箭,分成了上中下左中右,点点汇集,真好像迎面罩来的一张网。用兵器格挡,普通人,格挡得了一支,格挡不了十支,格挡得了十支,格挡不了九十六支。九十六支箭,只要又一支中,程倚天这个人就会被洞穿。不管洞穿哪里,制造出来的伤势都非常严重。 和这些人一起追来的,自然还有华山派郑尧夫妇以及青城少主欧阳和。 程倚天重伤,剩下来的殷十三和萧三郎自然也可以用相同方法对付。争夺华淑琪,对阵逸城妖人,这一仗的胜利看来马上就要唾手可得。 可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九十六支由百石硬弩射出来的利箭,飞行到一半之时,突然一齐定在半空。 这一定,时间很短,短到只要眨一眨眼,看到的还是利箭往前飞行的场景。 然而,就这一个让人很容易以为自己眼花的瞬间,逸城神爪殷十三超常发挥他的“锁兵决”神技,双臂风车般旋转飞舞,就在九十六支箭刚刚到达程倚天面前时,九十六支箭,全部被这位“神爪”以一副精钢铁爪锁走。 九十六支箭,抱起来都是好大好大一捆。 很重,重得殷十三好容易全部收入手中,精瘦的人差点被重量带得栽一跟头。 萧三郎驱马上前,喝道:“十三!” 殷十三脱手放开所有利箭,飞身跳上他所乘坐的马。程倚天也上马,想要拉华淑琪,云杉已经骑了殷十三的马擦过来。 俯身拉住华淑琪的手,云杉高喝:“快走!” 危急关头,华淑琪哪里还能再计较到底坐了谁的马,只有借她一把力,飞跃上马。 萧三郎一马当先,云杉随后跟上,程倚天骑马压阵,六个人火速撤离这里。 慕容曜一行上马急追,追啊追,前方已经到达颐山山区。茫茫的草甸子上,程倚天等人已经成为**裸善用弓箭那十六个人的活靶。为了不被连环箭给射到,殷十三、程倚天始终要保持警惕状态。偶尔的,云杉也能把射到近前的箭给拨落。 好在箭的总数有限,连环箭一次射出总要有六支,射上八次,壶里面的箭剩下就不多。 倒是山里面有人出来。一个红袍中年汉子,带着一队人。程倚天看到那红袍人之后,非常激动,大叫:“杜叔叔。” 那“杜叔叔”将手一挥,身后众人齐声呼喝,一溜长刀高举起来。 程倚天、萧三郎、殷十三带着云杉和华淑琪,与他们汇合。 狂刀杜伯扬提着嗓门高声道:“辽东铁骑,有兴趣的话,同我甘陕长刀较量一二。” 原本气势汹汹、不追到程倚天等人誓不罢休的十六个人,连同慕容曜、郑尧夫妇以及欧阳和在内共计二十个人,看到对方援手已到,己方贪赶路途,不仅箭少了许多,人马其实也开始累,总算萌生退意。 甘陕长刀如狼似虎冲上,他们连忙拨马。甘陕长刀装模作样追了一会儿,在特定尖锐的哨声指挥下,撤将回来。 杜伯扬见程倚天安然无恙,笑容以示欣慰。云杉、华淑琪这两位姑娘,他也看见。仓促之间没什么可问。等甘陕长刀一个不落全部回来,杜伯扬领头,将所有人带回逸城。 039 城中 回到隐庄之后,见到雷冲,程倚天先简单说了卢家庄那件事情的结果。 “人并没有出江夏,就在卢家庄附近一个村庄一个带儿子寡妇家里面。” “抓卢海波的人表述为什么要抓卢海波吗?” 程倚天默然不答。 萧三郎和殷十三对视,萧三郎说:“丑丫头和奇花谷主桑越人甚为熟识,代替桑越人想激我出去。” 桑星子的儿子现在也能成事了,这件事情,让雷冲的心微微一动。 萧三郎还把自己遭到暗算的事情讲出来。好不容易招募进来的高手,差点就交代在含山镇,这让雷冲庆幸之余不免害怕。说到丑丫头也想在逸城安家,雷冲骨子里不愿意。可是,逸城广纳四方来客,原来和桑越人有交往的丑丫头现在要弃暗投明,道理上,雷冲又不方便生硬拒绝。 左右一个女子而已,卢家庄这一节也就一笔带过。 萧三郎说,得用半个月时间让他闭关,重新吸取毒质恢复月圆梦缺。 雷冲同意,萧三郎便告辞,殷十三也随后出去。 杜伯扬以“公子在外奔波,也累了”为由,替程倚天解围,让程倚天得以离开回淞南居。 德沛居书房里面,雷冲单独问杜伯扬:“当真将金陵华家的六小姐给带回来啦?” 杜伯扬闻言哂笑:“是啊,金陵华家的六小姐。” “那真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雷冲对金陵华家早有耳闻,仰天嘘唏,“只出了一趟门,就惹上这样大一个麻烦。”顿了顿,对杜伯扬说:“天儿可有什么异样?” 杜伯扬想了会儿,很谨慎,道:“目前看起来,似乎没有。”停了会儿,接上去,“就算有,公子年龄到了,你情我愿两情相悦没什么不可。” “若是金陵华家,当然没什么问题。只是……”说到这儿,雷冲沉吟。 杜伯扬说:“怕两大世家和六大门派联盟中华山、青城两派不同意。” 雷冲笑了:“还是你知我。”笑容一泯,正色道:“本来,也无需看这些人的脸色。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多做考虑也属应该。” “假如能够用温和的方式与江湖各派共处,不失为好事一桩。”杜伯扬继续从合理的角度,安抚雷冲的心。这句话,说得雷冲甚是欣慰。 雷冲禁不住赞美:“逸城当中,唯有你,最通世故人情!” 且说华淑琪总算来到逸城。 听二姐华淑婷将逸城说得不堪,真正来到这里才发现,这儿不过就是一个比晏家庄大上数倍的大庄子而已。因为自带城墙,所以才叫“逸城”。 逸城内部的风光,更是完全不同于江湖上传言那样,是一个恶人云集的腌臜之地。恰恰相反,这儿山清水秀,民风淳朴。近处的山和远处的水,回环拥抱的是好几个已经连为一体安静祥和的村落。村落与村落之间,簇拥起一个大型的集市,这集市,便是整个逸城的中心。 逸城中心集镇规模很大,南北向有三条大的街道,东西向有五条大路相交叉,其间民居分布相对密集,巷子套着巷子,地势还挺复杂。大街上做买卖的很多,吃穿用玩竟也应有尽有。大城市里没有的,诸如土产、野菜、新鲜药材等,这儿也有。 她啧啧称奇着,来到隐庄。进隐庄之后,本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华淑琪,竟然又狠吃一惊。华家是金陵的大户,宅院规模在金陵城内虽然还算不上数一数二,规模庞大远胜一般人家。但是,也不如这原本就有七进七出房屋的基础,再加上能工巧匠的经营打造出依傍着真山真水无数园林美景所营造出的盛况。丛生的各色花木遮掩着各色亭台楼阁,和高大巍峨的主体房屋相呼应,已然不是普通富贵人家可以奢望的规模。 由此可见,她跟程倚天来这里,真是拿对了主意。 和她一起进城的丑丫头,很自觉在街上就和倚天哥哥告辞。倚天哥哥还很好心,问要不要帮那个丫头解决吃住的问题。谁料,那个丫头拿出一张银票,说自己完全可以解决,不劳倚天哥哥费心。 啧,被生活压迫过的华六小姐,深深知道一个道理:人活这个世上,有钱,就是有了胆子。 倚天哥哥身边的萧三爷和殷十三爷都非常诧异。因为,那个丫头人虽丑,掏出来的银票还真是好看得很。据说是什么“和顺居”的金字花——这种带特殊标记的银票,能够全国通兑,面值五百两起。 一个长得这么丑的女孩子,随身竟然带五百两银子。而自己每年都注意攒钱,攒了十多年,也不过攒了那么多钱的一半都不到。并且,花了个把月,还花得差不多完了。 所以说,那个丑丫头,真不是一般讨厌。 老爷子下令要好好招待华六小姐,庄内总管姓胡,叫胡百兴,便拨了四个丫头过来。四个丫头分别叫红杏、翠柳、绿绮和玉珠,其中又以红杏为大,是大丫头,其他三个,都是受红杏约束,红杏可以随意指派。 胡总管分给华淑琪住的,是专门提供给客人居住的西小院。红杏陪华淑琪在庄子里走时就说:“这儿景致很好,六小姐必然会住得很舒服。” 华淑琪问她:“这儿,和你家公子居住的地方离得远吗?” 红杏嫣然一笑,眼神闪烁:“不远。就沿着我们脚下的路往前走,便可以到达。” 华淑琪感觉自己被窥破了心事,顿时脸罩红霞羞到不行。可是,从现在开始,她可算正儿八经和倚天哥哥同处一片天空之下,这等相距很近的感觉,真的很好。 晚饭,是西小院的厨房给华淑琪碧玉金汤面。碧玉,乃刚刚长出来不久的小青菜,连菜杆子都因为新嫩泛出晶莹剔透的碧色来;金汤,就是鸡汤,长到半大的鸡整一个炖出来的浓汤,既清淡又鲜美。面条特制,里面的配料很是讲究,鸡汤炖出来,顺溜柔滑,韧性十足。面汤里还放有些蘑菇,另外还有几片火腿,碧玉金汤内有白色、红色点缀,颜色煞是喜人。 吃完晚饭,夜风清凉,华淑琪又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戌时刚过,才回房休息。睡啊睡,睡不着。头顶粉色的纱帐轻盈如云朵,身上盖着的蚕丝被柔滑如娘亲的手,但这一切,都抵不过内心一个极端强烈的渴求。 “好像见见倚天哥哥!” 华淑琪心里猛地跳出来这么一句。接着,她“呼”掀开被子,套上鞋子就走出来。 夜色深沉,此时此刻,整座隐庄都被藏在了浓浓的夜色中。 红杏说,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就可以, 华淑琪便找到路,然后沿着路一直往前。招摇的树木,好像月光下无数陌生人在挥动手。 华淑琪心里很紧张,脚则完全不顾心里的害怕直直往前走。 无独有偶,还是这个时候,逸城一条街道上,一个黑影也渐来近。奔至近前,黑皮肤小眼睛塌鼻梁大嘴巴——原来正是那不肯和华淑琪一起住去隐庄的“丑丫头”云杉。 云杉夜行到此,又沿着这条街一直往前走,走到街头左转,再往前行,然后右转,前方往上,便到了洗心楼所在的平坝。 从洗心楼突破进隐庄,这似乎是一个很蠢的主意。谁都知道逸城虽好近,这个地方乃是逸城禁地,除了逸城内部的人,闲人免进!但是,洗心楼占据的地势很特殊,往左往右均是高耸的大石头。石头一直延伸到平坝落下去的地方,顺着台阶,便到了另外的巷道上。巷道后面房屋密集,小路错综复杂,显然非是外地人可以仓促走入的地方。 云杉来回各走了一圈,最终还是来到洗心楼前。不从此过,就没法进去,不进去,就看不到她想见的人。左右已经混进逸城,没有道理止步于当下。思虑再三,还是咬了咬牙,飞身往上跃起。 这一跃,她便跃到了一楼的屋檐上。翻过飞起来的翘脚,她就往洗心楼后面窜去。这个过程并不难。云杉轻功非常好,空中转换的身法,虽轻盈赶不上随影,但是论及姿态优美,和随影比较,可就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至于洗心楼里面呢? 这栋白天看起来只是一座酒楼的楼,事实上,它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有讲究。这些砖瓦,全部通向楼内所装的一个水动装置,根据外界感应不同,水位会呈现个中变化。 也就是说,洗心楼是座有触觉的楼。 夸张一点讲吧,甚至可以做到叶落都能感知。 云杉刚踏上来,楼内装置的水位就有表现。三楼内,正在查账还没回去的杜伯杨接到禀报,马上从窗户内跳出来。居高临下,亲眼目睹一个人越过洗心楼,跳到后巷里。 跳到后巷里的云杉紧跨一步,人又上了隐庄的墙头。 而就在这时,杜伯杨身边的人企图追击过去,杜伯杨摆摆手,取出一片薄薄的叶片状金属片,放在嘴里吹响。 040 黑剑 跳进隐庄后急速奔跑的云杉,耳朵里听到微微一声尖锐的长啸,没有感觉到异常,脚步保持飞快,往庄子里面奔去。 至于华淑琪来说,这个隐庄实在很大。她按照红杏说的,沿着一条路往前走,走啊走,便不知道走到哪里。 四面看去,除了树木便是房屋。倘若在白天,这些景色或者可以看出差异。但在夜晚,高房子矮房子大房子小房子,委实都差不了多少。树木,也就黑乎乎一团一团又一团。 最后,她竟然摸到了云杉所在道路附近。 在云杉的经验里,像隐庄这样的庄子似乎并不是什么宏大的建筑群。她是第一次来,可是,仅从建筑的样子以及分布的方位,她就能大致分析出每一个她刚刚路过的院落各自具备什么功能。溜达一圈,隐庄大致是个什么情况,她也就了然于胸。知道隐庄分为东西两苑,东面最大的院子便是淞南苑。西边则是德霈苑。并从名字来看,她依稀猜出程倚天住在淞南苑的可能性极大。 夜色之下,碰到华淑琪,云杉微微沉吟,悄无声息靠过去。手抬起,往下一砍,正茫然不知所措的华淑琪便失去知觉,软到在地。 云杉轻轻哼了一声,心里想:“这位小姐还真是奇怪,明明什么本事都没有,大模大样就敢闯荡起江湖来。” 左右这是逸城的地盘,也不怕华淑琪遭到不测。所以,她坦然从华淑琪身边走过。前面,可就是她锁定的淞南苑。 从院门的空隙看进去,东厢房里亮着灯光。假如倚天哥哥真住在这里,待会儿,她可又要和他俩俩相望了呢。 这样的心思并不是很坚定,可是,到底那是个长得十分不错又很伟岸的男人。 云杉是个心思特别细腻的女孩,女孩心思一细,自然多情。多情的女孩,想到那样有感觉的男子,不怦然心动,简直就不正常。 怦然心动着,云杉感觉自己的脸就发烧。 发烧归发烧,最外面的脸皮上可看不出半点来。 只是出神,还不由自主抬起手,摸了摸脸。而就在这时,一把长剑悄无声息刺到,位置便在耳朵下方半分之处。这儿是死穴,一旦击中,必死无疑。云杉大惊之下,往旁一侧。接着脚步移动,人便整个飘开半尺。 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出现在眼前。而就在云杉看清楚这个人长相的时候,这个青年手腕快速转动,“刷刷刷刷刷……”接连不断,七七四十九剑已经全使出来。这四十九剑,快如闪电不说,妙就妙在招与招之间连接得没有半分瑕疵,称得上行云流水,云杉本事不弱,拔剑的功夫都没有,两肩衣服便各破一洞。不仅如此,胸口一凉,胸前的衣服竟然也被划破。还很奇特的是,虽然此刻是黑夜,但是,天上有月光,武器嘛,总是会反射日光或者月华,但是,这个青年所持长剑,只能让人感到其剑气,去无法看真它的来方。云杉连胸前的衣服都被划破了,大惊失色,无需赘述。 云杉是个玲珑之人,悟出:这厮所用,怕是一把通身漆黑的剑才是。可是,普天之下,会有黑色的剑吗?这黑色的剑真的有,它又是用什么材料铸造而成呢? 逸城的神秘,不觉一下子变得很重。 云杉自觉打斗不过,眼瞅对方将淞南苑正屋方向的路给封了,只留出后方的去路,明白,这是给自己逃生的机会。所以,她飞快飘身形,远远离开游斗圈。 那一声尖锐的啸声又想起来。 直到这时,云杉才知道。原来,先前那声根本就是逸城当中通风报信的讯号。她刚入隐庄,逸城的人便已知晓。眼前这个人,便是特意来警告自己。 这小子本事不差,黑夜里面使一把黑色的剑,根本就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并且,还尽将自己往尴尬里整,想不服,那也不行。 云杉不是蠢人,不到黄河心不死,让喜欢撞南墙的人去做吧。 至于杜伯扬站在洗心楼三楼上,不多时便可看到刚刚进去的人又从庄子里跳出来,翻过洗心楼,落在大街上,接着,投入夜色不见。 云杉在受到严正警告的前提下,识相离开。 杜伯扬身边手下人问:“大当家,要派人追吗?” 杜伯扬冷笑道:“追什么?有胆子再来……” 再说六小姐华淑琪,被云杉打晕到眼睛一睁,竟然已是天光大亮。说起来,她已经不仅仅是昏迷这样简单,而是,在有人将她送回西小院后。她就已经陷入睡眠。即便在家里面,也没得这样的安心,以至于这一觉,睡得那就一个舒心通泰气韵绵长。 红杏带人进来伺候她梳洗。华淑琪问:“我怎么会睡在这儿呢?” 红杏掩着嘴乐:“六小姐不在这儿睡,该在哪儿睡?”说完,还是一个劲儿笑。 华淑琪先还陷入迷惑,后来,琢磨出来红杏在笑什么——一个姑娘家,在陌生的地方居然能睡这么死——她的脸立刻红起来。 不是因为累吧,而是之前肯定没有到享受过如此好的地方。全真丝的被褥,朦胧又刺着精美花纹的纱帐,非是富贵享受不到呢。 虽然红心嘴上称呼着“六小姐”,态度又那么恭顺,可是,这儿的人,看得出个个眼光都很毒。 华淑琪咬咬唇,放弃往深处细究,明明她应该在庄子里得,怎么突然又回到这西小院。 胡总管提到过:“公子双十年纪,合该婚配。”而这六小姐生得如此之好,肌肤光滑白皙,眉毛弯弯,眼睛大大,府里面可找不到一个丫鬟美貌如此。和公子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绝对是佳偶天成。漫说红杏一点儿也不傻,就算是个傻丫头,胡总管的意思,她也能明白。 也因此,红杏和其他小丫头,言辞之间,怎么可能对华淑琪不格外客气? 早餐是清粥小菜,青荷叶蒸出来的馒头香气扑鼻,小笼点心精致美味。华淑琪边喝粥,边将馒头和点心都吃了一点。胃口很好,吃饱了觉得非常满足。 红杏将她领到梳妆台前。华淑琪坐下,红杏拿起梳子替她梳头。 在华府,有人伺候梳头,这是其他六位小姐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华淑琪从小就只会将头发简单绾起,一直到长大,她的发式基本都是一个简单的垂髻,多以银丝带点缀,如是而已。 但是今天,终于也有人来伺候她梳妆了。红杏很会梳头,华淑琪那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在她手里绕来弯去,渐渐成了时下里很流行的飞仙髻。飞仙髻没有饰物装扮不好看,所以平日里只有贵族小姐才会使用。华淑琪在金陵时,就看自己的七妹华淑萱梳过,那时候,华七小姐华淑萱佩戴的是一对大夫人胡氏赏赐的彩玉百花簪,以及她的亲娘乔夫人专门为这个女儿打造四朵红宝做芯的金箔花。配着耳朵上的红宝耳坠,当时看来,真是漂亮极了。 红杏让小丫头捧来的首饰盒,里面的首饰让华淑琪大开眼界。数十颗珍珠攒成的珠花就有几朵,华淑琪挑了一朵莲花型的,放在发髻下面比划,向来没有首饰点缀的她,因为珠宝光华的衬托,顿时变得高贵不少。红杏还给她选了两对点翠簪,一对蝴蝶型,一对云朵形,选了不同的角度分层次插好,小丫头捧了铜镜从后面照过来,华淑琪在前面镜子里看见,发觉果然不错。 金珠耳坠、银珠耳坠、珍珠耳坠和翡翠耳坠,华淑琪每一样都看,每一件都让她倍觉喜欢。不过,她有耳洞之后,一直只以米珠点缀,今天发式上已经这么讲究,耳朵上,就选了一对金箔制玫瑰花耳坠子戴起来便可。 手镯,红杏给她选了缠枝镶宝的,一边各带两个,衬得一双皓腕如同白雪。 小丫头将为六小姐准备的衣服拿来,彩云坊新出的,里面是淡黄色柔雪锻暗花刺绣衬衣,外面是天蓝色流云锦刺绣云雀飞花图案的广袖流仙裙。华淑琪依次穿起来后,红杏再取一条蓝紫色织锦宽腰带为束出纤细腰身,小丫头再捧深蓝色绣草花披帛披于她后背,披帛的两端又从双臂间垂下来,一直垂于地上。 华淑琪情不自禁在镜子前转了一圈。 红杏、翠柳、绿绮和玉珠都发自于内心高声惊呼:“六小姐,你可真是太美啦!” 从西小院出来,路上,华淑琪碰到胡百兴。胡百兴瞧华淑琪精神很好,便笑道:“六小姐,在敝地住得还舒服吗?” 华淑琪说:“贵府上招待得很好。” 胡百兴又道:“不知六小姐还有什么需要,我们是可以满足的。” 华淑琪想说“要见倚天哥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毕竟感情上的事,大明大方就这样说,她还做不到。 昨天晚上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淞南苑那边,公子爷又搬回离尘居。胡百兴一早得到的消息,内心纳闷无比。 这六小姐,到底是当未来公子夫人伺候呢?还是只是代为尽尽地主之谊? 不知道! 上面没有明确指示,他也姑且先认真将华淑琪伺候好罢了。数十颗珍珠攒成的珠花奉上,也不吝啬那碧玉玛瑙点翠簪,缠枝镶宝金手镯,一个能顶寻常人家一年粮,上面同意他也让红杏给六小姐带上,一带就是四个。除了这些,为了不让华六小姐一下子就想起要找公子这一茬,他还让红杏带着华淑琪去逛。逸城内有的是可以让六小姐去看、去选、去享受的,尽管去!看,赏玩,并且可以卖,他会请示了,然后代为付账。 就这样,华淑琪便在逸城中仔细游玩起来。 041 美人 逸城里面,到底都有什么值得她来观赏、品味的呢? 对于女人而言,最受欢迎的莫过于两个字:打扮!打扮需要穿。说起穿的学问,那可就大了。同样都是蔽体的衣服,料子有差异吧。除了胡百兴私自做主已经送给华淑琪得柔雪锻和流云锦,大街上彩云绣坊里还有五彩缂丝罗和天工精微绣这样的上乘佳品。设计剪裁的手艺有高有低,制作的工艺,好的与差的比,甩出去更是不晓得有几万几千里。华淑琪一进彩云绣坊,眼花缭乱之余对那些美丽华服倾慕不已。穿了一件又一件,哪里还能再想其他事? 而彩云绣坊旁边呢?可是三娘子特别从扬州引来的馥春堂。馥春堂里制出的胭脂水粉梳头油,堪比京城怡嫣斋。华淑琪白做了那么多年华府小姐,从来没用过高级货。专业水粉胭脂铺做出来的胭脂膏子,细腻程度,就是比她日常在华家,采了玫瑰花瓣揉碎、挤汁、煮沸、晒干——尔后做出来的强。香味儿也不一样! 馥春斋的女掌柜笑嘻嘻说:“光是一种胭脂,香料配比,我们的配方中可就有十余种不同的香料。”就华淑琪正在闻的胭脂膏子,“除了玫瑰的香气,有没有再闻到佛手柑?”又拿起旁边一盒,“有些夫人、小姐不喜欢过于甜腻的味儿,我们还有加了薄荷的品种。”一边说,一边轻声细语邀请华淑琪至雅室,小丫头捧着水粉胭脂来,女掌柜亲自伺候华淑琪试用。 雪花水润泽肌肤,冰肌液让肌肤焕发出别样生机。轻轻抹一层玉瓷白云膏,噢,那可真是四十岁的太太,皮肤润泽光滑得也可以和年轻女孩像媲美。至于年轻女孩子这样一保养,更是水润水嫩欲滴让人欲罢不能。 妆容精致的女掌柜问华淑琪:“六小姐喜欢佛手柑,还是薄荷清凉呢?” 华淑琪说:“前面一种吧?” 女掌柜就取了甜美千金玫瑰胭脂,给华淑琪脸颊上薄薄施了一层。越发细腻白皙的脸,变得更加娇艳。浅浅画眉,涂上口脂。哇,清丽茉莉顿时摇身变成水上芙蓉。 “好看吗?”女掌柜笑问。 “真好看!”华淑琪满心惊叹,真心唏嘘。 馥春斋斜对面的鉴宝号也是不得不去的妙处。这儿出售的簪子、步摇以及项链、耳环,品质不比外头差。华淑琪接受了胡百兴代替主子赠送的珠宝首饰不少,但是,再次看到,依然不自觉流连忘返。 拿起一只雪白莹润的和田玉镯,华淑琪看得甚是痴迷。不自觉旁边走来一个人,还开口和自己说话:“很好看,是不是?” 华淑琪“啊”的一声,回过神。转脸一看,只见一个穿白衣服、年龄比自己略微大些的美女,一双妙目,说不上是不屑呢?还是敌对?就是那么冷冷地看着。 适才的话,也就不是温馨询问的味道。 华淑琪很敏感,放下手镯,略带戒备:“还行吧。你是谁?” 白衣美女轻轻一笑,从她脸上转开目光,没有回答。她旁边有女伴,一个穿蓝衣,一个穿绿裳,皆是中上之姿。鉴宝号的伙计对华淑琪说:“这位小姐,漪澜院得玉雪笙姑娘、罗春兰姑娘和佟碧荷姑娘,你怎会不认识呢?”说着,和白、蓝、绿三位美女招呼:“三位姑娘,又来照顾本店生意吗?” 玉雪笙就拿华淑琪刚刚拿的玉镯:“这镯子,怎么卖?” 伙计立刻笑容满面:“三十五两银子。” “三十五两?”玉雪笙重复一遍,睥睨华淑琪。 压力! 很大的压力! 并不愚蠢的华淑琪,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 咬了咬牙,她抬头对玉雪笙说:“你认识我?” 玉雪笙翻了个白眼:“被隐庄的丫头陪着在街上逛了三天,不认识也该认识了。”回转目光直视华淑琪,“据说是来自金陵,你是大户人家小姐吗?”上下打量华淑琪,“啧啧”道:“穿的是流云锦,用的是鉴宝号的货,这水粉胭脂的味儿嘛……” 穿蓝衣服的罗春兰插口:“不就是馥春斋的味道咯。”她一说完,就连同佟碧荷一起笑起来。 玉雪笙也举起袖子掩住嘴乐。 华淑琪知道她们不怀好意,可是,一时半会儿参详不透。还是鉴宝号的伙计提醒了一下:“玉姑娘,你和罗姑娘、佟姑娘都在本地生活,在本地,不用本地货,算不得到逸城来一趟,对不对?” “噢——”华淑琪这才明白过来。 穿的是彩云坊的流云锦,戴的是鉴宝号的珠宝首饰,连擦脸用的都是馥春斋的东西——不就是瞧出自己破落本质,到这儿,完完全全依靠的是逸城公子的照顾? 刚才这个玉姑娘说什么了:“据说是来自金陵,你是大户人家小姐吗?” 哪里是抬举自己,分明反话正说,大大讥讽自己好不好? 穿流云锦带鉴宝号又怎么了?擦了馥春斋的胭脂,也还是顶着“大户人家”名头的破落小姐! 以上,才是这位玉姑娘话语后面真正的意思! 那她说对了吗? 很不幸,完全说对! 华淑琪有被拆穿了虚荣的羞怒,狠狠一甩袖子,转身便要走。 玉雪笙却一把拉住她。 “你别走!” “你放手!” “不放!” 漪澜院的姑娘,从小就接受严格的训练,十五岁就独当一面,替别人成事。玉雪笙表演过那么多次舞蹈,还吸引来乾都的靖王,并拒绝了靖王的盛情邀请,混世的本领,还用赘述吗? 拉住华淑琪,仅仅从气势上,华淑琪又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玉雪笙问:“你叫华淑琪是不是?” “不管你的事!” “是华家的?” “你放开——” “哪个华家?金陵那个最有名的华家吗?” 华淑琪用力掰她的手,怎么也掰不开,气得眼泪直流。 玉雪笙咄咄逼人:“你来逸城做什么?逸城不是你家的菜,你家人怎么会允许你出现在这里?难道你家人拉拢名门世家已经不满足,野心都扩张到这儿来了吗?” 华淑琪一直在撕扯,玉雪笙再怎么强悍,手还是被扯疼了。想到自己觊觎了好几年的逸城公子,竟然平白无故成了别人的目标,说不定还真的会被这个“别人”给顺利抢过去,玉雪笙真是怒火中烧。 “啪”,趁乱一掌,挥在华淑琪脸上。 华淑琪被打得愣住。 玉雪笙反倒受惊吓似的,收回手:“哎呀,华小姐,你怎么能这样?” “这样?”华淑琪被打了脸,冤屈愤怒还不知道该向谁诉。 玉雪笙楚楚可怜:“你不想我和你说话,多说几遍,我也就放手了,何必使这么大力气?把我的手,甩得都碰上你的脸。” 华淑琪被她的无耻简直气到说不出话。 到底是隐庄的客人,红杏不能眼睁睁看华淑琪当街受辱。拦在华淑琪身前,红杏堆起笑脸对玉雪笙说:“玉姑娘,这都是误会,是误会。” 玉雪笙给她薄面,双手交握在身前,恢复优雅:“你说是误会,那么,这位金陵华家的小姐,只是单纯来逸城串个门子咯?” 红杏身为低等丫头,哪里晓得门派与门派之间的事情,当下只能悻悻。 玉雪笙空自生气,又不能真把华淑琪怎么样,冷哼一声,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结了镯子的帐,拿起装着镯子的盒子,傲然离开。 华淑琪愤而回隐庄,进了隐庄,钻进西小院,便再不出来。 逛街? 不去! 去洗心楼尝尝好菜? 也不去! 隐庄里的好山好水好风景,这会儿,华淑琪终于体会出,那和自己真没什么关系。 华家一个破落身份的小姐,想轻而易举把这儿的一切都收入囊中,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最有力的证据便是:进隐庄这么多天,倚天哥哥呢?她根本连一眼都没看见。 042 离尘 就在华淑琪享受着生活,又和漪澜院三个人起争执时,云杉动脑筋想的,就是如何进洗心楼后面的隐庄。 想进隐庄,必须通过洗心楼。 而通过洗心楼,她得再发挥一下从桑越人那儿学来的易容术。 五里坡有几家农户,种植各种蔬菜专门提供洗心楼。云杉在洗心楼附近埋伏查看,发现他们每天早上寅时之前必赶牛车来。牛车上装着的菜,有好几个人代为运送到洗心楼里去。其中,除了男人之外,就有一个体型比较胖大的女人。 将一个纤瘦的人装扮成胖子,这是桑越人日常最爱做的事,云杉即使不拿手,也可勉强为之。 剩下来的,便是在牛车到达洗心楼前,她要在路途中,神不知鬼不觉把胖女人给打晕,移走,最后自己混进去。 这一点,对于她来说,也不难。牛车从五里坡出发时才丑时多一点,天还黑着。云杉握了颗鸽子蛋大小的手头在手上,牛车到面前时扔出去。牛被打,就会惊。一惊,就要跑。跑起来,车子突然便颠了。坐在车辕上的妇人被颠下来,没等车上的男人回头来找,已经乔装好了的云杉便已处理好了一切,站在道上等。 那妇人被点了睡穴,六个时辰之内不会自己醒来。 云杉坦然跟着牛车去洗心楼。到洗心楼,和一个男人合搬一麻袋白菜进厨房。从厨房出来,经过院子里僻静一角,云杉人落在后面,一个手刀,那男人便倒了。云杉冲出厨房后门,来到隐庄前面的巷子里。 轻轻一跃,她便跳上高墙。手足一起在墙上借力,人凭空往上升了两尺,够到墙头,手臂用力,人飞跃起来。翻了个筋斗,轻飘飘,她落在隐庄里面。 隐庄里的情况,她大致上有数。之前已经估计程倚天会住在东苑,且在那里还遭到攻击,那么,现在需要去的,自然是庄子的东边。 淞南苑里并无人居住,这一点,从“已经是寅时却无人进屋伺候”可以看出。不知道,是不是那夜她夜探所致。 当然,云杉考虑到,也有可能是华淑琪引起的这个后果。 当初,逸城老爷子雷冲,为了她和她的义父有目的接近倚天哥哥,毫不犹豫便将倚天哥哥强行带走。六年之后的倚天哥哥,为人冷淡疏远,这得需要多少关于“不许接近女人和陌生人”之类观念的灌输? 华淑琪居然也和她一样,夜探淞南苑,会引起雷老爷子的警觉,甚至惹得雷老爷子很不高兴,根本不是什么奇事。 那么,此时此刻,倚天哥哥到底在哪里呢? 四杰都在城内,说明这位公子爷十有八九不会离开这个庄子。这个庄子占地面积虽大,公子爷住的不过就是那么几处。搬到德沛居?雷冲看儿子,那也太死了。倚天哥哥待人疏远,为人却自主聪明,并不像被义父看得死死的人。迁至别馆居住?堂堂逸城公子,不至于怕女人怕得甘愿做缩头乌龟!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隐庄之中,一定有一个别有洞天的隐居之所。 云杉的脑海,浮现出隐庄所在逸城中的大致地理位置:北靠山壁,南面洗心楼,西边则是绵延下去的民居。东边有蹊跷。 蹊跷在种植了大片竹子的无忧馆—— 通过无忧馆没费多大力气,云杉很好奇萧三郎或是殷十三为什么没有把守好这个地方。 她不知道的萧三郎此刻需要恢复月圆梦却功,闭关去了。而殷十三则有许多事务缠身。狂刀主持洗心楼,除了厨房里那点儿事,光是传音阁来来往往的讯息,处理起来就团团乱转,殷十三和冷无常都得从旁协助。 当然,之所以无忧馆从来也没特定人把守的原因,除了逸城公子程倚天本身就不是善茬,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且说云杉找到山谷,进入,通过那片茂密的松林,接着穿过树林到达那片绿草如茵的平地。看到前面蜿蜒流过的河,也远远看见建在开阔水面上那片离尘居。 倚天哥哥,你果然住进了一片无忧无虑的境地里。 同样都是人,你的义父看起来对你十分严苛,可是,瞧瞧这样的庄子,瞧瞧这儿的风景,你从小到大,享受的又是多么无微不至的关爱? “如果,我一再想要这样打扰你,你最后,会不会因为多出许多麻烦,最终也厌倦我呢?”站在草地边缘的云杉,突然浮想联翩。 每做一件事前,本该好好计较一番。会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会连累别人得到或是失去什么? 然而,不管怎样思前想后,必须做的还是挤在眼皮子底下。 云杉踯躅,但是,她必须走上去。 而等她拿定主意要走上去,通往离尘居的阻碍来了。 兵器的凌厉之风扑面。云杉来不及迟疑,急忙拔剑。随手一挡,“铛”的轻响。人影出现,云杉飘身后撤,离开足有两丈远方才站住。 定睛看—— 又是那个青年—— 那个在前夜,在隐庄内偷袭她的青年! 此刻正是天光大亮,四周情状一片清清楚楚。云杉凝目青年手上,没错,那儿果然有一把剑身漆黑的兵器。 这黑剑,体型和寻常的剑比起来,长短宽窄都要小上一套,尤其是剑身,很薄。可是,这么薄的剑,硬度却很大。云杉翻看自己手中的剑,剑身虽然被黑剑厚,刃上却已经出现一道粗线,想来是被黑剑削坏的。 这青年,这黑剑,看来,都一模一样非同一般的凌厉啊! 她现在,是五里坡送菜大婶的样子,执黑剑的青年很讶异,一个夜晚,一个白天,为什么看到的人竟会完全两样。 同样的身手,出现的不该是一模一样的人才对吗? 还是,几天前的夜里,那个夜探淞南苑的“丑丫头”还有一个同伙? 答案是什么,不重要。 出现在逸城的势力范围内的陌生访客,都是必须驱逐,严重时,可以杀死! 持黑剑的是快剑杨昱,杨昱显然不是个喜欢劳唇舌的人。他的爱恨,靠肢体表达就可以。先前,他只是给她在衣服上留几个记号,今天,他可要不客气,不给这个丫头放点血,这个丫头不知道这世上什么地方能闯,什么地方不能闯。 云杉先前认为,自己面对这把黑剑会吃亏,是因为对方占了天时的优势。黑夜里面的黑剑,靠人的眼睛,那是看不清的。而如果是白天,自己就应当可以应对。 但是,现在她果然又和他对阵。现在是白天,黑剑在哪里,她恍惚间也能看见。可是,这黑剑的来去也实在太快了,没有和她的兵器触碰,便已经如同电光火石,“刷刷刷刷……”眼睛还没眨几下,数不清的招式已经过去了。 云杉先还依仗轻功躲避,后来黑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连躲闪的功夫都没有。“刷刷”两下,她的手腕和颈部分别中招。 那青年手上劲道不大,也就是皮肤会被割开。但是,云杉发觉自己脖子和手腕的皮肤被划破,其惊惧之心已经远远超过发觉自己的生命被危及。 又一次刺探隐庄失败! 已经来到这样隐秘的地方,却还不能见到倚天哥哥的面,是不是,那件她很想去完成的事,注定就做不成功了呢? 云杉飞身形退出隐庄,走上大街,混迹来来往往人群中时,心里面,不自觉一阵仓皇。 微微出神之际,她竟没有发觉后面有人跟上。 云杉往前走得有些失魂落魄,不妨肩头被人轻轻一拍。大惊,转身,“当啷”,剑拔出来一半。 知道这儿是人来人往的大街,适才被一把奇怪的黑剑修理,对逸城又重新充满忌惮和敬畏。 云杉下意识清楚,这儿并不是她随便可以逞凶的场所。 拔剑出来,不过给心一个依仗。 转过身,她又看到什么了呢? 一张俊美的脸出现在视野里,云杉止不住失声大叫:“你?” 那人伸出手指,放在唇上:“嘘——”轻轻一笑,脸上温柔的神色好像三月春风。拉住云杉的手,那感觉,就和多年前一模一样。 穿着农妇衣裳的云杉,就跟着他一路奔跑起来。 043 昔日 不去洗心楼,也不能去青竹酒肆。云杉跟着他一路往前飞奔,最后,他们来到集镇后面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水旁。溪水上面有石桥,他们就一起来到树影斑驳的石桥上。 面对面,穿着农夫衣裳、脸也和那个农妇一模一样的云杉禁不住目光中透露出深情。 站在她对面的,自然就是她千方百计相见而又未得偿所愿的逸城公子程倚天。 程倚天很想拥抱她一下,可是,胖鼓鼓的身材,和面目全非的脸,让他实在下去不了这个手。 “为什么总是要遮住自己的真面目呢?”他情不自禁要这样问,“你到底……”完整的问题应该是:你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简直好奇死了!矜持,使得他只说了最前面三个字,余下的,都吞在嘴里,最后又咽下去。 数日不见,昔日那个活泼开朗的倚天哥哥仿佛又回来了似的。 冷漠就像一层其实并不属于他的外壳,见了外面世界后的缘故吧,正在慢慢消退。 他居然跟她出来,真让她惊喜。 只是,云杉开了口:“你怎么知道?” 知道,眼前的这个农妇,会是那个“丑丫头”? 聪明的人对话,话说一半就够。程倚天明白她的意思,低头一哂,突然翻掌。 云杉心随身动,并没怎么考虑好,一只手阻挡出去。她的手臂和程倚天的手臂,轻轻碰在一起。 程倚天说:“杨昱不熟悉,你的一举一动,我记了整整六年。”一边说,一边瞧她的脸。 云杉收回手,摸自己的脸。 程倚天把刚刚的问题又问一遍:“为什么要掩盖自己的真容?” 云杉瞧他一眼,避开直视:“怕!” “怕什么?” “别人的觊觎。”说这话时,云杉又抬起眼睛,凝视于他,“我在江夏碰到一群路匪,他们一直追我,直到我把他们全部杀了。”见程倚天神色微变,急忙解释下去,“我没办法,如果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甚至——” 程倚天截口:“不要说了!”叹息一声,“我明白!”瞧着云杉,“在这个地方,你装扮成这个样子——” “我要混进隐庄,又不能被洗心楼的人发现。” “为什么一定要进隐庄呢?” 云杉只拿眼神注视,并不回答。 而这个行为的意思,程倚天立刻便明白。 程倚天禁不住心里面一阵情绪澎湃。 山风微微、鸟鸣啾啾。好一会儿,程倚天主动打破僵局:“你是想见我,但是我想,你绝不可能仅仅为了见我,就如此大费周章。”顿了顿,“说白了,如果只是为见我,只需要耐心等着,我总会有出隐庄的那一天。” “我有一个好朋友,他中了你一掌,病得快死了。” “什么?” 这个答案,实在让程倚天惊讶。 云杉又道:“我希望你能救他。” 程倚天不觉沉吟。 中他一掌,还病得要死的,从他习武以来到如今只有一个人——奇花谷的谷主桑越人。那是在含山镇,桑越人同时害了萧三郎和殷十三,他一时怒极,才下了狠手。 现在,云杉辗转到此见他,居然是要求他去救那个家伙? “我又不是大夫!” 云杉说:“你手下的‘无病不医‘可是神医。” 沉默。 须臾,程倚天才说:“非是我不愿意帮你,而是奇花谷主对于我而言,是不可救之人。他和我三哥有仇。” “追魂的本事,若非暗算,桑越人又能如之奈何?” “三哥若知我帮你救他——” “追魂坦荡,必不会因此便和你心生罅隙。” 云杉如此牙尖嘴利,让程倚天无从辩驳。好一会儿,他才换了个说法:“实不相瞒,‘无病不医’乃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他愿意救的人他会救,若他不愿意救这个人,就算我开口了,他也未必应允。” 云杉闻言顿时笑了:“我只知道,逸城公子开口,逸城门人总会给上几分薄面。” 程倚天没了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处于他对面的云杉往上走了几步。 两个人的距离拉近。 少女的馨香从身后传来,程倚天心头又起微恙。 云杉语气放得很软:“我和你分别数年,这些年里,经历过很多事情。和奇花谷主在一起,也是因为江湖险恶,而这奇花谷主偏偏是一开始时能够帮助我的。” “我一个人漂泊之时,原是孤立无援——”无辜的眼神,瞧得程倚天心颤,“虽然被他后来利用,对付萧尊者……”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抬起手来,轻触自己覆满易容物质的脸,顿了顿,才接下去道:“便是你那日说的,当日我身上藏有梦里幽蓝的剧毒,为的就是引诱十三爷中毒,萧尊者再为十三爷化毒,然后,月圆梦缺积累的毒质提前发作,桑越人便可以伙同他门下苍颜童子前来找萧尊者报杀父之仇。” 她的脸,还是那么臃肿丑陋。可是,她说话的语气,甜糯柔软叫人心动。程倚天甚至错觉:“即使她真长得这样难看吧,综合比较起来,似乎和她在一起,要和玉姑娘、华姑娘在一起时愉快得多。” 是他的眼睛出毛病了呢? 还是他的心,不知不觉变得与众不同? 拒绝这样一个叫自己难以不去心动的女孩,程倚天只得答应一条:“我先和吴不医说了罢,若他肯医,就是他和你之间的事。若他不允,我也爱莫能助。” 云杉笑了,笑得很是生硬,却依然带点妩媚。 程倚天当真着了魔,竟盯着看过,突觉不对,方才转开眼睛。脸微红,佯咳一声装装样子,尔后拍板:“就这么说。” 分手时,程倚天问云杉:“你现在到底住哪儿?五百两的金字花,买个居所不成问题。” “五里坡。” “什么?” “就是送菜去洗心楼的牛车出发地啊。”说到这儿,不顾程倚天露出惊诧无比的表情,农妇装打扮的云杉“咯咯咯”轻笑,往后一跃,转身,轻烟一样往远处溜走。 牛车?送菜?洗心楼? “这个丫头——”勤学武功,少用心机的逸城公子的心禁不住拎了几拎。轻功师从冷无常,却没那么强天赋学到冷无常一去千里的程度。瞅瞅云杉远去的情状,在这方面上,他怕是不怎么拼得过。 拼不过,就不拼吧! 以后遇到这个丫头,还是警醒点好。 只是,答应她的事呢?做,还是不做?不做,大丈夫重信诺,自己毁约,不够君子,那是万万不能。只是一旦做吧,也不知以后还会被她计算出多少事情来,真叫人免不了好生头疼。 五里坡,在东面距离集市中心有五里地左右的外城。这儿地域广阔,民居相对密集。而在密集地带的外围,一片农田的旁边,建造着五间青瓦房。这五间瓦房中有三间正屋,两间耳房,建于外面的院子颇为宽敞。因为院子中间种了两棵石榴树,才被云杉相中。时值七月,石榴树已经挂果,青绿饱满坠满枝头,一走进来抬头便能看见,煞是喜人。 中了程倚天开山裂碑一掌的桑越人,此刻便躺在耳房的床上。 从暗算萧三郎开始,那一夜,回到奇花谷,便吐血不止。若不是云杉那时还留在谷中,只怕谷里面那些听不到也不会说话的老仆,早就席卷了他的东西跑路。而他,还有谁能照顾?眼睁睁,自己就一命归西。 寻常的大夫来看过,都说此人脉象极微弱又乱得很,活是活不下来。 只有一个大夫有见识,对云杉说:“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治好他的话,那就是颐山逸城里的吴不医。” 又是逸城! 刚收到神爪转送的风筝,云杉心情低落,一刹那间,真是再也不想去提那两个字。那儿的那个人,她也失去了想要再见的渴望。 可是,桑越人躺在那里,不去求医,就得等死。 他再坏,到底关心过自己。回到这个江湖,就遇到二十五个路霸,反而只有这个奇花谷主给了自己关心。 云杉做不到不管他。 那么,她必须再去找那个人,再去通过那个人的力量,回过头解救桑越人。 而这样的变故,所反映出来她和那个人之间的关系——若不是孽,就该是缘了。 去?还是不去? 这是后来一段时间她不断的纠结。 现在,奇花谷主桑越人,就在逸城里五里坡这个小院子里。耳房中西边的一间,原本堆放杂物的,被云杉将杂物清理掉,放了一张床,将他安置下来。 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的桑越人,瞧着回家后顺便过来看一眼他的云杉。云杉的脸还那么难看,但是,在桑越人眼中,早已如花般漂亮。 044 神医 无病不医,原名吴振,因为医术实在高超,人快死了,送到他这里,也能救活了活蹦乱跳回家去,所以得了这个响亮无比的名号。 既然什么病都能治,吴不医开个医馆生意自然好。可是这个吴不医脾气忒怪,看得顺眼的病人不要钱,看不顺眼的病人不给治,不要钱,看病抓药,他就得将钱朝里面贴。不看病,慕名而来的人里有不少都有权有势,得罪了他们吴不医自然全家倒霉。在这种情况下,施以援手的是雷冲。雷冲游历江湖,搜寻有本领的人,吴不医这点怪杰,自然是他青睐的对象。洗心楼、彩云坊都能赚钱,吴不医不管赚钱,只管赚名。通过吴不医的手,建立起来的逸城的名声,比起四杰或者彩云坊来,那可真是不遑多让。 去求吴不医救桑越人,这件事顺利得完全出乎于意料之外。 吴不医的医馆在逸城的西北边,距离集市中心也有五里左右。占地将近三亩,除了砖木结构的屋子意外,所有的空地都被用来养育药草。程倚天带云杉来这儿时,吴不医正带着斗笠,站在一丛板蓝根里,除草的同时查看板蓝根的苗长势如何。 侍弄药草的吴不医,好像侍弄孩子的父母亲,一脸专注满目柔情。摸摸这棵药草,称赞它长得不错,又摸摸那一棵,检讨自己照看得还不够仔细,让它居然没有长强壮…… 云杉陪着程倚天站在陇间,看了许久,二人皆为圣手神医的痴迷忍俊不禁。 他们巳时就来了,等了整整一个时辰,太阳越来越毒辣,程倚天汗流浃背,云杉也热到不行,吴不医才被小药童雨儿叫着,从药草间抬起头来。 程倚天看到吴不医从药草田里走回去,指引着云杉,也一起向屋子行进。到达屋前,吴不医正好到此。雨儿替他将斗笠取走,另外一个药童风儿取了蒲扇过来。 程倚天唯恐云杉受不了热,替云杉拿了一把扇子。医馆的扇子都用棕榈的叶子剪圆了做成,粗糙且大,云杉模样虽不好,品味却雅致得紧。这种扇子,她当然不会用。 吴不医上一眼下一眼瞧她,瞧了好半天,才对风儿说:“东屋里面放我不常用物品的那个柜子,最上面那一层有个长盒子,盒子上花了花鸟,金色的,你给拿过来。” 风儿依言去,不一会儿,从东边的房间里走出来。回到外面廊下,风儿将那个金漆描绘的长盒子递给吴不医。吴不医接过来,递给程倚天。 程倚天打开盒子一看,里面躺着一把一尺不到的玉色折叠扇。扇骨全部由白玉制成,显得名贵无比。扇面更加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清脆莹白,打开来摊放在手上,一阵凉意便散发出来。扇一扇,风儿极为清凉。 程倚天诧异道:“吴先生也用这样的细巧物件?” 吴不医说:“医治了一个富商的夫人,她没有自觉得稀罕的物事,左思右想将随身这把白玉清凉扇给我。”经吴不医解释,程倚天和云杉方才知道,这白玉清凉扇的扇面竟是由雪山里面冰晶石里抽出的冰晶丝经纬纵横交织而成,不怪夏天里拿出来会凉气森森。 程倚天拿在手里又扇了两扇,赞不绝口;“不错,真是不错!”手一转,将扇子平放递到云杉面前,笑着说:“送给你。” 云杉乍然一惊,急忙推脱:“怎生得好?我不能要吴先生如此贵重的东西。” 吴不医大力摇着蒲扇,眉头微皱。 程倚天知他心意,笑着对云杉说:“白玉清凉扇固然名贵,但是这是女子所用,吴先生用不着,所以这才送你。” “可是……”云杉一下子要接受这样难得的好东西,心里适应不过来。待要谈谈价钱,瞧吴不医的模样,这样做势必要将他给惹恼了。 吴不医的蒲扇越摇越快,眉头也越皱越紧。 程倚天不说话,端着扇子始终一脸微笑。 云杉没得选,只好将扇子接过来。这扇子触手生凉,一身的暑气瞬间便被逼退了,她立刻赞叹:“果然是好东西。”端在手上微微扇了扇,蹲身万福,竟是对吴不医施了一礼,然后说:“多谢吴先生馈赠。” 吴不医摇着扇子,大咧咧道:“恁多礼。”再上下打量云杉。盯着云杉那张浑然天成的脸,他的笑意一小子浓起来。 程倚天道:“奇花谷主桑越人被我失手打伤,一直呕血不止,希望先生救他。” 吴不医问:“公子为何将他伤到如此沉重呢?” 程倚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萧三郎被桑越人暗算的事,前后都说了。话一说完,程倚天也好,云杉也好,都很忐忑,生怕因为门派矛盾,吴不医说出“绝不医治”之类的话出来。 谁料,这吴不医不听说桑越人乃萧三郎的对头也就罢了,一听,此人居然是萧三郎的对头,还花了恁大的心思暗算得萧三郎差点丧命,这神医,竟然丢了蒲扇拍掌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吴不医笑了一会儿之后,不仅没有如别人所想止住笑声,反而越笑声越大,拍掌也变成了跺足。最后,吴不医干脆滚到了地上,宽阔的廊下,他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好久,方才尽兴。 吴不医一跃而起,对云杉说:“这人,定是你带过来求公子带来我这里医治的吧?” 云杉敬他医术高超,不愿欺瞒,点头道:“是的。” 吴不医转脸对程倚天说:“公子,这位姑娘仁慈善良,当属难得哦。” 程倚天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这样说,礼貌使然,闻言颔首。 吴不医双掌一拍,大叫:“是了,这位奇花谷主,我救定啦!”桑越人还在城东青瓦屋。吴不医问明了青瓦屋方位、特征(院内有两棵大石榴树),让雨儿、风儿立刻去将病人抬来。 桑越人被抬来之后,吴不医让风儿先招待公子和云姑娘用中午饭。他自己在内堂替桑越人把脉。桑越人服用过灵丹妙药的事实,吴不医一探便知。那灵丹是按照失传药方所配,民间很难很难得到,便是他,要做出这样的奇药出来,尝试各种药物还在少数,一些难得的药材,几种稀奇的药引,穷尽一生只怕也难寻齐。奇花谷主,江湖一宵小,这等药中珍宝,想来不会是他所有。 那个叫“云杉”的,将桑越人带进逸城的女娃娃,是她,有的这些珍稀药物吗?吊住这样一个伤重病人的病,长达半个月,只怕,有多少灵丹也要吃完了吧?否则,怕也不会费大事,请动自家公子出马来求自己。 吴不医虽然很想问云杉:“你从哪里来?你都认识哪些人?”但是,他这种老江湖也知道,诸如那灵丹妙药的秘密,云杉那个小丫头纵使知道,也不会告诉他。因此,有关这问题,他也就放弃不再深究。走出屋来,程倚天和云杉一起迎上来。 云杉先问:“怎么样?” 吴不医说:“遇到我了,能治。” 程倚天问:“先生准备怎么治呢?” 吴不医瞅了他一眼,瞧瞧云杉,转过脸才回答:“胸膛剖开,取出心来,打断的经脉重新连接起来,将心在放回去,伤口缝起来。内服药外敷药,伤口好得差不多了,再泡泡药澡,也就好啦。” 程倚天和云杉听得瞠目结舌。程倚天忍不住惊叹:“这般治法,端是闻所未闻。” 吴不医终于忍不住对他皱起眉头来,斥道:“你没听过的事,多着呢。”说罢,发觉自己态度不好,努力改变一点过来,耐着性子说:“既然交给了我,不妨信任我。”转首看云杉,道:“我吴不医的名字自从叫开去之后,就从来没有砸过。” 云杉看了看程倚天,弯起眼睛对他说:“先生医术,小女子自然信服。” “那么,”吴不医对他们俩说:“请在外面等上半日。”他让雨儿去烧水,同时让风儿去准备用具。这开膛破肚用到的刀箭钩撑多得很,还有针啊,线啊,林林总总准备了一大堆。除了这些,吴不医又让风儿煮了一大碗药。这药,便是三国时期华佗发明的麻沸散。吴不医毕生研究医药,掌握了制法。这麻沸散的药效,比起桑越人用五毒蟾酥培育出来的大叶酔金花还更厉害些,一剂喝下去,桑越人全身发麻,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吴不医让风儿给桑越人连灌三剂。桑越人眼皮沉重,昏睡过去。吴不医用火烤了刀箭,雨儿搬过来一大堆棉布,风儿捧着空木盆等着。开膛破肚正式开始—— 云杉在外面等候,眼瞅着这救人的过程实在很长,她便让程倚天先回去。 程倚天说:“既来了,便等吴先生将人治好再走。”他还说:“吴先生一生以医术高明为傲,我若这会儿走了,对他端是不敬。” 云杉想想此话有理,这才不坚持。 闲来正好无事,云杉便问程倚天:“吴先生在逸城,居然和萧尊者不睦吗?” 程倚天摇头,说:“萧三哥性情恬淡得很,逸城里面,并无相处不来的人。” “那么,”云杉这才将疑问说出来,“刚刚你说桑越人暗算萧尊者,还差点害死萧尊者,吴先生,为什么会欢喜成那样?” “这个嘛,”程倚天认真思虑,过了好一会儿,才对她说:“萧三哥在来逸城前,在江湖上的名号叫‘毒尊’,这你知道吗?”云杉摇了摇头,表示不知。程倚天接下去解释:“这‘毒尊’二字说的是他精于使用天下各类毒药,不仅能配置,关键还能解之。”顿了一顿,说:“其实这用毒和用药,本来就是一回事。大家都知道萧三哥是会用毒的,实不知,进了逸城之后,凡是吴先生看了不喜欢的人得了重病,求他,他都给医好了。” 云杉很聪明,听到这儿,融会贯通一时全弄明白。 原来是这样呀!想来,这无病不医曾经必是逸城一霸,人吃五谷粮,怎能每个头疼脑热?生了病,就得治,不管你是中原大侠,还是扬了名的其他高手。大家都怕得罪吴不医,全都对吴不医毕恭毕敬,就差顶在头顶上膜拜。可是,好好的前程里,半途杀出个萧三郎来。除了这开膛剖腹捧心而出的大手法,其他只和用药用关系的,吴不医能治的,萧三郎必定也治的。萧三郎能治,来吴不医这儿碰钉子的,就全跑去找萧三郎了。吴不医的生意受到影响,地位也大大动摇。萧三郎和吴不医之间的梁子,这么着就结下来。 趁着时间多,程倚天给云杉讲述萧、吴二人之间的斗争。 一开始,是萧三郎收治吴不医不要的病人。后来,吴不医生气了,凡是去萧三郎那里的病人,他都要拖回来,免费治。治啊治啊,光治病人不够过瘾,吴不医就去研究得了他能治而萧三郎治不好的病。因为这法子很阴损,用了缺德,所以,吴不医不在别人身上用,用在自己身上。等萧三郎满头大汗救他救不过来,他才上气不接下气写下能够救治自己的药方。这“上气不接下气”嘛,一方面是病重给惹的,另一方面,却是吴不医赢了萧三郎,病得都快不行了,还乐不可支给闹出来。后来么,萧三郎为了不让吴不医把吴不医自己给害死,屡番认输。认输认得太过干脆会让吴不医怀疑,绞尽脑汁想了很多方法,每一次才刚刚好既输了比试,还能让吴不医不发觉破绽然后自救回来再自鸣得意。 这里面事儿很多,也曲折。程倚天连叙述带议论,说的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叫人闻之入神。 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云杉发觉自己突然看不清程倚天的脸,蓦然惊觉,脱口道:“都这么长时间啦?”站起来转身去看屋内。 窗户口,灯光正从里面透出来。 程倚天和云杉走到门口,雨儿从里面走出来说:“公子,云姑娘,师父已经完成得差不多啦。” 程倚天说:“奇花谷主的胸膛,还是剖开的吗?” 风儿端着一木盆浸满血的布走出来,擦身而过之前淡淡说:“已经缝上。”他和雨儿都陪了吴不医整整一个下午,两个孩子脸现疲倦,看得出都累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吴不医才从屋子里走出来。这时候的他,整个脸都是蜡黄蜡黄的。开膛剖肚捧心连接心脉,这样的精细活儿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以至于此时此刻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动也不动。 程倚天急忙去倒茶,云杉则打开白玉清凉扇给他扇风。程倚天喂他喝了一大杯水,吴不医这才缓过来。 雨儿手脚很快将晚饭做过来。新采的菊花脑煨的烂面条,劳累之后,吃下去消暑解热对肠胃也非常好。吴不医“西里呼噜”连吃两大碗,程倚天和云杉肚子也饿了,两个人也都陪着吃了一碗。吃完饭,风儿从井里取出凉了半日的西瓜,剖开,削成一片一片的西瓜瓤放在盆子里,端过来。吴不医、程倚天和云杉,迎着山里面的凉风,拿着竹筷子,一起叉西瓜吃。 吃完西瓜,又休息片刻,吴不医的精神终于恢复。 程倚天问他:“奇花谷主何时能离开这儿呢?” 吴不医说:“瞧那厮的身体状况,好的话半个月。若差些,就一个月两个月不等。” 云杉从荷包里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桌子上,说:“让雨儿和风儿置些奇花谷主会用到的东西。” 吴不医瞥了一眼,灯光、星光,共同照射下,金字花抬头的和顺居银票,五千两面值跃然出现在眼中。 程倚天见他看自己,急忙撇清:“这是云姑娘个人对先生的心意。” 吴不医顿时“哈”的一声,冷笑出来。 云杉知他对自己颇多怀疑,不急,也不恼,曼声道:“小女子初入江湖,便是打杀盗抢,也积攒不了这样一张银票。”往下说去,口气越发恳切,“先生请放心,这银子,都是来历很正的。” 五千两,让治一个病人,绰绰有余。吴不医医病救人,也不是第一次碰到出手这么大方的人。没有有钱人的慷慨,哪里来银钱给穷人看不要钱的病呢?一个愿意给,一个不收白不收。吴不医毫无负担,将银票拿过来,塞进自己衣袋。 045 妒忌 公子出庄,帮奇花谷来的那个丑丫头,请求吴不医,替奇花谷主桑越人治伤。这件事情,杜伯扬最先得到消息,尔后,这位实际上逸城的主事很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老爷子知道? 和萧、殷情谊甚笃,这让杜伯扬一开始就隐约感觉,从外头回来,萧三郎和殷十三都有什么瞒着老爷子。和奇花谷主大有关系的丑丫头,带有秘密! 关六年,哪怕关了六十年,昔日那个开朗的、热情的、善良的公子,一点没变。 吴不医和三郎不睦,救治加害过三郎的桑越人,这一点,倒是很符合那个怪老头的作风。 就是那个丑丫头! 和萧三郎、殷十三都不同,镇守洗心楼中的杜伯扬,必须思前想后,把该想的事情都想到。 他止不住地捻须,尔后踱着步子一遍又一遍沉思。 再说隐庄里面,紧跟着红杏伺候华淑琪的两个丫头:翠柳和绿绮,站在一棵开得正好的紫薇树下面,两个人皆面朝里面,口耳都靠得很近,在说悄悄话。说出来的话,不大不小,传到空旷的西小院,站在院门口的华淑琪居然听得清清楚楚。 说话的内容,并不仅仅是华淑琪听到的那些。但是,也就华淑琪听到的,便很关键。 翠柳胖一些,穿着黄色对襟织花的上衣,下面配绿裙子,正问穿着同样款式,但是对襟上花色有所不同的绿绮:“这六小姐都还不知道那。” 华淑琪一听说的是自己,急忙止住脚步,又移开一步,然后掩在院子外面一丛石楠后。 绿绮那南方人特有的糯糯的声音传出来道:“真没看出来,听说那个女的长得非常难看,却偏偏将六小姐给比下去。” 翠柳接着道:“老爷子平时都不允许丫鬟随便接近公子爷,在离尘居六年,公子爷也从来不和女子在一起,不会因为这样,公子爷的喜好便和常人差得太多吧?” “不喜欢美女?” “嗯!” “就喜欢丑女!” “哈哈……” 绿绮也捂着嘴:“出去整整一天。” “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奇怪的是,杜大当家、萧尊者、十三爷都不问。” “问了也白问,”翠柳什么都知道似的,点评道,“你不知道吗,咱们的公子爷武功好得很,杜大当家他们一来不是对手,二来么……”喁喁而言,华淑琪血气上涌,已然没有心思再听。 什么? 她每天都非常想见,却从来看不见的倚天哥哥,又和“丑丫头”混一起去了? 那个丑丫头怎么就那么阴魂不散? 而且,那么丑的女子又是用的什么方法? 翠柳、绿绮还在说,华淑琪从院外突然走进,她们登时齐齐吓了一大跳。 翠柳、绿绮急忙蹲身失礼,口称:“六小姐。” 华淑琪说:“有一个长得很不好看的丑姑娘,你们都见过吗?” 翠柳、绿绮互视一眼,怯怯说:“没、没有。” “不要说谎,刚刚你们说的话,我可都听到了呢。”顿了顿,华淑琪威胁她们,“假如不说,我就告诉胡总管,你们背地里嚼你们公子爷的舌根。” 翠柳、绿绮吓得急忙跪下来。 翠柳说:“是东小院厨房的小五街上买菜时看见的,公子爷在青竹酒肆那里,接到一个长得其丑无比的女孩。” “穿紫颜色衣服吗?” “这个……”翠柳和绿绮对视一眼,然后,翠柳说,“没听小五说。” 华淑琪一哂:定是“丑丫头”实在难看,容颜的受关注度远远超过衣服的特点。 华淑琪心里面着实很生气,又不好明着指责她们明明刚刚说的那些让她心情极为不好的事情。她用力吸气,又吁出来,表情严肃道:“这些事,你们知道,不要再到处乱传。”传多了,倚天哥哥喜欢丑女是个丑闻,更影响她在这儿立足的理由呢。 她依稀感觉,胡总管对自己的盛情,乃是出自于逸城上层对自己的喜欢。 假如倚天哥哥居然被一个丑丫头迷住心窍,那么,她又该将自己置于何地呢?昂头挺胸,睥睨两个丫头,让两个丫头唯唯诺诺,保证不会再次乱说。 华淑琪立刻动身,去洗心楼。 洗心楼的杜大当家原本很少见外客,华六小姐要见,后台那么硬,自然要给点面子。 纡尊降贵的,杜大当家就“勉为其难”出来。 一见杜伯扬,华淑琪开门见山道:“帮我找一个人,一个长得很丑的女人。”为了增强话语对对方的吸引力,她还胡诌了一个理由:“这个女人,她要对你们公子不利。” 杜伯扬微诧她竟也会说出后面拿句话。 踱着步,来到椅座前,坐下来,浮起笑容,杜伯扬方才缓缓说:“不知六小姐怎么得到的这个消息。那个女人,丑女人,她居然会在这个地方,对我家公子不利?” 华淑琪拼命想,想不出,眼看对方不信自己之后便不会答应自己要求,一时着急,冲口而出:“她是奇花谷的人,她来逸城,必定和奇花谷主有关。那个奇花谷主——”说到这儿,她略微顿了顿。脑子里面想到那张脸雪白嘴巴血红的恶鬼一样的影像,华淑琪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 她这个表现,杜伯扬看到了。 杜伯扬说:“那个奇花谷主,六小姐曾经吃过他的苦头是不是?” 华淑琪连连点头。 杜伯扬不吱声。他想了想,问:“如果帮助这个六小姐去找丑丫头,找到丑丫头,六小姐会怎么做呢?”会不会要求他派人杀了丑丫头? 让他微微失望,华淑琪虽然咬牙切齿,说出的话就是:“就是要先找到,找到了,我才知道我想怎么办。” “好来!” 就算和自己预想有差距,可是,他还是承认华淑琪说得并不错:先找到人,找到人了,大家才会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所以,杜伯扬大声叫下属:“傅谦!” 追随杜伯扬一起投入逸城的护卫闻声走进来。 杜伯扬吩咐他着人去做六小姐要求的事。 傅谦出去之后,半天未归。一直到晚上,华淑琪早已经回隐庄内,他才回来。 杜伯扬问傅谦:“怎么去了这些时候?” 傅谦道:“公子爷一直在那女子身侧。” 杜伯扬双眉紧皱,思忖半晌,方才道:“果真听到的人说,公子称呼那名女子‘云姑娘’吗?” “吴不医身边的小童说,云姑娘的全名叫‘云杉’。” “那么,那个女子的脸,真的很丑?” “嗯!”傅谦的表情,简直恶心到痛苦。 杜伯扬不说话。 傅谦问:“需要告知六小姐云姑娘住处吗?” 杜伯扬想了想,道:“先不着急。”又顿了顿,说:“什么时候公子不和那姑娘在一起了,什么时候再告诉六小姐那姑娘住的地方。” 想把事实转达雷冲知道,可是,突如其来一件事情,让杜伯扬最终压住了这个消息。 这件事的源头在于雷冲就接到从岳州来的一份信。 岳州,那是程倚天的父亲程怀钧的家乡。写信的是程怀钧的母亲,名义上,自然就是程倚天的亲祖母。信的内容,大致是族中遇到事情,请天儿义父雷老爷务必到岳州一叙。 雷冲骨子里面并不想去。但是,碍着程倚天夹在其中,他不得不去。 天儿诸事都好,和女孩子相处上,依然叫他忧心。华六小姐出身名门,这个资本委实不错。可是,六大门派和世家名门容忍得了逸城这样的根本吗? 玉雪笙肯定不行。然这个玉雪笙,他还在城中,就公然找寻并引诱天儿。 至于从奇花谷来的那个丑丫头——因为丑,雷冲倒没怎么放在心上。 不管怎么说,程倚天被勒令继续在离尘居静修。 静修过程中,程倚天需抄录先贤的《精心辞》五百份,并每日吟诵。 这样一个结果,让杜伯扬原本想把六年前那个“云妹妹”极有可能又回来这件事告诉雷冲的想法,活活又吞咽回去。 那一刹那,杜伯扬顿悟三郎和十三刚回来那时,回复事情时有所保留。 这个云姑娘,来历、本领姑且不论,屡屡对公子的生活造成莫大的影响,真是叫人不得不唏嘘。 雷冲一走,这个逸城,总算没有了对程倚天种种钳制。逸城公子迅速恢复自由。 程倚天先是纠结,最后还是派小厮去五里坡,给云杉邀请。云杉故作姿态,后来又应允。两个人接着结伴在逸城游历。逸城很大,吃的、喝的、玩的、穿的、用的……品类繁多各具特色,委实值得多品味多欣赏。至于逸城里面的人,武功好的本事精的大有人在,博学多才谈吐文雅的便少了。雷冲儒雅,一肚子诗书,平时不是端正**,便是恶声恶语教训义子勤加学习。直到碰到云杉,程倚天才发现,这世上还是有人可以和他聊天,一起赏识生活,这让他真的很开心。 而这时,程倚天眼里的云杉模样依然很难看。可是,云杉的见识,云杉的谈吐,云杉的礼仪,即使出身大户人家的华淑琪华小姐也媲美不得。 除了这些,她还出色的技能,比如在街边碰到一测字的,程倚天故意让云杉写一个字来测测,云杉提笔写了一个“海”字,笔画秀美间架精奇,惹得测字先生捋须沉思,好生赞赏。 “六年不见,你都怎么生活了呢?”这是程倚天这几日来,问云杉最多的一句话。 云杉只是笑,从不回答。 雷冲走后,程倚天便和云杉在一起待了六日,这六日,固然云杉过得很充实开心,程倚天也获得人生前所未有的满足。 公子已经越来越喜欢和这位已经长大了的“云妹妹”在一起了—— 大当家杜伯扬既欣慰,又止不住忧心忡忡。旁敲侧击询问公子:“奇花谷的那位姑娘,真能让你那么开心吗?” 平静下来的程倚天没有兴奋不已回答他,而是想了想,方才说:“有朋自远方来,不能拒之于千里。”以总结自己务必招待云杉的理由。 杜伯扬肩负老爷子所托,这种事情上绝对不敢怠慢:“公子,逸城繁华不久,荣辱与否,光是属下操劳,绝不足以应对。”停顿良久,补充,“就算没有华六小姐投奔,名门正派对我们的讨伐迟早也会来。这是所有想要在武林中崛起的门派必经的过程。” 程倚天斜瞥他:“我知道。” “真的是这样吗?” “杜叔叔不相信我?” “噢——”杜伯扬连忙摇手:“这怎可能?” 046 较劲 杜伯扬着傅谦去通知六小姐云姑娘住处。 五里坡,山清水秀,青瓦屋的石榴树枝繁叶茂。 同样都是女孩子,为什么一个只能寄居他人势力之下,而这位云姑娘却能自己买一个院落。这不仅让杜伯扬等很好奇,华淑琪也一般忿忿兼惊诧不已。 青瓦屋占地虽不大,也就是隐庄当中西小院一半的一半,可是,毕竟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属于自己——这个长相丑陋的云杉云姑娘,还真是命好。 许是奇花谷主给她的钱吧? 也或者不是! 因为,即使华淑琪再怎么不愿意为云杉解释,她也想得到:如果奇花谷有这样的家底,奇花谷主还要谋算着害人,又将自己打扮得人不人、鬼不鬼在江湖上厮混? 听洗心楼的傅使者说:这几日,倚天哥哥尽陪着丑丫头品茶论道,还一起写字。 华淑琪怎么想,怎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青瓦屋的门开着,她就径直走进去,来到门口,只见那个丑丫头在堂屋里坐着。 丑丫头正在干什么呢? 刺绣! 这种活儿,大概就应该是长相清秀的女子才能干的吧?一个丑丫头,刺什么绣?还假模假样坐得那么直,架子摆得那样端庄。 瞧着云杉绣到满意之际,嘴角微翘,以示心情不错,华淑琪再也控制不住嫉妒,大步冲进屋子,一把将绣架上的丝绢夺过来,扔在地上,然后抬起脚,用力踩、用力踩……踩得那丝绢沾满脏脚印,方才罢了。 云杉很惊讶,接着从地上将丝绢捡起,看着被破坏的绣品,止不住生气质问:“你做什么!” 华淑琪要扇她耳光,被云杉伸手将手腕捉住。 云杉的怒意完全通过眼睛内冰冷的目光表达出来,语气也阴森森的,道:“不要逼我对你不客气。”又一推,这次用了些微真力,华淑琪被推得踉跄,靠住门才没有跌倒。 云杉把被踩脏的绣品放在桌子上,回头看了心有余悸的华淑琪一眼:“说罢,突如其来到这里,找我什么事儿?” 华淑琪一路攒来的英勇全没了,嘴唇不自觉抖动,小声嗫嚅:“我……我……”拼命给自己鼓劲,突然大声道:“离倚天哥哥远一点!” “什么?” “我说——”为了自己的幸福,华淑琪再害怕,也只得豁出去,“让你离倚天哥哥远一点。” 四目相对,火花四射。 云杉冷冷一笑,反驳;“凭什么?”优雅转过半边身,她笑得甚是轻松,“逸城公子家世丰厚,人品又非常卓越,你喜欢,别人也会喜欢。” 华淑琪被她的气势压住,只说了一个“你——”,下面的话,便不知该从何说起。 云杉回头瞧她。 华淑琪被看得躲开逼视。 云杉说:“拿得出真本事来争夺吗?” “什么?”华淑琪不明白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云杉轻轻一笑:“一个女子,若想获得她衷心喜欢男子的心,光凭美貌,远远不够。你的家族能量似乎不小,可是,华六小姐旅居逸城,却迟迟无人正式前来问津。逸城想拉拢你,又岂会真赔上公子程倚天的一生?你文会吟诗作赋?武会舞刀弄剑?实在不行,像我这样,修习女工,日后去彩云绣坊寻份差事,也算好,可你来逸城这么久了,你做了吗?想做过吗?” 华淑琪被指责得满脸通红,连连切齿:“我没有做,所以,你就要想这样的方法,却争倚天哥哥的心?”大声冷笑,“你有和顺居的金字花,替自己买地买屋,有没有去买镜子?” 云杉不为所动。 华淑琪大声道:“就你这个样子,就该呆在奇花谷,和桑越人那个妖人在一起。你尽管吟诗作赋,或者舞刀弄剑,哪怕成了彩云绣坊里最好的绣娘呢,也根本不配在倚天哥哥身边做一个小丫头。” 最后,华六小姐就丢下一句话:“我绝不会善罢甘休!”气急败坏离开。 这天下午,华淑琪等在淞南苑,堵住正要外出的程倚天。 “倚天哥哥!”精心打扮过的华淑琪越来越有大家闺秀的风采气度,款款走来,浅笑盈盈,“去哪里?” 程倚天先表示惊艳,尔后道:“杜叔叔有事垂询,我去洗心楼。” “真的只是去洗心楼吗?”华淑琪欺近,少女芬芳萦绕不去,“不会假借大当家之名,外出额外去见他客?” 程倚天微诧,沉默之后,展颜一笑:“六小姐是觉得在庄内这些天,在下有所怠慢了?”顿了顿,仰天做回忆状,“一开始六小姐是那样对在下说,让在下收留你……” 下面的话,处于礼貌,他不方便再说。 华淑琪眼眶微微潮湿:“倚天哥哥这是拿‘逸城公子’的身份说事。” 程倚天急忙摆手:“我自然没有轻视你的意思,那些话,都是我还不知道你是金陵华家六小姐时你说,我听的。” “若是真的需要认真计较生计,学习女工然后去彩云绣坊,对我来讲,并非难事。” 程倚天不是蠢人,越来越明显感觉对面华淑琪炙热如火的感情。 华淑琪再多逼近一步,他们之间差不多便没了间隙。 这样的关系,叫程倚天不习惯,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很想马上分开。 华淑琪说:“倚天哥哥,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哦——”程倚天想岔开话题,一时半会,着实不知,该当从何说起。 “你不说,”华淑琪微微垂首,又很快把头抬起来,眼神如水波流转,粉嫩如桃花瓣的嘴唇轻启,“那么,你喜欢我吗?” 什么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是屡经世事的人,加上十足的才智才可顿悟超脱尔后到达的境界。 玉雪笙私闯离尘居,雪花般明静动人的姑娘,早就触动他那颗被迫封存的心房。此时此刻,美艳程度不弱于玉雪笙的六小姐华淑琪,纯美真挚好像一盘菜似的,直截了当呈现在他眼前,只需要点头下箸,便可! 程倚天双十才过,血气方刚,心不大动特动,如何能够? 五百份《静心辞》,只能让他不将心动付诸于行动而已。另外,还有那么一份牵绊,让他再怎么心跳如鼓,也不能真的就华淑琪的问题表现轻浮。 程倚天拼命扭转开目光,干哑着嗓子道:“我——不知道。”话音刚落,手被一只细腻柔滑的小手轻轻牵住。 华淑琪豁出去,放下矜持主动对程倚天说:“倚天哥哥,无忧馆外面鱼池里鱼养得好,你陪我去喂它们,好吗?” 程倚天想说:“噢,不行。”心硬不起来,不能将她的手硬生生甩开。脚底下也不由自主跟着一起走。 华淑琪把程倚天顺利带到无忧馆外的鱼池边。 喂鱼,是一件很有意思、很能打发时间的事。鱼池里大大小小的鱼,当有鱼食扔进水时,便会从四面八方游过来。它们都盯着水,一条条水波可以看出鱼儿们鱼贯而知的胜景。华淑琪拿着鱼食盆,先自己喂,喂了会儿,把盆儿交给程倚天,让程倚天来喂。程倚天喂时,她就在旁边大呼小叫—— “那边那边,那儿的鱼更多。” “哎呀,还是喂这边吧,这儿的鱼小,都抢不到食吃了呢。” “好漂亮的鱼啊,多喂点,它们就会长得更好。” …… 渐渐的,她和他,便离得很近。华淑琪拉着程倚天的手臂,因为兴奋而变得红扑扑的小脸微侧着,清澈的眼神带着多情之下的迷蒙:“倚天哥哥,还是按照之前咱们约定的,我去彩云绣坊,或者在你身边,哪怕只做一个丫鬟,好不好?” 程倚天抽了抽手臂,华淑琪却用上力气,只是不放。 程倚天暗叹一声,只好笑谓:“如果你想的话。” 四目相对,好半天,华淑琪才嫣然一笑,松开他。 而这会儿,已差不多要到黄昏,并且很快的,天色都暗下来。 传音阁派了许多人手出去打探,也没探听到半点有关昔日那个古怪老头“云乔尹”的消息。江湖险恶,人怕是早就没了也说不定。至于“云杉”,凭着传音阁那么大精力的投入,也没得到半点有价值的消息。 这样一个结果可以得出的答案岂不就是:那个“丑丫头”,行为虽古怪,其实也并非十分可怕的人。身世不明不是大事,只要没有背景,说到底,就是无足轻重。 公子年轻,多几个红颜知己有什么了不起呢? 丑丫头在五里坡,华六小姐为了争一席之地,每天都缠着公子,让公子不要去找丑丫头,光陪她喂鱼弄花、游山玩水。 这些,照杜伯扬看来,其实都没什么。 若说真有什么必须注意,杜伯扬日益觉得,那既不是丑丫头,也不是华淑琪,而是漪澜台的玉雪笙。 047 争斗 自从在街上讥讽羞辱过华淑琪,玉雪笙回去漪澜台,心里就越来越控制不了万分焦躁。 六年了,就没怎么接触到逸城公子。好容易接触了一次,却被四杰环伺一边,什么出格的事情也没做成。 “雷冲,你这个老匹夫!”关在自己闺房中时,玉雪笙就曾咬牙切齿咒骂,“你竟然把门把得这样严实。” 想要牢牢把握逸城公子的心,原本就如痴人说梦。 现在倒好,派手下的四大美人——罗春兰、佟碧荷、莫紫菊和辛白梅,纷纷上街找隐庄里出来的人打听消息,查到的消息都是:那个华六小姐最近和公子爷走得甚近。 她见不得公子,金陵华家来的那个丫头却见得。而照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自己没煮到手的鸭子,平白无故就要在自己眼前飞啦? 这都是什么事儿? 想再去找华淑琪晦气,连着几天,华淑琪都和公子在一起,不得成功。玉雪笙左思右想,决定,只得豁出去,再碰一碰运气。 华淑琪和程倚天相处几日,自觉感情近了,忸怩着便向程倚天提出:“不再住西小院,让我搬去清心馆可好?” 那是隐庄内正式的院子,搬去哪里,便从客变成主。 华淑琪口中的话却是:“就算是做丫鬟,离你近一些,才好照顾你。” 一袭白衣的玉雪笙便在此刻蓦然出现她和程倚天面前。 玉雪笙的白衣服总该有几十套,上一次出现,和这一次出现,衣服的款式和给人的感觉大不一样,但是,明净动人的特点总不会错。 程倚天愕然,但没生气,更不会发作。 华淑琪却吃了一惊。 鉴宝号外的遭遇,华淑琪牢牢记得,看到玉雪笙,很戒备,说话口气也不善:“你怎么也会到这儿来?” 玉雪笙先把她,从程倚天身边分开。自己插在之间,将程倚天变成自己身后的人,然后才睥睨道:“我在逸城生活已经很长时间,我不在这儿,谁该在这儿?”上下打量一回,啧啧道:“真把自己当成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金小姐。”顿了顿,“我已经调查过,金陵华家对外承认的只有六位小姐,淑影、淑婷、淑琴、淑彤、淑雅和淑萱,就是没有华淑琪!”冷笑,“华淑琪,是哪个丫鬟勾搭员外又私自生下来的吧?所以张口闭口的‘丫鬟’!” 华淑琪被说得涨红了脸。 程倚天想为华淑琪说点什么,玉雪笙返身想他展颜。 “公子——” 玉雪笙先发制人,让他失了先机。 动武,程倚天貌似不怕,软刀子进攻,他着实还太嫩。 玉雪笙拉着他的袖子,“我有些城中的要事要和你商议。”一边说,一边将他拽着走。 固然每天被华淑琪缠得烦不胜烦,可是,就这样又被玉雪笙牵着鼻子走,程倚天也不愿意。 后退,为难! 前进,亦为难! 最后,程倚天还是捏着鼻子被玉雪笙拖走。 华淑琪追了几步,受到玉雪笙强硬姿态的压迫,最终放弃。狠狠跺脚,转身还是回去西小院。 玉雪笙让程倚天先招待她用晚饭。 程倚天能说什么呢?进了淞南苑,着仆人立刻准备。饭摆在小花园的凉亭内,程倚天邀玉雪笙入席。桌子上的菜色很简单,除了一道小炒有荤外,其余都是清淡素菜。主食是南瓜小米粥,程倚天也不说太多客气话,伸伸手:“玉姑娘,请!” 简单吃了一些,仆人奉命过来,将碗碟筷子调羹全部收走。 程倚天才说:“到底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呢?” 此时此刻,天已经黑了,月光铺洒在花园里,凉亭里,则靠琉璃灯笼照亮。 月下景色迷离,灯下美人更加好看。玉雪笙眼波流转出言婉转:“漪澜台在这儿开了六年,笙儿我替公子劳心劳力许久,替逸城挣来许多机遇,也帮逸城获得很大名声,公子有没有觉得,该奖励笙儿什么了呢?”说着话,她起身离座,娉娉婷婷走到程倚天身边。 幽香传来,程倚天大致已经知道她骨子里面想要表达什么。 六年禁锢,束缚得他好生不省世故。可是,初涉江湖,便和奇花谷主、华山少主、慕容世家大公子、辽东孟少主等人打交道,纵有些茫然,那也只是曾经。狂刀追魂神爪都很实在,义父更是工于谋划之人,建逸城,收豪杰,挣下如今的基业。他身为雷老爷子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心里自然会有许多对未来的构想,也便万分警觉于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 女子当中,云杉不露真容就迎得他的喜欢,那也是建立在相识六年的基础上。华淑琪天真烂漫,玉雪笙婉转动人,纵然他已经竭尽所能让她们各自感到高兴,可是,说到倾尽所有,于他,根本就不可能。 只是,玉雪笙目光流转,始终不离他的脸。 程倚天先还努力镇定,慢慢地,脸便红了。 漪澜院的头牌——玉雪笙对付男人的本事敢认第二,这片天幕下谁还能做第一呢?程倚天不傻,可在男女情爱上终究不过初窥门径。哪里经得住她这样的诱惑? 和云杉在一起谈茶道,写字,风轻云淡当然心情平和。 和华淑琪池边喂鱼,轻易也可以做到谦逊和顺彬彬有礼。 对付玉雪笙,程倚天输了。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懂,偏偏那目光含情脉脉,那馨香飘飘渺渺,纷纷变成柔韧的丝线,将情窦不过刚刚开放的那颗心悄然网罗。 心跳,越来越激烈。 玉雪笙脸上挂满得意的神情。 她伸出削根葱一样骨肉均匀、白皙晶莹的手,轻柔地,要去抚摸他的脸。只要碰上他的脸,他,就离成为自己的人不远。 然而,就在玉雪笙大施媚术,要将程倚天收归己有之际,一把黑剑,再度出现。 快剑杨昱犹如幽灵一样出现在这个花园,出手便是一剑化三剑,三剑变九剑,黑色剑身难觅踪影,绵绵而至到达近前。森寒的剑气逼得玉雪笙下意识闪避,杨昱插到她和程倚天之间。蛊惑顿失,程倚天从座位上跳起,接连退后,离开好远。玉雪笙被杨昱逼得甚近,左躲右闪之际,垂于胸前的秀发被削得纷纷寸断。 程倚天以手抚心,暗叫:“惭愧!”又暗自叹息:“好险好险!”拦住杨昱,对玉雪笙说:“玉姑娘,漪澜院和逸城,互惠互利,只有谁帮助谁,而不是谁欠谁。”因见玉雪笙被削了头发,脸色雪白,心软改口:“如果真要说答谢,在下明日会和大当家商量。” “倚天——”狼狈不堪的玉雪笙还不死心。 程倚天举手阻止她靠近。 杨昱也举剑直指。 程倚天以手挡剑,压着黑剑,让杨昱将武器收起来。 “五千两!”这是默默计算之后,程倚天给玉雪笙开的价,“你在我城中六年,每年除了自有的收入,每年按照五千两算,我会让大当家全部算给你。” 玉雪笙还想说。 程倚天语速飞快打断:“不要再讨价还价,今日之后,逸城将再无漪澜台!”话毕,转身便走。 这个决定来得好仓促,传音阁的鸽子根本来不及一下子飞到岳州,再飞回来,玉雪笙已经带着漪澜台的四大美人打包袱上路。杜伯扬派的人被训斥回来,恢复神功出关的萧三郎和殷十三一道儿去追,也谈不出所以然。 萧、殷回来,杜伯扬便着冷无常把公子带到洗心楼来。 在忠义厅,杜伯扬非常认真对程倚天说:“现在让漪澜院离开,对我们,可真是半点好处也没有。你知道吗?光是乾都靖王给我们的机会,恩赐彩云绣坊可以年年上贡绸缎、绣品,收益就很大。”搬出账本,拿出算盘,“噼里啪啦”算了一大气,算出来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给程倚天。 程倚天看了一眼,冷冷道:“利益越大,受到的牵绊就会越深。” 杜伯扬收起算盘账本,反问:“公子这话,意气的成分是否更大呢?” 程倚天说:“我是怕玉雪笙,她的本领确实太厉害。”说到这儿,他的脸还是非常不争气红起来。 萧三郎、殷十三、冷无常在旁边看得真切,殷十三“扑哧”笑出声,萧三郎立刻拱他一下,三个人一起捂了捂嘴。 萧三郎说:“大当家,我倒是觉得公子的话很有些道理。漪澜台后面是百花台,百花台的肖夫人本身并不经营百花台以外其他营生,可是,传音阁可以得来许多消息,楚地肖飞艳,现在可以江南大名鼎鼎的人物。漪澜台在此六年,是为我们做了事不假,可是,从未来发展上来说,一来确实不可以和肖夫人关系太深,二来,难不成,我们还一辈子要靠着漪澜台的那群女人在江湖上生存吗?” 杜伯扬叹气:“你说得很对,讨营生,却不是讲骨气要面子就可以做成功的事!” 但是程倚天坚决不同意亲自去找玉雪笙相商。 048 驱逐 传音阁的鸽子飞了一个来回,按照身在岳州的雷冲回信,生米煮成熟饭、大树已经成了独木舟,三万两银子最终还是派人送给暂时落户在焦城的玉雪笙。 西小院里,胡百兴总管也放了一千两的银票,在华淑琪面前的桌子上。 漪澜院整个儿撤走,这个消息挺大的,下人们都知道,华淑琪也听说。据说因为和公子闹龃龉,公子一怒之下赶走了玉雪笙她们。下人们都很惊讶公子爷的强悍,华淑琪听在耳中,几天前心里的不痛快顿时消失干净。 可这银票,又是怎么回事? 她找杜伯扬,杜伯扬闭门谢客。无忧馆的萧三爷和殷十三爷对此都无可奉告。华淑琪心急顿足,想来想去,出隐庄,去五里坡。 “难道是那丑女搞的鬼?倚天哥哥当真喜欢丑女,不喜欢我,或者玉雪笙?” 华淑琪一路走去,心里止不住这样臆想。 五里坡,华淑琪敲门敲半天,门也没开。用石头砸,用脚踹,着急上火又等了许久,这才放弃离开。 那么,云杉去哪里了呢? 一大早,城西医馆的风儿便来告知她:“桑谷主伤势恢复差不多,云姑娘可以带他离开。” 云杉正在煮早饭。昨儿个采的野菜,前几天从集市上买来的米,混在一起煮野菜粥。粥开了,加盐,滴几滴芝麻香油,香喷喷。 风儿这话,云杉甚感惊讶。 “是你师父让你来,对我这么说?” 风儿心思单纯,立刻露出忸怩。 云杉明白点什么,息了火,粥装在两只碗里,邀请风儿一起吃。 风儿说:“不吃了,马上回去,师父还有差事要吩咐。” 云杉不强求,送他到门口。 用完早饭,云杉便将行李稍作整理。桑越人被开膛,刀口要恢复半月以上才可以。吴不医却在这时让她带桑越人离开。算算日子,本也差不多。就是太赶! 赶? 谁想让自己这么赶? 还是根本就想赶走自己? 饭后,云杉轻装去城西。到了医馆,吴不医对她说:“和公子闹别扭了对不对?” 云杉发窘,没有回答。 医术过人的吴不医人也特别精明,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她个没完,看得云杉浑身发毛不知所措,方才罢了。 天还是很热,吴不医先请云杉喝茶。云杉婉拒,吴不医说:“这是我亲手种植的薄荷,雨儿刚刚烹制,解暑消热,喝了好。”态度坚决,云杉再拒绝可就失了礼仪。 喝完茶,云杉说:“桑谷主现在哪里,我即刻便带他走。” 吴不医大剌剌笑起来:“不着急,不着急。”斜瞥她,“如果只是闹别扭,我有法子,你们很快便会和好。” 和他,真是无从说起。 云杉站了会儿,提出:“那我先见见桑谷主,总是不要紧吧?” 吴不医还是不让步:“云姑娘,人和人相处呢,坦诚,第一重要!你和公子,你不要有什么瞒着他,什么都对他坦荡荡的,这桑谷主在我这儿,再住个十天八天,根本就没什么。” 云杉木着脸,对他说:“果真是你家公子让我走,他都不露脸,只让你这样对我说,心意多么坚决,坦不坦诚又有多重要?”说着,觉得不对,“你——怎知我对他不坦诚?”想来想去,挤小的眼睛里露出明显戒备,“你都晓得了什么?” 吴不医“哈哈”一笑:“没什么,没什么。”多说露马脚,他这才把通往屋内的路让开。云杉获得进去看桑越人的权利,不再往下多说。越过吴不医,来到屋子里。这是一间堂屋,桑越人在西侧内室,经风儿、雨儿指引,她继续往那里走。 让他们一起很惊讶的是,西边屋内本来应该躺着桑越人,但是,这会儿西间的床居然空空如也。 “师父!”风儿、雨儿都惊呼着回头。 吴不医也万分奇怪,奔到窗口。床上的被褥倒是整理得平整,一碗没有动过的药汁放在褥子上,旁边才是每天都需要用的药粉和药膏。 只在医馆跟吴不医学艺的风儿、雨儿一起嘟起嘴巴。风儿大声说:“这人真没道理,就算让云姑娘带他走,可先生到底救他命,居然连个‘谢’字都没有,就这么离开。。” 雨儿说:“是啊,还把药碗和药放在床上,也不怕给洒了。”说着,伸手便去端那药碗。手指尖还没完全碰上去,身后传来吴不医断喝:“别动!”雨儿、风儿都吓得一哆嗦。 只见吴不医从药箱里取出一根纯银的长针,放在药碗的碗壁上。没一会儿,提起的银针下半截变成漆黑。 雨儿吓坏了,大叫:“先生,这碗……” 吴不医冷笑一声:“奇花谷主,当真心比尸毒。”又对两个徒弟说,“这个道理你可要记得,再怎么想要悬壶济世,坏人终究是坏人,就算不害他,必须防一手。” 雨儿在鬼门关门口走了一遭,惊魂不定,和风儿一起躬身:“徒儿知道了!” 云杉也吓得不轻。 这桑越人,简直就是疯了。吴不医师徒可是救他的人。再说,无病不医医术通神,奇花谷的毒而已,桑越人难道对自己就这么有自信? 想到这一点,本来怀有内疚的,云杉蓦然开口对吴不医说:“他大概是想试试先生的本领吧?” 风儿雨儿没想那么多,一起说:“云姑娘,都这会儿,你就不要欲盖弥彰,替你或者桑越人说好话。” 吴不医挥挥手,制止他们。 雨儿勉强回神,哆哆嗦嗦:“师父——” 吴不医沉吟,过了一会儿才一边点头一边对大家说:“云姑娘说得有理。”顿了顿,对三个人解释,“我之前为什么会答应救这个姓桑的,不是因为他暗算萧尊者,或是公子亲自托付,而是,这桑越人真的是个非常奇特的病例。他天生心脉反转,我估计,是他父亲桑星子在他小时候就给做了开膛破肚的事情,将反转的心脉接得正确,他才长这么大。而我——” 接下来的话,他还需要再说吗? 吴不医是什么样的人,云杉固然已经听程倚天介绍过,风儿、雨儿跟随身边多年,当然清楚。 天生经脉反转,这就够奇特。桑星子做过成功的事,不让吴不医去尝试,对于吴不医这种医学之痴,简直比拿刀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只是,在这世上,除了师父以外,还会有人会做这么惊世骇俗的事? 风儿、雨儿很惊骇。 “人海茫茫,有的是能人异士。”吴不医说着,脸色还是忍不住有些悻悻,“便是那萧尊者,说不得,也是可以做这样的事情。”说到这儿,话音低落为自言自语,“若我不把这个桑越人收下来,你这个丑丫头央求了公子,再去找萧三郎。我这张老脸不白白丢了吗?简直不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啊!”顿足捶胸,让云杉忍俊不禁。 桑越人留在床上的药碗药盒,上面都有桑越人现场制作的剧毒药物,虽不似桑蓝魔金缕衣那般歹毒,可是,一样触之会死。吴不医暗恨此人歹毒果然不弱于江湖传说,但也忍不住兴奋。他用刀片在碗壁上刮了刮,然后仔细端详研究,脑海中思索解法。 云杉本来要走,见他热心于研究毒药,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留下。 半日而已,吴不医便从已有药草中择取了所需要的种类,按分量配制,煎熬、透析、晾晒、烘干,最后做出药粉。 风儿雨儿争相试药,云杉这会儿走上来:“先生,让我来吧。” 吴不医讶异之余,目露欣赏。 云杉坦然:“这桑越人是我带来,他留下的毒药,自然应该由我来试。”说话间,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麻酥感,很快散布在四肢百骸,心脏则突然痉挛。云杉皱眉抚胸,跌坐在床上。风儿雨儿大叫:“师父师父,云姑娘这是要不行啦!” 吴不医亮出一根鹤嘴长针,刺入云杉右小臂外关穴。一股黑水很快从鹤嘴中流出。吴不医让风儿取温水,和药粉,给云杉灌下,又观察鹤嘴针里的血水颜色,黑色慢慢变成褐色,再转为红色。吴不医拔出针,取药粉外敷。 心脏痉挛的感觉渐来渐轻,四肢也慢慢恢复力气。 吴不医又亲自煮了一碗茶,递给云杉。云杉接过碗,刚凑近,一股薄荷的凉香扑面而来。 又是薄荷茶! 吴不医笑着说:“还有其他好东西。” 云杉以身试药,化解了桑越人不告而别的不快,风儿雨儿都笑眯眯陪在旁边。云杉心里轻松,端起碗,把解毒茶缓缓喝下。 因为解毒而消耗了大量水分,喝了这一碗茶,补充得身体甚为畅快。 吴不医拿来一包草药,对云杉说:“明天清晨起来,用这个盛在纱布放水中,你把自己给泡一泡。” 云杉接过来,瞅他一眼:“解毒粉解毒,还不够药效?” 吴不医老脸一红,旋即他“哈哈”大笑用以掩饰。恢复平静,吴不医挤眉弄眼对她说:“自有妙处让你体会!” 云杉哂笑:“我都是要离开这儿的人。” 吴不医着急:“都这样了,你还要离开吗?”发觉自己说得失了方寸,急忙一捂嘴,半晌,转脸道,“云杉啊,多少人从我这儿进来出去,我就是很喜欢你。”拍拍云杉的手臂,笑道,“你只管按照我说的做。公子要不要你离开,也要听凭他的真心。” “真心?”云杉心中嗤笑:他哪里会有什么真心?华六小姐家世好,长得又美,不过几日,他就被吸引住,五里坡,再也不来。 但对吴不医的好意,她还是心领。 桑越人已经离开,她自己回五里坡便是。救了桑越人一命,也算是换了当初桑越人收留她的情。她和桑越人,此时此刻起,已经互不相欠。 原本想在逸城隐居,这个念头,不知具体为了什么,被程倚天突如其来的决定打断。 云杉晚上回五里坡,洗心楼的傅谦在门口等她。 傅谦说:“云姑娘是吗?五里坡的房子敝地大当家作主即刻收回。你曾经付了五百两,加赔偿,这儿一共六百两。”一张和顺居金字花递过来。 云杉看了一眼,没接。 傅谦就把手举着。 云杉说:“你家大当家就这么专心独断?”低头思忖,抬头再问,“还是,根本就是你家公子派你来,对我说这个?” 傅谦说:“我家公子不理这些俗务,这是大当家的意思。” “噢,是吗?”云杉原本就很低落的心情更加不好,“俗务——”自己一腔热情跟他到此,最终在他那里,不过俗务。 傅谦的手还举着。 云杉便把银票接过来。 傅谦站在原地。 云杉冷冷道:“总不会大晚上让我走吧?” 傅谦一听,急忙抱拳:“明日,再来送姑娘。” 云杉冷哼一声,拂袖进屋。 049 意外 远在岳州的雷冲接到逸城杜伯扬的来信:公子忌,连逐三女。 雷冲放下字条,一时没忍住,“哈哈哈”,放声大笑。 放在心头多日的担忧,这会儿,雷冲也好,杜伯扬也好,还有萧三郎等,可算齐齐抛开。 “天儿真是长大啦!”雷冲口中自语,心里却想,“到底和小飞不一样——” 六年禁锢,包含了多少拳拳爱意,雷冲不屑去说,但看着义子不负所望,真心能够体谅、理解,若说不高兴,那绝对是谎言。他修书给杜伯扬,表达谢意。 可是,就在杜伯扬修书给雷冲,雷冲又修书回头的过程中,意外接连发生。 洗心楼的人最迟辰时回来,寅时不到,云杉便给自己烧了满满一桶热水。 也不知怎的,昨天从城西医馆回来,这身上就毛毛躁躁,总是不爽利。想来桑越人的药厉害,连吴不医一时都不能除尽。这会儿,云杉不疑有他,把吴不医给的草药用纱布包好,放在水里。那水,浸泡了草药之后,很快变成黄褐色。透明澄清,并不污浊。云杉用手掬一捧,放心。 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佳人宽衣。 纤长莹白光润的身体渐渐显露出来,云杉解开长发,整个人泡入水中。热气蒸腾中,草药的香气缭绕,乌云般的黑发漂浮在澄清的水上,忽略那张脸,这便是一幅美景。 云杉相信吴不医,只把光洁的后背依靠在桶壁,什么都不想,甚至还闭上眼睛。 她认为,只要再休息一顿饭功夫,所有的不爽都可以成为过去,然后像尘垢一样,统统荡涤而去。 逸城不收自己,那又怎么了呢? 即便连倚天哥哥都不念旧情,她也未必找不到方法,让自己只是安稳生存下去。 可是,为什么总是感觉,有什么正在盯自己呢? 这感觉,就好像那日在江夏的山神庙。那时候,二十五个路匪埋伏在山神庙外,用**和火把,想先奸后杀。 满身的警觉,让云杉突然睁开眼睛。窗户上,一个剪影迅速掩去。。 云杉大惊! 是谁? 胆大包天,又如此卑鄙,居然在此偷窥? 云杉想站起来,突然发现自己未着寸缕。衣服被挂在三尺远的衣架上,只是伸手,肯定够不着。而从木桶中起身,清白可真要被全部玷污。 窗外,无声无息清静许久,突然,一个大力从外面撞上两扇窗户。拴住窗户的木销崩飞,一个人拉开窗户,从外面跳进来。 雨儿受师父指派,一大早来到隐庄,经通传,见到程倚天,将一个木盒子交给程倚天。 雨儿转述吴不医的话:“昨儿个云姑娘服了桑越人留在医馆的药,余毒未清。虽用草药浸泡,但是皮肤上面会出红疹。尤其是手脸,需用这盒清凉白玉膏涂抹,方才完全康复。” 程倚天情不自禁关切:“怎么会服桑越人的毒药呢?” 雨儿说:“那厮被治好之后,偷偷溜走。却又要试师父本事,云姑娘愧疚带那恶人到医馆,不欲让我和风儿犯险。” 这是真实情况,程倚天一听,便即恍然。 可是这白玉清凉膏—— 雨儿说:“师父说了,务必得由公子亲自送。” 程倚天不解。 雨儿也说不出师父交代公子务必这么做的原因,嗫嚅了会儿,一口咬定:“总之,就是您亲自送去就成。”又加了一句,“如果不是您亲自送的,云姑娘日后有了什么,师父说,他就不管啦。” 程倚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亲自走一遭,就亲自走一遭吧。 驱逐玉雪笙,完全因为玉雪笙胆子太大。两次见面,他就离拜倒在此女石榴裙下不远。保不齐以后玉雪笙对杨昱有了戒心,支开杨昱,或者四杰,那自己独自面对此女,下场可就惨了。 女人是祸害! 这个道理,没有人任何人耳提面命。但程倚天早就知道。知道归知道,亲身体会,大姑娘上轿这是头一回。 具体,程倚天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总之,会是脸红心跳叫人从此心不由自己的吧? 他是受过礼教熏陶的孩子,理智让他绝对不可以让事态往那个方向发展。不仅和玉雪笙不行,和华淑琪,还有云杉——都不可以! 慌乱,是人刚开始面对迷茫时必然会有的反应。 程倚天就是慌了,乱了! 而这会儿,他拿着白玉清凉膏去五里坡,情绪却神奇般渐渐平息。 玉雪笙被驱逐,那就被驱逐好了,华淑琪,他也要赶走!云杉,也一样要被赶走吗? 不可否认,他对华淑琪有怜悯。 而对云杉,他还真的怀了好长好长时间的内疚。 六年前,他就被迫丢下她不管。六年后,他倒是可以管她,却要亲手把她从自己的地盘上赶走? 这样做,真的好? 还是,其实不好? 当年在江夏,他曾经对义父大声呼喊:“我和一个朋友一起时,被那个白脸红唇的怪人抓走。我走了,却不理他人,这不是有信诺有情意的君子所为。” 君子矣,那时候就已背弃这样的称谓。 一错再错,当真是存活于这个世界必定要做的事吗? 程倚天来到五里坡,看到云杉告诉过他那两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没有敲门,心乱如麻。 跃进屋子的,正是从西城武馆消失的奇花谷主桑越人。虽然经过开膛,但是,云杉付了五千两后,吴不医提供的补药补给得甚好。十五天修养,桑越人恢复到十之七八。只是,动作时幅度不宜太大,否则心口会痛。 桑越人大着胆子,一步一步逼近。 云杉埋身水下,精灵一样的乌发遮挡住水面,她心里非常焦急,口中厉声喝道:“你站住!”因为害怕,身体都在发抖。脸上依旧木着,眼神里却露出极端的惊惧。 从来也没想过,努力维持了这么久少女的清白,今天,居然要断送在这样一个人的手上? 老天爷在跟她开玩笑,是不是? 再怎么开玩笑,也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桑越人先还讪讪,可是,黑发遮挡下的她,脸孔再怎么难看,也具备绝对的诱惑。 他可是见过她真容的! 他的心,也早就为她而倾倒! “从你杀掉路匪起吧……”桑越人一边说,一边挪着脚步,慢慢向这儿走来。 云杉焦急万分,闭眼睛时,泪水甚至沁出来。她的手,在水下紧紧捏成拳。 “如果,你再前进一步的话——” 她豁出去,就算被看光了,也要在被羞辱到最低极限的时候,她会把他杀掉! 交情? 那都是还很天真的她,过去的时光里,想的根本就不切实际的东西。吴不医说得对:奇花谷主,心比尸毒! 是她太托大,没有把危险计算到位,被钻了这样大的空子! 桑越人“嘎嘎嘎”笑起来。 云杉听出他笑声中的有恃无恐。 云杉试着举手。坏了!刚刚还能活动的手,怎么突然像被千斤巨石压住了呢?桑越人一步步走来,隔着一层木板而已,蹲下来,他和她,已然脸对脸。 桑越人闭上眼睛深深一嗅,那样子,猥琐至极! 云杉真想现在就一剑捅过去,无奈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她只要闭了闭眼睛,又把脸转开。 耳边,桑越人说:“你被骗了,知道吗?” 云杉闻言,霍然将脸回正。 “城西医馆的吴不医,他给你用了乌头和矮竹。”撩起一点水,水珠从他指头滴落,“这两样东西会让肌肤变得特别敏感。因为在水中,你还不能发觉,可是,有没有觉得脸,很难受?” 云杉紧紧咬着牙齿,不说话。 桑越人便伸出手,摸上她的脸。 那层浑然天成的肌肤,在他手指的揉搓之下慢慢软化。揉搓了一阵,桑越人拿过一条白绢,轻轻擦去,一层软泥膏便被从她脸上除下来。 桑越人取过镜子,云杉一瞧。 天哪,怎么会这样? 易容物质遮盖之下,原本应该是白璧无瑕的脸颊,竟然生满了红疹。 桑越人说:“吴不医给你吃喝过什么吧?”他是用药大行家,端详片刻就知道,“寒凉药草压住的暑热,再通过熏蒸的方法逼出来。”又将手放在水上。 云杉翕动嘴唇怒喝:“住手!”手足无力,不影响说话,云杉的真容暴露出来之后,脸上被红疹覆满,瞧不真切神情,嘴唇雪白,表露出此时此刻她心中的愤怒。 “拿开你的脏手!”她澄清的眼睛里射出憎恶的光,“如果,你敢碰我一下,除非,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桑越人闻言“嘎嘎嘎”大笑:“何必非要杀你?”他在云杉未及防备之时,给云杉下了八成的酥骨散,“酥骨散这种东西,一旦用了,不服解药,七天,你就会瘫痪。我撑着你,你可以稍稍动一动。否则,你只能躺着,什么都干不了。” 说到这儿,他盯着云杉的眼睛渐渐睁大,眼珠凸起。 布满红疹的脸,依旧可以看出昔日秀丽的模样。他长这么大,走南闯北那么多地方,还没有看到过那样美丽的姑娘。 “云杉……”动情之后的声音会不由自主喑哑。 而这情况,云杉看起来真是再熟悉也不过。 “我会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你让我生我便生,让我死便死,我无所谓,只要你可以在我身边——” 050 真容 程倚天用手敲门,指节碰到木门,一阵刺痛贴肤传来。 金色的细丝包裹上他的皮肤,游走之中,又隐于皮下。无上解毒圣物——玄蜂灵配旋即发炙。 这不是金缕衣吗? 雨儿说,桑越人被治好,从医馆偷偷走了。结果,那厮居然回到这儿来? 金缕衣把门,那根本就是心怀不轨得意思。 想到桑越人歹毒,程倚天再不犹豫,贴掌木门,内力吐出,一记闷响,门闩从中而裂。程倚天推门进屋。 屋子里面,云杉拼命躲闪桑越人凑过来的脸。她不要!她不要!多少比这个奇花谷主好一百倍的人,她都没有接受,为什么要落在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手上。 “若是你强来,我就咬舌自尽!” 桑越人一吓,伸手扼住她的咽喉。 细滑的脖子勒在手上的滋味,都能化成一团火,把他整个儿席卷。 桑越人口不择言:“你就从了我,就从了我!只此一次,你让我干什么我都听你的,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 “啊——”痛心彻骨的嘶叫从他口中传出来。 云杉嘴巴里面流出血,“呸!”吐出一口血沫。桑越人拧了拧脖子,还好,舌头还在嘴里。 “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站起来,退后一步,怔怔地审视水中的她,又踏上一步! 手刚触及水,屋门被人从外面踹开来。程倚天闯进屋,一把便将桑越人拽过拎起来。没有打扮得圆滚滚的桑越人瘦长瘦长,程倚天拎着他,他的脚,还有一点垂在地上。 实在没想到,金缕衣把门还有大活人可以闯进来。桑越人回头看是这位公子爷,魂立刻飞了。 “公子爷饶命,公子爷饶命……”已经在程倚天手上滚去鬼门关一次,这会儿的桑越人怎能不害怕?越是恶贯满盈越是知道死亡的可怕,浑身颤若筛糠,眼睛翻白,人干脆昏死过去。 云杉轻叫:“搜他身上,我要酥骨散解药。” 桑越人身体一挺,人又活过来。摸出一个白色长颈瓷瓶,递给程倚天。程倚天一手继续拎着他,一手接过解药。 桑越人异常乖巧,什么花招也不敢使,轻轻说:“拔出木塞,瓶口放在鼻子下面,轻嗅,便可!” 程倚天把瓶子转给云杉。 云杉不接。 程倚天微怔,旋即反应过来。 “放、放过我吧。”桑越人脸上冒着冷汗,汗珠汇在一起,成了汗水,成股从下巴流到脖子上。他身子发软,声音发颤:“你杀了我,对你……对你也没好处。”牙齿轻扣,“如果不救云姑娘,她——她会不治!” 程倚天这才松手。 桑越人落地,没等站起,一蓬蜜蜂针便从缩于肋下的手掌中放出。程倚天不是第一次吃奇花谷的亏,真里流动,鼓起了袍袖如同充满风的帆,遮挡在面前。蜜蜂针射上来,又被弹开。 桑越人贴地滚动,滚到窗边越窗而去。 云杉叫程倚天:“倚天哥哥!” 程倚天放弃追赶,返身过来。 先不管与礼合不合,程倚天拿着白色长颈瓷瓶,拔了木塞,送给云杉轻嗅。等云杉力气恢复,他又拿出那盒白玉清凉膏放在一旁桌子上,然后退出屋去。 清晨的风,吹拂在这五里坡的绿地上。一阵歌声突然响起在后面。曲子很好听,清雅柔腻之江南曲风,但是,词却甚好。程倚天凝神听了几句,听出来,是一首《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既说了爱恋时的欢欣,又倾吐了离别后的忧愁,竟是含义非常。 顺着歌声来到山墙,这儿有一片茂密的芦苇一直延伸,直到后面池塘。一个人,就坐在临水堤坝。淡紫的衫子,盛开的花一样摊放在绿草上,一头秀发还是湿的,头未侧,露出一张微微泛红、却已显露本真七分的俏脸。 噢,这张脸到底是怎生一种模样呢?虽然肌肤还没完全恢复莹白,那双眼睛再不是小到叫人不忍直视。微翘的眼角,使得眼神勾魂夺魄。长而密集如同小扇子一样的睫毛,迷离简直如同梦幻。塌鼻子没有了,挺得高高的鼻梁末尾,只有小巧玲珑的鼻头。清晨的阳光普照,他的视力又那么好,分明还看到皮肤表层那层浅浅的金色绒毛。 那张小口,还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对呀,这才应该是六年前那个可爱的云妹妹长大后该有的模样! 程倚天突然醒悟雨儿代替吴不医让自己送药膏来的真意。 而云杉,也明白吴不医给自己泡乌头和矮竹混合起来的草药,泡出一身红疹,到底是为什么? 程倚天目瞪口呆看她。 她虽有些惭愧,到底勇敢抬起目光。 四目相接,双方各怀心事。 程倚天凝视良久,蓦然转过身去。 云杉急忙叫:“倚天哥哥!”连追几步,突然伸手,从后面,将程倚天一把抱住。脸靠着他的后背,云杉低声说:“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瞒你。” 程倚天转过身,再度注视她那张涂了白玉清凉膏之后恢复得越来越好的脸。 “你一切都已恢复,我该走啦!” “我这样,在江湖上行走,总是祸患大于安稳。” “所以才要丑颜遮面吗?” 程倚天总算懂了! 云杉目光撇在一边,须臾,转回来,看着他说:“倚天哥哥,我不会对你有所不轨。我……只是单纯想找个能够长期落脚的地方。” 程倚天微吟,尔后说:“那奇花谷主桑越人又怎么说?”顿了顿,继续,“他虽走了,你只要在我这里,他就一定会回来。” 云杉闻言,不禁有些悲凉:“在你眼中,我和他到底沆瀣一气?” 程倚天转身望天,口气很冷:“带着面具的你,和面具下的你,面目如此不同,我又怎么会知道你非要在我身边,真的只是想要寻找安稳?”回首逼视,“或者你告诉我,你区区一个女子,为何会有五百两以及五千两的和顺居金字花?我和你刚相识时,你到底有没有一个叫‘云乔尹’的义父,以及我和你分开的六年,你又经历了什么,在决定去江夏重新找我时,你还是什么情况——这些,你一起告诉我让我明白,我才可以相信你!” 云杉被问得结舌。 痛苦的神色掠过她的眼睛,她一时无言以对。 程倚天冷笑:“你这样,和漪澜台的玉雪笙以及金陵华家的六小姐,有什么两样?” 他来这儿,是吴不医让他来。来此的任务,他也算已经完成。想想那个古里古怪的老头,平日里救死扶伤臭规矩很多,不过窥破云杉易容,却撺掇着自己参与拆穿云杉伪装的把戏。吴不医让“丑丫头”变成了“俏美人”,就是想让自己一见之下情不自禁。现在这个结果,被那老头儿知道,不知道那老头儿会不会连连跳脚,连声责骂自己不解风情? 从山墙那边走回来,正要离开。恍惚看到一个黑影躺在地上,定睛一看,却是洗心楼的傅谦。 傅谦中了金缕衣! 程倚天连忙奔过来,抓住傅谦的手,运功替傅谦化毒。化毒之后,他蓦然又紧张起池塘边的云杉来。 是啊,他明知道桑越人对云杉心怀不轨,云杉不走,桑越人再怎么忌惮他,也要逡巡云杉身边。 他替傅谦化毒,照顾不到后面。云杉呢?她还在不在? 让恢复之后的傅谦赶快先回去,程倚天急急忙忙往池塘奔去。池塘那儿,碧水荡漾,芦苇成片招摇,哪里还有紫衣少女的踪迹? 云杉不见了! 她是走了? 还是被桑越人掳走了? 拿定主意不要理这个姑娘,程倚天还是没法控制自己的心,“砰砰砰砰”跳着最后乱成一团。 跑进屋里,看到云杉的剑还留在墙上。再奔出去,沿着水边一路寻找,一边找,一边呼喊:“云杉——云杉——”迟迟看不到人,就改了口:“云妹妹——云妹妹——”如果云杉这会儿没事,听到了,也该出来。 没有出来,岂不表示,她又有可能落在桑越人手上? 她还是个丑八怪时,桑越人就色心大起。 现在,她恢复真容,桑越人会对她怎么样呢?拿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啊! 程倚天不禁心急如焚。 池塘后面是大片田野,齐齐整整的稻子已经抽穗。程倚天越过池塘,往纵深里跑下去继续寻找。他的轻功固然不如冷无常那么出神入化,胜在脚力很长,奔跑整整一个上午,人也没有倦怠。而这么长时间找下来,五里坡算是被他找遍了。 桑越人这厮,躲得再好,也要被他找到了吧? 肚子有点饿,不过没关系。程倚天提了提气,继续顺路奔跑而去。又过大半个时辰,皇天不负有心人,一条小路上出现了血迹,终于被他发现。 051 佳人 血迹还是湿的,摸了一抹,放在鼻端,唔,有血腥气! 很新,这该是刚刚才有。 桑越人这厮再怎么能跑,程倚天跑三条路,他只能跑一条。桑越人好像一只躲避抓捕的鸡,生生便撵得心跳加快,伤势复发,口吐鲜血。 有玄蜂灵配傍身,程倚天不惧奇花谷主。沿着血迹一路追去,,终于,在一条新的河流旁边,他看到了前方树林那儿一条摇摇摆摆的人影。 而这会儿,已是下午时分。 进了林子,光线顿时暗下来。隐隐约约前面大树之间挂了个人。程倚天飞身掠过去,只见华淑琪双手被绑,整个人被吊在空中。 华淑琪居然也落在桑越人手中。 这个事实,让程倚天好生一阵激灵。他急忙运真力,扭断绑绳。华淑琪往下坠落,为了不让她摔着,程倚天只好伸手将她抱住。 “六小姐,六小姐。”抱着华淑琪的程倚天呼唤着。 华淑琪听到他的声音,这才迷迷糊糊醒转。 见是他,华淑琪“哇”的一声哭出来。抱着程倚天的脖子,怎么也不离开。眼睛好像决了堤的黄河,泪水不断涌出来,把程倚天的脸和脖子都给打湿,肩头衣服也给泡湿。 程倚天好言相劝:“没事了,没事了。”游目四顾,那个摇摇晃晃的人已经不见。 华淑琪把脸埋在他锁骨上方,偎贴的姿势让她很快平息恐惧。 苍白的脸甚至泛起红晕来,心里被一阵欢欣充满的华淑琪轻声问:“你是特别来找我的吗?”停了会儿,把经过说出来,“我是来五里坡,尔后想回去隐庄时,被那个怪人掳走。” 对于华淑琪这样的弱质女流来说,桑越人无疑比魔鬼还可怕。只要想一想那个人,华淑琪都要浑身打哆嗦。即使那个人没有把自己化妆得和鬼一样,只那古怪的嗓音和那邪恶的眼神就够了! 华淑琪的脚,暂时失去走路的功能。程倚天着急还要去找云杉,只得把她打横从地上抱起来。 有桑越人的噩梦正在褪去,有倚天哥哥的美梦开始做起。华淑琪的手臂,眼下只想搂着程倚天的脖子。华淑琪说:“倚天哥哥,你是想把我和别人一样,赶出你的逸城去吗?逸城这儿真的很好,我……不想走!” 程倚天抱着她,四下打量,随口应:“等我们从这儿出去再说。” “我们?”华淑琪娇美如花般的脸上绽出笑容,“你刚刚是说‘我们’?”用手,把程倚天的脸抹得朝向自己。 身体接触,四目相对,这已是非常亲密的姿势。 华淑琪的脸嫣红如霞:“你心里,也很喜欢我是不是?” 程倚天哪有心思回答? 她非让他回答! 程倚天只好说:“六小姐,和你一起到达这里的,还有没有奇花谷的那个桑越人?” 欢喜,好像被被打着身体的虫子,受了惊,飞快溜走。华淑琪的脸旋即又恢复之前的苍白。 她嘴唇翕动,手也不搂着程倚天。 程倚天连忙把她放下来。 双足沾地,华淑琪忽然心头一阵难过,眼神飞快一瞥,碰到程倚天漆黑双眸,迅速又转开。 她这个模样,倒是把程倚天心中一个疑问解开。 他离开池塘边,又替傅谦化毒,前前后后时间不是很长,云杉凭空便消失。没有求救,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原来,是因为华淑琪。 华淑琪因为被驱逐的事情,来五里坡找云杉,回头碰到从城西医馆溜出来的桑越人。桑越人扣了她,猥亵云杉不成,这会儿又拿着华淑琪,前来要挟云杉。 在奇花谷里,云杉就曾救过华淑琪。 在这儿,她没理由放华淑琪不管。 而桑越人,表面上表现得对他极为害怕,骨子里面,从来没放弃过反扑的机会。说是可恶,自然不错!但是,这样一个人,精于表演,善于计谋,何尝不是厉害人物呢? 而正是这个人物,丢下华淑琪,又带走云杉。云杉重新落在他手中,下场会怎样? 他不得不十分揪心。 华淑琪说:“我只看他向密林深处跑了,你现在去找他,只怕天色越来越晚,树多叶茂,根本找寻不到。” 程倚天说:“还有人在他手上。” 华淑琪用力一把拉住他。“你不要去!”如花的俏脸布满渴求。 “为什么?”程倚天不解,“她还救过你,噢!”他蓦然住嘴,忽然便想到什么,“你见过她真容了?” 华淑琪脸苍白,踉跄跌开。手指,也离开他的衣裳。 是的,他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她就是看到了一张不该看到的“真容”。她一直以为丑丫头就是“丑”丫头,却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丑丫头竟然会变得“面目全非”。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让她的心情从巅峰跌落谷底! 桑越人抓住她,将她囚禁山中。第二天,桑越人又把她带回五里坡。池塘对岸,芦苇荡中,一个紫衫少女临水独立。脸上的怅然忧伤都是局外事,华淑琪一眼去瞧的,只有那无双的美丽。 桑越人学青蛙叫,紫衫少女发现他们。然后,那个女子便追过来。 途中,程倚天其实追上他们过。可是,桑越人掐着华淑琪的脖子,把华淑琪拖入低洼处的草丛里,云杉为了华淑琪的安危,只得跟他一起躲避。 程倚天很快不见,三个人一起从草丛里爬出来。 云杉掸掸紫衣上沾上的草末灰尘,悠然而立。华淑琪被桑越人推搡,狼狈不堪。 云杉对桑越人说:“不要再跑,把人给我,你自己走不就好了吗?” 桑越人梗着脖子,硬梆梆回绝:“我不娶你回奇花谷,我死也不离开。”说着话,猛然发出一连串咳嗽。他的脸,瞬间变得很红,呼吸时,气息很重,还用手揉胸口。 云杉原本恨他入骨,见此情形,不得不释然。 桑越人瞧着程倚天刚刚消失的地方,说:“他本事是不小,也很能跑,可是,他就一个人而已,来来去去,我跑不过,像这样躲总可以吧?逸城虽都是他的,可这么大,我带着你,还有她,躲一下,有什么难?” “假如有追魂呢?” 追魂的名字,可是深深扎在桑越人心中的一根刺。 云杉双目澄清如秋水:“追魂被破了神功,十五天,差不多也该功成出关。他有能嗅千里外毒物的瘾君子,还有可以追踪瘾君子的闻香鸟。找你,易如反掌。” 桑越人那并不强壮的身体,又开始筛糠。但是,即便这样,他还是要硬撑:“让我放开这个丫头也可以,你跟我走。要不然,”说到这里,带上了哭腔,“我就是现在就死了,也没什么稀罕。” 他们飞快对答,那厢华淑琪再也按捺不住,桑越人她已经认出来,现在就看云杉,问:“你,到底是谁?” 这声音,这体态,都很眼熟。 可是,这张脸—— 桑越人把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怎么,你居然不识得她吗?在奇花谷,不是她,你怎么能够离开?” “你说谎!”猜疑被证实,惊讶无比的华淑琪还是止不住冲口而出。 “说谎?”面对云杉好像一个无理取闹小儿的桑越人,转过脸来,重新变成邪恶魔鬼模样。他眯缝着眼,交错着牙齿,好像华淑琪是他随时都可以食取的食物,“你以为你长得漂亮,其他人都没有你好看是不是?殊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看看,”指着恢复真容的云杉,“她是不是比你美貌得多,十倍有没有?噢,不,何止十倍,简直就是百倍,千倍!”左不过情人眼里出西施而已,何况桑越人这个人! 但是,华淑琪听了这样的话,怎么能不受打击? 程倚天没有放弃,追了一天,终于追上来。华淑琪一度认为他为了自己。可是,从一进林子,到现在,他的眼始终在游移,他的心也很恍惚。 “你根本不是在找我,你在找她。她容貌那样,你早就知道……” 还有什么比受到情敌打击更让人伤心的呢? 华淑琪捂了嘴巴,成串的眼泪再度滔滔而下。 程倚天拉住她:“危险。” 华淑琪冲他大喊:“你怕我危险就不要去找她。”此话一出,程倚天的手立刻收回。华淑琪难过,喃喃道:“既然要去找她,就不要怕我危险!” 程倚天再想抓她,她发了疯一样又踢又咬,再也抓不住。 好在林子外面遥遥传来呼声:“公子——公子——”深厚的内力传送来的声音悠悠绵长。 “是三哥呢。”程倚天顿时放心让华淑琪奔出林子去,并仰天长啸回应萧三郎,让萧三郎知晓他所在方位。萧三郎顷刻便到,而就这么点时间他也等不得。顺着华淑琪指的方向,程倚天一头扎进密林。 天色果然黑下来。半空中又出现一个人。 程倚天轻手轻脚摸过去,确定四周并无埋伏之后,伸手扣了一粒石子,弹指往人影摇晃的上方打去。“嗤”的一声,接着“扑通!”绳子断了,一个人从树上掉下来。 程倚天蹿过去,伸长手臂把人接住。 扑鼻一阵清香,少女软绵绵的身体落在他的怀抱中。 经过玉雪笙的蛊惑,华淑琪的纠缠,再度抱住她的身体,努力想要保持平静的程倚天,那颗心,根本不受控制,“砰砰砰”还是乱跳成一团。 他探她的鼻息。 她吁了口气,低笑道;“不用摸了,我还活着。” 程倚天被自己的小心吓了一大跳。黑暗中,依稀看见对方的眸子熠熠生光,仿佛在讥笑。 程倚天这才理智回潮,松手退后,云杉被他扔在地上。 云杉功夫好,沾地即起,并不狼狈。虽然处于黑暗,她还是以手扶鬓,摆出一个事实上甚为撩人的姿势。过了一会儿,她对程倚天说:“倚天哥哥,我若将我自己送给你,你要,还是不要?” 黑暗中互相都看不真切,程倚天却还是被问得浑身一紧。 云杉笑了,缓步向前,靠得他很近,尔后轻轻偎依入他的怀抱:“倚天哥哥,我很高兴你找到华淑琪之后,还会深入这里再来找我。你心里,到底没有讨厌我到极致,对不对?” 程倚天双手垂于身旁,什么作为都没有。 云杉抬起脸来,黑暗中,对方并瞧不见她露出真心的微笑。她对程倚天说:“我为什么也会被绑在树上呢?你猜猜。” 程倚天身体拘束,脑子还是灵活:“是你让桑越人这么做的?” 云杉闻言轻笑。 程倚天不觉厌恶,抬起手扶她肩,将她推离自己两尺之外。 云杉笑了笑,站好道:“他铁定了心思要带我走,却终究害怕萧尊者飞快追上来。倚天哥哥,你也知道,天敌当前,换作谁都会害怕。你本事很好,桑越人却还能周旋,碰到萧尊者,他就没辙。他很怕,又不能杀我,只能留下我。” 走回程倚天身旁,她继续对程倚天说:“是我让桑越人将我绑在树上。因为我说,你会来找我,而我,也一定要等你回来找我。如果你不来,我就永远那么挂着,直到死去——” 一个“死”字,刺动程倚天的心。 程倚天“唉”了一声,阻止云杉继续往这个方向说下去的意思,停了会儿,才开口:“不要再轻易说这样的话啦。” 黑暗,能够模糊掉许多现实中才会面对的东西,俩俩相守,只有最真实的感受彼此间默默交流。程倚天伸出一只手,很默契,碰到了云杉同样伸过来的手。二人双手交握,心意相通。 云杉说:“假如六年前,我们便能这样,多好。” 程倚天说:“是啊,如果我可以自己给自己做主。” “倚天哥哥——” “云妹妹——” 两个人一起开口,又一起住口。 云杉笑起来:“你先说。” 程倚天脸热热的,即便对方看不清,自己还是忸怩。过了会儿,他才说:“那天,义父把我从桑星子手里救出来后,我准备去找你。但是义父不让——” 云杉没有说话。 程倚天就继续:“那时候我想不了太多,后来义父把我带回到这里,把我关进离尘居——” “关进离尘居?” “是啊。在庄子旁边的一个山谷里。” “六年吗?”云杉的语气止不住充满惊讶,“这六年,你竟然没遇到过什么事,也没接触过其他人?” 程倚天听出惊喜,可是,他并不知道,云杉的惊喜到底来自于何方。 不过,有惊喜也是好事。惊喜说明他被关起来这件事,在云杉看来也是正确的。 云杉说完之后,果然变得非常高兴。 她的脸,他看不见,可是她走来走去,忽而抬头,忽而抬手抚脸。抚脸的动作,程倚天禁不住问:“你——竟哭了吗?” 云杉哽咽着笑道:“没有!”她站回到他面前,对他说,“你告诉了我你的六年,按照道理,我也应该告诉你我的六年。可是,我的六年太长,太多事情,太多离奇,讲也讲不完。” 程倚天冲口便想说:“那我不赶你走,你就留在这儿慢慢跟我讲。” 林子外围却传来一声:“公子!”火光闪烁,杜伯扬为首,萧三郎、殷十三带着洗心楼的人已然寻找到这里。 052 莲花 火光照亮原本黑暗中的两个人。程倚天虽然奔波一天,可是长身玉立、眉目疏朗的他,还是那等玉质翩翩品质卓越的模样。 云杉的脸被易容,这一点,萧三郎和殷十三早就知道。 杜伯扬也猜到,可是,他们三人蓦然瞧见此女真容,情不自禁,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论及美女,他们三个,哪个没有在已经经历过的人生中见识过呢? 马道大当家,看过的美女几乎和经手过的良驹一样多,年轻时候的杜伯扬风流倜傥不弱于浊世公子。殷十三来自扬州,自古扬州,那都是佳人云集的地方。萧三郎呢?苗女蓝凤儿肤白胜雪,本就娇美如花。 可是,那些女人,和眼前这位云姑娘比,都差远了。 桑越人曾经说,六小姐华淑琪远远不及他的云姑娘。而从杜伯扬和萧、殷的角度看呢?别说六小姐,就是风月场里浸淫出来的玉雪笙,那明眸善睐之间流露出来的,也似乎远远不如这位云姑娘。 首先,她真漂亮。回忆易容物质修出来宽口小眼塌鼻梁,那实在是虚幻。 其次,她很从容,又很典雅。从容典雅的女人,会给人高贵的感觉。 再则,她是个有风情的女子。 萧、殷大概参悟不了此点,程倚天更是菜鸟一只,杜伯扬看得出来。杜伯扬一看出来,他就止不住要想。 天这么黑,华六小姐已经暂回隐庄。 公子和云姑娘不至于一起露宿在外,也一起回去吧。 五里坡的房子还有金缕衣残留,云杉接受大当家建议,住在洗心楼的客房。次日下午,杜伯扬来到客房。 云杉上午想要出门,被傅谦带人拦住。 傅谦说:“大当家有命令,没有允许,云姑娘哪儿也不许去。” 这会儿见到杜伯扬,云杉并没有杜伯扬所意料当中的心虚和慌乱。左不过江湖女子,讲究程度远远超过于还是大家小姐的华淑琪。云杉的衣裳每日都换。今天所见,已经是另一件黄底紫色碎花的衣裳。 紫色的花朵很精致,星星点点犹如散落在嫩黄草丛里的紫云英一般。杜伯扬在桌子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招呼:“云姑娘!” 打量云杉的眼神自然复杂,作为一个老辣的角色——混了半辈子马道,现在又是主持这逸城全盘事务的大当家——杜伯扬,不管做什么,心里所藏浩瀚如海。这一点,即便云杉之前从未和他打过交道,光是耳闻此人名头,也已清楚。 四杰当中,除了不说话的冷无常,萧三郎和殷十三,一个柔,一个刚,本性实际都很纯良,好相与。 杜伯扬不同! 和杜伯扬面对面,云杉能够感觉来自于对方身上与众不同的压迫。 而这压迫,又来自于什么地方? 云杉看了杜伯扬一眼,算是回应。她坐在旁边另一张凳子上,并没讲话。 杜伯扬来此,势必要问话。他要问话,主动打开僵局的,自然可以不用是她。 二人静坐,沉默,暂时占据彼此之间。 杜伯扬打量着,玩味着,捻捻胡须,轻轻一笑,这才开口:“云姑娘很喜欢紫色,是吗?衣裳爱紫色,头饰上面,衬托珍珠的羽毛也是紫的。” 秋水一样的眸子轮过来,神采乍现的瞬间,让身为大当家的他几乎失神。 杜伯扬说:“我查过大江南北黑白两道几乎近百个大小帮派,从来没有一个姓云的,不管是老者,还是像你这样年轻的姑娘。直到昨天,我一睹姑娘真容,突然我想到了关键。” “云姑娘第一次出现便在江夏,那时候,我家公子才十三岁。如今再度出现,我家公子双十。”这段话说完,杜伯扬投向云杉的目光变得非常认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云杉还是没有回答,可是,一直沉静的神态还是犹如被风吹过的水波,兴起了阵阵涟漪。 杜伯扬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和玉雪笙其实是一样的。荆州的肖夫人名义上是官员的遗孀,实际上她根本就是个江湖人。十多年前,还在大青山附近的她结识了正要离乡去荆州上任的秦玉川。”说到这儿,杜伯扬非常注意云杉,很失望,他并没有发现任何有关疑惑的神色,“你知道秦玉川,那么,你也一定知道后来被封为诰命夫人的肖飞艳在江西时,就建立了一座莲花宫。” 百花台,漪澜台,这些美女云集的地方,事实上统一属于背后的势力。这个势力的操控者就是肖夫人,肖夫人建立的组织,真正的名字叫莲花宫! 这个名字从杜伯扬口中说出,云杉再也坐不住。 她站起来! 杜伯扬紧跟着也站起! 云杉想去拿剑,杜伯扬不让。不拿剑,直接走,杜伯扬依旧伸手拦住她。徒手格斗,云杉不是杜伯扬对手。较量了几招而已,云杉被杜伯扬手臂挡了一下,踉跄后退,好几步,方才扶桌子站好。 “云姑娘!”杜伯扬高喝。 云杉苍白了一张绝世倾城的脸,咬牙道:“大当家当真要逼我吐露所有事情吗?” “如果不是云姑娘图谋在先,老夫自然不与你计较。” “倚天哥哥可知道?” 杜伯扬一哂。 云杉瞧着他,对他的不忿顿有所悟。 倚天哥哥? 这称谓来得如此亲密,杜大当家已经听不得她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大当家……”云杉满腹的话语,一时半会儿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思前想后,她还是承认杜伯扬先前的话,“你说得没错,我的出身,确实和玉雪笙一样。” “莲花宫的宫女以颜**分。” “红、黄、紫、蓝、白。” “你是紫色。” “紫剑侍女。” “姓‘云’的老者是谁?” “大当家——”云杉说不得,美丽的眼睛露出强烈恳求。 杜伯扬冷冷一笑:“就算你不说,总有一天,我也会查个水落石出。” 云杉向他走近半步,为难因而踯躅。因为有求于人,她从未有过,站定后,深深万福:“大当家,小女子人生路途坎坷,有些事,不是我不想说,而是……短短时间说不清,说了,你也未必相信。”停了会儿,站直身体:“我唯一想向你保证的,我心里,绝对没有想不轨于倚……”想到杜伯扬刚刚的哂笑,匆忙间还是改口,“——你家公子的意思。六年前是,六年后的今天,也是。” “莲花宫野心勃勃,和我们是敌非友。玉雪笙已经离开,我们和肖夫人之间,只有龃龉。” 话说到这儿,聪明人就该明白。 云杉不笨,当然无需听对方说太多。站在原地,出神好久,一张公诸于世未久的脸,神色竟然那等哀绝。 她还想对杜伯扬说什么,可是,“莲花宫”以及“紫剑侍女”这些名字暴露,她在逸城,已然再也没有半分可以立足的理由。 六小姐华淑琪天一亮就已离开。 云杉这会儿可以去取剑,收拾了自己的行装,在傅谦的密切监视下,当日也离开颐山。 知道事实真相的程倚天,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美貌多情的云妹妹,居然是和玉雪笙一样莲花宫的宫女。 漪澜台是什么情况? 云妹妹怎么可能受过那些训练? 但是,杜伯扬斩钉截铁的定论叫他无法否决。 “她都已经亲口承认!”这是杜伯扬给程倚天最厉害的当头一棒,“六年前让你陪她放风筝,彻头彻尾就是谎言!老爷子忌惮得一点都没错!玉雪笙愿意来逸城,也是因为肖夫人委派她任务,她有这个野心想要掌控你,掌控所有在这儿属于你管辖之下的我们!” “你说谎!”程倚天用了很大力气很大声吼这三个字,吼完了,也知道自己吼得不对。杜伯扬的言论,前后联系实在紧密,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根本无须任何辩驳。 程倚天想说的却只有一句:云杉不是玉雪笙! 云杉就不是玉雪笙! 从头至尾都不是! 为什么? 他感觉! 哪有那么从容典雅又知书达理的莲花宫女?纵然对他时时表示亲近,她所表现的和自己之间该有的分寸、该保持的距离,从来也没消失过。她说的那样好的见闻轶事,又写得那样好的“海”字。 不要说玉雪笙会! 玉雪笙不会,就是不会! 老爷子不在,谁也不能真正阻止他冲出隐庄去。程倚天找过五里坡,找过他们昨天相遇一起的树林,甚至连吴不医的医馆都找过。 吴不医不了解个中那许多隐情,摇着蒲扇只顾说:“怎么样,公子爷,云丫头这回总算把她的真面目露出来给大家看了吧……那小丫头和我们在一起,明明热得浑身都冒汗,拿着我送她的白玉清凉扇拼命扇,脸上却一点儿水渍都没有……唉,她那么遮着掩着不想你看见她的脸,你气得要赶她走,我很能理解……怎么啦,我说错了吗?” 被众人耍得团团转的程倚天又是憋气又是难过,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吴不医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后面大喊:“还没跟我说那,那丫头到底长什么样儿啊?还是很丑吗?比她易容的样子还要丑?不会吧!哎!哎——” 053 出山 重新回到隐庄的程倚天,一头扎入离尘居,半个月也没出来。和杜伯扬置气,和云杉置气,也和他自己置气! 气了这么多天,好容易恢复平静。 杜伯扬率三杰又来。 离尘居的码头,下面的水上莲叶田田、莲花点点,清风徐来,荷香送爽,环境甚是宜人。 程倚天着一身水墨兰的衣裳,颇有离尘绝世的味道。看到杜伯扬,翻了下眼皮,到底情感上联系很深,他最终还是深深一揖,口称:“杜叔叔。” 杜伯扬、萧殷和冷无常相视而笑,五个人环坐,杨昱奉茶上来。 啜饮一口茶,杜伯扬放下杯子,对程倚天说:“扬州那儿很不顺利。慕容世家大公子慕容曜,率华山、青城两位少主,又携同孟家堡的孟颂贤少主,全部在我们手上吃了亏,他们不进颐山,回金陵后,又去了扬州。” “这事儿很大吗?”拎不清内中到底有多少讲究的程倚天虚心好学。 杜伯扬点头:“很大!”顿了顿,接下去,“关系到我们的地位,更直接影响我们的未来。” “唔!”程倚天应了这一声,接下来,他又不知道到底应该说什么。 江湖上这些争斗,他一个离尘索居的,当然不懂。 杜伯扬懂,加以解释:“老爷子的意思,我们可以把重点稍加变化。” 程倚天看他,淡淡的眼神开始目光灼灼。 四杰对此皆很满意。 杜伯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扬州确实好地方,富贾如云,洗心楼在那儿不能立足,赚不了钱,太可惜。不过,就一个门派而言,作为逸城的代表,这座洗心楼扬州开不开得了,其实不重要。”说到这儿,他凝视程倚天:“公子你是哪里人呢?” “楚地岳州。”老实孩子老实回答。 “我们再开一座洗心楼去岳州!” “这样……”程倚天禁不住出神冥想。 由得他想,好半天,杜伯扬才捕捉程倚天松动的表情笑而讲述:“岳州的程家是当地的望族,和王家、吴家、厉家并称,乃为岳州城内名声显赫的‘四大家族’。公子父亲程怀钧老爷过世,雷老爷子避免家族内斗,就索了这儿的庄子,带公子到此落户。照原本的事理,公子不会再回岳州。程家的家底有多厚,光是那全国开设分号的和顺居银楼,若全部落在公子手上,凡是不想公子做大的人都要警醒震动吧。” “噢!”别人没叫,殷十三率先按捺不住,“我终于懂了!这是声东击西,引诱得正要对付扬州洗心楼的那些人改道去岳州啊!” 杜伯扬颔首:“扬州离金陵太近,华家那帮女婿抓住六小姐的事和刘铁牙(扬州洗心楼的掌柜)过不去,齐心协力确实难办。” 殷十三听罢,又点头:“此招甚妙!” “真的很妙!”连端坐一旁的萧三郎都忍不住赞叹。 “可是,”一直默默无言的程倚天这会儿开口,“我要回去岳州接手和顺居,祖母和两位叔叔怎会同意?我入江湖,他们不是江湖人,仅仅为我,祖母和两位只怕未必合作。” 这个质疑提出来,让杜伯扬对他刮目相看。 萧殷早就领教过公子的不俗,哂笑,不插言。 杜伯扬说:“如果我告诉你,一开始,这并不是老爷子和我的主意呢?” 程倚天好生诧异。 “程老太君将老爷子召回去,商讨的正是这件事情。”说到这儿,杜伯扬“哈哈”大笑,“不要这么瞧我,成人事顺天意,机会让我们赶上了而已!” 且说含山镇的西边,有一个叫桃源的镇子。杜伯扬着人对外宣布:公子爷不日将率人前去岳州——不久,这儿便来了一行很特别的人。 最叫人瞩目的是一个小姐。 这儿的人生活大多贫苦,穿着都是粗布衣裳,偏偏她披了件宝蓝色绣孔雀尾巴的披风,走路带风,披风吹在身后,露出里面白色短衫花布短襦,以及下面扎的一条大红色那么鲜艳的裙子。鹅黄色的绣花鞋,在她下马时惊鸿一瞥,鞋面上绣着花,最关键的,鞋头上竟然缝着一颗珍珠。 大拇指头那么大的珍珠,当铺当了,这儿的人家可以吃喝一年了吧? 竟然这么随随便便缝在鞋头上。 如果不是随行还有其他人,一百个这样的小姐也要被山贼路匪给打劫走。 至于她身边的人,一对夫妇模样的腰下悬剑。剑是贵重的玩意儿,不是大富贵的人家便是武艺非常了得的人们,其他人不敢乱挂。另外一个少年,说话做事总是眉飞色舞不像个老江湖,可是每每瞧人,眼神犀利,没有十足的底气,做不到这样。更何况,陪着这少年的还有一个老妇。 这老妇,年轻时大概挺好看,眼睛大,下巴尖,年龄大了,皮肤都干了,满是皱褶,叫人看着害怕。腰背挺直,走路脚步坚定。进客栈吃饭,一根桃木长拐顿了一下,一只手“啪”拍在桌子上。 前来伺候的店小二吓了一大跳。 那手,完全可以媲美鸡爪,骨节粗大突出,皱起来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之上。 其他人不论几何,在这迎来送往的店小二面前,总是可以相与。这位姥姥不行。越是害怕,还越是难以忽略她。店小二哆哆嗦嗦,只对这位姥姥说:“姥姥,和诸位公子小姐,吃点什么?” 老妇没开口。 悬剑夫妇中男的说:“寻常饭菜就可以。” 打扮出挑的小姐闻言嚷起来:“怎么可以用寻常饭菜?”转目店小二,“把你们店里最好的东西做好了给本小姐端上来。” 悬剑女子抚摸她的手,说:“七妹,路途遥远,银子得省着花。” 七妹满不在乎,翘着下巴说:“没银子是吧?堂堂华山派的少主和少夫人,为吃饭住宿发愁,这武林地位再高,要了有什么用?”掏出一锭官宝,扔在桌上。 店小二见钱眼开,捧着官宝在手,乐呵呵、屁颠颠下去厨房叫菜。 再贫贱的地方,拿出钱来,都可以整出美味佳肴。这儿靠着颐山,靠山吃山,半个时辰后,桌上摆出来全是当地的山珍野味:蟹菇炖野山鸡、活扒穿山龙、野猪腿子炖咸肉,还有一锅浓浓的野山参煨甲鱼汤。 七妹对店小二说:“我这么年轻,吃这样大的人参,会补得鼻子流血吧?” 店小二赔笑:“怎会?这是本地特产,就长三年,不采就死的娃娃参。” “就长三年,吃了有什么用?” “延年益寿肯定不行,和那些几十年三百年的老山参比,补气救命也没戏。就是滋补,吃多了皮肤好。你看我们这儿的人,活得糙,老年人大姑娘个个皮肤水嫩。” 七妹啐了一口,挥手让他赶快走。 店小二下去,过了一会儿又来,端上来三个素炒,给悬剑男子以及少年带了一壶酒,五位客官一共五碗饭。 店小二终于不来聒噪。 七妹也不让人,第一个拿起筷子夹自己喜欢吃的吃。 悬剑夫妇无语,也不罗嗦。那位姥姥却紧皱眉头。少年说:“姥姥,你也吃。”那姥姥重重“哼”了一声,方才表情松动些。 七妹一边吃,一边对那姥姥说:“佟姥姥,你觉得这一路走来,和你以前单独在路上行走,有甚区别?” 佟姥姥冷哼一声:“凝滞迟缓,又铺张浪费。” 七妹也哼一声:“有多迟缓?不过逢店便投宿吃饭而已。错过客栈,晚上赶路,姥姥你还不睡觉?同样都是睡觉,在屋子里和屋子外,时间上又有多少差别?”说得佟姥姥不吱声,她更加得意,“再说这铺张浪费——”瞧着悬剑男子,“二姐夫,大小你也是个华山少主。”转目少年,“欧阳少主,你还是青城派掌门的独子呢。”端正坐姿,“我家在武林,当然什么地位名望都没有。可是,我家有钱啊。”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 佟姥姥铁青了脸,华山少主、青城少主也不言语,华山少主夫人华淑婷对这位宝贝七妹说:“七妹啊,你二姐夫和欧阳少主,他们都是做大事的人。你不要总是吃啊喝啊花钱什么的,说多了,姥姥都该笑话。” 七妹华淑萱才不理这样的话:“我说的是事实。从金陵出来,你们就不待见带我。我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我带钱,让你们吃好喝好,总该感谢我吧?” 佟姥姥最讨厌瞧她这副兜里揣了银子便十分情况的模样。客栈外面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佟姥姥看见,站起来:“我吃饱了,出去看看。”离开座位,走到客栈外。 那乞丐从佟姥姥旁边走,瞧了童姥姥一眼,进来挨桌要钱。来到华淑萱这桌。华淑萱嫌弃他脏,捂着鼻子让他“赶快走开”。乞丐只是不走,还越靠越近。 华淑萱站起来,手缩在袖中,隔着披风来推他。 乞丐摔了个跟头,“哎唷哎唷”叫,又被店小二连推帶搡赶走。 华淑萱坐下,继续吃,吃了两口,气恼难平,筷子往桌上一拍:“不吃了!”到柜台前,让掌柜立刻给开上房,她要去洗澡休息睡觉。 掌柜按照她的要求,开了三间上房:“一间一个晚上是九百钱,三间两千七,连吃饭,零头给省了,这位小姐,一共五两银子。” 华淑萱才看不上这点数目,掏荷包。唔!荷包呢?刚刚给饭钱还在的。华淑萱连忙加上眼睛一起翻找。 “坏了!”她的头脑好一会儿之后方才好用起来,“定是那脏兮兮乞丐偷走啦!”追出客栈,外面只有正在闲逛的佟姥姥。脏兮兮的乞丐,早就影子都看不见。 瞧见佟姥姥,华淑萱还大叫:“我荷包被偷了,有银子,还有银票。” 佟姥姥只冷冷瞧,不为所动。 “你为什么不给我去追啊?”华淑萱跺脚大叫。 佟姥姥冷哼:“我为你追?你是我的谁?”甩手重新走进客栈。 这一晚,华淑萱只有勉强住进郑尧给付了钱的二等房。二姐华淑婷劝她:“这也很不错。普通江湖人,哪里能住得起这个?” 华淑萱小姐脾气不改,还是大叫:“我不管我不管,我从来都是住上房。” 华淑婷说不了她,叹口气,替她拿好今天换洗的衣服,转身离开。 再怎么发脾气,钱没了,华淑萱也只有拉倒。洗了澡,换了贴身的衣服。华淑萱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突然,一股好闻的异香从空中飘荡而来。 华淑萱起先没有察觉,等发现了,旋即凝神,坐起来,仔细嗅。 太好闻了,她身为华家七小姐,也用过香料,可是,这样好闻的香气,她却从来没遇到过。浓而不俗,轻而不浮,氤氲在空气中,一丝丝,一缕缕,随着呼吸的节奏飘远递近,简直如同有灵性一般。 华淑萱,就被这香气做成的手牵着,穿鞋下床,然后慢慢来到窗户前。 推开窗户,外面是一棵大榆树。趁着满天星光,看到大榆树的下面是一块空地。空地上放着一方布,上面放着一行一行东西,有各色长颈的短颈的瓶子,有大肚小肚的罐子,还有各色珐琅盒子以及木头盒子。布旁边蹲着一个女人,略显肥大的身体,穿着花布衫,头上戴着一方花布头巾。那女人,正拿着一个瓶子,不时从地上放着的瓶子里倒进来一滴,又或是从罐子或者盒子里挑出点什么放在里面,合成好了,摇一摇,过了一会儿,呀,空气里的香气又变了,清灵飘渺里面又多了如同混上了松针那样雅致而又深厚的韵味。 华淑萱是个女人,女人最爱的有几样,第一,漂亮衣服;第二,名贵胭脂水粉;第三名贵的珠宝首饰;第四,便是这神秘奥妙的香了。 在这样一段时间,这样一块地方,这样一个奇怪的穿着花布衣裳的妇人,却调出了如此美妙的香,换作任何一个有浅薄江湖经验的人都要认真仔细想想:不寻常! 可是,华淑萱只是个大小姐。她的脑海里,没有危险和必须趋避危险的想法。就算现在有人大吼着告诉她:“那肯定是个坏人!” 她,也听不进去! “这香,真是太好闻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会调香的人呢。”就这样说着,华淑萱便奔出门,绕到客栈后面。 054 桃花 来到大槐树下面,那个穿花布的大婶抬起一张布满沟壑的脸,眼睛里尽是揶揄之色,说出的话确实温和:“小姐,想看香吗?” 华淑萱不疑有他,笑眯眯说:“是啊。就刚才,你调的那个香,先给我看看。” 花布大婶便把一个瓶子递过来。 柴房里一个杂工起夜,站在墙根处看见一个穿花布的大婶和一个穿着单薄的姑娘说话。那姑娘接过花布大婶的瓶子闻,闻着闻着便倒。 花布大婶站起来,四处张望,好像看到了杂工。 杂工裤子都顾不得拎,急忙矮身躲在一堆还没劈的木头后面。 花布大婶收好东西,扛起姑娘走了。 第二天,客栈里面便响起华山少主夫人华淑婷的尖叫:“淑萱?淑萱?”她奔跑到郑尧面前:“七妹不见啦,七妹不见啦!” 佟姥姥特别不喜欢那位娇小姐,说风凉话:“兴许睡不着,出去玩了呢?” 欧阳和拉长脸,大声对她吵吵:“姥姥,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对七妹妹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呢?” 这位佟姥姥,是欧阳和他娘的乳母,欧阳和生下来,欧阳夫人身体弱,带欧阳和长大的便是她。 佟姥姥在青城派也是有声望的,伴随欧阳夫人身边,门派内特别高深的武功倒是没练着,对夫人颇为看中的欧阳掌门,传了一套从本派“青冥剑法”中演化出的“青冥爪功”给她。原本是让她练着玩,平日里,也可以保护保护小少主。然而,这佟姥姥竟是个极其认真的人,从年轻时开始练,练了整整三十年,愣是练出了名堂。 行走江湖,挫败了不少不识相的夯货,还搏了个“青冥鬼手”的名号。 说起来,这位姥姥挺自负。 只是碰到欧阳和,她百般慈爱,和对旁人完全不同。 欧阳和教训她,她不仅不恼,还要赔笑:“好好好,我不对,我不说七小姐。” 欧阳和站起来:“我们赶快去找找吧。”郑尧夫妇同意,佟姥姥也欣然跟从。 找来找去,自然找不到的。回到客栈,那杂工看出端倪,过来找他们。 “我见到过昨天到这儿那位穿得很漂亮的小姐。” 佟姥姥一把抓住他,喝问:“在哪里?” 杂工吓了一跳,急忙说:“被人抓走了!” 这回,换华淑婷着急:“是谁?这么大胆,敢抓我七妹?” 杂工不说。 郑尧阻止两个女人,掏出一粒五钱的碎银给他:“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杂工拿到钱,“嘿嘿”笑了。把钱揣起来,他对郑尧等人说:“从这儿往西,走十五里,有个村子叫桃花坞。因为桃花四季长开不败,在我们这儿很是有名。桃花坞里有两个怪人,都爱穿花布衣裳,看起来就是两个中年大婶。” “怎么会有那么变态的两个人?”佟姥姥匪夷所思。 杂工走了,郑尧对众人说:“去桃花坞吗?” 欧阳和想也不想,大声道:“当然要去。华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六妹妹我还没找到,七妹妹我当然要先照顾好。” 郑尧夫妇、欧阳和及佟姥姥便一起按照杂工指的方向追下去。疾奔十五里,前方,是一个大大的山谷。山谷前面是树林,奔过一片树林,看到一条曲折的小道。小道弯弯曲曲,顺着走下去,不知不觉来到山谷腹地。前方地势渐渐高起,不一会儿,又低矮下去,顺着山路往下走,不多时,前方再度豁然开朗。 哇!无数的花树此刻出现在自己眼前。枝枝丫丫的树上,皆挂满了艳丽的桃花,乍一眼望过去,简直美不胜收。 华淑婷往前冲,郑尧一把拉住她。 “做什么?”华淑婷质问。 郑尧还没回答,佟姥姥放开拉住欧阳和的手,走上来:“七月桃花开,只有见鬼了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啊。”经姥姥这么一说,欧阳和也反应过来,“桃花是三月份的花,最迟,山里面的也是四月。怎么会有七月的桃花?” 再看那些桃花,一朵一朵的,单一朵花瓣就有好几层,而且每一朵整个儿看起来都那么饱满丰盈,淡黄色的花蕊则那么娇嫩,花蕊中每一根细丝都完美到透明晶莹。欧阳和实在奇怪,伸手便折了一枝。佟姥姥大惊制止,早已迟了。 那些生长在地上的桃树突然得了生命一般,蓦地在平地上滑动。因为桃花很多,多得叫人数不清,一个滑动还看得真方向,一起滑动,桃枝交错,桃花相映,目力再好也不由得眼花缭乱。 佟姥姥突然身处危险之地,急忙将少主拉过来,藏于自己身后。然而这桃花四下里活动,四面八方都充满了,哪里又分什么安全的前面或者危险的后面?郑尧、华淑婷为防不测,也拔剑出鞘。 移动的桃树都停下来。这时候,他们已陷落在桃花阵中。再游目四顾,前后左右,已经不知道围了多少棵桃树,枝枝丫丫的树枝,密密麻麻的桃花,逼迫得他们呆立当场,几乎不敢多走一步。 若是别人惹出来,佟姥姥势必斥骂。可是欧阳和擅自折花,郑尧涵养深,不说话,华淑婷也惹不起青城派,佟姥姥只顾保护少主,没有责备反而安慰:“不要怕,有姥姥在!” 可是,事已至此,他们该如何脱身呢? 太阳渐渐偏西,眼看就要天黑。华淑婷突然说:“你们瞧,这些桃花每一朵开得都这么好。” 郑尧也发现了:“是啊,一朵惨败的都没有。” “甚至连花苞也没有,全是开足了的桃花。”佟姥姥也明白了什么。 欧阳和摸出一枚夺魂锥,冲着远处一棵树的花朵打过去。细小的夺魂锥打在那柔嫩的花蕊上,那朵看起来和真桃花一模一样的桃花突然在枝头上绕着轴心原地一转,接着,让人惊讶的事就发生了。 整株桃树瞬间颤动的同时,上百朵桃花脱离枝头,铺天盖地,朝着夺魂锥射来的方向笼罩。郑尧夫妇拔剑阻挡,两个人练成一条线,阻挡桃花。佟姥姥一双鬼手挥舞身前,片刻间,抓了二十几朵桃花。欧阳和大惊失色之下躲在姥姥身后,脸颊、肩膀、后背都被擦了好多下。几乎要被吓坏了的他连声喊:“不要再碰那桃花,不要再碰那桃花……” 佟姥姥也吓到了,惊叫:“是的,这桃花不能碰。”张开两只手,二十几朵桃花被扔在地上。郑尧和华淑婷都惊骇无比,脸色发青,呼吸不匀。 佟姥姥恶声恶气埋怨:“都怪那七小姐,无缘无故跟着出来做什么?” 华淑婷为自己妹妹说话:“姥姥,这回祸可是你家少主惹出来的——” 郑尧挡住妻子再要往下说的冲动,和稀泥:“不要再说。” 欧阳和抓住佟姥姥的手臂,紧张地摇晃,然后道:“姥姥、姥姥,这桃花林这样厉害,我们岂不是逃不出去啦?” 高度紧张之下,人不能同时思考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佟姥姥要安慰欧阳和,就不能让自己的脾气再怎么焦躁。她努力让自己不焦躁,郑尧夫妇也就平静。四个人一起安静下来。他们这才仔细去想脱身的方法。 周围的桃树,谁也不敢再碰。郑尧夫妇、欧阳和及佟姥姥又累又饿,全部坐下来。他们互相背靠背,寻找支撑。夜幕降临,明月高起,什么也做不了,四个人只好假寐。 正休息着,佟姥姥很敏感发觉有什么出现在周围。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只见一个花布人影在不远处一闪。她想蹿过去,无奈花树阻隔,行动实在很不方便。但被困在这儿,又累又饿,迟早还会成为他人俎上鱼肉。 郑尧夫妇都没动,佟姥姥依稀反应过来他们的心意,于是捏了捏欧阳和的手,压着声音轻轻说:“少主,待会儿我让你动,你就动。” 四个人一动不动,仿佛睡死了一样。 那个花布人影果然在窥探,看了良久没见动静,胆子大起来,人居然大剌剌站出来。手里拿着一条绳子,他竟然要来绑四个人。没想到欧阳和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四个人当中,欧阳和轻功最好,奔得很快,抢在花布人转身入林之前,把花布人给拦住。 郑尧夫妇和佟姥姥一起跳起来,扑向这边。 花布人大吼一声:“都别动。”也不知道怎么了,那些桃树好像听得懂他声音里的情绪,危机关头,齐刷刷扭转,花朵在枝头上转动,一半全部朝着郑尧夫妇和佟姥姥,还有一半,自然就冲着花布人和欧阳和。 “我会让你们插满桃花花瓣而死。”花布人吓他们。 郑尧说:“那你呢?”贴地一滚,便滚到花布人身边。身后有欧阳和,旁边又来了郑尧。花布人故弄玄虚,真实本领实在不怎么样,一下子就被郑尧抓住。 佟姥姥冲过来:“快让这些桃花闪开。”一只手拎起来,五指指尖竟然闪闪发亮,抓在花布人脖子上方。 花布人不错二目盯她手看:“咦,你这件金属缠丝软手套还真不错。不过,照我的眼光,还可以将材料提取得更细一些,织得再细一点,方便你手腕转动手指弯曲。” 佟姥姥一掌揍他脸上:“少他妈废话。” 花布人竟然“哇哇”大哭:“你打我!你打我!” 华淑婷抓住他的前襟,喝问:“我七妹在哪里?是你骗走她的,快把人放出来!” 花布人不哭了,瞪大眼睛惊问:“什么七妹妹?谁又骗了谁?”激得华淑婷“当啷”拔出剑来就要杀他!而这会儿,突然一阵怪声想起在旁边。好像猛兽出动了,不是一只,是好几只。噢,不,翻翻滚滚咆哮前来的,简直就是猛兽大军。这小小的桃花坞,哪里来的猛兽,而且这么多?华淑婷的剑举在半空,又掉在地上。 郑尧也吓得一激灵,松开抓住花布人的手。想要再抓,怪声又变了,不是猛兽出动,而是群鬼出关,愁云惨淡哭好遍野。月光下的桃花树本就狰狞,配上这样的声响,没有生命的桃花树恍惚之间又能动起来仿佛。它们扭动着主干,抖动着树枝,每一朵桃花都变成了凄惨的脸,“咯咯咯”“咯咯咯”笑! 惊慌失措之下,再也无人有心思去抓那花布人。 而桃花树突然又动了,万千桃树从中分开,“唰”的一声,突然让出条道来。郑尧等人慌不择路,急忙奔跑。跑啊跑,来到一处平地。 平地上又有两棵高大的桃树。不过,这两棵桃树,长在溪水边,粉红色,簇在一起的花朵,蓬松如雪,美丽如同梦幻,倒是和外头那些妖异的假桃花不同。 平地上有房子,郑尧等人下意识躲进去。刚关上门,郑尧转身,地上突然伸藤形手爪,把他的脚踝紧紧抓住。 其他人也都被抓,个个被捆得像个粽子。 没了翻盘的机会,郑尧反而冷静下来。他看了看妻子,问:“你想到什么没有?”叹息一声,然后说:“我们上了那个杂工的当。” 其他三人都安静躺着听。 郑尧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我突然想到两个人,陆成龙和陆成锋,他们号称巧夺天工,现在是逸城当中的要人。”看看外面的大桃树,“这儿地处阴寒,溪水凉,以至于桃花开得很迟。而能做出那么多以假乱真的桃花,除了他们有这本事,在这里,我还真想不出第三个。” “可是,为什么说上了杂工的当呢?”华淑婷没想明白。 郑尧想了想,说:“就是感觉。”又停了会儿,把思绪理得更清楚,然后才说:“我们这次出来,是要去岳州。逸城公子率人去岳州,要在岳州开洗心楼,并接管原本程家所有归长房嫡子所有的产业。之前我们和慕容大公子也商讨过,这是逸城老爷子雷冲设局,明摆着要借我们给他的义子一战成名的机会。” 佟姥姥听到这儿,忍不住插嘴:“或许,就是程倚天小儿害怕我们群起而攻之,所以先埋伏路上要解决我们几个。” “不是这样!”郑尧反驳。 “邪门歪道,想法和你本来就不一样。”佟姥姥毫不客气! 欧阳和问郑尧:“如果不是巧夺天工这两个妖怪抓走了七妹妹,抓走七妹妹的又是谁?难道那杂工,真的是敌人派来的奸细?” 郑尧不吱声,好久才说:“是啊,我突然也心乱如麻。” 鬼哭狼嚎声停息了,山谷终于恢复该有的平静。 阳光,不知不觉布满屋子。被长藤捆住的四个人先后从昏睡中醒过来。郑尧呼唤妻子的名字,华淑婷回应了他后,便叫:“萱儿,萱儿。” 郑尧大叫一声,喊道:“我终于知道七妹不在巧夺天工手上的理由。” 佟姥姥也醒了,四顾也没看见华淑萱。这会儿,她也知道了巧夺天工陆家兄弟并没有抓华淑萱。 因为,如果华淑萱在巧夺天工手里,他们被绑成这个样子,巧夺天工也应该把华淑萱押过来让他们看看! 江湖险恶,果然无处不在。 身后欧阳和“嗯”了一声,躺在地上用力抽动手脚。佟姥姥对他说:“不要乱动,越动,这藤会越紧。”欧阳和闻言,顿时安静。 两个花衣男人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在左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一个在右边一张椅子上坐下。 两个人长相十分相似,打扮又都一样,好像重影似的一边一个,四只眼睛咕噜咕噜,分别盯着地上的四个人看。 看着这两个男不男女不女的花衣人,郑尧哭笑不得,问:“素闻巧夺天工神技惊人,如此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两个花衣人皆露出得意表情。 郑尧又问:“不知你们当中谁是陆成龙呢?谁是陆成锋?” 两个花衣人一起指着自己:“我是陆成龙(锋)。”又指着对方:“他是陆成锋(龙)。”齐齐翻了个筋斗,双双换了位置,又大喊“我是陆成龙(锋),他是陆成锋(龙)。”眼花如佟姥姥,狠狠啐了一口:“疯子!两个疯子!” 陆成龙和陆成锋俩兄弟反而得意得“哈哈”大笑。 055 快剑 华淑婷一听,奇怪道:“陆家兄弟名气那么响,怎么会是你们这两个不男不女的怪人?” 陆氏兄弟一听就火大,一起凑过来,一个道:“谁不男不女?” 另外一个就说:“我们只是要好看。” “对呀对呀,穿上花布衣服会很好看。” “对呀对呀,连我们住的地方,都布满了桃花。” “对呀对呀,你这个女人懂什么?” “对呀对呀,就是什么都不懂!” “你其实很难看,你自己知不知道?” “连花衣服都不晓得穿的,根本就不是女人,你自己知不知道?” “我们可以教你,知不知道?” “教你其实什么是真正的好看,知不知道!” “够了!”华淑婷尖声大叫。声音之凄厉,让陆氏兄弟齐齐吓了一大跳。 比嗓门? 陆氏兄弟互视一眼,突然一个撮唇长啸,于是,猛兽翻滚跑动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另一个人则托着下巴做出愁苦状,恶鬼出关愁云惨淡的嚎哭从他口中发出。相互配合了一阵,两个人又翻了好几个跟头,再精明的人也搞不清他们俩到底谁是谁,两个人又跳上椅子,互相对视,手臂做着飞翔的动作,嘴巴不停动。大家便再坠入成千上百只鸟儿聚集的山谷。便听得那鸟儿东一只西一只,有一唱一和的,有自顾高歌的,还有急促吵架的…… 郑尧、华淑婷、欧阳和以及佟姥姥齐齐舒了一口气,明白,昨天晚上那阵骇人的经历,不过是这个家伙施展的口技而已。 口技神奇之人,能模仿千军万马冲撞厮杀的声音,猛兽出动、深夜鬼哭,又算什么呢? 瞧这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俩,平生最爱大概就是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再练他们擅长的口技。七妹失踪,十之八九都和他们没关系。 郑尧心思最为细密,大声道:“放了我们吧!” 陆氏兄弟停止口技展示,扭头看他们。 “我们是你家公子邀请去岳州的贵客。”华淑婷和佟姥姥都很诧异郑尧这么说,郑尧一只她们都可以看见的手放在地上,轻轻摇。老少两个女人,顿时都不讲话。 陆氏兄弟跳下椅子来:“你再说一遍刚刚的话?” “我们,是你家公子邀请去岳州的贵客!”郑尧口齿清晰说完这句话,又对陆氏兄弟说:“我的妻妹不见了,有人说,是穿花布的人劫走。我们追过来,是为追劫走我妻妹的人。” “我没有劫他七妹。”陆氏兄弟互相看,互相说,尔后一起正过脸,对郑尧说,“劫走你七妹的人不是我!” “我知道。” “噢!”心思单纯的陆氏兄弟顿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往下接。 “放了我们吧,这完全就是一场误会。”郑尧想着这个请求诚意显然还不够,便多说一句,“二位手艺真是出众,困住我们的桃花和真的一模一样。”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陆氏兄弟很是天真,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扳动机关,长藤悉数收回。还没等再说话,从地上跳起的佟姥姥手爪已锁住其中一个花布人的脖子,另外一个花布人“啊啊”大叫:“别伤害我哥哥,别伤害我哥哥!” “刷”,一道白光横于他的脖子下面。 先前还很坦诚的华山少主阴测测笑意布满整张脸:“原来你是陆成锋。” 被剑指住的花衣人双脚打颤:“是……是啊,我是……我是陆成锋。” 陆成龙说:“你们一起骗我们?” 佟姥姥说:“不想死的话,立刻把我们都放了。” 陆氏兄弟没什么骨气,一起点头,说:“这就放、这就放!” 从屋子里出来,日光下看桃花坞盛景,真桃花粉红如霞,假桃花艳红似血。前者浪漫如梦境,后者妖异似幻境,巧夺天工单论工艺,果然巧妙绝伦,当真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三个。 来到假桃林边,陆成龙说:“这里的桃花共有八千八百八十棵,其中有两千两百二十棵是真桃树,因为暗河水寒,山里气候和山外不一样,所以,它们开花比外面迟。混在六千留白六十棵假桃树中,并不是你们想的,全部都是假桃花。”而现在,郑尧他们要找到就是靠得最近的真桃树,在树根下面正着敲两圈,反着再敲两圈,桃林中就会出现一条一直通往外面的康庄大道。 然而,到底什么样的桃树才是真桃树呢? 这个问题,昨天晚上郑尧他们就已经想明白。有瑕疵,就是真桃花。只是,想到桃花林的厉害,在正过来反过去敲击根部之前,负责找树的华淑婷还是犹豫了一回。最后,她拿定主意,倒过宝剑,以剑柄在桃树根部敲击。“笃笃笃”“笃笃笃”,便听以这棵桃树为基准,一条线上所有的假桃树都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然后,贯穿桃林的康庄大道果然出现。欧阳和当先又惊又喜大叫一声。 郑尧当仁不让,押着陆成锋当先走上这条路,欧阳和、华淑婷随后跟着,押着陆成龙的佟姥姥断后。这条路不短,走了整整一盏茶功夫才到尽头。出来桃花林,佟姥姥和郑尧交换眼色,接着便要对陆家兄弟下杀手。 六大门派的人,原本就无需对逸城这样死对头的门人留情。 如果要怪,就怪逸城老爷子只知道收人,不知道教他们如何防人。 只是,他们也没想到,就在他们要对陆氏兄弟下杀手时,逸城的其他人也会赶来。 林子外面,一个青年早就在等。佟姥姥和郑尧刚要杀人,对方抢先发动。 没有金属闪光,一阵杀气悄然扑面。佟姥姥只以直觉判定,松开陆成龙的脖子,人急速飘出半尺,方才躲开杀气锋芒。而郑尧也和她一样遭遇,被一股杀气逼退,长剑也离开陆成锋的脖子。 陆成龙、陆成锋呆是呆了点,行动很机灵,身子一转投入花林。花林内花树一合,康庄大道旋即不见。 “可惜啊!”华淑婷和欧阳和一起顿足。 可是,佟姥姥和郑尧两个人,竟一起被横路杀出来的那个青年缠上。快捷绝伦的剑,电光火石之间和佟姥姥过招,又会郑尧过招。 佟姥姥手心发痛,急速退后,翻手细看,戴在手上的缠丝软手套已经被划破。对手的家伙,委实锋利! 而郑尧,他的剑,剑身上也出现细小的断痕。 佟姥姥和郑尧,都大惊失色,他们分别拦住欧阳和以及华淑婷,四个人,一起直视对面。 只见那个人,不过双十年纪,一张尖脸,不知何故面色似乎有些苍白。不过,他的五官倒清秀得很,身量也足,肩宽腰窄,是适宜学武之人。 佟姥姥和郑尧都自诩江湖经验充足,不约而同想到一个人。郑尧稳重,佟姥姥冲口而出:“逸城公子!” 华淑婷冲上来:“怎么又是一个逸城公子?” 佟姥姥闻言惊诧无比,回头看她。 欧阳和对佟姥姥说:“先前追六妹妹,二姐夫、二姐和我,就碰上过一个逸城公子。” 那时候,动手的全是殷十三,和慕容曜交手过的那位,身手到底几何又没听慕容曜细说。 但不管怎么样,逸城当中除了已经扬名的四杰之外,居然有这么多武功好手。这一点可都没想到。 看看脚下通往西边的路,郑尧夫妇以及欧阳和主仆,四个人四颗心,不由自主全部变得沉甸甸。 再说湖城西边的焦城,这儿是南来北往的一个枢纽,亦是颐山西行必经之地,大街小巷纵横交错,人口密集,百姓的生活绝大部分都很富庶。 最繁华的棋盘大街上,有一座贵宾楼。楼上有大小共十间雅座。其中临街方向位于正中的雅座,伙计正将门打开。一身雨后天青色衣衫打扮的程倚天跨步而入。 真正的逸城公子,在这里! 雅座里面,只有一名小侍女陪伴的玉雪笙笑颜如花,邀请公子落座。 先替公子斟茶,玉雪笙一双柔夷展现在程倚天视线当中,美丽动人,动作又竭尽优雅。 四杰都不在,杨昱也去救人了! 玉雪笙放下茶壶,嫣然一笑:“请用吧。”出语温和婉转,就是铁人,也要软三分呢。 程倚天端起茶杯,喝之前先顿了片刻,接着,一口,便将茶水整个儿喝完。玉雪笙呆了呆,拿茶壶,突然又将手缩回去。 程倚天的不配合,让她实在控制不住忿怒。 努力平静,玉雪笙重新整理出笑容:“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为了赶走我,不惜将华淑琪和丑丫头一起赶出来。为了表示你绝不近女色的决心?”得不到对方回应,便大声叫他的名字:“倚天!” 程倚天冷冷的眼神射过来,接着,说出的话,更是寒冷如腊月冰雪:“你我之间,何时有过感情?”眉尖一扬,“不过都是些利益。” 玉雪笙“啊”的一声,所有衷肠全部沉积在肚子里,开始腐烂。 程倚天继续冷冷说:“莲花宫主肖飞艳,在洪州建百花台,在其他地方建凤凰台或者孔雀台,建在逸城的,叫漪澜台。所有这些,不过都是通过你们掌控他人。” 巴掌打到脸上,玉雪笙还是信口雌黄:“怎么会呢?”并且厚颜无耻还能勉强笑。 程倚天冷笑,不再就这个话题继续和她掰扯。 过了一会儿,玉雪笙说:“你就一点儿都不想问,桃花坞那边,陆氏兄弟和杨昱到底怎么样了吗?” 程倚天说:“非是要我问他们,你更想引得我回答的是:金陵华家七小姐——华淑萱,现在哪里?”停顿片刻,他对玉雪笙说:“能假扮陆氏兄弟,必是我手下曾经见识过陆氏兄弟的人。熟悉他们的特点,更熟悉他们的本事。桃花坞围困华山、青城两大派的少主,如果陆氏兄弟杀了他们,逸城必定陷入更大的困局。至于郑尧他们心机之深,远远胜过陆氏兄弟。从桃花坞逃出来,再杀了陆氏兄弟,与逸城,自然也是一大损失。” “我不知道你这么做,对你来说,到底有多大好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你,肯定在为六大门派以及逸城之外第三方效力。”程倚天年轻的脸庞露出与年龄不太相称的精明,“抓走了华淑萱,你是不是还想在华淑萱身上打些什么主意呢?” “程倚天!”玉雪笙对他的称呼终于发生质的变化。 爱而不成,因爱生恨了—— 程倚天毫不介意,长身而起。 “我不会邀请你再回逸城,”放下茶钱,程倚天对玉雪笙说,“华淑萱是金陵华家的人,你想要,你只管留着就是。”转身便走。 玉雪笙站起在身后,气急败坏大声道:“那你对华淑琪又怎么交代?” “六小姐?”程倚天驻足转身。 玉雪笙失望的脸上总算掠过得意:“是啊,逸城虽然将她赶出来,却好吃好喝一路招待伺候,不是你对她有心,还为什么?” 程倚天的眼睛,目光闪闪烁烁,实在说不清是诧异、犹豫还是恼怒。他猛地将身体又转过去。无需向玉雪笙解释任何,他跨出雅间。 刚出贵宾楼,远远的,一匹马正奔过来。贵宾楼旁边是悦宾客栈,程倚天投宿在这里。奔过来的马,马上跳下的正是杨昱。 杨昱心情不错,眉飞色舞的,看起来,事情解决的不错。 主仆进悦宾客栈,一路上,彼此交谈。 “华山、青城的人当真要杀陆氏兄弟?” “双方仇怨结得很深似的。” “嗯——”程倚天沉吟着,须臾才说,“逸城之于江湖,始终不为名门正派所容。”叹息一声,“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固执。” 这样的问题,很显然,杨昱也不懂。 056 慕容 华淑琪离开逸城之后,一路上有人照顾又是怎么回事呢?在悦宾客栈住下的程倚天想了一晚上,终于想通。 杜叔叔要让金陵华家的女婿们舍弃扬州,去岳州,没有华淑琪这个鱼饵,怕是不一定会成功。毕竟慕容曜他们又不是傻瓜。沿途招待华淑琪,自然就是杜伯扬的主意。 利用一个对自己有心的女孩,这让程倚天颇不情愿。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这会儿他倒是理解深刻。越能有助于解决问题的方法,越是应该选择去用。生存最该遵循的法则呢,大抵就是如此! 真是受教! 对于华淑萱呢?他不救并非他不认识华淑萱,或者自己心冷,主要因为他都知道假扮陆氏兄弟去劫华淑萱的是玉雪笙,很快,华山派、青城派或是其他人也会知道。玉雪笙偷鸡不成,难道还要把华淑萱扣在手上?逸城惹不起的金陵华家,玉雪笙就敢去惹了吗?便是莲花宫主肖飞艳,也不敢轻易将已经被暴露了的华淑萱强行扣押在自己手上吧。 且说华淑琪离开逸城,先是信马由缰,后来经过一个大客栈,掌柜好似等了许久仿佛,主动问:“你是华家六小姐吗?”接着又安排房,又安排饭,连每天换洗的衣服都有婆子安排好。最后,临出发前,掌柜告诉她,前方再往哪里走,就会碰到下一拨接待。 她很讶异,不过问了接待的人,知道这一路过去,是要去岳州。掌柜还说:“六小姐不是要去岳州看新的洗心楼开张吗?” “逸城公子也会去!” “逸城公子程倚天是岳州人嘛,岳州长房的产业会转交他,他自然要亲自去那里。” 这样一来,华淑琪怦然心动,纵然有事情想不通,也顺其自然。 她不知道有关她这一系列作为,给华淑萱,以及郑尧他们带来的影响,倒是到达湖南境内的这一天,她入住了客栈,没多会儿,房间的门就被人敲响。 华淑琪打开门,大吃一惊。只见外面站着的,正是慕容世家大公子慕容曜,以及孟家堡少堡主孟颂贤。 慕容曜,擅长家传绝学若水功。 孟颂贤,就是率领辽东铁骑那一个。 这两个人都是北方人,身高个大。华淑琪站在他们面前,躲没法躲,藏没法藏。 慕容曜和孟颂贤都在打量华淑琪。霍霍,这位六小姐离家这么多日,虽路途辛苦人有些消瘦,脸上神采却远胜在家那时。 想想也挺亏的,原本以华淑琪在华家的地位,别说劳动他们满世界跑着找她,就是家里的高等仆人,怕也出动不了几个。不就是扯上了青城派吗?华山派的郑尧责无旁贷,跑不掉。慕容世家和孟家堡也搅和在里面——一切都因为这位亲爱的六小姐,碰上什么人不好,碰上逸城的人,还那么叫人厌恶地跟着逸城人去颐山。 颐山的名气现在挺大的,慕容世家也好,孟家堡也好,包括华山派和青城派,他们谁也不会轻易涉足,因为十之八九要坏名声,被别人说得他们也那么在意“江湖百强榜”之类。 好在华淑琪现在出来,虽然必须放弃扬州,也奔波前去岳州。但是如果这会儿把华淑琪带回去,青城派那个小子固然不会再蹦蹦跳跳让人陪着烦恼。对于其他人,不去岳州,不趟逸城的浑水,也是好事一桩。 所以,慕容曜一看见华淑琪,开门见山:“六妹,在外浪迹辛苦,还是跟姐夫们回家吧?” 华淑琪反应过来,立刻便要关门。孟颂贤一把把门撑住,慕容曜说:“六妹,何必再固执呢?” 华淑琪只是不情愿,拼命和孟颂贤对抗。 慕容曜就尽劝说之能:“你不知这世道上各个人和各种事之间的深浅,和姐夫们回去,即使不愿意嫁给欧阳少主,姐夫替你做主,必为你觅一个你合心意的佳婿。” 华淑琪的力气怎能和孟颂贤相比?她要关门,肯定不行。放弃关门,孟颂贤也就松手。华淑琪和二人对面而立。 华淑琪又急又气,对慕容曜说:“大姐夫,你这话根本就在骗我,当我不知道么?我回金陵,必定要嫁那欧阳少主,就算我不嫁,我爹和我那些母亲们也会逼着我嫁。” 孟颂贤不耐烦,训斥道:“欧阳少主身份贵重,人品也算端正,你嫁他,还埋没了你吗?” 华淑琪肩膀一起一伏,生气的表情越发明显。 孟颂贤看了慕容曜一眼。 慕容曜转目华淑琪:“六妹,如果你实在不想听别人好好跟你说,那么,大姐夫对你,可就要得罪。”一把抓住华淑琪的手。 华淑琪惊叫:“你要干什么?”被拖出房间。 抓着华淑琪,慕容曜和孟颂贤这两个人便径直往客栈前面走。很快,他们通过花园,就要走进大堂时,一个人横身拦在去路上。 华淑琪闪目看到一个紫色的身影,愣愣地,她反而停住叫喊和挣扎。 慕容曜、孟颂贤都不认识前方这个人,只一起惊艳一下而已,便准备擦身而过。 华淑琪反应过来,大喊:“云姑娘,云姑娘,救我,快救我!” 云杉这才微笑,拔剑,飘身而上。 美丽的女人总会在男人面前占便宜,原本,如果慕容曜和孟颂贤一起当心,全力以赴,云杉绝对讨不了好。可是,那两个人做梦也没想到,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会突然做出舞刀弄剑的事。关键,这个剑,她还使得这样好。 浪涛袭来一样,慕容曜刚后退,一个大浪便扑到眼前。剑花乍现,一片雪白。迫得他不得不松开华淑琪,独自往后翻倒。一个筋斗,贴着地,他爬起来。孟颂贤待要阻拦,云杉已经拉着华淑琪跳下台阶。 此刻云杉若只是一个人,那么,论轻功,慕容曜和孟颂贤自己都不是她的对手。可是带着华淑琪,两个女孩穿过客栈大堂,只能往街道人密集的地方狂奔。 “快跑、快跑啊!”云杉不停推华淑琪。 华淑琪跑得气喘吁吁。 云杉为了争取让华淑琪逃跑的时间,回身对付慕容曜和孟颂贤两个人,推倒卖冰糖葫芦的、卖水果的、卖菜的……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慕容曜和孟颂贤偏偏被她这样的无赖行径挡住。 华淑琪奔跑出两个人视线。剩下云杉,将两个人一直引到郊外。慕容曜和孟颂贤追她一直到水边。 把华淑琪给搞丢,这让两位公子爷非常生气,肯定不能放过罪魁祸首。云杉却报以一个笑容。这笑容,当真灿烂。颠倒众生,也颠倒这两个人。两个人就迟疑了一会儿,便见紫影一晃,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掠向水面。河面开阔,慕容曜和孟颂贤甚至还齐齐叫了一声:“唉——”美丽的女孩落到水面,没有沉下,反而沾水后浮在水面。 踩着水,云杉飘飘落在对岸。 长于北方的慕容大公子和孟家少主,何时见过这样的水性?简直是神技啊!目瞪口呆,眼睁睁看漂亮的姑娘“咯咯咯”清脆笑着离开。 美丽的女孩不能信! 这下,他们俩得到的教训可就大啦。 华淑琪和云杉分开时,云杉让她先躲一会儿,然后去向投宿客栈的掌柜要一匹马,然后出南城,直奔长江边。慕容曜和孟颂贤是北方人,不习惯坐船。云杉甩了慕容曜和孟颂贤后,追上华淑琪,两个人一起坐船,就可以摆脱那两个人。 可是,头一回在江湖上闯荡的华淑琪显然对三峡的水流也不适应。还没到西陵,她就昏头胀脑,和云杉商量上岸。 云杉不想她落在慕容曜他们的手里,却也不能在这船上便将她给折磨死。好在长江水流甚快,正好遇上顺风,半日行程,足足抵得上陆地行走两三日。 不用担心慕容曜和孟颂贤。 华淑琪便跟着云杉,再度登上步行去岳州的路。 走了一天,前方看到一块界碑,上面写着定谭。云杉问一位打柴的老乡:“这儿离岳州,还有多远?” 老乡说:“你问岳州啊。往西北,也就两百里路。” “这么远?”对“两百里”到底是多少并不十分清楚的华淑琪冲口而出。 云杉瞧了她一眼,回头对老乡说:“谢谢。”和老乡分手,一边走一边对花华淑琪说:“不远了,步行两日吧。” 华淑琪脚走得很酸,皱巴着一张小脸:“我还没走过这么多路,又坐船。”到现在头还晕,胸口还痛。 云杉冷冷瞥她一眼:“那你出来做什么?” 华淑琪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指什么?” 云杉驻足,注视她:“在华府,做你的六小姐不就可以了么?”顿了顿,从她已经知道得事实出发,“就算娘亲是丫鬟也无所谓,欧阳和愿意娶你,你就嫁给他。天下的男人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一样。学你二姐,做个少主夫人,最好再学点本事,自己能够立世,不就好了?” 华淑琪最不开心听别人说自己和欧阳和的事。面对云杉,虽然这一次确实受她恩惠,但是在这天光之下,把她样子看得清清楚楚。连日奔波,自己已经狼狈不堪,她却依旧不改面白如玉,眉如春山眼若秋水。江湖的风霜好像刀剑,怎么就消磨不了她呢? 华淑琪内心不喜欢,说话就带了意气:“我偏不喜欢做家中等饭吃的小姐,也不要嫁给青城派的那个欧阳少主。” 云杉哪里会和她斗气,冷笑一声,继续赶路。 华淑琪强忍着腿酸脚痛,拼命跟随。云杉一直走,走到天快黑了,才找客栈住下。因为和慕容曜他们分开久了,所以无需太过低调。云杉取了一张小额的银票给掌柜,并吩咐:“来一间上房,晚饭和早饭都准备一下。晚饭要素,早饭要荤,不要酒,米饭用好的稻米,煮粥的话,一定要放点生碱。” 华淑琪跟在旁边,感到很奇怪:“放生碱干什么?” 云杉乜斜:“放了这个,粥煮出来更好吃啊。” 华淑琪又说:“我可不要和你挤一个房间。” 店小二笑呵呵说:“最好的上房有两个房间。” “噢——”不经意之间,又露出自己经验浅薄的破绽。华淑琪涨红脸,跟在他们后面,再不开口。 云杉让店小二把饭送到房间里来,和华淑琪吃完饭后,残羹碗碟又让人进来收拾走。 两个姑娘都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下,后从屏风里出来的华淑琪,换上自己一开始离家时穿着的一件白底绣黄花的衣裳,看到房间里的云杉早已穿上深紫色衣裙。 因为要保持警惕,江湖上行走的,晚上大多选择合衣而眠。 华淑琪懂这个规矩,不知不觉走到云杉旁边。这个云姑娘,还真是神秘重重。不仅随手就能掏各种面值的银票,连随身携带的衣裳也这般讲究。 华淑琪身在富贵人家,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路。她对云杉说:“你这一件衣裳用的布料,倒想是杭绸。”打量衣领和袖口的绣花,接着说:“这绣,是苏绣。” “比不得你从逸城带出来的流云锦和精微绣。”云杉一句话,就把她顶回来。 华淑琪不由自主尴尬,抿了抿嘴。 057 青衣 “你到底是什么来历,能对我说吗?”华淑琪犹疑了好久,鼓足勇气,终于问出心底里埋藏了许久的问题,“为什么你会有那么多银子?为什么你会有那么好的武功?你师父是谁?你父母又是谁?” 这样的疑惑,早就纠缠在她心头,从进逸城之前,到在逸城之中,直至现在。睡觉前,她如是问云杉,第二天起来,洗漱完毕,吃饭之时,她又问了一遍。去往岳州的途中,她还是盘问不停。 云杉很烦,然而再烦,还是把她顺利带到岳州。 在一个叫临西的镇子上,云杉找了家客栈先给自己和华淑琪休息。这一路走来,华淑琪的嘴巴用得比脚欢得多,坐在大堂里,云杉亲手给她斟了一壶茶:“快喝一点吧。” 华淑琪得不到她交心,气愤不理她。 云杉不以为杵,回手给自己斟满,端起茶杯,浅啜一口。 马路上,一辆马车跑过来,来到客栈对面的肉铺门口停住。车门打开,一个穿青色衣服的女子走下来。 云杉和华淑琪此刻就坐在窗户口,云杉面朝的方向刚好是那个肉铺。那个穿青衣的女孩买了很多熟牛肉,拎回车上。马车又开始走起,没等奔出视线,又是一辆马车又奔过来。 两辆马车样子一模一样,青衣女孩烙在云杉脑海,吃上饭,也没挥散。 “不会这么巧吧?”她暗自想。 华淑琪见她沉思,打定主意不再问她任何问题,突然之间心又骚动,试探一下:“唉——”抿了抿嘴,又二次试探,“什么事儿啊?想得这么入神!” 云杉抬起目光,凝视她半晌,问:“很想知道关于我的一些事,是吗?”华淑琪连连点头:“是啊。”云杉又自沉思。 思前想后,她对华淑琪说:“那你就跟我走吧。” 华淑琪还在吃饭,云杉站起,她连忙也把筷子放下。 出得门来,华淑琪跟云杉沿着街道往北走,走了好久,方才忍不住奇怪,问:“到底要去哪儿啊?” 云杉说:“刚刚在镇上,两辆马车经过,你注意没有?” 华淑琪摇头。 云杉仔细分辨倒伏的长草表现出的正确车辙,选定方向继续往前,同时说:“我怀疑里面有被拐骗的少女。” 被拐骗的少女? 华淑琪讶异之余,立刻想到方才云杉说要告诉自己身世。 前后联想,华淑琪语带揶揄:“不会吧,难道你的身世就是那个——被拐骗的少女?”上下打量云杉,“你现在才多大?拐骗你,不是得很小很小时候才有得发生?” 云杉没有回答她这样的问题。 可不回答,有时候就等于默认。 华淑琪边走边说:“小时候就被拐骗,那你就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你是孤儿?” 云杉“嗯”了一声。 “哈!” 居然被猜中了! 可问题又来了,华淑琪更加诧异:“孤儿也能有那么多钱,大吃大喝还可以穿漂亮衣裳。唔,对了,你那么好的武功是跟谁学的,可不可以介绍给我?” 一边奔跑着追赶马车,一边还要讲话,云杉很佩服这个小姐的兴致。 “你真能啊。”她讥讽华淑琪。 华淑琪却以为她说自己什么都能猜对,抿着嘴巴露出笑容洋洋得意。 可是,即使自己曾经被拐过,现在就去追两辆可能装被拐女孩的马车吗?另外,华淑琪问云杉:“你又怎么肯定车子里有你想象的人呢?” 云杉说:“一个下车亲自买牛肉的青衣女子。” “什么?”华淑琪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样的马车,不是等闲人可以坐。而若是有身价的人,买牛肉,还买那么多,应该由车辕上的马夫去做。” 华淑琪还是不懂。 云杉只有继续解释:“小姐或者夫人跟前的丫头,轻易也不会抛头露面。当然——” 华淑琪满脸疑惑。 云杉倏忽仰面向天,仔细回忆,接着低下头来,边走边用极低的声音嗫嚅:“我看过类似的情景。” 最后一句,华淑琪偏偏没听清。华淑琪问:“你最后说什么?” 云杉闭上嘴巴。 再开口,云杉的话已经变成:“还是快找那两辆车吧。”她轻功只展开三分力,华淑琪就得发足奔跑。跑得很急,就没有力气说话。气喘吁吁跟着她追到一片树林。云杉回身捂住华淑琪的嘴,又用眼神示意她行动小心。 华淑琪瞪大眼睛,点点头,云杉才放开捂住她嘴巴的手。 两个人蹑手蹑足,躲到一棵主干需要两人合抱的大树后面。探出头,只见林子空地上停着两辆马车。华淑琪之前就没注意,这会儿算是头一次看。云杉却肯定自己追得没错。 马车车辕,两个赶马的车夫分别坐着。一行女子围坐在空地的树桩或者石头上,四名青衣女子分别拎着袋子,两个发馒头,两个发水,发完了,其中两个又分别给了水袋。坐在那儿的女子们分别拿了一个,喝完,往下面传。 华淑琪伸着脖子看,看啊看,就忘记自己身处的环境,喃喃道:“还真是一帮女的,都被你说中啦。” 云杉禁不住朝天翻个大大的白眼。 远远看去,空地上倒没有谁有所发现的意思。女孩子们吃了馒头牛肉,喝了水,四个青衣女子分为两队,各带一半女孩子上车。 马车上路,云杉继续要追。 华淑琪赶了一小截路,大声喊:“不行了不行。”坐在一截树桩上,然后耍赖:“要追你去追吧。我肯定不要和你再走。” 云杉说:“我要追一个很大的秘密。” 华淑琪累得喉咙冒烟,身子快散架了,说啥也不起来。 云杉便换了个说法:“这个秘密很重要,关系你最喜欢的人呢。” 华淑琪一听,立刻跳起来,“你别骗我!” “当然!” 云杉转身上路,这回,华淑琪不要人说,自己站起来,主动跟在后面。 说实话,华淑琪不太相信云杉说的。追两车被拐卖的少女,就和她喜欢的人有关?她喜欢谁?那还用说,逸城公子程倚天啊。倚天哥哥怎么会和这乡镇荒野碰到的不知来历的人贩子有关系?说到哪里都说不通对不对? 倚天哥哥有个妹妹被拐骗了吗? 早在之前,客栈里来往的酒客议论逸城公子的事,怎么都说程家长房程怀钧员外,就倚天哥哥一个独子。 倚天哥哥根本就没有胞妹! 也不是所有的员外都像自己爹——金陵华家的户主叫华国源,娶了一个正房,两个偏房,最后还和正方夫人的丫鬟生出六小姐华淑琪来。 所以让自己的命惨到现在这样,有家待不得,要在江湖上似如今疲于奔命。 程怀钧程员外只有柳亦如柳夫人这么一个老婆。要不说,倚天哥哥真是个很幸福的人。且这样幸福的人,这世上怕也不多。 思绪纷纷,也挡不住内心对意中人极致的关切。华淑琪最终还是选择跟着云杉去。 路上的车辙一直给她们做指引。整整一天,她们终于追到了华容。在华容一个乐坊的后墙,她们找到了那两辆她们追了一整天的马车。车子早空了,赶马的马车提着水出来擦洗车子,又解马前去为食。 云杉对华淑琪说:“我们也找家客栈休息吧。” “终于听你说这句话!”上辈子就没这样一口气跑这么远过,到达华容的华淑琪真是彻底要瘫了。 瘫在客栈里没多久,华淑琪又从床上一跃而起。 云杉呢? 人又不见! 在大堂吃饭? 没有! 到院子散步? 也没有! 问店小二:“和我一起来那个姑娘——” 店小二说:“眼睛大大,嘴巴小小,长得特别漂亮的?” 华淑琪咬牙切齿,尔后才点头:“是啊,她去哪里了?” 店小二说:“出门左拐了。” 左拐出去会有什么? 店小二说:“怕是要去馨乐坊吧。这儿有意思的地方就那么几家,女子也可以去的就是馨乐坊。” 因为华淑琪长得也很好看,多嘴的店小二就格外喜欢唠叨多会儿:“那馨乐坊,是学习歌技舞技以及弄乐器的地方。一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会去那儿学一些有用的。” “大户人家小姐也去哦!”华淑琪顿时惊讶。 “嗯嗯!”多嘴的店小二说得神采飞扬,“据说再平庸的女子到那里面,出来都会带点技艺。比如县丞家的小姐,再比如城东潘老爷家的三小姐。” “云杉也去那里,她到底想干什么?”听店小二说这些话后的华淑琪禁不住心里暗暗这么猜想。 058 乐坊 馨乐坊临街的两层小楼只是一个门面,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一条游廊做连接,东边是歌,西边是乐器,中间的大堂,一个穿粉红色舞衣的舞姬仿若碧水中长出的粉荷,窈窕美丽,正在起舞。 馨乐坊的主事柳无心柳大娘,执一鸟雀团扇,袅袅娜娜来到华淑琪身边。阅人无数,她一眼就看出,这个姑娘,非是等闲。 “这位小姐,是要学歌、学演奏,或是学跳舞——?” “噢,”华淑琪还没练到脸不红心不跳便可以随嘴胡扯,嗫嚅了一阵,说实话:“唔,我……找人!” 柳大娘眼珠一转,旋即莞尔:“我们这里,会有小姐要找的人?”轻轻拈起华淑琪的手,“还是先跟着我,到处看一看。” 先到大堂,柳无心介绍:“这儿是习舞的地方。我们有东西南北各色舞蹈,技艺成熟之舞姬三十余人。无论是官家宴席,还是大户人家重要排场,需要歌舞的,都可以用上。”欲去东西,先垂询,“小姐喜欢听国乐,还是小雅?” 华淑琪摇摇头,表示不懂。 柳无心“哦”了一声,似有所悟,展颜笑道:“若爱国乐,那就去西院。西院有各种乐器,诸如琴笙箫笛钟鼓锣钹,还有二胡、古筝、箜篌等等,一起合奏,绝对可成上邦乐,用于庙堂宫廷,也不遑多让。” “若是要听小雅呢?” “小雅么?”柳无心的眼睛上一眼,下一眼,又打量她一回,然后才道:“那么,就来东院吧。”前面引路,华淑琪跟在她后面走。 游廊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东院里面,两名穿青衣的女子门口守着,看到柳无心来,齐声称呼:“大娘。” 柳无心描绘得细细长长的眼睛,眼梢各瞄她们一眼。华淑琪只顾瞧这一路上的好精致,迈入东院当中,更是为其中景致惊叹。这儿正屋两进,抱厦前面左右有八间,如果后面和前面一样,那么,总数就足足有十六间。第一进的天井就修成了园林,亭台精致,池沼澄清,花朵娇艳,树影迷离。 “好美啊!”华淑琪赞出声。 柳无心笑得很有深意:“我们这儿,本就是福地。” 一队着绿色纱衣的少女从眼前走过去,柳无心看了看华淑琪,“这位小姐,我还没请教贵姓。” “噢,我姓华。” “华山的华?” “是啊。” “你觉得这些女孩子如何?”柳无心向那对绿衣少女指了指。 华淑琪还没听出对方话中有话,只是点头。柳无心招招手,绿衣少女后面跟着的青衣女子叫了一声:“都站住。”绿衣少女一起转身,看到柳无心,低眉顺目,齐声称呼:“大娘!” “新学的小雅,都有什么名目?”柳无心问得颇为傲然。 一名绿衣少女说:“有《红梅妆》,还有《贺新郎》。” 柳无心点了点头,说:“那就在这儿唱一次。”转目华淑琪,瞧她连《红梅妆》以及《贺新郎》的意思似乎都不太明白,更加深了之前对她的看法,笑容不失,加以解释:“这是歌词的词牌,红梅妆五字成句,三句转为七字,再两句,共计字数二十有九,为上阕。下阕七字开头,两句转五字,共十五字结束。贺新郎又名金缕曲,出名的有‘睡起流莺语。掩青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说到这里,她就自顾唱起,鸟雀团扇持于手中起舞,神态非常妩媚,歌声则倍加婉转:“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尚有乘鸾女。惊旧恨,遽如许——” 那对绿衣少女在押送她们的青衣女子暗示下,散开队伍,一边仿柳大娘摆弄着舞姿,一边启口清唱:“江南梦断横江渚。浪黏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萍花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 华淑琪毫不知道危险已然逼近,傻傻的,只觉得歌声非常好听。柳大娘已经停止舞唱,满眼只是绿影拂动,少女的唱功远不及柳无心,可是,胜在歌喉娇嫩,好似新燕齐鸣。 柳无心站在华淑琪身边说:“小姐觉得怎么样?” 华淑琪愣愣道:“嗯,好!” “那你,想不想留下?” “唔,很不错。” “那么——”柳无心又拉起华淑琪的手,两名青衣女子往这边靠过来。 青衣女子脸上挂着满满的对柳大娘的佩服,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对华淑琪这只小菜鸟无情的嘲讽。 两个人,四只手,一起抓住华淑琪。 绿衣少女正好歌毕,排好队,向柳大娘敛衽行礼,在原本押送她们的青衣女子看管下,继续向前走。 华淑琪缓过神,发觉自己竟被两个人死死抓住,大惊! “你们想干什么?”她惊慌失措,大声呵斥。 左边脸上很明显有颗痣的笑得阴狠:“干什么?听了这么好的歌,不学会了,怎么能够走呢?” 华淑琪惊呼:“我只是来找人。” 有痣的青衣女子“哈哈”大笑:“那你就找我吧。嗯,从今个儿开始,你除了找我,就只能找她。” 另一边那个青衣女子张开有点厚的嘴巴,“呵呵”笑道:“没错,这是青萍,我是蓝英,从现在起,就是专管你的教习姑姑。”推着华淑琪往后去。过了一进正屋,来到第二进天井。这个天井没有亭子和池沼,只有假山和几棵高大的紫薇树。抱厦果然和前面一般格局。青萍和蓝英押着华淑琪,来到西厢第三间。 打开门,青萍用力将华淑琪往里面一推。华淑琪摔倒在房屋内地上。 蓝英说:“好好呆着吧。”准备关门。 门还没关上,紫薇树的树影下多出来另外一个人。“咚”一声闷响,位置靠后一点的青萍先倒下来 蓝英听到动静,转头去看。一个深色面纱蒙面的女子出现眼前。白影一闪,蒙面女子的手刀已经削在她脖子大动脉上。蓝英翻了个白眼,一跤跌到。 蒙面女子推开门,魂飞魄散的华淑琪扑过来。华淑琪不顾一切,大吼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蒙面女子抓住她。 惊慌之中,华淑琪已经失去辨别眼前人到底是谁的能力。她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只剩迷茫。用力掰扯正抓着她的手,还大力踢打,甚至抓住蒙面女子的手用力咬下去。 蒙面女子被咬破手,生气之余,还得去追这个没本事只会坏事的六小姐。追到游廊上,一队青衣女子拦住去路。后面也有青衣女子堵截而来。逃,自然可以。华淑琪怎么办? 蒙面女子本无需大动干戈,此时此刻只有亮剑。 青衣女子用的都是混金丝织就且坠有铃铛的长绢,挥舞起来如同长鞭。四五条长绢一起飞来,感觉盘丝洞的蜘蛛精出来似的。蒙面女子不能力敌,只有拖着华淑琪,翻身来到天井空旷处。剑花朵朵,抵挡了几波攻击,她凑着华淑琪耳朵大叫:“醒了没有?” 华淑琪方才缓神。 定睛一瞧,蒙面女子露在外面这眼神,不是云杉吗? 这个人,怎么会这样的装束,出现在这馨乐坊? 云杉一边抵挡青衣女子的攻击,一边不屑:“我倒要问你,你为什么要进这种地方?”一条长绢飞来,她挡了一下,不妨两边同时又飞两条过来,缠住她的剑。云杉暂时丢下华淑琪,紧握长剑往脸后一甩,人飞身向前,一只手给了攻击她的青衣女子两嘴巴,人落地,肘锤打在另一个青衣女子的胸口,飞起一脚,踢到了二人之旁乘隙而入的第三人。长剑夺回来,左右各划两下,接着一记挺刺,鹰击长空般直飞过去。剑尖指向对面青衣女子的咽喉,那名女子倏忽呆住。云杉翻掌打在抓住华淑琪的青衣女子后背,将她打得一跌。青萍、蓝英短暂昏迷后醒来,赶到这里。云杉拉着华淑琪的手飞奔上假山,又跃上凉亭,最后跳上屋顶,投入夜幕,飞快隐去。 柳无心问询而来,跳脚大骂:“都死了吗?还不快追!” 青衣女子领命,纷纷往门口跑去。 飞上飞下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会的可以高低上下来去自如,不会的走大门当然最稳当。 云杉带着华淑琪,逃到华容县城的大街上。 华淑琪很没用,又喘息着停下来:“跑不动了,我真的跑不动了!” 云杉扯了面纱,呵斥:“既然知道会跑不动,为什么不问情由,自己就羊入虎口呢?” 华淑琪狠狠吸了几大口气,好容易气息平复,直起身大声反击她:“还不是你什么都不说,偷偷就去做和倚天哥哥有关系的事?” “华淑琪!”云杉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菜鸟六小姐好。 华淑琪刚欣赏了她的身手,明白她的意思,“就是想说我没用嘛,明说啊。你带我到这里来,说好听点是怕我路上又遭人暗算。实际上,你也知道我武功虽然不怎么样,可是我到底是金陵华家的六小姐,我大姐夫是慕容曜慕容大公子,我二姐夫是华山派郑尧郑少主,我三姐夫、四姐夫、五姐夫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们全家现在都为我的事情要找倚天哥哥麻烦,我要是去了岳州,执意要和倚天哥哥怎么样,为了解决我家那个大麻烦,倚天哥哥说不定真娶了我——你根本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才又想做事,又想把我带上!” 059 双姝 华淑琪言辞凿凿,云杉佩服之余,不仅冷笑:“你觉得我带着你上路不好,你就自己找路走啊。不管馨乐坊的人会不会找你,还是你的姐夫们是不是半路杀出会把你给带走,你不要哀求我,那我也就不管你,不就好了吗?”说完,傲然擦身,往前走。 华淑琪很想很有骨气站着,不要唤她。但是,路真的很黑,夜色很重,独在异地,刚刚又经历过不测,她心里害怕。 “你等等!”刚喊出这一声,华淑琪就疾步飞奔,追到云杉身后。 “不是不要跟着我吗?”云杉讥讽。 “你都已经带我到这里来,当然还要负责把我带出去啊。”华淑琪心里面依赖,嘴上却硬,“不管是馨乐坊,还是我姐夫,你都要让我不受他们的伤害。” 云杉气乐了:“天底下,还有你这等不讲理又占尽便宜的事。” 继续往前走,怪过十字路口,不远处便是客栈。 但宽阔的街口,已经被人拦住。 四队青衣女子,前面并肩而立着一位黄衣少女,一位蓝衣少女。 说到女子的容貌,和这世间的万物一样,千变万化,即使同样都可以称之为美人,也不一而足。 玉雪笙是美女吧,不知是逸城的风水养人呢?还是她自己一直心高,只属意逸城公子,不屑他人,因此,娇媚中带着冷艳。 华淑琪,严格说来,至今还不是一个合格的江湖人。她出身尴尬,既有傲气,又很自尊。大家闺秀的高贵中混着小家碧玉的含蓄和拘谨。 云杉,恢复真容后的五官倾倒过逸城从程倚天开始,到杜伯扬这一年龄跨度中一大帮人,奇花谷主桑越人更是坚定不移的拥趸。可是神秘,叫人没法对她的美丽十分亲近。 这黄衣少女和蓝衣少女一出现,又颠覆所见者对女子之美的概括。 人间会有仙女吗? 大概世间的男人们总有这么一问。 那仙女又是什么样子呢? 云杉这等神秘?华淑琪这样秀雅?玉雪笙那样冷艳?还是,像眼前这两名女子—— 她们的脸,说起来还有七八分相似。一样的瓜子脸:尖下巴、宽额头,星光之下,肌肤细白如凝乳。细长眉,眼睛也细细长长,只是凝视,已然勾魂夺魄。鼻子高耸,鼻头灵巧,下面一张嘴巴,两个人,都生得与众不同。不很小,上嘴唇和下嘴唇都有些厚。然而,就是这样的嘴巴,一笑,扯出的弧度、形状,以及饱含的丰润,都太诱惑。 诱惑—— 大概才是男人们心中对“仙女”最准确的概括。 更何况她们的身体纤秾合度,毫不起眼往前走两步而已,就摇曳生姿,走出常人难以言喻的万种风情。 云杉急忙扯起面纱,华淑琪目瞪口呆良久,转头问她:“她们,又是谁啊?” 蓝衣少女走得快些,离华淑琪还有一丈多远,借着星光,总算看清华淑琪的长相。“啧啧啧……”她不住口赞叹。片刻,她还自语:“隔了这么多年,大娘的眼光还是那么厉害。”上一眼、下一眼又把华淑琪看了好几个来回。 华淑琪觉得自己就是放在篓子里供她挑选的白菜。 被挑选的感觉可不好,华淑琪向来性烈,当然忍不得,心头火苗突突,随口斥道:“什么厉害,那个老太婆的眼睛,我说是瞎了才对。她都不知道本小姐是是谁——”还没说完,被云杉一把捂住嘴。 云杉把华淑琪拨到自己后面,拔剑出鞘。蓝衣女子还没反应过来,一道白光袭到。左耳垂下的珍珠被锋利的剑锋削断。蓝衣女子被云杉掌力推在一边。 拽住华淑琪的手,云杉轻叱:“走!”一鼓作气冲进青衣女子的队伍,冲乱她们阵脚,势必可以逃出。然而,华淑琪大喊:“我的手,我的手。”停滞了好几下。云杉和华淑琪,就一起被陷在青衣女子散开后组成的阵势中。 坠有铃铛的长绢握在她们素手之上,青衣女子个个侧身相向,眼睛斜瞥,嘴角含春,眼梢却带煞。 黄衣少女站在中央,也拔出一把剑。腰身轻摆,犹如风摆碧荷,她手中的长剑在空中划了个两个大大的相互交叉的圈。青衣女子手持长绢,也不进攻,莲步轻移,手臂舒展,长绢忽而绕于手上,忽而拉着放开——大敌当前,她们居然在黄衣女子的带领下跳起舞蹈。 跳舞时,长绢的铃铛就会发出声音,不一会儿“叮当当”“叮当当”。青衣女子手腕上的串铃“哗啦哗啦”的声音也夹在其中。 不仅跳舞,还唱起歌。不是一个唱,而是一起合唱。软软的声音轻巧柔腻,似呢喃,似叹息,好像树间小鸟般娇嫩,又好像水底鱼儿顺滑;时而高远如西天的晚霞,时而又混合一起好像山巅围绕来去的迷雾。听在耳中只觉得好听,且越听越要听。 铃铛声、串铃声,歌声……随着青衣少女的舞动,越来越让人有仿若实质的错觉。云杉内里基础不错,尚且能支持。华淑琪头脑一晕,满眼望去只见青色一片。耳朵里“叮当”“哗啦”还有歌曲声音结成一团。穿黄色纱衣的少女,穿蓝色纱衣的少女,出现在视野,变成了在青色背景下的舞台上跳舞的美女。她们莞尔、娇嗔,简直就是两朵充满生命力的芍药花。 华淑琪伸出手。 蓝衣少女朱唇轻启:“叫姐姐——” 华淑琪便叫:“姐姐、姐姐——” 云杉心知肚明,伸手要抓华淑琪。黄衣女子将她的手轻轻抓住。 “妹妹,你不也要找姐姐吗?” 云杉头痛,阻挡不了,黄衣少女抬手将她的面纱揭去。 一张无瑕玉颜显露在黄衣少女眼前,黄衣少女微微一怔,继而妒忌,心情变得大大不好。 长剑抬起来,黄衣少女突如其来的想法,她要把这个美丽程度显然胜过自己的女子杀掉。 就在这时,一物从屋顶飞来。 黄衣少女手中的剑被狠狠一撞。 黄衣少女虎口大震,撕裂的疼痛钻心而来。低头再看,从虎口到手心,皮肉裂开好长。 撞击长剑的是什么东西?力量竟然大成这样! 仓皇四顾,自己在明,不速来客显然在暗。黄衣少女自我保护意识甚强,匆忙间大喝一声:“沉仙!” 已经将华淑琪完全收入股掌的蓝衣少女和她心灵相通。 青衣女子受过严格的训练,撤退之时,“呼啦”围聚在黄衣、蓝衣之前。黄衣、蓝衣飘身往馨乐坊方向退去。 一个人从不远处屋顶上跳下来。 走到云杉面前,云杉神魂出窍,人竟然昏倒在地上。 他很着急,来不及追击黄衣、蓝衣,将云杉从地上抱起来。 这一睡,便到第二天晌午。太阳高高挂在中天,云杉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衣服,穿着还似昨天。就是头疼! 很疼! 好像锥子插到头脑中,尔后又搅了两下,最后才拔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 努力回想,突然,她一跃从床上跳下来。 冲出门,外面是个小院落。奔到院落外面,看清楚,这儿分明就是她和华淑琪投宿的那家客栈。华容县城大客栈就此一家,她从这儿出去,又回到这儿。 只是,将她从黄衣、蓝衣手里带回来的又是谁? 没有听到声响,可是,直觉上,脑后传来一阵压迫。迅速回身,举起的手,被另一个人的手格挡住。 那个人,反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暖的触感,叫她倍感安全,全身顿时放松。脚下一软,对方连忙伸出手,将她整个人抱住。 有意也好,无意也好,云杉偎依在他的肩头。 “倚天哥哥——”一声呼唤,竟是如此情深。 青葱一般,对世事理解并不十分深刻的程倚天,这会儿,怎能控制?心神顿时一荡,犹如平静的湖面突然漾起波纹,一层一层,再也停息不了。 忘记应该要问她什么! 程倚天轻轻拢着她,只是柔声:“云杉……” 云杉大着胆子伸出手,手臂环抱住他的腰。 程倚天终于把她整个人踏踏实实抱住。这是怎样的充实?从身体,到心里,乃至于整个灵魂都在飞升,飞到半空,情不自禁不住雀跃。 云杉说:“这么多天来,我很是想你。” “嗯!”程倚天满腔爱意,全集聚在这一声回应。 相拥,无言。 许久,云杉方才抬起脸:“杜大当家没有对你说什么吗?” 程倚天不想提那茬。 可是,想提,不想提,那茬其实还在那里。两个人心里面揣着明白,继续装糊涂,其实没意思。 方才分开,程倚天说:“先去吃点东西吧!” 昏迷一夜,又过一个上午,云杉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程倚天这样说时,它还应景叫了两声。搞得云杉好尴尬。 060 摄心 吃饭在大堂,吃饭时,程倚天除了给云杉布菜之外,自己就夹一些自己喜欢的吃。他爱素,荤菜做得好,精细得也挑一些。 云杉饿狠了,狼吞虎咽。 吃了一气,云杉打饱嗝,程倚天放下筷子,表示也饱了。 二人对面而坐,云杉看着程倚天,程倚天也回望于她。 云杉咽了一口唾沫,鼓起勇气,方才说:“我,那个——你都知道了,是吗?” 程倚天说:“我该知道什么呢?” “莲花宫!”三个字,用了她好大力气。 程倚天的表情却还那么不咸不淡。 不知道是因为六年离尘索居使他性情变得比其他人恬淡,还是受了狂刀、追魂那些人六年熏陶,因而变得比别人腹黑,云杉坐在他对面,观察、品味,思索,最终还是只剩忐忑。 “倚天哥哥——”她叫他,语气不自觉带上恳求。 程倚天这才说:“只是有过交集吧。” “嗯?”云杉不觉诧异。 “我相信你和那个地方没有关系很长时间。”说这话,他目光灼灼,“至少和我分开的六年,你没有。” 愕然,在美丽的脸上扩大。 这是惊讶,又何尝不是默认? 为什么——她差点儿脱口问。但是,没有问出来。因为对方才思敏捷让她害怕。被秘密包围的她,何尝不想把所有的真相都展现出来。可是,完全坦诚后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呢?有多少,他能接受? 莲花宫,这是目前他已经知道,她也不得不剖白的词。 云杉深吸了口气,长长吐出来:“我确实和那个地方没有关系许多年。只是——”话锋一转,却是:“昨天的黄衣、蓝衣,她们带人摆得玉女摄心阵,我还是抵挡不了。”低头沉思。 程倚天代替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以为成长了,就可以摆脱。” 云杉抬头,一笑:“是啊。” “玉女摄心阵真的很厉害。”心境澄清如水的他,说话一如既往直白不需要任何掩饰。 “昨天伺机在侧,你也中招了是不是?” 程倚天也沉吟,片刻说:“是的,如果那时我就在阵中,黄衣、蓝衣对我用摄心术,只怕,我也不能幸免。” 云杉一笑。 “你不信?” “倚天哥哥几岁学艺?” 程倚天仔细思忖,认真回答:“六岁。” “噢。”云杉知道他年龄,算了算说:“到今天,也有十四年。”顿了顿,“据说六年前,神爪殷十三的锁兵决,便已奈何不了你。” 程倚天不答。 “追魂的月圆梦缺神奇无比,也拿你没办法。” 这一点,程倚天需要纠正:“纯属江湖讹传。” “倚天哥哥——” 这个称呼,独出自她口时,可以让他接受,并目露深情。 云杉心思玲珑,感怀之余当然高兴,接下去说:“内力修为越深,越能凝聚心神增加定力。昨天晚上,虽没有人直接对你施展摄心术,但是,最后一招你能使出,还救了我的性命,黄衣、蓝衣还是不是你的对手,一望便知。” 程倚天依旧默然。 云杉便继续:“只是你出手向来稳健,昨天打中黄衣的剑,使她不能伤我的同时,似乎还受了伤,固然因此让她和蓝衣害怕,立刻退走,可也看得出你首次受制于人,心里忐忑,对吗?” 程倚天无需隐瞒此点,点头承认:“嗯。” “为什么也会来这华容?” “因为一个人。” “让我来想想——”说着话,云杉托起腮,做沉思状。 程倚天笑了,交代:“是为金陵的华七小姐。” 云杉还真想不到这个。 程倚天解释:“在焦城时,原本是玉雪笙手下假冒我门下陆氏兄弟,用香迷倒并掳走金陵华家七小姐华淑萱。我那时认为玉雪笙不会笨到留着华淑萱,引起我以及慕容曜等人对她和莲花宫不满。” “事情出了岔子。”云杉飞快想到点子上。 “是啊。” “噢,”这回可有思考的方向,云杉只动了一会儿脑筋便想到:“黄衣、蓝衣抢在玉雪笙放人之前,把华淑萱给要走。” “莲花宫在外门面很多。洪州的百花台,灵溪的凤凰台、江城的芬芳馆……” “还有你逸城的漪澜院。” 程倚天的脸微微一红,哂笑,须臾道:“这华容的馨乐坊和那些一样。”瞧云杉出神的模样,便问:“你认识黄衣和蓝衣,对吗?” 云杉叹了一声,说:“是啊。”还用怎么瞒呢?是事实,就直接说:“我十二岁之前,都和那些女孩子在一座叫莲花宫的地方。那儿原是一个有钱财主家,财主死了,庄子就成了莲花宫主肖飞艳的。这个肖飞艳,是所有莲花宫女的主子,后来还成了荆州牧秦玉川的续弦夫人。” “黄衣和蓝衣,原来是柳无心手下倾力栽培的两个女孩。我曾经悄悄看见过她们好几次,她们的样子,和小时候差不了多少。细长眼,厚嘴唇,小时候真的不那么起眼,没想到十多年过去,馨乐坊里面,她们做了主子,柳无心反而成了低一级的管家婆。” 程倚天问:“她们的名字,你还记得?” 云杉回忆:“原本姓‘孟’,后来‘孟’字改成‘梦’字。柳大娘给她们起的名字,黄衣叫梦瑶仙,蓝衣叫梦沉仙。她们是姐妹,梦瑶仙是姐姐。莲花宫以颜色分尊卑,最高级的是红箭侍女,其后依次为紫、黄、蓝、白。青衣是低级使女,还有绿衣女——” “为什么不继续说了呢?” 云杉瞧了瞧自己的指尖:“绿衣女是初进入莲花宫的。”说着,她端起桌上的茶壶,挺胸,腰背前倾,脖子以一个很好看的角度支着,下巴微翘,手臂举在半空,稳定没有丝毫偏移,茶壶微侧,一股清流注入程倚天手边的一个茶杯。整套动作似乎简单,可是,习武出身——程倚天知道,只要能给人以非常感觉的动作,哪怕特别小,通常都要经过刻苦的训练才有得。 就像这样倒茶,背挺得这样直,腰部还有小小的凹槽,脖子支棱着,挑起下巴后,那眼神得低垂到什么角度才能有如此撩人的功效,做出来,真不容易。 茶壶里满是水,举在半空,不晃也不颤,一股清流直线倾下,准确注入杯中,力道也恰到好处,水声清脆,水滴不溅出一点。 程倚天果然是聪慧之人,云杉把茶壶放下来,他便瞧出端倪。 四目相对,云杉并不开口,程倚天主动说:“这大概就是刚进莲花宫的绿衣女接受的第一道训练。” “倒茶!” “果然。” “所以,绿衣女统一的名字叫‘茶媛’。”顿了顿,云杉接下来去说:“青衣女叫伴侍。另外,莲花宫里也有男人,不过都是没品级的绿衣奴。肖夫人从各地买过来,犯了事,或者惹了肖夫人不高兴,随随便便就推到蛇坑喂蛇。” “肖夫人也会养蛇吗?” “你以为呢?”云杉的眼睛掠过揶揄之色,“莲花宫的秘密不为人知,若有机缘你一一接触,管保让你惊讶无比。” “比如——” “玉女摄心阵。” 程倚天追梦瑶仙、梦沉仙来到这里,碰上玉女摄心阵,一时晃神,直到发觉黄衣少女梦瑶仙要杀云杉,才猝然惊醒。 “现在,连华淑琪也陷在馨乐坊。”云杉说着,不禁懊恼。 要救吗? 当然要救! 就算不讲江湖情义,华七小姐被馨乐坊两位梦姑娘带走,华六小姐又落到梦瑶仙梦沉仙手上。馨乐坊是做什么的?说得好听教名媛跳舞抚乐唱歌,骨子里面,还不是和百花台、漪澜院一样? 以色事人的地方,华家两姐妹陷在其中可不是好事。 而让那两位着了莲花宫的道,华家的女婿们联合武林同道铲除逸城,这一天,也就离得近。 程倚天决定,再次造访馨乐坊。 云杉告诉程倚天:“梦氏姐妹心高气傲,连华淑萱也敢从玉雪笙手上抢走。你只管在乐坊里标高价,竞她们的乐魁、歌魁和舞魁。哪一个,当然都不会让你满意。她们最后一定会使出绝招,出动华氏姐妹。” “可华氏姐妹不一定会歌、会舞。”还有一句话,程倚天没有说——即便华七小姐在家比华六小姐受重视得多,学习琴棋书画,能超过乐坊里那些伴侍,也未必可以。 “人讲究配搭。” 程倚天请云杉明示。 “倚天哥哥出身豪富之家,老爷子雷冲严苛管教,又请大儒教你书画文艺。你的贵气,莲花宫那些卑贱的女子如何匹配得?” “噢!”少通俗事但学习能力很好的程倚天一下子就想到这番话背后的含义。 云杉和他聊得投机,笑眯眯接下去:“梦氏姐妹要赚你的银子,以她们的眼光,必定给你找符合你身份的对象。” “华淑琪,和华淑萱——” “金陵华家的小姐,贵气上终于够得着啦。” 061 舞姿 馨乐坊的姑娘,说起来都卖艺不卖身,男子进去,会被引到正厅雅座。雅座在边上,表演的舞台离地三尺,在正中间。 按照云杉的说法,程倚天一掷千金,只要在馨乐坊找到与众不同的歌魁、乐魁和舞魁,柳无心全力应付也没有赚到这些银子。梦氏姐妹在二楼上露了个脸,随后便隐没。 柳无心陪着笑对程倚天说:“这位公子,三日之后再来如何?管教你乘兴而来,绝不败兴而归。” 从馨乐坊出来,程倚天走了没多远,就察觉背后有人跟踪。梦氏姐妹果然非同等闲,想摸清他的底细,不能巧取,便来豪夺吗?程倚天心中冷笑,走向十字街口人员密集区,脚步飞快,不一会儿,便把跟踪的那些人给甩掉。 从后院跳墙回客栈,房间里,云杉已在等待。 “结果如何?”穿一袭浅紫草花衣裙的云杉,以手支颐,笑眯眯问。 程倚天浑身一热,强稳心神,坐下来:“一切如你所料。” 接下来该如何? 以程倚天的想法,当然等到三天之后,在馨乐坊见到华淑琪或者华淑萱,强行抢人! 云杉却说:“你也说了,见到华淑琪,或者华淑萱。” “噢!”程倚天察觉到漏洞,叹了一声,旋即闭口不言。 过了一会儿,他才在云杉火辣辣目光的注视下微微红了脸说:“三日后我只怕不能一下子见全两个人。如果要同时救出六小姐、七小姐,我要夜探馨乐坊。” 因为要让华淑琪或华淑萱上台,梦氏姐妹就一定会派人集中训练这两位大家小姐。 这样的举动,怕也只有梦氏姐妹做得出来。 明目张胆将华淑萱从玉雪笙手中抢走,野心差不多全部写在脸上的她们,该有多想从莲花宫一众五色侍女中脱颖而出? “被玉雪笙刺激到了,才会如此吧?”换了深紫色衣裳,复戴上面纱的云杉临出发前,揶揄笑着对程倚天说。 两个人先后从后院跳出来。趁着夜色,像馨乐坊疾行。 到达乐坊,程倚天才问:“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那么聪明,会想不到吗?”说着,露在面纱外的双目弯起,云杉轻轻一跃,已高起半空,接着翻身,越过墙头。 没有声音,她如落叶般在里面着陆。 领教过她轻功的厉害,程倚天还是惊艳。 云杉站在里面,瞧程倚天很神奇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空里无踪的神技,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真不错!”源自于冷无常的教传,云杉也赞不绝口。 两个人并肩而行。 云杉对程倚天说的话确实有深层含义。莲花宫女,为蛊惑男人而生。同样都是蛊惑男人,被确定为目标的人却各有差异。像逸城公子这样出身豪富、自己又有一方天地的能有多少?更何况程倚天年少英伟! 黄箭、蓝箭和白箭,等级上有差别,可是,到底在宫主肖飞艳面前差不多。谁能有大建树,谁未来的路就更宽广些。 玉雪笙虽然被逐出逸城,可她到底在逸城呆过六年,梦氏姐妹又不很清楚逸城公子和玉雪笙之间到底什么情况。假如只是小情侣争吵?玉雪笙生得艳美,乾都靖王都对她心动不已,假以时日,当真将逸城公子拿下。狂刀、追魂、神爪、随影如今在江湖上名声越来越大,这批人都跟着逸城公子成了玉雪笙的拥趸,梦氏姐妹日后在莲花宫里还怎么存身? 要做不凡的人,当先就行不凡的事。华淑萱是金陵华家人,玉雪笙求稳,不敢硬扣在手上。梦氏姐妹不怕难,就非抢过来。 如果真把华淑萱练成莲花宫女,对于梦氏姐妹而言,后福当真和后患一样,只要平衡得好,无穷无尽也说不定。 华家背后,可是一个小江湖啊! 而且,还是非常上档次的那种。慕容世家、孟家堡——世家瞧出;华山派——武林至尊。还有官家背景。 就是宫主肖飞艳,这么多年来,怕也不能一下子笼络这样好的势力。 这会子,连六小姐华淑琪都落在她们手里。 梦氏姐妹对这两位小姐的看护,一定严密无比。 从乐肆寻找起,正屋抱厦全部找过,皆没有。半个时辰后,他们便一起来到舞肆。舞肆的占地,在三坊中最大。除了有四进宅院之外,开阔的院落里面,亭台错落游廊蜿蜒,花开似锦树木葱茏,景色之美丽更甚歌肆许多。 微微的琴声从夜风中传来。 程倚天和云杉对视,两个人很有默契,一起往最后一进屋子飞掠而去。分别从屋脊最隐蔽的地方落下去。程倚天落在一座假山之后,云杉的身形,则刚好被一丛茂盛的八角金盘挡住。两个人一起往灯火灿烂处看去。 这一看,不管是程倚天,还是云杉,心都狠狠一动。 黄箭梦瑶仙、蓝箭梦沉仙就在灯火灿烂的中心,一改初见面时着装正式,露着雪白的胳膊、修长的脖子,短小的上衣连胸脯都盖不满,直接露出喷火的上半截,下面柔软的腰灵蛇一样扭动。 两个人手臂上都套着臂串和手环,一条轻纱裹住下面,裸出一双莹白可爱的小脚,脚踝上脚环也“哗哗”轻响。 她们在琴声的伴奏下跳舞,舞姿之撩人,云杉身为女人,都忍不住要喷鼻血。再看程倚天,即使夜色笼罩,云杉也感觉到他周身血液正在加速流动,脸红过耳,呼吸都有些粗重。 云杉伸出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 程倚天一激灵,这才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他,暗叫:“惭愧。”再举目看去,被打扮得和梦氏姐妹差不多的两名少女,已然上场。 知道梦氏姐妹摄心术很强,不过,强到能够管住别人的心,还可以控制别人的身,这样神奇的法术,程倚天头一回见识。 两名少女中,有一个是生脸,另一个程、云二人都认得,是华淑琪。这华淑琪,平时除了忸怩娇气,端庄矜持还是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现在,浓妆艳抹、着装轻佻,简直和梦氏姐妹没半分区别。眉眼间秀丽逼人,这是胜过梦氏姐妹的地方,只是风情尚且欠缺。 生脸那个,不用说,一定就是华淑琪的妹妹华淑萱。和华淑琪比起来,这位真正的千金小姐,浓妆艳抹之下还是显露出稚嫩之态。 这样两个女孩子,一个本来矜持,一个还很稚嫩,落在莲花宫侍女手中,就变成了眼下这样。 云杉事先就知道,程倚天心生感慨,并且很是愤怒。 既然已经同时找到华淑琪和华淑萱,再躲下去就没有意思。程倚天当下不顾云杉阻拦,从假山后面跳出,往灯火灿烂处奔去。 他闯入梦氏姐妹舞蹈的地方之后,随手便夹住一支弹琴的伴侍打来的钢锥。这支钢锥触手冰冷,从指间跌落后,手指和中指接触到这支钢锥的地方,居然有凝固现象发生。好在程倚天乾劲阳刚,真力流过,血液运行恢复。 但是,青衣伴侍的长绢旋即横空而至。 云杉也冲杀进来,要抢华淑琪和华淑萱,黄箭梦瑶仙横身将她拦住。云杉剑法厉害,黄箭根本不是对手。长绢被绞得粉碎,云杉一剑刺过她脖子边。锐利的剑锋、雪亮的反光,足以叫寻常人魂飞魄散。梦瑶仙只愣了片刻,双眸寒光聚拢,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刺而来。 云杉明知道不能盯她的眼睛看,可是,摄心术力量太强大,她想逃,也逃不掉。 身体发软,手指一松,刚刚还神威大展的剑“当啷”掉在地上。 纠缠住程倚天的伴侍们,长绢全部落在程倚天手中。程倚天拉直长绢,运力一抖,讨厌的阻挡他前进的青衣女子们一起惊叫,倒飞而去。 梦沉仙还想拦,程倚天摒手指点去,她左边穴道被制,半边身体麻痹,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程倚天抢到云杉近前。 黄箭梦瑶仙闪目瞧来,四目相对,程倚天顶门一紧。可是,从第一次到现在,他已数次领教这摄心术的威力。为了消解强大的幻觉,他不惜紧紧咬住舌头,咬破了,吐出一口血。强烈的痛感,让他勉强抵御梦瑶仙的摄心术。梦瑶仙想拿云杉做威胁,可是,还没等她把云杉稳稳拿住,程倚天已欺近。 运指如风,梦瑶仙也被点倒在地。 程倚天将云杉抢过来。寒光一闪,云杉手上居然出现一把短刀。距离太近,仓促间,程倚天只滑开寸许,雪亮的刀身便插入他左肩。不仅如此,随后华淑琪、华淑萱姐妹也缓缓走过来。云杉牢牢抱住他,不让他挣脱,华淑琪、华淑萱各持短刀,不疾不徐,将刀身递入他的后背。 程倚天吃痛,双手插入云杉手臂内,将云杉对他的钳制崩开。接着,转身施展小擒拿手,将短刀从华氏姐妹手上拿下来。 弹琴伴侍原来坐的地方旁边就是一个荷花缸。程倚天把云杉、华淑琪、华淑萱一起拖到那里,这会儿还能顾得上怜香惜玉吗?他把三个人的头一一摁进冰凉的清水里。 云杉第一个清醒过来。 看到程倚天左肩流血,就惊呼:“你受伤啦?” 华淑琪、华淑萱先后醒过来。 华淑琪头昏脑胀,好容易才认出程倚天和云杉,游目四下里,游走的青衣伴侍正是这几天羁押她的那些人,惊惧之下,和同样心情的七妹一起放声尖叫。 云杉怒喝:“都给我闭嘴!”喊完,头脑一晕。 程倚天急忙将她扶住:“怎么啦?” 云杉一时半会儿也没领悟过来。但是,等她领悟过来,又太迟。柳无心柳大娘带着她所训练的青衣伴侍,围拢过来。 打扮得好像宫廷贵妇一样的柳无心,悠然自若,对程倚天说:“程倚天程公子,烦请将两位梦姑娘的穴道解开吧?” “咚咚”两声,刚脱离摄心术控制的华氏姐妹也跌倒在地上。 瞧程倚天一脸惊诧,柳无心干脆告诉他谜题的谜底:“知道程公子不畏剧毒,三位姑娘所用的刀,刀身上都没有毒药。毒药在刀柄上。” “你给她们下毒?”程倚天恍然大悟。 062 受制 莲步轻移,款款走来的柳无心,不管外表还是风情,都远不及梦氏姐妹。可是,她镇定,深沉,让程倚天肃然。 “这是怎么一回事?”未曾把事情全部想通的程倚天只能选择开口问。 柳无心等他先替梦瑶仙、梦沉仙解穴。梦瑶仙、梦沉仙重获自由,急忙奔到她身后,柳无心才拍拍手,一个穿白衣的身影穿过花丛款款而至。 夜风,带动起长发飘飞,美丽的她好像让人心动的精灵。 非是妖媚,才可成为女子魅力最极限的代表。 程倚天一看见她,心里的谜团瞬间消失不少。 “玉雪笙——”他下意识轻叫。他都忽略了,漪澜台和馨乐坊既然同属莲花宫,梦瑶仙、梦沉仙剑走偏锋,做出十分大胆的决策,身为同盟,玉雪笙不可能坐视不理。 柳无心柳大娘算得上眼明心亮,所以暗地里和玉雪笙勾连。玉雪笙了解逸城,了解如今正是逸城公子想要建立声望的时候。来华容,救华淑萱,他必然要来。 这张网,大概早就张开。 这时候收,也是因为时机刚刚好。 但是,玉雪笙、柳大娘都没料到的是,就在她们借云杉、华淑琪和华淑萱一起中毒要挟程倚天之际,树上跳下来两个人。 一个黑衣短打,双手前伸双拳一握,四根钢爪“啪”地弹出。因为出场方式很是犀利,许多目光就向他集中。飘身落在旁边的那位,青衣直缀,反而不起眼。 可是,很快,玉雪笙惊呼引起他人的震动。 “萧三郎!” “什么?”柳无心还不相信。 “是追魂萧三郎,”玉雪笙顿了顿,又看了看戴钢爪的黑衣短打汉子,“这位就是神爪殷十三。” “你不是说逸城公子此番乃是孤身入江湖吗?”柳无心心里惊惧,问得负气。 玉雪笙秀眉紧蹙,游目面前三个人。 一向心直口快的殷十三瞅着她道:“玉姑娘,这么想打我家公子主意,就得先让我们家老爷子满意才行。”嘿嘿一笑,“你也知道,我家老爷子虽只是义父,可是对我家公子宝贝得紧。” “原是中了雷冲的算计!”玉雪笙心头一阵释然,但是,旋即她就懊恼起来。梦氏双姝抢功,抢走华淑萱,她乐得作壁上观,同时,评估着双方实力,旁观馨乐坊白白被逸城、金陵华家当成靶子。 梦氏双姝的教习老师柳无心提出用华淑萱活擒逸城公子,知道程倚天避五毒,玉雪笙还出谋划策,计划出给他人下毒,进而胁迫程倚天的阴谋。 可以这么说,这套中套险恶,程倚天武功纵好,心机不够,终究要成为她的瓮中之鳖。华淑琪和另一名女子一起被俘,更让她觉得有如天助。 殷十三和萧三郎居然一起杀出来。 噢,不,既然这两个人都来了,那么,还有一个人也该出现。 玉雪笙还没想完,已经将云杉、华氏姐妹抓住的青衣伴侍纷纷惨呼。一个青年出现在她们之中,黑剑刚好定格,沾在剑上的血刚好形成一串,沿着剑锋流淌下来。剑,还是那把剑,乌沉沉,剑锋透出紫光。抓住云杉和华氏姐妹的青衣伴侍全部倒地。 玉雪笙大惊奔上几步。 萧三郎说:“不是不敢杀人,不愿杀人而已。” “你们——”柳无心精心训练这些伴侍,情感深些。奔跑上前,蹲身试探,那些伴侍个个脖子被划开,全部气绝身亡。 “不是说不愿杀人?”怒而发问的是玉雪笙。 殷十三冷笑:“怕你以为我们只会开玩笑。” 玉雪笙的伴侍——罗春兰、佟碧荷、莫紫菊和辛白梅——陪在身侧。罗春兰说:“我们还是走吧。” 玉雪笙百般不情愿,也不得不生退意。 萧三郎走上一步:“把这三位姑娘的毒给解了。” 玉雪笙看柳无心,柳无心含恨注视使黑剑的青年,又瞧殷十三和萧三郎。萧三郎双目垂视,眼神晴朗,殷十三双爪相互摩擦。使黑剑的是杨昱,他剑快,横剑当胸,进攻的姿态又摆出来。 真是人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柳无心百般无奈,拿出一个盒子。到处绿色的粉末分别涂在三个人抓过刀把的手心。一阵清凉透入肌理,云杉和华氏姐妹头晕目眩的感觉渐渐好起来。 萧三郎说:“毒气渗入得深,内服才可除根。” 柳无心知道遇上内行人,又拿出药瓶,倒了三丸药,也是绿色,三位姑娘没人一颗,托在手上,凑到鼻端,闻到一阵薄荷清凉。服下去,没多会儿,便神清气爽。 程倚天这下再无半点顾忌,抱拳对梦氏双姝、玉雪笙等人道:“得罪,告辞!”率领追魂、神爪和快剑,带云杉和华氏姐妹离开。 投宿客栈之后,四个人要了一间上房。在房内,程倚天和萧、殷二人交谈,才知道前前后后这些事件之间的关联,以及萧殷最后前来的情由。 杨昱从桃花坞回来之后,和程倚天离开焦城,路上接到焦城传过来的消息,称华山派郑尧少主夫妇并未在城中等到七妹。因为华淑婷和华淑萱乃是一母同胞,感情很深,在华淑婷的吵闹下,华山派和青城派快马赶往岳州,存心要和逸城干仗。 那时候,程倚天主仆快要进城。 既然这样,程倚天就让杨昱先去城中和义父汇合,自己单人独骑去寻找。华淑萱这个人,他当然要在玉雪笙那儿找。玉雪笙的性情,他本来没料错。出了这样的茬子,便是后来得知情由的雷冲以及先一天已经到达逸城的杜伯扬,很快也能明白个中情由。 所以,程倚天去了华容。 程倚天到华容后第二天,萧殷和杨昱也就到了。 没有及时出现的原因嘛—— 萧殷没有主动提,程倚天问了,他们也只是笑。一来二去,程倚天醒悟过来为了什么。当着两位兄长的面,可爱的公子爷不由自主脸红。 那几天,他除了去过馨乐坊,都和云杉在一起。 殷十三旁敲侧击问:“隔了六年,再见之日,云妹妹当真比华六小姐或者玉雪笙玉姑娘更有趣些吗?” 程倚天还没回答,萧三郎已经猛地一撞,把他最后几个字全部撞散。 殷十三察觉自己问得草率,连忙摆手:“我不说了,不说了,换话题,换话题。”彻底打消了他以及程倚天想就此事说下去的心思。 程倚天倒是想问:“你们觉得云妹妹真的和莲花宫的宫女们一样吗?” 萧、殷不想提,他也只好呐呐不说。 且说七小姐华淑萱,自从被花衣大婶从桃花坞附近掳走,先是被囚焦城,后来又坐车远赴华容。进馨乐坊后,也处于羁押状态。这个晚上,总算苦尽甘来。上房的房间,干净整洁雅致舒服,洗了个澡,一头扎入软绵绵的被褥,梦星都没有一个,死沉沉一直睡。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到处都变得明晃晃,她才醒转。 醒来之后,她先是回味了一下昨晚的舒服,又因抛弃了噩梦,回归了美梦,所以笼罩在心头的阴云瞬间消散。 赖床好久,从床上爬起来,习惯性叫:“雏菊、雏菊!”半天也没人应,华淑萱这才想起,自己出来闯荡已经好久。 和姐夫还有青城派少主一起出来时,自己都没住过这样好的房间。套房三间,还有一个外间,谁这么有钱,还这么大方? 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是新的,嫩嫩的草绿,真的很符合她此刻正在变好的心情。华淑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下来一一穿在身上。 063 动心 来到中庭花园,只见一个瘦高的青年正在空地上练剑。那把剑,真特别。寻常看见的这样的兵器,无不雪亮,只有这把剑的颜色,居然是黑色。 黑色的剑,从天而降的时候,却给她带来亮闪闪的希望。 她原以为落在坏人的手里,姐姐姐夫找不到她,欧阳少主也找不到她,所有的人都找不到,她便要倒大霉。 站在两棵并列的桂花树后面,透过绿油油的叶子往空地上望,越看心里越喜欢。七小姐华淑萱的目光,甚至都温柔起来。 “七妹。”一声呼唤,响起在后面的走廊上。一身白底蓝花衣裙打扮的华淑琪不远不近瞧这儿。 华淑萱被窥破心思,脸猛地涨红,顿足,离开桂花树。 走到华淑琪面前,只见华淑琪旁边还有人。一个长相颇不错的年轻女子—— 在家里,华淑萱也是自诩姐妹中姿色上乘,看到云杉的丽色,虽不至于自惭形秽,可是,漂亮的女孩子碰到一起,如果自己认为风头上没法盖过去,那么,剩下来,便是不高兴。 瞥了一眼空地上,华淑琪问:“七妹该不是喜欢——”话没说完,华淑萱大声嚷起来道:“六姐,我的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华淑琪冷冷笑:“是没有关系,我只是好奇。” 华淑萱细细的柳叶眉竖起来:“好奇什么?” “七妹一向心高气傲。” 华淑萱毫不客气反唇相讥:“昨天你的眼睛都瞎了吗?那位公子,身手那样了得。”眨眼之间便杀了那些讨厌的青衣女子,便是郑尧姐夫在这儿,也做不到呢。 “你叫他‘公子’哟?” “难道不是吗?” 快剑杨昱和逸城公子程倚天名义上是主仆,情同兄弟。从馨乐坊出来,二人并肩,萧、殷跟在后面。是难分主次!且逸城公子程倚天态度随和,快剑杨昱杀人手法狠辣,面目冷峻,反而更有气势些。 “难道,我这位七妹竟然认错了?”华淑琪心里忍不住想。 云杉说:“你二人有姐妹情谊需要续,我先回房去。” 华淑琪急忙拦住她:“你可不要偷偷联络了他。” 云杉冷笑:“怕我和你的心上人一起溜走吗?” 华淑琪脸红啐了一口。 云杉拂袖而去。华淑萱凑上来:“什么心上人?六姐,你有心上人了吗?”华淑琪才不要在她面前无遮无拦,随口道:“没有的事。”华淑萱说:“我都听到了,也看到了。” “看到什么?” “你脸红啊!” “你脸才红——”华淑琪羞急之下,连连顿足。 华淑萱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哎呀,”她轻轻叫道,“都什么时辰了,我从昨天开始,到现在还没吃饭。” 华淑琪又好气又好笑:“这不是专程来叫你去前面吃。” 华淑萱看看后面,杨昱发现她们出现之后早已离开。可是,那个瘦瘦长长持剑而动、身手极为敏捷的形象,已经落在华淑萱的心里。 华淑萱恋恋不舍。 用完午餐之后,云杉前来问她们:“是想自己走,还是和逸城的人一同去岳州?” 华淑琪和华淑萱一起站起来。 华淑萱口快:“当然和逸城的人走。”细细思量,问华淑琪:“六姐,二姐和郑尧姐夫都说你被逸城的人骗走,对‘逸城’这个名字没有好感。可是,现在到这儿来救我们的,偏偏是逸城的人。”想想持黑剑的青年,她讨厌不起来,反而对华淑琪曾经主动要去逸城颇多理解,“我也觉得逸城的人其实不错,尤其是那个公子。” 华淑琪很想提醒她:“你认定的那个,并不是主子。”可是,华淑萱和她,一个是名副其实华家小姐,一个只是挂名的丫头所生贱女,让华淑萱知道杨昱不是逸城公子,程倚天才是,对华淑琪有什么好处?华淑琪可是从来都抢不过她。 就随她去好啦! 华淑琪也对云杉说:“我也和萧三爷他们一起走。” 云杉轻笑,转身去后面,向程倚天他们通报。晌午过后不久,逸城四人带领华氏姐妹和云杉一起上路。刚出华容县城,玉雪笙、梦氏双姝三位美女又拦在路上。 第一不是摧花人,第二又年轻难掩冲动——程倚天独自面对她们,多少还有忐忑。可有萧三郎和殷十三在,胆气很壮。更何况,杨昱的快剑在关键时候,非常好用。 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不得已有人替他做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江湖之争,有时候不就是: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吗? 他问对面:“三位姑娘,还有何事,要和在下交涉?”顿了顿,道:“华六小姐和华七小姐,都是因为在下不能和已经到达岳州的家人团聚。在下势必要带她们离开这里。” 玉雪笙走上来,杨昱出剑,让她不可以踏至三尺以内。 华淑琪瞧华淑萱目光迷醉,只放在杨昱身上,心中好笑,悄声道:“他若再将这个女人给杀了,你立时就可以嫁给他对不对?” 华淑萱白了她一眼,继续目光炙热,看向那把黑剑。 华淑琪又说:“我一直以为七妹非名门不嫁呢。” 华淑萱不以为然,说:“我的想法,和大姐夫他们完全不同。”一边向前看着,一边点着头轻轻说:“我就知道慕容大姐夫、郑家姐夫、孟家姐夫这些人总是牛气哄哄,从来没见一个门派,就让他们联手在一起,还要被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湖城败北,一会儿去扬州找茬,一会儿又要来岳州什么的。” 她还说:“我被坏人抓走,他们都查不到是谁把我关起来,逸城的人却可以。”偏过头,很内行教育华淑琪:“这该有多么深远的江湖人脉?”点点头,“逸城这个门派很不简单。”目光痴迷,又向杨昱投去。 杨昱的快剑,已经和玉雪笙、梦瑶仙和梦沉仙手中的长绢,全部搅合在一起。 快剑锋利,绞断三位美女的长绢,华淑萱看得连连拍手:“真好真好。”萧三郎取出一支白玉短笛,就唇吹奏。短笛音高,吹出来的声音刺入人的耳朵,内力稍差一点的会觉得耳膜疼。所以,华淑琪、华淑萱都用手堵住耳朵。堵住耳朵的同时,华淑萱看到长草摇动,有东西从草丛间爬出来。哇!居然是蛇!还有蜈蚣!还有大蛤蟆! 拳头大的蛤蟆坐在地上“咕咕”叫。 从一寸到半尺的蜈蚣爬到离玉雪笙、梦氏姐妹不远处,就来回打转。 异常粗大的过山风,蛇信吐出来,“丝丝”响。 华淑萱“啊啊”大叫,闭上眼睛。 萧三郎停止吹奏,对玉雪笙、梦氏姐妹说:“三位的摄心阵,尽管使出来吧。”说完,短笛就唇。 蛤蟆、蜈蚣、过山风,整顿待发! 梦瑶仙想说什么,梦沉仙因为害怕抓住她的手。抓的力气大,梦瑶仙一吓,也忘记自己应该讲的话。玉雪笙在逸城呆六年,第一次见识追魂的手段,花容失色,早把拦住他们的目的忘得干干净净。俩俩互视,交换眼色,不再多说,悻悻撤走。一众青衣伴侍尾随身后,好像丛林中来了一阵又消失的轻烟。 杨昱放下堵着耳朵的手时,华淑萱才把眼睛睁开。殷十三双臂环抱,很是诧异那三个女人缘何突然要来以卵击石。 “不是知道三郎你厉害的么?江湖之上,直接想和你叫板的,还有多少人那!” 萧三郎呵呵一笑:“大概是想摄了你的婚,带回去做相公。”还没说完,被殷十三一拳捣在肋下。 他们互相拌嘴、打斗都是寻常事,萧三郎在殷十三那儿学了不少格斗的技巧,三五十招内分不了胜负。五十招之后,萧三郎还是败北。殷十三两只手,锁住他的两只手。 殷十三大叫:“你不要用月圆梦缺噢,不要用月圆梦缺。” 萧三郎说:“那才是我看家的本事。” “那不行,那不公平。”叫喊完,两个人分开,“哈哈”一笑,赶到程倚天和杨昱的后面。 064 程家 华淑萱一直追随在杨昱身边。 打尖吃饭时,她就凑在杨昱坐得那条板凳上:“杨公子,是吧?” 杨昱冷冰冰:“我叫杨昱!” “噢,玉石的玉吗?好名字啊!” 杨昱少读书,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殷十三认的字不多,萧三郎肚子里倒是诱惑,可是,他不想多事,没有说。 程倚天道:“不是那个‘玉’,是日从立,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照耀的意思。” 华淑萱托腮想了想,剜了程倚天一眼,随口斥道:“就你多嘴,爱卖弄!”斜目杨昱,脸微红,嘻嘻一笑逃开。 程倚天瞧华淑琪独坐的那一边,有心事,又将目光转过来。 萧三郎问:“公子看什么呢?” 殷十三大剌剌抢过话来:“这还用说,玉雪笙拦路之后,云姑娘突然不见。”盯着程倚天:“公子在想云姑娘是吗?” 程倚天沉默,半晌才道:“我委实不愿意去多想。” “然而呢?”萧三郎接道。 “然而……”程倚天的表情开始纠结,“然而我不得不承认,玉雪笙和梦氏姐妹半路拦截,为的不是我,而是她。” “这个云姑娘,身负的秘密也太重啦。”殷十三忍不住大叫。 萧三郎点头:“没错。她六年前出道,因为考虑当时她的目标就是公子,大当家怀疑她可能和玉雪笙一路,才往莲花宫这个根源查,查到一点。然而其后,就再无关于她的任何资料。” 程倚天听杜伯扬说过。 当日在隐庄,杜伯扬把所调查来的一切原原本本都告诉他。按照云杉的美色,莲花宫主纵然不是特别重用,漪澜院这样可以施展才能的舞台总要提供一个。不可能一点儿江湖涉猎都没有。没有教习老师,没有管制她的上级,就突如其来出现在江湖上,忽然逡巡在他身边。 杜伯扬一口咬定:“藏得太深了,只会有很大很大的阴谋。” 此刻,萧三郎和殷十三都一脸严肃凝视着。程倚天心头发寒、背后冒冷汗,再怎么不愿意,也只得承认心里果真有被骗的不快。 “走了便走了吧。”萧三郎劝他。 程倚天点头:“知道了。”抬起头来:“谢谢三哥,谢谢十三哥。” 岳州,位于江南,东倚幕阜山,西临洞庭湖,北接万里长江,南连湘、资、沅、澧四水,区位优越,风景秀丽,土地肥沃,是名副其实的富庶之地。岳州城内,本有历时多年的几大富户,东城的王家、西城的吴家、北城的厉家以及南城的程家。王家老爷王栋胜是搞金石玉器的大行家,继承祖上基业再经过自身经营,到如今积累的财富号称“抵半城”。西城吴家和北城厉家,一个做菜市和粮市,一个经营布业,相关的店铺也开了不老少,在岳州影响力也很大。南城程家便是逸城公子程倚天的父伯兄弟家。程家做三产,主打酒楼茶肆,兼开典当、银楼。和顺居就是程家祖业,金字花银票五十万以内任何一个“和”字号都能兑,财力如何,可见一斑。 南城的程家,老夫人程金氏健在,掌管家族大权,虽长房长子程怀钧已逝,但家族屋宇绵延人丁依然很是兴旺。程怀钧有两个同胞兄弟,分别是程怀森和程怀清,还有一个异母兄弟程怀炎,有些家产,但是地位和长房兄弟相去甚远。程倚天从黄山来岳州后,第一天,便去拜见祖母,而后,在忠孝堂由祖母主持,一并拜见程怀森、程怀清两位叔父。 程怀钧猝然离世那年,程倚天还小,程怀森和程怀清二人撺掇着母亲将大宗产业转移到他们手上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侄儿。十几年过去,这个侄儿竟然在那个叫雷冲的人抚养之下长这么大,不仅程怀森和程怀清诧异,连老太太程金氏也感到惊讶无比。 程怀钧得子较晚,程倚天在孙辈中并非年龄最大。但是,程老夫人将这位长房长孙招呼到身边,用手抚摸,心中禁不住慨叹:“到底怀钧我儿有福,天儿居然成长得如此卓越。” 程怀森说:“雷冲说天儿不在程家过得也很不错,此刻看来,这话说得着实不错。”程怀清一旁附和。 程金氏便对程倚天说:“你义父对你,当真亲如父子?” 程倚天心向义父,起身正色道:“自然,义父对孙儿当属恩重如山!”这话一说,态度上和程金氏母子就生分了。也不能怪,当初和顺居银楼、典当的生意,以及城郊一个大酒庄,全在程怀钧名下,程怀钧死后,程怀钧的家业应当由程倚天继承,可是,程怀森和程怀清欺负侄儿年幼,硬是仗着程金氏是亲娘,将和顺局和酒庄全抢过来。若不是雷冲庇护,程倚天这个小人儿现在是什么样儿,还未可知。 程金氏和程家兄弟心里有数,无言以对,寒暄几句,程金氏推说自己年老体虚,需要休息,程怀森、程怀清陪同程倚天从忠孝堂出来。 走在东花园的游廊上,程怀森对程倚天说:“你难得回来,我已经吩咐下面替你收拾了一处院落。”程怀钧当年所住东大院,现在是他的居所,让是让不出来。 程倚天表现得并不介怀,拱手做礼道:“多谢叔叔关心,侄儿此来,岳州已有定所。” “哦?”程怀森和程怀清都愣了,两个人异口同声问:“雷冲已经替你做主,在岳州买了房吗?”程倚天今天刚到,刚到就置家产,绝无可能。 程倚天一脸淡淡的笑容,平静道:“不瞒二位叔叔,正是这样。” “那么,”程怀清忍耐不住,急声问:“买的哪里的宅子?东城魏家宅邸,还是西城的大梁宅?”他说的都是岳州城内有名的豪宅。但是,程倚天均笑着摇摇头。程家兄弟想不出还有比这两座宅子更豪华的住所,心里不免有了小觑之心。送到大门外,杨昱牵着马同殷十三在台阶下等候。程倚天从杨昱手中取过缰绳,刚准备上马,程怀清不甘心,拦住程倚天问:“倚天侄儿,到底你府上现在何处,告知我和你二叔,容等空时,我们好去探访啊。” 程倚天礼节上做得恭顺:“是柳子街的宅子,大门朝南,有石狮子的那家。” 程怀森大叫:“莫不是……” 程怀清则说:“是那家!” 柳子街那儿确实有一处宅子,占地恢宏不说,因为内纳真山真水,宅子里面修得那叫一个美奂美轮。 程倚天第一次来岳州自己所置家中。六扇朱漆大门,中门此刻敞开,进去之后绕过照壁粉墙,便看到平地而起一栋三层高楼。楼前地势开阔,长了八棵树,均是需两人合抱的大榆树。树冠撑开超过十米,夏时,浓荫匝地。从东门园门进去后,先来到一处院落,庭院里活水引流,水边假山耸立枫叶似火,景色端是优美。绕过此处,就来到一个池塘,葫芦形的池塘上方也有树荫遮挡,阳光从树叶缝隙中筛下,越发显得池塘里水色温柔。池塘后面一射才是正屋。走过去,抬头可见刚换的簇新的匾额,上面黑色题字:德霈居。 柳子街这处宅子曾经属于昔日长沙王龙延璋所有,圣元三年,龙延璋子龙博兴叛乱,龙延璋、龙博兴得了个抄斩,才使得宅子空置充公。数年前,“抵半城”王栋胜曾经有心购买,但是耗资巨大,名声上又颇为高调,王栋胜就放弃了。现在落在雷冲手中。宅子里房子有二十多处,大花园五个,小花园若干。 所以程怀森、程怀清才惊叹。 按照东西排布,大屋的起名和逸城隐庄相似。 德霈居,便是老爷子雷冲的住所。 年近花甲的雷老爷,近些年来须发都添了不少白色,人在富贵,却掩不住脸上的沧桑。身体很是清瘦,脊背腰杆却还那么挺直。也正是这样清雅姿态的人,教导得出程倚天这般金玉资质的良才。 程倚天和义父分别多日,这会儿相见,人未到,声先闻:“义父!”欢天喜地扑将上来。 六年禁足,让这对父子感情有些距离。可是,雷冲再怎么苛待,抚养程倚天算得上呕心沥血费尽心思。程倚天天性纯良,如何不感念?成长如斯,他心里也明白义父一番苦心孤诣。所以,父子情深如旧。 雷冲问程倚天:“华家两位小姐可妥善安置。” 程倚天说:“送到顺鑫客栈。” 顺鑫客栈是岳州城的大客栈,洗心楼还没开,全城能和它相提并论的只剩下洞庭湖边的岳阳楼。 云杉的事,不知是因为无人上报雷冲呢?还是雷冲根本不打算就此再和儿子生分。雷冲没提,程倚天也不想惹事上身。 傍晚,程怀森和程怀清登门,请程倚天出去吃饭。 程倚天说:“既然叔叔们来了,何必出去呢?家里现在有酒楼,没有开张而已,但是杜叔叔的手艺,叔叔们可以先行一试。” 程怀森和程怀清现在对这个侄儿有所依仗,哪里还敢说什么。诺诺应了,随着程倚天来到花厅。雷冲不要见他们两个,席上,只有程倚天一个人相陪。杜伯扬挥铲做了几道菜上来:辣子鸡、酸辣白鱼、滚石脆肠、石锅三角峰以及四季炒鲜蔬,口味都很重,入口后滋味绵延,附有层次,稍稍品味,便不自觉味蕾大开。 “原以为大当家只熟稔北方菜,徽州菜也能做,不想湘菜做得也这么好。”程怀森和程怀清交口称赞。 程倚天笑着回应:“若有兴致,二位叔叔还可以品尝清淡的淮扬菜。” “改日一定来,改日一定来。”对口味清淡的淮扬菜没兴趣的两个人婉言谢绝。 程倚天毫不介意笑。 吃完饭,程怀森对程倚天说:“洗心楼开张,还需要我们准备些什么呢?” 程倚天说:“叔叔们只需要把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明确,采办经营都交由杜叔叔,每月报账年底分红,保证叔叔们不少于五万两一年收入。” 程怀森和程怀清面面相觑,咂舌:“竟有这么好?” 程倚天笑而颔首。 和顺居交还给程倚天,雷冲每年也给他们人均六万,加上乡下的地城里的房,他们兄弟不动手不动脚,每年十万两净收入。这可真是好事打着灯笼都没地儿找。 当然按照程家以前的光景,这折合十几万两也不算什么。只是现如今形式严峻,光看见钱,不一定赚到到。不如这富庶的甩手掌柜做得潇洒。兄弟俩低声合计,最后只管多谢这个愿意接受家族乱摊子的侄儿,告辞出来,坐轿子回家。 那么,岳州这儿如今到底什么情况呢? 通过一晚促膝长谈,程倚天从义父那儿把事情始末弄清楚。 说来说去,这里面牵涉到几个人,最明显的就是刚刚和程倚天交手过的两位美女——梦瑶仙、梦沉仙。 065 洪州 “六年前百花台的杜婉约,现在也变成梦氏的下属。这莲花宫内,掌实权者遵循优胜劣汰的法则,现实,又很残酷。”说这话的是雷冲,“华容的馨乐坊只是她们的一个基地,里面会培养出各色女子。百花台在洪州,距离岳州、常德、益阳、长沙都不远,水陆交通方便,梦瑶仙、梦沉仙在这儿往外输出她们的人。” “就拿我们这儿来说,霸占洞庭湖一半水面的巨斧帮,专做镖局生意的大仪帮,还有卖船卖马控制交通的白鹤帮……这些实力委实不小的帮派,现在无一不是梦家姐妹的亲密盟友。” “祖母太君召我,是因为不久前王栋胜去云南采原石的人路上被杀,吴家的粮船在江上被劫,负责押送的人踪影全无,想必早就沉尸江底。厉家就更加别提了,菜农们一阵风不将菜提供给他家,所开几家大酒楼也断了原材供应而失去了生意。和顺居在程家手上做不下去,有几家分号遭到强人威胁,险些遭劫。” 程倚天去过湖城,又从颐山一直走到岳州,江湖上道道了解不少。照义父所说,他边思量边剖析:“杀人的事,应当是大仪帮做的。干镖局的,会保镖,也会劫道,保镖劫道之间,也就是正邪一念之差。杀人沉尸,巨斧帮是好手。控制周边,白鹤帮自然当仁不让。” 雷冲很是赞赏,点头微笑:“巨斧帮帮主娄大凯、白鹤帮帮主陈南溪以及大仪帮帮主万瞻园,他们新娶的小妾都来自于梦瑶仙梦沉仙的手下,巨斧帮帮主娄大凯的小妾叫婷婷,大仪帮帮主万瞻园的小妾叫芳芳,白鹤帮帮主陈南溪的小妾叫小婉。” 程倚天随口问了句:“这些女子,平日里是否都特别爱穿同一色系的衣裳?” “你说什么?”雷冲心大动,不禁认真问。 “噢,”程倚天猛然醒悟,坏了,一不留神边说溜了嘴。云杉曾经跟他讲过,莲花宫上等侍女以色做区分,从高到低,分别是:红、紫、黄、蓝、白。当然,照他和玉雪笙、梦氏姐妹打交道的经历,其间高低关系并不十分拘泥。玉雪笙有时候会高过梦氏姐妹,梦氏姐妹无事犯错的情况下,湖南省内,权力又远大于玉雪笙。 但这些话若同义父说起来,云杉的背景岂非要变成义父旋即就要追查的内容?“云妹妹”在他和义父间,是多么需要避讳的名字? 他既不想伤害云杉,也不要和义父再闹出不快。 因此,他连忙解释:“我接触过莲花宫的人,玉雪笙、梦氏姐妹都穿颜色各异的衣裳,对于个人而言,又相对统一。玉雪笙为白色,梦瑶仙是黄色,梦沉仙为蓝色。”说到这儿,他又认真思忖,对雷冲说:“娄大凯、万瞻园和陈南溪这三个人的小妾是不是来自于莲花宫,看衣服就能一目了然呢。” 这番说辞并不高明,可是,前后倒也能圆起来。 雷冲放过他,又和他商量下面的事:“和顺居银楼现在已经转到你名下,巨斧帮、大仪帮和白鹤帮联手,生意不好做。大客户会因为银楼不安全,不存银子进来。存了银子的,会害怕银号出问题,统统过来,引起挤兑。原本这也不是大问题,关键洗心楼要开,慕容世家、孟家堡、华山派、青城派都环伺在侧。” 程倚天心如明镜:“华家这些女婿,堪比上等武林。” “那么,该找个什么方法,解决掉一方呢?” 程倚天沉吟,许久,他对雷冲说:“让我先去洪州吧。玉雪笙现在和梦氏姐妹在一起,或许,从她那里,我可以探听到有用的事情。” 计议一定,程倚天便准备去洪州的事。 他准备动身的这一天,吩咐杨昱去正仪大街的鉴宝号选购几件礼物。杨昱带着银票,来到正仪大街,刚进鉴宝号,后面传来一声招呼:“唉——”眼前一花,一个穿着淡黄色纱衣、臂弯挂一条绿色披帛的少女出现在眼前。 “杨公子!” 这不是华家的那位七小姐华淑萱吗? 杨昱生性冷僻,为人不善言辞,别人若横眉冷对,也就罢了,他无需应酬,自然更加生硬。可华淑萱这般娇俏可人,对他热情备至,叫他很是手足无措。 “华,那个,噢,七小姐。” “叫我淑萱啊,萱萱也可以。” “噢——”下面的话怎么也没说出来,杨昱兀自脸红到耳朵根。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杨昱的一番木讷,落在华淑萱眼睛里,反而成了单纯、可爱。华淑萱含笑,背着手,跟他往鉴宝号里走。 杨昱有任务,对鉴宝号里的伙计说:“时新的首饰,都拿来我看看。” 伙计瞧了瞧他旁边的华淑萱,意会:“得来。”将杨昱带至雅间,然后端出来单款首饰十几件,以及成套的好几盒。 掌柜的亲自来接待,杨昱坐着,掌柜的站着,逐一解说:“这是祥云梅花笄,通身白玉,单品虽小,用料颇费,一块上好和田玉,雕琢了这么一对。嵌宝镶玉簪,重点在这一圈儿的宝石上,两颗孔雀石、三颗红宝石,都很稀缺啊。累丝嵌宝衔珠青鸟步摇,女子佩戴绝对可以达到举步生姿的效果。”说到这儿,他瞧着华淑萱说:“杨公子身边这位姑娘人品不俗,最适合。” 杨昱口拙,不同他辩解。华淑萱手快,就将那支累丝嵌宝衔珠青鸟步摇取过,顺手插在头上。伙计会做人,送上铜镜。华淑萱打量铜镜中自己,笑盈盈对杨昱说:“杨公子,你看,如何?” 杨昱说:“掌柜,这是我家公子要求采办的。” 掌柜连忙做出疑惑的样子:“贵府是——” “柳子街。” “程府的长房公子程倚天程公子府上?” “没错!” “噢!”掌柜恍然大悟,更加热情将余下的首饰一一介绍完毕。杨昱没看华淑萱,华淑萱自觉没趣,摘下那支累丝嵌宝衔珠青鸟步摇扔在盒子里。掌柜急忙捧起来,笑着说:“杨公子,这一件你看着如何呢?” 杨昱瞥了一眼,说:“除了这件,祥云梅花笄、嵌宝镶玉簪都给包起来,还有点翠的华胜一对也不错,玉镯子、金镯子各拿一对。” “具体呢?” “意头好就行。” “你现在拿走?还是稍后送到府上。” “我拿走。” “好来!”掌柜做成生意,非常高兴。吩咐伙计拿礼盒,装首饰,红绸子扎好,杏黄底刺福字的包袱皮统统包起,一股脑儿交给杨昱。杨昱拿在手中,出鉴宝号。 全程,华淑萱都如同无物。 心高气傲如华七小姐,这口怨气怎么忍得下去? 奔出来,追到杨昱身后,华淑萱怒气冲冲大声吼道:“姓杨的,你太过分了吧?” 杨昱没理会,她便紧走几步,赶到前面。拦住杨昱,华淑萱昂首挺胸,傲然道:“你这真是给脸不要脸,我是谁,你难道都不知道?” 杨昱冷冷瞧她,擦身而过。 华淑萱气个半死,顿脚大喊:“唉!唉!”街上人来人往,那个该死的家伙很快瞧不见。华淑萱转过身来,突然一愣。 “二、二姐!” 华山派少主夫人华淑婷冷冷问:“你刚刚急急去追的,到底是谁?” 华淑萱吞了口口水:“呃——”没敢说。 华淑婷冷道:“七妹,不要说姐姐不疼你。之前在桃花坞,为了你,姐夫和欧阳少主落在逸城妖人手里,差点儿就出不来。这会儿,你又和他们当中的谁搅合?搅合深了,姐夫会不高兴,青城少主好说话,他身边的佟姥姥可是不好相与的,不用我说,其中利害,你都该知道了吧?” 华淑萱脸一白,强笑,拉着华淑婷的手撒娇:“二姐——二姐——” 华淑婷和她一母同胞,严厉中不乏宠溺,不痛不痒又教育了几句,便罢。 慕容曜、孟颂贤如今也在顺鑫客栈,和郑尧、欧阳和一起。四个人,两方实力,互相看着,这一次,怎么着也不能就这么撤回去。就算江湖上日后不议论,名门世家和六大门派彼此的脸面,他们也要维持。谁先走了,日后逸城在江湖做大,对方都要沦为笑柄。 打仗需小卒,和逸城斗,慕容世家、孟家堡、华山派、青城派不能自己上。日前,慕容曜、孟颂贤、郑尧和欧阳和一起商议,每人都举荐出一个。 慕容曜:“一字登门剑的卓震方当年入陕,遭遇马贼,险些丧命,回来之后,身体一天不一天,半年之后就死了。昔日甘陕的马贼,都是今日狂刀杜伯扬手下。逸城借杜伯扬敛财,开洗心楼,我着人送信给现门主卓清明,卓清明一定会带人闹场。” 孟颂贤说:“飞影白鹤门的展家兄弟情况差不多。” 郑尧也想,片刻提出好几个人:“柳州双刀、冀州七雄,我若发帖,一定前来。” 欧阳和年纪最小,眼珠子咕噜咕噜乱转,没转出来什么名堂。 慕容曜对他说:“你问问佟姥姥,巴郡不是有个仇家,仇家的仇煜非颇厉害。” 欧阳和说:“蜀道,到甘陕,距离颇远。再说,谁不知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仇家没怎么出去过,杜伯扬的马贼八成也不会进蜀道来。” 孟颂贤“嘿嘿”冷笑:“出不去,进不来,不代表仇家这次就不可以到。” 郑尧明白慕容曜和孟颂贤的意思,对欧阳和说:“仇家如今最出门的人叫仇煜非,这个人有煞门星之称。洗心楼开张,煞门星临场,这意头,你说好不好?” “当然好!”欧阳和年少天真心机浅,桌子一拍,四个人的主意便这么定。 这几日相安无事,华淑婷和华淑萱回客栈后,看到他们,慕容曜、孟颂贤在客栈的茶楼里品茶,郑尧和欧阳和就在酒楼里喝酒。 华淑婷带华淑萱回房间,嘱咐她:“好生呆着,不要再生事。” 华淑萱嘴一撇,害怕她唠里唠叨个没完,这才应了。 066 六姐 华淑婷离开,房间的门关上,不一会儿又打开。华淑萱蛮不耐烦,喝道:“二姐,你烦不烦。都说不出去,有这么好不放心我的?”说着话,转过身,突然,她就愣住。 “你——”情绪变化太大,华淑萱猛地一下噤声。 从外面走进来的,是六小姐华淑琪。 华淑婷、华淑萱和华淑琪,从名字看,差别都不很大,境遇上,华淑琪和那两个姐妹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华淑婷和华淑萱的母亲余氏,是深受员外华国源宠爱的二房,权利上,和大夫人胡氏相当。华淑琪的母亲是谁?胡氏的丫鬟!华淑琪还是华员外趁胡氏不注意时偷腥才有的。本来以为会是个男孩,结果是个女孩。家里那时有五个女孩,华淑琪生下来后,在华府的地位可见一斑。 从逸城出来,到华容,和华淑萱汇合,来岳州,自由不过个把月的华淑琪,再一次跌入身份卑贱、遭人轻视的境地。 她执意不要和欧阳和好,使得欧阳和虽然对她尚且爱护,其他姐夫、佟姥姥、华淑婷对她就不冷不热。 和华淑萱同样都是未嫁的小姐,华淑萱住上房,华淑琪却只能住二等房。二等房没有专用洗浴间,房屋里陈设和上房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就连穿,华淑萱穿的是上好布料做成的纱裙,华淑琪穿的流云锦在第一天,就被佟姥姥故意撕破。 这会儿的华淑琪,穿的是绣坊淘来的旧衣,白色中衣外加一件浅蓝色大衫,深蓝色绣对襟外挂加在外面。料子不怎么样,颜色看起来就次。和华淑萱面对面,梳垂鬟分肖髻带草虫花以及白玉发钗的华淑萱分明一个小姐,而恢复为双丫髻两边分别绕一根蓝丝带的华淑琪,彻头彻尾便是一个丫鬟。 丫鬟一样的华淑琪到上房来,华淑萱眼睛一翻,习惯性斥道:“你来干嘛。吃饭的时间到了吗?”上下打量华淑琪,突然一笑:“噢,我知道了。这几天住二等房,没有好好洗过澡。现在来我这儿,想蹭我的热水,是吗?” 华淑琪心里难过,脸发白,咬了咬嘴唇,挤出一朵笑来:“七妹——” 华淑萱旋即把她的话打断:“哎,在华容,当着杨公子他们,你这样叫我,我给你面子。现在,我找到姐夫和姐姐,你也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华淑琪嘴唇发白:“那我还是叫你‘七小姐’。” 华淑萱“嗯”了一声:“没错,和从前得一模一样。” 华淑琪的眼睛,顿时被水光充满。 华淑萱坐到凳子上,傲慢地问她:“到底什么事啊?” 华淑琪吸了吸鼻子,华淑萱收回逼视,她眼睛中才闪过一丝阴狠,然后继续温柔着语气说:“你想不想去见杨公子呢?” 华淑萱的眼睛顿时一亮。 华淑琪看她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想了想,进尔道:“这位杨公子,在逸城里面,地位只是个家仆而已。” 话还没说完,华淑萱厉声打断:“你住口!” 华淑萱欺近华淑琪:“你老是提这一茬什么意思?非要影响我的心情,达到拆散我和杨公子的目的吗?不会你也看上了杨公子吧?他那么有本事,又那么威风,是女孩子都会动心的啊。” 华淑琪委实很讨厌她,可是,如今这时候,又不得不委曲求全,努力保持笑容,对她说:“我只是告诉你我所知道得事情。我在逸城中呆过,逸城的情况我了解一点。”顿了顿,问:“现在,你就说,你想不想去见杨公子呢?” 华淑萱踌躇,抹不去在华容那一夜杨昱从天而降,杀死馨乐坊中那些伴侍的威风印象,扁扁嘴,道:“去啊,你有办法让我出门?” 华淑琪说:“我可是从金陵一直来到这儿呢。” 华淑萱到底没有城府,闻言抚掌:“是了,六姐你逃离家门的本事本是一绝。” 华淑萱便跟着华淑琪来到客栈的柴房,给了柴房管事五十钱,两个人偷偷溜出来。 溜出顺鑫客栈,去哪里? 华淑琪说:“当然是去程公子住的地方。” 华淑萱问:“你说的程公子,就是那个逸城公子是不是?”回想起来,她从没见识过程倚天出手,不了解程倚天情况,便觉得:“这个逸城公子,就仗着四杰以及杨公子这些人帮着他,徒有虚名。” 华淑琪才不愿她也来争自己喜欢的人。鬼使神差,小姐命的华淑萱平日里那么眼高于顶,到头来喜欢一个家奴。华淑琪非常开心这样的事可以一直维持下去。 “你知道逸城公子的家在哪里吗?”华淑萱问。 华淑琪说:“程家是当地的望族,随便打听便可。”按照说的,她问了几家铺子里做生意的老先生,最后,她和华淑萱来到程家祖宅。 华淑琪正视大门举起手,却又犹豫。 华淑萱见她如此举棋不定,干脆自己将手举起来,“啪啪啪”在门上连敲几下。 侧门开了,门房里小厮探出头来问:“找谁呀?” 华淑萱急忙拉着华淑琪过去。华淑萱见人一脸笑,说:“这位小哥,程倚天程公子的家是在这儿吗?” 小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说:“你们是谁?找长房大公子有什么事?” 华淑萱看了华淑琪一眼,华淑琪人事上没她精明,耸肩表示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华淑萱多精明的人?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转头笑着对那小厮说:“听你家长房大公子说过,他有未婚妻吗?” 小厮一脸茫然,表示不知。 华淑萱便说:“那你赶快进去回报,就说长房大公子的未婚妻来了!”小厮还愣着,她就催促:“怎么还不去?快去啊!”连催几次,小厮慌忙跑进去。没多会儿,小厮回来,还带着个年长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上房里贴身伺候程金氏的柳妈,奉老夫人命,亲自来大门口迎接长房长孙的未婚妻。 走在程家的宅子里,华淑萱左瞧右看,一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自如姿态。华淑琪深受自身经历影响,敛气屏声规行矩步。 柳妈默然无言,只将一切看在眼里。 来到忠孝堂,程金氏正坐在上面,两边有小丫头替她打扇。华淑琪、华淑萱走进来,程金氏急忙让下人给两位小姐看座。大丫头雨娟、莺子分别端了一杯茶上来。华淑琪、华淑萱分别接在手中。 程金氏问:“两位尊姓?” 华淑琪放下茶杯,站起来,蹲身万福道:“奴家姓华,小字淑琪。”站起来,瞧了一眼旁边,继续介绍:“这是奴家七妹,小字淑萱。” 程金氏“哦”了一声,笑道:“原是姐妹。”停了一小会儿,程金氏又问:“你二位,到底哪一个才是我倚天孙儿的未婚妻呢?” 华淑琪正忸怩,不妨华淑萱站起来大喊:“是我!” 华淑琪立刻瞪大眼睛,华淑萱一改之前一路上只对杨昱钟情的样子,不顾华淑琪吃惊不已,巧笑盼兮,对程金氏说:“老夫人,我是您孙儿的未婚妻。” 程金氏上下打量,看了好几回,再度笑起来说:“是吗?”柳妈在旁边说:“七小姐性格开朗、活泼可爱,大公子喜欢不奇怪。”程金氏就招手让华淑萱坐到跟前来。华淑萱不吃生,欣然而来,一脸如花般灿烂的笑容从小修炼,到如今早就炉火纯青。 华淑琪行为局促,固然言谈有礼,却难掩小气。连柳妈都看得出,在两位华小姐里面,华七小姐必然比华六小姐尊贵。程老夫人毕生富贵,看人眼光势利,一来二去当然喜欢华淑萱胜于华淑琪。 但是,最终让华淑萱非常失望的是,这儿虽然是程家,程倚天公子却不住在这里。程金氏是程倚天的祖母,对程大公子的事情,只有知情权,而没有决定权。 华淑萱问:“程公子现在家中吗?” 程金氏笑容不减,说:“你难道不知道天儿他在城中重新置业的事吗?”顿了顿,才道:“平素里,他都在柳子街住,并不和老身在一起。” 华淑萱当即便呆了一下。 好半天,华淑萱的脸才恢复知觉似的,用力挤了一下,才挤出个笑容,生涩难看,那就别提了。 华淑琪窝了一肚子火,这会儿总算泻了,心里通畅,浑身这才爽快。 程金氏让柳妈吩咐下面备轿,送两位华小姐去柳子街的程宅。从忠孝堂出来,华淑琪拉住华淑萱的手故意落在后面。来到道路拐角僻静处,华淑萱终于用力甩开华淑琪的手。华淑琪抢先开口质问:“你什么意思?怎么程公子的未婚妻就变成你了,你不是喜欢杨昱的吗?” 华淑萱不屑一顾:“我就这么说了,你不服气吗?。”瞧华淑琪一副急不可耐,不觉冷笑:“你倒不想想,就你这范儿,配得上程家长房公子爷未婚妻的身份吗?” 华淑琪听了,心忍不住往下一沉。 坐轿子,姐妹俩到柳子街。进柳子街的程宅,里面的奢华程度远远超过与南城程家,华淑萱一走进来,更是忍不住惊呼:“天哪,天哪。”在葫芦形池塘那转了两个圈,接着,华淑萱便蹲在池塘边,撩起一蓬水,侧身笑对华淑琪说:“六姐,不怪你看不上青城派的欧阳和。你的心,都被这有钱人家公子哥儿拐跑了呢。”站起来,环视周围,“这儿的气派,比家里大出好几倍有没有?六姐,你心够大的呀!真不枉从家里跑出来呢。” 华淑琪一边回应:“是啊,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心里早就热油翻滚一样。 华淑萱瞧着她,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怕我跟你抢是不是?”华淑琪暗叹一声,瞒不下去,点点头。 华淑萱眼珠一转,立刻也大声叫起来:“从眼前情况看呢,我决定,我也喜欢逸城公子。”顿了顿,笑眯眯解释,“杨公子威风,做家仆就可以。以后他在身边保护我就好。至于择夫婿嘛——”左右旁边无人,华淑萱以手扶鬓,沉吟道:“还是程公子这样的身份更加适合我。”放下手,对华淑琪说:“六姐,你抢不过我。” 华淑琪心里暗叹,一时倒也作声不得。 067 紫杀 德霈居的雷冲,只是程倚天的义父。华淑萱人年轻,不明白其中利害,进来这儿,便大喇喇对雷冲说:“倚天哥哥人在哪里,为什么不让他出来见我?” 雷冲对外人本就冷淡,闻言脸色顿时一沉。 华淑琪见势不对,急忙冲着雷冲蹲身万福,温文尔雅招呼:“雷老爷子,你好。” 雷冲这才微笑,伸手道:“六小姐勿用多礼。”看座,尔后雷冲才问:“不知二位华小姐到寒舍,有何指教。” 华淑萱说:“我找程倚天。” 华淑琪跟着补充:“因为在华容,蒙程公子和萧三爷、殷十三爷和杨昱杨公子的搭救,奴家和小妹才有幸可以来到这岳州。分别之时匆忙,今日专程上门答谢。” 雷冲只瞧华淑琪:“犬子今日刚出门。” 华淑萱一听,张口便要反驳。 华淑琪拦在她前面说:“这样。” 雷冲颔首:“你们来得非常不巧。” 华淑琪又问:“可否透露程公子去哪里了呢?” “洪州!”雷冲并不隐瞒。 “洪州——”华淑琪和华淑萱一起把这个地名念了一遍。 雷冲捻着胡须,须臾才道:“两位华小姐对我儿这么看中,老夫倒是有个章程。” 华淑萱终于抢到先机,开口:“你不会想把我们一起送去洪州吧。” 雷冲默认。 华淑琪略谨慎,但也猜不透这位老人家葫芦里卖什么药。只是,既然可以看到程倚天,这就周全了她千方百计诓了华淑萱一起出来的本意。她愿意去,华淑萱当然也愿意去! 就这样,杨昱从鉴宝号回来之后,程倚天便带着杨昱一起出发之后的第二天上午,华淑琪和华淑萱这两姐妹就一起出现在他早一天便已到达的洪州。 尾随公子一路前往洪州的萧三郎,路上接到老爷子的飞鸽传书:“送两个华小姐,照拂好。” 萧三郎是个人精,一望便知:老爷子这手,又是制衡华家那几位女婿的招。只不知华淑琪和华淑萱这两个丫头,便这么心甘情愿围着公子转,到底是公子的劫?还是公子的运? 且说往长沙方向,清晨,薄雾弥漫,路边林子里或立或坐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分成两队,一队为首的叫陈南溪,一个为首的叫万瞻园。陈南溪带来的是白鹤帮第一大镖局大义镖局的五个镖师:刘毅、吴耳、王山、卢士、韩武,万瞻园带来的则是他的弟弟万瞻方、万瞻明,以及三个表弟:夏步奇、夏步宇和夏步山。 他们一起在等人,等得百无聊赖,于是开始聊天。 万瞻园说:“自从娶了芳芳,她娘家那边事儿就忒多。” 陈南溪说:“女人就是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要的清静,只能把她们的事给捋平。” “也不知是怎样一个臭丫头,居然需要我们亲自出动。”说到这儿,万瞻园突然眼睛弯弯的,话题一转,问陈南溪,“唉,都是从百花台里娶回来的女人,你家那个,叫什么来着?” 陈南溪知道他要说什么,兀自笑了声,尔后回答:“你家芳芳难道没有跟你说?” “说啥呢,说?女人眼睛里没有其他女人,这道理你都不懂?” 陈南溪“噢”了一声。 “我娶了她之后,母狗都不能从我面前走。” 话说得太糙,陈南溪“唉唉”了两声:“这怎么比方?” “我就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知道什么意思你还不回答我的话。” “小婉。” “啥?”万瞻园盯着陈南溪的眼睛看了会儿,才回味过来:“噢,小婉。妈的,还都是那种一听就感觉特爽的名字。” 下面的话就私密起来,陈南溪在万瞻园的启发引导之下,和万瞻园聊了个不亦乐乎。最后,万瞻园补充:“我告诉你,芳芳和小婉,加一起,也就娄大凯那厮娶的那个婷婷。那个婷婷,据说那方面本事,一绝!”说着,挑起大拇指。 陈南溪嘴一撇:“所以啊,你我坐在这儿,娄大凯要去楚江堵截那个据说已经乘上船的丫头。” 万瞻园笑得前仰后合:“没错,就是让他立刻钻进水里变王八,他也绝不会在他那个小婷婷面前说出一个‘不’字!” 芳芳、小婉和婷婷,都是百花台里出来的姑娘。她们,曾经都受到百花台杜婉约的精心**,而现在,全部是梦瑶仙和梦沉仙的忠实手下。 关于小妾的话题,陈南溪和万瞻园可以聊上很久,直到万瞻方过来提醒:“陈帮主,大哥,马上就快午时啦。”他们两个才从让他们颇为热血沸腾的话题中醒转过来。 陈南溪说:“长沙登岸,快马到这儿也就半日。现在人还没到,想必娄大凯已经把事儿全办啦。” 万瞻园说:“也是,咱兄弟在这里混十几年了,别说一个小姑娘,就是十条壮汉,在水上不是娄大凯对手,在路上不是咱俩对手。” 陈南溪接:“百花台把咱们一起指派出来,绝对小题大做。” 万瞻园表示同意。 正说着,林子外面路上有马蹄声传来。一个穿深棕色紧身衣的男子飞马而来,到了这边,这人飞身下马。陈南溪和万瞻园都认得,来人正是娄大凯身边的弄船好手汪中。陈南溪抢先迎上来问:“怎么着了?事办了吗?” 汪中满脸惊慌,冲两位帮主抱拳道:“二位帮主,请赶快准备着吧。那丫头厉害,陈默和刘升都折在她手里,我家帮主没能耐抓她,路上能不能抓住她,就看您二位啦。” 陈南溪和万瞻园吓了一跳,忍不住异口同声问:“那丫头真的是一个人吗?”万瞻园还补充一句:“不是说,她只是个小毛丫头?” 汪中说:“原说是这样!” 陈南溪喝问:“那娄大凯还把事给办砸了?” 汪中说:“二位不知道,那丫头……”刚说到这儿,话卡在嗓子眼。陈南溪就见汪中蓦然之间眼睛发直,神情呆滞,忙和万瞻园都向汪中身后看去。 一个紫衫少女出现在汪中身后。 这个少女一张脸直接暴露在他们面前,只见眉毛细长入鬓,眼睛漆黑迷离,高挺的鼻子下面,小巧玲珑的嘴唇不点而丹,更兼肤如凝脂,手如柔荑,身姿纤长窈窕,娉娉婷婷之间便成就了一番风流之态。光是看,似乎就比他们的芳芳、小婉好看。 陈南溪一时看失了神,喃喃对万瞻园说:“老万,这比我们从画像上看到的要美十倍啊!不,不是十倍,根本就美上百倍、千倍,真是一个美人,大美人……”话音未落,汪中“啊——”惨叫。一个剑尖蓦地从前面透出来,鲜血涌出,汪中前胸迅速红透。陈南溪、万瞻园眨眼功夫,汪中已经被踢在一边。紫衣少女手腕一抖,长剑挽出十几个剑花,向着两个人刺来。 陈南溪、万瞻园仓促躲闪。他们都是道上混的老江湖,胆识、身手都很不错,可是,真正动起手来,他们才知道自己和这个紫衣少女在武学上的差异大了去。陈南溪师承破风刀,万瞻园的武器是一对钢锏,平素里耀武扬威今天却半点威力也发挥不出来。紫衣少女一人打两个,转瞬间,陈南溪手腕被割伤,万瞻园一对钢锏也没锁住紫衣少女的剑,被紫衣少女中宫直入,长剑在脸上划了了一道。不是陈南溪和万瞻园的手下一起扑上来,这两个风光一时的帮主今天就将撂在这儿。 群殴对于庸者而言,那一定是个惨剧。可是,高手过招,人多未必就是好。紫衣少女满场游走,引得十二个人追逐她一个,过程当中给这个人舔到伤疤,给那个人来个印记,时间长了,陈南溪、万瞻园带来的十个人都多处受伤。大家越打越害怕,越打越只留下一个想法:快点逃!快点逃!快点逃吧! 而这时,亦是有人倒霉之时。陈南溪和万瞻园要保全自己,陈南溪那边,卢士、韩武被落下,万瞻园这边,夏步山没来得及跑,三个人纷纷横尸紫衣少女剑下。 紫衣少女将剑从夏步山后背抽出来,鲜血沿着剑身流淌下来在剑尖凝为红色一点。愤怒掩盖不住本质上一直拥有的凶煞,如果没有记错,她在很多年前还是一个小孩子时,便有一个诨名,叫:幽兰煞星! 这是留在记忆最深处的印记,和不堪回首的昔日纠缠在一起,若不是这样的遭遇,她绝对不会再翻出来。梦瑶仙、梦沉仙还有玉雪笙,真是一段想丢弃也丢弃不了的过去。 她都已经准备撤离,而那三个女人,偏偏不让她如意。 既然不能让她如意,那么,她也只好奉陪。 这个紫衣少女正是云杉!和程倚天在华容分手,便准备不掺和岳州那一滩浑水。然而,世事就在冥冥中注定。该是她脚下的路,真是想躲也躲不得。 乘船最快,但是,船刚到长沙境内,两侧就有不怀好意的小船靠过来。巨斧帮帮主娄大凯站在小船上,小船上巨斧帮的人攀着船身就爬上来。他们的目标明确,汪中以及娄大凯几个得力手下:陈默、刘升、杨能等,上前抓人。 他们行走洞庭湖以及楚江上,除了卖十六堂面子外,鲜少有人会在他们头上占便宜。要么出钱,要么留命,这是这条水道上的规矩。然而,包括娄大凯在内的洞庭水寇们并不知道,一直雄霸一方,今天总算踢到了硬石头。 还在船上,刘升、杨能就被云杉给杀了。被杀的原因很简单,这俩小子的色胆太大,瞧女孩都生得貌美,毛手毛脚就来占便宜,不死也对不起阎王爷。 杀了刘升和杨能,和巨斧帮的梁子就算结下来。江湖有规矩,一入其中,拔足不易,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明证。 云杉在和巨斧帮的人动手的过程中落水,落水后,一直遮在脸上的面纱就再也带不住。不过,对于云杉而言,这面纱带与不带,都已经不重要。因为,显然梦氏姐妹和玉雪笙都认出她来。 她最提防的人,已经逐步出现在她周围。 云杉水战的本领一点儿都不比陆战逊色,她的水性极佳,水下出手更是快捷狠辣。以至于娄大凯仓皇而走,如同后来陈南溪、万瞻园围攻云杉时一样。 站在林子里,风吹过树梢,耳朵里听到“沙沙沙沙”声。云杉原本那柔和温婉的神情消失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阴森,是冷酷。 也许,这就是天意。从她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曾经的一切立刻如同注定好了会如影随形一辈子的魔障,席卷而来,爬过土地,接近她的腿脚,又从腿脚蜿蜒而上,渐渐地,渐渐地,替代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一个尊贵的人,给予自己那一段闲适从容典雅尊贵的时光。将她从高高的云端,再度拉扯到最平凡的地面,然后,用力地拽着,要将她重新拖回诡计和杀戮不断纠缠的地狱空间…… 068 迎难 洪州郊外,一座凉亭内,一身烟灰色衣衫打扮的程倚天正在饮茶。这儿不远是座茶庄,茶庄里毛尖、黑茶都很不错。而程倚天现在正在品的,正是今年雨水前的毛尖。这种茶,条索紧细圆直,锋苗挺秀。嗅一口,香气高悦,浅啜细品,只觉得滋味甘醇,回味悠长。当然,这种茶最大的特点还属耐冲泡,从坐在这儿到现在,茶庄的小厮已经添了三遍水,风味已然绝佳。 程倚天不着急。 这世上的事,往往急了也没用。 未时,山坡下总算有人来。 一身雪白衣衫的玉雪笙,穿越茶树而来,犹如绿叶丛上浮动而来的雪花仙子。走得近了,一张丽颜,让人观之,委实不心动根本不可能。 程倚天放下茶杯,起身。 玉雪笙渐来渐近,来到亭子前。 二人四目相对,程倚天脸上浮起笑意,玉雪笙二目中情意流露。 小厮换新壶,程倚天持壶,亲自给玉雪笙满一杯。玉雪笙持杯,幽怨道:“还记得在焦城,我也给你斟茶。” “都过去这么多天,玉姑娘何必还记得呢?”程倚天放下茶壶,微笑道:“此番洪州重聚,理当多叙故人情。”说到这儿,取出一个礼盒。玉雪笙接过来,打开,看见里面整齐放着祥云梅花笄、嵌宝镶玉簪、点翠的华胜、和田玉镯子一对以及缠丝镶宝金镯子一对。玉雪笙识货,粗粗估计,总量价格不菲。 拿人钱财,需要替人消灾。 玉雪笙想了想,没有把礼物推出去,而是收下来。 玉雪笙说:“巨斧帮、大仪帮和白鹤帮都听梦瑶仙、梦沉仙姐妹的,我出了逸城,到洪州,也只是梦氏姐妹的依附罢了。” “九天凌霄舞也可以上百花台。” “没有巧夺天工的机关,九天凌霄无法做到。再说,梦氏姐妹已经掌控百花台,她们焉何能够允许我夺权?” 只是收了礼,玉雪笙还是表示:“我可以向她们提议,在如今这个当口,巨斧、大仪、白鹤三帮不要和你们为难。” “这样甚好。” “然而呢……” 程倚天请玉雪笙明示。 玉雪笙便笑了笑:“你也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白做的让步。百花台和我,并不是一体,可是,我们统统属于莲花宫。我们的宫主肖夫人需要我们为她寻求利益,你让我有好处,好处再转达莲花宫主。莲花宫主觉得你有诚心,莲花宫、逸城共处乃是双赢。百花台位于莲花宫之下,让巨斧、大仪、白鹤三帮消停不与逸城、不与岳州四大家族为难,才不可不为必须为之。” 义父不在,杜叔叔也不在,连三哥和十三哥都因为事务,没有和他一同前来。 程倚天凝视对方,目光闪烁。 “倚天——”漂亮的容颜表情一如既往那么妩媚。 程倚天思虑再三,回复:“我得想想。” “当然可以!”玉雪笙很干脆,站起来,将礼盒捧在手中。 五件珠宝,换来一个交易,这让程倚天心头有些沉重。和杨昱回昌明街南的荣昌客栈,刚准备去大堂吃饭,门口有人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柜台前。程倚天耳力极佳,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温柔对掌柜说:“上房一间。被褥要换全新,最好都是丝质。房间里杯盏也要好的,官窑白瓷也就将就,若是更好也可考虑。房间要熏香,这条街上有谢春堂,谢春堂有上佳的娥梨香,催人入眠的,味道清甜也很好闻……”掌柜也是有见识的人,还是听得一愣一愣,最后,一张银票放在柜台上,具体数额,瞧掌柜瞪大的眼睛,也猜得出,必然不小便是。 程倚天浑身一热,转头去看,不是那个叫他时常牵肠挂肚的云杉是谁? 她已经不再易容,连面纱都不遮,素着一张脸,黑发如瀑披于背后,突出白皙的侧脸越发娟秀动人。 “她的银子真多!”程倚天心里想,“人变美了,生活作风也变得如此繁琐。” 云杉知道他在似的,脸偏过来。 二人四目相对,云杉倒是眼神澄清如水,程倚天反而心虚,脸红心跳,目光转移开去。 耳中听到云杉嘱咐掌柜说:“给我准备三个菜,一个汤,菜要合口,清蒸鱼、焖肉条,再来一碟蘑菇炖豆腐,汤要翡翠白玉,餐后点心要黄金软糕,再来白饭一碗。,全部送到房内。” 掌柜点头如小鸡啄米,附了一句:“就是天字一号房。” 云杉“嗯”了一声。 程倚天把房号牢牢记在心里。 吃过饭,已是申时二刻。程倚天来到天字一号房。相同的房型这家客栈还有两间,分别住了两个从不同地方来的大富商。程倚天住了天字二号房,距离上和这间房隔了整整一栋楼。 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后才传来门闩被拔掉的声音。 云杉出现在门口。一件刚换的簇新紫红刺绣银白小花的短襦配一条纯紫色裙子,外面搭了件乳白色蓝半袖短衫,红色衬托脸色,好像晚上开放的夜来香。白色则使甜美的气息变得纯净。 “做什么?”一声娇嗔,让失神中的他惊醒。 “唔!”程倚天连忙开口,“我——”搔了搔头,“今天的夜色不错。”八月秋高,正是月亮倍加皎洁的时刻,金桂飘香,这会儿闻着更是惬意。 云杉“扑哧”一笑,走出来,返身把门带好。 程倚天傻瓜一样跟在她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客栈的小花园。 花园里有亭子,里面不仅有石桌凳,桌子上还有棋盘和两盒棋子。两个人对面坐下。云杉问程倚天:“来一盘?” 程倚天“噢”了一声。 两个人一起把盒子打开。 黑子正好在云杉那边,云杉拈起一子,在边角落下。 两个人落子都很快,不一会儿,棋盘便已被黑白子布满。程倚天心不在焉,反而被吃了两块。只是最后他有两片棋子意外连起来,黑子一大块被吃了。白子占了地盘,黑子败北。 两个人棋力都一般,云杉输了,也没不高兴,丢了棋子,拍拍手:“好久不下棋,都生疏了呢。” 收了棋子,云杉对程倚天说:“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程倚天踌躇,片刻说:“可以吗?” “你知道我是莲花宫的人,”说到这儿,她又补充:“曾经!” 程倚天“嗯”了声。 “一入莲花宫,终身就很难拔身。” “噢。” “我接受桑越人教我易容的方法,原本有一层想要躲开她们的意思。只是,神差鬼使,最后还是被她们发现了我的行迹。”顿了顿,云杉接下去:“我被几个帮派伏击了。” 程倚天露出关切的神色。 云杉心里宽慰:“你知道他们都是谁吗?” “无非巨斧、大仪和白鹤。巨斧帮水上厉害,另外两个,陆地上会给你造成许多麻烦。” 云杉先是诧异,仔细一想又释然。 “岳州那儿,慕容曜他们给你压力了是不是?”在想想莲花宫领导下梦氏姐妹的风格,云杉竟然莞尔,“倚天哥哥,这是怎生的巧事?我们不知不觉,还变成一条绳子上的两只蚂蚱呢。” “这怎么说?”程倚天表示不解。 云杉笑了一声:“我被梦氏姐妹盯上,她们既然认出我曾经是莲花宫女,当然要抓我回去像莲花宫主请功。而你,居然把莲花宫安插在逸城里的玉雪笙给赶出来,事实上,你和莲花宫势不两立,莲花宫主能咽得下这口气?梦氏姐妹在洪州,手上有实力,能和你善罢甘休?” “是啊。”程倚天听罢,终于长叹:“我正为此事忧烦。” “找过玉雪笙了吧?” 程倚天微怔,继而少许尴尬。 云杉却说:“换做我,大概也要这么做。”停了会儿,继续,“毕竟两头她都熟。只是——”话锋一转,“要让巨斧帮、大仪帮和白鹤帮不和你做对,玉雪笙给你出了什么主意?” 程倚天明知道这是秘密,可是,面对她美妙二目,如何能敷衍? 佯咳,最终,他还是把玉雪笙提出的交易一五一十告诉云杉。 云杉“哈哈”大笑:“倚天哥哥,你做和顺居和洗心楼的生意,最后还是要给莲花宫主做嫁衣裳。”笑毕,又感叹:“这玉雪笙,在肖夫人手下不过排名区区白箭侍女,就能为肖夫人打算到如此深。” 反正已经老实交代,程倚天干脆敞开来问:“约莫多少,莲花宫主才能满意我和她之间的交易。” “三七分成。” “噢!”程倚天并未显得特别惊讶。 “是你三她七!” 程倚天这才变色。 “巨斧帮、大仪帮和白鹤帮都为百花台效力,莲花宫派侍女打入他人门派内部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你还看不出来?要么夺权,要么,夺权不易,就要现货。银子,就是最好的现货。少了不成,像是你施舍了她,得多,多到你和她实际收获差别巨大,才反应得出你是莲花宫附属的本质。” “我驱逐了玉雪笙,到这时候却还是需要向肖夫人卑躬屈膝吗?”程倚天当然不能接受。 可那样一来,接下来的事该怎么办呢? 069 交心 次日一早,程、云二人出现在北街。 云杉又换了一套装束,浅蓝色襦裙配嫩黄色长衫,长衫的对襟和袖口都绣着紫色草花。反绾式头发,除了银质流苏点缀之外,便是一颗珍珠插在侧面。这珍珠颗粒极大,形状浑圆色泽均匀夺目,有点见识的都看得出,乃是稀奇的宝贝。 程倚天不时偷眼瞧她,瞧得云杉脸泛红。 云杉心里高兴,表面嗔怪:“瞧什么瞧?” 程倚天微微尴尬,不过,很快调整过来,说:“我看你的珍珠,来历不寻常。” 眼睛里突然出现慌乱,云杉飞快别过脸,躲开他的注视。 程倚天有些愕然。 她觉察出,急忙又扭过脸,解释:“哪有你说得那样。” 程倚天耸耸肩,颇委屈:“这么大的南海珍珠,义父好珍奇,也没搜集到几个。” 云杉这才醒悟他话中的意思——和她敏感以为的并不一样,不觉汗颜:真是心虚过头。 为了抹平讪讪和不安,云杉转移话题:“没收集到几颗,那也算搜集到吧。这么大的南海珍珠,雷老爷子留着压箱底,以后给你娶媳妇吗?” 程倚天大囧:“怎会?” “怎么不会?” “我连对象都没有,哪会娶妻?” “没有可以找。” “没处找。” “玉雪笙,再不然金陵华家的华淑琪华六小姐,她们都巴不得马上批嫁衣嫁给你。” 程倚天飞快回绝:“我不喜欢她们。” “那你喜欢谁?”话赶话,接得太快,云杉问出口,立刻觉得不对。对面,两道热辣辣的目光太阳之箭一样射过来。 “啊——”她欲再从这个话题上转开去,程倚天的表白已经说出口:“云杉,你知道的,六年前,我就喜欢上一个人,直到现在没有改变。” “这个人,”她装糊涂,“我反正不认识。” “你认识。”程倚天口气却不容置疑,“你不仅认识,你还天天和她在一起。” 云杉大囧,口干舌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讲才好。 百花台对面是家卖首饰的店铺,程倚天拉着她的手,走进去。 铺子规模不如岳州的鉴宝号,但是里面首饰并不差。程倚天选了一个蝶恋花装饰的金环,一旁的女掌柜立刻夸赞他有眼光:“这位公子,您的眼光真好,这个蝶恋花工艺十分特别,你看花朵的花瓣,做得多么细致?而花心以及蝴蝶翅膀上面散布,都是货真价实的南洋白宝石。祖母绿压底,富贵低调不张扬。” 程倚天亲手替云杉结在发上。白色的珍珠,和白色的宝石相互映衬,并无不和谐之处。女掌柜奉上铜镜,云杉瞧了瞧。倒不为东西好窃喜,倚天哥哥对自己这份心思,不久之前还在渴慕,如今,结结实实落在自己发间、自己手上。 好梦幻! 很难叫自己相信:这居然是事实。 “倚天哥哥……”忐忑之下的眼神止不住迷离。 程倚天持她双手,由衷夸赞:“真的很好看。”轻声又接:“我待你之心,永如替你做第一个风筝之时。” 云杉脸颊嫣红,目光流转,娇羞之中不胜开心。 程倚天掏银票付账。祖母绿加南洋白宝石的蝶恋花金环,价格不菲。女掌柜认人精准,瞧出这是大主顾,却没想到生意真的一下子就这么做成功。程倚天掏出来的银票不是一张,有一沓,最上面一张飘给女掌柜。 三千两! 刚好就是这个蝶恋花金环的价。 女掌柜的眼睛一下子瞪大。瞧着那一大叠银票又被收回去,她竟然很不雅地咽了口口水。收起程倚天给的三千两,扯开夸张的笑,“哈哈”道:“哎呀,公子,下次有好货你可要再来。”殷勤将程云二人送到外面。 云杉目视前方,人往前走同时说:“她的眼睛里从今天开始,除了你,怕很难再有贵客。” 程倚天微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云杉瞥他一眼。 程倚天接着说:“能找一样东西盖过你头上这颗南海珍珠的风头,花银子,我舍得。” “哦!” 程倚天含情脉脉。 云杉害羞,急忙把脸转开去。 有钱人来洪州,不来百花台肯定亏了。从杜婉约开始,百花台就成了洪州城内非常热闹的去处。六年过后,这个地方越发昌盛。并了沿街好几个铺子,不仅成了北街独大,也成了洪州城内最有名的销金窟。 走进门面,里面的大厅建造得比之六年前更加宏伟瑰丽。顶还是那么高,不过更加开阔。舞台也扩张了两圈,引活水的水槽已然在,水声潺潺,好像溪流流过。又到秋天,台子周围盛开的依然是菊花。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均是名品。 一名绿衣奴引路,云杉和程倚天一起来到特等雅座。从这儿看舞台,高度和视野都最好。各类鲜果、干果、点心流水价送上,云杉拿了一颗岭南快马运来的鲜龙眼,剥皮,递给程倚天。程倚天吃了,吐出核儿来,过了一会儿,礼貌说:“谢谢!” 歌舞一刻钟之后开始。出演的人一出场,程倚天便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云杉问:“怎么?” 程倚天沉吟,须臾才道:“看到熟人了。” 昨天郊外茶庄,玉雪笙还说和梦氏姐妹不是一体,可是,今天却看到这样一幕—— 吊着钢丝从天而降四个分别着粉红、乳黄、浅蓝、银白四色衣裳的少女,容颜均俏丽出众,体态婀娜,举止优美,分明便是昔日漪澜院的四个台柱子:罗春兰、佟碧荷、莫紫菊和辛白梅。 云杉在逸城呆过,这四个风云人物,她昔日在街上偶尔也看到过几次。 她也知道程倚天在想什么,微微一笑,低语:“昨日的敌人,今日的朋友,祸福流转,原本就没定数。” 程倚天想想,也是。 玉雪笙涉足逸城失败,被清理出来,若不依附梦氏姐妹,短时间内如何会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好在她手下这四大美人被训练得颇有两把刷子,莫紫菊、辛白梅跳舞满场飞,罗春兰和佟碧荷和着音乐就唱起歌。舞依然那些舞,歌,还是六年前就已在唱的《满庭芳》。但是一人独唱,略显单调,罗春兰佟碧荷合唱,又是那柔和婉转、飘渺动人。昔日能带动颐山逸城一城营生,来到洪州之后,漪澜院的四大美人风采不减,引起全场掌声雷动。 绿衣奴捧银盘沿着座位讨赏银,这些银子一四五分账,一归绿衣奴,四归四美,五归百花台。另外,银盘边缘有四色牌,按照四美衣着的颜色,分别也是粉红、乳黄、浅蓝、银白。取牌子落款的人,稍后会有更高一级的银领绿衣奴带去后楼。雅间备酒,听曲儿、聊天、饮宴皆可。想要迎娶姑娘,百花台备嫁妆一份,除了这个方法,平白沾姑娘便宜便不可以。 绿衣奴端着银盘到达程倚天他们这儿,程倚天放了一锭五十两官宝,尔后,云杉将四色牌一起拿过来,奉笔墨的绿衣奴拖着木盘凑上来,云杉执笔,统统写下:颐山程公子。字迹娟秀,笔画勾画有力。 程倚天不禁瞧她一眼,云杉并无犹豫,放下四色牌。 绿衣奴惊诧的眼神扫视他们一眼,收了银盘。 一盏茶功夫,一个金领绿衣奴走过来,恭恭敬敬邀请程云二人去后楼雅室。 后楼的雅室也有等级区分,似程倚天这等挥笔便签四美的豪富,金领绿衣奴自然要将他带去中轴线上的大雅。 这儿是一个独立的院落,进门便见很大的天井,里面栽着两溜道旁树,两下里花架上则放着长势很好的各色盆栽。前面正屋三开间,进门后中庭甚是开阔。 金领绿衣奴行礼:“公子、小姐,稍候。”退出去。 程倚天这才问云杉:“罗春兰她们四个,可是都认得我。” 云杉嫣然:“那又怎样?” 程倚天叹了声:“认得我,我们在这儿的事不得很快传开?” 云杉却冷冷一哼,说:“便是要让她们晓得,你到百花台来。” “这是为何?”程倚天奇怪。 “如果今天上台表演的不是她们,而是别人,还没这么有趣。你和玉雪笙,有交易。可是,这个交易是你和她四下里谈,到这儿,做成事也好,做不成事也罢,你和她之间的牵系,都只能你知她知,她不承认,便谁也不知。” “这和眼下有何关系?”刚入江湖未久的程倚天很是迷茫。 云杉一笑:“罗春兰等不知道玉雪笙和你到底到了哪一步,你既明目张胆到这儿来,许是受了玉雪笙暗示呢?吵嚷起来,惊了梦氏姐妹,怀了玉雪笙的事,倒霉起来,她们四个谁也跑不了。”说到这儿,她的语气渐渐冷起来,“玉雪笙愿意交情你,却只谈交易,没有真情,这时候,你也不用替她留退路。罗春兰等从逸城出来,逸城公子她们自然应该认得。既然认得,却不吐露,出了事情,罗春兰这些人也好,玉雪笙也好,想撇清关系,就再也做不到。” 程倚天一时半会儿并未想到这么深,咀嚼咀嚼,云杉说得没错。对他是有利,可是,短暂时候,他本心却无法接受,忍不住叫起来:“啊?”耳中听到外面脚步声微微,门突然被敲响,接着,门被推开,着粉红、乳黄、淡蓝以及银白的漪澜院四美鱼贯而入。 070 紫箭 看到程倚天,罗春兰果然惊诧。 说起来,在逸城六年,四美并没有能够有幸得见公子一次。只是后来出逸城,才跟着玉雪笙,见过程倚天。 公子的长相那样出众,怀春少女只要看一眼就会牢牢记得。这会儿,根本不可能认不出来。 但如云杉预料,不知道公子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是有意?是无意? 四人当中,罗春兰为首,罗春兰没有捅破任何,低眉顺目好像接待任何一个恩客,随后的佟碧荷、莫紫菊和辛白梅当然都唯她马首是瞻,四人一排站开,蹲身万福。 一名穿银红色抹胸裙外罩黄色外挂臂挂桃红色披帛的丽人朗声笑着,跨门槛进来。 进门后,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程倚天,小眼神儿简直抛得眼睛都快从脸上飞起来。瞧得程倚天不好意思,她才罢了,眼珠儿一转,又看云杉。噢,这回儿,不用飞媚眼,两颗水汪汪的大眼仁变成了灯笼且被点亮了一般。 走到程倚天旁边:“这位公子,好人品!” 走到云杉旁边:“这位姑娘,啧啧啧——”嘴咂个不停。 云杉明知故问:“这位娘子,你叫唤什么呢?” 丽人手中一把平湖秋月的团扇,“啪”一下打在左手心:“哎哟喂,别看你这个小姑娘,真真生了好一张利嘴。我在‘叫唤’,我杜婉约十八岁就在这百花台,前前后后看了多少位姑娘,没有一位姑娘有你这样的美色。” 两个人各自奚落,云杉到底脸皮薄,杜婉约把她和百花台姑娘相提并论,她哪怕也知道这本不错,心里还是止不住生气,脸上也挂不住,表情冷下来。 杜婉约这个老江湖,皮笑肉不笑,打趣:“我称赞小姐标志。”摇摇团扇,问程倚天:“程公子?要姑娘们一起坐下吃饭呢?还是观舞?” 云杉道:“听曲!” “噢。”杜婉约成竹在胸,并无意外。 罗春兰等四人后退,进入乐室。两边茶媛放开金钩,两幅轻纱飘摇而下,似云似雾,遮挡在乐室和外厅之间。 杜婉约的目光,在云杉头发上流连。 蝶恋花金环,价值三千两的好货色,等带上的,就是这么不一般。杜婉约瞧了瞧两边,茶媛和绿衣奴都目中会意,表面上水波不兴,茶媛们双手提前交握站立,绿衣奴垂手两边相陪。杜婉约对程云二人说:“二位尽兴,若有需要,奴家随传随到。”说声“不打扰”,浅浅蹲身,绿衣奴拉开门,她跨步出去。 绿衣奴送茶上来。茶媛端茶壶,给程、云斟茶。茶媛倒茶的姿态很美,凝立不动更如塑像一般。茶斟好后,程倚天端起来。 将要饮茶之时,程倚天突然踌躇起来,斜视云杉。云杉却不迟疑。澄清的茶汤,正是上好的白马毛尖。可是,茶汤里面到底有没有玄机?这玄机,会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这后果,又必须谁来承受?云杉端起杯子,喝了小口。程倚天反而踌躇不已,杯子举到嘴边,又放下去。 “倚天哥哥。”云杉叫他。 “嗯。”程倚天正心乱如麻。 云杉将他的杯子端起来,程倚天接过,二人目中会意,程倚天还是将茶喝了。一口喝光,杯子放在桌上。 程倚天身边的茶媛再次将茶斟满。 四美在帘后弹琴唱歌,云杉神色自如,每曲必评,唱完还要点。《梅花妆》《贺新郎》《两相好》……皆是罗春兰在玉雪笙身边时学的曲子。 程倚天并不觉得怎样,罗春兰、佟碧荷、莫紫菊和辛白梅越来越心惊。 茶喝了一壶,绿衣奴又泡了一壶上来——楚湘黑茶,和毛尖不同,茶汤色泽发乌,口感醇厚。 两壶茶喝下,云杉突然一抚程倚天的手。好热!程倚天吓了一跳,将她另一只手拿住,又好冰! 云杉眼睛一翻,仰面倒地。 程倚天蓦地站起。 很奇怪,胸口的玄蜂灵配竟然没有反应。反而是丹田处一阵绞痛。 程倚天无须假扮,捂着腹部,跌倒在座位上。 大雅中门大开,杜婉约被人簇拥,走进门来。只是,还没等到她说话,外厢又有人到。穿黄色纱衣的梦瑶仙和穿蓝色纱衣的梦沉仙率一行伴侍赶来这里。进大雅,看到程倚天。梦瑶仙转身怒视杜婉约。梦沉仙比姐姐更直接,走上来,抬手给杜婉约一个大耳光。 “啪!”那叫一个火辣辣。打得杜婉约怒目以对,一帮伴侍、茶媛、绿衣奴低下头不敢吭声。 梦瑶仙对程倚天说:“程公子,你就不要装了。” 梦沉仙接:“谁不知道你有异能,百毒不侵。” 杜婉约说:“他没有装!” 梦瑶仙和梦沉仙转头瞧她。 杜婉约捂了捂脸,真疼啊!不过,事关重大,她也顾不上面子,就事论事:“冰魄水和赤焰丹一寒一热,专门对付功力深厚的武林人。” 梦瑶仙问:“你不知道他是逸城公子吗?” 杜婉约这才惊诧! 梦沉仙说:“大娘,非是我姐妹不尊重你。逸城公子亲临,你不禀明我们便擅自处理。若有事,怎么说?若无事,又怎么说?左不过百花台两年前还是你杜婉约大娘说了算,两年后宫主早移权给我们姐妹。我们得向宫主交代。” 提到“莲花宫主”,梦氏姐妹固然**,杜婉约以及一众伴侍、茶媛、绿衣奴,无不屏息敛声,唯恐一个字说得不对,或者一个神态表错,大祸临头,死无葬身之地。 梦瑶仙、梦沉仙逼视,杜婉约无法,蹲身施礼:“姑娘教训得是。” 梦氏这才满意。回头再看,程倚天情况果然不佳。 “这倒怪了!”梦沉仙对姐姐说。 “是啊。”梦瑶仙也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追魂萧三郎真配了解毒丸,而这会儿偏偏已经失效?”这是梦氏姐妹对逸城公子先前不惧毒药,而现在又被冰魄水、赤焰丹毒倒后最好的解释。 玉雪笙急急赶来之时,罗春兰等四美从帘幕后出来,见梦氏行礼,又对玉雪笙行李,归顺玉雪笙后面。梦氏姐妹果然面带狐疑,看过四美之后,又把冰冷的目光投诸于玉雪笙脸上。 一切都如云杉事先所料,玉雪笙这下可真做了一回吃黄连的哑巴。拿了程倚天的礼,又和程倚天商量那样的交易,现在再否认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 只是,玉雪笙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公子这会儿到百花台来干什么? 杜婉约走到程倚天旁边,手伸到程倚天怀里,把那叠银票摸出来。这叠银票总数额果然不少。除了给首饰铺子女掌柜一张三千两,下面连一张低于三千两面值的都没有。从头输到尾,足足有近十万。 十万? 就是老奸巨猾如杜婉约,也被冲击得迷失了方向。梦瑶仙问妹妹:“怎么办?” 梦沉仙仔细思忖,突然一咬牙:“全部拿下来!” 十万,那可是她们不辞劳苦辛苦奔波整整两年才能获得的总收益。一下子放到面前,不拿下来,不和傻子一样了吗? 可是,要拿下这十万,逸城公子就得永远留在这百花台。 梦瑶仙和梦沉仙刚联手训斥了杜婉约,这会儿,两个人四只眼睛,还是一起把希冀的目光投过去。 杜婉约心里面恨,表面上不便拒绝。她让绿衣奴拿牛津绳索和粗铁链过来,先束缚了程倚天,然后又用同样的方法将云杉给绑住。 玉雪笙对杜婉约说:“大娘,她,你要格外当心点。” 梦瑶仙和梦沉仙沉浸在十万两从天而降的激动中,猛地听她说话,激动之心顿去,警惕之意又起。 玉雪笙不想这时候就和她们撕破脸,斟酌词句认真道:“梦家姐姐之前已经发觉,此女和我们关系不浅。” 梦瑶仙闻言点头:“是,我是在哪里见过她。” “你也说了,她极有可能也是我们门中人。” 梦瑶仙并不否认。 “她如果是我们门中人,”杜婉约不由得再次打量倒在地上的云杉:浅蓝色襦裙配嫩黄色长衫,长衫的对襟和袖口绣紫色草花,沉吟:“她会是哪一级?” “紫箭!” 梦沉仙吃惊不小,转看姐姐。 梦瑶仙说:“我是黄箭,你是蓝箭,雪笙是白箭,五色侍女都独一无二,紫箭我们从来没有看过。她是门中人,衣服上又从不离紫色,不是紫箭还能是谁?” “那么……”梦沉仙娇媚的脸突然笼罩上一阵惊恐。 杜婉约也吓了一大跳。 玉雪笙了解得内情反而不如她们多,不知道她们如此害怕,是为何故。 杜婉约惊吓之下,急忙掏出两个瓶子,一红一白,红的里面倒出红丸,白的里面倒出玉单,都研碎了,亲自给云杉喂下。 玉雪笙惊奇无比,想要问,梦氏姐妹和杜婉约都好像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似的失魂落魄,没问得出口。她眼睁睁看梦瑶仙将十万两数额的银票全收了,心中猛然一动,已然醒悟个中关节。 她瞧了瞧罗春兰。 罗春兰和她一起时间很久,马上往去路上走开一点。 梦瑶仙携同妹妹正要离开,心神激荡走路不稳,居然和罗春兰碰了一下。罗春兰急忙扶住她,轻声细语:“姑娘当心。” 梦沉仙十分瞧不起她和她的主子,一把拂过去,大喝:“滚开!” 071 闻香 穿着雪白衣裳的玉雪笙来到后院偏僻处一间房子前。院落外面,响起真假难辨的鸟叫声,那是罗春兰在通风报信:无人路过,敬请放心! 玉雪笙取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将锁打开。手一推,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里面点着一只大蜡烛,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大半个屋子。阴影里,被绑起来的云杉坐在那儿,因为听到声音,云杉此刻已经坐起。玉雪笙走到面前,她也正看过来。四目相对,玉雪笙的饶有意味,云杉的则炯炯有神。 “紫箭。”玉雪笙开口试探。 云杉没有搭腔,过了一会儿,开口:“你来这儿,不会单纯到只为验证我的身份吧!” “你和公子来这儿,到底为什么?”顿了顿,玉雪笙冷笑,“还要再瞒吗?十万两数额的银票,寻常时候,谁会傻乎乎带在身上?” “故意设圈套给梦氏和杜大娘跳的,对吗?” “这会儿,逸城里的谁,怕是已经要潜进来。” 云杉不再沉默,哼了一声,道“你还真精明。” “还有谁比我更了解逸城里这些人呢?”玉雪笙难得占她上风,不禁得意:“知道我做了什么吗?”停了会儿,才说下去,“我派人假托你的指示,去荣昌客栈传信,百花台的梦瑶仙已经被撒了闻香鸟爱闻的奇香,只要按照香路,便可以找到梦瑶仙今天到过的地方。有一处,便是你们特别想找的地方。” “什么地方?” “百花台的账房!” “你当真那么去做了?” “当然!” “狗一样忠于肖飞艳,就能给你带来好处?” 玉雪笙闭上嘴巴,烛火之下,脸部忽明忽暗。 云杉情急之下说漏了嘴,一时失态,很快便觉察,也不再开口。她的手脚这会儿全绑着牛筋绳。 玉雪笙看在眼里,止不住讥讽:“杜大娘枉费那么多年混迹江湖,她大概猜不出,她一心忌惮的你,其实根本就是莲花宫主的反叛者吧。” 云杉哪里会被完全掌握住节奏呢?淡淡一笑,反唇相讥:“那么你呢?不过被小小离间,就心志不坚。” 玉雪笙脱口而出:“你胡说。” “为什么说我胡说?”云杉的问话透出狡黠。 “我——”玉雪笙语塞,显然被说中心事。打鱼的被鱼给拖住,打鸟的被鸟啄中眼睛,这气急! 云杉说:“你方才说借我口吻传讯荣昌客栈也是假的。” “才不是!” 云杉眉头一挑。 玉雪笙好像被戳破的胀气皮囊,瘫坐回凳子。 云杉这才得意一笑。 她们两个互相算计,这下子算是扯平。云杉对玉雪笙说:“杜婉约为莲花宫效力多年,梦氏一得势,***了她的权力。莲花宫中优胜劣汰,你就算帮助梦氏算计了杨昱或者萧三郎,那又怎么样?不代表六年之后,你年老色衰,宫主肖飞艳不冷落你,再重用其他人,张三李四无不可以。” “难道,这就是你反叛宫主的理由?” “不全是。” 玉雪笙依然非常疑惑。 云杉叹了一声:“我的事情说起来非常长,一时半会,根本不可能让你明白。”双目凝视,“你今天晚上到这儿来,让我猜猜,第一,是想诈出我和倚天哥哥的秘密,好向杜婉约、梦氏去请功,以弥补罗春兰她们认出倚天哥哥却不直说的过错。第二么……” 玉雪笙只当她已经完全瞧穿,不经意红脸。 云杉笑了:“为倚天哥哥是吗?”。 玉雪笙更是忸怩。 “玉雪笙,”云杉打趣她,“莲花宫主栽培你许多年,让你从茶媛做到白箭侍女,心血都枉费了。怎么能为一个男人动情如斯呢?还这样小家子气!” 玉雪笙哀叹:“都是因为活在逸城里太久的缘故吧。”逸城里面,杜大当家一心搭理事务,萧尊者和殷尊者都是正直之人,冷无常从来不近女色,算得上孑然清爽。他们之下,又有多少登徒子好色鬼?造成来来去去更多真正去欣赏她以及《江湖百强榜》的看客。 乾都靖王也尊重她。 以至于,莲花宫交给她的那一套,她早就忘了不少。 纵有本事,也多了许多原本应该属于少女的矜持。 云杉伸出手。玉雪笙没多说,取匕首,替她把绑手的牛筋绳儿给削断。云杉把匕首拿过来,手一横,脚上牛筋绳应手而断。刀锋没有伤到脚上一块皮。瞧玉雪笙震惊,云杉微笑,将匕首还给她。 走到屋门口,玉雪笙按捺不住好奇:“你的功夫怎么这么好?” 云杉瞧了她一眼:“因为我反得早,所以学了更多不是莲花宫本事的本事。” 结伴来到院子外面,罗春兰、佟碧荷、莫紫菊和辛白梅一起围上来。权衡利弊,已有背叛莲花宫投靠逸城之心的玉雪笙主仆,这会儿坚定信念和云杉一处。云杉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就算玉雪笙把自己看穿的告诉梦氏听,莲花宫里尔虞我诈、优胜劣汰成了气候,梦瑶仙、梦沉仙为了己方利益也不会放过她。功劳会是她们的,罪过最终全是四美和自己的! 不如反了莲花宫,回去找逸城。 而且,照眼下的情势,梦氏对逸城图谋很大。云杉也好,玉雪笙也好,谁也做不到将心爱之人拱手相让。 夜色之中,玉雪笙埋怨云杉:“既来这儿,也不该什么准备都没有,竟然让公子落在梦氏手上。” 云杉说:“我怎知他那么不中用?” “冰魄水和赤焰丹齐上,神仙也头痛。” “杜婉约真是个老狐狸!” …… 程倚天被蒙着头,推入一个地方。 他的手脚全部被绑,被绑的手脚上还缠上坚固的铁链。扯去蒙头的黑套,只见来到一个奇幻无比的地方。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粉,粉色的床铺,粉色的幔帐,温暖之中,更多的是叫人心跳的暧昧。精致的铜灯上插满了蜡烛,光明被播撒在每一个角落。梦瑶仙和梦沉仙,一个穿着粉黄的纱衣,一个穿着粉蓝的纱衣——这纱衣,均薄如蝉翼。 她们在唱歌,合着歌声,还配合跳柔美的舞蹈。柔美的舞动中,雪白的手臂好像灵蛇,修长的大腿仿佛玉雕。柔软的腰肢更充满了诱惑。跳着、跳着,她们就跳到程倚天面前。 妖媚的身躯,极少遮挡,呈现在眼前—— 然而,可惜得很,丹田那里疼痛还在继续。冰魄水和赤焰丹一冷一热,在丹田里持续纠缠,竟然一直没有归入血脉,不到玄蜂灵配,没法被玄蜂灵配化解。程倚天全力忍受痛苦,根本顾不上这已经铺满满室的旖旎春光。 梦瑶仙突然伸手撑墙,整个正面距离程倚天的鼻子不足一寸。高耸柔软处几乎碰到程倚天脸颊。程倚天呼吸一滞,血液上冲直达头顶,人害臊差点没晕过去。梦瑶仙继续摇动扭转,程倚天忍无可忍,只好闭上眼睛,旁边,梦沉仙也纠缠上来。 莲花宫的黄箭侍女、蓝箭侍女一起上,是个男人也没法心硬如铁。程倚天经历着从未有过的体验,脑海中只剩欲望和道德理智相互纠缠。 而就在这时,乾元混天功两股内力——阳谓之乾劲,阴谓之坤劲,不知不觉自发分成两股。一股裹挟赤焰丹的热毒,一股裹挟冰魄水的寒毒,分别从不同方位经脉出发。乾劲更强,运行更快,赤焰丹毒先到胸口。玄蜂灵配化毒很快,不一会儿,热毒尽去。坤劲携带寒毒随后便到。片刻功夫,寒毒也被化解。 真力继续流转,经历一个小周天,程倚天不觉精神一振。为了抵抗黄箭、蓝箭的媚术,他继续运转真力,已完成一个大周天。 这么一来,梦氏姐妹挑逗他未成,反而累得自己娇喘吁吁,香汗淋漓。 梦沉仙最先耐不住,开始撕扯他衣服。程倚天睁开眼睛,对她说:“梦姑娘,为什么不解开在下的束缚?” 梦瑶仙理智尚存,但也不足以阻挡妹妹。 梦沉仙欲望翻涌,哪里还想那许多,拿出钥匙,将绑住程倚天手的铁链打开。握住程倚天尚被牛筋绳绑住的双手,直接按在胸前。梦沉仙双眼迷离,吐气如游丝:“要我——”不一会儿,又将程倚天脚上的铁链解去。 刚解开程倚天脚上束缚的梦沉仙侧过来的身体遭到撞击,原来,程倚天飞快收起自己的双腿,又猛地一踢。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将梦沉仙踢下去好远。梦沉仙翻了好几个筋斗,整个人撞在结实的墙壁上,血气翻涌,头昏眼花。 梦瑶仙见势不好,急忙从欲海狂涛中清醒。没有武器,只好拿了一个烛台,连蜡烛带火向程倚天砸去。程倚天连忙后退。蜡烛飞下来,落在床铺上,粉色大床燃起熊熊火焰。 云杉跟着玉雪笙,一伙人看到前方火起。罗春兰惊呼:“不好了,程公子不从两位梦姑娘,要被烧死吗?” 云杉一听,咬牙:“她们还真做了!” 玉雪笙切齿:“从现在起,我和她们,就是势不两立!” 急匆匆奔过去,突然,空中地下长绢横空,许多茶媛冒出来。一名伴侍大喊:“结玉女摄心阵!”更多长绢又在空中飞舞。玉雪笙和四美跳舞唱歌皆能,武功一般。茶媛们十来个人,困她们五个绰绰有余。云杉若有剑在手,还能支撑。无奈如今空手,仗着轻功好,躲了好几次。但是长绢太多,躲无处躲,藏无处藏,最后还是被束缚住。 而和她一起被绑住的,还有程倚天。 云杉一眼看见程倚天,惊喜交加:“倚天哥哥。”可是,旋即瞧他衣衫不整,顿时瞪起眼睛鼓起嘴巴。 程倚天急声解释:“不关我的事,真的不管我的事!” 茶媛们齐声高呼,拉扯得他们一起飞起来。又是十几条长绢飞来,他们一起被裹成了密不透风人肉大粽子。 072 血蛊 仓皇从火海逃出来的梦瑶仙、梦沉仙,匆匆忙忙套了一件大衫,头发散乱,两个人一起奔到程、云二人面前。 性子更烈些的梦沉仙扬手给了程倚天一耳光。 可是,没等她愤怒发泄完,“嗤嗤嗤嗤”一连串轻响,蝴蝶破茧时一样,缠住程倚天的长绢组成的“茧”竟然层层破裂。梦沉仙二次扬起的手,被挣脱束缚后的程倚天一把抓住。 百花台此时此刻堪称最端庄从容的杜婉约刚好赶到这里,程倚天抱住云杉用力一拉,被长绢带动的茶媛们一起飞起,摔向她。 准备如此充足,想捡漏子狠狠摆梦氏姐妹一道的杜婉约顿时被撞倒,还被八九个茶媛压在底下。 程倚天七手八脚把云杉给解救出来。“啪”,脸上又被扇了一下。 “你和她们,到哪一步了?”云杉横眉怒目。 “什么哪一步?”不通人事的程大公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云杉顿足大叫:“就是你和她们,有没有、有没有……” 程倚天一把拉住她的手:“赶快走吧!”飞奔到玉雪笙和四美那儿,三拳两脚打倒看守,让玉雪笙和四美也一起跟着逃跑。 他们逃出百花台,梦瑶仙、梦沉仙以及杜婉约自然要追。伴侍、茶媛、绿衣奴统统出动,不把猎物和反叛抓回来,这三个女人誓不罢休。 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远到梦瑶仙、梦沉仙和杜婉约都搞不懂:程倚天带着一伙女人为什么要带她们满城跑,程倚天这才停下。 停下后的程倚天从腰间取出一把软剑,递给云杉。 云杉抖一抖,还行,还能用。 转身面对百花台一众,云杉凌风而立,傲然道:“杜婉约、梦家二位,你们既猜出我的来历,也该知道我的手段。还记得多年前大青山下的紫煞吗?虽然也被称为紫箭过,持剑杀了你等,莲花宫主也不会替你们伸冤。”软剑抖直,就待上去。 梦瑶仙、梦沉仙哪里甘心就此放弃?姐妹俩互相对视,两个人眼珠都在眼眶中“咕噜噜”乱转。 杜婉约这会儿还是没说话的余地。 梦沉仙看着姐姐点头。 梦瑶仙微微一笑,走上一步,对云杉说:“紫箭,你无非是想带逸城公子走。逸城公子来,本在我们意料之外,留不住,也没什么。玉雪笙和她的伴侍,你得给我留下。”刚说到这儿,梦沉仙便大步跨向玉雪笙。 云杉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眼睁睁瞧梦沉仙走到玉雪笙旁边,拉玉雪笙的手。 玉雪笙起初只当梦沉仙要拉自己回去。明摆着,自己已经反出莲花宫,这会儿回去,哪里还会有活路?口中当即叫:“公子、公子!” 程倚天也着急对云杉说:“不能让她走!”伸手便要拉玉雪笙。 梦沉仙的表情,看起来如此诡异。她应该知道,在倚天哥哥和自己面前,不可能就这么将玉雪笙带回去。那她还上来拉人做什么?梦瑶仙也没动。 杜婉约—— 杜婉约为什么会有那么不忍的神色? 不忍? 这是什么意思? 云杉脑海飞快回想过去对莲花宫所了解得种种。突然,她想到!软剑一抖,向梦沉仙挥去。 梦瑶仙来得也很快,抢在云杉刺到梦沉仙之前,她已经一把将梦沉仙推到在地上。 “噗——”浓浓的烟雾从她们身体上喷射出来。 程倚天被飞起的药物粉末沾上一点,肌肤一痛,接着玄蜂灵配便开始灼热。 组成烟雾的药粉中有剧毒! 心动身动,程倚天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将云杉抢过来,抱离三尺之外,尔后握着她的手替她运功化毒。 好在毒虽烈,药效并不长久,眨眼工夫玄蜂灵配恢复原状。程倚天再找玉雪笙。 眼前一幕却让他惊呆! 梦氏姐妹、杜婉约率领伴侍、茶媛逐步退去。被梦沉仙抚摸过的玉雪笙突然倒在地上,全身痉挛。罗春兰、佟碧荷、莫紫菊和辛白梅都发生相同状况。她们先还忍,不一会儿,口中便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什么东西在她们皮肤下面钻来钻去,不一会儿,她们露在衣服外面的脸部、脖子、手和半截手臂血开始干涸。 全身的血液被什么吸走了一样,本来活色生香五位美女就在程倚天面前,片刻间便要变成皮肤紧紧贴着骨头的干尸。 程倚天也发出震惊不已的呼喊:“玉姑娘!” 云杉抱住他,他甩开云杉,扑上前去。 早已没有昔日美丽的玉雪笙残存一丝生气,干枯的手努力举起一点在空中,用尽了全身力气,手在半空产生剧烈颤抖。 程倚天毫不犹豫将这只手握在手中。 躯体迅速萎顿而去,留在程倚天手中的也单纯成了枯柴。“枯柴”的皮肤破了个洞,一只指甲大小浑身漆黑的虫子钻出来。这只虫子八只脚,沾皮肉就咬,接着便钻进新的躯体中。 云杉吓坏了,拿起软剑,就要将程倚天的手削断。可是,没等她将剑斩下来,那只已经钻入程倚天皮肤的八只脚虫子突然又钻出来。不仅它钻出来,玉雪笙那具干尸里爬出来的八只脚小虫爬上程倚天的手臂之后,没等咬,受到第一只虫子逃窜时产生的惊恐影响,纷纷飞也是地从程倚天手臂上又逃出来。 它们感受到血肉的气息,迅速组成一个队伍之后,便要向可以进攻的人体进攻。 云杉将眼前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程倚天还在为玉雪笙的惨死悲痛欲绝,浑然不知无数八只脚小虫散成一圈,向他和云杉围来。 云杉拉住他的手,用力摇,大声叫:“倚天哥哥、倚天哥哥!” 一直坚强如她,何时这样惊惧?这会儿也被这群噬血小虫吓得没有主张,全身发抖。 “你难道也想看着我死吗?”用尽全身力气的大吼,方才使程倚天缓过神来。程倚天扫视一眼四周,这才忍住悲恸。 将云杉打横抱在手里,程倚天忍住恶心,踩着这些虫子往圈子外面走。云杉足不沾地,那些八只脚小虫就没法近身。被程倚天抱着,两个人一起离开。 走出好远好远,再也不会遇到那些古怪的虫子。程倚天才把云杉放下来。 云杉松了口气,力气回来,精神也恢复。程倚天径直往昌明大街走,云杉拔足跟在其后。 云杉叫:“倚天哥哥、倚天哥哥……” 程倚天霍然驻足,转身。 云杉跑得很急,差点一头撞入他怀中。 白天的事,和晚上的事,从刚才起,便已经全部过去。云杉不想让不开心的情绪打扰到彼此,扬起笑脸,对程倚天说:“倚天哥哥,我们一起走,回客栈,好吗?” “从进百花台,看见罗春兰她们四个那一刻,你就想到了玉雪笙和罗春兰她们的结局,是不是?”程倚天的质问语气很冷。 云杉张了张口,结舌。 “你是莲花宫的紫剑侍女,对莲花宫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刚才那些,都是什么?” “是、是红雾蛛。” “会吸人血?” “是啊,所以,又叫血蛊。” “血蛊——”程倚天一边念着这两个字,一边回想刚才亲眼目睹的惨状。 云杉怯怯拉了拉他的手,被他毫不留情用另一只手拂开。 “在四色牌上写上‘颐山程公子’的那一刻,你就预料到她们都会有这样的下场,是不是?”看云杉的表情无可抵赖,程倚天就万分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痛恨。 他用力砸了自己头两下,尔后转身继续独自一个人疾走。 云杉气恨不已,站在后面大声叫他:“程倚天,你过了河,这么快就要拆桥了吗?”见他不理,顿足:“萧三郎和杨昱,这会儿只怕已经找到所有他们想要找的东西,主意是我出的,戏也是我陪你演的,你却这么快就不认账?” “咚!”一块石头远远飞过来,砸在程倚天后背上。 程倚天只站住片刻,还是大步流星。不一会儿,云杉便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等梦瑶仙、梦沉仙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又悠悠闲闲休息大半天,晚上,杜婉约突然想起什么,前来汇报。梦瑶仙、梦沉仙才大吃一惊。飞奔到后面的藏宝阁,上二楼,来到总账房前。挂在门上的锁锁得好好的,左看右看,还是杜婉约第一个看出端倪。 杜婉约说:“这把鱼纹锁是我找长沙的锁匠王亲自设计打造,锁芯复杂坚固自不必说,表面的鱼纹绘制也是精品。” 梦沉仙听懂了,抢在前面对梦瑶仙说:“姐姐,这鱼纹,多数看起来都不整齐了呢。” 梦瑶仙也看出来:“嗯,好像被揉过一样。” 梦沉仙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这是纯度极高的黄铜,谁手劲这么大,可以揉面团一样揉它?” 杜婉约也想不出。 可想不出不代表不相信,杜婉约捏住锁勾轻轻一拽,唔,拽不动。再用点力气!锁芯如果已经被破坏,这样用力拉扯,不用钥匙,锁勾一定会被硬拉出来。 结果到底怎样呢? 根本没有悬念,长沙锁匠王打造的鱼纹黄铜锁不用钥匙,杜婉约硬是徒手拉开。 073 账本 就在梦氏姐妹全身心想要俘获程倚天时,几只闻香鸟,便已经飞起在百花台晚风吹拂的夜色中。这几只闻香鸟满院子乱飞,飞来飞去,跟着它们企图找到百花台账房的萧三郎以及杨昱,最后被闹晕。 想来想去,必是百花台里主事的人也被下了香料。 公子本事挺大的呀,百花台里最大的主事,他也可以接触到? 可是,他又明明知道,谁身上都可以沾奇香粉,主事的人身上不可以有。那么是谁把奇香粉撒在主事者身上的呢? 萧三郎用了半盏茶功夫想到,在好久之前,他曾经给玉雪笙一件沾有奇香粉的衣服。那种香,玉雪笙自己配了,配得挺像。 可是,再怎么像,也不会完全一样。 萧三郎让杨昱仔细观察闻香鸟飞行的轨迹,直接飞去的地方,都不是他们需要找的地方。停下来,然后又飞的,才是可能性较大的目标。 这样一来,他们找到三处。第一处,是寝室——梦瑶仙和梦沉仙睡觉的地方。第二处,不久后被点着的云梦乡——梦氏姐妹专门准备供自己享受之处。还有第三处,便是那座藏宝阁。 涂抹一种叫“软金膏”的药,可以让鱼纹黄铜锁便软,萧三郎果然揉捏了这把锁,将锁芯揉捏错位,最后才将锁勾硬拉出来。进账房,本来需要倍加警惕,没想到后来,百花台的人倾巢全部出去。杨昱出去探查,回来提到的情况:百花台里,除了扫地烧水的,几乎没人。 萧三郎奇怪,和杨昱放心大胆将账房里面所有的账都好好看了一遍。 关键的,他们还给抄下来。 次日凌晨,程倚天从外面回来,一进房间,杨昱便点起灯盏,然后将抄来的账本摊开,给程倚天看。 内容很丰富,除了巨斧帮、大仪帮和白鹤帮每年必定纳入的孝敬银子,程倚天看到两大笔来处特别有意思的钱款:裕兴堂,年末总收账两万两。衢江堂,年初总收账三万二千两。 去百花台之前,云杉曾对程倚天说过:“梦瑶仙和梦沉仙这两个人,能够取代杜婉约在洪州独大,光靠巨斧帮、大仪帮和白鹤帮这三个不入流帮派,不能够。你要想不动钱财也不动兵卒,只能找出她们内部的大危机。” “秘而不宣的事,往往就是大事,既会带来丰厚的利益,也会有很大的危机——”这是云杉那日清清楚楚对他说的话。 而现在,萧三郎已经知道百花台的危机在哪里。 程倚天不明白,听萧三郎一说,很快也明白过来。 程倚天对萧三郎说:“那十万两,留在百花台,就算交情莲花宫主。” 萧三郎听罢思忖,尔后点头:“也是,不出血,怎么能让莲花宫卖人情,让我们道路上少掉巨斧、大仪、白鹤这三条牵绊。” “问题不是大问题。” “和金陵华家搅合在一起,确实麻烦。” 商量好后,程倚天睡觉。第二天起来,他和杨昱在客栈,萧三郎出去跑了一圈。天色快晚时,一个叫“贼兜儿”的坊间人物到客栈来,萧三郎交给他一封程倚天亲笔所书的信。贼兜儿按照吩咐,送到百花台。 梦瑶仙拿到这封信,只看了个大概,便止不住火冒三丈。 用力一摔,轻飘飘的纸张被拍在桌上,又飞起来,飘落在地上。梦沉仙拿起来,从头到尾一遍,也气得脸变色。 “这事,真是越来越大。”梦瑶仙说得恶狠狠,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万分忧虑的表情。 “昨天的血蛊只吸干了玉雪笙,程倚天那厮一根毛发也没受损。”梦沉仙非常泄气,跌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出事,却做不成一件事,日后怎好向宫主邀功,以抹平过错?” “玉雪笙又被我们擅自处死——” “还有那紫箭!” 梦瑶仙的眉头,和妹妹的一起,结成大大的疙瘩。 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荣昌客栈里,程倚天、杨昱和萧三郎总算可以舒心吃一顿晚饭。过了今晚,他们应该可以解决完这里的问题,回岳州。身后却传来清脆的叫喊:“程倚天、程倚天!” 程倚天回头,却见华淑琪和一个穿青绿色绣大朵玉兰花的少女一起走上来。 华淑琪看见程倚天,眼睛里那阵幽怨,就别提了。 程倚天并未对她有过承诺,更没有和她有过亲密举动,实际上,他对她,没有所负。只是,女孩子幽怨当前,需要负起责任的,始终都该是男人。程倚天暗叹一声,扯动嘴角,努力笑起,温柔着语气,招呼华淑琪:“六小姐,你好。” 她和萧三哥来,萧三哥奉的是义父的指令。 义父下这样的指令,为的还不是约束住慕容曜那伙人的手脚。 他在洪州,华淑琪在洪州,而且,华淑萱——那位穿绣玉兰花华丽衣裳的少女——也在洪州,华淑琪也便罢了,慕容曜等人可以认定情分以绝,华淑萱在此,也当成没情分了,那怎么可以? 即便华家的女人为了大局,不计较。两位家人落在他人手上,慕容曜等也要为了江湖虚名,和逸城过不去,无情无义如斯,日后江湖上不耻笑根本不可能。 越是名门,越是惜名;越是正派,越是做不出那等杀伐决断的冷酷决定! 对华淑萱,程倚天自然也要客气些:“七小姐,来洪州这两天,你也过得很好吧?” 华淑琪刚刚兴起的高兴,在他对华淑萱长长的问候中再度熄灭。 “倚天哥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问候七妹,比问候我更尽心呢?”华淑琪刚这样想,华淑萱双眼一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然后接上话:“很好啊,天字号房就是舒服,从床铺到摆设,全部都是我喜欢的。” 华淑萱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他,尔后,她又看看旁边的杨昱。 唉! 第一印象那么好的杨公子,为什么越接触越表现不出昔日的不平凡呢?那把黑剑,背在他的后背上,没有打斗这些事情,就再也拿不出来似的。而拿不出黑剑,杨公子的魅力就大大降低。 反观这位逸城公子—— “唔……”华淑萱的眼神禁不住还是迷离起来。 杨公子亦是俊俏少年,可是,毕竟是他的属下人,风度气质,还是六姐钟情的逸城公子更佳。再看看两个人穿的衣裳吧,杨昱穿纯棉布衣裳,那青色,也是极不考究的颜色,而且没有一处绣花。程倚天的衣着着也很简单,水墨一样的烟灰色,可是,华淑萱的眼睛多毒啊,愣是看见了程倚天腰间系着的一条腰带。这腰带可不寻常,上面绣着无数“福”字,绣工也是八大苏绣之首的彩云绣中最为难得的精微绣。如果没猜错,这每一个福字,凑近了仔细看,都该是有无数只吉祥鸟儿组成。看出价的高低,高价高的会是孔雀、仙鹤,再不济也会是喜鹊。不管是孔雀仙鹤,还是喜鹊,最低这条腰带价值也该超过五十两。 一根腰带啊! 华淑萱对程倚天以及杨昱的那颗心,感觉与之前越发不一样起来。 很干脆插到程倚天身边,华淑萱对程倚天说:“程倚天,我们一起去用晚餐吧。”不容程倚天回绝,拉着程倚天的袖子便往大堂里走。找桌子坐下,华淑萱便把小二叫过来:“四素四荤冷盘八个先给整上来。”小二麻利去,不一会儿折回,放上桌四荤四素八个冷盘,恭恭敬敬再问华淑萱。华淑萱摆出正宗千金大小姐的样子,掀着眼皮说:“你们这儿的拿手菜有什么都给端上来吧。少放点辣,尽量不要花椒。本小姐是金陵人,红烧肘子酱鸭舌如果有的话,端上来最好。团子有吗?每天吃你们这儿的米不习惯,换面食改改口味。” 小二一一回答,按照华七小姐的吩咐,最后整上满满一桌丰盛酒席。 华淑萱笑眯眯问程倚天:“这么多,你付账时会心疼吗?” 程倚天能说“会”吗?十万两都给百花台,这一桌,不过五两银子。萧三郎见状,干脆让小二给开了大坛的美酒。他和程倚天一起对饮,杨昱浅浅一碗权且相陪。 华淑萱大快朵颐的同时,越来越少目光关注杨公子,更多的目光,和华淑琪一直以来都具备的一样,含情脉脉投诸于程倚天。 程倚天常惹桃花,心中不仅没有高兴的感觉,那份烦躁,倒是随酒力发作,渐来渐强。 074 牵挂 回房间时,程倚天状态已是大醉。华淑琪、华淑萱姐妹执意伺候在侧,一个替他拧毛巾,一个替他倒水,幸亏有萧三郎周全,最后才被支开。房门被关上,华家姐妹脚步声走远,程倚天这才闭着眼睛嘘了口气。 很快入睡,睡梦中的程倚天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地方。四处都是树,黑色的血蛊从各个角落里爬出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潮水一样往他脚下汹涌。爬到他身上,一只黄色的巨大蜂子突然冒出来,那些小虫纷纷被蜂子吃了。程倚天还是止不住心悸,拼命用手扒拉,踉跄奔逃。 逃了好久,终于逃出这些恶毒的小虫存在的地方。突然,一个更大的恐惧滋生在他心中。 “云杉——” 玉雪笙和四美由活生生的人变成干尸的样子他还记得,云杉还在那里,血蛊也在哪里。血蛊会不会找到云杉?会不会也吸干云杉的血? 惊恐直刺心底,程倚天“呼”从床上坐起来。 人已经清醒。 他揭开被子,下床穿鞋,套衣服,打开门,奔出门外。 一路飞奔,奔到昨日分手的那片林子。周围静悄悄的,除了正常的虫吟,没有其他声音。血蛊,仿佛都是梦里面不经意梦到的怪物。 云杉还在这儿吗? 程倚天经不住四处张望,半晌,坐在一截树桩上,自嘲地叹了一声。 “我真是多虑。”他喃喃自语。是啊,云杉是多精明的女子,她认识血蛊,知道它们的厉害,怎么可能在血蛊来到之前,不飞快逃开?不可能会有她被血蛊缠上,然后落得凄惨下场的事。 只是,想到“美人变干尸”,程倚天就忍不住激灵灵打寒战。固然玉雪笙和罗春兰等人惨死,叫他心头大受震动。如果昨天罹难的还有云杉,那么他,该有多难过? 从十三岁开始认识她,心里面便牵挂这个叽叽咯咯叫他“倚天哥哥”的小姑娘,被义父幽禁在离尘居,六年,没有从脑海中将她抹去,反而纯净得几乎没有一丝杂质的生活,让这份牵挂升华得更为纯粹。 他就是每天都会想她拍着手大喊“上去咯上去咯”那时快乐的模样,那么神采飞扬。 能让一个人这么开心,他委实也开心。 然后,从奇花谷回来,她遮着面具的脸以及那别具一格从容、优雅的行事风格,就牢牢占据他的心。 他觉得,他真的已经深深爱上她。 可是她却还有为他所不知的另一面。如果事先知道莲花宫女背叛本主会有如此惨痛的下场,那时候,他就不会同意点罗春兰的牌。要潜进百花台,查百花台背后的秘密,还有的是机会。就算没有机会,似乎也不能这样无良,这样狠毒。 玉雪笙、玉雪笙…… 纵然他没有真心喜欢过她,她也是在逸城呆过六年。人与人有所牵连,时间一久,总会生出情谊出来。 就那么把她给害死,他真心愧疚。 一根树枝从头上丢下来,砸了他一下。接着,又是一根。 程倚天霍然回头,跟着站起,又退一步,头顶上,两只晃悠悠的小脚首先出现在眼前。 紫色缎面黄色小花的绣样,淡红色裙子遮住后面半截。在往上看,就看到云杉那张雪白莹润美貌非凡的小脸。 不可否认,他心里头顿时涌起欢喜。 云杉从树上跳下,走到他面前。 程倚天心跳加速之后,迅速变得口干舌燥。 云杉翘起下巴,仿佛迎接他什么举措似的。可是,程倚天满腹想要怪责她的话,已经说不出来。 四目相对! 少顷,云杉主动开口道:“玉雪笙的事,我做绝了,我不好,向你道歉。” “轰——”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隔阂顿时沙堡一样蓦地垮塌。 云杉眉毛扬起,眼睛含笑:“记恨我一天了是不是?” 程倚天内心**,脸上露出尴尬,还有那么一点羞涩,之后甚至窘迫起来。 云杉一双眼睛倒是放肆,紧紧盯着他,一直瞧,一直瞧。程倚天顶不住,举起一只手来道:“下不为例,好吗?” 云杉耸耸肩:“你以为我总是很想害人吗?”顿了顿,才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从小到大,我都只是恪守这么一条而已。” 程倚天说:“就算这样,从现在开始,你也不要动不动算计人致死。” 云杉闻言,很不高兴:“你还是没有放下昨天的事!” 程倚天哼了一声,避开目光。 沉默。 良久,云杉方才努力按下不开心,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他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是一个道理,并不是我要算计。事实上,玉雪笙自己心里没鬼,她为什么不敢明明白白和梦瑶仙、梦沉仙说清楚,你来了,逸城公子要打百花台主意了?她想要你的好处,好去讨好莲花宫主,她算计梦瑶仙在先,梦瑶仙才必须要除掉她。我还是默默推了一把,这一把推不推,其实都没什么影响。” “那紫煞又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 “六年前从江西大青山到江夏这一路,沿途曾经发生过多此血色事件。” “你调查我?” “云杉——” 笑容消失,云杉狠狠将程倚天伸过来想要拉她的手打在一边。 程倚天受了刺激,脸色一沉,旋即还是开口:“我的意思只是——” “只是希望我弃恶从善!”他的话,她代替他说出来。过去,噩梦一样纠缠她,从他口中说出来,更像鞭子一样狠狠抽在她脸上。 “你还知道什么?”云杉禁不住吼起来,“什么都搞清楚了,什么都不是秘密了对吗?” “云杉——” “不要你叫我的名字!” 程倚天很费力想要和她解释自己真实的心意:“我可以保护你,不让你再碰到那些尔虞我诈和凶险,我——” 云杉捂着耳朵疯狂大叫:“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她放下手后,转身便逃。逃的方向,便是昨天凌晨梦氏姐妹给玉雪笙等人下血蛊的地方。 云杉轻功非常好,晃一晃,人就快不见。 程倚天担心她出事,急忙追去。 一个人在前,一个人在后,眨眼之间,双双投入密林。 林子里很黑,往前看,树影憧憧,头顶上,枝桠交错,时不时地惊起飞鸟,或者,停下脚步听到灌木丛中獾拖猎物的窸窣。有时候还有几盏绿色的灯火漂浮在树丛的后面,那是狼。头上偶尔也会出现一盏,那是爬上树的金钱豹。 不过这些,都不足以造成危险。 倒是远远的,恍惚看见白色的影子猛然一晃。程倚天心中一动,奔跑的脚步缓慢了些。正要试探,却看到刚刚还准备远离自己万事大吉的云杉飞也似的又奔回来。 她的神色竟然这样慌张! 到底看到了什么? 不过,对于正在追她的程倚天来说,这首先是一件好事。 程倚天心胸开阔,当即决定先不计前嫌,停下脚步,然后很大度张开手臂。 云杉一头扑进他敞开的怀抱。 “看到什么了?”程倚天随口问。 “我……”云杉想要说什么,旋即语塞。她满目惊惶,神色当中有说不出的忌惮。那个白影已经不见,可是,实话实说?还是—— “是玉雪笙!”半晌冒出来这么一句,让程倚天也吓一跳。 程倚天急忙游目去看,林子里面并没有异状。 然而这荒郊野外,突然有诈尸异变之类的,也不是稀奇事。程倚天纵然艺高人胆大,但是碰到这类事,能躲就躲了得好。 “还是跟我回去吧?”他柔声劝慰云杉。 云杉已经害怕到不行,还能说什么?只管点头,让他搂着走。 身后很远很远,果然一个白色的人影慢慢从树后转出来。这个人,浑身雪白衣裳装束,看起来和玉雪笙真的一模一样。可是,她的脸,看起来比玉雪笙更年轻,五官虽然没有那份妩媚,但是清纯秀丽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说,已经香消玉殒的玉雪笙是一朵娇艳的白莲,那么,这个清丽逼人的少女便是河里超凡脱俗的水仙。 她安静地站着,目视云杉被一个男人搂走的那个方向。她的眼,露出鄙夷,还有嫉妒。当然,还有更多的其他情愫——这一切,都在她那张清纯的脸上纠结,最后汇成浓浓的仇恨…… 075 琵琶 清晨,窗外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琵琶声。云杉透过窗户,向窗外很空旷的那里看了许久。十几棵树,阻挡了视线,只看到一条河向这边流。 弹琵琶的人,应该正坐在河边吧。 云杉叹了口气,收回视线。 门被敲了两下,声音轻轻的,云杉连忙说:“是谁?” “是我。”程倚天的声音。 云杉连忙关上窗户,跑到门后,拔门栓,把门拉开。 程倚天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扑面而来:“一起去吃早饭?” “噢——”她四处游荡的魂儿勉强回来似的,一时还没作具体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很大声笑了一下:“哈,好啊。”走出来,嘴巴里念:“吃早饭,吃早饭。” 程倚天替她关好门,然后跟上来:“昨天睡得好吗?” 云杉说:“还好。” “纯丝质被褥对睡眠很好,娥梨香也会帮助你安神。” 云杉很敏感,驻足问:“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程倚天微讶,过了一会儿,他笑起来,一脸坦诚道:“我只是担心。” 云杉的眼里还是质问。 程倚天不知道自己这句话触动她哪里,猜不到她的心思,只能按照自己的本意表达:“玉姑娘在郊外遇害,我怕,她心里责怪你我当时故意陷害她。我昨天睡得挺好的,并没有任何异样……” “我也没有。”云杉冷冷打断。 程倚天尴尬住口。 云杉这才知道,自己方才真的想太多。 她伸出手,轻轻拉了拉他的手指。 程倚天转过脸,二人目光碰在一起。明艳无俦风姿又非常动人的她,真的就像晨曦中下凡的仙子。说是色心大起也好,还是真的就因为六年牵挂,程倚天一颗心为她热烈跳动,情意汹涌奔腾至身体每一个角落,连毛孔都要向外发射这种爱意。 云杉很自然害羞起来。 美丽的脸上飞起红云,这情景,太醉人。 程倚天很是不自禁,抬起双手,轻轻扶住她肩膀。云杉飞快撩了一下眼皮,又含羞低头。清风拂动发丝,正落在白雪一般无瑕莹润的脖子上。 少女独有的风情,化成这世上最犀利的武器,刺在早已对她心动的男子身上,“嗖”的一下,便又钻入男子心中。“嘭”的一声,程倚天觉得,自己的心从这一刻起被炸得四分五裂,日后每一块属于他的血肉里,从此都会是对这一刻无比的眷恋。 云杉微微侧过脸。那粉粉的脸颊离他的唇可就很近。一半如玫瑰花瓣一样的樱唇也是半启不开的姿势。 程倚天当即低下头,轻轻一吻。嘴唇擦到脸颊,云杉头往后轻仰,两个人的嘴唇就这样碰在一起。 他的力道很轻,好像蝴蝶沾到花蕊一般。从侧面又传来一声:“程倚天!”突如其来的打扰,迅速分开两个人。 云杉连忙退在程倚天后面,程倚天脸微微一红,很快又恢复镇定。 华六小姐华淑琪,华七小姐华淑萱——姐妹俩都很忿忿,一个惯于隐忍不动声色,一个嚣张惯了,怒气直接喷薄在表面冲上来。 “程倚天”三个字,便出自暴怒的华淑萱之口。 一直以为只是六姐的心头爱,没想到,除了自己姐妹,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抢这位逸城公子。 说起来,这逸城公子就有多么了不起啊! 了不起到比慕容世家加上孟家堡,再加上华山派,加上青城派以及在京城的官员人脉更厉害吗? 六姐的母亲只是个贱婢,她那么宝贝这个男人不稀奇。 可是,这个姓程的家伙,凭什么漠视她这样尊贵的七小姐?还当着她的面,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卿卿我我? “不要脸!”华淑萱一边骂,一边冲上来,伸手便拽云杉,把云杉拽出来,扬手还要打。 云杉又不傻,这时候要做什么? 果然,华淑萱的手还没碰到她,就被程倚天一把抓住。 “七小姐,请你自重!”程倚天说着,将华淑萱的手扔在一边。 “我自重?”华淑萱鼻子都快气歪了,“谁青天白日之下做出不要脸、伤风败俗的事。你吧,还有她吧。她才是个不自重,噢,不,是不要脸,不要脸狐媚一心想要迷惑你的臭女人!”说着,再次把手举起来。 云杉转身往前走,华淑萱一掌便扇空。 程倚天知道这位火爆性子的七小姐其实奈何不了云杉,左右方才也拦了,在云杉面前做了功夫,这会儿就不搭理,转身也往大堂走。 华淑琪嫌华淑萱丢人,婉言劝告:“七妹,算了!” “算了?”华淑萱一双杏眼瞪得很大,“眼睁睁让一个下贱坯子把逸城公子抢走吗?” “你原本也不是喜欢倚天哥哥。”华淑琪露出不耐。 “倚天哥哥?”华淑萱冷笑,“叫得好亲热啊。都是下贱坯子,所以你才这么不在乎。” 华淑琪的脸顿时失去血色。 “也是啊,左右男人三妻四妾寻常,逸城公子富拥万金,娶一个她,再娶一个你,二女共侍一夫,你本也不吃亏!”华淑萱这样说着,刀子一样的白眼剜过来,“侍婢生出来的,就是侍婢生出来的。” 华淑琪双唇雪白,一双手拢在袖中握成拳,紧到手指甲都深深嵌进掌心肉里面,血流出来,方才放开。 来到大堂雅座,围着一张大桌子,程倚天、萧三郎、杨昱靠一起坐,云杉坐得和程倚天隔了一个位置,华淑萱当仁不让,就把这个隔出来的位置给占了,华淑琪坐在云杉和杨昱之间。 桌上有黄金栗子糕一盘,葱香千层饼一盘、糖油粑粑一盘、三种不同馅的云吞各一盘,主食是牛肉河粉或者碱汤面。华淑萱吃了一块栗子糕,又吃一块千层饼,云吞咬了一口吐出来,放下筷子叫:“伙计!伙计!”雅座的伙计急忙跑进来。 华淑萱说:“给我做碗馄饨。江南的名点,会吗?” 伙计说:“小的下去问问。”下去之后半个时辰,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端进来。华淑萱拿汤匙舀了一个吃。 “还行。”她表示满意。 华淑琪说:“七妹,漂泊在外,原是要入乡随俗。” “你懂什么?”华淑萱可没给她面子的习惯,“这个的饺子做得皮这么后,馅儿又这么实,”指着装河粉的碗,“这个又这儿辣,怎么吃?”站起来,探着上半身把一碗还没动的牛肉河粉推到华淑琪手边,“你喜欢,你吃。” 华淑琪吸了声鼻子,低头,转开脸。 那河粉也在云杉手边上,云杉抬手把碗推回去:“谁的早饭份额,谁自己解决。” “你这是指教我咯?”华淑萱正愁没机会发难,皱着一双还是很秀气的眉头反问。 云杉冷笑一声:“你娘才有资格指教你。” 这话听起来有理,可是,华淑萱仔细一琢磨,勃然大怒:“你这个贱坯子,你说什么?”用力一拍桌子,端起那碗河粉,就准备撒泼。 可是,那碗河粉长了翅膀似的,明明在她手上,不知为何,突然之间便到了云杉手上。云杉端着装河粉的碗,掂了掂,叫伙计:“伙计。” 伙计进来,她把碗给伙计:“找个要饭的,施舍去。”回头对华淑萱说:“岂不闻‘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七小姐但凡读过,不吃,就这样施舍给乞丐也是好的。” 华淑萱接连受她奚落,心里那份恼怒,简直别提了! 一阵琵琶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到底是洪州最好的客栈酒楼,这时候就有卖唱的进来。华淑萱气鼓鼓坐在座位上,把碗里剩下来的馄饨一股脑儿吃完。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只听外面一阵悦耳的滚珠之声传进来。 真是弹得好琵琶啊,方才虽被云杉讥笑胸中无货,华淑萱其实还是知诗书懂音律。也不知外面弹琵琶的是谁,这琵琶弹得,几乎和金陵教坊、扬州教坊里的高级乐姬差不多,弹拨拢捻技艺非凡。且曲子听起来好新啊,从来没听过,却很是好听,高低错落变化甚多,意蕴悠长叫人越听越不住寻味。 一直都很镇定从容的云杉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烦躁。她忽而拿筷子,想夹点心,恐怕吃了麻烦似的,筷子举起来又放下。眼前的河粉确实美味,本来吃得好好的,忽然又失了滋味仿佛。 斜对面坐着的可是追魂萧三郎。 萧三郎对这个已经牢牢抓住公子心的姑娘关注颇深。门外琵琶弹得急,门内这位“云妹妹”就越焦急。音乐自带情愫,有快乐有忧伤有希望,这些情愫反应在对面“云妹妹”脸上,似乎是惶恐、纠结、愧疚、不安……不一而足。 萧三郎问:“云姑娘,是否也要给你上一碗馄饨呢?” “不用!”云杉回答得非常干脆。 过了一会儿,云杉干脆站起来,对大家说:“我累了,想要去休息。”离开座位,来到门口。 雅座的门打开,一人抱着琵琶出现在门前。 程倚天、萧三郎和杨昱都吓了一跳。 此人白色衣装,猛一瞧,简直和玉雪笙一模一样。玉雪笙不是已经死了吗?出现的这个人,将自己打扮成玉雪笙那个模样,意欲何为。 琵琶后面露出的脸清丽可人,少女气质柔弱中不乏婉约。包括程倚天在内,三个男人无法对这样的少女进行盘问斥责。 萧三郎对少女说:“这位姑娘,我们不需要弹唱。” 少女妙目中柔光流转,从每个人脸上都一扫而过。 云杉两只手都握着门边,少女站在她对面。云杉呼吸加剧,少女敛声屏气。 程倚天看不懂,萧三郎和杨昱也看不懂。华淑琪不明就里,华淑萱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华淑萱的个性,别人不让做的事,她偏偏要做。尤其是这个“云姑娘”,和倚天哥哥卿卿我我就够让人讨厌,刚刚还那样牙尖嘴利!是可忍孰不可忍?华淑萱冷笑一声,突然大声说:“我要听曲。”不问程倚天等人主意,来到门口,看似不经意,用力将云杉撞在旁边。 云杉心里有事,发作不得。 华淑萱让白衣少女进来,转脸又看她:“你不是要走的吗,现在就可以走啦。” 白衣少女坐在角落,调弦,曼声道:“一曲《江海遗韵》,见人头讨赏钱,听着好一钱两钱,如若不好,一文两文奴家也很欢喜。” 云杉往外迈的脚停住。 少女抬头,目光和她相接。 二人四目相对,竟似过了千言。 就算是萧三郎这样的老江湖,也瞧不出这白衣少女有任何犀利的意思。不管从那个角度审视,她都这样娇怯而又冷冽,好像水中清纯高洁的水仙花。 如果云杉这时候走了,所有人都会认为云杉不懂礼貌,故意给这样一个流落江湖的可怜少女脸色看。 华淑萱又步步紧逼,抓住云杉刚刚的话,存心瞧笑话。 程倚天想说什么,萧三郎冲他摆摆手。 杨昱事不关己,伸筷子夹了一个葱油千层饼。 云杉瞧了屋子里一圈,回头又看白衣少女。 少女抱着琵琶,已经做好姿势准备弹奏。神情之专注,目中早已无她。 云杉咬了咬牙,掉头又走回来。这一回,华淑萱任何冷嘲热讽的挑衅,她都置之不理。不一会儿,雅间里只有闲适、纤巧、的琵琶乐声文静、优雅地响着。 076 白衣 白衣少女弹琵琶的样子,比她刚刚走进来时还要幽怨动人。 同样有忧郁气质的华淑琪坐在座位上,不时斜瞥她一眼,不算坚强的心里,竟然也涌起浓浓的怜惜之意。瞧他人,除了云杉之外,连七妹华淑萱都概莫能外。 “好厉害的女子呀!”华淑琪心猛地一动,旋即警惕。 白衣少女低眉续续弹奏,并无知觉仿佛。 第一曲叫《江海遗韵》,弹完大家都说好。华淑琪夹在人众当中轻轻抚掌,云杉也举起手来拍了两下。 白衣少女站起来,蹲身一礼,萧三郎取了一锭足量的五两官银放在桌子上。白衣少女走过来,取银子,柔声细语:“多谢。”又轻轻问:“奴家最拿手的还有一曲,想赠与各位。”说着,目光微微一抬,如水耳目可可儿凝视程倚天。 这才是这儿可以决策的主儿! 白衣少女只是盼他答应而已。 程倚天哪里能拒绝?冲萧三郎点点头。萧三郎说:“烦劳姑娘。” 白衣少女于是又坐回去,又弹了一曲,曲风依旧清新,绵绵中叙说衷肠。弹完,她说:“此曲唤作‘归真’。”又说,“叨扰这么久,奴家告退。”没有再讨赏,抱琵琶离去。 她走后,云杉也站起来,说:“我真的要走了。”离座出门。 那白衣少女走在前面,云杉匆忙追逐,跟在后面。出荣昌客栈,一前一后一路相随,最后直到那条清水河边。从这儿往南边看,便是云杉于荣昌客栈内所在房间后窗。这条河河面宽阔,河水清澈,白衣少女凭水而立,越发超凡出尘。 “冷香儿!”云杉快走几步,超越她,二人对面而立。 白衣少女冷香儿怀抱琵琶,娇怯之色顿去。目视前方,清丽绝俗的脸上露出刺骨的冷意。 千言万语,这一刻,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最后还是冷香儿先开口:“我的曲子,你都听过。” 一向杀伐决断的云杉难得拖泥带水踯躅起来。半晌,她都没有言语。好一会儿,她才叹息一声,对冷香儿说:“你可好?” “若能归真,我自然好;若不能归真,就成江海遗韵,徒自存活于他人生活,被调笑后,什么都没有,玉殒香消。” “香儿——” “不要假装这么亲热,我难道说错了吗?” 默然,片刻,云杉才说:“那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呢?” 香儿淡淡一笑,意味深长。 从河边回来,遇到程倚天主仆。华淑琪和华淑萱也打算跟着一起回岳州。程倚天在等云杉,看到云杉,他很高兴,立刻迎上来:“你终于回来啦。”瞧云杉失魂落魄,奇怪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云杉猛地一惊,瞄他一眼,嗫嚅:“噢,没、没什么。”想到香儿最后那一笑,她鼓起勇气:“倚天哥哥,和你商量件事——” 程倚天愕然,微吟,还是回答:“你说。” “我——”一句话堵在喉咙,说什么也冲不出来。云杉纠结无比,用力跺脚,“我——我们,我们以后,以后再也不要见了!” “你说什么?” “我说,”云杉的主意瞬间变成这样,她眼神坚定,毫不犹豫滔滔往下说,“我一直以来只是想利用你所以才接近你。现在我觉得,你上面有你义父压着,下面又是杜伯扬、萧三郎这些人掣肘,就连身边,还有杨昱监视。你这样无用,我再怎么想跟着你,到底能获得什么好处?” 这话太伤人,程倚天脸色发白,踉跄退开一步。 云杉心发痛,眼发涨,可是,她偏偏要管住眼泪,不让眼泪流出来。她接着说:“我要走了,要找比你更有用一百倍的人,这样,才可以让我真的开心。”转身,鼻子猛地一酸,两行眼泪直冲而下。 “不要再见了!”说完这句,她疾步而走。轻功全力展开,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人海。 程倚天纵然想追,追不回一个存心想离开他的人。 更何况萧三郎和杨昱一起拉住他。 程倚天又气又恨。 萧三郎劝他:“算了,公子!” “她怎么能说那样的话?” “不过是不值得你去牵挂的人而已。” “我记了她六年——” “都忘了吧!” 程倚天的眼眶也红了,不过,他忍住了,最终没在人众面前落泪。萧三郎拍拍他的肩,同杨昱,三人一起回来。 华淑琪迎住道:“还是我们一起,回岳州吧。”温柔的话语,让人心暖。 华淑萱却冷嘲热讽:“瞧你这空档凑得,这会儿,怕是心里比谁都高兴。” 华淑琪内心真像她说的,云杉和程倚天闹翻,她绝对只有得利,不高兴怎么可能?可是,再怎么高兴,也不能表现出来。华淑萱却这么没眼力劲儿——噢,不,这位七妹哪里是没眼力劲儿?七妹明摆着就是刻薄。 华淑琪和华淑萱,华淑琪想要的逸城公子,华淑萱不抢过来,日后华家人面前,华淑萱可要丢脸丢大了呢。 馨乐坊里,杨昱带来的那份惊艳,早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被掩藏。也许,单论喜欢,华淑萱还是更倾向于多看因少言少语而显得冷酷的杨昱两眼。然而,瞧萧三郎对程倚天的态度,再对比程倚天和杨昱的气派,贵族小姐出身的她,首选程倚天已经没有悬念。 程倚天喜欢姓云的女的,只要眼睛没瞎,都看出来。 可是那又怎么样? 回岳州,整个华家在武林中的势力可都是站在她这一边。只要她华七小姐想,逸城想在扬州开洗心楼,想在岳州开洗心楼,想让和顺居在全国开得好,逸城公子就得属于她! 再说云杉,说出那一番打脸的话,以她的教养,也知道此番真是伤了程倚天的心。一个是恩重如山的义父,一方是情深意浓的同属兄弟,人与人之间,最忌讳用感情来刺伤感情。何况,她还要找“比你更有用一百倍的人”。 那“比你更有用一百倍的人”—— 云杉情绪低落,止不住停下脚步。四处看去,无不是陌生的风景,除了树,便是河。偌大的世界,没有多少真正属于她。 随便择了块草地坐下,出神良久。琵琶声声,响起在身后。 她猛然转身,只见白衣少女冷香儿依靠一棵大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树冠如云,映衬得她一身白衣如月如雪。美好如这样一个少女,原不该神出鬼没,又心计百出。 云杉愠怒:“就这么阴魂不散了?” 冷香儿拨了几下弦,冷笑:“机会,我当然要抓住。”顿了顿,接下去“被派往逸城的玉雪笙,原是备受瞩目的对象。马道大当家加盟,苗疆那儿名气早就不小的萧三郎阴差阳错也加入,其余如殷十三、冷无常等,有他们这么些人在的逸城,早晚都会声名鹊起。可惜,玉雪笙扑街,她在逸城呆了六年竟然被逸城公子给赶出来,莲花宫五色侍女获得这样的下场,不被抛弃那是笑话。” 云杉禁不住错愕:“你该不会想告诉我,血蛊处死玉雪笙,竟是你幕后主使?” “这都没有。”冷香儿怀抱琵琶站起来,“这是梦瑶仙、梦沉仙私自做的决定。”又弹拨几下,“但是,作为一个早就回来,却迟迟不回宫的属下,如果我也让你尝尝血蛊的滋味,算不算僭越呢?”清纯的脸露出残酷的笑,“我想宫主一定不会怜惜。宫主她,对你这个紫箭侍女,可是切齿痛恨得紧呢。”摒指一划,声同裂帛。 灌木间,草丛里,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安置好的血蛊爬涌而出。黑色的八只脚小虫,数量如此庞大聚集在一起时,爬动如同水流。与此同时,还夹着甲壳撞击发出的“哗啦哗啦”声。四面八方,围拢而来。 经过冷香儿时,这些小虫并不停顿。它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云杉。 云杉顿时非常惊慌。她无处可逃,只能大声叫:“香儿,我们并无仇怨。” “放走程倚天,争取不到逸城的利益,我只能拿你向宫主交差。” “不必这样苦苦相逼吧!” 冷香儿仰天一声大笑:“哈!”突然投向遥远天边的眼神凄迷起来。她嘴巴里喃喃念着什么,黑色的血蛊已经涌到云杉脚下。 琵琶声响起来,冷香儿弹奏了一曲,云杉一听,耳熟不已。温温婉婉的抒情,柔和、优美,意境记忆里那等深远。好像可以听到海潮,海潮那头,还有明月升起。高高的舞台上,最好有一位穿白衣的神女,带着满天星做的花环,旋转、舞蹈…… 云杉感到了这柔和音乐中坚强的杀机,她不再乞求,认命,闭上眼睛。 等血蛊爬上脚,再爬上身,咬入肌肤,很快,她也会变得和之前的玉雪笙等人一样。那时候,不管是谁,大概都不会再喜欢她,记得她。 而这一点,正是抱着琵琶的冷香儿最想看到的结果。 可是,脚边的裙摆明明已经被汹涌而来的血蛊碰到,脚面上却迟迟没有传来甲虫爬过去的触感。云杉惊奇不已,睁开眼睛。却见一只只甲虫身上出现许多金丝,亮闪闪,好像被金丝做成的网兜住一样。金丝网越缠越紧,缠得这些甲虫缩着八只脚原地颤动不已。 树丛背后也有哀嚎声传出。 云杉想要飞掠过去看看,突然想起什么,收回刚刚抬起的脚。 “桑越人!桑越人!”她冲着高高的树顶大声叫,“你这个藏头露尾的笨蛋,你快给我出来。” “呼”一阵风,白衣白面的桑越人从树顶上掉下来,摔在一群血蛊当中。那群血蛊早被“金丝网”捆绑了个结实。桑越人压在它们身上,当场把它们压进土里。桑越人爬起来,拍拍衣裳,若无其事,“嘎嘎”大笑。 一直都很讨厌他,这会儿,这张只要出现在外人跟前必定白面红唇的丑脸,突然之间却变得好看起来。 “桑越人!”云杉的声音脆脆的,美丽的眼睛微微弯着,尽是欣喜。 桑越人大着胆子拉住她的手,云杉微微皱眉,旋即,也释然。他一定跟着自己很久,这时候才会巧到不能再巧,蓦然出现。 桑越人给她一颗药丸,云杉不疑有他,服下。然后,便由桑越人牵引着她,两个人走出血蛊的包围圈。 077 毒咒 血蛊中了金缕衣! 奇花谷的毒物就是这样出神入化,厉害到可以制胜莲花宫的蛊毒。不仅血蛊中毒,树后隐藏着的梦瑶仙、梦沉仙,还有当着云杉的面一直飞扬跋扈的冷香儿,全部中了金缕衣,三个人纷纷栽到在地。 梦瑶仙和梦沉仙冲着冷香儿大喊:“尊使、尊使……” 这个称呼可真奇怪! 云杉走近冷香儿,在她身上翻,果然翻出一块红玉雕琢的令牌。这令牌上有栩栩如生的阳刻莲花。云杉这才恍然:“红莲令,你都有了。”将红莲令扔在冷香儿身上,“怕不是肖飞艳给你,而是她吧。” 冷香儿全身剧痛,偏偏不求饶,还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弃儿,你这个叛徒!”“啪!”桑越人恶狠狠一掌扇在她脸上。 这一掌打得很重,冷香儿半边脸全部红肿,嘴角绽开,沁出血丝。 桑越人还要抬脚踢,云杉拦住他。 性情乖戾、脾气暴躁的奇花谷主,独独对意中人温顺。云杉一说,他立刻助手,连表情都变了,眼睛看向云杉,和蔼可亲。 金缕衣刺透血肉疼痛无比,冷香儿偏偏可以怪笑:“哈哈哈……”然后咬牙切齿:“贱人,又狐媚了一个。这么丑的男人,亏你,也看得上。”金缕衣毒发,她也凄惨大叫。 云杉很想弃她不顾,可是,转过身,最终还是把身体又转回去。对桑越人:“把解药给她吧。” “她说你这么难听!” 云杉黯然,片刻道:“解药给她。” 桑越人不想她因为自己不高兴,很不情愿掏出金缕衣的解药,一颗扔给冷香儿。梦瑶仙痛得受不了,梦沉仙抢先对云杉大叫:“紫箭,紫箭!求你,求你也救救我。” 想到玉雪笙,这解药也不该给她们。可是,毕竟梦氏现在归属冷香儿,没有争取到逸城,又再度把紫箭侍女给弄丢,再死了梦氏,冷香儿第一次出师,回去见了莲花宫,当真吃不了兜着走。 就连给红莲令的人,也不一定保得了。 想到这些,云杉对桑越人说:“也给她们解药。” 这太违背桑越人一贯以来害人一定要害死的准则。但是,这又能怎么办?佳人在前,让他当场吞一百颗“奇花化骨”他也愿意。 给了梦氏姐妹解药,桑越人疾走几步,追上离开了的云杉。两个人在冷香儿等人充满恶毒的视线中,并肩而行,越走越远。 桑越人确实一路追着云杉到洪州来。云杉在华容时,他就已经找到。后来,巨斧帮、大仪帮、白鹤帮要算计云杉,他在岸边,没上船,笃定算着,云杉果然又回去岳州。 杀人如麻的云杉,真是太对他的胃口。日后,如果他真的能和她结成夫妇,一个武功高强,一个用毒神妙,这真将会是名扬天下的梦幻组合。 只是,云杉不喜欢他。 这一点,敏感的桑越人可以清楚感觉。 云杉有喜欢的人,那个人叫程倚天。一个一看就很挺拔的男人,五官确实出众,气质翩翩。 即使这样,他也不见得输啊。 他们远远离开岳州之后,在野外露宿,云杉采了叶片较大野菜,包了烤好的獐子腿上的肉正在吃,一个重新整顿过年轻的男人从后面冒出来。轻轻蹲在她旁边,脸微侧。 云杉顿时吓一大跳。 那可是一张貌比潘安的俊脸,额头方正,鼻梁高挺,嘴巴如同刀刻,皮肤也干净清爽,脸颊上甚至还有些微红晕。 眼睛斜瞥,还是桑越人的眼睛。 云杉醒悟过来,嗤笑一声,脸转开。 刚咬一小口菜包肉,桑越人一把将她的手抓住。云杉正要呵斥,桑越人欺近,脸向她的脸压过来。 云杉抬起膝盖将他身体挡住,接着一扭,腰用力,人翻身站起,桑越人被她掀在一边。桑越人一跃而起,云杉从火堆里拾了根柴火,火苗还没熄灭,燃烧的那头指着他。 桑越人说:“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有多么喜欢你。” 云杉满目戒备,不回答。 桑越人手抚心口:“我和程倚天相比,没和顺居,没洗心楼而已,他有义父和杜伯扬掣肘他,我却只有我。你想干什么,都可以。你让我做什么,也可以。你要杀人,我就杀,你不要我杀人,我就不杀。” 云杉还是手持柴火指着他。 这会儿,他们在荒郊野外。桑越人温柔可亲渐渐褪去。不耐烦,悄悄掠上他的眼睛。他一边走来走去一边继续游说:“你嫌弃我扮相丑,以后,我再也不穿那种白色衣裳,把脸涂抹成那样。我就用我本来的样子——” 刚说到这里,云杉冷冷一哼。 桑越人的脸居然红了,他摸了摸鼻子,又抓了抓眼睛,须臾,颇有些恼羞成怒:“你就是不从我吗?” 云杉说:“除非日月倒挂,河水西流。” “程倚天喜欢你,他义父和他的兄弟也能接受你吗?” “和他没关系!” 桑越人越来越不耐烦,走来走去也变成了暴躁的来回踱步。踱着踱,他“呼”地转身过来。 云杉“哎呀”,好像被什么咬到,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没有剑,不然,桑越人关心则乱跑到跟前,在桑越人出手之前,她或者能够把他给杀了。可惜,她手里只有一根已经熄了火苗徒自冒烟的木柴。 她不得不忍受桑越人的手握住她的脚,桑越人想要褪她的鞋袜,云杉拦住他的手。 防止他发作,云杉柔声道:“我要喝水。” 坡下就是河,桑越人霍地站起来:“我去替你取。”跑了两步,他不放心。 云杉假装脚疼,秀气的眉头深皱,一只纤纤玉手一圈一圈在脚踝上揉。 到底关爱大过猜忌,桑越人转身向坡下奔去。然而,等他用美人蕉的大叶子兜着清水回来时,他心心念念几乎爱到发狂的姑娘,连影子都没留下一个。 美人蕉叶子掉在地上,桑越人呆立。过了好一会儿,悔恨加痛苦的嘶吼声响起在林子里。稍后,凡是不巧经过这片树林的动物都成了阎王爷死亡榜上注册过的倒霉蛋。 当“逸城”这两个字崛起在江湖上时,许多人都很不开心。比如江湖百强榜上排名前十的,除了绝命谷主白乞、天魔沈放飞以及凤凰女肖静瑶——其余人,都不愿意看到新兴的大帮派和自己所拥有的势力分庭抗礼。可是一直没有人出头,原因在于,出头的鸟儿会倒霉。马道杜伯扬本身就是狠角色,何况他的身边还多了萧三郎这么个麻烦人物?太行山,这个萧三郎可是一人打死玄门几大高手。毒掌功夫霸道,正派人士自恃清高,更是不愿意以身试探。胜之不武,败了,折损自己的名声。 慕容世家大公子慕容曜牵头这次会战洗心楼的行动,真正算是意外。不过,再怎么意外,今天,他也带着郑尧等人来到这里。面对已经粉刷一新的酒楼,他们做了许久的准备也是到了该隆重登场的时候。 二楼已经挂上“洗心楼”的匾额。今天是九月初八,七天之后洗心楼就会正式开张。慕容曜率人站在匾额下面。旁边已经等候许久的青冥鬼手佟姥姥,飞身跃起,高度直达二楼。举起的手,完全可以碰到被红绸蒙着的匾额,五指催力,“咔嚓”一声,被红绸蒙着的洗心楼匾额应声四分五裂。青冥鬼手如此霸道,撕裂的木板往四面激飞,飞出好远才一块块坠地。再看匾额后面的栏杆地步,依旧光洁如新。青冥鬼手的力道,只到匾额便消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青城派的佟姥姥,当真有两把刷子! 至于街上的情况,此时此刻,东西南北四条街,分别有马匹奔来的声音。从东边奔来的是穿青衣的,从南边奔来的是穿白衣的,从西边奔来的是插着双刀的两个人,而从北边奔来的,是七个人——这七个人,样貌各异,共同特点是又黑又小。 四方人马齐聚洗心楼前,突然,从对面茶馆的二楼上飞下来一个黑衣人。这个人身手敏捷,飞到半空,身体快要下坠时,手上早就准备好了的绳索往前一抛。那绳索顶头的飞爪刚好抓在洗心楼二楼栏杆上。此人借力连翻了好几个筋斗,一直翻到洗心楼大门前。这股力可算蓄足了。双足用力一踹,洗心楼最中间两扇梨花木门平平飞起来,直飞到里面,“咣当”“咵嚓”,摔了个四分五裂! 洗心楼的后面就是柳子街,逸城公子携四杰匆匆而至。在他们未曾露脸之前,原本洗心楼里配备的护卫已经和前来挑衅的五方人马混战在一起。 先介绍一下这五方人马的履历:穿青衣的来自于登州一字登门剑,为首的是十三岁便做门主的卓清明。这个卓清明的爹卓震方,八年前,死在还纵横武林杀人如麻的“屠神”杜伯扬刀下;穿白衣的,是飞影白鹤门的,兖州人,大公子展容,二公子展谦,父亲展雄也在八年前死在“屠神”杜伯扬刀下;插双刀的是柳州双刀柳不战、柳不胜,两个人是双胞胎兄弟,打架向来一起上,号称“不战不胜、百战百胜”。他们也和杜伯扬有仇,他们的父母早逝,抚养他们长大的叔叔柳邑人死在杜伯扬对柳州当时粮食的囤积行为中;七个又黑又小的人号称梅山兄弟,又叫冀州七雄,老大洪高,老二成群,老三黄堂,老四鲁北,老五秦镇,老六蓝奎,老七刘志坤,异姓兄弟,杜伯扬七年前大面积囤积整个黄河泛滥地区的粮食时,他们的父母,也死在饥饿之中。 至于最后出来的那个人,那就是当初郑尧让欧阳和去撺掇诱使来的仇煜非。 这个仇煜非很有门道,本身叫“煞门星”,他来挑洗心楼的场子,给外人一个洗心楼很不入流的印象。 慕容曜等人还没进场时,五方人马已经和洗心楼的人打了个天昏地暗。其中,一字登门剑、飞影白鹤门以及柳州双刀都以破坏为主,伤人在其次,并不杀人。冀州七雄却是趁着混乱,杀了两三个洗心楼的人。至于那个凑热闹的煞门星,不是白道上的,纯正黑道人物。和杜伯扬结过什么仇什么怨,几乎在洗心楼里大开杀戒。 慕容曜等在楼外看见,统统等于看不见。 慕容曜身后的郑尧,在等待程倚天等人出来的空档里,甚至拿出一把扇子,打开,摇起来。 再说洗心楼里面,人众出来后,为首的,正是逸城公子程倚天。这是程倚天首次出道战,逸城四杰跟随身后,他一马当先。不过,论动手,神爪殷十三性如烈火,还是要先上。“嗖”的一声,殷十三蹿出去。从离得最近的柳州双刀打起,成名绝技“锁兵决”只出了八招,精巧细密连环而上,柳州双刀的双刀就给他缴了。四把钢刀变成了大型暗器,“嗖嗖嗖嗖”飞上了头顶楼板,柳不战柳不败被旋即跟上来的冷无常缠住,冷无常号称“随影”,轻功造诣登峰造极,眨眼之间便化为一圈圈轻烟。然后,也无人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柳州双刀被共计点了十处穴道,软倒在地。接着,一字登门剑的人兵器也给统统缴了。飞影白鹤门的人被随影制住。冀州七雄被殷十三探出手背的钢爪纷纷抓伤,伤口均在脸部,左右脸颊各有三道,对称分布。这也是所有被殷十三打败的人的标志。从辞职后,冀州七雄走到哪里,别人都知道他们是殷十三的手下败将。 最后和殷十三对上的,是煞门星仇煜非。 这个仇煜非心狠手辣,身手却很是敏捷。看到殷十三疾风暴雨一样逼近二来,他避免和殷十三正面对抗,发挥轻功身法也不错的优点,在洗心楼里满场飞奔。这厮也不知怎么练的,气息那么绵长,打斗了一顿饭工夫,又奔跑了近半个时辰,竟然毫不疲累。倒是殷十三,常练硬功,气力有些跟不上。 在场的人大多都是有见识的,殷十三成名已久,大伙儿大概都知道神爪出招如同霹雳,但是前提却是需要力气很足。力气不足,威名赫赫的锁兵决就失去了最大的威力。 那仇煜非拖得时间长了,突然身体一转,和殷十三面对面。殷十三跑得很急,瞬间就和他离得很近。 煞门星仇煜非掏出一把长长的金色长管,往前一刺。殷十三横爪阻挡,那金管的前段竟然爆开,三朵金色的猩猩喷吐而出。角度毒得很,两朵只扎殷十三的眼睛,还有一朵,对准脑门。 倘若打中,逸城四杰就要变成逸城三杰。殷十三眼前一黑,耳中听到“叮叮叮”三声。睁开眼睛,一身青衣装扮的萧三郎袖手身边。萧三郎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扇子,乌黑发亮的颜色,和杨昱那把快剑有点像。煞门星射出来的三枚金星星就黏在这把黑扇子上。 萧三郎平摊扇面,凝视仇煜非,冷冷道:“好毒的煞门星。仇煜非,我逸城和你有何冤仇,使得你心思这么歹毒,如此热心,想杀我门中之人?” 仇煜非被破了最阴损的绝招,忍不住心虚,往后一翻,翻到卓清明他们后面。 078 门派 萧三郎便问卓清明一众:“你们此番又是为何?若仅仅为过去有仇,佛祖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当家开的是洗心楼,洗心,即为革面。上天有好生之德,诸位的心,竟然都这样狭隘?” 到这时,前戏就算过去。一字登门剑他们该尽的力都已经尽完。慕容世家大公子慕容曜佯咳一声,缓步准备进入。 一字登门剑等人事先约好了一般,两边分开。 慕容曜率人越众而来。 郑尧将扇子一合,连同他人,都等慕容大公子开口。 慕容大公子当仁不让,对着被四杰簇拥在中间的程倚天拱手,然后说:“逸城开洗心楼,按理,我等应该来道贺。”侧身,两个佣人模样的人抬着崭新的黑漆金字匾额走入。金字招牌上正是“洗心楼”三个字,与此同时,还有一个端着一个木托盘的人跟在旁边。 木托盘呈至程倚天面前,慕容曜说:“逸城归属正义联盟,我等承认洗心楼乃是革面之地。狂刀杜伯扬从此与‘屠魔’无关,尔等都是著名流传的义士。” 木托盘上是书册,程倚天翻开一页,只见上书“正义联盟”四个大字,随后落有“慕容世家”、“华山派”、“青城派”、“孟家堡”等,一字登门剑等也在其中。 程倚天翻了好几页,问:“我要写,‘逸城’二字,需写在哪儿?” 卓清明冷笑:“当然是这里。”一翻,便把书册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正是一片空白。 殷十三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瘟屁!” 程倚天阻止殷十三,上前一步,对慕容曜说:“慕容公子提出的这正义联盟,慕容世家排第一,慕容公子是否就是盟主呢?盟主又有何德何能?” 慕容曜脸一沉:“德行为长,慕容世家传承数十年,能让你这小小逸城依附,抬举你了。” “哦?”程倚天嗤笑,“我怎么没有这种感觉呢?”被打得一塌糊涂的洗心楼,和伤的伤死的死那些已经被抬下去的人,都很难让人有可以依附什么的信赖啊。 程倚天傲然对在场所有敌对者道:“曾经的马道大当家,现在是我逸城之下洗心楼的大当家,你们要寻仇,需先经过我。” 卓清明、展氏兄弟纷纷怒喝:“好个狂妄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至于程倚天,义父曾教自己最多的就是这么几个字:宁静致远,修身养性。曾经的他,当然认为:“有什么事不可以好好说?有什么事不可以好好商量呢?”然而,湖城那儿,奇花谷主给萧三郎下过毒,玉雪笙也陷害过他,梦氏双姝摆下过玉女摄心阵,还会同三大地头蛇企图谋逸城利益。恶名昭彰的恶徒也好,和小人一样难养的女人也好,和眼前这些名门正派还不是统统一类? 江湖之大,形形**的人,各种各样的事,逃不过一个“利”字。 据刚刚不久前得到的情报,洗心楼开在扬州的分号,已经被一字登门剑和飞影白鹤门给打砸了呢。 名门正派想要他们心中的利,自己,当然也要维护自己手中的利。 一念至此,程倚天坦然,从容不迫凛然而立,就等挑衅者动手。 华山少主郑尧却在这时摇摇扇子,走到慕容曜旁边。他游目半圈:“卓兄,展兄,其他各位——” 卓清明等都拱手还礼。 郑尧将程倚天晾在一边,笑呵呵说:“各位是来找屠魔的,逸城公子乳臭未干胎毛未退,纵有天大的事,和他无关。” 卓清明一听,当先叫起来:“没错!” 展容也道:“郑少主言之有理!”和展谦齐声道:“洗心楼不可以开,除非归顺正义联盟,否则,我等就和杜伯扬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柳州双刀、冀州七雄一起应和。 程倚天和郑尧比,到底年轻。一时半会的,弯还转不过来。杜伯扬瞧公子有些气急,佯咳一声,踏上一步,抢先对郑尧说:“郑少主,幸会!” 生姜是老的辣,一句话,把郑尧给推到风口浪尖上。 笼络人,郑尧让慕容曜冲前面。要打架,也是一字登门剑卓清明等人上。这会儿,他才不要做出头椽子露头鸟,不爱搭理杜伯扬似的,摇摇扇子,退到后面。 杜伯扬游目四顾,如电目光在一字登门剑、飞影白鹤门、柳州双刀和冀州七雄脸上一一掠过,冷冷一笑又不失风度说:“这些,都是和老夫过去很熟的朋友是吗?砸了老夫在扬州开的分店还嫌不够,连我家公子爷祖籍开出来的洗心楼也砸成这样,方才满意?”说到这儿,中气十足大喝:“方才符合你们提出的‘正义联盟’中‘正义’的意思!” 一字登门剑门主卓清明跳起来道:“杜伯扬,不要以为你会烧两个菜,自己封自己一个厨神之名,屠魔的过去就可以修改。你杀了我父亲卓震方,”用手一指飞影白鹤门,大叫:“还有他们的门主展雄!”收回手,用无比气愤的声音恨恨道:“还有那些曾经不服你的暴行最后惨死在你刀下的千千万万的无辜者,无论你凭借中原大侠(即雷冲)和逸城公子的财力洗白到什么模样,这血海深仇,我们都绝不会忘!” 话音刚落,已经被解开穴道的飞影白鹤门和柳州双刀齐声应和。脸被抓伤的冀州七雄也附和几声,不过,他们脸上的伤口不浅,一说话,伤口就撕扯得疼。冀州七雄呲牙咧嘴,喊了几声只剩“丝丝”吸气。 仇煜非夹在其中“嘿嘿”两声。眼前金光一闪,被萧三郎收走的三枚金星星倏忽打到眼前。 萧三郎那把黑扇子是掺了磁石打造的,磁力很强,这三枚金星星被直接从扇子上打过来,是以虽然离得近,萧三郎手上力道也不小,被吸了一遭,到达仇煜非面前,速度终究慢。 仇煜非伸手将金星星收了。刚收回金星星,突然想起萧三郎“追魂”的名头。追魂用毒,天下无双。不知道这突然打过来的金星星上,有没有沾上他下的毒药。仇煜非一生歹毒,第一次碰到比自己更歹毒的人。心猛地一沉,头皮发紧,一身白毛汗沁出来,拿在手上的金星星又掉在地上。 正在叫嚷的卓清明等人噤声,萧三郎脸上青气涌现,忽然又往皮下一隐,这等诡异,让人胆寒。 萧三郎冲仇煜非微微一笑,声音放大谁都听得到:“放心好了,我萧三郎虽有‘毒尊’之号,其实并不使毒。”转了转手掌,掌心一团墨绿,“莫要碰到我的手掌就行。”往前走一步,连同慕容曜在内,所有人都往后退开一步。 殷十三以及逸城人众,随即仰天,“哈哈哈哈”嘲笑不已。 杜伯扬冷然道:“老夫近几年来确实都不想再杀人,其心可表日月。。只是诸位都觉得我这个昔日的屠魔,变不成今日的厨神,就请那一位拔出兵器来,在这洗心楼,杀了老夫。老夫愿意用血,来偿还对各位种下的仇恨,也彰显逸城收诸如老夫之流乃是匡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大道义,我洗心楼十足就是洗去‘戾气’弘扬‘祥和’的好所在,诸位总不能再齐心反对!” 好毒的提议! 程倚天被吓了一跳,萧三郎和殷十三也猛地一震,连冷无常那张脸都微微变色。 慕容曜等人更是张口结舌,一时无言。 仇煜非到底是个无赖,第一个把刀抽出来。他很想抢这个杀死“狂刀”的好名头,可是,一碰追魂萧三郎的目光,他就害怕。最终心虚,手发软,颓然将刀收回。 一个女子从队伍里走出来,从柳州双刀中柳不战手里取过刀,踏步而上,高声喝道:“我来取屠魔这个头。”正是华山少主夫人华淑婷。 郑尧觉得不妥,可是事已至此,他也出不得声。 一刀劈去,饶是程倚天也插手不得。但是,华淑婷这一刀,真砍的意思小,试探的意思大。刀杀杜伯扬,多大的名声?冀州七雄里面,排名最小的刘志坤撩了一招,刀架住华淑婷的刀。柳不战把自己的刀给拿回来,“嘿嘿”笑:“这等活,还是我来吧。” 已经缩到后面去的仇煜非又悄悄掩上来,不声不响,金色长管又掏出来。他这根管子,里面可以吹七颗星星出来,前面五颗分别可以扎中眼、口、人中以及额头。最后两颗是煞门星的绝技,中途拐弯,准准地能打中目标的两面太阳穴。 柳州双刀和冀州七雄都已经笃定,杜伯扬那番话说得是真的。 逸城要立足,洗心楼要开张,杜伯扬愿意以身殉主,他们为何不把握这次机会,而把大好成名的事让给华山派少主夫人呢? 至于仇煜非,奸诈狠毒到他这样,也算是巅峰。 柳不战和刘志坤持刀,仇煜非在此之中还要占头彩,嘴巴凑到长管上,还没吹,结果“啊呀”一声,本来要害人的仇煜非翻滚在地,大呼痛喊。撞到飞刘志坤和柳不战,两个人旋即皮肉一紧,贴肉的剧痛飞快钻心而来。三个人一起滚倒在地大叫大嚷。 柳不胜和七雄中其他六人急忙冲上来,萧三郎横身把他们拦住。 仇煜非是第一个中招的,满身上下金光闪闪,显然中了奇毒。柳不战和刘志坤受他波及,好一些,但是衣服和皮肤上,还是看到金色闪光。 柳不胜怒喝萧三郎:“你还说你不用毒!” 六雄七嘴八舌:“快救小坤,否则和你和逸城没完。” 程倚天要动,杜伯扬一把拉住他。 杜伯扬声音低低的,只有程倚天可以听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玄蜂灵配是宝物,如果让这些人知道,逸城公子身怀可以化毒的宝物,到时候,掀起多大的风浪,可就说不定。 萧三郎大喝一声:“都别吵了!” 仇煜非头脑还算清醒,抢先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冲他磕头。没用,又转向程倚天。可是,足量的金色奇毒钻透血脉的速度如此之快,不一会儿,他全身就被喷涌在体内的血浆挤满,两眼通红高高突起。并没有出现血肉横飞的惨状,阴险狠毒的煞门星已经一命呜呼。他的尸体倒在地上,连慕容曜都退开一大步,无人敢碰。 萧三郎飞身跃起,通过楼梯上了二楼,然后从二楼的窗户翻出去,在大南街上把一个人给抓着,尔后从已经被慕容曜等人堵严实了的正门挤进来。 金光闪闪的奇毒,不是金缕衣是什么? 桑越人栽赃逸城,自己却大意。他只当哪怕有人要抓他,也是从正门跑出来,没想到萧三郎是从二楼翻下来,把已经悄然退出洗心楼站在街边假装看闲的他给抓个正着。 奇花谷主易容术非凡,此刻样貌既不是经典白面红唇,也不是貌比潘安,而是黝黑面庞、再普通再普通不过的一名脚夫。可是,萧三郎就是看穿了他。 “慕容世家、六大门派在此动手,闲杂人等谁敢拢边?” 桑越人跌在地上,手捏拳头狠砸地面:“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萧三郎让他解柳不战和刘志坤身上的毒。 桑越人怕他,焉敢不从。可是,他给柳不战和刘志坤的药,和那日遵照云杉吩咐给冷香儿的药不一样,柳不战和刘志坤当时感觉毒被解了,可是,三日之后还是毒发,满身血肉疼痛,苦不堪言。得求萧三郎医。萧三郎诊断得出他们体内有金缕衣羁留,必须去除。但是,去除的手法得开膛破肚——这又是无病不医的绝活。到时候,柳不战和刘志坤会被到处切开,清理体内淤血。这活儿是很大,血淋淋的看起来也很恐怖。毒治好后,柳州双刀和冀州七雄再也不敢和逸城为敌。 079 越人 且说洗心楼,柳不战、刘志坤和仇煜非都遭暗算,华淑婷拔出自己的宝剑,准备继续上前。 萧三郎冷冷道:“郑夫人,你就不怕你踏足的地,也被奇花谷主下了毒吗?金缕衣只是奇花谷主的雕虫小技,你尝过奇花谷的奇花化骨和梦里幽蓝没有?”一句话,把华淑婷给吓住。 妈呀,金缕衣那么霸道的毒药还是雕虫小技,什么化骨?什么幽蓝?强悍如华淑婷也不得不掂量掂量,停住脚步。 慕容曜瞧瞧孟颂贤,郑尧又瞧瞧青城派的佟姥姥。佟姥姥哼了一声,一根龙头拐在地上一顿:“逸城果真都是妖人。既然和奇花谷联手,今天,我们的准备便不充足。”转身便走。 慕容曜哼了一声:“逸城公子,我们还会再回来。” 殷十三大声嚷:“既然对大当家的头没什么兴趣,砸洗心楼的账总要算算。”话音未落,程倚天一把将他推开。 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已是转身向外走的姿势,谁也没看清后来发生的事。首先,孟家堡的孟颂贤劈了一刀在殷十三面前。长不过一尺二、薄薄的短刀,快若流星。但是被什么碰了一下。离得近的有杜伯扬,杜伯扬手中也握了刀。 孟颂贤的刀荡开,以为是杜伯扬使刀挡的。 至于随即而来,还有一蓬暗器。那是欧阳和自己钻研的“天罗地网搜魂锥”,三支体格偏小的铁锥分上中下三路打出,随之一起的是一蓬钢针。这些钢针如寻常绣花针大小,一次发出,数以百计,兜头而至,密密麻麻,简直就像一张网。所以名曰:天罗地网搜魂锥! 这蓬夹着铁锥的天罗地网,网的不是殷十三,而是逸城公子程倚天。程倚天站在最前面,欧阳和发暗器时和他距离只有一丈。这么短的距离,怕是神仙也难自救。 只是程倚天自幼练乾元混天功,一股阳刚真力早就出神入化。真气流转之时,笼罩全身,仿佛气墙。天罗地网刚到一尺左右,就自发减缓速度。萧三郎的黑磁扇挥过来,天罗地网蜜蜂归巢被统统吸走,三支搜魂锥被殷十三的锁兵决拿下。 孟颂贤和欧阳和定睛看时,都只看清持刀的杜伯扬以及有所动作的萧三郎和殷十三。 洗心楼里只剩程倚天等和桑越人。 桑越人一双眼睛“咕噜咕噜”,只顾盯着对面一帮人看。 萧三郎冷冷道:“不要做梦我们会感谢你。”一句话,打消了桑越人想请赏的奢望。 桑越人“嘿嘿”一笑,道:“那我走,总可以了吧?” “休想!”这回开口的是殷十三。吃过这厮大亏,昔日被这厮的老爸也坑过多次,殷十三一肚子怒气。 程倚天说:“放他走吧。” 萧三郎道:“公子,他根本就是想栽赃我,以挑动我们和慕容曜他们更大的矛盾。祸心可诛啊!” “但是,也正是因为他,杜叔叔才没被柳不战、刘志坤那样的人伤到。”程倚天说着,转脸桑越人,“大丈夫有恩报恩,今天再放过你一次。如果下次再遇,咱们可就人情两讫。” 桑越人得了赦令,没有立刻转身逃跑,拿捏着姿态,反而摇摇晃晃走上两步。 程倚天不怕他:“你还什么话吗?” 桑越人唬他不住,略微泄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华家两位小姐滋味如何?”程倚天微怔,他蓦地“哈哈”大笑。趁着笑声,桑越人溜出洗心楼,站在门口:“程倚天,什么人情你都卖给我,既然这样,不如云杉你也让给我。” “云杉”这两个字,对程倚天冲击很大。程倚天追他追到街上。 桑越人一边往前跑,一边回头对他说:“我要娶她做我的妻子。” 这么一来,程倚天怎么着也要继续往下面追。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岳州城内大兜圈子。桑越人既不跑远,程倚天也不着实将他追上。桑越人玩的是钓鱼,程倚天玩的是跟踪。两个人各怀心事来到一个空地。周围有高大的槐树,在其中一棵槐树底下,桑越人招手让程倚天过来。 程倚天走过来,桑越人拿了个首饰模样的东西在眼前一晃。 不得已,程倚天又靠近些许。 桑越人左手握成拳,逼得程倚天把脸凑得很近。突然,一方湿淋淋的手帕捂在程倚天脸上。从足足五十斤大叶醉金花里提炼出来的强力麻醉剂,瞬间将他迷倒在地。昔日萧三郎就吃过这种麻醉剂的亏,今时今日,玄蜂灵配对这种麻醉剂一般无效。 桑越人一招得手,得意地一边喘气一边“嘎嘎”大笑。他从地上拖起程倚天,扛在肩膀上,拼足力气在小巷子里钻了好多圈。最后,他把程倚天扔在一个酱品店的醋缸里,浸了足足半个时辰,将自己的所有东西也放在醋里泡,尔后叫来两名轿夫,让两名轿夫将湿淋淋的程倚天抬上轿子。飘着一股醋味的他随后跟着,一行人来到城中一户人家。 这是一套三进的中型住宅,桑越人将程倚天安放进一间屋子后,自己就去换衣服。换上干净衣服,他就安心等。等了两个时辰,天井外的墙上,果然有人攀上来。 来人,除了云杉还有谁呢? 慕容曜鼓动大批江湖人士大闹洗心楼,这么大的事情,云杉事后不去关注简直不可能。现如今,她不用易容术来掩饰容貌,那么漂亮又爱穿紫衣的姑娘,随便找个人就可以留意到。将一封信交给她,跟着信,她就会找到另一封信,以此类推,循环往复,她就要找到这儿来。 从墙上飘身而下的云杉,一间一间房找过来,最后,就来到桑越人所在这间离天井最近的一间抱厦中。 这间抱厦经过改造,里面很大。云杉进来后,里面一片漆黑。只见一个人被柱子上。云杉不疑有他,飞奔过来。黑暗之中,看见的正是程倚天那张俊秀的脸。一身浅灰色衣衫,正是他那低调中又不失精致的风格。 “倚天哥哥。”温柔软香靠近过来。云杉听不到对方回答,心中一惊,伸手来探程倚天鼻息。 从来没有这么近闻过这样的幽香,程倚天稍微动了一下,接着发出一声痛苦的**。 “怎么了?”云杉惊问。 “遭了暗算。”低沉的声音带着喑哑。 “桑越人也能暗算你?”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云杉也未置疑,用剑,将绑绳割开。 程倚天“扑通”软到在地。 “是大叶醉金花?” “嗯!”程倚天低低回应。 云杉依稀恍然。 依靠在温软的身体上,他的头,紧靠着她的肩膀。幽香,丝丝缕缕入鼻。他一阵神摇心荡。 听到略显粗重的喘息,云杉微感讶异。不过,夜色之中,原本就和白天不同,云杉体贴,旋即释然。 程倚天问:“你说要去找比我强一百倍的人,是骗我么?” 云杉停了会儿,低低“嗯”了一声。 他又问:“是为了骗那个弹琵琶的姑娘?” 云杉身体一僵。 他察觉,住口抬头。 这个动作,又露出破绽,云杉猛地一把将他推开。“当——”长剑再度出鞘。即使夜色深重,也能感到锐利的剑锋透出的寒意。距离他的脖子不足半寸。 云杉发觉自己上当,禁不住咬牙:“好你个桑越人!” 他失望,继而大笑。“嘎嘎嘎”,果然还是那个熟悉又让人忍不住憎恶的强调。 “你怎么发觉的?”桑越人一时半会儿还没完全想明白。 隔了好几丈,四扇雕花门的后面,被牛筋绳从脖子一直绑到脚踝的真正的程倚天止不住心中嘲笑:“蠢材,真是蠢材!” 桑越人为了套取云杉的信任,竭力想要证明自己就是真正的程倚天。所以说程倚天知道,云杉也知道得事。然而,他忽略了,抱琵琶的少女想要对程倚天不利,这件事,只有云杉知道,程倚天完全不知情。 甚至于,程倚天应该已经忘记了那个抱琵琶的白衣少女,就算记得,也绝对不可能在这时候提起来。 再说,真正的逸城公子桃花泛滥,从玉雪笙到梦氏姐妹,再有华氏姐妹纠缠不休,怎会对美女如此急色? 云杉说:“假冒的就是假冒的,你还指望骗我到和你成亲?”正说着,扮成程倚天的桑越人扔了一个东西过来。 下意识,云杉手腕一抬,以剑身格挡。那东西撞上来,掉在地上,“哗啦”碎了,原来是个花瓶。房间里东西很多,花瓶、花朵、水盂、陶罐,还有书本,桑越人拿着这些一一扔,扔到最后,云杉失了耐心,剑花一抖,刺烂一本书,然后一剑,将对方的肩头刺中。 桑越人呼痛。 云杉加了一把力,推着他,直到把他钉在墙上。 桑越人哀嚎:“你、怎可以,对我……这么狠心?” “倚天哥哥在哪里?” 称呼未变,雕花门后程倚天心中一暖。 桑越人不嚎了,扭曲着脸,“嘎嘎”轻笑:“他,不就在这儿,啊——”原是云杉的手转了半圈。锋利的长剑在他的肩膀里翻了个滚儿。桑越人额头上冷汗珠黄豆那么大往下滚。 “你说不说?” “你……凑近些。” 云杉不动。 “你、凑近些,不然,我死、死也不告诉你,啊——”因为疼痛,桑越人再度轻嚎。 云杉心稍稍一软,然而,就在这时,桑越人抬手抓住她的手。桑越人的血碰到云杉的肌肤,凉凉的。不一会儿,云杉眼前发花,头发昏,人“咕咚”倒在地上。 程倚天透过雕花门只能看到大概,耳中能听到声音。他知道,云杉到底还是中了桑越人的算计。这个桑越人,着实可恶。把他绑这么严实,还在他嘴巴里塞了涂过麻醉药的桃核。他的嘴巴全麻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脚拼命想动,还是挣不开。 得用利刃才行,可是,没人知道他被绑在这里,哪里来的利刃? 能有的,只有流转于身体内的真气。而这真气,如果可以扑出体外化为刀剑,就该多好。 门那边,桑越人得意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门这边,程倚天心急如焚。 080 化气 每个物件上都沾着轻量的酥骨粉,云杉挡了二十余件,最后一本书,刺烂的时候,更是粉末飞扬。 那时候,她太恼怒,以至于没有察觉。 桑越人似真亦假的表演,更迷惑了她的心神。桑越人的血很正常,不正常的,只是突如其来云杉对他无比的忌惮。 这加速了酥骨粉药性的发挥。 云杉软到在地上,从握剑的手,到整个四肢。而且,失去的只是力气,并不影响知觉。桑越人那双凉凉的手握着她的手,她的纤腰则被另一条手臂搂住。 “你看我的脸,你就把我当成他不就好了?”桑越人终于真实地感觉到心爱之人躯体的柔软,那温暖的感觉,真是从未享受过的绝妙滋味,“你当初那么喜欢他,千里迢迢来回奔波,只为看他一眼。‘他’现在就在你眼前,喏!”说着话,他把脸凑得更近些。 桑家的易容术确实出神入化,桑越人那张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长什么模样的脸,此时此刻,刻画得和真正的程倚天完全一样。 那宽额、那眉、那眼、那鼻、那唇—— 如果不是暧昧的姿势以及眼中那已然无法掩饰的**,云杉一时痴迷,倒也忽略了他的真实身份。 “假的就是假的。”这句话,已经是她今天第二遍对桑越人说。 四肢无力,嘴巴还能动:“你就算把全身的皮肤都换了,你的血还是桑越人的血,你的心还是桑越人的心。你是桑越人,不是程倚天——” “非程倚天不从?” “就像你说的这样吧!” 桑越人眉头竖起,抱着她的手臂神经质般抖动起来。 “咚——”她整个人被推得依靠在墙壁上。 “嗤——”这是衣服被撕破的声音。 云杉惊怒的声音传过来:“桑越人,我会杀了你,会杀了你!”怒火很快转为恳求,“求求你不要这样,我千辛万苦来到这儿,不是为了遇见你……” 乾劲和坤劲在丹田中集聚,在经脉中奔腾,突然之间,仿佛利刃出鞘的声音响起在空气里。程倚天也没注意,绑住他的牛筋绳怎么断了。断得神奇,寸寸飘落。就像是许多把小刀,一刀一刀将绳子割成这样。 嘴巴里的麻核也没取出来。踹开雕花门,飞身跃到屋子里那个人后面。 拎小鸡一样将桑越人拎起来,程倚天怒火冲天。如果这会儿屋子里有烛火,什么都可以看分明,桑越人也许会吓到。这会儿的程倚天,再也不是那温和谦恭的逸城公子,他的眼神露着暴戾,额头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红线。 那一刹那,程倚天倒是想一掌将这个人渣打死。可是,那暴戾,随着那很快消失的红线一起消散,程倚天的手只是轻轻往外一挥,桑越人便如同一个被抛出去的沙袋,穿过已经踢开的雕花门,摔在抱厦内间的地上。 地上散落的,正是寸寸断裂的牛筋绑绳。 桑越人惊魂未定,看在眼里,竟然一时难以反应。最终,他才察觉不对,从地上抓起一堆破碎不堪的绳索残体。 有人潜进来,帮助程倚天了吗? 醋浸自己和程倚天,为的就是让瘾君子和闻香鸟都找不到这儿。 还是云杉来之前就通知了岳州洗心楼?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明明设计得很好的一个局,最后变成了这样,桑越人真的只能大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乾元混天功的两股真力相辅相成在体内流转飞速的结果,程倚天怀抱一个人,纵身跳上屋顶之后,沿着绵延的屋脊还可以奔跑非常迅速。这已经无关轻功水平,纯粹身体不这样急速运动,平息不了体内汹涌澎湃的内息。 一直奔到一个很偏僻的所在,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程倚天才感觉好得多。伸手入口,将一直塞在嘴巴里的麻核掏出来,单手一甩,远远抛入江心。然后才放下云杉。 云杉的衣服被撕坏一大块,无力遮掩,莹白的肩头和半边胸口羞涩袒露。 她很囧,程倚天把她放在一棵树下,让她斜斜倚靠着粗壮的树干,然后再脱下自己的外衣,把她盖起来。 云杉心中一暖,感激地说:“谢谢。” 麻药的药劲还没完全过去,程倚天说不了话。陪云杉坐着,他的手,拉住她的手,这便是全部表达。 阳刚之气送过去,深秋的夜里,她也感到暖融融的,并且,酥骨散的药力也在消减,半个时辰后,云杉的手便可以反握住他的手。 程倚天咳了一声,试探着张口:“云儿。” 云杉迎上来的目光柔情似水。 喉咙发干!半晌,他才问:“刚刚,你和桑越人一起,有些说过的话,都是真的吗?”云杉没有接话,他就越发脸红。不想浪费这难得的时光,他强迫自己说下去,“想看到我,喜欢我,非我不嫁——这些,都是真的吗?” 不用再过渡真力给她,她的手指尖,猛然间竟有些凉。 依然得不到期待中的回响,程倚天控制不住有点气急。 两个人先后站起,后站起来的云杉将程倚天的外衣穿起来。衣服上,有一阵如绿竹般清新的气息。然而,她是不是真的决定从此就让这些包围住自己? “云杉——” “嗯。” “你——”初出茅庐未久的逸城公子,刚刚那番话已经用光他所有勇气似的,再坚持说到这里,却是结舌,然后再也说不下去。 喜欢,就应该说出来,对吗? 可是,从相见到现在,他对她清楚地表达过自己喜欢她的心意,而她,不接受,是不是就代表拒绝? 可就算拒绝,他也想亲耳听听是不是? “你说吧!”三个字坚定清晰,激荡的情绪平复了不少,他的语气慢慢也恢复了昔日的冷静。 云杉说:“有许多事,你都还不知道。” 程倚天凝视她。 “那些事如果没有解决完,我和你,就没法好好在一起。” 程倚天发出一声叹息。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有时候就在心分开的那一刹那,即便实际靠在一起,真正意义上说来,就会分裂得很大。 就像现在他和她这样—— 明明咫尺之间,目光交流却失了刚刚还有的温度。程倚天人没动,脸色变冷。云杉的心一阵绞痛,无奈连同倔强,让她也撇开目光。程倚天转身,侧身相对。 原该是亲密的情侣,眨眼间如同路人。 程倚天问云杉:“在岳州,你住哪里?” “客栈。” “搬到天南客栈来吧。”顿了顿,程倚天解释,“那是杜叔叔盘下的,守卫森严,桑越人绝不会再有机会接近你。” 云杉知他好意,低声说:“谢谢。” 二人对视一眼,目光各自飞快挪开。看看时间不早,程倚天说:“我送你去。”云杉很驯服“嗯”了一声,低头跟他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走到和柳子街平行的东余街西天南客栈。 客栈全天开门做生意,掌柜的认识自家公子,急忙从柜台后面奔跑出来请安。程倚天素知云杉讲究,吩咐:“给这位姑娘开天字一号房,被褥全新,里外全部都用杭州丝。景德镇的白云瓷里面,茶叶统统换成天府云雾。焚香炉里的香点娥梨香。” “不用娥梨香。”云杉截口。 程倚天转头瞧她。 “不用香。”云杉淡淡一笑,狡黠的模样生生打败了程倚天一番美意当中的揶揄。 程倚天“噢”了一声,心神微微一荡,又转回去,瞧掌柜:“那就用最简单的沉香吧。” 云杉低低嗫嚅一句,含糊不清,程倚天假装没听到,云杉也就忽略自己其实根本没有说。 掌柜一一记下,亲自安排,带领云杉前去后面。 程倚天在天南客栈的茶肆里休息,一个时辰后,天就开始亮。按照公子爷吩咐,伙计一大早去衣坊买了套新衣,回来后,给程倚天换上。掌柜带人送早餐,程倚天用完,也没去看云杉,出客栈,转弯后,再拐上柳子街,尔后回自己家。 看到自己家的黑漆大门,程倚天禁不住唏嘘一声。被桑越人囚禁,让他再度尝到身不由己难受的滋味。从小被义父呵护,一直到如今,即使当初义父恼怒自己离经叛道,责骂自己,幽居自己,又何曾像那般对自己只恨没时间没办法再残暴一些?梦瑶仙、梦沉仙和桑越人,都是只想从自己身上获取利益的,唯有义父不是。 举手敲门,他的心里又是一阵深深的感慨。 081 姐妹 “程倚天!”一个娇声断喝,阻挡住程倚天正要进家门的脚步。 他循声扭头,只见华七小姐华淑萱穿过十字街口,径直向他走来。晨光下的华淑萱,珠光白的短襦下系水红色裙子,外面又罩一件银红底绣正红桃花的大衫,青春秀丽,灼灼其华。 来到近前,灿然一笑,程倚天倒未觉如何,闻讯迅速出来迎接公子的杨昱眼前瞬间发亮。 华淑萱说:“听说你昨天出去了。” 程倚天错愕,转看杨昱。 杨昱低语:“七小姐昨天下午就来过。” 华淑萱对程倚天说:“你想听听和我的姐夫们和解的方法吗?” 程倚天想说:“我和你的姐夫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和解?”转念又一想:“带华六小姐回颐山,惹上了金陵华家,岳州洗心楼开张,又引来他们。终归惹出了江湖门派的争议。还有江湖百强榜的前尘往事纠结在里面。”完全转身,正对华淑萱:“好啊,就听七小姐说一说。” 杨昱站在门里,程倚天招呼他:“一起去。” 杨昱是公子近侍,理当同行。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他踯躅不前。程倚天意志坚定,他只好跟上。跟着跟着,和程倚天、华淑萱并行的位置离开三尺都不止。 旁边是一间茶坊,程倚天问华淑萱:“这边谈如何?” 华淑萱正要回答,旁边传来软软的声音:“倚天哥哥觉得好,就好!”一抹浅蓝逼入眼帘,傲慢的华淑萱顿时切齿皱眉。 “六小姐?”程倚天急忙招呼。从洪州回来,有几日未见,六小姐华淑琪似乎又清减了些。这身淡蓝色衣裳剪裁有些简陋,领口和袖口的镶边就是唯一的装饰。和着华服的华淑萱相比,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华淑琪却未露出忧伤,反而面对他浅浅笑道:“是我呢,倚天哥哥。” 许是“倚天哥哥”这四个字叫得人心软,不等华淑萱开口呵斥,程倚天主动说:“六小姐一起请吧。” 程倚天杨昱,华淑琪华淑萱,一起走近茶坊。 雅座里面,伙计分别送上西湖龙井、武夷岩茶和云南普洱,龙井是给华淑萱的,杨昱也要了这样的绿茶,华淑琪喝正山小种,香喷喷的味道,适合她。程倚天喝普洱,昨天折腾一天,这茶,养胃。 程倚天问华淑萱:“七小姐有什么可以让我和尊姐夫们消解矛盾的方法?” 华淑萱端着架子,想把关子卖得更足一些。 华淑琪迅速抢话:“倚天哥哥只要和我结亲就行。” 华淑萱一听,急了:“怎么会是跟你结亲呢?” 华淑琪忍她忍了多少年,这种关键时候,绝无再忍下去的可能:“跟我结亲,倚天哥哥就是华家的六女婿。华家的六女婿,和其他几位姐夫就同为连襟。大姐夫所代表的慕容世家、二姐夫所代表的六大门派,岂能再与他为难?” “哈——”华淑萱大笑一声,却是怒极反笑。 过了好一会儿,华淑萱才对程倚天说:“程倚天,娶我六姐,你不会得到那样的好处。” 华淑琪斜瞥她。 华淑萱抬高下巴,乜斜一眼,转而对程倚天说:“你大概还不太了解,我六姐是我大娘一个粗使丫鬟生的。那个丫鬟原本只做扫地倒水的活而已,巴结了房里的妈妈,可以替我大娘洗脚,却因此寻了机会勾引我爹。” “华淑萱!”华淑琪面红耳赤,急斥出口。 华淑萱睥睨她:“我难道说错了吗?你娘不是丫鬟。” “我不是想和你说这个。” “不想说这个,就说你娘有多风骚,勾引主子时又是多下贱!” 华淑琪端起桌子上一杯岩茶,起身抖手,热乎乎的茶全部泼在华淑萱脸上。 华淑萱倒吸一口凉气,好半天并未能回味。等缓过神来,满脸的茶水,加上衣服也被弄脏,娇贵小姐顿时跳起来尖叫:“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摸脸,“我可是擦了馥春斋的千金珍珠膏,这中润肤膏可有十两银子一盒。”又摸衣服,“这上好质量的飞针绣也毁了。”冲着华淑琪跺脚大喊:“你到底都要怎么陪?”湿头发贴在脸上,华淑萱觉得,自己的脸简直要丢光。并不想走,但这副模样,还怎么和逸城公子聊天?没奈何,暴跳如雷后生气走了。 程倚天急忙让杨昱送她。杨昱追到门口,华淑萱回身便对他发脾气,难得杨昱居然没有撂脸,已然跟着。 程倚天转回视线,看向华淑琪。 华淑琪眼眶发红,吸了吸鼻子,道:“你都听到了。”未得他回应,眼睛发热,眼泪落下来,“一个低贱之人生的女儿,你还愿意娶吗?” 程倚天想到昨日桑越人和自己玩笑:“华氏姐妹的滋味如何?”华家六小姐被逸城公子带走,这样的消息早就传遍江南武林,日后,怕是中原也会知道。因此招来慕容曜一众妄图收归洗心楼,与此同时,华淑琪身为女儿家的声誉,也和逸城及逸城公子紧紧联系在一起。 如果不娶她,华家人会更加看不起她,江湖人也要百般痴笑吧? 可是,他的心里偏偏已经有了别人。 就算云杉藏了一百种秘密,每一种可能都和他没关系,他的心,就是被那个丫头占满。论及婚嫁,程倚天万分希望自己的新娘是那个丫头。不管她背景神秘也好,还是心计百出。桑越人被一剑刺穿肩头时还在笑,他的心,就和那时候桑越人的肩膀一样。六年前就被戳了个洞,六年后还是一点儿都不恨那个戳洞的人。 华淑琪凝视他,满怀希望。 程倚天拈起茶杯,品茶。须臾,放下茶杯,他一本正经对华淑琪说:“六小姐,人之尊贵与否,和别人对你的定论无关。” “那么——”华淑琪还没捕捉到他真正的意思,闻言居然眼睛一亮。旋即,程倚天说出来的话,叫她迅速熄灭了这两团希望之火。 “我刚出颐山,到岳州,和本地帮派之间的风波刚定,这会儿,还是不想用成亲再去抹平和慕容大公子他们之间的不和。和已经传世的名门正派,我们之间确实有隔阂。然这个隔阂需要被打破,我更多希望依靠的,还是我的努力。” “慕容大公子会邀请更多更厉害的人,不逼你加入正义联盟,他绝对不会罢手……” 程倚天截口:“六小姐,我们就谈到这儿吧。”起身,“我送你回去。” 华淑琪如同被捅了一刀在心头,脸上血色顿时,嘴唇惨白。 “倚天哥哥……”她的声音在发颤。 “很抱歉。”程倚天心有不忍,但还是果断拒绝。 从这里到顺鑫客栈需走两条街,将华淑琪送到顺鑫客栈外面,程倚天挥手告别。华淑琪恋恋不舍,奈何即便做出凄婉的神情,也挽留不住他决然离开的脚步。 程倚天将心机剖白得很彻底,华淑琪感到自己的心“扑通”一声,好像掉入无底洞。 中午,华淑琪躲在自己房间里不肯出来,一为伤心,二来么,她不想看见华淑萱。可是,躲得了中午,还能躲得了晚上?即便她不肯去前厅吃饭,也挡不住华淑萱气冲牛斗到后面来找她。 鼓一样擂门,将门擂开,气呼呼的华淑萱便如炸毛的母鸡一样冲进来。看见华淑琪的东西,拿起剪刀就剪。本就不新的衣裳,还有从颐山带出来的流云锦的中衣以及有天工精微绣的两个荷包,全部被剪坏。 华淑萱扔下剪刀,大声呵斥:“就你一个贱人,还敢跟我抢男人!也不拿镜子好好照照,程倚天那么一个贵族公子哥儿,会娶你这个丫鬟生的女儿?”肆虐完,方才离去。 华淑琪哭了一下午,到晚上,眼睛已经肿得和两颗熟透的桃仿佛。 慕容曜、孟颂贤、郑尧和欧阳和聚在一起讨论下一步事宜。 慕容曜说:“洗心楼里除了狂刀、追魂、神爪和随影,其他也没什么高手。奇花谷主不算棘手,只要能邀请到毒门里的好手,便能制约。” 欧阳和说:“用毒厉害,唐门当仁不让。” 郑尧瞧他一眼,欧阳和不以为意,摇头晃脑说:“我爹和唐家已故门主的关系不错。我爹过四十寿辰时,唐家老太君还委托人送过一尊赤金打造的寿星。” 慕容曜很高兴:“那么,就请和弟写书信快马送给令尊。” 欧阳和大剌剌说:“好啊,马上我就可以去办。” 佟姥姥在旁边,边听边暗自摇头。她疼爱少主,可是,郑少主的不满,身为老江湖——佟姥姥看得太清楚:“这个小公子啊,实在不了解这世间里的人情世故。”慕容曜身后的慕容世家,和六大门派并不属一个利益全体。六大门派是按照方位连接好的,从中原到江南,又到川蜀,可以这么说,整个武林,都可以算在六大门派联合势力覆盖范围之内。小公子现在却要帮助慕容世家,还要豁出掌门的面子,请唐门的人来对付奇花谷主,然后成全慕容世家在这次收归逸城行动中的大功绩。这不是天真幼稚是什么? 慕容曜还说:“我也得写信,让我三弟速速前来。” 郑尧一听,心猛地一动:“您三弟,莫不就是——”他喜欢话说一半。剩下来的,慕容曜因为得意,不问自招:“他叫慕容轩。” 华淑婷在郑尧身边,慕容曜说完这话后,她悄悄问郑尧:“有什么大说法吗?” 郑尧瞥了她一眼,当时没说。后来,他们不在一起,郑氏夫妇到花园,郑尧才对华淑婷说:“逸城在颐山有一幅江湖百强榜你知道吧?” 华淑婷点头。 “百强榜的前十你还记得都是谁?” “那些人,本事和排名之间的关系都不做数的吧?” “不全是!” 华淑婷这才凝神。 郑尧方道:“绝命谷谷主白乞、一代天魔沈放飞、五毒教主肖静瑶,这三个都是邪魔歪道。但是少林掌门天慈方丈、武当掌门清风真人都是武林公认德高望重、武艺高强的前辈。加上玄门门主燕弘——剑庄庄主上官剑南也确实厉害。” “据说还有丐帮帮主贺东亭的吧?” “是啊,”郑尧点头,“接下来便是慕容世家的人——慕容世家掌门慕容懿德,以及慕容三公子慕容轩!” 能够入选百强榜前十,慕容轩实在是最最特殊的一个。因为年轻,其他九位,即便丐帮帮主贺东亭也是年轻人,但是毕竟将近三十。而慕容三公子慕容轩,今年刚过十九岁生日。既能被选入前十,武功当然很好。 郑尧说:“慕容世家的若水功,慕容懿德之后,就属他练得最好。” “慕容曜也比不过吗?” “哼哼——”郑尧冷笑,“提鞋都不配。” 这样厉害的年轻人要被自己的亲兄长叫来,再加上欧阳和使动青城掌门请出唐门高手,洗心楼被逼关门大吉岂不指日可待? 082 报复 顺鑫客栈二等房,华淑琪一夜未眠。凌晨时分,她才模模糊糊睡着,没多久,门被拍得山响。 “华淑琪、华淑琪!你给我开门,快给我开门!”华淑萱的声音穿过门,响彻整个屋子。 华淑琪连忙下床,穿鞋,趿拉着鞋急急忙忙奔到门后,拔了门闩,“咚!”华淑萱大力一脚踹开门。飞快打开的门撞得华淑琪半边身体生疼。华淑琪敢怒不敢言。 华淑萱说:“华淑琪,六小姐的生活过得很滋润吧?” “七妹。” “啪!”火辣辣一掌甩在她脸上。 华淑萱眉尖高挑:“你这个贱人。叫我什么?” 华淑琪飞快抚摸脸,放下手,噙泪道:“是、是‘七小姐’。” “真是贱坯子!给你点阳光就灿烂,给你点颜料就开染衣店。这房间住得舒不舒服?” 华淑琪不答。 华淑萱踏上一步,狠掐她的手臂:“问你话那,耳朵聋啦不回答?舒不舒服?你到底舒不舒服啊?” 华淑琪没处躲,用力推开华淑萱后,大声叫喊:“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要赶我走,我立刻走就是。”仅有的一点东西都被剪坏,连行李都不要整理。华淑琪穿好鞋子就往外奔,被华淑萱死抓着手拽回来。 “想走?没门儿!”拉拉扯扯的,华淑萱把华淑琪拖到客栈的柴房。柴房这儿有个五大三粗的妇人,大概是早就谈妥,华淑萱一把把华淑琪扔在这儿,拍拍手,只说了一句:“交给你啦。”转身便走。 华淑琪拉住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华淑萱瞧也不瞧华淑琪,只对妇人说:“你怎么着都行。”两只手奋力一推,五大三粗的妇人便把华淑琪又拽回去。 华淑琪愤怒不已的叫喊,以及后来悲愤的咒骂,很快就消失在耳边。 华淑萱什么事也没干似的,来到前面。慕容曜正和欧阳和商量邀请唐门事宜,华淑婷见亲妹妹过来,亲热招呼她一起用餐。 席间,华淑萱对慕容曜说:“大姐夫,我看你们也不必把逸城看成毒蛇猛虎。屠魔怎么啦?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人家现在不杀人,改做正经生意,一把菜刀用得那么好,那么大的洗心楼正儿八经开的连这儿就有三家。坊间怎么说的,你都没听到吗?杭州,苏州,都有大老板邀请这位现任的‘厨神’把洗心楼开过去。” 华淑婷听妹妹说得越来越离谱,低声斥道:“萱儿,怎么说话?不懂不要乱插嘴。” 华淑萱骄横惯了,哪里把姐姐的教训放在眼里,看着慕容曜,继续说:“光是颐山的洗心楼,大姐夫知道他们的名气到底有多大吗?就是金陵,最有心得的食客也知道他们那儿的素锦做得好。据说只要是昔日那位马道大当家操刀的,萝卜也能做出人参的美味。一家酒楼,一年进项就是这个数!”竖起三个指头。 这是三万两的表示,慕容曜等都明白。 华淑萱接着又说:“这样的门派,与其和他们做敌人,斗个风起云涌不亦乐乎,大姐夫不妨可以换个方式考虑考虑。” 慕容曜问:“依七妹只见呢?” “拉拢过来。” “正义联盟的提议,他们的公子爷程倚天已经拒绝。” 华淑萱“切——”了一声:“你把人家岳州首富放在盟会册子最后一位,人家当然不能同意。” 郑尧插口:“那么,七妹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联姻。” “什么?”华淑婷失声追问。 “联姻啊,”华淑萱眉飞色舞看着自己的姐姐,“二姐,你和大姐,还有四姐,都嫁了武林中大有名望的好人家,大姐夫,二姐夫,还有四姐夫——”这三个人一一对应慕容曜、郑尧和孟颂贤。 欧阳和一直没能顺利娶到华淑琪,华淑萱没有把他计算在内。 慕容曜只是皱眉,郑尧截口道:“捡重点说罢。” 华淑萱便捡最关键的说:“古代君王图军国大事,常常也这么干,我们凡人,效仿一二没有不妥。” 华淑婷已经察觉丈夫对此甚感兴趣,按捺下强烈的反对,努力放柔语气,耐心问华淑萱:“你说的联姻,肯定是要我们家的女儿和那位逸城公子结亲才好。”顿了顿,斟酌词句,“那逸城公子程倚天,长相俊秀人品倒也不错,我家的小姐,正当嫁龄的……” 华淑萱一双眼睛好像点亮了的灯笼,心里面不停呐喊:“我啊,就是我啊——” 华淑婷知道她的心意,就是不说。 郑尧道:“淑琪不是一直想嫁那个姓程的?” 欧阳和被针刺了一下,刚想发作,慕容曜大声抢过话头:“郑兄,何出此言?” “慕容兄,”郑尧将他的话茬接过来,“为什么不能做这样的打算?我们被局势左右,一步一步走到这岳州,就算将唐门的人请来了,那又怎么样?你能肯定,你的三弟慕容轩,就一定可以完败逸城四杰?” 慕容曜刚想傲慢地回答他。 郑尧的冷笑很干脆把他打断,“我知道慕容三公子厉害,能够成为慕容家青年一辈的翘楚,十九岁便荣登江湖百强榜,着实不易。江湖之大,北有玄门燕公子,西有唐门唐公子,东北面就是你慕容世家的慕容公子,三位公子,慕容三公子名声最大,武功貌似也最强。可是,”说到这儿,话锋猛地一转,“逸城四杰就那么容易被打败吗?” 打虎亲兄弟上阵夫妻档,华淑婷截住丈夫的话,游说慕容曜,“是啊,姐夫,狂刀凶狠,追魂诡异,就是那神爪和随影,也未必就是三公子一出,马上便会败北的人。。” “再说,”还是郑尧,“逸城那个程倚天——” “程倚天?”慕容曜极为不屑。 孟颂贤回忆了一阵,提醒他道:“那个人,似乎并不一定就是我们想的那样。”第一次相见,郑尧华淑婷要杀殷十三,没有成功,殷十三身边有他;第二次,辽东铁骑的连珠箭没有射死一个人,那时候,也有他。后来,便是不久前。孟颂贤怎么回忆,都想不起自己的刀碰到杜伯扬的刀。而欧阳和的天罗地网搜魂锥,在被萧三郎、殷十三收走之前,也发生了什么? 郑尧问华淑萱:“萱儿,你看过程倚天和人动手吗?” 华淑萱摇摇头。在华容那会儿,华淑萱的注意力全部被杨昱吸引走。现如今,引起她注意的显然也不是逸城公子的武功。 郑尧提议,用华淑琪和逸城联姻。 华淑萱急了,大声道:“为什么是华淑琪?我们家难道只有华淑琪一个女儿吗?” 华淑婷止不住薄怒:“七妹,你能不能只好好听话,不要随便说话。” 欧阳和身边的佟姥姥冷笑:“只怕有人钟意逸城公子,不想你们白白便宜了六小姐。” 欧阳和一听,立刻接上来:“是啊,七妹妹,你喜欢那个程倚天吗?” 华淑婷真生气了,大喝:“欧阳少主,请自重。”转脸对华淑萱说:“萱儿,你是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怎么可以对那个邪派妖人动心?” 华淑萱站起来叫道:“我刚才都白说了吗?逸城不是邪派,他们的公子爷也不是妖人。” “你住口!” “我偏不!”华淑萱和姐姐话不投机,拍了一下桌子,便准备拂袖而去。 华淑婷拉住她:“你去哪里?” “不要你管!” 因为欧阳和的阻拦,佟姥姥又站起来故意阻挡去路,华淑婷没能及时将妹妹抓回来。 针对华淑婷的指责,佟姥姥凛然不惧:“郑夫人,都是华家的小姐,六小姐和七小姐,哪个能和程倚天配对成功不是好事?”到这会儿,她还不忘埋汰华淑萱,“说起来,华七小姐根本不适合武林中世家名门,她出门要住豪华客栈,吃喝全都那么讲究。刚才你难道没听见吗?她说程倚天是岳州首富。”“哈”了一声,接下去,“也是啊,和顺居银楼如今已经是那个‘妖人’的,杜伯扬的洗心楼,说起来是杜伯扬的,骨子里面还不是程倚天的,程倚天是大,杜伯扬是小,颐山洗心楼一年三万两,其中两万两要给程倚天吧,加上扬州、岳州,以后的杭州、苏州,你算算,这姓程的一年得进项多少银子?” 华淑婷气了个要死:“姥姥这么说,萱儿难道是贪图虚荣的人?” 佟姥姥重重哼了一声,默认:就是这个意思! 且说程府的老太君从下人口中听说了洗心楼的事,很是担心,当天着人到柳子街问。结果程倚天当天有事。今天一早,程倚天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过府回祖母话。刚出家门,便又碰上在家门口等他的华淑萱。 华淑萱见他的第一句话不是别的:“你喜欢我六姐吗?” 程倚天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华淑萱性子忒急,又是跺脚又是哭叫:“我不依、我不依!”拉着程倚天的手,避开杨昱和其他下人,华淑萱推心置腹对程倚天说:“我姐夫要召集很厉害的人对付你,你知道不知道?”见程倚天也就没有多大反应,声音便越发大起来,“他要叫他慕容家的三公子慕容轩来,青城派的欧阳少主也要邀请四川唐门的人呢。你不就仗着有杜伯扬、殷十三还有萧三郎、冷无常什么的。我告诉你,如果整个武林群起而攻之,他们根本抵挡不了,你也会大祸临头。” 程倚天按下她差不多要戳到自己鼻子的食指。 “七小姐,”他慢条斯理说,“就算在下大祸临头,也不会借助七小姐的东风。” “那么,我六姐呢?”华淑萱冲着他的后背喊。 昨天的一幕,让程倚天了解到华淑琪在华家的特殊地位。不想给那个身世可怜的女孩子抹上不好的阴影,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杨昱拦住华淑萱,华淑萱让他“启开!” 杨昱不动,华淑萱就踢他,打他,发泄完了,程倚天早就骑马走远。 华淑萱从小到大从没这么挫败,想嫁逸城公子的心意来得突然,偏偏这时候面对还是一开始就动心的杨昱。命运不被掌握在手中的感觉,叫人忍不住觉得自己脆弱。 华淑萱蹲在街心,手臂抱住膝盖,“嘤嘤”大哭。 杨昱本要追随公子,这会儿选择留下。听华淑萱哭得伤心,取出一方手绢递过去。 华淑萱劈手夺过来,擦眼泪外加擤鼻涕,把干干净净一条天云锦手帕弄得一团糟。 083 孤苦 华淑琪被困在顺鑫客栈的柴房里。被五大三粗的妇人看着,不停劈柴,劈得娇嫩的手心一片血泡。每每她要逃跑,那个妇人就会抓她回来。妇人不善言辞,让华淑琪继续劈,不劈柴,她就抽出一根藤条,“呼”的一声,重重抽在华淑琪身上。 淡蓝色的衣裳顿时裂开一个口子,皮肉也破了。 华淑琪对那妇人说:“华淑萱到底给了你多少钱?你让我出去,我必给你双倍的钱。” 妇人不信。 华淑琪找了一张皱巴巴的粗纸——妇人早上裹早饭米饭团子的,咬破手指,写了几行字:兹有华淑琪欠顺鑫客栈柴房孙张氏(妇人称谓)银子。又问妇人:“华淑萱到底给你多少?” 妇人拿着纸左看右看,咧开大嘴说了个数字。 华淑琪二话不说,写了双倍的数字。 华淑琪署了名将纸递给妇人:“拿好了,如果我给银子给你,到官府只管告我。”这才得以脱身。 她想去找华淑萱算账,可是,华淑萱身边全是心疼华淑萱的人。二姐华淑婷和华淑萱是一个母亲,其他人哪个会替她说话?唯一一个欧阳和,替她说话的同时,一门心思只想把她占为己有。 她不喜欢欧阳和,想到也许真要嫁给欧阳和,满身都起鸡皮疙瘩。 为了还账,她只能去找他。 先去柳子街,问门房,门房里的人只回答:“公子爷不在家。”倚天哥哥去哪里,她不知道。在街边等,等到太阳正当头,又等到太阳西坠,程倚天都没回来。 华淑琪等到月亮爬到头顶,也没见到程倚天。失魂落魄,游走在街上。一辆马车奔过来,车厢上坠着的铃铛“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声洒落在寂静下来的街道上,渐去渐远。原本行走路上的华淑琪也随之不见。 云杉住在天南客栈,一连三天,第四天,她从房间里出来。到大堂,一眼便瞧见坐在窗边穿雪白衣裳的冷香儿。 未出意料之外,云杉自顾一笑。走过去,只见冷香儿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碟桂花米糕,一碗赤豆元宵。桂花米糕里桂花的香气,顺着热气扑出来,飘散在空气中,轻轻一嗅,便可闻到,甜香怡人。至于赤豆元宵,因为放了藕粉的缘故,煮的细滑粘稠,红豆也熬到了火候,水磨糯米小圆子漂浮在里面,好像上好的珍珠。 既来了,就坐下。云杉对伙计说:“米糕和元宵,原样儿的,给我都来一份。” 掌柜过来请安,点头哈腰让云杉自便,所有费用由店里承担。 云杉道:“不白叨扰了掌柜。”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 冷香儿瞄了一眼,本就嫉妒她,这会儿,气息更是喘都喘不匀。 那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掌柜说什么也不收。 云杉道:“我住在你这儿,天字一号房你给我往便宜里算,加上三餐吃饭,一共每天算十两。这就是看在你家公子爷的面子上了。”银票推上去一些,“我占他的光,银票就存在柜上。住到哪一天,哪一天在具体结算。多退少补,掌柜你必然也不会叫我吃亏,是不是?” “这个嘛……”有钱拿,拿得这么汗流浃背。掌柜最后还是把这张银票拿过来。 伙计过来,掌柜亲自把木漆托盘上的桂花米糕和赤豆元宵端下来。另外,客栈还送上扬州的冶春包子和翡翠烧卖。掌柜笑着说:“都是本店特别引进的。姑娘请用。”笑嘻嘻离开。 冷香儿如坐针毡,恨不得拍桌子立刻离开。 云杉要安抚她,主动开口道:“都追到这儿了,怕不只是为了喝一碗天南客栈的元宵,以及吃这儿一块桂花米糕吧。”夹了一只翡翠烧卖,放在醋碟旁边的空碟子上。 冷香儿看了一眼,冷冷道:“我佩服你,五体投地。” 云杉“噢”了一声:“此话怎讲呢?” “你又用了多少法子,才钓到逸城公子上钩?装可怜了,装痴情了,还是——” 云杉的冷静,不自觉淹没在她刻薄的言语中。 冷香儿毫不避讳,坦言:“我知道你的道行,为了钓到男人,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云杉牙齿紧咬,一口怒气努力顺平,最后才说:“不要再说废话,你找我有事。” 冷香儿舀了一勺红豆藕粉汤,轻啜,放下勺子,这才勉强收起她那一肚子的冷嘲热讽。 “宫主知道你回来了。” “这我早就预料到。” “宫主很佩服你能一直隐藏行迹到这么久。” 云杉哼了一声。 冷香儿歪着头,“你倒是说说看,你到底怎么做到的呢?”上下打量云杉,“瞧你现在的派头,明明是到哪儿都要引起注意。”本人长得美,衣饰又如此出挑。更兼出手大方,挥金如土。只要莲花宫女遍布的地方,就不可能察觉不到她们的紫箭侍女又复出江湖了呀。 “还是让我来想一想吧。”伸出一根青葱一样的食指,冷香儿轻轻在自己白玉一样的脸颊上画圈,“颐山逸城虽是新秀,自打马道大当家杜伯扬携资投入之后,那里,便成了生人勿入之处。玉雪笙打桩六年,屁都没闻到几个。你潜在程倚天身边,迷得他神魂颠倒,让他为你打掩护,宫主自然没法晓得,你其实和我差不多时间都回到这个曾经我们一起呆过的江湖。” 她的酸话,云杉一直在听,见怪不怪,嘘了口气,回答道:“就算你说的都是吧。” 冷香儿脸色一沉:“莫非,你真的什么都做了?” 云杉表示不理解她说什么。 一抹绯红掠上白玉一样的脸颊,冷香儿气急:“你就不要假装圣洁清高。就是那些事儿,在‘他’身边时,你明明拼命努力并且幻想了许多遍。” 云杉终于没法再忍下去:“冷香儿,你说够了!” “我怕你日后后悔。” “管好你自己比什么都好。” 四目相对,火花四射。 过了好久,两个女孩才各自撇开目光。云杉夹了个烧卖,蘸醋咬了两口。气氛略微缓和。她才问冷香儿:“肖飞艳让你来找我?” “你还和以前一样,敢直呼宫主名讳。” “别人唤不得,我唤得。” 这会儿,冷香儿的神情总算不是嫉妒。她那双原本非常纯情漂亮的眼睛,露出许些幸灾乐祸。过了会儿,她才说:“是啊,还让我带来了任务。” “任务?” “嗯,是任务!” “我穿紫,便表示我愿意做她的紫箭侍女了吗?” “那你为什么处处留着这抹你自己都不喜欢的痕迹呢?” 沉吟。须臾,云杉才答:“习惯。”是习惯!从小就被这样训练,再怎么排斥,下意识总是要这样才觉得舒服。这也是人生当中叫人不得不承认的很奇怪的事。 可以拂袖而去,然而,坐在对面的冷香儿怎么办? “那日没有按照你的意思和逸城公子做交易。”云杉不觉得做错,却忍不住抱歉。 “那么,这一次,就当帮我一回。”冷香儿将她的弱点拿得死死。 云杉有些恼怒:“香儿,如果我真欠你什么,我可以用我可以做到的事去补偿你。” “让我也呆在逸城公子身边吗?” “什么?” “你装什么傻?” 云杉实在控制不住自顾要笑,“你想男人想疯了吗?” “是啊,”冷香儿一点儿都不忌讳,“你就这么想,也没什么错。”顿了顿,“你怎么知道回来之后要去找逸城公子呢?名门正派会容纳你吗?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纵使沉迷于你的美色,最后还不是要让你成为他们手中的玩物。能和莲花宫抗衡,只有逸城这个刚崛起没多久的门派。”停了会儿,又感慨,“不过你的运气还真是好,程倚天年轻有为,长得又那么好看。那天我在洪州雅座,一边弹琵琶一边偷瞄他,就那副五官,离‘他’的风采也不远了。”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切齿,“就是这天底下有好男人,都只被你碰上。”转话题:“如果你真愿意将我引荐给他,又使他能够接受我,我很乐意。” 云杉冷冷道:“我送你一把短刀,会比送你什么都干脆。” “可我还不想死。”冷香儿轻描淡写一句把球又给踢回来。 沉默了会儿,云杉说:“逸城公子的念头,你想也不要想。虽然我对他也算不上多了解,他不会看上你。” 冷香儿脸色一白。 “不服气?” 冷香儿哼了一声。 “在那儿,‘他’就没喜欢上你,在这里,换作了他,一样也不会喜欢你。” 冷香儿切齿。 “想问为什么?”云杉长长的罥烟眉微微一挑,“我和你是一类人吗?既然他们都喜欢我,就说明他们绝不会喜欢你。” 一直强行占在上风的冷香儿,糯米银牙死死咬住嘴唇,简直要把血要出来仿佛。 不过,这样费心打压对方,云杉心里已然决定再帮冷香儿一回。 “只要不关系逸城公子!” 从天南客栈出来,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云杉和冷香儿上车,冷香儿对云杉说:“乾都过来一个官爷,是新上任的尚武门都尉。先到的洪州,把百花台给强行关闭。梦瑶仙和梦沉仙都不敢惹这样的人。乾都是天家之地,事儿搞错了,莲花宫会有灭顶之灾。” “这个都尉和莲花宫有过节吗?” “不知道。” 云杉投来质疑的目光。 冷香儿这时候非常坦然:“真的不知道。宫主嫁给荆州牧秦玉川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致力于结交京城达官,甚至交往上天家贵胄。齐王你知道吗?” 云杉摇头。 冷香儿总算找到一点优势,露出不屑:“那是当朝太子最要好的兄弟,实权派皇子。有一年,宫主通过关系献上的一名舞姬,得到他的宠幸。” “有多长时间呢?” “一年!” “噢。” “已经很不错了。之后还留有一些影响。不过,从去年开始,齐王殿下便彻底对她没了兴趣。” 冷香儿说到这儿,就发现云杉瞧她的眼神不对劲。欣赏,还有戏谑。 冷香儿明白,冷笑道:“若非我已不是完璧,你认为宫主还会留我在这里?” “这倒是!”云杉幼时呆过莲花宫,了解莲花宫主肖飞艳的行事风格。冷香儿虽非绝色,可一股清纯之风,很是对男人胃口。且心机不浅,是可用之才。 可惜了! 而这份“可惜”,她偏偏自发觉得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位强行关闭百花台的尚武门都尉,到底和莲花宫有什么过节,因为在乾都人际网的破裂,莲花宫主一时半会儿真没法了解。 肖宫主需要有人潜之那位都尉身边。 玉雪笙居然被梦瑶仙、梦沉仙私自处死,这件事,让肖宫主很生气。但是,用人之际,肖飞艳一时半会不打算惩罚这两个大胆的贱婢。冷香儿非处,梦瑶仙梦沉仙已然不安分,不值得信任。百花台里人才凋零。 到底是肖飞艳自己想起来的呢? 还是冷香儿故意建议,总之,现在云杉需要做的,是去尚武门都尉身边,打探出尚武门都尉强行关闭百花台的原因。 云杉对冷香儿说:“回复宫主,未必能如她所愿。” 冷香儿笑得奸邪:“只要你出马,所有事情都会有崭新的开始。” 云杉心微微一动。待要再认真咀嚼咀嚼她最后这句话,岳州城“祺祥乐坊”的门轰然洞开。梦瑶仙和梦沉仙赫然都在迎接队伍之内。冷香儿后面盯着,云杉承诺出口,后路不在。她心中不失忐忑,面对这些人还是高昂头颅。 走进去,祺祥乐坊的门再度关上。 天南客栈的一名护卫远远又待了一会儿,不见云杉姑娘出来,返身回报掌柜知道。 084 玉宫 华淑琪被抓上一辆马车,马车上,除了一位五官颇为俊秀的青年男子之外,无不都是样貌凶悍的壮汉。连她在内,一共六个人。这让她非常惊恐。 马车一直在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停下。五官俊秀的青年第一个下去,接着,壮汉们鱼贯而下。华淑琪缩在车厢角落,一直都不敢动弹。 好久好久,缩得她整个人都快麻痹,是生是死,总要有个干脆结果——这样一个念头,让她不得不鼓起勇气。 探索着爬到车厢门边,轻轻把门推开。 既没有穷凶极恶的壮汉恶狠狠扑上来,也没有臆想中会出现的凶狠斥骂! 华淑琪心里燃起希望。 还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呢。也许,出了什么事情,那些人突然都离开了呢? 现在留在此处的,只有她,还有这辆马车而已。 把头探出门外一点—— 啊!华淑琪整个人都呆住。 车厢外面,是一片很大很大的空地。空地上燃着许多灯笼。灯笼的光连在一起,照得空地好像白昼一样。五官俊秀的青年在三丈外不远的地方,壮汉不止四个,人影憧憧,四十个,噢,不!足足有四百个吧。简直就是人山人海嘛。 华淑琪深入魔窟似的,一刹那,人因恐惧昏倒在马车里面。 一个人越众而出。五官俊秀的青年向他行礼,口称:“都尉大人。” 都尉大人看他一眼,青年道:“小姐晕过去了。” 都尉大人轻轻一笑,吩咐:“派人,好生照看。” 青年迅速回答:“是!” 迷迷糊糊中,华淑琪感到自己来到一个从未到达过的境地。这儿,到处都飘着白云仿佛,截然迥异她在华家睡过的房间,也不同于前不久顺心客栈普普通通的二等房。这儿干净,柔软,温暖,是个让人打心底里感觉幸福的好地方。 可是,这样的好地方为什么这么真实呢? 华淑琪从一张软绵绵的床上坐起来,伸手捞起一片细软无比的纱帐。帐子的边,还缀着软绵绵的毛绒球,托在手心,贴在脸上,毛茸茸,弹弹的,简直可以把心融化。 从床上下来,光可鉴人的踏板上放着拖鞋。这拖鞋,浅蓝色的缎面上绣着鹅黄色五个花瓣的小花,软底,脚套在里面很偎贴,走一走,脚心可真舒服。 她身上的衣裳也换了,珠光白抹胸外一件蓝色绣万福对襟的大衫,样式简单,可是剪裁考究,分明就是非常好的衣裳啊。 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睡着了,睡梦中来到了仙宫? 瞧瞧这四周,便是家里面爹爹的房内,也没这样好的摆设。看这光洁细腻的瓷器,看这鲜艳独特的珐琅瓶。香炉都做得这样漂亮,一只长脚长嘴振翅欲飞的仙鹤端是栩栩如生。鹤嘴里喷出袅袅轻烟,微微蓝色,怡人的香气缓缓送到鼻端。 门“吱呀”被推开,一个人走进来。 华淑琪先是一惊,等定睛看清,她忍不住揉眼睛。噢,不!人在梦中,当真什么离奇的事情都会发生。怎么可能看到他呢? 是被华淑萱欺负得太厉害,整个人都开始出幻觉。 华淑琪拼命想啊拼命想,想起自己是去柳子街找程倚天。这会儿既然在梦中,她更应该想起倚天哥哥才对。 是啊,应该是倚天哥哥! 是倚天哥哥—— 华淑琪闭着眼,努力集中注意力。努力着,努力着,觉得差不多,睁眼一瞧。“啊呀!”她惊呼出声。踉跄往后跌倒,坐在房间内的凳子上。 “你——”华淑琪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是你!” 那人走过来。 成串的眼泪从眼眶跌出来,华淑琪满脸涕泪纵横,最后一头扑入此人怀抱。 “四哥、四哥,唔……为什么会是你啊。我居然梦到了你,我这时候才梦到你。我太想你了是不是?我其实还是很想你对不对?唔……” 可怜的华淑琪痛哭不已。 头顶的头发被温柔抚摸,真实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不是做梦,琪琪。” 华淑琪愕然抬头。 华家唯一的男孩——排行第四的华毅扬绽开兄长式体贴温柔的笑容,“你看,我不是真真实实地站在你面前吗?”让华淑琪捏自己的脸,华毅扬也捏华淑琪的脸。 “哎呀!”华淑琪感觉到痛,“怎么啦,原来,我居然不是在做梦吗?” 将华淑琪抓上马车的俊秀青年叫花珏舞,又换了一件衣裳的华淑琪跟在华毅扬身后,来到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里,现任尚武门都尉的华毅扬向华淑琪介绍:“他是为兄眼下最得力的膀臂。探查到你在岳州,又在柳子街找到你,他功不可没。” 除了花珏舞这个尚武门的侍卫,左右还站满了侍从,这件名叫“泰德殿”的大屋子外面,还有更多手持武器的士兵。 华淑琪张口结舌,回到泰德殿中,问华毅扬:“四哥,年前进京,到底都发生了什么?”顿了顿,又问,“带你一起上京城的三姐夫呢?还有,也调任京官的五姐夫,他们现在都是什么情况?” 这两个问题,显然问到了华毅扬内心极为敏感的地方。华毅扬那张和华淑琪神似的俊脸,五官一阵纠结。 不过,因为他也是华淑萱口中那名不要脸贱婢所生,华淑琪是名副其实他嫡亲的妹妹。对这个妹妹,他非常上心。因此,他有怒火,却没生气。不仅没生气,回头还重新露出笑容来:“有机会,你会看见。” 华淑萱再次想起华淑琪,去柴房看。那个五大三粗的妇人直说华淑琪偷偷溜了。想想华淑琪可能会去柳子街,华淑萱很生气,想也不想,奔到前面,马上便要出门。 没等她出门,大街上,人到了。 浩浩荡荡一队身着铠甲的士兵,拥着一顶四人抬青呢大轿,大轿旁边,一人骑马跟随。 慕容曜、郑尧、孟颂贤连同欧阳和,事先都接到消息。 华淑萱见姐夫们都毕恭毕敬在街上等着,忍不住好奇,问华淑婷:“二姐,发生什么事?” 华淑婷低低说:“你四哥来了。” “啊?”华淑萱几乎都忘了生活中还应该有这么个人。 眼见大轿来到眼前,轿子落地,扶手板一抽,轿子后面微抬,身着深蓝色满身绣兰花箭绣官服的华毅扬矮身步出。 让所有人狠狠一震的还有,原来青呢大轿后面,还隐藏着一顶小轿。大轿落地,小轿也停到前面。小轿里出来一位身着华贵衣服的姑娘,玉颜如花,不是一直为人所轻视的华淑琪又是谁呢? 顺鑫客栈食府最大的雅间里,独自端坐的尚武门都尉华毅扬,一边端着碗茶用茶碗盖拨茶叶,一边撩眼皮瞧垂手站立于面前的这么多位亲戚——慕容曜大姐夫,郑尧二姐夫,还有孟颂贤这个妹夫,以及一个外人——青城少主欧阳和。 慕容曜、郑尧和孟颂贤原本多么自大,在这位突然做官的舅子面前,不得不矮上一截。连最不驯服的佟姥姥,此刻低眉顺眼站在欧阳和旁边,也绝不多说一句话。 什么是尚武门呢? 尚武门,就是朝廷设立,专门针对江湖各大门派的机构。说得直白些,江湖上那些门派,不管正的也好,邪的也好,有名的也好,名气不大甚至没有的也好,得向尚武门报备、留档,尚武门承认,才可以合法存在。 当然,以江湖之茫茫,比如奇花谷之流,根本不在乎尚武门是什么,尚武门也从不关注它。可是,慕容世界、华山派、孟家堡以及青城派,绝对都是自恃“奉公守法”。 那么,华毅扬又是谁呢? 原本,他不过就是华家一个普通的公子而已。因为是华员外唯一的儿子,即使和华淑琪一个母亲,出身很差,在家倒也颇受重视。 只是,谁也想不到近一年未见而已,他居然成了要命的尚武门的正都尉。还这样大张旗鼓回来。 带他上京的老三方世荣、老五秦有生怎么了呢? 慕容曜等人心中,存着和华淑琪一开始一模一样的疑问。 华淑琪从未这样扬眉吐气。有升腾发达的四哥撑腰,她再也不是家里面不招人待见的破落小姐,更不是华淑萱可以任意欺负的“贱丫头”。华服美妆之下的她,摇曳生姿来到华淑萱面前。 “七妹!”本就柔软的声音此刻别样婉转。 “你……”深受他人影响,华淑萱忐忑不安脱口而出,“要说什么?” 华淑琪轻轻握着拳伸出来。华淑萱不懂,张望二姐华淑婷,犹豫着伸出自己的手,并使掌心朝上。 华淑琪五指一张。 华淑萱因内心恐惧,害怕得闭上眼睛。 一物坠落,掌心一沉。触感微凉,华淑萱害怕地等待接下来是不是会有坏事发生。 等了很久,手掌别无不适。 这才慢慢睁开眼——咦,只是一锭银子而已。 华淑琪说:“我是想请七妹将这锭银子交给柴房的孙张氏。” 慕容曜等不明所以。当着众人的面,华淑琪发出一阵冷笑,尔后才说:“各位姐夫,二姐,还有四哥,我这位好妹妹向来以欺负我这个姐姐为乐,就在昨天,她把我卖给了这家客栈柴房负责砍柴的一个佣人,买了五两!” 这可太胡来了。 华淑婷当即训斥华淑萱:“萱儿,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华淑萱还想狡辩:“哪有,六姐瞎说。” 雅间,花珏舞带人将柴房的孙张氏提过来。那个五大三粗的妇人,看到这么多官差,非常害怕。 而看见她,华淑萱还能辩驳什么? 华淑琪让孙张氏把昨天那张欠条拿出来,华淑婷无颜面对,劈手夺过,自己取了银子交给孙张氏。 华淑琪对孙张氏说:“本小姐说到做到,钱给了你。” 华淑婷旋即接道:“六妹,萱儿不懂事,也罚她去柴房劳作可好?” 华毅扬一直坐着,闻言站起来。他模样非常俊秀,在京中呆了近一年,现在又做上尚武门都尉的缘故,一举一动无不透着雍容和贵气。踱了几步,他对华淑婷说:“就让七妹去劈柴吧,劈光柴房里现在所有的柴禾。”说着,瞧那个孙张氏。 孙张氏想巴结他,趴下来磕头,然后回话:“柴房里的柴,小妇需再劈三天。” “如果是这位七小姐劈呢?”华毅扬的笑,和华淑琪神似,意味却深长得多。 “没有七天,怕是劈不完的。”孙张氏刚说完,华淑萱就叫喊起来:“这怎么可以?我不会劈柴,也劈不了柴,更何况还要七天。”冲着华毅扬喊:“你也是我四哥,用得着这么狠吗?” 华淑婷拦着她:“劈柴就劈柴吧,死不了人!”未免过多节外生枝,用力拽着华淑萱拼命往外拉。 华淑萱并不傻,知道华毅扬和华淑琪是一母同胞,比和她亲得多。去年三姐夫方世荣和五姐夫秦有生要带华毅扬上京,华毅扬为什么去?还不是为了能够有足够让华淑琪摆脱“贱人所生女儿”这样尴尬的命运? 可即便如此,她还要喊叫:“四哥,你偏心!四哥,你偏心!”声音回荡在外面的走廊上,过了会儿,方才远去。 085 侍女 祺祥乐坊,在头牌姑娘的闺阁,全权负责云杉穿衣打扮的正是冷香儿自己。 冷香儿亲自挑选了一件彩云绣坊所出流云锦满淡紫色花草的大衫,督促伴侍替云杉穿起来。亲手替云杉束银丝腰带时,冷香儿低喃:“我倒是希望,将你送到华都尉暂住的行宫后,你就成了日后都尉府的人。” 云杉冷笑:“你觉得,这可能吗?” “咱们这些莲花宫的侍女,从小接受的命运,不外乎如此。” “可是你也好,甚至宫主——你们,都知道我的手段。” “云杉——” “我会用上我所擅长的所有方法。”说这话,云杉的眼睛露出魅惑深重之下的凶狠。 这让冷香儿禁不住呆了一呆。 “尚武门都尉华毅扬的资料,我都已经看过了。”云杉对冷香儿说,“就算宫主不待见我,为了任务,知己知彼,本是必要。” “那你读出了什么?” “自幼便是只会读书的富家子弟,因为几位姐姐嫁了武林人士,稍稍涉猎武学,天资所限,成就不过尔尔。” “那又代表什么呢?” “香儿——” “我是真的不知。” 云杉冷冷笑,“我就当你说的是真话。”顿了顿,道,“一个对武学并不十分精通的人,居然被委任做了尚武门的都尉,他的背景,说白了不过就是慕容世家、孟家堡、华山派、青城派等,到了京中,原任巡防司校尉的方世荣以及后来胜任巡防司三等校尉的秦有生根本不可能给他铺路。” “你对这个华毅扬,还真是做了很足的功夫。”冷香儿的话听起来是夸赞,细细品来,依然透着浓浓的讥讽味儿。 云杉说:“你和宫主都未怀疑他的突然升迁吗?” 冷香儿这才轻笑:“那个秘密,我就是告诉你,也未必能代表什么。”停了会儿,接下去:“京中贵胄,多数都有些特别嗜好。比如,齐王殿下——” 云杉恍然。 “你没有见过华毅扬,可是,你和他的亲妹妹很熟。”云杉没有再接话,冷香儿就接下去说:“华毅扬的亲妹妹叫华淑琪。” 云杉顺着她的话联想,须臾,问:“他们很像吗?” “十之**吧。”说到这儿,冷香儿唇角挑起一抹说不出意味的微笑,“因为男生女相,这华毅扬公子实际上比华淑琪小姐更精巧细致。” “噢——”这么一说,云杉就全懂了。 冷香儿将一支龙眼大珍珠插在云杉头发里,同时说:“这是宫主特别交代的。按照你现在的品味,这样好的东西,也勉强可以入你的眼。”说完,话题又转回去,“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华都尉武功不行,你就可以对他硬来。”因为说中了云杉的心事,云杉便没有吭声。冷香儿很了解她,自顾继续说下去,“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百花台被关闭,原来梦氏姐妹拉拢的三个帮派——巨斧帮、大仪帮和白鹤帮,三个帮主娄大凯、万瞻园和陈南溪,可都被人杀了呢。” “华毅扬做的吗?” “你说呢?”说到这儿,关于华毅扬的讨论戛然而止。“好了。”冷香儿放下手臂,离开三步,仔细端详对方。只见精心打扮后的云杉,重新展现神仙妃子才有的高贵神采。 真的很美,倾城绝色,世间难寻! 冷香儿说:“有特别嗜好的只是那些贵胄,华毅扬华都尉是什么喜好,我们其实不知。”说到这儿,再次露出揶揄,“还是那句话,入了行宫,就去都尉府。我也好,宫主也好,倒是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出来。”末了补充一句,“咱们这些莲花宫的侍女,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命吗?” 梦瑶仙、梦沉仙进来回话:“尊使,外面一切也都准备好了。” 慕容曜等人恭送华都尉出顺鑫客栈。华淑婷问华毅扬:“四弟,到岳州,你住哪里呢?” 花珏舞在旁边,代为回答:“都尉住玉秦宫。” 华淑婷没听说这个名字,转头去看丈夫郑尧,郑尧也摇摇头。 华淑琪说:“那是郊区的行宫。昔日长沙王之子建造,曾经招待过皇帝。” 啧啧啧,听完这番话,从慕容曜到青城派的佟姥姥,所有人一起摇头咂咂嘴。佟姥姥压低了声音对欧阳和说:“少主,听到没?六小姐已经和皇帝扯上关系,你想娶她,这下子更加没戏。” 欧阳和年少,少年容易冲动。华毅扬是尚武门都尉,慕容曜忌惮,孟颂贤也忌惮,连一贯稳稳当当、对俗务很有自信的郑大哥也忌惮,他不忌惮! 说起来是华淑琪的四哥,其实已经成了阻碍自己娶华淑琪最大的障碍。 欧阳和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悄悄扣了一把天罗地网搜魂锥。华毅扬转身而行,准备上轿。欧阳和“哎呀”大叫,好像看到什么特别的物事,一把天罗地网搜魂锥抖手打出。 这个惊变,吓坏了他们这边所有人。 佟姥姥惊觉不好,那蓬夺命暗器已经兜头兜脑向华毅扬笼罩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一片金光突然出现在视线里。众人先是不明所以,等天地搜魂碰上那片金光,“咻咻——”刺痛耳膜的锐声接连横空。那片金光裹挟着天罗地网飞向顺鑫客栈的墙。“啪啪啪——”一连串响,只见从上到下为数不少金色的蝴蝶型暗器咬在顺鑫客栈的木板墙内。 天罗地网都粘在蝴蝶型暗器上。 三枚搜魂锥也被撞落两枚,有一枚,还是打入横身拦在华毅扬身前的花珏舞肩头。 华毅扬乍逢惊变,目瞪口呆,回神过来,急忙抱住花珏舞。 搜魂锥无毒,花珏舞慌忙站直,对华毅扬说:“都尉,不碍事!” 华毅扬狠狠瞪了一眼向欧阳和那边,慕容曜、孟颂贤和郑尧都站在那儿。对于欧阳和的大胆妄为,慕容等虽是反对,可是,到底华毅扬被吓了一吓。作为一直压迫他人的人,突然之间被他人压一头,出这口鸟气,心里还是颇感畅快。 两天后,慕容曜等主动去玉秦宫。第一,以郑尧为牵头,他们一同陪欧阳和前来赔罪。第二,既然尚武门都尉都到了,慕容曜等突然觉得自己在岳州掺和逸城的事,非常不自量力。 慕容曜等,均请辞华都尉,并与华都尉相约:“新年,金陵再会!” 华毅扬端着架子,坐在主位上,目送慕容曜一行向泰德殿外走去,忍了又忍,脑海中念头飞转,最后还是追出殿来。 “二位姐夫,妹夫,请留步!” 慕容曜、孟颂贤和郑尧俩俩对视,三人皆露出得意笑容。 是啊,一个什么武功都不精通的尚武门都尉,身边只有一个会是蝶影镖(蝶形暗器)的侍卫,到岳州,想做什么? 巨斧帮、大仪帮和白鹤帮三帮帮主被杀,慕容曜等这两天也都得到消息。不是为旅游,就该为做点什么。 要做什么,华毅扬没有他们支持,如何能够? 尚武门不能得罪,而有华毅扬牵头,在如今的岳州,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开始。当晚,慕容曜等就和华毅扬坐一席,再次商议。对付逸城洗心楼,局面可不再是几日前的狭隘光景。 黄昏后的玉秦宫,又过不多久,夜色便很快降临。金秋的风,凉爽中送来桂花的香气。一个身手灵活的人影从高墙外攀上来,轻轻一撑,漫过高墙,接着灵巧地落在平地。穿行于黑夜,不一会儿,来到后面一间配殿。配殿的主屋叫从春殿,现在归都尉华毅扬的亲妹妹华淑琪居住。这个人躲过巡夜,来到边角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里面三间房子,其中一间灯火亮着。此人欺近窗户,润湿了窗纸,轻轻戳个洞,往里看去,想要看见的人果然就在其中。 这儿已经很偏僻,并且,里面的人和华毅扬实在没什么关系。可是,巡夜的竟然比泰德殿以及从春殿更多,不一会儿,竟然交叉过去两股。 为了避免出错差错,此人干脆来到门口。掏出一把薄刃短刀,插进门缝,咬住里面的门闩挪了几下,门闩便启开。双手一推,门“吱呀”开了。 他走进去,里面的人蓦地站起来。 一个年轻的男子,一个年轻的女子,俩俩相对,好一会儿,女子才惊讶地叫起来:“倚天哥哥。” 程倚天反身,将门又关起来。 云杉急忙将他拉到里面。熏得香喷喷的床,嫣红的被褥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程倚天想到自己曾经被梦瑶仙、梦沉仙幽禁,衣衫不整引来云杉嫉妒,被云杉狠扇过一个耳光。这会儿,要他也那样打她,他当然做不出来。这嫣红的被褥却着实可恶。 云杉想和他说什么,程倚天没听之前,伸手将床上这些枕头啊被子啊全部抓起来,丢在地上大力踩,踩得全是脚印,被子褥子枕头全部脏兮兮的方才解气。 拍拍手,坐在光溜溜的床边,程倚天这才舒了一口气,说:“过得好吗?”停了会儿,加了一句,“尚武门都尉位高权重,是不是比我更让你感觉可靠一百倍?” “你在说什么?”云杉一脸迷茫。 “真会装啊。”怒气蓬勃的他止不住要酸言冷语讥讽她,“你不是要找比我强一百倍的人吗?我要你跟着我,我保护你,你不肯。不打招呼便离开天南客栈,来这儿——华毅扬就这样让你感到可靠?” “他连上乘的拳法都不会,你知不知道?”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可真是不屑到极点。 云杉抿着嘴笑,抿着抿着,欢笑忍不住。她干脆倒在床上,捂着肚子“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她穿着嫩黄色的襦裙,这种款式的衣裳会将脖子整个儿露在外面。又是晚上,白天累赘的头饰基本卸掉,只留一支玉簪绾住部分长发,大部分头发披散着,落在肩头,落在身上,露在外面的肌肤灯下看又那么雪白晶莹…… 云杉发现自己姿态撩人,已经是程倚天拼命压抑自己冲动好久之后。他强直端坐着,挪不开的眼神火热到发烫。 云杉连忙端坐,手整理头发,还抚了一下衣襟。觉得还是应该把大衫拿过来披上,刚站了点儿起来,被他拉住手。 程倚天轻轻一拽,她便跌在他身上。温香软玉入怀,程倚天果断将头一低,擒住她殷红诱人的唇瓣,轻轻吻上去。 这一次没有华氏姐妹的打扰,他着实忘情,她也渐渐沉迷。 两情相悦,使得如此简单的事生生变得缠绵悱恻,在寂静的夜中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几乎被吻断了气。 他才满足,然后放开她。 “我是莲花宫女,不得已必须到这儿来。”恢复正常的她,这才解释,“在洪州时香儿就让我找你谈判,当初玉雪笙没有和你谈定的逸城年年缴纳贡莲花宫银子,她希望借我和你的关系达成,我其实想帮她,最后还是反悔。” “你说的香儿——”也有了谈事情状态的他,总算也一本正经起来,“是谁?” “洪州城荣昌客栈给你弹琵琶的。” “真的就是那个穿白衣的女子?” “很像玉雪笙是不是?打扮上!” 程倚天闻言点头:“确实,她刚出现时,我,还有三哥、杨昱,可都吓了一跳。”猛地想起什么,想要问她。烛火摇曳,玉人如此养眼,心心相印的感觉又如此好,提起往事,怕要伤和气。 好在没有起头,他干脆忘记自己刚刚想要提起的话。 云杉等他说话。 程倚天便转了一个话题说:“难怪那时候好好的,你突然要离开我。” “后来,她还借梦氏姐妹手中的血蛊,想杀掉我呢。” 这让程倚天大吃一惊,“那些血蛊——”就是本名叫“红雾蛛”的八只脚小虫,“她们最终没有把你怎么样吧?”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云杉。 云杉知他心意,撅着嘴巴打趣:“脚都被咬坏了呢,已经连块好地儿都没了。”把程倚天吓了一大跳。 云杉再次“咯咯咯”笑起来。轻轻除下一只脚上的鞋袜。骨肉匀称的一只小脚,露在眼前。程倚天忍不住心神又是一荡。 云杉说:“我和香儿渊源太深,她让我做的事情,但凡可以,不得不做些。这次来玉秦宫,是要找华毅扬。可是,找是找,和你想的并不一样。” 程倚天嘴上说:“怎么会不一样?”心里生气,默默想:“男人看到女人,还会有第二种反应?” 他就只有一种反应,刚才已经亲自表演过。 云杉笑着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戳在他额头。 程倚天抬手一捞,便将这只手整个儿捞住。 云杉佯怒,将手抽回。忽而又展颜一笑,说:“这普天之下,一百个男人,九十八个对女人的感觉大概都一样。有两个不同。这两个,其一,是太监!” 净身后的男人,自然不同! “这第二吗,龙阳之癖,倚天哥哥你听过没有?” 好重口味!程倚天的脸“刷”一下红起来。 086 怪癖 “当初我答应桑越人,和他一起去奇花谷,其一,为了摆脱那些拦路抢劫的路匪。其二,我确实想隐藏我的行迹。和你去逸城也是。” 相处这么久,云杉的秘密也到了可以逐一和程倚天陈述的时候,“莲花宫主肖飞艳知道我还活在这个世界,想当然千方百计要让我为她效力。由香儿建议,从你这儿拿好处可以。现在到玉秦宫,潜伏华毅扬身边,查华毅扬的秘密也可以。” “你刚刚说龙阳之癖——” “如今的华毅扬也是。” “扑通”,程倚天一颗高悬的心放回原处。看着满屋精美的装饰,也没了扎眼的感觉。 入夜,泰德殿中,一身素白常服打扮的花珏舞正在替都尉烹茶。尚武门的华都尉,一袭天空蓝大衫就那么随意敞着,斜倚在榻上,里面露出干净得没有一点瑕疵的雪白中衣。 松针竹叶清火茶,经由花珏舞的手端过来,温度冷却到刚刚好。华毅扬先是轻嗅,然后才从花珏舞手中接过茶碗。 华毅扬的手,十指纤长,简直比女人的手还要好看。花珏舞在他身边,花珏舞的眼睛只盯着他,没有其他内容。而华毅扬的眼睛上方,则自然而然泛出桃花一样的红晕。 “此茶清毒最好。” “嗯。”华毅扬就着碗边,啜了一口…… 半个时辰后,一阵猛兽低嚎一样的哀叫响起在泰德殿寝殿。前来探查的程、云二人都吓了一跳。 藏身在一丛石楠背后,程倚天惊疑不定问云杉:“怎么会是这样的声音?” 云杉脸颊红红的,嗔怪:“你倒是知道应该有什么声音才对。” “胡说。” “那为什么这般问我?” “你——” 云杉射出杀人的目光。 程倚天急忙把即将冲口而出的话连唾沫一起咽回去。他本来是要说:“你懂得比我多。”可是,很显然会犯她的忌讳。 云妹妹从出现到如今,无时无刻不保留着一副高贵清冷的模样,说这样的话,她定会生气,严重起来,还会拂袖离去。 痛苦的嘶吼还在继续,不似寝殿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好事,反而是,犹如谁被牢牢地绑在哪里,然后被用刀在割。 被一刀一刀把肉割下来的人,才会不断发出这样凄厉的叫喊吧。 程倚天和云杉都被好奇心折磨得心痒难搔。眼见四下里寂静,连巡夜的都没有一个,两个人干脆一起站起来。只要轻轻纵身,他们便可以到达廊下。 恰在此时,走廊的尽头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不明显,可是武功高强的如程倚天,感知得非常清楚。 程倚天拉住云杉,二人又藏回石楠背后。 月光下,穿着浅色衣服的华淑琪出现在泰德殿附近。看得出来,突然过上富贵生活的华六小姐刚刚从梦中醒来,身上穿的是还是寝衣,漆黑的头发瀑布一样披散在背上,奔跑得太急,有几缕还沾到脸上。 穿素色常服的花珏舞蓦然出现。 程、云只觉得眼前花了一下,这个人便把华淑琪给拦住。 云杉忍不住把唇凑到程倚天耳边:“这个人,移形换位的功夫很好啊。”幽兰一样的气息席卷而来,程倚天没控制得住,伸手搂住她的腰。 花珏舞对华淑琪说:“六小姐,请住。” 石楠后,他再度擒住她的唇。 “四哥怎么了?我好像听到他在叫喊。”华淑琪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惶急。也不能怪,漫漫人生中,以前华毅扬是她的依靠,以后,她的希望,她的梦想,更要凭借四哥前去帮她完成。 四哥不能有三长两短,更加不能出事! 花珏舞冷着一张脸,丝毫也不体会她的心情仿佛。 “六小姐,都尉正在安寝,一切都好,委实不必你这样担心。”说到这儿,念及华淑琪和华毅扬的兄妹真情,花珏舞努力缓和表情,声音放柔:“此次来岳州,随行就有很好的大夫。我也会恪尽职守,照顾好都尉。你放心。” 华淑琪态度有所松动:“你说得是真的吗?” “嗯!”花珏舞保证做得干脆利落。 送走华淑琪,花珏舞方才回去。 石楠背后,程倚天被云杉一记无影脚踢在一边。云片松下的鹅软石被她没头没脑朝他身上丢。程倚天只是嬉笑,并不还手。过了一会儿,二人方才消停。四下里看看,一切还是之前那等安宁平静。 程倚天食指竖起,嘘了一声。两个人一前一后从石楠后走出,轻轻纵越,悄没声息落在泰德殿外的走廊上。 贴在窗下,里面的对话清晰地传出来。 一人道:“这附骨针简直就是噩梦,每天纠缠着我,让我生不如死。” 就这一句,足够! 程倚天敏感,侧脸便看到身边的她表情瞬间变得极不寻常。 再听下去—— 花珏舞的声音:“既来了洪州,说什么也要找到解决的方法。” “齐王府,我也不想再回去。” “那么,我们只有在逸城身上再做足文章。” 寂静,重新笼罩住整个天地。程、云还想听些什么,里面已经半点大些的动静也没有。 也许,直接闯进泰德殿,他们会有很大的收获。 然而,云杉不好意思做这样的事。程倚天也没法让自己下贱到这个程度。两个人互视一眼,相继退去。 程倚天尾随云杉回从春殿边侧的小院。关上门,云杉禁不住感慨:“原来是附骨针,原来是附骨针。”为程倚天做解释,“莲花宫镇山之宝之一。施于人身,便成附骨之疽。子夜发作,每天如此。”转头唏嘘,“难怪华毅扬一来岳州,就强行关闭了百花台。他知道这附骨针的来历,恨毒了才这样。” “至于他还要对付你……”云杉仔细思索。 程倚天忍不住,接上来说:“他是想建功立业。” 且说九月头这一天,洗心楼崭新的匾额再度换好。店里面的人飞奔到后面宅子,找到杜伯扬,惊慌失措禀报:“大当家、大当家,祸事来啦,祸事来啦!” “祸事?”杜伯扬还没意识到,他眼下到底面临什么事。 “尚武门的人来了。”店里头那家伙说这话,嘴唇就在哆嗦。 于是杜伯扬没听清:“什么门?” “尚武门。” “啊!” “你快给到前面看看吧。”伙计已然急到顿足。 疾步往前面走时,杜伯扬问:“到底来的是谁?” “尚武门都尉的一个手下。” “不会吧?” “大当家,你说哪个不会?” “你刚才说到‘尚武门都尉’?尚武门都尉的手下来我们这儿,尚武门都尉是不是也在岳州呢?” “着啊!”伙计拍掌的动作肯定了杜伯扬最后那个猜测。 这么一来,见过大风大浪的杜伯扬到底也经不住,红光满面的一张脸膛不知不觉白起来。 来到前面,未曾开张的洗心楼八扇花梨木门全部洞开。大街上,脚步声整齐响亮,朝外看去,一排四人,长长纵队正齐刷刷向这边推近而来。 队伍里面有一匹马,隐约看到一台青呢大轿。 杜伯扬收回窥探的姿势,一脸严肃:“还真是尚武门的阵仗。” 大掌柜左青山伺候在旁边:“谁跟你胡说呢?前来下名帖的,说的就是尚武门都尉亲自前来拜访。”说着,将一张名帖递上来。 杜伯扬一看,红色烫金的表面,上书不算特别出挑的欧体字样:尚武门都尉华毅扬拜上。 “华毅扬?” 左青山摊了摊手,表示传音阁的消息从未提到,居然会有这么个人凭空出现。 程倚天从宅子里赶来,杨昱随身,紧接着也来的正是四杰中其他三个:追魂萧三郎、神爪殷十三以及随影冷无常。 程倚天打头,杜伯扬都站在靠后些的位置。 杜伯扬说:“公子,麻烦那!” 程倚天成竹在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殷十三乐天派,“呵呵”笑道:“掩不了,全被冲回姥姥家过年。” 萧三郎反驳他:“还没交锋,士气先不足。” 殷十三挠挠头:“我就这么随嘴一说。” 说话间,花珏舞的马、华毅扬的大轿,都已来到门前。 和之前一字登门剑的人前来造访,尚武门的兵盔明甲亮,威慑感强了十倍都不止。杜伯扬也知道尚武门对于江湖门派的意义,催促着程倚天,逸城人众齐齐迎接而出。 “华都尉。”尊称完后的逸城众人低着头,撩着眼皮目送花珏舞陪伴下的华毅扬昂首傲然走进洗心楼。 程倚天心里多有不快,可是,杜伯扬等都无特别表现,他自然也要将不高兴压下。 跟回楼里,程倚天为首,问华毅扬:“不知都尉大驾光临,敝地甚是简陋,着实不成敬意。” 两名属下合力端来一张花梨木椅子,华毅扬坐下,然后对他说:“逸城是吗?” 程倚天被问得一愕。 华毅扬语气上占了个先,冷冷一笑,继续问:“你是江湖上刚刚才有些名声的逸城公子?” 嗬,这气派—— 漫说程倚天,就是江湖上跑来跑去跑了许多年的殷十三和萧三郎都忍不住生气。 “切,这破德行!”殷十三心里暗暗骂。 杜伯扬却郑重瞧了程倚天一眼。 程倚天明白杜伯扬的意思,吸了口气,拱手道:“正是区区在下。” 华毅扬说:“尚武门监管整个江湖所有门派,这一点,你知道?” 程倚天不能说“不知道”,低眉顺目,只得肯定。 华毅扬就继续:“逸城原在颐山,前身只是山里居民们赶集特别爱去的一个小城镇。然而江湖上越传越广,这两个字渐渐就成了一个门派的代表。逸城公子是你,你是逸城的实际首领,相当于一派之主。” 这话说得实在高明。 如果程倚天这会儿否认,逸城并非门派,只是很普通一个小城镇,那么,华毅扬管是管不着了,然而,日后逸城再想在武林中混名声,忒是名不正言不顺。 但要是承认呢? 华毅扬会不会说:“大胆!未曾做任何报备,就私自拉帮结派,不把王法放在眼里吗?” 那又该如何是好? 杜伯扬这会儿万万插不得言,程倚天想啊想,想了老半天,行李回话道:“都尉是如何以为的呢?” “噗通”“噗通”“噗通”—— 杜伯扬、萧三郎和殷十三那三颗悬着的心,总算安然着地。 华毅扬说:“我觉得,逸城处于山野,乡民们赶集过生活,比什么都好。” 程倚天这时方才反驳:“都尉面前,若可将之再高看一点,会有更大益处。” “比如呢?” “荆州爆发猩猩热,无数百姓无钱医治,只能等死。我等现从颐山,来到岳州,恰逢都尉又到此处,愿意以都尉为牵头,逸城洗心楼出银五万,供给荆州灾民买药医病。” 杜伯扬等人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荆州啊?猩猩热啊? 这几日几乎就是足不出户的公子爷如何知道这些消息? 程倚天后脑勺对着他们,三杰齐齐生出被公子一把头玩弄晕了的错觉。 华毅扬也非常震惊。 他来这里,本来可不是要这样的结局。 程倚天心里呢?他在想那天晚上和云杉在一起的情形。云杉说:“华毅扬要建功立业,就得做大事。什么事大?铲除逸城,将慕容世家、孟家堡以及六大门派一起收入囊中,就是鼎鼎耀眼的大事。” 尚武门管的是武林,一向武林没有危害朝廷的大事,尚武门就形同虚设。 这样一来的话,尚武门有了直接权利,华毅扬利用这样的权利再效力齐王。齐王面前,就无需其他,他华毅扬也有了实际存在的价值。 现在么,逸城立派,华毅扬舌尖上打个滚儿的功夫,模棱两可也不算违法。而五万两赈灾!功在社稷?比一同武林还要大的功勋?假如事成,皇上知道,他会得到怎样的奖赏?齐王殿下以及太子殿下又会如何看待? 敌人,未必就是永远的敌人。 为慕容世家等名门正派铲除逸城,也未必得到如此大的好处。 “接呢?还是不接呢?”两个念头不断在心中纠缠。 程倚天耐心等,纠结了几天想出的章程奏效了,他的心中,可就只有一种情绪,那就是得意。 087 埋怨 由尚武门都尉华毅扬牵头,逸城公子出五万两赈济荆州猩猩热疫区灾民的消息,火速传到顺鑫客栈。 慕容曜一行闻讯惊呆。 送信的不是别人,一个叫方世荣,乃是金陵华家三小姐的夫婿;还有一个叫秦有生,正是金陵华家五小姐的相公。 华家五位女婿一起聚齐。 郑尧最先耐不住,盘问方世荣:“到底怎么一回事?毅扬兄弟根本不和我们一条心,不要铲除逸城了,反而接纳逸城公子的馈赠。他这是要做他自己的事,寻找他自己的荣华。管都不管我们,这还正常吗?” 问得紧,方世荣不得不说:“我已经遭贬,个中情由,并不十分清楚。” “那就挑你清楚的说啊!”很少失去方寸的郑少主失态大叫。 欧阳和站在郑尧旁边,冷冷道:“怕是进京之后,方大哥和秦大哥都让华四公子受罪了呢。” “绝无此事。”方世荣脸色雪白,嘴唇颤抖。 郑尧说:“如果有,最好实话实说。我们兄弟,好歹还有些本事,可以替你分担也说不定。”“嘿嘿”冷笑,“如果一味瞒着,,说不得,我和欧阳兄弟先做个没事人,六大门派也不趟这趟浑水了。”拉上欧阳和,作势就要离开。 方世荣急了,叫道:“郑兄,莫急。”踯躅,良久,顿足道:“我与你们说了罢,什么都告诉你们。” 当华家女婿们将一切都搞清楚时,不管是一直都充老大哥角色的慕容曜,还是隐于身后低调行事的郑尧,连同那孟颂贤、欧阳和,哪怕是华淑婷、佟姥姥这两位女眷,齐刷刷,脸全变了颜色。 “你怎么能这么做呢?”慕容曜直到此时还是丢不下老大哥的架子。 方世荣哭丧着脸:“实在是之前没料到事情有那些意外的转变。” 郑尧发愣,良久猛地冲上来用力将他一推。方世荣撞在秦有生身上,郑尧扑上来又和方世荣打成一团。 华山少主的身手很好,原巡防司校尉方世荣也不错。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衣服歪了,方世荣被郑尧揍个乌青眼,郑尧脸上也挨了方世荣两拳,脸颊甚至还破了一处皮。 郑尧在夫人华淑婷和青城少主的合力拉扯下,和方世荣分开,重重啐了一口,怒骂:“你这个没脑子的二百五。是人都想到啦!做男宠?为了升官心思被挖空,也不该想出这种馊主意来。” 慕容曜问郑尧:“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郑尧反问:“你说能怎么办?” 欧阳和说:“不如,逸城劳什子都不管了。” “你要撤?”郑尧瞧他。 “啊!”欧阳和毫不犹豫点头。 郑尧走到门口,将门拉开:“请便!” 欧阳和被将军,硬着头皮往外走,一条腿跨出门槛,然后又收回来。 郑尧冷笑:“说走的,为什么又不走了呢?” 欧阳和缩了缩肩膀,道:“我怕!” 郑尧讥讽:“你也知道怕?” 佟姥姥看不下去,拄着龙头拐开口道:“郑少主,如今在座都是华都尉瞧中的属下。慕容世家也好,孟家堡也好,华山派、青城派本就同气连枝,谁都知道现在私自走,绝对都犯了尚武门的忌讳。我家少主年少,不懂,你身为兄长,该提点在对,何必这样为难他呢?” 秦有生一直捞不到说话,大家都不吭声了,他神来一句:“据说,你们全部来岳州,还都是为了欧阳少主要娶六妹淑琪。”话才出口,佟姥姥的目光立刻可以杀了他一般。 慕容曜叹道:“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现如今,总不能跟着四弟,我们和逸城沆瀣一气吧?”华淑婷到底是郑尧的妻子,一开口,便将门派偏见剖白了个清清楚楚。 不知道—— 慕容曜、郑尧、孟颂贤这三个人的脑子,此刻都一团迷糊。 孟颂贤说:“慕容大哥,郑二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若再瞧瞧,或者还有什么变化。” 慕容曜和郑尧无言,半晌,都只能把头点一点。 五万两从逸城账上出来后,经过尚武门,最后果然都到了荆州府。雪中送炭,这让荆州府的府台大人非常感激。赈灾五日,灾情大有好转。荆州府台大人上奏章,请旨表彰尚武门。音讯传到玉秦宫,华毅扬非常高兴。至于九月初八,洗心楼还是正式开张。作为一家已经打出名声的食府,又是顶着风头还把脚跟最终站稳的程家产业,宾客盈门日日不绝自不必说。作为一个门派,佩剑的,挂刀的,递帖子拜访也不时发生。四杰坐镇,几日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便在这时,都尉身边的花珏舞将请帖送到,邀请公子程倚天和四杰一起去玉秦宫赴宴。 花珏舞刚走,程倚天便和四杰聚会一起。 怎么办? 五万两换尚武门里“洗心楼”一个名字,这下面的路却还是要一步一步走下去。 玉秦宫的宴,绝非好宴。四杰离开之后洗心楼会成什么,想想都有压力! “不能去!”殷十三拍案而起。 程倚天只是皱眉,沉默。 杜伯扬瞧萧三郎,萧三郎也无计可施,后者拍拍殷十三的肩。 玉秦宫里,春风得意的华毅扬设宴,款待他的诸位姐夫、妹夫连同青城派的欧阳和、佟姥姥。 宴席间有酒,负责斟酒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经调任尚武门做书立的方世荣,以及做武办的秦有生。 给慕容曜、孟颂贤斟酒完毕,华毅扬招手让方世荣来上席。酒杯放在案上,方世荣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替他斟酒。酒斟满,看似不经意,华毅扬抬手将酒打翻。 酒水泼到方世荣身上。 华毅扬以手掩口,“啊”地惊叫:“怎生是好。”站起来,替方世荣宽衣。一边扒方世荣的衣服,他一边假装关心:“这么好的衣裳,酒弄湿了真是可惜。”转头,“来人!” 侍从恭敬应声。 “拿本都尉的衣裳来,给方大人穿。” 方世荣被扒得只剩中衣,众目睽睽,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等侍从拿来衣裳,方世荣一瞧这颜色,就差点晕过去。 华毅扬亲自伺候他更衣。一件粉红色绣大牡丹的衣裳,配上蝴蝶满绣宽腰带,华毅扬还给他缀上香囊、玉佩,还有一个荷包。荷包是空的,侍从端上一个银盘,里面有两锭银子。华毅扬将两锭银子拿过来,一一塞进方世荣的荷包里。 那一刻,那笑依然是笑,可是,露出的白牙简直要撕人肉、噬人血。 方世荣也害怕,哆嗦道:“四、四弟!” “啪!”一个火辣辣的大嘴巴扇在他脸上。 华毅扬武功不怎么样,方世荣完全可以反抗,此刻却万万反抗不得。华毅扬先是骑在他身上用拳头砸,砸得一双素手发红发痛,干脆站起来,用脚踹。踹胸口,踹小腹,哪里柔软好踹往哪儿踹。 一边踹,华毅扬一边喊:“你舒服吗,啊!你舒服吗?为什么不说话,舒服了,你为什么不说话。”转身又把装水果的盘子拿起来,用力摔在方世荣身上。 累得气喘吁吁,华毅扬才停手。 华淑婷作为他的姐姐,实在看不下去,顶着要被余怒波及的风险,上来扶方世荣。 方世荣一身粉红衣装皱成一团,鼻青脸肿头发散乱狼狈不堪。 华淑琪作为家人,也列席。看到这儿,也目瞪口呆。天哪,这还是她的四哥吗?当日那个在金陵老东门的桥边,折一枝柳丝送给她,让她务必好好活着,然后等他归来的那个温和的青年? 之前的四哥,虽未能把诗文读到非常好,可是通情达理敦厚诚实。很长一段时间内,华淑琪想象自己日后嫁人,要嫁四哥这样的人。华家多是看不起她的,唯有四哥才是温暖的依靠。 姐姐、姐夫们都很势利,对待她也甚为苛刻。然而,即便是七妹淑萱,偶尔扇自己一个耳光而已,也没打将自己这样毒打的地步。何况还这样羞辱? 粉红色的三姐夫? 岂不是和女人一样? 想到“女人”,华淑琪的心禁不住怦然一动。 “女人?”她下意识向上面看去。面容比自己还要更精致些的四哥,穿着的衣服总是这样华丽,举止又非常细致,说话的语气—— 近侍花珏舞替都尉将桌子整理好,又重新斟酒。酒杯递给华毅扬,华毅扬撩起眼皮瞧一眼,花珏舞报以凝视。 “呕——”华淑琪突然捂着胸口干呕。 她的座位离华毅扬很近,华毅扬立刻察觉,放下酒杯问:“琪琪?” 华淑琪不想多生枝节,急忙摆手:“没事,没事。” 酒过三巡,便要上歌舞。 今天跳舞的,是乐坊送过来的舞姬。慕容曜等都是武林人,平常不怎么接触这些,随便看。华毅扬看了一会儿,却是了无趣味。挥挥手,乐姬们停止演奏,舞姬们停止跳舞,一起行礼,然后退下。 华毅扬问花珏舞:“没有点水平高的吗?” 花珏舞想了想,说:“祺祥乐坊有送人过来。” “噢——”拉长的音调显示出,华毅扬对这样一个“孝敬”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 凑在华毅扬耳边,花珏舞喁喁低语:“祺祥乐坊,和百花台,都是莲花宫的产业呢。” “莲花宫”三个字,真像飞射而来的三支雕翎箭,射在华毅扬的心尖尖上。华毅扬眼睛瞪圆,嘴巴张开,嘴唇失色。 众人都惊讶地注意到这个变化,华毅扬突然大力拍桌子。人站起来,他恶狠狠说:“让她们过来。” “都尉?”花珏舞颇有忌惮。 “传!”华毅扬的决定不可动摇。 越来越习惯于夜行的程倚天,此刻好像一片秋叶,无声无息落在泰德殿飞扬二而起的屋檐背后。从高高的黑暗处探出头来,即便正对着的下放一个人抬起头,寻常也未必看得见。 但是,他看灯火灿烂处的人和物件,秋毫毕露。 只见一名侍从快步出去,不多时,穿着宝蓝色满绣白色仙鹤华服的云杉,在一群祺祥乐坊舞姬的簇拥下款款行走而来。今天的云杉,和往常都不一样。束起的巍峨发髻凸显出原本纤长的身体竟是如此凹凸有致,精修的妆容更增加了本就完美的五官无限魅惑美。 来到檐下,她顿了一顿。 程倚天没有把头缩回去,他的眼,盯着她的头顶。 他希望她抬头看一下,也许,看见他后,她会改变主意不走进去。不过就是一个莲花宫主吧,在初涉江湖的他眼中,便是地狱使者现身人间,也没什么不可以面对,没什么不能打败。 可是很显然,她并不知道他在这儿。 云杉沉静如水,迈步走进泰德殿。 088 莲花 和云杉一起来的,还有白箭侍女冷香儿、黄箭侍女梦瑶仙、蓝箭侍女梦沉仙。 四人当中,原本紫箭地位最高,可是,云杉早有叛心,冷香儿又带着红莲令,四人走进来就变成这样的队伍:白箭在前,紫箭尾随,黄箭、蓝箭在白箭另一边,位置再靠后些。 四个人,携一众伴侍齐齐向上行礼,口称:“见过都尉。” 华毅扬微微讶异:“你们竟有这么多人?” 冷香儿怀抱琵琶,往上一步,蹲身行礼,温婉回答:“回都尉,《春海潮生》舞难跳,曲难弹,必须奴家三人一起伴奏,方才可以。”说到这儿,怀中同样抱有琵琶的梦瑶仙、梦沉仙一起蹲身。 莲花宫的人,一举一动都这么讲究,远胜华淑琪从未接受过贵族小姐的训导,也远胜华淑婷虽然出自富户却无名门淑媛的风范。 华毅扬在京城呆过,对此熟悉。如今,他又是这座玉秦宫最高主宰,把握着命运的实在感,叫他突然心生尊贵的感觉。 瞧下面,三个怀抱琵琶的女子固然各具美态,当中站立华服装扮的女子更是艳丽娇媚美不胜收。 便是齐王府,大概也找不出比这名“舞姬”更出色的女子吧。 从未有过的一阵热流奔腾过他的心扉。 花珏舞凝目于旁,华毅扬置若未见。 云杉伸手,伴侍为她卸掉负累的华服,里面露出雪白的衣裙。纤腰盈盈一握,透出少女那言语难以说尽的美好。冷香儿等三人坐下。坐在最前面的冷香儿独自拨动琴弦,几个声音铿锵而出,质朴委婉,宁静悠远的意境营造而出。随着流畅多变的节奏,她开始起舞。舞姿之柔美妙曼,也是华毅扬从未得见。 冷香儿巧妙细腻的弹奏,和梦氏姐妹丝丝入扣的配合,逐渐将人带入优美的世界,那儿有风平浪静下春海迷人的景色,雪白的浪花衬托着初升的明月,温柔的潮汐拍打在岸边柔软的沙滩上。耳边仿佛想起那“哗哗”的水声,同时,人们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位美丽的神女,神女正在翩翩起舞。 大殿上的人瞧得实在专心,无人发觉外面有个人从屋檐上攀附下来。 程倚天将自己藏身于外面的梁下,因无人关注这里,他干脆轻轻跳下来。站在打开的窗户边,透过窗户,里面的一切尽收眼底。 云杉的舞蹈赏心悦目,可是,从程倚天这个角度看得更加真切的,是华毅扬不知不觉长在她身上的眼神。 显然,云杉的眼睛也一直注视着上方。那里坐着华毅扬,她的目光,就像一只手,噢,不,根本就是一个人——一个有情思、一个有知觉的人,游走到华毅扬的面前,攀着华毅扬的颈,攀着华毅扬的肩,化为柔丝,将华毅扬整个儿搂紧、缠住。 不可否认,程倚天在这一刻的心情,绝大多数居然只有欣赏和渴慕。后来,他看见华毅扬居然从座位上站起,又要走下来。 程倚天猛地一激灵,妒忌方才撕开情感的口,冲击而入。 不及思索,他从荷包里掏出一把碎银子,当作暗器全部打进泰德殿。离得虽远,但是乾元混天功流转之下,并无准头的这些碎银劲力十足。“嗖嗖嗖”,燃着的几个烛台被撞翻。花珏舞飞身拦在华毅扬之前。云杉眼疾手快,看见大殿里有一只养莲花的水盆,端过来,里面满满的水全部倾倒在倒下的烛台上。着地后便燃烧的火苗被扑灭。 慕容曜高喝:“有人!”飞身追到殿外。程倚天比他更快,先一步攀上柱子,又翻回屋檐之后。待尚武门的侍卫齐集而来,张弓搭箭对准屋顶。花珏舞展开移形换位的轻功飞上去,屋顶上面空空如也,程倚天早已离开,踪迹不见。 花珏舞率领侍卫堵在门口,莲花宫诸女去路被拦住。 一把月牙弯刀“刷”地划出,冷香儿和梦氏姐妹都大吃一惊。她们的武功平平,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云杉。 云杉能将华毅扬从座位上吸引下来,这让花珏舞不得不怒火中烧。莲花宫诸女,其中花珏舞唯一务必要对付的就是这个穿白衣发髻高耸的女孩。弯刀挥舞,“唰”,佩戴在发髻上的金枝花冠被整个儿打落。 头发披散,云杉贴地滚出,来到华淑琪那一席。 华毅扬唯恐误伤华淑琪,连忙招呼花珏舞:“看紧我六妹。” 云杉推了一把华淑琪,把华淑琪推在旁边华淑婷身上。华淑琪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是旋即,华淑琪就看见云杉拿住华淑婷腰间悬挂的剑。 动作全部发生在一瞬间。 华淑琪抱住华淑婷,大叫:“二姐救我!” 云杉便将那把剑从悬挂于华淑婷腰上的剑鞘中抽出来。又是贴地一滚,“咵嚓”“乒乓”——华淑琪的案几被居中劈断。云杉从地上爬起来,举剑抵挡住花珏舞的弯刀。 这时候,侍卫早将冷香儿、梦氏姐妹以及一干伴侍全部控制。 云杉不能只顾自己,花珏舞弯刀使得不错,一时半会儿想制住他,不行!逃跑,更加不行。且战且走之际,她只有大叫:“华都尉!”为了避免给人强悍的印象,长剑在手中使出来,每一招都在抵挡,鲜少攻击。她长得很美,头发散乱形神狼狈楚楚可怜。 华毅扬高喝:“住手!” 花珏舞只是不听。 华毅扬急了,取过一个侍卫腰间的佩刀冲过来。只是,云杉和花珏舞打斗正激烈,他怎么插得上去呢?好在云杉不是愚笨的人,见华毅扬孤身一人近前,先挡了花珏舞几下,再翻身一跃,翻了个筋斗落在华毅扬身后。 华毅扬举刀向前指,花珏舞目中流过一抹痛楚。 华毅扬也很纠结,只是,看云杉跳舞前,看云杉跳舞后,他的想法不知不觉又变得不同。 花珏舞恶毒的眼神投向他身后。 云杉要为冷香儿等人着想,只得继续装可怜:“都尉——” 华毅扬下令:“把人全部放开。” 慕容曜等人一直袖手旁观,看到这儿,慕容曜也好,郑尧也好,几乎所有有点江湖经验常识的人,都禁不住心中暗叹。 “这个华都尉啊,一点人心险恶的防备都没有。” 嘴小的要听嘴大的,这儿最粗的胳膊不过花珏舞,最终也扭不过华毅扬这个大腿。 花珏舞放下弯刀,气呼呼退在一旁。 云杉急忙奔到冷香儿等人旁边。四目相对,心意瞬间流转。云杉让莲花宫诸女化险为夷,这份本事,冷香儿也好,梦氏姐妹也好,不服不行。但是,服气这件事,不代表服气这个人。 冷香儿怀抱琵琶,走上前一步,端端正正行礼,然后说:“都尉,发生了什么事,奴家和姐妹丝毫都不知情。” 华毅扬也不知道这会儿应该说什么。 冷香儿便对花珏舞说:“这位官爷,若是你觉得奴家和姐妹有问题,这会儿,直接将奴家就地正法了,奴家也毫无怨言。” 花珏舞心想:“都尉都已经把你们放了,我还能再杀你们?”气愤不已之下,恼怒的目光只向云杉扫去。 云杉对冷香儿说:“既然都尉不信任我们,即刻便离开吧。” 冷香儿瞥她一眼,冷冽中饱含责备。 花珏舞却觉得这个建议可行,对华毅扬说:“都尉,此处不宜多留外人,还是遣她们走为好。” 华毅扬刚刚出现要和美丽女子接触的正常心态,这么一番变故,也失去了劲头。花珏舞赤胆忠心,侍奉在侧可算兢兢业业。这么轻松简单便让一个外人,取代他在身边所占据的位置,是为不仁义。 一念及此,华毅扬很是疲惫,挥挥手。 花珏舞得了支持,下令属下立刻“送”祺祥乐坊所有人等出玉秦宫。 莲花宫诸女离开之后,慕容曜等人也趁势告辞。方世荣和秦有生也想走,可是花珏舞不让。花珏舞对二人说:“别人都是亲戚,你们除了亲戚之外,还是尚武门的下属。都尉在此,你们妄想哪里去?想去也可以,削了官职,那就一身轻松。” 方世荣和秦有生虽然不得志,可官职得来并不容易。 华毅扬能做一时的尚武门都尉,难道一辈子都要做尚武门都尉?日后有机会,他们还是要谋图翻身。 就这样,除了方世荣和秦有生,慕容曜等一行也离开玉秦宫。 云杉混在莲花宫队伍里面,离开玉秦宫约莫十里地,四下里全是旷野,连间草屋都看不见。 冷香儿驻足,质问云杉:“现在该怎么办?” 云杉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什么该怎么办?我只是被你拉来,帮助你而已。能打探到华毅扬身中附骨针的消息,就已经是给你最好的交代。”凑近冷香儿鼻子,“真以为我欠你一辈子?” 冷香儿那张清纯的小脸气到变形。 梦沉仙看了看梦瑶仙,梦瑶仙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个木盒来。这个木盒只有一寸半见方。可是,一只血蛊只有指甲盖大小,这样大的木盒子,能够装多少血蛊?又是多少血蛊,就能将一个人整个儿吸干? 冷香儿看出云杉害怕,立刻冷笑:“还是好好说一说,惹恼了尚武门的人之后,怎样才能将华毅扬再好好从玉秦宫请出来。” 云杉讪讪:“他中了附骨针,直接威胁他前去莲花宫不就好了?”话音刚落,一条黑色的线游走出那个木盒,飞快爬上梦瑶仙那只雪白莹润柔若无骨的手。 黑线由密密麻麻许多只八只脚小虫组成,它们连缀在一起,就像整一条黑色的线,在梦瑶仙十根手指之间游上来钻下去。饲养血蛊的人,血蛊绝对不会攻击。梦沉仙的一双手上,也出现这样一条黑色的线。 姐妹两个,同样艳美,同样妖娆,月色之下,又同样这般恐怖。 云杉从她们手掌之间收回目光,不由自主叹息一声。 突然,她露出惊喜无比的表情。正当冷香儿和梦氏姐妹诧异之时,她又开心地叫起来:“倚天哥哥——”不仅如此,还冲上前去。冷香儿、梦氏姐妹很害怕程倚天,猛然一回身,只听“呼”一阵风响,那个狡猾的紫箭侍女仗着轻功很好,飞身跃上她们后方的高树。 从这棵高树跃到那棵高树,不一会儿,云杉便消失了踪影。她的声音却还袅袅漂浮着:“香儿,要请华都尉,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冷香儿跌足,痛恨:“这个贱人,下次再见,绝不饶过她!” 089 情争 血蛊实在可怕,以至于云杉必须一路飞奔。也不知道奔跑了多远,减缓脚步。逃得急,气息竟然有些乱,颇有些气喘,于是干脆停下来。 耳朵里听到秋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又有“嗖”的一声,好似什么飞快从树与树之间穿过去。 “谁!”脱口呼了一声,云杉迅速将身体转到异动传来的方向。 又是一声“嗖——”她稍微放松的神经立马又绷紧起来。 后退,警惕的眼睛看看左边,飞快又移到右边。从左到右这大半个视野范围,再无特殊响声。然而,脑后却感觉到压力。 那一瞬间,头皮发紧,心里面蓦然充满恐惧。 可是,等她鼓足勇气转过身,一张带着春风般和煦笑容的脸映入眼帘,“啊!”一声惊呼遏制在喉咙口。云杉呆愣,半晌,方才回过神。 回过神的她发了疯一样扑上去,狂揍悄没声息掩至别人身后的他。 “可恶、可恶、可恶!”她不停怒吼。拳头不够用,加上脚一起来。直到怒火都发泄完,手肿了,脚也痛了,方才住手。 “打够了?”对方丝毫也没有受到影响似的淡淡问。 云杉左手揉完右手,右手又揉左手。耳朵里听语声不对,抬起眼,打量他脸色。 噢,刚刚还笑眯眯的一张脸,一会儿功夫,便有乌云笼罩的迹象。 回想一下自己有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呢? 等等,这会儿,他又是怎么追到她的? “泰德殿里那些烛台……”她蹙紧眉头,终于想起:“是你!” 程倚天双手叉腰,重重“哼”了一声。 云杉惊讶无比,突然醒悟自己在泰德殿的表演原来全部落入他眼底。那时候,华毅扬正从上面要走下来。 “你不是说华毅扬有龙阳之癖?”程倚天这句话,可是浸透了窖藏了二十年的老陈醋。若非久读圣贤书,这会儿,可得换他把她按在膝盖上好好修理。当时她看华毅扬那眼神,肢体语言中隐含那些魅惑。哦,对了,莫非这就是莲花宫的紫箭侍女最厉害的本事? 云杉无比聪明,怎不懂他话语背后那些未曾明说的意思。讷讷说不出辩解,只是涨红脸。 程倚天更酸了,扭过头“哼”道:“原来你对我,也不过尔尔。”这话的意思含义更为丰富。一来程倚天是对眼前的女孩有了新的认识,二来,她既然能这样诱惑华毅扬,那么,对自己呢?还不是一般都是诱惑? 且从十三岁就开始了呢! 枉费自己六年不变,坚持一腔热情! 想到这儿,程倚天按捺不住生气,扭头就要走。云杉着急,慌忙追上去。 拉他,他就拂开她的手。 云杉没办法,只好用大招。双手从他身侧穿过,两条手臂合拢,将他人整个儿搂抱住。 两个人成了紧贴姿势,她的脸,也紧贴他挺直的后背。 爱情之神秘,一旦滋生,绝无抵挡之可能,不管你是谁,街边的乞丐,亦或是程倚天这样的富贵公子。 一万个华毅扬,此时此刻也要抛到九霄云外。他放弃离开,转过身来。黑夜,又是荒芜人迹的野外,他再度轻轻抱住她。 温柔的吻,是化解男女之间矛盾最好的良药。轻柔的探索,流连她柔嫩的唇,又掠过她丰润的脸颊,最后止于饱满的额头。 程倚天不生气。 云杉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华毅扬——”程倚天随口说了一句。 云杉抢过来道:“就是跳支舞。” 程倚天漆黑的眸子在月色下闪烁着幽幽的光彩,那么深邃,又夹许多揶揄。良久,他才重新开口:“舞跳得很不错。” 这是肯定,也是求和,云杉不傻,避重就轻,嫣然一笑:“是吗?”轻轻哼歌,也为他舞了一段。 程倚天欣赏着,最后拉住她的手。 云杉停止舞蹈,两个人对面而立。 程倚天没有说话,机敏如云杉感觉到他情绪的不同寻常。 “怎么了?”她问。 “俗事太过棘手。” 云杉想了想,说:“华毅扬拿了你的五万两,还是不满足,对吗?” 程倚天默认。 云杉沉吟,许久才道:“那你现在怎么办?” “玉秦宫设宴,要答谢我和四杰。”程倚天说着,双手背于身后,信步而走,“说是答谢,估计是要软禁。洗心楼刚开业,来往的武林人不绝。慕容曜、孟颂贤、郑尧和欧阳和都在岳州。我和四杰都走了,他们只要稍加煽动,洗心楼灭顶就为期不远。” “我义父身边也有些人才,可是和杜叔叔、萧三哥他们比,实力尤显不足。闹事的碰上护主的,殴斗起来,慕容曜等人必定出面,说是调停,依然会让我义父签正义联盟最末一位。” “这最末一位可不仅仅是名声不好听呢。” “结盟的门派,盟主为大,盟众为小,大的是主,小的是附属,附属每年得向主子孝敬关照费。越小,关照费用交得越多。” 程倚天刚说到这儿,云杉便“扑哧”一声笑出来。 程倚天脸一沉,斥道:“我跟你说正事。” 云杉打趣他:“那也是你钱太多造成的呀。”又仔细思忖。过了会儿,她才端正态度,“我这次献舞,也是莲花宫主的意思。莲花宫主要拉拢华毅扬,以为华毅扬解附骨针为交换,说服华毅扬和她合作。华毅扬能够动心确实是期待中一步,但是按照肖飞艳的设想,最好要让华毅扬心甘情愿去莲花宫。” 程倚天忍不住插言:“鱼肉他人感情非是义举。” 云杉微微愕然,瞪眼和他对视,片刻,转开眼去,嗫嚅道:“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仿佛勾起了什么情思,她的眼看向东边的天空,好一阵出神。好久好久,方才回转心神。云杉颇有些忐忑,飞快瞅旁边程倚天一眼。 好在程倚天沉静如水,并无异常。 “如果你同意,我倒是可以将华毅扬诓走。”云杉一句话,震撼力实在不小。为了排除程倚天的疑心,她剖白自己的做法:“只要和他说明莲花宫主的厉害就行。华毅扬这个人,本事并不大,背景也不深远,不过仗着曾是齐王殿下的面首,齐王殿下暂时还给他几分薄面,明明只是个四品都尉,却敢霸占玉秦宫。” 要知道,这曾经招待过圣元帝的行宫,就算后来沾上反贼的边,沦落为驿馆。驿馆和驿馆,也有高级和平庸的区别。寻常玉秦宫这里,不是二品以上的大员,绝不允许投宿。 更何况,这一次华毅扬出巡,带五百名铁甲侍卫。 “肖飞艳的丈夫,曾经是掌管重要军事重镇的荆州牧。军中颇有些势力,也给肖飞艳留下不少人脉。这些人脉,有不少都接受了肖飞艳精心**出来的莲花宫女,到底有多少会心甘情愿替莲花宫效力,那数字说不说出来,都足够吓华毅扬一大跳。而这些人,但凡有可以直接上奏朝廷的,随便一本,都够砍十次华毅扬的头。” “这么厉害?”云杉这颗不仅精通世故,连政务都很了解的小脑瓜真让程倚天刮目相看。 想一想,云杉说得都不错。 这样一来,华毅扬要去见莲花宫主肯定是板上钉钉、无法更改的事实。 莲花宫主真这么牛的话,也确实不怕和华毅扬撕破脸。 可是,接下来,逸城的危机就解除了吗? 云杉到底脑力有限,能计谋到此处,已经给程倚天不小希望。 程倚天自己考虑,好半天方才对云杉道:“我想亲去莲花宫一趟。” 云杉吓一跳:“怎么?” “与其不停被人牵着鼻子走,不如直截了当和最重要的那个人好好谈一次。” “最重要的人?你说莲花宫主?” 程倚天点头:“没错!” 云杉有点想不通。 程倚天解释:“那些时时觊觎洗心楼的人,心里依仗的不过是名门世家以及六大门派对逸城的敌视。而名门世家和六大门派又忌惮谁呢?尚武门!尚武门的都尉现在又受制于莲花宫。莲花宫六年前便派玉雪笙打入逸城。莲花宫主对逸城早有预期,播下的种子要有收获,若是没有收获,这一场纠缠即使过去十年怕也没有结果。” 瞧云杉露出阴狠的眼神,程倚天忍不住举起手,轻抚她的脸:“杀人解决不了问题。” 云杉心“砰”地一跳。心事被看穿了,起先有些愠怒,很快感念到他对自己的关心,实际远超过对自己言辞上的敲打。“倚天哥哥的话,从根本上说,还是对的。”这样想着的她,渐渐清朗起来的眼神逐步恢复温柔。 程倚天笑起来,拉住她的手轻轻握在手中:“我会仔细思考怎么做。要让莲花宫主满意,也不过分影响我自身。”这番话说出来后,前不久还只纠结于江湖琐事的逸城公子,心智显然成熟许多。 云杉不由自主信赖他,思忖后道:“就按你说的做好了。” “让我见莲花宫主吗?” “嗯。”云杉答应之后,突又莞尔,“其实我并没有权利决定这么做。不过呢——” 程倚天接住她卖出来的这个关子:“你就说下去吧。” 云杉咯咯一笑,飞快说完最后要说的那一句话,转身便向奔跑来的方向又跑回去。 她是要去追冷香儿。程倚天跟了几步,心中想:“梦氏姐妹看见她,会不会又拿血蛊什么的恶毒玩意儿?” 转念又一想,她这次回去,是要将华毅扬带回莲花宫主那儿。冷香儿和梦氏姐妹现在要做的不正是此事?既然她愿意效力,冷、梦三人断无拒绝之理。更何况云杉机敏,就算梦氏要害她,凭她的机智,依然可以顺利脱身。 想着想着,程倚天便放弃不再去追。 回城,去柳子街。华毅扬二次催请的帖子送到洗心楼。程倚天、四杰均不出面,左青山只说公子爷身体欠佳,要求华都尉宽限数日即可。恰逢华毅扬因一夜为一“舞姬”动心的事和近侍花珏舞互闹龃龉,这理由竟也能够过去。 090 恨嫁 好像又到了逸城,华淑琪每天都吃最好的食物,穿华贵的衣服。相貌清秀的丫头替她梳她特别喜爱飞仙髻,然后,她会选出钟意的首饰,让丫头一一替她装饰上去。脖子里会挂上项链,今天是珍珠的,明天是翡翠的,后天是纯金的,手腕上也会套上各种材质各种工艺的镯子。旧日的小丫头,终于变得流光溢彩美艳动人。 只要是看得见的人,对自己都陪尽小心。华淑琪很享受于散布、观景、喂鱼、逗鸟,时不时和四哥聚一聚,吃吃饭,下下棋,过程当中为了自己的喜好再撒撒娇。 日子过得真是倍儿舒服。 可是,再怎么舒服,渐渐也填补不了内心越来越明显的空虚。午夜梦回,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涌动于内心的一阵热情,让她毫不迟疑下床,穿鞋,换上轻便的衣服,拉开门,出门而去。 跑到玉秦宫的边门,华淑琪又犹豫起来。玉秦宫在郊区,出去之后可有一大片荒野。遇到贼人怎么办?没有贼人,出现野兽又怎生是好? 等吧。 等到东方蒙明,白天披着晨曦姗姗而来,华淑琪来到马厩,向马夫要了一匹马,牵出边门,翻身上马,策马向岳州城奔驰。 程倚天这一天要会三大家族的长事,和顺居库存的银子需要他们的支持,义父雷冲去山西了,半月之后回来,也会带来好消息。一早就在洗心楼谈,谈到中午共进午餐,下午送王、吴、厉三位老爷出门。三位老爷上轿,程倚天目送轿子远去,方才转身准备回洗心楼里去。 华淑琪便在此时出现。距离他不到三丈,华淑琪不顾羞涩,高声叫道:“倚天哥哥。” 程倚天耳力敏锐,断无听不见之理。 萧、殷一直陪公子会客,见状和公子招呼,先行返回。 程倚天站在原地,注视华淑琪向自己跑过来,笑眯眯说:“六小姐,别来无恙。”穿着比上一次在一起时考究许多,六小姐华淑琪也绽放出她本该有的夺目的美丽。好像一朵沉静中不失妩媚的鸢尾花。程倚天不知不觉表露出对她的欣赏。 华淑琪也是玲珑剔透的姑娘,和他四目相对,对方的喜欢落在她的眼底。华淑琪嫣红了双颊,一只手捏过一缕头发的发尾,将头发在另一只手的食指上缠绕。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时间一长,华淑琪就只能主动开口:“倚天哥哥,分别数日,我……很想你呢。”稍稍抬起头,忐忑不安的眼神试探性瞧上去。 程倚天只碰了一下,飞快将脸转开。 华淑琪碰了个软钉子。 程倚天紧接着道:“六小姐这会儿到城里来,华都尉竟没有派人随行吗?”保持着和华淑琪之间该有的距离,他的语气平稳,并未流露丝毫和爱情有关的情愫,“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可是身份贵重,若走在街上,被不相干的人挤着碰着,华都尉心疼妹子,可会怪责在下没有尽好地主之谊。”顿了顿,“不若有在下派人,陪六小姐在城里游玩吧?岳阳楼那儿湖景壮阔,是到此处必须要去的胜地。” 华淑琪等了他大半个白天,哪里容得下这样的敷衍:“我不!” 断然而来的拒绝,让程倚天也不由得一呆。 “我就需要倚天哥哥你陪我,去岳阳楼也好,到洞庭上泛舟也罢。”华淑琪咬着嘴唇,呼吸渐渐急促。如果可以,她真想这会儿胆大一些,挽住他的手,或者,再干脆些,牢牢将他的手臂抱在怀中。让他属于自己,又不能拒绝自己! “倚天哥哥——” 昂起的小脸,纠结的神情,如果生生拒绝,程倚天自我感觉:当真很是罪过。 杨昱从楼里走出来,到程倚天身边,稍稍一揖:“公子,大当家唤你进去。” 程倚天如获大赦,匆忙冲华淑琪拱手:“失陪。”又交代杨昱:“代为招待一下六小姐。”旋即转身,快速离开。 华淑琪待要追赶,杨昱毫不留情将她拦住。 华淑琪伤心不已,冲杨昱发泄:“你滚开!” 杨昱不为所动。 冲撞不过,华淑琪气急之下,禁不住眼中噙泪。不想被不相干的人看自己的狼狈,她飞快把身子转过去。离开之时,难受、落寞,齐齐笼罩她。 变身尊贵了又怎样?原来该不是自己的还不是自己的! 倚天哥哥到底有多讨厌自己?竟然连短暂的相伴都这么吝啬! 走着走着,她快速奔跑起来。投入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转眼不见。后方,洗心楼里,站在二楼的程倚天止不住叹息。 泰德殿,华毅扬听完华淑琪的要求,不禁很是生气。 “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脑子被火烧过了?一大早就从从春殿跑出去,去岳州找那个姓程的就够离谱,现在要求我去洗心楼为你提亲。我去为你提亲?琪琪,你就这么没自尊,还是全世界男人马上都要死光了,就剩下那个程倚天!” 眼泪爬了一脸,错乱的华淑琪不顾一切大喊:“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我要嫁给程倚天,我要让程倚天做我的夫婿!” “砰!”一个色彩艳丽的珐琅花瓶被华毅扬重重砸在地上。 “咕噜咕噜”,花瓶沿着地毯滚到门口,正要进屋的花珏舞机敏地停下脚步。扶起花瓶,他退到外面。 屋子里,华毅扬大发雷霆:“胡闹!胡闹!你真是太胡闹了!”把华淑琪按倒在绣墩上,冲着华淑琪的脸大喊:“你知道现在的情况吗?你又知道接下来我和逸城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吗?我要把这个门派归入尚武门管辖,让他们听我的,并且彻底不能翻身。程倚天和我,是下级以及上级的关系,日后我让他向东他不能向西,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杀人,放火,以及赚钱!” 被暴露的实际用心扭曲了那张俊秀的脸,华淑琪张口结舌瞅着眼前变得陌生的四哥。 “你还不懂我说什么吗?”华毅扬转为低吼。因为说话花费了很多力气,他不得不放开华淑琪,然后喘息,过了一会儿,才接下去说:“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天底下长相好的男人多得是,有钱的人更是车载斗量,等我发达了,尚武门都尉的位置坐得更稳,日后甚至还可以升迁,进巡防司,进兵部。到那一刻,你要什么样的男人我都可以帮你找过来。甚至于——” 说到这儿,华毅扬的眸子突然一亮,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暴现在脑海里。 转过身,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长相,但是却因为是女子之身所以更显娇媚婉约的六妹。 天哪,他怎么从来没想到过呢? 什么程倚天,什么英俊有钱的男子,六妹的资质,完全可以走得更高飞得更远。 如果那样发展,他,得益岂不更加丰厚? 可怜华淑琪此时此刻只能颤抖着嘴唇,除了哭,什么都无可奈何。 一个侍卫进来禀报:“都尉,有一名姓梦的女子求见。” “姓‘孟’的女子?” “是‘梦境’的‘梦’,自称梦沉仙,祺祥乐坊之前献舞,伴奏当中一个。” “原来是乐姬。”华毅扬思忖片刻,传令,“让她进来。” 华淑琪抽泣着离开,一身蓝衣的梦沉仙走进泰德殿。 梦瑶仙、梦沉仙都是风尘味很浓的女子,她们的眉尖上挑,细长的眼睛末端泛出桃花般粉红。丰润的嘴唇,并不十分美,却可以挑动男人的渴望。 华毅扬曾为云杉心动,现在,看到这样一个丰腴妖娆的女子向自己走来,那笑,简直如同美酒,他那本来属于男人一颗心,禁不住猛烈跳动。 一直伺候在外的花珏舞这会儿走进来,点起火,开始烹都尉一贯喜欢饮用的松针竹叶清火茶。今天的茶里面,他还添了新收集晒干的野菊花,滚起的水,小小的淡黄色花团扔下去,不一会儿就舒展成一朵完整的菊花。 一碗澄清的茶汤放在华毅扬面前,华毅扬瞧他一眼,很从容,又将目光挪到对面。 梦沉仙跪坐在对面,撩人心弦的媚笑从进来那一刻就没消失过。华毅扬不说话,她就默默陪着。笑容时深时浅,半点也不呆板。 喝了一口茶,华毅扬终于开口:“梦姑娘。” 梦沉仙甜糯的声音丝丝钻入人心:“都尉叫奴家‘仙子’更好。” “噢?”上扬的语气倒并非完全的不屑。 梦沉仙微眯的眼睛迷蒙如雾。 “仙子——”华毅扬咀嚼这两个字,片刻,点点头,“果然配得起。”吩咐花珏舞,“替仙子上茶。” 花珏舞不情不愿,前去装了一碗,送过来。梦沉仙伸出一双削葱根般的玉手,庆捧茶碗。双手的四指一起朝向对方。那修剪得没有一丝瑕疵的指甲,莹润中泛着明显的粉红,就像八瓣诱人的花瓣。 一手持碗,一手下面端着,梦沉仙以一个优雅的姿势轻轻啜了一口。 “好茶!”她笑而赞美。 “仙子也很美。”华毅扬更是由衷赞叹。 花珏舞忍耐不住,插口道:“梦仙子,我看你神情举止,倒很像我曾经见过的一个人。” 华毅扬闻言,眉头微微一皱。 梦沉仙也不知道突如其来的,他想要说什么。疑惑大起,礼仪不失,梦沉仙保持笑容,对花珏舞说:“花侍卫,奴家长在楚地生活,不记得和花侍卫有过什么交情。” “交情么,”花珏舞冷笑道:“我和梦仙子当然没有交情。只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和仙子一样漂亮,和仙子一样有风情。也和仙子一样,对我家都尉颇有兴趣。” 话音刚落,“哐当”,华毅扬手中的茶碗跌回桌上。华毅扬扶得及时,茶碗没翻,茶汤也只溅出来一点在桌上。花珏舞连忙拿来棉布,抹去水渍。 “你说的……”华毅扬的脸变得前所未有的白。 花珏舞斜瞥梦沉仙一眼,转脸低声道:“不觉得是吗?” “祺祥乐坊——” “附骨针!” 华毅扬蓦地站起,“哗”将桌上的两个碗一起拂到地上。“来人!来人!”他大声呼喊。 梦沉仙伸手入怀,金光闪动,一枚蝶影镖打中她的手腕。 梦沉仙一声痛呼,左手碰住右手的手腕,右手手背被蝶影镖咬住,鲜血直流。玉秦宫外传来骚动,不一会儿,尚武门侍卫慌手慌脚奔跑进来。 花珏舞反剪梦沉仙手臂,让原本殿内的侍卫将她绑起来,回头问刚刚奔进来的那家伙:“什么事?” 那家伙显然是被什么吓到,面无人色,哆哆嗦嗦道:“大人、大人!”眼睛睃了一眼门外,“嗷”一嗓子失声叫起来。 从外面跑进来的那名侍卫连滚带爬躲到花珏舞身后。 花珏舞没工夫去抽这小子,窜到门口,只见外面一名穿黄衣服的女子快步走进来。来到泰德殿,泰德殿下侍卫还不知内情,伸手阻拦,却见黄衣女子双手一挥,拦住她的两名侍卫先只痛哼一声。接着,这两名侍卫就倒在地上。 翻滚、嘶吼,无比痛楚的表现先后呈现。 华毅扬被惊变触动,飞扑至门前,却见两名活生生的侍卫在眼前变成血肉枯竭的干尸。 黄衣女子走到门前,犀利的眼神瞥向花珏舞,从两名侍卫身上趴下来黑色的两条线汇成一股,向这边涌流而来。 花珏舞念头飞转,记得这也是当日在泰德殿伴奏的乐姬。蓝衣乐姬才被俘,黄衣乐姬前来为何? 想到这儿,他反手一拉华毅扬,拽着华毅扬飞退至泰德殿内。抓过梦沉仙,花珏舞把随身弯刀压在梦沉仙的脖子上。 “再动,我杀了她!” 那些指甲大小八只脚的小虫,涌动前行的脚步方才停止。 华毅扬说:“你要是伤害了我,你,和你的主子都不会有好下场。” 梦瑶仙只想救回妹妹,紧闭嘴唇没有接话。 华毅扬又说:“你家主子知道你来吗?” 梦瑶仙还是不答。 花珏舞老奸巨猾,察觉出这完全是这名乐姬私底下的行为,顿时放心,弯刀甚至离开梦沉仙,还伸展开自己的身体。 华毅扬惊疑不定看看他。 花珏舞示意:毫无问题。 梦瑶仙拢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过了会儿,她才说:“放了我妹妹吧,今天,我们姐妹就当没来过。” 她没有指挥黑色小虫进攻花珏舞,华毅扬胆子也大了,吸了口气,努力站直身体,尔后道:“想带我去莲花宫是吗?上一次的献舞,和这一次,目的其实都一样。” 梦瑶仙和被反剪着双手的梦沉仙都苍白着脸。 华毅扬想到被吸干的侍卫,不杀这两名入侵者,着实咽不下这口气。可是,杀了她们?两个女人?胜之不武,传出去日后会遭来笑话。 花珏舞凑在耳边嘀咕了几句。 华毅扬露出笑容,抬头对梦瑶仙说:“这位仙子也是美丽之人,美丽的人,想必如同美丽的花,有许多人爱。”说着,示意殿中的侍卫将梦沉仙放开。 梦沉仙捧着流血的手跌跌撞撞回到姐姐身边。 梦瑶仙江湖沉浮很久,华都尉的话当然听得十分明白。 梦瑶仙道:“奴家自知身份,必不叫都尉失望。”瞧了眼妹妹,梦沉仙行事不成功,反而遭来祸患,羞惭不已。姐妹俩一起向华毅扬行礼,退出泰德殿,然后离开。 这一离开,岳州城的祺祥乐坊就热闹起来。从来不公开露面的梦氏姐妹突然宣布同台献艺。那一夜,花珏舞陪华毅扬,两个人均私服到场,只见争相竞标两位梦仙子的男人如蝗虫一般多,两个人均放心,得意离开现场。 是夜,华毅扬的附骨针发作,还是各种难以言喻的剧痛。 第二天,那位献舞的姑娘却又公然到访。 091 不同 和那日梦沉仙不一样,花珏舞阴测测提出:“你不知道我家都尉和莲花宫的过节吗?竟然还敢大胆前来!” 云杉气定神闲,不仅自己饮干碗中的松针竹叶菊花茶,还劝华毅扬:“华都尉,茶烹得不易,凉了,就不好啦。” 华毅扬勉强收回流连在她脸上的目光,端起茶碗,将残汤一口饮光。 云杉道:“我和都尉说话,不希望外人在场。” 花珏舞气了个半死。可是,华毅扬让他下去,他又不得不听。临行前恶狠狠瞪着云杉。云杉坦然跪坐,目光清冽,无慌张,也无惧意。 华毅扬观之更为欢喜。 花珏舞含恨离去。 “我和梦瑶仙、梦沉仙姐妹不一样,”云杉得了空间,这才做出真诚的姿态,侃侃对华毅扬说,“她们只是想完成肖宫主期待她们完成的任务,而我,多少有为都尉打算。都尉的附骨针每日发作,可已厌倦呢?” “何止厌倦,简直生不如死!”华毅扬露出不堪回首的痛苦。 云杉一笑:“所以,去见莲花宫主,是最好的解决痛苦的方法。” “可是——” “难道都尉还想曲线自救?借助慕容世家、六大门派压制逸城,收程倚天为己用,再将逸城的资产孝敬一部分乾都,获得更大的权利之后,逼得莲花宫主不得不替你解毒?” “我中这个毒,原就是莲花宫主险恶用心所致。” “都尉说的——”说到这儿,云杉略微沉吟。这一点消息,她绝不能说错,华毅扬谨慎,他身边的花珏舞更是时刻都能变成挑拨离间成功的毒蛇。 但是,将事情与事情串联起来,肖飞艳安插玉雪笙在逸城,数年后,乾都靖王果然被鼓动去颐山,莲花宫在齐王府失势,后来成为尚武门都尉的华毅扬被下附骨针…… 不用说了,这内中必然会有一个关键性的人在发挥作用。 云杉心一横,把话接下去:“是齐王府一年前还曾得势的一个宠姬吧?” 华毅扬心防蓦然受到冲击。秘密被撕破外壳后,内心不由自主出现巨大的软弱感。 他想召唤花珏舞。可是,云杉那双美丽的眼睛正凝视着他。 他扪心自问:“我是一个男人,我是一个男人,我,还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与云杉的目光正面相对,最终,华毅扬长长叹息,尔后道:“是啊,就是她,水心月,她曾经、她曾经……”声音越说越低,直至听不见。 恰在此时,云杉温柔的劝慰将他从尴尬的沉思中解脱出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华毅扬猛然抬头,对方眼神的清朗,让他陡然觉得轻松。 云杉说:“我想提醒都尉,你的那些姐夫们未必可靠,逸城公子也未必那么软弱。假如慕容世家、六大门派皆不配合,逸城越做越大,半点好处也没让你捞到。还在这么一个僵持的过程中得罪了莲花宫,莲花宫主到头来不仅不给你解附骨针——”说到这儿,话锋突然一转:“都尉已经见识过血蛊,可怕吗?”看见华毅扬脸色大变,不由得莞尔,“那还只是梦瑶仙和梦沉仙的手段。莲花宫主饲蛊无数,克制血蛊的蛊毒便是比血蛊还要厉害百倍的蛊毒。都尉想尝试吗?比如幻蛊、金线蛊,还有鬼蛊……” 华毅扬心理防线彻底大乱,他捂着脑袋大吼大叫:“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云杉的声音显得那么无情:“我不说,那些也都存在。” “那我该怎么办?”华毅扬翻身坐起,扑到桌子上。原本澄清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珠都红了。 “跟我去莲花宫。” “不行!”华毅扬断然拒绝。极度焦虑之下,很想把握谈话节奏的他禁不住喃喃自语:“我还有我六妹,我还有我六妹,我还有我六妹……” 六妹? 华淑琪? 云杉止不住心中一阵错愕。 噢! 她突然想到华毅扬的用心。眼见华毅扬被自己的疼痛和欲望联手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云杉的心里,蓦然升起对他的厌恶。 “都尉,你该不会想把六小姐送进齐王府——” “为什么不可以!”华毅扬两只拳头一起砸在桌面上,“水心月都能获得齐王的宠爱,我六妹胜她百倍。” “那不过就是一年光景。” “一年之后,她依然还是齐王府的宠姬!” “你多久没看过她了?” 华毅扬因错乱而亢奋的表情一暗,目光虚远,人开始出神。 “都尉——”云杉试探性呼唤他。华毅扬低低“嗯”了一声,她才接下去说,“那是个火坑,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还没说完,华毅扬尖锐的眼神直刺过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那是秘密被触碰之后的敏感。 云杉蓦然收口,结舌半晌方道:“一入侯门深似海。” 华毅扬这才放松紧张。 “是啊,一入侯门深似海,一入侯门深似海。可是,”他的语气倏忽一转,“如果不进去,我们又怎么可以改变我们的命运?在华家,我只是贱婢所生,就算顶着公子的名头,长房夫人和其他几房夫人都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哪天,我爹再有了儿子,我还能再在那个家安然活下去?我都活不下,我六妹怎么办?她们是多么歧视我六妹,多么希望她,还有我,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 “所以,”说到这儿,刚刚还在慨叹“侯门深似海”的他又将身体坐直,忧伤满布的俊脸重现浮现固执,“六妹去齐王府,好处绝对大于坏处。只要获得齐王的喜爱,就可以趁齐王宠爱还在时,做许多我们可以做的事。甚至——” 华毅扬的脸上露出别样的光晕。 云杉完全懂他的意思,叹息道:“齐王上面还有太子,对不对?” 华毅扬微微错愕,但是,旋即,他就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不可思议,让云杉不得不生出放弃此行的念头。然而,当她提出告辞,转身即将走到门口时,华毅扬又出言将她叫住。 “云姑娘!” 云杉转过身来。 上午的阳光穿过窗棂,温温暖暖播撒在他的身上。这一刻,这位适才还踌躇满志的公子哥儿,竟显得无比疲惫,又非常沮丧。 “你说,我那些愿望会实现吗?” “不会!”云杉说得毫不迟疑。 华毅扬顿时如同泄了气的河豚,瘫倒在地毯上。 云杉低头沉吟,走回来,重新跪坐。关切地注视对面,华毅扬以手扶额,正自我疗伤。 “理想和现实的距离本就非常遥远。”她安静的声音对他有实际安慰的作用。 华毅扬禁不住感叹:“你好像非常了解那些人。” “都尉此话,”云杉禁不住笑,“说得叫人惶恐。” “是直觉,”华毅扬仰面道,“我费尽心思琢磨来的感悟,总是被你一句话道破。不是经历了千百次,如何能够?”勉强坐好,抬头看去,“云姑娘,你老是告诉我,你是莲花宫主的手下吗?” “如果是,你又想问我什么呢?” 华毅扬很忌惮她的聪明,然而,既然是自己挑起的话头,当然要勇敢地说下去。只是多些思忖,尔后便道:“你效力于哪一位王爷呢?” 一只信鸽飞到洗心楼,传音阁的人取下短笺之后,瞅了一眼开头,飞快将短笺送到柳子街府上。 程倚天看到之后,心中非常佩服,召集四杰:“我要去莲花宫!” 要避免四杰离开之后,洗心楼会大乱,杜伯扬必须坐镇,冷无常从旁协助。莲花宫凶险,杨昱也不适合去。最终选定随公子一同行动的,还是萧、殷二人。 四杰都不知道事情到底发展到哪一步。 程倚天把短笺给他们看。 短笺上只有短短一句:“已谈妥玉秦宫。”四杰看不懂,程倚天便把云杉和自己的约定如实讲出来。 “莲花宫和逸城的交易,不想面对也要面对,不想解决也要解决。觉得亏,也只能亏。”程倚天说着,看了看四个人。 萧三郎和殷十三都很不服气,杜伯扬思虑深远,赞同公子的话:“只是分配上的区别,尽量多占一些而已。” 程倚天点头。 这一回不仅殷十三,连萧三郎都禁不住大叫一声:“草!” 殷十三更是顿足大吼:“还有没有道理?还有没有公平?” 杜伯扬劝他们:“照如今的局势,能保留实力持续运营便是最后的结局。”顿了一顿,提醒程倚天,“我倒是最担心慕容曜那一伙。” “是啊!”千头万绪之中,这一头最让程倚天愁眉不展。 华毅扬要名,莲花宫主要利,慕容曜、郑尧那一伙却是要逸城消失。前两个都可以商量,哪怕逸城吃亏。后面这一伙,即使解决了眼下,日后还是剪不断理还乱。 092 蛇蛊 五百铁甲军,护送华毅扬来到洪州城郊一处山脚。前方,乃是一大片松林。高大的塔松密密匝匝生长,还没进去,便已感受到林中因终日阳光稀少而透射出的阴冷。 云杉骑在马上,对华毅扬说:“都尉,全部要进林吗?” 华毅扬对她既忌惮,又有些依赖,另一边花珏舞不停表示否决,他也没去看,凝神想了半晌,回答她:“依照你的意思,从简而行。” 云杉笑了,暖阳之下,华毅扬一阵目眩。 华毅扬留了一个队长统领五百铁甲,他本人带上花珏舞连同两名随从,跟随云杉入林。 林子里面果然阴森,除了马蹄踩到落叶的声音,四下里几乎就是一片寂静。而且,这片松林特别大,初时进来,只当片刻就要过去,结果,他们结伴走啊走啊,五百铁甲早就不知所踪,计算时间也差不过过去大半个时辰,高大的塔松已经绵延不绝。 四面八方都是松树的海洋,光线黑沉沉的,华毅扬特别没底。这会儿,他还是叫最熟悉的人:“珏舞——” 花珏舞心中一暖,转脸轻轻一笑,安慰他道:“不会有事的。” 华毅扬才稍稍放心。 刚把心放回肚子,枯草之中蓦然金光一闪,“兹”的一声,什么东西飞速穿行而去。 应该是活物! 连马都惊了,五匹马全部“稀溜溜”叫起来,其中华毅扬乘坐的马匹还竖起的前蹄。 华毅扬本就心慌,这会儿登时坐不稳鞍桥,“咕咚”,人滚落地上。马背高,地上铺着的陈旧松针也很厚,因此,人并没有受伤。只是头昏脑胀吃惊不小。花珏舞和随从连忙都下马,前来扶他。 华毅扬被扶得站起来,刚想喘口气,突然,金光又一闪,只见一条细长的小蛇从草叶间钻出。这条小蛇长得非常奇怪,半尺长一条细线那么粗的身体,竟然金光闪闪。颈部略粗,呈扁平状,一颗头尖锐非常。 不仅华毅扬,连花珏舞和随从都情不自禁惊叫起来。 但凡有点常识都看得出,这该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剧毒之蛇。 被这样的蛇咬一口,十条命怕都不够赔的。花珏舞护着华毅扬,随从护卫在旁,四个人缓缓后退,缓缓后退,唯恐金色小蛇扑上来。 金色小蛇果然扑上来,颈部贲张好像翅膀张开一样,细线一样的身体飞跃起来,还做了一小段距离的低空滑翔。 后面的马更直接觉察危险,枉费平日受到训练,这会儿竟然丢下主人逃之夭夭。 华毅扬回头一看,五匹马全跑了,与此同时一起不见的还有云杉。 “珏舞!”华毅扬叫。 花珏舞也发现,暗自恼恨之余,又感到一阵轻松。“都尉,”他对华毅扬进言,“走了也好。内奸埋伏身边,有害无益。” “云姑娘果真是内奸吗?”华毅扬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接受。 “这你还有怀疑?”花珏舞反问完,华毅扬忍不住露出沮丧的神情。许是受到戏弄所以如此,还有别样的情愫,比如再次被女人设计,甚至,接下来还要被女人利用等等。 “女人都不可靠的。”花珏舞说完,华毅扬一把拉住他的手。 “是的,”在这样前途未卜的险地,受到强烈惊吓的华毅扬忍不住喃喃自语:“女人都不可靠,女人都不可靠。”握住花珏舞的手,他很是感怀,“还是珏舞你最赤胆忠心。” 花珏舞微笑:“是啊,都尉,我对你,从来没有二心。” 妖异的金线蛇在草叶上滑行,花珏舞有刀,却不敢轻易砍它。半尺长的小东西冲着这边吐着蛇信,片刻,往草叶里一钻,倏忽再度不见。 而在林子的另一处,惊慌失措逃跑的云杉不辨路途,一阵狂奔,也不知奔跑了多久,气喘吁吁停下来。脑后有风飞过的响动,她急忙回头,却扑了个空。再回头,还是没有人。再转一次,前面依然空空如也。 “肖飞艳,肖飞艳!”一向镇定自若的她也到了神魂不定的时候。 脖子被吹了一口气,云杉心一横,猛一回身,身体却被搂住,然后整个人跌入一个怀抱。 宽而厚的怀抱温暖踏实,这让她瞬间想到来的是谁?因为害怕,心里更多涌来的是安心,是欢喜。她搂住他的脖子,几乎笑出泪花:“吓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再次投身进去,广袤的黑松林,再也不阴森鬼冷。 程倚天说:“接到你的信笺,我立刻便出发。” “是吗?”云杉从他怀中抬起脸。 这张脸,怎生这样好看。程倚天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在她微张的小嘴上啄了一口。 云杉嫣红双颊,顿足佯怒,推了一把,两个人被分开。 云杉走在前面,程倚天跟上去。想拉她的手,被一把甩开,程倚天笑着说:“我不好,我道歉。”云杉驻足,歪着头娇嗔:“我的便宜就这么好沾吗?道歉算什么,又顶什么用?” “那你想我怎么做,你才可以原谅我?” 云杉扭过身去想,想着想着,“扑哧”笑起来。 程倚天苦恼:“不会吧,会是很难完成很尴尬的事情吗?” “翻跟头给我看,或者,倒挂在树上一整天。” 程倚天摇头:“这都不行。” 云杉努嘴:“所以说,你的道歉根本不诚心。” 程倚天一笑:“倒挂一整天的话,华毅扬华都尉都和莲花宫主把事情谈成了。” “你还这么想见莲花宫主啊?”云杉已经忘却了的恐惧,蓦然又卷土重来。 她转着身子四处看,程倚天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奇怪,刚刚还在的。” “华毅扬?” “才不是。”云杉白了他一眼。 程倚天很习惯上前搂她:“不是华毅扬,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云杉将他的手起开,冷笑道:“你太高看你自己啦。”金线小蛇实际是冲她来,她逃走之后,金线蛇就该一路追来。这种毒虫对特定气息的敏感度非常变态,只有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到。她和程倚天磨磨唧唧说了这会子话,那条已经铆准她的小蛇早该到了。 可是,为什么左瞧右瞧都看不见呢? 看看程倚天,她也越发觉得他古怪得很。 行走在黑松林里,云杉问程倚天:“萧尊者给你配的什么避毒法宝,既能轻易化毒,又能避邪?” 程倚天记起义父从小教导,玄蜂灵配,非绝对信任之人绝不可以暴露。迄今为止,知道此物真相的只有义父,还有四杰。云杉虽是他倾心所爱之人,这个秘密似乎也还是不能说。 她和其他人都一样,都认为这一切乃是三哥的功劳。 这样想挺好,程倚天不否认,也不接这样的话茬。 彼此沉默,只留下脚踩过松针轻微的响动。好一会儿,云杉不再涉及这样的话题。 根据枝叶的疏密程度,云杉找到正确的路。刚走上去,后方传来跑动的声音。程倚天机警,搂着云杉的腰,二人一起转到一个矮坡下面。趴下来,程倚天食指点唇,敬请噤声。 云杉伸指掐了他一下,然后呲牙做了个凶恶的鬼脸,表示他实在多管闲事。 到底来的是谁呢?正是华毅扬、花珏舞一伙。 云杉的意思,原本就是她带他们来的,现在和他们汇合,理所应当啊。可是程倚天有程倚天的计较。云杉为人稳当,被吓得慌忙逃跑,还和本来在一起的人失散,可见,这片松林以及松林背后的那位莲花宫主对她大为不利。有大为不利的事,程倚天就不可能再放她离开。 云杉套着他的耳朵:“我若不去,你和莲花宫主的谈判就捞不着好啦。” 程倚天也这样回答她:“就算你找个机会杀了华毅扬,莲花宫主也有的是本事把这事搪塞过去。” 云杉吃了一惊:“你竟然猜到我想干什么?” 程倚天捏捏她的小鼻子:“三足鼎立,只能相互牵制。要让我胜出,莲花宫、尚武门,只能两个留一个。这道理很浅显,我知道不稀奇。” 云杉红了脸,嗫嚅:“倒是我多事。” “不是,”程倚天放低了声音温柔道:“我只是不想你为我去冒险而已。” 云杉闻言非常感动,过了会儿,她说:“也不一定是冒险呢。” 程倚天“噢”了一声。 “我有我的护身法宝,莲花宫主肖飞艳,并不一定就敢对我怎么样。” 话是这么说,但是那倏忽钻出的金线蛇带来的,又岂是肖飞艳不敢杀她之心?她和莲花宫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关系亲密,偏偏又是水火不容的冤家对头。 再说华毅扬,这一路走来,被这阴森的环境包围,又被金色毒蛇惊吓,还遭到云杉的背叛,整个人端是疲惫。这样的感觉传染给花珏舞以及随从,那三个人脸色均不大好。 已然如此,却听远远的地方传来几声尖锐的哨声。这哨声好像一条条钢丝被高高抛起,直戳天空,半晌,也未停息,还刺得人耳朵疼。 华毅扬一行呆立在林中,正惊疑不定到底又要发生什么事,却见哨声响起的地方一队人走上来。为首的一个少女,红衣红裙,手持一杆长长的莲花。那莲花,鲜红欲滴,那少女,也娇艳好看。 这一边山坡下隐藏的云杉止不住扁扁嘴。 这个小动作被程倚天看到。程倚天马上凑她耳边,问:“怎么啦?” 云杉把突如其来的怒气发泄在他身上,用力推他一把,压低声音恶狠狠说了声:“讨厌!”是对程倚天呢?还是对随哨声出现的红衣少女呢? 程倚天却被那少女所着衣服颜色吸引住:“红紫黄蓝白,莲花宫五色侍女中,这一位莫不就是最最最贵的红箭侍女?” “呸呸呸!”云杉冲着泥土啐了好几口,“谁给她定义得尊贵?尊贵的人多得很,乌泱乌泱的,数到什么时候也轮不到她呀。”转头看前面,喃喃自语:“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偏偏得肖飞艳的喜欢。” 程倚天听出满腹发酵到极致的酸醋味儿,笑一笑,不再接腔。 红箭侍女率人走来,正为迎接尚武门华都尉。看见华毅扬,红箭侍女当先蹲身行了个礼,站起来,不卑不亢对华毅扬说:“华都尉,本人奉我家宫主之名,在此等候你多时啦。” 华毅扬一时没从惊慌中缓神,说不了话,花珏舞吸了口气,代为大声答道:“莲花宫主迎客,是用毒蛇做前锋的吗?” 红箭侍女微微一笑:“金线蛇是我家宫主饲养着,专门惩治宫中婢女所有。违背宫规,就会受到金线蛇的惩罚。” 华毅扬闻言,立刻和花珏舞面面相觑。他们都听懂了,华毅扬一刹那也了解云杉突然不见的真实原因——不是挖陷阱给他跳,而是被那条金灿灿小蛇吓到,逃之夭夭。 想到云杉一个人投入那么大一片树林后会特别无助,华毅扬就很是着急。 他的着急,反应在脸上便是皱眉,并伴随叹息。红箭侍女理所当然理解为:他对莲花宫出动金线蛇始终心存芥蒂。 消除芥蒂,最好就是表达自己诚心合作的心意。 红箭侍女手中红莲转了两圈。 后面她的伴侍心中有数,不一会儿,又从她们那边的坡下押上两个人来。这两个人被推到在地,头发散乱,衣衫简单,抬起头,连远远的云杉看在眼里,都止不住轻轻唏嘘。 程倚天目力极好,看在眼里也吃了一惊。 “是她们?” “梦瑶仙,梦沉仙。”云杉喃喃,念出这两个名字。 红箭侍女对华毅扬说:“听闻这两个贱婢对都尉不敬,不仅囚禁过都尉的妹妹,还妄图用她们饲养的血蛊威胁都尉和都尉身边花大人的性命。”空置的右手优雅伸出,又是一条金色的小蛇从左手莲花层层叠叠花瓣之间游出,落在这只手上。 鲜红的莲,洁白的手,金色的蛇,色彩对比这样强烈,华毅扬既觉得视觉系统受到很大冲击,又感到冲击太过,心里压力很大,胸口发闷人觉得呕心。 而让他呕心的事还在后面。 红箭说:“都尉不信这蛇是惩治婢女所用。”弯下腰来,右手放低,金线蛇往前一探,身体就落在地上。 红箭对梦氏姐妹说:“你们的血蛊,可要拿出来?” 梦瑶仙、梦沉仙屡次坏莲花宫主的事,这会儿也不心存幻想,莲花宫主会放过自己。血蛊是她们养的,有用没用,这会儿总要放手搏一下。 梦瑶仙看看妹妹,梦沉仙用力点头。两个人手伸进腰间,接着又拿出来。两个人,四只手,每只手上都有一寸半见方立方体盒子一个,打开来,黑云一样的血蛊漫出来。 花珏舞急忙护着华毅扬后退。 红箭手持莲花不慌不忙,轻笑道:“都尉莫慌,看金线蛇的本事吧。” 只见那条金色小蛇摆动着细线一样的身体,在地上飞快滑行。血蛊沿着梦氏姐妹身体下来,和它正好迎面碰上。金色小蛇停下,支起上半截身体,颈部扁平部位突然贲张,它尖锐的头部也亮得更加晃眼。猛然间,它的嘴一张,一阵薄薄的雾喷出来。这雾散入空气之后迅速凝结为淡青色的云烟,缥缥缈缈将最前面的血蛊全部笼罩。 血蛊们,统统遇到生命中的克星仿佛,淡青色云烟笼罩住的部分迅速软化,继而化为血水,没被笼罩住的那些,一动也不敢动,任由金线蛇爬到它们面前,再喷出毒液化成的雾,雾再凝结为淡青色云烟,将它们笼罩,再把它们化为血水。 “蛊毒相争,强的一方本就会克制住弱的一方。”红箭神情轻松,仿佛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血蛊已经认输了,你们——”目视梦氏姐妹,“可准备好,也接受金线蛇对你们的制裁?” 梦氏姐妹磕头如捣蒜,哭着叫喊:“请尊使代为转告宫主,奴婢们以后不敢自作主张。” 红箭“咯咯”笑起来,“以后,怎么还会以后?多大的祸你们都已经闯下来了。就在现在直截了当接受惩罚,岂不干脆许多?”红莲一挥,地上金线蛇得到命令,“嗖”一声,化作一道金光,钻进梦瑶仙鼻孔。 草叶间一直游走的那条金线蛇也出现了,它钻进了梦沉仙的鼻孔。 梦氏姐妹先是捂住鼻子,接着,先后干呕,后来,又双双勒住喉咙。 远远的另一边的山坡下,云杉紧皱眉头,扭过脸,还紧闭上眼睛。见她这样,程倚天也不敢看。终归好奇,程倚天低声问她:“蛇会钻到肚子里吗?”云杉摇头说:“不会。” “那么,这蛇有什么说法?” “会钻进脑子。” “啊!”程倚天震惊之下,失声叫出的声音难免大了点。好在林子空旷,红箭只顾专心看金线蛇取食梦氏姐妹脑子,而华毅扬和花珏舞等早被梦氏姐妹凄惨的模样骇得呕吐不停。梦氏姐妹惨叫声连在一起,响彻天空,谁还能注意到挺远一段距离外其他人的惊呼? 云杉还是用力捂住他的嘴。 一股幽香,叫程倚天迷醉。旋即,那惨绝人寰的嘶呼又让他回到现实。 想到那么恐怖的毒物一开始追得可是云杉,程倚天不禁害怕得脸色雪白,梦氏姐妹的惨叫撕扯着他的心,他一把把云杉搂进怀里,然后用力警告:“不许再离开我!” 云杉害怕听那边的惨叫声,紧紧蜷缩在他怀里,闭着眼睛连连点头。 “你还说莲花宫主对你不会下手。”程倚天搂紧她,说得心有余悸。 云杉毫不犹豫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我绝对不离开你,从现在开始,到完全远离肖飞艳。” 093 幻蛊 梦瑶仙、梦沉仙的惨叫终于停息。余音却留在众人意念中,久久不绝。花珏舞惨白了脸,华毅扬更是手足发颤,几乎要无力瘫倒,由随从搀扶,才勉强站直。 红箭侍女红莲倚在左臂,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伸手做邀请状。 华毅扬还能说什么呢? 飞扬跋扈如花珏舞也不得不低头,跟在都尉之后,尾随莲花宫的人往林子更深处前进。 云杉窝在程倚天怀中,等他们全部走远,方才还魂似的送了一大口气。 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趴在程倚天身上,云杉止不住晕红双颊。撑着他的胸口爬起来,为了冲淡尴尬,她装模作样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裳。 头顶上穿来一阵鸟儿拍翅的声音。云杉和程倚天一起抬头,只见对面的半空,一群鸟儿正突如其来飞过去。再往鸟儿飞来的方向细看,云杉再度大惊。拦在程倚天身前,程倚天又将她拨到自己后面去。 “倚天哥哥!” 程倚天回头哂笑:“我来保护你。” 云杉眼中顿时掠过温柔,抬起头,对面空中飘起来一阵绿色的烟雾。烟雾飘动的方向正是冲着他们,伴随着“嗡嗡嗡”短翅飞动的声响。 “是幻蛊!”云杉大惊失色,拉着程倚天回身便跑。跑啊跑啊,对面又升起一阵绿色烟雾,“嗡嗡嗡”飞动的幻蛊和之前一阵散开在四面八方,最终形成合围。 一个很大的包围圈,包围住程、云二人。 程倚天问云杉:“这又是什么名堂?” “幻蛊,脑吸虫。从七窍进入,吸附脑中。” “那不是和之前的金线蛇一样?” “不一样。” “噢!” “它们会让你神志模糊,下蛊之人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刚说完这些,那些振翅飞动的绿色小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云杉下意识把自己的脸整个埋在程倚天的胸膛上,全然未曾察觉这么一来,她把程倚天独自一人暴露在外成为幻蛊的攻击对象。 程倚天搂着她的头部,使她的七窍无一露在外面。幻蛊飞动的声音,无数小虫撞击在头上、以及身体的感觉,都让她完全沉浸在这一股恐惧中,只剩下魂飞魄散,从而唯有哀求苟且偷生。 那一刻,云杉感觉到自己的微小。 生死之前,没有从容不迫,没有智慧修养,一切都好像幻影似的,要活下去、要活下去、要活下去而已! 好久、好久,幻蛊飞动的声音消失了,天地重新安静下来。自己还活着吗?云杉抬起头,瞧瞧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脚,又抬起手,摸自己的脸。噢,都是好好的。放眼望去,松树还是松树,连到了下午,松林里面浮起的淡淡雾霭,也瞧得一清二楚。 一只小獐子从树与树之间跑过去,还有松鼠,从另一根树枝跳到面前靠得最近的树枝上,啃着松果,然后黑豆一样的小眼睛“滴溜溜”看自己。 不是梦,不是幻,掐掐手臂,痛!她确实毫发无损正正常常还活着。 那倚天哥哥呢? “噢,不!”云杉大叫一声,匆忙转过身来。幸好,他人还在那里。可是,他刚才可没有人保护,他的手还搂住了自己的头,幻蛊岂不是全飞进他七窍中去了? 失魂落魄奔到程倚天身边,程倚天木木地瞪着她,忽然,嘴一咧,绽放出一个热烈的笑。 “哈!” 云杉被吓得当场踉跄摔倒。程倚天俯身一捞,将她捞入怀中。 “你还活着吗?”云杉问。 “是啊。”亲切的声音和之前并无不同。 “那么——”云杉举起手在他眼前晃。 程倚天将她的手捉住,笑着说:“没事,没有虫子飞进我的七窍中。” “这就怪了!”云杉禁不住伸手在他身上摸。 “你摸什么?” “萧三郎会有这么神奇?他配了什么给你,不惧毒物就算了,连蛊虫也可以抗拒。”血蛊噬血,会被避毒药物驱散不奇怪。但是幻蛊不同,幻蛊吸附入脑,不吸血,只以**为食。**不在循环之中,不可能带上解药的药力。 程倚天按住她很快要摸到颈下的手。 云杉冲动的情绪一顿,抬头,程倚天难掩防备之色。 云杉猛然心中一痛,收手转身不再瞧他。而就在这时,她才发现地上散落着说不清的幻蛊虫尸。绿莹莹的,铺满好大一片。 程倚天没奈何向她走一步。云杉背对他,轻轻说:“我知道,我了解。生死关头我只顾自己,却不顾你。我没有资格。” “云杉——”程倚天欲言又止。 云杉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转过身,重新面对他:“倚天哥哥,等有一天你愿意告诉我,我再听你说。现在,你不用一定就讲。” “这样。”程倚天很感念她体贴,微微一笑说:“那就一言为定。” 那些幻蛊飞来之时,他肯定要闭上眼睛,鼻子、耳朵都暴露在外面,幻蛊确实飞进去。可是,只要飞进去的幻蛊都会自发飞出来,飞出来之后一开始做什么他就不知道。后来,再也没有虫子钻入他的鼻子耳朵,他就大着胆子睁开眼。哇塞,真是从没看过这样的景象,那些绿色的小虫飞在半空互相攻击,成片成片的虫尸在攻击之间往下掉。最后,连仅剩那只绿色虫子也伤痕累累,栽落下来。 这些话,说实在的,程倚天也不知道怎么同她解释。加上玄蜂灵配的神奇,这可是在莲花宫外的黑松林。坐在隐秘的茶肆上说上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说得清楚的事情,这会儿怎么能同云杉扯皮? 不说,最好! 好在云杉也能体谅。 松树上面,有几个绿色的人影仓皇撤退。云杉看在眼里,拉住程倚天的手大叫:“快追。”追了一炷香功夫,云杉和程倚天已经赶到前头。后面那些绿衣奴干脆找树枝躲起来。他们的衣服松树叶的颜色颇为接近,塔松茂盛,一时半会还真看不真切。 他们打的如意算盘,是赌程云二人在时间上输不起。 程倚天和云杉岂能不知他们的心意呢? 程倚天悄悄问云杉:“一定要解决他们吗?” 云杉轻声回答:“当然。” 程倚天有些迷茫。 “如果让他们回去,肖飞艳就该知道你对蛊毒免疫的事。而且——”说到这里,云杉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布包打开,里面露出十几支线香。线香旁边还有药瓶,云杉把这个药瓶拿起来,让程倚天拔了瓶塞,然后放在鼻子下面闻。闻完了,也给她闻。就在他们闻来闻去的过程中,云杉将三支线香插在地上,火折子一晃,火苗燃起,凑近,将线香点着。 三股青烟袅袅升起。 这三股青烟掠过皮肤之时,程倚天感到一阵阵麻酥。 “这是什么?”他问云杉。 云杉想起他不惧百毒,便把药瓶拿过来,自己一个劲儿嗅。嗅着,同时说:“一个朋友给的。”目光闪烁,“说了你可不要介意。” “是五毒蟾酥混合酥骨散配制的熏香,麻酥酥的是吗,那是大叶醉金花的药力。”她到底还是坦白。 “你说的朋友,居然是桑越人。”程倚天故意皱起眉。 云杉轻轻叫嚷:“说好不生气的嘛。” “那也要看对谁、什么事对不对?”程倚天捏住她的鼻子,“桑越人和我、和我三哥都有仇,他当初那样暗算我三哥,还有我,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云杉吸不到解药,顿时头晕。眼睛翻白,程倚天连忙把手放开。 云杉猛吸解药,缓过神来嗔怪:“一码归一码,这次要来莲花宫,他送我这个,完全是一片好心。”说到这儿,她禁不住遥想那日金缕衣制住血蛊,因而感慨:“假如他把金缕衣一起传给我,金缕衣,对阵金线蛊,不知胜败如何。”猛地瞥见程倚天杀人的目光,舌头一吐,嬉笑起来说:“我就是说说,说说而已。” 程倚天才哼了一声,表示放她过去。 三支线香很快烧完,云杉把解药放在鼻子下面又吸了一阵,这才连剩下的线香一起收起来。向前面走去,哈哈,六个绿衣奴一起被熏软了从树上掉下来。 云杉本来想把他们一起杀掉,可是转念一想,倚天哥哥必然不同意自己这么做。所以,她就让程倚天和她一起,找个土坑,把六个人扔进去,然后扔上松针做掩饰,把他们藏起来。 这一藏,六个绿衣奴等于被判了死刑。因为莲花宫主不会花时间来找这六个仆人。五毒蟾酥加酥骨散,根本就是飞快让人瘫痪的节奏。瘫痪后的他们无法起身,无法吃喝,最后会在极致的痛苦中凄惨而死。 还不如一剑刺死! 云杉扒了两件绿衣服下来,一件大的递给程倚天,另一件自己拿着。 程倚天奇怪:“穿这个进莲花宫吗?” 云杉点点头。 程倚天更加疑惑:“莲花宫女还是会认出我。” 云杉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轻笑:“六年后我们重逢那时,我最擅长干什么呢?” “易容!”一语道破天机。云杉露出得意的表情。 不管程倚天愿不愿意,最终他还是被易容改装,云杉也为自己易容改装,两个“绿衣奴”奔跑过这一整片黑松林,前方,大片房屋绵延,正是一片规模宏伟的佳苑。 看到这片佳苑,已经改装的云杉禁不住慨叹:“我的天哪!”曾经在大青山脚下苟活的肖飞艳,靠着培养莲花宫女的手段,加上后来秦玉川带给她的人脉,发展到现在,竟然成了坐拥如此多房产的人。 这片房屋光是建造,银子就得如流水一样花出去无数。 更何况,她还养了许多侍女、绿衣奴。 当然,也难怪逸城兴起,她要前来分一杯羹。老话说的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好日子的莲花宫主,面对越来越宏大的场面,越来越奢华的生活,除了拼命扩张势力、尽一切力量捞钱,再也没什么是她务必要去做的了。 华毅扬已经到了她手上。 如今,倚天哥哥真要和她好好谈判,逸城得拿出多少来,她才会满足呢? 带着程倚天沿着这片房屋走,走啊走啊,来到一个小门。这儿把门的就是绿衣奴,其他绿衣奴们走进走出,程云二人就夹在其中混进去。 宫中正在招待贵客,茶媛、伴侍们都去伺候,绿衣奴也要做传水、送茶、递水果的活。还没到晚上,晚宴还有一个多时辰才正式开始。程倚天跟着云杉在莲花宫里走,后面一个专管绿衣奴的粗使大娘叫起来:“你们两个,快过来。” 程倚天没干过混入敌人内部的活,忍不住后背一僵。 云杉拉了拉他的手,回过身来,恭恭敬敬鞠躬行礼:“苟大娘。” 体型圆胖的粗使大娘半点异样都没有,直接指挥:“到碧莲台去,扫干净那儿,再帮其他人把琉璃大缸全部搬过去。” 云杉很自然问:“搬琉璃缸干什么?” “干什么要你问?”苟大娘虽是训斥,最后还是告诉她:“宫主喜欢莲花,琉璃缸里种的莲花好容易这会儿又开了,都搬去,放在碧莲台。” “已经九月了呢。” “日日用温泉里的水滋养着的。” 云杉连忙低下头来,要不然,那一股子不屑要被这个体型圆胖的苟大娘瞧了去。 回头程倚天问她:“怎么知道那个妇人姓‘苟’?” 云杉道:“几年前就在肖飞艳身边,我小时候看过她。” “噢。”程倚天恍然,继而,又有怀疑:“你说话是女子之声,她也没怀疑吗?” 云杉奇怪地瞧他一眼:“莲花宫中女人尊贵,‘尊贵’的女人又那么多。就这一点来说,和皇帝的后宫有什么区别?” 程倚天还是不太明白。 云杉鄙夷瞄他一眼:“防止绿衣奴不轨,所有绿衣奴都是干净了之后才收进来的。” 这回,程倚天总算听明白。 “那假如刚刚是我说话……” 云杉白眼一翻:“十之七八就会露馅。” “露馅会有什么下场?” “你说呢?” “啊,这个,我不知道。” “不知道可以试试。”云杉的笑促狭而又阴险。 程倚天连连摆手:“算了吧,我还要娶妻生子,替我祖上绵延香火。”说笑着,两个人延路往前。因为大凡重要的地方一般都在中轴面南,所以他们两个只要多加观察房屋的结构、建筑与建筑之间连接的特点,再加上问问沿途碰到的人,最终找到碧莲台。 094 海潮 碧莲台,周围一圈半人高大理石雕花台柱,中空嵌灯,上面则放上昂贵的琉璃缸,琉璃缸里放清水,灯光一映,流光溢彩。从里面长出的莲花,如同刚瑶池中采来,白的如“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红的则“秀色粉绝世,馨香谁为传”,美不胜收。 所有的绿衣奴干完杂役之后,全部退至灯光普照范围以外的阴影,随时等待召唤。已经训练得有模有样的茶媛穿着青色的纱衣出现在莲台下、甬道边。后方是濯水厅。厅外便是一个大广场,红毯铺地,上面设下宴席。 酉时二刻,宴会开始。先是穿着更为华丽些些的伴侍们,有的手持香灯,有的手持水盘,有的端着丝帕……分作两列,鱼贯而来,最后分别站在主位两旁。 一位宫装美妇从左侧垂花门迈步而出。 阴影里,程倚天目力所及,其本人禁不住“咦”了一声。 因为和别人离着距离,云杉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问:“怎么啦?” 程倚天凝神细看,好一会儿,竟然叹息一声:“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你说那个人?”云杉下巴一抬,目光向宫装美妇投去。那美妇,巍峨的高髻搞得那么夸张,上面缀着各种各样的首饰,简直把自己当成了宫中的娘娘仿佛。“这样古怪、高调的人,你居然也认识?”云杉的话语露出浓浓的不屑。 程倚天低声道:“我不认识她。” “那你刚才那话?” “我只是说,有点熟悉,”说到这儿,程倚天止不住皱眉,“真的好想以前在哪里见过一般。”努力想,脑海中只有一星半点的残片,怎么回忆也没法清晰。最后只有道:“怕是有过长得像的人,小时候见过。”只是,他怎么碰到和莲花宫主长得像的人呢? 云杉眼睛一眨不眨,定定瞧他。 程倚天对她的样貌记忆深刻,灵光一现,嘴角一挑道:“我知道我小时候看过谁。”云杉嘴巴一扁,他咧嘴道:“就是你。” “放屁!”改装绿衣奴,高雅的气质也随之不见。不仅如此,云杉还踹了他一脚,“我哪里像她?我愿意像癞蛤蟆,也不要像她。” 程倚天安抚她:“要被人瞧见啦。” 云杉用力掐住他的腰:“看见就看见,我不怕。” 程倚天小声道:“我怕我怕……”“嘘”了好长一声,才让她安静下来。云杉狠狠瞪他一眼,为他所做的类比气愤不已。 程倚天悄悄问:“这位,就是莲花宫主肖飞艳吗?” 云杉点头。 “果然排场很大。” 在场茶媛无数,伴侍也郑重其事在两边伺候,宫装美妇——肖飞艳的身后还有一个长长的队伍。大抵宫里面娘娘,也差不多这样的阵仗。 “知道她为什么不在湖北,而要到湖南来吗?” 程倚天听出此话多半都是讥讽,因此并不回答。 随肖飞艳身后的人,为首的一个穿红,一个穿白。穿红的,就是在黑松林迎接华毅扬的红箭侍女,她的左手依然持长柄红莲。穿白的,清丽的容颜柔顺温婉,正是冷香儿。 肖飞艳在上座主位坐下,红箭侍女和白箭侍女侍奉两旁。红箭侍女站定之后,一个伴侍送上绣墩,肖飞艳笑眯眯瞧她一眼,红箭也报以甜甜的微笑,然后依偎肖飞艳,尔后坐在离肖飞艳不足一尺的绣墩上。 莲花宫主和红箭侍女,状态亲如母女。 程倚天瞧着觉得有些奇怪,转脸要问什么,却见云杉咬牙切齿,一双被修饰过的眼睛里露出嫉妒而又痛恨的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 他满腹怀疑,却又吞下原本已经涌到喉咙里的问题。 一位穿黄色衣裳的少女前面引路,将都尉华毅扬极其近侍、随从请上来。 华毅扬坐右边上席,花珏舞想侍奉在侧,莲花宫主肖飞艳开口道:“花侍卫,你一路保护都尉大人,劳苦功高,今天也就不要拘礼,这边请坐。”手往左边一抬。 华毅扬觉得对方说得在理,对花珏舞说:“你去那儿坐吧。” 花珏舞很是担心,华毅扬轻轻摇头,低声说:“莲花宫主蛊毒诡异,就算在我身边,你也防备不了她对我下手。”下面还有半截话:若是执意不肯,她必然恼怒,何妨坦然一些?还落得个从容自在。 花珏舞和他心意相通,低下头沉吟,然后拱手:“都尉小心。”迈步,向对面席位走去。 两名随从也各占一席。 莲花宫主举起斟满酒的杯子,笑着说:“欢迎各位莅临,本人先干为敬。”仰头,一杯酒喝了个精光。 阴影处,云杉冷笑:“不知道昔日有多少天,莲花宫主日日需要应酬各种各样的男人呢,这酒量,只是数年不见而已,怕是又涨了不少。” 程倚天说:“莲花宫里面的人,大多都像你这样吗?” “什么?”云杉不明白他话中所指。 “很痛恨这位莲花宫主?”他话音刚落,一丝忧伤不知不觉爬上对面她的眼眸。阴影之中,程倚天的目力还是观察到,那一抹闪闪烁烁的水光。 云杉举手擦了擦眼角。 程倚天连忙道歉:“对不起,我——”顿了顿,才说下去,“大概不应该提这样的问题。” 云杉吸了吸鼻子,尔后说:“没事。”停了会儿,她对他说:“我从小在莲花宫长大,确实受到不少莲花宫主的虐待。” 这儿正说着话,莲花台那儿,琉璃缸被灯光照样从而流光溢彩的地方,一场绝美的舞蹈盛大开场。 在此之前,肖飞艳对华毅扬说:“华都尉,且来看看我这儿真正的春海潮生舞吧。不论规模以及美人动人的程度,都远胜那日在玉秦宫献丑那时噢。” 只见两排盛装打扮的伴侍分别从两边上去,接着,那名穿黄衫的少女独自登台。 白箭侍女冷香儿向宫主行礼,起身后,侧身接过伴侍送上的一把琵琶。这琵琶很有特色,寻常琵琶乃是木制,这把琵琶浑身透明。 华毅扬从齐王府出来,见识忒不寻常,见到这样稀罕的东西,忍不住问:“肖宫主,这是何物所制。” 肖飞艳嫣然一笑,精心保养所以还显得很年轻的容颜比之身边的红箭、白箭不遑多让。她启开朱唇,声音也那等娇柔婉转:“都尉这可就问着了,这是从深山断层之下好不容易开采上来的软水晶。” 说到这儿,冷香儿怀抱琵琶走近华毅扬。 华毅扬接过琵琶,抚摸那透明的琴身。观之剔透,触感却不失温润。轻轻拨弦,声音铿锵之中袅袅余音,比寻常琵琶好听。 “真是稀罕。”他真心赞美。 肖飞艳着实满足了一把虚荣心。 冷香儿怀抱琵琶,登上乐台。乐台之上,还有五把琵琶,另外,奚琴二十人,箫十把,音板一套,鼓大小不等皆有数个……依次排开,声势比之在玉秦宫浩大几十倍。似这样的乐队,便是拉到齐王府,也足够。 冷香儿独奏开场,水晶琵琶的声音古朴中透着清亮,由远到近,铺陈出一幕水光潋滟的春海潮生的背景。黄衫少女就在这样美好音乐的伴奏下开始独舞,几番姿态舒展,动作之柔软,舞姿之妖娆,确实不输在玉秦宫献舞的云杉。 只是随着乐曲逐步深入,首席上的华毅扬率先收回自己目光。大概觉得杯中酒更能吸引他吧,他不专心观舞,反而端起酒杯,细细品尝杯中美酒的滋味。 程倚天也对云杉说:“我也觉得,这舞,绝盖不过你那日的风采。” 云杉乜斜他:“你知道冷香儿排此舞又让这名我见都没见过的黄衫跳这支舞,含义何在吗?” “这我怎么知道?” 云杉冷笑一声,须臾,才道:“她是要借这些来羞辱我啊。此曲叫《春海潮生》,是一位擅长音律的鸿儒专程为我所作。在此之前,除了我,也无人可以去跳。”低下头,不由自主唏嘘,“人生莫测,当真很难预料。我凭借一股义气,原本只想逃离不想面对的事情,怎么会想到居然还有今天?”说到这儿,她目光投向舞台旁边的乐台。 那里,二十把奚琴正在齐奏,乐曲的速度加快,让人犹如看到海上归来的白帆点点。冷香儿的琵琶声起,犹如渔歌远远传来。接着琵琶一起合奏,由远而近,好像逐歌四起的画面铺开。水晶琵琶琵琶扫轮弹奏,描绘的是渔舟破水,春海掀起波涛拍打海岸。渐渐地,渐渐地,乐曲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归舟远去,海面也似乎安静了不少。悠扬徐缓的水晶琵琶声袅袅结束,听曲的依然还在回味。 云杉的话,说到刚刚那儿便已结束,可是,她的心神,却在这显然胜出舞蹈许多的琵琶演奏中,飘扬起来,飞出很远。 一曲《春海潮生》而已,难道还隐藏了很复杂的故事吗? 程倚天轻轻呼唤了几声:“云儿,云儿……”她也未成回神。 程倚天微微怅然,好在,他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也无意一定要将她的秘密挖出个究竟。 好一会儿之后,云杉方才从刚刚的出神中醒转过来。想到不知不觉又将程倚天怠慢,她的心里,还是涌起一丝不安。 冷香儿从乐台上下来,乐姬们继续弹奏其他曲子,莲花台上,献舞的伴侍们继续跳舞。 黄衫和白箭一起趋步来到宫主面前,拜倒:“奴婢献丑。” 莲花宫主肖飞艳含笑让她们起来。 曲听了,舞看了,华毅扬开口对肖飞艳说:“肖宫主,可还记得齐王府的水夫人吗?”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肖飞艳大大方方承认:“你说的是水心月,本夫人当然记得。” 华毅扬虽很为难,但是,为了不再夜夜受附骨针的折磨,还是放下身段对她说:“水夫人送给在下一个礼物,在下消受了多日,着实消受不起。据说此物来自于夫人处,在下辗转曲折来到这儿,恳请夫人收回去。” 冷香儿怀中的水晶琵琶被拿走,此刻她走上来,为宫主斟酒。冷香儿下去,肖飞艳才瞧着华毅扬微微一笑:“这话说得好有意思。”又停了许久,才接下去:“那个水心月,不瞒都尉,本夫人已经许久没有再见了呢。” “噢!”华毅扬狐疑。 肖飞艳便告诉他:“三年前,水心月得到齐王殿下的赏识,后来就做了齐王殿下的妾侍。刚做齐王殿下妾侍的时候,她确实还和本夫人有些往来,好歹,她小时候本夫人也好生照顾过她,论起来,她投桃报李孝敬些什么给本夫人也无可厚非。然而呢,也就在一年前,大约是都尉认识她不久前后,本夫人已经断了和她之间所有的音讯。” 华毅扬低头沉吟,好久,抬头回答:“她大概——是再也出不来了吧。”语声喑哑,最几个字还带上了悲腔。 肖飞艳陡然坐直身体,细想了一想,依旧妩媚漂亮的脸终于露出一丝凄然。只是,这凄然出现得快,消失得也迅速。 作为绿衣奴,云杉和程倚天当然要抢着做些传递的事情,苟大娘带着厨房里的伙夫运水果上来,云杉和程倚天便去那儿,一人取了一个大托盘。这大托盘上放着十盘水果,两个托盘加起来就一共二十盘。拢共四种:樱桃、龙眼、葡萄、秋枣,个个水果洗得干干净净,被软布擦得亮晶晶好像宝石一般。 连水果带木制大托盘,挺重。云杉提着真力抱着走,程倚天跟在后面,两个人就来离宴席不远的花木后。 茶媛每人接一个盘子去,八个伴侍过来,每人接走一盘分别送四盘去宫主席上,再送四盘去华都尉席上。其余十二盘,都是茶媛去送。 云杉刚好看见肖飞艳同情怜悯大概已经歇菜了的水心月,忍不住轻轻冷笑。这冷笑声并不大,广场空旷,更无可能被程倚天外其他人听见。可是,偏偏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碰头,身为白箭侍女,需要关照这碧莲台四周。绿衣奴送水果,冷香儿也会看。原本就是看看这些低贱的奴才行为合不合规矩,却没想到,这一瞧,就瞧到了两道冷冰冰的目光。 这名胆大包天的绿衣奴不仅直勾勾朝着宫主看,身边还有一个体型高大许多的同伙。两个人穿的是宫里的绿衣裳,长得也是五官平庸全无特点。可是,冷香儿还是断然认定:“这两个家伙,绝对不是莲花宫里的人。” 莲花宫,奴役地,除了宫主和熬出来的女子,哪个有抬起头来瞧人的权利? 外表温婉的她,从无犹疑,只要有机会,必然要起杀机。 转到肖飞艳另一边,俯身在红箭耳朵边低语。红箭转过头,笑嘻嘻对肖飞艳说:“娘亲,香儿想为孩儿去把没做完的桂花香囊给做好。” 肖飞艳释然:“那就让她赶快去吧。” 冷香儿得到允许,蹲身行礼,起身离去。 离开碧莲台,冷香儿找到苟大娘:“送水果到宴席上的两个人呢?” 苟大娘马上想起来:“噢,姑娘说的笼子和阿金。”叫旁边那个绿衣奴:“矮墩子,到前面,把笼子和阿金给老娘叫过来。”转身对冷香儿嬉笑:“我对他们说呢。那些贱奴,我管他们叫儿子。对姑娘,老奴是牛马。” 冷香儿得到了尊重,笑得舒心:“饶了你了,这张嘴这么会说。” 矮墩子去碧莲台。 碧莲台那儿,肖飞艳起身向华毅扬走去。对面的花珏舞天赋使命一般,飞步前来,拦在华毅扬面前。 肖飞艳对花珏舞说:“花侍卫,你当我会害你家都尉吗?” 花珏舞不比华毅扬,为人冷酷,回答毫不迟疑:“防人之心不可无。” 肖飞艳冷笑:“我设这么隆重的酒宴款待你们,却是要害你们,不是多此一举。”拍拍手,献舞的黄衫少女浅笑盈盈走过来。 肖飞艳对华毅扬说:“华都尉,齐王府上的水夫人你是见过了,她美吗?” 华毅扬俊脸发红,嗫嚅:“还、还好。” “那么,瞧瞧我身边的碧莹。”肖飞艳说着,斜瞥一眼。黄衫少女周碧莹蹲身行礼:“见过都尉。”她的模样时髦精致,最难得的是嗓音如同黄莺出谷、乳燕归巢。 便是云杉和程倚天,两个人都没见识过谁竟然有这样好听的声音。 “真会找啊。”云杉的唏嘘,总算是对莲花宫主的肯定。 程倚天也略微出神了片刻。 云杉大力拱他一下:“怎么,心动啊。” “没有!”程倚天旋即否认。 肖飞艳对华毅扬说:“都尉觉得碧莹如何?” 华毅扬也被周碧莹那动人的嗓音给吸引住,喃喃自语:“好听,犹如天籁一般。” “模样比之水心月呢?”肖飞艳缓缓说来,更好似天外之音。 华毅扬沉底沦陷:“水心月之姿容,不及碧莹姑娘十分之一。” 肖飞艳一伸手,周碧莹将一杯刚斟好的酒奉上。 花珏舞不让她将酒递给华毅扬,莲花宫主瞧了瞧另一边,不知何时就已经站在花珏舞旁边的红箭右手提前,猛地拍下。 花珏舞既然要阻止前面的周碧莹,当然无法顾及后面的红箭。 红箭一掌正拍在花珏舞后背上。花珏舞就感到后背上,红箭手掌贴身而来的地方,衣服猛然如同炭火烧着了一样。接着,炙热的感觉往一处聚拢,形成一点,这一点就好像插入了一根针,这根针还一直往下扎,直扎入骨头。 矮墩子轻叫“笼子”和“阿金”,“笼子”和“阿金”完全不知道这是他们的名字,矮墩子就上来,准备拍他们的肩。 手没伸到矮一点的笼子肩头上,云杉突然侧身,伸手一抓,矮墩子的脖子就到她的手上。为了防止偷袭者发出声音,云杉一招制敌,五指便收拢。矮墩子被扼得两眼发白,白张着嘴只能艰难呼吸,一个字也说不出。 程倚天不想云杉杀人,手指轻弹,弹在云杉肘关节经脉处。云杉整条手臂酸麻,习惯性另一只手又来护这条手臂。 矮墩子得到活命的机会。 得到活命机会的矮墩子抱头鼠窜,一边跑了个屁滚尿流,一边放声大呼:“有外人闯进来啦,有外人闯进来啦,有外人闯进来啦,有外人闯进来啦……” 095 解毒 碧莲台,周围一圈半人高大理石雕花台柱,中空嵌灯,上面则放上昂贵的琉璃缸,琉璃缸里放清水,灯光一映,流光溢彩。从里面长出的莲花,如同刚瑶池中采来,白的如“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红的则“秀色粉绝世,馨香谁为传”,美不胜收。 所有的绿衣奴干完杂役之后,全部退至灯光普照范围以外的阴影,随时等待召唤。已经训练得有模有样的茶媛穿着青色的纱衣出现在莲台下、甬道边。后方是濯水厅。厅外便是一个大广场,红毯铺地,上面设下宴席。 酉时二刻,宴会开始。先是穿着更为华丽些些的伴侍们,有的手持香灯,有的手持水盘,有的端着丝帕……分作两列,鱼贯而来,最后分别站在主位两旁。 一位宫装美妇从左侧垂花门迈步而出。 阴影里,程倚天目力所及,其本人禁不住“咦”了一声。 因为和别人离着距离,云杉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问:“怎么啦?” 程倚天凝神细看,好一会儿,竟然叹息一声:“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你说那个人?”云杉下巴一抬,目光向宫装美妇投去。那美妇,巍峨的高髻搞得那么夸张,上面缀着各种各样的首饰,简直把自己当成了宫中的娘娘仿佛。“这样古怪、高调的人,你居然也认识?”云杉的话语露出浓浓的不屑。 程倚天低声道:“我不认识她。” “那你刚才那话?” “我只是说,有点熟悉,”说到这儿,程倚天止不住皱眉,“真的好想以前在哪里见过一般。”努力想,脑海中只有一星半点的残片,怎么回忆也没法清晰。最后只有道:“怕是有过长得像的人,小时候见过。”只是,他怎么碰到和莲花宫主长得像的人呢? 云杉眼睛一眨不眨,定定瞧他。 程倚天对她的样貌记忆深刻,灵光一现,嘴角一挑道:“我知道我小时候看过谁。”云杉嘴巴一扁,他咧嘴道:“就是你。” “放屁!”改装绿衣奴,高雅的气质也随之不见。不仅如此,云杉还踹了他一脚,“我哪里像她?我愿意像癞蛤蟆,也不要像她。” 程倚天安抚她:“要被人瞧见啦。” 云杉用力掐住他的腰:“看见就看见,我不怕。” 程倚天小声道:“我怕我怕……”“嘘”了好长一声,才让她安静下来。云杉狠狠瞪他一眼,为他所做的类比气愤不已。 程倚天悄悄问:“这位,就是莲花宫主肖飞艳吗?” 云杉点头。 “果然排场很大。” 在场茶媛无数,伴侍也郑重其事在两边伺候,宫装美妇——肖飞艳的身后还有一个长长的队伍。大抵宫里面娘娘,也差不多这样的阵仗。 “知道她为什么不在湖北,而要到湖南来吗?” 程倚天听出此话多半都是讥讽,因此并不回答。 随肖飞艳身后的人,为首的一个穿红,一个穿白。穿红的,就是在黑松林迎接华毅扬的红箭侍女,她的左手依然持长柄红莲。穿白的,清丽的容颜柔顺温婉,正是冷香儿。 肖飞艳在上座主位坐下,红箭侍女和白箭侍女侍奉两旁。红箭侍女站定之后,一个伴侍送上绣墩,肖飞艳笑眯眯瞧她一眼,红箭也报以甜甜的微笑,然后依偎肖飞艳,尔后坐在离肖飞艳不足一尺的绣墩上。 莲花宫主和红箭侍女,状态亲如母女。 程倚天瞧着觉得有些奇怪,转脸要问什么,却见云杉咬牙切齿,一双被修饰过的眼睛里露出嫉妒而又痛恨的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 他满腹怀疑,却又吞下原本已经涌到喉咙里的问题。 一位穿黄色衣裳的少女前面引路,将都尉华毅扬极其近侍、随从请上来。 华毅扬坐右边上席,花珏舞想侍奉在侧,莲花宫主肖飞艳开口道:“花侍卫,你一路保护都尉大人,劳苦功高,今天也就不要拘礼,这边请坐。”手往左边一抬。 华毅扬觉得对方说得在理,对花珏舞说:“你去那儿坐吧。” 花珏舞很是担心,华毅扬轻轻摇头,低声说:“莲花宫主蛊毒诡异,就算在我身边,你也防备不了她对我下手。”下面还有半截话:若是执意不肯,她必然恼怒,何妨坦然一些?还落得个从容自在。 花珏舞和他心意相通,低下头沉吟,然后拱手:“都尉小心。”迈步,向对面席位走去。 两名随从也各占一席。 莲花宫主举起斟满酒的杯子,笑着说:“欢迎各位莅临,本人先干为敬。”仰头,一杯酒喝了个精光。 阴影处,云杉冷笑:“不知道昔日有多少天,莲花宫主日日需要应酬各种各样的男人呢,这酒量,只是数年不见而已,怕是又涨了不少。” 程倚天说:“莲花宫里面的人,大多都像你这样吗?” “什么?”云杉不明白他话中所指。 “很痛恨这位莲花宫主?”他话音刚落,一丝忧伤不知不觉爬上对面她的眼眸。阴影之中,程倚天的目力还是观察到,那一抹闪闪烁烁的水光。 云杉举手擦了擦眼角。 程倚天连忙道歉:“对不起,我——”顿了顿,才说下去,“大概不应该提这样的问题。” 云杉吸了吸鼻子,尔后说:“没事。”停了会儿,她对他说:“我从小在莲花宫长大,确实受到不少莲花宫主的虐待。” 这儿正说着话,莲花台那儿,琉璃缸被灯光照样从而流光溢彩的地方,一场绝美的舞蹈盛大开场。 在此之前,肖飞艳对华毅扬说:“华都尉,且来看看我这儿真正的春海潮生舞吧。不论规模以及美人动人的程度,都远胜那日在玉秦宫献丑那时噢。” 只见两排盛装打扮的伴侍分别从两边上去,接着,那名穿黄衫的少女独自登台。 白箭侍女冷香儿向宫主行礼,起身后,侧身接过伴侍送上的一把琵琶。这琵琶很有特色,寻常琵琶乃是木制,这把琵琶浑身透明。 华毅扬从齐王府出来,见识忒不寻常,见到这样稀罕的东西,忍不住问:“肖宫主,这是何物所制。” 肖飞艳嫣然一笑,精心保养所以还显得很年轻的容颜比之身边的红箭、白箭不遑多让。她启开朱唇,声音也那等娇柔婉转:“都尉这可就问着了,这是从深山断层之下好不容易开采上来的软水晶。” 说到这儿,冷香儿怀抱琵琶走近华毅扬。 华毅扬接过琵琶,抚摸那透明的琴身。观之剔透,触感却不失温润。轻轻拨弦,声音铿锵之中袅袅余音,比寻常琵琶好听。 “真是稀罕。”他真心赞美。 肖飞艳着实满足了一把虚荣心。 冷香儿怀抱琵琶,登上乐台。乐台之上,还有五把琵琶,另外,奚琴二十人,箫十把,音板一套,鼓大小不等皆有数个……依次排开,声势比之在玉秦宫浩大几十倍。似这样的乐队,便是拉到齐王府,也足够。 冷香儿独奏开场,水晶琵琶的声音古朴中透着清亮,由远到近,铺陈出一幕水光潋滟的春海潮生的背景。黄衫少女就在这样美好音乐的伴奏下开始独舞,几番姿态舒展,动作之柔软,舞姿之妖娆,确实不输在玉秦宫献舞的云杉。 只是随着乐曲逐步深入,首席上的华毅扬率先收回自己目光。大概觉得杯中酒更能吸引他吧,他不专心观舞,反而端起酒杯,细细品尝杯中美酒的滋味。 程倚天也对云杉说:“我也觉得,这舞,绝盖不过你那日的风采。” 云杉乜斜他:“你知道冷香儿排此舞又让这名我见都没见过的黄衫跳这支舞,含义何在吗?” “这我怎么知道?” 云杉冷笑一声,须臾,才道:“她是要借这些来羞辱我啊。此曲叫《春海潮生》,是一位擅长音律的鸿儒专程为我所作。在此之前,除了我,也无人可以去跳。”低下头,不由自主唏嘘,“人生莫测,当真很难预料。我凭借一股义气,原本只想逃离不想面对的事情,怎么会想到居然还有今天?”说到这儿,她目光投向舞台旁边的乐台。 那里,二十把奚琴正在齐奏,乐曲的速度加快,让人犹如看到海上归来的白帆点点。冷香儿的琵琶声起,犹如渔歌远远传来。接着琵琶一起合奏,由远而近,好像逐歌四起的画面铺开。水晶琵琶琵琶扫轮弹奏,描绘的是渔舟破水,春海掀起波涛拍打海岸。渐渐地,渐渐地,乐曲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归舟远去,海面也似乎安静了不少。悠扬徐缓的水晶琵琶声袅袅结束,听曲的依然还在回味。 云杉的话,说到刚刚那儿便已结束,可是,她的心神,却在这显然胜出舞蹈许多的琵琶演奏中,飘扬起来,飞出很远。 一曲《春海潮生》而已,难道还隐藏了很复杂的故事吗? 程倚天轻轻呼唤了几声:“云儿,云儿……”她也未成回神。 程倚天微微怅然,好在,他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也无意一定要将她的秘密挖出个究竟。 好一会儿之后,云杉方才从刚刚的出神中醒转过来。想到不知不觉又将程倚天怠慢,她的心里,还是涌起一丝不安。 冷香儿从乐台上下来,乐姬们继续弹奏其他曲子,莲花台上,献舞的伴侍们继续跳舞。 黄衫和白箭一起趋步来到宫主面前,拜倒:“奴婢献丑。” 莲花宫主肖飞艳含笑让她们起来。 曲听了,舞看了,华毅扬开口对肖飞艳说:“肖宫主,可还记得齐王府的水夫人吗?”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肖飞艳大大方方承认:“你说的是水心月,本夫人当然记得。” 华毅扬虽很为难,但是,为了不再夜夜受附骨针的折磨,还是放下身段对她说:“水夫人送给在下一个礼物,在下消受了多日,着实消受不起。据说此物来自于夫人处,在下辗转曲折来到这儿,恳请夫人收回去。” 冷香儿怀中的水晶琵琶被拿走,此刻她走上来,为宫主斟酒。冷香儿下去,肖飞艳才瞧着华毅扬微微一笑:“这话说得好有意思。”又停了许久,才接下去:“那个水心月,不瞒都尉,本夫人已经许久没有再见了呢。” “噢!”华毅扬狐疑。 肖飞艳便告诉他:“三年前,水心月得到齐王殿下的赏识,后来就做了齐王殿下的妾侍。刚做齐王殿下妾侍的时候,她确实还和本夫人有些往来,好歹,她小时候本夫人也好生照顾过她,论起来,她投桃报李孝敬些什么给本夫人也无可厚非。然而呢,也就在一年前,大约是都尉认识她不久前后,本夫人已经断了和她之间所有的音讯。” 华毅扬低头沉吟,好久,抬头回答:“她大概——是再也出不来了吧。”语声喑哑,最几个字还带上了悲腔。 肖飞艳陡然坐直身体,细想了一想,依旧妩媚漂亮的脸终于露出一丝凄然。只是,这凄然出现得快,消失得也迅速。 作为绿衣奴,云杉和程倚天当然要抢着做些传递的事情,苟大娘带着厨房里的伙夫运水果上来,云杉和程倚天便去那儿,一人取了一个大托盘。这大托盘上放着十盘水果,两个托盘加起来就一共二十盘。拢共四种:樱桃、龙眼、葡萄、秋枣,个个水果洗得干干净净,被软布擦得亮晶晶好像宝石一般。 连水果带木制大托盘,挺重。云杉提着真力抱着走,程倚天跟在后面,两个人就来离宴席不远的花木后。 茶媛每人接一个盘子去,八个伴侍过来,每人接走一盘分别送四盘去宫主席上,再送四盘去华都尉席上。其余十二盘,都是茶媛去送。 云杉刚好看见肖飞艳同情怜悯大概已经歇菜了的水心月,忍不住轻轻冷笑。这冷笑声并不大,广场空旷,更无可能被程倚天外其他人听见。可是,偏偏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碰头,身为白箭侍女,需要关照这碧莲台四周。绿衣奴送水果,冷香儿也会看。原本就是看看这些低贱的奴才行为合不合规矩,却没想到,这一瞧,就瞧到了两道冷冰冰的目光。 这名胆大包天的绿衣奴不仅直勾勾朝着宫主看,身边还有一个体型高大许多的同伙。两个人穿的是宫里的绿衣裳,长得也是五官平庸全无特点。可是,冷香儿还是断然认定:“这两个家伙,绝对不是莲花宫里的人。” 莲花宫,奴役地,除了宫主和熬出来的女子,哪个有抬起头来瞧人的权利? 外表温婉的她,从无犹疑,只要有机会,必然要起杀机。 转到肖飞艳另一边,俯身在红箭耳朵边低语。红箭转过头,笑嘻嘻对肖飞艳说:“娘亲,香儿想为孩儿去把没做完的桂花香囊给做好。” 肖飞艳释然:“那就让她赶快去吧。” 冷香儿得到允许,蹲身行礼,起身离去。 离开碧莲台,冷香儿找到苟大娘:“送水果到宴席上的两个人呢?” 苟大娘马上想起来:“噢,姑娘说的笼子和阿金。”叫旁边那个绿衣奴:“矮墩子,到前面,把笼子和阿金给老娘叫过来。”转身对冷香儿嬉笑:“我对他们说呢。那些贱奴,我管他们叫儿子。对姑娘,老奴是牛马。” 冷香儿得到了尊重,笑得舒心:“饶了你了,这张嘴这么会说。” 矮墩子去碧莲台。 碧莲台那儿,肖飞艳起身向华毅扬走去。对面的花珏舞天赋使命一般,飞步前来,拦在华毅扬面前。 肖飞艳对花珏舞说:“花侍卫,你当我会害你家都尉吗?” 花珏舞不比华毅扬,为人冷酷,回答毫不迟疑:“防人之心不可无。” 肖飞艳冷笑:“我设这么隆重的酒宴款待你们,却是要害你们,不是多此一举。”拍拍手,献舞的黄衫少女浅笑盈盈走过来。 肖飞艳对华毅扬说:“华都尉,齐王府上的水夫人你是见过了,她美吗?” 华毅扬俊脸发红,嗫嚅:“还、还好。” “那么,瞧瞧我身边的碧莹。”肖飞艳说着,斜瞥一眼。黄衫少女周碧莹蹲身行礼:“见过都尉。”她的模样时髦精致,最难得的是嗓音如同黄莺出谷、乳燕归巢。 便是云杉和程倚天,两个人都没见识过谁竟然有这样好听的声音。 “真会找啊。”云杉的唏嘘,总算是对莲花宫主的肯定。 程倚天也略微出神了片刻。 云杉大力拱他一下:“怎么,心动啊。” “没有!”程倚天旋即否认。 肖飞艳对华毅扬说:“都尉觉得碧莹如何?” 华毅扬也被周碧莹那动人的嗓音给吸引住,喃喃自语:“好听,犹如天籁一般。” “模样比之水心月呢?”肖飞艳缓缓说来,更好似天外之音。 华毅扬沉底沦陷:“水心月之姿容,不及碧莹姑娘十分之一。” 肖飞艳一伸手,周碧莹将一杯刚斟好的酒奉上。 花珏舞不让她将酒递给华毅扬,莲花宫主瞧了瞧另一边,不知何时就已经站在花珏舞旁边的红箭右手提前,猛地拍下。 花珏舞既然要阻止前面的周碧莹,当然无法顾及后面的红箭。 红箭一掌正拍在花珏舞后背上。花珏舞就感到后背上,红箭手掌贴身而来的地方,衣服猛然如同炭火烧着了一样。接着,炙热的感觉往一处聚拢,形成一点,这一点就好像插入了一根针,这根针还一直往下扎,直扎入骨头。 矮墩子轻叫“笼子”和“阿金”,“笼子”和“阿金”完全不知道这是他们的名字,矮墩子就上来,准备拍他们的肩。 手没伸到矮一点的笼子肩头上,云杉突然侧身,伸手一抓,矮墩子的脖子就到她的手上。为了防止偷袭者发出声音,云杉一招制敌,五指便收拢。矮墩子被扼得两眼发白,白张着嘴只能艰难呼吸,一个字也说不出。 程倚天不想云杉杀人,手指轻弹,弹在云杉肘关节经脉处。云杉整条手臂酸麻,习惯性另一只手又来护这条手臂。 矮墩子得到活命的机会。 得到活命机会的矮墩子抱头鼠窜,一边跑了个屁滚尿流,一边放声大呼:“有外人闯进来啦,有外人闯进来啦,有外人闯进来啦,有外人闯进来啦……” 096 引魂 “铮铮——” 如此清亮而又悠扬的声音,来自于秦筝。此乐器上崇似天,下平似地,中空准六合,柱拟十二月,设之则四象在,鼓之则五音发。 云杉一听,头皮发紧,手发软,长剑落地。 红箭侍女楚清幽恼恨她使冷香儿容颜受损,红莲一指,一条金线蛇吐蛇信,就待跃出。但是,红紫黄蓝白五色女子纷纷落下。秦筝鼓动,五色侍女翩翩起舞。楚清幽明白,这已经不是她可以发挥的舞台。 退出五色侍女组成的阵势,楚清幽扶住冷香儿,轻声问:“没事吧?” 冷香儿含恨:“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楚清幽禁不住叹息:“稍后,我去找医书,配药方,定要替你将疤痕全部除尽。” 冷香儿听她的意思,两个人并没本事要将云杉如何。鼓筝的正是莲花宫主,组成的凤凰喋血阵是宫中所传最厉害的摄魂阵。 宫主要活的,所以亲自出手。 楚清幽适才要杀云杉,恐怕,都招宫主忌讳了呢。 这样想来,冷香儿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暗暗去恨。 凤凰喋血阵,其实不光光围住云杉,更重要的是,它还困住了莲花宫主想也没想到此刻会出现在莲花宫的逸城公子。 “程倚天啊程倚天,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莲花宫主暗中得意,一曲摄魂曲弹奏得迅疾如雨。 曲子光是听便觉得特别好听! 说起来,莲花宫的女人个个都是才艺界的高手。从宫主开始,琴棋书画总要有那么样把两样特别精通。而这秦筝弹得最好的,当然除了宫主肖飞艳就没旁人。摇指、扫奏、双手连弹十根手指一起上阵——但凡此道需用的技巧,运用的那已然是出神入化。 程倚天初时不晓得其中厉害,但是,只见云杉手中剑掉了,接着,云杉又双手死死抵住太阳穴,好像要从里面挖出什么来一样。程倚天这才惊觉。抱住云杉,云杉低声问:“你竟然不难受吗?” 程倚天游目看去,穿着五种颜色的莲花宫女逐步幻化为一体,闭上眼睛,她们都能清清楚楚显示在脑海里。 云杉的声音低低的,好像天外之音袅袅送到耳朵里:“如果她们诱惑你,不要反抗。” “啊?”程倚天刚刚提起的真气倏地一滞。摄魂阵的威力很大,意志稍有涣散,邪念立刻势若破竹长驱直入。 莲花宫女们原本都穿着美丽的纱衣,云杉的声音消失后,秦筝的声音也消失,剩下来便是少女们群聚发出的莺莺燕燕的喁喁低喃,漂亮的纱衣纷纷坠落,剩下了满世界旖旎的春光。 “程公子——” “倚天哥哥——” 忽而有玉雪笙那张艳丽中不失清冷的脸,忽而又出现梦氏姐妹明明并不十分精致但却非常妩媚的脸,忽而华淑琪攀附在肩头,软语嬉笑,忽而她的妹妹华淑萱又拉着他的手臂抛飞媚眼。 隔着一丛盛开花朵的,是云杉——这个从出现到后来,无不萦绕在他脑海的美丽姑娘,这会儿居然也和其他人一样。只是花朵遮挡住了她,他只能看见她的脸和那莹白圆润的肩。 对了,刚刚好像有什么话一定要记得。 那是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呢? 肖飞艳端坐阵法中心,眼见那个传说中的逸城公子只在五色宫女中逡巡,始终按照她的指引错乱、荒淫,不觉心急。她的琴已经弹得很快,而且,从来没有施法这么长时间,两幅好好的拨片都快破裂。最终,她气力用到最大,“崩”的一声,一根琴弦竟然生生拨断。右手拇指上的拨片也脱落飞出。 好在程倚天骤然倒在地上,五色宫女们一拥而上,其中手脚快的将程倚天翻过来,将程倚天手脚一起绑上。 红箭侍女楚清幽、白箭侍女冷香儿一起来到宫主旁边,礼敬道:“宫主!” 肖飞艳按捺不住气息翻涌,却也不能在她们面前失了风度。微微闭了闭眼,好像对她们挺失望似的,过了会儿,睁开眼睛对她们说:“一起押进碧游池。”回过头,早就受不了晕过去的云杉被押过来。 肖飞艳起身,走上来,先挑起云杉的下巴端详了几眼。起先,她真的颇为经验。应该是好几年没见,她都没想到这个妮子居然长到如此美貌。 冷香儿低眉顺目在旁边伺候着,紧张得一颗心“扑通扑通”响得自己都害怕被宫主听到。 楚清幽也惴惴不安。 然而紧接而来的,肖飞艳狠狠一巴掌掴在云杉脸上。“啪!”的一声,让楚清幽、冷香儿心全放回肚子里。云杉也清醒过来。 脸顿时火辣辣的,云杉舌尖一甜,“呸”了一口,吐在地上一大团血沫。 “娘亲,”楚清幽大着胆子进言,“紫箭叛逆,回来之后不回宫也便罢了,屡屡悖逆您的心意,还将敌人带入宫来。大逆不道,理当处死。” 肖飞艳左瞧右瞧,一双眼睛只是不离开云杉的脸。那种恶毒,简直恨不得把这张脸生生撕扯下来,然后再蹂躏到一团模糊。 楚清幽这样说,她顺着心意随口答道:“你觉得,可以怎么做?” “还是用金线蛊。” “我教你的金线蛊?” 楚清幽愕然,不知道怎么接才好,急忙抱着双手举过头顶目光朝下,不和宫主对接。只听到肖飞艳的喘息声,一呼一吸,变得那么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手都举酸了,肖飞艳才说:“你要是真有这么大胆子,对她用金线蛊,你就用吧。” 肖飞艳说完这话,对身边的伴侍说:“交代碧莹,不论是华都尉,还是逸城公子,拿下任何一个都算她的本事。” 她说着话,人往风华楼走。冷香儿急忙来到楚清幽身边:“姐姐,机会来了。” 楚清幽刚刚被敲打带讥讽,心里正没着落,一听这话,连忙反问:“什么?” “逸城公子,交给我。” “你疯了?” 冷香儿握住她的手,目露恳切:“难道姐姐就眼睁睁看我这辈子没有出息,只能仰仗你在宫主面前得宠然后苟且偷生吗?” “可是你……” “逸城公子只是江湖人,成与不成本也没什么要紧。” “可是娘亲她——” “宫主不也是没太把逸城放在眼里吗?” “我不觉得你这个提议会被采纳。” “姐姐!”冷香儿的哀求带上了哭泣的声音。 楚清幽无奈,看了看曲径尽头肖飞艳即将弯过去的身影,转脸飞快对她说:“你等我!” 碧游池,就是锦怡馆和翠仙居之间的那个大池塘。池塘南面的大假山,里面是空的。从竹林小径下去,再爬十几级台阶,往下再走一段,便可以看见一个山洞。走进山洞,前行不到五尺,前面便豁然开朗。中间一个正厅,两边数个房间。假山结构的巧妙,使得各个房间里面都可以采到丰富的自然光线。晚上就点灯,墙壁上随处可见精致的铜质灯台,上好的灯油浸泡了灯芯,点着之后所有的灯可以亮上整整三天。 程倚天被送入其中一个房间。 被送入房间后不久,他便完全清醒过来。 肖飞艳的摄魂阵确实厉害,他最后虽然想起云杉交代他的话,但是,倒下来还是脑力透支太多,整个身体宣布罢工所以使然。这会儿,他也总算搞清楚云杉为什么让他不要反抗。第一是因为摄魂阵里看到的并不是真相吧。因为被那些莲花宫女围住之时,隐隐约约他看到的她们还是衣冠整齐的模样。另外,莲花宫主如果拿他不住,会不会再出更加诡异狠毒的奇招?第三点,也是最关键的,他来的这里,会不会就是华毅扬被囚禁的地方呢? 横卧床上,凝神倾听,隐隐听到碧游池水流动的声音。 除了这些,还应该会什么,不是吗? 门被打开,白箭侍女冷香儿在灯光的照耀下独自走进来。 程倚天手脚均被绑,蓦然之间让捆绑寸断的神奇技艺这会儿怎么也施展不出来,噢,不,他连那日怎么会让桑越人帮助自己的牛筋绳儿断得好像用刀割过了一样都不清楚。这会儿,又怎么能逃出莲花宫女对自己的束缚呢? 冷香儿坐在他对面,瞧他的脸。瞧得不知不觉痴迷,尔后站起来,她竟然脱掉了外面的衣裳。 里面只有一件抹胸,而且,在大衫落地之时,那条洁白如云的裙子也落在地上。 冷香儿爬上床,俯在他身上。 程倚天吃惊不小,结舌道:“你、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冷香儿那张清纯的脸邪魅起来竟然妩媚得很,一双黑白分明的细长眼睛也格外勾魂夺魄。她撕扯着他的衣裳,同时说:“云杉居然都没教过你?”用上全身的力气,将程倚天上身的衣裳全部脱掉。哇靠!实在瞧不出来,这么斯文温和的逸城公子,胸会这样宽这样厚。冷香儿禁不住被撩拨得娇喘吁吁,一边痴痴抚摸一边眼神迷离道:“我找了那么久,都没出现过一个能够替代‘他’的人。男人固然喜欢女人,蝴蝶追逐花儿一样不遗余力,岂不知男人对于女人,一样这样充满吸引力。” 贴身齐上,她的脸凑到他的脸旁。 “你很喜欢她对不对?”见程倚天没有反应,她便补充:“我说的是云杉。果然没有猜错,你一定将她当成了圣洁高贵优雅又很有趣的女神。”叹息一声,“实际上,她和我并没什么不同。”说到这儿,她直起身,轻轻一扯,卸掉最后一层遮掩。 诱人的胴体出现在他的面前。程倚天并非第一次经历,可是,被迫地接受,还是让他气血上升,面红耳赤内心极为不甘不愿。 然而,冷香儿就这么挺直着身体。 良久,冷香儿竟然“嗤”一声,轻轻笑起来。 她对程倚天说:“其实男人和女人,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事情。你情我愿也好,你不情我不愿也好,发生了,和爱情没有关系。不发生,是不是就没爱情了,那可也说不定。” 程倚天声音低沉呵斥她:“冷姑娘,你还是自重一点吧。” “自重?”冷香儿长发披散,一张小脸纯净就好像婴儿一般,“从被带入莲花宫那一刻起,这两个字,和我就没有关系。我们这些莲花宫女,从吃饭那一刻起学习的就是怎么样能够不扭捏,不羞涩。”说到这儿,她又俯近他:“你如果觉得有人很圣洁,很高贵,很优雅,还很可爱,那我告诉你,她都是装的。”将瀑布般黑色的长发全部撩到后面,美好的身体再度傲然呈现在他眼前,她放肆“咯咯”笑道:“我们都是一类人,都擅长做这样的事。面对你,或者,面对其他人。” “你住口!”程倚天皱眉怒吼,“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 “噢?”冷香儿恍然不觉他言语当中的鄙视,淡淡低语:“我这样?我哪样?”欺近他,“是这样?还是这样?” 程倚天切齿扭开脸。 冷香儿表情一冷:“程倚天,不管你多少钱有多大本事,你身边的四杰又多么能干,你现在在我手上。不仅如此噢,”她还露出残酷的笑,“云杉,你还要不要管了呢?她落在我家宫主手里,你知道我家宫主最痛恨违背自己意愿的人。” “梦瑶仙和梦沉仙,你还记得?因为她们太高调,为了一己之私,竟然自私做主,从玉雪笙手中强行要过华淑萱。金陵华家是什么级别?就她们那几招三脚猫居然也想染指。后来还为了扫除宫中和她们争斗的对手,杀死玉雪笙。” “玉雪笙纵没用,可到底没做过对莲花宫不好的事。我能够出头,有赖于她突然被梦氏姐妹杀死,后来,梦氏姐妹请华毅扬不成,反而被华毅扬摆了一道,双双落得个玉臂千人枕。” “然而和她们比,云杉的事可就严重多了。你知道她十岁之前就反出莲花宫吗?” 程倚天睁开眼睛,不由自主在心里计算:“十岁?那不是认识我两年前?” 冷香儿哄得他开口,心中愉快:“后来,她更是从宫主耳目中消失,长达六年之久,直到如今重新出现。” 程倚天“啊”叫了一声,冷香儿媚笑看他,他无计可施,只能望天长叹。 “我转述宫主希望她可以和公子商谈,让逸城依附莲花宫的事,她拒绝了。后来屡次三番,左推右阻。勉强去玉秦宫,不花心思去接近华毅扬,献个舞,最终还搞砸了。宫主多想她死,可想而知。” 097 死敌 “梦瑶仙和梦沉仙已经死了,被金线蛊处死,云杉也会有这样的下场。”她的脸那么纯洁,她的声音那么甜美,但是,为什么就是这样的少女,说出来的话让人毫无愉悦的感觉,只是不寒而栗? “你到底想怎么样?” “依从我,我就放你出去。” “你就不怕也落得个背叛莲花宫主的下场?” “我成了你的,你当然就会保护我。” 她的眼眸泛出盈盈的水光,程倚天不得不十分纠结。 门被“砰”撞响,冷香儿直起身,回头大喝:“是谁?”走下床,柔情似水的眼眸猛然间杀机毕露。 在莲花宫里,宫主是神,五色侍女是人,剩下来的就是畜生。只要不被肖飞艳知道,冷香儿这样地位的少女,在这儿,杀掉个把人,根本就无足轻重。 她毫不避忌,走到门口,将门拉开。没有吓得抖成一团的茶媛或者伴侍,一个长相清秀的青年男子蜷着身子出现在身前。冷香儿极度震惊之际,这个男子猛地直起身,用力伸足。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大力踹得刚刚还水一样柔软的冷香儿破麻袋一样高高飞起,远远飞出,重重撞在墙上,然后又摔下来。 身体并不强壮的冷香儿顿时吐血,昏死过去。 青年男子踉踉跄跄扑倒在程倚天床前。先是抽出一把很精致的小刀,替程倚天松绑。程倚天手脚恢复自由,第一件大事,赶紧把衣服整理好。衣衫整齐之后,程倚天搀扶那青年:“花侍卫?” 花珏舞面无血色,气若游丝:“去救……去救……去救我家都尉。”强烈的痛楚被压抑在心底里,控制不住,一声一声挤出来。 “是附骨针?”程倚天蓦然想起前事。 花珏舞抓着他一只手,五指收紧,差点没把他的手骨给捏断。程倚天硬忍,好一会儿才问:“华都尉现在哪里?” 花珏舞拼命喘气,喘了好一会儿,才凝集起力气:“同在这里。出门,前行,啊——”压着声音嘶呼,良久才又有些力量开口:“告诉都尉,不用、不用为我,啊!”喘着气,“我、我、我不要解药,他、他也不要乞怜莲花宫!”最后三个说得咬牙切齿,程倚天感到手上一热,低头瞧,那把精致的小刀全部刀身已然没入他的身体。 死亡的到来,冲淡一切身体上的疼痛,花珏舞灵魂飞升,嘴角却挂上笑容。 “花侍卫,花侍卫!”程倚天除了呼唤两声,回天无力。 冷香儿还昏死在地上,程倚天却觉得此女丝毫也不用怜惜。暂时丢下花珏舞,他奔出去。碧游池边假山内房间并不多,一一寻找,最终找到正和周碧莹在一起的华毅扬。 华毅扬整个人都没有生气,这是周碧莹一直无法得手的原因。也使得程倚天虽然来得很晚,可是救出完整的华毅扬却完全可以。周碧莹被用床单包起来,程倚天隔空点了她的睡穴。尔后,华毅扬跟他逃出来。先到花珏舞身边,华毅扬抱住花珏舞的尸体痛哭不已。程倚天既不能丢下他,还要去找云杉。权衡之后,将华毅扬先送出莲花宫去。 莲花宫外,萧三郎和殷十三接应,这两个人将华毅扬连同花珏舞的尸体一起带走。 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云杉终于又恢复神智。两只手都被吊在墙壁上的铁环里,身体的一半,却沉在冰冷的水中。 “踢踏、踢踏……”轻轻的脚步从上面台阶上穿来。永远都会让自己保持好状态的莲花宫主款款走下来。训练出那么多千娇百媚的女子的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并且,随着权势的扩大,来在云杉面前时,她让自己显得格外高不可攀。 “只要浸上七天,你这一辈子可就毁了。”充分休息过后,又经过精心打扮,肖飞艳的脸即使在阴暗中,依然显得神采奕奕。 这样一来,更显得云杉憔悴。 不过,再怎么憔悴,那张少女的脸始终保持只有青春才会有的鲜妍。 肖飞艳等不到对面求饶,丧气之余恨恨道:“不要逞强,再怎么逞强,在我手里,毁了你,都会让你后悔终身。不会再有男人真心喜欢你,即使抓住他们的人,也可能拥有他们的心,但是你和不可能和他们有最最亲密的关系。”顿了顿,提醒:“那是什么,你应该知道。” 云杉抬起头,有气没力的眸子射出冷冷的光芒:“就这么讨厌我?” 肖飞艳吸了口气。 “莲花宫上下那么多人,你管制他们,统领他们,吩咐他们做这个,做那个,做不好就惩罚,幻蛊、金线蛊,你的方法又诡异又恶毒。可是,那些人你都不讨厌,只讨厌我!” “不要自我感觉太良好。” “很小的时候我就可以感觉。” 肖飞艳没忍得住,切齿。 云杉的嘴角挑起明显的嗤笑:“堂堂莲花宫主,富拥一方,却是个器量狭窄小肚鸡肠之人。” 肖飞艳被说得没脸,亲自从墙上取下鞭子,隔着水,“嗖”抽过去。“刷”打在云杉身上,衣衫破开,一条血痕乍现。 “刷刷刷!”接连又是三鞭。肖飞艳抽得泄愤,云杉痛在身上,心越发冷。 “逸城公子已经败在我手下,尚武门华毅扬都尉也一样。”鞭子交还一个伴侍手上,肖飞艳不免得意,“不需要你,本夫人宫中有的是能人。” “只怕未必能如宫主所愿呢。”重创之下的云杉,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语音竟连一点儿颤抖也没有,“宫主其实可以对我更残忍一点,您曾经用在其他人身上那些恶毒的手段,一一使来,都可以在我身上试一遍。” “你以为我不敢?” “我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生在这个世上,我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本来像我这样的孤苦女子,被宫主收留,受宫主荼毒,都没什么好抱怨。” 肖飞艳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云杉继续刺激她:“来啊,把你的手段都拿出来。” 肖飞艳银牙几乎咬碎。 几乎下不来台时,外面红箭楚清幽奔进来:“娘亲、娘亲!”穿了一身崭新红衣的她,和被绑在墙上狼狈的云杉形成强烈对比。 故意为之似的,肖飞艳脸上绽开夸张的笑容:“我的清儿,一大早就这么急匆匆的,做什么?”扶着楚清幽的双肩,她脸上充满关切,就好像看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上下打量,嘴巴里还“啧啧”有声:“秋天了,早晚凉,多穿一些,不要冻着。” 云杉受不得这等母女情深,瞥过脸。 楚清幽捞到个空档,方才回禀:“逸城公子和华毅扬都尉都不见了。” 肖飞艳的手顿时一僵。 楚清幽硬着头皮说:“中了附骨针的花珏舞也不见了。” 肖飞艳将她用力推在旁边。 肖飞艳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楚清幽以及一行伴侍跟随其后。到碧游池,上假山,下山洞,进洞府,冷香儿头上缠着绷带跪在地上,周碧莹呢?被程倚天点了睡穴,十二个时辰方才醒转,此刻还大睡不醒。 “可恶!可恶!”走出洞府来的肖飞艳禁不住顿足,她先是从伴侍的手里抽过一把宝剑来,在眼前的一丛八角金盘里乱砍一起,接着冲跟上来的冷香儿大骂:“废物,你个废物!”一脚踹过去,把冷香儿踹得一跌,摔在地上。 “你不是向本宫保证,可以拿下逸城公子的吗?” 冷香儿飞快跪好,垂泪:“花珏舞突然出现,打晕了奴婢。”接下绷带,让肖飞艳看自己后脑被摔出的伤口。 肖飞艳耐着性子瞅了两眼,冷香儿泣而进言:“原本是要功成,不知道那花珏舞为什么会闯进来。” 肖飞艳问旁边伴侍:“花珏舞不是被下了附骨针吗?”伴侍急忙重新回洞府,不一会儿跑出来:“回禀宫主,碧莹姑娘为了逼华都尉就范,给花珏舞用了催毒发的药。” “这么狠?”肖飞艳都为此女刮目相看。 好了,事情都明白了。花珏舞不同华毅扬,附骨针折磨得了华毅扬,毒发之时,华毅扬绝对痛彻心肺、生不如死。花珏舞是练家子,脊椎骨都要断裂似的剧痛发作起来,他不仅没有屈服,还能奋起去找逃生之路。想是押送他的侍女没看得住,碰巧还被他看到后来被送进来的逸城公子。 花珏舞自觉救不了华毅扬,所以救了程倚天,然后让程倚天把华毅扬带出去。 那么,花珏舞的毒又怎么说了呢? 伴侍抿了抿嘴,最后还是说:“宫主,花珏舞侍卫自裁了。” “什么?”这让肖飞艳止不住大吃一惊,“自裁了?中个毒而已,他就自己杀了自己?”天哪天哪,在这她的人生中还没遇到过。只有为了解毒不惜一切的人,哪有这样的人,只是中了毒便一死了之? 转念又一想,“噢!”她懂了。那个花珏舞,摆明了不想让别人利用他来威胁华毅扬。 花珏舞,华毅扬,他们的关系就这么好? 好到可以生死相许在所不惜! 肖飞艳的情绪大起大落,这时竟然忍不住浮起笑容,心里说:“有趣,真是有趣。” 回头再去水牢,云杉已经不见了。不用说,程倚天那厮送走了华毅扬,回来又带走了云杉。只是,肖飞艳很纳闷两点,第一,这厮怎么知道她把云杉关在这里呢?第二,绑住云杉的手铐可是纯钢所制,他怎么能轻易打开? 那么,这两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 很简单,第一个,程倚天只要埋伏风华楼外,等到肖飞艳起来然后暗暗跟随就行。肖飞艳那种女人,一看就是精于保养,绝对做不出一整晚不睡和敌人死磕的事。美丽的女人如果失去美貌,那会比杀了她还要命。而一整夜不睡对美貌的伤害又多大呢?只要是懂点养生的人都知道。 第二个,萧三郎不是有软化金属的药膏吗?这玩意儿程倚天随身也携带了些。有备无患,这是行走江湖保命很要紧的准则。涂上去,略微撑一撑,云杉的手便脱离出来。程倚天心细,把云杉救下来后,还刻意把手铐再还原。无需多久,变软的精钢恢复硬度,等肖飞艳来时再看,当然看不出来。 黑松林里,程倚天带着云杉已经奔跑出好大一截路程。但是好景不长,向来步履轻盈的云杉,这一次跑动起来步履极为凝滞。两条腿犹如灌满了铅,最后还一跤摔倒。程倚天连忙抱住她,不得了,触手竟然滚烫滚烫。 四条粗粗的鞭痕也看得他触目惊心。 “那个肖飞艳!”程倚天鲜少与人较真,这一次,莲花宫主所作所为让他怒发冲冠。 冷香儿那种单纯的女孩为什么会变得昨晚那样?美没能合适展露,人性的丑恶倒表现得那样任性。究其根源,还不是莲花宫主肖飞艳自私自利所致?招募年幼的女孩,从小训练她们成长。长大之后的她们,又被当成利益交往中的工具。换来的一切,大部分都孝敬了肖飞艳,剩下一些,还没怎么好好享受,就成了梦瑶仙、梦沉仙。 眼下,云杉也被折磨成这样。一个晚上而已,就一个晚上! 可想而知,从小生活在莲花宫里的云杉过得是怎样辛苦的日子? 程倚天将云杉抱起来,飞身到树上,抓了只松鼠,用外套包住托在手上,然后运乾劲,手心发烫,烘烤这只松鼠。真力运行了近半个时辰,松开外套。松鼠干得没命往前逃。程倚天跟在后面,奔了一顿饭的功夫。眼前一亮,一条奔流的小溪出现在前面的洼地里。 松鼠碰到河边的木桩上凑近了喝水。 程倚天也奔过去,不顾自己也口干舌燥,找来找去找不到装水的容器,便将外衣浸在水里,然后**拎上来。 把水挤在云杉的脸上,云杉张开嘴巴喝了几口。程倚天又奔了一回,喂水喂得云杉感到火燎火燎的喉咙好了不少。 还是跟着松鼠,程倚天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不少干货。有松果、栗子、核桃,附近还有一个松鼠储藏食物的树洞,里面竟然有满满一洞的黄豆。这些黄豆被程倚天全掏出来,在溪水里洗干净。休息了半天的云杉恢复了点精神,倚在树上,教他找一个宽大的叶子,装满水用绒草绑起两端,然后将豆子放在里面煮。 装着水和豆子的大芭蕉叶果然在火舌的舔动下,好好扮演起“锅”的角色。 “你的主意可真多,”程倚天一边添柴一边笑着对云杉说:“这样子也行——我以为叶子一烘干马上就要被烧着。” “装着水的东西都是烧不起来的。” “水能克火吗?” “大概吧。”火光映照之下,高烧了一天的云杉脸色红润了一点。豆子煮开,她又指导程倚天再添柴烧多会儿。等到豆子全煮烂了,撤火。凉一会儿,然后用另一片芭蕉将刚刚那片芭蕉给托住,取下来。 没有餐具,他们就用手抄着吃。什么调料也没有,两个人都觉得,这依然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肚子吃到六分饱,云杉很感激,对程倚天说:“倚天哥哥,谢谢你。” 程倚天正拿着一个从松鼠储藏室里抢来的苹果,用力啃。听她这样说,笑着道:“为什么要谢我?” “最需要有人在身边时,你陪伴了我。从奇花谷,一直到现在……”她清澈的眼睛瞬间迷离。 程倚天去擦她的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却打湿了他的手。 他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可以用舒服的姿势,然后尽情哭。哭着哭着,云杉心里的郁结终于好很多。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秋季的晚上,来得要比夏天早一些。与其晚上迷失在树林里,他们决定,还不如在林子里露宿,明天再走。 程倚天盘膝练了会儿功,乾劲带动坤劲在体内缓缓行走,一个大周天,疲劳尽去。恢复精神之后,他就抱着云杉。 他的体温给云杉带来温暖。 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云杉就轻声告诉他有关自己小时候那些事。 098 催鬼 “我懂事那会而起还在大青山,那是江西的一座山,靠近鄱阳湖,山明水秀,景色非常美丽。一到三月,漫山遍野油菜花盛开,金灿灿,可美了。四月桃花开,村子里面,板桥边上,无不是它们美丽的影子。 唯一让我奇怪的是,板桥那头村子里面所有的孩子都有爹和娘,而我,楚清幽还有香儿,没有爹,没有娘,只有一个姑姑。 姑姑就是肖飞艳,她独自居住在大青山脚下,和板桥那边的人隔着一条河流,从来都没有来往。姑姑爱种莲花,一个大池塘里种满了,每到夏天就开满莲花。我和楚清幽、香儿就常趟到水里,摘花儿玩。 梦瑶仙和梦沉仙是后来才来的,一个叫杜婉约的女子跟了姑姑,不久,又来了个叫柳无心的人。然后,不知不觉姑姑的房子就起得多起来,后来,姑姑嫁给了回乡省亲的荆州牧秦玉川。姑姑便不叫姑姑,我们全部改口称她莲花宫主。 成为莲花宫主后的肖飞艳对我们进行了彻头彻尾的改造。我和香儿一起被逼着学习跳舞,每天劈开双腿坐着,要坐一个时辰。头上顶碗,又是一个时辰。下腰,拱成一个圆圆的桥洞,上面放水,一动也不能动。稍微大点,就练唱歌。在这个过程中,莲花宫里又逐步多了好些女孩子。这些女孩子走我们已经走过的路。而我们因为渐渐学有所成,肖飞艳的手下便教更加特别些的本领。” 说到这儿,云杉颇有些可怜兮兮:“倚天哥哥,你懂我说的那些。” 程倚天依稀明白,但又不敢承认。可是,承认不承认,事实都是事实。好在云杉后来又补充了一句:“我和她们比,又略微特殊些。楚清幽是我们当中命最好的,不知为什么,肖飞艳最喜欢她,还认她做女儿。” 原来是这样,所以莲花宫里其他人都叫肖飞艳“宫主”,唯有红箭楚清幽叫“娘亲”。 “至于我,我没有娘亲,没有爹爹,但是我也有个义父。”提到“义父”,云杉的眼睛没有露出思念的意思,反而恐惧之色更浓。但是,她说出的话,却和惊恐无关,“我的‘义父’很有些来头。具体是什么,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连肖飞艳都害怕他,因为他武功确实很好。” “我的武功一般都来自于他。”说这话时,云杉略微翻了下手掌,掌心显出微微的紫色,这是练正宗内功的表示。如果这会儿萧三郎或者杜伯扬在,就要看出她口中所说“义父”功夫的来历,可是程倚天武功虽高,见识有限。这样特征明显的内功看在眼里,偏偏认不得。 “难怪肖飞艳抓了你,也不敢对你用金线蛊这样恶毒的手段。”程倚天说着,突然灵光一现,“在洪州,杜婉约和梦氏姐妹都曾非常忌惮你的‘紫箭’身份,我以为是因为莲花宫主,现在想来,还是你那位义父厉害。” 云杉笑了,点点头。 说了好些话,精神疲倦。云杉缩在他怀里闭目养神。好久,她甚至传出微微的鼻息。但是,他却一点儿都不嫌烦,怎么可以让她舒服,他就这样抱她。哄小婴儿一样,哄得云杉睡了个好觉。凌晨,树林里一片寂静,只有偶尔蹿过的野兽,畏惧火光,不敢上来。 天色蒙明,云杉从梦中苏醒。精神很好的她热度完全退下去。瞧着程倚天辛苦一夜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子,她的心,感动不已。 在林中继续往前走,云杉对程倚天说:“昨天我跟你提起的我的义父——” “嗯。” “他怕是也在寻找我,只是到现在也无人告诉他,我已经来到这里。”一边说,云杉一边侧脸看他,“假如他知道我这样和你在一起,他也会像莲花宫主一样和你谈各种各样的条件。” “比如呢?” 云杉颇有深意地说:“他的手段,只在肖飞艳之上。” 程倚天低头思忖,许久,抬头道:“我不怕。” “倚天哥哥——” 程倚天驻足,凝视她的眼睛:“如果可以,你在我身边就好。不管莲花宫,还是你义父,我都无所谓去面对。”牵起云杉的手,笑谓:“我多想保护你,让你不受风霜的侵蚀。”将一缕青丝理到她耳后,看着她经历波折日渐消瘦的脸,说得温情款款:“你应该在我为你建造的佳苑中,享受稳定温馨的生活。” 云杉的眼泪再度喷薄而出。 哭得程倚天好心疼,不住口只是安慰:“好了好了,我不说。”搂她在怀,笑着道:“等出去,便和我一起回柳子街。” 云杉睫毛上挂着泪,脸上笑着说:“只怕你的义父这次会打断你的腿,再把你关回离尘居。” “那我们就一起回去颐山啊。” “他不会同意我跟你去。” “他是我的‘义父’,不是你的‘义父’,你不用听他的话,我被关进颐山,你自来颐山找我就是。” “我才不。” “为什么?” “追着男人跑,日后江湖上知道,别人要笑话。” 程倚天闻言首先“哈哈”大笑起来。云杉一愣,继而醒悟:不对呀,这明显在笑话她口不对心。当初是谁找到江夏,又从江夏去奇花谷。绕了那么大的圈,要见逸城公子。现在却来矫情这个。 姑娘家的脸皮就是薄,程倚天这样笑话,云杉晕红双颊,顿足佯怒不要跟他一起走。 程倚天连忙道歉:“我是想到有趣的事情才笑,和你没关系。” 云杉让他说清楚。 程倚天想了想说:“那日在颐山,吴不医给你下了逼热毒的药,让你冒红疹然后没法再敷易容物。” 云杉“哼”了一声:“文不对题。” “我带你回颐山,要和你成亲,他一定第一个来送贺礼。” 云杉拉长的小脸不知不觉又涨成了大红布。她追着他,要打他:“谁要和你走,谁要嫁给你和你成亲。” 程倚天躲了几下便不躲,任她捶了自己好几下,然后一把把她抱在怀里。认真地看着她,他严肃问:“云儿,嫁给我,你可愿意?” 云杉撑圆了小嘴,想说“不行”,不敢。一而再,再而三,真伤了他的心,只怕他真的会跟自己陌路。可是,真的就这样答应了吗?就算前程曲折,未必一语就成现实。然而,承诺说出,那可是要重于泰山才行的。 程倚天很有耐心,也很殷切。 云杉的心扔到了油锅里一样,翻过来翻过去,扎了个脆崩崩。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来。向他的胸口靠近些过去,结实,安稳,是自己一直梦想追求的。人生慢慢,多少事情本不在自己预料中。然而,计划好的又有多少是真的属于自己? 不如就此做个决定吧。 她低低“嗯”了一声。 程倚天顿时非常高兴,一把将云杉抱起来,两个人一起在林中飞转。 “扑棱棱——”一群鸟雀横空飞去。 云杉让他把自己放下来,两个人相依偎,抬头去看,只见后面又飞过来的鸟被什么追赶,尔后还被追赶上。 半空中,鸟雀的悲鸣好像突然敲起的丧钟,羽毛横飞之中,血肉模糊的鸟儿残体摔在地面厚厚的松针上。 远远的,秦筝的声音响着。一大群黑色的乌鸦赤红着眼睛,往地上的两个人直冲过来。 “是肖飞艳的催鬼术!”云杉下意识叫完,拉上程倚天往相反的方向拼命奔跑。有几只赶上来的乌鸦,被程倚天用地上的枯枝扫落。但是,那些被下了“催鬼术”的乌鸦,完全丧失了动物害怕的本能,除了攻击,便是攻击。 云杉也择了一根略微结实的树枝,乌鸦飞过来,一招穿透乌鸦的眼睛。乌鸦大脑被破坏,这才跌落,不再飞起。 她剑法好,连杀几只乌鸦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程倚天学得快,云杉怎么杀乌鸦,他便怎么杀乌鸦。云杉的招式落在他手上,更快捷干脆,“嗤嗤嗤……”一连串声音响过去,他手中的枯枝上刺了一串。“拔了毛,直接可以去烤。”百忙之余,他还有心情玩笑。 一群乌鸦死个精光,云杉没功夫接他话茬,两个人手拉手继续往林子外面跑。 更多的鸟儿飞过来,不过,飞到林子边缘时,一张特别大的网突然升起来。这群鸟正在追地上的人,程倚天和云杉反应都很迅速,网一升起,他们趁着奔跑的劲贴地一滑,网和地面之间留下浅浅的一道缝,生死关头,他们居然都穿过去。那群鸟儿全被网了个结实。 网上面有玄机,密密麻麻的金丝,混合着沾了糯米包衣包起来的奇花化骨,还有奇花谷主压箱底的奇毒“梦里幽蓝”一起钻入那群失去“鸟性”的鸟身体。鸟儿何罪?死得凄惨无比,骨头渣渣都没剩下一点。 程倚天还在发呆,云杉拉他道:“快走啊。”两个人一起奔跑到大路边。 送完华毅扬回来的萧三郎、殷十三正好骑马到达,看见这两个人,急忙招呼了他们。程倚天和云杉分别飞上一匹马,两匹马儿栽四个人掉头飞奔。 等莲花宫主赶到林子边上,连奇花谷主桑越人都逃得不见踪影。 网没有了,鸟儿也没有了,地上只有一大片蓝莹莹的,其中金丝在游走。肖飞艳居于莲花宫,也常听江南奇花妖的厉害。这样的毒物,碰上她的蛊,谁胜谁负还不知道。 只是摄魂阵抓到程倚天,最后却让程倚天带华毅扬跑了,催鬼术又没伤到姓程的一根毫毛。这逸城来头挺大,骨子里潜力更是不小。之前未曾料到,实在未曾料到。 程倚天回到岳州后,彻底断了和莲花宫主商谈财务分层的事。莲花宫主阴险狠毒,又那样利益熏心,身为女人,已经没有人可以和她公平对话。 他详细说了在莲花宫里的遭遇给四杰听,问杜伯扬和萧三郎可有应对之策。 杜伯扬曾是悍匪,对“摄魂”“催鬼”此类邪法从无经验,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萧三郎仔细思索,最后说:“你说的这些,我曾在苗疆听说过。不过,那些都是凤凰教的教徒擅长的。‘摄魂’真正的叫法应该是‘引魂’,催鬼术,便是针对动物,死去的人也可以。” 殷十三在旁边,听得寒毛全部竖起:“怎么还有死人的事?” “有啊,就是这种催鬼术,可以帮助凤凰教徒练非常阴狠的鬼蛊。” 见识过血蛊,经历过幻蛊,还亲眼目睹金线蛊噬人脑,已经有丰富经验的程倚天听到最后那两个字,还是骇得浑身一抖。 “看来这个肖飞艳,还是对我和云杉手下留情了呢。” 萧三郎看着他说:“凤凰教里有一脉姓‘肖’的,专门出凤凰教圣女。昔日凤凰教主肖静瑶,便是其中佼佼者。你说这位莲花宫主也姓‘肖’,碰巧她还会凤凰教位分比较高的教徒才会使用的‘引魂’和‘催鬼’……”说到这里,他一只手禁不住叉住下巴。 “三郎,”殷十三叫唤,“你不会想告诉我们,凤凰教主肖静瑶复活了吧?”用力一拍桌子大喝,“她还成了莲花宫主?” 这可足以让整个江湖惊天动地呢! 以六大门派为首,多少门派在找那个跟随沈放飞一起消失在断天崖的女人,如果她真的出现,沈放飞呢?沈放飞是不是也会死而复生? 好在萧三郎连连摇手:“绝对不是!”顿了顿,瞧殷十三刷色的脸好容易恢复点血色,才接下去道:“肖静瑶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在凤凰教,她从来不会用类似‘引魂’‘催鬼’的邪术。这两**门,对于普通教众而言确实高深,对于肖静瑶,却又低俗搬不上台面。” 殷十三撇嘴:“你休要将那个女人吹嘘得过于厉害。” “三郎没有吹嘘,”杜伯扬开口了,“肖静瑶此人名气很大,我在甘陕也有听闻。据说她善于弹琴,弹琴之时,琴声可以化作利器。无论多么厉害的人,只要被她窥破内功或者兵器招式的弱点,都只有死路一条。”说到这儿,大当家捻捻胡须,“像公子说的那些,如果换肖静瑶在世,确实可以不足为虑。” “妈的,难道我们还要去断天崖烧香请那女人的魂来帮助我们不成?”殷十三一时气急,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 099 吊唁 玉秦宫外十里处,华毅扬替花珏舞设下灵棚,牌位上书:忠义花珏舞之灵,并双手奉上京城快马加急送来追封的从四品尚武门副都尉令符。 送令符前来的是韩瑜彰——曾经也是齐王府的奴才,现在,已经正式成为尚武门副都尉。 伴随华毅扬身边,替华毅扬处理来往官员吊唁事宜。 官员来过之后,便是武林中各门各派的人闻讯前来。除了早在岳州的慕容世家、孟家堡、华山派、青城派等,这日下午,还来了重量级门派的两个人。 那时候,华毅扬在灵棚后面的营帐休息,前面韩瑜彰突然派人过来:“都尉,剑庄的人来了。” “什么地方?” “回都尉,剑庄!” 华毅扬表示没听过。 这名手下乃是韩瑜彰的人,见多识广,做人也颇老练。知道现任都尉其实并不精通武林道道,但是人正当红,得罪不起,弯着腰低着头,耐心解说:“长江上有很著名的江南十六堂,总堂口在平江,连云山下的庄子因庄主剑法神奇而出名,故称‘剑庄’。” “庄主叫什么?” “上官剑南。” “很厉害吗?” “十多年前成名,迄今江湖地位卓越。” “我是尚武门都尉。” “都尉——”手下欲言又止。 华毅扬到底从富贵人家出来,知道本领大的门派确实会制约到直管的衙门。如果上官剑南果然厉害,那么他对于武林以及江湖的影响,势必会得到大人物的重视。 这个大人物,或许是靖王,或许是齐王,甚至有可能是太子。 他还真得罪不得。 好在灵棚设在岳州郊外,平江的剑庄庄主主动派人来。这也是上官剑南给他面子的表示。 华毅扬起身,勉强到前面。 灵棚里,一男一女已经拜祭完毕。 华毅扬走出来。他身穿一身素服,形容憔悴却不掩秀色可餐。可是,当他看见这一男一女中那名少女时,慵懒的目光还是被点亮了一下。 噢,原以为世上女子不过六妹或者献舞的云姑娘,岂不知,剑庄里来的,还有这样叫人惊艳的人才。 只见这位少女十六七模样,一张略显圆的苹果脸,肌肤白皙中透着红润,一看就给人非常阳光的健康感。下巴尖尖的,看起来十分秀丽。五官生得细致,浓黑的一字平眉下面,大而闪亮的杏仁眼极为醒目,高挺的鼻子下面则是一张樱桃般红润的小口。 说她是绝色,还是能挑出瑕疵。可是,若说不是绝色,越看越好看,越瞧越舒心,对不起自己那颗不知不觉便要喜欢她的心。 华毅扬原本是要端架子,面对这位少女,不知不觉态度谦和,说话时语气很是柔软:“失敬,敢问少侠和姑娘分别如何称谓?” 少年生得精壮,一张四方脸上,剑眉朗目长得很是干练清爽。华毅扬问,他在少女的提示下抱拳施礼,同时不卑不亢回答:“在下谢刚,家师是剑庄庄主上官剑南。” 少女甚是知礼,而且,不同于之前所遇到的莲花宫诸女,和寻常江湖女子一样,拱手,便是礼到,声音柔美,言辞清爽:“在下燕无双,剑庄庄主上官剑南,正是家父。” “剑庄庄主的女儿?”华毅扬情不自禁感叹之后,心里顿时恍然:难怪气质非凡。同那些被精心**过的莲花宫女完全不一样,真的高贵之中又很清新、很自然。 “剑庄庄主不是姓‘上官’吗?”这一点,华毅扬非常好奇。 燕无双脸颊微晕,片刻,才说:“我和我母亲姓。” 韩瑜彰来到旁边,轻声说给华毅扬听:“上官庄主的夫人,是玄门门主燕弘的女儿。”见华毅扬听“玄门”二字也无甚反应,韩瑜彰简直要翻白眼。 “都尉,”凭着涉世颇深的城府,韩瑜彰赔着笑脸竭尽小心,“帮务上面,能和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相抗衡的,就是玄门。而在武林声望上,能够以一一己之力能和六大门派的掌门相抗衡的,也就是玄门门主燕弘。” “原来如此。”华毅扬貌似搞懂了。剑庄庄主上官剑南声名卓著,但是江湖影响武林地位还得依靠岳丈。所以女儿不姓上官,而姓燕。 有趣,真是有趣! 就在那一刹那,华毅扬蓦然想到自己的家,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爹爹的那帮夫人。每个家都会有每个家里需要念的经,这经好不好念,是不是很难念,各自心里才最清楚啊。 这样想着,他看燕无双的神情就更加温和。 燕无双和谢刚凭吊过花珏舞之后,便告辞离开。他们刚出灵棚,看见大道上两匹马飞奔而来。 一个长身玉立面相不错的青衣人,携同一个土黄色衣裳瘦长汉子下马,很快来到跟前。 素未谋面,燕无双和谢刚只往旁边让了让,空出道路来供他们过去。回转身,谢刚问燕无双:“你认识他们吗?” 燕无双瞥了他一眼,以示这个问题真是问得好玩。 谢刚说:“我也没见过他们,但是,我知道他们是谁?”顿了顿,卖弄似的拉长了调子道:“脸皮总是泛着淡淡青色的,一定是正在岳州的追魂萧三郎,而黄衣汉子,当然就是正常情况下和萧三郎孟不离焦的鬼爪殷十三。” “你说追魂,我看着和平日里庄子上师兄们说得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没有邪气森森的味道,反而是——”燕无双少女味很浓,眉头微蹙闪着大大的眼睛凝神思忖的样子,极为惹人喜爱。她仔细想用什么样的言辞来形容刚刚看到的追魂,想来想去很认真说,“很是英俊,也很潇洒,行动上没有匪气,倒是错身之时随心一瞥,目光沉静如水,像是读过书的文化人。” “拉倒吧!”说话直白的谢刚很显然是个大大咧咧的人。 燕无双微嗔:“我有哪里说得不对?” “没有哪里说得不对,可又哪里说得都不对。”谢刚手一挥,说得掷地有声:“逸城哎,收容了甘陕马贼大头目的地方,怎么可能好?就算全江湖都没认定他们是歪门邪道,我首先便不会以为他们会是匡扶正义、光明磊落的门派。” “师兄,你太武断!” “师妹,是你太天真。” 燕无双气势上盖不过他,禁不住扁嘴。 灵棚里面,新来的二人确实是萧三郎和殷十三。他们代替公子为花珏舞大人上柱香。华毅扬坐在旁边,起先回味燕无双带来的美好,看见他们两个之后,心情不知不觉在变化。 为什么同样都是人,际遇总会有这样多的变化?他是公子,程倚天也是公子,他就落得要做齐王面首的地步,才能替自己在人生当中争取一席之地,而程倚天,却有这样忠心的手下,自己又那样有本事,碰到什么都似乎会一帆风顺。云姑娘喜欢这个姓程的,六妹也喜欢这个姓程的。自己就只得一个珏舞,珏舞还死在莲花宫内。 韩瑜彰告诉他,莲花宫主本身是二品诰命,官场上又颇多人际,齐王殿下最近就又受过那位肖夫人的好处,据说肖夫人送了齐王殿下新宠爱小妾一枚老大的夜明珠,齐王殿下的小妾爱到不行。 凭他现在,想动莲花宫,为珏舞报仇,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可是,恨集聚在胸中,汇集成满满的熔岩。如果不爆发,他自己就要被撑死。 他要找出气筒,他让让谁成为替罪羊。 最好的出气筒,最有潜质最替罪羊的,就是眼前这两个人,以及他们所替代的逸城。 燕无双和谢刚还在争论不休,突然听到灵棚里面兵器声响亮,接着,韩瑜彰以及在灵棚内守卫的侍卫都退出来。 不是走着出来,是往后蹿着出来——换句话说,被人以密集的进攻招式打出来。 能出密集招式的,萧三郎和殷十三里面,只有殷十三。 韩瑜彰和手下退出来之后,殷十三便双手一分,手臂一震,飞出灵棚。站在苍穹之下,双手手背钢爪弹出的他呲牙:“嗬——”萧三郎尾随其后,想要进攻这边的人想想追魂的可怕之处,冲上来没两步,又退出去五步。 韩瑜彰马后炮,大喊:“保护好都尉!” 华毅扬在侍卫们的保护下步出灵棚。 萧三郎已然感觉到对方浓浓的杀机,殷十三却不甘心,大声喝道:“华都尉,我们从未交恶,如此阵仗,是为何故?” 华毅扬没有开口,韩瑜彰厉声道:“见都尉亮兵器,极为不敬,又露刺杀之意。” 殷十三狠狠“呸”道:“放你娘瘟屁。我来吊唁已故花大人,刺杀华都尉我又有甚好处?” 华毅扬已经理好头绪,冷冷道:“大胆逸城,注册尚武门后不思正道,拒绝加入‘正义联盟’,又勾结莲花宫害死花副都尉。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官身为尚武门都尉,责无旁贷,要铲除你们从此取缔‘逸城’这两个字!” 说到这儿,他高喝:“传铁甲军!” 五百铁甲火速推近。 燕无双和谢刚急急忙忙奔到一条高坡上,从上往下看去,大批盔甲闪亮的士兵手持长矛,将逸城的追魂和鬼爪围起来。 “天哪,这是想要他们命的意思。”燕无双的惊呼中流露出担心。 谢刚撇嘴:“早该让这两个人消失啦,武林腌臜,不除难叫人称快。” 100 惊艳 萧三郎和殷十三深陷铁甲军的包围圈。 先说萧三郎,他最擅长的本是“月圆梦缺”的毒掌。可是,不知道华毅扬从哪儿得来的章程,铁甲军的甲叶子上居然被涂抹了足量的剧毒。这些剧毒算得上毒中精品,几乎可以和奇花谷三宝齐聚相互媲美,毒性算得上霸道无比。萧三郎的月圆梦缺化不了,化不了这个毒,那么,这些毒就会将萧三郎随掌力挥出的毒质再逼回萧三郎的体内。 这可真是要了萧三郎的命。 月圆梦缺挥发出去的毒质再回来,那可是要沉积在身体内。无需多久,萧三郎自己普通掌力都发不出,身体还会感染剧毒。虽然他的体质抵抗毒性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是在铁甲军的强势攻击下,左支右绌之余,肩膀、后背、肋下均受重伤。没有防护品,长矛刺进去便是一条深深的伤口,拉出来时,矛尖上的倒钩还要剐下来一大片皮肉。浑身上下鲜血淋漓,那些地方还有血肉模糊,当真凄惨。 再说殷十三,锁兵诀最适用于小范围打斗,一对一最好,对手实力差距较大的情况下,一对十以内也轻松自如。但是,五百铁甲,铁甲兵用的又是长矛这种重型长兵器。锁兵诀还顶个鸟用? 仅支持了一盏茶功夫吧,殷十三也血染衣裳。 燕无双很是不忍,希望师兄能和自己一起下去救人。谢刚拉住她:“你去救,拿什么救?” 燕无双说:“我家传九花落英剑法,奥妙神奇。” “得了吧,”谢刚嗤笑,“若是师父在这,或是大师兄,说这话,我相信。你练九花落英剑多少时日?成就又有几何?那些五十斤左右的长矛你拨得动吗?一剑荡去,你自己莫要被刺伤了。” “那你去!” “我?” “九花落英剑,我爹所收弟子中,就是你,能和大师兄相提并论。你去救,至少能保他们不死。” 谢刚其实已经动了怜悯之心,可是,师门教导:正邪不两立,这让他每每想冲下去总要及时阻止自己的冲动。听师妹这样撺掇,心里忍不住想:“就下去救了他们,师父得知怪罪下来,师妹必定要替我扛着。”师妹一向温婉懂事,很得师父和师娘的喜爱,有师妹在,自己纵然大胆一回,问题也不会太大。 然而,这世上的事往往经不住踯躅。 谢刚才拿定主意,大路上一骑飞至。着一身月牙白衣裳的程倚天人在马上,马还在飞奔,突然飞跃而起,翻了几个筋斗,坠入铁甲军的包围圈。 人刚落地便顺到一根长矛,看似不经意,程倚天就那么轻轻一送,“哗——”一排长矛都推到手边。程倚天弓步踏出,腰间用力,左手在后,右手在前,逆转动长矛挥出去半圈。铁甲军好像被割倒的谷子一样,成片倒下去。 程倚天抢到萧三郎身边。一拳出去,穿铁甲的士兵顿时飞出去好远。拳头炙热,热劲上行至胸口,被玄蜂灵配化去,他丝毫也未受影响。右边出拳,左边再飞一记旋风腿,七八招下来,能够近身的士兵全部沙包一样朝地上摔。尘土震起来老高,从上面看,那边一团尘土飞扬。 阴阳异数的乾坤二劲在这时候收放自如的功夫,连程倚天自己都感慨十分神奇。为了在战团中更好保护自己,他任由铁甲军围住自己,等到格斗圈越来越小,长矛刺来,不及他身,反被他一起捞住。 一人对付他们十几个人,“嘿嘿——”铁甲士兵们齐声高喝,最后还是被推倒。不仅倒了自己,还撞翻了后面想要围上来的人。 五百铁甲军已经有一半被打得七零八落。 程倚天撮唇打了个长长的唿哨,杨昱骑马,带着他的马一起飞奔而过。 程倚天托着重伤的萧、殷二人,飞身上了其中一匹,杨昱手脚飞快,将离得近的殷十三接走。 殷十三连呼吸都费力,说话却不耽误:“杨兄弟,这回让你看笑话。” 程倚天大喝:“驾!”带着二人同杨昱一起奔向岳州城。 这件事情着实给逸城很大打击。追魂神爪皆受重伤,尚武门和逸城的梁子也是彻底结下。程倚天脾气很倔,拒绝和华毅扬做任何形式的妥协。京城那边,雷冲所能够得着的,和太子、齐王根本就不是一路,连曾经去过逸城的靖王,也不会帮逸城说一句好话。 对于天家贵胄而言,这些江湖小事原本就是博他们一乐的玩闹而已。至于华毅扬也清楚现状,既不能共存,只能一决高下。当下,他派人招齐慕容曜等,会面玉秦宫,约定:九月二十七,荡平洗心楼,杀死逸城公子程倚天。 从春殿外,华淑琪跌跌撞撞从外面跑进来,撞着门,“砰”一声巨响。她先是坐在桌子旁,因身体不停颤抖,只好站起来。在屋子里面转,转来转去也不知转了多少圈,最后,她决定出去。 四哥和众姐夫们在泰德殿慷慨聚义,因为齐心,马上还要开席饮酒。连三姐夫方世荣和五姐夫秦有生都有位置了呢。 所以,根本不会有人阻拦她。 骑马来到城里,找谁呢?找倚天哥哥?找到他,又能说什么?让倚天哥哥逃吗?他会不会听自己的?纵使倚天哥哥逃了,洗心楼逃不掉,程家逃不掉。四哥仗着是朝廷的官,抓不到倚天哥哥,一定会罗列新的证据给程家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到底怎么做,才能让双方和解呢? 踌躇不前,心如油煎,后面有人走上来,轻轻拍她的肩。华淑琪回头,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是你——”两个字还没完全说完,脖子动脉被手刀砍中。已经瞄上她的云杉将她抱住。一辆马车停在旁边,云杉抱华淑琪上车。 离开岳州,前往洪州。找到黑松林,穿越而过。 濯水厅,莲花宫主肖飞艳依然一袭华美的宫装,端坐在上方,巍峨的发髻上还是一如既往缀满琳琅满目的首饰。 垂目睥睨,云杉跪在下面。旁边是半路又被砍晕的华淑琪。 云杉说:“虽然我不能效命于你,但是我为你找来一个替补。” 华淑琪貌美如花,综合素质确实超过昔日的梦氏姐妹以及玉雪笙。而且,按照肖飞艳的阅人经验,稍加雕琢,这怕是能成为莲花宫出类拔萃女子的材料。 “华毅扬都尉就曾想将她献给齐王,如果有可能,华都尉甚至想将她献给太子。” 肖飞艳怦然心动。 “宫主——” “你想换什么呢?”肖飞艳站起来,往下面走,离云杉近些,“不会就是让我此刻不要杀死你吧。” “帮逸城一次。” 肖飞艳做倾听状:“声音大点,我没听清。” 云杉忍气吞声,挺直后背对她说:“恳请宫主帮助逸城。”说完,脸色更严肃,“宫主,你和逸城本是互惠互利的关系。上一次,逸城公子程倚天本是为了和你商谈事务。洗心楼在岳州,需要仰仗莲花宫。莲花宫提供江湖便利,每年逸城需向莲花宫上缴银子。” 肖飞艳眼睛一亮:“这是你自说自话,还是程倚天的意思?” “我可以代表他。” 刚刚活泛起来的表情又即收敛。肖飞艳低头踱步,间或侧脸乜斜。片刻,肖飞艳才说:“继续说下去。” “六四开分成,宫主六,逸城四。” “当我是要饭的?” “是各地和顺居、洗心楼收益总和加起来后算的帐。” “是这样!”肖飞艳顿时极为心动。 云杉继续陈述:“逸城光是彩云坊,每年纳贡缎,一年就有丰厚回报。” 笑容,湖水的涟漪一样,在肖飞艳的脸上扩大。看着云杉,她很欣赏。但是,欣赏之余,又抹不去长时间积累的仇视。与此同时,这样能干的姑娘实在不宜久留。因为,留在身边,自己不安稳;留在别人身边,自己更加不安稳。 想到这儿,肖飞艳说:“我知道了。我会采取行动。”但是,她看着云杉,目光闪烁。 就在这彼此沉默的短暂时刻,肖飞艳心里没来由的也涌起一阵不舍。她依稀希望云杉看不懂,可是,看到云杉露出凄然,她不由默默叹息。 太聪明了,这个女孩—— 也因此,接下来的这个女孩会有不好的的结果,那都是“聪明”惹的货。 九月二十七这天,华毅扬不得不听莲花宫主的调遣前往洗心楼。华淑琪在肖飞艳手上,肖飞艳又在势力上压他一头,他不服,不得不服。 来到洗心楼前,洗心楼的门开了两扇,华毅扬带着慕容曜等人进去,楼里面没有其他人,只有云杉一人独立。 对这个女子,在场的不管是都尉华毅扬,还是慕容曜、孟颂贤、郑尧、欧阳和,亦或是华淑婷、佟姥姥两个女眷,都已经有很深的印象。 从慕容曜和孟颂贤手里夺走华淑琪—— 在玉秦宫献舞《春海潮生》,险些将华毅扬迷得神魂颠倒—— 华毅扬知道她心思深沉、计谋百出,珏舞之死,和她关系莫浅,这会儿,洗心楼里没有程倚天,也没有逸城四杰,只有她,算什么? 慕容曜等人却只当她是莲花宫的人,不让逸城出来,莲花宫这是单独要和自己谈吗? 而他们这些人各怀心事的时候,谁也没有发现洗心楼里面每一个角落都在焚香。这种香是金色,点燃后袅袅升起的烟却是淡淡绿色。烟飘散在空中,幻化成小虫子的模样,等到有人注意,已化为无形。 这是莲花宫的幻蛊糅合奇花谷的醉花仙特别制成的金色线香,麻痹的效果不是重点,关键是麻痹之后,人体大量吸进幻蛊的毒素。大脑受到迷惑,眼中便看到幻影重重。明明除了他们只有一个莲花宫的紫箭侍女,突然之间,洗心楼各个雅间门全部大开,楼梯上,栏杆外,涌出来许许多多武士。各个挥舞着长刀,有的还拿着狼牙棒、紫金锤之类的重型兵器。 华淑婷将华毅扬挡在身后,不一会儿,她本人却被华毅扬一刀刺中。刺中华淑婷的是花珏舞的弯刀,华毅扬双手握住刀柄,睚眦俱裂:“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松开手,华淑婷带着弯刀倒在地上。华毅扬却还没察觉。他眼里看到的是莲花宫主肖飞艳,旁边的地上,还有大堆的金线蛇向他游过来…… 101 惨烈 洗心楼里只逃出来一个人,那就是青城派的佟姥姥。 混战当中,她后背被什么刺了一下,眼睛里幻影消失,满目望去,都是自相残杀的华氏一门的女婿以及随同前来的武林人士。孟颂贤劈断了郑尧的剑,郑尧就拿没头的剑狠狠刺进孟颂贤的身体。欧阳和中了慕容曜的若水掌,其他人就抢过来将欧阳和砍成肉酱。 佟姥姥闭上眼睛,逸城武士涌来的情景历历在目。睁开眼睛,自己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少主人已经成了一堆肉泥。 “啊——”受到深深刺激的她突然失去战斗的意志,拖着龙头拐冲出洗心楼。大街上,她一路飞奔,奔得自己都辨不清方向。只要离开人就好,只要是没人的地方,她就可以重新安下心来。 可是,到底哪儿才会没有人呢?城里面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的情景。她要逃,还要继续逃,一直逃出城,逃到荒郊野外。 秋风萧瑟,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凌乱的眼神里,既充满了困兽般的恐惧,同时也有随时豁出去一搏的拒绝。 天幕下有人在等。 佟姥姥匆忙止住往前奔的脚步。 邪恶的好像在看猎物的眼,对上错乱的防备中不失绝望的眼,奇花谷主桑越人蓦地露出雪白的牙齿,佟姥姥喉咙里发出已然不似人声的嘶吼——后者挥舞龙头拐杖,发了疯一样飞扑上来。 枯干的五指曲成青冥鬼手,若抓中了,桑越人不死也要重伤。可是,堪堪离桑越人还有半尺,佟姥姥的眼睛蓦然直了。桑越人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落在佟姥姥视线里,佟姥姥的大脑顿时如同被一片雪光照亮—— 眼睛短暂失明。 等恢复视觉之后,佟姥姥看不见天,看不见地,看不见四周的树木和正在凋零的野草。她只知道有个人,却辨不清他的五官。这个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响起:“你逃出来了吗?你逃出来了吗?”好像有魔力。 佟姥姥情不自禁跪倒,真实的泪水爬满她布满沟壑的老脸。 她想起欧阳和被乱刀砍死,那情景,马上真实再现眼前。欧阳和凄惨呼救,乱刀之下,血肉横飞。 佟姥姥爬不过去。 就像在洗心楼里隔着许多人,这会儿,也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让她不能真切触摸她所看见。 “求求人,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求求你!”她叫得撕心裂肺,“和儿,我的和儿!我的和儿——我要怎么去向掌门交代,我怎么才能和夫人交代,和儿——”老泪纵横! 那个声音幽幽响在耳边:“谁害了他——你的和儿。” “是谁?”悲愤不已的佟姥姥被问得一呆,迷茫不已的脑海拼命转动,勉强有些清晰,想到洗心楼,然后,她就想到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她喃喃道。 那个声音迅速将她打断:“不是女人。” “嗯?” “你再仔细想。” 佟姥姥继续蹙起眉头拼命思考。 “想到了吗?” “唔,没有。” “这场事件的由来,本来是在谁身上?” “是在——逸城。” “继续说。” 佟姥姥就顺着往下思考:“是逸城掳走了华家六小姐华淑琪,和儿才一路从金陵追到岳州。又因为华山派和青城派卷入了和逸城的斗争,为了六大门派的名声,和儿不得不留下。” “是逸城。” “对,是逸城。” “是逸城公子吗?” 佟姥姥用力挤眼睛。女人不见了,那边出现得只有一个人——逸城公子程倚天。程倚天拿着一把刀,劈得四下里血肉横飞。洗心楼里所有的人,都被这个人给杀了。 “你看见了吧”声音在问。 “看见了!”佟姥姥推在面前的手一个劲儿发抖,“就是这个恶魔,就是这个恶魔。就是这个恶魔。就是这个恶魔害死了和儿,还害死慕容世家、孟家堡和华山派的少主。” 她念叨着,转头还是寻找道路。 道路慢慢出现,顺着脚下的路,她要回去。回青城派,再去华山派,将一切告诉青城派掌门和华山派掌门。让掌门出面,纠齐六大门派一同来找姓程的讨命。 可是,她这条路也没走多长,一把剑从她的前胸刺进去,扎得深深的,剑尖从后背直透出来。血被逼在体内,一时没有喷射,只分别晕染了前后一圈,越来越大。 云杉用力将佟姥姥从自己的剑上推下去。瘫倒在地上的佟姥姥,胸膛的血终于好像决堤的洪水不断涌流而出,染红了身体下面的枯草,草地里逐渐流成一条小河…… 桑越人看到云杉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凶狠,害怕得扭过半边身体。他明白眼下的局势,金缕衣、奇花化骨和梦里幽蓝都已经阻止不了她杀过来的决心。他给佟姥姥催眠,让佟姥姥牢记是程倚天杀死慕容曜等人。云杉对程倚天一片真心,为了这样的事情不会再重演,一定会立毙他于剑下。 更何况,他心里爱她,又怎能杀她?不能杀她,就只能眼睁睁瞧她飞跃而来。 云杉只翻了一个筋斗,就落在他前面。长剑刺出,桑越人胸口也正中。 她等他的金缕衣,等他的奇花化骨,等他的梦里幽蓝,他对她好,她知道。也正因为如此,这样死了,也算回报他一番真心。 可是,没有金缕衣,没有奇花化骨,也没有梦里幽蓝,有的,只是桑越人胸膛里涌出的热血。一滴一滴,滴在她手上。 云杉突然后悔自己这么做。 她不敢拔剑,松开剑,双手将他抱住。 “越人——”从来没有爱过他一次,这会儿突然控制不了感情。泪,涌出了眼眶。抱着他的上半身,她哽咽道:“你为什么不还手呢?你为什么不对我下毒,让我也好和你一样,承受死之前的痛苦。” 剑刺得太准,贯穿了心脏,吴不医在这儿,也救不了他。 桑越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竟然嘴一咧,露出笑容说:“我怎么舍得那样做?”一句话,打动她的心,泪流得更凶。 瞧她怜惜自己成这样,桑越人不难过,反而高兴:“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云杉毫不迟疑。 桑越人喃喃说了三个字,因为抽搐,气息微弱,云杉没听清。云杉低下头,耳朵凑到他的嘴边。桑越人突然拗起,嘴巴结结实实亲在玫瑰色少女的脸颊上。 云杉“啊”一声,受到雷劈似的挥手将他抛开。 桑越人被推得躺在地上,一朵很大的笑容盛开后迅速定格,气绝身亡。 云杉捂着自己的脸,愣愣站着。先是惊愕,后是恼恨,再接着,试探桑越人已经气息全无,生气之余,重新恢复之前觉得对不起他的感觉。 到底人死如灯灭,做了什么,还不是由他去了? 云杉先是去找了一个庄子,用碎银子雇了几个劳力回来这里,将佟姥姥埋了,再让他们砍柴堆成堆,桑越人被她使人抬着放在柴堆上,一把大火,烧成一捧灰。 喝了一杯气味特别浓郁的茶之后,便昏睡不醒的程倚天,在足量的大叶醉金花的药力消散之后醒过来。房间还是他一贯住的柳子街大宅里的那个房间,出门来,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假山、池沼和树,都没变。菊花开了——睡之前还是花骨朵儿的雪团和绿孔雀全部舒卷开放! 这已经过去多少天? 头有点晕,肚子再次“咕咕咕”叫起来。叫得很响,饿了好久的表示。 仆人送米汤过来。新上的红皮香稻,米炖得全部化在泉水里,三天不吃饭,吃这个,抗饥饿,养身体,一举两得。程倚天架不住身体虚软,只有先坐下来“稀里呼噜”吃两大碗。吃完之后,又狼吞虎咽了两块虾肉饼和一块千层糕,喝了几口刚泡的蜂蜜人参茶,腿上终于来了力气。 飞奔出淞南苑,来到德沛居,一个穿红衣服的少女携同一个穿白衣服的少女正满面春风由杜伯扬和左青山陪着,从德沛居中出来。 穿红衣服的这位,不是莲花宫的红箭侍女楚清幽吗? 白衣服少女,正是和云杉有千丝万缕牵连尔后又极不和睦的冷香儿。 她们来这儿干什么? 他喝茶喝得睡着了,一睡就是好几天,这又是怎么回事? 冲进德沛居的书房,萧三郎、殷十三、冷无常都在,雷冲把一本册子放在高高一摞账本的最上面。 程倚天迈步过来,大声道:“和莲花宫的事,都已经谈完了吗?” 雷冲飞快瞧他一眼,萧三郎和殷十三接触到公子质疑的目光,迅速都把头垂下去。冷无常速来一副冷面孔,现在绷紧的面皮竟然也微微扯动了两下。 绝对有事发生! 程倚天回想楚清幽和冷香儿和自己错身时,楚清幽眉梢含笑,心头一紧:“义父,你不会把洗心楼和和顺居一起让给肖飞艳吧。” “住口!”雷冲脸一沉:“如何能乱唤莲花宫主名讳?教你读书的师父竟没再好好教你与人相处的礼节吗?” “义父!”程倚天听出他的王顾左右而言他,心里止不住焦急。 雷冲说:“即日起,各地洗心楼、和顺居以及彩云坊的收益,六层全部要给莲花宫。” 真真好似一同冰水从头一直淋到脚。 “那么……”程倚天嘴唇禁不住翕动,“华毅扬他们又怎么了呢?” 雷冲坐下,垂目摊开的另一本账册,没有回答。 程倚天控制不住内心的焦虑,一时冲动,伸手将这本账册“啪”给合上。 萧三郎叫了声:“公子!” 殷十三和他互视一眼,两个人上来,将程倚天左右一夹。 “公子,”殷十三笑着说:“我们出去说。” “我不出去。”程倚天排斥。 萧三郎也说:“那想知道的那些,到外面去,我和十三同你讲。”一边说,一边和殷十三共同使力。 程倚天被他们合力拉出去。 当知道华家一门男丁加女婿全部死在洗心楼,另外还搭上好些门派的门人时,程倚天涉世未深的心顿时承受不住。“扑通”他跌坐在花园假山旁一张石凳上。向来活跃清朗的眼神变得呆滞。 萧三郎悄悄殷十三,殷十三又看看萧三郎,两个人都知道公子心理上承受到的压力很大。 一时无语,他们也只能陪着。好半天,等程倚天自己站起来,他们才更在身后。萧三郎抢先开口:“公子!”程倚天赤红了眼睛,蓦地驻足。 萧三郎吸了口气,方才道:“为存自身,老爷子这也是无奈中才做出的这番决定。” “就算关了洗心楼又怎么了呢?” “关了洗心楼,逸城也还在!” “难道让我们被尚武门那帮人屠杀殆尽,才想起反抗?”殷十三补了一句。 程倚天蓦然犀利的眼神剑一样直指他。 殷十三微感恐慌。 萧三郎迎头顶上,说:“公子,江湖上门派和门派之间,本来就是这样。强的需要吞掉弱的,这样它才会更强;而弱的要保护自身,必须反击,这样才能保证不被灭顶。华毅扬自己根基不深,却妄想把持尚武门统领整个武林,所以被慕容曜等人利用,最后丧生洗心楼,那是他的命。至于慕容曜等!莲花宫要获得岳州乃至各地逸城的收益中六成,这和慕容曜等人的如意算盘打在了一起。莲花宫目下里神可通天,老爷子都没法打通的关节,得借助莲花宫主才可以打通,慕容曜等人原本就输了。他们不愿意撤,要和莲花宫主强,除了死路一条还有什么?” “莲花宫主怎么就有本事杀了他们那些人?” “这个——”萧三郎噤声。 程倚天尚且年少的脸,二目中射出来的眼神逐步能够洞悉他的内心。 “三哥,不会你在其中也做了什么吧?” 萧三郎更加心虚,佯咳了一阵,最终还是老实交代:“幻蛊的妙处和醉花仙的好处,是经过我的手才融为一体。洗心楼里那些人都死于自相残杀,其实——”停了好一会儿,咬咬牙,最后才说出来:“莲花宫主贡献了一部分,奇花谷主贡献了一部分,最关键的活是我做的。” “把幻仙香插在前面各个角落,是我和冷兄弟一起干的活。”殷十三插了句嘴。 “幻仙?”程倚天疑惑着眯起眼。 萧三郎急忙解释:“发挥醉花仙的迷醉药力麻痹人的知觉,不仅不能觉察幻蛊的存在,甚至大脑思考是否有变故的本事都会下降,继而吸入幻蛊蛊毒,脑中会产生幻象。” “因为他们日日都在想怎样杀掉我们,所以,幻象里面,我们才会成群出现。”萧三郎跟着又解释。 102 世界 洗心楼,昔日单纯只是一个食府,如今屹立天地之间,正式成了逸城面对外界的一个窗口。还在岳州城、间或会经过这儿的武林人士,至多驻足瞧上一样,然后便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匆匆而过,不敢回头。 倒是寻常食客感到极为好奇,众口相传这儿极为特别,在这里吃饭,绝对没有任何人前来打扰你,不管是追债的,还是借债的,以及乞讨、撞骗和勒索的,一句话:相当清静!因此,不过三日,整顿后重新开张的洗心楼便食客盈门。 程倚天站在店堂里,来来往往的食客和他没有关系。他眼睛自动过滤掉他们,只是想,被幻蛊迷惑的华毅扬、慕容曜他们,自相残杀到底会是怎样一副凄惨的景象。 那些人,尸体都已经装入棺材。官府前来查探后当作武林事件全部移交尚武门,新上任的尚武门都尉韩瑜彰定性为江湖争斗,下令贴公文全部发回家乡。 韩瑜彰现在已经是莲花宫主的人。 肖飞艳借刀杀人让华毅扬死在这场腥风血雨中,为的就是让这个人上位。这个人如此判定,当然完全遵照肖飞艳的意思。 有公文随行,慕容世家也好、孟家堡也好,包括华山派、青城派都不可以公然挑衅,将此事再和逸城强行联系上。 这也是雷冲横加干涉必须达到的目的。 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六大门派和世家名门会闹个没完没了。 至于总要有个背黑锅的倒霉蛋——程倚天痛定思痛了许久,问身边四杰:“那是谁?” 难得空下来的杜伯扬看看一直跟随公子身边的萧三郎,萧三郎看殷十三,殷十三看完冷无常,又看杜伯扬。 四个人一起闭上嘴巴,轻易不敢开口。 程倚天感受到其中的不寻常:“到底是谁?让你们竟然都不能跟我讲。”顿了顿,“不会是我特别在意的人吧?我义父?”那不可能!四杰?那也不可能!那么—— 想来想去,也不知从哪儿来的灵光一现,程倚天大叫一声:“难道是她?”发亮的眼睛紧盯面前四个人:“云杉?”调子蓦然拔高:“到底是不是?” 四个人皆不回答! 不回答,便是默认! 程倚天的头脑“嗡”的一声。奔到洗心楼外,人来人往的东余街,哪里会有她的影子? 怎么会这样? 明明就该是他要去面对的场面,为什么到最后,成了她来替他背黑锅呢?所以三哥才要迷醉他是不是?那样的**,是不是就来自于桑越人当初迷倒三哥的呢?三哥有桑越人的药,他知道的那会儿就应该想到,桑越人和三哥联手了,其中必然是她促成。 她是为他着想,不要他才出道不久,便背上和武林正道为敌的重压,更何况面前还有一个尚武门?为了那一股不愿和他人虚以为蛇的傲气,甚至得罪莲花宫,将乾都贵人甚至都得罪了,最后四面受敌,不得不落得下场凄惨——这会让爱他的人统统都难以接受。因此,三哥那种人也会接受和桑越人的合作,并将莲花宫的幻蛊安放在洗心楼里使得华毅扬等人发疯以至于自相残杀。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他! 他不能被牺牲,义父、杜叔叔和三哥他们都不能被牺牲,所以一切都要她来承受才对吗? 怎么可以这样? 程倚天奔跑了几条街道,一无所获,忍不住冲着苍天大叫:“怎么可以这样!” 萧三郎追到身后:“公子,一切都已成定局。云姑娘代替你、代替老爷子和莲花宫主定下契约。莲花宫主事后也和老爷子一起讨论,这一切,都是事先商定好了的。” “云杉无依无靠,既不属于莲花宫,也不属于逸城,肖飞艳牺牲她我所谓,我义父也无所谓这件事情之后她是生是死,对不对?” “公子……”萧三郎也好,一同前来的殷十三也好,都觉得十分内疚,萧三郎呼唤了这两个字,两个人一起住口,惭愧不已,呐呐说不下去。 程倚天满目仇恨盯向他们,瞪着瞪着,拿他们能怎么办?程倚天之后再次转身。 萧三郎和殷十三齐声大叫:“公子去哪里?” 程倚天提足气,真力流转奔跑迅速。跑得很远,一个声音才稳稳送道:“告诉义父,我要去找她。”那个被一帮为了自己利益而自信满满运筹帷幄的大人物牺牲了的小人物,那个牺牲了自己却成全了他的姑娘,他决心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萧三郎和殷十三轻功上已然不是对手,追了一条街而已,转过来,公子已经不见。前途凶险,迷茫一片,二人均跌足不已。萧三郎让殷十三单独回去,禀报老爷子,自己去传音阁,让传音阁速速传讯各地,留意公子在哪里。消息传来是下午,四杰一起前去见老爷子。洗心楼由大掌柜左青山执掌,已无问题。莲花宫拿了钱,全力照拂,江湖上暂时也风平浪静。雷冲便命四人一起出发,不管天儿去往天涯海角,都一定要把他顺利找回来。 四杰领命,齐声喝道:“老爷子放心!” 且说顺鑫客栈的柴房,被哥哥姐姐姐夫们遗忘了的华七小姐劈柴劈了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将她从一个傲气十足的千金小姐,生生磨成了灰头土脸、可怜兮兮的小姑娘。 孙张氏还专门备了根藤条,现在华淑萱只要露出想要逃跑的意思,就狠狠抽。抽得华淑萱不顾一切哭号,然后将自己缩在堆满木柴的角落里。 孙张氏啐了一口,勒令她赶快滚过来,继续劈。 这天,外面传来管厨房的王家男人招呼声:“大掌柜!” 孙张氏连忙丢了正在抽打华淑萱的藤条,跑到院门口。只见客栈大掌柜真的来了,还带着个清瘦的年轻人。孙张氏猛地一瞧,阅人无数如她立刻看出:“这个年轻人绝非等闲。”急忙堆笑迎在院门那儿。 大掌柜就和那个年轻人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的柴火堆积如山,没劈的是一堆,劈完的是另外一堆。劈完的很少,没劈则很多。 大掌柜顿时皱了皱眉头。 管厨房的王家的跟过来,瞅这情形,立刻高喝:“孙家的,咋回事?” 孙张氏连忙赔笑:“身子骨不利索,都着落新来的丫头干活。”王家的便将华淑萱给找过来,上下一打量:“这个,不是曾经住这儿的一个小姐吗?” 孙张氏连忙申辩:“尚武门的都尉罚在这儿干活的。” 王家的其实并不十分清楚,大掌柜晓得,可是这会儿,他可不想把自己牵连进去。 大掌柜转而对年轻人说:“杨爷,便是这位七小姐了。前都尉确实有过交代,现在你要带走她,请便!” 洗心楼的杨昱杨爷,淡淡瞧了他们一眼,掏出一锭银子塞在孙张氏手里,沉声道:“得罪了!”伸手将华淑萱给拽过来。 华淑萱一看见他,黑暗中看到了光一般,急忙拽住他的袖子。杨昱带着她,对顺鑫客栈大掌柜说:“告辞。” 大掌柜回礼:“再会。” 杨昱带华淑萱离开顺鑫客栈。 在洗心楼旁边的庆春茶楼,华淑萱一手抓住一只杨昱买给她的馒头,不问味道,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念叨:“太好吃了,真是太好吃了!”拼命吞下那些面和馅儿,噎得伸长脖子然后说:“我还从来没遭过那种罪,那个丑女人,一直拿藤条抽我。她居然抽我,她居然抽我。”喝了一大口粥,总算将嘴巴清干净,华淑萱长出一口气,尔后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让我二姐、我二姐夫狠狠修理她。把她打得满地找牙,否则我就不叫华淑萱。” 杨昱等她说完,并且不再往下说,方才淡淡道:“你二姐,还有你二姐夫,都已经不在。” “不在?”华淑萱闻言一愣,“他们走了吗?”拍桌子站起来,“他们竟然不等我,自己就走了吗?”瞪着杨昱,“谁的主意?又是我四哥?”坐下来气红了眼睛:“我这个四哥,就记着和六姐一个娘亲,帮着六姐一定要欺负我。”说着说着便哭起来,边哭边说,“我对六姐到底有多狠,他要帮着六姐这样来整我。每天都要劈柴,劈得腰酸腿疼还要被那个恶女人毒打。他居然还让二姐他们走了,都不带我。他这是、他这是……他这是存心想我客死在这里?他就这样恨我,我也是他妹子好不好?”越说越激动,最后大哭起来。 杨昱说:“不是离开岳州。” “啊!”华淑萱迅速收住泪,睁大一双水光莹莹的眼,满目无辜盯着他。 杨昱脸微微发烧,收住心神,佯咳一声,尔后才告诉她真相:“尚武门前都尉华毅扬,连同慕容世家大公子慕容曜、孟家堡少主孟颂贤以及华山派郑少主夫妇、青城派欧阳和少主,全部死在江湖斗争中。” 这个消息一说出来,华淑萱眼睛瞪得圆溜溜,半晌,也没恢复正常。 华淑萱喃喃道:“你、你、你说什么?” “你的四哥,还有你的姐姐姐夫,连同青城派的少主,都已经死了。” “胡说。” 杨昱淡定的神情否定这样的说法。 华淑萱居然笑起来:“不可能,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 杨昱轻轻一笑,手持茶壶,替自己斟一杯绿茶。茶没送到口,“啪!”华淑萱用尽全力拍响桌子。 华淑萱的眼眶飞快潮红,汹涌的泪水已经泛到眼眶,只是迟迟不掉下来。 “谁干的?你告诉我这到底是谁干的?” 杨昱放下茶杯,轻声道:“紫煞。” 华淑萱急促喘气,原本因劳累而发白的小脸瞬间涨到通红。 “她的真名叫云杉,七小姐其实也认识。曾经是莲花宫女的她,因为背叛莲花宫主,所以曾经一度想投入我们逸城。我家老爷子不喜我家公子结交来历不明的姑娘,又将她驱逐出来。为了报复,所以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 “我姐姐、姐夫连同尚武门加起来那么多人。” “她有奇花谷主。” 华淑萱并不精明的脑袋更加糊涂。 “奇花谷主会制麻药,配上她从莲花宫盗出来的蛊毒,制造能够使人致幻的高效迷香。” “她在哪里下的手?” “洗心楼。” “用蛊毒,嫁祸莲花宫,在洗心楼,嫁祸逸城——” “嗯。”杨昱的神情,半点不像扯谎。 华淑萱想啊想,觉得这绝对便是事实。她双唇翕动,接着身体都抖动起来,对杨昱,口齿开始不清晰:“你……再说一遍,我二姐、我姐夫……” “都已经不在这人世。”杨昱肯定地又回答她一边,补充说明:“被紫煞割下的头颅连同身体一起装入棺材,尚武门信任都尉韩瑜彰亲自下发公文,派人押送还乡。” 华淑萱闭上眼睛,紧紧的,紧紧的,再也不能睁开。刺痛心脏后从眼睛里流出的泪水涌泉一样。不一会儿,呼吸都开始急促。 杨昱急忙起身来到她身旁,抱住他。华淑萱闭着眼睛哭:“二姐、二姐……姐夫,姐夫……”突然一口气喘不上来,人太过悲伤得昏厥过去。 103 鹰飞 没错,一个月不到,流言便流传到距离岳州足足一千里以外的焦城,众口传说的内容,和杨昱对华淑萱说的几乎一个版本。 刚刚就有人这样议论着,吃完饭出饭庄去。一口气奔回到这儿的程倚天,拿起筷子,又把筷子重重拍到桌上去。 是的,华毅扬、慕容曜、孟颂贤、郑尧都被割了头。因为他们当中,慕容曜、孟颂贤和郑尧都凭本事战到最后,割了头,才真的死,华毅扬完全是为了凑数。 没有任何人会比他清楚,逸城从来没有排斥过云杉。他还记得在莲花宫外的黑松林,他多么诚心邀请她。他想和她在一起,让她从此生活在自己身边。而她,都已经同意。哪怕态度上总是有那么一丝不太情愿。 从饭庄出来,程倚天大步向东走。走了好一会儿,头顶上传来一声嘹亮的叫声,抬起头,一只巨大的鸟儿掠过树顶,离弦的箭一样射在前方的草丛里,旋即又弹射起来,直接刺入高空。 它的爪子上抓着一只肥大的兔子。飞过程倚天面前时,程倚天清晰看见铁铸般的爪子正闪着森冷的寒光。 原来是一只鹰! 好大的鹰! 程倚天看了片刻,那鹰已经回到蓝天,盘旋了两圈,便向东边飞去。身后又有声音传来:“哎呀!”他转身,只见一个少女跌倒在路边。她的手捧着脚,显然脚踝崴着了。 程倚天不想管闲事,可是,四顾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一个姑娘家摔倒在路边上,遇到野兽,遇到歹人,都该怎么办呢? 左右自己想去的地方已经离得不远,程倚天折返到少女身边,蹲下身,先轻声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吗?” 少女一张圆圆的苹果脸泛出健康的红润,大大的眼睛闪过狡黠。秀色可餐,程倚天到底还是男人,止不住一呆。少女的秀眉便在这一瞬间蹙起来。 “一不小心,踩到兔子洞里去了呢。” 她旁边,果然是一个深洞,因为长满草,所以走路时还真看不出来。 想起刚刚被鹰抓走的肥兔子,程倚天释然。微微思忖,对她说:“你家在哪里?近的话,我替你去叫你家里人。” 少女露出为难的神色:“家人离得都很远。” “噢,”程倚天一阵愕然,“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一个人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呢?” “这个嘛……”少女欲言又止,莹润的脸颊开始泛红。 程倚天却没过多怀疑,既不能去叫她的家人,身边又没有牲口,勉为其难,他只好对她说:“我背你走吧。”算了算路途,“前面不远也许会有人家,到时候我给你买匹牲口。” 少女的脸更红了。 程倚天蹲在她前面,她忸怩。 程倚天说:“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她更很矛盾,很纠结,最后不得不选择趴在他背上。程倚天尽量保持心静如水,少女接触到他结实伟岸的身体,越来越红的脸,最后却几乎烧起来一样。 为了打岔,程倚天就问:“如何称呼你呢?贵姓?” “免贵,姓燕。燕山月似钩的燕。” “好奇特。” “有吗?” “南方这里,很少这样的姓。” 少女不由一惊,旋即冷静下来,柔声道:“家母是北方人。” “你和令堂姓吗?” 少女默认。 程倚天不由恍然。 少女主动坦白:“我叫燕无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程倚天随口接了一句,其中“艳绝无双”的含义不仅影射了少女的名字,还顺带表示将少女的容颜的大加赞赏。 江湖之人,十个里面八个尚武轻文,这样有文采的高手,燕无双还第一次见。惊讶之余,少女心中陡升敬佩,加上被称赞了容貌,心里自然非常欢喜。趴在他的背上,燕无双感到陌生感消退许多。 程倚天也说了自己的名字。他背着她,就在荒野走,走了近一个时辰,他们到达一条河。河上有桥,过桥后,那边就是一片枣树林。深秋季节,树上的枣子红彤彤将枝头都压低了。程倚天将燕无双放在一片丰厚又柔软的枯草上,拿水袋去河边装水,回来给燕无双喝,尔后和燕无双商量:“肚子饿了,我摘枣给你吃好不好?” 燕无双颇有些担心:“这枣树,许是有主人的。” 程倚天观察了好一会儿,说:“大概吧,不过,都这个季节,也没人来摘这些枣,往后这些枣也是掉下来,烂在土里。”话是这样说,他还是在荷包里掏了一粒碎银子出来,“喏,我用这个。”将银子放在林子里一棵老大枣树的树底下,并用树叶盖了,尔后才飞身跃上枣树,摘枣子。 才摘了两颗枣,程倚天直觉手指旁边有杀气涌到。余光波及,只见一只虫子从旁边的树枝飞速爬过来。他翻手避让,那虫子额头上一根凸起的尖吻便刺了个空。想到梦氏姐妹的血蛊,程倚天心生警觉,抖手打出一颗枣,枣飞出去,可可儿撞中小虫的尖吻。小虫被从树上打下去,落在地上。程倚天跃下树,捡起枣。枣背面,那只虫已经被压死。 近距离观看,总算看清这只虫子的真面目:长着一根尖吻的头极像犀牛头,硬硬的甲壳本是褐色,但是,被光照着,却泛出七彩的颜色。程倚天捏着枣子,换着角度看,那颜色还会变。流光溢彩,五光十色,真是很不寻常。 坐在草上的燕无双突然尖声叫起来。 程倚天急忙奔回去,却见燕无双原地跳起,拼命往林子外面跑。跑动的样子,让他不得不去忘记她刚刚脚崴了不能走路的事。 等将她在河边追到,程倚天双臂环抱,居高睥睨。燕无双被瞧得极为不自在,扭过脸,半晌嗫嚅:“那个、我……对、对不起。” “对不起?” 燕无双张了张口:“我的脚——” 程倚天听她承认,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燕无双一看,急了,连忙追上来:“程大哥,那个,我——”总是这样吞吞吐吐,让程倚天很难形成对她的好感。 程倚天驻足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骗我。我有事,很忙,这路,你还是自己走吧。” 燕无双拉住他:“你不能走!” “是么?”程倚天好笑,抬手,将她拉住自己手臂的手用力拨开。 他脚步大,很快便把她落下一大截。燕无双着急叫他名字的声音越来越远,程倚天方才解恨,松一口气。 耳根子终于清静,可是,寂静的乡野,一个柔弱的少女被孤独地扔下,这个事实,蓦然又让他良心不安。坐在一条田埂上歇脚,心里踌躇,前思后想了老半天,他还是长叹一声,站起来,往回走。 走到那片枣树林边,那个苹果脸蛋健康漂亮的燕无双已经不见。 草丛里一只虫子爬过去。还是之前袭击他的那只,犀牛头一样的头部,一根尖吻异常突出。 这下,程倚天止不住要吃惊。原本以为荒野郊外,出现古怪的虫子纯属正常,可是,再看看整整一树林、每一棵树都压满了的枣子,他突然觉得:这内中一定有文章。 难道又是莲花宫? 如果真是,那可不就坏了? 想想莲花宫的手段,燕无双那个小姑娘落在她们手上,可不就要糟糕? 程倚天急忙沿着树林去找,找了一大圈,也没找到有用的线索。 这可怎么办? 程倚天不禁慌神。 来到河堤上登高远眺,看见远远河堤下面,一个影子在动。程倚天急忙跑过去。近距离看清,原来是一个老妪。一丈见方的土地,分作一条一条的菜畦,上面的青菜长得挺好,冬天将至,老妪捧了许多稻草,准备一点一点扑到土上。 程倚天隔着五尺远,大声问:“请问,看见过一个女孩子吗?” 老妪没有抬头。 程倚天心里焦急,顾不得面子,走得更近些:“老婆婆,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女孩子?” 老妪抱着稻草,颤巍巍转过身。稻草朝着程倚天,程倚天心急如焚要找人,压根儿没地方里面会爬出什么。老妪作出耳背实在听不清他说话的姿势,身体尽量往前倾,倾得稻草全挤到程倚天身上。程倚天这才察觉,一群“犀牛头”已将尖吻扎进他的身体。 这虫子的毒液有强烈的麻醉效果,程倚天被扎中的胸、腹、肋下以及两边手臂都飞快失去知觉。老妪轻轻一推,程倚天便倒下。老妪又掏出一个布袋,抖开布袋,又是许多只“犀牛头”抖落下来。这些犀牛头散落在程倚天身体各处,刺中程倚天之后,被老妪重新收集起来。装回布袋,布袋被老妪拴在腰上。 老妪走近程倚天,程倚天的眼睛已经睁不开。全身麻醉的效果使得他没有被刺过的大脑自然而然想要休息。过了不知道多久,意识逐渐恢复。程倚天先是听到声音,尔后眼睛便可以睁开一条缝。黑漆漆的,不远处有灯。一个苗条的身影正从自己眼前走过,走进光亮的地方里去。旋即,那里面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这么多就够了,再多,我也吃不下。” 然后响起的,便是一个年轻的声音:“村头的刘家婶婶送来的太多,炒了茨菰片儿,又煨了刚宰的一只羊的羊腿,还是剩下。” 苍老的声音说:“你的手艺好,赶明儿把这些和羊杂炒出来的青蒜送给刘家婶婶一些。” 沉默。 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来:“怎么了?” 年轻的声音笑了一声,尔后才说:“知道了,奶奶。” 程倚天心中大动,蓦地挺身。一个少女从灯光明亮处走出来,和正支起上半身的他迎面相对。 程倚天的眼睛已经看得清黑暗中的东西,面前一张年轻姑娘的脸,虽不那么真切,可是,鼻子眼,没有一点儿是和自己记忆中匹配的。 这是怎么回事? 苍老的声音在屋子里响:“晓掩,晓掩。” 晓掩发怔的目光连忙转开去,冲着里面叫:“就来,奶奶。” 苍老的声音说:“后面的野猫来了,你听。”屋子后面传来“喵喵”叫的声音。晓掩说:“我去给它们点吃的。” 苍老的声音说:“是啊,不要靠近我的彩虹将军头。”喁喁低语,程倚天耳力很好,听得一清二楚,“我要替你报仇雪恨,全靠它。” 晓掩回过头来,又深深瞧了程倚天几眼,不去屋里,转身迈步,走出屋去。 104 晓掩 乾元混天功的真力流转,绑住程倚天手的布带被轻松挣开。程倚天解了绑住自己脚的布带,轻轻一跃,悄无声息下地。身后,不过一块门板而已。他来到光亮门口旁边,往里面瞧,正是那个抱稻草的老妪坐在里面。老妪吃完了饭,站在桌边,正在收拾桌子。 程倚天游目四顾,没有燕无双的踪影。于是轻手轻脚退回门口。 那老妪从里面往外走,走到门口,将收拾好的碗碟都堆放在一个木盆里,又折回去。程倚天微觉放心,旋身出来。 屋子后面,那名叫“晓掩”的少女蹲在那里喂野猫。 程倚天掩过去,突然现身。晓掩知道他已经恢复知觉,没想到这么快出现,不由“啊”一声轻叫。 程倚天捂着她的嘴,将她带到离屋子较远的地方。 晓掩很柔顺,程倚天松开手后,她也没有大喊大叫。夜色之中,程倚天忍不住思忖,好半天才说:“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和你差不大年纪的姑娘?” 晓掩偏着头,玩味的目光若有所思斜瞥他。 程倚天忍不住喉咙发干,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个姑娘和我萍水相逢,原本打算将她带至湖城,安排一下,便不和我一起。” 晓掩低下头,打断他的话:“我没有看见过什么姑娘。” “那我——” 晓掩抬头说:“你是奶奶从村头用驴车拉回来。” 程倚天这就搞不懂,追到晓掩前面,伸出一只手拦住他:“为什么用驴车只拉回来我。”晓掩要走,他很无奈,只好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拽回来。 晓掩皱起眉。 程倚天低声下气说:“很抱歉,我现在除了问你,谁也不能帮助我。”顿了顿,道:“为什么只有我?” “你想知道?”晓掩说着,伸出手。 程倚天愣住,片刻才回味过来,急忙去摸荷包,荷包空空,里面的几两碎银子已经不见。 晓掩放下手,轻轻一笑道:“奶奶说你是个有钱人,到这儿不见了,没多少天一定会有人找。” “来找我?她又有什么好处?” “见人拿钱。” “什么?”程倚天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脑海里念头飞转,好一会儿才完全弄懂,“你奶奶竟然要敲诈勒索前来找我的人。”说着,程倚天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这儿到处都是王法,你们就不怕找我的人会去报官?” “报官?”晓掩嗤笑的口气中充满不屑,“官爷如果连这事都管,我奶奶倒也不用干敲诈勒索的事。再说,”她止住正要回去的脚步,侧身道:“你不是已经恢复自由?” 程倚天说:“我还是要问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不管怎么说,那时候只有你奶奶在那里,我被她袭击,说明那位姑娘不见一定和她有关系。” 晓掩凝视他。 他微感抱歉,可是态度上,没有半点退缩。 黑夜里,闪亮的眸子熠熠生光。程倚天怀疑地举起一只手,手指头要触碰她的脸,被晓掩突然抬手,将他用力打在一边。 “噢!”程倚天非常抱歉,叫起来,“我太唐突了。” 晓掩说:“如果你实在要找一位姑娘,又怀疑是我奶奶袭击了她,去那边。”手往西南方一指,“我们这儿叫莲花乡,往东走是奇花谷,往南去是桃花坞,往西南,有个庄子,庄子很大,四面建城墙,庄主姓吴,叫吴彪,方圆五十里地里,所有人都叫他霸王彪,他的庄子便叫吴家堡。”说到这儿,她问程倚天:“你带来的姑娘美不美?” 程倚天心存疑窦,说“美”,害怕会有后患,说“不美”,倒也对不起燕无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的丽颜。 他纠结踌躇的样子落在晓掩眼里,晓掩蔚然一笑,“当着我的面都说不出的,那就是美。不仅美,还很美。” 程倚天被讥讽的只是呐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晓掩便冷笑:“是了,这么美的姑娘,不送去吴家堡,对于我奶奶来说,简直就是可惜。” 程倚天问:“你刚刚说吴家堡在西南?”晓掩点头,他立刻动身。晓掩却又在背后叫他:“你要去哪里?” 程倚天驻足转身,奇怪说:“吴家堡啊。” 晓掩掩嘴一笑:“这一个下午的功夫,那个美貌的姑娘不可能被我奶奶送到吴家堡。” “那你刚才说那一番话——” 晓掩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她向屋子那儿走,程倚天直觉自己受到她的戏弄。屋子那儿,她的奶奶——那个用“犀牛头”的老妪高声尖叫起来:“晓掩、晓掩!” 晓掩闻声,不往前去,反而往后一跳。来到程倚天身边,她用力卡住他的脖子。老妪急匆匆跑出来,左顾右盼看见他们,奔跑过来。 “快晕倒。”晓掩在程倚天耳边,急促说了一句。 程倚天不明所以,配合得却快。老妪刚走近,晓掩已经收手。程倚天倒在地上,十几只“犀牛头”从他身上散开来。 “彩虹将军头。”老妪信手拈了一只起来。 晓掩说:“他又中招了。” 老妪颇有些惊疑不定。 晓掩哄劝她:“奶奶,你的绳子结打得不好。”和老妪一起,两个人合力将程倚天抬回去。为防露馅,晓掩抬程倚天的头,程倚天眼睛微微掀开一点,晓掩大声咳了一声。 老妪忙问:“怎么啦?” 晓掩说:“那只野猫。”装模作样往老妪身后看,过了会儿,才笑着对老妪说:“奶奶,我怕你踩着刚刚那只猫。”声音低下来,柔柔的,“回来这么多天,天天喂它,有感情呢。” 老妪竟然抽泣起来,将程倚天抬进屋,放在门板上。晓掩重新取布带,将程倚天手脚捆绑起来。老妪就在她身边絮叨:“你果然是受过苦的。” “奶奶是说,我那么疼爱一只野猫吗?” “野猫孤苦,我们和它其实也差不多。” 晓掩打结的手法很纯熟,老妪放心说:“这下,这个人怕是逃不了了。” 晓掩问:“奶奶,有个问题,不知道孙女儿该问还是不该问。” “你说。” 晓掩回头看了门板上的程倚天一眼,正视老妪:“为什么一定要敲诈前来找这个人的人呢?我们已经拿了他的钱,把他扔在河堤上,他醒了,自己走便好。” 老妪说:“霸王彪不死,你总是不能出头。”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意料之外。老妪佝偻着身躯,踽踽而行。去里屋,她准备睡觉。晓掩跟进来,替她铺床。床铺好后,晓掩还替老妪脱鞋。老妪非常感动,噙满泪水,老眼越发昏花。 晓掩说:“奶奶,我在吴家堡,学了一点制香的手艺。霸王彪第十六房小妾用的安神香,虽然你一定不是很想用,但是,安神的效果真的很好。”说着,取出一只金色的香,放在桌子填满泥土的一个盆子里。火折子凑过去,眨眼间,香被点着。一股淡淡的烟升起在空中,不一会儿,床上老妪便没了半点知觉。 晓掩很是重感情,手伸过去,把被子替老妪盖好。 身后程倚天的声音满含不屑:“好会作戏。” 晓掩旋身。 又恢复自由的程倚天站在门口并不进来,冷冷笑着:“这香,不是安神香,而是**香吧。” 晓掩走过来,程倚天瞧着她。 晓掩说:“分量很轻,只够睡一个晚上而已。” “再轻也是**香。” “都是让人睡觉,是安神,是**,你这么计较有什么意思?” “那么,”程倚天跟在她后面,“现在我们去哪里?” “我们?” “是啊!” 晓掩露出揶揄的神色。 程倚天倒是成竹在胸,大剌剌双臂环抱:“你迷晕了你奶奶,不就是想和我一起出去吗。”放下手臂说正事,“我带来的女孩叫燕无双。她被你奶奶麻翻了,送吴家堡之前,到底会送哪里去?” 晓掩关子卖到这儿,再卖就没意思。所以,她照实说:“张家。”出屋子,往北到一片田里,穿过田往西,过河,又走十几里,才到另一个村子。就在村头,晓掩问程倚天:“来这儿的时候,河边上看到枣树林吧?” 程倚天点点头。 晓掩说:“那就是前面张家的。” 程倚天很诧异:“张家在西边,张家的枣树林为什么会跑到东边去?” 晓掩很习惯翻他白眼:“那是东边村子里的人欠张家的钱,枣树林这一季的收成全部抵押了。”带着程倚天掩过去,来到山墙下。程倚天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户姓张的人家。霍!高房大屋,放在往西去不少人家屋子里面,绝对鹤立鸡群,堪称这一带民居中的翘楚。 “知道张家为什么这么牛?”晓掩问程倚天。 程倚天想想在枣树林就碰到彩虹将军头(就是“犀牛头”),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你奶奶和这户姓张的人家有仇是不是?” 晓掩目露欣赏:“你很聪明啊。” “你奶奶在枣树林里了许多彩虹将军头,为的其实是要对付前去摘枣子的张家人。”这么一想,事情便变得很清楚:那个老妪为什么刚好在附近?她为什么要对付蓦然出现在林子边的燕无双。 “你奶奶是把燕姑娘当成张家的人了。” 晓掩挑了下眉毛,示意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程倚天便接着说:“直到我出现,她才发现她可能抓错了人。但是,她因为什么事情,貌似很差钱,看我像是有钱人,干脆带回来,日后好敲诈一笔。而燕姑娘——” 说到这儿,程倚天突然瞪起眼睛,目光炯炯,上一眼下一眼盯着晓掩打量。 晓掩很聪明,很快知道他想什么。 神情难得躲闪,但是,她的脸色还是那么正常。 别开目光,晓掩佯咳一声,过了会儿,她才对他说:“我奶奶是和张抗抗有过节。不过,将燕无双送到张抗抗家,确实别有深意。”逼近山墙,晓掩招招手让程倚天靠近自己。 程倚天有些排斥,抵不过她眼神热烈,还是走近。晓掩把手交给他,程倚天神情古怪瞧她一眼。 “傻了吗?”晓掩竟然伸手在他前额敲了一下。 程倚天无奈长叹,足下用力,带着她飞身上了高墙。伸出的左手拉了一下墙头,两个人便一起高高飞起来。翻了个筋斗,两个人双双落在墙头。从墙上下来,一阵浓烈的香气便席卷而来。整个张家,都沉浸在香味的海洋中似的。那香,浓郁得怕人。 程倚天在离尘居,平日里接触的总是绿竹本身的清香,至多到夏天,河风会把荷香带来。而这香,显然来自于人工配制好后的香料,点燃了不知多少,呛得他忍不住当场一声干呕。 晓掩也觉得受不了,可是她的耐力显然超过他。 晓掩拉了拉程倚天的衣袖,程倚天这才跟着她,向亮着灯的窗子靠近过去。 一阵浓似一阵的香气从窗户缝里飘出来。轻轻一推,窗户竟然开了。里面什么防守都没有,只有一个穿着鹅黄色底撒粉红色碎花衣裳的姑娘躺在床上,周围放了一圈熏香。那香气,便是从那一圈熏香中飘出来。靠得越近,越像沉浸到香海中一样。 程倚天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用力掩着,才不至于声音发出来很大。 他要进去,晓掩不让。 晓掩把着窗户:“你要是进去,我就大叫。” “为什么?”程倚天万分奇怪。 “不为什么,就是不让你进去。”晓掩一改之前的配合,态度强硬。最后,她甚至拔了一把匕首出来,雪亮的刀锋就放在自己脖子下面。程倚天叹了一声,前来拨她的身体。一道白光划来,程倚天往后一闪,她反手将自己脖子割开一道。血口绽开,鲜血涌出。 105 双剑 程倚天疑窦不去,见状顿时大惊。 晓掩放下匕首大叫:“来人那,来人那!”程倚天连忙捂起他的嘴巴。晓掩咬了他一口,松开嘴巴然后说:“想我死,就进去啊。”耳中听到屋子里面有响动,一个人从另一边房间飞快跑到这个房间来。程倚天不想生出太多事,急忙抱着她翻身跃上屋顶。趴在屋顶上,程倚天惊怒不已:“你还真叫啊。”见她脖子血流不止,撕下一片衣角要替她包扎。 晓掩用力推开他的手。 “不包起来,血会流掉很多。” 晓掩毫不客气反唇相讥:“流掉很多,死掉了,刚好让你再阻碍,救你的无双姑娘。”一双形状尚且不错的眼睛乜斜他,“你这位大哥好大的本事,在这样的穷乡僻壤,也找得到那样美貌的姑娘。”越说语气越犀利,“说是萍水相逢,心早就大动了吧。喜欢她对不对?有没有立刻爱上她?” 程倚天被问得愣住,晓掩嘴巴“吧唧吧唧”说个不停,他愣是一个字也回不上来。耳中听到下面门“咚”一声,想来有人从里面出来。他连忙捂她的嘴,被晓掩再次咬住手。 这一次咬得可重了,深深两排牙印陷下去,红艳艳的血珠旋即从牙齿松开的地方冒出来。 “你!”程倚天气结。 晓掩没有怕他的意思,下巴一抬,目露高傲。 程倚天更加坚定自己心里的想法。没有深谈,因为下面来事了。 从屋子里出来的,正是这家的主人。刚刚晓掩提到过,老妪将燕无双送给了张抗抗。现在出现在院子里的这个人,一身蓝色布衣,腰里扎条黑腰带,向来便是真人。 张抗抗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嘴巴里还大声叫喊:“曹伟、白布齐,他妈的你们这两个人阴魂不散,白天来过了晚上又要来,嫌烦不嫌烦?”叫了很多声,四下里也没个动静。 程倚天自思不如现在就跳下去,找这个家伙把话谈开,让他把燕无双还给自己。晓掩却将他的手死死抓住,同时用刀压住没有划开的另一边。 眼见血丝又冒出来,程倚天急忙放弃自己的想法,先去抢她的刀。晓掩不给,程倚天只有硬抢。好容易抢到,晓掩一脚踢下去一片瓦。“啪”的一声,瓦片正碎在张抗抗脚底下。 张抗抗伸手一指:“妈的,原来都在上面。”进屋摆出梯子,攀着梯子爬上来,屋顶上空空如也,已经连个鬼都没剩给他。 张抗抗从屋里提出把柴刀,往黑暗的空地上追出去。 晓掩和程倚天从另一面山墙转出来,程倚天说:“我还是要把燕姑娘先带走。” “不行!”晓掩断然拒绝,尔后迅速说:“张抗抗要去找叫曹伟和白布齐的,你不想去看看?” 程倚天说:“他们之间的过节,我想,我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是吗,那你知道曹伟和白布齐是什么人?” 程倚天摇头。 晓掩冷冷一笑:“他们两个,一个是青草帮的帮主,一个是如意门的门主,因为要进奇花谷,一个想联手漠北来的用毒高手毒蝎魔,一个不想招惹毒蝎魔,宁可去求在此处颇有影响的霸王彪。” 她刚说完,程倚天的眼睛立刻瞪大。 “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说什么?” “青草帮和如意门,他们,要进哪里?” “奇花谷啊。”晓掩目光冷冽,“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这儿是莲花乡,往东去就是奇花谷。” “是啊,”程倚天大受震动之下,忍不住接她的话,“往南是桃花坞。西南是吴家堡,往东南的话——” “就是颐山咯。” 轻轻五个字,落在他的心头,分明如同五个惊雷炸响。看着晓掩的眼神,他惭愧、内疚。晓掩问:“你还要再去救那个姓‘燕’的姑娘吗?” 他再也坚持不起来,只能嗫嚅:“不、不要!” 在追张抗抗的时候,晓掩向程倚天把这个人解释了一边。 首先,这个张抗抗是个鳏夫。其次,这个人擅长制香,而他的香和别人的香不一样,做出来后起名为“暗香来”的膏体,出售给香粉铺,能够配制加工出贵族太太小姐们特别喜爱的滋养润泽肌肤的产品。 “在暗香来的基础上生产出来最出名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程倚天一边跟着她不紧不慢往前跑,一边摇头。 晓掩掩口笑,过了会儿才说出两个名字:“谢春堂各种气味儿的千金霜,以及桂香斋五两纹银才能买一小瓶的瓷肌膏。” 其他的程倚天都不懂,谢春堂逸城有,他知道,另外,瓷肌膏居然卖五两纹银一小瓶,这桂香斋有多牛掰,应该和谢春堂有得一拼。 “他们的东西居然都在使用‘暗香来’的基础上做出来。” 晓掩点头。 “那就难怪了——”为什么穷乡僻壤的,一个农民的家居然那么高大巍峨?答案不言而语。 张抗抗是个农民,脚程慢得很,等他追到树林里,在空地上发现燃着的篝火,程倚天和晓掩只不过散了趟步似的。张抗抗气喘吁吁,喘了几口气,准备冲上去。 晓掩拉了拉程倚天的手,他们两个暂且找了丛树把自己挡起来。 张抗抗提着柴刀冲到火边,火边分成两个阵营一共坐了三伙人。 其中两伙晓掩都认得:“穿青衣裳的就是青草帮,衣服颜色最深的那个是曹伟。另外两个就是他的土地,一个叫黄达,一个叫赵耳。黄达脸色不好,赵耳耳朵很大,特点明显很好区分,叫得顺口,直接唤作“黄大”“赵二”即可。” “如意门就是他们左边那伙吗?” 晓掩闻言,瞧他一眼。 火堆旁一共坐了三伙人,青草帮左首的确实是如意门。门主白布齐就穿一身白衣,也是特点鲜明。 第三伙人,晓掩不认得。程倚天也就暂时无从知晓他们的底细。 且说青草帮和如意门,程倚天压低声音问:“他们要进奇花谷,为什么?” 晓掩说:“江湖传言,奇花谷主桑越人设圈套杀了包括慕容世家、孟家堡、华山派以及青城派的重要人物。刚才我说的那些门派,迄今无人来奇花谷寻仇。为什么呢?因为慕容世家的掌门慕容懿德,孟家堡的孟氏夫人,还有华山派掌门郑晓峰、青城派掌门欧阳木通,他们个个自恃身份尊贵,心里就算痛极了,也不会纡尊降贵来奇花谷这种地方。”顿了顿,接下去,“可是,不来寻仇,不代表不想报仇。别人尚且罢了,郑晓峰和欧阳木通可都只有一个儿子,郑尧和欧阳和死了,这两个人可就绝后了。当然,再娶小妾生上十个八个另当别论。可是亲儿子,如同命根儿。命根儿没了,他们能善罢甘休?” 程倚天一颗玲珑心,一点就通:“这些人,必定是受了指使。” “也不一定。”晓掩头也不回,眼睛看着前方火光熊熊处,轻声回答,“也有可能他们自愿前来。六大门派啊,如果攀上关系,在武林中的地位一下子就会拔高许多。换作你,你不愿意?” 程倚天被教训得暗暗叹息。 是啊,就算经历了那么大一场变故,他在江湖上依然只是只小菜鸟。没有杜叔叔他们的照拂,空有一身高绝的武功,现在怎么死的都搞不清。 洗心楼一役,己方是胜得极不光彩。可是,再怎么不光彩,洗心楼保住了。尚武门还站在洗心楼这一边,公文上只说华毅扬一伙乃是卷入了江湖争斗,没提洗心楼半个字。就是私下里,华毅扬他们的死,罪名全部扣在云杉和奇花谷主头上。这世上的事,只要有了背黑锅的,其他人马上被洗白得连婴儿都会自愧不如。 程倚天明知自己太天真,这会儿更加谦虚,趴在晓掩身边,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晓掩观察那边许久,觉得不妥,侧脸同他说话:“怎么啦?” 程倚天闷闷道:“没什么。” 晓掩目光如炬:“有什么,你全部问出来就是。” 程倚天想说“不想问了呢”,碰到她皱眉的神情,没办法,只好说:“张抗抗是个农民是吧?” “嗯。” “那么,你奶奶呢?” 晓掩冷冷一笑:“自然也是。”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奶奶我该如何称呼。” “草鬼婆。” “啊?” “河东村会养虫子的草鬼婆,天上有针状吻的彩虹将军头,你不是已经领教过?” “那个只是——” “一般甲虫。” “对呀!”每次都被瞧破心事,程倚天不觉很是丧气,点点头。 晓掩趴在草丛中说:“她饲养的甲虫原本都是供给城里的大户食用。” 程倚天巨汗。 “青芒、绿果、白莲、熊掌、佛座、紫莲……这些虫子,或是背上,或是腹部,剜出来的部分,油抹过,炒一炒,味道都美妙无比。” “只是被张抗抗配的凤鸾香给熏坏了。”说到这儿,她蓦然话锋一转。 程倚天轻轻“哦”了一声。 “因为张抗抗的独生儿子被毒蛇咬了一口,半条腿都毒死了,最后只能截掉。他儿子非要说那天被蛇咬的时候,草鬼婆的甲虫也在场。张抗抗心疼儿子没了腿,二话不说,配了凤鸾香,趁我奶奶不在家,熏我奶奶养甲虫的屋子。” “熏过香的虫子会怎么样?” “状态癫狂。” 程倚天一脸迷惘,表示不解。 晓掩感到不可思议:“颠鸾倒凤的意思你明白不明白?” 程倚天还是那般不好意思,“唔唔”两声,蒙混过去。 晓掩说:“甲虫有心性,颠倒了心性,每天就只分泌一些奇怪的粘液,这些粘液都有异味,虫子喜欢,人很讨厌。肉就坏了。”稍顿,尔后接:“坏了之后就不能再用。加上我奶奶一开始不知道,送了一批坏掉的肉进城。” 这结果如何,当然不用赘述。 “也不至于发展到水火不容。”程倚天好久才冒出来这一句。 草鬼婆枣林放彩虹将军头(这显然已经不是供食用的甲虫),还抓了燕无双,诸般动作都说明,草鬼婆自己都已经到了癫狂状态。 晓掩说:“草鬼婆没了经济来源,将孙女送给了称霸一方的霸王彪。” 程倚天闻言这才吃了一惊。 他看晓掩,晓掩转脸也看他。 程倚天轻声问:“草鬼婆到底有几个孙女?” “一个。” “就叫晓掩?” “嗯!”晓掩轻轻点头。 晓掩说:“莲花乡里这些天来,来来往往的江湖人很多,即便是农民,也会知道为了什么。” 这算回答了程倚天一开始的问题。 “那么,”程倚天想了想,郑重又问:“张抗抗和毒蝎魔、霸王彪又有什么关系?” 106 娉婷 且说农民张抗抗,提着柴刀怒视青草帮和如意门。 青草帮主曹伟站起来说:“搞啥玩意儿,大晚上的我在这儿休息,你提刀过来?”张抗抗气得胸口不停起伏,曹伟便接下去说:“事情考虑好了吗?跟我们一起干!” “呸!”张抗抗酝酿了半天,一口浓痰狠狠吐在地上,“老子就是把暗香来全烂仔家里,也不会送一点给那个毒什么魔的。” 树丛后面晓掩对程倚天解释:“奇花谷主横行,乡里乡亲的这些人对用毒的都没好感。” 火旁边,如意门主白布齐立刻站起来,笑眯眯说:“所以说,你还是和我合作更好。” 张抗抗还是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白布齐旁边也有个女人,穿着和白布齐一模一样颜色的衣裳,五官娇美,扶着白布齐的身体站起来,以手掩口,轻轻咳嗽。 程倚天入江湖时间不短,各色各样的美女都见过,可是,柔弱到眼前这个白衣女子这样,他闻所未闻。 白布齐夸张唤道:“噢,娉婷,你怎么又动了。”捧心肝一样捧住她,“你身体弱,靠着火,躺着就好。” 如意门主夫人廖娉婷有气无力挥了挥手,喘息两声,然后才开得口来:“张爷——”尾声拖得很长,让张抗抗一口浓痰聚集到嘴巴里,“咕哝”一声,竟然又咽下去。 青草帮右首两个人,其中也是一个女人,一拍大腿,跳起来:“姓张的,都吐两口了,第三口吃下去,你恶心不恶心。” 白布齐很生气,喝道:“班素芳,敬你千里迢迢从太行山赶过来,这儿的事,不干你的事,少插嘴!” 树丛后面,程倚天经不住“咦”了一声。 晓掩立刻投来疑惑的眼神。 程倚天凑着她耳朵,老实交代:“听萧三哥和殷十三哥提过,六年前他们曾欠过太行派一个大恩。” “你说太行派——” “现任掌门叫丁承四。” 刚说到这儿,被称作“班素芳”的女人“吆喝”大叫,用力一拍旁边男人的肩膀:“丁承四,你说话!” 而程倚天底下的话也正好全部说完:“夫人叫班素芳。” 时间凑巧到晓掩止不住“吃吃”笑,程倚天很是感慨:“居然在这里碰上。”太叔公当年帮萧三郎和殷十三一次,为的就是希望萧殷发达后照拂丁承四和班素芳这两个不成器的师侄。程倚天既然碰上他们,暂时是没什么事需要他上,但是,如果丁承四和班素芳惹下事来,最后又搞不定,他必定出手,要替萧三哥和殷十三哥还了那个大人情才可以。 丁承四还是一如既往不想惹事,可是,到底被夫人揪着耳朵到江南,不想说话也得说话,站起来道:“白门主,大家都是江湖人。你们管得奇花谷的事,我们当然也管得。” 白布齐忍不住切齿。 廖娉婷掩嘴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刻得白布齐心疼不已,张抗抗拎着柴刀的手都放松下来,她才对太行双剑说:“丁掌门、班夫人。”轻轻咳着,然后往丁承四和班素芳面前走。 她太柔弱,走起路来,晚风大一点,都要把她吹跑了。 丁承四怜香惜玉,情不自禁伸手想扶她。 白布齐一声断喝:“丁承四,你想干嘛?”大步跨过来。 丁承四袖手,喃喃道:“这个,没什么……” 班素芳挥手一掌扇他脑袋上:“马勒戈壁,色胆包天了你!” 白布齐更气:“班素芳!” 班素芳叉着腰骂:“我说错了吗?老婆连路都快走不动了,回家歇着才是事儿。强撑着在这儿晃荡,算什么?” 斜眼瞧见张抗抗想说话,班素芳断喝:“姓张的,不会你也色胆包天吧。瞧这个女的柔弱,长得又不错,暗香来就免费送给她是不是?” 廖娉婷连连喘气,竭力申辩:“丁夫人,你要凭良心说话才可以。” 班素芳“喝”了一声:“凭良心?江湖上凭刀凭剑,就是不凭良心。”拔出剑来,随手这么一挥:“来来来,你和我都是女人,打上十个回合,你还站着,我和我当家的都让你。” 廖娉婷又咳两声:“一言为定!” 班素芳不屑扭头:“这有什么不能定?”乜斜廖娉婷:“来吧,拿什么都行。”之间廖娉婷从自己的行囊中取了两把剪刀出来。 两把金剪刀,张开剪刀口,“嗤嗤”两声,中间弹出两尺来长的尖刺。 程倚天都禁不住惊呼:“噢!”因为离得远,火堆燃烧着,木柴“哔哔啵啵”。白布齐在得意,廖娉婷得意的同时还是咳嗽,其他人都在吃惊,所以,谁也没有察觉。 廖娉婷拿着这一对变种峨嵋刺,笑眯眯对班素芳说:“丁夫人,就用这个,向你讨教。”说罢,欺身近前,双手前送。班素芳匆忙挡了两下,不妨她人虽娇弱,身形却迅捷异常。“刷”的一声,只见一条白色的影子绕着班素芳旋转了三圈。接着,貌似耗力甚巨的廖娉婷退到丈夫身边。扶着白布齐的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班素芳前胸、后背、小腹、左右肋,都被开了很大的口子。丁承四抱住妻子,手上、身上,迅速沾满班素芳伤口流出的鲜血。 廖娉婷转脸对张抗抗说:“张爷——” 张抗抗是个农民,哪里见过这样诡异的事情?曹伟也好,白布齐夫妇也好,白天来都只和他磨嘴皮而已,偶尔来硬的,也不过拔出刀、拔出剑威吓威吓,什么时候发生过这样怕人的事?廖娉婷和他说话,他再也不觉得这个女人多么需要人的呵护,只记得她刚刚行动如同鬼魅,弱柳扶风的样子此时此刻也像极了深夜飘荡出来的女鬼。 因此,张抗抗吓得大叫一声,提着柴刀没命往家的方向奔跑。 廖娉婷紧蹙眉头,捂住心口,被他这种态度刺伤了似的。 白布齐拢住她柔声安慰:“没事没事,等白天了,我们再去找他。” 廖娉婷弱弱“嗯”了一声,白布齐依然在絮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老子还有儿子……” 他们不把青草帮和太行派放在眼里,夫妻俩当着青草帮、太行派的人腻歪,够了,才双双抬起脸。 “咦!”廖娉婷当先惊呼。 接着白布齐吃惊不小冲青草帮曹伟喝道:“太行派那对怂夫妇呢?” “走啦。” “走啦?” 廖娉婷随手一拨,把白布齐拨到后面:“怎么就走了?” 曹伟说:“你又没给我银子让我看着人,他们走了,难道我还同你事先说一声不成?” 廖娉婷喘息重起来,柔美的眼睛射出森冷的寒光。 曹伟知道她的厉害,连忙站起,拔出刀,又快嘴解释:“一男一女突然冲出来,女的抢过班素芳,男的抓住丁承四,四个人就这么离开。”看到廖娉婷又掏出金剪刀,曹伟害怕得神情荡开在脸上,“白夫人,我说得都是真的。”后面他的弟子黄大补充:“是啊是啊,男的女的身手都很快。”赵二接:“比白夫人你刚刚施展的,还要再快一点。” “胡说!”廖娉婷断喝,接着便一阵咳嗽。 白布齐急忙扶住她。 廖娉婷让他帮自己把金剪刀收起来,然后气息微弱对白布齐说:“带我去找那一男一女的,明日午时之前,我一定要见到他们。” 妻子的话对于白布齐而言就是圣旨,白布齐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明日午时,不让夫人看见那两个混账,我把头摘了,给夫人养花。” 提到花,廖娉婷就叹息:“出门时,熊童子就不信了。这一次回去,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它。” “熊童子耐旱,个把月独自活着绝对没问题。”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夫人你?” “那就好——”廖娉婷一边喘气一边叹息,偎依在丈夫怀里往林子外面走。 等他们走远,目睹太行双剑被人就走的青草帮师徒方才松了一大口气。 带走丁承四夫妇的是谁呢?当然是晓掩和程倚天两个。晓掩让程倚天把两个人全部带回河东村。进家门,晓掩将门一起关上,先找了些布条,让丁承四给班素芳包扎。可是,丁承四背着人解开妻子的衣服查看,只见那些伤口都是金剪刀的刀口开出来,又深又长,没有止血药,包起来也白搭。 晓掩瞧程倚天,程倚天摊手:“出来得急,什么都没带。” 晓掩也想不出方法。 思来想去,晓掩走进屋去,熄灭安神香,然后掏出一个瓷瓶,放在草鬼婆鼻子下面。草鬼婆自然呼吸了一会儿,蓦然打个喷嚏,接着,这个老妪就醒过来。 醒过来之后,看到屋子里多了许多人,而孙女好好地站在自己床前。 草鬼婆转动着一双昏花的老眼,半天才道:“晓掩啊,这都是怎么啦?” 晓掩什么都没说,只是跪下来,向草鬼婆磕头,额头碰到地面,迟迟不抬。草鬼婆一双老眼,死死地盯着她。很久很久,方才滚出两颗昏黄的泪。 草鬼婆什么都没说,从床上下来。晓掩扶着她,依次为她介绍:“这是颐山逸城的程倚天程公子。这是太行派的掌门丁承四和班素芳夫妇。” 彼时逸城名声越发响亮,逸城公子程倚天的名字随着逸城的崛起,江湖之上但凡有点常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班素芳哼哼唧唧,听到“逸城公子”和“程倚天”两个词,闭着的眼睛顿时瞪得非常大。丁承四也吓了一大跳,夫妻俩四只眼睛一起瞪住程倚天。 程倚天只对草鬼婆说:“婆婆,咱们不打不相识,过去的事一笔勾销,这位丁夫人的伤口血流不止,你有止血的药,帮她敷一敷吗?” 草鬼婆不知道“颐山逸城”是,翻着一双与外人疏离的眼睛根本不与他对答。晓掩扶着她,慢声细语:“奶奶,他们都不是敌人,是我们的朋友。你有药,抓点给他们。” 草鬼婆这才哼了两声,拍了拍晓掩的手,让她不要扶自己。晓掩收手,草鬼婆转身到后面去。 107 投身 后面是草鬼婆饲养虫子的地方。除了虫子之外,草鬼婆还采了不少草药放在这里。仙鹤草、蒲黄、艾叶都有,还有晒干的槐花,给班素芳用,草鬼婆还是选择了艾叶,配上三叶五香藤,捣碎了,挤出汁,汁兑温水内服,草药直接敷在山口上,最后,丁承四替妻子将伤口一一包扎好。 忙完这些,晓掩、程倚天和丁承四夫妇都去休息。隔了两个时辰,程倚天先醒,接着,晓掩也醒过来。两个人走出房间,院子里,草鬼婆已经炖好了一锅野菜粥,滴了香油,香味儿随风送来。 晓掩替草鬼婆盛了一碗,又给程倚天装。 草鬼婆目光好像被线牵住了一样,盯住她,只是瞧她忙。 晓掩将三碗粥都装好,三个人凑一桌吃。吃完了,晓掩收拾碗筷出去洗,草鬼婆这才分出心神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程倚天。 程倚天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低头哂笑,稍后抬头对她说:“婆婆,多谢你昨天施以援手。” 草鬼婆说:“我抓你到这儿来,日后你要走,还是得付我银子。” 程倚天一呆:“我已经和晓掩是好朋友了。” “是好朋友,更加要付这笔钱。”草鬼婆的话说得一板一眼,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程倚天不在乎钱,只是诧异:“这又是为什么呢?” 草鬼婆抬头看看院子上头的天,好一会儿才垂目平视:“晓掩要和我一起过日子,想她过得好,必须出一个非常好的价钱。”停了停,凑近了问:“你和她谈了一个晚上吗?” 程倚天很老实,点点头。 “那她有没有把知道的都告诉你?”草鬼婆的表情既神秘,又带着些许悲怆。 程倚天不明所以,连忙摇头。 草鬼婆说:“我的孙女于晓掩,曾经被我为了生活,送到吴家堡。” 这一点,程倚天听晓掩说过。可是,这和草鬼婆绑架他勒索银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草鬼婆“嘿嘿”冷笑。 门帘响,晓掩走进来。程倚天看见她,心里陡然轻松。晓掩对草鬼婆说:“婆婆,丁夫人的草药需要换新的,你去替她换吧。” 草鬼婆对她的话言听计从,站起来。待要出门,回头嘱咐一句:“昨儿个同你说的事儿,不要忘记。” 晓掩只想了片刻,笑起来:“我知道。” 程倚天满头雾水,听到这儿,小声问:“那是什么?” 晓掩笑着对他说:“昨儿个刘家婶婶送的青蒜,炒了茨菰片儿,烧了羊腿,还剩许多。奶奶让我少了羊杂,今天送回去。” 程倚天点头:“想起来了。” “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出去片刻,马上回来。”晓掩说着,从灶上端出一个碗来,盖上另外一个大碗,端着出门去。屋子后面,草鬼婆将新的草药汁和草药一起拾掇出来。 程倚天坐在院子里思考:“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无双姑娘虽然和自己只是萍水相逢,可是到底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的,不救,肯定不行。但是晓掩又不让自己去。 草鬼婆和张抗抗有深仇大恨,她将无双姑娘送给张抗抗,再让张抗抗将无双姑娘送给霸王彪,这其中会有什么大秘密? 奇花谷的事又那么棘手。华氏一门的血案,尚武门是给定了案,抹去了洗心楼的干系,但是,这也意味着他不能光明正大前去插手那里面的事情。 那个青草帮到底该怎么打发? 如意门的夫妇两个又该怎么料理? 如意门—— 刚想到这三个字,耳朵里就听见“咻”一声风擦过去的身影。一抹白色,消失在屋脊上方。然后,屋子后面传来草鬼婆凄厉地叫骂:“还我将军头,你这个恶婆娘!” 屋子里面班素芳一蹬丁承四的屁股:“快出去瞧瞧。”丁承四刚拉开门,一道人影掠过,鼻尖一凉。 班素芳喝道:“呆着干啥?” 丁承四愣愣道:“看见没有?” “啥?” “有人过去了!” 班素芳从床上站起来,扶着丈夫的肩膀好奇催促:“赶快扶我出去看看。” “你还是呆在这儿吧。”丁承四唯恐她再冲动。 “不,我要去看。”班素芳极富八卦精神,执意要去,“快点,我们一起到后面去。” 丁承四扶着班素芳来到屋后。 屋子后面有一小片竹林,林边,一身白衣的白布齐和他那个只要站下来就必定歪歪倒倒的老婆并肩而立。 草鬼婆跪在地上,满脸悲愤看自己辛辛苦苦饲养了许久的彩虹将军头。这些长着犀牛头的深棕泛七彩色的甲壳虫,被旋风扫过了一样。而这旋风,全是由利器组成。彩虹将军头每一只都断成两半,肚皮朝天,一根尖吻再也喷不出能够麻痹人的毒液,徒劳翘着,全部一命呜呼。 廖娉婷经历了剧烈的运动,一轮强烈的咳嗽,让人听着,认为她必定会把肺咳出来似的。只是,咳得地动山摇,最终,廖娉婷也没把肺咳出来。脸有点红,一双细长的眼睛泛起莹莹水光,好像真的受不了自己这副病躯。 草鬼婆冲上来:“你这个毒妇,赔我将军头,赔我将军头!” 廖娉婷被她拉扯着身体左摇右晃,马上就要晕过去似的,口中大叫:“相公、相公——” 白布齐用力一推,程倚天伸手将草鬼婆扶住。 廖娉婷闭上眼睛,吸口气,睁开眼,喘息道:“你这个老乞婆,这些虫子惊了我,你知道不知道?”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对金剪刀。 对面的人,除了草鬼婆之外,都见识过这对金剪刀的厉害。班素芳素日里总免不了的大大咧咧倏地收起,丁承四反手将背上插着的长剑抽出,握在手上。 廖娉婷的金剪峨嵋刺瞬间亮出,鬼魅的身法再度展示,白影满场飞,眨眼功夫,班素芳身上绷带再度被撕碎,草药撒了,刚刚愈合了一些的伤口重新绽裂。不仅如此,丁承四也受了伤,同样是胸口、小腹、手臂、肋下,伤口又长又深,血流如注。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晓掩就已经从刘家婶婶那里回来。大抵已经藏了很久,这会儿终于藏不住,跳出来大喊:“住手!” 廖娉婷刚想再进一步,彻底废了太行双剑,闻言站住。瞧着晓掩的脸,她蓦地“呵呵呵”大笑起来。 晓掩是个漂亮的姑娘,可是,她的漂亮只是源自于天然具备的美,廖娉婷却描眉画目,将原本就很不错的底子修饰得看起来比她美上好几倍。 女子看到女子,第一件事就是自己申量:到底谁更漂亮。 从笑声可以听出,廖娉婷总算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这位如意门夫人还极为不屑。 长得没自己美的姑娘,想要同自己说的话,要听。 廖娉婷掂了掂金剪刀,轻轻道:“你要说什么?” “私人住地,乱闯是违法的知道吗?” “法?”廖娉婷的眼睛瞪圆了些,忽地又迷成两弯月,“哈哈哈……”清脆的笑声从她口中流泻出来。 白布齐连忙扶住自己妻子。 廖娉婷任由他给自己轻拍后背,顺顺气,过了会儿,才喘平气息,对晓掩说:“死丫头,跟你夫人我讲法。”金剪峨嵋刺一摆,白影欺近。 “叮叮叮——”一连串金属撞击的声音响起。程倚天横身拦进二人之间,晓掩从丁承四手中拿来的剑转到他手上,他抱着晓掩顺着廖娉婷攻击来的方向奔跑了数丈,回身一挡,廖娉婷的峨嵋刺被他拿过来的长剑荡开。知道廖娉婷体弱,程倚天都没使多大劲。可是,白色的人影还是好像被弓射出去的箭一样,“嗖”地飞出。 一条软鞭横空,白布齐把妻子卷回自己身边。 晓掩对程倚天说:“让我来。” “让我来!”程倚天将她挡在后面。 晓掩气呼呼道:“太嚣张!” “还是让我来吧——”程倚天意味深长瞅她一眼,横过剑。晓掩说:“借力打力即可!” 程倚天点头:“我知道。”话音才落,白布齐、廖娉婷夫妇俩舞动兵器一起进攻。 廖娉婷还没怎么吃过亏,这下子,她不让这个挡着她金剪峨嵋刺的人倒霉誓不罢休,白布齐瞧得出,老婆一个人对付这个男人力量不够,因此,全力以赴从旁配合。两条雪白的人影,缠住程倚天一人。如意门的身法都快得惊人,加上白布齐的软鞭矫若游龙更加灵活多变。即便是太行双剑,在旁边看着,心惊肉跳都忘记了自己正身副重伤的实情。 晓掩先是担心,观战不久,白色人影纠缠对手始终速度不减,她反而放心。草鬼婆收拾了一下将军头,回头来到晓掩身边。 “晓掩。” 晓掩全神贯注瞧打斗圈。 草鬼婆说:“你是我晓掩的话,也想就这么永远成为我的晓掩,让你这个朋友帮我做件事。” 晓掩耳朵听见,猛地惊醒。转目身旁,草鬼婆始终只能睁一半的眼睛,从未有过,正闪闪发亮。 “奶奶……” 草鬼婆的表情让她务必给自己一个准确回答。 “将军头不是还有?” “只有那些,不够药力。” “一定要那样做才行吗?” “不然呢?”草鬼婆反问她。 晓掩把头转回去,对面,白色的人影飞动得更加快捷,偶尔有叮当声传出,白布齐、廖娉婷夫妇始终不能结束战斗。 丁承四张大嘴巴呆呆瞅着,好半天,才对同样看得眼睛眨也不眨的班素芳说:“老婆,够牛的呀。以为逸城公子徒有虚名,这么看来,便是萧三爷和殷十三爷他们,本事也未必强成这样。” 班素芳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嘴上却逞强:“那可未必。” “怎么?” “殷十三爷锁兵诀厉害,一照面就锁了廖娉婷那娘儿们的剪刀。没有剪刀,那个娘儿们会飘来飘去的身法,还顶屁用?站都站不稳!” “唉——”丁承四拿自己这个死鸭子嘴硬的老婆着实没办法。 班素芳还说:“萧三爷就更不用说了,一招月圆梦缺,如意门这两个马上就挂了。” “好吧!”丁承四放弃和自己家这个老娘儿们斗嘴的意思,转脸继续观战。 草鬼婆等晓掩的答复。 晓掩迟疑了半晌,方才回答:“我知道了,奶奶,不管怎样,总要让你满意才好。” 草鬼婆布满皱纹的嘴巴咧开来,脸像菊花一样盛开。她对战局已无兴趣,转过身,身子后面,白布齐将身体飞旋成一股龙卷风,长长的软鞭圈成十几个圈子,“嗖”将程倚天从头到脚套住。廖娉婷好像蛇一样,贴上软鞭的攻势,从下往上飞卷。 丁承四和班素芳一起捂住眼睛。 晓掩也害怕地惊叫。 草鬼婆只停住一会儿,后面没有凄惨的呼叫传来,她就继续踽踽往屋里走。 游斗圈那里,程倚天毫发无损持剑而立,廖娉婷飞离他三丈都不止,摔在地上咳嗽着,尔后吐出一大口鲜红鲜红的血。 白布齐的软鞭断成了无数截,他被自己旋转的惯性甩到地上,沾地即起,稍稍废了点力。奔到廖娉婷身边,抱住廖娉婷大叫:“老婆、老婆!” 廖娉婷伸手指程倚天:“他是鬼!他是鬼!”抓住白布齐,“我们快走,鬼我们打不过,我们快走。”手忙脚乱爬起,白布齐抱着她落荒而逃。 晓掩奔上来,未曾碰到程倚天的身体,一股柔和的气墙阻挡住她。往里硬闯,晓掩也被轻轻弹开。 程倚天深吸一口气,流转全身的乾劲缓缓归入丹田。 晓掩双掌一拍:“我知道啦!”这会儿扑过去,顺利抱住他的脖子。 108 灰衣 廖娉婷跟着白布齐一口气跑出十里地,正喘息,一棵大槐树后面转出来一个灰衣老者。这个灰衣老者身量很高,五官也不差,只是脸上有三横三纵六道疤,让人印象格外深刻。 此刻,他并不知道如意门这对夫妇厉害似的,大剌剌越走越近。 白布齐还没来得及说话,廖娉婷大喝一声:“你给我站住!”说得太急,引起好一阵咳嗽。 灰衣老者“呵呵”一笑,嘴一撇,目光乜斜。那三横三纵六道疤痕扭曲,似乎这疤痕都在笑他们。 白布齐扶住妻子,廖娉婷好容易直起身,然后对他说:“买卖做不成。吴家堡,我们不去了!” 灰衣老者“噢”了一声,淡淡问:“这是为何?” “有厉害的大头。”廖娉婷说完,长出好几口气,尔后又接下去,“原以为没有人能抢我们如意门的风头,那什么太行双剑,也想进奇花谷,找紫煞,去六大门派请功,被我们夫妇一人干掉……” 白布齐插了一句:“都是娘子一个人的功劳。” 都这时候了,他还耍贫,廖娉婷不由得瞪他一眼。 灰衣老者说:“我观你们本事,确实也没人将你们的风头抢去。” “现在就是不一样。”廖娉婷说。说完这话,她实在气喘得太急,说不下去,瞥了一眼丈夫,又拱了一下,让白布齐说。 白布齐便说:“那个年轻人太厉害了。我的龙卷风和我娘子的金蛟龙合体,也没奈何得了他。” “居然有这事!”灰衣老者露出诧异的神色。 “对啊!”白布齐右手一拍大腿,“我和我娘子都没法相信这样的事。龙卷风卷住那年轻人,金蛟龙肯定一击奏效。可是,我的鞭子卷住了一团很柔和的气体,然后我娘子——” “碰上那团气之后就被弹飞了!”自打出道也没遭过这样的败绩,廖娉婷一张本就十分忧郁的脸更增晦暗。 “噢——”灰衣老者边踱步边思忖。 “我们想回去了。”白布齐小心翼翼对他说。 灰衣老者正脸瞧他,二目中射出来的精芒如同鹰隼。白布齐很是害怕,廖娉婷也极收敛。 “云老丈……”白布齐恳求着叫道。 灰衣老者冷冷一笑:“没有见到霸王彪,也没有顺利进入奇花谷,我看中的人现在却想走?” 廖娉婷往前一步,咳嗽两声,冷冷道:“云老头,我们敬你是霸王彪手底下的人。你要进奇花谷,没本事,就像假托我们去游说霸王彪。霸王彪的二姨太白玉蓉喜欢暗香来,也让我们去找张抗抗。张抗抗我们找了,前来捣乱的太行双剑我们也料理了,遇到了强敌,我和我相公不打算再在这里耗时间,那也是我们的自由。” 白布齐见识强过妻子,一个劲儿阻拦她:“娘子、娘子——” “你闪开!”廖娉婷皱着眉将他推开。力气用得大,又咳嗽个不停。 灰衣老者被说得没了言语。 廖娉婷胆子更壮:“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一个下人而已,难道还想巴结六大门派从霸王彪手下翻身不成?奇花谷想进,自己进啊!” 灰衣老者“哼”了一声,王顾左右而言他:“白夫人!” 廖娉婷傲然以对。 “你的急痨得于少年,迄今为止足足多少年了呢?” 廖娉婷一呆,不知他问这个有何深意。 白布齐双手抱拳礼数周全:“云老丈,劳您过问,内人得急痨已经整整七年了呢。” “七年?”灰衣老者稍微计算,“那可是挺长一段时间。”顿了顿,接下去,“胸闷、咳嗽,盗汗,因为需要静养,还不能全力以赴练家传的武学。”转身凝望廖娉婷,“武学上虽有不俗成就,其实,如果没有这个病症,颐山逸城百强榜上,光是白夫人,就可以占一席之地。” 白布齐听得脸上放光。 廖娉婷误以为他想当作交换,急忙开口:“你知道哪儿有人能够治我这个病吗?” “治病?”灰衣老者反问一句,“哈哈”一笑,尔后说:“单单治病,无需求远。” 白布齐顿时惊讶:“难道老丈?” 灰衣老者微微一笑,淡然道:“人如果死了,就什么毛病也没有。”一语说出,白布齐和廖娉婷一起变了颜色。 廖娉婷直接受到诅咒,勃然大怒,刚刚和程倚天动手已经伤了元气,按捺不住,还是将金剪刀拿出来。“嗤嗤”两声,峨嵋刺探出。 白布齐也将软鞭拿出来,举起:“云老丈,卖霸王彪的面子。你也太不把我们夫妇俩放在眼里?” 灰衣老者说:“如意门自以为是,以为江湖之上即便六大门派也未必就能胜你们多少。”游目看看四周,荒郊野外,端是半个其他人都没有,“今天,不如就让你们见见!” 这话说得好奇怪,廖娉婷诧异看白布齐,白布齐也惊疑不定回望过来。但是,霸王彪庄上的门客,和六大门派能扯上什么关系?一个地痞的手下,年纪大点不过就是老流氓也。 廖娉婷娇喝:“看招!”金剪峨嵋刺摆出进攻的姿势,白布齐的软鞭蛟龙一样率先横空,直刺而来。 这一招是如意门夫妇常用的双打招式中最常用一招,软鞭投石问路,金剪峨嵋刺顺势进攻。廖娉婷的特长便在身法,家传一套“白衣香影”,除了没法和大名鼎鼎的“空里无踪”媲美,轻功一道,算得上顶尖。白布齐是廖家的上门女婿,“白衣香影”练不到廖娉婷那么好,但是,那条软鞭下了功夫。只要廖娉婷进攻得顺畅,接下来他必然会将对方能够逃窜的活路一一封死。对手只能在金剪峨嵋刺的进攻范围之内,这样一来,凭借金剪峨嵋刺的犀利,出招实可击刺,击刺不行,两边的金剪刀配以“白衣香影”的诡异身法,立刻可以给对方在任何可以近身触及的地方开刀放血。 班素芳和丁承四在廖娉婷手下吃亏时,还没有白布齐的帮助。程倚天依仗乾元混天功越加雄厚的乾劲,即使没有受伤,但是反攻谈不上。白布齐失态,廖娉婷受伤,都因为自己内力不够而至。 但是这一趟,他们俩总算碰到劲敌。 灰衣老者看着不起眼,来历更是低微,然而,白布齐一招投石问路之后,廖娉婷就待展开全力攻击,白布齐直击灰衣老者中宫前大门的软鞭受到一个很强劲的阻碍。 明明什么都没看见,但是,软鞭就是击打在了厚墙上一样。接着,灰衣老者举起一只手,快如闪电,食指、中指一起夹住鞭梢。 廖娉婷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冲上去,还没完全施展开身法,灰衣老者夹着鞭梢随意一划。白布齐手中软鞭的黄杨木把手顿时被拽紧,而廖娉婷飞起在半空的身体真正好被他左掌的掌背贴中。 看似轻巧,随着一团紫影从灰衣老者的手掌上迸出,廖娉婷好像被很粗很粗一根铁棍戳中似的,“啊”的一声,往后倒飞。一路上,血雨漫天。灰衣老者手腕转圈,白布齐的软鞭缠绕在他手上。白布齐要撒手,撒不开,眼睁睁看着自己跌跌撞撞向灰衣老者奔去。灰衣老者还是以掌背轻轻印之,依旧紫影如同云团迸出。白布齐朝相同的方向的飞去,“啪”落在廖娉婷身边,位置分毫不差。 白布齐的血吐得迟一点,落地才喷。廖娉婷的白衣、他的白衣,均红梅点点。 廖娉婷当场气绝。 白布齐死死盯着走到近前的灰衣老者,喉咙里还在往外喷血沫。 灰衣老者说:“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我是谁——对吗?” 白布齐闭了闭眼睛,用尽了力气微微点头。 灰衣老者冷冷一笑。从白氏夫妇面前走过去,他稍侧身:“没有见识不能认得我这是什么功夫。”转过头去,自言自语:“人死在这里,假如真有人注意,又让她知道的话,怕是更有趣呢。”拂袖离开。 白布齐断了最后这个念想,一口气泄了,魂飞体外,追老婆,去阎王爷那儿当死都不知道为什么的冤死鬼。 草鬼婆家里,草鬼婆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让晓掩把程倚天给请过来。晓掩来到厢房里,只见程倚天在和太行双剑说话。 在武学上再也混不出什么名堂的丁承四和班素芳,这一次当真受到莫大的打击。晓掩来之前,丁承四一直在劝班素芳,主要内容是:回去太行山吧,你打猎,我种田,本本分分过日子得了。班素芳很不甘愿,最终同意。 晓掩进来后,听到程倚天对他们说的话:“太行山还是不要回去了吧。同样都是种地打猎,去颐山如何?” “可以吗?”性子始终都很急的班素芳从床上坐起来,扯动的伤口痛得她呲牙咧嘴。伤口敷了止血消炎药,依然挡不住,她发起了低烧。 程倚天诚心诚意道:“从这儿出发,去颐山,马车也只需要两日。昼夜不停就行。城中有好大夫,保管将你们的伤治好,尔后还会有人安排你们的生活。” “你不和我们一同去的话,里面的人会认我们吗?”丁承四拗起来一点问。 程倚天轻轻将他按下去:“说萧尊者和殷尊者的名字吧,传音阁的人知道这些事。” 晓掩叫程倚天出去吃饭,程倚天出去,草鬼婆又端了一盆浓浓的米糊上来。 草鬼婆对程倚天说:“你先吃。”米糊放在旁边:“吃完了,去伺候里面两个没用的。” 她的态度竟然变得这么好?程倚天拿起筷子,不禁满是狐疑。 晓掩说:“倚天哥哥,萧尊者和殷尊者欠太行双剑的情,你还没有和我细说。” 程倚天“噢”了一声,端着碗,不着急吃,放下来,对她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萧三哥一路游荡,途径太行山,遭,噢,那个——妖人的暗算,太行双剑的太叔公带上太行双剑帮助殷十三哥一起救了他。” “太行双剑还有太叔公。”晓掩微诧。 程倚天笑了笑:“是啊,是太叔公。” “太叔公帮的萧尊者和殷尊者。”晓掩说到这儿,禁不住掩嘴偷笑。 程倚天明白她的意思。丁承四和班素芳这两个人,败了太行剑派的名声,也败了阴阳离合剑。从他们这一辈起,阴阳离合剑就基本要从这个武林消失。 “你收留他们去颐山,对他们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 程倚天端起碗,点头道:“是的。” 109 勒索 草鬼婆夹了一块带皮的羊瘦肉放在程倚天碗里,烧得浓浓的汤汁,沾着发软后香喷喷的青蒜,饿了之后,吃一块这样的羊肉,从舌头到胃,全部愉悦至极。 浪迹江湖的日子使得生活一向精致的程倚天倍感辛苦,辛苦之后,能够体会美食更多的乐趣,因此,吃了这一块羊肉,他又接连吃了好几块。 草鬼婆对他说:“好吃吗?” 晓掩停住筷子,斜瞥他。 程倚天没有提防,直言不讳:“很好吃。” 草鬼婆又夹一块给他:“那就多吃。” 程倚天吃完后,飞快将饭扒完,放下碗,笑着对她说:“吃饱了,婆婆。” 草鬼婆将筷子放下来。 晓掩说:“奶奶,你也吃肉。”伸筷子。 草鬼婆拿起筷子,飞快将她筷子夹住。“啪”,一块肉掉在碗里。“我本来要留着你,勒索银两。”她对程倚天说,“勒索银两干什么,你很好奇对不对?”顿了顿,然后说:“因为我要请杀手。” “杀手”这个词实在敏感,不光程倚天,连晓掩都禁不住轻轻“啊”了一声。 草鬼婆说:“我是一个村妇,除了养甲虫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本事。”看着晓掩,“你当我的孙女这么多天,你知道的。” 有什么秘密要揭开了,晓掩的脸木然,眼睛里流露出害怕。 “我本来就以为你是个有钱人,从你身上可以得到很多钱,这让我很开心。”草鬼婆一边说一边笑,“你们都知道吧,武林里面,杀手的价钱很高,好的杀手价钱更高。杀手里面最高的,唔,我问了许多人,有人告诉过我,叫什么、什么——” 草鬼婆其实很用心记过,但是,年纪大了,又不是武林中人,关键时候竟然忘了。 程倚天也不知道。在义父身边,他原本对江湖的理解只限甘陕马帮,后来又知道金陵华家后面的几大门派,随后,莲花宫进入他的视线。杀手组织——那是什么? 晓掩怔怔道:“血蝙蝠,你问来的是这个吗?” “对,血蝙蝠!”草鬼婆伸起十根枯瘦的手指,“会吸人血的蝙蝠,有他们出手,别说霸王彪,就是再厉害的高手,也只有死路一条。”放下手爪,看向晓掩,“你知道他们,我原本得向程公子要多少银子才够呢?” 晓掩说:“五千两吧。血蝙蝠的杀手令分等级,霸王彪这样的人,也就这个价。” 草鬼婆纵使做了许多心理准备,老脸还是瞬间一白。 程倚天闻言大惊:“五千两?霸王彪有多了不起,杀他,竟然要出这么多银子!” 晓掩乜斜他:“这已经是杀手令最低的价码。如果是你——”陡然觉这话实在不吉利,急忙住口。 草鬼婆锐利的目光往她刺来。 程倚天做和事佬:“没事,打个比方嘛。” 晓掩说:“倚天哥哥的本事,一般的血蝙蝠是奈何不了的。”顿了会儿,见面前两个人都没有满足的意思,便继续,“血蝙蝠里的等级,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的令主叫白乞。” “白乞?”程倚天不觉失声,“江湖百强榜排名第一的白乞?” 晓掩说:“你以为还有谁?” “那不是绝命谷主?” “绝命谷,就是杀手组织。” “那白乞——” “是杀手组织的大头领!”晓掩冷冷的,好像在说饭后他们将要喝点什么茶似的,“绝命谷主出马,一般都得用到万两,不是白银,是黄金。” 草鬼婆蓦然发出大咳。那是被自己口水呛着了。 晓掩原要上去替她顺顺气,草鬼婆连连摆手;“不用,你坐。”自己抹胸口,坐定,叹了口气,口中喃喃:“居然这么贵?居然这么贵?”转目看向程倚天,眼神更加坚定。 晓掩叹气,对她说:“奶奶,倚天哥哥手下能人多,你要挟他,得不到好。” 草鬼婆霍然站起,两只眼皮耷拉的眼睛死死盯她。 晓掩回瞪。 草鬼婆咬牙:“你,已经要和我决裂了,是吗?” 晓掩别过脸去,突然站起,去往房间。程倚天起身跟在后面,草鬼婆抢在他前面,冲进晓掩房间。 只见晓掩从枕头旁边取出一个木箱,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木盒。木盒打开,里面是一盒软膏。晓掩挑出软膏,正要擦在脸上。 程倚天猛地拉住她的手:“不要!” 晓掩说:“掩藏自己总要付出代价。”拨开他的手,“倚天哥哥,为你我才走到这里,让你受到草鬼婆的要挟,我怎舍得?”将软膏涂在脸上。 那层恍若真实的脸皮,涂满软膏后,在她的揉搓下,变成一卷卷的软泥从脸上掉下来。草鬼婆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孙女“晓掩”生生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程倚天找了这么多天终于找到:莹白润泽的肌肤,宽阔的额头,晶亮的眼,高挺的鼻子,嘴巴还是记忆中那样红润可爱。 晓掩本长得不丑,可是,变成她之后,容颜顿时如同春天里花开了一样,满目都是灿烂。 程倚天瞧得痴迷,草鬼婆却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嚎叫:“啊——”惊得丁承四和班素芳差点又要从他们的房间里出来。 “晓掩已经死了么!晓掩真的已经死了么!我的晓掩,我的孙女,我的晓掩,啊……”满头银发的草鬼婆哭倒在地。 草鬼婆在地上打滚,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她又伸出脏兮兮一双手,紧紧抓住那个“晓掩“的裙子:“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亲眼看见了?”抱着那个“晓掩”的腿继续嚎:“不然你不会扮她扮得这么像啊!我的孙女啊,我的孙女啊……” 程倚天想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草鬼婆甩开他的手臂对“晓掩“说:“在哪里,在哪里你看见晓掩死的?吴家堡外面吧?”“晓掩”不答,便是默认,她木着眼珠思忖,忽然,呼天抢地:“我的天哪,都是我这个老没用的,将晓掩推入火坑。我可怜的孙女,她一定吃了许多苦,宁可死也要逃出吴家堡。”程倚天又来扶她,她就抱住程倚天的手臂猛哭:“晓掩啊,晓掩啊,晓掩啊,奶奶对不起你……” 半个时辰之后,草鬼婆被扶上床。躺在床上,她继续流泪。 屋子外面,“她”在夜幕下站着,身姿依然那么窈窕优美。 “云杉。”他走近“她”,温柔呼唤。 “早就被你发现了,是吗?”云杉转过身来,自嘲一笑。 程倚天低头,片刻抬起来:“安神香其实是醉花仙,只是改良了而已。” “是啊,”云杉释然,“如若不然,我给草鬼婆用,她又没有练过武功,会瘫痪。”唏嘘片刻,接着道:“不管怎么说,她掩护了我这么多天。” 江湖上如今有多少人要找她,光是奇花谷外,就堵着青草帮、如意门,或者还有许多暂时不知道其实早就存在的小门派。 “连奇花谷里那些聋哑老人,我都信不过,”云杉说着,情不自禁有些凄然,“人心难测,尤其人在特别背的时候。”叹息不已,尔后才道,“我就是特别背,特别特别,从出生,到后来,到现在,不管怎么努力,都没法摆脱厄运。” “我想冒充那个‘晓掩’,做一辈子草鬼婆的孙女,”她越说越抹不去哀伤,“可是偏偏草鬼婆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她和张抗抗有过节,孙女送到吴家堡,受了许多虐待才从吴家堡里逃出来。” “你很好奇,我怎么知道霸王彪虐待于晓掩?” 云杉“哼”了一声,长出一口气:“因为我碰到她时,她已经被一群人打到要死。满身都是伤,新伤之下还有旧伤。” “也许,这就是命——”最后,她替自己这样总结。 程倚天能说什么呢?唯有自责说一声:“对不起。” 云杉转过身来。 程倚天凝视她的双眸:“是我没用。坚持己见不愿和华毅扬以及莲花宫和解。”发乎于内心反思自己,“如果我愿意放下自尊,不管是华毅扬,还是莲花宫,只要他们想要的,我都给他们,事情发展,或许就不是现在这样。” 云杉说:“不能全怪你。”程倚天还是那么难过,她就笑起来对他说:“华毅扬摆明了要拿你祭他的旗,除非你愿意归顺他,供他驱使,否则,还是鱼死网破。”拉住他的手,“我背上这些事,总好过你背上这些事。” 程倚天几乎不能自持,眼睛都湿润了:“云杉——” “因为你没事,就可以保护我啊。” 这句话,触动他的情肠。 程倚天再也不顾忌,用力将她搂在自己怀中。 下半夜,程倚天睡在外屋的门板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云杉终于被他找到了,不管前途充满多少困难,她总在和他隔了一道土坯墙的那一边。他好想过去看看她,可是,男女大防之下,始终不敢。 抓耳挠腮坚持到黎明,里屋刚传来动静,程倚天上了绷紧后弦的箭一样,“嗖”地射下床。抢到门口,蓝布帘撩开,却是草鬼婆从里面跨出来。 “这个——”程倚天生生被自己闹了个大红脸,瞧着草鬼婆,失魂落魄又满怀失望叫了声:“婆婆。” 草鬼婆哭了大半夜,又想了那么长时间,出来看见他,再也不提银子,也不要去请杀手,瞄了他一眼,冷冷淡淡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姑娘,你还想不想找了呢?” “啊?”程倚天几乎把这茬给忘了。 草鬼婆说:“后来我的那个孙女‘晓掩’,她不太喜欢你去救那个丫头是不是?张抗抗熏了她有三天了吧,就算为了检验暗香来的功效,他这会儿也要把她送到吴家堡了呢。” 110 出发 “这怎么可以?”昨晚刚听说真正晓掩在吴家堡的凄惨遭遇,听说燕无双又要被送到那种地方,程倚天禁不住脱口大叫。 “是啊!”草鬼婆冷笑,“我本来也不知道吴家堡那么可怕。”往门口走了两步,“我饲养了许多彩虹将军头,全部用一种叫‘幽兰丝’的香草当作食物。”转脸问程倚天:“知道幽兰丝是什么吗?” 程倚天不知道,也就不回答。 草鬼婆便自顾说下去:“那是做暗香来的原料。张抗抗自己培育了不少,我跟他到山里去,从他长幽兰丝的地里拔了些,自己种,然后给彩虹将军头吃。” 说到这儿,程倚天已经明白她到底想利用燕无双做什么。张抗抗给燕无双熏暗香来,暗香来会引起霸王彪对燕无双的喜欢,然后霸王彪就会大大称赞暗香来的神奇。 这也是如意门两个人要找张抗抗,张抗抗却不同如意门合作的原因吧。 正好草鬼婆“咯咯”笑了几声,然后得意说:“我很久之前就和张抗抗打赌,他的暗香来只对女人有用。” 程倚天越发坚定自己的猜测。 那么,草鬼婆打的最要紧的如意算盘,就是趁燕无双被送入吴家堡后,将彩虹将军头悄悄放进霸王彪的房子。 可是,吴家堡那么大,她又得怎么做才能进去呢? 这个问题,程倚天最后觉得:既然草鬼婆都算好了要怎么做,她一定会有进去的方法。等进了吴家堡,把将军头放进吴彪的房间。将军头一定会进攻和沾了暗香来的燕无双在一起的人。 想到这儿后,他止不住质问:“燕姑娘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害她?” 草鬼婆“哼”一声:“我的孙女被害死,为了给她报仇,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一开始也不知道晓掩就死在吴家堡人的手里啊,我来的时候,你不是还以为她正和你在一起?” “那是因为——”草鬼婆盯着他的眼睛,提高的声音尖叫道:“假扮她的那个丫头总是不肯和我一起出门。她害怕,我以为她是要躲霸王彪。”说到这儿,她止不住咬牙切齿,“我早就想杀霸王彪了,你知道吗?我把孙女儿送进吴家堡里,你以为我的心每日每夜不在痛?杀了霸王彪,我的孙女儿就可以重新回到我身边。杀了霸王彪,回到我身边的孙女儿才可以不用躲躲藏藏。而现在,我要杀霸王彪,为我孙女儿报仇,但是,偏偏昨天那个穿白衣服的婆娘,把我的将军头杀死了好多!” “所以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吼到最后,她禁不住声嘶力竭。 蓝布帘又被掀开,又化妆成晓掩的云杉从里面走出来。 看见她又把脸易容成“晓掩”的样子,程倚天和草鬼婆都止不住一呆。失去孙女后悲痛欲绝的草鬼婆,呆愣了片刻之后还是禁不住两眼放射出惊喜的光芒。 云杉道:“我替你去完成你的心愿。” “真的吗?”草鬼婆禁不住喜出望外。 “在此之前,我还要再做一件事。”云杉说着,看向程倚天,“倚天哥哥,你和我一起去集市上。太行双剑需要车马才能去颐山。” 程倚天连忙道:“是啊是啊,我得先把他们安排走才行。”急忙走到她身边。 草鬼婆站在他们后面,看着两个其实和自己都没有任何实际关系的人,冷冷提醒:“那个燕姑娘,今天晚上可就得送去吴家堡了。” 云杉的背很直,听完这话,那背就挺得更直。 程倚天颇有些忐忑,凑近她的耳边轻轻道:“我和她,真的没有关系。” 云杉的手指,又重重掐在他腰间的肉上。转过脸来,她对草鬼婆说:“奶奶,现在离晚上还有很远。”敛去笑容,看着程倚天:“我们先去找车马吧?” 程倚天应声。 走在空旷的原野,程倚天问云杉:“那日在黑松林我们的约定,还作数吗?” 云杉只侧脸乜斜一眼:“我不记得和你有什么约定。” 程倚天顿时着急:“怎么都不记得了呢?”拉住她的手二人对面而立,“我说我要娶你,你答应了。”揣摩她的心思,接下去说:“我知道当前是什么情况,就算一开始我事情就没做对,此时此刻,我还是不变初衷。” “逸城背上各门各派的仇恨也无所谓?” “本来就是我的事,我一人承担就是。” “你义父呢?杜伯扬杜大当家呢?萧尊者和殷尊者,还有随影冷尊者——都无所谓?” 程倚天哑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纠结道:“我独立承担那些,和他们没有关系。” 云杉闻言,止不住冷笑。 结伴到十多里外的集镇,程倚天身上的钱全部被草鬼婆搜走,雇车马的银子只能由云杉出。好在云杉身上从来都不缺钱,随便拿一锭出来,就是二两的官宝。给了三个给车马行,车马行老板屁颠屁颠安排了车夫。 车马当前走,程倚天拉着云杉刻意落在后面。 在路上,程倚天让云杉务必和自己说清楚:“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当初是因为莲花宫,还有尚武门,现在又多了六大门派、慕容世家和孟家堡那些门派,对吗?我告诉你我不怕他们。” “就算是因为你身边又多了其他女子吧!” 一句话,让程倚天瞬间愣住。 云杉的脸,确实混合了诸多情绪,有悲伤,有愤怒,有对前事的迷惘。即便他已经将整颗心都剖白给她看吧,在他认为,一直以来,他有多么思念她,相遇之后,又是多么想保护她,让她感到有他存在的快乐。 人与人相隔不过咫尺,心的距离原来还会这样远——程倚天诧异,不知不觉有些颓丧。 “云杉,”他说得几乎有些困难,“那位燕姑娘,真的只是偶遇。” “说是偶遇,实际上,也许只有你一个人才这样以为。”冷嘲热讽之后,她独自一人往前走。 程倚天追上去。拉她的手,就被甩开。强行将她拉住,甚至用上真力,云杉甩不脱。 程倚天用力将她抱在自己怀中。 “听我的话。”程倚天说,“隐藏在草鬼婆旁边,总有一天别人还是会把你认出来。”将她放开些,好让自己看见她的脸,“她发觉你想要隐藏自己的心,一定会牢牢抓住这一点。”顿了顿,“于晓掩真的死了对吗?” 云杉忍不住叹气:“是啊。”凄然一笑,“果然人在江湖飘,想找安宁简直如同白日做梦一般。”长出一口气,展颜对他说:“好吧,送走丁承四和班素芳后,我们就一起去救你的燕姑娘。” “云杉——”程倚天责怪道。 云杉偏着头,竖起手指头:“玉雪笙、华淑琪、华淑萱、梦瑶仙、梦沉仙,还有……” 程倚天郑重打断她:“这些人,跟我都没关系。” 云杉却执意说:“和她们任何一个,都比和我在一起简单得多。” 程倚天快没有耐心,努力之后还是叫道:“云杉!”他的情绪快绷到极限,她这才“哈哈”一笑,继续往前跑。 送走丁承四和班素芳,云杉对草鬼婆说:“奶奶,我去张家,先把燕姑娘带回来。” 草鬼婆点点头,交了一个布包给她。 云杉奇怪:“这是什么?” “将军头的解药。张抗抗拿着我的将军头,每天会给那个丫头加注麻痹身体的毒液,好使那个丫头可以自如活动,但是头脑会浑浑噩噩,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 云杉把解药接过去。 草鬼婆又凑近些,问她:“当真要把那个丫头救回来吗?”瞧云杉微微一怔,“嘿嘿”冷笑道:“我看你对姓程的小子颇为在意,姓程的小子从到我这儿,心心念念想的就是要去救那个丫头。” “奶奶——” “你叫我‘奶奶‘,你也就是我的孙女儿。孙女儿,别说奶奶没有提醒你,男人心就好像云雾中的颐山,到底是什么样子,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拍拍云杉的手,草鬼婆语重心长教育她:“不要替别人创造机会。” 草鬼婆回去,程倚天来到云杉身边。 “她同你说什么?” 云杉看了他一眼。 “不会又劝你不要去管燕姑娘吧。”程倚天说着,叹了一声,对云杉说:“不管现在我和她之间是什么关系,吴家堡是个火坑,晓掩被推进去过,燕姑娘是和我一起来的,我不能眼睁睁放着不管。”算是推心置腹,他露出担忧的神情,向云杉坦诚:“这三天里面,我良心多有不安。” 可是,即便不安,他也还是遵照云杉的意思留在河东村。 这一点,程倚天不说,云杉也明白。 所以,心里有多少不高兴,云杉也还是让自己释然。浮起浅浅微笑,她对程倚天说:“我和你一起去找她吧。”为了让程倚天放心,补充一句,“吴家堡确实是火坑,我不能让一个清白的姑娘步于晓掩的后尘。” 111 吴庄 河西村,张抗抗的家铁将军把门。捡柴禾的老汉告诉他们:“张爷已经被吴家堡庄主的大夫人请走了。” 庄主的大夫人是谁? 云杉不知,程倚天更是一头雾水。 捡柴禾的老汉要走,云杉掏了一锭碎银给他:“老丈,跟我们说说,吴家堡的庄主一共有几位夫人?” 老汉昏花老眼看了看她,云杉想起自己是于晓掩的脸,急忙咳嗽一声,站在程倚天身后。 程倚天说:“我们是外地过来的兄妹,想讨生活。” “外地的……”老汉若有所悟。银子在手上,他不想丢,摩挲了一下,收起来,找了个树桩坐下来和他们说—— “吴家堡的堡主你们听过吧。” 程倚天和云杉都点头,程倚天回答他:“叫吴彪。” 老汉点头:“也叫霸王彪。祖上是当过参将的,功绩不小被封赏了许多田地。到这一辈,手下佃户多不胜数,组成一个庄子,自己修建了城墙,成了吴家堡。有多少钱呢?想想吧!连城墙都修得起来的人。田多、钱多、人多,霸王彪个人又威武强壮,十六岁家里面为他娶亲娶了大夫人年氏,随后一年纳两个妾,三年总共纳了六房妾。” 程倚天闻之觉得甚是稀奇。 云杉禁不住啐了一口。 老汉自以为了解他们:“你们和我差不了多少,都是穷苦人家出生吧。”看看程倚天,“你以后能娶一个媳妇就很不错。”看看云杉:“你呀,不要贪图富贵。”说着话时,又左一眼右一眼打量云杉。 河东河西相距不算很远,程倚天、云杉唯恐他见过于晓掩,将云杉装扮的于晓掩认出来,惹出事端。大致上情形知道了,两个人匆忙答应,站起来,纷纷和老汉告别。 他们走之后,捡柴禾的老汉还茫然不解:“好像谁?怎么就想不起来?” 程倚天和云杉结伴而行。云杉感到不安,抱歉对程倚天说:“真对不起,到底还是让燕姑娘被别人带走。” 到底盯着于晓掩的脸非常不方便,云杉拿出随身携带的易容盒子,将眼睛、嘴巴稍作改动,然后携同程倚天边问路便往西走。走了整整一个多时辰,终于来到一个很大的集镇。 坐在镇子上的酒馆往西看,影影绰绰黑色一片城墙便可以看见。酒保端酒菜进雅间,云杉又额外给他小费,让他说说:“我们兄妹来到这里,都需要注意哪些呢?” 酒保玲珑,很快明白她的意思,收了银子,笑眯眯说:“我看姑娘长得不错,从这儿经过,不要停留。往东南去有桃花坞,再往东,还有逸城,这两个地方都不喜欢,往北走,去湖城。到了湖城要注意,奇花谷不要靠近,最近不太平,免得惹上麻烦。” “为什么偏偏我在这儿不能停留呢?”云杉明知故问。 酒保“嘻嘻”一笑:“这儿的姑娘,但凡漂亮得很就要被白二夫人派人带走。就算白二夫人不带人,年大夫人也会来寻找。”说到这儿,声音放得尽量低:“吴家堡的庄主吴爷今年才三十七,身强力壮,哪个夫人能讨得他的喜欢,吴家堡里便能说了算。” “说不说了算,有多大差别?”云杉撩拨一句。 酒保果然受不得激,滔滔不绝把知道的说下去:“最大的差别莫过于年大夫人的儿子吴意平和白二夫人的儿子吴意泰,谁能更得庄主宠一些。” “吴庄主就两个儿子吗?”云杉继续诱导。 “当然不是。”酒保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八卦不停,很开心来个竹筒倒豆子:“还有三夫人生的公子吴意康。不过这位公子从小年弱多病,整个人病恹恹的好像霜打过一样,不成事。” 这话一说,一直凝神倾听他们对话的程倚天止不住“咦”了一声。 云杉看了他一下,问最后一个问题:“大夫人、二夫人她们的名字,你都知道吗?” 酒保先往外面看一眼。 云杉说:“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你告诉我们哪些事。” 吴家堡堡主吴彪,七房夫人分别是:大夫人年芳芳、二房白玉蓉、三夫人叫何巧,其他几个,四房真真和五房莺莺都是年氏替吴彪娶回来,而六房花蕊七房珍儿则是二夫人白氏对抗大夫人所收拢。 晓掩在里面,根本什么都不是。云杉和程倚天都没往她身上议论下去,因为,不管是涉世很深的云杉,还是对人事已有不少了解的程倚天,他们两个人的心里,大约猜得到那个可怜女孩子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同两辆送菜的牛车,两个人混进吴家堡。 每天负责给吴家堡厨房送菜的吴大被程倚天暗暗用石子打痛了腿,拿着云杉给的银子看伤去,庄子里头,厨房的伙夫头目问了两句,便毫无戒心指挥他们把菜卸下来。牛车由和吴大搭伙的罗胖子赶走,云杉拉着程倚天,两个人沿着庄子的外墙走。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两个人侧耳倾听,都没听到特别响动。 程倚天对云杉说:“我先进去。”提起真气轻轻一跃,人越过墙头,翻身进去。刚落地没一会儿,余光瞥进人影一闪,农家女打扮的云杉已落在他旁边。 两个人相视而笑,往庄子里面走去。 这个庄子占地面积算是很大,不过,对于豪富家庭出身的程倚天来说,并不难摸索。方向定位之后,往东去,便找到主人住的地方。路上,云杉悄悄问他:“酒保说吴家三少爷体弱多病时,你为什么要诧异?” 程倚天说:“因为我小时候也这样。大夫说是胎里病,所以,我爹我娘才带我去庙里求签。”穿花拂柳,躲避小路上来来往往的庄中仆人,没人了,他才继续说下去:“签文说我需要拜个引路人,我爹我娘出庙门后第一个碰到的便是。” “原来雷老爷子做你的‘义父’,里面还有这样一个文章。” “是啊!”程倚天提到已故双亲,不免难过,可是,说到义父,眼睛发亮表情又生动起来,“从小义父对我就仿若亲生。爹娘过世后,他更是殚精竭虑抚育我成长。” “你的胎里病在跟着雷老爷子后便好了,是吗?” 程倚天点点头。 云杉和他忽地躲在一面墙后面,然后低头思忖,两个梳双抓髻的小丫头说说笑笑从旁边走过去。 程倚天问:“发现什么了吗?” 云杉抬起头,笑着说:“什么都没有。”突然凝神,同时也正好转移他的注意力:“快听!” 程倚天侧耳倾听,果然后方不远处传来女子嘤嘤的哭声。 往后面走了一小段路,只见一大片葡萄架下面,果然一个穿绿衣服双抓髻的小丫头蹲在那里哭。这丫头不仅哭,还说,喃喃哭诉:“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你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托梦找我,我真是害怕死了,害怕死了——”接下来一段话更是让程、云二人瞬间凝神:“彩儿,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隐瞒,是我放走了晓掩姑娘,可是我不敢和二夫人说。害得夫人怀疑你,还……还……呜呜呜!” 晓掩? 云杉马上和程倚天互视一眼。 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云杉突然将头发解下来。漆黑的头发垂在脸上,她轻轻一纵,跳过去。 那个绿衣小丫头正哭,突然觉得有东西在旁边,掉头一看,看到个黑发遮面的女人。这女人,五官之间特别像被她从庄子里放出去的于晓掩。 “啊”的一声,小丫头马上吓得晕过去。 云杉将头发简单拢到后面,将她从地上拎起来。程倚天不明所以,只跟在后面。那小丫头昏厥了一炷香功夫,幽幽醒来。 触目一张清清爽爽的女人脸,顿时让她安心不少。但是细细辩解,还是觉得像于晓掩。 云杉说:“不跟你开玩笑了,我是活人。”一边说,一边往太阳下面站了点。 这儿是假山群的背阴面,深秋季节,天气寒冷,少有人到这里来。绿衣小丫头清清楚楚看见她在太阳下的影子,松了口气。瞅着陌生,又纠缠在背弃主家、害死同伴的事件里,心中极为烦乱,皱着眉头,只能怯怯问:“你,找我……干、干什么?” “大夫人年氏住哪里,你知道吧?” 小丫头再无什么能比背负着对他人内疚更让人不安的事,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云杉拉她起来,让她前面带路。 经过葡萄架,走回先前走的小道,绿衣小丫头问:“你叫什么呢?为什么要找大夫人?” 云杉说:“我叫于晓陈,陈列的陈,你刚才提到的于晓掩是我的姐姐。” “晓掩居然是你姐姐?”小丫头惊讶地用手捂住嘴巴。 “大夫人将她关起来对不对?” “不对。”绿衣小丫头人很单纯,毫无防备只是纠正她:“不是大夫人做的,是二夫人。”因为前面有人通过,她连忙住口。程、云跟着她,只当是到庄上办差的人,并不躲闪,过去两个男仆自己有事,根本就不过来查点。 绿衣小丫头松口气,接下去对云杉说:“老爷不爱去六夫人、七夫人房内,二夫人就找来晓掩陪老爷解闷。晓掩不愿意,后来又受不了二夫人、六夫人和七夫人的羞辱和折磨。我瞧着不忍,就帮了她一把。” 云杉好奇问:“你一个小丫头,能帮晓掩什么呢?” 绿衣小丫头得意说:“我会开锁啊。” “开锁?” 绿衣小丫头顿时洋洋得意。 程倚天插了句嘴:“你叫什么?” “翠屏!”绿衣小丫头的声音脆脆的,刚刚还哭得凄凄切切,这会儿已经把不开心的事扔到脑袋后面。 “彩儿是你的好姐妹吧。”云杉一句话就把她从开心的云端再次拉下来。 翠屏耷拉下脸,闷闷道:“我也不喜欢这个吴家庄,可是,虽然我愿意帮晓掩姑娘逃走,但是让我自己逃,我又没那个胆子。” 看着程、云二人,她很难过嘟囔:“我一个亲人都没有,逃出去,还是死路一条。” 程倚天和云杉对视,云杉道:“这样吧,如果你能帮我们的忙,我们可以带你出去。” “真的吗?”毫无心机的这个丫头当场一蹦三尺高。 “当然是真的!”程倚天点着头,云杉肯定承诺。 翠屏的兴致马上变很高。因为实在不敢相信人生会有这样的转机,她追问云杉:“晓掩姑娘回去了没有?”顿了顿唏嘘,“她说她有奶奶,只要看到奶奶,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下,连程倚天都忍不住悲伤起来。 云杉目光低垂,片刻对她说:“晓掩死了,今天我代替她进来,是要找一个和她差不多命运的姑娘。”看着翠屏,问,“你在吴庄里,大夫人又找回来一个姑娘,你知道吗?” 翠屏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她自己解释:“晓掩被我放走后,彩儿刚巧到关晓掩的北小院。二夫人就怀疑是彩儿做的好事,前不久,找了个借口把彩儿丢进、丢进井里——”说到可怕的地方,忍不住毛骨悚然。翠屏打了个大大的寒噤,尔后接下去:“所以,这两天我老是梦见彩儿,庄子里的事,我就不知道。” 112 找人 暗香,袅袅穿过庭院里的花树,程、云二人知道,自己这次绝对没有找错。 年氏大夫人正好也过来。程、云二人趴在屋檐后,略微探出脑袋,看着一个年纪不算很小、长相尚可气质却颇凶悍的女人雄赳赳气昂昂走进屋子里去。 屋子里,不一会儿传出一个高亢的女声:“废物,都是一群废物!”盘子、碟子,连同花瓶都被扔出来。院子外面,又来一个穿蓝色绣银花衣裳的女子。这个女子走到院子里,瞧里面发火的人,顿时“咯咯”笑起来:“姐姐,学妹妹找来个美女,怎么,竟然都不好用吗?” 话音刚落,年氏走出来。 院子里,吴庄的两位夫人四目相对,火花四溅。 面相并不和蔼的年氏夫人口气越发生硬:“白玉蓉,吴家的正室夫人到底是我,我做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说三道四?” 二夫人白氏受了打击,气势却不萎靡:“我来是要关心姐姐。看看姐姐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也许,妹妹可以出出主意。” “妹妹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妹妹自己知道。于晓掩是怎么死的?要不要我当着这么多人的命,一一说出来?” 白玉蓉的脸色到这会儿才稍稍改变。 年氏围着她绕了半圈:“你和六房、七房做的那些事,即便你们不说,该知道的都知道。料理个把丫头也塞不住所有人的耳朵、堵住所有人的嘴。”站回原处,凝视她:“再说,于晓掩是什么情况?我给老爷找来的,可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你说谎!”白玉蓉的底气终于动摇。 “你害怕了,是吗?”很显然,年氏被她压一头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算是夙敌,这会儿居然心虚,不可谓不是好事。既然这样,年氏当然不能放过冷嘲热讽她的机会:“把持着老爷的心,在我面前招摇过市这么多年,你也够了。仔细思索起来,不就是佃户家的丫头吗?仗着几分姿色,几分狐媚,蛊惑老爷的心。” “姐姐找来的人,身家又多么显赫呢?”白玉蓉气得喘息都粗重起来,酸不溜丢反唇相讥。 年氏“哈哈”大笑,笑毕,表情一冷:“这一点,我想,我没有必要向你汇报。” “姐姐怕是雷声大雨点小,大家闺秀云云,妹妹赶明儿就可以找出十个八个来。” 年氏脸色一变:“你以为我故弄玄虚吗?” “不是故弄玄虚,姐姐怎么说不出‘大家闺秀’的来历?”白玉蓉毫不示弱。 眼看两个女人越掐越紧,一个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夫人、夫人,老爷往这儿来啦。”刚说完,触目两位夫人都站在这儿。小厮吓了一大跳,转身要跑。 白玉蓉叫住他:“站住!”在年氏那儿受的气,这会儿可有地方出。她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尖尖的指甲掐住小厮手臂上的肉,咬牙切齿狠狠一扭:“我是鬼吗?看见了就要跑?” 小厮疼得“啊”大叫,连连告饶:“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白玉蓉泻了小半火,方才将他放开。 年氏吃了一惊,急忙要回去,白玉蓉眼疾手快,冲上去拉住她:“姐姐哪里去?” “不关你的事,你放开!” “老爷最讨厌我们这些女人背后搞花招算计他,你也知道于晓掩,那你还找什么‘大家闺秀’。怎么,心虚了,怕老爷发现会生气?” “怎么可能!”年氏越是说得大声,越掩饰不住内心的慌张。想要推开白玉蓉,无奈白玉蓉人虽纤弱,力气却大,抓住她的手,她怎么想要推开,也无法可想。待要婆子们去把燕无双藏起来,外面家丁涌进来,簇拥着的霸王彪来到面前。 从上面看下去,这霸王彪倒也是个体面人。身上穿着赭红色绣牡丹花的袍子,头上金冠束发。可是,瞧年氏一看见他便连退好几步,一直跌入檐下,可想而知,霸王彪脸上的表情几何。 连同程、云在内,都以为吴彪在年氏和白氏之间,真的过于宠爱白氏——包括白氏自己,也这样想。白玉蓉得意洋洋,跟进屋子,完全是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却没想到,后事多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且说白玉蓉跟吴彪逼进屋内。吴彪怒火冲冲,扬手先狠狠打了年氏一个火辣辣的大耳光。这个耳光扇得重,年氏一个跟头栽在地上,不仅嘴巴,连鼻子里都涌出血来。 白玉蓉好高兴! 年氏好伤心:“你,打我?” 吴彪说:“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吗?” 年氏不管不顾嚷起来:“我能干什么好事?不就是盖了白玉蓉的风头,你为了白玉蓉,当这么多人打我为白玉蓉撑腰出气。”站起来就往吴彪身上冲:“你要打,干脆照死了打,不打死了就是你没种!”被吴彪怒火冲天掀翻在地,双手握拳捶击地面,同时哭得撕心裂肺:“没法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站起来往外冲,慌得一帮婆子丫头拼命拦住。 吴彪没工夫和她磨叽,提高声音道:“去找燕小姐!” 年氏哭着哭着,哭声蓦地被拦腰剪断似的,突然停住。“燕小姐?”她慌忙来到吴彪身边:“你居然都知道那是‘燕小姐’?”紧接着又连连追问:“你怎么知道那是‘燕’小姐?”凶光毕露,冲白玉蓉吼:“是你说的,对不对?你又埋伏了后招阴我?” “够了!”吴彪一声怒吼,打断她所有唠叨。 “我说你脑子抽风了是不是?”吴彪伸出右手食指,用力往年氏脑门上戳:“于晓掩那种丫头,就算死一百个在我庄上,又怎么了呢?玉蓉虽然少考虑,脑子没你这么糊涂。找什么千金小姐、大家闺秀?你知道你把谁给弄到我庄上来了?剑庄大小姐,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庄?”年氏听得一头雾水。 吴彪顿时有了想要劈了她的心。 家丁找到燕无双,扶着燕无双出来的正是小丫头翠屏。 翠萍带着解将军头毒素的药混进房间,在年氏来之前,就已经喂燕无双吃过。这会儿,燕无双身体虽然还是不太给力,但是神智却清醒过来。对眼前的混乱,她非常茫然。 吴彪冲上来,殷切问询:“燕小姐,你受惊了!” 程、云二人悄悄尾随吴彪等人到达吴庄的会客厅。会客厅之上,被燕无双甩掉的谢刚总算找到师妹,开心地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谢刚旁边有两个人,躲在树后面听里面谈话的程云二人不一会儿就弄明白:穿一身皂衣的叫司马超,乃是江南十六堂在莲花乡的分舵——莲乡堂的堂主,悲伤插把刀,寒暄当中听得出,乃是地趟刀一派的高手。另外一个是弄潮的好手,叫张速,有个外号叫翻江蛟。因为水里去的多,腰间挂一个鲨鱼皮刀鞘。刀不大,瞧刀鞘的样子,里面大约也就是一把薄片刀。 程倚天撑得满满的要救人的心顿时成了泄了气的河豚鱼。 同样恍然大悟的云杉眼睛里满是揶揄,冷冷瞅他。 回伙房,伙房的头目还奇怪他们怎么突然冒出来,云杉说:“庄上大,走得不认识门。”被伙房头目取笑了,然后由伙房的人将他们带出吴庄。 走在毫无牵绊的旷野上,云杉终于忍不住,生气对程倚天道:“你不是说,那是你萍水相逢的姑娘吗?剑庄大小姐,甩了自己的师弟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说是偶然,你以为我是傻瓜?” 程倚天无言以对,云杉伸手推他:“你说话,你说话!”取出软膏,卸了易容物,附近找了条河,将脸洗干净,然后冲回他面前:“今天起,我就这样出现在每个人面前。我怕什么呀,大不了就是个‘死’字,从现在开始,我绝对绝对都不在乎!”说罢,她就往东边的路上疾奔。轻功展开,快若疾风。程倚天一路追去,最终将她追丢! 程倚天遭到戏弄,本来憋屈,此刻蓦然感觉云杉处境确实危险,却又不得不心慌。如意门、青草帮,这些都是小角色。可是剑庄的人居然来了,并且,还是被他带来的。这是事情要闹大的意思吗? 那么他在这里面,到底又被迫扮演了什么角色? “云杉!” “云杉!” …… 迷茫之下的他,只能漫无目的还不间断拼命寻找,直找到太阳落山,夜色笼罩。自思这短短时间她会到那里去呢?奇花谷?还是河东村?河东村的草鬼婆竟然绑架了剑庄大小姐,还把剑庄大小姐送给霸王彪?燕无双神志清醒了,会不对吴彪说?吴彪知道在自己身边,原来有人处心积虑要害自己,接下来又会怎么做? 张抗抗是明的,吴彪的夫人年氏为了保全自己一定会把做香料的张抗抗给咬出来。 张抗抗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为了讨好吴彪,吴彪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草鬼婆就不同了! 有被吴彪害死的于晓掩在先,知道于晓掩的奶奶已经了动了杀死自己心思,吴彪必然不会放过草鬼婆去。 念头飞转,想到此处,程倚天突然便清楚云杉一定会去哪里? 河东村! 他拔脚直奔河东村。过河,穿过那片枣树林,抬眼望去,一片火光隐隐传来。还没等到近前,前方一支马队迎面奔来。 程倚天虽有猜人之心,防范之意并不强烈。这支马队经过自己时,他的注意力依然被前面的火给吸引,未曾提防,马队过去,一支飞爪抛来。精钢铸造的五爪抓住他的后背衣裳后立刻缩成一个拳头,马匹往前奔跑的力道顿时将他拽倒在地上。后背着地,人被往前拖去。泥土地上被生生犁出好几道槽。程倚天后背被那只飞爪蹭破皮,后脑、肩膀、后背、大腿皆被擦伤。撞到一块石头,他的头脑先是“嗡”的一声,已经集聚在丹田并开始流转四肢百骸的乾元真力促使他下意识腰身一挺,人从后仰变成俯身姿势,并且,借手摁地面的刹那,人若离弦之箭往前射去,扑倒马背上正拽他的那个人,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 一个肘锤,那个家伙就晕菜。其他马匹快速飞驰而过,他先是一个起落,又扑倒一人,接着,反手拽下抓在自己后背衣服上的飞爪,不顾带下一片布来,甩手抛出,一个人被缚住,另一个人被这个缚住的人飞过来撞中。程倚天再飞身跃起,追上最后一个人,将最后那个人也打翻到马背下面。 抓起最后掉下来那个人,程倚天喝问:“谁拍你们来的?” 那个人嗫嚅。 程倚天急于知道答案,挥掌掴他脸颊。鱼肉他人的人最怕被别人鱼肉,打了两个耳光而已,这个家伙就忍不住哭叫起来:“是我们家爷派我们来的。” “你们家爷,是吴彪吗?” “是、是的!”说到这儿,这个家伙神情古怪瞠目瞧他,“你也敢直呼我们家爷的名讳?” 程倚天怒从心头起,一拳将他敲到昏厥。其他还醒着的吴家堡的人急忙闭目装死,程倚天虽然恨他们为虎作伥,可是到底恶人最终不是他们,远处火还烧着,他急忙抛下他们,飞奔过去查看。 113 夙怨 着火的正是草鬼婆家。 程倚天奔到离得最近的人家,借了水盆。户主怕被草鬼婆牵连上,执意不让他舀自家水缸里的水。程倚天只好飞奔到不远的河流里,打水再来灭火。来来去去奔跑了十来趟,村子里面村民才出来一些帮助他。不过这时,草鬼婆的家已经烧得差不多。 火头低下去,烟依然在冒。在烟火袅袅的地方,程倚天终于找到一个人。瞧样子应该是草鬼婆,但是,因为表面紧贴着许多烧烤焦了的甲虫,甲虫黑色的焦尸将地上这个人伪装成一个浑身布满黑色疙瘩的奇怪生物。 不顾烫手,程倚天将一层厚厚的甲虫焦尸外壳剥掉,终于看到里面草鬼婆的脸。 草鬼婆已经死得差不多。一口新鲜的口气灌进来,突然,她又睁开她那浑浊的眼睛。 她拼命张着嘴,好像在说“在”的音,又好像要告诉程倚天“跑”。努力了良久,生命之火还是降低到油尽灯枯。草鬼婆眼睛一翻,魂归地府。 程倚天和她相处时日不久,说感情谈不上。但是,毕竟一个鲜活的人突然死在自己眼前,从来没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他怎么能不悲恸?徒劳叫了几声“婆婆”,哭了会儿,将草鬼婆抱到没受到烟熏火燎完好的草地上。去别家借了一个大铁锹,在林子里挖了个深坑,将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给埋了。 做完这事,程倚天心里止不住有点儿生气。云杉纵使不想惹麻烦,毕竟受了草鬼婆掩护她的恩。扮演于晓掩,和草鬼婆朝夕相处,云杉就算不想再留下,回奇花谷,也应该来拜别。 草鬼婆已经死了,做过草鬼婆挺长时间的她,不是应该现身,拜祭才对? 当真是自己涉世不深,对人心体会领悟终究浅薄吗?云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到底他还是没有读懂才对? 将一杯水酒洒在埋着草鬼婆的新坟前,程倚天一边思忖,一边止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林子里传来“沙沙”响,他耳目灵敏,迅速飘身形,拦到声音传来的那个方位。穿着一身绸布短打的张抗抗连滚带爬想要离开,程倚天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抓住。 瞧得出,张抗抗对他极为忌惮。程倚天抓住他之后,这个家伙立刻露出非常害怕的表情,嘴巴里还不住口叫:“不管我的事,不管我的事,老鬼婆死了,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和这样的人说话,总是以礼相待会非常难沟通。程倚天很想从他嘴巴里扒出更多有用的,一把把他按在树上,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刷”的甩过来。一只从地上飞起来的甲虫被击打得在空中一顿,尔后原处爆裂,浆汁散作一团后并不四处飞溅,而是呈一个圆形分布在半空,最后垂直降落,稀烂的虫尸“啪”落在地上。 树枝压着张抗抗的脖子,一阵骚臭旋即从张抗抗身上传来。 “大、大、大……大王——”抖动的哭腔明白地表露出张抗抗的投降。张抗抗说:“你要知道什么,我全告诉你就是。” “火是霸王彪的人放的是吗?” 张抗抗连连点头。 “通过你,知道草鬼婆对霸王彪心怀怨恨?” “老鬼婆恨毒吴大爷……”余下的话被脖子上加重的力道逼回去。 程倚天说:“为什么老是要叫‘老鬼婆’?” “我们有过节。”张抗抗真的很害怕那根软软的树枝,几次三番伸手想要来推。他方才小便失禁,裤子全湿了,恐惧加上心慌,身上又如此不利索,一张脸皱成了一个苦瓜。 程倚天又好气又好笑,将树枝扔在地上。 张抗抗想跑,可是,没等他动脚,这位难缠的“大爷”又拦到他面前,无论他事先瞄准的是哪个方向。 如意门的那个婆娘够厉害的了吧,这没想到,一山还比一山高,程倚天给他的感觉这样年轻,速度、身法比起白布齐的老婆廖娉婷,丝毫也不逊色。 程倚天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的轻功学至冷无常。冷无常的“空里无踪”,轻功一道已是顶级,廖娉婷虽也是此道中高手,可是,用尽全身力气去修习,最终不过和他斗个平手。程倚天内力深厚,气息绵长,短距离动作起来更是飘忽玄妙——独独对付张抗抗这样一个农民而已,自然神奇无比。 张抗抗再一次被拦,最后一点想要逃跑的想法也消失。“扑通”一声,人栽在地上。 “好吧好吧,”他完全放弃抵抗,“我把我所有知道的全部告诉你。” 程倚天这才让他起来。 张抗抗死心塌地表示不会再反抗,并盛情邀请程倚天去往他家。 河西村,张抗抗的大宅里,张抗抗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招待程倚天,荤三样:毛豆米炖小鸡、辣椒炒肫肝、蒸清水河鱼,素三样:香菜云丝、麻婆豆腐、青菜香菇,还有一碗茼蒿豆腐汤,加上喷喷香的白米饭。程倚天肚子也饿了,不客气,和他对面而坐,一起用餐。 吃到一半,张抗抗站起来,端着一碗放满菜的碗去后进房子,大约一顿饭工夫才回来。坐下来,程倚天早已经将自己的饭全部吃完。 肚子饱,精神更好,程倚天二目炯炯有神,盯得张抗抗更是没有说谎骗他的信心。舀了一碗汤,磨蹭着喝,喝完放下碗,张抗抗终于打开话匣子。 “我和草鬼婆结怨,是因为我儿子,”说到这儿,他回头望后进房屋方向瞅了瞅,“我儿子张路本来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从小就听我的话,没有娘,依然能很开心和我一起生活,并且学习怎么制作暗香来。我们父子在一起很开心,我每天用自己的手艺赚钱,就等张路长大了,然后盖更好的房子然后替他娶亲,我们爷儿俩也享享天伦之乐。’ “变故来临时在那一天,我儿子十一岁,要去山里帮我采幽兰丝时,被草鬼婆放出来的甲虫咬痛了脚。这甲虫是做食物的,被咬了本没大事,坏就坏在当时草丛里有过山风,我儿子被甲虫咬到,后退一步,更好踏入它的领地。过山风就咬了他。我儿子害怕得大声哭,被我发现。为了保他的命,不论我多么急,多么受不得,当机立断,我还是砍断了我儿子被过山风咬中的那条腿。’ “因为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我都来不及解释,我儿子就成了只有一条腿的残疾人。我和那条过山风对峙的过程中,我又顺利杀死了那条原本可能杀死我的蛇,使得我救了儿子,儿子反而心里从此存下了芥蒂。一条腿的儿子没有受伤的那条腿不知道怎的,慢慢也萎缩变形,这么一来,他更加不爱外出,对我也冷淡许多。把自己关在家里的日子里,他就埋怨我只顾采幽兰丝,不顾带上他,所以才让他被蛇咬。明明可以杀死蛇,却故意砍断他的腿,又是我心里不完全为他的表示。他的娘亲被昔日的青梅竹马拐走了,没有娘亲疼爱的错,后来他也怪到我头上。连续好几个月,不爱吃不爱喝,最后成了骷髅一般。’ “冤有头债有主,所以我就要找当初放甲虫出来惊吓到我儿子的草鬼婆。我做了一种催.情香,每天晚上去河东村熏草鬼婆放甲虫的屋子。那些虫子一闻到这香,就会骚动,然后身体里面分泌出粘液。这些粘液对于虫子来说带着特别气味是特殊记号,可是对于草鬼婆来讲,却太糟糕。因为,一个连耕田都没有力气的老乞婆,养一些稀奇古怪的虫子供城里面有特别嗜好的达官吃,这些虫子等于她的命。虫子全部带着黏黏的液汁,还能卖给谁呢?’ “最后,她就变成了没有收入的老太婆。” 听到这儿,程倚天可算将前因后果全部弄清楚。 “送于晓掩去吴家堡就是因为自己养不起孙女。”他问张抗抗。 张抗抗点头:“吴大爷的二夫人认为吴大爷每天只和讲究的女人相处,偶尔给吴大爷一个新奇的野丫头,兴许吴大爷会非常喜欢。” “所以才有于晓掩做了吴彪小妾的后事。” 张抗抗一听,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小妾。”继而解释,“吴大爷有名分的妾室就到七房珍夫人。”言下之意,于晓掩像排名次,真得到十六七八才对。 从张抗抗口中,程倚天又得知吴家堡里面,二夫人以及和二夫人交好的五六七几房夫人,都有虐待人的倾向。那么,于晓掩会从吴家堡偷偷溜出来,而最后又沦落被吴彪打死的下场,就是有迹可循,事出有因。 程倚天自己受到尚武门、莲花宫和名门正派的欺压,听了这些事情,一股怒气不知不觉从心底升起来,压也压不下去。 114 暗香 清晨的暮霭笼罩住整个吴家堡。虽然没有冷无常“空里无踪”那样神奇的轻功、身法却依然快捷神妙的程倚天,几起几落,人已经攀上吴家堡的城墙。过街道,到吴庄,飘身过墙,人到吴庄里面。 吴庄很大,路也多。不过他之前来过一趟,兼豪富家庭出生,对这儿环境的特点掌握很快。很快,他就找到之前到达的年氏大夫人拘禁燕无双的院落。昨日刚刚曝光剑庄大小姐的身份,吴彪绝不可能那么快就让燕无双走。 想到堂堂剑庄大小姐,竟一路伪装跟随,心机几何,那就不用赘述,程倚天如何没有心隙?眼见四下无人,依旧飘身上墙,到了墙头,足下借力,好像一片秋叶,他轻轻落在院子里面。院子里有一棵长势很好的紫藤,到这会儿也没落叶。他藏身紫藤后面。正屋大门恰在此时打开,程倚天透过晨雾,仔细辨别。嗬,出来的居然是那个丫头。 昨天还在庄内哭泣他人的小丫头翠屏,今天换了一身桃红色上等丫鬟的服饰,满面春风正往外走。程倚天风一样掠至她身后,来到门外,一把将她肩头擒住。 翠屏“啊呀”要叫,可是哪里是麻穴所在,一经拿住,半边身体也动不得,即使开口,声音也被迫压在喉咙下面。程倚天轻轻一推,将她推至一丛长得极好的夹竹桃后。 看清来人的面孔,翠屏又“啊呀”叫起来。瞧得出她的脸色惊喜大于害怕,程倚天方才松手。 不等翠屏开口,他抢先道:“带我去见燕小姐。” “你说的是?” “燕无双,”程倚天唯恐她装傻充愣,佯怒,“不会你又准备骗我?” 翠屏连连摆手:“我从来没打算骗谁。” “这身衣服怎么说?”程倚天抬了抬下巴,“就在昨天,你可还穿着低等丫头的绿衣。”顿了顿,“拿着从他人那里得来的解药,巴结了剑庄大小姐,所以获得了这样的奖赏。” 翠屏一张清秀的笑脸顿时涨得通红。 “每月的月例也涨了吧……” “程公子!”觉得受到莫大侮辱的翠屏忍不住抬高声音将他的话打断。 程倚天目的达到,双臂环抱,等她答复。 翠屏红着脸,肩膀因为生气正大幅度一起一伏。过了好一会儿,翠屏才狠命做了个决定:“你来必定还是要带燕小姐走的吧?”只见程倚天脸上掠过惊奇,不由得一阵气呼呼:“不然这么一大早,你这样一个大男人,欺负我这个小女子,算什么?” 程倚天闻言笑起来:“你很聪明呀。” “多谢你夸我。”翠屏撇着嘴揶揄。停了会儿,她转话风道:“程公子,昨天和你来的那个姑娘如果知道你今天又来这里,只怕会不高兴。” 这有些稀奇。 翠屏带着他往回走,一边注意避让庄子里粗使下人,一边低声嘀咕:“相比较,我也觉得燕小姐比她美貌许多。十倍吧,噢,不,应该有一百倍。” 云杉进吴庄经过易容打扮,没有经过易容的容颜也许未必就将燕无双比下去,可是,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站在程倚天的立场,程倚天可不愿意将云杉和别人相提并论。 然而,他事先也不知道的是,他这样坚定的心,很快就要受到冲击。 翠屏是个很话痨的人:“我昨天还诧异你们怎么突然就不见了,想来想去,怕是因为燕小姐的师兄以及莲乡堂的堂主和副堂主都来了。程公子,你知道莲乡堂吗?江南十六堂里二等堂口,就在莲花乡夹江边上。乘渔船到长江上也就一炷香功夫,顺风的话。如果逆风……”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房子里。 一阵阵暗香浮动,程倚天猛地便想起河西村,那儿的张抗抗,以及曾经他亲身体验的张抗抗给燕无双熏的暗香来。 草鬼婆指望这暗香可以引出她的彩虹将军头,没想到唯一成全的居然是这个“燕无双”的姑娘。自从熏了几天大剂量的暗香来,这位本就容貌出众的燕小姐居然变成了自带暗香的“香姑娘”。 看见那张恢复精神后娇艳欲滴的脸,满腔抱负情绪的程倚天瞬间石化。 美丽的女人,便是对付英雄最有力的武器。她胜过这世上最锐利的矛,戳一层纸一样,将任何男人任何强度的心轻轻戳穿。 热力无需牵引,自行喷薄出他的心脏,然后暴走于整个身体。 翠屏站在一旁察言观色,得意不已。使了个眼色给燕无双,她悄悄退出去。院子里有吴庄的人送早饭来,翠屏摆出上等丫头的架势,接过托盘,呼喝那人赶快离开。 这个院子,成了剑庄小姐可以和喜欢的人自由约会的地方。 “程大哥……”吐出这三个字来,身份娇贵的燕无双顿时晕红双颊。下面的话她想说,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程倚天倒是能意会:她被河堤旁整理菜地的老婆婆抓住,然后就到了一个制香的农民家,现在被送到吴庄。这一番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聪明的姑娘当然并不打算细细追究。 燕无双只关心一点:程倚天现在人在这儿,就该是来救她。 她的眼睛水光莹莹,情意如同有生命的细丝从那里面直穿出来,缭绕游历,钻到他的眼睛,钻进他的心里。 那一刹那,程倚天突然怀疑自己来这儿时对她来意的猜测。 良久,他才有些艰难开口:“什么时候?” “嗯?”燕无双一时并不明白他话语所指。 “我是说,”程倚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不安静的心情,尔后尽量让语气变得温和,“你从什么时候就认识我?”唯恐自己说得还不够明白,加了一句,“不是在焦城郊外,是吗?” 燕无双顿时露出心事被戳破的害羞。 这让程倚天没法不在心底又发出一声长长的**。 海棠花一般的红晕,让少女绽放出异常独特的美丽,这是程倚天之前从未领教的。比起华淑琪的拘束,以及莲花宫诸女的强势攻击,更能打动他的心。 他有些惶恐,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开始喜欢她。 那对云杉的承诺又算什么呢? ——这也成为纠结他内心的一个大大疑问。 燕无双说:“吊唁尚武门已故副都尉花珏舞时,我也在那儿。那时候,程公子会战当时还是尚武门都尉华毅扬手下的铁甲军。”那日程倚天英勇的形象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燕无双任何时候想起,都无比倾慕,“程公子是无双所见难得之高手。”而大户人家养成的谨小慎微的性格让她不忘盛名:“我和师兄本想出手相助,不想战局很快结束。等到下山,程公子已经和手下三人骑马离开。” 短短话语,将程倚天心中的疑惑全部解释清楚。 为什么会认识? 为什么会相遇? 为什么她愿意接受他帮助? 他曾经背着她,从焦城郊外一直走到莲花乡。肢体接触,之间的情谊实则超过了普通萍水相逢的朋友。 至于燕无双来这里的原因,程倚天只问了半句:“你是因为——”她一颗心儿玲珑剔透,低头含羞,鼓足勇气表白:“我想再见一见程公子。” “你是师兄,以及莲乡堂的正副堂主——” “那都是为了找到我,才来这儿。”燕无双大着胆子抬起头,微笑着看他的脸,“莲乡堂的人得到消息,吴家堡大夫人年氏找到了一位姓‘燕’的小姐。‘燕’字稀少,南方地区更不多见。所以,司马堂主和张副堂主就通知了我师兄。”心生情意,便乐于亲近,燕无双直言不讳,“我师兄姓谢,叫谢刚,因为脾气比较急,其他师兄们都叫他‘小旋风’。” 正说着,外面翠屏突然大叫起来:“你不能进去、你不能进去。”语气说得急,声音又特别响,屋中两个人顿时惊醒。 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来:“那是我师妹,就算还睡着,我也能进去。” 燕无双顿时大惊:“是谢师兄。”程倚天只微沉吟,抓住她的手臂,来到后窗,开窗户,带着燕无双,两个人一起翻出去。若是燕无双反抗,原本也跑不到那么顺利。至少在怜香惜玉心理的主宰下,程倚天也未必做出十分强迫她的事。可是,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对于自己敞开心扉正要倾心去爱的男子,燕无双纵使讶异,那一刻,心里的欢喜也大过少许的不愿。 谢刚没有防备,甩开翠屏,大摇大摆走进屋来,嗅到不寻常的气息,飞快感到后窗,看到的,只是燕无双新换衣服上一抹柔美的粉红。 “师妹!”谢刚大惊失色,慌忙也跳出后窗去。追了没多久,带着个人的程倚天便消失在一丛绿树之后。谢刚往前又奔了十几丈,回头再通知司马超、张速,三人联合起来去找吴彪。正在二夫人白玉蓉房中的吴彪问询,大惊,慌忙派人满庄搜索。程倚天带燕无双,双双早出了吴家堡。 河西村,张抗抗正收拾好本月要交付给谢春堂的暗香来,收货的脚夫拿着钱,带着货走,门外面,一青一黄两种颜色衣服的两个人走进来。 “张抗抗?”青衣汉子称呼。 张抗抗不明所以,茫然点头。 黄衣汉子“嘿嘿”一笑:“我家公子有请,去逸城。” “逸城?”莲花乡靠近颐山,张抗抗知道“逸城”的名头,止不住惶然。 黄衣汉子继续说:“剑庄大小姐如今已经被我家公子从吴家堡请出来,这位小姐原来在你这儿呆过?” 张抗抗点头。 “也是你送到吴家堡去的?” 张抗抗还是点头。 “她离开吴家堡,吴家堡的那个霸王彪什么脾气,我不清楚,你知道?” 张抗抗的脸白得如雪地一样。 青衣汉子淡淡道:“如果不想你和你残废了的儿子变得和河东村的草鬼婆一样,就听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张抗抗转身飞奔,没多长时间,扶着一个年轻人从家里出来。 这个年轻人只有一条腿,长期不出来运动,整个人很是孱弱,脸色苍白——他就是张路,张抗抗的儿子。为着老爹不问青红皂白硬架他离开房间,嘴巴里一直在埋怨。 黄衣汉子打量他们:“得了,外头马车都给你们准备好。” 青衣汉子接:“行礼什么,也都不需要。” 黄衣汉子说:“只带些换洗的衣物吧。”帮着张抗抗,将张路扶到外面马车上。他们一起离开没多久,张抗抗从马车的窗户往河西村方向看。远远的,烟火气升起,显然河西村那儿又有房屋被烧着。离得这么远,火还看得这么清楚,烧着的房子必定不小。而河西村河东村里,称得上不小的房子,除了他张抗抗家还有谁家呢? 坐在奔跑着的马车车厢里,背靠着木板壁,这个和草鬼婆斗气斗出天大祸事的农民瞪眼抽泣,心里着实后悔。 马车进了颐山后,青衣汉子、黄衣汉子便不再护送,交代车夫,将张家父子一直送入逸城便可。他们折上另一条道,快马跑了小半日,前方又到湖城。找到采石矶旁一座临水的山庄——慕白山庄,庄中的滨江阁,逸城公子程倚天居高而立。青衣汉子、黄衣汉子脚步轻盈登坡而上,来到跟前,双双拱手:“公子。”青衣汉子接着一句:“事儿都妥了。” 和部下重逢的逸城公子程倚天,面对远方清晰可见奔流不息的长江,忽然间一扫隐晦,眉宇间竟不少奋发的意气,回答他们的声音也尤为轻松:“三哥,十三哥,有劳。”事后同他们说了从岳州回来后在莲花乡碰到的事,说到枉死的草鬼婆,以及被不知不觉卷入大风波的小人物张抗抗,程倚天语气坚定道:“不能救得了他们双方,能让一方回到安居乐业,也是两位兄长的功德。” 萧三郎和殷十三不敢抢功,双双表示:“公子思虑得周全。”顺便讨论一下张抗抗,程倚天深沉,萧三郎内敛,殷十三不管,大剌剌说:“这个小子居然掌握着制香的独特秘方,收到我们手中,利远大于害。” 至于如意门和青草帮都想拉拢这个人,程倚天想来想去,还不是太明白。 这一点,就得由萧三郎来解释:“昔日有人去海上交易,获得一只很神奇的麝香猫,这种猫嗜香,尤其喜欢味道奇特的香。它还有一个特点,便是忌污秽,凡是肮脏有毒的东西,离有三丈,便会绕行。这只猫,现在在吴彪手里。” 这便是如意门想要攀附吴彪最根本的原因所在。 那青草帮呢? 115 心魔 “奇花谷昔日谷主桑越人,乃是用毒的高手。没有麝香猫,还有别的什么人帮助青草帮?”殷十三说完,萧三郎点头,说:“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曾经我跟你说过,毒门一道江湖上盛传的有四大高手。” 时隔太远,殷十三一边回忆,一边想起一点点:“什么什么红……” 萧三郎微微一笑:“是中原点点红,还有漠北的毒蝎魔,川蜀的百花女。” “以及曾经的江南奇花妖!”最后这一个殷十三实在很熟,用力一拍大腿,便将话接上来。 江南奇花妖到桑越人,已然成为了绝版,那么,青草帮想要依仗的可以带他们进奇花谷的,就剩下另外三个。 就在湖城中最繁华的大街上,一早刚刚开门的谢春堂很快便迎来今天的生意。城中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一天不用这儿的头油脂粉便活不下去,这儿的谢春堂和开在所有地方的谢春堂一样,每天生意都不愁做。 一个穿麻衣的汉子来到附近,瞧着来来往往进去又出来的富家太太、小姐,一张长着络腮大胡子的脸上,那双掩藏在浓黑长眉下的眼睛,止不住射出贪婪的目光。 青草帮的曹伟果然出现,凑近麻衣汉子然后喁喁低语。 麻衣汉子猛然转过头,后背朝着街那边,手上面什么动作不得而知。青草帮主曹伟突然抱着左边手臂,露出痛苦的神色,接着又跪倒下来。 程倚天恢复贵族公子的打扮,带着萧、殷二人不经意擦过二人身边。只听见那个麻衣汉子压着声音威胁:“让你舅舅到十里坪来,除非他能把解药从我身上取了去,不然,等死的只能是你自己。” 程倚天斜目,麻衣汉子觉察到什么顺势乜斜,他们四只眼睛对上视线。麻衣汉子二目中射出恶狠狠的凶光。程倚天很是不屑,轻蔑一笑,带着萧殷,飘然而去。 且说刚出江湖,便将师妹燕无双弄丢两次的小旋风——谢刚,和司马超、张速分头而行,围绕整个莲花乡找了整整三天。在吴彪郑重通知他:燕小姐十有八九已经被带出莲花乡,之后,他垂头丧气往东行走,也来到湖城地界。不知不觉,走到一片山谷中。前方,空气中飘来甜甜的香气,袅袅娜娜的,让谢刚受到吸引。寻香而去,他看到一大片长势特好的桂花林。 这时已是深秋,最迟的桂花都已经开过。不过,山中气候往往和山外不同,以至于这儿的桂花树此刻还在飘香,叫人讶异之余唯留惊喜。 谢刚是个直肠直肚的男子,并不喜欢花朵。但是,师妹无双一向雅致,谢刚奔到树下,抬头看那树上碧绿的叶子之间金黄色奶一样醇厚喷香的米粒花朵,止不住想:“若是师妹此刻还在我身旁,见到这些,一定开心。” 可是,偏偏师妹不在。 他禁不住长叹一声。 看看天色渐渐黑下来,思忖若在前行,必然要在山中过夜。晚上许多猛兽夜行,一人在外,虽艺高人胆大,倒也诸般不便。而眼前的桂花林被拾掇得整齐干净,地面上竟连一根多余的野草都没有,向来深处必定有人家。不如进去寻找,找到之后投宿一晚,才是上策。 正计较,耳朵里听到琴声叮咚。谢刚下意识转头,只见后方一个高高的土坡上,一个白衣人影处在其上。隔得远,看不真,但从飘飞的长发和被风撩起的雪白的裙摆,他可以认出:那里,是一个女人。 即将要黑的天色,绵延不绝干净整洁到妖异的桂花林,还有穿着雪白衣裳黑发如瀑的女人,这女人还在高高的山坡上不紧不慢弹琴——这一切,在任何一个江湖老客眼里都会变成不详的信号,但在刚入江湖不久、不乏心高气傲的小旋风眼里,偏偏每一个场景,都变成极具吸引力的美妙物事。 哪里的天都会黑,剑庄里面,用来练功的花林比眼前这片桂花林还要大。美丽的女孩子只会和美丽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叮咚的琴声又会隐藏什么危机呢? 所以,他不仅没有生出警惕,反而兴致勃勃,翻身攀上那座土坡去。 很快来到坡上,看清楚,弹琴的果然是为妙龄少女。她不仅年轻,长得也非常特别。说好看吧,那眼睛绝对没有师妹那么灵动有神,皮肤也很苍白,完全不似师妹白里透红显得非常健康。整体上可以用“清秀”一次前去形容,只是,不知为什么,和师妹在一起都很大大咧咧的他,这时候,向来都蹦蹦跳跳显得非常火热的心猛地一震,然后似乎被一大团不知来处的云雾包裹住,迷茫深陷,接着无知无觉,很快产生如在梦里人已迷失的错觉。 只看见那苍白脸上两撇淡眉下面线条略微细长的眼,眼角眉梢没有开朗,还有幽怨。为什么她会这么幽怨呢?是遇到了什么事,让她一个人在这荒凉的地方弹着琴,表情还显得如此不开心? 如果可以,他是不是可以帮助她? 而如果,他愿意帮助她,她会接受吗?会因为他的帮助而开心起来吗? …… 想着想着,渐渐的,她在眼里变得越发迷离奇幻起来。 琴声停住,她站起来,来到离得很近的地方,少女独特的馨香,让谢刚猛地一震,旋即神志清醒。游目四顾,哇,难怪瞧一个人都变得不清楚。原来,这天已经黑下来。 秋风吹过,远远的地方传来狼的嚎叫。 少女露出害怕,看似不经意,人往谢刚靠近。又见茅草摇动,有几只活物冲进茅草来,接着,几盏绿色的小灯笼便在几丈之外亮起来。这些小灯笼飘飘悠悠,忽而近,忽而远,忽而又靠得更加近一些。渐来渐浓的杀机逐渐凝集在夜晚的黑色中。 少女再也控制不住,“嘤咛”一声,投入谢刚怀抱。 抱着谢刚年轻强壮的身体,她抖得如同一只被吓坏的小鹿。 谢刚禁不住奋发意气,先男子汉式搂住从他这儿寻求庇佑的女孩,接着自信满满安慰:“别怕,有我。”然后左手拿住剑鞘,右手缓缓将剑抽出来。 有些懒散的动作表示对即将对抗对象的轻视。那些飘忽的绿灯笼,试探了几回之后便发动攻击。少女人在他怀中,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只见一道雪白的光撩起来,随后便散开来。有多少双绿灯笼,就有多少道白光与之对应。不过电光火石之间,足有七八双绿灯笼一起熄灭。 狼的哀嚎响起。 谢刚单手抱着她,人往狼群中飞奔,所到之处,白光横过来。只要碰到狼,那匹狼必然喉咙被划破。没了眼睛,喉咙也断了,再凶残的动物也没法逞强。 最后,谢刚把剑耽在狼尸上轻轻擦拭,用略显坚硬的狼毛擦干净剑身上的狼血。 少女抬起头,清秀纯洁的脸上露出敬佩和崇拜。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谢刚的手,已经舍不得离开她的后背,手臂圈着她的身体,小旋风那大大咧咧的心里,已被某些温暖的情绪饱胀得没有一点儿多出来的空隙。 很坚定地抱住她,谢刚因得意而大声说:“我说不会有事吧。” 少女欣慰地“嗯”了一声,柔嫩的嗓音软软问:“你所使的,那都是什么招数?简简单单,却这般有用。” 谢刚“哈”一声大笑起来:“怎么会简单?这可是武林当中最为复杂的剑法。”提到师门武功,年少颇有些轻狂的他还是突然郑重起来,“我叫谢刚,是连云山剑庄的人。刚刚的招式,是我师门武功。看起来简单的点和削,我可足足练了三年方成。奥妙得很,也复杂得很,可不是什么简单招式噢。”看到少女眼露惊恐,他慌忙缓和语气:“我只是告诉你事情的真实情况。”不想就这么丢失夜色中和女孩子独处该有的轻松气氛,他抓抓头,换了个话题对少女说:“你是这儿人吗?天都晚了还在这儿弹琴。” 少女没吭声,他就自发放弃追问,继续换另外的问题:“你叫什么?” “香儿。” “嗯?”谢刚很惊喜,“好好听的名字。” 香儿露出欢喜中不乏羞涩的笑:“是吗?” “是啊!”和她完全不是一个性子的小旋风无时无刻不坦率到叫人觉得他可爱。 香儿继续介绍自己:“我姓冷。”“冷”字出口,夜风吹拂,她抱着双臂,就真的冷起来。谢刚心中柔情迭起,哪里还去管她究竟从哪儿来,现在要往哪里去?娇弱如此,即便自保都很困难,这样一个女孩子,他实在是除了贴心保护再也无需做什么。 或许她是逃难来到这儿的。 又或许,上天就突然让这样一个柔弱到叫人心疼的女孩子降临。 谢刚脱下外衣,披在冷香儿身上。瞧冷香儿满心拘禁,脚步踯躅不前,就拉起她的手,两个人一起往山坡下走。 要进桂花林,香儿的手反抓住他的手。 “怎么了?”谢刚还是没有任何怀疑,随口一问。 “我……”冷香儿眼神闪烁,片刻后解释出这样一句,“害怕。”见谢刚露出疑问,她便对他说:“你看这儿,地上连根草都没有。山里面随便哪里,不会连草都不长。” 谢刚“哈哈”大笑:“树下面本来就很少长草。”嗅了嗅桂花甜甜地香气,接下去说,“想来这林子的主人十分勤快,每天打理,使得这片桂花林绵延不绝,林子里面还这样干净。” 冷香儿低下头,她本来就矮谢刚一头,这下子,谢刚就没法看到话说出口,她脸上露出来的讪笑。 表面清纯如水一样——莲花宫的白箭侍女冷香儿骨子里面可是个人精。湖城西郊斜对着奇花谷,这个地方叫花坞。随着季节的转变,花坞的名字各有不同。若是春天来,这儿就盛开各种桃花。桃花坞桃花盛开,漫天红云,那景象委实壮观。而现在是秋天,秋季,这儿便会长上桂花。长上桂花,这儿便要更名叫桂花坞。桂花坞桂花长势茂密,遮挡视线更能伪装道路。 有心靠近一个剑使得这样好的人,却被他拉着手不得不走入这桂花坞。 一向诸多盘算的冷香儿,倒也摸不准自己前路到底如何。 好在,正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的这个年轻人,没有“他”漂亮,也没有前不久认识的逸城公子耐看,但是,握着她手的那只手,从未有过,让她的心感到很温暖。 温暖的感觉,从手到心。 为了这一点,靠近他,攀上他,接着走入眼前这个地方,无论遇到什么,也不十分冤枉吧。 这样想着,她一直有些犹疑的脚步马上轻快许多。 116 九花 夜间的风,偶尔有些大。风袭过茂密的桂花林,桂花的叶子“沙沙”作响,连成一片,好像波涛。 一些桂花脱离枝头,随风飞起。擦过谢刚的耳朵,“嗤——”轻微的疼痛贴肉而来。冷香儿飘起的黑发挡了挡,几根发丝被切断,飘落。谢刚长剑出鞘的同时,冷香儿发自内心的尖叫冲出口。 “啊——” 蓦然感受到的真正危险,让她再也不管,一头扎进谢刚的怀抱。两只手牢牢抱住谢刚的腰,脸颊压在谢刚的胸膛。桂花飘飘,林中仿佛下起了桂花雨。这简直和幻蛊、和金线蛇一样可怕,冷香儿忍不住紧紧闭上眼睛。 耳中听到金属破空的声音,惊恐中应该会产生的细密擦伤、甚至撕裂都没有。趴在谢刚的怀中,她鼓足勇气抬起额头,微微露出眼睛,浅浅睁开一条缝。随后一幕震惊了她的眼: 只是一把普通的长剑,在谢刚的手里旋转点削,桂花细密微小,落下时的路线受到风的影响纷繁多变,可是,不管花有多少,落下来时多么难以躲避,每一朵,都逃不过。那把长剑已经变得有生命,有时散开如同繁星,有时聚集,如同一条条自如游走的白龙。这一片桂花林可以飞出伤人的桂花数量始终有限,足足一顿饭功夫消耗得差不多。谢刚收剑,过程中剑在空中连划十几个圈,变化流畅,姿态好看。剑入鞘,冷香儿离开他怀抱,眼睛看着他的脸,惊艳中,阵阵情意喷薄而出。 “谢公子——”柔情似水之时,沐浴着月光的她动人到神圣。 谢刚施展了本事,理所应当承受这样一位美丽姑娘的崇拜,拉起她的手,笑着说:“尽管跟我走吧。” “嗯!”这次,她答应得肯定。 充满杀机的桂花林,成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独享的旖旎之地。谢刚的剑,对付得了任何情况下飞来的所有花朵,这让冷香儿对他刮目相看,对这个年轻人越发喜欢。 潺潺的山泉声从前方传来,前面出现有几棵已经落光叶子的桃树。桃树的旁边也长着桂花,几棵高大茂盛的大树,桂花开满了,香气四溢。风吹过,桂花枝“哗哗”摇摆。盛开到极致的花落下来,冷香儿挽住谢刚的手下意识一紧。谢刚却只伸出自己的手,掌心向上。几朵花落在他手。冷香儿惊呼。 谢刚托着几朵金黄色四瓣花,送到她面前:“送给你。” 冷香儿惊疑不定,辨别良久,对方手心即未破,也没任何不妥,花无利刃,花朵也没毒。凑近了,甜香透心而来。 “是真花。” 谢刚轻轻一吹,真正的桂花飘落下去。 附近有好几座木房子,过去敲门,无人应答。推开门,里面桌椅齐全干净整洁,显然主人离开未久。 谢刚对冷香儿说:“暂时就在外间休息吧,晚上山间容易着凉。”拼了三张椅子,冷香儿温驯听话,侧身躺下。 “你怎么办呢?”她又柔声关心。 谢刚飞身一跳,轻巧落在一张榻上。滑稽的行为惹得美人嘴角止不住挑起。谢刚目的达到,才在榻上盘膝坐好。剑放在腿边,他笑笑说:“我打坐。” 冷香儿诧异:“这样就可以代替休息?” 谢刚双手捏诀,做出样子:“可以的。”温言嘱咐,“你快睡吧。”然后闭上眼睛。看不到体内真力流动的情况,只能看到他脸上的皮肤不知不觉泛出些微光来,衣服也发生微微的“**”抖动。 “原来,这就是修炼内功。”冷香儿躺下来,眼神中带着惆怅,心里这样想。月光涂抹在窗台上,有一点点漏到屋中来。冷香儿脸上的哀伤越发浓烈起来。外面,隐隐传来山中野兽的低吼。隐隐约约的,她仿佛还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 那是翱翔在空中非常强壮的雄鹰才会发出的叫声,从空中传播下来,依然嘹亮。然而,这是花坞,花坞里面的人难道也会饲养鹰这样凶猛的鸟儿吗?若是有,那么,也饲养这种鸟儿的人,是不是也那般超凡脱俗? 从剑庄出来的人果真不同凡响,这个姓谢的一手九花落英剑竟然使得这样好。回头再看看,淡淡的白气从谢刚头顶的发丝间冒出来。冷香儿不由自主出神,继而又躺平,心中想:“那位依仗九花落英剑成名的剑庄庄主越发厉害,教出来的弟子而已,内力修为就到了这样一个我所不能预料的境界。” 翻了个身,背对谢刚,她继续想:“有道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话真是一点儿也没错。原来以为只有他才是世所难见的奇男子,回到故乡,先是遇到程倚天,现在又遇到这个剑庄庄主的弟子。程倚天的本事是不小,可是具体厉害成怎样,到底没有这个谢刚叫我看得这样清楚。”继续翻身,尔后想,“那一手真正算是密不透风的九花落英剑法,不知道和他,和程倚天对抗,谁的胜算会更大呢?也许单凭剑法的话,谢刚的本事比他和程倚天都要好些呢。” 想到这里,脸上的哀怨神奇褪去不少。 冷香儿重新翻身面朝谢刚,看着谢刚那张因为练功而越发红润的脸,年轻所以不失俊俏,更难得的是那股随时都洋溢在表面的朝气。拉自己手的真诚,面对自己毫不避讳展示本事的坦率,都打败了她心底里一直都未放下的矜持。 “或许,这才是真正可以属于我的。”这样思忖着,她终于甜甜入梦。 不知过了多久,微寒让她醒来。谢刚的衣服还在身上,她拉了拉。旋即她反应过来,连忙坐起。看对面,榻上已经空了。 冷香儿连忙从屋子里奔出来。东方微白的天光,映亮了周围的景色。树叶的翠绿、桂花的金黄、石头上斑驳的青苔……全部清晰可见。一棵茂密的大桂花树下,只穿一件短打的谢刚持剑练功。剑气带动花树,树枝摇曳,花朵纷纷落下,九花落英剑就在这样的场景下展开。人在花间游走,长剑化作游龙,每一朵桂花都没躲过点刺削劈,它们全部变成一瓣,飞旋回空中,尔后重新落下。谢刚一路招式全部使完,冷香儿奔过来。地上犹如下了金色的雪,“雪花”铺在地上,形成九堆,每一堆都中间高起,四周五摊弧形——活灵活现的九朵桃花。 “九花落英剑!”很注意隐藏身份的冷香儿震惊无比,脱口而出。 谢刚先是一震,继而又惊又喜:“你也知道我练的功夫的名字?” 叫出“九花落英剑”之后,冷香儿立刻很后悔。可是,谢刚没有半点防备,可见江湖经验非常浅。她顿时放心。为防生变,她来到他面前。落英缤纷,花香四溢,年少的侠客陪着清纯美丽的白衣少女,这时还需要其他任何不必要的内容吗? 冷香儿轻车熟路,满身散发着“你来抱我吧”直截了当的气息。然而,谢刚毕竟生涩,从小又被剑庄庄主上官剑南管教很了似的,正直拘禁,再怎么心动,最终还是停留在四目相对。 然而,即使如此,他的心,已不再是曾经那颗轻松没有牵挂的心。 而她,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全心全意关注她的人。 爱情的产生,会让彼此世界都发生巨大的变化。良久良久,谢刚轻轻去拉她的手,她低头佯装含羞。粉嫩的脸庞,触动敏感的心弦,谢刚更加情不能自已。拉着他,两个人飞奔而起,来到溪水边。 清洁手脸时,谢刚忍不住撩起水,泼得冷香儿躲避娇嗔。这花坞里的溪水,水温比外头高不少。深秋季节溅到脸上,也是暖暖的,并不刺人。少男少女嬉闹,心中快乐得不辨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空空的肚子让他们感到:应该找点食物了。 谢刚顺水来到下游,捕捞了两条白鱼。冷香儿很聪明什么都不再说,只静静坐在干爽的石头上,注视他杀鱼,烤鱼,然后拿着一片烤好的鱼肚子给她吃。香儿细嚼慢咽,将一整片烤鱼肚吃得干干净净。剩下来的鱼刺被收起来,被她拿去泥土那儿,用树枝掘坑,最后埋掉。 谢刚吃完鱼,也学她这么做。 平掉土坑,香儿说:“我是要找一个姐妹,才途径这里。你呢?为什么会到花坞?” 谢刚很实诚,有什么说什么:“我师妹被人劫走。” 香儿露出疑惑。 “你之前认出我的剑法。” 警惕的那根弦再次绷起来,香儿低下头,挡不住耳根有些微微赤红。 谢刚却为她开脱:“我之前就知道我师父名气不小,我师父的绝学九花落英剑名震江湖,你知道也不奇怪。” 香儿讪笑:“啊,是,我是听别人说过。”嘘了口气,才定下心神接道:“九花落英剑,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好剑法。”仰起脸,莲花般的笑容又缓缓舒展开,“桂花那么细小,每一朵你都能劈中,真是太神奇了。” “嗯!”谢刚大力点头,“我从四岁起开始跟着师父练功,每一年夏秋冬都会在暴雨倾盆的时候在雨中练习不能被雨水泼到,十三岁春天入桃林,凡是落英,不许落地。”嘿嘿一笑,“昨天你说我的剑法简单,今天终于知道,你说的完全不对吧。” 香儿还能说什么呢?保持着笑容点头肯定。 谢刚胆子比方才大了,大方挽她的手,两个人回到一开始练剑的地方。 山风吹拂,地上的落花本该改了形状。可是,让他们万分惊奇的是,原本该是金黄色的九朵桃花,他们离开这段功夫,竟然变成了黑色。那黑色还特别诡异,表面一层不停流动,好像活了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 谢刚欲上前一探究竟,香儿害怕,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她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谢刚未曾觉得不妥,反而腾出些注意力,伸手将她揽住,并轻拍她的后背。 香儿提醒说:“不对劲。” 谢刚瞧得分外仔细:“我看出来了!” 117 毒蝎 密密匝匝的虫子覆盖住花朵,好像受到什么牵引,只围绕着一个区域缓缓爬动。香儿先是害怕,看着看着就奇怪起来。 “你的剑,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吸引虫子的香料什么的?”她问谢刚。 “没有。”谢刚矢口否认,并抽出剑给她看,“你瞧,普普通通。” “那怎么会……”香儿疑惑不已,往前走去。 谢刚拉住她。她反手握住谢刚的手。谢刚被激起傲气,紧走两步,挡在她前面。已经露出伟岸痕迹的少年的身体,让她感到安全。香儿的手被他又反握住,立刻展颜一笑。四目相对,情意流露。两个人都忘记害怕,心里充满欢乐。 密匝匝的都是蝎子! 香儿折了一根长长的桂花枝去挑拨,一只蝎子便顺着叶子爬上花枝。爬上花枝的蝎子行动很快,一眨眼来到近手处。香儿惊叫一声,脱手扔掉花枝。 粘在花枝上的那只蝎子抬起上半截身子,两只螯猛地一挥,整只蝎子弹身往这边射来。 香儿没来得及反应,谢刚早已一剑挥断它。 受到剑气所激的蝎子掉在地上,蝎尾“啪啪”跳动,上半身还努力抬着,两只螯猛烈开合。香儿大叫,搬起一块大石头用力砸在它身上。 石头重重落下,砸得地上陷进去一个坑,泥土溅出。防止蝎子还没死,谢刚一脚将石头踢开。石头下面的情景露出来,他们两个顿时惊呆。 按说,被砸碎的蝎子应该是血肉模糊一团。可是,地上散布着的是什么?两只断螯的断口处,露出清楚的木质。其他破损露出的,也是一模一样的情况。特别是之前便掉在地上的蝎尾,谢刚用剑轻轻压住,它还前拗后翘,翘起来的断口,也是一截木头。 谢刚和香儿面面相觑。 片刻,谢刚伸手想去抓。香儿一把把他按住。 “等等!” 谢刚露出疑问。 香儿拿起另外一块石头,对准蝎尾用力砸了好几下,砸得蝎尾完全不动了,她才用树枝挑着翻转着看。 “真的只是木头做的蝎子。”她止不住慨叹。瞧了谢刚一眼,谢刚的眼神澄清,显然对她毫不设防。香儿低头思忖,好一会儿才说:“谢公子,有些话,我想,我还是同你照实说比较好。” 谢刚大力点头:“好啊,你想和我说什么,尽管说来便是。” 香儿未曾交代,还作试探:“你就不会怀疑我,并非普通女子?”顿了顿,接着自己之前的话说下去,“你知道这花坞的奥妙吗?花坞的主人是双胞胎兄弟,老大叫陆成龙,老二叫陆成锋。他们爱做各种各样稀奇的东西,比如能够伤人的飞花。” “你是说——昨天那些?”谢刚非常惊讶。 “嗯,”冷香儿点头,“那些花来自于我们看到的桂花树。而那些桂花树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即使现在前去辨别,可能也未必那么容易。” “不会那么一大片桂花林都是他们手工做出来吧。”谢刚说着,有些惊惧的眼色像面前那几棵繁茂的大树看去。这些树树干都有二人合抱粗,树叶碧绿,花朵金黄,如果这些也是假的,那陆家兄弟的手段可真是太怕人。 念头飞转,谢刚不由自主去想冷香儿和自己说这些话的用意。他看看地上,难以计数的蝎子还在金色的落花组成的花瓣上爬。除了被树枝惊到的,这些蝎子哪儿也不去。而被香儿砸过的蝎子破碎在那里—— “你的意思,这些蝎子是陆成龙、陆成锋兄弟制作的?” 话音刚落,头顶上传来怒喝:“你这个小子,什么都不懂,平白无故乱说什么?” 谢刚这个猜测,正是香儿和他替陆氏兄弟的本意。突然听到头顶上有人说话,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抬起头,只见两个穿着花衣的人从桂花树茂盛的枝叶中露出脸来。这两个人身上的衣服是绿底碎黄花,颜色的布置和桂花树合二为一,不是主动献身,谁也发现不了。 说了话,露了踪迹,他们就从树上跳下来。 这两个人,一个站在左边,一个站在右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连落地打滚然后又站起的样子都分毫不差。 “陆成龙、陆成锋!”谢刚惊讶于他们突如其来,脱口将这两个名字说出来。 左边那个人说:“是啊,我是陆成龙。”刚说完,左右两个都凌空侧翻几个筋斗,落下来,一个声音道:“我是陆成锋。”相互朝向转着圈,再分开,一个道:“我是弟弟。”另一个道:“我是哥哥。” 其中一个猛然蹲下身,撮起唇。一个声音响起来,由远及近似的,打着唿哨,渐渐仿佛刮来一阵大风。这风好大,飞沙走石一般,恰好头顶上桂花树被吹得“沙沙”响。谢刚、冷香儿都下意识用手挡住头。又是一声猛兽嘶吼:“嗷唔——”谢刚长剑出鞘,向旁边辞去,结果刺了个空。狼来了,大风席卷之中,老虎一边低吼,一边慢慢走动。隐隐约约,耳中还听见老虎的脚掌拍打地面极其细微的声响。 冷香儿缩在谢刚怀里,睁大眼睛左顾右盼。 老虎、饿狼,大风,仿佛都只在看不见的地方逡巡似的。真实存在,但不管转身转得多么迅速,都瞧不见。 她闭了闭眼睛,用力一扯谢刚的衣服。 “香儿——”谢刚受制,禁不住惊呼。 “没有老虎!”肯定地回答,让谢刚更是一愣。 “没有老虎、没有饿狼,也没有大风。”冷香儿用力一扳他的脸,“你瞧瞧我,我的头发都没怎么动呢。” 谢刚这才辨析。 风越发大,老虎奔走得越发急促,群狼上蹿下跳,恨不得马上冲上来把他们撕成碎片。然而,即使谢刚,现在也发现了一个很大的漏洞。“龙行云虎行风”,可是,老虎和狼一起出去捕食,这可不对头。 谢刚也闭上眼睛,仔细分辨这些声音来自那个方向。 找到了,慢慢的,听起来方向各不相同的声音,其实分别发自两个不同的地方而已。一些是通过音量变化迷惑别人,还有一些只是回声…… 一道长虹破空,正在模仿老虎在叫的花衣人措不及防,胸口被划破长长一道。皮肉发亮,刺痛让他瞬间认为自己被开膛破肚。风住,另外一个花衣人飞扑上前,抱着之前那个人大叫:“怎么啦、怎么啦!” 之前那个花衣人仰面倒在地上,一边踌躇一边哼唧:“完了完了,要死了,马上我就要死了。” 后来那个花衣人就“呜呜呜”哭:“你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死了陆成锋,陆成龙还怎么过?” 谢刚本来要剑指他们,瞅瞅这样的情景,忍不住大翻白眼。 好在两个花衣人哭闹了片刻,彼此都发现其中一人肚子上并没有真正的伤口。不过是衣裳划破而已。而就是因为这划破的衣裳,谢刚和冷香儿都分出来,划破衣裳的这个叫陆成锋,是弟弟。旁边那个衣裳好好的叫陆成龙,是哥哥。 将这两个孪生兄弟分清了,着实不容易。 谢刚用剑一指:“你们还想打什么鬼主意?” 好衣裳的陆成龙用力一蹦,蹦到桂花树旁一块石头上,转身冲他叫:“我们会有什么鬼主意?闯进桂花林来的是你们,占我们房子睡我们地方的也是你们,在树下使九花落英剑的还是你们,打鬼主意?我觉得是你们。”再一跳,跳到一根粗大的树枝上,俯身往下:“说罢,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谢刚还没来得及说,随后跳上树的陆成锋扔了一块石头下来。 这石头,可可儿砸在围着固定区域爬动的木蝎子里。被砸中的木蝎子,因为遇到攻击,迅速昂起上面半截身体。陆成龙和陆成锋在树叶当中摸索了一会儿,各自拿出一根竹管做得发射器,用嘴套上去,用力吹。“突突突突……”响声不绝,几乎四个花瓣的木蝎子全被激发起来。 被激发起来的木蝎子左顾右盼。 陆成龙从树上探出头,对谢刚说:“没事的,你快走吧。” 他弟弟陆成锋拉着耳朵扮鬼脸,声音放得老大,半里地外都能听到似的:“这蝎子不敢对付你的,剑庄那么了得,九花落英剑又端是厉害。” 话音落下没多久,那些左顾右盼的蝎子突然齐齐一顿,头部转动,“刷刷”全部面朝谢刚和冷香儿。其余五朵花瓣上的蝎子也停止爬动。 九朵花上的蝎子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朝着谢、冷,缓缓推近。 冷香儿惊讶不已,游移不定。 谢刚窥不透其中奥妙,唯有紧紧握剑。 过了片刻,冷香儿猛地想明白,冲着桂花树上,她止不住狠狠跺脚:“被那两个不男不女的妖怪给害了。”转头对谢刚说:“这木头蝎子果然不是陆家兄弟制造。” 谢刚才问:“那造它们的又是谁?”大批木头蝎子汇成一股潮水,席卷而来。 蝎子虽多,比起昨天晚上林中落下的桂花雨,数量上委实算不得什么。只是,在将布满九朵花外带一个花蕊的这些木头毒虫全部劈断,数以千计的蝎尾都被九花落英剑神奇的招式绞成齑粉。谢刚握剑的手,已经肿成寻常两倍那么大。 确定没有一只蝎子可以袭击到柔弱需要保护的冷香儿,“当!”那把普通而又不普通的剑才掉落在地上。 溪水另一边有一块凸起的大石,石头后面有一条很隐蔽的路。逸城公子程倚天与其两名部属——追魂萧三郎、神爪殷十三,从那儿走过来。隔着溪水,又有巨石和旁边的树木遮掩,三个人隔岸观火。 萧三郎对程倚天说:“剑庄的那个小子中毒了。” 程倚天“噢”了一声,淡淡问:“是他吗?” “是他!”萧三郎肯定回答,“陆成龙、陆成锋都是奇门中做机关销器的高手,和他们一样、对他们又极为不服的那个人,也不懂使毒。” “那个人,就是青草帮帮主曹伟的舅舅西门丰,是不是?”接话的是殷十三。 萧三郎点头:“剑庄那小子仗着自己剑法高明,劈断了西门丰三千九百九十九只流影蝎,结果手肿成那样,剑都拿不住,不是毒蝎魔和西门丰搞到一起,还能是什么呢?” 正说这话,溪水那边,桂花林后,一伙人钻出来。 118 争狠 青草帮帮主曹伟捧着一只缠着纱布的手,跟在那个络腮胡子长眉毛、穿麻衣凶巴巴的汉子身边。麻衣汉子的前面,是一个穿黑衣的瘦高个子。 瘦高个儿看见谢刚中毒,又惊又怒对麻衣汉子嚷:“毒蝎魔,你到底还是在我的流影蝎上下了你的蝎毒?” 麻衣汉子“咯咯”一笑:“这有什么?蝎子没有蝎毒,还能叫蝎子?” 瘦高个儿牙齿咬得嘎嘣响,却一句话也接不下去。 毒蝎魔向前走,来到冷香儿面前。冷香儿清秀纯洁的容颜,让这个从漠北来的男人眼前蓦然一亮,横卧在地上,正经受蝎毒发作之苦的谢刚忍不住叫:“香儿,快、快跑!” 香儿浑身战抖,并未模糊的意识让她清楚认识:即使真跑,也跑不掉。与其被眼前这群突然闯出的恶人抓回来,不如——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然而睁开,猛地扑倒在谢刚身边:“我不走、我不走!”搂着谢刚的头,“要活一块儿活,要死,我就陪你死在这里。” 毒蝎魔冷笑,转头对黑衣瘦高个说:“你做了那些蝎子,是足以对付我。可是,现在都被这小子给废了吧?” 瘦高个露出非常心疼的表情。 毒蝎魔跟着道:“西门丰,就爽爽快快答应和我联手吧?”顿了顿,“先前你的外甥曹伟央求我,托你和我交涉,现在,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打败陆氏兄弟,让你成为新的‘巧夺天工’,尔后,攻占奇花谷。”凑近瘦高个西门丰,“就凭你我,联手后这片土地上还有谁能成为对手?”问完强调,“漠北那个苦地方我可是待腻了呢。江南好地方,来了谁还愿意再离开。” 西门丰目露神往:“真的可以取代陆氏兄弟吗?” 毒蝎魔说:“将你最拿手的那玩意给拿出来。” 西门丰没动作之前,曹伟抢了一句:“舅舅,让秉大爷将解蝎毒的另一半毒药全给我罢。” 没等西门丰开口,毒蝎魔掏出一个塞了木塞的瓶子扔给他:“一半内服,剩下来的外敷。”瞅瞅已然心动的西门丰,嘻嘻一笑:“你舅舅和我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 西门丰还想反驳。 毒蝎魔对他说:“九花落英剑威震武林,摆出那种图案的人必定是剑庄的人。这小子现在被你的流影蝎给毒倒了……”下面的话,他不用说,西门丰不是菜鸟,体会得出来。 往前,和毒蝎魔联手打败巧夺天工,功成业就。往后,毒蝎魔绝不会独自承担伤害剑庄门人的责任。毒蝎魔可以回漠北,他却要独力面对剑庄里那个可怕的上官剑南。 怎么想,他都只剩下一条道。 曹伟听不到舅舅反对,急忙拔开木塞,一半口服一半外敷。他昨天中的蝎毒,这才全部拔清。 毒蝎魔让他上去,将冷香儿给抓过来。曹伟要依附他,凶神恶煞一样上去,将冷香儿从谢刚身上拉起来。 蝎毒沿着手,蔓延到半边身体。谢刚舌头都受到影响,整个儿发麻,喃喃说着什么,吐字含糊不清,别人什么都听不懂。 冷香儿外表清纯,心思却非常歹毒。这一点,没有人比程倚天更清楚。站在隔着溪水的巨石之后,程倚天并不想立刻上前插手那边的事情。可是,到底毒蝎魔、西门丰和青草帮一伙实在卑鄙,居然对一个弱质少女动手。 毒蝎魔那双充满欲望的眼睛,已经忍不住射出火辣辣的目光。 这个惯于用蝎毒的漠北男人,常年过着颠沛流离苦行僧一样的生活。衣食稳定固然充满对他的吸引力,像冷香儿这样好像从水里现捞出来一样水灵灵、鲜嫩嫩的女孩,怎么能不让他产生热切的渴望? 冷香儿害怕得尖叫,程倚天不能不先放开和她之间那一点点嫌隙。萧三郎和殷十三也生气毒蝎魔的下作,以及西门丰、青草帮的助纣为虐。 眼见程倚天一阵烟似的从巨石后面掠出来,旋即又在突出在奔流不息溪水中的石头上踏过。眨眨眼的功夫,程倚天便可以插进毒蝎魔那一伙的队伍,轻轻巧巧将冷香儿和谢刚一起救出来。 桂花坞溪水旁边几棵大桂花树的土地下,好几根粗大的根茎翻出来。 有一条正横在程倚天眼前。因为出现得十分突然,翻出的粗大根茎带动起的泥土飞溅,自身上还凸起一个个刺,尖锐、强壮、锋利! “公子!”萧、殷脱口大叫。人影又一晃,程倚天翻身后跃,落在刚刚抢步过来他们的身旁。 两个花布人影出现在翻动的根茎上。 “陆氏兄弟!”萧三郎大叫。为了防止被翻动的根茎卷到剐中,他们在程倚天的协助下急速跃开好远。 站在溪水上,他们总算离开翻动着的粗大根茎的攻击范围。 衣服完好的陆成龙,衣服上破了一道口子的陆成锋,指挥着仿若有生命的粗根茎围住毒蝎魔一众。陆成锋站在一根昂起头来的根茎上,朗声对毒蝎魔说:“剑庄的小子和那位女娃娃,都是我们兄弟的客人,放开他们。” 听说过巧夺天工的厉害,本来窃以为做出那么一大片真假难辨的花林,无需人力,桂树自发可以飞花伤人——这便是奇门功夫的极致。这些从地底下翻出来的粗根,一条条,犹如隐藏地底的毒龙,全部暴露着骇人的牙齿,活物一般在身边不断游走,不得不让毒蝎魔和青草帮的人大开眼界的同时,又面如土色。 毒蝎魔瞧了西门丰一眼,又转头瞧瞧近在咫尺的冷香儿。 少女的幽香,早就蜘蛛丝一样黏在鼻端,他怎么愿意放弃?又如何能放弃?躲躲闪闪充满惊惧的少女的目光,更撩拨着他内心属于漠北人骨血里那阵原始力。毒蝎魔咬牙切齿,目露凶光道:“昨夜飞花怎么说?是你们的客人,居然会用抵御外敌的姿态对付他们吗?” “你怎么知道昨天晚上桂树飞花?”陆成龙的话痨病又犯了。 毒蝎魔手放在身后,对西门丰连连招呼。西门丰知道他的意思,悄悄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袱。 毒蝎魔和陆氏兄弟虚以为蛇:“我昨天也想来拜访你们兄弟俩来着。就是被飞花所阻,无法进来。” “噢!”粗根上的陆成龙和陆成锋一起顿足大叫:“难怪了!” 毒蝎魔要拖延时间,笑眯眯问他们:“难怪什么?你们昨天就发现我了呢,还是——” 陆成龙截口:“难怪你会知道昨夜剑庄的小子被飞花所攻击的事。” 和他一样话痨的陆成锋逮着说话的机会,急急忙忙插嘴:“这个人和他那帮恶心的朋友想进花坞。” 陆成龙立刻又将话抢过去:“但他们进不来。” “剑庄的小子却有本事进来。” “花林的飞花被九花落英剑耗尽。” “没有可以阻挡他们的。” “他们就进来啦!” 说到这儿,陆成龙翻了个跟头,翻到陆成锋旁边,抱住陆成锋的肩膀:“我们真是好亏啊,好亏。” 陆成锋也保住他的肩膀,说话还当真带起了哭腔:“真的呀,真是好亏啊,好亏。” 陆成龙哭着说:“早知道剑庄这小子并不是坏人。” 陆成锋接:“不该飞花阻挡他在外面。” “浪费了飞花——” “平白放进来这些恶心的人!” 毒蝎魔听不下去了,大喝一声道:“你们这两个不男不女的,比我们恶心十倍都不止。” 陆氏兄弟往两边分开,两人各占一头异口同声:“奇门术分三六九等,天乾地坤为上中流,做流影蝎这种毒虫是下流。” 陆成龙说:“已经是下流,却还在上面抹毒。” 陆成锋接上来:“你不是奇门中的人,你不知道。可是我告诉了你,你就要知道。” “奇门术不允许沾惹污秽,毒药是污秽的一种。” “用奇门术的同时,又用毒,你们不是恶心的人是什么呢?” 毒蝎魔被这两兄弟编排得怒气冲天。 只见他飞身来到一条粗根前面,两只手一起抓住粗根。 陆成龙和陆成锋都露出惊疑不定。可是,旋即他们就一起“哈哈哈”在粗根上大笑起来。 陆成龙说:“大胡子,遁地龙可是乌沉木做的,你这样扯,扯上十年,连块皮都扯不下来。”旁边听见陆成锋“啊呀”大叫。那叫声,喊得那叫一个歇斯底里。 陆成龙很不满意,转头看兄弟:“鬼吼啥?” 陆成锋手忙脚乱换了一根粗根,伸手再指,陆成龙若有所悟,掉转头去,“啊——”撕心惊呼,三魂吓走俩的陆成龙往后踏空,一跤从遁地龙上跌下去。 又是一根遁地龙轻轻将他接住。 只见被毒蝎魔抓过的遁地龙上爬满了紫褐色的蝎子。这些蝎子全部从毒蝎魔袖子里来,爬过毒蝎魔的手,爬上遁地龙。陆成锋、陆成龙一起捂着嘴,趴在粗根上拼命呕吐。 那可真是要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密密麻麻的紫褐色小蝎子爬出一个大活人的袖子,这本身让人实在反胃。 陆成龙、陆成锋按了按遁地龙,遁地龙“呼”的太高。原本他们呆的那两根身上的刺“啪”一身炸开,每一根粗壮的刺伤密集生出许多小刺。 西门丰抓住毒蝎魔的后背,拼命将他捞出那两根遁地龙所及范围。只见那两根遁地龙身上的刺密匝匝全部交错在一起。粗大的刺带着细小的刺开始旋转。遁地龙上的刺数以千计,全部转起来,这些刺所在的遁地龙顿时变成最最残忍的绞肉机。 说不清的紫褐色蝎子被绞成了一团团肉泥。 西门丰拍了拍毒蝎魔的肩膀,将自己刚刚拾掇了半天的东西迎风抛出。 119 魔丝 被抛出去的是一张网,一张黑黢黢、看不出来有什么奥妙之处的丑陋的网。被风吹开后,落在刺已经停止转动的遁地龙身上。这时候才被别人看清真容:绳结很粗,眼很大,真是一张很丑很丑的网。 而这张网落在遁地龙上之后,毒蝎魔和青草帮人众都瞪大眼睛瞧它会有什么神奇的变化。不料,它安安静静飘在遁地龙上,过了好长时间,都没有一点动静。 陆成龙和陆成锋压抑不住好奇,翻跟头蹦过来。 陆成锋伸手去抓那张网,陆成龙用力将他的手打落。 “哎哟!”陆成锋惊叫起来。“你做什么?”吃痛之后,他恼怒喝问。 陆成龙斥道:“敌人扔过来的东西,也能随便碰?”话这么说,心里面好奇绝对不输于弟弟的他扭转身体,盯着那黑黢黢、工艺巨丑的网,终于也没忍住,一把把它抓起来。 陆成锋扯住另外一头:“我先拿的,给我看。” 陆成龙怒喝:“我是老大,我先看。” “给我!” “给我!” 兄弟俩在一根遁地龙扭成一团。突然,他们“啊啊”惊叫起来。一个道:“我的手被粘住啦。”另一个喊:“我的手也被粘住啦。” “这是地精丝做的网。” “地精丝,不就是动物死了之后精魄在地底下埋了上万年变化而成的嘛。” “啊啊啊……”陆氏兄弟不断绝的叫喊声中,地精丝做成的网自粗大的绳结中生出许多黑色的触手,触手变长,粘住他们的手,粘住他们的身,最后将他们牢牢捆成一团。 穿着绿底黄碎花衣裳的陆成龙、陆成锋被束成一个巨大的肉粽,西门丰纵身上来,抓住网上收口的绳子轻轻一扯,圆滚滚的花肉粽就从遁地龙上摔下来。 没有了主人的牵引,遁地龙“呼呼呼”全部缩回地底去。地面上除了好几道土槽里留下细碎的泥土外,刚刚活物般的遁地龙翻卷游走的异状半点痕迹都不再。 陆成锋和陆成龙紧紧贴在一起。 陆成锋的嘴巴就在陆成龙的耳朵边上,忍不住嚷嚷:“我说需要设计一套自动攻击的系统。现在完了吧,我们这样了,它们就缩回去。” 陆成龙哪里能跟他认错,大声吼回去:“我哪里想得到我们两个会被别人像这样活捉了呢?” 陆成锋继续嚷:“怎么就没想到?怎么就没想到?” 陆成龙苦于双手失去自由,不能撕打这个叫人闹心的弟弟:“不就是你一开始多事吗,你不抓这个地精丝不就没事了?” 陆成锋毫不客气:“明明是你先抓的,居然有脸怪我?” “我抓了,你也可以不抓!” “你抓了,我当然也要抓!” “你是笨蛋!” “你才是笨蛋!” “你没事,遁地龙就不会缩回去啊。” “你一开始听我劝,现在我们即使这样,它们也不回缩回去呢!” …… 毒蝎魔、西门丰和青草帮众被吵得头发晕,齐齐大喊:“住口!住口!住口!”人多力量大,声音完全盖过陆氏兄弟。陆氏兄弟这才住口。 毒蝎魔居然还能掏出蝎子,而且一掏就是两只。放在“肉粽”上,两只蝎子飞快爬行,分别爬到陆成龙以及陆成锋的脖子上。 毒蝎魔阴测测:“你们吵够了没?” 陆成龙、陆成锋受到毒蝎的威胁,胆气全无。两个人都瑟瑟发抖,四只圆滚滚的大眼睛里水光浮现,不一会儿,两个奇门术超群的异人居然害怕得痛哭起来。 毒蝎魔一把将冷香儿抓过来。他用力一扯,冷香儿的外衣就被扯破。毒蝎魔对陆氏说:“为了她,你们才出手,还坏了我辛辛苦苦养的那么多宝贝。”伸出一只手,用力按在冷香儿胸脯上,连抓好几把,切齿狞笑:“让你们好好看着这小娘儿们怎么变成爷爷的人吧!”当着西门丰和青草帮众的面,把冷香儿扑倒。 闭上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温柔的泪水爬出来,落下来,经过耳朵,流淌到地上。曾记得,她也是长满百合花的汀州旁娇嫩美好的姑娘。心里怀着和所有美好的姑娘所拥有一模一样的美梦,渴望一个可靠的人,然后能够稳定依靠在他身旁。 隐约又听到嘹亮的鸟鸣。是鹰吗? 紧紧闭起了眼睛,嘴角却扯出自嘲的微笑。凄然,是此刻心里面最真实的感受。 不要说鹰了,逸城公子已经在手中还能逃走,剑庄的谢刚被她飞快俘获住真心,毒蝎魔这样的人竟又横插进来。 这真是打不破的人生魔咒,亦带着那改不了的人生中悲惨。 她服吗?她其实不服! 可是不服又怎么样?怨天,天会帮助她?怨地,地会伸出援助之手? 怨天怨地都没有用的前提下,她还是内心发出一阵阵震动灵魂的呐喊:“就算要收,不要让这样的人收了我!” 身体一轻! 祈祷猛地起作用了似的! 冷香儿猛地睁开眼睛,啊,一个月白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是神吗?十三神突然降临,来解救她? 程倚天轻轻一抛,将毒蝎魔抛出去三丈。 毒蝎魔重重落在地上,激起尘土飞扬,他本人也被震得七荤八素。 殷十三挥舞双爪,将谢刚从青草帮众手里救出来,把谢刚往萧三郎那儿一抛,回身又去抢西门丰手里的陆氏兄弟。 锁兵决对付奇门的人,那简直如同拿着宰牛刀杀鸡一样。地精丝缠住了陆氏兄弟,木头蝎子又被谢刚用剑绞成齑粉。咫尺之内,西门丰哪里还有什么法宝降这个凶神?三招两式,就被殷十三将捆成一团的陆氏兄弟抢过去。 刚准备解陆氏兄弟的绑,程倚天挥手将殷十三的手指头挥开。两只毒蝎子挥舞着四只螯,前来夹程倚天的手,没等尾刺双双翘起来,就被程倚天屈指连弹,一一弹开。 程倚天的手指带着真力,仅仅一分而已,足够这两只蝎子如被刀劈过,落地之时,头部糜烂,身体前段破裂为两片。 毒蝎魔爬起来,飞奔到这里,看到此情此景,凶悍的脸上露出异样。那是愤怒混合着差异以及惊惧的混合物。 而这时,胆子突然大起来的竟然是青草帮主曹伟。曹伟大喊:“你们又是谁?” “程倚天。”回答的语气出奇平淡。 可惜,那些人对逸城公子的本名并不感冒。倒是对他旁边的萧三郎,毒蝎魔露出又敬又怕的样子。 殷十三正在解地精丝结成的网,陆氏兄弟不停话痨:“没用的,别烦神啦。” “就是我们兄弟,想出解它的方法,也要天把两天。” “天把两天是几天?” “一天吧?” “那你直接说一天好了。” “假如不止呢?” “那你就说大概。” “天把两天就是大概。” “大概为什么不直说‘大概’?” …… 西门丰问毒蝎魔:“你认得那个人吗?”目光投处,正是萧三郎。 毒蝎魔躲不过,只好照实交代:“我昨天去过奇花谷。” “奇花谷”三个字一说出来,程倚天和萧三郎都露出不屑的冷笑。曹伟跟在西门丰后面,却是失声惊呼。 “你不答应和我合作,一个人倒是去那个地方啦!”深深感受被戏弄的曹伟按捺不住气急败坏。 毒蝎魔哼了一声道:“什么叫‘倒是’?我一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枉费我为了你的心思去找张抗抗索要暗香来!你知道为此,我极有可能惹上吴家堡吗?霸王彪又是多么难缠的人?” “难缠个屁!”毒蝎魔一口将曹伟连珠炮似的发难全部堵回去,“如果有了暗香来,我还要去奇花谷干什么?好好地分解了暗香来的配方,谢春堂、桂香斋这样的地方一半就是我的了。” 曹伟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那你还……那你还……” “还怎么样?” “还诓我说有了暗香来,你就打前阵,带我们进奇花谷。” 毒蝎魔翻了翻白眼,装模作样闭上嘴巴扮起高深。 萧三郎冷冷冲着他们说:“秉仲(毒蝎魔的本名)在漠北名气不小,可是,就凭他一个人,想要闯进昔日江南奇花妖的地盘,实际上,他的本事并不足够。”话音一落,毒蝎魔长眉下的眼睛暴露凶光。 可是萧三郎怎么可能怕他:“秉仲,你看到我拿手摸林子外面鹤茅草上沾有的奇花化骨的了对不对?” 毒蝎魔被自己的蝎子刺中了一样,浑身一震,神情转为呆滞。 “奇花化骨的毒性猛烈无比,你尝试过用你的蝎毒前去克制,但是事实上你已经失败了。而我却不惧此毒。” “为什么?”西门丰和曹伟两个听得迷茫,脱口问道。 萧三郎笑了笑,毒蝎魔铁青着脸回答:“月圆梦缺,化毒神奇。毒门当中人,如果见识了这样的功夫还不立刻认输的,实在愚蠢。” “那么,”西门丰终于听出些门道,“你主动来找我,说服我一起来找巧夺天工的麻烦,为的并不是帮助树立奇门中显赫名声咯?” 同样明白过来的曹伟跟着猜测:“拉着我舅舅,算计巧夺天工,就是要让我舅舅和逸城结仇。”说到这儿,他和西门丰一起问程倚天:“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程倚天。”还是那般平淡。 “外号呢?” 殷十三解地精丝网解到烦,大喊:“就是你们口中那个逸城的少主子。” 于是,西门丰和曹伟齐声大叫:“逸城公子!” 毒蝎魔秉仲闻听此讯,一时之间也为自己的心机暴露、即将得不偿失而面如死灰。 萧三郎踏上一步:“秉仲,毒门一道,害人并不是天经地义。辨识天下毒,犹如认识天下药,毒门真意,还是秉承了‘悬壶济世,救人脱离苦海’的传统。像你这样,依仗着自己善于使毒的本事,残害他人,侮辱女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毒蝎魔大叫一声:“我愿意。”掉头飞奔。程倚天扣了一粒鹅软石在指间,弹出去。鹅软石打中毒蝎魔的腿,毒蝎魔往前扑倒。萧三郎追赶上去,抓毒蝎魔后心。毒蝎魔忽地翻身,两只手牢牢抓住萧三郎的手腕。 仅剩的二十来只紫褐蝎爬上萧三郎的手臂,二十几支毒刺全部刺进萧三郎肌肤。 紫褐蝎受过特别培育,一只蝎子的蝎毒赶得上一滴奇花化骨。二十几支蝎刺,刺进萧三郎肌肤。蝎毒顺着血液迅速流动,等不到月圆梦缺把毒素化去,就会达到心脏。心脏麻痹,人很快就死。 毒尊,逸城追魂——萧三郎,想不到就这样便成为毒门传说中的过去! 修炼月圆梦缺而积累的毒质因为化毒功能的失效开始外泄,顺着萧三郎惊怒之下紧紧扼住毒蝎魔脖子的手流入毒蝎魔体内。毒蝎魔呼吸困难,眼前开始飘飞小虫,五彩斑斓似的,飘飘忽忽的,那是中了配方极端复杂的毒药后毒发的前兆。 迷迷糊糊的,毒蝎魔看到那位穿月牙白衣裳的逸城公子将二十只紫褐蝎一一从萧三郎手臂上拔除。有蝎子翘起尾刺扎中他,但是,那位年轻的公子并未有事。反而是他,握住萧三郎的手。浑身已经出现抽搐的萧三郎神奇得慢慢平静下来。紫褐蝎的毒仿佛解了,萧三郎睁开了眼睛。 逸城公子和追魂一起走到自己面前。 毒蝎魔回光返照,大喝一声:“玄——”萧三郎一掌拍在他胸口。 已经出现在脑海、并叫出一个字的“玄蜂灵配”四个字,剩下来的大半截留在毒蝎魔一个人的嘴巴里。这可是天大的秘密,足可搅动起江湖滔天巨浪的大消息。如果可以不死,什么暗香来,什么奇花谷,不用去抓紫煞,六大门派会屁颠屁颠主动靠上来,巴结他,然后探得究竟。 萧三郎一脚将瞪着大大双眼、死不瞑目的毒蝎魔踢得翻了个身,嫌恶地“呸”了一口。转头,他对程倚天说:“公子,大庭广众的,以后少做回让人瞧出破绽的事。” 程倚天暗叫惭愧,回头再看看剩下来的西门丰和青草帮众,那些人完全不知道毒门中的秘密,压根儿闹不懂明明毒蝎魔的蝎子扎中了萧三郎,为什么萧三郎没事,毒蝎魔却死翘翘?萧三郎向他们走过来,就是笨蛋,西门丰和曹伟都想得出:眼前这人真实身份。 穿月牙白衣裳的是逸城公子。 跟着逸城公子前来,让毒蝎魔也害怕的自然就是追魂,而方才挥舞钢爪救走谢刚和陆氏兄弟的,当然是神爪无疑。 程倚天、萧三郎、殷十三! 这三个人联袂站在面前,西门丰和曹伟两个人四条腿筛糠一样抖。 曹伟说:“舅舅,奇花谷的事,还是作罢了吧。” 西门丰点点头:“没错,六大门派的好,别人去讨,我们不趟这趟浑水。” 解了半天也没解开地精丝的殷十三叫起来:“公子,三郎,快来救我。”程倚天、萧三郎转头看去,堂堂神爪,也被地精丝缠绕起来。 不用程倚天和萧三郎呼喝,西门丰乖乖走过来,拿出一个圆葫芦,从里面倒了一点粉末,吐了两口唾沫,和成糊状,抹在地精丝上。说来,这奇门中的事外人看起来总是那么奇怪。柔韧异常的地精丝只被涂了一点点这样的东西,原本从绳结里伸出来的黑丝纷纷缩回去。不仅如此,已经被结成的网也萎缩起来,先是一条,接着紧紧团起来,最后缩成拳头大一团。 西门丰把这一团装在包袱里。 获得自由的陆成龙陆成锋纷纷大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你那地精丝,给我留下来。”被殷十三一人赏了一个爆栗。“啪啪”,打得两个人鼠窜而去。 程倚天对西门丰和曹伟说:“现在居于奇花谷的云杉云姑娘,已经是我的朋友。逸城广纳天下人,无论曾经是善是恶,这原本就是广而告之的事实。” 曹伟说:“我们即刻出花坞,哪儿来的哪儿去,奇花谷的云姑娘,借我们十个胆子,我们也没勇气再去打搅。” “还要将这样的消息散布出去。” 萧三郎和殷十三忍不住,都提醒他:“公子!” 程倚天侧头,一眼把他们俩全部望全。他的性格,萧殷了解;他对云杉的情意,萧殷深知:那绝对是已经注定了的,这辈子都没法改变。 既然公子已经把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他们还能说什么呢?和公子并立,目送西门丰和曹伟一行出花林而去。 在回身,逸城三人对剑庄的谢刚。 殷十三将谢刚抛给萧三郎时,萧三郎已经快手替谢刚抹上解毒药膏。这时候,萧三郎又从身上掏出一粒丸药,没有抛给谢刚,递给守在谢刚身边的冷香儿。 120 问诊 冷香儿捧着药丸,凑到谢刚嘴边。谢刚“呼”的扭头,捧着还麻痹不已的整一条有手臂,转身飞奔。 从桂花坞跑出来,因为谢刚行动不便的缘故,香儿拼尽全力,最终还是将他追上。拦在谢刚前面,香儿气急:“你干什么?”将药送过去,谢刚左手拿过来,很用力摔在地上,伸足踏烂。 “我不要用你从人家拿来的东西!”谢刚吼完,转身欲往其他方向。 香儿飞快又将他拦住:“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明白。” 香儿脸色本就苍白,被他言语这么刺激,顿时白中泛青,人轻轻一晃,站在地上,摇摇欲坠。 紧紧咬着唇,巨大的屈辱翻腾在心间。斜瞥谢刚的眼,被仇怨和愤恨涨满。 谢刚一阵心虚,蓦然,他开始自责。 毒蝎魔那种人做出的腌臜事情,她也是受害者,而他,怎么能将造成这事的后果责怪在她的身上。再说,一开始她可以逃跑,不是为了他,才被恶人抓住。一个女孩子,面对那样的恶人,受到侮辱,他不仅不安慰,还这般嫌弃? 难道,这就该是正人君子所为吗? 念头飞转之间,谢刚心隙消失,神情转为柔和,伸手反去拉她。香儿嫌恶,甩手挥开。 “不要碰我!”她冷冰冰喝道,“我是一个破败的女人,被肮脏的人,用肮脏的手,肮脏了身体。” “香儿……”还残留在内心的忌讳,让谢刚更加无地自容。他不由分手,将她两只手一起紧紧握在掌中,“是我不好,是我太小心眼,不够大度。” 香儿怒气不消。 他就举起她的手抽打自己的脸:“你打我吧,怎么打都可以。”放下自己的手,送上自己的脸。 香儿拿乔半晌,“扑哧”笑起来,佯装余怒不息,蹙眉:“再有下次,绝对不会原谅你。” “哪里还会有下次?”谢刚大剌剌否定。 “你的意思,如果有,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咯?” 谢刚左手搔头,思忖着,然后伸出去,将她轻轻搂住:“我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极认真极认真的,“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我杀了那些人,然后自裁,这样既不有辱师门‘多行道义之事’的初衷,也可以保全你。”刚说到这里,香儿伸手,把他的嘴巴轻轻按住。 谢刚的承诺情义深重,香儿的猜疑全都化为乌有。四目相对,谢刚固然情意流露,香儿更是目中含着水光,两滴泪转啊转啊,之后变成眼泪从眼眶中跌落出来。 “谢公子——” 谢刚不以为然。 香儿螓首低垂,发丝拂过白皙的脸颊,黑色映衬在白色之上,近处还可见淡淡的红晕,这个清纯的少女突然变得水芙蓉那样可人。谢刚情不能自已,握住她的手。 纤手在握,柔若无骨。 少年真情流露,那份欢愉亦彼此可以感受。 谢刚说:“我不是什么‘公子’呢。” 香儿“唔”了一声,含笑抬头:“那我叫你‘小刚’。” 谢刚“哈”地笑起来:“这正是我师父师娘叫的!”拉着她的手向西跑了一段。找到一处高岗,爬上去,谢刚拉着香儿的手遥望。 他对她说:“等我这儿的事了,定要带你回去。” 左右那事还在好多天以后,香儿不想因纠结破坏他们之间刚刚产生的美好,乐得顺承:“嗯。” “你期待吗?” “期待。” “我师父有点严肃,但是,我师娘一定会喜欢你。” “你的师娘……”香儿知道江湖传闻,知道不能表露太多,于是欲言又止。谢刚坦荡荡替她说出来:“她是名门之后,端庄正直心怀仁厚,我喜欢你,她一定就会欣然接受你。” “是吗?”受到未来美好生活引诱的她,禁不住充满向往。 谢刚的右手麻痹感不消,两个人便相伴而行。先到一个集镇,找到医馆,医馆里的大夫望闻问切,之后捻着胡子不停摇头。 谢刚心急:“这病症,您竟瞧不得吗?”他那条右臂青中泛黑,不是学医的都看得出这是中毒。 可是,长着一撮山羊胡的大夫眉头深皱:“如果没有错,你应该感染了紫褐蝎的蝎毒。那紫褐蝎出产于北边大漠,尾刺上毒腺分泌出的毒素毒性很是猛烈,寻常蝎子那是比也不能比。并且——“ “还请您直说。”按住暴躁的谢刚的身体,冷香儿抢先把话说了。 大夫有些忌惮谢刚,屁股挪了挪,对冷香儿说:“这蝎毒当中混合了许多其他的毒药,一来我不知道配方,就算知道——”依然皱得紧紧的眉头能够表示一切。 香儿拉着谢刚站起来,临走前不忘说:“谢谢您。”和谢刚一起走出医馆。 并肩行走在街上,谢刚有些后悔:“我还是应该把逸城的人给的那丸药给吃了。” 香儿表示理解:“那也是你不想受他人太多恩惠。” “可是,如果这时候有什么意外发生该怎么办呢?”谢刚这样的担忧,让香儿实在很心暖。之前的嫌隙但凡还留着点什么,此时此刻,涓滴不剩。 香儿提议,和谢刚连夜赶路奔赴湖城。 “许到了湖城,就可以找到见多识广的大夫,和追魂一样,能解得了你手臂上的毒。” 怀着这样的期待,两个人投进山林。原计划贪赶一两个时辰也便到。结果走到一半,天上开始飘雨。雨慢慢大起来,把两个人淋成落汤鸡。 勉强找到一个破庙,两个人躲进去。衣服湿了粘在身上非常难过。深秋的寒冷更是随之而来。香儿将庙里供桌上的烛台拿过来,刮下粘在底部陈年的烛油,又撕下已经破败的帷子,抹上烛油燃起火。从后面找来一把破旧的椅子,谢刚用一只手拿起来,摔在地上摔成碎块。香儿捡起碎块放在火中。不一会儿,熊熊一堆火烧起来。 谢刚对香儿说:“你先把衣裳烤干吧。”转身便要往外走。 香儿拉住他。 当着他的面,她转过身,将外面的衣裳解开,脱下。谢刚飞快转头,但是,那窈窕美好的少女身体还是印入他的心里。 香儿举着衣服在火上烤,谢刚全程都背对着她,正襟危坐。过了好一会儿,香儿伸手搭住他肩膀。谢刚心猛打突,道义控制着他的灵魂,身体却经不住诱惑慢慢转过去。 触目,是已经穿好衣服的她。 香儿的衣服已经烤到八九分干,香儿微笑,温婉对他说:“衣服脱下来,我也替你烤一烤。” 谢刚脸涨成大红布。她的双眸纯清如水,不说闪避,他又怎好强求? 香儿知他心里,笑容更盛了些,竟然亲自动手,替他将还很湿的衣裳一件一件脱下来。衣服下面,是一副已经成长为合格男人的身躯。虽然年纪还不大,可是从小就练九花落英剑,谢刚的体魄当真非同一般。似有意又无意,香儿的小指扫过他的胸肌,真强健!一点儿都没有比他人差的意思哦。 谢刚的衣服渐渐也被烤干。 拿下来,正准备伺候谢刚穿,外面传来一声低咳。香儿灵敏,手一送,谢刚的衣服掉在地上。地上积满灰尘,快速将衣裳拿起来,上面已经脏了。可是这也顾不得。谢刚自己把衣服拿过来,香儿帮助他,快速把衣服穿好。 空着手,两个人齐齐奔出来。只见外面廊下站了一个老者。灰衣,打理得甚是干净的脸上,竟然三横三竖划着三道长长的刀疤。刀疤很重,重得五官都变得扭曲,即便是谢刚,陡然间心底也冒出一阵恶寒。香儿更是大惊失色,往后跌了一跤,不是谢刚伸手将她扶住,她定摔在地上。 谢刚只道她受到惊吓,安慰她:“没事的,有我在。” 香儿勉强对他笑,飞快转身,听谢刚对那灰衣老者说:“老丈,外面风大寒冷,你还是进来。”已经紧张起来的心麻痹得人几乎要立刻死掉。香儿一直背着身子低着头,余光瞥见灰衣老者从身边走过去。 谢刚陪老者坐在火堆旁,招呼:“香儿,香儿。” 香儿猛抬头。 “你也快过来啊。”谢刚热情备至。 灰衣老者目光随着谢刚的手势而动,目光掠过冷香儿的脸,若有似无的笑容让表情高深莫测。 香儿走得有些胆战心惊,勉强来到火堆旁,坐下来后挨谢刚紧紧的。谢刚不明所以,只当她和自己两情相悦,所以亲密罢了。 谢刚和老者攀谈:“老丈贵姓?” “云。” “云老丈。” 老者反问他:“你又是谁呢?” “我叫谢刚。”大大咧咧的性子,从出江湖到现在,就一直未曾变。 “谢刚……”姓云的老者陷入一阵深思,过了会儿,他才对谢刚说:“我听过一个‘谢刚’,他是江南剑庄庄主上官剑南的徒弟。上官剑南收了九个弟子,传名最早的是‘小落英剑’丁翊,但是,据说把上官剑南的九花落英剑练得最好,就是那个谢刚。” 香儿偎依在谢刚身旁,一颗心“扑通扑通”几乎要跳出口腔。只听谢刚大方承认:“那就是我。” 云老者追问:“小旋风?” “嗯!” 香儿禁不住闭上眼睛。耳边听到云老者的声音:“这位姑娘——”香儿听出是叫自己,距离这么近,总不能假装听不到。睁开眼,云老者的眼睛闪闪发亮。 云老者不说话,香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云老者从旁边捡起一根还没烧的椅子腿,两只手握住轻描淡写一折,那椅子腿纸做的一般,“咔嚓”折断。 “这火啊,就该好好伺候才行。添些柴,再挑空。”抬起眼,继续瞧冷香儿,云老者冷冷笑道:“你会吗?” 冷香儿额头上冷汗涔涔,双手握拳放在膝盖。最终,她松开手,也拿起一根正在燃烧的木头,将火堆挑得空一些。 云老者转头对谢刚说:“你知道逸城的江湖百强榜吗?” 谢刚摇头。 云老者轻笑:“上官剑南的弟子一看和上官剑南的差别很大,让我实在有些诧异。” “你认识我师父?”谢刚很是诧异。 云老者“嗯”了一声:“泛泛之交吧。” “那可要请教老丈的台甫。” “云乔尹。”老者说着,拿起一根着火的木柴,带着火在地上把名字写下来。写完后,顺手一抛。木柴被抛回火堆的过程,带起一股极其轻柔的气流,拉得木柴山的火焰变成长条,不起伏,也不熄灭。落进火堆,准确无误,还落在原来那个地方。火堆的火扑出个花,中间些微凹陷,周围高起。旋即,一切恢复原状。 121 治毒 火光映照,灰衣老者端坐假寐。谢刚右臂不断产生针刺般疼痛,无法练功,侧卧殿上,冷香儿偎依在靠他很近的柱子上。 黎明,谢刚被越发剧烈起来的疼痛痛醒。睁开眼,爬起来,只见刀疤脸的云乔尹负手而立,站在他们面前。 “你受伤了?”问完,云乔尹握住谢刚的手,将谢刚手臂的衣服撩上去。皮肤的青色早已转成深黑。云乔尹将他手臂放开,冷笑转身。 冷香儿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勇气,冲到他背后对他说:“云老丈,请留步。”云乔尹转身,她因过度紧张而赤红了脸颊,表情却异常坚定,深吸了口气,尔后对云乔尹说:“你会解紫褐蝎混合多种毒药制成的奇毒,对吗?” 云乔尹眯缝着眼睛,打量她。 冷香儿头深深低下来,一双手十根手指紧紧绞在一起,雪白的衣裳裹着的身躯因为不安瑟瑟发抖。 沉默,变成笼罩住她的一朵阴云。 好久,云乔尹才开口:“你说的,我可以尝试。” 冷香儿霍地抬起头,已经苍白起来的脸满是喜色。 天蒙蒙亮,谢刚和冷香儿跟着云乔尹走出树林,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湖城。到湖城,先找客栈。云乔尹要了三间二等房,三个人,每人一间。云乔尹和香儿一起到谢刚的房间。谢刚因余毒发作,手臂针扎般痛疼引起浑身神经不舒服,头也痛起来,并且微微发绕。人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云乔尹来到他床前,取出一根鹤嘴针,和寻常尖针比有点粗的头戳入谢刚染毒的手臂,血液通过中空部分,尔后从顶端的鹤嘴中流出来。 香儿递上云乔尹事先吩咐到了的碗,云乔尹端着碗,接了浅浅一小碗血。 那血,都是浓浓的黑色,稍稍凑近,便闻到一阵腥臭。 谢刚意识模糊不清,说什么,他也不会注意到。这时候,云乔尹才问香儿:“到底什么时候的事?”顿了顿,接着道,“你和云杉一起从大青山消失,重新出现,你已经这么大,而云杉她……”说到这儿,他禁不住“嘿嘿”冷笑。 “她竟然成了奇花谷的人!”云乔尹说到这儿时,脸上三横三竖六道疤神经质跳动了好几下。面目变得极为狰狞,让冷香儿不由自主后退到桌子后面,面露恐惧。 他既然问,香儿当然要回答:“大半年前,我们就回来。” “从哪里?” “一个和这儿隔了很大一片海的国度。” “噢!”听起来,云乔尹并不相信。 冷香儿凄然一笑:“你不相信我这不奇怪,等你看到云杉,你就知道我并未说谎。” “她变化很大是吗?” 冷香儿想了想,郑重其事点头:“嗯。” 回头瞧瞧谢刚,他止不住讥讽:“瞧不出你的本事挺好,剑庄的人也能收服?”端起桌子上飘出腥臭气味的黑血看了看,再度放下,“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帮助你达成你想达成的目标。” 香儿心微微一动。 云乔尹问:“想不想离开莲花宫,嫁给剑庄庄主的弟子为妻呢?”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是我故意要挟你,全天下任何男人都可以嫁,提到剑庄,你们的宫主就算将你们割成一条条全部喂了金线蛇,也不回让你们嫁给那个地方任何一个人。” “剑庄也是可以给莲花宫带来大利益的地方。” 云乔尹“呸”了一口:“痴心妄想。”停了停,然后说,“肖飞艳离开大青山就长了本事,湖北湖南都设下她所创设的莲花宫分舵。百花台、牡丹台……这些地方我幽居这里,也都听过。逸城里面也有,不过,据说被逸城公子程倚天亲自剪除出来。” 提到“逸城公子”,他不自禁有些出神,背对香儿,他独自喃喃:“不知道那个小子是怎样一番情景。岳州商户人家的儿子而已,怎么就加入了武林,还掀出许多的武林风潮呢?” 岳州洗心楼里,死了那么多人逸城还能稳稳安生,这本事无论如何都比传说中程倚天的功夫厉害许多倍。 看得出,云乔尹默默在掂量。 狂刀、追魂、神爪、随影……这些人一起加起来,连同那个程倚天,到底深浅几何呢? 顺着这一点,他接着刚刚的话题继续往下说:“你认为,剑庄的上官剑南和逸城的公子程倚天相比,如何?” 香儿实事求是:“上官剑南成名已久,剑法厉害是其次,身份地位心机城府,断是超过年轻的程公子许多倍。” “是啊,就是逸城,你们宫主都搞不定,不是横插进尚武门都尉这样的浑人,洗心楼、彩云坊那些产业所赚的钱,能有一分给她?把握剑庄,那更是想也不要想。”说着,他还笑着补充:“这其中的事情,复杂起来,你这样的小丫头根本没法想象。” “你到底想干什么?”冷香儿大声结束他的试探。 云乔尹这才哼了一声,将腥臭的黑血端起。一团紫气从他双掌中升起,先是托在碗下,渐渐的,碗中黑血黑气蒸腾,和紫气交汇。黑气先染黑了紫气,不多时,紫气浓郁,从黑气中显身出来。紫气包裹住黑气,黑气越来越弱,越来越淡,最后消失。云乔尹将碗再放回桌上,那碗血已经神奇般变成鲜红。 冷香儿亲眼目睹,惊叹之余,对他更添敬畏。云乔尹让她去拿纸笔,她低眉顺目,立即去办。不一会儿,她回来,将笔墨纸砚全部端来。 云乔尹坐下,取纸,平铺,拿起毛笔蘸满墨。笔走如飞,写了一纸漂亮的瘦金体。香儿将这张写完的纸拿起来,上面罗列了近三十几种药。云乔尹说:“照药方抓药,回来找大锅煎成浓汁。药渣不要倒,泡水。药汁喂谢刚服,连服三次,我来为他逼毒。” 逼毒放在一日后的深夜,云乔尹让冷香儿将谢刚扶起,脱去谢刚的衣服,让谢刚坐入泡着药渣的水中。冷香儿目睹云乔尹在谢刚后脑下点了数点,然后,云乔尹盘膝坐在床上,双手捏诀,谢刚依样效仿。不用看,动作做得一模一样。 紫气升腾在云乔尹的头顶,渐渐扩散成一片阔大的紫云。谢刚做不到这样明显,但是,面泛紫光,显然在和云乔尹练一样的功夫。 冷香儿看在眼里,心猛地一沉。 谢刚身边的药水逐渐翻泡,犹如刚刚云乔尹化碗中血水之毒,黑气被从他的身体里蒸出来。黑气先盖过紫光,后来紫光从黑气中透出来。最后,黑气被紫光淹没,黑色消散,谢刚的脸色逐步转为红润。 “啪啪啪!”三个小黑点从谢刚的后颈上掉下来。谢刚眼睛睁开,面色逐步转红,眼神恢复清朗。 次日一早,冷香儿悄悄离开房间,来到客栈旁边的畅园楼。云乔尹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品早茶。今年的毛峰,泡得朵朵舒卷在茶汤里,面前是一盘干切牛肉以及两块肉松火烧。 香儿站在他旁边,敛衽施礼:“云老爷。” 云乔尹瞧也不瞧她,只顾喝茶,吃牛肉,咬火烧。吃得饱饱的,侧过半边脸,眼睛一翻,冷冷道:“还有什么事?” 香儿为难,欲走还留,最后鼓足勇气道:“你想让我做的事情,还没有说。” 云乔尹“嘿嘿”冷笑:“这么早从客栈里追出来,怕不是主动想要和我谈这件事罢。”停了会儿,目光从她脸上挪开,“你知道云杉现在惹下的祸事吗?” “知道。” “她被几乎大半个武林盯上了,原本只有我能解救她。” 冷香儿低低“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云乔尹翻翻眼睛:“有人要和我抢这样的机会。” 冷香儿不能装,只能诚实接话:“是逸城公子程倚天,是吗?” “上官剑南的女儿在姓程的手里。”提到程倚天,云乔尹就压抑不住怒意,手掌将桌子一拍,“竟然敢对我的女儿动心思……”斜瞥香儿,“你现在知道我需要你做什么了吧?” 冷香儿道:“让谢刚要回燕小姐,并且说服燕小姐不要和逸城站在一条战线,这本非难事。只是……” “有话就说!” 香儿思忖片刻,斟酌了话语方才小心翼翼开口:“那催鬼术……” 云乔尹截口打断:“只下了半日降头。” “半日?” “你以为呢?” 香儿的表情顿时欢快起来:“原来如此。”转话题,“也是,您老德高望重,原也用不到催鬼这样的法术。” 云乔尹可不是好相与的性情,闻听此言,阴测测反问:“你这话,我若说给你家宫主听,你当如何?” 122 慕白 采石矶上,一位少女正临江远眺。一位青年公子拾阶而上,来到她身边,少女察觉,转身。阳光下,明媚的面孔让人眼前发亮,笑容温婉,更加让人止不住想要爱惜她。 青年公子的心不知不觉柔软,轻唤:“双儿。” 少女含羞,低低回应:“倚天哥哥。” 程倚天走到她身旁,两个人一起面对长江。江风吹动他们的头发,衣角不停翻飞。 燕无双主动先开口:“叨扰这么长时间,我——怕是要告辞了呢。” 不可否认心中有些恋恋不舍,但是,理智旋即掩埋这样的想法。程倚天低头思忖,欲说还休的样子表示出他心里面正进行艰难的计较。 少女情怀忐忑,燕无双不愿承认,其实内心非常希望:他此刻在纠结是不是不要让自己回去。 喜欢一个人,唯一的目标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才是。 程倚天一直不说话,她就不知不觉臆想:“若他突然提出要向我父母求亲怎么办?我是答应呢?还是拒绝呢?”答应,她是大家闺秀,脸皮薄实在挂不住;拒绝,遭他误会,甚至伤他心,让他断了那样的念头,又如何是好? 再说,即使倚天哥哥要向父母提亲,倚天哥哥是逸城公子,父亲绝不会同意自己嫁给他吧? 岳州的事,虽然尚武门发布公文,可是,慕容曜等人以及原尚武门都尉华毅扬毕竟死在洗心楼。逸城的存在本就不被承认,今时今日,成为名门正派的公敌已是指日可待。 母亲是玄门小姐,父亲一向正派,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 就这么着,她也踌躇不已。 程倚天开口了:“双儿,留你在这儿这么长时间,我本该向你道歉。”顿了顿,原本笼罩在脸上的阴霾蓦然消散。面对滔滔长江水,重现坦然,“我也不该将你从吴家堡里劫出来。” 燕无双急忙替他申辩:“怎么会是‘劫’呢?我很喜欢你,心甘情愿和你来这儿。”急于表白心迹,想什么都冲口而出。 燕无双一张白皙如玉的小脸,顿时涨成一个红苹果。 程倚天也有些局促,好在他并不排斥她——不,实在不能否认真心,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动不动害羞、又非常勇敢勇于承认自己心迹的女孩。 只可惜,相逢恨晚,再加上,她偏偏是剑庄庄主上官剑南的女儿…… 缘分如此浅,程倚天也只能淡然,转目于她,表情转为平淡:“我送你去莲乡堂吧。堂主司马超和副堂主张速已经加派人手,在方圆百里以内找寻许久。” “倚天哥哥……”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生分,她禁不住有些着急。可是,对方公事公办做出邀请的姿势,燕无双心中难过,也只得暂时压抑住。 燕无双先行,程倚天随后跟上。两个人一起走下山坡,沿着曲径,来到一座大厅。厅上,慕白山庄的庄主以及追魂萧三郎、神爪殷十三都在。 萧三郎刚得了一封信,程倚天来,他迎上,将信交给程倚天。 程倚天飞速浏览,信从岳州送过来,是狂刀杜伯扬亲笔所书。大致意思:听闻逸城公子大张旗鼓要平复奇花谷和江湖各大门派突然产生的纷乱,现在正借居奇花谷的紫煞云姑娘,行为上虽然并不比昔日的屠魔更叫人发指,但是,所针对对象不同,公子想要收容并且为云姑娘重新开辟天地,此举必定要三思而后行。信中还传达杜伯扬和冷无常很快从岳州回来的消息。 程倚天把信看完,又细心折好。 燕无双跟在他身旁,并没有去偷看一个字,萧三郎、殷十三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又心知肚明公子突然将这样一位大小姐带到这里,并隐藏其行踪,所为何来。 按照萧、殷如今的城府,他们不忌惮公子实施原本的计划。 但是,瞧公子将大当家的心收起来后,脸上那份前所未有的凝重,萧三郎和殷十三俩俩相忘,止不住面面相觑。 程倚天请慕白山庄派人送燕小姐,萧三郎墙上前:“公子,不如我来代替您送燕小姐去莲乡堂吧?” 程倚天微微诧异,瞧瞧萧三郎,聪明如他,不会想不到萧三郎此刻突如其来的用意。 殷十三唯恐公子又犯清高,连声催促萧三郎:“快走快走,快走吧。燕小姐突然失踪这么多天,司马超和张速那两个家伙一定已经急疯了呢。” 程倚天堪堪“唉”了一声,萧三郎插到他与燕无双中间。燕无双有点儿尴尬,萧三郎伸手道:“燕小姐,请吧——”她什么都不好多少,只能螓首低垂,不失礼数应了一声。 那短短的声音实际上包含着浓浓的不舍,与此同时,程倚天也好,哪怕站在一旁的慕白山庄庄主以及萧殷二人,都听出年轻的女孩心中的难过。 好像他们一群大男人生生欺负了人家。 明明将人强掳来,此刻又生硬赶人家走。 程倚天心虚、内疚,扭过脸。萧三郎也很抱歉,说起话来,语气当真温和:“燕小姐,你先请。” “有劳。”再怎么不开心,燕无双还是离开这座厅,随后,离开慕白山庄。 一直到莲花乡,送到江南十六堂之莲乡堂堂口附近,燕无双要走,萧三郎才不矜持,开口:“燕小姐留步。” 程倚天走入燕无双那几日常爱呆的一个凉亭里,眼中看着被霜打过如火的枫叶,耳中听着花园里偶尔响起的声声鸟鸣,心中涌起阵阵难言惆怅。想着初见时她的柔弱,又想到连日来所感受到的她的大气和温婉。这是一个如此与众不同的姑娘! 抛开所有和利益有关的念想,不可否认,他正单纯因为喜欢而思念她。 明知不会有什么结果,依然就这样想了。 从她离开,到不知不觉过去几乎一个下午,他就这般或站或坐,一直到秋阳西斜,晚风带起阵阵凉意。 一件披风披上他的肩背。他这才感觉到那阵暗香:幽幽的,似近还远,似有若无。 “暗香来?”失声说出这三个字,他猛然转身,那张健康红润的脸庞居然真出现在眼前。 程倚天张口结舌。 燕无双嫣然一笑,道:“萧三爷都和我说了。” “这样——”程倚天欲说还休,脸微微涨红,眼中掠过些许羞恼。“我没有像他说的那样,”他知道萧三郎会对她说什么,急忙解释,“至少从上午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完全不那样去想。” 燕无双凝视他,两只熠熠生辉的眼睛情意流露。 “双儿……”他的嗓音突然之间变得喑哑,下面的辩解怎么也说不下去。因为事实存在,他必须承认:“我是打算利用你,然后让剑庄和逸城站在一起。”那些话本不该说,说出来会伤害她,所以他一直藏在心里。但是,事已至此,再隐瞒徒留不真诚,不若竹筒倒豆子:“云杉对我,乃是历经时日已久的挚爱。曾经是,现在是,以后也不会再有改变。”说到这儿,他刻意停下来。 但凡怀春的少女,哪个愿意听自己喜欢的人,说着对别人情意绵绵的话?双儿乃是大家闺秀,修养气度均不同凡响,在这一点上,也无法避免。 知道紫煞和岳州发生的一干事情有关,暗暗敬佩那个女子的同时,她从未将那个女子和十里坡上横空而至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遥想那日,程倚天出入铁甲军阵如虎入羊群,何等潇洒,又何等英勇?她的心就那样被击中,尔后毫无抵抗能力沉落。今时今日,她早就陷落在对他的喜欢中,想要自拔,绝对难上加难。 和萧三郎回来,也是本着一心为他,然后求得患难之后两情相悦的结果。怎么突然之间变成这样? 沉默良久,她对程倚天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为了那位云姑娘,连我可以提供的援助也要拒绝了?” 程倚天闻言一呆。 她便笑起来:“纵然是真心为我,不想利用我,其实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不让云姑娘误会你和我之间有过什么。” 这么一来,程倚天更是张口结舌。 这种态度,既然不是明显的否认,那就是隐晦的承认。燕无双心中剧痛,不想表达出来让他难堪,只有自己忍了,暗暗叹了一口气,重新浮出笑容:“倚天哥哥,还是按照以前你想的,让我出面,和你一起,一起解救云姑娘于水火吧。”顿了顿,毫不犹豫说下去,“岳州的事,北派和六大门派势必不能善罢甘休,但是细细回想起来,整桩事难道不是他们先挑起来么?逸城陷入的乃是江湖争端,不是他们有损伤,就是逸城有损伤。北派、六大门派现在不罢手,和逸城争斗起来,到最后便是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垂目,尔后说,“我觉得,云姑娘在其中,不过一个受牵连的人而已。”抬起眼睛:“如果可以顺利解决她现在所面临的难题,不失功德一件呢。” 123 乾坤 和程倚天离开吴家堡,今天,双儿第一次和自己喜欢的人上街逛。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又拉着程倚天到吹糖人的摊。程倚天不复当初生涩,买东西问价都熟练得很。最后,他还在珠宝摊上为双儿选了一朵珍珠攒的珠花,并为她亲手带上。 快到巳时,他们离开内城,往西又走出外城,再西行不久,大片的旷野绵延在眼前。远远的看见山的身影,连绵起伏。 程倚天看看双儿,双儿毫不迟疑,坚定点头。就在这时,斜路上传来一个声音:“大胆狂徒,放下我师妹!”小旋风谢刚持剑,飞身蹿来。 九花落英剑端是天下第一剑,剑花与剑光交错之间,纵有破绽生成,也会被次第而上的后续招式淹没。程倚天无法施展空手入白刃的技法,殷十三的锁兵决对付这门剑法显然威力不足。 “嗤嗤——”两边袖子都被锋利的剑锋切去。变故来得突然,程倚天内心大惊。眼见又是一片剑光兜头压来,好像光芒组成的天空塌下来似的,情急之下,只有往后一倒,足下蹬地,人平地里往后滑出一丈有余。爬起来时端是有些狼狈,因见对方紧追不舍,态度上穷凶极恶,他哪里还能顾得?双手伸直,乾元混天功阴阳二力分贯左右。谢刚挥剑如长虹,程倚天自出江湖第一次,十分乾劲、十分坤劲混在一起,同时使出。 坤劲阴柔,消减利器飞击而来的力道,乾劲阳刚,撞在剑路上,仿若实质使得谢刚的剑刺了一大半,不由自主顿住。 九花落英剑的神奇在于剑法纷繁,使开时真的如同花林落英一般,层出不穷,变化多端。而造成纷繁不断的主要原因还在于快,快,才能让人的眼睛应接不暇,才可以弥补但凡招式必有破绽的缺陷。 又快变化又非常纷繁的九花落英剑一旦遇到阻碍,中途停下来,神奇顿时消减一半。 时间很短,对程倚天而言已经足够。右掌继续催动真力,推得谢刚端着长剑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后平移一尺,左手食指、中指竖起来,敲在正指着自己的长剑剑身。看似不经意,实际力量不小,剑身抖动起来,继而发出清脆的龙吟:“嗡——”一股柔中带刚的真力以飞旋之式传递到手,又到手臂。最后,谢刚不由自主被带动,平空横向翻了两圈,“嘭!”人重重摔在地上。 “师兄!”双儿疾奔上来。 程倚天用力过猛,脸色发白,呼吸急促。双儿抬头瞧他,既关切,又忍不住埋怨。程倚天心生愧疚,张口道:“对不起——” 双儿扶起谢刚,谢刚捂着胸口发出一阵轻咳。 想要立刻说话,谢刚感到困难。好在一旁云乔尹握住他的手,一股暖洋洋的真力由掌心度来,丹田滞涩顿时好很多。 谢刚一把抓住燕无双:“师妹,你可哪儿也不许再去了。”再大咳两声,气息恢复顺畅,狠狠瞪着程倚天:“想要利用我师妹为你做事,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不由分说,拉着燕无双和程倚天擦身而过。 燕无双很舍不得,但发生方才那样的事,她又能怎么办?到底一方只是相遇不久的男人,而这时拉着她的,却是和自己青梅竹马长大的师兄。抛开师兄,硬和程倚天走,双儿规行矩步惯了,真做不出。 这么一来,只能被谢刚硬拉着往前走。 程倚天呢?一颗心还浸泡在被剑庄弟子险些打败的惊惶中。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话真是一点儿也不假。自打出道,从无人在武功上压制到他,从未想过居然有这么一天,两边衣袖会被他人的武器给削断。 剑庄庄主一向秉承仁义,座下弟子不做逼人太甚的恶事。假如日后利益冲突加剧,双方如同昔日华氏一门和逸城对垒那时,以命相博,自己两条手臂不就完了吗?没了手臂,自己所练乾元混天功再厉害还有什么用? 双儿跟着谢刚远走,不断回眸。 他看在眼里,没有回应,更无一句阻止。 直到谢刚一众走远,他才依稀缓神。九花落英剑,果然名不虚传!几年前,太行山小落英剑丁翊设套想杀杜叔叔,若非一场大风,只怕真的会成功。 小旋风谢刚,小落英剑丁翊—— 弟子就已经厉害成这样,那么身为师父——堂堂九花落英剑的创始人上官剑南,一手剑法,会惊世骇俗到什么模样呢? 只怕,光凭他现在本事,再练上十年,也未必能做对手吧。 想到这儿,向来意气风发的他止不住情绪低落起来。 燕无双得而复失,期待借剑庄的支持消减大众对逸城的排斥,这个初衷,从小旋风谢刚出现开始,就已经正式宣告被破坏。好在在此之前,程倚天早就已经放弃利用燕无双以达到自己目的的想法。一开始,他也是为了报复燕无双可能戏耍他的行动而已。 燕无双和谢刚走,他还是要去做自己的事。 奇花谷距离湖城只有五十里,南边有含山镇、东北有芦洲镇,人烟还算稠密。 今天,程倚天打尖在芦洲镇。刚住下来不久,去客栈前面用餐,有道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小旋风谢刚正和自己的师妹燕无双,他和他们竟然又碰上。 知道谢刚的厉害,程倚天默默提着真力,只要谢刚翻脸,他必定在谢刚拔剑之前,将谢刚一击而倒。 江湖之上,高手对峙,原本就是勇者获胜。在其中,并没有多少和仁义道德有关系的东西。 谢刚也吃过他的亏,知道他的本事,撇嘴生气,倒也没有跳起来挑衅生事。 云乔尹不在,现在和他、燕无双在一起的是香儿,以及因为燕无双而从吴家堡里逃出来的丫头翠屏。 翠屏很精明,自从意外搭上燕无双之后,就下死劲粘上燕无双,说什么也不呆在吴家堡,坦言:“只要小姐收我,让我干什么都可以。真的干什么都可以!”扒着手指头说出一连串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吴彪的大老婆年氏在,二老婆白玉蓉也在,两个女人瞧这丫头吃里扒外,眼睛里射出利芒,恨不得没人了立刻将这个死丫头生吞活剥。 在这种情况下,翠屏更有理由赖上燕无双。 燕无双心善,最终让莲乡堂的堂主司马超用五十两将这个丫头从吴彪手里买下来。 司马超和张速离开吴家堡时,翠屏就和他们一起离开。 得知谢刚找到了燕无双,翠屏更是央求着司马超得了一匹快马,马不停蹄奔到芦洲镇来。 刚和燕无双见面时,翠屏小丫头激动的样子,真和见到了自己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亲娘一模一样。抱住燕无双便是一顿嚎,非迫得燕无双赌咒发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丢下你好不好?”翠屏这才破涕为笑。 要说这翠屏丫头精明,刚看到谢刚时,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咕噜咕噜的,始终瞧个不停。谢刚要喝酒,她立刻喊小二添酒;谢刚嚷装饭,她马上把谢刚的饭碗拿过去。谢刚酒饱饭足,和香儿说话。翠屏大声嚷嚷对燕无双道:“小姐,你不是说谢公子孤家寡人,并未婚配,也无婚约吗?这香儿姑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话一出,燕无双哑然,谢刚无言。香儿忍不住讪讪,想说什么,面红耳赤,最终站起对燕无双说:“燕小姐,我赶路累了,想要休息,先告辞。” 燕无双急忙说:“好的好的,你赶快回房吧。”站起来目送冷香儿离去,回头嗔怪,瞪了翠屏一眼。 和程倚天擦身而过时,翠屏拱了好几下燕无双。碍于谢刚在场,燕无双始终不做回应。回房间,翠屏才捞到谁也打扰不了的绝佳机会,凑到燕无双面前嘀咕:“小姐,干嘛假装不认识啊。你到芦洲镇,我到芦洲镇,我来这儿,为的就是寻你。而你到芦洲镇,他也到芦洲镇,他来这儿,当然也是为了找你啦。” 燕无双不看她,脸颊红红道:“不是你说得那样。” “那是怎样?” “倚天哥哥他——”刚说出这句称呼,燕无双便发现自己说错了。果然,翠屏脸上表情诡异起来,“哦哦哦——”拉长的声音里面满满的全是揶揄,“倚天,还哥哥……” 燕无双连连将她骚扰到面前的魔爪打开:“不是啦,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些。”百般辩解无果,最终,燕无双只好老实交代:“倚天哥哥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怎么可能?”翠屏不相信,“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像小姐这样出色的人。不管是二夫人,还是六夫人、七夫人,她们平时都很自负,认为自己美貌得全天下都没有人能够与她们匹敌,可是我看得出,所有吴家堡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和小姐比,她们根本什么都不是。” 翠屏只是个小丫头,可她嘴皮子功夫和她当日给于晓掩开锁的功夫一样厉害:“如果都把美丽的女人比作花,小姐是牡丹、是玫瑰,她们充其量就是一朵茉莉,噢,不,”刚说到这儿,她立刻改口:“茉莉清丽高雅,她们至多是喇叭花、葫芦花。勉强有些女人的妖娆罢了。” 燕无双被她滔滔不绝的样子逗得掩嘴轻笑。 124 善恶 听说奇花谷的云姑娘居然就是程倚天的意中人,翠屏非常讶异。据她回忆:“之前确实有一个女子和程公子一起去吴家堡,可是那个女子非常美貌吗?”左思右想,“没有啊!有点像晓掩,略微精致些,可和小姐比,差了可有十万八千里呢。” 燕无双只是微笑。 翠屏凑到脸旁边:“小姐,要不,我们一起去奇花谷瞧瞧?” “去奇花谷瞧呵?”燕无双师出无名,不禁踯躅。 “偷偷进去,兴许能再碰到那个云姑娘。只要亲眼看见,小姐就相信自己比那个云姑娘美貌许多,以后对程公子也不需要那么没自信啦。” “谁要对他有自信?”燕无双被说得脸红,害羞嗔怪,心中还是不免高兴。她问翠屏:“程公子真会喜欢我吗?” “我是程公子,看见小姐也会更喜欢小姐才对。”翠屏说得肯定。 燕无双被说得心动,次日,就在翠屏的不懈努力之下,被游说得走出客栈。谢刚有所察觉,追出来。翠屏代替燕无双回答他:“我们去奇花谷。” “你们要去奇花谷?”谢刚吃惊不小,“我听说,那奇花谷可是很难进的。” 翠屏常年在吴家堡,不懂江湖上的事,听了这话,不觉噤声。燕无双这才开口:“师兄,奇花谷到底什么情况,你且说说。” “岳州的事出了不到十天,就有数不清的人马想进那个地方,可是都没能进去。” “这是为何?”燕无双也感到奇怪。 谢刚搔搔头:“大概是因为昔日的奇花谷主桑越人是个使毒很厉害的家伙吧。”正视面前这对刚结成主仆的女孩,“众口传言,奇花谷外,一草一木都沾有奇毒。” “竟有这么厉害——”翠屏心直口快,止不住惊叹。 “所以,才有如意门的人想依附吴家堡,而青草帮千方百计要拉拢毒蝎魔这样的事情。”如意门已经作古,这个消息谢刚还不知道。毒蝎魔和青草帮的勾当,早在桂花坞就已经解决。谢刚依然还是菜鸟,和依然是菜鸟的燕无双和翠屏说着说着,他也跃跃欲试想去奇花谷一试。 “奇花谷那么大,总不会所有地方都有毒。”翠屏说的这话,谢刚和燕无双都深以为然。 谢刚让她们等等,回客栈去叫冷香儿。冷香儿昨日就感觉翠屏的敌意,一听现在那三人居然就是要去奇花谷,对翠屏的排斥,和对奇花谷以及云杉的忌惮,让她旋即拒绝谢刚的邀约。 “连夜赶路,身体疲乏,直到现在还是觉得很不得劲。”说着话,她自然而然做出虚弱的姿态。 谢刚最容易相信别人,尤其对她。香儿这么一说,他急忙便说:“那你好好休息。”替香儿盖好被子,站直身体,“我且去奇花谷瞧瞧,不到天黑就会回来。” 香儿点头。 谢刚出去后,香儿从床上支起上半截身体。“且去奇花谷,不到天黑就会回来……”念叨完这一句,清纯秀美的脸上布满讥讽。 “小刚啊小刚,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内力虽不十分雄厚,但胜在剑法极好,师父又是剑庄庄主,日后成就绝对斐然。可惜了,为什么总是这么天真幼稚呢?” 即便没有桑越人,奇花谷里的可是云杉呢。 云杉—— 即便没有奇花谷的奇毒,此时此刻的她也当真是惹不起吧。 程倚天到了,云乔尹也到了,不管是如意门、青草帮,还是吴家堡和各家想要乱中取利的大笑帮派,他们如何能够同时对付这两个人呢? 且掐指再算,自己家那位也该派人前来。 这么好的逐鹿机会,放过了,是每一个心怀野心人的损失——这个道理,身为莲花宫之主的肖飞艳,绝对不可能不懂。 想到这儿,香儿急忙掀被子下床,穿起鞋子,拉开门,先查看数眼,确定谢刚已经远走,这才出屋。 谢刚跟着燕无双主仆一起向奇花谷走。还没到目的地,一路上,三个人就一块儿聊天。 说得最积极的当然是翠屏,因为冷香儿没有跟着一起来,她就借故发问:“谢公子,你认识的这位冷姑娘来历可是清白?昨日一起吃饭,今日一起去奇花谷,如果没有什么顾虑,为什么总是不肯和我们一起呢?” 谢刚皱眉:“哪里会有你说的那个,她只是身体不舒服而已,来历比你清白得多。” “我是吴家堡里佃户的女儿,你和吴庄主交情不错,自己取查,从爷爷辈我家里人都是干什么的,都可以问到。” “即便你这么说,也不能代表冷姑娘有问题。” “那你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她?明明在吴家堡时,你和另外两位爷在一起,还没有这个姓冷的姑娘。” “你是我谁,我需要把我的事情向你交代?”谢刚对翠屏的无理取闹颇不耐烦。 燕无双一直在听,冷不丁插了句嘴:“是啊,师兄,其实……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翠屏立马得意洋洋起来:“听见了没,连小姐都这么感觉了呢。” 谢刚待要反驳,燕无双抢先截住话头:“你且说说看,你到底是怎么和那个冷姑娘认识?”谢刚不答,她“哼”了一声:“日后一起回去,见了我爹娘,你还是要说。”表情变得促狭。 谢刚张口结舌半天,忽耷拉下一张脸如皮球泄气,走到前面路上,转过身对她们说:“好啦好啦,全告诉你们就是。”看着燕无双,“那还不是因为你被程倚天劫走——”滔滔不绝,从三天三夜找遍莲花乡,一直说到桂花坞外遇到冷香儿。 当说到天色将黑,山坡上琴声悠扬,美人如玉,黑发如瀑衣袂飞扬,翠屏关注着燕无双的表情变化,大腿一拍,叫起来:“果然如此!” 沉醉在回忆中的谢刚几乎被吓一跳。 但听翠屏发表意见:“我就说吧,这个姓冷的女子绝对有问题。孤身一人傍晚在山上弹琴,不是心怀不轨的人还能是什么呢?”燕无双点头,表示同意。 谢刚很着急,连忙申辩:“后来遇到危险,她还不顾逃命,硬留下来为了陪我。”遇到什么危险,为什么会遇到这个危险,又是怎么脱险,谢刚解释这一连串事情,又花费不是时间。 听到里面有和程倚天有关的事,燕无双脸现红云,眼中表露出向往的同时,表情不知不觉变得深情款款。翠屏一针见血对谢刚说:“她不走,是因为她走不了。如果可以走,你以为她还会留在你身边吗?”谢刚气得大叫:“你为什么一字一句都要针对香儿?香儿和你有什么仇,有什么过节?”她也没有再干涉。 翠屏和谢刚一路拌嘴,不亦乐乎,已经到奇花谷附近,燕无双才醒过神,开口道:“你们不要再说了。” 但见前方两座山峰拔地而起,一条道路迤逦,顺着走上去,不多时,来到一处平坝。长可及腰的野草形成一道屏障,后面是层层叠叠的塔松,林子不小,从这儿远眺,塔松林基本便是一片黑漆漆的颜色。 谢刚一马当先,抽出长剑便要砍那野草。将这些野草整理出一条路来,师妹才可以踏足其上。可是,剑还没碰到这些草,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沾有奇花化骨的鹤鸣草也敢碰,谢公子胆量不小。”谢刚闻言,大吃一惊,顿住长剑,回身,定睛一瞧,从后面斜路上走来的,不是吴家庄的庄主吴彪又是谁? 吴彪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没错,让人到别处捕只鸟过来。捕来的鸟直接扔在野草上,野草被压弯,鸟儿想要扑棱翅膀,还没飞到草那么高,翅膀就开始烂。烂得翅膀疼痛难忍,与此同时,羽毛和筋骨迅速萎缩。刚刚飞起的鸟“嗵”又掉在草上。更多毒药粘在鸟身上。一只不算小的大山雀就在众目睽睽下化为一堆血水。 “谢公子,如何?”吴彪乜斜。 谢刚没有碰那野草,等于被他救了一命。救命之恩,不报说不过去。对“霸王彪”的名头身为不屑,自己也从未有结交这种层次这种土豪的想法,这种情况下,谢刚也只得低下高傲的头颅,低头抱拳:“多谢吴庄主。” 吴彪冷冷一笑,带人向前走。走了几步,转身招呼谢刚:“跟我一起走吧。”伸出手,从左往右画了不间断一个大半圆:“整个奇花谷外围,都覆盖满了这种鹤鸣草。”紧跟他身旁的手下捧着一个蒙黑纱布的笼子,吴彪伸手到笼子里,抓出一只动物来。 这动物,寻常猫咪大笑,一对尖耳朵要比猫咪的阔大一些,鼻子黑黑的,撅起来好像一颗大黑枣。嘴巴两边也有明显的黑色条纹,灰白和黑色相间的皮毛,一条肉乎乎的尾巴长长的拖在吴彪手臂下,长度和身体几乎一样。 “看到没,我的麝香猫,对毒药和秽物都很敏感。绕着奇花谷跑了整整一圈,愣就是没跑进去。”吴彪说着,用手轻轻抚摸抱在怀里它的头。 这只麝香猫已经认他做主人,安稳趴伏着,因为舒服,还惬意得闭上一双原本黑漆漆圆溜溜的大眼睛。 “原来,这就是那只麝香猫。”翠屏刚轻声嘀咕完,闪目瞅见吴彪射过来锐利的目光,吓得急忙低垂头。 她缩在燕无双身后,燕无双虽然也忌惮,但是侠女情结,让她高高昂起头,勇敢地直对霸王彪那凶相毕露的目光。 谢刚咬着嘴唇,搔头跺脚,还在方圆不到三尺的一块小地方转来转去。眼见吴彪马上就要走远,忍不住,追上去,大声对吴彪说:“吴庄主,请留步。” 吴彪“哈哈”大笑:“到底还是要求我?” 话既出口,又怎能缩回头,谢刚红着脸嗯了一声,方才问出:“到底怎样才能进这奇花谷呢?” “等风雨。” “什么?” 吴彪让他瞧手下每个人手里或拎或抱许多笼子。仔细分辨响动,听得出里面有各种动物。谢刚不明所以。吴彪解释:“奇花化骨对活物有效,但凡血肉之躯沾上,必然毒发,好像你刚才看到的那只大山雀,结局就是化为一滩血水。” “那你带来的这些动物——” “没错,都是用来消耗鹤鸣草上那些剧毒。” 跟过来的燕无双立刻皱眉,露出难过而又厌恶的神色。 谢刚也倒吸一口凉气。此举毒辣,有多损阴德,凡有些惜福苍生念想的人都免不了腹诽。 可是吴彪丝毫也不以为意:“风雨一来,冲走剩余的毒药。麝香猫愿意通过,我们再走就没有任何问题。” 燕无双扯谢刚衣角:“师兄——” 谢刚叹了口气:“吴庄主,我们还是各找道路。” 125 幽蓝 在奇花谷外等了整整四天。 这一天清晨起床,总算看见外头天空布满阴云。上午便开始下雨。雨势不大,可是绵绵密密下了一整天。谢刚、燕无双和翠屏三个人当晚就住在奇花谷附近一户山民家,第二天凌晨,三个人进山,来到奇花谷外。顺着鹤鸣草种植的路线找到霸王彪。 数尺宽的一片鹤鸣草被碾压,地上草屑混着泥土一片泥泞。这儿一团,那儿一团,都是辨不清真实面目的不明物体。 想到前几天被奇花化骨化掉的大山雀,翠屏忍不住捂着嘴巴,蹲在一旁干呕。燕无双也转过身,面白如纸。 谢刚心知肚明。眼前已是一片静止的情景,可是完全可以想象出,雨来之前,霸王彪将活生生的动物抛入这片草丛时,动物们翻滚、哀嚎依然阻止不了自己被腐蚀命运的凄惨。 谢刚也犯恶心。 可是,面对得意洋洋的吴彪,他们仨,都找不出什么斥责的话。 靠得最近的被清理过的地面,上面放着麝香猫最爱吃的香豆。浓烈的香气,引诱这只爱洁的猫走上去。 果然毒质已经被雨水稀释。吴彪放心,指挥手下继续往前清理,直到奇花谷外围的道路完全打通。 麝香猫进了奇花谷,便在平地上奔跑起来。跑进松林,往上一蹿,爬上树。爬过好几棵塔松。突然,它“吱吱”叫着,往回飞奔,一头扎进吴彪的怀抱。吴彪抬头仰望面前出现得一棵高可擎天的大松树。 这棵树,树冠绵延足有两丈,树枝搭着四周的树,往里延伸、扩展,又成一层屏障。 仔细看,这棵树的树叶泛着幽幽的蓝光。盯着看的话,眼前竟然出现神奇的光幕,蓝莹莹的,尔后,这一片蓝中的松树都仿佛活起来一般。 耳朵里还听到声音,各人各有不同。 吴彪听到的是笑声,狂妄、自大,带着残忍,眼睛里还看到鞭笞他人的情景,包括不久之前打死于晓掩、火烧草鬼婆,以及昨天虐杀动物。各种各样曾经死于他手下的人和畜,嘶吼着,抓挠着,向他靠近。所有的他们,眼睛统统冒着蓝光。 翠屏则看到彩儿,因为她放走于晓掩,而被二夫人误解的彩屏死不瞑目,找她哭诉。 谢刚只看到香儿。他离开芦洲镇客栈后,香儿便走了,后来回去也没看到。 燕无双则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子充满魅惑的呼唤声:“燕无双——燕无双——燕无双——燕无双……”柔腻飘忽,忽远忽近。 燕无双拼命睁大眼睛,好像看到一个模模糊糊女人的影子:她穿着一袭蓝色的纱衣,从蓝色的树林里足不点地似的,轻盈地走出来。她的脸模模糊糊,只看见飞动的长发。整个人就好像梦,蓝色的梦。 燕无双很害怕,可是,心底里埋藏着的那个强烈的愿望,支使她不仅不后退,反而想走上去,好好看清楚。这样想着,那女子便离她越来越近。近到几乎可以看到她的脸,燕无双突然感觉自己腰间一紧。那时候,她所能看到的,便是蓝色梦幻一般的女子蓦然伸展手臂向她扑来。那大片猛然撞击过来的蓝,迅速塞满整个大脑,燕无双下意识闭上眼睛,嘴巴里发出惊恐的尖叫。 身体离地而起,耳边响起风声。睁开眼睛,正从一棵大树树枝之间穿过,燕无双和另外一个抱着她的人落在蓝色树林外十几丈处。 刚站定,燕无双惊魂未定。手抚胸口急速喘息,好一会儿才清醒。转脸看去,不由一阵惊喜。 “倚天哥哥!” 为了安抚她,手臂还缠在她腰间的,不是他是谁? 程倚天“嗯”了一声,猛地又将她抱起。前方一条蓝绸飞来,贯满力道好似一根直直的木棍。翻了个筋斗的功夫,堪堪从他们身边撞过去。 燕无双以为又开始做梦,惊叫:“倚天哥哥。” 程倚天手一翻,将中途转弯向自己卷来的蓝绸抓在手中。 蓝绸那边,正是一位穿着蓝衣的少女。不过,和燕无双刚刚陷入幻象中看到的不一样,幻象里那个女子身量纤长、长发披背,这个蓝衣少女体型要娇小点,头发也结在一处,在头顶形成一个云片发髻。 “她是谁?” 程倚天没有回答。 蓝衣少女双手用力,蓝绸“嗤”从程倚天手中夺过去。旋身,蓝绸继续往这儿攻击。目标改了,不攻击程倚天,转而攻击燕无双。燕无双也带剑,拔出来。九花落英剑使出,大团剑花扑向蓝绸。剑与蓝绸相遇,剑锋发出和坚硬的物事相碰时才会发出的尖锐声。 蓝绸收回去,落在蓝衣少女手中,看起来一点儿损毁都没有。 燕无双抬手看看自己手中的剑,微微思忖便已明白:那看起来是段蓝绸子,其实乃是极细的金属丝用上神奇的工艺纺织而成。再看那少女,一双美丽的眼睛里竟然露出冷冷的嘲讽。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 “算计”两个字还没完全跳进脑海,燕无双右手掌心一痛,接着什么钻进手臂似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便从手臂里面迅速传来。而跟在后面发生的事,让她更是目瞪口呆。程倚天突然脱下外衣将她兜头罩住,被罩住的她又被飞快拉开衣裳。只着一件贴身小衣的她,被同样敞开怀的他紧紧搂抱在怀中。右手,和他的左手五指相扣。肌肤相接,一团火“轰”燃烧起来,大脑一片混沌,身体只能感觉前所未有的高热。 右手掌心钻出一物,程倚天左手一握,接着松开,燕无双急忙整理好衣裳,然后才获得时间定睛去看。只见一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蜘蛛掉在地上。程倚天也将衣服整理好,接着穿好外衣,眼神清朗,很认真对她说:“冒犯了!” 燕无双这才知道,原来刚刚的惊世骇俗和爱情没有关系。 他只是为了救自己。 回眸蓝衣少女,那蓝衣少女却是看也不看她。 当着第三者的面,他居然和一个女孩子拥抱,还是那样暧昧的情景,又是那等紧密的姿势。 “不要脸!”蓝衣少女咬牙切齿吐出这三个字,飞奔到他们面前,用力将他们分开。 拦住燕无双,蓝衣少女伸手将燕无双脖子抓住。动作狠而准,丝毫不像从前。 “华淑琪!”程倚天没法遏制,语气中表露出怒意,“你放开她。” 一只红雾蛛爬上华淑琪的皓腕,迅速移动,直奔燕无双。程倚天左手将华淑琪推开,右手轻拂,红雾蛛落在地上。 燕无双再度被这诡异毒辣的小虫子威胁,花容失色,紧紧偎依在程倚天的怀中,再也不离开。 程倚天抱着她,两个人往回奔,然后一头扎进蓝色松林。往里走的过程中,程倚天始终让燕无双保持和自己肌肤紧贴的姿势。暖暖的热力从他身体上传来,尤其在胸口,哪里好像燃着一小团火。明知道可能和爱情没有任何关系,可是,燕无双还是止不住沉迷。 沉迷在这蓝色的梦境里,她和他,亲密得几乎没了距离。 如果可以,就这样抱着再也不分开吧。她也愿意!到海枯,到石烂,到他们一起变成在这蓝色的梦境里翩翩飞舞的蓝色蝴蝶…… 可惜的是,只要是梦,终究还会醒。程倚天带着她穿过整座松林,里面,则是一片碧绿如丝绒般的草地。踏足其上,脚软软的,心变得非常熨帖。远远的看见好几座木屋散布,木屋前有苗圃,苗圃里有樟树、枫树,还有盛放的菊花。白色的石子铺成小道,干净整齐的样子,和之前截然迥异。 他轻轻放开自己的手。 燕无双还保持着强烈的欢愉,回眸他,脸上洋溢幸福。 程倚天只是往前走,目光坚定看向前方。燕无双微微一怔,可是,毕竟欢喜大过于失望,当下举步跟上。 走到离木屋不远的地方,只见苗圃里还有两个正在劳作的老农。程倚天趋近,轻轻问:“老丈,云姑娘可在这儿吗?” 云姑娘? 正十分欢喜的燕无双心猛地一紧,脱口问:“这儿,便是奇花谷吗?” 程倚天这才回头看她:“是啊,外面除了吴家堡,还有莲花宫,没地方去,我只好带你到这儿来。” 瞅瞅那两位老农没有理睬他们的意思,燕无双心细,低声提醒:“他们,仿佛听不见。”程倚天又叫了两声,果然如此。 回过身,燕无双问他:“吴家堡我知道,莲花宫又是什么地方?” 程倚天轻轻一笑:“你去过岳州,莲花宫的名字居然没听过吗?” 这句话多少带着点冷嘲热讽,燕无双禁不住秀美微蹙。 程倚天一看,歉然,连忙解释:“那是原址在江西含鄱口的一个帮派。宫主肖飞艳远嫁的缘故,搬迁到湖北,后来转移湖南洪城远郊。” “是吗?”燕无双仔细思忖,“那不就是和我家离得不远咯?” 剑庄在平江县连云山,距离洪城确实不远。不仅如此,剑庄和莲花宫颇多联系,这位大小姐不知道罢了。 程倚天问燕无双:“你爹爹派你和谢刚到岳州,为什么?” “拜祭尚武门的花副都尉啊。”燕无双回答得并不迟疑,“尚武门乃是官家,副都尉在距离不远的地方遇袭身亡,剑庄理当派人前来。” “你有位大师兄叫丁翊,人送外号‘小落英剑’……” 燕无双端是玲珑,程倚天话里有话,她一听便知。明媚的脸微红,开开心心的一个姑娘萌动的少女春心被一阵阵不快悄悄塞满。 和程倚天之间,不知不觉便拉开些距离。 程倚天刚才搂抱她,皆事出有因,既然这时没有危险,当然再不会主动和她靠很近。 苗圃里劳作的老农们突然直起身来。他们手里分别握着一大把紫红色的植物往这边走来。 126 拜堂 作为奇花谷的人,拿着的任何东西大概都带着毒。程倚天关心燕无双,还是将燕无双挡在身后。 两个老农却无任何反应,踽踽而行,擦身而过。 程倚天这才重新恢复和燕无双的距离。 “双儿,”他想得深远,说得就有点沉重,“江湖这个地方,并不适合你。” 燕无双却挺直了脊背:“我是上官剑南的女儿,适合不适合,我都会来。” 程倚天不禁哂笑。 是啊,上官剑南的女儿怎么可能置身这纷纷扰扰的事情之外?而且,他还想过要利用她的感情—— 对面而立,四目相对,程倚天重新打量这个明媚甜美的女孩。除了怜惜,渐渐地,已然带上许些敬重以外的警惕。 于是,浮起的笑变得莫测,变得若即若离而又意味深长。 燕无双玲珑剔透,如何感觉不到?甜蜜的滋味还没品味多久,竟与他不知不觉间产生疏离,这怎能不让年轻的少女之心难过不已? 只是,现实如此,她又不得不正视。 从这座木屋走到那座木屋,一连走过三座,也没找到云杉。程倚天脚下步频明显快起来。来到第四座屋子。这座屋子和其他屋子比,有点特别。其他木屋都用松木制作,上了桐油后露出来的依然是嫩黄的松木本色。而这座木屋却采用了很特别的白橡。坚硬的木质更具质感,发白的颜色则更显纯洁浪漫的味道。 盛放的菊花在这儿数量更多,红的、黄的、紫的、绿的……五颜六色花团锦簇。 颐山的隐庄和岳州的大宅,里面不乏珍奇花木,剑庄乃是天下名庄,这些花朵的好品种也从来没少见过。 但是,这穷乡僻壤的,又在深山里,区区一个奇花谷,里面也种植这些美丽的花卉。瞧瞧这朵,正是名品紫龙卧雪啊,旁边居然就是香山雏凤。再看另一边,黄色的古龙须和白色的香雪海也是少见的名种。至于独树一帜的绿牡丹,燕无双记得,过去的几年里,母亲燕素素亲自督促花匠培育,整整三年都没有培育成功。在这里,这罕见的绿色菊花竟然开得这样灿烂。 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才能让这样一个地方开满这样美丽的花? 燕无双满腹疑云,从花丛中起身,回头望,却见身后伫立的程倚天全然一副很不开心的模样。 白色的屋子,五颜六色的菊花——别人不知,程倚天当然知道都是谁准备,那人又为了什么。 已经死掉的奇花谷主桑越人,从无意碰到被路匪算计的云杉开始,就深深惦记上了吧。这样一座特点鲜明的屋子,肯定是他专门为云杉造的。云杉年头入奇花谷,年中离开,现在重新回到这里,刚刚赶上那个人特别为她准备的菊花盛宴。 比起桑越人,程倚天不得不反思自己。在和云杉重逢之后,他可特别为云杉做过什么?不过都是将她从逸城赶出去,然后又依赖着她完成自己的任务罢了。 这一朵一朵美丽的菊花,表露的都是另外一个男人真诚热烈的爱心。反过来讥讽的,可不就是他的无所作为? 他是不是很薄情? 程倚天大步向那白色屋子走去。屋门根本没有关,两个老妇从里面出来,将他堵在门外。 程倚天放柔声音,轻轻道:“我是来求见云姑娘的。”打量老妇也听不见,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屋子里面,再比划“云”这个字样。老妇们似懂非懂,但皆非别侧身。 这是邀请他进去的意思。 程倚天心中一宽,不忘回头看一眼,然后带燕无双一起迈进白橡木屋。 叫人惊讶的是,白橡木屋里悬红挂彩,一派正在办喜事式的喜气洋洋。一个披着大红霞帔的女子背对他而坐,程倚天迎面,是个男人。那男人笑眯眯的,苍白的皮肤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桑越人! 程倚天大惊失色,奔过去,回头再看。正是云杉穿着红嫁衣披着大红霞帔,描金的红烛摇曳的灯光,映得她的脸都发红了。 情急之下,程倚天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和他——”手往桑越人那儿指,眼睛却死死盯着她。 云杉冷冷瞧他:“你管得着吗?”微微侧目,轻轻一瞥,“和你的剑庄大小姐避祸完了,赶快出去吧。” “你知道我进来前发生的事情?” 云杉不答。 程倚天念头飞转,一清二楚。 云杉轻功卓越,也许比不上随影冷无常,但是身法速度比起他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必是林子外面的一切都落在她的眼中。 她竟然披上嫁衣,对象就是桑越人。程倚天关心则乱,都忘记最重要的关键,用力一扯,将云杉扯得从地上站起来。 “跟我走!” “我不要!” “跟我走,去颐山,我一样可以保护你!” “狂刀护佑我身侧吗?还是追魂神爪忠心耿耿,对我如同对你?” 程倚天被问得噎住。 云杉用力一甩,将他的手从自己皓腕上甩开。轻蔑的眼神,刀片一样飞到他脸上:“说白了,你自身难保,又拿什么来确保我的安全?” 程倚天信誓旦旦:“我已经向全江湖宣布,我要收你进逸城。”拉住她的手,“逸城广纳江湖来客,无论之前是什么出身,后来是什么背景,都不见外。” “那这位燕小姐怎么说呢?” 程倚天再度失声。 “她……”憋了好半天,他才冒出一个字。 云杉倒是有了耐心,静静地等他对自己解释:“你将她带到莲花乡,又带进这奇花谷,不会只是为了让她说服她的父亲,好让天下第一名庄的剑庄和你站在一个阵营里吧?” 表露无遗的讥讽,刺激得程倚天脸红。 程倚天禁不住有些气急败坏:“是又怎么样呢?” “我不接受。” “为什么?” 云杉飞快瞅燕无双一眼,然后回复正视:“我宁可选择桑越人,对我一心一意从一而终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的“死”字,蓦然将程倚天的头脑点亮。“你刚才说什么?”他迅速截口问。 云杉微怔。 他突然松开她的手,双掌用力一拍:“我怎么都忘了呢?桑越人已经死了!”奔到那个“桑越人”面前,手按肩膀。出手软软的,可是越往下越能感到坚硬。剥开衣裳,里面露出一截木头。再往脸上一抓,噢,不用怀疑了。易容术已经很高明的云杉,愣是把一截木头打扮成桑越人的模样。 不顾燕无双在面前,他奔回云杉身旁,将云杉从地上抱起来。 云杉大囧:“放我下来!” “我不放!” “哎呀——”被他抱着旋转,她只得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闪目看见燕无双俏脸雪白。云杉并非浅薄之人,没有得意,止不住歉然。被程倚天戏弄的愤懑烟消云散,面对“剑庄大小姐”这个身份产生的浓浓自卑,也在程倚天的情不自禁中淡了许多。 “快放我下来吧。”恢复柔软的话语让程倚天心花怒放。 程倚天目中没有旁人,眉开眼笑:“你不再责怪我就好。” 云杉含羞埋首他脖颈上:“当然。”尔后再次央求,“你快放我下来。” 屋子里的大红留在了燕无双的脑海,即便走出来,也没能从那样的浓烈中缓神。坐在菊花丛边的草地上,她时不时回望一眼,臆想中,他和那个“她”大概已经代替原本的假戏,在那一场热烈中真的拜堂了呢。 翠屏曾经说倚天哥哥的那个云姑娘是个长相平常的女子。翠屏那个丫头,怎么能睁着眼睛说那样没谱的瞎话呢? 云杉云姑娘的长相,怎能用“平常”二字形容? 即便不够温柔可亲,从看到自己到自己主动出来,都一副冷冰冰,眼神犀利表情极不友好,可那也是一个千真万确如假包换的大美人儿。 那鼻子、那眼,都不枉已经故去的奇花谷主为她修这样一座好的房子、又为她种这么多美丽的花吧。即使已经死了,昔日那位奇花谷主也留下大堆的手段,阻挡了无数前来寻麻烦的人。 鹤鸣草上能化活物的毒药—— 以及黑松林里将树木都变成蓝色的毒药—— 难怪倚天哥哥那样把持不了…… 且让燕无双最难受的:要知道,从始至终,倚天哥哥对自己,都没有半点那样的情不自禁。 屋子里面,程倚天和云杉只是对面而坐。云杉已经换上一件寻常款式的水红色衣裳,程倚天则取代了那木头假人的位置。 一别好多天,两个人都觉得思念渐满,此刻心中只有说不完的满足。 无需交流,光是看就足够。 好一会儿,程倚天才说:“河东村的婆婆死了。” 云杉“嗯”了一声:“我知道。” “那时候你去了吗?” 云杉又低低答应一声。 “那么,是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在场,看到草鬼婆死,看到他埋那位孤苦的老人,也不出来拜祭? 云杉说:“出了点意外。”顿了顿,才接下去,“如意门那对夫妇死了,你知道吗?” 程倚天果然大惊。 云杉苦笑:“死于十分精纯的紫阳掌。”凝视程倚天,“是紫阳掌,倚天哥哥,你听过这门武功吗?” 127 紫阳 回忆那天和程倚天分手,云杉仿佛又来到那片旷野。 身为漂泊江湖很久、有丰富江湖经验的她,那样一片旷野原本没有任何稀奇之处。可是,地上躺着两个人,惊到她。 白布齐和廖娉婷,那时早已冷透。两个人的七窍全部冒了许多血,撕开胸口衣裳,胸膛那里总体没有多少异状,只有一个紫色的掌印从皮肉里面映出来。 “那是湖北武当派的镇派神功,不管是推云手还是形意拳,练到上乘都要依此为基础。” 云杉说到这儿,她也好,程倚天也好,都默默无言。 武当派,紫阳功,如意门—— 这样三个称呼放在一起,有多么不协调,只要是对前者有了解的人都体会得到。 那是六大门派中和少林并称武林泰山北斗的超级名门,武林中任何一个其他门派都无法在名誉上与此抗衡。 这样德高望重的地方怎会出随意杀死如意门夫妇的事? “你确定你没有看错吗?”即便面对的是云杉,程倚天还是这样问。 云杉凄然一笑:“当然,能看错任何东西,也不会看错这门武功。”抬头瞧他,“我从小就认识他,这门紫阳掌,我也练过。”说到这儿,她气沉丹田,运功,翻掌。递到程倚天眼前的手掌上,一团紫色跃然而出。颜色不深,但是紫莹莹,颇为润泽。 武当内功,果然不同凡响。 程倚天挪开目光:“你知道杀死如意门夫妇的人。” “是我义父。” “他?”程倚天闻言颇为惊讶。 云杉冷哼:“我曾对你说过,同样是‘义父’,你的义父雷老爷子,和我的义父云老爷,全然不同。”提起雷冲,就想到父慈子孝,云杉止不住冰冷的脸都融化不少。只是,旋即要说的云老爷,显然没有让她想到太多温暖的回忆,所以刚刚融化的表情很快又冷淡起来,“我义父姓云,本名是什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只知道有两个重要的人,一个姓‘乔’,一个姓‘尹’,因此他给自己起别名:云乔尹。从小我就知道他不是寻常人,因为在莲花宫,肖飞艳对任何一个莲花宫女都可以任意非打即骂,对我,她总是忌惮。你还记得在洪城郊外?” 程倚天点头。 “那时候冷香儿和楚清幽合谋,要杀死我,肖飞艳斥责了她们,还说:如果敢,就下手——这样的意思。” “不仅如此,”程倚天也想到一件事,“在华容,那位杜大娘认出你,当场也吓得不轻。” 云杉莞尔:“皆是因为她们都熟知云乔尹其人的缘故。”嘘唏一阵,“说起我这位义父,对我的养育之恩不可谓不深厚,没有他,原本没有长大的我。”说到这儿,难得的,她的眼睛里也露出一抹眷恋。停顿许久,她幽幽道:“他也像许多父亲,给我买过很多漂亮的衣服,我所看到过的喜欢吃的糕点,他也从不吝啬。会带我嬉戏,会逗我开心。当然——”话锋突然一变,“莫名其妙的时候,也会督促我练功!” “练功”两个字说得那么咬牙切齿,这让程倚天禁不住怀疑这其中必然有许多让她极不开心的事。 果然,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变得阴暗:“倚天哥哥小时候练功练到不吃不喝吗?” “当然没有!” “乾元混天功练到瓶颈时,雷老爷子会怎么对待你?” 程倚天默默回想,尔后道:“多是为我找些书籍,让我参读,或者问询一些高人内力修炼时会怎么去克服困难。” “是了,我的义父疼爱我时让我忘记了他并非我的生父,可是发疯让我练功时,就连肖飞艳那样的女魔头也要比他温柔几分。”说到这儿,她沉默起来。大抵过去的那些事情里,那些细节实在不堪回首。 程倚天想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如此苛刻于你?”怕惹出她的不快,最终没有问出来。 云杉低下头,沉吟半晌,才又开口道:“我之所以不露面拜祭草鬼婆的原因,这会儿,你总该明白了。” “要躲避你义父,是吗?” “嗯!”这么轻轻答应一声后,云杉白皙的脸庞上又掠过极大不自然,“总之,能不见就不见。”抬起头来,重新注视于他,“就连当初将自己易容成其他人,除了躲避肖飞艳,还有他呢。”顿了顿,接下去,“不和你说,是因为一下子说太多,你难以明白。” 程倚天认真点头:“现在你全告诉我,我完全可以体谅。” 程倚天还是劝说她和自己一起去逸城,并表示:“这一次,无论如何,你都不要自己离开。” 云杉乜斜:“如果你的人代表你的意思,赶我走呢?” 程倚天握住她的手:“我和你一起浪迹天涯。” 云杉感动,旋即又禁不住感慨:“这倒让我想起过去一件事情,天魔沈放飞本是一个纯良少年,家世丰厚,无忧无虑,却因为他的妻子肖静瑶是凤凰魔女,而被卷入浩劫。” 程倚天为她欲与整个江湖为敌,此情此景可不像极了当初? 云杉又道:“就算当日沈放飞只有一个人,而你现在却有狂刀追魂神爪随影追随身侧,要知道江湖浩瀚,能人异士难以计数,光是门派和门派联盟,连接出浩大的讨伐逸城的队伍,再来十个狂刀十个追魂十个神爪十个随影也是不够的。因为杀戮越大,仇怨越积越多!” 程倚天禁不住皱起眉头。 “倚天哥哥——” 程倚天握紧她即将抽出去的手:“如果真的不可收拾,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一切。” “效仿沈放飞?” “哪怕也去断天崖!” 心神一阵激荡,云杉连忙伸出手掩住她的嘴。她的表情一时间特别复杂,刚开始自然感动,后来,一双眼珠“咕噜噜”转动,心思百转。 “云杉!”他轻轻叫。 云杉突然长叹一声:“你这样让我怎么办才好?”二目包含深情:“或者,天无绝人之路呢?”笑容乍现。 程倚天不明所以,微微思索,只当她终于被自己真心打动。二人双手握在一起,四目相对,从未这般相互信任从而甜蜜温馨过。 大红的喜堂,这会儿也应景了仿佛。 燕无双在屋子外面臆想着他们正在拜堂,他们虽然没有如此极端,但是程倚天将云杉拥入怀中,云杉将脸颊轻轻放在他的锁骨处。 云杉慨叹:“一直以为上天对我不好,没想到呢……” “终于没有后悔从江夏找到湖城,然后引出我?” 云杉笑了,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 够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这个时候的他们感到更满足的。彼此相拥,无需任何言语任何其他动作,时间轻轻从身上流淌而过,呼吸都成了享受。 良久,良久…… 燕无双坐得寂寥,后面终于传来一声:“咯咯!”她连忙转头,换作寻常衣服的云杉单独走出来。 “燕小姐!”云杉的气度,并不输于这位剑庄大小姐,出语柔软,态度温和。刚刚的“咯咯”声,是特意为了提醒燕无双而在门框上敲出来的,云杉整个人所表现出来的气场,雍容典雅得体大方。 倚天哥哥没有和这位云姑娘一起出来,这个事实虽说让燕无双心里还能好受些,可是,旋即想到程倚天回避得这样刻意,更是要和自己划清界限的意思! “倚天哥哥满心想的只有她呢!”心中猛地酸痛,眼眶也猛地发热。燕无双匆匆忙忙转回身体去。揾了下眼睛,云杉脚步轻移,来到她身边。 “瞧燕小姐的样子,不知怎么的,我竟觉得非常熟悉。” 燕无双悲哀着一张脸,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侧过半边脸去。碰到云杉如水的目光,又再次清清楚楚打量这位云姑娘那张秋水为神玉为骨的脸,燕无双转回脸去,黯然神伤,低低声音道:“我的福气哪会有这么好?我和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云杉只微微挑动嘴角:“有缘分,即使从未见过,也可以非常熟悉。”停顿了会儿,接着说:“不如,我们以‘姐妹’相称可好?” 燕无双发怔。 云杉跟着道:“我今年一十有九。” 燕无双是个凡事都尽量周全他人的人,别人都这么说,又热切期待自己类似的答案,哪能继续拿乔?咬咬嘴唇,开口:“我只有十八。” “原来是妹妹。”云杉脸上的笑容更盛放开些。 燕无双被逼无奈,只好侧过些身体,脸稍稍歪着:“论年龄的话,要叫你一声‘姐姐’。” 云杉拉着这位新认的“妹妹”的手:“江湖之上,日后妹妹需要用上姐姐的,尽管开口便是。”说这话,又哪里真是她会去帮助燕无双呢?燕无双是谁?那是堂堂剑庄庄主的亲生女儿,随便张张嘴,数不清的上赶着要帮助来的人。 也就是一句客气! 然而,燕无双却一拍脑门:“哎呀!”叫完又喊:“坏了!”甩开云杉的手,奔到屋门处。 程倚天这会儿就在门口听她们说话。 燕无双奔过来,两个人脸对脸,程倚天还有点儿尴尬。 燕无双却顾不得和他计较藏着掖着只为不和自己再多联系这样的事。燕无双很自然拉起他的手:“我师兄,我师兄!” 程倚天也想起来,对她说:“将你从梦里幽蓝拉出来时,我也把他给推出去。” “推出去然后呢?”燕无双急急问。 “这个——”程倚天噤声。 当时的情况,当然是蓝衣少女华淑琪紧逼而来。程倚天怀中抱着燕无双,又奈何不了那个娘娘。能怎么办?谢刚和他又没什么重要的关系,随便后来怎么样,程倚天根本管也不管。 云杉走近几步:“我知道。” 燕无双霍然回头。 刚说的客气话,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用。云杉很是愧疚生生“抢”了她的心上人,即便这个“心上人”吧,在燕无双那儿,惹得本来就是烂桃花,不管燕无双对自己态度如何冷淡,她还是微微一笑,然后说:“下了足量梦里幽蓝的林子口,谢刚已经落在莲花宫女手里。” 128 幻象 “香儿……” “香儿……” “香儿……” ………… 白色的人儿驻足在一射之地以外,谢刚用上力气,全力奔跑,飞身而上,扑住她。 将她扑倒在身体下,周围的情景顿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的理智都燃烧在本能产生的欲念中。师父严厉的教导,师娘谆谆的嘱咐,全部成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谢刚”该做的事,这个世界这个“他”,完成的只是埋藏在内心深处很想做、以前不能做、现在必须做的那些。 泥泞的地面,迅速变成了柔软的床铺。粉红色的纱帐梦一样飘舞。一朵一朵的花开,迎接蜻蜓或蛱蝶的亲吻。太阳也躲在云后…… 这是完完全全沉醉之后的体验。 当谢刚真的睁开眼睛,清晰地看到头顶上雕花顶大床上方撑着的雪白棉纱帐,又捏捏自己的脸,掐掐被子里自己的大腿,疼!然后便自觉醒悟:这才是回到现实。 昏迷之前自己做什么了呢? 猛地掀开被子,他坐在床沿上,凝神想。想啊想啊,他终于想到在奇花谷蓝树林边。那时候,他仿佛就已经神志不轻。先是看到什么,然后还被什么撞了一下,接下来么—— 便是那一系列叫人脸红心跳的事。 现在这儿又是哪里? 谢刚飞快看两边,不远处架子上有衣服,男款,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下床过去,拿起穿上。刚系好腰带,屏风外面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有脚步声,谢刚飞步抢出。 迎面一个年纪挺小的丫头,端着一个木托盘放在桌上,里面有粥,有点心和小菜,小丫头一一端出来。 看到谢刚,小丫头蹲身失礼,站起来后,自发转身离开。全程谢刚张了好几趟嘴,也没说出什么来。 追到门口,一个人飘身来到眼前。 “啊!”谢刚脱口叫出来。满身的血液飞速向大脑涌去,他连忙举手捂住自己的鼻子。手忙脚乱找脸巾,找到后捂住鼻子仰起头。过了会儿,拿开的脸巾上果然有鲜红的鼻血。 还是一身白衣打扮的她走到他身边,谢刚想起幻梦中那些事,既羞怯又觉得内疚。他不停地转身,不让自己的眼睛碰上她的目光。 在他心里,她一直都如白色的百合花一样纯洁。 这么纯洁的她,怎么能被自己那样玷污呢? 太混了,那情景里的自己——谢刚反省着,举起拳头狠砸自己脑袋。 砸了十几下,一只软软的小手将他的拳头捉住。力气一下子就泄去,谢刚变成了木偶,被拉着手,然后被迫转身。 于是,他终于再次看到梦幻中面对了无数次的她的脸。 “那、那个,香、香儿!”脸红得像块大红布,鼻子仿佛又传来痒痒的感觉。 冷香儿轻笑着,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 谢刚擦着鼻血,坐到桌子旁边。桌子上放着的粥是用红参配枸杞熬的,香儿为他装了一碗,递上筷子。 谢刚接筷子时,都可以和她的手指离得远远的。稀里呼噜喝粥,全程低头。香儿夹点心,他就吃;挖小菜放在第二碗粥上,他就连红参、枸杞带小菜一起吞。 香儿问:“味道怎么样?” “还行还行。” “特别吩咐厨房做的呢。” “嗯嗯!”谢刚想也不想,随口答道。 冷香儿还是笑,思忖片刻对他说:“因为让你非常辛苦,补一补正当时呢。” “哐当!”还剩一点点粥的碗掉在地上。谢刚霍地站起,目瞪口呆好半晌,咽了口口水然后问:“你——刚才说什么?” 冷香儿也站起来,往他身边靠去:“刚过去的事,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手环抱住他的腰,脸抬起来:“虽然没名没分,可是……我不后悔!” 谢刚止不住全身开始发抖。 他仔细回想,那粉红纱帐下发生的一切,是梦,可是,每一个细节为什么他都那样熟悉? 香儿昂着小脸,谢刚低头从她脖子那儿看过去。依稀看到一块淡红色印记! 这印记—— 这印记! 谢刚抬起双手,抱住自己头。 冷香儿做出关心则乱的样子:“你怎么啦?怎么啦?”直起身大叫:“来人那,来人那。” 谢刚一把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拨开,冲到门口。又是两个少女阻挡过来。红衣少女楚清幽傲然挡住要往外冲的他,而蓝衣少女华淑琪挥舞蓝绸,将谢刚缠住后手腕一抖,谢刚飞回屋中,“砰”摔地上,“哗啦”,还撞翻了椅子和墙边放的一个花灯。“咵嚓”,一盆花掉下来,“哐当”瓷盆摔成碎片。 楚清幽冲到谢刚面前,弯腰俯首,结果摔在地上的谢刚动作灵敏,贴地往后退出两尺,翻身跳起。华淑琪的蓝绸再度袭到。因为站的地方离谢刚很近,蓝绸的攻击范围已经将冷香儿包含在内。谢刚身手灵活,躲开蓝绸,冷香儿却呆愣在那儿。蓝绸袭击,冷香儿闭上眼睛,放声尖叫。 “啊——” 没有叫完,冷香儿感到腰间一紧,一道劲风擦过耳朵。睁开眼,谢刚抱着她冲开窗户,翻到屋外。 从地上爬起来,谢刚带着香儿紧奔几步,跳上墙头。落到外面后,墙里面的楚清幽和华淑琪已奈何不了他。等楚清幽和华淑琪再从后门追出去,谢刚和香儿早已跑得不见。 楚清幽责怪华淑琪:“为什么要动手?明明就可以不让他以为我们是敌人,然后像这样逃走啊?” 华淑琪白了她一眼:“我就这样做了,你能奈我何?” 楚清幽吃了个闷亏,一时反驳不了,又没法下手对付,只能恶狠狠剜她一眼。梁子暂时先结下再说。 且说谢刚带香儿逃到野外。香儿从没练过内家真力,跟在他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断气了,谢刚才停下。 香儿“扑通”软到在地上。谢刚难得没有去扶她,双手负在背后,他绕着一个很大树桩转来转去。 香儿摔在地上,抬着可怜兮兮的眼睛,充满委屈地盯着他。他转到这边,她看到这边;他转到那边,她就看到那边。看了好久,谢刚停在她面前。 “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就那么——” 香儿人未语,泪先流,哭得梨花带雨,把谢刚的心哭成一团糟。谢刚蹲在她面前,无数质问、责备的话语涌到嘴边,最后还是统统咽下去。 手指伸到她脸颊边,擦去滔滔留下的眼泪。 香儿猛地别过脸,做出不想再搭理他的样子。 谢刚没辙,态度马上软化,说话的语调都降下来不少:“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没有想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要让她开心起来,错当然都是自己的,“我什么实在的东西都没有给你,我师父也不知道,我师娘也不知道,我就、就——” 香儿转回脸来:“你后悔了?” 谢刚怔住。 “和我在一起,辱没了你剑庄弟子的名声是不是?” “绝没有!”谢刚举起右手跳起来。 香儿跟着站起:“那你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吗?”逼近谢刚,“我是莲花宫的白箭侍女。莲花宫什么情况,你知道不知道?” 谢刚的脸色果然变了好多。 香儿侧目瞥他,细长的眉毛眉头轻轻一挑。 “莲花宫——你居然是莲花宫的人!” 香儿神情冷漠,不理这茬。 这可比发现自己对她做下那样的事更让谢刚目瞪口呆。 冷香儿站在他身后:“如果不能,不要勉强。”投向他后背的目光,不乏焦灼。可是,当谢刚旋身,焦灼的神情飞逝,留下的只是愤怒,只是痛苦,以及委屈而已。 谢刚心口大痛,伸手拉她,香儿将他推开,往前直走。 “香儿!” “香儿!” 冷香儿再次推开他,然后又拼命推开他。 她都做到这样,谢刚不由分说,干脆一把将她抱住。死死的,约束着她所有的抵抗。 直到她力气都用尽,变得棉花一样软软的。 谢刚这才放松自己,下巴顶着她的头顶,叹息道:“无论如何,我总不让你离开我就是。” “你师父和师娘不会同意……” “我会尽量说服他们。” “真的吗?”盈盈泪眼抬起来。 谢刚最后一点犹疑也被融化得涓滴不剩:“真的。我想娶的是你,和其他人又没有关系。”扶着她的肩,四目相对,“至多你嫁给我后,和莲花宫划清界限。” 冷香儿撇开目光。 “怎么了呢,你不愿意吗?” 冷香儿沉思,好一会儿方才回过头,“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谢刚坦然一笑,拥她入怀时,这一刻,动作已是非常温柔。 129 克星 燕无双很想出去,因为她害怕谢刚落在莲花宫女手中,会受到伤害。 云杉手里有梦里幽蓝的解药,但是那解药,已然不够两个人的量。她掂着手里的瓶子,目光同时扫向程、燕二人:“想从这儿出去——”最后定在程倚天一个人身上,“怎么来的,再怎么出去。” 燕无双脸羞得通红,低下头,一言不发。 程倚天矢口否决:“若是那样,我不出去便是。”转头对燕无双说,“你去找我手下萧尊者,他外号追魂,对用毒解毒都非常有研究。”又拿过药瓶,交给燕无双,“将这个给他,不出七天,必然会有药物研究出来。到时候他回来找我。” 燕无双捧着药瓶,语气不乏悲凉:“我在谷外,遇到坏人怎么办?” 程倚天想到草鬼婆,想到霸王彪,想到突然变化很大的华淑琪和已经为华淑琪所有的血蛊,心中止不住大动。 依照他的性情,自然要好言安慰她一番,最好拼上自己的努力保护她周全,那才能够心安。可是,云杉站在身旁,他怎么上前,怎么安慰,怎么周全?在莲花乡,就是因为云杉的妒意,才让燕无双在张抗抗家停滞三天。 那三天会发生什么事,那时候他真是一点儿底都没有,可还是生生等过去。 燕无双喜欢他,他知道。 喜欢一个人,得不到那个人的心,还被辜负——这是什么滋味,他也了解。 只是实在无奈…… 程倚天袖手而立,止不住暗自长叹。 云杉开口道:“你送燕妹妹出去吧。” “怎么?”程倚天的反问,只是试探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云杉——”下面的话毋庸讲出来,程倚天相信凭云杉的聪明,一定可以体会出来。 “难道你竟不知我的真心吗?” ——这就是他想说,而这时候绝对不能明说的真是心意。 云杉懂,但是,云杉还是嫣然一笑:“送燕妹妹出去吧。”转过半边身去,留了一小半侧脸,掩藏起大多数感情,语气轻缓,“我在这儿住着,再坚持个几天想来没有问题。”整理好并不平静的心,重新转过身来,向他走得近些,“放心好了,我并不是负气才说这样的话。”顿了顿,“萧尊者若能研制出梦里幽蓝的解药,我也就正式离开这里。实在不行——”脸颊微红,悄悄伸手,拉住他。 程倚天心神一荡,脱口而出:“那样自然好!” 梦里幽蓝的解药需要溶解在水里,燕无双在云杉的指导下在屋中泡了整整一个时辰被稀释过的药水。换了一件粉绿的衣裳出来,刚出浴的美人,脸上的白嫩的肌肤润泽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眼波盈盈,嘟嘟的嘴唇更是娇艳无比。 程倚天猛然瞧见,不由自主失神。 云杉瞧在眼里,难以遏制,心里一阵失落。 萦绕于燕无双周身那若有若无的暗香,已经成了燕无双的标志。云杉竟然要亲手将这样一位天生尤物交到自己早已心动了男子手里。 云杉内心暗暗责备自己:“真有这么作吗?” 说出口的话,没有改变的道理。来到程倚天面前,她的态度还是十分坦然。 程倚天难以明白。来自于少女的暗香,也以不可阻挡的诱惑力不断撩拨他最原始的生命。 理智让他问云杉:“我真的可以先走吗?” “嗯。”回答得那样水波不兴。 想想蓝松林的威力,程倚天勉强放心。 回到幽深阴暗的蓝松林里,四周总是漂浮着的一层淡淡的微蓝,让燕无双心生忌惮。出于心中的执念也好,还是单纯就是寻求心安,一离开云杉的视线,她就牢牢牵住程倚天的手。 程倚天当然不能推开她。 因为他做不到那样做。 牵着燕无双的手,走在布满梦里幽蓝的松林里,程倚天也仔细打量了这座被改造过了的黑松林。 没有动物,四周一片死寂。好像一座巨大的地狱坟场一样,而制造出这种地狱坟场的人,即便已经死了,却还是让人不得不承认他的厉害! 如果桑越人还在,奇花谷当真牢不可破。 不过,即使如此,已经作古的奇花谷主真的没有破绽可循?吴彪用活物打通用奇花化骨布置起来的路,而梦里幽蓝,外面那些人当真没有方法破解? 正想着,空气隐隐传来躁动。一下子靠他很近的燕无双贴他耳朵很近,惶惑道:“什么声音?” 程倚天凝神分辨,果然听到飞虫振翅。“嗡嗡嗡……”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眼见一片浮动着的蓝色中,一大片绿色烟云席卷而至,程倚天突然想起一样东西。 幻蛊! 燕无双睁大了惊恐的眼睛,他一把将她抱入自己怀中。将她的七窍全部封住,好像之前在莲花宫外对云杉那样。使得幻蛊飞过,他们还安然无恙。 幻蛊飞过去后,燕无双他怀中抬起眼睛:“我们没事了吗?” “嗯!”程倚天答应之后,还是郑重对她说:“双儿,你一个人出去好吗?”时间很紧,他忙不迭解释:“那些是非常厉害的蛊虫。”说到这儿,他略微停顿。停顿的时候,脑子就在思索:是啊,梦里幽蓝的药力能够使人产生幻想,而莲花宫的幻蛊也是此类毒虫,显然它们是一路的。幻蛊飞过蓝松林毫无停滞,说明它们真的不怕梦里幽蓝,而且,极有可能,幻蛊还是梦里幽蓝的克星。 幻蛊飞进奇花谷干什么? 答案还需要再辩证吗? 燕无双泡过梦里幽蓝的解药,本身没有危险,云杉如果受到幻蛊攻击,云杉可就危险了。 用力握住燕无双的手,程倚天只做了短暂的迟疑。郑重交代:“出去找萧三哥,他会送你去江南十六堂。”转身往谷里跑去。 他的轻功不差,追先行飞去的幻蛊还是有点儿困难。一路狂奔之时,心里唯有大喊:“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 背后,孤寂下来的燕无双充满泪光的眼睛,那时候的他,实在已无暇再顾及。 一直冲到奇花谷里,却见昔日桑越人搜罗在谷中近五十名聋哑老人已经全部遭到幻蛊的袭击。幻蛊从他们的耳朵、鼻子飞进去,然后噬咬血肉进入大脑。吸附在脑子上的幻蛊释放致幻药力,使得一开始捂着脸的他们逐渐停止哀嚎。 四十多名聋哑老人眼睛都发出可怕的绿光,眼神发直,脚步踉跄,一点一点向谷中还没有被幻蛊袭击的活物奔去。 草叶间奔过去一只灰兔,一名聋哑老人身手矫健飞蹿过去,和另一名差不多速度的聋哑老人合围住。两个人一起抓住灰兔,用力扯。一只活生生的兔子,便被他们撕成两截。血淋淋的,两个人各持一截,呲出白森森的牙,生吞! 其他人有的也和他们一样捕活物,有的就冲到已经捕到活物的人身边,动手抢。 奇花谷原本童话般气氛已经不见。 虽然恶名在外,其实骨子里却很平静祥和的地方,如今真的成了人间炼狱。 云杉在哪里? 云杉此时此刻在哪里呢? 四十几名活死人一样的老人嗅到大活人的气息,撕咬小动物的动作全部停止。他们绿色的眼睛散发出贪婪的光,血淋淋的嘴巴牙齿越发惨白。喉咙里“嗬嗬嗬”野兽一样吼着,提着的双手,随时就要群起而攻之,将他当作猎物分食。 假如她已经变成这样,叫他情何以堪? 而如果她还没变成这样—— 地上支离破碎的那些小动物,会不会就是榜样? 巨大的压力堵塞在心里,程倚天终于忍不住提气高声叫起来:“云杉!云杉!” 一边说着“你到底在哪里?你快答应我?”一边用随手折下的松枝将“嗬嗬”扑来的活死人扫在一边。 因为这些被幻蛊掌控的活死人实在太难缠,手撕活物生吞血肉的行为也让他们失去昔日为人的尊严。程倚天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开杀戒,不知道多少波之后的攻击袭击过来,他的手贯上真力,松枝挥出便变成犀利无比的利器。 “啪”一声,离得最近的聋哑老人被爆头。**子从脑壳中迸出来,被真力击散的幻蛊也死了。 “啪啪啪……”更多的聋哑老人倒下来。 奇花谷里换了另一幅人间地狱。 程倚天终于安安稳稳站在白橡木屋门前,身后,是倒伏一片的人尸。他不转身,因为那情景他也不想目睹。而且,张开得白橡木屋大门,好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嘴。里面到底还有什么? 是活死人? 还是被活死人扯碎了的碎尸? 哪一样,都要让他心痛不已吧! “吱呀——”良久,这门才被推得大开。程倚天迈步进去,只见里面,喜气洋洋的装饰还没来得及撤去。外间很安静,既没有活死人,也没有扯碎的尸体。里间呢? 程倚天人没进去之前,耳朵里听到“咕嘟咕嘟”水不断冒泡的声音。 130 虫尸 给燕无双泡药水的木桶里,满满一桶水的表面,一层绿色的虫尸积在那里。“咕嘟咕嘟”的水声便从下面传来,所以才那么闷、才那么轻微。 程倚天忍着恶心,用一根挂窗帘的金钩拨了拨虫尸。不拨不知道,一拨他才发现,死去的幻蛊数量远远超出他的预计。 将金钩的柄插进去,插了一半才碰到实物。 下面有人! 程倚天顾不得虫尸瘆人,抛了金钩,伸手入水,将下面的一个人给拽出来。 带出一大朵水花,被拽出来的人果然穿着水红色裙子。 是云杉! 她既没有被撕的痕迹,眼睛紧闭着,也不似被幻蛊噬咬过。 程倚天将她从水中抱出来,轻轻摇晃:“云杉,云杉。”突然,他发现一丝不对劲。 她的手放在一直放在身前,手指捏诀完全是练功的姿势。身体被从水里拽出来后,便呈站立姿势,但是,轻握她的手,手掌心还是感受到一团眼睛看不见、却完全可以真实感受的气体。 程倚天连忙将她在榻上放好。 放在榻上的云杉,周身逐步笼罩在一团淡淡的紫色当中。试想,假如在她被捞出水之前一直就是这个姿势,那么,木桶里的水很明显就是被这不断流动的紫色真气激得“咕嘟咕嘟”响。至于水面上飘着的虫尸呢? 程倚天凝视许久,从墙角花瓶里取出一枝花,折下上面的花朵,向她扔过去。花朵刚飞到她身旁,淡淡的紫色就好像被碰到的薄薄的气墙,先是凹进去一些,接着,很快弹回来。那朵飞向云杉的花朵便被弹开。弹开时,花朵还遭到强烈反击。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瞬间撕碎了花朵,分离开的花瓣呈喷射状往外飞。力量耗尽才从半空飘落。 程倚天这才瞪大眼睛,默默无语。 绿色的幻蛊,就该是这么死的吧。 云杉会紫阳神功不假,可是,她的紫阳神功什么时候精纯到这种地步? 云杉不再练功是几乎一盏茶之后,紫色消失,她的眼睛缓缓睁开。程倚天拉住她的手想说什么,目光透过窗户掠向外面,却见红色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外面的人等不到结果,终于用大招——放火烧山了! 火势蔓延起来很快,不一会儿,奇花谷里的植物也开始烧起来。程倚天无暇问太多,找到装梦里幽蓝解药的瓶子,将剩下的药水全部倒在她身上,然后拉起云杉说了句:“快点跟我走吧。” 云杉便被拽着,跑出白橡木屋。 出门时,云杉被门框狠狠撞了一下。受到撞击,她脖子后面掉下来一个拇指尖大笑黑色颗粒。 这玩意掉下来后,云杉那极为涣散的眼神不知不觉集中起来。 程倚天扶住她问:“还行吗?” “唔!”她乍然间还没完全清醒。凝神想了会儿,她才抬头问他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能这样说话,程倚天非常开心。程倚天说:“幻蛊飞进奇花谷,我不放心你,必须前来。” “燕无双呢?” 程倚天内疚道:“希望她已经走出林子,前去找萧三哥或者江南十六堂的人吧。”看到云杉怅然,他反过来安慰她:“她是上官剑南的女儿,九花落英剑使得很好。” “是号称‘天下第一剑’的九花落英剑呀!” “嗯,所以你不用太担心。” 云杉思忖,飞快接道:“对付光明正大的江湖人自然没有问题。” 程倚天知道她话中所指。蓝衣少女华淑琪和她的血蛊,莲花宫红衣少女楚清幽也来了,还放出了如此多的幻蛊,假如燕无双遇到她们,无论是血蛊,还是楚清幽拿手的金线蛊,燕无双可都不是对手。 既然这样,程倚天对云杉说:“那我们赶快出去,赶快找到她,不让她被莲花宫的人伤害到。” 这也是无奈之下最好的决定。 云杉干脆答应,两个人手拉手,从已经着火的奇花谷逃出去。 布满梦里幽蓝的树林,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因为悬崖阻挡,另一边则有瀑布溪流,所以,森林的另一头并没有遭到波及。土地上袅袅升起的黑烟,诉说着一场江湖争斗之下无辜的植物所受到的创伤。 程倚天带着云杉来到林子外面空阔的旷野上。 面前是浩浩荡荡过来的两拨人马。 红箭侍女楚清幽为首,莲花宫女穿着颜色上都浅上一层的五色服饰结阵等候。 吴家堡的霸王彪率领庄上武师以及其他小帮小派。这些小帮小派都有兴趣捕捉紫煞,以向名门正派请功,他日可仰仗名门正派照顾。 已经升为蓝箭侍女的华淑琪手持蓝绸对云杉道:“紫煞,洗心楼杀了我的四哥以及诸位姐夫,此仇不共戴天,你拿命来吧!”话音一落,蓝绸破空而至。 云杉刚拔出剑来,程倚天就按住她的手。空手挡了蓝绸几下,果然几只血蛊落在程倚天手上。 这红褐色的八只脚蜘蛛,钻入人体便疯狂吸血。云杉曾在莲花宫待过,还知道这红雾蛛吸了血之后还要快速繁殖。一只红雾蛛能在新鲜血液里生四十九只小红雾蛛,而这四十九只小红雾蛛吸食鲜血的能力比大红雾蛛更强。 就这几只红雾蛛,足够把一个人吸干。 云杉这才知道程倚天不让自己碰这蓝绸的用意。恼恨华淑琪的狠毒,却又惊惧于华淑琪的狠毒。 霸王彪所带的队伍和莲花宫成犄角之势,因见莲花宫的人抢先动手,吴彪冷笑表达不快,他身后一个胖子便趁势很不满意嚷嚷起来:“明明我们先到的奇花谷,火烧蓝松林是吴大爷的主意,放火的火是我们干的。逼出紫煞,凭什么你们来抢?” 听口音,这个胖子是河南人。河南人喜欢走南闯北,出现在这里又参与这样的事情很自然。 楚清幽当然想让这个胖子好看,可是,众目睽睽,她倒不急着出手。新入江湖风头一直大涨的华淑琪当仁不让,抢在她前头,冷冷对河南这个胖子说:“便是本小姐要抢了,你待怎样。”一边说一边将蓝绸挑起在手中。 黄昏的太阳,余晖披洒在她的身上,纯净的蓝色泛出一条绚烂的黄边。柔软的蓝绸随风轻轻摆动,只有莲花宫女以及程倚天、云杉这些人知道,这柔软的蓝绸子里面不柔软的奥妙。 河南这个胖子根本不把这个娇怯怯的小姑娘放在眼里。 从他这个角度看来,华淑琪身材纤弱长相又那么娇柔,根本就是一触便碎的水晶娃娃。不上前,实在是因为不想当真去欺负一个女孩子。 可是,偏偏这个女孩子昂首乜斜的姿势招人恨。 华淑琪还说:“如果害怕,就不要吱这一声。吱了,就过来啊。” “他奶奶的!”好心没好报,河南这个胖子恼怒起来,撸袖子露出一对铁棍子一般颜色的棒子冲上来。 且说这对膀子,颜色深也就罢了,粗得几乎赶上华淑琪的腰似的。膀子的主人冲到华淑琪面前,犹如一座山即将压下来。 程倚天和云杉都认为,接下来胖子一定要遭。可是,事实上,胖子的确糟了,但是,遭遇的方式却和他们预料得并不完全相同。 华淑琪和他们分开,前后差不多都只有近两个月吧。两个月能改造一个人多少呢?学习花拳绣腿都嫌不够,又如何培养出高手? 华淑琪的蓝绸里,裹挟的是曾经梦氏姐妹擅长用的血蛊。这一点,程、云二人能够接受。所以,他们认为河南的胖子肯定会被血蛊吸干。 而河南胖子呢? 当然,到最后,那个家伙还是被从一座山似的胖子吸成纸片式的干尸,然而在此之前,华淑琪表演了一场漂亮的软鞭身法秀。蓝绸抖出来,如同游龙一样飞到胖子身边,胖子双手去抓,抓住了然后就要撕扯,华淑琪将剩下的半截蓝绸“啪”全部展开。宽大的绸布帘幕一样遮住人的视线。接着,华淑琪飘然近身,翩翩如同蝴蝶般绕着被挡起来的胖子飞行了好几圈。翻了两个筋斗,从半空落在另一边地上。手一拽,蓝绸收紧,胖子被缠住,华淑琪抖手,近三百斤的这个胖子轰然倒地。 倒地后自然是熟悉的翻滚和哀嚎。也让霸王彪一众顺便集体欣赏中了莲花宫手段的人凄惨下场。 背对太阳而立、前所未有冷艳的华淑琪,一下子刷新两个月来没见过她一次的程倚天和云杉的眼。 “这到底怎么回事?”程、云二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胖子有个使吴钩的兄弟,其他人被惊呆了,他急怒攻心,抽出兵器就要杀华淑琪雪恨。 这个家伙吴钩使得很有点火候,华淑琪想用蓝绸缠,缠了好几次也没缠住。而这个人看出蓝绸中有玄机,不去斩、不去砍,只抵挡着蓝绸的进攻然后以谋近身。这个方法很管用,华淑琪习武时间未久的劣势顷刻显现出来。 眼见吴钩闪闪,要勾中她的头。 程倚天有些着恼这个少女突变后的狠毒,而云杉压根儿不想多莲花宫里的事。楚清幽和蓝箭表面不合,心里更加不合,作壁上观,毫无出手的意思。 华淑琪自己亦花容失色。 偏偏这时候,神奇的事又发生了。鬼魅的身法仿佛不是华淑琪自己做出来,自然而然她的身体就向旁边移动了两尺。 所有人都看得真实。 云杉更是捂嘴惊呼! 131 圣女 “圣女经!” 云杉惊愕不已,拉着程倚天的袖子喃喃自语:“华淑琪练了圣女经,她练了圣女经。” 认识到自己说的话原该属于绝密,急忙用力捂住自己的嘴。 程倚天见状,压低声音问:“什么叫圣女经。” 云杉深吸一口气,凑到他耳边才说:“一门很奇特的武功。修炼周期不长,两个月就奏效。内力进展快,尤其身法诡异。”离开寸许,瞧着华淑琪道:“就像她这样。” “又是莲花宫的武功?” “嗯!” 程倚天禁不住眉头深皱。 使吴钩的家伙到底还是被种了血蛊,拼命翻滚、凄厉嚎叫,和之前胖子一模一样。也就是这种混乱,叫人不会注意他们。 云杉站在程倚天身边轻轻说:“肖飞艳自己从来不练这种武功。但是,我没想到肖飞艳把这功夫教给华淑琪。当真除了我之外,谁都可以做她的心腹吗?” 程倚天听出不寻常,唤她:“云杉——” 云杉猛地一惊,侧头瞧他,眼神竟带着慌张。飞快转过头去,过了会儿,她才渐渐镇定。抿了抿嘴,她对程倚天说:“对不起,被往事扰乱了心神。” 程倚天十分疼爱她,将她发亮的手握在自己温暖的掌心,然后坚定的眼神带着笑意,安抚她不用担心。 云杉颇感安慰,叹了一声,不由自主身体往他靠近。 “当啷”“当啷”“当啷”! 霸王彪后面所有人刀剑枪戟全亮出来。眨眼之间,两个大活人变成了血肉被吸干的干尸,无论从道义,还是自身安危,大家都要齐心协力。 群殴眼看要发生! 楚清幽也无法继续坐视下去,也抖出一条红绸出来,同时大喝:“结阵!”五色侍女齐声娇喝,各占方位手持绸带。 霸王彪那边,所有江湖客都忍不住狠啐:“他妈的今儿个真是出门撞见一群女鬼。”“那蓝衣服娘们儿一个人就干掉了老周和老张兄弟,这一群娘们儿我们怎么对付?” 怎么对付? 一个愣头青梗着脖子大喊:“都他娘的和她们拼了。” 有一个背着大鹿皮皮囊的,手伸进皮囊里,抓出一大把银光闪闪的暗青子。 “夺命金钱!”“夺命金钱!”许多人七嘴八舌叫起来。 楚清幽闪目瞧见,迅速钻到一个伴侍背后。夺命金钱以漫天花雨的方式打来,“啊啊啊——”五色侍女惊叫惨呼接二连三响起。瞬间就有七八个人倒下去。 江湖客们一看乐坏了,只要会暗器,全把暗器掏出来。这些暗器若能全打出去,除了楚清幽会拿自己的手下做挡箭牌可以活命,五色侍女差不多都要交代在这块。 可是,再快的手这会儿也要慢上一拍。 因为,在夺命金钱打过来之时,楚清幽的“夺命金线”也发出去。 会飞的金线蛇在半空滑行足足两丈多,落在地上后迅速咬了一个人。接着弹身飞起,又落在另一个人身上。连咬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都是瞬间血液逆行、心脏骤停,人还站着,直挺挺的呼吸已经停止。 暗器还没来得及打的那些没被蛇咬中的江湖客,被金光闪动之后这恐怖的情景吓呆,暗器掏在手里,全部“稀里哗啦”掉在地上。 楚清幽手持红绸,高喝:“全部杀光,一个不留。”凤凰喋血阵围上来,五色侍女的歌声替代宫主肖飞艳的秦筝,配以手串和脚串上的铃铛声以及不知不觉播散在空气中的致幻药物。跟着霸王彪前来奇花谷的江湖客都被迷乱了心神。 精神恍惚里,五色侍女都变成了可爱的女孩,她们妖媚迷人,活色生香,浅笑嫣然之时,哪里还需要兵戎相见?还是亲吻拥抱、温言细语安慰更合适吧。 只是在这醉人的氛围里,一把把雪亮的匕首从挥舞的绸带间显露出来。 程倚天要上前阻止,云杉拉住他。 云杉道:“你跟我走。”拉上程倚天往山下跑去。 她一跑,楚清幽和华淑琪都着急起来。楚清幽大喝一声:“住手、都住手!”,将五色侍女的注意力吸引了大半过来,然后喝道“紫箭跑了,快追!”率领五色侍女,抛下那群江湖客只管去追。 吴彪也在被迷醉的人当中,后脑突然一紧,头脑猛地发痛,脱口“哎呀”大叫。 满地歪歪倒倒都是心神大乱的男人,他们被自己的欲望折腾得身体疲软、气喘吁吁。吴彪大力拍打脑门,“啪啪啪……”连拍十几下,握着拳头“啊啊”大叫之后,眼神忽然变得犀利,继而咬牙切齿尾随莲花宫女往上下追去。 吴彪追到山下,莲花宫女已经将云杉和程倚天围起来。 华淑琪手持蓝绸恶狠狠对程倚天说:“你快从这个女人身边离开!”程倚天没有理会,她就冲过来和他厮打一处。 华淑琪的武功和一开始比,确实好了不少。比较修炼一般武功的人,进步堪称神速。可是,程倚天童子之身练习乾元混天功,十三岁小有所成,如今早已是实打实的一流高手。略显诡异的身法,以及障眼法功能远大于攻击力的蓝绸,对付河南那对兄弟都嫌勉强,对付程倚天当然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程倚天和她熟识,又怜惜她失去亲人,不与她计较。 血蛊也奈何不了他,华淑琪缠斗许久,徒自落得气喘吁吁举步维艰的下场。 云杉拔出剑,对楚清幽说:“来吧,我今天就正式会一会莲花宫的凤凰喋血阵。” 五色侍女将她包围起来,程倚天一跃而起,翻筋斗落入包围圈。和云杉并肩,云杉说:“我一个人对付就好。” “让你和我一起,从今往后,我都不会让你独自一人承受任何危险。” 楚清幽娇叱:“攻!”五色侍女挥舞着手臂,踏着舞步沿着阵法走动起来。没有肖飞艳的助阵,阵法致幻的功能自然弱了不少。可是,弥散在空气中的药物对云杉作用很强,五色侍女不过舞蹈了片刻,她们手串以及脚串上铃铛的声音,就一一化作锋利的小针,一根一根,刺入她的耳膜,接着钻进她的脑袋。 在彻底陷入昏昏沉沉之前,云杉努力睁着眼睛。她挥舞长剑,毫不客气斩杀数人! 三名莲花宫女倒在她的剑下! 这剑,使得快速。更可怕的是,它还极其精准。一剑削下,三个女孩脖子边的大动脉全断,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顷刻毙命,端是狠辣无比。 这让其余的莲花宫女胆战心惊。跳舞的节奏变缓,动作也有所迟疑。致幻药物挥发变慢,铃铛声也有一搭没一搭。 摄魂术的威力降低。 这让她们旋即陷入更大的危机。 楚清幽挥舞红绸挡住紫煞,为了不被紫煞的剑削中,她飞出两条金线蛇直取对方的眼睛。金线蛇自身会在空中滑翔,到达云杉眼睛的速度超出云杉看到楚清幽动手之后飞快产生的判断。这蛇的毒性和它噬咬人脑的本领一样可怕,哪怕只是吻中一点点,云杉一双眼睛可就废了。 紧迫感产生很快。云杉还没来得及躲闪就已经感到眼前只是两点金光闪动。 “糟了!”她心里大叫。还没叫完,一道劲风从旁边穿刺而来。程倚天右手食指和中指几乎在同一时间将两条蛇一起夹中。蛇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吐出来的蛇信刚好扫到云杉眼皮上。 饶是云杉刚刚对他人狠辣,此时此刻也由不得“啊呀”惊叫。 她大声喊道:“我眼睛瞎啦,我眼睛瞎啦!”一时涌起的巨大惊恐统治住她的大脑。程倚天轻声道:“没事!”无济于事。 金线蛇的身体柔韧好像老牛筋一般,程倚天用了三分力也没将它们给夹断。两条蛇身体受到强力挤压,吃痛,回头一吻,先后吻在他手背上。真力流转,蛇毒顺着气血流淌经过玄蜂灵配。但是,突如其来,一个人影蓦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霸王彪庞大的身形也好似一座小山。只见他动作灵敏,一掌拍出,端端正正印在程倚天的前胸。 这一掌,力量之大让人瞠目结舌。玄蜂灵配的热力都被阻挡,只有片刻,可是,金线蛇毒混在血液,被挤压得向心脏急速射去。程倚天胸口气息凝滞一团。 如果这时就随程倚天这样下去,纵然气息凝滞会让内脏受损,最致命的还是入侵心脏的金线蛇毒。蛇毒一旦侵入心脏,就算大罗金仙也无力救治。 可是,当一个人命不该绝,总会有人伸出“援助”之手。 吴彪第二掌继续发出,再次击打在程倚天胸口。第二掌打完后便是第三掌,跟着第四掌、第五掌——一串连环掌发出来。 围着他们的莲花宫女看得发愣。 云杉睁开眼睛,转转眼珠,确认自己的眼睛并没被金线蛇吻中,尔后集中精神。她目瞪口呆瞧着吴家堡的霸王彪打出连环掌。这套莲花掌运行用上了真力,真力运行到极致,一片淡淡的紫气从这个乡村土豪头顶上氤氲而出。 乡村土豪也会紫阳掌! 大惊失色的云杉下意识转身,控制不住一颗心儿疯狂跳动。 云乔尹就在安徽,而且就在莲花乡吴家堡。想到自己曾经毫不知情,还和倚天哥哥大摇大摆去那个地方,云杉后背冒出一层白毛冷汗。 就算当时易容了,可是,那个人那么精明,只要一眼,岂有认不出自己的道理? 他还把紫阳掌传给了这个吴家堡主? 没来由的,云杉的心里产生不快! 不管在她心里,云乔尹有多么遭她痛恨害怕,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独有的宠溺,总是会让被宠爱的那个人产生特别的优越。 吴彪这样一个乡村土豪都能练紫阳掌,昔日云乔尹对自己仅剩的那一点点好,自己似乎也不必要再记得。 想到这儿,云杉嘘了口气,咬咬牙,又转过身去。 圈子里面,程倚天被连环掌打得飞出来。飞了四五丈,“啪”重重落在地上。鼻子里,嘴巴里,一起冒乌血。程倚天伸出手,狠狠擦了一下嘴角,又用力在鼻子下面抹了一把。 “倚天哥哥!” 云杉和华淑琪齐声大叫,不约而同向他跑过来。 132 傀儡 从未有过的败绩让程倚天深感耻辱。 云杉和华淑琪的问候没有得到他温柔的回应,程倚天推开她们几乎同时伸过来的双手,一跃而起。 乾元混天功的反击力推挡了冲向心脏的外来压力。吴彪的掌力越强,乾元混天功护体的力量就越大。玄蜂灵配热力在二者持衡之间正常运行,金线蛇毒被化去,乌血被排出来。 程倚天继续擦脸上的血,擦得差不多,往前走。。 中了连环掌的人居然还能站起来,这大概是件奇事。这让吴彪奇怪,所以他一动不动站着。 他瞅着程倚天,目光呆愣。 这样子落在云杉眼中,云杉的心猛然一动。 “倚天哥哥。”云杉奔到程倚天身边,“查看他的后颈。如果有异物,想办法剔除。” 华淑琪插到二人中间,并用力将云杉一推。“倚天哥哥是你的吗?”华淑琪一开口,程、云二人都大吃一惊,“他是我的!”说着,这位六小姐还伸手将程倚天一挽:“从现在开始,到以后,都是!” 云杉气结:“你——” 华淑琪示威,向她一昂脸。 程倚天拂开华淑琪的手,旋即接了揉身而上吴彪的两掌。瞧吴彪蹦纵的身法,云杉感到熟悉之余,心中越发有数,不理华淑琪,只是大叫:“看他颈部,看他颈部。” 程倚天翻了个跟头越过吴彪头顶,连着转了好几次身法,终于转得吴彪跟不上节奏。吴彪的背出现在眼前。程倚天定睛一看,没错,吴彪的后颈上附着一粒黑色物事。 恍惚中他记起,在奇花谷云杉撞着门框之后,后面也掉下来过东西。 程倚天伸手,吴彪转身,伸掌格挡外加反击。不得不说,这个土豪的掌法甚是不错,一起一落法度严谨,极有大家风范。只是变化得简陋,横平竖直缺少细微变化,后招几何,程倚天对敌经验丰富,一望便知。 抢了一记先招,程倚天手抚上吴彪后颈。屈指一弹,那黑色物事便被击落。 这粒玩意儿被弹出去后,吴彪的精气神猛地外泄。软软的,这个本来山一样剽悍的汉子泥一样瘫在地上。 云杉奔过来说:“真力流动已经超出他体能负荷。” “他这是死了吗?” “累瘫了而已。” 程倚天惊诧不已:“那到底是什么?” “活人降。”说着,云杉侧目程倚天道:“催鬼术的一种,用在活人身上,能够让被下降头的人如同自己。”正说到这里,她隐约觉得后脑勺凉风嗖嗖。一股寒意打心底里升起,云杉“呼”一下把身体转过来。 只见凤凰喋血阵外出现一个老者。他穿着灰衣,夕阳的余晖正照在他脸上,程倚天也好,云杉也好,甚至终于从不远的地方七七八八赶过来的江湖客,无一例外全部看见那三横三竖六道伤疤。 这六道伤疤条条粗大,扭曲了原本的脸庞,显得狰狞,因此,所有的人都看得心底发寒,人也激灵灵打起冷战。 这其中,以云杉反应最甚。看到灰衣老者,她甚至浑身如筛糠般抖动起来。 程倚天握住她的手,轻声问:“怎么啦?” 她一把,将他的手反捞住。 “不要离开我!”她声音很轻,语气却放得重重的,“你说过的,要陪着我,为我抵挡所有危险。” 程倚天留着血迹的脸浮起笑容:“当然。” 说话间,那灰衣老者已经来到眼前。 先看云杉,灰衣老者冷哼道:“都不叫‘爹’吗?”云杉手越发冰冷,身体一僵,默不作声。 云乔尹便瞧程倚天:“好小子!” 程倚天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嘴角。刚刚中了连环拳,吐了那么多血,记忆犹新。好在自己功练得还行,吐出来的都是淤血。 云乔尹则道:“早知道霸王彪那么没用,我亲自上就好了。”眼珠转动,目光一睃,“那几掌若是我亲自打,现在的你,绝不可能还这么好好站着。”手中紫气隐现,云杉立刻错步,拦在他和程倚天之间。 程倚天拨了拨她的肩膀。 云杉担忧道:“倚天哥哥……” 程倚天笑笑:“没事的!”反将云杉挡在身后,正义凛然,对云乔尹道:“云老爷,是吧?中了活人降的霸王彪并没能把我怎么样,这让您老很不开心是我不好。不如我现在还站在这里,您亲自上。” 六条伤疤一起抽搐,云乔尹沉下面孔:“你挑衅我?” “不敢!”程倚天截口回答。 云乔尹踏着步子,走过去,又走回来。 云杉站在程倚天身后对程倚天说:“倚天哥哥,不要轻视他呀。” 云乔尹大声喝道:“云杉!”目视前方,露出凶狠,“既然爹已经来了,为什么还不过来?”扫了一眼蠢蠢欲动的江湖客,又迅速回望莲花宫诸女,正过脸,对云杉说:“你闯下那么大的祸,爹能保护你!” 云杉只缩在程倚天身后不出去。云乔尹的语气很愤怒,她扒着程倚天的胳膊伸出脑袋道:“我不要你保护,我会和逸城公子走。”顿了顿,好像当众宣誓一般,“逸城是广纳四方来客的地方,昔日甘陕道大当家杜伯扬投入其中,现在就成了名扬天下的美食家,一代厨神,我今日也效仿之。投入逸城后,之前的事从此和我没有关系,我也可以做一个只叫人觉得我好的人。” 江湖客中一个穿蓝衣服的瘦子嘴快:“啊呸,你说你会变好你就一定变好吗?”声音说得再大点,“就是杜伯扬,那也只是挂羊头卖狗肉,洗心楼是酒楼不假,谁不知道那里面还有个传音阁?传音阁是什么组织?煮饭的?烧菜的?心在江湖,人做啥都没用知道不?” 正说得唾沫横飞,面前人影一闪,灰衣老者云乔尹快速无比,晃到他跟前。 “你要杀我女儿是吗?” 瘦子吓了一大跳:“谁、谁是你女儿?” “听你的口音并不是这里的人,你是浙江的?” “是啊,我祖籍绍兴。” “绍兴的人,却到湖城来,你到奇花谷,为的是捉拿紫煞,活捉不成杀死了也行?” “呃,嗯!”瘦子被绕住,坦露自己的心思之余对这位老者问话的用意又觉得茫然。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答案。 云乔尹问完他这番话,端端正正一掌便打在他身上。正宗紫阳掌直接作用人身,力量惊人。瘦子还没反应过来,心脏已经碎裂。人直挺挺倒在地上,鲜血地底涌泉一样从嘴里不断“汩汩”流出来。 云乔尹面色不改,游移众人:“你们要活着或者杀死的紫煞,就是我女儿。不管我女儿做了什么事,对于我而言,谁要对她不利、甚至想杀她,那就是我的敌人。是我的敌人,我必饶不了他!” 突如其来死掉的瘦子,刺激了云杉的神经。 云杉从程倚天身后走出来,打断他的话:“住口!不要你为了我杀人,我也不想再成为你的借口,让你逼我或者为我,去杀了他们。” 程倚天想拉她,她挥开程倚天的手反身对江湖客说:“还是你们来抓我吧,生擒也好,杀死也好,我既不连累逸城,也不要这个人替我出头。” 其中有人还想动,他动,云乔尹就动。云杉话刚说完没多会儿,又是一人立毙紫阳掌下。 江湖客们都惊呆了,吓坏了。 “没有听说紫煞有爹啊。” “这个老者真的是紫煞的爹吗?” “这个爹怎么这么厉害?” “难怪紫煞厉害,都是这个爹教的。” “一个紫煞能杀了慕容公子他们那么多高手,加上她爹,我们还能是对手吗?” ………… 想要动的,身体都不再敢朝着前面。一个一个又一个的,回忆刚刚云乔尹杀人时的决绝,心中都产生或多或少的惧意。虽然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认识紫阳掌。可是,不管是谁都已经看出,这个女人的这个爹,实在厉害。慕容世家、六大门派原本就是为了恩怨仇视紫煞,那么,这位“爹爹”当然可以为了恩怨杀死想要不利他女儿的人。那么,巴结名门正派很重要,活命也就成了比重要更重要的事! 命如果都没了,巴结名门正派还用什么用处呢? 一众江湖客陆续打起退堂鼓。 云乔尹走到云杉面前:“跟爹走吧。” 云杉既厌恶,又没来由地十分害怕。云乔尹拉她的手,她就死劲撇,同时大叫:“倚天哥哥,倚天哥哥!” 云杉用力一挣,从云乔尹手中挣脱,飞奔至程倚天身边,对程倚天说:“他不是我父亲,他会不利于我。你不要相信他,你要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云乔尹再扑上来,云杉抖手一剑,向他刺去。 深藏在记忆中的云杉的武功,全部来自于云乔尹的教授。云乔尹自认了解自己的义女,且天下之大,又有多少能超过他的呢?云杉纵然遇到高人,左不过都是些平凡的术士,教传些功夫绝对不足为惧。 可是,让他惊奇的是,云杉的剑法很好,好到出乎他预料。出招快,认位准,招式转换之间,姿势还能保持好看。不至于被逼迫得手忙脚乱,一时半会儿想要轻易抓走她,还不容易。 也就是说,她一开始能在凤凰喋血阵中杀人,并非完全因为莲花宫女武功平平的缘故了? 眼见云杉使剑到淋漓尽致时,脸上还露出不经意的微笑。那微笑,柔若可以化却暖阳的春风,美如刚刚绽放的花朵,快削慢挑,不似在打斗,反而如同信步在山林美景中。且身形飘忽,出招越发轻巧,变化神奇之余出剑方位尤其出乎预料。 香儿说过,她们经历不同寻常。 从这一点看起来,那个冷香儿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133 会战 云乔尹想要空手来夹云杉的剑,云杉手腕转动,招式变换将剑尖让过去。接着云杉不守反攻,一大蓬剑花抖动而出,直击云乔尹面门。 这一招使得辛辣,迎面看去,星星点点全是发亮的剑头。分布得很广,攻击面涵盖了额头、眼睛、喉咙等许多命门。 云乔尹匆忙后退,微微变色的脸显示出他内心的惊怒。 “好个心狠的丫头!”他的内心这样想。一招紫阳掌拍出,带起的罡风略微阻挡进攻的趋势,他往后跨步,后仰翻了个筋斗,方才躲过这样凌厉的招式。 云杉吸了口气,再度挥剑而上。 云乔尹咬咬牙,暗中道:“实在不是我想给你难堪,如此欺人太甚,若不还以颜色,当爹的,可就被女儿给干掉!”肩膀一抖,双掌紫阳神功就待一起发出。 就在云乔尹的脸紫气大盛之时,旁边一把剑撩过来。云杉的剑碰上这把剑,撞击声密集响起:“叮——”犹如秦筝摇指出来,带着波动,连成一条线。 一个人落在云乔尹身边。 云杉一鼓作气,再而衰,衰而竭,撤剑后跃,再无往前冲的勇气。退到程倚天身边,程倚天往前踏上一步,将她挡在身后。 落在云乔尹旁边的又是谁呢? 不是别人,正是剑庄弟子——小旋风谢刚。 云乔尹没想到这个人这时候会出现,微微愕然。谢刚瞅了他一眼,气愤道:“女儿忤逆父亲,别人能忍,我不能忍!” 和他一起出现的自然还有莲花宫的白箭侍女冷香儿。 看到楚清幽、华淑琪,冷香儿飞快点了个头表示打招呼。谢刚插手云家父女的事,她知道内情,又明白云家父女的厉害,急忙冲上前:“小刚,你先回来。” 楚清幽巴不得来个人帮助自己争夺紫煞,叫了声:“香儿!”然后朗声对谢刚说:“谢刚,帮忙对付紫煞,功劳算你的,对香儿也有极大好处!“ 谢刚没有理她,但是一把剑先平指,后竖起,剑尖斜斜指向右上方,凝视云杉那儿,目光中还是充满挑衅的味道。 这味道大部分还是来自于刚刚他和云杉的交手,高手相遇,大多惺惺相惜的同时一定要分个高低。尤其如谢刚这样的人! 云杉握剑的手五指止不住发紧,待要应战,程倚天拦住她。 “倚天哥哥……”云杉欲言又止。她的意思很明显:你的剑法不精,空手对付剑庄的人,哪里会有胜算? 程倚天明白! 因为明白,所以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逸城公子未出道前,雷冲聘请鸿儒做他师父,教传修身养性为人做事的正义和道理。虽然修习阴阳并行的乾坤混天功,但是一不能为恶,二不可斗狠,第三点最最重要,不可以杀人! 这三点,在程倚天闯荡江湖的这段日子里一直贯彻得很彻底。 直到现在—— 自己眼下乾元混天功的修为是不是能够对抗云乔尹,他不确定。谢刚剑法厉害,内力不强。尤其是,谢刚此人刚硬,个性非常耿直。九花落英剑即使什么破绽也没有,如果拼死一搏,此人必会自发露出破绽。 如果露出破绽,为了云杉,他必然要重创剑庄弟子。 而重创剑庄弟子,他所需要面对的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又将加重一层。 然而,能够放任他们杀了云杉,或者从他身边夺走云杉吗? 这真是一个值得好好辩证的问题。 如果可以回答“能”,那他在岳州时,就可以坐视一个弱女子独自承担逸城、莲花宫和名门正派三方阵营交恶后的结果。 而如果“不能”,一条道既然已经走上去,所遇到的任何困难必须得解决。 不论方式! 哪怕毁灭! 一直温润如玉的逸城公子,伫立渐渐暗下来的苍穹之下,晚风带动他的长发,没有多少人看得清从他眼中射出的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利芒,更加没多少人发现,从他宽阔光洁的额头上隐隐透出的一道红色竖线。 只有一阵杀气散发在空气里。 云乔尹忍不住吸了口气,谢刚握剑的手五指也紧了少许。 倘若交战,必有伤亡。若有伤亡,后面的故事也将改写。而重复的事情,往往并不容易发生。就在程倚天、谢刚、云乔尹的会战一触即发之际,远远的一个女子的声音高声呼唤:“救命啊,有人吗?救命啊,救命啊!” 程倚天和谢刚几乎同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 “是无双!” 杀气顿时一泯! 谢刚长剑背于背后,火速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飞奔。 程倚天只是迈了小半步,立刻停住。他的注意力在那一瞬间有点儿倏忽。这点倏忽本不打紧,可是,对于云乔尹这样的高手,只是一眨眼之间的先机,也足以让他成事。 晃眼功夫,云乔尹蹿到云杉身边。和程倚天之间隔着云杉,他将云杉一把抓在手中。程倚天匆忙和云乔尹对了两掌。这两掌,程倚天用足了力气,还是被云乔尹打得气血翻涌。踉踉跄跄、后退两步,江湖客们有的想走,有的欲留,留下来的挥舞着刀剑隐约想上来凑个热闹,程倚天就跌在他们当中。乾元混天功的阴阳真力流转得很快,喉头微微发甜之际,抽身对付这些人还算从容。但是,莲花宫的人又拦到前面。楚清幽、冷香儿和华淑琪的想法不谋而合:与其让逸城公子将紫箭带到逸城去,日后想捉拿难上加难,不如由云乔尹孤家寡人带走她。 云乔尹孤僻乖戾,云杉落在他手,势必不落好。而这一点,也造成她们内心不能见光的快乐。 楚清幽的红绸,冷香儿的白绸,华淑琪的蓝绸,江湖客的刀剑,最后一起招呼程倚天。 程倚天被纠缠住,云乔尹带着云杉大笑而去。 蓝松林被一场大火烧干净,躲在一条小溪旁石头后面的燕无双差不多天黑才从树林里走出来。独自行进片刻,碰到在荒野里打斗的群众。形形**的人都有,最吸引她注意力的当然是倚天哥哥。 从十里坡第一眼看见他,她那一颗懵懵懂懂的少女心不知不觉就陷落在他身上。虽然有声名远播的父亲在前,身边也有稳健如丁翊师兄、活泼如谢刚师兄,但是,还是无法遏制他在自己心中一刹那间产生的影响力。 所以,她才支开谢刚单独追随他去焦城;又因为这样,谢刚在吴家堡找到她,她依然没有决意和谢刚去莲乡堂分舵,而是潜意识里认为他会回来找他。而她,只要他出现,必定跟他去他所预期的天涯海角。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到底是怎样的? 不是亲身体验绝对无法深切体会! 可以为他生,可以为他死,没有他的地方再无意义,而有了他,即便乌云满布世界也是晴好! 他喜欢云姑娘,她真的黯然神伤。为了云姑娘,他不惜和全武林为敌,她也心碎不已。 为什么那样好一个他,偏偏要走上这样的道路? 而执意走上这样的道路,是不是又表示:他对云姑娘的感情,正和自己对他的感情是一样的呢? 也许更执着,而且更浓烈! 这种情况下,她实在不想让心胸变得那么开阔。可是,如果师兄和他动手,师兄也好,他也好,两个人当中伤了任意一个,她都会接受不了。 她连忙看四周,结果发现一个陷坑。 这是雨水自然冲刷而成的,里面有枯草和树枝。燕无双便大声叫喊着,然后涌身往里一跳。因为要让自己狼狈,所以不用任何身法。“砰”摔得结实,头磕着坑里一块石头,脸颊也被树枝擦破。衣服早就被烟熏火燎搞旧,上面有汗渍,还有水渍,混着泥巴,端庄高贵的燕大小姐将自己搞得狼狈不堪。 谢刚奔过来,预计着会有凶险,持剑观望。发现什么都没有,连忙跳进坑来,然后抱起师妹飞跃上平地。 程倚天一人独撑群殴的场面,下了几招狠手,好几个江湖客被打飞出去,落地吐血。 楚清幽和冷香儿都很爱惜自己,瞅着不对,连忙后撤。 华淑琪正面冲上去,迎住他,一条蓝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只是不离身周。 程倚天抓住她的蓝绸,厉声道:“你让开!” 华淑琪夺了半天夺不回来,放下蓝绸做出叫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她先大声高喝:“我就不让、就是不让!”然后抽出一把匕首,往后跳出一步,然后将雪亮的刀锋压在自己脖子上:“你让我让,我立刻死给你看!”程倚天阻止她,她就抛下匕首,伸长手臂将他拦腰抱住。 程倚天用了很大力气,才将她从自己身上分开。前方,云家父女踪影全无。程倚天纵有满腔怒意,憋在心中,对她偏偏无可奈何。 江湖客的面前多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手背上弹出钢爪的,和为首的刀客打在一起。一串密集的“叮当”声之后,刀客的刀被锁住,脱手,最后飞射在一边地上。 “神爪、神爪!”其他人纷纷惊呼。 殷十三身边的萧三郎拿出一支竹笛,冷笑对他们道:“夜凉寂寞,我也请些朋友来助阵。”竹笛就唇,吹出一支清脆悠扬的乐曲。这支乐曲程倚天知道,被谢刚扶着从远处走来的燕无双也知道,叫《繁堤春晓》,是写江南一座名城内一条著名河堤春暖花开百鸟归来的胜景。编曲的人极大程度发挥了竹笛音色的优势,一连串短音演奏出群鸟聚集的热闹场面。 即便是剑庄大小姐——燕无双也觉得逸城的萧三爷这首曲子,演奏得真是好极了。平江县著名怡景楼里的何长顺也未必吹出如此曲调。长音那么流畅,短音如此干净。 联想一开始看见这位萧三爷那时,燕无双当时就觉得这是一个极其斯文之人,今日再见,果然那时的想法很贴切。 不知不觉,懂行的、不懂行的,都要沉浸在这一番美妙的乐曲声中。没感到这竹笛声里的鸟鸣怎么越来越多,声浪也越来越明显。 134 又见 难以计数的鸟儿从树上飞下来,凡是拿刀剑或是挥舞绸带攻击它们的人——江湖客,或是莲花宫女,都遭到越来越多鸟儿的疯狂攻击。江湖客们一边大叫一边抱头鼠窜。楚清幽和华淑琪也急忙招呼手下离开。 楚清幽拉冷香儿,冷香儿拂开她的手。 匆忙间,楚清幽只来得及说:“你好自为之!”冷香儿便和她分作两路。 谢刚奔到冷香儿的旁边,将冷香儿保护在怀里。他和燕无双都没有攻击鸟儿,因此,鸟儿也不攻击他。最后,江湖客和莲花宫女都逃离这儿。竹笛离开嘴,萧三郎将竹笛插回后腰。 燕无双无比钦佩,来到萧三郎面前蹲身万福,尔后由衷说:“萧尊者,吹的真是一手好笛。” 萧三郎拱手还礼:“大小姐过奖。” 燕无双又问:“不知那些鸟儿为什么会来啄人?萧尊者的笛子,吹出的难道是鸟儿能够听懂的鸟语吗?” 萧三郎微笑不语。殷十三代他回答:“他小时候在苗疆就这么做,吹笛子和鸟儿沟通对答,十分溜!” 燕无双很是惊叹:“真有这样神奇的事!”顿了顿,继续感慨,“想那些鸟儿又非常通人性,飞来时如若啄人,也只啄那些伤害它们的人。”低下头,“我和师兄只对它们心存少许爱惜,便对我们无害。” 萧三郎笑了:“鸟儿的心,本就是这样。” 殷十三语带双关:“以恶心度人,人恶心度之。鸟儿也懂这样的道理。” 程倚天要找云杉,总呆在奇花谷这儿可想不出办法。萧、殷都建议他不如暂回逸城。回逸城,派传音阁的鸽子到处去找,或许很快就有回音。 燕无双心中万般不舍,一夜之后,在芦洲镇的客栈门前,也只能和他作别。临行前,她几次回头,看着他站立的地方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才狠下心乘上马车。 马车带着她上路。 萧三郎和殷十三分列左右,一起对程倚天叹息:“唉——”声音之大,惹得程倚天不得不左右看。 殷十三耸肩道:“相比较,这位燕小姐可比那位云姑娘省心多啦。” 萧三郎从不爱多嘴,此时此刻也止不住劝程倚天:“公子,云姑娘纵有万般好,世界之大,也有的是比她更合适你的女孩子。” 殷十三接:“何必单恋一枝花呢?” 萧三郎附和:“是啊!” 程倚天很认真听,听完对他们说:“人的心只有一颗。曾经打开它,放进去什么,现在想要换,可是得连它一起换才可以。” “虽是这样,你也不能就这么在一棵树上吊死。”殷十三苦心规劝。 “十三哥,你有喜欢的人,你会随便换了她吗?” “我和你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好吧。” “三哥呢?舒瑾舒姑娘自打和你认识,自己辛苦养育的闻香鸟就全部赠予你。都过去好几年,为什么还不娶她?” 萧三郎苦笑:“公子,不用为了反驳我们,就这样揭我们的短。” 程倚天挑眉得意道:“我只是在阐述一个道理,就算喜欢一样东西,也不会轻易改变,何况人?” “唉——”忠心耿耿、一心希望他好的萧、殷二人连连摇头,大声感叹。 “公子,你魔怔了!”这是殷十三的真心话。 萧三郎“唉”了一声,教训他:“都已这样,不用尽说让公子不高兴的话。” “那我们现在回去,最大的事情就是找云姑娘咯?” “那是当然!”不用程倚天表态,萧三郎抢先决定,“既是兄弟,又是主仆,公子说要赴汤蹈火,江湖义气的,我们怎能落后?” 殷十三闻言咧嘴一笑:“最后那句我爱听。”和程倚天、萧三郎三个人六只手全部握在一起。殷十三说:“找云姑娘!” “找云姑娘!” “谢谢三哥、十三哥。” 回逸城,传音阁用了两日,便搜索到脸上三横三竖六道疤痕的云乔尹所到之处。程倚天获得消息后立刻动身。途径湖城,然后向东,不多时便进江西。来到鄱阳湖畔一个叫狼山的地方,站在县城郊外远远眺望,巍峨的大青山已历历在目。 想到云杉小时候曾生活在此,程倚天便一路问询,找到那个在鄱阳湖边、大青山脚下的村子。隔着一条河,果然一边居住着普通村民,一边被大片连在一起的房屋占据。 这被一道长长的院墙圈起来的,就是最早的莲花宫! 莲花宫主远在洪城,这个地方的房子暂时空置。留了一个看守房屋的管家,和十几个照应前后的仆人。这管家管着房子,还有好几十亩当日肖飞艳在此处置办下来的地,起居做派如同这儿的主人。 游历过村边的河道,遥想当初幼年的云杉在此玩耍、成长,程倚天不禁一阵阵感慨。 只要确切找到云乔尹,他就可以真的把她带回他为她准备的家。 隐庄里面,处处胜景,每一处都可以胜过这些地方百倍。尤其是,在他身边,必然不会让她遭受幼年遭受过的那些不舒服。不管是严重,还是不严重。 他要她得到幸福才行! 一只鹰飞起在头顶上,嘹亮的叫声引得他情不自禁抬头。这是悬崖附近开阔之处时常看到的自然景观,程倚天不做多想。奔赴狼牙县城,次日,一只飞鸽传书传到附近的传音阁。当天中午,传音阁的人便将消息送到狼山县内修水客栈。 这是此处最大的客栈。 程倚天居住的,则是该客栈中一处独立院落。 从传音阁人手中接过写着一个具体地址的细长纸条,程倚天扫了一眼,眉头微皱。 传音阁的人说:“消息很确切。公子是否决定亲自上门?” 程倚天负手而立,良久不语。 传音阁的人察言观色,继而试探:“需要传几位尊者吗?” “不用!”程倚天思忖之后,断然否决。 传音阁带来的本是一个好消息,他们已经探查清楚,此时此刻,脸上有三横三竖共计六道疤的云乔尹,现在正在狼山县东水杉坪。水杉坪那儿有一个姓廖的大户,云乔尹就被囚禁在廖家地牢。 为什么让堂堂逸城公子这样踯躅? 答案揭开一目了然:狼山县东水杉坪的廖家,其户主廖文彬,正是江南十六堂最东边堂口——锦绣堂的堂主。 换句话说,狼山县水杉坪的廖家,其实就是江南十六堂最东边的锦绣堂。 要找云乔尹,先得入锦绣堂。 入锦绣堂,不就是要和江南十六堂为敌吗? 前不久因为奇花谷的事刚和一众江湖客对峙,如今实打实就要遭惹上江南十六堂,不管是不是一定要去做,这挑战,总让人压力山大。 压力大归大,最终他还是要去锦绣堂。入夜时分,一身夜行衣装扮的他,飞身翻入锦绣堂的围墙,之后,便潜行在锦绣堂的房屋里。 这儿离总舵较远,地势上已经也在长江中下游,除了在势力延伸上对江南十六堂有显著贡献,无论是货运,还是渔业上的建树,和上游堂口比,都弱不少。因此,多少还是有好几处房屋,程倚天摸索一圈,也没费多少功夫。 很快,便在一处山崖下的小树林里,找到锦绣堂用来囚禁俘虏的地牢。 入口处的门上了锁,程倚天试了试,锁芯非常坚韧。虽已乾元混天功的乾劲霸道,也没法扭断。除非有之前萧三哥给的软金膏,不然,只有破门而入这一招。 破门而入,动静太大,也不是谦谦君子所为。 好在,据传音阁探查过来的消息,锦绣堂并没有特别意思,比如要置云乔尹于死地之类。沉思片刻,他决定埋伏一边,先等一等再说。 云乔尹居然落在廖文彬手里,廖文彬要么单纯只是为了折磨云乔尹,要么从利益出发,在云乔尹身上能发掘出什么,别的不谈,派人送饭总需要吧?从客栈动身时差不多酉时,现在已近戌时。如果廖文彬没有深夜折磨云乔尹的意思,那么,他干脆蹲守到次日天亮。 在背风处打坐,修炼乾元混天功一个大周天,浑厚的真力流转全身,连呼啸的北风也未感觉有多么寒冷。 足足候了一晚上。 次日天亮,果然等到人来。 却见一个穿着红袄的女孩提着食盒来到地牢门口,这个女孩年纪也就在十六七岁上下,五官很突出,浓眉大眼的。秀气不足,英气勃勃。她经过程倚天所藏身的那棵树,程倚天绕到另一边,微微探出半边脸来。只见她掏出钥匙打开锁。 红衣女孩提着食盒进地牢,程倚天轻手轻脚,随后跟入。 走下去十多级台阶,藏在拐角背后,程倚天清清楚楚听到那边说的话。 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位老丈,你就老实全说了吧。” 顿了顿,还是她说:“你为什么突然冲出来杀了我堂口的人?不是为了仇怨,对吗?” 沉默片刻,她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个人是我兄长的结拜兄弟,你看到他和我兄长从酒馆里出来,状态亲密,所以,知道他和我兄长的关系非常。你——完全是故意的,对不对?” 又过好一会儿,她自我解嘲笑了一声:“老丈,要不这样,你且说说,你是怎么看出我兄长在那一群人中最最与众不同,行不行?” 有咽口水的声音! 程倚天让出一边目光,红衣女孩手里举这个白面馒头,馒头的对面,被铁链锁在墙上坐着一个人。虽然半个月未见,长发长须快遮挡住脸,但是,程倚天还是一眼看出,这个人,就是云乔尹。 红衣女孩的问题很有趣,勾起程倚天内心的好奇。 而云乔尹显然肚子很饿,为了吃到这个馒头,不相干的话,他也只好交代:“有人代替挑门帘,出来又位居最中间。只要不是傻瓜,谁都瞧得出那是个重要的人。” 红衣女孩接着问:“同行的人说到江南十六堂了对不对?” 云乔尹又连吞两口口水,老脸皮厚还是自觉尴尬。为了掩饰,他干脆“嘿嘿”笑起来:“锦绣堂的廖文彬其实是个蠢蛋,儿子在外面招摇撞骗,就算没有遇到我,日后也会惹出事来。”死死盯着白面馒头,眼睛里就差冒出火。 红衣女孩后背起伏,显然被他这句话激怒。 激怒之后,这个做事有条有理的女孩还是将馒头递过去。云乔尹一把抓过馒头,三口两口全部塞进嘴巴。噎得直伸脖子,完了又伸出手:“还有吗?肚子好饿。” 红衣女孩思忖片刻,将食盒里的馒头全拿出来。 云乔尹一只手抓一只,飞快啃完一只,再啃另外一只,空下来的那只手就把第三只也拿起来。 拢共六个大馒头,被他风卷残云般消灭完。 打着饱嗝,云乔尹又舒服得哈出一口气,咂咂嘴,问:“你叫什么?” 红衣女孩回答:“廖致曦。” 135 飞骑 “我哥是廖致楷。” “廖文彬的一儿一女!” 红衣女孩廖致曦说:“我对你这么坦诚,如果你有什么隐情,也对我坦诚相告,好吗?” 云乔尹乜斜于她。 “你知道江南十六堂的规矩,我们俘虏了你,一不能对你用私刑,第二,更加不能无缘无故就将你处死。” “名门正派无不有这些规矩。”云乔尹截口。 廖致曦微微一怔,旋即接上来:“老丈果然好算计呀!” 云乔尹藏在长长了的头发后面的那双眼睛熠熠生光:“你且近前来。” 廖致曦虽有提防,可到底想要从他嘴巴里套话,依言还是凑近。谁料,云乔尹一把抬起铐着手铐的右手,“哗啦”一声,五指快而又准锁住她的咽喉。 锁得死死的! 云乔尹瞪着凶光毕露的眼睛咬牙切齿:“我就是想呆在这里,不想从这里出去。你既猜出来,我就做得更绝一点!” 廖致曦被扼得眼珠翻白说不出话。 眼看廖致曦即将死在他手里,一个人影从拐角处飞蹿出来,云乔尹右手一麻,五指松开。廖致曦脱困的同时,脊椎上方昏睡穴被点中,人彻底晕过去。 飞蹿而来的是程倚天。 程倚天小心翼翼将廖致曦放倒在一旁铺着稻草的空地上。 云乔尹“呵呵”冷笑:“呼吸的声音三里地外都听得清,还藏在人看不到的那里,骗得了谁?” 程倚天站在他面前:“你看到我了是吗?”斜目瞅了一眼墙上还未灭掉的油灯。 冬天的白天姗姗来迟,此时此刻,墙上的油灯映照出人的影子,淡一点,目力好的还是可以看见。 云乔尹被拆穿,这才收起小觑。 廖致曦带来了所有钥匙,包括开手铐脚铐的。程倚天轻轻巧巧从她腰间将钥匙解下来,比对手铐的锁眼,选了一把。 云乔尹立刻大叫:“且住!” 程倚天更加肯定:“你果然只是故意!” 云乔尹挡着锁眼不让他开锁,眼珠在眼眶里“咕噜”一转:“程倚天,你突然出现在这里,不该只是为了找我吧?” 程倚天努力保持心情的平静:“云杉在哪里?” 笑容缓缓绽放在云乔尹的脸上,云乔尹“嘿嘿”冷笑。过了一会儿,云乔尹才说:“她被一个人抓走了——一个带着随从,武功也很好的人。知道我为什么杀了锦绣堂少堂主廖致楷的拜把子兄弟吗?”脱下外衣,露出肩膀。 不屑的目光迅速收紧,云乔尹的肩胛,左右各有一个创口。很深,表面还带着火烧过的痕迹。 “我自己给自己干的,当时在荒野里,没有药,只能用火烧。” 程倚天脱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一回事——”拖长的语调,表示说这句话的人正坠入回忆。不知不觉,云乔尹就回到已经过去的那一段时间。 那是很相似的两次过去,同样的心情,同样的人设,同样的被反抗,又是同样的逃离…… 所不同的只有:第一次云杉从自己手里逃出去才十三岁。而这一次,她即将二十。 她抽出长剑要抹脖子,这实在是件很大很大的事。他好容易将“她”从无法触摸的世界里找回来,怎么能亲手又将“她”推到哪里去? 当时的他想到一百种即将发生的可能,唯独没想到的是,云杉从他手里逃走后,他和她,居然又碰到了“他们”! 对着程倚天,他说的是:“知道六年前你和她为什么会相遇吗?那是因为我,因为我也想效仿杜伯扬,带着女儿一起投入逸城。云杉和你的相遇确实是预设好的,你也如我所料,短短几天,就喜欢上我亲手**出来的女儿。” “但是你那个义父雷冲不允许你和我的女儿接触,他带你离开回颐山之后,你知道云杉发生了什么事吗?”云乔尹说到这里停下来,过了会儿才道:“她被劫持了!” 程倚天蓦然叫起来:“你说谎!” “说谎?”云乔尹调动他人情绪的本领一流,“你也不想想,如果她和我一直在一起,会有她混入奇花谷,然后我还在莲花乡吴家堡这么离谱的事?她的行为举止有多少奇怪之处,你也从没注意?她很有钱,穿的戴的无不是上品,哪一个江湖上流浪的人能够有这样的派头?她和你一样有人在帮忙经营生意吗?还是这世上真有摇钱的树,只要拥有随便摇一摇,什么都会有?” “到底是谁?”程倚天心狂跳,“六年前劫走云杉,提供云杉花费,六年后又将你伤成这样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说到最后,他分明就在吼。喘着气,脑子里念头飞转。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抓起云乔尹的手,不由分说先将手铐打开。接下来,他又打开了脚铐。 “你这是做什么?”云乔尹有些慌乱,“我不要出去,我就呆在这儿!” 两个人近距离过了几招,云乔尹的伤还没好,动手时有所牵动,变化便赶不上程倚天。最后,程倚天成功扣住他的手。 半个月不见,云乔尹的紫阳功碰到程倚天的乾元混天功,两下里先是猛的一碰,接着,紫阳功的浑厚之气便压制住乾元混天功的乾劲。如果没有坤劲从旁做回旋,单凭一股乾劲,程倚天并不是云乔尹的对手。可偏偏就是这股坤劲,每每云乔尹要催动真力,总会因为碰到这股柔劲而消解两分。高手过招,失之毫厘差以千里,两分区别,足够乾劲反扑,然后紫阳功落得必须抵挡的地步。 程倚天冷笑:“你说云杉被劫持走了,如果是被劫持走,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出去呢?” 云乔尹微微一怔,旋即反驳:“你和我不是一路,我自然信不过你。” “最起码那个劫持云杉的人会找你,”脑筋已经转了点过来的程倚天揶揄,“不然,你怎么会怕到要借江南十六堂庇佑的地步?”说到这儿,胸中不乏傲气的逸城公子悠然神往:“一个让你害怕成这样的人,我若不见,岂不可惜?” “所以,你必须跟我一起走!”说着,他一把将云乔尹从地上拖起来。 云乔尹用了很大劲才把手从他的掌控中夺回。程倚天的功夫着实不错,如果没有受伤,他或者可以奋力一搏,重创其甚至置其于死地。但是,受伤就是受伤,招式上占不到优势,身法受到影响,连内力发挥也不如平时。 这是倒霉的人生又将开始的预兆! 云乔尹在地牢里慢慢踱步,踱过去踱过来,最后才站定,对程倚天说:“好啊,我跟你出去。”迈步,驻足,弯腰从脚底捡起一颗石子。随手一抛,回过身,他接着对程倚天说:“有些事情我希望你能记住,不管怎样,云杉是我的女儿,我是云杉的养父。云杉的姓都是我的,我们都姓‘云’!” 程倚天明白他的意思:“如果需要,我会尽力保你。” “但愿吧!”云乔尹说着,露出极为嘲讽的冷笑。过了会儿,他做出很正式的姿态,挺直了腰背,伸出手来:“逸城公子,我们这就走吧!” 逃出锦绣堂,在荒野上行走。头顶上再度传来猛禽的鸣叫。 两只很大的鹰出现在空中,它们盘旋着,偶尔在空中交替。 程倚天不以为意,但是一直表现得还算平静的云乔尹,这时候掩饰不住紧张。脚下隐隐传来震动,他示意程倚天和自己一起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两个人便一起听到滚雷般的声音。 “是什么?”程倚天问。 两个人站起来,云乔尹伸手指向远方。 只见视野的尽头隐隐出现一个跳动的黑点。 云乔尹说:“你想见的人来了。” 那个黑点扩大了,看得越来越清晰。原是一支骑兵由远及近。奔到很近,程倚天心中默数:“一、二、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拢共三十六骑! 这三十六骑,一刷水全是五官端正眉目清朗的年轻人,尤其是奔在最前面的两个,左边的这个剑眉入鬓朗目如星、立马持僵一身英气,右边面皮雪鼻梁高挺、嘴角含笑但目光闪烁——除了刺绣图案不同之外,他们全部穿黑衣,胯下黑马,这等精致、这等气势,随便拎一个出来,实在秒杀平日里瞧见的任何一个才俊。 三十六人,亮三十六把剑,一片雪光,刺痛别人的眼。 原本应该和程倚天一路的云乔尹,这会儿突然指着程倚天,对三十六骑为首的那个英气勃勃的青年说:“看见没有,你们要找的人回来之后,就投靠了这个人。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如抓了他。有他在手,你们想找的人,一定会自投罗网。” 三十六个黑衣人中为首的最为英气的那个,立刻剑指程倚天。 云乔尹手忙脚乱从三十六个人组成的包围圈里面逃出来。 这时候,程倚天终于知道他明明武功不错,却还有那么害怕时候的原因。 对于云乔尹而言,不久之前遇到了江湖人最忌惮碰到的事情——群殴! 这种事情,原本就是下三滥的土匪才干得出来的事。 而三十六骑穿着这么讲究,气质也如此超群,干出来,首先让人意外,也无法理直气壮抨击,最终仿佛除了忌惮、害怕,也没其他合适的心情。 想想之前的遭遇,云乔尹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耳朵中很快听到利刃和血肉相遇发出的声音,转头去看,果然几朵血花绽放在程倚天身上。与此同时,三十六把长剑“刷”地组成白光森森的四方形,长剑与长剑交错,好像独特的枷!最里层剑锋所向,离程倚天脖子不足一寸。一人动,人人动。三十六个人的脚步、身法绝不会有差错。 程倚天为了不使自己的脖子成为任何一个方向雪亮剑锋的极品,跟着他们一起平地滑行。 这时候他若反击,死的人必定就是他了! 云乔尹看在眼里,止不住举起手,摸自己的肩胛。戳了两个洞而已,这帮人真够善待自己。 侧面紧迫逼近,云乔尹飞快正过脸。空无一物的前方,一个白影倏忽而至。随之后来的那阵压力已然熟悉,好像表面上只有微微波澜的海水,涌动而来携带的却是雄浑无比的动力! 云乔尹立刻运足紫阳真力,双掌齐出。“砰!”一声,结结实实迎上对方双掌。原本要真力涌动,不和对方硬拼出个高下誓不罢休。结果,对方的手掌好像游鱼一样,从自己的掌缘滑过去。 多少年师门的功夫已经不大用,云乔尹仓促中只来得及手掌画出一个圆圈,那人的五根手指贴着他的招式轨迹,不着痕迹钻进来。 云乔尹的手甚至被他的内力滑了一下,心头猛地一震。 对方一只手掌轻轻按在自己心脏上方。 “云杉!”云乔尹脱口叫道。 对方已经澎湃而起的内力忽然止住。 云乔尹更加面如死灰,真力收放自如到如此地步,这个人的可怕远远超出于他的预计。 如果只是一个人,也许还有生的可能,那个人的背后还有三十六个。这仗,从任何时候算,他都已经输了。 所以,他只喃喃念:“我是云杉的父亲——养父,可是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你不能杀我。” “云杉现在哪里?”一个非常好听的男子声音响起来。 云乔尹也好,已经被三十六骑俘虏住的程倚天也好,他们的眼睛共同看清楚一张从未见过的漂亮的面孔。 说是男人的面孔,从来没有亲眼看过这张脸的人绝对不会想出,这线条,这形状,这上面的五官,无一不精致赛过最美丽的女人。 而若觉得这实在不像一张男人的脸,他斜飞的浓眉下狭长的凤眼精光毕露。随意瞄一眼,都会被瞬间刺穿灵魂。笔挺的显得非常高贵的鼻梁,下是一张厚薄正好的嘴唇。微挑的嘴角,笑意若有若无。这是既没有和人特别疏远,也绝不让人觉得可以靠近的绝佳利器。将这些全部组合起来,是智慧,是修养,是心机,是城府。但凡一个优异的男子该具备的品质,都能从这张脸上找出来。 更加莫论他颀长的身材配上一身与众不同雪白的衣裳,没有半点刺绣的工艺反而更潇洒。扑面而来的出尘之气中,偏偏夹杂了一丝不苟而又从容不迫的贵气。 云乔尹被推到程倚天旁边,程倚天喃喃:“这就是六年前劫持走云杉的人吗?”被三十六骑推动,程倚天又悄悄问:“六年前,这个人多大?” 云乔尹沉着一张脸:“约摸不过二十吧。” “现在的他,哪里像快三十的人?” “二十五六,离三十还远。” 程倚天望了望天,借着抬头的姿势竭力咽下心头郁结后涌起的难过。“我终于知道一些事,”他不无悲伤说,“之前她一直不肯爽快答应我的原因,我终于知道了!” 136 俘虏 从狼山县出发,东南行进不到一天,便是通州。通州最大的客栈名字叫隆鑫,带着程倚天和云乔尹到隆鑫后,那位很英气的青年去柜台,扔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袋到柜台上。 “所有的客房,即日起,我们全部包下来。” 掌柜拉开口袋,里面金灿灿的,全是成色极佳的金锭。取出一个来验证真伪,没错,全是纯度极高的千足金。双手捧着垫了垫,掌柜那双准头一向很好的手几乎估不出来:这到底是二十斤呢?还是三十斤? 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将黄金当大米一样拿出来的人! 柜台里的算盘顿时被打得“踢踏”乱响。 隆鑫客栈一共一百五十间房,从大到小,从贵到贱,住满了每天消费差不多五百多两,折合黄金,差不多二十两。用称称出来的那口袋黄金不是二十斤,也不是三十斤,而是四十四斤整,化作“两”,也就是七百零四两。 这么多钱,包整个隆鑫客栈可以包三十五天还多一点,这都不算整包之后客栈还得给点优惠折扣什么的。 至于客栈里还住着其他人,青年给了足量的白银,掌柜让伙计拿着,前去协商。每一个愿意离店的客人都将免交房费,并领取纹银一两。好事啊!伙计去了没多会儿,整个隆鑫客栈就被腾空。 当晚,两个人从后面攀上屋顶。蹲在屋顶上查看隆鑫客栈的全局,他们窃窃私语。 看起来偏瘦一些的感叹:“哇哦,这么大手笔,包这么大客栈。住这儿的人,为首的该多有钱?” 另一个语气略平淡些:“十三,你看到过哪些有钱的老板呢?” “扬州的何建华算不算?” “大盐商,当然了不得。” “据说去扬州的官员,何建华都给金叶子往河里撒。” “除了这个呢?” “山西的骆和昌。他的家,已经赶上一个镇,阔气得很。” “这些人和现在住在这里的人比?” 逸城“神爪”殷十三仔细思量,低笑摇头:“气派完全不好比。”从这座屋到那座屋,他们居高临下,清清楚楚可以看见最大的院落里面,主干道上分作两边整整齐齐站着两行护卫。 这些护卫,光看脸就能够知道必定经过精挑细选。殷十三面黄肌瘦,其貌不扬;萧三郎倒是英俊,可是常练“月圆梦缺”的缘故,白净的脸上总是隐隐带着青色。 哪里像这个院子里住的人所带的这些护卫? 年龄全部都在二十岁上下,个个线条硬朗五官鲜明。着装也是一水儿黑色。仔细看,衣服上刺绣有所差异而已,从矛隼到孔雀不等,绣工极为精致,水平不在彩云绣坊付娘子之下。 “太讲究。”还是殷十三出言评价。 萧三郎低头沉思,尔后才道:“普通背景蔫何能如此?” 可是,传音阁搜集来的消息里,京城并没有皇孙贵胄出巡。即使有吧,京城里的那些王孙,哪一个能有这样的本事,拥有一群这么厉害的护卫可以捉拿公子?其本人还将奇花谷碰到的云杉的爹抓走? 提到云杉的爹,萧三郎尤其内心不得不设防。此人会用莲花宫的巫术,可以用半日降控制他人。另外,光是借助半日降就能使吴家堡的吴彪能打伤公子,奇花谷里云杉能避开幻蛊袭击,此人原本的内力该有多么强?想想都觉得可怕! 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竟然将他也活捉! 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十三锁兵决是不错,可是对付黑衣护卫的剑阵,铁定没什么作用。自己被称为毒尊,从不主动用毒。 像在奇花谷那时候呢?吹笛指挥鸟儿进攻。这儿可是民居聚集地,扰民的罪名不小。黑衣护卫也可以进屋趋避。 犹豫不已,几乎想要放弃,身后却传来一声响亮的拔剑的声音。 这一声来得这么光明正大,毫无掩饰行迹的意思。殷十三和萧三郎匆忙起身,随后转过身来。 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位英气勃勃的黑衣护卫。和下面那些护卫比,这名护卫身量更高,长相出众的同时,面带高傲,气势更加逼人。拔剑后,此人挥剑旁指,中门大开,露出肩膀处刺绣一只金雕,也全然表露出此人内心十足的信心,有恃无恐。 面对此人,萧、殷都不自觉气馁。完全不在一个平台的气度和修养,使得他们不由自主觉得矮人一等。 最起码,锁兵决的起手招式绝不会把中门全部暴露给敌人。 月圆梦缺更是需要找寻破绽抢先进攻。 金雕护卫一步一步往前走,殷十三连忙道:“等等!”想了想,问:“请问尊姓大名?” 金雕护卫冷冷一笑:“司空长烈!”因见对方并没有主动动手的意思,长剑“刷”的一声,变成平指。身形移动,挺剑刺来。 司空长烈的长剑和殷十三的锁兵决对抗! 屋顶上展开的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打斗—— 殷十三自出道碰到过不少高手,连华山派已故的少主郑尧,单打独斗,兵器上,郑尧都没法在锁兵决面前占据优势。锁兵决堪称各种轻兵刃的克星,在殷十三手中使出来,向来无往不利。 但是今天,情况有所不同。 不知道来头的这伙人中资质更加突出的这一个——衣服上绣金雕的黑衣护卫,一把长剑使得妙招纷呈。方圆尺许中的变化,完全不逊于殷十三的钢爪。众所周知,钢爪短小,殷十三的钢爪更是直接连接在手上,转换起来格外方便;长剑长度上很不占优势。 能够把一把长剑运转得快捷如殷十三的钢爪,司空长烈的腕力之强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手臂加上长剑的长度,每一次和钢爪碰撞,殷十三承受的撞击力远胜于对方所承受。时间一长,殷十三就要吃亏。 司空长烈步伐轻盈,步步紧逼。殷十三奋起全力,双手连转八个圈,“咔嚓”一声终于将长剑给锁住。还没来得及高兴,司空长烈的剑好像变得自带生命。它在殷十三一副钢爪交错的情况下,顺着殷十三的力气游走小半圈,“嗤”,猛地钻进右手的套子里。这套子套在殷十三手上,背部完全是合金,朝着手心的可是合成的橡胶。合成橡胶很是坚韧,普通刀剑并不能随便割开。可是,那司空长烈的力气煞是惊人,长剑转到殷十三手心,往外一挣,剑身翻转,手套橡胶部分应手而断。 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只手套也被削断。两只钢爪离手而去。 萧三郎拔出竹笛,压住长剑,森然道:“尊驾,可否听过:夺人兵器犹如夺人性命?”五指一伸,内力运行直到手掌。 司空长烈人很剽悍,却懂分寸。眼见一团绿气闪现出现在对方掌心,当即撤剑。打了个唿哨,黑衣护卫翻上来四个。 这架势摆得很明确:要么投降,要么以死相搏! 黑衣护卫们直线思维,简单粗暴,而让殷十三和萧三郎都止不住心悸的,是他们每个人眼神里流露出来的视死如归! 明明都是品质超优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偏激的素质? “如果不投降,十三和自己都要死在这里,哪怕自己的月圆梦缺会打死一个人给自己和十三垫背?”想到这里,萧三郎忍不住暗暗苦笑。漫说自己和十三都不想死,和对方无怨无仇,甚至都不认识,却要以命相博,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投降? 不能! 一旦投降,可就成了对方的俘虏! 萧三郎收了月圆梦缺的内力,伸出一只恢复常态的手,掌心朝司空长烈,然后说:“我们谈谈?”担心对方不允,还把竹笛也插回去。 一名衣服上绣鸿鹄的护卫找到殷十三的两副钢爪,走过来,恭恭敬敬递给金雕护卫司空长烈。 司空长烈看了一眼,接过来,递向殷十三。 殷十三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种屈辱,想不接,萧三郎已经提出和谈,对方这是表示接受和谈,如何能够?捏着鼻子咽下一口气,将钢爪接过来。不好戴,暂时收入鹿皮囊。 隆鑫客栈是大型客栈,其间房屋分布合理,花园布置繁华,每一个细小的角落修葺得精美,豪华程度并不输于富贵人家。萧三郎和殷十三愿意和谈之后,被鸿鹄护卫押着,从屋顶上下来。先经过一片花园,然后才绕到院落南边。院门有四扇,他们被准许从左侧边门走入。 迈门槛的时候,萧三郎悄声对殷十三说:“但凡分左右,左卑右尊。” “什么意思?”殷十三低低问。 “金雕、孔雀、鸿鹄,都是猛禽。可是,孔雀胜于鸿鹄,金雕胜于孔雀。” “噢——”没有读过书但是依然很聪明的殷十三恍然大悟。 瞅瞅这帮人的架势,各个都很精致的同时,等级分得很是严格。就连进个门,左卑右尊还这样讲究。 黑衣护卫将他们当成贱民,侧面说明,黑衣护卫自认地位高于他们。而黑衣护卫的主人呢? 那个人到底又是怎样一种情况? 被带到宽阔的大厅中,萧三郎、殷十三站得颇为拘谨。大厅的布置固然不错,和岳州城柳子街的大宅比,却还是差点儿。可是,其间弥漫着的十分的宁静,形成一股子强大的压迫,让懒懒散散或者大大咧咧,全不由自主被收起在身体的最里面。 司空长烈进来后便去垂花门处,从垂花门的里面出来一位,如果不是因为同样颜色、同样款式的黑制服,萧、殷差点就当成是个富贵的小王爷。和司空长烈比,这位脸上带着一抹笑意的年轻人显然更能引起他们的亲近感。 微微笑着的这位也是一位金雕护卫。 两位金雕护卫各领四个人,分列左右。过了一会儿,才又看见几名蓝衣仆人。一个白衣人在他们的簇拥下通过垂花门,来到大厅主位。那里有一张宽大的海黄椅,蓝衣人伺候两边,黑衣护卫们一起躬身,齐喝:“参见主上!” 这样训练有素,萧、殷二人,双双更少了不屑与小觑。 137 和谈 “逸城公子程倚天,正式出道不到一年,因为其名下产业被卷入江湖门派之争,其他人有了大麻烦而他却毫发无损,所以扬名。武功不弱,陷我黑风剑阵五十招才被生擒——” 说到这里,白衣人不由沉吟。 殷十三要说话,萧三郎不让。但是萧三郎也不知道此人底细,到底应该怎么讲,才能和平解决眼下问题。 殷十三估摸着彼此的实力,最后还是执意将他拨开。 白衣人未曾说下去,他将话头抢过来:“江湖上,两个打一个,或者更多人联手打一个,都是叫人所不齿的,你知道吗?” 瞥见白衣人眼中瞬间飞削而来的利芒,萧三郎双手禁不住为他捏一把冷汗。 上下打量一回殷十三的尊容,顺带还睃了一眼萧三郎,白衣人冷冷一笑:“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们是江湖人,当然要顾及。” 萧三郎旋即问:“敢问尊驾,难道你竟不是从湖海间来吗?如果是这样——”入逸城数年,传音阁里消息齐全,凭着记忆,他大胆设想:“极致富贵当属天家,难道……尊驾竟然是一位王爷?” “大胆!”脱口呼喝的是一位黑衣护卫,衣服上绣着鸿鹄,年纪也相对较小。 金雕护卫司空长烈撇目光,隐含怪责。 萧三郎玲珑无比,登时露出会心笑容。 白衣人起身,不疾不徐往前走,来到萧三郎面前。对面而立,又是这样的距离。殷十三也好,萧三郎也好,心里不约而同出现同一个念头:天哪,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金雕护卫、孔雀护卫和鸿鹄护卫,个个都算得上俊杰,然人中之龙凤,轮到此人出场,他们都明显匹配不得。 萧、殷不得不承认:自己和黑衣护卫那是比不上,至于主子——自家的公子和这位主子,尊贵程度和架势气派,都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呢。 饶是如此,萧三郎还是尽量控制,不让情绪外露,而让自己更多地显示出不卑不亢。 白衣人趋得更近,目光直视,他也没有躲闪,迎头直上。 四目相对,彼此凝望。 渐渐的,殷十三还是挪开眼去,萧三郎却依然看着对方,没有说话,后背上一片热汗淋漓。 白衣人这才哼了一声,抬起头,眼神从萧三郎头顶上穿过去,淡淡的语气缓缓道:“倒也想象得出,在那些江湖门派互相挤兑的风雨中,拥有‘狂刀追魂’的逸城可以屹立不倒的原因。” 这话说得,对殷十三可是持着否定的态度。 可殷十三本性要强,这会儿“咕哝”一声,却也没说出什么来。 白衣人转身往回走,坐回座位后问萧三郎:“你要找我和谈,谈什么?放了你家公子?” 萧三郎挺直了腰背:“没错!” “你能带给我什么呢?” “绝不暴露尊驾的行踪给任何人。” 白衣人闻言一怔。 萧三郎旋即说:“尊驾起居做派都不似寻常人,可是,您既不招呼当地官府,也不离开此地到处去游历。我知道你必定有目的,不然不会扣着我家公子还有另外一位老爷子。” 白衣人被打动了,深深吸了一口气。 “能够将这样大的客栈整包,尊驾的实力我等望尘莫及,黑风护卫个个精明强干,训练有素更让我等汗颜。可是,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们有我们的优势,尊驾必定也有尊驾所顾忌的东西。”说到这里,萧三郎故意停下来。 “为什么不说下去呢?”白衣人的语气添了些微冰冷,神情也不再那么淡定。 看到对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萧三郎很是忐忑,因此,他更加谨慎,接下来说得每一句话速度都放缓,一字一句也认真思考:“我们可以和平共处,对于我们而言,能和尊驾做朋友当然好过于成为敌人。也没有必须要做敌人的理由,您觉得呢?” 一声冷哼,白衣人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轮番往下点了数点。 萧三郎拱手对他说:“还没有请教,我等该如何称呼?” “白瀛楚。” 萧三郎凝神思索。 当今皇上姓“龙”不姓“白”,可是太子以及诸位皇子似乎就是以“灜”字为首起名。“灜”字,同音者众多,不知这个白某人是否用的就是同一个。 继续盘问,只会引起对方不快。 萧三郎见好就收,对白瀛楚说:“我等是否可以迎回我家公子。” 白瀛楚注视他良久,轻轻叫了一声:“楚风。” 另一名金雕护卫出列行礼:“在!” “放了程倚天,还有那位老者。” 楚风二话不说,领命出门。那厢才走没多会,司空长烈来到萧、殷面前,下巴翘了一下:“走吧!” “还没有见到我们的人……”殷十三没有说完,萧三郎便拉住他的手。将殷十三拽出门,萧三郎才飞快对他说:“说放人,必定会放人!”眼见司空长烈连门槛都没跨出来,萧三郎更是长叹一口气:“那个姓白的傲慢地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说出的话,怎能不兑现?” “也有可能是骗人!” “你觉得他们有这么必要?” 殷十三想想,摇头:“没有!” “那可不就是!”萧三郎拍拍他的鹿皮囊,“等迎回公子,就去找陆成龙陆成锋兄弟,帮你修好这对铁爪。” 殷十三咬牙切齿:“一定要换个刀剑砍不断的材料。” “陆氏兄弟必定可以解决这个难题。” “不然他们还叫什么‘巧夺天工’!” 程倚天这次被俘,多多少少被打击了自信。被放出来后,一刻儿也没停留,直接离开通州。 他问过云乔尹云杉的下落。可是,云乔尹一口咬定白瀛楚出现之后,自己和黑风三十六骑混战时,云杉便下落不明。 “就连我被两名金雕护卫用剑穿透肩膀时也没出现。”这是一起被囚禁时云乔尹的原话。 云杉怕云乔尹,这不是秘密! 可云杉似乎也不想面对白瀛楚,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白瀛楚六年前将云杉劫持走,六年之中这个姓白的到底和云杉一起发生了什么?六年后,云杉先出现,仅仅大半年,这个白瀛楚也出现了。白瀛楚是为云杉来的吗? 那么,他们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亲密的关系? 奇花谷里一片狼藉,不知道被多少个江湖客前来扫荡过。也再没有哪个乡野妇人收过离家很久突然回来的女儿或者孙女。 云杉存心躲藏,到底会躲藏到哪里去呢? 怀着满腹问题,程倚天隐居花坞。 此时此刻的花坞,蜡梅花已经次第盛开。一大早,闲居于此无所事事的殷十三出门闲逛,看到蜡梅花林里打着朵儿即将花开的花枝,止不住赞叹:“你们都是怎么做到的呀?这么一大片林子,按照季节的不同,呈现出各种花林该有的样子。花也遵循开放的规矩,从小的这样,再到大的那样?” 穿着一身深褐底色上面印黄花的陆家兄弟,正花林里翻跟头,听这话,两个人一个停在一棵大蜡梅花树的枝桠上,一个抓着一根花枝,拉着花枝让花朵凑近鼻端,又深深吸了一口。 停在枝桠上的说:“树都是可以变形的。” 嗅蜡梅花的说:“三天时间,这些梅树可以全部变成桃树。” “会开桃花。” “颜色一起改变。” “所谓奇门?”殷十三打断他们的滔滔不绝。 从枝桠上翻下来的那个回答:“嗯!” 松开花枝的那个答:“看起来神奇。” 互相翻了几个跟头:“我们都跟你说了,你就什么都明白。” “别……”又分不清他们谁是谁的殷十三连连摆手,“你们自己知道就可以啊。”转过身嘀咕:“说了我也不懂,懂了也没啥屁用。” 中午,陆家兄弟做好饭,招待殷十三和萧三郎。四个人正吃着,突然,屋子里面传来“格拉格拉”的声音。声音不大,但很特别。一个陆氏奔进去,出来后对大家说:“有人来啦。” 四个人一起出门,过花林,来到外面。却见一身红袍的杜伯扬骑着马,带着两名同样也骑马的手下伫立外面。 陆氏兄弟从不和他人疏远,可是,看到杜伯扬,他们的亲热程度大增。双双奔到马下,一个人仰着头大声叫:“大当家,好久不见。”另外一个干脆拽着杜伯扬的腿爬上马背,翻身坐好,拍拍马:“大当家,你骑得这匹马好生剽悍。” 杜伯扬问:“你喜欢?” 马上的陆氏连连点头。 杜伯扬很大方:“那好,我把它送给你。”说着,飞身从马上跳下来。马下的陆氏跌足:“我也要,我也要。” 两名手下跟着一起下马,其中一人牵马来到面前:“这匹马送给陆爷。”这位“陆爷”立刻也欢天喜地起来。 进花坞,顺着溪水往上游走,来到一个很宽大的石头下面。石头山,面朝一脉奔流而下的流水盘膝而坐的,正是他们的主子——逸城公子程倚天。 跟在杜伯扬身后,萧三郎悄声道:“三日三夜未眠,粒米未进。” 殷十三则发出一声叹息:“都是被那个突如其来的白瀛楚给闹的。” 杜伯扬侧身,略有些居高临下,睥睨道:“黑风剑阵真的有那么厉害?” 萧三郎瞧殷十三:“十三和他们其中一个动过手。” 殷十三接上来道:“很不一般。” “连你也打败了是吗?”杜伯扬问完这话,殷十三老脸一红,偷偷瞥萧三郎一眼。萧三郎摊手,表示:我可什么都没说。 陆氏兄弟跟过来,一人道:“十三爷,你的钢爪我们已经修好。” 另一人笑眯眯接:“用得混金属丝高强度高韧性的好材料。” “保证碰到任何锐利的武器都毫发无损。” 殷十三瞪起眼睛,恶狠狠冲他们说:“我被别人修理的事,是你们大嘴巴到处乱说的对不对?” 陆氏兄弟一起缩头,一个躲在石头后面探出头道:“我就随便和前来送鸽子的传音使说了一下。”另一个躲在他后面,接了句:“传音使嘴巴最大,他们到处传播,大当家才知道。”殷十三大声吼叫凶神恶煞冲上来,陆氏兄弟吓得抱头鼠窜。 站在石头上面的杜伯扬和萧三郎“哈哈”大笑。 面对程倚天,三天不吃,公子人消瘦不少。脸颊凹进去,薄薄的衣衫几乎挂在身上。 不过,勤奋练功的缘故,气色倒还不错。没有风,一身浅青色衣裳也“波波”飘动。 杜伯扬和萧三郎对视,两人会心:公子这乾元混天功,练得可算又精进不少! 杜伯扬让萧三郎准备点酒菜,就在这块大石头上,萧三郎和两名手下拿来了炭炉、铜锅、酒壶、酒盅。一坛陈酿泥封被拍开,倒入酒壶。酒壶放进煮沸后的铜锅。烫好酒,萧三郎持壶,替大当家和公子将酒盅斟满。之前,石头上就放上一大盘野猪肉。来的时候今年新储藏的荷叶包裹好,热腾腾切块。程倚天在杜伯扬的劝说下连吃几大块,再喝上三倍,快成仙了的程公子终于恢复烟火气息。 杜伯扬和他又碰一杯,两个人坐在寒风中,将酒一饮而尽。 138 神秘 程倚天问杜伯扬:“昔日马帮一百零八杆长刀怎么样?” 杜伯扬知他心意,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公子想申量他们和黑风剑阵的区别?” 程倚天没吭声,这便是默认。杜伯扬放下酒杯,微微沉吟,尔后才说:“长刀霸道,但是,马帮的人大多是只懂使力气的莽汉。”顿了顿,直视程倚天,“他们中有人将十三的钢爪都给挑断,你知道吗?” 程倚天愕然。 杜伯扬颔首:“如是,一百零八长刀和黑风三十六骑的剑阵相比,孰优孰劣,一想便知。” 程倚天闻言,禁不住露出大为失望的神色。 “我以为——”他欲言又止。 杜伯扬微微一笑:“以为能够有打败三十六骑的方法。”此话说中了程倚天的心事。杜伯扬亲自给程倚天满上一杯:“公子,三十六骑联手方才让你陷入囹圄。三十六对一,失败了也不可耻。” “可是——”心高气傲如程倚天,急急辩解。 杜伯扬摇摆右手打断:“老爷子知道你介意,所以特地派我来。”凝视对方的眼睛,“人生在世,会有多少成功,又该有多少失败。岳州之事便是例子!说我们成功的人,因为洗心楼站住了脚。而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做了很多替他人做嫁衣的事。到现在为止,洗心楼、和顺居以及彩云坊的进项,一半以上都给了莲花宫。” 这事不提便罢,一提,程倚天刚刚圆起一点的脸又拉得老长。 洗心楼现在做得很好,岳州的店每天宾客盈门,一份二两纹银的扒猪脸,厨房里每天做五十份,还是供不应求。扬州的店情况更佳,扒猪脸在那里不算稀罕菜,刀鱼、鲥鱼、河豚在那里大受欢迎,蟹粉剁出来的狮子头也是镇店名菜。大盐商聚集的地,每天三十间雅座间间坐满,散客无数,顶峰时期,一座难求。 杜伯扬给程倚天算笔账,以扬州店一家为例,每天雅间加散客,流水会在六百两左右,一个月便有一万八千两,刨去各种费用,净利润约在九千。年利十万八千两。岳州店稍微逊色些,年利也在六万到八万之间。颐山里的老字号盈利最少,一年两万多点儿。而这些加起来,近二十万今年就要付十万给莲花宫。 可惜吗? 单线条考虑当然很可惜。 可是,那时候的情势是这样的:尚武门伺机在侧,六大门派、慕容世家和孟家堡联手而成的超级名门咄咄逼人,如果不接纳莲花宫的合作,不管是被全江湖抛弃,还是被官府压制,逸城极有可能整个儿就没了。 “从这个角度说,我们似乎失败得也没那么可悲。” “杜叔叔——”到底年轻,道理上门门都懂,心里头那口气想捋平,程倚天自己都觉得,其实并不容易,所以欲说还休。 杜伯扬理解他,欠身,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三十六骑联手打败你,寡不敌众也许情有可原,到底还是输了。可输有输的好处。” “让我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是啊!”杜伯扬直言不讳,“包括那位姓白的贵客——”说到这儿,他的神情蓦然有些严肃。 程倚天轻轻问:“杜叔叔认真查探过他的底细了吗?” “自我入逸城,到今天为止,传音阁已经遍布大江南北。上至京城乾都,下到云贵乡野,但凡口耳相传,必然会被采集。” 程倚天的目光凝视。 杜伯扬叹了一声:“一无所获。” “怎么可能?” “确实一无所获。乾都没有一位叫‘瀛楚’的皇子,湖海之间也没有一位能够指挥黑风三十六骑的能人。” “从天而降?” “有此感觉。” “可是,”程倚天微吟之后,对杜伯扬说,“六年前,此人就曾出现过。”仔细思忖,认真道:“云杉被他带走过。” “云姑娘?” “独自一人游走江湖,出手便能掏出购房的银子,吴不医替昔日奇花谷主桑越人治伤,她付了诊金一千五百两。”才说到这儿而已,杜伯扬脸上微微变色,程倚天接着说,“日常起居、用度,无不讲究。” “这个我知道。” “白瀛楚绝对有来历,来历还不小。” 杜伯扬汗颜,站起,拱手欠身:“属下失职,定当继续详查。”重新坐下来,程倚天替他斟了一杯酒,两个人持杯相碰,各自饮了一口。放下酒杯,程倚天感慨:“我知道杜叔叔和义父都是为我好。”低头沉思,重新抬起头来时,眉头舒展,阴沉的目光重新清朗起来。 只听他对杜伯扬说:“你说得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算我的功夫练得一直很好,被打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下午,程倚天、杜伯扬、萧三郎和殷十三共聚一堂,继续聊。 杜伯扬问另外三个人:“还记得百花台的梦氏姐妹吧?当日公子被俘,三郎和杨昱兄弟曾经去过那里,发现过什么还记得?”顿了顿,还是由他说:“一本账册。一本百花台和裕兴、衢江两处两大组织交易的账册。” 他说完这些,程倚天、萧三郎和殷十三才恍然大悟。 “难怪!”殷十三一拍桌子大声道。 在岳州搭理生意的杜大当家突然会到花坞来,果然不仅仅只为了给战败的公子做做思想工作。 裕兴、衢江,那是江南十六堂的地盘,两大组织,指的就是江南十六堂中的裕兴堂和衢江堂。 “方石和吴坤都出逃了。”这话被杜伯扬说出来,前所未有非常神秘。 而程、萧、殷三人都知道的是,这两个人中,方石乃是裕兴堂原堂主,吴坤则是衢江堂的堂主。 时间追溯回去,那时候程倚天带着杨昱、萧三郎在洪州。因为洪州的梦氏姐妹逼得紧,他们不得不查探些对自己有利的事。查探出来的,百花台那时候之所以那么横行霸道,梦氏姐妹在莲花宫也自视很高,完全因为她们不仅仅掌握了像巨斧帮这样的小角色。 那时候的梦瑶仙和梦沉仙,手里有两大王牌:同属江南十六堂的裕兴堂和衢江堂! 江南十六堂称霸长江,称霸江南,势力那叫一个大。裕兴堂和衢江堂都是重要的堂口,掌握着他们,等于掌握了长江以及江南三分之一的势力! 具体的呢? 单从钱上描述一下双方的关系。那时候裕兴堂和衢江堂两堂,一年纯收入也不过五万上下,可是,他们每年支付给百花台的银子恰恰就是这个数额。 关系有多密切,可见一斑。 程倚天利用过这些,和梦氏姐妹做交易也成功了。但是,因为秘密的暴露,加上太过飞扬跋扈擅自处死白箭侍女玉雪笙,最终,梦氏姐妹还是被肖飞艳座下红箭侍女楚清幽处决。 现在,让程倚天稍稍深究一下的,是身为当事者之一的江南十六堂,如何知道这些。 虽说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 可是身为天下第一剑的上官剑南,坐着总堂主的位置,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也不稀奇。 萧三郎是当时最了解情报的人,为公子解释:“方石和吴坤将每年合理的收入都给了百花台,但是,上属平江堂还是要从他们原本的收入里抽成。据说四六开。下面堂口六,上属堂口四。” “这可比莲花宫上道儿多啦。”殷十三聒噪。 萧三郎笑而颔首,接着说:“该怎么向总舵平江堂交待,方法只有一个。” “霸市!”杜伯扬到底是混迹多年的老江湖。 萧三郎很是佩服,点点头:“江南十六堂的建立者“五大侠客”本就是江上渔民出身,江南十六堂沿江分布,吃得也就是江上的这碗饭。长江上面,包括支流、湖泊,大部分渔业都是他们的,十个渔民八个半需要听从十六堂调度,湖北、湖南、江西三省,鱼市也就在十六堂手中。十六堂的规矩依然是收益六四开,渔民拿大头,堂口拿小头,渔民何时出海何地下网,都由堂口详细给安排。渔民江上遇风浪了,堂口会有人去救援。平日里,渔民家中有个什么事,十六堂也会出人帮助他们摆平。但是,裕兴堂霸市之后,水上面渔民照旧撒网,捕回来的鱼五五开,分的标准是:大鱼归裕兴堂,小鱼归渔民。衢江堂效仿,也是一样。” 为什么裕兴堂、衢江堂会堕落成这样?这和莲花宫惯用的技俩不无关系。详细情形还是由掌握传音阁的杜大当家阐述:“两年前,方石娶了个叫‘小玉’的小妾,那个女人其实就是莲花宫的伴侍。衢江堂的吴坤是跟着方石才掉入泥淖。” “吴坤也娶了莲花宫女噢?”心直口快向来首推神爪。 杜伯扬和萧三郎互视一眼,一起笑起来。杜伯扬点头对殷十三说:“你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停了会儿,接下去:“据闻方石的小妾平日里出手很是阔绰,光是拉拢裕兴堂里的各个掌权人物,一年花费不低于万两。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就不用提了。方石原配赵氏很是朴素,那位玉夫人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出现人前,必定穿金戴银。有一次和城中大佬会面,大佬们交口称赞她戴的一支月辉珠的宝钗,坊间传言那钗价值黄金千两。”说罢歇了口气,补充一句:“吴坤的小妾除了没有炫耀过宝钗之外,其他行为,和方石的玉夫人一模一样。” “动静那么大,身为‘天下第一剑’的上官剑南想不知道都不可能。”这样的答案,最终,还是程倚天自己给了自己。 傍晚,面对花朵已然盛开的蜡梅林,程倚天依然在想下午一起在谈的那件事。 上官剑南知道裕兴、衢江两堂的事,但是他并没有立刻发作。现在方石、吴坤出逃,说明什么呢? 应该是有什么,让那位“天下第一剑”抓住了机会不得不发! 可那“什么”又是什么? 费思量! 一只鸟儿从林子外面飞进来,飞过他的头顶。程倚天凝神想问题,并未注意。可是,不一会儿,又是一只鸟从外面飞过来,第三只、第四只……接二连三有鸟从林子外面飞到山谷里面。 程倚天察觉不寻常,没有招呼其他人,孤身一人投入花林。绕过好几百棵蜡梅树,最后,他看到林子外面一个高坡上,一个窈窕的身影伫立。 她的身边,还拴着十几只鸟。 程倚天很是诧异,完全踏出蜡梅花林,走上高坡。 她停止去放鸟儿的手。二人照面,四目相对。程倚天的心头一股热浪蓦然涌起,很想说什么,喉咙好像被棉花堵住了似的。眼眶发酸,眼睛发痒,男儿当自强,也难掩不自觉目中开始闪烁的清泪。 她很感动,眼睛也变得湿湿的。 只是,不管双方情意如何真挚,她料想中的一个拥抱却没出现。程倚天很想问候她,可是,一开始情难自已说不出话,后来想到有很多自己还不知道隐情:白瀛楚到底是谁?六年前白瀛楚带走她,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自己早就到花坞了,为什么这时候才来找呢? 瞧瞧拴在地上的另外十几只鸟,程倚天吸了口气,吐出来,尔后才问:“你还真有办法。” 139 生分 “你是要与我生分了吗?”云杉问。 程倚天心中一痛,可是早已经升起在内心的防备让他不得不多问她几句:“你从哪里来?狼山到过吧?你爹被锦绣堂的人抓了你知道不知道?通州有没有去?” 天色渐渐黑下来,寒冷的晚风吹着,一轮冷月下面,他注意到:她的面颊竟凹了点下去。 她瘦了! “有很多事,让你一直很为难是不是?”隔阂之下,他的语气还是没生出半点温度来。 云杉眼中燃烧着一点点希望,听他这么一说,希望立刻破灭。她止不住瞥过脸,轻轻叹息一声。 程倚天心里一软,脱口叫道:“云儿。” 云杉正过脸,不仅消瘦还很苍白的脸上此时微微泛起红晕。“倚天哥哥,”她低下头轻轻道:“让我在这个地方呆几天。”停顿片刻,又道,“许多人在找我,我不想惹那些麻烦,日子、日子……”嗫嚅着,声音突然细若蚊吟。 程倚天耳力很好,听清楚她说的是:“日子突然也有些拮据。” 花坞里大屋子共有五座。杜伯扬、萧三郎、殷十三合住一座,陆氏兄弟住一座,剩下来三座,最靠近溪水的那一座提供给公子爷住。 程倚天带云杉进花坞,并在自己屋内留宿,这事儿,杜、萧、殷都不知道。甚至对花坞每个角落都很敏感的陆氏兄弟也错过了这样的讯息。身为逸城门人,任意监视公子爷很不好。 所以,当第二天清晨,程倚天带云杉来见这些人时,刚要用早饭的杜萧殷,以及“巧夺天工”陆氏兄弟,五块下巴一起“哐当”着地。 “啊这、啊这、啊这……”嘴皮子利索得很的陆氏兄弟,一连说了二十几对同样的字眼,最后还是一句整话都没说出来。为了排解感情未能表达的郁结,他们齐声大叫,然后翻着跟头冲出门外,又一溜烟往蜡梅花林里跑。那片林子很大,他们俩分作两边,绕着圈儿一连碰了十次面,然后才能跑回来。 殷十三从凳子上跳起来,指着他们两个道:“公子,你这是——” 杜伯扬和萧三郎先后收回震惊,萧三郎将目光也收回来朝向桌面,杜伯扬站起来,瞧着程、云二人,片刻,杜大当家居然浮起一缕微笑,对他们说:“公子,云姑娘,早!” 殷十三表示难以接受。萧三郎对他说:“十三,给公子准备饭去。”殷十三砸了砸嘴,牙疼似的“丝丝”吸气,一边摇头一边去厨房,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放上桌两盘馒头。他指着程倚天左边的那盘:“这是野猪肉馅的。”又指另外一盘,瞧着云杉说:“云姑娘,不喜欢的话,你用这儿的,红豆沙馅儿,素油调的,有今年刚收集的桂花,放了雪花糖,清新爽口,一点儿都不油腻。” “不过——”他想来想去还是要问,“你怎么会和我家公子一起来呢?这儿可是花坞唉!蜡梅花林你又是怎么进来?和公子住在一起了吗?你们——”越说越过火,萧三郎站起来,按着他两个人一起坐下去。 “让我问呀。” “够了!”萧三郎拿起一个野猪肉馅的馒头塞住他的嘴。 殷十三咬了一大口馒头在嘴巴里,连嚼带吞差点儿噎死。好容易吃完,还想说话。 云杉主动对他说:“我放飞鸟进花坞,倚天哥哥出去后带我进来。” “放飞鸟?” “花坞里真树少,假树多,飞鸟觅食,大多要从里面飞到外面去。” “那你怎么区分花坞里面的鸟和华屋外面的鸟呢?” “羽毛鲜亮身体肥壮的,便是花坞里的鸟。”说到这儿,云杉微微一笑,“华屋里面有温泉水,尤其在冬天,山谷里的气温就要比外面好得多。鸟儿喜欢住在花坞里面,住不进来的鸟大多因为体型小,所以争不过。壮实的鸟儿白天又要出来争食,胖的越胖,瘦的越瘦,谁是里面的,谁是外面的,一望便知。” 殷十三张口结舌,半晌接不出来话。好一会儿,他终于转过弯,揶揄:“云姑娘,我怎么听你的话,话里有话呀?”停了片刻,盘问,“谁是里面的,谁是外面的?” 云杉不疾不徐:“十三爷,我仅仅在说鸟。” “鸟和人是一样的!”才说完,殷十三就察觉不对,站起来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杜伯扬和萧三郎听得直摇头:十三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被绕进去了。 杜伯扬示意萧三郎继续劝说殷十三好生坐下来,然后,他好整以暇,问云杉道:“饿了是吧?”云杉老实点头,他就先端起碗,“那就先吃吧。”恢复威严,对殷十三喝道:“十三,吃你的饭!” 殷十三生了一肚子闷气,不能宣泄,只好照做。 程倚天说:“我是怕惊扰你们,空屋又设施不全,所以才留她和我在一起。”捧着碗低着头,“我那边有三个房间,说是同一片屋檐,其实并不在一起。” 吃完饭出来,云杉对程倚天说:“对不起,让你受非议。” 程倚天回应:“没事。杜叔叔、三哥还有十三哥,他们本意都是为了你我好。”一起走到花林边,嗅着花林里传来的幽幽蜡梅香,程倚天对她说:“不要走了吧?” 云杉侧脸瞧他。 “我离开岳州为的就是找你,既然现在你已经在这里,和我回颐山。” 云杉欲言又止,神态踯躅。 “云杉?”程倚天很有耐心。 可是,他热烈的期盼貌似并没有多少效果,云杉往旁边走了两步,头低着,迟迟没有肯定的答复。 程倚天心中一痛,不由叹息:“看来你义父所说,十有**都是对的。之所以不肯和我在一起,也不愿意和我回逸城,一切都是为了他,对吗?”为了让云杉的为难更少些,他干脆挑明:“那个白瀛楚,你和他,才情投意合,对不对?” 云杉闻言,倏地转过身来。那张美丽得让人一见便很愉悦的脸上,从错愕,到羞恼,又到忐忑,最后神伤——一系列表情,变化都在一瞬间。 “白瀛楚……” 只是三个字而已,在她心里激起的浪涛何等汹涌,单是这样的反应程倚天便了然。 不是深深爱过的关系,绝对做不到这样。 而如此结果对于程倚天,不可谓不残忍。 要知道,他也是在六年之前就爱上她呢。从被义父强行从江夏带走,到被幽居在离尘居,又到获得她极有可能回来的消息,兴高采烈出道。哪一天,他没有在为可以看见她而高兴,又有哪一次,没有为她可能遭到麻烦而感觉忧心?在岳州得知她背负走所有的后果,心急如焚的心情,他自己承担所以自己知道。可以不去救落在敌人手里的燕无双,只要她高兴!哪怕后来要和整个武林反目,他也在所不惜。 他可是真心想保护她,并和她在一起。 想要拉住她的手,碰到了看不见的屏障。近在咫尺,他和她,却已生分。云杉轻唤:“倚天哥哥——”他第一次没有回应。扭头,又转身,挺直的背影留给她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程倚天说得意兴阑珊,“看起来,你的事情,我都没有插手的能力。”转过身,他的眼神比一开始相见时还要陌生,语气冷淡:“他很有实力,足够保护你。” “倚天哥哥,我……”云杉想要说什么,到底心事重重,其中还不乏被他说中的那些,想辩解,也解释不清,只得住嘴。 程倚天就更悲凉。想想昨天她说的话,一时间,他的头脑倒也清醒。 “你随身携带的那些银票都是他给你的吧?”他转身问。 云杉低低“嗯”了一声,默认。 “可以透露,总共多少吗?” 云杉回想片刻,低声道:“总该有五十万两吧。” “噢——”程倚天止不住惊叹,“那位白兄,真的是富可敌国?”正视于她,“很私密的一个问题,这位白兄,并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对不对?” 云杉又一阵默然。 默然,代表的也是默认的态度。程倚天恍然大悟。 “是啊,难怪连传音阁也查不出半点讯息。”他止不住喃喃。回过头来,他又看着她。 云杉叹了口气,揭开他心头另外一个疑问:“我没想到他会来这里。”自嘲哂笑,“我一直以为,我和他,和那片天地间的人情是非,都再无缘分。就好像——”说到这儿,她抬起头瞧程倚天。良久,心底里另一番心思才被暴露出来:“就好像当初其实也很想念你。” “我是到现在才了解,这世上的事,往往会有出乎人意料的转变。”因为接下来的话有点长,云杉固执拉上程倚天的手,两个人一起回到屋子里。对面而坐,云杉才接下去滔滔不绝对他说:“当初被我义父带去江夏,第一次看见你,我也很心动。狼山县郊你去过了,那儿的风土人情如何不用我细说。我就生於斯长於斯,小时候从来没有见过像你那样的人。生活精致,谈吐斯文,很善良,也天真,做出来的风筝以那时的眼光,觉得真的很漂亮。” “我多喜欢你,你能够想象?”她歪着脸,目光直视,眼神痴迷。 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原来已然要渐行渐远的心,受到真情的感召,又渐渐靠拢。程倚天的态度软化,云杉的手搁置在桌上,不自觉靠近。程倚天心中柔情迭起,最终还是抬手将之覆盖。 肌肤相接,一切隔阂烟消云散。 云杉挑起浅浅笑容,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眸闪烁出自得,程倚天只得暗自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没救了!”他默默对自己说。同时,时而忧伤时而怅然,时而心计百出然后还能怡然自得的她,让他不由自主腹诽:“这是一个妖精!一个修炼了不知道多少年,随时随地都能将他人情感玩弄于鼓掌的妖精!” 想要安生,似乎只有撤离这一招。 然而,他哪里舍得? 他为她,赴汤蹈火粉身碎骨都在所不辞!只能感叹:“我和你差不多想法。”回忆往昔,悠然道:“我也没见过那时的你那样活泼开朗的女孩子。”收回手来,端坐好,低头轻笑:“门风甚炎,在此之前,我连同龄的女孩子都没见过。” 140 鹰歌 “我有一些事情,这会儿合适,想全部说给你听。”坐在程倚天对面的云杉下足了决心,目光中依然带着躲闪,可是,态度非常坚定。 为了平复动荡不安的情绪,她干脆站起来,往窗口走了几步,透过窗口瞧外面的景色,后背朝着程倚天,然后才打开话匣子:“我曾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孤儿,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小时候,只有云乔尹在我身边。他照顾我,名分上感情上都曾担得起‘义父’这个称谓。可是,到底和雷老爷子不一样,我长大后,他对我越来越奇怪……” 下面的话实在难以启齿,她努力了好久也没法亲口说出来。只是紧紧捏起拳头,并且身体因为那些剧烈颤抖。 程倚天不傻,很快回味过来,不禁万分愕然。 云杉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往脸颊上轻拭几下,尔后才说:“我十三岁那年,有一天天气不好,正在熟睡时,突然一声响雷把我惊醒。那时候我看到一张脸,离我很近,因为知道危险,所以还没完全清醒,我就拔出放在席子下的一把匕首随便刺了几下,然后拼命逃命。” “逃出去后,外面下着大雨。又要摆脱追我的人,我搞得很狼狈。后来,就遇上了他。” “白瀛楚,对,后来我才知道他叫这个名字,而那时,他和黑风三十六骑在一起,他们每个人都骑在马上,个个都好高大,威武。天上划过的闪电,并不能动摇他们半点,反而映亮了他们的武器。之后,追我的人选择了消失。而我没有选择,只能倒在他的马前。” 这就是她和白瀛楚第一次相见。 那日的情形,她简单的叙述基本将之还原。程倚天靠着想象便可以体会出,那时候护卫在侧、骑在马上因而十分高大威武的白瀛楚,对倒在自己马前狼狈不堪的少女是何等怜惜。 换作是他,也会将她给带走。 而不是云乔尹曾说的那什么“劫持”。 尔后,也顺理成章,会赐予她自己能够赐予的各种好生活! “三哥曾经试探过他的底细。”程倚天不想继续持续她痛苦的回忆,主动转移开话题。 云杉吸了吸鼻子,平复了心情转过身对他说:“问出什么了吗?” 程倚天笑笑,摇头。 云杉莞尔:“他怎么可能和不认识的人随便交心。”停了会儿,正色道,“我可以全部告诉你,不过——” “我不会对其他人乱说!”程倚天知她心意,向她保证。 云杉坐回去,然后说:“距离我们这儿最东边约两千八百多里有一个岛,你听说过吗?” 程倚天目露迷茫。 云杉接下去说:“那个岛叫蓬莱。在海上,这个岛的地势很好,一年四季风调雨顺犹如神仙眷顾,所以,当地人都称这座岛叫‘蓬莱仙阁’。幅员甚广,土地肥沃,物产非常丰富。” “你不是要告诉我,白瀛楚是那里的人,而六年前,他将你带去的,也是那座蓬莱仙阁?” 云杉坐直了身体:“为什么不可以?” 程倚天听天方夜谭一样,满是不可思议。 “虽然和这儿比,那里并不算很大,可是,蓬莱洲上城邦割据,自成一国体系。” “白瀛楚是真正的一城之主。”程倚天的口气明显带着点酸气。 云杉“咯咯”笑起来。笑完了,云杉露出神往:“明知道你听了会不高兴,可是事实如此,我也不想去扭曲:我还从来没见过第二个像他那样英雄了得的人。倚天哥哥你知道吗?蓬莱仙阁有十八盟,下辖城邦多不胜数,全部加起来,都得听他一个人的。他就是蓬莱洲的王,因为骁勇,因为神奇,又因为他自身喜欢饲养‘鹰’这种猛禽,所以,我们都称他鹰王!” 两只雄鹰一起翱翔过天际,下方辽阔的荒野上,一行骑士奔腾如龙。 从通州出发,到焦城,他们只用了一天时间。依然找了该城最大的悦宾客栈,付了一口袋黄金,全部包下。清完场,改穿一身玄色衣裳的鹰王在奴仆的簇拥下跨进店来。 领子上精美的白色刺绣越发衬托出他高质量的颜值,而同品类的刺绣还延伸至左肩,袖口和衣服的下摆都有分布,一条与之配套的腰带束出腰线。整个人健美、修长,俊秀中饱含英气,威武中又洋溢贵族气息。 掌柜和店里伙计都很自觉退避,店里代为照顾鹰王和黑风三十六骑的,是鹰王随身带来的蓝衣奴仆。 安顿下来没多会儿,金雕护卫司空长烈率人出任务。天色将晚,司空回程,带回来一个人。这个人很不愿意跟他往里走,司空便粗暴了些,提溜起她来,来到鹰王居住房屋的正厅,踏进门,将人直接往里面一丢。 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跌撞至鹰王面前 鹰王背对她,负手而立。 白衣少女又是咬嘴唇,又是手指抓着衣襟然后紧紧握在掌中,极大的不安正在笼罩她。不知不觉,她甚至露出强烈的惊恐之色。 司空长烈带人离开,屋子里,除了蓝衣奴仆,只剩下他和她。 鹰王转过身,低垂目光审视她。 白衣少女双腿一软,摔倒在地上,跪坐着,眼眶发红,眼泪“扑簌簌”跌落。不一会儿,她就变成一支带雨的梨花。神情悲切,楚楚可怜。 目睹此情此景,鹰王也只得叹息一声。 白衣少女低着头,好半天也没听到下文,不由自主微微抬头,掀起眼皮目光从下往上翻上去。 鹰王察觉到,重新注视她:“你做了什么会让我不快的事情吗?” 白衣少女身体猛地一震,接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发出剧烈颤抖。 鹰王沉默不语。 她心头压力便越来越大。好一会儿,她的目光很快闪烁,所瞧方向也飞快游移。憋不下去,她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主上恕罪,我、我……我绝对没有存心要背叛主上的意思。” “有了喜欢的人了……” 白衣少女越发磕头不止。眼见额头红肿,很快就要破皮流血,他伸出手来轻轻一托。白衣少女的身体就被看不见的手托起来。头也就磕不下去。 鹰王的语气水波不兴:“起来吧。”主位坐下,吩咐:“看座。”瞧着白衣少女小心翼翼挨了一点凳子边,他柔声道:“香儿……” 白衣少女霍然起身。 她竟然害怕如斯,鹰王也略微诧异了一番。相对无言,半晌,鹰王示意她坐。莲花宫的白箭侍女冷香儿轻轻闭了会儿眼睛,心头的恐惧方才消了些。司空长烈固然凶神恶煞,可是,到底鹰王一直和颜悦色。自己害怕的那事,未必就会照想象中发展,对不对呢? 鹰王问:“回到家乡,和云杉还是不来往吗?” 冷香儿斟酌着,小心回答:“偶有来往的,云姑娘不喜被约束,我身手不好,行动上迟缓常常造成她的羁绊。因此,司空将军找到我时,我和云姑娘并不在一起。” “江南剑庄庄主的弟子谢刚声名不错。” “多是些罢了,”冷香儿眼睛左看右看始终不能集中一点,说的话倒是指向明确,“剑庄是江湖大门派,上官剑南闯荡十多年才有些薄名。谢刚沾他的光,其实……”声音说着说着变低了,“并没有多大了不起。” “我并没有忌惮他人胜过我的意思。” “主上——”冷香儿甚感自己越描越黑。 鹰王摆摆手:“你不用一味只向着我说话。”微顿,尔后说,“九花落英剑名气很大,我刚从东海滨登陆,就从各种渠道听过这个名字。所以,你不必替那位小旋风过谦。”说到这儿哂笑,“原本思虑着要不要上连云山去,不期你自己从连云山出来。”笑而对她道:“想和小旋风结为连理,遭到拒绝了吗?” 冷香儿内心一声**,口中低喃:“主上英明,什么都瞒不过您去。”想到自己曾经一度行为乖张,后背冷汗涔涔。 鹰王注意着她的反应。 冷香儿几乎要虚脱,拼命撑着,低低声音对他说:“主上需要我做什么呢?” “云杉不肯露面,我却想带她回去。”鹰王告诉冷香儿:“我知道这几个月来江湖上都发生了什么事,云杉只是从我身边离开一会儿功夫而已,就自发被卷入大型门派和大型门派的争斗中。等我率人到通州,一切都已不可挽回。她也喜欢上别人——那个被人成为‘逸城公子’的程倚天,而躲着我,同时躲着她的义父。” 冷香儿揣摩上意,斟酌词句:“主上认为,我可以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鹰王飞快回答。 冷香儿心头一震,果断发觉自己竟然说错话。沉思,片刻后站起来道:“我倒是有一个主张。云姑娘向来不喜行动被他人牵制,可是,她非常重情意。”说到这儿,偷瞄一眼,鹰王正仔细听,香儿放下心来继续说下去:“她一直对我很好。如果我去找她,她必定会见我。到那时,我再设法带她回来。” “如是甚好。”一张厚薄正好线条又极为精致的嘴巴嘴角微微向上挑,鹰王微笑,目露赞许。 冷香儿便站起来施礼:“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 “莲花乡南边的花坞,程倚天近日都隐居在那里。”瞧冷香儿讶异,鹰王心情很好,笑着解释,“一个人竟然声称要收容和六大门派、慕容世家以及辽东孟家都有仇的人——那个人,行踪如何,江湖上岂能没有风传?”说到这儿,亲近的意思不知不觉敛去,高傲重新笼罩他的脸,“没有长烈、楚风替我打听,消息都长着翅膀自己飞过来。”顿了顿,很是坦白,“花坞奇门术非常厉害,所以,你去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冷香儿敛衽:“谨遵主上吩咐。”躬身后退,出门后方才转身,离去。 云杉站在花坞的空地上,仰着头望天,天空中雄鹰展翅,来来回回已经飞了好多趟。这鹰,十有八九便是鹰王饲养的。它们能在那里飞,第一说明鹰王所在,必定离花坞不远,第二更值得玩味,鹰飞之际,黑风骑士也会出来。是不是,长烈、楚风他们,分别都离这里很近很近了? 那日和倚天哥哥都讲得很清楚,不管是鹰王,还是鹰王的属下,她这会儿都不想见。 为什么不相见?这个理由,她有意识回避。程倚天没有追究,她也乐得不必提起。 只是她让程倚天明白,明明一直很阔绰的她怎么突然之间拮据起来。 因为花着一个人给的银子,偏偏又不愿意再和那个人有所关联,这样很怪异,很没有自尊。 倚天哥哥还是盛情邀请—— 可要知道,越是往颐山走近一步,和那鹰那人的距离就会远上一些。 她是在逃避,可是逃避不是厌弃。而且,在这儿过了几天之后,她还深切地领悟过来:没有厌弃,实际上代表心里还有喜欢。 像鹰王那样的男人,经历过,要忘记,很难! 可她又确确实实舍不得倚天哥哥为此再和自己生分。 左右为难! 左右十分为难! 远远的,程倚天叫她:“云儿、云儿——” 云杉急忙答应。往里面走,两个人便遇上。程倚天说:“有人闯花坞了,猜一猜,是谁?” 云杉脱口便想说“鹰王”,可是,看看头顶上的鹰,根据经验,看得到的那个地方实际上离这里并不近。鹰王行事沉稳,其本身也不是突击冒进之人。这会儿硬闯花坞的,极小可能想找逸城人的麻烦,是为她!为了她,又不怕倚天哥哥等人翻脸,那该是和自己关系匪浅者。 云乔尹? 莲花宫? “噢!”云杉突然想起来,双手一拍,竖起春葱般右手食指:“是香儿,冷香儿。”瞅程倚天很是赞许,知道自己猜对了。到底是出身同一处、关系又很密切的姐妹,云杉一扫连日来的闷闷不乐,蹦蹦跳跳奔进蜡梅花林。在陆氏兄弟的默许下,她带着冷香儿无惊无险走入花坞来。 刚进花坞,冷香儿就悲悲切切哭起来。哭得好厉害,眼泪珠子一个劲儿往下蹿。云杉先是惊讶,继而心疼,急忙问:“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141 算计 坐在程倚天特别为她们让出来的屋子里,香儿先喝了一杯云杉为她沏的桂圆红枣茶,精神好多了,才对云杉述说心事:“和小旋风谢刚回剑庄去,拜见了他的师父,也见了谢刚的师娘。我既然走出这一步,心里面就是打定主意要和他走那一步,能够嫁一个还算不错的人,从此销声匿迹,只专心在有一个丈夫的家里,勤作羹汤,相夫教子。可是,事实证明,像我这样的人,到底想的总比最后实际存在的好太多。” “上官庄主不同意你和他的弟子在一起?” 冷香儿自嘲笑了笑,道:“是啊,庄主夫人只看了我一眼,便离开了。然后,谢刚就被他师父带至内堂训诫。” “你在剑庄待了多长时间?” “三天。” “和谢刚相处久吗?” 香儿好悲凉:“就是被他师父训诫之后,我就连他一面都没见过。” “这样啊!” “所以我离开了连云山。” “噢!”云杉恍然。 “然后,我就遇到了他。鹰王,鹰王离开蓬莱,来这儿了,你知道吗?” “知道啊。”云杉的笑变得勉强极了,“我还看见了呢。只是那时候我义父和长烈他们缠斗,我逃走了。” “你都不想和他一起说说话吗?” “说什么?抱头痛哭回忆往昔,还是继续面临我无法面临的困境?我和他,和长烈之间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到这儿,云杉长叹一声,“当初就是不得已才选择从蓬莱离开。” “云杉——”香儿截口叫了一声。 “嗯。” “实话实说,你回来之后到底为了什么才去找逸城公子?”说这话,香儿面朝屋门的方向。远远,她看见一个人正走过来。瞧身形,是程倚天没错。计算路途,她故意接下去问:“逸城公子武功很好,人品也不错,洗心楼、和顺居、彩云坊都是赚钱的产业,即便谢刚是剑庄的人,我也知道,这两个人比较,谢刚逊色多了。可是——” “你说下去。” 香儿瞥见程倚天渐来渐近,为了不让云杉发现,刻意低头,哂笑然后说:“逸城公子毕竟只是逸城公子,一介江湖平民,和他比,哪里能比得起来呢?蓬莱洲的十八盟,没有意外,日后肯定要合并。那儿就是一个完整的国度。鹰王是会君临天下的。” 她的声音说那么大,离着老远,外面就可以听见。 云杉默不作声,只是听。 冷香儿乐得再在火里加把柴:“与其背负着名门正派的仇视,缩进颐山,日后十有**要过风雨飘摇中颠沛流离的生活,不如现在就和我出去吧。”泪眼又汪起来,“我见到鹰王,鹰王恼我背叛他而要嫁给谢刚,想要杀了我。”说着,语声一顿。 云杉显然了解不少内情,失声道:“当真?” “是啊,”冷香儿表演的功夫如火纯青了,悲悲切切就像刚刚从鬼门关逛出来,“我向鹰王保证,我可以将你找回去,鹰王才放了我。” 听完这话,云杉止不住苦笑。高高在上的王者行事偶尔确实会乖戾。不明就里之下,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高兴呢,还是应该责怪鹰王怎么可以这样威胁一个女孩子? “刚刚的话,都是我和你剖心沥胆的真心话。云杉,和我去找鹰王,找到鹰王,今天就可以离开。离开之后,什么六大门派、慕容世家、辽东孟氏,和你都将没有半点关系。” “但是……” “不要告诉我,你当初要找逸城公子不是为了消遣。和鹰王闹了别扭,又夹着一个司空将军,心情不好可以谅解。到底程公子和鹰王差别真的很大,我都给你解释得那么明白,你不可能真的爱上他。” “你只是心灵空虚,加上初次回乡,也想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冷香儿补充。 云杉脱口打断:“不是!” 冷香儿一呆。 云杉认真严肃对她说:“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忘记他,回来之后我才找他。”停顿片刻,接下去,“香儿你没有很长时间去思念一个人吗?你应该了解,如果曾有心动,那必然是很久很久之后也要想起来的。遇到鹰王是意外,去蓬莱也是意外,在哪里的一切都是意外中的意外。我从来没有忘记我是这儿的人,出身是迷,大青山脚下和你们一起长大。” 冷香儿临时起意的算计面临失败。 云杉竟然追加煽情之语:“你要听我的老实话,初到蓬莱之时,我每天都在思念一个曾经给我做过风筝,又殷勤为我将风筝放上天的人,然后才坚强支持下来。”悠然神往,“倚天哥哥在我心里,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正视冷香儿,“所以回来之后,千方百计的,我才想再一次见到他。” 香儿的脸色变得可难看了。 云杉不由疑惑。 身后传来“啪啪”鼓掌声,云杉起身扭头,这才窥破奥妙。 “冷香儿!”她转回身去怒斥。计谋穿帮,什么好处还没捞到,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冷香儿意兴阑珊,脸拉很长。 程倚天来到屋中。听了一番让人心情变好的话,他的表情是生动的,眉飞色舞,对云杉道:“吃午饭了。十三哥猎的獐子,还有陆家兄弟放在后山的走地鸡,杜叔叔收拾了,做得一锅香喷喷的鲜汤汁。” 又不能将冷香儿怎么样,云杉只好罢了,就程倚天的话往下说:“杜大当家掌勺,这饭可要细品。” 程倚天转而招呼冷香儿:“冷姑娘,一起去。” 冷香儿的脸微微一红,其本人还算绷得住,神态倒还很自如,低低“嗯”了一声。 吃饭时,程倚天尽献殷勤,一会儿给云杉讲殷十三狩猎的趣闻,一会儿又给云杉装香浓的鸡汤。鸡汤里放着杜伯扬从岳州带过来的极品菇,差点让他全给装走了。 殷十三揶揄:“公子爷,直接把云姑娘娶回去得了。杜大当家这点老存货,你全给预定了,现在不要全给吃了,成亲了,以后有孩子了,修养时吃。” 程倚天被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云杉更是脸红得像水煮虾。 萧三郎拍了一下殷十三:“胡说什么那?” “我哪有胡说?”殷十三嘴硬。 杜伯扬佯咳,插上来说:“十三,我在马道上干了二十多年,你说的老存货,我那儿多的是。”拍拍紧靠着的程倚天的手:“公子,不要听他说,尽管盛了去,你爱给谁吃就给谁吃。十年八年都吃不完的。” 殷十三一听,跳起来:“那那那,听者有份,我也需要的,你也给我点。” 萧三郎叹气:“十三你也是,和公子抢。” 殷十三越发不服气“分明是大当家的偏心眼——” “好了好了,你这都没完了。”萧三郎硬将他拽回来,压低些声音训斥“好好吃你的饭。” 殷十三这才不响。 冷香儿坐在一边,只当看戏。然而,看戏的心没有看戏的情,没有办法幸灾乐祸,反而被眼前这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给扎痛了眼。 如果可以,她也想变成其中一员,哪怕是被讥讽,被嘲笑,被训斥……都是至亲的人之间才有的温暖的感觉,她从小就非常渴慕的,长到这么大却从来没有切身拥有过。 云杉夹了一筷蔬菜,放在她碗里。 冷香儿心里堵着一大团棉花,拼命眨眼睛,没让嫉恨加委屈的泪花落下来。吃着杜大厨的手艺,味同嚼蜡! 下午,冷香儿拒绝云杉陪伴,独自一人在花坞闲逛。 虽然地处乡野,可是在奇门俩兄弟的打理下,山明水秀下的花坞房屋高低错落,道路曲折干净,花树茂密成林,景色非常好。想想上午埋汰过的逸城公子,赏看花坞美景之后,她又突然觉得自己的看法有失偏颇。固然风光无限的生活会让人向往,但是平凡中带着满满烟火气的普通人生活何尝不是更容易叫人得到幸福?殷十三插科打诨的,听起来表达得都是不满,可这种“不满”,那位殷十三爷如何没有对她说? 亲近的人才会这样没有防备,说起话来方能尽显自己的真性情。 至于那位杜大当家,言语里面,一字一句都已将云杉当成家人仿佛。地位丝毫不逊色于他的萧三郎,对云杉也诸多维护。 黄金珠宝填上的只是贪婪的丘壑,情意才真正能温暖人的心。 上述那些对于一个人来讲,有多重要?非是漂泊已久的心,委实没法体会。 更何况,这逸城公子也非一般平民。他坐拥多家产业,实实在在就是一方巨富。 耳中听到水声,她下意识往那边走。来到溪水旁。心中郁结,便刻意逆水而行。 正想着为何自己总是不能如云杉一般幸运,抬起头来,却见前方山崖高起。下方一个天然大平台,上面盘膝而坐一人。 幽谷之中,那一头黑发只挑起鬓边两缕束向脑后,然后还是清清楚楚露出那一张脸白如美玉。上面刻画五官其实也颇为精致。天气这么冷,他也就穿一身水墨色轻衣,寒风中,衣角间或飘动。 真应了那句话:天涯处处皆芳草。非是只有一处,处处皆有叫人过目不忘的良人。 心绪禁不住飘荡,冷香儿一双向上看的眼睛不知不觉痴痴迷迷。 且说连云山脚下,快到华容县的一条要道口,一匹黑马当先,上坐一人,一身绣金雕的黑衣穿出凛凛英气。疏朗的五官,一双锐利的眼睛目光凝聚远方。 看起来,他在等人。 他的后面,还有四位骑士跟随,皆是黑衣打扮,都绣鸿鹄,胯下黑马,都很神骏。 伫立于此很长时间,五个人都不动不言。更为神奇的是,五匹马从头至尾也没发出过一声。连人带马,就像五尊塑像。 终于,从山的方向有黑点闪动。 金雕护卫这才提疆,马来回走了几步。 身后一位脸有点圆、年纪轻轻的少年对他说:“司空将军,是他吗?” 司空长烈哼了一声,表示肯定。 黑点越来越近,可以看清楚,正是那位叫“小旋风”的剑庄弟子。司空长烈拔出剑,往前指,四位鸿鹄护卫几乎和他一起动作,五个人齐齐从马背飞身而下。靠近谢刚,五人剑阵风一般卷上。 142 对决 和之前对付云乔尹、程倚天都很不同,九花落英剑的速度和招法果然都非同小可。 司空长烈和四位手下联手,五把剑,一起出击。司空长烈的剑本来就又快又非常犀利,四位手下的招式用以补足破绽,不仅让他成为十全十美的剑客,与此同时,变化起来也极端能出人意料,而且流畅到无懈可击。 可九花落英剑挡下来。 谢刚一把剑,接住了司空长烈带着手下一连串使出来的七七四十九招。黑风骑士同进同退,一起退出游斗圈,换了一个队形再度进攻。 第二波,依然没有让他落败。 不过,力气上,谢刚终究不是金雕护卫的对手。司空长烈既占据了先机,还有四把剑的配合下,谢刚连一个回击的机会也抢不到的情况下,又五打一,尽挨打,第三波攻击还没展开,谢刚已经身法停滞,步伐上露出疲态。 见此情形,已经拉好要打的架势,司空长烈还是把剑收回去。 黑风骑士等级森严,训练有素,首领收剑,四位鸿鹄护卫自然也一起收剑。宝剑擦过剑鞘发出的响亮声连成一线,司空长烈瞥了谢刚一眼,冷冷道:“回去吧。” 谢刚追在身后,大喝一声:“你们是谁?刚刚这又是什么意思?”心中不服,抬起手中长剑,平指前方。 司空长烈侧身睥睨:“还打吗?” “一对一,你不是我对手!”谢刚用力吼。 司空长烈笑了,冷冷的态度里全是嘲讽。 谢刚气得发狂,踏步上前,挥剑进攻。朵朵剑花,一下子笼罩对方上中下数个要害。 司空长烈若要拔剑,来不及! 来不及,他便一动不动。 谢刚的剑从他喉咙一直划到他的小腹,凉飕飕的剑气扑面而来。司空长烈连眉毛都没掀上一次。 “刷!”谢刚的剑停在他的前胸。 司空长烈从上到下完好无损,语气淡淡,问谢刚:“完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谢刚咬牙切齿,“你是谁?为什么找我麻烦?” “是你要找我们,我们这才主动现身。” 谢刚一呆。 “冷香儿是我们蓬莱仙阁的人,”说着话,司空长烈和四位鸿鹄护卫退到马的旁边,翻身上马后,居高临下对谢刚说,“即便从这儿开始,到江西都是江南十六堂的势力范围,不是你的人,不要再找了吧。” “你等等!”谢刚追到他马前,拉住马,“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边,什么叫你的人,蓬莱仙阁又是什么地方?门派吗?哪个门派叫这个名字,我为什么从来都没听过?” 司空长烈驱马向前,挤开他的喋喋不休,同鸿鹄护卫一起拨马转朝头,向西南,扬鞭策马,马儿带着他们飞奔。 谢刚内心窝火,狠狠一脚踢在地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被踢飞。 过华容县,一路向东,他也到达焦城。十六堂的眼线探知劫走冷姑娘的人就住在这里。被修理了一通,他还是固执找到那家悦宾客栈。 悦宾客栈做早客生意,谢刚进了早茶厅,坐下来,要了一盘火烧,一盘牛肉,就着一大碗玉米粥吃喝。吃完了,也不走,坐等!中午,在这儿午饭,晚上,在这里吃晚饭。第二天,照旧! 一连等了三天,这天早上,谢刚才在靠窗的老位置上坐下,前面入口处,一位身着烟青色衣裳的男子缓步从外面走来。他的身边陪着两位,一个谢刚熟悉了那张脸,另一位,则又是一名衣服上绣金雕的青年。 这三个人,自然就是鹰王、司空长烈和楚风。 择了一张居中的桌子,鹰王坐在朝门口的位置上,司空长烈坐右首,楚风坐在左首。伙计殷勤在门口,问一名蓝衣人话。不多时,香喷喷的粥、好吃的腌小菜、细致的淮扬点心、卤菜、盐水鹅、桂花鸭、水晶肴肉……好吃的早点流水价送来。所有的东西都只到门口,四个蓝衣人来回穿梭,将食物在桌上布齐。 蓬莱仙阁三人全程无交流,用餐。 结束,一名蓝衣人走进来,到谢刚身边,平静的声音不疾不徐:“敢问这位少侠,可有时间?” 谢刚观赏完这一连串“大摆谱”,情绪非常抵触。翻翻眼睛,理都不想理。可是,蹲守的是他,一开始挑起矛盾的也是他,不搭理,想问的事想找的人怎么办?生气着,过了会儿,才掀眼皮看他道:“怎么了?你们家开的客栈,我不能待在这儿?” 蓝衣人笑容温暖如春风:“我家主子想请过去少侠一叙。” 谢刚停了会儿,站起来:“行啊,走吧。”跟着蓝衣人,来到鹰王那一桌。 一张方桌,只剩一个空座。谢刚也不怵惕,大剌剌坐下来。蓝衣人退下,鹰王、司空长烈和楚风一起看他。 谢刚琢磨着该不该自己先开口,想来想去,一拍桌子,正对鹰王道:“我不管你是谁,冷香儿,她现在已经是我的人!”鹰王没有立刻回应,他性子点燃,腾身跳起来:“怎么,你不相信?” 叉腰站在那儿,谢刚越发焦躁。 鹰王道:“你先请坐。” “什么?”谢刚没办法想象,为什么一个人看到别人焦急成这样,他还冷冷淡淡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你到底把她抓到哪里去了?”谢刚暴跳问。 鹰王说:“你若是总这样问我,我怎么跟你说。”只见谢刚拧巴了一下脑袋,于是很快接下去,“你要找的人,早就不在我手上。” “不可能!”谢刚不信。 鹰王抬起一只带着白玉扳指的手,食指轻轻摩挲下巴,片刻,说:“你若不信,尽管搜。”此言一出,左首的楚风飞快抛过来一个质疑。接着,司空长烈的眼神就对上楚风的眼神。两个人皆对此有异议,但是,主上话出口,哪里能有回旋的余地? 若是思维缜密的老江湖,对方既有这样的态度,要么话是真的,要么,人早就不在此处,断然就作罢。偏生谢刚是个直肠子,也听得出对方的心机,偏偏不信邪。跳起来,谢刚真的跑后面一间房一间房地搜。所到之处,均有蓝衣人主动打开房门,黑风骑士把守要道,却不干涉。 近百间房,还有两个大花园,全部搜完,果然一无所获。 奔跑得急速,时间又久,内息还未能做到绵长的谢刚微微喘气。来到鹰王面前,鹰王面前放着一整套茶具,一只青花瓷茶碗里,刚刚烹好的第二泡聚火养生茶正袅袅升腾着红枣以及生姜的香气。 鹰王让蓝衣人重新端一碗菊花脑过来,松针、竹叶混着菊花烹的,一股子苦涩味中婉转透出一丝清甜。 谢刚不管三七二十一喝了一大口,还没咽下去,就给全吐了。 “什么鬼东西!”气急之下,他口不择言。 司空长烈一拍桌子,长身站起。 鹰王抬了抬手,不经意之间自然流露出的威严,使得早就被点着的金雕护卫不得不压抑怒火。 楚风也斟了一杯菊花脑,放在司空长烈面前。这意思,司空长烈明白。同僚一番好意,当着主上的面自然不能辜负。司空还是着恼,菊花脑放在面前,他却还是要喝掉。 司空长烈放下茶碗,鹰王就微笑起来对谢刚说:“清凉的好茶,最适合心浮气躁时喝。” 谢刚眼珠子转了两圈,正视道:“人真不在你手上吗?” “将她请回来后,问了些事儿,就放她走了。” “问事儿?问什么事儿?” 鹰王和风般的笑容微微收敛。 楚风得到主上同意,代为回答谢刚:“冷香儿在鄙主人这里只是一个过客,谢少侠如此有意,鄙主人只会成人之美。”顿了顿,接下去“她要去找一个人。” “谁?” “一个她早就熟识,也能在这时候帮她大忙的人。” 谢刚不由沉思。可是,怎么想他也没什么头绪,最后还是问:“到底是谁,你就明说吧。” 司空长烈哼了一声:“从实力上去考虑,全江湖又有多少可供选择的对象?” 谢刚头脑中顿时灵光一现。 返身跑出悦宾客栈,谢刚再想转身,四位鸿鹄护卫和四位孔雀护卫已经列队封住大门。这会儿再起冲突,必有大战。金雕护卫的胆识和身手他都领教过,这会儿打起来,他的剑再厉害,也只有吃亏的份。 好在对方提示得特别明确,过滤掉蓬莱仙阁和莲花宫这两大组织之外,香儿熟悉、实力上可以和剑庄抗衡的,除了逸城别无分号。 逸城公子也对香儿感兴趣? 谢刚想到这样的事情,心里可是万分不乐意。现在全江湖人都知道的,程倚天扬言要保在岳州惹下大祸的紫煞,足见其人怜香惜玉之心。 洪城郊外十里坡,他也亲眼见过程倚天大战铁甲武士。那么多重甲武士都奈何不了一个人,程倚天的厉害之处别人尚且不了解,他和他的师妹燕无双一样,可心知肚明得很。 九花落英剑只要一击不中,面对此人,他必定会败。 加上,这样厉害的人身边还伫立着杜伯扬、萧三郎、殷十三、冷无常等等不俗的高手。 “唉——”饶是火爆楞子,谢刚也不得不叹气。 冲动硬上肯定不行,可是怎样才能名正言顺将香儿从那个家伙手里要回来? 这真的是一个异常需要他认真思考的难题。 花坞,一封飞鸽传书送到陆家兄弟所住那栋屋子的鸽巢。 溪水边的大屋里,八扇点螺漆器屏风后,逸城公子程倚天从外面练功回来,正在沐浴。活络开筋脉的身体在热水中浸泡,毛孔越发舒展,人会非常舒泰。后面有脚步声传来,该是杜叔叔派来的手下,他会将三哥特别配制得草药放进水中。不同的季节会有不同的配方,冬季聚气凝神为主。此刻使用,对强身健体更具好处。 窸窸窣窣,干燥的草药被取出来的声音响起。 一朵朵被晒干的小红莲以及蜷曲成球的碧珍子被抛在水里,最后,又有金黄色散发着清香气的液体滴下来。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中默默进行。 程倚天甚至都没完全睁开眼,仔细看一看。 工序都结束了,没有人离去的脚步。过了一会儿,还有一只柔腻的小手搭在露在水外他的肩头。 大惊! 程倚天蓦然回头。 在没看清来人面目之际,他抓了一把已经完全泡开的小红莲,漫天花雨往前撒去。带着乾元混天功的内力,“啪啪啪……”全部打在对方身上。 十几股不算很强劲的力道集中在一起,组合成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一声白衣装扮的冷香儿被推动,不得不往后移动,最后又翻了个身,摔出屏风之外。狼狈不堪爬起来,冷香儿回头再看,程倚天从屏风后转出来,身上穿着的,正是沐浴后所着一身绸衣。 “啪”,冷香儿的麻穴被点中。下半身如同上了枷锁,迈不动步。 程倚天冷冷瞥她一眼,愤然而去。良久,才有人过来。冷香儿那颗早就冷若冰霜的心更是往下一沉。从门外走来的,居然是逸城四杰中她最不希望看见的萧三郎。 若说杜伯扬代表的是逸城的气度,殷十三表达的是逸城的风骨,而冷无常则反应了逸城飘忽不定神秘的格调,那么追魂萧三郎完全便是逸城深不见底的城府。 如果程倚天只是一个人,即使连续失败了两次,从莲花宫里出来的精英——白箭侍女冷香儿也不会轻易认输。 有杜伯扬在,杜伯扬会防着她;殷十三则会明目张胆驱逐她离开;从未谋面的冷无常想来不会有太多实在的方法。 萧三郎的阴鸷却让她不知不觉非常害怕。 摒二指,解开她被封的穴道。冷香儿颔首低垂,语气忐忑不安:“萧三爷。” 静默,须臾,萧三郎才冷冷淡淡回应一句:“随我走吧。” 143 三派 陆成龙将短函送过来,程倚天认真阅读。短短三行字而已,看得他冷汗涔涔。陆成龙对杜、萧、殷道:“青城、峨眉、华山三派,掌门亲自下山。现在已经汇集南川。” 杜萧殷之前已经知道内容,早就苍白过的脸色,此时此刻已经渐渐恢复。 南川离焦城很近,快马半日即到。而焦城到花坞,也差不多大半天时间。一天半,中间可能还要夹上整整一个晚上,杜萧殷一致认为,当下最需要做的,是即刻回颐山。 因为,花坞挡不住这三个门派! 程倚天在溪水边找到云杉,让她跟自己走。冷香儿绝不一个人留下,两个人便一起跟他出发。 飞马行进半日,便到含山。从这里往东南,再有小半日便可进颐山。含山镇有传音阁的哨岗,鸽子带来的消息三大派的掌门迄今没有离开南川。 这倒是奇事一桩。 饶是杜伯扬这样的老江湖,抓破头也想不出峨眉、青城、华山这三大门派已经聚集在一起,为什么还不气势汹汹向逸城杀过来? 就算实力上他们有些忌惮! 因为这样,已经到达含山的他们不再急于赶路,就近找了一个客栈。三间上房一间二等房,程倚天单住,两位姑娘合一间,杜伯扬、萧三郎、殷十三合一间,两位随从住在二等房。 用完晚饭,各自回房。云杉坐在窗下,瞧着被蜡烛照亮的窗纸,定定出神。香儿走过来,一旁坐下。隔着小茶几,香儿轻吁一声,然后才说:“不用看了吧,要做决定,趁早才好。” “鹰王当真为了你背叛他和谢刚在一起,要杀你?”冷不丁的,云杉问了这个问题。 香儿一怔:“有什么不对?”表情迅速冷却,“他是什么人,你不比我更了解?” “正是因为更了解,我才没法相信。”说着,云杉从榻上站起来,目视对方,“受到生命的威胁,还要对倚天哥哥献殷勤,这很有意思?” “你都知道了?”香儿脸色一白,旋即发赤,恼羞成怒,“那也是被你们逼的!”重重喘息几声,不乏悲愤:“我获准离开之时,他就曾警告过我:天都的人,到哪里都应该带着天都的魂。世界之大,风雨和诱惑一样多,须都撑得住才好——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不允许我再找其他靠山?” “男人在你心中,就是一个靠山的价值?” “是啊!”蓦然提高的声音,瞬间打断对方的质疑,深埋心间多时的惶惑、恐惧、不甘、气急统统汇聚在一起,又爆发出来:“我也有美丽的梦想,也有追求梦想的权利。同样都是人,为什么你可以活得那么自在,那么开心,高高在上,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不就是因为男人吗?” “小时候,宫主让我们做那些事,你不愿意,你跑了,你的义父——那位云老爷就会为你出头。虽然你练功练得辛苦,可是毕竟逃掉了那些辛苦。后来,你从狼山的那个村子逃出去,下场本来要变得糟糕,却遇上了他。他对你多好啊,差不多他的江山都要捧到你面前,你却不屑一顾,挥挥衣袖然后潇洒离开。所有人都觉得你那时候走了一步烂棋,可是接下来又怎么了呢?你居然钓上了当今武林中的新贵——年轻多金,身边还有杜伯扬、萧三郎这样的高手环绕,云杉,说到把男人当作靠山,这世上,舍你其谁?” “我从来没有像你想的那样。” “事实便是如此!” 云杉被呛住,思考了半天,才避开其锋,把话题重新拉回她身上道:“如果鹰王真的要杀你,你做这些抵抗也无济于事。你靠上谢刚就有用吗?倚天哥哥也不会为了你,再让对头的名单里添上蓬莱仙阁。” 香儿受到打击,非常泄气。可是蚯蚓遭到踩踏,还是会拼命扭动身体。她对云杉说:“那么,你就像曾经许多次那样,继续保护我,照顾我。第一,你乖乖和我走,去焦城。峨眉、青城、华山为什么留在南川?”云杉没有开口,她就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因为焦城有神秘人马。别说三大派的势力在这里并不强,就算江南十六堂支持他们,鹰王的底细,他们也查探不明。司空长烈和楚风率领的三十六骑有多厉害,你最清楚。他们必定当成了逸城的帮衬,才不敢冒进。” 这一番道理,云杉之前也想到。可是,云杉心存疑惑的却是:为什么鹰王会让别人有这样的错觉呢? “三派必定误会了。”她喃喃自语。 香儿却冷笑:“怎么会?你如今身在庐山,所以不知真情。全不知当初我离开连云山,不过刚刚进平江县城,鹰王派来的人便将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掳走。”停了会儿,加了句:“司空将军带的队,会多嚣张,你懂的。” “为什么会是平江县?” “江南十六堂的格局,剑庄是武林中他们地位的象征。总堂在平江县,然后下辖十五分堂。” “噢!”云杉恍然。旋即,一阵阵冷汗从后背上奔出来。江南十六堂可不是善茬,鹰王此举分明就是挑衅立威。可是,蓬莱城邦割据,鹰王所掌控的天都城在众多城邦中屹立不倒,战火中洗礼出来的男子绝非轻率高调之辈。 香儿乜斜她。 云杉微微低头,止不住低喃:“难道,他是为了——” “为了逼出你!”香儿的冷笑比之之前更大声些。瞎子都可以看出真相来,她却始终不肯直接面对。香儿嘲讽着冷哼:何必还要这么辛苦地装? “我不能理解你必须离开他的理由,也不能理解,在他和另外一个人之间,你竟然无从选择一个的事实。两个人就够乱的了,再加一个程倚天。云杉,我是鹰王,也会这么干的——不逼到迫不得已,如果能够十拿九稳?” 云杉被说得惊心动魄,无法反驳只有讥笑:“也许你应该把你知道的这些,回去焦城,然后一一说给他听。” 香儿不明白。 她冷笑解释:“有一个这么理解他的女人,不好好爱惜,还杀了做什么?”嘲讽的表情,狠狠刺痛冷香儿的心。 从取代玉雪笙开始,在各类事件中跌打滚爬着的白箭侍女,一颗心早就历经无数,到如今,说是千疮百孔,也不过分! 一个逼急了的人,还有什么不能说呢? “如果能让我留在程倚天身边,鹰王还给你,逸城公子送给我,更加皆大欢喜!” 很清晰看到云杉脸上淡若涟漪的笑容快速消退,香儿很开心主动权又回到自己手里:“当然,你还可以有我一开始建议你的第二个选择:男人是靠山,靠上这个,之前那个当然就可以放弃。鹰王是想把持着局势,逼迫你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做一个选择。蓬莱仙阁和逸城联手,普天之下,绝无任何联盟可成他们的对手。然而,让逸城公子抓住鹰王的计划,反过来坐山观虎斗,又如何?” “鹰王那么骄傲,别人不看透,他绝对不会轻易去捅破。传音阁遍布各地,只要传播一点小道消息,立刻可以吸引三大派的人马攻打正在焦城的蓬莱仙阁。” “你觉得,峨眉的素离、青城的欧阳木通以及华山的郑晓峰,会是鹰王的对手吗?” 她的这番话越说越让人觉得用心险恶。 云杉自觉自己并没有太多对不起她,可是,为什么一起经历时光的荡涤,这个女人居然变成现在这样? 与此同时,云杉越来越不安心:香儿的第二个建议中,最后的计划极有可能不单是香儿这样想。马道大当家出身的杜伯扬性情豪爽,为人拿得起放得下,做起事来绝对做得到该阴狠时必阴狠。 倚天哥哥未必能够做出利用他人弱点。 杜伯扬可不肯定。萧三郎和殷十三在岳州的作为也充分说明,他们只会为了逸城的利益避重就轻跟随杜伯扬。 冷香儿只顾在耳边聒噪:“我也想通了,鹰王再好,太难把握。他就像天上的明星,璀璨得叫人为他迷醉。可是越想靠近,越不能靠近,徒惹许多悲凉。反而是逸城公子——”说着说着,她的表情就如浸泡在了水里一样,眼睛也变得水汪汪的:“他所拥有的财力即使不能媲美天都之主,在民间,也是翘楚。只要这次祸事可以转嫁鹰王,逸城必能反客为主,争取立派以来最大的主动权。” “你就没有担心过鹰王?峨眉、青城、华山背后,还有少林、武当和昆仑,这六大门派几乎代表了大半个武林,和他们为敌,等于和整个武林为敌。也许走不出呢?” “不会吧!” “也许呢?” “也许……”冷香儿残忍一笑:“那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呢?”顿了顿,“如果选择了逸城,蓬莱仙阁原本就该被舍弃。和倚天哥哥一起过妇唱夫随的田园生活,仔细想想,真的是人生一大乐事。” 云杉冷道:“那剑庄的小旋风呢?”只见香儿尴尬,嘴角微挑:“我只怕你按照现在想的做,日后实在忙不过来呢。” 香儿待要反驳。 她跟着接话:“肖飞艳也不会放过你。”顿了顿,“逸城是条大鱼,不独你懂这条道理。” 至于到底走第一条道,还是走第二条道,云杉左思右想,最后还是留了一封书信在房间。 第二天,程倚天在随从的禀报下进来房间,读到这封信:“倚天哥哥见字:六年寄情于心,从未忘却。只是,蓬莱恩重不得不念。逸城陷入水火皆在我,我离开,祸患或许便可解除。余下的事,有杜大当家、萧三爷、殷十三爷照拂,雷老爷子以及冷四爷等也会全力协助,江湖险恶,相信你一定可以平稳度过。”署名:云杉。一水儿欧体小楷,清奇秀丽。程倚天看完,心中只若被堵上无数大石头。 骑快马奔行在去焦城的路上。稍停顿会儿,冷香儿忙不迭抓住机会对云杉说:“见到鹰王,你可一定要为我求情。” “鹰王不会像你想的那样,为了你和其他男人就杀你。” “那是你不了解他。” “哦?” “在你面前一向温柔体贴的他,在我面前从来不缺少冰冷残酷。” “是吗?” “若你还会跟他回去,问问其他人自然清楚。” 云杉闻言不语,提缰绳,让马往前踱了几步,马儿低头啃草,她才对香儿说:“我既然从哪里离开,回去云云,大概是不会考虑。” “不会吧?” “怎么了呢?” 冷香儿打量云杉如同打量怪物:“放弃那样一个男人——知道你这样的决定在我看来,有多愚蠢吗?”催马跟上,“鹰王对我若有对你一半,就算死,我也不会离开他半步。” 云杉唏嘘,片刻后道:“许多事情你并不知道详情。”停了会儿,转移话题:“还是快点赶路吧。日落之前,我们一定要达到焦城。” 焦城西郊有一个小镇,镇上有一个挺有名的小酒馆,这一天,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路过酒馆,他们便进来坐。酒馆的伙计很热情,伺候着:“客爷,小店有新进的牛肉、羊肉,还有腌了一个月以上的猪肉和鱼肉,你要点什么?” 男客人说:“青蒜炒咸肉吧。” “行唉,放点茨菰在里面,脆甜脆甜。” “可以!” “红烧羊肉也来一份?我们家的大厨,手里的绝对秘方。” 男客人瞧了女客人一眼,女客人微微颔首,男客人便对伙计说:“行。” 伙计又说:“素炒要么?刚采的水芹,路路通,肉吃完了吃这个最爽口。” 男客人挥挥手:“你看着上吧。两荤两素一个汤。” “主食要什么?有米饭有面条有馒头。” “米饭。” “两碗?” “一大一小。” “得来。”伙计这才一路小跑去厨房交代。没多会儿,素炒送上来,又等了片刻,青蒜茨菰炒咸肉以及一个小闷钵的红烧羊肉先后送到。碧绿的青蒜、雪白的茨菰配上嫣红的咸瘦肉,颜色很好看。闷钵的盖子揭开,羊肉的香气升腾而出。 男客人尚能把持,女客人禁不住接连咽了好几口口水。 “客爷慢用!”伙计离开。 女客人抓起筷子便去夹羊肉。切成四方的肉块,连皮带肉还夹着脆骨,吃到嘴里,恨不得舌头一起跟着化掉。 接连吃了十几块,女客人打了饱嗝,这才恋恋不舍,放下筷子。 男子道:“萱萱,还要其他什么菜吗?” 萱萱伸出一截可爱的小舌头,舔了舔上嘴唇,缩回去,感叹:“想我从前,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就是跟着你,住在一个鸟不拉屎龟不生蛋的地方,一住就是几十天,每天喝那些苦药,什么好吃的都吃不到。这羊肉,我才觉得好吃。” 男子叫伙计过来:“秘制的脆牛肉,也来一份。” 脆牛肉上来,萱萱食指大动,吞了两块,实在太饱,吃不下,还是罢了。 男子这才自己吃。 萱萱托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夹盘子里的路路通,好一阵,放下筷子,对男子说:“你真的会帮我,给我二姐还有那几位姐夫报仇吗?”顿了顿,“你家公子不日前刚刚宣布,从此他要将紫煞视为一门。紫煞入了你们逸城,你也能杀她?” 萱萱,其实就是华淑萱——金陵华家的七小姐。和她在一起的男子,则是逸城公子程倚天的手下——快剑杨昱。 144 私斗 华淑萱被杨昱从岳州带出来,路上得了风寒。加上亲人离去、境遇变化巨大,风寒最后又演变成咳喘。治了近一个月,花光了杨昱身上所有的钱。 虽然是逸城公子的贴身手下,但是杨昱并没有向和顺居在各地的银楼提现的权利。钱花光了后,杨昱当了一块随身的玉佩,这才又有钱,让华淑萱跟自己走到这儿。 前面没多远就到颐山了,进了颐山,要什么有什么,不再发愁。吃饭住宿都不再让他为难。 华淑萱突然提出的这个问题,杨昱听在耳中,嘴巴里迟迟不得表态。 旁边走过来一个老者,听到“逸城”两个字,侧过头,瞧瞧他们俩。华淑萱落水的凤凰,脾气还在,杨昱神情懈怠更刺激她凤凰小姐的心怒气飙升。“啪!”桌子被很大的力气拍响。华淑萱腾身而起,抬起右手指着老者嚷起来:“你这老头,不怀好意瞧本小姐,想干什么?” 老者不愿搭理她,临近桌子坐下来。伙计招呼,老者淡淡道:“老规矩。”伙计道:“黄酒一壶,花生、毛豆米和豆豉咸肉丁?”老者点头,伙计笑呵呵下去传菜。 华淑萱受到轻视,离开座位“噔噔噔”奔到老者那桌。伙计端了一碟椒盐花生、一碟盐水毛豆米,放在桌上。老者刚拿起筷子,华淑萱将两个碟子一起端开去。碟子拿在手上,华淑萱冷哼道:“不说清楚,本小姐今天就没完了!” 老者道:“本来没话,硬要听,我怕你——”侧过脸又瞧瞧杨昱,再正视,“你们,会没心思再往前行。” 华淑萱坐下来,碟子放在自己手边。 老者吃不到,叹了口气,放下筷子道:“这位姑娘,你刚刚说‘逸城’是不是?” 华淑萱点点头。 “逸城里的谁和你有仇?” 华淑萱想想,程倚天站在紫煞那边,紫煞就算是逸城的人。她和紫煞有仇,当然就和逸城有仇——老者的话不错! 老者看着她的表情从迷茫到坚定,最后她又点头,成竹在胸开始口若悬河:“小姐和那位公子不知道吗?逸城招惹了大麻烦,六大门派里面峨眉、青城、华山都已经来到南川。不知怎的,听说江南十六堂似乎也突然对逸城有些意见,据说他们最顶层剑庄里的一位‘小旋风’心心念念要找逸城公子程倚天讨个什么说法。为了应对这些,逸城里头,雷冲老爷子、狂刀杜大当家遍寻江湖,找来一个帮手。这位帮手来历非比寻常,光是花钱,老朽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听过几个能那么厉害。一整套的悦宾客栈,一百间客房统统包下。姑娘如今要去逸城,逸城在颐山,去颐山,必然过焦城。到焦城,最大的那间客栈,除了吃饭,已经不接待任何外客。都是因为那位神秘人大手笔所致!” 一个时辰后,当华淑萱真的站在焦城悦宾客栈门口时,再来体会老者滔滔不绝给她说的那番话:“要去颐山,必定要先过焦城这道关。不打败那里的神秘人,就算进了颐山,逸城公子也不会见你们!”她见识不深,火气不小,咬牙切齿,悦宾客栈里包整间店的那个人,就已经成了紫煞之外首要的仇敌。 冲进悦宾客栈,便在柜台上捶一拳,华淑萱大声叫嚷:“人那!”掌柜急忙过来询问:“姑娘要吃饭?” “姑娘?本小姐气质不凡,你眼睛瞎了,难道看不出来?” “噢,”南来北往的人瞧多了,掌柜世故,堆起笑脸顺着话问,“原来是小姐——请问小姐,您用餐吗?” “用什么餐,时间都不早了,我走路走得很累,要住店。” “对不起,本店已经客满,小姐住店,另请高就吧。” 华淑萱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大剌剌往后面闯。掌柜、伙计都拦不住,这位小姐接连看了好几间房,全部空置。 其他伙计们得到消息,全部出来,拦在前往天字号房的要道口。 掌柜亲自追着华淑萱,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这位小姐,这位奶奶,真的客满了。您看到的是空房,但是都被人包了。” “包了不住人?” “那是客人的自由,我们无权过问。” 说是痛恨帮着程倚天的人呢呢?还是突如其来嫉妒出手这般阔绰的土豪,华淑萱咬了咬嘴唇,蓦然放开声音大叫:“谁这么缺德?放这么多房间包着却不给别人住?有钱了不起吗?你有钱为所欲为,让别人看到房间住不上,必须去睡大街,很缺德,你知道不知道?” 不理掌柜、伙计们的劝阻,她一边往可以走的地方走,一边放大了声音叫喊:“出来,给本小姐出来!花得起这么多银子,却喜欢做缩头乌龟,包了这么多房间,睡不完,为什么不分几间给别的人?” 掌柜、伙计不顾三七二十一,一起动手拉扯她。 华淑萱早就顾不得小姐的仪态,毫无高贵姿势可言,一边用力甩开拉扯她的那些手,一边撒泼:“我就要瞧瞧那么爱装阔的土财主什么样?走开,你们走开——”最后被推出悦宾客栈。 隔着一座花园,另一边一栋二层楼的栏杆后面,一名蓝衣人垂首。他脸孔所对的那边,穿一件天水蓝纯色锦袍束万个“福”字蓝腰带的鹰王面沉似水。 华淑萱的声音隔得远,他们的耳朵都好使,全听得一清二楚。 蓝衣人打量主子动怒,低沉的声音进言:“奴才委派人,前去教训教训这么大胆的丫头。” 鹰王没有理会,过了会儿,单独问:“线报云儿已经从逸城公子身边离开了?” 蓝衣人点头:“回主上,千真万确!” “含山镇到焦城,快马早晨出发,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到了。” “主上的预计,一点儿都没错。” 一只修长洁净美若女子般的手放在红漆栏杆上,手指轻点,鹰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浮起一丝笑容。 很淡,却温暖如春风。 ——这是开心的标志! 向来深谙主子心思的蓝衣人不禁迷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粗野女子恶言辱骂,和即将要到焦城的云姑娘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鹰王道:“刚刚那位,说得还不算过分。” “呃——”不晓得怎么接话的蓝衣人倏地冒出一头热汗。 “你有法子,让她可以再过分一点。” “这个……”那家伙更加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鹰王“嗤”一声轻笑,悠然转身,向一旁走去。走过走廊,那儿有一大块堆砌得很高的假山平台空地,种着花树,放着石头制的桌椅。隔着一段距离伺候的其他人闻风而动,一位听主子低声说了两句,快步先跑。另外一位将一把长剑递上。鹰王抽了长剑,向空地上走,不一会儿,下面分三条路飞身上来的,是四位黑风护卫。 主上这是要练剑。 蓝衣人哪有胆子追上去再多问两句,盘算着主子的心意,自己也转过身,往另一边走廊的尽头走。 云杉和冷香儿傍晚入城。 牵着马,冷香儿在后,云杉在前。云杉一个劲儿犹豫是不是要去悦宾客栈见那个“他”,走到十字大街,南边那条街的中间,一伙人的怒骂闹哄哄传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时间倒回去些,且说华淑萱被赶出悦宾客栈,一肚子怨气没出撒,回头便怒骂悦宾客栈的人:“势利眼,黑心鬼,谁有钱就认识谁。竟然赶本小姐出来,打量本小姐现在落魄着呢。没有钱了,就被瞧不上了,赶明儿本小姐有了钱,必定摇着尾巴求着本小姐住进这儿来,哼哼,本小姐偏偏就瞧不上!”还想学着以前的样子,仗着姐姐姐夫的势力恫吓两句,“也不打听打听本小姐的来历,本小姐可是金陵华家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二楼一盆水“哗”倾倒下来。 靠得很近的杨昱半边身子都溅湿了,正当头的华淑萱更是被淋得落汤鸡一样,先是倒吸了一口,接着满眼满嘴的水,低着头一阵猛啐。 “呸呸呸!” 二姐华淑婷和几位姐夫被害的伤心事旋即涌上心头,伤寒咳喘一个月时各种闹心也聚集而来,这会儿,众目睽睽的,被不知道那个谁兜头浇了这么一大桶,“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华淑萱站在街心嚎啕大哭。 哭了个昏天黑地,谁指指点点她都不怕。 杨昱上前安慰她也不听。 哭着哭着,伤心渐渐淡去,愤怒、仇恨,全部向胆边蔓延。华淑萱狠狠抹了一把眼泪,不顾一切重新冲进悦宾楼,这回,她可不是温柔来找茬!凡是看得见的,不管是摆设,还是用具,大的小的,能拿得起的,全部摔了;拿不动,便用拿得动的东西砸上去。一套金丝楠木的坐具,便被她举一大块黄玉雕琢而成的坐佛给砸穿了。 “七里咵嚓!”“乒乓”“哐当”! 悦宾客栈一楼里面,很快满眼狼藉。 掌柜的涵养再好,也不免气个半死,下令伙计将这个疯婆子赶快拖出去。 华淑萱被捉住了手,回身大叫:“杨昱,你是死人吗?”被她逼到墙角的杨昱只好站出来帮忙。 杨昱不能练内力,拥有快剑的功底,徒手打几个普通人不在话下。三下两下便将拉着华淑萱的人给踢打开。华淑萱得了强援,纯发泄把生下来还没砸的地方砸了个遍。 全部砸完,她爽了。 有杨昱护着,她不怕那些吹胡子瞪眼睛的“势利眼”“黑心鬼”,拍拍两只手出得门来。 云杉带着香儿走过来时,她正转身挤兑悦宾客栈怒火冲天的大家伙儿:“本小姐今天就是不讲理,乱撒泼,怎么样,不服吗?” 悦宾客栈的掌柜气得浑身颤抖,举着一只好像患了摆子病的右手不停点指她,嘴唇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 云杉已经站在人群外,掌柜、伙计以及周围看客各种七嘴八舌,聪明如她,瞬间便了解了原委。冷香儿在这方面的悟性也很高,冷冷一笑,轻轻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啊。” 云杉斜了她一眼。 香儿察觉,蔑视的样子略微收敛。不过,既然已经站在这儿,她总要摆出一个姿态:“主上会不高兴的。”说着,垂于身侧的左手突然抬起来。 “你要做什么?”云杉立刻问。 “教训教训那位华七小姐啊。” “鹰王面前,莲花宫的伎俩你也敢施展?” 香儿的手被快速抓住,云杉扣住她的脉门,香儿半条手臂整个儿酸麻。一个小盒子从手心掉出来,落地散开。两只小小的黑毛绒球在地上乱爬。察觉的人都惊叫让开,华淑萱吐沫星子横飞正和掌柜打嘴仗:“去报官啊,现在就去。本小姐不怕!几件破烂玩意儿而已,县官老爷判了我赔你,照价银子本小姐一分不少,县官老爷就不会拿我怎么样。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现在接待的那个家伙那么一个有钱人?告诉你,本小姐的钱拿出来啊,也不见得比他少多少。只你这么势利,所以眼睛被蒙蔽,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金镶玉……”黑毛绒球爬到她的脚上,顺着腿,往裙子里钻。 杨昱一把揽住她的腰,黑剑出鞘。华淑萱被他拦腰抱得横过来,接着一道剑气刺进她的裙子里。旋即,杨昱便将她放好。 华淑萱感到两条腿那里凉飕飕的,好像被什么抚摸过去。大脑一片短暂空白,接着,满身的血液疯狂往头部汹涌。 “啪——” 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嘴巴扇在杨昱左脸上。 接着,又来一个。 ——“啪!” 华淑萱跺着脚怒吼:“你这个流氓、你这个流氓!”气急败坏,抢过杨昱的黑剑便要拼命。 一道雪光亮起,又是一把剑,拦住这把黑剑。 华淑萱的力气很大,挥动着那把黑剑重重撞击在这把雪亮的长剑上。雪亮长剑的另一端,正是万分瞧她不爽的云杉。云杉的功夫不错,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可是,让云杉很意外的,杨昱的黑剑看起来不起眼,薄薄的剑刃竟然锋利得很。华淑萱那么点道行,拿着这把剑,也能撞出“嗤”的一声出来。 云杉目力所及,自己的剑,剑身上已经多了裂痕。 云杉反应很快,迅速撤剑,先将杨昱挡在身后,接着手腕一转,长剑连划两道弧之后,剑尖连点,亮闪闪的剑花,分别戳向对方的前额、双眼和鼻梁。这几处都极为敏感,没什么武功根基的华淑萱吓得闭上眼睛疯狂大叫。手上一空,黑剑被云杉抢过去。 云杉抖了抖,剑尖上戳着的两只黑毛绒球掉在地上。 黑毛绒球还是黑毛绒球,只是落地再也不爬——已经死了! 冷香儿面红耳赤,跟到身边解释:“唬她一下罢了。” 云杉冷笑:“会让人浑身长红斑的‘笑笑翁’只是唬人的吗?”瞥她一眼,“是你说的,主上最讨厌自己的手下背叛自己。”顿了顿,语气加重声音放轻,一字一字咬得分明:“不、止、是——男人!”意味深长盯了一眼。 冷香儿面现尴尬,忌惮这儿已经是鹰王地盘,不得已,低头嗯了一声。 云杉将剑还给杨昱:“杨爷!” 杨昱受华淑萱的影响,并不喜欢她。可是自小在程倚天身边伴读,颇受诗书熏陶,他再怎么不喜欢一个,也不回直接表现出来。接过黑剑,还谢了一声。 华淑萱睁开眼,摸摸头脸,没有血,也没有伤。关注到杨昱居然在和女人眉来眼去,定睛再看,华淑萱惊天动地大叫起来:“紫煞!”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华淑萱兴致勃勃之际,全然忘记自己和对手之间的差距。 她先将杨昱拽到自己身边,完全想不起刚刚还打了人家火辣辣两个大耳光,把杨昱先充作自己的靠山。 然后,她“哈哈”一笑,对云杉说:“我本来还担心,要为了你和逸城公子反目成仇。现在好了,你居然自己出现。”张望四周,因并无程倚天或者杜伯扬还有其他人,更见得意忘形:“我二姐以及几位姐夫的仇,终于可以报啦!” 云杉冷冷瞅她:“要报仇是吗?尽管过来吧。”毫不将她放在眼里,神情仿佛在听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似的非常轻松。 华淑萱自己没本事,喊完了就气馁,转脸瞅杨昱,杨昱心气没那么低,决然转开眼去,目光根本不与她对接。 华淑萱傻了。 云杉这才轻蔑一笑,转身向悦宾客栈走去。 一张银票这会儿飘出来,她那柔软动听的声音对掌柜说:“我是来找贵地包场客人的,这是代他赔你砸坏东西的钱。” 冷香儿接着补充:“因我们而起的赔偿,合情合理。” 掌柜瞧了瞧,和顺居金字花抬头,全国通兑,如假包换大额银票,一双眼睛顿时笑细了。 “唉——”被华淑萱讥讽为“势利眼”“黑心鬼”的他,这会儿还是露出市侩的嘴脸,见好就收,笑眯眯高唱:“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范!那什么金陵的,华家的,狗屁东东,什么小姐,我呸!”带着一帮伙计簇拥着两位姑娘回店。 华淑萱转到杨昱面前大喝:“你聋啦,眼瞎啦,紫煞唉!你为什么不上去杀了她?” “你刚才想杀了我的时候,她救了我!” 华淑萱闻言一呆。 杨昱悲凉,接着说:“在你眼里,我不过一个流氓而已。” 华淑萱这才定下神仔细想刚才的事。 “你那个……”内容涉及女儿家的**,她嗫嚅着,怎么能说出口? 杨昱用脚,将黑毛绒球“笑笑翁”踢到她面前。 华淑萱定睛一瞧,吓得大叫。直觉让她缩在杨昱身后,不由分手,还捉住杨昱的手臂。 杨昱感受到她无遮无言的害怕,心顿时柔软下来。 “据说咬了你的话,浑身会长红斑。”生不起来气的他和她说话,还是那么温柔。 华淑萱突然感到他对于自己还算珍贵,“嘤咛”一声,扑进他的怀抱。 杨昱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时间不早,我们还是先找一间别的客栈。” 华淑萱从他怀里仰起头:“悦宾客栈里那群人太欺负人!” 杨昱揉揉她的头发:“慢慢想办法。” 华淑萱满心不情愿,又没办法,只好苦着脸说:“嗯!” 145 鼎立 假山平台上的打斗早转移到花园里。黑风护卫从四个增加到十二个,黑风剑阵车轮一样滚动,赫赫剑光密制,绞肉机一样向自己的主子翻卷而去。 一阵非常密集的兵器撞击,响起来时几乎如同震动得有些明显的一声。 接着人影游走,十二个黑风护卫长剑受到撞击后身形微微凝滞,因而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人人左肩中了一掌。 鹰王的内力很强,这十二掌,足够十二名手下停滞的身形再次运转不灵。只需要这短暂的不灵,黑风剑阵到此为止便算破了。 一阵的掌声从花园的边角传来。 还有些尴尬的云杉,连同满脸笑意的冷香儿,联袂而来。 “当!”鹰王的剑刚好和反应最快的司空长烈手里的剑撞在一起。他们之间,除了内力之外,司空长烈的各项技巧都已学到**不离十,鹰王作势手往己方退让半寸,真力涌出,司空长烈连人带剑一起被崩开。 十二位黑风护卫一起单膝着地,齐声呼喝:“多谢主上指点!” 鹰王满脸笑意,挥挥手。 十二个人齐齐站起。 蓝衣人已经回来,继续伺候在主子身边。云杉走近,他连忙深深作揖。 “见过郡主。” 云杉的脸“腾”红起来。 冷香儿低垂着脸,目光侧过去,偷窥于她。 云杉察觉到,自嘲而笑,向着蓝衣人说:“汤总管,江湖之上,殿下已经改作‘主上’,‘郡主’云云,还是不要作数。” 汤总管不敢在这样的事情上妄言,含含糊糊诺诺几声。 鹰王道:“就听她的罢!” 这家伙方才干脆答应:“唉!” 云杉下意识望天翻个白眼。 鹰王伸出手,拉住她的手。 云杉轻挣,没有挣脱,只好任由他,被牵着,跟在他的身后。 十二名黑风护卫列队恭送,所有的人都低着头。 冷香儿站在原处,至始至终,鹰王都没多瞧她一眼。汤总管先跟主子去,不多会儿,又跑回来。 冷香儿看得出这是为自己而来,抬起脸,充满期盼问:“汤总管,主子有什么吩咐?” “没有吩咐,冷姑娘任务完成得很好,从现在开始,主上允许你自便。” “你说什么?” 汤总管带着一脸程式化很重的假笑:“姑娘没听清吗?悦宾客栈从现在开始,大门向姑娘敞开。”人在外面,敞开的大门便是迎客之意。现在冷香儿人在里面,这话说得,岂不是逐客之意。 “汤总管!”对鹰王的热情一点儿也没减少的冷香儿,为这样的冷遇止不住愤恨:“同样是蓬莱仙阁出来的人,你就不能像对云杉一样对我也热情一点点吗?” 汤总管颇不耐烦哼了一声:“姑娘这话说的——”一挥衣袖:“随便你吧,爱待你就待着。”对靠得最近的一名蓝衣人说:“这位冷姑娘,要留宿,人字号的房间里爱挑哪间挑哪间。” “汤总管——”冷香儿截口,“我要天字号房。” “天字号房拢共只有十间。” “不是十间呢嘛!” “什么叫‘不是十间呢嘛’?主上除了安寝,读书、练功要不要地方?司空将军和楚风将军也不能没有独立办事的地方,我让给你?”顿了会儿,汤总管提高的声音便打断了香儿才起了个头的建议:“够了,云姑娘的住处怎么可能会有第三个人随便进去?” 香儿还想再说。 汤总管拉长脸的连最后一丝笑容都不见了:“来人,有请冷姑娘。” 好几个蓝衣人一起过来。 冷香儿眼泪硬生生逼回眼眶。她甩开靠来最近的那个蓝衣人,吸了吸鼻子,对汤总管说:“我知道了,这悦宾客栈,我强行呆下去也没意思。我这就走!” 汤总管这才缓和表情:“这就对了嘛。”往后方瞄了一眼,后面,一个蓝衣人举着托盘跑上来。 托盘里铺着明黄绒布,上面托着垒成宝塔的官宝。 “怕你拿不到,全按价兑换的足金。” 一共十个! 冷香儿是行家,瞧得出:一共二十两。 如果想硬气,一个都不要拿。可是,硬气不能当饭吃,离开这里,她还要睡觉,还要吃饭,还要买新衣。 二十两黄金,不要太铺张,够好长时间挥霍。 冷香儿想了又想,用一个粉红色绣囊将这些钱全装起来。 汤总管又说:“只要在焦城,主上还没有意思离开之时,你都可以自如行走。”一个蓝衣人小碎步奔过来,站在冷香儿身边伸手做出请姿。 话也听了,钱也拿了,冷香儿含恨转身。 天字四号房里,云杉再一次回到熟悉的世界。即使空间有限,周围的陈设也不那么奢华,可是门外有蓝衣人伺候,门内,汤总管临时招来的女仆正穿梭着,为她做沐浴前的准备。 一个很大的木桶里,热水的温度兑到正好。 脱去衣衫,将自己整个人埋入水中,好像刚刚经历过去的一切都如尘埃将被荡涤。回到那一番天地,固然烦恼和忧愁依然存在,却有尊严,也很自由,绝无如今这些威胁以及禁锢。 说过的话,该推翻的还是会被推翻。 他不也破了誓言,从蓬莱仙阁出来了吗? 自己心里过不去的坎又能有多高? 只要愿意,没有放不下的是不是? “哗啦”,水花盛开在水面上。她从水下钻出来。纠结了好久的心朝着正在思考的方向舒展。 然而,沐浴之后,穿着轻柔的衣裳躺在温暖的床上。安心入梦,梦被撕开涌现而出的却是让她惊心动魄的景象:无数刀光剑影交错。与此同时,耳朵里甚至还听到兵刃砍断血肉的声音,还有其他人的惨叫。 云杉在梦境中游走,起先并不失控。可是,最后她看到一个人,身上、脸上都沾满鲜血,连眼睛都是红红的。他看着她,有暴戾、有怨恨。她手足颤抖,痛心又非常难过。 他飞闪过来,沾满鲜血的手扼住她的脖子。 云杉呼吸困难,呢喃着:“倚天、倚天……”突然便醒了。 她的两只手都紧紧握住自己的脖子,醒过来后连忙松开。耳朵里还留着声音,仔细凝神才发现,不是刀剑砍断血肉或是谁在惨叫,而是琴声。 琴声? 云杉突然想起什么,连忙下床穿衣,穿好鞋袜,奔出房间。花园里,影影绰绰,除了鹰王和黑风三十六骑外,果然外客到访。 沿着长廊奔跑到近处,云杉这才看清楚,一身红衣打扮的莲花宫主肖飞艳率领她的莲花宫女们大驾光临。 和鹰王对面而立,肖飞艳居中而坐,面前放着一架秦筝。琴声,刚刚就从这架秦筝上传出。肖飞艳的摄魂**不用则已,一旦使用,她首先便入彀。差点把自己给掐死! 云杉深吸一口气,平稳心神,举步向下,款款来到鹰王身边。 屋顶上人影一晃,又是一个人出现。 刚刚和鹰王靠得很近,这个人出现在面前,云杉立刻如被在脸上抽了一鞭子似的。 鹰王早知道她到,这会儿微微侧目,瞧她一眼,眼神里传递出温柔,原本,她该心神荡漾,继而热烈回应才对。 偏偏时宜这会儿不对了! 和莲花宫、蓬莱仙阁三足鼎立的,正是逸城公子程倚天。云杉昨天留下书信,清晨离开,他这时候才来,已经很慢。 程倚天哪里需要一个女孩子来为自己消解困难呢? 再和云杉相见,云杉果然站在黑翼鹰王那边——黑翼,指的乃是这位贵客身边的黑衣护卫们,短短一个月,“黑翼鹰王”这四个字,已经成了江湖间固定流传的一个名号。 程倚天对鹰王说:“日前在狼山和贵手下切磋,我输了,今天阁下在此,贵手下们也在,时间都凑巧,在下不才,再次讨教。”手往腰间轻拍,一把软剑弹出来。 这软剑做得好精良,藏在腰间时只若腰带上一串绣花,现在单独呈现,剑身晶莹透亮,上面的花纹纹理还是那么细致精美。抖一抖,剑身挺直如同普通宝剑,乾元混天功的阴阳之力流转其上,宝剑还发出轻微的龙吟之声。 莲花宫主肖飞艳弹了弹琴弦:“程倚天,你我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对待外敌,逸城和莲花宫,可要一起联手才行。” 鹰王傲然:“那你们就一起上好了!” 手伸出来,汤总管将一把剑奉上。鹰王抽剑出鞘,月光之下,一道流水倾泻出来。 目视程倚天,鹰王道:“你的剑甚是奇巧,不知用了什么材料?” “水晶!” “水晶?”对战一触即发,他竟然失笑,“我手下能人巧匠也不少,能想出将水晶变柔软方法的,一个都没有。” 双剑相交,程倚天道:“将钢铁锻造得如此柔和,我也没见过。” 实打实对撞了好几下,程倚天第一次内息翻涌,手臂发麻,鹰王明明可以再往前进一步,偏偏这时候也主动退开去。肖飞艳趁此机会,鼓动秦筝,五色莲花宫女结起了摄魂大阵,绸带满天飞卷。鹰王、程倚天以及黑风三十六骑全部笼罩其中。 鸿鹄护卫和孔雀护卫先后有流鼻血的症状,鹰王和程倚天游斗之时,分出手来将被摄魂阵给摄住的护卫一一击飞出去。汤总管离得远远的,耳朵里还满满塞上棉花。被击飞出来的黑风护卫由他照看。汤总管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些定力差的年轻护卫的耳朵给堵上。 那个脸圆圆的鸿鹄护卫,汤总管亲自为他将鼻血擦去。小护卫还要上,汤总管拉住他,靠近他的耳朵还是扯着嗓子拼命喊叫:“你就拉倒吧!和我一起呆这儿。” 摄魂阵内,鹰王神情前所未有认真,和程倚天对阵竟然踏着方步,招数沉稳,内力发挥绵长。 在他身边,也就剩下五个人,除了司空长烈,便是仅有的四名孔雀护卫。连楚风都被迫退下去。 程倚天也一步一个进退,勉力支撑。 肖飞艳的秦筝节奏越来越快,急若暴风骤雨,五色侍女从小练就的舞技大爆发,绸带飞动得也更为疯狂。尤其要命的是,这些女子体热上升,促动她们自带的体香不停散发。少女的香气一丝一缕传到那些男人的鼻子里。男人们还要互相对峙。 旁观的人当中,云杉当先握紧了双手往前靠近些许。 肖飞艳的摄魂**多厉害,她深有体会。倚天哥哥也好、鹰王也好,单对单,本来并不忌惮。可是,偏生此刻他们绝大部分的能力都用在了相互对抗上。 让他们罢手呢? 谁又有这样的本事? 可是再这样下去,必定白白便宜肖飞艳了。光是收服逸城公子,足够莲花宫在武林中风光一把。居然还有盘踞焦城的蓬莱仙阁一起拜服莲花宫主的石榴裙下! 想要冲进摄魂阵,刚碰到莲花宫女散发出来的体香,她就头晕目眩没法继续前行。 大声喊叫,全力以赴对阵摄魂阵以及一边对付摄魂阵一边对战的那些男人,耳目一起失聪,完全看不见也听不到。 旁边有人轻轻道:“跟我走,他们的战局马上分解。” 落在耳朵中声音犹如惊雷,云杉仓皇转头。 三横三竖六道疤,堪称人生噩梦。云杉还没来得及说出反对或者同意的话,趁乱闯进悦宾客栈的云乔尹伸指点中她的昏睡穴。 扛着昏倒的云杉,云乔尹一掌挥出,将上前欲图阻拦的楚风击飞在一旁。圆脸鸿鹄护卫扶住楚风,惊叫:“楚将军。” 摄魂阵内,正得意围住当世几大高手的莲花宫女纷纷发出惊叫。飞舞的绸带受到猛烈的反击,一一寸断。满天乱飞的碎绸布片中,已经罢斗的程倚天、黑翼鹰王以及司空长烈等五名黑衣护卫飞身而出。 扛着云杉的云乔尹跳上屋顶,转眼飞逝下去老远。 程倚天飞身上蹿,脚被拽住。鹰王要抢先,腰间又被打了一拳。两个人从花园纠缠到屋顶上,劫持了云杉的那个人早就跑得人影都看不见。 146 香迹 大路边的树林中,一只鸟儿飞翔而过。跟随鸟儿,一个杏黄色的身影接连穿过几棵大树,最后落在一个老大的树杈上。 几匹马奔到树下,黄瘦黄瘦的“神爪”殷十三仰着头大叫:“萧家嫂子,鸟儿追够了,骑马吧。” 穿杏黄色衣裳的舒瑾莞尔,从树上飘落下来。落上一匹马,马鞍前面坐着追魂萧三郎。 迎面传来破空之声,逸城公子程倚天以及随从杜、萧、殷、冷四人纷纷亮出兵刃。“噗!”飞在枝头的闻香鸟被洞穿,从半空落下来。 醉心饲养此鸟的舒瑾失声叫起来,翻身下马,捧起被射中的闻香鸟,抬头怒问:“什么人?” 一道白光夹在一阵黑色的旋风中从斜路上飞快闪至面前。 着一身白底绣蓝色兰草衣裳的鹰王和程倚天对峙,得意挑眉。 他们来得快,去得急,逸城人众还没回神,眼前只剩被马蹄踩着扬起的灰尘。 程倚天气得脸发白,杜伯扬、萧三郎都阴沉着脸闷不吭声,殷十三骑在马上,在马镫上跌足:“兀那小儿,气死他十三爷爷!”打马追上去。 程倚天和蓬莱仙阁的人交过两次手,深知厉害,急忙召唤:“十三哥、十三哥!” 杜伯扬、冷无常随后催马,萧三郎将舒瑾拉上马后也迅速跟上。 失了闻香鸟,精准追踪云杉的线便断了。依照杜伯扬的推敲,不独逸城,蓬莱仙阁和莲花宫都要找云杉——逸城不谈了,公子程倚天喜欢云姑娘这件事,这么长时间,即使不是全江湖,大半个江湖都知道。蓬莱仙阁的动机和逸城一模一样。莲花宫宫主肖飞艳没有什么真本事,投机很擅长,云杉原是莲花宫的人,对于逸城、对于蓬莱仙阁意义都这么重大,她当然要去追。 三方人马全部出动,能够寻求庇护,现在只有一个地方。 南川! 他们离开焦城已经半日,傍晚时分,六个人五匹马便到南川北郊。找了间小客栈,姑且休息,次日清晨,再度出发。刚到南川北郊,空地上,一群女人的战斗抢先攥住他们视线。 看打扮便可以分出,一群女人分成两派。一派全是道姑,着装素净;另一派,全是梳着好看发髻的少女,衣服虽然分为各种颜色,但是各个打扮妖冶。 逸城的人都不需要用眼睛,光是闻风里头带过来那阵香便知道:打扮妖冶的那群少女正是莲花宫的五色侍女。离得那么远,这忽近忽远很好闻的“少女香”,都能让马上这群男人身体不由自主僵直。舒瑾和萧三郎共乘一匹马,最为敏感。萧三郎也察觉自己不对,飞快回望她一眼,向来沉稳的他,竟然不由自主脸颊发红。 舒瑾叹息:“莲花宫一招能收天下英豪。” 程倚天目光低垂不敢向她看,殷十三挠头,冷无常假装试试自己的铁钩和把手连接处牢不牢固,杜伯扬本来是张红脸,闻言,脸红得差点滴出血来。 舒瑾从马上跳下来,五个男人接着一起下马。 马儿随手放开,让它们找地方啃草。程倚天率四杰以及舒瑾向战团走去。 没有肖飞艳的摄魂曲助阵,程倚天等完全可以靠理智掌控自己的身体。站在交战圈外,凝神观察双方打斗。只看了一小会儿,杜伯扬便轻声对程倚天说:“峨眉的人。” 程倚天猜到了,点点头。 杜伯扬接着道:“掌门素离亲自出手。” 交战圈道姑那派最中心的一位,三十多岁,白净面皮五官娟秀。一把雪亮的长剑招招不留情面,其他道姑追随身后,娇叱迭起,五色侍女中不少人受伤倒地。 最后苦苦支撑的只有三个人,一个穿红,一个穿白,还有一个穿蓝。 红衣服的是楚清幽,白衣服的是冷香儿,蓝衣服的那个少女,杜伯扬第一次看到,脱口叫出:“华淑琪?” 萧三郎和殷十三一起瞧他。 杜伯扬惊讶得合不拢口:“她居然……”下面的话已经涌上来,又被他全部吞下。岳州事件,华家六小姐以及华家七小姐的行踪他都很清楚。可是,印象里一直柔弱堪怜的华六小姐竟然加入莲花宫,还以这样的面目重现人前,就算见多了大风大浪,杜大当家开始瞠目结舌。 三对一,峨眉掌门素离师太一把剑依然游刃有余。 楚清幽的左肩头中剑,冷香儿急忙挥动绸带缠住素离的剑,不料素离飞身向自己扑过来。中了一记地堂腿,胸口又被踢了一脚,冷香儿接连侧翻摔在地上。华淑琪仗着练过圣女经,身形步伐诡异,接连躲了十几招杀招。最后一招峨眉派绝学“金顶祥光”,十几道剑光一起绽放,犹如十几把剑一起刺来。华淑琪躲了一下脚步便乱掉,“哎呀”惊叫摔在地上。 几只黑色的红雾蛛爬出她的袖管,一个天青色身影闪进战斗圈,先一把捞起地上的华淑琪,并转身把她放在另一边。素离的剑已经刺到他的身体,不料这个人带着华淑琪发生滑动,瞬间往后移出半尺。素离一怔,挥剑再攻,一股强大的气流扑面而至。气息发滞,长剑顿在空中。剑尖又被对方屈指弹中。素离握剑的手,手心炙热,虎口发麻。为了避免长剑落地丢人,她连忙借势往后翻去。 稳稳落地,“乐”字辈的四位女弟子“心定仪清”一起扑上,乐心乐定离素离最近,齐声高叫:“师父!”四名弟子齐声娇喝,四把剑齐齐亮出。 一身简约风格天青色装扮的逸城公子程倚天,单手揽华淑琪于一侧,悄没声息从她袖中将四只红雾蛛取出,然后弹射在沙土中。 “不要自寻死路。”他压低了声音,只让华淑琪听到。 高手交手,只是一招,素离对他的身手已很忌惮。“住手!”喝住乐心乐定乐仪乐清,转过脸,正视程倚天:“敢问阁下是?” “逸城程倚天。” 名报得平淡,听者心惊。素离固然狠狠一震,她的四个女弟子更是七嘴八舌叫起来:“竟然是他?”“逸城公子。”“居然是逸城公子……” “逸城公子——”素离师太也喃喃念了一句,呼吸渐紧,投向对面的眼神从友善转变为忌惮,最终仇恨。“我家侄儿欧阳和就死在你岳州洗心楼吧?”素离师太切齿问。 程倚天刚准备回答,殷十三一个筋斗翻过来,落地拦在他前面,笑嘻嘻对素离道:“峨眉掌门,刚刚的峨眉剑法着实厉害,没看够,再使一次给在下瞧一瞧,如何?” 他双手交叉,两排锋利的钢爪一起弹射而出。杜伯扬拔出刀,冷无常扬起大铁钩,萧三郎双掌翻动,两团青气跃然掌心。 逸城四杰齐聚于此,气势实在惊人! 若没有程倚天这个年轻人,堂堂峨眉派掌门倒是有奋力和这四个人一斗的决心。可是,逸城公子程倚天,武学上名气不响,身手灵敏,内力修为竟然那等可怕。光是挥掌之间,自己整个人都没法向前移动。这样一个人,身边再多少狂刀追魂神爪随影这些人,素离暗中思忖: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暂时莫要和他们正面硬碰。 乐心年轻气盛,一张尚属清秀的脸上双目隐含煞气,对殷十三说:“就凭你,也想向我师父讨教?”刚刚才放下去的剑又平举起来。 素离呵斥:“乐心!” 乐心不明所以,很不服气:“师父!” “一帮邪道妖魔,混迹久了污了我们的耳,脏了我们的眼。”薄薄的嘴唇里面,两派银牙中挤出来这番话,一字一句利刃一样砍在逸城众人心上。 甚少言语的冷无常挥动大铁钩准备踏步而上,殷十三将他拦住。 萧三郎瞅了他们一眼,又去看杜伯扬,杜伯扬想了想,对程倚天道:“公子,这个老尼姑说话端是可恶。” 素离说完话,转身便走。乐心乐定乐仪乐清以及其他女弟子随后跟随。 程倚天重重嘘口气,气愤不已的心情方才好些。转脸对杜伯扬说:“姑且随她说去吧。”连殷十三都知道此地不宜大动干戈,他身为几个人的首领,当然不能心浮气躁冲动莽撞到连几句难听的话都听不下去的地步。 峨眉派的人已经走远,他转身看华淑琪。出身尴尬,又屡遭江湖风雨侵袭的少女,在经历了攻击别人,此刻又被她人狙击的诸多事情后,再也找不到昔日那一份柔弱,那一份娇憨。她固执地挺立在那里,眼中依然发射出对他的渴求,那渴求,包含更多的是尖锐到犀利的占有! 程倚天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华淑琪追着他的脚步,叫道:“倚天哥哥。” 程倚天驻足,侧身。 华淑琪上前拉住他的手:“你不要走。”四目相接,这一刻,她那双美丽依旧的眼睛里,才流露出让人熟悉的哀伤。 楚清幽和冷香儿都在,她不好多说什么,低头沉思,抬头道:“峨眉、青城和华山派都恼恨莲花宫也曾参与洗心楼的事,知晓我们到此,峨眉的素离才亲自前来。” 这话说来,程倚天吃惊不小:“你的意思,素离想杀你们?”再想想:不至于!峨眉诸女实力明显在莲花宫诸女之上,没有肖飞艳坐镇,摄魂阵对女子效果也不大。在场,莲花宫的诸位侍女确实吃了大亏,可是都只是受伤,并未送命。 楚清幽和冷香儿相携而来,冷香儿冷冷对华淑琪说:“刚才你给峨眉掌门用红雾蛛,峨眉掌门只要中招,她的下场会怎样,你知道吗?” 华淑琪和她们同属一门,但是心不合面更不合,瞪着她们,一言不发。 “血蛊入肉,必然噬血。峨眉掌门若想保命,及时断一臂或还可救。但是,”说到这儿,冷香儿的表情冰雪般冷冽,“即便只是断臂,莲花宫和六大门派也结下梁子。你不了解这些所谓名门正派,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最受他们信奉,就算战死到只剩最后一个,他们也要血战到底。” “你是想让莲花宫成为要被六大门派血洗的对象吗?”知道莲花宫的阴狠,冷香儿最后这句话对于华淑琪来说,最为震撼。 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华淑琪从只是一个追求幸福的女孩子,到陷入莲花宫,又变成不得不为莲花宫卖命,再成为如今局面,从来没有放弃过抗争的她,打心底里涌出深深的无力。 晕红了眼圈,她越发用力拉住程倚天的衣襟。 楚清幽想训斥什么,冷香儿拦住楚清幽。 “见到故人,便叙叙旧吧。”难得这样善解人意,冷香儿竟然主动拉上楚清幽,两个人携手而去。 离开程倚天那帮人,红箭问白箭:“你为什么要放便宜给那个女人?” 白箭冷笑:“你以为那是便宜?” 楚清幽眨了眨眼睛,竟瞧着天空嘘唏一声,惹得冷香儿禁不住侧目:“怎么?” 楚清幽急忙笑起来,回应:“没什么。” 走得更远些,冷香儿这才对她说:“逸城拜服莲花宫,只是从权。眼下形式,要么被六大门派压制,要么反过来压制六大门派——逸城只要不死,江湖地位势必提升。宫主想长时间控制他们,几乎等同做梦。” 这话说得放肆,楚清幽嘘了一声,提醒她注意。 冷香儿冷哼:“荒野之上,有多少她的耳朵?” “当心一点,总比授人于把柄强。” 冷香儿微微愕然:“你竟然也……” 楚清幽苦笑:“风云变幻,宫主到底宠爱了我十多年。” “十多年的恩义也能一朝断了吗?”瞅着楚清幽的脸由怅然到无奈,冷香儿心止不住紧缩,悲凉,又没法不透出恶毒的情感,“真不愧是无情无义的莲花宫主啊。”叹了口气,停顿好一会儿才接下去道:“逸城公子不会爱上华淑琪。” 楚清幽眼睛一亮。 冷香儿看在眼里,心中悲叹。低头走路,又过片刻才接下去:“但是,他不会不管华淑琪。说得远一点,有华淑琪在程倚天身边,始终莲花宫保留和逸城的联系。”楚清幽不以为然,她就换了个说法:“从近的说,峨眉派居然在途中拦截我等,说明六大门派树敌逸城的同时,我们也是遭到敌对的。现在,云杉没有找到,却要正面迎击峨眉、青城和华山。才一个峨眉派而已,我们已经输了,如果再碰到欧阳木通和郑晓峰,摄魂阵不起作用的前提下,没有逸城公子照拂,我们怎么办?” “原来如此,”楚清幽这才恍然大悟:“将华淑琪留在逸城,等于让逸城为我们随时打开一个可以出入的门。”这样想,她就止不住笑得很开朗:“前面所说的事太远,你这个想法我倒是觉得非常靠谱。” 147 姐妹 俩俩相望,四目相对,曾经的六小姐、现在的蓝箭侍女华淑琪晕红了眼眶,双眼润湿。 对面无言,又过良久,她主动开口:“别来无恙,倚天哥哥。”顿了顿,人往旁边走了一步,侧过身,以便忍不住便攀上他的眼神落在别处。她很清楚,在他面前早就没有自尊可言,但事到临头,到底还是要断这些。“奇花谷时间太短,都没有能好好和你说话,”华淑琪目视远方,好一会儿,方才转回来,凝望他,“你想过我吗?” 程倚天得正视自己的情感。惦念云杉替逸城背了那么大一个黑锅,找到云杉之后,因为云杉无恙,他偶尔还是想起那个一路追随自己、后来又不知所踪的六小姐。直到奇花谷再见,他方才知道,原来岳州一役,并非只有一个女孩因他而受累。华淑琪是云杉送入莲花宫的,云杉送华淑琪进去,说到底,为的还不是要争取和莲花宫谈判的机会。 这机会为的是逸城,换句话讲,为的也是他。 伊人在此,睁着眼睛说瞎话,说自己毫不愧疚,这绝对不可能。有愧疚,当然就会有牵挂。 程倚天低下头,思忖之后,抬头对华淑琪说:“想。” “那么,”华淑琪旋即接上,“我要你从此保护我,让我待在你身边,你又待怎样?”程倚天不说话,她就进逼:“莲花宫名义上制约着你,实际上实力差距几何,我不入莲花宫不清楚,而既然入了莲花宫,个中奥妙,我再也不会比他人知道得更少些。” 程倚天思虑后的回答:“淑琪,这世上有很多值得你拥有的东西,包括人。有时候,你并不需要只执着于一个方向。逸城对于你,当然想来就可以来,这是我欠你的。” 华淑琪始终不能得他真心,美丽的眼睛里怨怼再度充满。远远的地方传来叫喊:“六姐、六姐……”她先是毫不在意,等听得越来越清楚,又反应过什么,扭过头。只见七妹华淑萱犹如一只归巢的鸟儿,无比欢喜,向她飞来。 风雨后亲人还能再见,不管是华淑琪,还是华淑萱,都非常雀跃。可是,当姐妹俩拥抱在一起,华淑萱虽风尘仆仆,但依然秀美的外表以及十分活泼的性子,让华淑琪蓦然想起曾经的她们。 接下来发生的事,华淑琪更能体会:这个七妹啊,不管彼此的境遇变成什么样子,自己和她比,差别就是那么大。 杨昱跟在华淑萱身旁。 程倚天和杨昱从小一起长大,二人感情之深,即便四杰也未必比得。杨昱看待华淑萱的眼神,早就浸透了无穷无尽的关爱。念在他的份上,程倚天和华淑萱寒暄时,态度当然更亲切。 华淑萱对程倚天说:“能再看见你,真是太好啦。”态度那么放肆。 程倚天不恼,反而笑着说:“七小姐从焦城一路追在下而来吗?” 杨昱说:“原本准备到焦城,一路先回逸城。” 程倚天话接得自然:“碰到事儿了?” “当然!”华淑萱一边说,竟然还撅起嘴巴,“你都不知道,和你一路的那个土豪有多过分。不就有钱包了个悦宾客栈,我想住个空房间都住不到。” 四杰和七妹的关系也变得融洽。 很少搭理外人的萧三郎竟然是笑着的:“七小姐误会了,焦城的那位,和咱们公子,并无关系。” 江湖上短时间便能传得很开的那些传言,怎么来的?四杰可是心知肚明。按照惯例,神爪殷十三一定要吐槽两句,这会儿“嘿嘿嘿”应付着,等华淑萱皱着眉头瞪着眼睛慢慢消化了,打趣兼转移话题:“七小姐,到底江湖险恶经历得少吧。江湖上那些虚虚实实,有时候即便关系的是你自己,你听到了都不一定能相信。” 华淑萱不把对方当外人:“是吗?”那神情,哪里是和殷十三说话,分明还在金陵,面对父亲、大夫人或者她娘亲。 华淑琪再也听不下去,挪开目光,**一声。 程倚天忙问:“怎么啦?” 华淑琪这才心中一暖。不知不觉偎依着他,华淑琪说:“头疼,身体好生不舒服。”说着不舒服,便倒下来。好像是被刚刚的打斗累的,又好似一路奔波,早就超过她个人的承受。 萧三郎想上前搭脉,杜伯扬拦住他。 “先赶路吧。”杜伯扬将萧三郎带得离公子和六小姐远些,低低的声音道:“这种事,该谁谁的。” “即便是公子,也行?” “不行,你又能怎么样?” 萧三郎没了言语。 他们只顾自己去牵马,殷十三和冷无常还能怎么样呢?连杨昱都主动去拉华淑萱。华淑萱从找到程倚天,一门心思都放在程倚天那里。撅嘴啊,撒娇啊,不外乎都是吸引逸城公子注意的方法。杨昱却要拉她走,她怎么愿意? 越是不愿意,越是要被那个刚刚她还非常乐意见到的六姐气到。 程倚天不得不把华淑琪抱起来。华淑琪得以窝在心爱之人的怀里,精神大好。头也不疼,眼睛也睁开,还低低说了一句:“就这样,直到天荒地老多好。”伸出双臂,牢牢抱住程倚天的脖子。 四杰各自乘马,杨昱也在焦城买了一匹马,先让华淑萱上马,杨昱尔后上马坐在后面。 华淑琪当仁不让获得和程倚天共乘一骑的机会。 杜伯扬对程倚天说:“先去吴家坪吧。” 这个决定的意思是这样的:峨眉、青城和华山,除了要找紫煞,更要对付逸城。既然素离师太都已在这里出现,他们现在去哪里,三派行动路线,自然以他们的动向为指示。 云乔尹要借三派之力制衡逸城、蓬莱阁以及莲花宫。其中莲花宫不足为惧,云乔尹最忌惮的,还是逸城的程倚天,以及蓬莱阁的黑翼鹰王。带着云杉,云乔尹也不会离开太远。他们去吴家坪,所有想找他们的,以及他们想要找的那些人,会纷纷自动一起前往。 萧三郎、殷十三和冷无常都是老江湖,程倚天这只菜鸟也逐步成熟,杨昱不太懂,可是他的好处在于:其他人说了,他只管跟着做就行。 吴家坪在南川东北角,从这个地方往东,过了两条河,前方看见一座山,冲进山地,前方出现一大片平整的土地。民居逐渐聚集,人烟越来越稠密。 吴家坪到了! 这儿有个挺大的集镇,镇子东北角是传音阁设在南川的一处哨站。占地四亩地大小的一个院落,里面主屋一栋,回廊往复。种着各种树木,花草分布也颇具匠心。冬天天气寒冷,万物萧条,可是一路行走而来,独独观赏花园布局,遥想春暖花开,此处必定绿色满眼,花开似锦,好看得很。 哨站的管事姓董,董管事将公子和诸位尊者迎进来时,两位随从端茶伺候。 杜伯扬看看奉茶的两个:“大于和小于话多些没?” “大当家关心,”董管事赔笑,“不爱说话才是优点。” 杜伯扬微微一笑,掀开茶碗,轻啜一口,转脸看程倚天:“今年的茶。” 程倚天也喝一口,点点头:“还行。“ 杜伯扬说:“还没到第二年,没有新茶,这就是好茶。” 萧三郎咂咂嘴,回味着。殷十三招呼董管事:“还有上好的,我走的时候包一包,路上喝。” 董管事笑容可掬:“任凭殷尊者取用。” 鸽楼在后院,很大一块。没到晚上,鸽子就飞来好几只。大于和小于来回穿梭着送信息。杜伯扬每每给程倚天先看,看完自己看,再给萧三郎、殷十三和冷无常传阅。如同一开始他料想的,峨眉、青城和华山已经停止去焦城。冬日白天短,为防风雪,以及保证掌门和弟子的安全,天黑之前,他们都投宿客栈。 云乔尹的行踪依然是个迷。 黑翼鹰王更别说了。传音阁遍布江南,江北也设多处,只要人在道上,本会随时被查探到。 程倚天深吸一口气,尔后叹息,道:“大概是因为那个原因吧。” 四杰俩俩相望,殷十三开口接:“那个原因——公子是说……那两只鹰?”瞧程倚天的样子,这话说得,还是不完全的样子。四杰面面相觑,纷纷想到前不久闻香鸟被射死的瞬间。 黑风三十六骑真正可恶,霸道而又凶悍。白瀛楚作为他们的主人,表面上笑眯眯,其实那一团和气绝对是藏针的棉花。说这个人笑里藏刀,这形容一点儿都不过分。他们主仆的行事风格,远远的,老鹰就会将鸽子抓了吃掉。靠近了,司空长烈那些人也会精明得好像狼,将任何一个窥探者给无情料理。 程倚天也好,四杰也好,他们从联袂出道开始,就没把六大门派云云真的放在心上。就算洗心楼在岳州开设,捅下金陵华家那么大一个马蜂窝,路走到几乎没光亮了,他们也没真正屈服。 只有一个云乔尹——那确实是个人物,够阴狠,够神秘,够心计百出。 接下来,便是这个要人命的黑翼鹰王! 云杉和白瀛楚关系匪浅,这个事实造成程倚天个人心里头堵了一团大大的棉花,很难释怀! 程倚天决定闭门不出,一个人喝点酒,解解闷。 寒风呼啸,一个少女穿过庭院,来到程倚天所住客房的天井。继续往前,就可以到廊下门前。从身后飞快赶上来另外一个少女,大力拍她的肩膀。 两个人蓦然面对面! 离屋子更近的是华淑琪,从后面赶上来的是华淑萱。 劫后余生的俩姐妹,早就没有了重逢的喜悦。她们的眼睛里,交换的依旧只有敌对。所不同的,以往的华淑萱更加强势。而此时此刻,华淑琪再也毋庸惧怕,大姐夫他们故去了之后,对于华淑琪而言,好处竟然大大的,譬如,眼前的七妹,再也没了依仗从而再有能力对她指手画脚。 一身蓝衣的华淑琪挺立在寒风中,高冷得如同一支傲霜斗雪得梅花。 华淑萱下巴抬得很高,眼睛瞪得都不敢多眨,依然气馁。 华淑萱收回直视的目光,重重一跺脚:“六姐,我不允许你去那间房子。”眼珠“咕噜噜”转动,思忖着尔后说,“大姐夫他们尸骨未寒,逸城公子无论如何逃脱不了干系。你这时候就想和他情投意合发展下去,太没良心。” “良心?”华淑琪只在眼底掠过一阵心虚,黑暗之中,华淑萱根本看不到,而她飞快恢复冷傲的表情,“你这是跟我说?”哼了一声:“我不知道过去的日子里,面对你们,我有感受过这两个字。”目光炯炯,如同利剑:“华淑萱,我今天在这儿明明白白告诉你,程倚天是我所爱,为了他,我做什么都可以。” “知道大姐夫他们出事前后,我遭遇了什么吗?”她语气冰冷质问华淑萱。 因为目光太凶狠,骨子里并没什么本事的华淑萱吓得连连后退。退到院门外的阴影里,华淑琪更近一步,将她逼得不得不后背紧靠墙角。 “呼呼”的风声掩盖过她们的对待。 华淑琪放心大胆对华淑萱说:“我正式加入莲花宫了。为了生存,也为了他!”说着这话,她翻出一只手掌,一只红雾蛛从袖管中爬出来,停在掌心。红褐色得蜘蛛受到指引,在掌心不同打圈。华淑琪托着它,手掌边缘凑近华淑萱的脸。 红雾蛛舞动脚爪。 华淑萱害怕得闭上眼睛。 后面一阵迥异于风之寒的冷意扑至,杨昱的黑剑拦在华淑萱和华淑琪之间。 华淑琪收回手掌,红雾蛛爬回她的身体。 华淑琪瞧了一眼始终不离华淑萱身周的杨昱,既鄙夷,内心又有一阵说不出的妒忌。 华淑琪对华淑萱说:“无论什么理由,我都抵抗不了。我现在就是要去找他,你,”瞧瞧杨昱,“你们——都不要拦我。”目光低垂,轻轻叹息:“毕竟为了他,我付出太多。”再深深盯他二人一眼,接下去:“多到你们都无法想象。”越过二人。 华淑萱还想上前,被杨昱拉住手。 华淑萱顿足甩手,叫道:“你做什么?” “慕容大公子等尸骨未寒,难道你也要去找公子?”从岳州一路走来,外表冷漠的杨昱早已对不懂事的华淑萱情根深种。“公子为你做过什么呢?”他说得心中颇为疼痛。 华淑萱只凝视他片刻,昂首便要冲进院子去。 杨昱阻拦,她就毫不客气对着杨昱又踢又打。等他们撕扯许久,杨昱被抓得满脸指甲痕,手臂和腿都被踢得疼痛不已,华淑萱终于还是被他拽得没法动弹。 华淑萱大喊大叫:“你放开,你放开!” “不放!我就是不放!”极少有自己主张的人,这个时候出人意表的执拗。 这让华淑萱怒发冲冠。但是,旋即让华淑萱怒火得以平息下来,董管事带着大于、小于客客气气将华淑琪给从里面请出来。 董管事絮絮叨叨:“六小姐,天气寒冷,还是屋中休息为好。”又说:“公子醉了,酒醒明天再亲自去见六小姐。”或是:“一个醉酒的人,最好的方法还是让他睡觉。六小姐细心,肯定比我知道得清楚。” …… 他也好,大于、小于也好,当真动手,华淑琪并不会输给他们。毕竟只是传音阁哨站的人,饲养鸽子一把好手,打架可不是专长。 华淑琪不能对他们动粗。 不能动粗,就没法突破他们。 突破不了他们,那道门前的后棉布门帘就进不去。 华淑萱见她出来,立于寒风,心也不冷、火也不大,用手指着,忽然跺着脚“哈哈哈”不停大笑。 华淑琪自然越发讨厌她。 董管事笑容不失,大于、小于一贯呆如木鸡。 杨昱强行将华淑萱拖走,华淑琪含恨回哨站安排给她的客房。 148 奇招 一大早,华淑琪就接过将要送进公子爷房内的鸡汤。软润香滑的手擀面条一同放在简陋的木制托盘内。 哨站就是这个规格。 鸡汤、面条都还不错,端在手里,也能嗅到扑鼻香气。 掀帘子,推门,华淑琪将托盘放在桌上,里面的碗都拿出来,托盘一边放好,然后径直来到里屋。 程倚天已经起床,刚刚穿好衣服,正在束腰带。华淑琪抢步上前,将腰带两端从他手里接过来。 束腰带时,华淑琪低声说:“我在莲花宫被训练过,这腰带应该怎样系法——”连接处扣好,她抬起上半身,目光缱绻:“好了!” 程倚天愣了会儿神,从局促中回味,笑了笑,很坦然:“谢谢。”语气不带温度,也未曾回应她的温柔,淡淡擦身,往外屋走。 坐下来,华淑琪送上鸡汤和面条,他肚子饿,都吃了。 吃完之后,他要说什么,华淑琪抢过话头:“你听我说!”一边说,一边做出了让程倚天瞠目结舌的举动。天气那么冷,哨站的屋子里并没有取暖设备,所以房间冷如冰窟。 华淑琪竟然在眨眼之间将身上的衣服一起脱掉。 首先,她的动作之快,简直叫人无法想象。程倚天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一丝不挂处于他身前。 气温之冰冷很快僵硬了她的身体,莹润的身体血液流动的速度迅速变慢,她整个人瑟瑟发抖,尔后随时都要晕过去似的,脸色发青、嘴唇发白。 她的衣服被抛在她的后面,程倚天一时无计可施,只得上前,用自己的身体包裹住她,尔后,飞身一转,伸手将她的衣服捞过来。 华淑琪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前面:“这就是我在莲花宫学到的本事,你知道吗?为什么学?忍着随时都恨不得去死的屈辱,因为我还想再看见你,并且,我非常非常想和你在一起。即便是阴阳相隔,我大概会瞬间没有任何记忆——这也让我受不了!” 程倚天全身如遭火烫。 他要抽手,无需多少力气。可是,他又真的无法抗拒她的哀怨。 尤其她的话,叫他的心深受刺激。 “莲花宫主,她竟然这样对你?” 华淑琪这才放松手脚,任由他替自己先将贴身的衣服重新穿起来。刚刚穿好贴身的衣服而已,她就用力抱着他,死也不放开的意志,缠得程倚天不得不投降。 肢体接触这样近,她的脸颊靠在他的胸口,真切听他的心跳。这感觉,满身被注入活力。 程倚天暗暗唉声叹气,支棱着双臂,手举在空中好久,最后还是轻轻落在她的后背上。 “是我亏欠你。”这是他的真心话。 华淑琪抬起脸:“那就用你的人生来偿还。” “原本无所谓——”程倚天也有自己的苦衷。 华淑琪幽怨的眼神瞧他。 程倚天扶住她的手臂,微微用了一点真力。乾劲刚猛,坤劲阴柔,华淑琪遭到打击的瞬间,强劲的乾劲旋转成为坤劲,这形成一幕气墙。华淑琪连手臂带人,被一起弹开。 门口传来脚步声,接着,一声雀跃之下的欢呼,华淑萱没有收到阻拦,轻而易举闯进来。 以为起个大早,自己的运气真好,不料没抢着先也就罢了,看见里面几近“不堪入目”的情景。 六姐华淑琪就穿一件内衣,脖子还光着。程倚天怎样嘛,这位毛毛躁躁的七小姐可就没那个穷心思钻研。 华淑萱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啊——”顿着脚大吼:“你们!你们!”很用力很用力闭上眼睛,接着睁开。然并卵,眼前情景并不会得到改变。 她异常震惊,非常失望,比进来还快的速度返身冲出去。 在门口碰到杨昱,华淑萱冲他大喊:“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抓过杨昱的手狠狠咬下去,咬出了血,放手飞快奔走。 杨昱料想不到后来的事情,只当人生地不熟,华淑萱绝对不可能远走。只要华淑萱没有和公子在一起,他无需跟着,看那么紧。 让华淑萱的反应如此不同寻常,屋子里出什么事了吗? 杨昱来到门外,先高呼:“公子,公子!”程倚天手忙脚乱,半强迫半央求,让华淑琪把衣服全部穿起来。 华淑琪很享受他这番低姿态,半推半就顺从着。程倚天替她穿好最后一件衣服后,她很从容接过自己的腰带,将裙子扎起来。 这么冷的天,程倚天热出一身汗,对门口说:“进来吧。” 杨昱进来,这才隐约猜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让华淑萱反应那样激烈。他来这边,也不是完全没事。 前厅杜伯扬等早就聚集在一起。 严格说来,这一晚,四杰也没怎么休息。 怕三派、莲花宫、云乔尹或是黑翼鹰王任何一方突然袭击,公子没应对的心情,他们可不能一起掉以轻心。 哨站持续收着各路送来的飞鸽传书。 大于、小于也派人不停将鸽子送还各个对接的哨站。 杨昱对程倚天说:“吴彪也到吴家坪了。” 华淑琪没听过这个名字,程倚天起先也没反应。杨昱提醒:“是莲花乡吴家庄的那个人,公子在莲花乡遇到过,在芦洲,他也一起参与攻打过奇花谷。” 杨昱还简单描述了一下吴彪的情况,这下,连华淑琪都想起来:“是他?”能够在云乔尹的控制下使出高深武功的人,即便后来软泥一样瘫倒了,可还是给别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程倚天飞快来到前厅。 光是一个吴彪,还不至于引起太多警觉。可是这个人和云乔尹有关。与此同时,杜伯扬告诉程倚天:“之前跟你说过的,江南十六堂里,裕兴堂堂主方石和衢江堂堂主吴坤出逃,实际上是因为剑庄已经对他们发出了追杀令,现在他们找到了庇护。” “不会这个‘庇护’,就是指吴彪?”程倚天刚问出来,杜伯扬已然颔首。连同程倚天在内,在座所有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方石和吴坤,那可是上官剑南的人。眼下形式,六大门派中出动了三派,可光是这三派加在一起,也够不上剑庄的分量。 上官剑南,那可是有“天下第一剑”美称的大人物。 吴彪号称“霸王彪”,真的霸气冲天,已经到了可以和“天下第一剑”并肩抗衡的地步? 程倚天从厅中出来。 杜伯扬问:“需要我等跟随吗?” “不用。” 轻描淡写的回复包含深层含义:狂刀追魂神爪随影,个个江湖上名气流传得都很广。同道相遇,很容易便暴露身份。 “更何况,”程倚天对杜伯扬说:“如果我碰到什么事,你们还能接应我。” 这话不错。 程倚天一个人出动。 离开之时,他并未特意去看,离开之后,刚穿过小镇的街道,未等疾行,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唤:“倚天、倚天——” 程倚天驻足,叹息,转头。 华淑琪一路奔跑,来到他面前,先是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气息平定。斜瞥程倚天,她很是愠怒。 “为什么不等我?”口气颇为不善。 程倚天耐心渐失,仰首望天只是在遏制发作的冲动。掌控住情绪后,他低头说:“淑琪,我想我应该跟你说清楚。连累你陷入不幸,我真的很愧疚。可是,我没有办法接受——” 接受什么? 彼此心照不宣! 华淑琪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却又害怕听到这样的回答。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程倚天给她时间接受,等华淑琪眨着眼睛,逼回去泪水,想走——华淑琪却又伸手将他拉住。 “我七妹不见了!” 程倚天一愣。 除了眼眶还红着,华淑琪的神情基本恢复正常。寒风吹着她的脸,将表情都吹得木木的。她的目光也变得冷冷的,从程倚天脸上掠过:“我要和你一起走,你得帮我找到我七妹。”顿了顿,补充:“你欠我的,不是吗?我们家,从岳州逃出来的,只剩下我和七妹两个。” 程倚天的软肋又被击中。没法拒绝,他只有妥协。 华淑萱一路飞奔,独自出了传音阁位于吴家坪东北角的哨站。 她要远离那些让她觉得恶心的人,不管是六姐华淑琪,还是背着她和六姐做出苟且事的逸城公子。还有那个曾经帮助过她、却从此对她管头管脚的杨昱,他算什么?一个破跟班的而已,就算一开始被惊艳过,破跟班的就是破跟班的。 一个破跟班儿的,居然痴心妄想和她这个金陵华家的七小姐在一起! 逸城四杰有多了不起? 逸城又有多了不起? 全部都是没什么值得炫耀资本的,她一个都不要看,一个都不想看! 是逸城的人带她到吴家坪来,那么,远离逸城人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远离吴家坪。小镇不大,一路奔跑也便过去。等来到枯草遍布的荒野,瑟瑟的寒风吹得仿佛所有的人都不见。 华淑萱这才逐步害怕起来。 北风在空中漫卷,打着唿哨。这唿哨很像猛鬼的嘶嚎,震慑住华淑萱那颗表面上看起来强悍的心。 华淑萱穿得不少,可是,她止不住双臂环抱,好像这样做,就是自己抱住了自己。 要找吴家坪小镇,那个镇子消失了似的,无论怎么奔波,也看不见一角。 恐惧,击败了愤怒,华淑萱开始哭着大叫:“有人吗?有人吗?六姐,你在不在?杨昱——杨昱——你竟然没有跟出来找我吗?” 隐隐约约,听到风中传来马鞭挥动的声音。一辆很豪华的马车从远远的地方往这边驶来。 华淑萱害怕到极致,不管三七二十一,横身拦在路上。 好在视野不错,赶车的马夫即使拉住马。华淑萱奔到马车边,攀上车辕,然后探身去敲马车门。 车门拉开一条缝,一股热气从里面传出来。 好暖和的马车车厢啊。 华淑萱脑子一热,涌身往前一蹿,推着马车的门,人就钻进马车车厢。这是四匹马拉的大马车,车厢里面有桌子有凳子,摆放得好像一个小房间。暖暖的热气是从马车底部装有燃烧着木炭的铜炉中散发出来。华淑萱喝了一上午的西北风,不仅双手迅速变热,身上也飞快暖和起来。 车厢里坐着好几个人! 都是女子—— 一个穿红衣服的少女受到冒犯,所以眼神颇为不善。 而旁边一位穿白衣服的少女注意到红衣少女的不善,预计到闯上车来的不速之客下场不会太好,因此淡淡一笑,颇为幸灾乐祸。 华淑萱咳了一声,主动打招呼:“唉,你、你们好!”介绍自己:“我叫华淑萱。” 红衣少女和白衣少女齐齐一愣。 华淑萱便将自己三个字仔细描绘一遍:“华丽的华,做姓,念华(第四声),淑女的淑,萱草的萱。” “华淑琪是你什么人?”红衣少女问。 华淑萱没想到一个陌生人居然还能说出六姐的名字,侥幸感大起,同时安全感也大增,乐呵呵地,同两位少女说:“你们认识我六姐吗?”想了想,又颇为奇怪道:“我和我六姐分开些时候,她在外头的名头竟然这样响了。”眼见马车内饰豪华,下意识问:“你们是哪户人家的闺秀?”却见白衣少女的袖子里爬出两只黑乌乌的毛球。 瓜子壳大小,可是爬行非常迅速。华淑萱头皮骤紧,刚刚高声惊呼,那黑毛球就爬上她的手。 华淑萱浑身颤抖,手一个劲儿甩,人站起来,头撞着车厢顶也不管,脚在马车上一个劲儿跺。折腾了片刻,开始巨痒。华淑萱将衣袖高高撸起来,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而这两条雪白的胳膊上已经出现红斑。 华淑萱拼命去抓这些红斑,越抓越痒,痒得情不自禁“哈哈”笑起来,心里才舒服些。 红衣少女雪白的手指间,一条金色的小蛇游动而过。看着白衣少女,红衣少女说:“就你心善。” 白衣少女说:“这个华淑萱我见过,当初和云杉在一起,就想给她用笑笑翁,云杉没让。”红衣少女疑惑的眼神瞧着她,白衣少女自我解嘲笑了笑:“我有我的苦衷,一直以来,虽然有你和我站在一起,但是云杉的身边都有谁,你不是不清楚。” 红衣少女叹息道:“你说得可真是一点儿也没错。” 华淑萱已经将脸上、身上都抓出血来。再任由她那么抓下去,皮肉可要一块一块掉下来。红衣少女跨过去,先放出金线蛇,将笑笑翁给反噬。没了笑笑翁,奇痒顿止。华淑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疼痛,又非常乏力。红衣少女一掌掴来,她被打得顿时昏过去。 马车沿着大路奔驰过去不就,程倚天和华淑琪踏上相同的道儿。 找华淑萱的事,最终还是由哨站的人去做。华淑琪所持,不过是和程倚天一起行动的理由。 程倚天带着她,远比自己一个人时麻烦。可是,有时候事态发展就这样出人意料。华淑琪一直都只顾紧跟他的步伐,踏上这条路以后,一阵极淡的气息留存在风中。华淑琪轻嗅一口,低沉着声音说:“她们来了。” “谁?” “楚君仪,还有冷香儿……” 这条道延伸下去,尽头便在一个大庄子入口。吴家坪为什么叫吴家坪,是因为这儿本来住着的姓“吴”的人很多。而这些人,现在主要集中在这个庄子里。至于庄子里有个地主,叫吴蚩,正是吴家堡霸王彪的亲哥哥。 走进吴家庄,程倚天保持警惕,四处观望。天冷,庄子里没半个闲人。一直走到一条冰封的河边,才看到一个。 这么冷的天,也就穿一件深蓝色的棉布直缀,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上一缕微髯,眉目疏朗,煞是文气。 华淑琪紧紧跟在程倚天后面。陌生的地方,再怎么和善的陌生人,她也不想上去搭讪。程倚天有事在身,也不打算过多招惹。 微髯文生发现他们,主动迎上来:“这位兄弟,有礼。” 程倚天心生警惕,脸上不露痕迹:“见前辈有礼了。” 文生笑了笑:“要去庄子那边吗?”程倚天不答。文生放下刚刚伸起来一指的手,双手都负于背后。“建议你不要再往前去。”他对程倚天说。 华淑琪气盛,偎依着程倚天,脱口道:“凭什么?” “你说呢?”文生的表情高深莫测,说出的话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若只有程倚天在此,依照一贯遇事得来的经验,就算不老实照别人的意思做,前途不明的情况下听到其他人没有明显恶意的忠告,表面上道个谢总是需要。 再说,如果自己真要采取什么行动,为什么一定要实现暴露在其他人眼中? 可华淑琪哪里会有他这些心计呢? 微髯文生若好言相劝,她或许还可以将意见听进去一点,越是那样故作高深,越是激起她心中的叛逆。 既然没有能将她留在吴家坪的集镇,现在已经一起到达这里,此时此刻,他也只能担负起照顾好她的责任。 华淑琪执意顺着微髯文生的指引向前走,程倚天无可奈何,只能跟上。经过河上的石桥,经过一片麦田。突然,一个晃悠悠的人影从野树的后面转出来。 噢,不,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个。他们全部都一瘸一拐地走路。 瞧打扮,这些都是农户。 江湖人到此不会刻意打扮成这个模样,也就是说,来的都是当地人。 乡下人淳朴,然而这些人一瘸一拐走近,目光呆滞,神情木然,牙齿却不断交错。 华淑琪被诡异的氛围给惊吓住,眼见那些一瘸一拐的农户越走越近,紧紧抓住程倚天的手依然控制不住尖声大叫。 149 好生 双手各放出数只红雾蛛,华淑琪就待漫天花雨般打出,让那些踽踽而行的农户瞬间变成干尸。 程倚天眼疾手快,拦下七八只。这些噬血的蜘蛛忌惮玄蜂灵配,只要咬破他的皮肤,瞬间变得惊慌失措,只想逃跑。纷纷掉在地上,程倚天伸足全部踏扁。 漏掉的几只还是向分布在边缘的农户飞去。 不知道这些农户因何会变成这样,但是,说到底,这些人本质无辜。华淑琪没有权利判他们死刑。 也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光从远处飞来,犹如长虹贯日,踽踽而行的那些人被快捷无比的招数击打倒飞。飞向不同方向、中间差距挺大的五只红雾蛛,眨眼工夫,被白光先后贯穿。 几乎就在一时间,五只红雾蛛一起坠地。 指引他们过河的微髯文生长剑还鞘。他的神情依旧,平平淡淡,似亲近又有些疏离,如同这种天气里的晨风,清冷爽快,却透着寒意。 程倚天忍不住问:“阁下到底是谁?” 微髯文生轻笑:“我还没问你等——” 程倚天不想告诉他自己的来历,问题,自然也就问不下去。 微髯文生笑谓:“这位姑娘还要不要继续往前呢?” 低低的嘶吼渐来渐近,被击飞出去的农户们,又一瘸一拐追杀上来。 华淑琪很是惊怒,可是,不等她继续抛出红雾蛛,程倚天一把拉住她快速往空旷处飞奔。奔得飞快,以至于回过头来,既看不见呆滞如僵尸的农户,也看不见那个诡异的微髯文生。 华淑琪生气跺脚:“为什么不让我杀了那些东西?就算已经不人不鬼,我也要让他们更万劫不复!” “够了!”也是在江湖风雨中几进几出的人,程倚天十分不能理解,为什么已经遭逢巨大的变故,这位六小姐的智商就没能提高一些。 如果云杉在这里,想必醒悟得比他还要快。 踽踽而行的农户—— 这和当初在奇花谷中看到的被幻蛊掌控的那些聋哑老人并不相同。 被幻蛊掌控的人,眼睛里已经没了人的光彩。他们凶蛮、噬血,不同于那些农户。 ——那些农户,不过像是被人牵住线的木偶而已。 “不是有人毁了你的血蛊吗?”待到要向华淑琪解释,程倚天只能捡最方便的说:“你在莲花宫习武时,没有人告诉你习武之人的大忌?忌杀人——因为习武,身体力行能力超过常人,所以任何门派,但凡不想引起他人敌对,都会很当心。” “即便你要杀那些人,”瞧华淑琪一直不能深刻体会,程倚天吸了口气,尔后一字一句认真道:“那个穿蓝衣服的中年人不可能坐视不理。” “我难道还会怕他?”华淑琪嗤之以鼻。 程倚天默默暗叹,停了会儿声音放柔,对她说:“他的本事很不错。”说到这儿,还是四下里仔细观察一遍,目光回转,重新直视华淑琪:“能一举毁了那几只红雾蛛的人,即便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在那儿杀人,我和你又是一路,这样大的把柄落在他手里。你和我,日后都会有很大麻烦。” 想到牵线木偶,程倚天就慢慢想到曾经在奇花谷碰到的事。神奇躲过幻蛊攻击的云杉,以及明明并没有多大本事、却能对他造成不小阻力的霸王彪——那时候,那两种情况,细细思量起来,和眼下刚碰到的那些农户倒有许多相似之处。 程倚天问华淑琪:“你在莲花宫里,听过‘催鬼术’这样能够控制行动物体的法门?” 华淑琪摇摇头:“勤加练习肖宫主交代的各种项目,就已经耗费了我吃饭睡觉以外所有的事。” 莲花宫里的遭遇,本来应是她痛苦的回忆。可是,发觉自己和心上人的沟通更加方便,她又不自觉暗自有些庆幸。很自然攀附在程倚天身上,稍微歪着的脸展示出刚刚好的角度。程倚天一低头,便可以看见她五官立体的轮廓,双方嘴唇距离不超过三寸,气息相问。 有些失望的是,并未发生臆想中天雷勾动地火的下文。程倚天反而冒犯了她似的,一阵惊慌,和她分开。 华淑琪秀眉蹙起。 程倚天急忙转过去半边身。望着来的方向,他眉头微皱,作思考状:“莲花宫主连死人都能驱动,这种事,显然并不是她的手笔。”吴彪那时候是被云乔尹控制的,因为云乔尹一旦离开,那个人就神力尽失。若说云杉躲过幻蛊攻击也是云乔尹掌控的结果,那么,能够控制他人按照自己的意愿,甚至带上本主的本领和特征,这项本事的来源,不是莲花宫主,就该是云乔尹这个人。 云乔尹在吴家坪! 这样一个推论实在叫他雀跃。被黑翼鹰王压制、被陌生的微髯文生利用华淑琪戏耍——此类龃龉,都变成心头瞬间飘走的浮云。 因为云乔尹在这里,意味着云杉就在这里! 他一路追寻,就想追寻回来的女孩,只隔了一点点距离。也许只要努力一会儿,或者,等待明天,他就可以重新看见她了呢。 华淑琪不错二目紧盯他,一直凝视到他的双眼被点亮。 没法跟上他的节奏,窥探不了他内心的变化,程倚天眉飞色舞、唇角带笑,不是因为她,她却可以那样去以为。 华淑琪挽住程倚天的手臂,甜甜笑:“倚天哥哥,我们继续走吧。”为了讨他欢心,顺着他刚刚的话,华淑琪提议:“去找楚君仪和冷香儿吧,你既怀疑莲花宫的人在此处搞鬼,找到她们,答案保不齐就水落石出。” 然而,一直等他们找到那辆华丽的大马车,楚君仪和冷香儿依然踪迹不明。 包括驾车的,华淑琪所怀疑的之前便到这个地方的楚君仪和冷香儿已然一起不见。 左近响起“叮当叮当”铁器碰撞的声音。华淑琪一时好奇,拉上程倚天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躲在一堵墙后,伸出头,只见前面的晒谷场上,那位微髯文生被十几个手拿武器的农户包围。 说是武器,实际上不过就地取用,无非锄头、铁铲,有些拿着柴刀,还有拿着菜刀的。只是,明明都是一些非练武之人,移位出招倒是有些架势。 也仅仅有些架势而已! 和昔日霸王彪与他过招的情状差远了。 围攻微髯文生的农户腿脚正常,移动之时并无一瘸一拐。这说明,在吴家坪控制这些农户的目前看来会有两个人。 功夫都不太强,哪个都不是云乔尹。 为什么会围攻微髯文生呢? 眼见那些走路一瘸一拐的农户都一起向这边聚拢来,他们毫无知觉,目标明确,统统举起能够拿到的器具,向微髯文生招呼过去。 微髯文生的剑拿在手上,转动之间眨眼能挡二十个人先后不同时间挥过来的武器。招数连接之流畅,动作之优美,便是程倚天,也从未见过。这一点,不仅让程倚天惊叹,连华淑琪都不得不服气,观战之余,双双拜服。 可是,即便那些农户的攻击弱到不行,和微髯文生的剑法犹如萤火对比天上的明星,一来农户们没有惊惧,二来农户们不会有痛感,三来,微髯文生摆明了不会伤害他们,因此,局势上成了农户们只管群殴,微髯文生只配挨打。 微髯文生剑法好到上了天,最终还是落得被一帮除了有些架势、其实没半点武功基础的农夫淹在游斗圈中。 程倚天看不下去,冲上去。外围的农夫被他旋风般动作抓着扔得远远的。拳打脚踢冲进内圈,还在抵抗、神情却是悠闲的微髯文生举起宝剑,替他荡开一拨砍过来的菜刀与柴刀的组合。 “你到底还是过来了。”微髯文生笑呵呵说。他的表情,似将程倚天都摸透了一般。 程倚天失了伪装,暴露了真我,浑身猛地一阵燥热。 微髯文生还在挡农夫们的攻击。程倚天左手乾劲、右手坤劲,体前画圈,往前一推。 迎面五六个农夫被弹飞出去。 紧接着,一批又一批的人碰上乾元混天功,被弹飞老远。微髯文生的危机终于解除。程倚天向华淑琪站立的方向跑两步,回头对微髯文生说:“快过来啊!” 三个人一起离开晒谷场。 回到停华丽大马车的地方,后面就是一户人家。瞧房屋规模,这是当地的富户。程倚天一马当先来到阶上,敲了敲门,叫:“有人在吗?”没有应答。 华淑琪说:“应该都没人了吧!” 庄子里出现那样诡异的事情。 程倚天想想,有道理。手一使劲,果然,红漆木门往里被推开。他和华淑琪,以及微髯文生一起跨步而入。 刚进去,微髯文生顺手将门关起来,“哒”的一声,落了栓。 华淑琪抱以惊疑。 程倚天瞧了瞧人,又看了看门,代为解释:“防止那些农夫闯进来而已。”华淑琪这才不做计较。嗅了嗅空中,华淑琪轻轻道:“找到了。” “什么?”程倚天一惊。 华淑琪眼睛微闭,绕过照壁往前,一棵夹竹桃阻挡在路上,程倚天拉着她的手,轻轻帮她避开。 跟着华淑琪,跨进一栋木制的二层小楼,不停留,继续往后走,穿过小花园,拐进另外一个小院子。正在盛开的蜡梅树以及静默的假山共同掩映下,又是一栋小楼出现。门关着,华淑琪循着只有她能感觉的气息,径直往那里走。 程倚天抢在她前面到达,伸手,将门推开。 两条黑影赫然出现在视野里,还摇摇晃晃。没有丝毫心里准备,程倚天和微髯文生都止不住心头大震,华淑琪放开嗓门尖叫起来:“啊——” 耳朵里传来脚步声,程倚天拉着华淑琪,微髯文生独自一人,双双抢进屋内。一个白色的身影从角落里掠出来,一把宽大的折扇“哗!”的一声,大力打开。 动静这么大,程倚天和微髯文生不约而同停住脚步。看清楚,原来是个穿白衣服的年轻人而已。五官里面,其他都没什么特点,一双眉毛眉梢微扬,夹杂着些狂傲之气。 白衣青年表情木然,不细看,倒是疏忽了他的眼睛里飞快掠过的一缕惊慌。大冷的天,他快速摇着扇子。见此情形,程倚天和微髯文生都暗暗发笑。既不是出众的武林高手,城府看起来也不算深沉。 华淑琪一个劲儿往程倚天怀里钻,闭着眼睛只是喊:“有死人、有死人!” 程倚天轻轻拍她后背,柔声道:“没事、没事。”安抚着她的情绪逐步平稳,华淑琪抬起头来,“噢”,又一声惊呼。 头顶上果然吊着人,不过,并非上吊的吊法,而是手腕被绑住了,整个人被活着吊在房梁上——这样一个吊法。 吊的是谁呢? 华淑琪奔到她们脚下:“楚君仪?冷香儿?”霍然转身,不认得那个白衣青年。 白衣青年正瞪着她,眼神不善。 华淑琪被激起怒意,仗着程倚天在身边,那位剑法如神的文生也非敌人,跨上前一步,恶狠狠道:“你是谁?为什么抓她们?” 白衣青年的眼神,由不善转为不屑。他上下打量着华淑琪,冷哼一声道:“我倒想问你,你是谁?和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往前逼近一步,继续冷冷问:“你知道她们做了什么,我将她们吊在这儿吗?” 旁边程倚天插嘴:“等等!”白衣青年转脸瞧过去。只见程倚天目光专注审视他的脸庞,白衣青年眼神蓦然又慌乱起来。扭过头,他走去内室,抓了一个少女出来,将少女往地上一扔。 “扑通!”那少女落地吃痛,哀声叫唤起来:“哎哟,好痛。”说着“痛死人了”,泪水涟涟哭起来。 华淑琪定睛细看,心头一紧,急忙扑上来叫道:“淑萱!” 华淑萱误入坏人马车,吃了大亏,眼见前途黑暗获救渺茫,倒是这会儿看见亲人。一头钻进华淑琪的怀抱,叫起来:“六姐、六姐!”两只手从没这么使力气,紧紧抱住华淑琪:“我再也不随便离开你,再也不为了程大哥和你闹脾气。” 白衣青年望天翻白眼。 微髯文生瞧得真切,微微一笑。 程倚天头大如斗,未曾发觉。 眼见华氏姐妹情深似海,白衣青年开口道:“先前不知哪个尽向我发问,以为我陷害了她的朋友,而连带损了她自己的面子。”说着,飞出一枚铜钱,刚好砍到房梁上。绑住楚君仪得绳子断了。接着,冷香儿也被放开。 这两个人中,冷香儿遇事很会瞻前顾后,白衣青年固然神秘,微髯文人更是叫她心惊胆战。加上程倚天实在不是个善茬,既然得了自由,按照她的心思,赶快离开此地才是上策。 可是,白衣青年显然预料好了,红箭侍女楚君仪哪里会是吃得下暗亏的人呢?即便不立刻向白衣青年发难,她也要先找华淑琪的麻烦。 果然,一条红绸飞出来,华淑琪肩头正着。 华淑琪被打得翻倒在地,贴地滚了两滚,躲开第二招进攻方才快速站起。 “你做什么?”华淑琪质问楚君仪。 华淑萱脸上、脖子、手臂都有抓脱肉的现象,华淑琪是呆过莲花宫得人,一望便知:华淑萱被下过笑蛊。笑蛊这种听起来有些滑稽的蛊毒,五色侍女当中,只有白箭侍女冷香儿才会有。 不管私下里有什么新仇旧怨,面对外人,始终逃不过“姐妹一心”,华淑琪起了护短之心,切齿对楚君仪说:“终归露出你本心来了,在莲花宫时,你一直就看不惯宫主传我圣女术!” 冷香儿急叫:“姐姐!” 楚君仪却不理会,反唇咆哮华淑琪:“是又怎么样?你不过是交换进宫中的一个俘虏,既不是从小在宫主生长,和宫主也没任何过硬的情分,圣女术凭何归你来练?” 一言不合,二女动手。从屋内飞到屋外,在花园里打成一团。红绸和蓝绸交相挥舞,不时会出现杀招,但是还是美观程度更深一些。 微髯文生站在门口,低低声音道:“这就是莲花宫呀。” 白衣青年斜瞥他一眼,接话道:“是啊,大叔原本以为莲花宫应该是怎样?”他目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叫微髯文生止不住微讶。 微髯文生上下打量他一回:“我一直以为的,往往都和实际上的情况有差误。”话中有话:“比如你——” “噢?”白衣青年这会儿既不慌也不忙。 微髯文生反而若有所思起来:“嗯——”目光从花园里收回来。将屋子审视一圈,不见了谦和亲切的神态。他重新凝视白衣青年,乍然间眼神十分凛冽:“方石、吴坤都在这里吧?” 总要偷眼瞄一眼外头的程倚天闻言,愕然不已。 白衣青年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笑声高亢,久久不绝。 微髯文生微笑继续爬上脸,从容之中掺着不屑。 程倚天再不明白,就彻底傻了。瞧着微髯文生,他瞪着眼睛喃喃道:“你、你——你是……” 微髯文生傲然道:“是啊,我是上官剑南。”挂在腰间的长剑乍然出现在手,上官剑南信手一挥,一道长虹逼住程倚天。无论程倚天往那个方向闪避,这道长虹竟然都不断绝,从屋内延续到屋外,从平地翻转上假山。“铛!”的一声,坚硬的太湖石被砍断一片,落在地上。 还在和楚君仪打斗的华淑琪心神大乱,被楚君仪红绸抽中前胸。一股大力将她掀翻,华淑琪狠狠摔在地上,喉头发甜。 白衣青年也从屋中奔出来。 上官剑南用剑逼住程倚天的脖子,回头道:“怎么样?现在总可以告诉我,方石和吴坤那两个叛徒现在哪里了吧?” 程倚天很震惊:“九花落英剑,这才是真正的九花落英剑吗?” 上官剑南回过脸:“你不是领教过小刚的本事?” 白箭侍女冷香儿呆呆站在一边,发出长长一声轻叹。 程倚天面如死灰。心里面百般不情愿,嘴巴里不由自主说出来:“谢刚的剑法已是神技,和你相比,只能谓之‘花俏’而已。” 这话说得,上官剑南听在耳中,心情大好。 无需白衣青年做交换,上官剑南主动撤剑,对程倚天道:“让你受惊了。”飞身跳下假山,才对白衣青年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想搞什么花招。将好好一个吴家坪,搞成了傀儡遍地的死地。”压低声音,神态严肃起来:“知不知道传给武林同道,你,还有你背后的人,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白衣青年眼神清朗:“方石和吴坤是江南十六堂的人,就算峨眉、青城、华山三大派的掌门都在左近,江南十六堂的家务事,素离、欧阳木通和郑晓峰三人,大概没那个意思参与。” “你这么小的年纪,就直呼三大掌门名讳?” 白衣青年面不改色,却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上官剑南望着他,他只好改口:“三大掌门不会带吴家坪来。” 上官剑南叹息:“是啊,不仅他们不来,我手下的那些堂主、副堂主也拿这个地方没办法。总不能一股脑儿将那些没有练过武功的农夫全杀了吧。” 150 鬼蛊 剑庄庄主上官剑南,传说中几乎神化了的人物,如今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看起来,并没有太多与众不同之处。反而是,不管是程倚天,还是白衣青年,甚至莲花宫的几位少女——他们都觉得,这位神乎其神的剑庄庄主霸气不足,真是太过斯文。 面对和自己敌对的白衣青年,他放了程倚天不说,让白衣青年将从十六堂堂口逃走的方石、吴坤交出来,白衣青年默然以对,以示抵抗,他竟也没生气。 长剑还鞘,上官剑南施施然一笑:“也罢,我就在这吴家坪扎根下来,哪天找到那两个叛徒,哪天我再离开此处。” 楚君仪对他说:“直接血洗了这里,有什么不可以?” 程倚天和白衣青年一起向上官剑南看去,果然,上官剑南的脸沉下来,一副甚是不喜的神色。 程倚天悄悄走近白衣青年:“你刚刚很关心我?” “噢,有吗?”明明很从容的一个人,面对“天下第一剑”也能口齿清楚、对答如流,这个白衣青年偏偏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九花落英剑难得出现,不得错过而已。”飞快解释完,白衣青年转身就想逃回屋里去。 程倚天想阻拦,上官剑南的手伸过来。 单论过招,上官剑南手底下,程倚天一招都过不去,招招进逼,最后,他被逼回院子中央。 在场几个人,除了程倚天之外,还有华氏姐妹,华淑萱将被楚君仪打伤的华淑琪扶起来,楚君仪虽狂,狂不过“天下第一剑”去。至于冷香儿,她昔日曾和这位剑庄庄主有过交集,对此人威仪最先有感受。他们之中,程倚天武功最强,然上官剑南不同意,也没法自主决定去向。华氏姐妹、红箭白箭,又如何敢轻举妄动? 所有人都跟在上官剑南之后,先是一起站着,后来上官剑南在假山旁的石凳上坐下来,他们见状,程倚天也坐下,其他四女纷纷找了避风的角落,铺了手绢,然后席地休息。 从中午等到下午,渐渐太阳西沉。 夜色慢慢降临。 天气越发寒冷,华淑琪缩在墙角,接连咳嗽。楚君仪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冷香儿不停偷瞄上官剑南。上官剑南不吃不喝,端坐如一尊石像。冷香儿自己带着干粮,之前悄悄吃了填肚子,这会儿想了又想,还是站起来。来到华淑琪面前,程倚天也来了,站在她旁边。 知道程倚天是个多情的人,情系云杉,那份深情厚谊,冷香儿向来动容。不过今日一见,这位玉质公子,对谁似乎都这样温和周到。 他是怕自己加害华氏姐妹吧? 冷香儿哂笑,将已然出手的干粮放在程倚天手上。走回楚君仪旁边,回头再看,程倚天已经将华淑琪抱在怀里。 到底不是从小练武的底子,身体柔弱,加上白天受了伤,这一刻儿,华淑琪得身体凉得如同水里浸着的一块冰。 缩在程倚天怀中,身体感觉方才好些。乾元混天功护卫之下程倚天的身体,自带柔柔的温暖。抱着他,好像抱着一个小暖炉,而且还不烫手。 有生以来第一次,华淑琪感到:人活着真好!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像这样,你情我愿,相依相偎,哪怕就一会儿,此生心满意足。 “我知道你其实并不喜欢我呢?”不知不觉神志恍惚起来的她,迷蒙中嘴角微微扬起,轻轻呓语。 下半夜,屋子外面响起一声悠长的嚎叫:“噢——”迷迷糊糊中的楚君仪率先爬起。 上官剑南的眼睛早就睁开,耳朵中听到窗户被打开的声音,接着,他也跳起来。踹开屋门,屋子的后窗已被打开。 白色的人影正往一处屋脊下面落,上官剑南二话不说,跳出窗户,向白衣青年逝去的方向穷追而去。 程倚天将华淑琪塞在华淑萱手里:“好好照顾你六姐。”身边红影飞过,紧接着,冷香儿也跑过去。 程倚天也要追那个白衣青年,看到冷香儿蓦然回头那张脸,不知怎的,那个姑娘的表情,竟然那样纠结…… 吴家坪的大晒谷场上,身着华丽衣裳的莲花宫主正背风而立。冷风吹过,火把光线的照射下,衣裳领子那柔软漂亮的雪白狐狸毛正不停轻抚她的脸。 这张脸,还是那样美艳。即便到了已然不值得炫耀的年纪,保养得体,一点儿皱纹都没有,皮肤还那样光洁,白皙的优点保留着,眉毛细长,眼睛闪亮,鼻子高挺,嘴唇不点而丹。 优雅的身姿之后,伫立着的,自然还是身着红、紫、蓝、黄、白五种颜色衣服的姑娘。 楚君仪快速奔回她身边,后来赶到的冷香儿一见她,就目露畏惧。可是漫说是上官剑南,冷香儿所认识的逸城公子,在这时,也不会站出来替冷香儿出头说话。 肖飞艳亲临吴家坪,无暇顾及这个朝秦暮楚、满怀心思的女孩,冷香儿来到近前,她也只冷冷盯了一眼。五色侍女中间,分别有两个人,各看住一个俘虏。 这两个俘虏都穿着富贵公子的衣裳,只不过衣裳皱了,两个人的脸上也沾了土。 这两个人,有一个长得瘦小,可是挣扎得剧烈,有一个,莲花侍女押着他,他挣扎之时,露出一瘸一拐的姿态。 两个人一起冲着站在对面的白衣青年喊:“意泰、意泰,救救我们,快救救我们!” 白衣青年吴意泰,是莲花乡吴家堡霸王彪的二儿子。 被莲花宫主抓住的两个人,记得没错,一个叫吴意康。一个叫吴意平。当日在吴家堡,听到庄上的人议论吴家,霸王彪有三个儿子,有一个先天受损,应该就是那个长得瘦小的,那是吴意康。而一瘸一拐两条腿骨有长短的,应该就是霸王彪的第三个儿子——吴意平。 吴意康、吴意平叫不动吴意泰,两个人四条腿一起软倒,两个人跪在地上向肖飞艳求饶:“莲花宫主、莲花宫主,不是我们故意想掌控这里的农夫,实在是有任务在身,布置这项任务给我们的,另有他人那!”话刚说到这儿,侍女受到宫主眼神的指示,分别一个人还押着他们,另外各自单独出一个,站在他们面前,“噼啪”两个大耳光。 肖飞艳冷冷一笑:“你们还不知本宫主为什么责罚?居然将本宫主的本事施展得那般无用。”嘴巴抿起,嘴角微微下拉,目光骤紧。 打人的宫女继续施暴:“噼啪、噼啪……”一直打到两个人嘴角流血,脸肿成猪头。 夜色中,“噢噢”的长嚎声渐来渐近。 白衣青年固然意识到巨大危险,身体不停发抖。程倚天也知真正的危险才降临。剑庄庄主上官剑南,从见到他开始,第一次发现,他的神色也能如此严肃。 五色侍女开始布阵,跳舞。和以往不一样,她们并不围攻被攻击对象。距离程倚天等人足足有好几丈远,组合成队形,她们跳她们的。只是,手串上的铃铛和脚串上的铃铛“哗啦哗啦”作响,响得很有节奏,忽长忽短,让人心情止不住烦躁。 夜色中,“噢噢”嘶嚎着的影子终于渐渐具体起来。 是四个人形“怪物”! 说它们是怪物,完全因为它们徒自具有人的外形而已,脸早就僵化,一条一条肉丝完全没有水分,焦黑焦黑,紧紧贴在骨头之上,因而充分显露头骨的轮廓,差不多等于一个骷髅。露在破烂衣衫外面的手变成了爪,指甲长到弯曲黝黑黝黑,火光照耀,居然还能闪光。手臂很执着往前伸,脚光着,情形如同手爪,踽踽而行,目标全是站在包围圈中心。 一道金光射过来,白衣青年忙不迭展开折扇时,一条金线蛇已经被九花落英剑斩断。 上官剑南的剑,果然神得离谱。金线蛇也算是万蛊之王,行动之快,至少程倚天这种级别的高手,也未必准确切中并且拿住。偏偏死在上官剑南的剑下。蛇毒都在蛇牙之上,斩杀了金线蛇的剑并没沾上任何毒性。而且,一剑斩中的正是蛇七寸,那神奇的金线蛇死亡之后,蛇头落在地上,连再弹起来的力量都没有。 白衣青年的扇子吓得落在地上。 程倚天飞快出手,弹中冷香儿抛过来的笑笑翁。 白衣青年一手挽住一个——分别是程倚天还有上官剑南:“快点走!” 上官剑南问:“不救你的兄弟吗?” 白衣青年目露嗔怪:“上官庄主明明就已经知道。” “哦——”火烧眉毛了,这位上官庄主竟然还有闲心笑一笑。 吴意平和吴意康被扔在人形怪物的包围圈里,两个人也有武器,抽出来,同样都是宽背薄刃的大刀。白衣青年情急之下大声叫喊:“千万不要砍它们。”声音与之前不同。 吴意平、吴意康全无察觉,各自一刀砍在人形怪物身上。两只人形怪物分别从伤口里射出一支黑水,射在他们身上。吴意平、吴意康惨号声顿起。刀“哐当”落地,两个人翻滚着,继而抬起脸,脸上、脖子……凡是看得见的地方,皮肉已经快速腐化。 出乎意料,神人一样的上官剑南竟然呕吐起来。也没吃什么,吐出来的就是隔夜饭。 白衣青年拉着程倚天的手,又对他说:“快点走吧!” 上官剑南认识到厉害,这才尾随他们,从人形怪物包围圈的缝隙中穿过,背离莲花宫诸女,逃之夭夭。 背后响起来肖飞艳幽幽的传呼:“上官剑南、上官剑南,你这个没种的男人,就这么怕我吗?” 白衣青年从吴家坪跑出来,茫茫夜色,几起几落,他便要飞快消失。身后程倚天正提足真力紧追不舍,没办法,驻足转身,他对飞速奔至近前的程倚天说:“不要再追了。华淑琪和华淑萱还在吴家坪里,你不去管她们,肖飞艳会把她们一起带走。” “你不是吴意泰。”程倚天王顾左右而言他。 白衣青年眼神中流露出一阵哀伤。 “云杉!”程倚天果断叫道:“你又易容了。” 白衣青年“吴意泰”飞快举起袖子,掩饰面孔。背后,他们一开始相遇的那个地方,屋子忽然着起火来。 易容成“吴意泰”的云杉放下袖子,看过去:“上官剑南真君子也。”扭头对程倚天说:“你还不快去吗?” 程倚天只拉住她的手不放! 云杉道:“我突然想到很重要的事情。我来这里,是因为云乔尹拜托我,不要让方石和吴坤被江南十六堂的人抓走。他知道我在你和鹰王之间无从选择,承诺从此只将我当成他的女儿,而我身为女儿,应该帮父亲一个大忙——吴彪收留他好多年,方石和吴坤,居然都是吴彪道上的好朋友。” 这才是吴彪之所以成为霸王彪传奇原因所在。 程倚天问:“那你现在又要去做什么呢?” “鹰王危险。” “什么?”程倚天感觉脑筋根本跟不上她的趟。 “不仅如此,”云杉板着一张本做不出太多表情的脸,一本正经道:“我突然发现我那位义父心狠手辣,我是被他诓到这里来。吴家坪,根本不为保护方石或者吴坤。吴家坪的农户全部被吴意平、吴意康那两个半吊子用半日降搞成短期傀儡,阻挡住十六堂的庸手,吸引剑庄庄主上官剑南亲自前来。我那个义父,要拖住的是莲花宫!” “莲花宫主肖飞艳本名肖静虹,她和剑庄庄主上官剑南有仇。”云杉爆出的这记猛料,震得程倚天单纯的赤子之心七荤八素。程倚天禁不住松开拉住她的手。 云杉飘身后退,翻身上了一棵大树。 “去解救上官庄主吧,假如他死在莲花宫主的鬼蛊手里,江湖会彻底大乱的。”一边说,她一边往前疾行。 程倚天万分舍不得她走,追踪的脚步却再也提不起先前的劲头来。 鬼蛊围住那座房屋。 已经死掉的吴意康、吴意平也在其列,那些中了半日降的吴家坪农夫现在也化成了鬼蛊中一员。区别再与,四个只剩肉丝的鬼蛊乃是头,吴意康、吴意平是小喽罗,农夫们是最小的跟班。一群没有意识只会嚎叫的“人形怪物”们围在着了火的屋子周围逡巡,不知疲倦。 上官剑南教华淑琪和华淑萱扎火把。 能够用得起来的木料,包上布料,又滴上蜡烛化开之后形成的厚厚烛油。布料包得越结实越好,烛油要滴得厚厚的。 让华淑琪和华淑萱分别拿两只这样的火把,上官剑南说:“出门就冲,看见诡异的东西靠近,就扔这个。” 华淑萱绝不肯吃亏,反驳:“为什么是我们冲在前面呢?听说你是大名鼎鼎剑庄的庄主,人称天下第一剑,却让我们两个弱女子给你开道,太不要脸了吧?” 华淑琪打断她最后一句话:“上官庄主为了我们好。” “好什么好?你白天被打伤,连带脑子都坏了——”耳听“呼”的一声,一个人穿过着火的屋顶,跳进院子,来到他们旁边。 华淑琪、华淑萱一起又惊又喜:“倚天哥哥!” 程倚天答应一声,自己也飞快扎了一个火把起来,对上官剑南说:“上官庄主,我在前面开道。这样,就算我当先跑了,你也还是可以照顾到她们俩。” 这话的意思说得很明白,鬼蛊人数众多,一旦冲击过来,跑在最前面的人顾头顾不到尾,极有可能自己逃走,而忘记后面。 华淑琪之前大约体会到上官剑南的意思,这会儿更加明白。华淑萱却完全将别人一番好心当成驴肝肺,此刻懂了,不仅面红耳赤。 上官剑南不失君子之风,微笑道:“那就这样说吧。”程倚天在前,他殿后,华氏姐妹被夹在中间。四个人,程倚天和上官剑南都各持一支火把,华氏姐妹两个人拿了八支。一共十支火把,四个人一起从废墟里走出来。 碰见农夫,程倚天都直击或者横踢,将他们踢飞出去。直到死掉的吴意平和吴意康来到面前,他才把手中的火把塞过去。华淑琪和华淑萱就顾不了那许多,不管是谁,只要进逼到面前,她们让它们一起吃火把。上官剑南将没着火的农夫给踢到被火烧着的农夫身上。渐渐包围圈被打开,程倚天、华氏姐妹和上官剑南一起奔到外围。 五色侍女列阵在不远处,举着手腕踏着步伐翩翩起舞。 四只鬼蛊一直静候,此刻铃铛声一起,它们立刻行动。 这四只鬼蛊的行动模式是这样的,当五色侍女跳舒缓舞蹈时,它们的步伐也相对慢些。而现在,五色侍女们有四个在中间领舞,其他人和她们配合,舞蹈动作练成一线且非常快捷。这样一来,造成铃铛的声音疾风骤雨一样响起。 四只鬼蛊顿时变得行动无比迅速。只看到它们齐齐一跳,便箭一样射到面前。被程倚天运乾劲打出去一只后,第二只喉咙正好被程倚天的海底捞月上行变成的猴子摘桃抓住。只觉得一阵湿滑软腻,好像一坨烂泥被抓破似的。漆黑的液汁作喷射状,从程倚天的手腕一直射到手臂上。 华淑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返身从一堆还在游荡的低级鬼蛊中抢出来一支还没燃烧完的火把。圣女术此刻发挥作用,身法诡异的她竟然靠近第三只想要攻击程倚天的鬼蛊。五色侍女的舞蹈不停,受铃声召唤的鬼蛊不懂后退。迎面便被一团火烧着。那鬼蛊表皮都是干透后能贴紧骨头的肉丝,点火就着,片刻,便成了一支熊熊燃烧的大人棍。 程倚天被射他一手黑汁的鬼蛊抓中。鬼蛊关节的弹性好到惊人,程倚天一下子回想到小时候抓过山风,然后反而被过山风咬到那次。鬼蛊也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臂上。尖利的牙齿流淌出黑汁直接渗入他的血液。 程倚天感到伤口处火烧一样剧痛,旋即整条手臂麻木起来。 华淑琪变成了女大力士,不仅扶着他,甚至抱着他的身体,还往后面退了好多。与此同时,她大声招呼:“华淑萱,快到我身边来。” 肖静虹(即莲花宫主肖飞艳)顿足怒喝:“吃里扒外的丫头,今天管教你一起变成鬼魅,不枉我辛辛苦苦在你身上投入一场。”拍拍手,侍女将她的秦筝搬过来。 摄魂效果极强的旋律一旦奏响,鬼蛊呲出尖利的牙齿,伸出指甲长到弯曲的牙齿,行动更快,进攻更疯狂。程倚天被黑汁射中,胳膊久久不能恢复知觉,心中恐慌,大脑反而难以集中精力抵抗。为了保护华淑琪和华淑萱,他又被三个鬼蛊在身上连插好几下。 鬼蛊包围之下,华氏姐妹难以去再拿一支火把过来。而莲花宫主的秦筝更让她们头疼欲裂,眼前产生幻想无数。 华淑萱回到刚得知二姐以及众姐夫遇害时日日不绝的梦魇,刀剑横空,鲜血飞溅,悲伤混合着巨大悲恸,痛不欲生。 而华淑琪一心一意只牵挂程倚天,在她的眼睛里,已经遭到鬼蛊多番黑手的倚天哥哥,终于在邪恶的莲花宫主面前,褪下了百战不败的光彩。 151 旧情 持续不断侵入体内的尸毒,让程倚天不得不感到一阵乏力。 这在过去的十几年内绝无仅有。从第一次被义父带出道,与神爪会战,乾元混天功练到小有成就得他,只会品尝战斗胜利的快乐。 乾劲和坤劲顺利运行下的身体,从来都毫无凝滞。 鬼蛊又联合冲上。程倚天用锁兵决挡住两只鬼蛊凶恶的抓挠,再飞起一脚将后面飞扑上来的那玩意儿给踢飞。踢飞后面的鬼蛊之后,他的一记排云掌,前面两只那玩意儿也被推得向后倒飞出去。 若是凡人,在乾劲无比刚猛的打击之下,五脏六腑能碎十几次。但是偏偏这些阴狠的东西原是没有生命,无论遭到怎样的痛击,只要不四分五裂,就一定不知退却。连翻十几个跟头而已,翻身而起,动作迅速如同野兽,眨眼又扑上来。 肖飞艳非常开心。 误打误撞的,居然将逸城公子杀死在这里。虽说莲花宫和逸城暂时立有盟约,可是,肖飞艳不是江湖菜鸟,明白逸城缓一时之急,势力强盛羽翼渐丰之后,早晚要将莲花宫给踢开。此刻杀了程倚天,于长久看,对莲花宫只有好处而无坏处。 再说,程倚天这个年轻人很不简单。昔日在洪州,她十八般武艺使尽,也没能伤到他一根毫毛。这个对手有多强劲,江湖上其他人如今还不太明白,她可清楚得很。逸城公子的名气经过岳州、奇花谷诸般事件的锤炼,也够响的。杀了他,只会有助于为莲花宫扬名。 鬼蛊用起来不够光明,与这穷乡僻壤,谁又知道呢? 死去的农夫,到时候一把火烧光,后果完全可以栽赃逸城身上,莲花宫可不需要担心。 手指弹奏加急,肖飞艳不知不觉仰天“哈哈”大笑。 乐极生悲,一把雪亮的长剑横在她的颈下。与此同时,远远的地方,一曲清亮的笛音吹奏起来。 那笛声,让肖飞艳心头巨震。而侧过些许脸来,那张已经生出微髯的清癯的面孔,叫她情感大动。手顿时停止在琴弦上。五色侍女舞动未止,可是既然程倚天已经跟随鬼蛊的进攻身法施展到极致,鬼蛊步伐恢复到秦筝响起之前,而程倚天的大脑灵敏度又很快恢复。 程倚天抓住华淑琪、华淑萱二人,用力一跃,高高越过三名鬼蛊连接而成的防护墙。落在平地,脚步不停,飞快逼近肖飞艳,先出一掌,将几次三番害他的那把秦筝给震碎。 此时此刻的他,胸部偏上部位热得好像那儿正燃烧着一团火。一股乾劲,一股坤劲,左冲右突,在体内逐渐乱成一团。 上官剑南的剑横在肖飞艳颈下。 肖飞艳没有害怕,眼睛里竟然盈盈充满水光。“你——”肖飞艳低语,“居然下得了这样的手?”未等下面的话说出来,上官剑南一掌击在她左肩。真力运行,直达胸腔。肖飞艳心肺瞬间一滞,血气运行停止,人忽地晕过去。 楚君仪惊叫:“宫主!”同冷香儿一起扑上来,将肖飞艳抢过去。 只听那笛声来得越来越近,身着青衣的萧三郎嘴唇就笛吹奏,黄衣汉子殷十三和黑衣汉子冷无常接连翻过几棵树,最终落在近处。 鬼蛊**进来的笛音扰乱的阵脚,纷纷在原地转圈,而失去明确目标。 萧三郎对殷十三、冷无常说:“眉心一点!”殷十三和冷无常分别抓了一把石子在手。 “及!”随着萧三郎的呼喝,殷十三、冷无常各自展开身法满场游走,不管是凶悍的三具原始鬼蛊,还是中了莲花宫主招的吴家坪农夫,个个眉心处被大力击穿。人的颅骨到底有多硬?光看神爪、随影办完整件事几乎瘫倒在地便可以想象。 他们早在肖飞艳到达之时就已经尾随而至。 可是迟迟不出现。 就是因为萧三郎需要他们短短的时间内练出石子击穿眉心的本事。 没了最厉害的武器,五色侍女们顿时呼号起来,面对逸城的人,以及名声响亮的“天下第一剑”,她们不啻蝼蚁那等卑微弱小。所有的女孩紧紧拥挤在一起,她们不再傲慢,不再自得。每一张颇具风情的小脸都不由自主纠结着,各色美丽的眼睛里射出的,不约而同都是惊恐。 上官剑南问萧三郎:“阁下打算怎么处置呢?” 萧三郎知道他的身份,未答复一个字,大气冲莲花宫诸女一挥手:“滚!” 楚君仪、冷香儿受了轻慢,心中万般不喜,也只得硬生生吞下这口窝囊气。 吴家坪满地尸首,上官剑南笑得难说没有幸灾乐祸。 “萧尊者——” 作为经验丰富的江湖老手,看到一个人脸皮微微泛青,光靠吹笛就扰乱鬼蛊这种阴毒厉害东西,且不说为的就是前来营救逸城公子,看看另外两个,一个手上带着铁手套,一个直接提溜着大铁钩,想不出“萧三郎”三个字来,那就白混这么多年。 上官剑南就带着那阵让追魂、神爪、随影乐不起来的笑,不紧不慢道:“一下子摧毁了吴家坪,这些无辜罹难的无辜百姓,你,和这两位,都要难辞其咎啊。” 萧三郎正色道:“蛊虫侵入大脑,就算华佗再世,打开脑壳,也无法取出。他们已经活死人。现在不杀死,等他们醒转过来,没有咒语催动那些蛊虫,蛊虫不释放会迷乱他们神经的毒素,神志清醒的情况之下,他们会因为**不断被食取而痛不欲生。到那时,要么在惨烈中结束生命,要么被惨烈活活折磨死。” 上官剑南不觉失望。 身份贵重如他,说不出“不管怎样,人都是你们杀的”这样太过无耻的话。 萧三郎也知道此点,踏上一步道:“上官庄主,久仰‘天下第一剑’的名气,鄙家大当家杜伯扬,在离着不远的集镇上备了一桌小酒,请庄主莅临。”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上官剑南也不拘泥正邪势不两立的条文,只思忖片刻,点头:“也好。” 这儿的事情,捂是捂不下去。但是,凭上官剑南也想得出,逸城这帮人最后会对这里做什么。 吴家坪还有活人,活人都需要继续生活。 左右“鬼蛊”这件事,连上官剑南都能接受萧三郎的解释,萧三郎代表逸城拿出一大笔钱来,无需太多,每户三百两,涉世人家不超过五十户,总共一万五千两白银撒下去,这事,差不多也可以平息。 萧三郎让殷十三、冷无常找马车过来,他们兄弟仨,将华氏姐妹以及公子程倚天一起运回哨站去。 尸毒侵体的程倚天,整个人昏昏沉沉。躺在哨站房间的床上,杜伯扬、殷十三、冷无常以及老董侍立在旁,四个人,八只眼睛,一起看萧三郎为公子诊断后起身。 “怎样?”杜伯扬急忙问。 “玄蜂灵配护体,毒气不能攻心。尸毒很强,但化干净,不过时间问题。” 杜伯扬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可是,萧三郎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们一下子将心提到嗓子眼。 “公子中剧毒后既要保护华氏姐妹,又要抵抗鬼蛊攻击,同时承受莲花宫主的摄魂术,内息不支。” 这句话,老董不太懂。殷十三和冷无常和程倚天关系亲密,但对程倚天的事情,并不完全知道得很详尽。 最了解程倚天的人,在这里,是杜伯扬。 一开始,就看出程倚天武功路子的,也是这位狂刀。 乾元混天功阴阳异数,修炼不易,使用更难,饶是程倚天天生基因超好,萧三郎这番表述之后,分明就是乾元混天功将要步入走火入魔大险关的意思啊。 “非常危险吗?”杜伯扬深思熟虑之后,沉声问。 萧三郎叹了口气,吊足了他们的胃口,尔后才说:“还行吧!”顿了顿,接下去:“毕竟公子童子之身练功,内力精纯。化毒自有玄蜂灵配,无需担忧。”对老董说:“让大于小于去烧水,别的倒也罢了,这一晚过去,公子顺利清醒,最需要的是清洗伤口。”回身将棉被揭开一点,卷起程倚天的袖子,“这被鬼蛊抓伤的地方,皮肉腐蚀太快,玄蜂灵配只能化毒,而无消炎之功效。”放下棉被,“我得寻些草药,将伤口都处理干净。” 几颗吊起来的心一起放回肚子里。杜伯扬狠狠捶了萧三郎一拳:“你这大关子卖的!” 早上,杜伯扬依约,在集镇最大的早茶铺子里和上官剑南谈判。 因为事先给过钱,早餐铺子对外歇业一天。老板做好一桌子早点,稀饭装好放旁边以供自取,咸菜、咸鸭蛋也单独备好,人快速闪了。 简陋的地方清清静静,大于小于将杜伯扬一夜没出现、连夜干出来的成果带给上官剑南。 逃亡多日的裕兴堂和衢江堂的堂主——方石、吴坤,满脸胡茬、衣衫不整,跪倒在剑庄庄主脚下。 上官剑南喝了一碗大于送上来的粥,放下碗,神色冷淡道:“不过就是责罚了两句,何必搞成现在这样?” 方石、吴坤不停磕头,方石先开口:“姬堂主暗示属下杀了小玉。”吴坤紧跟其后:“属下也被同样暗示回去杀了水莲。” 小玉和水莲,都是造成一些列事件的莲花宫女。 方石接着说:“就连她们给我们生的孩子,我们也都杀了。但是,姬堂主却迟迟不对我们做出决议。” 上官剑南冷哼一声:“不做决议,就是要让你们叛离逃跑?再说,”当着杜伯扬,他一双眼睛里照样射出犀利的光芒,“姬扬何时对你们亲口说过,要你们杀掉那两个来自莲花宫的女人,以及孩子?” 方石、吴坤语塞。 上官剑南接着说:“裕兴和衢江,众多渔民怨声载道,便是姬扬说了你们,按照堂规,曝晒十日也好,当场各抽两百鞭,你们只是两个女人,损坏了渔民的利益,江南十六堂的名声,又有何话说?” “为一己之私破坏堂规,为其一;霸市,此为其二;杀妻灭子,此为灭绝人性之其三;和霸王彪勾结,荼毒吴家坪数十户,灭绝人性此其五。我还没有算上你们倒戈计划害你们主子的罪过。方石,吴坤,”上官剑南不疾不徐说着这一番长长的话,“试问我上官剑南自重振江南十六堂,带领你们重掌长江渔业,让你们两个坐上一方堂口主人的位置,可有对不住你们之处?” 方石、吴坤无话可说,趴伏在地,只剩全身瑟瑟发抖。 上官剑南备了两把剑,随手一拂,两把剑一起跌在他们面前。剑尖戳进泥地里,大半剑身明晃晃的。真力灌注其上,不算名贵的武器激烈颤抖。肉眼只见剑身微微模糊,耳朵里听到绵长的龙吟之声。 “好功夫啊——”狂刀杜伯扬暗自敬佩。 昔日有“小落英剑”之称的丁翊,单枪匹马就想在太行山做了他,上官剑南可是那“小落英剑”的师父。狂刀纵“狂”,剑庄庄主面前不敢造次。 方石、吴坤浑身虚脱。 上官剑南不催,反客为主招呼杜伯扬用餐。杜伯扬讪讪应了,两个人各自抓一个馒头。上官剑南吃得慢条斯理。杜伯扬食之无味,还得装得津津有味。 上官剑南离开时,早餐铺里,方石、吴坤已经变成两具尸体。 152 毒杀 南川北郊嘶马镇望江客栈,黑翼鹰王白瀛楚率领黑风三十六骑拥入。 客栈老板慌忙出柜台:“客官,住店?” 蓝衣汤总管尖着嗓子道:“掌柜,店中有多少人,全部请走。”一小口袋金子扔在柜台上。 口袋打开,金光灿灿的金子抓住望江客栈掌柜的眼,也抓住他的心。掌柜明知道有难度,可是利益面前,人心很难抵挡诱惑。让小二去和其他客人说。黑风三十六骑跟在其后。其他投宿的认狠都愿意退房,汤总管手下每人给二两请出费。一直到天字号区域,一个房内,突然一个声音号呼。 司空长烈急急忙忙带来那间房子门口,推开门,里面一个老妇正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地上早躺了一个。司空长烈进去一看,这个人长着胡子,四十来岁模样,胡子拉碴中间流出黑血,滴在地上汇成一滩,气绝多时。 隔了好几间房,两个妇人奔出来,奔进这间房。看到房内情景,冲在前头年龄长些的妇人二话不说,扑上来就和司空长烈厮打:“你害死我家母亲、你害死我家母亲。” 司空长烈一把抓住她的手。 年长妇人用力挣,手如同被套在铁套子里,接着,对方五指收紧,她整条手臂都酸麻起来,半边身体塌下去,人跪倒在地上。 司空长烈冷冷吐了两个字:“报官!”率人退出。 年长妇人一听,和年纪轻一些的妇人都吓得面无人色。年纪轻一些的妇人也跌在地上。两个人面面相觑,年纪轻些的妇人对年长妇人说:“大姐,就这样了吗?” 年长妇人眼神空洞,好一会儿,蓦然发出一声悲呼:“平儿啊,我的平儿,你就那么惨死,为娘心有不甘,就是心有不甘那!” 一炷香后,嘶马镇的知县亲自到来。一经查探,不仅这个屋子里有一男一女两位死者,隔着一间房的天字二号房里面,还有一位夫人也服了毒药。那夫人吃了一枚小二送来的解毒丹,勉强吊住性命。想要活命,一位姓汤的蓝衣人指点这位知县:“去找一个叫吴彪的人。” 汤总管告诉知县:“这个吴彪,可是这群人的户主。死去的老妇是他的母亲,黑须人是他的亲哥哥吴蚩。冲进房来的一个叫年芳芳,是吴彪的正房,另一位何巧是吴彪的三房。年芳芳、何巧的儿子前几天在吴家坪,祖屋糟了火灾,两个人都被烧死。年芳芳、何巧认为这都是二房白玉蓉的错。” “这个白玉蓉……”知县老爷还有点儿不清楚。 “就是那位也被下了毒药,差点就要死掉的夫人咯。”说着,满脸不屑的汤总管转身要走。 知县急忙问:“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汤总管冷冷一笑:“我的名字,你可没有资格过问。”顿了顿,又道:“案子赶快办,将凶手绳之以法后,连这些人带你们的,统统的,赶快,撤出这间客栈去。”挥挥手,赶晦气似的,他带着他的手下急匆匆走了。 年芳芳、何巧做了事,没有那个本事说谎抵赖,一堂就审清楚。白玉蓉也被带去县衙,知县老爷花了两天时间,有知情人告知:在城隍庙,疑似看到霸王彪。 这会儿,那个风头一时无两的莲花乡土霸王已经失魂落魄,面无人色。 他的身边,端坐一位,长发披背还带着面巾,狐狸毛的一口钟裹得严严实事,除了面巾上一抹眉眼,基本什么都模模糊糊不现轮廓。 云乔尹坐在台阶上。一团火正烧着,木头架子架了一口锅,锅里面一锅野兔肉,即将煨到火候。 霸王彪双眼冒火紧盯着看,云乔尹无知无觉,举着调料瓶子,往肉里撒盐粒。 霸王彪终于耐不住,虎吼一声,飞扑上来。云乔尹信手一抓,抓住他。“想跟我动手?”云乔尹冷冷说,“你还早着呢。”看似不经意,往旁边一扔。足有两百斤体魄的霸王彪飞出去老远,撞在城隍庙的窗户上,“咔嚓”撞破一扇窗,霸王彪摔在庙里面地上。 云乔尹捞了一块肉,闻了闻,送到一直端端正正坐着的罩一口钟那个人面前。 霸王彪捂着胸口,强忍气息翻涌之下身体的痛苦,狠吸一口气,边爬边说:“我就这么个儿子了,我不和你反目,你也不要伤害他!” 云乔尹这才拿开兔肉,回过身,看着他站起来又向自己走。云乔尹的眼睛,从来没有对他心生过敬畏。 哪怕是好几年前,以一个落魄之人的身份投进吴家堡,吴彪看到这个人,这个人的眼睛里就只有向如今一样的闪烁不定。 “我真蠢!”吴彪坐在地上,用拳头狠捶自己的头。 “你确实蠢!”云乔尹尝了尝肉,觉得火候还不够,又将肉送回锅里。瞧着吴彪,云乔尹语气平淡道:“这世上有很多人,他们财力比你雄厚,势力比你广泛,就是霸气不如你张扬。”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笑笑:“一个能力不算很强,信心却意料之外非常充足的人,在你这儿,我可以找到我想要的各种庇护,还能躲开所有想要寻找我的目光。” 看着吴彪,他轻轻哼道:“你以为认识方石,认识吴坤,认识道上那些下三流的小人物,就很牛气了吗?”转过脸,语气越发讥讽:“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别说剑庄庄主上官剑南,就是他手下那些个人,比如平江堂堂主姬扬,就从没把你这个人当成角色。” “你却跟我说,你的半日降可以控制普通人,吸引莲花宫主后,平儿、康儿和莲花宫主联手,就可以杀死那个上官剑南。” “没错啊!”云乔尹一口承认:“原计划中当然会有这样的结果。”停了会儿,说下去:“虽然你算不上什么东西,但是我却是很想很想,很想杀死上官剑南那个家伙。” “你到底是谁?”吴彪问。 “和你说了,你会懂吗?” 吴彪一张满是横肉的脸更是白如雪地。 过了好一会儿,吴彪才想起什么,咬牙切齿开口:“你也不要得意。我两个儿子被烧死在吴家坪,你的女儿不也跟着去了吗?我儿子在那儿有人认识,所以可以确认身份,吴家坪那里,那晚上可死了不少人,有没有你的女儿一起烧死在那儿,很不好说。” “这一点你放心。”云乔尹打破他想要反攻自己的希望,“谁都会死在那儿,她不会!” 说到这儿,云乔尹重新来到穿狐毛一口钟的人面前。撩开那人的头发,将面巾揭下来。一张和云杉几乎一样的面孔显露出来,连对云杉相当了解的他,都不由自主发出惊叹。 “不过就跟着奇花谷主几个月而已,啧啧啧,这手法,这技巧……”回头对吴彪说:“你还能认得,这是你的二儿子吴意泰吗?” 知县老爷到来之前,装扮成吴意泰的云杉抢先到达。一见云乔尹,她来不及更换为原本模样,大声道:“快点走,官府的人马上就要来啦。” 吴彪惊慌之余,还是想到:“官府的人为什么要找我们?” 云杉故作奇怪:“你竟然不知吗?” 云乔尹冷冷喝道:“还是先离开这儿吧。”一脚踢灭火,从地上拉起扮成云杉模样的吴意泰。 吴彪只得吴意泰这么一个儿子,不顾一切冲上来,要抢儿子。云杉挡住云乔尹盛怒之下想要打伤他的手:“爹,舐犊情深,还是将吴二公子还给吴老爷吧。”云乔尹的本事她知道,所以,不等云乔尹采取下一步行动,她立刻对云乔尹说:“说好的,我以后就留在你身边,安心做你的女儿。将吴二公子还给吴老爷,否则,我现在就走。” “你敢!” 云杉手紧紧抓在他的手腕之上:“你要杀我,很多年前就不会悉心抚养我长大。为了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原是应该留下来侍奉你终老。我如果执意要走,你拦不住。”斜目睃了睃吴意泰:“也就这么个西贝货,黑翼鹰王才一路只跟踪不动手。假如现在西贝货没有了,在你身边的就是我,爹,黑翼鹰王不会让你这么容易轻轻松松从焦城一直走到南川。” “你威胁我?” “黑风三十六骑如何杀敌,你领教过。” 停顿了一会儿,云乔尹说:“白瀛楚就那么死心塌地吗?” “和爹爹一样,为了我,你们都这般持之以恒。” 云乔尹手一松,吴彪将吴意泰夺回去。 云杉说:“年大夫人和何三夫人供认不讳,她们毒杀了吴家坪的吴老夫人和你的亲大哥吴蚩。为了给死在吴家坪的吴意平和吴意康报仇。” 吴彪老泪纵横:“你在吴家坪的,吴家坪的事到底什么样子?” 云杉说:“如果还想安享晚年,我劝你,什么都不要再问。现在两条路,和我们走,你的野心只要存在一天,以后,或许有真的实现你在江湖上建立大功业的理想!” 吴彪的眼睛只亮了一下,光彩好像冷风中柴火不足的火苗,忽地,熄灭。 “罢了罢了!”他用地跺脚狠狠叹:“你爹说得对,像剑庄庄主所处的那个地方,我这样的人根本难以匹及。” “二夫人白玉蓉中了毒,需要你去救治。” 吴彪喃喃问:“莫非,这就是官府找我的原因?” 云杉点头。 知县老爷找到吴彪,城隍庙只剩下用了软化膏恢复真容的吴意泰陪伴一日之间苍老了十岁不止的老父。 年氏、何氏毒杀婆婆和大伯,罪证在年氏的房中找到,年氏、何氏也如实招供。吴彪和吴意泰都学过少许紫阳神功,两个人分别为白氏驱毒。这一家人在县衙旁边的小客栈呆了半个多月,白玉蓉体内毒质拔尽,和丈夫、儿子踏上回程。 且说云杉在一条小河旁,砸开薄冰,用冷水清洗干净脸。莹白如细瓷的肌肤重见天日,那眉那眼,全是昔日里的精致美艳。 云乔尹看得有些呆。 云杉微恼,咳了一声,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云乔尹悠然出神,半晌才对她说:“你相信命数吗?” “什么?”云杉根本不能理解。 “早就已经失去的,冥冥之中注定好,居然还会回来身边。”莫名其妙说着,云乔尹低下头,布满刀疤的脸鲜少怅然着。 再说吴家坪那儿,一夜之后,程倚天内力果然自行平稳。尸毒被玄蜂灵配化净,那枚暗红色的化毒圣物犹如被洗礼过了是的,材质越发坚硬,红色转成浓重的黑色,黑色当中又透出赤红的光来。 处理好伤口,伤口开始结痂,这前后用了两天时间。两天之后,嘶马镇传来大消息:三大门派即将和蓬莱仙阁开战。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程倚天手中一杯刚喝了一口的茶“哐当”掉地上。这正坐实了云杉离开吴家坪时同他说的话呀。 就在昨天,四杰和他坐在一起,五个人一起商讨:为什么吴家坪出事,云杉会断言黑翼鹰王出事情。 最后,还是杜伯扬替他们理清全部脉络:“云乔尹这个人很有自知之明,莲花宫主显然并非他真正忌惮,可是,莲花宫人多,当时莲花宫主又依仗着云乔尹面临两大敌人的压制——黑翼鹰王白瀛楚,个人实力姑且不说,三十六骑剑阵厉害,纵然公子也不是对手。更何况,公子的武功,那日焦城会战,云乔尹也见过,莲花宫主更是心里有数。” 嘶马镇某处,穿着一身淡青色衣裳的云杉端坐,对隔了一张桌子的云乔尹说:“你要撇开莲花宫主,唯一可以用的就是剑庄庄主上官剑南。” 可上官剑南和肖飞艳到底什么关系? 云杉不知。 还在吴家坪的四杰以及程倚天,更是如坠迷雾。 吴家坪,杜伯扬对众人说:“方石、吴坤很倒霉,他们找到了吴彪。吴彪更倒霉,带着方石、吴坤和自己的儿子,都变成云乔尹用来撇开莲花宫主的棋子。我们要追他,但是南川没有传音阁的哨站。传音阁遍及大江南北,只要附近有,我们只会投宿自己的地盘。那么会去南川的——” 程倚天不由自主接:“只有黑翼鹰王!” 此时此刻的嘶马镇,和莲花宫女遭遇的素离师太,汇同后来到底此处的青城掌门欧阳木通、华山掌门郑晓峰,一起到达空旷的原野。 这个结果,从吴家坪事件来看,必然就是云乔尹促成的结果。可是,到底云乔尹怎样才能做到,不用他出面,三大门派就会和蓬莱仙阁翻脸呢? “面子!”吴家坪的杜伯扬都是说。 身在嘶马镇的云杉,面对云乔尹,也说出一模一样这两个字。 “只要能将黑翼鹰王单独引到南川,三大派和蓬莱仙阁之间的战斗一定会爆发。” 不管是吴家坪的杜伯扬,还是嘶马镇的云杉,亦或是设计这个完美并联套的云乔尹以及终于悟出这个并联圈套的程倚天等人,对于黑翼鹰王的高傲,以及三大门派的自恃不可被藐视,都有了真实而深刻的体会。 空旷的原野上,蓬莱仙阁的黑风剑阵对阵峨眉、青城和华山! 153 六派 莲乡堂,堂主司马超前来拜见上官剑南。 “庄主!”司马超抱拳行礼。 上官剑南颔首:“嘶马镇那边情况如何?” “蓬莱仙阁活擒素离、欧阳木通和郑晓峰三人。” 司马超刚说完,上官剑南止不住惊呼:“你再说一遍!” “是,庄主——”司马超将刚刚说了一遍的话重复再说遍。 再怎么做过心理准备,上官剑南还是从座位上站起来。“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忽地旋身,盯着司马超,他问:“确定是生擒吗?那个黑翼鹰王居然厉害到这种程度?” 司马超颇有些惴惴,偷望之后,轻轻说:“据说就是这样。”顿了顿,“虽说他手下黑风剑阵很是厉害,峨眉、青城、华山的弟子们都在对抗之中受了伤。但是三大掌门,确实就是白瀛楚一个人生擒的。” “以一敌三——” “先后都是一招制敌!” 而在从吴家坪到嘶马镇的大路上,程倚天率领四杰飞马驰过。黑翼鹰王三招制住三大掌门的消息,飞箭一般,刚刚吃过中午饭,消息就到了哨站。 傍晚来到嘶马,望江客栈已经人去楼空。 掌柜还在,“噼里啪啦”拨算盘算短短三天那位尊贵的房客给他带来的巨额收入。 殷十三受程倚天之托进来询问:“掌柜,昨日还在这儿的一个大主顾,现在去哪儿了?” 掌柜先是笑脸相迎,一听问的是带给自己丰厚报酬的大主顾,笑容顿时冷了。“噼里啪啦”继续拨算盘,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不知道。”眼前忽而一亮,殷十三放了一锭小官宝在柜台上。 “不是只有昨天那位大主顾才有钱给你……”殷十三话里有话。 掌柜眼睛眯成一条缝,将小官宝取过来,仔细端详爱不释手。 “说罢,人去那儿了?” “南川!”掌柜说得磕巴都不打。 “确定吗?” “当然。”掌柜收起官宝,换了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我们这儿地方小,条件终归简陋。那客人排场太大,朝南去,必定是去南川。歇一脚吧,之后还会去哪儿,我就不知道啦。” “这个老滑头!”殷十三腹诽一句,转身便走。 “客官不住店吗?”掌柜很是舍不得。 “地方太小,条件简陋。”殷十三头也不回。来到外面,对程倚天说:“去南川了!” 程倚天微微思忖,言简意赅:“我们也去!” 天边乌云迭起,他们连夜赶路没到一半,天上便下起大雨。急急忙忙找了一户人家,杜伯扬上前敲门,门许久未开。眼看大雨将五个人全部淋成落汤鸡,院子里面,屋门当先开了。一个人走出来,踩着雨水发出湿答答的脚步声,接着篱门被拉开。 一道闪电横空,白光照亮每个人的脸。 杜伯扬等固然惊讶不已,程倚天一时间呆愣,雨水兜头浇着,直到迷了眼睛,他才张口结舌道:“你——怎么会是你?” 脸有点湿、脸色显得颇为苍白的云杉侧过身,让出道:“请进来吧。” 大雨如注,逸城五人顾不上别的,先行拉马进屋。马匹全部拴在檐下,五个湿答答的人进屋避雨。 屋子里面,摆设全是正常农家所用。但是一个中堂两个房间,三间房没有其他人,除了云杉,便是那位引起颇多事宜的云乔尹! 殷十三四下里打量,大剌剌说:“这儿的主人怕是刚巧都不在家吧。” 云杉用火盆端了一盆火过来,之前她被雨淋得有点湿,这会儿已经用布擦干,将火盆放在堂屋中央,先招呼殷十三:“十三爷,先请过来讲衣服烤一烤吧。” 殷十三依言过来,一边脱衣服一边问:“妹子,告诉我你和你这位爹爹只是在这里投宿噢。” “自然。”云杉的回答非常干脆,“付了投宿费,主人去邻家借住。” 所有人心中此刻都浮起同一句话:“真是无巧不成书。” 云杉将殷十三的衣服用一根绳子悬挂在火上,杜伯扬、萧三郎和冷无常都毋用她服侍。云杉蹲身万福,去往西边房间。 云乔尹独自坐着,默默瞅堂屋里多出的这一堆人。 入夜,云乔尹宿在东屋,逸城五人占据堂屋,云杉在西边。快到二更时,程倚天功行一个小周天,恢复精神睁开眼睛。火盆的火竟然还烧着,他从绳子上取下干到七八分的衣服,穿起来,然后来到西屋门口。 推推门,里面竟然没有上闩。 再三犹豫,最终,他还是推门进去。 睡在木板床上的云杉受了点惊吓,当他靠近床铺时,一惊,从床上跳起来。程倚天连忙“嘘”了一声。云杉这才发现是他。 云杉主动从床上下来。她的衣服本就穿得好好的,两个人都有许多话要对对方说,互相携手,打开后窗,两个人一起跳窗出去。 外面的雨停了好一会儿,踩着泥泞,两个人来到一片小树林里。 程倚天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紧紧拥抱她。下巴刚好放在她的头顶上,嘴巴喃喃道:“就这样,不要动。”好一会儿,方才松开手臂。 云杉的眼睛竟然红了。 程倚天手指刚伸过去,一颗大大的泪珠落在他的手指上。 没等他质疑,云杉主动投入他怀抱。“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云杉真的哭起来,精神有些错乱。 处于安抚揉揉她的头发,又轻拍她的后背,等她情绪略微平复,程倚天才问:“到底怎么回事?” 云杉擦擦眼泪,抬起脸说:“杜大当家没有对你说过吗?峨眉、青城、华山掌门被俘,少林、武当和昆仑绝对不会再坐视下去。”转过身,面朝南边南川方向:“我本不知道事情越演越烈,竟然会到这种地步。”转目程倚天:“要是他回不去了怎么办?我知道他很有本事,可是三十六骑毕竟只有三十人,少林也好,武当也好,他们都有更加强大的阵法。不比莲花宫肖飞艳走邪路摆摆花架子,其实没什么用。那两派一旦来真的,鹰王他、鹰王他……”刚刚忍住的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继续飞快往下掉。 “云杉!”明明就在自己身边,她的心里却满满当当被那个人填满。这让程倚天很不是滋味,他叫了她的名字,尔后说:“我能帮助你些什么呢?” “打败他!” 程倚天吃了一惊。 云杉抬起泪眼,自嘲道:“这几乎就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是当下唯一能够赶走他最好的方法。如果没有出现打败他的人,就算我现在回去他身边,他也不会轻易离开。” 程倚天叹息,良久方道:“我本以为,遭遇峨眉、青城和华山,就是你说的他所遇到的危险。” “鹰王的性格太高傲,这才是他身处此地最危险的地方。”眼泪流得差不多,她自己拭干净眼泪,眼神恢复清朗,又浮起丝丝那熟悉的忧伤。“他也许忘记了,这儿并不是他的蓬莱仙阁,”她呢喃着:“好像要征服每一块已经被征服的土地一样,这儿,也出现这样多的人,这样多的事,激起他不得不去将他们一起征服的热情。” 程倚天说:“未必我就一定不能打败他。” 云杉轻笑:“我知道你事事都希望为我多想一点。” 程倚天哀叹,一阵默然。 “和云乔尹在一起时不得已,”她知道他想问自己什么:“既不能选择和你在一起,也不能放下一切回到他的身边……”凝望程倚天,看到他脸上自己预料到的失望。 云杉很是难过,却又无从解决。 “原谅我,”她低低的声音一字一字对他说:“我本心不想变成这样。” “离开我之后那么长时间,你一心一意爱过的,是他,对吗?” 云杉躲开他的逼视,低声承认此点。 “那么,你回来之后愿意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从未想过,他还会在你的生活再出现?” 这也说到了事实,云杉没法不继续承认。 被鬼蛊插中后背的伤也不过如此,程倚天一下子感到整个身体都遭到分裂的痛楚。 仰望天际,回过头再投向她的目光,与伤痛之中,竟然不知不觉带上些恨意。这恨,与其说是因为一直以来都被她蒙在鼓里,不如说是憎恶自己这么多来那莫名其妙的一厢情愿。 “很好,很好——”他对她说,突然伸手,一拳砸在身边一棵大槐树上。大槐树猛烈抖动,抖落树枝上仅剩的几十片枯叶。 收回手的程倚天很是心冷。 云杉很想再解释些什么。 他举起手,表示不要听。 程倚天向后面退开一步,拉开和她的距离:“照现实情况,我认为你还是应该立刻回到黑翼鹰王身边去。毕竟他为你而来,当然可以也为你离开。另外,”想想曾经她说过的话,以及今天赶巧碰上的事,接下来的话,他说得非常郑重:“不要和你那位义父呆在一起。是朋友,这样告诫你。” 云杉却只听到那三个字:“从今往后,你我就只是朋友了吗?” “我还能怎样呢?”说着话,程倚天低头哂笑:“便是这样,也已经缘分很深了。”迈步往前走,超过她,到了她看不到正面的地方,难过才飞快爬上他的脸。 程倚天大步走回屋,每坐一会儿,四杰约好了一样全部起来。 杜伯扬说:“公子,继续赶路吧。” 程倚天同意。四杰跟随在后,突然出现的五个人,风一样离开。 天明到达南川城。进城后,程倚天当先牵马走在街上,一路走一路看,纵然是他,也已经觉察到这座城里的不一样。 江湖上的风总是吹得特别快,从河南、湖北来人的话,到达这座城,快的话,也就一天功夫。昆仑山到达南川,日子会久一点。在南川寻客栈住下,再等个数日,怕也等到。 程倚天住的福兴客栈,和照旧被蓬莱仙阁包下来的本城最好的长隆客栈,只是同一条大街斜对角关系。站在福兴客栈二楼客房临街的窗户口,向东南远眺,便看见长隆客栈那鹤立鸡群飞得极高的屋檐翘角。 日前,他其实已经去过长隆。长龙客栈里清清静静,前庭除了掌柜和伙计,半个人也没有。当时孤身一人的他来到**门口,被一个蓝衣人拦住。另外一个蓝衣人往后面去,过了一会儿方才回来,对程倚天说:“鄙上有请公子。” 偌大一个宴会厅,只有鹰王和他。 鹰王坐在上面,程倚天站在下面。一上一下对视,须臾,鹰王说:“看座。”阴影里出来一个蓝衣人,才送上一个绣墩。 程倚天委婉转达希望鹰王抛下颜面之争,带上云杉回去蓬莱。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做出的自认为最伟大的劝告之辞。 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愿意放弃自己喜欢的女人。 “云杉心中有你。” ——这才是事实最最关键之处。 鹰王闻言微讶,吃惊之后倒是感动。不过,鹰王的心思和他以及云杉并不十分相同。鹰王坐在上座,始终处于审视姿态。程倚天的势力、程倚天的身手,最重要的,程倚天在此时此刻表现出来的胸襟气魄——总总一切,鹰王很是看重。 再同程倚天说话,他的语气柔和许多:“我很感谢这时候你为我着想。”悠然出神了会儿,收回思绪,喃喃:“如果我生命中的人多数都如你这样,也许,我真的不必如此。”又笑了笑,对程倚天说:“若有日后,我想,我们或者可以做个好朋友。” “但是,”最后他语气平淡、态度十分强硬:“三派掌门,我绝不会放!” 154 意外 不出意外,长隆客栈里头将会发生一场震动人心的大战。 黑翼鹰王白瀛楚生擒峨眉、青城、华山三派掌门后,再力挫少林、武当以及最后赶到昆仑的掌门——六大门派若一起败在他一个人手下,这“天下第一”的名头,算是在他头上戴实。 然而,事情会一直持续发酵,短期内就朝着白瀛楚那方发展那么顺利? 峨眉的素离,青城的欧阳木通和华山的郑晓峰,本事并不差,但是江湖百强榜上的排名,可都在二十名以外,少林方丈、武当掌门,都排前十。其门下弟子还有挤入前二十的。至于昆仑掌门马长空,本事不弱,可是排名更靠后。那是因为此人深居简出,很少在中原以及江南诸地露面。但其弟子中有一个叫孟居生的,号称北风剑,与百强榜排名第七位的贺东亭甚为交好。 俗话说得好: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能和百强榜排名第七位的贺大帮主成为朋友,北风剑孟居生绝非寻常人。 弟子尚且如此,其师父马长空本事如何,可见一斑。 由此分析下去,程倚天几乎完全可以肯定,就算白瀛楚有一招制服峨眉、青城、华山三大掌门的本事,同时对付少林、武当、昆仑的高手,是在难以取得压倒性胜利。 光是天慈方丈的大无相神掌,和清风道长的五行八卦剑,就够那个高傲的王者喝一壶了吧。 然而,这世间的事千变万化,十之八九总不在个人臆想之中。 和程倚天抱有差不多想法的,如逸城四杰,如云乔尹,如江南剑庄的庄主上官剑南,如莲花宫,以及黑白两道对此事已有耳闻的各种各样门派和人——他们大家大多只有两种情绪:有的和程倚天一样,在怜惜,怜惜横空出世的这位贵族武林中的命运极有可能折翼;有的则在幸灾乐祸,觉得像那样一个高手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之后,日后的江湖路,别人走得可要顺畅得多。 所有的人,擦亮眼睛的,不想把眼睛擦得太亮的,都等着看黑翼鹰王的霉运。 霉运迟迟不来。 四杰在长隆对面的茶楼打桩等待,亲眼目睹身穿杏黄僧袍披大红金丝袈裟的天慈方丈率众踏进长隆客栈内,接着武当的清风道长也带人进去,马长空果然瘦小枯干,好像个病歪歪的村夫,他身后只有两个弟子,可是两个弟子杜伯扬都认得。 “背剑的那个,便是孟居生了。”都在大西北混的,杜伯扬说起这昆仑派来滔滔不绝:“十五岁出道,名气不小。和追人到西北的丐帮帮主贺东亭相遇,二人夜战,三天都未真正分出结果。另一个是姚靖,外号铁扇书生。” 三拨人进去,那时还是晌午。三拨人出来,时间已近酉时。 没有打斗,最先出来的依然是身负盛名的天慈方丈。那个胡子有些花白、身体并不十分强壮的大和尚木然着一张面孔。 殷十三最沉不住气,问:“这到底是还没开始,还是其实已经结束了呢?” 杜伯扬、萧三郎、冷无常都面面相觑,四个人,以及其他都在关注此事的人全部蒙圈。 南川郊外,正要往北逃亡的云乔尹被黑翼鹰王白瀛楚弯弓射了一箭。这一箭准头十足,力道很大,云乔尹明明已经贯足十分紫阳真力,最终还是被射入肩膀的箭带得接连翻滚了好几个跟头。 云杉大惊失色:“爹!” 云乔尹闷哼一声,一跃而起,埋头独自狂奔。 白瀛楚驰马而至,斜身一捞,将云杉捞上马背。 两只雄鹰展翅往东飞翔,他就带着她在地上一路跟随。其他人跟上来的速度皆故意放慢,最后,就他和她,一起飞离马背,共同摔倒在铺上一层薄雪的茫茫草地上。 尺许长的枯草瞬间淹没了他们俩。 云杉撑住他极具侵略性的身体,喘息道:“不要这样——” “不要怎么样?”白瀛楚行动大过于情动,三下五除二,身下的她上面防线就解决得差不多。 云杉竭力挣扎,挣扎不过,放弃抵抗,嘴巴却很认真说:“我不要和你这样,绝对不要,真的不要!” 一张出奇俊逸的脸停在上方。 他翻身站起。 云杉急忙整理衣服,也从地上爬起来。 “长烈不会和孤争抢你。”背着她,他恢复身份,冷冷说。得不到云杉的回应,他因而非常失望。也许,他该果断大步离去。可是,长途跋涉之后方才重新找回她,就这样再次放弃,他不愿。 “云杉,”他转过身,低头审视她的面孔,语声柔和道:“忘记曾经的一切,和孤回去吧。蓬莱的人没有你必须要去计较。不管是长烈,还是别人……” 可惜云杉柔肠百转千回,辗转反侧许多日,不久前已然暗自下定了决心。 “我不想离开这里。”短短一语,击碎了他的情,也彻底埋葬数年来她一直为自己构建的一个美梦。 那海、那山、那宫殿……曾经的美好一一飞掠过脑海,心脏一阵阵猛烈抽搐着,若非硬忍,眼泪一定崩决。 “我从未这样清晰过,我对我人生的倾慕以及追求,向来只有一个开始。那便是从认识你之前,在我曾经到过的江夏镇。” 说出这番话来着实并不容易,同样都是爱,因为对一个人,而必须割舍另一个人,无论对错,客观上,心灵都经过一番剥离。 云杉知道自己不舍,不舍得他极有可能就此离去,日后天各一方再也不会见到。然而,和再次离开这里,再也见不到倚天哥哥比,似乎那灵肉即将分离的痛楚更加明显。 也许就是自己太过自私,可是,到底对于他而言,似乎爱情也不那么十分重要。 千丝万缕,一朝斩断。云杉停止了腰背,冷冷语气对他说:“非常感谢您六年来对我的照拂。收留教养之恩……”心头终究还是不免一阵剧颤,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静,尔后舒缓些自己,方才重新开口,“若还有机会,必当涌泉相报。” 白瀛楚伸出手,和她的手隔着一寸,最终停止。 桀骜如他,竟然有些忧伤。“云杉,”他很动情呼唤,“惩罚我是吗?”没有迈过那一寸的坎,他收回手,负于背后,接着对她说:“你留下来,并没有完全结束的那些事端,还是会缠绕你和程倚天身边。” 云杉闻言,淡淡一笑:“命当如此耳。” “孤原拟许你今世富贵……”婆婆妈妈成这样,着实超过鹰王平日为人之极限。脚底下感受到大地的震动,长烈等人相距已不足二里。 鹰王与云杉凝望,情到深处,目中竟也泛出水光莹莹。这一次,他举手在她脸颊边,轻轻一碰。 “如果改变主意,随时回去找我。”语声无比柔软。 云杉再也忍不住,泪水长流。 鹰王上马,对她说:“长烈亦对你情深,为免蹉跎,就此别过。”提缰催马,骏马紧走几步,奔腾而起。两只鹰先后从树丛中飞射出来,追随主人射上天空。苍穹之下,尾随而来的司空长烈等观察雄鹰飞去的方向,只管追去。 只留下云杉一人在茫茫的原野上,投目远眺,只见雄鹰两点,既看不见鹰王,也看不见他的部下。 一个月恍惚而过。 颐山逸城隐庄内,离尘居四周绿树冒出新芽。林中二月兰吐露芬芳,大片大片蓝紫漂浮在地面上。一身筠绿色衣裳的逸城公子在其中徜徉,仰望,青山一带,白云悠悠,蓝天清朗。 杜伯扬和萧三郎在竹屋中坐等。 程倚天从外头回来。刚坐下,一双素手伸到眼前,放下一只羊脂白官窑杯,里面烹好的当年新收竹叶青茶,热气飘上来,末端还带了一缕松针的青涩和梅花的香甜。 “倚天哥哥。” 正对上的,正是华淑琪那双水光盈盈的妙目。 杜伯扬、萧三郎一起低头,佯咳。等华淑琪奉茶完离开,杜伯扬才说:“杨昱送她和她妹子回金陵后,七小姐与家人团聚,又很是悲恸二小姐及女婿们离世。六小姐失去了兄长,却又和她们格格不入,所以,最后还是同杨昱一起回来。” “做主收了六小姐吧。”萧三郎一向性情中人。华淑琪身世可怜,兼对公子情根深种。 再说,萧三郎不由自主和杜伯扬对望一眼。 南川北郊和云姑娘重逢之后,公子就一直郁郁寡欢。黑翼鹰王会见少林天慈方丈、武当清风道长以及昆仑的马长空,表面风起云涌,结果连雨点都没撂下几点。 对于杜、萧而言,他们并不认为这样的结果不好。紫煞最后被黑翼鹰王带走,公开被紫煞杀死的慕容曜、孟颂贤等人,慕容世家、孟家堡以及青城、华山应该向带走紫煞的黑翼鹰王寻仇才对。 黑翼鹰王武功其高,青城、华山的掌门皆不能成为对手。身为武林的泰山北斗,少林、武当竟然正掠其锋,也不主持公道。 这不等于昭告天下:黑翼鹰王其人,诸位皆不要去惹? 作为风波之下深受冲击的逸城,反而能得偏安一隅。 只有公子不高兴而已! 公子不高兴,症结在一个“情”字,若能以华六小姐之情,替代对云姑娘之情,杜、萧认为,这又有什么不可以? 天慈方丈放过黑翼鹰王的原因,传音阁四处打探也不得所以然。倒是有关莲花宫主肖飞艳,杜伯扬说得有些神秘兮兮:“知道这位肖夫人还有个本名吗?” 这可是传音阁重金搜罗来的消息。 杜伯扬拿起茶针,沾了点茶水,在平滑如镜的桌面上写。 程倚天一边仔细看,一边喃喃念道:“肖、静、虹。” 肖静虹? “公子是否感觉有些熟悉?” 程倚天印象不深,萧三郎说:“凤凰教主肖静瑶,和这个名字前两个字一模一样。” 杜伯扬说:“昔日凤凰教教主肖静瑶,确实有个妹妹叫肖静虹。关于此点,在当初凤凰教从湖南一直打到湖北,道上就有所流传。虽然忘记的人远远大过于记得的人,但是,比如那时风头正劲的五大侠客,其中便有两个人亲眼见过那是凤凰教主带着这个妹妹,肖静瑶也叫过‘肖静虹’这三个字。” “凤凰教主还有个妹妹……”程倚天需要好好消化消化。 “剑庄庄主上官剑南在凤凰教大行其道之时,还只是十六堂一个低等渔民。凤凰教主到江南,第一个被攻破的就是十六堂。十六堂散了后,一开始,这个人在江湖上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但是一年后,玄门门主燕弘为女儿招亲,他突然仗剑出现。一剑挫败四方少年英豪!” “杜叔叔的意思——”程倚天很是玲珑,揣摩着,一字一句慢慢说:“莲花宫主肖静虹,和剑庄庄主上官剑南……” 萧三郎一直都很沉默。 杜伯扬面露玩味。 离尘居最为幽静,谁也不发出声响之时,连窗外竹叶被风吹动的声音几乎都能听见。 程倚天问:“杜叔叔对此事还有什么看法?” 杜伯扬嘴巴紧紧抿着,神色非常郑重。半晌,他才很认真说:“自古男女纠缠,不清不楚只为一个‘情’字。” “上官剑南和肖静虹?”程倚天刚刚说完,屋子外面“哐当”一声,打断他接下来的惊呼。 外面,六小姐华淑琪手忙脚乱收拾打碎的茶杯,并用软布擦拭地上的茶水。杨昱从外厢进来,看到公子、大当家和萧尊者神色严峻齐齐奔出来,瞬间明白自己失职不小。 “我来吧。”杨昱蹲下身,将软布从华淑琪手里抢过来。 华淑琪急忙推辞。 程倚天板着脸说:“阿昱,送六小姐回隐庄去。” “我不走!”一听程倚天居然要驱赶自己,华淑琪撇掉手里的软布,站起来,冲到程倚天面前,“让我留在你身边,不管什么秘密,我都不会透露出去。”躲躲闪闪睃了旁边好几眼。杜伯扬和萧三郎都没有为她求情的意思。华淑琪泣声:“我不是故意要偷听,只是、只是……只是估计倚天哥哥和两位当家茶水冷了,想来换掉。” 杜伯扬见状,和萧三郎对视,随后两个人齐齐对程倚天说:“公子,庄中还有事,属下先告辞。” “我送你们。”程倚天侧身伸手,做出请姿。 杜伯扬、萧三郎抱拳回礼先行,程倚天随后跟随。 155 离恨 林中皆是新发的嫩芽。假设,此刻并非早春,而是秋天,风吹过,树叶翩翩而下。程倚天抽出腰间软剑,向前,左击,身法变换,顺势往右边刺。如果将四面八方都当成锁兵决可以攻击到的目标,招式要简化,软剑经过的路径要能做到最为直接。 三十招,乾劲、坤劲做不到相辅相成,气息还是乱了。 盘膝而坐,调息一个大周天。从中午直到傍晚,神清气爽,心情却没开朗。 站起来,程倚天拂袖回转。 在离尘居后面的卧房清洁完身体,回主卧房,中衣之外,程倚天换上一件米黄色亚麻布裁制的长袍。刚要去取架子上挂着的丝绦,后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程倚天的手停驻在空中。 华淑琪被发现,脚步这才加快,一路小跑来到架子前,抢先取下丝绦,低眉顺目说:“让我来吧。”弯腰服侍程倚天将腰带系上。福字绳结打得很漂亮,动作也那样熟练灵巧。 直起身,她低着头然后往上抬着眼。 程倚天暗自叹息,拉不下自己那张脸,婉言规劝:“你还是回去吧。如果金陵不是你的理想之地,我可以委托十三哥替你在扬州找个落脚地。扬州府毗邻金陵,与金陵相比,人文并无逊色之处。还可让十三哥帮你物色一位更加适合的才俊……” 话没说完,华淑琪的眼泪又流出来。 女人的眼泪,是对男人最好的武器。即便程倚天心中无半点杂念,也无法将真心再如此毫无遮拦表达下去。 “淑琪——”千言万语被挡在她的迷蒙泪眼外。 华淑琪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抽出来,雪亮雪亮的刀锋逼住自己:“实在想要让我走,我便死在这儿吧。”希望破灭、万念俱灰,当真用力往下割。 程倚天勤加修炼的乾劲随手发出,每天练剑因此更有准头。那把刀不过刚刚压下去,华淑琪的身体就被推动。失去平衡之后,她的手臂自然而然往前伸,被程倚天托了一下手腕,锁兵决妙招最擅夺人兵器。变化微妙之间,匕首便离开华淑琪的手,旋转着,换到他指尖。 将匕首没收,出掌后那边的手臂往回一招,坤劲微微弱些,刚好缓解乾劲的刚猛,产生强而不烈的回旋之力。 华淑琪落在他臂弯。 程倚天迅速扶她站好。 华淑琪受到惊吓,手抚胸口轻轻喘息。气息平定,她接连往后退。退到后背撞到门,转过身,便往外面跑。 外面到处都是河。 程倚天飞快想到她会投水自尽,急忙迈步跟在后面。华淑琪没跑出大门,便被他捉回来。 壁咚,程倚天怒声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终于把握到他的节奏,同时,求死之心确实占据心田。原本梳理得有条不紊的头发,跌跌撞撞中散开来些,发丝沾了几根在苍白起来的脸上。华淑琪眼神错乱,胡乱叫道:“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管!”闭着眼睛踢打,尔后哭道:“既然只想快点撇开我,我想干什么,和你还有什么关系?” 程倚天欲说还休,满腹想要对她说的属于自己的心声,根本得不到对方谅解的情况下,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想成亲,也不需要一个异性和我在一起,照顾我的起居,伺候我。” “为什么?”完全出自没有听到理想答案的愠怒,哭得一脸涕泪的华淑琪反问,“为什么不想成亲?为什么不需要一个女人照顾你?” 她明明知道答案! ——表面上无言以对的程倚天,心里面如此这般大声对自己说。 身后,杨昱端着一个木漆托盘从边门进来。 “公子!”他平静无波的声音在此刻,具备出色的平定效力。胡搅蛮缠的华淑琪手忙脚乱擦眼泪,整理头发和衣裳。杨昱说:“可以用晚饭。” 华淑琪飞快瞅他一眼。 冷冷清清的杨昱,仿佛折射出来自七妹华淑萱那里的不屑。想到华淑萱,华淑琪苍白的脸立刻充血,红艳艳,马上就要烧起来似的。 慌慌张张的,她便跑了。 程倚天追到门外,见她只是奔进一边厢房,并且还关起门,放下心,转身回来。 杨昱一一放在桌子上的是今天的晚饭:豆芽炒干子,鸡油焖菜心,一碗笋尖汤,搭配白米饭。程倚天拿起筷子,又很不开心放下。 离尘居不能离尘,程倚天回到隐庄里。华淑琪不顾一切,就住在淞南居的抱厦。这天,陪程倚天书房读书结束,游廊上奔过来一个活泼的身影。 “程倚天、程倚天!” 文雅贤淑陪伴在程倚天身边的华淑琪被针刺了似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好大。“七妹?”话刚说完,七小姐华淑萱欢天喜地奔到近前。 “六姐好。”刚说完这三个字,活泼开朗的华淑萱转向另一边,拉着程倚天的手,无限热络:“想我没?” 程倚天能说什么?讪讪回答:“还行。” 华淑萱惯擅打蛇顺杆上:“想到什么程度?” “呃……”程倚天可不能一再口不对心,仿佛词穷,片刻转话题道:“你怎么也会到这儿来呢?” “问人家颐山在哪儿,逸城在哪儿,接着进来后找洗心楼,再问程倚天程公子在哪儿,之后,我便找到你啦。” 花瓶门那里,胡百兴大总管气急败坏跑过来:“华七小姐、华七小姐!”追到程倚天面前,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可见这华七小姐调皮! 胡百兴对程倚天作揖行李,直起身回话:“应该先向公子通报。” 程倚天微笑:“这位七小姐是阿昱的好友,性格活泼,让你受累。” “岂敢岂敢。”胡百兴急忙堆笑,“杨爷现在淞南苑里,我带七小姐去见他。” 华淑萱听他们对答,瞪着眼睛说:“谁要见什么杨爷,我就是要见你家公子。”返身拉住程倚天;“你家好大,带我到处转转呗。”红扑扑的小脸仰起来,真是明媚而又娇艳。 花瓶门那儿又有人来,走得比华淑萱和胡百兴都慢多了,从容悠闲好像原本就是园中人一样。 程倚天正不知如何摆脱这位自我感觉良好、又非常黏人的七小姐,眼中熟悉的身影这么一闪,旋即,便被他大脑果断捕捉到。 只见向这儿走来的一主一仆,主仆都作男装打扮。仆人是个小书童,穿青衫梳俩抓髻。主人年龄差不多,可是身量高挑出一截,着黄衫,头发在头顶结为一束,小冠束之,露出一张明媚的脸,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丹,鼻梁高挺,一对黑漆漆眼眸光彩闪现,好像天上的明星。 这世上的人,有一些就如华淑琪,固然身世可怜,也努力迎合他人希望得到肯定,可是,就是得不到心仪之人的垂青。 而像华淑萱,自以为美丽娇艳,性格又那样活泼开朗,应该万人迷恋,偏偏她越是想挑战那些具备挑战度的人,越是不会获得征服的乐趣。 而像这位款款走来的年轻公子,程倚天一张应酬的脸,瞬间春风笼罩。好像刚刚复苏的颐山大地,表情生动,眼神温暖,整个人都恢复到昔日那等亲切。 “双儿!”他开心地叫。 男装打扮的燕无双笑眯眯道:“程兄,别来无恙?” 程倚天听她这样称呼,又上下仔细打量她的装扮,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是啊是啊,我很好。”反问:“你呢?” 燕无双抿嘴微笑,笑而不答。 好一会儿,程倚天才问:“你怎么也会到这儿来?” 燕无双说:“大地回春,每日呆在家中无所事事,便出来游玩。”话是这么说,可是,从她不经意流淌出来的丝丝无奈之中,程倚天明白,剑庄大小姐来意绝非这般简单。 再不简单,话也要慢慢说。程倚天亲自邀请:“快随我来,我带你园子里走走。” 华淑琪将华淑萱拉到一隅:“你不怕爹和你娘反对?逸城可是江湖盛传害死二姐和姐夫们的对象。” 华淑萱不以为然:“你都不在乎,我在乎了干什么?” “我和你的情况完全不同!” “有什么不同?”华淑萱拿出对付仇人一样的气焰,对华淑琪说:“四哥是你亲哥吧?他也死在岳州洗心楼呢。” 华淑琪的脸瞬间煞白。 华淑萱向前紧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华淑琪,就因为从小到大爹和其他人不把你当回事,你用尽一切方法也要攀附上逸城公子,就是为了借逸城的威风彰显你的价值。如果你顺利嫁给程倚天,你会怎么样?衣锦还乡,然后带着四杰对我和爹娘作威作福,将以前我们给予你的一切统统还给我们,对吗?” 停在一片花开正好的梅树旁,华淑萱继续掷地有声:“我们家的悲剧说白了怎么发生的?不都是因为你吗?是你闯进了颐山,是你赖在程倚天身边死也不肯离开。如果当初你听安排嫁给青城派的欧阳少主,慕容世家、孟家堡、华山派和青城派会被卷入江湖上因不容逸城、彼此争斗而引起的风云吗?既然卷进去,逸城也无法逃脱,最后才会让二姐和姐夫们遇难。姐夫们不遇难,程倚天和他的手下也会无立足之地。” “祸水就是你!” “导火索也是你!” “没有你,一切都不会发生,事情会变成其他模样!” “你,才是我们共同的仇人!” 华淑琪被斥责得面无人色,头脑中一团乱糟糟,扪心自问:“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华淑萱目的达到,冷眼旁观。耳听远远的地方,一缕笛音响起。想到程倚天和一个陌生男子到园子里去,急忙丢下华淑琪,往园子里走。 刚到园子里,蓝色身影一闪而至。华淑萱扭头一看,华淑琪面无表情站在一旁。 意识到华淑萱的鄙视,华淑琪早就将“自尊”二字在脚下踩烂,从未有过这样冷静,眼神冷冷往旁边一扫。华淑萱气势上没盖过去,内心不觉一紧。 华淑琪的声音很轻,幽幽的,传过来几乎飘渺:“华淑萱,从今天开始,你还是那家的女儿,我就已经不是。” 华淑萱待要驳斥,华淑琪目光骤冷,如同两把犀利的刀子,“刷”地刺过来:“诚若你所说,一切事情皆有我而起。可是那又怎么了呢?除了四哥以外,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真心将我当成姐妹,当成自己的家人。四哥罹难,我很悲痛。你可以说受到我的牵连,但是,说是因为你们从小就歧视丫头所生的我们兄妹,他才渐渐陷入功名利禄的泥潭,又有何不可?” 华淑萱语塞:“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二姐和姐夫们的事我很遗憾,就算把仇都结在我头上,你要报仇尽管来吧。可是,”说到这儿,懦弱、迷茫、无助的华淑琪正式从这个世界消失,她反过来逼近华淑萱,冷静而且傲慢,说出的话冷意森森:“为什么我会走到那一步,为什么四哥放着家里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去乾都,为什么我们兄妹一个死了,一个留在世上依旧过这没有温暖、只有冷漠与纷争的生活。都是你,都是你和你背后的那些人造成!” 华淑萱还想辩驳,华淑琪伸手抓住她的脖子。五指收紧,华淑萱呼吸困难,这才害怕。 “六姐——” 还来不及讨饶,一只褐色的红雾蛛爬到她脖子上。 华淑萱紧张,害怕,险些当场晕过去。 红雾蛛爬回华淑琪的衣袖,华淑琪这才松手。 156 红颜 萧三郎在奇花谷吹奏的《繁堤春晓》,燕无双只听了一遍竟然全部记下来。这首曲子编排得独具匠心,吹奏得极为流畅之时,园中栖息的飞鸟全部从巢中飞出来。它们或站在枝头,或飞到假山上……每一只都拍着翅膀和着乐曲鸣叫。“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园子里好生热闹。 一曲吹罢,燕无双兴致高涨,脸颊红扑扑的,圆圆的大眼睛更是闪亮灵动,神采飞扬。 程倚天钦佩不已,由衷称赞:“比起三哥,也不遑多让。” “怎会?故意说这话哄我罢。”燕无双说着谦虚的实话,脸上还是露出开心的笑容。 程倚天哂笑:“不是。”停了会儿,他才解释:“因为我不太懂音律,你吹成这样,我觉得就和三哥平时一样。” “这倒让我意外。”燕无双说。 程倚天讶异。 “在我原本以为,倚天哥哥你文韬武略,应该样样精通,什么都好。” “怎么会?”程倚天笑一声:“很多事情我都会很迟钝。” “比如呢?” “这个么……”程倚天手抵下巴,仔细思忖,好半天才认真说:“比如轻功,我再怎么练,都比四哥差上一大截。锁兵决也练不好,对付一般高手尚可,碰到你师兄,瞬间完蛋。若有人生病了,我除了可以辨别是不是受了风寒得了热症,再多便瞧不出。三哥随便找找,就可以找到能治咳嗽或者治腹泻的草药,在我看来,却是所有的草药长得都差不多。” “你说的这些不算,别的还有什么呢?” “打算盘?做菜?” “也不是这个啦——”他的回答在燕无双看来总是这么驴头不对马嘴,燕无双“咯咯咯”笑起来,扬手敲打他一下。 隔着假山和树,华淑萱看得瞠目结舌:“程倚天还有这种喜好那。那个人,和他不是一样,都是男人吗?” 华淑琪瞥她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到那边坐的是个男人?” 华淑萱愕然。 华淑琪转目再往那边瞧过去。程倚天和燕无双聊得更加热络。 程倚天很严肃剖析自己的弱点。除了刚刚说的那些,还有水性很差,坐船时浪大一点可能会晕船。这一点,燕无双可以放肆嘲笑一番。因为在楚江边上长大的燕无双,三岁下水,六岁能从较窄的江面上横穿,水性好着呢。 燕无双说:“以后若和你打斗起来,我就约在渔船上。” 程倚天说:“那样一来,我必输了。” “是啊,我只需下水,将船给凿穿,堂堂逸城公子就成了我的俘虏呢。”越说越得意,燕无双那双很大的眼睛几乎都要眯起来,青春无敌的少女脸庞绽放成了一朵此时此刻园中最灿烂的春花。 看着看着,程倚天的目光就被攥住。 这仿佛就是毫无理由的牵连,一直以来,只对云杉产生过异样情感的心,面对这样的容颜,面对这样的笑容,竟然也跳动加速。 燕无双嘻嘻笑着对他说:“我这几天教你吹笛吧。” 他竟也傻兮兮地同意:“好啊。” 水边的迎春全开了,金灿灿的,燕无双要去观赏,程倚天自己走过水渠上几块石头,返身过来,伸手搀扶她。 华淑琪眼睛发热,接连眨了好几下才没有当着华淑萱的面丢丑。华淑萱也很嫉恨,咬牙切齿。但是,这里是隐庄,程倚天才是这里的主人。燕无双得到程倚天的垂爱,自由自在,她们干生气,又能怎么样? 安排居所时,为了平衡,胡百兴将燕无双和华淑萱一起安排在小虹阁。燕无双在东阁,华淑萱在西阁,和淞南苑隔着一个东花园。 下午,昔日伺候过华淑琪的红杏端着一个大方盘,身后跟着小丫头,小丫头手上也分别端着东西,三个人,一起来到东阁。盘子一一放下,燕无双的侍女翠屏走上来查看。 “小姐,”翠屏对燕无双说:“都是些衣服首饰呢。” 燕无双走过来,先看衣服。分为两个盘子,左边一摞,她是大家闺秀,很有见识,认得出这些都是用彩云坊出产的天水绣精心制作而成的春装。粉色、黄色、青草绿色各一件,款式都采用最为流行的高束腰,衫子上立体绣花,宽袖,裙子多褶。 红杏说:“都是公子爷亲自吩咐的,希望燕小姐满意。”一边说,一边将首饰盒完全打开。 燕无双略微看了一眼,微笑:“代为多谢你家公子。” 红杏带着小丫头退出去。 翠屏在天水绣旁边的衣服摞子上拿起一件,去屏风后麻利穿起来。青色的缎子,上面也绣了草花。翠屏将自己的头发也换成双抓髻,两边各绑一条丝带,走出来,对燕无双说:“小姐,你看?” 燕无双笑道:“很不错。” 翠屏伺候燕无双换成女装,鹅黄色衫子下系上橘黄色裙子,如瀑的黑发披背,只头顶绾起一束,固定在头顶成蝴蝶髻。发髻的中间插一朵珠花,旁边红艳艳一滴玛瑙从祥云簪上垂下,垂到如花似玉的美颜旁:那双大眼睛越发动人,琼鼻高挺,丹唇丰润。 看着这样貌美无双的主人,翠屏都很自得:“小姐,你还是这样打扮好看。” 燕无双抬起下巴,乜斜道:“本小姐男装不一样英姿飒爽?” “是是是,可是,到底这样才更有吸引力,对不对?”翠屏边说边一脸坏笑。 “我要有什么吸引力?”燕无双言不由衷。 翠屏道:“女为悦己者容,小姐晚上不想打扮成现在这样,再和程公子一起用晚餐吗?” 被将军! 燕无双仔细思忖,伸手去摘发髻上的玛瑙步摇。 翠屏急忙按她的手:“这是要干嘛?” 燕无双故作不快:“为什么一定打扮成这样才能去见程公子?”执意取下步摇,“就作我一开始来的样子。” 翠屏拼命将步摇抢过来:“好啦好啦,我的小姐。就算不为他人装扮,你穿来的带来的衣服都已经脏了好不好?”为她簪上,“还是这样,我陪你再去园子里逛逛,好不好?” 逛园子是假,主仆二人走啊走,便来到淞南苑。程倚天不在,只有华淑琪带着妹妹华淑萱在院子里。 一见燕无双,华氏姐妹双双露出惊艳,惊艳旋即变为嫉恨。 华淑萱说:“果然是两个女的。” 华淑琪不错二目紧盯燕无双的脸:“想不到,才没多久不见,你竟比记忆中的还要明艳。”话刚说完,她猛然惊觉。华淑萱嗔怪的眼神从旁边射来,华淑琪仓皇扭开脸,目光投向旁边。 从来都不会自卑的华淑萱,这会儿面对同样是大家闺秀的燕无双,势头盖不过去,不知不觉自然气馁。 而华淑琪从来都很艳羡,无论怎么努力又从来都不会拥有的,恰恰是无论处于何地,都从容悠然的那阵大气。和华淑萱比起来更稳重,和自己比起来则活泼得多。 就这样一个优质雅致的少女,已不仅仅是奇花谷初见,只娇艳可人惹人妒忌。华淑琪心里面极端想去做的,就是弹出一堆红雾蛛,爬满燕无双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将这张脸噬咬稀烂,然后看她还怎么去勾引程倚天。 然而这里是隐庄,她就算可以做成那样,冒着自己的形象也跌到谷底的危险,显然得不偿失。 不是千金小姐,她也要端起千金小姐的架子。内心虚弱,表面可以做到坚强。 华淑琪不理妹妹明目张胆的嚣张,微微万福。 燕无双见状,连忙还礼。 “姐姐,”华淑琪轻叫,“你还认得我,是吗?那日在奇花谷有所得罪,还望姐姐不要介怀才好。” “原来,她还记得以前的事……”燕无双心里对自己说,脸上不动声色,笑容未失:“都已经过去了,我没有刻意去记,自然,你也不需要不过意。” “姐姐不介意,进来坐一坐可好?”说着话,华淑琪摆出一尽地主之谊的架势,侧身邀请燕无双进淞南苑。 淞南苑前后两进,前面会客,后面居住。华淑琪所住的抱厦紧靠着程倚天的书房。燕无双跟随华淑琪一一走来,一边听华淑琪为她介绍房屋格局,一边暗自伤神。 走进华淑琪住的地屋子,翠屏陪燕无双在客座坐下。华淑琪主位落座,华淑萱对陪。淞南苑里的小丫头过来奉茶。 华淑琪端茶杯的姿态很美,不同于燕无双和华淑萱只是下意识持重,她一举一动都夹着一颦一笑。好像表演一样,喝了一口茶。 放下杯子,她才说:“姐姐不想问点什么?” 燕无双轻吁一声,正色道:“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就坦白。那日在奇花谷有好多门派,除了莲花乡的霸王彪之外,其他人一一都被罗列,我全部清楚。包括你——莲花宫蓝箭侍女华淑琪,到莲花宫原本只为紫煞而去。你针对我,想来是因为程公子的关系。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你一个莲花宫女,为什么和逸城公子关系这样近呢?” “为什么?”华淑琪买起关子:“堂堂剑庄大小姐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非常好奇,是不是?” 此语有针对! 华淑琪早就怀有很深的怨怼,这一刹那,其他都不重要,只要能让这位大小姐难过,最好能让这位大小姐心寒,她在所不惜。 “姐姐不知道岳州之后,逸城和莲花宫便结成联盟吗?” 燕无双闻言,果然俏脸一白。 “我家宫主乃是联盟的主导者,逸城从倚天哥哥往下,说起来,每个人都是莲花宫的盟友,大事上都要听我家宫主调遣。” “奇花谷,你们和程公子、萧尊者他们并不和睦。” “牙齿和舌头磨合,也会打架对不对?你看我,现在不就住在淞南苑吗?” 血往上涌,燕无双的脸瞬间又红起来。热热的发烧,好一会儿,她才按压不住生气,一直稳健的声音急促起来:“你和他,到底……到底已到什么关系。” 华淑琪冷笑。举起一只手撩动头发,袖子往手腕下面滑去,露出新藕一样的小臂,映衬在同样洁白如玉的脖子旁边。黑发如墨,肤白胜雪,赤果果只是诱惑。 燕无双看得心里面发堵,呼吸都粗重起来。过了一会儿,燕无双霍然起身:“时间不早,我该走了。”转身而行。 翠屏紧跟其后,一主一仆快步离开淞南苑。 来到花园水边,看看后面并无人跟上来,翠屏气冲冲道:“小姐,我真为你不值。和夫人吵架也要离开连云山,来到这逸城,见那逸城公子。现在却是这样一番情景。那个华淑瑶,她分明已经就是……” “够了!”燕无双不想听她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词,“我心里明白,不需要你说那么详细。”心仪之人在心中的纯洁度大幅度在降低,本人的自尊都在颤抖。燕无双先是抚摸身边盛开的一段金,接着收回手,取下手绢,两只手一起抓住手绢,然后狠狠扯。 且说傍晚时分,华淑琪就一直在淞南苑坐等。可是左等右等,程倚天也不见回来。让丫头去请胡百兴。胡百兴进屋见她行礼:“六小姐。” “你家公子不会又去离尘居了吧?” 胡百兴脸上挂着笑:“六小姐随时都能进出的地方,我家公子最近都不会再去住。从今天开始,公子都住在洗心楼。”话音刚落,“啪”的一声,华淑琪手边的桌子被拍得巨响。 陪坐在旁的华淑萱都被吓一跳。 胡百兴泰然自若:“六小姐知道公子的心意,何必一再固执己见?” 华淑琪切齿:“为了燕无双?” 胡百兴眼珠子转两圈:“算是吧。” “大当家和萧尊者前不久还赞同我和你家公子在一起。” “如今的局势……”胡百兴欲言又止。过了会儿,他转话题道:“不管怎么说,我家公子家教一向严苛,男未婚女未嫁,同处一片屋檐下,难免授受不亲。”顿了顿,“大当家是长辈,萧尊者一直也以兄长自居,他们爱惜公子,更尊重公子意见。六小姐,还有什么需要在下作答的呢?” 华淑琪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次日一早,燕无双、翠屏和华淑琪、华淑萱又在花园里遇到。华淑琪高昂着头,擦肩而过。燕无双不想,还是微微转头。眼角余光看到瞥到对方发下一抹莹彩。翠屏嘀咕:“显摆什么?咱庄上什么宝贝没有?” 燕无双瞧她一眼:“不懂就不要乱说。”往前走,各自离开好长一段,她才对翠屏说:“那叫彩玉,玉石当中的精品。非豪富之家不能拥有,剑庄只是武学宗派,我爹哪里致力收集这些东西?” 昨日在淞南苑受的气,又被发酵。燕无双不由得去想翠屏昨天说的那句话:“和母亲争吵之后才来这里,此情此景,我硬要留下,还有意义吗?”很想挥挥衣袖,就此告辞,可是,从洪州郊外十里坡看见起,便深深种下去的那颗爱情的种子,生根发芽成长而成的爱情之苗蓬蓬勃勃生机无限。她怎么能违背?又怎样才可以抗拒? 旁边有人叫:“燕小姐?” 燕无双想出了神,被翠屏拱了一下方才醒悟。匆忙去看,只见程倚天带着他手下的逸城四杰一起往她这儿走来。 开口的是神爪殷十三,瞅这一脸无遮无挡的笑,燕无双就知道:这应该就是逸城当中最为爽直的人。当下,她蹲身万福,先冲殷十三道:“十三爷好。” 四杰都笑起来。 杜伯扬说:“十三真是好福气,燕小姐独独对你青眼有加。” 殷十三不以为意,大剌剌说:“无论去哪里,别人都以你为我们中尊长,以他,”指萧三郎,“是我等中智囊。无常兄弟冷漠,倒是更出挑些。只我是乡下人,又这等其貌不扬。”坐入亭中,快剑杨昱奉茶。殷十三以茶代酒,对燕无双说:“我家公子对燕小姐百般推崇,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气氛很热烈,燕无双深受感染。端茶回敬,她问殷十三:“程公子同十三爷说起我吗?” 殷十三想了想,坐下道:“当然。剑庄大小姐降临,哪有不多说几句之理?” 萧三郎道:“燕小姐此来,是上官庄主的意思呢?还是仅仅禀明上官夫人?” 燕无双说:“就家母知道。” 四杰对视,杜伯扬正视燕无双:“如是,我等当竭尽全力尽地主之谊。” 殷十三问:“听说燕小姐会吹我三哥的《繁堤春晓》。” 萧三郎跟着问:“其他曲子,你会吗?”说着,仆人送笛子上来。一支给萧三郎,一支给燕无双。 萧三郎以手按孔吹了两句,笛音悠扬,余音绕梁。燕无双也端起笛子,其他人都目光炯炯看着,萧三郎先吹一段《春江月夜》,接着,燕无双便紧跟上来。萧三郎技巧明显好许多,气息绵长,指法多变又非常灵活。燕无双吹出的声音生硬不少,可是,胜在连贯,呼吸之时,转折之时,功底倒也不弱。 一曲奏罢,程倚天先鼓掌。杜伯扬、殷十三和冷无常都报以掌声。杜伯扬满面春风:“燕小姐的技艺,果然都要超过我家三郎啦。” 萧三郎邀请燕无双去无忧馆,他有这几年四处搜罗来的珍稀曲谱,非是知音从不外露。萧三郎还问:“无双小姐会抚琴吗?” 燕无双点头:“小时候学过几日。” “那更好了。待会儿我找铺子出来,你抚琴,我吹笛,这样更好听。” 翠屏聒噪:“我家小姐想和程公子在一起。” 燕无双晕红脸颊,啐道:“闭上你的嘴巴啦。” 杜伯扬很大家长:“一时半会儿又不走,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啊。” 157 驱逐 程倚天回淞南苑。 刚进院子,突见紫薇树下一个淡紫色身影如烟如尘。想到意外到访的华淑琪、华淑萱和燕无双,他突然惊喜:难道她也这样从天而降? 冲上前去,脱口而出“云杉”二字,轻抚她肩头,她转过身。触目一张柔情似水的脸,眉似春山眼若晨星。很美,可是,根本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已经冲到皮肤表面的欢喜,被奔跑更加迅速的失望阻挡住。 程倚天放下手:“华淑琪?” “怎么了?你不喜欢我这样?”打扮得活脱脱就是一个真云杉的华淑琪星眸如梦:“其实无论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竭尽所能满足你。谈诗论道,吹笛抚琴……”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抚他的脸。 程倚天从未这样厌弃,用力将她拨在一边。 “你适可而止!”说着,他和她分开些许,“我和你从来都只是朋友。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照顾你日常生活,并期待你找到真正属于你好的归宿。” “她已经走了!” 程倚天一怔。 华淑琪蓦然歇斯底里起来:“她已经走了,已经走了,已经走了!”不知怎么,泪水簌簌而下,“为什么,你明明可以对一个女人痴情,对我,就不能分出那痴情中的一点点?即便只是这紫色的衣裳,就让你情不自禁,而我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你却不能略微动心?”抹了两下脸颊,用力抓住他双臂:“我不要其他归宿,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算燕无双嫁给你做你的正室,我做偏房也无所谓……” “华淑琪!”程倚天终于对她忍无可忍,“你每天除了想这些以外,还能不能想些其他与之无关的事情?”接连拨开华淑琪硬要伸过来的手,走几步,驻足转身,铁青着脸道:“本来我很犹豫,要不要把这样的决定告诉你。逸城庙小,真的已经装不下华六小姐你的私心。” 华淑琪还想靠近他,“空里无踪”的身法让他瞬间移形换位。 华淑琪扑了个空。 华淑琪追在他身后,从淞南苑里跑到淞南苑外。伺立一旁游廊上的华淑萱惊诧奔出:“怎么就走啦?”问华淑琪:“程倚天呢?你竟然都没能把他留下来?”“啪!”华淑琪一掌结结实实扇在她脸上。 华淑琪要疯了。即将要沸腾了的血液一个劲儿往大脑里面涌,她眼睛发红,委屈、痛恨——一起化作不得不发泄的愤怒! 一条蓝绸从袖中飞出来,华淑萱脖子被死死缠住。 华淑萱吓呆了,瞪着眼睛拼命叫:“六姐、六姐!”可是蓝绸越缠越紧,她张开嘴,吐出舌头,眼睛瞪出来翻得几乎只剩下眼白,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程倚天、程倚天!”华淑琪除了极端的仇恨,什么都看不见:“我要让你后悔,我要让你后悔!”抓住蓝绸的手剧烈颤抖,将蓝绸继续外紧里拽。 如果不是他来,华淑萱可就要完蛋。 好在华淑萱是个运气不算太坏的女孩子,每逢危险到来、没有任何人帮助之时,快剑杨昱就来了。 不见闪光,蓝绸就被杨昱的黑剑割断。想那黑剑选用特殊材质,削金断玉原是无比锋利。 抢回华淑萱,杨昱怒而训斥:“华淑琪,你连人性都没有了吗?” 蓝绸扯得太紧,被削断,华淑琪被自己的力气反作用,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刚刚爬起,听杨昱这么问。“你说我没有人性?”早就不知道痛苦为何物的心只是一酸。过了会儿,她拖着断掉的蓝绸,轻笑:“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完了才道:“是啊,没有家世,没有本事,没有自尊,现在,总算将一点点人性也丢得涓滴不剩。”斜目一瞥,杨昱竖快剑。两只红雾蛛碰在剑刃上,落地变成两半。 杨昱飞剑取华淑琪。 华淑琪施展圣女术急速后退,身形飘忽不定之下,一口气竟将他一口气的快攻躲过去。华淑琪蓝绸、红雾蛛之外,已无攻击之术。她飞上大树,登在树干,对天发誓:“我让你们所有的人都为今天而后悔!”返身跳下,蓝影闪烁,片刻没了踪影。 华淑萱再怎么不待见她,到底姐妹一场。她走了,在这个地方,自己可就是一个孤零零的外人。 “六姐、六姐……”华淑萱一边叫着,一边奔出园门,向华淑琪逝去的方向追去。 杨昱拉住她:“不要去追了。” “你放手!”华淑萱大叫。 “她会杀掉你,她已经疯了,不再是你以前那个六姐!” 杨昱的大吼震醒了华淑萱。想到华淑琪一次一次暴露出来的凶狠以及危险,华淑萱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杨昱温柔拉起她的手:“跟我回去吧。” 一向飞扬跋扈的华七小姐难得蔫儿了,眼神迷茫、行动柔顺好像一只乖乖猫。 晚上,程倚天在暖阁设私宴招待燕无双,因不见华淑琪姐妹,问起来,燕无双才知道华淑琪已经离开逸城。 “是……为我吗?”她很是内疚,可也挡不住憧憬。 程倚天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暖阁里,牡丹花开甚是热烈,他的心同燕无双相仿,除了内疚,还有一丝轻松。 连轻松,都轻松得很内疚。 放下酒壶,他才说:“我不能承诺她什么。”双目凝望燕无双:“对你,其实……”下面的话从嘴巴里吐出来,本心有些抗拒。可是,另一方面,理智却让他果断说:“你和华淑琪,对我来说,其实都一样。” 被承认,以及被拒绝,这两种结果同时存在,燕无双并非没有直接面对过。然而,像这样干脆直接的拒绝,他说得出,她听不下去。 正低头假装喝酒,酒到喉咙,她被呛得大咳。突如其来涌起一阵浓烈的难过,燕无双假装自己被呛得厉害,抓住翠屏递过来的手绢,擦拭眼中其实因为伤心才流出的泪。 擦完了,她努力笑起来道:“酒有点烈。” 程倚天点点头。浅啜一口,酒入口,散发出的,是清淡的冰雪兰花香。 这是冰兰酒,低纯度。 可既然她那样说,他当然不好拆穿。 理应安慰,可是这安慰的话一旦说出来,必然有所牵扯。剪不断理还乱的结果,只会更加伤人吧? 不排除他喜欢她,对华淑琪,也并非就不能接受。然而,当真云杉和黑翼鹰王走了后,就真的再不回来? 七年前云杉不是离开过吗? 去年还不是回来了! 如果有一天云杉突然回来,他却已经婚娶,想要爱云杉的心无处安放,面对华淑琪或者燕无双,又必定比现在还有抱歉。 如果不能给予,便不索求! 程倚天念头坚定,不顾燕无双神情凄怆,再斟一杯,浅啜一口专心品味。 两日后,燕无双带着萧三郎手抄的《高山流水》离开颐山。但是,之后没过几天,江南十六堂之莲乡堂堂主便来拜见。 司马超亲自来送剑庄庄主夫人的一封信函。 信函的内容很短:致逸城程倚天公子:望速遣返小女燕无双。 署名:燕素素敬上。 燕素素,即剑庄庄主夫人。然而,在江湖上她自认为更为响亮的另一个身份,正是玄门门主的女儿。北方人,出身大帮派,父亲又是真正的武林宗主,一手端正大气的颜真正楷,就已经表现出气派不凡。措辞简洁之中,颐指气使喷薄而出。 其时正在洗心楼的会客厅接待司马超,程倚天看完信函,对司马超说:“燕小姐早就离开敝地。贵上夫人此番指教,属在下不敢领。” 十六堂联袂,在江南横惯了,哪里听得这般推脱? 江湖之大,小姐不见了,直接责任人是谁,司马超当然也要顺手抓一个。 “程公子,鄙上小姐可否到过宝地?” 程倚天点头。 “如是!”司马超说:“鄙上小姐如果不见了,程公子若无交代,鄙上庄主以及夫人,必然不会同公子干休。” 殷十三火爆脾气听不下去:“你胡言乱语什么?”被萧三郎拦住冲动。 司马超不由分说已然往外走,洗心楼里上上下下满是高手,却没有一个人这会儿可以出来阻拦他。 要说这司马超,也是老江湖一个。拼着陷在这洗心楼,也不能带着怂态离开。若四杰中有一个人跳出来,打输了,司马超刚好扬名;若打赢,司马超这个家伙的后面可跟着一个叫人无比头疼的上官剑南。 探子回报,莲乡堂的人已经离开。杜伯扬才对大家说:“剑庄自诩名门正派,向来无名不出师。”踱了两个来回,忧虑:“这燕小姐来的顺顺当当,回去也不该出什么事才对。” 四杰八只眼睛一起聚焦。 程倚天被瞧得满身不自在。 良久,程倚天叹息:“是我的错!” 殷十三拍拍他的肩膀:“自古桃花不香路,何况圣人有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萧三郎“哼”了一声:“十三如今也能引圣人语。” 殷十三讪讪笑:“有何不可?和你在一起久了,多少会说一些。” “可惜,你用得不对。”萧三郎冷嘲:“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这一句,一解,当如何才能得女子欢心?另一解,正是说十三你这样。” 殷十三听不懂。 萧三郎姿态端得高高,不再解释。 殷十三抓耳挠腮:“你到底什么意思?怎么我就变成‘女子或小人‘了呢?还有什么近啊远的。” 杜伯扬斥道:“你们两个都够了!” 萧、殷这才不响。 程倚天说:“司马超说得不错,从我这儿离开的燕无双,假如最终踪迹不明,我还是难辞其咎。” “公子!”四杰不约而同开口。 程倚天懂他们意思:“便是和燕姑娘之间旧日的友情,我也当外出寻找才对。” 杜伯扬叹道:“江湖之上,风雨密布。只要出入,必不得善了。” 然程倚天回应:“人生在世,当为之必须为。是是非非、得得失失,又何如?” 且说华淑琪离开逸城。她在颐山中行走足足一天,才来到一个村庄。碰到一个农妇,给银两,借住一宿,第二天继续赶路。辗转来到含山镇,当了一支白玉簪子,换了匹马,方才加速行程。 金陵不是自己的家,逸城,也将自己驱逐出来。华淑琪一边打马飞奔,一边伤心不已地想:“竟然只有那里,只有那里,才是自己此刻可以真正前去的地方。” 快马加鞭,过焦城,一路向西,这天,她骑着马在原野,突然看见前方乌泱乌泱一大簇人出现。跑得更近些,方才瞧清楚来的几乎都是身着广袖流仙裙的美少女。她们以颜**分,分成五个部分。中间簇拥一辆豪华大马车,四匹马驾辕。车辕上坐着的乃是早就被阉了的绿衣奴。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想要找莲花宫,莲花宫竟然整个搬大路上来。 “驾!”华淑琪纵马,赶上整个队伍。冲到马车前面,她大喊:“宫主、宫主!”起先,马车还是行进。过了会儿,里面有人敲马车门。赶车的绿衣奴方才一起扯马缰绳。 四匹骏马都训练得极好,说停就停,脚步一致,没有一匹马的马头额外朝前。 车门侧开,一个穿黄衣服少女露出脸。 华淑琪一看,便开心地叫起来:“碧莹!” “居然是你。”周碧莹皮笑肉不笑,缩回头。过了会儿,头又伸出来:“宫主让你队伍后面跟着。”顿了顿,补充:“马就别骑了。”“砰”关起车门。 华淑琪愕然呆立,片刻,跳下马。五色侍女有条不紊跟着马车向前。华淑琪只好拉着马,一起跟在队伍后面。 莲花宫主暂住青鸟台。 青鸟台的主事如今已是柳无心。因得知宫主前来,远在洪州的婉约娘子也特地赶来。两位娘子恭迎宫主入别庄。刚到三月,别庄中特意开辟的池塘里还只是一片静静流淌的清水。要看莲花,还得再等好数月。 宽敞水边平台上,宫装打扮的肖宫主面朝流水驻足。 黄箭周碧莹紧紧跟在旁边,红箭楚君仪站在另一侧,冷香儿一旁跟随。蓝箭华淑琪被黄衣伴侍带来,跪在地上。 半晌,肖宫主才转过身,从上往下审视着,然后说:“蓝箭啊蓝箭,枉费我教传你宫中不传之秘:圣女术。”指指周碧莹等:“你问问她们,她们跟随我日子很长,有谁除了蛊术,还学了这个?” 周碧莹最会拍马:“就你会忘恩负义,知道不?”侧过脸对肖宫主说:“宫主,容属下上去,狠狠教训她一番再说。” 肖宫主点头同意。 周碧莹就趾高气昂走上来,左右开弓,狠扇华淑琪两个大嘴巴。这两巴掌下去,华淑琪的脸瞬间红肿。嘴角都破了,两边各沁出两点血来。 华淑琪不敢抱怨,大声说:“多谢宫主教诲。” 这态度不错,肖宫主微微讶异,冷冰冰的脸上方才有些笑容。 “让你和红箭、白箭一起去南川,本宫是想,最好将流失在外的紫箭一起抓回来。你也知道,本宫身边五色伴侍齐全,你们几个,缺了就补,倒也不错。只这个紫箭标新立异。”说到这儿,肖宫主皱眉抚额,表现出极为头疼。 华淑琪鼓起勇气道:“紫箭已经追随黑翼鹰王离开,宫主委实可以不用把她放在心上。” “噢——”闻听此言后的肖宫主目露惊奇,“原来,包括你在内的大多数人,都以为那个煞星已经消失在这个江湖!”岔出老远的话又给拉回来:“包括你一直侍奉在侧的逸城公子?” 华淑琪刚刚直起来的腰背,不得不再次趴伏下去。 用人贵在被用之人心甘情愿为己所用,肖宫主统领莲花宫这么多年,深谙此术。华淑琪能够从逸城出来,一路向西明显是想重新投奔。姑且不管其中变故,这样的人恰恰是目下自己可以任意差遣。 华淑琪跪在地上,口称:“愿受宫主任何惩罚。“ 肖宫主眼珠子连连转动,最后,她还是摆出笑脸。“起来吧。”她挥挥手。 华淑琪来到肖宫主身边时,被周碧莹刻意拱了一下。周碧莹在宫主身边地位很高,华淑琪不能违拗。心中不喜,但还是站到偏后的位置。 肖宫主率领她们四个就在水边等着。 等啊等,一个绿衣奴快步从外面跑进来,和一名伴侍说了两句,这名伴侍来到肖宫主面前:“禀宫主,人已经到了!” 肖宫主有些纠结,想来想去,还是只抬了抬下巴:“这就去见他吧。”当先而行。周碧莹紧紧跟随,随后,楚君仪、冷香儿插上来。华淑琪跟在最后。 此时此刻的青鸟台里,客人全跑光。青鸟台里的茶媛伴侍东倒西歪躺了一地,一个脸上有三横三竖伤疤的老者端坐在太师椅上。 肖宫主从里面走出来。 老者才丢开捏着脖子抓在手中的柳无心。 杜婉约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肖宫主出来,她也没能反应过来。被肖宫主踢了一脚,杜婉约这才大惊,一跃而起。 两名黄衣伴侍送上椅子,肖宫主和老者对面而坐。 肖宫主放在腿上的双手都握成了拳。 老者呵呵冷笑,反倒站起来。 敌人未逞强,自己已示弱。肖宫主不由得暗地里自嘲。 椅子重新撤走,对面老者看着重新站起来的肖宫主,先开口:“一别经年,我们可是好久未见。”蓦然脸上紫光大盛。金色的金线蛇飞得最快,射到离他脸颊还有分毫的地方,伸出的蛇信居然弯过来。接着,细长如线整条蛇被弹了一下,落在一名伴侍脚下。 此物霸道,即便是莲花宫门人,也吓得当场面无血色。 “噗噗”,紧接着从华淑琪手中跑出来的血蛊也掉在地上。 绿色的幻蛊只到离老者分毫之处,自行分解。 冷香儿动作最慢,握在手中的笑蛊,最后还是收回去。 老者大踏步上前,落在地上的金线蛇又要进攻,被他手腕翻动,一阵罡风带到半空。猛然发力,强霸无比的金线蛇居然被打得“啪”一声响亮,贴在墙上,血肉横飞。 暗中使动金线蛇进攻的楚君仪吓坏了,眼见小蛇死去还很心疼,那张三横三竖面孔又出现在面前。 楚君仪脖子一紧,没等完全不能说话,急忙求饶:“饶命,云老爷。我,再也不敢!” 很少失态的肖宫主发白的嘴唇不由自主颤抖。 云乔尹丢开楚君仪,冷冷对她说:“你的摄魂琴、喋血阵呢?听说将程倚天修理得不轻,对我,也可以施展一二。” 肖宫主嘴唇翕动,片刻,长吁一声,这才说出话:“云乔尹,你这是为谁出气我心知肚明。云杉回来,我是针对过她多次。她是我宫中的紫箭侍女嘛,我身为宫主,管教管教,难道不可以?”看了华淑琪一眼,转脸又道:“众人皆知,她如今又和那位黑翼鹰王走了。没有了她,你和我,还有什么恩怨?” “既然没有恩怨,你那逃跑什么?” 肖宫主噤声。 “我从百花台找到黑松林,你皆回避见我。莲花宫设于各处的分舵不外乎这么几家,我都给你砸烂了,你才出来,怎么,你还是心虚?” 肖宫主连连切齿,眼睛如果可以喷出火,恨不得当场将他烧死才好。 云乔尹终于用光了耐心,他拉长声音说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别人听来尚自莫名其妙。落在华淑琪耳朵里,下意识的,华淑琪捧住自己的嘴巴失声大叫。 这一叫,让周碧莹、楚君仪和冷香儿一起向她看来。 质疑,旋即又带上一些幸灾乐祸的目光,让华淑琪一刹那间冷汗涔涔。 158 云梦 湘水以东,有一大片沼泽,因为群山环抱,故此处常年多雾。缥缥缈缈如若梦境,被世人称为云梦泽。 云梦泽的迷雾里,一个人正在摸索前进。 雾很浓,一团团扑面而至,好像棉花。走在棉花团里时。走在这棉花团一样的雾里,伸出手,都看不清楚五根手指。 脚底下到底踩到什么,也就无法估计。 蓦地一软,天哪,是流沙。陷入流沙的人,本事通天,也要被扯下去。好在他在刚陷下去的时候往岸上抛出一物。 那是一根绳子,绳子的顶端有个绳结,落地开始滋生黑色的触手。逮住小动物就抓小动物,触及树木小草,就紧紧抓住树木和小草。流沙不断吞陷他的脚。但是,抓着这个绳子,他还是从流沙里爬出来。 从随身携带的布囊里取出一个盒子,到处粉末,和水,抹在落在地面的绳结上。黑色的触手这才全部回缩,收回绳结。 这个人继续往前走。走到一片四周长有树木的空地,那雾依旧还是一团团的,但是,扑面而来的风里面却响起了阵阵呼号。声音幽怨、绵长,一声跟着一声,一声夹着一声,由远及近,最后围绕身周。 隐隐约约中,长发披散的鬼魅逡巡。游目去看,不时看到惨白的面,空洞的脸以及露出牙床并留着鲜血的嘴。若是常人,定被吓死。然而,这个人虽已脸色发白,但到底没有失心疯。 闭上眼睛,仔细分辨身畔出现的不寻常的声音。雾来,只是一贯轻柔。即便夹着鬼魅,不过视觉上不同。只是,这阵轻柔里面不自觉夹上些凌厉。忽左忽右,似近还远。 突然,一股尖锐的杀气逼近。 侧身,伸手,摒二指,果然夹住一物。 知道睁开眼睛八成看见不祥之物,他干脆紧闭二目。光靠感觉,转动手腕,五指伸直然后出掌。一个实实在在的物事被击打出去。触手软软的,有温度。 根本就是活生生的人嘛! 侧面又有劲风扑来。 一招锁兵决,加上一招无影腿,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击飞。 笼罩上浓浓神秘与恐怖气息的探索,完全成了一场游戏。扑来与反攻之间,他终归失了耐心。寒光一闪,软剑握在手中。依然只是凭感觉,出招快、准,只少了一个狠字。每每要将实物截断之际,劲道便止。锋利的剑锋也只到表面,或是披散着的长头发被截断,或是惨白到瘆人的手足与脸被划出一道伤口。那森冷的剑气让甘作鬼魅的“他们”心惊胆战。 程倚天睁开眼,未等看清楚披散头发下吐着红色的可怖脸庞,窝心一脚,那鬼物已被踹得远远跌出。 耳朵里听到脚步声七零八落,大致上都往一个方向跑去。 就往那个地方追,是常理。 可是,在进云梦泽之前,奇门的陆氏兄弟就告诫过:巫门之中,可以随意转移人的知觉,比如明明是正常的人间,施了巫术之后,陷入其中的人就会以为自己到了阴曹。明明是正常出现的普通人,只是放下头发,便会被以为是阴曹的恶鬼。 若不是事先就被灌输过,初来乍到,当真就被吓死。 而此刻脚步杂乱,却不约而同一起往同一个方向。 是迷局? 正确的道路,恰恰应该与之相反! 一念至此,程倚天和齐齐的脚步声背道而驰。 耳中听到水的声音,奔得近了,只见一脉水流从高处奔流下来。脚下的路也斜过来。隐隐约约,有些特别的声音从迷雾中传来。湿润的泥土上,蔓延出一条淡淡的水迹。水迹越来越粗,越来越明显。渐渐顶端昂起来,左右鼓出来仿佛眼睛,然后猛地扑过去。 攀住程倚天的血肉之躯,上下两排尖利的牙齿变幻化而出。不过只咬了一下,程倚天的无影腿就甩在一旁斜生大树粗大的树干上。腿上贯足了力道,撞得那水中化生的怪物当中一挺。一汪水全洒在地上。 迷雾的另一端也传来痛哼。 程倚天刚往那边迈步,碎石滚落的声音接连传来。程倚天越发要上前看个究竟。结果,水里面一个巨大的头扑出来。不仅激起水花四溅,耳朵里似乎还听到怪物的吼叫在云霄里飘荡。 说不怕,那绝对假。 突破重重困境的他,这一时刻的惊惧也到达了顶峰。水里化出的怪物一口将他吞没。程倚天水性很差,耳鼻口都被水填满后,大脑神经瞬间短路。手脚胡乱划动,也挡不住被慢慢举起来的厄运。 那水怪包裹着他直往天上去,窜到一定高度后也坚持挺立着并不落下。 只要一炷香! 一炷香后,任多英雄的人也要被溺死。 上游,一个穿黑袍的人抓住一个刚刚停止敲击石头的女子。他的脸正对那女子时,由于女子的不驯服,眉毛开始发赤,眼睛则渐渐暴突。须发皆张,如同恶鬼。女子先是骇得紧闭双眼,惊叫。过了会儿,一股力量激起她的反抗,猛地睁开眼睛,她一把拔出藏在石头缝里的长剑,用力插进对方的胸膛! 惨叫响起。 水中蹿起的怪物蓦地往下一摔。 一个穿红衣的老者快速奔到上面。 而杀死黑衣男子的女子不顾一切奔下来。 程倚天趴在石头上可劲儿吐水,侧过头,连忙挣扎爬起来:“双儿!”刚说一声,就被水呛得咳嗽。 失踪了半个多月的燕无双面容憔悴,一双因为瘦而越发突出的大眼睛里满是关切:“你怎么样?” “我……”又是几声咳嗽,程倚天总算缓过来:“没事、没事了!” 耳中听到浓雾那边怪叫连连。燕无双拉住他的手五指发紧,程倚天左右各瞧一眼,拉上燕无双,背离河水急速奔跑。跑啊跑,耳中听见有东西爬升的“咯咯”声。燕无双惊叫:“等等、等等。” 她霍然转身,程倚天跟着也把身子转过来。 恍惚间红影闪烁,燕无双闪身将程倚天拦在身后。 “双儿——”微微一怔的程倚天心中顿生感动。“刚才我疏忽了。”说着,他讲她揽在怀中,“我不会再那么轻易中招,放心。”说罢,自己已经走到前面。 直到无数枝叶簇伸到面前,他才看清,方才“咯咯”爬升的,原来都是大树上缠绕的藤蔓。 然而,为什么流淌的河水会拔地而起,本该安静地藤蔓却成了运动的东西——程倚天进来的仓促,无人细细说给他听。 燕无双匆匆解释:“这是巫门的巫术。” 又是“巫门”! 生成鬼魅,驱动水流和树藤,真正要比陆氏兄弟的奇门巧术诡异百倍。 燕无双的剑很灵活,可是,不过砍断几根纤细的树枝,下面匍匐而来的树藤便将脚被她的腿脚给缠住。缠得结结实实,燕无双大惊失色,手臂继而被袭击。手臂被缠,长剑脱落。 一道劲风从面门前掠过,正向面门飞来的一根藤被劈断。 程倚天手上原本只有一把软剑,但是燕无双的剑脱手后,被他眼疾手快捞住。两把剑,不讲究招式,见藤便砍。 从南川回逸城后,琢磨了那些天的心得全部用上。虽然离破黑风剑阵或者九花落英剑还远得很,但是,到底树藤肆虐,路数繁杂,变化却少得很。眼快,手快,即可!而这两点,正是他将锁兵决发扬光大后,为加强攻击范围后努力争取的结果。 乾元混天功是他的支柱,软剑、长剑,剑锋所到之处无不所向披靡。连小臂粗细的藤都被砍断。 手托燕无双纤腰,他纵身一跃,从砍杀之后多出的缺口里冲出来。 浓雾之中,树木倒伏,枝叶零落,正是遭到很强烈破坏的模样。 巫术之神奇与诡异,端触目惊心。 那个红影在雾中闪了几闪。 程倚天一时冲动,就要冲上,被燕无双伸手拉住。 “稍安勿躁。”畏惧流于言表,燕无双竟在恳求。 “要这么轻易放过他?”屡吃大亏的程倚天打心眼里不服气,要知道,雾这么大,他连敌人的样子都没看到。 燕无双说:“巫门邪魅,靠近之前务必谨慎。”顿了顿,“我方才杀了洞阿里的儿子,洞阿里正恨我入骨。” 程倚天不知道“洞阿里”这三个字的意思。 燕无双解释:“‘洞’是巫门一族贵族支派的姓氏,那个红衣人就是族长,叫洞阿里。我杀的是穿黑衣服的,叫洞阿山。洞阿山是洞阿里的儿子。” “下届巫门族长居然被你杀了。” “嗯!”说到这里,燕无双忽然神态忸怩起来。她低着头,咫尺之间看得见脸颊泛红,甚是娇羞。 程倚天努力回忆之前发生的事。自己被水困住,尔后她就很神奇出现。能够摆脱洞氏父子的钳制,可是一直都被困在这云梦泽内。为何? 燕无双低低声音道:“单论实力,他们原本不是我的对手。” “可是,巫术邪魅?”一语道破天机,燕无双颔首,程倚天也瞬间恍然大悟。 燕无双和程倚天不同,九花落英剑的神奇,若失去清晰的思维,便受到限制,施展不开。当然,假如上官剑南在此,又另当别论。燕无双的武学修为到底有限。 程倚天轻轻握住伊人手,微微试探。虽有天下第一剑的父亲以及天下第一派背景的母亲,燕无双说到底就是个闺阁小姐。 低眉之间,更多的是优越生活赋予的沉静,亦有良好家教所教导出的温柔。 越是这样,握着燕无双手的动作越发坚定。 迷雾遮挡道路,如何从云梦泽里出来,成了他们两个必须面对的难题。不论如何寻找,程倚天也找不到来时看见过留下一点印象的旧物。即便这会儿在一棵树上做了记号,回头来找,这记号也就不见了。 想到小时候偷偷看过的一些旁门书籍,程倚天叹息:“怕是遇到鬼打墙。”在能够转移人的知觉以及驱动本来没有自由行动能力事物的巫门人手中,实施这样的法术,本是轻而易举的事。 沿路攀谈时,程倚天得知:洞氏父子本来要将燕无双变成巫门下一任族长夫人。 燕无双在阐述那段往事之时,因为洞阿山将她形容为传说中仙女,竟然还是那样害羞。 找不到出去的路,程倚天只好开些能够暂时忘却烦恼的笑话:“他们诸事做得不光明磊落,只这一双眼睛还算清明。” 燕无双非常在意他对自己的评价,闻言满面红霞,语气却很欢喜:“你真这样觉得?” 患难之中,程倚天自觉和她心心相印:“是啊,双儿貌美,便是我,第一次初见,也难掩心动。” 双手相握,四目相对,难以不使情意绵绵。 如果就此被困在云梦泽内,这一生也就这样,对于燕无双而言,非但不是坏事,反而心里更加情愿如此。 只是,她不确定的是—— “你真的能忘记云姑娘,从此只和我在一起吗?” 不知不觉兴起的情感仿佛潮水,涨起来是本能,退下去也不可遏制。她感觉得到他手掌失去温度,自己的心也凉下去半截。 再相对,已无言。良久良久,她才吸了吸鼻子对他说:“终究不是为了那样的原因才到这里。”转目程倚天:“是我爹,还是我娘?” 程倚天颇觉对她不起,事实当头,硬着头皮说:“上官夫人遣莲乡堂司马堂主到逸城。” 燕无双嘘了口气:“果然如此。” 程倚天叫她名字:“双儿——”一双妙目向他看来,接下来的话到了嗓子眼,最终又堵住,咽下。程倚天想了又想,满心的热烈平息下去好多,恢复了宁静:“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先想办法离开这儿吧。” 燕无双的脸逐步变得模糊。 贴得这么近,几乎快看不见人。 程倚天一时心慌,伸手将她拉住。 燕无双心中悲切,轻轻一拂,那只手,用力从他掌中挣出。 而就在这时,程倚天的脖子被什么抓住。用手一摸,湿答答一手。隐约看见都是红颜色,然后,脖子被掐住、人没法呼吸。 越来越浓的雾变成了厚厚的纱帐,遮挡住燕无双根本没法再看见。耳朵里却听到燕无双那惊恐的叫声。程倚天含含糊糊叫了两声:“双儿、双儿!”后背上又被顶上硬物! 受到乾元混天功的排斥,那硬物始终没法戳进来。脖子上那股力量于是越发收紧。 不顾血淋淋得瘆人,程倚天两只手一起来掰脖子上那股劲。 天空忽然响起雷声,隐隐几声后,一个巨大的雷声在头顶响起。 “卡啦——” 程倚天的手一下子插进那股劲去里。呼吸畅通,乾坤二劲瞬时全身流通。雷声轰隆,阳刚乾劲逐步增强。 先是后面传来轻微的声音,好像什么断裂了似的。 接着,脖子上血液越来越粘稠,粘稠的血液聚集在一起,最后重重的竟然顺着手臂一路滴下来。 “滴答滴答”滴在地上。 程倚天功行极致,放声长啸。恰逢不远处惊雷一声,惊天动地。他拉脖子上那股劲的力道使得整个人从地上飞起来,凭空旋转一圈,落地后,身体的力量通过腰部也传上来。 这下,那股劲撑不住。火速便细,接着变小,最后甚至完全从掌握中抽离出去。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雨打湿了天地,将经久不散的浓雾冲洗干净。神秘的云梦泽在这时候才猛地展露出神秘容颜。 近处,燕无双正被一丛树藤束缚住。 看到程倚天浑身沾满血,她只心疼地大叫:“倚天哥哥、倚天哥哥。” 程倚天一阵温暖,旋即快步走上来,拔剑将树藤砍断。拉起燕无双,燕无双手忙脚乱查看他到底哪里受伤。 握住她的手,他道:“没事。” “都流血了,怎会没事?” “并非我的血。” 燕无双这才醒悟。不远处传来悲愤的低吼,两个人一起转头,只见一个穿着红色衣裳的人栽到在雨水中泥地上。 不用燕无双提醒,程倚天也猜到这就是用“鬼打墙”困住他们的洞阿里。 迷雾消退,可是云梦泽的路依旧陌生。 程倚天飞步上前,先将红衣人从地上抓起来,接着横剑压住对方脖子:“通往外面的路到底在哪里?” 洞阿里“呵呵”冷笑:“你想知道?” 软剑的剑锋往下压了压。 皮肉被划破,但是,让站在对面正盯着他们看的燕无双无比惊奇的是,洞阿里的皮肤下面,竟然一点血也没有。 再瞧洞阿里,凡是露在外面的不论脸或者手,都苍白到可怕。 燕无双看得心惊,慌忙对程倚天说:“你快看他。” 程倚天抖手将洞阿里扔在地上。 大雨冲洗着洞阿里的脸,洞阿里指着地上一个简易的木头小人大喊:“乌拉圣灵,绝不容他走出这片土地。”努力从地上支起身体,平伸双手,然后用力往头上举。 随着他的动作,雨雾逐渐弥漫。 燕无双去抢程倚天的软剑。 程倚天问:“你要干什么?” “不杀了他,我们会彻底走不出去!” 没等两个人争执出结果,全力以赴施巫术设迷局的洞阿里口中狂喷一大口鲜血。 之前,为了杀死程倚天,他就赌上了命。流在程倚天身上的血,其实就是他的血。 没有杀死程倚天,此刻又全力一搏。 生命被透支了! 洞阿里头往下一耷,人栽到在地。程、燕二人齐齐奔上来查看,他已经一命呜呼。刚涌起来的雨雾淡下去。 程倚天和燕无双不约而同做出同一个动作: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随时随地会威胁他们生死的两个巫族人都死了。程倚天对燕无双说:“我们一定会离开云梦泽,一定会!” 燕无双暂时忘记其他事,满心欢喜向他点头:“嗯!” 在大雨中蹒跚而行,好容易找到一片树林,他们一起在茂密的树冠下避雨。雨停后,程倚天在林中寻找。找到一大片木耳,用软剑刮下来。接着又掏了一个很大的树洞里动物筑巢堆砌的干草。两块石头对撞碰出火星,燃着干草。找一片阔叶,装水,浸泡木耳,放在火上煮开。 燕无双这才和自己最喜欢的人一起,吃上一顿不算很饱的饭。无油无盐,却是从未有过的美味。 他捞两片放嘴里,她自己吃了两片,然后就捞一片喂给他。他会回礼。一来一往的滋味,绝胜疲于奔命后饥饿得到满足的快感。 燕无双说:“倚天哥哥,就算一辈子都不能出去,我也不怨。我很感谢洞阿里父子,是他们,才让你追到这里,我们可以像这样在一起。” 喝完木耳汤,偎依在他的肩头上,她喃喃唏嘘:“不管以前和以后,唯有现在,我已经终身难忘。” 程倚天说:“如果一开始就遇见你,我也会有和你一样的心情。” 燕无双从他肩头离开,转过半边脸,凝目于他。 “时光不会倒流,”他轻轻道,“人生在世,永远都没有‘如果’。” 鼻子一酸,她的眼眶禁不住红起来。 程倚天看着前方又逐步涌起来的雾气,遥望天空,声音悠远:“也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她并没有离得很远。”低下头来,瞧着燕无双说:“她曾经离开过我,六年,整整六年,最后回来了。你说,现在还是和同样的人走,去曾经她就去过的地方,她还会不会再回来?” 燕无双眼睛里闪烁着水光,嘴唇翕动着,好一会儿,她迅速扭开脸,手指快速在脸颊上一划,然后才说:“倚天哥哥,我想,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程倚天“嗯”了一声。 燕无双很是纠结,不敢和他对视,半天才开口:“那天我离开颐山,刚过焦城,我其实看到过……” 看到过谁? 她正想竹筒倒豆子一气儿往下说。 程倚天却不打算听,霍然从地上站起。前方雾气飘渺,影影绰绰好些人由远及近。 巫门法术厉害,使得程、燕二人极为提防。 159 翠屏 让燕无双特别惊异的是,走在最前面,从浓雾中第一个凸显出来的,是曾经主动跟随她离开孟家堡的丫头——翠屏。 几日不见,翠屏今非昔比。只见她穿着一件用雪白的鸟羽攒织而成的衣裳,上面点缀绿孔雀漂亮的尾羽,黑色的秀发披散在背上,两鬓各挑两缕编成辫子,束在脑后。一个用白色百合花编成的花环压在她的头发上。水汽很重,刚刚十九岁的她白皙的皮肤,在云梦泽这里散发出无以伦比的璀璨光彩。在暴风雨里跌打滚爬了一天的燕无双浑身泥泞,此时此刻,狼狈得和她形成天壤之别。 燕无双接连张了好几次嘴,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反倒是翠屏看到她,右手按住左手齐眉,毕恭毕敬行了个大礼,直起身,从容不迫道:“无双小姐,多谢你使得我能走进这里。一场雷暴,你和程公子杀死洞阿里和洞阿山俩父子。洞家父子一死,福拓就成了巫门在云梦泽最尊贵的人。” 在她旁边,站着一个青年,扎着黑色抹额,头发全部散开,披在背上。 “洞氏掌管巫门,不满足仅仅留在黔东,选择在这云梦泽,渴望效仿二十年前凤凰教,有朝一日图谋江南甚至中原大好生活。”翠屏拉着燕无双的手说:“洞氏死了,巫族人就可以回去黔东,重新过往日逍遥自在的生活。”说到这里,她改了口:“小姐,你珍重。” 燕无双迷了眼睛似的,眼皮一个劲儿眨。好一会儿,她对翠屏说:“是被迫的吗?” 翠屏摇摇头:“小姐是剑庄庄主上官剑南的女儿,母亲又是玄门的千金。世道于小姐而言,当然留下来更好。我不同!”看看程倚天,重新正视:“我没有像程公子这样的情郎值得留恋。”反手拉住巫族那个黑衣抹额披发青年的手:“福拓愿意娶我,没了洞氏父子,他就是这儿的掌权者。”笑语盈盈:“我想来想去,这都是翠屏所能追求最好的生活。” 从一个孤女,到遭受主母质疑,离开孟家堡跟随燕无双,无论如何,不过就作一个丫头而已。 燕无双还想说什么,但是,即便单纯如她,也想得到就算翠屏也有一个喜欢的情郎,那男子,到底不是翠屏想要就一定可以把握。 丫头就是丫头! 不如去做巫族的主母! 燕无双双眼噙泪,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系在翠屏腰上:“从今往后,我们便天各一方。玉能祈福,送给你,也算我们主仆一场。” 翠屏笑着说:“谢谢。”两个女孩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带着燕无双往前走,翠屏悄悄对燕无双说:“小姐,已经到达眼前的幸福,只要可以,一定抓住。程公子是良善耿直之人,背负一些内疚也一定要抓住。” “翠屏……”燕无双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 翠屏的眼神,一直都坚定到无论怎样都必定清朗。 “你就是太持重。”翠屏说:“不是所有的事都会像你以为的那样。” “假如……”话就在口中,燕无双就是说不出来。 翠屏代替她说:“假如日后有所暴露?”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五指用力:“抓住了,不放手!”松开手,目光灼灼:“你完全可以死死把握!” 燕无双面红耳赤,无法肯定回答。转首看向后面,她很是惴惴。 翠屏说:“福拓会迷知,这么近的距离,程公子六识都会受到影响。” “武功再高,他的听觉也会减弱,听不到你和我说什么是吗?” “他若在意,小姐便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燕无双不由得驻足。 翠屏继续说:“若不在意,证明他心里有你。” 半个时辰后,燕无双和程倚天骑着福拓送给他们的马踏上可以离开云梦泽的一条大路。曲曲折折的路,逢岔口必有一棵树斜着导出方向指路。一路奔驰又过一个时辰,浓雾逐步被抛在身后。 青山绿水重新回归生活。 来到一条迤逦流淌的碧水前,程、燕二人皆欢呼雀跃,下马奔跑,来到水边将自己好好清洗。问路人,找到一个集镇。换了巫族出来的马,又各自买了两身干净的衣裳,找客栈歇息一晚。 第二天上路,疾行至连云山脚下,程倚天说:“是送你回剑庄呢,还是就此别过?” 燕无双说:“我不想离开你去任何地方。” 程倚天低头,片刻哂笑:“只怕上官庄主以及上官夫人都不会同意你这么抉择。” “你的心意呢?”她坚定的目光投诸于他。 程倚天默然。 过了一会儿,他问:“之前在云梦泽,翠屏出来之前,你曾经想告诉我一件事。” 好容易堆砌起来想要横刀夺爱的信心瞬间土崩瓦解。 燕无双血色顿时,连嘴唇都发白起来。 只听程倚天冷静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钻进耳朵来:“双儿,你知道我到如今最在意的是什么,逸城当然重要,可是由杜叔叔等打礼,迄今没有大的疏漏必须我去面对。我义父?那也不可能吧。有消息杜叔叔不知道,却需要你转告我。”顿了顿,轻轻问出来:“是进颐山之前,还是离开颐山之后?” 燕无双虚软道:“进颐山就发现了。后来离开,又看到。” “是她吗?” 翠屏的话尤在耳边,燕无双闭上眼睛,最后却还是点头。 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脸短短时间内会变得可怕。燕无双捂着嘴巴低低泣道:“我是太想去看看你,一开始想的是,哪怕看上一眼就好。可是,最终却只是和华六小姐碰面。” 程倚天肃然。 燕无双跳下马,来到他面前道:“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哪怕后来看见,她最后被人带走——” 程倚天的情绪影响到马,马儿在原地接连踱起脚步。 离开的距离远了些,茫茫苍穹之下,燕无双一个人的影子开始孤独起来。 程倚天跳下马,站了会儿,走回她面前。 燕无双终于放弃掩饰,心中掩藏的秘密一股脑儿全部倒出来:“云姑娘根本就没有离开,她被抓了。抓走她的是一个女人,穿蓝衣,也会吹笛子……” 仰望天空,并没有看见飞翔的雄鹰。如果黑翼鹰王已经离开,为什么,他居然不带上云杉? 云杉留下,谁会去找她? 不是云乔尹,是女人! 莲花宫主不吹笛子,除了莲花宫主,还有哪个女人对她感兴趣? 双儿说,那女人一吹笛子,云杉就好像被什么击中似的,接着,那女人的同伙就扑上来。云杉这才被活擒。 女人的同伙,一个用亮闪闪的、好多叶子状的东西连起来的鞭子一样的武器。 另一个则用铁棍! “鞭子缠住了云姑娘的脖子,铁棍敲了她的头。” 将燕无双送到离得最近的平江堂,程倚天打马离开,这句话就刺一样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亮闪闪、好多叶子状的武器,这得问杜伯扬。从颐山接到公子的传讯之后,四杰便很快来到岳州。传音阁的消息走得比他们的马还快。在柳子街的宅子里,杜萧殷冷四人同公子聚在一起。 杜伯扬说:“那是千叶郎君韩瑾生的兵器。散作暗器,连在一起则是兵器。昔日尚武门副都尉花珏舞一手蝶影镖打得非常好,其实,论及飞镖绝技,千叶郎君韩瑾生完全在那位花副都尉之上。” “缠住云杉的人,应该就是他了。”程倚天认真听完,自言自语。 杜伯扬道:“能和韩瑾生一同出现的,应该是铁臂神龙于兰坤。这个家伙年少出名,一身横练功夫端是厉害得紧。燕小姐说看到了铁棍,我想,那不应该是单独的铁棍。铁臂神龙于兰坤幼年手臂畸形,练功为有所成直接劫去畸形部分。” 程倚天脱口:“那铁棍其实便是……” “代替一部分手臂的铁制的胳膊。” 不仅程倚天,萧殷冷三人齐齐惊呼。 “一个是兵器大行家,一个横练功夫出众……”萧三郎的低语惹起程倚天注意。程倚天也很纳闷:“是啊,这两个人武功路子截然不同,杜叔叔为何确定一同出现,必定会是他俩?” 杜伯扬道:“你们不知就里也罢了,若明明白白解释给你们听,只怕你们的心承受不起。”顿了顿,“千叶郎君韩瑾生效忠乾都靖王,刚好,铁臂神龙也是靖王爷的门客。还记得接替华毅扬成为尚武门都尉的韩瑜彰吗?这些人,统统都是靖王爷的人。”手捻胡须:“唯有一样还没探查到的是那个吹笛子的女人。吹笛便让人受伤……”说到这里,他凝然不语。 桌子旁,向来聒噪的殷十三也变得和冷无常一样沉默。 气氛不太对劲。 从来都不会失去冷静的萧三郎一张俊脸阴沉着,练“月圆梦缺”因而浮于肌理之上的淡淡青气越发清晰起来。 程倚天深受感染,表情渐渐严肃。 且说天色将黑,在洞庭湖上,一条船正乘着风如箭一般顺水而行。站在船头的,正是引起逸城人等猜测的那个女人。只见她穿了一身蓝衣,上身绣了孔雀头,下身裙子的裙摆,则被孔雀尾巴铺满。她的头也打扮得如孔雀一般:细长的脖子支棱着一张小巧玲珑的脸,薄嘴唇高鼻梁,细长两双双眼箍的眼,满头秀发都束上去,结在头顶成一寿桃髻,发髻的前面插了三股颤巍巍银饰。 小船的中间还有两位,一位白面儒雅,就是传音阁调查到的千叶郎君韩瑾生。这位儒雅郎君,实则是尚武门都尉韩瑜彰的表哥。另一位,身高个大,皮肤红了发黑,整个儿瞧起来和铁塔一般,正是那横练功夫练到很好的铁臂神龙于兰坤。 蓝衣女人带着韩瑾生和于兰坤登岸,岸上,趁着夜色在等的,是莲花宫主! 若让之前吃过莲花宫主无数苦头的人来瞧,无论哪个都不相信,心思狠毒又自命不凡的莲花宫主也会有这般谦恭的样子。看到蓝衣女子走过来,肖宫主早早便将头低下去。两只手都高高抬起来,垂下来的广袖挡住脸。眼睛里那闪烁不定的不甘心才不会被瞧了去。 蓝衣女子冷笑:“免了吧。” 她这才恢复了从容,嘴角带笑,放下袖子,腰身挺直。 “敢问尊使,靖王殿下可否心情愉悦一些?” “拼命要拜见王爷,你到底为什么事?”蓝衣女扯着嘴角,说得慢条斯理。那轻慢,根本就是写明了。 肖宫主吸了口气,拼命压抑,气息长舒,之后笑道:“没有特别的事,当然不敢有劳尊使。”蓝衣女子、千叶郎君和铁臂神龙,就像三大拦路神,话不说清楚,绝不会空一个可钻的空子来。 肖宫主仔细思忖,豁出去道:“敢问三位尊使,你们是否合力抓获过一个叫‘云杉’的女孩子?”蓝衣女子没有否认,肖宫主便道:“那是我门人。” 蓝衣女子不吭声,她就更进一步:“我相信鄙派的门人对于尊使,以及对于殿下,不会有多大用。”低头浅笑,稍后道:“我这个门人特殊在,她关系两个男人,一个叫白瀛楚,一个叫程倚天。程倚天是江湖新锐,其背后的逸城不仅在江湖声名鹊起,其本人年纪轻轻武功很高,当今武林但凡有识之士绝无会轻视他的。不过,靖王殿下身份贵重,还不至于受他的影响。尊使之所以活擒我那个门人,十有八九为的是他吧?” 说话说到点子,关乎主子机密,蓝衣女子顿时变了颜色:“休得胡言!” 肖宫主收住话头,冷冷一笑:“还没请教尊使尊姓大名。” “梅晓蝶!” “原来是梅姑娘。” 梅晓蝶被牵住了鼻子,不得不放低架子:“肖宫主,殿下着在下等办事,殿下什么心意,在下等照着做就是。至于殿下为什么一定要贵派的那个姓云的门人,呵呵,在下等人不敢擅自猜度,也请肖宫主不要多问。” 肖宫主道:“我只是想为殿下分忧。”不容梅晓蝶拒绝,紧接道:“白瀛楚确实已经离开徽州。他横跨整个江苏,目标指向东海。可是,至于东海之滨是否真的真的有船已经载着他们离开,这可谁也不知道。也许会回来?特别是云杉现在落在你们手上!” 说着说着,梅晓蝶的傲慢渐渐被说到微薄。 肖宫主往前进逼:“我不敢妄猜殿下的心意,不过,假如只是要为殿下分忧,让我来想一想,假如白瀛楚改变主意,又从东海回转,那会发生什么?黑风剑阵我见识过,尚武门的铁甲军铁甲护体,可是脖子都露在外面。白瀛楚麾下一个姓司空的护卫身手极为厉害,大概连杀百人都不会皱一皱眉头。更何况白瀛楚本人武功,只在司空之上。殿下自然会想到这一点,既然想到这一点,就一定会像解决的方法。梅尊使,对付白瀛楚和他手下的黑风剑阵,你为殿下考虑,会有哪些人可以用呢?”一一列举:“六大门派掌门?剑庄上官庄主?逸城公子及其手下四杰?”盯着梅晓蝶那双年轻的眼睛:“你知道怎样将这些人一股脑儿全部集中在一起吗?” 梅晓蝶彻底放弃抵抗,侧身伸手:“肖宫主,请上船吧!” “胜利了!”肖宫主在心中对自己大赞一声。得意的背后,她忍不住想到一个人。 这些话,可都不是她的脑袋想出来。 要救云杉的人是他——那个一直对云杉情感极为特殊的怪人,云乔尹。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乞丐,传了一支钗到云乔尹手上。云乔尹认定悄悄来到江南的靖王爷派人抓走了云杉。 能够搭上靖王爷的,江湖之上,唯有她而已。 160 烈女 这是比之前更黑更暗的牢笼。 敲敲后面的墙壁,声音实在,显然想要抓她回来的人已经放弃选择水路北上。这是在陆地,光线永远都这样暗,不是山区,便是地下。 闭上眼睛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已经被囚禁好几天的云杉默默回想这一段时间来经历的不寻常事。 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那位从乾都来的靖王! 靖王—— 和鹰王相比,似乎这个“王”字,更具威慑力。 那是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当今皇帝龙博瞻的第七子。不过说起来,这位七皇子名叫瀛闻,和鹰王的名讳“瀛楚”比,仿佛兄弟一般。 鹰王是蓬莱人,师承天都王白孤鸿,白孤鸿死后,整个天都也由他继承——鹰王和白孤鸿姓“白”,全名白瀛楚。 靖王全名龙瀛闻…… 想想那位七皇子的样子,鹰王今年二十六岁,眉目清奇,原是和女子比都要叫人更加惊艳,而靖王,虽然也当得起眉清目秀,但是俊美程度,鹰王在前,还是隔出个天差地远。 是亲兄弟吗? 鹰王离开后,突然出现的那个梅姑娘晓蝶,带领着千叶郎君和铁臂神龙联手抓住她,后来她就见到了这位靖王。 他从一顶软轿里出来,而她被强制按着跪倒在地上。他低头,她昂着头,他睥睨着她,自高自大傲慢无比的样子那时候起就让她无比厌恶。 就算落魄到连衣服都遮不全身体,看见鹰王时,从鹰王那双俊美无俦的眼睛里射出的,也是足可温暖心脏和善的目光。 越是卑微的心,越是过惯漂泊的生活——人,越能感受到其中的差异。 她逃脱过一次。 利用看守的男子对女子自然而然存在的不轨之心。 诱惑人,是莲花宫里长大的每一个女子必备的技俩。托义父云乔尹的福,她没有学习太多,可是,经历过逸城公子,又经历过黑翼鹰王,靖王船上区区看守,手到擒来。 上船的当天,那名身上带刀的看守就被她拽着手臂拉在粗木牢门上。云杉伸手戳瞎了该看守的眼睛,并趁着看守鬼哭狼嚎之际,抢过腰刀,连砍数刀砍断了锁门的铁链。 也是为了保节,也是为了活命。到现在为止,居然能把拇指粗细的铁链数下砍断,让她依旧惊喜。抢到甲板,在千叶郎君的暗器来到之前,她翻身跃入江中。 梅晓蝶、韩瑾生、于兰坤,他们无一不是旱鸭子。 空自有好本事,也只能眼睁睁瞧她在翻滚的江涛中破浪远去。 想来,他们必是挨了靖王一顿狗血喷头的好骂。 二次被抓在逸城,被铁臂神龙的铁臂敲晕,醒过来之后,未见靖王,就被那梅晓蝶左右开弓扇了十几个耳光。眼前冒金星,耳朵嗡嗡响。 “哈哈哈哈……”她却还是大笑不停。 “是不是靖王也这样对待过你呢?”她问梅晓蝶。然后,便看见那女人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想想幼年,再怎么被莲花宫主嫌弃,义父对自己还算不错。噢,不,何止不错。懂事开始,她可就没有过过一天会像眼下这种生活。似乎香儿她们跟着肖宫主,常常为些琐事要被惩罚。大冬天顶水盆啊,夏天跪晒得很烫的鹅软石地等等。肖宫主也找茬惩罚她,没过一会儿,义父就将她给带走。 义父、义父…… 想到义父,这心情可不就得千回百转,纠结成一团。 大概就是因为“义父”这个称呼,在她心里,他那个人,才变得那么被她惧怕,被她忌讳。 要不然呢? 奇花谷主桑越人怎么样? 打扮诡异,行为乖张,江湖上名声又那么不好听,可是因她而死,思及念及,心里其实非常温柔。 那是义父—— 义父…… 义父! 说来说去,还不是和自己没半点血缘关系的人! 第二次被俘之前,她拔了一支钗给路边的乞丐。找鹰王,找倚天哥哥都不容易,找脸上三横三竖的老人,对于丐帮弟子而言,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她相信云乔尹一定会拿到这只钗。 那还是她总角之年,云乔尹替她买的第一支发钗,白玉材质,顶端做成一朵白玉兰花的样子。被冷香儿艳羡过很长时间,也代表了她童年里最纯洁时节最美好的回忆。 沿着石阶一步步走上来,渐渐的,前后左右都被竹子给淹没。数不清的竹,是这个万竹山庄的特色。靖王所居的撼波苑就在这万竹围绕的最中央。 肖宫主曾拜见过许多次这位当今皇上的第七子,可那都是秦玉川在世之时。秦玉川做的是武官,武官上京述职会拜见主管兵部的四皇子齐王。七皇子和四皇子很要好,与此同时,太子殿下对这两个弟弟都手足情深。秦玉川攀附四皇子,连带着肖宫主可以巴结主管尚武门的七皇子。秦玉川死了之后,这层关系还延续了好几年,后来才慢慢平淡下来。 平淡归平淡,得以拜见,肖宫主心里,依然有些故人之情。 而靖王瀛闻知道这女人有些手段,端坐台阶之上,俯瞰下面莲花宫主跪拜,轻蔑一笑之余,抬抬手,语气尚算亲和:“免礼,看座。” 没有和白瀛楚、程倚天之类的人深处,加上瀛闻头上有皇子光环,肖宫主眼中,堂堂靖王,自然更加光辉灿烂。 带着倾慕,肖宫主出语尊敬:“谢殿下。” 之前,梅晓蝶已将对岸听来的话如实禀报。坐在座位上,瀛闻已经闭目深思好一会儿。此刻,这个颇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莲花宫主就坐在眼前,瀛闻问:“你知道怎样才能让六大门派、剑庄以及逸城之类聚集起来?” 肖宫主点头;“是。” 瀛闻坐直身体:“不妨现在说来,本王听听。” 肖宫主道:“峨眉派、青城派和华山派的掌门自打被黑翼鹰王抓起来之后,黑翼鹰王便没放过人。” “他是将他们带走了。” “并没有带得很远。” “你是有耳目亲眼看见亲耳听见,还是推断?” “王爷这话问得极是,”肖宫主拍了个马屁,接下去,“非是要长他人志气,可是,黑翼鹰王有心不让别人发现自己行踪,不管花多大血本,费多少心思,真的打听不出来。臣妇这样想。” 瀛闻听了,不由得点头:“我也是。”顿了顿,“那么,这三大掌门现在应该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肖宫主没有回答。瀛闻身边梅晓蝶躬身道:“回殿下,据探子回报,已经在苏北发现三大掌门的行踪。”刚说完,瀛闻目光锐利,向她看来。梅晓蝶更是不敢隐瞒半点:“没有任何武器和银两,到达扬州,三位掌门已是落魄无比。” “没有一个人接应他们吗?” “有!” 肖宫主插了一句:“扬州有洗心楼。” 梅晓蝶旋即解释:“那是逸城名下产业。” 肖宫主跟着说:“逸城和六大门派势同水火。” 梅晓蝶连接得天衣无缝:“所以三大掌门摔了装银两的盘子,未曾接受任何馈赠。” 说到这里,肖宫主不再抢话头。梅晓蝶一五一十将话顺着说下去:“逸城起了个头,别人也就知道。现在少林、武当和昆仑的三位掌门都在焦城未曾远去。而峨眉、青城以及华山的弟子们,都快马兼程,前去接应各自的师父。” 肖宫主对瀛闻道:“靖王殿下,臣妇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不久之前,黑翼鹰王竟然冒险同时擒获三大派的掌门人,整个江湖都以为,他和他的黑风三十六骑必将走不出这个武林。可是,他不仅走了,还走得那么嚣张。带走了三大掌门,少林的主持、武当的掌教以及昆仑的掌门都在南川,无一人阻止。” “你想问我:这是为什么?” 肖宫主站起来,双臂高举,右手按住左手,手齐眉。 瀛闻道:“肖宫主见识广博,倒是替本王分析分析。” 肖宫主广袖挡住脸,胆边一阵恶寒。 这里面关系太复杂,水非常深,一句、两句说不好,云杉要不到,自己可就交代在这儿。 但是,头是自己挑的,靖王也把烫手的山芋扔回来。不说点东西出来,也不行。 放下手,想了好一会儿,肖宫主才道:“三大掌门中,有人认识黑翼鹰王。” 瀛闻眉毛一掀。 他的反应不坏,肖宫主心略微平定,更是咬定这样的说法:“天慈方丈、清风道长以及马长空当中,肯定有人认识他。”到底是谁呢?肖宫主接下去说:“马长空长居昆仑,六大门派日常协理武林的事务,都未见他插过手。黑翼鹰王从东边来,他在西边,不会有交集。清风是二十年前凤凰教攻上武当山后,紫阳真人去世,门下人才凋零,辗转才变成的武当掌教,只近些年来名望升得有些快而已,背后却还是托了‘武当’这个名号本身的福。只剩下天慈方丈——” 瞧瞧瀛闻,肖宫主猛地刹住话头。 瀛闻目光闪烁,这些话显然都讲到他的心里。有些窗户纸,他知道不能碰,肖宫主更不敢不要命冲上来替他挑破。可是,话说到这里,他也好,莲花宫这位肖宫主也好,基本已是心照不宣。 为了转移话题从当下的沉默中拔出来,肖宫主重新回到刚刚的讨论上:“现在三大掌门未到焦城,而少**当昆仑又在焦城坐等。臣妇以为,当下应该快马加鞭,拦在三大掌门到达焦城之前,我们先将三大掌门给抓起来。一开始不用暴露身份,如韩瑾生韩大人、于兰坤于大人二位名号为外人熟知的,臣妇以为都不宜出头。” “他们不去,难道晓蝶一个人就能抓住峨眉、青城、华山三大派的掌门人吗?” 肖宫主顺势跪在地上:“臣妇不才,自愿请令。” 瀛闻道:“我知道此次前来,所为是白瀛楚丢下来的那个姓云的女子。”说这话,人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阴鸷着脸:“你这是给本王开交换条件?” “王爷留着她没用。” “留着她,本王要找的人会自己回来。” “回来又如何呢?王爷应该以丰满自己的羽翼为重。” 瀛闻听之,不由狠狠一震。 “能将六大门派、剑南剑庄一起收归己用,殿下意下如何?” “为何没有那逸城呢?” “拥有六大门派以及江南剑庄,逸城等于王爷囊中物,其实都一样。” “此话当真?” “绝不敢拿这样的大事同殿下开玩笑。” “本王以为,肖宫主只擅长那些事……” 那些事! 哪些事? 双方之间彼此又心照不宣。肖宫主并不以为耻,妩媚一笑:“云杉那个丫头性子太过强硬,不惹殿下喜欢。臣妇手下有新收的门人,殿下有意,可以一见。” “是吗?”放下正事后,靖王瀛闻笑容轻浮:“那就送过来吧。” 肖宫主眉飞色舞:“是。” “叫什么?”瀛闻又问。 肖宫主殷红的嘴巴吐出来三个字:“华淑琪!” 岳州城内,柳子街大宅,杜伯扬深夜闯入淞南苑。 程倚天连日焦虑,迟迟未睡。杜伯扬进来,他衣衫完整站起来道:“有新消息吗?” “靖王果然离开皇城,现在就在君山。” “为什么会是君山?” “想来是因为,这儿是除了中原之外,武林强大势力最为集中的地方。靠近川蜀,同时还有剑庄。” 和许多人一样,逸城公子程倚天对这位七皇子的行动充满疑惑。唯一清楚的是,韩瑾生和于兰坤确实是靖王的人,靖王面前,确实也有一位蓝衣姑娘。 杜伯扬说:“她叫梅晓蝶。” 打探这些消息,传音阁花费不菲。现在看起来,都只为公子一人私情而已。 杜伯扬有些不以为然,但不会表现在脸上。另外,他还需要将额外的情报说出来:“莲花宫主去君山了。”顿了顿:“如果没有猜错,这和云姑娘也有些关系。”瞧程倚天并不理解,杜伯扬继续说:“想得到靖王的召见,不带利益去,难以获得信赖。然靖王是皇上的七皇子,莲花宫主想要有所求,求得不能大,更加不能多。最好的就是讨要云姑娘。” “云杉也算莲花宫的人……”程倚天喃喃说。 “是啊,换做我,用这样的理由便可以和靖王谈出很多。” 程倚天听完,不服不行:“杜叔叔真乃老江湖也。”而他这话,当然赞得一点儿没错。少顷,他又问:“莲花宫主索要云杉,总不单纯就为云杉是她莲花宫的人吧。”言下之意:那位肖宫主,可从来没和云杉有过那样深的交情。 杜伯扬仔细思忖,半天颔首:“兴许——”一边自语:“左青山的得力手下说莲花宫主刚刚离开君山,之后去了望江楼。洪州在岳州之西,如果要回莲花宫,她该选择宾如归或者顺鑫这样方便出西城的客栈。可望江楼在东边。” 程倚天听出来:“她这是要取道东去。” “东去要干什么?” “杜叔叔以为呢?” “东边?”除了逸城之外,就没有特别扎眼的门派需要莲花宫主亲自出动。“不!”杜伯扬随即又反应过来。 “六大门派!”程倚天、杜伯扬异口同声叫起来。 “没错!”杜伯扬说。 “就是六大门派!”程倚天紧跟其后。 杜伯扬神色凝重,掷地有声:“自吴家坪莲花宫主想要公子的命,我们便同莲花宫划分界限,去年给了她们银子,今年供给需要到秋后,但是,显然莲花宫主也知道,那已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要想生存,她就必须在已有的基础上持续扩大莲花宫在武林中的影响。” “少**当昆仑都在焦城——”程倚天已经领悟其中奥秘,可是他依旧非常疑惑,“光凭她,居然能同时对付少林、武当和昆仑?” “这……我也很纳闷那,”杜伯扬捻须,半晌道:“兴许不是这三个门派,而是另外三个……” 程倚天一惊:“是峨眉、青城,还有华山。” 杜伯扬一听,急忙转身奔出门。过了一会儿,他又奔回来,身后还跟着萧殷冷三人。 萧三郎扬了扬刚到的传音阁信函:“素离师太单人独行,已过狼山。”殷十三接着说:“欧阳木通和郑晓峰互相帮衬,两个人在通州。” 萧三郎补充:“他们各自的弟子都快到了,所以三个人都选择原地等待。” 殷十三问程倚天:“公子,你是莲花宫主,你要先去哪里?” “欧阳木通,还有郑晓峰……” “是因为峨眉派都是女子的缘故吗?”杜伯扬问。 程倚天沉吟,尔后道:“莲花宫主此番是大动作,和吴家坪那时候比,使动的人只有更多,不至于减少。而且,”说到这儿时,他略微停顿,之后开口:“鬼蛊这种秽物,在狼山人烟密集处,或者通州,都不会使用。”表情有些沉重,显然吴家坪的事还是在心中留下不小的阴影。 “公子,不管怎么说,要夺回云姑娘,跟着那老娘们准备错啊!”殷十三开口打岔。 程倚天对他们甚感抱歉,不过,他还是很坚定:“云杉于我,比我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既然黑翼鹰王没有带走她,我当然一定要将她找回来。” 161 陷阱 狼山西,和弟子们重逢的峨眉掌门素离在养精蓄锐一夜之后,带领弟子重新上路。 一伙山贼不知道从哪儿得来消息,拦在路上。其中一个敞着怀的胖子“嘻嘻”笑道:“果然都是些小尼姑。不要紧,抢上山,一样给老子做压寨夫人!” 被黑翼鹰王囚禁十多日,内心集聚了一股怒火,素离师太宝剑出鞘,冲进这伙山贼里。剑锋所向,鲜血四溅。这伙山贼死的死,亡的亡,剩下来几个就埋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两双腿,拼命逃窜,没能逃得过心、定、仪、清四个小尼姑的辣手。 乐心将最后一个山贼从后面一剑穿心,用力一踹,那山贼从剑身脱离,摔在地上。乐心冷哼道:“也不那镜子照照,自己有没有那个福气。”四个小尼姑围在素离周围:“师父!” 素离道:“上山。” “啊?”小尼姑们一起都傻眼。 素离道:“山寨里,一定有他们抢男霸女的罪恶。”立掌当胸:“无量佛,贫尼这是替天行道。” 四个小尼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悟性高点的如乐心勉强领会。年纪小点的,如乐清,并不知道师父到底在说什么。 懂也好,不懂也好,都跟着素离师太上山。狼山不高,主峰才三百多尺,西北山峰只有一百多尺,脚程快,一炷香功夫都用不了,便已爬完。寨子不大,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七八栋房子,一一打开,果然找到些被拘在此的年轻劳动力以及几个年轻的姑娘。这些都是从山里面以及在道上打劫来的,大部分是本乡人,还有一两个外乡的,峨眉派师徒将他们全部放走。 站在寨子里,乐心问师父:“这个地方该如何处置呢?” 素离思忖,没有立刻回答。她是想:留着这个寨子,日后道上传扬起来,峨眉派只担除恶扬善之美名。可是,万万没料到,正当她要吩咐弟子即刻下山,寨子后面突然冒出烟火。 师徒几人奔到烟火升起的地方,只见一个人从柴房里捧出许多柴火,堆在简陋的木头房子上,还淋上了平时浸泡东西的桐油。于是,已经烧起来的火瞬间大起来,山风吹过,风助火势,寨子里房子靠得又近,整个寨子就这么燃烧起来。 素离只当这是原来寨子里的人,冷笑:“你不会这么天真,以为这么做,就可以让别人认为我峨眉派强势?” 放火之人直起腰,转身,面对她:“师太所说,难保不会成为事实。”往前走几步:“六大门派做事,向来自己觉得对一切都很对。二十年前是这样,二十年后的你和你的弟子,也没任何不同。” 这张脸风霜满面,上面还有三横三竖六道刀疤。 素离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可是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应该认识的人里面,何时何地应当有这么一位。 再说了,六大门派里的掌门以及弟子,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烧莫名的小寨子嫁祸堂堂峨眉派掌门? 素离按住剑柄,冷冷道:“我就当你寨子被灭了,头昏脑胀所以说些胡话。” 六道刀疤的老者还往前走。 心定仪清拔出拔剑,齐齐拦在师父面前。乐心道:“好话都听不得了吗?”老者蓦然加快欺近的速度,与此同时,双臂不急不慢在空中各划一个圈。包括素离在内,对他画圈的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不知怎的,师徒几人不过脑子一僵之际,心定仪清四把剑竟然一起脱手。 老者将剑一起收过去。拢在手掌之间,浅浅画圆,轻描淡写送出。四把长剑,急速刺出,携带着强劲的风声,“嗤——”地整个儿从素离耳边飞过。 左右各分两支,不近也不远,刚刚好,就给素离左右两边、耳朵下面,各添了两道血痕。深不足半分,长剑过后,一时之间点滴鲜血也未流出。直到素离倒吸一口凉气,血流恢复,四条剑痕之中,汩汩的鲜血一线流出。 心定仪清眼睛一花,老者穿越而过。她们每个人都被点了昏睡穴,眼睛一翻,齐齐摔倒。 素离长剑刚刚离鞘,老者的手指已经点在她的肩头。素离只看见对方脸上浮现出一层紫光,接着,头脑发昏,眼前发黑,然后,什么都不知道。 逸城人等的马出城后奔得飞快。一天一夜到达焦城。换马继续贪赶,第二天日落,终于到达芦城。这里离通州已然很近。程倚天等人两天两夜没有休息,铁打的人都受不了,这一夜,他们一起选择找客栈歇脚。 梦星儿都没一个,一直到次日清早。微微的晨曦在东边的天空亮起来,阳春的早晨,,温暖、舒服。精力充沛后的程倚天睁开眼睛,一跃而起。 穿鞋下床,客房管家听到动静,立刻敲门进来伺候。漱口、洗脸、用餐,完了之后,程倚天出门遛弯。 他们选的客栈建在城内的河边,从客栈出来,没走进步,就看见远远的,清亮的河水蜿蜒流淌。天气越来越好,树木都拿出浑身的劲儿抽枝长叶。春雾淡淡的,好像薄纱一样漂浮在河边的小树林里。走过去,只听见清脆的鸟鸣响成一片。 一条小船从上游飘过来,远远的,只见一个蓝色的人影站在上面。船顺水而来,无需撑,那蓝衣人就平端着一支竹笛就唇吹。吹得不是很好,但也能成曲调。清脆的笛音响起在河面上,回荡在树林间,还是可以成就一番韵味。 很快,程倚天看清楚那人的脸。 不多时,船也飘到近前。 一身蓝色广袖流仙裙打扮的华淑琪,黑发照旧盘在头顶好像一片云,暴露出整张白皙如玉的脸,蛾眉淡扫双眸如星。细长的脖子,白天鹅一般优雅。绣着金银丝线花样的抹胸上面,还露着雪脯一痕。 好些天没见,又有别样变化的她,晃亮了程倚天眼睛的同时,也再次震动程倚天的心。 竹笛离唇,华淑琪剪水双眸专注往岸上凝视。 程倚天很为她痛惜,低头沉吟,片刻,还是开口招呼:“一别多日,你可还好?” 华淑琪瞧瞧他,又瞧瞧自己的船。 程倚天踯躅,对方柔情似水的目光好像黏性十足的蜘蛛丝,粘着他,让他不得不选择。 上船,也就晃一晃的瞬间。 十三岁之前便接受冷无常的**,逸城公子的轻功有多好,无需赘述。 好像一片落叶飘落,程倚天轻飘飘落在华淑琪的船上。 船没有一丝晃动,顺水漂移的趋势依旧连贯。 华淑琪便又端起竹笛,继续吹。吹的调子有些像繁堤春晓,可是,**处小快板部分被简化了缘故,整体上成了一曲小调。 吹罢整首曲子,投宿的客栈已经看不见。 经过一座桥,船靠码头。华淑琪停止吹奏,上岸。她不作声,程倚天只好默默跟在身后。 来到一个青砖灰瓦的小院门口,华淑琪推开门,转身对程倚天说:“你也进来!”软糯的声音甜美可爱,语气却不容置疑。 程倚天始终对她存在愧疚,不能抵抗,轻声叹息,迈步进门。 刚进去,华淑琪将门关起来。插好门栓,她的目光瞬间热烈。 进屋,斟茶,华淑琪手臂与身体的角度,让程倚天想到云杉曾经。她们两个这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美妙。 放下茶壶,华淑琪在他右首边凳子落座。轻声慢语,她的双眸始终不离程倚天的脸:“终是逃不过那个圈啊。”稍作停顿,眼神哀怨:“就不能迁就我,接受我?”纤纤柔荑按住他的手背:“不要求你像爱云杉一样爱我,只要一点点迁就,一点点就可以……”再往下,欲言又止,眼神闪烁之间,则已一切尽在不言中。 凑得越来越近的唇,微微启开,好像花瓣绽放。扑面而来的少女甜香,不啻灵魂的**。 若说单纯身体的感受,程倚天绝不可能再拒绝这样一个死心塌地对待自己的姑娘。 可是,有一个疑问深深陷在他的心头。 “淑琪,”他难得如此温柔,“云杉已经在莲花宫主手中了,是不是?” 华淑琪的脸,离他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如果她完全忽略他这句话带给自己强烈的冲击,她想要的,很快就可以占为己有。 脑子里一个声音坚定无比地喊:“先上去再说、先上去再说!” 但是,血猛地冲上大脑,脸发赤,眼中柔情也在消退。 华淑琪很想立刻掐死程倚天的手猛地缩回在自己膝上,很用力、很用力地捏起来。捏得尖尖的指甲甚至扎进了手心。殷红的血也从皮肤里渗出来。 “淑琪——”他还在叫她的名字。 “啪!”华淑琪终于没能控制自己,一掌扇在他脸上。打完之后,她便后悔。程倚天偏过去的脸,明显浮起失望。 他还长舒一口气。是心里突然又轻松了吗? 华淑琪哀婉的心情又重新回来,不顾一切扑上去,扑进他的怀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叫得错乱,眼泪也一串一串往下掉。程倚天推她的肩膀,她用全身的力气和他抗衡:“我不是想要这样对你,我有多喜欢你,一开始你就应该知道。”抓起他的手:“你打我呀,狠狠地打,多少下都可以。” 程倚天叹息一声:“够了!”反过来捉住她:“你在自己的世界沉沦得太深。”用上一分真力,崩开她,然后站起:“我此来通州,所为何故,你一贯聪明,不会不知道。”说到这儿,他适才还没有的疑心,此刻冒出来。自语着:“是啊,你应该知道。”突然转身正视华淑琪:“是莲花宫主派你来?” 哀婉不见了,取而代之占据华淑琪脸的,是阴冷。 这样的她,叫人感觉好陌生! 程倚天略微思忖,转身便走。华淑琪一个箭步蹿上:“你站住!”程倚天移形换位,瞬间飘忽到她背后。蓝绸飞出来,也只是表达华淑琪想要阻止对方行动的决心而已。事实上,程倚天离开的脚步没有收到任何影响。 门打开,外面的空地上打横排了一排弓箭手。 看见出来的是程倚天,率领这排弓箭手的梅晓蝶立刻大喝:“放箭!”均为受过严苛训练的军人,命令如山,射箭的动作又快又整齐。二十石硬弓,射出来流星赶月一样的利箭,一字排开,状若飞蝗。 华淑琪惊慌失措! 程倚天一招“排山倒海”,双掌当胸放平,往前推出。乾劲刚猛,凝成一道气墙,阻挡住那些飞蝗瞬间在半空停滞。眨眼工夫而已,但是,这已足够!程倚天拔出腰间软剑,“刷刷刷”连劈数剑。坤劲阴柔,没有让那些飞蝗携带的风雷之力和自己产生对撞,而是四两拨千斤,改变这些羽箭飞行的方向。 飞箭之中出现一个人可以通过的空隙。直线飞行,最后以一个开放的阵势,“蹭蹭蹭蹭”扎在木头制的墙壁上。 华淑琪被狠狠吓了一吓。扭头看,程倚天已消失。急忙奔到门口,同飞速奔过来的梅晓蝶等人一起,只看到那人迅速离去的背影。那衣袂飘飞的样子,既叫人观之赏心悦目,同时因为敌对而又没法压制的缘故,不得不恨得咬牙切齿。 斜目梅晓蝶,华淑琪冷冷道:“梅护卫刚刚也想射死我?” 梅晓蝶倒是想承认,可当前的事实叫她不能不低头,还要行礼:“不敢!” 且说三天前,在君山万竹山庄的地牢里,遭到囚禁的云杉突然听到地牢门被打开的声音。墙壁上的油灯全部被点亮,梅晓蝶带着莲花宫主从外面进来。 她和莲花宫主,不知道从何时起便结下孽缘。莲花宫主永远看不上她,而她,在屡次遭到莲花宫主的嫌弃之后,也产生根深蒂固的仇恨。 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神都要将对方望穿。 肖宫主先笑了一下。这笑,轻蔑,诡异,还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的欢喜。云杉绝不会相信,这世上会有一个人前来救自己于水火,这个人会是她。但是,似乎这次云杉想错了。肖宫主拿起两个指头粗特质的锁链,尔后玫瑰色的嘴唇轻启:“想出来吗?” 云杉正愕然,却见点点绿光从她身后的红箭侍女手中飞出来。 和绿色的幻蛊一起出来的还有金光灿灿的金线蛇,这种能在半空中滑行的毒蛇,一道金光之后,攀在牢门的粗木上,吐着细长的蛇信,鲜红得如同一道划破视野的血。 云杉不由自主惊恐起来。 “不要、不要!”从未有过地绝望,让她下意识缩在墙角尔后撕心裂肺高喊。无论是谁,面临死亡——噢,不!遭到金线蛇噬咬的惨状她是知道的,小时候就见识过,长大后,还在梦瑶仙、梦沉仙俩姐妹身上重温过,幻蛊侵脑后的样子更加惨不忍睹,奇花谷的那些聋哑老人便是活例子。 一个太惨,一个太恶心——她都不要、都不要! 她还没有真正牵手过一个自己真正所爱的人,美好的生活逡巡在身边,她还从没真正去享受。 她不要变成梦氏姐妹,更不要变成奇花谷的聋哑老人! “鹰王、鹰王——”极度错乱之下,她哭着喃喃叫。与此同时,又想到如果另一个男人在,必有方法保护她—— “倚天哥哥!”一声呼喊,意识全无! 回到三天后芦城的河边客栈,逸城四杰听到异常动静,纷纷从房间出来。一个穿紫衣姑娘掠过两棵大树,正轻飘飘落在对面的屋顶上。 她的身姿还是那样优美,秋水为神玉为骨的一张脸,自然更是容光逼人。 “是她?”轻嘘出声的是杜伯扬。 萧三郎惊讶之余,止不住沉思。 殷十三和杜伯扬一起发声,他的声音却大多了:“云杉!”然后往左首望去,同时问杜伯扬和萧三郎:“她果然也来通州了。”话音未落,屋顶上的云杉拔剑相向! 和云杉同时飞跃而来的还有几个人,分作两派,一方是穿同一种黑色衣裳的多胞胎女子,她们个个竖起双手,手背上都弹出雪亮的钢刺。钢刺都有一尺来长,女子有四人。一模一样的眉眼,带着一模一样的煞气。另一派则全部穿白色轻纱,四杰中,“空里无踪”冷无常刚动,这些白纱女子梦一般拦在他面前。 殷十三的锁兵决刚用了一招,便被猫爪女狂风暴雨般的联手进攻压住即将展开的势头。 这些猫爪女也真的挺厉害,不知道从哪里偷去的锁兵决的招式,使得像模像样,不精妙,可是四人联手,竟然做到密不透风。且打起架来呲牙咧嘴,表情生动得很。殷十三想还击,可是对方主动送上来的除了脸,便是胸,哪一处是可以下手的?十足“好男不跟女斗”的模式! 但听四位猫爪女娇喝连连,接着殷十三**中后背按在地上。 冷无常的情况与之类似。轻功,倒是难得有和他媲美的。而这几个白纱女子如梦如烟的身法着实神奇。几道人影交错,倒是拦住了他可以逃之夭夭的去路。而冷无常的大铁钩,挥出去就要打破这些千娇百媚小女子的头。白纱女满不在乎,冷无常做不出,大铁钩挥了一半,硬生生收回来。自己把自己撞得气息翻涌。三名白纱女一起扑过来,把他扑倒在地上。 冷无常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吭声,殷十三就不干了,大叫大嚷:“老三,快来救我啊!” 萧三郎刚抬起涌出一团青气的手掌,后面亮闪闪的叶片型兵器飞过来,飞到他旁边,连接成一条线,缠住萧三郎的脖子。 千叶郎君韩瑾生拉着一条长长的透明丝绳,保证自己不沾到毒,同时也能拉紧叶子链条,笑眯眯:“别动,头会掉下来的。” 云杉单独对付杜伯扬,用的是师承蓬莱阁、其精妙程度直追号称天下第一剑之“九花落英剑”的龙涛剑法。最后一招“海涛洪波”,长剑接连划动,最后才一抖十几朵剑花,逼得杜伯扬上下左右全没有退路。最有效的方法,杜伯扬奋力一刀便可。只要撞上长剑,因为内力差距不小,云杉势必要被撞得口喷鲜血。那是内脏受了重伤才会有的情景,防止反扑,昔日屠神不排除会下辣手。 然而,对方可是云杉云姑娘。打伤打死,杜伯扬怎么去向程倚天交代? 往后,留给这位大当家的可就是一个“逃”字。然殷十三**中肩膀,冷无常脖子上压着刀,萧三郎整颗头都在韩瑾生武器当中。 “罢罢罢!”杜伯扬也忒豪气,云杉十几朵剑花到了面门,他弃刀,不打了。云杉这一招,刺瞎他二目,再给他眉心或者喉咙要害处来一下,都不是难事。 可是,云杉突然也停住。 她的动作有点奇怪,右手持剑还保持往前刺的趋势,左手却牢牢握住自己的手腕。一边肩膀往前探,一边肩膀要往后移。 韩瑾生连连使动眼色。殷十三趴在地上高声提醒:“大当家!”“呼”一阵风袭过来,杜伯扬后脑正中。 狂刀、追魂、神爪、随影,统统遭擒。 162 秦歌 白马奔驰,身后三十六骑随后席卷,如同一片乌云。 一只雄鹰从东方飞来,飞到他们头顶,开始盘旋。白马停驻,黑马效仿。雄鹰俯冲,接近主人时又打了几个旋儿,最后准确无误落在乘白马的人身上。 白瀛楚先抚摸了一下鹰的翅膀,然后才从它的脚爪上取下竹筒。 竹筒里的信拿出来竟有满满三页。读完了,右将军司空长烈驱马近前,问:“还是不用立刻回去吗?” 白瀛楚微吟,转手将三张纸全部交给他。 司空长烈认真阅读之后,将信折好,交给靠自己最近的一个圆脸小将袁彬。白瀛楚说:“天意吧,让我完成我未完成的大事。” 司空长烈思忖着,点头:“主上说得极是。” “谢公在,孤放心。”白瀛楚迎风而立,成竹在胸。 这次深入,他改了风格。先遣队汤桂全汤总管分别在江县、容城、丹阳和徐州购置庄园。这些都是离东海比较近的地方,往北、往西,都很方便。 徐州的八仙庄最大,鹰王率黑风三十六骑连夜赶路,天明之际就已赶到。汤总管带着一帮伺候的人夹道相迎,鹰王及至中庭,先用了一碗滋补养生汤,然后去卧房沐浴、更衣,收拾停当,上床睡觉。 正睡得深沉,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在梦境里:“殿下、殿下……”夹着哭泣。鹰王拼命睁眼睛,但是睁开一点,又被亮光刺得眼皮子不得不闭起。拼命想:那会是谁?一个一个熟悉的面孔就争相浮现出来,忽远忽近,摇晃交错。 他勤练的玄秘太虚功不知不觉自行流动,血液循环趋向平稳,气息渐渐恢复平静。 鹰王酣睡,梦魇尽去。 三个时辰之后,他穿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坐在花园之中,汤总管奉茶,又过一会儿,司空长烈亲自进来传讯:“启禀主上,你要查的事都已有消息来了。” 再回到芦城,河边客栈,程倚天分别推开两扇屋门,才发现:杜伯扬、萧三郎、殷十三和冷无常已全部失踪。 抓住一个店小二,他急切问:“这里面的客人呢?” “我……我不知道。”客栈伙计经典式回答。 店里打成一团,说什么都不知道那是鬼才会相信的疯话。可是说知道,人到哪儿去了?什么人抓走的?抓人的人又会不会因此惹上麻烦?尔后还要回来报复?这些可都是老江湖们必须思考的问题。 掌柜就是老江湖,能在这时候出现的店小二也不傻。 程倚天拿这个家伙没办法,心中焦急,手上力气用得大一些,也只是将人丢开而已。 从客栈出来,他一时不由得很是迷茫。 围绕客栈随机寻找,唉,还真让他找到了。一片草丛的周围,鸟儿飞近了迅速折返,连蚂蚁搬食都绕着这儿走。 莫非,这儿有什么? 走上前,扒开草,一见之下,程倚天大喜。一条碧绿的瘾君子被一个巧妙的草笼子困在里面。瘾君子爬来爬去,草笼子就随着它爬动的方向,一会儿滚这边滚,一会儿滚那边。 程倚天熟悉这个小东西,一点儿也不害怕,伸手将草笼子给撕开。 瘾君子爬到地上。 一股只有这只小虫感受得到的熟悉气息飘在半空,瘾君子昂起它绿色的小脑袋,顶端小黑点一样的口器因为激动竟然闪闪发光。 它扭着身体在地上爬起来,速度很快,程倚天不得不立刻拔足,提着点真力,然后紧紧跟上。 跟着跟着,放眼望去,人烟越来越少。中途,瘾君子因为饥饿,钻到石头块下,结果拱出三条大蜈蚣。这三条蜈蚣两条手指长,第三条有这两条三倍都不止。最长的蜈蚣身体已经长得红彤彤的,脚却黑漆漆,看起来硬度已修炼得十分好。但是,瘾君子绕着它们爬了一圈后,三条蜈蚣全部趴在地上,呆呆的,失去活力一般。任由瘾君子先爬上小蜈蚣,再爬上大蜈蚣,最后,三条蜈蚣全部被吸干精髓,扁平松垮死在当场。 瘾君子得了活力,继续爬得飞快。 就这样,爬了一整天,又带半个晚上,瘾君子终于带程倚天来到一个坡岗上。坡岗的另一面,最低处,滚滚长江正浩浩荡荡奔向东海。而在长江的边上,布满青翠芦苇的一大片空地,人影憧憧。 莲花宫女对付青城派和华山派的弟子,用上拿手的凤凰喋血阵之后,还是得加上梅晓蝶、韩瑾生、于兰坤以及猫爪女、白纱女的援手。 梅晓蝶吹笛伤人只能用以偷袭,扰乱敌人阵脚后,不管韩瑾生、于兰坤,还是猫爪女、白纱女都可以趁势大展身手。 莲花宫女的进攻也因此越来越猛。 自打莲花宫出道,武林中就从未这样风光过。 眼见两派弟子一一被打倒,连青城掌门、华山掌门也束手无措,莲花宫主登于高处,得意得“哈哈”大笑。 她的身边,杜伯扬、萧三郎、殷十三和冷无常都乖乖儿站着。 莲花宫主问:“你们还不以和本宫结交为荣吗?” 萧三郎冷笑一声:“用云姑娘威胁我等,就算眼下和平共处,那也是假象。”云杉站在另一边,冷艳的脸往这边一转,目光如刃,刺人心房。 萧三郎问云杉:“云姑娘,你还认识我们吗?” 冷冽的眼神忽而迷茫。知道萧三郎的道行,莲花宫主匆忙低喝一声:“紫箭!”云杉这才顺从她而低下头。 萧三郎冷哼。 莲花宫主心虚气短,广袖挡着,两只手不由自主交握在一起。 梅晓蝶为首,韩瑾生、于兰坤分在左右,猫爪女比划着她们那双尺许长得尖刺,莲花宫女散在周围,梦一般飘忽的白纱女在之间穿行。 莲花宫主大声道:“欧阳木通、郑晓峰,束手就擒吧!” 欧阳木通座下一个叫申皓琛的大弟子,一直趴在地上装死,眼见门派危机又近,这次无论如何也要争取一次,突然一跃而起,挥剑直插梅晓蝶前心。他也是瞧准梅晓蝶除了吹笛伤人之外,真实本领平平。可是到底韩瑾生银叶厉害,当成暗器飞过来之后,撞击申皓琛的兵器之后,旋转返回,还能和其余叶片连接成千叶锁链。 千叶锁链曲折可成软鞭,抖直了,那就是硬挺的钢鞭,“啪”的一声,申皓琛小腹正中。申皓琛捂着肚子甩在地上。 欧阳木通挥剑来挡连绵而上第二招。千叶锁灵活无比,明明刚刚还刚硬无比,突然顶端一转,整条锁链飞旋,便要将欧阳木通的长剑缠死。欧阳木通抽剑变招,“白猿寒松”“万木森下”“青冥浩荡”“深不见底”一发不可收拾,反压住千叶锁,却不妨这锁链突然又分裂开。朵朵银叶飞旋,好像邀请对手去阴曹地府的信函。 多亏还有一个郑晓峰! 一招来自于碧月采虹剑中的招式——“寒梅雪尽”,点点剑光如同寒梅绽开,虽事实上招来有先后,但因变化甚快,看起来如同一刹那间同时使出。 飞到欧阳木通面前的银叶均也击中。 顿了顿的功夫,欧阳木通便抢到先机,“日月照耀”,一招三式,将其余飞过身边的银叶一一磕飞。 郑晓峰和欧阳木通肩靠肩,前者高喝:“射人射马!” 欧阳木通心领神会。 二人各自施展本派武功,从一众靖王府派来的高手中冲杀而出,目标明确,飞身直冲高坡。 楚君仪、冷香儿守在半路,大吃一惊各自祭出蛊虫。 郑晓峰、欧阳木通已战红了眼,生死就在一线,全身绷紧了,精神集中到前所未有。别说笑笑蛊和金线蛇,就是一片叶子落在头顶,也能瞬间劈成十七八片。 “嗤嗤嗤嗤!” 一条金线蛇,三只笑笑蛊被剑气劈断,掉在地上。笑笑蛊落地就死,金线蛇没有伤到七寸,蛇头落地自行弹射,照旧被补上来的郑晓峰反手挥剑,一斩两半。 莲花宫主成竹在胸,也忍不住大惊失色。“还等什么?”她大喝。“铛”一声,云杉把剑而出。 萧殷冷都一起看杜伯扬,杜伯扬很是踌躇。 眼见华山、青城两派掌门来势汹汹,云杉武功再好,也不过一个小姑娘吧?或许她真有叫人眼前一亮的本事,但是又或许莲花宫主只是把她当作一枚实打实的棋子。 若云杉死在郑晓峰和欧阳木通手上—— 公子会不会因此与六大门派结仇? 而假如云杉神勇,将郑晓峰和欧阳木通给伤了,那岳州洗心楼的梁子还在,新仇旧恨,六大门派怎么可能再放过她? 莲花宫主是吃定公子对云姑娘痴情不二了吧? 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将他们四个挟持到此! 思量只在一瞬间,杜伯扬飞快拿定主意:“十三,你肩头的伤还受得了吧?” “打个青城掌门没有问题啊!”话音未落,“砰砰砰”几声闷响,绑住殷十三的绳子已被挣断。“啪啪“两声,殷十三手背上钢爪弹出。架住最先到达的欧阳木通的剑,殷十三手腕发力,“刷刷刷”一连串锁兵决招式使出来,只若狂风暴雨。 接着飞身欺近的郑晓峰,被冷无常挡住。冷无常的轻功卓越,兵器对阵郑晓峰并不占优势。幸而还有杜伯扬协助。只是,杜伯扬一双空拳,和冷无常联手对付华山掌门,赤霄剑和碧月采虹剑的奥妙剑招交替之下,他们堪堪和郑晓峰战个平手。 梅晓蝶等人赶上来,此刻高手过招,他们这些人反而插不上手。就算千叶郎君的千叶锁全部飞上去,不是被青冥剑给劈飞,就是给锁兵决抓落,华山派的赤霄剑也非寻常之力便可攻破,冷无常的铁钩以及杜伯扬的一对拳头,对付片把两片斜射过来的银叶,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萧三郎问莲花宫主:“肖宫主的意思,应该不是想让我们两败俱伤?” “我要让你们都成为我的阶下囚!” “不怕我们双方姑息旧怨,暂且联手?” 莲花宫主招招手,云杉走过来,莲花宫主瞧了云杉一眼,云杉抽出长剑自横于颈上。 萧三郎匆忙阻止,可是,枉费他遍识世间奇毒,也想不出莲花宫主用以控制云杉的,到底是什么法门? 非是幻蛊那种纯替换寄主精神的蛊虫,那又是什么呢?既让云杉保留自己的行为模式,同时,意识却又绝大部分掌握在莲花宫主手中。问她认识不认识自己,全无反应,可是,在河边客栈,那一剑明明可以刺伤大当家,她却自己阻止自己。 那一时刻的云杉,体内就像同时存在两个人似的。 而现在,自然是另一个“她”在控制她自己的行为。 不让她自己杀死自己,萧三郎也只得忍气吞声。 莲花宫主对他说:“殷十三对付欧阳木通,半斤八两——噢,不!”事实上,这会儿的战局,殷十三开头五十招没有能拿下欧阳木通的剑,殷十三的铁爪,就已处在青冥剑的下风。 身为青城一派的掌门,欧阳木通的青冥剑难得有机会使到极致。内力流遍全身,无论身法还是招式,连接变换皆如行云流水一般。于大处宏大,细微处讲究,大开大阖,名家风范发挥得淋漓尽致。 萧三郎看得心惊,杜伯扬和冷无常联手封住郑晓峰一气呵成的三招碧月采虹剑。冷无常突然消失,飞烟一样又在欧阳木通身边出现。欧阳木通的剑正挽出三个圈,一下子组成螺旋上升的势头。这个样子,萧三郎觉得熟悉。 就在通州! 黑翼鹰王手下那个金雕护卫! “十三!” 他刚喊,就听殷十三发出痛叫。 欧阳木通的剑穿进殷十三的钢爪。这副钢爪经历过上次被黑翼鹰王手下的司空长烈挑断,连接方式以及连接零件的材质,都由陆氏兄弟经过特别的改进。 若是像以前一样被崩断倒也好,剑上的力道崩断钢爪后,直接挥散在空中。这会儿钢爪崩不断,剑全剜殷十三手背里。骨头都快断了! 冷无常念兄弟情深,大铁钩直接挥向欧阳木通太阳穴。 杜伯扬也挥掌拍向欧阳木通前心。 郑晓峰离得远,只能从斜拉里阻止杜伯扬。而殷十三到底是条汉子,剑在自己手背里,另一只手居然还能使出锁兵决的绝招,叉住欧阳木通的剑,拼尽全力往反方向折。这使得欧阳木通抢不回长剑,好处便是,第一,欧阳木通为求自保,必须撒手弃剑;第二,如果由欧阳木通将剑从自己手背上抽回去,依照青城掌门的阴毒,殷十三这只手必定要被劈为两半。创口太大,除了断腕无法保命。这样一来,“神爪”就再不存在!第三,很重要的一点,兵器乃身体的一部分,神爪被伤了手,青城掌门却丢了身体的一部分,青城派和逸城之间,胜负对半,殷十三不丢脸。 萧三郎再也顾不得和莲花宫主斗心机,抢到最前面,将自家兄弟一一护在身后。 月圆梦缺施展之时,他的手掌一起变成绿油油的颜色。平日里只蒙一层淡淡青气的英俊面孔,淡淡的青气也转为绿色。绿颜色的萧三郎,可真没半点好看可言。 欧阳木通和郑晓峰并肩。 欧阳木通剑没了,还有一门青冥手——这是昔日青城派的青冥鬼手赖以成名的,其实一开始就是欧阳木通由青冥剑中演化而来。 他和郑晓峰都知道追魂的厉害,和追魂打,实打实可不行。展开身法,满场游走,拼内力即可。 他二人都是名门出身,练武从根基练起,最值得称道的就是气息绵长。 如果比耐力,萧三郎也会输! 输了,欧阳掌门和郑掌门便可以找到破绽。不碰到追魂的手就行了,甚至连血都不见,一剑穿心随之弃剑,或是从后心,打断对方的心脉,皆是保全自己尔后置人于死地的好方法! 梅晓蝶等人看得一目不瞬,莲花宫主插不上手,也不想插手。 六大门派里的人,和逸城的人,哪一方受到折损,对于他们都只是好事,绝非坏事。 需知,他们这些人里面的能人越少些,未来可以掌控他们的机率就更大些。 莲花宫主和梅晓蝶甚至都在想:幸而逸城公子被华淑琪引开,一时半会儿绝无可能追来。 没人能救四杰了…… 欧阳木通、郑晓峰,堂堂名门正派的掌门人,果然与众不同! 偏偏就在这时,一个穿亚麻白颜色的人闯进战场。先是主动出招挡住欧阳木通,一只手碰上青冥手后旋即真力外吐。青城掌门欧阳木通已经酣战许久,一身真力流转自身原是很有威力,只是绝不可以受到力量更强者的狙击。如现在,对方真力汹涌,只若铁杵撞在手心,又袭击到胸口。于是,欧阳木通一口真气便被逼得憋在,胸口大痛,“哇”的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来人移形换位,眨眼又拦住郑晓峰。 郑晓峰看到欧阳木通受伤,心中一晃。后面阴影逼近,旋即一个冷冰冰的手掌印在自己后心上。 但听对面有人叫“三哥”,那叫人魂飞魄散的痛楚才未出现。郑晓峰闻听过被月圆梦缺打烂过心脏的人临死前的滋味,确实对面一声“三哥”救了他。 萧三郎只用了两分力,月圆梦缺带着体内毒质堪堪侵入郑晓峰体内而已,没有直接入心,而是随着血液循环游走。 郑晓峰呼吸困难,握着自己的嗓子倒在地上,脸发白,眼睛瞪得老大,眼珠从眼眶中高高突出。 163 方丈 程倚天把瘾君子还给萧三郎。 萧三郎一边喘息,一边取出个描金木盒,将瘾君子装回去。 另一处高坡上,也出现了别人。 只听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一个长得并不十分高大、甚至和在场几位男子比起来还显得瘦小的和尚来到面前。 漫说杜伯扬等人见多识广,就是程倚天,这一年以来经历不少,深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道理,这个和尚虽不配用“高大”来形容,面皮姜黄,眉毛淡黄还长得有点长,偏偏穿了一件杏黄色僧袍,还斜披着大红袈裟。再从商人势利眼的角度说罢,这杏黄僧袍和大红袈裟用的料子都不坏。小寺庙里的大和尚可用不起。 大寺庙的和尚,趟得起眼前这趟浑水,再瞧瞧他身后,有两名杏黄僧袍披木兰色袈裟的大和尚,还有四名穿皂衣的小和尚—— 不用杜伯扬、萧三郎来提醒,程倚天自己已经想得透彻,双手抱拳,语气不乏尊敬:“原来是少林寺的天慈方丈。”姜黄面皮、淡黄长眉毛的和尚合十当胸:“有幸一睹逸城公子风采,贫僧正是天慈。” 天慈身边是个道人,形相清癯,一双眼睛细细长长,鼻正口方,颌下一部花白长髯胸前飘洒,御风而来,衣角随风翻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 何须多问? 程倚天再次行礼:“见过清风道长!” 道人还礼:“不敢,素闻逸城公子年少,武功之强非同凡响,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天慈的另一边还有人,却是俗家。当先而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张老脸颇具风霜,看着程倚天主动搭话:“多少年不入江湖,江湖改变真大。”瞅瞅天慈,又瞧瞧清风:“你们说,如果江湖再排青年高手,三大公子是不是会变成四大公子?” 天慈沉声道:“只怕同道不同宗啊,长空!” 清风也纠正:“慕容三公子、玄门燕公子以及唐门大公子,他们都是世家子弟。”细细长长的眼睛看不清眼珠到底在哪里,但是目光刺出,依然犀利:“程公子徒具身手,不知品行到底如何?” 程倚天知道他的意思,即使不愿,也不得不转首:“三哥!” 萧三郎和公子心意相通,怎能不知少林、武当和昆仑三派依仗声势,公子不得不从而已? 既然公子都不得不从,他当然也没什么好说,取出解药,喂给郑晓峰。如同溺水般好一会儿的郑晓峰猛吸几大口气,这才缓了一点过来。 那厢青城、华山两派掌门相互搀扶,这厢少林、武当和昆仑的掌门联袂对阵逸城以及莲花宫。 对莲花宫主,天慈方丈淡淡道:“肖宫主和程公子,还是好朋友么?” 杜伯扬插口:“方丈此言差矣,我等与莲花宫,早已分道扬镳。”莲花宫主眼神凌厉,杜伯扬紧接着道:“某月某日,莲花宫主曾下毒手,想要我家公子的命。” 吴家坪的事可不小,杜伯扬言尽于此,莲花宫主绝不敢就此点往下深究。 天慈、清风、马长空目光灼灼,莲花宫主果然闭口不言。 这是默认! 逸城和莲花宫联盟的事,到此,正式作罢! 因为华山、青城诸位弟子还在莲花宫女手上,所以天慈方丈继续对莲花宫主说:“贫僧不才,想以我小铜人阵挑战贵派凤凰喋血阵。” 莲花宫主闻言哂笑:“方丈真会开玩笑。”看到天慈身后木兰色袈裟大和尚一挥手,然后皂衣小和尚齐声高喝,褪去上衣。四个小和尚年纪不大,个个早已生的骨骼坚硬肌肉强壮。既是小铜人阵,他们的身体真的油光水滑,好像刷过黄铜漆。而实际上呢?少林寺十八铜人阵天下闻名,每一个组成铜人阵的和尚因为功练得太好,所以肌肉才发光犹如黄铜一般。小铜人阵,源自于十八铜人阵,组成阵法的人数四个起,参与的和尚和十八铜人阵里的和尚一样。肌肉发光,完全练功所致。 对付过逸城,设套陷害过剑庄庄主上官剑南,如今又把华山等派玩弄于股掌之上,独独这少林派,莲花宫主端是心有忌惮。 四个“铜人”看着就叫人心惊,真打起来,逸城已经站在对立面,云杉只能牵制程倚天,牵制不了天慈、清风和马长空,四杰不会再施以援手,程倚天找到这里,届时很有可能还要倒打一耙。 以程倚天的本事,在眼下这群人海中抢走云杉,大概不是难事。 梅晓蝶、韩瑾生、于兰坤等,逞一时英勇,未必拦得住这位贵公子。 一念至此,莲花宫主大方道:“不就是放人吗?本宫现在做主,将华山、青城二派的弟子,全部放掉就是。” 天慈道:“还有峨眉派素离掌门及其门下。” 莲花宫主旋即笑起来:“方丈,这可不是我的干的。”顿了顿,理直气壮盯着天慈眼睛:“我从岳州一路奔波到此,还为程公子去了一趟芦城,计算日子,方丈也该知道如果要去拦截素离师太,我没有这个时间。再说——” 接下来的话,按照她的性情,并不愿意直截了当就这么说出来。可是,对面可是少林寺的天慈方丈,为了让这位方丈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这每一句话里面,都必须得有真真实实的东西。 “为了请到欧阳掌门和郑掌门,我可是煞费苦心!” 没有狂刀、追魂、神爪、随影助阵,莲花宫联手靖王手下,又怎会那么容易打倒欧阳木通和郑晓峰这两个人? 虽然这两个人,之前居然被黑翼鹰王一个人给干掉—— 比较真实实力,莲花宫和蓬莱阁,那根本不在一个平台。 只除了最后还是追来了程倚天—— 如果没有程倚天,逸城四杰怕也差不多好交代在这儿。欧阳木通、郑晓峰强弩之末,梅晓蝶等也可以顺利将他们抓获…… 真是算来算去算不过天,都是被带走的人了,四杰还是留下让程倚天追上来的方法。 如同别人看不透她的蛊术,她对萧三郎的心机,一样也猜度不出。 现在的情形,天慈、清风以及马长空,都先后点头,算是接受了她说的解释。接受是接受,不代表相信,素离师太已经失踪这样的大事,和莲花宫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天慈方丈看看梅晓蝶等人,又瞧了瞧在场诸位,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最后他还是必须同莲花宫主对话。这话,不好起头。思忖半晌,天慈方丈才开口:“二十年前,江湖屡遭变故,先有藏剑山庄弟子陆少峰妄图挑衅各大门派,又有苗疆凤凰教教主肖静瑶力压江南十六堂,尔后还攻上武当山。若非天魔沈放飞出道,其后众多同道被卷入追杀沈放飞以及肖静瑶这一对孽缘夫妇行动之中,少林只怕也会步武当之后尘。不过,尘嚣一向不止于人之愿景,沈放飞终挑起断天崖一战……” 那一场腥风血雨,只要是身处江湖的人,无论经历过,还是没经历过,听过,必会心悸。 天慈方丈也不例外。 因此,滔滔不绝的叙述到达这里,他如失忆般猛然停住。 无人催促他,也无人真心想要亲耳再听一听那一段往事。 沉寂许久,天慈接下去说:“从那以后,江湖倒是平静了好一阵。”竖起两根指头,“二十年!”放下去,又对莲花宫主说:“岳州洗心楼,算是平静之后第一起风波。” 莲花宫主闻言,禁不住讪笑。她知道欧阳木通和郑晓峰都满腹恨意,盯着目前只对她忠心的云杉。若换作以往,或许,她做个好人,成全两位掌门想要替爱子报仇的心思,将云杉直接送给他们。偏偏这时候不行。而且,洗心楼一役,往深处追究,她也是逐浪随波中最重要的一个。让慕容曜、郑尧等人产生幻觉的最重要的药,可是来自于莲花宫。 天慈方丈眼睛那么亮,不定这老和尚已经看透什么。 莲花宫主无法找人顶缸,却也不想背黑锅,只好说:“那件事,尚武门已经发过公文:只是江湖门派相争之后的结果。”看了看欧阳木通和郑晓峰:“你们二位难不成质疑乾都的衙门?”回头对天慈说:“相信方丈也一定拥护尚武门的论断。” 真是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女人! 衙门谁也惹不起。 天慈为首,众掌门自然瞬间无语。 然而天慈方丈目光闪烁,脑子里念头正在飞转。对面这位莲花宫主,拥有大批手下,逸城的人不知为何,也为她所左右,从实力上说,但是自保,明明有恃无恐。可是,这个女人屡屡欲言又止。 莲花宫主到底图谋什么呢? 天慈方丈努力思考,竟然猜不出来。 昆仑掌门马长空“嘿嘿”一笑:“肖宫主,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请明言吧。” 莲花宫主总算受到激发,吁了口气,开口道:“天慈方丈、清风道长,马掌门、欧阳掌门和郑掌门,话说江湖之大,为什么各派相争之事总是屡禁不绝?即便有尚武门,可那只不过管着我们不对朝廷生事。藏剑山庄陆少峰挑衅各派,凤凰教大举进入江南,这些事情,如果一开始武林之中,南北之间,就已经有一个固定的联盟。盟主登高一呼,群雄纷纷响应,管他藏剑山庄,还是谁,还能兴风作浪?” “噢!”轻叫一声之后,天慈已恍然大悟。 有许多事情还埋在迷雾里,但是莲花宫主煞费心思,率领大批部下,又左右逸城四杰从旁协助,前来狙击欧阳木通和郑晓峰的意图,昭然若揭。 素离不在这里,瞧莲花宫主的样子,即便莲花宫没有下手,对素离下手之人也必定和莲花宫有关系。 她刚刚说什么? 联盟? 真是呵呵…… 天慈道:“只要你肖宫主安分守己于洪城郊外,老衲以为,这江湖,本无兴风作浪之人。” “是吗?”莲花宫主双目乜斜:“同道不同宗的话,我刚刚才听方丈说过。” 天慈一噎。 莲花宫主紧接着道:“方丈,扪心自问,你真觉得这江湖如果还会打乱,会是因为我?”过了一会儿,接下去,“是我莲花宫渐渐太富有?还是我,莲花宫主,本事太强,让方丈你,人在少林寺,心都没法安宁?” 已经被萧三郎处理好手背伤口的殷十三大声叫道:“莲花宫主,说话要说明白,是谁让方丈大师人在少林,心却不安宁?” 莲花宫主根本不理他。 他就恨恨嘀咕:“你这分明是指桑骂槐,指着秃子骂和尚!” 杜伯扬“啪”敲打他一下,萧三郎呵斥:“没说了!” 满心忿忿的他,这才住嘴。 天慈被顺带揶揄了一下,有些不快,但这不快之色在脸上也是一闪,很快过去。莲花宫主的话倒是说到他心里去。他也不忌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肖宫主说的话,也有些道理。” 殷十三一听,又要跳起来反驳。这回,程倚天低声制止:“十三哥,听方丈大师说话吧。”惹得天慈特意往这边看了一眼。 尔后,天慈对莲花宫主说:“如果要建联盟,肖宫主认为,当以什么名目为好?” “南北武林联盟。” “盟主如何决定?” “比武!” 天慈一听,又现意外之色。 莲花宫主将军:“方丈,没有信心吗?” 天慈一哂:“我少林以匡扶武林正义为己任,从未计较是不是为人所敬仰。”沉吟,然后唏嘘:“我倒是不知道,肖宫主这样大费周章,原是对盟主之位非常热心?”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本女流,也有往高处攀登的理想。” “有理想是好事,但愿肖宫主能够实现理想。”看看华山、青城的弟子们,天慈说:“带你们师父离开吧。”转过身,莲花宫主在后方说:“方丈,不管峨眉派素离师太了吗?”天慈回身冷笑:“宫主号召筹建南北武林联盟,怎能坐视少了峨眉派?”复转回去,顿了顿,掉过半边脸来:“吾等会在焦城等候,希望三日之内,可以见到素离师太及其弟子。” 莲花宫主踏上几步,目睹少林并其他四派一起离开。酝酿了很久的威风,居然没有占到一点上风头。自视甚高如她,不禁好生沮丧。 回过头来,程倚天带着逸城四杰还在。 程倚天早就想下手,将云杉抢过来。是萧三郎按着他,他才迟迟没有动手。但是,仅仅亲眼看见她并没有虽黑翼鹰王离开,而是还留在这个江湖,程倚天很开心,非常开心,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此刻心中的幸福感,因而眉飞色舞,手不停握在一起,还总是搓。 萧三郎对莲花宫主说:“肖宫主,能让云姑娘跟随你到此,对我们来说,已是大人情一桩。挟持我等的事,一笔勾销了吧。”伸出手来,“将云姑娘还给我家公子,如何?” 莲花宫主想了又想,哂笑:“好啊。”对着云杉,使了个眼色。 云杉木木的,转身便往对面走去。先来到萧三郎面前,尔后向程倚天走去。没等走到很近,突然,她将剑拔出来。 一时间有些乱,杜伯扬、殷十三和冷无常都大吃一惊,以为她要对公子不利。程倚天一度也这样想。不过,云杉拔剑出来之后,手肘运转的方向有异,加上萧三郎大叫:“公子!”念头转变只在电光火石,程倚天摒二指迅速点中云杉右臂。 这一击带上五分力,云杉发出一声痛哼,半边身体酸麻,站立不稳,人往右边摔倒下去。 剑差不多碰到她自己的脖子,失去支持,掉落地面。 莲花宫主再次戏弄他等成功,不禁得意得“哈哈”大笑。 程倚天点云杉的昏睡穴,不料点了之后,云杉反而抵抗得更为激烈。她大喊大叫,抬起自己的手臂,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就要噬咬。程倚天只能死死抱住她,然后奉上自己的手臂。眼睁睁看着莲花宫主率人扬长而去,四杰不甘心追了两步,怕再遭不测他叫住四人,之后便就此拉倒。 云杉一再自戕,程倚天无可奈何,只有一掌斩在她后颈上。 这一招很有效,云杉虽没有完全昏厥,眼睛还睁着,眼神已是木木的。隔着袖子,手臂被咬得鲜血从布料里渗出来,程倚天也毫无知觉。 164 七姐 这一天傍晚,他们在客栈暂住,第二天,程倚天一行便带云杉回颐山。 进隐庄,胡百兴奉公子之命整理大虹阁。前后两进抱厦十二间统统换了新陈设。连盆栽出新,当季的芍药,院子里摆了三十几盆,屋子里则插上散发甜香的玫瑰。 云姑娘这会儿没自理能力,随身伺候的丫头都要挑好的,多配粗使老妈子。程倚天亲自交代胡百兴:“生活起居不能有一点差错,只可以看见她笑,不能让她有一点点皱眉头。至于饮食,她平日里就非常讲究,各种器皿当然不能用差的,三餐搭配更要走心,早餐要精致,中午不要太多荤腥,晚上一顿清淡些,可也不能潦草……” 滔滔不绝一席话,说得胡百兴瞬间变成个只会鞠躬的蚂蚱。 在隐庄,公子爷的态度就决定了所有人的态度。从胡百兴开始,所有的大丫头、小丫头、粗使老大妈,个个都对大虹阁的云姑娘殷勤不已。早上起床四个人服侍,两个伺候穿衣,一个伺候洗漱,最后一个负责给云姑娘梳头发。 梳头发的丫头叫清荷,替云杉梳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双叶髻,装饰就用了几朵珠花,珠花颤巍巍的,好像白色的花蕊。 另外三个丫头聚拢过来,她们一个叫迎春,一个叫芳蕊,一个叫淡菊,看着眼前这个五官精致的姑娘,个个既真心又带着点风尘大喊:“好美啊!” 清荷说:“漂亮姑娘我以前也见过,就是没见过云姑娘这样的,清清爽爽无需过多修饰,就惊心动魄了似的。” “是啊是啊。”迎春、芳蕊和淡菊一起附和。 当然,无论她们怎么附和,云杉也不会给一点反应。四个丫头服侍着这个虽然很美但是却貌似痴痴呆呆的云姑娘,心里头多的是别样的想法,不会说,手头的事仍然尽力往号里面做。 云杉第一次进隐庄,在隐庄里生活得很好。 直到有一天,她碰上了华家七小姐华淑萱。 若非程倚天回来得及时,华淑萱都要离开颐山。既然程倚天离开没多久,就又回来,这位心思全放在脸上、不征服逸城公子不行的华七小姐自然就要留下来。 第一天,她就被拦在淞南苑外面。 第二天,她也没能见到程倚天。 杨昱处处顺着她,唯独这件事上,杨昱做到一个男子该有的气性。他不能阻止华淑萱满心去爱另外一个人,可让他全力支持华淑萱,这办不到! 华淑萱两天数次均为能闯进淞南苑,一气之下到他的住所大闹:“你到底心里面有没有我?说好的只要我好,你就会很开心呢?” 杨昱铁青了脸,紧闭嘴唇半晌无言。 华淑萱推着他,让他带自己进淞南苑,杨昱一把将她推开:“你若真的那么喜欢公子,自己站在淞南苑门口等便是。一天等不出,两天等不出,只要你持之以恒,相信总有一天,公子会见你。” 这话说完,杨昱便离开,留下华淑萱目瞪口呆。 回去小虹阁的路上,华淑萱才听丫头们窃窃私语。 “唉唉唉,你们说,那个云姑娘到底什么来历?” “公子真对她那么好?” 穿一身浅碧色衣裳的清荷面带高傲,卖着关子:“猜啊,猜不出问姐,得拿出诚意。” 之前说话的穿浅蓝色衣裳的丫头就拉着她,在长廊上坐下来:“清荷姐姐,你就说说呗。我们这些人啊,都仰慕着公子,这么多年,却也就只看见公子对一个姑娘动心。” “是啊是啊,”刚刚接她话的丫头继续接,“之前漪澜院还在时,那个玉雪笙姑娘多美啊,就差投怀送抱了,公子也没领情。” 又是一人插嘴:“金陵的华六小姐也是呢。” “还有一位燕姑娘。” “留下的那位七小姐,据说打的也是公子的主意。” “胡说!”穿浅蓝色衣裳的丫头驳斥:“华七小姐和咱们杨公子是一对儿。” 被驳斥的小丫头迅速顶回来:“才不是呢。要知道,杨公子对于我们而言当然已是出类拔萃。那位七小姐是什么人?和六小姐比,据说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穿浅蓝色衣裳的丫头很不高兴喝道:“大家闺秀怎么啦?咱们公子现在在岳州是岳州首富,在徽州,也是大名鼎鼎的有钱人。就算华家有些了得,听说那也是以前,现在只是土财主。”吸了口气,冷哼一声:“杨公子和公子爷情同兄弟,就算程家的财产不会分杨家一分,公子爷也不会亏待杨公子。”盯着那嘴硬的丫头道:“你知道咱们这儿,除了公子和杜大当家那几个,剩下来就是杨公子了吧?” 嘴硬的丫头哪里再敢触那些人的霉头? 清荷一看,打圆场:“好了好了,说云姑娘的,怎么扯到七小姐和杨公子身上。”对穿浅蓝色衣裳的丫头道:“杨公子身价不菲,也是豪杰一个。”拍拍已经认输的丫头:“你呀,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何必长他人的气势?” 穿浅蓝色衣裳的丫头站定山风,得意洋洋。 清荷也不端着,将她们最想听的答案告诉她们:“公子确实对大虹阁那位云姑娘非常用心。” “噢……”四周惊叹连成一条声。 “每天早晨都要过来看云姑娘早饭有没有好好吃啊,中午又要过来陪云姑娘吃午饭,晚上有事的缘故吧,一般不怎么来。但是,每次云姑娘熟睡了,他都要在床边凝视好久。” “床边呀?”问话的丫头别有深意。 清荷弹了弹她的额头:“就是看看。”在对方的呼痛声中笑骂:“想什么那?” ………… 华淑萱从气恼她们编排自己,心情迅速变得既嫉恨又非常愤怒。 不想和这帮下人牵扯,她咬牙切齿往大虹阁走。在隐庄这些日子,清心馆、无忧居、大虹阁、小虹阁这些地方分别在那儿,她早就一清二楚。来到大虹阁的院门前,只见这儿并不像淞南苑有守卫把门,不过一个粗使老妈子在院子里扫地,另外一个侍弄花草,还有一个丫头奔进奔出,好像正在交代点心房里另外一个丫头准备什么似的,好回去再伺候屋里的主儿。 这屋里的主儿,不就是杀害自己姐姐、姐夫的凶手吗? 华淑萱想了又想,回去小虹阁,从自己的房间里取了一把匕首藏在袖子里,然后折返。 走进大虹阁,她就禁不住紧张。心“扑通扑通”跳,几次想要转身拔脚走。可是,到底和欺负华淑琪不同,接下来她要做的,乃是报仇雪恨的大事。不管传说中那个女人事实上会有多强,她都要拼力闯一闯,难道不是吗? 听那些丫头说话的口气,仿佛还有些什么她没有抓住,但是对自己却有利的。所以,更加不能犹豫! 门开着,她岔步进去。 看到木头人一般对自己行为不知道该怎么安排的云杉,华淑萱心中狂喜,拔出匕首便要刺下。 只刺了一半,刀尖离想要刺的对象足足还有一尺远,她的手腕便被抓住。 怒气冲冲的程倚天用上二分真力往外一甩,华淑萱那么大个人像只口袋一样,“嗖”一下,就被横着扔得飞起来,摔出屋,跌在院子里。跌得很重,整个人都快散架了一般。 保护神一样的杨昱从天而降,皱着眉头也没让他犹豫。 杨昱一把将华淑萱抱在怀中。 杨昱姿势太强硬,使得程倚天徒有怒火,发作不出。程倚天站在走廊上,盯着被杨昱扶着站起来的华淑萱,口里吐出一个字:“滚!” 杨昱的脸“刷”一下变得苍白。 华淑萱还在哭闹:“凭什么我不能找这个女人报仇?我就要找她报仇……”又大声叫着:“我不走,我不走……”被杨昱死拖活拽,拉离大虹阁。 清荷等人知道这儿发生的事,全都大惊失色,一起跪倒在院子里,磕头如捣蒜,请公子爷责罚。 程倚天自己都忽略了华淑萱这么个不安定因素,怪她们又有什么用呢?挥挥手,对她们说:“看住门户,不要再让任何闲杂人等进来便是。” 清荷等人,这才如释重负。 抓住云杉的手,程倚天又是安慰又是心痛。安慰的是,他居然能碰得这样巧,明着看,他是破坏华淑萱伤害云杉的行动,实际上,何尝不是老天有眼,念他痴心一片所以在任何时候都能保云杉周全。 心痛却是,费了那么大劲终于将云杉重带回来,身边高手不缺,却还是解不了云杉此刻遭受的禁锢。 三哥解毒是能手,自己还拥有极其神奇的解毒圣物——玄蜂灵配。可是,关于莲花宫的蛊毒,三哥就是想不出切实有效的解救。吴不医也不会!吴不医和萧三哥难得和平共处一次,经他们研究得到的结果:程倚天得去找莲花宫主。知道蛊虫是什么,才可以去找相克的事物。不明就里随便医治,只怕激发了蛊虫,钻进云姑娘脑子,那可就大事不好。 而找莲花宫主,杜叔叔不同意。 不仅如此,远在岳州的义父特别派人送信前来,嘱咐程倚天切不可为一女子,再次让本派再踏上和莲花宫合作的老路。 “一次被坑,此生足够。” 这是义父掷地有声的教诲! 程倚天不敢不从,不得不从! 看着云杉失去灵气的脸,他只有抱歉道:“你放心,我一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不能去找莲花宫主,莲花宫主会来找她。 又过几日,红箭侍女楚君仪、白箭侍女冷香儿替宫主送邀请信给程倚天。 会客厅,程倚天当着众人的面拆开信,看完之后不由微微一震。杜伯扬坐得离他最近,急忙问:“如何?” 程倚天将信递给他。 信上面并无太多特别的讯息,左不过莲花宫号召南北道上所有享有盛名的各大门派齐聚,召开武林大会。只是,这开会的地点有些特别。 萧三郎等也很好奇,杜伯扬转目他们:“是剑庄!” 萧殷冷齐齐一愣。 楚君仪、冷香儿各自喝了两口茶,站起来。楚君仪说:“程公子、诸位当家,信已送到,这便告辞。” 杜伯扬起身:“二位可以去洗心楼雅座用餐。” 时间正值中午,这个提议实在贴心。楚君仪也不客气,干脆点头:“好!”于冷香儿相携而去。 等她们走了,快语殷十三忍不住跳起来道:“肖静虹的聚会,地点选在剑庄?这事儿,到底几个意思?” 杜伯扬沉吟,半晌才道:“是啊,如果我之前查到的事是事实,这莲花宫主召开南北武林大会的真实意图,就实在让人觉得玩味。” “大当家,”一直沉默的萧三郎非常谨慎开口,“你说这莲花宫主——肖静虹,她从很早以前,也就是凤凰教覆灭之后起算,奋斗至今,是不是就为了这一天?” “堂堂正正去上官剑南面前?”杜伯扬问。 “还耀武扬威噢。”殷十三补刀。 四个人一起来到程倚天身边,殷十三说:“公子,极有可能我们就是陪这位肖宫主在她昔日情郎面前扯虎皮拉大旗。不然你回头想,金陵华家那帮人名义上就算是和我们火并然后被干掉,惹了那么多又那么大一个麻烦,有好处,谁得了?莲花宫主还不满足。”托着下巴琢磨半天,最后还是一拍大腿:“总之,这次肖静虹那个娘儿们的目标一定就是南北武林联盟的盟主之位。” 一语出口,杜伯扬、萧三郎和冷无常面面相觑。 165 戏水 已是暮春时节,山中行走,渐渐觉得口干舌燥,汗流了不少,身上感到难过。 红箭侍女楚君仪很想休息,便对白箭侍女冷香儿说:“看有没有水,我们去洗一洗。”顺着山阴之处,找到长得十分茂盛的苔藓,再往下走,便听到“哗哗”的水流声。之间一条银带从石头裂开出倾泻下来,亮闪闪,注入下面一方石潭。石潭装不了这么多水,水就漫出来,在绵延的低洼地上形成清澈的小溪。 楚君仪难得露出活泼本色,惊喜叫喊过之后,又蹦又跳到溪水边,脱了鞋袜,挽高裤腿,人跳下小溪去。捧着上游流下的水连喝几口,蓝天白云,天气那么好,她突然兴起戏水的念头。 虽然山间极为清幽,冷香儿还是矜持提醒:“不要了吧。” 楚君仪小脸一歪:“要什么紧?”“嘻嘻”笑起来:“在宫里面,大家伙儿还不是从小这么过来的?”也不避讳,当着冷香儿的面,将一身红衣脱下来。 正在成熟的少女身躯,到处都散发着独特而迷人的魅力。 想要比较一番,楚君仪让冷香儿也把衣服脱下来。 冷香儿看看周围,确实山远林深,天为穹庐,这里可不就是一座大房子而已。随即一笑,动作轻柔,也将一身白衣脱下来。 姐妹一起浸入石潭。 清凉的溪水流淌过晶莹的肌肤,细腻而又温柔的触感,好像情人在抚摸。楚君仪和冷香儿闭上眼睛,细细感受这动人的瞬间,尔后,两个人同时做了一个相同的动作——将头全部埋入水中。 潜到水底的两个人在水下跳起舒缓的舞蹈,动作很轻灵,互相打量,停下来后,各自竖起大拇指彼此夸赞。 “哗啦”“哗啦”钻出水,两个人一起抹脸,然后相视而笑。 阳光从树顶的空隙间射下来,渐渐将身上的水晒干。楚君仪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冷香儿:“这么美好的你,为什么就是没有云杉那个女人受男人欢迎?” 香儿将里面的带子系起来,又系外面的带子。坐下来,任由披散的黑发铺在干净的青石上。油亮亮的头发,末端不停滴水。一颗一颗落下去,好像晶莹的珍珠。 “各人的命吧!”香儿低下头,手缓缓抚过自己另一边的手臂,然后才接下去说,“命中注定有些人,之间存在缘分。如鹰王和她,又如逸城公子和她。” 楚君仪默默注视着,极为不甘心的同时又非常怜惜。不过,想到现实情状,楚君仪冷冷一笑:“碰到宫主,也叫那个女人倒霉。”转首对香儿说:“宫主很少用迷魂降,对付敌人,幻蛊或者金线蛇就足够,只有她那种惹太多是非的,恰好便有些利用价值,刚刚好。” “迷魂降后期很厉害吗?” “嗯——”楚君仪长出一口气,同时连连点头:“搞得不好会完全失去本心哦。”笑容一起,表情立刻变得十分生动,“此降以人为寄主,从第一个死忠之士脑中练得,连过七道,方才成功。其忠心耿耿随着时间变长,会变得越来越顽固。最后就像野草霸占草原一样,原有的意识就被替代得一干二净。” “非宫主不会效忠了?” “那是自然!” 一直冷冷的脸融化了,冷香儿一扫阴郁。 “然后呢?”一个声音问。 楚君仪随口回答:“哪还有什么然后?”刚说完,感觉不对。楚、冷二女同时惊跳。金线蛇和笑笑蛊同时出现在手上,对面坡上一个灰衣人背对着她们。 “云老爷?”楚君仪脱口叫道,想到云乔尹武功强劲,纵有金线蛇也无法伤他,很气馁,刚刚释放出来的金线蛇又被她收起来。 “刚才……” 这会儿,不管楚君仪,还是冷香儿,都感觉不好。 刚才两个人为图一是欢愉,可是一丝不挂。石潭的水清可见底,即便钻到水底,她们俩什么样子,也是一望便知。更有些撩人的事情,楚君仪和冷香儿对视,两个姑娘都面红耳赤。 云乔尹却道:“我一直这样坐着,从没转身。” “云老爷——”楚君仪欲言又止,冷冷的语气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天底下还有对活色生香毫不动心的人吗?就算自持年岁没有做出更失格的事,偷偷瞄几眼,谁又能晓得? 云乔尹那么聪明,如何听不出来? 这会儿,想必两个人都将衣服穿好,他转过身,目光如电,凝视她们,然后冷笑:“庸脂俗粉而已。” 这可比偷偷将她们看光还让人火大! 从不在比自己地位高的人面前放肆的冷香儿都忍不住叫起来:“你说什么?” 顺着石阶,云乔尹一步一步走下。来到她们面前,云乔尹嗤笑一声道:“见惯日月之光,自然不耐萤火之辉。你们何等自视很高,实际上,和我什么关系都没有。” 楚君仪和冷香儿都铁青了脸。 云乔尹拦住她们的去路。 楚君仪脸拉长:“不是不待见我们姐妹吗?” “迷魂降的解法到底是什么?” 楚君仪不答,他只简单将手一伸。可是,雄浑的紫阳真力鼓荡,不仅楚君仪本人被撞得一跌,刚刚跃出来的金线蛇犹如被硬邦邦的铁棒敲了头。求生本能,金线蛇缩回去。 冷香儿眼疾手快相扶,楚君仪勉强站稳。 一时,楚、冷二女均面色发白。 云乔尹双手负于背后:“若无迷魂降的解法,从现在起,这儿,将是你们的埋尸之地。”目光森林,“就给你们一句话的时间,有,还是没有?” 楚君仪全身都在颤抖,既是紧张又很害怕,不甘心,但是没办法,云乔尹这个人她和香儿都知道的,如果要杀人,从来不皱眉。 一句话时间! 云乔尹脸上的紫气大盛—— “我知道!”为了保命,楚君仪不得不吐露实情。她在莲花宫时日已久,本身又得莲花宫主喜爱。宫中的事,十有八九她都清楚的。 云乔尹听她说完,面露得意。往后退了好几步,侧过身,说:“就知道盯着你,没错!”迈动步伐,晃一晃的功夫,人便消失在坡上的树与树之间。 绷了好一会儿劲的楚、冷二女,犹如去了一趟鬼门关。彼此打量,又抓住对方的手臂,抚一抚,捏一捏,确定都还活着后,庆幸之余,喜极而笑。 隐庄中,七小姐华淑萱如今的情况是,除了她居住的小虹阁之外,其他各院落,她都失去走访的权利。甚至去花园看鱼,不远处都有仆人盯着。远远的,看见木木呆呆的那个云姑娘也到花园赏花,她按捺不住,就要去找麻烦,盯梢她的人就阻拦上来:“对不起,七小姐,那边,你不能去。” “凭什么呀?”锦衣玉食、万千宠爱中长大的花华淑萱,实在不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学会什么叫“自知之明”,但是她本事不行,硬闯闯不过,只有皱着眉头气咻咻嚷:“那女的能去的地方,我就去不得吗?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除了花儿就是草什么的。”喝那仆人:“你闪开!”仆人只作听不见。 华淑萱气得要死,甩袖子往回走。走在庄子里,往东,没有她可以去的,往西,也不可以随便走。 这隐庄,她真是呆不下去! 一气之下,她便从隐庄出来。在城内的街道上走,哪哪儿的,她都再也看不顺眼。“死程倚天,烂程倚天!”一边走,她就一边不绝口这样咒骂,“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回你那破地方。”气哼哼地说:“不就一个破庄子吗?我华家又不是没有。虽然不是首富,在金陵,我家也是名副其实的大户人家。想当年姐姐、姐夫们都还在时……” 想到姐姐和姐夫,华淑萱一下子从花一般的臆想,跌回到残酷冰冷的现实。 亲姐姐华淑婷已经不在了,至于其他姐姐们,失去了夫婿,她们在夫家还能有什么地位?如今的华家,除了爹爹和几位娘之外,也就剩她,还有六姐…… 六姐上次含恨而去,行踪从此不明。 而她呢,心心念念想要靠近逸城公子程倚天,想要霸占他的人,抓住他的心,愿望好到上了天,实现不了,境遇一落再落,成了如今这般情状。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叫“云杉”的死女人! 姐姐姐夫就是为她所害,现在还来和她抢逸城公子,太可恶,太可恶! 华淑萱想到恨处,抓起一块石头,用尖利处在一颗白桦树的树干上刻上“云杉”二字,然后折了三根柳条,编成鞭子,用力在那树干上抽。一边抽,一边怒骂:“我抽死你,我抽死你,我抽死你,我抽死你……”抽得柳条上叶子全部落光,最后三根柳条全断了。 华淑萱汗淋淋的,这才坐下来喘气。喘了好一会儿,眼皮一抬,发现前方不远处沾了一个人。 一个人在外,又地处偏僻,她吓了一跳,急忙跳起来。 “谁?” 那人往这儿走来。 布满了刀疤,因而根本看不清到底张什么样儿的一张脸,刺激到华淑萱,这位外强中干的七小姐害怕得闭上眼睛大喊大叫。肩头衣服被抓住,她更是惊恐万状。哭得鼻涕眼泪全部流下来,最后还瘫倒在地上喃喃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缩成一团,过了好久,没有任何痛感传来,她才大着胆子微微睁开眼。 唔,那张脸还在! 于是,第二轮叫喊又启动—— 连叫了一盏茶功夫,华淑萱总算适应那张划着刀疤的脸,睁开眼,畏缩道:“你、你到底是谁?想、想要对我怎么样?” 刀疤脸老者冷冷一笑:“恨一个人,光把她的名字写在树上,再用力抽打,有什么用?”掏出一个拳头大盒子,打开。华淑萱看了一眼,“哇”的一声,趴在一边抠着喉咙干呕。 “这……这是什么东西?”不怕恶心,只怕更恶心。同盒子里软绵绵、黑黢黢一条虫子比,即便画满了刀疤,人脸也会可爱些。 刀疤脸老者道:“吸血郎君。” 华淑萱又干呕一声:“郎君?就这样的,还叫郎君?”不过前两个字很有威慑力,华淑萱认真细想:“你是要把这个送给我?” “放在后脑,会连**都吸出来。”那笑,毛骨悚然。可是,和现在华淑萱的心情向对照,却匹配极了。 很恶心的东西,即便隔着木盒子,托在手心,皮肤上都要起一层栗子。 不过,能将云杉那个死女人的**给吸出来,华淑萱恶心着自己,还是打骨子里透出真真酸爽劲儿来。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刀疤脸老者道:“看不得有人明明受气,却只能拿树来泄愤。”诡秘一笑,对华淑萱道:“我只是路见不平而已。”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华淑萱立马心服口服。取出手绢,将木盒包了一层,两个指头捏着,然后对老者道:“事情若成,那就大恩不言谢啦。” 老者知她心意:“萍水相逢,恐无再见的时候。” 华淑萱放心了,捏着手绢,转身上路。回到大街上,来到洗心楼。从小巷子进去时碰到一两个洗心楼里的伙计,伙计认识华七小姐,虽然华七小姐捏这个手绢,明明很嫌弃,却又非常宝贝似的不让任何人捧着——举止很奇怪,左右华家早就没落,一个连武功都没怎么练过的普通人家小姐而已,他们也就没当回事,随她去。 怎么进大虹阁,很伤华淑萱的脑筋。想来想去,她不得不再次利用杨昱。在小虹阁备了一桌酒,然后派伺候她的红杏三番四次去淞南苑请公子。红杏被使烦了,当然就去清心馆找杨昱诉苦。杨昱踏进小虹阁时,华淑萱已经薄纱轻衣在等。喝了酒,双颊嫣红着。 杨昱进来,她就假装认错了人,扑在杨昱身上调情。 “倚天哥哥,你总算来啦。”自己给自己排练了多少遍,这句话说出来,百转千回,娇媚无限。那水汪汪的眼,情意绵绵的,就差从眼眶里漫出来。甚至于,为了达到让杨昱崩溃的目的,华淑萱豁出去,抓起杨昱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 薄纱隐隐,少女那纤柔细腻的身躯几欲清晰可见。按在胸上的手,只使了一点力而已,便挤开了薄薄了抹胸。 杨昱的手,触到了那叫人血脉贲张的柔软。 但是,她的嘴巴里刚刚在叫什么? 倚天哥哥,又是倚天哥哥! 就算是个死人,这会儿也没法不生气。华淑萱此刻就算脱光了,主动贴上来,也撩动不起杨昱那源自于男子本性的欲望! 杨昱只想抽她! 抽她不检点,抽她不自爱,抽她不仅没有自知之明,还毫无人性把他的自尊践踏在脚底下。 “公子就有那么吸引你吗?”他从未这样失控过,一把抽出手来,然后抓住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肩膀,杨昱用了一把力,把她狠狠推倒在墙上。 华淑萱吃痛大叫。 杨昱凑在她脸面前失控大吼:“不管你到底怎么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除了我,没有其他人再会多看你一眼!”两只手都死死握在她肩头,气都喘不匀了,怒声道:“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只有我会为你想,会娶你,会照顾你,你听到没有?听到了没有?” 华淑萱便瞪大了眼睛,接着亮出匕首一把。 匕首轻易就被杨昱夺过去,华淑萱狠狠咬了杨昱一口,然后便拔腿狂奔。她的目标是大虹阁,沿途除了发力奔跑,就是弄乱了自己的头发,然后惊慌失措大呼:“杀人了!杀人了!” 盯着她的那些人,怎么也不会轻易插手杨昱的事。一路很顺,华淑萱冲进大虹阁。清荷、迎春、芳蕊、淡菊都被她推着,出去阻拦杨昱。 杨昱原本不擅言辞,这乱糟糟的,清荷、迎春、芳蕊和淡菊四张嘴一起聒噪,他哪还能解释得清? 拿着匕首,杨昱一边喘气一边道:“我要把华淑萱抓出来,我要好好和她说叨。” 清荷摆出一副通晓事理的样子:“杨公子,无论如何,华小姐是个女孩子,你拿刀肯定不行。” 杨昱快炸了,辩解:“我没有拿刀。” “那你手里这不是?” “我——”杨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想扔了匕首,这匕首是华淑萱的,不定事情平息之后,华淑萱想起来,还要向他讨还。他便拿着这把刀,对清荷解释:“没有想杀她。”藏着一肚子话,诸如:你们认识我这么多年,我想杀人,还会用这玩意儿?对着清荷等,就是没法顺利说出来。 清荷打定主意拦着他,不让他进去。除了这个目的之外,连同其余三个丫头在内,清荷、迎春、芳蕊、淡菊,实际上都怀有私心。 要知道,隐庄之内,她们从不敢觊觎公子爷,四位当家个个高高在上,若无特别暗示,她们也从不敢动歪心思。唯独杨公子人年轻,无论身份,还是性格,都极好相与。想要在隐庄里混出来,杨公子可一直都是这些丫鬟想要打主意的对象。 华淑萱透过窗户,窥视那四个丫头围住了杨昱,“叽叽咯咯”只管说,不由得意。放下悬着的心,她从腰间的布囊里掏出那个拳头大木盒。 黑黑的,肥肥的,软软的,恶心得她几乎脱手,然后扒住桌子狠狠干呕,但是一想到可以将坐在那里只木木呆呆的云杉**子给吸出来,顿时涌起大仇得报、恶人要除的快感。这快感,极大程度上刺激她的兴奋点,压制住那阵恶心。 华淑萱将一条水蛭放进云杉后面的头发。 水蛭一触到温暖的活体,长着三片颚片的嘴便往皮肤里钻。钻进去后,逐渐的,便看见软软的身体渐渐鼓涨起来。 华淑萱高兴坏了,手按胸口,努力不让自己在心情很好的情况下真的吐出来。 从屋子里出来,让杨昱看见。杨昱拨开清荷等人向她走来,华淑萱恢复自如神色,昂着头说:“要杀我的话,尽管来吧。” 杨昱扬起手,却打不下去。 华淑萱冷冷嘀咕了一声:“没用!”得意洋洋、大摇大摆离去。 清荷等人眼睁睁看着她们心仪的杨公子,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华七小姐玩弄于股掌,气愤之余,又无可奈何。回到屋中,屋子里的变故让她们吓坏了。 166 魂归 飞舞的绿色,那不是萤火虫,是臭名昭著的幻蛊! 能够在半空中滑翔穿梭的,是同样臭名昭著、同时又让人胆战心惊的金线蛇! 她绝不要它们靠近她,随便哪一个钻入身体,都会瞬间制造灾害。 满脑子金星乱舞,还有很大声的“轰轰轰”,妄想抬起手来赶走这些也不能够。不想叫给憎恶的人听,只有死命咬着牙忍。 忍啊忍啊,头晕目眩的感觉越来越轻,“轰轰”声渐渐小起来,世界也渐渐恢复清明。 脑袋后面痛,云杉抬手—— 咦,刚刚还不能动的手也能抬起来。 快而又准抓住后脑的异物。软绵绵、滑溜溜的肉感,她同样也会发怵。 用力揪下来,只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就瞪大了! 清荷、迎春、芳蕊、淡菊走进来时,云杉躺在地上,双眼紧闭,昏迷过去。 那只被抛飞出去的水蛭,得等到萧三郎来,才会被发现。这玩意儿就算被剁碎了也不一定会死,被萧三郎捏起来。看看已经醒过来,但还是木然的云杉,心细如发如追魂,不由沉吟。 程倚天上上下下查看云杉身体,没有发现异常,走过来,叫:“三哥!” 萧三郎将水蛭随手放入布袋,神色从容,答应一声。 透过萧三郎的眼睛,程倚天当然发现不了什么。听说华七小姐到这儿来过后,程倚天很反感,责令大虹阁的人以后不管什么状况,都不允许华七小姐进来。 四个丫鬟都表示惶恐。 程倚天又陪伴些时候,同萧三郎离开。 傍晚,他又来过一次。这一次之后,云杉等到房中只剩自己一个人,一双眼眸转动,眼神不再木然。 她先在屋子里走动,摸索情况。等找到衣柜,她拽了几件衣裳,又找了块蚕丝大方巾,四角一扎,把衣服都包起来。找了一把小短刀,别在腰间。又翻出好几个银锭子,这都是屋子里头日常会搁的。打点好之后,她藏好包袱,尔后在屋中等。等清荷进来要伺候她睡觉,她一掌砍晕清荷,换上清荷的衣裳,推开后窗门,跳出屋去。 外面已是黑夜。 想出隐庄,必经洗心楼,换上丫头服饰出门的云杉,只是不想很快被程倚天发觉。 不过,等她从洗心楼后的巷子出来,巷子里,一个人悄没声息掩出来。月光照在他脸上,淡淡的青气被忽略,一张俊脸尤为惨白。 尾随着云杉,萧三郎趁着茫茫夜色,最后投入街道尽头的林子里。暗青色的衣裳,在这漆黑的树林,更加难以被察觉。萧三郎放出瘾君子,不紧不慢追踪。不一会儿,听到前方“哗哗”水流声响起,一个老者和一个女子正在对答。 萧三郎收了瘾君子,攀上一棵很高的树,居高临下,往不远的地方看去。 月光下,流淌的溪水如银。溪水旁边,一个灰衣老者不正是阴魂不散的云乔尹?而和云乔尹对答的,当然就是刚从隐庄里逃出来的云杉。 用了一个白天的时间,云杉想明白前因后果。虽然不知道迷魂降,但是,莲花宫主在她身上用术,这是铁打的事实。 她不知道在自己意识迷糊的这段时间内,到底做出了什么? 有没有危害倚天哥哥的事? 或者,干脆又杀了那些重要的人! 莲花宫主心思歹毒,这些通过莲花宫主的手,最后发生在她身上,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水蛭吸出蛊虫,倚天哥哥茫然不知所以,这两个现象总结出一个道理:有外人埋伏在逸城当中。 这个人会是谁呢? 既懂得解莲花宫主的术,又对她这样执着,且深藏不露,除了云乔尹没有其他人。 这会儿看到云乔尹,云杉才没有半点意外。 云乔尹也不意外,因为,这时候能看到云杉,本就是预料中的事。。 “华淑萱就是你的棋子,对不对?” 云乔尹听云杉这样问,轻轻一笑:“若那丫头有你一半聪明,也不至于亲手帮了仇人。” 云杉想了一个白天,这会儿单刀直入问:“都发生了哪些事?”顿了顿,重复再问一次,“在我迷失了自己之后,有哪些事,经过我的事情发生了。” “利用逸城四杰,还有程倚天。” 云杉脸色迅速变白。 “差点抓住青城派的欧阳掌门以及华山派的郑掌门。” “不是应该有三派掌门吗?” “你说的是——” 云杉翻了个白眼,接住他卖的关子说下去:“峨眉派素离师太。” “峨眉派素离师太自己是个女人,带着的四个小尼姑个个长得眉清目秀,偏偏一起跟着师父剃掉了头发,可惜!” 云杉瞪起眼睛:“你竟然将她们单独引开,然后下手?” 为什么这么做其实不可以? 云杉打心眼里知道,可是,一时半会儿,她盯着云乔尹的眼睛,云乔尹目光闪烁,高深莫测。云乔尹不是傻瓜,噢,不!紧紧这样想,云杉就觉得很是侮辱云乔尹这个人。 单单从心智武功这两个角度,这个一直顶着自己义父帽子的男子,向来表现出色。 她心里的疑问他不会不知道。 又纠结了好半天,云杉才说:“爹,能问一个埋藏于我心中很久很久的问题吗?” 云乔尹颔首。 “你到底是谁?”说到这儿,云杉忍不住有些激动:“你明明就是会武当派高深武功的人啊?” 这话说出来,夜深人静,隔着虽有些距离的萧三郎居于树上,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晚风吹拂,树叶沙沙。穿着暗青色的他,差点儿骇得从树上跌下来,慌忙双脚一钩侧枝,双手又抱住主干,才勉强稳住,那声响,到底还是被风声给掩盖去。 云杉的警惕性在这时等于零。 而云乔尹呢? 云乔尹布满刀疤的脸上露出愁苦、怅然与沮丧。 “武当派”这三个字,到底还是刺入他的心。他把自己埋藏了许多年,也没能躲过这三个字之下,内心一阵猛烈颤抖。 “武当派的人不和峨眉派、青城派等站在一条线上,却和莲花宫主这样的人沆瀣一气……” 云杉的问题,亦是树上的萧三郎震惊不已之下的问题。 云乔尹脸上的肌肉抖动起来,三横三竖总计六道刀疤扭曲着纠结在一起,可怖无比。 眼前如果站在别人,必定已经死在盛怒之中云乔尹掌下。可是,偏偏问话的是云杉。。 云杉—— 月光下,她一张芙蓉出水般柔媚的娇颜,勾起他内心深处怜惜的同时,也勾起埋在很远很远时光背后早该被尘封了的往事。 曾几何时,这世上并没有一个叫“云乔尹”的人。乔,是上一任掌门乔一峰的姓,尹,则是乔一峰俗家妻子尹梨花。云乔尹,七岁以前乃是官宦人家子弟,朝廷分派站队不明,遭到陷害。七岁上,父母皆别杀死,他被老管家带着离开,路上,遇到追兵,老管家也死于非命,他被云游路过的武当弟子乔一峰救下。 然后,他就拜入武当。 十三岁上,师父乔一峰被正式传位为新一任武当掌门。他则武学天赋大爆发,当年下,在同门新人竞技中,过关斩将获得优胜。第二年,更拔得小仓山武林大会中的头筹。 如果没有后来的意外,原本,他该成为武林中一颗冉冉升起的红色新星。 谁又能想到呢? 后来,在他身上,发生了那样一系列不堪回首却又铭心刻骨的事…… 瞧着云杉,云乔尹说:“你知道,这世上有许多长得很像的人吗?比如,洛阳一位擅长画荷的书生,因为特别像官府通缉的一个罪犯,后来被误认,差点儿被杀。” “你觉得我像你认识的谁?”云杉的心窍端是多,一点就通。 云乔尹露出贪婪,只是,领教过多次她的贞烈,他不敢,退缩,最后干脆扭开目光,望着天,叹息道:“是啊,很像!”低下头,思绪止不住沉淀。一丝痛苦爬上来,很快扩大成一片,笼罩住整个脸。 从旁边瞧过去,云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什么? 他居然哭了! 一滴泪悄悄爬出他的眼眶,挂在眼角,清亮清亮…… 清晨,寅时刚过不久,天空显出鱼肚白。每日都在这时刻醒来的杜伯扬刚刚走了一趟拳。傅谦匆忙跑进练功房:“大当家、大当家!”话音才落,一脸苍白的萧三郎撞进来。 萧三郎在树上趴了大半夜,又一路狂奔,坐下来就抓住茶壶倒茶。 新茶开没泡上来。杜伯扬使了个眼色,傅谦退出去,不一会儿,傅谦回来,带来满满一壶茶汤。 萧三郎给自己倒满一碗,牛饮水一样喝光。接着,又斟一碗! 傅谦带人送上刚出笼的蟹黄包子和翡翠烧卖,由杜伯扬陪着,萧三郎一口气吃了满满两大盘。 “不该啊。”泰山崩于前也不轻易变色的杜大当家揶揄,捧着茶碗,轻啜茶汤,放下茶碗,对萧三郎说:“被十三影响到了吧,什么事,竟然这么沉不住气?” 长出一口气,萧三郎才开口:“没法沉得住!”瞪着杜伯扬:“知道武当前掌门乔一峰吗?” “紫阳真人!” “他收过一个弟子,十三岁打败过所有同门新人,后来又在小仓山武林大会中崭露头角的。” “有这么个人吗?” “十三岁……”萧三郎估量云乔尹的年纪,又计算着:“应该有二十六七年了吧……”双掌一拍:“对,差不多这个时候,大当家那时正在哪里?” 杜伯扬想想自己二十岁上下:“刚入马帮,跌打滚爬着。”如是一说,他没听过那么个人,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不过,“十四岁就在小仓山武林大会的大放光彩。”一边嗫嚅,杜伯扬一边计较:“在当时武林,算得上是个人物。” “派传音阁去查!”萧三郎一拳砸在旁边的桌子上。 杜伯扬立刻叫:“傅谦!” 167 冷香 一个纸人放在面前,莲花宫主贴了一片符在其脑门。双手手指捏诀,分左右启开眼帘。 无感! 眼睛里看到的纸人还是纸人,应该立起来的符软软贴在上面。咒语也没有发亮。 **降已经失效! 站起来一把将桌上所有的东西全部扒拉下去,包括那个贴符的纸人。“乒乒乓乓”,惊动了随身伺候的周碧莹急忙跑进来。 “宫主!” 莲花宫主气冲牛斗:“贱人!真是贱人!”回过头来问:“红箭、白箭还没回来?” 周碧莹听出“贱人”二字并不是针对自己,宫主叫“楚君仪”和“冷香儿”的口气又极为不善,头低下来,面带喜色,口气惴惴着:“回宫主,都还没有。” “又不是第一次单独出门,就这么玩疯了?” 周碧莹早就想逮机会给那两个人下绊子,揣摩着宫主的心意,试探道:“信使被从连云山赶出来了呢。”莲花宫主目光一凛。她急忙又把腰弯下来,脸垂得从上往下看不清。 姿态从小就放得这样低,十几年如一日,任谁做她的主子,都会欢喜不已。 想想有人深受别样厚待,却只会坏事,莲花宫主越发温柔了笑脸:“碧莹,脸抬起来给我瞧瞧。”看到周碧莹一张早就风韵十足了的一张脸,故作怜爱:“多好的年纪。”走到梳妆台,取过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还有个一小盒子,装着玫瑰色的柔肌调理香膏,清香动人,旁边码着手镯,下面的小抽屉一一拉出来,则是耳环和项链。 “宫、宫主……”虽为宫主近侍,这样的好东西落在眼里,周碧莹也没法不心惊肉跳。 “每一样,可都价值不菲。” 莲花宫主刚说完,她就接上来:“别的我不晓得,这玫瑰香膏一看就不是市面儿上的货。”极尽谄媚的脸上堆满了几乎过了头的崇拜:“宫主,也就是您吧。身在民间,还有谁能用得上这个?” 识货的人也是知音。 莲花宫主不穿马屁,笑呵呵道:“都赏给你了。” 周碧莹并不客气,不顾一切将大盒子抢到手中。金丝楠的盒子,光滑的触感,还有一丝淡雅的清香。光是这一项,就很难不去爱。 莲花宫主坐在凳子上,周碧莹抢过梳子殷勤为宫主梳头。 莲花宫主闭上眼睛,感觉着象牙细齿缓缓滑过自己的头发,耳朵里传来周碧莹嗲嗲的奉承:“宫主,这么美的头发,碧莹可要天天帮你梳哦。” 才到华容的楚君仪、冷香儿被蓝箭侍女华淑琪拦住。 收了梅晓蝶、一名猫爪女和一名白纱女的华淑琪,底气足到前所未有。同样是乘马,猫爪女、白纱女愣是将楚君仪和冷香儿分别驱赶下来。 楚君仪差点放出金线蛇。念及华淑琪在莲花宫地位猛涨,到底没敢。被猫爪女摁着,跪倒在地上,旁边,冷香儿也和她一样。 “红箭!”华淑琪居高临下,睥睨她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我们只是奉宫主之命去逸城下书……”话刚说完,楚君仪脸上着了一下。“啪!”不仅楚君仪自己,冷香儿都惊得瞪大眼睛。 冷香儿脱口而出:“你怎敢……” “怎敢什么?”已经下马站在她们面前的华淑琪截口问。 始终在夹缝中生存,让冷香儿极具感知境遇突变的本能。高高在上的华淑琪,一洗刚入莲花宫时的窘迫。她仿佛不再是家门遭逢巨变的落魄千金,.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变化? 不是宫主的宠爱,那就该是…… 想到这里,冷香儿不由自主去瞧楚君仪,恰好楚君仪也向她看来。四目相对,精明也好,并不十分精明也好,都是哪条道上来来去去许多回的人。吃过猪肉的,以及没吃过猪肉却总是看见猪跑的——冷香儿和楚君仪,她们纷纷心照不宣,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梅晓蝶、猫爪女和白纱女都甘被驱使,这是最鲜明的讯号。 冷香儿立刻做出驯服的姿态,低头沉声:“没有什么。” 华淑琪问楚君仪:“你呢?还有何话说?” 如果面前是莲花宫主本人,楚君仪一定乞求宫主饶过自己。毕竟当时情势所迫,不吐露解**降的法子,云乔尹一定会杀了自己和香儿。宫主一向对自己不薄,不是母女胜似母女一般。但是,现在审问自己的却是华淑琪! 红箭不同于白箭,她的自尊心很强很强。 华淑琪连问三遍,她只是瞪着对方,恨意渐浓,却一声不吭。 华淑琪见状,转目去瞅梅晓蝶。梅晓蝶冷笑:“都是明摆着的事实,认与不认,有什么打紧?” 一语惊醒梦中人,华淑琪点头道:“没错!我代宫主问话,话问完,就剩一件事要做。” 冷香儿趴在地上,身体剧颤。 华淑琪挥挥手,莲花宫女捧出香炉一座。这香炉高两尺,遍体金黄好像黄金铸就。打着纸捻,将其中一段香引着。一股淡红色轻烟蔓延出炉身。 楚君仪面色如雪,冷香儿猛地站起,拦在她面前,大声叫道:“有什么方法让我们将功折罪?”喘息几声,放下手臂:“但凡可以尝试,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宫女在华淑琪的指使下暂且灭掉香炉。 华淑琪走到两个人面前,瞧瞧楚君仪,目光最后定在冷香儿脸上:“剑庄你很熟?去连云山,让剑庄庄主同意三个月以内在他那儿召开南北武林联盟大会。”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低低的:“最好说服上官剑南,无条件支持宫主。” 威慑力十足,冷香儿因而发青的脸色更加惨白。 难题丢了出去,华淑琪倍感轻松,说起话来又轻又快:“峨眉派的人早已送到焦城,六大门派齐聚,如今都在离平江不远的县城。”乘回马上,提起缰绳:“如今我们的处境,剑庄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南北武林联盟大会开不起来,别说是你们,莲花宫一起吃不了兜着走。”马儿逡巡了两圈,她倒是从容,姿态也越来越优雅。临走之时,更是留下别有深意的一句:“人在江湖,非是你强,便是你忘——是不是有些后悔?”扬鞭打马,华淑琪率人离开。 一行人全走了,冷香儿才道:“她的话,你想明白了吗?” 楚君仪和她一样,一直在动脑筋。华淑琪的意思并不难懂,楚君仪努力回想,想到一点。下面的话,她说出来时有些艰难。郊野空旷,本没任何耳目,她才吐出三个字:“肖、静、虹!” 冷香儿点点头:“那天云老爷找到宫主,说到这个。谁也不知道的名字,宫主反应很大,华淑琪反应也很大。而这件事,我们早该对宫主说。” 经历的风雨越多,人的心就会越细致缜密。 冷香儿来回走了好几次,脑子里越来越清晰:“自我们懂事,宫主就只有一个名字:肖飞艳!但是,肖静虹这三个字,明明就是指她,应是本名。云老爷能利用这个,要挟她去君山救云杉,可见此名关系重大。” 到底关系什么呢? 楚君仪在莲花宫主身边生活那么久,也是茫然。 “总之,”楚君仪说:“如果宫主知道华淑琪知晓内情,君山见靖王,就没那个贱人的事儿。” “又何尝能让她有青凰、吟风那些下属?” 青凰就是其中一名猫爪女的名字,吟风是白纱女之一。 “而现在——”楚君仪和冷香儿同时扼腕。华淑琪这个贱人,从一开始懵懂茫然,到如今,早已变得心比蛇蝎。 昔日刚入莲花宫,以楚君仪为首,众莲花宫女欺负她,**她,可都是平常事。多事之秋,她刚好可以将报复的魔爪伸向楚君仪和冷香儿。 现在,就算启禀宫主:华淑琪知道“肖静虹”的来龙去脉,宫主肖静虹对华淑琪那个女人也无可奈何起来了吧。 连青凰和吟风都给了那个女人,可见君山一行,华淑琪收获实在不小。 “该怎么去说服剑庄庄主呢?”这又是楚君仪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半点方法的大难题。 香儿蹙眉思虑,半晌才道:“无论如何,都得先办好这件事情。” “你就认识谢刚。” “不!”香儿瞧了一眼楚君仪:“我还认识一个很有用的人。”扭过头瞧往连绵连云山的方向,喃喃自语:“没有谁,还能比她更会为我着想。”说着,还露出一丝得意而又诡异的微笑。 平江县城,宏泰米店的老板吴志宏指挥着店里的短工扛大包。“小旋风”谢刚负责本次庄中粮食的采办,除了一千两百斤籼米之外,还有五百斤碧粳米、五百斤红粳米、八百斤小麦面、三百斤糯米面,玉米、豆类若干,马车装了几大车。连短工工钱、马车费用,七里咔嚓算了整十两。 吴老板乐得眯缝了眼睛:“谢爷了,下回再来,我算你便宜点儿。” “得了!”爽快如谢刚,最喜欢看见别人笑眯眯的脸。粮食自有人向剑庄送去,难得出来,谢刚也想去怡景楼喝茶。 刚到十字路口,一道雪白的人影飘过视野。心头猛地一震,谢刚急忙扒开拦到面前的两个人。那是一对母女,正要去瞧铺子里的瓷器。女儿被谢刚扒得一跌,母亲急忙扶住,气得拉住谢刚不肯撒手。吵吵嚷嚷中给了一两银子,这才脱身,谢刚在街上转来转去,拼命寻找,那白色的人影已经不见踪迹。 “香儿……”喃喃念着,压抑不住内心的苦闷、满腔的愁思,性情耿直的他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放声高喊:“香儿——香儿——香儿——香儿——”从怡景楼门口奔过去,也未曾停留。 几乎找遍了半个县城里条条大路,回到怡景楼前十字路口,谢刚蹲在墙角下,失望、沮丧,让他捶着墙壁,潸然泪下。 后面有人叫:“师兄。”声音平静而温柔。 谢刚腾身站起,转过来,一眼看见一张明媚的脸庞。燕无双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两泓纯净的解忧泉。不仅让人不会迁怒,谢刚甚至不敢苛责,转回去,抹干净眼角,这才重新直视。 “唔……”尴尬之下,他支支吾吾:“那是,师妹,你……也在这儿噢。” 燕无双微微一笑:“今天是采办日,你和二师兄、三师兄都到县城来,我也来瞧瞧。” “你说二师兄、三师兄噢——”谢刚想到现在被师妹撞个正着,而刚刚自己可是状态癫狂着乱跑老喊,也不知道有没有同样被二师兄、三师兄看去了。那两个人,裴舒是个心机鬼,胡英明是个大嘴巴,那样的事情被他们瞧了去,回去师父面前,必落不下好。 “怎么啦?”燕无双心思玲珑,感觉到他的心意,揶揄道。 “嗨!”谢刚烦躁不安抓抓头,又无可奈何道:“就是被师父一顿好骂咯,关禁闭,抄写心经十二篇。”说到最后一点,就有许多槽点要吐。时间已是正午,谢刚拉燕无双进怡景楼,择二楼雅座,凭栏可看见下面书台。燕无双瞅了一眼下面,没到午后清闲时间,那里就空空的。谢刚点了四荤两素一个汤,燕无双单要了一碗白米饭。 吃着饭,谢刚就滔滔不绝倾诉:“我真搞不懂师父和师娘,明明他们两个,一个是武林中成名的宗师吧,另一个出身玄门,很早很早就已名声在外。为什么都喜欢读劳什子书呢?”伸出左手,右手从手指尖点到手掌心:“什么‘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既然在人世间生活,就不可能无车无马对不对?买粮食,粮食需要车马运的吧,二师兄三师兄买菜买肉,菜贩、肉贩每天也需要用脚力才能将东西送到我们庄上吧。我练的是‘九花落英剑’,又不是写字要和别人比书法。每次要抄十二篇心经,那些绕来绕去方块文,头都给我绕晕了,我这个难受……” 午饭时间,楼下食客来来往往,楼上伙计也不时穿梭。 燕无双不紧不慢吃着,差不多,放下筷子笑着对谢刚说:“爹和娘不是都说了吗,习武也是炼心,心不静,武艺越好越容易走火入魔。” “九花落英剑不过分偏重内力,不练内力,哪来的走火入魔?” “醉心功利,也是走火入魔的一种啊。” 谢刚一呆,讪笑起来尔后嗤鼻:“能醉心到哪儿去。” 燕无双目露好奇:“师兄就不想武功盖世,一统武林?” “你、你、你说——武功盖世,一统武林那?”从没往这个方向考虑过,这会儿谢刚竟然也没法不稍稍神往:“真有那么一天,会是什么滋味?”话才说完,被燕无双一筷子敲在头上。 谢刚抱头呼痛。 “你现在知道我爹我娘让你抄心经的用意了吧?”说到自己父母的高明处,身为剑庄大小姐——燕无双得意洋洋。 但谢刚还是不能完全明白啊,嘟囔着:“明白什么啊我,明白……”不屑于他、将目光投向楼下的燕无双眼神突然凝住。 顺着燕无双看去的方向,谢刚也看过去。结果,和燕无双的反应一样,刚刚还生动活泼着,谢刚也凝成一尊石像。 燕无双嘴里念出来的是:“云姑娘?” 谢刚则脱口而出:“香儿。” 几乎同一时间,两个人霍地站起来。抢出座位,二人还撞在一起。燕无双急着走,谢刚也急着走。换作平时,谢刚一定要让燕无双。这次,谢刚半分谦让的意思也没有。 “对不起,师妹!”谢刚急急道:“我要找到她的,我一定要找到她!”抢到出路,迈步飞身而去。 燕无双被挡了一下,回到座位上凭栏看去,楼下熙攘,那个习惯穿紫色衣服的姑娘已经不见。 “谢刚,你!”气得燕无双连连跺脚。可是,明明被不明身份的人抓走的,云姑娘怎么这么快就恢复自由了呢?她有没有和倚天哥哥一起来?那,倚天哥哥也在这里吗?他在哪里? ——这一系列的问题,都吊起来她的胃口,吊得高高的,不解决不行。 168 庄主 连云山下平江县郊,原来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因为移居了一户复姓“上官”的人家,后来,这个村落就被化整为一,成了一个庄子。因为主人以剑成名,所以该庄被称为剑庄。 除了大弟子丁翊、二弟子裴舒、三弟子胡英明,其余弟子都来自于原村庄。该村庄大姓为“林”,从老四开始,一水儿姓林:林盛、林海、林涛、林南希……一直到小师弟谢刚。 谢刚是庄主上官剑南从玄门娶回玄门小姐燕素素时,路上捡到的弃婴。 众弟子中,丁翊行事、做人,处处效仿师父,因此,最受上官剑南器重、众师弟们敬爱。谢刚却因从小被上官剑南收养,和上官剑南情同父子,最受上官剑南喜爱、众师兄们疼爱。 丁翊也疼爱谢刚。 今天一大早,谢刚就和裴舒、胡英明去集市上采办,都快日落,前来送货的马车纷纷踏上回去的路,这小子却还没回来。 据后院的小丫头到师父那儿禀报,小师妹燕无双一大早也出去,同小师弟一样,到现在也没回来。 再等等,日落西山,丁翊再也耐不住,到前厅,看见上官剑南,躬身行礼:“师父。”直起腰,才道:“师弟、师妹到现在也没回来,我带些人,去城里面找他们吧。”话音才落,仆人从外面跑进来。 “庄主,有人送帖子来。” 丁翊急忙将帖子拿过来,送给上官剑南。上官剑南展帖子观看。上面一纸潇洒行文,具体内容为:“常记山明水秀,莲花香残凉秋。爱意婉转深深投,人世事迷乱,归路无人候!不期心静如水,天空孤虹依旧。昔日良人若尚在,花残香虽消,山清水东流。” 丁翊离得远,师父不唤,绝不上前。只是看到一贯儒雅的师父,看了这帖子之后很不淡定。太阳穴边的青筋都凸起来,突突在跳。。 上官剑南问仆人:“送帖子人何在?” 仆人道:“已经走了。” 正说着,五师弟林涛和六师弟林南希又从外面跑进来。林涛举着两把剑,林南希托着一朵珠花。 林涛说:“剑和珠花就放在庄子外一棵大桂花树下。” 林南希接着道:“我和五师兄奉大师兄的命令出庄准备寻找小师弟和小师妹,看到了。剑是小师弟和小师妹的剑,这珠花么——” 上官剑南走上来,将珠花一把抢过。 莲花宫主依然住在华容青鸟台。 自华淑琪带她传讯给楚君仪、冷香儿,这才是第二天。入夜,近来闲着没事,白天昏昏欲睡,晚上便夜不能眠。在床上翻来覆去,最终还是翻身下床。有伴侍送上缎面绣花软底的拖鞋,她穿上。天气渐渐变热,虽然是大晚上,也就披一件柔雪锻的长衫。走到临风处,解开长衫,让晚风吹拂进来。 很像情人的手,将自己整个儿包围。紧接着,灵台如被月华笼罩一般。周围的一切,甚至灵魂,都变得洁白晶莹起来。良久,良久,她伸展着双臂,整个人瞬间飞升了一般…… 好一会儿,她才从无限的遥想中回到现实。夜,黑漆漆的。风静静吹着。“沙沙沙”响,不过还是那些树。远远的荷塘里,隐隐约约,莲叶已经长起来。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非常突兀,她吓了一大跳,想要转身,想起衣服还没系好。手忙脚乱将衣服系起来,转过身,便要发火。屋子里面,桌子旁边,一个人站起来。 长身玉立、眉目疏朗,经历了那么多日日夜夜,却还是昔日记忆中模样。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的样子,梦里面出现过很多次。现在竟然成了现实? 噢,不! 也许自己刚刚已经睡着,现在其实已在梦中。伸手掐脸,都感觉不到疼。泪水反而成串滴下来。口中喃喃:“剑——剑南!” 他驻足,不动。 她干脆自己走上去。 伸出的手被无情拂在一边时,她这才感觉到一阵深深的痛楚。既是心里泛上来无法忽略的感受,已是手背感受到的冰冷产生的切肤痛楚。 热情忽地化为乌有,她的脸,冰冻如九天的大地! “肖静虹!” 三个字出于他的口,也点燃了莲花宫主两只眼睛里的两团怒火:“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剑庄庄主上官剑南冷冷一笑,走到她面前,又迈步擦肩。 每一天都被精心保养的颜,她自认为并不比莲花宫里任何一个侍女、伴侍们差。即便是现在,不施粉黛,长发披散,也绝不会出现老态。 如此善待自己,可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重新见到有些人,还可以看到他双眼里那一丝情动? 就好像当初差点跌下清泉,然后又奉上一支红莲之时。 却无论如何不该像现在这样—— 轻视?漠视?甚至无视! 莲花宫主肖静虹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凝立半晌,大步走到琴台前。裂帛之声划破寂静的长夜。接着,似有利器破空而来。 “叮叮叮盯……”上官剑南出剑迅速,九花落英剑只使到第三层“切”字诀,破空而来的“利器”便被一一切中。 凌空翻了一个筋斗,他落在她的身前。一道长虹飞逝,静止之后重新现出长剑的模样。烛火摇曳,映得剑锋闪闪发亮。停止在她的玉颈旁边,如磐石一样坚定。 “神音谱心咒?”上官剑南冷冷讥讽:“到底妹妹就是妹妹,你怎么练,也练不到你姐姐的境界。” “若能练到姐姐那样,焉何还有你活在这个人世的机会?”肖静虹切齿。 上官剑南轻笑:“罢手吧!” “什么?” “派人引诱方石、吴坤,毁我两堂名声,现在又要开劳什子南北武林大会!” “形势所逼,亦是大势所趋。就算六大门派人才济济,全武林能人辈出,我也能做得了这个武林盟主。”肖静虹的头昂得高高的,美艳依旧的眼睛充满得意:“你信吗?” 上官剑南不想承认,可也不得不承认:“信!”迅速转过话头:“信,我也不同意你将会址放在我的地盘上。” 四目相对,上官剑南冷漠的眼睛微微蒙上一层暖色:“静虹,我们走到彼此当下这种地步都不容易,你若单纯只是为做南北武林联盟的盟主,我并不反对。你的心,你自己知道。为了什么?非逼得我为了剑庄,为了剑庄的弟子,和你起干戈么?” 肖静虹的手又放在琴上。 上官剑南剑往下一顿,剑锋未及琴身,琴“砰”的一声断为两截。木屑纷飞,既震慑了她,也伤到她。 肖静虹“啊”地怒吼,飞步跨到床边,劈手将挂在墙上自己的剑也抽出来。雪亮的剑端起来,剑尖随着不断抖动的手腕一阵阵乱颤。 “攒”字诀将层出不穷的剑招连接在一起,攻能缤纷若花朵绽放,守可连绵交缠如泥淖。 剑瞬间被缴。手上一空,赤手空拳的她,便被左右手分别拿一支剑的上官剑南逼入墙壁死角。 剑从肖静虹脖子上轻轻划过,上官剑南轻轻道:“若有亏欠,今天留你性命,便算补过。”抖手将她的剑射向木柱。 剑入柱身三分,长剑本身被激得大震,龙吟声阵阵。 肖静虹惊骇不已,嘴唇发白:“就这么一刀两断是吗?” 上官剑南悠然自若,点点头。 “没那么容易!”肖静虹道:“就算消灭了所有证据,你做过的事,还是有痕迹留下来。比如——” 上官剑南眉毛渐渐竖起。 肖静虹心头发寒,转话锋道:“女儿。”见对方不信,飞快将话接下去:“就在你企图利用我接近我姐姐的过程中,我有了。后来你和燕素素成亲,我曾去玄门找你。” 上官剑南打断她:“我见你那一次,你并没有身怀六甲的样子。”屈指一算:“如你所说,那时候,你应该都快生了。” 肖静虹猛地抓住他的手,身体贴近道:“你知道我想着你念着你,每天都在思考如果看见你,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吗?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嫁给秦玉川,为什么结交权贵,又为什么建这莲花宫?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这张脸,说给你听,你到底信不信?”被甩开手,她还是要追在他的身后:“最后一次见你,明知道已经没有希望,却还是希望能将你从燕素素那个女人身边抢过来。我偷偷混进过玄门,看到过那个女人,她长得眉毛浓一点,眼睛大一点,个子那么高,说话声音一点儿都不温柔,哪一点?哪一点能比我们苗家的女儿强?我是期待你还能回心转意,才盛装打扮。” 最后一句话到底还是触动到他的心弦。 上官剑南的脸好像被风吹过的小河,平静的水面兴起丝丝波纹。 “你是个疯子。”他这样对她说。肖静虹愕然,继而听他接续道:“既然怀了,打掉不就是了吗?不要说你们苗女医术不精,我还没到凤凰山那会儿,萧苍凡不就已经是你们凤凰教蓝圣女的裙下之臣了吗?各种堕胎的法门,想必凤凰教应有尽有。” “你真是个畜生!”肖静虹被气得头昏。 乱转的眼珠表现出他内心的不安,可是事到如今,他只能在已经想好的事情上再多想一层。 “女儿是谁?”他问。 满以为肖静虹要大卖关子,不料,一丝茫然掠过她的眼。 肖静虹说:“一个在你心里,连生的资格都没有的孩子,是谁,活在哪里,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上官剑南冷笑:“今夜,是我对你最后一次善意的劝告。日后相见,不要指望我手下留情。”顿了顿,接了句:“乾都的靖王爷支持你是不是?他能支持你到什么时候,还要拭目以待。” 肖静虹心头一慌,上前拽他:“剑南!” 上官剑南袍袖轻拂,人从她的手中滑脱。肖静虹从屋里追到屋外,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呼唤:“剑南,剑南,上官剑南——”青鸟台主事柳无心、黄箭侍女周碧莹、蓝箭侍女华淑琪一起出来,伴侍们全部帮她寻找。偌大青鸟台,所有亭台楼阁,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期待了许久的相见,相处完全不在期许之中。她失望,更加痛心。回到屋中,净面后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没多久,突然一跃而起。 “碧莹、碧莹!” 黄箭侍女周碧莹疾步而入。 “立刻带人去平江,我要楚君仪——噢,不!”自欺欺人了许多年,她终于不想再自欺欺人下去。停顿好一会儿,吸口气,她将语气重新调整,高傲中不失淡然:“先说那白箭侍女冷香儿吧。这个冷香儿自小就屡屡触犯宫规,回宫之后也没有什么建树。好歹攀上剑庄的小旋风,却没法在剑庄立足,还泄露了原本的好事——不要留了。”停了会儿,重新扯回去:“红箭侍女楚君仪,和白箭关系太过亲密,心中只有白箭,屡屡帮白箭做事,心中无本宫——”说到这里,她还是停下来。 周碧莹心中大喜,嘴快多问一句:“也杀了吗?”两道犀利的目光箭一般射来,心大震心慌,连忙跪在地上。 肖静虹又深呼吸一次,接着说:“从今天起,莲花宫五色侍女以黄色为尊,黄紫蓝白红,红箭为最底层。” 趴在地上的周碧莹先入地狱,又到天堂,磕了一个头,站起来,欢欢喜喜道:“属下这就去平江。” 肖静虹叫住她:“还有一件事,派人去找云乔尹云老爷。” “这个?”周碧莹一时猜不透宫主到底做何打算。 肖静虹斜倚回床上,闭目半晌,睁开眼,又坐起来。她先是喃喃:“上官剑南竟然亲自到我的地盘上,香儿这个贱婢,事情大概还是办成了呢。”虽然刚刚也没听上官剑南具体承诺什么,可是情势所逼,那个伪君子不同意南北武林大会在剑庄召开也不可以! 再仔细回想冷香儿的本事,就算找到个小旋风,也不至于这样。反而是,这会儿的平江,消息灵通的江湖人士只怕已经闻风而动了吧? 六大门派聚首焦城,又西行吉州。以天慈为首,六大掌门分明是在观望。 去往逸城的帖子早就送到了。 云杉的迷魂降被解除,唯一知道解法的是楚君仪,能够威逼楚君仪,从楚君仪口中顺利掏出迷魂降的解法,当然非云乔尹莫属! 也就是说,那个丫头,现在必定和云乔尹在一起。 而云乔尹—— 肖静虹叫周碧莹:“碧莹。” “唉!”周碧莹脆生生回答。 肖静虹二次下床,周碧莹急忙去把大衫拿过来。肖静虹将衣服穿好,周碧莹此后她束上腰带。漱口、净面,之后,肖静虹坐在梳妆台前。专门伺候宫主梳妆的伴侍刚走上来,周碧莹挥挥手,伴侍又退下去。 周碧莹捧起一个圆肚子的白瓷瓶,拿玉片,沾着里面的淅肌露给肖静虹刮脸:“宫主,今儿个,碧莹来伺候你。” 肖静虹享受着玉片轻轻刮过肌肤产生的舒适感,满意得哼了一声:“说来说去,宫里头这么多丫头,还是你最懂事。”话是这样说,但她接下来要去平江想要办的事,周碧莹这个光知道溜须拍马的丫头可没法代替完成。 说来说去,云杉那个丫头才是莲花宫最终要依赖的人! “云杉、云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脸在擦得倍儿干净的铜镜里越来越精致、娇艳,肖静虹口中止不住重复念。 离开的上官剑南,丢下的未曾解决的那个老问题,这两点持续近二十年,在肖静虹脑子里巡回往复从未间断。 周碧莹拿着象牙梳的手在她油光水滑的黑发上一上一下,肖静虹思绪止不住飘忽:“不要怪我,一切的一切,都是世人所逼,都是上官剑南所逼。” 毕竟,要做南北武林联盟盟主的是她,让她成为南北武林联盟盟主的前提,她——莲花宫主肖静虹,得把黑翼鹰王白瀛楚从不知为何处的落脚地给引出来。 周碧莹为宫主精心梳了一个飞星彩云髻。光是用以拖起彩云的飞星小发髻,她就给梳了二十几个,一层一层,花朵一样,将最后一片彩云髻给托起来,点缀上莲花簪、雀鸟衔珠钗以及一支祥云华胜。周碧莹端着一面小铜镜,左左右右,再到后面,供宫主赏看。 肖静虹笑容满面,站起来,爱怜得捏了一下她软软滑滑的面颊。 “本宫要亲自去平江。” “为什么?” 肖静虹驻足凝目:“你难道想不出来吗?华淑琪传本宫的话给冷香儿,楚君仪、冷香儿没有本事进剑庄,她们只能去找云乔尹云老爷和云杉。” “噢——”这会儿,周碧莹才算领悟过来:“宫主的意思,最终剑庄作为南北武林大会会址的事情还是谈下来。白箭去操办,可是,最终成事的还是紫箭。” “知道本宫去平江后,还要完成怎样的大事吗?” 周碧莹蹙眉,沉思半晌,依然摇头。 肖静虹戳了戳她的脑袋,看似失望,其实眼中全是笑意:“你啊你,多机灵的一个人儿,怎么一考虑上事儿,你就不行了呢?” 169 疾风 山林中,随着一声绵延的马嘶,一匹雪亮毛色的白马从绵延的树木背后奔跑出来。仿若一道闪电,负气离家的程倚天丢下手中原有的马缰绳,情不自禁往前追了好几步。 那马疾风一样吹不见。 再次出现,已是程倚天弃马赶路之后。在此之前,他催着马儿不眠不休接连跑了两天两夜。马儿不行了,他只能选择徒步。徒步又走一天,他自己也吃不消。 那马儿“吸溜吸溜”叫,程倚天赶过去一看。哟呵,它竟然被六只豺狗团团围住。 威武强壮的白马,外型上绝对秒杀瘦小枯干的豺狗。可是,那些跑起路来都有点东倒西歪的家伙,对付起高大的食草动物向来不缺技俩。 六只豺狗有一只抢先进攻,被白马尥蹶子给踢着。 白马低着头往前**,还给撞死一只。 这时,程倚天才看清,原来这白马和其他白马还有很大不同之处。撞死豺狗之后,前额上血淋淋凸显出来一处——竟然是支畸形的犄角。 长犄角的马! 程倚天不禁兴趣大增。 眼见四只豺狗改变了策略,围着白马团团转起圈,程倚天瞧出白马大祸临头。当体型较大的头犲跳起来开始进攻,程倚天抓了一块大石头,对准离马屁股上方扔过去。刚好打中头犲转向后方的头。力道之大,头犲被打得脑袋开花,掉在地上,头犲就一动不动。 白马凶狠,“稀溜溜”人立而起,“噗噗”将剩下来三只豺给踩死俩。 最后那只,是豺群里最弱的,傻不愣登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程倚天优哉游哉飞掠过来,当着白马的面,飞出一枚铜钱。 铜钱发出破空之声。 这声音很像山林中猎户放箭的声音,因此,活跃于整座山林的白马支棱起脖子,耳朵转了两下,明显受惊。 好在铜钱是打向弱豺。 流星赶月似的速度擦在弱豺的皮毛上,弱豺魂飞魄散,掉头飞跑。 白马好通灵性,恼得呼哧呼哧喘大气,又拿前蹄刨地。程倚天站在对面,一人一马相互凝视。渐渐地,白马的眼神居然凶狠起来,程倚天看到它扭脖子,下意识往旁边一让。兽性大发的白马直直撞到他原本站立的位置。 “有意思!”程倚天暗中叫了一声,不等白马逃脱,展开“空里无踪”的轻功,飞身形,奔跑得与白马并列。 三天没休息,竟然追变态的白马追了三里地。再往下跑,纵然是程倚天也吃不消。干脆瞅准一个转弯的道儿,斜着冲上去,在白马转弯减速时翻身上马背。 白马全力奔跑之际,突然人立而起。接下来又蹦又跳,还打着圈儿拼命扭头要撕咬翻上它身体的不速之客。折腾了半晌,没有效果。好家伙,这马儿大叫一声,埋头冲进树木密集之地。它那颗变异脑袋也不知道有多硬,碰到什么树都撞,撞得“怦动怦动”。身体更在各种植物上摩擦。林中的瀑布也不放过,踩着乱石攀上去,又跳下来,地势崎岖水花扑面,没把程倚天给当场呛死。那树木老皮、野藤钩刺早将他衣服裤子磨烂了,磨得他那叫一个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即使如此,白马到底没将他给扔下去。 裆下沉着一股劲,程倚天双腿牢牢夹住马身。不管白马闹腾得多凶,他都像被万能胶粘住了一样,就是不掉下去。马儿也是血肉之躯,头撞了会痛,皮破了要疼。他练过功,它没练过功。他咬紧牙关忍住疼痛,它最终还是要受不了。 受不了,白马终于穿着粗气跑慢下来。 口渴,要喝水。白马将程倚天带到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前。 看到水,人和马都很高兴。白马奔过去饮水,程倚天也从马背上跳下来,脸埋在水里“咕嘟咕嘟”尽情喝。喝饱了,抬起头来,见那马儿钻到水深的地方洗了把澡,爬上来。 山中的风不急不慢吹,明媚的阳光不吝播撒。 程倚天看那白马,渐渐失了心神。 只见它体格高大,肌肉强壮,一身雪白的皮毛,毛尖儿不知怎的,在阳光的照耀下竟然闪闪发亮。长长的马鬃,飘洒更如银色的飞瀑。这根本就是一匹银马、神马。 赏看着,赏看着,程倚天来到白马身边。 这白马突如其来转了性子,扭过头,竟然用犄角在他头上轻蹭。马鬃摩挲着他的脸,柔韧十足。程倚天回抱它。白马抬起头嘶鸣,那意思:“你再上来?” 程倚天会心一笑,翻身上马。 这回,白马又快又稳奔跑起来。身体穿梭树与树之间,倏忽化作丛林中银色的闪电。树木风一样的向后直倒,各项事物都在身边变成光影。小鹿跑过来了,它便放慢速度和它嬉戏。猴子攀着树枝从头上经过,它便抬起头,“吸溜吸溜”叫着和它们交谈。 程倚天骑着它一直到达森林的边缘。下马,捧着它的脸,程倚天温柔道:“回去吧。” 白马用力蹭他身体,始终不走。 “那么,”程倚天思忖着,又改口对它说:“跟我一起走?”一人一马来到集镇。最后,白马被撞上辔头缰绳马鞍子。程倚天拍拍它的背,笑着道:“你长得好看,我叫你银龙吧?噢,或者唤你作‘疾风’更好。”旁边铺子的伙计接话:“叫‘疾风’,爷这匹马的速度可想而知。千里马吧?”程倚天应了一声。 在客栈打尖,次日骑马上路。疾风脚程很快,午时未到,便到吉州。从吉州到平江,快马行进,也只有半日路程。为了实现对莲花宫主的承诺,天慈方丈及五大掌门都停留在此。 程倚天也在这里暂住。 城北的望山客栈,和城西的临风客栈遥遥相对,中间隔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黄牛岗。一片绵延开去的树林阻隔开两个离得本不十分远的角落。程倚天投宿望山客栈,临风客栈则被六大门派的掌门及弟子占据。 彼此之间都有所察觉,不过,逸城如今声势壮大,逸城公子和六大门派掌门毗邻而居,一连几天,竟然相安无事。 既然六大门派的掌门长居在此,另一方面也说明南北武林大会的召开已被促成。 没多久,程倚天就收到了由莲花宫的黄箭侍女周碧莹送到的一份正式邀请函。 一年未见,昔日那个还很青涩的逸城公子就已经这样稳健。穿着一身黄衫的周碧莹,双眸水光盈盈,悄悄儿地,不停打量站在花园里正在阅读邀请函的程倚天。 能将剪裁如此简单的一身亚麻布衣裳穿出如此清新的贵族气,这人该得多么自律?又得多致力于修身养性? 曾赏看过他本人,周碧莹更是不断回味。 如果有可能,和这样的人共度一夜该多美妙?她拼命遏制着自己的冲动,控制不住眼中的贪婪,语气却竭力平静:“程公子,今夜那儿也别去,好吗?”面对疑惑,她眼角眉梢微微泛红,嘴角带笑:“紫箭已经回宫了,你知道吗?”顿了顿,“她到底是莲花宫的人,即使有蓬莱仙阁的黑翼鹰王以及您的青睐,作为娘家,未出嫁之前,她还是得留在莲花宫里才更合适,你说对不对?” “你说她要嫁人?”这个话题,对于程倚天来说着实敏感。 周碧莹未置可否,只耸了一下画得高高抬起来的眉峰:“总之,今夜你不要出去就好咯。”留下满腹疑云的他,笑而离去。 当晚,程倚天睡在客栈房间的床上,耳中隐隐听到“嗡嗡嗡”蚊虫飞舞的声音,坐起来,目力所及,乳白月光照亮的山墙那边的窗户口,一阵浓云由远及近。他不知道,这其实是莲花宫里饲养的蜜蜂,服过特质的花蜜,感觉到热源,就要群起而攻之,号称仙人指。 程倚天配带玄蜂灵配,不惧怕蜂毒,可是成千的仙人指蛰在身上,那痛楚,也吃不消。 翻身下床,冲出另外一扇窗。展轻功掠出客栈,迎面又有嗡嗡声,另外一大批仙人指席卷而来。 一个黄色的身影便在这时落在他身边。拦腰抱住程倚天,如瀑黑发掩映下一张少女的脸庞娇美如花。 周碧莹的嘴,贴着程倚天的耳朵,几乎就黏在程倚天脸上。西面八方都埋伏了仙人指,程倚天不得不跟着这个女的,最后,“扑通”一声,两个人一起跳入包围圈当中一个半亩大池塘。 数千仙人指盘旋在头顶,周碧莹拉着程倚天死也不让他出去。程倚天水性很差,待在水下,没一会儿气便憋不住,周碧莹使出双手双足,八爪章鱼一样紧紧箍着他,嘴对嘴亲过去。 灌了一口气在他嘴巴里。 程倚天缓了点过来,双臂用力,将周碧莹推开。 随着“咕嘟咕嘟”一连串水泡冒上水面,又过好一会儿,接近河岸的地方,抓着茂密水草的程倚天才七手八脚爬上实地。右掌掌缘如刃,切了十几根茭白叶在掌中,挥手放出。这十几根茭白叶在空中相互交叉飞过,携带的劲风将飞过来的仙人指剐中。浓云中一小块就被打落在水上。左掌跟着依法施之,第二波进攻而来的蜜蜂也被打死。接着,他脱下长衫,抖开,旋转,愣是从仙人指组成的浓云中扫出一条道儿来。 岸上传来几声尖锐的唿哨,十几棵柳树组成的树墙背后,四颗脑袋探出来。一个人影由远及近,来到他们身后。寒光闪闪,血光乍现,四颗脑袋打拉下去,孰强背后多出四具尸体。 一个劲儿追程倚天的仙人指改成在半空兜圈子。 周碧莹湿淋淋从水里爬上来,大叫:“快去追啊,快追啊。” 仙人指转了几圈,调转方向向空旷处飞去。 程倚天扔掉沾满蜜蜂尸体的长衫,坐在河堤上大口喘气。眼见湿了身的周碧莹又向自己扑来,顿时吓了一大跳。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向周碧莹飞去,周碧莹诡计不少,身手一般,被撞个正着。 刚才出现在树墙背后的人来到程倚天身边,清脆的嗓音对那边说:“不白让你吃亏,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好好享用吧?”拉上程倚天的手,双双离开。 奔出大约一里多地,程倚天驻足,将手抽回来,冷着脸问:“你这会儿来做什么?” 月光下,佳人玉颜依旧,那罥烟眉丹凤眼,高挺鼻梁,精致小巧嘴唇不点而丹,不是云杉是谁? “不声不响就从隐庄离开,你知道我每天守候在你身边,花费了多少心血?”憋了许久的委屈,程倚天说出来时,居然很是愤怒。 “迷魂降是我爹帮我找的解法。”云杉凝视他的双眼,回答得并不迟疑:“被靖王府的人俘虏之时,我的信物,也是委托他人送给我爹。” 程倚天一听,更加不开心:“你居然不相信我。” 四目相对,程倚天难过起来,主动移开目光。云杉向他身后靠近两步:“倚天哥哥,面如冠玉的公子和脸上有六道疤痕的老者,这二者,谁更容易找一些你应该明白。我那时委托丐帮找我爹,是无奈之举。再说,”唏嘘一声:“能和靖王打交道,必须通过莲花宫主。” 话说到这里,程倚天责难她的神情不见了。注视着她的脸,他上下打量的行为颇有些奇怪。 云杉问:“你看什么?” 程倚天试探:“你知道了吗?” 云杉便很疑惑。 程倚天道:“莲花宫主其实不叫肖飞艳,”说着,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稍后才接下去:“她的真名叫肖——静——虹!”一字一顿,把莲花宫主的名字说得无比清晰。“有些熟悉,对不对?”他跟着问。 云杉神情躲闪,避开他的直视。 短暂的静默,让两个人暂时抛开俗事,彼此用真心互相感受。 “云儿——”他满怀深情呼唤。 云杉身体微颤,等他靠近自己,放松戒备,轻轻倚入他怀中。 “黑翼鹰王已经是过去了,你从此只记挂我好不好?”他说得很动情。 她伸长双臂,用力环抱他的腰,并把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上方。稳健有力的心跳,带给她无穷的力量。风风雨雨都能一下子忽略了,她坚定地点了好几下头,口中“嗯”了一声。 “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会竭尽所能保护你,比如从靖王手中将你救出来。” 云杉离开一点,仰头触碰他的凝望,忽而嫣然一笑,鲜妍如春花绽放。 程倚天控制不住,低头擒住她娇嫩的嘴唇。心心相印的两个人彼此缠绵,这情形才美。过了许久,他们分开,程倚天问她一个问题:“你扔给周碧莹的是谁?” 云杉笑着说:“一个杀猪的屠夫啊。” “你怎么会认识杀猪的屠夫呢?” “尾随周碧莹到望山客栈时,路过那户人家。那屠夫嫌弃老婆烧得下酒菜不合口味,正在打他老婆。” “你就插手了?” “嗯。”云杉歪着脑袋皱着鼻头的样子俏皮可爱。 少不得又要爱抚一番,程倚天然后才接下去问:“把他抓出来给周碧莹,你是帮那屠夫呢?还是纯让周碧莹难堪?” 云杉眸子熠熠生光,并不言语。 “你就说吧。”程倚天百无禁忌。 云杉便轻声说了一番话。这番话,最能暴露的就是莲花宫女最根本的本质。从她口中说出,一定意义上,她算是承认了自己确实与众不同。然而,就是如此,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十足的宠爱,这宠爱,真比任何宽容都要重要。 云杉心安理得,偎依回去:“我和那些事,从现在起,绝对不会再有瓜葛。如果靖王府或者莲花宫再抓我回去,这以后,我一定只期待你来救我。” 170 两派 第一次看见疾风,云杉控制不住欢呼出声:“好漂亮的马儿!”伸手便想摸那白马的头。 疾风目露凶光,张嘴就啃,被程倚天一掌把脸推开。 云杉的手悬在空中,有些尴尬。 程倚天握住她的手,两只手一起,轻轻落在疾风的脑袋上。疾风无可奈何,连打几个响鼻,喉咙里“呼噜呼噜”,表达不满。清晨的阳光照在马儿身上,透明的毛尖儿被照得银白发亮。云杉没法接受教训,心痒难搔对程倚天说:“倚天哥哥,我想骑骑它。” 程倚天说:“当然可以。”摸摸疾风的脖子:“乖,不要把我最喜欢的姑娘从你身上颠下来。” 马儿通人性,听这话后,居然翻了翻眼睛,老长的马脸扭向一旁。 云杉怯怯:“可以了吗?” 程倚天轻轻一托,把她举上马背。 疾风一边叫一边原地兜了两圈。云杉坐在鞍桥,只觉得它跑得又轻又平稳,叫了声“驾”,疾风四蹄生风,像外面奔去。穿过人群,越过城墙,一人一马来到郊外的旷野上。广阔的天地,激发起人和马共同的豪情。云杉大喊:“快跑吧!”两边事物马上变成两道幻影。 骑着这匹马,人就好像在空中坐在云朵里飞。飞了足足一大圈,飞回原点。从马背上跳下来,扑进程倚天怀里。 “怎么样?”程倚天笑眯眯问。 “真好!”云杉笑着回答。丢了缰绳随便白马去喝水吃料,然后拿上一把大刷子替疾风刷刷,尔后才问:“你从哪儿得来的这样的好马?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额头上长犄角毛色发银光的马呢。” 程倚天老实说:“路上捡来的。” “逗我玩呢吗?”瞥了他一眼,她压根儿不信。 “真是路上捡来的。”追上她的脚步,程倚天抓住她的手。两个人并肩而行,程倚天一五一十叙述得到疾风的经过。 说到此马疯魔的地方,云杉有些心悸:“幸亏被你降服了的。刚刚见面,它差点咬到我。” 程倚天随手将她一搂:“这以后它就认识你啦。” “我能随便骑?” “当然!” “你又不是它。” “它了解它的主人。” ………… 说着话,他们来到前面大堂。 刚迈步其中,就起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他们刚找一张四面不靠的桌子坐下来,大门口,一张桌子旁边,一个人站起来,迈大步径直往这里走。随后,靠里面一些一张桌子上,也有人站起来。 程倚天认得他们。 从大门口走来的,是青城掌门欧阳木通。另外一个,站着,还没动窝的,当然就是华山派掌门郑晓峰。 “当”的一声,青城掌门长剑出鞘。接着,便和程倚天的软剑相交在一起。欧阳木通剑往前刺,程倚天翻手将他的剑压在桌上。青冥内力和乾元混天功纠缠在一起。逐渐逐渐,欧阳木通头顶白气缭绕,而程倚天脸上青红变换。乾劲阳刚足够压制青冥内力,坤劲阴柔,正好补足乾劲持久必然伤身的缺陷。绵绵密密持续不断的真力,抵御住欧阳木通的青冥内力,欧阳木通进不得,退不得,又惊又怒,止不住气短。 郑晓峰见状,急忙上来。两大掌门合体,同时进攻逸城公子,此话日后传扬开去当真不好听——这时候却也顾不得。长剑如虹,直取程倚天侧面太阳穴。 坤劲吞吐,程倚天先推开欧阳木通的兵器,软剑一竖,刚好截住郑晓峰长剑的剑尖。一片青光铺开在另一边,青冥剑中高深招式“万木森森”又向他袭来。 连挡两大掌门的全力进攻,翻身在大堂开阔处的程倚天招架起来颇为捉襟见肘。 耳听有人娇叱:“丢下他,让我来。”一个淡青色身影飞掠而来。 第三把长剑加入战团,一连串剑花袭击得欧阳木通和郑晓峰措手不及。程倚天瞧出来人剑法高明,但是内力十分不济。欧阳木通脾气更为火爆,大怒之下,抛弃招式之间精妙的变换,横砍直削,剑气之犀利大大增强。郑晓峰也随之效仿。 这两位的目标是程倚天,所有卷入战团和他们敌对的,都是务必全力清除的对象。 穿淡青色衣裳的是个姑娘,剑尖每到可以击败敌人之际,就被欧阳木通或者郑晓峰的剑气给逼住,无法近前。不仅如此,本人行动大大受阻,高明的剑法也大打折扣。短暂停顿之时,还被两大掌门轮番砍中剑身。 穿淡青色衣裳的姑娘“哎呀”轻叫,虎口迸裂,长剑随之落地。 一阵猛烈的罡风袭来,欧阳木通和郑晓峰下意识撤剑后退。云杉高声叫:“快走!”程倚天单手拉上穿淡青色衣裳的姑娘,闪目瞧见一道紫影越窗而出,急忙带上这位姑娘紧跟其后。 逃到马厩,三个人一起上马。疾风神骏,还能人立而起,稀溜溜嘶鸣,撑开四蹄,如程倚天给它起的名字一样——快若疾风,席卷而出。 欧阳木通和郑晓峰,两个人率领门下所有弟子紧追不舍,片刻之后,就把人和马给跟丢。 “又便宜了那死丫头!”欧阳木通用力一顿,长剑一半剑身入土。 郑晓峰大口喘气,心情略微平复然后说:“还有的是机会!” 单说疾风将一男两女三个人一起带离青城、华山的追击范围,来到一条河边,这才停下。程倚天下马,接两位姑娘一起下来。 按理来说,同在一条战线,所有的人都是战友才对。 穿紫衣裳的云杉,和穿淡青色衣裳的少女面对面,两个人四只眼睛之间,竟激起火花无数。 程倚天一向洒脱,这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叫右边:“云儿。”低头掩饰未得回应的尴尬,过了会儿抬起头,对左边:“谢谢你,燕姑娘。” 这称呼,云杉听了很受用。云杉再瞧那穿淡青色衣裳的少女,嘴角扬起弧度:“好久不见,燕姑娘。” 已经从莲花宫女手里脱困的燕无双气呼呼,没理他们两个。 过了一会儿,燕无双来到程倚天身边。大家闺秀,很在意“男女授受不亲”,这会儿,又没其他人在,不甘心输给云杉,咬咬牙,硬着头皮伸手拉住程倚天:“你不知道前几天发生什么了吗?”用手一指云杉:“她伙同别人暗算我。” 面对指责,云杉冷笑,别开脸并不解释。 松开程倚天的手,燕无双踏上一步:“我知道你很精于用手腕,可是,当前形势,不仅青城派、华山派不能容你。南北武林大会即将召开,慕容世家、孟家堡都要派人来。尚武门也会来人的,前尚武门都尉华毅扬可是死在你剑下。” 程倚天凛然道:“燕姑娘——” “倚天哥哥!”云杉截口,坚定的眼神制止程倚天马上就要说下去的话,前进两步,将燕无双从程倚天身边隔开。 三人相处,此时此刻,程倚天又回到她的身边。 燕无双单独一人,处于对面。 云杉的眼神凌厉,叫燕无双害怕。过了一会儿,燕无双很没底气,后退一步,嗫嚅:“你、你……你要做什么?” 云杉冷笑:“不做什么。”顿了顿,道:“是啊,青城派、华山派、慕容世家、孟家堡都和我有仇。燕姑娘,你还忘了,昔日华家六个女婿里面,方世荣和秦有生都隶属尚武门。” 燕无双反而被她的镇定给压住。 云杉代替她将心里话说出来:“也就是说,南北武林大会召开,会有五方人马苗头会指向我。” “你、你都已经知道,那么,你……” “你什么?”云杉问。 “你——”下面的话她真的不想说出来,为了她自己能够获得想要获得的而去威胁别人,这让她觉得自己很卑鄙。可是,话说回来,这事,又岂是单纯只为她自己的呢?“云姑娘,”以其人之道还使其人之身,燕无双也用相同的口吻称呼云杉,尔后:“你应该离开程公子!”说着,她就要将程倚天拉回自己身边。 云杉拉住程倚天另外一只手。 两个人拔河似的挣着。 程倚天说:“我不是你们俩的玩具。” 燕无双大小姐脾气被勾上来,大声道:“程大哥,你告诉她,你不应该和她在一起。” 云杉一听,松手! 程倚天没有跟燕无双走,反而手若游鱼,从燕无双的掌控中滑出来。 云杉背过去:“剑庄大小姐喜欢你,你就去做剑庄的上门女婿咯。” “哎——”程倚天撺掇她走得远些,低低声音道:“你就不要跟在后面闹啦。” 云杉拉长脸:“好啊,你居然想左拥右抱两得其所?”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如果真的不想的话,你现在就赶她走!”见程倚天怔住,她更是生气:“明明心里头就喜欢她,舍不得。欧阳木通和郑晓峰那么危险的情况,她能来救你,我喊你走,你还要带上她。”女人的脾气一旦上来,各种牵强都会变成责怪的理由:“你说她是谁?她是青城派、华山派的敌人吗?和你,和我没了关系,欧阳木通和郑晓峰能把她怎么样?你丢下她怎么啦?疾风神骏,换作一般的马,带上她,我们俩一个都跑不了。”正喋喋不休,耳中听到一声尖锐的鸟叫。 一只彩雀从头顶飞过,云杉脸色大变。 只见穿得如同一只蓝孔雀似的梅晓蝶从一棵树上跳下来,彩雀飞到不远的树枝上,冲梅晓蝶叫两声,向梅晓蝶飞过来。 目视彩雀停在肩膀上,梅晓蝶咂嘴:“哟哟哟,堂堂逸城公子,躲在这里,为到底和哪一位红颜知己和睦相处而伤脑筋。” 燕无双快步奔到程倚天身边:“这就是那日抓走云姑娘的人。她会吹笛伤人。”声音说得很小,只有程倚天一个人听见。 可是,梅晓蝶偏偏听到她说什么似的,拿出一支笛子。这笛子一尺长,通身洁白,质地莹润泛着光泽。 “玉笛!”程倚天喃喃。 梅晓蝶微微一笑:“程公子好眼力。”就唇一吹,一缕尖锐的气流夹在原本柔软的风中,迎面袭来。程倚天飞快侧身,一小缕头发受到激荡,凭空跳起。“嗤”的一声,被看不见的利器拦腰截断。 黑丝袅袅,落在草地。云杉和燕无双顾不上再敌对,双双拦在程倚天身前。 程倚天伸手,将她们一起护于身后。 “敢问姑娘贵姓?”语气平静,听不出他内心应该有的慌乱。 梅晓蝶稍愕,回答:“梅。” 云杉将她的答案更完善些:“梅晓蝶,晓出晨光,花开蝶来。”补充一句:“靖王身边的人。” “原来是梅姑娘。”程倚天内心狠狠一震,表面声色未动。 梅晓蝶没有等来对方的忌惮,颇有不满,端平玉笛,就唇再次吹奏。玉质的笛声清亮,纤纤手指在笛管上飞舞,吹出的旋律动听婉转。然而,不管这笛音如何延续,为了加重攻击的力度,吹笛者还在高音的吹奏上一拔再拔。笛声到达距离程倚天个人半寸之处,就像原本锐利的弓箭突然全部变成泥塑。 程倚天浑身上下被一道气墙笼罩,无形伤人笛音只有土崩瓦解的命。 梅晓蝶越吹越心惊,越心惊越不能甘心。音拔得太高,一股气息直冲顶门,眼睛胀痛,接着胸口发紧,一阵疼痛,一口鲜血涌到口中。 玉笛离唇,梅晓蝶拼命忍耐,嘴角还是沁出血丝。 程倚天的头发、衣服无风自动,这会儿一起停歇。他往前迈了一步,盯着梅晓蝶,悠然道:“梅姑娘的技艺堪称一绝,只是,无论哪一种神奇的功夫,深厚的内力始终是根本。你内息不够,内力使用又很不得法,伤人不得,只能伤自己。”拉上云上,又挽住燕无双,转身欲走。 梅晓蝶断喝:“程倚天!” 程、云、燕一起转身。 瞧着那三个人刚刚还一副不对付,现在却因为出现了自己这样一个外人,反倒融融恰恰,梅晓蝶很没好心:“你就算从这儿顺利走开,稍后,有的是对手、有的是对手所在的组织门派对你大大不利。”猛擦一下嘴角的鲜血,用力喘息几次,对云杉说:“你忘记莲花宫主对你交代吗?” 程倚天下意识扭头看着云杉。 云杉受惊似的,猛地收回手。 燕无双冷哼:“不是又有什么不利于程大哥吧?” 云杉脸颊一红,反唇相讥:“再有什么计划,也不如剑庄马上要召开的南北武林大会背后隐藏的计划大。” 燕无双气结。 程倚天连忙在她们之间打圆场:“不说了,都不说了。”先征询云杉意见:“啊?”云杉皱了一下鼻子,很不情愿头扭开去。 梅晓蝶向他们走来,离着不到三尺,道:“程公子,如果不介意,和我走一趟怎么样?鄙上爱惜各路能人,程公子这等武功高手,鄙上一定倾慕不已。” 云杉瞧着程倚天摇头。 程倚天懂她的意思。可是,转念一想,程倚天问梅晓蝶:“贵上和莲花宫主,往来十分密切,对不对?”顿了顿,接着问:“云姑娘身负莲花宫主所托,贵上也知道?和我有关系,对吗?” 层层进逼,梅晓蝶面现尴尬,嗫嚅:“是、是啊!” “那好!”程倚天这才干脆道:“就和梅姑娘走一趟。”瞧了燕无双一眼,燕无双急忙表态:“我也要去。” “剑庄大小姐么……”梅晓蝶反而踯躅。 云杉见状,心生顽皮。本来,她和燕无双势成水火,此刻,她绕过程倚天,轻轻挽起燕无双的手:“妹妹,我们一起和倚天哥哥走,好不好?” 燕无双心思单纯,不疑有他:“你不忌惮我吗?” 云杉心中冷笑,眼睛含着笑意——那笑意有多真诚,就是老江湖如梅晓蝶,也挑不出大毛病,说:“无论如何,对倚天哥哥,妹妹只有满腔热忱。”低下头,做出不免伤感的样子,甚至抽了一声:“我再怎么不高兴,总要尊重这份感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不希望其他人对我和倚天哥哥的事心存芥蒂。我们都喜欢别人的祝福,你说呢?” “是啊是啊。”直肠子的燕大小姐马上成了她的拥趸。 程倚天撮唇打了个唿哨,自由散漫去林子里消遣的疾风“稀溜”叫着奔腾而出。三人共骑,疾风奔跑速度丝毫不受影响。梅晓蝶骑上自己带来的骏马,拼命追赶,也只堪堪追到他们一个背影。 171 纵情 从君山的万竹山庄出发,一路行进到六百多里之外的远安府,靖王一路优哉游哉,不废心力。耳朵边传来的风声都很好,一切按部就班。只除了眼下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一股东风的现状。 最终他落脚在一个叫何千韧丹士的私人府邸——承碧苑。 这座承碧苑占地四十亩,屋宇绵延不绝、楼阁亭台点缀其间。东西皆有大片树林,靖王在这儿住了十天,不仅美人环抱,享受美酒佳肴,歌舞声罢,跨马奔驰于林中,弯弓搭箭,射到了好些野物。这份快乐,简直别提了! 远安府守备汪呈嗣和承碧苑主人何千韧左右相陪,这一日,又是饮宴,在临水的悠来阁中,汪呈嗣和何千韧轮番拍马,夸奖瀛闻骑术如何如何棒,箭法又如何如何准,瀛闻端着酒杯哈哈大笑,心里端是无比畅快。 一个穿蓝色衣裳的少女端坐在他身旁,汪呈嗣和和何千韧说到简直离奇的地步,少女止不住冷笑。 靖王坐起来,问这少女:“你觉得呈嗣、千韧说得不对吗?” 少女一阵惊慌,思来想去,唯有改为跪姿,然后低头承认:“没有不对的。” 靖王面罩寒霜:“本王的马,难道没有神骏根本就不是凡品?” 蓝衣少女慌忙磕头,大声回答:“当然不是!” “本王的箭术,当不起百步穿杨?” “也不是!”刚说完,靖王一脚踹过来,蓝衣少女被踹倒在地。 她珠泪滚滚,靖王气也出了,口气于是温和起来:“起来吧。”伸出手,不仅拉起她,还替她理了理碰乱了的头发。 身边有侍女伺候,何千韧大喝:“还不快扶华姑娘下去。”等侍女将蓝衣少女华姑娘扶下去之后,何千韧赔笑道:“世上美女千千万,殿下何故独爱她一人?” “纵情疆场、愉悦直追升仙的滋味,你尝试过吗?” 何千韧和汪呈嗣面面相觑。 瀛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们就算阅尽人间美色,也不过就采了一堆凡花而已。”又说了会儿话,他站起来:“本王有事,你们尽兴吧。” 汪呈嗣、何千韧慌忙站起,躬身:“恭送殿下。” 碧色轩,房屋里传来男子驰骋之下粗重的喘息声。这声音持续的时间很久,足足有一顿饭的功夫,随着一个高亢的发泄,这才了结。庭院里,遍植的绿植上,早出的蝉儿已开始鸣唱。好一会儿,屋门打开,神清气爽的瀛闻才从里面出来。 换了一件水蓝色衣裳的华淑琪跟在身后,有近侍送上王爷的头冠,华淑琪接过头冠,小心翼翼替瀛闻压在头顶。金簪簪好。瀛闻拉过她莹白如玉的手,近鼻深嗅。 勤练圣女经的华淑琪在他的感知里,遍体都散发着魅惑灵魂的香气。 深深沉迷于她魅力的他,已经忘记上午乱发的脾气。招呼着:“来呀!”四名猫爪女、三名白纱女齐齐听命。瀛闻交代她们:“好生伺候华姑娘。” 猫爪女为首的青凰,和白纱女为首的吟风齐声:“是!” 瀛闻这才满意离开。 华淑琪坐在瀛闻刚刚坐过的一个石凳上,出神。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问青凰:“梅晓蝶呢?” 青凰如实回答:“去请逸城公子。” 华淑琪体内热力还未平静,闻言大震跳起:“倚天哥哥也要来?”话刚出口,惊觉不对。她急忙坐下,努力平息,好久,方才故作冷静:“逸城公子程倚天,是吗?” “是。”青凰不疾不徐的回答里,听不出不同一般的意味。 华淑琪很想从她嘴里再掏出些什么,可是,她到底不敢。问不清,心里更是难过。纠结了好久,对白纱女吟风道:“替我备马。”吟风和另一位白纱女叫逐梦的白纱女听命,立刻去办。华淑琪走出院子,一匹优质青骢马已经牵到眼前。 华淑琪翻身上马,往承碧苑的出口策马奔驰。 这庄子占地大,地方多,可是外人要进来,不外乎南边一个入口。从这儿奔驰出去,只要倚天哥哥进庄,路上总会碰见。 至于碰见了,她想要干什么,这样的问题,她已经没有底气再去想。可是,再没有底气,她就是想看见他。越是难过委屈,越是悲愤命运的捉弄,越是想要看见。 如果能让她扑进他的怀里,哪怕只亲吻一下,所有的悲恸都会瞬间减半——噢,不,应该会烟消云散吧! 因为,只要想到他,她的心情就不知不觉雀跃起来呢。 程倚天问明了承碧苑的方位,早早到了入庄的道路上。燕无双先喊:“停停停,快停下!”程倚天一拉马缰绳,疾风急行急停,差点把三个人全给掀下去。 云杉牢牢抱住程倚天的腰,“哎哟哎哟”故意叫着,寒碜燕无双。 燕无双差点儿滚下马的姿势挺狼狈,全程没法接触程倚天,憋了一肚子怒火,这会儿想发,有件事情太着急。只顿了一下脚,她就急匆匆奔进密林去。奔得远远的,让别人绝对看不见她。 程倚天道:“她这是第几次了?” 云杉神秘一笑:“就这样跑下去,光这一天,还得好多次才行。” 程倚天没明白。 云杉叹了一声:“男子之所以为男子,女子之所以为女子,本质原本就大不相同。”竖起一个指头,摇晃着,在空中连转好几圈。 “啊!”程倚天轻叫,旋即,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斜眼瞥进她揶揄的目光,程倚天禁不住羞而成怒,扑上去将她的手给抓下来,接着呵痒:“让你得意,让你得意……” 云杉哪里会是他对手?左躲右闪也晃不过,笑着笑着只剩喘气:“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不停求饶。 程倚天不住手,又折磨了她好一会儿方才收手。云杉手抚胸口大口吸气大口呼气,动作暧昧,吸引得对方的目光渐渐炙热起来。 她敏感:“你想干嘛?”阴云压顶,整个人被他扑倒在旁边的草地里。野外的草,长成了都有大半个人那么高。躲了两个人在里面,根本不用担心任何人会看见。 她用力推他:“不要啦、不要啦。” 他狠狠一口擒住她的嘴,咬住唇瓣,轻轻吮吸。抬起脸,他才说:“不要就不要。”云杉“啊”了一声,一脚将他从自己身上踹开去。先后走出来,燕无双已经回到路边,东张西望。看见他们两个都身上沾草,还不停拣头发上的草屑,依稀明白什么。 燕无双顿足:“不要脸!真不要脸!” 云杉被说得脸红,反驳无门,用力将她拉过来送给程倚天:“你也收拾收拾她!” 燕无双“哧溜”转回她身后:“我才不要。” 云杉反问:“你不是喜欢倚天哥哥吗?喜欢他,难道不想和他在一起?” 燕无双脸红得好像天边的太阳,捂起耳朵一个劲儿叫:“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云杉偏不放过她,凑着她的耳朵轻声细语:“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就要和他很亲密很亲密,不是光能看见,说说话就可以哦。”寒光一闪,可爱的燕大小姐竟然翻脸,把剑给拔出来。 剑花朵朵,全部招呼云杉的嘴巴。 云杉火了,也把自己的剑拔出来。 程倚天跳到她们中间。两个姑娘一看他成了靶子,手腕齐齐一顿。剑试停滞,程倚天轻而易举夹住她们两个人长剑的剑尖。 一旦被他夹住剑,云杉和燕无双就别想再把剑拿回来。 程倚天大喝:“松手!” 两个人一起喊:“休想!”出乎意料步调统一。 程倚天“嘻嘻”一笑,松开手指,让她们都把剑收回去。火气一过,发脾气的冲动也就没了。两位姑娘还剑入鞘,彼此瞠目。疾风被召唤过来,两个人谁也不肯上马。最终,三人步行,疾风乐得自在,独自一马奔到山林里逍遥。 近一个时辰之后,书写着“承碧苑”三字的大门楼在树木掩映中显露出来。 “倚天哥哥,你看!”燕无双欢喜无比。一道白影晃过,程倚天反应够灵敏的,大步上前伸手一捞,后面,云杉又惊叫起来。四名猫爪女:青凰、青鸾、青鸢、青雀——以包围的姿势落在程倚天身周,青凰和青鸢还阻挡了程倚天想要捞回燕无双的招式。白纱女吟风速度太快,捉到燕无双便飞逝出一丈多远。猫爪女手爪飞舞,逼得程倚天招架不迭,不得不连连后退,另外两名白纱女:逐梦和飞烟,合力擒住云杉,去追吟风。 等着白纱女抓人过来的正是华淑琪! 燕无双刚将白纱女的手掰开,伸手拔剑想要反击,一只棕红色蜘蛛爬上她的手背。飞剑斩来,红雾蛛被一劈两段。云杉持剑和燕无双共同对抗华淑琪层出不穷射过来的红雾蛛。这吸血恶魔,但凡有一只落实在血肉之躯上,她们俩,每一个能体体面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吟风、逐梦、飞烟犹如白色的鬼影,不停围绕她们逡巡。梅晓蝶的玉笛声又响起来,云杉的耳垂一痛,无形杀气已经将她切中。 强敌环绕,死撑已是无用。 云杉干脆扔了剑,冲华淑琪大喝:“要杀就杀,放马过来!” 点点黑影向她扑来。云杉眼睛一闭,只待死神降临。然耳听阵阵锐声破空,睁开眼,一片片闪闪发亮的钢制树叶将华淑琪一气儿抛来的所有红雾蛛都剖裂,棕红色的半只蜘蛛噩梦一样散了一地。 四名猫爪女招数虽凶狠,但配合并不完美,被程倚天找到破绽,一人赏了一掌。四个人先后痛呼,再断线风筝一样一一飞开。 毫发未损的程倚天疾奔至云杉身边,上上下下检查。 云杉余悸未消,苍白着脸颤声道:“我、我、我,我没事。” 燕无双也偎依过来,同样面色不好,只沉默了没言语而已。 华淑琪铁青了脸,先一步一步走到千叶郎君韩瑾生面前。不给韩瑾生面子,她伸出手来,“啪啪啪啪”,恶狠狠给了韩瑾生四个大耳刮。韩瑾生虽怒意蓬勃,偏偏不敢翻脸。 韩瑾生抱拳躬身:“莲花宫这位紫箭侍女是殿下有请的贵客,不可有任何损伤?” “你说什么?”华淑琪的头“嗡”的一声,先说:“你再说一遍,这姓云的,又成了靖王的贵客?”接着遏制不住,怒冲冲吼起来:“靖王为什么要找她?又要换口味尝新鲜?” 云杉听出端倪,大声打断她道:“华淑琪,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 华淑琪惨白着脸,一步一步向她逼近:“你再说一边我听听?” “说就说,靖王邀请我,本来就和你不是一回事!” 话音才落,程倚天一把抓住华淑琪挥舞过来的手。 华淑琪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又踢又打,口中偏叫:“你放开,你放开。”低头用力一咬,咬得程倚天手背流血。甜甜的血腥味蔓延在口齿间,怒火渐渐熄灭,心疼,混着辛酸,伏在程倚天的臂弯,她放声痛哭。 云杉一把将她推得远远站开。 华淑琪抹抹眼泪,明白自己举动失当。周围全是靖王耳目,她居然公然和别的男人亲近,就算之后靖王不把怒气撒在程倚天或者其他人身上,她必定要倒霉。 所以,华淑琪止住哭泣,扭头对韩瑾生说:“请你的贵客吧。”转身往承碧苑里走。 燕无双十分不懂她的愤怒,迷惘不已。 云杉看程倚天,程倚天也回望她。他们两个心意相通,早就弄明白:适才在庄子外面嬉闹,都被华淑琪看在眼里。也许,连草丛里的缠绵都被尽收眼底。 云杉脸红,手肘一拱程倚天,低低道:“都是你!” 程倚天非常无辜:“我哪里会料到!” 左右这华淑琪的嫉妒真的可怕,为了躲避青城等派,跟随梅晓蝶那个丫头来到此地,遇到这样嫉妒的女人,真不知道是对是错。 程倚天带着云杉、燕无双,大步迈进承碧苑。 172 对饮 用竹管引水,在建筑之上形成滴水成音乐效果的滴水馆里,靖王瀛闻席地而坐,静候逸城公子程倚天前来。 程倚天脱鞋,进入馆中,席地而坐。 瀛闻问:“饮茶,还是喝酒?” 程倚天道:“喝酒!” 瀛闻颔首,轻唤:“来人。”一位近侍送上一盏狮纹银壶。瀛闻亲自给程倚天斟酒,程倚天目视酒水在银杯中泛起酒花。瀛闻持杯,程倚天与他对碰。两人皆仰脖,第一杯一饮而尽。 瀛闻连喝三杯,程倚天照量相陪。 双方放下酒杯,瀛闻道:“素闻年轻一辈,逸城程公子是少有的高手。”拍拍手,侍从将一个长长的木盒放在手边。瀛闻问:“知道这里面是什么?”示意程倚天打开。 程倚天打开木盒,从里面拿出一幅卷轴。 瀛闻用眼神表示对他的疑问。 程倚天想了想,说:“江湖百强榜。”展开画轴,上面一百名江湖上出了名的高手栩栩如生。从右往左,第一位,是个青衣人,第二位则是为短打装扮的少年。 “绝命谷谷主白乞,”瀛闻手指第一位青衣人,不急不缓说:“成名之时,已是近三十岁的中年人。虽然打败天下无敌手,但是,到底有过一段低谷。不如这位——”说着,指指第二位:“瞧他打扮得随意,实际上,玉雪笙当年针法神奇,刻画他的五官甚是精致疏朗。这是本性非常单纯,为人又极潇洒的一个人。” 程倚天一言不发,只做认真听讲状。 瀛闻对他的反应表示满意,瞅着百强榜,继续往下说:“天慈、清风、燕弘,都是即将老去的一辈,纵然剑庄庄主上官剑南剑法妙绝天下,然而剑庄立世已久,到底名声中有多少实在物?”接下来的肖静瑶,是百强榜排名前列中唯一的女人,被瀛闻一带而过。瀛闻手指滑到第十位慕容轩,再看看逸城公子程倚天。 程倚天没法不开口:“殿下若使草民与慕容三公子比较,草民惭愧,必然与三公子天壤之别。” “哗——”瀛闻替他满上第四杯酒。 程倚天端起来喝。喝完,他将杯子放在桌上。 瀛闻道:“我可以让你取代慕容轩,成为百强榜上唯一跻身十强的青年一辈。甚至,更靠前。” 程倚天面无表情:“这又能代表什么?” “名利之于人们,远比金钱重要。”瀛闻直视对方:“你手下的狂刀追魂神爪随影,哪一个不是需要彻底洗白的角色?便是你铭心刻骨深爱的莲花宫紫箭侍女云杉云姑娘,她的洗白,更加重要吧?” 程倚天被他连灌数杯,浑身血液加速流转,身体发热,头微微发晕。好在玄蜂灵配蓦然发烫,酒入肠胃,析入血液,酒力也被玄蜂灵配吸走。瀛闻一杯接着一杯倒,程倚天一杯接着一杯喝,连喝二十多杯,桌子上面放了四个狮纹银壶。 瀛闻手酸,放弃,然后道:“你也可以选择不在乎,不过,本王保证,南北武林联盟大会的召开,就是埋葬你,以及你所在意的所有人的开始。”目光如剑:“本王可不是华毅扬那个蠢货。” 程倚天嘘了口气:“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瀛闻说:“像于兰坤和韩瑾生那些人一样,成为本王的人。”顿了顿,颇为推心置腹:“兰坤和谨生都已经很不错,可是,和你比起来,我更需要你这样的高手。”说到这儿,笑容变得真诚起来。“倚天,”他亲热地叫道:“归我门下,云杉云姑娘,我马上就可以代莲花宫肖宫主做主,下嫁于你。” 滔滔不绝一席话,唯有最后一句让程倚天怦然心动。 程倚天到底不够老练,浑身一震,目光不能和靖王对接,躲闪之后,落在旁边。 瀛闻“哈哈”大笑,站起来,叫道:“宣召莲花宫主肖静虹,本王立刻便要见她。”指指程倚天:“爱美人,更爱江湖,好!很好!”拂袖离开。 丹士何千韧亲自出来接待程倚天,先是带程倚天去看为云杉、燕无双两位姑娘准备的千禧阁,尔后,等远安守备汪呈嗣公务了结,回来之后,他们一起招待程倚天和两位姑娘用晚宴。好酒好菜流水价往上送,歌舞升平,刚来才一天的三个人被包围在声色犬马中。 入夜,程倚天所住东文园窗户被敲响。程倚天一跃而起,过来开窗,月色皎洁,衣衫整齐的云杉从外面跳进来。 程倚天警惕性很高,往外张望,没有看到任何盯梢,缩回身,将窗户重新关上。不点灯,两个人一起钻到床角落。程倚天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看?” “为了招募你,让肖静虹下嫁我?利用南北武林大会为我洗白,为狂刀追魂神爪随影洗白,靖王和你交情这么深?” 程倚天倒吸一口凉气,之后说:“我从来没和这位靖王爷打过交道。” “之前的玉雪笙能够吸引来他,其实托的是另外一个莲花宫女的福。那位宫女进京后,通过靖王的手,送给了齐王。” “齐王?” 云杉道:“你难道不知道?京城里面鲁王齐王联袂,除了当今皇上,无人在权势上能够与之抗衡。”黑暗之中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到他的沉默,云杉扁了扁嘴,解释:“这也是我听来的。” 程倚天道:“你见多识广,我自愧不如。” 云杉连忙握住他的手:“倚天哥哥,无论世事怎么变,我不会不利于你。” 程倚天微笑:“我知道。” “真的吗?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嗯!”程倚天伸出手臂,将她搂进怀中。行动说明一切,偎依在他的胸怀,清晰感知他跳得稳稳的心。云杉闭上眼睛,好好享受被他的气息完全包裹的安全感。 良久,程倚天才说:“照你的说法,靖王不该像这样,不顾一切也要招募到我。我构不成对他的任何威胁,反倒是,他要是取缔我在这个江湖上区区微小的地位,手到擒来。” 呼吸声,黑暗中咫尺相问。云杉道:“你最终还想不出什么来吗?” “一头雾水。” “我觉得,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为好。靖王心怀不轨,指使莲花宫下嫁我一定另有阴谋。” “无双还在这里。” 云杉一听,用力掐在他腰上。 程倚天呼痛:“我和她没有你想的那些。” “你发誓!” “我发誓!” “这辈子若有对剑庄大小姐心猿意马,必叫以后自己的女儿属于旁人!” 程倚天一愣:“这是什么毒誓?” “心不虚,就跟着我说。” 程倚天嬉笑:“我的女儿必然是你生的。”举起左手将这奇怪的誓言照说一遍。他们一起下床,来到门边。推开门,外面月色如银,一缕白烟从高墙上飞掠而过。 云杉说:“为了对付你手下的随影,从雪域找来的三名奔跑天赋极高的三个女子:吟风、逐梦、飞烟,冰雪世界里长大的,她们身体特别好。一天就睡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可以像雪域的飞雪一样,飘个不停。” “那你是怎么到我这屋的呢?” “吟风和逐梦会隔一盏茶的功夫在同一个地点先后出现,而在此之间,飞雪则会从完全不同的方向出现在那里。” 也就是说,他们要去某地的话,首先,最好路线都紧跟白纱女之后。其次,每一个地点能够暴露的时间,都不能超过半盏茶。身手要快,耳目要强,任何时候都要找到合适的掩体:花丛边、大树后、游廊檐下、墙壁角落—— 最最重要的,云杉让程倚天找一件深色的衣裳穿起来。 路线是熟的,等第三个白影从墙头掠过之后,一切准备就绪的他们便跳出屋子。离开东文园,向西南,不一会儿到达千禧阁。 和燕无双不对付的缘故,将可爱的燕大小姐从睡梦中叫醒的重任,就落在程倚天肩上。 “双儿、双儿……”温柔的呼唤,让站在一旁的云杉满心不快。燕无双倒真的醒了,揉揉惺忪的眼睛,看清楚黑夜中程倚天的脸。 燕无双以为自己做梦了呢,突如其来,伸手将程倚天的脖子用力一搂。程倚天被拉得一跤跌在她身上。 软软的温柔乡,程倚天心神猛然激荡。理智未失,不用看也知道云杉的怒火快冲上屋顶。急忙去拨燕无双的手。奈何燕无双迷迷蒙蒙,力气很大。除非硬来,可他确实又狠不下这个心。 好容易哄劝着使燕无双从床上坐起来,兜头几件衣服丢燕无双脑袋上。 云杉一把将程倚天扒拉到边上,沉着声音严厉道:“快起来穿你衣服。”接着嘀咕:“什么大家闺秀,你爹娘这么教你勾引男人吗?”说得燕无双面红耳赤,一声都不吭,急忙下床穿鞋子,又将衣服穿好。 “身在险地,睡你这么死,我还第一次见。”云杉继续教育她:“为什么要脱衣服呢?碰到了事情立刻要走,合衣而眠才来得及!” “有什么事啊,现在就要走。”燕无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云杉把她放在床头的剑丢给她。燕无双随手接住。 “把剑拔出来。”云杉说。 “嗯?”燕无双更想不明白。 云杉拔出自己的剑,冷笑一声道:“我就是想好好讨教剑庄大小姐的九花落英剑。什么‘天下第一剑’的名头,不知道是不是属实?” 燕无双经不住激,怒冲冲道:“打就打,谁怕谁?” 两个人从千禧阁里打出来。 燕无双在九花落英剑上的造诣远不如她师兄谢刚,招数上秉承了九花落英剑变化繁多的特点,随随便便抖一下,都有十几招变招。但是花俏有余,攻击力不足。云杉的剑,招法上也走精妙路线,变化之多虽赶不上九花落英剑,但她内力远胜燕无双,因此,两个人从院子里,打到院子外,地上打到树上,又从树上跳到池塘边,棋逢对手,不分胜负。 打着打着,燕无双就不除疑起来:“你到底想要干嘛?” 云杉把她的剑压回去,示意她往南熹楼方向看。被惊动的靖王瀛闻,率领着他一帮近侍以及若干得力手下,浩浩荡荡前来。 瀛闻问程倚天:“怎么回事?” 程倚天脸一红,嗫嚅不答。 燕无双眼珠转了两圈,依稀明白过来。 云杉说:“是她找我麻烦。” 下面的话燕无双不太说得出口,可是,情势所逼,不说不行:“靖王爷,你要做主让程大哥娶莲花宫的紫箭侍女,我不同意。我也喜欢程大哥,我爹娘同意的话,程大哥是要娶我的。” 瀛闻再问程倚天:“是真的吗?” “这个,那个……”程倚天被这两位姑奶奶彻底整蒙圈。 程倚天说:“我得带她们俩离开。” 瀛闻说:“事情还没定,你们不能走。”瞧程倚天不明白,往下说:“你看,莲花宫方面并没有问题,可是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你的义父中原大侠雷冲,他需不需要知情呢?” “你还请了我义父?” 瀛闻冷冷一笑:“当然,中原大侠不到,怎么谈你和云杉云姑娘的婚事?” 燕无双翻了个筋斗到面前,抓住程倚天的手:“倚天哥哥,跟我走。”云杉假装慢了她一招,等快步赶过来,燕无双拉起程倚天,双双越过人群,落在前方的大树上。 燕无双对瀛闻说:“靖王殿下,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撮合程大哥和云杉姐姐成功。程大哥是我的!”凑到程倚天耳边:“云杉姐姐让我们走。”程倚天一听,托住她的后腰,空里无踪的轻功展开,他们好像一片风筝一样,乘风往远处飘去。 煮熟的鸭子眼看要飞,靖王顿足大喝:“追啊,快给我追啊。”梅晓蝶、韩瑾生、于兰坤、猫爪女、白纱女,一窝蜂像程倚天带燕无双逃走的方向追去。 云杉无人看管,悄悄离开。等瀛闻叉腰气了半晌回过味来,程倚天、燕无双和他想钳制住的紫箭侍女,全部不见踪影。 “坏了!”瀛闻蓦然醒悟:“上了他们的当。” 承碧苑外,他的手下能够压制住程、云、燕,那时候因为云、燕较弱,而程倚天一人照顾二女,分身乏术。现在大部队都追程倚天去了,紫箭侍女独自溜走不是难事,他手下那些人,对付逸城公子程倚天够分量吗? 当然不够分量! 云杉不在,程倚天只需要照顾燕无双一个,不管对付梅晓蝶为首的那一群人中任何一个,都绰绰有余。 梅晓蝶的无形杀气根本刺不破他的乾元真气,猫爪女的爪功,在他内力的强劲反击下,也都只能成为花架子。白纱女诡异的身法在这儿点滴用处也没有,程倚天闭上眼睛,光凭听觉,随便发一掌,就可以将还在距离自己两尺之外的逐梦、飞烟一通击开。 尾随逐梦、飞烟打算连环进攻上来的吟风,手中拿着亮闪闪的冰雪手环,手环上一圈尖锐的水晶刺,随着主人身形的停顿,一起成了凝固的摆设。 逐梦对吟风说:“姐姐,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飞烟也道:“你不要上去送死。” 程倚天带着燕无双飞掠过他们。人刚落地,背后锐声破空,一直没机会大显身手的燕无双抖剑反击,十几朵剑花,刚好接住十几片银叶。 韩瑾生的银叶暗器撞击得燕无双整条手臂一起发麻。 暗器在空中自行连成一串后往回飞去,燕无双踉踉跄跄往后跌。程倚天托住燕无双的腰,柔和的坤劲通过燕无双的身体往前一冲,燕无双受到的反击之力便被抵消。 红光浮现,程倚天挥出软剑。软剑受到乾劲鼓荡,挺得笔直。正好和韩瑾生的千叶锁碰在一起。千叶锁缠上软剑,乾劲迸发。耳听“砰……”的猛一阵闷响,连接银叶的机关勾连崩裂的无数。 韩瑾生赖以成名的千叶锁就此毁了。失去勾连的银叶一片片散落在地上,再捡起来,只能当成普通的飞镖。 程倚天收回软剑,后退一大步,转身方才笑道:“银叶先生,千叶锁的修理,鄙人门下倒是有两个精通之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如果你不介意,我们约定一个月后焦城莲花乡桃花坞见哦。”声音渐去渐远,夜幕之中,逸城公子程倚天带着他的红粉知己完全消失。 173 二女 骑着疾风,在附近荒野来回寻找,程倚天和燕无双还是没找到早应该从承碧苑里逃出来的云杉。 “难道她被靖王扣留了?”程倚天不由自主担心。转念再想,靖王貌似要利用云杉,已达到他那不可告人的目的。云杉就算没出来,也不会面临危险。 终究没见着人,他始终不放心。回到进承碧苑的大路边,他站起来,又坐下去,往里走,又被燕无双拉回来。 燕无双说:“好容易出来的,再进去,可就白忙活了呢。” “我不能放云杉不在我眼皮子底下不管那!”程倚天气哼哼回了她一句,重新坐在一个大树桩上,生闷气。 头顶上大树的树冠一晃,程倚天警觉,立刻抬头。一个人倒挂金钟脸伸到他面前。 “这位大哥,你在等我吗?”倒过来看变得很滑稽的一张脸,那笑容和笑声都叫程倚天万分欣喜。 程倚天伸手将她从树上抱下来。也就在她腰上轻轻一扭,云杉从他背后爬到他肩头,接着又转了半圈,落在他怀里。 “呀!”程倚天突然失声。云杉浑身上下都湿了。 燕无双好心好意凑过来问:“你落水了吗?” 云杉道:“是啊,我落水了。”侧过脸,用**的头发蹭程倚天的脸。她还这么顽皮,说明她一切正常。程倚天也就放心。 云杉告诉他们:“靖王手下的梅晓蝶有一只彩雀,能够识别气味,找寻目标。之前在吉州,她就是这么跟上我们的。” “所以你才弄湿了自己,为的就是不让跟丢我们的梅晓蝶再跟上你?”燕无双抢过话来。 云杉点了点她的鼻子:“我还足足绕了一大圈,在昆山我才跳到一个很深很深的大水潭里。” 燕无双再傻瓜,这下子也可以将心放下来。 “梅晓蝶他们都被你引到昆山去了。”说到这儿,程倚天还是止不住啧啧称奇一番:“除了闻香鸟和瘾君子,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可以循迹追人的动物。” “我觉得这个梅晓蝶不一般。”云杉喃喃说。 穿蓝孔雀服饰,会无形杀气——这些都已经十分明显的特点,在她这样一个终究还算不得老江湖的年轻姑娘眼睛里,还是只能引起种种猜测。 回吉州的路上,路过一个集镇,找了家小酒馆,三个人暂且歇脚。伙计端上来煮鸡蛋、木耳笋肉片、大盘酱牛肉以及一盘分量足足的炒凉面,云杉拾筷子先吃,吃完站起来:“我要出去买点东西。” 程倚天目送她离开,转头问燕无双:“你离家两日,上官庄主和庄主夫人该担心啦。” 燕无双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莲花宫抓住我和我师兄,要挟我爹爹将剑庄借给她们召开南北武林大会。现在事情已经办成,我和云姐姐打也打了,还携手共进退了一次,梁子算解了。你要赶我回家?” “双儿,”程倚天目光澄清,凝视她:“我和你之间,只是好朋友的关系。就算我喜欢你,那也是哥哥对妹妹。” 燕无双眼睛蓦地红了,大大的黑眼仁很快浸泡在一汪汩汩的清泉中。 “你竟这样直言伤我的心,”她吸着鼻子对他说,“难道云姐姐是你心上人,你要爱惜她周全她,我只是你的妹妹,你就恣意践踏我吗?” “我没有你说得那个意思。”程倚天苦于没法解释。燕无双伸筷子在自己面前的凉面里搅着,突然将筷子放下来,人霍地站起。 没到剑庄势力范围之内,危险便随时会出现。程倚天拉住她的手:“双儿!” 燕无双小女儿性子上来,一边用力掰他的手一边别扭道:“你让我走,我一个人离开,你和云姐姐都不必再觉得不自在。” 程倚天硬将她拖回来:“要走,也要等我和云杉一起,将你送回平江去。” 燕无双涨红脸,瞠目道:“我一直往南便可。江南十六堂遍布长江沿岸,说起我‘燕无双’三个字,你害怕没人照顾我吗?” “那也等照顾你的人出现了,我再让你走。” “不要你这么假惺惺!” “双儿——”程倚天苦口婆心,“我得看着你平平安安心里才安定。如果半路上靖王府的人找你麻烦,或者莲花宫又将你给掳走,他们会利用你和你爹谈条件。” “比如呢?” “比如,”他想了想:“比如要求你不可以插入我和云杉之间。” “那不正好遂你的心愿?” 程倚天心中一声哀叹,这根本就不是重点嘛。“靖王会发现你要和我在一起其实就是谎言,”思虑再三,他还是决定要将话讲明白,“你骗了他,他会把这笔账算在上官庄主头上。” “那我就说服爹爹真的和中原大侠结亲,不就好了吗?”话锋转得太快,不容程倚天反驳,燕无双神情活泼,语声清脆:“倚天哥哥,我对靖王说的话都是真的。只要你不反对,我一回去马上可以求我爹。”说着说着,一本正经起来:“莲花宫同剑庄,谁是邪门歪道,谁是名门正道?中原大侠雷冲收服马道大当家,又招募苗疆毒尊、广陵神爪以及空里无踪同处身侧,并不是要让他们辅助自己,行走江湖横行霸道。雷大侠的意思,是要让逸城成为名门一派,所以杜大当家开创洗心楼,改屠神为厨神,而毒尊改作追魂,做的大多也是悬壶济世的善事。” 四目相对,燕无双的强调掷地有声:“雷大侠不会喜欢莲花宫的紫箭侍女!” “他会更喜欢剑庄千金小姐出身的你,是吗?”换了一身素色棉布衣裳的云杉从外面走进来。位置上落座,她乜斜燕无双,揶揄道:“除了有一个听起来很是风光的爹,你还有什么?” 背后说人,原是让人汗颜。可是,云杉这般蔑视,燕无双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目光直视,一字一句认认真真道:“一个名声很好的爹,这就已经够了。云姐姐的爹,又是怎样的呢?”江湖传说,她也听过,见云杉根本回答不出,冷笑然后道:“该不会连爹都没有吧。” 云杉的怒意,被她成功撩拨起来。 程倚天双方都不想得罪:“我们待会儿继续赶路好不好?” “我买了两匹马。” 程倚天微微错愕。 云杉冷哼一声:“难不成你想三人共骑到天涯海角。” 出酒馆,三人策马。天黑之前到达平江。燕无双始终依依不舍,云杉拉了她的手,两个人一起走开些。云杉对燕无双说:“你回剑庄后,又特意出来,找我比试,你师兄有没有老实呆在剑庄中呢?” 燕无双一惊:“这我倒是不知。” “所以么,”云杉轻笑:“最好,你还是回去瞧一瞧。你对我,不过你喜欢倚天哥哥,而倚天哥哥却和我两情相悦,心中不甘,反而越发放不开而已。你师兄小旋风,可是深深坠入情网的人。” “情网?”燕无双努力回想,想不出端倪。那天她和谢刚一起从怡景楼追出去,她追的是云杉,谢师兄却偏偏和她在同一个地方汇合。那时候她甚至怀疑谢刚也对云杉有意,不过,想来想去,谢师兄为人耿直,与邪魅妖异的紫箭绝不可能同路。 那时候除了云杉,就是一个穿白衣的以及一个穿红衣的女子。 燕无双问:“你说的是谁?都是莲花宫的,红箭?还是白箭?”仔细思忖,轻轻点头:“必定是那个白箭无疑。” 云杉“嗯”了一声,肯定道:“冷香儿外表清纯柔弱,本来就是对付小旋风这种青葱岁月愣头青最有效的法宝。莲花宫主训练各色美女,讨好皇亲,巴结贵胄,接近控制江湖豪客。实际上,像小旋风这样的人,拜上官剑南为师,本身剑法又很出众,比她巴结的那些权贵更加可靠有用。” 燕无双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她急急奔回大路,翻身上马。程倚天不明所以,询问:“你要回剑庄了吗?“ 云杉在远远的后面大声道:“华容青鸟台所属的水莲庄,如果要找,兴许我们还会在那里见面。” 燕无双连人带马很快不见。 程倚天骑在马上,问云杉:“你同她说了什么?” 云杉也乘上马:“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子,恋上了一个前科累累的女子。情窦初开的男子即将大祸临头。” 程倚天说:“爱上一个女孩子,就会大祸临头吗?” “现实残酷,爱情会遭到打击,信仰不再,原本轻松快乐的心绑上层层枷锁,最后还碎了一地——不是大祸是什么?” “那么——”程倚天话说到这儿,又止住。 云杉凝眸于他,两匹马并辔而行,许久,她才喃喃道:“我想我不会。”程倚天闻言伸过手来,隔着马儿,他用力抱抱她。 按照程倚天的打算,他们应该先回吉州。因为程倚天独自从隐庄出来,隔了好几天,狂刀追魂神爪随影都该追到。但是,云杉又觉得传音阁哨站遍布天下,程公子和青城等派交手,最后为了避祸又去了远安。狂刀等人不会冒进,为求稳妥,云杉对程倚天说:“他们会去岳州。” “去岳州的话,义父就不得不涉足南北武林大会这样的大事。” 云杉又道:“你带着我在身边,逸城想超脱于世俗鞭策,都会是奢望。” 程倚天侧目看着她:“你认为我会因此而忌惮吗?” 云杉笑了笑:“我只是不想二十年前天魔的往事重演。” “我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也会为红颜一战。”程倚天说得颇为为难,可是,不想让深爱的人再离开自己的执念牢牢控制住他的心扉,他抬起头,坚定的眼神凝望云杉道:“我知道,到了最后我应该怎么做!”伸出手,隔着马和马之间的空档,拉住她:“只要你也坚定信念。” 云杉牢牢抓住他:“我必然不会再遗弃你。” 两个人四目相对,相视而笑。 依照程倚天的想法,先去岳州,以迎娶云杉为契机,可以商量同意和靖王府合作一回。之前和尚武门已经打过交道,这回,再通过靖王爷的手,还是有望将岳州一役通篇翻过去。 只是,他和云杉还是不知道靖王需要他们做什么。 云杉在集镇上买来的马脚程一般,疾风悠着跑,跑一截,等一截,第三日上午,岳州城已遥遥在望。 一声响亮的鸟鸣响起在长空。 云杉下意识抬头,观察,片刻对程倚天说:“他回来了。”双腿夹了夹马肚,坐下马跟着一只雄鹰往左边奔去。 经过一片林子,来到一大片茫茫的草甸。程倚天纵马跟在她身后,隐隐听到马蹄声隐隐,极目看去,黑影先是一点,继而拉成一线。三十六骑簇拥着他们的主子骑马飞驰至面前。 奔得近了,看到了那个他——数月不见,也抹不平昔日留在脑海里诸般深刻的印象。头顶的金冠又换了呢。除了有珍珠装饰之外,一只栩栩如生金箔蝴蝶颤巍巍在飞。再瞧那张脸,还是那么俊美,浓黑斜飞的剑眉下面,一双深目灿然生光,鼻梁高挺,厚薄正好的嘴巴线条优美,无懈可击。 并非只有美女会相互攀比,优秀的男人一样会瞩目同类。 程倚天自觉自己在他面前便没了太多长处,唯一能端着的,便是一袭轻衣一身洒脱之气。银线刺绣雄鹰花纹的黑色衣装华丽无比,偏偏程倚天可以读出对方眉宇间的一丝凝重。 他不该是趾高气昂、无所畏惧的吗? 六大门派掌门那么牛叉的人,面对他,都无计可施。 在这一刹那,程倚天脑海里灵光乍现:靖王瀛闻费尽心思,目标不会是剑庄,不会是逸城,更加不可能是各大名门正派。但是,靖王却很热衷武林中的盛事,对莲花宫主的主动示好也倍感兴趣。南北武林大会的召开,纠集了各路群豪,假如选一个盟主出来,这位盟主要为靖王服务,所有被召集来的门派也要为靖王服务。 这样大的阵仗,靖王——难道就是为了他? 174 剑阵 “程倚天。”鹰王骑着一匹黑马,遥遥招呼:“别来无恙?” 程倚天想到了关键,冷冷一笑:“我自无恙,阁下如何呢?” 鹰王冷笑:“我当然也很好。”微吟,片刻后道:“隔了这么久,不知道你的武艺是不是又精进了呢?”轻轻挥手,黑风三十六骑全部离开马背。 司空长烈为首,楚风为辅,黑风剑阵铺陈而开。 蓬莱洲,地处东海域,岛上有近五十州。为了争夺土地,各州各盟时有混战。位于南方的南岐,原来是背山望水的一块福地。自打第六代城主白孤鸿海外游历回归,整顿军队后,连收服周边六座城,将南岐发展成为一个超级城邦,改名天都。 白孤鸿死后,其弟子白瀛楚接替了城主之位。为了扫平中南部时不时扰边的三大部落,白瀛楚创立了独一无二的黑风剑阵。 黑风剑阵的始创,其灵感还是源自于战场之上所用阵法,从一开始的两仪阵、四象阵,融白瀛楚所学所创轻功步法以及剑术于一体而演化与其中,不仅参与阵法的人步伐轻盈飘渺,剑招灵活多变,相互配合更做到了行云流水,且天衣无缝。因黑风剑阵一开始便用来两军对垒、战场上搏击,无论是小范围攻击,还是面对大规模敌人武斗,无论参加剑阵的人数是四个、八个、三十六个,还是成千上百不等,始终不是比武时切磋时的礼让功夫。 剑阵一出,便是拼命。 这也是昔日鹰王回答他人:“江湖人,遵守江湖规矩。”而黑风剑阵并不会遵守“单打独斗”这一江湖规矩的原因。 程倚天的软剑用得比数月前好太多。但是,到底好鼓架不住众人锤,三十六把配合亲密无间的长剑不断从四面八方袭来,程倚天将一把软剑使圆了,不为攻击,只为自保,那圈子也被逼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黑风剑阵几乎将他淹没。 云杉下马奔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 头顶鸟鸣声传来,鹰王饲养的一只叫“欢欢”的鹰,离弦之箭一样向她俯冲而来。鹰王驱马近前,手臂一长,把她捞到马上。欢欢铁钩一样的脚爪擦过视野,云杉屡屡见识这只鹰的凶悍,生死场上出来进去的,还是止不住一惊。 云杉从鹰王的马上跳下去,对鹰王说:“快让他们住手。” “我的人,也敢打主意的,该死!” 云杉一听这话,大急。 鹰王的马总是拦住她的去路,加快步伐想赶在马头转换之前,欢欢又从天而降。站在鹰王垫着皮垫的肩头,缓缓双翅一展,尖声叫着,恐吓对方。 曾有很长时间生活在鹰王的威势下,明明可以突破,最终还是站住脚步。 剑阵那边,凡是人移过去的草地上,出现鲜血点点。好像红梅花突然出现在草地上一样,云杉禁不住叫起来:“倚天哥哥、倚天哥哥!”不顾一切从鹰王马头便奔过去。 便在这时,剑阵里面一股力量旋风般扑出来。 冲在前头,被这个力量带出来的,是楚风! 程倚天的软剑,乾劲到处,原本会抖直。而与三十六骑的任何一把剑碰,这把笔直的软剑都会莫名出现反方向的弯曲。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程倚天边打边想:这大概就是蓬莱阁一派内力的特点。蓬莱阁的内功自带吸力,力量还很不小。那么具备如此功夫又组成厉害剑阵的人,他们的行动应该自成一体。 寻到阵主,能将阵主从阵中剔除出去,这剑阵也就破了。 游斗圈太大,不易捕捉阵法运行的规律。另外草地上的血都是他的。因为,不让对方的剑刺中他,然后慢下来,他也很难从不断变化得人群中抓到他最终要找的人。 乾元混天功护体,刺破真气墙,又刺进他身体,那长剑的剑尖,入肉绝不会超过半分。 而就在这小小的变故中,程倚天找到机会! 软剑很随意从前方往后方一划,边划手掌便翻过来,变成平托之势,软剑往前一挥。这一下,招式不是重点,大幅度的动作裹挟的乾元真力非同小可。一股乾劲如同洪水猛兽呼啸而出,随之自带的阴柔坤劲好像一层软软的包裹,似的乾劲不会分散,指向为前,不偏不倚。 阵主不是司空长烈,是看似辅助的楚风。 楚风被程倚天一股真力硬生生冲出剑阵,鹰王也颇震动。鹰王飞身下马,楚风快速向他撞来后,鹰王伸手。手掌一沾楚风的衣裳便感到压力,鹰王不得不用飞快变招的方式,原地消减这股大力。楚风只平着转了一圈而已,等楚风安然落地,鹰王手臂往后猛地一挥,程倚天加诸在楚风身上、后来又转移过来的力量,以及他自己用以消解外力的力量,带起一阵风,吹拂起身后的披风。两股力在皮凤山相遇,宽大的披风被完全撑开来。 欢欢受到波及,展开翅膀飞上高空。 鹰王脚下未曾挪动一步,可是总是浮在高傲表面的一层说亲切挺亲切、想靠近又觉得疏离的笑容,终于抿去。 剑阵仍在,可是,鹰王的情绪影响到他人。金雕护卫司空长烈收起正要改换阵势的手势,长剑入鞘,奔至主子面前,跪倒请罪。 看着浑身上下沾满血迹的程倚天,鹰王倏地嘴角一条,招牌式应酬众人的笑意重新回来。 “有些本事——”他轻轻道,抬头望望天空,沉思完,平视程倚天:“我要去一个有趣的地方,有兴趣同行吗?” 云杉站在他们之间,不知道到底该帮他好,还是立刻站在倚天哥哥的身边才正确。 鹰王要走,云杉带着恳求的语气追上两步道:“放过我们吧?”这话,只换来鹰王失望的一瞥。 鹰王说:“冷淑女被一个穿黄衣服的女子大张旗鼓带走,这事,你知道吗?” 云杉不禁发呆。 “不知道?”鹰王冷冷一笑:“有人利用你出嫁的信息吸引我前来,提供那人这种方法的人,又给自己的做法加了一道保险。”挑起云杉的下巴,目光凌厉如冰雪:“别人都很了解我。” 云杉下巴一轻。 鹰王带着三十六骑重新上马。 瞅瞅他们到来的方向,程倚天和云杉都醒悟过来:鹰王率领三十六骑,想要找茬的,根本不是他们。 用将云杉出嫁的是靖王,提供靖王消息的,是莲花宫主。莲花宫主要处决冷香儿(冷淑女就是冷香儿),他们都知道这样做,他们要找的人一定来。 靖王要对付的,居然是鹰王? “他不仅仅是蓬莱洲上的天都王,是吗?”程倚天想到了症结所在。 云杉的嘴唇比脸还白:“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程倚天似乎知道。 程倚天一边点头一边自语:“那就难怪了……”唏嘘半晌,对云杉说:“当初天慈方丈携清风真人和马长空掌门和他谈判,他不放欧阳木通、郑晓峰和素离,天慈、清风、马长空竟然自发离开。” “你的意思……” “有人知道他的底细。”程倚天终于解开心头藏着的一个大大的谜团:“是天慈方丈。少林寺是国寺,上三辈的少林僧人曾经帮助过落难太子。天慈方丈必定曾经见过他。白瀛楚,他的本姓根本就不是‘白’。” 华容青鸟台,开门迎客到闭门谢客,柳无心迎来送往之时谈笑风生,无拘无束,并无莲花宫主尊驾在此的迹象。快马赶到洪州,黑松林外,马蹄杂论,车辙重重。 “不用进去了,”云杉当先开口:“莲花宫已经不在这里。” 大路上,浩浩荡荡的车马往这里走来。一架四匹马拉的豪华马车车厢,打开的车窗里探出一个珠翠满头的妇女。 “唉唉唉,警醒着点,”那妇女大声说:“我家老爷买了这个地方,每一棵树,每一根草都只有我家老爷可以处置。地方大,路都别认错啦。” 程倚天、云杉两个路人,并未引起妇女注意。 车马队走过去,程倚天轻笑一声:“这莲花宫主,现在又去哪儿了呢?” 这一日,他们一起来到湘西。乡村,时值夏季,到处浓荫匝地。沿路走去,只见道边的农田里作物也已经成熟。乡民们正在收割,家家户户都忙得热火朝天。两只鹰,总是不离不弃盘旋在头顶。不见鹰王,也不见司空长烈、楚风他们。但是,当他们来到一条很大的溪边,溪水上面飘着不少船只,有一只慢慢地靠过来,船上一个穿着蓝色苗族服饰的姑娘问:“逸城公子?云杉云姑娘?”嘻嘻一笑:“你们要坐船吗?” 云杉吃了一惊,抢在前头问她:“谁派你来?”凝视她:“你在这里,难不成刻意等待的,正是我们两个?” 苗女说:“我是拿钱办事的人。有人给了我钱,让我在这里等。我等到了他所交代的人,一男一女,男的潇洒英俊,女的妩媚动人,就是咯。”说罢,掩着嘴“咯咯咯”娇笑。 云杉心里有数,招呼程倚天:“上船吧,不是莲花宫主派来的人。” 坐在船上,苗女掌着舵,乌篷船在潺潺的溪水上就随着流水的方向往前淌。水渐渐深起来,河风拂面,苗女敞开清亮的歌喉,用苗语唱歌。 程倚天问云杉:“怎知就不是莲花宫主派人在此呢?” 云杉一侧眉尖轻轻一耸:“你见过莲花宫上下,哪个女子会那么放肆?“唏嘘一声:”莲花宫里,每个女孩漂亮的脸蛋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愁容。红箭、黄箭、蓝箭、白箭,还有我——” “那么,这么活泼的女孩子,又会是谁派来呢?” “你说呢?” 程倚天想都不想:“我不知道。” 云杉凝眸于他:“你早就知道,假装猜度不出而已。鹰王身份贵重,不管是权势还是财势,都是轻易就能甩人十条街的级别。但是他风流。” 程倚天哂笑:“这是你对他的定义。” “你心里何尝没有在想这个?” 沉默,好一会儿,程倚天才说:“我早就知道他对你感情很深,冷淑女?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莲花宫主利用你并不够,利用那位冷淑女,就引得他千里迢迢一路赶来……” “你想说,他对香儿的感情,不弱于对我?” “你可以反驳我。” “我当然要反驳你!”瞧着两岸缓缓经过的树木,以及那些开始零星出现的吊脚楼,停了许久,云杉才郑重解释:“他只是不喜欢别人耍花招而已。”顿了顿:“人人都说惹了六大门派,整个武林都会与之为敌,他就不信这个邪。靖王要见他,这消息委婉地传达开去;莲花宫主也要见他,他得到消息,当然就得让他们俩一起见见。” “在吉州附近遇到我们,他的行程一开始还是去承碧苑才对咯?” “这个么——”云杉禁不住低头沉思:“未必!”抬起头道:“南北武林大会要在剑庄召开,这件事很早就有风声,早在我还被迷魂降控制时?计算起来,他带三十六骑从东海回转,那会儿,应该离我们大家都不会很远。” 瞧着程倚天的眼睛,她接续:“传音阁的人没法靠近他,鸽子飞出来,也会被鹰啄食。靖王府手下梅晓蝶的彩雀侦察不到他的行踪,道理相同。” “隐行踪于众人之间,还能不被察觉,好手段!”程倚天啧啧称赞。 这是事实,云杉无需为鹰王自谦。 “鹰王知道你离开承碧苑,而且和我在一起,他喜欢你,不想被我抢走你,所以才追过来。”话说到这儿的程倚天,言辞中没有责怪的意思,他很平静,陈述一件和自己没关系的事情仿佛,接着,还伸手将她的手轻轻拉起,尔后握在手心。 云杉心宽,安慰的笑挂在嘴角,神情甜甜的。 程倚天接下去说:“他是不想这么快便和靖王照面,因此才折程莲花宫。” “我们打听不到他的行迹,他想知道的事,早就已经全部在他那儿汇成条条有用的讯息。” “冷淑女至于他——”程倚天欲言又止。 云杉把这句半截话接过来:“既然都已经知道,就都不必再细说了吧。” 175 华宫 木橹声声,船进入一条河汊。在一片树林边,湘女寻了个地头,将他们放下。沿着树林一路走去,渐渐的,一片银白的沙滩呈现出来。 十几个年轻的女孩在一大块石头下面的池塘里裸浴。她们笑声如同银铃,隔得老远,也能让人感受到她们的快乐。散落在地上衣服,不外乎黄紫蓝白红。 程倚天和云杉对视,目中会意:这可就是来对地儿啦。 通过树林,他们向深处寻觅。好一会儿,比昔日他们曾经看到过的莲花宫还要华美的宫殿群终于在视野中出现。 居正轴线有一座高高的大殿,隔着层层房顶瞧过去,那屋顶,金光灿灿,不是琉璃,根本就是黄金贴就吧。 “洪州的莲花宫卖了之后,钱全贴在那上面啦?”饶是富贵人家公子,程倚天还是忍不住咂舌。 同洪州的莲花宫相比,此处的华宫,格局与旧莲花宫相同。越过前面两道墙之后,看到的那座贴着黄金的大殿还叫濯水殿。濯水殿对面,依然是一座可以用以跳舞的百花台。 太阳已经下山,天色渐晚。借着夜色,程、云二人飞掠至濯水殿背后,顺着柱子,他们先后攀上高高的屋檐。屋檐采取飞檐翘角式,中间有凹处,两个人趴在其中,下面来人,即便刻意仰头也看不见。反而从翘角后抬起头,他们可以看到下面的情况。 下面灯已经点起来,濯水殿前的广场上凉若白昼。百花台前竖着一根柱子,上面横着一根木头,横木上,一个白衣少女双臂被绑,而白衣少女的腰、脚,都被粗大的绳索困在竖着的木头上。 确实是冷香儿! 可怜的冷香儿,此时此刻被绑成了一个“十”字形。 黄箭侍女周碧莹陪着莲花宫主肖静虹从大殿里走出。凑近肖静虹,周碧莹轻轻说了一会儿,肖静虹点头,周碧莹向绑在粗木上的冷香儿走去。 黄衣伴侍送上一根黄杨木皮鞭,周碧莹取在手中。对准冷香儿,周碧莹左左右右连抽二十遍。一开始,还听见少女凄惨的悲鸣。打到最后,香儿晕倒在柱子上,一点儿声音全无。 让程、云二人都震惊不已的,二十鞭抽得再重。香儿的身体不应该到处冒血。一件干干净净雪白的衣裳,不仅裂成一条条,鞭子没有抽到的地方也血迹斑斑。 云杉再也忍不下去,手腕一撑,人从屋檐上跳下去。落地贴地翻了好几圈,她这才站起,接着再度飞跃而起,几起几落,来到百花台下。莲花宫女们纷纷长长的绸带招呼,云杉绕着木柱飞奔了几圈,将一众宫女戏耍的头昏眼花,接着,她一跃而起,落在那根横木上。长剑左右各挥一下,绑住香儿双臂的绳子便已松开。没等香儿上半身掉下来,云杉已经滑到下面,依旧挥动长剑,砍断绳索。最后,香儿被她抱在怀中。 红箭从肖静虹身后的队伍中奔出来,控制不住大喊:“香儿、香儿!”被肖静虹转过身来,狠狠一掌掴在脸上。 肖静虹显然没想到这么快赶过来的会是云杉,就楚君仪一而再、再而三吃里扒外,让她终于失去所有耐心。 指着云杉,她大喝:“取我的琴来。”一架秦筝横于面前。手指一扫,摄魂曲配合凤凰喋血阵,云杉手中的冷香儿很快又被夺回去。五色侍女飞回宫主身后,肖静虹站起来,对云杉说:“偷偷溜走去会逸城公子,本宫既然做主要把你嫁给他,你有必要这么急,立刻就像和他在一起?”往两边空旷处睃了睃:“不会就你一个人跑回来?” 人影一晃,已经从濯水殿跳下来的程倚天一溜青烟仿佛,来到云杉身边。 “承蒙肖宫主记挂,在下早已到达多时。” 肖静虹冷笑:“真是要等的一个没来,不要等的,全部到了。” “鹰王不会来了!”云杉一口就揭穿她。不过,听肖静虹的口气,肖静虹绑着冷香儿,还会再等到一个人。 灵光一闪,云杉猛地拉住程倚天的手:“小旋风也被抓来啦。” “啊?”程倚天这会儿思维慢了她半拍。 云杉直视肖静虹:“你还要等剑庄庄主上官剑南是不是?” 程倚天脱口而出:“上官剑南怎么可以一起出现在这里呢?”这话说出来,云杉、肖静虹一起瞅他。前所未有,逸城公子也会慌乱。 没有由头,无从问起。云杉暂且丢开这个疑惑,对程倚天说:“我们要去找小旋风。”顿了顿,道:“无双妹子到底和我们结识一场,遇上了,不能不管。” 肖静虹冷笑:“你竟然和上官剑南另一个女儿结交?” “肖宫主!”程倚天突然出声打断她。他们两个互相对视,彼此眼神中都包含深意。程倚天隐隐猜到,很是感慨:“肖宫主,你这样做好吗?” 肖静虹胸口急剧起伏,显然有很大的变故正扰乱她的心情,对程倚天道:“你知道什么?”脸颊甚至露出失措之下的赤红。 程倚天越发坚定,叹息着,报出三个数字:“二十,十九,十八——”停顿好一会儿,说下去:“然后便有了莲花宫。鞭笞冷姑娘,是要刺激小旋风。小旋风是他的弟子,刺激了小旋风,就好像刺激到他一样。”转头看云杉,云杉一头雾水。 肖静虹唯恐他喊出什么来,大声疾呼:“你住口!住口!” 程倚天冷然:“要我住口,也可以。”伸手拉住云杉,低声自语:“我本不愿意相信那些事情。”声音抬高:“把小旋风交给我。” 肖静虹被抵到痛楚,一时又奈何不了他,不得不退步:“不就是一个小旋风吗?我留着也没用,你想要,只管拿去。”目光闪烁,笑得别有深意:“程公子,我见你耳目灵通,见闻很是深远,你倒猜猜看,小旋风现在哪里?” 程倚天只沉吟片刻:“百花台下面。”顿了顿:“既然没有可以看得到的地方让他感受深爱之人的痛苦,耳朵听到,同样可以折磨他。”说着,斜拉里走出三步远,伸手虚划了大半圈:“莲花宫主,交人吧。” 肖静虹没想到他会这么机灵,骑虎难下,侧过脸怒道:“来人!”一名伴侍急急忙忙上来。 “把人带出来。” 伴侍领命退下。不一会儿,那伴侍又回来,一溜小跑着,神色慌张:“不不不好了,小旋风他……不见了!” 肖静虹一听,不由大惊。 程、云二人也吃惊不小。这两个人,都是聪明型的,可是,纵使程倚天城府深些,他们两个终究还是闯荡江湖未久的菜鸟。手头上真正经过的事没几件,吃惊成这样,这说明,谢刚失踪,绝非他们所为。 宫里面还潜进了其他人! 读到宫主的震惊,黄箭侍女周碧莹马上率人,阖宫上下屋顶地面,连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口井、一个山洞都不放过,地毯式搜寻。费了整整半个多时辰,失落不已的周碧莹战战兢兢回来:“启禀宫主,没找到。” 肖静虹慌也慌完了,大步走到香儿面前。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压在香儿伤痕累累的脖子上。 “小旋风,你听着,我数三声,你再不出现,你心爱的女人,马上就会成为刀下亡魂。一——二——” “三”字未出口,一袭白影突然出现。 肖静虹眼前一花,左右手同时空了。匕首被送出去,射在她脑后好几丈开外的大圆柱上,满身伤痕的冷香儿被一名白衣男子抱在怀中。 小旋风谢刚也从黑暗中奔出来。 谢刚伸手便要抢香儿,香儿挥手甩开他的触碰。 “香儿——”多日的禁锢,远不及这一下疏远,叫年轻的小旋风沮丧难过。 “对不起……”香儿气若游丝,话语却很坚定。 白衣男子正是鹰王白瀛楚,肖静虹费了那么多心思,最想引出来的就是他。这已是他们第二次见面。鹰王瀛楚,五官俊美无俦,甩靖王瀛闻十条街。自负得有底气,便是自信,那卓越之意、奋发之姿,无论鲁王、齐王还是靖王,都要逊色许多吧? 只可惜,一开始就做了选择。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遭敌对,终生都只能成为敌人! 瀛楚笑着而程、云二人道:“快走吧!”言简意赅,程、云二人只能傻瓜一样点头。 秦筝在背后响起。鹰王对程倚天说:“你能挡住她们吗?”程倚天可以说“不能”,转身出掌。乾元混天功裹挟在掌力里面,快速掠过来的莲花宫女纷纷被打倒。 想要阻拦他们的莲花宫女横在前面,鹰王一手怀抱香儿,另一只手不忘拉了拉云杉。云杉不需要他照顾,反过来还要拉上小旋风。 谢刚负气:“我不要离开。” 危急关头,云杉一巴掌扇他脸上:“都什么时候了?燕无双,无双妹妹,你还要不要见了?” “为什么会是双儿?” “她怕是为了你都去了华容县了呢。” 跟在云杉后面,谢刚一边穿越莲花宫女的封锁,一边问:“双儿为什么要去华容县?” “那里有青鸟台。” “青鸟台又是什么地方?” “原来叫馨乐坊,原主事梦瑶仙、梦沉仙死了,换了主事柳无心,馨乐坊换成了青鸟台。” “到底是什么地方?” “莲花宫的分舵。”驻足,云杉一把揪住谢刚的衣服:“你到底还想不想离开这儿。”用力将他一推:“不想走,就留在这儿做绿衣奴吧!” 谢刚“唉”了一声,手脚灵活赶上去:“我要走、我要走的。”正在这时,身后多名莲花宫女突然齐声惊呼。 原来,在肖静虹的摄魂曲指挥下,组成凤凰喋血阵的莲花宫女一起用长绸带合力将程倚天团团裹住。 这些绸带裹得住程倚天的身体,架不住乾元混天功膨胀,最后都被崩裂。巨大的斥力加上她们本身拼命往后拉的力量,使得个个美少女飞起来往后摔去。甚至有两个人撞到正在弹奏的肖静虹。秦筝被撞坏,周碧莹抽出剑,赶上前,“噗噗噗”三剑,杀了“大胆冒犯”宫主的贱婢! 程倚天、云杉、谢刚,一起跟着瀛楚飞奔。 漆黑的丛林,也只有这位鹰王殿下才搞得对方向。跑着跑着,路都没了,这位殿下随便一转,竟然在密集的灌木丛里重新找到一条。而走在这条路上,会碰到被惊动哼哼唧唧的野猪。大半个时辰,他们来到了河边。月光下,闪闪发亮的河水安静流淌。挂着蓝色扎染布门帘的乌篷船上,正在等人的苗族姑娘美得花一样。 清亮的歌声响起来,木橹摇动,乌篷船逆流而上。 躺在鹰王的怀抱的香儿,终于再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宽厚和温暖。她大着胆子,对他说:“我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也会来救我。” “嗯,”鹰王灵秀魅惑的眼瞄了一眼外面,低下来:“你既这样以为,那便算如此。” “殿下——” 他飞快截断:“人在江湖,只论江湖上的事。” 香儿刚刚飞扬的表情旋即一暗。 云杉坐在他们对面,听他们对答,似有些嫉妒,但还算忍受得住。而这会儿,她又禁不住要为香儿鸣不平起来:“她都这样了,你让着点她。” 谢刚忍了一路,按捺不住爆发道:“他们究竟怎么回事?香儿她,她竟然和这个人也有——”下面的话,他说不出口。攸关男人的尊严,他说什么也忍不下这口气去。 从地牢里救出他的,是这个穿白衣服的男子! 自己的救命恩人,抱着自己一心一意喜欢的女人,要他怎么办? 云杉乜斜他:“我可以借你兵器。” “做什么?” “杀了你自己啊。” 谢刚一怔:“凭什么?” 云杉冷哼一声。 程倚天拍拍谢刚的肩:“稍安勿躁吧。” 谢刚挥掌将他的手打开:“不是你自个儿的事,你假装得够轻松。” 云杉拉了拉程倚天,两个人一起钻出船舱。谢刚不可能和鹰王、香儿相处一起,他们出去,谢刚当然也要跟在后面。 176 香消 坐在船头,身处空旷的河面上,头顶繁星点点,空中清风徐来。云杉说:“早在很几年前,香儿就已经不是自由身。”顿了会儿:“她是鹰王的人。” “你胡说!” “你都没有看到香儿的样子吗?”云杉深深叹了口气:“她遭受莲花宫各种酷刑,已经活不长啦。”谢刚闻言大震,云杉按住她:“她只想在自己最爱的男人怀中静静地死去。”又凝重了语气:“鹰王愿意成全她,你也不要再去打扰。” “那我……”谢刚说着,一跤跌在甲板上:“我这算什么?和她相识,相知,虽然师父师娘不同意,但我心里满满的只有她、只有她。”说到这儿,硬汉子也架不住委屈,悲伤得哭起来。哭着,又说:“我也是为了她才陷在莲花宫,莲花宫主的喋血阵并没有困住我,为了她我才甘愿被莲花宫抓住,成了阶下囚。” 程、云二人耐心听他倾诉。 船舱里,鹰王对香儿说:“你都听到了吗?” 香儿摇头。这几日在莲花宫,除了鞭打,还有其他酷刑。若撩起袖子、裤腿或者衣襟,身上密密麻麻布满的是蛇牙的印记。都是三指宽破了毒囊的蛇咬得。每条蛇的牙齿都像小钢刀一样,一口一口噬咬在她的肉里。她受的,是万恶的蛇刑! 很多伤口都感染了,云杉还没把她救下来时,她就昏头胀脑,身体发烫。此时此刻,窝在鹰王怀里,她根本什么都不愿再看、再听,连想都不要想。 船把他们送到湘西边界,三十六骑准备了马车在平地上等候。香儿跟鹰王走。先坐马车,后来就到了一个满眼金黄色的庄子上。一个农夫打扮的人和鹰王寒暄,鹰王笑呵呵的,就像对待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和他对答。说的都是“麦子”啊,“银钱”啦,又提到“这庄子以后就是你的”云云。似乎还有“炼丹”“兵器”之类的字眼。不过,香儿都没力气再细细想。 大部分时候,他都陪着她。就像好几年前,她在长满百合花的清华湾,他穿着比白云还要柔软干净的衣裳。她最喜欢偎依在他的怀抱,而他,此时,彼时,一样的温柔,一样的情长。 隐隐约约听到了歌声:“山长长,水长长,夜来幽梦忽还乡……”香儿嗫嚅着跟着哼。哼着哼着,花儿不见了,花香也没有了。他的脸还在,但是,他的拥抱却虚无起来。 香儿低喃:“我,这是要睡了。” 他便亲了亲她。 面前绵延开去的原是已经受够完的农田。再过几天,农庄的佃户们就要着手耕田,紧接着种秋季稻。鹰王的心,一直都这样软绵绵的,他期待着能够给每一个渴望爱情的女子他多能给予的最大程度上的抚慰。 已经是这个农庄主人的孙启渊拿着把剪刀走过来:“主上,都已经好了。”鹰王将香消玉殒了的香儿抱起来,跟着他,来到一个由无数新鲜白百合结起来的花棚前。棚子里放着床,鹰王将死去的香儿放在上面。床头床位床板下面,都有削得整整齐齐的冰块镇着。 孙启渊道:“七天,管保尸身不会坏掉。” 人死要停七日,这是规矩。 七天后,鹰王亲自给香儿下葬。棺椁里陪了不少玉石珠宝,还放了金银若干。墓修好后,墓地上还被种上了许许多多的百合花。 孙启渊说:“有这庄子在一日,必不叫这墓地荒废了。” 鹰王笑了笑,和他一起离开。来到庄子内部,站在一栋刚翻修不久的青砖瓦屋前,鹰王说:“你的信应该早早到乾都。你师傅相信你的话,不日,便会有旨意召你上京。” 孙启渊说:“何千韧假借‘丹士’名义,私底下炼铁造钢。承碧苑的地下作坊里,长枪长矛数以千计。这都是为他的主子未来准备。” “我没有要和任何人争抢的意思。”鹰王说:“但我亲弟弟瀛烈在京都。”停了会儿,接道:“我自己也要脱身,全身而退最好。不然,鱼死网破,瀛闻他们,也只能怨他们自己无情无义,毁约在先!” 程倚天带着云杉,携同谢刚,先去华容。 华容的青鸟台,正面临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打击。这打击,几乎就是毁灭性的。剑庄庄主上官剑南坐在后院正屋大厅里,面前的桌面上,放着的,是青鸟台历年来的账本。 上官剑南着力看的,是近几年来,裕兴堂、衢江堂和莲花宫的往来。从第一年只有两千两银子的来往,到后来每年每一堂都要付给莲花宫青鸟台(曾经叫馨乐坊)五万两。 五万两,两堂便是十万两。光这个数目,裕兴、衢江两堂就给了两年。 上官剑南合上账本,对被按得跪在地上的柳无心说:“把你们整个儿都卖了,还得起还不起我这笔钱呢?” 小落英剑丁翊率人,将房契、地契都放在师父面前。 上官剑南让柳无心现在就立字据,将青鸟台名下所有房屋,以及乡下的地,全部转为江南十六堂所有。 柳无心说:“你现在就把我给杀了,岂不干脆?” 丁翊站在身边,冷笑:“你以为,只有莲花宫主才会整治你们这些人?”瞧了瞧两边,剑庄手下用一条白绫缠住柳无心的脖子,一人持一头,用力拉扯。拉得柳无心的舌头伸出来很长,松开,过一会儿,再拉。 如此这般,反复几次,那么讲究一女的——青鸟台主事柳大娘,大小便一起失禁。濒临死亡又没法痛快死掉,生生受着生死的折磨,还要形象大毁——再坚强的女子也要受不了。 柳无心趴在地上痛哭:“我写,我写。” 小落英剑亲自将托着笔墨砚台的大方盘子放在她面前。 这儿的房子所有权确实都归柳无心所有,乡下的地都是柳无心用自己的名义购置的,按年度上缴莲花宫主规定数额的银子而已。上官剑南吃准了她,和裕兴堂、衢江堂往来的账册确实只归青鸟台所有。柳无心无可奈何,一五一十写了转让书,将青鸟台和私家庄园水莲庄,以及乡下一百三十多亩土地,全部转给江南十六堂。 上官剑南仔细查看她写好的文书,嘱咐丁翊,现在就去华容县衙,官府公正。等丁翊从县衙回来,大小姐燕无双欢天喜地从外面奔进来。 一进来,燕无双就大喊:“爹、爹!”奔到上官剑南旁边:“谢师兄回来了呢。” 上官剑南表现得很是宠爱这个女儿,抚摸着她的头发,和颜悦色道:“是么?你刚出去多会儿,人就找到了?” 燕无双撅着嘴巴红着脸,背着双手扭扭捏捏道:“你就会笑我。” 上官剑南仰天“哈哈”大笑。 看见青鸟台居然易主,程倚天和云杉恍然大悟。连半吊子水平都没有的燕无双燕大小姐,有什么本事从柳无心嘴巴里闻到湘西华宫的资料?一定自己在青鸟台吃了亏,爹爹带着大师兄和一干手下前来替她出气。 剑庄庄主出马,什么好处都没有,日后传到江湖上,一定会笑掉大牙。而几年前,柳无心和当时已经逐步掌势的梦瑶仙、梦沉仙姐妹一起,确实从江南十六堂谋取了巨额利益。如今,身为江南十六堂总舵主——上官剑南替自己的手下人将钱尽可能都要回来,也无可厚非。 青鸟台以卖艺为名,实则通过把握一些门派组织重要人物的好色之心,已达到控制那些人,尔后全盘掌握那些门派、那些组织,这样的做法,早就为人所诟病。 剑庄出马,收拾了这帮淫.乱妇人,还是功德一件。 云杉更直白些,压低了声音悄悄对程倚天说:“一举多得,这无双妹子的爹,赚大发啦。” 程倚天冲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在别人的地盘上,说过分议论别人的话。 燕无双毫发无损,谢刚又安然送达,程倚天携同云杉一起在水莲庄的莲花池边,向剑庄庄主告辞。 莲花池里莲叶田田,粉红色的荷花散落在其间,犹如碧天里的明星。 上官剑南非是第一次和程倚天在一起,他瞧瞧和程倚天形影不离的云杉,又对程倚天说:“程公子,仍记得天寒地冻,我们在吴家坪吗?”走上前,握住程倚天的手:“我和公子相交,心中不胜荣幸呢。”两只手包着程倚天的手,用力顿了两顿。 云杉说:“我去那头等你。”自顾自离开池塘边,到通往门口的绿荫道旁假山旁等。 程倚天目送她离开,转头对上官剑南说:“多谢抬爱,庄主美意相赠,不论是何内容,请恕在下无福消受。” “当真要娶一个出身寒微之人?” 程倚天凝视上官剑南,好半晌才哂笑,道:“为人不寒微就行。”拱手:“告辞!”不由分说,转身便走。 小落英剑从几棵围在一起生长的龙抓槐后面走出来,对上官剑南说:“如此不识抬举,师父您看,应当怎么办?” “你说呢?”上官剑南斜瞥自己这个事事都很愿意效仿自己的弟子。 丁翊道:“不能为友,只能为敌。十六堂和洗心楼,剑庄和逸城,江南地带,只可以留下一个。” “还有那莲花宫主呢?”上官剑南冷冷道。 “那种跳梁小丑,这次武林大会就可以一锅端了!”说到这儿,丁翊小心翼翼瞅向师父:“有句话,徒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师父和那莲花宫主,难道竟是彼此相识?” 上官剑南竟然笑起来:“你怎么瞧出来的呢?” 丁翊道:“以师父您的智慧,若不相识,怎会一味姑息,最终容她势力壮大到如此地步?裕兴、衢江两堂的动向,平江堂姬堂主早有耳闻,连弟子都知道了呢。” 上官剑南既不肯定,也没有否定,沉默好一会儿,才幽幽道:“如今局势,你认为怎么办才是最好?” “抢先联手靖王!” 上官剑南示意他说下去。 “莲花宫主无才无德,有所寄托,不过是乾都靖王的权势。而我们,只需要将靖王争取过来,莲花宫,江南这块地方,便再也没有立足之地。” “怎么样才能顺利和靖王联手呢?” “主动引铁甲军进庄。”见师父变色,丁翊急忙解释:“靖王要做那件事,志坚如铁。就算我们不同意,铁甲军还是会进驻剑庄。”观察上官剑南的脸色,他越发小心翼翼道:“师父所顾虑,莫非是天慈方丈他们如何看?” 这时候,上官剑南倒是不矫情:“成大事者,何拘小节?”转过身,面朝莲花池,剑庄庄主暗暗下定决心:“莲花宫,逸城,本庄主会一一收拾你们!” 自从二十年前断天崖一役,武林中再也没有过大盛事。相约时间很快来到,六大门派所有咱们齐聚,上官剑南所率领的江南十六堂作为东道主出席,从南到北,点苍派、衡山派、泰山派、唐门、玄门、金刀门、慕容世家、孟家堡,最后,弟子遍天下的丐帮——帮主贺东雷也一起应约而来。加上不少不拉帮结派的散兵游勇一起前来凑热闹。剑庄之中,可谓群雄汇集。庄子里面,二十年都没用过一次的储物间都清理出来,两张新做出来的凳子架块木板,便是床。好房间好床当然也有,但是,得在武林中论得上资、排得上辈的,才有的住,比如少林方丈天慈,武当掌门清风,那住的都是庄中最好的客房,三间带抱厦,外加一个小院儿,门下来的弟子一起,都住得舒舒服服。 只有那么一些人,本身的势力不小,偏偏得不到承认,最终的盛会已经确定会参加,但去剑庄暂住,到底还是容不下他们的场子。 比如莲花宫。 比如逸城。 以及那最神秘的黑翼鹰王。 三日后,规模空前的武林大会正式开始,已经达到剑庄的武林群豪一早起来,吃完饭,纷纷前往山间一个地势极为开阔的平坝。剑庄提前在这儿安排好场地,除了用细黄沙铺了老大一块平整的比武场,周围都用粗木头厚帆布搭建出若干观战凉棚。 正南方向的棚子便是主家席,少林、武当分别在主家席的右首和左首。另外四大门派两两分开,紧靠六大门派的,右边依次排下去:玄门、唐门、慕容世家、孟家堡;左边则是:泰山、衡山、点苍、金刀门;正北方被丐帮占据。被分列两边四个大杂烩凉棚簇拥起来的,还有三个专席。一个留给了莲花宫,一个留给逸城,还有一个,大多数人不知就里,只是猜测。 逸城人马上山,引起好一阵骚动。青城掌门欧阳木通、华山派掌门郑晓峰,以及慕容世家的二公子慕容珏都拍案而起。孟家堡出席本次盛会的也是二少主,那是原少主孟颂贤的亲弟弟——孟颂诚。孟颂诚一手分筋错骨手练得很不错,冲到四杰面前,就要动手抢人。 抢谁呢? 穿了一身粉紫色缀花朵衣裳的云杉! 虽然对云杉的形容并不十分熟悉,可是,逸城公子身边出现的女人,这么娇媚,这么美艳,除了那蛇蝎女人,还有谁? 丁翊率剑庄众弟子拦在两方人马之间。 丁翊大声对欧阳木通等人道:“诸位掌门、少主,请稍安勿躁!”安然归来的小旋风谢刚一扫连日阴霾,帮助大师兄也向同一个方向说:“今天召开的是盛会,无论什么事情,等盛会结束再说!” “盛会结束还能说个鸟!”宝贝儿子死了,堂堂青城派掌门也不怕在大伙儿面前爆粗口。“等杀了这个女人,再开南北武林大会!”欧阳木通气冲冲叫嚷。 郑晓峰丧子之痛,和他一般无二:“没错!正该是这样的举措!” 一声悠扬的琴声从场地外面传来,紧接着,一身浅金色宫装打扮的莲花宫主在五色侍女的簇拥下,款款而至。 在场的都是江湖客,见一个美女就已经震动,这么多莺莺燕燕出现,心弦怎能不被撩动? 肖静虹朗声道:“一起到剑庄的,都是剑庄的客人,各位掌门、少主如此不给面子,岂不是不把剑庄庄主放在眼里?” 欧阳木通最恨她,啐了一口:“也不知道这南北武林大会的来历!” 天慈方丈终于不能再忍耐下去,高喝:“欧阳掌门!”夹上了佛门狮子吼的内功,声调不高,声音却如闷雷一样,从近到远,最后在整一个场子上滚动。 欧阳木通、郑晓峰等,不给别人面前,不能不给天慈方丈面子。天慈站在自家凉棚里,合十道:“稍安勿躁,一切自有道理!” 肖静虹冷眼旁观欧阳木通等收了兵器,然后说:“大家还以为可以像去年一样吗?光凭着自己在这个武林的声望、地位,就妄自裁决其他人?”话音刚落,只听山路上传来密集脚步声。位于平坝周围的山坡上,出现许多盔明甲亮的士兵。一个穿着官府服饰的中年汉子,另行带了一支小分队,往平坝上来。在他的后面,还有一顶小轿。抬轿子的轿夫长得五大三粗,“咯吱咯吱”轿子抬上来,轿子落地,抽去扶手板,前杠歪倒下来,一位穿着蓝色羽纱衣裳的少女低头从轿子里面出来。 穿官服的中年汉子向蓝衣少女行礼。 蓝衣少女趾高气昂来到比武场中央。 被这一出一出叫人想不到的意外震撼了眼睛的武林群豪们,早就按捺不住窃窃私语,这会儿,性子暴躁得跳出凉棚来,大声喝道:“兀那小丫头,莫非你和这些官老爷们也是一伙儿吗?”堪堪说完,一条长长的皮鞭从场中抽出来。 蓝衣少女正是华淑琪。她拿鞭子时,人在场中,动手了,身形飘忽,已经来到离说话的人不远的地方。 说话的那个家伙是河南人,姓张,名浩,挑河道出身,遇到了能人,学习武艺成了一方游侠。 张浩这个人,假如这会儿正式下场比武,有防备,对阵华淑琪,不会一下子败退。可是,江湖规矩这种东西,约束得了自诩硬汉子的他们,约束不了华淑琪这样的女孩子。不打招呼便动手,张浩已经失了先机。加上华淑琪最近圣女经练得颇勤,一身诡异的身法,已经飘忽如同鬼魅。 张浩不算高手,脸颊被抽个正着。 华淑琪挥动鞭子,缠住他的脖子,将他从凉棚里拉出来。张浩好像一口破口袋,飞起来,摔在比武场。华淑琪这才手腕一抖,收了鞭子。 可怜的张浩被迫在地上一路翻滚,等能做了自己的主,从地上翻身站起来,脸颊上多了一条粗大的血痕,鼻青脸肿,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浑身沙土,那样子,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场上一时静了,华淑琪脆生生的嗓音道:“尚武门韩瑜彰都尉在此,列位居然不参见,想来是要对朝廷布满咯?” 粗野如张浩的朋友,回味过来还是聒噪。华淑琪瞧了一眼韩瑜彰,韩瑜彰一挥手,他带来的兵士拔出剑冲过去。 肖静虹一见,连忙说:“淑琪,还是算了吧。” 华淑琪这才又瞄了韩瑜彰一眼。 韩瑜彰高喝:“住手!”冲过去的兵士都受过严格训练,一个手势下来,马上一起跑回来。 肖静虹大声对主家席道:“上官庄主,你还不请韩都尉入座吗?” 上官剑南“呵呵”一笑:“自然!”亲自上前,将尚武门都尉韩瑜彰请进主家席,还引荐天慈、清风等一众掌门。韩瑜彰倒也知趣,未在这种情况下摆架子。天慈等人都是武学界德高望重之辈,民大不过官,前来拜见尚武门都尉。他这个尚武门都尉自知本事、影响力都逊色很多,还礼之时,一躬到地,这让天慈、清风等还算满意。 新到的客人都安排好,上官剑南开始发言:“列位,二十年来未曾有的武林盛事,如今放在敝地召开,上官某人不胜荣幸。鄙人是东道主,在这儿提出一个小小的建议:前尘往事没有解决的,鄙人认为还是先解决完才好。”瞧了瞧尚武门都尉韩瑜彰:“都尉您说呢?南北武林联盟一旦成立,可就是劝和不劝打的局面。与会者,还是把帐先算清了,日后才能有条有理。” 韩瑜彰可不敢乱做主。 好在他旁边有一位华淑琪。听了上官剑南的话,华淑琪禁不住轻轻冷哼。所谓“前尘往事”,不就是岳州洗心楼发生的,和她最为息息相关的事?刚刚青城等派要和逸城发难,被莲花宫主给打压了,这会儿,上官剑南是要刻意划分开和莲花宫主的界限。她本来应该站在莲花宫这一边。可是,想想在莲花宫受到过的非人待遇,以及自己眼下掌握的权利。华淑琪心跳加速,竭力控制不让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抖动幅度太大。 她脸朝着逸城那边,说话针对韩瑜彰:“韩都尉就发话吧,这紫煞原是我的仇人,无论如何,我赞同上官庄主这个提议!” 逸城那边,杜伯扬大声对莲花宫主说:“肖宫主,你可不要忘了二十年前发生过的事情。” 萧三郎则对上官剑南说:“上官庄主,与人方便于己方便,你不要逼人太甚,最后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青城掌门欧阳木通和华山掌门郑晓峰都虎视眈眈,碍于刚刚得到天慈方丈的指教,已经撤剑,这会儿不能出尔反尔,只有瞧其他人——孟家堡二少主孟颂诚和慕容家二少爷慕容珏。 慕容珏是个公子哥儿,迟迟不语,逼得孟家堡二少主孟颂诚飞身跳出来:“那么就由我来吧,将这前尘往事先解决了,好正式召开南北武林大会。” 177 武斗 紫煞,闻名于诸多门派和逸城之间的排异之争中,很少人知道这位心计百出兼心狠手辣的女子,其实风姿绰约、貌美如花。 从逸城当中迈步而出时,她是那么淡定,仿佛面对的并不是一个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将她置于死地的人,而就是一个单纯的问题,所需要的,也不过是正确的解决方法而已。 大多数武林人士倾向于站在包括青城派在内的名门正派那一列。这是利益! 但是,江湖斗争,原本并没有什么对错,这点大家心知肚明。除了当事者,有多少真心痛恨这样一个款款走来、清雅到几乎出尘了的女子? 云杉对孟颂诚道:“在下奇花谷门人,姓云名杉,不才斗胆向孟少主讨教一二!” “奇花谷?”孟颂诚眉毛一立:“你不是逸城的人吗?” 云杉不慌不忙,回答得风轻云淡:“孟少主,莫非你竟没有听到过,岳州一役之后,江湖上散兵游勇,共同讨伐奇花谷的事?比如如意门,青草帮,白布齐、廖娉婷、曹伟这些人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座各位英雄,怕多多少少都有听过。” 她的声音清清亮亮,传播在开阔的比武场地上。群豪之中,果真有听过白布齐、廖娉婷的,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那白布齐和廖娉婷,在准备讨伐奇花谷的行动中,不知不觉销声匿迹。有猜测是被紫煞干掉,然而,无凭无据,谁能胡说? 纵使胡说指正,如意门要对付奇花谷,奇花谷紫煞反击杀人,又有何可说? 世间万事都有道理运行其中。 云杉听到周围的议论,得意一笑,对孟颂诚说:“孟少主,这样吧,你我算是私仇,孟家堡、青城、华山以及慕容世家,包括你孟少主——你们四家只要出一个人打败我,南北武林联盟成立之后,我任凭选出的盟主发落。当场杀了,我无话可说。但是——。” 孟颂诚听得怒火冲天,发作不得反而冷冷笑起来:“如果我们四家,都没有一个人可以打败你,那这过去的仇,也便不要报了!” “此话当真?” “当然!”说着话,孟颂贤摆出一个“猛虎下山”的起势。报仇心切,顾不上礼让女士的江湖道义,揉身而上,双掌翻动,攻击过去。 云杉堪堪拔出剑,未及展开剑势,三尺方圆内,各种腾挪的空间都已被孟颂诚的掌影布满。抬剑手腕会被叼,沉腕肩头就成破绽。贴身打斗,孟家堡的功夫是为一绝。短短二十招,云杉肩头、手臂、后背多处遇袭。孟颂贤一路“疏影横斜”斜指的招式,云杉退无可退,只得“弱柳扶风”斜斜跌倒,再脚尖蹬地,如铁牛犁地般退出。好在她的应变不错,腰身一挺,翻着花地腾跃而起,姿势非常好看,赢得一片叫好之声。 孟颂诚正待岔步进逼。就在这时,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从山道处飘过来:“孟家堡的分筋错骨手,招式果然狠辣。”云杉凝剑,余光瞥到一片黑云从场地外围绕着弯儿一路走来。“刷刷刷”回了几剑,又险些被孟颂诚空手将兵器夺取,继续仓皇退让,飞跃到那片“黑云”附近,这才瞧真切。 止不住又惊又喜,云杉大声道:“鹰王。” 黑翼鹰王白瀛楚满面春风:“我教你的功夫,你倒是忘得差不多。” 云杉脸一红,回手将剑插入剑鞘。 孟颂诚手爪飞舞,抓她肩头。云杉心里面忌惮,当着鹰王,硬着头皮,只得空着右手往上迎。只觉得一阵犀利的劲风贴肉而至,云杉气沉丹田,一股柔和的真力旋即蔓延在四肢百骸间。感到孟颂诚的分筋错骨手真真实实隔着自己右手,又抓到了自己的肩头。云杉的右手轻轻往前一递,奇迹般,孟颂诚好像受到电击,先是抓住她肩头的手猛地弹跳,接着整个人都跳起来,翻着筋斗往后退了一大步。 这样的结果,唯一不惊讶的,当然就是蓬莱仙阁的人。黑翼鹰王轻轻一笑:“攻吧。”云杉重新抽出长剑,剑光赫赫,向孟颂诚泼洒而去。 这一番较量,让众人对紫煞有了全新认识。 原来这个小女子并非只有诡计多端这一条特点。 号称为奇花谷门人,可是,奇花谷昔日两位谷主——桑星子、桑越人,无一个是武功高手。用毒使得人人色变的桑家父子,若武功也强成紫煞这样,大概奇花谷也不会传了两代就面临覆灭。 孟颂诚的分筋错骨手屡屡被对方的空手压制,而受压制之后,对方的剑又毫不客气反过来招呼。 节节败退之后,孟颂诚一个大翻身退出了游斗圈,脸色惨白。 云杉春风得意,剑悬腕下,抱拳朗声:“还有哪一位要来指教?” 华山派门下,一个白衣青年飞跃而出。这是华山派掌门郑晓峰座下的大弟子,叫陆延庭。南北武林大会,千载难逢的盛事,不露面,实为可惜。如果打败了将孟家堡少主打败了的紫煞,替自家师父报仇的同时,正好又可以挣得好名。这一点,青城派的首座弟子申皓琛也心知肚明,奈何没抢得过陆延庭,很是扼腕。 但是,等场上双方动起手来,青城派首座弟子申皓琛不错二目瞧了数十招,突然又暗自庆幸,刚才抢得出头机会的是陆延庭,而不是他。 华山派的碧月采虹剑够厉害了,而陆延庭貌似还练成了紫霄功,功力至少过了三重,有些招式使出来,紫气氤氲,但是,对手紫煞的剑总是如游鱼一般,游走在层出不穷奥妙的华山剑招中。 这和之前,紫煞空手破孟家堡孟二少主的分筋错骨手,所呈现的情况一模一样。不管是碧月采虹剑,还是威力不小的紫霄剑,每一招每一式,都在即将奏效之时被对方神奇破去。 除了申皓琛之外,所有的内行人都看得心惊。 而场中和云杉比试的陆延庭,更是心慌意乱。 堪堪又撑了二十招,陆延庭自认再比下去,自家的剑法难免出现重复,而被对方同样的方法再次破去,那么,华山武术的缺点可就暴露于天下人面前。这可是即便赢了,对自家门派是只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丑事。 陆延庭一下子体会到孟家堡孟二少主的心情,虚晃一剑,主动退出。 紫煞连退孟家堡、华山派两派高手,一圈几百号武林人,齐声惊呼:“好厉害!”许多人之后又纷纷唏嘘:“怎么会这样?”“当真孟家堡、华山派这两家,青年一辈无人能敌奇花谷出来的一个女孩子?” 华山掌门郑晓峰紫胀了一张脸,好像一副猪肝似的。 欧阳木通突然一拍桌子,大喊:“皓琛,你去,不将那狂妄的丫头当场给杀了,不要回来!” 申皓琛先是不懂,很快明白师父的意思。 云杉先前放话,和她结仇的几个门派中,只要有人可以杀她,她必认栽。现在两轮已过,一介女流,挫败了孟家堡少主、华山派首座弟子,一身内力到底还有多绵长? 如果欧阳木通不提醒,申皓琛还不会注意:紫煞一双手全部笼在袖子里,袖子波波而动,频率很快,并不是被风吹才那样。 孟颂诚的分筋错骨手,和陆延庭的紫霄剑,力道上都小不了,紫煞那是扛不住了。 想到这儿,申皓琛旋即答应师父:“是!”亮出长剑,从自家凉棚里飞跃出来。青城派的武功悠然见长,一个飞跃的动作而已,流畅如水,轻盈似风,翩然落地,也引来不少喝彩。 可是,和他几乎同时到来,还有一人。 这人来自于慕容世家的凉棚,慕容二少爷慕容珏长身而起,疾呼一声:“三——三儿!”却见他作书童打扮,与紫煞云杉擦身。 云杉先感觉到一阵柔软的气流,接着一阵强烈的男子气息扑面而至。男女有别,她只能闪开。 小小书童拦到她的身前,和申皓琛对面而立。 慕容珏在自己地盘上大声道:“三儿,你快回来。” 小小书童看着他,大声说:“如此盛会,堂堂正派,都是成了名的英雄好汉,我觉得,不可以联手欺负一个姑娘家。” 申皓琛伸出左手指着他,盛气凌人:“你懂什么,赶快让开!” 小书童对他说:“让开可以,一个时辰后,你再和这位云姑娘交手。” “你放屁!”申皓琛怒极爆粗,心里面说:“一个时辰之后?这么多人,这么多门派,尚武门也在此,南北武林大会还开不开了?”南北武林大会一开,在场都是南北联盟中的人,那些前尘往事可都不算数。因见只是慕容珏身边一个小书童,他干脆撕开面子,长剑一摆,“老藤缠树”往小书童身侧削去。 这是一手后续路子层出不穷的招式,不管对方往前往后还是往旁边变动,长剑都会在一刹那间将左右、上下、正前方五个方位一起裹住。就像百年的老藤,去缠百年的古木一样,纵使枝繁叶茂,最后也要被绞杀得油尽灯枯。 本来,即便是紫煞,也要废上很大一番力气,也许都不能完全挡住。但是,让申皓琛极为震惊的是,他的剑明明招招递到小书童身前不足一分处,但是小书童每一招都能伸手轻拂。小书童的手划到的地方,申皓琛的手腕必然要被带动。堪堪碰到小书童衣服的剑锋也随之滑开。 连变十几刺,最后,这招“老藤缠树”终于使老。申皓琛心惊胆颤,退在一旁。欧阳木通凉棚里拍案而起,冲慕容珏怒喝:“你这是什么意思?” 慕容珏连连招手,小书童这才说:“这位师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恩怨相缠几时休?”他的声音不大,可是清清朗朗,除了申皓琛,场上绝大多数人都听得清。 这书童从慕容家出来,武功轻描淡写,瞧不出什么稀奇之处,但是,出手狠辣的青城首座弟子愣是没占到多少上风,势头上反而被压住了似的。 欧阳木通问慕容珏:“二公子,你家大公子的仇,是不是也不要报了呢?” 慕容珏很是惶恐:“临出门时,家父嘱咐:务必以各位前辈马首是瞻。”小书童回到他身边,慕容珏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搞什么?不是不让出头?”小书童一脸倔强,但是听他训斥,并不顶撞。 然而,就被这样一阵打扰,青城派再想逞能,纵然申皓琛豁得出去,欧阳木通也丢不起这张老脸。天慈方丈高颂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站起来对群雄道:“方才慕容家的小兄弟说得极好:恩怨相缠几时休?这江湖上的事,说来说去确实不过你欠了我,我又欠了你。”瞧了一眼上官剑南:“上官庄主,前尘往事也解决了,是不是可以进行接下来该做的事了呢?” 莲花宫主肖静虹暂时松了一口气,上官剑南也未曾完全丢失面子。 黑翼鹰王向着场中招招手,云杉瞧见了,心下踌躇。耳中听到上官剑南对大家说:“各位,受到莲花宫主邀约,今天,鄙人腾敝地供诸位一用。我们大家聚在一起,召开这次南北武林大会。天慈方丈为首——”说到这儿,剑庄庄主亦向少林方丈致敬,接下去又道:“我们大家的意思,自二十年前武林秩序混乱后又重建,历时至今,平静的日子似乎又逐步远去。诸如奇花谷主之类的妖人公然肆虐。” 云杉刚刚想去逸城那边的脚步倏地停住。 上官剑南毫无顾忌她的意思,自顾往下说:“岳州的事,说白了,还是缺少一个正式的阻止,维持必要的江湖规矩所致。” 他说出来的话,当然有应声的:“上官庄主如是说,就是要建联盟了!” 此人话音刚落,另外一个人接上来道:“建立联盟,到场的人,人人都愿意吗?” 上官剑南微笑不语,目光过处,除了各大门派、莲花宫、逸城以及蓬莱阁之外,个个议论纷纷。 178 联盟 云杉回到逸城这边。程倚天刚要伸手,被她将手轻轻拂开。 云杉道:“我突然想到,我还是回鹰王身边为好。” 程倚天着急:“好好的,怎么又突然变卦?” 云杉目光冷冷的:“就是突然这么想的。”往外走了两步,飞快将身体又转回来。旋转的劲,顺势就使自己挣出他的挽留。 正在这时,华山掌门郑晓峰大声道:“如果大家要结为一体,那么排名先后,依然要按照老规矩来。” “老规矩?”有些不懂行的,脱口问出来:“老规矩是什么规矩?” 一个头发胡子都黄黄的老者从棚子里站出来:“论资排辈,外加声望优先。”这几个字什么意思呢? 云杉对程倚天说:“还记得在岳州那时,慕容曜怎么对付你?论资排辈,声望优先,有我的逸城得排到哪一级别才算可以?” “我不怕!”程倚天截口表态。 “你不怕我怕!”云杉竭力让自己的表情表现出冰冷,可是,到底出于深情,眼中一丝忧伤掠过。低下头,眼中稍稍润湿些许,说出的话软了不少:“我答应过你,并肩作战、共同进退。然而,到底不行!”可到底这时候不能拖拉。为了让程倚天死心,她只能硬气心肠:“鹰王不是江湖人!和他在一起,我便可以不在江湖之中了!” 这绝对给程倚天迎头一击! 殷十三直肠直肚,和公子感同身受之后,脱口讥讽:“云姑娘的风向转起来真快。适才还说自己是奇花谷的呢!” 云杉一哂:“都说了,蓬莱阁不是武林门派。” 顺利夺回自己想要夺回的人,黑翼鹰王站起来,只随便说了一句:“各位,难得一见武林的盛会,果然声势浩大。”率人从凉棚里出来。 见他要走,莲花宫主莲花宫主大吃一惊。没等周碧莹率人去拦,剑庄那边,小落英剑丁翊已带上门下所有师弟飞身跃在出口处。 九花落英剑的阵势对蓬莱剑阵——头菜还是没上,小炒便又开始了吗? 长剑平举,丁翊捏着剑诀:“鹰王殿下,还请留步!” 鹰王那俊美邪魅的眼睛微微一眯,目光却越发犀利起来。 “既来之则安之,殿下都已经纡尊降贵,何必在意一时半会儿的停留呢?”剑尖反射着已经升高了的太阳的光华,小落英剑的语气却如和好朋友说话一样轻缓。 少林寺那头,天慈方丈立掌当胸,闭目念了声佛。 鹰王环视四周,尚武门带来的兵影影绰绰,并没有刻意要掩饰行迹的意思。云杉低声道:“不用争这一时长短了吧?”鹰王低头沉吟。他问长烈:“若利箭如蝗飞来,你能挡几时?” 司空长烈傲然道:“一盏茶功夫总可以。” 其他人皆肃然。 感触于云杉关键时刻的关心,他禁不住笑容满面。拍拍云杉的手,黑翼鹰王对丁翊说:“既然剑庄盛情邀请,孤便待到南北武林大会结束吧。”纵使云杉再怎么使眼色,想让他立刻离开,也没用。 鹰王重新回剑庄事先就为他准备好的凉棚。 比武场周边,该议论的都议论完了,剑庄庄主上官剑南这才接下去说:“各门各派的位置,最后当然要排。排位置之前,最重要的,我们还是要选盟主。” 才说到这儿,紧靠他旁边,尚武门那儿,蓝衣少女华淑琪手上吃到一半儿的紫葡萄被扔进盘子。华淑琪拍拍手,毫不忌讳大声道:“既然是南北武林联盟的盟主,固然资质辈分和声望都很重要,但是,武功弱,那绝不可以。像紫煞那么难缠的人,武林盟主武功不行,没管着她,反而被她一剑杀了,那怎么得了呢?” 上官剑南能屈能伸,笑而问道:“以姑娘之间呢?” “比武啊!”华淑琪吐出这三个字,缠绵如蛛丝的眼神不知不觉往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投去。 那个人,当然就是逸城公子程倚天。 程倚天正被云杉突然倒戈的行为激怒,华淑琪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下意识手掌往桌子上一拍。 在他心里,一个念头就那样毫无预兆坚定起来。 然而,杜伯扬和萧三郎一起按住他。 “不可以!”杜伯扬压低了声音着急道:“连慕容世家都无意掺和的事情,我等绝不能主动出头。”气都来不及喘一口,他就紧着说下去:“云姑娘也是一番好意,你若冲动,岂不是辜负了她?” “就是做缩头乌龟,才处处受制!”程倚天道理上争不过他们两个,力气上却不见得输。 殷十三添油加醋:“我看,公子冲一冲,未尝不可!” “你倒是四下里去看看。”杜伯扬横身拦在程倚天面前,转头讥讽殷十三:“斗一个女流之辈,孟家堡、华山、青城就不惜车轮战。你让公子斗这么多高手?” “那就到最后时刻争一争!”程倚天倒是站住。 杜、萧却一时无言以对。 没法三言两语去说他们心里头对这件事情的基本顾虑,萧三郎轻声说了一句:“左右云姑娘还未走!”可算让程倚天勉强安定了些。 华淑琪未曾等到想等的结果,轻蔑地朝着逸城的方向,冷笑一声,稍稍转头:“兰坤!”铁臂神龙应声出列。 “这些自认为德高望重的武林人士们,都自谦得很,你先去,问问他们有谁愿意下来先打一场!” 铁臂神龙于兰坤整整衣襟,出凉棚,上场。 上官剑南脸上只掠过一丝阴影,旋即便被不屑覆盖,沉声道:“那便请有意争夺盟主的高手,前来挑战。” 这第一仗,对阵的就是尚武门的人。输了,固然群豪面前丢脸;赢了,也并非什么讨巧的事。剑庄庄主话都说完好一会儿,从北到南,没有一个门派主动派出人来。 又等许久,再没人应声,铁臂神龙于兰坤要白捡一个“南北武林联盟盟主”,方才有个人笑了一声:“还是由在下献丑一番。”但见一位文士,袍袖一拂,飘然走出东南角的人群来。此人方方正正一张脸,五官甚是端正。一件棉布衣裳素白素白,仔细瞧,原来是原本的黄色洗得全没了,很干净,即便是袖口或是衣角,都绝无污垢。 铁臂神龙问:“汝为何人?” 文士道:“散人柳凡尧。” 西南角点苍派当中有人轻呼:“这不是‘翩来仙客’吗?”靠得很近的衡山派中一名弟子代师父问:“什么叫翩来仙客?” 点苍弟子悄悄知会:“此人享名于南方,云南、广西、贵州多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因为独来独往,素日里又常做些劫富济贫的好事情。这‘翩来仙客’的名,是被救助过的人起的。” “噢——”前来问话的衡山弟子惊叹之声,颇为言不由衷。 那位点苍弟子却道:“若我告诉你,此人在西南,如有一个人在中原以及江南,你还会不放在心上?” 那名衡山弟子洗耳恭听。 点苍弟子便说:“虽然名字是旁人起的,但是西南武林中人碰到过此人,均称此人却如云中翩然而降的一位仙人,飘忽来去,非常神秘,武功之高,西南武林提起来,大有中原、江南之人说起谈之色变的天魔沈放飞之势噢。” 那位衡山弟子的态度这才转了。 这一系评价,星火燎原,不一会儿,全场都知道这位翩来仙客。 且说这柳凡尧神情傲然,昂首挺立,在大多数人眼中,当真已把他当成了天上的仙客一般——这等睥睨之姿,别人已甘拜下风。 由此人对阵尚武门,大家都觉得:那真是再合适不过 铁臂神龙双臂包铁,掌中一对乌沉沉钢鞭。这对鞭,身长一尺有八,一节一节——一共九节——宝塔一样叠摞起来。他是以力著称的高手,很早便投在东平靖王府中,和“银叶先生”韩瑾生一起,经历过重重考验,稳稳居于靖王身侧,是为靖王府铁打的两大高手。 双方互相礼让,接着便各亮兵刃。 柳凡尧使的是剑。 身为十八般兵器中的王者,大凡练武的人当中逼格高的,单打独斗选兵器,许多人都选到剑。与此同时,凡是用剑的人,在学武之人中,必然也是悟性很好的。具体参见六大门派,除了以普度众生为己任的少林寺,很少用兵器,用到兵器,基本也就是一根木棍——除了这个以外,另外五大门派,个个都是! 悟性好的,参见剑庄! 就连横空出世,吓死一众宝宝的蓬莱仙阁,其首领黑翼鹰王座下三十六大帅哥,个个也都如此。 于兰坤霸气,柳凡尧呢,第一自负,第二聪明,大家伙儿都只需一眼,各自心里头有数。但见柳凡尧手中剑自然下垂,剑尖将点地未点地,身体凝立如同石雕,而真力游走,衣衫却在波波而动——这确实也是大师的风范! 柳凡尧始终不进攻,于兰坤耐不住,大喝一声,钢鞭一摆,一招“雷霆万钧”轰然而去。 这一招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力道很大。兜头而来,如泰山压顶一般。又快,叫人几乎没有反攻的可能。 柳凡尧只有向旁边让。这一让,给了对方占先机的好机会。于兰坤大喜,“布鼓雷门”“电闪雷鸣”“风雷之变”“轰雷掣电”“黄钟毁弃”“雷嗔电怒”……一招又一招,如暴风骤雨般波风价使开。这些招式中,几乎每一招的名字内都带有一个“雷”字,使将开来果然如雷电猛击,气势骇人。又如大海中怒涛汹涌,而一身白衣的柳凡尧自然就是其中一叶孤舟了。飘忽来去,不知何时被淹没。 但是,柳凡尧此人还是有他的不一般之处。 要知道,他可是和天魔沈放飞并列过的人呀。 你看,无论于兰坤的钢鞭来得多么凌厉,他总能在那一刹那找到一个点,他的剑就那么轻描淡写地一拨,那雷霆般沉重的钢鞭就控制不住歪了。他再往旁边一让,可算是连衣角也不会被碰上一点了。当然,修为不深的人只能看见暴风看到骤雨,看到怒海上的狂涛,而只有见解独到之士才可以见识那一叶不沉的扁舟上令人捉摸的自信。要知道这个点,能够找到可不容易。而且于兰坤膂力惊人,一旦四两拨千斤拨不动,可就要被打成肉饼了。 于兰坤刚开始还不觉察,越往后越觉得不大对劲。柳凡尧点拨得兴致上来,猛地瞅到一个间隙,剑光如电,反击而来。于兰坤没能闪得快,头差点儿给削了半个去,顿时大怒。 于兰坤钢鞭一收,接着便是三起杀招——千钧三环、一柱朝天、乌云盖顶。 第一招千钧三坏莲着打向柳凡尧腰间,一对钢鞭绕了两个八字。连甩三次,是谓“三环”。柳凡尧以剑相迎,巨大的撞击力让他手腕剧震,胸口差点儿也憋炸开来,连忙向后滑。最后一次砸来,他人浑身一震,骤然退后许多,同时高高飞起,震飞在很高的高空。 于兰坤三击得手,忙大步赶上,跟着飞身一旋,两条鞭先后划大半个弧,向上摔去。柳凡尧人在半空,钢鞭刚好正对他前胸要害。这一摔中,绝无命在。眼见十有八九对方会得手,出乎意料,他竟生生缩后半分。也就这半分距离,九节钢鞭双双落空。 真不愧为“仙客”之名! 无数人皆惊呼出声。 于兰坤暗自震惊。第三招“乌云盖顶”跟着又下。 此时此刻,柳凡尧双足刚刚落地,断无再移动之理。于兰坤打定了主意,须要了他的性命。最后一招使出来,毫不留情,手臂高高举起,钢鞭重重落下。眼睛瞪得大大的,只恨不得这一下打得他**迸裂。 柳凡尧若以剑挡,剑身立断,手臂也会同时骨断筋折。但是,他恰恰又使出了一招别人想也想不到的本事。足跟轻轻一转,仿佛计算好了也似,身体不经意转了半个圈。于兰坤两条九节钢鞭便又都落空。其中一条几乎擦着柳凡尧的鼻尖,可就是没有奏效。而且这么一来,于兰坤将两条手臂贡献出来。 柳凡尧伸出右手食、中二指,轻轻一戳,接着变掌反拍,对方两条手臂手肘处各着一下。于兰坤两条手臂都贯足了力气,本来硬得如棒子一般,这么轻轻两下,却如摧断朽木,“卡卡”两声,两条手臂断成了四截。 于兰坤“啊——”的长叫,被柳凡尧跟着一掌,打飞在数丈以外。 华淑琪身后,银叶先生韩瑾生立刻奔上来。本是事不关己,可是,到底折损的是自己的面子。华淑琪大怒,气得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 柳凡尧悬剑腕下,抱拳说道:“承让!”又道:“哪位英雄再上来指教!” 179 女子 华淑琪将满脸怒色强自压制下去。 全场此刻一片寂然。 这个柳凡尧,本事也太离奇了。他就能计算得那么精确?他难道就知道铁胜龙下一招、甚至下下招要干什么吗?否则,怎会有空中避让、落地转身的事?打斗之中,差上一分一毫也是关系到生命存亡的大事。在此之间,他的拿捏得就能这样不差分毫? “果然是奇人那。” 无论是逸城人众、黑翼鹰王,还是六大门派中人物,都忍不住赞叹出来。柳凡尧从头至尾无一处是主攻,单单这份忍劲就无人能敌。何况那番人所那知的心思? 这厢柳凡尧连连叫阵,无人应声。 华淑琪却又道:“六大门派在此,还有这个世家,那个名门,竟无一人愿意挑战吗?”她右首是少林寺,天慈方丈人虽瘦小,法相威严得很,华淑琪如今傲娇,可也没轻狂到随意撩拨那样的高僧。 少林寺不成,就拿武当派开刀。 华淑琪大着胆子,对武当派掌门清风说:“真人,你也不提个说法?” 清风一副与人为善的仙风道骨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同他这样说话,他不生气,也不好假装没看见。捻须沉吟,清风的眼睛从华淑琪的逼视下滑开去,逡巡自己门下一众人等。 却听大棚那边一个声音嚷起来道:“那位说话的姑娘,如果没有认错,你其实也是武林中一员呢。” 众人目光往那边聚焦。 只见说话的那位,却是之前和华淑琪起过龃龉的游侠张浩。破衣烂衫,脸上一道血痕,都拜华淑琪所赐。 一个小姑娘,从出场就那么张扬,早引起他人不满。仗着尚武门撑腰,言辞之间又屡屡“指点江山”式的轻狂,现在张浩话含揶揄,正合别人心意。 老鹞子黄显衡接腔:“人家公门中人,老张,你可不要胡乱混讲。” 游侠张浩“嗤——”的一声,脸露嘲讽:“公门?公门中什么时候也有女人?而且还做了这么多官爷的首领?” 这是所有人心里的疑惑。他说出来,戳中所有人的瘙痒处,大家都觉得特别畅快。 华淑琪两条细细的眉毛蹙起来,一只手也按上皮鞭的黄杨木杆。 教训张浩,不在她的话下。可是,那位翩来仙客将于兰坤打成重伤,本事不小,她自忖不是对手。 然而,那姓张的和那个黄头发、黄胡子的老头子一顿聒噪,许多目光都瞅她这儿来。 张浩的话意思很明确:“尚武门不直接参与武林事,一个其实并不是官府中人的女子,光是瞎嚷嚷,有什么意思?” 华淑琪到底江湖风雨淬炼过来,眼珠一转,有了想法。她对身后猫爪女说:“好好的武林大会,两只耗子吱吱乱叫。”青凰为首,连同青鸾、青鸢、青雀一共四人,均明白她的意思。先是青凰从凉棚里飞身形出来,径直走到大杂烩凉棚那里。张浩和黄显衡还在鼓吹 两个人竭力表演,就是想把那个自命不凡的蓝衣少女给撺掇下场。 可是,蓝衣少女没下场,张浩被已经青凰抓住前襟,从凉棚里拽出来。眨眼工夫,功夫平平的张浩脸上被抓出数道深沟。猫爪女青凰将张浩踩在脚底下,两只手掌心向上,伸直如同莲花瓣的手指背部,浑圆的尖刺缓缓缩回去。 逸城当中,神爪殷十三唏嘘一声。 这世上向来不缺能人,如巧夺天工陆氏兄弟那样,可以做出这般奇妙兵器的,靖王府上,原本就不缺少。 黄显衡和那张浩交好,一见张浩吃亏,拔了自己的一把薄片刀,抢出棚子来。不期两道白影一闪,华淑琪座下吟风、逐梦合力将他抓住,俘获到华淑琪跟前。青凰之后,青鸾发威,不仅仗着尖刺刮花了黄显衡的脸。黄显衡动了兵器,青鸾毫不客气,左手尖刺刺穿了黄显衡的肩膀,将黄显衡按牢在地上,右手尖刺垂直扎下。五根手指头粗细的钢刺,全部刺进黄显衡握刀的右手。 黄显衡的右手被刺穿,血流如注,不一会儿,细黄沙铺就的地上便流出一条血河。 只有脸受伤的张浩扑将而来,将伤势更重的黄显衡抢过去。 华淑琪冷冷哼道:“多嘴多舌,诽谤本姑娘,就是这样的下场!” 张浩含糊不清冲韩瑜彰叫喊:“你为什么不管管?” 华淑琪“咯咯”一笑:“尚武门不直接参与这儿的打斗比试!”青凰,青鸾手指背上尖刺伸出来,又缩回去。 张浩不顾脸颊被扯得生疼,大声道:“有本事,去和柳先生比!” 青凰和青鸾斜瞥于他,华淑琪代为答道:“她们自认并非柳先生对手。”说到这里,华淑琪目光一侧,暗示的意味仍然抛向少林及武当那边。 武当掌门身后,一个人缓缓站起来,束束衣带:“掌门师兄,我去吧。” 清风真人却不过,微微点头。 那个人就从武当派的凉棚里走出来。 这个人一露面,场上便响起一片窃窃私语。提到长相呢?这个人,天生破败,眉短目小,身形瘦弱。走起路来一步三顿,站在柳凡尧对面时,被山风一吹,还咳了几声。 柳凡尧很诧异,剑悬腕下,拱手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这个人稽首:“小道尹云鹤,请柳居士赐教。”一边说,一边拔出把剑来。这剑,也许多天没动过了似的,表面灰突突的,剑锋上隐隐还有锈斑。 柳凡尧眉毛一扬:“你确定要和我动手吗?” 尹云鹤笑了笑,手腕轻颤,灰突突的长剑抖出好几个圆圈。 场上用剑的高手不少,看到这里,师父要指教弟子,前辈会提点后辈。 尹云鹤和柳凡尧动手,未过十招,蓬莱阁的黑翼鹰王便轻启嘴唇,和身边的两名金雕护卫——司空长烈、楚风——解释:“这个柳凡尧,本事确实不错。那四两拨千斤的功夫,他竟然也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铁臂神龙功夫霸道,若能小心从事,大概还可支持百余招,只是好大喜功、虚荣急躁,给了对方破绽,当然会被压住。可是,”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可惜,再好的高手,瓶颈之时无人点播,终究成就一般。你们瞧,他到目前为止,没有厉害的杀招,一直谨小慎微。” “主上的意思,此人一身的武功可能大多由自己悟来的?”司空长烈插了一句。 鹰王笑而点头:“得来不易,所以珍惜。不敢随便进攻,最后就渐渐拘束成了习惯。” “那么,”左边的楚风做深思状,“该怎么做,才能破了他?” 鹰王不答。 司空长烈观战又过一会儿,“嘿嘿”冷笑:“像那位尹真人,圆圈画个没完,柳凡尧不战自败。” 武当派的尹云鹤,其貌不扬,连拔出来的剑,也和他本人一样“其貌不扬”。可是,江湖上知道的,都晓得尹真人,其实就是隐真人。那一身本事隐于不张扬的外表下面。这个人,其实是武当派真正的高手。 画圆圈的功夫叫“阴阳诀”,道家有八卦,八卦分阴阳。黑黑白白,是是非非,黑里有白,是中还有非。今天的你,也许变成明天的他,而明天的他,到了后天,又会变成昔日的你。回环往复,颠倒变幻,看起来就是一个道理,实际上连绵不绝,乃是运行于这个世间的无上真理。 一个圈儿套一个圈儿的阴阳诀,也就这样,明明看在眼里就是一招,偏偏无休无止绵绵不息。不要说百招千招,就是画上一年,这位其貌不扬的隐真人也可以不停下来。 如有识之士所见:百招下来,也没有进攻的契机。柳凡尧,果然忍受不了。挥剑而上,这一个圈、一个圈的,顿时掀起按雄厚无比的反击之力。 翩来仙客身法灵巧,慌忙躲开风头,再次游斗,那隐真人左一圈,右一圈,依然慢条斯理,有条不紊。画着画着,尹云鹤的眼皮都快耷拉下来。柳凡尧数次想要强攻,均遭同样反击效果。不想毁了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美名,翩翩仙客主动撤剑:“这位真人好耐心!”坦然准备认输。 他正要认输,不期隐真人也后退一步,一直眯缝着的眼皮略微抬起来一点,“嘻嘻”笑道:“你没有打败我,我也没有打败你。翩来仙客和贫道我,半斤八两,差不多差不多。” 这厢上官剑南问:“你们二位,到底谁留谁走呢?” 柳凡尧看看尹云鹤,尹云鹤“哈哈”笑道:“我们都走!” 留下一片开阔的场地,各门各派接下来为了一个“武林盟主”的名头,出动好手互相争斗。 六大门派中,华山派除了首座弟子,二弟子汪载杨和三弟子翟清都上了,连一个叫“白芙蓉”的女弟子都上来凑了一把热闹。泰山派的孙杭一直战绩不坏,碰到白师妹,两剑交错之时,被这位脸颊上有一对甜甜梨涡的小师妹笑颜迷惑,胯部被白芙蓉踢了一脚。这一脚,原是定不了胜负。可是白芙蓉突然大叫:“孙师兄,你输了!”众目睽睽,对手又是一个娇俏小女子,孙杭不得不吃一个闷亏。 虽然这些人最终和“武林盟主”都扯不上关系,可是,这样的盛会,这辈子就来了这么一次,露个脸,都是日后的名气。就像白芙蓉,以后江湖上行走,提到后来名声渐长的泰山弟子孙杭,也要自豪得说一句:“某某年剑庄之中,他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整整一天,上午完了,下午接着必是,第二天继续。 等到第三天,武当派的隐真人居然又站到比武场上。 这会儿,已是小一辈的好手都淘汰下去,现在正敌对的,乃是麒麟谷出的猛士。据说是麒麟谷马上就要接任谷主的,大名叫莫多童。 青城派的申皓琛折在他手上。 连昆仑派的姚靖都败了! 衡山派和点苍派都出了掌门同辈的好手,车**战,最终也在上午纷纷败北。 隐真人的出场,实属无奈。他的阴阳诀不阻挡住莫多童的霹雳麒麟爪,铁扇子书生的胸口就要被一双魔爪给抓烂! 而就算挡住了莫多童的麒麟爪,莫多童手爪之上强悍的冲力,还是攻破了阴阳诀的五层内力防护。隐真人护着姚靖,双双往后平移。 作为看客,人人都捏一把汗。神爪殷十三拍着胸口感慨:“此人好大的手劲。” 身边冷无常又哼了一声:“身法也出奇好呢!”万年寒冰开口说话,狂刀追魂,连同公子程倚天都愕然凝视。 过了一会儿,殷十三问程倚天:“公子,你说对付这人,我有胜算吗?” 程倚天沉吟,稍后才道:“若无足够深厚的内力,你打不动他。” 杜伯扬旋即接话:“我全力以赴,和他实打实对决倒还行。” 萧三郎叹了口气:“但他体壮如牛,偏偏行动敏捷如脱兔。” 说到这儿,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一起聚焦公子爷。程倚天却禁不住微笑。南北武林联盟说得好听,是为维持武林秩序而建。可是,这秩序到底该由谁来建立呢?莲花宫?六大门派?还是尚武门?亦或是最终甘愿充当地主的剑庄! 无论怎样,这个盟主不会平白无故落在他的头上。 麒麟谷主双战武当尹云鹤和昆仑姚靖,姚靖只挡了一招,便自觉下场。阴阳诀对阵霹雳麒麟爪,一个阴柔到极致,一个刚猛到极致。被霹雳麒麟爪激荡起来的沙尘,落在阴阳诀柔劲的范围内,规划成一个圈、一个圈,圈圈绕绕,翻滚回环。 莫多童和尹云鹤打了个难解难分。 180 出战 沙尘漫天之中,隐隐只见一团团紫气泛起在半空中。这紫气来得不算突然,尹云鹤乃是武当高手,紫阳神功出自他的手一点儿也不稀奇。 可是,众人之中,天慈方丈和清风真人同时“咦”了一声。接下来,素离、郑晓峰、欧阳木通都面带疑问。昆仑派的马长空甚少问事,可是刚刚败的可是他的弟子,打败姚靖的人在场上动手,他总要多看两眼。这两眼,他也看出不寻常。 逸城那里,程倚天已经明白问题的关键在哪儿。 蓬莱阁处,鹰王突然笑了笑对云杉说:“好好的一个武当派高手,你想不想轻而易举就打败他?” “隐真人乃武当高手,他的紫阳功深厚而又精纯,岂是我可望其项背?”云杉说得心不在焉。 鹰王目光闪烁,不再言语。 场上,阴阳诀和麒麟爪的决斗终于到了区分胜负之时。尹云鹤的剑,将麒麟爪的攻势和守势一起囊括其中,同时,他的脸上也紫气大盛! 便是云杉,此时此刻心也不由得狠狠一动。 尹云鹤的紫阳功带动莫多童的麒麟爪,麒麟爪往一旁偏移,莫多童的中宫要害便露出来。尹云鹤的长剑只划了小小一个半圆,就已递到离莫多童胸口不足一寸之处。 游斗圈内,莫多童嘴巴翕动。 而尹云鹤的身体便在这时蓦然一顿。 变故由此生成。 尹云鹤的剑却被麒麟爪锁住。莫多童随之趋近,端端正正一掌打在尹云鹤胸口上。 一道灰影从天而降。被莫多童的掌力带动,飞出好远的尹云鹤落在他手上。 清风面色凝重,尹云鹤更是一把抓住他。“掌门!”尹云鹤的声音轻微,语气坚定:“我们认输!”清风问他:“他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云……非凡!” 堂堂武当掌门也是脸色巨变。 大多数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六大门派精英纷纷败北,第三天上午的比试戛然而止。 平江县郊的农庄外,程倚天骑着疾风风驰电掣地赶路,终于赶上鹰王的队伍。 停驻在开阔的空地上,程倚天问:“你到底要把云杉带到哪里去?” 鹰王觉得好笑:“我从哪里来,自然要带她到哪里去。” “我不同意!” “不同意?”鹰王再开口,满满的不屑之意扑面而来:“连云山里的情况,你还看不清楚吗?武林盟主就要确定了,莫多童,听听名字,你也该晓得,这并非江南或者中原地区汉人该有的特色。”停顿了一会儿:“麒麟谷在云南南江。”驱马离程倚天的马更近些,“程公子,你的耳目也很多,有没有查到过关于莲花宫宫主的秘密?” 一开口,谈话的节奏就被掌握住,程倚天凝视前方,闭口不答。 鹰王便自顾说下去:“一个姓肖的女人,通过自己的方式建立起广阔的人脉,用以敛财,并且还闯荡出一番番功绩。如收归岳州帮,以及将江南十六堂两大分舵玩弄于股掌。” 说到这儿,两匹马错身,鹰王目光灼灼,“洗心楼一战算是扬名之作,慕容世家、孟家堡以及华山、青城都受重创,逸城只得保全自己而已,莲花宫却赢了,赢得了你们至少一年的供奉。洗心楼一年,至少给她数万白银。此情此景,漫说是传音阁,就是少林、武当,又焉何能不引以为戒?” 程倚天知道他的意思,嘘了一口气,坦白道:“我知道莲花宫主的真名叫肖静虹。”顿了顿,接着还道:“昔日凤凰教教主叫肖静瑶,今时今日的莲花宫主肖静虹,实际上就是凤凰教主的妹妹。” “麒麟谷就靠近凤凰山。”鹰王笑得那么意味深长;“莲花宫主一直想把云杉嫁给你。只要你承认了,被推上南北武林联盟盟主宝座的这位莫多童,就会完成之前名门世家拼命也未曾完成得大事——逸城会无条件归入联盟。” 程倚天知道这是事实。 “对我也有极大的坏处!” 这个事实,更让他心头猛地一震。 鹰王乘在马上,竖起左手。金雕护卫中楚风极能揣摩主上心意,将云杉从队伍中护送出来。 “如果她愿意跟你走,我没有异议。”说完,鹰王目光澄清如水,投向云杉。 争斗的漩涡,已经紧紧攥住这位少女的灵魂。云杉低头不语,良久抬头:“对不起。”欲说还休,忧愁的目光中除了内疚,便是抱歉。 她的内心,也非常无奈。 程倚天不禁默然。 离开郊县,他不时回头去看。恋恋不舍之情,更添本身心灵里头的伤感。从很久之前,知道有黑翼鹰王这个人开始,他就发现埋藏在云杉心里最深远的那个秘密。什么对过去的思念,还有对他的深情,细细纠结起来,还是不如云杉和黑翼鹰王之间的情意。 鹰王到底多在意云杉呢? 能不远万里,从遥远的蓬莱阁找寻到此,其心如何,不言而喻。 而云杉呢? 每当他要牵起她的手时,她总是左右摇摆,实在很艰难,也不一定就下得了这辈子要和他在一起这样的决定。 他或许真的到了可以放弃她的时候,哪怕此时此刻心里面正翻江倒海。心也很痛,如被人从里面生生撕碎了。还要在那里,将牵挂了许多年的一个女孩子,彻彻底底给拿出去。 什么岳州,什么剑庄,什么武林,都一起抛在脑海散作烟尘才好。信马由缰到一处荒野,他跳下马,坐下来,又散开手脚,成个“大”字躺在草上。 “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离尘居多好!”他忍不住喃喃说出声来。思绪从江夏农庄一直飞到六年后的离尘居,程倚天第一次感觉义父雷冲的决策才是真心实意为了他。 排解不去那阵深重的压抑,他突然跳起来,冲着旷阔的天空大吼:“啊——啊——啊——”草叶摇曳,全部变成眼中的敌人,拔出软剑,他一阵猛砍猛削。最后一剑刺出去,戳在剑身的,居然是一只仓皇逃窜经过的鸟。一只雄鹰擦着剑锋折上天空去,一缕细细的血丝出现在软剑的水晶表面,旋即隐没。而程倚天的面前掉落的,是鹰翅膀上被削断的羽毛。 耳朵里听到轻微的响动。 他收起软剑,跳上马背。疾风顺着主人的心意往县城方向奔驰,眨眼工夫,有女子叱咤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那是一片树林,程倚天下马,疾风自发奔进丛林。程倚天轻手轻脚,掩进林中。前方渐渐开阔,出现一大片平地。一个红衣少女和一个黄衣少女联手,在和人过招。 而与娇滴滴很美貌的她们过招的,则是个和尚! 莲花宫主肖静虹依然鼓琴,只是,与她相抗衡的,乃是端坐一旁倒伏树干上一个干瘦和尚的诵经声。 勾魂夺魄的摄魂曲,碰上了正义凛然的金刚经。 红衣少女楚清幽,和黄衣少女周碧莹空自将各自的长绸挥舞得很急,根本缠不住那个和尚。 就在程倚天到达这儿不久,那个和尚终于不再留手,一双曲成爪形的手飞快舞动,犀利的指力呈现在半空,空气几乎凝滞而变成有形,片刻间,将楚清幽和周碧莹那柔软的长绸撕得粉碎。 碎布片凌乱,楚清幽和周碧莹急速后退,两个人,花容变色,连压箱底的绝招,都想不起来再使。 树干上的天慈方丈停止诵经,汇腿下地。 莲花宫主肖静虹两只手悬在琴弦之上,她的诱惑力终于被死死压住,没有扰乱到别人,反将自己刺激得心潮翻涌、情绪激荡。 天慈方丈诵佛号:“阿弥陀佛。”接着,对肖静虹说:“肖施主,关于武当派二十多年前消失了的云非凡,你就将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吧!” 单独躲在树后的程倚天只听了这一句,一颗原本平静的心,情不自禁“砰砰砰”乱跳起来。 天慈方丈不住口道:“比武场上,麒麟谷主莫多童居然使出紫阳功——这紫阳功,乃是武当派镇派神功,即便是我,也没见过其中一个字。只有在二十多年前,那个叫‘云非凡’的去了苗疆,他找那时候还风头正劲的凤凰教主,紫阳神功,只怕被带到了那里!” 肖静虹动武力,不是老和尚对手,命令侍女将琴收回去,自己站起来:“方丈大师,你不要再执意乱说下去,什么紫阳神功?我都告诉你,我不知道。” “隐真人从小在山上修行,他和莫多童比武,一直到最后才用这门功夫。而过程之中,有人也用了此功,紫气飘渺,既不成形,颜色也很轻薄,这绝对不是隐真人使出来。”证据确凿,天慈目光锐利如鹰隼,“我这也是代清风道友前来请宫主赐教,如果莫多童背后,就是昔日失踪了的云非凡,请宫主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肖静虹根本就不想说。 天慈方丈脸色渐沉:“肖宫主,明天一早宣布南北武林联盟的盟主,你还希不希望麒麟谷主莫多童上位呢?”顿了一会儿:“老衲不才,可要亲自向麒麟谷主讨教。”仰面唏嘘:“若非那云非凡关系太过重大,清风道友不便主动出战——”正视前方:“就在今天,你千辛万苦所栽培出来的勇士,早就败在剑庄的比武场上!” 肖静虹情知这是实情,但是,现状已经如此,她焉何能低头?眼转来转去,突然“咯咯咯”笑起来:“方丈,你真会说笑。”抬起手来抚摸鬓角,调匀气息,侧身凝望:“南北武林联盟大会,到底谁做盟主,与我,本来并没什么区别。” 天慈愕然。 于是,肖静虹笑意更浓:“方丈莫要忘了,尚武门可在这里。” 程倚天仔细细听,再也听不到接下来他们该有的对话。莲花宫主肖静虹很快率领她的侍女,从容撤退。留下的天慈方丈,一脸凝重,那双泛白的长寿眉,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忧心事紧紧的蹙起来。 程倚天悄悄从树林里退出来,骑马回县城。城中有杜伯扬购置的私产,刚进来,萧三郎和殷十三迎上来。 一直都大大咧咧的十三哥今天很奇怪,抓耳挠腮,好像身上爬满了虱子。 向来沉稳的萧三哥,白净的面孔上,那层始终若有若无的青气今儿个更加浓烈起来。 漂泊江湖已久,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程倚天和他们并肩之后,轻声问:“家里有什么事了吗?” “少林方丈来了!”殷十三始终嘴快。 程倚天果然浑身一震。 萧殷皆以为他是诧异,少林在武林中地位很高,天慈方丈更是声望尊崇。这样的大人物,来到逸城地盘,即便不愿意,萧殷二人都觉得:这实在纡尊降贵。 程倚天却想:“刚从郊外分开,我在暗,他在明。疾风脚程胜过寻常马匹,这天慈方丈反而抢在我前面到这儿来,这速度该多快?”一边往西边的蝴蝶厅走,一边暗自思忖:“不会我在林中偷窥,已经被他发现了吧?” 杜伯扬在厅上招待,程倚天来了之后,又寒暄几句,大当家率领萧殷二人,一起离开。 偌大的蝴蝶厅上,只剩下天慈和程倚天。 这是天慈方丈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逸城公子这个人—— 时光如果可以倒回去,他依然可以在熙攘的人群中找出那么几个人出来:穿一袭亚麻长衫的少年,淳朴之中,也透出难得的飘逸,看得出幼年受过良好的教育,而成长的过程中遭到过挫折,然而贵人相助,生活过得还是一直都很不错;还有就是那个人,年纪就和自己差不多,成名也不早,可是,成名之后,人就那么可怕。攻打凤凰山,满山都是英豪,唯有他顺利闯入登极殿。将凤凰山点燃的熊熊大火,生生阻挡在他站立的范围之外。满山英豪无可奈何,六大门派也呈摆设;还有一位,当然就是风华绝代的凤凰教主。即便到了最危难的时刻,她也遮着银面具,使得各种追杀她的人,到她死,也没法真的看到过她的脸。但是,她的身姿绰约,比灞河柳还要再妖娆一些。加上那暴露在银面具下方的尖下巴,只有真正的大美人,才会把脸生出那样的弧线和角度,所以谁都不会否认她的美貌。当然,她那里最让人惊心动魄的,还是两件往事:攻占八大寨,攻上武当山…… 时光又回到当下,天慈眼睛里清晰看见的,还是对面一张脸。白净清秀,下巴的弧线和角度就和记忆里那一块内容一模一样,流畅,完美。而悠然自得的神气,宛若那个“他”! “程公子乃人中龙凤!”方丈赞美得中肯,闪烁的目光让程倚天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这一句,其实言不由衷。 “我看见郊外林中白马如银,如果没有记错,这天底下千千万万的马儿中,唯有程公子新近刚得的疾风,浑身的毛儿在日光下会银光闪闪。” 程倚天很是尴尬,不过,话说得这么坦白,他反而踏实,抱拳:“方丈好眼力!” “那么,我和莲花宫主的对话,公子也听得一个字都不差咯?” 程倚天诚实点头。 手边的方桌上放着茶,天慈不动,程倚天也不方便动。双方互相凝视,气氛越来越压抑。 程倚天先沉不住气,佯咳。 天慈方丈这才站起来:“程公子,没有别的。这会儿到此,我是想和公子讲一个故事。”程倚天当然不反对,他就慢悠悠滔滔说下去:“先要说一个名字,那就是:云非凡。曾经这是多么让人敬仰的三个字,那时老衲还是一个罗汉堂勤奋习武的武僧,沈放飞毫无名气,白乞也是个乡下人。少年侠客之中,提到这三个字,便是响当当的。那人原名其实叫云悼白,可是天赋异禀,迅速学有所成。他的恩师,也就是前武当掌门紫阳真人——才为他改名‘非凡’。云非凡!也就是二十年前的江湖人个个都不会陌生的非凡剑客。’ “这样一个翘楚,二十三岁那年,放弃了师父要传他衣钵的机会,在正式可以接掌武当掌门之前,他萌发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疯狂念头。’ “其时外头又是什么情况呢?凤凰教主肖静瑶刚刚横行江南……”刚说到这儿,天慈的身体蓦然转过来。他和程倚天脸对脸,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在程倚天的脸上、身上扫来扫去,接着道:“江南十六堂前身——八大寨,几乎被她一个人踏平。总舵主展飞兵败几百里,从江苏一直逃到湖北,被凤凰教徒截住,反过来逃奔湖南。那时候,展飞万万想不到的,湘地本就异族群集,肖静瑶图谋江南,早就再次发展出一处巢穴。展飞来到这里,无疑要被逼入死地。’ “非凡剑客便要独自去挑战那位名声大噪的凤凰教主!”说到这儿,天慈脸上的玩味才全部消失。娓娓道来的过去,带动起不堪回首的记忆,裹挟着程倚天,一起不由自主沉落下去—— 那一年的六月十八,本来会是一个天朗月清的日子。温度非常好。湘江的水蜿蜒流过,月华之下,水波荡漾的水面上漾着一片碎银。 然而琴声叮咚,凤凰教主肖静瑶要在这里约战八大寨总舵主展飞。 和肖静瑶对阵的感觉,绝对不美好。虽然那个时候山色隐约水流潺潺,景色优美,山里面花树婆娑虫鸣凄凄,日子很有诗意。凤凰教主肖静瑶一身白衣胜雪,妖娆之中不乏优雅,即便看不全脸,也配得起“人美如玉”这四个字。可是,她那双本该勾魂夺魄的眼睛里始终射出的利芒比钉子还要尖锐,款款而行,柔美的身子扭转出的也不是醉人的女子风情。 是杀气! 是让人窒息的杀气! 以至于本应该成为瑶池的美景,生生变成了被伪装过的地狱。 展飞站在几块大石间,手足冰冷。 “据说就在那时候,非凡剑客踏歌而来。那歌的内容流传下来,大致是这样:腥风凄雨人间冷,春来易逝是江湖。潮来潮落刀剑影,无对错,成者为王败者寇!佳人绝代风华茂,若得有情劝托付。天涯无路何必走,能踏破?能共朝与夕,万事即蹉跎!”天慈吟诵得颇为动情。 程倚天眼前,便仿佛出现那样一个人:背上斜背长剑,一身青衣直缀,长身玉立、英俊潇洒——正是跋涉山水、追踪而来的武当剑客云非凡。 少年得志的人,就是这样意气纷发。 那一股因为自信形成的傲慢,和那股夺人的杀气相触,顿时结成强烈的对峙! 肖静瑶和云非凡,一青一白对峙。 月华之下,竟然和谐起来。 “然而,“天慈方丈深沉的嗓音,带给想象者残酷的事实:“这个静寂的时刻,决定出许多转折——” 第一,便是八大寨总舵主展飞。他成功逃脱。 第二,据那夜成功逃脱的展飞讲,云非凡施展开的武当派武功完全克制了神音谱心咒。那邪术造成的无形但有质的杀人琴音,在紫阳神功强大的威力前虽谈不上不堪一击,但终究邪不胜正,紫阳神功完全可以抵挡住神音谱心咒的攻击。 “然而,”天慈说到这里,目光止不住转向没有一个人的空阔处。前面是打开的窗,窗外是层层叠叠的树。树冠之上,是清朗的天空。天慈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一年以后,凤凰教再度杀回来。武当山上,神音谱心咒大败紫阳神功,紫阳真人血溅太极宫——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程倚天被逼问得往后踉跄:“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我——” 天慈转过身来后的目光尖锐无比。 程倚天觉得,灵魂如果是实质,早已经被洞穿。四目相接,他已经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大师,”语气示弱,他不知不觉便放低自己的架子,“我着实不知道这背后究竟应该有什么事。”顿了顿,站直身体,抱拳:“还望大师明示!” 天慈道:“有人出卖了紫阳神功的秘密。大凡世间之物,无论虚实,有正必有反,有功必有过。” “您是说,紫阳神功有破绽!” “嗯。”刚刚还露出锋芒的少林方丈,恢复了一贯的祥和:“有破绽。破绽就在——”引而不发,因为无法直说。 程倚天低头思忖,稍后才道:“今天隐真人落败,为的——就是这个?” 天慈转目直视:“程公子,南北武林联盟的盟主之位,你觉得如何?” 程倚天一听,心头巨震。 半个时辰后,天慈方丈告辞离开。四杰齐聚,听说天慈方丈居然支持公子争夺盟主之位,饶是杜伯扬这样老江湖,都禁不住瞠目。 “有这种事?” 程倚天点头,剔除他们的疑问。 殷十三急吼吼道:“六大门派不是视我们为死敌吗?” 萧三郎不语。 杜伯扬手捻胡须,半晌才道:“巨大利益当前,背后肯定没什么好事。” 181 盟主 南北武林联盟的最后一天,麒麟谷主莫多童伫立比武场。他的面前,少林、武当都已经偃旗息鼓。其他门派,眼见六大门派颓势在前,谁又能那么不识趣?纵使未必就是莫多童手下败将,也不能为抢个人风头,而灭了整个六大门派的威风。 比如剑庄庄主,人人都知九花落英剑神奇,他手下弟子却无人出战。 莲花宫主,也就是肖静虹,蓬莱阁黑翼鹰王知道她的底细,逸城公子程倚天也知道她的底细。剑庄庄主曾着力惩治自己手下两个犯禁的堂主,大概也是因为知道秘密的原因。天慈方丈洞若观火,江湖上任何风吹草动,有多少会瞒过他的眼睛去? 昔日凤凰教教主的妹妹,今天就要通过这样一个人来掌控整个武林了。 少林方丈不吱声,其他掌门也没有提出异议,剑庄庄主声名在外,却无意在这时候出头。 山里头风一阵一阵,吹得凉棚边沿的芦席“波波”抖动。 莫多童环顾四周只见无一人再跳出来,踌躇满志之下,得意几乎要变成活泼的小娃娃,从肌肤的毛孔里一个接一个蹦出来。 莲花宫主肖静虹面带微笑,一双也很美丽的眼睛里射出欢喜。 她的姐姐——凤凰教主肖静瑶,费了那么大周章,挣下了滔天的恶名也没完成的伟业,在她手里,不过绸缪了二十年,就要变为现实。 手握整个武林,何必非要过人的武功? 人脉、智谋,以及有用的部下——哪一个不比引起众人觊觎的高深武功更有用? 六大门派不动,剑庄庄主就成了摆设。 少林方丈天慈转目向逸城那边瞧去,杜伯扬、萧三郎等无意支持公子出战。但是,程倚天已经仔细思忖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先是低头,后来还是站起来。 肖静虹却在这时抢到前头。 她对莫多童说:“麒麟谷主,我想在你成为武林盟主之前宣布一件事,一件喜事。”说到这里,她走出凉棚,冲蓬莱阁朗声道:“鹰王殿下,请你把你身边的云杉还给我。” 鹰王一怔,不置可否。 肖静虹便问莫多童:“麒麟谷主,若你做了盟主,抢人儿女者该当如何?” “在座群豪,当群起而攻之。” 肖静虹转脸对鹰王说:“殿下大概不知,云杉自小养在我的身边,我没有说,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这句话不啻惊雷—— “其实,云杉乃是我的女儿!” ——震得许多人都头脑发昏! 天慈方丈最为明显。他双手一起拍在面前的桌子上,桌子上的茶壶、茶杯一起闷响,浑圆的外表竟然纷纷裂出一条细细的缝来。 主位之上的凉棚中,上官剑南面无血色。 程倚天站着,半晌回不过神。 倒是鹰王镇定,错愕不已的云杉刚想往那边说点什么,被他一把擒住手。 云杉急转脸对他说:“得让她把话说清楚。” “何必?” “她一直将楚清幽当作女儿!” 鹰王五指并不松懈。 “周碧莹听话,周碧莹就成了她的女儿。这时候她说这个,又算什么?” 撕扯得十分坚决,云杉最后狠狠一口咬在鹰王的手背上。殷红的血,爬上他的手背,云杉居然没有疼惜。 鹰王心猛地一缩,手松开。 肖静虹堂而皇之站在大众之前,不管是天慈,还是程倚天,连上官剑南都在打量:她这张脸,还有愤然而出的云杉的那张脸,无论脸型,还是五官间的感觉,真的都很像。 “只是这女孩的样子,比起已经上了年纪的莲花宫主,更细巧精致。”天慈这样想,剑庄庄主上官剑南也这样想。 上官剑南还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上方。旋即,他注意到蓬莱阁那里,黑翼鹰王冷冷的目光正向他射来。 上官剑南吃了一惊,慌忙将手放下。 云杉也瞧出这端倪,嘴唇翕动许久,也没说出一个字。 肖静虹最泰然。她甚至还朝云杉招手,笑颜如花,真像一位慈祥的母亲。云杉不想,可是控制不住自己,迈步往她走去。鹰王后面,金雕护卫司空长烈提醒:“主上!”被鹰王犀利的眼神逼退。司空长烈左边,另一名金雕护卫楚风面带一丝笑容,端显得神秘。 重新得到云杉的莲花宫主踌躇满志,游目四周,“本宫的女儿,可是正当芳华年纪——”说到这里,她牵起云杉的手,别有用意看看逸城,又往蓬莱阁方向掠了一眼。 逸城公子程倚天倾慕紫煞,这早已经是路人皆知的“秘密”。而蓬莱阁的黑翼鹰王对此女,亦情意款款。 无形之中,这双方可都为莲花宫主一人所掣肘。 天慈方丈没料到,剑庄庄主也完全没想到。 每个人被各自的震惊威吓住神志,眼睁睁只能见肖静虹春风得意,傲然代替地主上官剑南对大家说:“诸位,还有谁要挑战麒麟谷主?”天慈和上官剑南都已不在她话下,她最后只凝望程倚天一人,朗声却让所有人听得清:“谁是最后的赢家,谁就是南北联盟的盟主。谁是南北联盟的盟主,我就请他代替我替我的女儿做一次主。”说到这儿,她压低声音对云杉道:“你是不是很高兴?你可是本宫的亲生女儿,非是楚清幽,更不是周碧莹!”用力将云杉往自己身边一拉。 云杉踉跄,吃惊、疑惑、愤怒纠缠在一起。她很用力甩,甩不脱肖静虹的手。 程倚天神经绷紧,忍不住窜到凉棚边。 唯有鹰王还算得上镇定。凉棚里面,他一言不发。天空本来很晴朗,忽然东山起来云山,云山越长越高,眼看长到了众人的头顶。 剑庄的天,很快就要变了。 肖静虹要嫁女,女儿必定是嫁给逸城公子。程倚天痴情,即便看见前面是个套,也会毫不犹豫钻进去。 天慈插不了这个手,因为云非凡,不得不正视武林是否会落在凤凰教余党手里这个重大问题的——武当掌门清风真人,正正衣襟,长身而起。 可是,局势就如风云,瞬间有变。肖静虹把握十足,整个武林必定落在她的手里,清风要出战,那又如何?连清风真人自己都知道,他这一战意味什么。云乔尹,就是云非凡!莫多童的紫阳神功学自云非凡,当众使出,那是给武当派的一个警示。 莫多童本不是隐真人的对手,此时此刻,更加不会是清风真人的对手。然而,清风下场,就为云非凡赢得一次机会。 作为“云乔尹”苟活在世,那已经很久很久。 清风练武至今,和昔日还是他师兄的云非凡比,修为孰高孰低,谁能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也许不敌呢? 假如不敌,武当派掌门的位置怎么办? 南北联盟盟主的大位又该怎么办? 清风剑拔得艰难,肖静虹嘴角的冷笑近乎残忍。 一个人却在此刻潇洒自如地走出来:“小女子不才,想挑战麒麟谷主莫多童。”天慈吊在喉咙口的一颗心“扑通”落回胸腔,“当啷”,清风真人的剑也收回剑鞘。程倚天很好奇,闪目去看。却见一个蓝纱轻扬的美丽倩影缥缥缈缈,款款步入比武场。莫多童生得壮硕,衬托得她越发瘦弱纤长。 华淑琪站在莫多童对面,淡然一笑,清雅道:“麒麟谷主,你不介意吧?” 变化突然,始料未及,莫多童瞧了瞧肖静虹,拿捏不定温言道:“当然!” “这是怎么回事?”肖静虹好一阵愕然。只见华淑琪舞动长绸攻向莫多童,铺展开一片海一般的蓝色,一抹深褐被她捕捉到。 “这个贱婢!”气急败坏之下,肖静虹口不择言。待要取琴,云杉反手抓住她。 “你也要造反?” 云杉手头功夫远胜于她:“话说清楚?谁是谁的母亲,谁又是你的女儿?” 肖静虹冷哼:“问你义父不就知道了吗?”紧盯着云杉的脸,时隔这么多年,她控制不住切齿:“你以为我想认你做我的女儿吗?我看见你的脸,就恨不得将它撕烂。” 好像被一把刀插进心脏,云杉头脑一昏,泪水涌出迷蒙了眼,五指也旋即放开。 周碧莹将琴送上,肖静虹盘膝而坐。没等她鼓动琴弦,一道黑影飞掠至比武场。 莫多童礼节性让了华淑琪十招,这十招内,华淑琪将圣女经的奥妙发挥到极致,蓝绸游动,时而遮掩起她如花的颜,时而显露出她柔韧的身段。腾挪跳跃得好像花间精灵,移步翻转仿若仙女舞蹈。这是比武场,一刹那别人竟不记得这其实是比武场。那灵动的眸子,那魅惑的笑容,瞬间定格住别人的心神。 十招,过去只是一刻。 凡是坠落华淑琪情网的,却好像过了一个花季。 擅长吸血的红雾蛛顺着蓝绸,飞快爬到靠近莫多童的位置。莫多童不再避让,举手还击,数十只红雾蛛一起弹射,爬上莫多童的身体。 红雾蛛入体,即可吸血。 莫多童但凡中招之处剧痛难忍。 肖静虹鼓动秦筝,可以让红雾蛛停止吸血,再从被下蛊之人的体内爬出来。但是,那道黑影欺近,莫多童肩膀、胸口、肋下、小腹纷纷被弹指点中。好像闪电“滋滋”入体,又是一股气流冲进来,回旋不止,莫多童先是痉挛,接着自己这个人几乎就要被这股流动的力胀得炸开。 暖暖的感觉涌起在身体里,正在疯狂噬血的红雾蛛忙不迭爬出来。它们惊慌失措,纷纷掉在莫多童身前的地上。一只只红褐色八脚蜘蛛,面目狰狞行为诡异可怖,华淑琪急忙挥动蓝绸,将它们一起收走。 莫多童捡回一条命,喘息了良久方才回神,回过神,翻身跳起。这时,肖静虹的秦筝也停下来,旧主在侧,未能阻挡他推金山倒玉柱。 莫多童跪倒在救他之人的面前。 这在江湖上算是当着众人面高调宣布:老子这是要改换山头。肖静虹吃亏在于她从未明说麒麟谷主从属于她,那么,黑翼鹰王当然就很满意这位麒麟谷主的反应。 莫多童刚刚跪倒,他便虚虚一托。偌大一个块头的麒麟谷主跪到弹簧上一样,“呼“被弹起。场上多的是武学见底高深的人,见状当真心惊, 鹰王得了一名得力手下,开心微露,很快隐没皮下,挥挥手,令莫多童退下,然后负手而立,对呆立在对面的华淑琪道:“金陵华小姐?”面带微笑,春风送暖。 华淑琪张了好几次口,没能斥责得出来。 鹰王道:“孤不才,向你讨教如何?”话音才落,周围山梁之上,脚步橐橐,一众铁甲军盔明甲亮、手持长矛,疾奔而至。 人多势众,华淑琪难得如此意气风发。虽然一阵狂风从身侧扑至,吹乱了她的头发,华淑琪气定神闲,将头发理顺。站的位置不同,人的气度就不同。昔日蹩脚拮据的华六小姐,高傲起来,竟然大有不输于对方黑翼鹰王之态。 “如果你输了,盟主可就是区区小女子我,”冷笑挂在眼梢眉角,华淑琪成竹在胸,“当然,如果区区小女子输了,你的命依然要留在这里。”双手持定蓝绸,左手低,右手高,煞气迸发。 此情此景,让程倚天坐不住。 黑翼鹰王的手段程倚天了解,别说华淑琪一个三脚猫角色,就是他手下狂刀神爪,联手抗击,也不一定是对手。 华淑琪这是得了失心疯吗? 以为有铁甲军助阵,她就能除了黑翼鹰王这样一个大人物? 再把话说回头,尚武门为什么非要杀黑翼鹰王?虽然从乾都传来的消息甚少,可是肖静虹都称呼白瀛楚为“鹰王殿下”——不是皇族之人,谁敢冒此大不韪?当今圣上子嗣不少,成年有为者有好几个。这些皇子各占一方,你争我夺,自己搅合进去,是吉是凶? 杜伯扬知他心思,淡然道:“公子,从心之举,莫论太多牵绊。” 萧三郎也道:“华六小姐因我等才入江湖至深。” 殷十三说:“要英雄救美,公子你就放胆上吧。” 冷无常应声甩了一下大铁钩。 程倚天忍不住自嘲:“倒是只有我一个人小家子气。” 华淑琪挥动蓝绸之时,韩瑜彰便下令铁甲军弓在手箭上弦。一千多人拉开硬弓,乌沉沉的铁镞密集如蜜蜂。 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有多少人事情知道这么一大伏笔。激动的如张浩、黄显衡等,纷纷聒噪:“妈的。”“什么狗屁玩意儿!”“哪哪儿的都有官差,老子还有没有一点儿自由?” 已经被修理得狼狈不堪的河南游侠张浩,意气上来,冲出来便大声喊叫:“我们开的是武林大会,官差根本不应该进来。”又指责剑庄:“上官庄主趋炎附势,根本不是武林宗师的做派。” 小落英剑丁翊默默咬了咬后槽牙。却听金属破空声尖锐,吼得正来劲的张浩胸口前后同时正中。 两支箭,刺穿了他的身体,张浩僵在原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扑通”倒在地上。 黄显衡这会儿帮不了这位兄弟,蓬莱仙阁的凉棚里,金雕护卫司空长烈率人疾奔而出,长剑飞舞,拨打不断射来的飞蝗。袁斌扛着张浩的尸体,司空以及另外一名叫“贺琮”的孔雀护卫左右掩护,三个人躲回凉棚。 靖王派出来的人心肠歹毒如此,鹰王和华淑琪虚以为蛇了几招,突然伸手抓住华淑琪的蓝绸。 华淑琪初生牛犊,无惧对方实力,嘴角挑起,反而像马上就要打败这曾在江湖上掀起一番风雨的大人物。 少林寺的凉棚里,天慈方丈高诵一声佛号,站起来:“上官庄主!” 上官剑南抱拳以应。 隐含狮子吼内功的声音,游游荡荡传递至整个平坝哪怕最偏僻的角落,众武林人士听得见,尚武门带来的每一名铁甲军,也把天慈接下来的话听了个真真切切。 “蓬莱仙阁在此,只是寻常门派,武林之中,黑翼鹰王也只是武夫一名。想我南北武林,历经二十年,各路英豪聚集于此,这是头一遭。既然盟主之主未定,关系弘扬武学之道,尚武门韩都尉在此,理当支持。” 铁甲军纷纷持弓,等待指令。 华淑琪和鹰王对峙,衣袂飘飘。韩瑜彰低头思忖,片刻,抬头提气,高声回应:“就依少林寺天慈方丈。”猫爪女之一青凰取出小黄旗,走到外面,用力一挥。铁甲声响亮,数以千计的弓弩这才全部收回。 蓝绸无风自动,好像突然有了生命。它在鹰王手里翻滚,收回来,又缓缓铺展开。延伸回去,变成一只狩猎的手。当这只“手”轻微抬起,密密麻麻的红雾蛛便显露出来。 几只鸟飞过来,莫名其妙在空中乱撞一番,接着全部掉下。几只红雾蛛脱离大部队,吸附上这些鸟。鸟儿只来得及惨叫一声,纷纷被吸成鸟干尸。 众人心惊,转目再瞧鹰王。 一个奇怪的景象出现:潮水一样的红雾蛛向猎物爬去,爬到距离猎物只有半寸的地方,便再也近前不了。前赴后继的红雾蛛,把前面的红雾蛛挤成了一堵墙。这堵墙自带吸力,红雾蛛附着之上不会掉落。中心很强,顶着红雾蛛组成的外壳往外凸起。整层“蜘蛛墙”形成了一个球面。 天慈身边掌管善诫堂的天玄大师忍不住低语:“方丈师兄,这位鹰王殿下,居然身怀玄秘太虚境的无上绝技?” 天慈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回应他:“深宫大内,多少奥秘?” 天玄顿识厉害,忙双手合十。 天慈嘴唇翕动:“知之为知之,知之便好。” 天玄低头念诵佛号:“阿弥陀佛。”跟着又道:“受教。” 华淑琪使出浑身解数,没法突破那个“球面”,红雾蛛越来越扛不住,没法前进,少量红雾蛛开始往回爬。 噬血欲高涨的血蛊,伤人不成,便要反噬。华淑琪自打正式进入莲花宫,催动血蛊,害死了不少为她所看不顺眼的人,现在,血蛊入体,血肉被噬咬的痛感密集传来。 此时此刻,所有的血蛊都涌回原主人身上。这么多数量的蛊虫,只需要一瞬间,就可以把一个大活人,变成一具只蒙一张人皮的骷髅。华淑琪身为此蛊虫之主,比谁都明白。出奇的惊恐攥住她的心,再也顾不得“武林盟主”之位,她的神魂忽地就从体内飞走。 她没命一样大喊大叫,喊累了,颤抖着双手,眼睛里好像已经看到血肉枯干的惨状。 圣女经白练了,妄想另辟蹊径、开创从未预料得到的辉煌人生,也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她甚至想到,不如当初就答应欧阳和,嫁给欧阳和,好好做一个青城派少主夫人,日后,欧阳和成了掌门,她还可以成为整座青城山的主人。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如此多舛,她小小一次执拗,到最后,引发那样多的事端?她要死了,还要死得无比凄惨!被吸成一张干皮,蒙上一具白骨——她不要、她不要、她不要…… 手指碰到什么,她立刻往死里抓住。“不要放开我、不要放开我……”同样一句话喃喃说着,没完没了。 云杉从肖静虹的掌握中挣脱出来,她关心鹰王,看到这会儿鹰王对面的情形,心神激荡之时,不觉眼睛发痒,胸口涌起一阵浓浓的酸意。 华淑琪终于听到耳边他人的惊呼。 “我的天哪——” “居然会有这样的事情?” “蓬莱仙阁的这位殿下凭内功挡住丑八怪小虫,逸城公子嘛,赤手空拳,也不提气,这些吸血的虫子也不敢咬他?” ………… 逸城公子? 华淑琪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只见一张俊颜,正是自己魂牵梦萦。“倚天哥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低头看看自己,血肉完好,没有被吸干,更没有枯骨出现。 她还活着? 稍微挣了挣,程倚天一把将她搂住。 “先收了这些蜘蛛吧?” 华淑琪如梦初醒,将垂于身边的蓝绸拾起来。密密麻麻的红雾蛛顺着蓝绸子爬回她的身体。山风吹动,蓝衣飘飞。谁也看不出,这样一个姑娘,瘦削的身材,纤腰盈盈一握,竟然随身携带了那样多的红褐色小蜘蛛。 程倚天让华淑琪回去,华淑琪恋恋不舍他温暖的怀抱。 程倚天拦在她身前,和鹰王面对面。 “还是由我来请殿下赐教吧。” 鹰王冷笑:“噢?” 程倚天往前走了几步,离华淑琪远了些,离鹰王更近。 和鹰王四目相对,程倚天心怀坦然,因而眼神格外清澈。双方各自起了个礼让的招式,走形式交换几招。靠得很近,程倚天才压低了声音说:“我助你离开吧,这次武林大会,为的根本不是选一个武林盟主。” 鹰王道:“我的事,我自有计较。” “云杉也任由你带走就是。”鹰王不答,程倚天乘过招之际接着说,“莲花宫主绝非善类,我宁可她今后只跟随你一人。” 182 激斗 天越发阴沉,一场大雨迫在眉睫。 逸城公子和蓬莱阁主激斗。天慈方丈有言在先,武林中事未曾了解,尚武门不应该插手。 带着腥味的狂风吹进凉棚,几滴雨点还打湿了韩瑜彰的脸。 韩瑜彰真的很想下令万箭齐发! 可是,他想来想去,终究还是屈服整个武林压迫之下。 一招轻描淡写的“袖中指”,阻隔开程倚天和自己之间的距离。鹰王白瀛楚处变不惊,表情淡淡:“我何须你的帮助?”又是两道指风,一道切中了程倚天的手腕,一招点在程倚天的手肘。 程倚天常年练锁兵决的,咫尺变化,原本十分奇幻精妙。 可蓬莱仙阁的武功实在很奇特。指风观之无形,触若实质,即便摸着些套路,自己临时改变招式,以速度抢先机,无论举手,还是沉腕,亦或是配合步伐,身体一起发生转移,那指风依然窥透了先机,始终在招数即将用老之时,关键部位点一点,甚至随着大幅度的移形换位,它“呼”一下竟然可以跟着转过弯去。 这让向来从容不怕的逸城公子束手束脚,每每招数都只能用一半就被迫更换,无措又很窘迫,那份尴尬,简直别提了。 然白瀛楚显然不满足于此。 他此刻所使,乃是他独门所创“解析手”。这门功夫,需要以一门叫作“玄秘太虚功”的纯柔内力为基础,顺着对方的内力运行规律,指风运行如同“庖丁解牛”一般,解析对手所有招式,实打实游刃有余。 而除了这样的功夫,他还有的是本事让逸城公子程倚天手忙脚乱、灰头土脸。 仍然以“玄秘太虚功”为基础,他使出一路贴身小擒拿。程倚天除了锁兵决,便没几招算得上复杂,不过几个回合,程倚天的手、脚、肩先后被拿住,跟着前心受到重击,左边身体又被推中。 程倚天横着踉跄出很远,样子颇狼狈。 可没有一个人唏嘘,喝倒彩。 人人都在想:“这个蓬莱阁主,怎么能厉害成这样?”“逸城公子算不错了,这么奇特的身法,这么快的变化,如果是我,大概都接不住一招吧?”…… 程倚天拿桩站定,鹰王把手掌一收,问:“还支持得住吗?” 程倚天说:“一时失利,不算失败。” “是吗?”鹰王冷笑:“那就使出你的全力来吧。” 新的掌法绵绵而上,程倚天打叠精神,继续迎战。 学习乾元混天功的好处,程倚天非同一般抗打。白瀛楚招数再奇,不论怎么点击推打,也不能将他彻底顺趴下。倒是程倚天武学天赋好,亏吃多了,竟让他琢磨出玄秘太虚功的瑕疵。和华淑琪对阵时,成千上万红雾蛛被拦在一道气墙之外,这样的壮景,会让许多人终身难忘。玄秘太虚功的强劲,可见一斑。但是,这样强的内功,每次打中身体,程倚天都感觉:此功强劲有余,但是和乾元混天功的乾劲相遇,必定回撤,从而自发形成涡旋流。 乾劲扑上去,会被消解。 坤劲扑上去,会被吸收,同化,归白瀛楚所有。 也就是说,每当招数上跟不上对方的节奏,程倚天就可以不顾一切全力发功,黑虎掏心也好,双龙抢珠也好,必定逼得对方招数不老,就要改变进攻路线。别人看起来,两个人就在进行一轮快速绝伦的打斗。 就是天慈、清风等,看得眼睛里进了沙子也舍不得眨上一下。 雨点飘得密集了一些,无人发现。 人人心里都有一句赞叹:“不枉南北武林聚上这一趟,这场对决,委实精彩极了!” 比武场上,鹰王突然问程倚天:“你心里面,其实也想做这个武林盟主,对不对?” 程倚天和他手臂相交。他的话,激起程倚天内心一阵好大的涟漪。这涟漪慢慢还鼓荡起来,先是小波纹,最后变成大波浪。玄秘太虚功自带吸力,程倚天的手法不由自主跟着对方跑。 鹰王又道:“人生在世,功名利禄拥有了,才会奢望什么都没有的自由。”目光灼灼,“你还没有,却可以有。”程倚天的步伐都情不自禁跟上他的节奏,白瀛楚语调平和,如同安静流淌的涓涓细流:“让逸城摆脱邪门歪道,好像剑庄一样,成为一代名门。你,也可以因此成为受到大众肯定的武学宗师。” 白瀛楚的手,在身前接连划了好几个很大的浑圆。明明不是攻击的招式,程倚天却顺着掌风,平行转了几个圈。 程倚天落地于白瀛楚身前一丈之地。 雨终于跌破云天,铺洒而下。打湿了站在比武场上的程倚天,却在白瀛楚的身体之外,弥散成一层薄薄的水雾。 方才和华淑琪交手,少林寺两位长老就见识过玄秘太虚境绝技的威力。 呼吸之间,便可雨不沾身,这简直比阻挡一时半会儿潮水般的红雾蛛,更让他们震撼。 难怪峨眉、青城、华山的掌门都不是他对手。 天慈思忖:“那次如果不是因为知晓他的底细,只怕我和清风、马长空也要折在这位鹰王殿下手里。” 玄秘太虚境从熙朝建国初期就从人们视野里消失,一直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痕迹遗留下来。 鹰王白瀛楚如今神功大成不说,各种搏击技术,更有利于发挥出太虚功的威力。 说白瀛楚也是难得的奇才,这并不为过。 节奏,正慢慢地被鹰王白瀛楚控制。程倚天在他的身前、身后又或是身周不停游走,仿若影子。 渐渐的,逸城那边,杜伯杨吃惊起来:“坏了,公子好像被这个家伙控制住啦。” 萧三郎也瞧出端倪,程倚天的身法、招数,全部迥异日常为他们所见。优美到怪异,奇幻到妖异——完全跟随了白瀛楚的路子,每一招都只落白瀛楚半拍,架势和白瀛楚一模一样。。 殷十三瞪着眼:“那应该怎么办?”顿了顿,“冲出去?” 杜伯扬否决:“当然不行!” 可是,就这么让白瀛楚牵着公子的鼻子走,虽然以四杰的见识,还猜不透白瀛楚的心思,他们也没听过“玄秘太虚境”这种东西,更不晓得玄秘太虚功是什么玩意儿,但是,直觉上,一直这么下去,绝对没好事。 没好事,也插不上手,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在这南北武林群豪齐聚的大场面中,浑然失去主张。 且说场内的程倚天,他能够感知自己的失常,先是惊惧,可是,毕竟白瀛楚给予他从来都这样多的意外,这样的惊惧,逐步一闪,便即隐没。体内两股真力都极大被带动起来,乾劲阳刚,坤劲阴柔,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它们从未这样活跃过,尾随太虚功的牵引在体内流转,渐来渐强。 程倚天呼吸开始急促,越来越粗重,鹰王和他咫尺之间,闻听得非常清楚。 杜伯扬、萧三郎隐隐想到什么,可是,他们总是觉得:公子内功强劲,不至于那么容易便崩溃吧? 可是,到底玄秘太虚境神奇,程度之深,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程倚天身为当事人,感受最直接。 乾劲一直稳健,从未如此高亢;坤劲低调,也从不和乾劲一较高低。现在乾坤二力都高歌猛进,它们不再从属于自己仿佛,变得有自己的生命力,好像两条蛟龙,翻滚、升腾,鼓荡着浪潮澎湃激烈。 最终它们要把束缚自身的躯体冲破似的。 程倚天身体形状没有明显变化,但是,他的脸忽而赤红,忽而碧绿,忽而红中罩着青,忽而红中泛着青,忽而又青中映着红。看得一旁观战的天慈、天玄等瞠目结舌。 能将阴阳功力同时练到如此境地,当真那个人复活了不成? 天慈想到一开始看见程倚天时自己心里的感觉,心潮起伏着,忍不住喃喃:“怎么可能?这不可能?”说得一旁天玄都变了色,天慈惊觉,脸色一时雪白,双手合十,只念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鹰王要置程倚天于死地的心昭然若揭,可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程倚天脸上青红变幻固然越来越激烈,但是,程倚天个人阴阳二力交缠,持续的时间却过于长过他预料。 没有一种功夫能在失去主体掌控后不火入魔的,哪怕只是一般的内功,也会因为真力增长幅度过大,而自损经脉。 然而他一再催动功力,始终没法让乾元混天功彻底崩溃。他的内力汹涌,好像能量巨大的海涛。可是,程倚天这个单薄的山崖,几次三番要被淹没,潮水微微褪去,坚固的山体还是从波涛中挺立出来。 “你到底用的什么方法,我的内力也能被你控制?” 走火入魔的边缘,行功之人还能说话,这让鹰王十分惊讶。即使惊讶,为了不比比下去,他也收住两分进攻的势头,立足风尖浪口,故作轻松笑道:“这是海涛龙汐。对付你这样自负又盲目的内家高手,本王自打练成此功,今天可是第一次使用。” “噢!”程倚天露出神往,片刻之后,一双蒙上一层赤色的眼眸轮转出残忍的目光。 大海的力量是无穷的,可是它可以吞没一切的同时,也可以毁灭掉原本所有。鹰王的海涛龙汐,灵感来自于大海,就在这源源不断涌动着的类似于大自然神力的无穷的力量中突然升起一物——它坚挺如高山,锐利如宝剑,起先还无声无息分流突破,不多时,它就冲出了浪涛。 鹰王的内力被撕开一个偌大缺口。一直稳定运行的内力受到外力冲破,变成了急泄而下的瀑布流。他控制不住踉跄,身后,司空长烈和楚风先后冲到凉棚口。 楚风拦住司空长烈:“不可!” 司空急道:“你知道什么?” 两个人内力轻轻一碰,楚风严峻的神色叫司空长烈不得不驻足。 鹰王是骄傲的人,身为他的下属,谁都知道。况且鹰王和逸城公子激斗,竟然到了不得不使出全力的地步,想一想,此时此刻场上的两个人,谁也不可能插足进去吧? 眼睁睁看见一直处于下风的逸城公子挥掌将主子推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不仅鹰王心惊,程倚天本人以神志恍惚。功行极致的乾坤二力意外汇合,从未感觉到过强大的内息让程倚天浑身上下,包括头脑都万分难受。 他眼眸发红,印堂发暗,集聚出一条明显的竖线,好像额头已经爆开。 招数也就一招,往前挥掌,罡风猛烈,逼得白瀛楚无论怎样都只能举掌相迎。 数声巨响,震得方圆数丈沙土飞扬。 雨大了一点起来,淋湿了程倚天的脸,鹰王也不再幸免。 楚风来到莲花宫那里,隔了一段距离,向就在凉棚边缘的云杉招手。云杉正六神无主,一方是对她恩重如山的王者,为了她,淌足江湖这一池浑水;一方又是她从未断绝牵挂的恋人,他们小时候就认识了,多少个悲惨、凄凉、寂寞的日子,她都靠思念他的笑容活?这样两个人拼得你死我活,谁胜,另一方都会遭受重创,无论身体,还是精神,让她怎么办才好? 她该怎么办才好? 眼角瞄到招手的楚风,云杉不由自主迈步走去。 楚风拉着她的手,转呀转,来到蓬莱仙阁的凉棚口。 这时候,鹰王距离己方阵地又近了数尺。程倚天的脸,便在不远处。大雨,挡不住距离很近的他们。楚风紧紧握住云杉的手,云杉禁不住浑身一抖,眼神中流露全是纠结和痛苦。 鹰王没有发觉。 程倚天却一眼洞穿。 云杉旁边的楚风嘴角含笑,诡异莫测。但是云杉——云杉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她是在关心?还是再乞求?如果关心自己,现在白瀛楚处于劣势,无需如此难过。而她偏偏这么难过…… 程倚天的意识越发飘忽起来。 对面那张脸开始还只是云杉,不知怎的,忽然之间,那上面的表情便让他陌生起来。舒展的眉头,弯弯的眼睛,不是情人该有。笑容这样亲切和睦,好像……好像…… ——好像娘亲的感觉! 娘亲? 程倚天不由自主要想早已没有记忆了的程家长媳——柳亦如,可是,这个娘的面孔就是不出现,出现的,他几乎能看清楚上面眉毛生长走向的,是一张和云杉一模一样的脸。 怎么会这样? 还有一声一声的呼唤:“天儿、天儿——” 又是刀剑横空、血肉横飞的尖锐声! 大团的血晕开在他的视野里,一个白色的身影云朵一样飘忽。 那是谁? 再摸摸脸,红红的,被雨水冲刷过了没那么粘稠,可是,他还是辨认出来:这是血,是血! 程倚天纵声长叫! 啊—— 大量的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 “公子——!” 四杰不顾一切冲出凉棚。杜伯扬抱住他,他嘴巴里面鲜血已经形成粗短的血柱。 “快点离开、快点离开、快点离开!”杜伯扬疾呼。 萧三郎对冷无常说:“飞鸽传书,速召吴不医。” 冷无常轻烟一样溜走。 183 出庄 楚风动在前头,但是,他和司空长烈同时到达鹰王身边。 程倚天临时撤走真力,玄秘太虚功反被裹挟,混合在乾元混天功内,一直冲入程倚天体内。 鹰王没有内伤,但是有些脱力。 司空、楚风一左一右扶住他。 鹰王低喝:“快走!” 面前人影晃动,张狂着尖利爪刺的猫爪女拦在身前。一阵狂风夹着雨水向她们吹去,面前便出现一串黑影。 长剑出鞘,黑衣护卫顺着练成一线的剑光,从一字长蛇转化为飞鹰展翅。黑风剑阵四人便可成型,在这里的黑衣护卫有八个人,司空长烈、楚风一为正一为辅,八个人心意合一,如同一个人足足长了十六只手十六条腿。长剑飞舞,仅有的破绽也被灵活的变化填补。 青凰、青鸾、青鸢、青雀张狂了许久,眨眼工夫全被斩杀。四个女子,四颗头颅滚在地上。鲜血刚洒落,便被雨水稀释。 三名白纱女:吟风、逐梦、飞烟,也被绞肉机一样的黑风剑阵摧毁。 黑衣护卫保护主子向马厩撤离。 如蝗的羽箭射在身边。 殷十三施展锁兵决,接连抓落百余飞箭。萧三郎从杜伯扬背上将程倚天接过来,杜伯扬这才腾出手,拔出刀帮助殷十三一起抵抗。 黑衣护卫剑快,边打边退也不困难。 他们都托福老天刮起大风下起大雨,埋伏平坝四周的铁甲军被突然大起来的倾盆大雨打得眼睛都睁不开,铁镞射出,威力自然大打折扣。 尚武门都尉韩瑜彰偷袭鹰王不成,被千叶郎君韩瑾生的银叶飞镖补了一道。鹰王移形换位身法意外慢了半拍,“噗噗噗——”,一连串银叶打上来,一枚顶着一枚,最里面一枚直接卡到骨头里。司空长烈及时抢过来,拦住第二轮飞镖攻势。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到达马厩。 袁斌护送鹰王进去。来到马前,鹰王扶着马背迟迟没有上去。袁斌到底年幼,想不出主子到底怎么了。一个身穿灰衣的马夫悄悄靠过来。 外头,是司空长烈等人抵抗尚武门军队的激烈打斗声。 灰衣马夫一头乱发,乱发之下,一双幽深的眸子湛然生光。 鹰王缓缓举起右手,轻轻放在被暗器打中的地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尔后才运功。“噗噗噗——”,打进来的银叶镖一一飞出去。卡在骨头缝里的那枚却刺得他骨头剧痛。 鹰王知道不能强求,眉头一皱,已是忍受不住。 灰衣马夫嘴角不自禁扬起,又走上来两步。伸双手,他把鹰王的马解下来,缰绳送到袁斌面前,接着又递向鹰王。 鹰王雪白了一张脸,伸出右手。突然,只见紫光大盛! 袁斌只来得及放声惊呼。 惊呼传出,司空、楚风带着五名同僚,全顾不得,一起返身闯进来。 三魂走了俩的云杉猛然醒悟。她一眼认出灰衣马夫正是隐藏在众人之后的她的义父——云乔尹。 云杉怎么也想不到,她这位义父,居然就是二十年前名扬武林的武当剑客剑客云非凡。 云非凡一只手捏着鹰王的喉咙。 元气为乾元混天功所伤,仅剩的底气被紫阳功彻底捣散,尊贵不凡的鹰王,也成了只剩一口气的废人。 “全部不要动!”云非凡得意洋洋对黑风护卫说:“想要你们的主子活,来来来,提起剑来,一个个先自裁在我面前。”不给司空长烈等半点犹豫的机会,他手上亮出一把匕首,“噗”的一声,插入鹰王前胸半寸。 鲜血染红了华裳。 白瀛楚气若游丝:“不要……不要听他的……” 袁斌第一个将剑举起来,向自己腹部扎起。 云杉蹿过来,撩剑挡住。 “云乔尹!”她还叫着云非凡的旧名,“放开你手上的鹰王。”横剑于颈,轻轻一拉,肌肤里沁出血来。程倚天重伤,眼见不活,让她顿时了无在这世上活下去的意义。她端着长剑,锋利的剑刃咬进莹白的脖子,眼神散乱,状态疯狂:“我数到三,不放人,你先给我收尸!” 楚风拦住司空长烈。 云杉一声一声数下去:“一、二——”“三”字未出口,一股柔和的气流从旁边推进而来。 数日前和青城弟子申皓琛动过手的小书童飘身经过她面前,云杉持剑的手被他轻轻一拂。接着,纤长的手指兰花一样翻动,武当名门出身的云非凡还是被隔开的手腕。插在鹰王胸口的匕首,被这个书童轻轻拔去。 云非凡正待发难,后方传来佛号:“阿弥陀佛,这里面,可是有一位云非凡云师兄?” 云非凡往后面一瞧,杏黄僧袍旁边一个木兰色袈裟,再旁边,不是武当现任掌门清风真人又是谁? 预谋了那样一个毒辣的计划,若非华淑琪横插进来,也许连武林盟主都已是那个麒麟谷主——莫多童本来就是肖静虹的从属,莫多童做了盟主,武林不就成了肖静虹的?肖静虹没有他,江湖上走不远,换句话说,武林也会成为他的! 真实要和清风面对面,云非凡才发现:自己竟然根本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过往的事情,别人不知道,他最清楚。因为最清楚,同门面前,他才底气不足。 松开鹰王,他刚走,云杉连忙扑上来,双手将鹰王抢过。是他领养的这个女孩,抚养到十多岁,今时今刻,明显落魄的他,她根本没有兴趣瞧上一眼。“她”的眼睛里,很久很久以前,只有那个叫“沈放飞”的男人,时过境迁,一张脸容颜仍在,换了身份,依然没变。焦急呼唤的对象变成了“鹰王殿下”,“她”的急迫,“她”的难过,“她”的泪水,前世,今生,都与他无关! 马厩外面,天慈方丈率六大门派拦住尚武门的武士。 韩瑜彰、韩瑾生兄弟并立,韩瑜彰怒形于色:“天慈大师,你这是要和官府为敌吗?” 天慈毫不畏惧,从容之下不卑不亢:“官府拿人,应有公文。白施主是我南北武林大会比武最后的胜者,假如任由韩大人无故便将他就地正法,我等草民,十分不服!” 韩瑜彰气势上压不过,和韩瑾生交换眼色后,忍住气,问:“那么敢问大师,怎样,你才可以不阻拦我们公事公办?”眼珠一转,旋即道“正式公文,本官有,没有带在身上而已。”拖长了声音:“大师——”端起尚武门的官架子,“你和其他掌门,这会儿可都在妨碍本官和这位韩侍卫执行公务。”言下之意:民要斗官,可就是蠢事中的蠢事! 天慈道:“出剑庄十里,任凭两位韩大人处置。”说到这儿,回头瞧了一眼司空长烈。 司空长烈一扫桀骜,飞快双手合十低头致谢。转身要扶鹰王上马,从侧面又过来一队人,为首的是麒麟谷谷主莫多童,尾随的门徒个个精赤着上身,只在胳膊和腰间围着兽皮,都不输于麒麟谷主,一个个都非常精干强壮。 莫多童的坐骑很奇特,长得好像一只巨型犬,但是耳朵又尖又长,獠牙外露,又粗又壮的四条腿,尖利的脚爪好像锋利的匕首。 司空长烈带着鹰王共乘一匹马上,其他人各自乘马,他们背离莫多童扬鞭打马,飞快驰出。尚武门里面,一些胆子略小些的士兵就被莫多童这只奇特的坐骑给骇住。至于尚武门的马匹,一匹匹原本神骏的马,浑身瑟瑟发抖。莫多童驱动坐骑,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分别走了一个来回,这些马无视主人鞭策,全部瘫软跪倒在怪兽面前。 黑衣护卫护送鹰王逃出十里,背后依然无追兵。再飞奔出二十里,其余二十八名护卫正在等候。三十六骑汇合,一路往西。中途鹰王醒来,让他们不要再往西行,往东去。 司空不明白,楚风也想不通。主上积威颇重,二人都不敢有所异议。鹰王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他们心急如焚,还是必须连夜贪赶。这一天来到湖南界,在一个叫“黄决”的县城,鹰王再一次醒来。 鹰王吩咐:“找地方住下来。” 楚风乔装外出,寻找到一个空置许久的小庄园。地契房契全部购买到手,参与交易的其他人等一律被重金送往很远很远的外地。三日办妥此事,楚风复命,司空才带鹰王入庄。 大总管汤桂全得消息悄然而至,他手下人多势众,很快将破旧的屋子收拾一新。东苑居住区,最大的院落提供给鹰王安歇。 一直都处于六神无主状态下的云杉,进庄后第四天,终于按捺不住,悄悄一个人,来到东苑大院附近。门外有人把守,云杉左思右想,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走上去。 门口站着的是金雕护卫之下地位最高的孔雀护卫,右边那个是贺聪。 看到云杉,贺聪礼数周全:“郡主!” 云杉目光无处安放,游离了许久,才正视他:“殿下情况如何?” “有天舒丹维系内息,并无性命之忧。”说这话时,贺聪神情平稳,既不露出焦急,也没有半点喜悦。 云杉垂目,内疚之余,抬头对他说:“我想进去看看他,好吗?” 贺聪凝视于她,半晌方才让出道路:“郡主请!” 推开刚油好不久的木门,云杉跨步踏入陌生的院子。汤桂全的手段就这么强,小小的地方,树该修的修过了,草该长的,长短合适,还都留在那里。几根瘦骨嶙峋的小青竹,疏疏朗朗掩映在碧笼纱蒙好了的窗户外,一眼望过去,诗意盎然。 许是心意相通,她刚来到廊前,正屋的门“吱呀”一声,被从中打开。 四目相对,说不尽至深的情绪,又混杂着疏离、无奈等复杂的心情。 好一会儿,他沉静了目光,轻轻道:“进来吧。”当先回身,云杉低下头,跟着走进屋子去。 她刚进屋,面前阴影笼罩。强烈的阳刚气息迅速包裹住她,他一把将她拥抱进怀中。 “我应该检讨我一贯以来的优柔寡断,”他把她压倒在墙上,贴近了脸不容置疑对她说,“忘记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回到之前那时候!” 她刚要回绝,嘴巴就被他用力堵住。 他的外伤、内伤看来都好得差不多,无论她怎么反抗,最终都逃不过光溜溜横陈他身下的结果。 他长驱直入得很快,无需多久,她便近乎于属于他。 云杉咬他,无用,一掌待要扇在他脸上,被他果断将手格开。 他按着她的两只手,她被剖成了一个“大”字,完完全全展露在他的世界里。 “我——”想要说什么,鹰王突然眉头轻轻一皱,松开一只手,抚住自己的胸口。那儿刀伤留下的印记仍在,是屈辱,也是对他一直以来太过骄傲人生的讥讽和警告。 气势顿时有些回落,尤其她始终这般不情愿,他最终还是意兴阑珊起来。穿好衣服,他问她:“为什么?”顿了顿,问得更清楚些,“一个人的转变,真的可以这么快?” 云杉“扑通”跪倒在他脚前,啜泣:“对不起、对不起……” 鹰王止不住长叹,片刻,俯身扶起她。让她在一旁坐好,他才把刚刚提起来的话题说下去:“我本是熙朝人,对同样来自熙朝的你,一直感到很特殊。也许是害怕自己的沦落,我才宁可远远看着你。”说到这儿,从未有过的悲伤表情席卷上他的脸。云杉忐忑不安望过去,一滴将落未落晶莹的泪珠,挂在他不输于女人秀丽的眼角。 这让只知道他优雅强悍一面的任何人,满心震惊! 鹰王的叙述先还算平稳:“孤的父皇正是熙朝圣元皇帝,孤本来也不姓白,本名应该叫龙瀛楚。因为避免有夺嫡的嫌疑,两岁便被封为秦王,三岁被昔日蓬莱天都王白孤鸿盗走,后来就成了白瀛楚,直到至今。”说到这里,一阵对亲情浓浓的眷恋毫无掩饰系上眉头,“这世上,还有不思念自己的父母甘愿成为他人子孙、且生活在异地他乡的人吗?即便有滔天的本事和偌大的权力!” “十六岁孤率领长烈他们夺取了天都的控制权,第三年,蓬莱局势稳定,我们便一起离开蓬莱,回熙朝,”这段经历,正是和云杉产生第一次交集的经历,鹰王说起这个,深情缱绻,“许是缘分,孤在朝中没有太多留恋,倒是在返回东海滨的路上遇到了你。”不知不觉伸出手,挑起她柔腻的下巴。 时光,一下子回到那一年,黑夜如墨,大雨如注,狂风吹袭,他,本是她的神,她却从来没想过,其实就在那一刻,柔弱的她,早就挽起他早遗落一地的柔情。 将对熙朝的不舍、对父亲的敬重、对遭受种种倾轧压迫却仍顽强生存母亲的疼惜,统统化作一种感情——他带上她,悄悄地、不知不觉地,一颗心儿慢慢在她身上融化。 184 双刃 住在南川的靖王,得知韩瑾生和韩瑜彰终于找到白瀛楚的下落,喜出望外,亲自率人,前往黄决县。 消息由黄决县的商税院督办提供,一个月以内购买过大型房屋和土地,本县只有五个人,这五个人分别是谁,韩氏兄弟只需各派无路人马前去查探,结果清清楚楚。 瀛闻急于立功,带上所有人,要和瀛楚一决死战。 而在这时候,连韩氏兄弟都不肯定:白瀛楚的功力到底恢复了没有。白瀛楚功力假如恢复,他们这些人未免有些以卵击石,总是铁甲军人多,怕也挡不住白瀛楚百万军中也可取人首级的本事。 主仆各怀心事来到黄决县,还没来得及去瀛楚落脚的小庄,一队人马冲出小道,生生将他们截停。 为首的是个中年将官,看见靖王后,取出明黄卷轴一个。这卷轴上有蟠龙花纹,任这里任何一个人都懂得此乃圣旨。 靖王为首,韩瑾生、于兰坤、韩瑜彰纷纷飞身下马,跪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中年将官宣读圣旨:“朕居乾都,偶闻喜讯:二子瀛楚离宫整十载重新回朝,然因兄弟不睦,并无心前来拜见朕,朕心伤感。谓七子瀛闻,勿强求汝之皇兄,瀛楚不欲临朝,只管遣他回去东海。钦此!” 靖王瞠目,经韩瑾生提醒木木接过圣旨。 中年将官姓高,叫高环山,乃兵部明威将军,移交圣旨后,下马向靖王行礼,尔后道:“臣奉命,代王爷前送秦王离朝。” 靖王神色恍惚,脱口问道:“是谁禀报的父皇,二哥回熙朝?” 高环山冷冷一笑:“臣只奉命办事。” 靖王转身,脚步虚浮,往前走,穿着王袍的身体都禁不住战斗。走了几步,驻足转头又问:“庶吉士孙启渊现在如何?” 高环山表情冷漠:“臣从未听过此人。”目送靖王队伍离开,他高呼:“恭送靖王殿下。”回头,他率领人马前往秦王暂居庄苑。 高环山到达庄苑时,瀛楚正在逗鹰。 人骑马需要走三天的路,瀛楚的欢欢半天便可来回。可是,瀛闻意外,鲁王瀛赫、齐王瀛襄,那么多双眼睛都死死盯着。孙启渊不能顺利将消息上达天听,这个结局,瀛楚预料得到,可是,孙启渊需要这个机会,他也就只能给他这个机会。 高环山前来拜见,瀛楚也问了相同的问题:“庶吉士孙启渊呢?” “臣从未听过这个名字。”高环山依然那个回答。 瀛楚倒吸一口凉气,默默站起来,面朝东北方,长长唏嘘。又有一个忠于他的有志之士不幸罹难。识破孙启渊的是谁?又是谁,悄悄杀死了孙启渊?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都应该会成为无头冤案。 瀛楚又问高环山:“父皇真的只是叫我回东海吗?”高环山回答肯定,他控制不住微微失望。但是很快,他就调整过来。大局如何,他本来心中有数。这只是一时得失罢了。何况,这还正是圣元皇帝保护他的方法。 送秦王瀛楚去东海滨,目送秦王以及秦王的人全部上船,高环山这才回军。途中,他错过直接回乾都的路,而是改走西进的道路。到华容,找到一个极为破败的小客栈。客栈里面拢共七间房,最大的那间房,外面炖着药,里面点着香,一个年轻人腹部盖了一层薄布,赤身躺在那里。年轻人样貌非常清秀,但是脸色灰暗,又紧紧闭着眼睛。他的身上插着一根空心长针,长针连着一个鹤嘴容器,容器里装着的,是慢慢一壶殷红的鲜血。鲜血沿着鹤嘴灌入长针,然后倾注进年轻人的身体。 满满一壶鲜血全部输完,年轻人颓败的面容这才恢复一点点生气。 门“吱呀”开了,一个山羊胡小老头端着一盒金针走进来。当着高环山的面,山羊胡小老头取出一根一尺多长的金针,解开薄布,果断准确刺入丹田。接着,运针如飞,将年轻人满身插满。 高环山问:“吴先生,程公子能够痊愈吗?” “无病不医”吴不医转过身,黄豆粒一样大的眼珠子“咕噜咕噜”转悠了好几圈。 高环山说:“我是受北通关镇守使阮云雁阮大人委托,专程到此探视。”顿了顿,接下去,“阮大人说了,程公子和他渊源很深,虽然很少见面,其实他对程公子,有叔侄情谊。” 吴不医道:“内脏受损,失血过多,这些都不是问题。”取过那只防空了的鹤嘴壶:“看到没有,我已经寻找到整整十壶和公子血液完全相融的鲜血,日夜灌输,今天最后一壶。”放下鹤嘴壶,“丹田躁乱,我却无能为力。” 高环山希望他能解释得更明白些。 “阮云雁阮大人和我家公子是叔侄,你不知道我家公子武功有什么特点?”吴不医改不了尖酸刻薄,揶揄高环山,直到高环山露出尴尬,他才冷冷哼道:“乾元混天功阴阳同修,一道乾劲刚猛坚毅,一道坤劲柔韧有力。平常公子可以自己控制,连云庄内,他为了放对手一回,不仅悉数收回自己放出去的功力,顺带将黑翼鹰王的也裹挟回来。等于两大高手合力打上来,不仅经脉受损,他自己的丹田也容纳不下这么多内力。” 嘴巴里“崩”了一声,吴不医两只手一起朝外飞扬:“走火入魔了,懂吗?” “金针刺穴,是为了阻断他气的流通,减弱乾元混天功对他自身的影响。”有几支针微微颤动了一下,吴不医拔出来一根来给高环山看。高环山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问:“变形了,是吗?” 吴不医挑起一根大拇指,换了几根针,将那几根受到真气冲击的针替换下来。 “公子的内力具备自主性,它们不经主人的引导,便可以往能够发展的方向去探索。”一边说着,吴不医又在其他穴位上补了几针。 “就这样,还能够坚持多长时间?” 吴不医竖起三根指头。 “三个月?” 吴不医“嗤”一声冷笑:“是三天啦。” 整个针灸过程耗时两个时辰,吴不医撤去金针。高环山经快剑杨昱的指引,来到对面一间房。 狂刀、追魂、神爪、随影全部在这间房间里,和公子距离很近,无论风吹草动,都能很快反应。 高环山坐下来,执意随杨昱前来的华淑萱替高将军斟茶。 都是自己人,杜伯扬只客套一句:“多谢高将军纡尊降贵前来探视。”便开门见山坦白,“我家公子在武林大会上锋芒太露,引起许多人的觊觎。现在除了少林、武当两派,昆仑、青城、华山和峨眉派,都在找我们。” “程公子重伤到如此地步,他们也不能放过他?” 杜伯扬眉头紧皱,唉声叹气:“这就是门派之间的倾轧,几大门派担忧我等分走他们在武林中的影响,向来都反对逸城存立于世。南北武林联盟倘若顺利建成,得益的永远都是根基深厚的名门大派,我等,有百害而无一利尔。” “如是,”高环山深思熟虑,然后道,“就由我帮助你们,将程公子悄悄送走吧。” 杜伯扬率众人起立,一同向他行大礼。完了,杜伯扬对高环山说:“长江以北茂源地区有一座藏剑山,山里面有一座很幽秘的山谷。谷深千重峰,需里面的人带领,方才能够进入。你将我家公子悄悄带走之后,到这座山的山脚,找到一个叫涪陵的小镇,随便哪个商铺,你付给他一千两。”说到这里,杨昱将一个木盒送上来。 高环山接过木盒,打开,只见里面厚厚一沓,全是金字花全国通兑的和顺居银票。 最上面一张就有一千两,高环山便道:“这些,太多了吧?” 杜伯扬神秘一笑:“无事求见绝命谷主,就得一千两黄金。” “噢!”高环山禁不住脸红了一下。一千两黄金,可不是一千两白银。自己带着人马一路要吃要喝,没钱,当真不行。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贵为明威将军,高环山也不得不顾上这些烟火人间的道道。 想到这里,高环山不再客气,将木盒收起来。 吴不医提醒他:“我用金针封闭了我家公子的全身穴位,就三天。三天内他不吃不喝不能动弹,路上若有事,你只能靠你自己。” “现在就得出发。”杜伯扬补充。 外头刚好天色擦黑,萧三郎取出玉笛,吹了一首驱动百虫的引魂曲,驱动方圆十里以内所有蛇虫鼠蚁,将道上全部清了一遍。 半个时辰之后,萧三郎神情笃定:“可以走了。” 高环山知道他们的处境,嘱咐一句:“各自惜福。”命人抬上程倚天,出客栈,北上而行。 一日渡江,第二天下午,高环山便护送了程倚天到达樊阳。未进藏剑山,路上便被一个人拦住。 因为是个女子,高环山并未下令直接武力相向。又为了此地已是茂源丘陵地带,纵然六大门派,也不会冒进,既然只是一个女子而已,高环山沉思之后,还是同意和她相见。 原以为江湖上碰到的女子,不会是十分细巧之人。没想到,这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斗篷,带着风帽,远远看去,倒是将她看老了。而事实上,这个小姑娘圆圆的小脸十分精致,尖下巴,大眼睛,委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呢。 这样美的小姑娘想要打劫,总不会想和官家为敌吧? 想到这里,高环山带上些许笑意,问:“你要见的,其实是逸城公子程倚天,是吗?” 圆圆小脸的女子万福道:“回高将军的话,正是。” 高环山微怔:“你知道我?” 小姑娘垂首恭敬:“这两日的道上,谁不知道从乾都来的高大将军,将被诸多门派包围着的逸城公子给带走了呢?” “你们都跟踪我?” “不敢。”小姑娘始终保持垂首的姿势,“长沙守备和荆州守备都着人四下里告知,明威将军的队伍,谁敢拦截,便是藐视官府,等于造反。”顿了顿,身体又蹲下去,“小女子燕无双,确实非常想见将军护送之下的逸城公子。”低垂头,露出一小段白玉一样的脖子,因为最后这句对外人所道又十分大胆的告白,烧得发红。 一张娇美的如花容颜更是无法抬起来直接面对。 高环山不知道“燕无双”,不知道“燕无双”二字后面所代表其实还有剑庄。他很是感动这样一个女子对逸城公子的深情,不过,受人托忠人事,未能亲自将程倚天送进绝命谷,他当然得选择不相信江湖道上碰到的任何一个人。 燕无双骑着一头青驴,高环山不搭理她,她就催着驴儿孜孜不倦跟着高环山的队伍走。过了樊阳城,继续往北,前方是樊阳下面的鱼台县。从鱼台县往东北方向再走六十里,人马便可正式进入涪陵镇。 露天里安营,士兵们燃起好几堆篝火。靠着集镇的缘故,火头营的人采办了许多新鲜的肉类和菜蔬。地上埋下的锅,煮熟的白米饭喷喷香。菜蔬吊在火上煮,被火烤得逐渐焦酥的牛腿和鸡,肉香四溢,林子里面的獐子都被吸引出来。 当晚,亲兵给高大将军送上一条切割好了的獐子腿。 高环山吃了个肚儿圆,又喝了半皮袋酒,扭头看看老远一棵树下。唉,那个倔强的姑娘就那么孤零零坐着。看起来颇为知书达理的一个娇贵人儿,连个跟班都没有。 如果他是程倚天,大概要心疼这么忠贞不二跟随而来的女孩吧? 全身穴道被封,直到明天也不会说话不会动——程大公子没法做主的时候,自己就这么残忍,将一个红颜知己硬生生替他给撇开了? 高环山心软下来,先吩咐亲兵送吃的,尔后,又让亲兵请“燕姑娘”前来营地安歇。 即便是夏天,野外的夜晚也会透出些微凉。所以,燕无双还是接受了高大将军的好意,进一个小帐篷,睡了一晚上。 凌晨,东方刚刚露出曙光,她就起来,拦住高环山的马,急声道:“高将军,你还是将倚天哥哥直接交给我吧?”只吸了一口气的功夫,她又把高环山的话头给抢过来,“我娘说了,绝命谷只负责杀人,从未有过救人的先例。逸城的人竟然想到要把倚天哥哥送到绝命谷去,我娘以为,这根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三天期限马上就到,高环山着实没什么功夫和她多罗嗦。讲理没用,强行拨开燕无双,但是这小丫头耐力颇强,一路跟到涪陵镇。 高环山准备按照事先约好的付钱,燕无双将装钱的盒子从他手上抢过去。 “没用的!” 高环山张着两只手气恼不已:“你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就是想让你把倚天哥哥交给我!” “交给你,你帮他找大夫?” “我娘飞鸽传书给我外祖,三天也能到达樊阳。” “你外祖是谁?” “你外祖是谁?” “玄门门主,燕弘。” “噢——”高环山忍不住拖长声音惊叹起来。开门刚要做生意的涪陵镇居民闻听他们对答,默默转身回去。 高环山对燕无双说:“就算你外祖是燕弘,现在带程公子出藏剑山也来不及。你知道他离死还有多远吗?” 燕无双愕然。 高环山竖起三根指头:“从我出发起算,三天!”放下手,烦躁的心情让他原地转了半圈,正面相对,接着道:“我已经走了两天,现在是第三天。出山的路不短,带着程公子行进速度本来就不能太快。你觉得你能在他内息突然大乱之前顺利找到你外祖?” “我……”燕无双彻底傻了。 高环山将木盒从她手中抢回来。 可惜铺子已经闭门谢客。换了几家,都是一样的情形。亲兵问:“将军,怎么办?” 高环山举起手,狠狠敲其中一间铺子的门。 山里的旋风说来便来,一阵风从街道那边吹过来,陡然变得很急,很大,高环山、燕无双等都下意识以手遮面。耳朵中听到“叮铃叮铃”金属颗粒撞击的声音,高环山急忙持刀,先飞跃到燕无双面前。所有士兵也一起起抽出刀来,将知觉全无的程倚天围了个左三层右三层。 他们自认为防守得铁桶一般。可是,又是一阵风从那边扑过来。 185 绝命 风声里还夹着其他声音,燕无双反应慢了,高环山奔到她旁边,手腕转动,刀光纵横,劈下来一片黑色铁钉一样的暗器。 就在此时,燕无双发出大叫:“小心!”早就端在手上的长剑撩出一招“合”剑势。这一招使出来,从头到尾变化足足有七七四十九种,每一个变化都互为补足,一招使全,犹如密织的布料,水都泼不进来。 一道妖风便很识相得从右边转过去。高环山右手持刀,左边突然被袭,竖起左掌,掌心被触了一下。很轻,闪目去瞧,只见一个浑身漆黑的人从面前倒退着飘开去。掌力相撞所产生的斥力并不大,可是,那人却像迎着风飞起来的风筝,不仅退得远,还高高地升起来。加上手臂伸直,宽大的衣袖一直连到肋下全部展开,波波飞动,活像一只巨大的动物。 “蝙蝠!”高环山和手下先后叫起来。 燕无双也看到那黑色的蝙蝠翅膀边露出红色长条状花纹。。 “是血蝙蝠!”燕无双惊道。 血蝙蝠一出,可是要见鲜血的。 没等他们心惊胆战起来,黑色铁钉形暗器自发在山地上滚动。滚到将军和士兵脚下,纷纷一爆,变成海胆一样的球体。 血蝙蝠又出现了,“海胆球”跟着他一起围绕着敌人转圈飞舞。 谁动了海胆球,血蝙蝠就会和其他的海胆球一起群起而攻之。最初干这件蠢事的士兵,一张脸被数十个海胆球犁烂,捂着脸满地打滚,血糊淋漓,烂肉块块落地,惨不忍睹。 燕无双挤着高环山:“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高环山怒道:“我怎么知道?” 密匝匝的海胆球练成一条直线,在血蝙蝠身周围成一个好大的圆,旋转、旋转。 打不过! 高环山认怂:“还是逃吧!” 燕无双却不顾一切:“倚天哥哥还在那里!” “那家伙不会伤害他!”不由分说,高环山拽着燕无双往镇子外面跑。跑到开阔的地方,山谷里面传来一阵“呵呵呵”的怪笑。 随高环山来的,也都是战场上冲锋陷阵过的士兵,烽火连天、血肉成河的惨状见得不多,也都看过十头八次。可这笑声瘆人,由远到近,耳朵旁边游荡过之后,飘飘悠悠,又飘荡回去。 清晨的大山,青雾弥漫,一阵飞鸟受惊了似的,一股脑儿飞出来。 飞过他们头顶,停在周围的大树上,站得最近的那只白头翁,瞪着溜圆的鸟眼,“嘎嘎”地使劲叫。 “啊——啊——”两声惨叫同时响起在队伍最后面。 高环山和燕无双急忙转身,却见一抹白影晃晃悠悠退回到弥漫着的迷雾中。又是两名士兵摔倒在地上。他们捂着脸不停翻滚。高环山额头青筋直蹦,奔过来,拉开其中一人的手。 还好!只是眼睛周围红肿,扒开眼皮,里面眼珠并没问题。 可是红肿的地方特别疼,两个士兵都嘶声惨叫:“瞎了!瞎了!”神不知鬼不觉的,眼睛能让人整这样,其他人再怎么胆大,人生地不熟,性命又瞬间捏别人手上,没奈何,一起都恐惧起来。 高环山没办法,插回刀,叉腰大喝:“绝命谷主、绝命谷主——”提足了真力,声音很响。山峰和山峰之间互相传递,“绝命谷主,绝命谷主——”的声音竟然传出去很远很远。 想来,千重峰里面,那人也应该听到。 可是,好长时间,并没有人理睬。 瘆人的笑声还是一阵跟着一阵,一个目力特别好的士兵突然之间还指着一处:“将军,你看!”待高环山凝神看去,一道蓝莹莹的光穿插着,绕着山上的树木,悄然不见。 是汉子,都不怕死,头掉了碗大个疤,却实在扛不住这生死不由之下的未知。 黄豆大的汗珠爆浆一样不断往脸上淌,高环山举起刀,七里咔嚓,把眼前一棵刚长成的小树劈了个稀巴烂。发泄一通,情绪略微平复,他双手叉腰,皱着眉,最终做了个决定。 看着燕无双,他面无表情:“我要走了。” “什么?” 高环山集齐队伍,包括脸被犁烂、眼睛被弄红肿的三个人——他对燕无双重申:“我是送人来,现在,逸城公子我已经送到绝命谷。” “这儿还不能算进了绝命谷!” “血蝙蝠都出来了,”高环山张着双手说,“我的人都变成那样了,他们跟我出来,都是我的手足,我的兄弟。”收回手,微露抱歉:“对不起,你要的程公子,从现在起,我交给你。”说到这儿,他将杜伯扬交给他的木盒子整个儿塞到燕无双手上。 “如果还能敲开镇上的门,就把里面的钱全部交给他们。记住,告诉他们是山西商贾雷冲委托。一定要讲明白这个!”高环山交代完最后这一句,带着自己的人扯出藏剑山。 燕无双奔回小镇,街道上,软床还在。奔过去,上面躺着的程倚天依然双目紧闭。探探鼻息,还好,人还活着。只是无论怎么拍打,都没能让他有一点点反应。 燕无双一个人,根本无法带他离开这里。只好站起来,捧着木盒,挨家挨户拍打突然之间全部关闭起来的大门。 “啪啪啪!”“啪啪啪!” 燕无双不顾千金小姐的面前,不厌其烦高呼:“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将整个镇子上所有的店铺全拍一遍过来,芊芊玉手,十指连掌心,全肿起来。 燕无双蹲在程倚天身边,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身上。“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着呢喃,“本是要救你,反而把事情搞糟。”突然站起来,她也学着高环山先前的做法,对着千重峰方向,大声呼喊:“绝命谷主——绝命谷主——” 让声音远远传送开去,接着,她“噗通”跪在地上,当场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向前走几步,跪下来,又磕。 左右倚天哥哥放在这座小镇上,别派的人绝对没有一个有胆子前来造次。 燕无双打算一路磕头到山中去。 小镇街道长大半里地,磕完这条街,燕无双额头就血肉模糊。她实在是个耿直又执拗的姑娘,哪怕把自己磕死在这里,也要按照一开始想的坐下去。 黑衣人、白衣人、蓝衣人纷纷闪过,她仿佛没看到一样。 真的就这样磕进了山,燕无双满脸鲜血,头晕目眩,站起来时双腿一软,一头栽倒在草丛中。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方才慢慢苏醒。醒过来的她,不仅额头痛,手和膝盖也痛,全身骨头都磕散了,挣扎着坐起来,耳朵里却听到“哗啦”一声水响。 咦,什么时候附近出现河流了呢? 勉强支撑着爬起来,燕无双往声音传来的那边走几步,啊,只见一片好开阔的河面,画卷一样铺陈在自己眼前。 周围有青山,河心还有好几座小汀州。倒映着满眼绿色的河水,远看就像一块上等的绿宝石。奔进了,才觉得河水原来这样清澈。 疲累了的身体,对水有天生的青睐。燕无双忘记了身边的事情,蹲下身,双手抄水,往嘴里灌了十几口。 清凉的河水入喉,整个人都满血复活了似的。 肚子不争气“咕噜咕噜”叫起来,燕无双还是认为,此时此刻的感觉,真的比刚刚好太多。 又是“哗啦”一声,燕无双吃了一惊,这才警醒。转脸看,一条白鱼被鱼线扯着,从河里面飞出来。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人抓到鱼,将鱼从鱼钩上拿下来,扔进旁边浸在水里的竹篓。 燕无双转身溜出好远,趴在一丛茭白后面,回过神,掰开茭白长长的叶子这才仔细往那儿看。 不同于黑衣人、白衣人、蓝衣人,这个中年人,唇上留着短须,面目清朗,十分正常。 难道自己已经离开绝命谷了吗? 不会啊! 晕倒之前,她明明已经进千重峰。 对呀—— 燕无双又想起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个问题,自己晕倒之前,所在的那条路哪儿去了? 这片河面,她之前根本就没有看到一点点边,是谁把她带到这里? 想到倚天哥哥还被遗留在小镇,她连忙爬起来转身便跑。慌不择路,脚下又不稳,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最后一个跟头,是从刚刚攀上去的土坡往另外一个方向滚下去。 咕噜咕噜—— 滚了好久! 肚子刚好撞在一块大石头上,燕无双铁打的姑娘也要被撞晕菜。 眼前一阵阵发黑,燕无双捂着肚子躬身卧在地上。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接着,腾云驾雾似的,轻飘飘她便站起来。燕无双感觉谁在背她,不一会儿,脚又落地。 一个圆溜溜的东西被塞进她的手。 燕无双想都不想,塞到嘴巴里一顿乱啃。噎得直伸脖子,大小姐形象掉一地,燕无双方才再次缓过来。一碗水放在面前突然出现的桌子上,她也端起来喝。吃饱了喝足了,身上的疼痛感完全真实了,她才长嘘一口气,打量四周。 几棵大榆树,几间茅草屋,结了厚厚菜籽的油彩挤满了前面半个院子,剩下下来半拉,一张青石桌,几张青石凳,构成了她眼睛里十足的山里人家。 钓鱼的中年人自己也端了一碗水,就着一碟鱼肉菜团子一边吃一边喝。 燕无双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良久,结舌道:“这、这、这——这是什么地方?” “无留山界。”中年人冷冷道。见燕无双并不明白,他补充解释:“也就是你们常说的绝命谷。” 一声尖叫,燕无双连滚带爬退出老远。 隔着足够远,燕无双浑身颤抖口齿不清:“你你你……你就是——” 中年人冷笑。 “白乞?” 中年人点头。 燕无双眼睛一闭,当下恨不得拔出剑来,不为进攻,只想一剑把自己刺死才好。 为了心上人能来藏剑山,就已经是她预料之中她所能达到的极限。 怎么能真的和这个传说中的杀人魔王面对面? 盛传的江湖百强榜,爹爹也不过排到第六名,这个杀人魔王可是排名第一呢。 倘若他知道自己就是剑庄庄主的女儿怎么办?倘若他一时生起气来,将上官剑南的女儿,和上官剑南女儿喜欢的人一起杀掉怎么办? 面前好像有什么,燕无双紧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才睁开一条小缝。看到一双黑布鞋,上面是粗布做出来的袍子。再往上,一条麻绳束腰,最后才是白乞的脸。 她突然想起什么,到处摸。 “咚”的一声,高环山丢给她的木盒被扔在地上。 打开来,里面的银票应该一张未少。 “那个……”燕无双陡然觉得自己可能引起误会,她也发现自己跌坐在地上实在不雅,急忙爬起来,嗫嚅解释:“我那个……不是……我,就是想问——” “要问什么尽管问吧,趁我还有兴趣回答你。” “呃……”燕无双情不自禁伸手抿鬓角的头发,深吸一口气,然后说:“你……不是应该……那个,”斟酌了一小会儿,吐出来,“不穷的吗?” 见一面就得一盒子银票,绝命谷主应该富得流油才对。 白乞冷冷一笑,反问她:“你觉得绝命谷应该什么样子?” “至少,会有几栋大房子,另外,”她飞快瞥他一眼:“您的装束,完全应该更讲究才对。” 这让白乞发乎于真诚笑了几声。 对方友善的态度,让燕无双轻松不少,紧张仍在,惊惧却逐渐退了。 她和白乞闲扯:“江湖上的人都传说你来无影去无踪,无论是谁,只要动武,绝对不是你的对手。”停了停,忐忑不安问:“你会杀了我吗?” 白乞说:“如果有人付我足够的钱。” 燕无双张着一张丰润可爱的小嘴,半天闭上,扁了扁,露出委屈地神情。 白乞道:“涪陵镇上的那个青年,是你带来的?” 燕无双摇摇头:“是京城里一个姓‘高’的将军送来。” “送到我这里?” “嗯!”燕无双想起高环山的嘱咐,连忙说出来:“他是受人之托,托付他的人是山西商贾雷冲!” 一开始,白乞并没有特别的表示。过了一会儿,白乞的眼睛突然瞪大。瞪大眼睛的绝命谷主,杀气好像他随身携带的武器,不由自主从全身往四面八方喷射。 燕无双心“砰砰”乱跳。 白乞“呼”的转身。等燕无双追上去两步,本来还在面前的他,烈日下的雾气一样,瞬间消失不见。 留下燕无双大声呼唤:“白谷主?白谷主?”没头苍蝇乱转的同时,又是震惊又是害怕。 186 伤情 对于程倚天而言,三天无意识的生活,让他的生命仿佛中断后又重来了一次似的。 再度恢复神智,已是满身真力仿佛被火烧开了那时。增长过于快速的乾元混天功,变成了两把锋利的刀子,它们每在经脉里相遇,相互厮杀就要把主人的经脉给活活扯断。 程倚天很痛苦,整个人要被活活撕碎了一般。 他巴不得自己马上死去才好! 有外力进来时,他都没感觉。直到外力越来越强,乾劲和坤劲都抵挡不住,要各自罢手,各自为政分别迎敌,他才逐渐察觉。 他的左手被握住,跟着,双手都落在别人掌中。 外力的强度逐渐增大,乾劲、坤劲也努力相互融合。 敌我双方此消彼涨斗了个不亦乐乎,乾劲坤劲当先累了,那股外力察觉到,一分一分减弱下去。 程倚天自己也虚弱得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第二天,这样的过程又进行了一次。 喝了几餐米汤,精神好起来。程倚天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也察觉,这几天,都有人在为自己疗伤。 乾元混天功居然会走火入魔,他从没想过。 走火入魔了,居然这世上还有人能救,他更加没想过。 唇上长了短胡子的中年人他并不认得,白白受人恩惠,直到整整七天过完。 体内乾坤二劲已基本平缓,各大经脉经历七天重塑,完全可以承受这样强度的真力。气海越发深邃,真力在体内自行运转一周天后纳入其中,只要微微运气,丹田里竟是源源不断气流涌出。这两年一直未曾精进的功力,看来真的大涨啦。 劫后不死,涅磐重生,程倚天欢欣无比,跳跃着,从屋子里蹦出来。轻轻一跳,便从一棵大榆树的顶上跃过去。随手一抓,正在飞行的黄莺居然就被他捉住。 黄莺吓得叽叽乱叫,程倚天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张开手,放它飞走。 迎面吹来的风从未体验过的那般新鲜清爽,四顾,满山青翠,他这是落在神仙居住的地方啦。听着也不知道多远的地方传来的潺潺水声,寻找而去,只见一片紫竹摇曳,跟着,一大片绝美的花朵出现在视野里。 男人,少有爱花的,固然觉得花儿非常好看,却是很少有人亲自种出这满满一大片来。 站在花田前,向前,简直望不到头,左右延展得也很远。 程倚天不仅非常疑惑。 身后传来声音:“能自己走出来,看来已经好了。” 程倚天一惊,转身,只见一身青布长衫打扮的短须中年人悄声无息站在背后。 方才还自豪自己武功又强了不少,这会儿想到,如果这个中年人在后面对自己施以突袭,自己一定不能察觉,瞬间中招。 顿时非常汗颜,程倚天并十指,齐眉,恭恭敬敬一躬到底,行了个大大的礼,尔后才说:“晚辈程倚天,拜见恩公。” 白乞说:“你终究还是不知道我是谁。”报上名字,尔后飞快道:“我早就知道你,你相信吗?” 愕然,程倚天茫然摇头。 白乞望着他,一双向来冷冰冰的眼睛这会儿塞进了两颗小太阳一般。汩汩的暖流从他视线里淌出来。他竟牵住程倚天的手,然后两个人一起在草地上席地坐下来。 盯着程倚天的脸,白乞看了又看,尔后道:“相处这么久,我没有和你好好说过话。今天,你的伤也大好,有了力气,我要把一个故事好好给你讲一讲。” 从此刻起,时间倒流,程倚天跟着白乞的记忆,一起回到二十年前。 那时候的白乞,已经扬名天下。搜罗了五大高手:会用海胆球的刑意破,会用笑声迷惑人行动快如鬼魅的厉骷髅,有神神秘秘瞬间可化蓝光的启幽梦,还有双胞胎兄弟飞风沙和飞半天。这对双胞胎生来自带闪电标记,一个在左额,一个在右额,习成武艺之后,他们的内力居然也带着滋滋的电力。视情况而定,夏天雷暴天气,出动他们杀人,往往武功很高者也不是他们的对手——白乞建立了绝命谷,藏剑山以一条落梅河为界,河的左边全部都是无留山界。 无留山界的意思,绝命谷范围以内,只要是无关紧要外人,绝不可以踏入。踏入者死! 好几年以来,这条定律都没有人敢来打破。大多数人和后来的杜伯扬一样,想要求绝命谷主办事情,都带重金到涪陵镇。但是后来,有一个人把这条定律打破。 当时,白乞正在茅草居前的石凳旁品茶,一个笑意融融的少年,轻描淡写坐到他对面。 “怎么称呼?”白乞问。 “沈放飞。”少年说话之时,露出上面六颗雪白的牙。 能越过绝命谷五大高手,不是平常人。可是,任凭白乞这时候耳目众多,也从未听过“沈放飞”三个字。 两个人交手,从中午打到下午,吃了晚饭,还下了盘棋,最后睡觉,起来,吃早饭,接着又打。 白乞师承通天彻地洛青丘,武功一半靠自己顿悟,另外一半还是得靠师授。可这沈放飞,一身功夫完全得自于自己对易经以及事态万物的参悟,内力之神奇,白乞闻所未闻,招式随意又很有用,白乞叹为观止。 一连切磋了七天,白乞对这位如同天外来客的少年钦佩有加。 两人交手,最后也没有胜负。 白乞和沈放飞,终成莫逆。 ——平缓叙述完这段往事,白乞问程倚天:“你知道,替你疗伤的法门是谁留给我的?” 答案显而易见。 程倚天轻声道:“应当便是那位沈前辈。” 关于乾元混天功的奥秘,沈放飞当日道:“乾元混天功,其关键就在于阴阳共生,相辅相成,修炼者除了练就两股气之外,还要不停澄清心境,扩展心胸,以求百川归海万物包容,达到真正的阴阳合体。” 白乞是个极为聪明之人,他刚说完立刻说出修炼此功的难点:“练武之人,大多争强好胜,你叫他们要胸怀万物,有几人可以做到?” “你说得极对。”沈放飞很是佩服,点头然后道:“所以,凡人想练就此功,最好幼年便开始,离尘索居,以求心思纯粹。此为一。另外,一旦神功练成不可遭到破解,因为阴阳异数,原本互帮互助,一旦打乱,内力本身就会相互攻击。试想五脏六腑本是多么娇贵,内力相互攻击起来当然经受不住。” “就你这般说法,想要置你于死地岂非轻而易举?” 沈放飞毫不介意,笑着道:“白大哥的功力虽高,打破小弟的阴阳防线还不足够。但是,如果加上少林的荟可方丈、武当的紫阳真人,三人之力,只需一掌,便取了小弟的命去。” 他的笑容是那般纯净,叫人看不出半点伪作,果然当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百川归海法容万物”。 白乞敛住笑容:“假设有一天,兄弟你真的遇到攸关生死的大难题,我要想救你,该怎么做呢?” 沈放飞缓缓道:“乾元混天功,阴阳调和即为胜,阴阳不谐就为败,说穿了没有什么奥妙的东西。假如想要拯救,只需有相匹配的功力捕捉住两股真力,然后同时对冲。初始不可太强,以防造成散功,回天无力,等阴阳二力慢慢回应,斥力增强,再加大力道。这样阴阳二力不甘示弱越来越强,一旦可以同仇敌忾,相互交融,就成功一半。到这时,外力加以牵引,将功力疏通至各处经脉,完成一个大周天,便功德圆满。至于内伤,功力本身便可自行调养,再无其它!”说罢突然跪倒在地,向着白乞磕了三个头。 再强的弓弩也有力尽的时候,最终,沈放飞还是命尽断天崖。 “我去凤凰山,本来是想从凤凰教主手里找到他,不料世事捉弄,他反而爱上了那个凤凰教主。” 爱情由来,多少人拿自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白乞理解,因为绝命谷里那一大片花田,隐藏的正是一个与之十分类似的爱情故事。 而将这个故事讲完,这一天也就过完了。 躺在茅草居偏房的床上,这是在绝命谷待的最后一天,程倚天久久不能入眠。连云山发生的事,白乞一定都知道。沈放飞和凤凰教主,还有绝命谷的花田,是不是都特意说给他听的呢? 闭上眼睛,只眯了一会儿,便睡意全无。他干脆从屋子里出来,重新坐在那一片花田前。 这片花,原本叫玫瑰花。但是在绝命谷,白乞给它们起了另外一个名字:伤情花。 一个被初恋背叛的年轻人,遭逢不测,阴差阳错投入藏剑山。在通天彻地洛青丘设下的武学宝库中,三个月练成洛青丘要求练成的一门武功,成为洛青丘的弟子。三年后寻仇初恋岳蓉及其已经成婚的夫婿连成。 连成当场被杀死,岳蓉被洛青丘带走。 那时还叫“陆少峰”的他,苦心孤诣,不仅学会了洛青丘大部分武学典籍,还自创属于自己的落梅步,打败洛青丘,占据藏剑山庄。 洛青丘的女儿叫洛沁水,一直默默陪伴在他旁边。目睹陆少峰欲望被大大刺激起,挑战多个门派皆以胜利告终,尔后还将自己的名字改成“白乞”——遇到便要打,输了便会死,想要乞求饶过,绝对白费! 彼时,凤凰女肖静瑶攻打江南十六堂成功,凤凰教的矛头直接对准中原武林,而白乞也要夺“天下第一”的名号,当时的少林方丈荟可禅师,为了不让名门正派在这样的夹攻中受到过多冲击,请来寒梅仙子洛沁水,分析利弊:肖静瑶是外敌,又是双手染满血腥的魔女,白乞之争,只会给外来的凤凰教创造浑水摸鱼的机会。 白乞想要夺“天下第一”,行动应该停止! 而以当时江湖的形式,凤凰教、白乞和六大派,三足鼎立,谁更占优势,谁实际上弱一些,根本就没有定论。白乞如果坐山观凤凰教和六派争斗,最后最大受益者一定会是他。 可是,洛沁水终究向着白道。在白乞约战少林方丈那天,她在半途拦截住他。 “为什么非要做‘天下第一’?” “如果不那样,我就会慢慢被蚕食消亡。” “世上的事往往都有其他出路。” “你让我龟缩起来?”骄傲的白乞冷笑道:“从手刃连成开始,我就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洛沁水很难过。她叫他的本名:“少峰。”尔后叹了口气,接下去道:“我爹爹教你武功,盼望的本来也是由你代替他持续独步天下的荣光。可是江湖之事,本来就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你如今已到极限,再争下去,灭亡便离得不远。” 白乞觉得她简直就是疯了。 沁水走近他的身边,直视他的眼睛:“你的武功虽然来自于我父亲,但你的一生却都拜我所赐。不若这样,就在这儿,你打我三掌,如果胜了,尽可上山去。如果连我也不能过,我劝你就此放手,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吧。” 白乞额头青筋一跳, 洛沁水坚持,他就打了三掌。前两掌,洛沁水果然接住。洛沁水一脸的轻蔑,使得白乞失去理智,最后一掌全力以赴! 双掌相接,洛沁水断线的风筝一样倒飞。嘴巴里喷出来的鲜血洒了一路。白乞奔过去,把她抱起来,她已眼见不活。 洛沁水的身体软绵绵的,全身骨头都碎了。 白乞的大脑旋即一片空白。他突然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所有经历,从自己进入空武神境,习成武功拜入通天彻地门下;复仇,再练功,又练成落梅步,打败洛青丘。落梅步的由来,就是一天他对武学新境界百思不得其解时,沁水弹着琴,让他有心情赏看落梅,情绪放松尔后才创出。沁水也被江湖人成为“寒梅仙子”,他的生活,他的进步,事实上无一不灌注了沁水的心血。 他整个人不知不觉都在依赖她。 可是,他却一掌把她打死了! 沁水最后留给他的话,成了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却的志铭:“你已经到了鼎盛时期,绝命谷的地位江湖上已经确立,无人再来撼动。凤凰教的出现是个机会,所有的矛头都将从你身上移开,你趁此抽身,急流勇退,可保护你这一世声望停留于即将到达巅峰之时。”握着“陆少峰”的手,寒梅仙子气绝身亡。 难怪要种这么多伤情花,即便将整个无留山界都插满,也倾泻不完白乞心中对洛沁水的思念和愧疚。 或许被爱人背叛很让人难过,但比起成全自己,牺牲最爱的人,程倚天忽然觉得自己在连云山遭遇的事情不值得一提。 云杉应该好好地和黑翼鹰王走了。 白瀛楚武功那么高,权势又那么大,云杉一定会过上十分光辉灿烂的生活。 她会比跟着自己幸福百倍、千倍吧? 跟着自己,只会被当成“紫煞”,尔后遭遇被层出不穷对头的追杀。 这样到最后,岂不是会让云杉变成昔日的凤凰教主?天魔沈放飞杀光六大派登上断天崖的人,心里面想必只留下悲伤。 爱一个人,就应该全心全意只祈祷她幸福。 这样,美丽的玫瑰花才不会变成忧伤的伤情花。 187 传说 无留山界之外一个叫邬庄的地方,借助在这儿一户人家的燕无双,正焦急不安等待程倚天完好无缺从无留山界中出来。 无留山界不留外人,程倚天能被绝命谷主接纳,那真是一个奇迹。 深受母亲燕素素的影响,燕无双一时之间很难接受,江湖其实和自己原来认知的不一样。 七天七夜过去,等到第八天,她几乎就要绝望。 出门,迎面碰上一位穿暗红色衣裳的女人。这女人皮肤雪白,眉毛细长,大大的眼睛眉梢挑起,是个即便上了年纪依然风情万种的尤物。 她朝燕无双诡秘地笑,燕无双讶异不已,想要逃走,一片绿色的轻烟从后面包抄过来。 燕无双只奔了十几步,自己自发停下来。红衣女人冲她的背影招招手,她转身,向红衣女人走去,表情一片木然。 而在离藏剑山很远很远的安徽,一场血腥的屠杀计划早已展开。 程倚天连云山和黑翼鹰王一战惊天动地,乾元混天功全部发挥,程倚天仿佛魔怔的样子让许多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一个人。 沈放飞! 就是传说中跳下断天崖早已死去的沈放飞。 那天断天崖六大派和沈放飞决战,上山的道路上布满了各大门派派来的人。许多人都看见过转了心性、后来果然发狂大开杀戒的沈放飞。 便是眼睛赤红、印堂发暗、额头好像爆开来一样的情形。 如果不是黑翼鹰王最终挡住(没有多少人知道程倚天是为了云杉),大家伙儿都不约而同想到,自己会不会被这个同样发了狂的逸城公子杀了呢? 连云山的剑庄之中,是不是也因此被摆出九颗头组成的图案来呢? 恐惧,造成大伙儿一股脑儿决定:一定要把重伤在身的逸城公子扼杀在还没有成为天魔第二的时代。 明威将军高环山的介入让他们十分意外。 长沙守备和荆州守备全部放出风声,谁企图半路劫杀明威将军所保护的人,都会被定重罪! 想想逸城的人也真够阴损,委托明威将军,竟然将程倚天送进绝命谷。 绝命谷那种地方?常人长出十个胆子来,也不敢靠近。 绝命谷主杀人不眨眼,谁碰无留山界谁就是死路一条,死了都没地儿伸冤! 且不管程倚天进了绝命谷是死是活,以青城掌门、华山掌门为首,各大门派再次聚集,他们决定转攻颐山。 四杰闻听风声,全部跑了。 孟家堡的二少主孟颂诚率人抓到了被华淑萱拖累落下来的杨昱。 程倚天进绝命谷后的第三天,徽州的乡间小道上,一匹马奔驰迅急。其后追击的十几骑也快如狂风。眨眼之间,先前那人被追上。十几匹快速形成合围之势将他团团围住。但是剑光暴现,星星点点不绝,十几个追击的人个个手腕被刺中。因人数太多,个个都中,力道就轻了不少。其中一人骂了起来:“妈了个巴子,老子劈死你。”刀背向下,一击即中。先前那人哼也未哼,翻倒在地上。 那人被提上马,十来个人往回奔了几个山头,来到一个村落散布的山谷。华山、青城等派的掌门都在这里。剑庄门下也没落下,丁翊、谢刚都一同随行。 燕无双为了程倚天,千里迢迢追去江北,这让一直心仪于小师妹的“小落英剑”倍感神伤。谢刚一心只爱香儿,香儿却在临死之前遗弃了他,这让耿直的“小旋风”心如死灰,一时对情爱无感。谢刚反过来一路劝慰丁翊:“师妹糊涂,等她回来,师父再教训他几句,未必就真的和逸城公子一起。” 孟家堡和华山、青城的人都参与踢打被重新抓获回来的逸城门人,丁翊和谢刚坐在一隅。丁翊说:“你难道不知道,师妹为了那个人,都悄悄溜出去多少趟了?”惆怅一会儿,他问谢刚:“你和逸城公子打过交道,其人到底如何?”挥了挥手,“除了武功高,他真的比我更加有趣吗?” 谢刚叹了口气:“爱情这事儿,谁能说得清楚?”用自己举例子:“好像我吧,你觉得,我比那黑翼鹰王,差得真那么远?” 丁翊哼了一声,轻蔑道:“这倒是真有。”正色又道:“如果如道上传说的,黑翼鹰王其实就是当今圣上的亲生儿子,那么——”瞅瞅谢刚,“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咯。”意料之中,谢刚的脸陷入尴尬,丁翊得意笑起来,尔后又道:“逸城公子程倚天,却百分之百就是一个魔道妖人!” 逸城门人被打得遍体鳞伤,青城的申皓琛提着脚,还在一个劲儿往上踹。 剑庄两个人都不参与,谢刚凑着丁翊的耳朵,悄悄道:“逸城公子程倚天,真的会是天魔第二?” 丁翊点头道:“他所练的乾元混天功,其实就是二十年前天魔沈放飞独创。” 天魔沈放飞恶名在外,可是武功之强,即便绝命谷白乞名气更大,但是,也无人怀疑:沈放飞在武学上,极有可能超越白乞。 丁翊满口道义,谢刚一身钢骨,想到天魔在武学上的成就,还是忍不住,一起露出钦佩的神色。谢刚更多神往,丁翊发觉自己居然在羡慕程倚天,急忙佯咳一声,将神往压抑回去。 “程倚天是岳州程家的子孙呢。” 丁翊冷笑:“谁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说……”谢刚到底年轻,情绪稍有波动,马上就会表现在脸上。 丁翊将声音压到几乎没有,只凭气声,让谢刚听到:“知道中原大侠雷冲吗?建立逸城的那个——许多年前,他还是山西一个富裕商贾家的孩子。沈放飞幼年丧父丧母,少年时期全在他家度过。” “噢!”谢刚的惊叹,一下子特别明显。慌得丁翊急忙踹他,师兄弟假装打斗,翻翻滚滚,推到更偏僻的角落。 丁翊责怪谢刚沉不住气,谢刚连连检讨自己。 丁翊就把一些早就流传于坊间的传说一一说给他听。比如“逸城公子程倚天极有可能就是沈放飞和肖静瑶的儿子”“雷冲先将沈放飞和肖静瑶的孩子放在程家,然后自己又串通寺庙里的和尚,谎称程怀钧会遇到小公子的有缘人,从而正大光明成为程倚天的义父”等等。 谢刚嘴巴张得越来越大,最后简直要把自己的拳头全部吞进去。抓着丁翊的肩膀,他不住声问:“你说得都是真的?你说得都是真的?”定了定神,疑惑道:“假如都是真的,怎么都没人就二十年前的事找他麻烦?” 丁翊到底比他年长,跟随上官剑南闯荡时日较多,阅历丰富许多。谢刚问的问题,无需别人解释,他早就有答案:“没有确切证据!”指着谢刚:“你平白无故会上岳州,指着岳州首富然后追问他:‘程倚天是你亲生儿子吗?’”放下手,“不会,对不对?” 谢刚想想:“是啊,谁也不会傻成这样。” “雷冲带着程倚天不知不觉建立逸城,等大张旗鼓将杜伯扬招募进去,程倚天以‘岳州首富程怀钧之子’的身份,在这个世上已经生存了十多年。岳州有他许多亲人、熟人,雷冲不愧山西人,招募到的神针娘子和杜伯扬替他赚了许多钱,这些钱,他都全来结交有用的权贵。” “你说那位明威将军?” “明威将军可没有向长沙守备和荆州守备同时下令的权利。” “噢!”谢刚依稀又明白了一些,“所以,攻打颐山就势在必行。” 杨昱被打得没了声息,谢刚被理清楚内中这样多的头绪,纵然还是免不了同情,却再无出手施以援助的想法。 华淑萱也被带过来,可是她明确表达和杨昱其实没多深关系。 慕容家还有她大姐,孟家堡的少夫人也健在,慕容二公子珏和孟二少主孟颂诚,还是要给她面子。 孟颂诚对华淑萱说:“逸城的地图,你会画吗?” 华淑萱贵为千金小姐,生活优越时并没有花心思再学习上,撅着嘴巴翻了好一会儿眼睛,摇摇头。 孟颂贤嫌弃地瞥她一眼,转身,将半死不死的杨昱又提溜起来。分筋错骨手用在杨昱身上,杨昱偌大一个人先是不由自主伸展开,接着被抽着筋拽起来一般,缩成一团。个中痛感,语言难以描述。 杨昱叫得撕心裂肺。 纵然华淑萱没心没肺,也捂着耳朵不忍听下去。 杨昱到底将地图画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贡献出外人进逸城必须用到的一个重大手法。 据之前探过逸城的人讲,逸城一旦拒绝外来客,第一道防线就在城墙山。 根据杨昱画出来的图,众人皆体会出逸城防御的高性能。依山而建的逸城,修出三面墙,每一面配两架钢铁塔架,二三得六,一共六架。连排弓弩就安在塔架上面,每家上面一排十五支,总共二十排。一旦启动,绝对担得起“万箭齐发”。这装置设置极为精密,有自动补箭的系统,只要箭没完,塔架发射起来,没完没了。凡人想破坏几乎不可能。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要破坏发射器和箭匣之间的一根杠杆。 达不到射不出箭的效果,让那东西没法补箭也成。这里多的是武功高强之人,登云而上,破坏塔架里面那根重要的杠杆,逸城城门,立破。 攻城的信号在连排弓弩被破坏后冲天而起。“哧哧……”,一共六支,亮闪闪的响箭,纵使大白天也会看得清清楚楚。守在城外的各派掌门立刻带领门人弟子,按照事先的安排,分三路进攻。不等逸城守卫有任何实质性抵抗,或越过城头,或撞开城门,纷纷杀入。 此刻正是凌晨,只要在城里面定居的,便是逸城的人。郑晓峰、欧阳木通等率人冲进屋去,不懂拿刀拿剑,姑且放过。只要翻枕头,拿武器,一律杀死。 逸城街道,顿时充满妇女、孩童受惊后的尖叫哭泣。 一个汉子带着老母妻眷逃到外面来。那汉子护着所有家人,撕心裂肺冲深夜闯进领地的侵入者高喊:“你们是谁!你们是谁!” 杀红眼的欧阳木通缓缓抬起剑来,一道白光飞去,被另一道撩上来的白光阻挡住。 刚刚奔过来的丁翊、谢刚都脱口叫出来:“师父!“ 只见剑庄庄主上官剑南持剑拦住了欧阳木通,表情平和的脸上,微微弯起来的眼角挂着温暖:“欧阳兄,这是普通老百姓,放他们去吧。“ 被驱逐到大街上来的草民们,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惊惶害怕,好像一只只失去父母的小鸡。 欧阳木通连变几招,剑都无法从上官剑南的剑下抽回去。上官剑南的剑,就压着他的剑,直到欧阳木通认怂:“听你上官庄主的!”“当——”一声,他的剑这才收回鞘中。 上官剑南拿过丁翊送上来杨昱绘制的逸城地图,往南一指:“我们要去的是那边。” 欧阳木通和郑晓峰一起往手指的方向看。 层层叠叠的房屋,阻挡住了视线。 上官剑南笑了笑道:“那儿是洗心楼。”停顿下来,目露冷酷,“还有逸城公子居住的隐庄。” 攻城攻得毫不费劲,让所有人都以为,拿下逸城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杨昱被泰山派的弟子押着走在队伍尾巴上。他不停地左顾右盼,好似要寻逃跑的机会。泰山派大弟子闵德忍不住踢了他一脚,喝道:“老实些!”边上几个师弟见状,也施以拳脚,把原本就伤痕累累的杨昱又打倒在地上。 摔在地上的杨昱听到表层泥土下面传来的“咯咯”声,黑夜里,原本很清晰。可是,各大派脚步杂乱,刀剑兵器是不是叮当作响,这“咯咯”声便被掩盖掉。 华山派女弟子翟清,是本次参加活动的人中少有的年轻姑娘。走在队伍后面,泰山派几个弟子打完杨昱,便各自嬉笑,纷纷向她献殷勤。华淑萱也是女孩子,反而遭到众人冷落,心中十分不甘。 翟清瞧杨昱被打得凄惨,心有怜惜,悄悄递给杨昱一块丝帕。 华淑萱劈手夺过来,并大声道:“翟师姐,你是在向逸城的门人示好吗?”当众将她戳穿。 华山派二师兄汪载杨无意师妹卷入是非,急忙训斥翟清,然后借“师父叫你”为由,匆匆将翟清拉走。 华淑萱仍很气恼,甩手将丝帕扔在杨昱身上。 闵德及其同门或是冷笑,或是讥讽,使得华淑萱咬牙切齿,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连连跺脚,还是拿他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凌乱的头发下,杨昱双眸无神,轻轻一瞥,华淑萱脸上发烧。如果此刻有一个贴己人,必会教她:为人当专一些,既然受杨昱恩惠极重,又跟随杨昱这么长时间,从实际讲,华七小姐就应该死心塌地承认,自己就是杨昱的人。连累杨昱被抓,她就该十分愧疚。现在杨昱被人**,她也不还是被一样看不起? 想想一路上走来,六姐华淑琪差点在连云山上做了武林盟主,连紫煞云杉那样恶毒的女人,除了倚天哥哥之外,听说都有黑翼鹰王那一个出色的男人一路追随左右——个个都有各自的荣光,偏偏她只能一直落魄。 逸城公子的随从怎么了? 千瞧不起,万瞧不起,没了他,华淑萱的命运竟然更尴尬没劲。 没有真正踢打到身上的伤害就不是伤害了吗? 仗着有慕容世家、孟家堡的面子,也挡不住人们内心里面对早就没落了的金陵华家七小姐的那阵不屑。 华淑萱心里难过,目中噙泪,瞧杨昱脸上血迹斑斑,想要上前亲手替他擦拭,杨昱却冷冰冰将身体转过去。 前方,街道下面,“咯咯咯”的声音越来越响。 还没到洗心楼,上官剑南为首的各大门派队伍前面,一片奇异的景象出现。无数座一模一样的房屋排列了无数座,左三道、右三道——一共六条通道延伸进去。不管在哪一条道路口往里看,里面的情景都一模一样,而且通道与通道之间相互连通。房屋修建精致到稀奇,屋顶、墙壁、地面都光滑到诡异。 地图上并没有标注这块地方。 上官剑南和华山、青城两大掌门一起研究,原本过了这儿可以到洗心楼,应该只是普普通通一片民居而已,怎么会变成眼前这样了呢? 杨昱刻意发出更大声的咳嗽,本来就血淋淋的脸看不出紫胀与否。他突然脚下一错,跌倒在地上。泰山派闵德一把把他提起来。 丁翊拦住闵德又要行凶的手:“我师父要见他。” 闵德待要讥讽两句,看到前面诸位掌门目光全看向这里,无可奈何,将人推过去。 上官剑南让杨昱说:“到底怎么回事?” 杨昱吐了一口血沫:“巧夺天工修建得这座城,街道房屋当然和你们平时看见到的不一样。” 欧阳木通拎起他的前襟:“你之前画出来的图,原来都是骗我们的咯?” 杨昱说:“没有外敌到来,就是我画给你们的样子。”迎着欧阳木通如狼似虎的逼视,“就算我知道一两种这儿的变化情况,进去之后,房屋和街道还是会移动。” “过不去?” “过不去!”杨昱刚说完,身体一轻,整个人被欧阳木通举起来。 华淑萱大叫一声,从队伍里面抢出来:“你不能扔他!” 欧阳木通看都不看她一眼,目光转向慕容珏:“慕容二公子?”又移向孟颂贤。 孟颂贤冷笑道:“欧阳掌门快快处理了这厮。” “呼”的一声,杨昱被投入右首第一条街道。恐怖的事发生了,整条街道出现数不清的方块,其中一块翻转了一圈,落在上面的杨昱就被吞了下去。欧阳木通劈了一扇窗户,断木当作人一一射出去。落点都在方砖的边缘,所有木头最后都被卡住。 “嗒嗒嗒……”墙壁上上下下不同方位各自露出小洞来。销器机关推动的声音流畅又清脆,对准木头被卡住的地方,细密如雨水一样的小箭“嗤嗤嗤嗤”射下来。 众人眼前一花,左边道路的曲折特点和右边道路的曲折特点,瞬间发生改变。 断木没有了,小箭也没有了,六条街道平滑如初,初起的晨曦还抹了一层光辉在照得到的道路上,那么灿烂,那么完美! 华淑萱被抓起来,性子急的几名弟子拔剑相向。 “住手!”上官剑南一声断喝,将华淑萱解救下来。 六条道,绝对不会没有一条正确线路。可是刚刚方砖翻动数目众多,看不出到底哪一块根本没动。 上官剑南再次铺开杨昱绘制的地图,最后一栋正常的大屋是和顺居当铺,这儿叫潜龙渊。 潜龙渊,潜龙在渊,卦象中属乾卦,且为初爻,潜龙,勿用。在这里动干戈,确实只会有去无回。可是,真想杨昱说的,走得进去,都会出不来? 上官剑南也抽出宝剑,虚虚一滑,但见一团白光爆出,接着,和顺居当铺屋檐上的瓦片便被剑气带下来,一块接着一块,连在一起好像一道黑色的长虹,顺着剑气的指引,飞入潜龙渊。 杨昱落上去时,只有一块方砖翻起来。 欧阳木通一把断木射过去,差不多看得到的整条街都翻动起来似的。 被上官剑南送进去的瓦片,“嗒嗒嗒……”逐一落在距离平等的地面上。力道也很均匀。方砖皆无动静。 还条街,上官剑南依法施之,依旧一切安稳。 第三次,上官剑南加重剑气飞逝而去的力道,瓦片掉在地上,不再是“哒”的一声,而是“咚”一声闷响。土制的瓦片当场碎为齑粉,上面携带的力道贯穿下去,触动机关。第一个被打中的方砖抢先翻动,接着第二块,然后第三块…… 唯一一块没动的,是被曙光照亮的地方。淡淡的光辉,透射过墙体与墙体之间的空地。 上官剑南不禁得意:“光亮的地方,就是生门!” 因为建筑组合的关系,光线从东边射过来,留出的生门最近的,离普通大路也有一射之地。所以,换句话说,这条潜龙渊,轻功逊色的没法过去。提气一跃,足不沾尘,到第一块光线照亮的地方换气,再寻找下一块生门。但是,等性子急的人抢先进去之后发现,六道相同,里面生门很多,分布颇广,转来转去,转到同一块方砖上竟然需要呆上七八个人,没法上来的只好泄了气落在外头。防止被细密的小箭设成刺猬,抱头也要让自己被翻过来的砖吞进去。 吞进去之后变成什么样,暂时也只有被吞进去的人知道。 太阳逐步高起,光阴区别越来越明显。上官剑南站在巷子口,六条道一一查看,从第一块生门的变化推断到其他生门的变化,总结出:第一,逃生之路要从东往西走。六条道最右边那条便是最东边的路,上面的第一块生门才是起始点。循西而近,交错在一起的,按照时辰的不同,选择距离符合时间点数字的那一块。 潜龙渊里一共三百六十六个转折,一个都不能错过,块块生门都要数得清,踩得准。最后,他们终于穿过这片怪异的屋宇。前方两座高塔耸起,一片长满草的空地隔在中间。 上官剑南往身后看,能够顺利跟出来的,除了郑晓峰、欧阳木通、素离、孟颂诚以及丁翊、谢刚等武功总体都很不错的二十来个人,大部分都已经被落在潜龙渊外头。 丁翊还带上了华淑萱,华淑萱被点了腿上穴道,保证不会在过潜龙渊的时候乱走乱跳。可是,多个人就多份重量,小落英剑臂力和内力都很了得。 郑晓峰等人,都不由得对剑庄师徒刮目相看。 空地上的草都是普通品种,郑晓峰、欧阳木通纷纷抢先,各拔一棵,捻成粉,也没发现其他奥秘。他们瞧了瞧上官剑南,上官剑南领了头,现在只能带头往前面走。 地是实的,周围没有埋伏致命弓弩的迹象。郑晓峰、欧阳木通等人跟随在后,皆小心翼翼。蓦然,他们发现周边草叶摇曳,不一会儿,地皮翻动,一个个高大的黑影从地底下升起来。 188 奇域 一共三十六个,个个都是身高两丈的仿真木人。 说起这些木人的仿真程度,不是刀剑砍上去之后,手感硬邦邦的,都发现不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刻画得都太真实了,穿得都是如假包换的铠甲。每个木人抡的都是一对大板斧,每一只目测都该有五十斤,“呼呼”生风。 硬邦邦的木头是黑烨木,坚硬堪比钢铁。便是上官剑南、郑晓峰、欧阳木通,都是一派宗师,功力深厚,长剑也砍不动分毫。倒是大斧“呼呼”,他们不服气运剑碰一下。巨大的反斥力都要推得他们忙不迭转换身形,并飞速后退,不然必得剑断人伤。 三十六个木人,将通往铁塔的空地防守得严丝合缝。 在上官剑南不得不施以的暗示下,丁翊将华淑萱押到一个高高的地方。先是一剑,将华淑萱佩戴在脖子里的一根项链砍断,趁着华淑萱魂飞魄散,腿软摔倒,丁翊提起中气,面对空阔的四面八方逐一喊过去:“逸城妖人且听好,刚刚逃走了快剑杨昱,如果你自己不愿意出现,你所喜欢的女人将先死在你同门建造的木人阵里。”开始计数:“一、二、三……”一直数到“九”,丁翊提起华淑萱,迈步向木人阵走去。 用力一推,华淑萱就被推入木人阵。却见空地的某个角落,一块地皮翻开,一个矮矮胖胖的人跳出来。在正要袭击华淑萱的木人脖子后面摸了摸,木人便不动了。上官剑南眼力最为灵敏,大喝:“重力攻击木人颈后!”当先冲进空地,对准一个木人的脖子后面依法施之。贴掌其上,雄浑内力直穿而入,“嘭”的一声,机关震断的声音隔着木板闷闷传来。 两丈高的木人顿时动弹不得。 其它人见状依法施之,但听“嘭嘭嘭”声不断,从地下钻出来的三十六木人一起变成举着手抬着脚却再也不能动弹的蠢货。它们举着兵器,有的还侧着身体,姿态不一,倒是可以观赏。 可是,在场的有一些人受了伤,有的皮开肉绽,有的连手臂都骨折了,若不是木人砍不破,跟随上官剑南而来的这些人,恨不得立刻把木人剁碎了才好。 抢华淑萱的是个矮子,穿着碧色绣大朵荷花的衣裳。 谢刚认得,大喝:“陆成龙!” 花衣服矮子明明都已经钻入土内,却猛地把可以和他一起逃脱的华淑萱用力推出来。 “眼瞎了吗?”他怒叫:“我是陆成锋,干嘛喊我陆成龙?” 上官剑南飞快瞅了一眼弟子,谢刚和他心意相通,叉腰大呼:“就喊你‘陆成龙’,陆成龙、陆成龙、陆成龙——” 陆成锋气得翻跟头又跺脚:“都说不是,是陆成锋!陆成锋、陆成锋、陆成锋!”后颈衣服一紧,身体一轻,上官剑南亲自上前,将他从地上抓起来。 来到高塔下,前面是一条深壑。上官剑南叫他:“陆成锋?” “嗯?”陆成锋被自己愚蠢行为搞到后悔莫及。华淑萱也被重新押回来。华淑萱非常害怕,不住喃喃求饶:“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陆成锋也“呜呜”哭起来,嗫嚅对上官剑南说:“也不要杀我,也不要杀我……”他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水,把一张圆溜溜的脸冲出两条滔滔的小河。 郑晓峰和欧阳木通都有些不忍,上官剑南却冷笑一声,将陆成锋拎起来,悬到高高的悬崖上。陆成锋“咿呀”惊叫,两只手拼命要把住他的手。上官剑南被抓伤了皮,还是面不改色:“说罢,怎么才能通过这里?” 陆成锋停住手舞足蹈,泪眼婆娑,嘴巴一咧,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我赌你不敢仍我。”陆成锋说。 “是吗?”上官剑南反问。 “你们是名门正派。”掀动的眉毛,表达出陆成锋内心其实并没多少尊敬的意思。这句话,绝大部分倒是在讥讽。 上官剑南眉头微微蹙起来。 身边丁翊突然大叫一声:“师父——你看!”深壑里头升起一团团的黑影。耳朵里好像听到由远及近、群鸟嘶鸣的声音。“嘎嘎嘎嘎……”接着,层云般的阴影劈头盖脸向他们罩过来。 “轰!”一大团火红腾起在眼皮子下面。上官剑南下意识缩手遮挡面部,手上的陆成锋就往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掉落。 “啊呀!”上官剑南脱口惊叫。但是,接下来看到的景象叫他目瞪口呆。穿花衣服的陆成锋圆球一样在大火中奔跑,大火的另一端还跑出来另外一个圆球,一模一样的长相,一模一样绿底夏荷的衣裳。两个人手拉手,又一起向他招手。“呼”的一声,一条巨龙从烈焰中腾空飞至,扑到丁翊身边,卷住华淑萱的腰。 耳畔留下的全是女子的惊叫。 被他们当人质一样押解在手里的华七小姐,也丢失了! 丁翊又叫:“师父!” 上官剑南想到了什么,猛地抬手:“你别说话!”细细辨别,华淑萱的惊叫,和刚刚的鸟鸣、火焰燃烧的声音,还是有很大区别。前者真实,到现在还像刀子划过一样,印记很新;后者,变化莫测,倏忽来去,悠远得很,奇幻得很…… “假的……” 郑晓峰、欧阳木通齐齐脱口:“你说什么?” 上官剑南来到其中一座高塔下,捡起一块大石头,用力砸在其中一条钢铁支架上。“当——”的巨响,顺着塔身,扶摇直上,然后前后左右全部听到。深渊里也因此多出更多变化,一群巫女从火焰中飞出来,飘舞着的白色的飘带和裙裾,把火红色的烈焰都掩盖住。 火焰吞吐,没吞噬她们,反倒渐渐转变为灿烂盛开的红莲。 “当——”那一声猛击,留在众人的耳朵里,成了久久没有逝去的美妙仙乐。 “奇门邪术、奇门邪术……”较为年长的点苍掌门有些见识,不由自主喃喃。他对上官剑南、郑晓峰和欧阳木通说:“难怪四杰没有露面,有巧夺天工守城,再来多少个我们,也没法将逸城真正攻下来。杨昱、华淑萱不全被他们这两个怪人抢走了?” “那这深壑——”三个人一起皱眉。 “潜龙渊只是开始,”点苍掌门道,“我们是被自己引过来。”环顾四周,“这儿,早就离开城中了吧。” 郑晓峰和欧阳木通一起发狂,踢打了许多石头下去。有的石头无声无息往下落,一直落到听不到落下去的声音;有的石头却在看得到的地方滚动。“哗啦哗啦……”停下来,不动了,另一部分,又掉下去。下面,还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我想……”丁翊斟酌着,颇有些犹豫的目光抛向上官剑南。 上官剑南知道他的意思,代替他说出来:“这儿应该有一条栈道。只是,”沿着山崖的边缘走了一个来回,看看高塔,“高塔会放大四周的声音,还会影响我们的头脑,”又瞧瞧深渊,“栈道上不知道被下了什么奇门的法门,让我们找不到那条实际上存在的路。” “投石问路怎么样?”丁翊说。 上官剑南瞧瞧郑晓峰,又瞧瞧欧阳木通,在场的掌门们都认为,除了这个方法,现在也没其他法子可想。 好在“巧夺天工”并没有过分为难,靠着投石问路,他们在看起来到处都差不多的整片深渊上,找到了可以踏足的实地。这些实地靠摸,都存在,然而,即便亲身站立在上面,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自己还是向凌空处于深渊上方。后面的人看前面,心惊肉跳。前面终于踏足对面山崖,回过头来,也会将自己吓一大跳。 再往前面走一段路,会过头去,就看见对岸悬崖直立的崖壁,以及一条栈道横过上空。 幻境都消失了。 对岸的高塔变成了两个黑点…… 依山而建的隐庄,被很好地保护在高大巍峨的洗心楼之后。彩云天大当家针神娘子傅沉瑶站在洗心楼的三楼,凭栏而立。传音阁管家凌哨拾阶而上,来到面前:“夫人,被阻挡在潜龙渊之外的各大派弟子全部被擒。” “他们的师父,也离奇域不远了是不是?” “是的。”凌哨回答完这个问题,顿了顿,又道:“杨公子和华七小姐都已经救回来。” “这个华小姐……”傅尘瑶深知华淑萱和其他门派之前的牵连,“若非万不得已,还是先妥善安置。” 远远的,城门方向,一片黑色的云升起来。不多时,密集的风声由远及近。傅尘瑶也未多想,但是,很快,她就知道,即便奇门把守了逸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是有人,有办法,将触角从外头伸进来。 上官剑南率人,循着方向重新找回城中。这儿是逸城的西北角,有一个小峡谷,杨昱画的地图上居然还有标识:“天火雷”。不同潜龙渊西边的迷幻深渊,这儿的烈焰都货真价实,伴随的阵阵雷声,也是大山受到某种触动发出的真实声音。 上官剑南伸剑往下一探,烈火发出“哧”的一声。 其他人都目露希冀,热烈期待他给出指引。什么指引都可以——剑庄的上官庄主,经历种种之后,已然成为各大掌门的主心骨。 他是各大门派的头! 上官剑南也用尽了智慧,努力思索,良久之后,才认真道:“水火相济的地方,投剑其中,才会有刚才那‘嗤’的一声。这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从这个峡谷下去,沿着火走,一定会找到水源。” “找不到怎么办?”问话的是峨眉的素离。。 “能找到的!”上官剑南说得这样肯定,心里却很忐忑。好在,这一次他智商上线,分析得很对。遭受了多次雷声轰隆、烈火即将焚身的威胁,最终还是找到了他预期中的河。 一条河水蜿蜒,清亮的河水好像妈妈的脸一样,让人觉得亲切,又极端温柔。 连素离这样持重的女掌门,都没法不扑倒河边,然后将自己的脸全部浸进去。 天火雷震慑了灵魂,唯有水才是救命的甘露。 除了上官剑南,大伙儿都躺在湿湿的河滩上,听着河水从耳朵边上流过去,逐渐,情绪才渐渐恢复平稳。 头顶的树“吱呀”作响。 一直持剑而立的上官剑南以为自己眼花,身旁一棵大树仿佛人伸懒腰,舒展了一下自己的枝干。凝目细观,每一片叶子绿油油的,叶脉一丝丝清晰可见,是真的叶子。树干有纹理,树洞里甚至还爬出一只松鼠。 身边是谢刚,上官剑南没有要征询他的意思,谢刚却凑上来:“师父,这林子——” “怎么?” “在动……” 二目不错紧盯一处,过了一会儿,上官剑南才知道,自己刚刚并没有产生错觉。 离得很近的那棵树确实在伸懒腰,它的主干在长,原来有些弯曲,最后完全挺直。枝干往远处伸展,没伸展一次,枝干弯曲的地方都会抖落出一簇新的绿叶来。 新的绿叶绿油油的,叶脉一丝一丝非常清楚。 也许,真的有汁液在这叶脉中流淌奔腾。 整片树林,所有的树都进行着这样的变化,不知不觉间,他们原来并没有深入林子太多,此时此刻,周围树木林立,连蔓藤都比原本长大、变长许多倍。 上官剑南连同诸门派的少主、掌门、首座弟子,全被困在了这一片妖异的林子中央。 见识过花坞飞花的谢刚猛地高喝:“不要动!” 迟了,泰山派的闵德挥剑砍在伸到面前一根树枝上。 那树枝并不粗,一砍就砍断。砍断了这根树枝,这棵树如同被触动神经,一根主干带动整个树冠全部抖动起来。好像风吹过来使然,几片树叶飘下来。空中旋转着,经过闵德。等闵德发觉树叶居然携带杀气,已然来不及挥剑阻击。 树叶旋过闵德的脸,“嗤——”皮肤被割破一道伤口。不浅,血流如注。 闵德“啊”地惊叫。 那棵被砍断树枝的树,整个树冠上所有的树叶都被吹动。 各大掌门、少主、弟子纷纷将兵器舞起来…… 一盏茶时间过后,林子重新安定。一行人中,分毫未伤的只有三个人:上官剑南、丁翊和谢刚。其他人中,欧阳木通、郑晓峰、素离、点苍派掌门、泰山派掌门、孟家少主等,都拼命护住自己的要害,肩膀、手臂、大腿分别不同程度受伤。严重的,树叶入肉半寸,拔出来时,伤口笑开好像小娃娃的嘴。 始作俑者——那棵树,给自己出了一口气,树枝先缩回一般,接着扭了扭“腰肢”,树枝又伸出来。每伸出一节,就有绿叶从枝干中冒出来,从小芽到大片的叶子,转变就在眨眼间。 不一会儿,这棵树又和其他的树一样,枝叶繁茂绿意葱茏。 “魔鬼树林,这是魔鬼树林!”峨眉掌门素离忍不住切齿痛骂起来。她刚刚挥剑挥猛,流了一脸汗。身上中了多枚树叶,一件道袍,血迹斑斑。 一棵树就这样,满林子的树木全部启动,纵然九花落英剑神奇无比,上官剑南师徒当真能做力气使不完的神人? 一根蔓藤延展到他们脚下,点苍的首座弟子被树叶碰到,立刻惊叫闪开。 再也没人感动这儿一草一木。 大树参天,绿藤蔓延,上官剑南等人,被生生困在这魔鬼森林中间。 洗心楼上的傅尘瑶,听出细密的风声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风声,铺天盖地而来的蜜蜂已经钻进逸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即便是潜龙渊,也挡不住这些振翅飞翔的小东西。它们直接往前,一直飞到洗心楼。 来不及关起所有的门窗,蜜蜂就从能够飞入的窗户、门缝飞进去。傅尘瑶也被蛰了好几下。躲进房间,打死跟进来的蜜蜂。傅尘瑶刚要拿湿布替自己敷一下。突然,她的头发晕。傅尘瑶“扑通”摔倒在地上。 很多蜜蜂还飞到奇域(魔鬼森林)里,不知所措,大多已经准备好引颈就戮的各大门派的大人物,还以为是逸城的“巧夺天工”又玩新花招。 但是,层出不穷的蜜蜂不停飞进来,最终蛰到渐渐力竭的上官剑南。这位剑庄庄主,突然想到的一个人。 那个穿着红色华服,耀武扬武来到连云山,几乎就要把武林盟主的权力拿在手上,最后,又不得不失败的女人! 随着越来越多蜂毒入体,神志开始涣散。上官剑南在昏迷前的那一刻还是想起来,这是莲花宫主肖静虹的“仙人指”。 仙人指,和金线蛇、红雾蛛、绿茵蛾,这些都来自于云南那座叫“凤凰”的山。山里面有个凤凰教,最后那位留下名字的教主叫肖静瑶…… 穿绿地碧荷的陆成龙、陆成锋带着杨昱、华淑萱从潜龙渊边缘的一块地砖下钻出来。 长绸飞来,四个人全被勒中脖子。 陆成龙、陆成锋随手招了两招,两边的墙壁上便破出几团地精丝来。这种原创意来自于复姓西门的另一个奇门人,经过陆氏兄弟的手,更加发扬光大,变化糅合了遁地龙的神奇,可长、可粗,伸展之间变成好几双有力的手,将勒住他们脖子的长绸缠住。 顺着长绸,地精丝蔓延迅速。 四名莲花宫女反而被牢牢捆住。 率人前来的黄箭侍女周碧莹先是大惊,看见占据墙头的地精丝张牙舞爪极为嚣张,久经阵仗的她眼转一转,大声叫道:“还想不想救你一城民众?” 一个绿底碧荷的矮子道:“我的地精丝,不怕你的毒蜜蜂。” 周碧莹“呵呵”冷笑:“你们的傅娘子,还有传音阁的那些人呢?他们可没有这些,呃,恶心的地精丝保护。” 另一个绿底碧荷的矮子跳过来道:“你都把他们怎样了?” “怎样?”周碧莹捻捻手指,飞出来一只“仙人指”蜜蜂:“蛰你一下,你就知道咯。” 蜜蜂刚飞出来,就被地精丝吞噬。吞掉蜜蜂的地精丝还鼓动的两下,好像爬行动物消化食物一般。 这让周碧莹忍不住变色。 不过,傅尘瑶、凌哨等人,中蜂毒都是事实。四杰未归,吴不医也不在城中,再换句话说,就算萧三郎和吴不医都在,周碧莹把整个莲花宫的仙人指都带出来,蛰倒了几乎整整一城人。做出解药,解药也没那么多。 周碧莹什么都不要,就要上官剑南率领的各大门派。 奇门把这些人一股脑儿全抓了,留在城中哪里又有什么益处? 飞鸽传书暂时都断了,联系不到老爷子,也联络不上杜大当家,公子吉凶如何,巧夺天工和杨昱都未可知。这三个人仔细一合计,得,就按周碧莹说的,把上官剑南及其率领的所有人一起交给莲花宫。 各大门派气势汹汹,剑庄庄主大费周章想要领这个头,最终,一起落得个毫无作为的下场。 仙人指的毒解掉之后,郑晓峰、欧阳木通等都被送出安徽界外。 攻打逸城的计划全盘宣告失败。 上官剑南一人不知所踪。 189 情缘 一道闪电划过幽秘的树丛,没多久,抢先行动近一日的一辆马车被轻松追上。 以一个非常漂亮的身法落在正在奔驰着的马车上,轻盈程度,胜过先前许多倍。矫健的骏马——疾风,划了一道流畅的弧线,奔进另一边的丛林。以它的速度,在丛林中撒个欢,再出来,马车兴许还没赶到它眨眼就可以到达的地方。 驾车的绿衣奴眼睛花了一下,程倚天已经开门进车厢。接着,绿衣奴眼睛又一花,他人又走了。 莲花宫主肖静虹把车厢门打开,大叫:“停车、停车!” 绿衣奴急忙勒住马。 肖静虹下车。 来到空地,往前又奔跑十多步,肖静虹对着天空大喊:“程倚天、程倚天!你给我出来,有种的赶快出来!” 人影一闪,逸城公子程倚天优优雅雅、淡定从容出现在她面前。 还是那么一副清朗奇秀的俊容,重伤没有让他颓败,他的气色,似乎比受伤以前更加好。 心里知道些什么,讥讽人却是习惯。 肖静虹冷冷一笑:“我真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还能这样站在我面前。”上一眼、下一眼打量,接着吐出一句:“真是命大。”目光突然出来的留恋叫人玩味,不过,很快这留恋就被更大的一层恨意替代。冷漠重新蒙上她的脸。 这才是程倚天所熟悉的莲花宫主。 被程倚天拢在怀里的燕无双突然得了指令,推开程倚天,拔出剑,当胸便刺。程倚天随意一夹,招数未曾全部展开的九花落英剑,瞬间落在他的食指和中指间。但是燕无双很用力往回抽剑,程倚天只好任由她把剑抽回去。接着,燕无双凭借直觉出招,程倚天仗着深厚的功力和轻盈的步伐与她周旋。 肖静虹取出一支碧玉笛吹奏。摄魂的功力比起秦筝稍微逊色,但是驱动一个中了迷魂降的人,让她快就快,让她慢就慢,并不困难。 程倚天向肖静虹扑来时,燕无双挺剑直刺他的后背。但是,到底程倚天功力精进,“空里无踪”比之前更为快捷。一道白影,他就逼近肖静虹。一股指风,几乎戳痛肖静虹的嘴巴。肖静虹大吃一惊,不自觉埋头躲避,手上一轻,碧玉笛已落在程倚天右手五指之间。程倚天左手向后探,身体随之往后转。转过来,燕无双的剑才到。乾元混天功的乾劲外吐,碰到长剑,燕无双握剑的手虎口大震,长剑脱手。 长剑碰到右手的碧玉笛,绕了几个圈,和碧玉笛合并,被程倚天一起收掉。 程倚天左掌砍在燕无双后脑上,燕无双晕倒。 肖静虹翻倒在地后又滚了两滚才站起来,华服上沾了草屑泥土,发钗凌乱,狼狈极了。 程倚天单臂抱着燕无双:“肖宫主,不管你想要燕姑娘做什么,现在起,燕姑娘得交给我。” 肖静虹气愤咆哮:“连你也要和别人合着伙儿对付我?”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愣住。程倚天反问:“宫主此言,从何而来?”肖静虹嗫嚅半晌,哼了一声:“从何而来,想来日后你会有知道的一天。”顿了顿,嘴角挑起冷笑:“不管怎样,我曾经想要将女儿嫁给你。云杉刚走,你就丝毫不念旧情了?” 这是一记重箭,射中程倚天的心脏,程倚天整个人都被刺激得疼。 “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我的女儿。”肖静虹走近他身边。 程倚天侧过脸,四目相对,程倚天的眼神一刹那冷起来,让人心惊。 肖静虹也记得连云山上他状态时常的情景。并不是所有的老实情绪都安插到逸城公子身上。如果程倚天真的阴沉起来——肖静虹禁不住忐忑,跟着主动转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样一来,她,还有上官剑南等人,也许,都要为各自捏把冷汗。 树叶被含在嘴唇间,程倚天吹出清凉的哨声。疾风就在左近,闻听召唤,奔腾而来。 程倚天对肖静虹说:“看在云杉的份儿上,日后如有需要,可以提出。”圈马走出几步,回头又多说一句:“燕姑娘我还是要带走。”口中轻叱,疾风小跑一段,腾身飞奔。 银色的千里马眨眼便离开视线,肖静虹又气又恨,走到绿衣奴驾驶的马车前。 绿衣奴出语柔软:“宫主请!” 肖静虹第一次发现,自己强霸了那多么年,其实还是一点依靠都没有。 且说程倚天,带着燕无双渡江,然后来到南川。在南川吴家坪哨站,他先让董大千寻找尺寸在四寸左右的巨大水蛭。这种水蛭,半年前武当门人云非凡就给云杉使过。现在旧法新用,程倚天亲自上阵,将花了老大劲找来的一条油光水滑黑黢黢大水蛭,放在燕无双后脑上。 解迷魂降就得用这种方法,燕无双头部缺血晕了一会儿,下晚时分,小于就来禀报:“燕姑娘醒了。” 程倚天有些激动,急忙去看。 却见燕无双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虽然迷惘,却没有了意识迷糊下的木然。看到他,她眼中立刻射出欣喜的光。程倚天也很喜欢这个情真意切的姑娘。他走过去,她投入他怀中,他的双手,自然而然就将她圈住。 笑眯眯地瞧燕无双喝完整整一碗八宝银耳粥,程倚天才正儿八经说:“谢谢你。”燕无双闪烁着那双丝毫也没被功名利禄污染过的眼睛,娇憨如只在温暖关爱下长大的小猫咪。 一直以来,程倚天都没断过那样一个念头。单独一个人,又没有俗事缠身之时,他偶尔就会想:“为什么,那样多的人,只对云杉一人痴情?”华淑琪爱他爱得热烈,他并非不知。便是燕无双,也将一颗心只牵系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明知想的这些是有些荒唐,但是,无论怎样—— 对华淑琪,他都藏着许多个对不起。 对燕无双,程倚天觉得,自己也许实在没那个必要,为了已经和黑翼鹰王走了的云杉,而白白辜负了她。 她的脸上,有和云杉一样的骄傲。没云杉那么狡黠,很少心机,因而单纯。 程倚天直直端坐,认真想:“真的,我应该喜欢一个单纯些的姑娘。”跟着云杉的脚步,他实在太累啦。 燕无双问他:“绝命谷主到底为什么会救你呢?” 程倚天哑然一笑,微微沉吟,然后对她说:“他被你感动了呀。”白乞说过,为了他留下来的那个姑娘,从涪陵镇,磕头一直磕到山里面。足足两里地,磕破了头,血流了一脸。 “她晕倒时,我替她擦了擦。”还在绝命谷里,白乞如是对他说。 此时此刻,程倚天不由自主伸出手,轻轻触摸她的额头。早就消肿了的这里,连一点疮疤也未留下。感动,种子一样深深埋进他的心。 程倚天说:“因为你,绝命谷主才救了我。”停了会儿,凝目燕无双的眼睛:“绝命谷主和寒梅仙子的故事,你听过没有?” 燕无双摇摇头。 程倚天轻轻一笑:“那也是一个伟大的女子,为了自己喜欢的人,牺牲自己的动人传奇。” 燕无双被他瞧得脸颊红艳艳的,如霞在烧。 程倚天伸出自己的手,她心中一阵狂喜,压抑不住的笑容直透上眉梢眼角。 燕无双把一只柔腻白皙的小手,放在他温暖的掌心中。 两只手互相一握,两个人心心相印。 程倚天让燕无双进哨站的鸽楼。这儿分门别类,有十分擅长飞超远途的耐力信鸽,也有只用以短途交换消息的爆发型信鸽。前者自生能力很强,耐力持久,后者飞行速度快,各有千秋。鸽子的羽色也很丰富,黑色、白色、花色、绛紫、蓝灰……雨点一样“咕咕咕咕”在身边叫。 传书送到,董管事上呈公子爷时,程倚天也没避开,而表现得不想让燕无双知道。 燕无双很注意避嫌,但是,程倚天被这份传书交个她,她不得不看。看完之后,燕无双大惊,脱口道:“怎么会这样?” 跟在程倚天后面走出鸽楼,燕无双的心一下子从天落到地。赶到程倚天旁边,斜目瞧他的侧脸,那张让她心动不已的侧颜,并未流露出怒意。 连不满都没有—— 燕无双非常忐忑,又不免着急。 来到前面厅上,坐下来,大于送茶上来,程倚天抿了一口,然后才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离开剑庄,要护送我,是你全部的想法。” “我……”细腻如燕无双,并没有那么蠢钝。程倚天话里有话,当她知道,她离开剑庄这一段时间竟然发生了那样的事,前后联想,没有什么不能明白。 “倚天哥哥,我绝不知道我爹会率各大派攻打颐山。”就算程倚天为她否定,她还是要专程解释。 但是,还有没法解释的事情,这让她不得不心虚。 “倚天哥哥——”她想说什么,最后欲言又止。 程倚天表现出很好的耐心,为了不让她产生心理负担,甚至还微笑着。 燕无双豁出去:“我是要护送你,但一开始,并不是要把你送进绝命谷。”既然起了头,她干脆滔滔不绝下去,“我娘认为绝命谷主绝对不会救你,她让我带你去樊阳,玄门消息传得也不慢,她会传书让我外公到樊阳。我娘对我说的是:她会让我外公替你疗伤。” “上官夫人宅心仁厚,她兴许就是想让燕老门主替我疗伤。” “可是……” “你怀疑你娘?” 燕无双不愿意这样想自己的母亲,事实摆在面前,她怎能不忧心?“倚天哥哥……”她犹豫不决,对程倚天说。 程倚天轻轻握握她的手,示意她尽管放心,什么都可以说。 燕无双想了很久,肯定道:“我相信我娘,她绝对不会因为你重伤,就想借我外公的手,控制住你。”顿了顿,目光越发坚定,“我外公也不会同意!”站起来,“倚天哥哥,不如我们先回去,你拜见我爹娘,之后,我同你一起去见雷老爷?” “噢——”程倚天闻言站起来。躲开她的注视,走到窗边。外面,是开得正盛的紫薇花,嫣红嫣红,正是少女怀春的脸颊。 燕无双跟过来:“你不愿意?” “没有。”他的回答倒是干脆,可是,究竟是真是假,燕无双自认怎么也没辨别出来。 瞧瞧别处,燕无双不觉有些酸楚:“你终究放不下云姐姐,我知道。” 程倚天从后面伸双臂拢住她,温柔道:“没有的事。”沉默片刻,一笑自嘲,“纵有些日子吧,一开始还是会有些想,不过,”话锋一转,握着她的肩头,将她转到面对自己,“相信我!” 四目相对,感觉到他目光的温暖。 燕无双双眼突然变得雾蒙蒙,轻轻偎入他的怀中,两滴泪便爬出来。 “不开心?”他问。 “不是。”燕无双两只手紧紧抱住他。他为她将眼角的泪花擦去,燕无双忍不住笑起来道:“我是高兴,真的很高兴很高兴。”仰起头,“倚天哥哥,我们就这样,一起到老?” “如果可以,”程倚天说到这儿时,短暂停顿,旋即,他接下去,“你想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看见伊人双眸如梦,满满的真情绽放在脸上,是人,就没法不感动。 程倚天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微微一啄。 她被闪电击中了似的,整个人都收紧,眼睛不自觉禁闭,长而浓密的眼睫毛小扇子一样不停抖动。 他的脑海,不知不觉浮现出昔日:宁静的夜,偏僻的房,嫣红的床铺,金桂的香气充盈每一个角落。年轻的男子和年轻的女子,缠绵到缱绻。清晰地记得那嫩黄的襦裙,修长的脖子白雪般晶莹。 如果并没有六大派,没有剑庄,没有莲花宫主,没有黑翼鹰王,他绝对不会放手她。天塌了也好,地陷了也好,她不离开自己,就没什么可以阻止他紧紧拉住她的手。 如果—— 如果叫人心痛悲凉的那些事情从来没发生,这时候,他必然要为她忘我疯狂吧。 可是—— 燕无双和他分开来,睁开后的眼眸,瞧见的,是他浮于表面迷之笑容。 她认为,这是他内心感到欢愉的表现。 却不知,她和他情感该当交融之时,他其实还是在为另外一个“她”心潮起伏。 “她”和她,终究不是一回事。 程倚天对燕无双说:“你先回屋休息会儿。”轻轻咳嗽一声,外头伺候的小于立刻开口:“公子,管事请你去鸽楼。” 晚上,他到燕无双住的西南小院,又是一份传书,被他放在正堂的檀木圆桌上。 燕无双拿起来,一看,神色大变。 “和你早上看到的,前后脚到。”程倚天并不打算在细节上欺骗她,“不想让你过于担心,才这会儿告诉你。” 燕无双一跤跌坐在凳子上,程倚天侧目对她说:“颐山里头,洗心楼和隐庄四周,都被陆氏兄弟用奇门术改造过。陆氏兄弟的名头不知你听过没有,‘巧夺天工’,小小花坞都能打造得生人勿近。颐山深远,地势又更加复杂,他们大显身手,就是你爹号称天下第一剑,也难以不被擒获。” “那现在我爹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关乎亲生父亲的安危,燕无双顾不上他是自己一心所爱的男人,跳起来,气急败坏。 程倚天的表情很是莫测,盯着她的眼睛,只是冷笑。 对视失败,她颓然坐倒。 这时候,他才站起,走到她身边。“双儿。”一声呼唤,燕无双心里的愤懑烟尘一样,被突如其来春风吹跑。 好一会儿,她才扭过半边脸,轻声道:“对不起。” 程倚天笑笑,负手背后,转目别处道:“我真的不知道上官庄主现在到了哪里。”顿了顿,头转过来,“各大派确实全部落在我的手上,但是,我的人又全部中了莲花宫的仙人指毒。” “这怎么会?”燕无双跳起来。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嘛,”程倚天并不以为耻,“莲花宫主心计百出,她手下那些法门说神奇也不十分神奇,但是,许多情况下,还是会造成许多人——诸如我——许多烦恼。” 燕无双还是有些不懂。 他解释:“那是一种经过特别培育的蜜蜂,人被蛰过,特定时间内无独门解药,会致程度不一身体瘫痪。留守的傅娘子都着了道,藏在地下躲过一劫的巧夺天工以及我的亲信快剑杨昱,他们没有选择。已经擒获的各大门派人等,包括你爹,这才全部由周碧莹全部带走。” “那又是谁?” “莲花宫白箭侍女。” “那么多人,她一起带走了吗?” “不!”燕无双一怔,程倚天接下去道:“其他人都被放了,最后只带走一个人。” “不会是——”燕无双心跳加速。 程倚天正色:“真的很遗憾,唯一被带走的,只有剑庄的上官庄主。” 190 雁语 川东大足山脚下,有一个旺县。从这儿往西行一个半时辰,就到长江边的渝州。 旺县有一户姓古的人家,家里有个叫顾雁语的女儿。这个女孩,据说三岁便能逗得泉水边的花儿开,四岁观鱼,水里的鱼儿会排着队儿从水底下游上来,游到她旁边,争相亲吻她的手。 九岁,顾雁语就出落得一副美人坯子。 十三岁,艳名传扬开去。 十五岁,顾雁语去渝州看望姑母蓝氏,在歌玉山脚下碰到了唐门的少门主唐见雄。集镇上,顾雁语掉了一朵白玉簪花,唐见雄为她拾起,又为她将白玉簪花插在发髻上。顾雁语斜眼一瞥,拉住了唐见雄的心,又回眸一笑,全然勾走唐见雄的魂。 借外出办事,唐见雄屡屡来到旺县。路上、泉边,留下他和顾雁语无数寻爱的足迹。 今年,顾雁语十七岁,渝州那里,唐见雄正式向奶奶宁红绣提出要娶她。 宁红绣是唐家的家长,多年前老门主唐伟琛振新唐门,考的就是宁家的财势。唐伟琛去世后,唐门一直掌控在宁红绣手上。儿子唐越因和百花娘子林琦的女儿林心儿相恋,三年前双双殉情。 现在,备受器重的长孙见雄,也不声不响认识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宁红绣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前走,走啊走啊,走到唐见雄面前。 位列“江湖三公子”,唐见雄得到家族武艺的真传,不仅一手暗器打得好,惊鸿剑更练得三代之中,唯有他,能有昔日唐伟琛之风采。 更重要的,宁红绣那些儿子、孙子里,面相上最好看,气质最尊贵的,就是这个唐见雄。 见雄也要娶亲了,相中的媳妇不是青城派欧阳木通的女儿,也不是剑庄上官剑南的女儿,中原武林门派济济,大家闺秀俯首皆是,然而,都不在其中。 “顾雁语?”她轻轻念。 陌生的姓氏,好有心的名字。 宁红绣不想和孙子当场翻脸,堆积起一副慈祥奶奶的款款笑容:“好啊,就让你娘和你婶婶风华一起为你跑一趟。” 跑一趟的结果,唐见雄等来了顾雁语本人。半个月未见而已,顾雁语清减许多,白玉一样无暇的脸上透着睡眠不好而形成的青色,双眼通红,还有黑眼圈。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唐见雄,一看见她,只顾高兴,拉住顾雁语的手,没等说话,“啪!”脸上挨了一记。 一支镶着蓝宝石的白玉簪被扔在唐见雄怀里,这是旺县泉边定情,唐见雄送给顾雁语的定情物。 “从此和你一刀两断,我们到死,也不要再往来!”顾雁语离开之前,恶狠狠说。 将燕无双送到平江,程倚天先回颐山。确定颐山逸城里一切都已恢复原本秩序,他这才返程。 和燕无双约好在洪州见,程倚天马快,先行到达。住在荣昌客栈的第二天,燕无双没到,一个女子进了这家昌明街上最豪华的客栈。 陪着这位女子的是两个穿着并不讲究的年轻人,虽然都竭力装出贵公子的模样,但是,穿着绸缎的衣裳,举手投足却完全下人的味道。 “唉!”左边那个脸圆一点的对掌柜说:“两间上房。” 掌柜瞅他一眼,笑容淡淡的:“好的,敢问客官是要前楼,还是后院。” 两个年轻人齐齐一愣。 女子很是温婉,声音柔柔道:“掌柜,什么是前楼,什么是后院?” “前楼是套房,后楼就是独立院落。” “都是上房吗?” “套房大一些,院子嘛,就更加清静。” “那就套房、院子各来一个。”另外一个干瘦些、皮肤还有些黑的青年不耐烦说。 掌柜“噼里啪啦”打算盘,报出个价:“前楼四两一晚,后院五两一晚,房费先付一半,吃喝店里都有,走的时候一起结账。” 俩年轻人惊呆了,其中一个嗓门很大嚷起来:“九两银子就住一个晚上?”一拳擂在柜台上,“欺负大爷真没见过世面?” 女子拦住他们:“阿忠、阿晓!”皱眉又道,“人家明码实价的,住不起,我们去别的地方。” 脸圆的那个跟在她后面叫嚷:“别呀,难得到外头来,在渝州那会儿,你不是都被安排在很好的客栈住宿吗?” 女子掉头打断他:“你能不说吗?” 脸圆那个青年挠头:“为什么?”放下手接着道,“前两天路上住得辛苦了点,你分明就想那位唐公子昔日怎么对你好。”他说得那么无遮无拦,女子气急不已:“阿忠!” 阿忠还是不晓得自己错哪儿,拉着黑脸的阿晓,两个人一起劝女子:“雁语,别那么为难自己。” “是啊。” “教主虽然不在,你还是我们的主子,是我们的头。” “拜火教到什么时候,我们都以你为先。” “雁语,不计较银子了,我们住间便宜点的,你住那个套间。” 顾雁语听着听着,一双狭长微翘的眼睛,黑黑的瞳仁不知不觉浸泡在两汪晶莹的泉水中。 程倚天就站在客栈里,人来人往之间,那双含泪的眼眸正对这边。 他的心,居然被击中。顾雁语的脸,在这个角度,好像特别像一个人。那尖削又十分光洁的下巴,那精巧又非常丰润的嘴巴,那高挺玲珑的鼻子,上面,两边,就是这双美丽又带着风情的眼。 是被魔怔了吗? 过去好多天,随便看到这么个人,就有看到她的错觉。 程倚天禁不住向前走,顾雁语在阿忠、阿晓的陪伴下走回来。双方错身,程倚天目光微微追随。这么巧,顾雁语穿了一身粉紫色点缀小白花朵的衣衫。 真的好像云杉刚刚从旁边走过去。 程倚天那颗实际上并不坚强的心无法控制狠狠一动,眼眶发热,眼中痒痒的,甚至差点沁出泪水来。 飞快抹了一下眼下,才让那泪水没有当这么多人流出来。 听到身后阿忠的声音又在嚷:“要一间前楼,另外还有便宜的房没?五钱银子的?”“丝丝”倒吸气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这伙人为住一晚上上等客栈,多么为难。 大街上传来马蹄声,不一会儿,燕无双骑马到达。 燕无双跳下马,门口的伙计将马接过去,牵到后面好料喂起来。 看到程倚天,燕无双风尘仆仆,还是没法不好一阵高兴。一直心事重重,此刻眉头也舒展开一些。 拉着程倚天的手,燕无双和程倚天一起去大堂找桌子坐下来。 燕无双起早赶路,肚子早就饿了。喊伙计过来,馍馍和菜要了一大堆。程倚天陪她一起,两个人有说有笑。 突然,旁边多了阴影。程倚天心里知道,置若未见。燕无双夹了一块香椿炒蛋正要吃,下意识停住筷子,斜目看去。 顾雁语身边的阿晓黑着一张黑脸,杵在旁边。 燕无双不知道自己哪儿惹着这样的人,扁了扁嘴,放下筷子。 程倚天不好不说话,对阿晓道:“阁下有何贵干?” “你刚才笑了!” “什么?” “刚才,我们觉得普通房间五钱一晚太贵,你笑了——”刚说完这话,阿晓抡起虽然干瘦、个头却不小的拳头,用尽力气砸下来。 这一砸如果砸中,整张桌子上的餐盘都要被震翻。 顾雁语害怕出事,已急急忙忙跑过来。 不过,害怕看见菜肴满地、杯盘凌乱,这情景,并没有出现。一双筷子岔开,托住阿晓的拳头。阿晓另一只手用力握着右手手腕,硬要将那双筷子压下去。但是徒劳。那双筷子铁铸成的仿佛,连着抓筷子的手,到手臂,纹丝不动。 漫不经心的,程倚天往上抬了抬手。阿晓布娃娃一样,往后翻出。摔在空置的一张桌子旁,堪堪要撞到桌子,“咵嚓”落地。 后背被一股下坠的力拽得发疼,腰也摔倒了,阿晓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好几趟,方才缓过劲来。 五大三粗的伙计跑过来几个,顾雁语连忙拦着他们:“是意外,都是意外!” 阿晓却抓着她的手臂道:“你不要向他们求饶,不要求饶。” “阿晓!”心急如焚的顾雁语截口训斥。可是,阿晓为什么会找这样一对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女麻烦,原因,她最了解。 知道阿忠、阿晓都对她忠心,顾雁语处于夹缝,实在不能只是埋怨他们。 取出仅有了一锭银两,顾雁语说:“各位,都是江湖上混的,还请行个方便。”伙计中为首的一个瞧了瞧她的脸,态度缓和:“去交了房钱吧,不要再在这里惹是生非。” 程倚天站起来:“且住!”伙计们又一起转身。程倚天走过来,先瞧了瞧伙计,接着,径直往柜台走过去。放了一锭金元宝在柜台上,他对掌柜说:“刚才那位姑娘要了什么房间,你还照旧替她开。靠得近的,再开一间上房。” 金价和银价相差甚大,这样一锭黄金,足够将许多天数间上房的房价一起清算掉。掌柜收起金子,脸上笑眯眯。 回过身来,程倚天遇上顾雁语。那一低头的娇羞,最能惹动刚硬之人的情肠。程倚天经历大风大浪,一张轻易不显山不露水的面容,不经意温和起来。 众目睽睽,顾雁语只能道声:“谢谢。” 程倚天也简单回应:“不谢。”二人擦身而过。 送燕无双去后院,程倚天嘱咐燕无双:“莲花宫主下落不明,总要打探到她的行踪,才好有下一步行动。不如好生休息两天。” 燕无双明白,点点头,很温顺。 从院子里出来,转了个弯,直接又回前面。程倚天离开荣昌客栈,到另一条街上一个小茶馆喝茶。要的是雅座,喝到一半,蓝布门帘一挑,一个人钻进来。 程倚天已经将茶斟好——湘江雀舌,来人一点儿不客气,端起来便喝。 口渴的缘故,来人一口气喝了半壶水。 程倚天笑他:“十三哥向来没什么雅趣,三哥如今也擅长这如牛饮水的本事。” 萧三郎“呵呵”一笑:“湘西水网密织,跑了那么多路,几夜都没睡觉。我喝这么点儿水,不够缓一小会儿。” 程倚天唤小二来摆饭。 萧三郎大吃特吃,肚子溜圆,抹抹嘴才开讲:“不得不佩服黑翼鹰王,莲花宫藏得那么隐秘,只有他才能在不知不觉中很快查到确切地点。” “剑庄的人也没头绪?” “他们有,我们自然就会有。” 程倚天不禁陷入一阵沉思。 萧三郎继续说:“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盯着从旺县来的拜火教。” “你说的是——” “刚住进荣昌的顾雁语顾小姐,就是拜火教教主顾念昔的女儿。” “她?”程倚天的眉梢轻轻一跳。 萧三郎注意到极其微小的细节,面露疑问:“公子,莫非你已经和顾小姐结识过?” “是!”程倚天回答得快而干脆。停了会儿,他才解释:“拜火教状况不算很好,教主女儿出行,加上随身的仆人,住荣昌的上房,都很为难。” “原本没那么糟糕。”这些天,传音阁打探来的消息不老少,萧三郎一一对公子爷汇报:“顾念昔在旺县有大宅、田地,前不久,一下子变卖了而已。变卖的银两用来还账,据说顾念昔有两个弟弟,一个叫蔺,一个叫风,突然出现,拿了拜火教许多的银子,然后离开。” “顾念昔需要变卖大宅和田地的原因是什么?” “生意挤兑。” “噢!”程倚天并不太懂这方面。 萧三郎说:“拜火教一直也在做一件事,结交各路帮派。虽然顾念昔人脉稀少,武功一般,能够和他结交的都是些小门小派,不过,公子你倒是想一想,这样的行为,让你想到谁?” “莲花宫主!”程倚天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萧三郎竖起大拇指。 “你不会以为顾雁语和肖静虹其实是一伙吧?”想到顾雁语怯弱的样子,程倚天对这样的推测感到匪夷所思。然而,萧三郎的答案却很肯定:“很多证据证明,这并非完全就是空穴来风。”说到这里,他的双眸闪闪发光。 程倚天一时没法猜透萧三郎的全部心意,不过,肖静虹居然抓走了上官剑南,如果上官剑南最终被肖静虹驯服,莲花宫重新崛起不是梦想。但是,如果肖静虹这一把又偷鸡不成,湘西那座华宫程倚天见过,里头值不少钱。全落到上官剑南手上,江南这一片蓝天下,哪里还会再有其他门派立足的地方? “真的只要盯住顾雁语?” 萧三郎点头点得没有半分迟疑。 程倚天手放在桌子上,一直很安静,这会儿,突然抬起来,果断落下。桌子产生轻轻一声“啪”。他站起来,对萧三郎说:“就这么着。” 出茶馆,二人分开。程倚天往荣昌走。没到荣昌,一个淡紫色的身影出现在前方。没来由的,心就“砰砰”跳了两下。 顾雁语等要等的人走到离自己不远,万福道:“公子。”站直身,报上名字:“我姓顾,叫顾雁语。敢问公子贵姓。” “程,禾木程。” “程公子。” “顾小姐太客气。” 191 美人 一前一后相伴而行,顾雁语跟着程倚天一直来到城西一条幽静的小河边。顾雁语的脸一直涨得红红的。她想先等出些什么,可是,偏偏前面的程公子始终一言不发。 如果是昔日身边出现的那些人,早就要问东问西:“姑娘哪儿人?”“姑娘爹娘都还健在?”“姑娘平时喜欢吃什么?”之类。 就算唐门少主唐见雄,一见顾雁语,也不自主倾心不已。捡起白玉簪花就对顾雁语说:“能否由我替姑娘重新带上此物呢?” 顾雁语并非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唐见雄出身富贵,气质非同一般,本来就超过旺县里能够看到的所有男子,让她忍不住心跳加速。 她爱上唐见雄顺理成章,如同唐见雄会爱上出自山区、样貌脱俗的她。 顾雁语觉得,天下男人不过如此。但是,从未遇到过像这位姓程的公子这样子的。 既然他不主动,她就必须先挑起话头。这话头叫她难以启齿,路都走尽了,前方只有流水。顾雁语憋了又憋,最终还是说出来:“程公子,能借我一些钱吗?”“钱”这个字从嘴巴里吐出来,她的声音细若蚊吟。 反倒是程倚天耳力很好,每个字都听得真真切切。 转过身,他犀利的目光直刺向她。 如果地上出现一个地洞,顾雁语认为,自己一定毫不犹豫钻进去。 顾雁语耳根发烧,低头嗫嚅:“那个……我真的、真的是没有……没有办法。从旺县到这里,吃喝都需要钱,我、我实在没什么盘缠。” 接下来,她认为他至少应该问一句“你要去哪里?”。顾雁语心里已经开始琢磨:“我该告诉他,还是不该告诉他。如果告诉他,他要送我一起去怎么办?” 程倚天看见她两只黑黑的眸子,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猜到大差不差。一声轻笑,果然问:“顾小姐要去哪里?” 顾雁语做好了准备,说话之际,“咕咚”,一口口水很响被咽下去。 很失态,内心不乏骄傲的她更加手足无措。 程倚天笑了笑:“顾小姐,路实在很远,还是坐船更方便。”停顿片刻,问:“你知道雇一条船,再准备足够的物资,应该需要多少钱吗?” 顾雁语躲闪的二目简直不敢直视他。 “我想……我想……”她结结巴巴往下说:“我怕还得回去问问我那两个手下。” “阿忠,还有一个阿晓?” “是、是啊。”她很诧异,他为什么会晓得这个。有些江湖经验,她突然想到,他是不是背后调查自己? 一想到这样的情况,她就紧张。 程倚天蓦然往前走上一步,她下意识急忙后退。他再进,她再退。退啊退,顾雁语脚下被横生的树根绊了一下,惊叫一声,往后栽倒。没摔到地,腰间一紧,接着,整个人便轻了。 程倚天很想,如果像这样一捞,云杉就被从记忆中捞回来多好! 可是,现实很残酷,不管形神之间有多少相似的地方,顾雁语就是顾雁语。她甚至没有双儿性格上更接近云杉。 因此,接住她时,心中一动,放开她时,他已恢复从容。 程倚天面带微笑:“很抱歉。”优雅,有风度。 顾雁语脸颊晕红,好一会儿,才抬起右手,抿了抿鬓角落下的头发,轻轻道:“是我没有站得稳。” 往旁边走两步,程倚天让自己离开她远一些,对于顾雁语的疑惑,他解释:“是刚遇到时,你称呼他们,我才知道他们一个叫阿忠,一个叫阿晓。” “噢。”顾雁语这才恍然,很不好意思,补充说明:“他们都姓余,余阿忠,余阿晓。我很小很小那时候,我爹爹从集市上将他们买回来,后来,就一直在我家。” “青梅竹马?” 顾雁语急忙否认:“不是那样。” “那么,一主二仆,这样形容更贴切些?” 顾雁语想了想,点点头。 “令尊曾经是做什么的呢?” “呃,”顾雁语略微想了想,才说:“主要经营当铺,还做烧炭生意。我从小在旺县长大,周围多树林,山中烧炭,整个渝州冬天都用我们的炭。” “现在令尊既不开当铺,也不做渝州的木炭生意了吗?”瞧瞧顾雁语,衣服还算素雅,但是面料、款式,都该是陈旧的,不仅如此,程倚天还说,“一个女孩子家,家业如果还算不错,合该在家和父母在一起才好。” 说到这个话题,本就娇怯的顾雁语,一双长而微翘的眼睛止不住红了。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跌落。 程倚天傻眼,呆了好一会儿,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替她揾了揾泪。 沉稳如他,很容易给一个落魄中的女孩值得信任的感觉。不知不觉,顾雁语就偎入他的怀抱。他只是轻轻拢着她。而她一路走来,这又酸又涩的心,渐渐的,就被一阵暖流包围。 耳朵里听到山雀清脆的叫声,河边一丛兰花盛开着,那蓝中带着紫的颜色,先前就没发觉,原来那么漂亮。 贪恋他那强烈的阳刚之气,可一想到过往,顾雁语仓皇从他怀中逃离。 “我……”她还想再确认一下借钱的事,说出话来,口干舌燥浑身发热,一阵阵热汗从后背上沁出来。 她觉得,还是越快逃离越好。 然后,程倚天就看着一路尾随执拗不肯离去的她,像只受惊的小鹿,蹦跳着匆忙离开。 回荣昌,他们便一前一后碰上了从刚从后院出来的燕无双。 顾雁语先奔跑着擦肩而过。她跑得那么匆匆忙忙,叫人不得不侧目。回过头来,燕无双这才专注去看程倚天。 “倚天哥哥!”睡了好饱好饱一觉,燕无双精神饱满,奔过来。 程倚天揽住她,她一双圆圆的眼睛眯成两只月牙:“那个院子里的床铺真的好软。被褥全是新的,还放了熏香。” “味道你喜欢吗?” “嗯——”燕无双做回味状,过了会儿回答:“是啊,很好闻的荷香。闻着这样的香睡着了,就好像躺在剑庄里月影塘边。”拉着程倚天的手来到大堂里,坐在靠窗的桌子旁。伙计送午饭上来,燕无双吃了几口,对程倚天说:“以后我带你去剑庄,你一定要去看看庄上的落英坡和月影塘,一个是春天繁花似锦的好地方,另一个夏天一到,荷叶田田,许多荷花从绿叶间冒出来。有玉芙蓉,有粉妆楼,有碧波仙子,连蓝色的荷花,我家里也有种。” “落英缤纷,你必定要练九花落英剑咯?”程倚天唇角含笑。 燕无双笑容回应:“是啊,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拾起一支筷子,假装是剑:“九花落英剑:点、削、切、合、攒、虹、震、霆、清——九字诀,前六招,全部来自那儿。” “花落之时神功成,你爹真不愧武学中的风雅之士。” 燕无双很得意,过了会儿,嘴角一起扬上去,露出极为灿烂的笑容:“倚天哥哥你也不差呀,练武坪和黑翼鹰王一战,普天之下都晓得逸城并非只有四杰支撑。”说到这儿,停了停,燕无双真心十分钦佩道:“没有你的逸城,是会失去灵魂的逸城。” “所以,我伤重之时,他们才合力攻打颐山,对不对?” 燕无双神情一黯,程倚天急忙转口:“对不起,我没责怪谁的意思。” 燕无双叹息一声:“实际上,我爹和诸位掌门,确实做了一件并不十分光明磊落的事。”目视程倚天,“在颐山制造的损失,我知道你不会让我赔,但是,我爹现在不见了,我得代替他向你说声‘对不起’。” 程倚天微微一笑:“无所谓啊。” “那么,”燕无双双目不错,“我爹安然回来之日,你会同意和我一起,拜见他?” 带着一层浅笑的程倚天,越来越不似曾经那个刚出道的清澈纯粹、一望见底的青年,他的目光包含了太多曾经没有的世故。他爱过,又被背叛过,遭受过众人的排挤,武力之下,无人能挫其风头,最终,在绝命谷主的协助下,还让武功更上一层楼。 试问,他还会甘心让多少人前来恣意掌控? 双儿只不过一心想要和他在一起而已—— 他无意追随谁的脚步,可是,面对她,他不知不觉,一颗心还是变得柔软许多。 “好啊。”稍作停顿之后,他带着微笑,平平淡淡对她说。 燕无双心中一喜,又觉得,没有察觉出更多来自于他的雀跃,心中始终不甘。她是个敏感的姑娘,与此同时,她还非常聪明。明白这时候过度要求并不明智。所以,她还是表现得非常高兴:“那就这么说。” 他顺着她的话重复一遍:“那就这么说。” 下午,程倚天就去码头找船只。燕无双说:“这儿的河,我们都调查过,并没有莲花宫留下的蛛丝马迹。” “湘西苗族群居,江南十六堂里多是汉人。” “你不也是汉人?” “是啊。” “那你乘船沿河造访,就能从苗族人口中问出关于莲花宫的事情了?” “我问不出。”程倚天轻轻一笑,“有人问得出啊。” 燕无双迷惑不已。 当晚,程倚天到荣昌上房找顾雁语。一口袋白银,加船老大摁过手印的文书。“官府留底的。”他对顾雁语说,“你尽管放心使用。” 顾雁语只提了一提而已,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既感动,又非常欢喜。回头让阿忠用自己的银子买点酒菜,顾雁语打算在阿忠他们的房间请程倚天吃饭。 燕无双冷眼旁观,余阿忠、余阿晓从前面把酒菜端过来,刚布置好桌子,燕无双再也忍不住,拍案而去。 程倚天追她到花园,燕无双驻足转身,质问他:“你什么意思,什么时候的事?——我说那女子,我来这儿前,你们就认识了,对不对?” 顾雁语好心追来,插嘴解释:“你误会了,燕小姐,在认识你之前,我和程公子素不相识。” 燕无双将程倚天拨到自己身后:“你缺钱,要雇船,找他做什么?你找我啊!”辛辛苦苦才等到的爱情,开始没多久就遭到莫名其妙的觊觎,换作谁都会很火大。燕无双一把将顾雁语手里的文书抢过来,瞧了一眼,“哗哗”撕得粉碎。 余阿忠见状怒吼:“臭丫头,你做什么?” 余阿晓怒声帮腔:“是啊,想欺负我们人生地不熟吗?” 上阵亲兄弟,顾雁语两个手下吵嚷成一团,逼得燕无双空有一身武功,白白生气,那他们毫无办法。 程倚天拉燕无双的手离开这里,到后面,进院子。关上屋门,程倚天才对她说:“你这样针对顾姑娘,只会让你有损失。” 燕无双的心被刀狠狠扎了一下,站起来,伤心以至于怨恨对他说:“你为了这个才认识几天的女子,对我说这样的话?” “你知道她到底是谁吗?” 燕无双不想理他。 程倚天便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柔声道:“说好了,日后我会去剑庄拜见你的父母。”俩俩相望,彼此可以感觉感情交流时迸发的火花。“要和我成亲的,可是你啊。”程倚天刚说完,燕无双羞红了脸,娇嗔:“话是如是说。” “莫非突然之间,你竟改变了想法?” “你对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女子那么好,让我怎么放心你?” “噢,是吗?”程倚天作势转身。燕无双一慌,急忙追上去,从后面抱住他。 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她恨恨说:“我不许你对其他任何女子再有心动?”程倚天转过身,她就从他的怀抱中仰起脸:“你已经是我的了,日后我要嫁给你,却不想和其他人分享。” 捏捏她的小鼻子,程倚天逗她:“那要看你日后的表现。” 燕无双先不明白其中意思,等她明白过来,顿时,满身的血液都冲上头脑。“程倚天!”她大叫他的全名,羞怯差点埋了她,她追在他后面,追上去后,举起拳头,好一阵猛捶。 “咚!”出于防守目的,程倚天反将她压在门边的墙壁上。一张圆润的小脸配上尖下巴,好看里面带着可爱,圆圆的大眼睛,睫毛还那么长。说这是一个迷人的小妖精,相信没有任何人会反对。比起云杉自带魅惑,清纯得好像一只青苹果的她,同样可以激起男性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欲望。 顾雁语是萍水相逢的过客。 依照他刚刚说的,以后他真正要娶的,可是眼前这个“她”。 行动,融化了这颗产生罅隙的少女心。燕无双嫣红着整张脸,幸福偎依在自己喜欢的人怀中。 下午,程倚天又去码头跑一趟。新写的文书由燕无双通过阿忠、阿晓的手,转交给顾雁语。 顾雁语从阿忠手里拿到雇船凭证,被猜忌的感觉,让她敏感的心很不好受。 阿忠说:“雁语,不要再对那么一个人死心眼。生活很现实,你要抓住你可以抓住的机会。” 阿晓表示不理解:“什么叫雁语可以抓住的机会?” “那个程公子啊?”阿忠双目如炬,“他身边的燕小姐明明就是忌惮雁语靠近他。”瞧着阿晓,双眼眯缝了一点儿起来,“人在江湖飘,找个稳定的依靠,是雁语最应该去做的事。这世上又有多少个唐门老太君?这个姓程的公子只怕一定没有唐见雄那样严苛的家世吧!” 192 故人 “唐见雄”三个字,一个一个,就像唐门里非常犀利的丧门锥。这种暗器本身较大,发射出来,中途却因为风力阻挡,从中再弹射数枚小型丧门锥。代表了唐门暗器的神奇,打在人的心上,心脏那么一点儿大,简直就要碎了。 因此,顾雁语微微斜瞥,训斥阿忠:“你不要说了!” “雁语,”阿忠并不打算收口,“从渝州到旺县,我们千里迢迢走出来,这个人,你就应该完全忘记他才对!门第之别,不想娶你也就罢了,挤兑当铺,让全渝州所有的大户人家不允许用顾家的东西,这不是明摆着要逼死我们吗?教主最后等于死在他手上!” “别说了!”顾雁语心如刀绞,高声呵斥。情绪剧烈起伏,她整个人也一抖一抖,喘息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那是宁老太君的意思,不能完全怪他。” “那你跑什么?”阿忠一针见血,“留在渝州,可以继续嫁给他,做他的妻子,成为唐门的少门主。活得比宁红绣时间长,唐门早晚都是你的。” “住口住口!”顾雁语死劲捂着自己的耳朵,拼命摇头:“你给我出去,你给我出去!” “雁语!”阿忠抢过她的双手。结果,阿忠的手一空,顾雁语抽回两只手,接着右手一挥。“啪”,一个火辣辣的巴掌,重重扇在余阿忠的脸上。 阿忠被打愣住,阿晓也瞠目结舌:“啊这……啊这……” 顾雁语无颜面对,埋头冲出房间。 想要去程倚天居住的后院,念及阿忠的撺掇,她又没脸。当真和唐见雄分道扬镳,顾雁语就这么不要脸,马上勾搭新的男人?并且,这个男人还有燕无双小姐那样出色的伴侣。 从程倚天和燕无双的打扮气质,顾雁语再怎么小家子气,也看得出,她顾雁语,和程、燕二人,并不在一个生活档次上。同样漂泊在江湖,人家那等惬意从容,自己却处处捉襟见肘。 燕小姐是匹配得上程公子的人。 而自己,不过爱上唐见雄而已,自己的爹,就因为自己这样不切实际的爱情,被逼上吊自尽。 说起来,唐门的老太君宁红绣实在太狠。 可是,话再转回头,如果不是自己心存妄想,期待小门小户家的女孩,凭着美貌,便能攀上唐门那样的大户人家? 拜火教创立了十多年,来来去去左不过都是江湖小道道罢了。 爹爹辛苦了半辈子,最后还要惨死在女儿的虚荣心里。 这样大的教训在前,她自然不能让自己继续重蹈覆辙。 顾雁语从荣昌客栈跑出来,在大街上无头苍蝇一样乱奔一气。奔得气喘吁吁,方才停下。趁着喘气,她希望自己的情绪得以平静一些,不妨背后传来“哒哒”“哒哒”的声音。 蓦地扭头,她看到一个少年。 少年眉眼挺熟稔,可是,眉宇间神态十分冷酷,侧目相对,轻轻一笑,竟有些残忍的味道。 他手中转着一个碰碰球。“哒哒哒哒”的声音,就是一对金属球不停旋转,然后碰撞产生。 顾雁语想跑,少年将她拦住。 顾雁语左冲右突,猛然在往左跑的时候卖出个破绽,飞快向右,却又马上折向左。 少年上当,飞身一窜,窜到右边。 顾雁语冲破他的防线,飞奔跑开。结果,背后少年大叫:“顾雁语、顾雁语。”顾雁语愣了一下,脚下未曾减速。少年却又大叫:“唐见雄完了你知道吗?因为你,唐见雄完了!”顾雁语心头大震,驻足,转身。 只见眼前迷雾腾起,这雾以极快的速度逼近,顾雁语只来得及捂住眼睛,额头、脸颊、手背、手腕,统统被迷雾笼罩。 无数点刺痛钻心而来。 顾雁语松开两只手,先摸摸脸,麻酥酥的,突然种满了大麻点。再放平手背,手背上密密麻麻扎进头发丝一样的细针。 “烟雨断肠丝、烟雨断肠丝……”知道内情的她害怕得浑身筛糠一样乱颤,瞧着那还在“哒哒”转动碰碰球的少年,撕心裂肺的声音从嘴巴里喊出来:“唐见心,你是唐门的唐见心!” “咚!”荣昌客栈后院其中一扇双开木门,被余阿忠的蛮力撞开。 屋门开着,程倚天正端着一碗雪梨羹,拿着陶瓷汤匙,体贴温柔喂燕无双喝。余阿忠冲过来,怒气冲冲,将汤匙带碗全部抓过来,恶狠狠,一起摔在地上。 “哐当!”“哐当!“ 程倚天很不高兴,冷然道:“阁下这又是什么意思?” “雁语呢?” 程倚天表示很困惑他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我们雁语不见了!”余阿晓插言补充。 余阿忠说:“她是听了我说的话跑出来,人生地不熟,除了找你,绝对不会去找其他人!” “你说的话?”程倚天希望他能够更准备确定一件事情的责任人。 余阿忠理直气壮道:“是啊,你招惹上了她,突然又要不管她。我替她生气,鸣不平。她脸皮儿薄,受不了。” “余阿忠!” 别说程倚天,就连燕无双都听不下去。叫“余阿忠”三个字的是程倚天,接下来燕无双便把话头接过去:“你们要钱,钱已经给了,想要乘船,船也提供给你们。还想怎么样?” 余阿忠不以为耻,涎着脸:“我们雁语从小到大,都只有男人招惹她,她绝对不会主动招惹男人。现在,程倚天程公子又出钱,又雇船,不是对我们雁语做了亏心的事情?既然如此,我们雁语但凡有任何三长两短,他都要负责任。” 与程倚天和解之后,燕无双听程倚天说到,顾雁语和莲花宫关系匪浅,要找到自己爹爹,必须盯着顾雁语。 可眼下,这顾雁语故作娇怯也就罢了,她的两个下属明火执仗,居然明抢自己的心上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燕无双拉起程倚天:“不要理他们,我们走!” 程倚天却说:“我想,我还是去看看。” “你不是对她并没有什么意思?”燕无双急了。 “双儿,”程倚天语焉不详,“顾姑娘遇到麻烦,当真忍心袖手旁观?” 燕无双心头一冷:“你该不是真对她动心了吧?”停顿片刻,雪白的脸神经质一般红起来,“你之前对我说的话,全部都是骗我的咯?” “我必须找到顾雁语。” “我不许你去!” “双儿!” “你不要叫我!”泪水很不争气溢出眼眶,燕无双很快就忍不住失声哭起来:“骗人的,至始至终你就是骗人的。”指着程倚天,“什么拜见父母,要娶我为妻,全是鬼话!骗人的鬼话!” 程倚天只追了一步,就眼睁睁瞧她跑开。 燕无双跑出院子,就停下来掉头看。不见有人追出来,她失望之余更觉伤心。人在局中,便是“当局者迷”。对于程倚天屡屡向顾雁语示好,作为一个寄情深重的少女,实在难以不去怀疑程倚天对自己感情的真实性。 至于越想就越钻牛角尖,燕无双也跑出荣昌客栈。出荣昌之后,她就细想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气头上,实在不想再和程倚天搅合在一起,洪州那是呆不下去。但要回平江,她还是得准备点现银和干粮。 这样想着,燕无双就问了旁边店家当地银楼所在,然后做过昌明街,拐弯往东去。 那个转碰碰球的少年不知不觉又跟在她的后面。 燕无双前面走着,觉得后面有点不对劲,转了好几次身,也没发现异常。前面便是银楼,她刚要过去。一个人影就在这时候逼近过来。 眼前一花,转碰碰球的少年便把荣昌客栈里出来的圆脸漂亮少女给跟丢了。 “咦?”他不禁在人丛中转来转去。那女孩本事不小啊,他唐见心面前,也能耍花枪到这么高超的田地? 燕无双被带到附近的巷子里,接着,身体一轻,又被带上一排屋子的屋脊。三窜两窜,她被从一大排屋脊上方带到地上。 这时,她距离正跟踪她的唐见心两条街都不止。 程倚天站在她旁边。 燕无双气冲冲推他一把,结果手一紧,人被整个抱住。 “你放开!”她压低了声音果断叫。 “别闹了。”程倚天半是宠溺,半是呵斥。 挣扎不出去,气倒是消解了一半,依靠在他怀中片刻,剩下的气又跑掉一半。原来他还是追出来,最后的气也没有。 燕无双这才安静下来,靠着他,撅着嘴巴嗔怪道:“你不去找你的顾姑娘?” 程倚天长叹:“唉——” 从他怀里抬起头,燕无双奇怪道:“这是做什么呀?我委屈了你不成?” 程倚天拾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我这儿,被一个你唤作‘云姐姐’的人撕开一个大洞。”将她的手轻轻放开,“除了你,我不会再有对其他女子动心的可能。” 此话说得燕无双心宽,哪怕吃醋云杉始终在他心里位置非常,但是,毕竟那是在她之前便有的事情,更何况,云姐姐连云山上当众选择了黑翼鹰王,且连云山一别,就此便要和倚天哥哥终生告别。 他们这辈子都没有什么机会再见了吧? 燕无双嘘了口气,终于放过他去。 有关为什么把她用那样的方式,带到这边来。 程倚天说:“我还没来得及和你细说,顾雁语来自川东拜火教。这个教不大,但是却惹上一个极大的麻烦。” 燕无双洗耳恭听。 “本来应该是一件好事,她和唐门少主唐见雄成了一对情侣。” “啊?”心心念念将顾雁语当作情敌的燕无双闻言,大吃一惊。蠢萌的样子叫程倚天好笑,心生怜爱,捏了一下她的娇俏鼻头,接下去又道:“但是唐门的掌权者老太君宁红绣否决了这门亲事,为此顾雁语不仅失去了父亲,可能自己都落要被唐门弟子追杀。” “为什么会这样?” “无毒不唐门吧。”程倚天说完,拉上她,一起往大街方向跑。 193 毒心 唐门,传到至今,年轻一辈中比较出名的有四个:唐见雄,唐见关,唐见本,唐见心。其中,名气最大的是少主唐见雄,而最让人提起来心悸的,就应该是唐家老四——唐见心。 唐门一脉,门主或继任门主,娶妻都很重品貌。所以,唐家的男子,少有不端正者。翘楚诸如唐见雄,唐见心气质不如大哥轩昂,但是五官精巧,模样倒是比老大唐见雄更见漂亮些。 追丢了燕无双,唐见心颇沮丧,见前面有家面馆,肚子刚巧也饿了,折进去。伙计上来招呼,他轻声细语要了一碗面:“中份,多放牛肉和白菜,多出来的牛肉和菜,钱另外算。” 伙计脆声答应,下去。片刻之后,一碗堆着满满牛肉和白菜的面条端上来。这时候,唐见心很有贵族子弟的风范,先给了一粒散碎银子。 伙计说:“爷,多了。” 他微笑道:“多谢你帮我跑腿,剩下来,都赏你了。” 伙计千恩万谢。 唐见心一边点头回应,一边从容不迫将筷子拿起来。 全程,都被左边一个女子仔细瞧了去。 女子十八九岁年级,一双柳叶眉弯弯的,杏仁眼忽闪忽闪好像饱含了两汪水。唐见心吃着面,不经意一抬头,两双眼睛便对上。 女子粉面含春,二目勾魂。 唐见心迅速低头,脸颊上飞起的红晕,让女子看了大喜。但是,就在女子认定这个少年青涩无知时,她万万没有想到,盛传心比尸毒的唐见心,二目中射出的光芒犀利如刃。 一个多时辰后,天色渐晚,城南一座破庙外,一个少年扛着一个人来。飞身蹿进破庙,毫无怜香惜玉之感,少年将肩上一个女人扔在地上。女子落地,声音很闷。一件丝质面料的黄色衣裳顿时沾上不少尘土。女子却昏睡着。 少年将这女子的衣服全部脱光,又将这女子的衣服撕成一条一条,搓成绳子,将女子两只手扯到背后绑在一起,两只脚则被分开,以不同方向的手法,结结实实绑定在同一根漆面斑驳的柱子上。做完这些,他取出一个药瓶,放在女子鼻子底下。等女子睫毛翕动,眼睛渐渐睁开。他露出一个邪魅的笑容,返身离开。 后面听到女子尖利的声音高声咒骂,少年唐见心只是“嘻嘻”一笑。他并没有去太远,而是飞身爬上一棵大树,然后坐在大树冠上。 又是一个人影从远处悄悄往这里靠近,来到破庙外,这个人眼睁睁看见两个过路的猎户因为听见女子叫骂声,心痒难搔走近破庙。 接着,破庙里就传来让她脸红心跳的异常响动。 这响动持续了好一会儿,停止,很快,又重复来了一次。 破庙里的女子起先依然咒骂不止,到后来,那女子再也骂不动。巨大的摧残折磨得她只能讨饶,讨饶不得,疲惫加上羞愧,她止不住“呜呜”哭个不停。 两个猎户显然还想将被绑的女子带走,但是,他们无论怎么拼命,也解不开绑住女子的绳子。玉体横陈,骚动他们的心脏,两个猎户依旧血脉贲张。但是,他们的好日子过了一会儿,也就过到头。先前怎么抚摸被绑的女子都无事,因为试图解绑住女子的绳子,两只手全部红肿,每一只手都好像熊掌。 美丽的胴体顿时变成妖异的恶魔,两个猎户仓皇出逃。逃了没多会儿,他们的手就开始腐烂,大颗大颗的脓水从皮肤下面渗出来。为了活命,他们只能拔刀,互相来刮已经开始腐烂的肉。两个人先约好你一刀,我一刀,但是,互相刮了各两下,剧烈的疼痛刺激他们邪恶的本性,骤然癫狂起来的两个人你刺我一刀在前胸,我刺你一刀在后背。 当看够了这一幕狗血剧情的唐见心从树上跳下来,两个邪魔入心的猎户已互殴致死。 唐见心先是咂嘴摇头,然后长长叹出一口气,转身向破庙走去。背靠着庙墙勉强站定的顾雁语,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紫纱。她双拳缩在袖子里,捏得紧紧,牙齿不停打着战,还是坚持控诉:“你真毒,太毒了!” 唐见心冷冷斜瞥她一眼,从她面前走过去。 破庙里,被绑女子动也不敢动,生怕肌肤沾到附在绳子上的毒,看见唐见心,她终于知道厉害,“哇”一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一脸:“少爷,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打你的主意。” 唐见心坐在台阶上,看也不看她。顾雁语畏畏缩缩从外面走进来,他这才掏出一个布包。放在地上,把布包摊开,顾雁语看到的,布包里面放着几只绿莹莹的飞蛾,体型很小,就像春天里树上刚刚吐出的黄芽叶片。 每一只绿飞蛾都戳着一根针。 唐见心乜斜被绑女子:“凤凰教三等教徒的迷魂降。” 被绑女子被一语道破来历,吃了一惊,哭声都憋回去。 顾雁语看不得一个女子赤身裸体,脱下自己的外衣,准备披在被绑女子身上。 “且住!”唐见心一下叫住她。 唐见心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你想让我为你医治脸上的断肠丝,就要听我的话。”扯过顾雁语脱下来的外衣,扔在被绑女子身上,转脸冲顾雁语说:“想救她,好啊,把你的衣服全部脱下来,给她穿。” 顾雁语双眼瞪到好大。 被绑女子并不含糊,苦了一张脸,眼泪汪汪对顾雁语说:“这位姑娘,一看你就是心善之人,虽然牺牲了你,可是救了我,你的大恩大德,老天爷都会感动。”刚说完,绑住她手脚的绳子通灵了似的,没有任何人作用,自动松懈下来。 女子得了自由,先把顾雁语的外衣姑且套起来。 唐见心说:“你将她的衣服全部穿到身上,我就让你离开这里。 女子闻言,双目凶光毕露。 顾雁语身如筛糠,尖叫一声,转身就跑。她妄为拜火教教主的女儿,一身功夫着实稀松平常。被那女子轻易赶上。一声轻响,衣带就被抽到那女子手上。顾雁语惊慌失措,拼命抱着自己的身体,缩在墙角:“你走开、你走开、你走开!” 那女子瞪大了残忍的双眼,幸灾乐祸,步步逼近。 唐见心信奉速战速决,怒喝:“动手!” 一个蓝色的身影突然晃过来,先前被绑的女子伸出的手被挑了一下,接着肩头被重重打了一掌。 一阵剧痛,接着,肩头处就如同被放了一大块寒冰,冰冷刺骨。女子撩开衣服看了一眼,吓得差点一跤坐在地上。 “月、月圆梦缺?”惊疑不定向前看去,并没有逸城那位追魂的影子。出现在面前,掩护着顾雁语的,是一个蓝衣妇人。这妇人怎么看也有三十大几,一张脸木木的,仓促间只觉得她什么表情也没有。 唐见心抢上来:“老虔婆,你来快我的事?”眯缝起眼睛,冷冷一笑:“还是,我奶奶说得一点儿也没错,你,还有旺县这女人的父亲,你们根本就不是医门,或者拜火教的路子!” 蓝衣妇人一掌劈来,唐见心不敢硬接。那对碰碰球被取出来,唐见心将一对金属球转开来,好像一对往两边伸展开的翅膀。手指在把手尾端摁了一下,“嘭!”一声响,两大蓬牛毛细针分别从两个金属球中迸发出。爆发在空中,两蓬合成一蓬。 一串清凉的笛音与此同时想起。 这一大蓬劲道十足的牛毛细针飞到离蓝衣妇人的面孔不足一寸的地方,碰到无形的气墙,因为实在太细小,最终改变路线。纷纷往上,阻力消失后,又边往前飞行的同时,边往下降落。 “嗤嗤嗤嗤——”为数众多的牛毛细针全部射入破庙挂在半空的布帷里。这些布帷时日已久,布料都已老朽,积满灰尘,牛毛细针全部射进去后,一层灰尘被震落下来。 一个少女从蓝衣妇人的后面转过来。 跟着她们一起过来的程倚天,带着燕无双趴伏在破庙外头窗户下,借着里头横七竖八东西的遮掩,透过缝隙观看里头情况。 吹笛挡住恶毒少年厉害暗器的少女,程倚天和燕无双都认得,不是那个叫梅晓蝶的吗? 靖王自打把注意力都放在华淑琪身上后,上连云山参加南北武林联盟,都没这个女孩露脸的份。现在,她居然到这儿来? 她和蓝衣妇人,明显一伙! 被唐见心绑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莲花宫白箭侍女周碧莹。 莲花宫应该全部撤出江南,周碧莹倒是在不该出现的时间里出现了。 周碧莹紧靠着唐见心,把唐见心当作和自己一条战线上的人。她对唐见心说:“穿蓝衣服的这老女人会逸城追魂的月圆梦缺。吹笛子的这个女人以前在靖王府干过事,她笛子的声音是有实质性状的,你要当心。” 唐见心咬牙切齿道:“我当然要当心!”边说,边往旁边移开两尺。 周碧莹先是惊讶,不一会儿明白过来。这种情况下,这个少年居然还要嫌弃自己。想到之前被他设计,遭到乡下猎户**,虽然对于莲花宫女来说,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恨一下,就过去,可是,偏偏这少年流于表面的嫌弃,触动了周碧莹并未完全消失的羞耻之心。 周碧莹含恨握了一把匕首在手里。先冲蓝衣妇人大喝一声:“受死吧!”亮出匕首,腰身一转,匕首反向唐见心刺去。 唐见心很慌张,踉踉跄跄往后退,脚下一绊,栽倒在地。周碧莹心中大喜,飞身扑过来。不料,飞起的外衣衣角露出她一双莹白的小腿。两根牛毛细针悄无声息扎到她膝盖的穴道中去。 膝盖一软,周碧莹整个人扑倒在地。胸口跟着一通,隔了一层薄布,一朵红艳艳的大花旋即在那层布上绽放,凄厉,刺目。血很快兜不住,浸透布料后,“哗哗”汇成一条小溪,直接流到地上。 周碧莹想抬手,手指头够不着伤口。她睁大眼睛瞪住自己的前心,好一会儿,才翕动嘴唇问唐见心:“这、这……又是——什么?” 唐见心翻出左右手,每只手各拈一朵银白色铁蒺藜。轻轻一捻,每朵铁蒺藜尖端都往前一伸,整个铁蒺藜长出一倍出来,接着,前段还炸裂,各有四个小铁蒺藜又飞出来。 蓝衣妇人和梅晓蝶是这一次暗器出手的目标。 牛毛细针轻薄,梅晓蝶吹笛可以阻击。铁蒺藜却硬朗得多,梅晓蝶“化音成形”功力不够,吹笛子不能抵挡。她和蓝衣妇人都匆忙仰身闪躲。速度慢了点,蓝衣妇人脖子和肩头各中一枚小蒺藜,梅晓蝶脸颊被剐中,前胸还中了一枚。 周碧莹确实被整整一颗大的铁蒺藜打进胸口去。 前探并且炸裂的大蒺藜前端撑破了她的心脏,四颗小蒺藜更将心脏搅合成血肉模糊一团。因此,她体内的血涌出来才这样急。 “好狠!” 埋伏在角落里程倚天和燕无双,受伤了的蓝衣妇人和梅晓蝶,以及早就领教过唐见心手段的顾雁语,每个人心里面都冒出这两个字。为烟雨断肠丝和铁蒺藜,也为让他们见识这两种唐门暗器威力的人。 “真不愧为心比尸毒——”程倚天情不自禁轻叹,说着,转向旁边,凑近燕无双的耳朵悄悄道:“九花落英剑对唐门暗器,胜算几何?” 燕无双想了想,道:“有准备的话,可抵挡刚才看到的两种。” “你还想见识其他?” 燕无双被将了一军,微微一怔,假装生气,娇嗔:“你倒是挑战了给我看看?”话音才落,旁边空了。 他居然被她一句话激起,那个号称“心比尸毒”的唐门弟子岂不是马上就要用各种唐门暗器对付他? 燕无双急忙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不敢大声喊叫,只有按照依稀中看到的程倚天消逝的方向飞快追踪。 追了一会儿,漆黑的夜,只剩下莽莽的林海。蓝衣妇人带着两个年轻的女子不见,“心比尸毒”的唐门弟子也不见。 “倚天哥哥,倚天哥哥……”她大着胆子放开点声音叫着,耳朵里听到极细微一阵风响。接着,纤腰被强壮的手臂环住。 才紧张起来的心顿时放宽,燕无双想都不想,“嘤咛”一声,返身投入他的怀抱。 程倚天对她很是宠溺,任由她撒娇埋怨,须臾,笑着说:“我去找要把梅晓蝶、顾雁语置于死地的那个人。” “和他的暗器较量过了?” “没有。冷四哥教我的轻功真的很好,就算唐门弟子,也比不过我这个。”燕无双听得如坠迷雾,程倚天笑嘻嘻举起手,五指并拢做了个往下砍的动作。 “你——”燕无双一下子反应过来,“把他打晕了?” 程倚天挑起大拇指,称赞她聪明。 燕无双说中了,心头一阵欢喜,接着,她问他:“那么现在,你把那三个人怎么处置了呢?” 程倚天说:“余阿忠和余阿晓追着我要他们的小姐。至于梅晓蝶,委实我还有些问题要问她。” 燕无双懂了:“你让她们一起回荣昌客栈,对不对?”程倚天点头,她就不由自主叹口气。 程倚天表示疑惑,他不知道自己此举在她的眼中错在哪里。 燕无双抓着他的袖子,另一只手下意识不停捻自己衣襟。程倚天歪这头打量她。仗着天黑,燕无双放任自己眼眶中涌起一阵热流。 这是怎么了呢? 程倚天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抬起右手,右手食指靠近,轻轻接住她的泪。 燕无双自嘲:“我记得,那个梅晓蝶,笛子一直吹得都很不错。”顿了顿,接下去,“我因萧三爷对笛子有兴趣,和师傅学了数月,堪堪有所小成而已。从颐山带回去的曲谱,一直练,也没吹得多好听。” 女人的心思转换得太快,饶是程倚天也动了好一番脑筋,才接得上她的话:“吹得好吹不好,我听起来都一样。” 燕无双仰起脸。 程倚天和她四目相对,相距只有半尺:“我是个不擅长音律的人,谁吹笛子吹得好,我听不出来。” “可是,我已经在学这门功夫了呀?” “那我只听你吹两曲。” 燕无双突然被自己的小心思搞得有点不好意思。程倚天亲了亲她,让她一时忐忑的情绪平稳好多。拉起她的手,程倚天说:“我们也回荣昌?” “嗯!”她清脆开朗回答。 194 蓝姑 天蒙蒙亮,一间内室里面,光线还是很昏暗。 “刺啦”一声锐响,挂出一小团肉来的小铁蒺藜终于拔出。蓝衣妇人疼得呲牙咧嘴,脸上的那层皮都皱起来。 梅晓蝶给她上药,她对梅晓蝶说:“你胸口也有伤,这活儿,我自己来吧。” 包扎伤口,穿好衣服,师徒俩一起出来。 屋子里,程倚天已经解开顾雁语的面纱。 坚强如程倚天的心脏,彼时彼刻,也要被不由自主狠狠震住。顾雁语原本十分秀美的脸,被烟雨断肠丝刺进去的地方,全部红肿。一根一根牛毛细针的尾端露在皮肤外,大了整整一大圈的顾雁语的脸,长满了黑色的小点。 那颇为神似云杉的一张小脸,已经是颗熟透好摘的草莓。 “我想,”他替顾雁语将丝巾蒙回去,转身道:“我应该等我三哥来,然后才能救治顾姑娘。” 这是荣昌最大一间院子,他们所待的是带抱厦的两层小楼。第一层中堂,蓝衣妇人的脸恢复木木的表情。唐见心的小铁蒺藜是很厉害,每一颗剜出来,都要掉她一大块肉。不过,这对于江湖上奔波的人——即使是女人,实际上也不算什么。 可是,她的眼神却躲躲闪闪。 程倚天内心一阵异样。 “蓝姑知道我家三哥吗?” “不!”喑哑的嗓音断然否定。 程倚天进一步说明:“我三哥姓萧,叫萧三郎。人称‘追魂’!” 蓝姑还是否认:“我没有听过。” 否定得太快,才更让人不相信。蓝姑干脆站起来,走到旁边,背对他,转话题道:“这些断肠丝,本是可以用磁石吸出的。” 梅晓蝶看出师父不打算再“萧三郎”这个问题上纠缠,连忙插上来:“师父,磁石我们是有的。” 蓝姑还是背对程倚天,喑哑的嗓音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道:“刚才你也体验过了,唐门暗器,十分歹毒。即便这细如牛毛的尖针吧,”停了会儿,叹息道:“针上也有毛刺。” 梅晓蝶不禁失声:“那不就是说,如果用磁石硬吸,雁语的脸——” “会彻底毁掉!” 梅晓蝶顿时无言。 程倚天见状,踱到蓝姑身边道:“蓝姑,我三哥才华横溢,又极聪明,这事儿……”还没说完,被蓝姑打断:“够了!” 蓝姑飞快瞧他一眼,说话之时,气息都变得急迫:“说过不要,就是不要!”叫梅晓蝶:“晓蝶,送客!” 梅晓蝶只好对程倚天说:“程公子,谢谢你为我们做了不少事。”伸出手来,指向外面:“请吧?” 程倚天往外走了两步,始终奇怪。想到蓝姑姓蓝,他突然兴起一个十分奇怪的念头。人已经到了门口,转身道:“蓝姑。”等蓝姑侧目,他问:“你和我萧三哥结识过?” “没有!”蓝姑神经质大叫,脸上木然,双眼竟然装满骇然。她的声音一直都低沉喑哑,喊这么大音量,让人听得更加清楚。丝丝拉拉,简直好像有刀在声带上刮。 程倚天说:“唐门虽然只在四川,但是,名门正派一向同气连枝,他们的势力轻易就可以渗透到这里。” “你……你想说什么?”蓝姑被牵住鼻子。 “如果你想全身而退,我想,你应该找些朋友才对!” “是吗?”蓝姑总算反应过来。她当然知道程倚天说的很对,可是,程倚天如此坦诚的援手,她到底不要接。 “唐门少主喜欢一个人,竟然导致唐门弟子要将顾姑娘和她的家人赶尽杀绝。那铁蒺藜滋味不好受吧,烟雨断肠丝的厉害,你也看到……”程倚天不死心,说话不住口。 蓝姑全身肌肉绷紧,身体不自主发生轻颤。 程倚天说到宁红绣,说到宁红绣在外的的名声,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转身,正对程倚天:“程公子,很感谢你危急时刻施以援手,救我和我的两个晚辈。我们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和你委实并没有特别的关系。” 程倚天继续碰钉子,一鼻子灰。 顾雁语顾念自己的容颜,在门口拉住他的胳膊:“程公子——” “雁语!”蓝姑哑着嗓子训斥。 顾雁语没办法,只好闭上嘴巴。程倚天倒是拿眼神鼓励她来着,可她对蓝姑到底敬畏大于一切。程倚天便将目光往后一抛,飞快瞥了一眼站在那里的人,随后出门。 刚踏出院门的门槛,手被梅晓蝶拉了一下。隔着彼此,屋内蓝姑不会看到。程倚天看梅晓蝶一眼,人转身往远处走。回自己屋等了一会儿,伙计过来送茶:“程公子,后院一个姓梅的姑娘请您喝的。” 程倚天看了看光洁的托盘和茶碗,问:“梅姑娘有说什么没?” 伙计嘻嘻一笑:“本店的茶不差,但是比起隔壁街的茶馆,略微逊色些。” 程倚天点点头,赏他一粒碎银。 伙计千恩万谢离开。 程倚天又坐了会儿,从屋里出来。出客栈,拐过十字路口,来到隔壁街茶馆。 竟然还是之前来过的那个雅间,程倚天刚刚要了茶和茶点,门帘一挑,一直侍奉蓝姑身侧的梅晓蝶走进来。 “坐。”程倚天微笑道。 梅晓蝶胸口有伤,不妨碍坐下。看着他给自己斟茶,她开门见山道:“追魂有什么救顾雁语的方法,你知道,告诉我。” 程倚天刚刚把茶壶放下,掀了掀眼皮:“理由呢?”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周碧莹会单独出现在这里。” 沉默,过了一会儿,程倚天主动笑起来:“我知道她是单独行动,因为比她后进莲花宫的华淑琪在剑庄的武林大会上大放异彩,所以她妄想可以接替华淑琪。” “你……”秘密一下子就被说破,梅晓蝶措不及防。 程倚天接着道:“莲花宫五色侍女,昔日的黄箭梦瑶仙颇有城府,脚踏实地也为莲花宫做成不少事。不过就是因为和她妹妹——昔日的蓝箭侍女梦沉仙一起,在莲花宫主的眼皮下暴露了野心,被诛。同样遭到不测的玉雪笙,也算得上莲花宫主的得力手下,红箭矜持,后来的白箭侍女冷香儿心机手段并不缺,少根基,难成大事也不能怪她。至于紫箭——” “紫箭”,就是云杉。逸城公子程倚天自连云山一战,名声彻底叫响,武功之高,路人皆知。很少有人觉得能让他心神不宁,除了这个叫“云杉”的姑娘。 和武功一样出名的,程大公子对名声十分不好的“紫煞”痴心一片。 这是众所周知程大公子心里最不可触碰的柔软区。 梅晓蝶明白,所以只做出耐心倾听的情状,不发一言。 程倚天便自顾接下去:“周碧莹许是莲花宫主身边最难成气候的侍女,却偏偏眼热华淑琪的荣光。” “荣光?”梅晓蝶作为一个局内人,嗤之以鼻这才开口说话,“你知道她在靖王身边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乾都数位王爷,除了太子和齐王,靖王便算得势的,手上握有尚武门,就是大权在握。府上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莲花宫主送给靖王的,总该有些别致。” “圣女经。” “没错,就是这个。” 梅晓蝶微怔:“你也知道圣女经?”仔细思忖,恍然,“是啊,紫箭和你在一起呆过。莲花宫里那些事,只要是同门,有谁不知道?”最后这句话,暴露了秘密。不过,梅晓蝶知道颐山传音阁的厉害,程倚天既然默认可以坐在这里,和她这样聊天,那些本该是秘密的,早就不是秘密,说了又何妨? “练过圣女经的女子,自有一股特别的气息,让靠近她的男子出乎寻常的迷醉。莲花宫主之前就送过一个女子进靖王府,受过宠,但是,华淑琪在此术上的造诣绝对超出那人不止一点半点。”顿了顿,她又接下去说,“周碧莹奴颜婢膝,一心讨得肖静虹的好,大概最终也让肖静虹将圣女经穿给她。但是,她千算万算算不到一个重大的变故。” 程倚天等来等去,想要等的就是这个。 梅晓蝶说:“靖王倒了。” 即便已经将自己修炼得极为镇定,程倚天还是禁不住额头青筋一跳。 “没想到,是吗?” “嗯。”他老实回答。 “再强大的民间信息网也笼罩不到那里。尚武门只被太子收回去,京城势力并未超出太子掌控范围,谁也没有胆子主动去触及。” “可是你离开了——” “程公子窥一斑而见全豹,小女子其实很佩服。” “那么——”犹豫了片刻,程倚天还是问,“她呢?” 梅晓蝶很是狡黠:“您说的是?” “华淑琪。” 梅晓蝶这才一笑:“她也走了。没了实权的靖王约束不了她,周碧莹又没本事进齐王府。” 局势这才明晰起来:周碧莹是弃子。梅晓蝶只是败兵。梅晓蝶在靖王府的目的,大约和萧三郎预估得一样,就是如华淑琪在靖王府。只不过,梅晓蝶靠的是旁的本事,离开,也不妨碍她重新为旧主收留。 蓝姑就是她的旧主。 蓝姑和莲花宫,确实关系颇深。 按照程倚天的本心,他很想抛开眼下的这些事情,去找华淑琪。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私自离开靖王府后,漂泊江湖,又不知道会遇到那些悲惨的事。还会有人像他一开始那样收留她吗? 她长得那么漂亮,又有了一股让男人不自觉就要为她心动的风流气韵。如果被盯上了,后果竟会怎样? 程倚天心头恶寒,简直不敢继续往下想。 但是,让他又特别为难的是,双儿那么敏感,连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梅晓蝶,她都忌讳排斥。为了华淑琪,放弃寻找她,她怎么能接受? 偏偏这上官剑南又难找得很! 退居神秘华宫的莲花宫主实则又那么难缠! 当务之急,他得先兑现对梅晓蝶的承诺:请来萧三郎,为顾雁语将脸治好。得到消息又回到洪州的萧三郎交给他一盒“软金膏”。 程倚天把黑漆描金的小盒子接在手里,掂一掂,笑着对他说:“我终于知道,三哥让我盯着顾雁语的深意。” 萧三郎知道他的本事,蓝姑、梅晓蝶、顾雁语都凑到一起,哪里还会再有什么秘密?自嘲一笑,道:“她们本来就都是凤凰教的余党。” “因为都是猜测,所以本来我也并不确定,”他对程倚天说,“我练成‘月圆梦缺功’之后头一站就去了凤凰山,但是,人去山空,那时,就有传言,凤凰教徒并未全部被屠杀。我一路向北,追到太行也没有找到蛛丝马迹,反倒是后来找到莲花宫,这莲花宫,实际上就是当年逃出凤凰山的一个分支。肖静虹用蛊、弹琴摄魂,都是教中的手段。” “那么,拜火教和渝州医门是第二支吗?” 萧三郎点点头:“这种事情,真正调查起来,追根溯源都调查得到。宁红绣在渝州也是地头蛇,最终知道了也不稀奇。所以她利用商业挤兑,逼得拜火教主顾念昔因为债务不得不悬梁自尽,随后毁约,又派人要将顾雁语极其手下赶尽杀绝,大概都是出于要和‘凤凰教余孽’势不两立的想法。”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好半天,边回忆边喃喃道:“我记得,曾经肖静瑶手下只有三个姓古的。‘古’和‘顾’音很相似。这顾念昔——应该叫‘古念昔’才对,‘念昔’,就是留心旧事,‘留心’,‘有心’……” “三哥!”程倚天怕他过于沉溺,出语提醒。 萧三郎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古心、古蔺和古风。那年我找肖静瑶索要凤儿,三个姓古的统统都在。”将三个姓古的名字重头都念一边,沉吟:“古心最忠于肖静瑶。”又想“顾念昔”“古念昔”。想来想去,这个顾念昔,应该就是昔日凤凰教三大护法里的头一个“古心”没错。 顾雁语就是这个人的女儿。 “那么‘蓝姑’,”这件事情很重要,程倚天起了个头“她是不是真的……”旋即欲言又止。 萧三郎沉默,好一会儿苦涩道:“你想告诉我,找了那么多年,我找人的方向其实一直都错了,是吗?”仰面叹息:“古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凤凰教北上武当,失败之后,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到西边去。”唏嘘不已,良久方道:“这一别经年,对于我来说,恍然间,真的物是人非。” 彼此沉默,半晌,程倚天才说:“三哥,无论如何,有些事情该当面问清,需要你自己前去。”顿了顿,转话头,“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萧三郎示意他尽管开口。 程倚天便接着说:“你在江湖行走多年,眼线遍布,能否情人帮我找一找六小姐淑琪。” “你到此刻居然还忧心于她?” 程倚天点头:“她人生的转折因我而起,最大的变故也和我有关。”沉吟片刻,不得不承认一点:“说来说去,她对我的情意我一直回报不了。”很用力,做了个决定:“如果可以,找到她后,她又愿意,她的后半生,我想我应该好好照顾她。” 萧三郎“噢”了一声,轻轻摇头,看他的目光却也带上一点欣赏,只这一会儿迟疑,接着便干脆果断:“这是小事情,我马上派人着手处理。” 这会儿回荣昌,只有程倚天一个人。 荣昌门口多出来个陌生的青年。从程倚天注意有这么个人起,这青年来来回回徘徊了十多次,也没迈步进去的勇气。 程倚天来到门口时,刚要进去,想了想,还是返身多问一句:“阁下要住店吗?” “噢,”那青年随便应了一声之后,难掩尴尬,打量程倚天并非贩夫走卒,而是气宇轩昂,低头沉吟,抬头才开口,“我找人。” 程倚天瞧着他,嘴角微微上扬:“你要找一个姓‘顾’的姑娘?” 青年大惊,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刚说完,又觉得这话问得不对。江湖上的人,精明者听一两句话,便可窥探到许多。他这一句反问,实际上已经把自己的身份暴露。 青年颇有些羞恼,不过,到底涵养不错,没有发怒,反倒向着程倚天做了一揖:“在下唐见雄,确实要找一位姓‘顾’的姑娘。兄台知道顾姑娘在哪里,烦请带我去。” “唐见雄?” 青年长身玉立,神态坦然目光坚定。 半个时辰之后,程倚天和萧三郎一起来到蓝姑一行所住的院落前。屋内,顾雁语只是以泪洗面,听到外头敲门,梅晓蝶出来开门。听说程公子来了,顾雁语如同看到救星。 顾雁语径直奔到程倚天面前。情急之下,一把抓住程倚天的手臂,也没忌惮自己几乎就和他靠在一起,不停哭:“程公子,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变成丑八怪,我不要变成丑八怪,然后过完下面这半辈子。” 程倚天取出一方雪白的手绢,替她擦眼泪。顾雁语还哭,程倚天就说:“伤口沾到泪水,会感染。” 顾雁语这才一惊,抽了几声鼻子,任由他为自己擦干净眼泪。 程倚天扶她坐好,萧三郎走上来。代替程倚天靠近顾雁语,萧三郎将那层薄纱轻轻摘下。 195 情愫 薄纱下脸的红肿程度,倒是比先前好一些。不过,之前萧三郎也同程倚天说过,脸肿着,说明里面的肉都还新,没长好。现在,红肿渐消,是被断肠丝刺破的地方正在慢慢愈合。假如再迟个一两日,脸完全消肿。那么,那些细小的针眼就全部长好,即便将断肠丝一一吸出来,留下诸多孔眼,再难闭合——这脸还真就没法治。 程倚天将一个翠绿色填白鹤起舞图案的珐琅盒子递给萧三郎。萧三郎微微一怔,旋即明了背后的秘密,接过来。盒子是往外抽的,上一层,下一层。萧三郎先将上一层抽出来。粉红色浓厚的膏体,扑鼻一阵甜香,所有的人都禁不住深吸一口气。 程倚天自然惊奇。 梅晓蝶和顾雁语则惊喜得很。 蓝姑木着一张脸,头一直扭向旁边。一双老辣的眼睛目光游移不定,间或迷离。程倚天不时关注她,她却置若未见。 但见萧三郎将粉红色膏体挑出一大团来,涂在顾雁语脸上。涂匀后,等了一炷香功夫,又涂上一层。如是又来了四遍,顾雁语感觉脸和两只手的手背一起麻酥酥,很痒,但是不敢抓。忍着,顾雁语忍得两只眼睛里大颗的泪珠滚来滚去。萧三郎叫:“公子。”程倚天便到她旁边,轻拍她的手。 顾雁语一把将他的手紧紧抓住。 足足过了三个多时辰,顾雁语脸上的奇痒到了巅峰值。程倚天不得不点了她的穴道,然后轻拢着她,说些话安慰她—— 比如“马上便好”之类。 又或是“等好了之后,你就会觉得,现在吃这苦,一点儿都没亏”等等。 曾记否,刚出道的公子那般青涩口拙?如今的公子简直让萧三郎不时侧目。侧目的同时,余光会向蓝姑投过去。 这穿蓝衣的妇人,一张脸没有半点让他觉得熟悉。可是,曾经的凤凰教,能和顾念昔相提并论的人里面,有几个是姓“蓝”的?固然“顾念昔”是化名,可是,这个姓“蓝”的女人,为什么从头至尾都不敢正面和他相对? 萧三郎伸出十指,轮指琵琶一般轻弹她的脸。弹得顾雁语一张脸棉花一般绵软绵软。然后,他对蓝姑说:“可有磁石否?” 蓝姑身体一震,飞快去看梅晓蝶。 梅晓蝶瞧瞧师父,又看他。萧三郎冷冽如铁的面孔,让这个在靖王府都混过一圈的小女子不自觉感到害怕。 梅晓蝶从皮囊里翻出一块黑黢黢的石头来。 萧三郎掂在手中,拿稳,靠近顾雁语的脸。耳中听到“叮叮叮……”低微的声响连续不断,顾雁语脸上的牛毛细针一下子竟被吸出好多来。顾雁语一双眼睛翻上来,死死盯着磁石看。萧三郎将磁石清理一遍,态度一软,望着她微微笑道:“很快便好。”来回又走一趟。 如此反复数趟,萧三郎轻抚顾雁语的脸,尔后道:“好了。”程倚天解开顾雁语的穴道,顾雁语没敢立刻用手摸,奔到内室,过了一会儿,拿着镜子奔出来。 脸上密密麻麻的小黑点都没了,只留红肿而已。萧三郎又为她的手做了处理,手上的断肠丝也全部清理干净后,程倚天将第二个小抽屉打开,送上草绿色半透明的药膏一盒。这药膏软软晃晃,看着就觉得喜欢。烟雨断肠丝被吸出,顾雁语除了对他的信任,便是满心实实在在的欢喜。所以,她充满希望的同时,两只眼睛异乎寻常闪闪发亮:“这又是什么呢?”说着话,脸仰起来,离程倚天的脸就只剩一尺。 这脸,又有那么一点云杉的神韵恢复。 程倚天的心“扑通”“扑通”猛跳两下,接着,头“轰隆”作响,时间就被抹去好几拍。 如果不是珐琅盒里的香气在提醒,他也许会一把抱起她。不过,理智告诉他,这并不行。不仅仅因为顾雁语并不是云杉,这药膏—— 程倚天回答顾雁语的问题:“这是翡翠香肌露。”说完,还有一个人的重大嘱托必须经过他的嘴巴,对顾雁语说出来:“还记得‘翡翠白鹤见,天高秋水长’吗?这东西能够抚平一切伤痕,无论大小,只要你还喜欢。” 顾雁语一听,不自禁生动的脸立刻僵住。翠绿色珐琅盒放在手里,几乎要被她遗弃了的“过去“顷刻席卷回来。 “这药膏——“她问程倚天。 程倚天轻轻点头,表示她此刻猜测的就是对的。 顾雁语手抖得越来越明显,最后她猛吸一口气,平稳了情绪,站起来。拿着珐琅瓶,她先往外走两步,想到什么,转身又折向内室。 程倚天说:“一日要抹三次,三天效果显著。“ 顾雁语后背一僵,闷不吭声,离开中堂。 萧三郎走到蓝姑面前。 蓝姑避无可避,只好正视他。四目相对,萧三郎的责备,萧三郎的质问,她全部看在眼里。直到最后被看得泪水盈盈,蓝姑倏地站起,闷声说了句:“我也累了,失陪。” 萧三郎突然伸手,抓住她一只手。眼前彩羽飞舞,七八只彩雀突然出现在他和她的中间。梅晓蝶大吃一惊,取出笛子就唇吹奏。那些彩雀争先恐后啄萧三郎面门,笛子的声音见缝插针,眼睛最为娇弱,那一阵阵看不到却确实为实质的笛音就向这儿刺来。 萧三郎不得不松开她的手。 彩雀飞舞,一碰他月圆梦缺的功力,立刻因其中所携带的毒质受惊,连梅晓蝶吹笛引导都不起作用,各自扑棱翅膀,四散飞翔,飞出窗户,飞得不知所踪。 轻功不是萧三郎的擅长,能够追上预先逃离的蓝姑,只有程倚天。程倚天身上带有可以留踪的香囊,闻香鸟在前面飞,萧三郎随后跟上。 不过,这条线没多久便断了。 林子里扑出来一大群鸟。它们不分青红皂白,一起狂啄闻香鸟。萧三郎急忙拾起树枝驱赶群鸟,可怜的闻香鸟已经被啄得羽毛零落,缩在主人掌中,只顾瑟瑟发抖,早已不能再寻觅他人。 一身孔雀装打扮的梅晓蝶从树上跳下来。 萧三郎往左,她就拦向左边。萧三郎往右,她就拦向右边。 萧三郎威胁她:“不要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 梅晓蝶翘着个下巴,竭力高冷:“那你就来啊,逸城追魂嘛,月圆梦缺掌一掌可以送人上西天,随便整个毒,也够我见上十次八次阎王。”一边说一边贴着萧三郎的身体往前逼近。 萧三郎白活那么大一把年纪,被一个小姑娘牵住鼻子。 穿孔雀装的梅晓蝶,神情始终那么桀骜,让人很容易忽略她其实是个漂亮的姑娘。虽然鼻梁有点高,下巴有点尖,可是莹白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十分灵动。萧三郎哪里就能对她下手? 反倒是被她逼得步步后退,一直退到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警告你,不要再追我师父。”她指着他的鼻尖说。一缕好闻的幽香从她身上飘出来。 “幽兰草。” 萧三郎的低喃,叫梅晓蝶很吃一惊。 “你怎么知道?”不自觉之间,他和她的距离就变得很近。萧三郎是为她身上幽香所吸引,而梅晓蝶因为本来站得就近,一时还为疑问失了神。 等醒悟过来,梅晓蝶仓皇后退。见对方并未追来,驻足,转身,她才说:“我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希望你好自为之。” 萧三郎离她远远的,大声道:“告诉你师父,‘一见倾心’里面还是应该放上一两滴薄荷脑。纯幽兰草的暗香,调和出来的只是‘纸醉金迷’的混浊。” 梅晓蝶扭头问:“薄荷脑的青涩又代表什么呢?” “未知!”萧三郎吐出这两个字,梅晓蝶听了之后止不住低头沉思。 回头去看,夕阳的余晖正慢慢披洒在苍茫的大地。远处的树,近处的草,全部镀上一层灿烂的玫瑰色。玫瑰色下的萧三郎没了脸上那层萦绕不去的青灰,桀骜的梅晓蝶凭空也多了好几分妩媚。 梅晓蝶在想“一见倾心”中该有的那一层青涩,突然,她体会到了似的,冲萧三郎莞尔一笑:“未知——我会把这两个字带到。” “你们还是要回荣昌客栈去吧?”萧三郎问。 顾雁语还在那里,梅晓蝶知道他说得没错。 “会回去!”她回答得并无被迫后的无奈。反而又仔细端详他的脸,梅晓蝶觉得,被世人所忌惮害怕的追魂,其实非常清秀耐看。 荣昌客栈那边,次日一早,内室里的顾雁语不见,这让深夜方才回转的蓝姑大吃一惊。正要和梅晓蝶一起外出寻找,刚到门口,碰到从外面回来的顾雁语。 顾雁语脸上还带着面巾,不过,实际上她的脸经过一个晚上的修复,已经好了一半。如果这时完全暴露出来,除了那些还未完全闭合的针孔,容颜和之前,相去已不远。 蓝姑一把抓住她,嗓子喑哑:“你去哪里?” 顾雁语心情非常不好,冷冷斜瞥她,并不回答。 梅晓蝶劝蓝姑:“师父,如今情况有变,你也多担待一些。” “担待?”情绪并不高涨的蓝姑,说出话来没半点温情款款的意思,“我担待她,她可担待我们大伙儿?”转脸对顾雁语说,“嫁入唐门的计划已经被迫中止,你当真要让自己都死在唐门人手中吗?” 顾雁语受到刺激,脱口大声叫起来:“他不会!” “‘他’?”蓝姑先是愕然,接着便冷笑起来:“我知道了,那软化烟雨断肠丝的药膏并非追魂的手笔。”喃喃自语了一句:“也是,清绝如他,什么时候也做那样艳俗的东西?”出神片刻,主动拉回思绪。瞪着顾雁语时,眼神格外冷冽:“唐见雄也到了,他不会杀你,但是先他一步到达的唐见心呢?宁红绣掌管唐门,唐门弟子何止唐见心一个?你到了这儿,居然还和唐见雄勾三搭四纠缠不清,她不杀你,在唐门,吃饭睡觉,她可能安心?” 顾雁语受不了,噙着眼泪哭喊起来:“当初让我去渝州的是你们,现在让我和唐见雄保持距离的还是你——”另外一个参与设定她人生的顾念昔,已经死了。但是,顾雁语知道,爹爹如果并未自尽,此时此刻,他的决定,和蓝姑的命令,一定会保持统一。 在院子里说话不安全,梅晓蝶左右劝着,让她们先行回屋。 顾雁语对蓝姑说:“我从小按照你们为我设定的路走,到现在,我想选自我自己愿意选择的事做,就不行吗?” “见唐见雄,你一定会死!” 这句话,实在很伤顾雁语自尊。顾雁语含泪旁顾,过了好久,才转脸对蓝姑说:“我不想去莲花宫。” “这不行!” “为什么不行?”顾雁语冷下脸道:“我说过了,我自己的路我自己挑选了走。”顿了顿,接下去,“我现在要去找逸城公子。如果姑姑你不介意,可以和我同去。”瞥了梅晓蝶一眼:“晓蝶也想去程公子那边的话,可以和我同去。” 梅晓蝶截口道:“我有什么要去逸城公子那儿的理由?” “噢?”因江湖风浪,淬炼得颇有些道行的顾雁语凝目于她:“姑姑昨天从这个院子逃离之后,晓蝶一个劲儿只想追那个人呢。” 那个人? 蓝姑一直对自己的徒弟放心,听了顾雁语的话,警醒的眼神立刻向梅晓蝶射去。 梅晓蝶尴尬道:“绝无此事。”想想昨天自己确实单独追了萧三郎一程,顾雁语幸灾乐祸地看亲手挑起的争端,师父蓝姑又甚是不忿。梅晓蝶急忙解释:“我是怕追魂用手段直接追上师父。那彩雀不就是别人教了,师父才培养出来?” “你住口!”蓝姑怒声打断她。 顾雁语“嘿嘿”一笑:“无论怎样,现在能让我信任的,只有程倚天程公子。” 蓝姑一听,立刻接茬:“也就是说,假如程倚天程公子希望你去莲花宫,你也会重新考虑之前我代替你做下的计划?”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顾雁语被一言将军。 梅晓蝶还没洗清觊觎萧三郎的嫌疑,顾雁语猛怔了一下,拂袖而去,她急忙奔到蓝姑身边:“师父,你不要听雁语刚刚胡说。” “是胡说吗?”方才还精明无比的蓝姑,蓦地眼神迷离起来。走到西边的窗户,往院子上方看。那儿有一棵大香橼树,枝繁叶茂。树冠之后,便是辽远的天空。又是一个清晨,天真蓝得透彻,一直看过去的话,她仿佛能看见时间倒流回去的从前。 沉寂下来的蓝姑,脸孔依然木木的,但是,眼睛里装上悲伤。 196 红衣 顺着水流的方向走着的,是程倚天和萧三郎两个人。前者跟着后者,不多时,他便了解应该沿岸找些什么。 “仙叶藻,金丝萍,在这个地方还是非常少见。”程倚天说完,萧三郎也从水边站直身体走回来。 跟在萧三郎身后,程倚天又问:“你确定凤凰教徒会用蓝圣女从你这儿学到的方法,找那个离群索居、但是又非常适合他们居住的地方?” “在蓝姑没来找顾雁语之前,我还不确定。” “那现在——” “她既然离开四川,跟到洪州,也知道唐门老四唐见心带着杀意,这些天来,却一心只想复原顾雁语的脸,并不作其他联络。我想,应该就是!” “可是,”程倚天沉吟了会儿,才说:“肖静虹做荆州牧夫人,那处华宫是她自己搜寻到地方,自主修建也未可知。” “荆州牧能给她带来近十年的奢华生活?”萧三郎反问,“据你所说,华宫修建得极为讲究,所需不菲,光是肖静虹一人四处搜刮,哪里够?”顿了顿,唏嘘,“光是那些五色侍女,就够她每日奔忙。不然,岳州要开洗心楼那会,为了银子,她能和我们联手,一起做下有那么大后患的事?” “你曾去过的那座华宫,十有八九就是蓝圣女代替凤凰教主肖静瑶寻觅,后来,肖静虹才在原有的基础上修缮而成。”萧三郎越说,语气越发肯定,“是肖静瑶生前就选定的可能性很大。” “这又是为什么?”程倚天问。 “能被肖静虹霸占住,非是肖静虹乃是凤凰教主亲妹妹的身份,其他凤凰教徒如何能够答应?”萧三郎刚说完,程倚天便接受了他这个判断。 靖王倒台,梅晓蝶没了用途。蓝圣女要卷土重来,接下来要做的,正是应该是闯去湘西那座华宫。 萧三郎倒是希望凭借自己对昔日蓝圣女的了解,找到通往华宫的蛛丝马迹。但是,天下之大,源头藏匿之深,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够找到? 回去客栈的路上,道边一个穿粗布衣斜披褡裢的青年召唤萧三郎。萧三郎示意程倚天先走,他向那个青年走去。青年看起来和他极熟,凑得很近,唧唧咕咕说了好一会儿。程倚天从前头路口转过去,他们还在交谈。回到荣昌,程倚天先在大堂吃午饭,午饭结束,萧三郎也没回来,他就到后面。 他先造访的,居然是蓝姑她们住的那个院子。说起来,蓝姑是多年前三哥千方百计寻找的蓝圣女,这个可能性非常大。但是,即便蓝姑就是蓝圣女,三哥未曾表露过多的热情,他又如何这样看重这份关系? 蓝圣女是蓝圣女,三哥却不再是昔日孤独纯粹的男子。这一点,严格说来,他并不希望三哥过分强调。但是,三哥就是三哥。 追魂萧三郎从出道那一天起,就是一个对自己、对他人都会有所交代的好汉子! 程倚天觉得自己着实逊色好多。 徘徊在院子外面的青砖地,他最终还是没有压抑得住,上去敲门。一声,两声,无人应答。 她们难道都不在? 来到墙边,飞身一跃便过了墙头。轻轻落地,院子里,微风吹过,树叶窸窣。再缓缓走上几步,紫薇花落的声音都能听到。 屋子里面却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推开门,中堂空无一人,两边内室都空着。程倚天游目看去,屋内陈设整整齐齐,没有任何被动过的迹象。 三个人都出去了? 可是,顾雁语的脸还没好…… 他直觉已经感受到,蓝姑对顾雁语的脸也很用心。这种情况下,她们三人纵要散心,除了梅晓蝶可以外出远一些,蓝姑和顾雁语总该留在这个客栈中才对。 并且,刚才在大堂吃饭,伙计也没提到有人退房—— 犹疑不定从屋子里出来,门框上两点原木的颜色突然印入眼帘。程倚天伸手摸了摸,触手一阵炙热,接着,胸口的玄蜂灵配便猛地发烫。 有毒! 程倚天大吃一惊,仔细审视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身若轻烟,他往燕无双所住小院奔去。刚到门外,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廊下奔出来。看见程倚天,她急忙攀上墙头,登上房屋,往客栈后方奔去。仓促之间,程倚天未及细想,几起几落,跟到后面的巷子里。 一个红衣女子被他堵住。 “啪啪!”她上半身穴位被点。 程倚天单手将她提起,片刻之后,红衣女子被带回荣昌客栈程倚天所居住的上房。 关上门,程倚天返身将她的穴道解开。 红衣女子站起来便要离开。 程倚天将她拦住:“楚清幽!” “你快让开!”红箭侍女楚清幽厉声娇叱。 程倚天低头审视她一眼:“顾雁语被你带走了是不是?”说到这儿,他又想到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双儿!”瞪着楚清幽:“燕无双也落到你手里!” 楚清幽淡淡道:“我们才到洪州,不就被追魂的耳目盯上了么?” “三哥?”程倚天这才恍然。街上,那个斜披褡裢的,应该就是三哥散布在道上的眼线。 单单要把三哥叫去交谈,没有大事本不会那样! 可恶的是,他回来之后为什么不先去看望双儿呢? 楚清幽故意暴露行迹,为的应该是调虎离山。他追她出去这么会儿,双儿和顾雁语早被带走了! “西院的蛇牙印是为什么?”他问楚清幽。 楚清幽道:“你是逸城公子,你自己想了再说给我听?” 程倚天一拳砸在她后面的柱子上,红漆的立柱,光滑的漆面龟裂数块。他的怒意如此蓬勃,不由得楚清幽不忌惮。脸白了一阵,楚清幽嗫嚅道:“引开蓝圣女和她的徒弟。”飞快说完这一句,瞄了瞄对方的脸,杀气逐步聚集在对方眉宇之间,她心猛地颤了好几下,翕动嘴唇又继续说:“渝州的蓝姑就是凤凰教昔日的圣女蓝凤儿,我不会这么轻易就将她拿下。我要顾雁语,顺带,也带上燕无双。金线蛇的蛇牙留下浓烈的气息,可以让惊灵雀只追它。金线蛇爬得很快,即便惊灵雀有翅膀可以飞,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它。” 说到这里,她悄悄挺起上身往前踏近半步。她的脸,就出现在他眼皮子下——有别于燕无双的灵秀、顾雁语的出尘,楚清幽一双浓眉,大眼有神,菱形的嘴唇血色极好,殷红殷红的,好像涂了满满的唇脂一样。 女人的魔力,就在这时不知不觉施展开来。 程倚天方才还怒气冲天,这会儿,心却“啪啪”漏跳两拍。 眼睛对美丽的欣赏,无论何时,都很热烈。 他的头脑,自发就在比较:如果把燕无双比作一朵黄色的牡丹花,高贵而又灿烂,顾雁语应该就是水中的芙蓉,淡雅脱俗。而楚清幽,从前他从来没仔细多瞧过她一眼,没想到这莲花宫的红箭侍女,五官立体明显,组合起来竟然很是美艳。这就像烈日下也能盛开的大丽花吧? 如此扰人:她的眼神居然也像长了钩子的断肠丝般,刺进了视野,便到了心田,拔不出,一下子根就扎到里面。 薄薄的衣衫下面,早已成熟了的女性的身体猛地贴上他,最原始的那股热力迅速从丹田处升起来。乾劲坤劲都无召自动——这让程倚天简直没法不震惊。 上一次扰乱乾坤二劲,还在连云山。 代价惨重,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莲花宫女的厉害之处,今天他总算亲身体验到。 却还没完。 他的心神被攥住之后,他刚要退开离开,她双手一伸,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快速硬贴上来。 软软的躯体,还带着青春的弹性,楚清幽融化了的棉花糖一样死死缠着他,不涂而丹的嘴唇放在他的脖子边,媚眼如丝,吐气如兰:“倚天,不要这样对人家。打从很早那会儿看见你,人家也对你情有独钟的。”一只手活泥鳅一样,从他的袖子伸进去。 然后,程倚天就被动一跤跌在椅子上。 楚清幽得意一笑,翻身跨坐上去。敏感的躯体顿时碰到另一个敏感的躯体,楚清幽凑上嘴去,一下吻住他。 程倚天推了半天推不开,油也被揩足。 提真力,他才将她一把掀翻在椅子上。刚站起来,转身看,楚清幽摊在椅子上,顺势又摆出个性感妩媚的侧卧之姿。 被挑逗,根本就逃不过去。 他的内心,只能对自己的软弱发出一声无奈的**。 努力想自己为什么要留住她,程倚天趁去桌子那里倒茶的功夫,拾起掉一地差点破碎的思绪。放下茶壶,也没端杯子,他转身看她:“别再搞花样了。” 楚清幽魅惑一笑:“这花样,你不是很喜欢吗?” 程倚天顿时羞恼:“胡说!” 楚清幽抬起自己的玉手,纤纤手指从下面一直划上来,经过丰满的胸,到修长的颈,划过尖削莹润的下巴,最后停在艳美的嘴唇上。 那里,应该还留着他的气息。 然而,他还是平息下来,不仅如此,他对楚清幽说:“当年裕兴、衢江两堂的堂主,就是这么被你们拿下的吧?” “你说呢?”楚清幽情感的柔丝,还在一层一层往上缠。 程倚天闭上眼睛,暂时切断和她的视线交织。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微笑,继而一声长叹:“可惜了!” 楚清幽柔软的身子稍稍一僵。 “方石、吴坤为了怀中的莲花宫女,可是搭上了自己和全家人的幸福。在下虽不才,可也没有意愿重蹈他们的覆辙。” 这是莲花宫的痛脚,一脉相承,不由得楚清幽不脸色发白。她僵直了自己很是难受,忙将自己在椅子上坐好。 程倚天不欲在她的桎梏中固步自封,转话题问她:“周碧莹的下落你知道吗?从我逸城将各大门派的人带走,她去了哪里?” 楚清幽闻言,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这是一个很神奇存在的人,明明美貌都不及香儿,聪明才智也十分有限。偏偏凭着迎风拍马的本事,从籍籍无名的茶媛,混到宫主身边最得力的黄箭侍女。最后又碾压所有人,一跃成为肖静虹最信任的心腹。 “她去了可以让她飞黄腾达的地方。”一阵冷笑之后,楚清幽褪尽刚刚的魅惑,切齿愤声,“狐媚子的东西,指望除了莲花宫,还有别处让她如鱼得水。”抬起头来看向程倚天:“颐山之行结束之后,宫主派她去乾都。” 程倚天回身去桌边倒茶。 楚清幽不明白他提这一茬的原因:“怎么了?尚武门落在华淑琪手上没多久,周碧莹居然又从华淑琪手上把韩瑜彰那些人给笼络住?”皱眉惊叹,“不会吧!她的手腕高成这样?” “她死了!” “啊?”楚清幽没听明白,等回过味来,大吃一惊。 197 威胁 “你再说一遍,”她追在程倚天身后不住口问,“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甚至失态伸手,用力拉住他,逼他必须面对自己。 “她死了。连云山,尚武门缉拿黑翼鹰王不成,靖王回乾都后,势力倒台。” “这么大的消息,为什么我们居然不知道?” “你们?”程倚天不再受她约束,踏上一步,反唇相讥,“你们能有多了不起,皇室之内,皇子内情,你们凭什么知道?” 楚清幽被逼得后退,跌坐在椅子上。 程倚天很满意这个变化,收住逼问,转过身去,“梅晓蝶也到洪州了,这件事,想必刚刚你已经知道。” 楚清幽无言,半晌才道:“这真的很意外。” “梅晓蝶是渝州医门蓝姑的弟子,这件事情,你不应该不清楚。” 楚清幽不答,便是默认。 此时此刻,她也好,程倚天也好,心里面都想到了一个细节,那就是蓝姑——也就是昔日凤凰教的圣女蓝凤儿,抓住的,是莲花宫主肖静虹还不知道靖王势力倒台这个消息的弱点。趁着肖静虹麻痹大意,要杀肖静虹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楚清幽突然出现又为什么呢? “是唐门……”程倚天沉思好久,方才确定,他看着楚清幽,“风传顾雁语要嫁入唐门,肖静虹害怕蓝圣女借此有唐门这个后盾。”一念至此,他顿生紧张,大力抓住楚清幽的手臂,逼问:“你是来杀顾雁语的?”脑海中灵光忽然有一闪,“还有双儿——肖静虹还让你杀了燕无双?” 楚清幽的手臂被捏得生疼。 同样都是女人,顾雁语、燕无双都得他关心,自己大活人在他面前,只有这样的待遇。楚清幽怪笑一声:“顾雁语,还有燕无双。程倚天,紫箭离开才多久,你命中便桃花盛开?”被程倚天甩手推开,她更是含恨:“我听说逸城公子伤重之后,剑庄小姐一路尾随,并亲自求得绝命谷谷主白乞为你疗伤。这等爱情,可歌可泣,就算是一直痴情他人的你,也不由自主被感动。” 走到程倚天旁边,楚清幽冷道:“你到底是想和燕无双成为一对眷侣,还是移情别恋,蓦地又喜欢上顾雁语?” “你不要胡说。”程倚天嘴上训斥,心意大乱。 楚清幽亦是灵巧的人,一望便知,窃笑讥讽:“倚天哥哥,剑庄小姐典雅华贵,若比身价位置,确实是你的良配。逸城建立至今,受到诸多非议。若有她做你的妻子,北有玄门支持,南有剑庄庇佑,何愁,逸城不能成为继剑庄之后,崛起的第三大门派?”眼珠一轮,利芒顿生,“你也可以继任上官剑南,成为新的一派宗师。” “至于顾雁语么……”楚清幽话出于此,突然语焉不详,“你真心喜欢更多的,还是她,对不对?” 几乎要被剖白透彻,程倚天不必再躲避:“我只是觉得,她和一个人长得好像。” “噢!”本该趁胜追击的楚清幽倒是主动躲闪开目光。不仅如此,她还走开两步,然后转身面对:“现在你可以选择一下,救顾雁语,还是救燕无双。”停顿一会儿,“她们都被我的手下带走。为保行动不落空,两头行进。”说到这里,她“咯咯”而笑,“不知道哪一路的手下瞧俘虏不顺眼,顷刻就杀了她们。”话刚说完,突然一顿。 只见程倚天温和气满满消失,印堂之上青气涌集。那双漆黑莹然的眸子也泛出一层赤色,楚清幽心猛跳几下,恐惧顿生,忙不迭后退,埋头又要往门口冲。 一股阴寒气扑到背后,好像一只手,抓着她回到他身边。 程倚天擒住她的手臂,森然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自然会把一切如实告诉我。” 他们一起出门,刚到花园,就碰到从外面回来的萧三郎。 看到楚清幽,萧三郎果然不意外。不仅如此,他还对程倚天说:“风雨欲来,楚姑娘竟然还有闲情在这里。” 他和程倚天一起,将楚清幽带到两条街外另一家叫“盛宁”客栈。 楚清幽起先只是奇怪:“这是要干什么?” 萧三郎说:“把你送给一个人。” 楚清幽变得惊疑不定:“谁?” 程倚天冷笑道:“到现在你也没问周碧莹怎么会死,又是怎么死。我告诉你,她就是里面一个叫‘唐见心’的年轻人杀死。” “这唐见心又是谁?” “‘花非花’听过没有?” 楚清幽低头思忖。 程倚天说:“唐门新出不到五年的暗器高手,一支中途会爆炸放出小个儿暗器的铁蒺藜,只要近距离打进人的身体,这个被打中的人,一定会心脏爆裂。”凑近楚清幽的脸:“周碧莹死的时候,我想,她的心一定碎成了渣。” 楚清幽嘴唇发白:“程公子你还不至于这么阴狠。” “我不阴狠一些,就会被你这样阴狠的人掌控。”瞧瞧客栈的门,又看看她,程倚天示意楚清幽自己拿主意。 因为云杉的缘故,第一次看见他,该是在旧日莲花宫。那时候,她还深受莲花宫主肖静虹的宠爱,身份尊贵,难免心高气傲。和莲花宫往来的贵族不少,小小的逸城公子当然入不了她的眼。可是,香儿心怀鬼胎,又朝三暮四,引起宫主不满,连带她受到牵连,被宫主厌弃。华淑琪专权,连云山,又夺了宫主的风头。黑翼鹰王虽然败走,到底没有丧命。靠女色抓不住靖王的心,靠实力也失败了。甚至到了现在,靖王居然倒台,一系列的祸患,让早就处于风浪之中的她胆战心惊。 香儿最后在华宫中的遭遇,让她刻骨铭心。势弱之下,她一边极为无奈,一边很是渴望自己能有一身强而有力的本事。 连云山,她也去。大显身手的程倚天不折不扣,就代表了她想达成的目标。 “如果我能像他那样多好!” “如果我有他的武功,他的势力,何苦屈居他人之下,受尽冷眼?” “如果我是他,怎可能眼睁睁看香儿被囚禁,受万蛇噬体之苦?” “如果我就是他,香儿不会死,我也会变得十分自由……” 在和黑翼鹰王比拼受伤之前,她记得,他还完全是个温和恭顺的谦谦君子。那样子,要是有一天想掌握他的心,她也许可以。 可是为什么,转眼功夫而已,她回了趟华宫,而他进了一次绝命谷,她还是她,他却变得和从前很不一样? 楚清幽感觉得到,他说得出,做得到。 为了不步周碧莹的后尘,她泄气道:“我带你去找她们两个。” 他们离开盛宁客栈后,一前一后,两个年轻的公子正好走出来。后面的公子国字脸,身高个大颇为威武,正是唐门少主唐见雄。前面那个就是唐见心了。两个人的五官很像,唐见心下巴较尖,人也纤瘦精干些。 这俩兄弟看到程、萧二人带着楚清幽的背影,不过,洗心楼一役和连云山南北联盟事件发生之时,峨眉、青城全部参与其中,唐门干脆没趟这趟浑水。 唐见雄也好,唐见心也好,都不认得逸城或是莲花宫的人。 唐见心要去荣昌客栈。 唐见雄自然要阻止他,不让他去。 唐见心说:“你就知道维护你那个情妹妹,你那个情妹妹是什么来头,奶奶没说,娘亲不都告诉你了?” “道听途说而已嘛!” “怎么可能道听途说?”唐见心一听唐见雄为顾雁语辩解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旺县那边的人,二十年前哪里有一户姓‘顾’的?顾念昔是后来搬过来,来之前,当年为他们赶车的老洪就问过,他们中,姓顾的老头子就不是汉族人。” 唐见雄不要听,唐见心便不忙着去荣昌,非走到他面前,让他看到自己,然而仔细听自己说:“顾雁语那个爹很是会搞鬼,携带的顾雁语的娘亲,实际上是他从大足县的一个村子里拐带过来,说是因为像极他们那儿的凤凰。老洪的话是那个女人说出来,后来奶奶派人又去大足县查,千真万确。” “两边人都能证明顾念昔是苗人。”唐见心扳着唐见雄的头,四只眼睛相对,“老洪的儿子说,那个人脖子下面有火焰的图样。敢打我们家主意,崇拜火焰,名字里面有‘凤凰’,还是苗人,不是凤凰教的余孽还有什么?” “就算是吧!”唐见雄被逼得无路可退,破罐子破摔反过来大声吼道:“顾念昔已经死了,雁语在这个世上,只是普普通通单纯的女孩子。” 唐见雄眉毛一掀:“她还有个姑姑。” “那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唐见心真心不了解奶奶,为什么一定钟意这个傻大哥,“顾念昔既然会是凤凰教的余孽,她那个蓝姑姑自然和凤凰教也逃不开关系去。不然为什么顾念昔自尽之后,姓蓝的不来寻仇,顾雁语也只是宣布和你一刀两断而已?” 唐见雄这才不响。 唐见心冷哼道:“一切都如奶奶所想,他们那伙人,打的就是我们唐门的主意。”语声转为愤恨,“所以,我必须要将她们斩草除根!” 唐见雄跟唐见心去荣昌。在荣昌所有上房的区间里寻找,最西边的院子得到唐家兄弟的一致关注。 道理很简单,初秋季节,天气还很热,虫子蚂蚁这些小动物,任何地方从不缺乏。唯独凤凰教教徒所住的地方,这些小动物见者绕道。 “凤凰教徒擅用蛊毒,寻常虫蚁哪里敢接近?”越揪住不放,证据越多,唐见心自信满满,得意地向唐见雄卖弄。 “真见着顾雁语,你还是要杀她吗?”唐见雄问。 “那是当然。奶奶说要杀的人,非杀不可!” “是你想杀她吧。”唐见雄责怪得似真亦假。 唐见心忽地站起来:“是我想杀,那又怎样?”目露恨意,咬牙切齿:“不正经的女子,惯于勾引别人,都该杀!不仅要杀,还要让她不得好死。”说到这儿,他就想起前不久死在他手上的周碧莹。 对于他来说,那样的女人,就算让她们当场变成猪,变成狗,也不过分。 顾雁语本来就要变成一个丑八怪、癞蛤蟆。 但是,似乎有什么大人物帮助了她,还有姓蓝的老太婆。唐见心不由自主抬起手,摸摸自己后脑勺。 那里,被程倚天劈过一掌的地方还有些隐隐痛觉。 到此刻为止,唐见心还不认得逸城公子,就算追魂之流,也只是听过而已。不过,随后,他和他们就要结识。 唐氏兄弟越过墙头,进了屋。唐见心更早发现门框上的金线蛇牙,不仅如此,他还有一个很奇特的功夫——哪怕青石板路上,有细微灰尘组合,也能让他辨认出经过的人留下的脚印。根据脚印的轻重不同、大小不一,他还会区分出留下脚印人的特征,是男是女,高矮胖瘦……不一而足。 “蓝老太婆带着她的徒弟往那边去了,”唐见心先瞧打开的后窗,尔后,他又找到另外的脚印:“顾雁语从门这边走,有人押着她,轻功一般。功夫稍微好一点的还有一个。”说到这里,他往后移动了一下,尔后站起来。 “那不就是代表,有人把她抓走了?”到底是心爱之人,唐见雄一听,非常着急。 唐见心拉住他:“你想干嘛?” “去救她!” “不许去!”唐见心一脸幸灾乐祸,“本来想弄死她的,有人愿意代劳,再好没有!” 唐见雄很诧异瞧着这个弟弟:“你怎么会……” 唐见心斜瞥他。 “我们一母同胞,按说应该心意相通才对。” 唐见心十分不屑:“所以,我觉得和凤凰教教徒的女儿谈恋爱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你也应该这么觉得。” 唐见雄和他话不投机。 唐见心跟他出门:“你去哪里?” 唐见雄说:“我听说江南十六堂势力在此,十分厉害。我要去拜访靠得最近的裕兴堂。” 唐见心再次拦住他:“没必要。”双手叉腰,“不就是找你的心上人吗?我帮你。” “真的?” “真的!” 唐见雄眼珠一转,对这个难缠的兄弟道:“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再伤害她。” 唐见心毫无怯意,咧嘴一笑:“那咱哥俩可要好好比试比试。” 198 圣女 一路向前,程倚天渐渐发现,这条路,他来过。 楚清幽笑着说:“那年今年,陪在你身边的人换作我,倚天哥哥,心意如何?” 程倚天“噢”了一声,点头道:“确实是去黑松林的。”扭头又问:“我记得,黑松林已经被卖了。” 楚清幽“嘿嘿”一笑:“莲花宫主想要什么,寻常富人,哪有说‘不’字的余地?” “不会吧?”向来只看到正经做生意的他,简直不敢相信。 萧三郎道:“卖空买空,这等无本经营还双倍盈利的好交易,本来就符合莲花宫主的风格。” “你跟着她学了这么多年?”程倚天不由自主止住步伐,目视楚清幽。 楚清幽不以为耻,淡淡地笑:“那就看你的魄力和胆量。” “怎么说?” “魄力,照旧跟我走;胆量么,现在就杀了我。”这话说得真有性格,程倚天被噎得一个字也回不出来。 杀她? 自然不会! 跟着她—— 到底是他逼她带自己去找人? 还是自己傻不愣登被牵着鼻子,还带着三哥,一步一步走进她的圈套? 萧三郎说:“公子,不管楚姑娘下一步要做什么,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 程倚天暗叫“惭愧”,长嘘一口气,整理心情:“没错,楚姑娘,前面请吧。” 楚清幽目光流连,稍后才依言而动。 脚底下陈年的针形落叶,踏起来软绵绵。耳朵中听到小松鼠攀住树干登上树枝的声音,程倚天便想起那一次,和云杉从莲花宫逃出来,在树林里,掏了松鼠的洞,找黄豆煮熟吃。 那一次真的经历了许多事,绿茵茵的幻蛊,被摄魂控制的鸟雀,当然,最让他记忆犹新的,还是当时正当风头的楚清幽,用金线蛇处死梦瑶仙、梦沉仙两个人的情景。 五官很是特别,但是组合在一起却极有韵味的梦氏姐妹,丢失了女神一样的形象,翻滚在地上叫了个撕心裂肺。隔了这么多天去想,程倚天都很不忍。 许是想到金线蛇的缘故,突然,真的有长虫爬行发出的“沙沙”声从别处传来。 萧三郎也在听,程倚天突然出手,一条金光闪闪的小蛇被夹在他的手指上。因为此蛇行动实在迅速,便是程倚天出手如风,七寸部位还是被它闪过。防止萧三郎避尤不及,程倚天手指用上真力,夹住这条小蛇,好像铁钳。 金线蛇线状的身体下半段,立刻将他手指头缠绕起来,然后,极扁极扁三角形的头一口吻在他的手指上。 萧三郎大惊,取出一根针扎在蛇吻旁,已经注入程倚天手指的毒液发生回流。小蛇第一次吞噬自己吐出来的毒液,眼睛一翻,毒牙从程倚天手上松开来。萧三郎刺它的地方又使它浑身发软,金线蛇落在地上,身上闪闪的金色都黯淡下去,软嗒嗒,好像一条脑袋变大了的蚯蚓。 萧三郎拔出一把短刀,待要把蛇砍死。 楚清幽袍袖一拂,这条精神气萎靡的金线蛇立刻被她收走。 “楚姑娘,”萧三郎厉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清幽从容不迫:“这并不是我这会儿放出来的。”话音刚落,一只彩雀从头顶飞过。旋即,追着彩雀一路飞奔的蓝姑和梅晓蝶冲到空地上。 萧三郎本想上去和她们汇合,但是闪目之间,后面人影憧憧。而程倚天蛇毒入体,一时神经恍惚,眼睛看到的东西都成了好几个,呼吸也非常困难,一时半会儿会不会有危险,他也没法确定。 点了楚清幽的穴道,拉着程倚天一起俯身矮坡下面。 后面追上来的人截住蓝姑、梅晓蝶。 为首一个穿青灰色长袍的中年人,看着表情木然的蓝姑,拱手道:“蓝圣女,别来无恙啊!”此言一出,蓝姑未做表示,趴在矮坡下面的萧三郎身体剧颤。 程倚天突然吸了一口气,这是因为玄蜂灵配化解部分蛇毒,他眼前的重影好了一点,而乾元混天功在体内缓缓流动,推动胜于的毒质流向创口。 一注黑血射在土上! 楚清幽都没来得及对萧三郎的异状发表见解,程倚天居然自行将金线蛇毒排出来,这超出她的认知。一时之间,她好像看到了从未看到的怪物,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程倚天,忘记接下来可以说什么。 毒质排清,程倚天扭头瞧她。凌厉的眼神特别陌生,森冷的杀气,让楚清幽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 程倚天一掌砍在她脖子侧面。 楚清幽眼睛一翻,昏厥过去。 萧三郎未置一词,眼睛一眨不眨,只盯向前面。 什么叫“当局者迷”,什么叫“关心则乱”?一直埋藏在他心底里,早就清楚明了的问题,当着她的面始终问不出口。 那个穿青灰色长袍的中年人偏偏一语道破。 蓝圣女? 何止萧三郎震惊,蓝姑自己都吓得不住踉跄后退。 “你!” 喑哑的嗓音绝对没有半点当年的特点。萧三郎记得,第一次看到蓝凤儿时,蓝凤儿就唱着动听的山歌。那时她的声音,真的好听,最最会唱歌的山雀,嗓音也不如她柔嫩、婉转。 何况她还会黏黏糯糯撒娇:“三哥,这花好看吗?” “三哥,我可要把它们都在头发上插起来噢。” “三哥,凤儿是你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吗?” “三哥……” ………… 蓝姑斥责青灰色长袍中年人:“你认错人了。”色厉内荏!差点软倒的身体,一点儿都没底气反而在发抖的声音,以及脸上唯一带着热度的眼睛装满了恐惧,这些,都让萧三郎一刹那间泪水充满眼眶。 青灰色长袍的中年人对蓝姑说:“蓝圣女,咱们可是老朋友了。二十年前,肖静瑶教主攻打十六堂,我才是平江堂的一个舵主,你跟着你们教主,踩着我总舵内五大侠客的尸体,登上总堂主之位,那时候,我可就在下面真真儿地瞧着。”起先,他还算平和,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举起手忍不住切齿:“就算将我的一对眼珠都挖出来,空着眼眶瞧,我也认得出,你就是二十年前肖静瑶身边的圣女蓝凤儿。” 蓝姑再也支撑不住,“扑通”跌倒在地上。 “你是……你是……”别人认得她,她对此人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我乃现任凭平江堂堂主姬扬。”青灰色长袍的中年人掷地有声。 “姬扬?”蓝姑在梅晓蝶的搀扶下,颤巍巍站起来。她盯着姬扬的脸看,搜索不到半点熟悉的记忆。但是,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上官剑南统领之下江南十六堂,总堂依然还是平江堂。剑庄在平江县郊连云山脚下,姬扬就是代替上官剑南处理十六堂每日上报各类事务的重要人物。 没想到,她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和这个大人物照面过。 并且,他还认得自己—— 蓝凤儿下意识触摸自己脸的手,得了痢疾一样颤抖得越来越剧烈。 “她为什么这么害怕?”萧三郎心里忍不住想。 姬扬对蓝凤儿说:“蓝圣女,我手下的人说,有人看见我家无双小姐又被莲花宫的人抓走。莲花宫是凤凰教的分支,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你恰好也是凤凰教的要人,我家小姐在哪里,烦请告诉我!” 蓝凤儿说:“我不知道你家小姐的下落。” 姬扬“噢”了一声,翻手亮出一对短刀,然后说:“如是说来,只有先向蓝圣女讨教一二!” 姬扬师承十六堂五大侠客之一金中群,一对短刀稳、准,又狠。尺寸方圆,出招如风。蓝凤儿乃是凤凰教的圣女,便是教徒中的上等,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下蛊使毒,只以一身飘逸身法与之周旋。间或打出一掌,寒风扑面,姬扬看见她掌心一抹青绿,识得厉害,倒也需要收刀躲闪。 一来二去,斗了有五十多招。 姬扬瞅准蓝凤儿出掌的规律,收刀后并不将招数使老,斜身出击,一刀削出,蓝凤儿腰间悬挂一块玉佩应声落地。血光暴现,梅晓蝶惊叫“师父”,姬扬踏步近前,回转刀尖,刀柄撞出。蓝凤儿胸口正中。 浑厚的内功如同重杵,蓝凤儿断线的风筝一般往后飞出。 姬扬挥挥手,随行一同到来的龙口堂堂主魏驰敬、紫苏堂堂主陆延旭、清河堂堂主晁仲,各自带人包抄上去。 梅晓蝶抽出玉笛,可是人这么多,她那点雕虫小技如何有用?握在手中当作兵器罢了,自己都知道,不过徒劳。她很是惶急,扭头去看蓝凤儿情况。却见追魂萧三郎突然出现在打斗场上。 程倚天还趴在矮坡下,萧三郎现身,他将被打昏了的楚清幽摇醒。 “快点,快点起来!” 楚清幽摸摸后脑肿痛处,含恨瞪他。 程倚天说:“你的金线蛇咬了我,我回报你一下而已。” “好男不跟女斗,这句话,你居然没听过?” 程倚天说:“你不是普通女人,不能用普通道理猜度之。”回头看她,“把十六堂的人从这儿赶走,你会?” “现在求我了?” 程倚天眉毛一扬,随后点头。 楚清幽将身体靠过来,昂起头,尖削莹润的下巴高高抬起。 程倚天将她推开一点:“日后若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我必不推辞。” 楚清幽大眼含冤:“不是燕无双,不是顾雁语,你就统统都不愿再接纳了?” “一码归一码!”程倚天语气略不耐烦。 楚清幽打量着,他的耐力已到临界,一对芊芊玉手伸起来。莲花宫女的袖子,都如同一个神奇的魔术盒。昔日梦氏姐妹,以及后来的华淑琪,无数的血蛊其实就藏在她们那并不见得有多少空间的衣服里。 楚清幽的身体也很纤瘦,从她莹白的手臂下面,在那窄口的衣袖之中,一条条金光闪闪的金线蛇层出不穷爬出来。 这些宝贝沾地便走,行动如风。 眨眼之间,“哎呀、哎呀……”十六堂好几个手下就被咬中。 姬扬猛劈一刀,一条金线蛇正好撞在他刀口上,细长的身体出奇坚韧,不仅没被劈断,半空中折起身体,蛇头灵活得绕过刀背,蛇尾在刀面上一弹。这蛇,就离弦的箭一样,射到旁边的大树。 再袭击回来,姬扬的刀可快不过金线蛇的反应。 只见金光来回闪了两下,一颗蛇头便到了眉心处。 被蛇咬伤的手下,顷刻身体僵直,毙命。姬扬出师不利,刚到洪州就遇到如此歹毒的动物,当时心想:“我命休矣。” 耳中听到无数细针刺过空气的声音。 姬扬的脸、脖子和手都被刺了好多下。其他人不乏定力不强者,“啊啊”痛叫,显然情况和他一样。 楚清幽放出的金线蛇,身体统统被诸多细针射中,尤其是七寸部位,因为蛇身细长,两三根针刺就让此蛇浑身酸软。 唐门老四唐见心悠悠然然从花影树影里走出来,他拿着一块四四方方银白色的东西,靠近一条金线蛇。“嗤嗤”声不绝,带有倒刺的牛毛针硬被从蛇的身体里拔出来,每一根都带出许多血肉来。 蓝凤儿吃过他暗器的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梅晓蝶没来由前胸一痛。断肠丝不愧“断肠”名,当日如果不知就里,硬用磁石吸顾雁语脸里的牛毛针,此时此刻,顾雁语也要变成地上的金线蛇。 细线一样的身体本来就没几两肉,被断肠丝带出若干血肉,强悍剧毒的金线蛇从头到尾巴,成了一团稀烂。 楚清幽心疼不已,不顾程倚天阻拦,从坡下爬上来。 199 失血 对铁蒺藜威力的理解,他们又统统被刷新了一次。唐见心一只手五根指头,每根指头居然都粘了一颗——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弹指之间,纷纷射出。劲力之强,应该出于事先装了机括。 程倚天直觉去拉萧三郎,但是萧三郎已经抱住蓝凤儿。梅晓蝶匆忙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程倚天只好拉住楚清幽的手,身若轻烟,飞逝出老远。 二十枚小蒺藜炸出来。 躲在树后的梅晓蝶还是被射中两下。萧三郎把蓝凤儿紧紧搂在怀中,十八枚小蒺藜无一落空,竟全部射入他身体。 温热的血花一样开放在蓝凤儿的身上。 反手拥抱住萧三郎,蓝凤儿提高了喑哑的嗓音,失声道:“三哥、三哥!” 欲趁胜追击,唐见心又掏出十个铁蒺藜。程倚天动在先,抢在铁蒺藜出手之前,已经逼近他。隔着三丈,一掌拍出。掌风袭体,唐见心下意识凝神,正要发射暗器的手便停顿住。程倚天倏忽便至,下手不轻,一掌打在唐见心肩头之上。唐见心被打飞,乾劲刚猛,波及他的内脏,唐见心后背着地,摔了个七荤八素,半晌直起身,喉咙一甜,一大口鲜血吐在地上。 江南十六堂的人无一人是程倚天对手。 姬扬的短刀未过三招,便被从一边将两只手的手腕一起切中。坤劲虚托,柔若无物。姬扬正愣神间,乾劲汹涌而出。别人眼里,好好站着的平江堂主一眨眼飞到天上。 龙口堂堂主魏驰敬、紫苏堂堂主陆延旭、清河堂堂主晁仲先后被击倒。 将萧三郎从蓝凤儿怀里抱过来,程倚天短促有力命令:“走!”梅晓蝶忍着背上的疼痛,楚清幽惊慌失措跟着。他们一行一起躲避入黑松林。 唐见心肺部受伤,一用力便不停咳嗽。 唐见雄拿出个药瓶,倒出颗碧绿晶莹的药丸来喂他吃。 唐见心一边嚼药丸,一边忍着咳嗽说话:“咳咳,那个死家伙,咳咳,让我知道他到底是谁,一定让他不得好死。” 姬扬摔了个四脚朝天,内伤倒是不重。捡起两把短刀走过来,短刀入鞘,他轻轻拱手:“多谢公子适才搭救之恩!”平摊双手,又注目唐见心。 唐见心正气急着,知道他想什么,偏偏扭过头不搭理。 唐见雄说:“四弟,你的鹿皮囊里,春风膏还有不少吧?” 唐见心没好气:“本来都有。现在没了。”头扭得更转过去些,“自打你偷偷去帮凤凰教那个落荒而逃的丫头,春风膏和翡翠香肌露便全被我丢了。” 唐见雄偷眼瞅瞅姬扬等人,俊俏的脸微微一红。姬扬看看他们俩,又想想“烟雨断肠丝”和“铁蒺藜”的情状,大差不差猜到他们的身份。 “两位,”姬扬问兄弟俩,“二位可是姓唐?” 唐见心抢在唐见雄前面回答:“和你半块铜钱的关系都没有。” 满脸满手的牛毛针,肌肉瘙痒,十分难过,姬扬却还是笑起来:“我等在楚地,甚少和川蜀的唐门交往。不过,天下正道是一家,两位唐公子既然刚刚射杀了凤凰教的妖物,救了在下以及兄弟们。这射杀金线蛇的余祸——”这回一躬到底,“恳请唐公子慈悲以解之。” 面子给足了,唐见心拿捏着架子,态度不得不松动。他两只黑黢黢的眼珠在大眼眶里转了又转,甩开唐见雄,然后道:“姬扬堂主?” 姬扬应声。 “我要找一个人,你得帮我。” “但听公子差遣。” 人家这么爽快,唐见心觉得:自己再不松口,那就着实有损唐门高贵的门风。也掏出一个珐琅盒来。这珐琅盒和之前程倚天带进荣昌客栈的相比,颜色为橘黄色,图案是草绿色的花草,仅此不一样而已。抽屉分上下层,第一层是粉红色的膏体。“春风拂面,温暖柔软”之意,所以叫“春风膏”。 春风膏软化断肠丝的倒刺,三个时辰后,唐见心用他的金钢磁将牛毛针吸出。金钢磁磁性强于寻常磁石百倍,走一趟便可。然后再给姬扬等人敷上翡翠香肌露。这翡翠香肌露连着敷,一日三次,三日,肌肤就会完全恢复,细腻柔嫩只会胜于从前。 再说程倚天一行,先是要避开唐家兄弟,后来,萧三郎血流如注,始终不止。程倚天不得不拜托楚清幽,在莲花宫找地方给他们暂歇。 肖静虹迁居湘西,这儿的房子大部分都闲置下来。他们最后来到一处,粉墙高起,门楼巍峨,上面三个大字“锦怡馆”还很新。 推开门,楚清幽让程倚天先将萧三郎抱进去。里面一栋主体三层附属左右各两层的高楼,程倚天将萧三郎抱进去后,直接在主屋卧室找床将他放下。 萧三郎神志有些恍惚,但是,他还是努力告诉程倚天:“替我下针。”穴道,程倚天都熟。楚清幽去药库寻找,找来一盒子金针。程倚天按照萧三郎的吩咐,选择尺寸合适的,瞅准了,一一刺下去。 “汩汩”流个不停的血,流速明显减缓。 “软金膏。” 程倚天将先前他给自己的一个木盒子拿出来。散发着好闻味道的暗香木,紫红色的木质沉稳大气。蓝姑站在一旁,看得专注。只见盒子打开,里面是大半盒淡黄色柔滑的膏体。只有一丝雅致的梨花香。 蓝姑的眼睛猛然湿润。 程倚天聚精会神用桃木条挑软膏,涂在每一颗小蒺藜露在皮肤外面的尾端尖刺上。等最末端软化之后,继续涂,一直涂到铁蒺藜变成一根“面”蒺藜。用钳子夹住末端,轻轻一提,小蒺藜一个一个被拔出来。 十八个坑洞,程倚天都仔仔细细敷上最好的金疮药。 拔了金针,血也不流。程倚天这才松了口气。 梅晓蝶问楚清幽:“有什么吃的吗?” 楚清幽并不十分情愿听她的话。可是,一再奔波,天色也已经暗下来,自己也饿得肚子“咕咕”叫。 楚清幽这才对梅晓蝶说:“跟我来。”锦怡馆有小厨房,厨房里有米,还有面。梅晓蝶手脚很勤快,洗米煮粥,又和了一盆面,摘出一笼面团,热水锅上蒸熟。一个时辰之后,油灯如豆,楚清幽、程倚天、梅晓蝶三人团座,桌上放着清粥,还有蒸好了的热气腾腾的大胖白面馒头。 楚清幽拿了一个馒头,游目四顾,问:“蓝姑呢?” 程倚天斜瞥她一眼:“待会儿梅姑娘会把吃的送到房间里。” “不会吧!”楚清幽禁不住怪笑,“留那个丑八怪照顾萧三爷?”刚说到这儿,发现对面两个人面色皆不善。 梅晓蝶厌恶她说这话,她可以理解。 可程倚天什么时候和梅晓蝶师徒关系这么好? 喝粥、吃馒头,祭完五脏庙,程倚天拿来一个托盘,拾掇了两碗稀饭和一盘馒头。 梅晓蝶端着,送到卧室里去。 程倚天精神很好,闲来无事,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这儿的结构、陈设全看一遍。 想想,以前也到过这个地方,没进来而已。按照当时莲花宫里的情形,他也看出来:“这儿是你原本居住的地方,对不对?” 楚清幽随口应了一声。 他又道:“此次到洪州,大概除了你之外,莲花宫主还是派出了其他人。”顿了顿,加注解,“不然,也不会和我们一起这么长时间,没有半个人出来找你。” 楚清幽冷笑道:“我到这儿,不就等于回家了吗?” 程倚天“噢”了一声,思忖片刻,接着又道:“莲花宫最大的房子就濯水殿,对吧?那儿此时此刻应该有人住在那儿。不是莲花宫主,也不是你,那就该是个能够取代原有五色侍女的出色女子。”手指摩挲着下巴,放下后看着她说,“你不愿意说,那就让我来猜一猜,云杉走了,华淑琪被送进靖王府,实际上和莲花宫关系不再密切,周碧莹刚遭唐见心毒手,冷香儿——” 如同梅晓蝶在意蓝姑,而他在意萧三郎,当他忽然提到“冷香儿”三个字时,楚清幽的表情也蓦然冰冷起来。 这是为心加一层防护后,人外在最直接的表现。 程倚天刹住话头。 楚清幽则躲开他的逼视。 程倚天心微微一动,丢开这个话题,直接说重点:“人多有时候也不好,争名夺利勾心斗角,好好的上下级关系凭空多出许多龃龉来。当年我刚认识梦氏姐妹那会儿,梦瑶仙、梦沉仙就百般不愿意玉雪笙夺取她们的风头。而肖静虹宫主也不想自己的手下越过自己的权利。至于连云山上么——” 楚清幽趁他顿住不说的空档,冷冷接上来:“肖静虹根本没想到居然有人会那样公然拆她的台。” “肖静虹?”程倚天反问。 楚清幽脸颊发赤,有些紧张。可是,夜深人静,此时此地,除了他们和屋子里面的人,没有一个莲花宫的耳目。 “说就说了,是肖静虹!”楚清幽豁出去道,“名字起了,本来就给人叫。” “可我听说——” “她把我当成女儿?” “嗯!”程倚天点头。 “嗤——”楚清幽控制不住自己冷笑起来。笑得很无奈,笑容又极勉强。她带着非常复杂的情绪对程倚天说:“给你讲个小故事吧——’ “在很久以前,狼山县大青山脚下有一家农户,夫妇俩男耕女织,虽然不很富裕,但是日子还算开心、满足。有一天,女主人给男主人生了一个女儿,男主人非常高兴。第二年末,他们的二女儿也出生了,这更让夫妻俩认为日子到了几乎要开花的好时候。但是,好景不长,有一天,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穿着随意,头发乱蓬蓬的,最为醒目的是,他的脸上不知怎的,竟然有三横三纵六条疮疤。’ “他要夫妇俩的小女儿,后来看到大女儿更乖,更好看些,干脆将两个女儿一起抱走。这两个女孩被带到一个很富裕的家庭里。这个富裕的家庭,主人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子,她先是被大女儿乖巧的模样吸引,然后连小女儿一起收下。她开始抚养她们,将大女儿当作亲生女儿的同时,又陆陆续续搜集了其他年幼的小孩,然后委派其他人将这些孩子同小女儿一起专门培养。” 程倚天定定地看她。 她问:“听出来大女儿是谁?小女儿是谁了吗?” 程倚天淡淡道:“我只听出,富裕家庭的女子应该就是莲花宫主肖静虹。” “肖静虹当我是她的女儿,那只是‘当作’,实际上,真女儿和假女儿之间,就连眼神的交流,差别也很大。”看看程倚天,对方的表情多有怀疑。她便说:“你不相信我?” 程倚天道:“如你所说,大女儿离家至多两岁,而小女儿刚生不久。这故事,一开始是谁讲的呢?” “我在莲花宫一呆就是二十年,莲花宫有多少过去,我会不知道?”楚清幽说到这儿,语气很冷,“也有赖于肖宫主对我不薄多年,可是……”她突然止住话语,放在身体两边的手紧紧捏成拳。 “这次肖宫主派着和你一起前来的,到底是谁呢?”为了不让气氛一再沉闷下去,程倚天还是连忙把话圈回去。 “说起来,应该是有当年玉雪笙的柔美和梦氏姐妹的妖娆,可惜,肖静虹拼命想找一个有紫箭那般美貌的人,到头来求而不得,只好穿了一身白衣,搭了一条紫色绣蓝草花的披帛。肩头上缝一朵黄蕊红莲。” “五种颜色全齐了!” “一个人占了五个位子——就和你刚才说的一模一样。”本是叫人十分郁闷的事,这会儿,她一五一十说起来,竟然没先前那边抑郁难受。看着长身玉立、风采出众的他,楚清幽一双美艳的眼睛柔光浮现。 “倚天哥哥——”她媚声叫,“这锦怡馆如果一直并没有什么人住,那么,我可是能找出好茶叶来。”奔出正屋去,到隔壁,推开一扇门,里面茶桌茶凳齐全,原来是间茶室。 楚清幽当真找出一包巴山雀舌来,也不嫌烦,烹出两杯茶。递一杯给程倚天,自己留一杯,两个人坐在月色里,楚清幽说:“刚刚吃得好饱,现在就陪我喝一杯茶吧。” 程倚天说:“我不会和女孩子闲聊。” “是吗?”楚清幽眼睛弯弯,绽放出热烈一笑。“说说你的小时候吧,”她对程倚天说,“也从一生下来说起。你会不会也是谁从亲生父母那里抱过来呢?” “怎么会?”程倚天微笑驳斥,“我父亲程怀钧,就是岳州人。” “人这一生,会有许许多多的秘密,你本身并不知道。” “但是我的身世,不用怀疑。” “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是谁呢?” “杨昱!” “噢——”楚清幽感叹一声,“江湖人称‘快剑。” “没错。” “因为你吧?”说着说着,她已媚眼如丝。 程倚天想想,自己除了义父,并无任何和武林相关的人脉。可是,自己就是学成了乾元混天功,连本来只会是一个小书童的杨昱,现在都成了在江湖上扬名的“快剑”! 许是命运造化,他就该这样活着。 但是,他又止不住顺着楚清幽的话浮想联翩。 他当然不相信,楚清幽本来就是为了和他套近乎,所以随便在讲。他姓程,父亲就是岳州首富程怀钧,这点绝没有错。母亲叫柳亦如,连还健在的奶奶、两位叔叔,谁都没有告诉过他:他其实并非程家子弟。 200 蛇吻 神奇的梦境里,轻薄的晨雾弥散在青翠的山谷间,脚旁便是丛生的五颜六色的野花,早起的小鸟吃完了虫子,“叽叽喳喳”快乐地叫。 大概有多少年了呢? 十年? 还是都不止? 萧三郎捏捏自己的脸,不痛。 就算做梦,也该有好长好长时间都没到这儿来了吧? 有点歌声才对—— 于是,美丽的山谷里传出蓝凤儿原本那婉转动听的声音:“高山的风,高山的雨,青青的树林和田地。高山的花,高山的草,美丽的姑娘来看你……”和黄莺儿出巢一样,轻灵的歌声满山谷乱飞。 萧三郎不厌其烦找遍每一条山沟。找啊找,终于,她的脸再一次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这也是间隔十多年才有的。 那张脸,那双眉,还有那双水润润的眼…… 汹涌的泪水冲出眼眶,也将他带回到现实。铁蒺藜打伤的地方已经好多了,只是疼。他缓缓抬起手,摸摸脸,果然一手潮湿。 “凤儿——”他轻轻叫。支起半边身,抬眼看去,穿着蓝衣的她背对他坐。避开月光照射,黑夜里变得模糊的她,掩饰不住浑身颤抖的样子。 “凤儿——”他又叫一声,语声十分坚定。 蓝凤儿没法不开口:“你醒了?”刀片儿刮过声带一样嘶哑的声音,让他感到无比陌生。 但是,连姬扬都已经肯定,她就是凤凰教的蓝圣女。 昨天白天,她不也默认了吗? 萧三郎暗暗叹息,嘴巴里道:“我已经知道了,渝州医门掌门的,就是你。”停了会儿,他从床上坐起来,招招手,“你过来。” 蓝凤儿突然掩面,“呜呜”哭泣。“你不要过来。”她哭着说,“我不过去看你,你,也不要过来看我。”肩膀剧烈抖动,抽泣许久。咬咬牙,她突然做出一个决定。 伸手到脸上,她从下巴下面揭起一层皮。慢慢的,脸上一层人皮面具被她揭开去。 萧三郎冲动下床,她忽的转过来。 月光下,一张不辨五官、坑坑洼洼的脸出现,萧三郎是个大男人,居然被吓得一跌。 “扑通”,坐回床上的动作很大,他的震惊,把他自己都惊骇住。 沙哑的声音飘出来:“很害怕,是吗?” “我……”好一会儿嗫嚅,明明找了她十多年的萧三郎,心里憋了千言万语,这种情况下,很想努力,还是一句有意义的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你……”他只是结舌。 好久,心里的震惊逐步平息,他才站起来,大着胆子往上多走两步。 天哪,这到底是怎样一张面孔? 残缺的下巴,咬平了的鼻子,满脸的皮肤红红黑黑、坑坑洼洼。 难怪她会人皮面具遮面;难怪,一直以来她没有半点消息;难怪,昨天被姬扬识破之后,她会害怕成那样…… 一切都是因为这个! 萧三郎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从床上又站起来。他完全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一步一步,走回她的面前。抬起手,蓝凤儿只拧了一下脖子,脸再也不动。他的手指,轻轻碰到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滴泪,从她的眼眶中跌落。 萧三郎心痛得难以自制,伸出双臂,用力把她搂在怀中。 “凤儿、凤儿……”他不住口叫。背后的事,这会儿还需要她亲口再说吗?“是肖静瑶对不对?”他扳着她的肩膀,“她干的?”都是许多年前的伤,可他的眼力多好,一下就能看出,无论下巴、鼻子、嘴巴,还是整张脸,全是蛇咬的。 “是蛇刑?” 蓝凤儿泪如雨下,头点个不停。 他好像得了疟疾,两只手疯狂地颤着,摸她的脖子:“还有这里,这里。嗓子也是蛇咬坏的!” 蓝凤儿不答,还是点头。 “啊——”萧三郎气愤到无处发泄,“乒乒乓乓”将房间里看得到的东西全砸个稀烂。 楚清幽从别的房间跑过来。这里面,都是她喜欢的东西,被砸坏了,她当然心疼得抱怨:“怎么了吗?为什么要砸掉这些?” 程倚天也赶过来,见她向萧三郎发难,急忙插进来道:“损坏多少,出去之后尽数陪你就是。” 楚清幽拿了一对大阿福,举到他的鼻子下面:“我十岁生日那天,我的妹妹给我在一个茶商那里找来的,你赔得起?” “你妹妹?” 楚清幽气得脸红红的,转身跑出去。 程倚天瞧了瞧屋子里,蓝凤儿又恢复了先前脸上木然的样子。萧三郎疲惫得冲他挥手,并且道:“我没事。”声音虽低,倒也不再是虚软无力的样子。 程倚天拉着同一时间内奔过来的梅晓蝶一起出门。 梅晓蝶出门后,屡屡向屋子里面看。 程倚天说:“不要紧,我三哥聪明又很理智,不会对蓝姑做出恶意的事。” 梅晓蝶没有搭理他,回过身,又向屋子里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扭身,飞快向她原本住的房间直奔。 重新入住莲花宫女的黑松林,在这三天之内,又多出许多防线。莲花宫四宝:红雾蛛、绿茵蛾、金线蛇,以及周碧莹在逸城用过的仙人指,布满这座松林。 有唐家兄弟从旁协助的平江堂堂主姬扬,走过这座松林,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唐见雄没有太多花哨的暗器,除了偶尔发一两支燕子镖,便是一把惊鸿剑,砍了十几只红雾蛛,挡了一小波绿茵蛾。 唐见心的法门也不多,一对碰碰球,转啊转啊,突然就炸。姬扬他们早先知道这碰碰球的威力,全部躲在唐见心身后。那些烟雨断肠丝漫天洒落,除了他们和唐家兄弟,有什么便戳什么。 一对碰碰球用完,还有一对;用完第二对,唐见心一手拿一对出来。最后,他还拿出了套五连环,五颗小孩拳头大的圆球,攒在一起,飞到空中,竖着旋转,同时,圆球如花开一样一层层绽放开。“嗤嗤嗤……”无穷无尽的牛毛细针,放射状喷射了个没完没了。 从林子里飞出来的幻蛊(绿茵蛾)雨点一样坠落。 每一只绿茵蛾的头部,就戳了一根牛毛针。 五连环落在地上,自动合成一朵大莲花。唐见心走过去,捡起,大莲花又自动闭合。“咔嚓咔嚓”一串声响,脸盘子大小的大莲花折叠成巴掌大一个方块。 姬扬一众目瞪口呆。见识差点的手下哈喇子都流出来,滴到手上,方才发觉,连忙“稀溜”一声,将口水全吸回去。 清河堂晁仲用力敲打这名手下的后脑勺,明明就是赞叹到无以复加,表现在手上,就是捶打手下,那一副恨铁不成钢:“瞧人家唐公子的手段,偏你就这么没出息。没出息!没出息!”打得手下抱头“嗷嗷”直叫。 姬扬五体投地,心服口服对唐家兄弟说:“二位唐公子,接下来我们应该往哪里走?” 唐见雄说:“你们要找燕小姐,当然得继续往里面去。” 唐见心总是唯恐天下不乱,插嘴道:“姬堂主,你帮我找的顾姑娘,理应也在同一个地方。” 姬扬两个都不敢得罪,笑着说:“是啊,都是凤凰教的人抓走的,理当在一个地方。” 继续结伴往里闯,没多会儿,看到莲花宫那一片连绵的房屋。濯水殿在南边,建筑群中又最明显。姬扬尾随唐见雄、唐见心冲到百花台下,濯水殿里面一位穿白衣、戴紫色绣蓝草花的女子率人迎出来。 这个女子果然在肩头别着一朵黄蕊的红莲花。莲花宫从未有过,宫主以下,同时着五色衣裳。 此女的名字叫林妮,一直位于红莲伴侍之中,首次遭到提拔,甚是不了解天到底有多高,地到底有多大。领着一群五色侍女,她拿了一条五色丝线织就的彩绸。 “结阵!” 凤凰喋血阵围住十几个男人。 歌声才起,舞蹈才跳,二十个铁蒺藜分两次,一次十个,组成两个同心圆飞起在空中。炸出来的八十个小铁蒺藜个个都长了眼睛。长得丑一点的,每人只中一个,在额头。长得美的,就中两个,一个在脸颊,另一个在喉咙。 喉咙中铁蒺藜的莲花宫女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上气不接下气喘上好久,血涌上来,堵塞住气管,人才憋死。死的时候全身青紫,好像溺水。 这一伙莲花宫女中,长得最漂亮的林妮就惨了,眼睛被打瞎,脸颊被打烂,喉咙那里也中了一个铁蒺藜,身上最柔软美丽的地方,也被分别打穿。 她死的时候,和“美丽的女人”这个称号,再也没有关系。 唐见心取出金钢磁,高悬不超过一只手竖起的距离,走一圈,打出去的铁蒺藜全部收回来。 这些铁蒺藜材质都很神奇,不沾血,跳出人体,吸上金钢磁时,血就沿着尾刺滑落下去。 唐见心把铁蒺藜收回皮囊时,连擦都不擦。 濯水殿里面,剩下的低等茶媛惊慌失措,四散逃跑。十六堂的手下分头寻找,不一会儿,便从偏殿的角落里,将换成一模一样绿色衣裳的燕无双和顾雁语找出来。 两个姑娘都木木呆呆。 唐见心二话不说,拔出一把峨嵋刺,向顾雁语刺去。 这一刺,假如没有任何阻挡,把顾雁语整个人刺得挂在峨嵋刺上,顾雁语自己,大概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但是,既然唐见雄一起来了,这样的事情便不会再濯水殿发生。 唐见雄真实的本事远胜唐见心。无论唐见心峨嵋刺从那边来,换多少变化招式,他总能在峨嵋刺刚要刺中顾雁语身体的那一刻,将峨嵋刺迅速推开。 唐见心一刺不中,二刺不中,刺了十七八次,没有一次能摸到顾雁语衣服边的。气得唐见心“哇哇”大叫,摔了峨嵋刺,戟指唐见雄:“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不能让你伤害她!” “她不是你应该娶的妻子的人选!”吼完这一句,唐见心将姬扬早早便保护在一旁的燕无双给拉过来,“喏,你要娶亲,让奶奶找姬堂主向这位燕小姐提亲啊。” 姬扬连忙打岔:“我家小姐的婚事,我可做不了主。” “那你在你们庄主面前说得上话吗?” “这个嘛……”唐见心的眼睛越睁越大,马上就要翻脸不认识他,姬扬慌忙接住他的意思,“话当然可以递上。”“呵呵”笑了两声,“唐门乃是世家,若能与唐少主结亲,对于本派来说,自然是好事一桩。” “那不就得了?”唐见心扭头对唐见雄说:“看到没?听到没?江南十六堂总堂主的女儿,美貌远胜大足山下旺县的这个村姑。爹爹又是剑庄庄主,不比拜火教还是凤凰教什么人的女儿强上百倍千倍?” 唐见雄没法对这个偏激的弟弟讲道理,当着外人的面,他也只能表明立场:“总之,我不会让你伤害雁语!” “真的没商量?” “肯定没商量!” “那好……”唐见心一张脸神经质赤红起来。他把手放在皮囊中摸索。姬扬一众看在眼里,“哗啦哗啦”全部出濯水殿避祸。 偌大的濯水殿,只剩下唐家兄弟,还有面无表情的顾雁语。 唐见心抓出一大把铁蒺藜,分在两只手。唐见雄不慌不忙,抽出惊鸿剑横握。漫天花雨般的铁蒺藜打过来,“刷刷刷”剑影横空。 惊鸿剑不是九花落英剑,变化不多,速度也不快,可是,破本门暗器,很有威力。 几乎将他上中下三路全部罩满的铁蒺藜飞行各有方向,爆炸之后,小蒺藜运行轨迹更是奇特。但是,无论怎么飞,距离惊鸿剑不足一尺,随着唐见雄挥舞剑的动作,它们都只有一个变化。 惊鸿剑往左,它们便一起往左;惊鸿剑划到右边,所有的大小铁蒺藜就一起飞到右边。 大大小小的铁蒺藜好像有生命的飞虫,“扑棱扑棱”屁颠颠儿地追随着唐少主。 唐见雄连划数个大圆,最终将所有铁蒺藜全部收了。 大小铁蒺藜一起粘在惊鸿剑的剑身上。 唐见雄翻手,振剑,剑尖下垂,吸住这些铁蒺藜的吸力全部消失。 “当啷当啷……”,一大堆铁激烈散落地上。 用在别人身上威力无穷的拿手好戏,针对唐见雄却一败涂地。唐见心一张挺俊俏的脸涨成猪肝。 唐见雄说:“你还要比什么呢?”轻轻一笑,将惊鸿剑还鞘。 铁蒺藜制造不易,不能丢弃。唐见心气呼呼将金钢磁拿出来,把暗器全部收回。唐见雄拉着木木呆呆的顾雁语往外走。 唐见心顿足大叫:“你等我,你等等我!” 201 绿茵 迎面一阵秋风,带来阵阵甜香。闪目看去,台阶下不远处种的大桂花树,枝头上星星点点,桂花已经开了。 可是,唐见雄比唐见心更细心些,嗅到桂花香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暗香。味道不浓,可是印象深刻。视力所及,没有任何香源,但是风带过来的味道凝聚不散,想来香气悠长,香源绝非凡品。 步下台阶,转过桂花树,唐见雄投目广场一角。噢,这才看见。 一男一女手拉手并立,他们旁边,是老熟人。 那日在荣昌客栈外面,他不正委托这个人,送一个装了“春风膏”和“翡翠香肌露”的珐琅盒,给中烟雨断肠丝的顾雁语吗? 那时候,这个逸城公子便是他唐门少主的朋友。 而现在,瞅情况,他们已经对立成为敌人。 姬扬就在程倚天手里,魏驰敬、陆延旭、晁仲都被点了穴,摔倒在后头大柱子下面。 燕无双和顾雁语一样,木呆呆,看不见、听不见似的,什么反应也没有。 姬扬说:“唐公子,你尽管走吧。” 唐见雄拉着顾雁语,走了两步,还是驻足。 唐门和十六堂,道义可是站在一条线上。十六堂总堂主上官剑南据说碰到了大麻烦,可是,九花落英剑的创始人,哪有那么容易制约于人手?上官剑南的夫人燕素素也非寻常人,如果今天放任姬扬留在敌人手里。改日上官夫人问起来,或是玄门门主燕弘垂询?自己该怎么说?奶奶宁红绣又怎么向燕老门主交代? 唐见雄拔剑相向:“程公子,请你放开姬堂主。” 程倚天说:“放了姬堂主也可以,把你很手上的顾雁语顾姑娘,交还过来。” “这不可能。”唐见雄微笑。 程倚天“噢”了一声,朝他身后瞧了一眼,然后道:“唐公子,你带顾姑娘走,接下来,你准备将她带到哪里呢?回唐门,你的奶奶宁老太君同意你娶她?或是浪迹江湖,唐门所有的弟子日后要对你们展开无休无止的追捕?”停顿一会儿,便继续,“你是唐家的长孙,唐门门主的位置,纵然最后你不要继承,我想,宁老太君疼爱你总胜过痛恨你。但是,顾姑娘就不一样。” 他说到这儿,蓝凤儿从萧三郎身边向前走了两步。 暗香还是一阵一阵,但是香源已然清晰起来。这阵凝聚不散的香气,便是从这个蓝衣妇人身上传来。单从香气鉴赏的角度说,这香,算得唐见雄认知里的上等。便是祺祥斋精心制作,用以上贡的凤鸾香也不外乎如此品质。 那一丝嗅过之后才能回味的青涩味,提炼得真是棒极了。 蓝凤儿还没说话,唐见雄就伸手阻挡她出语的可能。 唐见雄拉起顾雁语的手,意志坚定道:“纵然山崩地裂,也不能将我和她分开。”话说得极有英雄气,可是,现实总是这样不遂人心意。 他一腔心血,要么放在拉在手里的顾雁语身上,要么,为了提防对面敌人过来硬抢,右手惊鸿剑随时随地出击。全然未曾提防背后站着他的兄弟。 唐见心举起他的金钢磁,恶狠狠砸在自己亲兄长的后脑勺上。打出了血光一片。唐见雄“轰”然栽倒。 唐见心拿着顾雁语,让程倚天将手上的人全放过来:“包括她!”尖削的下巴一抬,示意燕无双。 蓝凤儿和站在后面一点的梅晓蝶当然没意见,萧三郎终于找到自己千方百计寻觅仍然不见的爱侣,满心只有高兴,而忘记其他。 程倚天踯躅。 唐见心拿着峨嵋刺,顶着顾雁语的脖子:“舍不得?”轻轻顶进去一点,一注鲜血流淌下来。 程倚天控制不住心那么一疼,脱口喊道:“住手!” 梅晓蝶将燕无双领出来,对唐见心说:“把雁语交给我,我就把燕小姐送给你。”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唐见心、梅晓蝶将人带到中间,然后把人交换。 姬扬抢上来,把燕无双抓回自己手里。 唐见心捏着一对碰碰球,想发一发,最后还是作罢。魏驰敬和陆延旭亲自将唐见雄扶起来。 唐见心下手真狠,唐见雄的后脑被打塌了一大块皮。头发都被冒出来的血濡湿。好在大小姐抢回来,他们的任务完成了一半。姬扬为首,唐见心压后,他们一行撤离莲花宫。 用双儿换回顾雁语,这事已成事实。程倚天一点儿追敌的心思都没有,背过身,仰面望天,内心只是一声长叹:“到底是我负她。”心里惦记燕无双,脚却生了根在这个地方。顾雁语木木的,大概又中了莲花宫女什么阴法。 好在楚清幽在,不怕没解。 实在不行,蓝凤儿这个凤凰教的圣女,也会有方法。 程倚天走到顾雁语身边。 侧面看过去,额头、鼻子、脸的弧度,和云杉几乎一模一样了。程倚天连她的手也没牵,无着无落的心已觉安慰许多。 就这样不讲话,他猛然一瞥,以为云杉又回到身边了呢! 双儿再好,爱情就是一剂根本没有“道理”这味成分的毒药。得由“她”站在身边,他才会开心,才能踏实。即便心的另一面已被愧疚布满。 路上一场大雨,阻碍他们出黑松林的行程。等到雨住风止,时间已过中午。程倚天请楚清幽解了顾雁语所中的阴法,楚清幽总以“现在还不是时候”推却。等来到松林外面,碰到阿忠和阿晓——这两个人因为一直无法进黑松林而着急不已,见到顾雁语,两个人一起扑上来。“雁语、雁语!”两张嘴巴纷纷叫个不停。 顾雁语当然不会搭理他们,而两个人上上下下查看顾雁语的情况,阿忠突然说:“不对!” 楚清幽当先一怔。 蓝凤儿和萧三郎携手共进,到此时,再装成局外人,就说不过去。她看了看萧三郎,后者的目光从确定她就是“蓝凤儿”之后,就再也没有少去一分温柔。蓝凤儿微觉放心,抽出手,低声说:“我过去一下。”来到阿忠阿晓面前。 她刚要说:“雁语被莲花宫女下蛊。” 阿忠往后跳了一大步,瞪着眼睛厉声叫起来:“她不是雁语!她不是雁语!” 阿晓也惊怒不已:“你们白天黑夜奔忙一场,居然只救了一个假的顾雁语出来?” 蓝凤儿顿时大惊:“谁说她是假的顾雁语?” 阿忠、阿晓捶胸顿足不已:“雁语就算不言不语,那眼睛也不是这样的。“蓝凤儿闻言忙仔细审视顾雁语的眼。她瞧不出异样,看看梅晓蝶,梅晓蝶也连连摇头。 程倚天抓住楚清幽:“立刻给她解毒!“” “不用麻烦了!”蓝凤儿断喝一声。她伸出手,梅晓蝶忙取出笛子教给她。她是梅晓蝶的师父,吹笛的本事竟也很好。就算和萧三郎比,这吹气换气、打音颤指的本事也不见得差。一曲节奏缓慢、意境悠远的曲调从笛管中传出来。程倚天眼睛一花,面前的景物忽然模糊了一下。 警惕心顿生,他看到旁边有棵倒伏的大树,走过去,坐下来,手放在丹田处捏成诀。乾元混天功缓缓运行在身体里,这摄魂功能极强的乐曲才悠远起来。过了一会儿,这曲子已不能掌控他的神志。 他睁开眼,站起来,游目看去,萧三郎也坐在地上,闭目运功。梅晓蝶捂着耳朵站得远远的。楚清幽更是跑到很远很远一个土坡上。风从上面吹下来,摄魂的笛音才不至于大肆飞上去。 阿忠、阿晓却不识得厉害。这两个顾雁语的忠仆,死也要守在顾雁语身边。笛音吹过一会儿,他们双眼一黑,双双跌倒在地上。 程倚天慌忙走上来,先后扶起他们,又分别摇了摇。 这两个人目光发直,歪着嘴巴,涎水流了三尺都不止。 阿忠说:“雁语,雁语,教主又回来了呢。”“今天早上,街上还是有非常新鲜的甜瓜卖,你要吃,我去买给你?” …… 阿晓念念叨叨:“我和阿忠对你都一样,我们俩,谁都比唐门那个唐见雄更真心……” “原来,他们都傻了——”程倚天放开阿晓,叹了口气,喃喃道。 回转头,顾雁语的情况却让他大吃一惊。 却见顾雁语所有露在衣服外面的部位都发出莹莹的绿光,皮肤下面,无数活物拱来拱去,此刻都爬到外面来。 全是绿茵茵、芝麻大小的虫子。 它们听到蓝凤儿笛音的召唤、牵引,爬得争先恐后。 顾雁语的五官都被挤歪了。 噢,不—— 程倚天蓦然发现一个大秘密:顾雁语的脸,在绿茵蛾爬动的过程中,发生着变化。 顾雁语只有三分云杉的韵味,实际上,下巴的精巧程度尚且不如双儿。而这会儿,这下巴,分明变成双儿圆圆脸上那个精巧细致的小下巴。鼻根落下去些,鼻梁因而变得更挺,鼻头微微翘起,十分娇俏。眼睛也变大变圆。 天哪,便是昔日奇花谷桑氏谷主的易容术,也没有如此奇幻诡异的效果。 程倚天大惊之下,冲动奔上去。 笛声停了,萧三郎的惊呼响起来:“公子!” 蓝凤儿仅慢他半步,来到程倚天身边。长相完全不一样的另外一个人栽到在程倚天怀里。而大批的绿茵蛾还没有完全飞起,碰到程倚天之后,也没有像萧三郎和蓝凤儿担心的那样,发疯侵入程倚天的身体。 萧三郎猛地停住自己本来要抓住程倚天的手。 他知道秘密,仓皇之间,居然忘记! 而蓝凤儿恰是看到了让她无比吃惊的大事。绿茵蛾被催眠,成为迷魂降。一旦遭到引魂,虫体本身清醒,马上就会成为食人脑髓的幻蛊。 这种蛊毒,在曾经的凤凰教,都是寻常情况下不得随便使用的霸道蛊毒。既然霸道,威力自然不小。狮子老虎此类猛兽都不是其对手,一个逸城公子而已,怎会有这样大的力量,居然让幻蛊惊慌成这个样子? 不是幻蛊食人脑髓,好像这个逸城公子马上要把幻蛊们的**子全部拉出来。 不然,它们也不会不约而同飞得那么慌张! 202 移容 程倚天一把抱住晕倒的女子,失声高呼:“双儿?”又连叫数声:“双儿,双儿……” 萧三郎拉了拉蓝凤儿的手。蓝凤儿乍然回神,额头上竟然冷汗涔涔。抹了一把汗,她来到燕无双身边。试了试鼻息,她对程倚天说:“不碍事,引渡大批迷魂降,她身体脱力罢了。” “那她之前,怎么会是那个样子?” “移容术。”蓝凤儿吐出三个字。别说程倚天没听懂,用毒用药,除了吴不医之外,鲜少再有人胜得过的萧三郎都惊诧。 梅晓蝶过来扶住师父。刚刚引渡绿茵蛾,蓝凤儿费了不少真力。移容术的由来又很复杂,梅晓蝶扶着蓝凤儿坐下,让程倚天、萧三郎都找了干净些的地方,坐在对面。 程倚天好心疼双儿,一直温柔把她搂抱在自己怀中。 梅晓蝶说话时,昏迷的双儿便轻轻动了一下。 梅晓蝶说:“迷魂降,实际上就是被催眠过了的绿茵蛾。它们受到主人的指引,潜伏在人体脑部以及身体其他各地。身体很小,便可以钻入肌理。不同排列,便能将人肌肉的形状通过收缩、挤压,组合成别的形状。” “这就是移容?”见识多广的萧三郎,这会儿也开了眼。 程倚天端详燕无双。这张脸,刚刚还是另外一副情状。那么,他忍不住问:“被姬扬带走的那个‘燕无双’……” “应该就是我们想要的顾雁语。”蓝凤儿沙哑的嗓子一字一字在旁边响起。 燕无双轻轻叫了一声:“倚天哥哥。”程倚天一惊,急忙低下头。她正窝在他的怀里面,一双暂时失去不少神采的眼睛,弯弯的,居然还在笑。 她是不是已经忘了中迷魂降之前的事? 还是—— 根本就为了自己正抱着她? 程倚天的心,蓦然产生猛一阵紧缩。被真爱伤过的他知道,如果这会儿,他用双儿根本不会期待的方式对待她,双儿会不会崩溃? 在旧日的莲花宫,他就放弃过“她”一次,当时的她毫无知觉,并不知道,倒也罢了。这会儿,她可是已经恢复。 他回头再要找始作俑者楚清幽,那个诡异的丫头咋就准备好,此刻已经逃之夭夭。 梅晓蝶对蓝凤儿说:“师父,被姬扬他们发现,他们手里的‘燕无双’其实是雁语,雁语可就糟了。” 姬扬也会想替他们手里的“燕无双”解迷魂降。唐见雄被唐见心打伤了,能想办法解蛊毒的,只有唐见心。 毒门中人,解决这样的问题,方法各式各样。 唐见心能将一枚牛毛细针,做得那样毒辣犀利,解除迷魂降,只怕不会十分困难。 迷魂降一解,移容术可就破了。 破了移容术的顾雁语第一个看见的只会是替她解毒的唐见心。 唐见心离开四川,到这里,为的就是杀她。 被唐见心看见顾雁语的真容,顾雁语除了死,还会有第二个下场吗? 难怪楚清幽一直拖拖拉拉,一直不肯解迷魂降。蓝凤儿顿时深深自责,只顾忌惮萧三郎不喜她凤凰教徒的身份,没有尽快出手。 时间过了这么久,雁语如果出事,大势怕是已难追回。 蓝凤儿跌足,梅晓蝶叹息。程倚天对萧三郎说:“三哥,瘾君子还有吗?” “有。”萧三郎将那只能够追踪毒质的绿色小虫取出一条,托在手上。他们先要回莲花宫旧址,尔后寻觅不同于自己已经走过的路线。很快,瘾君子便踏上正途。 绿色小虫爬行到极速,萧三郎、蓝凤儿都跟不上。 程倚天抱着燕无双,想来想去,将燕无双放下来,交给萧三郎:“三哥,代我照顾一下。” 燕无双已经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她抓住他的衣服,咬着嘴唇摇摇头,目光坚定。 程倚天承受不住她的哀求,挪开目光,脸再转过来,换成他哀求她:“我就去这一次。就这一次!” 燕无双哀绝道:“我和顾雁语之间,始终你还是愿意多选择她一些?” “双儿——” “顾雁语只是有些云姐姐的神韵而已,可就是这一点点神韵,你心里面,早就决定,要将曾经对云姐姐的爱,转嫁给她!” “双儿!” “你不要叫我!”心被活活劈成两半的燕无双,哀痛欲绝!“如果你要去找她,你就去,”她背过身,语调突然低下去,语声也平稳许多对程倚天说,“这一去,你和我的事,我会当从来也没发生过。” 非是伤心到极点,本不会如此。 程倚天完全能够领会,也觉得,其实哄一哄她,矛盾就未必尖锐到不可调节。 可是,下意识的,他只喃喃道:“对不起,双儿,对不起。”强烈的想要一步跨到“她”身边的冲动,让他已经迫不及待跟上瘾君子的脚步。 他的轻功有多好,燕无双知道。刚刚追过脑后的那阵风,大概就是他离开的速度造成。 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扑簌簌”不断落下。 连梅晓蝶都很同情,蓝凤儿也很是感慨。 萧三郎走上前,对她说:“燕小姐,公子急于救人而已。” 燕无双轮过泪眼,说得悲伤:“他为了云姐姐,宁可死在别人手上。”转过半边身,低下头,“哪怕已有唐见雄唐少主在前,只要有那一点神韵,他都会不惜一切让顾雁语在他身边。” 萧三郎闻言叹息。 燕无双向萧三郎告辞:“萧三爷,能去绝命谷一趟,对贵派公子爷,我也算尽了这一辈子应该有的缘分。现在,我就要回去啦。” “令尊的事情?” “自有姬堂主并其他几位堂主再做打算,”燕无双端起大派千金小姐的派头,同时谦恭有礼不失礼节,“我丁师兄也会有章程,当然,如果三爷有更加有用的讯息,还望代替无双共享。” “噢!”萧三郎微微一笑,“会的!” 燕无双万福。 梅晓蝶看不明白:“她这就放弃了吗?” 蓝凤儿叹了一声:“不放弃,又能怎样?” 梅晓蝶问师父:“真的要让雁语转而跟着程倚天?” 蓝凤儿瞧她一眼:“有什么不好吗?逸城不是唐门,他们不会计较我们凤凰教徒的身份。” “可是……”梅晓蝶欲言又止。看看走回萧三郎身边的师父,那张蒙着一张做不出半点表情的人皮面具的脸,无论带着面具,还是撕掉面具,都和“美丽”再无关系,偏偏从内而外发射出欢喜的光辉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心里禁不住暗暗自语:“搭上凤凰教的逸城,更会成为名门正派的眼中钉。”这道理显而易见,追魂找到了师父,假装看不见。师父重得旧日情人的宠溺,也全然不顾念。 至于那位逸城公子,放着好好剑庄大小姐不喜欢,要和唐门少主抢女人,这不是疯了,又是什么呢? 一只惊灵雀跟着一只闻香鸟,他们有条不紊去追那条早就跑远了的瘾君子。 且说程倚天身若轻烟,一路尾随瘾君子。最后,他跟着瘾君子来到一个村子的大户人家。 这户人家院墙很高,也很长。程倚天跳进院子,侦查之后,发现出现在这儿的姬扬,根本就是一副主人的派头。 他知会着一个正指挥仆人来来往往的老者:“老季,老季——厨房里那些菜,花椒的数量要多一些。川人喜麻辣,我们这儿的大酱不要放,用四川带过来的天辣椒。” 龙口堂堂主魏驰敬来到他身边:“我说姬大哥,后院那边都开始好一会儿了。唐见心唐公子要解莲花宫的蛊毒,我们就看一眼,又有什么不可以?” 姬扬道:“每家门派都有自己的机密,你不是庄主的弟子,可见庄主有意思教你天下闻名的‘九花落英剑’?” 魏驰敬讪笑:“我就开个玩笑。” “就开开玩笑吧,”姬扬笑道,“那个唐见心公子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唐少主头部的伤已经无碍,不过既为兄弟,唐四公子那一手,可不算轻。” “我们还得感谢唐四公子关键时候,能够当机立断。” “这倒是。”魏驰敬立场转换得很快,“程倚天那么难缠,还有萧三郎帮他,无双小姐在他手上,光凭我们,还真不一定能硬抢过来。” “硬抢?”姬扬揶揄。 魏驰敬干笑:“姬大哥,你这直接是长他人志气。” “连云山上的比武谁不知道?你我输在逸城公子手下,不算丢人。” “你不丢人,我没和你一样想法啊。” “去看看小姐的屋子准备得怎么样了吧。” …… 程倚天尾随到游廊尽头,下面的话,再也听不清。不过,既然知道在后院,他翻进游廊后,直接往北走,就行。碰到几个仆人,机灵避过就行。偶尔通过要道,展开“空里无踪”的轻功,站在那里的仆人只觉得眼睛花了一下,他已经不见。 然而,纵然他找遍这个家里所有的院子,也没找到唐见心。 魏驰敬说的那个“后院”,到底在哪儿? 正焦急,隐约看到外头一个身影往上扑。程倚天急忙隐藏好,偷眼去瞧,却见头上绑了个止血绷带的唐门少主唐见雄从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上跳下来。绷带雪白雪白,标志一样无比清楚。 虽然没惊动到附近这个府上的人,但是唐见雄到底坦荡。跳进房子后,大摇大摆就往人多的地方走,碰到查问的人,说了两句,姬扬和魏驰敬急急忙忙赶过来。 唐见雄冷冷道:“我四弟呢?” 姬扬干笑了几声:“四公子说,大公子头部有伤,不宜吵闹,这才另择清净之所,让少主你好生将息。” 唐见雄盯着他看,如果目光有锋芒,必将戳出洞来。 魏驰敬佯咳,见姬扬还是不吱声,便开口:“唐少主,你们兄弟间的事,也是唐门内部的事。我们不偏帮谁,也请少主不要为难我等。” 唐见雄问他:“我四弟要为你们小姐解蛊毒,是不是?” 姬扬、魏驰敬一起点头。 “但是,他却让你们务必把我送远一些?” 姬扬和魏驰敬面面相觑。 唐见雄继续追问:“你们送我走的时候,有没有给我服用药物?比如:日眠丹,可以让我多沉睡半日的?” 魏驰敬想要否认,姬扬制止他。 姬扬抱拳对唐见雄说:“唐少主,你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你。”顿了顿,“四公子只是说不得已让你受伤,睡上半日,对你头部恢复很有好处。”瞧了瞧那条白绷带,接下去又说:“其实四公子对少主真的很关心,这治伤的药,我看就是好。” 唐见雄冷哼一声,满脸讥讽。“唐见心现在哪儿?”他一边问,一边游目看去。房屋阻隔,往上瞧,只有四方天。姬扬、魏驰敬都缄口不言。唐见雄突然问:“这府上有柴房吗?” 看到姬扬、魏驰敬齐齐大吃一惊的模样,程倚天顿时恍然。难怪找来找去找不到,谁能想到平江堂堂主待客,居然会把唐门四公子安排到柴房去? 那么,柴房那里又是什么情况呢? 程倚天尾随唐见雄等人到达时,打开的门里面,只见柴火被堆成堆,摆成圈,熊熊的烈火蹿起半人多高。也不知道唐见心撒了什么在里面,只有火,没有烟。整个后院被烤的火焰山一样。还没靠近,滚滚热浪便翻过整面墙壁直逼过来。 203 伤情 火堆中心无火的空地上,绿茵蛾已经全部被热浪蒸得从寄主的体内跑出来。它们无头苍蝇一样四散飞,飞着飞着,蒸腾的热浪便将它们烤得双翅缺水。未等唐见雄等人到达,成片的绿茵蛾已经纷纷干枯落地。 空地上的“燕无双”已经变回顾雁语。她整个人都被绑在一根木桩上,直立着,湿淋淋的,如同从水里被捞出来。但是,同绿茵蛾相比,她的命却没那么容易丢。 一捧捧白色的粉末,**作这一切进行的唐见心抛向红莲般的火焰,耳听“嗤嗤”声不绝,烈火之中白雾升腾,不一会儿,刚才还熊熊燃烧的大火,熄灭了。 唐见雄飞快奔到院门口时,唐见心已经拔出峨嵋刺,走到顾雁语面前。昏迷着的顾雁语,即使立刻被杀,也不知道自己正经历什么。 唐见雄大叫:“四弟,你住手!”惶急之下,不顾兄弟情谊,打出三支银白色的燕子镖。 他的暗器不花俏,优点在于劲头足,准头好。 三支燕子镖电光火石间到达唐见心后背,唐见心来不及全部避让,右肩中了一支。燕子嘴巴入肉后,嘴巴张开,身体自动旋转,翅膀、尾巴一起倒扣,如同手爪。 唐见心也是娇贵之人,剧痛之下,当即扔了峨嵋刺。 唐见雄疾步赶上。没等他去解顾雁语身上的绳索,一支铁蒺藜横插太阳。“心比尸毒”果然名不虚传,自己的兄长,先打其后脑,再夺其性命。唐见雄知道这玩意会炸,来不及把惊鸿剑的情况下,只能硬接。 铁蒺藜炸出四枚,直奔顾雁语眉心的,被唐见雄用快捷无比的手法拦截下来。和这枚铁蒺藜一起被拦截的,还有靠近些的另外两枚。最后一枚,神奇地绕了一个弯,打在唐见雄的后背上。倒刺勾住肉,那也疼得要命。 唐见心一掌推开唐见雄,下巴一抬,好生示威。 姬扬、魏驰敬都惊呆了。 “小姐呢?” “小姐呢?” 两个人奔到两位唐公子中间。姬扬问唐见心:“四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问唐见雄,“你事先就知道这事有蹊跷是不是?” 唐见雄为防不测,将惊鸿剑抽出端在手上:“和熟悉的人相处,只需多走几步,便能瞧出端倪。”瞥了唐见心一眼,冷哼,“为了杀雁语,你钻研她也够深了。” 唐见心“嘿嘿”一笑:“是啊,要不然,我让姬堂主派人把你远远送出去。”顿了顿,手从皮囊里拿出来,往前走两步:“你又是怎么发现,从莲花宫带出来的燕小姐其实不是燕小姐,人又不在你手上,你却回来得这样快?”微微思忖,却又明了过来:“是了,如果我不送你走,你还不一定会想到。” 唐见雄看不出他还有再发暗器的意思,放下惊鸿剑,然后道:“那是自然。” “真想不到啊……”唐见心甚是感慨,双手背在身后,然后转过去,把后背朝向别人。他仰面望天,只是喃喃:“我发现无双小姐的眼神,我怎么看怎么熟悉,而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见过无双小姐,也就是说,我从莲花宫里和程倚天交换过来的燕小姐,并不是真正的燕小姐。” 顿了顿,他继续双手负于背后,问题却是问众人:“你们说,这里面存有花招,到底是程倚天故意让我们救错人,还是其他人再打我们的坏主意?” 姬扬沉吟后,喃喃道:“按说,无双小姐一心迷恋那个逸城公子,逸城公子会用这种诡异的方法将无双小姐留在身边,不足为奇。” “是啊是啊,”魏驰敬帮腔,“追魂萧三郎擅长邪门歪道,加上蓝圣女师徒现在也和他们搅合在一起。” “莲花宫的宫女,也有一个在他们队伍中……”姬扬越想,越觉得唐见心说的前半段话有些道理。 可是,偏偏有哪里他们还是觉得不对劲。 换人之时,程倚天明明就纠结过。假如事先设计好,纵然出生入死江湖不少时日,城府练得深邃,程倚天的表现也不该那样。 怎么回想,姬扬等人都觉得:唐见心说的前半段话,很有可能也不对。 对与不对,又为什么一定要计较这个问题呢? 直接去找程倚天,再将无双小姐给要回来不就行了? 但是,因为脑筋都在飞转,他们共同忽略了一件事。唐见心所为,只有一件事。是谁,用了什么方法,又是为什么,要把顾雁语和燕无双互换模样——这些问题,根本就不在唐四公子的考虑范围之内。 那么奸诈的“心比尸毒”,只要能杀顾雁语就好。 就在唐见雄、姬扬和魏驰敬忙着分析事情前因后果的时候,一支铁管从唐见心的嘴巴里吐出来。铁管外端发出接连不断的机括开动之声。旋即,十几支丧魂针夺命而出。 唐见雄待要解救,已然来不及。唐见心刻意把手背在身后,为的就是麻痹他。他和顾雁语中间,还被唐见心给挡住。 丧魂针飞行急速,别说顾雁语被绑着,就是行动自如,就凭她那两手三脚猫,没法躲。 唐见心脸上挂着笑,他苦心经营,前来湖南的任务就要完成。 但是,程倚天出现了。一把软剑挡在顾雁语面前。唐见心为了直取顾雁语的性命,铁管射出的丧魂针全部着力要击穿顾雁语的眉心。程倚天眼力极准,软剑只要横在顾雁语眉心处,十几支丧魂针最后一起射在他的软剑剑身上。 唐见心应变十分快。 这次暗算刚刚失败,五连环就被他掏出来。 这五连环的威力,黑松林对付血蛊、幻蛊时,姬扬、魏驰敬都见识过。无穷无尽的断肠丝会从里面激射出来。逸城公子一个大活人,武功再高,又如何抵挡得住? 可是怪事年年有,今天怎能不让他们瞧上一件? 一剑劈断绑绳,将佳人救入臂弯的逸城公子程倚天,回身一个“海底捞月”,软剑由下往上,划出一个大大的圆弧。 如果是水,此刻就要看到一片立于面前的水幕。 五连环激射而出的断肠丝飞到一片看不见的“幕墙”前,速度立减。程倚天横过来又划一剑,五连环,带着所有的断肠丝,被“水流”带动,飞向一旁。 五连环重重摔在数丈以外的墙壁上,墙砖开裂,五连环变了形状,掉在地上。 断肠丝夹带所有加诸于它们身上的力量,刺入坚硬的墙体内。 程倚天还剑腰间,和姬扬对了一掌,接着矮身一腿,将魏驰敬踢飞。唐见雄要抢顾雁语,可是,无论惊鸿剑,还是唐门的玉龙掌,哪一样能留住他? 程倚天势如破竹登上外墙的墙头,唐家兄弟和十六堂的人拼命奔跑,到达这里,也只见到他掠向远方的一缕身影。 姬扬顿足大叫:“快去追!快去追!” 唐见雄二话不说,跳过墙头,向着程倚天消失的方向拔足飞奔。 唐见心拉住魏驰敬:“被劫走的又不是你家小姐。” 魏驰敬甩开他的拉扯,没好气叫嚷:“我家小姐还不是一样,都在他手上?” 闻香鸟带着惊灵雀,后面跟着萧三郎、蓝凤儿和梅晓蝶,他们在一条河的河边找到他们要找的人。 萧三郎一眼看见程倚天。 蓝凤儿和梅晓蝶,则惊喜不已。 唐见心和唐见雄到底是亲兄弟。唐见心现在已经知道,为了顾雁语,大哥针对上的是逸城公子程倚天。 连云一战,程倚天名动四方。一剑破除五连环,这本事,整个四川也找不到第二人。 唐见雄看到程倚天就在河那边,找了一座木桥,便要奔过去。 唐见心轻功比他还略好点,从后面赶上,死死拉住。 “你别去!”唐见心大叫,“逸城公子想要,送给他就是了。” “你胡说什么?”唐见雄被他一再阻碍,控制不住,用力将他甩开后嘶声大呼:“你喜欢过一个人吗?你知道喜欢一个人心里面会有多么高兴,失去她,心里又会多么痛苦?你看得到唐门少主的尊荣,预想得到有朝一日登上门主之位,多少人会卑躬屈膝,听我号令——可是那又怎么样?没有心爱的人在身边,日子是死的,尊荣和地位都寡淡无味,我要了有什么用,还有什么意思?” “只是一个女人,你给我说这么多歪理?” “歪理?”唐见雄深深感受,和这位“志不同道不合”的兄弟,沟通起来竟然这样麻烦。“心弟,”他拼命压抑,放低声音,“我现在要去河的那边,不管我打得过逸城公子,或者根本不是他对手,你让我过去。”长嘘一口气,眼神坚定,“结局无论如何,我都要这样做。”斜眼一瞥,再次看来,“你千万不要再拦我。” 他语气这样凝重,唐见心内心着实震撼。 唐见心喃喃:“那、那、那好吧。”不再阻拦,目送他走上桥梁。 然而,桥的那边,暴风骤雨侵袭而来似的,巨大的声音涌动而来。所有的树都在摇晃,上百只金丝猴,如同遇到可怕的天敌,惊慌失措奔出丛林。 已经过桥的姬扬等人,被蝗虫一样扑出树林的鸟吓了个半死。没等鸟群扑至,一伙大老爷们连滚带爬逃过桥来。 “见到你们家小姐了?”唐见雄问得焦急。 可他们哪里还有功夫回答。 魏驰敬、晁仲只顾逃命,姬扬两只手,分别抓住唐家兄弟:“快走吧,不走就全完啦。” 唐见雄大叫:“我不走、我不走!” 姬扬和唐见心四目相对,眼神会意。两个人,四只手,干脆将唐见雄抬起来。 唐见雄瞧得出鸟群的非同寻常,可是,他还是很不甘心,扭着头大叫:“雁语、雁语——”被头前飞来的鸟啄了几口,姬扬和唐见心都不住口埋怨。姬扬说:“唐少主,先保命吧?”唐见心一边疯狂挥动峨嵋刺,一边皱眉大呼:“再叫你那‘雁语’,你弟弟我可就玩完了。” 唐见雄悲伤难耐,兄弟之情又不能不顾,只好拔出惊鸿剑。共同御“敌”,三人联袂,逃出鸟群的攻击圈。 河对岸,萧三郎和蓝凤儿一起停止吹奏。 那一曲《繁堤春晓》原是可以二人协奏的曲子。昔日,萧三郎一人吹此曲,便召唤四面八方的鸟儿,赶走围堵在奇花谷的江湖客。蓝凤儿吹笛的本事又很高,她还是萧三郎的引魂术的最初教导者。 萧三郎说:“没想到。” 蓝凤儿接上来:“效果竟然这么好。” “二十年前,凤凰山脚,我只会吹笛。” “而我,从来不知道,引魂曲原来可以用这样好的方式表达。” 脸上笼着一层青气、五官却不脱疏朗俊秀的他,以及美貌不再、带着人皮面具一副木然表情的她,二人四手紧握,浓情蜜意四溢。 程倚天笑道:“以后,家里吹笛弄箫的,可就不会只有三个一个人。” 蓝凤儿的脸只能板着,但是,眼睛里还是流露出娇羞的神色。 萧三郎毫不顾忌,单手将她紧紧搂住:“公子,马上我就要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正对蓝凤儿:“我要用三媒六聘,正式娶你过门。”握着蓝凤儿的手:“从此,你就是我萧苍凡的妻子。” 回洪州城,程倚天亲自替顾雁语置办衣服以及生活用品。彩衣坊和甄宝斋的伙计,纷纷将东西送到荣昌后院。梅晓蝶接洽,衣服和香粉首饰由梅晓蝶带着,最后一起交给顾雁语。 休息了半日,又换上新衣,被下迷魂降、又被烈焰逼出蛊虫的顾雁语气色好了很多。白皙的脸颊,重新浮起少女才有的玫瑰色。轻盈,迷人。坐在还在盛放的美人蕉旁,花增人色,美人如画。 淡青色衣服在视线里一闪。 顾雁语急忙抬头。 只见程倚天在身边石凳上坐下,顾雁语对他好感颇重,但是,本身又涉及许多事情,想要开心一笑,眉头反倒先皱起来。 “程公子。”她先轻声招呼。程倚天应了,声音轻缓,非常温和。顾雁语心跳加速,脸微微红起:“那天——”思忖了好一会儿,才组织起语言,连贯说下去:“我先被莲花宫的人抓住,然后一起到燕小姐住的地方。”见程倚天并不接腔,不自觉忐忑,“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程倚天说:“双儿也已经脱困。” 顾雁语一呆。 程倚天瞧着她的脸,如潮的爱意涌动在她那神似云杉的眉眼。 顾雁语被刺得红霞满面,低头避让之余,虽然喜欢,但更多的,还是那一阵阵挥之不去的不安。 “程公子。”她嗫嚅着,声若蚊吟,好半天,才接下去,“其实那天,他,也来找我的,对不对?”顿了顿,艰难地说下去:“我,听见了他叫我的声音。” “唐见雄?”程倚天倒不迟疑。 顾雁语心头**,嘴上还是答应:“是的。” “我知道唐少主对你情深意重。” “呃——”顾雁语抬起头来。红霞未退之下,她也摸不清他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意思。想要深谈呢,方向把握错了怎么办?唐见雄既然从渝州追到这里,她和唐见雄之间应该怎么处理,一时之间,她又实在拿不定主意。 沉默,让心思不深的她感到尴尬。 程倚天这才开口:“对不起。”刚说到这儿,他就让自己的话停下来。流连在她脸上的目光,温度还很炙热,顾雁语一下子错愕起来的凝眸,却让他不得不在具体该做的选择上,立刻站好队。 “我想,”他飞快将话题提起来,“唐少主还是真心爱你。”这话,不稀奇。但是,顾雁语十分失望之余,深吸一口气,又必须听下去。 程倚天说:“即便唐见心不容你,昨天我将你从唐见心手里抢出来后,他还是追我一直追到那条河边。”顿了顿,“没有错,我们一起在河边,隐隐听到的,就是他呼唤你的声音。”咫尺相隔,他和她,已无暧昧。 程倚天接下去:“我想我不能瞒你。”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缓缓伸到距离顾雁语脸颊还剩半寸距离的地方。顿住好一会儿,没有继续伸,而是放下去。继续说下去,不知不觉变成唏嘘:“你太像一个人了。” 顾雁语的神情一刹那间凝固。 204 互猜 初秋的傍晚,寒气渐渐降临。郊外的黑松林,分别从东西南三个不同的方位,进来好几拨人。她们一直走到森林的腹地,在一片开阔的坡地上聚集。按照红、紫、黄、蓝、白五种颜色,列为五队。 河上,一条小船飘荡而来。船刚靠岸,五色侍女一起躬身,齐齐高呼:“恭迎宫主大驾!” 绣着红日牡丹的锦帘被银钩挑起,一名蓝衣伴侍、一名黄衣伴侍陪伴下,身着五彩宫装的莲花宫主肖静虹,矮身而出。 从船头上岸,肖静虹腰背挺直,再次接受门徒的朝拜。 远处,枝头上红影一闪,红箭侍女楚清幽从树上跳下来,趋步躬身,口称:“参见宫主。” 肖静虹表情冷淡:“刚离开华宫时许下的诺言怎么样了呢?”盯着瞧了会儿,冷哼一声:“只怕已经变成天大的牛皮,且吹破了吧?” “回宫主的话,”明明目光闪烁,楚清幽卑躬屈膝的姿态做得很足:“连云山一战之后,江湖盛传剑庄小姐燕无双,亲自将逸城公子程倚天送入绝命谷。绝命谷主白乞感动其真心无价,替程倚天医治内伤,燕无双得以和程倚天相恋。属下刚到洪州,就已发现他们出双入对。” “而且,”她又补充:“我还没到洪州,萧三郎的耳目已经发现我的行踪。” “萧三郎——”肖静虹念这个名字,情不自禁紧咬牙齿。 “与此同时,我竟然发现顾雁语也到洪州。” 肖静虹闻言猛吃一惊。 “宫主还觉得,稍后等唐门的事情稳定之后,方才对她下手也来得及,对不对?” 肖静虹目光一紧,侧过半边身,哼了一声,没有搭腔。 “您知道吗?”楚清幽表情凝重,“这个顾雁语,如今,也搭上程倚天这条大船噢。” 说到程倚天将顾雁语和燕无双一同留在荣昌客栈,用情不专,但凡女人,听了都不会高兴。不过,肖静虹顾不得这个,顾雁语居然也和程倚天搭上关系,这让她不得不防。 “既然碰到了,”肖静虹斥责道,“为什么不干脆将姓顾的小蹄子给杀了呢?总不会刚认识没几天,逸城公子对这个小蹄子也关心备至,寸步不离,让你无下手的余地?”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什么:“林妮和你一起前来,有她在,对付燕无双和顾雁语,总有一方能有结果。” 楚清幽便将自己设计,将燕无双和顾雁语一起抓了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抓住程倚天关心顾雁语更甚的特点,声东击西,从而获得让其他侍女同时带走燕、顾二人的时间,这手法,干得漂亮。 但是,林妮的下场,叫肖静虹始料不及。 楚清幽嘴角微微挑起,笑得轻微:“还没向您回禀,林妮她——” “怎么样?”肖静虹一直努力保持威严的五官。 “已经死了。” 楚清幽轻描淡写吐出这几个字,肖静虹紧绷着的眉眼,顿时控制不住猛跳两下。 闭上眼睛,心痛之余,她也不得不仔细回想。没错,和玉雪笙比,林妮没那份玲珑。林妮也不及梦氏姐妹心窍极多。至于香儿虽然阴沉,可是城府深十分善于谋算,云杉光凭倾城美貌,就可招揽大批能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林妮都逊色不少。 但是,连云山一战之后,莲花宫没捞到预想中的好处,反而助长了蓬莱阁、剑庄以及逸城的气焰,连同六大门派,声望不减,一日千里反涨不少。 程倚天都能和剑庄大小姐谈情说爱——这不正表明,武林正道正慢慢接受这个邪派出身的青年? 到底她,白箭冷香儿被处死,蓝箭华淑琪公然倒戈,紫箭云杉从来就没效忠过,而黄箭周碧莹如今也下落不明,只有红箭还能独当一面而已。 “死了就死了吧。”纵然不甘心,她也不得不这样回应。林妮之死,对她不啻一次重大的打击。 楚清幽欲言又止的样子,分明就是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不过,当前除了她,无人可用。肖静虹借着广袖,把颤抖的双手遮住,然后挤出笑容说:“清幽,逝者已逝,我们还是多看看脚下的路,想想,怎样面对我们共同可以拥有的未来。” 楚清幽看着身着五色宫装莲花宫主,肖静虹,一如既往艳丽端庄。突如其来,她问了个问题:“宫主,您还记得在大青山那会儿吗?” 肖静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楚清幽娓娓说下去:“和您一起,在大青山生活的那几年,是我这辈子记忆最深刻的日子。那会儿,我常常觉得,您就是我的亲娘。” 肖静虹不知不觉警惕:“你到底想说什么?”停顿了好一会儿,眯缝起一双凤目,“你调查过?” 楚清幽不能再回避,低头,目视地面:“是。” “噢——”拖长的声音,心虚远大于威吓。良久,肖静虹问垂首不和她对视得楚清幽:“因为香儿是不是?”突然,她暴怒起来,大吼:“你自己都知道,从大青山到这里,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生女儿。既然做了我的亲生女儿,为什么不从一而终,只把我当成亲生母亲呢?” “可那是我的妹妹!”同样的大吼从楚清幽口中飞出来。“啪!”一个大耳光火辣辣扇在楚清幽的脸上,盛怒之下的肖静虹怒喝:“你放肆!”吓得其他侍女都跪下来,一起倒头:“宫主息怒、宫主息怒!” 论及本事,楚清幽是肖静虹教的,无论圣女经,还是用蛊,莲花宫里,肖静虹当然名列第一。 彩色宫装毫无变化,楚清幽的身上钻出一条条金线蛇。这些身体细长如线、三角脑袋扁扁的金色小动物,轻盈划过原主人,分别在胸口、肩头以及脸上停驻。殷红的蛇信闪闪,几乎就要舔到楚清幽脸上。 “要为你妹妹报仇是不是?”肖静虹一只手捏着楚清幽的脖子,怒声道:“为了你妹妹,屡屡用上我给你的权利,冷香儿痴心妄想竟然想要通过嫁进剑庄,摆脱我的那一刻,我和你,母女之情就已断绝。” “所以说,”楚清幽憋气,眼睛翻白,还是努力说,“我和你,到底不是亲生的母女。” “亲生的母女?” 这五个字显然力量很强大,肖静虹盛怒之下,理智被烧得涓滴不剩,听了之后,捏住楚清幽喉咙的手不自禁发生剧烈的颤抖。 一幕幕过去划过她的脑海,思绪纷乱,让她失去杀人的激情。 楚清幽被甩在地上。 肖静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回到现实。“清幽,”她努力平息自己,“我真希望,你不是借现在的局势,故意来和我谈这个问题。”顿了顿,用上颇为温和的语气,“香儿的事情,我还是有点儿抱歉。”拼命挤出一丝忧伤,很快转过话题:“其实,就是我不按照宫规,对她用蛇刑,按照蓬莱阁的规矩,她也难逃一死。” “你难道没有听云杉说起过吗?”肖静虹故作惊讶,“也难怪,从蓬莱阁回来后那么多天,也没能和你好好聊一聊。蓬莱阁主白瀛楚是个食色性也的大枭雄,据说宠幸过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天下男人,越是有本事的,越是会对自己的女人有要求。美貌、纯洁,缺一不可。” “因为香儿想另嫁,所以他也会杀死香儿。” 肖静虹点头。 楚清幽将信将疑:“真的是云杉这样和你讲?” 肖静虹强笑一下,尔后道:“那是自然。” 顾雁语这个村姑,搭上程倚天这层关系,对于肖静虹而言,委实棘手。回到濯水殿后,楚清幽还汇报了周碧莹也被唐门四少爷唐见心杀死的事。靖王倒台了,连梅晓蝶都离开乾都。 蓝圣女想要重新夺回凤凰教圣女的心,昭然若揭。 萧三郎和蓝圣女之间的典故,肖静虹知道。说给楚清幽听,楚清幽非常震惊。与此同时,楚清幽终于明白,颇为不凡的逸城追魂,竟然喜欢那样一个不人不鬼的老妇,原因到底是什么。 说到萧、蓝重逢,萧三郎对蓝圣女情深不改,楚清幽还是动容不已,当着肖静虹的面,不住唏嘘:“假设女儿我,也能有这样一个痴心以待的男子,存活于世,纵然江湖风雨再大一些,又有何惧呢?” 肖静虹冷笑:“你该恨你自己,没能早生二十年。” “那么,娘亲,”楚清幽恢复了以前对肖静虹的称呼,她以手支颐,歪着一张艳美的脸,“假设我真的早生二十年,碰到萧三郎,凭着我的姿容,也能让萧三郎那样的人心动,从而情根深种?” “或许吧。”肖静虹模棱两可回答。 “这样呢——”拖长的语调,包含着深深的可惜,楚清幽唉声叹气许久,方才将讨论的话题扯回重点:“娘亲不觉得,这样一来,蓝圣女手里的筹码更多了?唐门虽厉害,但是,唐家可没有一个人,武功卓越的程度超过程倚天。洗心楼一役出道至今,逸城公子程倚天的可怕,领教的人可海了去。” “是啊……”肖静虹两条修长的眉毛,眉头紧蹙。 有点江湖常识的,谁不知道,逸城公子程倚天从少年到青年过度的这段时期,担当教导角色的正是城中四杰。 狂刀大部分精力在经营洗心楼,神爪耿直,随影冷漠,只有追魂威武双全,通晓医术还擅长音律。说萧三郎乃是程倚天的精神引路人,都不过。 把握住追魂,等于把握住程倚天。 继唐门之后,逸城也快成为蓝凤儿那个老妇的囊中之物。 莲花宫风头最劲之时,也不过仗着靖王府的势力,江湖之上,她手上掌握住最厉害的两股势力,也就是十六堂里的裕兴堂和衢江堂。 这样的结果,怎么能不让肖静虹又是嫉妒,又是害怕? 而且,楚清幽还说了一个叫她更加心惊的细节:“那顾雁语吧,娘亲一直没见过。说是大足山脚下不入流的村姑,可是,你知道,这丫头像谁——冒冒失失那么冷不丁地猛然一瞅,竟有云杉三、四分神韵?” “你说什么?” “说了,你都不相信吧?”楚清幽皱了皱俏丽的小鼻子,“一开始,我也吓了一大跳。想到程倚天必然对这个丫头格外看重,我才让当时先抓到顾雁语的侍女赶紧去燕无双处避一避风头。我自己留在顾雁语的住处,主动现身,果然引得程倚天追我出客栈。” 说着说着,楚清幽凑到肖静虹脸旁边:“怎么了,娘亲,你都被吓到了是不是?蓝凤儿那个老妇,可不仅仅只想抓住萧三郎这么简单。连云山上,程倚天为了云杉宁可去死的事,许多人都知道。燕无双为了这个,都没法不接受主动要与程倚天分手。” 肖静虹答非所问:“你说,顾雁语像云杉?” “啊!” “还能有三、四分神韵?” “是啊!” 肖静虹的脸色白了,渐渐嘴唇都失去了血色。眼睛连连眨着,目光因为惊惧,而十分忙乱。 205 出嫁 桂花盛开的季节,是爱香的人特别爱过的日子。 培育出闻香鸟的舒瑾姑娘就特别开心,又到一年一度这样的时光。 天气很好的时候,把竹席铺在桂花树下,吩咐小厮抱着桂花树可劲儿摇。丫鬟们提着篮子,篮子里铺上柔软的布,笑盈盈,将摇落的桂花捡起来。 趁着太阳始终好,将捡来的桂花悉数晒干。简单挽了一个垂髻的舒姑娘,穿着清清爽爽的衣裳,先点起香来,再拈几撮晒干的桂花,合着寒松、雪竹、野菊花,用专门汲来的泉水,烹出一道非常美妙的“沐香三君子”。 “沐香三君子”,融合了寒松的凛冽、雪竹的清苦以及野菊的微涩,本是一道寡淡味觉的茶。加了桂花的香甜,才在寒、苦、涩中,提炼出一丝丝愉悦的感觉。 喝这茶,喝的是难以言说难过的情绪。 品最后那一阵香甜,提醒自己的是:不要忘记,生活对于自己,本身并没有改变太多。 彩云坊的二当家——金花娘子,将最新制作的白羽裳,放在竹舍里面的矮几上。 做这白羽裳的料子,丝线原料来自于白孔雀的羽毛。蓝孔雀常见,绿孔雀稀少,变异的白孔雀更是少之又少。物以稀为贵,织就那样多一块布料,还裁制成衣裳,费时费工,个中价值就不用说了。 金花娘子善谈,放好衣裳,走出来,挨着舒瑾在一张竹凳上坐下:“舒姑娘,喝茶嘛,我来陪你好不好?” 舒瑾一听,连忙说:“那当然好。”叫来丫头,将“沐香三君子”给撤了,换了一道“香桂茶”。舒瑾持定茶壶的一对柔胰妙不可言,侧面瞧去,精心保养的那张脸,经过岁月的沉淀,精细中透露出沉稳大度。。 说舒瑾乃是大家闺秀,不知就里的旁人,十有八九会赞同。 可是,即便如此,一个蛮夷地方出身的苗女还是将她轻易打败。 “三爷那样的人那——”金花娘子提起来,真的非常感慨。早就听说有个“蓝凤儿”存在,可是,毕竟公子都长大成人,都没出现过一次,谁心里不认为:这个蓝凤儿,早就该是这个世上不会存在的人? 即便像现在这样,不应该出现的蓝凤儿,奇迹般出现在人众之前,那也该是个千娇百媚的人物才可以吧。 “你有没有听说,无忧馆里伺候的丫头亲眼看过,那张人皮撕下来之后啊,犹如鬼面。”声音被刻意压低,金花娘子的表情也做得瘆人。好好的竹舍,马上就要起阴风了一样。 舒瑾端着茶杯,饮了一口,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受过‘万蛇噬骨’的毒刑而已。”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精于女工的金花娘很是迷茫。 “凤凰教的酷刑,凤凰教主要惩罚犯了大错的教徒,将教徒弃之蛇坑。那蛇坑高一丈有余,下面放满破了毒囊的蛇。蛇牙犀利,骨头也会啃烂。受此刑法的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 “这么凄惨那!”很少出门、不经风雨的金花娘少见多怪,大声叫嚷。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么,那个姓蓝的一定不仅仅脸部受损,她的身上——” “不会幸免!” “哒!”刚刚端起来的香桂差,又被顿在桌上。 四目相对,金花娘子和舒瑾分别都在想:对方正在想什么?今日萧三爷要明媒正娶苗女蓝凤儿,红盖头盖住脸,拜堂成亲喜气洋洋。喜宴结束,洞房花烛,姓蓝的苗女如何坦诚自己? 三爷萧苍凡至情至性,让人感动,面对万蛇噬骨之后、那具千疮百孔的躯体,他又该如何说服自己,才能做出后继那些风花雪月的浪漫事情来? 女人,该当雪肤花貌才好。 纵有二十年的思念,也不该承受得了那样的不堪吧? “哎呀!”金花娘子打了个大大的寒战。 舒瑾浑身上下也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金花娘起身讪笑:“我突然想起来,彩云坊里还有几件白羽裳没有裁制好。” “三爷欠了多少风月债,要订这样多的白羽裳,让娘子你忙碌?” “哪里都会是三爷订的呢?只送来这儿的一件。”金花娘驻足回身,说完最后一句,“不管怎么说,谁用了心,被用心的那个人会清楚。” 舒瑾眼睛一热,端着香桂茶,放不得,拿不起,最后闭起二目,深呼吸。端起茶杯,杯子里还有小半残茶,她仰脖,一饮而尽。 岳州城柳子街程氏大宅,大虹阁外面,程倚天叫住见了他,转身便想离去的顾雁语。 “雁语。” 未见如何追赶,他已拦在她前面。她往左,他便拦向左;她往右,他便将她右边的去路拦住。 “不要看见我就想看见鬼一样吧?”卸下情感桎梏之后的他,嬉笑言语很从容。 端详顾雁语的脸,那张俏脸很不争气,满面晕红。 “对不起!”他突发诚恳,思忖片刻,然后道:“蓝圣女和我三哥大喜之日,我们应该一起去向他们祝贺。” 顾雁语潮红了一双眼,吸吸鼻子道:“是啊,蓝姑姑和你三哥就要成为一家人了。萧尊者是你的三哥,日后我和你相见,我还要尊称你一声‘叔叔’才好。” 这话一说,程倚天不觉微怔。之后哑然,程倚天笑起来说:“这个完全没必要。”顿了顿,“蓝圣女成了我的嫂子,你也就是我的亲人。昔日拜火教不敌唐门势力,时移世易,如今这情形,唐少主若派人来我门上提亲,我还得多想一想,该不该同意。” 顾雁语凝目于他。 程倚天道:“唐少主兄弟,离开洪州,来到岳州,现在就住在岳阳楼。” 顾雁语想表达什么,欲言又止。 程倚天将左手伸出来,神态坦然,像个大哥哥般。他做到这样,顾雁语哪里还能再继续矫情?只能放开胸怀,报以笑容,然后把手放上去。 哥哥挽着妹妹的手,他们两个一起往正厅去。 那里,挂彩悬红,满眼喜气。洗心楼掌柜左青山亲自主持之下,满府的小厮、丫鬟,皆走路生风。端着果品、菜肴穿来插去。一共五十桌酒席,把偌大的场子都摆满。鞭炮齐鸣,外头,新郎接了新娘的轿子,终于抵达。 三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盆,跨过去,意味着陈年的积垢统统化为灰烬。 新娘伸出一只带着软丝手套的手,任由新郎握在手中。 从失去蓝凤儿,到如今,今天,是萧三郎最开心的日子。还有什么,能比失而复得更叫他雀跃?握着这只带着软丝手套的手,他顿时变成了这么多人当中最最幸福的一个。 “凤儿、凤儿……”他心里不停直念这么一个词。 挽着她的手,迈向喜堂。唱礼官声音扯得又高又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坐在高堂位置上的,只有狂刀杜伯扬。 萧三郎携新娘向杜大当家行李,尔后,新郎新娘相互对拜。 礼成,他心里那个早就存在的信念更加坚定:“从今往后,天崩了,地裂了,我也要给你幸福。哪怕凤凰教主肖静瑶复生,万蛇噬骨将你变得更加不堪,我也不会害怕。” “我绝对不会嫌弃你!” “我要和你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我们在一起快快乐乐,生上十七八个小宝宝。男孩儿,你教他行医,女孩儿,我就教她诗书,彩云坊的娘子们还会教她女工。我们要给他们娶知书达理的女孩做媳妇,也要把她们嫁给文韬武略、气宇轩昂的男子做妻子。” “我们在一起后的生活会比神仙还要快活。” ………… 唱礼官高呼:“送入洞房——” 萧三郎喜气洋洋,来牵新娘。 新娘一点儿也没迟疑,伸出自己的手。 这手,举得干脆。 所在位置比较靠前的金花娘子顿时发怔:这姓蓝的苗女,竟然一点儿都不忌惮即将到来的那一刻? 想来想去,大概这苗女不同自己。金花娘看其他人并无异状,连忙“呵呵”笑了两声,坐回位置,开始用餐。新郎将新娘送回洞房之后,回来应酬宾客。酒过三巡,被大家灌得醉醺醺的萧三郎重新回去洞房。 很多人都支着耳朵,他们都很关心,洞房那边,会不会传来和别人家新婚之夜不一样的动静? 新郎会不会突然跑出来? 新娘会不会因此而哭泣? 等来等去,洞房那儿果然门被新郎用力拉开。打水的小厮看到三爷怒火冲天跑出来,掀了红盖头的新娘追到院子里。 明亮的灯光下,揭了红盖头的新娘脸面完好。精美的妆容,使得新婚之夜的新娘,灿烂如同一朵美丽的花。 什么坑坑洼洼的鬼脸? 那真的只是无聊的人,瞎传的谣言吗? 新娘紧紧抓住新郎的华服,萧三郎用力一脚将她踹开在旁边。 “梅晓蝶,”萧三郎抓狂大叫,“谁允许你这么做?谁让你有这么大胆子,冒充你师父,和我拜堂?”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回身一把将盛装打扮的梅晓蝶紧紧抓住:“凤儿呢?你师父呢?” 梅晓蝶被抓痛了肩膀,肌肉狰狞,还是用力挤出笑容来。 “苍凡,”她叫他的本名,“接了媒聘,拜了天地,你就是我的相公。” “你闭嘴!”声音在发颤,眼睛在冒火,从来不会自乱方寸的萧三郎已然失态。浓浓的青气在他皮肤下面蹿来蹿去,抓着梅晓蝶的两只手,一团团青雾从他手指间冒出来。 闻讯前来的程倚天见此情形,慌忙大叫:“三哥!”抓住萧三郎的手,真力轻吐。他取的点巧,四两拨千斤,已经用上五分内力的萧三郎,手掌被崩开。 梅晓蝶头脑发晕,软倒。 程倚天慌忙伸手,把她接住。 月圆梦缺加诸,活人顷刻便死。特地前来恭贺追魂大婚的吴不医冲上来,先喂了一颗解毒丹,然后割开手臂上一条血脉,包了一个药包上去。 神爪殷十三止不住好奇:“老吴,你给这姑娘手臂上包了什么?” “解月圆梦缺的神药啊?” “月圆梦缺的解药,你奶奶的也悄悄给做出来?” “那是当然!”埋了这么一招后手的吴不医摇头晃脑,得意洋洋。殷十三看了看身边的冷无常,他们两个,之后又一起瞧狂刀杜伯扬。 所有的人,对吴不医这样的行为没有反感,只觉得无奈又好笑。 大抵这个无病不医,下定决心,这辈子也要和追魂顶牛下去。论医术,吴不医应该要比萧三郎好,但是,萧三郎会武,吴不医不会。月圆梦缺是毒门奇功,有朝一日,作用在吴不医身上,他吴不医自己,又当如何自救? 瞧梅晓蝶包了药包之后,窒息的感觉渐渐得到缓解。黑气消退,青气散去,梅晓蝶躺在丫鬟的包围中,狠狠喘出一口长气。 逸城众人放心了,马上又面面相觑。 唉,这个无病不医,不服一个人,活着一天就要斗上一天,这样的性格着实偏执。可是,这老头的医术还真是可怕。 萧三郎脱了喜服,奔出大宅。程倚天在街上追到他。 “三哥!”程倚天一把将他拉住。冰冷的掌力贴肩而来,玄蜂灵配猛一阵发热,程倚天吃了一惊,手指松开。 但是,旋即,程倚天还是迈步赶上。 程倚天坚持要抓住萧三郎。萧三郎再用月圆梦缺回击,乾元混天功的内力刚柔并济,招招不落下风。很快,程倚天擒住萧三郎手掌,挥动乾劲,将萧三郎推得一直退到一面墙上。 压定萧三郎的身体,程倚天凑近了大喝:“你冷静点,先听我说两句!” 206 夫人 “我不听!”萧三郎已陷癫狂,“我什么都不要听,不要听!” “蓝圣女就是不要嫁给你,这是事实,你先接受,为什么不行?” 如果不是玄蜂灵配护体,程倚天清楚自己今晚早该死上十次八次。噢,不!也许就是明知道他有玄蜂灵配,无惧天下任何毒质,萧三郎才把自己一腔愤怒的心情,全部发泄在他身上。 追魂和逸城公子,就在岳州的大街上打了个天昏地暗。一棵大树中了好几下月圆梦缺掌,树身中掌的地方顿时发黑。程倚天和萧三郎来来回回过了百招之后,这棵树就开始落叶。 一片一片枯萎的叶子,纷纷从枝头上落下来。 接连十次乾元掌,萧三郎被压得手臂酸软,站不住,整个人跪在地上。程倚天矮身扫了一腿,将他扫倒。程倚天又飞身一扑,两个人贴地翻滚,一起在层层的落叶中摔了个狼狈不堪。 萧三郎仰面躺在地上。特别选了个月圆之夜,天公作美,天那么清朗,月光那么明亮。可是,他的人生,刚刚璀璨过一阵子,迅速急转直下。 他觉得,他飞快落入情感的深渊。 徒劳坠落,粉身碎骨,四周还一片漆黑,且再也不会有半点亮。 “三哥——”这是公子爷坚持不懈的呼喊。萧三郎眼角落下一注泪水,翻身坐起,手臂搭在膝盖上,恨声低吼:“她为什么要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一边说,一只手捶了十几下地。地上被捶出一个坑,已经枯死的叶子碎成粉尘。 程倚天十分怜惜,叹息一声,尔后道:“你也知道。万蛇噬骨——就算你不在意,蓝圣女终究还是不能面对。” “不能面对,就让她的徒弟做代打?” “梅姑娘一直都很喜欢你吧。” 此话一出,萧三郎固然结舌,程倚天也为自己大胆的想象,感到有些惊奇。 “梅姑娘应该就是喜欢你。”既然都这么说,程倚天干脆顺着这样的思路说下去,“蓝圣女爱你之心,应当不弱于你爱她。你一心想要娶她,她不想浪费这样好的机会,自己又不能亲自完成这件事情,她知道梅姑娘其实也喜欢你,这才让梅姑娘代打。” 萧三郎被他讲故事的天才逗得忍不住要笑。 “如果梅晓蝶对三哥没有任何意思,我想,蓝圣女不至于这样愚弄你们两个。一个是她抚养长大的徒弟,三哥你对蓝圣女,本身那样情深意重。” 这样的分析,恍惚是有些道理。可是,“就算是这样吧,”萧三郎还是冷笑,“我需要谢谢她们吗?一个全然不顾我真心该当如何着落,一个和我之间根本就没半点真实的情感来往。我和梅晓蝶,”萧三郎指着自己的心,“是路人!” 虽说,路人怎么可以成亲,但是,毕竟三媒六聘齐了,又拜了天地,众人见证了行礼。从身份说,梅晓蝶就是萧三郎的妻子。 就像梅晓蝶自己说的:萧三郎不接受,也得接受。 程倚天连同其他人纷纷安抚萧三郎,过了两天,洗心楼的大堂里,有客造访。 因为被点名,程倚天不得不亲自出面。来到洗心楼里,只见门外门内都被外人站满。其他散客,早被这样大的阵仗给吓跑。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中年妇人迎上来,神色凝重:“你就是程倚天?” “你这妇人,嚣张什么?”殷十三脾气火爆。 “当当……”一连串兵器出鞘。四个长相十分相近的少女,蹿到前面。她们每人都持双刀,双刀交叉,刀刃向外。 殷十三“哟呵”一声,手臂抬起来,就要亮出钢爪。 “十三哥!”程倚天拦住他。 殷十三不甘不愿:“公子!” 程倚天手上加了点劲,殷十三再怎么不愿,手臂也得收回去。一名夫人走过来。她挥了一下手,四名少女这才齐齐将刀收回去。 “程倚天程公子?”夫人问。 程倚天飞快打量对方。区别于江南女子的纤细,这位夫人的身量颇高。宽肩膀,浓眉大眼,英气更甚美丽。既然人家问,他便拱手施礼:“正是。” 他的表现,反倒赢得对方的嘉许。 那位夫人微微点头,转身而行,其余人等一起跟随。回到座位,夫人坐下来,还伸手示意对面:“程公子,请这边坐。” 殷十三止不住牢骚怪话:“没搞错吧,洗心楼不是姓程吗?” 杜伯扬和萧三郎都从别处赶过来。看看那位夫人的威仪、风范,杜伯扬识相,萧三郎警惕。两个人都用眼神暗示殷十三:“不要轻举妄动。” 殷十三习惯唯他们马首是詹,冷哼一声,这才不响。 程倚天和那位夫人对面而坐。 那位夫人面容平和:“你还不认得我,我姓燕。” 姓燕? “燕山的燕?” 那位夫人点点头。 程倚天头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莫非您就是……燕素素?上官夫人!” 那位夫人唇角带笑,默认。 双儿的娘亲居然到访,程倚天连忙起身,重新见礼。“不知上官夫人大驾到此,多有怠慢,还望恕罪。”一躬到底。 燕素素明白个中奥妙,浅笑道:“程公子过谦。”伸手邀请他重新落座。 落座之后的程倚天,谦恭的架子也未失,身体微微往前探,保持自身目光绝不高于燕素素。 见面便知三分,他一而再、再而三面子给足,其为人几何,燕素素也算有了了解。 “我知道公子武功卓绝,六大门派、南北武林,青年高手中也就出了一个黑翼鹰王,堪堪和公子比肩。”寒暄中吐露的,是不加掩饰她对程倚天的肯定。虽然上官夫人一露面,阵势就很骇人,但是,这样坦荡直白,还是赢得杜伯扬、萧三郎等一句轻赞—— “素闻玄门门主之女,乃女中豪杰。” 程倚天也暗中感叹:“难怪上官剑南那般擅用心机,双儿却比任何一个见过的女子都要单纯天真。” 燕素素继续说:“小女对公子,一直钦慕。” 程倚天连忙回答:“哪里,是我倾慕无双小姐的风姿。”顿了顿,又道:“玄门乃望族,剑庄又是新锐,双儿是武林中的大家闺秀,晚辈不过一介不入流。” “如果有那么一天,公子也功成业就了呢?” “那样,”程倚天想了一想,认真道,“期望可以高攀得上上官家的门楣。” 燕素素闻言,这才长嘘一口气。一直把控很好的姿态,反而低落一点下来。忧色浮上脸,她侧过脸,凝视程倚天道:“双儿又失踪了,你知道吗?” 程倚天吃了一惊:“有这事?” “本来应该和你在一起,但是,你手下人说,洪州郊外,她执意独自离开。” 因为他一心要去追顾雁语,才有的这事。程倚天心里愧疚,脸上发烧。一时之间,他无言以对。 燕素素问:“你觉得,她凶吉几何呢?” 心紧张得“砰砰”跳,程倚天额头冒着冷汗,低声道:“双儿懂事,必然不会私自行动,而让夫人您忧心至此。”言下之意:她一定落在敌人手里。 “谁抓了她呢?”燕素素问。 “是她!”程倚天一下子便想到:“莲花宫红箭侍女楚清幽,双儿还和我在一起时,她花招败露,悄悄逃走。洪州靠近岳州,离十六堂势力不远。道上的人,绝不会擅动剑庄大小姐,唐门和玄门、十六堂同气连枝,在下深受燕小姐的恩惠,不会恩将仇报——只有莲花宫,那个红箭侍女,心机深沉,也有手段。” 第二天,洗心楼的柜台上收到一封信。信是寄给公子程倚天的,所以,左青山把信带上,亲自来到大宅,交由程倚天拆阅。 开头是“逸城公子程倚天亲鉴”,署名非常意外,竟然是“蓬莱白瀛楚拜上”。 “黑翼鹰王送来的?”程倚天那颗已经纷乱了的心,立刻巨震。 四杰都在旁边,杜伯扬、萧三郎、殷十三、冷无常面面相觑。 正文内容本该让他们欣喜,因为,黑翼鹰王将去湘西华宫的路线绘成一副详细的地图。连乡村河流的名字都标上。按照这条路,一定可以找到肖静虹的老巢。 程倚天还没发表意见,杜萧殷冷不约而同想同一个问题:“黑翼鹰王不是已经走了吗?” 走了的黑翼鹰王重新出现,那么,那位云姑娘,岂不是又要出现在公子的生活中? 每每云姑娘出现,逸城都会遭遇大的变动:第一次,洗心楼生死存亡,第二次,公子爷差点丧命。 看到程倚天拿着信,突然背对大家,又双手撑到桌子上的样子。四杰都在想:“无论如何,那位云杉云姑娘都不要再出现才好。” 程倚天低声道:“我要先回去一会儿。”转身,飞快往外走。杜伯扬率兄弟们赶到门口,目送他匆匆而去的身影。连左青山在内,一共五个人,齐声叹息。 冲进淞南苑的屋子,“砰”一声关上屋门。程倚天扑到桌前,抓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光了,很用力,把杯子顿在桌上。怦怦乱跳的心,方才平稳许多。 闭目深呼吸,又将情绪调理到更加平静,他这才重新睁开眼睛。 信还在手上,他将全部内容又重新看一遍。 看得很认真,“逸城公子程倚天”和“蓬莱白瀛楚”这些字眼,尤其看得仔细。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最终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大约,这就是黑翼鹰王本人派人送来。黑翼鹰王势力遍布,湘西华宫也在他的耳目监视之下,这一点,程倚天不得不服。 送信给他,绝大程度意味着,这位鹰王殿下不会再把云杉还回来。 云杉彻彻底底离开这里,要和那位殿下回蓬莱。 所以,那位鹰王殿下才卖这么个人情。 不能夺回云杉,对程倚天是莫大的打击。就算获得众人眼中值得艳羡的一切,也抵不过这样的事实带给他的羞辱。 乱拳捶桌子,程倚天很有奔出去,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黑翼鹰王白瀛楚的冲动。 如果再和白瀛楚面对面,他一定要将此人打败。噢,不!猛然抬起的双眼残忍暴现。为什么不可以让他杀了白瀛楚呢?连云山上,只要他再坚持一会儿,兴许,白瀛楚都没命再回蓬莱。 云杉也可以不用走。 他也不需要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尺寸方圆憋屈痛恨。 杜伯扬等到公子爷自发出来,已是次日。程倚天让他派人送信给燕素素:“华宫路线已有,不日我将亲自去莲花宫。” 这一次,一起惊动的人手远胜上官剑南刚刚失踪时。丁翊、谢刚获准离庄,同玄门派来的陶德西一起,各带人手前往程倚天送来的地图上标记的目的地。 燕素素回了一封书信给程倚天:“吾不能亲至莲花宫,小女无双安危,全仗公子。” 程倚天见信,意料之中的事情,倒也不用感到奇怪。 唯有一个人,他还不知道,如今到底该怎么安排? 梅晓蝶求见过,放言:“我师父已经去湘西,我自然要去找她,而顾雁语,一定要和我一同出发。” “她既不擅长武功,也不会用蛊用毒,你这么执意,到底为什么?” “说了你会信吗?” “信不信,那是我的事。” 梅晓蝶思忖,半晌才道:“因为她得去做凤凰教的圣女。没有她,我师父斗不过莲花宫主肖静虹。” 207 头陀 乌篷船行驶在平静的水面上,这速度,比起奔马,只能用“龟速”,才可表达出坐在上面的人内心的鄙夷。 唐门四少爷唐见心一壶茶喝到见底,最后,连杯子带壶全部打翻。他跳起来叫:“怎么搞的?说好一个昼夜就到,怎么这么长时间,我们还在水上飘?”撩开蓝布碎花的门帘,往外瞧,群集的吊脚楼上,孩子的欢叫和女人的嬉笑,云外天籁,阵阵飞来。 唐见心的脸渐渐潮红,看起来是闷的。其实,他咬牙切齿的样子,给了解他为人的唐门少主唐见雄明显的信号。 “四弟!”唐见雄道,“这儿是苗地,你不要造次。” “我就是太累了,想出去透透风。”钻到船尾,让船老大停船。他对唐见雄说:“我要上岸去,吃点热乎的饭菜,喝点酒,都好过呆在这船上整个人发霉。” “我们说好的——” “说好的,说好的,你不要老是这么跟我一本正经行不行?”唐见心跳得几乎脑门撞到船舱。可越是这样,大哥越不让他离开。唐见心眼珠转了好几圈,打开窗户,往外一指:“你看那,吊脚楼上的那些女人,是不是个个水灵灵的,都和你那姓顾的心上人一样?” 唐见雄只瞧了一眼,沉下脸道:“雁语出身不是大户人家,可是中规中矩,你可不要胡乱类比。”不过,这偏激狭隘的四弟,突然对异性感起兴趣来。唐见雄倒是心中一喜:这小子,怕不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转性?如果唐见心也爱上一个姑娘,那么,唐门里面,就会多一个自己的至亲,能够理解自己苦恋雁语的心。 想到这儿,唐见雄心软下来,对唐见心说:“要不,你就上岸去看看。” 唐见心一听,眉飞色舞,转身就奔。 唐见雄叫住他:“四弟!” 唐见心驻足,转身。 “连累你要一起到湘西来,对不住!” 唐见心怔了一会儿,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亮亮的,闪了几下。不习惯这么动感情吧,唐见心伸手用力搔后脑勺:“我好奇,就是要出来玩一玩。”直视唐见雄,“不要以为我就是不放心你,我可没那么好心。”说罢,拔腿又跑。 乌篷船靠在一棵大柳树下面。 唐见雄向船老大买了一壶酒。自斟自饮之际,前不久发生的事情,一幕幕流经脑海。 时隔近两个月,唐门少主唐见雄,终于在岳阳楼,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顾雁语。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他毫不犹豫,紧紧抓住她的手。 顾雁语起先躲闪,挡不住他的执意,他拥抱住她,她的态度也就软下来。 感受着她偎依在胸前的真实,唐见雄将奶奶的斥骂、兄弟的追杀全部放在一边。 “雁语、雁语……” 此时此刻洋溢在他心中的,只有开心。 “伯父的死我很抱歉,”他费了这么多天力气,才捞到这样一个澄清自己的机会,“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半点想对付你家里人的意思。”一边说一边举起手,过了会儿,放下手:“在我看来,你的爹爹,就是我的爹爹。我对你爹,只有尽孝,想让他老人家过得更好。” “可是,我爹终究还是因为我们的事自尽了呀。”想到宁红绣的恶毒,顾雁语就止不住气愤得直流眼泪。 唐见雄是宁红绣的孙子,道理上,她就是不应该和他在一起。 然而唐见雄拼命哀求,她又不得不心软。唐见雄甚至说:“我要独立出唐门,天涯海角,我只和你一个人去。”语气坚定,“不论狂风暴雨怎么摧残,我也不怕。刀山火海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还举起手发誓:“为了你,就算现在让我跳进这滚滚长江,我也愿意。生死,我都不怕的……” 刚说到这儿,他的嘴,就被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捂住。 “不要说了,”少女的声音软糯动听,“我相信你就是。” 唐见雄诉说顾雁语决绝而去后自己的难过,顾雁语也表达自己那样决定后,自己的伤心。喁喁低语之间,难过、伤心都慢慢消退。相依相偎,只剩下爱情的滋味。 将近说了一个时辰的情话,唐见雄这才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还住在柳子街程家大宅?” 顾雁语故作姿态:“我也没办法,我无亲无故的嘛。”看到唐见雄脸色不对,继续吊他胃口:“你也知道,晓蝶刚刚嫁给追魂萧三郎。我和晓蝶也算同门,同门姐妹,我借助在那座大宅里,不算过分。” “梅晓蝶那也算嫁人?” “怎么?” 唐见雄不以为意,笑着说:“萧三郎是苗人,他要娶的是苗女蓝凤儿。”停了会儿,接下去,“蓝凤儿的样子我们都见过,她是凤凰教的人,常日以人皮面具遮面的原因只有一个,容颜尽毁。” “这些事,你倒也了解。” “凤凰教擅长用蛊,百花门用毒。我唐门蛊、毒皆通,只不过不屑于多用。凤凰教里的事情,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顾雁语僵起一张脸,从他怀中离开。 “怎么啦?” “我怕有一天,我也容颜尽毁。” 唐见雄这才“咯噔”惊醒。急忙拉她,被接连打了好几下,方才拉住了,道歉:“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顾雁语胡搅蛮缠:“说起来,我还不也是凤凰教里的人?你瞧不起凤凰教,当然就瞧不起我。什么狂风暴雨,刀山火海的誓言,终究只会骗我罢了。”用力推开唐见雄,戟指:“我信你一次,连累我爹爹自尽。再和你结为一条心,我还剩下的亲人:我的师姐以及我姑姑,不都得遭难?” “我会尽我全力,照顾和你相关的所有人。”没住口承诺,唐见雄才没放她从这雅间里离开。 “此话当真?”顾雁语需要确认。 唐见雄确认自己的说法后,接着,他便接下这件需要乘乌篷船去莲花宫的任务。 程倚天最终还是不同意让顾雁语去莲花宫。 要帮蓝圣女抢夺凤凰教势力,除了他和他的手下之外,他还提出带上唐门兄弟。 唐见心偏执狭隘,对兄长都能下手狠辣。可是,唐见心对唐见雄的兄弟之情,并不掺加。 不仅不假,程倚天认为,那简直真得很! 唐见雄主动要替顾雁语去莲花宫,唐见心当然就要跟着。跟上来,这位唐四少爷要把顾雁语和逸城的同党骂个狗血喷头。 “卑鄙”“奸诈”“不要脸”……诸如此类词语,翻来覆去,唐见雄听了不下百遍。 唐见雄能够感觉,自从渝州集市碰到顾雁语,身着白色衣裳的顾雁语回眸一笑动人情肠,那一刻,他的人生,就再也不得自由。 他得为她的生活而奔走。 她认识的人,从此变成他认识的人。 她所面临的事,从此也要成为他必须面临的事。 后悔过吗?也许…… 可是,他如果放弃,这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月亮逐步东斜,半大的黄面馍馍,挂在树梢。不让雁语去莲花宫,这是对的。逸城公子相助,蓝圣女争夺到凤凰教的最新控制权,他作为出力者,会同蓝圣女商量,让雁语从此退出凤凰教。 梅晓蝶成了萧夫人。这事,萧三郎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众目睽睽,萧三郎自己坚持,程倚天为首,逸城首脑层都不会同意。 程倚天和剑庄大小姐之间情意颇深,日后,这逸城公子就是剑庄庄主的女婿,玄门门主的外孙女婿。 逸城离邪门歪道越来越远。 程倚天离一派宗师越来越近。 可以让雁语跟着梅晓蝶,这样,他就可以堂而皇之请奶奶下聘礼,然后迎娶雁语回唐门。 想想和雁语的未来,即将毫无障碍,独自一人在简陋的乌篷船饮酒的唐见雄止不住高兴。 浮想联翩,突然,外头传来一个很大的水声。 “扑通!” 有人落水。 唐见雄下意识往窗外看,却见四弟唐见心衣衫不整落在河里,拼命划动手臂,向对岸游。 从吊脚楼上追下来的,是一伙青衣壮汉。为首的,乃是一个黑衣头陀。 两条粗壮的黑影钻进水。唐见雄看在眼里,扒在窗户上惊慌大呼:“四弟,快跑!”飞身从船舱中跳出来。水里头一条粗壮的影子已经游到唐见心脚下。 唐见雄飞身掠到附近岸边,只见一大蓬水花在河面上炸裂,一条黑色的立柱破水而出。半空中响着的,是唐见心撕心裂肺的嚎叫。一条黑色巨蟒,缠住了唐见心。顷刻功夫,唐见心浑身骨头被缠得“咯吱咯吱”响。唐见雄顾不得,拔出惊鸿剑猛扎蛇身。可是,黑蛇身体坚韧,猛扎上去还会打滑。一个水桶大的蛇头又猛伸到面前。直觉反应,人往后翻。 脚下一紧,被忽略了的第二天黑蟒缠上。 唐见雄的骨头也“咯吱咯吱”响起来。 满身血液往上冲,眼珠差点就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空有满身武艺,这会儿再也施展不出来,唐见雄心里暗叫:“完了、完了!” 耳朵里听到凄惨的动物尖叫。 只见缠住唐见心的黑蟒,身体突然从中间断裂开。差点就被缠成残废的唐见心落在地上,手中放出金钢磁,一圈花非花受到磁力引导,飞起在空中。凭着精准的眼力,唐见雄估算出,怎么着,四弟这一次也用上了二十个这样的暗器。一朵花非花能炸出四个小花非花。八十个花非花一起炸在黑蟒的身体里,莫怪一条巨蟒,生生被从中炸成两段。 被收回来的小花非花,在唐见心手中灵巧转动,瞬间变回二十个大花非花,又被往这边打出。全部打进黑蟒的身体,四下里炸开。黑蟒吃痛,力气松懈。唐见雄用力一挣,这条黑蟒也被裂为两段。 两条蛇都未立时死去,凄厉的叫声回荡在湘水上空。 所有的吊脚楼都安静下来。 黑头陀率领青衣壮汉们全看得目瞪口呆。 有仇不报非君子——这是唐门四少爷人生座右铭。逃出黑蟒绞杀,他就掏出两个五连环。 这两个五连环,足够把那个黑衣头陀射成一只豪猪。 然而,当唐见心踏着几条船的船篷飞上那边的岸,一大片蓝色蜡染铺开在他和黑衣头陀的中间。后面听到有个沙哑的声音大叫:“快走!” 唐见心七手八脚把兜头罩在自己蓝色蜡染掀开在一旁。黑夜之中,黑衣头陀联拓那些青衣壮汉全部不见。 光裸的脚踝上冷飕飕,一只金色的小蛇正从上面游过。 一只扁平的三角蛇头轻描淡写吻在皮肤上。 唐见心一路走来,除了掌力不敌程倚天,几乎所向披靡。这会儿,看到这个,不禁目瞪口呆。 208 凶蟒 “四弟!”唐见雄飞掠过来,抱住唐见心。金线蛇毒猛烈无比,眨眼就可让人丧命。 极度惊慌之下,掏解毒药的手巨震。唐见雄拼命告诫自己:“不要慌、不要慌、不要慌!”用力抓住一个白玉长颈瓶,倒出一颗红彤彤的通犀丹。 通犀丹选用多种难得的解毒药物,采用唐门秘方精心配制。喂唐见心吃下,唐见心已经发黑的面孔,黑气便被遏制。不过,金线蛇毒进入血液,毒质自我分解很快。黑气被遏制住,始终不消退,这让唐见雄很焦躁。 “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他对唐见心说。 唐见心一边“咳咳”咳嗽,一边任由他脱下鞋给自己穿。上了船,唐见雄问船老大要了一双木屐,自己先用着。他对唐见心说:“莲花宫我们不要去了,回洪州,我飞鸽传书让奶奶亲自过来。” 唐见心一把抓住他:“哪用得着这么麻烦?”血液浓稠度变高,呼吸急促,忍不住又咳了两声,喘了几大口气,才用力道:“萧三郎不是约我们河岔口见嘛。奶奶的!”爆了句粗口,“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走这么长路。” “为什么?”唐见雄的心机倒真没这个兄弟转得快。 唐见心皱着眉斥责他:“这你怎么都不知道呢?我们如果先到河岔口,我会让他们舒舒服服直接去莲花宫?” 唐见雄一听,恍然大悟。看这个四弟到生死关头,还不忘和别人争强斗狠,他真是哭笑不得。认真询问唐见心:“你真的愿意接受逸城人的治疗?”叹息一声,轻声道:“萧三郎新娶的苗女,不定真有金线蛇毒的解药。” 然而,木橹声声,乌篷船逆水而上,速度始终不急不缓。碰到集镇,唐见雄上岸买了好些草药,捣碎了,挤出药汁,和在捣碎的通犀丹里外敷。又熬了草药内服。 蛇毒勉强被压住。 又过了一个晚上,早上起来,薄薄的晨雾里,前方岸边丛生的树木枝枝丫丫,拐了一个大弯,另一边的水滔滔不绝,往这边流来。 “河岔口到了。”唐见雄回身将唐见心摇醒。 两天两夜,机灵活泼的唐四少爷憔悴不少。被蛇咬到的那只脚肿胀起来,靴子穿不住,唐见雄只好又把木屐换给他。皮肤灰灰的,下面一层黑气隐现。脸颊凹陷,凸显出一双眼睛格外大而无神。发乌的嘴唇轻轻翕动:“是吗、是吗?”人颤巍巍凑过来。 耳朵里听到有东西跑动,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初时,好像春蚕嚼桑,“悉悉索索”。没过一会儿,就如细雨浇地,非常密集。最后,潮水涌动起来一般。 定睛去看,成千上万奔跑着的,是树林里生活着的耗子。这些耗子整日价在土里钻来钻去,吃草籽,还能偷到腐肉吃。每一只都长得黑黝黝、油光水滑。奔跑着的耗子太多,有的就被挤得掉下水。这些落水的耗子拼命划动自己的四肢,有的划上岸,有的上不了岸,就沉入水里溺死。还有的抓到了船老大摇船的橹板,爬到船上。 唐见心中毒体力不支,打这些耗子兴趣不减。一把银针就够!耗子记性好,有同类死掉的地方必定要绕过去。船老大骂骂咧咧用扫帚把死耗子扫下水去。 耗子大军奔跑过去,船靠岸。 船老大退了唐见雄一粒碎银子:“爷,就送你到这儿,后面的路,我不去啦。” “这是为何?” “为何?”船老大的脸白地似的,“这么多耗子一起从这儿奔过去,你不想想为什么?一定有大玩意儿要过来!”连拉带拽将唐家兄弟给赶上岸。船老大跳上船,和同伴一个划桨,一个摇橹。回去顺水而下,船被划动得飞快,不多时,船就只剩一个黑点。 蹦跳咒骂着,唐见心一口气没喘过来,剧烈大咳。浮动的黑气骤然加深许多,唐见雄急忙将剩下的通犀丹全喂给他,同时抱住他,急声叫道:“四弟、四弟!”劝慰唐见心,“蝼蚁尚且偷生,随他们去吧。” “哪里会有什么古怪可怕的东西?咳咳——”唐见心靠在一棵大树上,咒骂:“不过那些黑心眼的船夫不想再带我们走路。”好容易把气息喘平,又道:“狗屎程倚天,狗屎萧三郎,狗屎殷十三,这什么逸城公子、追魂、神爪,都是狗屎中得臭狗屎。”一连呸了十几口,总算呸出去一口恶气似的。靠着树干滑坐下来,他方才萎靡。 “大哥,”他轻轻叫,“我……会不会死在这里?”颤抖双臂抱住自己,“我突然好冷。”呼吸也急了许多。 荒郊野外,通犀丹也用光了,唐见雄束手无措。眼见四弟真的不行,唐见雄着急地奔到河边,扯着嗓子对着河流拐弯的地方大呼起来:“萧三郎、萧三郎、萧三郎!” “哗啦——” 一声好大的水声,截断了他的声音。 唐见雄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却见一个巨大的黑头扎进水里。波涛翻滚,一条又粗又长的动物往他这边游来。 眼睛睁得比平时两个还要大。 唐见雄心里猛叫:“快跑快跑!”脚好像被钉子在地上钉住。唐见心微弱的叫喊提醒他,唐见雄想起四弟还在,腿上顿时多出力气。 飞奔到四弟身边,唐见雄一把将唐见心扛在肩膀上。 唐见心头冲后方,闪目看到河面上掀起一片硕大的水花。一个巨大的头颅钻出来。 “啊——”唐见心撕心裂肺的惊叫,让奔跑着的唐见雄脚软。 唐见雄差点跌倒,找了一棵大树,兄弟俩一起暂时避过去。 一条巨大的黑蟒滑行在幽暗的丛林。水缸大小的头上,两只眼睛就像绿色的灯笼。 地上软软的,一寸多厚的树叶下面,是厚厚的烂泥。唐见雄各抓了两大把,悄悄抹在唐见心脸上。接着,他又把唐见心全身都抹满。烂泥里混着青苔,近距离闻见的只有青苔的潮涩,还有烂泥的腐臭。 唐见心也没闲着,抓着烂泥,把唐见雄也抹成个泥人。 两个人都黑黢黢的,和周围的树影混为一体。 黑色巨蟒从身后滑行过来,水缸大的头颅出现在他们上方。 兄弟二人四目相对,突然一齐闭上,并且秉住呼吸。 树林里面,除了树,就是两堆高高的泥土。黑色巨蟒灯笼大的眼睛扫来扫去,扫出来一片模模糊糊。吞吐的蛇信在之前侦查到的大型活物的气息,这会儿,也感觉不明显。 无声无息,巨蟒如暗黑的波涛涌向远处。唐家兄弟闭着眼,靠对空气中寂静程度的感知判断,这个怪物已经离开。 他们终于一起松了口气。 唐见心先发出一声咳。 头顶刚刚跳下来的猴子,突然“吱”一声惊叫,没命往别处奔逃。林子外面乐音响起来,婉转如萧,还不乏竹笛的清亮。已经远去的巨蟒快速杀回头,不仅如此,它蛇信吞吐的方向,直指重新装成泥人的唐家兄弟。 唐见心豁出去,抓出所有的花非花往前打去。 二十朵花非花,打在巨蟒的身上,发出的竟然是金属碰撞声。漫长的时间塑造出的早已骨质化的鳞甲上,迸发出许多点金星,爆炸开的小花非花更是无用。少量小花非花飞回来,唐见心拿金钢磁收回。 散落在树丛的花非花,唐见心还想拿回来。唐见雄拉着他的手臂大叫:“快逃!”一阵狂风扑至,两个人急忙分别往外扑。唐见雄拔惊鸿剑,响亮的声音吸引巨蟒。水缸大小的头扭过来,灯笼一样的蛇眼凶光毕露。 树林外面,飞快靠过来一条小船。一个穿亚麻色衣衫的青年公子,率一个青衣人和一个黄衫汉子上岸。 黄衫汉子看见树林外面林林总总还站了十来个人,双手一甩,两副钢爪弹射出来。 青年公子往林子里看看,拦住他,转脸叫青衣人:“三哥。” 追魂萧三郎闻声,取出一根竹笛,就唇吹奏。 和他们对立的,正是那个差点被唐见心杀掉的黑衣头陀。精心饲养的两条黑蟒被杀死,头陀对唐家俩兄弟,真可谓恨之入骨。 催动那条巨蟒的,是比竹笛更粗的乐器吹出的乐曲。这种乐器叫巴乌。婉转动听之余,萧三郎那更为高亢响亮的竹笛声音,很容易便插进来。 巴乌的气息绵长,吹奏的音乐技巧远不如萧三郎,可是声声如泣如诉,林中的巨蟒还是更愿意听从他的指挥。然而,笛音的摄魂功力固然不足,每当声音突然拔高,巴乌的声音就会被盖过去。这时候,被控制的巨蟒意识就会短暂迷茫。唐见雄得以喘息,全靠这点。 黑衣头陀单人独奏打压不了萧三郎这个不速来客,丢开巴乌,双手举起掌心向天,“哇啦哇啦”狂吼乱叫。他用苗语叽哩哇啦喊了一阵。那群青衣奴纷纷从行囊里取出一物。 那些,是一个个人头大小的鼓。 上面画着苗神的脸,黑衣头陀叫喊一声,十几面小鼓一起被敲起。 “咚嘚咚咚咚,咚嘚咚咚咚……”古老而又奇异的巴乌曲,伴随鲜明热烈的鼓声,激发得林子里的巨蟒狂性大起。柱子粗细的尾巴甩动,十几颗参天大树被拦腰砸断。唐见雄左挪右闪,为了扑救唐见心,腰部被甩了一下。“嘎吱”脆响,唐见雄摔在一棵刚倒下的大树另一边,腰间一阵剧痛。眼前发黑,他轻轻一摸,腰那里几根肋骨差点骨折。 水缸大的蛇头迅速飞至。 银光闪闪,又是几朵花非花飞过来。 按照唐见心的手法,原本可以将花非花拐着弯儿打进巨蟒的嘴巴。巨蟒鳞甲坚硬,嘴巴里全是嫩肉。可是,人倒霉时,喝凉水都会塞牙缝。眼看巨蟒的嘴巴长得非常大,几朵花非花一定可以打进去。又是一棵树被巨蟒的尾巴扫中。花非花飞出来时,茂盛的树冠刚好拦在中间。 横生的枝叶阻挡住花非花,失手之后的唐见心一下子也失去唐见雄的影子。 只见黑色的巨蟒往下面袭击,大哥又貌似受伤。这条凶恶的巨蛇,一口就要把大哥给吞了吧? 虽然被江湖人称为“心比尸毒”,此时此刻,唐见心还是蓦然间神魂出窍,嚎啕大哭,同时嘶声高呼:“大哥、大哥!” 耳听一声嘶鸣。 那条巨蟒昂然而起。硕大的头颅高高地伸起在半空,神经质一样左右摇摆。接着,它钻到树上,粗壮的身体在大树之间游弋奔走。那急如闪电的气势,如同树林间多了一条黑色蛟龙。 黑衣头陀吹奏巴乌,随行青衣奴敲鼓敲到手抽筋。 那巨蟒只是不管不顾。 它一个劲儿往树林深处钻,钻啊钻啊,一直钻到森林的腹地。巴乌、鼓声,以及萧三郎的竹笛声都听不见。前方一条大河蜿蜒流淌,河的上游,很宽很宽一片瀑布从高高的山崖冲下。 水声轰响,雾气弥漫。 一个浅色的身影才从巨蟒脑袋上跳下来。轻盈的身子青烟一样落在树干,又弹射起来,半空中翻了一个大大的圈,最后鹅毛片一般,轻轻落在一条弯过来生长的木质粗藤上。 209 毒尊 犀利的钢爪弹射而出,殷十三将十几个青衣奴的鼓全部打破。洪水般的红雾蛛从黑衣头陀长袍里爬出来。金光闪闪,数十条金线蛇从天而降。 蛊毒里面,金线蛇一向是红雾蛛的克星。 成千的红雾蛛被拦在金线蛇攻击范围以外,踯躅不前。黑衣头陀气得双手高举,大声叫嚷:“蓝儿、蓝儿!” 人影一闪,穿蓝衣、带人皮面具的蓝凤儿从树后跳出来。 水道弯曲的那一边,还隐藏着一条小船。既然蓝凤儿已经现身人前,乘在那条船上的梅晓蝶也就不躲藏。 “师父!”随着一声开心的欢叫,她跳上岸,奔过来。 当着萧三郎的面,她投入蓝凤儿怀抱。这会儿的她,已经自发改成少妇装扮。欢愉的笑容遮不住两家的消瘦,但是,眼睛里的光彩却更胜从前。 蓝凤儿搂了搂她,放开手时,心虚的眼睛避开萧三郎利箭一样的直视。 黑衣头陀说:“时隔这么多年,你又要吃里扒外吗?”伸手一指萧三郎,“这个人,连累你那么惨,今时今日,你居然还要为他和他的朋友,与我为敌?” 蓝凤儿将梅晓蝶推在前面:“我的徒弟嫁给了萧三爷。” 热烈的目光只追随她的萧三郎,发热的脸顿时发白。黑衣头陀也大吃一惊:“你——你说什么?”瞧瞧梅晓蝶,又看看萧三郎,最后,视线回转到她身上:“你竟然舍得?” “万蛇噬骨之后,谁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黑衣头陀一张脸立刻紫胀。 蓝凤儿走回萧三郎面前。四目相对,片刻,她才改了称呼:“萧三爷。”低下头,眼睛里水光闪了两闪,此刻终于硬忍下去,重新抬头:“从今往后,我们也有了亲戚关系。”拉过梅晓蝶,“晓蝶是我的徒弟,我离开凤凰山那年,半路上捡到的她。这么多年,从一开始相依为命,到风雨同舟,她如同我的女儿一般。”说到这儿,她亲自拉起萧三郎的手,然后又将梅晓蝶的手放入萧三郎的掌内。 萧三郎切齿:“你就这么忍心……” “我知道你不在乎,”硬逼回去的泪,又默默爬出来,蓝凤儿木着那张脸,眼神已传递出凄楚,“但是我在乎!”将他的五指收拢,“从做下决定那一刻,我便是晓蝶,晓蝶便是我。”吸了吸鼻子,“她能愿意嫁给你,我很开心。你如今娶了她,从此,我也只有一个愿望。” 萧三郎心痛如刀绞,说话之时,难以不冷淡:“你的愿望,我本来都应该为你完成。” “也那应该包括这个!” 呼吸变得粗重,好一会儿之后,萧三郎才喃喃道:“太强人所难。”将师徒两个人的手一起丢开。 越过殷十三,萧三郎对黑衣头陀道:“如果没有记错,凤凰教鲁煌奇神使,应该就是阁下。” 黑衣头陀轻蔑一笑:“难为你还能记得。” “二十年前,凤凰山上,我苦苦哀求肖静瑶教主那一次,肖静瑶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漏过我的眼睛。”说完这话,萧三郎面色一冷,“嘿嘿”笑着,对鲁煌奇说:“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再和肖静瑶教主面对面,我用上了我所有可以拿出来的本事。”斜瞥蓝凤儿,“十三是我兄弟,请你照顾他。” 蓝凤儿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萧三郎迈步向金线蛇组成的防线外走,蓝凤儿急忙在身后叫他:“三哥!”这个称呼脱口而出,萧三郎刚刚冰封起来的感情,瞬间照到了暖阳一般。回转身,梅晓蝶挨着师父,师徒俩看向他的目光,都充满关切。 除了凝视蓝凤儿,萧三郎最终还是向梅晓蝶瞧了一眼。 梅晓蝶低声道:“师父,你快劝住他。” 蓝凤儿握着梅晓蝶的手,想了又想,还是对萧三郎说:“红雾蛛数量太多,你会抵挡不住。” 萧三郎轻轻一笑,回身继续往前走。鲁煌奇不明所以,指挥红雾蛛向他攻击。潮水般的蛛群从萧三郎脚步开始,很快占领萧三郎半截身体。接着,萧三郎大半个人陷落。 十只红雾蛛,可以吸干一头猪。 百只红雾蛛,便能吸干一个人。 成千只得红雾蛛,就是海里的大鲸,也能吸得血肉枯竭。 鲁煌奇等着萧三郎瞬间化为干尸,但是,红雾蛛前赴后继,一层一层铺满上去。萧三郎突然矮下来。蓝凤儿师徒纷纷惊叫:“三哥!”“三爷!”殷十三细致,旋即大呼:“他没事、他没事。” 铺得满满的红雾蛛并没有塌陷下去。 外层的红雾蛛只是不停上下爬动,过了好久,一只飞快爬动的红雾蛛突然掉下来,掉在地上。 所有人都凝神细观。 掉下来的红雾蛛,肚皮朝天,八只纤细的脚硬了。 梅晓蝶关切之心浓厚,折了一根树枝戳了戳,审视良久,站直身体,回头对蓝凤儿说:“死了!” “谁死了?” “红雾蛛。” 将萧三郎包裹成胖大圆球的红雾蛛群,从外围发生变故。一只又一只活着的红雾蛛被里面的红雾蛛传染出来的毒气沾惹,抵挡不住。毒发死亡后,这些小蜘蛛便一只接着一只往地面落。越落越多,密密麻麻铺了一层。 殷十三不是此道中人,头一扭,冲着丛林草地,狂呕。身后什么东西开裂,转过来观看,被红雾蛛群压得吃力因而坐下的萧三郎,此时此刻站起身。 裂开的,是死了之后被压实的死红雾蛛促成的硬壳。 萧三郎露在外面的肌肤碧油油,整个人因而显得十分妖异。 蓝凤儿和梅晓蝶都瞠目结舌,鲁煌奇更是双眼瞪得铜铃一般大。萧三郎从红雾蛛尸体群中跨出来,往鲁煌奇逼近,鲁煌奇身体抖若筛糠。萧三郎那张油绿发光的脸逼得很近,他才“嗷”一嗓子,屁滚尿流没命价往丛林深处狂奔。 青衣奴们当场吓死几个,其余人腿脚酸软,连爬的力气都没了。 萧三郎慢慢调理内息,鼓荡中的月圆梦缺功渐渐平息。油绿油绿的脸方才恢复日常。那青气,终究还是浓了一点。转身对蓝凤儿、梅晓蝶,这俩师徒齐齐一抖。蓝凤儿当先低下头,随后,梅晓蝶看了师父一眼,也把头低下去。半晌,梅晓蝶才对蓝凤儿说:“师父,逸城公子刚才在这里。”努了努嘴,一棵大树倒伏树干的后面,被吓呆了的唐家兄弟一起冒出头。 放蛇咬唐见心的,其实就是蓝凤儿。 鲁煌奇是昔日凤凰教神使,蓝凤儿则是那时凤凰教圣女。唐见心入吊脚楼,虐杀吊脚楼里做“沿途客”生意的女子,被鲁煌奇撞上。鲁煌奇擅长饲养巨蟒,这才催动两条黑蟒,企图绞杀唐见心。 金线蛇的解药很珍贵,唐见心中毒后拖了那么久,得一气儿吞上六颗才压得住毒性。想要彻底拔除,蓝凤儿瞧了萧三郎一眼,尔后低头道:“那还得求一个人。” 知道萧三郎警惕。她又把脸转开去一些:“我到底是凤凰教的人。”声音本就不高,说到这儿更低下去不少,“攸关凤凰教的,没有我不知道。” 萧三郎冷下脸:“那就一起走吧。” 唐见心嘴贱:“我得求谁,才能彻底化解了这已渗入我骨髓的金线蛇毒?” 唐见雄也不乏好奇。 殷十三跟在一旁,斜瞥二人:“两位唐公子,有路只管走便是。” 唐见心想要讥讽,被唐见雄捂住了嘴。他们这一行,顺着巨蟒穿过留下的痕迹寻找,一直找到瀑布前。那巨蟒,载着逸城公子程倚天,几进几出那瀑布。 现在,一条蛇,一个人,都湿淋淋的。 巨蟒感觉到其他人靠近,水缸大的头蓦地昂起来。体型太庞大,随便抬抬头,身体立起来的部分,人都必须仰视。 殷十三亮出钢爪,唐见雄把兄弟挡在自己身后,拔出惊鸿剑。萧三郎和蓝凤儿一起取出摄魂笛,但是,他们都看见程倚天冲他们摇手。 仗着“空里无踪”那快捷神奇的身法,程倚天将巨蟒的戾气都消磨干净。最后又占据了巨蟒的头顶,让巨蟒逃也逃不掉,最后只能俯首认输。 巨蟒已经被程倚天驯服。 程倚天拍拍巨蟒的身体,这黑漆漆的巨蟒,头往下一扎。扎进水里后,长长的身体翻滚在滔滔流淌的河水之中。不多时,踪迹不现。 蓝凤儿在唐见心手腕上割了一刀。程倚天按照她的指示,上来为唐见心吸毒血。连吸十几口,破口处漆黑的血便自主往外流。先流得急,后来颜色变浅,从深红又转为鲜红,血流变缓。接着,伤口凝血。 蓝凤儿又给了三颗药丸给唐见心:“每过两个时辰服一颗。” 保命要紧,唐见心难得嘴巴禁闭,将药丸一起拿过来。 从这儿去莲花宫,还是得先走出丛林。沿着水道,来到白沙滩,从沙滩上去,方才可以到达。 “当初选择这样一个地势,就是为了减少多个角度外敌的威胁。”说这话时,蓝凤儿为首,逸城四人、唐门两个人——一行人已经到达目的地。往前走着,蓝凤儿又道:“假如之后遇到危险,记住,山后不能去。” “为什么?”唐见心抢着问。 蓝凤儿冷笑不语。 不一会儿,走完沙滩,他们一起进入树林。此处树林和别处不同,干净整洁,乃是人常常打理的结果。且越往里走,地势越平,空地越开阔。半个时辰左右,大片的芳草地便在前方视野里铺展开。那草地尽头,就是程倚天曾经到过的华丽宫群。 虽然见过类似的建筑群,不过,宏伟而又奢华的气势,还是叫众人叹为观止。 连萧三郎都忍不住问蓝凤儿:“不会是因为舍不下,才一定要来吧?” 蓝凤儿斜瞥他一眼,没有回答。 旁边传来打斗的声音,一串颇为夸张的金属破空声后,一个女子的声音惊叫起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这声音这么耳熟,程倚天立刻飞身往那边掠去。那边也是一片空地,林立着的有好几个人。其中,小旋风谢刚一看到他,立刻大声叫起来:“程大哥!” 一把剑横过来,一个人的手臂挡住往前奔的谢刚。 “大师兄,”小旋风急忙道:“这是程倚天程公子,师妹总是离庄,为的可都是找他呀。” 拦住他的正是小落英剑丁翊。 这个丁翊为人特别讲究端正持重,因此,不论看见谁,都拉长一张脸。谢刚那声“程大哥”,就够让他不爽。现在还替燕无双屡屡出庄,去找这个“程大哥”,丁翊那张本就不短的脸,更拉得马脸一样长。 可是,丁翊并没有发作。 因为就在他旁边,还有一个青年。论长相,丁翊和谢刚都是南方人,五官细巧,这个青年俊美程度,并不不上他们师兄弟。不过,气度上,谢刚向来懒散自由,而丁翊再怎么端,也只是上官剑南门下一名弟子,眼神里免不了戾气,穿着上,也不讲究,只纯色的布料剪裁的箭袖长袍。 反倒是这青年面容平和,眼神沉静,北方人才有的高个子,穿一身淡蓝色底、领口、袖口都刺绣深蓝色万个“福”字花纹的衣裳。比之他们,着实雍容华贵大气不少。 便是程倚天,朴素简单,更像个江湖人。 这个青年,分明就是那个世家里跑出来的贵公子。 唐见雄跟在后面,突然往树后面一缩。 唐见心凑过来,低声问:“怎么啦?”伸头往外瞅瞅,回头问:“看见熟人了?”再张望一眼,自语:“不会吧!那边那个,是不是……” “燕霆。” “真是他?” 唐见雄“嗯”了一声:“隔了好几年,模样儿变化再大也还是那样。” “这家伙——”唐见心好奇死了,声音拉长只为给自己时间思考,想到了,便道:“玄门燕门主对自己那个被莲花宫主抓走的女婿着实不错啊,连唯一的孙子都派出来。” “真要重视,不该在这儿才碰见他吧?” 唐见心一听,微微怔住。 唐见雄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所以然。 丁翊不乱表态,忌惮的,正是燕霆玄门门主嫡孙的身份。这次来莲花宫,下命令的是师母燕素素。师父陷落莲花宫,吉凶未卜,在人与人关系的把握上,丁翊绝不容许自己出错。 谢刚口无遮拦,燕霆果然发声:“谢师兄,连累我表妹屡次遭歹人劫持的,就是这个人吗?” 这个人? 身份好模糊的称呼! 已经跟过来的萧三郎和殷十三都是人精,听得出来言语中充满轻蔑。程倚天也不高兴,不过,他脸上并没有表露。 程倚天向燕霆抱拳:“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燕霆翻了翻眼睛,没接茬。 谢刚说:“这是我师母的侄儿……” 话还没说完,话茬被殷十三抢过去:“不就是铁铸坊去接‘紫金剑神’的燕家小子?”说着话,殷十三晃到前面,“燕家小子,一下子你就长这么大啦。可还记得当初你送一尊‘紫金剑神’,要给剑庄的上官庄主?结果怎么样了呢?”一拍大腿,“哈哈”笑道:“一路过去,劳什子‘紫金剑神’,最后变成了一堆沙土。” 燕霆“刷”一声,把一把刀从腰间抽出来,指着殷十三:“你是逸城的妖人,对不对?” 兵器相向,就是挑衅。 殷十三“噢”了一声,双手一震,弹出两副钢爪:“想打架?认怂的是王八。” 210 公子 几年前,玄门门主燕弘,为了捧女婿上官剑南名望更进一步,打造紫金剑神,一边瞒天过海,由长远镖局押运一个空盒子,经过太行山区,一边派嫡孙燕霆,亲押真货直线过江。 那一次,还没什么名气的萧三郎和殷十三,都为了太行山区那个空盒子,吃了奇花谷主桑星子恁多的苦头,如果不是碰到程倚天,连同狂刀杜伯扬,都要一起败在桑星子的奇毒之下。 对剑庄的怨怼就这么来的! 对和剑庄沆瀣一气的玄门,萧三郎也好,殷十三也好,当然都不屑给好脸。 事隔多年,“神爪”之名响亮,殷十三看这个年纪不算很大的“燕家小子”,很是轻蔑。 然而,过了几招,硬度和柔韧度都极好的两副钢爪每一次都锁住对方的刀,想要拿下,对方刀上,都有一阵雄浑的热力往前对来。锁兵决夺人兵器的要诀,最终还是在腕力。殷十三腕力抗不过对方的功力,手肘但凡有一点点发软,燕霆的刀,他夺不下来,燕霆手腕急转,他不得不随着对方力量的方向,整个人飞旋几圈。 “当当……”,转攻为守的殷十三,用尽浑身解数。燕霆力量占优势,他只能用招式补足。 别人看起来,殷十三招数变化多端,往上弹起,朝后落下,姿态都很好看。只有殷十三自己感受到,玄门纯阳的内力冲击力到底有多大。落地之后,连换了好几个姿势方才全部消解。防守之中依然保留攻势,实际上,他和燕霆之间,已经隔了十个人的距离都不止。 程倚天及时在他后腰上又托了一把。乾坤二劲转换,留下为数不多的纯阳内力这才全部消失。 殷十三面红耳赤:“公子。” 程倚天将他挡在自己身后:“让我来接燕公子的高招。” 大树后面,唐见雄对唐见心说:“你快去,让他们不要在此争斗?” “为什么?” “你的五连环,燕霆的金刚掌抵得住吗?” “应该抵不住吧。” “程倚天又如何?” 唐见心顿时想到洪州姬扬的私家庄园里发生的事情。那一次,程倚天一剑划出,所有的断肠丝都被拦截住。不仅如此,一个五连环还被破坏。 逸城公子功力之强,让人匪夷所思。 唐见心固然时常为所欲为,可是,门道面前,他可比谁都拎得清。唐见雄的心思他明白,想到燕霆极有可能打不过程倚天,连忙从躲藏的状态跳出来,冲上去,伸开两只手,大声叫道:“够了够了,都不要再打啦。”先对燕霆说:“在下唐见心,燕三哥你还记得我?” 姓唐,还叫自己“三哥”。燕霆马上想到他应该就是川蜀唐家人。加上唐见雄随之也走出来,向他抱拳:“阿霆。” 燕霆紧绷住的一张脸,这才松动出一丝笑容来。 他向唐见雄还礼:“唐二哥。”又拍拍唐见心肩膀:“你是唐家四少爷,对不对?” 他们三个其乐融融,一起春风满面。 程倚天和殷十三都不大明白:唐见心为什么唤燕霆是“三哥”,而燕霆又称呼唐见雄是“二哥”。 萧三郎这些年在江湖浸淫得深,说给他们听:“江湖上盛传‘江湖三公子’,分别是三个名门世家中出色的青年一辈,唐见雄在其中排第二,燕霆因为年纪较轻的缘故,排第三。” “那么第一是谁?”殷十三嘴更快些。 “慕容世家里的。” “三公子慕容轩。”程倚天轻轻道。 萧三郎“嗯”了一声。 殷十三想了想,疑惑:“我看过慕容家大公子,不过二十来岁光景,老三最大不超过二十岁,排在第一。”上下打量那位排第二的唐见雄,怎么看,唐门少主也不止十七八岁。 程倚天和萧三郎都止不住笑起来。 梅晓蝶悄声对殷十三说:“十三爷,三公子慕容轩被人成为‘十世杰’。据说十代人里面,在二十岁之前能有那么杰出成就的,就这么一个。” “排在三公子之首,是因为慕容轩的武功。”萧三郎跟着说。 “逸城绣江湖百强榜时,十大高手里就有他呢。”梅晓蝶接得严丝合缝。 萧三郎也陷在回忆中:“确实。能和白乞、沈放飞、天慈、清风这些人并称,此人本事之强,可想而知。”刚说完,萧三郎就发现异样。 程倚天假装目光游离,到处看;殷十三好像被风呛到了,只顾瞪着眼睛猛一阵咳。最奇怪的是蓝凤儿。 蓝凤儿本来目不转睛盯他脸,当他充满疑问的目光转过来,蓝凤儿不仅眼睛猛地湿了,眼皮还拼命眨巴。 这是要把快要流出的眼泪死劲咽回去的举动。 聪明如萧三郎,一下子发觉:刚才几句话,梅晓蝶和他,配合得真是和睦极了。大有酒逢知己、话遇良人的默契。 梅晓蝶碧玉年华,粉面桃腮,高鼻梁樱桃口,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尽是婉转柔情。倘若没有经受万蛇噬骨,年轻时美貌更胜她的蓝凤儿,此时此刻都要嫉恨青春少女才有的鲜活。何况万蛇噬骨后,蓝凤儿浑身疮痍,被人皮面具遮掩的脸孔更是丑陋不堪? 想要留住和萧三郎的联系,蓝凤儿把梅晓蝶嫁给萧三郎。 等梅晓蝶身份上真的成了萧三郎的妻子,这两个人不知不觉言语上来去,很是和谐,身体已残的蓝凤儿,怎能不心苦神伤? 萧三郎想要安慰,大庭广众,身份尴尬,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唐见心对燕霆说:“燕三哥,你到这里来,为的不是要和逸城公子打架吧。”连连使动眼色。燕霆给唐门面子,对他说:“是啊,我来找我表妹。” “是燕无双燕小姐?”唐见雄问。 “嗯。”燕霆答应着,返身往己方队伍走去。 丁翊和谢刚迎住他,另一边,还有玄门派来的护法陶德西,陶德西本身也带着一名叫屈通途的手下。四个人,陪在燕霆身边。 燕霆对唐家兄弟说:“二位是和我一起,还是……”目光向逸城人众方向瞧。 唐见雄甚是为难,唐见心拉着兄长道:“我们各不跟随。” 蓝凤儿马上扭头,看程倚天。 程倚天心中暗恨:“这个唐四少!”明明唐见雄到此,是要为了顾雁语帮助蓝圣女夺取凤凰教中新的控制权。唐见心这么说,唐见雄不一下子站到中立的位置上去? 肖静虹的手段层出不穷,光是凭三哥或者蓝圣女,真不一定抵挡得住。 加上玄门的人竟然也来了。 这莲花宫当前的局势,还真是叫人一言难尽。 屈通途领陶德西命令,去莲花宫叩门。这是个个子很小的中年汉子,一溜烟儿跑出去,小腿儿撂得飞快。 没多会儿,他回来复命。 但见草地那一边,人影憧憧,莲花宫主率领她手下的五色侍女,出宫门,前来迎接。 回莲花宫多日,肖静虹把自己保养得水润富态,悉心打扮之后,娇艳程度,丝毫不逊色身后携带的那些正当芳华的少女。她也没理其他人,径直来到蓝凤儿面前。亲热有加,她搂住蓝凤儿的肩膀,笑意盈盈:“这是多久了,凤儿,从凤凰山分开,我们这可是第一次相见吧?” 蓝凤儿拂开她的手,冷冷道:“二小姐,我今天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和你许久。” 肖静虹怔住,修长的眉毛眉梢抬了一抬。过了会儿,她眯缝起眼睛,重新笑起:“说什么呢?咱们同出一门,这么多年没见,当然叙旧才是首当其冲要做的事。”执意牵起蓝凤儿的手,压低了声音道:“鲁煌奇也到了。”端是神秘,“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一下子来找我吗?”一边说,一边幸灾乐祸的眼神瞥向蓝凤儿身后的萧三郎。 蓝凤儿果然一惊。 肖静虹就顺势将她往自己这边带。不得已,蓝凤儿跟上她的脚步。红箭侍女楚清幽走到人众前面,既不行礼,也没有应酬的话语,抬着下巴,昂着头对大伙儿说:“各位既然来到,莲花宫主就请各位进莲花宫喝杯茶。”侧身伸手:“请!”目光从燕霆那边走起,最后落到程倚天身上,妩媚一笑,和程倚天好像老熟人。 211 问情 莲花宫里,女尊男卑。濯水殿后的芳华楼是肖静虹的寝室,楚清幽依然住在西北方向的锦怡馆。五色侍女集中在撷萃居。东北角落种满绿竹的一大块,是绿衣奴的休憩地。 外客到访,也暂住青竹园。 蓝凤儿在青竹园里面截住正要避开她的鲁煌奇:“你要站在肖静虹那边,支持她成为凤凰教主?” 一身黑衣、头陀打扮的鲁煌奇,目光始终不在她脸上聚焦,左顾右盼,口中应付:“你做她做,还不一样。” “鲁煌奇!”蓝凤儿的声音止不住严肃起来,“你难道不知道肖静虹的底细?如果不是她,当初,凤凰山怎么可能遭到被各大门派围剿的横祸?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替我们招来的莫大祸患。” 说到这儿,她又顿了顿:“如果你还有所耳闻,这会儿,那个导致我们从巅峰跌倒谷底的罪魁祸首,还在她的掌握里。” “不一定每次都会被他人掌控。”鲁煌奇替肖静虹辩解。 “你就醒醒吧!”蓝凤儿扯高了嗓门打断他:“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来凤凰教之前,还一名不文。从凤凰教出去,眨眼就成了——”刚说到这儿,一条黑蟒突然从鲁煌奇的肩头后面,把头探出来。 蓝凤儿知道这蟒蛇的习性,主人未让进攻,不会轻举妄动。有人突袭,才会如此。 青竹园里目前没几个外人,玄门、剑庄,来的都是一帮自命不凡的人,这种人,不会干偷袭的勾当。逸城站在她这边,也不会前来干扰。 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唐门,唐家少主唐见雄对雁语一往情深,本人又很谦和。就剩唐见心! 这位唐家四少爷会使非常恶毒的暗器,不管哪一种,只要爆发,就很难躲避。 蓝凤儿想也不想,用力拽住鲁煌奇的黑袍。这袍子展开来,有三个人的宽度。“笃笃笃笃”,四个大花非花扎在上面。 蓝凤儿推到只穿一件中衣的鲁煌奇。与此同时,大花非花炸成了十六枚小花非花。 这些花非花都会转弯,“呼呼呼”绕过展开被震得不断波动的黑袍。“喀喀喀……”爪影飞舞,神爪殷十三锁兵决终于大放异彩。在他手臂伸展范围以内,十枚小花非花全部被拿下。还有六枚,被黑袍挡住四枚。程倚天“弹指神通”,将最后两枚弹得改变飞行方向。 “铛铛!”两枚小花非花打在不远处的假山上。 “哗啦啦……”十枚小花非花从殷十三的钢爪中散落。 鲁煌奇从地上爬起来,眉头倒竖。那条黑蟒感受到主人的怒火,“呼”的一下爬过去,拦住唐见心。斗大一个头,嘴巴张开,上下颌分离,足有一个人那个高。喉咙里喷出一阵浓浓的黑雾。 蟒蛇本身无毒,可是,这黑蟒喷出来的黑雾,一棵树横生出来的枝叶碰到之后,立刻腐烂。 唐见心魂飞魄散,掉头飞奔,不料又是一条黑蟒袭来。 幸亏横空飞来一条铁链,唐见心被铁链缠住。在两条蟒蛇的夹击下,凌空飞过右边的池塘,方才逃生。 救他的,是玄门护法陶德西的手下屈通途。铁链是屈通途的兵器。 玄门少主燕霆和唐门少主唐见雄并列。燕霆带着不屑,大声道:“唐二哥,你们家的人怎么能总是去招惹对面的那些人。他们本事一般般,歪门邪道却个顶个的强。” 鲁煌奇眉头又竖起,蓝凤儿拦住他:“够了!” “你如今也听得下这个了?”鲁煌奇非常气。 蓝凤儿训斥他:“如今最重要的是什么?” 鲁煌奇憋气,呼吸粗重,随着喘息,肩膀、胸口都起伏不已。 两条黑蟒收回他的身后。 燕霆、唐见雄带人都离开。一个红影在青竹园外闪过。蓝凤儿才对鲁煌奇说:“肖静虹要做凤凰教主,玄门、唐门,都会成为她结交的对象。你要动手,你以为,她会饶得了你?” “我……”急切之下,鲁煌奇就冒出这一个字。 蓝凤儿瞪着他:“你什么?”顿了顿,“你想说,水边和毒尊动手,被毒尊的月圆梦缺吓破了胆,如今,你已经选择站在肖静虹一边,肖静虹不会不利于你?” 被说中了心思,鲁煌奇的脸刷白,随即又羞恼发红。 蓝凤儿冷笑:“那你就太天真。”从鲁煌奇的左边走到右边,“肖静虹这个人,从正式成为莲花宫主那一天,就不再是昔日那个只会在教主身边享受安逸的二小姐。”回眸凝视,“你知道她曾经用她手下的五色侍女**江湖各门派掌门的事?”过了一会儿,再道:“只要能够为她带来利益,都能成为她的伙伴。而你,价值怎么可能比得过玄门、剑庄、唐门的结合体?” 脸一阵红一阵白不停变化着,听完这番完整的话,鲁煌奇冲蓝凤儿吼:“那你呢?你究竟又有多厉害?唐门应该是你带来的吧?你派去的那个叫顾雁语的女孩子,诱惑到了唐见雄。可又怎么样?唐门兄弟如今站在玄门、剑庄那边。”嘿嘿冷笑,“能让玄门和剑庄的人到此,二小姐就绝不会放过利用他们的机会。”瞧着蓝凤儿,“你想登上‘教主’的宝座,难比登天。” 和蓝凤儿擦肩,他又说:“还不如把古心家里那个小姑娘带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他和蓝凤儿才听得到,“古心对教主痴心妄想了一辈子,找了个有教主两分神韵的女子结婚,然后生下那个居然三分能像教主的女孩。顾念昔,古念昔,这一番深情厚谊,你竟然没有利用到最后。”脸凑得离蓝凤儿很近很近,“可惜吗?” 蓝凤儿的脸色也难看起来:“用不着你管!” “是吗?”鲁煌奇和她离开距离,“那我的事,也不劳烦你操心。” “鲁煌奇……” “蓝凤儿!”鲁煌奇飞快打断对方即将说下去的说,“我和你,也没了一开始共同在教主身边、追随教主侍奉教主那会儿的感情。你不要忘了,当初你是怎么爱上别的男人,而放弃了我。” 这话,真刺人心窝。 蓝凤儿紧紧捏着双手,脸往旁边撇开。她实在不想再看面前这个没有立场、还睚眦必报的男人。 殷十三最恼男人欺负女人这种事情,握了握拳头,想要冲上去打人,被萧三郎拉住。 等鲁煌奇走了,萧三郎来到蓝凤儿身边。 蓝凤儿轻轻闭上眼,好一会儿,才长吁一声,把眼睛睁开。 “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她喃喃对萧三郎说,“就是鲁煌奇告的密,说我完成任务的同时,爱上了外人。” “凤凰教主才对你用万蛇噬骨。” “这是教规。” 萧三郎禁不住切齿。 蓝凤儿拉了拉他的手:“三哥。”等萧三郎平息了怒意,看她的眼神恢复平静,她才说:“凤凰山被烧毁,凤凰教徒死的死亡的亡。我们如今枝叶凋零,能保一个叫保一个。” 萧三郎明白她的意思,低头思忖,尔后保证:“我不找鲁煌奇麻烦。”反过来拍拍她的手:“凤凰教主的位置,你想要,我一定全力帮助你到底。” 程倚天和殷十三都往青竹园外走。 来到一条岔道口,程倚天对殷十三说:“我有事,先离开。” 殷十三点头:“我会看好应该看好的人。” 程倚天交代他:“别拘谨了礼数,也别疏忽了良人。” 殷十三连连点头:“你就放心去吧。” 程倚天掩进竹林,脚步轻快,身法迅捷,凭着对莲花宫的了解,不多会儿,来到濯水殿后不远处的锦怡馆。 还是那样的院子,飞身跃进去之后,里面的楼,和黑松林那儿莲花宫里锦怡馆的楼,都一模一样。 三哥说过,湘西这座华宫,是昔日凤凰教主肖静瑶派人选址修建。黑松林的莲花宫修建时间在后,一砖一瓦完全复制前者。 说起来,肖静瑶肖静虹这俩姐妹,并无姐妹情深的故事流传于世。 但是,肖静虹修建房屋时,模仿姐姐模仿得这么像,内心深处,姐姐还是她的榜样以及精神引领者吧? 程倚天这样想着,来到正屋门前。 一条红绸天外飞虹一般飞逝而至。程倚天侧脸,红绸撞到门框,自动收回。 锦怡馆的院子里,一身醒目红衣的楚清幽俏生生站着,斜瞥程倚天,颇有些见怪:“你怎么可以到这里来?”这样说着,脚底下不由自主,向他走来。 二人面对面。 程倚天问:“你带走的双儿,是不是?” 楚清幽未置可否。 程倚天暗自生气,禁不住质问:“楚清幽,双儿哪里得罪你,你要这么对她?将她带去莲花宫也就罢了,明明就是用移容术控制她,却迟迟不肯明说。最后又把她带到这里,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楚清幽踏上一步,“我告诉你,你信吗?” 她昂起头来,脸的高度刚好在程倚天下巴处。靠得忒近,程倚天一低头,两个人的嘴巴,差不多就要碰到一起。 莲花宫的红箭侍女,诱惑人的本事绝不逊色于任何一色侍女。艳美的一张脸上,一双大眼眼波横流,朱唇轻启之际,兰麝之香阵阵侵袭。 程倚天冷冷道:“我不会上你的当。”话音刚落,怀中送进来温香软玉。楚清幽双臂环抱住他的脖子,脸颊放在他颈边摸索。清纯少女的甜美,足够点燃一具正常男子躯体的热力。 程倚天脸颊潮红,不过,伸出手,真力轻吐。 “哎呀!”放肆纠缠住他的楚清幽被弹开,脚下一滑,跌倒在台阶上。 程倚天将她拎起来,手指捏着她的肩膀,让她没法再自由施展身体的魅力,而不得不贴着柱子只是站好。 “让我见到双儿,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肩头又酸又麻,在毫无保留奉献出自己柔情蜜意的前提下,还遭到那样硬邦邦、不解风情的待遇,即便一个毫无地位的莲花宫女,心里头也不可能开开心心。 楚清幽瞪着对方,眼神里充满怨尤。 但是,程倚天不以为意,收手,转身欲走。 “程倚天!”楚清幽大叫。 程倚天站住,侧身。 “你都忘记顾雁语了吗?”楚清幽赶上来,带着不屑乜斜,“说得那么好听,双儿双儿,是谁在莲花宫舍弃燕无双,选择顾雁语的?又是谁为了顾雁语,又抛下燕无双?”成功目睹程倚天脸色大变,楚清幽怨恨的表情转化为得意。 “你来找燕无双,不过心里有愧疚。”她迈着慢悠悠的步子,游走在他的身旁,“你真的喜欢她吗?真的爱她?如果将顾雁语和燕无双在同时放在你面前,两个人同时需要你,你选择谁?” 羞恼,纠缠在心上。程倚天恨恨自思:“我也生气了,不就证明她说的都是事实?”可是,他真的爱一个突然出现的顾雁语,更甚对自己痴情一片的双儿?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云杉之外,还能有一个能够打动他的内心的,不就该是双儿这个丫头? 绝命谷的道路上,到此刻还留着那个丫头为了自己流淌下来的血迹吧? 比起云杉当初承担下多有的后果,也要让他清白无辜开成洗心楼,这份深情厚谊也足够动容。 他何德何能,可以让双儿那样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孩付出那般真心? 非是真心回报,不能慰藉余生吧? 想到这里,程倚天冷冷一笑,对楚清幽说:“顾雁语也好,双儿也好,我喜欢哪一个,也不会喜欢你。”用力将楚清幽一推,大步而行。直接走到院门那里,拔门栓,拉开两扇木门,扬长而去。 留下楚清幽,如同被真实扇了一个大大的耳光。 212 宴请 申时,几名白衣伴侍来到青竹园,分别邀请玄门燕公子、剑庄丁少侠、唐门唐少主以及逸城的程公子。几名伴侍的邀请词都一样:“奉宫主命,邀请贵客酉时在濯水殿饮宴。” 请蓝凤儿和鲁煌奇的白衣伴侍则这样说:“宫主请二位酉时到场。” 蓝凤儿问:“肖静虹要当外人宣布,她要做凤凰教的教主了吗?” 白衣伴侍不敢涉足这样重大的事情,闭口不言,蹲身万福,然后离开。 蓝凤儿和鲁煌奇商量:“你还是应该站在我这边。” 鲁煌奇说:“你也知道‘他’现在就在二小姐手上。二十年前的事,你忘了吗?” 蓝凤儿并没领悟。 “沈放飞那么厉害,还不是拜倒在教主石榴裙下?” 教主,指的是肖静瑶。忠主之心,这么多年从未消减过。蓝凤儿大喝:“鲁煌奇,你不要太放肆!” 鲁煌奇也很惶恐,连连摆手:“就事论事,就是论事。”停顿好一会儿,平静语气:“既然能够拿下沈放飞,上官剑南之于二小姐,想要征服,也不该太难。” “肖静虹不会做了那件事吧?” “你说呢?” 蓝凤儿神色越发凝重。 “碧游池下已经全部挖空。就我所知,那下面,已经用厚厚的水晶砌起来。” “天哪!”蓝凤儿没法不唏嘘。 “就算你把古心的女儿带过来,一个只是有三分教主的神韵,而二小姐到底是教主的亲妹妹。” “再掌握上官剑南在手……”对自己一直不乏信心的蓝凤儿,此时此刻,思及现状,着实担忧。 “好在,你还有一道护身符。”鲁煌奇反过来又安慰她,“毒尊萧三郎随时都可以为你赴汤蹈火,那个逸城公子,处处维护萧三郎,还有殷十三那个家伙。”听起来是羡慕,实际上还有不屑,“整座逸城都是你的拥趸。顾雁语还帮你拿下一个唐门。” 他说的一点儿都没错! 当酉时,大伙儿一起坐在濯水殿上时,肖静虹居中,右首席位坐着燕霆,左首席位坐着程倚天,丁翊谢刚和唐门兄弟相对。蓝凤儿、鲁煌奇列尾席,对面而坐。 从势力上看,程倚天、唐门兄弟确实都站在自己这边。 肖静虹不占优势。 然而,蓝凤儿一边吃着前面盘子里的菜肴,一边自思:“连鲁煌奇都要笼络,在夺权大事上的肖静虹,居然在均衡实力这样的大环节上,疏于考虑?” 歌舞,是莲花宫的强项。 席间,五色侍女纷纷上台,表演自己日常训练所得。 歌喉婉转,舞姿翩迁。 连唐见心这样促狭狠辣的人物,都瞧得眉开眼笑。 丁翊沉稳,饮酒多于吃菜。谢刚不在乎形象,面前有什么,就大吃大嚼。气氛还算活泛。 燕霆端着杯子,脸上笑眯眯的。 程倚天也没拒绝肖静虹屡屡举杯,来者不拒,一连喝了十几杯。 “肖静虹一定会有什么花招埋伏在后面。”蓝凤儿心里对自己这么说。酒过三巡,歌舞齐罢。肖静虹果然放下杯子,开口:“各位,莲花宫地处偏僻,居然劳动你们一起大驾光临。”脸朝燕霆:“燕公子,你该不会也是帮着蓝圣女,要夺我这座华宫去吧?” 燕霆矢口否认:“这怎么可能?” 谢刚号称小旋风,心直口快,拍桌子站起来:“莲花宫主,你快把我师妹放出来!”话刚说完,小落英剑丁翊也起身:“没错。我师妹就在你莲花宫。别的不要多说,放人,我们现在就走。” 肖静虹走下座位,来到他们面前。长而眼角微翘的眼睛里面,一双剪水双眸先在谢刚身上流连:“小旋风是吧?百花台下‘萌字草庐’感觉怎样?” 殷十三不懂什么叫“萌字草庐”。 萧三郎略微思忖,悄悄为他解释:“萌字只有草,无日月,萌字草庐的意思,就是地牢。” “啊?”大字认识不了几个的殷十三丈二和尚还是摸不着头脑。 萧三郎笑笑:“你懂最后的意思就行。” 谢刚一张脸涨得通红,“铛”,将剑拔出来。 雪亮的剑锋眨眼横在肖静虹脖子下。蓝凤儿推桌而起。鲁煌奇也失声大呼:“住手!” 程倚天扣了一只金樽在手。 肖静虹脸色刷白,多少年江湖沉浮让她还不至于方寸大乱。和谢刚彼此关注,肖静虹的眼神竟然将谢刚的势头压下去。 谢刚不能随便杀人,对方既然不怕,他骑虎难下,最终也得认输。 丁翊和他师出同门,伸手将他的手臂压下去。剑离开肖静虹的脖子,肖静虹也松了口气。 丁翊抱拳:“肖宫主,剑庄和莲花宫,两派之间有些龃龉。但是,时过境迁,都已是过去。你手下人带走我家师妹,你能将我师妹还回来,剑庄和莲花宫,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这个台阶伸到莲花宫主的脚下,燕霆、唐家兄弟都很期待,莲花宫主最好顺着赶快走下。 然而,肖静虹转了个身,面朝大殿门口,目光斜瞥,问谢刚:“小旋风,香儿你还记得吗?” 谢刚闻言顿时一呆。 “从我这儿离开之后,你应该再也没见过她。” 肖静虹走回他面前。谢刚发慌,仓皇躲闪开的目光迅速水雾迷离。 “如果现在她还在我宫中,现在就可以出来见你。我做主,把香儿许配给你,从此,你和她双宿双栖,比翼双飞,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丁翊猛拽他后面衣服。 谢刚恍然不觉。 顺利把握住节奏的肖静虹,笑容先是出现一点,水上的涟漪似的,逐步阔大。得意的笑声尔后飞扬在大殿上。 本就十分美丽的莲花宫主笑得花枝乱颤。 丁翊气得双眼冒火,还没来得及发难,肖静虹又转身对他说:“丁少侠,素闻你在江湖上的名声,大家都说你乃青年剑客中之俊杰,日后,‘天下第一剑’的衣钵,多半要由你继承。”凑近一些,声音放低:“燕无双燕小姐,你想不想娶?” 这招欲盖弥彰,连坐得最远的程倚天都支高耳朵。 “燕无双”这三个字尖锐无比,除了丁翊之外,“嗤嗤嗤”同时射中他和另外一个人的耳膜。 程倚天尚且把持得住。玄门少主燕霆忍无可忍,一推桌子站起来。 “肖静虹!”他直呼莲花宫主名字,“逸城带走我姑父,洪州又带走我表妹,今天,你若不把人一起交出来——”金刀一亮,劈断了案几:“定叫你和你门中诸人,有如此桌!” 刀劈桌子产生的巨响,震惊全场。 蓝凤儿和鲁煌奇同时起身,站在肖静虹的立场上,分别对燕霆怒喝:“燕少主!”“你可不要太过分!” 绿衣奴迅速出现,眨眼就把残局撤走。 场面好像从来也没崩坏过。 肖静虹坐回原位,拍拍手。红箭侍女楚清幽率领侍女,依次带出来三名女子。这三名女子一个着白衣,脸上蒙朦胧白纱;一个着黄衫,脸上蒙嫩黄轻纱。还有一个穿着蓝色的衣裳,一袭蓝色的面纱遮挡住面容。 肖静虹好像一个大家长,居中而坐:“今天我莲花宫贵客云集,趁着这样难得的机会,我要撮合来我宫中的三位女子和在座几位俊杰。”侍女将白纱女带到谢刚这一桌。 丁翊出声:“师弟,不要中她圈套。” 谢刚抬头猛瞧一眼,放在桌上的手不住颤抖,恍若不闻。 蓝纱女被带到逸城公子程倚天的面前。 程倚天很是惊讶:“为什么还有我呢?” 肖静虹亲自将黄衣少女送到丁翊和燕霆之间:“小落英剑,还有燕少主,燕小姐只有一位,当真要许撮合给你们哪一个,才更合适呢?” 两只手碰到一起,燕霆的金刚内力更加精纯,丁翊输了一截,踉跄退开。燕霆要抢黄衣少女,一道雪光撩过来。 九花落英剑的“攒”字诀奥妙无比,不仅可以剑出入繁花,伤敌无数就在一瞬间。这么多剑招连接在一起,一把剑能够变成一条手臂,一只手,裹着燕霆半边身体,带出好几步。 丁翊轻轻一推,燕霆跌回原位。 唐见心见不惯自己认识的人,被和自己不熟的人欺负。一对碰碰球里射出一蓬“烟雨断肠丝”。此物从出现开始,除了被程倚天挡过一次之外,再也没遇到过对手。可是,今天唐见心正式看到唐门暗器的克星。 九花落英剑,点、削、切、合、攒,此乃招数五字诀。点为直击,削为横削,切乃从上往下,合为从下而上,攒为四方位合一。前四字诀,每一字诀都涵盖了所有长剑可以经过的剑路。练到“攒”字诀,一剑使开,犹如千剑万剑同时发出。满眼看去,到处剑光闪闪、剑花朵朵。 碰碰球里发出的烟雨断肠丝,不过飞到剑光笼罩方圆的外围,如泥牛入海,瞬间不知踪影。 唐见心再取五连环进攻,结果一模一样。 唐见心又掏“花非花”,唐见雄连忙按住他。 唐见心大叫:“放开我,让我好好教训他!”双手一翻,两朵黄灿灿的小莲花捏在手上。 “四弟!”唐见雄着恼,“刷”的拔出惊鸿剑。 谢刚见状,也拔剑。 剑庄师兄弟,对唐门亲兄弟。 实际上,唐见雄的惊鸿剑是为了压制唐见心的那两朵小莲花。唐门暗器见长,一般很少蘸毒在暗器上。但是,唐见心这两朵小莲花,上面蘸了很烈性的断肠水。一如既往,小莲花打出去,每一片花瓣都会在接接触外力时,顺着外力,向对手飞去。入肉,肉会烂。即使打不中,被碰到的兵器也会传染上断肠水的毒。 这种毒,无奈碰不碰,毒发都只需要片刻。 丁翊和谢刚哪里会晓得? 丁翊阴鸷,心里揣着明白,嘴上不说。 谢刚生气道:“打就打,谁怕谁!” “都住手!”燕霆跳出来,拦在双方之间。 “唐四少,”燕霆对唐见心说:“谢谢你站在我这边,为我出头。”转脸又对丁翊说:“丁师兄,上官庄主夫妇分别是我的姑父和姑母。我姑父、姑母要嫁女儿,你认为,你能够娶的我表妹的几率有多大?” 喜欢燕无双,是埋藏在丁翊心中很久很久的秘密。一直都不对任何人讲,就是因为,丁翊害怕。 作为上官剑南的嫡传弟子,他得多了解上官剑南,才能被外人称作“小落英剑”这么多年? 对付奇花谷主桑星子这种事,师父就从来不屑于去做。 莲花宫下的百花台控制了衢江、裕兴两堂,师父也一直忍而不发。 看起来一团祥和的剑庄庄主,骨子里头对等级地位极度看中。不然,也不会在好几年前,有联合玄门,共同打造“剑神”一名的这样的举动。 师父不会把师妹嫁给自己,这一点,丁翊心知肚明。 加上师母燕素素向来偏袒娘家,燕霆也喜欢师妹,想娶师妹,师母如何能够反过来支持他呢? 一念及此,丁翊变成一条霜打的茄子。 谢刚舍不得他,高声道:“为什么不争?他能喜欢师妹,你也可以喜欢啊!” “不要再说了!”丁翊吼完他,埋头坐下。 燕霆春风得意,转而向唐家兄弟抱拳:“唐二哥,四少,请坐下继续饮酒吧。” 213 九花 燕霆笑眯眯,回头去牵黄衣少女。 一阵劲风,打断他的行动。燕霆翻手一抓,擒住一只金樽。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这只金樽打来的力量十分强大,他的金刚内力已属纯阳一派,还是被狠狠反击。 燕霆硬要抓住这只金樽,自然而然做出气沉丹田的马步姿势。过分用力,连累真力凝滞。金樽是被拿住,但胸口发痛,好像被人用重拳狠狠打了一下。 喉咙发甜,燕霆急忙坐下来。深吸气,把一口恶心咽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定神去看。 黄衣少女以被逸城公子带走。 程倚天旁若无人揭开嫩黄面纱,面纱下面露出的,果然是双儿那张白皙莹润、秀美端庄的脸。 燕无双呆呆的,不复昔日聪明灵动的模样。 程倚天便叫:“蓝圣女!” 隔了一张桌子,蓝凤儿应了一声。 “来一曲《繁堤春晓》助兴吧!” “好!”蓝圣女抽出笛子。 绿衣奴又送上一只金樽,程倚天自己提壶,斟满一杯。放下酒壶,他轻描淡写道:“凤凰教的曲,能听的听,不能听的,还请出殿趋避。”一语说罢,站在谢刚旁边的白纱女“哎呀”一声,拔腿就跑。 谢刚“哎”了一声,被丁翊沉声呵斥:“够了!”只见那白纱女惊慌失措逃跑的样子,丝毫没有香儿的优雅美好,闪目瞧去,对面程倚天对他玩味着笑。大师兄丁翊黑着脸,乌云笼罩。比拼不过燕霆就很窝火,此时此刻,他还这么造次,只怕要被当场被大师兄打成猪头。 原本侍立大殿之上的青衣奴以及低等侍女,也退出老远。 连楚清幽都塞上耳朵。 站在程倚天旁边的蓝衣少女倒是镇定。虽然程倚天一直未曾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她不卑不亢,慢条斯理扯了一段丝帕,将耳朵紧紧塞起来。 蓝凤儿开始吹奏。 绵长的气息吹出的旋律宛转悠扬,好像清风扶过流水;点点打音,如涟漪绽放,犹如河边繁花正次第盛开。五颜六色的鸟儿就在这青山绿水、花朵鲜艳的美景里穿梭跳跃。它们有的在一起“叽叽喳喳”欢唱,有的隔着枝头相互应和。还有的就是飞,飞过花林,飞过小河,飞翔在空阔高远的蓝天上。风,很轻,水,沉碧。花香缭绕,鸟语清脆。 一曲《繁堤春晓》吹得大殿上没有半点异动。 除了程倚天还在饮酒,燕霆故意做侧耳倾听状。莲花宫主肖静虹半闭双目,一只手轻轻敲打。她的节奏,每一下都敲在《繁堤春晓》的节奏中间。声音不高,其实就是在做抵抗。 蓝凤儿吹出最后一个颤音,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燕无双无神的双目突然一亮。 燕霆眼睁睁看到一片绿雾从表妹脑后弥漫出来。 程倚天一杯酒水顺手泼出,那绿雾湿透了,倏地掉在地上。 无声无息的绿衣奴又上来清扫,燕霆再起身,过来查看。玉檀香木铺好的地上干净发亮,连根纤尘都没有。 燕无双完全清醒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程倚天。 也只有程倚天,在她的视野里才那么鲜明。燕霆的手明明已经抓住她,但是,她义无反顾的决心让所有的牵绊,都变得那样软弱无力。 “倚天哥哥!” 随着充满深情的一声呼唤,她扑向他。 而他,当然坚定有力将她搂在怀中。 分别,是检验彼此情感是否真挚的最佳良方。 两情相悦的快乐,使燕无双轻易就忘记,他曾经为了其他人丢下自己那件事。 “你来找我?”燕无双还记得意识消失前那一刹那的事。几次三番被莲花宫的蛊毒暗算,她一下子就能联想得出,那个突然出现的红衣女子,在和自己搭讪之后,手上突然出现绿色的雾,那之后自己遇到了什么。 “我又被蛊毒袭击了。”她偎依在他的怀中,轻轻抱怨。 “我保证:不会再有这样的事。”程倚天举起一只手,发誓。 燕无双双臂环抱住他,脸放在他胸口上方的位置,轻轻的,还是可以听到他那稳健的心跳。 清晰,并且特别真实。 怒火,被在两个地方点燃。 燕霆的金刀,和丁翊的九花落英剑,先后袭到。 金刀威猛,可是要避着燕无双,招数连接不畅,转换之间还多出破绽,被程倚天抓住,飞起一脚,将燕霆踢开。但是,攒花式招法繁多,接连不断,可以通过任何一个角度进攻。不是“空里无踪”的身法特别快,就算程倚天乾元混天功护体,身上也要被划出五六七十道记号。 萧三郎和殷十三都看得特别紧张。 本来,作为兵器行家,殷十三就已经很自得自己的锁兵决。可是,亲眼看见这号称“天下第一”的九花落英剑,才知道什么才能叫“精”,什么才能叫“妙”。剑光飞舞间,剑花已经变成使剑人随身携带的具体物事。丁翊可以任意取用,恣意攻击。 程倚天抱着燕无双满场趋避。 丁翊则下定决心,非要杀了他不可。 蓝凤儿紧张得站起来,不经意看见悠然坐着的肖静虹,美艳的脸上尽是得意的笑容。 “好狠的招啊!” 她终于了解,肖静虹从来都没有束手待毙的意思。 谢刚和程倚天相识一场。那次从华宫被黑翼鹰王救出来,在回去的路上,为了香儿“移情别恋”,他神伤不已。还是程倚天安慰的他。 师妹喜欢逸城公子! 真心喜欢过一个人的人,明白这里面的热烈。 就像自己! 能被一个穿白衣服的莲花宫女给迷惑,足见自己心里对香儿的那份感情,事隔这么多天,还是一点儿都没减弱。 如果让大师兄把程倚天给杀了,师妹一定会非常难过。 这辈子,心里都要留下一道痛苦沟壑吧? 耳中听到巨响传来,濯水殿上一道用以装饰的木栏被愈来愈急的九花落英剑劈中。连绵的招数翻滚而上,威力如同绞肉机。 木屑纷飞之中,丁翊挥剑再攻。 燕无双挣开程倚天的手臂,伸开双臂拦在程倚天前面。 程倚天不得不停下,轻轻一拢,将她拢去身后。 前方剑光交织,丁翊整个人都被隐没在一大团耀眼的光球。攒花式用到极致,萧三郎、殷十三、梅晓蝶、蓝凤儿——这些关心程倚天的人都忍不住发出惊呼。 无招可抵! 无路可逃! 不管他们中谁,都想不出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办法才能逃出生天。 似乎只有死! 只有死! 然而,又是一连串金属撞击声响起。一个大光球碰到了另一个大光球。两个光球的光芒同时暴涨,持续一段时间后,分开,尔后陨落。 燕霆抢到丁翊身边,燕无双则迎住谢刚。 丁翊怒极高喝:“小刚!” 谢刚则很惶恐:“大师兄,你听我说啊。” 拦住九花落英剑的,原来还是九花落英剑。 无论是莲花宫的肖静虹,还是逸城的追魂神爪,或者玄门燕霆,以及唐门兄弟俩,连同蓝凤儿、鲁煌奇,这些人都第一次亲眼目睹“天下第一剑”的可怕。 可怕! 确实好可怕! 就是程倚天自己,都吓出一身冷汗。 如果不是谢刚,丁翊这一击,他到底能不能躲过去呢?应该不会吧!就像几年前在太行山,自信满满的杜叔叔,真的和笑落英剑相遇,除了死路一条,还真没第二个结果。 丁翊面沉似水,对谢刚说:“你什么时候心向的逸城?”单手一指程倚天,“居然偏帮他!” 谢刚抓耳挠腮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燕无双将谢刚往身后一推,瞪起眼睛道:“大师兄,你不要责怪错了。谢师兄偏帮的哪里是别人,分明你刚刚用剑实在太快,几乎就已经伤到我。” “师妹,”心情格外糟糕之下,丁翊脸色越发阴沉,“你这是质疑大师兄修炼二十年,依然学艺不精咯?” 这句话问得忒重,燕无双知道,如果肯定,那可要伤害大师兄的名誉。可是,事关谢刚,而谢刚刚刚出手,帮助的又是倚天哥哥。 孰轻孰重,她实在没法不作抉择。 迟疑了好久,她才抬起头:“大师兄,就是因为你差点伤到我,谢师兄才出手阻止你。”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她故意绽放出笑容来,“不管怎么样,谢师兄刚刚那一手剑使得极好,和大师兄你的起落架势,差得都不远了呢。”想来,彼此都是同门,从小一起长大,应该情谊笃厚。这么说,只应该消解大师兄心里的不快。 可是,燕无双再聪明,人情世故并不练达。 她忽略了一点,丁翊和谢刚同门情谊再深,丁翊姓丁,谢刚姓谢。完全不同于唐见雄、唐见心一母所生,后者才是打死了还是亲兄弟,关键时候一定会心心相印彼此照顾。 丁翊会审时度势,师妹是师父的女儿,玄门少主燕霆又倾心师妹,师妹的话,燕霆只会无条件支持。 他还没更进逼些什么,燕霆就已经打圆场:“好了好了,一家人,什么事情都可以过去。” 燕无双顿足撒娇:“表哥,你也多劝我大师兄一些。” 燕霆诺诺以应,那个玄门护法陶德西也来做和事佬。 丁翊只瞥了一眼谢刚,双目凝望,直对燕无双:“师妹,你要搞清楚,你正在做的都是什么事才好。” 见已压下大师兄和谢师兄的矛盾,燕无双功成身退,挽住程倚天的手,尔后道:“当然,这一条,可一点都不需要大师兄你操心呢。”昂起头来瞅程倚天:“你说对不对?” 程倚天一直盯着剑庄两个人瞧。 燕无双问他。 他随口答应:“对!” 燕无双渴望坐在他身边。程倚天满心温柔,干脆牵起她的手,轻声道:“我扶你。” 她的小手,放在他温暖的掌心。她的心,仿佛春天来到,百花盛开。 在座位上坐下来,绿衣奴前来添置餐具。程倚天接过绿衣奴取过来的酒壶,细心为她斟酒。 清亮的酒水倾注在精致的金樽中,燕无双还没饮,双颊红扑扑,人就已经醉了。 “这是玫瑰甜酿。” 一句嘱咐,实际上柔情满满。她焉何不知? 倒也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的态度有这样大幅度的进步。总之,能够进步就好。 燕无双轻轻诉说,自己离开他到底有多少烦闷,不然也不会被红箭侍女得手。 程倚天侧耳倾听,很是凝神。 “你内疚了,难过了,对不对?”她问。 “没有。”他说。 “为什么?”一直蜜意荡漾的小脸上,嫣红的嘴巴撅起来。 程倚天说:“我想你,就来了。” “啊——”崛起的小嘴巴张成一个圈。 如果不是大庭广众,这会儿,他和她,应该上演浪漫大戏才对。 从有好感,到彼此熟悉,跨越到如今心意相通,他们两个,总该要手牵手,再做出些关系更进一步的事情才合理。 实在碍于众目睽睽吧! 程倚天握着燕无双的手:“顾姑娘那件事情,我还是要和你说‘抱歉’。” “她现在人呢?” “留在岳州。” “因为不想左右为难,所以干脆不带她?”刚说到这里,燕无双就被自己心里涌上来又一阵激情融化。没法更近了,她紧紧依偎在他身边,低低絮语,“你能在我和她之间选择我,我真的很高兴。”身体离开一些,目光好和他相接,“以后你再要去救谁,我也不会多心。”笑意浓浓,“我开始相信,在你心里,只有我才是重要的。” 程倚天点头,表示同意。 214 蓝梦 一双纤纤素手伸到前面。 那名蓝衣少女放了一碟洗得干干净净的紫樱桃在他们面前。 蒙着面巾,谁也看不出她是谁! 蓝凤儿不想再看见,逸城中任何一个人,因为她和肖静虹的争斗,掉入肖静虹的圈套,而不得不和玄门、剑庄的人再起冲突。 她承认,自己拉着外人,加入凤凰教内部争斗的想法还是天真。 事实证明,教主的妹妹根本就不是一个省油灯。 假如她还要凭借外力,只怕,连唐门兄弟都要被拉下水。 程公子和燕小姐卿卿我我,这很好。她离开座位,单独走到大殿中央,对肖静虹:“肖宫主,多谢今晚盛宴招待。宴会结束,我想邀请宫主,单独聊聊,不知宫主可有时间?” 肖静虹耸了耸眉梢,半晌才道:“有——”尾音拉得长长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倏忽一转,肖静虹对程倚天说:“程公子,酒终人将散,为什么你还不揭开我送给你的人脸上的面纱呢?” 程倚天还没说,燕无双抢在前面开口:“肖宫主,倚天哥哥不会对你莲花宫的人感兴趣。” 但是肖静虹并不看她。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程倚天看来,自从连云山南北武林联盟大会开过之后,莲花宫主肖静虹至于自己,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层亲切感。 明明这个女人从出现的那一刻,就在图谋自己。 此时此刻,她哪里还有什么好事等着他来经历? 白衣少女,假扮的是冷香儿。 黄衣少女,恰恰就是燕无双。 蓝衣少女——难道会是她? 燕无双忐忑不安的眼神游走身边。程倚天虽然怦然一阵心动,但是,前车之鉴赫然在目,这种时候,他怎么能又抛下双儿,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去揭另一个人的面纱? 就算他猜对了吧,程倚天唏嘘的同时,甚感没奈何,自己总该要更倾向于谁去做选择才行。 想到这里,他和燕无双携手,对肖静虹说:“承蒙肖宫主抬爱,在下已有意中人。” 肖静虹脸色一白。燕无双则笑颜如花。蓝衣女子自己揭了面纱:“倚天哥哥,除了燕无双,如今的你,真的再也无所牵挂?” 经历过南北武林联盟大会的人,都惊呆了。 “怎么会?”小旋风谢刚一下子跳到大殿中央来。丁翊也很诧异,不过,他的想法一向埋得很深,当然不会像谢刚一样,有什么,就一定要用嘴巴说出来。萧三郎很是瞠目,不过,他和并不知道太多隐情的殷十三不一样。殷十三的疑问是:“尚武门的人不会又来了吧?”萧三郎暗暗思忖,真不知道个中环节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逸城势力已经再找的金陵六小姐怎么突然到了这莲花宫? 已经猜到,可是,毕竟不敢相信,程倚天瞪大眼睛失声惊呼:“果然是你!” 呆在莲花宫青竹园,就像蒙住了眼睛,绑住耳朵。萧三郎局促不安,走来走去,内心正在掠过的,正是一阵阵的不安。 华六小姐、华六小姐…… 他不停在想这个名字。 濯水殿上,从天而降一般的华淑琪,理直气壮一把扯开燕无双的手,将程倚天夺在自己身旁。 燕无双知道华淑琪和程倚天之间那些事。在她对倚天哥哥情愫暗生之前,这个蓝衣姑娘早就要死要活,要和倚天哥哥在一起。 华家死了一位小姐,五位女婿,这么大的事,轰动了整个江湖。 再也没有比华淑琪内心的悲愤更重的情感,和谁争,燕无双感觉,都不能和这位华六小姐争。 华淑琪必然是追着公子来这湘西的华宫。 楚清幽回去洪州过,莲花宫主肖静虹当然也可以回来。但是,探查到楚清幽回来的人,并没有莲花宫主也回洪州的消息传过来。 要么,这莲花宫主行踪着实诡秘。 要么—— 他安插在道上的耳目都死了? 如果是,谁会做到? 门被“咯咯”敲响。声音轻而有节奏,不是殷十三。 萧三郎走到门口,拔门栓,拉开屋门。月光洒在走廊上,披着月光,俏生生站立着的,是梅晓蝶。 蓝凤儿一手抚养的原因吧,梅晓蝶无论神情,还是整体气质,都和蓝凤儿差不多。月光朦胧,猛然一瞧,真有看见年轻时蓝凤儿的错觉。 虽然有名无实,萧三郎终究不能完全当她是个陌生人。四目相对,梅晓蝶倒是坦然,萧三郎热血上涌,脸颊发赤,尴尬起来,后背冒出一层热汗,止不住咳嗽一声,讪讪侧身:“进来吧。” 梅晓蝶垂下眼帘,低头迈入。 坐是挨着坐,萧三郎本没话要和她说,最后找了一句:“你师父单独去见肖静虹了?” 梅晓蝶“嗯”了一声。 刚撇开一个心思,萧三郎忽然又紧张起来。他起身,要往外走。努力保持沉静的梅晓蝶一个箭步蹿出来。“你不能去!”梅晓蝶把萧三郎牢牢抱住。 姿势脸贴着后背。 萧三郎长这么大,从未接触过蓝凤儿以外其他任何异性。一身汗毛列队一样全部竖起。 僵直了自己,萧三郎好半天才嘘出一口气:“你不要这样!” “凤凰教内部的事,我不算凤凰教徒,就不可以插手。你也不是,你也不要去。” 萧三郎听她话里有话,转身,将她推得离开自己一些,尔后又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你这是什么意思?” 幽怨的眼神投在他脸上,梅晓蝶欲言又止。 “你师父——凤儿她,该不会……” 梅晓蝶反手又抓住他的手:“你不能去!” “你放开!” “我不允许你去!” 萧三郎反手一把,将她推得抵在门框上:“梅晓蝶,你师父对于我,是永远都不可能替代的人。她,”指指自己心口,“镌刻在这里许多年!”放开她,说得越发动情:“再失去她,我会生而无趣。”转身再走。 梅晓蝶做了个拉他的姿势,萧三郎走得那么坚决,就连一片衣角,也没有被她拉着。 失魂落魄滑坐在地,梅晓蝶抱住双膝,伤心地哭泣。哭了一会儿,她又猛地站起来。她来到旁边殷十三住的地方,“咣咣咣”凿门。 殷十三没睡,一凿就出来。 “快去找你家公子。”梅晓蝶一句话,就吓到他。 湘西华宫,和洪州莲花宫最大的区别,湘西华宫背山而建,宫苑西北,山脉延绵。肖静虹和蓝凤儿的约战,就约在一处山谷。这儿,距离众人休憩地比较远。秦筝的摄魂曲和笛子的摄魂曲,彼此较量,影响不到其他人。 鲁煌奇选择中立,笛音的威力压过琴音,他就往蓝凤儿那边走走;秦筝的势头把漂浮在上面的笛音压制下去,他就再向肖静虹那边走。 蓝凤儿备受肖静瑶教主器重的凤凰教圣女,从小就接受大巫师们的训练,按照道理,凤凰教里,除了教主,各项本领,没有人会再比她强。 可是,谁让肖静虹是教主的嫡亲妹妹? 凤凰教开创以来,就出了一个将神音谱心咒练成的人——肖静瑶教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算大巫师也掌控不了她。她会把教中的绝学传给自己的妹妹,这不稀奇。肖静虹建立莲花宫,又拉拢过许多武林门派中的高手。外家功夫和内家真力,多多少少都学过一些。 摄魂术的比拼,时间一久,蓝凤儿的颓势便显现出来。 秦筝靠甲片拨弄,演奏原本就轻松过凭气吹奏的笛子。肖静虹越弹,琴声的气势越宏大,一连串的摇指,蓝凤儿再也抗不过。 不得已,蓝凤儿撤了笛子,双手一伸,“刷刷刷……”无数条金色飞起在半空。 饲养金线蛇,最初便从蓝凤儿开始。打从离开萧三郎,回到凤凰教,蓝凤儿就成了凤凰教中对药草最为熟悉的医女。她遍走山林,捉毒虫,找药草,培育出万蛊之首的金线蛇。就连这座华宫,都是依据蓝凤儿对水流特点的把握修进。因为金线蛇爱食进金蚕蛹,而金蚕喜欢温度一年四季较为平衡的湿地。 可以这么说,全凤凰教的金线蛇,都从蓝凤儿驯养第一批金线蛇开始。 就算肖静虹能驱使金线蛇,现在,金线蛇也不会再听肖静虹的。 不仅如此,凤凰五毒:金线蛇、红雾蛛、绿茵蛾、百足仙和赤睛蟾里,金线蛇就是其他四蛊的统领,也是克星。 不到万不得已,蓝凤儿本不打算用这样狠毒的招式。 被金线蛇缠身,就算最后解去蛇毒,蛇毒数量太多,侵蚀身体很快,全身还是要留下深黑色的斑痕,等于毁容。 可是,肖静虹计谋百出,连玄门、剑庄的人都能被她撺掇出来。程倚天也被一个蓝衣少女打动,立场不明。她只有萧三郎,那还是忠实于程倚天的旧人。鲁煌奇更加不用说,左右摇摆,见利忘义。 毁了肖静虹,凤凰教就可以回到她手中。 不要和上官剑南这样别派的人士纠缠在一起,或者,还可以寻求新的机遇,再图生存。 也许,教主会怪她! 不过,为了凤凰教,她必须这么做。 上百条金线蛇,它们在空中滑行飞快,就如同上百支金色的利箭。眼看一起“射”在肖静虹身上,前面,竟然蹿起一大片黑影。 鲁煌奇饲养的数十条柱子粗的黑蟒升起在半空。粗大的身体彼此勾连在一起,变成一长排又高又厚的墙。黑蟒的嘴巴张得很大,喷出一大片黑雾。 金线蛇不怕黑雾,但是,从地底下传来一阵阵涌动,好像有什么巨大的动物在看不见的地底穿行。黑蟒一起摇头摆尾,看起来都特别得意。金线蛇落在地上,细线一样的身体很难得缩成一团。 它们从未这样害怕,连那颗邪恶到极点的三角脑袋,都因为恐惧,一直扎到蜷成一团的身体下面。 肖静虹冲鲁煌奇说了声:“动手!” 鲁煌奇犹豫了一下,双手高高竖起,口中大喊驱蛇的咒语。 几十条黑蟒压过几百条金线蛇,张开一张张大嘴,往蓝凤儿扑去。黑雾聚集在一起,浓得凝成水滴。蓝凤儿逃出很远,但是全身都沾上毒水。人皮面具很快腐蚀,冲到一条奔流的小溪边用力冲洗,还是免不了自己的肌肤遭到二次重创。 萧三郎找到这儿时,肖静虹正抓着蓝凤儿七零八落的头发审问蓝凤儿。 “你和古心,一开始就想培养我姐姐的接班人,所以才选了个像我姐姐的女人,又生出一个像我姐姐的顾雁语,是不是?” 蓝凤儿被迫昂着残缺不缺的脸,故意笑着,还露出殷红的牙龈:“是啊,我和古心,真正把教主放在心上,把凤凰教放在心上。我们没有出卖过凤凰教,也不想和凤凰教外的人过凤凰教外的生活。” 肖静虹扬起手来,“噼噼啪啪”狠扇她耳光。扇得本来就丑陋的脸肿变了形。 萧三郎心痛无比,冲上来,一把将她推开。 “凤儿、凤儿!”他眼里根本没有那些凹洞、烂肉,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二十年前那个明媚鲜妍、活泼可爱的女孩子。 “三哥,你给我戴这朵花好不好?” “三哥,我要给你唱歌,这首歌,你也跟着学,以后,我不在,你就唱这首歌找我。” “你为什么总要这样?你为什么总要这样?”抱着这个一直都在灵魂深处心爱的女孩子,萧三郎心疼无比痛苦不已。 肖静瑶命令她来接近自己,她就接近自己。肖静瑶下令她回去,她马上离开自己,又回去。肖静瑶对她施行万蛇噬骨,她满身疮痍,依然尽忠肖静瑶,无怨无悔。 “为什么呀?这都是为什么?”他撕心裂肺高声喝问。 鲁煌奇也不帮自己,凤凰教的复兴已成泡影。加上从在溪水里看到自己的真容变得,蓝凤儿的精神一下子就萎靡了许多。 本就不太美好的头发,在月光的涂抹下,渐渐发白。 拥抱着爱人的手,也慢慢变冷。 她看着他,不成形的脸扯出几乎辨认不出的笑:“三哥,你对程公子——如果有一天,他需要你,你会怎么办?去找他,什么都愿意,只要为他,对不对?我也是。我对教主就像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做才觉得对。”轻抚他脸颊,低声呓语,“我就要走啦,去找教主。虽然她让我受了万蛇噬骨,我还是要去找她。”说到这儿,泪花闪闪。 萧三郎也止不住掉眼泪:“凤儿、凤儿……” 她两只手一起举起,好好捧住他这张也让她记了二十年的脸。 “三哥,从一开始看见你,我也喜欢上你。从那时到现在,从来没有断绝过。”说着,蓝凤儿轻轻哼唱起来。 那是她教他唱过的小调,唱千百年相对不改的青山,唱无论冬夏,一定缠绵流淌的碧水,唱偎依暖风的春花,唱花间飞舞的彩蝶。阳光流淌,草木芬芳。世界恒久,情爱永远。 “从未后悔见过你——” 一句说完,喷出一蓬温热的血。 萧三郎从悲伤中惊醒,低头看见一把匕首正插在她胸口。握着匕首的,正是她的手。 哀嚎,响起。 215 黑蟒 三条黑蟒,如同暗夜里的恶魔,扑向溪边正悲恸欲死的萧三郎。 一条青藤从侧面飞来,“啪!”先后打在黑蟒身上。把这三条凶物打得“嗷——”“嗷——”“嗷——”一起嘶鸣不已。 程倚天钻出树丛,跳到萧三郎前面,手往前一送,青藤再度飞出,将三条黑蟒紧紧缚住。 与此同时,一个黑影来到鲁煌奇身后。 “杀了他!”轻轻的话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力。 肖静虹急忙阻止:“不可!”鲁煌奇的驱蛇咒语已经喊出。 随着鲁煌奇的“哇啦哇啦”呼喊的声音,几十条黑蟒在丛林上下穿梭,最后将程倚天,以及抱着蓝凤儿死也不撒手的萧三郎团团围住。 速度远不及公子的殷十三刚刚才到,见此情形,大惊失色。 梅晓蝶拉住他:“你不要去!” 殷十三急忙甩开:“不求共生但愿同死,听过没有?” 梅晓蝶只叫了一声,便见他挥舞两副铁爪,杀入蛇阵。 燕无双所住的房间,门突然打开。燕无双警觉,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身在别人的地盘,随时都不放松警惕的训诫,已经刻在她心上。 燕无双衣衫整齐,退到墙边。墙上,有一把剑,她拿在手中,尔后才问:“谁!” “噗!”火苗亮起。 蓝衣少女华淑琪将桌上一盏灯点燃。动作沉稳盖上灯罩。灯光映衬出一侧剪影,纤长的身姿,格外窈窕动人。来到燕无双面前,燕无双看见的,她典型的瓜子脸上,那双眼睛的睫毛好长好长。浓密的睫毛构成迷蒙的幻影,深色的夜中,她就像梦一样神秘撩人。 濯水殿上,就是她掀开自己的手。 离开濯水殿,她又把倚天哥哥带走。 燕无双不知道她会和程倚天发生什么,也许,让倚天哥哥感动的事情,她也会表现出很多。 道上传疯了的,为了逸城公子,华淑琪宁可牺牲自己的家人! 这份感情,纵然燕无双豁出命去想比,那也是比不上的。 燕无双自己感觉,如果一个人为自己伤害了那么多人,那么,这个人站在自己面前,一定会有无法承受之沉重。 可以沉重到让她不会再爱此人以外任何一个人! 不过,这时候华淑琪到这儿来。 既然到这儿来,说明倚天哥哥已经和她分开。 燕无双忐忑不安的心情顿时好许多。她把抽出一半的剑收回去,恢复典雅端庄大家闺秀的仪态,轻声道:“原来是六小姐。” 华淑琪嘴角一挑,一只红雾蛛突然从她手里爬出来。 燕无双又慌了。红雾蛛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只从她的脖子爬到她的脸。“当啷!”长剑落地,燕无双颤声叫道:“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自己离开程倚天!” “你说什么?” “自己离开程倚天,现在就走,离开莲花宫!”华淑琪那双梦一样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好大好大。恶毒的火苗仿佛两条乱窜的毒蛇。她抓住燕无双的肩膀:“如果不答应,现在我就把你变成干尸!” 燕无双用力挣脱,并手忙脚乱把红雾蛛从脸上捉了扔掉。 可是,一只红雾蛛好捉。华淑琪袖子里钻出好多好多。那些小蜘蛛在华淑琪的衣服上爬上爬下,燕无双就算使得了九花落英剑,掉在地上那把剑,也提不起来。 燕无双大概也猜得出,程倚天被华淑琪强行拉走的那段时间,华淑琪听程倚天说了什么。 想想也是,倚天哥哥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在已经承诺过了的事情上左右摇摆?他都已经承认,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人已经换成她。那么,她只要放心大胆,承认这么一个事实,就行! 只是,这些红雾蛛着实可怕。燕无双后背紧紧贴着墙,脖子都挺僵硬了。腰往下移,她想去捡掉在地上的剑。 华淑琪眼角一瞟,马上猜到她的心意。 成群的红雾蛛被甩出来,但是,并没有沾到燕无双,就被一串剑光拦截。最先蹿过来的谢刚,九花落英剑招数使得极密。蜘蛛很小,数目也多,但还是被纷纷劈中。 没有遗留一只,谢刚将华淑琪使出的红雾蛛全部劈成两半。 第二波,由丁翊补上。丁翊为人阴狠,杀死成百的红雾蛛之后,剑光飞逝,向华淑琪飞去。“砰!”长剑最终扎进墙壁。华淑琪一缕秀发飘落地上。 “再动我师妹,让人犹如此发!” 燕无双连忙跑上来:“大师兄。” 丁翊一把将燕无双拉过来。因为害怕华淑琪,燕无双并未坚持排斥。前有丁翊,后有谢刚,燕无双还顺带拿上掉在地上的剑。师兄妹三人结伴离开。 到无其他人的空地,丁翊教训燕无双:“这就是你喜欢邪门歪道上人的后果。逸城里面原本就藏污纳垢,能在程倚天身边徘徊的,会有什么好人?” 要说华淑琪,就单说华淑琪。扯上自己心爱的人,燕无双不能不发声:“大师兄,华六小姐是华六小姐,程公子是程公子。逸城建立至今,并未做一件伤天害理的坏事情。不管追魂,还是神爪,他们成名都因为他们的本事,加入逸城,也只为逸城做对门派发展的好事。”很坚定下结论:“程公子绝不是什么歪门邪道,逸城里也没像你说的藏污纳垢。” 燕无双说完要走。 丁翊拉住她。 “你要做什么?” “师父还没找到,你应该和我,和小刚在一起!”丁翊说着,就把燕无双往自己住的那边拖。 燕无双不停惊叫:“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唐门四少爷唐见心从他住的屋子里跑出来,看到剑庄大弟子硬拉着剑庄大小姐走路,一边取出个甲挫挫手指甲,一边不阴不阳揶揄:“哎哟,这大早上的,懒觉也不睡,同门师兄妹拖拖拉拉,像什么样子?” 谢刚被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丁翊寒着一张脸:“你想怎么样?” 唐见心倒想给他点颜色,不过,九花落英剑的威力,他昨天已经见识过。谢刚为人温和,他在挑战一把无妨。但是,真惹怒了这个小落英剑,只怕攻击他不成功,反被他狠狠修理。 莲花宫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危机,假如趁乱,丁翊再把他给杀了,那真是太划不来。 有了畏惧,唐见心讪讪道:“没什么。”抬头望望天,“醒得太早,出来透风而已。” 燕无双很大力把丁翊甩在一边。 丁翊还要拉她,她大声道:“我去找我表哥,总可以吧!”头一昂,很大步向燕霆所住的房屋走。走了一半,回头瞧,大师兄果然没追上来。 燕无双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很自豪。 半路改了路线,她经过自己住的屋子,然后向程倚天等人暂住处奔去。去的时候,心里就在想:“差不多天也快亮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和唐四少爷一样,睡不着,也在外面乘凉呢?” 奔到程倚天住宿处外面,燕无双痴心等待。 当蛇阵越缩越小的时候,萧三郎拿过蓝凤儿吹过的那支玉笛,轻轻放在唇边。那是一支白中带着紫色光晕的笛子,温润的触感,就像凤儿留在心里的感觉。 凤儿唱的那支小调,他早就烂熟于心。用笛子吹出来,更清亮,更动听。然而,明明就是轻快的节奏,不管程倚天,还是殷十三,都听出其中无法言喻的悲凉。 明明就是一对可以生存在青山绿水、鸟语花香中的璧人,他们可以一起采草药,救病人,夫唱妇随,然后再生几个孩子,幸福度日。 偏偏爱情产生没多久,她就被迫离开。 他求而不得,连月圆梦缺,又吃了恁多苦头。 一路北上,太行山遇到知己好友后加入逸城,经营多年,也没获得一点有用的消息。 她却突然出现。 他欣喜若狂,真心三媒六聘,想要迎娶。 迎娶进门的,却是她精心安排的替代品。 然后,她来到这湘西的华宫,争凤凰教教主之位不成,自裁于他怀中。 都是亲如手足的好兄弟,殷十三为萧三郎不值,程倚天更能体会其中之心痛。爱人离去给予的痛楚,如同把灵魂整个儿从骨髓中抽离。 人还活着,直若行尸走肉。 鲁煌奇叫喊得很凶,一群青衣奴出现在他身后,取出手鼓,卖力敲击。可是,清新的小调有条不紊吹着,一遍一遍又一遍,吹得还有“情意”二字在心头的人,止不住潸然,而哪些也不知道“情意”为何物的人,心头酸酸的,软软的,只想泄了身体里那一股子凶煞的气。 让鲁煌奇杀了程倚天的人还在,他缩在鲁煌奇的身后,走来走去,只是气急。 肖静虹喃喃道:“我还是让他们暂且活下去吧。” 那人便喝道:“他们都活下去了,上官剑南你怎么才能捏在手心。”话才说完,一道人影倏地来到面前。 程倚天手臂伸长,一下子抓住他的前襟。 那人猛吃一惊。南北武林联盟大会结束才多久,这小子武功竟然又长进不少。进了一趟绝命谷竟然这么神奇? 程倚天轻呼:“是你!” 手腕被格了一下,程倚天急忙把手松开,一张划有三横三竖的脸迅速隐去。后面殷十三的惊叫响起来:“三郎、三郎!”程倚天扭头便奔。吹完第九遍情歌小调的萧三郎精疲力竭,一头栽倒在地上。几十条黑蟒一窝蜂游上来。 “快进水里!”早已经冲过来的梅晓蝶拖上自己的夫君,和殷十三一起飞扑入溪。 溪水不深,但是,从黑蟒嘴巴里面飘出来的黑雾到达水面,溪水“哗啦哗啦”流淌很快,迅速被稀释。 鲁煌奇只会黑蟒下水追击。 梅晓蝶拖着萧三郎,整个人都只能勉强沉浮于水上。 一条青藤挥舞过来,落在不远处。殷十三率先拉住青藤,尔后,从梅晓蝶手里拽过萧三郎,又单手把梅晓蝶托上去。 一条黑蟒,趁机缠着他。 另一条黑蟒从水里蹿出来。程倚天拉着梅晓蝶,将梅晓蝶拉到岸上。尔后抽出腰间软剑,飞身到溪水上面。 缠住殷十三的黑蟒成了他的踏脚石,展开空里无踪的身法后,软剑贯足乾元混天功的乾劲,“刷刷刷刷……”,不计招式,不强调身法,除了进攻还是进攻,一连百余下划出去。妄想扑上岸的三条蛇,背上被划出一朵花。程倚天掌力追过来,“啪啪啪”三下,三条巨蟒从七寸处断裂。 硕大的蛇头掉在地上。 他又故技重施,杀死正将殷十三和萧三郎两个人缠到要死的那条黑蟒。 萧三郎被缠得头部缺血,落入水中,呛了一大口水,人突然醒过来。同伴的惨死,引起其他黑蟒的恐慌。溪水之上,还剩下二十几条蟒蛇,每一条都紧张、惧怕加上愤怒,蛇尾疯狂拍打水面,蛇头升得高高的,不断嘶鸣。 程倚天让殷十三带萧三郎走。他一个人,拿一把刃口都已经钝了的软剑,独对那些恶魔。 又是一层浓重的黑雾凝结在半空! 凶性被大大激发的黑蟒嘶鸣声越来越尖利,它们的头同时对准岸边同一个地方。 不杀死这个人,它们中,任何一条蛇都会不安全。 黑雾弥漫,黑影推进,人蛇一战,一触即发。 216 非凡 更为浑厚的蛇鸣响起在山谷中。鲁煌奇扭头一看,顿时大喜。他抽出巴乌,开始吹奏。青衣奴们欢快地敲鼓,就差把那些小手鼓敲破。 但是,他们这么热烈,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结果。一条比寻常黑蟒大出五倍都不止的超级大蛇出现在溪水里。尚属宽阔的小溪,被胀得只剩细细两条。一个水缸大小的头高高昂起在半空中,粗大的蛇尾柱子一样“呼”的甩过来。 林子里顿时刮起一阵狂风。 青衣奴被扫得飞起来,四处散落。鲁煌奇没提防,也被狠狠抽中。凤凰教徒大多学武不精,缺乏空中应对的本领,“啪”摔地上,骨断筋折。严重的,当场死亡。鲁煌奇也断了骨头,一根肋骨刺到肺部。 气顿时喘不上来。 他冲着肖静虹大喊:“救……救我!”嘴巴张得很大,声音却压在喉咙里。 堪堪躲过蛇尾的攻击,勉强捡回一条命的肖静虹花容失色。她哪里还能顾得上鲁煌奇,秦筝都不要了,转身拼命逃跑。一直逃回宫苑,她才敢回头去看。 那条巨蛇出现之后,所有黑蟒都一起没了气势。它们趴伏在沿途,静候巨蟒经过。巨蟒经过之后,蛇头也不转过来,看还留在岸边的程倚天。所有的黑蟒等蛇尾经过,蛇尾一过去,它们就全部跟上。 群蛇顺着小溪,游进下游的大河。 殷十三看呆了,过了好久才缓过神,转头看,萧三郎摇摇晃晃往来路走。程倚天扔了软剑赶过来,梅晓蝶也加入他们之中,三个人陪着萧三郎,一行全部回来。 在其他人的帮助下,萧三郎花了整整两个时辰,他真的只用手,和其他人一起,刨出一个大大的坑。 程倚天、殷十三都在蓝凤儿的坟前一躬到底。 梅晓蝶泪水长流,在墓前长跪。 萧三郎摘了许多野菊,放在坟上。洒了一层英雄泪。红日破晓,他们方才一起离开。 燕无双从丑时三刻开始等,等到天光大亮,也没看见程倚天从屋子里出来。又冷又饿,她很失落,转身欲走。 刚走两步,看见程倚天、萧三郎、殷十三一起,从外头进来。梅晓蝶神情灰败跟在最后,燕无双奔过去,先招呼她;“梅姐姐。”然后偎依在程倚天旁边,等了一个凌晨的疲惫全部没有,眉飞色舞,白皙莹润的脸颊涂抹了朝阳的华彩,灿然生光。 “倚天哥哥!”少女清脆的声音好像刚出巢的乳燕。 程倚天心情不佳,少不得还是应酬她两句:“没睡好吗?这么早就起来?”很想立刻就回自己房间,和萧三郎、殷十三讨论下一步行动该怎么做。 燕无双只是缠着他:“有没有吃早饭,和我一起吃早饭,好不好?”“叽叽咯咯”说个不停:“不用吃莲花宫的东西,我表哥,还有大师兄他们都带着干粮。” 殷十三插嘴:“燕小姐,我们也有干粮。” 燕无双被呛了一下,雀跃顿时收敛。 程倚天舍不得她受委屈,先斥了一句:“十三哥。”尔后拍拍她的手:“和我一起去,我请你吃早餐。” “好啊。”刚低落下去的情绪,一下子又抬高上来。 在屋内,梅晓蝶找了碗碟,将牛肉、鸡蛋和馒头整理上来。大伙儿一起吃,吃饱后,分别又休息了一会儿。重新坐下,萧三郎、殷十三听程倚天说及,在溪水边碰到了不应该碰到的人。 “云非凡?” 这名字,萧三郎和殷十三都不熟悉。不过,连云山南北武林联盟大会召开之前,少林寺天慈方丈专程为此人,来找过他们。 “武当二十年前青年一辈中的杰出之士,和凤凰教主肖静瑶一战之后,从此失踪。”程倚天回忆当初天慈方丈说过的话,思忖良久,唏嘘道:“天慈方丈怀疑,那时候出卖武当派紫阳神功秘密的人,就是这个云非凡。” “为什么?”关系重大,个中细节又匪夷所思,心直口快如殷十三,忍不住脱口问出。 “原本我也想不通,不过,”说到这里,程倚天停顿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又接下去,“湘西华宫居然出现他的身影。鲁煌奇指挥黑蟒绞杀我等,也是他下的命令。” “肖静虹并没有想杀你?”萧三郎问。 程倚天凝神回想,缓缓点头。 “这就对了。”萧三郎这一句,惹得程倚天止不住侧目。 “什么?” “唔——”一向对他知无不尽的三哥,竟然三缄其口。 程倚天狐疑不决,过了会儿,捡起刚才丢下的话题说下去:“我甚至怀疑,送信给我们,绘出来湘西详细地图的人,根本不是黑翼鹰王派来。白瀛楚那么高傲的人,为什么一定要阴莲花宫这么一下呢?” “公子的意思……”殷十三也渐渐醒悟过来。 “是云非凡!”萧三郎代替他,把嘴巴里想要吐又不肯定要吐的话说出来。 “云非凡不仅要让我们来,还要剑庄和玄门的人一起来。噢,不!”刚说到这里,程倚天又临时改口,“按照道理,来到这里的不应该是玄门少主燕霆。”扭头去看燕无双,“你父亲被抓,你又落在莲花宫主手上,按照道理,你母亲失去方寸,应该亲自前来。” “你知道莲花宫主肖静虹,为什么一定要囚禁你父亲吗?”程倚天最后问燕无双这个问题。 养尊处优、从小被娇惯长大的燕大小姐,瞪大了她那双纯洁无瑕的眼睛。 云非凡能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代表,在和肖静瑶那一战之后,云非凡和肖家姐妹之间,就已经是关系非同寻常。 莲花宫的兴建,最初的繁盛,应该都是他一手促成。 这个人曾经落魄在莲花乡的吴家堡一段时间,那是因为他悉心抚养的云杉被黑翼鹰王带走,他突然对人生了无趣味。 但是后来又冒出来,连云山上,最终打伤黑翼鹰王的,正是他! 现在,玄门少主燕霆被吸引来,剑庄大弟子和“小旋风”也到这里。逸城公子、追魂神爪都来到这里,顺带,还带来了唐门俩兄弟。 换位思考,如果把程倚天换到云非凡的立场,程倚天这会儿要干什么呢? 外界谁也不知道,云非凡在这次事件中竟然担当这么重要的角色。假如,把玄门少主、剑庄弟子、唐门兄弟和逸城公子一起杀死在这里,对外,会引起怎样的震荡? 倒霉的难道会是肖静虹? 肖静虹挟持下的上官剑南会成什么呢? 剑庄极其下属江南十六堂会因此全面瓦解吧! 程倚天一把拉住燕无双的手,然后往外冲。 “去哪里?” “你表哥那儿。” 找到燕霆,燕无双按照他的意思对燕霆说:“表哥,我们快去找丁师兄和谢师兄。” 燕霆还不知道局势变成什么样子。但是,这是表妹的要求,他不需要问,便言听计从。逸城、玄门便结伴。走出没多会儿,屈通途用手一指,那边丁翊、谢刚正疾奔而来。 没有程倚天的情况下,燕霆、丁翊互为情敌,双方立场不同,更加没有虚以为蛇的必要。但三方聚会,正邪对立的大背景下,程倚天还夺取了表(师)妹的芳心。很自然,丁翊和燕霆走在一处。 燕霆问:“丁师兄,有情况吗?” 丁翊只应了一声:“是啊。”谢刚就插嘴上来:“好多蜈蚣。”比划出一尺长的距离,“每条都有这么大。身体红彤彤的,好像要滴出血,脚很多,很粗,黑黝黝硬得很。” “是百足仙!”萧三郎对凤凰教的底细了解颇足。这会儿,他不得不凝目梅晓蝶,期待她能够有方法抵挡。 梅晓蝶没了师父,世上只他还算得上自己的亲人。凤凰教、莲花宫云云,蓝凤儿一死,对于她都没了意义。只有萧三郎,才是她必须效忠的人。 梅晓蝶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盒香。这香有小指头粗,每一根都一模一样暗金色。她把这些香沿着道路插一排,一一点燃。成群成片的百足仙风一般爬过来。爬到香烟缭绕的区域,立刻禁足。果真都是一尺来长的大蜈蚣,一只挤着一只,堵成厚厚的一条边。每一只都昂着头左右摇晃,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密密麻麻的情景,除了萧三郎和梅晓蝶,在场所有人看了都忍不住干呕。 燕霆去拉燕无双,燕无双拂开他的手,抓住程倚天。 燕霆生气,对程倚天说:“程公子,感觉如何?”一边说一边靠近过来。金刚掌对上乾元混天功,纯阳内力和乾劲相撞之际,坤劲施以回旋之力,两个人的手掌稍稍接触,燕霆就被弹开。 萧三郎走过来道:“燕公子,我们还是同舟共济得好。” 燕霆正要反唇相讥,另一边,唐门四少爷唐见心的怒吼连连传来。齐心奔去,却见唐见心拿出几乎所有的暗器,对准空中没完没了一阵乱放。花非花在空中飞旋,烟雨断肠丝放成了一片烟幕。可是,无穷无尽的绿茵蛾还是层出不穷飞过来。 “妈的,到底是凤凰教的老巢,这玩意儿真是太多了。”唐见心死到临头,不忘吐槽。 唐见雄拿着惊鸿剑背靠着兄弟,一边抵御,一边叫:“我们还是快逃吧。” 唐见心放出最后一把烟雨断肠丝,大吼一声:“走!”两个人扭头便跑。 绿茵蛾飞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追到后面。一根绳子飞出来,飞到唐家兄弟身后,“蓬”一声,张开成一张网。这张网的网眼很小,成群的绿茵蛾没法一下子全部飞过来。挤过来一些,便是殷十三也可以一一抓死。 漫天飞来的那些后续者,丁翊、谢刚义不容辞冲在最前面,两个人各使一套攒花式,加起来方圆七八丈,无一只幻蛊逃脱。掉落在地上的虫尸全部是身体一分为二,距离相等如同用尺量过。 就在这当口,又是一盒暗金色的香被环状插好。香烟缭绕上来,又一波绿茵蛾蜂拥,飞到附近便逡巡不前。 “这是金线蛇的皮,做成的蛊毒克星,对不对?”萧三郎问梅晓蝶。 梅晓蝶点点头。 “大妹子用了这些,还有多少存在身上呢?”殷十三抱着很大侥幸心理。 萧三郎是内行,闻言一哂。梅晓蝶低眉顺目回答:“是这样,十三哥,暗金香制作不易,每一支都需要上百条金线蛇第一次蜕下的皮做引,混合金线蛇第一次分泌的毒液萃取物,再经四十九次工序才能做成。因为每道工序都要历时半年之久,因此,这两盒香,已是我师父和我所有最宝贵的趋避蛊毒的宝物。” 草丛间,“咕呱咕呱”的声音如雷响起,一只只瞪着的眼睛如同小红灯笼的蛤蟆缓缓爬出。树干上,则潮水一样爬上来嗜血如命的红雾蛛。 “我们已经被五毒包围了!”萧三郎轻轻道。 殷十三数了数:“不对啊,百足仙,绿茵蛾,赤睛蟾,红雾蛛——才四种蛊毒。” 话音才落,树冠与树冠之间,金光闪闪,蹿来蹿去,露出一颗颗恶灵一般的三角扁头,鲜红的蛇信飞快飞快吞吐——正是那有“万蛊之王”之称的金线蛇! 暗金香对金线蛇也有趋避作用,因为,这里面有小金线蛇的气味。大凡恶毒的生物,对自己的孩子会有与众不同的温柔。暗金香烟火袅袅,它们就停留在不远的地方游弋逡巡。百足仙拥挤在另一排暗金香以外。绿茵蛾压得低低的,如同静止了的绿云。红雾蛛占着小小的属于自己的位置,蓄势待发。赤睛蟾的叫声都迟缓下来,它们微微眯缝起它们那双灯笼眼,大嘴禁闭。 217 逃生 梅晓蝶身为凤凰教徒,第一次看齐本教五毒。但对它们的厉害,她一直都很清楚。 一尺长的百足仙能让一个大活人身体顷刻僵毙。 赤睛蟾的蟾酥毒性仿佛烈火,中者头部会疼,很快全身剧痛。出血点遍布,中毒者最后会暴血而死。 当然,这两种蛊毒和绿茵蛾、红雾蛛以及金线蛇比起来,只能用“温和”形容。后三种蛊毒,凡中者,下场皆惨绝人寰。 唐见雄、唐见心也是此道中人,眼见暗金线越烧越短,唐见雄额头冒出冷汗,唐见心突然一拍大腿,炸起来:“我不管了。”跳到燕霆那边,对逸城人道:“冤有头债有主,这事说来说去还是你们惹出来!”指着程倚天道:“你抓的上官剑南,对不对?”又对梅晓蝶说:“因为你,莲花宫主肖静虹才要这样算计我们大伙儿。” 上官剑南在逸城被俘,说是程倚天抓的,也不错。 但是,唐见心对梅晓蝶的指责,梅晓蝶不服:“唐少主,你这话,可要说得再清楚些?” 唐家兄弟到这儿来,归根结底为的是顾雁语,不是她。燕霆、丁翊、谢刚为的是燕无双,和她更加没关系。 但是,萧三郎知道唐见心到底什么意思。只见这位唐门四少两只手,不经意间,已经一起缩在袖子里。这是埋伏有后手的意思吧。因此,他把梅晓蝶往后面拉开一些,并低声道:“不要和他多说。” 虽然提防,谁也想不到,此情此景,唐见心窝里反会来得这么快。两朵黄灿灿的莲花从他手往飞出来。这两朵莲花都小碗大小,可是,飞在空中高速旋转时,一片又一片花瓣打出去。唐见心所站以及往后的位置,飞旋的莲花花瓣一旦到达,必定飞快一折,再往反方向激射。两朵莲花,总计仅有三百多片花瓣,“嗖嗖嗖嗖”全部向逸城方向打去。 燕无双也在暗器覆盖范围之下。 燕霆、丁翊都禁不住失声惊叫。 三百多片花瓣一眨眼打完,燕霆当先晕了。眼前空白一片,人没有,什么都没有。过了好久,他才还魂。向前看,殷十三锁兵决威力惊人,抓落一部分飞到面前的莲花花瓣。而另一部分莲花花瓣,被程倚天以贯足真力的袍袖挡住。燕无双躲在程倚天怀里,竟然完好无损。 燕霆大喜过望,下意识迈步冲去。护法陶德西一把将他抓住,大喝:“少主,不可!”耳中听到呼痛声,扭头一看,神爪殷十三两副钢爪缩回,双手互握,剧痛,让殷十三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并摔倒在地上。 程倚天大惊失色,扑上来:“十三哥!” 燕无双也想过来查看,一只手伸过来,萧三郎的脸旋即出现。得到萧三郎的保护,也没有受到伤害的梅晓蝶猛一下插到她前面:“燕小姐,请你回你表哥那边去。”竟是愤怒一推。 程倚天仓促说了一句:“梅姑娘!”可是,看到萧三郎的脸青气加剧,背对着燕霆、唐见心他们,渐渐的又变成绿油油的颜色。 一手握着殷十三,一手握着萧三郎,真力同时灌注,又同时回归。玄蜂灵配热成一块烙铁,程倚天眉头紧皱,好一会儿,痛苦的感觉才渐渐缓和。 全程,梅晓蝶护法金刚一般,挡住他们,挡住燕霆等人的视线。 唐见雄斥责唐见心:“怎可以用这个打他们?” 唐见心死鸭子嘴硬:“为什么不能打?为什么不能打?”说得振振有词,“打死他们,再对莲花宫主说,我们愿意离开,不和她为敌,莲花宫主还会用这么多蛊毒围住我们吗?”颤抖着双手划了半圈:“你也懂的,这些、这些、这些,有一样落在我们身上,我们就再也回不来唐门,见不到奶奶,见不到娘亲。” “我和他们有盟约!” “那算个屁啊!”唐见心眼睛都红了,“就为你要为了顾雁语那个村姑,不仅赔上自己,还要赔上我,”右手往后一指:“你总要顾着和玄门,和剑庄的情谊吧!难道奶奶和娘的脸面,你都统统不在乎?为了顾雁语,你真的可以把兄弟、把娘和奶奶,一起抛之于脑后?” 唐见雄终于被说得不响。 唐见心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喊完的这一番话,终于把大哥争取到自己这边。 他保留到最后的暗器,就是之前准备拿出来的流莲火。断肠水之毒,唐见心自信满满,即便萧三郎有月圆梦缺,也不能全部化掉。 再补两朵花,逸城这帮人就得全死了。 连唯一可以替他们争取外援的燕无双,都被他们自己人给推出来。 唐见心高声叫:“燕三哥!” 燕霆知他意思,一把抓住燕无双,不由分说将燕无双钳制在自己身边。 燕无双对他又踢又打:“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不要再闹了!”燕霆用上更大的力气把她牢牢抓定在手里,并且怒声大吼:“正邪势不两立,你也到该醒醒的时候。”回头叫:“四少爷,你上吧!” 不仅唐见心将两朵流莲火捏在手中,丁翊也将手中的剑放成剑尖下垂的姿势。 谢刚知道,大师兄这模样,是要展开进攻。暗金香围起的圈子不大,真要动手,程倚天等人绝无可能逃脱。 可是,当真要做到这样? 燕少主和唐见心扛着“正邪不两立”的大旗,实际上要做的,却是出卖程倚天等人,和莲花宫主肖静虹暂时和解,以求逃出生天。 谢刚并不偏心逸城,可这做法,不符合他的为人之道。 丁翊侧目斜瞥:“小刚!” “呃。”他答应着,心神不宁。 “不要再做出让我们师兄弟生分的事。”丁翊警告他,“再有帮扶逸城的事,你我从此陌路,你不是我师弟,我也不是你师兄!” 剑庄里面,师父最大,然后,丁翊就是众弟子心中山一样伟岸的楷模。谢刚很小的时候,最想做的,就是大师兄丁翊那样的男子。为人持重,学艺刻苦,比师父还要像师父——上官剑南对弟子们挺谦和,倒是丁翊,向来不苟言笑,严肃得紧。 丁翊这么认真,谢刚缩缩脖子,自然不敢反对。 可是,他只是不能阻止师兄马上要做的事,抓住师妹的燕少主,师兄可没说不能打扰。 谢刚拍拍燕霆的肩:“燕少主。” 燕霆扭头:“怎么?” “真要杀了程倚天和他的手下?”说到这儿,谢刚游目四下,五毒齐聚,神仙都要发愁,他也忍不住似的长长叹了一声。 燕霆的心本来就不安,他叹气,燕霆就更慌。 大概猜到谢刚要说什么,燕霆抓住燕无双的手止不住松了一点。。 谢刚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我知道我们大家现在都不想死在这里,可是,莲花宫主如果愿意和解,倒也罢了。不愿意和解,毒尊和他的新婚夫人都死了,这些蛊毒,我们哪还有方法在抵抗?” 这番话说得真实,不由燕霆不慎重考虑。 燕无双发觉自己肩头的力道松了,旋即用力,将燕霆推在一边。 恰在这时,唐见心的第二轮攻击已经开始。三百多片流连火的花瓣飞向对面。谁也想不到,没有一片花瓣打中真人。所有的花瓣飞到距离逸城人还有一寸距离时,撞到障碍似的,全部在半空停住。 一只手伸出来,花丛摘花一样,一片一片将流莲火全摘了。动作清晰、干脆,拉长了时间,那便是风雅之人干的一件从容、风雅之士。不过,时间停顿之在一瞬。打暗器的唐见心突然眼睛一花,三百多片流莲火,已经全部落在程倚天手里。 程倚天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两只手将这些花瓣搓成一团,用力碾压,又挤成饼。 断肠水的毒对他全无作用一般。 随意一扔,这块饼携带锐风,丁翊的长剑早就蓄势,攒花式快速击出。“当当当……”长长一串声音发出来。那块“饼”最终还是脱出九花落英剑的掌控,“嗖”一声飞出去。飞得很远,“啪”打进一棵二人合抱的大树,整个儿陷进去,看不见。 丁翊被激飞之力,带得连连后退。推到暗金香边缘,上半身已经出了圈子。一道剑光飞到他面前。从来也没有的,别人的长剑居然距离自己只有一尺远。丁翊仓皇躲闪。“嗤——”一缕头发飞起来,被燕无双挥来的剑斩断。与此同时,风一样爬过来想要攻击丁翊的两条百足仙,被剑看中。 攒花式招数繁多,一旦击中,必然要受到后招的纠缠。 两条百足仙被绞成肉酱。 丁翊被谢刚快手拉回。扭头看见死在圈子外的百足仙,丁翊又是害怕,又是羞愧。害怕,自己差点就被这霸道的毒虫给伤及。到时候,不仅不能去杀逸城公子,反过来,还要求程倚天手下追魂为他医治。羞愧,是因为关键时候,救自己的,还是被自己时刻提防的小师弟和小师妹。 攸关救命之恩,再怎么放不下架子,他还是要向谢刚以及燕无双说声“谢谢”。燕霆和唐见雄突然惊呼起来。 一直待在暗金香圈子里的程倚天突然站起来,他带着追魂萧三郎夫妇,以及神爪殷十三,大步迈入五毒阵营。 百足仙绕道疾走,赤睛蟾结成阵势往前爬,红雾蛛忙不迭从树上涌下来,数不清的绿茵蛾组成的绿云往下压。 金线蛇化作一道道金光,从他们身边滑过。 看起来,那情形委实可怕。细细品味,不对,根本没有一只蛊虫向他们发起攻击。 燕无双哪里能放程倚天就这么从自己身边离开,叫喊着“倚天哥哥”,奋不顾身冲过去。 可是,只要她一迈出暗金香,马上就有蛊虫进攻。 丁翊、谢刚飞剑杀蛊虫,燕霆将她拉回。 唐见心站在唐见雄旁边目瞪口呆,他一个劲儿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堪堪走出蛊毒包围圈,程倚天突然眼前一黑,人往地上栽倒。殷十三扶住他,后面五毒发生骚动,金线蛇尤其往前滑行得飞快。 梅晓蝶大喊:“快跑、快跑!”连打了好几个烟幕弹出去。烟雾弥漫,连蛊虫都失去方向。萧三郎问她:“这能拖多久?” 梅晓蝶说:“什么时候散,就拖那么久。” “那我们现在应该去哪里?” “神秘井!” “啊?”从失神状态恢复过来的程倚天当先质疑,“神秘井是什么?” “一个只有我师父才知道一个秘密场所。”为了节省时间,梅晓蝶一边往前走,一边飞快对他们说。 逼仄的山洞里,出现一个往下的深井,正常人都不会往下探索。实际上,从这里爬下去后才发现,这个深井,压根儿就是人为开凿。井底被修得很宽,不仅如此,靠石壁还放着几个石头箱子。上面落着的厚厚灰尘表明,它们放在这里,时间绝对不短。箱子一一打开,里面有衣裳,有食物,时间太过久远,衣服料子都坏了,食物也完全不能用。只有最后面一个大箱子里的火刀火石,还是干爽能用的,旁边放着特制的火把。 火把被点燃,光芒一下子把整个井底照亮。好几个洞窟的入口就在石壁上。 殷十三回头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让他也很奇怪的是,公子程倚天一直保持面对墙壁的姿势,闷闷的,好像在想事情。 旁边萧三郎也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突然痛哼一声。殷十三和程倚天先后而动,一起到达,萧三郎靠着山壁滑落,坐在地上。 “三哥!” “三郎” 他们同时叫。 萧三郎脸一会儿青绿,一会儿灰白,程倚天、殷十三互视一眼,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当日在湖城,云杉诱导殷十三抓中人皮面具,染上“梦里幽蓝”。萧三郎为殷十三化毒,动用功力太过,从而使为练月圆梦缺而集聚在体内的毒质提前反扑。 唐见心流莲火上的断肠水,毒性堪比梦里幽蓝。毒药又是直接打入他的体内。即便程倚天后来为他以及殷十三化毒,可是,毕竟毒质一下子集聚太多,反扑已是驱使。 程倚天把他手再一次抓住。 萧三郎却反过来握住他。 毒质肆虐,全身剧痛,铁骨铮铮的汉子努力不让自己呼喊**,但是,掩饰不住的是豆粒大汗珠一颗颗砸下来。 萧三郎拼命忍耐,说出话来气若游丝:“不要再为我劳心费力。” “为什么?”程倚天一边回答,一边真力涌动,开始为他推血换气,再将毒质吸入自己体内。 随着毒质渐渐往体内转移,玄蜂灵配再度炙热。程倚天需要忍受这份炙热带来的不适,而他的意识,也在玄蜂灵配大行化毒之道的时候有一次虚幻起来。 视野里冒出无数白气,这些白气好像云雾,弥漫在意识可以感觉到每一个角落。一个身影缥缥缈缈隐藏在这雾气之后,追逐,始终追逐不上。不追,距离总保持不离不弃的状态。 有股很尖锐的力量在四肢百骸间飞窜,一眨眼的功夫似乎就走完一个大周天,尔后,他的头脑便像带上了一个紧箍。头脑被勒得几乎要炸裂。 玄蜂灵配化毒的功夫实在强劲。 萧三郎积累了满身的毒质,在缓缓过去的一个时辰内,再次被程倚天化个精光。 失去真力的萧三郎很累。 为萧三郎化毒的程倚天也不轻松。 然而,这一次不同于上一次,为萧三郎化毒之后,额头上突然出现一道红线的程倚天保持一个盘腿的姿势,屏气敛声,低眉垂目,不言不语。 隐隐的,殷十三、梅晓蝶和萧三郎都感觉到,有什么在看不见的地方涌动、穿行。那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乍现在大伙儿面前。 “肖静虹真不知道会有这么个地方吧?”殷十三终究不放心。 梅晓蝶说:“师父出事前交代过,如果碰到危险,躲在这儿,十天半个月都不会被发现。” “如果要躲十天半个月,这十天半个月,我们该怎么活呢?”殷十三还是担心。 萧三郎挨个去摸洞窟里的石壁,摸到水雾特别重的那个,回头对他说:“顺这儿走走看。” 殷十三不疑有他,头叫程倚天:“公子、公子!” 程倚天鬼魅附身一样扭过头,火光映照,赤红得更加明显的眸子让他看了大惊。 梅晓蝶也看见,忍不住瞧了一眼萧三郎。意味深长,让萧三郎没法不心虚,扭头回避。萧三郎往前走,举步虚浮,梅晓蝶急走上来,伸手搀扶。萧三郎下意识拒绝,可是,一看她满脸关切实属真心,心一软,这才罢了。 殷十三举着火把在前面开道,梅晓蝶扶着萧三郎在中间,程倚天殿后。走一段,殷十三、萧三郎都要分别回头关照:“公子,还行吗?”而随着他们往深处行进,那隐隐约约涌动穿行的声音也越跟越近。 直到出现一道暗河,水里面发出一个很大的声音,有东西跟着他们的猜测被证实。 殷十三拉上程倚天,梅晓蝶带着萧三郎,四个人发足飞奔。遥遥一点亮光,等一口气奔过去才发现,竟然是个很大很大斜生的洞口。“哗啦哗啦”的水从更高的地方流下来。 水里有东西,他们就背着水继续跑。跑到山坡上,看到一大片平地。周围青山怀抱,平地上绿树掩映,鸟语花香这都不用多说。一个大大的凉亭里,站着一个人。此人面朝他们来到方向,看到他们从坡下冒出头后,立刻露出笑容。 殷十三瞠目结舌,萧三郎和梅晓蝶都忍不住出语:“是你!”“怎么会是你!” 连一直反应变迟钝的程倚天都被猛敲了头颅一样,倏地惊醒。 “上官庄主!”程倚天大声惊呼。 218 绮梦 站在高坡往下审视,那条从山顶一直流下去的暗河中,除了水,根本什么都没有。 程倚天彻底恢复过来,不愿相信,又跑回去查看。深入洞窟很远,在殷十三急切的呼唤下,才犹疑不定跑回来。 “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殷十三、萧三郎和梅晓蝶止不住面面相觑。 上官剑南在凉亭的凳子上坐下,桌子上一盘棋,下到残局。 萧三郎、梅晓蝶、殷十三都退在一旁,程倚天坐去他身边,问:“上官庄主,从逸城离开后,至今,都在和自己对弈?” 上官剑南拈起一颗黑子,放在十字交叉的点上,抬起头,面容和悦:“不下棋,还能做什么?” “你……”斟酌着用词,程倚天最后决定往就近里说,“双儿、燕少主和丁翊、谢刚都被困在五毒阵中。还有唐见雄少主,以及唐四少爷唐见心。这个,你知道?” 十指和中指夹住一颗白子,上官剑南凝神思忖,好半天,才把这颗子放下。棋盘上已经放满了棋子,这颗棋子落下,胜负局势就变得渐渐明朗起来。 程倚天代为落了一颗黑子,收掉白子好大一块地盘。 上官剑南看看他,抛下整个棋盘,站起来道:“如果能出去,我自然早就出去。” “我们来的那条路,中途毫无阻碍。” 上官剑南满是讥讽的眼神抛向他:“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进来?” 程倚天发乎于内心诚恳道:“以九花落英剑的神奇,上官庄主和我们当然不一样。纵然五毒齐聚,以你的修为,突破之,又有何难?” “你见过九花落英剑?”刚问出这个问题,上官剑南“噢”了一声,便已明白:“是了,翊和小刚都是继承我大部分修为我的好弟子。“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程倚天:”他们中有人,给了你苦头吃。是谁?小刚?”“哈哈”一笑,自己推翻自己:“应该是翊才对。” 程倚天希望他能让自己更加信服些。 上官剑南说:“我有苦衷。” 程倚天依然不解。 可是,上官剑南坚决不再往下说,他也只好先把上官剑南邀请回来。收拾好棋子,双方对面坐下。重新开局,程倚天一边下棋,一边道:“庄主可知,令大弟子丁翊,为何对在下耿耿于怀?” “这话你来问我,答案,我却不知。” “是因为,令爱无双小姐,在下很是仰慕。” “你说无双——” “庄主对这事如何看呢?” 上官剑南停手不下,嘴角扯出笑容。 程倚天做出邀请的姿势,等上官剑南这一子落完,他才说:“有些事,江湖上发生过,痕迹都保留在那儿,只要足够代价,想知道什么,总会找到答案。比方说,二十年前,凤凰山上,就有一个和我现在差不多的人,认识了一个姓‘肖’的小姐。这位肖小姐和这个年轻人日久生情,最终共同还有了一个孩子。”说到这儿,程倚天很是感慨:“庄主,在下和您,还真有渊源。您知道,我说得那个肖小姐是谁,肖小姐和那个年轻人生的孩子又是谁。” “传音阁耳目遍及天下,蛛丝马迹接不能瞒过你。”上官剑南双目凝视,冷冷说道:“我根本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不是吗?” “肖静虹宫主在连云山对众人宣布:紫煞云杉其实是她亲生女儿。这个消息,包括云杉在内,绝大多数人根本不能接受。但是庄主知道,肖宫主之言,并不虚。” 上官剑南一心落子,不发一言。 “不然,也不会牵制住我。”程倚天和他对战。 棋力上面,上官剑南显然压倒性占优势,可是,程倚天一子一子,还是占了不小的地盘。许多次,上官剑南可以收掉黑子的地盘,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程倚天的话,就像一阵阵的惊雷,炸响在他心间。并且,这种震惊,已不是一天存在。 从肖静虹连云山宣布:轰动全江湖的“紫煞”,是她的亲生女儿,上官剑南这颗心,就再也没平静下来过。 “你现在到底想要和我说什么呢?”他依旧把话题抛给对方。 程倚天微微一笑:“云杉已远走他乡,跟随黑翼鹰王,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回到这个武林。”落下一子,巩固好一片黑子的疆域,“在下伤重之时,无双对在下恩深情重,绝命谷舍命求医,才令绝命谷主白乞为在下治伤。这份情谊,纵然豁出性命,在下也难以偿还。所以,”双目炯炯,直视道:“如果能够顺利从莲花宫出去,恳请庄主雅量,允许在下上门提亲,迎娶无双。” “你都忘记,我为什么会陷在肖静虹手上?”顿了顿,上官剑南接着又道,“我的紫金剑神,又是怎么从真货变成齑粉?” “您派小落英剑到太行山区杀我杜叔叔,所胁迫的奇花谷主桑星子也差点杀死我萧三哥以及我十三哥。上官庄主,你我恩怨本不深刻,虽然由来已久,并非不能一朝化去。” “再说,”停了一会儿,程倚天接下去道:“现在外头五毒围攻,虽然还没有头绪,可是,你也好,玄门、剑庄、唐门三派的人也好,逃出生天,还得靠我。” “是吗?”上官剑南双目微微眯起。 “是啊!”程倚天不躲不闪,正面迎接他的目光。 “追魂神奇我久已闻名,可是,”上官剑南放下手中棋子,讥讽,“我看他的样子,月圆梦缺神功倒是破了十之七八。”深吸一口气,嘘声道:“追魂虽强,用毒未必精明。五毒围攻,手上没有药物,追魂也好,”斜瞥一眼梅晓蝶,“这位凤凰教旧部也罢,根本拿肖静虹无可奈何。” 他久陷莲花宫,也能知道梅晓蝶是凤凰教旧部。 程倚天内心一紧,旋即直面他的质疑,“最起码,没有他们,庄主更加无望,将燕霆、丁翊、谢刚以及无双救出吧。” “剑庄要和逸城结亲……“上官剑南嗤笑之余,落了一子。远远的,萧三郎和殷十三都在窥探。殷十三对围棋一窍不通,还是可以看出,黑子、白子在领域上势均力敌。 萧三郎轻声道:“他同意了。“ “你怎么知道?“殷十三狐疑。 但见程倚天也站起,对上官剑南深深作揖:“多谢庄主成全。“ 上官剑南冷冷一哼,旋即笑道:“没办法,便是我,想离开这里,也需要公子的帮助。” 太阳正当午,大家肚子都饿了。尤其逸城四人,一大早就被五毒困住,拼杀兼奔跑,此时此刻,简直饥肠辘辘。 凉亭中没有吃的,众人就尾随上官剑南,一起来到左近一个大洞窟。这个洞窟自然生成已久,上面的钟乳石和下面的石笋,连接了好多在一起。油灯一照,表面矿物质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来。整座洞窟就如同处在梦幻中一般。在往里走,台阶越来越下,但是,光线反而越来越好。走到最底层,数十面镜子以不同角度嵌在顶上,上面也全是打通了的,另行安装镜子,愣是将很高处的天光,完全折射进这个洞窟来。不仅如此,白昼一样的洞府中,四壁镶嵌巨大的水箱。一条条水草摇曳在池子底,仿佛水中精灵。而各种各样鱼儿,有红的,有白的,有紫色的,还有黑色的……它们一起自由自在在水里面畅游。 梅晓蝶当先惊叹:“莲花宫主好会享受。” 是啊,这么大的洞,变得和露天一样明亮,这也罢了。居然放这么多的鱼在里面养,不是会享受,是什么呢? 上官剑南冷笑:“你以为这些鱼是什么?” 梅晓蝶飞快回答:“莲花宫主刻意养在里面,怕你闷,给你看得呀。” “那你再仔细看看。” 梅晓蝶贴着水箱,往里看去。却见那水箱里的水延展到好远好远。萧三郎先醒悟过来:“不对,这不是养在洞里的鱼。” “是洞,根本就在水底!”程倚天立刻接道。 梅晓蝶忽然也想起来:“日月星光,交相照映,水晶奇渊,如我梦兮。”神情一时变得惶惶,“绮梦渊,这是绮梦渊。” 暗金香烧完之后,燕霆、丁翊等人,就成了俎上鱼肉。 红箭侍女楚清幽率领一众侍女,穿过五毒,来到他们面前。侍女中一人,将一大捆绳子扔在暗金香圈子里面。 燕霆等人无从选择,彼此合作,几个人一起被绑起来。 最后被绑的,就是燕无双。 楚清幽将绑住燕无双双手的绳子打了一个死死的结,尔后道:“走吧!” 重归濯水殿,昨天还是座上贵宾的几个人,今天,变成阶下囚。 脸上有三横三竖共计六道疮疤的云非凡就站在他们面前。但是燕霆、丁翊、谢刚、燕无双以及唐家两兄弟,谁也不认识他。 云非凡一一将他们看去,最后停在燕无双面前。圆苹果脸的少女,和记忆中拥有那张尖削下巴和美艳五官脸的女子完全不同。可以想象一下这位少女的母亲,她一定浓眉大眼,利落英气,远大于妩媚妖气。 “知道为什么留你们的命,让你们还能到这儿来?” 燕无双心中恐惧,可是,不甘就这么被敌人掌控,皱着眉头,硬表现出对他的厌恶和仇视。“你最好先放了我和我的朋友!” “噢?”云非凡很惊讶她竟然这样说。 “我爹娘不会放过你们。” “我也是,我奶奶知道你这个破地方,一定会亲自前来,把这儿全部烧光,把五毒全部烧成稀巴烂。”唐见心到死也不会改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毛病。这句话刚说完,楚清幽走上来,用力一拳,将他打得跪倒在地。 酸水都冒出来。唐见心呲牙咧嘴,抬起头对楚清幽说:“有种,你再打你家少爷一下!” 因见他双手被缚,之前大战五毒,唐门暗器也用去了许多。楚清幽不将他放在眼里。将唐见心拎起来,挥拳又要打。云非凡忽地出现他们旁边。一招紫阳掌,唐见心肩头正中。随着唐见心斜飞而出的惯性,一朵流莲火也斜斜飞着,转了半个圈,来到前方。 “嗤嗤嗤嗤……”一百多片花瓣以扇形往前飞出。 一排莲花宫女被打中。断肠水发作很快,无人救治,中者不一会儿便毒发生亡。 楚清幽瞠目结舌后退好几步。得了疟疾似的,浑身颤抖个不停。云非凡说:“唐门暗器,果然神奇。”她“啊”的一声惊叫,转身就跑。 跑得离开濯水殿很远,她才敢停下脚步。扶着一棵树,很重的喘息,树干上粗糙的树皮膈得手疼,她这才勉强平静下来。 一抹蓝色飘过身边,楚清幽连忙直起身,往后看。 离宫又回宫的蓝箭侍女华淑琪走得挺远了,回眸又抛来一个鄙夷的眼神。死掉的莲花宫女被清理出濯水殿,燕无双等人因为唐见心的缘故,全被黑色的厚皮套套起来,整个儿捆绑,然后投入地牢。 华淑琪等候在百花台,看到云非凡从濯水殿出来,便迎上去。 楚清幽躲在角落,伸长耳朵仔细听。 华淑琪先蹲身万福:“云老爷。” 云非凡看着她:“你可都想好了?” 华淑琪垂首思忖,半晌才道:“但凡可以将他留在身边,即便教他终身残疾,也在所不惜。” 不远处楚清幽偷偷听到,禁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寒战。 “他”?应该就是程倚天。要将程倚天变成终身残疾,华淑琪想要做什么? 反方向离开百花台,在往后面走的要道上,楚清幽等到华淑琪。一心要做成事情的华淑琪,双目坚定中透着狠毒。有四名侍女跟随着,趁转弯有花树挡着,楚清幽悄悄掩过去。 扯过一名侍女,楚清幽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那侍女认得她,立刻不响。 “换衣服。”楚清幽简单有力命令。那侍女不敢回嘴,飞快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 这名侍女会去锦怡馆。那儿有人,会重新给她侍女的衣服,而楚清幽的衣服也会被拿回去。而穿上侍女的衣服的楚清幽一路小跑,跟上华淑琪的队伍。华淑琪两只眼睛专心致志朝前看,竟然一点儿都没发觉。 来到碧游池,一个绿衣奴将船放下水。侍女站在岸边,扶华淑琪上船。四个侍女,全部留下。华淑琪一人持桨,划船远去。 219 鬼魅 绮梦渊的通天窗,不仅可以折射下日光,使得白天的绮梦渊能够如同处在露天一样。就连到了晚上,月光从上面一路折射下来,交汇在里面,这儿,也会十分明亮。假如这一夜星光很好,折射下来的光线还会更璀璨些。但无一例外,经历过日月星光,到了晚上绮梦渊的水晶墙,都会散发出五彩夺目的光晕。 这光晕晃得人眼花,就算努力低着头,垂下眼皮,不去看,大脑也会受到辐射的影响。 殷十三第一个表示:“我得出去走走。“ 萧三郎和梅晓蝶一起站起来。萧三郎说:“我和你一起。”梅晓蝶紧跟在后,可怜兮兮的目光瞧过来。 萧三郎心肠硬,殷十三心肠软。殷十三代替萧三郎说:“妹子,你就一起跟着吧。” 梅晓蝶“嘻嘻”一笑,立刻抱住萧三郎的手臂。 他们三个向外面走去。 程倚天看看上官剑南:“庄主倒是镇定得很。” 上官剑南道:“外头景色到了晚上,会特别诡秘。” “会比这儿更叫人不舒服吗?” “嗯。”上官剑南不仅承认他说的,接下去的话还很感慨:“何止不舒服。等你出去带上一两个时辰,会觉得,同那些诡秘的东西比起来,有些不舒服,其实是很舒服。” 这话说了没多会儿,程倚天听到外头传来梅晓蝶的惊叫。 女人总是更容易失态一下,他慌忙从绮梦渊里奔出来。却见下面的平地上,除了刚刚出来透气的殷十三、萧三郎和梅晓蝶,还多出一个又一个蹒跚活动的影子。 月光下面,这些东西很眼熟。那干瘪的脸上,乌黑的眼圈里是深陷的眼窝,残缺的鼻子下面,一张嘴巴失去了上下唇,只有乌黑牙龈和惨白牙齿的组合。破衣褴褛之间,一双手本能前伸,瘦骨嶙峋的脚暂时还缓慢动作。可是,随着它们渐渐感觉到活人的气息,这些东西的行动,顿时轻快了许多。 竟然是鬼蛊! 程倚天的思绪一下子飞回去年在吴家坪时。 萧三郎功力全失,殷十三仓促之间,哪有这样的力气,能够一下子将鬼蛊的额头打穿? 打穿鬼蛊额头的任务,得着落在程倚天身上。 可是,这是莲花宫鬼蛊的豢养地,放在这里饲养的鬼蛊个个铜筋铁骨,表皮坚硬,简直赛若金刚。 一颗石子打到额头,陷进去一小半,就再也进不去。 被打中的这只鬼蛊呆立了一会儿,拔出石头假模假样审视,扔了石头,扑过来的动作变得更加疯狂。 程倚天单枪匹马打飞几只鬼东西。触手之处皮肤毫无异状,但是刺痛感强烈。玄蜂灵配发热明显。他急忙对其他人大呼:“都不要碰它们,有剧毒!”说完,飞身到殷十三、萧三郎和梅晓蝶身边,将飞扑上来一连三只鬼东西全部拍得倒在地上。 飞起一脚,三只鬼蛊变成他的武器,横过来撞出去,十几只联袂而来的鬼蛊就被齐齐击倒。 殷十三奔在前面,程倚天殿后,萧三郎在梅晓蝶和殷十三的帮助下拼命往上面攀爬。 鬼蛊的攀爬力不足,爬到五六级台阶,会自行滑下。 上官剑南在洞府门口等着。瞧逸城四人连滚带爬逃上来,他从未这般开怀过,竟是得意至极,“哈哈”大笑。 殷十三追在他身后,怒声道:“上官庄主,你明知道——” 上官剑南截断他的话:“我提前跟你说了,你会相信?” 殷十三被问愣住。想来想去,他反倒觉得上官剑南说得有理。确实在亲眼看见之前,他不会相信。世上的人会豢养鸡鸭鹅,还会豢养牛羊猪,哪有豢养鬼蛊这种东西的?吴家坪看到过几具,他一直以为不过肖静虹临时制造的而已。 “你不敢从这里出去,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个?”他拍一拍脑袋,貌似搞明白。 从外面逃进来之前,五毒之中,金线蛇已经是最为可怕的蛊毒。和鬼蛊比起来,当真小巫见大巫。 公子佩戴玄蜂灵配,百毒不侵,上官剑南和自己一样,只不过兵器厉害。五毒被砍,毒性传递不到身上。鬼蛊本身筋骨表皮就不易被损伤,砍伤了,倒霉的还是砍它们的人。 殷十三钢爪沾了一点鬼蛊身上的毒,又得劳动程倚天为他化毒半晌。 这理由,不管别人信不信,他反正相信。 可是,在绮梦渊里,这帮人过得也难过。绮梦渊这个名字,一开始,程、萧、殷,谁也想不到真实含义到底是什么。 夜深之后,水晶墙的光晕绚丽到极点,他们每个人,即便紧紧闭上眼睛,脑海中都会分别走进来人。 殷十三看到的,是彩云绣坊的金花娘子。这个妇人这几年早就和殷十三住在一起,大当家、萧三郎、冷无常这几个过命的兄弟,酒都吃过他的。金花娘一走进来,便宽衣解带。殷十三哪里控制得住?脱了衣服,温香软玉搂抱在怀。 萧三郎相对持重。特别是蓝凤儿样貌突然恢复,让他心生警觉。 梅晓蝶闭上眼睛,会看见一个正在微笑的萧三郎。睁开眼睛,靠墙而坐同样一个人,对她依旧冷冷淡淡。 四个人当中,程倚天功力最深。可是,在绮梦渊这个地方,功力越深,似乎中邪越厉害。他几乎忘记了云杉已经和黑翼鹰王远走的事情,只是,和云杉一起出现的,还有燕无双,两个人一起站在他面前。 云杉道:“我刚离开你几天,你就移情别恋,实在叫我失望。” 燕无双则说:“你说好,从今往后,你的心里只会有我。” 这两位还没超出个子丑寅卯,又是一个蓝色的身影混进来。三个女孩子吵啊吵啊,不知怎么的,就一起脱了衣裳,分别在前面、左面和右面纠缠他。 即便他努力保持打坐的姿势,运功相抗,三个女孩一起上,定力沉稳如他,还是汗出如浆,不知不觉春心荡漾。 唯一冷静的,只剩下上官剑南。不是他没有幻觉,而是,他在这绮梦渊呆那么久。日日都出现的女人,日日欢好,哪有那么长的耐性?不过,他的姿势做得非常奇特。躺在一张雪白的大理石床上,他的头几乎要伸到肚子上去。浑身肌肉都为此痉挛,不自觉发生阵阵颤抖。 一个蓝衣少女从外面闯进来,一眼看过去,皆是意料中情景。在这个地方,从感觉不舒服,到遁入幻境,也就半柱香功夫。她目标明确,就是程倚天。 事先就确定,没有人会在这个环境下保持清醒的头脑,每个人都只看到幻象,眼睛里并没有真相。她很大方脱去身上的衣裳,然后真的纠缠在程倚天身上。 炙热,飞窜在身体每一处。血液都要沸腾了一般,程倚天手指碰到柔滑的肉体,立刻翻身跨上。 渐渐陷入迷醉的华淑琪,心甘情愿承受这一切,还心花怒放。 没有比将自己完全交给真正心爱的男人,更叫人欢喜的。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属于过谁,而他一直都爱谁——那些,都会随着他和她的结合,从而灰飞烟灭。她要成为他的女人,然后,再用道德的绳、情感的线,牢牢绑住他,直到永远…… 一阵粗重喘息响起,意识全失之下的程倚天,莫名其妙头脑一昏。接着,水晶墙上美丽的光晕隐隐约约出现。他感觉自己一定眼花了,因为,他依稀看见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的面孔,有几分和自己想像。猛然一下看清楚,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刚刚照了一下镜子。 至于女人,从模糊看到清晰,再从清晰变得模糊——如此往复,好几趟,一大盆冰凉的水突然从头顶上冲下来仿佛,一直在热烈澎湃的浑身血液瞬间平息。程倚天手足发愣,全身僵硬。眼睛看着前方,目光都要被冷冻住。 脑海被利刃划开一道,鲜血渗出来。又是一道被划开、再来一道被划开……灵魂被拎起来,悬得高高的。看到一个涌身向下的身影,自己的心“扑通”也坠落而去—— 那个女子出现在身旁,一股柔和的力又拥抱住自己急速下坠的身体。 熟悉的那张脸,又忽远忽近。 明明陌生却又实在熟悉的声音萦绕耳边:“天儿——天儿——” 子时过后,五彩光晕越来越淡。 程倚天缩在一个角落,又是久久不能言语。连云山和黑翼鹰王比拼内力,为了云杉,他重创自己。那时候,就看到那张脸,还听到那个声音: “天儿——天儿——” 他以为是云杉。 可是不是。 被五毒困住,同时为殷十三、萧三郎化毒,用功过剧,激发玄蜂灵配太过,他也被那个女人附体了似的。 现在在这绮梦渊,他竟然也能看见她—— 不可能,这不可能! 已经意识到什么的他,身体颤若筛糠,冷汗一层一层沁出来,衣服都湿了。 脚步槖橐,一个人走到他旁边。 侧过头,他看见了那张分布有横三道、竖三道可怖的脸。 云非凡背着手,对他说:“你看出什么来了,对吗?” 他闻言,心猛地一沉。 “你其实不是岳州首富程怀钧的孩子,真实身份,你应该姓沈——”云非凡话没说完,他就大声截断:“你说谎!”霍地站起,手臂用力挥动,好像要把这匪夷所思又十分可怕的说法,赶到九霄云外去,“我怎么可能姓沈,我姓程,我父亲就是岳州首富程怀钧,我的母亲也不姓肖,我的母亲姓柳,叫柳亦如。” 刚说完,云非凡的脸上,露出浓浓的讥讽。 他也瞠目,心中惶恐想着:“别人有说肖静瑶是我母亲吗?”是啊,没有人说沈放飞才是他的父亲,肖静瑶才是他的母亲。是他心里头多了这两个念头。 连云山发生幻觉,青竹园逃出五毒围攻,现在这绮梦渊,又碰到他们,又碰到他们! 耳朵里听到急切地叫喊:“公子、公子!” “轰”的一声,弥漫在石窟里的黑暗消退。只有水草摇曳、鱼儿乐游的水晶宫重新出现。 抱住他上半身的,是衣冠整齐的梅晓蝶。 这一夜,经过什么,彼此看看,都心照不宣。殷十三面红耳赤瘫坐在墙角。萧三郎的态度也和以往不一样,看到梅晓蝶时,冷淡的眼神都温暖许多。上官剑南倒是没特别亢奋,只是他的脸有些苍白,好像夜里经历过莫大的痛苦一般。 他一骨碌爬起来,检查自己有没不对劲。闪目看到旁边跪坐的蓝衣少女,程倚天吃惊不小,一跤摔倒。 “你!”他嘴唇都白了,“华淑琪!”痕迹比较深的那些印象还留着。他记得,他和她在这里……、蓝色的衣服随随便便套在华淑琪身上,莹白的肩膀和雪白的大腿都还露了一些出来。而他,其实也衣衫不整。最里面的中衣,都松松垮垮着,带子都没系。 难道,那些竟然不是幻象? 那些,根本就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实情? 一只手掌清清脆脆拍在他脸上。拍了好几下,呆如木鸡的程倚天,茫然转头。他看见楚清幽那张促狭的脸。 汗水爬在脸上,比蚯蚓还要肥大一些。 楚清幽看在眼里,不仅感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逸城公子大反其道,明明占的是别人的便宜,这会儿委屈地,倒好像被别人**了一样。” “你嘴巴能再说得难听一点?”如果手上有刀,程倚天很想一刀捅死她。 楚清幽撇撇嘴:“做都做了,还不让人说?”眼见对方眸光发赤,印堂发黑,惹不起,这才慌忙改口:“我就是和你开个玩笑。”走到华淑琪旁边,解开她的穴道。 华淑琪身体僵直了很久,这会儿才重获自由。 楚清幽手一扬,便要扇她耳光,被程倚天拦住。 匆匆忙忙,华淑琪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她躲在程倚天身后,楚清幽忍不住戟指怒骂:“你干嘛还要帮着她,她这么卑鄙无耻,暗算你,这么快,你就不在意了?” 楚清幽突然便生气起来,冲在程倚天面前吵闹踢打。 程倚天没奈何,由得她去。就连最后被挥到脸上的一掌,他也硬着头皮接受。 “啪!”楚清幽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殷十三、萧三郎、梅晓蝶都觉插不上手,一旁凉快。上官剑南似笑非笑,一语不发。 程倚天寒着脸,沉声道:“闹够了?” 楚清幽脸一白,手指自己:“你——你说我在闹?” 程倚天偏过脸,不搭腔,表示默认。 楚清幽顿时如被一棒打在后脑。晕晕的,眼前金星直冒。之前他说过的话,炸雷一样响起在耳边:“我喜欢哪一个,也不会喜欢你。”大颗的眼珠滚起来眼眶里,愤怒、不甘心、失望、难过……全部积蓄在一起。楚清幽指着程倚天:“就应该让蛇蝎女生吞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无情汉。”接着声嘶力竭叫起来:“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掉头跑出绮梦渊。 程倚天回头看华淑琪。 华淑琪脖子一缩,畏缩道:“我……我那个……” “带我们出去。” “呃?” “你从暗河来,对不对?” 华淑琪睁大那双清澈的眼睛,点点头。 程倚天回头看了看所有人,上官剑南感觉到什么,也从石床上站起来。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没有鬼蛊肆虐。走下石阶,来到水边。只见暗河安静延伸,一直到到断阶,才陡然变成小瀑布,小白龙一样,急速奔流。 “从这里乘船进入。”程倚天指着逐级流淌下去的水说:“顺着水走,我们就可以走出莲花宫。” “出了莲花宫,再回来救无双小姐他们,对不对?”殷十三作为后知后觉的人,想通了问题,不免要开心一番。 “是啊!”程倚天说着,瞧瞧萧三郎,又看上官剑南。 上官剑南表态得并不明显。但是,逸城众人携同华淑琪一起往上游走去时,他也没有异议,安静跟上。 一共六个人,同时乘坐华淑琪划进来的那艘船。 在这艘船上,梅晓蝶放下采来的花的花瓣,甄别水流方向,尔后,顺水流前行。碰到断崖绝壁,他们就齐心合力,在湍急的瀑布水流中将船运下去。这过程很耗力气,失去功力的萧三郎必须由梅晓蝶扶持着,穿水而行。堂堂“天下第一剑”——上官剑南也袖手旁观。 好不容易下了两层山壁,坐回船上。殷十三喘着粗气,对上官剑南抱怨:“我说上官庄主,您老有身份有地位,架子也忒大,搭我们一把手,这船,运起来,也简单些。” 上官剑南端坐船尾,淡淡道:“我不帮你们运船,和我不能出绮梦渊,是同一个道理?” “苦衷!” 上官剑南点头。 “卧槽!”殷十三用力往空气里挥了一拳,“什么他妈的苦衷,让你使把力气都舍不得。” “附骨针!” “附他妈的什么骨针——”刚说到这里,惊觉不对,殷十三向真正发声处看去,萧三郎凝视上官剑南,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你中了肖静虹的附骨针?” 220 附骨 对附骨针最初的记忆,是岳州洗心楼刚开张之际,当时还担任尚武门都尉的华毅扬所给予。 那时候,华毅扬午夜毒发,剧痛叫他生不如死。 为了去除这个附骨之疽,他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最终还赔上自己以及家族中直接、以及间接的性命。 慕容曜、郑尧、孟颂贤、欧阳和……这些人,死在各自的自负之下,同时,细细计较起来,也是华毅扬中这附骨针,在痛苦中滋生出和自身过于不配的贪欲,才导致最后逸城不得不和莲花宫联手。说他们死在这“附骨针”之下,也未尝不可! 上官剑南也中了附骨针。 “是一根,还是几根呢?”梅晓蝶更了解这种东西,补充问。 船底碰到石头,船身晃了晃。殷十三匆忙抓住船边,梅晓蝶猛地捞住萧三郎。萧三郎反过来搂在梅晓蝶的腰上。他们两个“夫妻”情深的,彼此蓦地红了脸。旁人看了,羡慕嫉妒之余,也只能剩下“恨”。 殷十三阴阳怪气:“哎呀哎呀哎呀!” 梅晓蝶双颊更是红到几乎烧起来,嗔怪:“十三哥——” 殷十三把头扭向船头:“我不看我不看。” 梅晓蝶头越发垂下去。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握住她。她侧目一看,却是萧三郎。人心都是温的,她无微不至照顾在身边,萧三郎不是木头雕刻成的,不感动,怎么可能? 左右夫妻之礼都已经行过,他只需坦然伸出这只手,她便立刻实实在在冠上他的姓。 “这以后,你就要跟着我这个麻烦总也不断的人。”他笑着,难得这样轻松。 她将一只软软的小手放在他的掌中,娇羞道:“不求同日生于世,但愿从此枝连理。” 和萧三郎产生爱情的是蓝凤儿,被蓝凤儿一手抚养长大的她竟也通晓诗书。这可和跟随杜大当家一同入中原、尔后又归逸城的舒瑾舒姑娘不一样。 “人和人,终究就有这么一层深深的缘分吧。”感叹完这一句,萧三郎也好,梅晓蝶也好,两颗心都沉浸在乍然兴起的热烈爱情中。 山,只剩下挺拔;水,只有清秀。连蜿蜒经过的洞穴,都变得奇妙神奇起来。其他人会为他们真心的结合,感到纯粹的愉悦。 上官剑南说:“我既不是中一根针,也不是中两根针。” 一贯精明不已的萧三郎都迟钝。 上官剑南转面程倚天:“程公子,你猜一猜,我一共中了几根附骨针呢?” 程倚天不知道他刻意问自己这个问题,到底几个意思。附骨针最顶级该有几根针刺在身上,这个问题,在现场的,他认为,只有萧三郎和梅晓蝶才知道。可是,那两个人你侬我侬,谁能忍心前去打扰? 既然不知,只能乱猜,程倚天随口说:“是三四根吧,要不,五六根?” 上官剑南嘴角的弧度扬起不少:“金线蛇乃凤凰教蛊毒之首,但是,附骨针却是凤凰教主制约他人的法宝。和金线蛇比起来,这是更加有用的利器。盖因中者经脉中如被设下障碍,经脉那么微妙,一点障碍就是偌大障碍。丹田之气再深厚,经脉不通,如同道路不同,无法形成流转的真力。” “程公子,”无论船儿怎么晃动,上官剑南都坐定船尾,保持稳定而又镇定的状态,“你知道中一、二根附骨针,和中三、四根附骨针的区别在哪里?”顿了顿,“一根附骨针,只要自行运气,到强度远超过此物在这里的力量,”一边说一边指指后背脊椎处,“此阵会自行消解。两根附骨针的解法与之相同,不过,因为附骨针本身就是剧毒物资凝聚而成,两根毒针的毒性,足以一眨眼之间毒死六头大象。所以,即便消解了,也要有凤凰教的独门解药才可以。” “至于三根附骨针,光靠真力冲击,消解过程中产生几乎要把全身经脉都要撕断的剧痛,会让你再也提不起半点力气,从而没有成功,便会被宣告失败。” “而三根以上——”说到这里,随着船再一次被划进洞窟,火把亮起来,上官剑南的目光变得闪闪烁烁。这里的水依然非常平静,可是,总是感觉水底的深处有什么在动。偶尔一个气泡泛上来,很大,炸裂在船板旁边。萧三郎和梅晓蝶都忍不住吓一跳。 上官剑南还是保持从容的模样,平静道:“三根以上附骨针,非特别手段,绝无自解的可能。五根以后,丹田真气一动,筋骨就如寸断般疼痛。每夜子时,所中附骨针无论数目,都会叫人如锥心刺骨。” 程倚天和其他人一下子明白,昨天夜晚,为什么他会有整个人蜷缩起来的举动。 那就是附骨针发作痛的咯? 莲花宫主肖静虹,不捆不绑牵绊住上官剑南,但是,又没让上官剑南失去镇定的底气,附骨针的数量,只有一个可能。 “三根!”程倚天肯定道:“肖静虹一共给你下了三根附骨针。” 上官剑南点点头,表示他猜对了。船在黑暗的洞窟中划行,萧三郎和梅晓蝶都开始四下里张望。上官剑南再次开口:“绝世高手落在凤凰教徒手上,如果要给他们下这种毒,必须安置在绮梦渊。这是凤凰教主肖静瑶刻意准备的。比如,第一个有幸进入的就是那个人。” “那个人?”殷十三也好,萧三郎夫妇也好,包括程倚天,注意力全部被吸引过来。殷十三好奇心很重,耐心最差:“那个人,是哪个人?” 上官剑南注视萧三郎,他认为,萧三郎这么聪明的人,一定可以想出他所指的答案。 这个答案并不太好想,因为凤凰教主肖静瑶一生非常传奇,她会囚禁多少高手,这些高手当中谁才是第一个,作为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并不容易分析出来。 但是,上官剑南的态度又如此暧昧。 萧三郎仔细思忖,良久终于回答:“沈放飞,是吗?” 殷十三双掌一拍:“是啊,我也应该想到。” 程倚天整个思绪一下子浸入昨天晚上,他从幻境中醒来,又继续进入另一重幻境时那一番情景。 武当弟子云非凡对他说:“你其实不是岳州首富程怀钧的孩子,真实身份,你应该姓沈——” “你其实不是岳州首富程怀钧的孩子,真实身份,你应该姓沈——” “你其实不是岳州首富程怀钧的孩子,真实身份,你应该姓沈——” ………… 简直如同魔咒一般,死死纠缠住他的意识。 好久好久,在殷十三的推搡下,他才猛地醒悟过来。 “什么?”程倚天问。 殷十三说:“想什么这么入神?” 上官剑南微笑道:“程公子对沈放飞也这么感兴趣?” 程倚天浑身一震,语无伦次道:“什么沈放飞,你们刚才,都说了什么?” 萧三郎盯着他的眼睛,低声说:“上官庄主在说肖静瑶教主囚禁沈放飞而已。”梅晓蝶轻抚程倚天的手,柔声道:“和公子并无关系的事,你不要这么紧张。” 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程倚天惶惶然:“是的,和我并没有关系。”心里强烈呐喊:“我不是沈放飞和肖静瑶的孩子,我爹叫程怀钧,我娘是柳亦如。”然后念咒一样替自己强调。 耳中听到上官剑南给他们表述:“沈放飞闯入凤凰教之后,就被凤凰教主肖静瑶安置在绮梦渊。第一个夜晚,阴阳颠倒,凤凰教侍女却没能得手。第二个夜晚,由肖静瑶教主亲自上阵,沈放飞才中招。” “七根附骨针!”他竖起七根指头。 萧三郎却失声大叫:“这不可能。” “噢?”上官剑南似笑非笑,“萧尊者以为什么不可能?”是肖静瑶给沈放飞下七根附骨针不可能呢?还是,肖静瑶亲自趁沈放飞“阴阳颠倒”时,给沈放飞下附骨针不可能? 程倚天却又吓了一大跳,喃喃问:“这附骨针,任何一个凤凰教徒都可以下?” 上官剑南先盯着萧三郎。 萧三郎面色惨白,嘴唇哆嗦。好一会儿,他突然扭身,面朝最黑暗的地方。又是一个大大的气泡冒上来,目力完全没有作用的地方,炸了。 那个带着银面具,在萧三郎心中尊贵无比的形象,沙堡一样,轻轻一推,完全垮塌。 上官剑南替他说出答案:“二十年前,这个女人从外面登上十六堂总舵主的位置,我也没想过,原来有朝一日,她还是可以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 “沈放飞!”萧三郎咬牙切齿得,让自己都觉得自己很是莫名。 上官剑南也阴沉了语调:“是啊,就是沈放飞。他让一个征服了许多人的女人,为了征服他,最终折服。” 过了好久,殷十三才轻轻问了一声:“昨天公子他——”萧三郎、梅晓蝶大吃一惊,随着火把光亮下,殷十三的视线,他们一起去看一直在安静划船的华淑琪。 竟然划船的一直都是她! 程倚天呆呆坐在船中间,没有掉头,也没有在说话。 萧三郎看看梅晓蝶,梅晓蝶也意识到什么,忍不住狠狠吞了一口口水。他们和殷十三一样,都被一个极有可能已经发生的可怕事实惊呆。 上官剑南始终在微笑。 可那笑,犹如鬼蛊一般邪恶,也和鬼蛊一般阴毒。 船出了洞窟,前方一片绿树葱茏。平缓的土地出现在视野里。肖静虹笑眯眯,率领五色侍女,安然等候。 “你故意的!”萧三郎霍然站起来,仇恨的目光没有指向划船的蓝衣少女华淑琪,直接飞刺向他! 是上官剑南! 从下到下游平静河段那会儿起,上官剑南就一直在刻意影响他们的思绪。非是如此,他们不可能谁也没有觉察出,小船行进的方向已经由顺流变为逆流。这华宫中水道千变万化,即便没有经过任何瀑布,也能从下游一直划上来。这华淑琪的功夫,也下到极深。 可是,萧三郎和殷十三还是没有想明白:也中了三根附骨针的上官剑南,为什么一定要帮华淑琪骗他们,回到莲花宫里来。 难道,在被囚禁的这么多日子里,这位“天下第一剑”真的已经被莲花宫主收服? 然而,等他们一起被迫登上岸,答案似乎就揭晓。上官剑南迅速抢了一把侍女腰间的剑,三下两下晃过阻拦在前面的障碍,直接逼近肖静虹,尔后,把剑横在她的颈下。 “把无双放出来!”他心也真狠,一剑就切进肖静虹脖子很深,并且威胁,“我已经生无眷恋,如果让无双死在这里,我就和你一起同归于尽。” 突如其来死亡的威胁震慑住肖静虹。肖静虹下令:将燕无双在内所有被俘的俘虏全部押过来。 不过,随着那些俘虏一起前来的,还有云非凡。 云非凡一出手,上官剑南就被打飞出去。将肖静虹夺下来,云非凡回身便指程倚天:“你应该死,你知道吗?”不理其他任何一个人,直接抓过程倚天,他飞身来到一个巨大的垂直大洞前。 站在这个洞的边缘往下看,垂直往下的山壁怪石嶙峋,且黑黢黢的,显然很深很深。华淑琪扑过来,抱住云非凡的腿大叫:“你事先不是这么说,你答应我,只是让他真力全失,尔后留在我身边。”而此举,这是得到云非凡一记窝心脚而已。 云非凡把程倚天推得上半身全部悬空在洞穴上方。他从未这么恣意过,恨意全部从心底里发出来,眼睛瞪到不能再大,牙齿咬到不能再紧,脸上的疤痕都活了一样,在脸上蹿来蹿去。 “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知道你对我来说,做错了什么?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一个是她,还有一个是我花了全部的心血,抚养长大的另外一个‘她’,都成了你的!都成了你的!” 萧三郎和殷十三都惊慌大叫:“公子!”“公子!” 云非凡左手连拍两记紫阳掌,萧三郎行动慢,被挡在掌风以外。殷十三冲得快,没用钢爪抓到云非凡,就被紫阳掌的掌风扫中。和绝顶高手对决,锁兵决这么精妙的武功竟然如此无用。殷十三整个人都被横扫出去。“啪”一声,重重摔跌在地上。 摔得七荤八素,神爪差点当场昏厥。支起身,喉咙一甜,殷十三俯身吐出一口血。鲜红鲜红的,肺部旋即剧痛起来。 萧三郎没奈何,只能先抱起他。 云非凡凌风而立,“哈哈”大笑。楚清幽鬼魅一样出现,一把剑压在华淑琪脖子旁。燕无双撕心裂肺大呼:“倚天哥哥!倚天哥哥!” 只有一个人还很镇定。在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在发狂的云非凡,以及即将被丢落垂直洞窟的程倚天身上,他从容不迫,将刚刚被他自己掉落下来的长剑捡起来。 程倚天被云非凡挥掌打落山崖。 一道长虹从远处飞至,云非凡还没来得及从亢奋中醒过神,“刷刷刷……”一连串的剑风掠过脸边。飞虹倏地又飞回去,云非凡连连飞掠,离开洞窟很远。摸一摸脸,好险好险,眼睛、鼻子都还在。不过,头发被削短了。短到什么程度呢?他急忙奔到河水边。平静而清澈的河水,清晰倒映出他的影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如今,已是一个只有寸许头发的中年汉子。 满头头发,都被这把剑给削短了。不仅如此,这头型,还被保留得很好看。这么多头发,一根根都如被测量过一样,随便拔一根下来,长度都不可能偏差。 手持长剑的,当然就是刚刚被他打过一掌的上官剑南。 221 火照 收回长剑,负手而立,上官剑南独立人群,那份气定神闲,秒杀所有鄙视以及质疑过他的人。 小落英剑丁翊,小旋风谢刚都惊喜交加,他们纷纷叫喊:“师父!”长虹如同活物飞至,上官剑南站在原地都没动,绑在他们背后的绑绳已被砍断。 和两个弟子的攒花式比,这一手“虹”字诀,已经到了不是人间凡品的神奇地步。 上官剑南对肖静虹说:“有多少蛊毒,你且拿出来让我也敲一敲。”“刷刷刷……”几剑过去,燕霆及其手下,唐门兄弟,都回归自由。 谢刚把燕无双从敌方阵营带回师父身边。 莲花宫有人想阻拦,可是,“天下第一剑”神技实在惊人,无人愿意成为那倒霉的殉葬品,连同肖静虹在内,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燕无双失魂落魄,往那个大洞走去。 燕霆、丁翊、谢刚一起冲过去,把她拉回来。 燕无双疯了一样哭叫:“让我也下去,让我也下去!”上官剑南走过来,轻轻一指,点了她的昏睡穴,让她暂时先昏睡过去。 云非凡瞪大眼睛,不可思议:“明明你就中了三根附骨针。被仙人指麻醉之后,肖静虹亲手给你种下去的。”突然变了颜色,冲肖静虹怒吼:“你这贱人,莫非,你根本没有——” 肖静虹苍白着脸,颤声道:“不是的,他自己解了。” “放屁,放狗屁!”云非凡根本不相信,气急败坏高声咒骂。 上官剑南冷冷一笑:“她并没有骗你。在绮梦渊,我夜夜忍受附骨针锥心刺骨的疼痛,接连一个多月都没变过。” “那你是怎么解的?”云非凡睚眦俱裂问。 “要想治剧毒,可以以毒攻毒!” “你又没有毒药,更何况,三根附骨针被消解后的毒,就算给你吞上一百条金线蛇,又能反攻得了?”刚说到这儿,怒火攻心的云非凡也顿悟。他从地上爬起来,苍白了脸喃喃道:“是鬼蛊!”转目肖静虹,露出惊骇:“他居然利用了鬼蛊!” 肖静虹也难以置信:“我只当那些,是可以好好看守住他的厉害物件儿。” 云非凡正过目光,絮絮自语:“鬼蛊之毒,中上百下,确实可以抵得上三根被消解的附骨针。可是——”闪目去瞧上官剑南,衣衫穿得好好的,那位剑庄庄主云淡风轻,只若一个风雅文士。谁又能想到,在这位雅士的身上,可能留着恶毒至极的鬼蛊剧毒的手爪抓出的深邃伤口?那些遍布身体之上,简直比恶疮还要可怕。正好解了附骨针之毒也就罢了,但凡毒性超过一点,哪里还会有“天下第一剑”的存在?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六道疮疤狰狞起来,本身就如同恶魔的云非凡恐惧不已,手指前方,“你明明自己就有能力,非要假我之手,杀死未来一定会成为你夙敌的对手。” 这话,上官剑南并不反驳。 江湖上混的,没有一个真正愚笨的人。在场的大多数人,都知道云非凡在说什么。 上官剑南也就弹一弹长剑的剑身,这把非常普通的剑,在他手指之下,发出好听的龙吟。 “云非凡,二十年前,你我都入过凤凰教。肖静瑶是什么人,我知道,你也知道。” 云非凡剑拔弩张的气势渐渐萎靡,他甚至闭了闭眼,才接下去:“沈放飞的厉害,你我也都清楚。” “断天崖之后,谁亲眼看过沈放飞的尸体呢?” “静瑶她——”一个称呼,已经暴露出所有云非凡的内心。二十年的执念,早就二十年只走一条歧途。在救下十六堂总堂主展飞之后,他再也没有做过一件有益于江湖的事。 那个带着银面具的女人,银面具被他摘下的那一刻,他的心,便彻底为她沦陷。忠心耿耿到把紫阳功的心法全部传授给她,又任由她拿着一把小刀,一刀一刀,在自己脸上留下这丑恶狰狞的六道疮疤。 “他们的孩子,被我扔下这万蛇窟。如果沈放飞没死,静瑶也还活着,我……我……”渐渐的,他就被自己说得怕起来。 “所以呢?”上官剑南继续引导他。 “所以——”云非凡说出这两个字,接下来的话,便再也没说出来。 本想在华宫这个地方,把玄门、剑庄、唐门、逸城的来人全部杀掉,让肖静虹得到上官剑南的同时,上官剑南也失去整个江湖。 到最后,局势完全反过来,上官剑南一个人,把所有濒临死亡的人,全部争取过去。 现在,就算放出五毒,也不定就是上官剑南一个人的对手。 九花落英剑攒字诀以上太可怕,虹、震、霆、清全部使出,肖静虹手上的蛊毒恐怕都不够他杀。 上官剑南希望云非凡也受不了压力,干脆也跳下万蛇窟。那下面深归深,一下子完全摔死人还不至于。可是,成千上万条剔除了毒囊的蛇,足够把一个人咬成一个筛子。足够时间,纵然武林高手,手无寸铁,也要被咬死。 然而,云非凡最终还是叫他也失望了一次。 “上官剑南,”云非凡低垂的头慢慢抬起来,“呵呵呵”的笑声,叫他阴森森的,戾气又恢复过来,“我还不能死。”他对上官剑南说,“程倚天完了,这江湖上还能变成你对手的,除了我,没有旁人。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很寂寞?” 上官剑南闻言一呆。 丁翊在旁边提醒:“师父,斩草要除根。” 上官剑南锐利的眼神,立刻向他划来。 丁翊吓了一大跳,连忙低头后退。 云乔尹抓起肖静虹当作武器,向上官剑南扔过来。扔的同时,他大声说:“还记得真州那儿,她为你怀的女儿云杉吗?” 上官剑南又惊又怒,接住肖静虹,放下来,就要去追。 可是云非凡动作飞快,脚下三点两点,人飞快到来丛林中。秘密被暴露,上官剑南怎能再绕过他去。两个人一个逃,一个追。在上官剑南“震”字诀下,震断的参天大树就有五十几棵。云非凡好多次都要被击中,但是,到底紫阳掌威力不小,关键时候,总能掌风阻止些剑气。再加上,上官剑南正在追击之中,华宫的地形,云非凡比他熟悉,拐个弯,绕个圈,主要方向剑气的力量便歪了。云非凡轻功再好上一些,这样,许多此隔着三寸之外,就能感受到九花落英剑的犀利,关键时候,云非凡还是跑掉。 一个多时辰过去,偌大一片林子,终于也被上官剑南摸透,所有的道路其实都是什么模样。 拐弯成了对上官剑南有利的因素。 云非凡被逼无奈,逃到沙滩旁。 沙滩的尽头,就是滔滔的河水。 落了水,水性上更强一些的上官剑南可就占据绝对优势。 “你跑啊!”上官剑南露出狞笑,“再怎么跑,你也不会再逃出我的剑下。”长剑抬起来,从剑身上缥缥缈缈升起一股股清气。 “清字诀。”云非凡识货,报出名字,同时又胆战心惊。 “嗯!”上官剑南已经把他当成自己案板上的鱼肉,提着剑,慢条斯理道:“练成之后,还没找到过一个试剑的人。” 云非凡扯动脸部肌肉,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那我很荣幸。” “确实!”上官剑南满是自信,“就算到阎王那儿报到,也不要觉得委屈。毕竟,我和你同时争雄,总要有一个赢,一个输!” “那我们就一起输,怎么样?” “你说什么?” 云非凡转身用奔马的速度飞快奔跑。奔到河边,他一头扎进河水,接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头从水里抬起来。 那条无比巨大的黑蟒立起在河水里,抱在它脖子上还有一个人。云非凡冒险想利用这条蛇,没想到和这条蛇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人。 殷十三和萧三郎跟着其他人,一起从林子里奔出来。梅晓蝶眼力很好,又惊又喜,大声呼喊:“是公子啊,是公子!”可是,没等他们欢喜完,危险再次降临。云非凡扑到蛇身上面。在黑蟒将他缠起来之前,他一把抓住程倚天的脖子。 黑蟒把他和程倚天缠在一起。 殷十三亮出双爪,便要冲上。萧三郎伸手拉住他:“不要过去!” “公子在那边啊!” “没事的。”萧三郎坚定的语气叫殷十三一时怔住。 “什么?”他愣愣问。 “这蛇古怪,你没发现?公子是它从万蛇窟里救出来得。” 黑蟒同时缠住云非凡和程倚天,不能用力,更无法吞噬。它是蛇中之王,却还是一个畜生,不知道如何是好,暴躁起来,昂起那颗水缸大的头,朝天嘶鸣。 上官剑南站在沙滩上。在和云非凡的博弈中,他最终占据了上风。但是,千算万算,他也算漏了这条蛇。 是啊,万蛇窟里的蛇,当然不会噬咬程倚天。这条巨大的黑蟒,根本就是程倚天忠心耿耿的奴仆。 走,就输给了一条蛇。 不走,这条蛇的表皮已经骨质化,看起来坚硬如钢,刀枪不入。他的九花落英剑,也奈何不了这条早已成精了的蛇。 除非—— 除非有什么可以从这条蛇的嘴巴里射进去。 刚想到“射”这个字,天外来客一般,一直火箭破空而至。黑蟒愤怒嘶叫,张得大大的嘴巴里头,蛇的喉咙口正中。一旦吃痛,黑蟒的嘴巴下意识紧闭。但是,过了没多会儿,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声爆发在黑蟒的喉咙里。 云非凡抱着程倚天,巨大的力量把他们俩一起崩上岸。 云非凡位置靠后,承受更多。不过,他有紫阳功护体,崩了一下,倒也不打紧。和程倚天双双落在沙滩上。这儿的沙滩,沙粒细小,整个儿组合在一起十分绵软,犹如上好的垫子,承受住他们。 殷十三、萧三郎都鼓足了劲,不抢回自己的主子,誓不罢休。可是,不断有火箭射过来。这些火箭大部分射得很远很远,射到了树林里,射到了宫墙上。整座莲花宫到处都传来刚刚那种惊天动地的响声。 “砰!” “砰!” “砰砰!” ………… 全部都是火药爆炸的声音! 那条巨大的黑蟒,被炸烂了整个儿脑袋。 而奢华的莲花宫也在顷刻之间,毁于一旦。 肖静虹急红了眼。念在她是肖静瑶妹妹的份儿上,云非凡到底还是放弃了程倚天,回头奔到她旁边。拖着她往沿河那边并无烟火的林子跑,肖静虹一边执拗回头,一边高声叫喊:“我不走,我不走!” “留得青山在不不会没柴烧!” “柴?”肖静虹死命甩开他的钳制,“没了这座华宫,我还有什么柴再和上官剑南抗衡?和他那个有玄门做后盾的老婆比?”惊心动魄的爆炸声里,五毒、鬼蛊这些所谓她的“宝物”,哪个也逃脱不了。 到这儿为止,肖静虹,就整个儿完了! 可是,想不完又能怎么办?河上一排一排大船开过来,下来的,全是盔明甲亮的士兵。还有骑兵直接从浅滩趟水而来。 一个苗族汉子,骑着山里面特有的异兽——狴雅,率领本族人尾随在骑兵队伍之后。 骑兵最前面,马上端坐的青年,穿着黑色底子的衣服,肩头绣一只雄壮金雕。 黑风剑阵,从出现在江湖上,就从未遇到过敌手。 不过,这一回,司空长烈碰到了高人。 上官剑南一把剑,使成了一道飞虹,穿来穿去,只有他打人,别人谁也打不到他。不仅如此,“震”字诀和“霆”字诀,都显示出力量。大气、灵活的剑招带着隐隐的雷声。 黑风剑阵的阵主司空长烈也拼尽了全力。在八名黑风护卫的帮助下,他们一起抵挡住上官剑南九花落英剑的后三式。 人影变幻得晃眼。 声音密集得惊心。 丁翊和谢刚也头一次瞧师父如此全力出手。身为上官剑南的亲生女儿,燕无双都看呆了。爹爹被世人尊称为“天下第一剑”,这名号,她一直以为并不完全属实。然而,今日一见,爹爹以一对九,对方,还是让六大派中的三大派吃尽苦头得蓬莱剑客。没有败象,还逼得对方不得不全力以赴。 “天下第一剑”,真的就是天下“第一”剑! 一连串的金属撞击声响到最后,九位黑风护卫的力量胜过上官剑南。黑风护卫招数上不敌对方,而上官剑南气力用尽。双方这才分开。 司空长烈蹲马步、居剑阵正中,上官剑南长剑斜指,正常站在他对面。 上官剑南手中剑,氤氤氲氲清气升腾。 而司空长烈的剑上,也透出些耀眼的红光。 胜败,已经很明显。不过,身后铁甲兵步伐整齐,越逼越近。莫多童胯下的狴雅也发出凶猛的嘶吼。 “嗷——” 被大火逼出来的森林动物们,不得不躲开这片水,没命价沿河四散奔逃。 九人剑阵,又瞬间变成十八人剑阵。最后,三十六人数都凑齐了,司空长烈变成站姿,长剑一指,一场大大的杀戒就要拉开。 上官剑南剑在手,胆气渐弱。这样子下去,他和其他人,都会被蓬莱阁收拾掉。这金雕护卫在蓬莱阁主身边,身份贵重。没有蓬莱阁主的命令,绝对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私自行动。 黑翼鹰王白瀛楚派人到此,所为何来? 唐见心、唐见雄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仓皇不知所措。燕霆空有世家公子的美名,这样情形下面,也乱了方寸。丁翊紧皱眉头,很想为师父分忧,却迟迟想不到关键。 谢刚说:“送路线给我们的,不就是黑翼鹰王吗?为什么现在,他要来剿灭我们的意思?” “你说什么?”被囚禁已久的上官剑南终于听到关键,“黑翼鹰王派人送信,让你们到这儿来吗?” “迟迟找不到莲花宫主囚禁师父所在……”刚说到这里,谢刚的小腹被丁翊大力击打一下。谢刚呼痛,捂着肚子弯腰,止住说话。 上官剑南没工夫管他言语中对自己的冒犯,联系前后,仔细一想,恍然大悟。 他发力往前奔跑,黑风剑阵力量壮大,固然不会被他打倒。可是,三十六人数里,一半以上都属临时凑数,楚风等人并未随军本次行动。想困住天下第一剑,也不可能。 冲进黑风剑阵,又从黑风剑阵中冲出,上官剑南手中举着逸城公子程倚天。 丁翊挥剑挡住殷十三,“小落英剑”修为远远不如师父,但攒花式对付锁兵决,不费吹灰之力。 梅晓蝶想使手段,唐见雄拔出惊鸿剑对准她:“梅姑娘,咱们属于同道。为了雁语的缘故,一直没有刀兵相向,现在紧要关头,不得不得罪!” 萧三郎失了月圆梦缺功,徒有往上冲的心,玄门护法陶德西手下的屈通途一张大网,就捆住他。 上官剑南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举着程倚天,对司空长烈道:“阁下率兵前来,为了这个人,是不是?” 司空长烈冷笑:“你倒聪明。” “有人假冒鹰王殿下,诓玄门、剑庄、逸城同赴莲花宫,殿下耳目不少,怎怎会姑息?只是,”上官剑南面对大军,心中紧张,脸上处变不惊,“只是要毁莲花宫,便这样兴师动众,堂堂鹰王,有些小气。” 司空长烈闻言,缓缓把剑放下来。 其他人也收了攻击的姿态,肃立。 除了狴雅长长的尾巴鞭子一样甩来甩去,会有响亮的声音。 数以千计的大军不再发出一点声音。 这凝重,很压人。 上官剑南手中举着人,心里一面小鼓也越敲越响。 和司空长烈的对视,上官剑南加上恳求。这意思:“我给你,你想要的。但是,你得放我和我的人走!” 司空长烈战场上纵横,这样的场面也不是没碰到过。端了很久,松了架子。伸出左手,手掌向上,往里勾了勾。 程倚天被扔过去。铁甲兵把沿河的位置空出来。 萧三郎最后获得自由,但是,无论是他,还是梅晓蝶,或是殷十三,都被阻挡在层层叠叠的铁甲军之外。 222 雪狼 这是好几年前的一个冬天。 雪,簌簌地下着。在一年十二个月、六个月都在下雪的雪国来说,这飘飘洒洒白雪精灵不断飘落大地的情景,实在平常。就好像人生下来就一定要吃饭、一定要睡觉,雪国的天,就应该不时飘着白雪。 天气很冷。 可是,一旦习惯这样的气候,人在其中生活,便也不觉得难受。 无暇宫里,公主住的屋子里得了十几娄芸香木炭,伺候公主的侍女们便拿国王特别准备的火盆子,将木炭放了些进去,然后点起来。不一会儿,屋子里便暖融融起来,而且,还有淡淡的芸香木的香气。 侍女们很开心。虽然对苦寒天气很适应,但是,隆冬天气里能有温暖的感觉,这可是能让身体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觉得非常舒服的事情。 最得宠的侍女鸣玉对公主莫雪姬说:“公主、公主,这火盆和炭火,还真是好得很呢。” 雪国公主莫雪姬才十四岁,一张如雪般白而晶莹的脸上,黛眉如远山,大大的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美丽。高高的鼻子,使得原本就毫无瑕疵的脸更显生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马上就快成年的少女都是美貌无敌的。有一个说法被远远地传开去:雪国的公主,乃是人世间最美的女人。这个传言不经流经了雪国,还到了邻国,甚至兵很多马也很多的游牧民族也知道了。更远的熙朝也有人听说了这样的事,不过,介于熙朝实力实在强大,熙朝的君王自信荒芜之地蛮夷小国,绝对生不出赛过熙朝女子的美丽女人来,传说听闻,微微一哂便是。 将手伸在热气蒸腾的暖笼上面,莫雪姬享受了片刻,转头问:“父王和母后那儿也有吗?” 鸣玉摇摇头,说:“只有这些,还是陛下用了很多方法,采了许多冰魄从郎腾国边界汉人商人手中换来。” 冰魄是雪国独有的矿藏,因为长埋雪山,积累了深远的寒气,挖掘出来后,放在房屋中,小小一颗,便抵得上满满一大缸冰块,且可以连续用上四五天。雪国的盛夏也不会很热,国王王后自然都用不上。而熙朝,据说,到了夏天可是非常热的。所以,在雪国人眼中看起来并不值钱的冰魄,到了熙朝汉人手里,可宝贝得紧呢。 鸣玉这个小丫头从小便在无暇宫里,不喑世间冷暖。既不懂冰魄和芸香木炭之间价值的差异,也无法了解雪国和熙朝大国之间国力的区别,说完了,嘴角依然还是笑盈盈的,一点儿心事也没有。 倒是莫雪姬,忍不住轻叹一声。 鸣玉有些奇怪,一直未说话的侍女浮香这才问:“公主,你是心疼陛下和娘娘了吗?” 莫雪姬“嗯”了一声,对浮香说:“还是你最了解我。”来到库房,看到十几娄芸香木炭堆在那儿,莫雪姬说:“将它们送还给父王吧。我从小就受得这天寒,冷一些,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侍女采心和诺言为公主将狐狸毛的披风以及挡雪的斗笠拿过来。刚从暖屋子里出来的,人还真有些不适应。鸣玉将披风接过来为莫雪姬披上,浮香则在随后给公主系上斗笠。 莫雪姬除了脸蛋儿漂亮之外,纤长高挑的身体也竭尽妩媚风流。即使披上了厚厚的狐狸毛披风、带上斗笠,美艳的模样照样让侍女们不自觉凝神欣赏。走在雪地上,浮香便对她说:“公主,我怎么看,您都是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的美女了。”鸣玉则笑着说:“赶明儿新年一过,公主十五了,同陛下说亲的人就要踏破咱无暇宫的门槛啦。” 浮香望着天上不断飘落的雪花,凝神细想,片刻,对莫雪姬说:“公主,您是喜欢宰相的公子呢,还是将军的儿子?” 鸣玉笑嘻嘻说:“左宰相霍新的公子霍曼廷可是一表人才呢。听说,有许多过娘喜欢他。” 莫雪姬一听,便止不住嗤笑一声。 鸣玉看看浮香,浮香也看看鸣玉,两个人都暗自揣摩着,最后,还是浮香开口问:“公主,难道你喜欢翟具家的少将军翟可信?”微微一顿,自言自语:“虽然有武力很重要,可是,我并不觉得公主和少将军是天生一对。” 翟可信是翟大将军的独生子,八尺个头,还不到十八岁年纪,便长得络腮胡子满脸,更兼虎背熊腰。雪公主却是这样纯白无暇娇柔美丽的人,怎么能配给他做妻子呢?想一想,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呀! 莫雪姬说:“我当然不会喜欢翟可信。”鸣玉、浮香的眼睛刚一亮,她就接下去说:“自然,我也不可能喜欢霍尔的儿子霍曼廷。” 鸣玉、浮香立刻迷惘。 莫雪姬笑起来,没一会儿,又眉头微蹙,轻轻叹息。 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思忖许久就依稀猜到公主的心思。鸣玉说:“公主,不会是,你根本没有喜欢的人吧?”浮香紧跟在后面问:“假如陛下问公主,成年后,希望选择怎样的夫君呢?” 莫雪姬又叹了口气,说:“纵使赫连凌空,不足实现心中志愿。” 此言一出,两个小丫头顿时大惊。 莫雪姬飞快笑起来,说:“我开玩笑呢。”说着,脚步加快,往雪国国王莫堃所住的大殿走去。 王殿之内,果然一如既往很冷很冷。用冰魄换来的芸香木炭和火盆,全被莫堃给了自己的女儿。为了自己的女儿,国王也好,王后也好,都心甘情愿忍受这早已忍受习惯了的隆冬严寒。 莫雪姬一走进来,便让鸣玉、浮香将木炭在炭盆里燃着了。 一会儿之后,三尺方圆内,已经暖和起来。 王后黛茉莉对雪姬说:“雪儿,这是你父王为你准备的,你自己留着用便可以啦。” 雪姬拉着母亲的手臂,一边摇晃一边笑着撒娇:“母后,咱们一家三口一起享受才好——”嘟囔了好一会儿,莫堃和黛茉莉都没办法,双双笑着答应:“好好好,一起享受、一起享受。” 烤火时,莫堃和黛茉莉果然也提起雪姬即将成年的事。莫堃看看黛茉莉,黛茉莉想了想,对雪姬说:“雪儿啊,明年你就十五岁了,十五岁一到,该想的事,你想了没有?” 鸣玉、浮香都站在公主身边,闻言顿时一起朝着雪姬挤眼睛。雪姬知道她们的想法,也知道,母后所说,正是两个小丫头刚刚对自己说的。雪姬俏脸红通通的,神情扭捏,半晌才道:“母后,不是还有许多天?孩儿,孩儿……孩儿还什么都没想。” 莫堃坐在一边开口道:“左相和翟将军的儿子都适龄,事前你也知道,不妨考虑考虑。” 黛茉莉也说:“左相的儿子斯文,翟将军的儿子英伟,对于我们雪国女人来说,都是很不错的选择。” 莫雪姬已经在两个小丫头面前否定了这两个人,此刻面对自己的父王母后,除了沉默以对表达自己的抗议之外,没有其他话好说。 莫堃一看便明白了,叹了口气说:“雪儿啊,父王知道你的心事。雪国是小国,纵使霍曼廷、翟可信这样的小伙子,在我们雪国已经算是权贵,但是,放诸其他国家,并非无可匹敌——”说到这儿,雪国国王稍微停了下。作为一个父亲,在这样大的事情上,委实不愿意去强迫自己的女儿,可是,作为一个国王,国家虽小,安危还是期待手下那些文臣武将联手捍卫。霍尔是文臣中的重臣,霍具率领雪国八千人的兵马,如果不从联姻的角度拉拢他们,莫堃这个王位坐不稳,莫堃妻女的安危,也无从保证。 莫堃和黛茉莉都一起看着女儿,希望雪姬能从大局出发,理智选择。 父王母后眼神的压力,使得雪姬不堪负重。沉默对抗了好半天,莫雪姬突然站起来,大声说:“父王、母后,炭烧得太热,我不习惯,我要先出去啦。”不顾莫堃、黛茉莉的阻拦,飞步奔出大殿。 莫堃和黛茉莉一起站起来追,追到门口,便看到脚步如飞的女儿好像一朵白色的雪花般飞得老远。 莫雪姬在满是积雪的地上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回身再也看不到父王、母后后才停下。 这时候,她已经出了无暇宫,并离宫门有点儿远了。 往日都有鸣玉和浮香陪着,今天却因为被催逼婚事这件烦人的事情困扰,雪姬耳朵里听到鸣玉浮香在喊,脚步反而又加快起来。 她不要有人在身边跟着。有人跟着,就好像失去了自由,自己一定会被逼着,嫁给霍曼廷或者翟可信当中一个。不管是霍曼廷,还是翟可信,都没有一点儿让雪姬喜欢。雪国的男人,不管是斯文还是英伟,都难以有威风雄霸的气质表现出来。雪姬是公主,她看过晔风国的男人,也看过郎腾国的勇士,更别说雪国、晔风国和郎腾国都盛传的赫连凌空大人——这是勇猛的北汗王国内著名的武士,虽然只有耳闻,但也知道,总是晔风国的男人,和郎腾国的勇士,都无法比拟这个人的雄壮和威猛。 便是这样,也不能让雪姬心甘情愿托付终身。 更何况,是生来便比其他国家的男人显得怯懦的雪国男人们呢? 想到要和这样男人中的一个在一起生活,雪姬高贵的心,就会难受得恨不得哭起来。 躲避着国人,雪姬深一脚浅一脚在雪中踏行。不知过了多久,街道不见了,房子,也不见了。雪姬激愤的心情这时候不自觉平静下来,四下张望,除了雪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这时,她才猛然紧张起来,在雪里奔跑了十几步,依旧白晃晃的,什么都没有。 “我这是到了哪里呀?雪国的街道呢?无暇宫的房子呢?”雪姬不禁害怕,放声大叫:“有人吗?有人吗?”喊了一会儿,她开始呼唤鸣玉和浮香的名字:“鸣玉,我在这儿?浮香,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耳边传来雪狼的嗥叫:“嗷——嗷——”“嗷——嗷——” 雪姬已经焦虑不堪的心顿时漏跳一拍。 强烈的惊惧爬上她那张美丽无俦的脸,黑黝黝如同两剜黑水晶的眼睛不错动,一时呆了。 三两黑影出现在远处的雪地上,虽然矮小,但是行动迅速。 雪姬在雪国长大,认识那正是让成年的雪国男人都心悸的雪国狼。寒冷的冬天,雪国狼都是集体出动,三两个黑影,应该只是狼群的前哨吧? 雪姬脑海里念头转到这里,早就已经疲惫的脚,连同小腿,情不自禁,接连颤抖起来。 她立刻转过身,想跑!可是,紧张恐惧的情绪让她登时跌倒在雪地上。那几匹雪狼已经看到猎物,颠着跑的脚步加快了。 强烈的腥风掠近脑后,雪姬惊恐之下,俯身扑倒。那扑进的雪狼动作转换灵巧,落地一个转折,便跳上了雪姬的后背。 热烘烘的嘴便要咬下去。 雪姬吓晕了。 依稀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脖子一直延伸到肩膀。 雪姬在意识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最后那一刹那甚至在想,自己的脖子那么漂亮,连同自己这样一个人,还没有来得及向世人展示自然的美丽,居然血糊淋落成了饿狼口中的食物,这是叫人多么难过的事情啊。 昏昏沉沉中,兵器尖锐的劈刺声音不时传入耳中。雪姬努力听着,神智逐步恢复。 就在她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真切去看时,一匹巨大的雪狼身体忽然从视野里起跳,往她面前扑来。 雪姬下意识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尖叫! 等了半天,也没有狼爪抓上自己的痛楚传来。 雪姬慢慢睁开眼睛—— 只见,一个年轻的男人保持着一个从半空飞来同时用力斩的姿势,落在地上。他手中,正有一把长剑,而长剑,已将刚刚她看到的那匹狼劈成两半。 巨大的雪狼,一看便是狼群的王,身高足有普通雪狼的两倍,肌肉壮实,竟然被人用剑一劈两半。这等神勇,让雪姬实在太震惊了。 这时候,她才恢复了神智,认真去看自己以及周边的局势。 什么被狼咬,都是自己仓促之下产生的幻觉罢了。她举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脖子,没有一处有伤痕。狐狸毛披风也很完整,连一个雪狼的牙齿印都找不到。反而是雪狼群遭受了重创。横七竖八的狼尸,将洁白的雪地污染得一团糟。除了被一剑斩断的狼王外,其余的都是脖子被放了血,落地奔跑,没几步便失血身亡。灰白色的皮毛,和沾了狼血后变红的雪混在一起,整个场面,莫雪姬看了之后觉得恶心极了。 她顾不上道谢,捂着嘴巴飞奔到旁边,干呕起来。 随着一声尖锐的鸟的叫声,雪姬转头去看时,一方洁白的手绢忽然递到面前。雪国所有布料,最好的,是盛夏时,从植物里抽取出来的麻编织而成。雪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好的料子。一方手绢而已,但是,那细腻的颜色和轻柔的质地,根本就是从天上剪裁下来的一小块云朵。 目光往旁边转移,拿着手绢的手纤长纤长,尺寸不似女人,但是,手指到手掌的线条之流畅、压在手绢上拇指指甲之干净圆润,远比雪国女人的手动人。 再往上看,一张俊美的脸便出现了。 雪姬知道自己很美,可是,她却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美。她见过的,最美的便是自己的母亲黛茉莉。可是那是女人。 修饰男人的形容词,漂亮,美丽,在雪姬的心中,那都是不合适的,哪怕是自己最喜欢的父王莫堃,雪姬爱父王,敬重父王,也绝不会承认,莫堃很漂亮,或者莫堃很美丽。 可是,眼前这张脸,雪姬想来想去,除了美丽,真没有词再可以用来形容。下巴尖削的脸型,长眉斜飞入鬓,眼睛不小,因为形状细长的缘故,很是勾魂夺魄。美男子的鼻子和美人的鼻子一样重要,鼻梁高挺,角度得正好。这样,才能让五官鲜明活泼起来。而厚薄正好的一张嘴,双唇紧闭,微微扯动,那笑容,真好像春天的第一缕日光一般,让人炫目。 雪姬不仅看得呆了。 这个男子递着手绢,久久得不到回应,便轻叫了一声:“姑娘。”不见回答,又叫一声。 雪姬这才大梦初醒。 脸顿时布满红霞,她将手绢接过来。 装模作样擦拭嘴角,雪姬思量,自己该怎么解释,才不至于更大程度上丢人。 那男子却轻笑起来,说:“你是雪国人吗?” 雪姬“嗯”了一声,飞快将手绢还过去。 男子说:“送给你吧,留个纪念。”因为雪姬始终侧着身子背对他,他有话也不再往下说。 雪姬听到马蹄声响,飞快转过身去,只见那男子已经飞身跳上一匹浑身漆黑的马。 男子的衣着也是黑色的,配着黑马,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看起来非常醒目。替他牵马的正是刚刚挥剑斩断狼王的年轻人。而年轻人的马匹,亦由他人牵来。雪地上,来来往往走动着八匹马,每匹马都很神骏。至于马上的人,虽然在形貌上,其他人并不如递手绢给自己的男子,可是,个个五官清秀,人才也很是难得了。 一只体型巨大的鸟打着旋儿,轻盈地落在黑衣男子的肩头。那脚,漆黑如同铁铸,爪子尖端则反射着亮光,看得出,锐利异常。一只弯曲如钩的鸟嘴后面,那鸟眼,不管是哪边折射出的光芒,都非同一般。雪国的鸟类稀少,只有气候最温暖时会看到一些。大的也好,小的也好,总不会叫人害怕。像这样的鸟,雪姬从来没有见过。那眼神,竟是这样夺人心魄的,通过眼珠转动时投射过来,胆小心怯如她,差点忍不住当场摔倒。 黑衣男子笑了一笑,提缰绳欲走。 雪姬这才不顾那恶鸟的震慑,也顾不上地上的血污,向前追了两步,大声问:“你们是谁?是晔风国的吗?还是郎腾国派来的人?”奔到递手绢给自己的男子马前,拦着白马大声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男子伸手摸了摸恶鸟的头,微笑说:“瀛楚,白瀛楚。” 雪姬并不知道这三个字怎么写,但还是努力念了几遍。 男子问:“你的名字呢?可否告诉我?” 雪姬却羞红着脸,踯躅不答。 白瀛楚不强求,等雪姬从马前让开后,提缰绳,打马而行。那马不过走了几步,便迅速加速疾行。肩头上那只鸟趁势高飞,一声嘹亮的叫声跟着响彻天空。白瀛楚身后七个人骑术精良,追着鸟儿的身姿,紧紧跟随在主人的身后。八匹马连成一线,很快在视野里变成小小的黑点。 风中,隐隐传来“公主、公主”的呼声。 雪姬顺着呼声转头去看,无暇宫里的人终于寻来了。她心里先是一阵轻松,但是,回望八骑消失的方向,失落之感又自侵袭。 鸣玉、浮香在王宫卫士的陪伴下找到这儿,看到公主自然又惊又喜。满地的狼尸让她们大吃一惊,不过,这时候询问,雪姬端是什么都不想说。 223 心动 回到无暇宫,已是傍晚时分。 莫堃和黛茉莉都急于知道雪姬在野外遇到什么。怎么会有那么多狼尸呢?遭遇了雪狼群,雪姬又是怎样才能做到毫发无损,安然等到王宫卫士前去接应? 那么多的雪狼,卫士们逐一清点,足有四十多头。雪狼形体硕大,动作灵活,嗜血的特点造就其本性残忍好斗。别说是娇柔的雪姬了,便是王宫卫士,前去搜寻雪姬的人数不过三十,遭遇这样一股狼群,全身而退也是不可能的。 要知道,一头狼的攻击力,就得两三个卫士共同阻挡,才能消减。 但是,不管国王和王后多么焦急闻讯,雪姬都紧闭屋门,不予回答。 鸣玉、浮香是公主的近侍,在屋子里头,心情和国王王后一般无二。 公主从野外回来之后,美丽的脸庞上就笼罩着迥异于平常的光彩。鸣玉以前没见过,浮香也没见过,就觉得,本就很漂亮的公主,突然变得更加漂亮仿佛。眉眼总是弯弯的,嘴角总是呈现上扬趋势。漆黑的眼睛更加璀璨了,嘴巴里还不时哼着雪国人常喜欢唱的小调。 公主以前从来都不唱歌的。 用水晶打磨出来的镜子只能映出淡淡的人影,公主以前也不怎么照。今天这是怎么啦?她不仅穿起了最美丽的衣服,还将头发精心梳理了一下,然后,站在镜子面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鸣玉、浮香都不敢问。 过了好久,国王王后从门外离开了,她们才凑上来,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公主,你不要休息一下吗?都照了一个时辰啦。” 雪姬看看镜子,又审视相对而言款式很是简单的衣裳,叹了口气,坐下来。 浮香眼珠转了转,笑着说:“公主,您是不是觉得衣服太少,需要再添置新的?” 雪姬摇摇头,表示否定。过了一会儿,她才问鸣玉、浮香:“你们有没有觉得,我们国家的人,生产料子,和裁剪衣服,手艺都特别简单?” 鸣玉浮香打从生下来就没听过这样的话,一起耸肩,飞快摇头。 雪姬知道,和她们讨论这些势必是鸡对鸭讲,怎么讲也讲不清。干脆走到窗下,坐下来,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越来越深的夜色,然后,脑海里浮现出白天看到的那个男子的影像来。 黑马,黑衣,还有那张长眉入鬓双眸如星的脸庞。 且不说这世上还有让她如此动心的男人,那黑马上呈现的黑色的装束,她怎么想,都觉得是从未见过的精美。那料子,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成的。想到这儿,雪姬将手伸到腰间的布囊中。那手绢儿还在。展开了好大一方,团起来竟然比拳头还要小。又轻又柔,分量也极轻薄。而那黑衣裳,显然料子和这手绢儿又不一样了。厚实多了,也硬挺多了。更神奇的是,那料子上有花色。 花色? 雪姬突然从椅座上站起来,来到自己放衣服的地方。鸣玉浮香为公主将衣服从橱子里拿出一些来。这些衣服,都是本国服饰中最好的了,采用高级的漂白工艺,才将亚麻的本色完全遮去,显现出和白云一样纯洁的白色。可是,公主不知道动了什么心思,竟然让她们将笔墨拿过来。蘸着漆黑的墨,雪姬在衣服上绘上了简单的图案。 竹子,还有花。 雪姬画完了,等墨干,然后将衣服拿起来。 这样的改造,纯白的衣服倒是多出特色来。只是,从鸣玉和浮香惋惜的眼神中,雪姬读出了自己改造纯属失败的信息。 不过,这没什么。毕竟自己绘画的功底不怎么样。 雪姬将衣服扔给两个丫头,对她们说:“改日,我让会画的画,画上画的衣服,会比原本单色的衣服漂亮得多。” 鸣玉、浮香急忙说:“是!” 脑海里萦绕着白瀛楚的身影,雪姬恍恍惚惚过了一晚上。第二天,国王王后又来了。 和雪姬的欣喜神往完全不一样,从雪姬口中得知雪国居然来了那样八个人,莫堃和黛茉莉都忧心忡忡。 认真询问雪姬关于白瀛楚的一切,莫堃一边沉思一边对黛茉莉说:“这人甚不简单,甚不简单那。” 黛茉莉说:“有马和随从,这已经是怪异的了,那随从竟然能一剑斩杀雪狼王,本领之高,闻所未闻。” 莫堃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郎腾国有一个叫蛮康的大力士,可以徒手撕狼。” 黛茉莉立刻反驳:“那也没有用兵器用得这样好的人。”要知道,那狼进攻时,动作变化都在电光火石之间,能够刺中,就很了不起。居然凌空劈断,又没伤着雪姬,这本事,雪国,晔风国,郎腾国,有谁能有呢? 莫堃问雪姬:“问那随从的名字了吗?” 雪姬一愣,继而摇头。 黛茉莉着急说:“这样一个人,算是你的救命恩人,怎么连名字都不问?” 雪姬涨红了脸,说:“我问了他主人的名字。” 莫堃对那主人兴趣不大,不屑道:“那又什么用,他既没有杀狼,也没有危及时刻救你,肯定是受着别人保护本身无用之辈。” 父王的话让雪姬颇感屈辱,雪姬从座位上腾地站起来,然后大声说:“你怎知道他无用呢?”想到那只很大的恶鸟,她立刻找到话题,一边比划一边说:“我看到这样大一只鸟落在他身上,鸟的爪子很尖很硬,身体想必也很重,他却半点晃动都没有。” “鸟?”黛茉莉当先提起注意。 莫堃也吃了一惊,问:“这么大的鸟,你没看错吧?” 国王夫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良久,国王说:“待我召唤宰相来问问,有了消息,再和你们谈。” 午饭之后,国王一家三口又坐在一起。 莫堃的脸色看起来很凝重。他这样凝重的样子落在王后眼睛里,王后一时间也心情忐忑。 雪姬瞧瞧父王,又瞧瞧母后,忍不住心急,问:“父王,母后,又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吗?” 莫堃让侍从拿过一个卷轴来。卷轴被打开,展现在雪姬面前。那上面用墨画着一只大鸟站在石头上的画面。莫堃问:“雪儿,你看到的那只鸟,是否就是这样?” 雪姬一看,眼睛便亮了。没错,这铁爪、这如铁钩一样的嘴巴,还有这不同一般鸟类那等驯良的眼,正是那天她看到的大鸟。 莫堃追问:“是它吗?” 雪姬笑着点头:“没错,就是这样一只鸟。”说完,看着父王的脸色越发不对劲,高昂的语调立刻降低下来,轻轻说:“父王,我说错了吗?这难道不是鸟,是其他什么怪物?” 莫堃苦笑一声,说:“不,这是鸟。只是,不是一般的鸟,而是鸟类之王。”顿了顿,说:“它的名字叫‘鹰’,在鸟类当中,既是尊贵的王者,也是残忍的杀手。”将王后一起叫过来看,然后说:“你看这坚硬的嘴巴,能够啄穿猎物的脑袋。而这双有力的脚爪,能够抓起我们的牛羊飞上天。” 王后吃惊地说:“这样凶悍的鸟,也有人能够将之驯服吗?”说完,思忖片刻,又问:“能够驯服这种鸟的人,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莫堃摇摇头,说:“具体情况,两位宰相也不知道。”停了会儿,接下去说:“既然能够以不足十的人数击杀四十多头雪狼,同时,其中一人还能挥剑斩断血狼王,这样一伙人,绝对不是善类。”叹着气,自语:“主人还是驯养雄鹰的人,在我们雪国出现,真不能掉以轻心啊。” 雪姬说:“父王,不如女儿去找他吧?” 黛茉莉立刻训斥:“胡说,这样危险的人,你怎么可以去接近?” 雪姬撅着嘴巴说:“我的命都是人家救的,如果要对我不利,我还会安然站在这里吗?” 莫堃则有这样的思量:“按说,这样特别的人物,如果是我国或者邻国人,两位宰相绝对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两位宰相都一无所知,可见,这伙人,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 黛茉莉想着,提出疑问:“雪国乃苦寒之地,既没有肥沃的土地,也没有让人心动的宝贝,这群人来,图什么呢?” 莫堃、雪姬都无法回答,所以,一起默然。 带着父王的警告,这日,雪姬还是偷偷留出无暇宫。雪国的都城不大,街道就这么几条,铺子、饭馆和酒肆,平日里,鸣玉、浮香和公主一起出来,都逛过。中午,雪姬就带着两个小丫头来到一个饭馆里。 在饭馆里坐下来,雪姬要了一个烤羊腿、三个蒸馒头和一盆热稀饭,主仆三人围一桌开吃。 羊腿肉片好了排在大骨上,整整齐齐。洒了小店秘制的调料,闻着香,吃着也很香。馒头是细面粉做好蒸出来,在雪国,就是稀罕物了。稀饭里面只有一半是大米,另一半是玉米粉。雪虽然不下了,但是天气更加冷。这样的饮食搭配,才能让人获取更多的热量。 鸣玉一边喝粥一边问:“公主,你确定,在这里会等到你要等的人吗?” 雪姬说:“方圆数十里,只有都城有充足的食物补给。白瀛楚和他的手下只要意图在雪国待下去,他们当中,就一定会有人在这条街出现。” 饭馆本身是购买肉食所在,对面则有粮店。普通的火炭也在这条街上买。雪国有森林,但是常年被冰雪覆盖的缘故,出产的柴火甚少。春夏秋三季,会有人专门伐薪烧炭,储备起来,供一冬生火做饭用。在这样大雪封山的季节里,想要生活,必须来都城这条街,购**夏秋储备好的那些木炭。 等待的过程中,两个小丫头便问雪姬有关白瀛楚的情况。 雪姬只见了这个男人一面而已,可是,对他的记挂竟然已将芳心充满。鸣玉浮香犹如她的姐妹一般,对姐妹说有关自己意中人的事情,她满怀欣喜。 眼波盈盈,不等开口,情意已经从双眸中滴落下来。 雪姬带着浓浓的笑意对两个小丫头说:“他呀,长得很好看,气质也很高贵。你们说的左相的儿子霍曼廷,俊秀程度肯定远远不及了,便是翟具的公子,武艺本领,肯定够不上他随从的水平。” 鸣玉说:“你说的随从,便是一剑斩断狼王的随从吗?” “嗯!”雪姬双眼放光,开心点头。 浮香说:“听说,那位白公子很爱鹰的。” 雪姬说:“是啊,我看过的那只大鸟,就和他一样,桀骜威武。” 鸣玉说:“公主,如果大王再问你想要嫁给谁?你是不是要告诉大王,你就要嫁给这位白公子?” 雪姬闻言啐了一口。 浮香说:“也对呀,也不知道这伙人是不是真呆在了雪国。” 雪姬微微低头,开心之后,忧愁慢慢爬上脸颊。 鸣玉浮香见状,连忙一起嬉笑起来,鸣玉先开口安慰:“公主、公主,他一定会来的。”浮香则道:“虽说雪国没有肥沃的土地,也没有让人心动的宝贝,可是,我们无暇宫里有雪公主啊。” 雪姬一听,低下的头登时抬起来。 鸣玉看着浮香,浮香思忖后,认真对雪姬说:“我是这样想的:真的如公主所说,那位白公子是天上明月般皎洁的人物,那么,他一定会希望为自己配一个好像星辰一样璀璨的妻子。”说到这儿,她不自觉笑起来,道:“公主,您是人间第一美女啊,但凡是卓越不凡的男子,想要娶妻,谁会不想娶到您呢?” 雪姬耳朵都热了,嗔怪道:“什么人间第一美女,都是你们没见识,自顾瞎说。” 鸣玉一听,嚷起来:“这可不是我们自己瞎说的,外面就是这样传言的。” 浮香笑着说:“我们也是先听别人说,然后才知道的呀,雪国的公主举世无双,乃是人间独一无二的倾国绝色。”说着,她和鸣玉凑在一起,做打量状,然后对雪姬说:“你看你,这眉这眼,还有这比白雪还要纯洁的皮肤,配在一起,简直就是老天爷最最伟大的杰作呀。” 鸣玉一拍桌子,说:“没错,肯定是这样。能为公主到我们雪国来,这白瀛楚的优秀,那真是没话说啦。” 这话里面逻辑真是太怪了,让雪姬哭笑不得。 守株待兔的人,运气不会一下子很好。她们接连等了三天,都没看到预期中的人到达这里。鸣玉浮香对白瀛楚主仆越来越神往,雪姬那颗敏感的少女心便越来越失望。 最后这天,雪姬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主仆从饭馆里出来,准备回无暇宫。明天,也不会再来。 夕阳早早西斜,沿街店铺都开始打烊。 便在这时,几匹马从远处奔驰而来。先到粮店,马上人跳下来,当前一个走到柜台前,取出一锭银子来,给伙计,朗声道:“上等好米一百斤,细面粉一百斤。”又说了些东西,如玉米、红薯、白菜、萝卜等,都是平日里最常吃的菜蔬,有些东西粮店里其实不卖,但是,可能是已经提前订过的缘故,这时候,粮店的伙计全能提供出。 总计四百斤东西装在三匹马的马背上,他们牵着马,又来到雪姬她们刚刚走出来的饭馆。 在饭馆,他们将有存货的肉类都买走了,牛肉羊肉自不必说,总共一百多斤,便是野味,也买走很多。雪国人比较贫苦,这样大消费实属比较罕见。这些人将东西买完之后,一条街上雪国的人都震动了。 看到粮店和饭馆收到的白银,许多人都羡慕得红了眼。 鸣玉浮香也忍不住说:“这些人,好有钱啊。” 雪姬看这几个人,并没有她确实认识的。他们中既没有白瀛楚,也没有斩杀狼王的年轻人。但是,他们的装束和斩杀狼王的年轻人很像,纵使没有白瀛楚的尊贵,和雪国人比起来,还是精美细致得多。 雪姬犹疑了片刻,最后还是追上去,问走在最前面的人道:“你们是白瀛楚的部下吗?” 最前面那人一听“白瀛楚”三个字,顿时站住脚步。后面有个脸圆圆、年纪不算很大脾气略微急躁的少年,闻言顿时嚷起来:“放肆,主上的名讳岂是你叫得的?” 最前面那人也是满脸的震惊。 雪姬被驳斥得怔住,束手一边,很是尴尬。 鸣玉浮香见公主受了委屈,炸了窝的小母鸡一样,冲上来,夹在一起叫嚷道:“什么主上,名字有这么尊贵吗?没看见你们眼前的是谁?这是我们雪国的公主!” 鸣玉的嗓门更亮些,她叉着腰,手指头几乎戳到最前面那人的鼻子,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瞧瞧清楚,我们公主何等尊贵的身份,问你们的话,自当好好回答才是!” 直接被她呵斥那人显然脾气不怎么和善,原本还算亲切的一张俊脸,眨眼功夫掉到了冰窟窿里冻过了一样。 鸣玉手指头直通通戳过来,他左手牵着马缰绳,右手便伸上来。手背拨动鸣玉的手,让鸣玉将手拿开。过了一会儿,这个人才冷冷道:“公主吗?在我眼里,只有我家主上而已。”轻蔑的眼神让鸣玉气短。 雪姬和两个丫头一起闪在一边。 冷峻的男人带着其他兄弟牵着马,鱼贯离开。 马背上负重的缘故,几个人都只沿着街道不紧不慢往前走。雪姬和鸣玉浮香不甘心就这么被甩,悄悄跟上来。他们发现了,但是,都没吱声,而是加快步伐。 几条街道眨眼走完,远离民居之后,在荒野上走了好久,终于,在一片森林的边缘地带,几座规模各异的毛毡帐篷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雪姬和两个丫头都不知道,在这样的野地里,也可以建造供认居住的场所。瞧着帐篷做的,用以支撑框架的竹子都坚韧结实,纵横交错,建造出有棱有角整齐的轮廓。底边四周甚至还有各种形状规律的排布,既加强了框架的坚固程度,又显得很美观。附在上面的毛毡清一色都是整雪地驼羊的皮毛缝制而成。这皮毛的里面其实还衬着厚厚的棉垫,雪姬和两个丫头并不知道。只是这雪地驼羊,皮毛很是珍贵,光是垫椅子就很奢侈,前不久,莫堃和黛茉莉还准备用它来缝制一张地毯放在公主的卧房里,雪姬怕太过破费,坚决没答应。现在,竟然看到有人拿来制作成偌大的帐篷,不是一座,还是好几座,真是奢华浪费至极。 因为逆风建在森林边,所以,一路走来,行至帐篷附近,冷风已经逐步变小。 鸣玉浮香都冻得搓手,哈着白气对雪姬说:“公主,这白公子还真会挑地方。这儿建屋子,很合适呢。” 雪姬瞧了瞧檐上围绕着的朱红色遍织不知名动物花纹的厚布帷子以及布帷子上垂下来密密层层杏黄色流苏,接口:“是啊,地方选得好,这帐篷,做得更好。” 冷峻青年带着人,将马牵到后面的帐篷中,粮食蔬菜和肉拎下来,都放在前面一座略微小点的帐篷里。 其他人分作两路,有的钻入左边人住的帐篷,有的钻入右边人住的帐篷。唯有冷峻青年进了中间的大帐。 雪姬和两个丫头一看,心里都明白,他必是面见主子复命去了。 看先前那群人对主上尊敬的态度,可知这白瀛楚制下的规矩真的很大。雪姬想了想,对鸣玉浮香两个人说:“你们先等着,我一个人过去。” 鸣玉浮香很不放心。 鸣玉说:“公主,还是我们陪着你吧?” 浮香也是这样的说法。 雪姬看着她们,微微一笑说:“没关系,他们是人,又不是雪狼,我不会有事的。”说着,将手伸到腰间的布囊中。那团轻柔的手绢儿正安静地躺在里面。待会儿,如果能够看到白瀛楚,他问及自己,自己就可以说是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并且,将手绢儿换给他。 一念至此,雪姬大着胆子向着大帐走过去。 刚到大帐,那面目冷峻的青年便从里面出来,拦住她,面色不善,斥道:“胆子真不小啊,敢来这里。快点离开,否则对你不客气!” 雪姬到底是一国的公主,吸了口气,不卑不亢开口道:“我来见你们的主上,我有话对他说。”见冷峻青年丝毫没有要让的意思,高抬下巴傲然道:“你们终归还在雪国的土地上吧,这片森林,走完一大片,才到东南边的晔风国,晔风国的西边,才是郎腾国。远来是客,不拜见主人已经很失礼,主人亲自来拜访,也要拒绝在门外吗?” 冷峻青年感到好笑,望天翻了个白眼。 大帐里面有人说:“冷延,让雪公主进来吧?” 他这才表情严肃起来。 冷延侧过身体,让在一边。 雪姬冷冷瞥他一眼,撩开厚厚的帐门,走进大帐。 刚进大帐,一股热风迎面扑来。同样是在冰雪王国,这大帐的里面和外面,可真是两个世界。刚才在外面的时候,雪姬已经很惊叹大帐用料的豪华,岂料,进了大帐,才知道,外面的那些东西都算得了什么? 这大帐,占地足有一亩地大小吧,所有可能落脚的地方,都用厚毛毡垫底,铺得既平整又结实。最上面一层,除了质量最为上乘的纯羊毛地毯外,中心区域,以及通往内室的道路上,都有更为精致的棉麻地毯——这些地毯均采用了醒目的红色,上面织着大片大片不知名但是一看便能感觉其神圣不可侵犯动物的图案。 这图案,实则是一些上古神兽。而雪姬长居雪国,并不知道。 地毯上织花纹,雪国人从来没看过。而品质那么好的纯羊毛地毯,无暇宫里,国王王后只会用在宝座之上,绝不可能踩在脚底。更别说层层毛毡铺底这样的行为。 这大帐里面的地踩起来,坚实中带着绵软,温暖中还享受着弹性,实在非凡人能够享受得到的啊。 至于案几桌椅,以及上面摆放的各种东西,十有八九都是雪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光是正对面墙壁上的织锦,又让她感叹了好一阵子。 想到自己以墨画衣服,别人家这些东西使用到的工艺技术,简直要叫自己独处时暗地里要羞死。 雪姬小心翼翼观望着,然后不知不觉中,她慢慢移动脚步。 冷延没进来,里面陪同的,正是斩杀狼王的那个年轻人。 雪姬从对大帐内陈设的重重惊叹中回过神来,这才看到他,惊讶之余下意识问:“是你?” 这个人,比之帐外的冷延可要亲和多了。雪姬的心随着逐渐变暖的身体,一起暖起来,脸上出现笑影,柔声问:“你叫什么?” 年轻人微微一笑,说:“在下贺琮。”瞧雪姬尚有疑问未曾问完的样子,干脆主动将可以交代的全部交代完:“主上鹰王,座下有黑风三十六骑。右将军叫司空长烈,领兵在外驻扎,左将军叫楚风,在家乡守城,未达此处,我等七人,随同主上到此。在这儿,在下便是鹰王殿下的贴身近侍。” 周全的礼数,让雪姬不自觉有膜拜的心情。 雪姬听完了,忍不住长叹一声,然后道:“我猜测得果然不错,你们主上——白瀛楚,真的不是平常人。”低头想了会儿,抬起头问:“你说,你们的主上号‘鹰王’?” 贺琮笑着说:“正是如此。” 雪姬紧接着问:“是因为他养了一只鹰的缘故吗?” 贺琮笑容不减,回答道:“饲养猛禽,只是鹰王殿下的喜好。鹰王的称号,原本并不是鹰王殿下自己给自己起的。总是这么叫,所有的人都习惯了,因此,干脆认可了,正式拟定。” 雪姬点点头,问最后的问题:“那你们来自于哪里?来雪国,又为何故呢?” 贺琮说:“我们所在的国度离这儿很远,如果有可能,公主日后自当知道。至于您最后的问题,我想,不该由我来回答。”说着,他躬身失了一礼,接道:“在下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公主如果要见鹰王,请在此等候。” 雪姬急忙问:“你去哪里?” 贺琮说:“大帐里面,如果公主还需要什么招待,只管吩咐便是。在下和冷延冷将军,门外伺候。”说着,退后几步来到大帐门口,撩开帘子,侧身退出。 帘子再度被放下来,偌大的帐房,暂时剩下雪姬一人。 这儿好热啊,雪姬穿着厚厚的衣服,流了许多汗,感到非常不舒服。可是,这可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她怎能随随便便将外罩的披风给脱掉呢? 继续去观赏那些大大小小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不一会儿,她如雪般晶莹的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不断沁出,将乌黑的流海都濡湿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内室方向传出来:“这儿的温度委实不需要你穿这样厚的衣服。”雪姬急忙转头去看,只见令她日思夜想的白瀛楚着一袭轻衫,自内室,缓步而出。 通体浅灰颜色的衣裳,只有对襟和袖口都做成黑色,如同那手绢一样轻柔的布料,恰如其分装点出那一份俊秀和飘逸,让人又忍不住怦然心动。一根手工编织的黑色腰带勒在腰上,不紧不松,随性中又透出庄重的感觉。带子上垂下来一块玉佩,那柔和而细腻的色泽,以及下方作点缀用细软绵长的流苏,衬托出的便是主人的贵气。 鹰王白瀛楚,满面春风,出现在莫雪姬的面前。 224 对阵 即使身为公主,因为雪国的国力着实微薄,所以,雪姬的装束甚为简单。也不过衣服的料子比起普通人所用精细,而剪裁更加细致些。但是,站在如此讲究的鹰王面前,无论是款式设计,还是细节装饰,都相形见拙。 不过,雪公主确实美貌。解下披风后,简单的装束并未折损她容颜的魅力:一头乌黑光亮的浓密长发披背,映衬得雪白晶莹的肌肤恍若梦幻中才有。大大的眼睛被浓密卷翘的睫毛围绕着,明眸璀璨之中,又添一丝迷离。高挺的鼻梁玲珑小巧,丰润的樱唇上下厚薄恰到好处,嘴角微翘。毫无赘述的衣裙此时此刻正好勾勒出那美好的身材:脖子似白天鹅一样温润而优美,瘦削的双肩,该丰满的地方丰满,纤腰却是盈盈一握,纤秾之间,当真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身为一个女子,这确实是一个满足了男人所有渴望的完美尤物。 鹰王垂目观赏良久,禁不住凑上嘴唇。 迥异于女性的阳刚气息迎面扑至,雪姬的清高自在全没有了,心忘记了跳动,呼吸也瞬间停止。 假如这时候他亲了她,雪姬一定会有被冒犯的愠怒,但是,既然他表现出很喜欢她,而她,心里又真的喜欢他,两情相悦,若真生气,恐怕不好吧? 雪姬的脚生根了一样,动也不动,只将脸往后缩了缩。 鹰王伸出手,将她尖削莹润的下巴轻轻挑住。 雪姬大口喘息,半晌,才努力开口:“你、你想干什么?” 鹰王收回动作,离开她,向旁边走了一步。 雪姬这才轻松些许,重重呼出一口气,然后举目瞧他。 鹰王说:“你对我有疑问,我方才在内室,都听到了。” 雪姬便说:“那么,你的属下没有回答我的,你来告诉我答案,好吗?” 鹰王回转身,颔首看她。 没来由的,雪姬的脸便变得红艳艳起来。二人是第二次见面而已,四目相对,竟然阻挡不住,彼此情意涌动。 鹰王没有再冲动,离开得更远些,回答雪姬的问题:“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叫蓬莱,是个岛国,地方不算很大,但是,比起雪国、晔风国和郎腾国,还是广袤多了。气候很好,所以国家很富饶。唯一的缺憾就是城邦割据,城主和城主之间互不相让。” 雪姬不太了解国事,瞪大一双美丽的眼睛听他解释。 女人的美貌是男人的致命毒药,鹰王纵然清绝高傲,面对她这张脸,忍不住便发出愉悦的微笑。 鹰王说:“国内战争比较多。” 雪姬顿时露出害怕的神情。 鹰王的动作一时停滞了。这时候,他的内心正指使着他的身体:“赶快上去,拥抱住她,然后柔声安慰。”但是,强大的意志,克制了这样的冲动。须臾,他才又从容不迫信步而行。 雪姬因为惧怕战争,一刹那间思虑是否和他保持距离更好。但是,这个念头短暂时间内便被她自己给掐断。 爱情一旦产生,那就十分伟大。 雪姬强迫自己将那样的担心抛在脑后,追上去说:“那蓬莱到这里有多远,你是怎么来的呢?” 鹰王说:“坐船,到北海湾之后,登陆。日行八百里,三天就到。” “这么远……”雪姬听了,又自怅然,喃喃自语。 鹰王笑了,说:“说远也不是很远,三天功夫,有时候,喝喝茶、看看书,甚至发发呆,也就过去了。” 雪姬闻言一笑,点头道:“倒也是。”想了想,转话题问:“那你的船,现在就在北海湾咯?” 鹰王点点头。 雪姬不禁有些惊叹,低喃:“你居然还有船……” 鹰王飞快接口:“是啊,我还有船,不是一艘,有很多艘。” 雪姬“哦”了一声,目露神往。 通过鹰王的叙述,她慢慢了解到,原来蓬莱之上,城邦虽多,但是,最为尊贵的还是由鹰王统领的天都。天都的创立者是鹰王的师父,鹰王的师父叫白孤鸿。 雪姬听到这儿,插言问:“你师父姓白,你也姓白,这是巧合吗?” 鹰王对她甚为坦诚,有问必答:“不是,我三岁起就和师父在一起,所以,我的本姓早已不用,白,就是我师父的姓!” “哦——”雪姬可爱的小脑袋开始有了想不明白的感觉。 鹰王忍俊不禁。 鹰王成为天都主之后,以强硬的手段在蓬莱推行盟会制,并且,无可阻挡,成为所有盟会的盟主。也就是说,蓬莱如今还是城邦制,但是,政权上来说,鹰王已经逐步超越在众城主之上,慢慢向一国之主迈进。 蓬莱是岛国,天都有海港,因此,船是必备的。 鹰王道:“我有整一支舰队,名字叫白鲨。不过,如果你愿意跟我去蓬莱,我用来招待你前往的会是一艘大船。这艘大船,名字叫圣鹰。” “又是‘鹰’哦——”雪姬自然而然轻叫起来。 鹰王点头笑道:“没错,就是这个字!” 雪姬想起自己的来意,将布囊里手绢拿出来。鹰王看了一眼,为她又塞回去,说:“送于你做礼物吧?” 雪姬一听,满心欢愉。 说着话,两个人的情感就慢慢近了。雪姬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来雪国呢?”鹰王顿了顿,才说:“为了你,你相信吗?” 雪姬脸一红,笑着否定了。 话题逐步发散,二人越谈越久。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贺琮进来点灯,雪姬这才惊觉。撩开帘子往外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起,天色竟然已经黑了。 雪姬惊叫一声,拔足就要往外飞跑。 鹰王伸手将她拉住。 二人双手相握,肌肤相接,鹰王倒未见如何,雪姬被电击了一样,浑身一阵强烈酥麻。 雪姬忙不迭将手收回去,脸红心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鹰王因为她异样的缘故,自己也有些情不自禁。 尴尬,沉默…… 好一会儿,鹰王才说:“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出去,我怕你会有危险。” 雪姬踌躇不前,既对他的温柔倍加留恋,又想到自己入夜仍和一个男子在一起,很不方便。过了一会儿,她猛然又记起鸣玉浮香一直在外面等候。张望外边,朔风凌厉,哪有两个小丫头的踪迹。 雪姬这才顾不得自己,用力甩开鹰王的手,奔跑到外面。冷风吹到身上,刀割一样。将披风忘记在帐篷里的她,顿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一个侍卫替雪姬将狐狸毛披风拿出来,恭恭敬敬以双手奉上。 雪姬忧心两个丫头安危,除了张望,便是跺脚。哪里还有心思将披风披起来,接连叫了好多声:“鸣玉!浮香!”眼眶里,晶莹的泪珠已然不断滚落。 鹰王走出来,拿起披风,亲自为她披在身上。 雪姬彷徨无计,抬起一双泪眼对他说:“鸣玉不见了,浮香也不见了,你的手下,有没有见过她们?” 冷延、贺琮陪伴在鹰王身侧,鹰王微微侧目看了后方一眼,冷延举手躬身,道:“回主上,公主的两个侍女见公主始终不出来,已经返回城内。” 雪姬急忙冲上来道:“你亲眼看见的吗?” 冷延依旧躬身,恭敬道:“属下亲眼看见。” 雪姬又飞快转目看向鹰王。 鹰王一直都不着急,听着冷延的话,接受着雪姬心急之下无奈的恳求。片刻,他才悠然道:“我让贺琮送你回去吧。”说着,叫了一声:“贺琮!” 沉稳如同一块磬石的战狼勇士快速果断回答:“在!” 鹰王面带一丝微笑,面向雪国王城说:“率毕坤、佟林、张晗、赵琦、袁彬,护送公主回城。” 雪姬一听,连忙说:“用不着这么多人。” 鹰王微笑道:“用得着。”说着,看了看冷延和贺琮。 冷延脸上掠过一丝惊慌,贺琮接话道:“主上说的是。”又道:“属下现在就去点人。”说罢转身而去,不一会儿,贺琮为首,共六名,皆为年轻俊逸的男子,牵马而出。 那个脸圆圆的、先前跟着冷延去卖货又呵斥过雪姬的少年额外多牵了一匹黑马,冷延将缰绳接过来,然后将此马拉到鹰王和雪姬面前。 鹰王说:“这是我的坐骑,借于你用。” 雪姬羞红了脸,心中却很高兴,伸手将缰绳接过来。 鹰王接过冷延递上来的一条白狐围脖替她围在脖子里,然后才扶她上马。那白狐围脖,乃是整一条狐皮制成,通体雪白,没有一点杂色。雪姬戴上后,脖子里顿时暖融融的。坐在马上,不由得深情向他凝望。 鹰王说:“回去吧,有贺琮等人保护你,万无一失。” 雪姬点头,提缰绳,黑马嘶鸣一声,迈步而行。 那黑马是极通人性的良驹,明白背上所驮,乃是主人心中极重要的客人。因此,在飞奔之前只是踮着脚步往前走。等雪姬在它背上坐得很稳了,方才加快速度奔跑。 好马奔跑起来,骨骼和满身的肌肉都如有了灵性仿佛,快速流转之中,整个后背都稳健无比。雪姬马术不佳,骑在它身上,就好像坐在平地上一样。近十里地,转眼间就跑完了。 快进城时,贺琮驰马和雪姬并行,一行七人,暂时减慢行程。 贺琮说:“公主,送到这里,您的安全已经得以保证。” 雪姬尚且有些不安,说:“贺将军,不若将我送到无暇宫可好?天黑路滑,我孤身行走,恐怕还是不方便。” 贺琮心里有话,没有说。 这时,王城方向骚乱传来。 一支上百人组成的队伍,带着火把,一人骑马在前统领,其余人步行跟随。人欢马嘶,一起从城里奔涌而出。 马上坐着的是个身体壮硕的青年,一看到贺琮,再看到旁边马上的雪公主,立刻大叫,指挥人众散开,然后圈成一圈,将贺琮等人连公主在内全包围起来。 这个青年,雪姬认识,正是大将军翟具的儿子翟可信。在莫堃为她挑选的两个驸马中,这就是功夫最好的一个。 翟可信是雪国人中少有的体型壮硕的人,一张宽大的脸,两只眼睛又圆又大。他从父亲翟具那里听说,国王有意将公主许配给他。因为听到从郊外跑回来的鸣玉、浮香说,公主被养鹰的贼人扣押了,想当然主动请缨,急急忙忙出来营救。 鹰王当时审视冷延时,便是已经知道,公主身边两个丫头在回去之前一定执意要面见公主。冷延个性阴冷,不通人情,自然是将她们给拒绝了。鸣玉浮香就是想硬闯,冷延也绝对不会让她们通过。所以,才会让两个丫头有“公主被扣押”的错觉。 也因此,才派贺琮同毕坤、佟林、张晗、赵琦,以及那个脸圆圆的小伙子袁彬一起,护送雪公主回城。说是大仗势保护公主回来,不若是说他已经料到,无暇宫必定排除兵马,营救公主之时,十有八九会和贺琮等遭遇,双方会有一战。 贺琮的本领,鹰王明白。可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打架,也需要帮手。将毕坤、佟林、张晗、赵琦和袁彬派出来,就是协同作战。 蓬莱天都的高手,来到雪国后,第一仗,今天便要开始! 翟可信带了一百多人,火把一起举起来,圈子内顿时亮如白昼。他们之中,除了翟可信用大刀之外,每个人都用长矛。长矛此刻都端平了,雪亮的矛尖正对包围圈的中心。雪公主在敌人当中,他们才没有发动进攻。贺琮、毕坤、佟林、张晗、赵琦和袁彬凛然不惧,六个人,六把长剑一起出鞘,自成一个圆圈,和翟可信的人马对峙。 雪姬怎么能让贺琮等人在王城里面受到冒犯呢?着急之下,连连喝止翟可信,不让他下令动手。 可是,男人的心理也是微妙的。雪公主美貌,本国人固然知道,他国人也有耳闻。男人当中,有多少是不爱美人的呢?翟可信和左相的儿子霍曼廷,二人近水楼台,一半的几率可以抱得美人归。在翟可信心里,已经有极大的希望,倾国倾城的雪公主会成为他的女人。 这是一件让人一念之下将会血脉贲张的事情。 也是一个男人无论在哪个位置究竟有多少本领,共同不能放弃的情感底线。 雪姬居然和几个男人在一起,这已经足够点燃翟可信满腔的怒火。 翟可信丝毫不顾雪姬的阻拦,挥刀大叫:“上!给我杀了他们!” 一百多王宫卫士齐声高喊,高举长矛蜂拥而上。 为了不波及公主,贺琮、毕坤、佟林、张晗、赵琦和袁彬飞身下马,穿过人群,来到十丈外的空地上。他们的动作很快,身法也非常巧妙,闪过人众之时,王宫卫士没有一个人反应得过来。 冲出包围圈之后,六个人各自站位,长剑或平指,或低垂,活高擎,配合的阵势已摆出来。雪国军队冲上来,便见以贺琮为中心,贺琮动,其他五人皆动。六个人结成一个整体,翻翻滚滚,撕开雪国军队,切入其中。 雪国的勇士生平凭借最多的,乃是比别人强壮的体格,以及比别人更大的力气。格斗技巧,比常人要精通,但是,比起贺琮等人,就差远了。 贺琮、毕坤、佟林、张晗、赵琦和袁彬组成的剑阵在王宫卫士的队伍中,如同闯进羊群的老虎,只顾左扑右咬,根本没有障碍。耳中只听到王宫卫士“哎哟哎哟”叫个不停,片刻之后,所有的卫士手臂都被长剑划破或者刺中,武器抓不住,横七竖八跌得满地都是。 翟可信气得“哇哇”直叫,挥舞着大刀飞马砍来。毕坤、佟林、张晗、赵琦和袁彬都没动,翟可信马到近前,贺琮飞身一跃,凌空将翟可信从马背上扑倒下来。翟可信被他抓住了穴道,浑身酸软,摔在地上,两个人一起滚了好几滚。贺琮翻身骑在翟可信的身上,翟可信一动不能动,气得破口大骂不迭! 袁彬上来,解下翟可信束腰的皮带将翟可信的手给绑了。 雪姬瞧他们六个人打败了雪国一百多号人,目瞪口呆之余,终于缓过神,跑上来,叫道:“住手、住手!” 贺琮抓住翟可信往外一搡,大胖熊一样的汉子面口袋一样飞出去。翟可信摔在雪公主身边,雪姬急忙俯身去扶他,扶不动,伸手去解袁彬绑起来的牛皮腰带。结果,这牛皮腰带虽然是个活结,可是,不通窍门,只有越结越紧。翟可信手腕被勒得疼,雪公主再解下去,他骨头都快断了,止不住“哇哇”叫着,皱眉喝止。 雪姬一头热汗,站起来,面对贺琮手指袁彬说:“让他过来,把带子解开。” 贺琮没有立刻同意。见雪公主急得跺脚,他才对袁彬说:“你去,将人给放了。”袁彬嘻嘻一笑,走上来,指头翻了两翻,那牛皮带子便解开了。 雪姬这才七手八脚将翟可信可扶起来。 翟可信在公主面前丢人了,脸红脖子粗退缩一边,再不逞强。 贺琮对雪姬说:“公主,在下任务已经完成,即刻起,你就可以和你的下属一起回王宫。”毕坤将马替他牵过来,贺琮手持缰绳,飞身上马。在马上,他拱手对雪姬说:“后会有期!”不等雪姬回应,便圈转马头,然后双腿猛夹马肚,骏马奔腾而起。 毕坤等五人紧随其后离开。最后离开的袁彬,将鹰王的坐骑也带走了。 雪姬站在地上,看了看己方卫士狼狈的模样,既汗颜,又有些庆幸。汗颜,自然是为了雪国武士在贺琮他们面前示弱了,庆幸的是,贺琮他们完全可以像宰杀雪狼一样,将这一百多人全部屠杀干净。但是,他们没有。说明鹰王并不是为了图谋雪国利益而来。 既然这样,雪姬忍不住想起在大帐那边,鹰王对自己说的话—— “我为你而来……” “真的是为我而来吗?”雪姬这样想着,脸顿时又热辣辣地红起来。 一百多名武士垂头丧气将兵器捡起来,翟可信也拖着大刀,一起等她下令。 雪姬瞧着他们,无从责怪起。翟可信将马让给她,雪姬上马。连同翟可信在内,一百多人护送公主回宫。 回宫后,雪姬因为很累,便早早安歇。第二天,国王将她叫到正殿。 正殿之上,莫堃和黛茉莉的脸色都极为严峻。但凡雪姬说出一星半点让他们不能接受的事情,黛茉莉爱女心切,尚可回旋,莫堃一定会拍案而起,先严惩女儿再说。 莫堃开始盘问:“那人到底是谁?来自于何方?来雪国有何所图?他属下一共几个人?将你留在帐中做了什么没有?” 雪姬一一作答,绝无迟疑之处。 当莫堃和黛茉莉听说此人叫白瀛楚,号鹰王,来自于遥远国度时,他们如临大敌的心情稍稍缓解些许。而当雪姬说到蓬莱国土富饶天都兵力强盛时,两个人又开始渐渐紧张。 雪姬说:“他有船,停在北海湾。登陆出发,快马到此只需要三天。此次随行,我看来看去,也就看到七个人。” 昨天的冲突,翟可信已经通过翟具,将事情向莫堃回报。 莫堃细算了一下,说:“明明只有六个人,还有一个在哪里?” 雪姬满不在乎地说:“鹰王身份尊贵,身边自然需要有人护卫。” 莫堃和黛茉莉对视一眼,两个人止不住一起吁了口气。 凝重的神情表达出国王夫妻俩内心的忧虑。好一会儿之后,莫堃才说:“六个人而已,便打退我一百三十个卫士。再来一个,岂不是人数翻倍,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黛茉莉说:“也无需过多忧虑。毕竟王宫卫士数量有限,我们的军队全部筹集起来,五千人还是有的。” 五千对七个,再不能胜出,对方的本事也太神化! 莫堃瞧瞧雪姬,自己这个女儿,很显然全副身心都被十里地外的那个异国男人所吸引。自己寄希望于她拉拢本国大臣的心愿算是暂时搁浅。而那个叫“白瀛楚”的异国人,财力如此雄厚,部属如此厉害,假如真动起什么不好的心思来,雪国乃弹丸之地,届时,举国上下,莫不以为患那! 黛茉莉明白丈夫的心思,问女儿:“雪儿,白瀛楚说为你才来,这话是真的吗?” 雪姬并不肯定,但是,此时此刻,她愿意为了他肯定这个说法。 面对父亲和母亲的质疑,雪姬用力地点点头,说:“正是如此。”说罢还是有点心虚,脸微微红了,道:“鸣玉浮香都说,女儿在外有些名声。”说到这儿,她的声音不自觉低下去,“这名声,女儿也不知道是如何传出去的,总之,他来寻找女儿,应当是代表他的国家,然后和雪国交好。” 这番话说出来,莫堃和黛茉莉都忍不住暗中叹气。夫妻俩心有灵犀,互相对视,之后,黛茉莉对雪姬说:“雪儿,虽然休息了一个晚上,但是,我看你还是很累。让鸣玉浮香伺候你,再回去修养半日。我和你父王,下午再去看你。” 雪姬心无城府,脆声答应。 雪姬带着侍女走了,莫堃才对黛茉莉说:“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处置这白瀛楚呢?” 黛茉莉目光闪烁,一边思索一边措辞:“来硬的肯定不行。这白瀛楚,七个部下个个厉害,便是集齐五千兵马和他们死战,胜了,也会让我们大伤元气。再说,”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几步,她才继续说下去,“雪儿都已经说了,白瀛楚的大船停在北海湾,北海湾离这儿有三天路程。八百里加急,那七人,随时可以变成七十人、七百人。” 莫堃说:“不如先派兵去毁了战船?” 黛茉莉苦笑,说:“我们根本就没有这个实力。” 她这些顾虑,莫堃统统都想到。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莫堃才说:“既然这样,不如就请他过来。如果真如雪儿所说,一个远在他方的贵族,居然听闻我女儿的名字,不远万里前来求亲。那么,将雪儿下嫁,也未尝不可。” 黛茉莉闻言点头,接过话去:“面对面的,我们更有法子对付他。” 分离白瀛楚和他的部属,是当先要做的事情。莫堃和黛茉莉商议之后,将左右宰相、大将军都叫来。左右宰相筹划以国礼招待鹰王一众。而大将军,则派出能手,一方面看住白瀛楚的属下,另一方面,必须保证在国王王后动手做事时,七名属下,不在他们主子身边。 左右宰相遵旨,下殿前去议事处办事。大将军领命,回去着手准备。 225 探幽 得知左右宰相将要以国礼出迎鹰王,雪姬不由非常高兴。 由于上一次她延误了和鸣玉浮香汇合的时间,导致鸣玉浮香错报,王宫卫士被打败,国王王后脸上都无光,具体的惩罚倒是没有,但是,鸣玉浮香一改往日千依百顺的态度,对雪姬处处监管起来。 雪姬很想再出宫一趟,可是,两个小丫头死活也不答应。 在花园的梅树下,雪姬拼命央求:“鸣玉、浮香,就让我再出去一趟嘛!我都已经跟你们说得很清楚,上一次是我不好,忘记你们在外面等我的事,白瀛楚没有做任何你们想象的,会冒犯我的事。”解说了好久,两个小丫头都不为所动。 雪姬很生气,再这天午饭之后,猛地将筷子一摔,大声道:“如果你们再不同意,跟着我,然后将我的行踪告诉父王,我就绝食!” 鸣玉浮香很不理解公主对此事的执着,鸣玉说:“公主,一个异国人,能有什么好心思对你?你这样疯狂,是会吃亏的啦。” 浮香附和:“是啊,公主。我也觉得,你对一个刚见面两次的人这样渴望相见,被国王王后知道,他们会很不高兴。被那个人知道,那个人怕也会因为得意而怠慢你。” 雪姬捂起耳朵,大喊:“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从凳子上跳起来,对两个丫头说:“我再告诉你们一遍,我现在就要出宫,就要出宫,就要出宫!”说着,大步往外走去。 走下台阶,她飞快转身,瞪着两个小丫头说:“不许跟着,否则,我就将你们送去做杂役,永远都不招你们回公主殿。” 鸣玉浮香被吓住了。 雪姬得意一笑,这才转身,飞快离去。 森林边的大帐依旧在,只不过,除了毕坤、佟林之外,其余人连同鹰王在内,都不见了。 雪姬和毕坤、佟林还不熟,但是,已经来到这里,却见不着鹰王,她实在不甘心。踌躇了好久,她终于拉马走上去,问空地上练功的毕坤:“鹰王呢?他去哪里了?” 毕坤停下动作,看了看她,过了会儿才说:“这森林深处有一个山谷,主上带着贺琮将军、冷延将军他们去了。” 这片森林属于雪国,可是,里面雪豹、雪狼以及危险的动物很多,除了非常精明的猎人,一般人总不会过于深入。 深处有山谷?雪姬还第一次听说。 毕坤的性格比较内敛,多一句都不说。佟林插了一句嘴:“雪公主,如果你真的对主上有心,不如自己去找吧?”说罢,他便看了一眼毕坤,毕坤也看他,两个人一起不怀好意笑起来。 雪姬瞧不出他们是单纯瞧不起自己,还是故意出难题让她去认真选择。站在原地踯躅,须臾,她咬了咬嘴唇,翻身上马。 充满未知危险的丛林,可不是女孩子可以随便踏足的。但是,听着从后方传来的两个家伙的嬉笑,雪姬心一横,打马往树木密集的方向奔去。 毕坤一看,用力拱了佟林一下。 佟林也有些傻眼,只得将一个铁哨子拿出来。 那哨子吹出的声音不算很大,但是,很尖利。好像一根钢丝抛上天空一般,响了一会儿,一声嘹亮的鹰啸从高空传来。 一只鹰从丛林方向飞回来。 佟林用鲜肉将它吸引下来,毕坤飞快写了张纸条,装在铁制纸卷筒里,绑在鹰爪上,让后把鹰放走。 那鹰在天空飞了一段后便飞回它前不久刚到的地方。而这里,正是鹰王率领贺琮、冷延等开拓新路的尽头。 到达雪国已经近十日,当地苦寒的天气、简陋的条件,让一贯养尊处优的鹰王以及他的黑风侍卫都不习惯。每天除了米面外只吃品种极少的蔬菜和牛羊肉,或者找点野菜菌菇炖汤,再打一只野猪改善伙食——这都算了,非常难以忍受的是,八个人在这个地方,十天来,只有鹰王殿下在雪公主来的那天洗了澡。雪国天气寒冷,生火烧水,将水烧开着实不易。之后,连鹰王都没洗过澡。八个男人数日呆下来,均臭得连自己都受不了。 鹰王的那只鹰到处搜寻猎物,前两天,竟然抓回来一条手腕粗细的无毒蛇。这蛇在上天之前就已经被啄死了,但是身体柔软,血液也刚刚凝固而已。 贺琮将蛇取过来一嗅,蛇腹上一股硫磺味。 鹰王一听回报顿时高兴起来。不用说了,小乖(那只鹰的名字)将蛇抓来的地方必然很温暖。硫磺味说明那个地方有温泉。温泉滋养了雪地周围的植物和动物,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如蛇这样的动物,都在那儿出没。 当天,他们便按照小乖的指引往温泉山谷行进。 走了差不多大半天,林子里的树木不脱冷杉、落叶松、金钱松、翠柏等,还有陆均松、三尖杉、红豆杉、榧树等,偶见水松、银杉和白豆杉。但是,随着地势渐渐降低,地面上已经出现低矮的灌木。 贺琮说:“殿下,看来我们要找的地方就快到了。” 鹰王点头,说:“没错。” 此时此刻,太阳已经落山,鹰王和部属一起,撑起两个行军帐篷,鹰王一夜打坐,贺琮、张晗和他在一起,一人睡觉,一人看马,两个时辰替换一次。冷延则带着赵琦、袁彬,三人轮流守夜。 树洞里的干草和枯枝积累得很多,贺琮、冷延他们休息之前,将火添得更旺。 夜里面,林子里不时传来动物行走、野兽吼叫的声音。有几匹雪地狼发现了他们,黑夜里,几点绿火始终在数丈外徘徊。害怕火光,不敢上前。而到了下半夜,离凌晨还有一个半时辰,一头巨狼看到火光逐渐微弱,按捺不住奔跑着飞扑过来。 它锁定的目标是马匹。六匹马,在饥肠辘辘的雪狼眼中,是上等的佳肴。不过,当值的张晗、赵琦,其中一人便可以将它解决。鹰王座下黑风侍卫,剑法凌厉,杀一头狼,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而其他雪狼,有一部分则要攻击帐篷内的人。可是,让它们失望而又恐惧的是,跑在最前面的那只狼,离帐篷还有一尺距离,便迎上了一团银光。那狼没来得及叫唤,便翻滚着跌落在火堆旁,然后躺倒在地不停抽搐。 火堆里,发红的灰烬依旧“噼噼啪啪”作响。这畜生喉咙部位流出了许多血,将硬扎扎的毛染得一片血红,凄惨情形,让它的同类禁不住畏惧。 而另外两只雪狼,有一只正在进攻另一个帐篷,另一只则改在后面进攻。换目标的那只也中剑,只是,喉咙被划破时,那畜生还拼命惨叫一声,落在地上,四只爪子抽动了半晌方才死绝。而换角度进攻的,隔着帐篷,肚子上中了一掌,五脏立时碎了。这雪狼摔落在地上,一时未死,身体痛苦地扭来扭去。 及至凌晨,天光逐渐放亮,张晗、赵琦、袁彬才将帐篷收起来时,几匹狼尸散落在地上,都已经硬了。 鹰王用了点干粮,便下令启程。因为地上的植物越来越多,他们快马奔驰了近一个时辰,便不得不减缓速度。随着藤蔓植物的加入,鹰王不得不卸下恩主的架子,和贺琮等人一起,挥兵器清理道路上的障碍。一边披荆斩棘,一边往纵深里行进,及至下午之时,前方终于出现平坦的地势。 一片青草从眼前延伸开去,一里地外,便看见潺潺的溪流不断流淌而来。这里的气候已经接近蓬莱早春时,流动的溪水甚至带着袅袅的热气。 袁彬大叫起来,无比欢欣地一边跑一边脱了外边的衣裳。只着一件底裤,就扑入溪水中。 那溪水温度不高,微凉,可是,对于长期习武的人来说,并无不妥。袁彬忘情洗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来对其他人大喊:“快过来快过来,简直好极了、真的好极了!” 贺琮、冷延、张晗和赵琦立刻心动。这儿是深山,除了他们,绝无其他人。所以,这四个人干脆脱得精光,然后跳进溪水。一顿猛搓猛洗,将积攒了十几天的污垢除了个干净。 鹰王也不拘礼节,下去洗了个痛快的凉水澡。 六个人将自己衣服上的泥污在水里搓洗干净,先挂在太阳底下晒,太阳下山后,便生起火来将之烤干。 这一夜睡得极为甜美。芳草地的柔软透过帐篷底部,让人好像直接睡在温床上。野兽也不在这里出没,留一个人守夜,守了大半夜,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第二天,天光一亮,太阳从山谷背后升起来。明亮的阳光播洒在不远处一个小小的湖泊上,澄清的碧水,倒映着两岸的草木,那景色,实在美极了。 两天时间,让他们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心旷神怡之际,倒也觉得值得。出来的时间也已很久,鹰王下令:回程! 摸索而来,花费了两天,此刻循着来路快马回去,端是节省了许多时间。 寅时三刻出发,辰时,已经到了温暖地区边缘地带。往前走,寒冷地带特有树种越来越多。不消片刻,那只鹰,带着毕坤的短函飞来。 嘹亮的鹰啸传入鹰王耳朵里,鹰王举起手腕上的哨子对着天空吹响。尖厉的信号声传到空中,那鹰立刻犹如离弦的飞箭向他飞来。 快到地面时,那鹰展开翅膀盘旋数圈,然后落在他的肩膀上。鹰王看到鹰爪上绑着铁管,连忙解下来。拿出里面的信函,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贺琮问:“主上,林子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鹰王摇摇头。 下属五人纷纷表示诧异。 鹰王这才说:“是雪公主——雪公主往林子里来了。” 冷延一听,顿时对天“哈”笑了一声。 贺琮却是个遇事极会为别人着想的,不由得为雪公主担心。这丛林地域开阔,危机四伏,他们几个是男人,又有武艺傍身,才大胆走得。雪公主却是娇花一样的人儿,闯这样的丛林,不是很荒唐吗? 贺琮想了想,对鹰王说:“主上,得赶快找到雪公主才是。” 鹰王颔首,道:“没错,确实要快点找到她。”说着,他用手碰了碰鹰嘴,那鹰如同听懂主人心意,振翅飞上高空。 鹰王将属下五人分作三组,贺琮单独行动,冷延、张晗一组,赵琦、袁彬一组,加上他自己,四个人,分别往四个方向搜寻。他们野外生存的能力都很强,识天象辨方向那是拿手本领。驰马奔腾,搜寻整座森林。 午时之后,到未时,才被赵琦、袁彬在一个树坑处发现公主的行迹。 雪姬被一只雪原狐追到这儿,掉在树坑里已经两个多时辰。赵琦袁彬以鹰哨联络主上,鹰王得到讯息后,没多时,便赶到这里。 从树坑里被救出来的雪姬一身泥土,脸和手都擦伤了,头发散乱,情状狼狈。鹰王飞马到达时,她正软弱委屈到只想哭,袁彬、赵琦看着,没好意思。鹰王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走到她面前,雪姬顿时控制不住,飞身扑倒鹰王的怀中,两只手搂着鹰王的脖子,然后,“哇哇”大哭。 泪水混合着泥土,将擦有血痕的小脸绘成一只花猫。 鹰王又取出自己那质地上乘的手绢为她擦拭。 雪姬发泄够了,两只眼睛也变成了红桃。 鹰王用手臂拢着她,哄小孩子仿佛,一边说着诸如“没事了没事了”这样安慰的话,一边用温柔语气耐心地说:“我们先回去吧,这儿还在丛林深处,天一晚,就很不方便啦。” 雪姬抽抽搭搭的,好不容易才从他怀里抽身出来。 她的马被贺琮找到,牵过来。可是,这时候的雪姬满腹都是要依赖心爱男人的心思,哪里还想自己骑马? 鹰王本人倒真是非常好说话,雪姬不愿意单独一个人走,他便先上马,然后手一伸,将她拉到自己身前。 雪姬坐在黑龙马上,往后一倚,整个人便靠在他的怀抱中。鹰王很愿意给她这样的保护,雪姬也理所当然享受着他给予自己的安全和温暖。鹰王提起缰绳,圈马上路。 贺琮、冷延等策马跟随。 又奔走近两个时辰,他们终于回到森林边。 毕坤、佟林可眼望坏了,看到鹰王回来,大喜过望,上来接驾。袁彬用在温泉谷里采来的野菜炖了一锅汤,赵琦蒸了三十个馒头,张晗将买来的熟牛肉削了二十斤上来,主仆八人围在一起,吃了一顿热腾腾的晚饭。吃饭之时,袁彬就让毕坤、佟林天一亮,就去温泉山谷泡会儿澡去。按照已经知道的路线,快马前去,来回不过一天时间。晚上回来,还来得及吃他煮的野菜汤。 鹰王说:“再等几天吧,几天过后,我们就可以走了。” 这话从毕坤开始,佟林、张晗、赵琦、袁彬都不懂,贺琮和冷延知道些,不过,不如鹰王心里明白。 贺琮看着那五个家伙兴起一脸狐疑,拿起馒头,一人嘴巴里塞了一个。袁彬叫嚷,贺琮斥道:“好好吃你的饭吧,主上吩咐,你做着便是。” 鹰王目睹下属嬉闹,目露微笑。 且说大帐里,毕坤、佟林早就烧好一大锅热水,放在一个木桶内,供雪公主洗浴。大帐外面全是男人,连个把门儿的知心人都没有。可是雪姬也顾不得了,脱了衣服泡进水中。王帐当中很是温暖,洗完澡从水里出来,也不觉得寒冷。 屏风后面的架子上放好了提供给女子穿的衣服。雪姬一件一件拿起来,先是觉得不妥,可是,看到那淡黄色的衫子、杏黄色的罗裙,以及那淡粉色褙子都漂亮光鲜,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喜欢。这样近的距离观察,雪姬才发现,原来衣服上的图案并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用丝线一阵一阵绣的。衫子上绣得是枫树叶,因为底色淡,所以,本身也只隐隐看到。罗裙倒是纯色,但是那料子不知道是怎么做的,轻软顺滑,表面还有一层淡淡的珠光。迎光走动,那珠光,竟似活了一般,居然在身周走来走去。粉色的褙子上刺绣着身姿曼妙的兰花,这细腻的针法,这栩栩如生的花朵,让雪姬不得不穿起来,然后自己拎着裙子,左看右看,心里欢喜。 鹰王在帐外轻唤:“雪儿——” 雪姬一听,忙“嗯”了一声。 鹰王说:“我给你准备的衣服,穿上了吗?” 雪姬不答。 鹰王在外面笑着说:“还喜欢吗?” 雪姬满脸含羞,好半晌才说:“你可以进来啦。” 鹰王从帐外进来。大帐里面,一个少女亭亭而立,漆黑的长发披背,衬托出精致的面容柔媚如同妖精。那梦幻中才有的迷离的眼,那挺翘灵巧叫人欢喜不已的鼻,那精致而又不失丰润的樱唇……所有的一切组合在一起,都美得如同一幅画儿仿佛。 那衣服,明显便是特别为雪国的公主准备的。原本应为宽袖的衫子和褙子,方便保暖,都做成了窄袖的款式,从手臂到手腕,恰到好处紧紧包裹。罗裙将原本就很修长的身体拉得更长,一条杏色腰将纤腰束住,更显得袅娜娉婷。 鹰王是个很正常的男人,突如其来强烈的美感让他血液流动加快。小腹部一股热气飞快升腾起来,接着,难以遏制的冲动好像野兽,飞窜到身体各个角落。 他的眼睛不自觉在冒火。 雪姬和他四目相对。聪慧的少女,立刻感受到接下来极有可能发生什么。 鹰王步伐微微凝重,身体向她靠近些许。 雪姬凝视他,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对他的不排斥。 将自己好生清洁过的白瀛楚算得上是男人当中的美色。他的五官自不消说了,除了雪姬之外,当世女人当中,也不会有太多能超越他的。眼睛稍显细长,但是,恰恰是因为这一点,让他少了女子的秀气,而多出男子才有的阴柔。斜飞的剑眉和脸部刚硬的线条,给他增添了英气。他穿着绣螭龙的宝蓝色衫子,刺绣精美的腰带上依旧佩戴名贵的配饰。 英雄爱美人,美人也爱器宇不凡的英雄。 雪姬按捺住少女内心的娇羞,抛却对未知的恐惧,热忱地接受着对方的试探。鹰王慢慢走到她面前,奔腾不息的热血已经快要燃烧起来,但是,他最终还是只抬起手,捏住雪姬的下巴而已。 这尖削光润的下巴也是一件艺术珍品,鹰王感受着美人带给自己眼睛里美好的享受,缓缓低头,轻轻一吻。 嘴唇与嘴唇相处,清凉,湿润,让雪姬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鹰王的手缓缓经过她光润的脸,抚上她柔美的颈,经过那尖削的肩头,最后停在那盈盈一握的腰身。 这腰真如杨柳般细柔啊。 作为一个男人,真想当场将它的主人放倒,然后坦诚相见,完全占有。 这一吻,细细密密,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当鹰王抬起头来,目光重新落在雪姬脸上时,雪姬的脸红红的,人几乎呼吸不过来,软绵绵,倚倒在他宽厚的环抱中。 从不算熟悉的陌生人,最终成为情人,雪姬依靠在他的怀抱,竟连半刻都不愿意再离开。 雪姬说:“你去向我父王求亲吧?让我父王答应,将我嫁给你。” 鹰王说:“我本就是为你来的,你不说,我也会去。” 雪姬惊讶地抬起头,说:“我以为你只是说说——” 鹰王笑了,说:“你跟我时间久了,就知道,我向来不会只是将话说说而已。” 雪姬心里那份高兴就别提了,重新靠近他,感动之情也悄然而出。 雪姬说:“我曾经听人讲过,人和人之间有缘分,你在那么远的蓬莱,我在雪国,你却能够听说我的名字,然后为我而来,这就是缘分。”仰起脸,问:“你说呢?” 鹰王笑着回应:“当然,如果不是听闻雪儿的盛名,我焉何能够在有生之年,碰到这样美丽的女子。” 雪姬很害羞,也很高兴,低声道:“你真的觉得我很漂亮吗?” 鹰王毫不迟疑,点点头。 天色将晚,二人才依依不舍分开。这一次,换作冷延送雪姬回王城。冷延是个不太会让自己处于尴尬境地的人,将雪姬送到王城边,便告辞离去。 而雪姬满心都是两情相悦之下的甜蜜和欢喜,并不计较他的怠慢。 回到无暇宫,雪姬只休息一晚,便催促莫堃赶紧让左相去迎天都王。莫堃已经知道她昨天偷偷溜出王城的事情,心中生气,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他做出一副慈父的模样,笑着对雪姬说:“好好好,你这样着急,我立刻让左相着手准备便是。” 226 杀机 左相霍新率领礼乐出城三里地,迎接天都贵客。 鹰王既来雪国,已经是纡尊降贵。霍新代表雪国王只出城三里,他也就不计较。随行护卫,只有贺琮、冷延、赵琦、袁彬。但是,在他们之后,突然多出来诸多马夫脚力,驾驶的三辆大车上,一个个乌沉沉箱子整齐摆放。 随着左相来到雪国王城。规模不大装饰也很简陋的无暇宫,因为其显著的异域特色,得到了鹰王真心的称赞。 鹰王对在正殿前等候的莫堃夫妇说:“本王回蓬莱之后,也在天都修建这样一座宫殿。到时候请国王贤伉俪来观赏。” 莫堃既未得他的见礼,本身也未盖过他的气势,这样的话,自然叫他生气。 黛茉莉挽住丈夫的手,暗示他稍安勿躁。莫堃满脸堆笑,对鹰王说:“酒席已经备好,天都王请!” 鹰王颔首,举步前行。 莫堃没争得过,连同王后一起落在后面。夫妻俩面面相觑,黛茉莉拍拍丈夫的手,莫堃将手握成一个拳头。 前面便是登上正殿的台阶。莫堃对鹰王身后侍卫说:“四位将军难得到此,我王宫武将也有不少,为你们,另开一席吧?” 黛茉莉在一旁附和:“我国有特制二十四味花酒,冬季,梅花酒和水仙酒正当时。味道剔除了酒中辛辣,后劲却非常强大,正合七位将军喝。” 贺琮、冷延等鹰王示下。 鹰王一双如女子般秀美的眼睛精光闪烁,斟酌片刻,微微一笑,对他们说:“便听国王王后安排。” 贺琮等前往偏殿,莫堃夫妇才盛情邀请,头前引领,将鹰王带入正殿。 大殿上设了十个席位,莫堃和王后居主位,鹰王被请入上首落座。鹰王对面乃是右相杜明,右边则是左相霍新,对面杜明左侧,依次是司农乌东、吏官玉思连、农务官司蓝和水利官含西,霍新旁边,则为王城府、建业司和礼官——这些,便是雪国王室除了大将军外所有重臣。 穿着棕色服饰的侍女为鹰王斟酒,莫堃、黛茉莉和七位王室大臣竞相举杯。鹰王来者不拒,满满杯中酒,皆一口喝干。 鸣玉、浮香陪着雪姬挤在镂空雕花木门口往大殿里看。 今天的鹰王装束非常正式,黑色的衣衫上,遍织祥云金龙,一条银线编织而成的腰带束在腰间,色泽诧异夺人眼球。满头的黑发,从两鬓将辫子编上去之后,绾了一束用金冠固定。那金冠乃赤金做成,金光闪闪,让一向恪守节俭的雪国人眼热心跳,正中一颗浑圆的珍珠,更是连国王在内都甚少见到的无价之宝。 此刻,礼乐正响着,舞女们踏着乐曲翩翩起舞。 鸣玉忍不住对雪姬说:“公主,你的眼光真不错啊。从哪里来的这样一个男人,你看你看,他长得多好看啊。” 浮香说:“打扮得也非常好呢。” 雪姬问浮香:“打扮得好说明什么呢?” 浮香想了想,说:“说明,他来的那个地方一定很富庶。” 雪姬一听,觉得很有道理。 酒过三巡,莫堃问:“鹰王殿下,据我听闻,天都远在万里,是岛国蓬莱的一个繁华的城市。” 鹰王点头,说:“不错,蓬莱地处东海,距离北海,确实有数千里之遥。” 莫堃又问:“那么,你此次前来雪国,所为何故呢?”王后黛茉莉再旁补充:“雪国地处偏僻,天气寒冷,物产也不甚丰富,鹰王殿下身在东海,却来我们这儿,可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呀?” 鹰王也不惧满殿都是雪国的臣子,朗声道:“素问雪国公主乃人间第一美人,本王不才,此次前来,实则为向国王以及王后提亲而来。”说着,他从座位站起。 那些脚夫,一个个将大箱子都从车子上搬下来,都在大殿下候命。 鹰王走到大殿中间,守在门后的脚夫头目便向殿外招招手。脚夫们便将箱子一个接着一个搬上殿来。 礼乐和舞姬都退下。 鹰王命人抬上来的箱子摆成了一条边。 脚夫头目得鹰王示下,指挥将箱子一一启开。连同莫堃在内,黛茉莉、雪国群臣一起伸过头来,一见之下,众人皆被惊呆。 那箱子一模一样,一共十个。 最前面的是装服饰的,第一个箱子里面摆着的是轻柔细白的月罗纱30匹,第二个箱子里则是天水白的锦缎30匹。第三个箱子开始便是各色成品服饰,有各种料子制成的衫子和襦裙,以及用云锦制成的褙子两件——所有东西,装了满满三大箱。 第七个箱子、第八个箱子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许多小箱子。小箱子一个个打开来,当先是亮晃晃的金锭三十个、银锭三十个,龙眼大珍珠十二颗以及绿汪汪翡翠四块,耀华了国王莫堃的眼。再看后面,则是青龙戏珠玉佩一对,丹凤朝阳玉佩一对,翡翠珠子穿成的手串四串,纯金镶宝石璎珞不同式样共六个。女子用首饰更是琳琅满目:黄金簪子十支、白玉簪子十支、翡翠簪子十支,纯金雀钗三对,鎏金镶宝钗三对,秋田玉芭蕉叶形宝钗四对,点翠华胜八支,镶宝仿真绢花四朵,长短珠络六串,还有雀含珠步摇一支,大小金凤步摇各一支,以及那南珠项链、翡翠项链若干,镂花金镯子三对,秋田玉镯子三对,各色耳环共六双。 这些东西,莫堃和黛茉莉看的心砰砰直跳。 后面的箱子打开来,里面的东西更是从没见过。也是放得整齐的小箱子,小箱子打开,里面分成一格一格,里面则装了制作精美各类材质的瓶瓶罐罐,有白瓷、青瓷的,也有白玉、翡翠以及珐琅的,还有些木头小盒子。 鹰王取了其中一瓶,让内侍奉给黛茉莉。黛茉莉将瓶塞拔掉,一股清甜的香气飘荡出来。 鹰王看了看脚夫头目。这头目,天生伶俐的人儿,按照事先交代,笑眯眯对黛茉莉说:“王后,这是用海蛎子、土瓜根,加入玫瑰花汁子研制出来的千金润肤膏,挑一点擦在脸上,能让肌肤保持湿润。” 黛茉莉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美人,年纪大了,脸上肌肤渐渐失去润泽弹性,不知不觉,便到了美人迟暮时。鹰王带来的这个礼物真是太珍贵了,她忘记了雪国王室要对鹰王做的事,情不自禁用指甲从白色圆肚瓶里挑出一点,沾在手背上,匀开。一阵清凉顿时从肌肤上蔓延开,凡是被抹到的地方都像补满了水一样。肌肤尝试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而黛茉莉也因为干燥的皮肤突然什么细纹都没有了,止不住欣喜若狂。 鹰王说:“蓬莱的女人,四十岁了,也会像二十岁的女子一样,青春美丽。就是因为,除了蓬莱气候宜人,女子也非常善用护肤品。” 脚夫头目又取出一个玛瑙色瓶子给黛茉莉。 鹰王亲自解释:“这是提取百草精粹制成的百草精露。” 从玛瑙色瓶子里倒出的,是淡绿色的液体,带着淡淡的草药香。黛茉莉舍不得再在手上使用,直接涂抹在脸颊上。宫女奉上铜镜,黛茉莉仔细观看,心中忍不住大喜。 莫堃离黛茉莉最近,眼看着长期受到苦寒天气影响、黛茉莉那张早早爬满细碎纹路的脸,蓦然恢复平滑。不仅如此,肌肤变得很细腻,还多了一层充满生机的光泽。 鹰王让王后派一名宫女出来,然后,由脚夫头目取百草精露、千金润肤膏给她匀面。又取出一个乌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是轻细柔和做成鸭蛋形状的珍珠粉。脚夫头目说:“这是柔云鸭蛋粉,可以是肌肤更加细白。”一边说,一边取软布,蘸水沾了些匀在宫女脸上。那张脸,顿时雪光逼人。 这个脚夫头目手段极好,拿出了眉黛给宫女画上精致的柳叶眉。又用玫瑰花汁子做的胭脂补上腮红。最后,他取出一张口脂,请宫女含住。撤去口脂之后,宫女那张小嘴顿时如同樱桃一样红润可爱。 王后黛茉莉惊讶得几乎发呆。那宫女只是她身边样貌最不惊奇的一个,精心打扮之后,竟然能如此艳光照人。若是王后自己像这样装扮起来,会美成什么样子呢? 那脚夫头目收拾好刚刚所用之物之后,束手站在一边。 鹰王笑着对王后说:“除了这些东西之外,此人也是本王送给王后的。” 王后“哦”一声惊叹出声。 脚夫头目说:“启禀国王王后,草民乃是天都城内香木斋的梳头师傅,化妆梳头,都是草民的绝活。” 不等国王拒绝,王后立刻插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脚夫头目笑而回答:“草民阮翘。” 阮翘将十个箱子一起盖起来,站在鹰王身边。 鹰王说:“这些便是本王带给国王王后的聘礼。” 雕花木门里面,雪姬听得面红耳赤、心“砰砰”直跳。鸣玉和浮香则兴奋地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鸣玉说:“公主公主,这天都王可真富有啊。你看那金锭和银锭,我长这么大,都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多钱。” 浮香则道:“公主,那些衣服首饰,都是天都王送给王后和你的吗?连同那些匀面的东西,可不都是女人用的呀。” 鸣玉说:“什么给王后,我看,根本都是送给公主的。你看那些漂亮的衣服和首饰,若是公主穿上戴上,该多美啊。”说着,又加了一句:“连梳头师傅都留下了呢,还不是为了照顾公主的缘故?” 可是,让雪姬特别不安心的是,父王莫堃一点儿没有欢喜的模样。和被鹰王的礼物收买后动心的母后不同,莫堃原本就很严肃的脸,自鹰王将话说完后,更显得阴森。 黛茉莉很想将最后两箱礼物收下来。不过,看到莫堃并不高兴,冲动地站起来后,还是强迫自己将笑容收回去。 黛茉莉坐在原位不说话。莫堃道:“天都王,雪国和蓬莱相距万里,我将女儿嫁给你,有点不合适啊。” 此话一出,鹰王倒没表示什么,雕花门后的雪姬却如遭棒喝。 鸣玉、浮香和公主情同姐妹,雪姬的心情,她们感同身受。不理解国王的意思,两个丫头禁不住面面相觑。 鹰王站在大殿上,双手负于身后。一人独立,气势却丝毫未见减弱。 左相霍新说:“天都王,我主国王的意思,雪国公主虽然盛名远播,但是,作为疼惜公主的国王以及王后,如果选婿,还是会考虑本国臣民。” 右相杜明补充:“就算嫁与他国,也只能是晔风国,或者郎腾国。这些国家和我国相距不远,国王王后思念女儿,随时都可以召见。” 莫堃笑眯眯道:“没错,天都王,左相右相的话你都听到了吧。”瞧了瞧那些箱子,仿佛又看到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礼物,面沉似水道:“我不会将公主嫁给你,你还是带着你的礼物,即刻离开雪国吧!” 雪姬很着急,当下去拉雕花木门,想要闯出去,被鸣玉浮香用力拖住。 鸣玉压低了声音说:“公主,万万使不得啊。” 浮香道:“不管怎么说,那是外人。底细尚且不够清楚,你还是要和国王保持一致比较好。” “可是……”雪姬一想到自己不仅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还要嫁给本国臣民,或者出嫁他国让雪国与其他国家联姻,那颗心,着急得简直要烧着了一样。 大殿上,莫堃瞪着鹰王,等鹰王给出明确答复。 鹰王起先只是和他对视,沉默良久,方才微然一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本王欲行之事,向来无不成之理。”一扫身边箱子,再看莫堃,说:“这些东西,我既带来,就不准备带走。” 莫堃一听,拍案而起,大喝:“放肆!”话音刚落,早已准备好了的王宫卫士从殿内持刀涌出。 这是莫堃事先便已安排好的,一共两百亲卫,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顶级雪国勇士。 阮翘只是个梳头师傅,被黑压压人拿着明晃晃刀围住,顿时害怕得身如筛糠。 人如山刀如海,个个目光如饿狼,刀光则如雪般明亮。 贴身内侍闫通疾步上殿对莫堃耳语,内容是:“翟大将军已经将四名天都侍卫给灌醉。” 莫堃得了信心,嘴角冷笑更见冷冽。 鹰王孑然而立,一袭华贵的织锦黑衣即使在人群之中,依然那么卓绝。 雪姬再也无法控制,从雕花门内冲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殿外有人通报:“启禀国王,晔风国四王子耶默铎来访,已到王城城外!” 大殿上的卫士们全神贯注在等国王指令,而慌忙之下和公主一起冲出来的鸣玉浮香,趁国王惊愣之际,急忙将公主拉回去。 王后黛茉莉这时候发现公主居然仓促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急忙佯咳一声,对莫堃说:“陛下,四王子怎么来啦?” 这四王子来得蹊跷,之前可是一点儿征兆也没有啊。 蓬莱虽然繁华,但是,一来天都只是一座城,二来,即使日后天都占据整个蓬莱,也不过在万里之外。无论兴衰,与雪国都无甚联系。 可是,这晔风国就完全不一样了。北海之滨,最偏远的是雪国。雪国往南,一直到黄海湾,都是晔风国国土,而往西去,则是勇猛强悍的郎腾国。这些国家和地域更为广阔的北汗国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和更为尊贵的熙朝比,也为云泥。但是,就这几个小国本身利益而论,晔风国和雪国接壤,国势强大,四王子蓦然到来,那是断然不能怠慢的。 莫堃想下令将天都王缉拿,可是,看鹰王一副施施然毫不畏惧的情状,心里没底,不知道是否一举奏效。而四王子已经到王城,如果不立刻出去迎接,只恐会惹来四王子不快,埋下他日国与国之间的祸患。 莫堃将手一挥,两百卫士分为两队,然后鱼贯退下。 莫堃走下台阶,对鹰王说:“天都王,我无意将公主下嫁与你。晔风国四王子来了,我与王后要出去迎接,你带着你的礼物,先行离去吧。”说着,瞧都不瞧一眼,拂袖而去。 雪国群臣跟随国王,出无暇宫,迎接耶默铎。 无暇宫内,国王离开没一会儿,大将军翟具率领五十卫士,一行人盔明甲亮,气势汹汹,来到大殿。 和鹰王照面,翟具打量鹰王数眼,冷笑道:“老夫奉国王命令,恭送天都王离宫。” 身处危机四伏的无暇宫,面对人数众多的敌人,鹰王居然还能微微一笑,然后才说:“自然要走,但是,走之前,还请大将军将我的四名随从交还出来。” 翟具闻言,“哈哈”大笑。笑毕,冷冷道:“白瀛楚,你也太天真了。既然来得无暇宫,就该遵循无暇宫的规矩。国王有令,天都王如果要离开,尽管离开。四名侍卫要想活命,天都王,你且签下立刻离开雪国,并且永生不得私自入境的承诺书。”手一挥,一名卫兵捧着笔墨走上来。 雪国国王莫堃在无暇宫外等了一炷香功夫,晔风国四王子极其亲随出现在视野里。 耶默铎,晔风国国王撒图罕的四子,时年二十三岁,因为身高个大体格强壮的原因,人显得非常老成。他骑在一匹红鬃烈马上,昂首挺胸,傲然环顾着周围。身后十六名红衣护卫和他一般桀骜。见到雪国国王,耶默铎只不过唱了个喏,十六个红衣护卫眼睛看着天,连腰都没弯一下。 莫堃心里不高兴,脸上却不便发作,依然笑嘻嘻,对耶默铎说:“四王子突然驾临,莫堃有失远迎,还请四王子海涵。”说罢,举手相邀。耶默铎摔红衣护卫进无暇宫。 无暇宫内,此时此刻却是一片大乱。 翟具的亲兵捧着笔墨让鹰王写永不入境的承诺书,鹰王先是不动声色,在翟具越逼越近的情况下,突然,他伸足踹了那亲兵一脚。 这一脚,正踢在亲兵的膝盖上。那卫士一个站立不稳,整个人就直挺挺往前扑来。 鹰王手指轻勾,那盛着笔墨的乌漆托盘便到了他手上。卫士往他扑来,他身不斜腿不动,人平平移开一尺。卫士“扑通”摔在脚下。那托盘被掷出去,滴溜溜在半空转了几圈,落在刚被清空的案几上。盘子里的墨,竟连一滴都没溅出来。 翟具没料到他这样厉害。从国王莫堃起,雪国群臣心里,天都王只是侍卫厉害而已。今天的局,便是要将侍卫和他分离。若是莫堃一人落在敌人手里,那不管是放弃求亲,或是离境,哪怕是更过分的要求,为了活命,也不得不答应。可是,预谋好的事情总是要出些纰漏,这天都王似乎并不是一个好捏的软柿子。 翟具心里打了个突,不愿意相信又不甘愿就此认输的情况下,大喝一声:“拿下!” 五十名卫士统统将兵器举起来。 大殿之外,二百名卫士也严阵以待。 莫堃引着四王子步入王宫,刚到广场,前方很大的喊杀声便传过来。 王宫卫士在大殿门口堵成一团,纷乱之中,忽而有一片人墙倒了,忽而又有几个人中了什么打击似的,被高高扔起,越过几个人头,然后摔倒在人群当中。而这看似密密层层的围堵,就在莫堃走上广场之后,便被撕开很大的缺口。 鹰王接连踹倒一圈人,落地后,抓住一个卫士刺过来的长矛,格挡从前面刺来的七八枝长矛。全部格挡开后,他单手一圈,那些长矛便一起倒了他手中。 那些卫士都不是力气小的人,可是,七八人加在一起,也阻挡不住对方一股极大的回旋之力从前方涌来。也不知道鹰王用的是什么法子,只是双手虚报上下交换,七八名卫士便犹如被重杵撞中。七八个人合在一起,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愣是将结实的包围圈砸出一个口子来。人墙中的人还没有回过神,鹰王那黑色的身影就像在水中溶解的墨迹一般,顷刻来到面前。又是近二十人被推了出去。 站在莫堃这个角度,即使眼睛一眨不眨,也没能看清圈子里,那个天都王是怎么做的。总之,一大堆人被打出去之后,鹰王挥挥衣袖喟然屹立,那情态,那风姿,真是没有具体言语可以形容出的那等赏心悦目。 这位以“鹰”作号的男人,不仅是个丰神俊朗的漂亮人才呀。 除了拥有身手厉害的手下之外,他本人,竟也这般威猛! 一脸傲慢的四王子,看到黑衣打扮的鹰王,顿时脸色一变,目光闪烁,眼神很快变得锐利起来。 莫堃看在眼里,疑窦大起,问:“四王子,你认识此人吗?” 四王子咬牙切齿许久,突然对身后红衣护卫道:“给我将此人拿下。活口捉不到,死人也可以!”丝毫也不顾及雪国国王的颜面,十六名红衣护卫拉兵器上阵。 晔风国这十六个人,均为杀手级人物。不仅兵器上有刀戟钩叉的分类,暗器和毒物,竟然也有使用。 鹰王看到十六个红衣人往自己扑过来,心里并未在意。可是,当一个人的兵器被他弹指击落之后,三道寒光一起扑至。其中,三道寒光中均隐含的蓝幽幽光芒,让他不禁心中一震。 他的轻功极好,移形换位的本事已经不在眼下诸人理解能力范围之内。红衣护卫实战配合很强,暗器出现的契机巧妙,速度也够快,但是,关键时候,还是打空。那三枚沾着蝎毒的三棱锥以不可思议的出现方式,打入原本站在鹰王后面的红衣护卫身上。 那名红衣护卫当场毒发! 死亡之时,脸面发黑全身僵硬情状可怖。 鹰王一看,不觉怒气涌动。左手拢在袖中,轻轻划了一个圈。宽松的袖子顿时鼓风一般猎猎而动。 这个时候,但凡有人胆敢闯到他面前,下场自然很惨。 可是,因为红衣护卫暗器错伤了自己人,而对手本事又强、身法如鬼魅般可怕,这些蛮夷小国的杀手顿时害怕。 鹰王轻轻踏上一步。 还剩下的十五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往外跳了一步。 鹰王身周,马上出现一个很大的圆。 莫堃瞧得目瞪口呆。 就连晔风国的四王子,那副狂傲的劲也收起来。 中毒身亡的红衣护卫躺在地上,莫堃好像自己被打中了一样,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好在有人将他扶住,贴身内侍闫通对他说:“陛下,喝令住手吧!”莫堃吓得双手颤抖,对耶默铎说:“四王子,还是让你的亲卫退下吧。这是来雪国做客的天都王,想让剩余的十五人毫发无损跟你走,我看,你还是听我的比较好。” 十六名红衣护卫,都是耶默铎重金从国外搜寻来的高手。跟随耶默铎的日子里,替耶默铎解决了许多问题。今天,却折了一个在眼前。 那名护卫所中剧毒三角锥乃是自己人打出来的,即使想寻由头发怒也寻不出来。 听着莫堃的建议,耶默铎脑筋飞转,半晌,他才忍气吞声说:“也罢,就给国王一个面子。”对那十五个红衣护卫说:“退下!” 十五个人如获大赦,飞奔至四王子身后。高人一等的神情不见了,十五个人只剩下失败后的心慌。 翟具连滚带爬跑到莫堃面前。 莫堃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干什么,哆哆嗦嗦对翟具说:“将那四位勇士带给天都王。” 翟具领命而去。 少顷,翟具领着贺琮、冷延、赵琦、袁彬过来。 贺琮等四人深度醉酒,服了雪国王宫特制的解酒药汤,勉强恢复神智。 翟具将他们领到鹰王面前。 鹰王目光如炬,扫了一眼,便知道他们只是被醉倒过而已,身体内并没有沾惹其他毒物。这也说明了雪国人虽有心机,但是禀性终究纯洁。 鹰王心情为之一宽,脸上浮起微笑,对莫堃说:“国王陛下,本王就此告辞了。礼物本王留下,两日后,本王再来,到那时,希望陛下不要令本王失望。”贺琮、冷延、赵琦和袁彬还能骑马,鹰王令他们先行,自己最后才提缰绳出发。 一行五人,如过无人之境,直到无暇宫外。 耶默铎看看莫堃,莫堃禁不住长叹,道:“飞来横祸、飞来横祸啊!” 227 逼宫 雪姬被鸣玉浮香扶着回到公主殿。 刚在坐榻上坐下来,浑身便失去了力气一样——雪姬瘫倒在坐榻上。 鸣玉给公主端上一碗松露汤,和浮香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公主身边。鸣玉说:“公主,那个天都王,真是一个厉害的人啊。” 浮香紧跟着说:“大将军麾下二百多人都没法将他奈何,我们国内,从来还没有见识过有这样的人那。” 雪姬喝了松露汤,沉默着,平息自己心中情绪的波澜。对未知事物的感知,心里会出现不安乃至于恐慌。雪姬联想自己第一次看到他时,心里的感觉陡然之间有了很大的不一样。 当日,她还是一个纯真的少女,满心只是看到一个漂亮男子后难以掩饰的欢喜。对爱情的渴望,最完美的莫过于认识一个如此出色的对象。所以,会有后来——她想尽方法找到他,和他相处。 在雪姬的心目中,能和白瀛楚厮守,在寒冷的冬季也好,在短暂的春夏秋也好,早上起来便可以相互看见,然后一起用膳,一起游玩,一起做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这样的生活,便是她纯真的心里关于爱情的全部。 她下意识认为白瀛楚就是适合这样去生活的人。 可是,今天她才发现,她的想法,可能完全错了。 到底错在哪里呢?这又是一个谜团了。只是,当看见两百多名王宫卫士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原本那只是漂亮、温和的形象,一刹那间就全部不见了。 贺琮、冷延等,那些他的下属,雪姬直觉便有些害怕。因为贺琮、冷延都是有本领的人。 现在看来,他似乎比他的手下本领还要更大些呢…… 恍惚过了一夜,一早,雪姬从迷迷糊糊中醒来。窗外有金色的阳光透射进来,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觅食的鸟雀“叽叽喳喳”叫着,雪姬神智逐步清明,开始呼唤:“鸣玉、浮香——” 鸣玉、浮香急忙走进来。 火盆还是点起来了,芸香木炭燃烧之后散发出来的清香飘荡在屋子当中,屋子里很是暖和。 采心和诺言伺候公主洗漱,接着,鸣玉将一件素色中衣拿过来。 雪姬一看,这不是她平时会穿着的衣物,便问:“哪里来的?” 鸣玉笑着说:“是天都王昨日带来的呀。王后今晨也择了一件穿,这料子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恁的细腻柔滑,可舒服了呢。” 雪姬有些犹豫,但是,看那中衣确实不错,加上自己的母后都已经穿了,心痒痒,顺水推舟,在鸣玉的服侍下将衣服穿起来。 素锦接触肌肤后,那柔软细滑的感觉果然好极了。简直比小时候感受的母亲的抚摸还要温和。 雪姬正陶醉着,浮香和鸣玉又将那华贵灿烂的外衣给拿过来。一件淡红色全棉窄袖衫外面配一件桃红色梅花织锦镶狐狸毛大袖衣,下面是一条桃红色梅花流仙裙。刚刚穿好,外厢采心禀报:“阮翘来了。” 雪姬面露疑问。 浮香笑道:“公主都已经忘记了吗?是鹰王一起送来的专门伺候公主穿戴的梳头师傅。” 鸣玉说:“鹰王送来的女子用的东西有许多,我们宫里头的宫女没有一个会用。这阮师父的独门手艺,正是不可或缺呢。” 雪姬一听,心里的虚荣顿时得到满足,然后甜蜜起来,说:“传他进来。” 阮翘便在采心的陪同下,来到公主殿内室。 百草精露、千金润肤膏都被传进来,柔云鸭蛋粉、玫瑰胭脂膏子和润唇口脂也都整齐排列在桌子上。阮翘先是教鸣玉、浮香给公主匀面的步骤和技巧,接着,他亲自给雪公主点了朱唇,抹上胭脂,又用眉黛给雪姬画上了淡而修长的罥烟眉。雪姬的脸,肤色犹如雪山之巅最晶莹的白雪,稍加修饰,就完美得再也挑不出一点儿瑕疵。这青烟一样的修眉,更修饰出她那超人一等的丽色。两只大大的眼睛也变得更加生动了。高挺的鼻梁下面,原本就很丰润的嘴巴咬了口脂之后,更像蘸过水的花瓣一样,让人满心就想咬一口才好。 阅人无数的阮师傅上妆完毕,禁不住“啧啧”赞叹:“公主殿下,是老奴这么多年来看到的美丽女人中最为美丽的一个。” 雪姬的头发如同黑色的瀑布一样披散着,阮翘又为她梳起了天都城内贵族少女喜爱的垂髻,发髻上插上蝴蝶穿花钿,披背的头发间系上一条银丝织就的丝带。雪国公主在原本清丽脱俗的基础上更加贵气逼人起来。 阮翘说:“雪公主,您这样的人儿,只在雪国住着,可真是可惜了。雪国虽是你故乡,但毕竟不够繁华,而蓬莱天都,不仅繁华超过雪国百倍,更兼气候宜人,文化又极为昌荣,才更适合您生活呢。” 鸣玉道:“阮师傅,你们那儿,女子都是这样穿戴装扮吗?” 阮翘笑着说:“自然,蓬莱天都,就算是冬天,也会有美丽的花儿开放。天都的女人自然更加热衷于将自己打扮漂亮,我的活能做很好,不就是拜女子爱漂亮所赐吗?”说着,亲手奉上水貂绒衬里银底蓝色织锦披风。 浮香拿过来,抖开,为公主披上。 雪姬抚摸那细致的缎面精美的绣花,片刻,将手放下,对鸣玉、浮香说:“走吧,我还要去给父王母后请安呢。” 国王寝宫,雪姬看到了同样装扮一新的王后。时年三十出头的黛茉莉,原本因为肌肤逐日出现清晰可见的纹理而难以抵挡年华将要老去,现在,在百草精露以及千金润肤膏的滋养下,白皙的皮肤重现光洁细腻。松松绾着的坠马髻上,简单点缀两只玉簪,妆容也不过淡扫蛾眉而已。一件蓝色对襟宫装,下系同色长裙。既多了鲜妍妩媚,也不失雪国人本身的朴素。 莫堃不在。黛茉莉一把拉住女儿的手,先是上下打量,然后对雪姬说:“雪儿,我看天都王人品俊逸修养好本领又很高强,是很值得对付的丈夫人选。” 雪姬闻言,俏脸通红,嗫嚅:“母后,一大早的,怎么说这个?” 黛茉莉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果然美貌不可多得的女儿,又是喜欢又是忧愁,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说:“我就是这样想的。倒不是天都王带给咱娘儿俩许多礼物,我因为礼物才加倍欣赏他。昨日你父王设局要害他,他孤身独对两百五十名王宫卫士。自己毫发无损自不必说了,王宫卫士但凡被他打倒的人,都没有受伤。反而是,那晔风国的四王子,手下红衣护卫一出手,便有了伤亡。说是伤了自己人,其实,还不是要对第一次见面的天都王下狠手。天都王和四王子,人品孰优孰劣,一辩可知。” 雪姬听母亲的话隐含蹊跷,思忖之后,问:“母后,父王现在和四王子在一起吗?” 黛茉莉双眸中忧色深重。她显然知道眼下局势严峻,但是,攸关女儿幸福,她又着实忍不住。 她想了又想,还是对雪姬说实话:“雪儿,我看你父亲是要将你嫁给耶默铎。” 莫堃在偏殿宴请耶默铎。 雪山上的牦牛肉以及罕见的雪豹肝脏,此刻都拿出来,莫堃坐在主位,耶默铎和手下十五名红衣护卫一边喝酒一边大快朵颐。 无暇宫酿造的梅花酒,只要不是纯粹的原浆,便能做到清香甘洌,一壶不倒。晔风国的酿酒技术做不到这么好,所以,耶默铎和红衣护卫都喝得很尽兴。酒饱饭足之后,耶默铎对莫堃说:“陛下,雪国和晔风国是友好邻邦,我来这儿,也得和你招呼在先,获得准许才能留下。那叫白瀛楚的,他算是哪门子王?养了只鹰,带了几个人而已,就大模大样驻扎在国境以内,你居然忍得?” 莫堃也喝了不少酒,心头燃了一团火,头发热,说:“怎么会忍得呢?我要将他驱逐出境,不惜一切代价!” 正说着,殿外有人来报:“公主来了。”不一会儿,雪姬急匆匆迈入殿内。雪姬身后跟着的,则是心直口快惹出事而有些慌乱的王后。 黛茉莉一路追雪姬过来,不待雪姬开口,她便抢先说:“雪儿得知四王子在此,很是好奇,想过来拜见。” 莫堃一听,开心道:“这样甚好。”对耶默铎说:“四王子,这是小女雪姬。”又对雪姬说:“这位便是晔风国的四王子了。撒图罕大汗有六个儿子,四王子可是最有本事的一位呢。” 莫雪姬往耶默铎面前一站,面沉似水,片刻后,启口道:“四王子,你好!” 雪国公主国色倾城,耶默铎在晔风国也曾听说。现在真人就站在自己面前,桃红的衣裙修饰出纤长的身材,无需细品,那娉婷婀娜之下的妩媚风流就如潮水将整副心神收服。一张雪白精致的脸蛋,那五官组合一处后散发出来的味道更是勾魂夺魄。 耶默铎端在手里的酒顿时洒了,杯子摔在地上滚了好几滚。 十五名红衣护卫也如见天人,怔怔的停了吃喝,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雪姬对别人这样的反应早就见怪不怪,淡然道:“四王子,你这次来,便是路径雪国而已吗?不会有其他什么特别的事情吧?” 耶默铎只是呆愣,没有做声。 莫堃将雪姬的话重述一遍,问:“四王子,你此次来雪国,只是路过,并无其他特别事情,是吗?” 耶默铎这才回过神,贪婪的目光逡巡在雪姬美丽的容颜以及妙曼的身材上,好半天,才说:“原本是没有的,现在,我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打算。” 莫堃心里早将他和白瀛楚比较过。和黛茉莉不一样,莫堃身为雪国国王,更多的,是为雪国利益着想。作为和雪国靠得最近的晔风国,莫堃对其国内形势掌握得颇为精准。这耶默铎,虽然不是撒图罕最喜欢的儿子,但是,心机深沉,骁勇好战,是未来晔风国王位继承人最有力的争夺者。如果耶默铎未来能成为晔风国国王,那么,雪姬嫁给他,雪国和晔风国,就结成牢不可破的姻亲。不仅有利于彼此照应,而且对日后雪国图谋扩张,也是很有利的。 莫堃也不是非常安于雪国永远这样艰苦的,如果有可能,他也想雪国人民过上物资更为丰富的好生活。 他和耶默铎在一起,始终没有主动提起联姻的事。原本还思考怎样让耶默铎见到雪姬,现在,雪姬却冒冒失失自己出现了。 耶默铎的神情,耶默铎的心思,莫堃一看便了然。他心里很高兴,嘴上却道:“雪国国土微小,特产也很少,四王子率领亲卫而来,总不会为了翻越雪山挑战人生吧?” 耶默铎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友好,瞧着美丽的雪公主,他止不住心情大好,将酒杯捡起来,不嫌脏,斟了一杯,举起来对莫堃说:“没错,国王陛下,我就是想看雪国的雪山才特地过来。从今天起,我就要叨扰国王陛下了。生活上,有叨扰陛下的地方,还请陛下海涵!”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黛茉莉并不讶异丈夫与他人谈笑之间便确定了女儿的未来,她只是为雪姬毫无心机之下冲动的行为感到扼腕,又为雪姬不被看好的未来担忧而情不自禁叹息一声。 雪姬原是懵懂的,看着母亲的反应,她感觉不妙,立刻大叫起来:“父王,我不要嫁给晔风国的四王子。”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你为女儿着想的话,婚姻的选择,你就交给女儿自己把握吧?”说罢,女儿家的羞怯让她落荒而走。 莫堃连忙对耶默铎说:“女孩儿家家的,她的话,王子不要往心里去。” 耶默铎内心认定了美丽的雪公主,当下大喇喇一挥手,说:“自然,雪公主不管对我说什么,我都如听梵音一样,绝对不会觉得不舒服。” 他们又接着吃喝谈笑,王后黛茉莉自觉站在那里不合时宜,便向国王告辞。 雪姬离开偏殿之后,便直奔无暇宫的宫门。 今天的无暇宫,由少将军翟可信亲自率人把守。卫士拦住公主后,翟可信闻讯而来。 翟可信自打被贺琮打败之后,一向自持的信心就受到了很大打击。原本碍于左相霍新的权位,觉得可能会被斯文有礼的霍曼廷击败,但是,作为一个男人,在气概上,他绝对不会自以为输给任何一个人。 现在,他看到雪公主,便再也没有势在必得的自信。 根据父亲翟具的叙述,他也知道,前来雪国求亲的蓬莱的天都王本事很大。只在被灌醉的四名随从之上吧!同时,翟可信也获知,国王莫堃有意将雪公主嫁给晔风国四王子耶默铎。 因此,他面对雪姬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以一个臣子的姿态对雪姬说:“公主,陛下有令,不允许你出宫。请回吧!” 雪姬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出去。” 翟可信低眉顺目,口气坚定道:“真的很对不住,这是陛下的命令,我必须遵守。” 雪姬硬闯,六名王宫卫士结成人墙不令她过。 雪姬叱骂无果,推打又推打不得,又急又气,直跺脚! 便在此时,王后宫中的大宫女婉璧从宫内出来,当着众卫兵的面儿,将公主哄劝回去。 当婉璧姑娘再次出现时,却是王后宫中的郝婆婆要带刚进宫不久的阮翘师父前去市集买东西。这阮翘师父的手艺确实高超,半老徐娘的王后在他一双巧手的打扮下,如今每日都和神仙妃子一样。比起刚嫁给国王莫堃时,王后觉得,如今的自己看起来似乎还要更美一些。欢喜之余,王后也担心,这天都王送来的礼物虽然不错,可是毕竟数量有限,用着用着,东西就没了。所以,王后希望阮翘跟郝婆婆出去,在雪国内寻找可以制作润肤美颜用品的材料,然后帮助雪国独立制作。 郝婆婆带着王后的白玉令牌,翟可信没理由不放行。那阮翘是个讲究的人,挑选了无暇宫内六位宫女当做随从。这六名宫女一个个都被阮翘精心打扮过,个个肤光胜雪面容美艳。为了防止被别人觊觎,王后令喻,让阮翘给宫女们全部带上白色的面纱。 六名妙龄少女从卫士们眼前经过,连同翟可信在内,宫门守卫个个看直了眼睛。好半晌,他们才回过神来。一名守卫对翟可信说:“少将军,这蓬莱客的手段果真了得,无暇宫属下也站了许多年,从没见过这么多漂亮的姑娘。”这句话,实为在场所有男人的心声。翟可信也很感慨,瞧着姑娘们远去的方向默然无言。 却说郝婆婆带着阮翘以及六名少女出了无暇宫,离宫门远远的,再也没有任何卫士看到之时,一名少女才将面纱扯下来。 因为六个女孩并列在一起的情景实在有些壮观,所以,即使是翟可信,也没发现,雪公主居然就混迹在里面。这莫雪姬的眼睛原是比其他人大,可是,因为阮翘做了手脚,将其他人的眼睑都涂黑了,面纱遮脸,只留眼睛时,不是特别细心之人便瞧不出来。而当大家都将面纱取下时,雪姬五官动人之处,其他五个人还是远远不及。 阮翘对郝婆婆说:“郝婆婆,我可只能帮到这儿啦。” 郝婆婆颔首,然后对雪姬说:“公主,你现在要干什么,尽管去吧。王后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如果你确实很喜欢鹰王,就果断地跟他在一起,即使远走高飞,离开之时也不要放下父王和母后。国王王后还有两位王子,总是会有依靠。” 雪姬听完,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说:“婆婆,我就是去听一听,鹰王对眼下的情况到底有什么应对的方法。他是来向父王求亲的,如果诚心诚意,也该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句话雪姬虽然说不出,但是,郝婆婆也好,雪姬公主也好,内心都明白得很。 雪姬说:“未必我此去就会背井离乡。你回去告诉母后,最迟明天,我一定还会回无暇宫。” 她的眼神是那样坚定,郝婆婆看在眼里,忍不住吁了口气,然后说:“也罢,我便这样回禀了王后吧。” 郝婆婆出宫,带了一辆马车。现在郝婆婆将马车上的马解下来,配上马鞍,供公主乘坐。稍后阮翘会去集市上重新买一匹马,五位宫女以及郝婆婆再乘马车回宫。出宫之时卫士会检查,回宫的查验就松了,少了一名宫女,并没有人知道。 而雪姬便在郝婆婆、阮翘和五个宫女的殷切注视下,上马直奔城外。 到了城外,策马奔驰,半个时辰后,鹰王的大帐也赫然在望。 此时此刻,在雪姬心里,鹰王白瀛楚,已经是一个真真实实存在的依靠。只要能够看见他,似乎一切阴云都会消散。雪姬想着待会儿就要看到他,然后和他说话,内心的高兴就没法掩饰。不等马儿奔近,人便从马背上跳下来。 那只鹰从天际飞来,盘旋在半空不停长鸣。片刻之后,大帐方向便有马蹄声响起。 有人来了! 雪姬停下脚步,开心地举起手对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大喊大叫。 一队人马出现在视野里,黑衣,黑马,年纪均在二十岁上下的青年骑士。是鹰王的属下没错!可是,为什么当先的那个人她不认识呢? 而且,人数也不对啊。从她遇到鹰王那天开始,鹰王身边就只有七个人。可是,眼前出现的人马,粗粗估计,至少二十人。 当先那匹黑马很快奔到近前。马上那人,体格端是强壮,一张不失为漂亮的脸线条刚硬五官分明。他的气派,竟然不比鹰王小很多,因为表情冷淡目光疏离,更让雪姬在忌惮他的同时心生害怕。 队伍末尾有一个人大声叫:“雪公主、雪公主!” 雪姬瞠目去看,发现原来是袁彬。 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地。不管怎么说,是蓬莱的兵马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是来自蓬莱的兵马,统帅的人却不是贺琮呢?依据雪姬对鹰王的认知,鹰王身边,最亲密的就是一剑斩断狼王的贺琮啊。 就在她思绪纷纷之时,黑衣骑士的队伍已经像疾风一样刮过去。 雪姬身后半里地,另一支队伍出现了。是晔风国四王子带着他的十五名红衣护卫。那点点红色,出现在雪姬的目力所及之处,雪姬禁不住大吃一惊。 黑风骑士和红衣护卫交锋。黑风骑士的那名统帅二话不说,抽出随身佩剑开战。那些红衣护卫都是耶默铎重金搜罗来的高手,可是,在他面前全部变成了软柿子。第一个照面的,手里的一把弯刀便被劈得火星直冒。可见其力道!使刀的人,握刀的手虎口立刻裂了,鲜血直流,然后便被横起一剑,喉管被割断,气绝身亡,尸体栽倒在马下。接下来几个人都在三招内毕命,其中一个,依旧是被自己人发来的暗器打死。这个发暗器的家伙,手法自是千里挑一的准,可是,第一次碰到了身法极快的白瀛楚,第二次遇到了和白瀛楚一样艺高人胆大的黑衣骑士。那黑衣骑士只是长剑一挑,那剧毒暗器便粘在他的剑尖,然后转了个圈被送进别人胸膛。 使暗器的家伙惊骇之余,被其他黑衣骑士赶上来,一剑刺了透心凉。 耶默铎做梦都没想到,这群黑衣人本事如此高强。冒冒失失出现的他,在剩余的三名红衣护卫的保护下仓皇逃窜。 黑衣骑士里面有好战的想追,被统领他们的那人制止。 那人动作干脆还剑入鞘,没多看一眼,圈马回来。 经过雪姬身边时,他倒是多看了一眼。不过,从来也没有过的,这个男人的眼中居然没有任何惊讶表示出来。 “他的眼睛,莫不是坏掉了?”对自己的美貌已经自负到习以为常的雪姬忍不住这样想。 火盆里的炭烧得正旺,使得大帐中温暖如春。 鹰王正在帐中。他穿着数日前穿过的浅灰色衣裳,没有带金冠,只从两鬓梳起两条发辫,同中间两缕挑出来的头发固定在一起,从而使满头黑发柔顺披下,一丝不乱。 那俊秀的面孔,依然让人对他不自觉便充满好感,而漆黑晶亮的眼睛闪烁出智慧的光芒,嘴角的微笑则好像春天的阳光一样让人眼前一亮。 就是这样孑然独立的一个人,他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却都会叫人心头涌起阵阵暖流。 方才还不甚开心的莫雪姬,心头的不快,立刻被抛在九霄云外。 率兵战斗的那名黑衣骑士就在鹰王身边,雪姬进来后,他便向鹰王作揖,倒退着走出大帐。好像预先准备好了的一样,这个人,竟是半点好脸色也不准备给她。 贺琮是陪雪姬进来的人,他看到雪姬的脸有阴转晴,接着,又开始由晴转阴,佯咳一声,然后才对鹰王行礼,口中道:“主上,雪公主来了。” 鹰王“嗯”了一声。 贺琮摸透了主子的心意,当下倒退出帐。 雪姬站在原地,瞧向对面。鹰王也在原地,不过,他最后还是投降,主动向雪姬走过来。 雪姬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紧绷的小脸微微露出一丝笑影。 鹰王问:“怎么了?我手下有谁得罪了你,让你不高兴了么?” 雪姬被说中心思,顿时嚷起来道:“你还知道吗,你新增的手下都是什么人?领头的那个在我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居然一次都没正眼瞧过我!” 鹰王“哦”了一声。 雪姬很生气,瞪起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叫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只是蛮夷小国的公主而已,跟你们这些蓬莱天都人比起来,根本不足一哂?” 鹰王这才开口,笑着说:“我没有这样说。” 雪姬怒气不消,切齿道:“虽然不是亲口说出来,但是心里一定就是这般想的。” 女人的念头一旦固执起来,那可是说什么也没用了。 鹰王不觉无奈,思忖片刻,便决定不再同一个话题上继续和她争辩下去。转移话题可以转移注意力,这是治疗女人偏执最好的方法。 他便笑了一笑,然后说:“我想在三天后就将你带走,你父亲同意没有?如果没有,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是关键,雪姬顿时一愣,然后满脸红霞飞涌。 雪姬却不过自己少女的娇羞,跺足回身,背对他,然后娇嗔:“谁要跟你走?我说过要和你一起生活,然后和你离开雪国吗?”话刚说完,手突然被对方执住。 鹰王牵起雪公主的手,让她转过身来面对自己。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经靠得很近。雪姬的身体能够感受到鹰王身躯带来的压力,抬起眼睛,彼此的脸几乎就要靠在一起。 雪姬惊慌得立刻便想往外躲。 但是鹰王的手放开她的手,飞快将她的腰揽住。 雪公主的腰又长又细又柔软,鹰王的手附于其上,鹰王的眼神便禁不住迷离起来。情欲大动,鹰王控制不住,低下头,吻住她的嘴。 雪姬的眼睛蓦然睁大了,先是身体一阵冰凉,然后,心脏便无比快速地跳动。鹰王的吻,轻柔细密,好像蝴蝶在拨弄花蕾蜜蜂在刺探花心。好一会儿之后,那动作便又深刻起来,雪姬的舌头被他用舌头熟练捕获到。 雪姬的头脑停止了所有的功能,连自己什么时候躺在洁白的羊毛地毯上都不知道。而鹰王却似久经花丛,他在探寻纯真少女最纯白无暇的秘密,但是,行动之流畅手段之轻柔,雪姬衣服被解开,美好白皙的胴体几乎全部显露出来,雪姬本人,还没有出现任何自以为冒犯的征兆…… 就在最后关头,一阵陌生至极的感受刺激雪姬的感官。雪姬蓦然从迷失的状态惊醒。 她几乎是下意识推开压在她上方的男人,然后手忙脚乱将衣服捡起来。来不及穿,一起捧在胸前,然后,她大声叫喊起来:“你要做什么?你要对我做什么?”此时此刻,她莹白的肩膀几乎全部露在外面,一双小脚也**着,躲没法躲,完成得呈现在白瀛楚面前。 鹰王并不着慌,伸出手道:“到我这里来,我保证,我绝不会伤害你……” 雪姬身体微微颤抖,犹豫着,迟疑着,慢慢的,她的脚步开始迈动,缓缓地,走到他身边。 这时候,出乎人意料之外,鹰王却拿过一件披风,将她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雪姬愕然。 鹰王微笑说:“你没做好准备,我不勉强。” “可是——”单纯不喑世事的雪姬面对这样的起落,满腹的话简直不知道怎样讲。 最后,鹰王还是让她将衣服穿起来。 两个人坐在帐中,鹰王取过一架琴,弹琴给雪姬听。弹的是《出水莲》,旷远的音调,淡雅的琴声,表达了他对清丽高洁濯水不妖的雪公主的倾心爱慕。雪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乐曲,以手支颐,听得痴迷。身着浅灰色衣裳的鹰王,则仿若飘渺在雪山之巅的一抹云烟。 雪姬早上出宫,午膳时分,贺琮将几盘细致的糕点端进大帐。这些糕点都是现做的,热腾腾,有刚好二十四褶的素馅包子、雪白软腻的豆沙馅粉团、从外面就看到里面肉馅的水晶饺子以及洒满芝麻的千层酥饼。喝的是刚从城里买来的奶茶,和点心的精致美味比起来,这奶茶的滋味,端是差了好多。 雪姬四种点心分别尝了一个,一边吃一边不住赞叹:“真好吃、真好吃!”且不说那包子的褶儿捏得如同盛开的菊花一般、粉团的皮细腻得舌头都一起融化,酥饼的手艺很复杂,每咬一口,味道都不一样——只说那皮儿擀得很薄很薄的水晶饺子,那里面的肉馅雪姬竟然从未吃过。 雪姬又夹起一个饺子,问鹰王:“这里面包的到底是什么?怎么这么好吃?” 鹰王说:“用虾肉混着白鱼做的,蟹粉调和。” 雪姬闻言,不觉吁了口气。花这样大心思做吃的东西,无暇宫里的厨子肯定是不会的。再说了,他刚刚说的这些食材,得到春暖花开雪国的河里面才会有,这些,又是从哪里得来? 鹰王便将在林深之处找到温泉的事说了。 说到温泉,他便给她看从温暖湿地那里找来的蝴蝶。 这蝴蝶是畏寒的动物,天气一冷就得冻死。鹰王却是直接采集的蝶蛹,用温暖的皮袋子装回来,放在帐篷里,放在一块很大的羊毛毡子上,再用蒙着白纱的竹笼给罩着。 此刻,竹笼被移开,几十只大大小小的蝴蝶便飞了出来。 雪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景,好像会飞的花朵一样,五彩缤纷的小精灵翩翩起舞,围绕在自己周围。 鹰王指着一朵蓝色的说:“这叫蓝羽飞仙蝶。”又指着一朵最大的,说:“这是光明女神蝶。” 雪姬忘乎所以赏玩着,良久,才回头问:“你怎么会想到带这么多蝴蝶回来呢?难道,你竟是故意的——” 鹰王知道她想说什么,故布疑阵吊她胃口:“故意什么?” 雪姬啐了一口,羞红了脸颊,片刻,方才扭捏嗫嚅:“左不过是讨人家欢心,想这么多花样……”鹰王微笑不答,她便更是害羞,抬起头来,举起拳头捶打他的胸膛,娇嗔:“你就是这样想的、就是这样想的啦……” 鹰王逗她逗得够了,急忙笑着承认:“没错没错,我就是刻意搜罗来让我心爱的雪儿看着心里高兴。” “我心爱的雪儿”六个字说得可真自然啊,雪姬听着,心里禁不住发出一声微弱的**,然后,娇柔的身躯便向他的怀抱倚靠过去。 鹰王很自然手臂一长将她抱住,雪姬脸埋在他颈边,轻声道:“我这个人,从今天起,可算就全部给了你。” 鹰王“嗯”了一声,低头吻她的唇瓣。 鹰王的三十三名随从都是各怀绝技的奇才,武功当是没话说,雪姬也亲眼瞧过了,个个都是以一当百能征惯战的勇士——文采艺术,也均很精通。听鹰王说,这些人个个都是他亲手**的,难怪本事都和鹰王一样。不过,也有些本事,是他们会,鹰王不太精通的。比如野外生存,这是因为不管何时何地,鹰王身边常年都有人伺候的缘故。再比如,做饭的本事,鹰王可算得上这么多人当中水平最差的。 中午的四色点心是袁彬和另外三个人做的,鹰王陪雪姬走出大帐,遇到他们,雪姬由衷表示内心的称赞和感谢。 雪姬还是好奇那个高傲的黑衣骑士到底是谁? 鹰王说:“那是我最得意的部下,也是我的心腹。” 雪姬问:“他叫什么?” 鹰王回答:“司空长烈!” 雪姬问,如果父王硬要将她嫁给耶默铎,她该怎么办? “除了远走高飞——”她否定了这样一招缺少父母由衷祝福的方法,“如果没有父王和母后的首肯,我跟你去蓬莱,心里会非常忐忑。” 鹰王很镇定,拉着她的小手走了一小段路,驻足道:“知道我最擅长的事情是什么?” 雪姬疑惑之下摇头。 “如果我想做一件事,有人非要阻拦我的话,我就会杀了他!”鹰王松开她的手,负手于身后,举目眺望天际,像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228 雪原 耶默铎带着三名红衣护卫跌跌撞撞回到无暇宫。 见到莫堃,耶默铎立刻做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高声道:“陛下,你要为我伸张正义,你要保护雪国的臣民啊!” 满面疑惑的莫堃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耶默铎说:“公主、公主被那个天都王给抓去了,你知道吗?” 莫堃大惊失色,急忙将人去查。查来的结果,雪公主果然已经不在无暇宫内。 耶默铎掌握着一些军机情报,当着莫堃的面,竹筒倒豆子说出来:“这个天都王居心叵测,他有舰队停在北海湾你知道吗?”瞧着莫堃脸色非常严峻,心中暗喜,接下去道:“他刚来雪国的时候才几个人吧?进无暇宫时,也不过带了四名亲随。现在,在距离王城二十五里的地方,已经驻扎多少人,陛下知道吗?” 莫堃说:“多少人?” 耶默铎竖起一个手掌。 “五十?” 耶默铎含糊其辞:“差不多!” 趁着莫堃思忖的档口,耶默铎说:“国王陛下,你也见识过白瀛楚的本事,这个人,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的一身好本事,老实承认,小王身边以及无暇宫内,能找到十个连起来打败他的人,只怕都不容易。” “他麾下有一个人本事几乎和他一样,其他人,也是万夫不当之勇。北海湾舰队上还有不少兵马,如果他下令发动攻击,一旦交战,只怕陛下和王后还是不免要成为他阶下囚的命运。” “娶公主,我看只是个幌子,他的真实目的,还是要将雪国变成他的附属领土。雪国严寒,大批兵马远征消耗巨大,如果水土不服,胜算便会降低,这是最后才需要采取的战略。而如果能顺利娶到公主,他和他的三十几名部下顺利进入无暇宫,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莫堃原本就有类似的猜测,所以一直心惊肉跳,被耶默铎这样撺掇着,他无法再理智思考,立刻大声喊:“叫翟具过来,快!” 大将军过来之后,莫堃亲口下令:“集齐我王城所有兵马,出城二十五里,剿灭天都军。”特别补充一句:“不要活口,全部杀死!” 耶默铎目的达到,瞧着大将军行礼领旨,露出泄愤后得意的狞笑。 鹰王得到雪国兵马出城的消息是在雪姬竭力劝说他放弃硬碰硬的念头之时。 雪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实在不想看到为了她,鹰王和耶默铎再发生流血的事。 可是,翟具和翟可信的兵马出城后,一炷香功夫就已经距离王帐驻扎之处不足十里。 鹰王瞧着雪姬说:“你还要让我示弱吗?” 冷延将主子的盔甲拿过来,鹰王解了披风,披挂整齐。黄金铠甲奢华又漂亮,原本俊美的男儿因此变得威风凛凛。 雪国军队一共出动了三千人,在和以鹰王为首的三十四人天都军对垒时,阵势之庞大,确实胜过许多。 雪姬眼见鹰王势弱,不顾一切闯到阵前,大声呼喊,让双方罢战。 翟可信对翟具说:“父亲,快将公主给带回来。” 翟具让他稍安勿躁,挥手让一名副将,带一小队步兵冲上阵地去。 鹰王乘坐马上,对后方冷延说:“你去!”话音未落,那面目冷峻的青年驰马奔出。 马在中途,冷延便如一溜黑烟飘下马背。适逢雪国军队里那名副将率人冲上来。冷延一人,和雪国十几个人混在一起。 翟具和翟可信都专心看着。己方有一名副将,还有十几名军士,纵然本事都不敌对方,也不至于落败吧? 但是,事实却是残酷的。冷延混入对方人群中后,十几名军士有一半几乎在同一时间内被刺中喉咙,另外一半中,有几个是被削断了脖子,有几个则是在后来被刺中前心或者后心。那名副将被冷延飞身而起,从马背上扑下来,落地翻滚的过程中脖子便被放血。冷延从地上跳起,借势窜向公主那里。 也不过眨眼功夫而已,他便血刃敌军,还带着公主乘马回去。 翟具和翟可信看在眼里,怎不心惊不已? 鹰王让袁彬留守阵地,照顾公主。自己拔出肋下长剑,往前一挥,同时高喝:“杀!”跃马而出。 这场厮杀,镌刻在雪国人心中,将成为铭心刻骨的永久记忆。 身披黄金战甲的天都王冲入敌阵,而以司空长烈为首,三十四名黑衣战士均乘马,迅速呈蛇形尾随而上,长剑到处,如同一条活动的闪亮匹练,白光赫赫,配合上马速如风,多少敌军瞬间便被绞中。鹰王的剑指向那里,他们的剑光就转向哪里。遭遇大股敌军,蛇形易被冲散,司空长烈将剑一挥,一队火速分成两队,护卫主上两侧,形状呈飞翼,好似两道飞剪,将敌人纷纷剪成碎末。 鹰王英勇无,座下黑风战士个个武功卓越,以一当十。三十五人合在一起,战斗力飞速提升。 翟具和翟可信率领三千人,不足一盏茶工夫,已经伤了不少。 父子俩见天都军锐不可当,心里情不自禁萌生惧意。正要下令鸣金,突然看到一匹黑马上金光闪亮,身披黄金战甲的天都王已经飞马杀到。 鹰王冲到翟家父子面前,长臂一伸,便将翟可信从马背上抓落。论个头,鹰王和翟可信相仿,翟可信长得粗壮,看起来体型相对更为阔大。可是,鹰王不仅伸手便抓住了他肩胛要害,而且,将他从马上提过去时,轻飘飘,好像提了一个小孩。 黑风战士紧紧跟随主上,撕开敌人队伍之后又冲杀回去,返回阵地时,鹰王依然在中间,司空长烈率队,跟随在后,三十五人,毫发未损,队形丝毫不见混乱。 鹰王将翟可信扔在地上,雪姬从袁彬身边飞奔上来,伸手便来相扶。 翟可信在众人面前惨被生擒,颜面尽失,推开雪姬之后,拔出佩刀便要自刎。司空长烈离得很近,一剑劈来,那刀竟可可儿切在了长剑的剑身上。司空长烈腕力惊人,翟可信用尽了全身力气,刀切在长剑之上,长剑也没有移动分毫。翟可信的脖子,和刀锋就隔了一分距离。垂落的头发早被斩成两段,翟可信最终自刎不成。 司空长烈伸足将翟可信绊倒,然后取出一根牛筋绳,将翟可信的双手给绑起来。雪姬上前阻止,无奈根本阻止不得。 伤在天都军兵刃之下的雪国军士,个个都被天都军的神技给震慑住。他们原本都活不下来,鹰王等给他们刻下的,无不紧靠要害,要么就在心房附近,要么就在距离颈边血脉半分的地方。 翟具细细查看己方队伍之后,又见司空长烈拦下儿子自裁的行为,当下不能自制,大呼:“天都王,真乃神人也!”话毕,带领众人一起抛下兵器。 雪姬见状,奔到鹰王马前,大声说:“鹰王,便放他们回去吧。” 鹰王垂目看她,好一会儿,才问:“那么你呢?还愿意再跟我一起,离开雪国,去蓬莱天都么?” 雪姬乍逢此大乱,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合乎情理又照顾自己的感受。半天,她才道:“还是要待我回禀父王,这场大战,你和你的属下没有伤到我雪国一兵一卒,首先,我便要代表我父王向你表示感谢。” 鹰王说:“我预计逗留在此的时间还剩下两天,你若没有改变心意,两天后,我将带你准时启程。”说着,他让司空长烈将翟可信放了。 当翟可信经过马前时,他对翟可信说:“你告诉你父亲,回军之后,向雪国国王回禀,雪国城内最大富户——游历北海诸国经商直到北汗以及熙朝的韩雅东,——那儿,有一位不失尊贵的客人,比起耶默铎来,可能会让雪国国王更加有兴趣。” 翟可信听不明白。 鹰王又给更明确的提示:“晔风国国内有变故,撒图罕国王心意归属似乎另有他人,四王子兼内阁将军耶默铎之所以此时此刻会来雪国,其原因,还望你使你父亲将信带给雪国国王,致雪国国王这事可一定要查清楚。他的选择不仅决定公主未来的幸福,对于雪国臣民也举足轻重。” 翟可信依稀听懂了,比起刚才羞惭,心中大为震动,脸色更加苍白。 翟家父子兵败回城之际,距离战场不足一里地的高坡,四王子耶默铎面若死灰,带领三名红衣护卫悄悄离开。 当天,莫堃派人前往韩雅东的宅邸,在韩宅,王宫卫士搜到了晔风国的六王子耶哈维。 直到这时,莫堃才知道,原来撒图罕国王病重,四王子兼内阁将军耶默铎风闻父亲更加中意六王子耶哈维,要将王位传给耶哈维,野心膨胀,夺取兵权之余,圈禁朝中重臣,并趁月黑风高之际,派人刺杀耶哈维。 耶哈维预先得知消息,离开都城。在逃亡过程中,遇到耶默铎派来的追兵,抵挡不得之下险些丧命。幸而遇到有缘人相助,才得以逃脱。 而这有缘人,不用耶哈维多说,莫堃也猜得出,便是天都王属下中后来出现的那一伙。 耶哈维说,为首的乃是一个气派很大的人! 雪姬猜测,在鹰王麾下,能谈得上气派大的,也只有那位眼高于顶、除了鹰王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司空长烈将军。 耶哈维在国王那里,听宫女转达的话后,连连点头,说:“没错,他身边有不少随行,随行的那些人,确实都唤他‘司空将军’。” 据莫堃估计,事情的始末应该是这样的:鹰王携带大礼来雪国求亲,因进展不太顺利,所以飞鹰传书,令最得力的大将司空长烈领兵增补。莫堃心里也想,如果不是遇上晔风国六王子出逃,司空碰巧救了耶哈维,只怕,天都王和雪国之间的硬仗,会进行得更加惨烈一些。 因为天都王到此迎娶雪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坚定无可动摇。 现在,放在莫堃面前的机遇是,因为天都王救了耶哈维,只要莫堃同意将雪姬嫁给天都王,那么,天都王给予耶哈维的恩情,便可转接到莫堃身上。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莫堃再帮助耶哈维回国,并且能够协助耶哈维夺得王位,那么,在耶哈维心里,莫堃自然成了再造恩人。耶哈维也当面承诺,如果日后能顺利登基,那么,他耶哈维,一定会迎娶雪国国王的小女儿莫玉娥为王后。到那时,雪国和晔风国的姻亲便可以顺利建立。看在天都王的面子上,即使没有这层关系,耶哈维日后也会恪尽职守,在未来执掌晔风国的日子里,他将致力于使晔风国和雪国搞好各方面关系。 这项计划需要时间来完成,但是,鹰王给的时间却只剩下两天。 莫堃要不要将莫雪姬嫁给天都王,这成了莫堃眼下最纠结头疼的事情。 雪原大战,鹰王只是折损雪国一兵一卒,这确实成了莫堃抹杀不去的一个大人情。和耶哈维的联盟是利益,情感加上利益,另外,便是女儿雪姬对鹰王的感情,以及王后黛茉莉苦口婆心的劝说。 两日之后,莫堃终于拿定了主意,一大早,他便派了送亲队伍,将雪姬送到城外鹰王人马驻扎地。 王后黛茉莉亲自带队,除了王宫替雪姬准备的嫁妆外,鸣玉、浮香,也将随公主一起前往蓬莱。 天都军拔营起寨。 雪姬在母后的殷切注视下,屡屡回首,泪洒雪原。 车马行进,速度比快马贪赶慢许多,整整走了五天,迎亲的队伍才走到北海湾。而这时,雪国帮助六王子耶哈维夺权的战斗也打响了。就在雪姬跟着鹰王登上从蓬莱开来的大船时,耶哈维终于顺利攻进王宫,才耶默铎的盟军手中,将撒图罕国王解救出来。 撒图罕国王解除了耶默铎所有的职权,并削去王爵,在府中永久圈禁。 乘坐在长160多米阔大的圣鹰上,雪姬披着一袭柔软的白纱,斜倚在贵妃榻上读雄鹰欢儿带回来的母后的信笺。 黛茉莉在信上说: “雪姬吾儿: 耶哈维已被册立为晔风国太子,遵循和父王之间的约定,撒图罕国王亲自下旨,迎娶汝妹为太子妃。父王大悦,盛赞天都王莅临雪国,乃是天降祥瑞之举。汝去蓬莱,终顺吾与汝父共同之心愿兮!……” 雪姬读完信,心中最大的石头终于放下来。 她透过舷窗,看看外面蔚蓝的海面。那海,一层不变,始终这样无边无际,辽阔得叫人心里害怕。耳朵里依稀传来海鸥清脆的叫声,听船上的人说,这意味着,附近会有可供落脚的岛屿。只是,她这样看,什么都看不到。 父王和母后的祝福终于同时都有了,雪姬低下头来,将母后的信轻轻折起来。 可是,蓬莱到底是什么样子,天都那里,等待她的又将是怎样崭新的命运呢?刚过新年不久满十五岁的她,那颗稚嫩而又懵懂的心,禁不住迷惘起来…… 229 蓬莱 头枕着金丝软枕,听着从船底传来的隐隐的潮声,雪姬轻轻翻了一个身。 在海上已经行了近一个月,天气不自觉便变得暖和起来。在雪国,这个时候还是会飘雪的,但是,现在,她即使起床了,也只需要在薄衫罗裙外罩一件厚些的外衣便可以。走在甲板上,或是名叫灵欣的宫女,或是名叫灵月的宫女,会为她披上一件经得住海风的披风。雪姬带着披风上连着的风帽,在甲板上看景,很是惬意。 现在,她只不过盖了一床丝棉软被,翻身时,因为料子太过柔滑,被子便往地毯上滑去。 梳双抓髻的小宫女灵欣疾步走上来,替她将被子重新盖好。 雪姬却不想再睡了。 她从被窝里起身,一双白嫩纤细的小脚从床上伸下地来,伸进一双珠光绿色绣白花的缎面软鞋里,然后站起来。如瀑的秀发一起披散在挺直的后背上。又过来一个小宫女——灵月,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那几个人,一个端着清水和竹盐,雪姬拿起来漱口。漱完口的水吐在金盆里,接着走过来的便是捧着净手金盆的宫女。雪姬将手在盆里浸泡之后,灵月拧了一条温热的软布送来供她擦脸。浸软布的水混有干花和百草露,雪姬净面之后,脸上、手上便有了花草的芳香。 坐在梳妆台前,灵欣仔细地为她匀面、上妆,这匀面和上妆的技术看似简单,其实很有讲究。雪公主的脸原本就够美了,稍加修饰,便越发美得惊心动魄起来。 看着打理好了的雪公主的妆容,灵欣忍不住赞叹:“公主,像你这样漂亮的脸蛋,我在蓬莱,可从来都没见过。” 雪姬看了看她,淡然说:“你们蓬莱,美丽的女子不是很多吗?” 长相甜美也是一个美人的灵欣笑了,回答:“美丽的女子自然是有的,可是倾国倾城的容貌永远都是万里挑一啊。”知道雪姬的名声,便补充道:“公主可是人间第一美人,这称号,名至实归。” 为公主梳好头发后,灵欣将灵月取来的衣服为公主穿好,根据衣服的款式颜色,又为公主挑选花钿、发簪,在头发上装饰好。 梳着飞仙髻,穿着石榴裙,娉婷多姿美貌动人的雪公主亭亭玉立人前。 灵欣、灵月分立两边,状态恭敬。 雪姬穿过她们,来到外面,鸣玉、浮香已经将今天的早膳给摆好了。 在雪国时,用过黑风三十六骑里擅长做美食的几位将军制作的点心,当时,雪姬便以为是难得的美味。现在,桌子上摆着的千层脆饼、蟹粉香酥、翡翠包子和黄金栗子糕,从原材料到制作手法,无不讲究,滋味不同凡响自不必说了,那模样儿,竟也漂亮得和艺术品一样,叫人简直不忍下口。 主食是一小碗鱼肉馅儿馄饨。 雪姬拿起白玉汤勺舀了一个吃,吃完了觉得口感不错,又接连吃了几个。 灵欣说:“公主,这是鹰王特别让人做的,馅儿很好吃是不是?” 雪姬放下勺子,看着她说:“嗯。这其中有什么深意吗?” 灵欣还没说话,鸣玉将话头抢过去,笑着说:“公主,你这可就迟钝了,分明是鹰王特意调来的鱼,巴巴地送过来让厨子做的,就是要听公主说声好呗。” 浮香附和,说:“是啊是啊。” 雪姬笑了,拿起勺子,将剩下的馄饨一个一个细细吃完 灵欣替公主舀了浅浅一碗枸杞芽汤,雪姬喝了两口。放下碗,灵月过来伺候公主漱口。 雪姬拿帕子轻拭嘴角,然后问灵欣:“殿下今天依旧会很忙碌吗?” 灵欣恭恭敬敬道:“回公主话,小章子是这样说的。” 鸣玉和浮香是雪姬从雪国带来的贴身丫头,闻言均忍不住,代替公主生起气来。 鸣玉口快,大声道:“怎么回事啊?我们公主可是你们殿下从雪国请来的,费了多少心机,怎么这时候,这么多天,连一面也没见着呢?”说罢,对雪姬说:“公主,您甭管其他,我们陪着你,一起去找鹰王殿下。” 灵欣不敢阻拦她们主仆,只能躬身说:“公主,容奴婢去替你回禀一声吧?”话没说完,被鸣玉用力扒拉开。浮香陪在雪姬另一侧,鸣玉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前面开道,主仆三人离开房间,往上层走去。 到了上面,甬道里便有出现了守卫,鸣玉、浮香一路训斥过去,保护公主来到一片开阔处。 前面便是议事厅,两扇花梨木大门紧闭着。毕坤、赵琦带领的一队禁卫从另外一条道儿上横插过来,阻拦住雪公主主仆三人。 鸣玉、浮香叱骂了十来名守卫,碰到黑风军里的将领,气势上还是小了不少。 雪姬从二人身后走出来,迎上两位将军,轻声问:“鹰王在里面吗?我要见他。” 毕坤先是抱拳失礼,然后回答:“殿下正和几位将军议事,公主有什么事可以交付属下,稍后,属下一定代为通传。” 这种话,在已经过去的一个月内,雪姬已经听了许多遍。原本,她也实在不想再听了,再说,鸣玉、浮香这两个丫头总是在用眼神和低低的嘀咕声挑唆,灵欣、灵月两个丫头则作壁上观,似在等着瞧事态发展。雪姬气鼓鼓想了好一会儿,突然伸手,要将毕坤、赵琦一起推开。 毕坤、赵琦如何敢跟她硬来呢?公主手不过刚伸过来而已,他们俩已经躬身闪开,后面的禁卫和主将心灵相通,主将一闪,他们得到了感应一样,“哗”一下迅速散在两翼。 雪姬带着鸣玉、浮香,灵欣、灵月紧跟在后,一行五人,越过众人,来到花梨木大门前。 鸣玉浮香正要去推门,只听身后有人说话:“雪儿!” 五个女人一起回过头去,只见鹰王率众从外厢走来。 鹰王一身黑色战袍,上面绣着千姿百态展翅遨游的雄鹰,身后的司空长烈将军差不多装扮,只不过衣服上刺绣图案换成长叶兰花。司空长烈左侧的贺琮,衣服上便没有满绣,只在肩头处刺绣一朵莲花。 毕坤、赵琦以及所有守卫都恭恭敬敬行礼,完了,毕坤对鹰王说:“回禀殿下,雪公主着急觐见。” 鹰王挥挥手,他和赵琦这才带领禁卫退下。 鹰王转身对司空说:“紫荆和银门的事,我们下午再说。” 司空长烈领命,带领贺琮等,转身离去。 鹰王身边还剩下一些人,那是专门伺候鹰王生活起居的近侍,首领太监叫韩章,也就是灵欣说的“小章子”。 鹰王对雪姬说:“雪儿,近日事比较多,孤也很忙,怠慢了你,你不要介意。” 雪姬一听便撅起嘴巴说:“这些天都在海上,左不过都在船上这么大地方,有什么事,需要你夜以继日忙不停的?”说着,声音便低下去,嘀咕:“又不要你掌握船只,或者管水手吃饭睡觉。” 鹰王耳力好,一字不落听得清楚。他涵养很好,城府又极深,因此,不动声色,只是伸手将她轻轻拢住,然后微微一笑,说:“你说得对,孤是做错了。” 拢着公主的肩膀,他们一起回到公主的住处。鹰王在凳子上坐下来,对雪姬说:“雪儿,今天我不做事了,陪你聊天。离开雪国,你思念你父王和母后了吗?” 雪姬坐在他对面,双手撑着下巴,眼睛忽闪忽闪瞧着他,考虑了一会儿,回答:“嗯,从来也没离开过他们,第一个晚上就很想念。”说到这儿,原本清澈的眼睛蓦然红了。 鹰王瞧她眼眶里两颗晶莹的泪珠将落未落,心中不觉大动,一阵怜惜之感涌出,走过去,将她抱起。在椅子上坐下来,雪姬就坐在他怀中。 鹰王道:“雪儿,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你父王母后给予你的,孤一定都会给你。你父王母后不能给你的,孤也会都给你。以后,只要是能让你开心的事,孤都想办法去做,只要你不总是想家。” 他的声音很温柔,言辞又很恳切,雪姬伤感之余忍不住又感动欢喜,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颈边,轻声说:“好吧,以后,我的身边就只有你啦。” 二人不由自主温存,良久,彼此才整理好头发和衣服。 雪姬笑盈盈,带着娇羞从鹰王身边走开。坐在舷窗边一张椅子上,她侧着身,在蓝天大海的映衬下,用手撩过一缕秀发来随意把玩。雪白的亮光被挡在身后,她在窗前留下一抹完美无缺的剪影。 鹰王是惜花之人,得到这样一朵倾国倾城撩人心魄的绝代娇花,心里怎不既得意又非常满足。 鹰王情不自禁感叹:“雪儿,此生得你,孤很满足。” 雪姬闻言,只是嫣然一笑。 为了让雪姬了解自己这些天在做什么,鹰王破例将自己的女眷带上甲板,先是观看军事训练区域。在这里,一千两百名水师兵丁不分上下午辛勤操练,除非遇上大风浪,否则无论阴晴天气,从不间断。负责训练他们的是司空将军的弟弟司空长风,还有一个参军,叫申志威,也是司空将军一手提拔上来。司空将军每天都会巡查,不巡查时,大部分时间就在高台监督。 天都军有海陆两路,高级将领如司空长烈、贺琮等,都是鹰王亲手**。可以这么说,天都军由上自下,本领的起源都是在鹰王这里。鹰王属下都分有等级,个个做事也很尽心。但是,作为他们的最高统治者,鹰王也丝毫不敢懈怠。即使所有的事情现在都由司空将军在操持,作为司空将军的主子,他也并不干脆甩手不管。 站在观战高台上,雪姬在鹰王的指点下看一千两百人的训练,有扎马步的,有单独练拳的,有两人互博的,还有练习各类兵器的……林林总总,果然每天放上七八个时辰在上面,也都嫌不够的。 他们乘坐的船叫圣鹰,船体很大,光是长度,从船头往船尾全力奔跑,像雪姬这样的,也需要一刻钟。鹰王在下属的陪伴下,要巡视船只行进,要巡查船身各处安全,还有随行船只的情况不容疏忽——难怪他总是忙了。 雪姬跟在他后面,跑了整整半天,脚趾头都快断了,才知道自己之前责怪他责怪得甚无道理。 下晚时分,鹰王陪雪公主用了点心,在雪姬的允许之下,方才离开雪姬的房间。他有要事要和司空长烈商量。这事情,关系蓬莱政务,所涉及事项错综复杂无比繁多,比起之前他为雪姬展示的,需消耗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 不过,女人需要男人的,只不过是一个解释的过程。 鹰王避重就轻,表示过了,自然再没有心爱女人的怨念随身。 议事厅两扇花梨木门被拉开,接着又关起来。重大的议事此时此刻才正式开始。 而雪公主的屋子里,雪姬在灵欣、灵月的伺候下,卸妆,沐浴。洒满干花花瓣的温水,环抱着她美妙动人的身体。雪姬先是自赏自怜,接着再无任何忧愁,靠在木桶壁上,悠闲地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内侍小章子过来让灵欣告知公主:“圣鹰很快要靠岸了。” 灵欣告诉雪姬这个消息后不久,禁卫统领毕坤便率人来请雪姬出去。 雪姬带着鸣玉和浮香来到甲板,鹰王正在甲板的边上等她。一条舢板已经放下去了,鹰王站在船舷,说:“想上岸去看看吗?那上面景色很美,有许多百合花在水边盛开,非常值得一看。” 雪姬看着很低的海面,很是心悸。 鹰王一声轻笑,伸手将她的腰搂住。 雪姬不是第一次和他有这样亲密的接触,可是,甲板上有许多人,众目睽睽,让她很害羞。 正要双手推开他,突然,雪姬感觉自己脚下空了。接着,她因为突然凌空,心里害怕,双手紧紧抓住鹰王的身体,两个人紧贴在一起,在半空翻了一个筋斗。头朝下,仿佛一大块巨石一般,往海里重重坠去。 雪姬一颗心儿简直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吓得闭上眼睛高声尖叫。 尖锐的风声响起在耳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汹涌的大海无情吞没,这时候,脚下仿佛又踏到了什么东西 雪姬哆哆嗦嗦睁开眼睛,缓了半天神。喘着气,定睛再看。哦!她死死扒在他的怀中,此时此刻,已经和他一起站在随着海水晃动的舢板上。 鹰王说:“圣鹰吃水很深,靠近浅海,就会在海滩上搁浅。” 所以,他们才要乘舢板上岸。 雪姬还是不太懂,鹰王也不多做解释,只是抱着她。两个人相依相偎,乘着船,来到岸上。 这儿的沙滩是白色的,沙粒极为细腻,好像很不错的面粉一样。雪姬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地貌,非常惊奇欢喜,抓起沙子来在手上认真看,又脱去鞋袜,在沙滩上放肆奔跑。 开有百合的河在距离海滩十几里的地方,鹰王骑马,带她前去。 只见一脉清澈的水流在阳光底下缓缓流动,好像闪着光的白绸子。清水边,草地上,黄色的百合,白色的百合,以及粉红色的百合均盛开了,一大簇一大簇,装点得这儿如同仙境。 雪姬在花海中游弋,采了许许多多鲜花,最后才累到在河边。一双白生生的小脚就浸泡在河水里,温暖的河水从小腿处流过,她终于开心得将所有的烦恼都忘记了。 鹰王先是站着看,后来,也在草地上坐下来。 雪姬让他也将鞋袜脱了,和自己一样,将脚放在水里浸泡。鹰王笑了笑,说:“贺琮、冷延会追上来,被他们看见,我会很没面子。” 雪姬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对,俏皮地歪歪头,也就罢了。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贺琮、冷延果然率领禁卫追上来。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毕坤、赵琦骑马赶到。 毕坤扔下马缰绳,奔到鹰王近前单膝跪倒道:“主上,宇文杰来了。” 鹰王瞧了瞧正在戏水的雪姬,站起来,负手而立,片刻才道:“让他过来吧。”往花丛外走了一射远,茂盛的大树便将雪姬给挡住了。 雪姬发觉他离开,急忙从水里抽回脚来。青青的草地好像上好的垫子,她光着脚丫子走在上面,刚长大不久的青草好像顽皮的孩子轻轻搔弄脚心。 贺琮拦住她探头探脑要走到外面的行动,低声道:“公主,稍安勿躁。” 雪姬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满是疑惑。 紫荆岛距离蓬莱国不足五十里,一艘小船便能划着来回,岛上百姓已经成为天都臣民。紫荆岛的岛主宇文杰对鹰王俯首称臣,被封为将军。 这时,来到此处,面见鹰王的,便是这位宇文将军。 宇文将军年过半百,浓眉大眼,颌下一部花白美髯。见到鹰王,老将军飞快拜倒下去。 “殿下!”他如此称呼,磕了一个头之后,直起上半身对鹰王说:“既来到紫荆,焉何不去属下府上,来这清华湾,岂非让属下怠慢了您?” 鹰王说:“我与银门的吴伯渠约好,此番前来,本是要去银门坐坐。” 宇文杰一听,鹤发下面一张童颜顿时先白后红,然后又白得如同雪地一般。 鹰王一双斜长凤目盯着他,须臾,方才冷冷一笑。 宇文杰大声叫嚷起来道:“那个老匹夫,用计谋陷害我!” 冷延毕坤赵琦伺候在主上身边,冷延脾气最为火爆,顿时大声呵斥:“混账,主上面前,也敢口出而言,端是放肆!” 宇文杰还没站起来,吓得又急忙磕头,连声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直起身来,额头处已经发红,皮肤破损,快要渗出血来。 鹰王戏耍他也够了,道:“罢了,请来吧。” 宇文杰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又是紧张又是害怕,老胳膊老腿都不停使唤了,当场打了个趔趄,幸亏身边伺候的人扶住,方才站住脚。 鹰王始终不再开口,宇文杰便非常着急。他想来想去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一个主意,对鹰王道:“殿下,我府上又搜寻了两位佳丽,比起曾经的冷小主,容颜之俏丽,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鹰王瞥了他一眼,冷笑:“就你这块地方,也是出灵秀美人的圣地吗?” 宇文杰躬身道:“回殿下的话,属下这里确实荒芜了一点,所以,找到这两个美人,委实不容易得很。” 鹰王一双眼睛,目光射出如同利箭。 宇文杰感觉得到其间的压力,如芒在背,冷汗一滴接着一滴,从额头上滚落下来。 良久,鹰王才说:“好啊,就依你,先去看看。” 贺琮从后面跟上来,走到鹰王身边,用宇文杰刚刚能听到的声音“耳语“:“主上,银门的吴伯渠准备的礼物,也一并带上吧?” 鹰王似笑非笑,看着他道:“没错,就依你说的做。”此话说完,紧跟在身后的宇文杰一张老脸黑得如同盛夏里即将发生雷暴的天空。 贺琮、冷延陪鹰王离开之后,护送雪姬回去的只剩下毕坤和赵琦。 宇文杰和鹰王的对话,雪姬站在树后都听到了。雪姬起先还不十分明白,只是听到先后出现了三个女人。坐在马上,往海滩进发,慢慢的,她才回过味来。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将鹰王领走,是不是要送两个美人儿给鹰王?而且,在此之前,他便送过一个什么“小主”给鹰王?还有,贺琮说另外一个地方有一个叫吴伯渠的人,还准备了礼物,那是什么?总不会也是女人吧? 更可恨的是,鹰王居然都答应了,还要分别去看一看? 那这个天都王,到底有多少女人? 是不是除了这些,他对女人就有一种特别的偏好呢? 圣鹰上准备好了一组滑轮,雪公主到时,只需乘坐一个被缆绳吊起来的木筐就可以。滑轮很平稳将人拉上去。雪姬脚刚踩上甲板,毕坤和赵琦已经利用软梯爬上来。 鸣玉、浮香在甲板上等候多时了,看到公主平安归来,两个小丫头十分高兴。因瞧不见鹰王,鸣玉便问:“殿下去哪里了?没和公主你一起回来吗?” 雪姬的心情陡然恶劣,没有回答,袖子一甩,往舱门走去。 回到自己屋子,往床上一坐,雪姬一句话都不想讲。 万里迢迢奔赴雪国,为的只是求情,这让雪姬一度以为,天都王白瀛楚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浪漫多情的人。这样的男人,即使只是在自己生命中存在,自己就已经觉得很幸福。 可是,她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事实可能和理想差距很远很远。 此时此刻,白瀛楚在紫荆岛上干什么呢?那个宇文将军,要敬献给他的两个女人,又会是什么样子?他会和她们说对她说的哪些情话吗? 宇文杰让他去的时候,他连拒绝都不拒绝,含糊其辞矫情了一下而已。是不是,如今他已经和那两个女人做出她一直没有做的那种非常过分的事情来呢? 雪姬越想越乱,越想越忍不住愤怒。手边上正好有一只雨花青的瓷瓶,被她拿起来泄愤。“哐当”一声,脆响让鸣玉和浮香都吓到了。伴随着雨花青瓷在地板上碎裂,雪姬的怒火也无法再压抑。 230 连环 蓬莱之东南,有紫荆和银门两个附属小岛,分别由宇文家族以及吴氏家族占领。在蓬莱洲上群雄各占一隅统治之际,宇文氏家族和吴氏家族先后揭竿自立。 宇文杰是第一代岛主,一年前,为了吞并银门,投靠了天都。紫荆从此没了岛主,而多了一座大将军府。宇文杰便是宇文将军,成了鹰王的一名臣子。攻打银门的主力是鹰王麾下黑风三十六骑,左将军楚风,素有“银狐”之称,不仅具备鹰王近侍统一所具备的英挺帅气,更难得的,此人能文能武,是战场上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不可或缺之人才。而右将军司空长烈本领惊人,蓬莱洲上,除了鹰王之外,他便是最为骁勇善战的。在他指挥下,鹰王倾尽心力**的黑风剑阵无坚不摧所向披靡。在他们的同心协力下,银门岛只坚守了三日,岛主吴伯渠便开城投降。 鹰王是个很有谋略的人,因吴伯渠誓死不愿效仿宇文杰,投靠天都,因此,最终鹰王还是同意吴伯渠保留银门岛主的头衔。但是,天都在银门设了一个使节驿馆,主事者为宇文杰次子宇文卓曦。鹰王给予宇文卓曦的使命,只是为了加强天都和银门之间的友好交流。但是,吴伯渠被黑风三十六骑打怕了,宇文卓曦在银门,银门的大小事情,吴伯渠都不得不垂询宇文卓曦的意思。久而久之,吴伯渠便被架空了,成了空壳子岛主。 宇文杰通过自己的儿子,协管银门,俨然成了蓬莱东南海域的主人。 人心的变化,便是在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开始大幅度变化时。曾经,宇文杰有赖天都照拂,所以,自甘成为天都的臣子。而现在,地盘广了,权力大了,他的心,也开始活动了。 新年前,吴伯渠通过宇文卓曦,邀请宇文杰过岛一聚。 在吴伯渠的官邸,宇文杰享受了来自银门岛主从未有过的谦让和尊敬。吴伯渠彻底将自己的身量放在了宇文杰的下面。 宇文杰嘴里喝着酒,心里鼓胀着得意。 最后,吴伯渠对宇文杰说:“宇文兄,你准备,一辈子当天都的臣子吗?” 宇文杰很敏感这样的话题,顿时停住了喝酒的动作,然后放下杯子,满怀戒备睥睨他。 吴伯渠不意外,但是,还是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儿,他思忖着开口对宇文杰说:“宇文兄,蓬莱向来被称为神仙之地,因为这里人很自由,各自管理各自的地方,各自料理各自的生息。可是,这样的现状,洲上如今的格局,正在慢慢被打破,你发现了吗?” 宇文杰目光如炬,一声冷笑道:“你是在讥讽我,同时要保护自己,是吗?” “绝非如此!”吴伯渠连连摇手,然后对宇文杰说:“宇文兄,我们之间的过节都是小事情,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互退一步,就可以不必存有冲突,各自获取各自的利益,然后和谐共处。” 见宇文杰冷笑不迭,吴伯渠也将脸拉长了,冷冷说:“宇文兄,如果你一再固执,妄想将银门占为己有,那么我不得不提醒你了,这个愿望,最终要成为泡影。” 宇文杰说:“现在的银门,不就已经唯紫荆马首是瞻了吗?” 吴伯渠闻言,仰天长笑。 宇文杰自视极高,对吴伯渠的反应根本不屑一顾。 吴伯渠长长叹息一声,才对宇文杰说:“宇文兄,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天都将权力下放给你,就代表,这权力一直会是你的吗?使节驿是什么?难道是你紫荆岛在银门岛设立吗?主事的是你儿子卓曦,其实,我忌惮的,还不是白瀛楚的黑风三十六骑吗?” “大胆!”宇文杰一听吴伯渠叫出了鹰王的名讳,顿时拍桌子站起来呵斥。 吴伯渠也站起来。他伸出双手,按着宇文杰,然后,两个人一起坐下去。 这时候,吴伯渠的意思,宇文杰已经大致领略。吴伯渠旁敲侧击的,还不是在说宇文杰野心勃勃,要将银门吞并,和紫荆化为一体,成为宇文氏的地盘,而这个野心现在看起来已经实现了,实际上,因为假借他人之手,所以战果拿在手里,其实并不稳当。 宇文杰对吴伯渠说:“我和天都之间有协议。” 吴伯渠嗤笑一声,说:“不就是紫荆岛提供天都城规定数额的武器吗?其中包括十万雕翎箭、两万长刀以及一万铁剑。”顿了顿,接着道:“我还听说,宇文兄答应给天都造船——十艘战舰!” 这些消息,获得极为精确。 宇文杰面如死灰。好半天,花白的胡子颤抖着,他才对吴伯渠说:“你该不会认为,我这些代价,都换不回天都王内心的满足吧?” 沉默,使得宇文杰原本高涨的情绪蓦然低落下来。 吴伯渠告诉他,天都王白瀛楚志向极其远大,宇文杰这点野心,和白瀛楚的比起来,简直云泥之别不足一哂。 宇文杰不过就想要一方银门土地而已,而白瀛楚,根本就是想要整个蓬莱洲。 宇文杰表示不相信,但是,从银门回来之后,他越想越觉得不能不相信。 鹰王让他称臣之时,他就已经隐隐觉得鹰王之志向,绝不局限于让天都在各城主、岛主之间树立威望。只是,黑风三十六骑帮忙攻破银门之后,天都从不过问紫荆和银门的事情,让宇文杰放松警惕,一度产生自己已经成为东南海域主人的幻想。 吴伯渠的提醒,让他面临幻想破灭的窘境。 新年之后,白鲨舰队(天都的海军)统领方勃遵鹰王从北海湾飞鹰传书送来的旨意,向紫荆岛追讨当日商定的数万兵器。其时,十万雕翎箭和两万长刀一万铁剑都已经交付,还剩下一些,宇文杰突然之间,鬼使神差,就将方勃的信使给拒绝了。至于十艘战舰,那更是不立字据便没了影子的事情。 宇文杰知道白瀛楚不会和自己善罢甘休,心里面也开始琢磨,该如何对付白瀛楚。 说起白瀛楚这个人,同蓬莱上所有其他人一样,宇文杰没法轻言他的优劣。论及本事,白瀛楚此人,在蓬莱洲肯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然师承天都城老城主白孤鸿,但是一身本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在白孤鸿武学的基础上衍化出内力、轻功以及招式的旁支,更创立了联合作战方法,也就是现在天都军所用纵横蓬莱从无敌手的黑风剑阵。此阵法最少三人便可以成阵势,没有上限。上阵杀敌,运行起来如同银龙出海,或是雪虎下山,无论多么强悍的队伍,都如同被开膛破肚,瞬间瓦解。 论及人品,此人也不失为忠义仁孝之士。白孤鸿收他为徒,替他改姓,白孤鸿过世之后,他秉承白孤鸿的意志,依然保留“白”姓。白孤鸿的两位遗孀,一住天衡峰,一住樱花海,均受白瀛楚尊称为“太上夫人”。白瀛楚手下三十六骑,个个人品卓越,对白瀛楚也赤胆忠心,足见白瀛楚其人刚正。 但是,不知怎么了,这样一个优秀杰出的人,偏偏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好色! 据说这位天都王十三岁继承白孤鸿衣钵,不足两年,便破了童子之身。成年后,将天都治理得越加好,自身对于女子的涉猎,也越发丰富、不可收拾。 如果说天都王是一个难得一见接触的人才,那么,他好色的履历足可以和他其他方面的本事相提并论。 假如将白瀛楚临幸过了女人从天都城的东门开始站,每隔五步站一个,几乎要沿着街道站到西门去吧——这是蓬莱洲的谣言,也是众人在忌惮黑翼鹰王的同时,暗地里内心对他的嫉妒与不屑。 宇文杰第一次利用天都来压制银门,便是利用白瀛楚这个弱点。 宇文杰的将军府上出了一个美女,一个与众不同难得一见女色中的珍品。 蓬莱的女人,不乏长得漂亮的,可是,大概是因为知道的东西并不多,始终让人觉得生涩、木讷——这一点,宇文杰以及将军府上的其他人之前并不知道。在他们心里,女人从来没有被当做鲜活的生命。只是担当着该担当的角色,直到那个美女的出现。 那个美女,叫冷香儿。 冷,只是她的姓而已。这个女孩,宇文杰发现她的时候,才十五岁。生得骨骼秀丽五官动人自不必说了,一双清澈的眸子仿佛汪着两汪水一样,随时随地看过来,都让人有情不自禁要被她融化了似的的错觉。略显瘦弱的身材,穿着再破烂的粗布衣服,也会显示出异样的风流。不管是坐,还是立,都不像将军府其他女人,四肢身体不过随意摊放而已,这位冷香儿姑娘,便是端着木盆去洗衣服,那两只脚,也是要瞧好位置安放得妥帖。两个膝盖必须合在一起,两只手不着力一般拿着需要浆洗的衣服,两条手臂好看地往前伸过去。长长的细腰更是保持着优美的弧度,往前也好,往后也好,左右摇摆也若扶风的弱柳。 宇文杰发誓,这样的极品女人,他绝对没有看见过。 在思考怎样将这个机缘用到最好时,他便想到了白瀛楚。 他将这个冷香儿,安置在清华湾——也就是后来鹰王带着雪国公主上岸的那个地方,长着许多野百合,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的,水边、草地上,到处盛放着。那时,那个叫冷香儿的女孩,穿着宇文杰特别置办给她的漂亮的衣服,在草地花丛以及水边漫步。这个女孩在紫荆岛生活得久了,会说这儿的方言,也会唱这个歌谣,摘了许多花朵拿在手里,一边戏水,一边唱歌的时候,鹰王就在宇文杰的安排下,神奇地出现了。 女人这种东西,白瀛楚果然来者不拒。明知道宇文杰来者不善,他还是大大方方将招给接过去。 当天,就在艳阳高照的草地上,白瀛楚就将冷香儿变成了自己的女人。从清华湾来到紫荆岛岛主(那时候,宇文杰还是岛主)官邸时,这个冷香儿,已经像一只温顺的鸟雀,偎依在英俊风流的黑翼鹰王身边。 那时候的鹰王,果真好看得很。 冷香儿这个女人,也好看得要命。 男人和女人都很好看,落在他人眼睛里,怎么瞧都如天造地设一般,异常登对。 当时,宇文杰自己都弄不清了,自己是在设计别人,还是无形之中代替上苍做了件好事。 和天都同气连枝着,他也想过有朝一日事情会有变数。因此,对白瀛楚,他还是留了一手。 既然冷香儿成功进献了出去,还带来了巨大的好处。那么,将军府怎么能不再备下得力的人才?两位从其他地方重金搜罗来的角色美女,一个叫虞红绡,一个叫颜一倩,宇文杰都用冷香儿的标准,严格训练着。 如今看来,也该是这两个人出场的时候啦。 吴伯渠这个老匹夫,新年刚刚和自己喝过酒,妄想说动自己,和他联合对抗天都。自己没有理他,他竟就动了歪心思,趁着自己拒绝方勃提议的数万兵器供给,钻空子和鹰王联络。 银门吴家一向阴险狡诈,这次,宇文杰可算是上了吴伯渠一个大大的当! 吴伯渠送给鹰王的礼物到底是什么?现在姑且顾不上。鹰王率领他的亲兵上了宇文杰的船,又跟着宇文杰上了紫荆岛,然后,一路车马,直到城内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上已经都准备好了,清水净道,黄沙浦路,大将军府门到银安殿,还铺上了地毯。鹰王还未来到,将军府上下都已经在府门外排好了队伍。在黑风骑士的簇拥下,一身王袍头戴金冠的鹰王出现在他们面前,所有的人都按照规矩跪下来,口称:“参见鹰王!” 在银安殿主位上落座,鹰王对宇文杰说:“你的礼物呢?” 宇文杰笑着说:“主上稍安勿躁,车马劳顿,属下还是先安排酒席供您享用。”拍拍手,管家率领佣人,将酒席传上来。 酒席自然准备得丰盛,燕翅鲍肚山林珍品都全了。不过,鹰王却没什么胃口。宇文杰坐在右首桌子边,见主上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喝将军府的佳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来道:“主上,是否对今天的菜色不太满意?” 鹰王拿起筷子在一个盘子里夹了一块,也没细看究竟是什么,只管放在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去,然后说:“还不错。就是腻了些。” 宇文杰立刻笑起来,说:“主上还是那么爱清淡的”叫来管家,让他赶紧上素菜。 素菜摆上来,一道是清炒的香椿芽儿,一道是油焖白菜,还有一道,食材是不知名的细细长长的蔬菜,鹰王伸筷夹了第三个盘子里的,放在嘴里一嚼,清脆可口,竟然很是鲜美。 鹰王接连吃了好几口,这才放下筷子,对宇文杰说:“宇文卿,这是什么?” 宇文杰说:“这叫游兰草,是属下的厨子无意间从集市上发现的,据说是从深山挖来的,光是清炒,滋味就非常好。” “没错!”鹰王很赞同他这样的说法,又拿起筷子吃。直到将盘子里的游兰草全部吃光,他才停箸。 宇文杰看着盘子变得空无一物,血色极好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鹰王耳边响起来:“殿下,让奴婢来为您满酒。” 鹰王转过头去,触目便看到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女。这个少女,身形纤弱优美,更为难得的是一张皮肤白皙的脸,五官很是娇媚。她手持银酒壶,用很好看的姿势伸长双臂,替鹰王将酒杯倒满。 鹰王在她如水双眸盈盈注视之下,将酒杯端起来。 少女含情脉脉,使得他不得不举杯将酒饮尽。 酒杯空了,少女又将酒杯倒满。 宇文杰以及银安殿上的人都在看,鹰王对女人的抵制力果然薄弱。少女倒酒倒得有多快,鹰王喝酒喝得就有多快。少女手都倒酸了,鹰王也就饮完整整一壶。 刚放下酒杯,鹰王另一边又出现了一个少女。那少女穿着红衣,容颜艳丽,倾身倒酒之时,敞开的衣领下,隐隐可见一片雪脯。 这样一个诱人的尤物,是男人,自然更加不能抗拒。 相同的一壶酒,鹰王以更快的速度继续饮完。 宇文杰看到第二只银酒壶都已经倒空了,笑容欢畅站起来,对鹰王说:“主上,酒还喜欢吗?” 鹰王醉眼迷蒙,瞧了瞧两位倒酒的少女,转脸对他说:“看来,这就是你要进献给孤的两位佳丽咯?”轻轻一笑,说:“不错,还不错!”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 宇文杰眼看计谋得售,心跳加速,从座位上站起来,手指白衣少女、红衣少女说:“一倩、红绡,快将主上扶到内殿去。” 颜一倩、虞红绡,这两个娇媚的少女一起站起来,伸手来扶鹰王。 鹰王却将她们轻轻拂在一边,凤眼微眯,对宇文杰说:“宇文卿,看得出,你对孤很是用心。”顿了顿,看着唯唯诺诺的宇文杰,又说:“可是,你知道吴伯渠给孤进献了什么吗?”目光扫向贺琮。 贺琮以及随身进殿的三名侍卫粒米未沾唇、滴水未沾唇。这时候,鹰王看他,他明白鹰王的意思,转头对他身边的一个人说了几句话。那人出去了,不一会儿,带进来一个女子—— 又是一个女子! 宇文杰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可是,当看到这个女子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内心狠狠一震。 在训练颜一倩和虞红绡时,他过于刻意,将冷香儿作为培训她们的参考。因为冷香儿成功了,所以,他也期待按照冷香儿的模式规划出的颜一倩和虞红绡同样获得鹰王的欢心。但是,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的方向似乎完全错了。 柔美的冷香儿,有一个也就够了。而鹰王是花丛猎艳的高手,他选择女人,就好像选择一件艺术品,该当个性鲜明,才当得起珍贵的孤品。 从门外被领进来的这个女人,一看,就和平常能看到的女人完全不一样。她那精心梳理好的头发上缀满了五彩石做成的首饰和珠链,映衬得一张鼻挺目深的俏脸尤为醒目突出。颜色微深的皮肤,除了胸部和腰下被衣物挡住之外,大部分都裸露在外面,光滑细腻的手臂看起来很健康,修长有力的双腿走动时则显得轻盈又灵活。她向众人走来,一双大大的眼睛目光无比灵动,厚厚的嘴唇微微抿着,精巧的嘴角轻轻一抬,一张脸顿时好像花朵绽放了一样,无比鲜活起来。走到鹰王面前时,那露在外面没有一丝赘肉的细腰轻轻一摆,双手举起,便跳起了原始而又充满诱惑的舞蹈。 和这样一个女子比,颜一倩和虞红绡就像两根木头一样。 鹰王对颜一倩和虞红绡说:“她叫龙湘婷,你们和她认识一下。” 龙湘婷舞到案几旁边,端起一壶刚刚放在鹰王手边的酒,就着空酒杯倒满。倒完了,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抓,变戏法一样,手上变出一束绿茵茵的游兰草来。 鹰王大声叫好,宇文杰看得瞠目结舌。 龙湘婷将绿茵茵游兰草的叶子扯下来,撕碎了,放在酒杯里,摇了摇,清澈的酒,浸泡着碧绿的叶子,颜色古怪中不失清丽。 龙湘婷将杯子举在大将军府两位佳丽面前,朱唇轻启,曼声细语:“二位,首次相见,妹妹敬你们一杯。” 颜一倩和虞红绡的脸,立刻变白了。 鹰王的眼睛不知不觉失去了暖意,一双眸子好像被冰封了似的,冷冷之间光芒闪动。 宇文杰的心“砰砰砰”跳起来,越跳越快,越跳越快,最后,简直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鹰王对颜一倩和虞红绡说:“为什么不喝呢?这红珠果和游兰草混合之后的药酒,滋味非常,你们给孤灌了那么多,自己怎么不也喝上一口?”刚说到这里,他正挺立的身躯蓦地一晃,接着,整个人往案几上栽倒。 宇文杰一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立刻拔出一把闪亮的匕首,抢上去。而贺琮等人待要救主,那手持酒杯的龙湘婷蓦然将酒杯横着一扔。那由红珠果和游兰草混合的药酒化成了一股弧线。贺琮当先往后一闪,和药酒便全部洒在地上。 宇文杰将摔在地上的鹰王拉起来,然后将匕首压在他的脖子上。 龙湘婷也反戈了,亮出两把闪亮的短剑,指住正要往上冲的贺琮。 宇文杰对这个变故所料未及,一边拼命压住鹰王,一边对龙湘婷说:“你、你到底是谁?想要做什么?” 龙湘婷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贺琮,嘴巴里冷笑一声,说:“我是银门岛主派来的,来这里,自然是为了帮你。” 两个人一起对贺琮大叫:“往后退,不要上来!” 贺琮退下好几步之后,宇文杰才对龙湘婷说:“我以为吴伯渠那个老匹夫只是将我卖了。他将你送来,难道不是为了接近白瀛楚?” 龙湘婷微微一笑,俏丽的容颜顿时妩媚。她的目光缓缓在贺琮等人身上游走,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宇文杰:“你说的没错,只不过,有时候,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人意料之外。” 红珠果和游兰草混合之后有剧毒,鹰王又服用了很多,此时此刻,腹中自是剧痛。他额头沁出汗珠,身体也蓦然高热,一张脸先是惨白,接着便开始发青,青到发绿,直到绿油油。 宇文杰用力拉着他的身体,嘴巴凑在他的耳边,咬牙切齿说:“你知道我给你喝的是红珠果酒,还敢吃那盘游兰草,真是胆子够大。” 鹰王闭着眼睛,碧油油的脸色略微好一些,方才睁开眼睛,对他说:“就是为了那几万兵器,还有那十艘战舰是吗?” 宇文杰大叫一声:“自然!”将军府的兵士早就埋伏在四周,鹰王一经被俘,他们便手持兵器,蜂拥而出。 鹰王游目看去,这一队人,乌泱泱的,足有五百之数吧。 宇文杰,这一番心意,可算坚决! 宇文杰事已经做了,反悔也失去了意义,干脆咬牙切齿对鹰王道:“紫荆虽然多矿山,可是,制造大批兵器以及十艘战舰,你可知道,需要花费我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表面上,你给予我帮助,实际上,还不是将我变成你的附属。我一时疏忽,中了你的圈套,现在,我要自救,如是而已!”见五百兵士将以贺琮为首的天都侍卫统统围住,恐他们合力突围,便用刀压紧鹰王的脖子,然后对贺琮大叫:“贺将军,你是有胆有识之人,若放天都与你一人管辖,你意下如何?” 贺琮“刷”拔出肋下长剑,将军府兵士长矛所指,顿时大半都朝向他。 宇文杰对鹰王说:“白瀛楚,让你的属下放弃抵抗吧,我给你个全尸。” 鹰王明白他的心思。贺琮也是黑风三十六骑里一等一的好手,贺琮身边有三人,殿外还有四人,这八个人,只要合在一起,殿上这五百人不是对手完全是非常可能的事情。 宇文杰已经不将鹰王放在心上,但是,鹰王的这些属下,他还是非常忌惮。 如果他杀死了鹰王,贺琮不同意放弃攻击执意兵戎相见,那么,宇文杰也好,将军府上下也好,都会成为给鹰王陪葬的殉葬品。 这么一来,岂不是既搬起了石头,最终还是砸了自己的脚? 宇文杰迟迟得不到贺琮的响应,鹰王又不能如她所愿,头上的汗珠更是不可遏制,大颗大颗滚落。 就在这时,鹰王的脸色反而越加平静起来。他伸出手指,轻轻去推宇文杰的手腕。宇文杰过于紧张之下,竟然没有发觉。待他发觉之时,匕首已经离开鹰王的脖子。 鹰王长身而立,伸手一掸弄皱的衣襟,神色安然,对所有人说:“好了,戏码都上足了,该散的,都散了吧?” “你说什么?”宇文杰简直觉得他已经疯了。仗着自己人多,这时刻还是可以搏一搏,干脆对兵士下令:“将他们全部拿下!” 五百兵士,各自成团,将兵器全部举起来。 长剑对阵长矛,劣势很明显。但是,贺琮等人所擅长的,除了剑法之外,还有鹰王亲授无比巧妙的轻功身法。银安殿占地虽大,但是也无法让五百人同时出招。往往是二十人围住一个人。而这二十人之间所产生的空隙,已足够贺琮等人寻找生存空隙。他们仗着自己快捷的身法,在长矛集体刺过来时飞快趋避。找到空隙,便插入到敌人近身处。距离缩短,双方顿时变成了近身战。天都侍卫们的长处也就可以发挥。手起剑落,“刷刷刷刷——”,顷刻间,便夺了许多人的性命。 贺琮平日里性子是很谦和的,但是,真正到了生死存亡关头,他也就顾不上了,在战团中冲杀,他一个人,便砍杀了五十数之多,一身黑袍,被鲜血浸透。那鲜血刚刚飞溅到身上时还是红色,但迅速被布料吸吮之后,这红色,便淹没在原本的黑色之中,只看到黑衣上暗黑的颜色深浅不同,而他脸上、手上,衣服盖不到的地方,已经血色斑驳。 鹰王对宇文杰说:“这蓬莱洲,早晚是要变成一个整体,这一点,你应该知道。何必放不下盘踞一方势力独大的幻想,便似之前,安安分分做孤的臣子,那该多好。” 宇文杰已经被银安殿上的战斗给震慑住,瞧着他时,也只能说一句:“你已经中了红珠果与游兰草的毒,这话,至少跟你是没有关系啦。” 谁料鹰王轻轻一笑,说:“是吗?” 这时,大殿外又起了变故。一名长相神似宇文杰的青年带着许多弓弩手过来。那些弓弩手占据了制高处,总体呈扇形排开。神似宇文杰的青年大概射箭技术很好,这时拉开手中一把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强弓,一只冷飕飕铁镞,对准人群中奋力厮杀的贺琮。 眼下,贺琮便是将军府第一要紧需要除去的人了。 宇文杰眼看局势将要扭转,己方胜利在望,顿时瞪大眼睛观看,兴奋地忘记了一切。 没有人注意天都侍卫以外的人了。 那青年,弓拉到满月,目标也瞄准到十成十。贺琮本事纵高,对付身边如蝗般的兵士已是拼尽全力。这一箭射来,这位知名的天都将领,便要为了自己的主子,身先士卒提前捐躯。 就在那青年将箭射出的那一刹那,宇文杰对局势也满是成竹在胸,变故发生了。 一只闪亮的匕首射了出去! 这支匕首,动在羽箭之后,但是,却在一个无比刁钻的角度,以无可抹杀的完美之姿,撞中了羽箭的箭杆。 那支被强弓射出的箭,犹如一根绷紧了的钢丝,突然中腰受到强击。箭顿时断了,前后两段还以非常快的速度飞快旋转,后面半支继续往前,方向略偏,撞在一个兵士挥起的长矛上跌下来;前面的箭头则以一个上行的路线,“琤!”直射入房梁。余力未绝,短短的箭身竟然晃个不迭。 宇文杰认得那匕首,分明就是刚刚他拿在手上的那把。刀把上还有一颗硕大的明珠,剖成了两半,正反更镶一半。 这把匕首,怎么突然神奇地飞了起来,还撞飞了自己的儿子射出的那支足够要了贺琮性命的剑呢? 射箭那人,正是宇文杰的大儿子宇文卓然。见此情景,也是一脸骇然。 231 迷局 雪姬独自坐在房间里,面朝舷窗。舷窗外已是一团漆黑,看不见海滩,只听得到海浪拍击海岸的声音。 浮香走进来,将灯点亮。明亮的灯光瞬间驱散了黑暗,但是,却无法照亮雪姬的心。 雪姬的心情越发悲愤,表情也更加阴沉起来。 门外廊上,出去探听消息的鸣玉急匆匆跑过来。“砰!”一声,门被她撞开。 浮香见雪姬被吓了一跳,忍不住走来低声嗔怪:“作什么这么毛手毛脚,没看到公主心情正不好?” 因为走得急,鸣玉不停喘气。喘了好一会儿,终于将气息调匀,她才对浮香说:“鹰王回来了。” “真的?”浮香眼睛顿时一亮。不过,浮香旋即将鸣玉拉在角落,低低的声音急急问:“到底是他一个人回来,还是带了人回来?”说着,偷眼瞧了一下里间,公主并没有出来,她才接着问下去:“我是说,有没有什么女人跟着鹰王一起回来?” 鸣玉说:“我倒是没看见什么女人。不仅是女人,就是鹰王,其实我也没看到。” 浮香顿时叫嚷起来:“那你吵吵什么鹰王回来了?” 鸣玉说:“因为我看到了迎接他的仪仗啊。”说到这里,鸣玉脸上充满了赞叹和向往,“浮香,你知道吗?这天都的规矩可真是大。我们原本只知道鹰王是一座城的主人,有势力,钱财也很丰厚。可是,如我们雪国,国王出行,也不过随行人多一些而已,并无其他讲究,天都王却有专门的仪仗,你没有看到,光是旗帜,几乎就有一里地长呢。” 正说着,雪姬不知不觉站在她们身后。 鸣玉、浮香都没有发觉。 鸣玉只顾说:“我发现,这儿似乎出了什么事,平白无故的,出这样大阵势的仪仗。前不久在甲板上,右将军还调度了许多兵,人来人往,挺怕人的。” 雪姬这时开口了:“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出事’?出了怎样的事?” 鸣玉、浮香都吓了一跳。 浮香转身看到雪姬就穿了一件薄衫,现在已是夜晚,海上风凉,房间外厢又不比里面,急忙寻了件大衫给主子穿起来。 雪姬却是一把抓住鸣玉的手,急匆匆问:“你说清楚,鹰王出去后发生什么事了吗?那个叫‘宇文杰’的老头儿,带他去紫荆岛后,并不是献什么佳丽,而是对他动了坏心是么?” 这样的问题,鸣玉哪里能回答上来。支支吾吾之间,雪姬便着急了,推开鸣玉,拉开门冲出去。 上了甲板,看到鹰王果然在指挥台上。甲板上天都的兵都站满了——这些人,有一部分是从岛上刚刚撤回来的,右将军司空长烈麾下两个副将率领。冷延率领黑风三十六骑中三十二人站在紧靠在鹰王的位置上,贺琮、毕坤、赵琦、袁彬分成两队,就在鹰王左右,各占一边。 一败涂地的宇文杰赤着上身,由自己手下将自己五花大绑了,然后再由将军府的人押着,来到圣鹰船上。 还没见到鹰王,去路便被右将军司空长烈给拦住了。 这位司空将军,可是天都出了名的难缠。本领紧追鹰王之后,战场上有万夫不当之勇,脾气冷僻生硬,站在面前,那股傲慢的劲儿,竟是连鹰王都要给比下去。 在蓬莱,一贯有这样的说法,“宁可哮于鹰王前,不能背后毁司空”,司空长烈虽然只是鹰王下面一个臣子,可是,如果惹恼了他,当场被要了命去,一来,鹰王护短一定会帮着他的心腹爱将,二来么,打肯定打不过他,也就只能落个倒霉罢了。 宇文杰本就不实在,这时候更是小腿肚儿发抖。他儿子宇文卓然就在身边,也被绑上了,只是衣服都穿在身上,和宇文杰有区别。 父子俩一前一后,宇文杰在前面。宇文杰哭丧着脸对司空长烈说:“司空将军,烦你通传,罪臣宇文杰叩见鹰王。”说着话,父子俩都跪下。 在将军府的银安殿,宇文卓然那一箭正是被鹰王甩出的匕首给打断。而那匕首,又正是从宇文杰手里轻巧夺来。 红珠果和游兰草混在一起可是剧毒呀,其毒性直追断肠草,身体差的人,一时半刻便能见阎王。这是从山民那里得来的秘方。如同手上的匕首都会被不着痕迹抢走一样,宇文杰直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这毒药突然便没用的奥秘到底是什么。 方才还冷汗涔涔、皮肤发青的鹰王,忽然之间一切都恢复正常。除了袍子下摆以及脚下有点湿之外,原本发青的皮肤已经恢复莹白。 鹰王人本就长得漂亮,长眉入鬓凤目如星,虽然身份只是白孤鸿的徒弟,但是,一身天家贵胄之气尤胜白孤鸿当年十倍。他立于银安殿,扯断了腰间一块二龙戏珠玉佩,随手一捏,变成了细碎的小块。这些小块被他抖手打出去,“嗤嗤嗤——”锐声连成一条线。然后,与碎块数量相等的人都倒下了。这些人,个个都是额心中招。颅骨那么硬,黑翼鹰王竟然将脆薄的玉给打进去。围攻贺琮他们的人都愣住了,原本水泄不通的队伍瞬间出现了无数可被攻击的缺口。贺琮和其他七人端是机灵,趁机终于联合在一起。为了使己方的战斗力更充足,他们一起飞身形来到鹰王身边。一个以鹰王为首八人队伍分在两处状若飞翼的阵势便摆开了。黑翼鹰王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一时间,银安殿内的人银安殿外增补的人——总计上千人,无不张口结舌,最终丢下刀枪。 将军府幕僚吴楚青急匆匆奔上殿来,与宇文杰耳语。 刚刚握了一把刀在手,站在长子宇文卓然身边的宇文杰浑身一震,“当!”刀摔在地上。宇文卓然急忙问父亲:“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宇文杰喃喃道:“司空长风督军一千驻扎清华湾,他兄长司空长烈率领黑风三十六骑中除了银狐以及我们这儿以外的人,快马加鞭往将军府来了。” 宇文卓然血气方刚,凛然不惧,大喝道:“那我们就先将白瀛楚拿下,司空长烈来了,他也没有办法。”话音才落,这个热血青年便被宇文杰揍了一耳光。 到此刻为之,一场针对天都而悄然兴起的混乱其实已经被压制。 鹰王从大殿内往外走。所到之处,将军府的兵士敬畏其尊贵和强势,个个不由自主低头屏息,双手紧贴于腿,身板挺得笔直。鹰王一路走过,如同阅兵。 司空长烈没多久便到,鹰王率贺琮等出将军府,有人将坐骑牵过来。鹰王上马,其他人跟随,天都一行人就这么着扬长而去。 不过隔了两个时辰而已,宇文杰便从一个野心勃勃的谋士变成了如同丧家之犬般的失败者。 面对司空长烈,他不得不和儿子一起,千般恳求。 司空长烈表面冷酷,内心倒是可以回旋通融,冷着宇文父子须臾也就够了,转身往指挥台走去。 登上台阶,他直接走到鹰王身边,将宇文杰赤身请罪汇报给鹰王听。 鹰王似是不在意,但是,最后还是让他传令,允许宇文杰父子觐见。宇文杰父子来到高台之下,跪倒在地。毕坤和赵琦分别抽出剑来,一左一右,压在他们脖子上。 鹰王从座位上站起,瞧着宇文杰父子,片刻后,方才负手走下来。他问宇文杰:“你服不服?” 宇文杰一路行来,都在思考自己这件事情该怎么收场。鹰王这个问题,却未思考到,不仅发懵。好在脑筋转得很快,他迅速趴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连声说:“服了,罪臣的的确确打心眼里服了。主上神功惊人,麾下本领个个高强,漫说罪臣的将军府,放眼蓬莱洲,绝无可以匹敌之辈。” 鹰王道:“我怎么听着,这像是一番恭维的话?” 宇文杰冷汗涔涔,磕着头道:“这都是罪臣肺腑之言,绝无虚假。” 鹰王这才点头,还说:“很好。”说完,让毕坤和赵琦把宇文杰和宇文卓然都放了。 毕坤、赵琦有些看不懂,没有立刻照办。 贺琮走过来,对二人说:“还不快点放人。” 毕坤、赵琦这才醒悟,伸手将宇文杰父子的绑绳都给松了。 内侍小章子捧了一套绛紫色福字团花的衣衫来,恭恭敬敬,伺候宇文杰穿上。这衣衫,从里到外都是用天都出产上等料子做成,尊贵光鲜,宇文杰穿上后,摸着那光洁的丝绸面料,忍不住战战兢兢。 宇文卓然挤在父亲身边,目光中极有获得大赦的欣喜,亦有心存重大疑惑不知下面即将面对什么之下的恐惧躲闪。 鹰王笑眯眯看着他们俩说:“没事了,你们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宇文杰哆哆嗦嗦,半晌,才勉强道:“主子,方将军那里需要的兵器——” 鹰王真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淡淡说:“你照常提供。” 宇文杰闻言大喜,身体立刻得了精神,双拳一抱,腰杆挺直了然后才一拱几乎到底,口中高呼:“是!谨遵主上旨意。” 司空长烈急匆匆从高台上奔下来,鹰王伸手阻挡住他要怒斥的冲动,保持着笑容对宇文杰说:“宇文卿,孤对属下一向宽容,有些事做错了,孤会认为是因为你其实并不懂。现在,宇文卿想必什么都懂了,紫荆和银门这两处海域,从此之后,无需孤再额外派兵把守。宇文卿一人,便可全部治理好,对吗?” 宇文杰能得这样的结果,还有什么可挑剔之处,当即高声应承:“那是自然,属下绝不有负主上嘱托。” 他和宇文卓然满心欢喜,正待转身离开,鹰王却又将他叫住。 鹰王对宇文杰说:“你还有一个儿子,叫宇文卓曦对不对?” 宇文杰心里打了个突,垂首恭敬回答:“正是,卓曦,乃是属下的次子。” 鹰王微微思忖,对他说:“长子宇文卓然人品纯正、武艺超群,着世袭大将军职位,次子宇文卓曦——”说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凝视着宇文杰。 宇文杰刚刚松泛下来的心忽地又紧张起来。 鹰王的声音轻轻柔柔,既像亲切的主子,更像一个贴心的好朋友呢,可是,那话儿说出来,意思却如包在棉花里的尖针一样,塞得人心涩涩的,还疼得要命。 “清华湾的百合,孤以为,那可是长得非常好,如果少了照顾,枯败了,端是可惜。” 宇文杰已经听明白主子的意思,当下接口:“属下这就回去,让卓曦丢开手头现有事务,转往清华湾照看那里的百合。” 宇文卓然还不明就里,大叫起来:“爹,二弟如何能干这样的事?”话没说完,被宇文杰一掌打在嘴上,将话打断。 宇文杰气得浑身发颤,低声斥道:“主上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鹰王插口:“罢了,宇文卿,世子心直口快,孤不会怪他。” 宇文杰连忙拉着宇文卓然谢恩。 鹰王挥挥手。 二人低头退下。 离开圣鹰,走在回将军府的路上,宇文卓然才按捺不住,追问:“爹,到底是怎么回事?卓曦在银门使节驿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被派去清华湾?种百合——您老也真能想得出来。” 这时候,身边除了将军府的兵士,再没有其他人。可是,宇文杰却拿不准,就算都是自己的人,脸上有没有长着属于别人的眼睛? 宇文杰纵马奔下去半里地,回头看见宇文卓然跟上来,方才勒马,然后说道:“可还记得冷香儿吗?” 宇文卓然眼睛一亮,旋即,一丝悲伤又从眼底深处透射出来,仿佛有形的物事。 “您说香儿呀……”宇文卓然蓦然低下去的声音里也混合上非常悲痛以至于万分怅然的意味。 宇文杰忍不住长叹一声。任由马儿在原野上走了,半晌,他才对宇文卓然道:“若不是当初你和你的弟弟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自相残杀,几乎反目成仇,为父又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弟弟喜欢这个女人,你看到了,偏偏也喜欢这个女人,争来争去,为父的心简直为你们操碎了,最终都没法让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主动退让一步。” “所以我出了一个下策,邀请黑翼鹰王到此,假说要借他的力将银门岛给抢过来。银门和紫荆历来摩擦甚多,这个理由不由得别人不信。至于黑翼鹰王风流,则蓬莱洲无人不知。我将冷香儿进献出去,解了你与卓曦之间的矛盾,凭借天都军,又掌握了银门岛的势力。除了需要提供天都大量武器的制造之外,按理来说,我已是一举多得。” 这些事情,对于宇文卓然来说,并不是稀奇的秘密。 宇文卓然好奇的是,这些事,和宇文卓曦流放清华湾有什么关系。 宇文杰长叹道:“这你还不明白吗?我进献冷香儿,是为了利用鹰王殿下解决我自己的问题。这秘密,鹰王殿下已经知道了。” 宇文卓然还是不懂,说:“我也是当事人,是你的儿子,亲身参与了这次对鹰王殿下的叛乱,为什么,鹰王不惩罚我,反而惩罚至始至终都没在将军府出现的卓曦呢?” 宇文杰说:“卓曦在银门,他已经是和吴伯渠息息相关的人了。” “何以见得?”宇文卓然一头雾水。 宇文杰知道这个儿子秉性耿直,心里叹息,嘴上还是解释:“我与吴伯渠在银门商谈,其间穿针引线的事就是卓曦做的。卓曦是使节驿的管事,也是代表紫荆参与银门日常事务的官员。我却在银门听吴伯渠说反对鹰王殿下的话,若非卓曦关系在内,银门吴氏又是如何取得我信任的呢?” “也就是说……”宇文卓然思量许久,方才得出最后的答案:“卓曦深恨鹰王殿下抢走了香儿,在银门做使节驿丞时,主动和吴伯渠勾结在一起了?” 宇文杰再次叹息着,然后点点头。 宇文杰离开圣鹰,三个女人却一起被留下来。她们分别是颜一倩、虞红绡和龙湘婷。 颜一倩和虞红绡,一个穿着白衣,一个穿着红衣,娇怯怯、俏生生站在甲板上,龙湘婷已经换下她初时出现所穿的服饰,换了一件湖蓝色的衫子,下系湖蓝色扎染团花百褶裙,站在颜一倩和虞红绡身边,一脸无畏,好像骄傲的孔雀。 小章子问鹰王,这三个女人怎么处理。 鹰王说:“一起带回天都。”颜一倩和虞红绡只做普通宫女,那龙湘婷,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反而引起了鹰王的兴趣,被吸收进入玉庭。 雪姬见到鹰王时,已经是后半夜。鹰王回自己的寝室休息,小章子在外面没拦得住,雪姬一头撞进来。 看到雪姬一脸怒色,鹰王这才收回自己的薄怒,神情瞬间柔和下来,对她说:“这么晚了,你还没有休息吗?” 雪姬走到他身边,上上下下打量,没有发现他身上有任何不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才询问有关突然出现的那三个女人的事:“紫荆岛将军府送来的了三个女人是吗?她们是什么,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鹰王的内心,一向是不为人所触及的隐秘之所,今天却被毫无掩饰之下的执着触碰到。鹰王脸色未变,凝视着雪姬的目光也冷下来。 好在,他对她极为珍惜,踌躇了片刻,对她说:“雪姬,你只需要知道,我对你的心是好的,这就够了。”因见雪姬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所以,他走上一步,伸出手臂将她轻轻搂入怀中。 将雪姬抱在怀里时,他才用倍加温和的语气对她说:“我虽然有些本事,但是,这世界上的事情,有许多,并非以个人意志为转移。颜一倩、虞红绡和龙湘婷便是这种情况下出现的人了,我得安置她们,局势造就的结果。”说着,他低下头来,轻轻吻了吻她,接着又道:“你却是我专程从雪国寻觅来的。” 他将声音和动作都用在最恰当的时机中,一边满是爱意抚慰着她,一边凑在她娇嫩的耳垂旁,吻着,呢喃:“在这船上,除了你,我谁也不喜欢。” 一番缠绵,在房间里上演。 良久,雪姬才道:“我随你来到你的地方,可算什么亲人也没有了。” 鹰王笑了,亲了亲她道:“我会对你好,这点,你完全可以放心。” 232 花开 第三日中午,圣鹰终于到了港口。 大兴港,是蓬莱洲上少数可供圣鹰靠岸的港口。鹰王下船时,岸上整齐排列的礼炮便开始鸣放。除了王庭诸位官员之外,两位太上夫人也亲自来迎接。 雪姬因为还没有正式行礼,所以,无法与鹰王同行。只跟着颜一倩、虞红绡和龙湘婷所在的队伍,在前锋部队下船之后,由护卫保护,单独下船。 雪姬心里有些不高兴,随众经过码头上一条长长的道路后,突见黑风侍卫中的冷延将军伫立道边。冷延带着一小队人马,旁边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很豪华,黑楠木车身,描金雕花。打开车门后,里面桌椅齐全。桌子上除了时新水果以及糕点零食外,还有一副牙牌。香炉里燃着香料,一股清甜芳香的味道飘荡在空气中。车厢底部,则是纯色羊毛地毯。 雪姬站在轿登前,对冷延说:“这是做什么,让我和鹰王分成两路走不算,还要独自进城以避耳目吗?” 冷延表面冷冰冰,对她说话却是温和,说:“主上的意思,为防繁文缛节叨扰到公主,所以特遣属下,单独护送公主。” 雪姬皱着眉头,冷冷瞪了他好几眼,无从选择,只有先行上车。 好在车上设施齐全,一路走去不觉烦闷。摇摇晃晃也不知走了多久,车马都停下来。灵欣、灵月将门打开,鸣玉、浮香从车子里出来,然后,鸣玉一人上前,扶着雪姬从马车上下来。 刚走下马车,雪姬就被眼前一番景色给惊呆了。碧绿的树木郁郁葱葱,各色鲜花盛开着,有繁茂的玉兰,有娇嫩的樱花,有艳美如云霞的海棠……芳草地则如地毯一样,软绵绵,让人看着打心眼里觉得舒服。最要紧的是,开阔的空地上,修建者一座主体为白色的宫殿—— 无暇宫! 修成圆形或者尖顶的屋子,怎么看,都是家乡宫殿的风格。那上面有个半圆的的窗棂,迥异蓬莱天都其他建筑上窗户的风格,让雪姬越看越觉得温馨不已。 雪姬欢乐地大叫一声,便飞跑过去。在青青的草地上,她像一只白色的蝴蝶般翩翩起舞着,看了宫殿的外观,又在各色美景中穿梭…… 最后,她停在了冷延的面前。 冷延冰冷的脸上不自觉浮出淡淡的笑影来。雪姬还没有说话,他主动问询:“公主,这一切安排,你还满意吗?” 雪姬为刚才自己的脾气感到不好意思,含羞低头,半晌才轻声道:“请转告鹰王,我很喜欢这里的一切。” 冷延的眼睛凝视于她,目光微微闪烁。旋即,他抱拳一揖,毕恭毕敬道:“是!” 冷延离开后,雪姬便在灵欣和灵月的引领下,跨入了这座崭新的无暇宫。这座宫殿,通体采用石材建造,高大坚固,气势恢宏。里面装饰异常豪华,内壁以金色为主,富丽堂皇。烛台不论大小,都被做成了极其繁琐的造型,或如花朵,或如鸟雀,一旦点亮,更是耀眼夺目。桌椅的设计也很精致,不仅大面儿上工艺做得好,细微到桌腿椅子腿,都分别雕刻成动物或者植物的样子。整座无暇宫分成四个部分,中间的“琼玉无痕”为正殿,东边是卧室,西边是书房以及琴室棋室。除了宫殿前方的草地以及各个居室独自拥有的小花园以外,第四个部分,就是集山水珍禽为一体的一个巨大的花园。 无暇宫里的掌事宫女叫毓秀,今年已经二十五了,管着下面灵兰、灵竹、灵霞、灵碧以及灵欣、灵月六个大宫女,以及芳兰、清荷等十来个小宫女。公主的陪嫁丫头:鸣玉、浮香,因和公主关系亲密的缘故,职能上虽无特别之处,但是,在无暇宫诸位宫女当中地位当仁不让,排在前面。 这会儿,已经是入主无暇宫的第三天。鸣玉浮香陪着公主,毓秀带着灵欣、灵月、灵兰、灵竹、灵霞和灵碧紧随其后,在花园赏玩。 据毓秀姑姑说,这座花园曾经是一座珍禽园,孔雀、仙鹤原本就散养其中,如今,为了迎合雪姬,新开辟的湖上,又漂浮着十来只天鹅,每一只都洁白如雪,好像天上落下的云朵。 毓秀对雪姬说:“这天鹅,是最忠于爱情的鸟儿,两只天鹅中,如果有一只飞不动了,另一只,绝对不会离开它独自生活。” 鸣玉指着两只头和头碰在一起的天鹅,大叫着对雪姬说:“公主公主,你看,那两只天鹅,长长的脖子连在一起的样子好美啊。” 雪姬听了毓秀的话,再看着湖面上白天鹅头颈相接、恩爱缠绵的情景,一张绝美的俏颜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这笑容,绽放在她脸上,直若雪山上突然出现的璀璨的阳光,雪山的神圣高洁,以及阳光的闪亮夺目,融合在一起,叫人既觉炫目,又忍不住为之深深心动。 鸣玉、浮香从小跟在雪姬身侧,对雪姬种种好处早就见怪不怪。毓秀以及身后诸位宫女却在一刹那间齐齐失神了。 灵欣在毓秀耳边说:“姑姑,果然不愧‘人间第一美’吧?” 毓秀忍不住轻叹,在鸣玉、浮香陪着雪姬往前走了一段后,对她以及其他女孩说:“没错,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鹰王会一反常态,千里迢迢出发,主动去寻找她。” 这女子,果然是值得鹰王这样的男人花费心思的。 当天傍晚,鹰王驾临。雪姬听到执事太监小路子的回禀,兴奋地一跳多高,然后,就那么蹦跳着,奔了出去。 鹰王身边有很多随从,离得最近的是内庭大总管。这个大总管叫汤桂全,雪姬固然不认识,事实上,她也无需对他有什么在意。 鹰王今天是王冠王袍的正式装扮,远远看去,尊贵风雅兼而有之。雪姬在富庶的蓬莱生活了几天,享受着他的宠爱满心欢喜,此时此刻,更是仿若有形的爱从心头冉冉升起。 奔到他近前,投身他怀抱。雪姬两只手环抱着他的腰,美丽动人的一张脸轻轻放在他温暖的颈边,说:“怎么才来?都不知道,我会想你么?” 鹰王伸手抱住她,亲亲她的脸,之后,两个人分开些许。鹰王晶亮的双眸注视她,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微笑,说:“离开天都久了,事情积压了许多,王庭大臣追着,才处理了这么长时间。” 雪姬内心实则没有多少怨怼,但是,脸上还是表现出极大不满,撒娇道:“那在处理你那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总是想起我来呢?在和你的臣子商谈事务的时候,心里却想着要来看我?” 鹰王如何不认?当下点头,笑着单手拥抱她,两个人喁喁低语,一起往屋子里走。 屋子里,毓秀已经着人将膳食都准备好。雪姬第一次在无暇宫和鹰王共餐,幻想着,这将会是一个让她毕生难忘的夜。 人所预料的事情,往往越美好,越会出现些波折。这波折,有时候还很大,大到不仅中断了那美好的愿望,还生出以后一系列意料不到巨大的悲恸出来。 鹰王拢着雪姬,二人状态亲密。将要进屋还未进屋,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呵斥:“白瀛楚!” 这声呵斥,鹰王身边的人一时都未曾反应过来。“白瀛楚”这个名字,大家都知道,可是,但凡不是主动去想,就忘了,这乃是尊贵的王的名讳。 只有鹰王本人下意识眉头微皱,目光一冷,然后转过身来。 草地上,一个淡紫色人影渺渺如同轻烟,出现在他视线里。这人影,是隔了这个多天之后,他首次看见。是有意?是无意?总之,突然便这么出现,鹰王素来沉稳如同一潭深水的心,无法控制,涌动起细小但是却非常深刻的涟漪。 汤桂全愕然提醒:“是郡主。” 鹰王立刻横了他一眼。 汤桂全低下头,不说话了。 那穿着一袭紫色纱裙的少女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他们走来。 雪姬很奇怪,盯着那少女看。这个女孩,和自己差不了多少,也应该在十五岁上下。 来天都不久,看到的天都女子,如灵欣,如灵月……都是各具美丽的人,只是,和雪国冰雪孕育出的神采照人的雪公主比起来,她们又怎么能算得上出色的人呢?只是如同山鸡放在了凤凰身边一样吧,平凡无奇,乏善可陈。适应了物质的富足,雪姬也就以为,气候温润风调雨顺的天都,人的品质,不过尔尔。 但是,这会儿出现在面前的这个少女,为什么会让人觉得异样呢? 许是因为她的长相不输于自己的缘故吧?那五官,也是比常人好看的,那身形,也一般纤长优美。 而除了这些,当雪姬看着那少女时,居然还有不自禁便被吸引被诱惑的错觉。 她那双眼睛,和鹰王的好像啊,锋芒毕露、桀骜不驯;而倏忽之间,那些锋芒、那些桀骜竟然又不见了,似喜还嗔,似忧且怨…… 雪姬伸手去拉鹰王的手臂,鹰王明明一直迁就她、呵护她,这一拉,却拉了个空。 鹰王似乎没动,可是,他们之间不知不觉出现了一只手掌的距离。 雪姬捕捉鹰王的眼神,鹰王的目光,却如有绳子牵着一般,不情愿、不乐意,还是落在了那个妖精一样紫衣少女的身上。 紫衣少女不疾不徐走到近前,和雪姬对面而立。四目交接这一刻,雪姬很茫然,而少女那双也是线条细长眼角微翘的凤目,突然爆出嫉妒以及仇恨的火花。 “琤!” 雪亮的剑光暴起得突然。许是连鹰王都没有想到吧,一把锋利的长剑从出鞘到刺过来,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没有任何人援手,雪姬的肩胛就被一剑贯穿。 殷红的鲜血好像艳美的大丽花开放了一样,鸣玉、浮香和毓秀一起放声尖叫。紫衣少女将剑抽回去,重伤之下的雪姬倒在她们手中。 鸣玉、浮香惊惧之下,手足无措,只是大叫:“公主!公主!”还是毓秀处世经验足,慌而不乱,冲着灵欣、灵月大喊:“快去请太医啊,快去请太医!”灵欣、灵月以及执事太监小路子一起慌慌张张去了。 鹰王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仿佛,一把抓住紫衣少女的手腕。那少女,原拟再刺的,那剑,只到距离雪姬心口一寸之处,便停了。 鹰王怒喝:“你做什么?”挥手将紫衣少女甩开。 紫衣少女拿桩不稳,跌跌撞撞退了几步,一跤摔倒在地上。抬起的一双妙目中幽怨不已。 鹰王想要处罚她,可是,处罚的话语迟迟不出口。 耳边只有鸣玉、浮香的高声叫喊:“殿下,快杀了这个人,快杀了这个人!” 汤桂全明白内情,忍不住佯咳。 鹰王眉立之下,蓦地大喝:“汤桂全!” 汤桂全急忙应声:“奴才在。” 鹰王颤抖着手指指着紫衣少女,说:“你、你来,把她给拖下去。” 汤桂全“啊”的一声,一张没胡子的老脸顿时成了一条苦瓜。这个老太监不敢抗命,磨磨蹭蹭走到紫衣少女身边,张了张手,还没说话,脸先笑成菊花:“这个,那个……” 鹰王连声催促,他才咽了口口水,先将紫衣少女扶起来,然后才笑眯眯盯着紫衣少女说:“郡主,这儿是琼玉宫,你有什么话,待来日,待主上在九重霄,再说,可好?” 紫衣少女昂首回绝:“我若觉得‘不行’呢?” 鹰王大概已经觉得自己耐心真的用完了,向着不远处侍卫挥挥手。 涌上来的人,为首的是贺琮。贺琮指挥,其他人两个抓住紫衣少女的手臂,其他人均严阵以待,但凡紫衣少女抗命,立刻一拥而上。 紫衣少女气得眼泪包含在眼眶中,转啊转的。她最终将抓住她手臂的人狠狠一甩,厉声高呼:“我自己会走!”伸长手臂推了一把阻拦在自己面前的贺琮,越众而出,然后掩面奔起离去。 鸣玉、浮香簇在鹰王身前,一个大喊:“怎么可以让她走了呢?”另一个则说:“殿下你要狠狠惩罚她才对呀。” 可是,不仅鹰王没有理她们,汤桂全、侍卫都不发一言,毓秀和琼玉宫所有宫女也敛气屏声,全部退避一边。 鹰王的脸色不太好,他虽然没有理睬鸣玉和浮香的叫嚷,但是,这突如其来的异变也让他措手不及,心里只是生气。不能对雪姬做最满意的交代,他只好森冷着语气对贺琮说:“增派兵力把守九重霄各大要道,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得擅自进出。” 汤桂全悄悄提醒一句:“殿下,郡主此刻还不在九重霄那。” 鹰王捞到可供泄愤的对象,瞪起眼睛斥道:“不会着人将她抓回去吗?” 汤桂全的脸继续保持着苦瓜的造型,唉声叹气表达自己着实没主张。 贺琮问:“敢问主上,该派何人前往?” 鹰王杀人的目光又飞旋而至。 贺琮后脑勺很自然一寒,但是这问题必须问出来,他只好躬着身体,耐心等待鹰王示下。 许久,鹰王终于轻吐出一个人的名字。而贺琮顿时满身一松。汤桂全下面的小章子很是灵巧,飞奔着立刻去宣旨: “着右将军司空长烈,遣送瑞祥郡主云杉回德胜宫!” 鹰王走了,带着他那一大帮随从以及侍卫,浩浩荡荡 鸣玉,浮香,还有肩头中剑后痛晕之后又幽幽醒转的雪公主,全部呆愣在当场。 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么厉害的鹰王面前有人公然行凶也就罢了,鹰王没有立刻惩处凶手也暂且不管,雪姬肩胛中剑,重伤几欲死去,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竟然看都不看一眼,从这里走了? 毓秀吩咐灵兰、灵竹将公主扶进屋里去。太医很快来了,诊断之后对毓秀说:“筋骨皆无大碍,只是伤口很深,需要好好调养。”配了止血、消炎以及镇痛的药,最后又开了一副调养的方子。 止血的乃是淡绿色粉末,敷在伤口上之后,血便慢慢停止流出。消炎镇痛的乃是药膏,用玉簪挑出丸子大小,用玉片匀开,立时间伤口一片清凉,过了一会儿,疼痛好了许多。 此刻,天色已晚。 鸣玉、浮香替公主将伤口包扎好,再穿上衣服。 这时,毓秀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走过来。 这粥是灵月、灵欣费心炖的,香甜的红粳稻米炖得烂烂的,放上了碎菜末以及鲜肉。 毓秀端着粥,对雪姬说:“公主,时间不早了,吃点东西吧。” 鸣玉浮香看看公主,只见雪姬一脸冷漠。 鸣玉、浮香都恼恨白天居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鸣玉火气更大,抬手将漆盘掀翻。 鸣玉对毓秀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眼睁睁看着我们公主受伤吗?”又声嘶力竭吼道:“那女子又是谁?为什么,为什么当着鹰王的面刺伤我们公主,鹰王却不提半个‘杀’字!如果换作雪国,这样目中无人胆大包天的人,早该被五马分尸,知不知道?” 浮香也一般怒不可遏。 毓秀被泼出来的粥弄脏了衣服,但是,矛盾当前,她只能选择隐忍。面对鸣玉、浮香狂风暴雨般的指责和怒骂,她一声不吭。 雪姬抬起肩头没有受伤那边的手,轻轻挥了挥。 浮香先看到,连忙拉着鸣玉来到身边。 两个小丫头一起关心大喊:“公主。” 雪姬苍白着一张脸,冷冷对她们说:“你们先下去,我有话要对毓秀说。” 鸣玉浮香不知道公主要问什么,公主命令她们必须遵守。两个丫头分别又瞪了一眼毓秀,这才愤愤离去。 雪姬对毓秀说:“换件干净的衫子来吧?” 毓秀依言而去。过了一会儿,毓秀回来。毓秀手里端来新的红稻米粥,陪尽小心温言劝公主先喝一些。 雪姬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可是,白天受了惊吓,血流了那么多,一直对自己温柔有加的鹰王不闻不问走了,叫自己很伤心,现在粒米不进,还真没力气问自己想问的话。 从到达清华湾,事情就开始变得不一样。雪姬心里迷雾重重,很想了解,又忐忑不安真的了解到了,心里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不过,不管前程如何,红稻米粥还是要喝的,她心里当先这么想。 所以,她极端不情愿之下,还是张开嘴,吃下毓秀拿着黄玉调羹舀来的第一口粥。这粥,果然好,米是雪国没有的精米,火候也是雪国王宫厨房里达不到的,甜糯细腻,入口即化。几口粥吃下去,清香盈满口腔,喉咙和胃都暖融融的,身体整个儿感觉非常舒服。 雪姬苍白的脸色终于好了些。 一碗粥吃完,雪姬的精神也足了许多。她示意毓秀在床前坐下。毓秀不敢,雪姬说:“我躺着,你坐着回话,我听着才方便。”毓秀这才端了一张凳子坐下来。 雪姬闭目养了会儿神,睁开眼睛便问:“那女子,是谁?” 当雪姬还在雪国境内时,她在心中为自己构建出的,是一副光明而又无比美丽的图景。作为有“人间第一美”荣誉的美丽少女,找到一个样貌气质身份皆能和自己相匹配的男人,并且,他们能顺利在一起,这是多么好的开端。而好的开端就该有好的结局,这是多么顺理成章的推测。 清华湾的事,给了她第一次打击。 首先,她心目中的男人管制着幅员比雪国辽阔许多的海域,这让雪姬内心完全没有欣喜。 其次,紫荆和银门两个地方居然给她的男人送来三个女人,而那个男人还接受了! 鹰王说的局势,她总之是不太懂。可是,她不得不相信鹰王和那三个女人没什么。但是,突然出现的紫衫少女真是给她一次迎头重击。 且不说那女子是何等不俗,信誓旦旦要给自己幸福的鹰王为了她,抛下自己,这就是非常不好的一个信号。 当时还在蓬莱洲的云杉,心里的想法可比突如其来的雪公主简单多了。 初来乍到的雪公主,压根儿不知道蓬莱洲上这位号为“鹰王”的男人的现状。这个男人,十三岁继位那年便不是童子之身。当年秋天,老城主白孤鸿病重,宣布传位给他,刚接天都城主的他便搜罗了数位女子,并且,为了这几个女子,他还专门建了一座宫苑。 这座宫苑名字叫明华宫,有依山傍水的优势,占地颇为广阔。正殿叫玉藻殿,前面有长安门、乾阳门,还有一座规模较小的太极殿。玉藻殿前面设有朝房,这是鹰王的文武部下日常办公的场所。两侧是书房,是讲官给鹰王讲经论史的地方。 琼玉宫建造在明华宫的一隅,虽然那可能是明华宫里另类且又奢华的典范,但是,也只有一无所知的雪公主才将哪儿当成别致而又专情的代表。明华宫里奢华的地方太多了,比如流光溢彩的鎏金宫,比如一到夏季就被碧荷簇拥的碧华宫。 鹰王有好几位夫人,除了夫人之外,金庭、月庭、玉庭中的侍女,每一个都有机会成为这个男人临幸的对象。 也就是说,如果将女子比作花,那么,这座雪公主压根还不知道全部内幕的明华宫就是一座名符其实的花海。而纯洁美丽的雪国公主,无论她美得有多么少见,她都是这偌大花海中的一员,而已! 想要一剑杀了她时,云杉心中只是有这样一个简单到不屑的理由! 那时候的云杉,无疑是非常喜欢鹰王的。 从踏上蓬莱洲的土地开始—— 鹰王,以及他手下的三十六骑,曾经是和她命运息息相关的人。就在那个夜晚,黑云遮天,不仅伸手不见五指,还刮着狂风,下着大暴雨。脸上有着三横三纵醒目刀疤的他——那位将自己养大、名义上确实是自己义父的老者,云乔尹,终于下手侵犯了她。 那一天她的确惊恐至极。而解救她的,她一直固执认为,便是鹰王和他的三十六骑。 云杉也不知道那一夜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风雨肆虐之下,她穿着破碎的衣衫,凭着生存的渴望,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拼命往前走。只要往前走一点,就会离那污秽、那罪恶远一些,这是她那时意识深处的信念。一道又一道闪电不时在意识里亮起来,最后一次,她看到了他们。 奔腾如龙突然静止的神骏,马上,黑衣如墨、带着斗笠依旧可见丰神俊朗的他们。 在往后的岁月里,云杉不时会想起那一天看到的鹰王以及司空长烈等人。在她的世界里,要么是莲花宫里低贱的杂役,要么是莲花宫主需要笼络的官宦富商,要么就是隐藏了十三年最后还是爆发了的面目狰狞的“义父”,直到看到他们,她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截然不同的另外一面。 即使当时她刚刚十三岁,但是,几近**之下,纤柔的身体和娇美的五官依旧撩人。 不过,他——一众骑士的第一位,后来她知道他叫白瀛楚,号称鹰王,这个男人,却并未作出任何叫她难受的事。 他只是看了她一会儿,之后,他便解下自己的蓑衣为她穿上。 那蓑衣非常柔软,穿在身上暖和的感觉她永生难忘。 圣鹰带着她从那片让她留下无数恐惧心酸的土地离开,后来就在大海进行了为期长达二十多天的漂流。是在一次游荡的过程中,她听到了船上的女官说要将从内陆带来的流浪者分派到各个岛上的事。 鹰王从内陆带回了不少无家可归的人,她,只是其中一员而已。 云杉了解自己的身世,有自知之明,并不失落。不过,当她知道她极有可能不会留在鹰王所在的蓬莱洲,才开始恐慌。 和云乔尹等截然不一样的男人,会引起那时候的她非同一般的喜欢,这本来就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 有赖于莲花宫主以及云乔尹多年来不停栽培,一定要上蓬莱洲,最后一定会留在蓬莱洲,自然就是云杉必须做到的。 云杉在鹰王身上下了很多功夫。 一开始,她只在明华宫的浣衣局里做事。浣衣局,是明华宫最艰苦的地方。也就是从这儿起,她逐步认识这座广阔、奢华而又现实的宫殿。 雪公主的悲愤,在她眼里自然不算什么。 现在已经被封为瑞祥郡主的她,看过太多凄惨的事情,又经历了太多坎坷的事,只是被剑刺了一下而已,有什么值得哭天抹泪不停抱怨的呢? 瑞祥郡主云杉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她此时此刻的想法只有一个,没有其他,只是如何把握鹰王的心而已。 虽然在此之前,她已经失败了无数次。 右将军司空长烈将她抓获,并且亲自押送她回明华宫。 云杉的双手双脚都被坚韧的牛筋钢索绑住,整个人躺倒在司空长烈为她准备的马车里。 她如今极为特殊的身份,让其他人对她都敬而远之,也只有右将军才有这样的胆量这样做。 马车进了山道,曲折奔驰了许久,才到了半山腰一处平坝。 所谓的九重霄,是山里面高度不同九处宫殿的统称。一早只是老城主为幼年的鹰王修建的避暑行宫,后来天都实力增强,就连续增添了三处。最大的一处便是德胜宫。这处宫苑依傍沁水河,地势得天独厚,略加休整,便达到风景如画的效果。鹰王继位之后,又在上面修了五层,这一处,变成了九重霄的中枢。 经过一条两边栽有巨大松树的大道,迎面便到广场,三十六根汉白玉柱子冲天而起,上面分别雕着蟠龙丹凤猛虎飞象蟒蛇仙鹤等图腾,呈螺旋状排列。往前,走过广场,向上便是一百零八级台阶,接着一座恢弘的宫殿出现在眼前。 这儿便是德胜宫。 德胜宫有三座大殿,第一座为下属办公区,第二座才是下属面见鹰王的地方。第三座乃是鹰王寝殿。三十二间配殿,各成院落,其中一个院落,才是鹰王赐瑞祥郡主的居所。 和异域风情浓郁的琼玉宫比起来,这个院落当真逼仄多了。三进房子,除了间隔的天井,便只剩东西两个花园。不过,整整一个平坝,就建了一座德胜宫,出了这个院落,满满的山景皆属于这里的主人。 也就是说,从鹰王赐住九重霄之后,云杉便是整座山头的主人。何止这座德胜宫,便是上五层和下三层,她也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仅从这一点说,明华宫内诸人和云杉比起来,受到的宠爱孰优孰劣,一望可知。 司空长烈将云杉脚上的牛筋钢索解开,然后押着她走进她自己的地方。 一个叫林蔻的小宫女看到右将军阵仗颇大进来,非常识相,连忙带着其他人都退避出去。 而司空长烈将云杉押进房间,方才将云杉手腕上的牛筋钢索解开。 云杉手被绑得疼,未曾说话,只用手交替着揉另一只手的手腕。 司空长烈本该即刻离开,看到她难过的样子,想了想,还是站住脚。 他对云杉说:“你那又是何必?明知道鹰王不是你所能掌控的,为什么一再挑战他的耐性?” 云杉揉着手腕,同时沉思。 司空长烈得不到回应,禁不住叹息。转身欲走,云杉却又开口叫住他。 这位右将军,又是除了鹰王之外,蓬莱洲上最为特殊的一个男人。云杉得以接近鹰王,最后被鹰王封为瑞祥郡主,这位将军,绝对算得上功不可没。 云杉问:“你觉得,我这次确实太过胆大妄为了,是不是?” 司空长烈认真想了想,点头道:“是!不仅仅是我,换做谁,都会这么认为!” “那么,”云杉紧接着逼问:“他会怎么对付我呢?是囚禁我,最后杀了我?为了他千里迢迢从雪国带回来的雪公主,最终让我烟消云散,仿佛我从来没有到这儿来过?” “这……”司空长烈被她逼得一步步后退,最后,后背抵在墙上,不得不道:“鹰王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云杉的逼视让他无路可退。 司空长烈只能用力看她的眼睛,从她的眼睛,然后一直看到她心里去。云杉崩溃了,她坚强的外壳终于被自己的软弱击垮,在司空长烈面前毫无掩饰,眼泪汹涌而出。 她放声大哭。 旋即,又将屋子里的东西全部砸烂。 司空长烈很心痛,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得不得不面朝自己。 司空长烈盯着她的眼睛,大喝:“又不是只有鹰王,才可以做你的男人!这蓬莱洲上的男人难道死绝了吗?” 初次见她,依旧是那个夜晚。除了鹰王之外,他,亦是对她心生怜悯之人! 她甚至不知道,第一次从甲板下面跑出来,在指挥台上,提醒鹰王记起她来的还是他呢。 他可是比鹰王更能记得她的人—— 为什么一定要死心塌地追随在鹰王身后呢?为什么不从鹰王身上挪开眼光,专心致志看看别人呢? 即使所有的人都将司空长烈看成鹰王的影子,但是,司空从来不轻看自己。他,可就是公认的蓬莱第一勇士。 可是云杉到底和别人不一样,她瞧着大胆表白真心的司空长烈,冷冷淡淡,回答了一句:“在我心里,只有一个人!”说着,她双肩一抖,长衫落下去。接着,她解开腰带。 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总是以这样与众不同的方式,将人的心紧紧把握。 司空长烈还在为她绝情的话语心感到不停刺痛,眨眼功夫,心爱的女孩便袒身以待。 她的身体自然无比美妙,这在很久以前他就真实感受过。不过,那时候他对她还没有那么深的情意,即使亲密接触,也没有强烈的想要更进一步的冲动。 而这时候,却与那时完全不一样。 司空长烈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看向那优美细长的脖子、晶莹柔白的肩头,控制不住目光往下面瞥……他用尽全身的定力,紧紧闭上眼睛,可是,甜美的气息逼近,柔软的身体触手可及,他又情不自禁将眼睛睁开。 云杉并不拘谨之色,坦然看着他,糯声问:“你觉得,我比起明华宫的那些女人,如何?”一边说,一边举起双臂。她的头刚到他的锁骨处,因此,她必须踮起脚尖才能正好搂抱住他的脖子。而一旦抱住他的脖子,她和他,就再没有分离的间隙。 她的身体,紧紧贴靠住他。 司空长烈浑身一阵燥热,向来很坚定的手微微颤抖,轻轻落在她盈盈一握光洁的腰上。 云杉吐气如兰,问:“如果我愿意委身,你愿意承受吗?” 司空长烈脑中一片空白,好久,才嗫嚅回答:“当、当然……” 然而,云杉接下来的话让他瞬间从云端跌至地面。“为什么,”云杉轻柔的声音既疑惑又充满伤感,“就算我这样去勾引他,他也不肯听从呢?” 司空长烈炙热的身体立刻冰冷。 他难以置信盯着她的脸瞧了又瞧,最后猛地将她推开。 云杉跌在一边的墙上,司空长烈拿起她的衣服,扔在她身上。 云杉这才吁了口气,恢复正常神态将衣服穿好。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司空长烈做得一场春梦,她衣衫整齐后表情非常坦然,站在司空长烈身前,指着门口说:“司空将军,主上交代的事情你已经做完了,请回吧。” 司空长烈受到极大愚弄,面红耳赤,旋即又面色苍白。他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千言万语最终还是无从说起,心头的恨端是萦绕不去,但也只能狠狠甩袖而去。 233 失宠 明华宫,这座伫立在天都城中的华宫,东临绵亘几十里的黒蛟山。发源于蓬莱洲最高山峰的苏水河一路流来,蜿蜒流到这儿时,水流不急不缓,河面不宽不窄,和黒蛟山里流出的沁水河交织在一起,形成密集的水网。仅仅是明华宫里,就有大小二十几个岛屿,整座明华宫依山傍水,景色确实非常绮丽。 其时正值阳春,花开鲜妍。而那柔软的青草长成了一片,如同草垫儿仿佛。重伤痊愈之后的雪姬便坐在这碧绿柔软的草地上。 毓秀端来一杯甜甜的玫瑰佳酿,雪姬喝了两口,才将杯子放在一旁。 瑞祥郡主的事情,通过毓秀的口,她也算了解了。那是一个特别的女人,从浣衣局到三庭,又自三庭到九重霄。鹰王给她的封号很特别:郡主。郡主的意思,就是妹妹,或者女儿。毓秀说:“天都军营里原本就有一支由女子组成的红鸾营,鹰王喜欢郡主的材质,想必只是将郡主当成弟子看待。” 雪姬自然要问:“为什么不干脆收了做他的夫人呢?”此时此刻,她也知道,为什么鹰王看不上紫荆、银门送来的女人。并非害怕她生气,或者她的美丽过于耀眼真的占据了他的心。事实情况是,他原来拥有那样大一座明华宫,而明华宫里,他有诸位夫人,而她,不过是他收藏中的一分子而已。 得知真相的雪姬自然很生气,也很懊悔不如当初留在雪国。可是,夜半思索,风流倜傥的鹰王,毕竟比霍曼廷、翟可信优质许多。想到霍曼廷、翟可信,雪姬想当然要记起自己的往昔。似乎瑞祥郡主那一剑,彻底将那时候心灵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自己给刺到过去里去。漂洋过海,到清华湾,再到蓬莱洲,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莫雪姬慢慢便不见了。 天都气候宜人,天都物资繁华,天都文化昌荣,天都的人玉树临风——这一切,还是没法抹去她内心真正的渴望。 一开始确实难以接受要和多女共侍一夫的事情,数日之后,她不接受,又能怎样呢? 别的不谈,幸好那个叫云杉的,只是一位郡主罢了。 毓秀说:“殿下宫中美女如云,原不在乎多不多出一位。”而只有她,才是他千里迢迢费尽心思找寻来的。为了她,他花费了许多人力、物力。光是当初送给父王母后的礼物,就得费一大笔钱吧? 这样想,雪姬起伏不定的心情也就逐步变好了。 到底不能将那个瑞祥郡主就地正法了,这是一大不快。但是,她初到此地,诸事尚不熟悉,只要鹰王还是在意她,喜欢她,其他的事情,能放一边便放在一边吧。 这么多天鹰王没有再驾临,毓秀姑姑说,是因为政务上的事情太多了。 而事实上,确实也有这样的原因。宇文杰胆敢对鹰王用心机,这件事,让天都王庭上下皆惊。讲官兼政务大臣谢耿池听说了红珠果和游兰草的细节,在鹰王面前唠叨了许多次。直到鹰王拍胸脯保证会严加关注于文杰和吴伯渠,他这才罢了。完了他私下里又问鹰王:“到底如何逃脱毒物的伤害?” 这是个年纪轻轻便饱学多才的大儒,是鹰王非常倚重的对象。面对他,鹰王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玄秘太阴神功的奥妙就在于守护本主,不管是内伤也好,还是与体质不符的有毒物质,只要功夫不破,最终都会被治好。那红珠果和游兰草混合在一起,确实是非常猛烈的剧毒。但越是如此,对玄秘太阴神功的考验就越深重。鹰王是个对自己非常苛刻的人,如此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以身试毒,最后没有被毒死,本事还更增进一步了呢。 谢耿池听完他的解说,不禁又是惊惧又是敬佩。不过,谢公还是表示:这样的事情,以后能避免就避免。因为,鹰王日后不仅仅是天都的鹰王,蓬莱洲上四分五裂的局面有望得到解决,鹰王这样的大人才,还是多加保重自己为妙。 银门的吴伯渠是个阴险的人,他一方面鼓动宇文杰叛乱,如果宇文杰成功除掉鹰王,那么,蓬莱洲上,各个岛主、城主保留自己势力的现状,短期之内就不会有所改变,这是和吴伯渠暗中有所勾结的所有人最迫切的希望。另一方面,在不确定宇文杰是否会倒戈的前提下,他又进献了龙湘婷。如果宇文杰供出吴伯渠,那么,吴伯渠就可以通过龙湘婷得到鹰王的谅解。而这个龙湘婷在紫荆岛上的表现,鹰王也瞧出来了,不是个善茬。可能,吴伯渠进献她入宫,包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大秘密。 鹰王最后对宇文杰的处置,谢公觉得非常妥帖。因为,收服各个城邦,是天都人的梦想。紫荆岛算是第一个成功的范例。如果当时杀了宇文杰,会伤害有意归顺的人的心。 将宇文卓曦流放,这样的做法,确实可以达到小惩大诫的作用。 鹰王得到谢公的肯定,既得意又高兴。 现在,宇文杰已经是不可更改天都的重臣。鹰王有意将收服银门的重任直接交到他手上。宇文氏和吴氏家族之间的旧怨,是整个蓬莱洲都知道的。宇文杰出马做这件事情,别人无法有异议。 但是,为了防止宇文杰再故技重施,天都也要有相应的部署。使节驿,王庭需要重新择取合适的人选。 这个人选,三天前就已经报上来,鹰王和谢耿池以及其他臣公商议之后,终于确定。与此同时,港口增兵也就成了重中之重。天都的钱虽然不少,这样折腾,后期补足也是大问题,鹰王被耽搁时间,确实无瑕顾及雪公主。 可是,是不是仅仅因为这些事情呢? 毓秀不知道,雪公主自然没法知道。 时隔半月,鹰王终于踏进明华宫后,第一时间,他来到琼玉宫。这一回,不会再发生瑞祥郡主行刺事件。鹰王佳人在怀,恢复一开始时对雪姬温柔有加关怀备至的状态。 他穿着第一次相见时所穿着的银灰色镶黑边的常服,鬓边长发挑在脑后,结一个小小的髻,以一支朴素无华的玉发簪固定,这样,暴露出他那张俊美的脸,长眉入鬓双目如星,鼻梁高高的,正面瞧侧面瞧角度都非常好。至于他的嘴巴,那就是妙物中的妙物,形态自不必说,关键是功能。既能说出好听的话,也能做出叫人非常喜爱的事。 怀春的少女,一旦羞涩的防线被打开,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奇妙无比,会让无聊的时间变得有意思,也会让身边的环境变得更加美好。当日因为瑞祥郡主,没有进宫门便离开,而此时此刻,他仿佛要将所有的日子都补回来仿佛。 而从这一天起,从早到晚,鹰王除了在前面和政务大臣议事,便只是陪她。雪姬很开心,也非常幸福。明华宫里还有许多夫人的愁绪没有了,鹰王给了她,不管这座宫多大,女人多么多,他心里只有她一个的印象。早上,她亲手替他将王服穿好,戴上王冠,而这两件事,足足花费了她两天时间才彻底学会。王服有好几层,每一层带子若系得不好,衣服变会不挺括。王冠的系法更是讲究,看起来只是将带子系个结,其实如果系不好,王冠随时都会歪过来。而傍晚,她就在宫门口等待。只要看见远远的仪仗过来,她就会像小鸟一样飞出去。 有时候碰到闲暇时间,他便陪着她,陪她观赏天鹅浮游在碧水之上以及丹顶鹤展翅跳跃或站在碧草鲜花间引吭高歌。在湖边的凉亭中,雪姬还用刚刚学会的玩牙牌的方法,和他玩牌。又在鹰王的**下,学了大半天下围棋的技巧。 雪姬刚来蓬莱洲的局促,刚进明华宫的不适应,这几日内都烟消云散。加上肩头的伤也彻底好了,虽留下浅浅的痕迹,但是,每每鹰王亲吻到此时,不说话,脸上总流露出不舍与内疚的神情。如是,反倒让雪姬心中感到慰藉。鹰王并不排斥这道伤痕,她懊恼了几回,也就随它去了。 又过半个月,内庭颁旨:册封莫氏雪姬为无瑕夫人,又称雪夫人。 册封那一日,鹰王前来看望她。牵着她的手,满意地看着她梳起凌云髻戴上金凤步摇的模样。他从雪国带回来的女人果然不差,比任何一个他之前心仪过的女子都要漂亮。也因此,他刻意在琼玉宫多留了一些时候。最后,鹰王对雪姬说:“天衡峰、樱花海有两位太上夫人,一直以来你未得名分,也没有去请安。现在既然已经正式册封,今天就分别去一趟。” 天衡峰? 樱花海? 雪姬顿时又如坠迷雾。 在毓秀的安排下,雪夫人走出琼玉宫。先乘坐着马车,行进了近一个时辰。马车停了,雪姬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来。从马车里出来,抬头看去,只见一座山峰拔地而起——这时候,她以及随行人员已经来到整座明华宫的最东面,眼前这座山峰,正是两位太上夫人所居住的天衡峰。 上天衡峰的路并不难走,除了乘坐肩舆之外,内务总管还为雪公主专门准备了纯种马谢斯特小红马。马谢斯特小红马是专门培育来给宫中女眷乘坐上山的,因为腿短,走路稳当。太上夫人自恃身份,不愿住在平地,宫中女眷每半月一次的请安,大多都得用到这种矮脚马。 蓉夫人已经离开樱花海,提前去了上邪夫人重阳宫。女眷们要上山拜见,蓉夫人这样做为了让她们省点精神。 重阳宫建在樱花海往上又一个平地上,往西北望去,苏水河和沁水河交汇在一起的河谷地带清晰可见。如果没有雾,太阳照射在那一片湿地上,一道一道的河水清亮如银,分隔出来的肥沃的平原则为一块一块的,好像棋盘一样。而山中的绿树簇在一起,碧绿繁华好似天然的巨大翡翠一样。由此,也就衬托得重华宫更加如同处在了天上一般。 选在这个地方居住的上邪夫人,对女子素喜的花啊朵啊,兴趣便不大浓厚。在最大的光华殿外,工匠们按照上邪夫人的意思,只修建了一个巨大的平台。走到平台上来,需要走过三百三十三级台阶,这个数字,取义于“三十三重天”。而雪姬上山之后,便和一众前来拜见上邪夫人的明华宫夫人们,一起站在这三十三重“离恨天”上。清凉的山风徐徐吹来,几个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恭恭敬敬等待上邪夫人同意拜见的命令传出来。 上等的金丝楠木做成的大门,高大而**。诸位夫人静静等候了足足半个时辰之后,两扇偏门这才徐徐打开。 碧玺姑姑在几名侍女的陪伴下从里面走出来,站在大门外,对诸位夫人说:“上邪夫人已经用完午膳,各位夫人,请都进来吧。” 雪姬后面只跟着毓秀,在人流的引领下往前走。经过这位姑姑面前,雪姬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毓秀在身边,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这位碧玺姑姑,是上邪夫人的心腹,年轻时便跟着上邪夫人,如今更贵为重华宫的大司务。雪姬接连看她,是因为这位姑姑名为奴婢,穿着打扮皆同诸位夫人一样华丽贵气。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鹰王的夫人都在山下居住,初来乍到的,雪姬还以为,又是哪位夫人,已经提前上山了呢。 毓秀在雪姬耳边轻声道:“尽量只看自己的脚尖。” 雪姬内心一凛,这才收敛好奇。 垂首走过好几重帘幕,前面的人方才停了。雪姬跟在众人身后,倒身参拜。 拜倒后,雪姬的目光悄悄透过眼帘,往前瞧。最前面,只有一张床。不过,这绝对不是一张普通的床。床沿上精美的雕花姑且不论,那点缀在花鸟虫鱼之上的宝石也可以省略,垫着床腿居然是四只翡翠大乌龟,这也暂搁一边——这张床,通体居然都是黄金铸就的。 夺目而不失内敛的光泽正诠释了黄金的品质。这一张床,长度刚好躺下一个人去,刨去那些宝石以及额外的装饰,总计总该在四五百斤上下。 四五百斤的黄金,这该是怎样一种奢华? 一张白孔雀羽织成的软垫铺在这张价值连城的黄金榻上。 上邪夫人独孤静珏穿着一身轻薄的纱衣,斜倚着,一手支着额头,目光懒洋洋低垂着,说:“都起来吧。” 几位夫人这才站起。 上邪夫人也坐直了,游目去看这些可以称作她“儿媳”的年轻女子。最前面的,是她的表侄女明月如。从雪姬这儿看过去,这位,也就是毓秀曾经说过鎏金宫的明夫人了。上邪夫人很习惯这位明夫人的样子,这位明夫人最爱穿流仙裙,而且,每每这种盛大的场合,她就要穿上最为讲究的金色广袖流仙裙。这种裙子,光是布料就要订做,上等蚕丝配上金线,半年方成。裁制好之后,绣功也丝毫马虎不得,等到成品,要费一年时光。至于明夫人手臂上挽的那条红底绣银花披帛,配合金色流仙裙的身份,也是件难得的珍品。这金色吧,就像她个人希望像别人传达的那样,晃得人眼睛发花。而这红色,又是这般艳丽。至于银色的花朵,颜色倒是平和了,可是那花未免也太大了,花瓣层层叠叠,花蕊居然均为白色宝石点缀而成。因此,明夫人站在一众夫人之前,端端是光明璀璨。 初来乍到的雪夫人,自然不敢直视。 明月如右后方是碧华宫的赵霓珍。这位珍夫人站在明月如身边,就像司马念辰坐在上邪夫人身边一样,想要张扬,既无这个底气,也没这个实力。所以,气场平和许多。赵霓珍身边的岳无尘只求能在宫中安身,也是个省心的人。 上邪夫人原本对自己这个侄女还算满意。月如这个孩子,是张扬了点。但是作为自己的亲侄女,本身也是花灵城主的千金,长相继承了她母亲——也就是独孤氏一族的风华绝代,别说是赵霓珍,便是原来明华宫里那一群莺莺燕燕,也没几个能媲美得了的。 只是,这份自信,因为后来不停有变化的生活逐步改变。岳无尘后,鹰王虽然不再册立夫人,但是却册立许多采女。 先前紫荆的宇文杰还供上来一个冷香儿。 这个冷香儿一开始只是紫荆岛将军府的侍女,被宇文杰那个老匹夫进献上来,充入玉庭后没几天,便被册封香采女,住进了碧华宫的偏殿。 提起这一茬,上邪夫人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说起白瀛楚这个人,年纪轻轻,实力着实惊人,当年老城主传位给他时,上邪夫人连同蓉夫人都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这个瀛楚,会让她们过上远胜老城主在的日子。看看光华殿的布置便一目了然,加上白瀛楚镇得住天都乃至蓬莱洲,连紫荆、银门离得那么远的孤岛,都不得不听他的话。若真有那么一天,蓬莱洲统一了,那么,瀛楚就会君临天下,而两位太上夫人也会获得前所未有的荣光。光从这个角度讲,上邪夫人是不会对鹰王有任何不满。 可是,偏偏鹰王风流的性格,让她本该平静的心生生被扎进了刺,不是一根,而是许多根。 这么出色的侄女儿,他不满意,又找来了赵霓珍,赵霓珍之后,还有长信宫的岳无尘。岳无尘之后,这个采女,那个采女,明华宫越建越大,所搜罗的美女也越来越多。 别的采女也就罢了,冷香儿那种货色居然也登堂入室。 不就是紫荆岛上的一个女奴吗?瀛楚这个人,到底要娶多少女子,才填得满他那无穷无尽欲望的沟壑? 而今天,一个全身雪白的少女,好像早晨山顶上突然出现的阳光,猛一下,又将她的眼睛霍然点亮。 上邪夫人忍不住从黄金榻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明月如见此情形,立刻笑了,说:“姨娘,你看到什么么?” 上邪夫人指着雪姬问:“这是谁?明华宫里,又多出一位夫人来了吗?” 毓秀站在雪姬身边,朝着上邪夫人行了个大礼,整个身体都蹲了下去,然后才说:“回太上夫人的话,这是鹰王刚从雪国接回来的公主莫雪姬,今天起,已经被封为雪夫人。” 上邪夫人漫不经心的样子顿时一扫而空,一张虽然经历过岁月但是丝毫也未见老态的艳美脸孔冷冰冰,好像刚被风雪卷过的山峰。 她上一眼下一眼打量雪姬,半晌,鼻子里哼出一声,广袖一甩,人转身走到黄金榻边。 就在这时,一直屈居她位置之下、端坐在梨花木椅上的蓉夫人,一边抱着一只雪白波斯猫一手在猫光滑柔软的后背上抚摸,一边笑起来说:“瀛楚真是好眼光啊,寻来的女孩子,总是一个比一个更见漂亮。” 蓉夫人也仔细打量着雪姬,接着“啧啧啧”赞叹说:“这小模样儿长的,似乎将月如和霓珍都比下去了呢。“ 明月如不爱听这话,走到上邪夫人身边轻声叫:“姨娘!“ 上邪夫人本就生气,被明月如挑拨着,转目乜斜蓉夫人道:“你的意思,月如和霓珍都是庸脂俗粉,白伺候了瀛楚这么多年,竟将瀛楚给亏待了吗?” 她动怒时,目光自然如同利剑。而蓉夫人和她相处许多年,自然知道,如果真发起披起来,她将会采用的手段更是稀奇而毒辣。上邪夫人何时缺过整治人的方法呢? 蓉夫人急忙收敛了笑容,一声不吭,低头只管抚摸那只波斯猫去。 上邪夫人这才放过她,将目光移开去。 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上邪夫人心中不停响起这样一个呐喊。冷香儿,一个女奴,却好歹还是本国人。这个莫雪姬,居然是从雪国找来的。上邪夫人闭上眼睛略想了想,如果没有猜错,这个国家一定在北方。蓬莱洲是个岛,要去北方,必定需要乘船远航。之前瀛楚外出数月,若就是为此女,那个国家在什么位置,可想而知。 也就是说,但凡足迹所到,都不能再阻挡白瀛楚寻美猎艳的决心。 请安只是一道程序,各宫夫人需要向上邪夫人汇报自己这半个月来的所作所为。除了明月如需要掌管宫里面事务之外,几位夫人都只是读读书、作作画,再不然,唱唱曲儿、绣个花……上邪夫人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听完后挥手道:“都跪安了吧,我也累了。” 从天衡峰回来后,鹰王对雪姬还没有用尽,整整一个月,除了琼玉宫,他哪里也没去过。鎏金宫的明夫人是花灵的公主,碧华宫赵霓珍的娘家则是益阳的贵族。还有些其他出身较为尊贵的女子,鹰王如此偏爱一个别国女子,明华宫内有微词,政务大臣中,谢耿池等人也觉得不妥。 这一日,鹰王没有驾临琼玉宫。刚刚掌灯,雪姬便觉得很累,草草喝了点稀粥,便早早上床歇息。睡梦中,只见一个裙裾飞舞的少女,挥舞着一把雪亮的长剑,一剑刺中她的胸口。鲜血,如同飞泉一样喷射出来。黄金榻上的上邪夫人听着曲自顾饮酒,而身穿金色流仙裙的明月如夫人则帮着那少女,拿着剑,往自己的心口扎入得更深些…… 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是,巨大的恐惧压迫得雪姬喘不过气。蓦地,她便从睡梦中惊醒。 她的两只手,正紧紧压在自己胸口上。 坐起来后,气息才平顺过来。 雪姬撩开鲛绡帐,冲着外面喊:“鸣玉、浮香。” 鸣玉正睡着,浮香匆匆忙忙跑过来,问:“公主,怎么了?” 雪姬坐在床上,喘息许久,才缓过神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浮香说:“还不到亥时。” 雪姬手抚胸口,忍不住叹息一声。 正怅然,门外有人轻笑:“还不到戌时,雪儿入睡好早。”一身湖水蓝衫子的鹰**步而入。浮香一见,又惊又喜,见礼之后慌忙退下。鹰王走到雪姬身边,看着雪姬惊魂未定的小脸,颇善解人意,笑着问:“做噩梦了么?”伸长手臂将她搂在怀中,温柔道:“有我在,一切都好。” 雪姬忍不住泫然,偎依在他怀中,心中感动不已。 鹰王轻轻挑起她的脸,温柔亲吻,接着,将她身上薄薄的睡衣轻轻褪去。雪姬想问:“刚刚你去了哪里?”但是,他连绵而上的爱抚让她战栗之余,什么都说不出口。 雪姬承受着这欢爱的滋味,心里禁不住想:“随便他从哪里来,最后只在我这便好。”缠绵过后,雪姬整个人都缩在他的怀抱中。。 这一夜,果然什么噩梦都没有来袭…… 卯时,雪姬从从睡梦中醒来,鹰王已经离开。鸣玉帮着浮香一起替雪姬梳妆。两个丫头都是聪明好学的人,在天都待了一段时间,匀面上妆做得都很不错。擦了一层保持肌肤水润的千金霜,然后匀上薄薄的珍珠粉,用黛将眉画得弯弯的,嘴唇涂上口脂,原本就很美丽的雪姬便越发精致起来。 画完妆后,浮香又取来一件内务局刚送来的石榴裙,伺候雪姬穿上。这件石榴裙,用的是最顶级云锦,配合着孔雀丝线缝制而成,雪姬穿上后,青春纯美的气质中平添艳美。 对镜观望,昔日那只穿白衣、脑子里总在做梦的少女依稀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镜子里这个高贵端庄、即将艳绝明华宫的倾城女人。 鸣玉说:“公主,你这样一打扮,那什么明夫人、珍夫人,都要被比一大截下去。” 浮香也忍不住笑着说:“是啊,别说是明华宫,就是整个天下,又有几个人,能有我们公主这样的容貌呢?我们公主,可是‘人间第一美人’啊。” 云杉被司空长烈押回九重霄后,就真的再也没有从山上下来过。鹰王派了三十六骑看守要道,下令:若走了瑞祥郡主,提头来见。这一下,不仅仅是司空长烈,三十六骑谁也不买她的账。云杉不过是想出山游玩,也被拦回来。 更让她气闷的是,以往鹰王总要到德胜宫小住。一个月来十天,或者五天,总会来便是。但是,自从她刺伤雪公主,他就再也不来了。 怎么说,德胜宫也是他的地盘。 为什么一个雪公主,将他的生活习性都改变了呢? 答案是林蔻告诉她的。 有一天,云杉懒于梳妆,坐在窗前只是长吁短叹:出不去,别人又不进来,梳妆了有何用呢? 林蔻小声说了一句:“那日,司空将军和你一起在房间里时,殿下曾经到过这里。” 云杉一听,人便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说什么!”她大声嚷着,手指着林蔻脸色大变。 林蔻不明白郡主何以反应这么激烈,颤抖着嘴唇,嗫嚅:“就是……就是那日你和司空将军在房内,殿下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 这是德胜宫上下都知道的事,可是,偏偏云杉忽略了。 不,怕不是云杉,连司空长烈都不知道,那时候,屋子外面会有一个人悄悄驻足过。 鹰王的息影神功独步天下,来去本就可以做到无声无息。可是,作为鹰王最贴身的心腹——司空长烈没理由什么都发现不了。如果不是她诱惑他,他不需要靠耳朵,就可以感觉到主子来到身边吧? 而那时,如果鹰王真的站在外面,里面,她几乎赤身,搂抱长烈和长烈紧密贴合的样子,鹰王一定清楚看见。 云杉跌坐回椅子,手撑额头,皱眉自责不已。 她也是被那个雪国公主气晕了。费尽心力也没法获得鹰王的欢心,那位雪公主,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让鹰王千里迢迢奔赴过去,千般求索让后将她求取过来。 她就是不甘心! 她就是想让别人看看,她到底比那个雪公主差了多少! 长烈和她,关系非常,倘若不是鹰王在场,就算那般相见,对于她而言,本没什么——要知道,莲花宫的紫箭侍女,本就是什么场面都见识过的。 可是,偏偏被鹰王看见了。 怎么会被鹰王看见呢? 那个时候,他不是应该留在琼玉宫吗? 怎么算,他也不可能和他们同时到达德胜宫。 云杉用力捶打自己的头,突然,她坐直身体,对林蔻说:“替我梳妆!” 林蔻惊异道:“郡主,你又要出去吗?” 云杉瞪了她一眼,说:“让你做什么,只管做便是。” 林蔻不敢再多嘴,拿起梳子,给郡主梳头发。 梳完头发的郡主自然还是捞不到下山的机会,因为杀头令悬在头上的三十六骑绝对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不过,这种防守坚持不了太久。五月初五,蓬莱洲上的谷神节开始了。 蓬莱洲有不少盛大的节日,一月新年,十五元宵,三月春耕,五月酬谷神,六月祭海神,七月中元,八月中秋,九月重阳,冬月祭祖,腊月谢年。其中,新年、元宵、中秋、谢年等,都是庆祝的日子,而谷神节和海神节,关乎民生,则由各地领袖牵头,举办盛大祭祀活动。 鹰王作为天都王,入乡随俗,类似的祭祀,不仅从不落下,且场面办得比任何地方都大。 而云杉掌握的消息还更多一些。 踏上蓬莱洲时,她被分配到浣衣局。但是,这个浣衣局的宫女却在任何一个有利的场合,探听所有能够探听到的能够为她所用的消息。特别是和司空长烈熟悉之后,有关蓬莱洲的军国大事,她也明里暗里知道不少。 譬如上一次海神节,那是她脱颖而出的好日子。在青年大儒方闻雪以及右将军司空长烈的联合促进下,鹰王放弃了祭祀后在宫中与众夫人同乐的机会,去了遭遇台风袭击后重建的。玉林有一座年代较为久远的海神像,下面建有酬神台。玉林人的舞蹈极为古拙,而云杉的海神祭舞蹈刚好在这种古拙的基础上,跳出了大海波涛翻滚之下沉重深厚的味道。用的乐曲是改编自当年在莲花宫中习来的春江花月夜,用了大半年时间浇铸的编钟在这时候发挥出独特动人的效果。 跳舞,只是当年作为紫箭侍女的基本功。 而她的本事,可不仅仅在于跳舞。 这一点,鹰王也知道。而且,为了发扬她这方面长处,在被封为瑞祥郡主之后,鹰王还手把手教传了她看家本领玄秘太虚神功。鹰王的剑术她也学了不少,原本就有武功底子,进展自然迅速。直到最后,鹰王毫不藏私,连息影神功也全教给她。 教传武功,不同文学传授,难免手足身体相触。大概就是这样,她才跌落得彻底吧。每一次和他咫尺间气息相闻,每每眉目传情之时,他从来没有回避排斥过。她以为,他必定会接受。她自认自身条件并不差,而他,不是一个爱美惜花之人吗?她既不是贵族女儿,更加和一国公主难以比肩。她只是记得在那个悲惨的风雨之夜遇到他,如果命运始终不可获知前景,那么何妨完全托付于他?哪一天,这一切荣华富贵都不见了,她,还回到曾经的生活,不管是被撕裂,还是被践踏,她也无所畏惧了吧? 可惜的是,他对她,始终如隔雾障,明明情意就在咫尺,偏偏相知如落天涯。 紫荆的宇文杰,这次谷神节时会来天都。与此同时,十八会盟不约而同全部表示要来朝拜。所为何故?如今蓬莱洲上,诸侯混战,已经是常景。紫荆和银门不睦由来已久,天都仗着自己是老大,替紫荆撑腰,紫荆在银门设下的使节驿,已经不单纯是链接紫荆和银门之间互动交流的场所。新紫荆使节驿的管事,乃是天都派去的人。这样的安排代表什么深意,已经不言而喻。 十八盟会分别是:苍龙、新月、曼都、寿春、南陵、下兴、鱼台、益阳、上兴、和尊、北河、海泽、汉平、凌阳、东卫、玛灵、西卫、太溪,盟主分别是刘景空、梁凡、罗蟾州、匡汉陵、祖寿之、柳林东、齐田井、吴志汕、徐行、介文、展德、胡玉成、金顺喜、刘世真、鞠善有、山崎、毛辉利、小景南行。 原本蓬莱洲上各城主之间各自为政,各管各的,只要没有交叉,就互不干扰。但是,由于三年前,南边最为凶悍的三大部族:蛮部、湘部、火部,被鹰王白瀛楚率兵清剿,蛮部副首领雄坤、军队统领孑鱼被杀,湘部女主桑怡**,火部的薛旗为了生存愿意投降,但是鹰王不受降,亲自杀了他。三部被清剿的原因是老城主白孤鸿行军南部时中埋伏,伤重回城不治而亡。白孤鸿在世时就以占据地盘收归己用为乐趣,征战到南方被伏击,本没有什么好抱怨。但是,继位的白瀛楚高举为师报仇的大旗,攻打三部如虎狼入境,势如破竹杀人如麻,算起来也不能完全否定。三部当中,蛮部善战,湘部善谋,火部善于制造兵器,三部结合,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其余城主看在眼里,纷纷感觉唇亡齿寒,这才合纵联盟,形成地盘人口和天都可以相抗衡的联盟,即现在的十八盟。 十八盟的成立,为的就是阻止白瀛楚统一蓬莱洲的野心。所以,眼看着紫荆在天都的支持下要吞并银门,十八位盟主自然要想出方法来,让白瀛楚不能继续这么为所欲为下去。 十八盟主驾临天都,三十六骑便没有闲工夫耗在九重霄。鹰王需要诸如司空长烈、楚风等去协调城中事务,安排食宿,加强巡逻……这些事,都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精神。 而云杉,不仅仅要等待这样一个无人看守的机会。 谷神节开始的前一天,她让林蔻去找最后从九重霄撤离的袁彬,让她转述一个口信给右将军司空长烈。 袁彬是三十六骑非常年轻的一员,不过,年轻不代表浮躁,尤其是和右将军有关的,他总会比其他人更尽心些。 林蔻找他转述的郡主口讯为:明日清晨,吾欲同将军一同前往军屯。 仗着司空长烈对她的喜欢,云杉毫无掩饰表露出自己进一步想在鹰王面前表现的野心。 司空长烈更了解当下形势的变化,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必然不会阻挡。 234 遭嫉 五月初五,谷神节。上天庇佑,这一天,天空蓝汪汪的,澄清得没有一点杂质,可爱无比。一大早,红彤彤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来,灿烂的阳光铺满大地。 雪姬起得很早,太阳升起来时,内庭大总管汤桂全得力手下韩章便已经替她别好最后一缕头发。今天的发式是极为复杂的九寰望仙髻,三对芭蕉形玉簪分别插在左右,两款金色流苏垂于正面发间。一只三尾金凤步摇被韩章小心翼翼端着。韩章恭恭敬敬将这款首饰插在九寰望仙髻正前方,毓秀端过来一个漆盘,上面有一对南珠耳环、一对浮光翠耳环、一对珍珠耳环以及南洋进贡来的宝石耳环。那副宝石耳环用黄金和白银相间打造成花型,花蕊、花瓣用宝石点缀。这宝石和日常所见红宝石、蓝宝石不太一样,颗粒不大,最大的一颗只有黄豆那么大,其他的则更加小些,但是光华灼灼,煞是醒目。雪姬便选了这一对戴起来,便见眉若远山目如春水,盈盈一笑,当真顾盼倾城。石青色满绣仙鹤礼服,配上红褐色满绣奇花异草披帛,**中漫溢高贵。 鸣玉、浮香从未见过这样气派的公主,笑眯眯交口称赞:“今天的公主真是太耀眼夺目,奴婢们都不敢看了呢。” 雪姬笑着戳了戳她们的额头,心里却是得意极了。 负责护送雪夫人的是右将军司空长烈。大概是怕琼玉宫前那一幕再出现吧,今天鹰王替雪姬安排的,可是陪同王驾一起上祭神台祭拜五谷神。 司空长烈为人桀骜,在蓬莱,向来只对鹰王一人弯腰而已。雪姬从宫内出来,其他人等都恭恭敬敬见礼,唯有他大喇喇昂首挺胸站着,根本没看见雪夫人这个人似的。 雪姬心中得意很盛,也没发觉,韩章、毓秀搀扶着她,将她送入一架由八匹马共同拉的车辇。这马车比起大兴港那辆,规模可壮观多了。一个车厢,抵得上一间房,里面有坐的、卧的,还有可以让雪夫人从里面走出来、凭栏远眺的走廊。车厢里面放着各种摆设,雪姬可以打打牙牌,也可以下下棋。柜子里放着各种茶食点心,灵欣和灵月还可以泡各种果茶供公主解渴。鸣玉、浮香从偏僻小国来,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奢华,情不自禁从头到尾啧啧赞叹不已。 从明华宫到黒蛟山天元峰日月谷的祭神台,有近八十里路,这段路走起来时间不算短,但是,除了各种享受之外,雪姬正好观看天都城外风景,沿途看到阡陌纵横,农民们在田间辛勤劳作,间或还有打柴的、钓鱼的,山民、渔民劳作之余高唱民歌,端是倍觉新奇,也便不会觉得烦闷。 早晨出发,走到巳时,算算路程,即刻便要到达。远处,已然可见鹰王卫队的旗帜。又走片刻,卫队的影子也出现在视野里。 一队人马从岔道上飞奔而来,经过车辇,为首一位少女刻意拉缰绳减缓马速。车辇内,鸣玉、浮香正陪着雪姬看窗外,这个少女侧过脸来,三个人刚好看了个真切。 雪姬大惊! 浮香下意识伸手捂住嘴巴。 鸣玉则叫起来:“是你!” 主仆诧异惊愣,半晌,才纷纷回神。 那少女留下一个轻蔑的微笑,打马走了。 雪姬“扑通”跌坐在车里,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少女,自然便是那位一剑刺伤雪夫人的瑞祥郡主——云杉。 云杉让林蔻找袁彬带话给司空长烈。司空长烈纵然对云杉无意,这个问题上,他也知道需要避嫌。让云杉一同前往白麓,必须得由鹰王下令。就算三十六骑撤走,云杉得以自由,但是,私闯军屯罪名不小。依照鹰王的性情,必然要惩罚。不打不杀也是关禁闭。这一点,云杉自己想必也清楚得很。 云杉的目的是要让鹰王看重自己,所以,从她的角度出发,司空长烈也不能因为自己在鹰王面前将事情办糟糕。 云杉让林蔻找袁彬,袁彬将话传给他,而他,想从鹰王那里获得准许郡主进军屯的命令,只能通过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内庭总管汤桂全。 鹰王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汤桂全就被老城主委派在鹰王身边。这个老奴才兢兢业业伺候鹰王,直到鹰王继位成为天都之主。汤桂全的好处,精华之处只怕就是忠心,不管他是聪明也好,狡猾也好,鹰**任他,因而,也非常喜欢他。 汤桂全为云杉说话,鹰王不会反感。 加上鹰王心里其实还是喜欢云杉的…… 所谓旁观者清,对于认知鹰王又非常了解鹰王的人,谁都看得出鹰王对这个叫“云杉”的丫头与众不同。 海神祭之后,云杉就从浣衣局进了月庭,月庭呆没多久,便进了玉庭。玉庭是学习琴棋书画的地方,这个丫头也算是个有潜质的人,三个月学会了画花鸟虫鱼,再过两个月,一手秀丽的欧体小楷行云流水跃然纸上。鹰王偶尔来看她,看见她正在抄录诗文或者作画,驻足远观时那欣慰而又欢喜的样子,让身边的人瞅着都觉得不习惯。要知道,风流倜傥英明神武的鹰王,什么时候这样倾心瞧过一个女人呀? 更难得的是,这个丫头会武! 武学,是鹰王赖以在蓬莱洲立马横刀笑傲沙场的利器。三十六骑,是鹰王亲手训练出来,而天都的士兵,则是传承自三十六骑的督导。天都有红鸾营,红鸾营里的女官,也有武艺学得好的,但是,那也是顺承于主子,其修为比起鹰王,已经远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有一次鹰王瞧云杉写字,云杉写到用心,鹰王瞧着欢喜,就提起毛笔蘸了朱砂,欲在她额头点上一点。结果,云杉看到毛笔向自己额间点来,飞快往后一闪,鹰王的笔顿时落了空…… 云杉会武的事,司空长烈早就知道。他们的初遇,就是从贴身打斗开始。 也就是因为那时候,当司空长烈知道这个丫头心心念念要接近的乃是鹰王时,鹰王会喜欢上这个丫头便是司空长烈早就预料到的结果。 司空长烈很喜欢这个叫云杉的丫头。可是,这个丫头向来只想利用他,让他用双手将她亲手送给他的主子。 鹰王迎娶雪国公主,云杉因妒成恨将雪国公主刺伤,云杉被鹰王软禁,这些一连串事情,让司空长烈的心情一度非常复杂矛盾。他其实很不愿意再帮云杉的忙,但是,偏偏又做不到不帮。 汤桂全不过就对鹰王说了两句:“三十六骑要随主上去军屯,郡主必然要离开山上。” “主子心里其实早就原谅郡主,这一次,何不让郡主跟着一起前往呢?” 鹰王如果有一点不情愿,云杉就去不了,可是,鹰王没有反对汤桂全的建议。他那时拿着笔写字,写完最后一个字,便对汤桂全说:“让贺琮他们全撤了吧。无瑕夫人随孤一起祭五谷神。”说到这儿,他又认真想了想,补充一句:“需将无瑕夫人单独迎至黒蛟山,保护无瑕夫人者,便让右将军司空长烈去吧。” 这便是雪姬得以祭天,随行有司空长烈护送,来到黒蛟山巧遇瑞祥郡主的全部始末。 说及鹰王的怜香惜玉,那绝对没有半点掺假。 风流的人很难专情,而并不专情的人未必就不多情。 又要顾及云杉的心愿,又不能放纵她再去伤害雪姬,鹰王如是安排,可谓煞费苦心。 云杉看到雪姬之时,一股怒火压制不住腾腾烧上来。不过,既然车辇旁边护驾的乃是长烈,莫说打不过,就算打得过,也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 要知道,自己能从九重霄下来,并顺利来这黒蛟山,一切都是这位右将军运作的结果。当着他的面,让无瑕夫人下不来台,那不是恩将仇报的小人了吗? 至于雪姬,她并不知道内中这么多奥秘。她只是看到刺伤自己的那个女子恢复了自由,还大摇大摆出现在自己能够出现的地方。对鹰王的不信任,对云杉的记恨,一起在内心肆虐。跌坐在车辇里的她,后来一段时间里的心情真是差透了。 车辇到了天元峰,韩章指派人在车下放了木台阶,灵欣灵月鸣玉浮香鱼贯而出,最后,毓秀来到车子旁边,搀扶着雪姬从车子走下来。 雪姬被一群人簇拥着,来到祭神台下。仰首看去,三十三阶级之上,鹰王负手而立,站在第六层一个平台上。接近正午的阳光,将他照到透亮。天都群臣按等级排开,全部站在台阶之下,雪姬便从这儿起步,一步一步走上去。右将军,瑞祥郡主,逐步都留在自己身后。无瑕夫人,雪公主,站在了这些人的头上。 鹰王原本面无表情,看到她来到面前之后,一丝微笑,好像雪后绽露的初阳。雪姬看在眼里,心里忍不住叹息。这个男人,自己终究无法去怨怼。他是这样尊贵,却又如此俊朗,明明非常稳健,却能在任何时候察觉自己的内心,给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让自己获得最为贴心的感觉。 鹰王将手伸出来。雪姬毫不迟疑,立刻便把手放上去。 鹰王问:“这一路还好吗?” 雪姬脸颊微红,笑而轻声道:“多谢殿下垂询,一切都很好。” “是么?”鹰王很满意她的回答,笑着说:“那么,就跟着孤,一起来祭五谷神吧?” 雪姬含笑答应。 二人携手,一道向上走。 这时候,鼓乐响起,“砰砰砰”接连不断礼炮声震动山谷,从响起到结束,刚好三十三声。数百只白鸽从礼官手中纷纷飞起,祥云一样盘旋到半空。一百零八名黄衣僧人列队阶级两边,手捧各色法器高声念诵经文。快接近祭台时,十八位真童子不断往他们脚下播洒清水,这个寓意神降圣水洗涤尘世间凡人身上的尘埃,这样,从这儿走过的人才可以洁净之躯登上神圣的祭台。 雪姬走到倒数第二层时,便不可再往上走。鹰王独自走到祭台上,大司仪携童子捧五谷以及清水等候。 鹰王把五谷撒在准备好了的泥土之上,端过瓦罐浇上清水,焚香三炷,然后高声诵读祭文:“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维与宅。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启之辟之,其柽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 祭典终于结束,雪姬随同鹰王从祭台上走下来。 云杉站在司空长烈身边,目光冷冽面罩寒霜。 鹰王和她对面相遇,似有话说,却被这寒冬一样的气息生生挡在了三步以外。 司空长烈当然要向主上行礼。不仅如此,他还非常恭敬说了声:“见过无瑕夫人。” 先前可没见他对自己这样上心,司空长烈双手抱拳作了一揖,雪姬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不必多礼。”说完飞快瞧了鹰王一眼,不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合不合适,脸颊马上微微红起来。 鹰王当然知道自己这位忠心的下属怎么突然对自己以外的人如此尊敬起来, 他看云杉站在司空长烈身边,两个人郎才女貌倒也登对。不是因为云杉无礼,长烈这家伙焉何要如此礼数周全? 说起这两个人,可真是鹰王心里两根尖刺。林蔻当日看到的一点儿都没错,他那日,就在德胜宫的小院落里站了不短时候。 云杉和长烈的话,他都听到了。可是,不管怎么说,云杉的举动实在叫人瞠目。若自己对她确实无意倒也罢了,或者,长烈这个小子对于自己来说,也丝毫不重要。那么,那天的事情,他就能非常果断将两个人一起收拾了,杀了,或者断手断脚然后去喂猪喂狗。偏偏自己都没法了解自己,对云杉,根本没法下手。按理来说,从海神祭那天算起,满打满算一年光景,就算曾经就认识她,也是自己亲手将她从那边的土地上带回来,也不该就这样心如同沦陷了一样。有什么,就给什么。能给什么,绝不吝啬。他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将自己的所有都奉献出去。只是,关键时候,他在自己的自尊面前止步。 他,是该阅尽花丛的男人。 怎么能让一朵花,迷惑了自己的心神呢? 而长烈嘛,虽然在云杉的问题上,他胆大包天动了不该动的心。可是,纵观天都,乃至全部蓬莱洲,鹰王确信,再也找不出一个如此有用而又如此忠心自己的人了。有长烈在身边,他这个主子做得放心,还很省心。没了长烈,就没了宁静。 雪姬在等鹰王的反应。鹰王原本无所谓否定或是肯定。但是,既然对面二人郎情妹意表现得如此不顾及别人情绪,那么,他干脆也对自己该善待的人好一些。 鹰王对司空长烈说:“以后见到无瑕夫人,都需这样礼数周全。”司空长烈闻言顿时一呆,鹰王心里忍不住要“哈哈”大笑,硬忍着,挽住雪姬的手,柔声道:“雪儿,跟孤一起再去白麓,如何?” 白麓? 雪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云杉的心,一刹那间却好像被砍中。白麓,便是军屯的名字。为什么她千方百计得到的,这个女人总是不费力便能得到?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命运的诧异压迫着她简直让她发疯。受伤的感觉自是掩饰不住。拼命忍着,一双细长的眉还是微微蹙起来。 司空长烈唯恐她做出出格的事情说出出格的话,连忙大声道:“恭送主上、无瑕夫人。”声音之大,前所未有。 云杉被他切断发作的机会,又不想做这种被打了脸还有“呵呵”赔笑的人,只有袖手然后咬牙切齿将脸狠狠偏在一边。 因为十八盟盟主已经到达白麓,所以,鹰王必须尽快离开然后赶到那里。司空长烈作为他的心腹,当然随行。一名身着甲胄的女将军走到鹰王和雪姬面前,躬身行礼,口称:“见过殿下、无瑕夫人!” 鹰王对雪姬说:“这是红鸾营的游骑冷紫幽。”转脸又对冷紫幽道:“着汝护送无瑕夫人。” 冷紫幽恭恭敬敬回答:“遵旨。” 女子也能从军,这让雪姬着实吃了一惊。不过,瞧这位女游骑的样子端是精明强干,和雪国女子大不一样。天都人才济济,让她再次大开眼界。 云杉站在离他们一丈外的地方,四下张望显得很不耐烦。 司空长烈进言:“主上,不如将郡主一并带上……”话还没问完,就遭鹰王瞪了一眼。鹰王拂袖离去之时,连看都没看云杉一眼。而这个行为,自然让那个从来都不驯服的丫头气了个半死。 冷紫幽对雪姬说:“夫人,请跟属下来吧。” 雪姬对天都的各项礼仪已经膜拜至极,当下“嗯嗯”两声,然后轻声道:“有劳。” 鹰王带着司空长烈以及一众护卫军飞马前往白麓,雪姬瞧他和大家飞奔而去的身影端是不舍。冷紫幽见状,微笑说:“夫人,从这里到白麓也就半日日程。到了白麓,鹰王自然会召见,到那时,夫人就可以再见到鹰王。” 雪姬害羞得脸没处放,结结巴巴道:“我……我知道……”说完又觉得此话说得不对,可是,越往下解释越觉得解释不清,当下一张俏脸红成了早晨的太阳。 冷紫幽也不为难,回头吩咐女兵,准备车马。 白麓是黑蛟山里一个很大很大的山谷,从天元峰到那里快马需要两个时辰。雪姬早上来时乘的是车,又乘车,便觉得有些气闷。在车上用了午膳,然后便对冷紫幽说了,冷紫幽马上给她换了一匹马歇特兰小红马。这种马体形娇小,跑起山来路又稳又快,雪姬骑上去跑了一会儿,非常合意。回头找冷紫幽,冷紫幽也换了坐骑,和她并辔。二人说说笑笑,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马歇特兰小红马跑得兴起,拐了两个山坳,将一干随从甩到了后面。雪姬心情开朗,意志纷发,也就无所顾忌起来。纵马驰骋,来到一片草甸前。前方是苏水河。这条发源于黒蛟山主峰峰顶的水流,从黒蛟山顶一路流来,流过无数山梁,最后到达这里。便见清亮的水质细浪翻卷,潺潺的水声直若最优美的天籁。鲜有人踏足的草地被苏水河的水滋养得发亮。雪姬看在眼里,欢喜在心头。到底是山间野地,不比宫中精致,但是原野中自然的气息叫人怦然心动。马儿开心地嘶唤,雪姬也忍不住高声欢呼,跳下马来,脱下鞋子,踏着青草,一直跑到河边。。 因为时间充足,冷紫幽并不打断雪夫人这等雅兴。便见那个来自于雪国的美丽女子赤着脚在草地上奔跑,一会儿采了***开放正好的野花放在鼻端轻嗅,一会儿蹲在河边,伸手搅动苏水河水,力气用得大了,两大蓬水花被飞到天上。无数水珠从半空中落下来,艳阳下,晶莹透亮好像水晶。 总是严肃如冷紫幽,看在眼里,嘴角那欣赏的笑容也忍不住油然而出。 谁也不知道,瑞祥郡主什么时候来到雪夫人的背后。 蓬莱洲上,轻功修为,鹰王认第二,大概没人会认第一。瑞祥郡主搬到九重霄之后,便受到鹰王亲自**——虽然三十六骑,个个武功出自于鹰王亲授,但是,女子当中,能得鹰王亲自授艺,这位郡主,当属唯一一个。不过,叫人非常诧异的是,这位郡主天资着实聪颖,不过一年光景,居然将鹰王的本事学了个差不离。比如说剑术,招数奇幻中暗含凌厉,完全是玄秘一派武功路数。再比如,轻功。鹰王的息影轻功奥妙无比,施展开来,明明一直不在周边的瑞祥郡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神奇地突然出现在雪夫人背后。 雪姬正瞧水中倒影瞧得发痴。那苏水河就如一面天然的镜子,雪姬在水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娇艳、美丽,忍不住自怜不已。她在手里选了一朵最漂亮的大红花,比划了一下,插在乌亮的发上,花衬得人更加妩媚,人衬花则有了灵魂。 雪姬看啊看,以至于一声冷笑从身后发出都没听到。冷紫幽看到云杉蓦然站在雪夫人身后,一时根本没有反应,等反应过来,也只是急忙眨眨眼睛。 “怎么回事?”她问身边另一个叫芳容的游骑:“我眼花了吗?怎么好像看到了郡主?” 芳容也揉揉眼睛,然后说:“不是你眼花,我眼睛也花了呢。” “这么说,”冷紫幽掐掐自己的手背,疼,不是做梦,侧脸看着芳容,喃喃道:“郡主确实来了——” “是啊……”芳容也像大梦没做醒。 俩女人突然大叫一声:“郡主不可!”飞身奔跑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云杉已经一脚将雪姬踹下河去。冷紫幽和芳容冲到河边,被云杉分别两个秋风腿摆倒。这两下子明明就有先后,但是,偏偏冷紫幽和芳容差不多同一时候栽倒。 冷紫幽摔倒在地,回头对一众女兵大喊:“快点救人啊,快救人!” 可怜的雪姬根本就是只旱鸭子,在水里扑腾,眼看就要沉下去。女兵们绕过云杉,嘁哩喀喳全跳下去。云杉没法同时阻拦这么多人,只能眼睁睁看她们将雪姬救上来。 冷紫幽气得跳起来大叫:“瑞祥郡主,你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吗?” 说起云杉和冷紫幽,个中过节绝对不浅。 冷紫幽是女军中的翘楚,自鹰王接掌天都以来,一直以来都被患难中成长起来的兄弟们公认为是和右将军司空长烈最为匹配的女英雄。 不过,随着鹰王势力逐步做大,天都也成了繁荣昌盛的地方,作为鹰王第一得力心腹——司空长烈,受鹰王潜移默化,官僚气越来越浓烈。这个官僚气,说白了就是来自于名誉和地位的一种傲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冷紫幽一开始边做游骑,做到现在,还是个游骑(也没办法,红鸾营只是设来日常保护王公女眷所用,最大的武职就是游骑,三品),距离越来越远,天生一对的感觉也就越来越差。 本来冷紫幽还有信心,等到大家年纪都差不多,司空长烈也碰不到什么合适的人,他,还是她的。 但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突然间,他的世界里就多出来一个女人。 冷紫幽还记得去年夏天,司空长烈在鹰王特赐的莲庄,面对一亩方塘里开到正好的荷花,长吁短叹不已。莲庄里有一个下属,下属的妹子是个眼睛水汪汪的小美人。这个眼睛水汪汪的小美人恰巧也心仪年轻的庄主,陪在身旁。 冷紫幽也在。 司空长烈就问她们:“怎么样才能让一个女人喜欢你?” 小美人叫顾心歌,闻言一愣,继而就很伤心,站起来走了。 冷紫幽心里承受能力强大,说:“你要让哪个女人喜欢你呢?” 司空长烈看了她一眼,蓦地就闭上嘴巴。 为情所困的司空将军一时被自己弄昏了心神,但是,顾心歌拂袖而去,冷紫幽不怀好意,反唇刺探,他当即戒备,所以,之后不管冷紫幽再怎么软磨硬泡,也没问出半个字来。 司空长烈喜欢云杉这件事情,一直到玉林海神祭才为人所察觉。那时候,按照惯例,宫里为了海神祭要大肆庆祝,除了宴请全臣外,三庭处排练了规模空前的盛大舞蹈,据说,金庭、玉庭、月庭里面最出色的侍女都上了,人数还不够,其他地方只有了品貌甚佳的女子都选上来凑数,就为了替鹰王长脸,一震全场。然而,大臣们都到了,海神祭的舞蹈也跳了,鹰王不见了。 那个叫玉林的地方前年遭台风袭击,损失很大。鹰王身边一个叫方闻雪的年轻讲官建议海神祭这天,鹰王应该去那里看看。鹰王照例要询问司空长烈以及另外一位叫楚风的左将军,左将军显然和那次行动没任何关系,未置可否,右将军反应热烈,大力赞成方闻雪的话。这才使得鹰王放弃了宫中盛宴,然后得以观看到云杉那个女人专门为鹰王排练的“海神祭”。 听说,那一天的瑞祥郡主很漂亮。穿着雪白的羽衣,披散的黑发上,戴的是满天星做成的花环。 冷紫幽是个直通武学的女子,从那一次事件之后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种柔情似水的女人,她们会用眼神,会用肢体动作,会用全心的诱惑,吸引男人的注意力,然后将男人的心紧紧抓住。 右将军有真心喜欢的人了,这让大家下巴掉了一地。 然而,右将军将自己喜欢的人拱手让给了自己的主子,这让掉下去的下巴又往远处滚了两滚。 冷紫幽看到云杉时,就觉得这是一个为了攀附权势不择手段的女人。勾引鹰王,几乎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而右将军,则让她极为心疼。一个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人的女人,这个傻瓜,为什么还要掏心掏肺对那个女人那么好?既然喜欢,都不知道抢过来占为己有吗?既然不能占为己有,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好像看不到呢? 眼睁睁看着云杉踩着自己心爱的男人一步一步往上爬,冷紫幽和云杉的关系会怎么样,可想而知。 用一句话概括一下:冷紫幽,无比鄙视这个叫云杉的女人。 而云杉呢,霸占着蓬莱洲最出色两个男人的心,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她知道这位冷游骑非常喜欢右将军,可是,就以她非常精准的眼光看去,冷紫幽,根本配不上长烈。 长烈,可是几乎快和鹰王一样出类拔萃的男人呢! 两个人彼此看不顺眼,冷紫幽不想放过云杉,云杉正好也教训教训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丫头,两个人话不投机,打起来,便是自然而然的结局。 鸣玉、浮香一直跟着雪姬。这两个丫头,第一次看到有人主动为公主出头,马上兴奋地大喊大叫。 一个说:“冷游骑,这个什么郡主,根本就不是好人!” 一个说:“没错,冷游骑,千万不要手下留情,打死她!” …… 不过,话说着解气,只过了一小会儿,这俩丫头就发觉不对头。因为,虽然冷游骑手里拿着剑,且击刺的动作很大,始终不能将瑞祥郡主怎么样。那位郡主,既没穿甲胄,也没拿武器,一袭紫衫,随着冷紫幽的剑招腾挪趋避。冷紫幽很想让云杉挂彩,可是,云杉偏偏不让她得逞。 紫阳老人云乔尹虽然心思不纯,但是,自云杉知事开始,他对云杉的培养确实尽心。云乔尹的武功很不错,和逸城公子、黑翼鹰王不相上下。因此,从武功基础上来说,云杉早就超过冷紫幽这等并非要上战场实战的女将许多。只不过,她之前从来没展示过。 冷紫幽当然不知道这样的内情,只当她随着鹰王习武,成就果然不同凡响。 来来去去过了五十个回合,冷紫幽竭尽全力因而气喘吁吁。云杉翻了个跟头,从她头顶一跃而过,趁着冷紫幽力气不济,堪堪转身,后续之招万万使不出来,她飘然落地,在原地来回走了一圈,以手扶鬓,笑而说道:“怎么样,冷游骑,你可打够了么?” 冷紫幽气得将剑用力一摆,拼命喘匀气息,恶狠狠说:“没有,你休走,咱们继续打过。” 云杉闻言一笑,道:“再打,再打太阳可就要下山啦。” 冷紫幽一呆。 云杉不再跟她罗嗦,取出片叶子放在唇间,吹出尖锐而又悠长的声音。一匹浑身雪白的马从密林中奔出来。云杉飞身上马,圈缰绳,让马暂时停住。她神情高傲,睥睨诸人道:“奉劝你们快些走吧,若误了时辰赶到白麓,鹰王怪罪,那可就十分不好玩咯。”双腿一夹马肚,出力轻叱,那白马嘶鸣一声,扬蹄奔起。 冷紫幽和芳容追到路上,眼睁睁看着这位郡主行凶之后有恃无恐扬长而去。 鸣玉和浮香奔到她们身边,鸣玉气急道:“冷游骑,你怎么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呢?” 浮香跟着说:“是啊,她居然大胆将我们公主推下河(其实是踢下去的),理应大家伙儿一起上,将她抓起来,禀明鹰王,然后重重发落才是呀!” 冷紫幽看看芳容,芳容看看冷紫幽,两个人一起耸耸肩。 冷紫幽对两个丫头说:“郡主已经走了,我们想追也追不上。”顿了顿,伸手阻止鸣玉浮香聒噪,接下去说:“务必请两位姑娘稍安勿躁。时间确实不早,眼下,我们得立刻启程,按时赶到白麓才是最要紧。” 芳容也劝:“二位姑娘,这儿发生的事情,我们都会作证,谁也跑不了。所以嘛,还是赶快赶到白麓,见到鹰王,你们当面上奏,不就好了吗?” 雪姬此刻也清醒过来。芳容将披风解下来给雪夫人披上,雪姬颤抖着双手握着披风的对襟,对鸣玉、浮香说:“就听两位游骑的吧。”说着,走到小红马旁边。 冷紫幽扶着雪姬上马。雪姬手持马缰绳,身体勉强在马背上坐稳。从这儿到白麓,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雪姬不停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在马背上努力支撑,以至于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掉下去。 等到了白麓,触目可见营盘一座接着一座,到处都是闪亮的铠甲,到处都是飘扬的旌旗,到处都是马嘶和兵器碰撞的声音,到处都是男儿雄壮的吼声。这儿,便是天都郊外最大的军屯! 鹰王的行宫建在军屯东南,前后共七进房屋,第一间是引殿,第二间是正殿昌明殿,第三间是抚顺殿,这是鹰王的书房兼寝宫。后面还有四进正屋,配房若干。这儿地势较高,又占据要道,临近还有一个小规模市集,棋盘街道路纵横,提供生活必需品的店铺甚是齐全,算得上是纲举目张统领军队的好地方。 右将军、左将军以及三十六骑,除了执行任务之外,都随军住在营帐里。 而不属于天都的十八盟的人则被安排在市集上的客栈里。 雪姬到行宫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太阳即将落山。汤桂全代替鹰王到行宫外,将雪夫人迎接进来。 雪妃头发散乱、神情憔悴的样子,让汤桂全一见之下大吃一惊。 汤桂全跟在鸣玉浮香身边,小心翼翼问:“二位姑娘,夫人这是怎么啦?” 鸣玉瞪起眼睛嚷道:“问那什么郡主去呀?” 脾气一贯好些的浮香此时此刻也不给这位大总管面子,狠狠瞪了汤桂全几眼,跟在雪姬身后匆匆离开。 灵月灵欣倒是很忌惮汤公公,可是,她们的主子现在是雪夫人,雪夫人贴身宫女都已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她们还能再说什么呢? 汤桂全奉旨将雪姬带到住处,受了奚落任务还是要完成。紧赶慢赶赶上雪夫人的脚步,恪尽职守笑容满面将雪夫人带到西厢最大的清风朗月。这是一个独立的院落,开门一个照壁,经过天井,便来到正屋。正屋分为三间,左右抱厦还有八间。隔着巷子,东边是花园,西边是厨房。除了鸣玉浮香灵欣灵月之外,汤桂全又亲自指派了两个太监、四个宫女供雪夫人驱使。不过,即使这般贴心,雪姬也没领情。当汤桂全从清风朗月出来时,别说鸣玉浮香没出来送一送,就是灵欣、灵月看着他出去都没吭一声。 堂堂内庭大总管,成了个没人理。 汤桂全很是不快,但又无可奈何。 离开清风朗月,刚走了十几步,灵欣从院子里追出来。 追到汤桂全,灵欣这才全礼,然后恭敬问:“汤公公,夫人有话要奴婢传给你。” 汤桂全问:“你知道,你们夫人在路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灵欣这才将苏水河边的事说了。 汤桂全一听,倒吸一口凉气,当即决定这件事情自己绝对不能插手半点。想了想,对灵欣说:“你告诉我的这件事情,哪说哪了,不许再和别人声张。”声张的结果怎么样,想必明华宫里的人都是知道的。汤桂全也就不往下讲。 灵欣浑身一颤,低着头说:“奴婢知道了。” 汤桂全这才转话题问:“无瑕夫人要告之杂家何事?” 灵欣说:“夫人问,为什么她都来了,鹰王却不出现?鹰王既带她来白麓,安排住宿,应该亲力亲为才是,着、着……”说到这儿,小丫头支支吾吾停下来。 也不怪她,雪姬的原话是:“既来白麓,就该亲自过来,安排住宿,着个太监过来算什么?” 雪姬自恃鹰王宠爱,不把汤桂全放在眼里,当然可以肆无忌惮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灵欣没胆子将最后的话复述出来,支吾半天,蹲身道:“公公恕罪,无瑕夫人思念殿下颇为心急,她的意思,奴婢想,只是想问问公公,殿下因何不来清风朗月。” 汤桂全说:“殿下在昌明殿会客,当然没有时间。”想想这位雪国公主还真是矫情,要知道,自己这个内庭大总管不在昌明殿陪王伴驾,巴巴儿地赶过来,只为讨无瑕夫人一个欢心。这已经是殿下极端在意夫人的表示了好不好? 答案对灵欣说了,他也没兴致在磨叽下去,带人匆匆往抚顺殿走去。 昌明殿上,十八盟盟主会饮,鹰王高坐于玉阶之上,王者气息毕露。汤桂全从侧门走进来,来到鹰王身边,悄悄回禀:“已经将无瑕夫人送入西厢。” 鹰王问:“夫人心情如何?” 汤桂全不忿在雪姬处受屈,眼珠转了转,笑着说:“尚可!”心里计较,左右殿下此刻不可能离开抚顺殿,就算之后雪夫人说了什么,鹰王要怪罪,自己也可以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 果然,鹰王有些担心的神色不见了。 下面拼酒的声音迭起,十八盟盟主喝得甚是尽兴。鹰王的注意力随即回转过来,看着阶下苍龙会盟主刘景空和别人喝了几杯之后,又端着酒转身往玉阶上走来, 十八盟盟主里面:梁凡、罗蟾州、匡汉陵、祖寿之、柳林东、齐田井、吴志汕、徐行、介文、展德、胡玉成、金顺喜、刘世真、鞠善有、山崎、毛辉利、小景南行,都是一开始出任盟主直到现在。唯独这个刘景空与众不同。因为苍龙会的盟主刘瑜去年死了,刘景空接位成了盟主。且刘景空年纪不大,刚过二十四岁生日而已。 鹰王年纪其实也不大,只是,扫荡三部铸就了他的名气,杀伐决断又让大家伙儿不自觉都怕他,使得平素里,大家不把他当做一个年轻人。 而此刻,刘景空就是用不羁的目光,看待上面那个和他差不了多少的天都王。 这是刘景空第四次上来敬酒。 今天作陪的天都官员是王庭的苏和礼、王兰青两位大人,另外,苏、王还各带两名随从。这六个人,共同的一个特点就是能喝。喝了十八位盟主,两圈都完了,六个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可谓酒中豪杰。 而十八盟中,和刘景空沆瀣一气的寿春、南陵、下兴、鱼台的盟主匡汉陵、祖寿之、柳林东、齐田井,一边和苏王等六人虚以委蛇,一边轮着番儿往上敬酒,企图将鹰王灌醉。按照刘景空的暗示,匡汉陵等还邀同其余人等,一杯接着一杯往上敬鹰王。鹰王俨然蓬莱之主,作为“臣民”敬上来的酒,又怎么能不喝呢?不过,让刘景空以及匡汉陵等非常失望的是,刘景空之后,一帮盟主再鱼贯过来,哄着鹰王喝酒,鹰王一杯接着一杯将酒往嘴巴里面倒,别说脸红,四圈酒喝下来,那些酒单独装起来也超过两大酒坛,鹰王却连上茅房的意思都没有。因为刘景空人在下面,没法去观察鹰王的肚子是不是该爆炸了,所以,惊讶之余沮丧不已最后只好罢了。 鹰王见他们都歇了,不再闹酒,便看看旁边,目光示意。他桌子底下放着两只大水盂,那里面都是玄秘太虚功从体内带出来的酒水,桌子上有布垂下来挡着,水盂放在桌下,刘景空想破脑袋也不会发现。 汤桂全明白鹰王意思,瞅了瞅小章子。 小章子下去了,没一会儿,乐队奏起乐曲,一对穿着七彩纱衣的舞姬娉娉婷婷从大殿里面走出来。 要说这天都的女人,和别处就不一样。明明是长相完全不一样的,偏偏一水儿削肩膀,一水儿水蛇腰,乐曲一响,美妙如仙乐的声音中,她们摆起了美妙的姿势,舒展柔嫩灵活如水草般的手臂,裙裾飞旋,转眸之时,更是万种风情。 包括刘景空在内,十八盟主个个看得目摇神驰痴痴迷迷。女人,是对付男人最好的**,亦是迷惑心神最厉害的毒药。在这些尤物面前,英雄气短,什么雄心,什么霸业,统统都要丢到一边。 一曲舞罢,舞姬们排成一排向玉阶上方蹲身行礼。 玉阶下面,男人们都用力鼓掌叫好。西卫的毛辉利冲动地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对鹰王说:“卑职有个不情之请,恳请殿下将这位姑娘赐给卑职。” 他所指,乃是舞姬当中担任领舞的那个。 毛辉利一出口,山崎、小景南行也纷纷提出类似的要求。 在场有二十一个舞姬,分别赐一个给这些盟主,最后还有结余。 既然毛辉利、山崎和小景南行都开口了,鹰王大大方方将三个舞姬赐给他们。毛辉利等三人很开心,鹰王便往其余主人看去。 除了刘景空、匡汉陵、祖寿之、柳林东和齐田井,其余人不约而同低头喝酒。鹰王便让小章子代为宣旨,剩下来的舞姬,除了刘景空之外,剩下的十三位每人赐了一个。还有四个人,鹰王单独对刘景空说:“景空,你看,孤是不是可以对你格外照顾些?” 毛辉利一听,眼睛里顿时射出嫉妒的光芒。不过,西卫在十八盟里面势力很小,下辖不过四城,又都是穷乡僻壤别人没有兴趣问津的地方。所以,即使对刘景空极端不满,也只能将不满在心里想想罢了。 然刘景空被高看一等,神情反而越发桀骜。 他将剩下来四名舞姬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冷笑一声,做出意兴阑珊的样子,转身对上面说:“非是卑职不领殿下美意,以卑职看,这些,实在不是美人当中的上品。” “哦——”鹰王一听,不懂声色,只露出颇为惊奇的目光,说:“那么,景空所知,怎样的美人才是上品美人呢?” 刘景空双手负于背后,装模作样沉思,少顷,叹息道:“自然是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 这一席话说得端是文采斐然,漫说那些半文盲的盟主们压根儿听不懂,就是饱读诗书的鹰王,闻听之下,也禁不住讶异至极。 刘景空看出大家的惊奇,向上抱拳道:“殿下倡导文化,号令蓬莱洲知事便要读书。卑职不才,恰好读了这么几句,说出来,还请殿下以及诸位不要见笑。” 鹰王胸襟非常广阔似的,温和笑笑。顿了顿,鹰王才说:“你说的美人,孤不知孤的天都到底有还是没有。” 刘景空说:“听闻去年,殿下收了一个女徒?” 鹰王一听,脸色大变。恰巧小章子送新鲜的樱桃上来,手一抖,将盘子以及樱桃全撒了。鹰王马上瞪起眼睛,叱道:“狗奴才,尚能事否?”说罢,那笑容又像做好了的面具一样,被鹰王戴在脸上。 鹰王笑眯眯的,静候刘景空把话继续说下去。 新月盟盟主梁凡早就发现这两位彼此不对付,等啊等,终于等到刘景空主动挑衅而鹰王万万不会再退让这一步。十八盟这一次齐聚,哪里仅仅只为吃顿饭,领个把舞姬走呢?比起这佳肴和美人,还有更大、更吸引人的东西让十八盟主趋之若鹜吧? 梁凡所占据的月州,离蛮湘火三部不远。鹰王扫荡三部之时,曾经取道这里。鹰王的威武,梁凡知道,三十六骑的强悍,梁凡更是心知肚明。 梁凡没胆子去捋鹰王的虎须,可是,如果刘景空一旦将天都自立的王权撼动了,那么,对于其余十七盟来说,未必没有好处可寻。 其余十六个人,和梁凡的心思大抵一样。大家一起死死盯着这初出茅庐的苍龙盟主,倒要看看,这个初生的牛犊能不能打败玉阶上那只凶狠霸道的猛虎。 利益放在眼前,初始讨论,谁也不会扯上利益本身。 刘景空光从美人这个话题说:“殿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收的这个女徒就是如今你座下封号为‘瑞祥’的郡主。这位郡主何等风姿,相信无需卑职多说,殿下自己明白。”说到这儿,他故意停下来,过了一会儿,见鹰王依然没有言语,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如果殿下愿意将瑞祥郡主婚配于我,那么,从此之后,殿下便成了长辈,卑职如同天都女婿,苍龙下辖二十六城从此之后也就唯天都马首是瞻。” 说完这些,他双臂环抱胸前,乜斜上方。 鹰王终于开口:“如果,我不允呢?” 刘景空也不回答,走到桌子边,拿起一个雨后晴往地上一砸。这雨后晴是瓷器的一种,天都官窑一年烧制,从碗碟到瓶罐,出窑成品从来不超过一百个。而刘景空砸在地上的,就是本次用来招待十八盟主十八套碟子中的一个。一张桌子上面八个碟子,摔了一个,剩下来七个就不成套,没法摆上来,也就成了废品。损失可谓颇巨。 愿拟就算得不到鹰王同意,也可以让鹰王广赠佳丽的行为不能妥善收场。女人是祸水,天都将祸水送到十八盟主身边,其心何其歹毒?刘景空只是想要郡主而已,郡主,按说法,不是鹰王妹妹,便是鹰王女儿,无论怎样,嫁给苍龙盟主完全可行。刘景空此提议,合情合理。鹰王不允,便是对十八盟有所保留,其心不真。 而事实上,刘景空这个要求确实打击到鹰王的自尊心。 鹰王不想同意他的请求,自然,用美人拉拢十八盟的心意也完全泡汤付之东流。 可是,鹰王到底是鹰王。刘景空得意洋洋想看他难堪,他偏偏不让这厮得逞。不过一个苍龙会而已,便是十八盟一起联合起来又如何? 鹰王蓦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长身玉立,睥睨群雄。 刘景空原本就站着,其余十七位盟主情不自禁随之从座位上也站起来。 鹰王瞧了瞧地上碎掉的雨后晴,又扫了一眼兀自得意的刘景空,袖子一甩,竟然视众人若无睹扬长而去。 十八盟主全呆住。 估摸着鹰王走远了,刘景空突然大叫一声:“啊——”转身抓住一名舞姬,双手叉着舞姬的脖子,用力将这名舞姬扼得昏死过去。其余三名舞姬见状大惊失色,仓皇奔逃之时,有一人被刘景空抓过来。 刘景空抓着这个女人对十七位盟主说:“天都无意示好于我们,这些女人,只是埋伏身边随时让我们不痛快的祸根而已。”用力一脚,将女人踢晕。 匡汉陵、祖寿之、柳林东和齐田井立刻将身边的舞姬全部打晕。 剩下来诸如梁凡、毛辉利等,一来不愿意和女人为难,二来不想得罪天都,很是为难。 就在混乱僵持之时,见机迅速的苏和礼、王兰青来到殿外,将侍卫招进来。侍卫们六人一组,用长矛将刘景空等五人插起来,领头的冷延拔出长剑放在刘景空脖子边,冷冷道:“刘盟主,还请自重!” 冷延是三十六骑里最为严肃的一个将军,刘景空狂妄,面对他,反倒局促。 侍卫们收了长矛,匡汉陵、祖寿之、柳林东和齐田井活泛活泛肩膀,聚在刘景空身边。 刘景空冷笑,对冷延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你今天所作为。”率众大步离开。 梁凡等见状,也纷纷告辞。 235 一舞 雪姬从晚膳过后,就一直在等鹰王从昌明殿回来这里看她,但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等到深夜,几乎完全没了耐心之时,汤桂全留在这儿的太监小明子才匆匆忙忙来报:“夫人、夫人,殿下已经离开昌明殿啦。” 雪姬一听,立刻从罗汉床上下来。 鸣玉、浮香急忙替她将头发和衣服一起理了理,雪姬问:“殿下现在到了哪里?” “抚顺殿。”小明子说完,又解释一句:“也就是鹰王的寝宫。” 雪姬顿时非常失望。 不过,失望归失望,她还有很重要的话对鹰王说。想到这儿,雪姬便绕开小明子,往屋外走。来到抚顺殿附近,恰巧看到鹰王从寝宫里出来。 这时候的鹰王,端是怒气冲冲。其他人等,瞧王驾如此愤怒,无不退避三舍。 只有雪姬没注意、也不怕,径直迎上去。 走到鹰王面前,雪姬跪倒泣道:“殿下,请你为臣妾做主。” 鹰王的怒火,已经到了顶峰即将爆发,可是,奈何面前跪着的是他不久前才从雪国带回来的雪国公主。那些温柔贴己的话语尚且萦绕未去,此时此刻,又怎能因为心事再来责怪她呢? 鹰王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情绪,而后,缓和脸色将雪姬搀扶起来说:“什么事,你且说来给孤听。” 雪姬便梨花带雨将下午的事抽抽搭搭说了。叙述的过程端是平实,不过“臣妾见苏水河清澈可喜,多逗留了会儿,那郡主突然出现,便将臣妾踢下河”。鹰王一听,禁不住再度怒火中烧。再也顾不得雪姬,他拉长脸往行宫东厢赶去。 行宫东厢最大的院落原本叫“***”,因为云杉到此,鹰王把这里安排给她住,那“凤”字便临时改成了“鹤”字,一字之差,意思天差地别。云杉心里那个着恼,就别提了。 鹰王冲进院子时,这位主动惹出事、同时又被别人扯上一堆事的郡主还什么都不察觉,洗完了澡,趿着一双软底绣鞋在房中闲坐。 随从都留在外面,鹰王一个人进屋。 屋子里,侍婢也纷纷趋避。 云杉回头看到朝思暮想的他,立刻展颜一笑,从凳子上站起,然后奔跑着扑过来。 原以为纵然不会像情人那样对待自己,他也要温柔地将自己抱一抱。他那充满关切的怀抱,是她极为依赖的安乐窝,如果可以,她真想一辈子沉浸在里面,永远也不离开。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温暖的安乐窝那是没有了,鹰王竟然抓住她的肩膀,然后将她用力一推。云杉猝不及防,被狠狠推着跌倒在地上。 肩膀和腰都撞得生疼,云杉禁不住痛呼出声。 可是,鹰王的怒气并未因之减少,反而那火气越烧越旺。他冲上来,一把将她从地上提溜起来,往后走,又将她整个儿抵在墙上。 雪姬带着侍女们跟到院子里,被汤桂全拦住。 汤桂全说:“无暇夫人,没有鹰王准许,此时此刻,谁也不得进这间屋子去。” 雪姬既好奇又担心,说:“我就是想进去看一看。” 汤桂全一点儿面子也不给,笑着说:“看一看,那也不行。” “可是,”一想到鹰王和那个小妖精独处一室,雪姬就很不放心,对汤桂全说:“他们……他们到底在里面做什么?” 报仇的时候来了。汤桂全模棱两可回答:“做殿下和郡主应该发生的事。” 雪姬一听,心里更难过。硬闯,不仅汤桂全拦,鹰王的贴身侍卫也站成一道人墙。从外面看过去,屋子里面倒是安安静静。可是,有些事情发生起来时不需要大动干戈。原来是要讨个公道,结果难不成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雪姬焦急不已,不停回望屋子那边,彷徨无计。 屋子里,鹰王死死抓住云杉的身体,恶狠狠问:“快说,你和苍龙会到底有什么关系?”气愤不已之下,口不择言,“勾结长烈还不够,将孤的敌人也要招进来是吗?你什么时候认识刘景空,还让他指名要从孤身边将你娶走?你是故意的吗?想逼孤就范,还是以此来表达其实已经想离开孤的心愿?” 云杉莫名其妙,用力掰着他的手指,低喝道:“你胡说什么?什么苍龙会?什么刘景空?” 鹰王根本不信,凑近她的面孔怒道:“十八盟的事情,你不是都像长烈打听过了吗?难道你要告诉孤,你连这两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他的力气真大,只说话功夫,云杉的肩头便开始发麻。 云杉吃痛,表情禁不住纠结道:“你先放开我……放开我——”痛苦的表情越来越浓重,鹰王这才惊觉,松开五指将她放开。 云杉贴着墙往下滑去,他心一慌,急忙伸手将她捞住。四目相对,云杉双目泫然,鹰王的心立刻便软了。可是,一想到刘景空居然堂而皇之在大殿上提起她的名字——如果没有人告诉刘景空,她是他心里很重要的一个人,提出娶她,一定会让他心里大乱,那厮,又如何胆大妄为到一针见血在众人面前说出来?当真苍龙会想唯天都马首是瞻吗?明明知道他不会同意,那厮才会提那种要求。说没有内贼,他不信。但是内贼是谁?在没有调查之前,他不知,接着便没法不怀疑她。 云杉和长烈那些事,鹰王都知道——从海神祭开始! 鹰王记得那个风雨之夜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姑娘。那时候,她柔弱无助,肆虐的风雨几乎将她吞没了一样,让他在那时候感同身受,这才将她果断带走。 她那时太小了,一副还没张开的样子。即使娇嫩的小脸好像十五的月亮,钻出甲板后太阳照在她白皙的脸上,让她一刹那变得尤为圣洁。鹰王身边不缺女人,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美丽随时随地就要将她变成自己的猎物。鹰王的风流,有自己的格调。可是,大概也就是这个格调,让他和她倒是错失了。 她怎么进的明华宫,他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在浣衣局里一呆就是三年,这一点,让他后来想起,竟然情不自禁隐隐心疼。身为天都之主,那些底层人物的艰辛他并非不知道。就算没有亲历,读书也会读到。 当他再一次看到她时,她已经是站在高台上跳海神祭的姑娘。 那飘飞的羽衣,那扬起的黑发,那纯洁的满天星下皎洁如月色的脸,罥烟轻眉双眸如水…… 鹰王以前不知道,一个柔弱的姑娘蓦然会成为舞台上神采飞扬的强者。云杉的身上,也只有那一次,那一次衣衫不整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风雨之下表现出孤零如同落叶般软弱无依,后来的日子里,她再没有那种娇柔、软弱呈现给自己。 云杉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字练了三个月就写得如同从小便开始学习写字的人一样好,武功更加不用说,不管多么复杂的步伐,不管多么精妙的剑术,她常常一点就会,且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说是灵气,简直超过司空长烈,而长烈,已经是鹰王认为,除了自己最适合习武的人才。也就是说,真实情况是这样的:她原本就能文能武。 对于鹰王来说,这个丫头实在太过值得品味。 而长烈先发现她,并且他们也有着为人所不知的情感上的秘密,这成了阻止鹰王像这个丫头迈进的最关键障碍。 并非鹰王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只是,在他还没来得及读懂她时,她似乎就已经不完全单纯只会属于他! 刘景空的提议之所以触痛他的心,是因为,接触到云杉另外一面之后,他直觉认为,这又是那个丫头自己设计的。既然能够收服长烈为她所用,刘景空又算什么? 云杉很聪慧,也就滑到之后被他伸手捞住的瞬间便已经明白这一切。 云杉猛地抓住他即将撤开的手臂,用不容置疑肯定的语气说:“我不认识刘景空,真的,苍龙会我知道,但是,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鹰王的软肋被击中了,没有松手,迟疑片刻,略微用力,将她横抱起来。 云杉忍着肩头痛楚,露出微笑说:“我只是想知道十八盟来天都想干什么。” 鹰王闻言,心又是一动。 云杉接着说:“听说,苍龙会想和殿下争夺王位。”话刚说完,鹰王却又把她丢下来。 云杉双足着地,追到鹰王身后。 鹰王蓦地转身道:“我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可是……”云杉想说什么,话刚出口,便被鹰王挥手打断。 鹰王说:“不要再说。”负手于后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孤做事向来不喜欢别人随意插手。”一边说,一边用冷冷的目光瞧过来,加了一句:“便是你,也不可以!” 云杉所有的心意都堵在嘴巴里。 鹰王怒意虽消了一些,但是终究没有全部褪去。他不想再看云杉一眼,也不想再听她说话,转身向外面走。云杉追在身后。 出得门来,他们方才发现,门外居然站了那么多人。侍卫聚集在门口,因为要阻挡雪夫人闯进来,汤桂全和一众内侍颇为诚惶诚恐,鹰王见状,也不好怪他们。 雪姬走上来,看了看云杉,对鹰王说:“殿下,你要为我做主的呢?” 鹰王一听,心头立刻掠过一阵强烈的不耐烦。 不过,单纯的雪姬毕竟温顺好掌握,他倒吸一口气,那阵不耐烦便被理智压下去。回头看看那个自以为是又桀骜不驯的丫头,他恶作剧一样,伸手将雪姬揽在怀中。 云杉本没想到将雪姬踢下河去会遭到他的制裁,可是鹰王说出来的话却让她不得不承认,并没有如自己所想,在他心里,自己会那么重要。 鹰王说:“瑞祥郡主胆大犯上,从今天起,禁足鹤鸣轩,不准离开一步。”知道云杉本事,额外嘱咐云杉几句:“如果你敢以任何方式逃跑,孤——一定不会轻饶你!” 雪姬一听,终于满意。 鹰王冷然瞥了一眼对面,接着示威似的将雪姬往怀里搂得更紧。 雪姬偎依在鹰王怀中,两个人喁喁低语,走了不长的路,便可听到笑声不断。云杉独自站在走廊之下,耳朵里听到,心里非常难过。专门负责看守她的侍卫已经被调派过来,鹤鸣轩内刀枪林立,可见鹰王要囚禁她的心是多么坚定。从海的另一头追随他一路走过来,经过无所辛苦,用了许多心血,到今天,看起来当真是一点儿成绩都没有。 是自己追求错了吗? 他的心里,就从来没有提供过自己可以立足的位置? 他封自己郡主的称号,又赐住九重霄那么独特而又尊贵的地方,一切,都只是为了他的实力、他的骄傲,或者,还有一点他对心腹下属的关照? 如果一切都真的只是这样,那么,自己还要再争什么呢? 夜,逐渐变得很静。十八盟主都离开了,鹰王也从短暂的纷乱中拔身出来。刚刚的行为很不理智,很不符合他一贯以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作风。但是,还是激动了、发作了,最后,他还把她关起来。 随着雪姬往西厢走,刚刚经过抚顺殿,他就有冲动,重新回到东厢去。只要没和刘景空私通,其他根本就是小事。可是,当着侍卫,当着内侍,当着雪姬以及侍奉雪姬的宫女,这样做又怎么能够呢? 来到清风朗月,雪姬的意思,自然是希望他留下。可是,白天事务繁忙,晚上和十八盟周旋,又经历情感上大起大落,鹰王实在意兴阑珊。 鹰王亲亲雪姬的脸,说:“我还有事,今天晚上不陪你了。” 雪姬生怕他返回东面,扯住他袖子只是撒娇不让他走。 可是,不管她再怎么神情怯怯,鹰王还是提不起精神留下来。鹰王只有好言哄劝,哄了许久最后才得以抽身。 且说次日鹰王刚从抚顺殿来到昌明殿,刘景空便亲自过来上书,恳请鹰王将瑞祥郡主嫁给他。 就是因为他,鹰王自己被自己折腾了一晚上,看到上书内容,鹰王自然气得够呛。可是,冠冕堂皇拒绝刘景空的理由并没有。其余十七盟都擦亮眼睛等着看呢,天都号称统领各盟是要造福整个蓬莱洲,结果连一个女子都舍不得牺牲,这能像话吗? 得想个什么方法,让他知难而退才好! 一大早,汤桂全知晓主子心思,派小章子去鹤鸣轩跑了一趟,带去了郡主平日里爱吃的主食、点心还有水果零嘴儿,结果,小章子灰头土脸回来,称:被郡主三拳两脚打出来了。 鹰王问:“她不吃饭?” 小章子哭丧着脸说:“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喝。连伺候的人都没有,全部给赶出来了呢。” 鹰王一听便很生气。 小章子又说:“郡主还说,‘既然不让我出去,我便死在里面,谁也不要进来’……” 鹰王一听到“死在里面”这几个字,目光立刻变得要杀人那么可怕。 小章子情知不好,吓得连忙趴在地上磕头道:“殿下恕罪,奴才只是原样转述郡主的话。” 汤桂全心疼徒弟,走上一步,对鹰王说:“主子,郡主那个脾气,端是什么都说得出,什么都做得到。” 鹰王觉得也是,忍不住叹了一声,幽然道:“遥想当年初见,何曾叫人如此心烦?” 汤桂全是个人精,笑眯眯说:“主子,喜欢一个人,心里才烦。” 鹰王闻言,转目瞧他。 汤桂全低头弯腰,却又不往下说。 “喜欢一个人,心里才烦。”这句话,鹰王忍不住放在心里默念了几次。“我真的是喜欢上她了吗?”他暗暗对自己说。风流不羁的贵族,向来心高气傲不服世人,不管是英雄,还是豪杰,都未曾让他真的低过头。至于女人,更加没法让他从心理上矮上一大截。 他从来都没排斥过女人,哦,不,从某种角度出发,他确实很喜欢她们。那些和男人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类,无论是气息,还是身形,都足以让人迷醉。他愿意接近,乐意接触,最后霸道占有。明华宫的设立便是明证。 可是,如果说他真的喜欢她,这感觉前所未有,完全迥异于从前。从前的那些心动毫无压力,而这时候对她的喜欢,总是挑战他各方面的忍耐力。各方面——比如云杉始终桀骜得像最难以驯服的野马,第一眼的柔弱,根本就是假象! 想到这儿,他的心又极其不平衡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汤桂全说:“你觉得,我应该去鹤鸣轩看看?” 汤桂全躬身赔笑:“主子自有主张,奴才怎敢饶舌?” 鹰王哼了一声,坐回座位。稳坐没一会儿,他局促不安站起来。走了几个来回,他对汤桂全说:“我还是去看看好了。” 汤桂全“唉”了一声,欢喜的样子既可以理解为乃是伺候主上很热心,也可以理解为自己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又鞍前马后跑着,将鹰王哄得心情大好。 初夏时节,原本该有些微热,但是山间惯常凉快,因此,鹤鸣轩的屋子里还是很舒服。云杉独自一人枯坐,庭院里紫薇花儿全开了,红色如云霞一片,从窗户看出去,原本该极为欢喜才对。此刻,漫说眼睛里没有这么热烈的色彩,即便有,也只是心烦。 鹰王的脚步很轻,一直到人靠近身后,云杉这才惊觉。 转过身,先是微嗔,接着面露喜色,但是很快,她便想起来他昨天对自己又打又骂的事,忽的脸便拉得很长,剜了他一眼,旋即回转过身去。身为陷入情网的女子,大抵希望这时候喜欢的男人会温柔地拥抱自己一下,说说软话,她也就不计较。 鹰王又怎会不明白?轻轻搂住她肩头,让她面朝自己,想了想,他还是正色:“我需要你做一件事情。” 声音倒是比之前柔和不少,这让云杉失望的心情微微好些。 鹰王说:“十八盟当中,苍龙会的刘景空有意向天都提出挑战。这一次,具可靠消息,他带来了数位勇士,和一个能歌善舞的女子。” 云杉“噢”了一声。鹰王又说:“这个女子叫清晰,湘部未来的女主。” 蛮湘火三部是天都的仇敌,老城主白孤鸿就死在三部的人联合埋伏偷袭之下。湘部未来女主进天都,还是跟着苍龙会来的,这代表着什么? 云杉凝神沉思。 鹰王喜欢她这副样子,伸手轻抚她脸颊一下,接着道:“他们是要让我让出我自立的王位。”顿了顿,又补充:“刘景空想做龙州王!”冷冽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嗤之以鼻的嘲讽。不过,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嘲讽,很快转作和煦的春风。 他对她,还是宠溺有余。 云杉的心大动。 她娇嗔:“他想做,只管去做好了。”说罢,脸就红了。 鹰王倒是有心顺着她打趣两句,可是,到底王权不能旁落,下意识,他还是得抓住该抓住的主题:“他若做了,我自然要去讨伐他。”蓬莱之上,在他自立为王后,其他人哪里还能擅自称王? 云杉懂他:“你的意思,让我去和那女子比一比吗?” 鹰王冷笑,摇头:“我需要你去对付刘景空带来的那几个武士。”见云杉闻言一呆,他解释:“歌舞一事,终究关乎不到国体。白麓会盟,天都需要拿出来的是本事。” “可是……”云杉心里颇有忌惮,欲言又止。 鹰王瞧着她的眼睛说:“你不是想为我分忧解难吗?” 云杉默然。 鹰王说:“我是想,在跳完海神祭,你的舞姿就不该再为别人所见。” 此话一出,云杉猝然抬头。四目相接,她看见他的眼中发射出的别样热烈。这热烈出现的时间很短,却也足够。 云杉低下头说:“我知道了。” 鹰王满意极了,凝目于她,好一会儿,转身往屋外走。走到门口,他侧身补充一句:“你的禁足令,即刻起取消吧。” 十八盟会第三天,鹰王在行宫之南沁水河边设下盛大午宴,款待十八盟主极其家臣。宴会之上,菜品依旧丰富,除了冷盘,热菜每一道都有来头,有品目,有说法,形状漂亮,滋味更是无穷,于小细节中彰显天都的饮**致。酒是陈酿,窖藏三十年。蓬莱洲一直落后,昌盛起来也就近三十年。此酒于繁荣生活同岁,不可谓不珍贵。餐后果品自南疆益阳和上兴,这两处盟会,显然已经投靠天都,是天都最忠实的拥趸。 十八盟之内,如刘景空,如梁凡,都尝得出这菜肴里面的真味。 统一蓬莱洲是鹰王的野心,不久前紫荆仪仗天都实力妄图吞并银门便是最好的例证。 宴会进行得有条不紊,吃饭时间,无人要找别人麻烦。眼见宴会到了尾声,苍龙盟主刘景空又站起来,走到中央,对高台上拱手说:“昨天殿下让我们看了一场歌舞,今天景空不才,也准备了一场,请殿下准许献丑!” 刘景空说话时,高台上,伺候鹰王的人群当中,一位女子目光禁不止往下扫去。 这女子正是云杉。因为奉命要对付苍龙盟主的武士,所以预先来到台上。她的装束依旧是一袭紫衫,不过袖口腰间和裙摆的绣花和昨天不同,有了改变。脸上蒙着淡紫色轻纱,露在上方的一双妙目接连注视台下说话的人好几眼。 小章子在旁边提醒:“这就是苍龙盟主!” 云杉目光一寒,缩在袖子里的两只手,十根指头悄悄握紧。 鹰王首肯苍龙盟主的提议,湘部未来的女主清晰便踏着轻快的步子从远处往这儿走来。 宴会场本就是个空阔的地方,清晰来到距离高台还有一丈开外的地方便弯腰行礼。 鹰王目力极佳,一眼看到这正是一位外形非常出众的女子。湘部女人大多皮肤黝黑,但是,这位清晰姑娘却是非常健康的小麦色,且色泽很是均匀。斜长双眉,一双大大的而且长度很长的眼睛,瞳仁之大超过寻常人,上下睫毛浓密飞翘,更添了无数精灵气质和魅惑。细长脖子下面,肩膀虽细却很圆润,长长的两条手臂一直拈起兰花状举在胸前,一直同样形状放在手肘下面。手指、手腕、小臂到大臂,都套上了形状各异的饰物,繁琐,倒也不失本地风采。一件紧身鱼尾裙,从脖子开始,除了手臂外全部紧紧裹住,从而显露出纤细的腰身,丰满的臀部也吸引了在场不少男人的目光,裙子从大腿起便开始做出皱褶,以方便舞蹈。 其余十七盟盟主皆啧啧赞叹此女美貌,不少人心里甚至想:“难怪刘景空昨天不要天都舞姬,原来,天都以外,美丽的女人多得是。” 乐队是清晰自己的乐队,除了保留湘部的手鼓之外,还有鹰王接掌天都之后大力推广的丝竹,包括筝、胡琴、笛子、排箫、竽、笙等。阵势颇大。 看得出,为了赴天都之约,这位未来的湘部女主费了很大心思,排出的舞蹈居然名为五谷丰登。要知道,蓬莱诸地,蛮湘火乃是最为冥顽不灵的地方,拒绝接受外来文化,不管有多少精华,统统视作糟粕然后弃之如履。可是,五谷丰登当中,首先手鼓声响起,一众赤膊男人持着短刀走到空地上来,所跳舞蹈正式表达诠释平时耕种或者捕鱼的人民,这一段结束之后,穿着湘部服饰的女人鱼贯而上,和男人共舞,以描绘男人喝酒、女人编织夫唱妇随的幸福生活。天都崇尚文化,鹰王要求人人读书,远在蛮荒的湘部,未来的女主居然让一干赤膊男子以及朴素村妇中间出现了两队穿雪白衣衫的书生。他们或赋诗词,或作书法,品茶酌酒,调理丝弦。这时的音乐也转为悠扬好听,若完全是这位清晰姑娘所做,那么,这位清晰姑娘音乐文艺的修养,都已经到了非常高超的地步。 所有那些环节都结束了,身穿鱼尾裙的清晰才娉娉婷婷从外围走进来。赤膊的男人、朴素的村妇以及穿着白衣的书生,站在她身后,开始共舞。清晰的意思很明白,不管是耕田捕鱼、养蚕弄桑麻,还是读书作诗,这些,都是天都之外,其他各盟以及蛮湘火三部力所能及的事情。美艳的清晰在众人之前起舞,动作变化多端,姿态优雅中含着大气,不同于她外表所带给人的妖娆,只是源自于一个女人对幸福生活独特的诠释。游走全场之后,最终清晰以白衣书生群策全力的托举结束了舞蹈。 群舞中表现出来的耕种技术、捕鱼技术、夫唱妇随家和万事兴的理念以及文化带来的别样生活,都教所有的人瞠目结舌。鹰王也禁不住鼓掌表示赞美:“好一个五谷丰登,好一个才貌双全的湘部女少主。” 清晰的身份居然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刘景空微微一呆,旋即得意大笑起来,说:“比之鹰王殿下昨日殿上之舞,胜过不止千百倍吧?” 这个刘景空,总是要将挑衅表现得这么明白。 鹰王知道,如果不拿出点压箱底的本事,本就不怀好意趁着谷神节来白麓参加十八盟会的十八位盟主心便要一个接着一个痒痒的,然后就要活泛开去。 这湘部女少主,将舞蹈的最高意境都跳完了,天都再出舞蹈,还能有胜算吗? 刘景空稳操胜算,坐等鹰王气馁。 好一会儿之后,鹰王方才叹息道:“景空,你这般说,孤倒是为难。清晰少主的舞固然意蕴深远、非同寻常,但是,天都毕竟是天都,除了舞之外,我们还有你们没有的东西。” 刘景空不相信,立起粗黑的两条眉毛,大吼道:“那就拿出来试试。” 鹰王笑了笑,对汤桂全说:“宣御前经筵官方闻雪。” 汤桂全领旨。下去不多时,他亲自带着年轻的讲官方闻雪来到高台之前。 鹰王说:“方闻雪,清晰少主的五谷丰登你方才可否用心观摩?” 鹰王是个具有风采的人,他座下,不管武将,还是文官,都很脱俗。便看这方闻雪,年方二十有一,生得眉清目秀,一袭白衣更显得其人玉质翩翩。 鹰王垂询,方闻雪往上拱手,说:“回殿下的话,臣一直认真在看。”那声音,端是清亮好听。 鹰王点点头,说:“你可有绝技,让清晰少主也观赏一回?” 方闻雪成竹在胸,说:“有!” 刘景空顿时如同受了冒犯,跳起来准备发作。可是一触碰上方鹰王冰冷的目光,他还是硬生生将这口气忍下去。坐回位子,愤然想:“倒要看看,你们还能拿出什么来?” 236 琵琶 方闻雪走上乐台,一众天都乐师紧随他身后,所有人按次序坐下。众乐师手中均拿着一个奇形乐器,颈长,下面是梨形音箱,上装四弦,颈与面板上设用以确定音位的“相”和“品”。方闻雪坐下来后,一个白衣少女也送了一件这样的乐器上来。 云杉站在小章子身后一直在观望。刘景空目空一切的轻狂样让她很是不爽,不过,没有鹰王旨意,她也只能暗自不服气。方闻雪出来后,她嘴角悄悄挑起开心的笑。这个人的本事,她可是知道的。又见方闻雪带上来的乐师统统抱着梨形乐器,心中胜算更大。 不过,那名白衣少女一露面,她还是惊讶了一下。 白衣少女送乐器之后,方闻雪看着她微笑点头。白衣少女也报以微笑,然后转身走回空地。一队和她差不多打扮、但是舞衣颜色为淡黄色的少女款款走过来,所有的人先向鹰王见礼,旋即淡黄色舞衣的少女们背对白衣少女围成一圈。 乐台上,一声裂帛,接着,又是一声,再来一声,接着,整体乐器一起奏响,滚珠般的声音汇集成滔滔的水流,从高高的台上奔流着,飞快倾泻而下。该乐器声音由散渐快,调式的复合性及其交替转换,使音乐增加不稳定性。而这一刻,围成圆圈的淡黄舞衣的少女齐齐往后摆腰,先是遮挡住中心那位白衣少女,接着两只长长的水袖往空中一抛,旋转身体,圈子如花开一样变大了,呈静止状的白衣少女露出来。乐曲越转越快,白衣少女从初静到飞快动作,姿态转换间固然妙不可言,神态匹配音乐的金戈声,端庄大气到天衣无缝。 接连不断但轮、句轮、拂轮和“扣、抹、弹、抹”指法的组合,使得乐曲中逐步凸显出无比威武的气派。白衣少女肢体所表现出来强烈的表现感,也让这本该在听觉上刺激人大脑的曲子多了视觉上的冲击。“遮、分”和“遮、划”手法进一步展示,长长的水袖漫卷之间,原本该柔弱娇嫩的少女因为动作的编排特点,变得矫健、英气焕发。 《山海经?卷七?海外西经》中提到一个神话中的天神,“刑天与天帝争,帝断其首,乃以乳为目,操干戚以舞。”陶渊明也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样的诗句。这首曲子旋律很美,但是,铿锵之间隐约可闻金声、鼓声、剑弩声,真正乃是猛士之歌。跳舞的少女,表现得并非猛士本身,而是世人对猛士的崇拜,也有自身愿意追随猛士效仿猛士的强烈愿望。 十八盟主一开始以为自己在观舞,时间长了,才知道自己并非观舞,而是在听曲。那乐曲百转千回,扣人心弦之奥妙实在是语言无法所赘述。眼中看着淡黄舞衣少女簇拥下的白衣少女起舞,心早随乐曲进入跌宕起伏其乐无穷的音乐境界。直到节奏零落的同音反复和节奏紧密的马蹄声交替出现,才依稀觉得尾声竟然不知不觉出现。台上方闻雪四弦一划后又急煞住,音乐嘎然而止,所有的人还沉浸在刚刚音乐美好的享受中,久久不能回味…… 若说清晰之舞,乃是俗世之舞,方闻雪的乐曲便是对英雄的赞歌。俗世,是大家赖以生存的世界,可是,无论怎样也不能否认,英雄,始终让人们油然而生深深的膜拜。 十八盟主,包括刘景空都张大嘴巴,久久不能发出声音,直到方闻雪带领乐师们退下,白衣少女也领着淡黄舞衣的少女们退下,他们才勉强从恍然中醒悟。 台上,云杉看得目瞪口呆。 这方闻雪,还真是奇才! 原以为海神祭已经是他创作的巅峰之作,没想到,奇才作曲,一曲不够,一曲一曲又一曲,才是他才华横溢果然该有的成绩。 新月盟主梁凡心服口服,笑而问鹰王:“殿下,敢问刚才我等所听乃是何种乐器,那曲子,又叫什么名字?” 小章子代替鹰王往下面喊话:“转告粱盟主,方经筵刚刚弹奏的乐器叫琵琶,曲子是方经筵搜集古曲新编而成,名字叫:十面埋伏!” 刘景空骄傲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是灰白的脸色。 鹰王忍不住“哈哈”大笑,对他说:“景空,天都之舞,比之清晰少主的舞,如何?” 刘景空脸涨红了,好像一个猴子屁股。好半天,他才跳起来大声道:“天都果然人才荟萃,所以,还请殿下三思,准许卑职将瑞祥郡主迎娶回去。”下面的话就显得无赖了,“早就听闻瑞祥郡主受过殿下亲自**,能文能武,嫁给我,协助我,教传天都以外蓬莱子民诗书和文艺,不是刚刚好?” 他话音才落,一声娇叱由高台上传来:“放肆!”一直隐于小章子身后的云杉终于忍不住,主动跳出来。 而这时,云杉才知道鹰王需要自己对付苍龙盟主座下武士的用意。感情是这个苍龙盟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以如今局势不稳做要挟,让鹰王将自己嫁给他,当作连接天都、苍龙之间稳定关系的条件! 刚刚十八盟主看了一场清晰少主的表演,又观赏了《十面埋伏》伴奏下白衣少女的舞蹈,原以为,美人到那样的境界也算极致。不料紫影一闪,又是一个少女跳出来,紫纱蒙面,更突显那一双眼睛美丽迷人。而看不到的部分则引起人极大的猜想。窈窕的身姿,丝毫不输于清晰以及刚刚的白衣少女。更让他们讶异的是,这个少女手一伸,竟然从腰间拽出一把剑来。 “当啷”一声,一道寒光便从高台跃下,不带拐弯,直直往刘景空刺来。 刘景空大惊之下,连忙闪身。但是,寒光不辍,一片连着一片如影随形,刘景空终于撑不住,头上帽子被削了一大块。头发披散,神形狼狈。 鹰王面前,不得携带武器,纵然十八盟主,也概莫能免。这个少女不像鹰王的侍卫,却携带宝剑,身份自然不同寻常。 果然,当这个少女在距离刘景空五尺的地方站定之后,仅仅通过眼神就让所有人感觉到她的桀骜,然后朗声说出一句让十八盟主都掉下巴的话:“想娶我,就拿出本事来呀!” 刘景空上下打量她好几次,结结巴巴说:“你、你……你就是瑞祥郡主?” 云杉长剑一摆,“刷”的一声放于身后,傲然说:“没错,是你自己上,还是你的武士代上?”那架势,根本就是来者不拒。 龙州的女子,绝对不会如此放肆。不,应该这么说,除了天都的人之外,其他盟主或者家臣,都从没看见过,一个女子竟然如此胆大嚣张。 十八盟会,是蓬莱最出色的男子汇集的地方,女子,当如清晰,当如那白衣少女,不过供男人品味享受玩乐而已。 这瑞祥郡主跳下台来,刘景空惊疑不定将目光只往高台上投去。高台上,鹰王只是一脸无奈。 鹰王说:“景空,郡主说得有理。郡主的本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你若真有意想娶她,先接了她的题目再说。” 刘景空张着嘴巴“啊啊”数声,想说:“好啊,打就打。”又怕其他各盟嘲笑,堂堂苍龙盟主竟然率领一干武士欺负天都一介弱质女流。若说:“不打,不打。”娶不到郡主那是小事,关键是,这次来白麓,他带来的勇士担负着极其重要的任务,一个“不打”出口,下面的事情还怎么做呢? 鹰王的目光在其余十七盟主脸上逡巡,最后,终于有人主动站出来,出言打破僵局。 新月盟主梁凡说:“殿下,卑职倒是有一法,既可以解决景空的难处,也成全殿下的宽宏。” 鹰王颔首示意他往下说。 梁凡便道:“郡主本领高强,不用比试,卑职等已经见识。毕竟男女有别,若真让郡主和景空或者景空的家臣比试,着实有损郡主的尊贵。” 云杉冷笑一声,打断道:“打便打了,说这些话做什么?”以她的自信,当然不把武学并不如何昌荣的蓬莱洲勇士放在眼里。整个蓬莱洲上,除了鹰王及其率领的黑风三十六骑外,实在没有所谓高手。 不过,即使鹰王的想法也如此,但是,鹰王的狂傲向来只放在自己心里。云杉不顾礼节,胡乱插言,鹰王皱眉训斥:“放肆,如何和粱盟主说话?”笑眯眯看向梁凡,说:“粱盟主,请你继续。” 梁凡被云杉斥出一头汗来,鹰王这么说,他伸手将额头擦了擦,躬身行了一礼,接下去道:“卑职的意思,可以请景空派出座下家臣,而相应的,殿下也可以派出武士代替郡主出战。” 刘景空直着嗓子大喊起来:“梁凡,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梁凡的提议很合鹰王的意思,鹰王笑着对刘景空说:“我觉得粱盟主所言甚是,对景空你,何来为难一说。” 刘景空从没怕过这位天都王,手叉腰大声道:“众所周知,你手下司空长烈英勇,若你排出他来,我就算将所有的勇士都派出来,只怕也不能赢了去。” 云杉一听这话,心里忍不住生气。按照鹰王的脾气,刘景空这么一逼,他肯定会说:“那孤不派右将军便是。” 正想着,鹰王果然说话了:“右将军英勇,景空不喜,孤不派便是。” 刘景空计谋得逞,喜笑颜开,得寸进尺继续说:“银狐狡诈,最好也不要派出。” 银狐,指的是鹰王身边的左将军楚风。这位将军为人谦和,和右将军司空长烈比,将右将军比作火的话,这位左将军便是绵延流长的水。左将军样貌俊秀,每逢着白衣时尤显得身材颀长玉树临风。“银狐”二字,更多是赞美楚风将军优雅形美,但是,毕竟狐狸狡猾,此刻刘景空用“狡诈”一词形容他,鹰王心中愠怒,一时倒也无法反驳。 鹰王心里揣着不愉快,脸上没有带出不舒服,点点头,说:“也不派左将军楚风。” 这下,刘景空完全放心。 刘景空说:“那么,就先按粱盟主所说,卑职家臣对阵殿下手下。如果卑职侥幸赢了……”下面的话,他没说。 鹰王也不主动挑破,飞快接道:“那就等你赢了再说!” 方闻雪以一曲《十面埋伏》成为了众人瞩目的人物。鹰王赐抚顺殿配殿给他居住。在配殿外的花园内,斜阳夕照,滚珠般的琵琶声仿若流水,时而流淌,时而因为碰撞到山石,激起跳跃的水花。宴会上跳舞的白衣少女演奏完乐曲,从石凳上站起来,眉目低垂,神态尊敬,对站在一棵绣球树下的方闻雪说:“方经筵,赐教了。” 堆雪一样的绣球花,衬托着一身青衣的方闻雪,格外让人钦慕。 方闻雪微笑回答:“采女聪慧,这首《琵琶吟》弹得颇为动听。” 白衣少女接着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学习经筵的《十面埋伏》或者《春江花月夜》呢?” 《十面埋伏》的舞是她跳的,此刻提及倒也平常。只是,这《春江花月夜》并非已然流传开的曲子,此女长居深宫,如何得知? 方闻雪微微沉吟,尔后才说:“等日后有机缘,再和采女切磋这两首曲子。”借言“唯恐殿下召唤”,匆匆告辞。 白衣少女手抱琵琶,目送他背影,那一双迷蒙忧郁的眼睛里,露出愤恨和不甘。 隔了一道墙壁,那边是一条游廊。游廊上站着清风朗月的人。灵欣灵月鸣玉浮香陪着雪姬在园子里走动,来到这儿时,被琵琶声吸引。行宫里已经传说御前经筵官以一曲《十面埋伏》震住前来挑衅的湘部少主,据说,那清晰少主舞跳得极好,却还是败在了方经筵手下。通过墙上的窗户,雪姬和四个宫女都看得真切,那方经筵侧面朝着这里,那样子,正如传闻所说,颇为飘逸俊秀。 琵琶声持续之时,鸣玉凑近雪姬耳朵,悄悄说:“公主,天都这个地方还真是了不得,除了鹰王之外,出色的人才竟然比比皆是呢!”雪姬用心听着琵琶曲,认真点点头。 方闻雪离开后,雪姬悄声问灵欣:“采女,是那个人的名字吗?”一边说,一边指了指白衣少女。 灵欣说:“不是,采女是殿下临幸过、又没有被册封为‘夫人’的侍女的称呼。” 雪姬一听,顿时浑身一震。 灵月说:“那位是碧华宫的香采女,她姓冷,叫冷香儿。” 灵欣还说:“香采女是紫荆岛的宇文将军送给殿下的,殿下封了她做采女后,虽然赐住碧华宫,但是,平日里也从未见殿下再去找她。” 灵月说:“说白了,只是个女奴。” 灵欣说:“那身份,和夫人您,隔了天差地远呢。” 雪姬满心不快,被她们俩叽叽咯咯说得方才好些。明华宫里的女人多,这一点她已经知道了。可是,居然在这个地方也能碰到一个,实在让人太不开心啦。 隔着墙,雪姬又认真看了看那个香采女,只见她穿着白衣,站在绣球树前,一副娇怯怯模样煞是惹人怜爱。方才听她弹琵琶,音乐上的造诣端是不凡,人又生得很不错,灵欣说鹰王从来不找她,这话有几层可信呢? 幸而那冷香儿独自站了好一会儿后便自行离去。雪姬原本还想找她理论个长短,依仗着自己“公主”的出身、“无暇夫人”的封号,好好羞辱她一次,可是,看到冷香儿独自一人寂寞寥落离开,不知怎的,心里居然生出一丝同情。 灵欣说:“说起来,这位香采女还是蛮可怜的。” 雪姬闻言,禁不住侧目,问:“这话又怎么说?” 灵欣在雪姬身边,地位远远不如鸣玉浮香,擅自开口,自觉失言,急忙陪起小心,低下头说:“回禀夫人,奴婢的意思,在行宫也好,宫里也好,殿下的宠爱都是极为重要的。而这香采女——” 雪姬听不得这卖关子的话,不耐烦道:“直接说下去便是。” 灵欣也顾不得背后叫人舌根的坏名头,将刚刚的话全说下去:“回夫人,香采女虽然和夫人一起来白麓,其实、其实……其实这几日,鹰王也如在宫里一样,并不曾见过她一次。” 雪姬初始高兴,想了想又忍不住诧异起来:“都将她带来白麓了,也不召见她一次?” 鸣玉说:“这还不是明摆着吗?怕给公主您添堵让公主您生气!”说完,得意地笑起来。 浮香的想法和鸣玉是一样的。 雪姬最信任她们两个,也就如是认为。看来,鹰王对自己确实隆宠有加,宫里总有佳丽如云,在他心里,自己总是最好最特别的那个。 沁水河畔的宴会结束后,鹰王便率领十八盟主去小教军场看十八盟武士和天都武士互较骑射。虽然无关胜负,但是也有着重展示自己的,而这其中,往往苍龙、寿春、南陵、下兴、鱼台的人更为抢眼。他们有的骑马跨过深壕,有的射箭射破箭靶,每每这时,遵照左右将军的指示,天都诸人看到便做看不到也便罢了。 接近酉时,鹰王回抚顺殿。雪姬正好在宫女的陪伴下过来。天井里遇上,只见鹰王一身铠甲装扮,脸上仆仆风尘,雪姬想要责怪些什么,那话儿,立刻忍回肚子里去。 跟在鹰王身后进了大殿,汤桂全、小章子伺候主子将铠甲褪去。鹰王要进内殿,雪姬一直在旁边看,在灵欣灵月的暗示下,鸣玉浮香的鼓励下,鼓起勇气走到身边对鹰王说:“殿下,臣妾伺候你沐浴,如何?” 鹰王满脑子事情,乱纷纷的只是要深思,被她这么一说,不由得一怔。也是,和十八盟周旋了这么久,公事是该放一放了。正过身躯面对雪姬,二人咫尺相隔。雪姬昂着头,一张小脸就这么快贴到他的下巴。只要低一低头,他的嘴唇就可以碰到她的嘴唇。 汤桂全、小章子以及鸣玉浮香、灵欣灵月都在旁边伺候着。不过这些人都没什么,主子这时候做任何事,他们都会当作看不见。 鹰王伸出手指,挑在雪姬下巴上。雪姬的脸,任何一个地方都光洁细腻,线条流畅形状完美可谓毫无缺憾。这世上怎么能生出这样美的人来呢?鹰王的心又开始禁不住荡漾。他低头轻轻吻了她一下,然后轻笑说:“当然好。”回头对汤桂全说:“摆驾,孤同无瑕夫人一起去玉泉宫。” 玉泉宫就在白麓山中,距离行宫不足二十里路,是一个规模颇大的温泉浴场。雪国山中的温泉,因为没有当地人发现,所以,白白当作溪水流掉了。而玉泉宫这儿,鹰王派人花费数年修建房屋、栽种景观树木,环境之美丽清幽,毋庸赘述。热水源源不断从泉眼里冒出来,流入各个池子后便可见水质清澈,撩一点起来,手掌肌肤便可感觉这水还特别柔滑。在这儿沐浴,端是享受 文心池是玉泉宫最大的温汤。雪姬脱下自己的衣服,换上玉泉宫内宫女奉上的稠衣,在鸣玉浮香的陪同下,独自来到温水区。鸣玉浮香留在外面,雪姬单独走进去。 文心池用汉白玉砌成,池底为了防滑刻意做得高低不平,但因不平之处非常细小,所以,当雪姬伸腿下水,然后赤足走在池底时,不仅没有磕脚,反而麻酥酥,感觉非常舒服。水上飘着各种干花泡开后饱鼓鼓的花瓣,人走动带动起池水荡漾,花瓣飘开后,就可以看见池壁上刻着的浮雕,除有各种动物,也有各种植物,不过,最突出的是九组大型神兽。雪姬不知,这文心池内壁上所刻联合起来正是龙之九子,这九大神兽的名字分别是赑屃、鸱吻、饕餮、睚眦、狴犴、狻猊、趴蝮、椒图以及蒲牢。而四周高耸出池边的则是最常见的龙头,这些龙头一个个被雕刻得形神具备且姿态不一,雪姬一边在水中行走,一边摩挲把玩,心里赞叹,同时又欢喜极了。 不知道何时,鹰王出现在身后。过了一会儿,水里便成了两个人…… 再说行宫那里,天色渐黑,月亮慢慢爬上来,牛乳般的月光,涂抹在大地上。东厢鹤鸣轩,云杉一人独坐窗前。沁水河边,她在十八盟主面前露了面,鹰王任何时候都站在她这边,实在给足了脸。不过,从小校场回来后,只不过换衣服的功夫,就听说雪夫人去抚顺殿。接着,林蔻探听来消息称,鹰王和雪夫人去玉泉宫了。 玉泉宫,是沐浴的地方。两个人到那里去,能干什么? 虽然心里明知道鹰王和雪姬已经是夫妻,夫妻之间,发生任何事情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是,她的心就是很涩,也非常疼。 他明明喜欢她,却不接近她。 他对女人的喜欢并没有改变,只是不接近她而已。 耳朵里隐隐听到琵琶的声音,云杉站起来,往琵琶声传来的方向走了好几步。那琵琶,弹得只能算流畅,自然不是方闻雪的手笔。白天跳《十面埋伏》的白衣少女——那个香采女,她也来这儿了…… 一时之间,云杉听琵琶声听得出了神。冷香儿,便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冷香儿。一年多前,云杉还是浣衣局低等宫女,突然在明华宫看见这个香采女,便忍不住吓了一跳。 这个香儿,她怎么也会到蓬莱洲来呢? 是跟着她从含鄱口一起逃出来的?那一夜风雨,不仅从云乔尹身边逃脱她,还从莲花宫主肖红身边,逃脱了冷香儿这个小宫女吗? 肖红训练小女孩,为的都是让她们替她抓住能为她所用的男人的心,训练的过程对女孩子来说,无不是摧残。冷香儿从莲花宫逃出来,也不奇怪。只是,为什么偏偏和她落在一起呢? 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后来她知道了。冷香儿是肖红安插在她身边的奸细,因为云乔尹不单纯是莲花宫的人,同时,肖红的本事,又对付不了云乔尹。冷香儿说起来和她是玩伴,实际的任务,冷香儿不仅在监视她,更加密切注意云乔尹的动向。 云乔尹要**刚刚十三岁的云杉,被云杉逃出去,冷香儿处于害怕也好,还是不敢违抗宫主的命令无比牢牢盯住云杉,总之,最终,冷香儿追着云杉一起碰到鹰王一行。 鹰王将云杉抱上马之后,冷香儿也出现了。鹰王救了一个,如何还会计较再多救一个?至于三十六骑里到底是谁带上了冷香儿?这答案,恐怕连冷香儿自己都不清楚。 她和云杉一样,都在一瞬间爱上了三十六骑的主人。她和云杉还很相同的是,命运辗转,她们一起如愿来到他身边。在紫荆岛,同时周旋于宇文卓然和宇文卓曦之间,这只是香儿从小便精通的功夫而已。她拼命保留自己的清白之身,为的只是有一天能碰到自己真正的意中人。 许多天以后,中了鹰王眠息掌的香儿,在浑身血脉皆已断裂的情况下,即将安息在小旋风谢刚怀中时,她的心,依然没有忘记那个只宠爱过她一次的男人。和云杉比起来,她似乎更像明华宫里的那些女人。弥留之际,她甚至还在后悔为什么最后要和云杉一起回去。 不过,便在此时,那个注定要悲伤整整一辈子的白衣少女,也只是孤独地弹着琵琶。 云杉一时兴起,突然想去看看她。 一年多前,她是采女,云杉还只是浣衣奴,云杉一向在莲花宫宫女面前自卑,当然不会主动上前相认。后来,云杉成了瑞祥郡主,冷香儿还是采女。冷香儿在明华宫,自然也知道云杉的存在。从紫荆岛来到天都,鹰王从来也没有再看过一眼自己,香儿有自尊,所以也不去认云杉。 云杉和香儿,同在蓬莱这么长时间,离得远时乃是毫不相干的人,离得近了,也还是那样生疏。 好像生来便不是一条船上的,所以后来,才你陷害我我陷害你,斗个你死我活。 只是,毕竟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在蓬莱洲,她们其实可以算作同乡。 从鹤鸣轩里出来,云杉便想白天香儿跳的那支《十面埋伏》,分开这么多年,香儿舞蹈的功底原来也没丢下。那“十面埋伏”,她果然跳得极好。 可是,三庭当中,舞跳得好的不乏人在,独独挑中冷香儿,这也是奇事一桩。鹰王对香儿爱理不理,这样露脸的机会却又给香儿。对香儿的态度,和对自己,岂不一样? 如果就是一样,那么,鹰王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做? 她和香儿,到底在什么地方,让鹰王产生不愿意接近的心情呢? 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耳听得琵琶声越来越近,突然,游廊上出现一个人。那人伸手将云杉的嘴捂住,云杉大惊之下曲肘便打,可是,肘部穴道马上被那人曲手指,轮指琵琶般一一打中。云杉的身体麻了半边,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被拖到阴暗中。 被抱在那人怀中奔跑,过了片刻,云杉才缓过神,回味偷袭自己的是谁? 能偷袭自己、将自己带走的,放眼蓬莱洲也没有几个人会有这样的本事。有本事,又有心的,当然除了他,再没有别人。 身体被制,暂时不能动弹,她心里生气,恐惧之心倒是退了。 又过了片刻,那人带着她跳出行宫,在行宫外密林里奔跑,奔跑到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停下来。月光,照射着两个人的脸,彼此之间,连一根眉毛长什么样儿,都清清楚楚。 云杉恢复了行动能力从他怀里下来。 而他,当然就是右将军司空长烈,这时候,情意流露,只想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云杉很不给面子,拂开他的手。 再伸过来,再拂开…… 最后,司空长烈生气道:“当真除了鹰王,这个地方,你就再也瞧不上别人了吗?”双臂环胸用力一顿,**裸生气了。 云杉不自禁好气又好笑,拍了他一下,说:“这事实,你一开始就知道啊。”顿了顿,脸微微红了,说:“要不然,那时候我和你,就……就……”忆起往事,难以自在。云杉渐渐面如红霞,站在长烈面前无限娇羞起来。 这情态,可是难得一见。 司空长烈不由自主心神激荡,伸手将她揽住。强壮如他,自然不会制不住一个小丫头,哪怕是云杉这样凶悍的。 两个人跌倒在地上,云杉吃惊,手脚齐上大力挣扎,但是,怎么挣扎也没有效果。司空长烈膝盖压住她不停踢动的退,双臂紧紧锁住她的上身,她,便完全动不了了。 云杉又惊又急,叫道:“你不能这样对我?” 司空长烈叫道:“我为什么不能?” 撕扯之下,云杉的衣服被撕开,晶莹柔白的身体露出来。司空长烈毫不客气,俯身便亲吻上去,修长的脖子,莹润的肩膀,柔软的胸口,处处留下热血沸腾青年的印记。云杉挣扎得越来越拼命,最后不得不绝望地尖声大叫起来。 “啊——” 旋即,她又控制不住放声痛哭。 哭声刺激了他。司空长烈停下进攻的节奏,呆愣住。好一会儿,他从她身上离开,一跃而起,坐在旁边。 云杉急忙将滑落的衣服拉起来。 这样的接触,确实不是第一回,要知道,第一次相遇,她面对他,情况比此时此刻还要更尴尬些。只不过,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心无杂念的他。而这时候,那说不清到底有多深的情思,说不准,有多少,还是她硬塞给他的哩! 侧目瞧见他竟然很颓败,云杉被冒犯的惊怒和恐惧不禁悄然退去。彼此默然,云杉还在生气,而他亦不觉内疚。时间长了,渐渐觉得对不起对方的,居然慢慢变成云杉。 还记得鹰王因为刘景空要娶她怀疑她和刘景空私通,从实际情况分析起来,她,确实不是一个单纯的女人。 长烈为什么会陷得如此深? 她能完全撇清,这一切和她没有关系吗? 至少要引起他好感时,她还是竭尽所能。 好像用香饵在吊一只猫儿,勾起了他的垂涎,硬将他拉到身边,得到了他的心,让他心甘情愿为自己做任何事情,最后,为了自己的私欲就要将他一脚踢开! 鹰王那日激愤的情形还在眼前。 云杉一刹那明白,原来男人察觉被戏耍了,会觉得那么难堪! 鹰王会失态,表现出来的就是将她肩头抓到青紫,然后派人将她软禁起来。长烈今天也是失态,说是爱她也好,恨她也罢,总之,都是那些源自于内心、撕扯着内心、让人心极端不好受的情愫。 云杉伸手去拉长烈,长烈负气,将手臂让在旁边。 云杉说:“未必蓬莱洲上,只有鹰王一个男人。” 长烈绷紧的脸立刻一松,云杉再伸出手去,他也就不让开。 这么大的人,又是堂堂的右将军,脾气居然如小孩子一样。云杉忍俊不禁之余,又禁不住慨叹。 和鹰王比,长烈对自己这才算得上爱情吧?有哪一个男人对自己所爱的女人,会没有占有的欲望? 云杉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抬起脸来,冲着树叶之外洁白的月亮长叹。 叹息之后,许久,她搂住长烈的手臂脸靠上去说:“如果刘景空最后没有将我娶走,或者,我便嫁给了你吧。”与其在对鹰王的痴恋中苦苦煎熬,不如慰藉眼前这个男人深爱自己的一颗心。 更何况,她欠他的。 他和她之所以有爱情,是因为,她为了利用他,先勾引了他…… 237 乡情 从玉泉宫回来之后,小章子便带着人将雪夫人送回清风朗月。鹰王事务缠身,需要挑灯夜战。费那么多时间陪在雪姬身边,已经非常难得。 雪姬心里面并不情愿,也没话好说。恋恋不舍、缠缠绵绵,最后,他回抚顺殿,她会清风朗月。 睡在清风朗月的床上,雪姬不停回味和他在玉泉宫的每一个小细节。那些叫人脸红心跳的瞬间,明明知道其实不该去想,却没法控制,脑子始终要去想。那缱绻温柔的耳鬓厮磨,那缠绵悱恻的肢体接触,还有那…… 雪姬并非第一次这样做,可是,第一次在那样的环境,那样的场合。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身体每一寸地方,而她,亦无任何遮挡,完全暴露在他眼前。天为穹庐地为温床,所谓天作之合,莫非就是这样的情形? 就这样,她带着无限美好的感觉进入甜蜜的梦乡。在梦中,似乎还继续着那旖旎的梦…… 抚顺殿上,鹰王真的批文到深夜。子时,他坐在榻上,玄秘太虚功运转一周天,吐纳完毕,疲劳尽去。从大殿里出来,天刚刚蒙明。山间的青雾好像仙女的白纱裙,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在花园里练了会儿剑,天就亮了。汤桂全为主子端来漱口的清水,又拿来擦脸的棉布。伺候主子整理清爽,鹰王回到殿上,小章子等端着漆盘过来,汤桂全伺候主子将白天穿的衣服换起来。黑色的绸衣,只在领口、袖口绣着金色的图样,正是要在简洁中挑出些变化。 用了几口早膳,鹰王从抚顺殿出来,准备去东厢看看,迎面看见云杉带着贴身侍女林蔻经过游廊,急匆匆往前面走。 鹰王连忙赶上去,没到近前便开口呼唤:“云儿,云儿!” 云杉听到了,微微一怔,驻足转身。 从来没有的,她的目光安静得如同深山没有一点波纹的潭水。瞧着鹰王急匆匆奔到面前,她没有惊喜,也没有激动,垂下目光,蹲身施礼,口称:“见过殿下。” 鹰王还没有察觉不妥,笑盈盈伸手去扶她。云杉站直了身体,放在身前的手随着身体往后一缩。鹰王扶了个空。 鹰王忍不住叫:“云儿,你这是……” 云杉说:“殿下有什么事要吩咐臣女吗?如果没有,臣女还有事情,恳请殿下恩准离开。” 鹰王终于听出些不对劲来,皱着眉头说:“云儿,你是在和孤闹脾气?” 云杉低眉敛目,静静道:“臣女不敢。” 鹰王负手身后,不开心起来。 二人对面而立,云杉就是不主动开口,他想说,为了不碰钉子就没法说,默然,渐渐便无语,气氛变得尴尬。 换作面前站得是别人,鹰王早就拂袖而去。可是,他感觉到云杉对自己的疏离,似乎,就这么负气离去,她就会永远和自己隔离。 她就会永远从自己的世界退出去,对不对? 如果这样,他该多么伤心。 鹰王也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从三岁离开父母,十三岁接触第一个女人,十四岁接掌天都王位然后组建属于自己的军队,十六岁征讨蛮湘火三部,为师父报仇的同时威震蓬莱洲,十八岁思念父母亲,率领心腹人马回圣朝。从圣朝黯然回归,途中顺便救下她——云儿,这么个小小的丫头,何以就这样牵动起自己从来也不为任何事情跌宕起伏的情愫? 鹰王是个冷冽的人,他从小就被恶毒和仇恨围绕。离开父母,是因为父亲身边的妃嫔们总是心怀叵测。在师父身边生存,因为师父南征北伐的缘故,更需时刻警醒以免被残酷的杀戮生活吞没。功夫练得好,是因为不练好了别人会替代他在师父身边的位置。用练好的功夫去掌控别人,是因为如果不掌控别人,势必自己的命运将会被别人掌控。 女人,对于他来说,一直都只是弦被绷得很紧的生活中别样的调剂而已。所以才从开始认识到她们清新、单纯、美丽、娇嫩起,一直不停在占有她们。占有了,也没有抛弃,他依仗自己的本事,给她们修建了蓬莱洲最豪华的家园——明华宫。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小丫头,就这么牢牢抓住他的心。 有时候夜深人静,他一人独处,情不自禁在想:“是否是因为,他们都是来自于一个地方的缘故?” 而且,那一夜,看到她时,她的境遇,和自己从京城黯然离开的情境,竟然有着极大的相似? 那时的她无疑是凄凉无助的。 而自己呢?父亲倒是一贯疼爱自己,可是皇后和贵妃用母妃的安危威胁自己,又称如果自己再出现,必然让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幼弟瀛烈死无葬身之地。也许谁都不相信,自尊要强的白瀛楚,有那么一天,自以为自己其实就是一只一无是处的丧家之犬。小时候是没有本事,长大了,依然拿那些故人没有任何办法。 怪只怪,那时候云杉真的是太小了。 而自己,对年幼的女孩只有疼惜,绝不会爱慕。 至于现在的云杉,恍若蓦然之间便长大成人,海神祭那一舞,成功吸引住他,让他刹那之间对她的美丽有些爱不释手。只是,鹰王想为自己申辩:他从看到,到接受,还是需要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亦是超乎于他意料之外。 他能够在相识三天之后,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和他上床。 但是,他自己的心,突然想要交出去,呵护了又呵护,情绪酝酿了又酝酿,还不能立刻成行。 或者,他转念还会这么想:“其实我对她已经很好了。”不是吗?从浣衣局到金庭侍女,只用了三个月。之后,便册封了“郡主”,赐住九重霄。郡主,那是因为初时的记忆,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摆脱不了第一次相见稚嫩、潦倒的样子。哪怕后来发现自己其实根本看走了眼。天都城里,她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天都城里的人,包括他在内,她想训斥谁就训斥谁。看谁不顺眼,他都可以立刻让那个人消失。 ——做成了这样,她居然还不领情? 鹰王低着头,这样才能看到她亦低垂的脸,他再说出话来,也禁不住低声下气起来:“你不要这样——” 云杉撩起了眼皮,冷瞥他:“那殿下究竟想要臣女怎样呢?” 鹰王噎住,好一会儿才说:“我要你抬起头来,正眼看着我跟我说话。” 云杉想了想,终于将脸昂起来些。目光中的疏离有增无减。 鹰王斟酌了片刻,问她:“一大清早,你急匆匆的,想去哪里?” 云杉说:“去看一个人。” “哦——”鹰王装模作样仿佛非常感兴趣。云杉的态度,分明要据他于千里之外,但是偏偏他要硬凑上来。 鹰王说:“你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云杉想说“不好”,可是,既然已经不准备如往昔一样对他,他是王,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也就顺了他吧。 这样想着,云杉轻轻“嗯”了一声,复低下头,转身往前走。 鹰王终于得到不让她离开自己的机会,也不顾今天是否要处理政事,热乎乎追赶上去。 依照王庭的安排,长烈今天全权负责陪伴十八盟主去猎区狩猎。猎区距离军屯足足三十里,早晨出发,狩猎结束晚上也需天黑才回来。 按照昨天的请示,鹰王不打算和十八盟搅合这一天。可是,长烈想看看云杉,还是起了个大早,借来行宫给主上请安,顺便溜到鹤鸣轩看一看。 鹰王刚跟着云杉离开,长烈就到了抚顺殿。听说云杉是和鹰王走的,长烈的心立刻猛跳一下。不管,再怎么着急又有什么用呢?女人翻脸原本就堪比翻书,他难道还真指望云杉对昨天说过的话铭记在心?那小妮子对鹰王用足了心思,就差拿着刀逼着鹰王就范,一个晚上,对自己的承诺马上记不得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心里很不舒服,往昌明殿走时,还抹不平那痛处,只是,司空随性,到底不是苛刻自己计较自己的人,走出行宫后,也就将这事扔在脑袋后面。贴身部下季飞宇、刘林成、翟良东和傅连成在行宫外恭候,司空长烈率领他们去小校场,长烈亲弟弟长风已整顿兵马等待出发。 十八盟主去狩猎,司空长烈带去保护盟主们安全的,足足有一万人。 天都物资丰厚,军饷足,当兵的趾高气昂争先恐后。一万人出发后,十八盟主的感觉与其说被保护,不如说是被监视。十七盟都很安分,只有刘景空不服气。司空长烈是主帅,别人对他都礼敬有加,刘景空一边骑马往前走,一边却想着怎么做,才能让这个主帅吃吃苦头。 文有苏和礼、王兰青,武有司空长烈这个大能人,鹰王给自己放假放得一点儿压力都没有。 跟在云杉身后左拐右转,终于到达一处所在。鹰王心里暗记路线,估摸着,这儿乃是行宫北侧。他从来不来这么远的地方,当然,这儿的情状也就显得特别深幽。偶尔看到几个宫人在打扫园子,看到他来,竟然都不认识,既不参见也不行礼。 云杉还是一直走,鹰王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去看谁?”琢磨了一下,讶异说:“这是我的地盘,我怎么不知道,谁是住在这儿的呢?” 云杉闻言站住,转身看他,说:“你真不知道,你把谁安排在这儿住?” 鹰王想了又想,摇摇头。 云杉目光本就冷着,这个答案,让她更加没法对他热乎。 鹰王拉住她转身便要走的身体,强制她重新转过来看着自己,说:“你把话说明白了,好吗?”四顾冷清的北苑,注视云杉的眼睛,接着问:“到底谁是住在这儿的?” 他一旦强硬起来,便不可能再容云杉把玩他于股掌之间。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陪着小心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他的自尊已经被压抑到极致,耐心也快使完。 好在云杉没有继续把气斗下去。云杉的脸色缓和了些,语气也温暖了许多,对他说:“是你的一名采女。” 鹰王一听,抓住她的手立刻放开。 看云杉的神情,并非吃醋之后气急败坏。对雪姬的那般仇视,此时此刻真是一点儿痕迹也找不到。 “你……”鹰王竟然局促起来,少顷,继续问:“该不是要来找她麻烦?”这个“她”就是指云杉口中的采女。只是鹰王还是很纳闷,他带了雪姬来,也允许云杉跟来,还带了一个什么采女,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 当云杉带着他,找到那位采女时,他突然怔住。 香儿?香采女?宇文杰献上来的人?哦,还有一个身份,便是昨天方闻雪带出来跳十面埋伏的白衣少女! 这时候,鹰王才想起,确实是带了这么个人出来。知道刘景空要出幺蛾子,清晰少主藏了文艺上的杀手锏。方闻雪说需要一个舞者,他便想到她了。 她,在和他初见时,告诉他,她其实是从中土圣朝来。 蓬莱洲上,被他安置了许多来自于圣朝的人。这些人,都是些流离失所的穷苦人,一方面,鹰王给他们活命的机会,另一方面,利用这些人,鹰王企图将蓬莱洲完全变成圣朝的土地。 对圣朝人,他的感情尤为特殊。不过,再怎么特殊,也没特殊到爱情上会高看对方一等的地步(云杉除外)。冷香儿特别提出这点,让他有一种这是一个别有用心女人的感觉。 带回明华宫后,他就没有再见过她。 方闻雪需要舞者,鹰王第一个想到的是云杉,但是,云杉之舞他看过,他人岂可再看?想来想去,他突然便想起另一个来自于圣朝的美丽女人。香儿跳舞时,鹰王和大多数人一样,完全被方闻雪的琵琶声吸引,离得又远,所以根本没注意下面的人到底是谁。十八盟的事情又特别多,回来应付雪姬,又要讨好云杉,他实在分身乏术。 云杉对他的苦衷可不了解。在云杉眼中,他终究不过是一个滥情同时又寡情的人而已。 加上又萌生了退意,看到鹰王对香儿依旧那么冷淡,云杉更加心灰意冷。 云杉说:“我本想来看看故人。既然你来了,就留时间给你们好好温存。” 鹰王脸一白,抓住她说:“你说什么?什么温存?”五指用力,一把将她推在墙壁上,然后低吼:“你把我,到底看成了什么人?” “什么人?”云杉不由发出冷笑,轻蔑地说:“你是什么人,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说到这儿,免不了脸色一暗。因为,纵使他寡情薄意,还宠幸过香儿一次。而自己,从未被他看上过。 可这心意,没法三言两语叙述。通过云杉言辞表达出的,只有诸如鄙视一类。 鹰王不禁恼怒不已。 不过,香儿居然和云杉是故人,这让鹰王大为惊异。云杉说:“她本就和我一起长大,吃饭睡觉总是在一起,我碰到你时,她也碰到了你,这没什么奇怪。” 鹰王努力回想,最后说:“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云杉没准备在香儿和鹰王之间促成什么,但是,既然鹰王主动跟至,那就当做天意如此。云杉说:“我已经不奢求你能对我再特别一些,香儿和我一起长大,她被封采女时我没有去看过她,现在我蒙殿下垂爱被封郡主,也没有尽过一次可以尽的心意。今天就当我恳求你,关照呵护她一次,就当……就当……”就当自己一直想要得到却不能得到的情意,他终于给出来吧。 说完这话之后,云杉不想再在鹰王身边多作逗留。那次风雨之夜第一眼看到他,情根便已种下,在圣鹰的甲板上再次看到,那时的尊贵那时的英武,将她那颗要求并不多的心紧紧攥住。她从不奢求拥有他全部的温柔,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人,用最普通的方式成为心爱男人的一部分。可是,人生无常世事捉弄,越是期望实现的事情越是不能成为最后的事实。 而用自己的手,将他推到别人身边,这本身又是让她多么难过的事! 人与人之间,即使面对面咫尺的距离,也会难以跨越。你的心在你那里,我的心在我那里,你知道你爱我,可是我又如何知道你真的就是爱我?当你躲开我注视的时候,我怎么知道你其实是害羞而不是厌恶?我想将我自己完全奉献给你,你说你只是不想这么仓促草率,我却认为,只是因为不爱,所以才不能接受。 鹰王如果想拉她的手,焉何拉不到呢?最后她还是决然而走,事实真相不过是,他到底并不想真的那时拉住她! 云杉一足踏出北苑,回顾他并没有跟来,念及长烈训斥:蓬莱之上又不是只有鹰王一个男人,沮丧之余不免还是心冷。 是啊,就这么放了吧? 放了他,又怎么样呢? 北苑的院子里,一声琵琶响起,鹰王意图追赶云杉的脚步竟然停住。香儿弹奏的是方闻雪昨天弹奏的《十面埋伏》,不同于古曲悲歌慷慨,始终高昂的曲调叫人闻之极为心动。 昨日的舞也很精彩,配合方闻雪的曲子击败了湘少主的挑衅,鹰王自思:是否还是应该嘉奖这位香采女! 琵琶声好像滚珠般不断送过来,鹰王想着想着,脚步便跨入院中。院中,有一大片开得很好的美人蕉。一身素白的香儿,便坐在这丛美人蕉旁的石凳上。 今天的香儿,并没想到鹰王会来。自从离开紫荆,进了明华宫,封了香采女,香儿和鹰王就成陌路。说起来是夫妻关系,可是谁都知道,香采女不过是明华宫里一个吃白饭的闲人。 能被选到白麓跳舞,已经出乎她意料之外。刚接到旨意时,她甚至幻想这是鹰王又想起她来的表示。特别是,本次随同去白麓的女眷中只有刚入宫的雪夫人。这位雪夫人,据说美貌风流得很,颇得鹰王喜爱。自己能和她同行,可见备受重视。 方闻雪的琵琶果然弹得好,为她准备的舞也出奇精彩。那一场演出,付出了她全部的心血,也寄托了她全部希望。实指望能够改变现状,而且,为了能让鹰王更多惊喜对她,她还认真向方闻雪讨教,学习《十面埋伏》的演奏技法。可是,被安置在北苑,当天晚上鹰王也没来。冷月孤灯,伴随寂寞独硬,香儿这才知道又是自己想错了。 鹰王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这是许多日之后的她终于清晰明白的事实。躺在来自于故乡那个满怀热情年轻人的怀抱中,感受着源自于年轻人因为爱慕所以才有的诸般宠爱中,她才彻底醒悟:如果有爱,焉何能没有表白?而反过来讲,既然没有表白,也就说明其实从来没有那份让人心跳的感情。 在天都呆了一年多,她也知道云杉也在这里。当初是一起来的,她被分往紫荆的时候,并没有去关注同来异地的云杉其实去了哪里。云杉和她,既是这辈子息息相关的,同时又是相互排斥的。就算云杉一直都没这么看,香儿内心就这样以为。而这样以为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当时左右宫主的紫阳老人对云杉特别的照顾?同为莲花宫宫女,云杉可以不接受那些叫人非常难忍的训练,哪怕宫主对云杉的态度不如对任何低等宫女。至于后来,云杉的好命越来越体现出人与人之间的不公平。凭什么,同样时候遇到的鹰王,同样时候登上了圣鹰,同样时候来到这个美丽的蓬莱岛,她先做的鹰王的女人,却要接受眼下被冷落的命运,而云杉只是浣衣处低等宫女,一跃为鹰王亲封的瑞祥郡主也就罢了,鹰王明明不愿意纳她为夫人,连采女的名分都很吝啬不给,偏偏对云杉倍加恩宠,赐住德胜宫,还要什么就给什么? 她在美人蕉旁弹着琵琶,琵琶的旋律寄托着她的不平,轮指的动作宣泄着愤怒。 她的表情却是幽静的,淡淡的眉头笼着一丝萦绕不去的愁绪,好像雪山顶的迷雾一般。眼帘低垂,朱唇轻抿,这神态又是如此叫人心生爱怜。 便是这幅独特的娇柔,当初在清华洲俘获了鹰王的心。鹰王这个人,说白了就是对女人有着独特的爱好。他喜欢这些迥异于自己又非同一般的异性美。 黑色衣裳的鹰王,站在白色衣裳的香儿身边,旁边是橙红色艳美的花,北苑的风景,顿时生动起来。 香儿弹完了整段曲子,侧目才发现身边有人。 她急忙将琵琶放在旁边的石桌上,然后站起来,蹲身施礼,口称:“殿下——” 鹰王微笑,伸手虚扶,道:“不必多礼。”四顾人气不旺便很清冷的院子,自语:“如此清幽的地方,也生受了你有这等雅兴,弹这样热烈的曲子。” 香儿垂目道:“妾身生性喜欢安静,清幽的地方住着刚刚好。” 不疾不徐又恬静稳重的个性让鹰王赞赏。鹰王一边轻轻跺步一边点头,许久,负手说:“都随孤到此处,也该四处走走。”顿一顿,道:“到底北苑住得深了,来往进出很不方便。”转身看着她说,“即刻起,你便搬去西苑吧?”突然想到雪姬的清风朗月便在西苑,香采女前去,不免会有矛盾。东边的鹤鸣轩,云杉又是火烈的性子,说是让自己和香采女好好相处,其实小丫头的心巴不得自己不要亲近任何女人才好。如此思虑,鹰王便选了个地方,“霁光浮碧不错,那里比北苑近些,长了许多芭蕉树,你想清净也是有的。”汤桂全早在院子外面伺候,鹰王回头便将这事交代给他。 汤桂全即刻便去办,没多会儿,便有人来,将香儿从北苑迎出去。 霁光浮碧这个地方,在穿过行宫活水的中段。往东走,需要经过花园才到鹤鸣轩,往西,也有楼阁以及一大片竹林隔着才能到清风明月。同时,这个地方本身种了许多芭蕉树,那芭蕉叶子全撑开了,遮天蔽日的,将从外面延伸来的路都遮挡了去。院子还算宽敞,站在院子里,看到院子里外一片碧绿,不愧“浮碧”的名号。 鹰王跟着一起来,和香儿一起在院子里赏看景致。香儿说:“多谢殿下为妾身劳心。”鹰王笑了笑,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过多言语。 沿着假山边的路走,鹰王突然问:“离家这么久,想念过吗?” 香儿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沉吟片刻,方道:“自然是想念的。” 鹰王“哦”了一声,驻足,昂首向天,然后才说:“因为那儿有父母亲,是么?”又问:“你可有兄弟姐妹?” 香儿实在摸不准上意,无一不含糊其辞答应。 鹰王顺着她的意思自顾说下去道:“孤和你一样,也思念自己的父母,思念和我差了许多的同胞兄弟。” 他对香儿说:“我的母亲是个非常婉约的人,喜欢读书,也喜欢清净。”熙朝皇帝姓龙,鹰王的母亲是圣元帝的宜妃,姓郁,闺名歆婷。那年瀛楚十五岁,平定了三部之后,他离开蓬莱返回内陆。懂事之后第一次亲眼得见自己的父母,谁料未呆满半个月,就遭受后宫前朝连番逼迫。宜妃郁歆婷正怀孕,没多少时候就要生产,为了不让母妃以及未曾出世的兄弟出事,瀛楚含泪离开。 武功高强又智慧过人的他,自然不怕那些明枪暗箭,可是,母妃毕竟柔弱,自己又确实保护不了她和未曾出世的兄弟。 蓬莱地域广阔,生活富庶,挡不住身在异乡的人那颗强烈的思念家乡的心。尤其看到香儿,尤其看到云杉——只要想起她们和他来自于同一个地方,他就不可遏止从内心深处涌起那种淡淡的忧愁以及浓浓的愤恨! 忧愁是因为和父母兄弟分离。 愤恨,是那个地方那个人用强权强加给自己深刻的不公平。 如果一早知道香儿是熙朝人,鹰王也不会临幸她。但是,到底这份心情因为云杉那个丫头更改了。云杉啊云杉,那是个多么奇特的女孩子呀。身处逆境,从不屈服。即时内心异常柔弱,但是她就能因为自己的执着固执地前进最后一定要到达预想的目标。 他虽然还是很排斥不得不与熙朝保持藕断丝连的联系,但是,他知道他的心,早已经为那个紫色的人影松动。 鹰王站在香儿面前,没有拥抱她,也没有亲吻她。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再做出和她亲密的举动。他只是吩咐汤桂全:“着人好生伺候。”又对香儿说:“等回宫,孤有时间会常去看你。” 西苑花园里,雪姬正和宫女们一起游戏。灵欣想出的,将鸣玉的眼睛捂起来,然后让鸣玉四处抓人。草地很大,鸣玉就放开胆子伸着手到处跑。正跑着,灵月被浮香一推,推到鸣玉面前,鸣玉感觉压力拂面,伸手一抓,便抓住了。 鸣玉高兴地大喊大叫,灵月却因为浮香作弊不依不饶。雪姬见状,出来和稀泥,自告奋勇也来做一回抓人的。灵欣、灵月噤声,浮香惹出来的矛盾,既然公主愿意出头替自己背这个黑锅,仗着和公主情同姐妹,也就托大,嚷嚷着,自己走过去将雪姬的眼睛给蒙起来。 刚将雪姬的眼睛蒙起来,鸣玉突然轻叫一声:“浮香。” 浮香闻言朝着她目光着落的地方一看,也愣了。 只见不远处游廊上,身着淡紫色纱衣的瑞祥郡主正站着,隔得有些距离,瞧不清确实表情,但是,依照一贯经验,可想而知不过就是些傲然与不屑。 公主如今是鹰王最宠爱的雪夫人,而那个女人,再怎么专横,也不过是个郡主罢了,眼高于顶的鸣玉和浮香自然不需要因为那个女人很乖张因而就忌惮、害怕。 浮香瞧了一眼便移开注意,鸣玉也就轻蔑地哼了一声。 雪姬被蒙在鼓里,笑着问:“怎么啦?” 两个小丫头不约而同笑起来,异口同声说:“没什么没什么。” 鸣玉推着雪姬说:“公主,我们开始吧?” 浮香笑语:“这次,我们当中谁都不能再帮你哦。” 雪姬脾气很好道:“不用你们帮我。”伸手开始捉人。侍女们环绕身周,躲来躲去都只意思意思罢了,不一会儿,就被雪姬抓住一个。按照道理,要换人来抓,但是雪姬兴致高起,还要再继续。大家便乐意奉陪。 就这样你来我往,草地上充满了清脆快乐的笑声。而这笑声,自然刺痛了在一旁观望的瑞祥郡主。 云杉是从北苑一路过来,经过抚顺殿之后,不回头,顺着走,便来到这儿。鹰王留在了北苑,西苑雪姬偏偏又这么自在快乐。全天下最倒霉的人仿佛就是自己。这还真叫人心里不爽利。 心里琢磨想找点茬儿,迎面看到行宫女官狄婉娘走过来。 婉娘先向郡主行礼,接着向郡主介绍玉采女和清晰女少主。 玉采女便是鹰王从紫荆带回来的龙湘婷。“玉”字,是“亭亭玉立,美人如画”的意思。 而清晰女少主头上戴着孔雀石,耳朵上坠着白银镶宝石大叶子耳坠,脖子上、手臂上、手腕上都缠着连篇累牍的装饰,一条湖蓝色裹身长裙显现出湘族女人修长的身体玲珑的曲线。 两个人彼此映衬,竟然抢眼得很。 跳《十面埋伏》引来了冷香儿,玉采女突然也来了,估计不是为了鹰王自己,而是为了这位清晰女少主。 玉采女是明华宫的人,但是,穿着打扮比其他夫人、采女多出若干艳丽,过多采用首饰的习惯倒是和清晰女少主如出一辙。 云杉很聪慧,眨了眨眼,问:“玉采女,难道原本就是湘族人吗?” 龙湘婷如同所有不知道内情的明华宫的人一样,对这位郡主并不太敬畏,只是傲然道:“没错,你的眼力很不错。” 清晰瞧云杉品貌,笑着说:“明华宫里只有三位夫人,加上新晋的雪夫人之外,其他都是采女。”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同时说:“你是哪位采女呢?” 狄婉娘连忙解释:“女少主,这是瑞祥郡主,并非鹰王殿下的夫人。” 龙湘婷当先轻笑,笑声中隐含轻慢。 清晰是个谨慎的人,可是再谨慎这个时候也没有把持得住,跟着龙湘婷,一起轻慢地笑起来。 狄婉娘看着云杉的脸从白到青,心里觉得不好。还没等她说出话来打圆场,云杉突然便发作了。 云杉先是用手一指草地上,然后大声说:“看那边,是什么?”然后信手拔下清晰头上一支样式非常醒目的簪子随手一甩。 清晰头上首饰甚多,只有这支簪子看起来既硕大又豪华。清晰是未来的湘部女主,湘部这种偏远贫穷的地方,装饰成这样又待在未来女主头上的,必定是什么要物,搞不好就是象征女主身份的信物呢。 云杉手快,打暗器的本事又高得很,迅雷不及掩耳之间,龙湘婷和清晰便看到了草地上闪着光泽的那支华丽发簪。 那支发簪确实是湘族的圣物,云杉的眼光一点都没错。 龙湘婷和清晰都很诧异,明明在清晰头上戴得好好的发簪,怎么会落在那么远的草地上?特别是清晰,她察觉到是瑞祥郡主的手段,可是,瑞祥郡主怎么拔的簪子,如何又将簪子扔出去,作为当事人,她一点儿都没察觉。 狄安娜急忙指派人去为女少主拿,可是,龙湘婷和清晰都觉得还是不要和这位郡主靠太近为好。龙湘婷和清晰相互对视,清晰开口:“狄大娘,无需劳驾,我自己去捡就可以。” 可是,当她和龙湘婷走到那里,雪姬蒙着眼睛跑过来。云杉簪子扔得巧,就靠着雪姬她们游戏的地方,雪姬既然自己凑上来,云杉自然不客气,扣了一颗珠花上拽下来的珍珠在手指间,用弹指功夫打出去。雪姬被打中了膝部内侧,跑动之时往前扑倒。龙湘婷陪着清晰去捡发簪,清晰也没把身边跑来跑去的一众年轻女子放在眼里,偏偏摔倒的雪夫人便将她给撞上了。 雪姬撞上了清晰,这在清晰看来,完全是自己受了冒犯。可是,鸣玉、浮香被公主的荣光给驯养坏了,尤其是鸣玉,性格特别急躁,只是看到公主摔倒,哪管其他,跑过来跳脚大骂:“怎么走路的,你们?没长耳朵还是没长眼睛,连我们公主也敢冒犯?” 龙湘婷脸上无光,清晰更是大受冒犯。 浮香扶起雪姬后,也冲到鸣玉身边,让龙湘婷和清晰给公主道歉。 龙湘婷仗着自己是采女,伸手给了两个丫头俩嘴巴。 鸣玉、浮香顿时给打得愣住。 云杉站在游廊上看由自己一手导演出来的好戏。雪姬的贴身宫女被打了,雪姬九成九不会和两个湘族女人干休。湘部女少主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龙湘婷更加掂不清自己的分量,明明不被鹰王看重,偏偏还要高调撒泼,这会儿,可有姓龙的好看。 238 起疑 蛮湘火三部虽然并不富庶,但是,除了湘部之外,蛮部民风彪悍,火部为人阴狠狡猾,鹰王在数年前征讨过他们,此时此刻,维持各盟会之间和平安宁,少不了还是要给些额外的恩赐。 龙湘婷参与紫荆、银门的暗杀行动,最后依然得以活命,并被充入明华宫,不可谓不得恩赐。原因就是因为鹰王一开始就看出她的打扮很有特色,其实就是湘族的人。 不过,再怎么特别的人,在得罪了雪夫人之后,都没有好下场。龙湘婷当天下午便被遣回明华宫。回到明华宫中,结局如何,心中明白的人自然有数。这是个看起来聪明、其实非常愚蠢的女人,她得罪鹰王在先,却不知道收敛。冒犯了郡主,还冲撞了雪夫人,活路肯定是没有了。 而清晰作为湘部未来女主,当然仅仅是得到命令,不得再入行宫。 且说苏水河畔,两万大军驻扎。司空长烈陪同十八盟盟主狩猎。当天骑射,收获颇丰。十八盟收获了大量野物,曼都罗蟾州手下武士洛珂还狩得一头黑熊。当天晚上营地上升起篝火,众武士烤肉、喝酒一起联欢。司空长烈虽然架子大些,不怎么忌惮十八盟主,但是,对于十八盟主而言,鹰王未至,欢庆倒也尽兴。一退一进之间,当是无人计较鹰王不到大有轻慢之意。而天都和十八盟之间产生上下距离,也俱在无形之中。 司空长烈有四个得力手下,他们分别是季飞宇、刘林成、翟良东和傅连成。刘景空、罗蟾州、匡汉陵和祖寿之都是十八盟中最不安分守己的人色,喝酒烤肉之余,便撺掇着司空将军派人出来,和他们的手下角斗。 蓬莱洲上角斗分为文斗和武斗,文斗是摔跤,两个人肢体接触,谁将谁撂倒当先那个谁就获得胜利。武斗是互砍,文雅些武器上沾上石粉,武斗的人穿上藤甲,藤甲上沾到石粉越多,那人就算输。粗暴些的便是真刀实枪上,上台要签生死状,主动投降算认输,不认输就砍死为止。 刘景空为首的四个人来意不善,说话那神情便要武斗,而且是武斗当中的粗暴式。但是,司空长烈奉命前来陪同十八盟主狩猎,好好的娱乐怎么能变成血影刀光相见? 司空长烈手捏酒樽,转过来看看,转过去看看,酒樽研究得差不多了,这才笑着对最为咄咄逼人的刘盟主说:“刘盟主,角斗嘛,点到即止就好了。”刘景空刚要说什么,他飞快伸出手来。司空长烈的果断和鹰王的决绝当是异曲同工,恍惚之间,如鹰王般的威势便呼之欲出。 天都势力强大,司空长烈的亲兄弟司空长风在营中督军,当真乱起来,两万人马会让十八盟中任何一人吃不了兜着走。 刘景空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因此态度终究软下来。 季飞宇、刘林成、翟良东、傅连成便和罗蟾州手下的洛珂、匡汉陵手下的裴度以及刘景空派出的熊悍、张潭文斗。文斗即摔跤,摔跤一看体型和力气,而看搏斗时的技巧。而这两条,显然季飞宇、刘林成、翟良东和傅连成都不占优势。洛珂猎熊,本身就是和熊一样粗壮的汉子。裴度也生得壮硕,被匡汉陵选来,首要优点便是力大无穷。熊悍、张潭出生海上,每天抛铁锚拉渔网,一个外号大铁锤,一个外号大力王,体型气力可见一斑。季飞宇、刘林成、翟良东、傅连成深受司空长烈教导,内功根基扎实,但是内力水平不够,平日里和人相斗也以身法和气力见长。文斗起来,真是上去一个失败一个。 四个人都很囧,都觉没脸来见上司。 司空长烈大剌剌挥手,说:“岂不闻‘胜负乃兵家常事’,列位且博诸盟主一乐。” 四个人这才释然。 没有能让司空长烈丢脸后还下不来台,刘景空甚为不满。可是,面子赚足了,便不能再得寸进尺。联欢结束之后,十八盟主各归各的营地安歇。 司空长烈回到自己的军帐,刚一掀开门,闪目看到一个倩影出现在营帐中。司空长烈顿时大喜,疾步走进,来到佳人面前。 能让司空长烈心跳不已、步伐加快的佳人除了云杉还有谁呢? 龙湘婷打了鸣玉浮香之后,与清晰并立,傲视雪姬一众。湘族女人的泼赖,压住了清风朗月所有人。鸣玉浮香固然被打蒙了不吭声,灵欣灵月也不敢多言,其他人都是低等宫女,自然能缩多远就缩多远,连雪姬这个主人,眼睛上的黑布取下后都忘了该怎么说才好。 对视,以龙湘婷和清晰大摇大摆离开告终。雪姬受了委屈,拂袖回去,默默垂泪加拒绝吃饭,又由宫女们推波助澜,最终闹到鹰王那里。 雪姬和她的宫女们理所当然将鹰王遣回龙湘婷、斥退清晰女少主当成了鹰王对雪夫人的恩宠,越发傲娇起来的姿态怎能不让云杉心里发堵?下晚时分汤桂全过来代替鹰王讨好她,说香采女已经从北苑移驾霁光浮碧。汤桂全竭尽自己所能,将鹰王对郡主的心意修饰得完美无比,什么“郡主不过提了一提,香采女立刻身登青云”等言辞都说出来,又将霁光浮碧的景致大肆渲染了一番,将那里的芭蕉说得多么绿多么茂盛,无不是殿下在乎郡主的意思。 云杉很想高兴,但是最后却只能哭笑不得。她既想借感谢鹰王之际去看看鹰王,又觉得这般做,不过让对方更加怠慢自己,而自己原本就很薄弱的自尊更加雪上加霜。 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就悄悄溜出来,骑上马,来找司空长烈。沁水河到苏水河,快马一个时辰,司空长烈应酬完十八盟主回来,时间可不刚刚好? 司空长烈很激动,双手握住她的手臂,说了声:“你来啦——”便再也接不下去。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喜欢,最直接的便是会化为行动。司空长烈并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性子,相反,他性格刚烈,敢作敢为。可是,率性的他,同时也富有理性。 理性控制着情感,他只是将深情完全付诸于对视。 云杉很感动,这让她做出了一个让长烈非常欣慰的举动。 她拥抱住他,然后,将脸放在他肩胛上方一点,然后轻轻说:“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说完这话,心里的郁结方才好多了。 长烈也拥抱住她。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才分开。 云杉空了大半天的饥肠这时候终于大肆抗议。肚子“咕噜咕噜”响得非常不雅观,可是,他们之间,谁又会因为谁而倍加介意呢? 司空长烈急忙让人准备饭食上来。 军营里的饭不比行宫,煮熟了就能吃,烤肉也就撒层盐。云杉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过了一年有余,这等日子也就算是好的。一点都不挑,长烈给她准备的东西,一一半都吃完了。吃得只打饱嗝,坏心情尽去,一张俏脸笑眯眯。 参将进来回复任务,长烈对云杉说:“你的营帐已经扎好。” 云杉说:“我不去,我就和你住在这儿。” 司空长烈下巴顿时有要掉下来的节奏。“你、你……你说什么?”一贯大剌剌无所惧怕的他说话都结巴了,“你要和我住在这里?”面红耳赤,半晌才道:“那从这儿回去,主上还不把我给砍了?” 云杉表示他的话她听不懂:“昨天你不是还那么做了吗?” 那么做?哪么做? 长烈的脸再度红起来,说:“那——是两回事。”避免云杉再乱猜,直接说出答案道:“你在我营帐里过夜,会让军中流言四起。危及国体荣辱,对于主上来说,才是大事。” “可是我就是不想离开让你从我面前消失。”云杉脾气上来,便很不讲道理。 长烈没法子,长叹一声说:“好吧,我们不在里面,去外面如何?”去外面可以巡营,巡营就没别人什么话说。 云杉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 苏水河,引起了他们诸多回忆。 滔滔的河水,一如他们初识的地方。那时候,她还是一名低等浣衣处宫女,而他,和现在一样,是鹰王的近侍,是殿下的宠臣。 为了加入天都的队伍,云杉将小时候云乔尹为她祈福而铸造的一块金牌送给了随船的女官。圣鹰也好,宫里面也好,总是要用人的。一个从内陆带来的小丫头而已,女官便自作主张将人收下了。不仅如此,云杉在当时便获得了一份为圣鹰上的高级将领洗衣服的活儿。听起来是个苦差事,但是,这表示云杉已经属于圣鹰,也就是,她如愿成了天都的一员。 一开始在明华宫的日子,只能用艰难来形容了。虽然只有十三岁,可是最苦最累的活永远都是她的。什么东西最重最难料理,什么东西就归云杉打理。为了避免麻烦,云杉忍气吞声,在浣衣处过了整整一年。一年之后,她开始想办法脱离这种现状。 云杉离开云乔尹之后,云乔尹所教传的紫阳神功和清扬剑法她并没有丢下。再苦再累,夜深无人之时都要练习一番。一方面是为了防身,同时,修习内功可以加速体力恢复,强身健体也能协助自身快快完成繁重的任务。一年功夫,固然做起事情了越发得心应手,浣衣处的大宫女也被她拿下。 拿下的方法无外乎两招,贿赂加吃请。贿赂用钱,吃请,请的是“拳头”! 大宫女拿了云杉辛辛苦苦攒下的月份,却不帮云杉减活儿,云杉将她叫道偏僻处,将她揍了一顿。不仅揍了,还绑起来,倒挂在树枝上。大宫女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求爷爷告奶奶的,云杉才饶了她。为了让她长记性,云杉还给她在前胸留了个记号。用来裁粗布的短刀,连画数下,大宫女左胸靠近心脏的地方就多了一朵血花。 云杉说:“如果你敢告发我,我在出事之前一定将你扒光了衣服再吊回到到这里。”七岁便杀人不眨眼的小魔女,这句话说出来,当是威慑力极强。凶恶一时的大宫女从此唯唯诺诺,云杉说东,她绝对不敢做出往西的事! 云杉入天都的目的就是想接近鹰王。可是,对于整个蓬莱的人来说,鹰王都像是天上的太阳,凡人勿近!一个小小浣衣处的女奴,想接近太阳般光辉夺目的他,更是想也不要想。 多少个寂寞森冷的夜晚,云杉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既想那一夜风雨和他的初遇,又想钻出圣鹰的甲板,阳光下对他的惊鸿一瞥。是呀,和云乔尹比起来,鹰王实在是太纯洁、太高尚了。而那个给了自己承诺第二天便消失的倚天哥哥,更是不如这个让她温暖、又眼前一亮的人来得实在。倚天哥哥是会消失的,而这个人就在那里!而自己,只要想办法将他紧握住,就可以! 大宫女告诉云杉,接近鹰王最常规的办法就是参加三庭审议。三庭处会选择品貌较好的宫女,最差的送入各宫宫房,好一些的,要么成为高级宫女,要么成为夫人或者采女们的近侍。高级宫女活动的场所是能碰到王驾的,而云杉长得确实不错,只要被王驾看中,便可达成心愿和鹰王双宿双栖了。 云杉不想就这么成为明华宫里鹰王的又一个收藏,可是,对这个男人的热爱到底击败了所谓矜持,新年后,三庭处初审,她还是去应征。 月庭司务辛思琪先看到这个女孩,还未成年,但是肤白胜雪,双目如星,高挺的琼鼻下面,是一点形状姣好的樱唇。明华宫内这么多小宫女,没有一个姿色赛过这个女孩,云杉常年练武使得身材纤长而又有具备人形,辛思琪让玉庭司务燕飞灵来看,并悄声说:“假以时日,必将是你手下第一善舞的人才。” 金庭司务滕燕佩却多了个心眼,依仗职务级别最高,压住了云杉没让云杉立刻通过。后来她便悄悄往上面汇报,让珍夫人悄悄瞧了瞧,珍夫人很是震惊,又告之明夫人,明夫人同样很惊诧!滕燕佩是个精明人,一眼看出这个叫“云杉”的丫头绝对不是凡品,如果日后这个女孩被鹰王看中,如果日后,这个女孩成了明华宫中的要人,明夫人、珍夫人这些权势人物动不了这个女孩,对付对付她以及燕飞灵、辛思琪还是完全够分量。 于是,云杉失去了应征入三庭处的资格。与此同时,她被责令终身待在浣衣处,不管是谁,都不能让她离开浣衣处一步! 云杉不太了解宫中这些暗潮,大宫女却依稀明白。人,到底是情感类动物。相对已久,日久生情,大宫女从被迫为云杉着想慢慢演变成主动为云杉筹谋。 云杉的底细,大宫女知道得越来越多。大宫女给她想了个章程,不能打宫内的主意,便打宫外的主意。到宫外去找能施以援手的人。这个人,可以是王庭首辅谢耿池大人,也可以是鹰王很尊敬的昔日白孤鸿城主的部下英国公,当然,如果能碰到司空长烈将军,并且说动右将军代为引荐,那么,就绝对不会再有什么困难阻隔云杉走近鹰王身边。 司空长烈,鹰王下属中最最得鹰王喜爱的,与鹰王年龄相当,武功高强人品卓越,毫无疑义,成了云杉的首选。 三庭处打压了云杉,半年之后便没人再想起这个不经意间搅起后宫涟漪的小姑娘。而云杉,也开始了她那令人匪夷所思的奔赴目标之路。 每次,只有大宫女当值的日子,她便施展她那越来越精进的轻功身法离开明华宫。大宫女一般会给她整整两个白天以及一个夜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她会按照事先搜集过的有关右将军的一切前往离得最近的地点埋伏。 埋伏了许多次,终于碰到了那个在脑子里盘旋了许多天的右将军。 初次见面的那一刹那,司空长烈疏朗的五官、健壮的身形还是攥住了她的目光,且震颤了她的心灵。 没想到,右将军居然是这样出色的一个人。 都是因为之前的情景太过特殊,她从来没有留意过,鹰王的身边,还有这样非同寻常的人。这个世界竟然这样大,叫人心动的好男儿居然除了鹰王之外,还有其他,这是云杉那时候学到的事实。 捕获司空长烈的过程非常顺利,她从灌木丛中一跃而出,凌空将骑马过来的他从马背扑倒在地上,便大功告成。 因为对司空长烈来说,这只是被惊动了弱女子惊慌失措之下不经选择做出了冲动之举。 长烈一直以为她是因为偷偷溜出宫,被撞见,怕事情败露,才铤而走险。 而真相,云杉极富心机,永远吞在了肚子里。 长烈和云杉的第一次见面,很戏剧,场面也很火烈。云杉是要教训一下这个右将军,最后能让他和大宫女一样,被武力屈服,从而听自己的话。然而,这个右将军实在太难缠了,自己没碰到他一下,反而被他迅速翻过来,握住两只手后,又被压住了身体。 在莲花宫里待过一段时间的云杉,那时候完全忘记一个漂亮的女人该如何对付正当血气方刚的男人。计划当是真的有点乱,云杉想勾引这个男人来着,但是,她的手段显然很不纯熟,所以临时便要变卦。武力又全然不管用。 说到底,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小女孩。 而到后来,这样慌手慌脚的错误就再也不可能再犯。 云杉张嘴咬了,狠狠咬了司空长烈的手后,挣扎出来,然后往小树林跑。跑的时候,她还不忘记回头看了那个人一眼。这一眼,到底是失措因而下意识,还是挑衅从而不让司空长烈离开,亦或是干脆就是别有深意……云杉自己也不知道。 勾引的最高境界,就叫作: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在勾引。 司空长烈好像一条大肥鱼,从此咬上了钩。 司空长烈大概算得上是个倒霉的男人,从未动过心,动心之后,爱上的女人偏偏只是为了踩住他的肩膀往上爬的人。 直到如今,他偎依在苏水河边的大树上,看着在苏水河畔对着泛着月光梳头的那个丫头,心里的欢喜酸涩都还没能分别清。 她痴恋鹰王的事实让他很心痛。 可是,他偏偏就心甘情愿做一切她希望自己去做的事。 上下打点,让她出浣衣处。失败之后,又费尽心机说服鹰王扩大规模筹办海神祭。通过人脉调派方闻雪入御前书房,又由方闻雪的口,说出了鹰王应当有玉林一行。玉林云杉一舞是他们的豪赌。赌输了,云杉万劫不复。 当然,对于司空长烈而言,即使赌输,他也不输。因为他会请求鹰王将云杉赐给他。说是为了让云杉免于明华宫的惩罚报复也好,或是干脆遂了他的心愿也罢,鹰王不接受云杉,云杉对鹰王自然死心。那么,让云杉成为他的人,有什么不好呢?想来鹰王也不会拒绝他吧?谁不知道在天都,火将军和银狐狸是和鹰王最亲近的呢? 只可惜,最后云杉还是赌赢了。 初遇时,追着这个小丫头一直到清溪,云杉慌不择路跳进水,司空长烈不放过她,硬是将她从水里拖出来。两个人都湿淋淋的,夏天堪堪过去而已,彼此都穿着轻薄的衣服。云杉玉颜带水,不甚魅惑,司空长烈的心“扑通”就掉落到无影无踪。后来,她终于得偿心愿了,一曲海神祭,捕获住了鹰王。鹰王没有提她私自离开明华宫应受惩罚的事,钦点即日起升为月庭宫女。 云杉看着鹰王笑的样子,司空长烈承认:自己看到了之后刚找回来没多久的心真的很疼很疼。 云杉从水边走过来,走到他面前,说:“我想休息。” 司空长烈默默无言,砍树枝找绒草为她铺床。床铺好了,云杉躺下来,拉着长烈的手,又指指自己身边道:“你就睡在这儿吧?” 司空长烈轻轻摇头,一脸宠溺,微笑说:“你只是在生主上的气,气消了,你便又想回到他身边去。” 次日,云杉女扮男装混在军人当中参加狩猎。她是完全不将鹰王放在眼里。而这个行动,不久之后便给司空长烈带来莫大的困扰。 行宫那里,晚上,鹰王去了清风朗月。即使处置了龙湘婷,雪姬还需要他亲自来安慰。鹰王喜欢雪姬,见面之后,少不得温言相劝,又听凭一番雪姬故意发脾气撒娇。女人就是属猫的,所要求也不多,只要哄一哄什么都好。烛光下,美人如玉,鹰王难免要一时兴起。颠倒温存之后,以练功为名,他才回抚顺殿。 第二天,他才知道云杉去苏水河的事。 这是继德胜宫之后,云杉伙同长烈第二次藐视上方! 鹰王极为恼火,拂开汤桂全为他扣腰带的手,自己将腰带扣起来,随手拿起一个装饰物去砸在另一个装饰物。“哐当”“哗啦”,两件价值不菲的宝物成了破碎的废物。 鹰王气匆匆走出去,旋即,汤桂全从昌明殿出来,去驻地传旨:宣左将军楚风觐见。 一大早,灵欣教了雪夫人一句有用的话:“洗手作羹汤”,意思就是:一个女人如果很爱一个男人,用来表达自己爱意的方式便是亲手做那人喜欢吃的东西。厨艺很好的灵月提供了几样点心供夫人选择,雪姬比较来去,最后决定做名字听起来很不错的玫瑰软糕。做软糕需要的原材料由宫女们准备,面粉、鸡蛋、香芋粉……固定的数量全部盛开放好。灵月在旁边负责指点,雪姬负责做,做了好几次,总算做出雪姬自己满意的点心。 磨具压出的圆角长方的软糕,放在雨天青的碟子里,淡淡的紫色真的好似玫瑰花的颜色。 雪姬非常得意,端着软糕出了清风朗月。来到昌明殿,也不待小章子尽去回禀,她便径直闯进去。 昌明殿里只有鹰王,以及刚刚听宣前来的左将军。 左将军楚风,便是那位和右将军司空长烈齐名的银狐狸了。 雪姬眼睛里没有旁人,一直走到鹰王面前,将点心送上。 鹰王正在和楚风说关于数日后十八盟盟主离开天都要善后的事,可可儿一个雨天青放在自己面前。抬头看是雪姬,鹰王便没法发火,只有闻言道:“你怎么来了呢?” 雪姬嘟着嘴巴娇声道:“做了好吃的,特别给你送过来呗。”示意鹰王:“你尝一个?” 汤桂全将碧玉筷子拿过来,鹰王举筷夹了一个软糕吃了。入口绵软甜而不腻,味道不错。鹰王笑眯眯对雪姬说:“雪儿的手好巧。”放下筷子,对汤桂全说:“赏楚风也尝一尝。” 雪姬不高兴自己做的东西给除了他以外的人吃,可是,回头仔细去看这位左将军,她的火气又降下来。 银狐楚将军,和司空长烈将军完全不一样,后者激烈如同一团火强悍犹如一座山,给人很大压力。但是,这位楚将军,一张白净的面庞上,斜飞两条剑眉下一双晴朗的眼睛射出温暖的目光,看起来,这竟是一个非常谦和的人呢。 鹰王赏赐,楚风当是推却在先,道:“属下不敢受赏。”鹰王执意与臣同乐,他先谢过主上,又谢过夫人,这才浅浅尝了一小口。尝完之后,奉上诸多溢美之词,诸如“雪夫人手艺果然独到”等,教雪姬一时之间非常高兴,不快的表情也消失了,春花般绚丽的笑容替代了一切。 雪姬是个美人,美到凡是见过她的人都不再认为世界上还有其他长得更漂亮的女人。如此欢喜一笑,殿上的男人竟然都失神了。好在鹰王发现幸亏没有其他人,急忙温言劝雪姬赶快先回去。 雪姬走出去,楚风方才回神。不过,此人精细无比,迅速低下头去。待鹰王转目看来时,只是一副凝神静听示下的姿态。 鹰王对此很满意,下意识微微点头,然后对楚风说:“我们继续说刚刚的事。” 鹰王初接城主之位,便挑了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共计三十六个,练和自己修习的一样的武功,同穿黑衣,统称黑风三十六骑。三十六个人,都可谓是鹰王最密切的战友。最年轻的诸如袁彬,修习武学灵气逼人,且个性不乏刚毅,年长些如贺琮,精细沉稳为人踏实。楚风是三十六个人里面最工于谋略的,所以,鹰王在肯定他武学之上修为也不凡的前提下,格外更看重他些。当然,在今天之前,最得鹰王欢心的还是司空长烈。 长烈率性,潇洒不羁的性格像足了鹰王少年时。鹰王的心里有深重的往事,鹰王的肩头还有统一蓬莱这样沉重的负担,鹰王正式成为天都王时,就必须将那一份率真单纯打包起来,束之高阁。可是,只要看到长烈,他就还能察觉自己那一种被压抑着没法释放的心情。 自然,长烈还有其他优点,比如,三十六骑里,终究是他的本事学得最好。三十六骑均在志学之年方才学武,学到司空长烈的程度,也就没有再好的了。就连刘景空要挑战天都,也提出不要让他下场方才公平。不过,包括刘景空在内所有的蓬莱人都不知道一个事实:蓬莱最好的武功高手不是别人,正是训练三十六骑的鹰王。鹰王从小修习自熙朝皇宫大内带出的玄秘太虚功,练习最好时,修为一日千涨,超过其师白孤鸿。外家功夫强劲总有尽头,内家功夫不显山不露水,却是无边无际。三十六骑和鹰王的高下,这辈子都区别在这方面上。 楚风和长烈的分工,长烈负责前线压阵,楚风负责统筹全局以及善后。但是,自从云杉一再私自和长烈私会,鹰王自觉尊严受到挑衅。鹰王和楚风的商榷中,有将长烈替换至城内,留下楚风负责白麓镇守的意思。白麓屯军二十万,谁掌握这么多人都不折不扣是天都武将里的实权派。鹰王这样暗指,楚风平静的内心顿时掀起涟漪。 云杉策马在林子里奔驰。 在她马前方跑的,是一只红狐狸。 火红火红的狐狸,可是极少能看见的。如果抓回去,关在笼子里养上半年,那身皮毛必定漂亮无比。 因为狐狸狡诈,云杉专心盯着它,便将一直陪在身边的司空长烈给甩没了。苏水河畔这片林子,云杉被赐住德胜宫之后已经来了许多趟,艺高人胆大,不管是虎豹还豺狼,自然都没法奈何她,所以也不害怕。 只是,一心专注前方的云杉并未发现,在她后面,悄无声息偷偷跟着一个人。这个人很是奇特,在林子里穿梭,速度几乎能与云杉的马持平。而他穿着一身白衣,忽而从这棵树上约出来,忽而又隐没在那棵树的后面。 云杉射了几次,都没射中。一片藤曼出现在面前,大树与大树之间,人马已然穿不过去。红狐狸机灵无比,“哧溜”钻到灌木里面去。云杉无比可惜,在马镫上顿足,回过头来,这时候,那抹白影一闪而过。云杉这才惊觉,林子深处的气氛突然诡异起来。 那个白影就藏在树上,但是,云杉目力所及并不能看清他。驱马向前,身前身边身后皆没有动静。云杉游目四顾,心里渐渐紧张。打马飞奔,突然,眼前白影一闪。接着,一把雪亮的长刀迎面削来。 昌明殿上,鹰王已经不再和楚风谈公事。他们说些生活上的琐事,然后隔着桌子开始下棋。鹰王的棋艺很高,楚风紧随主上脚步,诗歌文艺都修习得不错,此刻君臣对弈,你来我往很得乐趣。下着下着,鹰王的黑子被吃了一片,楚风先有些惶恐,但见主子不仅不恼怒,反而眼睛发亮精神大振,心里顿时放心,于是便将压箱底的本领拿出来更多些。鹰王每落一子,都要仔细思考。最后,楚风三子落败。楚风口称:“心服口服。”鹰王也为多了这么个有力的对手内心很是高兴。 午膳时间到了,鹰王留楚风和自己一桌用膳。汤桂全布上来的饭菜很是简单:红烧鹿肉、白煮鱼、清炒野荠菜芽儿和豆腐豆芽汤。鹿肉、青鲢是贺琮从苏水河那边送回来的,野菜是小章子带人在野地里挖的,豆腐豆芽都是行宫厨房自己磨自己发的,自给自足,天都传统。君臣一起吃得津津有味。 就在这氛围极好时候,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走进来。接着,汤桂全便来到鹰王身边。 鹰王无事需要避讳楚风,汤桂全便低声禀报:“主子,右将军失踪了!” “啪”,鹰王手中的筷子被放到桌上。汤桂全接着又说:“据传信的说,郡主也在苏水河,目前也失踪了。” 楚风拿着筷子夹了几根豆芽,放在嘴巴里,嚼了几下,这时候急忙咽下去,然后放下筷子。 鹰王的沉默已然很不正常,对于熟知他性情的楚风来说,楚风当然知道,这就代表:主上已经生气了。 主上生气不是好事,自从楚风被鹰王发掘,到现在,鹰王真正发怒也就一次。那是蛮湘火三部暗算老城主、致使老城主丧命那时候。鹰王一怒,险些荡平三部。数万人也就差点儿死在战火中。 鹰王发怒的征兆具体表现在两个地方,第一,面部表情凝结,仿若寒意侵袭,脸皮逐步冰封。向来笼罩笑意的眼睛,即使面对很不喜欢的人、很不喜欢的事,也不消失那份温和亲切,只在怒意袭来的那一刻,所有的亲切温和全部不见。第二,出身尊贵的他低调不喜张扬,傲气内敛锋芒不显是特色。一旦杀气涌动,那便是想让人倒霉的表示。 楚风了解厉害。上面是主子,下面的是长烈和郡主。鹰王虽然生气,可是怒火波及不波及长烈和郡主,他最好都不要趟进去。如果这是水,便是一滩浑水。而且这浑水还很深,深不可测,一不留神,趟不过去还是清的,被矛盾漩涡吞没,那可就太不划算啦。 一念至此,楚风站起来告退。 鹰王也不留他,让他按照之前所说随时候命也便罢了。 楚风离开,鹰王才问汤桂全:“谁走漏的风声,云杉不在行宫去了苏水河?” 汤桂全说:“这个,老奴还没有去查。”唯恐主子责难,急忙将话题转回去,道:“殿下,是苍龙会的刘景空派人过来传的信,传信的人说:不仅右将军失踪,郡主也一并不见了。” 鹰王闻言,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少顷,他才吩咐汤桂全:“飞马告诉贺琮,旨意到后半个时辰必须找到右将军和郡主。天黑之前,去苏水河的两万人马以及十八盟主必须全部回到白麓。” 汤桂全急忙去传旨。 旨意下达,鹰王便在昌明殿计算时间。一个时辰后,又半个时辰,再半个时辰后,继续计算一个时辰。大殿内外伺候的人神经都非常紧张,除了汤桂全之外,职能最高的小章子已经一头热汗。 传信的太监终于来了,小章子得报后进来回话:“殿下,右将军督军,已经距离营地不足五里。” 鹰王吸了口气,显然内心也绷了一根弦,这根弦这才松了。伺候鹰王每日间从不间断动脑筋的汤桂全早就察觉苍龙会的刘景空不怀好意。右将军失踪了,瑞祥郡主也失踪了,苍龙会派人来报信,报信的人想要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希望鹰王奔赴白麓?如果鹰王奔赴白麓的话,刘景空准备好的要让鹰王看到的是什么?郡主目前有比武招亲的预备婚约在身,如果和右将军做出越界的事情,天都脸面尽毁,鹰王的威严也将荡然无存。 只是,汤桂全非常纳闷的是:漫说郡主是有本事的人,就是右将军司空长烈,这蓬莱洲上,除了鹰王殿下外,还有能成为他对手的吗?能同时暗算郡主和右将军,这刘盟主该有多大的本事啊。 而这本事,在鹰王看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奥妙可言。 云杉本事不小,可是,三十六骑里面至少有一半人,她是打不过的。蓬莱洲上尚武的人少,但是,自从天都崛起,年不过十五而已,便可以携带骑兵扫荡蛮湘火三部,对武学的重视,各盟各部都加强起来。去外地搜罗也不无可能。紫荆、银门内讧,天都横插一手,宇文杰几乎收了银门岛吴伯渠的家业,且对天都俯首称臣,身为十八盟内最大的盟会——苍龙会能不绞尽脑汁想办法? 刘景空用来对付云杉的,自然就是他千方百计搜罗来的能手。而这个能手不需要具备打败司空长烈的本事,只需要利用云杉,再搞出个把陷阱,那两个人便极有可能成为瓮中之鳖。 而事实上,真相几乎就和鹰王猜想得一模一样。 从营地回来后,云杉接到旨意,让她立刻到东花厅回话。云杉犯了错,还是一身男装没有换下来,灰头土脸,哪有脾气再回嘴?乖乖去了东花厅。 鹰王一没责骂,二没动手教训。他身穿一袭淡青色薄衫,安安静静只在石凳上坐着。蓝色的丝绦系着双龙拱珠的紫田玉,缠金丝打成的精致的绳结下面,同色的流苏一直垂到地上。面前是一个茶壶,旁边有几个茶杯。淡若轻风般的他,水波不兴只手执茶壶,缓缓往一只茶杯里注水。茶香轻轻溢出来,云杉见识不坏,闻得出是今年刚采上来的翠尖。这是黑蛟山独有的品种,产量很少品级很高。 云杉磨磨蹭蹭走过来,期期艾艾等了好久,鹰王才放下杯子开口。 “发生了什么事?”语气淡淡的,但是绝非宠溺容忍。 云杉知道利害,扁了扁嘴,一五一十将实情全说出来。果然那个偷袭她的白衣人本事不小,三刀就让她虎口发麻,拿不住剑柄。不过,那个人显然也低估她逃跑的能力。和白衣人对砍失败之后,云杉发挥剑法精妙的长处,挽了个剑花回身便逃。息影神功妙用无穷,眨眼之间便要逃走。但是,没料到后方还有埋伏,一阵青烟,她就倒了。醒来之后,便…… “便怎样?”鹰王寒着脸问? 云杉嘴唇翕动,不敢说。 鹰王本来手放在石桌上,手指拿着茶杯。隐约猜到什么,怒气上来,五指便加劲了。一声闷响,茶杯碎了,茶水溢出来。 云杉看到那纯净如雨后天空一般的衣裳居然沾上了不和谐的茶渍,一贯无所畏惧的心,也禁不住颤抖了好大一下。 她确实难以不心虚。因为,她从昏迷状态醒转过来之后,就和司空长烈相依相偎在一起。昨日只是负气而走,经过一阵消遣,那股气也消解得差不多。关键是,她和长烈受人暗算了。长烈追她随身的饰物来到一个陷阱附近,这个陷阱不仅仅是个表面被伪装了的坑,四周有毒箭,上面有渔网。更要命的是,坑上盖着的茅草缝隙里不停在冒烟,好像里面烧着了一样。长烈就这么掉下去了,四面都能发射的毒箭让他必须身体下沉,飞跃在半空做这样的事情,也就只有他办得到。 鹰王说:“渔网盖着,长烈的兵器难道也没了吗?” 云杉说:“那网材质奇特得很,兵器削不断。” 鹰王飞快问:“用上内力也不行?” 云杉果断摇头。 鹰王微微沉吟,自语道:“那就该是火部的杰作了。” 云杉听不懂,“啊”了一声。 鹰王已经知道所有他想知道的,不再多说,挥了挥手。云杉还想辩解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司空长烈跪在昌明殿,一直到亥时,才得以觐见。困住他的机关,是贺琮带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破解掉。安插在树干上的弓弩,吊在树枝上的渔网,这些机关都有套中套,一个不查,便会被其中的小暗器射伤。那些小暗器有叶子型,也有细针型,还有圆形齿轮状,贺琮收集了一些,司空长烈带过来,用布垫着,一一放在桌上。 鹰王包着手,取了一件看了几眼,放下来。火部的东西,大抵就是自以为精致完美,其实并不值得那么细细品味。这些机关这些暗器,如果真的利害,也就没有贺琮稳定发挥的余地。非但没有困住司空长烈,连贺琮一块皮都没擦破,就让贺琮将这些东西带回来放在这里。 真叫人无法不去蔑视! 鹰王对司空长烈说:“明天,和苍龙会的比武结束之后,你就随我一起回天都。” 司空长烈做好了任何被处罚的准备,闻言还是忍不住一惊。 “主上……”他急叫道。 鹰王目光发冷,睥睨他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司空长烈面红耳赤,心中不服,却又深知此刻申辩根本无用。一切由什么而起,他知道。可是,这话他不能说,也没法说。鹰王能让他活,还让他留在身边,已经出于义气感情,如果再强行辩解要求鹰王更改决定,那么,就是将自己再往鹰王不信任的那一面推去。 带着强烈的惶恐,又倍觉深深不甘,司空长烈告退出来,离开行宫。 鹰王凌晨去了清风朗月,过了一个时辰,便从院子里出来。今天的比武招亲,看起来是刘景空是对瑞祥郡主的争取,可是,谁都知道,作为十八盟中的最大盟会,苍龙会要向天都开战了! 如果被刘景空娶走云杉,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云杉绝对不会得到盟主夫人的崇高待遇。刘景空只会将她当作棋子,甚至将对天都的嫉妒、对天都的仇恨,化为各种蹂躏,报复在她身上。当然,对于这一点,鹰王也持保留意见。因为,刘景空实在不了解云杉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心里那点纠葛,真让刘景空把云杉娶回去,苍龙会将面临何等大麻烦,实在不为可知。 提出要娶瑞祥郡主,是因为自己要赐美女个十八盟主,这是一个即时的决定。刘景空这次带领十八盟来,最大的目的,还是应该在觊觎统领蓬莱的大权上。 数年前,由于要保住蛮湘火三部,各大盟主都做出了愿意听从天都号令的决定。这个决定,也是大家避免战火烧及自己,暂且定下的权宜之计而已。有道是风水轮流转,苍龙会要求号令权换成自己,完全符合事理。 娶走瑞祥郡主,等于扇了天都的脸。而娶郡主也好,争夺蓬莱洲号令权也好,打一架都是必不可少的。 两件事情并成一件做,只要是个有眼睛有脑子的,谁都已经看出来。 239 比武 白麓的小校场,便是这次比武招亲的场地。十八盟主中,新月、下兴、鱼台、益阳、上兴、和尊、北河、海泽、汉平、凌阳、东卫、玛灵、西卫、太溪——十四个都到了,剩下来的曼都、寿春和南陵,都随着苍龙一起来到。而刘景空、罗蟾州、匡汉陵和祖寿之一起到达时,鹰王已经在位置上坐好。 刘景空的敌对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鹰王心里早就有数,也还是控制不住脸上露出隐隐的怒意。好在,他一贯高高在上,对人忽然冷漠和隐隐对一个人心怀不满,表面上看上去也差不多。 刘景空随便鞠了一躬,便算礼过去了。鹰王心中不满,外在还是不便和他一般计较。 四盟盟主在位置上落座。 今天参加比武的武士列队出来。 让十八盟都很惊讶的是,天都这边派出的居然并非三十六骑中的人。就算刘景空曾经耍无赖,言明不得让右将军出战,也不得让左将军出战,可是,刘景空总会有备而来,为了确保胜利,三十六骑中其他人出来,还是应该的。 三十六骑是天都武力顶峰水平的象征,除了右将军、左将军外,从贺琮起,毕坤、佟林、张晗、赵琦、冷延、袁彬等,都是其他州各大盟的首领倍加关注的对象。练出来的武士,无不是以打败他们为目标的。 而白瀛楚居然派出三个不相干的人,这一点,让十七盟窃窃私语之余,叫刘景空脸上颇不好看。 刘景空忍不住对鹰王说:“殿下,你就这么瞧不起卑职吗?” 鹰王微微一哂,道:“切磋而已,景空你,无需如此介怀。” 刘景空到底气量小,忍耐不住,想了又想,往上拱手道:“可否让瑞祥郡主亲临?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卑职为了郡主大胆向殿下提出挑战呢。” 鹰王发现自己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一个让他讨厌、情感上又极其不相干的人,随随便便说出“云杉”或者“瑞祥郡主”这两个称呼。他很想甩刘景空一个超级大冷脸,可是,深沉的心机偏偏让他不怒反笑。 鹰王微微思忖,对汤桂全说:“去行宫传旨:着雪夫人、香采女偕同瑞祥郡主前来小校场。”众所周知,鹰王殿下白瀛楚没有正式娶亲,雪夫人和冷采女虽然都是他的妾室,但是也算是天都女主。让她们带瑞祥郡主来,程式上相当正式。鹰王乜斜刘景空,那意思:景空,这个面子,我可是给你给足咯。 天都王如此圆滑狡诈,让刘景空无从发怒,最后只得悻悻收场。汤桂全前去传旨,半个时辰后,雪夫人、香采女连同瑞祥郡主才到。除了刘景空以及刘景空的拥趸外,大家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前来,好戏刚开锣,偏偏角色都不上场,还等了大半天,都老大不开心。可是,当雪夫人、香采女和瑞祥郡主一起等台阶走上来时,所有因为三位女人心生不满的人,那不满、那焦躁,都像被凉风吹着了的蚊子苍蝇一样,倏忽消散了个精光。 瑞祥郡主今天穿了一件珠光绿的衣服,衣领、对襟和袖口上,都绣满了细小的白花,还有白色的百合花撒在衣摆上,蔓延的花枝,妖娆的花叶,颜色比起衣料来略深,但区别并不很大,粗略一瞧,只是觉得衣服的料子很有坠感又极有层次,仔细观察,那枝、那叶,都那么美那么动人。瑞祥郡主的脸藏在面纱后面,大家还是只能看到她两只眼睛。由于并非初见,所以没有特别惊艳。 一身浅蓝色衣服的香采女便是那日跳《十面埋伏》的白衣女子了。那日方经筵以一手琵琶技艺收服了所有人的心,征服大家眼睛的,却是那位白衣飘飞舞姿出众的白衣女子。因为刘景空所以没有顺利收下那些舞姬的盟主们,目睹这位佳人的夺目风采,大抵心中不约而同有了一个心念:若是鹰王殿下愿意将这样的女子提供出来,他们还是愿意不顾前程几何,欣然接受。要知道,固然爱江山的人多,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人更加多。蓬莱洲固然富庶,可是女子妖娆风流如此依旧难得。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欲望之间,最终孰强孰弱,终究还是脱不去人性的直接抉择呢。 换了一身浅蓝色衣服的香采女,在给别人灵动的初步印象中,又增添了一层清冷感。她的五官依然还是清秀娇柔的,只是,现在大家都知道她并非寻常舞姬,乃是鹰王的妾室。想要占为己有的话,那是提也不要提。鹰王白瀛楚,虽然待人亲切客气,其实性格傲慢,做事又十分心狠手辣,打他土地、权利的主意,是死罪,打他女人的主意,只怕不仅仅要得一条死罪,株连九族加全城不得幸免也未可知。十八盟中,只有刘景空,以及三个将宝押在刘景空身上的人而已。其他人对于天都会不会继续统领各盟,以及各盟最后是不是要全部归属天都,抗拒之余,并非意志极为坚定! 没有了觊觎的心,也就少了探索的兴趣。 但是,同样怀有这样的心态,当大家的眼睛都一起瞥向那位雪夫人时,眼神所及,目光无不一起凝滞。 天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的人呢?她的身姿,就像云彩做的,那么轻盈,那么柔和,拾阶而上时,随着步履转换又使人感觉那么妙曼。她的五官,更是从未见过的妙不可言。眉毛延展,那一抹青黛正若刚刚苏醒的春山。那眼,被浓密的睫毛围拢,因而无比朦胧,双眸却漆黑晶亮,又仿佛星星那样璀璨,组合起来,是否完全在梦中才能看见?那高挺的鼻梁,尤其凸显出肌肤白皙到晶莹的特点。玲珑的鼻头下面,一点丹唇,凝集了优雅、秀美、温润等所有女性必须有的优点。 只要是男人,都遭受到前所未有这倾城美色的辐射。他们不仅忘记了这时候要站起来行礼,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仿佛只要她挥一挥手,这些人马上就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若早知有这样的美人,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愿意付出自己的所有。不管是千里跋涉,还是历经各种挑战经受各种困苦。 然而遗憾的是,如今屹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高山。 十八盟主个个都怀着深深的嫉妒看向高高在上的鹰王,此时此刻,他们不约而同都在想:全蓬莱最广阔、肥沃的土地被他占去,全蓬莱最风流俊俏的长相也被他获得,他还拥有全蓬莱最耀眼的权力,现在,全蓬莱的人平生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居然也是他的女人。 假如天都的王没有那么凶悍,他们摩拳擦掌真相上去将他从那个椅座上给揪下来。 假如天都的王没有那么狡诈,他们一定相互勾结,孤立之、冷落之再扼杀之。 假如…… 假如那不是白瀛楚,不是抬一抬眉,动一动眼,便可以让人挫骨扬灰、魂飞魄散的黑翼鹰王,假如…… 十八盟主又妒又恨,又不得不满腔无奈。眼睁睁瞧着那位倾城绝代的佳人走到白瀛楚身边,礼数周到行礼,又仪态万方坐下,一切渴慕,一切幻想,一切欲望,都被还没有完全丧失的理智深深压抑下去。 汤桂全尖声喝道:“各盟,参见雪夫人!” 十八盟主及所有随从皆站起来,敛衽躬身,齐呼:“参见雪夫人。” 行礼完毕,汤桂全又大声高呼:“各盟,参见瑞祥郡主!” 这一招似乎不太合规矩,雪夫人是鹰王的夫人,郡主只是郡主。可是,鹰王笑着对刘景空说:“景空,这一拜,你当不会拒绝。” 刘景空一想,倒也没错。如果自己把天都打赢了,郡主便要下嫁自己。妻子和丈夫,那是持平的,而天都号令蓬莱洲,自己娶郡主叫高攀,郡主嫁自己叫下嫁。迎娶郡主之日,当有一拜。这一拜,此时拜,有何不可呢?既然可以,那就拜吧。而他一拜,其余人有什么不好拜呢?十八盟主一起拜倒,口称:“参见郡主。” 雪姬仅靠鹰王坐在鹰王的左边,香儿很有自知之明,不仅只坐在雪姬左边,还离开一点距离,以示亲疏有别。云杉从鹰王面前走过去。原本,她都是和贺琮点站在一起。但是鹰王今天格外看重她,吩咐小章子给郡主看座。座位放在鹰王右首,偏下。云杉冷冷瞥了一眼,面对这么多人,实在不好太过出挑,这才很不情愿坐过去。 鹰王对刘景空说:“景空,这回,你可满意了吧?” 刘景空嫉妒他的心着实膨胀到无以复加,闷哼一声,让己方的武士往前走上一大步。 天都武士,修习的都是鹰王设定传下的武学技艺。除了野战所需要的长矛击刺以及近身肉搏时效果更好的大刀砍杀,便是单打独斗时最常用的剑法。剑和刀不一样的,第一便是体型小,第二剑轻,第三,剑两边都有刃,因此,剑法便在多变中以奇幻见长,点、攒、击、刺是使用长剑时惯用的手法。招法的难易程度又以内力修为为基础,因此,鹰王治下,将剑法分为数个等级,最高级为无迹可寻无痕剑。这级剑法,天都之内,也就只有鹰王一人会而已。而鹰王与人动手,向来不多于三招,战斗便已结束,所以,无痕剑到底为何物,天都上下,无人知晓。 无痕剑以下,便是一字散花剑和万象解析剑为尊。一字散花剑,顾名思义,出手只一招而已。但是,树随风摆心随律动,只要对方攻击或反击,一招立刻散成千万招。而万象解析剑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一字散花剑反守为攻气势宏大,而万象解析剑则取巧,讲究目光敏锐反应迅捷一招即中,实施起来要旨有所差异而已。这两种剑法都需以健壮的身体素质以及较强的武学天赋为基础,同时修习之人需博闻强记,对天下各类武学招式的精要都要有所了解才可以。天都武士中,也只有三十六骑中人才会。就这三十六人,也有高下之分。同时涉猎一字散花剑和万象解析剑而又相当精通的,不超过一半人。 从基本式练起,大部分人都只练三种剑法:十步一人剑、霜月电光剑和一笑拈花剑。其中,一笑拈花剑单纯只是剑法,有固定招式四十九招,固定招式组合二百六十六式,步伐需做到轻盈,转折必定潇洒,出剑稳健又不失清逸,才算上品,而这些,已经是鹰王武功的精髓所在,亦是练习后面两套高级武功的入门。 十步一人剑和霜月电光剑都可以转化为刀式,顾名思义,走的都是刚猛的路子。这是专门为武学天赋一般的人所设。练得好了,上阵杀敌也可勇猛无比。 天都这次派出的三名武士:杨善奇、陈瑜升和万成河,他们当中,最高的也就练到一笑拈花剑,而比较平庸的诸如杨善奇和陈瑜升,都只在霜月电光剑上有所建树而已。 比武开始。战斗打得极端出乎人意料之外。 擅长砍杀的杨善奇和陈瑜升均不敌刘景空派出来的手下。刘景空这两名手下,一个叫丰南一,一个叫丰南二——听名字就是兄弟,看长相,更是一母同胞,五官几乎一模一样——丰南一和丰南二用的都是长刀,背厚、身窄,有长剑之轻灵,砍杀的功效又明显优胜于前者。这种兵器还有一个特点,便是把儿比较长,这和只会十步一人剑以及霜月电光剑的杨善奇、陈瑜升手中兵器比,优势又明显了许多。把儿长的这种刀可以两个手握,而普通的长剑,单手握住,剑柄便剩不下太多空间。两只手对一只手,一只手必输! 杨善奇和陈瑜升都输了,一先一后。而让十七盟都很震惊的是,丰南一、丰南二不仅打败了天都两名武士,而且,在他们先后一刀劈下,巨大的力量致使对方虎口剧震长剑脱手后,这两个人居然都将对手当场杀死。 致命的杀招一个是直击,一个是斜劈,和进攻的招式承接在一起,丰南一和丰南二用尽全力因而咬牙切齿的神情,均暴露了他们这样的举动根本就是有意为之。 天都众人也震动不已。鹰王身边,香儿并非良善之人,也禁不住伸手捂住嘴巴。雪姬更是惊呼不已,双手用力抓住鹰王的衣裳。 云杉霍然站起,拔出剑来,便要下场一战。 鹰王大喝一声:“且住!” 鹰王走下座位,将云杉遮挡于自己身后。他的表情很是莫测,既有无需再掩饰的怒意,也仿佛事先便预料到什么,并非那么目瞪口呆。 走到距离刘景空只有一个台阶的地方,鹰王双眼微微眯起,略微抹去一点双眼中已然夺人的利芒。他睥睨着下方,发现刘景空只是短暂慌乱而已,旋即便和自己四目相对,不仅毫不惧怕,而且还有恃无恐的样子。 鹰王低沉着声音问:“景空,你这是要向孤求亲吗?”伸出双手,示意场下全景,然后道:“我的感觉,你的武士根本就是要来和孤拼命的样子?” 刘景空刚要说什么,他却什么都不想听,兀自收手回身,走回座位。 云杉说:“让我去教训他们。” 鹰王瞪了她一眼,目中示意,让她赶快回座位坐好。 云杉不觉忿忿,还剑入鞘,很不甘心退回原位。 好了,事到如今,终于锣对锣鼓对鼓,毫无隐藏没有掩饰坦诚相见。求亲嘛,只是个笑话。既然是个笑话,便不要当真了。鹰王坐在上面,带着满满的不屑瞧着坐在下方的刘景空。到底是个胸无点墨的莽夫,想做大事,这么几天都不能等了么?固然自己绝对不会将云杉嫁给他,可是,只要他还很识相,还愿意和天都继续虚以委蛇下去,纵然不嫁云杉给她,明华宫内,多的是美貌不可多得的女子,温存的有,不失泼辣的也有,只要刘景空说得出来,他便可以给找到。风风光光办一个仪式,让苍龙和天都永结盟好。 刘景空是带着目的来的,这位苍龙会刚接位没多久的年轻首领,想做到白瀛楚年纪轻轻便能做到的事情。刘景空,他也想做一个豪杰。刘景空,他也有一统蓬莱,做蓬莱主子的梦! 还没动手的丰南三站在那里,万成河目睹两位同僚惨死当场,竭力做出刚强的姿态,但心里还是不免惴惴。 鹰王对冷延说:“你下去,将那个人打发了。” 冷延便走出来,先让万成河退下,然后振一振衣袖,飞身跳下比武场。 鹰王的意思,当然是让冷延当场杀了丰南三。既然刘景空是带着撕破脸的目的来的,作为一个本来就不惧怕他人的强人来说——拥有黑风三十六骑的黑翼鹰王为什么要趋避退让呢? 丰南一、丰南二刚刚出战,就杀了天都的人,十七盟都明白当下发生的是什么事,刘景空也不好再提三场两胜,自己应该可以娶瑞祥郡主——苍龙盟主也有自己的特务结构,安插在天都的线人,好歹也收集到一点消息。明知道瑞祥郡主是白瀛楚的心头爱,要不然,也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剌剌就提出要娶瑞祥郡主。白瀛楚让自己娶瑞祥郡主,这一场硬仗要打,白瀛楚不让娶瑞祥郡主,这一场硬仗更是要打。左右都要打,那就先打完再说吧! 冷延和丰南三的对决自然比刚刚两场更有看头。冷延当年练十步一人剑和霜月电光剑,三个月就见成效,随后跟随鹰王南征,战场上斩杀蛮部壮汉英勇无比,因而入选三十六骑。如今,他的一字散花剑也练到五六分火候,丰南三每每双手举刀来袭,都能被他瞬间多变的剑招消减去力道。只是,叫人很遗憾的是,丰南三的刀确实威猛,刀身很长,运转如风,冷延的散花剑想要攻破,似乎还是很困难。多次刀剑相交,冷延皆要配合手腕转动,然后满场游走,才能抢到先机。但是丰南三舞圆了长刀,将身体要害封了个风雨不透。冷延剑在撞上来,长刀的力道崩歪了他的剑招,丰南三的攻势便又大涨上来。 这样的现状让鹰王的脸色渐渐有些难看。雪姬不通打斗,悄悄问:“殿下,冷将军会赢吗?” 鹰王看了她一眼,脸色缓和了一些,说:“当然!”回头又看场下,互斗的局势开始有了改变。 万象解析剑出场了。丰南三已经适应了一字散花剑的攻击,知道只要长刀舞得足够快,就能保证自己不被长剑刺伤。但是,万象解析剑从小处着手,是和大举进攻的一字散花剑完全不一样的进攻招式。丰南三的刀舞得再快,也是有缝隙可循,而且,依照练万象解析剑的目力,不仅能找出一条,还能找出很多条。一剑挺进,亮晃晃的剑尖便贴着刀身的运转直取左眼。丰南三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刀上,如何能避?当场愣住,头脑一片空白。 冷延的手只需要递出一寸,丰南三的左眼就废了。如果剑尖干脆再偏离些,向右,取太阳,向下,削脖子,自恃威武的丰南家武士就得当场横尸。 可是,就在这关键时刻,冷延居然住手。 冷延飞起一脚,将吓到目瞪口呆的丰南三踢出去一丈开外,然后悬剑于腕下,对着摔倒在地的丰南三抱拳道:“承让。” 十七盟中,大部分盟主皆盛赞天都武士点到即止,有大家风度。这个情况叫鹰王不好责怪冷延对丰南三手下留情。鹰王对刘景空说:“景空,苍龙得到了五位高手,现在只出其三,剩下来的两位,何妨一起叫出来?” 刘景空说:“三场,我们已经胜了两场。” 鹰王道:“再胜一场,孤便认输!” 刘景空眼睛一亮,脱口说道:“此言当真?” 鹰王双眸中寒光一闪,冷冷一笑,说:“自然!”侧目瞧了一眼,三十六骑中除了左右将军外最厉害的贺琮,整整衣襟,越众而出。他向鹰王行了一礼,得到鹰王默许之后后退几步,然后返身跳下场地。 刘景空身后一个白衣人站起来。 鹰王座下云杉蓦然“咦”了一声。 那白衣人很年轻,双十上下,一头长发披散,额头上勒了一根宽布条做浪人打扮,但是,宽布条正中一枚镶金的蓝宝石却破坏了这种随性。所有的人都将注意力放在比武的人身上,包括鹰王在内,对刘景空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人,并未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云杉的异动引发了鹰王的注意,鹰王只看了一眼,便招招手让云杉走到他身边来。 云杉道:“见到一个认识的人。” 鹰王旋即质疑:“那人可是苍龙会的。” 云杉扁了扁嘴巴,说:“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 鹰王脸一沉,佯怒:“快说,你从哪里认识的那样的人?” 云杉瞧了瞧两边,嘴巴凑到他耳边。说话的声音很小,除了两个人之外,谁也不知道。而二人距离如此之近,可谓耳鬓厮磨,落在他人眼里,情状自是亲热到不一般。其他人倒还罢了,紧靠着鹰王落座的雪姬心里止不住又妒又恨。香儿也见不得云杉竟然能如此随随便便和鹰王相处,只是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怒意只能放在心中。香儿的心里充满着愤恨,但是,这种愤恨从心,到达眼睛,变成的只是忧愁。目光泫然,盈盈欲泣,吸一吸鼻子,低下头,再以手拭拭面颊,也便掩饰过去。 云杉话说完了。鹰王听得认真,表情也很严肃。 自从苏水河回来,鹰王便给过好脸色。此时此刻,听云杉悄悄说了几句话,鹰王的心蓦然就柔软了。 云杉说:“在苏水河,偷袭攻击我的就是那个人了。他的武功很霸道,刀法又极不寻常,我就在他手中吃亏了呢。” 瞧瞧刘景空身边那个家伙,从鹰王这个角度,看得到他的五官,五官倒也端正,但是,一副长得略长的眉毛,一双眼睛原本应该很好看,但是,偏偏中部耸起来一点,微微呈现出三角状,游目之间,确实一副雄霸之气。 即使此人的身体并不十分壮硕,但是,这副长相还是让鹰王好生打量了一番。 云杉是个不听话的丫头,可是,不管她如何不听话,他都从没真正恶意训斥责罚过她。也就是说,那个长眉吊眼睛的家伙胆子真是大到包天了! 鹰王对云杉说:“我心里有数。” 云杉认真打量他,发觉,他对自己确实没有了不满。她想了想,眼睛在眼眶里转了两圈,然后才说:“我要是说什么也不嫁给苍龙盟主,你会逼我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意会不能言传。鹰王微微思忖,笑了笑,对她说:“你要对贺琮有信心。” 对贺琮,云杉当然是有些信心的。而对贺琮最有信心的,莫过于鹰王身边的雪姬。 雪姬第一次认识黑风三十六骑里的人,便是在雪国郊外,冰天雪地之中,贺琮一剑斩杀雪地狼时。那时候的情景,即使过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在她脑海里褪去:巨大的头狼飞跃在空中,被飞跃过来的青年一剑挥为两段! 只是,如果贺琮赢了,这位瑞祥郡主就不必嫁到苍龙去。这输赢,突然之间怎么就这么叫人难以主观取舍呢? 雪姬旁边的香儿,内心自然一样辗转纠结。类似这样的事情,在若干日子之后,都会变成一根绳索,不断绞动着香儿的心。云杉不该是个运气那么好的人,按照香儿的愿望代替云杉设定,云杉不仅应该嫁给刘景空,最好还要因为鹰王的霸权遭受刘景空的厌弃,让刘景空折磨她直到她忍受不了死去,那样才好。 而事实,当然不会以某些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不管是香儿,还是雪姬,她们都明白鹰王这一场派出的人的实力。 贺琮的任务,不仅要夺得胜利,还要剑出沾红,为刚刚死在丰南一、丰南二刀下的两名武士报仇。 五局三胜,也就是说,贺琮不仅会打这一场,连下一场,他都需要包办了。 刘景空搜罗来的高手下场! 不是那个白衣人,而是两个形神皆类似于丰南一、二、三的男子。 鹰王对云杉说:“知道他们叫什么吗?” 云杉联想刚刚三个人,伸出一个四字,再伸出一个五字。 鹰王看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刘景空颇无赖,对鹰王说:“我手下人已经胜了殿下属下两次,这一次,我同时出两个,如果殿下的属下都能赢,那么,我就输得心服口服了。” 刘景空打的如意算盘便是:明明是个激将法,白瀛楚也得接下来,谁让他自诩不可一世的黑翼鹰王呢?黑风三十六骑名满蓬莱,以一敌二,方才显英雄本色! 鹰王果然受不得激,点头道:“如你所愿!” 丰南四、丰南五抽出了和前三个兄弟一模一样的长刀,两把长刀一左一右,倾斜于贺琮身边,阳光普照,刀光交相辉映,所有看客的心,顿时全部被紧张的气氛揪成一团。 杨善奇和陈瑜升的惨剧历历在目,冷延那一战,冷延虽然赢了,可是,丰南三也就输在招式不够精妙上而已。丰南家兄弟,本事都很好,加上性格刚烈手段凶残,贺琮以一敌二,稍有不慎,不是白白前来送死吗? 白瀛楚的傲慢已经高涨到无法自制的地步了? 宁可牺牲一名猛将的性命,也不能稍稍委屈自己那与众不同的高人一等? 这些怀揣着担忧、提心吊胆观摩正要开始的这场决斗的人,在少顷之后,便惊讶于天都勇士的实力,不得不修正他们之前这些并不正确的看法。 首先,丰南家的兄弟,武功不是不好,而是和天都的勇士比起来,真的还不够好。仅仅天生神力就有用吗?修习玄秘太虚功后的贺琮,一只手,也敌得过他们的两只手。刀剑相碰,大家再也看不到持剑之人惊慌跳开的情景。剑两边刃口,方便贺琮变招,造成和丰南四、丰南五的刀快速击碰。而为了改进刀的沉重,可以将刀身变窄变薄的长刀,刀刃部位比剑刃脆弱,贺琮手腕沉稳每次击碰劲力都极大,密集接触之后,丰南四、丰南五非常骇然地发现,自己心爱的武器居然被碰出了距离相等深浅均匀的缺口。 因为是夹击,所以贺琮不可能占据全部的先机。他必须腾挪纵跃。然而他腾挪纵跃的步伐和身法着实太好看了,即使是必须躺倒在地,因为旋即足后跟一蹬、背后好像有绳子拽着,使整个人从地上斜着起来,又从丰南家兄弟二人刀光相交的空隙中穿出去,那凶险无限之间所体现出的化险为夷的神奇,叫人着实惊叹,叫人着实佩服。而最要紧的还在于,贺琮的每一次出乎人意料之外腾挪,都会营造出他反击丰南家两兄弟的绝妙机会。丰南家两兄弟要么来不及转身,要么刀挥出来不及收回,贺琮的一字散花剑练到八分力,赏他们一个伤痕累累又有何难呢? 刀光剑影纵横,倏忽已经过了一百多个回合。 丰南四、丰南五面对神出鬼没的贺琮已然没有半点必胜的信心。他们遍体鳞伤,浑身大汗淋漓,双刀全力飞舞心里只求保命。 可是,绵长的内力支持敌人行动始终不减诡异,而天生神力的他们却因为战斗的持久力气消耗巨大,刀舞动得越来越不那么圆熟。 斩杀他们的机会终于来了,贺琮接连使出十几招散花剑,漫天剑影之间,解析剑如毒龙出海,直取丰南四的前额。他要一剑贯穿人体最坚硬的地方,为主上,彰显天都的威名。丰南五正防范着他进攻自己,刀式使出去,猝然间如何更改?等贺琮杀了丰南四,甩手之间便可以刺穿他的喉管。一个前额被贯穿,一个喉管处血如泉涌,这该是多么刺激壮观的景色?待得贺琮功成,持剑复命之时,十八盟中,还有谁敢再挑衅主上的天威? 变化总是无处不在! 就在贺琮的剑已经递到丰南四额头的皮肤,马上一剑穿额,凌厉的劲风从一丈外狂袭而来。 这风来得快,贺琮直觉起反应时,离着还有一段距离。但是,等贺琮收回长剑,回身阻挡之时,那风,已经扑面而至。 “当——” 一声居然震痛了贺琮的耳朵。 贺琮不仅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虎口也因为前所未有的震动,剧痛之下,皮肤绽裂流出血来。 对方未曾收势,“当当当当!”接连四招,毫无变化,直截了当,快捷的速度叫贺琮来不及去想应该如何躲避,沉重无比的力道也让一切精妙的剑招都施展不出来。 贺琮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第三步他不能退了,因为,丰南四和丰南五等在了后面。 四刀,砍得他单膝跪倒在地上,胸口发闷喉头发甜嘴角沁出血丝。 丰南四、丰南五好像绝地逢生的恶狼,他们手擎钢刀,咬牙切齿要将这个让他们险些命丧当场的仇敌劈死于刀下。 至于突袭的对象,贺琮也看清楚了,便是引起郡主注意的那个白衣人。这个人一直隐身于刘景空身边,深藏不露,果真是个危险得很的人物啊! 贺琮余光瞅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当下便不再管站在前方的白衣人。他将头一垂,身体往后一缩,便从丰南家兄弟的刀锋之间躲闪了出去。白衣人的刀,和丰南家兄弟的刀属于一类,只是刀身更厚,以至于整件兵器质量更重。他看贺琮往后退,刀身一摆,白龙出水追击而去。中途,却遭到阻击。 白衣人破坏规矩在先,右将军何必拘泥? 刘景空声明不应出战的司空长烈应景出现在比武场上。 司空长烈号称火将军,不仅仅指他为人直率性如烈火。这位火将军也是天生神力,力量之强悍,远胜丰南家那五个人。加上他跟从鹰王练玄秘太虚功,纵使白衣人本领也胜过丰南家五兄弟,也没法成为他的对手。 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司空长烈还了四剑给白衣人,砍得白衣人单膝跪倒在地上,接着便是一招一模一样的白龙出水。 司空长烈和贺琮一样,都是极端忠于鹰王的近侍,既然鹰王要刘景空的人死,这招白龙出水便非同一般。前招气势如虹,后招已然埋伏在后。白衣人那一众不过力量刚强而已,刚强之外,又如何是天都勇士的对手? 可是,不该死的人总是不该死。司空长烈刺出的长剑被凌空飞来的暗器打中。那暗器碰到长剑后,强大的力量顿时撞歪了剑身,使得剑尖没有刺到白衣人的要害,而歪在旁边。那暗器改变路线激飞,飞出数丈落在地上,滴溜溜旋转不息。 司空长烈看得分明,那是一只指环,紫金材质,停下来后落在地上,司空长烈急忙奔过去捡起在手中,那清晰可见的鹰状图案一如预想:细致精美。 这指环…… 司空长烈大惊之下往看台上望去。 鹰王从座位上站起,一步一步正向下面走来。 贺琮那边,战斗已经结束。丰南四、丰南五被斩于他剑下。丰南一、丰南二、丰南三悲痛无比,纷纷跳出来,拔刀想要报仇,已经来到场上的鹰王只不过随手一招而已,他们全部如同木头人一样僵立在当场。 蓬莱人不懂这世上还有点穴一说,天都城主白孤鸿从内陆寻来各种武学典籍自己勤加修炼,点穴之道,也没练到弟子白瀛楚的境界。 鹰王打出了三颗水晶石。水晶透明,体积也不大,打中目标之后掉落在泥土地上,近观未必注意得到,远观更加没法发觉。 但见丰南四、丰南五一个额头被贯穿,一个喉管血如泉涌,场上的白衣人已然心惊胆战,丰南一、丰南二、丰南三突然被施了魔法一样,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白衣人也好,刘景空也好,十七盟也好——这些人,如何能不惊惧到面无血色呢? 鹰王负手身后,闲庭信步也似,缓步走到白衣人面前。 白衣人个子很高,目光和他持平。但是,额头上镶一块宝石未必表示其人金贵,尊贵的气息不仅需要从小养成,修养品行心胸气度缺一不可。鹰王站在他对面,一个是如此风雅如此沉静,一个已被各种情绪扰乱到焦躁。 鹰王问:“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人愤恨的神情替代了不安和恐惧。他那双眼睛如果保持平和的状态,不失为美男子该有的漂亮,而情绪不稳,上眼皮中部便吊起来。 这双眼睛,在鹰王看来,居然非常熟悉。 在记忆里,也有过这样一双眼睛,每每生气之时,会让当时还是小孩子的他心怀忐忑。 鹰王今年二十有二,哪怕是熙朝的父皇,也没有让他有过惧怕感。在他的生命中,唯一让他害怕过的,除了将他从熙朝带到蓬莱、又传授他从熙朝大内得来的武功并传他天都王位的白孤鸿,还有谁呢? 如今,白瀛楚盯着这个穿白衣的青年。这个青年,居然有一双和白孤鸿一样的眼睛。如果不是巧合,这个青年,居然是白孤鸿的什么人吗? 他洞悉一切的眼神激起白衣人的傲气,白衣人稍加犹豫,便挺起胸膛大声说道:“我叫玉鹏程!白玉的玉,鹏程万里的鹏程。”说罢,一阵咬牙切齿,然后才喘着粗气接下去:“我随同苍龙盟主来,是向你索要应该属于我的东西。” 240 私生 提起老城主白孤鸿,他并不像自己的弟子白瀛楚,自由自在为所欲为。 最起码,在娶妻这件事情上,他始终受到花灵城公主独孤静钰的钳制。这位花灵城的公主,自幼聪明伶俐,得到一位四海游历的老道士的赏识,教传了许多技艺,不仅通晓些武功,制药以及曲艺成就都非同一般。白孤鸿迎娶了她之后,拜夫人所赐,不仅自己勤练武功,还操练天都兵马,才有后来天都逐渐坐大的趋势。 白孤鸿离开蓬莱去内陆,初衷便是搜寻更多的武功典籍,练成高深的武功后脱离花灵公主的控制。可是,人一旦被管束之后,性情上便有了惯性。在熙朝皇宫内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顺便还带走了聪明伶俐的二皇子指导他并一起练功(白孤鸿生于蓬莱,长于蓬莱,不甚精通文化),数年后,果然修为大涨,本事更是突飞猛进,看到独孤静钰之后,他竟然依旧胆战心惊底气不足。 天都变成强邦之后,白孤鸿强行娶来了司马念蓉,可是,就是因为这件事,他竟然被独孤静钰罚跪在天衡峰三日,尊严不再脸面尽失。而司马念蓉屡屡遭受独孤静钰的残害,他居然一点儿话也说不上。好在后来,独孤静钰良心发现,放了司马念蓉一马。但是,独孤静钰也说了,如果还有第二个司马念蓉,她一定会让白孤鸿吃不了兜着走,并且让那个大胆而且无耻的女人生死不由。 白孤鸿这些事,他不能跟别人说,藏在心里又憋屈,就和自己的徒弟说。白瀛楚姓白,是白孤鸿将这个孩子带回来后,逐渐喜欢上这个孩子,然后执意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所以使然。 白孤鸿对白瀛楚说:“如果不是上邪夫人,孤的后宫,一定妻妾成群。” 白瀛楚那时候已经知事,权衡之下,只说了一句:“汝愿为,当尽力!” 白孤鸿说:“师惧内,亦是疾哉。” 白瀛楚掌控了天都之后,曾经也查访过白孤鸿有没有留情过别处,不过,蓬莱洲虽然不算很大,但委实也算不得小,毕竟只是有关白孤鸿风流韵事,稍加查探也就罢了。 原以为师父果真患了顽疾,也不欲去治。可是,现在居然会有个叫玉鹏程的人站在自己面前,还和自己要应该属于他的东西。属于他的东西,是不是就是指天都呢?天都应该属于他,是不是意味着,这个叫玉鹏程的,居然会是白孤鸿的亲生儿子? 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啊,鹰王忍不住扬起了笑容又眯起了眼睛。 鹰王问:“你母亲叫什么?” 玉鹏程大概是听过上邪夫人的故事,瞬间戒备,截口道:“这个无需你知道!” 鹰王却凭借自己聪明的脑袋,一边猜想一边说:“蓬莱洲上下,知名的城邦无不埋有上邪夫人的眼线。这些眼线,只为一件事情,就是要探访老城主有没有女人,而如果有女人,有没有给老城主留下孩子。”说到这儿,他不觉停了一停。是啊,别说上邪夫人,便是他,当时又如何能想到呢?而如果白孤鸿一直便有一个真真实实的女人在外面,这个女人还给他生了真真实实这样大的一个儿子,这个女人,只能是—— 鹰王看着玉鹏程说:“你母亲是三部里的人,对不对?”眼见玉鹏程脸色一白,心知自己猜对了。没错,三部文化没落,上邪夫人从来都不认为自己那不可一世的丈夫会将心思放在那样蛮荒的地方。 可是,越是想不到的地方越是会有背叛的因子落叶生根。 玉鹏程无论五官、身形,和老城主白孤鸿都有八分想象,那双不失漂亮却又有些吊三角的眼睛,更是无可复制。 无需查证,白瀛楚确信:这个玉鹏程,一定就是师父白孤鸿的遗孤! 师父的儿子不姓白,一半是因为三部不待见姓白的,一半是要防备消息泄露上邪夫人会得知吧?姓玉,要么是因为玉鹏程的母亲姓玉,要么,“玉”是玉鹏程母亲名字中某一个字。“玉”和“白”意义有所相通,师父承认这个儿子的心也毋庸置疑。 原天都城主白孤鸿的儿子来向自己要继承天都王位的权力,说起来,还真是名正言顺得紧。 鹰王脑海中念头飞转,转到这儿时,森冷的目光止不住往立于场边的刘景空扫去。 苍龙盟主刘景空,得意洋洋看着自己亲手导演的好戏正式上马。二人四目相对,刘景空气焰嚣张到无可掩饰。鹰王心里一沉,回头再看玉鹏程。 苍龙不满天都,这是由来已久的事情,作为十八盟中最大的盟会,时时刻刻想取天都而代之,这没什么奇怪。可是,刘景空居然做得这么绝,要求娶瑞祥郡主为第一胆大之事,设计陷害云杉和司空长烈,这是第二胆大的事,借比武之名,第一场第二场便杀了天都的人,这是第三胆大的事,这三件事做出来,刘景空和天都决裂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难怪曼都、寿春和南陵都跟着苍龙干,原来就是因为刘景空手里有这样一张王牌。 白孤鸿最后死在去往火部的路上,现在看来,绝不仅仅是三部和天都之间仇怨结深的缘故,个中原因颇耐人寻味。 鹰王注视玉鹏程,说:“我想,你一定还不明白你目前正面临的是怎样一个现状。”司空长烈和贺琮都在不远的地方守卫,比武场上除了他们,只有鹰王和玉鹏程相对而立。鹰王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玉鹏程一个人听得清:“离开这里吧,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玉鹏程心中一阵怒意翻涌,握住长刀的手一紧,长刀便要挥动。 司空长烈、贺琮早就虎视眈眈在侧,眼见敌人伺机而动,他们也不管鹰王有本事傍身,长剑撩出,两道长虹一上一下,一个直取玉鹏程面门,一个直击玉鹏程心口。玉鹏程不得不回刀阻挡,鹰王则双臂一振,制止司空和贺琮。玉鹏程回刀之时,发现鹰王居然大开中门,胸前要害全数展于自己面前,狂喜之下,双手握刀,刀划了半个圈,然后疾风一般往鹰王劈去。司空长烈、贺琮都被挡住,这么短的距离,救是来不及救了。可是,玉鹏程实在太得意了,居然都没留神自己的刀劈出去后会撞到什么。这“什么”还如此坚硬,让自己的刀硬生生弹回来也便罢了,力道之强,居然差点撞到自己前额。 鹰王施施然站在原地,什么也没做仿佛,冷然直视。 在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用武力说话更有用的了。但见鹰王轻轻挥手,小校场两个门外各小跑进来一队人马。一身银白盔甲披白色战袍的楚风骑马来到最前面,随着一声拔剑出鞘,两队士兵皆持长矛齐声高喝。 两队人马加起来共两千人,看守住十八盟。兵器闪着寒光,目光中透着兴奋,完全是一副注视猎物的状态。 十八盟中苍龙、曼都、寿春、南陵以外的人,纷纷站起,高呼:“鹰王殿下,这是何故?” 鹰王转过身来,面朝他们。 汤桂全站在上面,尖着嗓子道:“列位盟主,你们亲眼所见,比武死了人了,为了列位盟主的安全,楚将军率兵陪护,这也是应该的。” 无意与天都为敌的人都纷纷表示:“多谢殿下思虑周全,卑职等绝无不信任殿下的心思。” 曼都、寿春、南陵见状,对刘景空的信心顿时动摇。罗蟾州和匡汉陵都是投机之人,见情况不对,哪个还做那种为了别人的事业而牺牲自己的傻瓜?连祖寿之都掂量掂量自己手里的兵和天都武士之间的区别,最终都不得不满怀不甘。 三个人一起表示:自己都无意和天都不睦。 刘景空见状,自然又气又恨。 鹰王得意了,一步一摇踱回看台。走到刘景空面前,他恢复了笑意,对刘景空说:“你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吧?” 刘景空豁出去了,提气想要大叫。 鹰王手指一伸,点住他哑穴。 鹰王用至高无上的内功修为传音入密对刘景空说:“你最好不要说出玉鹏程乃是白孤鸿遗孤的事。” 刘景空张口发不出声音,很是着急,鹰王的声音好像一根细丝,悠远的,但是却清晰无比从耳朵直钻入脑子,这种感觉,又让他非常惊骇。 白孤鸿的遗孤,明明就是夺取天都大权的杀手锏,只要将这个秘密公诸于天下,谁能不质疑白瀛楚的存在?谁又能不怀着各自的利益再热烈期盼玉鹏程取而代之?蓬莱洲城邦割据,各自管各自,这样的体制进行了上百年,就出了个白瀛楚,便想改变一切。而假如在这个时候,天都王换成了玉鹏程,十八盟还需要担心蓬莱洲会被统一的事情吗?面对已经迫在眉睫的被收拢、被吞并,对于永远都渴望自由的十八盟来说,漫说将白瀛楚赶下王位,如果可以顺便消灭白瀛楚,那又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可是,为什么白瀛楚一点儿害怕的表示都没有? 同时自己的嗓子又怎么努力还是说不出话来! 已经退回来的丰南一、丰南二、丰南三见盟主受了暗算,不及多想,“仓啷、仓啷、仓啷”三声连响,三把长刀再次拔在手中。 没等这三个人群起而攻之,眼前珠光一闪,一个珠光绿的身影已飘然而至。玉鹏程曾经偷袭过云杉,云杉不敌,那是因为吃了措不及防的亏。云杉的剑,不仅受过鹰王**,她那源自于武当派最为正宗的紫阳剑法原本就招式宏大气势极为不凡。但见一大片白光中隐隐透出紫色的剑芒,一字散花剑混合着紫阳剑和丰南一的刀触碰在一起。 如果是劲力超过常人许多的玉鹏程,或可用最简单的招式横劈或者斜劈,便可以抵挡这凌厉的攻击。可是,丰南一的力气,仅仅只是比常人稍胜一筹的水平。对付杨善奇这样的武学浅薄之辈尚且可以,和三十六骑中任何一个人过招不行,和云杉过招,也不行! 云杉的本事,就是后来回到内陆,也只是顶尖的高手才能打败,丰南家的兄弟,又如何能和天玄、清风或者和程倚天相比呢?刀剑相触,竟然迸出数点火花。云杉将自己所学的紫阳神功发挥到极致,一剑横向切入,手腕往外一拉,“噗——”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丰南一,脖子血管被拉断。血如泉涌,刀“当”的落地,接着,人也栽倒下来。 跟着丰南一倒在地上的是丰南二。云杉将一字散花剑和万象解析剑练得都不错,一招得手,反手一剑,便将丰南二给杀了。丰南二的致命伤口在胸口。紫煞七岁杀人,出手狠辣,果然到了蓬莱洲,也一样名不虚传。 这是鹰王第一次看到云杉杀人,动作之果断手法之残忍,半点也不输于战场上刀尖舔血的须眉。鹰王的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讶异,看待云杉的心情一时间天翻地覆。 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云杉的举动只会有利于他。 鹰王解开刘景空的哑穴。 玉鹏程飞奔至丰南一、丰南二身边。 丰南三用大部分人都听不懂的话悲愤地叫嚷着。 鹰王见识极为广博,虽然不太明白丰南三的意思,但是,丰南家兄弟的来头,这会儿可算也清楚暴露。 丰南三说的是东洋话,鹰王知道自己的师父白孤鸿祖上曾经有过东洋人,东洋人出现在玉鹏程身边,还用再怀疑吗? 分明一切都是师父事先安排好的结果。 不过,天都王位只能传给白瀛楚不能传给玉鹏程,这一点,不仅鹰王自己非常自信,就是那已经死去的白孤鸿,也没法否认。内中各种关系,实在太复杂。玉鹏程即使愿意听,也乐意知道,大概也理不清楚吧。 在井底长大的青蛙不知道外面的天空有多广阔,一直被狭隘的心胸影响因而人格并不伟大的人,也不会了解顾全大局的必然性。 鹰王可以做的,也是必须做的,就是武力镇压。 他假装没有看到刚刚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满脸春风,对刘景空说:“景空,孤的瑞祥郡主,你还想再娶回去吗?” 这个时候,云杉正一手持剑,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捋过剑尖。那剑,是鹰王赠送的好剑,明净如一泓秋水,鲜血沾于其上,剑身微倾,血便自己滑落下去。云杉的手滑动过去,那血好像是被她捋落的。可是实际上,她那春葱一样的手指根本没有沾惹上半点血迹。只是做了个姿势,却让看的人再也没法让目光停留她的美貌。 紫煞姑娘,唯一能让普通人感觉到的,大概还是只有“可怕”二字吧! 刘景空几乎要吓尿了,眼睛瞪得溜圆,脸色苍白,嘴唇翕动道:“不、不、不……不敢——”这样的女人娶回身边,不是白白让白瀛楚安插个大麻烦在自己身边吗?自己身边除了玉鹏程外,还有比丰南家兄弟更厉害的人物吗?这个丫头,居然眼睛眨也不眨就杀了丰南一和丰南二。剩下来的丰南三,如果自己执意将她带回去,怕也保不住了。自己身边任何一个被自己看重的人都会留不住。包括自己——自己这颗脑袋,还想好好再保留给几十年呢! 玉鹏程想要奋力一击,形式已经迫使他不得不放弃。信誓旦旦要夺回属于自己的王位,意志满满鼓动了苍龙盟主前来,没想到,刚刚出马,一切就变成了空。 白瀛楚,当真可怕如斯? 鹰王瞧他也不敢再将真相当众说出来的样子,心微微一宽。说不得,假如玉鹏程孤注一掷,执意要让天下人都知道白孤鸿还有一个遗孤的事实,鹰王也只能对不起他,背负起背信弃义的名声,鹰王也会让玉鹏程命丧当场。正义是要维系,可是,除了某些所谓的正义,天都上下,和黑翼鹰王有关的那些人、那些事,鹰王自己,怎么能不为他们着想呢?更何况,所谓成王败寇,短暂的功过在这个时候又何须太过计较? 既然玉鹏程识相,鹰王也就不得不给个台阶给他。 鹰王先传王兰青来,让王兰青拟旨:着户部拨银八千两给丰南家兄弟,作为安葬费用。八千两白银,除了一小部分用于丰南一、丰南二、丰南四、丰南五身上,剩下来的不全给丰南三吗?丰南三跟着玉鹏程、跟着刘景空,还不是为了生计。兄弟已经死了,打又打不过人家,再说,丰南一和丰南二还杀了人家两个人,素闻天都王心狠手辣,多杀两个算作赔偿,也就不奇怪。 鹰王又对玉鹏程说:“你难道来天都,虽然不是正式下场比武的勇士,但是,你四刀打败了孤的贺将军,威武难得,孤赐你金刀武士的称号,如何?”又着人奉上赏赐来。那是十斤黄灿灿的金子。玉鹏程拿又不甘,不拿更是没脸,接受了“金刀武士”的头衔,收下十斤金子的赏赐,别人纷纷道贺,他的心里就别提多么难受了。 刘景空五场输了三场,不管他害不害怕,瑞祥郡主总是娶不成了。鹰王赏赐给十八盟的舞姬,他这回不再废话,乖乖带回去。这些给了十八盟主的舞姬们,有的碰到怜香惜玉者,日子过得比在天都好,有的碰上诸如刘景空这种依旧嫉妒仇恨鹰王者,日子就没法说,大抵要很惨的。而这些,都是个人的命运,除了微加抗争,大抵也只能接受。 且说黑蛟山东南的天衡峰上,太上夫人独孤静钰正在对镜梳妆。 上邪夫人是个事事都非常讲究的人,从晨起到晚上休息,她上午大多数时间都在梳妆,下午大部分时间则在卸妆。还剩下两三个时辰,则在挑剔穿衣和吃食。每一天都这么过,以至于重阳宫的人,不管是扫地的看门的,还是近身伺候上邪夫人的,何时何地都能精巧细致,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这些围绕于上邪夫人身边的人,无不做到无懈可击。 上邪夫人梳妆,时间用的最长的就是整理她的头发。她那头秀发,又多又密,精于保养的缘故,虽然主人年纪不小,但依旧乌黑如墨光可鉴人,且披散下来长可及地,说是秀发如瀑,当真半点也不夸张。光是盘发髻,就很费心思。但是,发髻盘完,点缀上珠宝、宫花,富贵堂皇的美丽形象就出来了。 金瑶为上邪夫人描完眉毛最后一笔,银玦和灵珠将月庭新得的金丝红锦做成的虹霓裳取过来,伺候夫人穿上。玉璧奉上披帛。深蓝色织暗花的工艺,这在天都并不多见。天都的织造业还不发达,类似这样的贵重布料,上面还有精美绣工的,都是商家通过重金从别处交易获得。月庭采购回来,价格就更加不菲。上邪夫人就穿上那耀眼夺目的虹霓裳,手臂又挽上那材质轻柔色彩稳重的披帛,九寰望仙髻上含翠金凤步摇闪着光芒,耳朵上一对长款绿玉珠随着身体动作摇曳生姿,这艳美的上邪夫人,这贵气逼人的上邪夫人,这除了在重阳宫每天都将自己装扮到无懈可击的上邪夫人,终于完成了每天上午她唯一要做而又最需要做的任务。 天都王位传给瀛楚之后,这个只是老城主弟子的年轻人能干得叫所有的人都挑不出刺。黑风三十六骑一刷全蓬莱洲对于武士的旧观念,人品出众武功高强,三十六个人,加在一起敌得过上千人马。蓬莱洲上有上百个城邦,每个城邦拢共有多少人口?有多少城邦派得出千人以上人马的?所以,老城主一死,瀛楚就带着以这三十六个人为主力的队伍,走到哪儿打到哪儿,打到哪儿就胜到哪儿。昔日的天都,不过和苍龙会首曾经的第二大城邦龙州并立,临近的花灵,随时都能掣肘。瀛楚接掌王位之后,花灵早就成了附属,花灵新上任的城主,自己的弟弟独孤静奇,为了苟安,将一切管制权都上交天都。说起来自己还是城主,其实代为管理城邦的,是瀛楚派过去的文臣,城邦守将也是天都的人。十八盟就是为了对付瀛楚才有的,合纵连横嘛!可是,那又怎么样?以上邪夫人对鹰王的了解,这十八盟,迟早也是会被和平演变最终需要土崩瓦解的命。不仅如此,瀛楚还设置了王庭这个机构,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谢耿池这样的饱学大儒,联合苏和礼、王兰青那一众文臣,管理天都,还管理明华宫。明华宫里的种种制度,听说都是那群学究夜以继日替鹰王出谋划策设计出来。后宫内似乎更加井井有条了,当然,两位太上夫人也受到了牵制,说是被孤立,过了,但是大权全在鹰王一个人手中,上邪夫人有时候想发落几个宫女,也需要层层审批,级级报告,麻烦得紧!不过呢,这帮文人也有他们独特的本事,将天都辖内渔业农桑忙活得颇为井井有条,各地商贾来往也多,尤其近年内,越来越多定居于此的。若非如此,哪来的虹霓裳,哪来的丝质蓝花披帛?就算蓬莱本来就产金产玉,将金玉做成那么漂亮的样式,本地工匠还真没有那么高的水平。 鹰王将家管得这样好,太上夫人以及下面那一众夫人自然而然就这能闲了。闲也有闲的好处,每天就这样,将自己装扮成神仙妃子,直到老,直到死,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有的逍遥,就乐得逍遥,也便罢了! 不过,寂寞的上邪夫人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她的内心并不真的甘于这样的寂寞。 自打白孤鸿死后,她一直在这样的平缓中消耗自己的生命,而这一天,终究有不平凡的事情从山下传来。 五个挑战鹰王的人,最后还出来个金刀武士? 苍龙盟主刘景空脑子居然烧坏掉了吗? 也许蓬莱洲终有一天会出现打败白瀛楚的人,但是,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一直被天都压得死死的龙州内的人。 刘景空居然这样大阵仗来,不会仅仅是为了自讨欺辱的吧? 白麓军屯,贺琮在苏和礼、王兰青两位大人的帮助下,已经将十八盟盟主陆续送走。离开白麓后,沿途还有天都其他文武官员设宴接待。说是相送,其实就是监视。监视着十八盟确实来了多少人走了多少人——苍龙会除外。因为丰南家兄弟五人,死了四个,随同刘景空走的,只剩下丰南三。 明明是白孤鸿的遗孤——玉鹏程,被忽悠来争夺天都王的位置,周游天都一大圈,参观了白麓军屯,最后还是顶着金刀武士的名头回去了。 依旧巍峨的行宫,终于可以得几天空闲。 这一日,瑞祥郡主从清梦中醒来,看看外面,日上三竿。夏日的阳光普照在大地上,山间的微风从窗户外吹进来,纱帐浮动,明媚之间,天气煞是宜人。 林蔻听到郡主召唤,急忙带着宫女走进来。云杉漱口、洗脸,然后坐在妆台前。林蔻替她梳了个简单的发式,挑了两股头发别在头顶,多出来的一边挑一边编同其他头发汇成一股。一根银丝带系在发髻下,顶端衬上银珠花。正面装饰了两支华胜,一边还插了一根发簪,顶端只有一颗珍珠而已,但是,这颗珍珠浑圆硕大,显然不是凡物。 林蔻替云杉将发簪插入头发,又在镜中端详发簪位置是否正确,看完了,发自肺腑对云杉说:“郡主,您得到的恩宠,奴婢自进宫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其实如此隆重。”看着镜中这颗珍珠,轻声说:“您瞧,但凡宫中最好的,殿下都送给了你。” 云杉也看那颗珍珠,看了两眼而已,便撇开目光,冷笑道:“那你是没有进过莫雪姬的琼玉宫。琼玉宫里何止一颗这样大的珍珠?便是十颗、一百颗也是找得出来的。” 林蔻嘴巴不如她灵巧,张了张,才辩解似的道:“总之,奴婢认为,鹰王对郡主那是真的很好很好。” 云杉下意识瞧她,林蔻也认真地报以凝望。 云杉想想刚刚过去的比武大会,那情景,那仗势……鹰王当真从来没有将她嫁给别人的打算,是不是呢?如果真要控制苍龙会,换位思考,按照自己的本事,以及对鹰王的忠诚程度,果真派过去,未尝不可。但是,他似乎真的不打算将自己给任何人—— 林蔻取过来一件浅红色衣裳,伺候云杉穿上。云杉自顾自己想心思。想着想着,云杉对林蔻说:“鹰王今天在昌明殿吗?” 林蔻笑着说:“在。”拉着云杉的手,让云杉坐在桌子边,然后说:“去之前,郡主先用早膳吧?” 早膳是一碗清粥,搭配绿豆糕、芝麻酥、水晶虾饺和小笼包四色点心,再来,就是一盘小厨房准备的用鸡汤捞出的堆雪白玉丝,咸咸的味道里透出浓浓的鲜香,味道很是不错。云杉喝了两口粥,吃了两筷子小菜,夹了个绿豆糕,又吃了个水晶虾饺。林蔻让她再吃点,她就抓了个小笼包子在手里。 出门时,小笼包已经被她三口两口吃完了,小宫女端上来茶水,林蔻伺候着她押了一口,云杉喝完摆着手说:“我要出去了,不要吃也不要喝啦。” 一路小跑,跑到昌明殿。鹰王正在里面看各路呈报上来的十八盟盟主离开天都地界的进展情况。云杉进来后,鹰王也看得差不多。该批的也批了,汤桂全替主子将朱笔连着研丹砂所用的砚台全部撤走。鹰王站起身来,瞧着云杉道:“好好的不在房内休息着吗?” 云杉说:“总是休息,身体才会更乏。”奔到鹰王身边,用请求的语气说:“殿下,一起去骑马好不好?到苏水河去,上次我去狩猎有只红狐狸没有被抓到,你帮我将它抓回来。” 鹰王说:“我只有短暂的时间可以陪你玩耍。”报呈全部结束,十八盟全部撤走,他这个阶段的任务才算完成,也就是说,长时间离开昌明殿肯定是不被允许的。而十八盟的事告一段落后,半点也不能懈怠的军务,以及务必需要蒸蒸日上的民生,都会产生连篇累牍的事务,让他没法同一个小姑娘没完没了玩耍不停。“王不是这么好做的。”鹰王指教道。不过,他的脸上却还是满带着笑意,他还伸出手指头,捏了捏云杉的俏鼻头。手指和鼻子肌肤相触,云杉如遭雷电轰击,一阵酥麻,从头顶一直传到脚底。 这样的事情,当然不止一次。 可是,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本人已然渐渐抵挡不住。 云杉和鹰王的故事,是从玉林的海神祭开始的。之后鹰王提拔云杉进三庭,又因为云杉确实很争气,便赐云杉住在九重霄。在九重霄,鹰王平均每月都会有和云杉独处的机会,先只是浅浅接触:云杉在德胜宫的后院和鹰王碰见,鹰王目光停留片刻,云杉蹲身行礼,如是而已。直到后来,鹰王开始教传云杉武功,二人关系才慢慢靠近起来。十步一人剑和霜月电光剑这种粗浅的功夫,挡不住云杉前进的脚步,往往今天刚刚传授,明天她便会了。云杉原本就是个会家子——这种事,直到后来,已经不只是鹰王才知道的秘密。鹰王是个无私的人,认为可以,便让她往上学,从一笑拈花剑很快过渡到一字散花剑,万象解析剑也学,息影神功的步法也学,学到后来,鹰王便将太虚功也教了。云杉有玄门正宗内功的底子,鹰王所有的武功都能学到四五层以上。朗月清风之下,与鹰王过招之间,肢体与肢体之间难免接触,咫尺之间,又怎逼得开彼此气息相闻? 情感就像一个生命体,从种子形态开始,落土生根,先只是冒出一棵小芽。这小芽黄绿黄绿的,那么轻盈那么柔嫩,美好无比,却叫人不忍触碰,唯恐轻轻一碰,便会损坏了它。但是,芽儿是会长大的,时光的力量替代了它柔嫩的色泽,满身披挂绿色的鲜亮,逐步的,绿叶婆娑枝干粗壮。 接着,红艳艳的花骨朵儿便从这丛丛绿叶间颤巍巍滋生出来—— 鹰王取来一方墨,有条不紊磨,磨啊磨啊,砚台里的墨黑亮亮便可写字了。 鹰王说:“云杉,写几行字给孤瞧瞧。” 云杉目光中带着缱绻,伸手将笔拿过来。 云乔尹教给她各种武功,也让她认字。可是,云乔尹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教她写字。写字的功夫,是玉庭的人教的。玉庭有学习舞蹈唱歌以及书画的地方,云杉在那里学了一个月,一手小楷,着实像模像样。 写什么呢? 云杉看看鹰王,鹰王目送鼓励。 云杉便转过头来,正视纸张,思忖良久,这才将笔提起来。一首《赠荷花》: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煞人,悬腕纸上,认真书写,几近半个时辰方成。 云杉写得不轻松,写完之后,鼻尖汗珠沁出,散落在额头的发丝也濡湿了,情状颇为动人。 云杉将笔放在笔架上,将字拿给鹰王。鹰王饱读诗书,知道此诗的意思,只看了一遍,心中便止不住涟漪荡起。 云杉这是在向他表达愿意共荣同衰,也就是真心愿意委身,此志不渝。林蔻不是说鹰王喜欢自己吗?自己也觉得鹰王并没有要将自己嫁给别人的意思,那么,何妨再刺探一次? 就一次! 她相信,他这次绝对不会再拒绝她! 云杉的眼睛长得非常漂亮,一双眸子,顾盼间直可夺人心魄。鹰王当然抵挡不住。鹰王的心越跳越快,快得几乎能让自己听到心跳的声音。他放下纸,伸出手。他想抚摸她的面颊,然后,就将自己端了那么长时间的架子甩到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占有她,哪里有那么难? 只要此刻什么都不想,凑上唇,低下脸,然后,一切就不用纠结,该怎么发生就怎么发生了。 在鹰王心里,云杉不仅仅是一朵花,还像一颗鲜艳的红樱桃。他有一口吃掉她的冲动,只是一直以来,总是故作姿态才从不动手。 他的心态是复杂的,想法是繁多的。他有千万种理由让自己留在她三尺之外,永不接近,可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的身体,从让她住到德胜宫,就一直在骚动、一直在渴慕。 他曾不止一次幻想若干承欢身下的女人就是她…… 而今天,他就让这个幻想变成现实,怎么样?只要一步,先捧住她的小脸,然后覆上自己的唇,从她的眼睛到她的鼻子,再到她的嘴巴。程序被演练了数也数不清的次数,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握住她的感觉,然后将她带入她从未到过肯定又极为渴慕的境地。她的身体,他看过,不过,这次他会让她极有自尊而又非常满足再袒裎一次。游历花丛的本事,那是白瀛楚除了玄秘太虚功之外,最为得意的了。能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能有什么事情他会做不出来? 他只是一直远观,并且很珍惜那样的远观。 而现在,他很愿意将远观变成近赏,而且是极其亲密,亲密到没有间隙…… 清风朗月。 雪姬一大早起来就心神不宁。 昨天夜里,梦到正酣,瑞祥郡主手持利剑飞扑而至的情景再度闯进来。一道凌厉的寒光,直插入自己身体。那刻骨铭心的痛升起在她心底里,整个灵魂都在颤栗,整个意志都在崩溃。 因为醒了好几趟,这时候的精神就极为萎顿。鸣玉用冰袋给她捂眼睛,让黑眼圈逐步淡去。上了妆,气色看起来方才好些。 浮香知道公主心思,安慰说:“公主,您现在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鹰王宠爱你,还有我们在旁边保护你,不会再有刚到明华宫时遇到的那件事发生。” 雪姬心有余悸,说:“昨天你没看见苍龙的两个男子是怎么被她杀了的吗?”一语言毕,重重叹息。若说这天都的男人不一般吧,这女人,竟也如此勇猛。 怎么会有这么猛的女人呢?根本就是杀人不眨眼呀。 鸣玉、浮香不住声劝慰,她的心情略略平复一些。可是,用完早膳后,还是觉得心中堵着,很不舒服。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去找鹰王说说才好。 同鹰王说,以后她到的地方,那位郡主就不要一起出现。好容易摆脱当时被刺伤了阴影,昨天又目睹那么可怕的事,日后想起,只怕每每要担惊受怕。 或者,雪姬甚至想劝说鹰王,看郡主年纪,也不小了,到了可以婚配的年龄,即使不嫁苍龙盟主,在天都找一个合适的对象,让郡主嫁了吧。只要鹰王对郡主果真没兴趣,就不该有拒绝的理由,不是吗? 只有确定其他男人能接管这个女人,自己的噩梦大概才不会重复吧? 雪姬来到昌明殿外时,发现汤桂全率领小太监们都站在外面。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不过,还很单纯的雪姬自然不会留意内中奥妙。 雪姬脆声问:“殿下在里面吗?” 汤桂全急忙打千儿,笑眯眯说:“回夫人,主子在里面。” 雪姬也无需他通报,抬脚便往里走。慌得汤桂全连忙横身拦住。 大殿里即将出现什么事,精明如汤公公,心里清楚如一面明镜。这时候,让雪夫人闯进去算怎么个事呢?得罪了殿下也便罢了,郡主已经用尽心思想俘获殿下为裙下之臣,眼看千里之行即将到达终点,被雪夫人破坏了,自己阻拦不得利,可不就会成为郡主心里铁定会惩罚他的大由头?天都之上,汤桂全眼里,除了鹰王殿下之外,那位瑞祥郡主,绝对是不能得罪的大人物。 雪姬闯了几次,没闯过去,心中不由得生气。再怎么不喑世故,也嗅出那里面不会有什么好事,当下大喝:“汤桂全,你要找死吗?”再也不自恃身份,昂头挺胸往内硬闯。 这回汤桂全没辙了。鹰王情感上有洁癖,他的女人,谁也不能沾惹。只能眼睁睁看到雪夫人闯进昌明殿去。 汤桂全和小太监们都凝神等待着。 大殿里面先还保持着安静,但是不久,雪夫人撕心裂肺的尖叫果然从里面传来。 鹰王还没等碰到云杉的脸,他们之间,只是距离比以往近了许多。 但是,在雪姬看来,这两个人已经突破男女大防。因为,从门口看过来,鹰王的脸就是和云杉的脸贴在一起。 尖叫打扰了鹰王、云杉两个人。这两个人之间,千辛万苦缔结到很近很近的距离顿时被打破。 鹰王倒还淡定,但是云杉生涩,有人来了,她下意识将脸躲在一边,鹰王的吻自然落了空。 雪姬的理智顿时被一把怒火给全烧没了。她冲上来,先用力将那两个人分开。站在鹰王和云杉之间,雪姬回身一掌向云杉掴去。云杉被惊了那等事情,心情禁不住羞怯,雪姬又是正牌夫人,她下意识气短。雪姬这一掌掴个正着,云杉脸原是很娇嫩的,“啪”的一声,雪姬盛怒全发在这上面。顿时,脸颊红肿,眼瞧着,五个指印隐隐现出来。 云杉又惊又痛,还有些恼怒。雪姬还要再打,手却被鹰王一把抓住。 雪姬和云杉,可算是白瀛楚心头两个最为特殊的人物了。一个是他千里迢迢从雪国求娶回来的——雪姬生得美貌,他心里引以为难得,从初遇到收为己有,一直以来,他都小心以待,唯恐有所不周,会让佳人不喜。而另一个嘛,鹰王对之,心情就更复杂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验证,不可否认的是,云杉和他身边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一样。云杉的容貌,明艳当中带着娇嫩,妖娆之中不乏清纯。她活泼,却又时常忧郁;她机敏,却又那么真诚。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那样,由于第一次相见,她状态不好,他未曾发现,但是后来,她从甲板下钻出来,蓦地出现在他面前。那两点星眸,真像两盏夜晚才可以发觉其奥妙的明灯,散发着希冀的光辉,又带着梦一样的迷离。云杉会读书,会写字,琴弹得也不错,棋也下得有点水平了。更叫他心动不已的,她还会武功,掌法、剑法、内功、轻功,皆可以追上他的脚步,伴随他的身影。昨天,她还表演了一个叫他惊讶不已的绝技——杀人!一个会杀人的姑娘,还杀得那么孤绝,杀得那么傲然,放眼蓬莱洲,除了她,也就没有第二个人了吧? 鹰王不想伤害雪姬,可是,在面对眼下情景时,他似乎只能保护云杉。 云杉也从短暂的无措中回过神来。强霸之气,曾经号称“紫煞”的她绝不吝表露。卖鹰王的面子,打回过去就免了。莫雪姬娇滴滴一个公主,怕也经不得她的一掌。让人难过的话,她却还是要说的。 云杉一拉鹰王衣袖,将鹰王拉到自己这边,两个人一起面对雪姬。 云杉才道:“雪夫人,你大概搞错了,在天都,殿下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一瞥鹰王,那意思,让他立刻为自己的话做明证。 鹰王不想拂她的意思,便对雪姬说:“雪姬,你先回去吧。等有空了,孤一定回去看你。” 雪姬气得快晕了,点指着,半天也说不出整话来,“你……你……你”嗫嚅了半天,才想到一个章程。她自思自己是斗不过这两个人,便跪下来,对鹰王说:“臣妾确实要回去,不过,不是回清风朗月。”没有得到鹰王的挽留,越发失望,大声说:“殿下,臣妾要回明华宫,即刻便要启程,望殿下恩准!”一语既罢泪如雨下。 天空,云层慢慢堆起,晴朗的天气渐渐变了。云越堆越高,越堆越高,慢慢成了连接在一起连绵起伏的山峦。山峦长到快铺满整个天空时,天不知不觉便瞧不见了。日光隐去,黑夜忽地降临。厚厚的云层好像一直要垂到地上一般,风渐起,越吹越大,慢慢地,风尾夹杂上雨腥气,一道电光划破天空,伴随着炸耳的雷声,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这场雨下得极为惊心动魄。 头顶上,是纵横而来的闪电,耳朵里,不时传来隆隆的雷声。站在窗户口,看着外面,只见银珠森森雨势惊人。 上午的事情,被雪姬撞破之后,虽然强撑着没有退让,其实不管是鹰王,还是云杉,都有些尴尬。若干日子之后,当云杉再和程倚天重遇,阴差阳错的,她的心终于不再牵挂在鹰王一个人身上,她的眼睛终于开始看到鹰王以外其他的男人,她疯狂地爱上那个叫程倚天的男人,比当初爱上鹰王,心情更为激烈——那时候,再来回忆如今这段往事,才能明白:一切,不过是命运安排好了的。因为并不是自己的归属,所以,那时才没跨出那一步。 时间是不可跨越的,此时此刻,她当然还是非常郁闷。想要走向鹰王,总是那样难。都已经快大功告成了,莫雪姬又掐得那么好闯进来。 还让鹰王和云杉都意外不已的是,鹰王再驳回莫雪姬立刻便要回明华宫的请求后,莫雪姬回清风朗月后,便吵着闹着要上吊。清风朗月的院子,当时真闹得一塌糊涂。 鹰王是个惜花的人,当然不能让雪国公主因为吃醋,就真上吊死了,竭力安慰。雪姬抓住他的衣服,只是让他远离瑞祥郡主。雪姬满脸泪痕,悲愤凄苦对鹰王说:“让她离开我和你的生活,让她去我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有她存在的天都,绝不是我能呆下去的。如果殿下执意不肯,我便要回雪国去。”去雪国得船,雪姬没有船。雪姬就寻死觅活让鹰王给她准备船。鹰王实在被闹得没法子,只有恳求云杉的谅解。 那时候,云杉就站在清风朗月屋子的廊下,什么都听见了,后来鹰王走出来,和她四目相对,她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这个院子。 早知道爱这个男人会面对类似的问题。 可是,没想到果真遇到时,居然跨不过那道名叫“骄傲”的坎。 雨就是她出来之后下的,回到鹤鸣轩时,她已经浑身湿透,长发紧贴在脸上、身上,衣衫也紧紧贴着身体,狼狈不已。 被林寇搀扶到里面,林寇去烧热水时,她就站在窗口看外面的雨。看着,看着,她就想到数年前的那个夜晚,想到,就是那时,她和他相遇…… 这个情况下的云杉,却是不可能从源自于那时的依赖中拔身出来。心中无论有多么酸楚,那酸楚,还是盖不过期盼。 两日后,由红鸾营护卫,雪夫人、香采女一同回明华宫。 云杉也回九重霄。 鹰王接到南联盟的邀请,去参加那里的龙舟节。 南联盟紧靠蛮湘火三部,以新月为尊,下面分别是上兴、下兴、益阳、鱼台,共计五盟会五十六城。 鹰王原本有意将云杉带上,可是,云杉拒绝了他的好意。鹰王心机不能得逞,很是悻悻。计划内,他当然得带上三十六骑,可是,作为三十六骑之首的司空长烈,蓦然之间,他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楚风接管白麓全部军权,数日之内,调度得极为妥当。因为要和鹰王一起造访南盟,他便选出了几名监军。这几名监军一来是楚风的亲信,二来,这几个亲信也确实有些本事。 鹰王的理想很远大,日后要统一蓬莱洲。伟大的理想,需要很多志同道合的人合作,长烈楚风都很能干,但是,如果他们也能培养出得力干将来,鹰王的势力才会坐稳坐大。 将白麓交给监军,鹰王准了,而且并无不放心的地方。 楚风统筹大局的能力再度得到主上的肯定。 云杉离开行宫之时,鹰王的态度变得和刚来这儿时一样,有些冷,和云杉的距离,仿佛也在不愉快中重新拉大。倒是雪姬重获鹰王的恩宠,嘘寒问暖细心叮咛,雪姬欣慰之余,不愉快的回忆勉强放置一边。 雪姬拉着鹰王的手,依依不舍说:“你去南盟,事情一结束,就要立刻回来哦。” 鹰王很温柔,答应了一声。 云杉当不得他们这番你侬我侬忒煞情多,不屑一顾,打马便走。 241 心机 天衡峰,重阳宫的花园内,上邪夫人举着花剪,正在给一盆松鹤凌风的松树盆景剪枝。这盆盆景长得有些年头,入盆时主干只有二指宽,现在已经长成拳头大小的尺寸。翠绿的叶片云状铺开,层次丰富,动感十足。 身边伺候的是玉璧。玉璧说:“上次安宁侯的夫人到这里来请安,就看中这盆盆景了。她说,愿意出五千两银子,希望太上夫人割爱呢。” 上邪夫人轻笑一声,上下左右端详自己培育出来的作品,然后才说:“就是出一万两,我也得考虑考虑。”放下剪刀,走到另外一盆“孔雀开屏”面前,伸出手,玉璧将花剪再递过去。上邪夫人开始整理“孔雀开屏”,然后说:“天都如今的势头,那是越来越好了。人人都富庶着,万儿八千两的银子,安宁侯那样的人家随随便便都可以拿出来。不过,”说到这里,上邪夫人略微停了停,因为“孔雀开屏”上出现了一处岔枝,剪掉有些可惜,留着则需要花点心思。玉璧静静地呆在太上夫人身边,等太上夫人将急切要做的事情妥善做完。这时候,上邪夫人才接着刚刚的话说:“本夫人身为天都王的师母,鹰王瀛楚平素里便尊敬有加。一盆盆景,说起来只是棵树,可修成这么好的形状放在家里,谁都知道,那是本夫人交情了安宁侯了。” 上邪夫人问玉璧:“安宁侯的长子已经到适宜做官的年龄了吧?” 玉璧说:“是,安宁侯夫人提到过这件事。”想了想,又补充:“不仅如此,安宁侯还有个女儿。” 上邪夫人说:“安宁侯夫人的心思,莫不是希望本夫人提她寻个大城邦的哪位贵族子弟?” 玉璧说:“俱奴婢所知,安宁侯夫人的心比太上夫人您预估得还要高一些。” “哦——”上邪夫人忍不住讶异惊叹。 玉璧是上邪夫人的贴身侍女,有什么便说什么:“安宁侯看中的是鹰王殿下的恩泽,安宁侯夫人最贴切的想法,应该是,想让安宁侯府上的嫡出小姐,进明华宫伺候鹰王。” 话音刚落,上邪夫人拿在手里的花剪被重重顿在一旁的石台上。小宫女急忙将花剪收过去。上邪夫人走在花园的小径上,一直平静的心情波涛翻涌,脸上的深色也随之越来越不好看。 作为贴身伺候太上夫人的侍婢——玉璧,心里面明白自己刚才的话语到底给太上夫人带来怎样的冲击。 自老城主纳念蓉夫人,所有跟随过上邪夫人的人都知道,上邪夫人眼睛里不揉沙子。再厉害的男人都应该专情,专情的男人才算得真正的男子汉,这是知晓上邪夫人特点的人从上邪夫人身上学到的人生不二法则。至少,从念蓉夫人之后,老城主做到了没有再纳第二个妾室。可是,随着老城主的仙逝,接掌天都王位的鹰王白瀛楚,却一再打破上邪夫人这个陈规。 鹰王先应上邪夫人之要求娶了花灵城城主之妹的女儿明月如,在明月如被封为明夫人还不到一个月之际,鹰王又纳了衡州城城主之女赵霓珍为夫人。按说,老城主娶了两个夫人,继任城主也娶两个夫人无可厚非。但是,紧接着发生的事,让上邪夫人简直忍无可忍。 白瀛楚训练三十六骑之际,本身从未停止猎艳,从三十六名少年进天都,到司空长烈、楚风等快速成长,成为少年高手中数一数二的佼佼者,拢共两年,白瀛楚前后一共宠幸了二十二名女子,基本上一个月一个。前方征战蛮湘火,后方天都便修建明华宫。取城中背靠黑蛟山俯视苏水、沁水河这样绝佳的地势,建了近千间房屋,数千米城墙围绕,雕梁画栋奢华精美,屋宇绵亘气势磅礴。二十二名女子只是开始,打败蛮湘火,白瀛楚号称鹰王,享名蓬莱洲,天都临近城邦为求平安统皆归顺,献钱献物献美女,不到一年,便充塞了整座明华宫。 上邪夫人身为前任城主夫人,在白孤鸿时代治下有三个等级,除了男役之外,女子按照高低分为金庭、玉庭和月庭,金庭为近侍,掌管后宫中各类重大事务,比钱财分配、人事调度等,玉庭司文艺,掌管祭祀、歌舞等,月庭是三庭中地位最低的,不过,相对于更底层的杂役宫女,月庭里的宫女都是高等人物。金庭、玉庭内的都可成为女官,当时的两位夫人都有伺候自己的宫女,女官们,按制,也可拥有伺候自己的人。等级越高,伺候的级别越高。月庭里的宫女便是伺候人当中的上等人,甚至有些人,还拥有更加低等一些的杂役宫女可以代为料理自己的生活。 属于鹰王的女人不断送入明华宫,上邪夫人眼看无力阻止,只能争取三庭制度不可改变。 但是,让上邪夫人憋屈的是,三庭制是保住了,三庭的内容却不得不发生些微改变,首当其冲的是掌管实事的女官被太监所取代,鹰王额外设立了内廷,由鹰王的贴身太监汤桂全领衔。负责钱财管理的是内宫局,同时,这个部门还负责物资采购以及人事调度。为了监督,内宫局以外还有刑讯司。刑讯司下单独开设矩正院,这是针对宫女行为约束的。这么一来,上邪夫人的实权算是被没收了。明华宫的钱和人,瞬间全部转移到鹰王手中。而金庭、玉庭和月庭的关系,玉庭和月庭都保持不变,金庭却成了被鹰王宠幸过的宫女聚集的地方。这些宫女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采女。据说,这是内陆王朝对后宫嫔妃中最基础级别的称谓。按照赐号不同,所有采女之间才互有区分。 鹰王十四便接掌重任在身,十六岁获得天都以及明华宫的控制权。如今的他,二十二岁了,除了夫人之外,到底拥有多少个采女,上邪夫人不知道,也实在懒得知道。 可是不管怎么说,只要听到鹰王又新得了一位佳人,上邪夫人的心就会被抽动。 上邪夫人甚至觉得,那简直就像是沉入地下的白孤鸿在借他的徒弟举起手掌狠狠打自己的脸。 香采女进宫了,雪国公主又进宫了,这个安宁侯再把女儿送进来,这明华宫会不会被白瀛楚的这些女人给整个儿淹了? 这个二十二岁的男人到底想要多少女人,又得多少女人,才能填平那个不可一世男人欲望的沟壑? 玉璧跟在上邪夫人身后,随同太上夫人一起纠结,一起痛苦,一起忿恨。 终于,上邪夫人脚步停止了,玉璧紧跟着也停下来。 上邪夫人问玉璧:“金瑶和银玦两个人出去办事,到现在还没个信儿送回来吗?” 玉璧说:“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估摸着,两位姐姐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吧。” 上邪夫人听罢,长吁一声。有时候,为了自己的坚持,该下决定时就得下下决定。瀛楚真的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天都被他治理得蒸蒸日上,作为他的师娘——自己,应该奖赏他才是。可是,滥情实在是个叫人无法容忍的坏毛病。这让上邪夫人不得不坚定目光,冷冷对玉璧说:“她们一回来,就让她们来见我。”就算自己因为自己的决定会将光辉灿烂的人生翻到黑暗角落里去,只要能剔除掉这个叫人心里实在不好受的坏毛病,一切,都还是值得的吧? 鹰王回城处理了半日政务,这一天,便带领以楚风及司空长烈为首的黑风三十六骑离开天都。 黑风三十六骑作为鹰王的亲信部队,在蓬莱洲已是扬名立万,以一挡十,三十六人联合,则可对付上千人的队伍。这种战斗力,无论到哪里,都不会碰上武力抵制。 一路走得很顺利。很快,他们就过了天都界。 计算日子,龙舟节还有五日方才开始。这一日,队伍到达丰野。丰野属于上兴,是上兴盟仅次于会首宛州的第二大城邦。至城郊便可见村落散布,时近中午,四下里炊烟袅袅,人气端是旺盛。 楚风骑马离主上最近,马速减缓,马匹渐渐从奔跑变成缓行,楚风便道:“主上,连续走了两日,马要乏了。属下见这丰野城不错,不如将养一日,喂饱了马儿,明天再行赶路如何?” 鹰王本就有感于蓬莱洲上除了天都,也有繁华的地方,很想仔细看看,楚风这话,当然击中他的内心,便道:“甚好。” 楚风得到嘉许,回头瞧了瞧贺琮。贺琮是三十六骑里的大总管,马上安排毕坤、佟林飞马去城里找寻住处。毕坤佟林打马而去,半个时辰之后在丰野城城门口和大部队汇合。因为不便声张,毕坤佟林选择的是西城偏僻处一个客栈。客栈的名字有些特别,叫“饮马”,这个名字的由来大概是因为靠着一条河的缘故。老板夫妇一看都是老实人,三十七位客人一起走进来,浩大的声势也为引起他们太多的慌张。毕坤佟林活儿干得不错,客栈里原有十来位客人,被付了重金,全部离开。这会儿,这座饮马客栈就算被包下来。 已经过了中午的饭点,鹰王的肚子也饿了。毕坤佟林订房之时便嘱咐老板做饭,此时此刻,老板娘便将老板烹制好的十几个菜全部端上来。全是热菜,一式多份,有荤有素,摆了好几桌子。鹰王坐下来,司空长列、楚风陪在左右,贺琮对面落座,其他人各择位置。吃了之后,讲究的会觉得味道略有些重,不讲究的则认为口感和味道都还不错。 下午,鹰王带上楚风、贺琮,去丰野城里转。 丰野城,规模比起天都来,确实小了不少。但是,城市中心的棋盘街却非常有特色。一条一条街道纵横交错,民居、商铺因而分布得都极为规整。居民来往有序,店家鳞次栉比,仅这一处的繁华,看起来可算能赶得上天都。 鹰王走访了粮店,也去了布坊,傍晚时分则寻了酒肆饮酒吃饭。他所看到的是:粮店里的稻米品类比起以前来多了好几种,布坊里也能看见高档丝绸,甚至工艺很不错的绣品也在一家大一些的布庄摆出来贩售。酒肆里居然偶见了两桌讨论诗歌文艺的文人,这些,都让他有来到生活富庶、文化昌荣宝地的好感。 回饮马客栈,已是酉时两刻。太阳落山,城西的小路被渐来渐浓的夜色笼罩。 鹰王、楚风、贺琮三人,漫步在夜色当中,寂静,并没有影响他们今天高涨的兴致。 穿过前方的树林,便可到饮马客栈。就在这时,一阵甜魅的歌声幽幽响起在林中,刺破寂静,悠悠荡荡传进三个人的耳朵。 贺琮和楚风跟在鹰王身后,三人一起停住脚步。 贺琮待要上去探查,被鹰王伸手拦住。 鹰王道:“荒郊野外,夜半歌声,当无好事。”转头就走?似乎显得三个大男人一起胆小懦弱。 楚风说:“主上,还是由属下先去探探?” 鹰王微吟,摇头道:“还是我自己去。”临走前,他让贺琮、楚风一起回饮马客栈。留下一个,恐有闪失。一起回去的用意,则是让他们前去召唤三十六骑。 鹰王一个人走入树林。 林子里,已经有了薄薄的雾气,地上的青草凝结了露珠,一路走去,衣角都被濡湿。 那歌声甜腻宛转,不停在唱着,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引得人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并随时调整方向。林子里有小动物忽而跑过去,也有鸟被惊起来,“扑棱棱”掠过头顶,如果距离太近,就被鹰王用扣在手中的金丸打掉下来。 鹰王循着歌声,越靠越近。这时,头顶树枝上传来小动物微弱的急促爬动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好像微风吹过树叶。来到正上方,突然,声音便消失了。 鹰王站立不动,凝神倾听。便觉一阵紧迫压往头顶,他蓦地移动位置,眨眼之间,从原本站立的地方,移开在两尺之外。一只大蜘蛛掉在草地上,鸡蛋大小的身体乌黑发亮,脊背上一道漏斗状五彩的斑纹一直延伸到肚子,八只细长的脚爪上各生四圈蓝色环状斑纹。 湘部的天蛉珠? 鹰王一见之下,颇为动容。 湘部的毒虫成千上万,天蛉珠是毒中至尊。被它咬上一口,当场就要神经麻痹,心跳骤停。 但见这只天蛉珠落地之后,脚爪飞快爬动,便要靠近过来。鹰王弹指飞出一根枯枝。那原本脆弱得很的枯枝经他的手弹出来,坚硬锐利不下于一根铁锥,碰到天蛉珠的脊背,“嗤”的轻响,便透将过去。那只斑斓可怖的天蛉珠便被戳定在地上,鹰王又弹出两根枯枝,这只凶狠无比的毒蜘蛛才死于非命。 鹰王心里那根提防的心弦,这会儿绷得更紧。 湘部人物到此,果然没有什么好事。 那歌声竟然还在持续,并且越唱越呢喃动人起来,不禁将鹰王撩拨得身体颇为焦躁。而就在这时,在密林深处亮起来一点一点红色的灯火。这些灯火飘飘忽忽,仿佛无数鬼魅的眼睛。 歌声就在灯火的后面。 鹰王仗着技艺高超,大胆前行。三个金弹丸已经在他掌中变成一团金沙,如果这群红色灯火对他不利,立刻会被他以太虚功打出的金沙射死。而这群红色灯火仿佛知道他的心思,未等完全靠近,便飘忽分开。鹰王往前走,它们就伴随在身边,鹰王越走越深,它们反而围聚到了后方。一团团聚集在一起,继续好像飘动的鬼火。 以鹰王的见识,认得这些“鬼火”其实就是湘部除了天蛉珠以外另一大知名的毒物——淄灵虫。这种虫子也带有麻痹神经的毒素,和天蛉珠不一样的是,它们不会立刻置人于死地,而是咬中人之后再从这个人的皮肤钻进去,慢慢爬到脑子,再释放毒素。 湘部的女主最善驱使被淄灵虫控制住的人,如果这群虫子发动攻击,鹰王被它们拿下,那么,后果如何?简直不堪设想。 当然,既然淄灵虫没有动静,就说明湘女主很有自知自明。淄灵虫来之不易,培育出来供自己驱使更加难得,死了一只天蛉珠已经很可惜,它们,能不死便不要自己找死去吧。 可是,接下来,这位唱歌的湘女主还有什么高招呢? 想到这儿,鹰王停住了脚步。 一丈以外,一块铺满蓝色绸布的草地上,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展露在他面前。 一个并不陌生的面孔侧对着自己,林子里光线很暗,人又离得远,可是,偏偏那眸子似乎亮到不行,鹰王一眼便瞧见了。 这个白色的影子正随着自己的歌声翩翩起舞,时而慢,能让他看清楚长相,时而便快起来,忽高忽低旋转不停。 旋转着,旋转着,一阵阵异香袅袅传来。 鹰王嗅到了,可是因为很特别的缘故,竟然没有提防。黑色的夜,不知不觉居然亮起来,好像树木都活了,散开去,月亮也大放光彩,银色的光辉普洒在大地上,辽阔起来的大地变得一片雪白。 一阵从未有过的虚无感袭来,鹰王不自觉打了个踉跄。 那身影终于舞到近前。 歌声停止了,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呈现在自己视野之中。 鹰王惊奇无比,脱口而出:“云儿!” 穿着一身洁白衣裳的云杉面含羞涩扶着他,如瀑的长发上面带着的那个花环,可不就是那一年玉林海神祭上跳舞时所带?非常特别的粉红色玫瑰花,每一朵都大如小碗,娇嫩、柔媚,一如她本人明艳无暇的容貌…… 鹰王的弱点是女人。 可是,到底哪一个女人才是真正牵动他真心的那个人呢? 月如?霓诊?还是明华宫里的其他人? 上邪夫人始终觉得,如果真心爱上谁,那心里面,便再也容不下那个人以外的人了。不管面对多么妖娆动人的人,也不会再去心动。即使温存,也只是虚以委蛇。 可是,看瀛楚对待女人的态度,很显然,月如、霓诊以及明华宫其他人都不是那个占据他心的真心人。 瀛楚的心真正开始动了,是从三个人开始,第一个,叫冷香儿。这个女子长相中上,但是,非同一般的柔弱,令人对她观之难忘。瀛楚将她从紫荆带回来,说明他们之间,有了亲密关系。但凡瀛楚宠幸过的女人,瀛楚总是会报以温情和极大的耐性,就算已经很不喜欢,也会敷衍两句。可是,自从这个冷香儿进宫,瀛楚就没有和她多说过一句话。那让人印象深刻的冷漠,如同千年冰雪一样,多么特别,那就不用说了。 上邪夫人曾经怀疑过这是瀛楚真心喜欢的人,莫雪姬的到来,打破了她的理解。莫雪姬是上邪夫人印象里,瀛楚第二次动心的女人。琼玉宫的奢华,超过明华宫任何一处宫房,仅仅逊色于自己的重阳宫而已。而自己的重阳宫,大多数珍宝并非瀛楚相送,那都是白孤鸿在时,白孤鸿赐予以及自己在四海搜罗的。加上莫雪姬的来历也极为不寻常。明华宫里的女人,有的是因为政治因素,天都礼部代为求亲,豪华聘礼从城邦贵族里迎娶过来,比如月如,比如霓诊。有的则是源自于鹰王的到处留情。身为区区一个蛮荒小国的公主——莫雪姬,却是鹰王不远万里,千里迢迢亲自娶回来。听说,在那个蛮荒之地,鹰王以及三十六骑经历了屡番厮杀,还听说,那个蛮荒小国的国王还看不上鹰王,支开鹰王的亲随险些将鹰王暗杀。 上邪夫人见多了他人的阿谀谄媚,对这样的小国这样的人群居然会有那样的傲娇,真正是怎么也看不顺眼。若是换作当时她在场,必定要杀了那个坐井观天的蛮荒小国国王不可,也不能容他那么嚣张。 到底瀛楚会忍,还送了无数珠宝给他。 所以说,瀛楚确实真心爱上了莫雪姬。 然而,世事无常,总有叫人万分惊讶的意外发生。 上邪夫人知道“云杉”这个名字的时间并不算很晚,知道瀛楚从玉林带回来一个其实原本是明华宫的宫女。这个宫女胆子很大,本事也不小,据说是胁迫着右将军司空长烈安排她擅离明华宫,并且安排她去玉林海神祭跳舞。月如在她面前闹过这事,可是,瀛楚的性情,她还不知道吗?都已经引诱瀛楚成功,她还能说什么?万没料到,瀛楚没有收下这个女子,只是封了个“瑞祥郡主”,然后便安排在九重霄。 明华宫的事,比较惹得上邪夫人操心。九重霄的事,一直都没什么变故,上邪夫人就放在一边不去理会。 直到莫雪姬来! 瀛楚花了那么多钱财、废了那么大心力千方百计娶回来的雪国公主,这个区区瑞祥郡主居然头次见面便赏了一剑。 且一剑贯穿肩膀! 上邪夫人第一次听说时,都认为这个瑞祥郡主必死无疑。不管瀛楚是不是非常宠爱雪国公主,瀛楚是天都的王,在整个蓬莱洲都纵横来去说一不二。鹰王这个名号响彻蓬莱大地之时,哪个敢让他颜面有损,他一定让那人万劫不复。 可是,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是,瀛楚只禁足了那位瑞祥郡主而已。不仅如此,当天,瀛楚就去了九重霄。不用猜,就是去探望那位被他禁足的郡主咯。当着他的面,刺伤他千里迢迢带回来的雪公主,他不严惩便罢了,委屈了她似的,刚刚禁足,就去看她。当真情深,前所未有。 至于后来瀛楚补偿莫雪姬,破天荒带莫雪姬去祭五谷神,这样的隆宠似乎也没能帮得了莫雪姬,让莫雪姬击败瑞祥郡主,坐稳鹰王宠姬的位置。 那个瑞祥郡主不简单那,在白麓的小校场居然杀了刘景空的两个部下。 难怪瀛楚会对她高看一眼。 蓬莱洲上,什么时候出现过能一下杀死两个大男人的女人了呢?而且还是两个强悍的东洋男人! 便是她独孤静珏,也绝不可能吧? 上邪夫人决定赌一赌! 她先派人去国子监传经筵方闻雪,然后,让方闻雪为自己奏一曲白麓军屯曾经演奏过的《十面埋伏》。跳舞的是玉庭挑选上来的一位宫女,香采女亲传动作和步法。音乐和舞蹈碰撞之下,确实妙不可言。 上邪夫人很欣赏方闻雪,方闻雪弹奏之时,她先斜倚在座椅上,弹奏结束,上邪夫人已经正襟危坐。 《十面埋伏》弹奏结束之后,上邪夫人对方闻雪说:“方经筵,昔日在玉林,你为海神祭作的那首《海潮升平》,还能再为本夫人弹奏一次吗?” 方闻雪不明白上邪夫人何故突然想听此曲。右将军、瑞祥郡主、鹰王之间,他本就不太理解,又加上上邪夫人,对于他而言,除了应付,还能如何呢? 《海潮升平》需要编钟,上邪夫人早就派人从玉林将那乐器整个儿搬来。跳舞的女子,上邪夫人需要方闻雪将之打扮得和昔日瑞祥郡主还不是瑞祥郡主时装扮的那个样子一模一样。白色的羽纱裙,如瀑的秀发披背,最关键的,便是戴在头上的粉红色玫瑰花,这种花移栽至海外余兰国,当地名称叫:蓓蜜娜! 蓓蜜娜,原本余兰国一位小姐的名字,因为长得很美,所以,当她培育出那么漂亮的粉红玫瑰后,这种碗口大小娇艳的玫瑰被用她的名字命名。 云杉戴着这花做成的花环出现在他面前时,乍然长大了似的,那青春少女蓬发的气息叫他喜不自胜。而现在,更加勾动起他的情肠,让他无比心动身体也情不自禁。 在白麓行宫,他便不想再矜持下去。喜欢便喜欢了吧,那过去,那未来,又有多少是必须认真去想的呢?也许,真跨出那一步后,后面的事情他也就知道到底该怎么做。三岁离开熙朝皇宫,跟随白孤鸿在蓬莱求生,白孤鸿读书之时他从旁学习,七岁之后便为白孤鸿解词析句,师徒共同修习玄秘太虚功。白瀛楚什么时候都会给自己的人生找到最好的行走下去的方法,即使突然要带上一个女人。 月亮的银辉下,穿着白衣、带着粉色蓓蜜娜的云杉围绕在他身旁,一边缓慢跳舞,一边自己解下白纱裙的腰带。 那衣服,不经意便滑在脚下。 鹰王恍惚便来到了昔日的德胜宫。 去雪国之前,也是这样一个月色如银的夜晚,也是这样四目相对的氛围,也是这样——她解下了自己的衣服,突然袒裎在他面前。 感觉,整个空气都好香好香啊,离开了云杉,奔赴雪国,娶回雪公主,却发现,越发抹不去心灵上对她的爱怜。 有时候,连自己也没了解自己的心,对不对? 当时,就应该好好抱住她,而不是等到白麓行宫,又辗转到了这样一片林子里。 鹰王的意识完全沉浸在这样一个情境中。即使刚刚还认为这样的事情多有蹊跷,一定需要注意,现在,那一点点残存的理智也没有了。 鼻端只是觉得香,好香好香,手已经情不自禁伸出去。 没错,上邪夫人赌对了,游历花丛不沾衣的黑翼鹰王白瀛楚,真正爱上的,确实就是那位跳海神祭的瑞祥郡主。 因为爱,所以有距离。 因为有距离,所以越发爱得深。 幽密的林子里,旖旎的春光开始上演。鹰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意图拥有他最喜欢的女人。 但是,这当然只是一个梦! 楚风贺琮回饮马客栈将其余三十四人全部带出来,在林中,他们遇到了天蛉珠以及淄灵虫的阻击。 对付天蛉珠最好的就是暗器,这个功夫,三十六骑中毕坤、佟林、张晗、赵琦都很精通,这四个人,同时也是射箭的高手。至于淄灵虫,它的毒素得进入人体后才发挥最大的作用,所以,一套完整的一字散花剑就足够对付了。 射杀了天蛉珠,劈死了淄灵虫,三十六人来到密林深处。 林子里的情形让众人止步。 身为鹰王的贴身护卫,这种情况,说实话,实在没什么好奇怪的。往往这时候,三十六骑不仅不会大惊小怪,还会自发组成人墙,隔断任何会来惊扰主上的人。 但是,今天的情况实在太过不同以往。 天蛉珠、淄灵虫都是湘部的毒物。湘部从属三部联盟,而三部,向来和天都不睦。这一次谷神节,十八盟前来拜会,刘景空打着不为人知的旗号,心心念念想让鹰王垮台。湘部女少主清晰便是刘景空的帮手。三部如何与天都势成水火,三十六骑最明白不过。 每个人心中都知道,这时,最好的做法就是上去将主上和那个女子分开。 可是,大部分又都觉得:这样一来,不定自己会获得什么。 主上的大怒? 然后,便是严厉的惩罚? 鹰王的可怕不仅仅体现在对敌人的态度上,属下犯错,受到的惩罚也一样叫人不寒而栗。 谁让这些人都是鹰王一手带出来的呢? 谁让这些人从跟随鹰王开始,就没了自我,这时候才如此没有主意? 好在,还有一个认死理的! 这个人,是司空长烈。 司空长烈不顾众人阻拦冲上去,强行将鹰王和正在与之缠绵的女人分开。鹰王没有发怒,更没有动手,他的身体滚热滚热,并且汗出如浆! 司空长烈一看就明白了,立刻大喊:“快拿水来!” 袁彬平素里最听右将军的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取出水袋,一皮袋水全部淋在鹰王头上。鹰王猛打一个激灵,人才略微清醒。 这时候,鹰王终于感觉自己身体的不舒服。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团热火在体内飞快奔走,左冲右突,不得宣泄便要将这个容纳灵魂的身体撑个四分五裂。 鹰王知道有一种药叫*,据说服了此药,人的气血就会前所未有的旺盛。自己这个症状,大概就是那样的症状了。再往地上看去,那个被司空长烈一掌挥倒在地上的女人哪里是云杉?分明就是在白麓献过舞的清晰女少主。 但凡神智未曾迷失,也想得出:云杉绝无可能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更加不会以这样卑劣的手段诱惑自己。 热汗不流了,鹰王脊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贺琮捡起主上的衣服为主上披上,司空长烈拔出剑说:“主上,待我杀了这个女人!” 鹰王立刻伸出手。 那个正常的他又回来了。 三十七个男人欺负一个女人,怎么说,这也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鹰王道:“将她带回饮马客栈去,找棵树,吊上去。”说完了,他心里不由得恨恨想:“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最后来救她。” 这个她又是谁呢? 没错,就是清晰。 清晰是未来的湘部女主,能使动她来做这样危险事情的,绝对不是湘部自己的人。是蛮部?还是火部?还是,干脆就是刘景空? 真是可恶之极! 不管是三部联合,还是刘景空再次出手,他们这么做,都触及到鹰王不能被触及的底线了。 离开饮马客栈之际,留下来等待解救清晰的是冷延。鹰王说:“一个人在此等候就可以了。”带着三十五人离开丰野,往南奔走了一百多里,下午,人马暂时都停下来。 毕坤、佟林等埋锅捡柴准备做法,袁彬那几个则去河边打水,顺便找点野菜、打只野鸡回来。 鹰王带司空长烈离开人群,君臣二人在旷野中信步而行。 旷野的风,微微有些燥热。这让鹰王不由自主想着昨天晚上的事。 中午,小乖就从天都的功德院带回主持法音禅师搜集来的讯息。法音是鹰王的国师,精通医学药理,天文地理也都会,武功也不错,只是比起鹰王以及三十六骑中顶尖高手略逊色些,而已。这位禅师礼佛之余,还为鹰王物色了些年干的少年,这些少年学艺不为其他,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在法音的主持下,搜集蓬莱洲各种有助于鹰王统一蓬莱的资料。 其中,就有有关三部的详尽解释。 要不说法音禅师厉害的呢?小乖带来的讯息绝对算得上是绝密!湘部女主,自幼服食奇异药物,天长日久,血液中会带有奇香。这种香,寻常时候并不会散发,只在急切动作之后,随着汗水散发出来。配着湘部族独特的咒语——也就是当时清晰一直在唱的柔媚的歌,吸引人,尤其是吸引青壮年男子的注意,让之产生幻觉,最后拜服施咒者裙下。 这种香有个非常贴切自己特点的名字,叫魅女香。 凡被魅女香诱惑,又深得魅女香美妙滋味的人,十有八九会拜倒在魅女香携带者裙下,少则三次,多则十数次,一定是精尽人亡的结果。 这样的讯息,让鹰王在震惊之余既惭愧又觉得很庆幸。 惭愧者,自己向来自诩不凡,此番却栽倒在一个蛮夷女子手中。庆幸者,到底手下人得力,关键时刻,没有眼睁睁看着他被清晰算计。 一个晚上又带一个白天,鹰王的心逐步恢复宁静。面朝连绵起伏的青山,他对司空长烈说:“长烈,昨夜多亏有你了。” 司空长烈不敢居功,抱拳道:“臣不敢受主上夸奖,臣当以主上安危为重。” 鹰王看着苍茫的天空沉默,少顷,道:“昔日你和云杉相遇之时,我已经忘记云杉是谁。”回过头,定定瞅着司空长烈,认真道:“长烈,若是有那个可能,孤将云杉赐婚于你——” 司空长烈很容易被打动的心顿时激动得怦怦乱跳。 鹰王道:“我知道你很喜欢云杉。” 司空长烈低头垂目,眼光不敢和主上对接。 鹰王继续说:“云杉似乎对你也有好感。” 司空长烈激动着、高兴着,突然,他警惕起来。 鹰王还往下说:“假如我将云杉赐婚给你,你和云杉结为夫妇,那样一来,你是我最放心的部下,她,亦是我最得力的心腹,你和她二人同时为孤效力,孤还有何求?自当喜不自胜。” 司空长烈激动的劲头过去了,慌忙跪下来道:“属下绝不敢夺主上所爱。” “哦……”鹰王轻叹一声,住口不再往下说。 司空长烈虽然搞不清自己这位主子刚刚的话有几句真,有几句假,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如果自己当真应了鹰王此刻的要求,那么,自己和云杉或许可以成为夫妇,但是,日后还想跟着这位主子,怕是不太可能。 不要问这是为什么? 司空长烈就是知道一定会有这样的结果。 司空长烈虽然容易激动,但是他并不呆傻。固然固有模式是可以被打破的,自己也可以为了云杉破釜沉舟。可是,云杉的心真的会在自己这里吗?鹰王对自己的恩情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回报下去呢?至于自己对鹰王的忠心,那是一开始便注定好的了,要不要用生命继续去履行呢? 司空长烈找不到更加合适的话,只能照实了说:“属下只是敬重郡主,而郡主的心里,只有主上一人而已。” 此话说完,鹰王的脸色便好看许多。 鹰王向司空长烈提及一件事,便是那日雪公主刚到天都,云杉用剑刺伤雪姬之后,被禁足,司空长烈奉命将云杉押回德胜宫,在德胜宫的院子里,长烈和云杉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司空长烈非常惶恐。他的脸,迅速赤红起来。 鹰王目光炯炯,只是盯着他。 司空长烈左思右想,硬着头皮道:“郡主、郡主……郡主只是留属下喝了一杯茶。” “是吗?”鹰王追问。 司空长烈脊背上冷汗一阵一阵冒出来,最终点头,道:“是的,就是喝了一杯茶。” 鹰王冷冷一笑,总算放过他去。 鹰王说:“白麓的事,孤交给了楚风。”看了司空长烈一眼,确定他并无不甘不服,面色柔和下来,温言道:“你随孤搬入城中,从今往后,这天都城的安危,孤还是要着落在你身上以求完全。” 司空长烈心神激荡,急忙单膝跪下,谢恩:“多谢主上。”又说:“属下自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鹰王露出笑脸,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吃完饭,又等了一个时辰,冷延从丰野方向汇合而来。鹰王问:“有人来救湘部女少主吗?” 冷延说:“有,就是湘部的人,一个五个。”因为鹰王并没有下达其他命令,因此冷延说:“属下便在旁边观望,看到人来,救了清晰女少主之后离开,属下也就离开。” 贺琮站在离鹰王很近的地方,听到这儿忍不住张了张口。 鹰王看着他说:“贺琮,你要说什么?” 贺琮为人谨慎,不愿意在主上面前过于出挑,对下,也不愿意就此得罪冷延。可是,话已经到了脸上,他还是说:“属下有一个想法,冷延刚刚应该尾随湘部的人,去看看,湘部的女少主最后到底会有谁来迎接。”五个湘部的人,那可是远远不够的。女少主计策失败了,又被吊在树上吊了那么长时辰,受够了罪也受够了羞辱,幕后主使她的人理当出面抚慰。如果跟去,一定会揪出幕后主使之人。 冷延居然错过了,鹰王心中颇不满意,但是也无可奈何。 242 龙舟 位于龙州界南的于梁,东边和丰野相接,南边则靠着新州的玉门溪。郊外,一座私人庄园内,大片幽蓝花正在盛开。 幽蓝花是蓬莱洲上珍贵花种,数十朵蓝紫色小花聚集成一朵大花,一支茎秆细细长长挺立在绿草丛中,撑得花朵华丽的好像礼花绽放。而成千上万这样的花铺开来,那情形,自然更是难得。 而流连在花丛,观赏这些名贵幽蓝花的,正是上邪夫人座下的金瑶姑娘。 金瑶回过一次天衡峰,上邪夫人接到传书后,知道第一次行动已经失败。魅女香,除了法音禅师知道之外,上邪夫人也知道。这有赖于当年监视白孤鸿的行动,上邪夫人座下也有许多专门收集情报的人。上邪夫人找到刘景空,想和他合作。上邪夫人提出的,对付白瀛楚的第一个方法便是:湘部女主清晰(清晰那时已经成为湘部女主)。红珠果和游兰草混合出的毒药都能被白瀛楚的功夫给逼出来,这魅女香独辟蹊径,只是催发男性激情,白瀛楚只要上套,便避无可避。 只是有一点,晰在白瀛楚面前出现过,白瀛楚也没表示对她有兴趣。如今众所周知的是,白瀛楚娶了雪国的公主封为雪夫人。这位雪夫人,那可是但凡看过的人公认的漂亮。据说,这位雪夫人曾有“天下第一美”的美称,待亲眼看过,确实名不虚传,白瀛楚更加不会对姿色远逊于雪夫人的清晰没意思。 刘景空不乐观,上邪夫人有方法让他乐观。打扮成跳海神祭的瑞祥郡主样子的清晰女主,哼着配上《海潮升平》旋律的独门咒语,跳着海神祭的舞蹈,散发着魅女香的魅惑力,白瀛楚没出所料,果然坠入彀中。 天蛉珠阻挡了三十六骑,淄灵虫也困扰了他们些许,遇到鹰王和清晰,上邪夫人以及刘景空皆认为三十六骑绝对无胆去打扰鹰王和清晰的好事。 可是,怎么会有司空长烈这样的直性情呢?功亏一篑实在令人扼腕不已! 前来会见金瑶的,是刘景空。 得知上邪夫人要和自己合作,刘景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第一仗就足以显示上邪夫人的诚心。失败固然叫人可惜,但是,上了这条船哪里还有下去的可能?一条道走到黑,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自然还是要绞尽脑汁通力合作。 金瑶这次给刘景空带过来的是炸药,这是葡萄牙的船经过时,和白鲨舰队交战,被白鲨舰队击败然后得到。当时一共得了一百五十箱,鹰王着人取了五十箱自发去研究,另外一百箱存了三十箱在国库,七十箱放在军屯。 鹰王去南盟,将三十六骑全带走了,城内防备有机可乘,上邪夫人用尽关系得到十箱炸药,现在全给刘景空送过来。 刘景空手下,除了东洋人丰南兄弟外,还有一个归降了的海盗队伍,为首的叫汪真,得力的下属都没有正式的名字,平素里只用外号称呼,分别是:黑蛇头、赤蛇尾、毒龙刺、大铁锤,还有两个力气非常大的夯货,其中一个是曾经在白麓挑战过司空长烈亲随的熊憨,还有一个叫大力谭,两个人皆身高个大膀阔腰圆,光靠力气的话,一个人打十个人不在话下。 上邪夫人的意思,这次想好好使用这些炸药,就靠这支海盗队伍了! 新州城主兼新月盟主梁凡,得知鹰王率三十六骑已经过了玉门溪后,立刻率领文武官员出城十里相应。鹰王到达新州界后,远远看到簇簇的人群,梁盟主的迎接仪式堪称盛大。 新州既靠近龙州,离三部也不远,一直是天都可以拉拢联盟的对象。鹰王下马,和梁凡相见,二人互敬行礼问好寒暄好不亲热。梁凡带来了符合天都王制的车辇,鹰王也不退却,弃马登车,三十六骑分作两队伴随左右,梁凡车辇紧跟其后。回城的队伍绵延数里,浩浩荡荡。行至城内,引起新州百姓的旁观。新州百姓皆对天都王兴致满满,同时,也尊敬有加,跪倒在路边,高呼:鹰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楚风骑马走在车辇旁边,透过窗户,对鹰王说:“梁盟主素日教导百姓,端是有方。” 鹰王人在车辇内,街上的情景落在眼里,心里也觉得非常宽慰。 不过,丰野的事尤在眼前,包括刘景空在内的人,谁不是敬畏有加在表面?只是,魅女香依然用在了自己身上。 人人都知道天都王厉害,所以,想必人人都在背后研究天都王的弱点。鹰王的弱点就是女人,清晰女主就被用得恰到好处。 司空长烈骑马跟在另一边,鹰王想了想,对他说:“待到行宫,你去查一查,新州的一切,是否和天都的都很类似?”教导百姓,若只是一时口头奉承,那便是假的。可是,假如体制都全盘类似,一番朝圣之心,便真了七八成。 行宫便在城中的万宁寺内,主持清远大师率全寺僧众在寺外等候鹰王殿下。清远大师四名得意弟子:修仁、修义、修道、修德,随同师父,将鹰王殿下并梁王一起迎接进去,大殿上,素斋已经准备好,梁王陪同鹰王用午膳。 司空长烈带毕坤、袁彬上街,走访了半日,晚上回来,回报主上:“新州之内,各行各业气象都类似天都。物质充足百姓生活富足,民生很平稳。” 鹰王便放心了。 龙舟节当天,鹰王同梁王同行,来到桓河金湾码头。 渔业是南盟诸城主要民生,划船的技术是这儿的小伙子最需要掌握的本领之一。这儿的男孩子,大凡刚生下来就要放在水盆中随水漂,漂到会坐会站,和水就极为亲密了。弱冠之年,垂髻习水,舞勺驾船,志学之年如果不能出入江波或者海上捕捞一条十斤重以上的大鱼,那么,将会收到歧视。这样的风俗文化催生了龙舟节。龙舟节这天,码头上舟船齐聚,平素的惯例,便是由南盟主梁王点燃酬神的十三响礼炮,然后第一轮轻舟赛便即刻开始。 今年的龙舟节比较特殊,盖因梁王一直膜拜天都,这次去过谷神节之后,对天都酬神典礼支**盛大无比仰慕。因此,效仿天都酬神,梁王不仅安排了大型歌舞,还重金搜寻大儒写了篇《水神赋》。只是,在念这篇《水神赋》时,梁王自诩不如鹰王文化底蕴深刻,许多字都不认得,拗口的句子也念不出,只得让贤,请鹰王登台诵读。鹰王很谦虚,鼓励梁王自己上。梁王诚心诚意表示,自己只为让南盟百姓更贴切上邦,不在乎自己光耀是否被占。 鹰王这才释然,登上事先搭好的祭台,向着水面诵读这篇《水神赋》。祭文写得还不错,有些长,所以念了些时候。 在念祭文之时,大多数人都在认真倾听,唯独一艘船上甲板上几位站立的船夫表情不屑,且私下议论表示很不耐烦。这艘船停靠的位置离祭台并不近,但是,因为其船体很大,色泽鲜亮,船头船尾的雕刻工艺都胜过其他船只许多,所以,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司空长烈就在祭台下面,率领贺琮、毕坤、佟林、袁彬等列队护卫鹰王两翼位置——鹰王被称为黑翼鹰王,正是因为此了。楚风游目四顾,忽然对他说:“长烈,你看那边。” 然后,除了楚风之外,三十六骑全部看到那艘船体颇大、装饰精美复杂颜色又很鲜亮的船。 佟林前去探查,得来的消息是:梁王座下一位太傅向梁王建议,要让鹰王与民同乐,将建议鹰王登上龙舟,一尝百舸争流的激情和乐趣。那艘大船,其实就是梁王专程为鹰王准备的。所以才做得那么漂亮。至于大小,到时候和这艘船一较高下的船都这么大,所以,并无奇怪之处。 可是,楚风还是觉得不寻常。佟林说完,他便面朝桓河,默默不语若有所思。 鹰王将祭文念完,走下祭台,梁王亲自将火种交到他手里。鹰王点燃引线,十三响礼炮相继响起,震天的响声中,龙舟节正式开始。 轻舟赛分为两个级别,第一轮为经年老手之间的竞争,第二轮则是弱冠少年相互拼搏。所谓轻舟,上面只有三个人。一个人在船头击鼓,另外两个人车轮价划动船桨,将丈许长小船划得几乎要在水面上飞起来一般。因为好手太多,所以每一轮都有近百艘船分作好几组先后竞赛。各种趣事就很多了。比如配合不好,出现船头调转,再比如,新手出战,和别人撞将起来。有一艘龙舟便这样撞翻了,一个少年掉到水里。南盟的少年,哪个不是浪里白条?按说,掉水里就掉水里,有什么要紧?偏偏这个少年就掉出问题来了。首先,这个少年落水之后,帽子掉了,露出来一头乌黑的青丝——居然是个女的。其次,这个女孩儿很显然是不会水的。龙舟行过的水面波涛翻滚,这个头发披散下来的女孩时而露出头来,时而淹没下去。 龙舟上不能出现女人,这可是硬道理。也不知道是哪村哪寨偷偷混进来的丫头,坏了规矩,触犯了神灵,可是大罪。 南盟里面没人敢救。 三十六骑则唯鹰王马首是瞻。 鹰王只看了长烈一眼,蓦地飞身出去。桓河水面上只看见一个黑影几起几伏,他已经来到那个即将沉没的女孩身边。 这可是鹰王独门的轻功,名唤息影。瞬息转移,奇幻无比,水上行走,平缓如同走在陆地。可是,凡人不识货,只当是一般凫水的功夫。不过,即使便当成凫水,凡人水性很好者,不过做到鞋面不沾水而已,做到鹰王这样,身形飘忽姿态优美,却也没那个可能。 眼见着鹰王轻而易举将女孩捞上岸,那一手出神入化“凫水”的功夫,便已经震呆了南盟所有在场的良善百姓。金港码头欢声雷动,在水上混了几十年的老渔民都热烈鼓掌。梁王敬佩不已,对鹰王说:“殿下神技!”侍从取过披风,为那名女孩披上。 那女孩年不过十五六,正当豆蔻年华,宽大的披风遮挡住刚刚因被水浸湿而尽数显露的身体,那身体,却已经发育得很好,纤秾适度玲珑有致。一张很标准的鹅蛋脸,湿发贴在脸颊上。什么叫美人如玉,此时此刻当是最好诠释。 鹰王风流秉性,一见之下不由自主不错眼珠。梁王看在眼里,便问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女孩很忐忑,亦很惊慌,嗫嚅:“杨、杨、杨紫芹。” 梁王又问:“哪里人?” 杨紫芹说:“蓝田齐梁人。”说罢,又小声加了一句:“我是杨家屯的,喜欢划龙舟,就来了。”这个女孩看起来真的是太单纯了,她也不知道她的如实交代会给蓝田,给齐梁,甚至给那个叫“杨家屯”的小村子带来怎样的灾祸。她那艘船上的小伙子都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同村玩伴,按制,会被她连累,甚至全部会被投入大牢。 可是,机缘便是这么奇妙!鹰王看上她了,梁王也就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处理当然需要,不然的话,明年龙舟节可就要冒出第二个、第三个这样的丫头,如何得了? 至于怎么处理,等带回王宫,谁又能具体来查证呢?到时候将这个丫头改头换面即可,神不知鬼不觉,又有什么难得? 鹰王对这一切并不知情。那个来自于乡野的杨紫芹,不过惊艳了一下他的眼睛,转过头去,他便将这个女孩给忘记了。 轻舟赛一共进行了两个时辰,简单用餐之后,下午,重量级别的龙舟赛正式拉开帷幕。 南盟五州五十六城,每城各出一艘龙舟,然后比赛。五十六只船分布在港口码头,果然每一艘大小都类似三十六骑上午看到的那一艘。 梁王太傅果然热情邀请鹰王也上船一试。要知这龙舟赛规模宏大,竞争之时激烈紧迫,对于鹰王这样正当时又血气方刚的人来说,个中趣味着实值得品味。 重量级龙舟的行程很远,要从金港码头一直划到入海口,划船的人总共一百个,左边二十五个,右边二十五个,另外五十个拿着船桨坐在中间,每两里地后,鼓手击鼓,他们便和先前五十人完成一次替换。因为人数实在很多,少一分默契都不行。所以,三十六骑当中,无人可以上船。而三十六骑加起来,人数离划龙舟的额定人数还很远,他们上去划船,也不现实。 楚风竭力阻止鹰王上船。 但是,鹰王认为,这是难得与民同乐的机会,再说,太傅说得一点儿也没错,他本来就喜欢这样激情澎湃的竞赛,参与其中,有何不可? 楚风的小心让他也颇警觉。不过,鹰王自诩自己本事,独步蓬莱,哪里还有超过他的对手?艺高人胆大,也就欣然登船。 在五十六面鼓共同发出的如雷鼓声中,五十六艘大船正式起航。划船的壮汉们掀着眉毛、瞪着眼睛,划船的手臂上,一块块肌肉全部凸起,昂扬有利的动作此时此刻确实配合有度整齐划一。码头上的锣鼓也敲起来来,欢送船只离开。 这龙船行进得很快,不多时,便离开岸边观看者的视线。楚风以及其他人都看不到鹰王的身影。 三十六骑里论水性,自然无人能出司空长烈左右。 可是,无论楚风怎么坚持,司空长烈总是哂笑不同意他的忧虑。不就是一艘船上几个船工露出了对主上不敬的神色吗?这世上人这么多,难保有人不喜欢某个人。就算鹰王尊贵,这条道理之下,也不能免。 至于还有一层原因让司空没法追了去,那就是大船是梁王准备的,鹰王是太傅说了上船的,司空作为鹰王近侍,身份地位之特殊,如同鹰王的影子一般,他的言行自然敏感至极。盖因得罪了梁王,南盟必生出异心,所以只怕鹰王在场,也不会同意他没有确实证据之下,公然表达内心的质疑。 可是,事实上楚风依靠直觉做出的推测非常正确。鹰王所乘的龙船底部,确实给安放了两百斤炸药。这两百斤炸药平铺在船底,也就是一个多壮汉的重量而已,一百个人加起来的总重量,误差大致也就这个数,是以从吃水深浅看,压根儿看不出来。可是,这两百斤炸药一旦爆炸,船上的人都要受到波及。因此,龙船划出二十里地后,渐渐偏离航道,接着,便来到一处僻静的水面,这时候四下里望去,所有的船都已经不见了,激烈的竞赛导致无人留意哪一条船的消失,而这艘船上的船工不约而同丢下木桨,然后取出绳索纷纷抛向立于船头的鹰王。 炸药已经被点燃。一百位船工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跳进水里。这些下水的船工拼命往远处游,游了没十几下,一阵巨响从后面传来。炸药爆炸产生的巨大力量使得水面剧烈动荡,水性极好的船工也给带得在水里连翻了一个筋斗,全身血液都被冲击得往一处堆积,几乎要将全身爆炸开因而气息凝滞眼睛一片漆黑。连灌了好几口水,这些人才从水里面又爬出来。有些人的七窍已经冒出血来,水一冲,血没了,接着,鼻子嘴巴里,血又涌出来。 而龙船那里,只有破碎的木片以及正在起火的残骸。 为首的船工让人去看看,一个人就去了。 这人游上前,头露出水面不断张望,正要报告:“什么都没有。”突然,脚腕一紧,接着就有一股大力将他拉着把他拽到水里去。 其他人远远看着,就看见那个家伙飞快地不见后,水面上一顿水花乱起,不一会儿水面平静后,那个人就再也上不来。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顿时大惊失色。 为首的船工大喊一声:“快潜下去、潜下去!”在他认为,九十九个人对一个人,稳胜!可是,在战场上,胜负绝非人数多少决定。一来,在水里,空间概念不同于陆地。鹰王水性之高,绝非这些水上的强盗们之前所预料,起伏翻腾之灵活,远远超出与这些人的想象,明明合围成功,人往生一蹬或者往下一沉,便立刻没了踪影。而这出现与消失之间,局势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鹰王杀人的本事极少展露在人前,此时此刻就畅快淋漓发挥了一次。九十九名海盗,半个时辰功夫,就被剿杀干净。最后一个人死在他手下后,鹰王猛力将他甩往水底,自己乘这个力道反跃上水面。 浮在水面上,除了看见四分五裂漂浮在水上一片漆黑的龙舟残骸,只剩下一片太平。一点黑影掠过长空,鹰王将食指拇指放入口中,望天发出尖锐的啸声,这点黑影倏的便停在天空那个位置,盘旋两圈,接着往下飞来。 越接近水面,那物降落得越快,离弦之箭似的,眨眼停在被炸断龙头的船首上。原是鹰王饲养的那只叫“小乖”的鹰。 鹰王脸上、身上都有被炸药炸出来的伤口,此时此刻还往外冒血。他撕下衣衫上一截布条,用鲜血浸过,绑在小乖腿上,然后让它去找三十六骑。小乖去了没多久,一艘船便跟着划过来。楚风站在船头,将水里的鹰王给拉上来。 鹰王乘坐的龙舟居然被炸毁了,船上一百多名船工统统都是准备暗杀王驾的刺客。这件事,叫忐忑不安等候在金港码头的梁王猛吃一惊大惊失色。建议鹰王登上龙舟的是太傅,这艘新船也是太傅负责督工建造,划船的一百个人是太傅亲手选的,太傅拍胸脯对自己说:“此事绝对没有问题。”梁王让太傅来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傅抖抖索索说不出所以然。 毕坤、佟林、张晗、赵琦奉左将军命走过来,四个人将太傅给抓了。 毕坤说:“梁王,卑职等不敬,这个人,卑职必须将他带回去严加审问。” 梁王理亏,没法拒绝,只得道:“当然,若审问出果然异心早存心生歹念,将军要杀要剐,本王绝不阻拦。”说着说着,还不忘恶狠狠瞪向太傅。可怜见,那太傅确实受人蒙蔽,并不知自己其实惹下了这样严重一件大事。都知道天都的黑翼鹰王尊贵且又极为凶悍,居然得罪了这尊神,还得罪得这样狠,老命肯定别想保住。心里害怕,已经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当场晕了过去。 鹰王一回万宁寺就沐浴、擦药、更衣。 那两百斤炸药,能将一座山头轰塌了。他没死,不是因为命大,而是百名船工纷纷下水时,他运真力绷断了扔在自己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绳索,最后一刻及时跳下船的缘故。 即便如此,暴露在外面脸颊上那一块很大的疮疤已经说明那时的情形有多危险。不用看也知道,那和身上的那些疤一样,都那么醒目而又狰狞。若是被明华宫里的那些夫人们看到,不知当场会碎掉多少心。纵然鹰王只是个男人,他那非同一般的俊美也是女子非常爱慕的珍物。而对于鹰王自己来说,样貌几何也许并不十分重要,可是,尊严受到了损害,那和五官的俊美和谐被疤痕破坏,心中会产生怒气和愤恨,道理根本都是一样的。 司空长烈未时奉命前去调查担任刺客的那些船工,一个时辰之后便快马回来。盖因那船工老大并不是无名之辈,司空长烈自己就认识他。在万宁寺的寝殿内,司空长烈上奏鹰王:“那厮叫汪真,是常常出没琉璃、沪沙一带的海盗,原先在紫荆、银门附近的海面上混,被属下率人打过之后才领着他手下那一帮子人换了地盘。”琉璃、沪沙位于蓬莱洲西北,地处荒凉,人烟稀少,往来的商船数量也就不多,日子和在较为富庶的紫荆、银门附近海域混自然不好比。 因为受到了驱逐,所以群体来报复吗? 可是,建造那艘龙舟需要多少钱?购买两百斤炸药又得多少关系多少钱?包括汪真在内,一百名船工,干这一票前就得预付的费用,这些全加在一起,怕已经足够海盗们丰衣足食过两年的。 海盗们居然舍得? 即使舍得,因为没法保证能活着回去,所以是否值得? 司空长烈说:“属下想,汪真应当投了大靠山。” 鹰王一脸阴沉凝重,沉吟良久,才道:“猜得没错,除了刘景空还能有谁胆敢给他做靠山?”一语说罢,一掌拍在桌子上。 梁王站在万宁寺大殿后面的天井内,等候鹰王传召。 袁彬从寝殿里跑出来,笑眯眯对他说:“鹰王殿下已经无碍,梁王放心,只管回去吧。” 梁王说:“卑职心里忐忑得紧,还是面见鹰王殿下,亲眼瞧过,方才放心。” 袁彬说:“梁王不是准备了宴饮晚上进行吗?” 梁王急忙陪笑,道:“不瞒袁将军,还真是的!” “那么,”袁彬传达鹰王的意思,对梁王说:“梁王现在就请赶紧回去准备吧。” 梁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袁将军,你说的可是真话?” 袁彬点头,道:“千真万确。” 梁王还是不放心,追问:“鹰王殿下居然还会出席我给他准备的宴会?”得到的依然是肯定的答复,他这才真的放心。 梁王回去,袁彬进寝殿复命。 楚风也在寝殿之内,对鹰王说:“殿下,万不可再相信梁凡那厮。”梁王的太傅出的主意让鹰王登上龙舟,炸药炸船这件事,梁凡十有八九也脱不了关系。也许新州和龙州早就勾结在一起呢? 鹰王看看长烈,问:“你是什么看法?” 长烈说:“既然已经来了南盟,就是表示,天都对南盟诸城非常信任,但凡可以,绝不互为敌对位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楚风闻言讥讽:“龙舟出航之前,我便建议前去搜查。” 长烈微微露出惭愧之色,不再言语。 鹰王却把长烈那番话听进去了,一边思忖,一边点头,道:“长烈说得很有道理。”为给长烈宽心,一扫阴霾,微笑道:“孤又没有那么脆弱。”继而笑容褪去,再更换一副严肃的面孔,认真说:“孤已是第二次大难不死,前方依然存在凶险这确实可以预知。不过,到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又焉何能让一群海贼阻挡我们一统蓬莱的脚步。”先前安抚了长烈,此刻,他又对楚风说:“你机敏,去梁王宫,万事一如既往需小心着。” 楚风这才欣慰,笑意隐现,抱拳施礼,对主子说:“主上放心,属下自当尽心尽力维护主上安全。” 长烈闻言,毫无心机开口道:“我们都和你一个想法。”顿了顿,又接了句:“只是没你那么细致罢啦!” 众人这才隔阂尽去,一起笑起来。 梁王宫的宴饮酉时开席,鹰王到达之后,宴会便正式开始。抛却桓河上惊心动魄的变故不提,这梁王对每一件事情的安排,倒真的皆很符合鹰王的心意。文武官员见礼的方式参考天都王庭制定的礼法,奴才宫婢必须遵守的礼节也类似明华宫内。宴会上参与演奏的乐器种类很多,曲风或宏伟、或清新、或深厚、或活泼,都不脱高端雅致之下的大气。跳舞的舞姬们样貌也都是百里挑一的,跳出的舞蹈虽不如白麓那回香采女展示,却也可以看了。 脸上带着一块大疤,鹰王却毫无不妥帖之处让别人会有所觉。谈笑风生之间推杯换盏,一切席间应酬都进行得那么流畅。 眼见梁王努力装作若无其事,鹰王还让司空长烈亲自将太傅给带出来。 太傅衣冠整齐,没有半点被审问拷打过的迹象。 鹰王对梁王说:“太傅受惊,还请王驾好生抚慰。” 梁王这下吃惊可真不小。太傅被传上来,鹰王对太傅说:“不明来路的人,不要见;不明来路的财,不要收。”拍拍手,楚风端上锦盒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有十个金元宝、十个银元宝,还有一层夹层,里面放着珍珠项链、翡翠手镯、蓝玉花钿和黄金镶宝耳环,皆一式两份。太傅有两个夫人,夹层里的首饰分明是鹰王为太傅的夫人准备。太傅做了错事,不仅没得责备,还得了厚礼,侥幸惭愧之余,感激不已。 梁王也非常感动,带着太傅以及南盟诸城的城主、百官,齐齐向鹰王行跪拜大礼。 鹰王笑意盎然,免众人礼。 梁王表示:“士为知己者死。殿下如此待我,日后定当全力相报。” 整整两个时辰的宴饮,结束之后,鹰王、梁王以及各位城主皆醉了。三十六骑护送主上回去,一路上也平顺无波。回到行宫,进了寝殿,毕坤、佟林将鹰王扶进内室。楚风和司空长烈都在外面等,等到毕坤、佟林从殿里出来。 楚风一眼瞧见两个家伙脸色不太对劲,便问:“怎么啦?” 毕坤说:“梁王准备了一份厚礼在内室。” 楚风目露疑问。 佟林说:“上午鹰王从水里捞出来一个女的……” 楚风和司空长烈立刻全明白了。明白之后,他们的心情顿时也变得古怪之极。 主上好女色,这早已不是秘密。先前便在丰野遇到了湘部的清晰女主,被清晰女主算计得,差点儿就性命不保。这时候,又有梁王贡献了女子上来。虽说一开口那一身的土腥味儿遮也遮不住,可是,谁知道其中有没有危险? 楚风让司空长烈进去看看。 司空长烈微微脸红,说:“不去!” 楚风说:“饮马客栈附近的小树林里,你不是非常胆大英勇吗?” 司空长烈脸更红了,说:“一码归一码。”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目光,那个叫“杨紫什么”的少女,绝非一个藏得了心机害得了他人的人,尤其,还是要加害鹰王这样并不容易得手的硬刺头。 只怕让那个女孩拿起刀来,她也吓得将刀远远抛开。 所以,司空长烈对大家道:“大家留点神,轮流换班将此处护卫好吧。一个弱智女流而已,该怎么着怎么着。”毕坤佟林立刻散了,楚风瞧瞧形式,自己占不了司空长烈的先,也做不了三十六骑的主,只得也遵照司空长烈的安排暂且回自己的房间。 单说鹰王,出梁王宫时酒意正浓,回到寝殿,酒意其实已经退了不少。他太虚功在身,功力流转一个小周天,可以将酒水完全逼出来。不过,既然有佳人在房间内,这一丝酒意欲留就留着吧! 那个被他从水里捞出来的女孩,端坐在床上,清纯稚嫩的样子,显得她还只是刚刚长成的吧。 只是,在摇曳的烛光下,那一张雪白无暇的鹅蛋脸上,眉毛越发显得如春山,双眸剪水映着灯光闪烁似明星,穿着薄薄的寝衣,那刻意选来的嫩嫩的粉色,映衬得整个人若春花般绽放。即便是上午时分刚从水里出来的样子,大概也不如现在妩媚动人之万一。那时的样子,让清醒状态下的他失神,而现在的样子,酒醉之下的他又如何能不动心呢? 心动带着酒意,牵绊、顾忌,统统被抛在九霄云外。 鹰王对于美丽的女人,征服只有一个方式。没有语言,只有动作。动作完全遵照他的内心,释放着他的热情,宣泄着他的欲望,在此基础上,让对方得到宠爱,得到温存。 年少无知的少女,就在这样特殊的环境下更改了她的身份。剧烈的疼痛,让她不适,但是英雄的爱抚,让她满心欢喜,努力地迎合,全心地感受,她的灵魂和他的节奏合二为一。 漫长时间之后,浑身酸疼的少女沉沉睡去。醒来时,枕畔已经空置。 凌晨时分,行宫外五里处一片竹林里,一个月白色身影从万竿青竹上一掠而过。薄薄的晨雾渲染着的略显迷蒙的竹林绿影,浓墨重彩好像一副美丽的画卷。月白色轻盈的身影只若画卷中一个时隐时现飘飘渺渺的仙人…… 上午巳时,鹰王离开万宁寺,梁王携南盟城主并文武一起相送。出城十里,一女子骑在马上,在太傅的引领下来到鹰王马前。梁王骑马和鹰王并列,远离南盟众人。梁王笑着对鹰王说:“紫芩生涩,殿下可还满意否?” 这个昨天还引起澎湃激情的少女,今天突然便没了吸引鹰王的魔力。鹰王故意多看了两眼,然后才笑了,说:“不错!”说罢,示意杨紫芩可以骑马到他身边来。 杨紫芩,名字里原来的“芹”字已经更改。她的父亲原本是农夫,如今也成了当地一个颇有名气的医生。紫芩,便是黄芩所开紫色小花,比起原来的名字,有出处有味道。最重要的是,破坏规矩混入龙舟节的少女已经被处决了,跟着鹰王回天都的,是有崭新身份的另外一个人。 243 相斥 明华宫里,占地最大、风景最好的当是琼玉宫,但是,建造精美气势恢宏的当属鎏金宫。毗邻鎏金宫的碧华宫也颇大气,不过,不管是主建筑还是环绕四周的院落,规模之大格局之讲究,都逊色多了。 鎏金宫只有一位主子,那就是明月如明夫人。这位夫人是鹰王明媒正娶第一位夫人,原本以为是要被封作王妃的。 毓秀陪着雪姬,在宫里面到处走走。一边走,毓秀一边为雪姬介绍介绍宫里的情况。 当毓秀告诉雪姬:明夫人乃是上邪夫人亲侄女时,雪姬那颗还很娇柔的心,禁不住狠狠抽动一下。 上邪夫人,那位天衡峰重阳宫的女主人,这是上一任城主白孤鸿的正妻,也是天都唯一一位能在鹰王面前托大说话的人。据说,若不能得这位太上夫人的欢心,终究也会失去鹰王的宠爱。鹰王在蓬莱没有亲人,白老城主之外,便只剩下这位太上夫人有近一些的亲缘关系。 明夫人居然就是上邪夫人的亲侄女,那么,不就意味着,在这明华宫内,这位明夫人,将永远大上她一头? 虽然毓秀说,鹰王似乎还没有立正室夫人的意思。 可是,如果必须有一位正室夫人,那么,只要明月如在,她便没有任何指望了,不是吗? 当初在雪国时,她可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做别人的妾。而那时就知道白瀛楚竟然有这么多女人,自己还愿不愿意和他来呢? 会来吗? 还是,最终抵挡不了他的吸引,而自己又会盲目相信自己美貌的魅力,赌一把,还是会出现在这里? 思绪翻涌,心里禁不住涌起一阵阵强烈的烦躁。 雪姬问毓秀:“殿下几时才会正式册封他的王妃呢?” 毓秀想了想,说:“大抵要等到天都成就大业了才会去做吧?” “大业?”雪姬不觉又有些迷惘。 毓秀笑了笑,简单解释道:“虽然明华宫中广纳佳丽,但是,奴婢们都知道,这些都非鹰王真正志趣所在。殿下出身贵胄,有的可是鸿鹄之志呢。”一番话,道出了她心中对主人的崇拜。 雪姬心中微动,想要反驳两句,却觉得毓秀说得确实有理,也便收住了冲动,不再言语。 不过,关于谁做王妃,对于她来说,还是很重要的事情。明月如有上邪夫人撑腰,她只能靠自己。明华宫里,自从岳夫人入主长信宫之后,就再没有一个女子越过采女变成夫人。唯有她例外。自她进宫,鹰王甚少去他处,只专宠她一人,恋爱如厮,根本无需语言去叙述。所以,打败明月如,抢到做王妃的机会,她还是很有胜算。 和毓秀聊着闲话,雪姬来到了尚林苑。岚池的荷花开得正好呢,雪姬便在毓秀的建议下,到岚池边去赏花。 微风中,夹岸的柳树那长长的绿丝绦临水飘荡,甚是美妙。而那田田的绿荷,更是铺展了整整一大片水面,那景象,看在眼里,心里觉得可真是壮观极了。星星点点的荷花在这番美景中自是最夺目的,袅娜绽放的,羞涩打着包儿的,无不拽住了人的眼,叫人生出喜爱,醉心不已。 毓秀见雪姬果然喜欢这美丽的花朵,便让灵兰、灵竹找了伺候荷塘的人来,拿钩子,采摘了几茎荷花下来。这粉色的大花,身在苦寒之地的雪姬看也没看过,捧在手,当是如同捧着天外的圣物一般。 雪姬看得高兴,对毓秀说:“毓秀,你最知我的心了。”心神激荡,冲口而出:“若我哪天发达了,必不会忘了你去。” 毓秀为人玲珑,心思却平和细腻,眼见周围又没其他外人,便笑着对雪姬说:“夫人的心意,奴婢一定牢牢记得。” 一语说罢,主仆相视而笑。 从岚池回来,在鎏金宫附近,满心高兴的雪姬碰到了让她极为不高兴的人。鎏金宫里,瑞祥郡主正带着她的贴身宫女林蔻出来。瑞祥郡主云杉,今天打扮得显然特别素,一件米白色的衫子,领口和袖子绣了几朵长着长叶子的蓝花而已。黑发披背,头顶绾起的发髻上,插了一支硕大的珍珠。 这样的瑞祥郡主,在她那一贯跋扈的气势里平添了几丝清冷。黛眉星眸,少了一点明媚,多了几分出尘。身量却还那么纤细修长,走起路来既轻盈又很妖娆。一身白衣被她穿得,竟是好看极了。 云杉也看到雪姬了。两个人犹如天生的仇敌,互相瞥了一眼,便错开路途。云杉昂然而去,雪姬驻足原地,手里的荷花也不要了,随意塞给毓秀,用力一甩袖子,气闷不已。 毓秀小心翼翼问:“夫人,还回宫吗?” 雪姬冷冷道:“还回什么宫?”看看那边鎏金宫的大门,思忖了许久,咬咬牙,下定了决心,然后说:“我要去拜访明夫人。” 毓秀欲言又止。 雪姬看了看她,道:“你莫非觉得我连见一面明夫人的分量都没有吗?” 毓秀急忙否认:“不敢!”想了想,斟酌言辞,道:“明夫人和瑞祥郡主的关系,其实并不足以让夫人您如此上心。” 雪姬被戳中的内心,瞧着她,目光止不住一凛。 毓秀也知道,和鸣玉、浮香两个丫头比,自己毕竟和雪姬生分了一层。只是,事其主忠其事,明华宫里的奴才十个里面八个都是一心绝不二用的人。明知不可为,毓秀还是努力说出自己内心的话:“瑞祥郡主曾经为低等宫婢,一朝得志,殿下一直极为宠爱。明夫人则有上邪夫人撑腰,这两个人,夫人不去沾惹任何一个,才是明智之举。” 雪姬感念毓秀忠心,但是,对“鹰王一直极为宠爱瑞祥郡主”这样的话,她听着还是极为刺耳。 原本是可以听毓秀的话,拐过去回琼玉宫最好。可是,偏偏让她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起来。 鹰王要兴天都大业,不外乎要统一蓬莱。假如有朝一日,在他手上真统一的蓬莱洲,天都要立妃,甚至立后,一个明月如挡在前面,大概已经万分麻烦了吧?明华宫里从来都不在乎多一个女人,那个瑞祥郡主,既不是鹰王的妹妹,更不是鹰王的女儿,鹰王那么喜欢她,不就意味着,总有一天,她会入主宫墙,成为明华宫的第五位夫人? 想到这儿,行宫那里发生的事顿时跳进脑海。一贯和云杉保持距离的鹰王,竟然亲吻起那个女人。 如果不是自己闯进去的及时,那个女人,早就得偿所愿了吧? 毓秀的话有些道理,可是,这样的担忧才更加重要。雪姬想了又想,决定不顾毓秀阻拦,执意往鎏金宫走去。 鎏金宫内,明月如听说雪夫人来了,微微一怔。正在身边伺候的晴虹说:“雪夫人不是一向不和各宫夫人来走的吗?” 明月如点头说:“是啊,无事不登三宝殿,怕是来意没那么简单。”说着,让小宫女传话,将雪姬请进来。 雪姬一走进鎏金宫的正殿宜芳殿,便被殿中的豪华大气给镇住。遥想那日在重阳宫,看到上邪夫人以金为床,还用翡翠乌龟踮起床脚,她便以为这是人间一无二的奢靡。想不到,这鎏金宫内,金箔贴墙,宝珠镶梁,也是一样张扬无比。明月如和上邪夫人是亲戚,这爱好奢华的兴趣可真是异曲同工。 坐在主位上的明夫人,今天的打扮一如既往耀眼。玫瑰红青凤穿云的衫子,也只有她这么高调的人才穿得,露在外面的脖子细白如雪,一双皓腕也完美无缺,这才压得住这么艳丽的颜色,使得面容反被衬托得娇美无比,并无半点俗气。乌黑的头发被盘成高耸的凌云髻,上面更是缀满珠翠。刚刚雪姬看到瑞祥郡主,看到郡主头发上插了一支很大珍珠做成的发簪。这时候看看明夫人,百宝牡丹上面垂下的珠串,最大的一颗,竟然赛过了刚刚瑞祥郡主头发上插着的。 天都,当真是富庶得不一般。 明夫人是明华宫第一任夫人,雪姬资历不够,理当先向她行礼。明月如坐在那儿,雪姬站在这里,雪姬知道道理,百般不愿,也只能蹲身万福,道:“姐姐。” 明月如端高了姿态,瞅了她片刻,才站起来,笑着说:“妹妹多礼了。”伸出手,将雪姬拉起来。四目相对,明月如的华贵美艳固然经得住近距离推敲,但是,雪姬号称“天下第一美”,曲线完美到无懈可击的脸蛋,肌肤莹白胜雪。两缕罥烟眉,一双眼睛,黑瞳仁竟似比别人大上了一圈,灿然生光仿若天边的星辰。笼罩在四周的睫毛,上睫毛浓密纤长宛若羽扇,下睫毛则根根可数清晰可辨。鼻梁高挺,鼻头玲珑,一张大小不超过双目间距离的小嘴,那上下唇之间的组合,“美丽”二字都不足以去形容。至于体态,有些人天生就是为了魅惑他人的。“天下第一美”,裹着层层华服,明月如一样可以看得出,她媚若妖姬。 明月如一向自诩是明华宫里一轮明月,站在这样一个绝色无双倾国倾城的女子面前,那自信,不知不觉灰飞烟灭。 明月如心里端是羡慕嫉妒,可是,恨意埋藏在心里,表面万万不会让别人察觉出来。 明月如拉着雪姬的手,至座椅前,两个人分宾主坐下。明月如问雪姬:“妹妹,怎么想起到我的鎏金宫来呢?”问完,就笑着打趣:“我这宫里啊,平素里人来人往,就是从来没迎接过妹妹的大驾。” 雪姬没她这种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本事,明月如笑得灿烂,她就陪着笑了笑。明月如话说出来了,她也就回答:“我来姐姐这儿,确实是想问姐姐事情。” 明月如“哦”了一声,洗耳恭听她往下说。 毓秀站在雪姬身后伺候,心里不禁有些紧张。 雪姬人是很单纯,不过,她到底也是公主,还没浅薄到无知的程度。心里面确实很想知道瑞祥郡主为什么会从鎏金宫出来,可是,真正问出话来时,主题还是回避了这件事情。雪姬那美丽的脸上浮现无比动人的微笑,说:“姐姐,这明华宫里的人真的很多,究竟有多少,你知道吗?” 明月如微怔,思忖片刻,说:“大致上还是知道的吧?” 雪姬颔首,笑着继续说:“玉庭、月庭姑且不论,金庭当中,可有百人?” 这件事,端是明月如心中的一根刺。和每个鹰王的女人一样,看到鹰王身边自己的同类,总是免不了深入骨髓的敌意。 明月如高高在上的傲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幽怨,是忿忿。遥想当年,她也是如花美貌,怀着对未来无比浪漫的梦想,坐上了天都前来迎娶自己的花轿。姨母独孤静珏对自己说:“那是个真正难得的人。”若非如此,姨母那么骄傲,何以会让自己成为联姻的棋子? 婚礼是按天都王正妻的规格进行的,姨母穿着杏黄色百鸟朝凤的礼服,端坐在王庭之上,穿着黑色编织金鹰的他,则在台阶尽头。那一刻,他不过一十有六,而她,也刚刚及笄之年。穿着华丽的红色嫁衣,带着沉沉的精美凤冠,她来到他身边,执手相看,她的心一刹那沦陷。 白瀛楚这个人,明月如一向知道他有着很深的魅力。虽说在此地举目无亲,老城主白孤鸿也只是他的师父。可是,白孤鸿临死,托付独孤静珏将王位传给他。同时,人前人后随时随地,他浑身上下都会散发出一种夺人的高贵气息。仿佛根本就不是什么身世流离的人,而是天生高人一等才对。加上他一副女子见了也要生妒的英俊容颜,武功偏偏又那么高绝,身为师父的白孤鸿也望尘莫及,他人,除了拜服还能怎样呢? 娶了明月如之后,鹰王宠幸了她不足三月。三月之后,上邪夫人的金面对于这个刚刚及位还不久的天都王就没用了。司空长烈、楚风、贺琮……这些白孤鸿还没死实则便已活跃在白瀛楚身边的人,白孤鸿一死,全冒出来。也不知道白瀛楚当初是怎么选的,个个精明,什么事情都能干。楚风善谋,司空长烈善战,二人天使组合,为年少的鹰王打开了统治天都所面临的最艰难的局面。谢耿池替代了上邪夫人控制下的王庭的重臣,苏和礼、王兰青都是谢耿池带来的,这些人,迅速取代了楚风,成为鹰王身边的专业智囊团。 楚风到底是武将,鹰王需要他和长烈为自己打天下。 多少天独居在鎏金宫,她望断秋水,最终修得的是一番冷透了的心肠。姨母眨眼就控制不住这个由自己一手提携上来的天都王,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庭变成鹰王收纳自己女人的场所。 金庭有多少人? 百人?还是不止百人?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挡不住幽怨,郁郁而终,每年又有更多新的进来。 莫雪姬不过看了一个月而已,自己可是亲眼看着这个地方产生,然后逐步壮大。 何等心塞?可想而知! 明月如被刺痛了心,也就不再撑着虚伪的面具,一双眼睛目光也冷了,对雪姬说:“你想知道?是想往里面再充实一点吗?” 她一句话便触及到正题,雪姬心中高兴,立刻接道:“姐姐说得哪里话来?妹妹的想法正相反,妹妹和姐姐,应该心是一条路上的,我们都不希望看到金庭里源源不断充塞进新人来。” 此话一出,明月如的脸色顿时缓和了。 明月如瞅着雪姬,心里捉摸着自己到底该怎么对付这个从雪国来、美貌无敌颇受鹰王宠爱的小丫头。当初鹰王宠爱了自己三个月,这个小丫头已经专宠一个月,后面的时间里,鹰王会不会持之以恒对这个丫头好呢?还是,突然之间,鹰王也会向对自己突然没兴趣一样,对这个丫头也突然没了兴趣? 雪姬的话才开了个头,明月如引导她说下去:“妹妹,有什么话,你先明示吧。” 毓秀的表情一时间有些急迫。她知道,雪夫人下面必然要谈瑞祥郡主的事。瑞祥郡主为人强悍,众所周知。明夫人心思深沉,也不是秘密。同时惹上这两个人,真正不是明智之举。 可是,雪姬急于打击云杉,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 雪姬直抒心意,对明月如说:“姐姐,你不觉得住在九重霄的瑞祥郡主人年纪已经不小了吗?十七岁的年纪,早已到了婚配时期,殿下忙于大计,竟疏忽了无暇顾及。作为殿下的妻室,姐姐何不做主,替郡主挑个合适的人家,也让郡主得以如意郎君,好让此生不会虚度呢?” 明月如很是讶异,她居然对自己说出这番话。 雪姬得不到她最及时的回应,追问:“姐姐,你觉得怎样?” 明月如心里的谋略可比这位雪夫人深沉多了,突然笑起来,然后说:“妹妹真是好会操心的性子。”收了笑容,佯装沉思。少顷,她才对雪姬说:“这个说法,倒也有些道理。可是,替郡主择婿,可是件大事。” 雪姬唯恐自己的提议被否决,快嘴道:“只是郡主而已,择个夫婿,有什么不妥之处呢?” “这个嘛……”明月如深知厉害,欲言又止。 雪姬穷追不休,逼迫她务必给自己一个答复。 明月如便将难题一分为二,抛了一半过来,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替郡主择婿,我这儿王侯公子当是不缺的,只是,妹妹得将郡主从九重霄里请出来。”瞧雪姬有话要说的样子,她微微恍然,想了想,说:“郡主刚刚从我宫中走没错,但是,那是因为我很久没有见过郡主,盛情相邀才得见郡主一面。”说到这儿,她摆出一脸无奈来,叹息着对雪姬说:“妹妹,你也知道,我们这位郡主多得殿下盛宠。不是我夸大其词,我在这明华宫也呆了好几年了,能肆无忌惮将殿下掌握在手心的,除了她之外,我还没见过第二个。”说着,别有深意盯了雪姬一眼,说:“我再请她,怕是请不出来啦……” 雪姬受不了刺激,拍案站起道:“我就去请她。若我请出来,姐姐可要依言做事哦?” 明月如逐步掌握了局势发展的节奏,故作干脆,昂然道:“当然,我必准备得妥妥的,王侯的公子,天都制下,城主的公子,想要什么都应有尽有!” 雪姬满意了。按照她的想法,她的计划到这儿,可算成功了一半。 从鎏金宫出来,她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兴致高涨,走路的步伐都轻巧起来。毓秀跟在后面,忧虑道:“夫人,这样算计郡主,你就一点都不忧虑吗?” 雪姬不知深浅,回答道:“我为她着想,是好事,有什么好忧虑。” 毓秀说:“且不说殿下,天都之内,爱慕郡主的不乏其人……” 雪姬不想听,冷然打断道:“我相信上邪夫人的侄女安排的男子,必然比那些爱慕郡主的人好上许多许多。” 毓秀着急想说:“司空将军乃是最得殿下信任的心腹,天都内外,除了殿下之外,地位都将无人超过他。”但是,无奈雪姬满心想要除掉云杉这颗眼中钉,凡是相左的意见,雪姬都将听不见半个字。 九重霄,德胜宫,云杉用了晚膳,便去沐浴。月庭特别制的香精,滴三滴在水里,整桶热水都会变得如同放满了鲜花。云杉是个会享乐的,从浣衣处到德胜宫,从来也没有过局促。仿佛生来她并非贱民,而是身份尊贵的贵族。氤氲着花香的水汽,将她包裹住,她闭上眼睛,暂时将红尘烦恼都抛诸于脑后。 沐浴之后,擦干身体,林蔻便伺候她穿上一件淡紫色稠衣,束上腰带,外面再披上一件蓝底银蝶百花衫。漆黑的头发在夜风中晾得微干,林蔻拿一根银丝带松松束好,云杉在庭院里坐了片刻,便准备回去安歇。 一个小宫女从外面进来,恭敬道:“郡主,琼玉宫的小路子求见。” 小路子? 云杉没听过这个名字。 林蔻说:“琼玉宫一宫之主不是雪夫人吗?” 云杉瞥了她一眼,说:“是雪夫人,又怎么样?” 林蔻和郡主感情笃厚,倒也不拘束,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昨天明夫人邀请郡主前去一叙,今天便招待了一个上午。郡主不喜鎏金宫的做派,午饭没吃,就出来,被雪夫人看到,所以,这时候,雪夫人才着人来请。” 云杉哼了一声,转身走进屋子去。 小宫女还在等话儿,林蔻代替云杉说:“告诉小路子,如果是请郡主过宫一叙,郡主一定会去。定好地方、时间就可以。” 小宫女应声而去。 云杉说:“我何时说我会去赴雪夫人约了呢?” 林蔻笑着劝说:“同是殿下的夫人,厚此薄彼,殿下面前,又惹话题。”顿了顿,又说:“郡主不想一辈子都做这个郡主,总有一天将‘郡主’的身份给改了,重新再换一个。到那时,还是需要和明夫人、雪夫人相处,一早一晚而已,又有什么区别呢?” 云杉嘟囔一声,脱了软鞋,侧身上床。 林蔻替她盖好被子,笑着说:“郡主,你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起来,奴婢一定将您打扮得美丽动人,绝不输于那位雪夫人。” 云杉说:“我倒不觉得男人真的都是重视容颜的。” 林蔻抿嘴一笑,伸手将两端鲛绡帐放下来。 鎏金宫内,也上床安歇的明月如,脑海中不停想着前一天去天衡峰请安时碰到的事。 一向除了热衷于梳妆打扮自己便只侍弄侍弄花草的姨母,突然之间和她的贴身宫女神秘地议论起什么。 碧玺姑姑不让自己去打扰,明月如就偏要去打扰。支开了碧玺姑姑,她便转到了姨母素喜的清净之地——蝉音阁。在这里,她果然听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大秘密。 表面上看上去自大无比的明月如,骨子里面绝非一个完全肆无忌惮的人。她的自信,建立在她不失为尊贵的出身上,建立在她是上邪夫人的侄女这个身份上,建立在她是唯一一个鹰王用三媒六聘娶回来的女人这个事实上,而一旦她的身份消失了,属于她的尊贵将烟消云散。这时候,她必然不会自持,而是会和所有普通的人一样战战兢兢忐忑不安。 蝉音阁里,姨母最得力的侍女金瑶对姨母说:“太上夫人,水上的计划也失败了。” 上邪夫人已经很惊讶的脸色更添一丝忿怒。 因为,在此之前,她详细问了金瑶清晰勾引瀛楚的事。瀛楚的脾性,她摸得那是一清二楚,失败了,她便实在好奇得要死。金瑶急着给刘景空送十箱炸药,这疑问她便一直揣在肚子里,这次金瑶从于梁回来,她自然要问个清楚。得知是司空长烈最终破坏了计划,上邪夫人当然很恼怒。不过,瀛楚已经被清晰所收服,以待水,就能让他立刻重拾理智? 上邪夫人知道白瀛楚内功深厚,比起老城主白孤鸿,他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魅女香不同于红珠果和游兰草,那是针对男人心灵的惑物,湘部女主自幼配合鲜血练成,哪里有中招之后还能顺利脱身之理? 现在么,金瑶又传来新州的确切消息。上邪夫人再也顾不得矜持,脱口而出:“怎么?两百斤炸药居然也炸不死白瀛楚?” 在外面偷听的明月如顿时吓得心跳漏了一拍,人猛地靠在门板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上邪夫人听到动静,颇为震惊。 金瑶飞身窜过来,开门将明月如拉进去。 看到是明月如,上邪夫人松了口气。 同是花灵人,上邪夫人若有了事,明月如也脱不了干系。秘密被明月如知道了,告诉鹰王?月如她不敢! 金瑶该说的已经说了,上邪夫人挥挥手让她下去。 金瑶走了后,上邪夫人才一脸不怀好意的冷笑,阴森森对明月如说:“都听到了?” 明月如堪堪回神,盯着姨母的脸,茫然点点头。 躺在金线织锦的纱帐中,明月如睡不着,只管想姨母对自己说的话。 上邪夫人说:“我想除掉白瀛楚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我亲手将他扶作天都王,他却恩将仇报,替换掉所有我的亲信开始。”那段历史,明月如也是清楚的,因为那些事情,均发生在她嫁过来第四个月。王庭重臣毕成河被楚风举荐的谢耿池换掉,苏和礼、王兰青用“外围重渔业内陆重农耕”的策略击败了轻视农耕的刘建业和吕启阳,武将里面,鹰王设置了白麓军屯,原本统领天都大军的将军尚文杨被冠上了一个新名称:军统总管。鹰王重新设置了军衔,一等为左右将军,二等龙威将军,三等虎威将军。尚文杨只得了七等车骑校尉,上邪夫人安插在军中另一位心腹单得璋则是九等虎威校尉。至于其他几个人:胡海、陆奇、张道远,原本也是天都武将里掌握实权的,三十六骑霸占了军权之后,他们都成了“小字辈”,仅仅比纯正的小卒好上一点点,但也足够配得上“籍籍无名”这四个大字! 上邪夫人的权利被分,这是在白孤鸿尚在时,都没发生过的事。白瀛楚不过一个刚刚得势的少年,便敢如此,难怪姨母会恨他! 可是,上邪夫人说:“仅仅为此,倒也不足以我下定这个决心。” 上邪夫人憎恨白瀛楚的原因,和明月如幽怨鹰王的原因是一模一样的。没有哪个女人喜欢自己的男人用情不专。 姨母要杀掉鹰王的心思,让明月如害怕不已。而鹰王没死,即将从新州回来的事更让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姨母不顾念她,因为如果刺杀成功,那个叫“玉鹏程”的人接任天都王,姨母会为这个玉鹏程重新择取一个王妃。明月如生在有鹰王的明华宫,还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夫人,如果鹰王都没了,姨母地位当是不可动摇,明月如的地位马上天翻地覆。可是,她又没法去向鹰王报信。正如上邪夫人事先所预料的,明月如也想到,如果被鹰王知道指使清晰诱惑、提供两百斤炸药并指使人在桓河上爆炸都是上邪夫人和苍龙盟主联手所为,上邪夫人固然会死,上邪夫人的侄女同样活不下来。好在鹰王没有死,还活着,处在一个非常复杂情境里的她既害怕又不免庆幸。 所以她会着人请来瑞祥郡主,因为,别的她不知道,能和瑞祥郡主建立友谊,鹰王一定会格外高看她一些,这是明月如直觉之下深信不疑的事实。 现在明月如心里又多出来的事是,姨母要杀鹰王的心机不会停止,雪夫人又提出要私自将瑞祥郡主和他人婚配。要不要听莫雪姬的?是不是真将云杉趁鹰王不在天都时给嫁了?嫁了云杉之后,莫雪姬莫不是要一人独大,那自己的利益又如何保证呢?还有,姨母那边,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处置? 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勇敢地走上一条路线更为明显的道路。可是该靠向谁?姨母?莫雪姬?云杉? 明月如真是纠结不已,彻夜无眠。 244 暗潮 从新州到天都,快马加鞭需要四天。鹰王无意浪费任何时间,但是,带着杨紫芩,他必须等等。 回到丰野时,鹰王和三十六骑里其他三十五个人一起重投饮马客栈。袁彬落在最后,陪杨紫芩慢慢走,时间从中午一直到傍晚,杨紫芩才在袁彬的陪护下疲惫不堪赶到。 袁彬给了一锭银子给掌柜,让他使得老板娘伺候杨紫芩一晚。有钱能使鬼推磨,老板娘看到银子哪能不愿意干伺候人的活呢?当下好吃好喝端到房内,又着人烧了热水给杨紫芩沐浴。衣服是老板娘敲开了成衣铺子买来的,料子端是上好的,样式也很符合时下里流行。杨紫芩沐浴完之后换将起来,照照镜子,对自己此刻的样子爱怜不已。 老板娘是个心窍儿几多的人,知道第二次包下自己客栈的是个正牌大金主。而这次多出来的这个小姑娘,必然是和那个大金主的有关的,所以言辞之间溢美之词从不断绝。杨紫芩照镜子,她就满脸堆笑,说:“姑娘这等风姿,就是这丰野城,我都从没见过第二个呢。” 杨紫芩很认真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老板娘真诚的表情半点儿掺假也没有。 杨紫芩听了,自是高兴不已。 老板娘将所有的事都打点好后,这才从房间出去。杨紫芩坐在床上,抚摸着柔软的床铺、干净的被褥,心里便止不住想昨天夜里和鹰王之间发生的事。 美貌的少女,向来不乏爱慕的少年。杨紫芩虽然只是一个农家女,但是在她长大的那个村子里,多的是喜欢她的小伙子。就在她掉下水的龙舟上,划船的人中,就有三个。他们一个是村中富户家里少爷,一个是村中善于劳作的好手,还有一个会搞点小生意,心眼很是灵活,如果没出意外,杨紫芩过完十六岁生日,就会从其中选择一个成为自己的丈夫。可是,就是这次落水,改变了这一切。 将自己从水中救上来的那个人,杨紫芩的第一印象是:他好漂亮! 不管是少爷,还是好手或是心眼灵活的人,他们都只是长相平庸气度一般,各方面都只比普通人好一点点的男人。 鹰王却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那斜飞的眉,那细长的眼,那高挺的鼻子下薄薄的嘴唇,无一不牵动着并没见过太大世面的少女的心。 从龙舟落水,暴露了女子的身份,这本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但是,似乎只要和他相关,马上就会化险为夷。 新州梁王亲自给自己的名字改了一个字,然后,她就被装扮一新,仿若公主一样。 后来她才知道,梁王要将她献给他——那个原来身份比梁王还要高贵许多的天都王。自己才刚成年,还没做好要嫁人的准备,就要承担那样的任务,她羞急了。怕连累自己的家人以及全村族人,她又不得不畏缩,端坐在她应该端坐的那张床上。他进来了。身边陪着他的属下!他的属下看到她好生惊讶了一下,旋即便离开。她的眼,一接触到他的脸,她的心,马上就从百般不愿变成心甘情愿。 杨紫芩斜倚在床上,意念从自己的腰开始,那是他搂住她时着力的地方,然后到嘴唇,到脸颊,到耳朵,从脖子,再到脖子以下——幻想中,热力从体内升起,接着便腾腾弥散往身体四方…… 杨紫芩一直将自己思念入情不自禁的地步,浑身发烫,然后猛地跳下床站起来。 她猛呼一口气,走到门边,又思索了片刻,接着用力拉开门。 鹰王的房间在隔了一道楼梯外的另一栋楼上——天字一号房,房间很大,面朝庭院,背靠饮马河,风景也很好。 杨紫芩来到走廊上,毕坤拦住她。 毕坤不忘礼节,恭敬行礼,口称:“杨淑女。” 杨紫芩怔了一下,说:“什么淑女?我叫杨紫芩。” 毕坤闻言一笑,说:“这是规矩,在未曾册封其他称号之前,属下就得这么叫您。” 杨紫芩张张口,找不出什么话来继续驳辩他。探头看看后面,杨紫芩说:“鹰王殿下呢?在房间里吗?”顿了顿,又道:“我想见他。” 毕坤依然保持温和的表情,口气也相当亲切:“对不起,杨淑女,鹰王吩咐过,谁也不见。” 杨紫芩不能理解,问道:“我也不行吗?” 毕坤毫不客气回答:“是的,便是淑女,也是一样!” 杨紫芩想硬闯,毕坤执意不让。 杨紫芩不能真的直撞到毕坤身上,气呼呼,终于转身回去。毕坤这才轻吁一口气,既抱歉也无奈,摊摊自己的手。 楚风从侧面走过来,看看杨紫芩的背影,轻声说:“又是一个情深至致,深情没几天就会冷却的姑娘。” 毕坤说:“既无雪夫人的倾城美色,又无瑞祥郡主绝世风姿,她要占据主上的心,真是半点可能也没有啊。”一边说一边很惋惜摇头,和楚风一样,两个人心里都暗暗说:“可惜了,一个本还不错的姑娘。” 等到明华宫,这个杨紫芩就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副什么状况。 鹰王带领三十六骑以及杨紫芩,次日启程,不作停留,一口气一直奔到花灵。花灵城主独孤静奇招待了王驾,鹰王让独孤静奇将杨紫芩稍作安排,鹰王走后,独孤静奇将单独送杨紫芩去天都。 杨紫芩是五日之后才到的明华宫,明华宫内,只有一个太监带着四名宫女将她迎接进去。金庭拨了一处住处给她。这个刚刚十五岁正值豆蔻的女孩不知道,一个太监、四个宫女,便是这一生,她唯一能经常看见的人了。曾经在乡野好像盛开野菊花的美丽少女,会在这深宫中慢慢凋零她的颜色,曾经好像黄鹂般活泼开朗的性格,也会逐步沉默孤寂。光怪陆离的明华宫,并不是她这样的平凡女子可以扎根生存的地方,在这个地方能站稳脚跟,并长期生存的,都是不平凡中最最不平凡的女人! 鹰王马至天都郊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去九重霄,看望他十几日未曾见一面的瑞祥郡主。这个念头,好像春天正在萌发的草芽一样,越是在上面压一块岩石,它越是固执得更加厉害。这个念头冲破了所有作为一个王驾该有的矜持,冲破了鹰王心里本来保留着的种种顾忌衍生的借口,一直冲进鹰王的脑海,蔓延在鹰王心里,纠缠住鹰王的灵魂然后将他整个人紧紧缠住。 “郡主”这两个字,确实可以从云杉的头顶上给摘掉。他要拥有她,然后封她一个她必定万分喜欢的名号。 也曾想过大业若成,再给她更好的。可是,既然双方都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必不发的地步,那么,就遵照彼此内心,让一切愿意达成的事情统统变为现实吧! 到了九重霄,他就要让白麓行宫未曾成为现实的事情马上变成事实。 他要占有她,全心全意。 且绝不是征服—— 他的脑海,已经满是心爱的女人和自己缠绵的情景。这情景,刺激得他再无半点犹豫,王庭,暂且放在一边吧!大业,也都不管了,该哪里待着的就往哪里待着去吧! 他要去找他最喜欢的女人,哪怕天即刻既要塌下来。 当然,天是不会塌的,而他的心愿也没法达成。 因为,当他飞奔进德胜宫后,瑞祥郡主云杉已经不见了。 失踪事件发生之前,那一天,云杉还是决定要接受雪姬的邀请,至明华宫尚林苑清池附近东华台饮宴。 次日上午,林蔻精心替云杉梳妆。除了那颗鹰王亲送的硕大珍珠外,她还给云杉插上了青鸟点翠宝石簪。这支簪子很贵重,光宝石就有五十几颗,组成了青鸟身上璀璨的线条,插在头发间,端是光华夺目。发髻的另一端还有金箔片做成的梅花形花钿,梅花的花心都是蓝宝石做的,颗粒虽然细小,但是妙在制作的工艺,以至于别人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会看到宝石的光华折射出来。两粒珍珠攒成的耳坠,圆润的形状细白的色泽都很配少女青春的特点。 林蔻接过小宫女手中的衫子,伺候云杉穿好,又为云杉将披在后背的头发梳顺。粉色的衫子很显肌肤的娇嫩,领口、袖口的绣花是各种形状福字组成,蓝紫色的选色使衣服多了层次。玫瑰红的碎花则于活泼当中多了美艳。 林蔻收拾完了,看着云杉说:“郡主,你这样子,比起琼玉宫的雪夫人,真是一点儿都不逊色呢。” 云杉乜斜她,说:“莫雪姬真的那么漂亮吗?” 林蔻知道她会不高兴,不过还是实话实说:“是啊,雪夫人号称‘天下第一美’,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认为她是名至实归,美得紧呢。” 云杉拿起腰间挂着的双鱼玉佩,端详片刻,扯下来,扔在桌上。接着,青鸟点翠宝石簪也被她摘下来。碎花粉衣裳也扎眼,她也要换,被林蔻拼命拦下来。 林蔻很着急,说:“郡主,你这是做什么呀?” 云杉冷笑道:“犯不着打扮得这么正式,去和莫雪姬比美。” 林蔻替她将青鸟簪子插回去,将双鱼玉佩也给挂回去,然后才说:“我的郡主,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颜面,这样子梳妆好了才不会有失身份啊,对不对?” 云杉蛮不情愿,但是,最后还是听了小丫头的话。 当来到东华台,云杉才发现,那里,不仅有雪夫人、雪夫人请来的明夫人,还有明夫人带过来八位贵族公子:安宁侯毕成河的次子毕升,有宣威侯刘建业的三子刘元以及尚文杨的次子尚锦西等。 明夫人笑颜如花打趣她,云杉这才明白:原来雪夫人主动邀约,并不是为了示好。 宴席上,雪夫人拉着明夫人和她自己一搭一唱,两个人舌灿莲花将八位公子夸得人人赛过一朵花。八位公子都听说过瑞祥郡主的名字,知道这是鹰王殿下极为宠爱的女徒弟。既是女徒弟,那便是父女之谊,既然雪夫人和明夫人出面做主,假如他们当中哪一个入了郡主的眼,成功娶得郡主,可不立刻就会成为鹰王殿下的乘龙快婿?鹰王殿下英明神武,威震蓬莱洲。成了殿下的乘龙快婿,何愁没有一辈子荣华? 雪夫人、明夫人不停劝云杉吃喝,八位公子也车轮上来敬郡主的酒。云杉气得要命,脸上摆着笑,酒一杯接着一杯后。 最后,雪夫人对安宁侯毕成河的次子毕升说:“毕公子,郡主酒多了,烦请你送她回德胜宫吧?” “我?”毕升手指着自己,颇为犹疑。 明月如端起杯子假装饮酒,眼睛看旁边。雪姬得不到她的回应,又不愿意放弃这么好的机会,急切回答:“是啊,就是你。”俏脸一沉,“莫非,你竟认为瑞祥郡主配不上你不成?”走到毕升面前,做了更加明确的暗示:“毕公子,山清水秀、花前月下,是和郡主好好相处最佳的时刻。”眼神着力,意味深长。 郡主被宫女搀扶上轿子,出宫后,又上了毕家派来的马车。马车出城之后,傍晚,郡主贴身宫女林蔻曾带人又回来。但是,守城军以未有明华宫召见旨意为由,拒绝她们入城。之后,德胜宫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鹰王端坐德胜宫大殿,大殿内外,全部是他随身亲卫。德胜宫的宫女、太监,全部不翼而飞。 小乖传讯,眨眼来回。 小章子一路小跑,将一份长长的呈报送上。 这是内侍官张恭权写的。饲鹰处本要责成三庭处总管回禀明华宫近日大小事宜,中途就被这个张恭权拦截。原因,呈报一开头就注明:“三庭处被封,总管及以下,全部缄口,妄言者,重阳宫必杀之。” 事不小! 鹰王立刻展开呈报,仔细阅读。 雪夫人携同明夫人要为郡主招婿,这是第一部分内容。涉及的王公贵族,呈报上一一罗列。所有的人对此事的态度,也都记得详细。特别是“雪夫人急于将郡主出嫁”以及“安宁侯毕成河的次子毕升,有宣威侯刘建业的三子刘元以及尚文杨的次子尚锦西,都觊觎郡主美色”这样的话,还只是内侍官的张恭权,胆大包天,铤而走险,原原本本,竟是写得字字见血。 鹰王抓着呈报的手抖得厉害。他心里窝火! 雪儿是宠姬,胆大妄为也超出他的预料。在天都,竟然有人算计起他的人,而且,毕升、刘元、尚锦西这些家伙,也被熊心豹子胆养太壮了! 瑞祥郡主,他们也敢娶? 如果不是张恭权接下来还写了连篇累牍的文字,这份呈报,他一定会揉起来,好像揉毕升他们的头一样。他要让这帮家伙秒秒钟变成渣。 不过,接下来的内容,又狗血得叫他不知道怎么评价。 张恭权是个内监,一手字写得勉勉强强,措辞还算工整:“毕升奉雪夫人命,护送郡主出宫。当晚,天气晴朗,月明星稀,雪夫人安寝,子时将近,宫女灵竹上夜,雪夫人已不知所踪。琼玉宫上下皆惊,搜寻一夜,方才上奏明夫人知道。阖宫寻找,下午,方于花园缓坡下找到。雪夫人双手被绑,悬挂树上,盖因历时许久,双手腕部失血,近乎废去……” 再往下看,事情前后,原原本本,都一清二楚。 云杉现在不在德胜宫,在重阳宫。上邪夫人派人,把这个再次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抓去天衡峰。 德胜宫里的情形,张恭权未有提及。但是,鹰王了解上邪夫人。三庭处被封口,就是为了不让风声走漏。德胜宫的人,十有八九,已经被处理。 鹰王对汤桂全说:“宣贺琮。” 贺琮奉命前来。 “带人,搜寻九重霄。德胜宫内监、宫女,但不见的,全部找到。没找到的,也要追查。如若被谁囚禁,直接前去,你亲自放人。” 天衡峰的重阳宫光华殿,司马念蓉一直被拘在此。今天,她坐在客座。上座那张璀璨夺目的黄金榻上,独孤静珏懒懒斜倚。 司马夫人说:“姐姐,德胜宫被清理,三庭处被封锁,这消息,还是会泄露出去。”抚了抚怀里波斯猫,脸上一直未改,总是浅浅的,而又非常柔美的笑容。“瀛楚的手腕,你也知道。”她接着说。 上邪夫人乜斜着眼角:“知道什么?”眉梢挂着讥讽,“就你,也能评析论断这城里、这宫里的现状。”眼睛倒是又闭起来一些:“国子监经筵方闻雪,孤又好些日子不宣召。” 一直将自己置身事外的司马夫人,顿时有时从容。 “姐姐……”她欲言又止,略带羞恼。 “先城主过世那么久了,有些事,孤能睁只眼闭只眼的,就不和你计较。” 司马夫人羞红了整张脸,站起身,蹲身万福:“是,妹妹能够安稳至今,全仗姐姐海涵、照应。” “知道为什么孤从来不提你的那件事?”上邪夫人问。 司马夫人头低垂,思忖半晌,方才道:“当然是因为姐姐仁慈。” “仁慈?”上邪夫人仿佛听到了一个非常好笑的词语,嘴角轻蔑挑起,“妹妹真是抬爱了。”顿了顿,接下去,“至少孤对你,还不是因为这个词。”眼皮撩起来,目光不失炯炯,“你也恨过先城主吧?” “这——”犹疑,更多的,在于司马夫人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好。她的秘密,被掌握在上邪夫人手里。上邪夫人但凡还拿目光斜瞥或者正视,她都心虚理亏,兼心惊肉跳。 明华宫和德胜宫的事,她是有想法。可是,她的想法,位于上邪夫人决定之下,只能自发修改,以期和上邪夫人能够步调统一。 上邪夫人冷冷道:“瑞祥那个丫头着实太不把人放在眼里,浣衣局女奴,私下里竟然勾搭上瀛楚身边最受瀛楚宠爱的右将军。那司空长烈也不知怎么想的,孤想为他指一门婚事,仗着瀛楚信任,他竟也回了数次,喜欢上浣衣局女奴?” 碧玺正奉阿胶桂圆红枣羹上来,顺口接了一句:“多是因为那些手段罢了。” “是啊——”上邪夫人长叹,“就是那些小门小户或是贱民当中,惯会使得那些。”又瞧司马夫人:“比如我们那位先城主。” 白孤鸿过世多年,纵然威严不在,未亡人背后非议自己过世的夫君,并不合理。 但是,司马念蓉还是“唔唔”应了几声,神态谦恭。 上邪夫人一直观察她,见她对自己柔顺,言听计从,得意“哼”了一声,转回目光,恢复懒散:“勾引右将军,又勾引主子殿下,这些事情,孤都当芝麻绿豆处理了。月如说了好几次,可是,瀛楚只是收徒弟。徒弟、徒弟,住的也是他的德胜宫,不是明华宫,孤能说什么?” “可是,”总得接上句把两句话,司马夫人斟酌之后,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到底云丫头心大,最后还是不满足只在德胜宫。” “想来明华宫嘛,当然就要遵着明华宫的规矩。上一次,这丫头一剑把莫雪姬给刺伤,伤口贯穿整个肩头,莫雪姬一个月方才缓过来。”说到这里,上邪夫人禁不住长叹:“瀛楚太宠她了,只是禁足,连一点实质性的惩罚都没有。”掩饰不住内心的嫉恨,“那么心狠决绝的人,也有这样的温暖柔情——”唏嘘许久又说:“这次又干出这样的事……”说到这里,禁不住咬牙:“这样张狂,把重阳宫放在哪里?又把孤放在哪里?” “可是瀛楚……” 上邪夫人侧过脸。 司马夫人甚是纠结,实在为难,还是要说:“瀛楚到底是你我看着长大起来的孩子,自从十三岁发生过那样的事,你和我,何时见过他对一个女子这般用心?”等了会儿,得不到上邪夫人的响应,她只好按照自己的想法把话说下去,“我是觉得,姐姐和我,一个在天衡峰,一个在樱花海,逍遥自在很是富足。花灵有天都照应,可以长盛不衰;妹妹的母家也可荣膺。”停下来喘息,心情更趋平静之后,又道:“爱情这样的事,发乎于内心,姐姐是正师娘,是正太上夫人,瀛楚能够寻找到这样的情感,对人会有这样的感觉,姐姐应当多维护他些。” “把瑞祥放出来,并给瀛楚配婚?” 司马念蓉低头,“嗯”了一声,如同蚊吟。 “那你打算让孤把一开始就指配给瀛楚的月如,放在那儿?” “这——”司马念蓉头皮发麻,后脑勺变凉。 上邪夫人坐在黄金榻,满腔怒意在扶手上拍击:“荒谬,实在是荒谬。”戟指司马念蓉,“我看,你根本就是抓住这样的事,为自己开脱!”眯起一双包含着危险意味的眼睛,“爱情?还发乎于内心?”早就埋藏于心里的厌恶和愤恨,火山爆发一样喷发而出。 如果没有更重要的事马上就会压过来,她一定旧恨新仇一起和司马念蓉清算。 “任何人都有资格说感情,你——”她把蓬勃的怒意压迫在森冷、阴寒的笑容之下,“不要忘了,和先城主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的你,可是悄悄地,就有了方闻雪这个私生子!” 司马念蓉的脸,迅速白成一张雪地。眼前金星乱晃,耳朵里“哄哄”乱响。有再多的为他人着想的话,都说不出一个字。 上邪夫人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必伤人致命要害。眼睁睁瞧着司马念蓉从温暖柔和,变为木楞痴呆,一直不够明朗的心情,都灿烂不少。 245 碧灵 碧玺又过来,躬着身子,轻轻道:“禀夫人,鹰王已经入宫。” 上邪夫人从斜倚的姿势转为正襟危坐。头下意识昂起来,目光从上面远眺出去,大殿外面,一骑飞至。 向来到光华殿的人,不论是宫里的夫人,还是外头的命妇,个个参见上邪夫人,都需要三叩九拜行大礼。站起来后,谁也不敢大声喘气,眼睛望着地面,眼皮抬都不敢抬。 即便是鹰王本身,逢节日前来请安,也遵循礼法,三里外下马,一里外解除兵器。除了广纳佳丽于明华宫,对于独孤静珏而言,鹰王白瀛楚,向来不失为一个温润、孝顺的好孩子。 可是,今天这个孩子把马一直骑到光华殿就算了,冲上殿来,未曾见礼,先行责问:“师娘,云杉在你这里?” 上邪夫人很想否认。可是,天都城内,她苦心经营,终究是暗渡陈仓。而白瀛楚大刀阔斧改革天都吏治,上上下下会有多少白瀛楚的耳目? 否认也没有! 那些耳目,应该把所有能传达出去的,全部传达到位。 面对白瀛楚,上邪夫人如临大敌,一张艳美不输于明华宫诸位夫人的脸,严肃认真:“是,在我这儿!”和白瀛楚目光相接,顷刻,撞击出四射的火花。 德胜宫的事,她做好了要被他问责的准备。 白瀛楚——他是天都的王。但是,王也有要遵守的法纪。德胜宫的宫人被她处置,罪名有二:其一,未曾履行教导郡主的职责,放任郡主自流,以至于郡主以下犯上。郡主犯罪,奴才同责!其二,上邪夫人派人捉拿在明华宫闹事的瑞祥郡主,瑞祥郡主拒捕,德胜宫宫人恃宠而骄,协助瑞祥拒捕,藐视尊上!天都王治下,法纪面前,应该人人平等。即便刑不上贵人,她作为太上夫人,下令处罚德胜宫里那些胆大包天的奴才,毫无不可之处! 鹰王目光锐利,直刺她心底。 上邪夫人做好准备,底气外泄,双手忍不住缩进袖子里。牙齿咬起来,左右手都捏成拳。 鹰王“哼”了一声,冷冷道:“师娘,云杉是我亲封的郡主,以后怎样以后才好说。现在,她不归明华宫,你应该把她交还给我。” “如果我不交呢?” “师娘何必为难弟子?” 上邪夫人脸一板:“就算不是明华宫的人,孤在此城中,也算是元老,管天都城里事,难道不行?再说,”她努力让自己的姿态端得比对方更加高,“瑞祥此前仗剑行凶,这一次,又把堂堂一位夫人绑于树上,这两件,都是明华宫里发生的事吧?”吸了口气,长吁出来,“莫雪姬,我再不喜欢,她也受过册封,是你的妻子。千里迢迢,重金从雪国娶回来,才多久,你竟然能这样对她?” 鹰王被刺得脸红,但是,态度上,绝无退让:“弟子的事,师娘全部交给弟子去做,便好!” “你当真要维护那个丫头到底?”屡屡被顶撞,上邪夫人的怒火跟着语调,全都拔到高无可高。 白瀛楚是什么人,上邪夫人比谁都清楚。对他下了那么多次辣手,第一次遭他反击,自诩胸腔里那颗刚强的心,还是忍不住悸动! 她快气疯了! 明面儿上的“母慈子孝”关乎的是她的尊严,鹰王寸步不让教她颜面无存! 上邪夫人失态大吼:“我绝对不会把她交还给你,也绝不会让高低尊卑、敢冒大不韪的丫头离开重阳宫!” “碧灵泉是不是?”鹰王冷冷吐出一句。 “什么?”怒火奔腾到巅峰值,未及爆发,一下子被冷却。 云杉在明华宫行凶,她派人去德胜宫抓人,毕竟都是人多眼杂之下发生的事。重阳宫里里外外,莫不是她的人,这样一个关键的词,为什么会突然从鹰王口中说出来? “你怎么会知道?”上邪夫人刚刚问完,鹰王那张英俊的面容已被乌云盖满。 “师娘,”充满怒意的鹰**音反而趋于平静,“孤本以为,你会念着师徒之情,放弟子的心于更加重要的地方。”转过去半边,目光从上邪夫人脸上离开,尔后才道:“云杉确实是孤心里面最为重要的一个人,孤需要她好好活着。”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这,也是不可更改的信念!”说完,他往殿外走。 上邪夫人拦住他:“你真要如此一意孤行?” 鹰王睥睨:“师娘莫不是以为,以你和你重阳宫的人,可以挡住孤?”未见他手脚如何动作,上邪夫人就被一股柔和的力卷开。 这股柔和的力本像一条温柔而有力的臂膀,卷开上邪夫人之后,突然带出一道往回的力量。独孤静珏刚刚站好,还未缓神,身体往前一个大大趔趄,碧玺和司马念蓉慌忙搀扶,三个人一起跌倒,滚在一起 九鬟望仙髻上蓝宝玉钗和金凤步摇都歪了,上邪夫人气歪了脸,顾不得整理,冲到门口吼道:“白瀛楚,我绝不会放过你,不会,绝对不会!”转过身厉声叫:“碧玺,碧玺!” “在。”碧玺匆忙应声。 “速传金瑶。” “是!” 延绵的后山山道上,鹰王化作一道轻烟。 碧灵泉,位于西北山坡完全背阴处。这是一处阴水,源头在深深的山体里,水被压力顶出来,盛夏的日子里,汲出来,可以直接用来冰镇水果。光是把人泡在里面,一天,壮男就会成废柴,少女,也会从此失去鲜妍的资本。 练过紫阳功,还练过太虚功,也挡不住全身的血液慢慢停止流动。 鹰王独自到达这儿时,看到的她,整个人枯败得好像一片深秋的残叶,贴在碧灵泉边,露在外面的血肉全部惨白发灰。 “云杉——”心疼地将她提出水,不顾她整个儿湿淋淋的,鹰王解开自己的衣服,把她贴肉抱住。玄秘太虚功是阴柔的武功,无法用来为他人驱寒。他只能用自己的体温,把她慢慢捂热。 感觉她的心跳明显一些,鹰王脱下自己的衣服,把她包起来。打横抱住,他飞快掠回前山。 侍卫们将马牵过来,他飞身上马,打马飞奔,侍卫们跟随在后,一同远去。出了明华宫,鹰王把云杉带入功德院。功德院的法音禅师专为主子殿下解决疑难杂症。为云杉诊脉,结束,法音说:“全身经脉受损,气血巨亏,醒过来,人也废了。” 预计到这个结果,但是,被法音这样肯定说出来,鹰王的头脑还是“轰”的一声,一片空白之后涌起的,是急躁和不甘。 “你要想办法,不能让她废了,我也不允许她就这么被人废了!” 走来走去,他抓狂,责怪自己:“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抓住法音的手:“我原本也没想过,我喜欢她,爱上她。没有她,过去了二十年,再过二十年,我会撑不下去!我要么就要回熙朝去,要么,干脆就把这蓬莱洲不愿臣服我的人全部屠杀干净!”咬牙切齿喘着粗气,瞪着的眼睛发射出可怕的光,“我为什么一定要照顾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就算瀛赫、瀛襄都反对,我逼退我的父王,直接在熙朝称帝,有何不可?即便退而求其次待在这里,我何必看刘景空、玉鹏程的脸色。孤要杀了他们,根本都用不了吹灰之力!” 歇斯底里一番,颓然坐倒,过了好久,闷闷的声音问法音:“禅师,孤又妄言了,是不是?” 法音双掌合十,声音缓而低沉:“殿下要以一己之力同时承担起思念父母之忧,以及福荫万千子民的恩惠,这样也不稀奇。” “孤确实很累。” “老衲明白。” “瑞祥郡主来自熙朝,算得上孤的故乡人。孤和她在一起,就好像回到熙朝。午夜梦回,能够看见父皇,他扶孤的手教孤写字,也能看到母妃,她在灯下刺绣,那是给孤做的新衣。”多情的思绪缥缥缈缈,他陷入幻想,低低呓语,“就算找来天下所有美丽的女子,也不会再让孤有这样的感觉。我和她在一起后,不论是熙朝的事,还是蓬莱的事,都没了头顶上盖上阴云而带来的压抑感。孤回去之后,看到她的脸就好了。她笑,我就很开心;只要她快乐,她幸福,我做所有的事,就有价值!” 握住法音的手,他好像在抓落水的人看见的水中的浮板:“禅师,我也会经常害怕,我谋算过,杀戮过,暗害过我觉得必须要害死的人,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绑住我的脚,挡住我的路。所以,我也要一片属于我自己绝对安宁的地方。云杉就是那个地方必须要有的,她在,安宁就在。安宁在,我就可以不再妄言。” 法音禅师查了许多典籍,最后,教鹰王在黑蛟山找到一块完全朝南的山谷。在山谷中找一个能常年保持干爽的山洞,寻暖玉,放入其中。《渡世经》中有一种绵息法,可以让修炼者的身体保持缓慢更新的状态,也可由修炼者作用在其他人身上。这样,被施以此法者,身上的伤也可以进入缓慢变化期。暖玉驱寒,可以抢先修补云杉受损的经脉,恢复她的气血。 最神奇的是,被实施此法后,云杉最长可三年不用吃喝。醒来之后,如同正常人休息了三天而已。而治疗碧灵泉水冻坏的伤,从头到尾只需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鹰王亲往琅琼谷将云杉接出来。疗伤已毕,将养数日,正当韶华的少女比刚开的春花还要娇媚鲜妍。可是,回到天都城后,她所面对的,却是鹰王罚她去明华宫里的浣衣局。 千辛万苦才从这儿离开,重新又回到这儿,听着大宫女们的嗤笑和责骂,云杉禁不住目瞪口呆。 一边搓着那永远都搓不完的衣裳,云杉一边在嘴巴里叽咕:“既然那么爱她,为什么不让我死在碧灵泉么。修炼什么劳什子的绵息功,又寻的那什么装模作样的暖玉。做了一张那么大的床,替我疗伤。为的就是让我好起来,然后送我来这儿折磨我吗?”真是越想越生气。 至于琼玉宫那边,在毓秀的精心照顾下,雪姬的身体恢复。但是,心里面的伤深深的,直到听说:瑞祥郡主被罚入浣衣局,一直深居不出的雪姬,心里才依稀好受些。在毓秀的带领下,她到浣衣局探查情况,看到大宫女们对云杉呼喝怒骂,仿佛那就是鹰王殿下替她出气。 然而,调整过心态来的她,去龙潜宫想求见鹰王,得到的却是诸如“殿下事务缠身,暂时没法接见夫人”云云。有时候碰到国卿公谢耿池,连谢公都帮鹰王说话:“政务、军务繁琐,殿下确实不是推诿应付。” 雪姬倚门而望,几乎望断两泓秋水。 后来,她又去浣衣局,带上了上邪夫人派给她的金瑶和银玦。可是,正当她要冲进去,对着那个瑞祥郡主耍横,毓秀提醒她:“夫人,快看郡主手里拿个盆。” 盆,是很粗陋的木盆。 但是,她看清楚的是,那盆里面浸泡的,却是“他”的衣裳。 虽然从来没有浆洗过,但是,自从到了天都,毓秀时常会告诉她一些日常生活的常识。比如鹰王的金冠该怎么保养,王冕该如何清洁,诸如此类,她还是知道的。至于鹰王的衣裳,从内而外从不用水洗,而是用熏蒸除污,不仅可以保证布料挺括,更重要的是清洁度极高。 一个受罚宫女,怎么可以洗到王驾的衣物? 与此同时,让她又惊又怒的是,“他”这个人,都亲自出现了。 政务、军务繁琐,事情多到连龙潜宫的门都没时间迈出来,这会儿,他居然到浣衣局这种卑贱的地方。 并且,他在做什么? 他接过瑞祥那个贱人手中的木盆,还笑眯眯地说:“孤长这么大,还没自己洗过衣服。孤的衣服,今个儿,孤自己来洗。” 瑞祥先是惊讶,尔后开心幸福得笑到眼睛都弯了。 一口腥咸涌到喉咙口。雪姬硬是忍着,那腥咸,才没有从嘴巴里吐出。她丢下金瑶银玦以及毓秀、灵竹,独自一人,在明华宫中奔跑。泪眼迷蒙,慌不择路。跑啊跑啊,跑到自己都不认得到底到了哪里。 瞧着远远汀州上逐渐盛开的水仙花,离开家乡、远嫁到此的她,放声痛哭。 哭着叫“父王”“母后”,雪姬跪倒在绿草成茵的河边。心中的剧痛,几乎要将她活活撕成两半。那口腥咸终于吐出来,落在草上,红得刺她的眼。 直到夜里,她才回琼玉宫。在琼玉宫躺了三天,她决定去宫外走走。没有请示任何人,雪姬换了常服,和鸣玉、浮香溜到大街上。 天都的街,果然繁华。若不是一再被瑞祥郡主打扰到,这远嫁后的生活,原本很美。可是,瑞祥到底在那里,无论怎么假装看不见,这个女子都已经如黑蛟山至于天都,稳稳地存在那里。 雪姬专心致志想着,手上正拿着的一个白衣女人偶,被她用纤美的双手,扭成了麻花。 这之后,发生了一件事情。 雪姬被两位男子请到一个偏僻巷子里茶楼中更为隐秘的一个包间。这个包间里面,等待她的,一个是苍龙会盟主刘景空,还有一个,就是前天都城主白孤鸿的私生子——玉鹏程。 不管是刘景空,还是玉鹏程,他们都表达了身为男子,对“天下第一美”雪夫人的由衷倾慕。 两个人四只眼睛,全部发射出炙热的光。他们都恨不得趴在雪姬的脚底下,只要雪姬愿意让他们一亲芳泽。 即便就是摸摸手吧! 雪姬恨,恨鹰王白瀛楚对自己凉薄无情。她要报复,报复白瀛楚,但是,并不是马上就和这两个人苟且。 她让刘景空和玉鹏程共同为自己做一件事! 杀了瑞祥那个丫头! 刘景空看看玉鹏程,玉鹏程看看刘景空,两个人眼神交流之后,刘景空对雪姬说:“雪夫人,知道要杀瑞祥之前,必须得做什么吗?” 雪姬想了想,说:“先制住鹰王吗?” 刘景空笑了,夸赞道:“雪夫人不仅国色倾城,而且冰雪聪明。”停顿些时候,接下去说,“你说得没错。制不住鹰王,谁也动不了瑞祥。” “可是——”深知鹰王有多厉害,对于要制住鹰王这件事,雪姬不用别人解释,自己就很踯躅。她对刘、玉二人道:“我父王曾经用百人,都奈何不了他。”又想起什么,快速道:“紫荆岛主宇文杰,用剧毒,也奈何不了他。” “我们有办法。”玉鹏程接上这个问题。他取出一个小小的绿瓷瓶,放在雪姬面前。 “这是什么?”雪姬问。 “魅女魄。用了之后,身体会虚弱,头脑会糊涂,”说到这里,玉鹏程露出一丝狞笑,“你要知道,身体所有的举动,都来自于头脑的掌控。头脑陷入迷乱,他那一身叫人害怕的功夫,也就完全排不上用场。” “因为不是毒,所以,你不用担心它会被白瀛楚逼出。”刘景空进而解释。 当然,这样的解释,另一方面也是打消雪姬不忍杀掉白瀛楚的顾虑。 雪姬也犹豫过。不过,当她终于等到鹰王来到琼玉宫,恳请鹰王不要册封云杉为夫人,鹰王果断拒绝这个要求时,她的理智,顿时如干透了的野草,一下子被愤怒的烈火烧没。她拿出那个绿瓷瓶,将里面的液体倾倒进早就准备好的一个茶碗里。 碧绿色的液体,混入晶莹剔透的绿茶,晃了晃,踪迹全无。原本的绿茶香更加好闻了而已,即便再怎么用力嗅,也嗅不出茶香以外的怪味。 雪姬的心“怦怦”直跳,端起茶碗的手瑟瑟发抖。可是,她想到那已经准备好了的昭阳宫,据说,那里面还有一张世间难寻的水晶床。做成这床的水晶,天然中间平整,四周嶙峋凹凸。四周嶙峋凹凸的部分,被能够巧匠雕琢成玫瑰花丛生的模样。夜晚的灯光一照,绿叶红花隐隐呈现。睡在上面,犹如睡在花间。那美妙,那幸福,无言可语。嫉妒和愤恨,能够化为勇气。雪姬转过身来,直视鹰王,态度已十分坦然。 “喝了这杯茶,我恭喜你这辈子心愿得偿。” 那被深深埋藏了的伤痛,着实刺痛他。鹰王看着这杯意义非常的茶,思忖许久,没法拒绝。 他必须喝下这茶。 茶水入喉,他还在猜想:“这茶里到底会有什么?”等完全喝完这一碗,腹部突然一股阴柔之气涨起,玄秘太虚功并未有任何排异之感,反而是,这股从未有过的阴柔之气,随着他本身的气息,慢慢在经脉中自行流转。一个女人的印象出现在他意识里,越来越清楚。闭上眼,用力甩头,睁开眼,前方不远,那女人若隐若现。 他好像回到那时候,饮马河边的树林里,湘部女主清晰用魅女香蛊惑、勾引他…… 身体不由自主发出痉挛,他头晕目眩,手脚酸软,栽倒在地。 在之前一刻,雪姬恨不得他七窍流血、当场就死,但真的看到他中了算计,突然又慌起来。 鹰王还未失去意识,抓住雪姬的手:“去找法音禅师、要找法音禅师!”可是,耳朵里听到有人高喊:“殿下,你怎么了?殿下,你中毒了吗?”鹰王一面不由自主被幻象中那个青色的女人纠缠住,一面用极大的意志挣扎着让自己还不至于完全迷失。 他努力睁着双眼,看到一张未曾想到的脸。 “是你——” 却见那张脸上,布满了得意。 突然之间,鹰王就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挣扎的必要。内忧外患——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胆战心惊,而又不得不灰心沮丧的呢? 一个黑布头套将他套住,雪姬,看不见了,那个内奸,也离开视线。他自己只能感应到哪个青色的女人,不由分说,她越来越深纠缠住他的灵魂,汲取着他的精髓。用不了太久,他就浑身冰冷。 246 变动 这天夜晚,一大批苍龙军突然出现在天都城下。负责城防的右将军司空长烈得报:这批苍龙兵马,负责攻城的,就有足足七千人。 这么多的人入天都,边防居然都没有任何呈报? 后来,负责殿下安危的近身护卫冷延负伤而来。 冷延受的伤很重,从脖子到腹部,一条很长很长的伤口,几乎要把他斜着劈成两半。血流了一身,他还是没死,冲进来,扑到司空长烈身上。 司空长烈被他抓住。 冷延一边口吐血沫,一边嗫嚅:“殿下……殿下……” “殿下怎么了?”司空长烈为了听得更清楚些,把耳朵紧紧贴在他嘴上。冷延说什么,司空长烈始终都没听清。但是,一把刀刺在胸口,司空长烈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冷延这小子,叛变了! 一拳挥出,冷延飞出一丈多远。落地后,迅速爬起,冷延飞快伸手擦了一把嘴角沁出的热血——这才是真的从他身体里流淌出来的。 胸口中刀,竟然还能如此神勇,同样身为黑风护卫,冷延不得不敬佩这位右将军。 一击不中,他和司空长烈的对战在所难免。虽然平时,他对司空长烈有诸多不服,但是,真正对打起来,无论是内力,还是兵器,甚至天赋上面,司空身体的灵敏度,以及力量感,都超过他太多。 插了一把刀在胸口上,还是把偷袭者打得口喷鲜血。 司空长烈踩住冷延,抽出长剑高高举起。 他要把背叛者真的变成斜过来的两半。可是,一道刀光飞来,挡住他的剑。强大的反击力逼得司空长烈不得不把力气转移到手臂。脚下松劲,冷延挣扎出空间,贴地滑出。 苍龙军统帅玉鹏程和火将军司空长烈对峙。 司空长烈胸口中刀,鲜血成圆形扩散,整个前胸都变得殷红一片。不过,这并不影响他超强的战斗力爆发。被玉鹏程偷袭一招之后,他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完全压制住玉鹏程,让玉鹏程根本没有还手的力气。 剑光如虹,直取玉鹏程脖子。 背后同时响起一声:“司空长烈!” 一个紫色的身影推到司空长烈视野里。 这是苍龙军第二次抓住瑞祥郡主云杉。第一次,便是玉鹏程奉上邪夫人之名,从德胜宫把她抓走。今天,又被玉鹏程带到这里,为的,第一,司空长烈明白:冷延、玉鹏程是想告诉他,鹰王已经落在他们手上,不要再做垂死挣扎。第二,如果现在,他把玉鹏程给杀了,那么,被俘的云杉一定会成为冷延的剑侠之魂。 当她还是浣衣局的女奴时,虽然在他身上花费心思,但是,接近他后,他发现,她原来这般灵动可爱,于是,他就一心一意,把整个人都融化在她身上:使她在浣衣局不用被繁重的任务缠身;让她在原有的武学基础上,把身手练到更好。即便她把他当作踏脚石,为了她喜欢,他无可奈何还是把她送到鹰王身边。 “爱护她”——这样一个角色,他扮演得太久。 他不能让她死在别人剑下,真的不能…… 血晕还在扩散,他的眼,从火光迸发,到乍然失神。 “当!”长剑落地。 不死战神司空长烈失血昏迷。 而在白麓督军的楚风,同一天,被召到行宫。 白麓行宫,正被上邪夫人占领。 坐在昌明大殿的正座上,上邪夫人让楚风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文士装扮,和楚风并非旧识,楚风茫然:“还往太上夫人明示。” “你是天都的旧人,在瀛楚还未做天都王之前,你就已经在这片土地生长,那么,”上邪夫人为了拉近和他的关系,特别为他,从正座上走下来,“年鹿、黄征、薛同、鹿道旗……这些人,你应该都知道吧?” 楚风一双幽深的黑眸,莹然发光。 上邪夫人非要他回答。 他便说:“先城主重用的权臣,本地人,多少都有听闻。” “这位,就是年鹿!”上邪夫人说着,伸手往那四十多岁中年人指。“很意外,是不是?”露出讥讽的神色,她继续对楚风说,“你们的主子早就宣称,先城主及其心腹,都已经死在数年前蛮湘火三部,埋伏暗杀先城主的行动中。对不对?”伸手一指,“那为什么,年鹿这个人,到现在还活着?”收回手,望天唏嘘,“你们的主子,在训练你们的时候,向你们、向大家,撒了一个多大的谎?” “黑翼鹰王白瀛楚,他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大大的谎言家!”上邪夫人独孤静珏忍了这么多年,满腔的愤恨以及怒火,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候。 “你可知道,先城主那次在去蛮湘火三部的途中,真正碰上了什么?” 楚风微微一哂,摇头以示自己不知。 那是一段被埋藏起来鲜为人知的过去,当时不过十四岁的少年白瀛楚,潜伏在天都先城主白孤鸿奔赴火部的途中,悄悄一箭,射死了纵马飞驰的白孤鸿。 十四岁的少年,射出了一支准头极高的箭。这支箭的力量还特别大,插入白孤鸿的脖子,白孤鸿坠马之后,当场气绝。 白孤鸿死了之后,没有人当场抓住白瀛楚。但是,事后事态的发展,张眼睛的都看得出端倪:鹰王白瀛楚秘密训练黑风三十六骑,为了夺取军权,先后杀死不服从自己的将领一十有三。年鹿虽是白孤鸿心腹,但因为是文臣,在执行铲除异己的行动中,白瀛楚并未亲自对付他。这也给了那时候还不是太上夫人的花灵城公主独孤静珏几乎,挽救年鹿于危难之中,偷梁换柱用一个死囚,替代了年鹿。这才让这位早就应该死在白瀛楚夺位行动中的老臣,从死亡线上逃出来。 那时候的独孤静珏无法稳定局势,对于天都王权旁落,她也回天乏力。强敌环伺,天都必须得有个王。她没法驱逐白瀛楚,才不得不承认白孤鸿的弟子白瀛楚就是新一任天都王。后来白瀛楚率兵清剿三部,杀死蛮部首领蚩琨,蛮部军队统领孑鱼也被杀,湘部女主桑怡阵前**,换取天都铁骑不踏入湘部.火部首领风岚城试图投降,遭本族软禁,暂时接替部落首领之位的大巫师薛旗竭力反抗,被鹰王亲自斩杀。 十四岁,成长到十五岁,俊美无匹的这个少年却在连天的战火中,将整座蓬莱上所有人的心,都给杀怕了! 上邪夫人也怕了! 以至于述说这段历史的时候,她的声音忍不住轻轻颤抖。就算过上一百年安稳日子,她对白瀛楚那个人,内心还是充满了不甘、愤怒,甚至包含仇恨。 “这样一个人,你还要继续忠于他?”她带着质问,对楚风说。 玉鹏程赶到军屯,上邪夫人把他重新推荐给楚风:“这位,是正儿八经白孤鸿城主的孩子。按照道理,先城主驾鹤西游,继承天都王位的,应该是他。” 玉鹏程和上邪夫人,此时此刻,就像一对分别多年的母子。上邪夫人对玉鹏程说:“鹏程,孤一定会为你做主,替你和先城主讨回公道。”玉鹏程则悲极而泣:“全仗母亲成全。” 楚风身边重阳宫的武士环立,上邪夫人让他表态:“你到底支持,还是不支持?” 楚风说:“黑风三十六骑,光有我一人,支持了也算数。” 上邪夫人一听,笑了:“没错。贺琮领军巡查海防,孤正需要你具信函一封,让他即刻带人回来。” “到白麓吗?” “是的。”刚说到这里,上邪夫人刻意又交代,“方勃的白鲨舰队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朝局变动,你不用让他也知道。” 楚风目光闪烁:“太上夫人怎么说,臣照做便是。” 上邪夫人这才微笑,抚掌:“好好好,我就知道银狐识时务。”放下手来,“比之司空长烈那个顽徒,孤与你,果然好说话得多。” 天都的秋,多彩多姿。枫叶、紫薇的叶子都红了,千姿百态的菊花竞相盛开。在樱花海静心休养的司马夫人,专程带着自己培育出的绿菊,来拜访鎏金宫的明月如。 这些绿色的菊花品种不一,有舌形多层花瓣的绿小雅,有细丝爪形花瓣的碧云天,还有堆雪状的绿玉团,每一种都精美难得。进鎏金宫之前,每盆花都经过金瑶、银玦的检查,明月如和司马夫人一起赏花之后,坐下来聊天,金瑶、银玦也侍奉在侧。 说是侍奉,实则为监督。 上邪夫人拿下将军府以及军屯的军权之后,已经对外宣称:鹰王突染恶疾。王庭事务也由年鹿接管。这是先城主还在时,王庭里的老臣。一干旧部隐匿朝中,如今,全部可以启出,重新任用。 谢耿池、苏和礼以及王兰青三位大臣,被抓住些“莫须有”的把柄,禁足在家。只待大局稳定,他们这些人都将追随旧主,该去哪里去哪里。 这会儿,无论是明月如,还是司马念蓉,上邪夫人都不可能给任何机会,让她们任意接触,随意说话。 金瑶、银玦都佩剑。 明月如手下宫女芳琪奉茶上来,另外一个宫女芳玲端上两盘削成块的香梨。一盘放在司马夫人面前,另一盘端给了明月如。 拿着长柄金叉,吃了一块,莹白如雪的香梨,汁水丰富脆甜可口,是秋季姜燥润肺的好东西。司马夫人品味须臾,做了些赞美。放下金叉,她对明月如说:“月如,重阳宫那边,我倒是好几天都没见到过你。你每天,都去向上邪夫人请安吗?” 这个问题问得,介于敏感于正常之间,明月如说:“去,不请早安罢了。” 司马夫人笑起来:“也是,你是上邪夫人的内侄女,早晨时光最好,悠闲起床,再梳洗打扮,去重阳宫,是该下午。” 明月如也笑:“那么,太上夫人您,都是一早就去咯?” “一早就去,”接了这么一嘴,司马夫人端起茶杯,假装轻啜,眼睛却瞟了对方一眼,放下茶杯,依旧轻笑:“老规矩嘛。我在这个明华宫,哪一天不是一早就去重阳宫,和独孤姐姐作伴、聊天呢?”她一再扯闲话,迟迟不落主题。 明月如主动问:“司马夫人想要和月如说什么?” 司马夫人目光往两边瞧瞧,故意坐到明月如身边,然后压低声音对明月如说:“我儿国子监经筵方闻雪——” 此话虽轻,但是金瑶和银玦都能听见。听见了,这两个侍女都禁不住一怔。 明月如更是大吃一惊:“你、你刚才说什么?” 司马夫人赤红了脸,讪讪着表情,离明月如的耳朵更近些:“此话说来本让我无脸面对月如你,”越说声音越小,金瑶、银玦支着耳朵,都听不大清楚。但是,司马念蓉突然要和别人说自己背叛先城主,外遇其他男人还生下私生子这样的事,不要被更多人听到,也情有可原。 一番话,说得很长。最终,明月如笑眯眯对司马夫人说:“夫人,你说的事,我知道了。” 司马夫人站起来,微微欠身:“有劳。”告辞离去。 当天,上邪夫人召见明月如。光华殿上,上邪夫人问:“月如,司马念蓉去拜访你,托付你什么事情了吗?” 明月如笑着说:“是啊。” “你不打算说给孤听?” “正要找姑姑说呢。”明月如靠着上邪夫人坐在黄金榻上,拉着上邪夫人的广袖,“再过几天,姑姑要在玉藻殿当庭昭告许多年前,鹰王暗杀先城主的事,是吗?” “那是事实,当然要说。” 努力笑着,不让阴影显现,明月如灿烂着笑脸:“昭告天下的文书,以及宣判的判书,姑姑决定由谁执笔了吗?” 上邪夫人这才露出一个恍然。 明月如的神情,并无其他。就算现在沦为阶下囚的,是月如的夫君,可是,到底她是月如的姑母,她掌管了天都,月如的人生,还是可以一样继续鲜妍美丽。 “司马念蓉想举荐方闻雪?” “嗯,她和方闻雪的关系,我也知道了呢。” “她呀,”上邪夫人轻蔑道,“到底是个贱人坯子。勾搭先城主,被先城主冷落了,就和其他男人生下贱种来。” “那么——”明月如观察着她的情绪,试探问,“昭告文书,和宣判的判书——” “就交给方闻雪吧。” 这个决定很快下到国子监,方闻雪奉上邪夫人旨意入宫。写了昭告文书以及宣判的判书,上邪夫人非常满意。王庭内宣读过之后,一位叫李正余的大臣建议,这样的文书和判书,都可以先让罪人白瀛楚先听一听。 秋风乍起,一件长衫外头,已经需要再加一件厚重的大衫。被囚禁了七天的鹰王,情状更是凄惨。湘部女主清晰,用自己的身体练就出吸取人精髓的魅女魄,中了之后,眼前,永远是旖旎春色;耳中,永远响着燕语笙歌。吃不下,睡不着,七天之后,一贯出尘风雅的他竟然形销骨立。 方闻雪先宣读昭告文书,读完之后,跟着又读判决文书。 而在此之间,已然不成人形的白瀛楚突然抬头。披散的长发之间,一双失去眸子本黯然失色,却突然凝神。 两卷文书全部对折,方闻雪站立原处。 白瀛楚翕动着嘴唇,喉咙水肿,絮絮叨叨说的话,端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但是方闻雪瞧他一眼,意味深长。 三日后,正装打扮的上邪夫人临朝玉藻殿,玉鹏程也到了,上邪夫人赐座阶前,然后,王廷大臣以年鹿为首,率领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参拜。 玉鹏程只当自己即将如愿以偿,得意洋洋接受这一切。 头发披散,拉茬的胡子长出来一寸多长的白瀛楚,带着铁镣铐,被带上来。站在人众审判的目光下,这位以成“阶下囚”的王,腰背还是挺得很直。但是,在上邪夫人眼里,在玉鹏程眼里,他早已成了丧家之犬。 已经被升为国子监大学士的方闻雪拾阶而上,来到上邪夫人宝座旁边,先宣读昭告文书。 此文书重点,是要阐述白瀛楚弑师。但是内容却从先城主白孤鸿背信弃义,和火部女子韩玉晖私通开始。方闻雪吃透上邪夫人心中的想法,着力讲述韩玉晖的身份背景,点出她其实乃火部使用,妄图打入天都的女奸细。揭露玉鹏程虽然是先城主的嫡亲子嗣,但是,这个人身上,实在承载了先城主白孤鸿道德卑劣之处。笔锋一转,在白瀛楚不想王权旁落,暗中埋伏射杀先城主这里。说的还是背叛君父、无情弑师这些道德沦丧的卑劣事,偏偏方闻雪执笔的文书行文流畅,言辞准确,从头至尾华彩灼灼,仅这昭告文书,本身已成为文之佳品。方闻雪朗读时,调子高低正好,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之时,不仅把白瀛楚的“罪行”披露无疑,更把先城主白孤鸿牢牢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稳坐右首,准备之后判书一读完,就继任天都城主的玉鹏程,听着听着,脸色大变。 上邪夫人稳坐宝座,不慌不乱。 玉鹏程的刀是厉害,金瑶挡不住,银玦也挡不住,可是,玉鹏程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她——独孤静珏,挡得住! “当当当!”三下,玉鹏程压住了上邪夫人的刀,但是,一抹冷笑在上邪夫人脸上化开,内力涌出,玉鹏程的刀被崩开。接下来,便是狂风暴雨一般的反击,玉鹏程中了上邪夫人一掌,又被飞身而来的上邪夫人踩在脚下。 “沉寂二十年,你认为孤,是白白忍气吞声的吗?” 白孤鸿师徒的先后背叛,一步一步造就出她这个锋芒外露的女人——独孤静珏,早就已经练成高手。 上邪夫人一脚,把玉鹏程踢到台阶下面。 玉鹏程爬起来,就和带着手铐脚镣的白瀛楚并列。 玉鹏程心慌意乱,匆忙之间往旁边飞快一瞥。然而,就着一瞥,他觉得自己眼花。为什么中魅女魄已十天,早就中毒深重的白瀛楚,精神反而比之前更好了呢?前七天,他还去牢里看过几次,那时候的白瀛楚一派萎靡不振,今天,为什么眼神反而清朗起来? 不仅如此,玉鹏程还读出一层异样。 那从上面落下的眼神,是怜悯,还是不屑? 玉鹏程勃然大怒,正要和白瀛楚扭打,雪亮的刀光飞来。上邪夫人手持长刀,长刀的刀尖凝住了一样,玉鹏程要害已被逼住。 武士们冲上来,把玉鹏程捆住来。 玉鹏程想要大喊“小心白瀛楚”的冲动停止,他转而对上邪夫人大吼:“你不会有好下场,你也不会有好下场!”说罢“哈哈哈”狂笑不止。 上邪夫人倏然眉立,但是,很快扶了扶额头,脸上浮出笑容来:“竖子之言,孤不会当真。”睥睨下面,意气风发,双手突然一挥:“从现在起,天都要由女主掌管。”目光掠过玉鹏程,直视白瀛楚,口中道:“方学士,宣读判书吧。” 方闻雪侍立在旁,默默无声。 大殿陷入短暂的寂静,年鹿为首的朝臣等待未果,禁不住奇怪。后排的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上邪夫人微怔,继而羞恼:“方学士,你没听见孤的话?” 方闻雪却拱双手,对她说:“上邪夫人,以在下愚见,鹰王殿下弑师属实,可是,天都在殿下的治理下,重农耕,扬渔业,吸收诸多先进工艺,造船、造访、纺织等百业兴旺。刚刚昭告文书上也说了,先城主白孤鸿德行有失,其子玉鹏程也无德无才,不足以担任天都王的重任。夫人德高望重,可是,农耕渔业建造轻工,夫人又知道多少呢?”声声质问,大殿之上一片哗然。 白瀛楚双手被绑在身后,模样还是那么潦倒,态度却出奇平和。看见上邪夫人继续接过放回碧玺手上的长刀,横在方闻雪颈下,他这才开口说话:“师娘,罢手吧!”话音刚落,放在方闻雪颈下的长刀飞逝而来。一道雪光,劈到他的面门。 手上有手铐,脚上有脚镣,正常人无法自如举步,会行动不便。 上邪夫人这一劈,又用上了浑身的本事,一招之后,数十招连绵跟上。但见刀光横空,一个行动不便的人,直接要劈成十七八段似的。慌得众大臣们唯恐被波及,纷纷趋避。玉藻殿上很快空出一大块空地。所有的大臣都挤在边缘,避免受刀风波及。定睛去看,用尽全力一轮急促的攻击结束,上邪夫人用尽了全力仿佛,拄着长刀,竟然气喘吁吁。 而鹰王白瀛楚,手上的手铐竟然被劈断。就在躲闪上邪夫人攻击的过程中,完成了这样的事情吧?计算对方的刀速、力量,还要在自己背后完成。这高超的精准度,这可怕的协调感,满朝上下,无论文武,没有一个人可以达到这种效果,也就没有一个人不打心眼里佩服。 “厉害啊……”小小的议论声混合起来,变成了潮号。 上邪夫人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是魅女魄的力量这么快就没有了吗?还是——自己的修为,其实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厉害? 鹰王向她走来。 上邪夫人仓皇后退,手上一空,刀已经落在对方手上。下意识提防对方反击,那刀忽化作一道雪光落下来。上邪夫人闭上眼睛,耳中听到“嗤嗤”两声响,睁眼一看,脚镣也被白瀛楚自己削断。 鹰王完全得了自由。头发披散,胡子拉茬,可是,从上邪夫人开始,整个玉藻殿的人,都如同一下子回到从前。除了年鹿,文武大臣每个人都自觉站回原位。 这时候,鹰王才把刚刚自己说的话又接下去:“方学士说得很对,即便将这座天都城让给师娘你,你又如何能治理得好?春天桃花汛来得及,夏天又多发台风,仅南边几州,农耕损失就很大。若是师娘,该当如何处理,冬季各地才能安然过冬?渔业上面,紫荆、银门一向不愿意让出自己的那份利,天都收归了紫荆,不仅不能让他们吃亏,还要多贴补他们一些。海上,我们自己就吃亏,但渔民的收益还要保证,试问师娘,你又该怎么办?” “罢手吧,”最后,他对上邪夫人这样说,“让一切都回到原位,孤还是天都的王。” 上邪夫人“哈哈”一笑,冷冷道:“射出去的箭,怎么可能再回头?”停顿了会儿以便仔细思忖,想完回答:“你说的那些事,改日王庭大臣们商讨后自然会一一解决。”哼了一声,“世界说大不大,少了谁一样都能运转。”回头叫:“楚风!” 楚风应声而出。 “你表忠心的时间到了。” 楚风拔出剑,指向鹰王。可是,大殿外面却一下子涌进来许多个黑风护卫。 上邪夫人这才明白,楚风的剑,指的不是白瀛楚,而是大殿外而已。 鹰王问她:“太上夫人长居天衡峰,只听过黑风剑阵,却没见过黑风剑阵,这是弟子苦心孤诣才训练出来,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改为他人所用。”顿一顿,尔后道:“想想他们自习成武艺,便名动蓬莱。师娘既然从未见过,现在,不若就来看看。” 大殿外,一万五重阳宫的兵匆匆赶到。这些人被安排在玉藻殿外,为的本是对付随玉鹏程进城的七千苍龙军。玉鹏程被擒之后,苍龙会盟主刘景空便指挥武士们暴动,遭到镇压,寡不敌众,最终被屠杀。刘景空一直在做掌控天都的美梦,这会儿,美梦没有成真,就被上邪夫人临时提拔上来的武将砍了脑袋。 黑风剑阵结起来之后,一万天都军,和大殿上另外三千护卫军联合在一起。一万三千人,对阵楚风他们三十五个。 一个人平均要打四百二十九个人——这仗,怎么看,楚风他们也得输。 上邪夫人斜瞥白瀛楚:“瀛楚,要不要搬张凳子,给你坐下来看,你精心建立起来的黑风剑阵,如何被碾碎在师娘的大军手下?” 白瀛楚不疾不徐,点了点头:“也好,师娘有此雅兴,弟子应该陪同。” 金瑶和银玦分别端了两个绣墩来。 上邪夫人和白瀛楚分别坐了一个。 被逼到台阶下面广场上的黑风护卫,人人长剑出鞘。白瀛楚对上邪夫人说:“师娘,他们是不会战死的。” 上邪夫人报以冷笑。 却见楚风长剑高举,贺琮占据旁边位置,楚风大喝:“白龙象,水流风起,东行!”三十四护卫齐声相应:“着!”皆修炼过内力,呼声交缠、融合,最后竟然制造出轰天价的效果。只见三十五把剑交相摆动,翻转腾挪最终竟然联合在一起。他们三十五个人,变成一条龙,雪亮的剑光,变成龙之爪牙。以一人之力抵抗大军,确实双拳难敌众手。但是,三十五人合为一体,又有哪一个大军能够聚集起来,将他们压碎? 上邪夫人坐在绣墩上,一开始只若看戏。 但是,黑风三十五护卫变成了一台绞肉机,剑光翻滚到那里,她的大军就在那儿变得血肉横飞。 从东打到西,三十五把剑没露出一点儿空隙。停下来,贺琮和楚风换位,贺琮又高呼:“朱雀象,雷动火燃,振两翅。”一字长龙的队伍顿时又变作飞鸟模样。双翼合拢,一大片敌军都成了死尸;再次展开,又是一片敌人死去。 上邪夫人的人都怕了,不敢再围攻,剑光一来,节节败退。可是,他们退,黑风三十五护卫可不要退。前者是羊,后者是虎,虎入羊群,还没逞凶够本,哪能说停手就停手? 看到自己惊心动魄之处,上邪夫人自知大势已去。鹰王坐在绣墩上,面色凝重,语调低沉道:“你一定很好奇,这一切怎么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叹息一声,尔后又道:“我尊师娘为太上夫人,原本就是要孝顺你,和孝顺司马师娘一样。可是,弟子实在没有想到,你一边享受着弟子的好处,一边处心积虑,只想杀掉弟子,尔后取弟子而代之。饮马河边树林是第一次,金港入海口龙舟爆炸是第二次,我说得没错吧?“ 上邪夫人面如死灰:“原来,你什么都已经知道。” “云杉来蓬莱前,就有武功,后来,我又教她一些,蓬莱之上,除了我手下几个人,很少人能够成为她的对手。师娘手下的金瑶、银玦,都不可能将她从德胜宫抓走。那一天去德胜宫抓人,师娘派的,就是玉鹏程,对不对?”白瀛楚接下去又说:“我身边埋伏有师娘的奸细,所以,玉鹏程回到天都,我都没有获得消息。雪姬突然为我斟茶,我就想到内中有问题。不过,师娘算得很准,就算雪姬端上一杯纯粹的鹤顶红,我也会毫不犹豫饮下。” 上邪夫人嘴唇翕动,想来是要讥讽他最终栽在风流好色。可是,最终没说出来,因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上邪夫人始终没想得通:清晰女主将自己整个儿练成魅女魄,这个魅女魄威力奇大,只要是人,根本没法抵挡。七天就将白瀛楚折磨成了人干,这就是明证。可是,七天之后,原本人会越发消瘦削弱,但是,为什么白瀛楚反而越来越没事人了呢? 白瀛楚说:“师娘知道利用我,利用我对云杉的感情,也利用我对雪姬的感情。可是,不管云杉,还是雪姬,她们都是有情义的人。譬如雪姬,师娘你绝对不会想到,那天在下魅女降时,她其实只倒了一半。” “你说什么?”上邪夫人终于明白答案所在。 “还不仅如此,”鹰王将一个又一个叫她震惊的秘密抛出去,“‘尸沉于底,三年不起。草木生发,改天换地’,昭告文书上这四句,你是听年鹿举荐李正余的话,让方闻雪读给我听。可是,师娘知道不知道这四句的来历?这四句,说的并不是我害死先城主白孤鸿,而是方闻雪引用的《渡世经》上的内容。这内容,和功德院法音禅师教给孤一个治疗伤病的法门有关。说得就是如何可以让已经濒临死亡的生物,人,或者动物,从快死去的样子,再重新焕发,恢复生机。师娘下令把云杉浸入碧灵泉,弟子用三个月让她恢复如初,使用的便是此法。” “月如向我推荐的方闻雪——” 鹰王冷笑:“云杉被拘至天衡峰,张恭权送呈报于孤。张恭权是内侍官,并无结交外官的权利。那份呈报,是饲鹰处送发,才到孤手上。” 上邪夫人完全懂他是什么意思,捏拳怒道:“这个坏丫头!” “师娘,”鹰王正色,“识时务者为俊杰。月如懂,你为什么反而不懂呢?年鹿大人回朝后,他曾经的下属李正余,也知道心向着孤。” 悔得肠子青了也无济于事。 大总管汤桂全被放出来,捧来一套崭新的王服。就在这大殿前,他重新成为“王”。汤桂全为他肃清仪容。 那尊贵的王,那风雅的王,又回到众人面前! 一万五千叛军,在黑风三十五护卫英勇作战下,本就节节败退。这会儿,这些人哪里还有斗志?纷纷丢了兵器,愿意重新归降。楚风殿前督军,贺琮率领其余黑风护卫回到大殿。方闻雪即刻执笔,书写新的判书。殿前武士奉命,上前拘捕上邪夫人。 上邪夫人被武士抓住,声嘶力竭高呼:“白瀛楚,无论如何,你也改不了你弑师的事实。”又对方闻雪嘶吼:“还有你,方闻雪,你口诛笔伐他人之前,为什么不先看看自己。你不过就是司马念蓉和——”喉咙突然一痛,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激昂奋发的女主意气,黄粱美梦一般短。她用力挣扎,最后摔倒在地上。握着喉咙,失魂落魄抬起一张没了血色的脸,空自张口:“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哑穴被重手彻底封住,从此,她再也不能说话。 鹰王废了她全身的武功,传音入密:“你处心积虑寻找来的魅女魄,孤算是自解了。但是,在孤使用绵息功的过程中,功力一度全失,你嫉恨孤不处处顺应你的心意,趁此机会对孤用重刑,种种痛楚,孤将一一铭记。”睥睨上邪夫人:“从此刻开始,孤令你你口不能言,多少年修炼得来的武功也不能用。孤还让你留在天衡峰,但是,没有金玉,也没有锦衣玉食,除了碧玺依旧跟随你,也只是为了不让你饿死,替你准备一日三餐吃食。”目光游走到旁边,声音如线,钻进耳来:“你加诸孤身上七天的痛苦,孤会让你用后半辈子一点一点偿还。” 依照天都现有的法典,方闻雪对参加这次叛乱的文臣武将做如下判决:年鹿结党营私,搅乱朝纲,力斩;所有参加叛变的高级武将全部格杀(包括冷延);中级别校尉,以及低级别兵士不能明辨是非,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有职位者依次降级,无职位者杖责。王庭议事李正余官升一级,和苏和礼、王兰青并列。谢耿池无罪释放,继续出任首辅。 另外,内侍官张恭权也变成了内廷副总管,这由汤桂全去内廷宣召委任。 玉鹏程确实是先城主的孩子,这一点,朝局恢复之后,鹰王和群臣重新开始朝会时,大方承认了这一点。鹰王认为:“如果各位觉得,先城主过世,该由先城主的子嗣继承城主一位,孤可以让贤。”但是,朝局这十天一来一下一上,又一上一下,变动如此剧烈,漫说非是鹰王不能维持天都已享受了近十年的稳定,光光看鹰王的势力:文官里头,谢耿池领衔,重臣中十之八九都是他的拥护者;武将里面,黑风护卫厉害如斯,鹰王本人又武功高绝,哪个大臣还敢提废他的事宜? 最关键的一点,当初上邪夫人朝堂之上,和鹰王对峙,至始至终,鹰王也没承认过“弑师”这样一个天大的罪名。 既然没有“弑师”,那么殿下的德行自然不亏。 至于那玉鹏程,众臣纷纷认为:“乱臣贼子,当杀则杀。” 司空长烈重伤,在将军府养了一个月方才复原。鹰王委派他去处置玉鹏程。司空长烈回来时,呈上了一把长刀。 鹰王问:“没有杀他,只废了武功?” 司空长烈回答:“重创其心脉,如果悉心修炼,两年后,会好起来。” 鹰王不免感叹:“你就是心软。” 司空长烈立刻回答:“我想主上并没有要把他赶尽杀绝的意思。” 鹰王凝目不答。 司空长烈低垂头道:“先城主的事,从现在开始,主上就再不相欠谁的。” 鹰王唏嘘,半晌,温言对他说:“你先回去吧。” 这件大事过去之后,蓬莱的格局发生了一个很大的改动。苍龙会盟主刘景空死于乱军,这事发生在天都前太上夫人独孤静珏叛变之时,和后来的天都王白瀛楚无关。苍龙会盟主之位空缺,苍龙会下属十五州自然要争。鹰王为他们出了一个主意,苍龙盟主,文要能诗文,武要服众人。他给十五州推荐了自己麾下得力的左将军——楚风。 十五州的城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鹰王笑眯眯坐在主位上,那股怎么掩盖也会跑出来的威慑力,冷飕飕回荡在十五州城主的后脑勺。 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后来,苍龙盟主就定了楚风。约定,挂职一年,一年内若无人再行反对,楚风将正式出任。 对雪姬,鹰王并没有怪她。琼玉宫中一应供给没有更改,反而更好。 只是云杉,天都之乱平息之后,她正式提出要离开蓬莱。 在去往海边的路上,鹰王追上她。动乱之后,鹰王英姿不改,凌风而立,还是那般持重而又潇洒。但是云杉却消沉了很多。 “我知道,你对我做了很多。” 她指的是一直以来,他对她的照顾。特别是碧灵泉一事当中,他为了她,不惜和独孤静珏反目。之后他又亲自修炼绵息功,还派人制造暖玉床——这一桩桩,一件件,任谁,也没法不震动。但是,和那件事一比,云杉突然觉得,在蓬莱这片土地上,她真的要做的,还应该是那样一个选择。 “我太对不起长烈。” 如果不是她,玉鹏程和冷延这两个人,早就要死在将军府。司空长烈即便重伤在身,杀他们两个,也绰绰有余。 鹰王道:“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自己可以为你做这些。” 她情不自禁一哂:“够了……”不管鹰王也好,司空长烈也好,她的存在,已经给他们两个同时带来许多麻烦,又造成那么大后果。 “我想,我还是要回去。” 也许,风雨之夜的乍然相遇,开启的这段经历就是太过离奇。而她本一介平民,就算渴望,还是那个在她很小的时候、为她做风筝的男孩,才是她真正应该前去争取。 247 海潮 枕着水的声音,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程倚天这才确定:自己确实已经离开陆地。 被司空长烈俘获前的事情,他还清清楚楚记着:莲花宫的人确实算计了他,就是不知道到底出手的是华淑琪呢?还是那个不明敌我的楚清幽。 突然遭遇惊变,他实在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不管华淑琪,还是楚清幽,都是有可能给他下附骨针的那个人。 坐在船上,他就试着运功,痛!丹田刚刚动了一下,他的脊柱就寸断了一样。上官剑南那么刻意强调七根附骨针的厉害,这最起码能说明,上官剑南那天夜里亲眼看见了,给他下针的人,真的给他下了总计七根附骨针。 七根附骨针,上官剑南说:非常手段不能自解。 那么,谁会解呢? 肖静虹? 肖静虹都没给上官剑南下七根针,原因应该就是,她自己不会解。下了七根,上官剑南这辈子可就废了。女人心,海底针,为了感情,到底还是狠不下来。 那么,厄运轮到他头上,他可就要彻底废了?所以才被云非凡一掌打落万蛇窟,都无力抵抗。 眼睁睁看着黑蟒死掉,也没法阻止。 万蛇窟里的黑蟒,就是被他驯服了的黑蟒。从绮梦渊旁的暗河,一路尾随,跟着他来到万蛇窟里。万蛇窟里破了毒囊的毒蛇,没有不敬畏它的,所以,没有一条敢伤害他。 它带着他,穿过暗河,真正逃出莲花宫。 最终,还是被司空长烈一箭射入。火箭上携带的炸药,炸烂了它的心脏和头颅。黑蟒一直到死,身体都依偎着他。 它好像把他当成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想到这,正保持躺倒姿势的他,眼泪成串跌落。 还有三哥和十三哥,瞧他被抓走,肯定都急坏了。他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义父严苛有余,慈爱不足,都是他们代替义父和杜叔叔,悉心照料小时候的他。几年之后,他才能够长成沉稳又不失活泼的模样。 他对他们的感情真挚。 那他们两个,对他,何尝不真诚而又深刻。 程倚天几乎能够想到,司空长烈率军离开之后,殷十三、萧三郎该有多么心急如焚。 但是,不管怎么样,突然之间成为了一个废人的他,就是什么也干不了。 从地上爬起,他再次审视,从上船到现在身处的,就是这个幽暗的空间。空间很大,最上方的出气孔偷下来一层光。白天,会亮得多。现在,只依稀能见。这说明,现在已经快到夜晚。 卧了有三个白昼吧,程倚天觉得,自己如果再这样一蹶不振下去,很快,他就要变成堆在旁边的那堆咸鱼。 这是一个货仓。 大量的干肉、咸鱼堆放着,一眼望去,竟然连绵不绝。走了好久,走过去,气温突然又冷下来。好多口大缸,盛着切割成巨大方块的冰。微弱的月光下,这些洁莹的冰块,发出淡淡的幽蓝的光。 冰库里堆放的,是堆成一座座小山的新鲜肉类以及果蔬。 这里真的好大。 从上方还有微光,到整个空间都变得黑漆漆,他也没有把走过的地方重新走到。饿了,便随便扯一点能吃的吃;渴了,就在冰库的缸里,捧冰水喝。 一直到第二天天亮。 整整一天,他这才把这个地方给彻底摸索清楚。 这儿是仓库,不过,是专门放置食物的仓库。从走上一天,才能把这个仓库走完看,他现在所在的,乃是一艘至少容纳了两千人的船。 次日,他来到仓库门前,推一推,门开了,外面且没有看守。程倚天顺着楼梯爬上去,再爬上去。来来往往的,人顿时多起来。一个穿着华贵的妇人在人众的簇拥下,向这边走。 程倚天初入他人之境,心虚,忙退避三尺。 衣着华贵的夫人目不斜视,只管往前。她身边的人也都没看见似的。他们的世界里多出了一个外人,这件事,似乎和他们根本没有一点儿关系。 到其他地方,也这样。 程倚天看到一个房间正在重新布置,监工的,还是一个贵妇,衣饰主色调和之前那位不同而已,华贵程度相仿。协助监督的也都是女子,劳作的当中,负责清洁以及整理的,是女子,悬挂帷幔,铺设地毯的,则是长相皆偏柔和的男人。 这些男人干好重活,恭恭敬敬对贵妇说:“庞掌司,都妥当了。”声音尖细。 庞掌司点点头,他们鱼贯而出。 下属簇拥下的庞掌司随后也走出这间屋子。程倚天明明站在走道里,她们还是一个都不往这边看。 程倚天禁不住伸手摸自己的脸,有触感。再用力掐一下,痛! 没有做梦! 用力砸了砸旁边方形木柱,“咚!”声音十分真实。 并不是来到幻境的样子吧! 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很大的房间里,许多年轻的姑娘在做女红。一个姓“秦”的掌司很威严给她们提要求:“针要拿稳,线要顺滑。绣出的图案当然要栩栩如生,摸起来还不能扎手。”拈起一块绣样:“这个不合格!”后面上来一个女官,接过去,“刺啦!”这块包含着心血的“翠鸟登苇”变成废品。刺绣的女孩委屈得落泪,不敢有异议,只能低头啜泣两声。抬起头,擦擦眼睛,她又拿起针。 隔了两条走道,还有一个大小规格都一样的房间。一开始遇到的那个贵妇,正训诫女官:“新裁制出来的这些衣服,今天必须送到殿下和诸位将军的房间。海安那里,一天三套,哪一个都不能脱,白天殿下要在点将台督军,晚上饮宴,夜间就寝——什么时间段该着什么时间段,从内而外,绝对不可以有半点差池。”只顿了顿,又接下去:“风定、水凝两处也不可以有差。司空将军和楚将军都是殿下极看中的人,伺候不好他们,如同没有伺候好殿下。汤大总管怪罪,我,和你们,谁都担待不了。” 女官们一起躬身:“谢辛掌司教诲。” 再一路游历过去,还有制作珠宝的、演习歌舞的……林林总总,完全是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一队穿着蓝色衣裳、带着帽子的男子快步走过。程倚天再也忍不了,拖出一个,问:“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 男子用尖细柔软的嗓音回答:“这儿是圣鹰。” “圣鹰?” “鹰王殿下出海乘坐的船。” 果然是船!程倚天把这个事实再略微消化一下,然后抓住男子,凑近问:“白瀛楚在哪里?” “谁?”男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白瀛楚,”程倚天略作思忖,换了个说法:“也就是你们的鹰王殿下。”刚说完,手间一滑,男子逃开到旁边。和其他人一起并列站着,所有人都双手握拳,呈右上左下位置放,垂首弯腰低头顺目。而被程倚天问话的那个人诚惶诚恐道:“殿下名讳,不能妄言。” 程倚天不服气:“他起了名字,还不能让人叫?” 那人更加害怕,匆匆忙忙道:“阁下若无吩咐,我们可要告辞。”躲瘟神一样把程倚天甩开。 程倚天到底没抓得住他,“哎哎”叫了两声,只好罢了。 转来转去,都转不出有一群女人以及像女人一样男人的这个地方。最终,程倚天找到一条继续往上的楼梯。攀着它,走上去。一片开阔的天光铺开在眼前。 甲叶子“哗哩哗啦”,一排排穿着铁甲的士兵手持长矛走过来,又走过去。马蹄声得得,还有威武的将军在乘马驰骋。如果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这儿是船,那么,程倚天现在看到的,他必然要以为自己其实正身处一个城堡。而且,还是一座巨大的城堡。 向前看去,连边都找不到的地方。 而黑翼鹰王,他就在那高高的点将台上。 好一段时间没见,连云山激斗的后果早就风卷过的云烟一样,稀释得连痕迹都找不到。 白瀛楚那张脸,还是如冠玉般美好。比女子还要再秀美些的五官,除了洋溢出贵气之外,因为主人经历过生死之劫,昔日眼中时不时会露些出来的锋芒,更内敛些起来,从而柔和不少。挺拔的身躯,从下面看上去,更加英武。 这个人就是这样,明明生了一副妖媚的女相,偏偏统领着雄壮的兵马。 明明拥有偌大的花丛,还要和别人争那唯一心仪的一朵。 白瀛楚走下点将台,伸出手。程倚天受到一股力量的牵引,乾元混天功刚有反应,脊柱剧痛,人不由自主,已经往前跌去。没靠近白瀛楚,那股力量急速聚集。一个重锤击打在胸口仿佛。没有任何护体的力量,气血一时凝滞。 程倚天当场晕过去。 再醒过来,他又回到了那个置放食物的仓库。门口多了人把守,那个曾经被他问过话的男子,照例捏着尖细的嗓音吩咐守卫:“好生看守好了,这食物和人,有一个出了纰漏,为你们是问!” 守卫拱手躬身:“是!” 一个月后,蓬头垢面的程倚天才重新回到甲板。接下来的命运他始料不及,一艘舢板带着他,行驶到不远处的海岸。驾驶舢板的人,将他推上岸,便回转船头。 从便是碎珊瑚的沙滩上爬起来,程倚天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回来,快给我回来!”奔到海水淹到胸口的地方,他不敢再往前。也是第一次,完完整整看清楚“圣鹰”那艘大船的全貌。层层叠叠的白帆,如同飘浮到了天空的白云,巍峨的船身,只若坚固的堡垒。 站在他这儿,已经看不见那上面站着谁。只见旌旗招展,兵器闪光,黑翼鹰王白瀛楚,无情遗弃了他。 回到陆地,程倚天一屁股坐在一棵大椰子树下。遥望全速开远的圣鹰,后面还随行两艘规模小一些的船,他恨—— 恨害他失去武功的莲花宫,不管是华淑琪,还是楚清幽,那些都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从来没管过他真实感受的恶毒女人。 恨小鸡肚肠不愿意放过自己的白瀛楚。不就是连云山一战,实际上白瀛楚败了吗?能派出司空长烈并那么多兵马,哪里是要炸毁莲花宫?还不是要生擒他!炸毁莲花宫只是警示。让所有人知道:蓬莱阁最可怕之处,不是白瀛楚本人,也不是他手下的黑风剑阵,是武器! 黑龙那么强悍,都死了。 如果他不乖乖跟着走,他和其他人的结果只有一个——死路一条! 如果他武功未失,纵然他不会怕了白瀛楚,但是,白瀛楚一定也会想出许多的方法,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现在,居然让白瀛楚发现他功力全失。逸城公子程倚天蓦然变成一个废人。堂堂鹰王殿下,就连动一根小指头来修理他的兴趣,都没了。 他就这样被扔下圣鹰! 他就这样被扔上岛! 他失去了兄弟亲人,背井离乡,还遭到对手的嫌弃! 程倚天气晕了头脑,爬起来抱住椰子树大吼:“啊——”他想把这棵树折成两段。一个已经成熟的叶子从树上掉下来。“咚!”砸在地上。他的后脑,顿时一凉。 椰子树都可以欺负这时候的他了…… 程倚天失去了自尊上最后一道防线,瘫坐在树下。 一直坐到太阳下山,口干舌燥、头昏眼花,这才爬起来。往内陆走,走了好久,才发现人烟。海边的渔村,家家户户都开始起灶煮饭。各种烹海鲜的香气浮荡在空中,饥肠辘辘下的程公子,止不住口水流下三千尺。 人生第一次被狗撵,仗着体质不差,拼命奔跑,才没被咬着。但因此碰到一对老夫妻,给了一碗蒸鱼干饭。从来没有感觉吃饭也能如此开心,程倚天端着碗,没命扒,吃到肚子再也装不下。打着饱嗝,才谢谢老夫妻。 老婆婆说:“你这个人,在这儿活不下去。去城里吧,启昌府里头铺子多,扛米也好,扛鱼也好,有个营生,才能生活。” 程倚天问:“这个地方,也有城市?” 老婆婆露出讶异的神情:“启昌府是我们这儿,可是非常繁华的地方。”上下打量他,先是露出不可思议,接着又连连摇头。 程倚天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老公公说:“你这年轻人,破败成这个样子。该是西卫、太溪过来这儿的才对,以为自己是天都还是龙州的了吗?还对启昌府这么看不上眼。” 西卫?太溪?天都?龙州? 全是陌生词汇。 程倚天好像一个傻瓜,看老公公摇头而去,最后急忙抓住老婆婆:“那我想去启昌府,该怎么走?” 老婆婆说:“沿着村子东南的大路走,就对了。”絮叨着:“启昌府繁华,许多人口味刁钻,要吃新鲜的海鱼和海藻菜。我们这儿的海刀和裙带菜都特别好,鲍鱼也长得肥壮肥壮的,达官贵人喜欢。”反过来拉住听烦了的程倚天:“实在不知道怎么走了,就等车。车子越大越奢华的,就是启昌府里过来的。” “跟着回程后的它们走,就行了,对不对?” “对不对。”程倚天这么聪明,老婆婆相当满意。为了不让程倚天路上饿着,第二天出发前,老夫妻俩还给程倚天装了满满一大袋子的鱼干。这鱼干都是晒过了之后,裹着裙带菜腌制的,口味很好。 程倚天千恩万谢,提袋子出发。 248 说书 当不知道路具体往哪里走的时候,程倚天站在道路边等候。等了不多久,果然看到车子从远处过来。如果是又大又奢华的,程倚天就往车子来的那个地方走。走啊走,走到太阳当午,又往西边跑,终于看到一座灰灰的城池。 来到城墙下,抬头看,城门上果然阴刻两个大大的字:启昌。程倚天进城,但见启昌府街道宽阔,交叉纵横,街上旁店铺林立,街道上人来车往。竟似比颐山附近的湖城还要更热闹些。店铺里面,有卖吃的、卖用的,连高级的绸缎庄这儿都不缺,绸缎庄的对面,还有卖水粉胭脂膏的香粉铺。 程倚天在一个馒头铺旁,看傍晚刚出笼的馒头。这馒头个头好大,雪白的面皮儿一看就非常好吃。旁边来了个人,三文钱买了一个,当场扒开就吃。被扒开的馒头,露出的是翠绿荠菜头混肉末馅儿的。香气,小蜜蜂一样钻进他的鼻子。 程倚天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 为了不露宿大街,他果然去粮铺找工作。粮铺的老板缺苦力,要把粮食从码头运上车,再从车上运回家。短工工钱贵,程倚天临时就要干,老板就让他干长工。工钱一个月五百文钱。程倚天要预支一百文。先在当铺里买两身衣裳,洗干净,穿起来,再在干完活之后,去巷子那头的剃头铺把脸刮干净。头发也修整了一下,粗布带子扎起来。 这儿的人叫他“小程”。 “小程啊,刮了胡子感觉不错啊。” “看起来不像个苦力,倒像个公子哥儿。” 老板姓朱,朱老板托着他一双手,“啧啧啧”咂嘴,摇头又晃脑:“不如入赘我家得了。苦力不用干了,这以后,有了孩子家庭稳定,粮铺可都算了你的。”朱老板的女儿叫朱百媚,名字这么好听,其实又矮又胖,黑黢黢的,好像河塘泥里挖出来的。程倚天当然不肯,干活多出些力,才把朱老板提起的这茬混过去。 一个月! 他在启昌府的粮铺干了一个月,拿到剩下的四百文。路过隔壁街上的鸿运酒楼,里面正开书场,程倚天一时兴起,迈步进去。花了二十文,下场,一边喝茶、吃饭,一边听。 这位说书先生很会说书,说的书,都是些奇闻轶事,譬如海上有国,内中百姓皆有多张面孔,柔弱时带一张,愤怒时换另外一种,倘若有求于人,需要阿谀奉承,则再换一张;又或是又有一国,里面的人足下均唯有绸带,人走,绸带就跟着走。绸带打开,原来,这些人都自带一股气,人善气就纯,人不善,气就污浊……说得酒楼里宾客满座,客人们天天捧场,依然欲罢不能。 这一天,程倚天得到新一个月的工钱后,照例花了二十文,下场子听书。书听了一会儿,他才发觉,海外诸国已经告一段落。现在,那位口才很好的说书先生,正在讲有关本洲的传说。 通过说书先生的口,程倚天了解到—— 所谓蓬莱洲,原来就是一个群岛国。这个国家和一衣带水的熙朝比,并不大,但是,比起隔了也没多远的东阳、南莲、琉达国,却也不算小。 土壤肥沃,一年四季还气候宜人,造就这个洲上物产丰富、人口众多。人一多,就喜欢斗。早期时大小部落之间,相互征讨,大大小小的战役发生了无数次。历经数百年,最后形成五十州。 最大的那个叫齐州,第一任城主姓名不详,但是,最近的城主中,大家最熟悉的,叫白孤鸿。 说起白孤鸿在蓬莱洲的事迹,最震慑人心的,不过他一连霸占七个州。八个州统一管理,全部算成白孤鸿的土地。不仅如此,齐州从此还改了名,叫天都! 天都王白孤鸿霸道横行,蓬莱洲处处闻名。然而,比起他后来的继任城主白瀛楚,霸占七州,实在又算不了是个事儿。 “我们和隔着海峡相望的银门岛,曾经都是各管各,这情况,列位都知道吧?”说书先生在上面问。下面不少人都回答:“是。” “岛主宇文杰,和银门的主子吴伯渠,曾经还是好朋友。可是有一天,天都派人来和宇文岛主谈判,答应增兵一万,帮紫荆岛震慑银门岛,抢海上资源三百里。紫荆渔民可打鱼到银门海滩,银门渔民若进自家海滩外五十里,就视为侵犯。不仅会被抓,所打到的鱼和其他海货,一律缴作他们所有。” “吴岛主不服,但是,天都兵出了名的强悍。白瀛楚手下白鲨舰队又想有‘海上霸主’的称号,陆战、海战都不占优势。只能接受和紫荆和谈,由紫荆往银门派遣使节驿,之后才恢复和睦共处。” “但是,这又怎会只是一个结果?天大的阴谋才刚刚开始。白鲨舰队统领方勃要求岛主宇文杰,每年提供一万水军所需更新的兵器。天都这些年南征北战,原来的八州,早就变成以黑蛟山为中心的十八州。势不可挡的海上力量,绝对是个保障。天都王白瀛楚插手宇文杰和吴伯渠两个人的事,根本就是早就看中了紫荆的矿山。” “可怜这宇文杰想通了这些,那也晚了。自己做主接受的一万天都兵,想要赶走,难上加难。” 听客们便问:“那有什么方法,才能改变这个现状呢?” 说书先生说:“天都王白瀛楚是个枭雄,枭雄也爱一物。” 众人问:“什么?” 说书先生桌子一拍,说出两个字:“美人!” 紫荆岛主宇文杰,为了实现自己心中的目的,前后进献了两拨美女。第一拨只有一个人。靠近海边的清华湾,那儿长满各种颜色的野百合。白色的晶莹剔透;黄色的灿烂明媚;红色的娇艳欲滴……但是,不管那一朵,都不如那个叫冷香儿的姑娘。她穿着一身白衣裳,出现在仙境一样百合花盛开的地方。 “别说是人,就是风儿,都会为她停住脚步!”说书先生刚刚说到这里,程倚天的心就狠狠一动。 冷香儿? 是不是那位被莲花宫主肖静虹施了蛇刑的白箭侍女? 说书先生说:“天都王白瀛楚迅速为她迷醉,*好,纳入天都的明华宫。” 这就没错了。 难怪剑庄的小旋风谢刚豁出性命,最终也没能获得芳心。原来,冷香儿真的和白瀛楚关系非常。所以连死,她都宁愿只死在白瀛楚的怀中。 可是,无论是香儿,还是鹰王白瀛楚,做梦都没想到,他们之间的私密事情,会被拿出来,被说书人编成了故事,在坊间流传吧。 耳中听到别人假想王和美人相处的情景,程倚天敬畏那个高冷傲慢男子的同时,尴尬着,不知不觉还生出些怜悯。 不过,即便这样,他也自知自己的现状。白瀛楚不过落下些风流韵事以作谈资,自己可是武功尽失,还背井离乡,除了卖苦力,目前想不出任何方法争取转机。 有些精神,多同情自己更好吧? 他节省下钱,依然到书场捧场。于是,冷香儿之后,宇文杰又送第二拨美女,并且没有被天都王看中的事情,他又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银门岛主进献一名叫“龙湘婷”美女的情节,说书先生都说得活灵活现,带着大家一起,个个都好像现场亲眼看见了一样。普通人,哪里见识过那些或是风也能停住脚步、或是花也会感到害羞地美女?在对天都王的向往之下,跟着说书先生默默意淫一番罢了。即便同样的情节,翻来覆去说了好几回,谁都没有提出听腻了、要换其他情节的意见。 如果没有亲自和白瀛楚打过交道,躺在狭窄房间里休息的程倚天,必然想不出那位此刻正身处遥远天都得鹰王,其实是个怎样的模样。什么颜一倩、虞红绡,什么龙湘婷,程倚天相信,她们都是和冷香儿一眼,听起来传奇,事实上都真实存在的女子。冷香儿,他就见过,真的柔美无比。另外几个女子,自然各有各的魅力,坊间这些传说只有未能诠释的嫌疑,而绝无夸张之处。可是,这些又怎么样呢? 说书的那个先生,他必然从未见识过黑风剑阵的厉害,也从未和鹰王本人正面结交过。做了其中一样,这个说书先生都不会有这样的勇气,无所畏惧肆意传播着鹰王白瀛楚和那些女人的故事。 这样想,鸿运酒楼那里,程倚天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只偶尔有一次,听到的,居然还是“白瀛楚和他第一次相遇的女孩”这样的情节,程倚天泛起一阵恶心,推开吃了一半的茶点,起身便走。 刚走到门口,却见一伙气势汹汹的人涌进酒楼来。程倚天两步迈出门,转过身,只看见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中年人把手一挥,随同前来的那些气势汹汹、又都十分健壮的汉子,抡起斧锤棍棒,“七里咔嚓”“稀里哗啦”,猛敲猛砸。 鸿运楼的老板吓得缩在柜台里一动不敢动。说书的先生呆在台子上,好半天,方才想起逃跑。可是,紫袍人跳上说书台,一把抓住他。说书先生帽子掉了,嘴上黑黑的胡须神奇掉下来半拉。还没离开的程倚天闪目一瞧,只见那个说书先生露出了一张稚嫩的脸,黑溜溜的眼睛里全是畏惧和恐慌。 紫袍人提溜着他,把他扔下台子。已经打砸结束的彪形大汉们,其中一个接住说书先生。一行人浩浩荡荡来,浩浩荡荡走。鸿运楼的老板从柜台里爬出来,自认倒霉,让伙计们一起出来,收拾残局。 且说那个紫袍人,率人走到启昌府的东大门。马夫牵马正在那里等候,紫袍人上马,尔后冷哼一声,才对拦在自己马前一个陌生人说:“不认识本老爷吗?竟然胆大包天,拦本老爷的去路。” 程倚天冷笑:“不管你是谁,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带人砸酒楼东西不算,还把说书人抓走,这就不应该。” 胡子完全掉了、稚气全露出来的那个“说书先生”,趴在随从马上大声喊起来:“是啊是啊,这位英雄,我就是本份说书的艺人,我不能和这些人走的,和他们走了,就看不见明天升起的太阳。”最后一个句话,被随从翻手扇来的巴掌打散,只变成了“呜呜呜”的呜咽。 程倚天捏着拳头,吸了一口长长的气,睁开眼,对紫袍人说:“放人!” “凭什么?”紫袍人根本不买账。 “我说我见过你家主子,你家主子,绝不允许你这样欺凌乡里,这个理由,够不够?” “你——”紫袍人面皮一紧,紫胀之后变成雪白,“不是不认得我吗?” “紫荆岛现在归天都管辖,除非是天都的人,不然,怎么可能有胆子在岛上打砸抢?” 说书先生不甘寂寞,又嚷起来:“这位大哥,你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打砸酒楼,又带人抓我的这个男人,是天都鹰王委派在这儿的簪花士……”刚说到这儿,喉咙就被随从掐住。说书先生“啊”叫了一声,迅速没了言语,只有“呵呵呵”垂死的挣扎。 程倚天冲上前,拼命想要绕过紫袍人的马,绕不过,又气又急,皱眉大叫:“死了这个人,我上天入地也要再见到白瀛楚。到时候,说了你的恶行,必然会叫你得到比今天加诸于旁人身上手段更残酷的报应。” 紫袍人大震,举起手,示意后面:“先把薛藻放下来。” “扑通”,说书先生被扔在地。 程倚天连忙跑过去,把他扶起来。 紫袍人脸色苍白,气喘急速,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圈马返身,对程倚天说:“你有种。”又转目说书先生:“薛藻,殿下恩赐你可以偏安于这里,提供你吃喝穿住,并不是许你得了这许多空闲,在书场说书编排和殿下有关的故事,叫我们这些身为臣子的人脸上无光,心中不快。” “呸!”说书先生冲着地面狠狠啐了一口,叉着腰道:“我就是要说,怎么啦?你们主子做的那些事情,你们统统都当看不见,不代表全蓬莱洲的人听在耳里都受得下去!” 紫袍人的眉毛竖起来,中间两个眉头差点打成了一个结。 薛藻还在聒噪:“天都战乱,连上邪夫人都被幽禁,这事儿,全洲上下谁人不知?有点见识的,都知道你们主子弑师。至于先城主和你们主子到底有怎样的龃龉,你们主子又是如何顺利将先城主杀死,内中曲折,大家为什么不能一起来听一听。” “当!”一声响亮,紫袍人再也忍不住,把刀抽出来。随从们见状,“当当当当……”一连串声音响,个个亮出兵刃。紫袍人狞笑:“薛藻,给你生路你不要,来年的今日,就给你做忌日吧。”白光一闪,刀向对面横削而去。 薛藻大吃一惊,合身扑到。但是随从们的刀随后便到。但见刀光赫赫,薛藻吓得抱住头,放声惊叫。满地爬行、翻滚,最后,他缩在一棵树下,浑身衣服都烂了,整个人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程倚天空有一身武艺,这会儿才找到机会奔到旁边。检查薛藻,没发现他身上有伤,回首怒视紫袍人。紫袍人还刀入鞘,睥睨道:“你竟然直呼我家主上名讳,若非初犯,必取你首级。”又对薛藻说:“胡说八道也要有底线,再有类似情况,也定斩不饶。” 程倚天把薛藻扶起来。薛藻惨白的脸上微微恢复些血色,程倚天问:“你感觉怎么样?”薛藻长嘘一口气,突然使力,把他推在旁边:“不是说认识白瀛楚吗?认识白瀛楚的人,怎么连个簪花士也打不过?” 转头看到紫袍人带着随从走远,程倚天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对薛藻说:“刚才,一直都是我帮你唉。”顿了顿,问:“簪花士是什么?” 薛藻黑着一张脸,转过身一言不发往回走。回到鸿运酒楼,他对程倚天说:“你问我簪花士是谁,我告诉你,你能把他怎么样?没有本事的话,我和你有缘,到此也该结束。” 程倚天说:“我真认识白瀛楚。” 薛藻“哈哈”一笑:“整个蓬莱洲,有几个人不知道黑翼鹰王白瀛楚?就是认识他,也没什么了不起。但问题是,他认识你吗?”眼神中的轻蔑,让程倚天明明可以点头,这头,最终也点不下去。 “黑翼鹰王白瀛楚——他,是不是很厉害?”程倚天问。 “你说呢?”薛藻冷笑着,别过脸:“蓬莱洲上跺跺脚,所有地方都要颤三颤的,也只有他了吧。” 程倚天便更加要跟上他:“你有办法带我去天都吗?” “去天都?”薛藻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他:“为什么?” “找黑翼鹰王白瀛楚。” “哈!”薛藻乐完这一声,扭头便走。程倚天追在后面,解释:“我不是蓬莱人,我是从很远的熙朝来的。熙朝,你听过没有?我需要坐船回去,可是,我了解过这里,没有一艘船能够到达远离海岛五百海里以外。黑翼鹰王有舰队,我必须找他,让他送我离开。” 薛藻看疯子一样看他,过了一会儿说:“你现在回去睡觉。” “啊?”程倚天不懂。 “睡着了,你想见谁都可以啊。但是醒着呢,你能见到的,也就是我这样的。去天都?你知道从这里去天都,得花多大代价?”说着,薛藻伸出一根手指头:“十两。五两船钱,五两出关公文办理费。紫荆和本岛一衣带水,出入并不困难。但是,你要去天都,出入都要获得天都驻紫荆使节驿的盖章公文。不然,你一入天都管辖之下十八州的边界,就会被当成入侵者给抓起来。轻者被驱逐。严重的话,煎炒烹炸,悉听抓你的人方便。”冷笑一声,接下去:“还想见黑翼鹰王?你有这么大面子?或者这么好运气吗?” 随后几天,穿紫袍的簪花士都莅临鸿运酒楼。老板不敢有丝毫得罪,亲自好吃好喝伺候着。薛藻也不讲天都王的轶事,转而讲些妖女鬼怪。如书生深夜行走,进入一户大户人家,受到热情款待后,夜夜都去。不料被一名道士戳穿,白天前往,看到的,只是荒凉坟滩。而他常交往的那名女子坟墓旁边,一座新坟已经高起有好几寸。一开始,大家听得兴致勃勃,时间长了,发现故事内容大差不差,模式都差不多,便有人提出,书场该换个说书先生。 薛藻就此失业! 这天,程倚天给朱家粮铺扛包,扛完一车,瞧见有人在街的对面冲他招手。程倚天和老板说了下,得空跑过来,一看,正是薛藻。 隔了近一个月没有去鸿运酒楼,薛藻的变化叫人吃惊。本来虽贴着胡子装老成,但脸白白嫩嫩,一双眼睛黑黢黢湛然有神,是个很精神的男孩子,今日一见,却是头发蓬乱,面黄肌瘦,是个没了小胡子、也像个小老头似的落魄男。 程倚天拍拍身上米灰,嘻嘻笑:“怎么,好几天没吃饭啦?”这一句,问中了。旋即,就在薛藻的央求下,程倚天出了十文钱,替他在路边摊买了碗面给他吃。 薛藻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完一碗,可怜巴巴又要一碗。程倚天心善,又给了十文钱。两碗面吃完,薛藻打了个饱嗝,这才恢复了往日神采奕奕的模样。 后来聊天,程倚天才知道:这个在书场说书的家伙今年才十六岁。而十六岁的薛藻,靠着说书,已经在这个地方混过来两年。两年时间,他舌灿莲花,给自己挣到了丰衣足食。只是如今,这好境遇没有了。 “真的是食客们都厌倦了你的故事吗?”程倚天问。 薛藻冲着地面狠狠吐了一口口水:“我听我爹讲了这么多年的故事,从来没觉得厌倦过。还不是刘梦琪那个家伙恼我编排他的主子,明着整治不了,就使暗招。书场上听书的,十个里面八个半都是他雇来的人,等于包了鸿运楼的书场。他说我的故事讲得不好,其他人当然也这样起哄。” “堂堂簪花士,真的欺负你这样一个小民?” 薛藻猛然转头,疑惑看他:“你已经知道‘簪花士’是什么了?” 程倚天苦笑:“我做了半年的苦力,启昌府里是个什么情形,多多少少,我还是有了了解。” 簪花士,天都王白瀛楚近侍的别称,文士肩头绣水莲,武士肩头绣白梅,好像身上戴花一样,是以叫作“簪花士”。簪花士有内外之分,内侍就呆在白瀛楚的身边,外侍便得到派遣,一般会被委任为和天都交好的城邦中使节驿的驿丞。 紫袍簪花士刘梦琪,便是外侍中一员。 249 萍萍 薛藻也进了朱家粮铺。他身体纤瘦,力气不大,扛米没程倚天扛得好。朱老板要辞退他,被那位朱百媚小姐阻拦。朱百媚小姐先前一直对程倚天抛送媚眼,薛藻来了之后,示好的对象变成薛藻,把薛藻缠得没办法。 这一日干完活,趁吃饭的时候,薛藻压低了声音凑到程倚天耳边:“哎,那天咱们俩说话,我多有得罪啊。” 程倚天看了他一眼:“那现在你告诉我,我可以不可以去天都,见黑翼鹰王?” 薛藻果断摇头:“不能。” “为什么?” “还是我先前说的啊,五两船钱,五两出关公文办理费。两样缺一样,都到不了天都。”顿了顿,薛藻继续,“就算你筹到十两银子,我们到了天都,鹰王所在的明华宫戒备森严,你连大门都进不了。就算鹰王偶尔会出宫,他一出来,光是近侍,就有许多。乌泱乌泱一大帮人,你说你能见着他吗?” “那我,永远都得呆在这儿了吗?”程倚天不禁非常伤感。 薛藻想要讨好他:“其实,蓬莱也有比这儿好很多的地方,比如新州。” 程倚天拿着筷子,很无奈:“但凡不能回家,这儿的哪里,对我来说都一样。” “可是,”薛藻突然叹了口气:“再这么呆下去,我可就要被弄疯啦。” “这是何说?”程倚天正诧异,一个大碗突然出现在桌子上,碗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大大的五香肉圆。像程倚天、薛藻这样的苦力,每天能得东家给碗饭吃,待遇就好得不得了。这么大的肉圆,富贵人家出身的程倚天也有半年没见过。香气扑鼻,他嘴巴里,口水差点没控制住,几乎一泻千里。 瞧着肉圆,程倚天、薛藻的眼睛都直了。可是,那位黑胖黑胖的朱百媚只盯着清秀、稚气的薛藻看,小眼睛抛起媚眼来,电力十足。程倚天吞着口水,端起碗,接连扒了几大口,把饭迅速吃完。放下碗,他说:“我吃完了,你们请便。”刚要走,薛藻狼吞虎咽,一眨眼把碗里为数不少的饭全部吃完,站起来,拉住他:“等等我,我要和你一起走。”两个人故意都不去看那个装着美食的大碗,昂首阔步出了朱家,来到半里地以外一条河边。 薛藻喝了好几口水,这才阻止唾液不停分泌,来到程倚天身边,坐下,然后说:“看到没有?再来这么几次,我自己都不能控制,要成为粮铺老板家的女婿。” “那不是很好吗?” “好?”薛藻大声叫起来,“你那只眼睛看到,我成了粮铺老板家的女婿其实很好?”瞪着程倚天,“你知道我是谁吗?成了粮铺老板家的女婿,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又知道不知道?” 之后,程倚天便知道蓬莱洲南部蛮湘火湘部的名字,知道蛮湘火和天都王之间的冲突。当然,他也了解到,原来薛藻并不是紫荆岛的人。薛藻生在本岛,正是蛮湘火中火部的人。 “我爹叫薛旗,原来是火部公卿。火部有三大公卿,除了我爹之外,还有一个叫韩铁雄,另一个叫冷西泰。” 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薛藻不仅告诉他这些,还有那段薛藻曾经要在鸿运酒楼当众讲出来隐秘的往事,薛藻也当作茶余饭后打发时光的谈资,一五一十倒了个底朝天。 那是一个秘密,一个天都王白瀛楚绝不希望太多人知道的秘密。 便是昔日的上邪夫人,当初也不知道,当年火部有三大公卿之一韩铁雄的妹妹韩玉晖,成功诱惑了天都王白孤鸿,还生下一个男孩,即后来的玉鹏程。白瀛楚又从何得知:先城主白孤鸿,在玉鹏程七八岁时,有了要将天都,整个儿交到自己亲生孩子手上的意思? 夜晚,一灯如豆,薛藻呆在程倚天的房间里,娓娓而谈:“你见过黑翼鹰王白瀛楚,对吗?他的风姿如何,想来不用我说,你也早就清清楚楚。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那样一个人,那会儿,他刚刚十二岁吧,但是,已经长身玉立,丰神俊朗如玉树临风,光是用眼睛看,就足以领略什么叫做‘妙不可言’。我有一个姐姐,叫薛萍萍,不如韩公的妹妹肌肤晶莹,如同冰晶美人,但也生得窈窕动人,秀丽不可多得,对他一见倾心。白孤鸿每次来火部,轻骑简装,他做梦都没想到,他的小徒弟白瀛楚,神出鬼没,每每都要跟随。” 说到这儿,薛藻多问一句:“你知道,白瀛楚的武功都是从哪儿来的吗?” 程倚天诧异:“难道不是学至天都的先城主?” 薛藻“哈哈”一笑:“我见过白孤鸿和和三部的人动手,那会儿,蛮部的首领还是雄坤。雄坤力气大,五百斤的石头,两只手抓住,举起来就走。白孤鸿和他动手,得用巧劲,用轻功。当然,最后一击我也亲眼见识过。白孤鸿一掌打出,雄坤右胸正中。当时,两百多斤的雄坤倒飞出去三尺还多。这说明,白孤鸿的真实本领果真不错。可是,白瀛楚第一次出现,那情景,我姐姐也好,我也好,我们姐弟俩,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是一个刚下过一场细雨的清晨,天都城主白孤鸿的人马过去之后,薛家姐弟从部落里面跑出来。爹爹薛旗要协助风岚城首领招待贵客,没人管他们的这段时间,就是他们姐弟俩最自由的时刻。 薛萍萍那会儿十四岁,带着还没到十岁的薛藻,姐弟俩摸鱼逮蟹,一起谈笑嬉闹。玩得不亦乐乎时,薛藻脚一滑,落了水,扑腾喊“救命”,薛萍萍故意让他狼狈,眼看人真的要沉了,这才跳下河,把薛藻救上来。 薛藻喝的水不多,脚踩到实地一边吐水,一边大喊:“坏姐姐、坏姐姐!” 薛萍萍先说“对不起、对不起”,后来又说:“要你和姐姐顶撞?以后还顶撞?” 薛藻哪里怕她:“为什么不?我就不要听你的话,就要你按照我说得做。”姐弟俩继续打闹起来。突然,抬眼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薛萍萍当先呆住。接着,薛藻也呆了。 “就那时候吧,我和我姐姐共同都有这样一个看法:‘天哪,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好看的人?’我们都以为河童从水里面跑出来,不然,凡人怎会有这样出众的五官?就算是当时的天都城主,也没有如此高贵的气质。不仅如此,当看到我落水后没事,我姐姐自己就可以把我救上来,轻烟一样,无声无息,他便不见了。” 那是白瀛楚的息影神功,程倚天晓得厉害,唏嘘一声,没有插言。 “白孤鸿的身法,绝对没有这么神奇。”薛藻说。 程倚天想了想,道:“大概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薛藻并不信服。然而,关于这一点,薛藻也没掌握什么重要的一手讯息,便说不下去。 由程倚天转移话题:“你姐姐爱上白瀛楚了,是吗?” 薛藻眼神一下子迷离了:“没有办法不爱上。就像韩玉晖一定会爱上白孤鸿,女人,对比自己各方面都要出众的男子,天生缺乏拒绝的本领。爱慕,才是本能。” “白孤鸿和韩玉晖的那些事,都是你姐姐薛萍萍告诉白瀛楚的咯?” “是啊,包括白孤鸿要把天都给他的儿子这样重要的事。” 程倚天禁不住感叹:“爱到昏了头的女人……” 薛藻瞪了他一眼,尔后又道:“上邪夫人说的,白瀛楚杀了自己的师父,这件事,千真万确。他预先得到白孤鸿又要去火部的消息,连路线都估算好。我说他轻功好吧,每一次,白孤鸿出城之后,白瀛楚随后才会离开天都。但是,白孤鸿还没到,白瀛楚已经埋伏好在他事先找好的一个高地。一箭穿心,白孤鸿当场就死。” “你到紫荆,应当是流放来的吧?”程倚天想到姓薛的这家人会有的下场。 薛藻眼中含泪,悲切道:“是啊,我姐姐帮他那么多,最后,不仅进不了他后来的明华宫,事情败露,蛮湘两部都知道火部出了奸细,我姐姐被当作罪人,由我爹亲手点火、当众烧死,他都没出现,阻止一下。” “那你爹——” “谢罪自杀。” 这真是一个离奇的故事,叫人意外,叫人心惊,又让人悲愤!入夜独眠,程倚天辗转反侧,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回顾,这些天,薛藻讲的这个有关白瀛楚的故事。那么卓越高冷的黑翼鹰王,竟如此阴狠又如此凉薄? 真的可以把“阴狠”“凉薄”这样的字眼,和那个惊才绝艳的白瀛楚对应上吗? 那个男人,可是花费无数,几乎搭上命,才把云杉才他身边重新抢回去。 如此痴情,他尚且自叹弗如。这样的人,居然利用完一个女孩子,最后冷眼旁观那个女孩子被活活烧死,自己都不出现,承认事实,搭救一把! 倏忽又过去一个多月。海岛的天气,四季没那么分明。空气凉爽起来而已,雨慢慢多起来。 程倚天为朱家粮铺扛米,动作越来越娴熟,力气也逐渐变大。从一下子扛两包米,到后来,一口气能堆五大包在肩头上。米袋子摞起来,从对面,连他的头都看不见。薛藻那么站着,张口结舌瞧着他把五大包米扛粮铺里去。 黑黑胖胖的朱百媚就在这时候又出现,端着杯茶,瞧着薛藻那张又成熟一些起来的脸,别有深意道:“快喝了这杯茶吧,我很用心沏的。” 薛藻努力压下自己想要把茶杯扣她脸上的冲动,强笑着把茶杯接过来。刚要喝,好像想起什么,薛藻对朱百媚说:“有点心吗?我干了半天活,光喝茶不行,有吃的就好了。” 朱百媚双手一拍:“我这就去给你拿。” 她走,程倚天从粮铺出来。薛藻把茶给程倚天喝了,尔后,端着一个空杯子,等朱百媚把一碟栗粉糕拿出来。鲜栗子粉做出来的糕点,既软糯,又十分香甜。薛藻难得有好的吃,狼吞虎咽,留了两块,包起来,晚上给程倚天加餐。 程倚天谢谢他的好意,把两块栗粉糕都吃了。 聊天的时候,薛藻说:“程大哥,你怕老鼠吗?我这两天老是听到房间里有响动,夜里睁开眼,头顶上有硕大的黑影飞蹿过去。那老鼠好大,和我鞋差不多大小,瞧得我好生瘆人。” 程倚天说:“粮铺最怕老鼠,这事,赶明儿得和老板说。” “那今晚,咱们换房间睡好不好?” 程倚天想想,自己这个房间,还真没出现鞋子那么大的老鼠。不管薛藻说的是真是假,左右换房间睡觉而已,有老鼠他不怕,换就换吧。就这么着,两个人就把房间换了。程倚天一进薛藻的房间就上床。薛藻则趴在墙壁上,凝神听这边的响动。 此刻已是戌时过后,外头起更,敲了三遍。二更之后,先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声音很轻,由远及近,来到隔壁房间前面便停了。接着,就听见门闩被撬动的声音。 薛藻扒着墙缝,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胖胖的身影,向床那里走去。朱百媚吸着口水得意笑起来的声音随即传来。 下午那茶,果然有问题! 薛藻背靠着墙,暗暗庆幸自己猜中了一切,不禁捂嘴窃笑。却不料隔壁突然传来朱百媚的惊叫。那声音歇斯底里,充满惊恐。薛藻吓了一跳,连忙开门奔过去。 隔壁的门虚掩着,一推便开。黑胖的朱百媚连滚带爬跑出来,碰到薛藻,朱百媚不暇细看,只顾大叫:“他疯了!他疯了!他疯了!他疯了!”呼号而去。薛藻他奔进房去,房里的情景又让他大吃一惊。 程倚天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好像落到开水里、即将被煮熟的虾。双目紧闭,大口呼吸,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沁出来,好像黄豆粒。他的两只手放在胸前,捏得紧紧的。额头上也好,手背上也好,青筋都蹦起来老高。 “这是怎么啦?”薛藻禁不住手足无措。他倒来一杯水,还没送到程倚天嘴边,就被程倚天挥掌打飞。他拧了一条毛巾,想要给程倚天擦汗。刚碰到程倚天的额头,眼前一花,接着喉咙一紧。 程倚天的手指,坚硬得如同钢铁做成。薛藻感觉,只要程倚天稍稍再用一点儿力气,他的喉咙就要断啦。 只是,那钢铁般手指的主人本身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阵低吼,手指松了。“扑通!”程倚天跌坐在墙壁下。 薛藻终于搞清楚,朱百媚刚才何以那样惊慌。轮到他,喉咙快要被捏断的一刹那,差点就屁滚尿流。心惊胆战奔到门外,不太放心,更加好奇,促使他不久之后再度回去。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直到丑时。程倚天粗重的呼吸方才渐渐平稳,僵硬的身体逐步松弛。 薛藻忐忑不安,瞧了半天,鼓足勇气凑近试探:“程、程大哥。” 汗津津的脸抬起来,程倚天的目光锐利中隐含戒备。 薛藻汗湿了背,连忙举起右手坦白:“是、是我不对。下午给你喝了那杯茶,朱百媚下药了,和你换房间也为这个。我想朱百媚用心沏的茶,总要有点什么,白天人多眼杂不会出事,有事也得晚上。”被程倚天盯得心寒,跪下来,自扇嘴巴:“是我不对,是我对不起朋友,对不起程大哥你。”放下手,又奇怪起来:“朱百媚的药,到底什么情况,怎么会让你如此这般?” “你觉得会是哪一般?”程倚天冷冷问。 薛藻张了张口,讪讪:“就、就是那个咯,男女欢好,那种——”停顿了会儿,马上接上去:“可现在这个情况……”话还没说完,只听外头脚步声杂乱,旋即,朱老板带着许多人,好几个人手里举着灯笼,把狭小的房间照得亮亮的。 朱老板二话不说,一把抓起薛藻衣服的前襟,怒吼:“臭小子,我收留你,给你吃,给你住,你却私会我女儿,意图不轨。” 薛藻愣住:“这、这、这是做何说?” “这是你的房间吧?我女儿刚才是不是到过这里?大半夜她在自己的房间哭哭啼啼,我问了老半天才问出来实情,原来是被你这小子惦记,还被你欺负了。”朱老板说到火大,一把将薛藻推倒,指挥带来的人:“给我打!”棍棒齐下。 程倚天推开行凶的那帮人,把被打得半死的薛藻拖出来。 朱老板说:“你别多事。” 程倚天说:“今天是我住在这儿,朱小姐进来时,也是我在这里面。” 却听人群外面传来惊叫:“不可能。”朱老板一愣,人群散开,尾随大伙儿前来的朱百媚出现在人前。 朱百媚进对了房,遇错了人,一番心机用错了对象,又羞又急,惊慌不安。朱老板瞧出端倪,把女儿带在一边,压低声音认真问:“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薛藻约你到这儿来的吗?” 朱百媚被逼无奈,只好说:“都是城外那个神婆,说什么有一味药神奇得很,下午喝了,戌时之后,子时之前,必定发作。无论是谁,只要服了,必定要和女子一起,才能消解药性。” 朱老板听得瞠目结舌,颤指半晌,一个字说不出来。 不过,打断骨头连着筋,女儿终归比外人重要。薛藻是受害人,程倚天也是被殃及的池鱼,如今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朱老板只问薛藻:“你到底想不想私了?两条路,一条,和我女儿成亲,既往不咎;一条,打包,走人!”手指程倚天:“你也和他一起滚!” 薛藻当然不会取朱百媚,程倚天也不可能屈服,两个人被连夜赶出粮铺。 两个人被坏了名声,“合伙玷污粮铺老板女儿未遂”这样的消息不胫而走,找不到任何活儿干也就算了,簪花士刘梦琪终于也有由头找上他们,亲自拘了两个人,交给启昌府尹,将两个人下狱。 五天拘禁,让薛藻大开了眼界。每晚子时,附骨针毒发,干着苦力的程倚天,原来竟是个绝世高手。那日在粮铺,药性催动气血,让附骨针发作的时间提前。剧烈的疼痛压制一切,是以,朱百媚不仅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差点被程倚天掐死,真正偷鸡不成蚀把米。 从启昌府的牢狱里出来,薛藻再也不想和程倚天分开。程倚天信步而走,他始终在后面跟随。两个人都走累了,程倚天坐下,薛藻非常勤快,用这么多日子来辛苦得来的钱,去左近买了吃的东西。递了一份给程倚天。自己也吃,吃着,薛藻便问:“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真的认识黑翼鹰王白瀛楚?不会就是白瀛楚把你扔到紫荆岛上的吧?”思忖着,边点头边嘀咕:“是啊,除了白瀛楚,谁会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突然出现在天都管辖下任何一个州、任何一个岛呢?”转目凝视:“你真的是黑翼鹰王丢在这儿的?不是楚风,不是司空长烈,是白瀛楚亲自做的这事,是吗?” 250 本岛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随后的几天,一直萦绕在程倚天耳边薛藻的问询。程倚天烦不胜烦:“和你说了有用?” “有!”薛藻非常肯定,“只要你告诉我这些,我就想办法让你不用去天都,也能见着黑翼鹰王白瀛楚。” “当真?” 薛藻嘴角上挑,面带微笑,显得成竹在胸。 程倚天喜出望外,马上竹筒倒豆子,把能说的全说了:“我说过,我从离这儿很远的熙朝来,大半年前,黑翼鹰王白瀛楚去那里。我和他才有交锋。” “你和黑翼鹰王白瀛楚动手?”薛藻惊讶极了。上下打量程倚天,他难以置信:“太假了,太夸张了。”嘴巴一撇,“你知道黑翼鹰王有多厉害吗?带黑风三十六骑扫荡蛮湘火三部后,威名远震,多的是人想刺杀他,从没成功。前年,在新州的金港码头,两百斤炸药,都没炸死他。二十几名杀手被杀了个干干净净,整个蓬莱洲,没有人能比他更厉害。但凡是对头,提到‘黑翼鹰王‘,或是’白瀛楚’的名字,心惊胆战,连饭都吃不好的啦。” 程倚天冷冷一笑,没半点要辩解的意思。爱信不信,这态度,反而让薛藻不得不犯嘀咕。 晚上,他们露宿荒野。薛藻找了落叶、绒草,程倚天用火刀火石生活。两个人都有野外生存的经验。程倚天真力没了,格斗技巧还在,打两只山鸡没有问题。在水边拔毛剖腹,洗干净,插起来。薛藻接过去,架在火上,烤到香喷喷。 一边吃烤鸡,程倚天才说:“白瀛楚把我从熙朝带过来,原本大概是为了要我再较量一次。如果我输了,他当然很开心。但是,如果他输了,我想,也许,他会杀了我也说不定。” “如果你原本的武功确实比他还强,这蓬莱洲上,谁能杀你?” “以司空长烈和楚风为阵主的黑风剑阵,我对付起来就很不轻松。黑翼鹰王只要亲自主持剑阵,我必死无疑。” “你说黑风剑阵?司空长烈和楚风担任阵主的黑风剑阵,你居然能抵挡得了?”薛藻的认知再度被刷新,之后,想想程倚天后面那半截话,点点头:“没错,即便你再怎么强,有黑风剑阵辅佐,你必然不可能再战胜黑翼鹰王。只是——”说到这里,他止不住悠然:“他亲自主持的黑风剑阵……黑翼鹰王担任阵主的黑风剑阵,想来,在蓬莱洲上知道他名字的,长到这时候,谁都没亲眼见过一次呢。” 花了一千五百文,薛藻搞来一条船。船是去新州的。天都、龙州、新州,是蓬莱最大的三座城市。前两个都是黑翼鹰王的地盘,需要出入公文。新州属于新月盟,苍龙会的盟主由楚风出任之后,新月盟就是独立于天都之外最大的盟会。新州的蓝月湾距离这里只有一天水路,他们早上出发,傍晚,便下了船。登上陆地,薛藻笑着对程倚天说:“恭喜你,终于踏上蓬莱本岛的土地。” 背对大海往陆地上走,他们穿过丛林,来到村落聚集地。接着又走好久,只见群山高起。翻山越岭,走过好几个险要的关口,这日,前方再现坦途,森林绵延。走近了,只见成片的松木伸展开粗大的树枝,厚实的针叶撑开如同巨伞。灌木丛不失时宜占据另一片空间,它们枝叶勾结,令路显得特别难走。脚下不时有一些小动物窜过去,甚至还有一只狐狸,它的动作那么快,就那么一眨眼,火红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程倚天有些担心:“我们会不会碰到大的野兽?” 薛藻说:“你武功那么好,还用怕野兽?” “真力不通,只能运用简单的格斗。打山鸡野兔可以,大型野兽,我只怕无能为力。” 薛藻不语,低头思忖,半晌才问:“程大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中了附骨针,经脉如同断裂,真力难以运行。可是,你的武功,你的格斗技能,可不可以传给我?” 程倚天闻言,下意识看看他。 薛藻立刻笑起来:“我只是假设这么一说嘛。”往前走着,他敛了笑容,一本正经道:“你想见黑翼鹰王白瀛楚,光凭你现在这样,我觉得,万万不行。你想要达到你的目标,达到目标后,再提你下一个重要的要求,唯一的方法,你要把白瀛楚从天都城里吸引出来。” “把你培养成高手,用来代替原来的我?”程倚天秒懂。 薛藻双掌一拍,举起一根手指:“说到点子上。” 程倚天冷笑:“不可能。” “为什么?” “我的功夫是从幼年期便开始练。到现在,整整十五年。” “那我就用三倍于你的努力,拼命去练习,缩短这十五年的时间,达到我们共同需要达到的目标。” “我受过许多高人指点,特别有两位更不计代价,全力牵引我个人修炼出来的真力以渡我飞升。促使我武功突飞猛进的人中,有一位和我一样,纯正熙朝人,说了你不认识。还有一位,你很熟。” “谁啊?” “姓白,名瀛楚。” “白、瀛、楚——白瀛楚?” 程倚天点点头,蓦然“哈哈”大笑,迈步往前。薛藻追上来,气愤道:“你又故意敷衍我。鹰王怎么会渡你,他明明就恨不得打败你?” “我说得是真的。”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真的,不骗你。” “我就是不相信。” ………… 好容易走出这片林子,眼见前方又有炊烟袅袅,薛藻在路边上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程倚天疑惑,问:“怎么啦?” “不想走啦!”薛藻声音闷闷的,语气也很不好。 程倚天严肃道:“不会真的想要和我学艺,才诓我离开紫荆?”眼珠转了两圈,站直身体,“薛藻,我是孤身一人到达启昌府。当日能在启昌府找到活干,让我自己有生路,今天在这里,我同样可以凭借一身力气活下去。” “来不及了。”薛藻抬起脸,阴森森一笑。 程倚天吃惊,急忙凝神,查看四周。炊烟袅袅的地方,隐隐有晃动的黑影。而脚下,大地亦发生轻微的颤抖。这颤抖的感觉很快强烈起来,黑影扩大了,原来是一队人马。一个首领模样的人骑马冲在最前面,高喝着:“是薛藻回来了吗?薛藻在哪里?”倏忽便到面前。他一眼看见长大后的薛藻,上一眼下一眼,确定这就是“薛藻”没错。这个中年人“刷”拔出一把长长的弯刀,刀光一闪,往薛藻劈来。薛藻就地一倒,趴在地上冲他磕头:“韩公饶命,我有重要的人带回来,有重大的消息告诉你,请你一定要听我说完。” 蛮湘火,位于新州东南、龙州西北,群山环抱,给它们营造出一个非常特别的地理环境。天都攻入这里之前,苍龙会的刘景空和新月盟的梁凡,都有心收服三部。可是,地理位置限制,崀山、芜山、稷山阻隔,几个重要关口易守难攻,大军进不来,单打独斗,蛮部的武士和火部的武器都威力惊人。 火部在稷山脚下,一个临河的阔大平坝上,上万人口集聚。边缘散布的是各个村落,平坝中心位置被集镇占据。集镇规模不小,光是城墙,东西南北加起来足足二十里。城墙很高,公卿韩铁雄押程倚天和薛藻入城时,程倚天不时可见城垛上铁器伸缩。 两个人都被押入禁城卫的监牢。 薛藻被推到地上,自己爬起来,扑到门上,一迭声对狱卒说:“你跟韩公说,我真的有重要的事,和天都有关,和黑翼鹰王有关。听了我的话,他一定会有很多收获,会有很多好处——唉,唉!” 程倚天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地上很冷,散落发黑的稻草中间,几只臭虫爬出来又爬回去。 薛藻用力一脚,把横在面前的几根稻草用力踢开。 彼此相对,一时无言。程倚天没想到,自己和这小子才相识半年,就有两次被他算计。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问薛藻。 薛藻说:“我不想再在外流浪了。我要回家,回火部。”背靠另一面墙,他也坐在地上,双手抱膝,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嘘了一口气,才继续往下说:“你知道我有多想我和我姐姐一起长大的这个地方?姐姐被烧死,我爹谢罪自杀之后,部族的人容不下我,加上风岚城大人也失了势,整个火部落在公卿韩铁雄手里,我像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不能留在火部,崀山、芜山、稷山,哪哪儿的我都不能留。那时候苍龙会还在,刘景空从不插手外族事情,除非有好处。而我,哪有能力给他好处。去天都,天都早就例行凭公文入内的规矩,越境都难比登天。我那才去的紫荆岛。” “小时候,爹爹是三公卿第一位,协助风岚城大人主理部族一切大小事务。我娘早亡,爹爹很忙,就是姐姐照顾我。从小,她做饭给我吃,帮我洗澡,为我洗衣服。长大了,我跟着她摸鱼,逮野鸡。下大雪的天气,把厚厚的白雪扫开来一块,支上个竹编的筛子,下面撒下秕谷。野鸡饿极了,贪吃,钻到下面,短木棍一拉,野鸡就被扣里面……” 说着说着,薛藻笑起来。笑的时候,眼睛里泪汪汪的,眼眶兜不住了,泪水就一串一串往下淌。 程倚天动容,叹息一声,对他说:“你想和我学武艺,或是,让我去教火部人的武艺,这条路,行不通。” “怎么行不通?”薛藻猛地爬过来,昂着的脸,差点凑到程倚天脸上:“你不知道黑风三十六骑的来历吗?白瀛楚夺得天都城主之位之后,搜罗人才,特训三年,三十六位武功高手就此诞生。” “你确定他只用了三年时间吗?” “全蓬莱的人都知道。” “白孤鸿带人外出,每一次,白瀛楚都会暗中跟随,白孤鸿不是没有一次发觉?” 薛藻噎住。 程倚天说:“练武没有捷径。就算有高明的老师,练习的时间谁也取代不了。”但是想想司空长烈、楚风等人的本事,每一个的功夫,都和黑翼鹰王出自于同一路。那些人的功夫,都是白瀛楚传授,这不会有假。 薛藻可怜兮兮的:“就传一两样,让我以及火部的人比现在好一些,也是可以的。” 程倚天思忖,心软,意志开始松动。 三日后,韩铁雄亲自提审薛藻,薛藻便把带一个陌生人回来的用意,单独向韩铁雄说了。他说:“我只是想回火部,能够让火部的男丁都学好武艺,至少在三部当中能够占据头领位置,也算将功补过。” “整个天都,整个天都差点就是我韩家的了!”韩铁雄想到旧事,还是压抑不住,想要把眼前这个薛家的余孽撕成碎片。 薛藻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是我姐姐一时鬼迷心窍,迷恋白瀛楚的外表,做出了背叛部族的蠢事。是以我薛家,才死的死,被驱逐的被驱逐得没有一个可以留在本岛。我在紫荆岛流浪了七年,整整七年,孤独难忍,平日里更是吃苦受累。韩公,天都已经归白瀛楚所有。苍龙会被楚风接掌,连先城主的正室上邪夫人都被终身幽禁天衡峰。事已至此啊!让我有一个机会对往事略作弥补,好吗?” “那么,”韩铁雄低头审视他:“你真的从紫荆岛捡回来一个足以和白瀛楚抗衡的武功高手?” “他本人身中一种叫‘附骨针’的妖邪之物,一身武功,等于尽废。可是,那些武功应该怎么练,他却一清二楚。” “如果我们也能训练出天都铁骑卫那样的高手部队出来,那么,曾经被白瀛楚践踏在脚下的仇——” “可以报!” 韩铁雄侧脸乜斜,薛藻立即奉上谄媚的笑容。 251 冷平 程倚天被人带到一个干净的屋子,洗浴之后,又换了干净的衣裳。最后,那人,才把他带到第一公卿府。火部贵族的房子,都采用石材建造,第一公卿府的结构,高大雄伟,屋宇连绵,占地广阔,站在大门前,一眼望过去,足以体会其威武气派。 韩铁雄在偏厅,一个很大的地方,大理石的地面光滑如镜。看见程倚天,他不由自主上一眼、下一眼,仔仔细细打量起来个没完。一个青年从侧面雕花门进来,冰冰冷冷的面孔在薛藻面前一晃。佝偻着腰,正陪尽小心的薛藻顿时心中一紧。 脸色开始发白,薛藻快速交缠在一起的手,手心冒汗。 冷酷的青年的目光恶狠狠的,扫了一下薛藻,紧接着,便投向昂然站立在大厅正中的程倚天身上。他也不问,围绕着程倚天来回各踱了半圈,倏忽跳起,两只脚轮着踢出,两下,结结实实踢在程倚天身上。一脚在跨,一脚在胸口。程倚天功力全无,没法反斥,被踢得脚下不稳,接着,整个人往后便摔。摔出去足足七八尺,一直撞到厅中的立柱,方才停下。胸口发闷,喉头一甜。程倚天自知:这是内脏受伤,血都涌到这儿来了。 除了连云山和鹰王一战,受过重伤,在程倚天成长的路上,何时受过这样的羞辱?他翻身坐起,那青年继续来攻。双臂一伸,正正好,一只手搭对方小腿,另一边手臂弯起来,手肘挡住对方的膝盖。可是,实战当中,眼力很重要,招数也很重要,更重要的还在于力气。大凡修炼内功的人,力气大小看修为,往往没有上限。但是,内力尽失之后,程倚天已然是一个凡人。扛了大半年粮食而言,他的力气还是不如以练硬功为常任的这个青年。 面容冷酷的青年左一脚右一脚,把程倚天最终踢得遍体鳞伤。 薛藻终于看不下去,奔过来,抱住程倚天,随后返身拦住那青年:“住手、住手!”手臂伸得直直的,好像一只老母鸡,“冷平,我和韩公说过了,这是我带回来非常重要的人才,你不要伤害他。”伸头对韩铁雄嚷:“韩公,你也快说句话!” 韩铁雄没有开口,冷平冷冷笑道:“薛藻,一个薛萍萍已经够了,再出一个你吗?什么人才?还能帮我们培训处黑风三十六骑出来?纵然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天都的那个暴君,可是,你这样的鬼话也想让我和韩公相信?” 薛藻百口莫辩。 冷平转身对韩铁雄说:“还是把他们赶出稷山。薛家人背叛过我们,只要是他们家的人,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我们都不该再相信。” 韩铁雄闻言,郑重点头,觉得有理。 薛藻跪倒在地,膝行向前:“韩公、冷大人,让我留在火部。我不期待世袭公卿,就做火部最低等的侍奴,养怡仙果、凤尾草和火灵花,我也心满意足。” 韩铁雄和冷平对视,对这个提议,两个人倒是蛮感兴趣。 冷平走到薛藻面前,蹲身问:“真的愿意做侍奴?” 薛藻忙不迭点头。 “你爹爹薛旗可是曾经的部族大巫师、一等公卿啊。” “有罪之人,不提也罢。”薛藻扯扯嘴角,笑得有些难看。 冷平眼神锐利如箭,刺探了半晌,也未发现薛藻还有什么诡计心眼。他站起来对韩铁雄说:“就答应他这样的请求吧。”很不屑瞥了一眼程倚天,又道,“把这个跑江湖的骗子也带上。” 薛藻和程倚天,随即又被送到北边远郊。 北郊的罗河村是火部的一个大村子。首领叫卓依格。公卿府的人把两个人带到这里,在卓依格的安排下,两个人共同住在树林边一间木房子里。房子结构非常简单,通体白桦木,地板和墙壁相连。这样的房子,只需一边一个壮汉合力,马上就能抬起来,随意换个地方。里面倒还宽敞,主要家具器皿小巧玲珑,更衬得四下里清清爽爽。翠绿色的窗帘用竹制的钩子钩着,外面绿树成荫,而林间大片的空地上,则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 “对不起。”薛藻惴惴着,对程倚天说,“我就是太天真了,对不对?结果,不仅没能达成一个愿望,还连累你遭冷平毒手,变成这样。” 程倚天摸了摸自己生疼的嘴角。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这儿必然一大块红肿。依照经验,这些正在疼痛的地方到了晚上就会发生变化,疼痛会减轻,但是,颜色会发乌。程倚天的脸比不上黑翼鹰王白瀛楚那么秀美邪魅,原也是英气勃勃之中不乏俊俏秀气。这下子处处肿起来,明天一起来,就变得和猪头一样。 什么叫龙游浅滩,什么叫虎落平阳? 薛藻确实自私,又没那份深谋远虑的本事,可是,他的人生在走下坡路,现在更是跌倒谷底。是时运的问题,说来说起,其实也不全是薛藻的错。 想到这里,程倚天摆摆手:“无所谓,就算没你这些事,我的境遇也好不到那儿去。”为了让薛藻释怀,拼着脸疼,也勉强笑起来,“白瀛楚既然把我从熙朝俘虏来,我本来就不要再想过好日子了吧。”自我解嘲:“在启昌府扛米,或是在这儿干活,对我来说,有什么不一样?” 薛藻一听,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侍奴,在火部,就等于无偿卖身的免费长工。罗河村的卓依格代表部族首领大人统一管理在这里的侍奴。薛藻和程倚天在这儿,只有一间房和三顿饭,每天工作四个半时辰之后,可以在规定范围内自由活动,游览或者休憩,无人约束。超出范围,卓依格可以代表部族首领,将他们处死。 稷山有矿,火部人原来最拿手的,就是采矿炼铁打制工具。后来,蛮湘火的兵器都由火部制造。附近的新州、龙州,也从这儿购买兵器。但是,天都王白瀛楚扫荡过这儿后,严令禁止蛮湘火三部再干私活。蛮部人不许采石,只能打猎;湘部人不许研制各种古怪的药物,只能栽培或者去山里采摘正常草药。火部的人更惨了,放着丰富的矿藏不可以大规模开采,做些铁锅铲子锹,兵器,除了上报后批准的可以打造,多一件都算对天都王的不忠。以何为生计呢? 种花! 三部里,头脑子最聪明的就是火部的人。这么聪明的人,种起花来,也不得了。譬如罗河村,重点培育的花卉多达一百多种。非常出名的则是三个:怡仙果、凤尾草,还有火灵花。 怡仙果是小型木本,护理得当,只要浇水就能张叶。每五片叶子之后,枝头末端会生出一丛小花,花白如雪,形如风车。花开得多时,放在桌案上,人走过来走过去,再看那花,满树风车型的花都好像在转动。花谢了,结出果子更加神奇。怡仙果是黄色,时间越长,越是金灿灿的,好像黄金铸就。香气扑鼻,再不容易睡觉的人,在卧室里放这么一盆怡仙果,用不了三天,每夜轻松入眠,一觉直到天亮。 凤尾草呢?对人的身体到没有怡仙果那么神奇的好处,但是根部分叉,长出来的叶子形状非常奇特。长长的,叶柄又轻又软又有弹性。绒毛状羽叶,末端环状长出一个椭圆来,颤巍巍散开在半空,可不就像凤凰的尾巴?至于火灵花,叶片肥厚,深碧色如同翡翠雕成;花朵红艳艳的,花瓣坚韧表面光滑还有光泽,就像玛瑙做成。单独放一盆在家,马上蓬荜生辉。若是成片放在庭院里,那就不是色彩热烈这么简单。怡仙果、凤尾草和火灵花这三种植物之中,火灵花最为贵重,一盆售价二两白银。成大片的火灵花放在庭院里,那是豪富,是气派! 除了这些,还有碧莹花、星辉木兰、垂蕊松等等,大量的工作让薛藻和程倚天终日忙碌。而趁劳动的空隙,薛藻给程倚天唠叨蛮湘火的过去,又唠叨蛮湘火的现在。冬天很快来了。 这儿最冷的时候,也就把单薄的棉布衣换得布料稍微厚一点而已。 照顾了好几个月的花花草草,这一天劳动结束,程倚天吃完饭,对坐在门槛上无所事事发呆的薛藻说:“薛藻,教你一种新的呼吸气的方法吧。”用手指着,告诉薛藻从哪儿用力,吸气,憋住,再在哪儿用力,再把气给呼出去。 薛藻很聪明,两次就全记住。花了三个晚上,在程倚天面前展示时,薛藻就感觉肚脐眼这里一点热热的,仿佛一根烧红了的尖针刺了进来,但是不疼,很通透,腹部污浊之气倏地飞出去了一样,肚子很爽利,很舒服。 程倚天便给他讲用力部位涉及到的穴道的名字。 人体穴道共有四百零九个,且涉及到十四条经脉,能将一股热热的气练出来,再让热气在这些经脉和穴道间自由穿行,薛藻拼着聪明,也学了整整六个月。温度略微低一些便会落叶的星辉木兰,重新长得葱葱茏茏,一片片星星点点的嫩黄色小花,从那些葱茏的绿叶间伸出头来时,薛藻已经脱胎换骨。几尺高的小树,他一跳便跳过去。连盆带土很重的盆景,他一手托一个,小路上健步如飞。 傍晚,程倚天对他说:“薛藻,再过些时日,你就可以要求去见公卿府的韩公。” 薛藻一愣:“为什么?” 程倚天笑了笑:“你可以告诉他,你带回来的我,可以让火部所有的壮丁,都能变成像你这样。” 此话一出,程倚天估计薛藻会高兴。但是,出乎他的预料,薛藻脸色一白,清澈的眼神突然蒙上一层冷意。 程倚天心一沉,问:“怎么啦?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让火部的男丁变得和你现在一样,是吗?” 薛藻侧过脸,深深瞧他一眼。看着程倚天面露不悦,薛藻不敢再多得罪,实话说:“知道我带你回火部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吗?韩铁雄会相信,即使我说的话最后依然还是骗他,但是,尝试一下,会不会让火部的男丁变强,对他来说,至少没有坏处。可是,我知道韩铁雄身边有冷平。” 说冷平的时候,他们吃过饭,一起在木屋里。确定没有任何人旁听,薛藻还是压低了声音,悄悄对程倚天说:“你和鹰王结识,在三年前,对不对?那么,你肯定不认识这样一个人——冷延!第一批黑风三十六骑中的成员。黑风三十六骑威震蓬莱,到你们熙朝,我相信一样所向披靡。他们组合在一起,有个外号叫’绞肉机‘,纵然千军万马,把他们放在其中,人也好,马也好,只要是血肉之躯,都会被绞得粉碎。’ “三十六个人里面,排名第一的是右将军司空长烈。” 程倚天一下子就想起那位射火箭杀死湘西华宫巨蟒的将军。 薛藻说:“司空长烈那个男人,向来都被当成鹰王的影子。也许,这说法本有些伤人。可是,在蓬莱人心目中,鹰王多么可怕?说是鹰王的影子,对司空长烈而言,实际上已是很高的赞美。” “意思就是:出来黑翼鹰王白瀛楚,这个人,便是蓬莱第一武士了。” “没错。”薛藻肯定了程倚天的评价。嘘了口气,薛藻接着说:“除了司空长烈,有三个人可以并列第二,其中,名气格外大些的是楚风。这个人非常聪明,因为长得很白,所以外号‘银狐狸’。苍龙会谋反,刘景空被杀,龙州名义上还是自制,实际上受到鹰王约束,后来龙州的城主之位更是由这位银狐狸坐了。” 程倚天一听,不由得惊叹。 “吓了一跳,傻了吧?” 程倚天承认,点点头。 “这就是鹰王的霸权所在。”因为没有旁人,薛藻大胆评价。停了会儿,他才继续原本的话题:“和银狐并列的,叫贺琮。相对于司空长烈的张扬、银狐的奸诈,这个人性格内敛,相当隐忍。除非他自己说,否则,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心意。迄今为止,还是白瀛楚手下一位赤胆忠心的爱将。” “第三个,怕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冷延了吧。”程倚天插了一句。 “对。”薛藻并不意外,点头说:“冷延在黑翼鹰王手下,武功学得很好。和贺琮、楚风并列,为铁骑卫第二高手。冷平,就是他的弟弟。” “你刚才说,冷延是黑风三十六骑第一批成员中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三年前天都巨变。先城主的夫人独孤上邪勾结苍龙会,打算废了现任天都王白瀛楚。当时火部出了兵器,苏水河边擒拿瑞祥郡主,还用了火部出得机关暗器。湘部也出力了,湘女主清晰在白麓献舞,最后还用自己的身体练出诡秘莫测的魅女魄。楚风一开始也被劝降。右将军司空长烈武艺惊人,上邪夫人出了绝招,用了内奸,一剑戳进他的胸膛。” 程倚天瞬间懂了:“这个内奸,就是冷延。”说完,又再恍然:“对哦,你刚刚已经说了,冷平是冷延的弟弟。那个冷延,一开始就是你们火部的人。” “冷平有他哥哥三成的本事。这三层本事,就让他在火部称王称霸。韩铁雄位居公卿第一,也不得不被他拘着。” “我知道了。”程倚天唏嘘:“冷平不可能把火部男丁的控制权转移给别人,韩铁雄不行,你,更加不行!”顿了顿,“还是那句话,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让火部的男丁变得和你现在一样——你到底还是变着方儿,让我教你武功。” 真相被剖开了,薛藻没了谦恭,没了卑微,过了一年,越发成熟起来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笑容,叫程倚天心中一紧,顿时生出一层深深的戒备来。 程倚天传给薛藻的,是乾元混天功里乾劲的修炼法门。这个法门学会之后,不用师父再教,本事一日千里飞升,一个月,一个热热的点,就扩大成一圈热热的面。这么大面积的热气,在经脉中形成暖流时,身高九尺的壮汉一拳打来,薛藻原地不动,抓住壮汉手臂,顺手一扭,“轰隆”一声,壮汉整个人倒栽葱,重重栽倒在地上。罗河村的侍奴很多,几十个身体天生强壮于他人的人,先后找茬和薛藻动手,都被薛藻打倒了。 这些人纷纷向卓依格告状。 卓依格也觉得:“薛旗的儿子,一直都斯文孱弱,如今竟然有这样的改变,不得不慎重啊。” 卓依格决定,修书给韩铁雄。 252 出逃 冷平当晚带人来到这里。可是,翻遍罗河村每一寸土地,也没找到薛藻的影子。连和薛藻一起前来的程倚天都不见了。冷平非常震怒,责问卓依格:“这到底怎么回事?” 卓依格也纳闷:“我没有跟任何人说,今天大人你会来到这里。” “那你修书的事,多少人知道了呢?”冷平脸铁青着。卓依格招认,他决定修书时,确实许多人都知道。可是,卓依格叫屈:“那些人都和薛藻结仇了,不至于通风报信。” “通风报信一定非要朋友才会做吗?”冷平恨死这个头脑简单的村长,下令手下把卓依格抓起来,打了十五棍。同时派人,拉网式搜寻,整个平坝上,寻找薛藻和程倚天。 薛藻,早就带着程倚天,离开稷山。 十辆大马车满载着火灵花、绿莹花、星辉木兰走在向新州城进发的路上。 这是私运,要小心。 小厮阿土和总管汪悛独自坐在一棵大树下,远处,花匠们在起火做饭,另外一些人在铺草垫。离镇子还有一段路,今天他们要在野外住一夜。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四周渐渐暗了。只有火光照射出一圈光亮。阿土和总管都隐在了黑暗中。 一只手伸过来捂住阿土的嘴,然后悄无声息将阿土拖到树的后面。汪悛正说着话,突然大叫。但也只是发出一点声,也被另一只手捂着嘴拖到树后。阿土被打晕了扔在一边,薛藻的脸出现在汪悛面前。汪悛“哎呀”轻叫:“你……” “是,是我。”薛藻用匕首压在他脖子旁。 “你想干什么?”汪悛颤抖着声音问:“我只有十车花,没有钱,你这样拿刀指着我,没什么用。” “你的车去哪里?”薛藻问。 “去新州。” “那就对了。”薛藻对汪悛道:“我还有个表兄弟,”顺手一指,汪悛看到程倚天。薛藻接着道:“我们到新州去都点儿事,找卓大人一定办不下来。所以麻烦你把我们带着。” “工匠的数目都是固定的。” “这个不用你操心。”薛藻说着把阿土的衣服脱下来穿在身上。随后,他又扒下另外一个花匠的衣服给程倚天换上。对那个花匠,薛藻露出杀机。汪悛托住他举起的手,摇摇头:“他不会把这样的秘密泄露出去。” 汪悛给了那名清醒的花匠一带钱,让他找个地方躲躲,七天之后回罗河,便说汪总管让回来的,相信卓依格也不会起疑。其他花匠习惯了闷头做事,队伍中少谁多谁都没差别。再说,凡人都习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纵有那几个对薛藻、程倚天这两张新面孔多些疑问,汪悛不管,谁又会多嘴多舌呢? 随着汪悛的车队一起往新州走时,程倚天才悄悄问薛藻:“你到底又玩什么花样?” 薛藻说:“我露了武功,卓依格修书去公卿府后,冷平一定回来抓我。” 程倚天“嘿嘿”一笑:“就你现在的修为,和冷平对决,未必会输啊。” “可我爹是薛旗。”薛藻面露难色,重重叹气:“总之,我胜了他也落不了好。” “薛藻。”程倚天叫他的名字:“我离开家也已经一年多啦。你好像已经忘记一开始我们的约定,我告诉你我的秘密,你就该帮我想办法去找黑翼鹰王白瀛楚。现在我把我的武功都交给你。” “会有办法的!” “真的吗?” 薛藻嬉皮笑脸的功夫又使出来:“当然,我这么聪明,怎么会让你失望呢。” 程倚天没了言语。 两天之后,他们到达新州。热闹的新州,其繁华程度一如几年前鹰王到此造访时的情形。他们到达的这一天,恰巧碰到梁王到神庙酬神——半年之间,整个新月盟风调雨顺,梁王认为,这是天神保佑的结果——队伍浩浩荡荡经过,人如潮水马如龙。车辇当中的梁王神采飞扬,透过敞开的窗户,冲夹道的百姓挥手。 汪悛吩咐人把车马都赶到箱子里去,回过头看到薛藻不见了。程倚天主动去找,在街边发现薛藻时,之间薛藻双目瞪得大大的,几乎一眨不眨,紧紧盯着梁王那儿看。看着看着,薛藻的手指间突然出现一颗圆圆的石子。这石子在薛藻上被捻啊捻,突然飞起来,“嗤”,对准车辇激射而去。“啪”的一下,梁王车辇里另一面的板壁正中。乾劲霸道,不过两三层的功力,梁王车辇那么厚的木板上居然多出一个透了光的洞来。 梁王大叫:“有刺客、有刺客!” 护卫军迅速流动起来。一部分簇拥到梁王车辇旁边,形成人墙,保护梁王。另一部分分作两拨,分别查看两边的百姓,寻找可疑人物。程倚天拉着薛藻飞快转身的动作,引起注意。好在汪悛即使赶到,一人手上塞了一盆火灵花。 地上,已经有好几盆火灵花。程倚天、薛藻一下子明白过来,迅速把手上的花放在地上。随即,又去车上搬花。 汪悛拦住护卫军:“军爷,这儿不让做买卖了吗?” 军士上下打量他,没发现可疑,大声道:“有刺客要行刺梁王,今天这儿休市,全部不许在这儿摆摊。”程倚天一按薛藻的手,汪悛点头哈腰答应过之后,转身对两个人大喝:“听到没有,今天休市啦。” 其余花匠哄叫:“休市啦、休市啦。” 薛藻这才控制住自己的心情,面部肌肉放松,整个人恢复平静。 天都。 明华宫里,天衡峰上。 两年光阴,昔日高贵精致的上邪夫人,已颓废败落。原本一头乌黑光亮如同绸缎的青丝,现在变得乱糟糟,如同稻草也就罢了,还夹杂了许多灰白的头发。肌肤不复曾经的光滑娇嫩,又干又黄,额头、眼角,都出现许多干裂的皱纹。 碧玺姑姑趴在地上,一边痛苦,一边陈述:“自两年前叛乱失败,太上夫人绝食三次,都被老奴救回。顾念老奴的诚心以及忠心,太上夫人答应,即便苟延残喘,也要好好活下去。” 鹰王穿一身水蓝色的便装,黑漆漆的头发只挽起鬓边两缕,编成辫子在脑后结成一个结。用两根玉钗固定,又垂了两根银灰色发带在随意披散的黑发之上。狼狈不堪的样子,打从夺取天都王位之后,在他身上,已然很少出现。不过中了魅女魄后,以及在熙朝的连云山上,遭到一个“马夫”的偷袭。 低着一张绝美充满魅惑的俊脸,鹰王伸出手,在上邪夫人哑穴之上轻轻一戳。更加精进的玄秘太虚功,好像一股至甘至纯的清泉,经过那早已干涸了的嗓子。枯萎的声带受到滋养,在绝境中,悄悄萌发一丝浅浅的生机。 上邪夫人长长呼出一口气,手抚胸口,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接着,她便听到自己咳嗽发出来的声音。 “碧玺、碧玺……”喑哑着声音,她艰难呼叫。这嗓音,真的很难听。可是,两年未曾讲话,上邪夫人雀跃不已。抓住碧玺的手臂,她欢喜得泪水长流:“我又能说话了,我又能说话了。” 然而,欢喜了好一阵后,一阵剧痛从鼻端传来。上邪夫人眼前突然一片血红,头部剧痛,“扑通”又栽回床上。 法音来得特别及时。他替上邪夫人检查之后,取出一根长长的银针,戳进鼻翼处上迎香穴。一注鲜红的血很快流出来。碧玺递上一只瓷碗,法音把血接住。片刻之后,法音把针拔出来。他轻掐人中,不一会儿,上邪夫人轻轻叹息,眼睛再度睁开。 鹰王问碧玺:“像这样的情况,以前发生过没有?” 碧玺摇头:“只提起筷子来,手不停得颤抖。上邪夫人说,年纪大了的缘故吧,走路也不利索,想拿东西,明明看到了,手却放到了旁边。这一次病势汹涌,不是殿下和法音大师在旁边,太上夫人她……”说到难过的地方,她又忍不住落泪呜咽。 将上邪夫人扶了半坐,法音给上邪夫人搭脉。完了,法音站起来,恭恭敬敬失礼,对鹰王说:“殿下,老衲下山配药,暂且告辞。” 鹰王点头:“你且去。” 法音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碧玺出去烧水,鹰王独自在上邪夫人睡榻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好长一段时间之内,彼此都沉默着。鹰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老僧入定了似的。上邪夫人止不住轻叹,当先开口:“为什么?” 鹰王的目光这才转过来。 四目相对,芳华已去、再无一点雄心壮志的上邪夫人悲凉道:“我就是想知道,就算先城主那时候想把天都交给自己的孩子。你可以对付玉鹏程,为什么一定要杀死先城主?他,毕竟养育你,还教会你这样好的武功。” “师娘可知玄秘太虚功并非蓬莱武功?”鹰王心平如镜,清亮的嗓音带着磁性,回荡在耳边,让人一听,感觉就很舒服。 然而,他说的话,内容就不那么随和。 上邪夫人眉头一皱:“不是蓬莱武功,难道还是天上掉下来不成?”冷了二目,悲愤的眼神仇视对方:“瀛楚,枉你用了‘白’姓,无论如何,先城主总不会在睡梦中到其他地方学会了玄秘太虚功——” “师娘!”鹰王干脆一声称呼,将她滔滔而来的质问打断:“莽莽熙朝大地,有过一个叫玄秘太虚境的神奇地方。建立该地、又统领其中所有人等的头领,继承了非常神奇的武功。这个武功,就是玄秘太虚功。因为对修习者的天赋要求极高,就算把记载着修炼这种神功的方法放在面前,能够把神功练成的人,少之又少。所以,玄秘太虚功不对外使用,只用来自保。加上玄秘太虚境地处隐秘之所,数百年来,无一个外人可以顺利进去。直到有一天,前朝佞臣乱政,我皇祖携亲兵败退,不慎传入。玄秘太虚境主人为了苍生黎民,出手相助,打败前朝军队,助我皇祖夺取江山,登上皇位。” 上邪夫人恢复视力的眼睛瞪大了,她禁不住下了床,走近坐在凳子上的白瀛楚。瀛楚一身便装,很是随性,然那一身与生俱来的贵气还是萦绕着他整个人。 “你居然是个皇子?”上邪夫人极度震惊。半晌,她跌坐在床榻上,喃喃说:“那么,先城主学的功夫……” “是从我父皇的皇宫中盗来。” “不可能!” “我也是师父由我母后寝宫盗走,然后才来此地。” “这更不可能!”上邪夫人一跃而起。她浑身颤抖,几乎麻痹了的手指很费力的抬着,不断点指:“你、你、你……你是先城主的弟子,继承了先城主偌大的基业,不可乱讲这样诋毁先城主、败坏先城主名誉的浑话。” “不知道师父当初为什么看中还在襁褓中的我。我懂事之后,师父请大儒教我认字,我学了半年,师父就让我看一本画着水雾云气的古书。这本书上的字非常冷僻,我先是要认好久,才能看全一句话。但是,看全之后,我就可以告诉师父这句话的意思。”说到这儿,鹰王那双狭长的眼睛眯缝起来,“想一想吧,师娘,十三岁之前,我又要读书,又要解决难题,自己悄悄学习那些深奥的武功,同时,还要掩饰自己学会这些神奇武功的事实,让师父传来喝去——这滋味,不比师娘被困重阳宫这两年好受。”顿了顿,表情严肃接下去道:“你以为我杀了我的师父,不管怎样,就是大逆不道。然而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在我长大成人之前,不是师父死,就是我亡。” “你师父知道你偷偷练功?” 鹰王先摇头,后来又点头:“十二岁那年,我解《水云经》解得极为流畅。一日能够破解二十多句口诀。师父试了我,没有成功,但是,终究起了疑心。他那时已经和火部的韩玉晖生下玉鹏程。从他的立场,他宁可将一个拥有火部血统的私生子迎进天都城,也不可能再容忍我存活他的身边。我先后躲过年鹿他们十多次的暗杀,譬如骑马好好的,马会将我从马背上颠下来。可是,为什么总是那么巧?只要我摔在地上,地上不是有丛厚厚的草,便是看起来板结发硬的石头地,其实根本就是一个蓄满软泥的深潭。掉进沼泽,我都爬得上来——” 上邪夫人听着听着,本就血色不好的脸,更是惨白到可怕。 “所以,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 上邪夫人双手死撑床沿,绝望悲苦道:“就算是我,不杀他,也觉得对不起自己。”低下头来,眼含热泪。良久,她啜泣着说:“多谢你,那之后,还能以‘师娘’之礼善待于我。” 在此之前,鹰王从天衡峰上下来,贺琮紧急来报:“殿下,新州那儿出事了。”司空长烈接到梁*使的紧急传讯,快马兼程,赶奔新州。查看车辇上被石子打出来透风的那个小洞,以司空的见识,当先可以判定的是:这绝非被放走了的玉鹏程能够打出。 “东阳长刀以速度制胜。加上玉鹏程的天生神力,可以让刀法既精妙,同时力道惊人,让寻常人难以匹敌。而能用一颗石子,洞穿厚厚的木板,需有精纯内力。”贺琮说完,低头等待主子训示。 鹰王走在尚林苑的细石曲径,边听边想,之后说:“司空和你的意思,蓬莱洲上,除了我们之外,又有内功卓越的人出现了。” “殿下,您莫非已经忘了紫荆岛上那位?”刚刚说到这里,鹰王蓦地驻足。贺琮抬起头,猛地瞧见主子的眼神变得十分锐利,心头一颤,低头抱拳齐眉:“属下该死,属下妄言。” “剑庄的上官剑南明明说过,他中了凤凰教七根附骨针。”很少见,安稳如泰山的鹰王也有心浮气躁的时候,“如附骨之疽,每夜子时疼痛不说,气海淤塞,内力尽失,那就是个废人了。否则,长烈焉何能轻轻松松将那个人带上圣鹰?” 想到连云山上一战,程倚天险些让自己败北,鹰王心里既后怕,又十分愤懑。自玄秘太虚功大成以来,不管在蓬莱,还是在熙朝,他皆能独步于天下,自认已天下无敌。 将程倚天俘虏至蓬莱,大概还是因为强烈的妒恨作祟。 只是,在把司空长烈派去湘西之前,他想不到程倚天那时候的结局。 对付一个几乎等于没了武功的普通人,这不是他的风格。 然而,到底程倚天非同寻常,上官剑南口中根本无法可解的附骨针,这会儿,已经让程倚天自行解开了? 程倚天又何时离开紫荆,潜入本岛? 当街洞穿梁王的车辇,这个家伙,又有何所图? “贺琮。”鹰王轻唤。贺琮应声:“属下在。”“换你亲自去新州一趟。使节驿那里多做些交代,程倚天若真在新州,让月罗馆的屈叶娘想方设法也要争取过来他。” 贺琮不太明白主子为何有这样的吩咐?但是,他深明了:继续问下去,徒惹主子不快,当下抱拳:“遵旨。”后退数步,转身疾行。 253 公主 每夜过了子时,程倚天才会爬上骡马巷登隆客栈大通铺最里面的铺位。这一夜,照旧疲累不堪的他很快睡着,不一会儿,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四周白茫茫的,好像云雾,后来,云雾又变成白雪。雪软软的,光着的脚板踩在上面,不冷,然而“咯吱咯吱”很舒服。这个梦一直持续,直到一记重击出现。程倚天从酣睡中醒来,原来,薛藻的腿横上他胸口。臭脚丫子差点伸到耳朵旁边,好几天都没洗,那股浓烈的酸臭味差点让程倚天当场吐了。 程倚天推开薛藻的腿,一骨碌爬起来。 从启昌府朱家粮铺的小单间,到火部的两人卧室,如今和三十个人挤着睡,曾经金贵为岳州首富、逸城公子——程倚天,难以不哀叹自己一落千丈的悲惨命运。勉强又眯了个把时辰,雄鸡一叫,他飞快爬起。穿好衣服,他上了早集。 汪总管说:没售出一盆花,便有十二分的返利。碧莹花、星辉木兰平价,卖出上百盆,才能得到差不多二十四文钱。但是,火灵花贵重,要么不开市,一旦有人买,九盆之下不兴问价。二两一盆,九盆十八两,这儿白银兑换铜板的规矩,一两白银兑一千两百钱。十八两银子,早起开市的程倚天可以获得超过两千钱的红利。 日上三竿,早市结束,程倚天有了很大的收获,非常雀跃。 又有三位客人停驻在花市铺位前,程倚天抬头一看,当先瞧见一个身穿浅粉色衣衫的女子。这女子好惊人的样貌,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无不是极高明的画师殚精竭虑,方才刻画出。纵容见识过恁多的美女,他也不得不为这个女子的美貌所震撼。 女子见怪不怪,淡淡道:“这花如此鲜艳,可有什么名目吗?” 程倚天刚要开口,被从后面赶上来的汪悛,一屁股拱在旁边。大概也被这女子出色的美貌所吸引,外表土里吧唧的汪悛,此刻笑容满面,手舞足蹈解说火灵花的好处,吐沫星子飞扬。 女子只为欣赏,身后两位侍女模样的女孩子中,有一位掏出二两银子,将花买了。 程倚天环抱双臂,乜斜二目,睥睨汪悛。 汪悛托着银子,耷拉下一张老脸:“怎么?我也赚点毛利,不行?” 程倚天把剩下的花盆搬得靠近点,旁敲侧击:“汪总管,小心回去之后有家变。” 汪悛老脸紫胀:“你胡说什么?” “对那么标致的女子献过媚,还能对家里的糟糠之妻一如既往爱戴吗?” 汪悛举起沉甸甸二两纹银,往他头上砸来。程倚天堪堪躲过,汪悛扑上来,摁住他,一顿老拳,边打边骂:“老夫好心留你,要被你这臭嘴里胡说八道出来的浑话害死了。什么献媚?我何曾有胆子抛弃我那老实诚恳的糟糠之妻?” 程倚天料不到他反应如此之大,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说错了。”把汪悛挥在一边。 汪悛的脸变成了惨白色,眼睛里装满惊惧。 程倚天不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啦?就是一句玩话而已。”只见汪悛恐惧的眼神望旁边一飘,程倚天玲珑,顺势去看。这一看,他也吓了一跳。身穿玄色武装的贺琮正率领几个深灰色左肩头刺绣白梅花样服饰的下属,尾随在一位男子身后。那名男子着深蓝色箭袖,肩部、袖口均布有精美白色牡丹刺绣。同等花色腰带束腰,越发凸显出身姿挺拔。 “白瀛楚……”念叨完这三个字,程倚天突然想到自己的目的,拔腿便往那边飞奔。 汪悛死死拉住他。 “放开我、你放开我!”程倚天心急如焚,用力大吼。 汪悛拼上老命,皱着鼻子、咬着牙:“不放,我就是不放。”被程倚天打倒在地上,汪悛也没放开扯着的别人的衣服。 最后,两个人一起滚到在地。 汪悛说:“我让你过去,我就死定了。” “你认识那人。”程倚天喃喃。 汪悛一惊。 程倚天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他:“你不是火部人,你是天都的奸细!” 不远处,黑翼鹰王白瀛楚耳力极佳,这边的对答,他听得一清二楚。程倚天的聪明智慧一点儿也没消退,不过,瞧程倚天和汪悛拉拉扯扯,老实巴交的汪悛,居然能够牵制住不可一世的逸城公子。这程倚天武功到底有没有恢复,可见一斑! 穿浅粉色衣裳的女子进了百家兴酒楼。 鹰王带着随从也进了那家店。 程倚天假装已经放弃要追人的意思,一心一意搬花盆上车,准备休市。因赶马车的伙计提前回去提新货,汪悛亲自驾车。汪悛在前面喊:“上来了吧?”程倚天答应:“上来了。”汪悛一抖缰绳,马儿拉着车往前溜达。车子“哗啦哗啦”在路上行走去来,程倚天躲在一棵大大的柳树后面,等车子完全走远,这才走出来。 穿浅粉衣裳的女子坐在靠窗的桌子前用早点。百家兴的烧饼做得很有特色,象棋子大小,香香酥酥,咬一口,甜的有豆沙,有枣泥,有栗子,咸的则是包进了鸭蛋黄、肉松等。穿浅粉衣裳的女子浅饮一口炒卖茶,吃一口小点心,微微闭上眼睛,轻轻叹息。 前来上豆脑的伙计陪着笑:“客官,我们家这烧饼的味道,不错吧。” 侍女抢过话题:“不错不错。你且去做你的事情去。” 伙计马屁拍在了马蹄上,诺诺以应,连忙撤退。 隔了一张桌子,另一个窗口下,鹰王和贺琮对面而坐。鹰王背对着她们,但是,那边桌子上所有对答,一字不落,全传入他的耳朵。贺琮抬着半张脸,轻轻道:“主上,真的不要过去?” 旁边座位上一个人刚刚好坐下。 贺琮的属下大多不认识从熙朝来的程倚天,纷纷拔出佩剑。鹰王举起手,贺琮轻喝:“统统住手!退下”随从们训练有素,抱拳躬身,后退至三尺以外。 程倚天还没吃饭,桌子上烧饼、豆脑都有,他毫不客气,见样便取,取过来大口大口吃。 那边桌子上,穿浅粉衣服的女子和她的侍女们都看呆了。 脸略微小些的侍女套着主子的耳朵,低低惊叹:“这儿还有这样的人那。” 穿浅粉衣服的女子瞠目结舌:“对啊。” 鹰王乜斜没半点顾虑、大吃大喝的程倚天,冷冷道:“整个蓬莱洲,像这样在孤面前放肆的,你是头一份!” 程倚天吃饱了,喝足了,放下筷子,目光炯炯:“我要回去。” 鹰王剑眉末端很明显往上一抬,不可思议。 “是你把我从熙朝带过来,我不是你蓬莱洲的人,也不想在你作威作福的这块土地上,永永远远当顺民。” “时间长了,你会发现,孤这片王国,不比熙朝那儿差。噢,不!”鹰王邪魅俊俏的脸露出自信的笑容:“孤会让这儿的子民,过上比熙朝百姓更稳定、富裕的生活。”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听过吗?我要回去,我要见我朝夕相处的兄弟,还有我义父!如果不是你下的命令,整个蓬莱洲不允许有人私自离岛五百里,还有,我得借你的船——我必须回到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去!” “不想再见云杉了?” “什么?”程倚天亢奋起来的情绪蓦然停顿,旋即往下一跌。 鹰王也吃饱了,放下筷子,山泉水一样的眼神清澈又带着些凉意:“之所以我特意将你俘虏来,不想让你在你的故乡过得太过惬意,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很重大的原因,是云杉她——” “她……怎样?” 秘密涌起到嘴边,却不能坦然说出来。过去的事情好像一堆堆蜘蛛网,它们覆盖在鹰王那本来并不柔软的心上。将刚硬如铁的他包裹、纠缠,使他心烦意乱,又没法逃出生天。 穿浅粉色衣服的女子一直凝神在听。 鹰王迟迟不开口,这让她万分恼火。没等鹰王豁出一切,要将秘密完整说出来,她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 伙计屁颠屁颠跑过来:“客官,要走了吗?” 侍女问:“多少钱?” “两百五十六文。” 侍女掏出钱,把账付了。穿浅粉色衣服的女子“噔噔噔”走到鹰王旁边。鹰王目不斜视,也不起身。穿浅粉色衣服的女子更是气得脸都变了形。 脸小的侍女对穿浅粉色衣服的女子说:“小姐,我们自顾走好了,不用再理任何人。” 贺琮轻叱:“鸣玉!” 另一个侍女立刻帮腔:“怎么啦?鸣玉难道说得不对?” 脸小的侍女马上接过话头:“瑞祥郡主才是你的主子、尊贵无比鹰王殿下的心头好。噢,不,现在应该不能称‘郡主’,十有八九要称‘夫人’了才对。” “鸣玉!”穿浅粉色衣服的女子又叫她的名字。转过脸,狠吸一口气,飞快涌到眼眶里的眼泪才没掉下来。穿浅粉色衣服的女子对另外一个侍女说:“浮香,我们还是走吧。” 鸣玉、浮香同时向着贺琮瞪眼,袖子一甩,跟上去。 程倚天张口结舌,看戏似的。等三个女人都走了,他转过脸,毫无顾忌问鹰王:“白瀛楚,这情债,你惹下的吧?” 跟着鹰王走出酒楼,程倚天一边走一边敞着嗓门道:“白瀛楚,你这就不应该了。你明明坐拥一座很大的明华宫,妻妾成群,为什么还要和我抢?” 鹰王一听,驻足,转身。 程倚天如今没有武功,惹恼他,和他为敌,不啻于以卵击石。所以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下意识笑笑,然后把话题重新捡起来:“我还是觉得,不管是权利,还是财富,或是感情,一个人总要知足才好。刚才那位小姐,风华绝代,对殿下你显然情谊颇深。拥有那样的红粉知己,你为什么还是不能满足呢?” “程倚天。” “嗯?” “你不要忘记,当初为什么我一定要把云杉带回蓬莱。留在熙朝,你能让她免于那些江湖纷争的叨扰?她在熙朝的风雨江湖,无立锥之地,而在我蓬莱,她才没有那些烦恼。” 程倚天面露愧色,别过脸,片刻后叹息:“那她……现在到底出了什么事?” “程倚天——”鹰王目光灼灼,“如果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永远留在这个地方,再也不回熙朝,你愿意吗?我可以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不仅如此,也许,你特别想做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协助你完成。”说出这些话时,任谁都能看出,纠结和痛苦在他的眼中沉浮。分明就是拼了全力,才能把这样的意思表达出来。 这必定和云杉的现状有关了! 程倚天不敢想,也不敢再追问,震惊,又特别紧张。 回到骡马巷,薛藻推着车急急忙忙从后面赶上来。经过程倚天,都没来得及打招呼,薛藻把车推进客栈边门。一车火灵花被胡乱堆放在墙角,薛藻又奔出来。抓住程倚天,薛藻一迭声道:“谁问,都说没见过我这个人。不认识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之后又要去哪里。” “出什么事啦?” “记住我说的话没?记住了,哈!”说完这一句,薛藻疾步向对面巷口奔跑。乾元功小有所成,让他的脚程变得比以前快很多。程倚天追到对面巷口,这个家伙已经连人影子都不见。回过头,那边巷子口,盔明甲亮的武士手持长矛涌进来。 一个女孩子领头,挨家挨户拍门询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男的,比我高一点儿,推一车火灵花的?”问到程倚天这儿,这个女孩子上下打量程倚天,尔后伸出手:“有这儿的居住凭证吗?” 程倚天摇头。 “那你从哪儿来?” 程倚天一下子想到:麻烦上身了。 女孩子掀着上眼皮子瞟着他,越来越怀疑:“莫非,你也是火部来的?和那个在王宫前摆摊的小子一路,对不对?” 程倚天想要否认,奈何习惯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人家问他是不是火部来的?是啊!那他是不是和薛藻一路?也没错! 女孩子猜想坐实,手一挥:“抓人!” 好汉不吃眼前亏。程倚天可不想平白无故落在毫不相识人的手里,立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空里无踪的轻功用不起来,就靠两条腿飞奔。穿街过巷,最后来到一个清静的小院前。 小院子前面有一块很大的空地,空地前面是一条清清的小河。早上在百家兴看到的穿浅粉衣服的女子,正从河边赏荷回来。叫“鸣玉”的那个脸小些的侍女摘了一顶大大的荷叶,挡在她的头上。另一边,那个叫“浮香”的侍女则嗅一嗅手上的白荷,然后大声说:“公主,这花真香。” 抓人的女孩带人把程倚天团团包围。 穿浅粉色衣裳的女子闪目一瞧,立刻轻叫:“竟是他。” 鸣玉不怕事,大剌剌道:“新州这儿的兵胆子也真是壮了,敢在公主你面前动刀动枪。” 浮香问:“公主,要搭把手吗?” 穿浅粉色衣裳的女子秀美轻蹙,蓦然轻轻一顿足:“把那个人救下来。” 鸣玉、浮香便联袂冲上去。 抓人的女孩可没想过,在新州,还能有梁王或梁王妃以外的人敢对她怒吼。 鸣玉瞪着眼说:“雪夫人在此,你们还不赶快退下!” 抓人的女孩想也不想,冷声驳斥:“什么雪夫人雨夫人的,知道我是谁吗?新州梁王是我爹爹,整个新月盟都是我父亲的,我是这儿的公主,我叫季琳!” “梁王的女儿?”鸣玉、浮香面面相觑,继而又“哈哈”大笑。笑完,浮香问:“既是梁王的公主,为什么不姓‘梁’,反而姓了‘季’呢?” 季琳嘴一撇:“新州就是这规矩,男丁随父姓,女子随母姓。日后你们成亲了,生下孩儿,如果都是女孩,就一起和你们俩姓咯。”出语轻慢,让鸣玉、浮香又惊又怒。 鸣玉红着脸呵斥:“不管你是梁王的公主,还是谁,雪夫人面前,就是不能如此放肆。” 季琳不屑一顾:“我管你!”继续下令拿人。不料圈子外面雪夫人莫雪姬怒斥:“住手!”顷刻间,好几个武士从天而降。当前一个穿玄色武装的男子最为骁勇,三下五除二打倒一半季琳从王宫带出来的外侍卫。这些外侍卫也算新州城中本领较好的,如此不堪一击,季琳公主登时大惊失色。 所有新州武士都被赶走,鸣玉、浮香脸上有光,连连拍手叫好。 穿玄色武装的正是贺琮,来到莫雪姬面前,深深鞠躬:“夫人受惊了。” 莫雪姬得了他的援助,本该夸奖他,可是,想到他的主子——鹰王,对自己很是薄情,那张倾国倾城但却冷着的脸端是越发冰冻三尺、闲人莫近。 贺琮替雪夫人解决难题后,带人自行隐去。 程倚天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你站住!”莫雪姬主动开口。 程倚天非但没站住,加速度往前跑,却被鸣玉、浮香这两个小丫头抓住衣服,硬拽回来。 鸣玉小嘴“叽叽咯咯”:“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我们公主好心好意救你,你连一句谢谢的话都没有,就要脚底抹油那样溜走吗?” 浮香也看不下去,训斥道:“最普通的见义勇为,受到恩惠的那一方,也要对赐予恩惠的那一方感恩戴德。刚才你可是被新州公主带人追捕,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倘若被抓进新州王宫,就算被杀了,那也保不齐。我家公主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你连一声‘谢谢’也不会说吗?” 程倚天被逼无奈,只好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不瞒二位,在下顾虑自己只是一介平民。雪夫人是天都鹰王殿下的夫人,这一点,我已经知道。鹰王殿下英伟神武,在下从不敢冒犯。夫人是殿下女眷,不看不说不打扰,就是对殿下、对夫人最好的尊重。” 这番话,他自以为说得很有道理,不妨那雪姬反而主动靠近。 莫雪姬仔细凝视,良久,雪花泉的水“叮咚”流下来那样清脆干净的声音响起来:“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怎样才能做到的,竟然可以那样从容不迫,和鹰王一起喝茶吃早饭?” 程倚天想了一会儿,斟酌着道:“应该是为了……我并不是蓬莱洲的人吧?” “是吗?”这个回答显然引起莫雪姬莫大的兴趣。“不是蓬莱洲的人——”她上上下下端详他,过了好久,笑起来:“我一直以为,在雪国之外,只有天都才有像贺琮、司空那样非凡的男子。鹰王是他们的主人,样貌、气度都格外出挑些。可想不到,天下之大,我这个想法,真的是错的。只可惜,”说到这儿,她的话锋猛然一转:“你也并不会武功。” 莫雪姬盛情邀请程倚天进院子喝茶。在天都生活了许久,挑选茶叶、烹茶奉茶,她都颇有些心得。因见程倚天对鹰王不卑不亢,所以,在这过程中,莫雪姬也好,鸣玉浮香也罢,都聚精会神观察。程倚天只若回了颐山隐庄,在离尘居里,快剑杨昱递给他一杯当年的新茶而已。莫雪姬,人称天下第一美,那张倾城倾国的脸近在咫尺,正常男人绝不可能不动心。程倚天是个正常男人,但是,他更记得义父当年幽禁他六年,不允许他踏出离尘居,更不允许他接触除了义父和四杰以外的人。面对人间绝色,他的感动就像看到极美的自然胜景后心中会有的感觉。喝完莫雪姬的茶,他稳稳站起,口中说着:“多谢夫人款待,小可多有叨扰,就此告辞。”慢条斯理行了一个周全的大礼。 倒是莫雪姬看得出神,他离开后,她疾步追到门口。鸣玉、浮香拦住她:“公主”“公主。” 浮香说:“公主,别忘了殿下随时都会出现在左近。” “为什么他就不能像这个人,温和可亲一些?”莫雪姬委屈,心酸的眼泪一串一串掉下来。 鸣玉浮香面面相觑。鸣玉安慰:“公主,人无完人,鹰王出身高贵,又是整个蓬莱洲的主人。他终有一天要君临天下,会霸道些,也更冷酷些。” 莫雪姬就说:“那我多么希望,我爱上的,以及能够爱我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254 再战 薛藻一天未归。快到傍晚,程倚天听汪悛的话,又出去找。找了一大圈,天全黑了,回到骡马巷时,一个人影从旁边街道上钻出来。程倚天被一把抓住。 毕竟没了武功,程倚天顿时一惊。仔细一看,发现原来是薛藻。 程倚天又气又急:“你到底做了什么?” 薛藻把他拉到墙角:“我把梁王宫的人彻底甩掉啦。” “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到底做了什么?” 四目相对,薛藻无奈,只好交代:“也没什么,就是,我把火灵花放到梁王宫门口去卖。”不等程倚天发急,他立马提起嗓门把话说下去:“寻常人买花,九盆九盆买。运气好,一天可以推销出去九盆。运气不好,这么多火灵花,一盆都卖不出去。王宫就不同了。新月盟是仅次于天都和苍龙的大盟会,新州是主城,梁王宫财大气粗。我的设想是,也许,一天就可以把我们带来所有的火灵花脱销。” “但是,梁王宫没有要你的花。” 薛藻微微尴尬:“是啊。” “你打人了?” “这你怎么知道?” “没有大人,梁王宫怎会派那么多人捉拿你,季琳公主都出来了。” 薛藻叹了半天气,突然拉住程倚天的手:“程大哥,你再教我些功夫。现在的我,虽然推打几个强壮的男人没问题,有那么多人一起围攻我,我就应付不过来。” 程倚天盯着他的眼睛,不说话。 “我们要自保啊,你说对不对?”薛藻渴求的眼神无辜到纯粹。 “乾元功练到三重就很不容易,”程倚天无可奈何,“再往上练,也许好几年都没有一点儿进步。” “那我现在怎么办呢?” 程倚天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抬头才说:“先回去休息吧,好吗?” 两个人一起往回走,黑暗中,落后一些的薛藻一双眼睛目光闪烁不定。第二天相安无事,第三天,早市结束,花市之上,一个人,踏住了薛藻端着许多花盆的托盘。 是冷平! 一看到那张自以为高人一等因此冷冰冰的脸,程倚天和薛藻都预感到突如其来的危机。 尤其是薛藻,他内心深处深藏着对本族人的惧怕。冷汗一下子从脊背上滑落。他急忙要跑,一柄冷剑已擦着他的后背向后颈猛削过来。 薛藻忘了自己练过乾元功,他只能下意识趴倒在地上,不妨被冷平赶上一脚在肚子上。薛藻被踢得高高飞起来,耳中听到什么,可是,没法反应,仰面摔倒。摔得很重,五脏六腑都要震碎了似的,头一阵阵发晕,眼前金星直冒。 程倚天冒死冲过来,抱着薛藻躲开冷平二次进攻过来的剑。程倚天在薛藻耳边轻语:“我说,你做。运气!”冷平的剑如毒龙出海刺过来时,他一口气说出身体以及双臂上二十多个穴位名称。这些穴位在哪里,有什么用,薛藻早练习得熟透透的。但只觉得一股热气由丹田升起,经过小腹、胸口,最后分开至两条手臂。程倚天还在说:“左腿弓,右出拳。”又道:“右腿横扫,上三路左拳。”在罗河村时,他们曾经就这么配合比划过。所不同者,今天用上了乾元功,薛藻两只手变成灵活的武器。黑虎掏心,右肘横击……一招又一招,越打越顺手,越顺手出招越快。乃至于到了最后,冷平的剑无惊无险出现在面前,程倚天没有指点。薛藻十指一曲,一股阳刚真力成了实质。冷平的剑定格在空中,接着,薛藻双手交错,冷平的手腕不由自主跟着转动。转到不能转,那股力,沿着剑传到手,又传到手臂。 程倚天喝道:“拳打中门。”薛藻一拳打在冷平的胸口。一股真力涌出,冷平受不了,眼睛一翻晕死过去。 自己居然把火部第一高手给打败了!薛藻高兴得又叫又跳。好景不长,大街上又跑过来一支队伍。为首一人,散着一头黑发,头上还勒一条白色中间绣着金色太阳图案的抹额。忽略那个金太阳图案的话,这个人的外形,倒是像个头陀。但见他提着一把长长的兵器,目露凶光,奔走而来。 人没到,杀气已到。 程倚天感觉到危机,拉住薛藻:“快走。” 薛藻正得意着:“为什么要走?冷平都被我打败,火部已经没有我们必须要害怕的人。” “这个人你挡不住的!”程倚天拉不动他,气急不已,怒声吼道。 说时迟,那时快,提长刀的头陀已经来到面前。长刀一挥,当即便如晴天之中亮起一道霹雳。薛藻运气不急,刀光已近面门。 程倚天一口真气刚刚提起,脊椎上七根附骨针全部被牵动,整根脊柱,立刻寸断了一样。他没得选择,闭着眼睛横着撞出去。不料那举刀的头陀是个练家子,步伐精妙身形飘忽,可是,当受到外力碰撞时,头陀的身体顿如铁铸一般。程倚天撞了一下,反让自己气血翻涌。 薛藻害怕得闭上眼睛,束手待毙。他觉得,自己这会是要被一劈两半。比起自杀的父亲,和被火焚的姐姐,这样的死法,也够凄惨。 但是,足下一轻,有个力量裹着他,飘到一边。一个熟悉的气息蓦然出现在身边,薛藻惊喜交加,猛然睁眼。耳边叮叮当当,等他回过神,再去看,却见一名黑色衣裳肩头绣孔雀图案的武士,持剑挡住了头陀的长刀。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是剑和刀碰撞时发出的声响。 刀,越发刚猛。 剑,只得把招数变化得更快些。 今天穿一件杏色衣裳的鹰王,先将薛藻丢在一边,然后随手一招,捂着胸口又头昏眼花的程倚天自发跌倒近前。 鹰王翻手一托,程倚天双足立刻站稳。这一跌一站,完全出自于被动。程倚天心知肚明,因此骨子里觉得很是难堪。这么一来,他当即冷下一张脸。鹰王施施然,笑着问:“逸城公子,这使长刀的武士端是厉害。若想用贺琮的剑,破了这刚猛的刀,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去做呢?” 程倚天“哼”了一声:“海涛龙汐那么精妙,贺侍卫只要学过,哪怕只有三四分修为,这场对决,轻松便可赢了。”说到这儿,突然一笑:“不会吧,名为主仆,实为师徒。堂堂鹰王殿下,居然对心腹手下藏私?” 鹰王羞恼:“那是他的太虚功练不到火候,孤没法传授。” 程倚天闻言“哈哈”一笑。 薛藻突然开口:“我知道怎么破了这个头陀的长刀。”走到其他随从面前,要了一把剑。但见他的脸猛然变得红彤彤的,鹰王固然一怔,程倚天也非常吃惊。薛藻提剑,大步来到游斗圈旁。贺琮和那头陀过招正到激烈时,那头陀左三下、右三下,硬生生压制住了贺琮的剑势,然后长刀一举,一连串“力劈华山”。因为动作奇快,中间即便露出破绽,这破绽一闪而过,也是等于没有。可怜贺琮失了先机,再精妙的剑招也使不出来,完全拼力气。 薛藻咬着牙,红彤彤的脸上,瞪大的眼睛几乎要喷出血来。他运足了气,右手提剑,用力往前一刺。也就是那一闪而过的破绽,可可儿被他捕捉到了。头陀但觉凉风袭胸,仓促间,猛地吸腹,后退。贺琮的剑海浪滔滔一般卷上来。可是,薛藻剑上的乾元真气挡住了贺琮,就在头陀的胸口差半分就要被带着乾元真气的长剑刺中时,头陀的刀和贺琮的剑一起对付了薛藻。 刀剑相碰,贺琮和头陀齐感手腕一震。可惜乾元功用过了,薛藻真力不济,未能趁胜追击。但这也足以让那两个人吃了一惊。头陀、贺琮纷纷收住兵器,一起住手。 冷平醒转,手下人跑过来像头陀禀报。看见鹰王,那头陀已然胆怯。这会儿,又出来一个如此神奇的对手,当真情势不太好。慌慌张张瞧了对手一眼,头陀沉声下令:“先撤!”火部的人扶起冷平,一众人匆匆而退。 贺琮要追,被鹰王喝止。 记忆,是个神奇的东西。无论时光如何轮转,最纯粹年代里发生的最纯粹的记忆,永远都是一生中镌刻最深的印痕。而对于薛藻而言,这样的印痕,镌刻在九岁那年,在稷山河边。 不是姐姐呼唤弟弟的声音,也不是姐姐带着弟弟抓鱼的情景,是他被姐姐薛萍萍从水里救上来,姐弟俩口角时,突然之间,他看到了那个人。 这么多年过去,他从火部流亡出来,离开本岛,躲避入紫荆,在启昌府混迹了四年,辗转又来到这里。人世间的沧桑,翻翻转转,他算是吃得足了。从一个不谙俗事的孩童,到如今学会三层乾元功的少年——薛藻,变化很大。倘若父亲和姐姐重生,大概都会认不出来吧。 可是,偏偏在他眼里,那个倏忽出现,又倏忽消失的人,至今也没什么变化。始终那么英伟,那么漂亮。蓬莱人都传说,现任天都王是天都先城主捡来的孩子。多聪明的脑袋也想象不出:为何这个捡来的孩子,气质还这样高贵吧? 他一步一步往前挪,直到快接近白梅侍卫。 贺琮守卫在距离主上三丈开外的地方,一动不动。三丈以外,一个竹亭。竹亭里面,鹰王正和逸城公子程倚天说话。 梁王车辇上的洞因何而来,这会儿真相大白。鹰王背负双手,来回踱了好几回,方才驻足对程倚天说:“你挑人训练,想要和孤做对,挑谁不好,非要挑上薛藻?” 程倚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挑薛藻怎么啦?我初来乍到,遇到哪个便是哪个。”冷冷一笑,“我听说蓬莱洲上,黑翼鹰王和你的黑风三十六骑所向披靡,无人能敌。既然我来了,多少要打破一下这种现状,这有什么不可以?”刚说完,一阵杀气扑面。鹰王的脸,一下子凑得很近。程倚天已然感觉到他体内汹涌澎湃的太虚功。乾元混天功不能流动,完全成了死水。如果受到太虚功的重击,逸城公子当场便要从这个世界消失。 程倚天禁不住后退。退了几步,背触到竹亭的柱子,退无可退。 鹰王咬牙切齿:“你一定会后悔!”“呼”的转身,停了片刻,再说话,声音已经重新平静下来。“你最好多点小心,”他说:“薛藻这个人,今年大约十六岁,亦或是十七岁,可是心机深沉,不弱于你我。” 程倚天叹了口气:“说是不如你,才符合实情。” 两个人坐下来,又聊了好久。话全说完,二人这才出得亭子。鹰王难得拱了拱手,程倚天也抬起手来,做出告辞的姿势,双方一同作别。 程倚天独自一人回城。刚进城门,看见薛藻板着脸,木头桩子一样杵着,拦住去路。 程倚天往左他便往左,程倚天往右他便向右。程倚天问他:“你这又是怎么啦?”薛藻突然暴起,一边大叫,一边乱拳打在他身上。因为没有使用真力,是以拳头砸得肉疼,程倚天却还守得住。用力招架着,被薛藻打到墙角,程倚天奋力一推,把薛藻推开,怒斥:“你疯啦!” 薛藻翻身又扑上来,一边捶打他身体一边乱叫:“你只说你认识他,为什么真相却是:你和他那么熟悉?” 这几句话不长,意思耐人寻味。程倚天本是个聪明人,但聪明人也习惯想正常事,方才鹰王提起了一件事,此刻薛藻又是这样的态度。程倚天想了又想,脑中灵光一闪,突然被他完全想通。 “薛藻、薛藻!”他抓住薛藻的肩膀,把薛藻按在墙上,“你够了,够了!你喜欢鹰王,是不是?没有什么薛萍萍,也没有薛萍萍为了爱情牺牲自己的事。喜欢鹰王,暴露天都先城主白孤鸿要让位给自己的儿子,甚至为鹰王找好行动地点的人,是你,全是你,我说得有没有错?” 薛藻眼睛又红了:“没错,你说得全部都对!我喜欢他,从第一眼开始,就再也控制不住,也改变不了。”说到这里,他不自禁有些崩溃。用上全力捶打墙壁,不一会儿,手就烂了。力气用光,他背靠着墙壁,跌坐地上。 如果不是失态,有几个秘密,会永远保留住,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难怪程倚天在竹亭里询问鹰王,鹰王表示,根本不知道“薛萍萍”这个人。程倚天当时还很气愤,现在才知道,鹰王虽喜欢把一句话分成七八段,和人交流,往往就挑一两段来说。但是,事实面前,鹰王那个人,还真的不作妄言。 千算万算算不到,薛藻这个人,竟有龙阳之好。且一开始认识时,他就明明听薛藻说了许多诋毁鹰王的故事…… 那一夜,辛苦度过子时后,程倚天躺在铺上,开始漫无边际遥想。难怪鹰王会有妻妾成群的生活,说不能就为了惹上那样的事,白瀛楚那家伙,才多花更多的力气去证明自己。而这一点,也特别符合那家伙死要面子的脾性吧。想着想着,控制不住,他“扑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睡着了。睡梦中,他挡了好几下,没让薛藻的脚再横到自己身上。 第二天,他在花市单独找薛藻聊。 “有些事,我想告诉你。” 薛藻急吼吼的,反过来两只手一起抓住他的肩:“昨天,你和他聊天了,都说什么?我要知道,你务必一五一十全讲出来。” 程倚天踌躇:“你一定要听?” “当然!” 程倚天叹息:“鹰王责怪我,为什么要教你武功。他知道你心怀不轨,攻打三部,没把三部肃清,也没有杀你,却没料到,你还有这个本事,再走进他的视线。” 这番话,叫薛藻难过,难过之后,薛藻又滋生出些恨意,愤恨之中,还有些微得意,因此,他咬牙切齿:“所有人都将看扁了,韩铁雄杀了我爹,处死了我姐姐,也没杀我。因为,他也觉得,我那么大点小孩,一点什么事都做不了。可是,谁知道呢?我偏偏就遇到了你,还学到了武功。连冷平都被我打败了!”这件事,确实可以自得,薛藻脸上的表情便生动起来不少,眉飞色舞道:“我做说书先生那会,簪花士刘梦琪就觉得我太胆大包天。如果你不来,再过几年,大概他就会一层一级上报,‘他’也会知道我这么个人,还没死,还好好活着,并且每天都在谈论和‘他’有关的话题。” 他说得肆无忌惮,一点儿没觉得这种感觉、那些做法,在别人眼中会特别怪异。 程倚天轻轻叹:“若我是瀛楚,或者会杀掉你!”沉默好一会儿,他转话题对薛藻说:“刚才不是我和鹰王聊天的重点。还有更重要的,我本来不打算对你说。然而——”说到这里,他侧脸凝视薛藻的眼睛。 和衷心倾慕崇拜的人有关,薛藻如饥似渴:“快告诉我,无论如何也要告诉我。” 程倚天深思熟虑,认真说:“我现在要说的这件事,从你的角度说,对你有好处。不过,很久以后的将来,可能只会对天都有很大的好处。你想要的,这辈子不会有。但是,间接的,你第二次帮鹰王的忙,鹰王说:他不拒绝继续再占你一个偌大的便宜。” 薛藻怔怔听着,听完了,开心浮现在脸上,先如浅浅的涟漪,随后,这涟漪扩大、加深,变成了河边上泛起浪花的波涛。 “既然你为蓬莱培养出高手来,我这个高手,不如就帮我喜欢的人做事。一件也好,哪怕一百件,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我也无怨无悔。”感天动地的誓言说过,薛藻接着问:“那商量好了,需要我做什么?” “抢占新州,成为新州城主,新月盟新的主子。” 薛藻的嘴巴,立刻撑开得可以把自己的拳头塞进去。程倚天在蓬莱拢共呆了一年半,对很多事情不了解。回骡马巷的登隆客栈,薛藻追到他,和他在后院马厩旁边说:“你也疯了吧,新州城主、新月盟盟主——这,怎么能使我可以匹及的呢?” “鹰王说,昨天攻击你的,除了冷延,还有那个头陀。那个头陀叫玉鹏程,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说了,和你一讲,你必定明白。” 薛藻吃惊不小,连连点头,尔后说:“我知道,这我知道!这个玉鹏程,就是当年先城主白孤鸿和我火部第一美女韩玉晖一起,韩玉晖生下的孩子。三年前天都大战,他伙同了刘景空,与上邪夫人同谋,差点害死鹰王,夺下天都控制权。但是,他们的行动最终失败了,刘景空被杀,上邪夫人被幽禁。这个玉鹏程倒是一点儿事都没有,活蹦乱跳,差点还将我给杀了呢!” 他的问题,程倚天当然没法解释。程倚天撇开这个疙瘩,照着原本的思路说:“鹰王的意思,玉鹏程出现在新州,一定不是为了游玩散心。他将火部的高手带出来,是要干事的。” “干事?干什么事?夺新州城主之位?”薛藻“哈”一声大笑起来:“新州城主梁凡今年才四十几岁。就算吃得太好,和女人玩得很疯,再活上个十年八年,不会成问题。”可就说到这儿,他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不会吧,他们要干掉梁王?火部的人不会明目张胆到这种地步。那么,蛮部、湘部也一起进城了不成?” 这消息,天都的人完全可以搜集到。 程倚天冲着薛藻点点头。 薛藻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鹰王同程倚天说这么多话,给程倚天开出的条件只有一个:“事成之后,我会让你见云杉。”但是,见到云杉,云杉的归属,白瀛楚没有任何承诺。他还能不能再回熙朝,白瀛楚更加没半个字回复! 按照鹰王的安排,他们这一天上午,要一起去城南的月罗馆。月罗馆,就是天都设立在新州的使节驿,主事的是个女人,叫屈叶娘,平日里最爱穿衣打扮,很有昔日上邪夫人的风范,其实非常能干。 见了屈叶娘,只要说是奉鹰王命令前来,就一定可以得到整个月罗馆全体人员的帮助。 原计划,程倚天和薛藻要想办法去救梁王。救了梁王之后,由月罗馆主事出面,请求将薛藻招为驸马。 但是,当薛藻听到“驸马”这个名词时,不干了:“谁说我要去做驸马?我根本不喜欢公主的,怎么可能要做驸马?” “梁王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你要继位成新的梁王,自然要娶公主,顺位才能成为新州的主子。” 薛藻说:“梁王的那个公主,又凶又霸道,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不喜欢。”停了会儿,突然冷冷一笑:“程大哥,要想成为新州主,只有老的城主没有了,我再凭实力去争夺不就很好?蛮湘火三部都一起进了新州城了。不用我们亲自去看,没多会儿,蛮部的雄坤和湘部的女主就该联袂拜访新州城主梁凡,等一等好了。” “薛藻。”程倚天闻言,止不住惊怒,“我和鹰王的商谈中,并没有这样的预设。” “那是因为你太优柔寡断。” “我觉得,还是按照原计划行事更好一些。” “鹰王亲口这么嘱咐你了吗?” 程倚天一呆。 薛藻嘴角一歪,露出个笑容,别有深意:“按照我说的做吧,最后,鹰王一定不会怪罪,反而会夸奖——啊!”伴随一声惊叫,薛藻和程倚天同时离地而起。一张足有两三丈那么长的大网,把两个人一股脑儿兜在其中,口收紧,最后挂在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上。 被抱在网里的两个人,饺子馅儿一样紧紧挨着。 透过网眼,薛藻一眼瞧见梁王宫率人抓他的那个季琳公主。 季琳公主翻了两个跟头来到下面,表情活泼生动,大声笑道:“跑啊,我看你再跑啊。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掏不出我的掌心,说抓住你,就一定会抓住你!”右手用力一握,得意洋洋,踌躇满志。 薛藻心思转得特别快,刚刚说什么不要去梁王宫,这会儿不想被季琳先收拾,登时改口:“季琳公主,我们有事要去王宫的。蛮湘火三部一起入城,今天,蛮部首领和湘部首领肯定都要去拜访梁王。” 季琳果然怔了一眼,不过很快,眼珠子转了一圈,季琳就笑起来:“薛藻,你的心眼有多少,本公主这些天算是见识够了。先是带着我们走街串巷,把我绕晕了,然后就往郊外跑。你放悬崖那儿的靴子,到现在,还在我部下脚上穿着呢。” 薛藻“呵呵”笑起来:“公主殿下好小气,不久一双破鞋吗?” “啪!”隔着网,季琳扇了他一巴掌:“那双,本来就是我那名属下的鞋,好不好?只有你这么个促狭鬼,偷偷放倒了我的人,扒了他的鞋子,代替你自己的蝎子,放在悬崖边,哄骗我,让我认为你跳山崖死了。薛藻啊薛藻,你作戏连自己的鞋子都舍不得拿出来。天下有那么多卑鄙的小人,你能找到一个胜过你的?” 薛藻没有羞愧的意思,隔着网眼,一字一句平静道:“季琳公主,与其和我一起讨伐我的鞋子,不如派个人速去王宫。骑快马的话,一来一回赶得急。等你相信了我,再带我们,带上我们可以帮你找的援兵一起去,你的父亲,可能还能活下来。” 季琳压根儿不信,只是更用力那巴掌抽他。 薛藻的脸被打肿了,破了嘴角,鲜血直流。 255 清舞 季琳这个女孩子,真是刁蛮霸道。因为吃了薛藻的亏,在手下人面前闹了笑话。所以,不把这口气找回来,她誓不罢休。 修理薛藻的方法如下:第一,把程倚天剔出来,只将薛藻倒着吊起来。头朝下,寻常人不消片刻,就会血液流动受阻。脑部承受过多的压力,而其他地方血液供给就不足。薛藻难受得想吐,吐又吐不出来,一迭声求饶,季琳只是“咯咯咯”笑,毫不理会。 这个刑法结束之后,季琳又让手下将薛藻五花大绑在树上。她对薛藻说:“你不是会用鞋子做文章吗?那我今天就脱了你的鞋。”手下人把薛藻的鞋脱了,把薛藻的袜子也扒掉,尔后找了几根野鸡毛,不轻不重挠薛藻的脚底板。这法子看起来不起眼,效果可怕得很。薛藻起先笑得自己还受得了,不知不觉浑身都瘙痒起来。若非被五花大绑着,恨不得把心肝脾肺一起抓住来,撕扯撕扯方才快活。 最后,季琳让人把薛藻的衣服却扒了,自己拿了一条皮鞭,喝问薛藻:“说,你以后还敢不敢戏弄本公主?” 薛藻气得破口大骂:“死贱货,你就把我千刀万剐了,我哪里就怕你了呢?你不要让我逃走,我一逃走,第一件事,就是扒了你的衣服,把你绑到菜市场示众。不仅如此,我还教人拔你的头发,在划破你的脸,把你全身都划成一条一条的。让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紫荆四年市井生涯,让他吐沫横飞,半个时辰也未歇上一歇。恼得季琳公主举起皮鞭,毫不客气抽了他二十多下。 直到月罗馆的屈叶娘来,季琳方才放弃对薛藻的严惩。屈叶娘说:“季琳公主,蛮湘火三部确实一起去王宫啦。”季琳大吃一惊,这才醒悟:自己十有八九做下难以饶恕的蠢事。 时间回到上午。 单说那新州王宫,城墙很高,规模远远超过火部首领的官邸,坚固气派。因为第二天是武士节,金城、苏东、罗州几个城主皆到此,要和梁王一起阅兵庆祝。月罗馆的人迟迟没有到场,梁王特别派人去查问。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王宫外面探子跑回来:“启禀梁王,蛮部主蚩浑和湘部主清舞来了。”除了蚩浑和清舞,火部的公卿冷平也陪着一位特殊人士到场。 何谓特殊人士呢? 等人到了,梁王一看,心里顿时明白。 那个扎着抹额、抹额中间还有一朵金色太阳花确实是玉鹏程。玉鹏程的身份已然昭告于天下,不过,天都到底不完全属于白家。如今的天都王白瀛楚,武功高绝,手段惊人,主持了天都的大小事务不说,整个蓬莱都要被他慢慢蚕食。 谁还会承认玉鹏程路数来得其实更正一点呢? 但不管怎么说,公卿冷平自甘屈居,玉鹏程也就代表了火部,连同蛮部蚩浑、湘部清舞,梁王都以部族首领的礼仪接待之。晌午时分,众人一起来到新月大殿,梁王凡和王妃季舍丽居中而坐,金城、苏东、罗州等城池的城主各分左右,依次落座。两边座位一直排到最后,右边一席给了蚩浑,左边两席则分别安排给清舞和玉鹏程。 蚩浑是个铁塔般的猛汉子,刚坐下,脸上就充塞不满。圆溜溜的豹环眼,不停向对面使眼色。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梁王宫的歌舞招待进行过半。女主清舞便悠然站起。 和曾经的女主清晰比,同样穿一条鱼尾裙的清舞长相要略逊色些,但是细长的眼睛和丰润的嘴巴组合在一起,不知怎的,更加妖媚,也更加撩人。短袖衣裳,露出来两条骨肉均匀的手臂,浑圆,又十分修长。上面都叮叮当当挂了不少物件,另外,左上臂处还纹了一条极其妖艳的动物,蛇身,然头部却是一个女人概念化后的头像。盈盈一握的细腰也露在外面,白雪一样照得人眼睛发花。她从座位后面走出来,又向梁王走过去,一摇二摆,扶风的柳枝一般,将这殿上意志力薄弱的男子三魂统统钩去了俩。 内侍官请清舞女主不要逾越本份:“您的座位在那里,若要说话,再退后些许,才可以。” 梁王坐在上面,不认清舞受挫,出言:“内侍官,清舞女主要说什么,就在这儿说罢。” 内侍官闻言,连忙施礼,退下。 清舞不退反进,离梁凡只有丈许,双手均作兰花指,轻轻靠拢在一起:“梁王殿下,武士节,我等一起到新州,是为了要给梁王助阵、同贺。按照道理,蚩浑头领和我,以及火部冷公,都该准备礼物。实在不怕梁王笑话,蛮湘火三部地处闭塞,能拿出来的礼物也登不上梁王的大雅之堂。” 巧笑言兮,顾盼神飞。梁王妃季舍丽瞧得心头火起,偏偏梁凡吃那一套,捋着胡子笑呵呵道:“谁不知道,湘部女主舞技惊人。无需其他物事,清舞女主只需在这儿舞动一曲,本尊便心满意足。” 季舍丽连连向他瞪眼,梁凡只当未见。 清舞本意正要如此,既然梁王要看,她当即表示:即兴舞一场。伴奏便请梁王宫里的乐师,曲子用的,正是天都乐府传出来的《什春景》。清舞用一条长长的绸带,中间为夺目的红,越往边上去渐渐转变,最末端变成深蓝。《什春景》是以琵琶起的头,一段轻轻的弹奏之后,先是跪卧,然后跪坐的清舞长身站起,其他乐器纷纷加入,那条红蓝色的绸带开始上下飞舞。 若说先前舞姬的舞蹈配得上一个“美”字,这湘部女主的舞,不仅美,更多了许多活力。你看那修长的手臂,时而化作灵巧的孔雀,时而又如河塘山温柔的绿波。又细又长的腰肢眨眼间就能变化出十几种花式。妩媚的面容上,连一根眼睫毛都带着风情。 这种活力,不知不觉就化作带着利爪的钩子。从清舞身上钻出,往四面八方散射。 梁王妃季舍丽自惭形秽,低头不语。梁王为首,所有的城主以及梁王宫的内侍、外侍,都看得瞪直了眼,张大了嘴,垂涎三尺了,还全然不知。 《什春景》演奏至*,清舞挥舞绸带满场游走,转到正对梁王、距离又很近的地方,突然,清舞像一只鸟儿向玉阶飞去。 谁也没在意。 直到一只细长的暗器从她肩头传出来,“哧”的一声,射在新州城主的眉心上。 大家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好半天才愕然叫出声。 蛮部主蚩浑手疾眼快,一把抓住离得最近的一个城主向往里面奔的外侍卫扔出。那名城主撞倒了好几个人,又失声大叫,引起骚乱。蚩浑趁此机会三纵两纵来到清舞身边。冷平也见机行事,和玉鹏程拔出兵器。蛮、湘、火,在外人眼中始终都是一个联盟,如今联系在一起,殿上属于新月盟中的虽人多势众,却也不敢妄动。 季琳公主信了屈叶娘,快马加鞭赶回王宫,看到的,正是梁王凡被刺死后的情景。她大叫一声“父王”,飞身往前跑。不料,一队蛮部的武士冲出来,将她拦住。 蛮部的人体型上和他们的首领蚩浑类似,人高马大,很好辨认。拦住季琳之后,屈叶娘见势不好,让程倚天和薛藻赶快上去就人。 程倚天对薛藻说:“你乾元功有些火候,提足了气,只管冲过去。” 薛藻点头。冲上前,二话不说,一拳就打歪了蛮部武士的鼻子。旁边的武士挥刀来砍,薛藻想起程倚天曾经所教,手脚飞舞,一一将他们制服。季琳这才得空,钻进去。刚冲进大殿,一把剑,一把长刀,一个横削,一个竖劈,分两路攻击而来。 程倚天大喊:“薛藻!” 薛藻答应:“包在我身上。”飞起一脚,直接把季琳给踹飞出去。冷平和玉鹏程都拦截空了。薛藻贴地一滚,滚到新州王宫内侍卫旁边。内侍卫不问三七二十一,长矛纷纷袭击过来,把薛藻给叉在中间。 薛藻大喊:“我是自己人、我是自己人!”待要喊季琳“救命”,耳中听到女子嚎哭的声音,季琳跪在梁王身旁,早就哭得昏天黑地,管不了他。 王妃季舍丽摸了好久射进梁凡眉心的暗器,哭着哭着,“咕咚”倒地上。 季琳,以及另外一个女孩齐声叫起来。两个人都叫:“母后、母后。” 那个女孩穿着银白色的宫装,长相和季琳有五六分相似,更柔美一些,泪眼迷乱,很是胆怯:“季琳,这该怎么办?这到底该怎么办啊?” 季琳也慌了手脚,方寸大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蛮部、火部联手,把新州王宫的侍卫杀得大败。蚩浑抢在玉鹏程之前,抢上前,对着台阶上大声道:“季瑛公主,季琳公主,梁王已经死了,你们想哭,没人拦。但是这座新州王宫,马上就请你们让出来!” 季瑛浑身发抖,泣不成声。 季琳悲愤交加,站出来戟指:“你这个野蛮人,帮助湘部妖女杀我父王,我只有和你不共戴天。”抽出宝剑,冲下台阶。玉鹏程待要动手,被冷平阻止。蚩浑抽出一把弯刀,“乒乒乓乓”和季琳互砍了几下。季琳的手,被震得发麻,拿捏不住宝剑,宝剑被蚩浑一刀看中,崩离了手,旋转着,飞到了房梁上。 蚩浑虚晃一招,刀光从季琳面前劈过。季琳吓得一跌,摔倒在地。 蛮部、火部的人,皆“哈哈”大笑。而清舞和她的侍女,则轻轻掩住挑起嘴角的嘴唇。 程倚天问屈叶娘:“你不能上前,代为主事吗?” 屈叶娘说:“蓬莱洲上,素来都以真实本领称王。梁王戒心不够,中了湘部女主的招。蛮部武士、火部武士实力又胜其他人一筹,蛮部龙主要抢梁王宫,我也阻挡不了。” 程倚天便继续叫:“薛藻、薛藻!” 在路上,屈叶娘、程倚天和薛藻就已商量好,蛮湘火夺新州,他们以薛藻为武器,必定要把先机抢占过来再说。这会儿情势紧急,薛藻不得不站出来。而这家伙在紫荆岛练了思念的口舌功夫也派上用场,首先用力咳嗽一声,接着才把目光调转至蛮部主身上:“龙主,幸会了。我是薛藻,曾经也是火部的人,但是,四年前被驱逐离开,四年后也没被承认可以回去火部,因此,严格说来,你就忽略我的出身。我们来谈一谈眼下新州王宫理当属于谁的问题。” 蚩浑扯着粗嗓门:“我本领最强,新州王宫当然应该属于我。” 玉鹏程怒了:“蚩浑,你说话,可要当心点。” 蚩浑“呸”吐了口浓痰:“不服,不服我们可以再打上一场啊。” 清舞一看,这两家要先掐起来,急忙插在中间:“够了,都够了。忘记我们三家、其实就是一家的事实了吗?”她冲蚩浑飞出一个媚眼,蚩浑这才退让。接着,她又乜斜冷平。 冷平马上对玉鹏程说:“玉公,先合力去除外敌。” 玉鹏程哼了一声,不再坚持。 薛藻见状,心中欢喜,连忙抢占机会,大声道:“明天的武士节,正是较量的好日子。由使节驿的屈叶娘屈夫人做见证,大伙可以在——”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季琳站在他身边,轻声补充:“行军教场。”“对!”薛藻脑瓜子很灵,立刻依样画葫芦大声说出来,还飞快接下去:“明日辰时,各位,行军教场,两位公主将准时等候。” 他把时间、地点强调得多很重,以至于大家都感觉到期间的郑重,不由得面面相觑。 屈叶娘适时越众而出,发话:“本座觉得这提议不错。梁王新丧,王妃也收到牵连,这新州王宫得稳下来,之后的事情,等比武完了,得按照规矩,一一清理。” 清舞对天都的人颇有忌惮,眼神闪烁,缩起肩膀,往后退了退。 蚩浑护她心切,嚷嚷道:“有本事现在将我们给杀了,给梁凡报仇。” 玉鹏程唯恐天下不乱,阴测测道:“说得没错,武士节什么的,等不等,有什么区别呢?或是一天下来,两位公主就能变得和天都的人一样能干了?”蛮火二部的人,立刻放肆大笑。 笑完了,蚩浑对屈叶娘说:“你莫要有插手这次事情的行动。龙州已属了你家主子,横刀来夺新州,这蓬莱之上,大家伙儿,可不全成了呆子?” 屈叶娘腰杆挺得笔直,冷冷瞧他:“若出手,你以为,我家主上能容你离开这座新州王宫吗?蚩浑龙主,便是我主上一个人,你带来的这些兵,还有蛮火二部所有人,一个都走不了!”说到这儿,目光往旁边一转。好像蜜蜂的刺刺到了一样,甚是阴狠的玉鹏程竟然不由自主发出一抖。突然紧握长刀刀柄,心中从未丢失骄傲的玉鹏程脸色“刷”地苍白。 屈叶娘这才放松,“咯咯”笑起来道:“蓬莱的规矩嘛,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大家都懂,我家主上也懂。所以,明日辰时,各位只管在教场比试就好。说好了的,谁都要尊重最后比试的结果。如果蛮湘火中有一部赢了,这座新州王宫,将易主。梁王殿下极其王妃,非正常死亡也只能判作正常死亡,技不如人尔尔。而,若是两位公主的人赢了,湘女主杀害梁王及梁王妃的事,可就严重咯。” 清舞更加害怕,紧紧拉住蚩浑的衣服。 蚩浑连声安慰:“别听她胡吹大气,怎会有那种事发生?” 冷平则直接对屈叶娘说:“那两位公主今天可有事情做了,赶紧把新州上上下下的人都盘点一边吧,连同在座城主的武士,可以拿出来现现眼的,都举荐出来。这样,可以把时间从辰时一直拖延到戌时,甚至更晚。不过,敬请放心,就算挑灯夜战,我方也能保证,绝不会叫各位失望。”说完这番话,他和玉鹏程联袂离开。 清舞拉拉蚩浑,蚩浑骑虎难下,忿忿退场。 季瑛公主一跤跌在地上,慌得侍女七手八脚过来扶她。季琳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冲过来大叫:“人家都已经欺负到头上,你有点长进好不好?” 季瑛抬着一双泪眼:“父王母后都去了,就是你,对明天的事,又有什么好方法?” 季琳手叉腰,走了几个来回,喃喃自语:“真的要把所有能打的武士,都拎出来打不一遍才行吗?”眼珠子转啊转的,最后定住了,只瞧薛藻。 程倚天对薛藻说:“该你表态啦。” 薛藻很夸张将嘴角往两边一咧。想到鹰王的希望,自己的心愿,很不愿意,他还是保持着笑容,对季家姐妹说:“两位公主,如不嫌弃,在下今日便可算是梁王宫的人。” “你这个火部的贱民……”季琳情不自禁冒出这么一句。程倚天看了屈叶娘一眼,屈叶娘连忙开口打断她:“季琳公主,火部那位公卿话说得没错。你可知道那位头上扎金太阳抹额的男人是谁吗?那可是三年前,在天都打败过黑风侍卫的金刀武士。鹰王座下的黑风侍卫有多厉害,不用多说了吧。除非能有司空长烈将军的本事,均不能将之战败。” 季琳手足乱颤,蓦地爆发:“那么,你们就能有解决这个危机的方法了吗?靠他?”纤纤玉指,直指程倚天。程倚天低头,她的手指,才指向薛藻。 薛藻双臂一抱,不答话。 季瑛公主看在眼里,站起来,走到季琳身边道:“妹妹,人家这是要帮咱们。” “你滚开吧。”季琳毫不领情,挥手将她推开。季瑛足下不稳,往旁边跌去,可可儿,跌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季瑛的眼睛往上抬,一下子看到薛藻那张稚气已脱、线条分明成熟起来的脸。能将朱百媚的注意力从程倚天身上吸引过来,这位薛公子的颜值有多高,可想而知。但见他肤色均匀的一张脸,额头宽宽的,下巴尖尖的,高高的鼻梁两边,浓黑的剑眉下一双朗目微微一眯,跟着,下面殷红的嘴巴就扯起一个笑容。这笑容真是迷人,因而让季瑛觉得,这笑容十分耀眼。让她一下子忘记了悲痛,充满恐惧的心都被阳光布满。这座大殿,马上从修罗场变成了爱之屋。 以金城城主为首,新月盟各位城主事不关己,纷纷请辞。 季琳很生气:“都走吧走吧,若明天真换了新主子,你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呢。” 季瑛离开薛藻的怀抱,拉住她:“妹妹,各位城主多有难处,你不用勉强他们。” 季琳满肚子怒火没地方撒,她自动送上,矛头可不刚好调转过来:“你懂什么?出了事,除了主动躺在男人怀里,你还能懂什么?你懂领兵打仗吗?或是,你知道蛮湘火夺得新月盟控制权的严重后果?” 季瑛眼泪汪汪,哪能回答出一个字。 薛藻看不下去,喝道:“你嘴巴说话,能不要这么刻薄?” 季琳眼睛一瞪:“你不是新州王宫的王子,不管你的事,你当然感到轻松。” 季瑛不想妹妹四处树敌,还想开口。屈叶娘把话抢过来,慢条斯理说:“两位公主,都稍安勿躁。” 屈叶娘先对季瑛说:“季琳公主很有远见。蛮湘火中有一部夺得新州城主的位置,继而成了新月盟的盟主,那么,整个新月盟都将面临一个巨大的改变。三部和天都向来不睦,金刀武士玉鹏程曾经制造过大规模叛乱,剑指新州,心怀不轨自不在话下。即便忌惮天都的势力和鹰王殿下的武功,短时间内不会兴兵,可是,三部素来闭塞,物资流通很不方便,百姓也好,首领也好,生活和其他城邦同类别的人比,都要差得多。让他们的人坐了新月盟盟主的位置,新月盟各城邦的灾难就算到了。赋税征收、各城邦上贡,纷纷都要增加。” 季琳没想到这么多,可是,不妨碍她趁屈叶娘这股东风。她得意洋洋,冲所有人说:“你们都听懂了吧。” 季瑛无言以对,低下头不再发一言。 256 传艺 晚上用过饭,程倚天坐在王宫花园的凉亭里。换了一身华丽衣裳的薛藻走进来,在他面前坐下。 程倚天只瞧了对方一眼,转过脸,叹息道:“一开始,梁王就禁止三部进城,不就好了?” 薛藻笑了:“蛮部有一百多辆投石车,只要梁王拒绝他们进城,他们立刻就会以破坏盟会和平为由大举攻城。湘部的女主善于使用毒和毒虫,加上火部的火器,新州城主想硬来,如何会是他们的对手。” “那么之前,和平的日子是怎么来的呢?” “许多年前,三部还不知道崀山、芜山、稷山外面,原来还有那么多花花世界。后来,天都不就兴起了吗?先城主白孤鸿在时,便会偏帮龙州、新州这些比较大的城邦,三部惧怕他们的联盟,所以不敢造次。” “后来,又遭遇黑翼鹰王的镇压。”程倚天总算把前后全部理顺。 薛藻点头:“是啊,用近十年的时间休养生息,三部的力量,确实已经不容小觑。另外,这事还得怪鹰王殿下。” 程倚天一愣:“这又作何说?” “比新月盟更大一点的苍龙会,两年前,被鹰王巧取豪夺,给了他手下的左将军楚风。楚风做苍龙会盟主,苍龙会,不等于全部变成天都的地盘?” “噢!”程倚天懂了。薛藻的意思很明白:上行下效。蛮湘火三部,不过是模仿上邦。“鹰王的心意,对新州和新月盟,可是志在必得。”他觉得,有必要特别提醒薛藻,“你若想这会儿抽身,也并非不可以。” “你不劝我,为了新月盟各城邦以及下属百姓们多着想着想?”薛藻揶揄。 程倚天被问住,凝神思忖,最后低头哂笑:“左右我是没有这个实力,也只能落个在旁边看闲。” “可是,”薛藻突然伸手,将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抓住:“程大哥,我那几招三脚猫,你都了解。真能对付蚩浑和玉鹏程他们吗?” 程倚天一双眼睛清澈无比:“你不知道我除了交给你乾元内力之外,还交给你什么?那是我熙朝十三哥的绝技:锁兵决。”让薛藻出来,他把教过给薛藻的那些招式慢慢演示一遍:“空手入白刃巅峰之锁兵决,无需太强内力基础,认招准、变招快、出招狠,所谓十指坚硬混铁塑,翻手哪问龙与虎,犀利剑气随手断,往来刀锋瞬间住。”收了架子,郑重说下去:“在这个岛上,黑风三十六骑武功招数都走精奇之路,与我十三哥正好是对头,你学了这门功夫,想要打败他们实属艰难。可是玉鹏程一把刀,本质就只有一个‘刚’字,即便你觉得有变化,那也是由超凡臂力支持下十分的速度造成。这两点,都无妨,用锁兵诀再好不过。但是,”说到这儿,他顿一顿,瞧着薛藻,更加认真些说:“你我机缘巧合,我才教你乾元功和锁兵决。没有拜师行礼,但是,我还是要替我十三哥把他门派里的规矩跟你讲清楚。殷十三师承铁爪门,祖师池大川一生耿直嫉恶如仇。因此,他门下弟子要做到:第一,不能欺师灭祖,第二不能出卖朋友,第三要修身养性,第四不可欺凌弱小。有一项违反者,必杀之或委人杀之。乾元功力量不小,你只学三层,已够你自如发挥各种外家功夫的威力。可以这么说,从今天开始,蓬莱洲上,除了黑风三十六骑以及黑翼鹰王,你将再也没有对手,所以,你务必将这些道理谨记在心。” 月上中天,附骨针如期发作。已经受了数百天这痛苦的折磨,加上远在他乡,让程倚天尤其觉得孤立无援,生不如死。好在,也许可以见云杉,这个信念鼓舞着他。睡了后半夜,不知不觉天亮了。 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少女从门外走进来。初升的太阳将金色的光辉播撒在她侧脸,阳光下她美丽脸庞上的五官鲜明而精致。长长的秀发,披在淡绿的衣服上,季瑛公主温柔的声音好像暖风:“你醒了?” 和季琳不同,季瑛公主长得秀气,性格也十分文静。她伺候程倚天穿衣起床,漱口洗脸,最后又亲自把早点端过来。那早点,居然是青团,旁边还有一碗稀饭,几碟小菜。一阵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程倚天不禁有点儿泫然。 “公主,我看你们这儿的生活和我的家乡倒是挺像。”他忍不住感叹道。 “是吗?我们以前是以打猎为生,在我很小的时候,王宫还没有这么大,我和妹妹都是吃肉食。” “后来为什么改了呢?” 季瑛公主没有立刻回答。她看了看程倚天,才道:“你觉得是肉好吃,还是丰富多彩的饭食吃起来更香?” “当然是什么都有得吃最好啦。” 季瑛公主点点头,道:“是呀,我们很多人都是这样想。黑翼鹰王虽然侵占了我们的权利,将我们收为归他管辖的联盟,但是,他教会了我们很多东西,织布,让我们有各种各样好看的衣服,建筑,让我们有了更好的房子,教给我们写字、音乐、舞蹈,并多了这些吃的。” 程倚天很仔细听。 “我父亲在位时一直都很赞成天都当权。”季瑛说。 “那么——”程倚天刚想继续问点什么下去,门口有人大声咳嗽一声,阻止了他这个想法。程倚天放下碗筷,转过头,看见一身枣红色劲装打扮的季琳公主直接从外面跳进来。 季瑛公主忙不迭退得远远的,雪白的俏脸微微发红。 季琳看看程倚天,然后凝目于她,冷笑道:“你想给自己增添点势力?只可惜,他什么本事也没有。” 季瑛红着脸道:“我只是来为昨天的事特来道谢相助之情。” “他相助了什么?”季琳睥睨着自己的姐姐,“还不是我从王宫外面抓回来的薛藻起了点作用。” 提到薛藻,薛藻就刚好路过。站在窗口,薛藻对里面说:“都出来吧,是生是死,今天你们可都得瞧我。” 季瑛抢先出屋,季琳随即跟出。程倚天落在最后。大伙儿一起站在花园里。薛藻双手摆出个攻防皆备的姿势,力道十足。 季琳一看,凶巴巴的脸上可算有了笑意。“薛藻,”她走上前两步,“新州的未来,真的要着落在你身上。” 薛藻瞥了她一眼,走到季瑛公主身边:“季瑛公主,有我在,你就放心吧。”脸上堆满笑,说话的语气也竭尽温和。气得季琳朝天翻了一个白眼,季瑛则礼数周全,万福称谢。 约好的辰时,他们率新州王宫的内侍到行军教场,月罗馆的屈叶娘已在偏正南位置主事者的位置悠然落座。今天的比试,天都完处于作壁上观的位置。有鹰王在后面撑着,谁也不敢对她有所冒犯,因此,屈叶娘妆容精致、衣服配饰齐全。坐在观战台上,那神态、那举止,真叫一个优雅。季瑛、季琳就不同了,姐妹俩窝里斗,走出新州王宫的大门,手拉着手,心连着心。因为,她们的利益本是一体。 新州城的行军教场规模不小,一大片空地可容纳一万五千人的军队在此操练。今天是武士节,高台周围都插起旌旗。风吹动旗帜猎猎作响,下面新州城两千外侍军把守住了各处关卡。 薛藻看得微微心惊,斜视一眼季琳:“不坏啊,才一夜功夫而已。” 季琳就从没看上过他,哼了一声,懒得搭理。 新月盟另外三大城主:苏东城主、罗州城主、金城城主,都一一就座,还有五个小城,首领在三大城主之下,分左右坐下。新州城的两位公主暂时代表王室,居于中间,蛮部主蚩浑、湘部女主清舞和火部冷平,各自率领自己的武士大步进驻。蚩浑当先坐在在距离各城主一丈之遥的高台上。 蚩浑带了五百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清舞在他身边,武士的队伍相对单薄,可是她的随从人人都带着布袋子、小盒子,里面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湘部擅长用毒、驱毒虫,一盒子毒虫子爬出来,怕是不比蚩浑的武士好对付。冷平倒没带很多人,也没有其他武器。他的身后就是玉鹏程,玉鹏程带了五十个长刀武士,个个和他自己一般,脸色冷峻腰杆挺直,假如疾风斩都能使得和他一样,无疑,这五十一个人,将是场上最厉害的队伍。 人都到齐了,季琳先主持武士节阅兵。又进来五千多人,或手持盾牌长矛、或配双刀,盔明甲亮、步伐整齐,橐橐经过。可这些,根本吓不倒今日刻意要来找事的挑衅者。 蚩浑气势汹汹,未等所有宾客来齐,便大声道:“今天怎么比法?” 屈叶娘面前的侍女朗声道:“以武会友,点到即止如何,胜利的一方可以接受下一次挑战,直到无人出战。” 蚩浑冷笑道:“我们赢了,季瑛、季琳两位公主就会离开新州城吗?”说着,叉腰“哈哈”笑起来,接着又道:“如果我不乐意她们保持平民身份,我还可以流放她们。去哪里呢?西卫?还是太溪?或者,一起送去天都也行啊。” 季瑛、季琳气得不说话。不关自己的事,薛藻也插不上来嘴。 倒是火部的公卿冷平在旁边说:“蚩浑龙主,这些事,得你拔得头筹后,你才能做。” 蚩浑笑声一泯,瞪眼道:“怎么,你还想和我动手?” 冷平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在冷平旁边,依旧头陀打扮的玉鹏程漆黑的眼眸熠熠生光。 不知怎的,对玉鹏程,蚩浑总有些忌惮。被玉鹏程那双眼睛直视得心虚,蚩浑再也笑不起来,悻悻道:“你我兄弟,何分彼此。对付敌人才是正经。” “不错。”清舞接话道:“我也是三部之一,出出力也是应该的。”说着让一名汉子将一个盒子打开,“嗡嗡嗡”的声音传出来,几百只黑色虫子烟雾一样飞出去。 季瑛公主脸色一变道:“那是什么?” 清舞满不在乎地笑道:“湘部不带兵,只会找些小精灵。公主难道不知道?你底下有七千兵士,我才放了五百只淄灵虫,有什么不可以。” “这是下三滥的手段。”季琳公主切齿。 清舞女主“哈”了一声,根本不把她这番指责放在心上。 淄灵虫是什么,程倚天不懂。不过,经历过莲花宫的五毒,湘部蛊虫,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他不怕的东西,别人未必不怕。小小五百淄灵虫,对阵七千新州兵,未必输了。 再瞧薛藻,这家伙还是有点紧张。早上胡吹大气,此刻不知不觉满头是汗。 想想也是,即便练了乾元功,还学过锁兵决,与高手对决,薛藻还是头一回。而且还在这样盛大的场合,不会有任何人指教,更加不会有人在关键时候帮助。 征询过屈叶娘的意见,又请示了季瑛、季琳公主,外侍卫统领挥舞旗帜,宣布比武开始。 第一场是罗州城的武士方可对蛮部的武士雷格。看得出,这儿原本的打斗都以力气为主,两个人都生得彪悍,互相扭抱在一起,用尽各种方法要将对方摔倒。手法并不多,两个人抱在一起时间长了,怎么也分布下来。最后一起滚倒在地,雷格在上,罗州城便输了。 接着,雷格又打败了来自苏东的武士,如此战绩,让蛮部的人轰然叫好。雷格振动手臂,也虎吼连连。第三位上场的罗州武士,被他趁胜追击,一拳放倒。看台上蚩浑禁不住站起身,挥动手臂,大声叫好。 蚩浑先对火部的人说:“瞧见没?我座下勇士,只需一人,便可夺了这新州城主之位。”又挑衅季瑛、季琳:“两位公主,你们若是没有能人派得出来,你们二位一直住着的王宫,可就要属于我咯。” 话音刚落,一直蠢蠢欲动的薛藻飞身跃到台上。 薛藻的本事,冷平向来自以为了解。不料先在花市败北,这会儿再瞧,不过隔了几天而已,薛藻的武功感觉又强了一些。“那个被他寻来的程倚天当真是个武林高手吗?”冷平又急又悔又恨。放眼瞧过去,但见雷格又高又壮,像座小山,而薛藻那本来只算得上瘦长的体型,站在雷格的对面,简直就是个小孩子的模样。 蚩浑哈哈大笑,清舞也忍俊不禁,雷格更是狂妄地大叫道:“小娃娃,你不回家吃奶,特地来这儿找死吗?” 冷平激动起来,冲到看台边缘,大声对说:“雷格,打死他!”蛮部、火部的人顿时潮号起来:“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然而,让他们迅速惊掉下巴的是,薛藻一声不吭,走到雷格,伸手在雷格左胸内抓了一把,接着手肘撞出。小山一样的雷格顿时张大着嘴巴,如同被捞上岸的鱼透不过一口气。 薛藻用四两拨千斤的轻巧轻轻一拨,雷格那小山一样的个头就“咕噜咕噜”转出去,“扑通”摔倒在地上。身体之重,砖头缝里的灰尘都震飞出来。 蛮部、火部的叫好声还在响着,等反应过来,雷格顺匀了气血,飞快爬起。 雷格脸红得要滴血,那些为他叫好助威的人,脸也红得要滴血。 蚩浑气得一拍大腿,等雷格满面羞惭,低头疾走来到他面前。蚩浑一掌打出。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打进了队伍。 看台上的屈叶娘看得惊奇,突然察觉身边有异。转过脸,只见从后侧方,闲庭信步般来了几个人。为首的着一件白色简装。屈叶娘一见,被香火头烫着了似的,猛地跳起来。冲着那人,便要行叩拜大礼。手伸出来,膝盖刚弯,下面便被什么托住了,怎么用力气,人也跪不下去。 白衣男子身后那个肩头刺绣一只孔雀的侍卫轻声道:“免了这些。”他则微微一笑:“坐吧。”自己率先坐在正南位、面朝北方的位置上。 屈叶娘不敢和主子并列,依旧在偏南位置,同时还挨着孔雀侍卫贺琮坐。为了套近乎,也为了解释疑难,她问贺琮:“贺将军,刚才那场,胜负关键,你可看出来了?” 贺琮瞧了瞧鹰王的背影,略作思忖,才回答她:“薛藻学了点穴。抓中关元,肘击意舍。雷格身体再巨大一点,照样会被放倒。” 屈叶娘恍然大悟,露出钦佩之色。完了,她又不乏担心,凑近贺琮低语:“三部聚集这儿,所为何来,那可是司马昭之心了呀。鹰王此刻过来,贺将军,你都没考虑殿下的安危问题?” 贺琮依然先想,尔后才说:“你我都是局外人,不说不做就是了。” 屈叶娘脸上阴晴不定,想套出些是在的话,结果什么消息都套不出来。鹰王武功盖世,黑风侍卫本领很强。左右他们的安危无需她来操心。 至于蛮湘火和梁王宫那些人,先后都注意到正南位上有了变化。 其他人倒也罢了,火部的玉鹏程一时极为紧张。他武功被废,两年后才有了恢复的迹象,用了一年时间,重新提升了自己的修为。此刻要抢新州城主,他不想再在白瀛楚面前功亏一篑。 冷平安慰他:“黑翼鹰王自己巧取豪夺苍龙会给他的人,我们学他,绝对无可厚非。” 玉鹏程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他若作梗,我们的目的必然受阻。不过,”想想冷平的话,接下去:“你说得也有道理。”心中稍安,空着的右手不知不觉搭在了长刀的刀把上。 季琳公主不管不顾,挥舞手臂不停给教军场上薛藻加油鼓劲。薛藻用同样的手法,一抓、一撞、一拨,打败了蛮部的第二武士束蜇。接着,蚩浑亲自下场,也被这三招轻松搞定。 当蚩浑被摔得七荤八素,从地上爬起来时,铜铃大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好几圈,也没想明白。明明就是瞧准了的三招,自己计算好了,怎么让,怎么反攻。为什么一到比武场上,就全然不顶用了呢? 薛藻看出来他不服,右手伸出来,掌心往上,四根手指一起勾了勾。 赤果果的挑衅! 蛮部龙主蚩浑“哇呀呀”大叫,不顾一切,再度扑上。然而,纵然他想破脑袋也参悟不出来,薛藻这三招,既用了锁兵决,同时,还用上了乾元功。哪怕精妙远远不如殷十三,单独一股乾元功也只有三重功力,但是,对付蚩浑,足够了! “轰!”“轰!”“轰!”接连又摔三下。 无论蚩浑有多野蛮,想要多么霸道,也没脸再在教军场上呆着。他下场时,也是满脸血红。见到雷格、束蜇,那两个人都憋着,不敢说,不敢笑。蚩浑垂头丧气,大呼:“见了鬼了,真是见了鬼了!”颓然入座。 季琳公主喜出望外,嘶声大呼:“薛藻,你真行,你真是好样哒!” 玉鹏程终于按捺不住,站起来。 257 对决 连贺琮都有些忌惮的长刀,缓缓抽出来。正午的太阳非常热烈,照得刀身一片光芒璀璨。 玉鹏程一声清啸,飘身形来到场上。 鹰王端坐正南位,依然稳健。但是,程倚天情不自禁站起来,扑在看台的栏杆上。 季瑛公主很玲珑,赶上来,问:“怎么啦?” “真正的高手出来了。”昨天,程倚天对薛藻说:学了锁兵决,还会乾元功,蓬莱洲上,除了黑风侍卫和黑翼鹰王,薛藻将再无对手。这句话,在不久的将来或者可以成为现实,但是,猛然又看见这个绑金太阳抹额的头陀,程倚天心中深知:那话,左不过还是一句安慰的作用比较大的空话。 薛藻双手伸向背后,“刷刷”也拔出两把武器。那是一对双钩。两道白光横空,交叉在一起,薛藻的架势做得还算不错。 可是,对方持刀而立,越不经意说明越有信心。 程倚天想到花市之上,这个头陀曾露过身手。除非薛藻超常发挥,不然是吉是凶,眼下已无法估量。 玉鹏程没有见过薛藻手上这副武器,惊奇之下,问了一句:“你用的这是什么?” 程倚天听不到他说话,但是看出他不着急进攻,心中道:“薛藻,快上啊!”心灵突然有了感应吧,薛藻没有回答玉鹏程的话,挥舞双钩,扑将上来。 不用程倚天再教,薛藻也知道玉鹏程这个人的长刀非常刚猛。众目睽睽之下,唯独占了先机,打个措手不及,自己才能有胜的希望。果然,玉鹏程一呆之下,举刀格当。薛藻手腕急翻,玉鹏程只觉得自己的刀陷入了一个藤条构成陷阱一般,“铛铛铛铛……”一连串声音响在耳边,之后,玉鹏程握刀的手一痛,臂腕被单钩的手柄敲中,酸麻及至整条手臂。手松了,五尺长刀竟然落入薛藻手中。 周围大哗。 冷平控制不住,扑到栏杆上,大声喊道:“玉公,不要客气啊。” 薛藻轻易夺了玉鹏程的刀,大喜过望。刚想像对付蛮部武士那样,将刀还给玉鹏程,再夺!再还!再夺——如此一来,玉鹏程也会如蚩浑一般,羞惭而退。可是,玉鹏程又怎么可能是蚩浑呢?蚩浑不过仗着自己的蛮力,除了蛮力之外,并无长处。玉鹏程丢了刀,身手还在。快速近前,使得和薛藻的距离变得很短。薛藻的双钩一时施展不开,再加上手里还有一把长刀,更是累赘。玉鹏程以手为刀,先后切在薛藻的左胸、右胸。幸亏乾元功护体,薛藻觉得疼,内脏并无大碍。但是,挡不住力道作用在自己身上,薛藻足下不稳,连连后退。玉鹏程高高跳起,迎头一掌。掌风压顶,薛藻一时愣了。玉鹏程不能这招使老,变掌为爪,一招“海底捞月”,将长刀又夺回去。 虽然夺回长刀,玉鹏程瞧薛藻,眼神里再没有轻慢。 和此刻看台上冷平的心思一样,玉鹏程也知道程倚天,知道薛藻的武功,完全来自于那个被薛藻从紫荆岛捡回来的人。 不打不知道,一打吓一跳,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叫“程倚天”的,交给薛藻的武功居然这么好。 程倚天曾经在火部,薛藻曾经也是火部的人,这些,如今都不谈了。玉鹏程将刀收回来,立在自己脸颊旁边。目视前方,提起十二分的紧张,用上十二分的戒备。 吃一堑,让玉鹏程知道:薛藻的武器招数精妙,变化奇快;长一智,他得出一个结论:打快,自己已经不是薛藻对手。但是,不管怎么说,薛藻练功不足两年。那么,要想取胜,只有稳扎稳打,不能急于求成! 想到这里,玉鹏程缓缓抬手,突然,一刀迎面砍下。薛藻双钩变换,便要来锁他的长刀。可是,双钩未到,玉鹏程的刀却又收了回去,眨眼之间,改“力劈高山”为“秋风扫落叶”,猛劈变横削。就这样,长刀一次一次砍出,一次一次招数用到半截,立刻改路子。 程倚天最了解薛藻的实力,顿时大惊:“坏了!” 果然,二十几招一过,薛藻舞动双钩的速度变慢。不仅如此,每每要锁玉鹏程的刀,薛藻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招起势。要么从上往下,要么从下往上,要么走中路,左边来的从左边挡,右边来的打右边拦截——玉鹏程看在眼里,一一记在心头。 但见长刀力量不减,薛藻力气用得多了,颓势渐显现。 玉鹏程摸索出一条必胜不败的路数,成竹在胸,一刀挥去。 这一刀从中间起,薛藻双钩交叉,挡在胸前。双钩碰到长刀的刀身,便要交错变幻缠上来。 这一次,如果将玉鹏程的刀夺了,薛藻对自己说:“一定要后退数丈,让玉鹏程再也没法把刀拿走。”也就是说,耍无赖,也得把“胜利”的虚名给抢到手。 可是,一连串变化使出来,双钩中空空如也。玉鹏程拿着刀,脚步不停往后退,退到快到教军场边,薛藻这一套变化全部使完。 端着双钩,薛藻傻了。 玉鹏程突然仰面大笑:“哈哈哈!”长刀斜劈,一阵劲风呼啸而至。季琳、季瑛都吓得一捂眼睛。程倚天大吼:“快挡啊,薛藻!”薛藻的手,抬起来。长刀劈上了钢构,“嗤”的一声,钢构从中而断。另外一根钢构及时补上。玉鹏程的刀,止于这把钢构上。 刀住了,玉鹏程推着薛藻,前进了两丈还多。因为靠看台很近,程倚天用尽全身力气,嘶呼:“不要停,继续上!”薛藻手中只有一把钩,另一把钩只剩一半。锁长刀,已然锁不住。 牙齿咬得紧紧的,程倚天脑海中生出一个可怕的主意。 鹰王坐在正南位,也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 薛藻则揣摩程倚天最后说的话:“不要停!”“不要停!”锁兵决不要停!那锁兵决锁不住兵器,不要停下来,又该锁什么? 玉鹏程胜券在握,咧开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 鹰王却轻轻叫:“贺琮!” 贺琮站起来。 “你下场,要玉鹏程活,不要让他死。” 鹰王说完,贺琮飘身下场。 教军场上,薛藻运起乾元功,把玉鹏程的刀推开。没等玉鹏程全力反攻,他迈开腿,往前跨了大大的一步。 这一步跨出,薛藻和玉鹏程几乎脸对脸、近在咫尺。玉鹏程的刀一旦举起,刀刃就处于薛藻的脑后。 薛藻的断钩却在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谁说锁兵决,一定就是锁对手的兵器呢? 直接把头给“锁”下来,战斗岂不结束得更快? 薛藻把断钩变成匕首,锋利的一面接招招不离玉鹏程的头颅。缠得玉鹏程晕头转向,那把完整的长勾悄悄抬起。锋利的钩尖对准玉鹏程的后脑,手用力往后一拉。 拉中了,玉鹏程的*子都要被拉出来。 只是,贺琮来得及时,一把剑填在了钢钩里。太虚功碰到乾元功,谁强谁占优势。薛藻只觉得手腕上的劲好似泥牛入了海一样,猛地一松,接着就踪影不见。贺琮轻轻一推,钢钩的尖头就离开了玉鹏程的后脑。 玉鹏程的刀就趁此时横削过来。贺琮做好了准备,以鹰王亲传“一字散花剑”稳稳接住。 面前的对手竟然就这么换了。 季瑛季琳心中一凛,蚩浑都禁不住心里打鼓。冷平脸色煞白,跌坐在座位上。玉鹏程收了刀,戟指正南位,高声叫喊:“白瀛楚,你贪得无厌,也要来这儿分一杯羹吗?” “啪啪啪”,看台上传来鼓掌的声音。月罗馆屈叶娘一边拍手,一边站起来,冲下面薛藻说:“精彩啊精彩,薛藻,这场比试,你居然赢了。” 玉鹏程忍不住啐了一口,大叫:“放屁!” 屈叶娘脸一沉,对他说:“玉公,摸摸你的后脑吧。你以为贺将军下场,是要找你麻烦。岂不知,若不是贺将军援手,你的脑袋,就要透风了呢。” 玉鹏程不相信,但还是伸手摸了摸。 这一摸,摸得他魂飞魄散。原来,贺琮虽及时救了他,但是,薛藻钢钩的钩尖还是钩破了他的头。 玉鹏程呆在当场。 蚩浑傻眼,冷平泄气。 季瑛、季琳姐妹俩抱在一起,欢呼雀跃。 鹰王站起来,轻轻说了句:“就判薛藻,入主新州王宫吧。”屈叶娘依样向大家宣布。话音未落,旁边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且慢!” 众人侧目向声音发起的地方看去,只见清舞女主从座位上站起来,娇媚的声音柔柔道:“列位,我还没有拿出本事来噢。”说着,让人取出一物来。清舞说:“我是女人,打打杀杀的事儿天生不太懂。这儿有一只“天蛉蛛”,谁来喂它一口,都不死,我就承认这人确实比我强。” 蜘蛛,不稀奇。可是,天蛉蛛这只蜘蛛,光身体就有半大不小的西瓜那么大。不仅如此,身上长满了五颜六色的毛,彩虹一样,极为妖异。八只脚又长又粗,紫到发黑。这样一只蜘蛛,被装在一个两只高水晶盒子里,光是从外头看,便让人毛骨悚然。 这儿鹰王最大,清舞就掬着笑,对鹰王说:“鹰王殿下,人在这世上,总要有些赖以生存的本领。您看小女体弱,除了会唱山歌,会跳几支舞,也只能靠这些小东西来看守门户,防防身。既是防身的东西,那也就是小女的本事。所以,小女子的要求,并不算过分,你说呢?” 鹰王斟酌了会儿,甩甩袖子,又坐下来。 清舞很是得意,亲自将装着天蛉蛛的水晶盒拿到教军场上。 她让薛藻来试,薛藻哪里敢?别说是人,就是牛,大象,只要这五颜六色小西瓜大小的毒蜘蛛,咬破一点点小油皮,顷刻间就得一命呜呼。清舞捧着盒子,前进一步,薛藻恐惧,连忙后退好几步。退啊退啊,薛藻就推到教场边缘。 季琳扼腕:“这个毒妇!” 季瑛无可奈何,只能瞧一直在指点薛藻的程倚天。 程倚天想想当年,在吴家坪中过肖静虹的鬼蛊蛊毒。那毒性,可是让他昏睡了不短时间。足见玄蜂灵配虽神奇,也并非化毒本领时时强劲。 蓬莱洲上湘部女主的看家本领——豢养出这样一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蜘蛛,如果他以身去试,结果不知道会如何。 再说清舞把薛藻逼到边角,薛藻再逃,可就是认输的节奏。但是,蛮湘火三部此次出战,遇到薛藻这样的劲敌,只能斩尽杀绝,绝对不能放过。清舞打了个响指,台上十几个湘女闻讯,一起站起,举起双手,开始跳舞。 湘女手上有手环,挥动、击掌皆有“哗啦哗啦”声,舞出了节奏,或快或慢,竟然还算好听。舞不多久,天空中传来“嗡嗡嗡”的声音。之前被清舞放出去黑色的小虫又飞回来。 这些小虫烟雾一样,就悬浮在薛藻的脑后。 薛藻胆都快破了,嘶声喊:“程大哥、程大哥……” 程倚天没奈何,叹息一声,迈步下看台。 258 去针 水晶盒子里的天蛉蛛,五彩斑斓,叫人胆战。 风情万种的湘部女主清舞媚眼如丝,对程倚天说:“只要你能够让它咬上一口,一柱香内没有任何问题。我就收回我刚刚放出的五百至淄灵虫。” 五百黑色淄灵虫飘然来到程倚天的脑后。 程倚天只瞧了一眼,便微笑起来:“好啊,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绝不反悔。”清舞说着,把水晶盒子放在移过来的一张桌子上,尔后将盖子移出一条缝。 有大股新鲜空气涌入,那妖异之极的天蛉蛛立刻蠢蠢欲动。程倚天尚有些犹豫不决,清舞一把抓住他的手,然后将他的手摁在盒子缝旁边。 “开始吧。”那双妩媚的眼幸灾乐祸。 程倚天决定拼了。 天蛉蛛一口就咬住他的手指,接着,八只脚爪一起抓上手心。透过水晶盒子,大伙儿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天蛉蛛五彩斑斓的背上,色彩竟然不住流动。一条彩色的线从程倚天手指被噬咬的地方开始,伸进了手臂。这条线经过了手臂,来到肩头,如果撕开程倚天的衣服,大伙儿就可以看到它正往四面八方散布。条条毛细血管都变得清晰无比,如同多出一片大型蝴蝶的翅膀。不过,这也就是一眨眼功夫。那好像蝴蝶翅膀般的纹路,颜色浓了,接着又淡了,汇集出一条粗粗的五彩线直达玄蜂灵配缩在位置。 玄蜂灵配吸毒功能被大大激发。 一炷香正被点燃,香头则慢慢燃烧。 玄蜂灵配犹如一个道行很深的武林高手,和积聚在身体脉络中的毒质这样一个对手,以程倚天的血肉之躯为战场,奋力厮杀。它越来越活跃,也越来越热烈,贴着程倚天的肉体,渐渐变成一块通红的烙铁。程倚天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烫出“滋滋滋”的声音。香烧到一半时,胸前的衣服变焦了,玄蜂灵配的红光打从烧出洞来的衣服里透出来。 所有的人都瞪大一双眼睛。 清舞起先没多想,等到那红光越来越多,中间渐渐显现出一只腹部如鼓的大黄蜂影像——她是独门中人,心中顿时狠狠一震。 玄蜂,那是避毒的神兽。所有毒门中人都会畏惧三分,碰到了需顶礼膜拜。按说世间本无此物,但如果在毒物、瘴气集聚之处出现宝玉之类的东西,吸取了众多毒物瘴气后不被侵染,反而能将之后的毒物瘴气吸收起来,分解,再化为己用,那么,这样的东西最终就会变成玄蜂的形状,是为玄蜂灵配! 清舞从没见过玄蜂灵配,连这种东西的存在,都只当作传说。不意今天在程倚天身上看见这种东西。 但见那团红光中,天蛉蛛五颜六色的毒质变成了漩涡。那漩涡一圈一圈的,打从外围转进来,最后,转入红光的中心——那只大黄蜂圆鼓鼓的腹部。这过程很可怕,看的人忍不住颤抖,经历的人更是如受酷刑。 程倚天另一只手死撑着桌子,努力不让自己瘫倒。 季瑛、季琳,连同薛藻,他们的心则快从喉咙口蹦出来。 清舞双手不停交握。按说,她要对佩戴玄蜂灵配这种圣物的人退避三舍,可是,这会儿她要是撤了,蛮部、火部,谁会放过她?在大事业面前,女人的妖娆、美丽,都是轻如鸿毛、不值一哂的无用之物。昔日清晰姐姐不就得了以身练就魅女魄的下场? “结束”和“不结束”这两个念头激烈交战着。眼看一炷香即将烧完,清舞银牙一咬,豁出去。她掏出四串铃铛,分别给自己把双手双脚绑上。双手一拍,两脚一跺,所有的湘女和着她的节奏,一起跳舞。 漂浮在空中的淄灵虫放弃了程倚天,转头向把守住教军场的新州外侍卫扑去。这些淄灵虫,类似于莲花宫绿色的幻蛊,不过,侵入那些外侍卫大脑后,在湘女们整齐有力的节奏中,这些虫子竟然很快交配,眨眼之间繁衍出大批的后代。 五百之数,在一炷香烧完之前增为五千、五万…… 黑压压一片“虫云”,从教军场四面八方飞回来。在湘女主妖娆的肢体语言指挥下,向着和天蛉蛛对抗的玄蜂灵配席卷。 把守在教军场四周的新州外侍卫纷纷倒下这个事实,吓坏了看台上所有人。包括鹰王在内,都长身而起,将自己的随从一起拦在自己身后。季瑛、季琳的侍女群中,有人惊呼。穿着和王宫侍女一般服饰的鸣玉、浮香,拉着同样装扮成王宫侍女的莫雪姬,惊慌失措向鹰王这边跑。 大难临头,莫雪姬还拘泥和鹰王的纠葛,誓死不肯低头。 但是鸣玉和浮香都怕她像下面那些外侍卫,突然就倒了。一个死拉,一个或拽,最后把她塞在鹰王身边。 火部那边有个人,张开一把伞状的东西,里面伸出许许多多细小的铁管。趁着大家注意力全在场下,冲着鹰王,所有铁管“嗤嗤嗤”开始放暗箭。这“暗箭”都是一根根针,长四寸半,扎中心肝脾肺肾中任何一个,都让人够呛。这么多铁管一起放,暗器数量足有数百。 天蛉蛛和淄灵虫围攻程倚天。 火部的暗器就要鹰王的命。 淄灵虫,好像“嗡嗡嗡”嘶吼着黑色的龙卷风。卷住程倚天后,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燃着的那柱香,彻底烧没了,突然红光大盛,穿透了这阵黑风。上万淄灵虫纷纷陨落。小西瓜大笑的天蛉蛛跌落在水晶盒中,没了五彩斑斓的颜色,如同一个灰突突的泥土疙瘩。用尽全身技俩舞动的湘女们受到玄蜂灵配反攻力的波及,一起被自己的蛊术反噬,个个惊叫着,神经错乱跌倒台上。她们有的拔出刀自残,有的则用刀、用小剑,甚至拔下头发上的发簪,使劲去捅自己的同伴。 蚩浑看到清舞也跌倒在教军场上,急忙跳下场,把清舞抱起来。不料清舞举起一支发簪,“噗”戳进他的眼睛。蚩浑丢了清舞,高声呼痛。 火部的暗器射到距离鹰王一寸处,便被看不见的力量阻挡住。鹰王本来全力以赴,以防湘女的手段。不料,防住了火部的偷袭。暗器被太虚功挡住,他随手一挥,所有暗器被一起拂落。 贺琮和天都的随从们一起拔出剑来。 冷延也跳进了教场,留下来的玉鹏程,因被鹰王的神技震住,心惊胆战,眼看要和天都侍卫厮杀,下意识也跟着跳下教场。 季琳拔出佩剑,把那些自相残杀的湘女一个个都抹了脖子。鲜血四溅,吓坏了季瑛。 薛藻本来不想做这种残忍的事情,可是,一个湘女扑上来,抱住他的腿,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就要咬。薛藻一边惊叫,一边挥动钢钩,便把这湘女给杀了。 教场上,清舞呲着白牙,举着发簪疯魔一样追冷平戳。冷平显然让她,举着剑,只是招架。玉鹏程奔过来,倒转刀柄,一下就把清舞给敲晕。 瞎了一只左眼的蚩浑,和完好无损的冷平一起大喝:“你做什么?” 玉鹏程把清舞扛在肩头,怒吼:“不想死的,赶快走啊。” 天都的人、新州的人,以及打败了蚩浑和玉鹏程两大高手的薛藻,一起追到场内。 冷平将清舞手腕、脚腕上的铃铛取下来,捆在一起,用力一摇。倒在地上七千新州外侍卫蓦然全部爬起来。 贺琮极其随从拢共五人,季琳连同会武功的侍女不足十五个,薛藻只有一个人,加上金城、苏东、罗州等城主带来的武士,总共四十几个人。七千傀儡军压近,长矛如林,他们的锐气顿时被挫。 蚩浑、冷平、扛着清舞的玉鹏程,一起爬上出口那里的台阶。居高临下,他们瞧得欢欣鼓舞。 蚩浑把铃铛夺过来,一只手抓两只,开始跳蛮族的祈魂舞。这是向天祈祷族人安康的舞蹈,动作古朴、简单,但是变化不少。每年风调雨顺开始酬神时,首领带着部族中的德高望重之人,在巫师的主持下,可以跳整整一天。 而傀儡军就在他铃声的指挥下,长矛一横,进入战斗状态。 季瑛站在看台上,大喊妹妹的名字:“季琳、季琳!” 季琳看看旁边的薛藻:“打吗?怂的话,你就上去吧。” 薛藻说:“我是不想死在这里啊,我还有很重的事,我得做完它才可以。” “胆小鬼!”三个字,挤出季琳牙缝。 薛藻一呆,刚要反驳。却见眼前白影一晃,一个人已经出现在眼前。 黑翼鹰王白瀛楚,今天一身白衣胜雪。随从中有一个将自己的佩剑递给主子,他拿着剑,剑很随意耷拉着,剑尖指向地面。 已经调转脚尖方向的薛藻,身体又转回来。 季琳骂他:“又不想走了吗?” 薛藻把跌倒在地上的程倚天拉起来,塞给她:“快带我程大哥离开。”耳畔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薛藻。”薛藻下意识答应。转过脸,鹰王正微侧着脸,目光平静。 鹰王说:“你也走吧。马上这儿,你帮不了我。” 薛藻张张嘴,很艰难说出一句:“可、可我想留下。” 鹰王的嘴角轻轻一挑,没再言语。没了剑的那个随从来到季琳旁边,背负程倚天,从后面的台阶爬到看台上。 场上鹰王对贺琮说:“贺琮,摆阵吧。” 澎湃的乾坤二力又被重重礁石阻挡。它们不甘,不愿,最后还是无可奈何收起了潮头,退归气海。 程倚天猛地一动,接着,便睁开眼睛。 一张温柔恬静的脸出现在眼前,程倚天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新州王宫的季瑛公主。运一运气,脊椎处的疼痛好了不好。刚刚和湘部女主的蛊毒对抗的过程中,玄蜂灵配将能用的全用上了,调动起他许久没有再用过的乾元混天功。在这个过程中,他依稀感觉到脊背上有什么破碎了。破碎后的东西混在铺天盖地的毒质中,被强大无比的玄蜂灵配纷纷吸走。 他也看到大涨的红光,就在那气势如虹的火红光芒中,一只巨大的玄蜂无比英武。 湘女中有一些伤势很重,只在地上*而并未被季琳或薛藻杀死的,程倚天踉踉跄跄爬到她们身旁。抓住一个,程倚天急切问:“还有天蛉蛛吗?还有没有淄灵虫?”连问几个,都回答不了他的话。身体虚软,头也一阵阵发昏,程倚天最后还是虚软,跌坐在地上。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 抓住他的衣角,程倚天扭头一看:是个脖子上*了加下、身上也满是血迹的湘女。 大量失血,加上剧烈的疼痛,使得湘女从蛊术的反噬中清醒回来。这名湘女死拽住程倚天的衣角,用尽全身力气说:“我告诉你,天蛉蛛就一只,死了,就没有了。淄灵虫也就那么多,如果留下一些,交配繁殖,还可以再有。但是,如果全部被摧毁,那么,它也就一只都没有。” “你说得这是真的?”程倚天反抓住她问。 湘女点头,眼神涣散:“救我……” 程倚天大失所望,把她丢在一边。 季瑛指挥侍女:“快把她扶起来。”又吩咐:“再去看看,有没有还能救的。”耳中听到看台边上,有女子在叫喊:“好啊好啊!就这样,杀死他们!”季瑛才想起,下面还有激战。 她连忙站起来,往那边跑。还没跑到,旁边一阵风过,刚刚还软成泥的程倚天,比她还快,来到看台边。 叫好的是鸣玉。浮香扶着莫雪姬,四只眼睛一眨不眨,紧盯下面。 鹰王站在一堆尸体的上面,一只手背在后,另一只手持剑。那剑,还是随意耷拉着,剑尖朝下。倒是身后的贺琮等人,马步扎得稳当当,端着长剑,剑尖向前,架子摆得好足。傀儡军再度潮水般攻上,鹰王和四名武士迅速合为一体。玄秘太虚功造就方圆一寸绝对安全距离,这一寸距离,使得天都武士只需要攻击,根本不用考虑防守。鹰王的剑,就是流畅的水。水流向那里,紧随身旁的武士们就卷起阵阵波涛。这波涛中的每一朵浪花,都能卷一个傀儡军的头来。过不多久,鹰王脚下的尸体又增加了一圈。 蚩浑的祈魂舞渐渐跳得没有底气。 遭到淄灵虫噬咬的新州外侍卫,也慢慢感受到“死亡”那可怕的气息。 傀儡军手中的矛不住颤抖,蚩浑突然丢了铃铛,大喝一声,转身就跑。玉鹏程又急又气:“怕什么?你怕什么?”他不会跳舞,拿着铃铛甩了甩,傀儡军只只知道端武器,不明白需要进攻。 冷平拉住他:“我们还是跑吧。白瀛楚直着冲过来,我们就惨啦。” 玉鹏程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 圈子里白瀛楚那满身的自信,深深震慑到他。是啊,一直到现在,天都的人都圈着打。竖着进攻的话,即便七千人众,很难突破。但是,有白瀛楚那个可怕的人在,再难突破,也会突破吧? 玉鹏程用力扔掉铃铛,满心不甘对冷平说:“我不会放弃的,绝不会放弃!”冷平扛着清舞,点头说:“我也不会忘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现在还是快点走吧。” 259 封爵 季琳和薛藻一起找到铃铛。薛藻把铃铛放在一起,季琳找到一块用以修复墙壁的砖头,把这铃铛敲击成饼状。季瑛让人把所有湘女手上会响的手串,全部毁掉。 程倚天站在看台,瞧着鹰王拾阶而上。穿着一身素服的男人,从战场上回来,这雪白的衣裳上,竟连一个血点都没被沾上。 鸣玉、浮香笑容满面,推着莫雪姬:“公主,快上去啊。” 莫雪姬心跳如鹿撞,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敬仰、钦佩,而这些,最终都演变为浓烈的爱意。哪一个女子不喜欢英勇的男人?特别是,这个男人,还是自己的? 莫雪姬忘记了所有不愉快的前尘往事,她只有一个念头:感谢苍天,让我可以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 就算时间再倒回去一百次,就算每一次,自己的心都会被他伤得千疮百孔。她要和他在一起,她要和他在一起! 被莫雪姬伸手挽住时,鹰王正侧脸看程倚天:“你竟然没事?” “在你的心里,希望我被湘部的天蛉蛛和淄灵虫杀死,对不对?”程倚天一语道破。 被莫雪姬握住的手蓦地僵硬,鹰王的脸,也变得千年寒冰一样冷。 屈叶娘奉召过来,鹰王说:“蛮湘火已经败了,这位程公子还没能应允正式归入我邦。” “也就是说,”屈叶娘斟酌着开口,“还是由薛藻继任新州城主之位?” “季瑛、季琳两位公主,他可以任选一位娶作王妃。” 屈叶娘领旨,接着让在旁边。她这是要恭送主子离开,程倚天瞧出来,追上前几步:“白瀛楚,你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事。” 鹰王微微侧头:“你先和新州城主回王宫吧。”顿了顿,冷笑,“就你现在这样,去见孤的瑞祥郡主,孤也不愿意呢。” 薛藻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欣喜若狂,奔到程倚天身边,劝程倚天:“程大哥,你这样子,是要拾掇拾掇。”瞅瞅程倚天胸前衣服上的空洞,那边缘都焦黑了。 程倚天飞快抓了一把前襟,很用力。薛藻很想透过那儿,往里面看,被他这股气势吓了一跳,目光急忙转开。 季瑛取过自己的斗篷,为程倚天披上。 这个长相清秀、性格温柔的女孩子,是此时此刻唯一能给程倚天安慰的人。程倚天接受了她的好意,低声说:“谢谢。” 因外侍卫统领汤峪湖死在适才的混战中,领命负责城内巡防的副统领费英和奉季琳公主宣召,至教军场。 季琳吩咐他:“全城戒严,搜捕蛮湘火三部的人,包括他们的主子。” 费英和领命。 是夜,王宫内一片欢腾。宫人们忙着张灯结彩,六日之后,梁王、梁王妃下葬。第七日,薛藻正式上位,成为新州城主。新月盟里的各城邦备礼道贺,金城、苏东、罗州等城主见证,季琳公主当众宣布:自己要嫁给薛藻,成为新州城的王妃。 薛藻一身华服,饮着酒,听她说。季琳说完了,他站起来,宣布:“季瑛公主温柔娴静、蕙质兰心,孤要娶王妃,孤觉得,还是季瑛公主更适合些。” 季琳愣住了,不顾场上各位城主云集,疾言厉色:“你胡说什么?共拒傀儡军的是我和你,砸碎湘女铃铛的也是我们。被淄灵虫伤到脑部的外侍卫,也是我和你一起安顿的。你我共同做了这么多事,你做新州城主,新州的王妃当然应该是我。” 薛藻站起来,走近她:“你能做事,做这么多事,孤就封你个‘王宫内首执事’,以后专门管理和孤有关的事情,好不好呢?” 季琳又惊又气:“你报复我?” “是啊,那又怎么样?”薛藻直认不讳,“你来问问在座所有城主,像你这样整天提着刀拿着枪喊打喊杀的女人,动不动还会用一张网把人网起来,用鸟毛搔痒痒,还拿皮鞭把人打得血肉模糊,他们想不想要?”环顾列位城主,列位城主皆嬉笑摇头。 薛藻把脸转回来,得意洋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用力一推,把季琳推倒在地,“你只能怨自己眼瞎,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在王宫面前练摊的小花工,一朝可以做上整座城的主人。” 程倚天这几天都住在王宫西边的小院。这个院子挺大的,前后两进,共有三个小花园。被玄蜂灵配烫伤的地方,需要敷药,好好修养。正因为如此,前几天,程倚天一直没出去,也没觉察到不对劲。有一天,程倚天在院子里散步,听到外头总是脚步声攒动,似乎王宫中正有大事发生,非常好奇,便要往外走。结果,王宫侍卫拦路,程倚天这才发现:自己被幽禁了。 狡兔死,猎犬烹;鸟雀尽,良弓藏。这样的道理,程倚天读到过,深切感受,这是头一遭! 相较于黑翼鹰王处心积虑、手不血刃也想让他死,薛藻这样的做法,叫他更加难过。毕竟,鹰王只是对手。薛藻,却被他看成朋友。被朋友背叛,等于扎了一把刀在心上。那难受的滋味,非是正直纯真之人,难以体会! 程倚天一直在想:如果薛藻突然下令,处死自己,自己应该怎么说,薛藻才能改变想法?继续教传武功,当然不行!也许,只有使出鹰王这枚最有用的棋子,才能达到目的。 薛藻再阴狠,他想要说的这句话,薛藻也会想听——程倚天肯定。 因此,再在小院住下去,程倚天心定神安。不料,发现自己被幽禁的第二天,季瑛公主便来了。 薛藻派出的内侍,正将王妃的冠冕华服送往季瑛公主的住处。 季瑛公主一进这个小院,拉住程倚天,便往主屋外面走。 程倚天不知道季瑛公主想要干什么,刚出廊下,抽出手,低声道:“公主,你这是要作什么?” 季瑛说:“人人都只当薛藻是个高手,只有我知道,薛藻的一切,都是你教给他的。不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我全都看到过,全都听到过。快跟我走吧,我从小呆在王宫,这儿的路我最熟悉。”钻进一丛花木,来到假山后面。季瑛推开假山上一块石头,一条迤逦而下的道路出现在眼前。 程倚天说:“你放了我,薛藻知道,会为难你。” 季瑛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看着他:“程公子,你顺利离开这里后,以后的日子,只要还能想起新州的王宫里,有一个我,我就心满意足啦。”把程倚天推进去,最后嘱咐:“新州城你是逃不出的,直接去城南的月罗馆。”目送程倚天离开,然后用石头再把入口封上。 薛藻得知季瑛公主不在宫内,略微思忖,便想到关键。他带人赶到这里,季瑛正悠闲自得坐在主屋正厅里喝茶。 薛藻并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一把抓起季瑛,喝问:“人呢?你放走了是不是?” 季瑛装无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藻不想浪费太多时间,派人把季琳抓过来。性格泼辣如季琳,身手一般,被内侍卫推倒在地厚,想要翻身爬起,薛藻赶上来,用脚一踢,她就又摔倒。 薛藻踩着季琳的肩膀,对季瑛说:“说罢,程倚天被你藏到了哪里?” 季瑛看到妹妹受这样大的羞辱,心疼不已,嘶声大呼:“薛藻,你是畜生、你是畜生!” 薛藻收回脚,来到她面前,一把把她推倒在座位上,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骂呀,继续骂呀。我是畜生、小畜生、狗杂种……这些难听的话,有多少,可以说多少。”收回手,双臂一挥,毫不在乎大剌剌道:“孤九岁离家,一直到前不久,都在颠沛流离。人世间的苦,有许多,孤都吃过了,不在乎听你这么几句。”拔出一把刀,压在季琳脖子上,刀刃往上,轻轻一抬。 一道血槽开在季琳的下巴上,季瑛失声大叫:“妹妹、妹妹!”抱住薛藻的腿,泪眼迷蒙:“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我什么都告诉你。” 薛藻亲眼看到假山后面那个洞,双眼冒火。他下令一拨人顺洞里这条路追出去,尔后,又下令全城戒严,务必抓到程倚天。 他自己,坐在正厅不断想,想啊想啊,灵光一闪,“月罗馆”三个字也跳进脑海。眼睛余光瞥见季瑛公主紧张的神情,已经迈步向外,脚步又折了回来。把季瑛提起来,薛藻阴冷道:“你也想到了的,那个地方对不对?黑翼鹰王的使节驿,谁也不敢擅入!”季瑛嘴唇翕动,片刻后才道:“就是这个道理。即便你获得比武的胜利、坐上了新州城主又怎样?黑翼鹰王的地盘,你敢进吗?进得了吗?” 季瑛眼睁睁看着薛藻脸上的肌肉不断纠结。一开始认识时,这还只是个充满活力、年轻的小伙子,她也好,季琳也好,甚至整个王宫的人都想不到,那么个机灵、活泼又有活力的小伙子,会变成现在这样。 现在的薛藻,就是一个没有道德底线、忘恩负义的小人!是恩将仇报又很凶残的一个魔鬼! “我曾觉得,你和季琳比,温柔得多,可爱得多。虽然你们两个,我谁也不喜欢。可是,‘他’让我娶其中一个,我总要顺了‘他’的心意才行。”“砰!”季瑛被狠狠摔在地上,薛藻冷笑道,“现在,这情况也没什么改变。左右都是个摆设,咱们笑脸相对也好,冷面相对也好,我无所谓。只是,我想告诉你的是:月罗馆那个地方,其他人都不敢去、去不了,偏偏我薛藻可以去、去得了!”一脚踢在季瑛的肩头,把季瑛整个人踹在地上。 薛藻下令:“原本的内侍卫看好这里,季瑛、季琳公主都不得离开半步。”亲眼瞧着把假山的洞堵了,最后率人离开。 中午,薛藻闯入月罗馆。每每这时候,屈叶娘得午睡。此时此刻,她便在侍女的服侍下卸妆。繁琐的发髻拆了一大半,只留下一个简单的螺髻,大部分青丝披散在背上,黝黑发亮,如同乌缎。 薛藻不由分说闯进她的住所。 侍女们纷纷呼喝,但全部被新州外侍卫拿下。屈叶娘急忙穿起外袍,来到外厢。看到华服翩翩的薛藻,她眼珠子转了几圈,冷冷一笑道:“原来新任新州城主,这个时候,不在你的王宫中享受你的新生活,到本座这里,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薛藻背负双手,围绕着这个月罗馆主人走了整整一圈,“屈夫人,咱们名人不说暗话,程倚天不见了,是你把他藏起来,是不是?” 屈叶娘眼珠一轮,哼了一声:“薛城主,捉贼要捉赃,你说我藏匿程倚天,证据在哪里?再说,”说到这儿,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这个程倚天,应该就是武士节上代替你喂天蛉蛛的那个人吧?阁下的新州城主,有一半可是人家的功劳……”目光流转,尽是玩味。 薛藻嘴角不自觉抽动着,切齿狞笑:“夫人还知道什么,不如一起说出来痛快。” 屈叶娘昂了昂头,转身往旁边走了几步,眼睛看着窗外西天的彩霞,然后道:“薛藻,你那句话说得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要捉程倚天,总该有些由头。” “他私通孤的准王妃。” “噢!”屈叶娘闻言,禁不住一怔。斜瞥薛藻,她叹了一声:“罪名罗织得不错。那么,你为什么认定,全新州上下,只有本座,才可以藏匿他呢?你就不知道别人的手段?程倚天到蓬莱一年有余,便让你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小子,离开了流浪之地紫荆,又从火部来到新州,最后成了新州城的城主。这看起来是一个秘密,其实不独你了解。” 这番话,说得薛藻心惊肉跳。 “倒是本座,是天都的人。鹰王殿下武功卓越,不需要,也不容许吾等心有旁骛。薛城主,本座的意思表达得够明确,你都应该懂了吧?” 薛藻不想表现出心虚,可是,毕竟年资尚欠,不知不觉,心虚就写到了脸上。 屈叶娘看在眼里,掩嘴大笑:“哈哈哈哈……”还没笑完,薛藻一甩袖子转身便走。新州的外侍卫连忙放了月罗馆的侍女,纷纷跟上。 浩浩荡荡一队人瞬间离开。 侍女小真送薛城主队伍离开月罗馆三里地,回来复命。 屈叶娘嘘了口气,这才来到内室。 不料,内室里的情景叫她大吃一惊。侍女小锦陪伴下的程倚天程公子,这会儿被火部公卿冷平持剑押在一边。金刀武士玉鹏程捧着一盏茶,放在鼻端轻嗅,见屈叶娘进来,也没喝,转手将茶盏放在一边,然后轻施一礼:“屈夫人,久违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屈叶娘说着,止不住游目旁边。 “不用看了,”玉鹏程说,“蛮部龙主和湘部女主都不在这儿。”顿了顿,才接下去说:“我必须想带走这个程倚天。” 屈叶娘凝重着一张脸,慢慢走到他的旁边,“哼”了一声,道:“费英和这几日不都在追你们吗?追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得手,居然是因为你们都躲在我的月罗馆里?”玉鹏程笑而不答,答案昭然若揭。屈叶娘倒吸一口凉气,强直按下起伏不定的情绪,挤出笑脸,还拍了几下手:“高啊,真是高啊。素闻三部之中,蛮部力大,湘部用毒,火部人的脑子十分好用。今朝一见,名不虚传。只是,”话锋一转,目光旋即乜斜:“金刀武士,这么多天没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城,此番竟然露面,抓了我这儿的人,怎么,觉得有了程公子,局势马上就能改变?”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起来:“金刀武士,你不觉得你这样的想法,很傻很天真?” “屈夫人,若不是在下还有求于你,为什么还坐在这儿呢?” 屈叶娘的笑容顿时一泯:“你在要挟我?” “不敢。杀了梁王,成了整个新月盟的敌人,就算薛藻不动手,迟早天都也会拿此事做文章,叫我等不得安生。夫人是明白人,知道什么叫被逼无奈、走头无论。这个程倚天,是我等唯一的活路,只要出了新州,回火部。薛藻一年半脱胎换骨,在下只需半年,甚至只要三个月,就能让武功更上一层楼。界时,漫说右将军司空长烈,连你们的鹰王殿下都未必是在下的对手。” “你做梦!”又气又恨又害怕,屈叶娘啐完一口,迅速紧紧闭上嘴巴。 玉鹏程却没有半点要失态的样子,语气还是冷冷的,眼神冰冷阴森:“不管我是不是做梦,这会儿,你必须想一个办法,让我们三部的人走!”说到这儿,白光一闪,红光暴现,侍女小真,血溅当场! 金城城主、苏东城主、罗州城主,先后被新州王亲自带人搜查了官邸。金城城主万分不快,对薛藻说:“薛城主,我们敬你能够打败三部的高手,也尊重天都鹰王殿下的推荐指派,奉你成为新的新月盟主。但你这么不信任我们,认为我们竟然隐藏会私通准王妃的罪人,这叫我等,颇为心寒那。” 薛藻说:“若金城主心怀坦荡,完全不必要将此放在心上。” 金城城主叹了口气,笑了笑:“鄙人离开金城许久,苏东、罗州二位城主也是一样的想法。我们都想,还是先回去几天。等薛城主的内务稳定了,最好将和三部之间问题也解决完,我等再来。到时候,希望能够参加城主和王妃的大婚之礼。” 正值太阳即将下山之际。火部司花大总管汪悛,坐在登隆客栈天字二号房的观景露台上,一边喝着茶,一边接着头顶大树的阴凉,赏看落日胜景。太阳已经到了西天云海之上,抖落下余晖铺在辽阔的天空。西天上面是一片灿烂的橘黄,云彩有的成了绛紫,有的成了鲜红。最不济,也是有着些光彩的葡萄灰。变化万端绮丽多姿,美不胜收。 还剩些碧莹花、星辉木兰和火灵花,花奴们用了心思,布置在这片尚属宽阔的露台上。花团锦簇的,也甚是好看。 月罗馆的小锦之前突然造访,此刻,小锦走了。过来给茶壶续水的花奴,眼角余光有一下没一下往汪悛脸上瞟。 汪悛下巴上山羊胡子一翘:“看什么看?老子这副模样,你丫的小样儿,瞧了都快有十年了,还没看够。” 花奴连忙趴地上,磕头道:“总管,你要去哪里,可要记得把小的们带上。” 汪悛直起上半身:“你小样儿的,刚才偷听我和月罗馆的人讲话了?” 花奴鼻子碰到了地:“小的们不知道什么月罗馆,只晓得:总管去哪里,小的们都想跟着去哪里。” “蛮部龙主、湘部女主,还有那位火部实际上的主子——玉鹏程,不好相与。” 花奴趴在地上,只顾说:“火部薛公遭难,株连到了小的们的家族,大人一律处死,像小的们,十来岁,或是十岁都不到,发配到罗河村种花,跟了总管。这么多年,总管带领小的们劳动,到新州或是龙州买花、赚钱,小的们名为花奴,实际上,日子过得是不差的。总管就是小的们再生的父母,所以,小的们也不晓得什么火部、三部的,只知道总管想要小的们干什么,小的们就干什么;总管以后在哪里,小的们从此也就在那儿落脚生根。” “滑头!”汪悛端着茶杯,另一只手冲他点点:“多少人想去可以让自己脱胎换骨的地方,却想而不可得。你们这一效忠,就是用性命,来换自个儿的未来。” “值得吗,总管?” “值得!”汪悛挑起大拇指。手指头放下来,汪悛让他把其他花奴一起喊过来。对着一众花奴,他站起来,背负双手踱了一个来回,站下来,郑重道:“今天,我对大家说一个实话。我叫汪悛,没错。但是,我并不是火部的人。当初火部需要赚钱的营生,我毛遂自荐到罗河村,帮卓依格村长打杂、养花。养出了那些怡仙果、凤凰巢、火灵花什么的,这几年,确实给火部带来了不少收益。但是,那也只是我能够在火部落脚的理由。” 众花奴眼睛纷纷瞧他。 汪悛嘘了口气,再做些试探:“你们刚刚,都看到从月罗馆来的人了,对吗?”停了会儿,自揭谜底:“没错,我就是天都派入三部的人。搜集三部的情报,提供给天都饲鹰处。所以,蛮湘火要刺杀梁王、武力抢夺新州——这种事,天都的鹰王殿下可以掌握得一清二楚。 “那薛藻,也是天都的鹰王殿下安排进新州王宫的咯?”一开始来和汪悛交涉的花奴开口道。 “薛藻?”汪悛摇头:“他不是。他是从天而降来帮咱们殿下的。” 花奴一听这话就笑起来:“总管,您适才说‘咱们殿下’——这也就表示,咱们,都已经是天都的人了,对不对?” “我说了吗?‘咱们’?” 花奴们一起点头。 “那是你们耳朵一起出差错啦。” “总管,”花奴们哪里肯答应,纷纷叫起来,“君子一言,都是驷马难追的啦。” 汪悛撇嘴:“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下人。”被吵到头昏,伸出两只手一起往下压,同时大喝:“不要再吵了!”叫先前那个花奴:“你,想入天都?表个忠心吧。三部那些跟随首领来的那些手下人,被新州的外侍卫或杀或俘虏,折了不少。你现在还是火部的人,可以去找火部公卿冷平。找到他,就说你,还有我,以及在场这些,都是前去接应他们的。” 260 出城 盛装打扮的屈叶娘,坐在两匹马拉的马车上。方正的车厢里,玉鹏程和她正面相对。 南门的门军正在检查,押着帽子的冷平递出的是天都使节驿出入城的公文。“天都使节驿”五个字,在这儿就是通行证,果然没多会儿,就听到外面声音响起:“核验无误,放行!” 玉鹏程顿时露出得意的笑容。 车马刚刚起步,后面传来马蹄踩踏石板路发出的雨点般密集的声响。一个人大声喊:“禁止放行——不要放行——不许放行——” 新州城主薛藻快马飞至! 跟随薛藻到这儿的,还有内侍卫统领杨坤山。杨坤山带内侍卫八百人,飞快将月罗馆的车马队全部包围。不仅如此,外侍卫统领费英和接到命令,也飞快增兵支援。攻击两三百人,城上城下布满了。所有兵士或是刀出鞘、或是箭上弦,个个严阵以待。 玉鹏程不得不从屈叶娘的马车上出来。 与此同时,杨坤山还搜出了混在炊火队里的蚩浑、混在侍女队伍里的清舞。给屈叶娘驾车的冷平也被抓出来。和玉鹏程一起四个人,薛藻骑在马上,俯首而视,一时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 261暗渡 路上又听见马鞭声响亮。 汪悛手下的花奴押着没卖完的碧莹花、星辉木兰以及火灵花经过此地。看见薛藻,汪悛忍不住大叫:“薛——”被花奴阻挡。汪悛审视周围,新州的兵士个个盔明甲亮。城楼上还有许多铁镞伸出来,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也不知道有几百还是上千个。 花奴连连做手势,让他趴下。 汪悛这才醒悟,跳下车子,前行几步,“扑通”跪路边,冲着薛藻磕了一个大大的头。 汪悛对阻拦车队的兵士说:“军爷,给个方便。新城主以前和我是旧相识,我买卖做得差不多了,想要出城、回家而已。” 薛藻既在现场,兵士就把这话一层一级传上去。 薛藻的注意力全在月罗馆和蛮湘火三部的首领身上,挥挥手,示意可以让他们走。 汪悛上车,花奴抖抖缰绳,马车和人一起出城。 薛藻跳下马,来到玉鹏程等人面前。 屈叶娘还在车上,探了半个身体在外面,对他说:“薛城主,这一切都十分清楚。我被胁迫,才带他们到这里。既然你来了,我也得救啦。” 薛藻截口:“不要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看看旁边,杨坤山正指挥手下,把屈叶娘的车从里到外仔细搜查。每一块木板的夹层全部找过。不多时,兵士回禀,杨坤山听完,转身对薛藻说:“城主,没找到人。” “怎么可能?”薛藻失声叫道:“不是已经把城快整个儿翻过来了吗?金城、苏东、罗州都没有藏匿程倚天的迹象,整个新州,除了他们这些人,还有谁,能对程倚天更感兴趣?” 杨坤山低头,不敢顶嘴。 薛藻亲自爬上车,里里外外又找一遍。下到车来,把屈叶娘带过来所有的人,都检验过,绝望了。喘着气,他这才转头看玉鹏程那四个人:“好啊,真的是只想自己从这儿逃出去,是不是?”双手叉腰,思忖良久,对四个人说:“这样,孤让你们出城。出城之后,一定要尽量跑,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不要让孤的弓箭追上了你们的脚步。到时候,无论是龙主,还是女主,亦或是冷公卿以及你这位金刀武士,到时候,个个变成刺猬。”手臂一挥,侍卫们从中分开一条道。 连屈叶娘都没想到,玉鹏程等人居然不用动一刀一枪,就可以从这新州的南门逃出去。 蚩浑并不放心,问薛藻:“你……可不要反悔!” 薛藻点头:“当然,说出来,我就一定会做到。” 蚩浑立刻拉住清舞的手,拔腿往城外飞奔。 冷平面对薛藻,不过短短时日,境遇天差地别。曾经他还是高高在上,俯视薛藻这个臭小子,现在,这个臭小子贵为新州城主,掌握兵马,睥睨于他,竟然满脸不屑。 冷平又气又恨,无可奈何,跟着玉鹏程一同离开。 屈叶娘坐在车上,问薛藻:“你要怎么处置本座?” 薛藻想了想,抬手施礼:“夫人受惊。即刻,孤派人送夫人回月罗馆。”杨坤山领了这个差,八百内侍卫随行,将屈叶娘送回月罗馆。 简单用了晚饭,薛藻登上城楼,极目远眺。按照他的直觉:程倚天一定已经离开新州。虽然不知道玉鹏程、冷平等人用的什么法子,但是,这些人,一定把程倚天带回了三部。 蚩浑带着清舞,冷平跟着玉鹏程,四个人按照先前和汪悛的约定,到距离新州五十里的虎王坡碰头。然而,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当他们来到虎王坡,汪悛带着他的花奴,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蚩浑、清舞、冷平和玉鹏程,瞠目结舌,四个人面面相觑,一起瘫倒在地上。论起打击,这四个人,每个人承受的都很大。 蚩浑跳起来,瞪着眼睛对玉鹏程说:“一开始,是谁拍着胸脯保证的?一定会拿下新州,一定可以让我们走出崀山,从此在新月盟称王称霸?” 清舞是女人,胆怯怕事,拖住他,劝道:“龙主,稍安呀!” 蚩浑从来没这么失措,竟然将她挥得远远的,继续叫骂:“我看过不少自高自大的人,他们曾经挑战过我父亲,后来又挑战过我,被我父亲和我打败时,个个灰头土脸,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蓬莱洲上,并不是只有黑翼鹰王才是你打不过的人,薛藻——火部一个不起眼的人,你也打不过,也败在他的手下。” “龙主,”冷平出头为自己的伙伴说话:“事已至此,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与其互相责怪,不如——” 话没说完,蚩浑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口水,截口道:“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相信火部的人。”回头拉了清舞,忿忿道:“自从听了他们的话,我们就再也没有好日子。自以为自己部族的女人倾国倾城,霸占住白孤鸿的心,却引来白瀛楚那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没得到半分好处,天都生生被那头狼抢过去。过了好几年,和天都上邪夫人联手,也没联手得出一个子丑寅卯来。现在还妄想得到新月盟,去和苍龙会、和天都分庭抗礼。结果呢?梁王被你一针射死,这和火部又有什么关系?只有我和你,现在必须想,回去后,我们该怎么面对。也许,薛藻为了发难,会把合城的兵都派出来。谁知道呢?火部的人,哪个不是疯子?” 他的声音那么大,走得老远,还是清清楚楚传到玉鹏程耳朵里。 这些话里面的每一个字,都锐利如钉子,“啪啪啪……”扎中玉鹏程的心,扎得这个从来都没向命运屈服过的年轻人心变成一个筛子。 如果可以,玉鹏程很想一刀结果自己。 可是,杀死自己需要很大的勇气。这恼恨又需要一个发泄的方向。于是,絮絮叨叨发泄自己满心不满的蚩浑感到后面风紧。 崀山、芜山、稷山,山下三部,百年来,为了部族的和平,彼此间相互照拂,从未断过。不仅蚩浑,便是清舞和冷平,也从未有过三部可以分崩离析的想法。因此,体型铁塔一样强悍的蚩浑,做梦也没想到:手足般亲近的火部人,有一天,会把杀人的利器举到他的头顶。 诚然论及真实身手,蚩浑也斗不过玉鹏程。可是,当劲风扑至,蚩浑若有提防,躲避、反抗,最终的结果,他也不可能被从头上起,一劈两半。 铁塔一样的汉子,从崀山出来,还没能再回去崀山,便死无全尸。 清舞放声惊呼,哭叫着扑过来。玉鹏程挥刀划去,清舞那颗妖艳妩媚的头离开了修长优雅的脖子,滚落在地。 冷平目瞪口呆,好久好久回过神,踉踉跄跄走过来:“玉、玉公,这、这、这……”满嘴牙齿都打起架,质问的话,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土地上。玉鹏程提着刀,喘着粗气。又过了好长时间,玉鹏程对冷平说:“找人,把他们装起来。” “做、做什么?” “运回三部!” “玉公!”冷平的脑子一时没法转弯,“你刚刚杀死的,可是蛮部的龙主和湘部的女主。”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玉鹏程的眼睛瞪得有平时两个那么大,“为什么不可以认为是新州那位新城主杀的呢?清舞杀死了梁王,本来薛藻就要杀了我们,为梁王报仇。只不过你我运气好,逃得快。但是,蚩浑和清舞就没那么幸运了。蚩浑力道无穷,想要为我们断后;清舞和他情谊笃厚,誓死也不要让两个人分在两处。他们是被薛藻杀死的,我们为了抢回他们的尸体,就费了好大劲,最后,差点也把命搭上。” 冷平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不知道该怎么接。 玉鹏程白眼球上爆出了红血丝:“你说啊,蚩浑和清舞,都是谁杀的?” “是、是……薛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玉鹏程如释重负,仰头大笑。 新州城内,薛藻教场点兵。本城出兵两万,其他城邦支援,拢共增兵一万。三万大军,聚集在教场。旌旗招展,号带飘扬。 就算不能像多年前白瀛楚那样,带着黑风三十六骑踏破崀山山阙,便是指挥这三万人,奔赴三部,如此气势,如此声威,也不枉他到这世上走这一遭吧。 “爹,姐姐,你们在天之灵,有没有在看呢?”他心里不停在呼喊,“这是我薛藻挣来的呀。看看,这儿,那儿,新月盟这么多人,个个都要听我的。” 焚香,拜天,薛藻拔出佩剑,举起,剑尖朝天,尔后大喝:“荡平三部,为先城主报仇!” 三军齐喝:“荡平三部,为先城主报仇!” “荡平三部,为先城主报仇!” “荡平三部,为先城主报仇!” ………… 月罗馆坚决不派一人到场,薛藻懒得同屈叶娘这个女人计较,下令:“出发!”大军从南门出城,两天到达饮马河。 饮马河之后,三山矗立。薛藻召集费英和、杨坤山诸将,给他们讲解其中情况: “崀山、芜山、稷山,三山当中,芜山最为难进。主要因为芜山多水,光是数百尺高的天门瀑,就足以让我等却步。湘部的人素日里会沿着水路上下进出,然而,假如我们从这里硬功,他们便会利用水做文章,下毒,放毒虫,分分钟能让我们生不如死,进来出不得。’ “稷山多平坝,进山道路虽曲折,但是平坦。跑马而入,很是方便。不过,沿途密林丛生。火部擅长机关暗器,若提前埋伏其中,光是连发劲弩,我们就抵挡不了。’ “最好的,我们走崀山!” 费英和曾经和蛮部打过交道,忍不住开口:“城主,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崀山巍峨险峻,并不适合大批人马攀登。说到进山,怕也只有一条通前道。但是,这条道经过玉壶口。玉壶口那里,入口和进口都极为狭窄,最小的地方只容一人一马前进——” “继续。”薛藻鼓励他。 “城主知道蛮人最擅长的是什么吧?他们身体壮,力气大,除了龙主蚩浑,大部分壮丁都能举百斤大石。玉壶口的入口处起先不会有袭击,因为要放人进去。里面很大,但是出去很难,所以,如果我们的大军从那里通过,十有七八都会被阻塞在那儿。届时入口和出口会一起掉大石。每块石头,都逾百斤,蛮人徒手即可掷之,十余块便能将进路和退路全部堵死。这就是蛮部有名的巨石阵。”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费英和急忙解释:“有过一点交集,许多还是耳闻。” “那你有破解之法吗?” 费英和想了好一会儿,汗颜:“属下愚钝。” 薛藻说:“我有办法,可以破这个巨石阵。”他让费英和选两百兵士,两个要求:第一,要强壮;第二,要灵活。可以连过十几重障碍,并且能够轻易攀上一棵三十几尺高的槟榔树。完全符合条件的,到他这儿来报道。 薛藻对这两百个人说:“孤要派你们去杀人,杀蛮部会埋伏在玉壶口上方山崖上的蛮人。这些人体格都比你们强壮,力气也会比你们大,不过,你们不要怕。因为,他们虽然是打埋伏的,你们确实埋伏在后面打他们的,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是明,你们是暗。再有,孤在教军场打败过蛮部勇士雷格、束蜇,还打败了龙主蚩浑。打败他们的方法,孤会传授给你们。孤还打败过火部的金刀武士玉鹏程。打败玉鹏程的本事,孤也不藏私,全部教给你们。你们学会了以上这些,别说蛮部的埋伏,就是湘部、火部,全部埋伏到那里,你们也可以轻松搞定他们。可有信心?” 勇士们欢欣不已,齐声高喊:“有!” 备战七日,第七日深夜,两百勇士分成两拨,按照薛藻给的路线图,分别登上玉壶口两边山崖。新州军天明点炮,一千人为先锋,头前开道。另外八千人为主力,随后跟上。援军过饮马河后十五里驻扎。先锋军安然无恙通过玉壶口,派探马回头送信。主力大军得信,立刻向玉壶口里进发。入口小,出口窄,造成大军大量羁留在山谷空旷地带。前方部队正缓慢通行,头顶上,蛮部的伏兵果然纷纷露出身影。 蚩浑、清舞被杀,玉鹏程和冷平巧言令色,欺骗住蛮部和湘部的人。两部失去首领,等于失去主心骨,部族中大巫师和圣巫女,都举荐玉鹏程为三部总首领。 新州城主率兵攻打三部,三万大军驻扎饮马河,这个消息,让众人颇为心惊。湘女去守天门瀑。火部公卿韩铁雄带人埋伏在密林深处。天门瀑的水,随时都可以变成杀人的毒水。而稷山的密林里,无论纵向,还是横向,每隔二十米,就会布置有连发劲弩。 这回抵抗新州军,三部拿出了自己所有的库存,企图背水一战。 不过,他们还是没想到,薛藻带人,没走天门瀑,没走稷山脚下的森林。薛藻选择了最危险的崀山玉壶口。 一位曾经和薛旗交情甚笃的巫师诧异道:“不该如此,薛藻从小在三山当中长大,怎么可能不知道玉壶口巨石阵的厉害?” 旁边一人也同样想不通:“当年黑翼鹰王攻打进来,也没从那儿走。巨石滚落,纵然神仙也难以逃出生天。” 玉鹏程思忖着,半晌才开口:“也许,他就是太了解三部,自知天门瀑杀人于无形,他又不是黑翼鹰王,密林劲弩他没法抵挡,别无选择,只能走玉壶口。” “薛藻此行带来三万人,”冷平越众而出,“是不是在他看来,蛮部的巨石阵只能伤他羽翼,却伤不了他的根本?这个小子虽是薛旗的儿子,但是不足十岁,便已在外流浪,所学不过《童子经》,认识几个字,哪里懂得行军打仗的门道?” 蛮部大巫师听了,点头称是。他这么一表态,在场这些首脑们纷纷以为然。 而实际上,山崖上准备向玉壶口投石的蛮族人刚刚现身,就被预先到达这儿的新州武士偷袭。薛藻命令工匠加急锻造,和自己所用一模一样的钢钩,人手一把。能够直接摸到后面,将喉咙勒断的,就直接下手。如果迎面碰到,先抓关元,再击意舍,等对方失去力气,伸出长钩,用力一划,再强壮的汉子,也得冒血而亡。 两边山崖上,各有三百投石的蛮族人。他们力气很大,体魄惊人,可是,除了来不及去举的巨石,没有一件利器。更别说神爪门的锁兵决,原本就无需深厚的内力支持,便能自成一门神妙的外家武功。薛藻培训了这批手下七日,七日,已足够那些新州的武士将“嗬嗬嗬”高声怪吼的蛮族人,一个接一个变成新州武士钢钩下的冤魂。 硕大的身体不断栽倒在巨石滩上,喷洒的鲜血,染红了山崖。 玉鹏程和三部要人听闻玉壶口惨变,大惊失色。等他们紧急调遣湘女和火部神射军过来,新州九千人马已悉数过了玉壶口。 蛮部村寨首当其冲,被九千人马踏平。数以千计的蛮部壮丁被杀,更多的老弱妇孺被俘。薛藻亲率人马,一直深入望川。 这是连接湘部和火部的枢纽,九千人马在此扎营,等于同时逼近湘部和火部。 薛藻让人把蛮部俘虏在平地上一排排摆开,正对火部的劲弩。湘女气不过,纷纷放出毒虫。各种各样的古怪动物从树间草里奔出来,半空中更飞舞着各种颜色的虫雾。 然而,让湘女做梦也想不到的,薛藻对付她们,也早就做好准备。百毒渐渐逼近,新州兵有条不紊取出两条铜铸火龙。这火龙竖起来一人半高,平放后,点燃后面的火捻,一阵“嗤嗤”声后,两条巨型火柱“轰轰”从龙嘴中喷出。转动着龙口,对面丰茂的草地上顿时燃起熊熊大火。无数虫蚁被烧着,身上起了火,在草间翻滚。不仅如此,这个地方有穿山风,风从山峰之间吹过来,只会向着空阔的湘部以及火部转移。两条火龙不停喷射,熊熊大火烧完眼前一片,接着往湘部、火部守军推进。 湘女和神射军被火燎着了不少。活人跌倒在火海中,翻滚嘶吼。 这一仗的惨烈程度,远远超过数年前黑翼鹰王率黑风三十六骑打进来那会。那会儿死掉的三部族人,全是被一剑割喉,死是死了,那叫一个痛快。薛藻的火龙太狠,被火烧着的人,无不是经历了绝大的痛苦,才丢了性命。其惨烈,无言可以形容。 261 情深 蛮部的大巫师看到三山之间燃烧的熊熊大火,想着刚刚探子回报,玉壶口山崖上那些染红了巨石的鲜血,这个满脸鹤皮的老人突然大叫:“抓住玉鹏程,把他交给新州城主!” 冷平大吃一惊,抽出剑来,不料后面有物袭击。两条小蛇缠住他的手臂,其中一条,尖利的毒牙,正戳入他因太过用力而失去血色的手。两位湘女同时抓住他。湘部的圣巫女神情严肃,念了一声:“呀鲁依哩。”这是湘部族巫语里“杀”的意思。湘女得令,其中一人取出小刀,直接将冷平的喉咙割断。 冷平没了呼吸的功能,整个人栽倒在地上。意识还没失去之际,他忍不住回顾自己的过去。 因为哥哥进了天都,所以自己在火部的地位也得到了提升。 因为哥哥被杀,自己对天都的仇恨到达峰值,所以,玉鹏程才把他收作心腹。 他一直殚精竭虑帮助玉鹏程,到现在,他才突然明白:这一切,有意义吗?有意义吗? 是不是付诸全力,就一定会有回报? 玉鹏程明明不行了,包括本部族的人,都开始反叛他。韩铁雄第二个倒下,意识飘忽,即将消失之际,他还听到有人大喊:“杀掉韩玉晖、彻底清除这些损害我们利益的坏人!” ………… 天都,这个在蓬莱具有特殊地位的城邦,权力辐射到的十八州,此时此刻,一片宁静,处处都很祥和。 同样都是山谷,这儿的山谷山花簇簇,古木参天中不时可见流泉飞瀑,鸟鸣啾啾,小兽奔走,才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 一辆马车“吱呀”行走在山道上,拉车的马儿时而喝喝水,时儿吃吃草,走得不疾不徐。 赶车的是个长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他喝口酒,嚼两块牛肉,吃饱喝足了,赏看美丽的山景,大唱山歌。他的声音一点儿都不好听,低音低不下去,高音又破了,好像石子挂着路面,沙哑得难听。 车子里面一个人听得实在烦,撩开蓝底白花的布帘,没好气冲他喊:“汪悛,能不唱吗?你奉鹰王的命令,带我到这里,说是会让我见到我想见的人,这都走了好几天了,兜兜转转,我什么时候才能得偿所愿?” 汪悛一拉缰绳,让马儿彻底停下。跳下马,他冲着车子里的人喊回去:“程倚天,咱有话好好说,鹰王是让我带你来这琅琼谷。我带你来了,终究也会让你见到你想看见的瑞祥郡主。可是,郡主身份尊贵,只会深居,连简出都没有。鹰王也未说几月几时让你得见,我就这么走,哪里不对了呢?” 程倚天被他从玉鹏程手里诓过来,道理上欠了他一条命,说话就不能太不客气。想了会儿,程倚天坐在马车上,对汪悛说:“汪总管,这样好不好?你明摆着短时间不会让我见到你们的瑞祥郡主,那么,我们先好好聊一聊,行不行?” 汪悛微怔:“聊?聊什么?” 程倚天从车子上跳下来,先把他的酒壶拿过来,“咕咚咕咚”喝两口,又从他身上把剩下的牛肉搜出来,死乞白赖吃了一半。 汪悛很着急,大喊:“你还我美酒,还我好肉。”一蹦一蹦,愣是没法从程倚天那里得手。 程倚天把他推得远远的,提着酒壶坐在一块大石上,大声说:“汪悛,说起来,鹰王那厮对你们还真小气。” 汪悛诚惶诚恐,大声喝道:“休要妄言。殿下乃是属下的主子,属下对殿下,诚心诚意侍奉,绝无二心。你这泼皮,乱讲有辱殿下的坏话。我、我……”想要让程倚天好看,却没有抓住程倚天,并把程倚天好打一顿的本事。最后脱了只鞋,扔出去,捡起来,又扔出去——这般,冲着程倚天撒了一通火。气喘吁吁坐下来,程倚天又笑嘻嘻挨到他身边。 “我说的是真的,”程倚天说,“你看,他武功独步蓬莱,就算在熙朝,也没几个人是他对手——” 话还没说完,汪悛打断:“不是没几个人,是没人!” “好!”程倚天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他抬杠,顺着她点头,尔后接下去,“他教了右将军司空长烈武功,让司空长烈成了除了他以外、你们蓬莱人最敬仰的英雄。教会楚风,楚风如今做了龙州城主、苍龙会盟主。贺琮为首的黑风侍卫,个个本事不小。你呢?还有月罗馆的屈叶娘,你们除了动动脑子,为他做点事外,这身手上,和司空长烈、楚风、贺琮等人比,差了可有十万八千里哈。” 汪悛瞪着他:“说完了?” 程倚天点头:“嗯,说完了!” “砰!”这回,程倚天的脑门可算被汪悛这老家伙用鞋子拍中。汪悛得手,“哈哈”大笑,捧着肚子在地上滚了一圈,重新坐好,才说:“鹰王的武功太高深,不是人人都能学的。” “他这么和你们讲?” 汪悛顿了一下,才说:“我就不可能像楚风将军或者司空长烈将军那样,跟着殿下去骑马打仗。” “那你——” “在火部种花,然后探听三部的消息,出来卖花时,通过屈叶娘把消息送出去。包括后来,屈叶娘那娘们儿被玉鹏程给抓了,我得帮着她,把你从玉鹏程手里诓出来,再送到这里。” “你对鹰王殿下的忠心,真是天日可表。” “那是自然!”话说得层水不漏,老奸巨猾的汪悛冲着程倚天,露出“你能奈我何”的笑。 程倚天没办法,叹了口气,对他说:“我真的很想见你们那位瑞祥郡主。我曾经为了她,差点死掉,重新活过来之后,只有想想她,才有活下去的勇气。鹰王到底把她怎么样了?你知道的,对不对?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啊?” 汪悛眨巴着一双绿豆小眼:“你……在跟我开玩笑,是不是?照你说的,难道我们郡主居然和你谈了恋爱,情投意合还让你情根深种,情途坎坷又让你死去活来?” 程倚天很郑重点头。 汪悛瞧怪物一样瞧他,老半天,抢过自己的酒壶,盖好盖子别在裤腰带上。 琅琼谷里有居民,他们来到一户人家,汪悛和家里的主人说了两句,主人便将客房整理出来,好吃好喝供他们歇息、居住。 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一直到今天,程倚天才醒悟过来。他对汪悛说:“这儿,不会就是鹰王殿下私人拥有的一个秘密场所吧。琅琼谷——这个谷,根本就归鹰王私人所有,对不对?” 汪悛嚼着花生米,滋着小酒,夸奖他:“挺聪明的,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程倚天从床上一跃而下。 汪悛急忙下地拦住他:“你要干什么去?” “云杉就在这个山谷里。” 汪悛抱着他的身体,不让他出门去。程倚天很用力很用力,依旧不能挣脱他。两个人一起滚在屋里的床上。 汪悛气喘吁吁站起来说:“鹰王并没有直接说,我可以让你去见郡主。你现在自己找去了,我会被你害死。” “你们那位殿下自己说出来的话,他说让我见,我当然可以见。他要惩罚你,没关系,我去找他,我来质问他!” “你去质问有什么用?殿下不会针对你,也不需要针对我。但是,我在天都的前途就没法保证,我想干什么活,内廷处十有八九也不会再委派我做。” “我只是想见我要见的你而已!” “你要见谁,也不能拖着我和你一起倒霉吧!” 程倚天咬着牙,怒视这个利益之徒:“我武功全失,又背井离乡。原本有那么多亲人、朋友,现在我一个也见不着,他们想见我也不能够。说倒霉,放眼整个蓬莱洲,还有几个比我更倒霉的呢?”说到这儿,不知不觉触动情肠。程倚天两只眼睛潮红,眼泪涌到眼眶,又被他努力逼退回去。 他吸了吸鼻子,认真对汪悛说:“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和你们的瑞祥郡主就是彼此真心喜欢过。我爱她,尤其在失去了一切之后,能让我看一眼她,这对我来说,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汪悛怔怔的,好一会儿之后,咽了口唾沫,之后才说:“那、那好吧。” 第二天一大早,汪悛就去找了琅琼谷里的主事孙先生。因有鹰王的口谕,孙先生将他们两个一起带到一个山洞前。 山洞很高,距离洞口一丈以外,花草树木葱茏。但是,离洞口越近,越能感到从洞里面扑出来的一股凉意。等踏进洞,这凉意更是慢慢变化着,先像一根根小针,接着如同荆棘上面的刺,最后,简直变成了小刀。汪悛、程倚天都衣衫单薄,走在里面,这“小刀”就一刀一刀,真实削在身上。 汪悛抱着肩膀,身体“瑟瑟”抖着。他勉强又往里走了一截,忍受不住,对程倚天说:“你进去吧。郡主就在最里面。” 这儿的墙壁上都燃着“千日明”灯,程倚天向里张望,那路弯弯曲曲,上上下下,还不知道那儿才是尽头。他一把抓住汪悛:“别又是诓我的吧?这么冷的地方,云杉怎么可能呆得住?” 汪悛牙齿都打哆嗦了,边甩自己的手,边用力说:“我没有骗你。郡主从圣鹰上下来时,就已经知觉全无。鹰王一路抱着,把她送到这儿。” 心“咚”的一声,旋即往下沉。程倚天呆呆地站着,直到汪悛即将奔出洞,他从想起追出来,再次把汪悛抓住。 “为什么会知觉全无?你的意思,云杉、云杉她……” 汪悛说:“你别激动啊,郡主没有死。” “那你刚才的话——” “我刚才只是说郡主从圣鹰上下来时,没有了知觉而已啊。你不知道,殿下有一门顶神奇的功夫,叫绵息功。这种功夫来自于《渡世经》,可以让生命体减缓代谢的进程,进入近乎于死亡的休眠期。” “绵息功……《渡世经》……休眠……”程倚天失魂落魄,喃喃接道:“我,还是不太懂。” “程公子,”难得见汪悛这样认真,他甚至还用敬语尊称了程倚天,“你难道就没仔细再想想:鹰王为什么劳师动众将你从熙朝俘虏来?他真的就那么妒忌你?那么容不下你?才要让你在他的这片土地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汪悛的脸还是之前那样,可是,神情突然高深莫测。 程倚天出神听他讲—— “鹰王正式离开熙朝那会儿,郡主就不能正常吃喝。不管多么饭菜多么美味,羹汤多用心调制,郡主一吃就吐。三天,人就瘦了。瘦的眼睛好大,脸变得好小。再来几天,就要成皮包骨的样子。鹰王怜惜,心疼,用尽了所有能对活人用的法子,最终,不得不用绵息功,让郡主变成现在这样。” 程倚天一个人沿着路走进山洞深处,脑海中想着和汪悛的对答。 “这个洞,叫玉馨洞。曾经郡主受寒毒侵染,无药可医,鹰王寻暖玉放置其中,也用绵息功令郡主安睡,然后将郡主放诸于暖玉上,驱赶寒毒以疗内伤。现在,郡主得了厌食的病症,身体不想活下去。功德院的法音禅师说,得用寒玉,冰镇住郡主的身体,让她身体的衰败慢下来。” “她为什么会不想活?” “你觉得呢?” 程倚天联想认识鹰王白瀛楚至今,他倒没有觉得鹰王会对云杉做出不堪的事。那么,云杉不想再活下去的原因是什么? 他在连云山让了鹰王一招,被鹰王的太虚功攻击不说,自身的乾元混天功也反噬回来。犹如被两大高手同时打中,据说当时血喷出来一尺来高,在场的人,谁都认为他肯定活不下来。 云杉那会儿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呢? 吴不医为他补血,又用针灸术吊住他的命。义父运作,杜伯扬杜叔叔托明威将军高环山送他去藏剑山。剑庄小姐燕无双真情打动绝命谷主,白乞运功替自己疗伤——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之后,云杉已经和鹰王走了。她离开了熙朝,到了杳无人烟的大海上。圣鹰那么大,如同一个微型的王国,却也传递不了他其实还活着的消息。 是因为这样,云杉才不想活下去。 她在连云山选择了留下鹰王的命,但是,也在那同一时刻,她自己选择了和他一起死…… 262 玉馨 玉馨洞的最深处,放满了奇珍异宝。除了让世人不住尖叫的金银玉器,还有十二颗拳头大的夜明珠。 这些夜明珠,每一颗的简直都能抵上一座城。十二颗挂在这里,却只当了照明的灯。明月一样的光辉散发出来,十二颗连在一起,将这里照耀如同温和的白昼。以至于程倚天一眼就看见睡在一整块白玉做成的床上,以及床上安详的她。 寒玉床很难得,这样难得的寒玉床上,居然还嵌放着能工巧匠雕琢的玫瑰。这些玫瑰全部用水晶雕刻而成,中央嵌入红、黄、蓝、紫各色宝石。夜明珠的光辉之下,通过不同角度,可以折射出不同颜色的光线。本来透明的水晶玫瑰就成了鲜艳夺目的红玫瑰、黄玫瑰、蓝玫瑰和紫玫瑰。玫瑰的叶子均用翡翠雕琢,深绿的是老玉,浅绿的是新玉,一片片,一簇簇,一层层,将整个寒玉床装饰成花和叶的海洋。 她呢?就沉睡在这玉洁冰清而又灿烂美丽小世界里。 鹰王为她穿上的,是一件轻盈如蚕丝的衣裳。寒玉床寒气四射,不仅让整个玉馨洞冰冷刺骨,隔着一丈之外,洞外的花草才能正常生长。但是,躺在这张床上的她,面容平静,肌肤晶莹水润,并不干瘦的脸颊上,甚至还浮现出少女的粉红。原因都在这件衣服身上。 程倚天轻轻抚过平摊在一旁那顺滑柔软的袖子,刺骨的寒气到这儿,便止住了,只是一层偷心的阴凉贴肉而来,让他没有了深处严寒之中身体的不适。 这是白色地精丝做成的衣服。 还在熙朝时,在桃花坞,陆家兄弟和他说起过。黑色的地精丝犹如妖魔,变化极多,能够成为攻击人的武器。而白色的地精丝却是老天爷培育在人间的天使。它们可以御寒,滴水成冰的天气靠着它们,马上找到秋高之际凉爽的快感;它们也可以拒热,盛夏酷暑,外面的石头都快晒化了,靠上它们,立刻便有春天到来之时阳光温暖宜人的舒心。 整个琅琼谷,整个玉馨洞,一桩桩,一件件,设置得都那样匠心独具。 程倚天看着,体会着,不由自主想起汪悛的质问:“鹰王为什么劳师动众将你从熙朝俘虏来?他真的就那么妒忌你?那么容不下你?才要让你在他的这片土地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底还是他心眼小了些,一直以来,揣度错了那个人吧! 玉馨洞里还真是冷,竭力忍受,没多会儿,他便意识凝固。整个人蜷缩起来,躺在寒玉床下,一开始还能感觉自己的颤抖,时间再长些,连颤抖都不会。 应该从这里离开才对吧? 但是,这么久才让他找到云杉,他又怎么舍得离开? 他听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轻,心跳却越来越重。丹田那里忽然凉凉的,也像被盖上了白色地精丝一样,寒气不再凌厉,反而哪里感觉很舒服。 程倚天就想:这凉凉的地方再多一些,范围再广一些,就好了。而这想法,不知不觉又飘渺起来…… 又是一片冰天雪地,他光脚踩在冰雪之上。这回很冷,不过,没有冷得要命。身体里总是回荡着一股凉凉的意思,心觉得很舒服,就一如既往欢快地跳。 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笑,“咯咯咯”“咯咯咯”,泉水流过一样好听。她还叫哪:“天儿,看这里,看这里。”又说:“娘给你做的这些衣服好不好看?这鞋子你穿了,舒不舒服?” 汪悛裹着厚衣服寻到这里,看他一动不动睡在地上,以为他死了。摸摸鼻息发现:他居然还活着。生拉硬拽把他拖出玉馨洞,暖和的阳光照着,他忽然梦醒。 “娘!娘!”一跃而起的他,第一要做的,就是寻找梦中不停呼唤他的女子。可是,绿树花草成群的地方,哪有什么冰雪?哪儿又有什么女子? 只有汪悛一脸惊悚在他身旁。 “你被冻傻了?”汪悛说,“整整一天一夜,你就没想出来休息一段时间,再进去看望郡主?”见程倚天只是怔怔,汪悛继续说:“郡主躺了一年多了,再怎么没人在旁边守,她还是安然无恙在哪里躺着。” “不吃不喝?” “不用那些!”汪悛把饭菜在对面春波亭里的桌子上放下来。 程倚天这才发现:自己真的饿了。他谢过汪悛,入春波亭吃饭。吃啊吃啊,他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忘记了。 直到把桌上的饭菜全部吃完,脑海中灵光突然一闪。他一把抓住汪悛:“你刚才说什么?” 汪悛一愣,旋即道:“我说郡主在玉馨洞里不用吃喝。”拂开程倚天的手,语气平静有条不紊说:“绵息功让人休眠,三年之内保持一切生命体征,且能叫人可以不吃不喝。几年前,郡主躺了三个月,醒来后,如同睡了三天觉,精神气好着呢。这回睡得久了些,可是,你没看见吗?她反而比睡着之前胖些了。” 程倚天被抓住了注意力,感慨一番。但是很快,他又记起自己的问题,问汪悛:“你刚刚说,我在玉馨洞,呆了有一天一夜?” “啊!”汪悛点头,“那里面正常人半天就冻死了,所以,一开始,我以为你在洞里为了郡主殉情了呢。” “一天一夜!”程倚天没听到他说什么,喃喃自语。 汪悛奇怪:“你说什么?” 程倚天一把抓住他:“一天一夜,真的是一天一夜……”不断重复“一天一夜”这个词,多有五六十遍。程倚天突然爬起来,又奔进玉馨洞。 在洞里坐下,先适应了一下这里面超乎寻常的寒冷,他盘膝而坐,试着运气。乾元混天功的乾坤二劲,自练成后,都是乾劲动,坤劲才动。乾劲运行身体四肢百骸,坤劲向来都是从属,只有在旁跟随的份儿。可是,此番与以往不同,坤劲先乾劲而动。坤劲一动,丹田处顿时有凉凉的快感。 是它! 就是它! 昏睡时,丹田里自发而动的,就是坤劲! 汪悛说自己在玉馨洞里呆了一天一夜,那么,每夜子时必然发作的附骨针岂非错过了一次发作时间? 那么,是坤劲压制的结果吗? 乾元混天功里的坤劲,不会激发附骨针的毒性,反而可以压制这妖邪至极的毒物,这是为什么,他不明白。可,绝对是件好事情! 因为乾劲随后而动,附骨针再次发作。程倚天不得不放弃找回自己内力的想法。但是,他依然还是很雀跃。 他和汪悛在外面度过这一天的下午,天没黑,就钻进玉馨洞。玉馨洞的寒气有助于压制乾劲,睡梦之中,乾劲自动运行,数夜一过,劲道居然强了不少。 就在他满怀欢喜想要继续增强乾劲之时,这天,汪悛又把他从玉馨洞里往外拉 程倚天不想离开,汪悛说:“殿下来了。” “谁?”满脑子都在想乾劲、坤劲和附骨针,程倚天好一会儿才回过味,“你说鹰王殿下来了?”出洞来,果然看见黑翼鹰王白瀛楚站在春波亭里。 编起鬓边头发束于脑后的简单发式,配着一身水蓝色的简装,鹰王负手而立,傲然之中更多的,还是超凡脱俗潇洒的气质。 鹰王听汪悛转述这些天程倚天的情况,聪明如他,早已觉察玉馨洞给程倚天带来的好处。因为武功全失,这个家伙才安安分分待在被人想要他待的地方,假如有朝一日,这个家伙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把那七根附骨针(其实已经只剩下五根)全解了,乾元混天功恢复运行,天都,乃至于蓬莱洲,会变成个什么模样? 没了武功的程倚天,鹰王不屑于对付。 恢复武功的程倚天,鹰王不得不在内心承认,自己实际上很是忌惮。 这样一想,他不再坚持让程倚天留下。他让程倚天在春波亭等,自己进洞,一个时辰之后出来。 重回春波亭的他,满脸汗水。好好的水蓝色缎子也粘上了汗渍,水蓝变成深蓝。汪悛护住,马屁拍上来:“哎哟,主上,您这样子可不是累坏了?”扶着鹰王,欲领鹰王回去沐浴更换衣衫。 鹰王对程倚天说:“你现在进去,你最想要的,从此便是你的了。”转身而行,一晃而过的侧颜上,神色竟然十分颓败。 程倚天用了片刻功夫,同情他内心的不甘和难过。片刻之后,这同情就好像烈日下的白霜,消失得连块水渍都没留下。 程倚天心花怒放,奔进玉馨洞。 玉馨洞里,寒气依旧逼人。可是,那五颜六色的玫瑰花丛中,本来只是安睡的云杉,已恢复清醒。 睡了一年多,她的意识正在慢慢恢复中。看见程倚天时,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线微光,但是,很快就黯淡。 她想起了过去,在连云山上,她用目光恳求他放过对自己恩重如山的鹰王。然后,他就撤回了功力,重伤! 云杉不停翕动嘴唇,模糊不清的声音过了好久才依稀可辨。那是她内心无休无止回荡着的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念个不停,眼泪便涌出来,一串一串往下流。 程倚天抱住她,轻轻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云杉的嗓子很是喑哑:“必是不能原谅我,死了之后,我还能再看见你。” 程倚天一怔,继而笑起来:“怎么会‘不原谅反而才能看见’呢?就算咱们都死了,也是不怪你,你我才能再相见。” “真的?” “嗯。” 云杉放心了,用力抬起手,轻轻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口,汹涌而出的泪水,把他那件本不太考究的衣服浸染得一团糟。 玉馨洞里那么奇幻,云杉真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间。她腿部狠狠用了些力气,勉强站起,挪动两步,转身对程倚天说:“都说地狱很可怕的,有拔舌的,有剜眼的,想不到,我来到的这里,竟然这么好看。”抬起头,笑起来道,“你看,人间只有一个月亮,这儿,竟有这么多。”“一、二、三、四”数了一回,兴奋拍手;“有十二个唉!” 程倚天说:“你若还能再跳得很高,伸出手,你就能摸到它们啦。” 云杉一愣,试着运气。沉滞的身体立刻轻盈,她轻轻一跃,伸高的手便将那拳头大的夜明珠摘下来。把玩这颗夜明珠半晌,她又去摸金银玉器、水晶玫瑰,最后她摸到了寒玉床。 冰冷的触感,叫她刚摸上去,旋即缩手。 身体的感受太真实了,她顿起疑惑:“这……这不是地狱?”看看手中的夜明珠,想想自己已经跟着鹰王离开熙朝,“我又回蓬莱了吗?这儿是蓬莱,是天都。”迅速转身,还好,倚天哥哥还好好站着,没有梦一样消失。 玉馨洞真的很冷,程倚天建议穿着白色地精丝衣服的她,还是出去,然后,他再把前因后果告诉她。 春波亭里等了一众男女侍从,云杉从洞里出来,一个侍女便端了一碗米汤送过来。云杉拿这碗米汤润了下口。坐在春波亭里,第二个侍女拿过来的燕窝,她安然无恙喝下。 喝了燕窝之后,云杉更觉得肚子饿了,便说:“有饭吗?我要吃饭。” 这话一说,美味佳肴流水价送过来,把不大不小的石桌子放得满满的。云杉端起碗,三下五除二消灭里面的饭,拿着筷子还招呼程倚天:“倚天哥哥,你吃啊。这些、这些——都很好吃哎。” 程倚天笑了笑,道:“谁一年多不吃饭,突然吃饭,都会觉得好吃。” 云杉撑圆了小嘴,好半天脑子才转过弯。她进过玉馨洞,也受过绵息功。鹰王再次对她用绵息功的情景,她也想起来。 话说那会儿,她以为鹰王勃然大怒,是要打死她,又是抱歉,又觉解脱…… 端着的碗被放下来,本来眉飞色舞的她,叹了口气,鲜妍依旧的脸上愁云笼罩。 “殿下在哪里?”她问侍从。 侍从对她很是恭敬:“回郡主,在凌风阁。” 263 巫女 二十几根二人合抱的巨木支撑起来一栋大屋,高高超出在山坡之上。凌驾在一众高大青松顶端,有风吹来,青松摇晃。这屋子,直要凌风而去似的,所以取名凌风阁。 宽大的露台上,已经换了一身烟灰衣裳的鹰王,在看下属递上来的报事帖。正凝神想事,听侍从报:“郡主来了。”他把报事帖放在案上,起身来到客室,然后吩咐:“有请。” 云杉从外面进来,未到他面前,趴伏在地,行稽首大礼。 鹰王微怔,旋即笑起来,说:“这是怎么了呢?这还是孤的瑞祥?” 云杉止不住哭泣,道:“臣女有负于殿下的厚爱,对不起殿下。” 鹰王走过来,俯身将她拉起。 对面而立,鹰王伸手,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一年多的休眠,并未影响她的容颜。这让他感到十分欣慰:“法音禅师说,越是稀罕的物事,越带着上天的厚泽,由它们陪护你,效果着实不错。” 云杉听他这样说,越发羞愧。跟在鹰王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那露台上。遥望,只见青山重重。 “如果有那么一天,孤也许会隐居到这里来。”鹰王侧过脸,低下头,温和地说:“云杉你瞧,孤选的这个琅琼谷是不是又宁静,又美好?世外仙境一样!” 云杉说:“如果没有天都和蓬莱洲那么多俗务,倒真的可以这样。只是——”说到这儿,心细如发的她,瞧出鹰王眉宇之间缭绕着一丝忧烦。云杉低头思忖,半晌抬头问:“殿下,是不是正有什么事发生呢?” 鹰王凝望着她,好一会儿,转头叫:“汤桂全。” 内务总管汤桂全应声而至:“殿下!” 鹰王说:“把刚刚那些报事帖都拿过来。”汤桂全领命,片刻后折返。报事帖一一呈上,云杉逐个翻阅。 越看,云杉越心惊。她抬起头,对鹰王说:“什么时候出现的这样一个人,将三部都荡平了?”合上报事帖,继续惊诧:“我记得,就是殿下您,当初也只是小惩大诫,给了三部一些颜色看。”停顿了片刻,再问:“那个人,叫薛藻。” 鹰王点头:“三部里头,蛮部、火部的大巫师,以及湘部的圣巫女,都已经倒戈。冷平、韩铁雄和韩玉晖都被杀了。” “那个韩玉晖——” “金刀武士玉鹏程的母亲。” “那不就是——” “先城主,也就是孤先师的内眷。”说到这儿,鹰王不妨再说开些,“三年前的祸乱,便是起源于这个女子和孤先师的孽缘。如今的事情,也是。” 云杉抿了抿嘴,想到的话,一个字也没往外说。 鹰王盯着她的脸,她躲闪的表情被尽掠眼底。鹰王冷笑一声,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罢。”顿了顿,代替她说:“是不是觉得孤太过阴险?” 云杉更加不知道该怎么接口,手足无措的样子侧面证明:他猜测得没错。 鹰王不由得对天长叹,沉默须臾,转身对她说:“我承认,许多年前,孤带长烈他们从稷山杀入火部那会儿,就想把韩家姐弟和那个玉鹏程杀掉。冷家兄弟对孤心怀不轨,这是长烈遭袭之后,孤才明白。只不过从那会儿的情势看,天命如此,老天爷都没站在玉鹏程那一伙那边,孤又何必再同情他们?杀伐场上,胜者为王,败者,只能引颈就戮,道理古来如此,孤对自己立足天都王位这个事实,从来没有心虚。就算薛藻没有荡平三部,那块地方上对孤心存二心的人,孤也会设法除去。只不过,薛藻做了孤的利剑!” “那现在,大巫师和圣巫女为了和新州城主和谈,发动全力,满山野搜寻玉鹏程。这个玉鹏程,前途只有一个……” “和孤做对,他当然得死。” 云杉叹了口气,没有继续作声。 鹰王手扶栏杆,瞭望苍穹,思绪飞转,主动说出一句:“只是,那个玉鹏程,到底是先师的亲生儿子。” 琅琼谷里有一眼温泉,鹰王当初赐名“玉清泉”,谷中主事随即请了工匠,把这里修成了温汤。云杉从凌风阁告退出来,和程倚天说了会儿你侬我侬的情话,汪悛来请她:“郡主,殿下赐玉清温汤。” 云杉去了,两个时辰回来。在鹰王赐住的竹苑,换了一身正常衣衫的她,找程倚天商量:“我想来想去,事情没那么简单。薛藻成了新州城主,又带新州的兵荡平了三部。现在玉鹏程仗武功逃脱,三山所有出口都被新州兵堵死,三部再合力搜捕,玉鹏程束手就擒是迟早的事。鹰王想他死,想了很久。怎么可能善心大发,又去救他?” 说了这么多话,她很想程倚天给她一个有用的答复。 可是,程倚天只是双目乜斜,着力打量。 云杉察觉他神色不对,拿出手帕挥了一下。手帕尖儿打着了他的眼,程倚天轻叫一声,方才说:“灯下应看美人,你说这些,岂不是败兴?” 云杉蹙眉:“我十三岁跟随鹰王,除去刚开始那些日子外不算,鹰王一直视我如同珍宝。我倒不担心他真的要对谁不利,只是,事情因果循环,有很多事在发生之前,很难预料结果。” “比如呢?” “比如,三年前。” 程倚天做出凝神细听的情状。 话都涌到了嘴边,云杉又顿住。瞧着对方,她神情忸怩,止不住吞吞吐吐。 程倚天一看便明了:“攸关你喜欢的那些人了吧?”吸了口气,“嗯”了一声,竖起右手食指,在半空中虚点几点:“让我猜猜,故事里都会有谁呢?鹰王自不会少,还有一个,那位右将军——司空长烈,对不对?” “这你也知道?” “如果没有第三者,你和鹰王的故事不早就成了佳话?但事实上,三年前你逃离蓬莱洲,远赴熙朝,还去寻我,兜兜转转,在感情中纠结,这,都是有诸多牵挂的表现。”说到这儿,程倚天爆出个大消息:“我见过鹰王的雪夫人。” “不会吧!”云杉惊叫,“鹰王怎么可能允许你进入那里——知道那里是哪里吗?明华宫。鹰王办公以及居住的地方。外臣顶多到玉藻殿。就算首辅大臣谢耿池,也不得擅入内廷。你算哪路神仙?” “雪夫人在后宫,怕是和鹰王殿下有了龃龉。” 云杉算算日子:“我已经有一年半不在他们之间出现,能有什么龃龉?”话刚出口,惊觉不对,不由得尴尬解释,“唔,我的意思,那个,嗯——” 程倚天先是冷冷瞥她,过了会儿,展颜一笑:“我的意思很简单,以雪夫人的地位,对鹰王尚且处处忍让。你不知道,她见我和鹰王一桌吃早饭,就惊讶得要死。说明除了她,还有这蓬莱洲上其他人,对那位鹰王殿下有多害怕。有多少害怕,就有多少尊重。而我想来想去,在蓬莱洲敢和黑翼鹰王分庭抗礼,还敢抢夺你的,除了那个右将军,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你说得都很对。”云杉觉得,对他再有所隐瞒,最终只有自己难堪。 “我在各处流浪时,有听说过:那位司空将军,被称作鹰王的影子。鹰王表面谦和,实则自负自傲。司空长烈将军本性,大抵也是如此。” “所以,三年前他们同时遭难:鹰王被重刑拷打了七日,长烈更惨,被冷延偷袭,一剑穿心,差一点就死了。而这些,都是我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前,从来没有预料过的。我利用过长烈,也拼命想霸占——霸占鹰王……”语调蓦然提高,又很快降低,云杉心怀忐忑,再度闭口。 好在程倚天并不狭隘,没有生气,反而伸出手,安慰着拍拍她的手背。 云杉抬起眼,一腔热诚:“倚天哥哥,时过境迁,时移世易,如今的我,心里面除了你,再也不会将‘爱情’二字记挂别人。鹰王对于我,是我所不能不牵挂;长烈至于我,也是无法从记忆里剔除。但是,你是我灵魂当中的唯一。同生,可以和他们一起。赴死,我——只要牵你的手。” 四只手交握,二人心意相通。两情缱绻之际,别的事情暂时搁下,等这段激情渐渐平息,云杉才说:“无论如何,我不想再让错误的事情,成为后面一系列变故的开始。就算为了鹰王好,我也想,去找到那个玉鹏程,并且把他救出来。至于之后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纠结得辛苦,说得也就甚是艰难,“我尽了力,也便安了心。” 程倚天握着她的手,点头道:“那就一起去吧。” 三山之中,一个人披荆斩棘,在原始森林中飞快穿梭。 他已经逃了三天三夜,火部的巫师,已经被干掉好几个。但是,他的肩背,也受了伤。火部的连弩很厉害,他的刀快不过劲弩连发的速度。 “嗖——”一个黑影呼地飞过。。 玉鹏程草木皆兵,不得不凝神。这个黑影缓缓栖落在斜对面一棵树的树枝上,玉鹏程虎吼一声,挥动长刀用力劈去。 这一刀,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堵上了所有修为。“嚓”的一声,将一棵粗大的树斜着劈断。那片黑影,也被一劈两段。只不过,劈断之后的两片并没有跟着枝头摔落地面,而是轻飘飘,飘在空中。最靠近剩下来主干的那一片斜出一角,粘住了主干,依附上去,然后伸出触手一样的另一边,拽住另外一片。另外一片就被拉住,一一又被吸附回去。 两片黑影,复原成为完整的一片。 玉鹏程瞪大了眼睛,看着诡异的现象在他面前出现。他差点疯了,捏住刀的手触电了一样颤抖。耳朵里只听见自己的呼吸,一声粗重过一声。血液上涌,头发晕。冷汗却一层又一层沁出来。酸臭了的衣服从内湿到外。 他执刀狂劈,一刀,一刀……接连不断!只劈得全身力气都没有了,一跤摔在地上。饥饿、疲惫,混合着极大的恐惧,他开始抽搐。 被撕碎了的黑影散落在地上,纸屑一样飘走。两片相遇,就融合成一片,一片接着一片,最后,再度恢复为起初时的模样。 黑影撑开身体,“嗖”地飞起来,半空中和一道白光相遇。白光大盛,黑影变成实体。 玉鹏程软泥一样趴在地上,用力把头抬起一点,掀动眼皮,视线迷蒙之中,隐隐约约看到“簌簌”而来绛紫色衣角。衣角上点点黑斑,恰好是刚刚那片诡异的黑影模样。 玉鹏程闭上眼,嘴唇翕动:“原来、原来是你……” 湘部的圣巫女杳然取出一把短剑,“噗”,把他的左手钉在地上。玉鹏程长声嘶叫,旋即,又是一声“噗”,圣巫女杳然又用第二把短剑,把他的右手钉在地上。杳然一共用了八把剑,除了玉鹏程的左右手,还有玉鹏程的左右肩膀、左右大腿以及左右小腿。 这是极刑,让玉鹏程纵然本领再大,也施展不了。 圣巫女蹲下身,低哑的声音“叽里咕噜”说了一番话。一个小巫女从后面走上来,俯身看着被八把剑钉在地上的玉鹏程,面无表情翻译:“玉鹏程,不要再逃了。被我的养魂术盯上后,再怎么能,也不可能再跑掉。” 因为忍受非人的痛楚,玉鹏程咬破了自己的舌头。鲜血流了一嘴,玉鹏程一边流泪一边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狠狠咬了几下牙齿,又深吸一口气,尔后才接下去:“明明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天都,是黑翼鹰王!”大口喘气,半晌说出第三句:“薛藻不安好心,他不是好人!” 杳然“叽里咕噜”说话,小巫女继续翻译:“蛮部的龙主,还有湘部的女主,是不是你杀的?” 这个问题,问住了玉鹏程。玉鹏程这才真正感到:大难真的临头! 死亡的丧钟也慢慢敲响,声音由远及近,让他无力再回避。 小巫女用巫语对杳然说:“圣巫女,这个人昏过去。” 杳然用巫语回答:“绑起来,先带回望川。” 小巫女继续说:“新州撤军,薛城主已经走了。” 杳然说:“他要这个人,我们得委派蛮部和火部的人,把他送到新州去。” 但将玉鹏程押回望川后,蛮部大巫师转告杳然说:“重新获得三山平静的前提,新州城主还是要请圣巫女你代为办成一件事。玉鹏程,得由圣巫女亲自送往新州。” 杳然说:“我们年年纳贡新州,已经做到别的城邦对待盟中主城那样。他还要什么?” 蛮部大巫师讳莫如深,只说了一句:“必须你去做的事情,蛮部、火部所有的人都使出来,都没法完成。” 杳然很是惊愕。 蛮部大巫师又道:“还记得三年前吗?”目中会意,杳然瞬间醒悟。 “不会吧!新州城主也要学——” “三山的平静祥和,全在圣巫女你了!”蛮部大巫师把她的话打断,一揖到地。 264 流淙 从琅琼谷来到天都,路上,云杉便听程倚天讲述南北武林大会之后的情况。程倚天说了吴不医给自己输血吊命,也说了明威将军高环山亲自护送自己去藏剑山,连藏剑山无留山界里白乞的伤情花都讲了。绝命谷主白乞的伤情故事着实让人唏嘘,纵然云杉从未和那位绝世高人见过面,还是大大感怀了好几天。 但是追问起寒梅仙子洛沁水的情况,云杉还是关注了几点:首先,那位仙子,长相一定非同一般。不然,白乞何人?轻易便能爱上? 她说这话时,程倚天就斜瞥她那一张明艳照人的小脸。价值连城的寒玉床养出了冰肌玉肤,丹唇琼山之上,更有秋水两点为眸,无论怎么看,无论谁来看,都要心生喜欢。 女人问到有关长相的事,重点向来都不在问题本身。程倚天也算百花丛中过,对于这些小细节还算了解。他微微一笑,顾起左右来:“云杉,我说你特别像一个人,你信不信?” 她果然愣住,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来:“谁?” “我母亲。”程倚天刚把这句话说出来,她的脸就变了: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眉毛立起,眼睛也瞪大。 云杉毫不客气给他脑门上敲了一下。程倚天无内力防身,对疼痛的感觉尤其明显,“哎哟”呼痛,抱怨:“我说得是真话呀。” “是真话,那你不若直接说:咱们俩长得挺像的。” “这是为何呢?”程倚天反而弄不懂。 “你想不出来吗?” 程倚天凝神细想,想不出那本书上出过类似的典故。 云杉双臂环抱,冷笑:“这不是典故,是常识。都说儿子生下来会有母亲的面相。你刚刚说我像你母亲,这么一来,岂非你很像我的意思。” 程倚天一本正经:“我在说事实啊。” 云杉并没有抱歉的意思:“我也没有胡扯。” 程倚天被占了便宜,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北山悬崖上有一个洞,洞里面一只小鹰,老鹰因故再也不能回来,隔壁的一只大鹏就天天送些吃的来抚养他。一只小耗子见大鹏日日来得勤快,就问小鹰:‘他是你什么人,这样尽心尽力抚养你?’已经长大不少的小鹰便说:‘尽心尽力抚养我,便是我亲人了。’小耗子问:‘能叫爹爹吗?’小鹰说:‘可以’。小耗子看看比自己强壮威武不少的小鹰,回头找了一只受伤的小鸟,拖过来,送给小鹰。小鹰不懂她什么意思,小耗子说:‘大鹏给你东西吃,你就叫他爹爹,现在我带东西给你吃,你叫叫我母亲吧。而且,你飞到水边上瞧瞧,我们长得还挺像,咱们的嘴巴,不是都尖尖的吗?’” 云杉故意装作不屑于听,偏偏听着听着把故事情节听进去。听完了,她秀眉微蹙,问程倚天:“老鼠的嘴巴,怎么可能和鹰长得一样呢?”突然,她回味过来,指指自己,又指指程倚天:“你——你拐着弯在骂我?”母老虎暴起,扑到程倚天身上,又捶又打:“你才老鼠呢,你是老鼠,过街老鼠、贼目鼠眼、鼠目寸光、鼠心可诛!” 马儿拉着马车,在路上飞奔。 程倚天好容易从她的魔掌中挣扎出来,靠着车厢,一边喘气一边笑:“还不是你先想要做我的‘母亲’。” 云杉叉着腰,鼓着嘴,半天没再回出一个字来。 有关寒梅仙子的第二个问题,云杉幽幽出着神,轻轻道:“白乞和凤凰教主肖静瑶并行,两个人都要争‘天下第一’,肖静瑶的名头不用多说,那个江湖,关于她的传说太多太多,桩桩件件,有火有血。比较起来,我觉得,白乞给那时各大门派的压力,只大不小。能让那么多门派战栗,其中戾气该有多么浓烈。但是,洛前辈却轻易化解。纵然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然她本身一定至善至真,品德一定非常高洁。有道是:‘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我与她比,着实低微太多。” 不仅如此,随后她又说:“洛前辈的爹爹可是大名鼎鼎的洛青丘。洛青丘外号‘通天彻地’,白乞、沈放飞等人未曾出现之时,江湖上传言武功第一的,便是他。那会儿,藏剑山庄如同武林圣地。寻常人等便是听到这个名字,都觉得比没听过这个名字的人高一等。” 程倚天问:“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云杉目光不自觉闪烁:“我也突然想起一件事:许多年前,一个只能在江湖流浪的女孩,碰到的一个富贵人家的少年。那会儿,女孩心里最大的渴望,真的是想和那位少年一起放风筝。可是,少年的父亲不允许。本来约定好的日子,少年失约。随后,女孩又在田野里等了好几个晨昏,最终不得不放弃心里的坚持。” 这是他们的过往。 云杉因此去了蓬莱,程倚天则被拘禁离尘居六年。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那么多始料未及的事情。直到今天,他们居然在这里相对。 程倚天握住她的手。她想抽,舍不得,叹了口气,没有动。看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渐渐浮现出哀愁,程倚天手指紧了紧,掏心肺说:“我会全力以赴,不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云杉立刻笑起来,两个人之间满天的乌云一下子散掉,氛围重新明朗起来。 马车进了天都,没有去明华宫。云杉让赶车的车夫把车往西北边赶。经过大路,出了内城,转个弯,来到一处所在。 天都的建筑风,大抵都是遵循了“统一有序”的规则,风格上都很接近,因此,看在眼里就觉得城池各处,都非常整洁。这里的情况,和主城区类似,只是,高楼少了些,街道窄了些,两边铺子也小点儿,买的东西价钱也便宜不少。河流很多,来来往往的交通工具除了车马,还多了船。漫步在一条柳荫小道上,一条乌篷船就从旁边的水道上摆过去。摇橹的居然是个年轻的少女,穿着一条淡青色裙子,那裙子的料子,还是上好的蚕丝。少女唱着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辞采之华美,音律之动听,让人折腰。 程倚天止不住停下脚步,听着歌,一直目送那少女远去。回过头,他对云杉说:“天都人文,真叫我叹为观止。” 云杉说:“这里的情况,和别处,确实有许多不同。大概是因为这儿的主子喜好这些,乐府用名篇谱了曲,做出这许多好听的歌儿来,民众接触多了,这才可以人人信手拈来,随意演唱。”说到这儿,她折了一根柳枝,轻轻甩动,在自己掌心击了三下,含情脉脉向程倚天瞥去一眼,轻轻唱:“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是当年在逸城重聚时,她唱得程倚天动情的一首曲。昔日二人久别重逢,隔阂很深,虽然彼此喜欢,但是她有她的牵挂,他有他的猜疑。虽咫尺相对,不能心心相印。数年过去,昔日的隔阂已成记忆中的云烟。他对她一片真心天日可表,她对他,自然绵绵密密、情丝缠绕。 问世间情为何物?彼此相爱,就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这绿柳的婀娜,河水的清澈,莲池里荷花的娇美,暖风中蝉儿鸣唱的悠长……都有了十分想要仔细体会的冲动和耐心。 程倚天拉着云杉的手,轻声道:“再不会和你离开,若有相思,面对面说便好。” 云杉浮起欢欣的笑容,轻轻偎入他怀中。 假如不是程倚天突然消失,他们这般腻歪到晚也不会结束。一根绳索猛地绕住了程倚天的脚踝,接着,一个大力从水底下传来,程倚天便被拉入河中。 程倚天这辈子最差劲的,便是水性。就算武功未失,落了水也要歇菜,更何况此刻。一个很大的水花之后,人就再也浮上来。 云杉吓坏了,奔到水边就要扎猛子下去。但是,柳荫道上马蹄声响,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孩驰马而至,和几个同性朋友一起,甩动手中的流星索。好几条铁链交叉横空,眨眼把她缠得严严实实。 云杉认得那绿衣服女孩,怒声喊:“顾心歌,你放肆!” 绿衣服女孩皱了皱鼻子,重重哼了一声,道:“你已经不再是鹰王殿下百般宠爱的人了,白白戴着一个‘郡主’的头衔而已。什么‘我放肆’?尽吓唬人吧。”和同伴一起“哈哈”大笑。拉起流星索,她们先后打马奔起。 几匹马一起奔起来的力量该有多大,云杉措不及防,一下子被拖倒在地上。肩头、后背的衣服先后被磨坏。身体传来锥心的疼痛,想来皮肉也磨烂了。一直奔到一片荷塘旁边的草地上,她们才停下来。云杉蓬头垢面,浑身上下血迹斑斑。顾心歌却还是没有过瘾,对旁边一个同伴说:“齐齐,听过瑞祥郡主以前的壮举吗?她只是一个郡主,却把明华宫里的雪夫人绑在一棵树上。人呢,需要血液流淌,才能保证身体各部分健健康康,充满活力,而将人长时间绑在一棵树上的话,会有很大的坏处。” 那个叫齐齐的女孩不知道坏处是什么。 顾心歌便下令,把云杉的双手用麻绳捆上,然后把绳子绕过大树,一边往下拽绳子的另一头,一边把捆住云杉身体的流星索放开。这么着,武功很不赖的云杉便被绑着双手,吊到半空。 云杉气得要命,切齿骂道:“顾心歌,你就仗着你叔叔是内廷首辅谢耿池。” 顾心歌甩着马鞭,莹白光洁的小下巴桥起来,目光乜斜:“是啊,我就仗着我叔叔,所以这会儿欺负你呢。”马鞭子拍拍云杉的身体,她皱着小鼻子不满道:“我就是想不通,你到底有多了不起啊。红鸾营的冷游骑你不放在眼里,明华宫的雪夫人你居然也等闲视之。”上上下下打量云杉,口中“啧啧”有声:“你定是妒忌雪夫人国色倾城。像你这样的姿色,放在大街上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问津,所以,才发了狂,将雪夫人绑在树上,害她险些没了双手,对不对?” 云杉诧异道:“我从不知道,谢耿池的侄女儿,也渴望进那明华宫。噢,不对!”她突然抓到顾心歌话里面的破绽:“不是鹰王,是长烈,对不对?” 顾心歌一张俏脸倏地涨红。她挥起鞭子,“啪啪”抽打在云杉身上。云杉吃痛,咬了咬牙,喘息几声,硬生生笑起来:“看来,我说得没错了。” 顾心歌拿着马鞭子,向上点指:“错不错,你今天都落在了我的手里。” “你想把我的双手绑残废了,然后长烈就死心塌地喜欢你,娶你做他的将军夫人了,对吗?” 顾心歌被戳中了心思,目露慌张,扁了扁小嘴,干脆承认:“是啊,鹰王现在不要你了,他一定会要你,要把你娶进府,然后让你做他的夫人。但是,如果你没了双手,成了个残废,他一定会改变他的想法。” “顾心歌,”云杉明明落在他人手上,说起话来却气势凛然,“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你把我弄残废了,长烈就会喜欢你,然后娶你?信不信,若我真的残废了,他不仅依然死心塌地要娶我,而且会终生恨你、讨厌你,连见也不想再见到你?” “你胡说!” “不信完全可以试。” 顾心歌十分烦躁,在草地上走来走去,绕了整整十个圈。十个圈绕完了,她对云杉说:“那你想想,怎么样才能让他不讨厌我,娶我呢?” 云杉说:“让鹰王赐婚,不就万事大吉?” 顾心歌拉长小脸:“他当场就拒绝过我叔叔,殿下倚重叔叔,对他依然格外偏爱。” 听到这话,云杉止不住莞尔。被麻绳绑着的手真的好痛,她是内行,知道像这样的强度,只需要半天,一双手就得废了。 虽说和顾心歌斗气,她十拿九稳不会输。可是,没有了手,生活受到影响不说,她还要让倚天哥哥开开心心娶她。 脑子不断思考,云杉眼珠转了好几圈。 好一会儿之后,她对顾心歌说:“顾心歌,因为长烈而恨我也就罢了,刚刚将和我一起的那位公子拉下水的,也是你派来的人吗?” “是啊!”顾心歌瞟了她一眼:“最烦你这种女人,占着锅里的,扒着碗里的,身边居然又勾搭上一个,换作谁,都会看不下去啊。” 265 温情 在主城西北角的这个小镇,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流淙。流淙镇原本是个破落的集镇,但是,由于这块地方被鹰王殿下封赏给右将军司空长烈后,司空长烈让出大片应该属于自己的房屋和田地,吸引了许多人到此地,定居,不久就安居乐业。 司空长烈平日里在主城的将军府,那儿靠近军马司,处理公务方便。鹰王离城去琅琼谷,他知道;后来,鹰王又原班人马从琅琼谷回来,这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司空长烈精明,不由得深思。 程倚天是他领人抓来的,有关程倚天的一切动向,他自然也是知情人。火部的弃子薛藻和程倚天搭上线,两个人一起去了火部,大半年后又去了新州,这些,他都了然。只是,即便是司空长烈也没法预料到:一名不文的薛藻,竟然可以击败存心挑衅的蛮湘火三部,恢复武功的玉鹏程竟那么没用,连这个本不值一提的臭小子都打不过。唏嘘,又感到无语。 只能说:逸城公子程倚天果然很厉害! 现在,云杉已经苏醒,心病果然没了,厌食症也随之痊愈。这是一个好消息。鹰王怎么去的琅琼谷,现在又怎么回来,这不就说明:鹰王已经真的放弃对云杉的坚持? 普天之下,他唯独不能和殿下争,不管权力还是感情。 逸城公子程倚天以前不管多厉害,现在武功全失,等于废人,又在蓬莱这里,这不就表示:他的机会总算来了? 门外有人叫:“将军。” 长烈抬头一看,原是申志威。申志威得到允许,走进来,靠近了,轻声道:“流淙那边出事了。” 长烈一怔。 申志威又低低说了几句,长烈一拍桌子:“搞什么!”站起来又说:“我马上回去。” 五个近侍——申志威、刘林成、季飞宇、翟良、于东坤——全部跟上,六个人飞马赶至流淙。 长烈在这儿的府邸在集镇东南,也就是那片莲池的北边。很大的一个庄园被分走了三分之二,他自留了临水的几间房,以及后面一个花园。花园和厨房连接的地方,有一个小院,院子里堆满了柴火。柴房里,刚从水里拖上来没多久的程倚天正被鞭笞。 执行鞭刑得是个年轻男子,一口气打了程倚天二十鞭,站在程倚天面前,冷冷道:“服气吗?还敢对瑞祥郡主有非分之想?” 程倚天头发凌乱,因为溺水之后,又忍受鞭刑,脸色蜡黄,唇色苍白,精神萎靡。不过,他抬头看这个青年面善。脑子还没失去思考的能力,想了想,喘了口气对这个青年说:“你是司空长烈的人?是兄弟,对不对?” 青年脸一白:“这你怎么知道?” 程倚天咧了咧嘴:“长相啊,你这五官,简直就和司空长烈一模一样,只是辨识度低一些,有他参考,我才认得。” 青年被损一脸,想要打他,为这个由头下手显然气短。想了又想,他吩咐人去准备一盆热炭,烤了一块热铁。这烧得通红的热铁夹起来,青年送到程倚天脸颊旁,“嘿嘿嘿”笑了三声,尔后道:“说罢,以后再也不和瑞祥郡主有所瓜葛。你若这么说呢,刚刚你对爷不敬,爷就放过你;不然,给你一边烫一个记号。”热铁在脸颊旁边晃来晃去,光是热气就把皮肤给熏痛了。 云杉被吊在树上,手腕痛,手指发痒——这是血脉不通的表现。她盯着顾心歌,过了好一会儿,很认真道:“你把我放下来吧,我劝说长烈,让他娶你。” 顾心歌一听,顿时雀跃:“真的吗?你说得是真的吗?” 云杉刚一点头,她就解了绳索的结。云杉掉在地上,她疾步过来,将流星索一起解开。 “你刚才说的话,可要作数!”顾心歌的脸红红的,因为兴奋,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 云杉瞧她这副率真的样子,不怪她刚才虐待自己,揉揉勒麻了的手腕,恢复气血,再道:“带我去找刚才和我在一起的公子,我就兑现我的诺言。” “那样的男人,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啊?”顾心歌万分不能理解,大声叫起来。 “顾心歌,”云杉微微蹙起眉头,“我真搞不懂,你的脑子究竟琢磨些什么。对于你来说,我喜欢的只要不是司空长烈,不就一切都好了吗?”眼珠一转,叹了口气,反问:“不会是这样吧:你既希望长烈喜欢你,又不喜欢因为我而伤害到长烈。”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了一点:“能把那位公子从路上拽到水里去,你的这些女伴可办不到。和你一样、和长烈感情特别深厚又是男人——是他!” 滚烫的烙铁眼看就要碰到程倚天的脸颊。 程倚天视死如归,即便脸颊要被烫出洞来,那句“我再也不要和瑞祥郡主有所牵连”也没法说出来。 烙铁碰到皮肤,皮肤里的水分会因为骤然遇到高温蒸发,从而发出“滋滋滋”的声音。这种声音一旦出现在脑海里,不自觉,就带有了诱惑。 那个青年眼睛瞪得大大的,即将没了理智。 身后柴房门被“嗵”的踹开,司空长烈大步跨进来,喝道:“司空长风!” 青年吓得一抖,“当啷”,烙铁和铁钳先后落地。“哥!”他回头叫。眼前一花,他哥哥便已来到面前。 司空长烈挥掌揍了弟弟一个火辣辣的耳刮子,抬手指向外面:“滚出去!” 司空长风显然很怕这位兄长,一声不敢吭,捂脸急走。 司空长烈亲自来给程倚天松绑,同时笑着说:“抱歉抱歉,舍弟不懂事,冒犯公子了。” 程倚天苦笑:“我是个不速之客,在这儿,得到些类似的待遇,不算稀奇。” 司空长烈说:“我已经让人去准备了,公子现在就请移驾吧,去暖房沐浴。”又是溺水,又是被鞭笞,程倚天觉得,自己是该好好清洗一下,再换身好衣服。因此,谢谢司空将军。府上的佣人前来引路,程倚天尾随,前去暖房。 从暖房里出来,他头发绑过,脸洗得干干净净,衣服料子顶好的,深蓝的颜色很正,剪裁、款式均为上乘。前方莲池里面,莲叶田田,荷花盛开,拐角的地方有一座方亭。程倚天闪目看见云杉就在那里,并不多想,抬脚便往那儿去。 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孩子拦住他:“唉唉唉,你不能去!” 程倚天奇怪:“为什么?我有朋友在那里!” 顾心歌上瞧瞧,下看看,哼了一声:“长风那个家伙,说会好好教训你,教训得你去暖房了吗?啧啧啧,澡都洗过了,清清爽爽,还喷喷香呢。” 程倚天苦笑:“姑娘,你说的香,应该是水里的荷花香。” “好啦好啦,”对他半点兴趣都没有的顾姑娘很是不耐烦,“云杉要代替我说重要的事情,你不要上去打扰。” 程倚天猛地捏紧拳头,轻叫:“都快出事啦,你让她在那儿谈什么?” 顾心歌一听,急忙转身,探头向方亭里瞧。不瞧罢了,一瞧,她也着急起来,捏着拳,瞪着眼:“怎么回事啊?不是为我去说亲的吗?怎么他们变得那样……”程倚天又要冲过去,她死死拉住不放:“你不能过去、你就是不能过去!”又是跺脚又是掉眼泪,“你这一去,惹恼了司空哥哥,我的事儿,可就彻底没指望了呢。” 程倚天说:“我过去,你的事不仅不会没指望,还会变得更好。” “你这也是说的真话?” “如假包换。” 顾心歌的手自然而然松了,立马地,程倚天几个箭步往方亭冲去。 在自己的莲庄看到云杉司空长烈真的很开心。他是个身体动作永远快于大脑思维的单细胞生物,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行动,可能会给自己、给别人带来什么不妥,冲上来,便将云杉的手臂一起捉住:“云杉,你吃不下饭的毛病全好了是吗?” 一生当中最喜欢的三个男人:鹰王、倚天哥哥,还有他! 可以这么说,若是就只有一个人,而不是三个人,不管是谁,云杉都可以以身相许、倾心以对。 别人若是这样做,云杉势必要觉得被冒犯。 可是,这是长烈唉—— 在明华宫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是他带给自己阳光和温暖。他还把自己一路送到鹰王身边。鹰王喜欢自己的时候,他就默默隐藏;和鹰王产生心隙,没法顺利相处时,他就陪在旁边,不让她寂寞,要她不要难过。冷延刺他的那一剑,和她没有关系。可是,最后落在敌人手里,是因为她。这一切,潮水一样喧嚣过脑海,当其时,云杉眼中含泪,只想伸出手来,抱抱他! 他自然也要伸出手来,把她轻轻搂在自己怀里。 河风不吹了,树上的蝉都宁静下来。一只蜻蜓低飞,轻轻落在刚刚挺出荷叶的荷花苞儿上。那苞儿鼓鼓的,其实已经要开了。顺势裂开了一点点,如同看到了岸边的情景,欢喜地发笑。 云杉从他的怀里抬起头:“长烈,娶了喜欢你的那些人吧。” 怀抱松了些,司空长烈依然把她圈着,放在了柱子前。这样的姿势,叫她无路可退,他则如同一下子将她掌控在手心。 司空长烈说:“我喜欢你,只想要娶你。” 云杉嫣红双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事。”“我现在只知道:殿下已经对你不再有打算。”长烈低低的声音响在耳朵边上,温热的气息让她脸红。 双手推他,他的胸口好像铁板,人如同铁块,推得自己手腕都疼了,他一动也不动。 云杉叹了口气:“就当我是个坏人,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倚天哥哥走。” “离开蓬莱吗?” “呃——嗯!”云杉略微迟疑了一下,旋即飞快点头。 “熙朝那个地方,你绝不会有如今这样的惬意。即便殿下放弃了,有我在,整个蓬莱洲,都不会有人敢欺负你。”说着说着,他的唇离她的脸,慢慢近了! 就在这时,程倚天跑进方亭。他气喘吁吁的,冲着对面说:“你们、你们给我分开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拉活拽,把司空长烈拽得离云杉一丈远。“我是没有武功,现在,”程倚天拦在两个人中间,面朝司空长烈,“但是,我保证,我一定会解决掉我身上的问题。” 云杉很了解附骨针的厉害,悄声提醒他:“那个问题,并不那么容易解决。” “你闭嘴!”程倚天回头低低喝了一声,转过头,继续说:“司空长烈,你再怎么厉害,不会比你们的鹰王殿下更有本事吧。” 司空长烈直言不讳:“是啊。你接下来应该是想说,等你解了附骨针,你一定会对我不客气,是吗?” 程倚天点头点得非常诚实。 可是,司空长烈显然没有放在眼里,长叹一声,说:“我愿为我真心喜欢的人去死!”说着,他往前走。程倚天知道该怎么做,就可以拦住他。可是,没有乾元混天功支撑,他连司空长烈的一根小指头都打不过。司空长烈轻轻一拨,妄想拦住去路的他“咕咚”摔到后面去。 云杉一看,急忙跑上来,把他扶起来。 程倚天快气死了,指指司空长烈,却说不出一句理直气壮又能训斥对方的话。 司空长烈见此情形,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266 养魂 要不要娶顾心歌,司空长烈让云杉容他思考思考。眼下最重要的时,司空长烈想知道:“你们俩眼巴巴从琅琼谷到我的流淙镇,所为何来?” “玉鹏程。”云杉回答 “你要去救他?”说到这儿,司空长烈轻轻一哂,“若是想要那个家伙死,咱们直接坐在这里等好了。新州城主薛藻,只要等不到他想等的人,最后一定会把那个家伙宰了。” “是想去救他。”云杉承认,“所以,想问你薛藻把他关押在哪里,还有——”话说到这里,她颇有犹疑,思虑再三,还是开了口,“想向你借人。” “噢?”司空长烈面露玩味:“借人?帮助你呢?还是——”瞥了一眼只顾自己喝茶的程倚天,接着说:“保护他?” “噗!”程倚天一口水喷出来,然后一阵好咳。云杉急忙过去,为他拍背,又嗔怪司空长烈:“胡说八道什么?” 司空长烈冷哼道:“我向来不拐弯抹角,有什么说什么。”风头一转:“话说回头,鹰王没有任何旨意,让我们救他。诚然你我都认为,玉鹏程是先城主的儿子,平白死在别人手上,会陷鹰王于不义。可是,主子就是主子,我做属下的能够想到,殿下一定也会想到。殿下不说,便是默认。玉鹏程该死了!” 云杉和他对视,良久才道:“长烈,严格说起来,我现在已经不算蓬莱洲的人。这件事情结束,我就要向殿下提出辞别。”她突然冒出的这么一句,对司空长烈可是大大的打击。那么文档的男人,一句话,竟然叫他站立不稳,摇晃了一下,且又踉跄后退。 退了几步,来到椅子前,司空长烈坐下,抬眼看云杉。 云杉知他心意,扁了扁嘴,莹白如玉的脸颊上飞起一片嫣红,走近前,低低声音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你与鹰王,均对我恩重如山。此生此世,我都不会忘记那些。” “走都要走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情肠大动,他沉闷着声音,欲哭无泪。良久,他正脸对云杉说:“想去救玉鹏程,那就去吧。也别借其他人了,我跟你们一起。” 申志威提醒他:“殿下每三日一次大朝会,外廷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全部到场。缺一个都不行的,将军你可要慎重。” 司空长烈说:“从现在算,我们可以在明天天亮前到达新州。任务完成得时间只有一天,可是,你不觉得,一天的时间,其实很长?后天日落前,我回天都。下一次大朝会在第二天。神不知鬼不觉,你不觉得吗?” 玉鹏程,此刻被关在新州王宫的一座地牢。 这座地牢,从他成为新州城主的那一天,经过层层改造,如今,已是机关重重。杳然进来的第一天就品尝到厉害,墙垛子上转出来的二十八张驽,“嗤嗤嗤”各自连射,不知为什么会飞入其中的十几只鸽子,全被射死。处于中心位置的几只,身上扎满了箭,生生变得和刺猬一模一样。 薛藻把杳然带入这座地牢。 地牢里,除了玉鹏程之外,竟然还同时羁押多名男子。这些男子,眼睛上蒙着黑布,耳朵堵了棉絮,就连嘴巴,也用麻核给塞住,赤条条的身体,被五花大绑在粗木桩上。 杳然一看,转身就想走。 薛藻伸手把她拦住:“圣巫女,请留步。“ 杳然“叽里咕噜”说了一段,随身携带的小巫女帮助翻译:“城主想要我办的事情,我想,我是没法办了。” 薛藻说:“我知道你们有一门非常神奇的‘养魂’术,分内外两种,内修,可以让自己的精神脱离自己的肉体,外在表现为一片黑影,虽受千刀万剐,最后也能恢复成一体。至于外练,一般针对已经死去的湘女,尤其针对常年服用大量名贵药材的湘部女主,从死去的她们身体中,能够提炼出银白色一团雾状体。这团银雾,掌握在圣巫女你的手中,能够留下上一任女主最明显的记忆,比如用蛊,再比如跳舞。” 杳然应答了几句,小巫女翻译:“城主从小长在三山,又是火部大巫师薛旗的后人,这点雕虫小技,不能瞒你。” 薛藻“嘿嘿”一笑,凑近些,对杳然说:“三年前,湘部女主清晰被迫贡献出自己的生命,自杀之后,由你将未灭的魂魄提出。清晰的舞技,你给了后来的清舞,然后,把这银白色雾状体喂以七七四十九名女子的精血,足足炼了七七四十九天。这是什么,还用我说吗?” 杳然说了一段,低下头来,小巫女先叹息,尔后翻译:“薛城主既然知道,我还有什么好讲?那便是举世无双的魅女魄。因为包含整整五十名女子的怨气,用在男子身上,七日就可以把男子精气吸食干净。”因见薛藻冷笑露出了不屑,杳然瞪起眼睛,带着怒意“叽里呱啦”叫喊一通。小巫女翻译时则保持了冷静的语气,只说:“若非那一年明华宫里的雪夫人心慈手软,对黑翼鹰王白瀛楚只用了一半魅女魄,大名鼎鼎的黑翼鹰王早就变成一张干枯人皮!” 小巫女翻译这段话时,杳然就如同受到很大的屈辱,满是褶皱的眼皮里,射出小兽面对自己对付不了猛兽仇恨而又不甘的目光,胸口一起一伏,肩膀也一抖一抖。 薛藻说:“我并没有要和你算前帐的意思。” 杳然闻言,微微一怔。 薛藻接着说:“我对天都王,赤胆忠心,绝对没有背叛的意思,也不会容忍其他人背叛他。但是,他对我这番心意貌似并未那样重视。” 杳然冷冷一笑,小巫女在她说完之后,飞快解释:“魅女魄的炼成,需要一位甘愿献身的湘部女主。” 薛藻说:“你的意思,湘部目前还没有这样的人?”杳然缓缓点头,故作平静。薛藻眼睛微眯,嘴角的弧度轻轻往上拉起:“圣巫女,咱们不要打这样多哑谜。清舞不是被杀了吗?你能将玉鹏程亲自押送给我,说明,你身在湘部,都已经知道蚩浑、清舞之死的真正原因。你知道蚩浑、清舞是被玉鹏程给杀掉的,清舞的记忆转移给了你,你——有清舞的魂!” 杳然脸色“刷”的变白,好一会儿,小巫女才翻译她的话:“魅女魄养成的关键是要女子。” 薛藻说:“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对天都王,赤胆忠心,绝对没有背叛的意思,也不会容忍其他人背叛他。’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的心,知道我对他如此一心一意,死了父亲,死了姐姐,如今更让三部付出惨痛的代价,都在所不惜!”越说越激动,以至于情感到达了*,他不得不停下来深呼吸,伸出一根食指的右手高举过头顶,放下来,平息了呼吸,才接下去:“我想要他和我的心心相印,明白吗?” 杳然被抓住心底里一个极为重要的秘密,非常心虚。 薛藻继续说:“蛮部男子多雄壮,火部男女皆聪明。湘部很有意思,你们那里的女子生孩子,十个里面,九个一定是女孩,剩下来一个,五个里面出一个男丁。世世代代,湘部都以女子为主。可是,你们需要男子,除了繁衍,还要让他们帮助干活,并担任为数不多的保护家园的工作。和蛮部、火部共存至今,其他两部从未听过湘部男子背弃自己妻儿的事情。是去湘部的人,个个情深义厚、意志坚定吗?” 杳然“叽哩哇啦”说了一句。 “不不不,”薛藻竟然听懂了,不等小巫女翻译,主动接过话来,说:“和湘部女子温婉恬静、美丽动人都无关系。”顿了顿,他对杳然说:“其实外修也好,炼魅女魄也好,都不是你们练出养魂术的真正目的。养魂术真正的目的,就在于这里——”薛藻伸手,在半空中转着圈儿划过:“取男子气血,养湘女精魄。集多位女子怨气为一体的魅女魄,是毒药;集多位男子精气为一身的情魄,能够占领天下所有男子的心扉。凡是引下含有情魄的酒,饮酒之人,就会终身爱上最初布情阵之人。”薛藻绕着地牢的中央走了一圈,“这一次,布情阵的人是我。而我用的人,不是山野间抓鼠捕蛇的庸碌之辈,而是身强力壮、出身和当前地位都很不错的好男儿。尤其是这位——”说到这里,他站在了一个不着寸缕的男子下面。 这个男子,便是鹰王亲封的金刀武士玉鹏程。 果然不出司空长烈所估计,云杉、程倚天跟着司空长烈,一行三人,一个下午兼一个晚上,次日天明,便进了新州城。 刚进新州城,他们就发觉不对劲。身后几个又瘦又小的城门军,挤眉弄眼冲这边交头接耳。接着,一个挑菜的老汉一目不瞬瞧他们,瞧啊瞧,菜担子已经撞倒了程倚天,老汉才回过神来。 程倚天问:“老丈——”下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头发已经斑白了的老汉大叫一声,撒腿飞奔。可叹他的肩头还挑着满满的两担菜。 司空长烈、程倚天和云杉止不住面面相觑,三个人均不知道:这座新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云杉问司空长烈:“要不,我和你悄悄潜入新州王宫去瞧瞧?” 程倚天说:“难道,这儿还有别人会比我更熟悉那座王宫吗?” 司空长烈说:“你之前遭到薛藻扣押,也没去太多地方。” “至少,我知道两位季姓公主住在那里吧?”程倚天不觉得意,望天一笑。 云杉却多了心事,抓住他胳膊,把他拖到旁边:“你什么意思?两位季姓公主,你和那两位姓季的公主有什么前尘往事了吗?什么时候的事儿?” 程倚天还没来得及回答,司空长烈把他给“救”回去。程倚天要说话,司空长烈不让。司空长烈抢在前头对云杉说:“你还在琅琼谷里时,那会儿他并不知道你当时情况,只当你已经选择定了和鹰王回去。” 云杉向来信任司空长烈,重重呼出一口气,越过司空长烈,对程倚天说:“好啊,还在熙朝时,你就有华姑娘、燕小姐的纠缠不清,怎么,如今才到蓬莱几时,两位季姓公主都和你那么熟悉了?” 程倚天苦着脸抱屈:“绝对没有的事。” 司空长烈神补刀:“当日薛藻得势,想要恩将仇报时,便是其中一位季公主冒死送他出新州王宫。” 程倚天大惊失色,唇语问:“这你也知道?” 司空长烈报以诡秘微笑。 没得怀疑了,当下没得商量,云杉抓住程倚天一起,并唤司空长烈和她一起进新州王宫。 司空长烈说:“我直接从大门打进去便好。” 云杉执意:“我得先找到那位季公主,问问她和‘他’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程倚天偷偷斜瞥司空长烈,鄙视的眼神幸灾乐祸于司空长烈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翻越新州王宫的城墙时,程倚天悄悄对司空长烈说:“连累将军了,和我一起做这偷偷摸摸不光明的事情。” 司空长烈刚想教训他,程倚天被云杉一把拽过去。 云杉抽出剑来,在程倚天面前晃晃:“快带我去找那位姓季的公主!若是玩出半点花样来——” 程倚天抢过话茬:“你要谋杀亲夫?” 云杉一脚踹过去,怒喝:“我杀了那个败坏我梦想的女人!” 程倚天灵巧闪过,“呵呵”直笑。 新州王宫规模不大,身为家有千亩庄园的贵族公子,在其中走过一两次,对其中标志性景物以及重要场所,都记得一清二楚。加上宫中的守卫巡视得并不勤奋,他们穿过两个花园、三个宫室,方才碰上一班。程倚天躲得稍微慢些,露了一片衣角在墙外,这班守卫都没一个人瞧见。 司空长烈干脆让他们光明正大站出来,大摇大摆朝前走。又遇到旁边路上走过来一班守卫。云杉拉着程倚天要躲,司空长烈伸手拉住其中一个。 司空长烈笔直站在前面,云杉和程倚天都颇忐忑,不敢正视前方。 让程、云二人目瞪口呆的是,守卫走近,又从他们面前过去,个个目不斜视,根本没有一个人对他们发问。 267 乾元 自程倚天被放走,季瑛、季琳姐妹俩就被共同关在季瑛公主的住处。 姐妹俩听宫女、内侍禀报,知道城主征战三部大获全胜。季琳少考虑,每每劝季瑛:“我看那薛藻,就是有些本事。这次他从三山回来,我不提他当众悔婚让我难堪,你也不要再执意想念那姓程的公子,我们姐妹本是一体,一起嫁给了他,也就罢了。” 季瑛总是摇头。 白天里人多,季瑛并不罗嗦。等到夜深人静,姐妹俩同枕而眠,季瑛才用低低的声音对季琳说:“大殿上救我们姐妹脱困,后来又战胜蛮部龙主、火部公卿——薛藻这些本事,全都是程倚天程公子所传授。” 季琳不信。 季瑛便说:“你看到教军场上,程公子出面解湘部女主的难题了吗?这会儿,薛藻为什么不上了呢?” “程公子没有教他那样的本事?” 季瑛轻轻点头:“若非如此,薛藻为什么要禁锢程公子?还大张旗鼓找程公子,连三部几乎都被他踏平了!” 季琳听到这话,情不自禁叫起来:“你的意思,薛藻打三部,根本不是要给我们的父王母后报仇?” “没有特别的理由,想来他也不会做出那样决绝的事。蛮部壮丁几乎死绝,湘部、火部都被火重创,该是多深的执念,才能做下那样多狠辣的事情。” “那么,那位程公子最终还是会被抓到我们这儿来咯?” 季瑛闭了口,眼神忧郁起来,眼睛里尽是担忧。 她是个秀外慧中的姑娘,看得清薛藻的为人,知道如果程倚天真的被薛藻从三部里面找出来,下场会是什么。王宫里有些人不服新城主,薛藻自己给自己做了一副可以套在手腕上的钢钩,拉出来,戴上,挥挥手,那些人便统统被割了喉。在此之前,季瑛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性命,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被丢掉。那些死掉的人,被薛藻的钢钩割开的口子,又长又深,好像脖子上多出来一张嘴。这张嘴里面没有牙齿,没有舌头,只有“咕嘟咕嘟”涌个没完的鲜血。鲜血冒得又粗又急,一会儿功夫就能染红一片土。季瑛在睡梦中都常常被这样的惨景吓醒。程倚天假如落在了蛮湘火的人手上,被强行带去了三部,薛藻这会儿十有八九已经把他找出来。这被割喉的厄运,还不是要落在这位程公子的头上? 薛藻从三部回来之后,半步都没踏进她们姐妹这里。季琳失落生气,咒骂不停。季瑛绷紧了的一根心弦松了,但是另一层和程倚天有关的担心越来越重,数日,皆寝食难安。 先城主逝世,新城主对两位公主态度冷淡,在这里伺候的宫人们很是懈怠。季琳肚子饿了,让宫女做点点心来,宫女迟迟没有答应,惹恼了季琳,季琳一大早就把所有宫人集齐了教训。季瑛在屋子里听季琳一声盖过一声的斥骂:“长本事了,自以为我们姐妹绝对不会在这个地方再得脸,横起来了是不是?我今天还是公主,里面我的姐姐也是。不管以后怎么样,我姐姐会成为新州的王妃,我也会成为王妃。你们到时候不要哭着来求我,还有我姐姐。我和我姐姐都不会拿正眼瞧你们,直接打发了出宫去,一两银子的遣散费都不给你们发……” 突然,季琳的声音不见了。跟着一记闷响,什么被打中了。季瑛公主心思灵敏,急忙跑出来。迎面撞上的,是司空长烈。 司空长烈和程倚天、云杉从外面进来,和季琳照面,防止性格刚烈的季琳突然大喊,司空长烈展开息影功,瞬间转移到季琳面前。季瑛听到的闷响,便是季琳被他重手打晕得声音。 季瑛还没害怕到要尖叫,程倚天笑眯眯出现在她面前:“公主,别来无恙?”害怕瞬间变成欢喜,季瑛不管不顾,一头扑进程倚天的怀抱。 程倚天被扑了个措手不及。他没说得上一句话,季瑛捧住他的脸,左瞧右瞧,又再次将他抱住,泪流满面:“你还好好的,你还好好的,谢谢老天爷,谢谢他慈悲照拂。” 程倚天撑开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里落。因见季瑛哭得动情,最后还是轻轻拢住季瑛,右手在季瑛背上轻拍。 季瑛取出手绢,擦了擦脸,挽住他的手,两个人来到内室。 院子里,那些宫女、内监蠢蠢欲动,想要溜出去。司空长烈飘身拦到门口,叫一个小内监搬张椅子过来。 小内监不认识他,但是,看他长得那么高大,眼神睥睨又极威武,情状很是压迫人,抖抖索索,照着做。司空长烈坐在小内监搬来的椅子上,堵着出口。一众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有想要从后面偷偷溜走的,起了念头,一瞥门口那个门神目光如炬,自己小小动作都难逃法眼,为求自保,安分守己为上。当下,个个垂手落肩。 云杉起先也在院子里看着,见长烈一人,足以震慑所有宫人,便放下戒备,拂袖进屋。 季瑛已经拉着程倚天说了好一会儿话。从去月罗馆,到被玉鹏程抓住,再假托汪悛的手,反被送去了天都——这一桩桩,一件件,程倚天皆无保留,详细说给她听。 听闻这位程公子从头到尾并未遭受什么折磨,季瑛公主泪花闪现中反而笑出来,自己抬手揾了揾眼角,轻声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抬眼看到云杉走进来。 季瑛公主站起来,向云杉施了一礼,口称:“瑞祥郡主。” 云杉不由得一愣:“你认识我?” “数年前,沁水河边郡主惊鸿初现,十八盟谁人不知道郡主绝色英姿?” 云杉一听,明白了:“你说那会儿……”上下打量季瑛:“没想到世界这么小,今儿个我到这儿来,咱们又遇上啦。” 季瑛瞧瞧她,又看看程倚天。云杉女人心性,心眼小的毛病说犯就犯,也不管事实如何,先行挽了程倚天的胳膊,宣示所有权。 季瑛目光果然黯淡了一层,不过,旋即季瑛又奇怪起来:“郡主,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云杉傲然道:“你既开了头,就是要问我的。”程倚天觉得她这态度甚是冒昧,低头瞧了一眼。云杉哪里惧他?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手指垂下来,在他手腕处狠捏了一把。皮肉剧痛,程倚天倒吸一口凉气,没法再以目会意。 季瑛全明白了,刚才想问的话已经到了嘴边,问出来也徒惹别人尴尬、不痛快,换了句话说:“鹰王殿下那么宠爱郡主,郡主此番到此,想来天都都已得到讯息。” 云杉说:“天都能够知道的,都是大家已经全不知道的事实。新州城主征伐了三部是不是?蚩浑、清舞、冷平合谋杀了新州先城主,也就是你的父王,薛藻作为继任城主,为先城主报仇,无可厚非。但是,我觉得,我们应该还有些不知道的事,事实上恰恰在发生,对不对?” 季瑛回想薛藻的身手,又联想几年前在沁水河边看到从高台上飘身而下瑞祥郡主那时,郡主的剑,是否对付得了薛藻的钢钩? 她的目光忍不住游移。 云杉问:“你在想什么?” 季瑛思虑再三,试探着说:“是有……是有那么件事。” “薛藻囚禁了金刀武士玉鹏程?” “对。” “薛藻杀了那个人了吗?” 季瑛摇头。 云杉一喜,后退一步,正视季瑛的眼睛:“那带我们去找他。” 季瑛把她拉住:“郡主,你还不能去。”犹豫了一番,实话实说:“薛藻同之前比,又大不一样。”斜瞥了程倚天一眼,边斟酌言辞边说:“自打在教军场打败了蛮部龙主蚩浑和金刀武士玉鹏程,他入主这王宫后日日用功。我亲眼所见,他现在,可以一下划断十几个人的喉咙,还能……还能……还能把武士手中的钢刀,眨眼削为两段。” “这么厉害?”程倚天很是吃惊。 云杉反问程倚天:“他的武功,不是你教的吗?” 程倚天一阵茫然,片刻才说:“乾元混天功一阴一阳,非童子之身不能修习。薛藻要和我学武功时,已经十六岁,所以,我就传了他一脉乾劲,我称这为乾元功。”回想自己小时候练功,他缓缓道:“义父那会儿让我学习了很多东西,除了练功,我还要读书、习字、作画、弹琴,每天仅是背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云云,就要花费很多时光。十岁之前,我功力的增加很是缓慢。” 但是,季瑛刚才说了:薛藻已经到了一下划断十人颈,后背钢刀也能一击即断。这已经不是招数和力气的功劳,薛藻的乾元功,只怕已经到了他都无法预料的地步。 外面又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因为有季琳,季瑛急忙跟在程、云二人身后,冲出房子。但见天都右将军府的几个近侍全来了。申志威用剑压住了季琳的脖子,季琳挣扎,申志威屈膝顶住季琳身体。季琳啐了一口在申志威脸上,并且骂:“若本公主脱困,一定活剐了你等。” 季瑛疾步而上,拉申志威臂膀,苦苦哀求:“放开我妹妹,请你放开我妹妹。” 司空长烈隔着人群,叫:“阿威!” 申志威收剑,退后。季琳想要反击,被季瑛死死抱住。 季瑛说:“妹妹,我们要图大事。” “这儿全是欺负我们的人,我得把他们赶走,才能去想别的。”季琳气愤不已,泪流满面喊。 对于现状,季瑛着实无力辩解,抱着妹妹,姐妹俩只能抱头饮泣。 云杉说:“两位公主,有什么委屈,天都的鹰王殿下一定可以为你们做主。” 为什么申志威、刘林成、季飞宇、翟良和于东坤会出现在这里?云杉无暇问,长烈也不知道。只是“众人拾柴火焰高”这句话说得端是不错,有他们五个加进来,又有季瑛公主指点,找到薛藻用来关人的地牢,轻松了许多。 说是地牢,四面八方地面上还是修建了好几排房屋。 进大门受到了阻击,然而,新州的这些兵,哪里是天都右将军府里这五个近侍的对手?三下五除二料理了,季瑛、季琳,在云杉等人的陪伴下,来到后面天井。从天井往后走,猜到地牢入口。申志威一马当先刚想下去,一个人影从下面冲出来。刘林成战斗经验极为丰富,感觉杀气袭来,连忙伸剑去挡。申志威和刘林成联手,架住了蓦然出现薛藻的一对钢钩。可是,他们两个刚刚挡住薛藻的钢钩,两条手臂齐齐感受到一股大力,由剑身飞快传递到手臂。申志威、刘林成下意识用左手去托右边手臂,但是,那股力量又一分为二,将左臂也包含进去。虎口好像抓到烧红的烙铁那么烫,胸口被一根小腿粗的木杵杵上来一样。 申志威、刘林成双双飞起,于此同时,宝剑脱手。他们往后倒飞了一丈有余,重重摔在地上,“噗噗”两声,两大口鲜血喷在地上。“当啷”“当啷”,两把剑,落在他们旁边。 季瑛、季琳齐齐惊叫。 季飞宇、翟良、于东坤三战薛藻,均过招不过三。也得亏他们平日里练功不懈怠,鹰王殿下传下来,天都将士个个能习的几门剑法:十步一人剑、霜月电光剑、一字散花剑……他们练得很好。加上天都的人向来善于打配合战,三人齐力,力量上依然不能抗衡,但是招数变化勉强可以弥补。薛藻雷霆般攻击过来的钢钩,被堪堪挡住。最后,三人齐齐受伤,伤口也避开了脸部、颈部和胸部的要害,季飞宇伤到了左肩,翟良伤到右肩,于东坤后背被划了一下。虽鲜血淋漓,不至于致命,是为大幸! 就在他们过招时,程倚天目瞪口呆,久不能言。 司空长烈站在他旁边,低低声音道:“连公子都已经没奈何了吗?” 程倚天猛然回味,转头瞧他:“将军何出此言?”正视前方,说出心声:“我只是惊异于我自己修习的武功,虽说这等功力还没到我修炼近二十年的程度。可是,薛藻到底只学习了一年多。” “他这样子,去熙朝,都都大展拳脚了,是不是?” 程倚天毫无得意之感,苦笑点头。 见手下五人先后受伤,司空长烈郑重拔出肋下宝剑。 薛藻刚要追杀申志威五人,一阵强风扑面,吹得头发一起往后一散,身体本能反应,脚步站住,双钩交叉,往胸前一举。“你是谁?”他问司空长烈。 司空长烈冷冷道:“凭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字?”侧目程倚天:“程公子,从前我和令兄长神爪殷十三动手,一十八招,缴了令兄长的武器,你还记得吗?” 程倚天甚是不愿,事实就是那样,最后还是点头。 乍见程倚天,薛藻的心止不住一缩。他凝了凝神,阻止自己想要往后逃跑的冲动。正视司空长烈,一双眼睛又凶光毕露。他咬牙切齿,喝问:“打就打,这般罗嗦,是怕死得太快吗?” 司空长烈倒不着急,弹一弹剑身,长剑发出龙吟。尔后,他说:“薛城主学习锁兵决,竟然不知道神爪殷十三是谁?那位殷大侠,师承神爪门,名义上是程倚天程公子的兄长,到薛城主这儿,薛城主应当尊称一声‘师父’。” 程倚天问薛藻:“薛藻,还记得我当日传你锁兵决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言之凿凿,仍如在昨日。薛藻要战三部高手,程倚天传他锁兵决前,这样说:“你我机缘巧合,我才教你乾元功和锁兵决。没有拜师行礼,但是,我还是要替我十三哥把他门派里的规矩跟你讲清楚。殷十三师承铁爪门,祖师池大川一生耿直嫉恶如仇。因此,他门下弟子要做到:第一,不能欺师灭祖,第二不能出卖朋友,第三要修身养性,第四不可欺凌弱小。有一项违反者,必杀之或委人杀之。” 时移世易,“欺师灭祖,出卖朋友,不修身养性,欺凌弱小”,薛藻条条都犯禁。 “那我今日,就代神爪门的殷大侠清理门户吧!”司空长烈说完,缓缓举剑。 268 情魄 情阵结于地下,悬至阴数男子于半空。圣巫女杳然取出清舞的银魄放在中央地上,银瓮当作容器。然后,每一名男子脖子旁各插一根放血仪。放血仪做成了蛇的形状,汩汩鲜血通过蛇身,流到地面。地面上被她划出了道道凹槽,凹槽被注血,先是凸显出一副图。这幅图,在每年的湘部祭祀中会出现,画的是一个容貌模糊但是肩宽胸大腰部粗壮的女子。这个女子背后背着娃娃,手上还抱着娃娃,脚下却跳着欢快的舞步。 这名女子,便是湘部的第一任女主。湘部人尊称其为“神女”。这幅图便叫“神女抚婴图”。“神女抚婴”的每一根线条都被鲜血充满后,银瓮中的银魄蓦地一亮,满地的鲜血便有了生命,纷纷向银瓮汇去。汇集到银瓮脚下,这些血又仿佛长了脚,往银瓮壁上爬。爬得好好一个银瓮生生变成了血瓮,银魄的亮光便变得好强。 申志威、刘林成服了护心胆,同季飞宇、翟良、于东坤以及郡主,一起给右将军掠阵。耳朵里听到隐隐的一阵又一阵嚎叫。这些嚎叫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可是,仔细分辨,离自己也很近。 司空长烈、薛藻都听到了。薛藻蓦地露出一脸喜色,司空长烈毫不客气,挺剑进攻。长剑和薛藻的钢钩相碰,司空长烈也感受到巨大的力量反击而来。不过,他不是申志威和刘林成,也不需要学季飞宇、翟良和于东坤。他既然被称作“鹰王殿下的影子”,本事上,和鹰王殿下也差不了太多。鹰王的玄秘太虚功,他学了十之七八;鹰王的剑法步伐身法,他也门门精通。尤其重要的是,那门让程倚天的乾元混天功险些走火入魔的海涛龙汐,他也会。因此,感觉薛藻内力强劲,太虚功自然顺力运行。就像一个力量很大的人,偏偏碰到了一个顺势引导的力,使出来的力气更是要一泻千里。若是如往日的程倚天,稳扎稳打练功,内息练得极为沉稳浑厚,泻出去多少内力,只要没有走火入魔,都可以把持住。但是,今日的薛藻又如何和那时的逸城公子比?司空长烈的海涛龙汐却差鹰王不足三分。 锁兵决,变成了十步一人剑,又变成了霜月电光剑,最后变成了一字散花剑。司空长烈身若行云流水,薛藻紧跟他的脚步,头发散乱,脚步飘摇,如鬼魅。 申志威问云杉:“郡主,你可瞧出将军这门功夫的奥妙之处?” 云杉答不出来,程倚天说:“这是海涛龙汐,可以牵引对手的内力并让之发挥到极致。连云山上,鹰王对我曾经使过。” “就是那时候?”云杉顿时想起来。 “即便当时我没有自戕,我的功力也已经突破当时我所能承受的界限。走火入魔,就是本来我该有的结局。” “那这会儿——” 程倚天一笑:“你问我,还是问他呢?”伸手一指薛藻。场上的薛藻,已经开始围绕着司空长烈急速奔跑。而司空长烈只在原地指指点点。司空长烈动一步,薛藻得奔半圈。司空长烈原地一圈转弯,薛藻就奔出一个方圆足足七八尺的圆。 薛藻的脸早就红了,红彤彤的,也好像灌满了血一样。 “这是乾元功快破临界点的表现。”程倚天对众人说。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嘶呼传出来。薛藻被司空长烈一掌击中胸口,没有后退,但是身上骨节“咯咯哒哒”爆豆一样脆响。他瞪着眼睛,平举着双臂,两只手紧紧握成了拳。嘴巴长得很大,大家都以为,这嘶呼声就是传自于他的口。但是,司空长烈紧接着上前,托起他的双手,只两下,便将他的钢钩给歇了。“当当”两声,钢钩落地。司空长烈说:“没了乾元功,你的锁兵决毫无神奇之处。”薛藻软成了一个布袋,颓然瘫倒。那嘶呼却依然还有。 还有先前那般,不留神听,以为很远;但是仔细一听,又仿佛就在身边。 季琳说:“这是地牢里的人发出来的。” 大家一起转目看她。 季琳说:“薛藻搜寻了两百多个精壮男子,全部关押在王宫的地牢里。你们都不知道吗?” 云杉问:“是满城上下搜寻,然后找出来的吗?” 季琳点头。 “这就难怪了!”司空长烈、程倚天和云杉一起回悟过来,为什么一早进城,城门军和挑菜的老汉会用那么奇怪的眼神注视他们。那些人对云杉都不感兴趣,那些人奇怪的是:新州城主满世界找精壮男子,但凡觉得自己和“精壮”二字挂钩的,这些天全部找稳妥的地方躲起来。柜子里、箱子里,甚至锅灶底下,只要是外人可以看到的地方,统统都不会出现。为什么那个时候,还能看见程倚天和司空长烈这两个人? 尤其是司空长烈,“壮士”二字舍了他,整个蓬莱洲,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配得起的男子。 程倚天问季琳:“你知道薛藻抓这么多男子,想干什么?” 季琳想了想:“左右是和‘交心’有关。薛藻好像喜欢一个什么人,但是这个人并不理会他。他要用这些男子,让湘部的圣巫女做出个什么来,让那个人从此对他死心塌地。” 司空长烈禁不住发笑:“这新州上下,还有谁需要他费这么大力气讨欢心?” 程倚天低低声音道:“他喜欢的人不在新州。” 司空长烈瞬间转目,和程倚天目光交汇,程倚天用口型表示了两个字:“天都!” 司空长烈一愣,想了又想,依然不明所以。转身要抓薛藻本人问个明白,不曾想薛藻趴在地上,拼命收敛内息,勉强抓住一团,按捺在丹田里,让身体多出力气,悄悄爬起来,脚底抹油,溜进地牢。司空长烈慢了一步,追到地牢口,还没进去,墙垛上面传来机关打开的声音。 这声音,司空长烈少年期在火部的密林里听过。不用掉头,长剑便已舞起。火部的暗器在蓬莱有些名声,可是,比起逸城的“巧夺天工”在逸城以及桃花坞设下的“飘叶飞花”,这精巧程度,差了何止百倍?即便论及“奇妙、快捷”,蓬莱阁的剑法要输剑庄上官剑南创出的九花落英剑几筹,可是,司空长烈到底身负玄秘太虚功。 玄秘太虚功流转于四肢百骸,身体外侧犹如加了一层无形的防护盾。两百八十支箭未被长剑拨落,到达距离身体还有半寸的地方,总是要停滞些许。也就这些许时间,足够司空长烈回转剑身,眨眼将所有漏网之箭打落。 别人眼睛不够快,只看到他陷入了机关,尔后又把机关给破了。 申志威等五人当先冲上去,纷纷大叫:“将军”“将军”……司空长烈足下不停,继续往地牢里冲。 地牢最深处,两百五十六名男子,被分成了四批,每一批六十四个人。绑缚人的木桩有木轨,一批使完,自动滑开,第二批随后补上,分别在一柱香时间里,被血瓮中的银魄吸成一张人皮。 薛藻从外面逃进来时,第三批已经开始给银魄喂血。“神女抚婴”红得晃人眼,血水流动造成了眼睛的错觉,这副图几乎从地面上浮起来一样。 司空长烈闯入地牢,昏暗壁灯照耀下,突然出现一对石人挡住去路。 这对石人做得很大,敦实厚重,季琳冲过来,对人像又踢又打,不见任何效果。申志威等五人合力推,也推不动,五个人换了一个方法,在通道墙壁、地面到处摸索,结果,还是找不到移开石像的暗门。 程倚天说:“我认识两个奇门中人,做出来的东西如果能动,控制的机关一般都放在这件东西身体上。”他走上前,摸摸石人的头,又抓抓石人的颈,最后在石人的手指关节上找到一环可以转动。把这个石环转过之后,石人倒是动了,后面传来石板移动的声音。分开的石人后面,好几排仿真的木人从地下钻出。每个“人”手上都持弓,石人像滑到墙边,木人手中的弓开始射箭。 司空长烈一马当先,拨动雕翎。申志威、刘林成、季飞宇等紧跟而上,把从右将军侧面射过来的箭纷纷拨落。 云杉要护程倚天,程倚天却保护住季瑛。季瑛躲在程倚天的怀中高声叫喊:“琳琳,琳琳。”季琳自己也打落了一支冷箭,感念姐姐危急时刻记着自己,傲娇的性子却没改,哼了一声:“还在这儿,没死啦。”他们耳中听到“砰砰”的声音,定睛看去,司空长烈冲进木人阵,手起剑落,将端着弓箭的木人纷纷劈成两半。这些木人有的是被从上往下劈坏的,有的则是从旁边被一劈两段,视剑招的起势而定。 申志威也学着右将军的样子劈了一下,剑看在木人身上,只留了一道深深的印子。剑刃反而卡在里面,拔出来还用了点力气。刘林成“刷刷”两下,把木人举起来的手齐关节处砍断。这些木人只会射箭,砍断了持弓箭的手,等于没了作用。季飞宇等学刘林成,随后,翟良还嘲笑申志威:“老大,智商不在线了呀!”于东坤却道:“有人想学右将军,学得不像而已。” 申志威“刷刷”砍了一个木人的手臂,骂他们:“你奶奶腿的两个马后炮,你们就没有像我这样砍这木人?” 嘻嘻哈哈冲过木人阵,前面出现一片平整的地面。 云杉斜瞥程倚天,程倚天这才想起怀中还抱着季瑛。虽说这是权且之计,但是程倚天还是没法做到百分百坦荡。他和季瑛都红了脸,季瑛很识趣,退到后面。季琳拱了季瑛一下。季瑛蹙眉,冲着妹妹轻轻摇头,颇有些羞急的样子,眼神示意,让这个脾气不是太好的妹妹不要冲动。 但是季琳那火爆楞子的性子,越见她这样,越忍不住,佯咳了一声,对云杉说:“瑞祥郡主,是吧?我姐姐喜欢这位程公子,你为什么阻拦在中间,偏偏不让?” 真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云杉平白被别人占了倚天哥哥的便宜,自己还没说什么,对方的妹妹反而先发了难。 司空长烈扔了一锭碎银子在路面上,那银子圆溜溜的,裹挟着太虚功柔中带刚的内力,砸在地面犹如砸上一块重量不小的大石头,而反斥的力道只是将这银子弹起来,接着圆弧形路线落下去,这么着“嗒嗒嗒……”,接连来了好几下。路面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异状。 申志威心急,轻叫一声:“我先过!”越过众人,往纵深里走去。走啊走啊,忽然,脚下一块方砖翻转。司空长烈紧随其后,当即伸手把他拉住。申志威腰上挂着的一个黄铜的令牌被砖石边缘擦了一下,挂绳松了,黄铜令牌坠落。 下面没有出现令牌落地的声音,但是,绳子抽动的声音却传出来。申志威、司空长烈黑夜视物的本领都不差,隐约看见下面一张网收起来。接着“嗤嗤嗤……”,羽箭被射出来的声音不绝于耳。司空长烈膀臂叫力,硬提,把申志威提上来。趴在陷阱口往下看,只见黑乎乎一片,但是可以想象,如果刚刚掉下去的是他,这会儿,一定已经变成一只满身是刺的豪猪。 云杉急于要向季姓两位公主讲明一件事:“倚天哥哥是我的,从前他只喜欢我一个,现在、以后,我也不允许他再爱上第二个。”仰头目视程倚天,让程倚天自己表态。 程倚天提醒她:“前面,司空将军遇到事儿啦。” “不要打岔,”云杉打断他:“你先对她们姐妹俩说。” 申志威死里逃生,惊出一身冷汗,趴在地上给司空长烈磕头,感谢右将军救命之恩。司空长烈把他扶起来,转头叫这边:“云儿,事不宜迟,快点走啊。” 里面,男人撕心裂肺的嘶吼再一次响起。 云杉不能不顾大局,但是,也不能再容忍自己深爱的倚天哥哥关怀他人。她让程倚天在前面走,并嘱咐翟良和于东坤保护好程倚天,自己走在了季瑛、季琳旁边。 季琳说:“你也是一个女子唉。” 云杉冷哼一声,摆了摆手中的剑:“保护你们足够了。” 等他们到达地牢,杳然已经进行最后一层工序。最后六十四个男子被押上来,脖子上插上蛇形放血仪。鲜血汩汩流出,滴落地面便有了活力。地面上一条条痕迹如一条条血红的小蛇在游动。血瓮中的银魄已经化为人形,变得很大,立在空中,发射出来的光芒普照在六十四个男子身上。那六十四个男子就像被无形的手抓住一样,浑身被绑得死死的,造成他们无法扭动挣扎,他们只有嘶吼:“啊——啊——”肌肉却神奇地消失,随着鲜血被放完,他们逐渐干枯在木桩上,只剩一张张人皮。 所有的人,都第一次见识这样的邪术。季瑛季琳迅速捂住嘴巴。季瑛皱着眉,几次闭眼,眼皮又不受控制张开,季琳干脆跑到墙角,背对着这副惨绝人寰的情状,“哇哇”呕吐。 云杉扑入程倚天怀中,脸埋在程倚天胸口,迟迟不愿抬起。 薛藻出现在对面,光芒万丈的银魄漂浮在半空,阻挡住去路。饶是司空长烈艺高人胆大,此时此刻也不得不站住。 薛藻有恃无恐,“嘿嘿”笑道:“知道这是什么吗?情魄。凡是被光照到的正常男子,都会被摄取走心神。”看着司空长烈,他问:“你武功这么好,绝不可能是三部或者其他地方的人,你是天都的,对不对?鹰王座下左右将军,你是不是其中一个呢?” 司空长烈朗声回答:“不错,我正是殿下座下右将军司空长烈。” “这就对了!”薛藻抚掌三下,放下手来,“我本是要等他前来,天都先城主白孤鸿的儿子在我手上,天都说什么也要派一两个人来,可别人都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以为他会亲自到——可是,他到底没有到,来的人变成了你。”遥望司空长烈,表情很是纠结。 云杉越众而出,大声问:“玉鹏程人呢?我们确实来救他!倘若你还好说话,乖乖交出人来,我向右将军求情,或可饶你不死。” 薛藻上上下下打量她,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又是谁?” 云杉刚想回答,程倚天拉了拉她的手。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前方,除了程倚天,没有人发现,地牢的顶端,一个人正被缓缓吊下来。而程倚天此刻将手往上指了指,云杉看见,季瑛季琳也看见,司空长烈和他的五个手下都看见。 季瑛先“嘤咛”叫了一声,季琳跟她一起,用手捂住嘴巴。 只见吊下来这个人面孔朝下,正是云杉此行要来寻找的金刀武士玉鹏程。不幸的是,这个玉鹏程浑身上下插满了蛇形放血仪,当快要下坠到人形银魄光芒中时,几十个放血仪同时放血。先前那些男子死亡还需一炷香,这样快放血速度,玉鹏程顷刻便毙命。银魄的噬血速度其所未有的快,整个人形物一刹那间变得红彤彤的,“呼”地钻入玉鹏程的尸体,接着又忽地往上钻出来。 放干鲜血的玉鹏程掉在地上,云杉最着急,迫不及待奔上去。在云杉面前,本来还是还有人样的尸体好像一个慢慢被放气的气球,从鼓涨到越来越瘪,越来越瘪,最后贴到地面,成了干皮。 一片黑影晃晃悠悠横过半空,吸引了许多人注意。这片黑影拽住收敛了红色的情魄,将它塞啊塞,塞到一只圆肚部分只有拳头大小的羊脂玉净瓶中。 云杉也仰着头,没想到地上慢慢爬出两只手掌。这两只手掌连接着地面,摸到她的脚边,“咔哒”“咔哒”将她足踝抓住。等云杉惊叫,头顶上铁栅栏落下,隔开了其他所有人。 没有人再去关注抓着羊脂玉净瓶的黑影怎么回归的本体。 本身恢复行动意识后的圣巫女杳然,将炼好的情魄交给薛藻,低低的巫语说:“我的事,做完了。” 薛藻听得懂,拿着羊脂玉净瓶点点头:“从此,孤和三山恩仇两讫,孤是孤,三部是三部,井水不犯河水,再也不想往来。” 杳然两只兰花手交叉,手背靠在一起,低头施礼。墙壁上开了一道小门,她带着带来的小巫女,飘然而去。 269 周旋 后面是草鬼婆饲养虫子的地方。除了虫子之外,草鬼婆还采了不少草药放在这里。仙鹤草、蒲黄、艾叶都有,还有晒干的槐花,给班素芳用,草鬼婆还是选择了艾叶,配上三叶五香藤,捣碎了,挤出汁,汁兑温水内服,草药直接敷在山口上,最后,丁承四替妻子将伤口一一包扎好。 忙完这些,晓掩、程倚天和丁承四夫妇都去休息。隔了两个时辰,程倚天先醒,接着,晓掩也醒过来。两个人走出房间,院子里,草鬼婆已经炖好了一锅野菜粥,滴了香油,香味儿随风送来。 晓掩替草鬼婆盛了一碗,又给程倚天装。 草鬼婆目光好像被线牵住了一样,盯住她,只是瞧她忙。 晓掩将三碗粥都装好,三个人凑一桌吃。吃完了,晓掩收拾碗筷出去洗,草鬼婆这才分出心神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程倚天。 程倚天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低头哂笑,稍后抬头对她说:“婆婆,多谢你昨天施以援手。” 草鬼婆说:“我抓你到这儿来,日后你要走,还是得付我银子。” 程倚天一呆:“我已经和晓掩是好朋友了。” “是好朋友,更加要付这笔钱。”草鬼婆的话说得一板一眼,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程倚天不在乎钱,只是诧异:“这又是为什么呢?” 草鬼婆抬头看看院子上头的天,好一会儿才垂目平视:“晓掩要和我一起过日子,想她过得好,必须出一个非常好的价钱。”停了停,凑近了问:“你和她谈了一个晚上吗?” 程倚天很老实,点点头。 “那她有没有把知道的都告诉你?”草鬼婆的表情既神秘,又带着些许悲怆。 程倚天不明所以,连忙摇头。 草鬼婆说:“我的孙女于晓掩,曾经被我为了生活,送到吴家堡。” 这一点,程倚天听晓掩说过。可是,这和草鬼婆绑架他勒索银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草鬼婆“嘿嘿”冷笑。 门帘响,晓掩走进来。程倚天看见她,心里陡然轻松。晓掩对草鬼婆说:“婆婆,丁夫人的草药需要换新的,你去替她换吧。” 草鬼婆对她的话言听计从,站起来。待要出门,回头嘱咐一句:“昨儿个同你说的事儿,不要忘记。” 晓掩只想了片刻,笑起来:“我知道。” 程倚天满头雾水,听到这儿,小声问:“那是什么?” 晓掩笑着对他说:“昨儿个刘家婶婶送的青蒜,炒了茨菰片儿,烧了羊腿,还剩许多。奶奶让我少了羊杂,今天送回去。” 程倚天点头:“想起来了。” “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出去片刻,马上回来。”晓掩说着,从灶上端出一个碗来,盖上另外一个大碗,端着出门去。屋子后面,草鬼婆将新的草药汁和草药一起拾掇出来。 程倚天坐在院子里思考:“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无双姑娘虽然和自己只是萍水相逢,可是到底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的,不救,肯定不行。但是晓掩又不让自己去。 草鬼婆和张抗抗有深仇大恨,她将无双姑娘送给张抗抗,再让张抗抗将无双姑娘送给霸王彪,这其中会有什么大秘密? 奇花谷的事又那么棘手。华氏一门的血案,尚武门是给定了案,抹去了洗心楼的干系,但是,这也意味着他不能光明正大前去插手那里面的事情。 那个青草帮到底该怎么打发? 如意门的夫妇两个又该怎么料理? 如意门—— 刚想到这三个字,耳朵里就听见“咻”一声风擦过去的身影。一抹白色,消失在屋脊上方。然后,屋子后面传来草鬼婆凄厉地叫骂:“还我将军头,你这个恶婆娘!” 屋子里面班素芳一蹬丁承四的屁股:“快出去瞧瞧。”丁承四刚拉开门,一道人影掠过,鼻尖一凉。 班素芳喝道:“呆着干啥?” 丁承四愣愣道:“看见没有?” “啥?” “有人过去了!” 班素芳从床上站起来,扶着丈夫的肩膀好奇催促:“赶快扶我出去看看。” “你还是呆在这儿吧。”丁承四唯恐她再冲动。 “不,我要去看。”班素芳极富八卦精神,执意要去,“快点,我们一起到后面去。” 丁承四扶着班素芳来到屋后。 屋子后面有一小片竹林,林边,一身白衣的白布齐和他那个只要站下来就必定歪歪倒倒的老婆并肩而立。 草鬼婆跪在地上,满脸悲愤看自己辛辛苦苦饲养了许久的彩虹将军头。这些长着犀牛头的深棕泛七彩色的甲壳虫,被旋风扫过了一样。而这旋风,全是由利器组成。彩虹将军头每一只都断成两半,肚皮朝天,一根尖吻再也喷不出能够麻痹人的毒液,徒劳翘着,全部一命呜呼。 廖娉婷经历了剧烈的运动,一轮强烈的咳嗽,让人听着,认为她必定会把肺咳出来似的。只是,咳得地动山摇,最终,廖娉婷也没把肺咳出来。脸有点红,一双细长的眼睛泛起莹莹水光,好像真的受不了自己这副病躯。 草鬼婆冲上来:“你这个毒妇,赔我将军头,赔我将军头!” 廖娉婷被她拉扯着身体左摇右晃,马上就要晕过去似的,口中大叫:“相公、相公——” 白布齐用力一推,程倚天伸手将草鬼婆扶住。 廖娉婷闭上眼睛,吸口气,睁开眼,喘息道:“你这个老乞婆,这些虫子惊了我,你知道不知道?”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对金剪刀。 对面的人,除了草鬼婆之外,都见识过这对金剪刀的厉害。班素芳素日里总免不了的大大咧咧倏地收起,丁承四反手将背上插着的长剑抽出,握在手上。 廖娉婷的金剪峨嵋刺瞬间亮出,鬼魅的身法再度展示,白影满场飞,眨眼功夫,班素芳身上绷带再度被撕碎,草药撒了,刚刚愈合了一些的伤口重新绽裂。不仅如此,丁承四也受了伤,同样是胸口、小腹、手臂、肋下,伤口又长又深,血流如注。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晓掩就已经从刘家婶婶那里回来。大抵已经藏了很久,这会儿终于藏不住,跳出来大喊:“住手!” 廖娉婷刚想再进一步,彻底废了太行双剑,闻言站住。瞧着晓掩的脸,她蓦地“呵呵呵”大笑起来。 晓掩是个漂亮的姑娘,可是,她的漂亮只是源自于天然具备的美,廖娉婷却描眉画目,将原本就很不错的底子修饰得看起来比她美上好几倍。 女子看到女子,第一件事就是自己申量:到底谁更漂亮。 从笑声可以听出,廖娉婷总算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这位如意门夫人还极为不屑。 长得没自己美的姑娘,想要同自己说的话,要听。 廖娉婷掂了掂金剪刀,轻轻道:“你要说什么?” “私人住地,乱闯是违法的知道吗?” “法?”廖娉婷的眼睛瞪圆了些,忽地又迷成两弯月,“哈哈哈……”清脆的笑声从她口中流泻出来。 白布齐连忙扶住自己妻子。 廖娉婷任由他给自己轻拍后背,顺顺气,过了会儿,才喘平气息,对晓掩说:“死丫头,跟你夫人我讲法。”金剪峨嵋刺一摆,白影欺近。 “叮叮叮——”一连串金属撞击的声音响起。程倚天横身拦进二人之间,晓掩从丁承四手中拿来的剑转到他手上,他抱着晓掩顺着廖娉婷攻击来的方向奔跑了数丈,回身一挡,廖娉婷的峨嵋刺被他拿过来的长剑荡开。知道廖娉婷体弱,程倚天都没使多大劲。可是,白色的人影还是好像被弓射出去的箭一样,“嗖”地飞出。 一条软鞭横空,白布齐把妻子卷回自己身边。 晓掩对程倚天说:“让我来。” “让我来!”程倚天将她挡在后面。 晓掩气呼呼道:“太嚣张!” “还是让我来吧——”程倚天意味深长瞅她一眼,横过剑。晓掩说:“借力打力即可!” 程倚天点头:“我知道。”话音才落,白布齐、廖娉婷夫妇俩舞动兵器一起进攻。 廖娉婷还没怎么吃过亏,这下子,她不让这个挡着她金剪峨嵋刺的人倒霉誓不罢休,白布齐瞧得出,老婆一个人对付这个男人力量不够,因此,全力以赴从旁配合。两条雪白的人影,缠住程倚天一人。如意门的身法都快得惊人,加上白布齐的软鞭矫若游龙更加灵活多变。即便是太行双剑,在旁边看着,心惊肉跳都忘记了自己正身副重伤的实情。 晓掩先是担心,观战不久,白色人影纠缠对手始终速度不减,她反而放心。草鬼婆收拾了一下将军头,回头来到晓掩身边。 “晓掩。” 晓掩全神贯注瞧打斗圈。 草鬼婆说:“你是我晓掩的话,也想就这么永远成为我的晓掩,让你这个朋友帮我做件事。” 晓掩耳朵听见,猛地惊醒。转目身旁,草鬼婆始终只能睁一半的眼睛,从未有过,正闪闪发亮。 “奶奶……” 草鬼婆的表情让她务必给自己一个准确回答。 “将军头不是还有?” “只有那些,不够药力。” “一定要那样做才行吗?” “不然呢?”草鬼婆反问她。 晓掩把头转回去,对面,白色的人影飞动得更加快捷,偶尔有叮当声传出,白布齐、廖娉婷夫妇始终不能结束战斗。 丁承四张大嘴巴呆呆瞅着,好半天,才对同样看得眼睛眨也不眨的班素芳说:“老婆,够牛的呀。以为逸城公子徒有虚名,这么看来,便是萧三爷和殷十三爷他们,本事也未必强成这样。” 班素芳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嘴上却逞强:“那可未必。” “怎么?” “殷十三爷锁兵诀厉害,一照面就锁了廖娉婷那娘儿们的剪刀。没有剪刀,那个娘儿们会飘来飘去的身法,还顶屁用?站都站不稳!” “唉——”丁承四拿自己这个死鸭子嘴硬的老婆着实没办法。 班素芳还说:“萧三爷就更不用说了,一招月圆梦缺,如意门这两个马上就挂了。” “好吧!”丁承四放弃和自己家这个老娘儿们斗嘴的意思,转脸继续观战。 草鬼婆等晓掩的答复。 晓掩迟疑了半晌,方才回答:“我知道了,奶奶,不管怎样,总要让你满意才好。” 草鬼婆布满皱纹的嘴巴咧开来,脸像菊花一样盛开。她对战局已无兴趣,转过身,身子后面,白布齐将身体飞旋成一股龙卷风,长长的软鞭圈成廖娉婷跟着白布齐一口气跑出十里地,正喘息,一棵大槐树后面转出来一个灰衣老者。这个灰衣老者身量很高,五官也不差,只是脸上有三横三纵六道疤,让人印象格外深刻。 此刻,他并不知道如意门这对夫妇厉害似的,大剌剌越走越近。 白布齐还没来得及说话,廖娉婷大喝一声:“你给我站住!”说得太急,引起好一阵咳嗽。 灰衣老者“呵呵”一笑,嘴一撇,目光乜斜。那三横三纵六道疤痕扭曲,似乎这疤痕都在笑他们。 白布齐扶住妻子,廖娉婷好容易直起身,然后对他说:“买卖做不成。吴家堡,我们不去了!” 灰衣老者“噢”了一声,淡淡问:“这是为何?” “有厉害的大头。”廖娉婷说完,长出好几口气,尔后又接下去,“原以为没有人能抢我们如意门的风头,那什么太行双剑,也想进奇花谷,找紫煞,去六大门派请功,被我们夫妇一人干掉……” 白布齐插了一句:“都是娘子一个人的功劳。” 都这时候了,他还耍贫,廖娉婷不由得瞪他一眼。 灰衣老者说:“我观你们本事,确实也没人将你们的风头抢去。” “现在就是不一样。”廖娉婷说。说完这话,她实在气喘得太急,说不下去,瞥了一眼丈夫,又拱了一下,让白布齐说。 白布齐便说:“那个年轻人太厉害了。我的龙卷风和我娘子的金蛟龙合体,也没奈何得了他。” “居然有这事!”灰衣老者露出诧异的神色。 “对啊!”白布齐右手一拍大腿,“我和我娘子都没法相信这样的事。龙卷风卷住那年轻人,金蛟龙肯定一击奏效。可是,我的鞭子卷住了一团很柔和的气体,然后我娘子——” “碰上那团气之后就被弹飞了!”自打出道也没遭过这样的败绩,廖娉婷一张本就十分忧郁的脸更增晦暗。 “噢——”灰衣老者边踱步边思忖。 “我们想回去了。”白布齐小心翼翼对他说。 灰衣老者正脸瞧他,二目中射出来的精芒如同鹰隼。白布齐很是害怕,廖娉婷也极收敛。 “云老丈……”白布齐恳求着叫道。 灰衣老者冷冷一笑:“没有见到霸王彪,也没有顺利进入奇花谷,我看中的人现在却想走?” 廖娉婷往前一步,咳嗽两声,冷冷道:“云老头,我们敬你是霸王彪手底下的人。你要进奇花谷,没本事,就像假托我们去游说霸王彪。霸王彪的二姨太白玉蓉喜欢暗香来,也让我们去找张抗抗。张抗抗我们找了,前来捣乱的太行双剑我们也料理了,遇到了强敌,我和我相公不打算再在这里耗时间,那也是我们的自由。” 白布齐见识强过妻子,一个劲儿阻拦她:“娘子、娘子——” “你闪开!”廖娉婷皱着眉将他推开。力气用得大,又咳嗽个不停。 灰衣老者被说得没了言语。 廖娉婷胆子更壮:“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一个下人而已,难道还想巴结六大门派从霸王彪手下翻身不成?奇花谷想进,自己进啊!” 灰衣老者“哼”了一声,王顾左右而言他:“白夫人!” 廖娉婷傲然以对。 “你的急痨得于少年,迄今为止足足多少年了呢?” 廖娉婷一呆,不知他问这个有何深意。 白布齐双手抱拳礼数周全:“云老丈,劳您过问,内人得急痨已经整整七年了呢。” “七年?”灰衣老者稍微计算,“那可是挺长一段时间。”顿了顿,接下去,“胸闷、咳嗽,盗汗,因为需要静养,还不能全力以赴练家传的武学。”转身凝望廖娉婷,“武学上虽有不俗成就,其实,如果没有这个病症,颐山逸城百强榜上,光是白夫人,就可以占一席之地。” 白布齐听得脸上放光。 廖娉婷误以为他想当作交换,急忙开口:“你知道哪儿有人能够治我这个病吗?” “治病?”灰衣老者反问一句,“哈哈”一笑,尔后说:“单单治病,无需求远。” 白布齐顿时惊讶:“难道老丈?” 灰衣老者微微一笑,淡然道:“人如果死了,就什么毛病也没有。”一语说出,白布齐和廖娉婷一起变了颜色。 廖娉婷直接受到诅咒,勃然大怒,刚刚和程倚天动手已经伤了元气,按捺不住,还是将金剪刀拿出来。“嗤嗤”两声,峨嵋刺探出。 白布齐也将软鞭拿出来,举起:“云老丈,卖霸王彪的面子。你也太不把我们夫妇俩放在眼里?” 灰衣老者说:“如意门自以为是,以为江湖之上即便六大门派也未必就能胜你们多少。”游目看看四周,荒郊野外,端是半个其他人都没有,“今天,不如就让你们见见!” 这话说得好奇怪,廖娉婷诧异看白布齐,白布齐也惊疑不定回望过来。但是,霸王彪庄上的门客,和六大门派能扯上什么关系?一个地痞的手下,年纪大点不过就是老流氓也。 廖娉婷娇喝:“看招!”金剪峨嵋刺摆出进攻的姿势,白布齐的软鞭蛟龙一样率先横空,直刺而来。 这一招是如意门夫妇常用的双打招式中最常用一招,软鞭投石问路,金剪峨嵋刺顺势进攻。廖娉婷的特长便在身法,家传一套“白衣香影”,除了没法和大名鼎鼎的“空里无踪”媲美,轻功一道,算得上顶尖。白布齐是廖家的上门女婿,“白衣香影”练不到廖娉婷那么好,但是,那条软鞭下了功夫。只要廖娉婷进攻得顺畅,接下来他必然会将对方能够逃窜的活路一一封死。对手只能在金剪峨嵋刺的进攻范围之内,这样一来,凭借金剪峨嵋刺的犀利,出招实可击刺,击刺不行,两边的金剪刀配以“白衣香影”的诡异身法,立刻可以给对方在任何可以近身触及的地方开刀放血。 班素芳和丁承四在廖娉婷手下吃亏时,还没有白布齐的帮助。程倚天依仗乾元混天功越加雄厚的乾劲,即使没有受伤,但是反攻谈不上。白布齐失态,廖娉婷受伤,都因为自己内力不够而至。 但是这一趟,他们俩总算碰到劲敌。 灰衣老者看着不起眼,来历更是低微,然而,白布齐一招投石问路之后,廖娉婷就待展开全力攻击,白布齐直击灰衣老者中宫前大门的软鞭受到一个很强劲的阻碍。 明明什么都没看见,但是,软鞭就是击打在了厚墙上一样。接着,灰衣老者举起一只手,快如闪电,食指、中指一起夹住鞭梢。 廖娉婷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冲上去,还没完全施展开身法,灰衣老者夹着鞭梢随意一划。白布齐手中软鞭的黄杨木把手顿时被拽紧,而廖娉婷飞起在半空的身体真正好被他左掌的掌背贴中。 看似轻巧,随着一团紫影从灰衣老者的手掌上迸出,廖娉婷好像被很粗很粗一根铁棍戳中似的,“啊”的一声,往后倒飞。一路上,血雨漫天。灰衣老者手腕转圈,白布齐的软鞭缠绕在他手上。白布齐要撒手,撒不开,眼睁睁看着自己跌跌撞撞向灰衣老者奔去。灰衣老者还是以掌背轻轻印之,依旧紫影如同云团迸出。白布齐朝相同的方向的飞去,“啪”落在廖娉婷身边,位置分毫不差。 白布齐的血吐得迟一点,落地才喷。廖娉婷的白衣、他的白衣,均红梅点点。 廖娉婷当场气绝。 白布齐死死盯着走到近前的灰衣老者,喉咙里还在往外喷血沫。 灰衣老者说:“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我是谁——对吗?” 白布齐闭了闭眼睛,用尽了力气微微点头。 灰衣老者冷冷一笑。从白氏夫妇面前走过去,他稍侧身:“没有见识不能认得我这是什么功夫。”转过头去,自言自语:“人死在这里,假如真有人注意,又让她知道的话,怕是更有趣呢。”拂袖离开。 白布齐断了最后这个念想,一口气泄了,魂飞体外,追老婆,去阎王爷那儿当死都不知道为什么的冤死鬼。 草鬼婆家里,草鬼婆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让晓掩把程倚天给请过来。晓掩来到厢房里,只见程倚天在和太行双剑说话。 在武学上再也混不出什么名堂的丁承四和班素芳,这一次当真受到莫大的打击。晓掩来之前,丁承四一直在劝班素芳,主要内容是:回去太行山吧,你打猎,我种田,本本分分过日子得了。班素芳很不甘愿,最终同意。 晓掩进来后,听到程倚天对他们说的话:“太行山还是不要回去了吧。同样都是种地打猎,去颐山如何?” “可以吗?”性子始终都很急的班素芳从床上坐起来,扯动的伤口痛得她呲牙咧嘴。伤口敷了止血消炎药,依然挡不住,她发起了低烧。 程倚天诚心诚意道:“从这儿出发,去颐山,马车也只需要两日。昼夜不停就行。城中有好大夫,保管将你们的伤治好,尔后还会有人安排你们的生活。” “你不和我们一同去的话,里面的人会认我们吗?”丁承四拗起来一点问。 程倚天轻轻将他按下去:“说萧尊者和殷尊者的名字吧,传音阁的人知道这些事。” 晓掩叫程倚天出去吃饭,程倚天出去,草鬼婆又端了一盆浓浓的米糊上来。 草鬼婆对程倚天说:“你先吃。”米糊放在旁边:“吃完了,去伺候里面两个没用的。” 她的态度竟然变得这么好?程倚天拿起筷子,不禁满是狐疑。 晓掩说:“倚天哥哥,萧尊者和殷尊者欠太行双剑的情,你还没有和我细说。” 程倚天“噢”了一声,端着碗,不着急吃,放下来,对她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萧三哥一路游荡,途径太行山,遭,噢,那个——妖人的暗算,太行双剑的太叔公带上太行双剑帮助殷十三哥一起救了他。” “太行双剑还有太叔公。”晓掩微诧。 程倚天笑了笑:“是啊,是太叔公。” “太叔公帮的萧尊者和殷尊者。”晓掩说到这儿,禁不住掩嘴偷笑。 程倚天明白她的意思。丁承四和班素芳这两个人,败了太行剑派的名声,也败了阴阳离合剑。从他们这一辈起,阴阳离合剑就基本要从这个武林消失。 “你收留他们去颐山,对他们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 程倚天端起碗,点头道:“是的。” 十几个圈子,“嗖”将程倚天从头到脚套住。廖娉婷好像蛇一样,贴上软鞭的攻势,从下往上飞卷。 丁承四和班素芳一起捂住眼睛。 晓掩也害怕地惊叫。 草鬼婆只停住一会儿,后面没有凄惨的呼叫传来,她就继续踽踽往屋里走。 游斗圈那里,程倚天毫发无损持剑而立,廖娉婷飞离他三丈都不止,摔在地上咳嗽着,尔后吐出一大口鲜红鲜红的血。 白布齐的软鞭断成了无数截,他被自己旋转的惯性甩到地上,沾地即起,稍稍废了点力。奔到廖娉婷身边,抱住廖娉婷大叫:“老婆、老婆!” 廖娉婷伸手指程倚天:“他是鬼!他是鬼!”抓住白布齐,“我们快走,鬼我们打不过,我们快走。”手忙脚乱爬起,白布齐抱着她落荒而逃。 晓掩奔上来,未曾碰到程倚天的身体,一股柔和的气墙阻挡住她。往里硬闯,晓掩也被轻轻弹开。 程倚天深吸一口气,流转全身的乾劲缓缓归入丹田。 晓掩双掌一拍:“我知道啦!”这会儿扑过去,顺利抱住他的脖子。 270 坤局 带着“神女抚婴”的黄藤酒即将注入云杉嘴巴之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条不算长的水柱,在距离云杉嘴唇只有分毫的地方,被看不见的手托起来。这只“手”好温柔啊,没有让酒水溅起来一滴,拐了个弯,转方向送进了薛藻因为狞笑而张开的嘴。 薛藻绝对想不到,此时此刻还能有变故发生。他一个劲儿倒,把偌大一只黄藤酒杯全部倒空。丰足的酒水呛得他忍不住要连声大咳。而就在这时,那只柔和的“手”变成了一条看不见的长鞭,“呼”卷上他的脖子。薛藻大咳起来的时候,人已经摔在地上。他的脖子被划破了,血流了好多出来。 他先惊异,随即害怕,从地上跳起来之后,一个劲儿摸脖子,两只手因而沾满了鲜血。 司空长烈从栅栏的空隙里钻过去,他先来到云杉身边。“云儿,云杉……”他慌慌张张,急声大叫。云杉不回答,也不动弹,他一把抱住云杉,哭起来:“你不认识我了是不是?天杀的薛藻,他把情魄都给你服下了呀!” 肩膀被重重拍中! 司空长烈睁着一双泪目转过头。 已经快被附骨针折磨晕过去的程倚天指指云杉:“解穴!” 司空长烈这才醒悟。 解了云杉的穴道,云杉这才开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司空长烈抓住她,问:“你还认识我吗?” “当然。”云杉揉了揉被薛藻点中的肩头。明明已近到自己嘴边的黄藤酒,为什么会改变方向转入薛藻的嘴巴,这件事,云杉百思不得其解。 司空长烈两剑,砍断了抓住她足踝的手爪,那把差不多废了的宝剑身上,竟然腾腾升起烈焰一般的红光。 云杉惊喜不已,说:“长烈,你的太虚功,又精进了呢。” 司空长烈扔了这把剑,把她打横抱起来。 云杉晕红了双颊,扭捏又尴尬。她拼命挣扎要下来,司空长烈硬是坚持。他身体固若城墙,他的臂膀硬如钢铁。他的眼睛却柔情毕露,声音不大,温柔且非常认真:“就让我带着你,走出这唯一有着危险的蓬莱路吧。我也有过誓言:在这片土地上,不让你受任何伤害。” 就这样,他们从铁栅栏的缺口处穿过来,司空长烈重新抱起云杉,把所有人从地牢里带出来。 程倚天最终还是晕倒了。附骨针被内力激发,发作起来的强度远远超过午夜自行发作,疼痛比女人分娩还要更强几分。刘林成、季飞宇合力把他从栅栏那边弄过来,又抬出地牢。 云杉落足外面的土地,回头奔过来瞧他。程倚天脸色发白,全身抽搐、浑身滚烫。 这会儿,除了程倚天,谁也不知道刚刚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司空长烈也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季瑛公主让刘林成和季飞宇把程公子送到自己的住处。 而这关键时候,云杉也顾不得忌讳,跟着季瑛公主一道,前去照顾昏睡不醒的程倚天。 至于薛藻,他还是喝了自己酿出来的情魄酒。这酒的效力果然惊人,从地牢里被押出来起,这个脖子以下到处沾满鲜血的家伙,就一直捻着自己的头发,逢人便要镜子。 季琳让宫女找面镜子给他。 薛藻抓住镜子,就像抓住了另一半生命。他拿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一看就是一整天,睡觉都会喃喃自语:“薛藻啊,薛藻,为什么你会这样好看?我一刻儿都不能不见你啊,明天一定要快点醒来……” 程倚天体内的附骨针一直发作,直到凌晨丑时。这一次痛苦,折磨得他整条脊椎持续酸麻。因为每夜子时,附骨针还会再发,所以,整整三日,他没能离开床。 这三天,季瑛伺候得他非常尽心。 云杉从旁帮衬,闲暇时候还是耐不住好奇,问他:“那天,就在地牢那会儿,薛藻已经要给我灌黄藤酒了,拿酒不知怎的,就转了方向。这事儿,和你有关吧?” 程倚天上半身直挺挺躺着,不能动,眼睛眨巴眨巴,微微一笑,对她说:“你没喝到那酒,我就心满意足啦。” 答案显而易见! 云杉心中的疑惑解决了一半,很踏实,但是,附骨针发作的后遗症这样严重,她依然觉得害怕。 第四日,程倚天能够离床,自由活动。云杉陪他在王宫里散步,同时嘱咐他:“在附骨针没有解掉之前,你的功夫真的不能再用。脊椎骨会断掉——脊椎骨断掉,你可就要终身残废啦。” 程倚天点点头,转而笑着问她:“若我终身残废了,你还会不会选择和我在一起呢?” “呸呸呸!”云杉冲地上啐了三口,又拍打他手臂,“乱讲话。这样的事情不可以、也不可能发生!”凝视他的眼睛,嘘了口气,认真说:“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武功盖世也好,一文不值也罢,我既做了决定,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改。” “可是,”程倚天仰望天空,故作不安,“我听别人说了,那日,你可是被司空长烈抱出了那个地牢。”这话说出,换来的只能是云杉暴风骤雨一顿好打。 程倚天边跑边说:“我说的是实话,你又不同意我用武功,司空长烈都已经把剑练出红光来,我什么武功都没有,哪里还能抢得过他?” 云杉说:“你别跑,被我抓住,你就惨了!我先把你的嘴用针线缝起来!” 程倚天蓦地驻足,云杉一头撞上来。他抓住她的手,轻轻问:“什么时候拆?” “呃?” “你什么时候才会让我不再担心这个人,担心那个人?” 云杉脸红了,低着头,轻轻道:“和你成亲,不就好了?”话音刚落,嘴巴上一软,一个吻,稳而又准印在唇上。 程倚天轻轻拥抱住她,她抬着头,热烈迎合。 花园里的早桂都开了,那缭绕飞出很远的香气,这会儿愈发甜得醉人…… 季瑛公主急匆匆从花园走出来,迎面碰到一行人。为首一位青年,五官疏朗,气质沉静,看起来很是面善。 季瑛公主连忙聚拢思维,仔细想,脑中灵光一闪,猛然大悟:“你是——” 青年拱手施礼:“在下贺琮!” 季瑛郁结的心情如同被一阵风驱散的乌云,脸上的笑容迅速明媚起来,她连忙敛衽,点头还礼,口称:“贺将军!” 且说右将军司空长烈,原拟三天,必须从新州赶回天都。但是,云杉陪程倚天在这儿不肯走,他始终不放心,当然也要留下来。那么,后来那三天,右将军既要安排对外发布玉鹏程突然在新州暴毙的实训,同时还要派人找那两百五十六名惨遭横祸男子所在家庭。玉鹏程已是三部弃子,顾着天都鹰王殿下如今的威严,不得不给天都先城主白孤鸿面子,火部新上任的首领追封了他一个“公卿”的正式爵位。至于两百五十六名男子的家属,司空长烈建议暂管新州内外事务的季琳公主,开仓库,发钱发地发房,逐一赔偿,以慰人心。除了这两件事,司空长烈还为两位公主整顿了内侍卫和外侍卫。分别阅兵,并选择了合适领兵的人,委以重任。 三天,马不停蹄过完了。在王宫南边身为豪华的紫光阁里,司空长烈才有时间坐下来,听申志威汇报事情。 申志威:“银门打鱼的人在海上遇到海盗了,不是我们附近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那些人个个高鼻子白皮肤蓝眼睛,头发又黄又卷。打架并不行,可是有非常厉害的武器,‘砰’的一下,再强壮的人都会被打出个窟窿,死人都是分分钟之间的事儿。他们还在海上猎鲸,小山一样的鲸鱼被鱼叉叉住,一个黑乎乎的大铁桶往水里‘砰’打出一下,那小山似的鲸鱼立刻四分五裂。” “探子报告的这个消息吗?”司空长烈问。 “不是。”申志威说:“鱼行里我们的人觉得天要变,打破规矩,直接汇报到将军府的。不是内乱,要有外忧啊。” “那你们突然到新州来——” “因为我们觉得,到不了第三天,大朝会一定会开始啊。” “这么大的事!”早就从椅子上蹦起来的司空长烈,身上开始冒冷汗。 三年前内乱,他就没能保护好天都,让鹰王在敌人手里受了七日酷刑。如今,海上来了厉害的外敌,他不在自己的城邦里呆着,到新月盟的地盘上来。 “大朝会早就开始了吧?”他问申志威。 申志威禁闭嘴巴,用力点头。 司空长烈再也不作他想,大步往外便走。 贺琮就在这时,出现在他面前。 “长烈!” 贺琮一贯恬淡的笑容,这会儿都带上了深秋的风才会有的肃杀之气。 长烈脚下一软,差点给他跪下。申志威扶住他,司空长烈稳了稳心神,问:“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西斯国传教士带着瑞郎国的一个男爵到东方,名义是寻宝,开来了三条船,船上有很特别的武器。” “能把人打出窟窿来的?” “那是枪!” “还有能把小山一样的鲸给打烂的?” “那是炮!” 司空长烈一拳击打在门框上,气愤:“怎么总是在这个时候出事儿?” 贺琮还是淡淡的:“银门已经开战,可是大败。那里位于天都门户位置,殿下让我告诉你,从看到你起开始算,如果数日之内都不能从银门顺利赶回天都,这以后蓬莱的事,你就要一肩承担起来。” 犹如晴天一声霹雳,震得司空长烈顿时懵了。 贺琮继续说:“鹰王说,对方武器太过厉害,偷袭这件事,他必须亲自去。他一定会把大部分人解决,剩下的,三十六骑里,除了楚风、我还有你,其余人全力以赴,必会马到成功,全部干掉。留下的船,你要收好。缴获的武器,你也要保留下来,好好研究,争取自己也能做出来。” 司空长烈什么都听不下去,只一把,就抓住他的前襟,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然后大声吼:“你怎么可以站在这里,你为什么还能这样和我说话?只有毕坤他们和主上一起去,毕坤、佟林他们几斤几两你还不知道,你我都不在主上身边,主上不等于一个人去对付那些长枪长炮?” 贺琮目光这才黯淡下来。 司空长烈和他情同手足,恨铁不成钢,也不能干出其他事。最后扔下贺琮,他拔腿飞奔。 这时候,贺琮又去找季瑛。他礼数周全,和季瑛分宾主落座,才侃侃说:“鹰王让我来问公主,如果公主愿意,从今天起,在下就常驻新州,帮助公主料理新州事宜。不会再有玉鹏程或是薛藻此类的人出现,以后新州以及新月盟的安危,将都由天都负责。” 季瑛听宫人说:司空将军已经走了。这几日多亏司空长烈在这里,季瑛非常关心司空长烈的去向,便问贺琮:“司空将军去了哪里?” 贺琮并不隐瞒,据实回答:“他去银门,追鄙主上。” 当季瑛听完鹰王为什么要带三十六骑中三十三人去银门岛,大吃一惊。她来不及应答贺琮提出来的建议,急急忙忙到后面,找云杉。 季瑛把事情对云杉和程倚天一起说了,云杉光脚板踩着香火头了,“腾”跳起来,团团乱转,念叨:“太胡来,太胡来了!”马上又要朝外跑。跑了几步,转过头来,云杉颇为难,转看程倚天。 程倚天坐在那里,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轻轻道:“去吧。你若和他一起回来,我就向他提出,带你回熙朝。” 云杉一下子忍不住,哭了:“那你在这里等我。”说罢出门。 271 外扰 距离天都九百里的银门岛,沿途村庄被烧杀抢掠,局面凄惨,一片混乱。连岛主府都洗劫,吴伯渠豢养的一千护府军,被对方一排火枪手打了个七零八落,尸体躺在地上,到现在都没人收拾。岛主吴伯渠钻到一个土洞里,靠着洞前一丛茂盛的万年青,方才躲过折辱。被毕坤、佟林从洞里揪出来,土头土脸的吴伯渠跪倒在鹰王脚下痛哭:“我错了,我错了。不应该一味逞强。我以为自己人多,必然势重,结果石岐、张德——我觉得都很不错的,花了大价钱养在我府上,一颗枪子儿,就被把心脏打破。其余人往前冲,冲不过去十步,要么腿受伤,要么手受伤,就算不是要害,那些伤口也远非刀伤、剑伤可比,都是一个血洞,一个血洞啊,手指头伸进去可以搅一圈——被打伤的人,很快就会被杀掉。我们不是对手,火枪实在厉害。” 黑风护卫中,毕坤对鹰王说:“看来,那些海盗十有八九已经放弃这里。” “隔了一百多里的紫荆岛,比这儿富庶,换作你我,也会到那里去。”鹰王同意他的看法。 弃银门之前,鹰王让毕坤在岛主府上留了字。因为根据他对贺琮以及司空长烈的了解:贺琮一点会把话带到,而司空长烈嘛,不出两日,便也会追到这里来。 事实上,当司空长烈和云杉急急忙忙赶到此处,正在他们坐船去紫荆的前一天。岛主府墙壁上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司空长烈一看就知道出自毕坤之手。留言的内容:我们去紫荆了! 司空长烈和云杉面面相觑,马不停蹄,又赶去紫荆。 在去启昌的路上,鹰王有些担心。他和三十三名黑风护卫在树林中休息,让所有人都一起想想:“宇文杰那厮,对孤一直怀有二心。孤此刻和你们一起去启昌府,若被他抓住和瑞郎人合作的机会,将孤和你们一起算计了,那可怎么好?” 火枪火炮的威力,真的不可小觑。要不然,也不至于在来之前,他要把遗言都托贺琮去告诉远赴新州干私活的司空长烈。 与来者不善的瑞郎人比,长烈那点自由散漫,真的已经不足一哂。 鹰王此刻最想要做的,是要抓住宇文杰那个老匹夫的心神和意志。“得让他死心塌地才可以!”他蹙眉凝神,低声自语。 远远地方传来马蹄的声音。鹰王为首,天都一行掠到树林边。却见一队人马由远及近。拢共不过二十来个人,因见都是高鼻子蓝眼睛白皮肤黄头发,浓烈的异域特点,让鹰王一下子认出来:这就是跟着西斯国传教士到蓬莱烧杀抢掠的瑞郎人。” 根据这些天辛苦打探来的线报,西斯国传教士叫马克丁尔,长相是典型的西斯国人特点:皮肤很白,鼻子很高也很大,但是,头发却是黑色的,带卷。因为是传教士,穿着当地萨曼教徒会穿的黑袍。瑞郎男爵叫乔瑞斯杰潘,因为有爵位,除了穿白色镶蓝边前襟一排密密匝匝黄色绳扣的紧身服外,衣服的肩膀上有带星的肩章,左胸前还有黄色绳子组成的绶带。紧身裤下面,马靴侧面会打铆钉。而这群人,既没黑发穿黑袍的,一水儿的黄头发高鼻梁蓝眼睛,但白色镶蓝边的紧身服和紧身裤上,并没有传说中乔瑞男爵该有的装饰物。 毕坤悄声献策:“主上,不易打草惊蛇,放过去算了。” 鹰王只思忖片刻,抽出剑来:“全部活捉。” 二十来个瑞郎人毫无防备,被突袭成功。他们之中也有个头目,长得非常高大,足足九尺,和鹰王面对面,鹰王都要微微抬头。不过,当毕坤在他膝弯踢了一脚,这个九尺壮汉便跪倒下来。他“哇啦哇啦”叫喊着让人听不懂的话,横眉怒目。鹰王手上的剑虚劈两下,他脸上丛生的胡须顿时掉下来两片。 用手摸摸下巴,空出来的两块皮肤光溜溜的,胡茬子都剃得干干净净。 按说他们一路走来,从没碰到一个对手,眼下面前这一批人,为首的这个,冷兵器用得这样好。 这名九尺壮汉不得不心生畏惧。当下,他噤声不言。 大将军宇文杰闻听鹰王莅临启昌府,一下子接出府门半条街。他趴在街上给鹰王磕头,等把鹰王迎接到银安殿上,鹰王让毕坤把活捉来的二十几个瑞郎人一一掀开了头套,给宇文杰看。 宇文杰这个老狐狸,一跤跌倒在地上,眼珠转来转去之际,冷汗再次浸透衣衫。 鹰王说:“你最好还是死心塌地,跟着孤,保护蓬莱洲这片土地为好。”说话之时,毕坤等已经将二十六名瑞郎人全部杀掉,尸体埋在紫荆镇岛将军府的花园假山旁边。一大片兰草被翻出来,埋了二十六名瑞郎人后,上面的土细碎松软,撒片草种,十天便能绿上整整一大片。 宇文杰有想和瑞郎人谈交易的心,这刻儿也得坚决扼杀掉。 鹰王告诉他:“孤此番前来,就是要将这三船瑞郎人歼灭一空。吴伯渠已经献了岛,你本来就是孤的臣子,孤现在有一计,无需太多伤亡就可以达到目的,但是需你全力配合。” 宇文杰跪倒在地,磕头立誓:“若有二心,必叫臣宇文氏一家天打雷劈。” 鹰王让宇文杰派自己那位在清华湾的儿子——宇文卓曦,去海上,找这次先锋行动未曾到紫荆的瑞郎男爵乔瑞谈判。 “西斯传教士到这里狐假虎威,瑞郎男爵和他的同伙为的只是钱财。你即刻备五百斤鲜肉、五百斤鱼虾、五百斤新鲜果蔬,连同淡水,一起运给乔瑞男爵。这些都是海上长途跋涉稀缺物资,也是垫脚石、敲门砖。能够顺利拜见到男爵,让你儿子对他说:二十六位瑞郎使者在将军府做客,镇岛将军不敢得罪,正全力准备金银,珠宝玉器什么的统统带上,必要凑足二十箱,不让男爵失望。另外,紫荆人杰地灵,美女如云,除了二十六位尊使暂时乐不思蜀之外,镇岛将军还要再备十名天姿国色的美女,等二十六位尊使享受完了,连金银一同带上,全部献给男爵。” “金银嘛,还有这珠宝玉器?”宇文杰肉疼了一会儿,豁出去道:“把臣的府上搜罗搜罗,再去别处找一找,整个紫荆岛,整二十箱出来应该没问题。可是这美女——殿下,不是臣不尽心,需知这英雄易得,美女难求。天姿国色的美女,臣找了这么多年,不过就找了……”竖起三根指头,最后又弯下去两根。 鹰王看了看他,“哼”了一声道:“你多用些心。” 宇文杰仔细把自己生活范围内所有的女子都在脑子里搜寻一遍,苦着脸又摇摇头。头摇着摇着,他的目光突然定在鹰王的脸上。 鹰王这张脸,往正常认知上看去,剑眉入鬓,朗目如星,是张十足十美男子的脸。可是,假如稍加修饰眉眼,原本的丰神俊朗立刻变成妩媚多情也说不定呢!,天姿国色、天姿国色,就是多年前的冷香儿现在重现,也盖不过这样一张脸雌化后的芳华。 然而,宇文杰揣摩到了这层意思,还是不敢明着对上面说。老狐狸一双眼睛不停左看右看,最后,扛不住鹰王始终冷冷注视着他一个字也不先讲,他才小心翼翼说:“不如,殿下你男扮女装,由臣和犬子护送,这样,殿下就可以堂而皇之登上海盗的船了呢。” 黑风护卫一听,纷纷怒吼:“胡说什么!” “敢这么污蔑我家主上?” 圆脸蛋的袁斌已经过完了二十岁,吵吵起来还是不脱孩子的稚气:“宇文杰,你不要命了——” 鹰王却摆摆手:“他说得没错。孤要让宇文卓曦带人送去的,就是孤!”回头扫视了毕坤、佟林他们一伙,三十三个黑风护卫下巴掉下来,脚面都砸穿了,个个张口结舌。 当初选黑风护卫,鹰王就注重外貌。这三十三个人里面,挑出九人,和自己一起男扮女装,还是挺容易的。 毕坤、张晗、赵琦等统统中选,一个叫范彦之的下属被精心拾掇之后,居然比镇岛将军府的丫头还要妖娆三分。至于圆圆脸的袁斌,化妆披挂之后,竟是位娇俏得很的小娘子。当然,最重头戏的还是鹰王。梳了女子的发髻,配上烟熏妆,便是宇文杰也不得不赞叹:“主上,您这……真是绝世美颜、国色无双!” 黑风护卫里剩下那二十四位,不断发出笑声。 鹰王说:“对方枪炮厉害,若一起登岛,即便是孤,怕也挡不了子弹齐发,到时候紫荆岛必定生灵涂炭。再说,银门岛主吴伯渠倾全岛之兵与瑞郎男爵水战,瑞郎国只有三艘船,可是,每一艘船前后各有炮三门,一字排开,从前面、从后面、从侧面进攻,都失败了。根本近不了他们的身!我们的优势是有武功,孤必须要上船。孤上了船,孤就有信心,不管那男爵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都叫他带着人来,一个都回不去!银门被毁之仇必报,蓬莱威名必须彰显!” 二十四人顿时止住笑声,毕坤等人也不再做那扭捏之态。 鹰王一双勾魂夺魄的凤眼轻扫过他们,最后落在宇文杰身上。 宇文杰微微向前躬的身体瞬间挺直。 “宇文卿,”鹰王温柔的样子,直叫看他的人心跳连漏好几拍,“接下来的事,就有劳你啦!” 五百斤鲜肉、五百斤鱼虾、五百斤新鲜果蔬,连同淡水,已经一起运去海边。瑞郎人派小船过来,宇文卓曦按照鹰王吩咐,上船后,只是要求见男爵。 乔瑞男爵是个还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除了瑞郎人典型的白皮肤黄头发之外,高眉深目,五官格外鲜明,人非常俊朗。他倒是没有怀疑宇文卓曦的话,鹰王让宇文卓曦说的那些,也正打动了他的心。出海这么远,想要占领他邦的土地,这么点人,当然不现实。他要的,就是钱!不管是金银珠宝玉器,还是当地珍奇的东西,运回瑞郎可以变成钱的,他统统都要。能够不费一枪一炮,当然是好事。那二十六个打先锋的,竟然在这座岛的岛主府上吃喝享受起来,乔瑞男爵嘴上揶揄,倒也没什么意见。 镇岛将军要送十名美女上船,这个提议,他也觉得好。 不仅他觉得好,西斯国的传教士马克听在耳中,也十分心动。 海上生活枯燥无味,有这样的调剂,此行才叫功德圆满呢。 仗着有枪有炮,乔瑞放宇文卓曦回去。下午,鹰王整装,十名男扮女装的天都人坐上了宇文杰备下的马车。二十四名黑风护卫扮作马夫,四名赶这两辆马车。还有八名赶车运送二十大箱的金银珠宝。为了把戏做足,宇文杰下了血本,二十大箱金银珠宝,全是真货。四辆马车拉起来,路上压出来的车辙全是深深的。剩下来十二名,除了两个充当一正一副领头的之外,其余全做了挑夫打扮,同箱子一起同车前往海边。 鹰王连同随从全部离开启昌府。 宇文杰同宇文卓曦送到城外,父子齐齐唏嘘。 “父亲,原本我们真的想借和瑞郎人合作,找白瀛楚报先前夺美占地的仇。现在这样,只能一辈子做他拥趸,再也不能改了吗?”宇文卓曦问。 “你说的这些,他早已想到。招招抢在人前,所以,他才步步为营,走上人生巅峰。我也想报你被流放三年的仇,可是,白瀛楚这么可怕,杀了二十六个瑞郎人,彻底截断我和瑞郎男爵交好的路。我与他为敌,我还有什么好处呢?” “那我们现在又该怎么办呢?” “布好防线,如果突袭的计划失败了,和瑞郎人死战!”说完这话,宇文杰上马。父子俩拨过马头,刚要回启昌,斜拉里,两匹马飞奔而来。 272 杀神 司空长烈和云杉坐船到紫荆,上岸之后买了两匹马便奔启昌府。 宇文杰、宇文卓曦听闻过司空将军的名声,吓得一起从马背上滚下来。宇文杰说话时,声音止不住带哆嗦:“司空、那个、司空将军!” “鹰王殿下呢?”司空长烈心无旁骛。 确认没有泄露刚刚和儿子的对答,宇文杰暗自松了口气。他一边庆幸自己无路可走,选了唯一那条和天都站在一起的路,一边平息的不安,抱拳对司空长烈说:“回将军,殿下做主让卑职在此守城,殿下和三十三名黑风护卫,全部去了海边。” 司空长烈一听就急了。银门岛的情况,他亲眼看到。鹰王本事再大,到底还是人。火枪火炮霸道,小山都能被夷为平地,血肉之躯哪能扛得住? 宇文杰却拉住他的马缰绳:“将军、将军,稍安勿躁。” 司空长烈正在火头上,瞪着眼睛,咬牙切齿:“你耽误了我去支援主上,主上若有一点点差池,我也会将你碎尸万段。” 宇文杰老脸一僵,旋即堆起笑容,把鹰王如何去的海边,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说完后,接下去:“将军马快,至多半个时辰一定可以追上。可是,将军你看看你,一身武装,武器全部佩戴在外面。被瑞郎人的眼线看见,殿下的计划就全完蛋了。” “那么,”司空长烈这才口气松动:“我也得和你一起呆在这里,等海面上消息传回来?” 宇文卓曦说:“我知道还有一条路,可以通往海滩。” 按照宇文卓曦提供的路,司空长烈和云杉先乘马,后爬山,最后翻越山崖,来到港口附近一片沙滩。这片沙滩沙子很粗,石子石块遍布,海浪拍上来的地方,被卷上来很多贝克和珊瑚,赤着脚根本不能走。深一脚浅一脚奔走了许久,云杉伸手一指:“长烈,快看。” 远远海面上,隐隐约约可见三艘大船。 从规模讲,乔瑞男爵这三艘船,比起圣鹰,差得很远。不过,瘦削许多的船身,更适合在海里破浪前进。船头、船尾合计六门炮,基本可以覆盖一周围射程。在紫荆岛的宇文公子还没把承诺的金银玉器珠宝以及紫荆岛的美人送上来之前,乔瑞男爵一直在传教士马克的陪伴下,便装视察船体、火炮以及枪支弹药目前所处的情况。 虽然和银门岛开战,消耗量不小,不过,储备充足的缘故,按照马克的说法:“我们即使以紫荆为踏板,登陆蓬莱本岛,也绰绰有余。” 乔瑞从船舱拾阶而上,马克就跟在他旁边。作为通译,马克的西斯国语、瑞郎国语以及蓬莱语言,说得都非常好。和乔瑞交谈,他用的是发音非常正宗的瑞郎国语言:“你第一次到这个海域,不知道,其实我们这一大片,蓬莱洲发展得最好。齐州改称天都,城主从白孤鸿换成白瀛楚,工农商业和文化发展得抖特别快。举个例子说,瑞郎国如今只有贵族才穿得起的丝绸,天都工业就能自己制造。”追在乔瑞身旁,他舌灿莲花:“都到这里了,不去天都,你不觉得遗憾?” 说到这里,他们俩一起爬上甲板。远远的,海滩上出现了憧憧黑影。水手把重目镜拿过来,这种由不同形状的透镜组合起来可以视远的仪器,放在眼睛上,几百米以外的东西立刻来到近前了一样。 乔瑞看到了车马,还有人。 除了两个领头的一身玄衣,比较正式,其余都是苦力。 “紫荆承诺的东西到了。”乔瑞说。 但是马克拉住了他:“你不要去接待。” “这是为什么?” “之前就是因为你见了紫荆的宇文公子,他送来了礼物,便可以和你谈条件。宇文公子的条件,我们可以听,但是,接下来,我们要和宇文公子谈的是,我们希望借助紫荆的掩护,登陆蓬莱本岛。天都繁华,男爵你可必须去看一看,不管是金银珠宝玉器,还是美女,来了蓬莱,不去天都,等于白来这一趟。” 乔瑞被说得动了心:“我不去接待,该谁做这个工作?”想了想,说出个名字:“罗克利,怎么样?他到今年底也够资本。如果此次带回去东西真的有很多,我被女皇陛下接见,能够晋封子爵,甚至伯爵,他至少要接我的班。” “那你把肩章和绶带都赠他一份。” 乔瑞想想,点头表示同意。 罗克利,和乔瑞年纪相仿,个子很高,身体特别强壮。穿了有肩章、绶带的衣裳,鲁莽气少了好多,他很高兴,越发趾高气昂。 两名黑风护卫率先上船,在甲板上,等挑夫先把箱子一个一个搬运上来,再等四名马夫,引导四位“美女”鱼贯上船。 这会儿已是黄昏,太阳渐渐西沉,余晖洒在西天,映出了漫天晚霞。霞光铺在海面上,海蓝色的海水都变成了耀眼的红色。船帆也统统发了光似的,甲板上,包括罗克利在内的所有瑞郎人,头发橘黄橘黄,脸通红通红。而蓬莱的人踏着这赤红的霞光走上前,罗克利抓在手里的金砖都掉了,所有瑞郎人都聚焦排众而来的一位天姿绝色。 船边上,乔瑞非常震惊,对马克说:“我从来没想过,这儿的国家还有气场这么强大的美女。噢,你瞧‘她’的个子该有多高?”也就是站在罗克利的面前,乔瑞和马克才觉得,这“女子”到底还是纤细娇小。侧面看过去,霞光给了一个剪影,光这剪影,也是美得惊心动魄。 马克立刻激动起来,搓搓手,夸奖:“宇文家的公子,做事还真是不错。”他又对乔瑞强调:“真的可以仔细和宇文卓曦谈,瞧起来,他们对我们,非常真心。和我们真心,就是和本岛的人不齐心,不齐心的双方,其中一方愿意投靠,当然要力争。男爵,我说完了,我想要——”话只说到后半段,他昂扬的激情瞬间冰柱,热度急转直下,惊恐的尖叫从他口中传出。 罗克利那么粗的脖子,轻轻巧巧就被削断,那颗硕大的头颅飞起,在半空中划着圈,鲜血,弧线状射出来…… 不管是乔瑞,还是马克,即便在本国的奇闻轶事中,都从没接触过如此诡异而又可怕的事情。那个穿着华丽衣服的“女子”,转身、挥手之间,必有人头滚落。“她”拿的好像不是人间的武器,而是地狱使者的夺命法器。即便有离得远的,也没法逃脱。因为“她”移动的速度很快,眨眼工夫,刚刚才有奔跑意识的人,统统不是被砍掉头颅,就是被一剑刺死。 马克找了把火枪,端起来。乔瑞脑子里念头飞快转动,猛地把他拦下。 这艘船上的人在锐减。如果一枪打不死对方,被发现了行迹,乔瑞肯定,自己和马克,肯定会人头落地。 魔鬼也不会有这么快速的移动速度。后面有人跳海。乔瑞拉着马克躲在角落里,看见一个脚夫打扮的人,拿着一把剑,从甲板上,飞身跳下海。乔瑞和马克悄悄从躲藏的地方跑出来,伸出头去看。那个脚夫下海之后,海水下面已经有血涌上来。 乔瑞用了很大力气,才把马克再度想要端起来的枪按下去。他低声对马克说:“用枪不行啊,我们得到另外的船上去。” 马克完全慌了:“去其他船,去其他船有什么用?” “炮击!” “啊?” 耳中听到船尾又有杀戮的声音,乔瑞和马克正要跑到船尾去,连忙又刹住脚步。耳中有个沉静的声音说:“下船舱搜。”乔瑞飞快偷瞄一眼,只见那位穿着华丽的“女子”正站在渐渐深重起来的暮色中,风范、举止都没了先前的女态。 马克不停颤抖,低语:“那根本不是女人,不是……” 乔瑞感受到那边的目光即将投射到这儿,他再也忍耐不下去,拉住马克,拔腿向船头跑。 鹰王察觉到异动,但是,侧面打开的舱门里传来可怕的嘶吼。有属下刚刚奉命入舱查看,可是没有上来,他只好先去舱中一探究竟。结果船舱最里面关着二十来个瑞郎人,门一打开,他们就一个劲儿惨叫。张晗把灯举过来,鹰王先掩了鼻子,定睛一瞧,眉头当即皱起,与此同时心中泛起一阵恶心。原来,这些瑞郎人都不正常,不仅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全长满了一块一块的黑紫斑,有些斑还破了,连同衣服下面往外流着脓水,难闻的臭气因此而来。 这些人大概好久好久没有看见过活人,看到光明和活着的人,才如此惊恐万分,嘶声吼叫。 毕坤问:“主上,怎么办?” 鹰王想了想,说:“关起来吧。”甩袖转身而行。 再追去船头,刚刚漏网的两个人早已跳海。而拖延出来这一段时间,已让他们分头游向另外两条船。鹰王站在船头,向其中一条看去,只见一个黄头发的男人由绳梯爬上去。不一会儿,那条船转动船身,使得船头对准了自己。 浪涛汹涌,盖不住火炮抬头的声音。鹰王飞快离开船头,并且大喊:“弃船,快弃船!”话音刚落,一发炮弹从对面船上放出。毕坤、佟林等人并无主子那样好的轻功,着力奔跑,也只看看来到甲板上。这一发炮弹打中了船头,船身发出巨震。离得较近的范彦之被震得飞在空中,翻了好几个滚,方才重重摔下。到底有没有受伤,他自己也来不及管,因为第二发、第三发接踵而至。 “砰砰砰!”船头那一截,被轰成稀巴烂。 船尾对面那条船也开始开火。鹰王把范彦之、袁斌一一抓起来,掷飞盘一样,把他们直线高高抛起来,越过了船舷,让他们能够落入海中。张晗和赵琦最后一个来到船边,鹰王等他们下水,自己涌身跳海。 司空长烈和云杉奔到离三艘船最近的海滩时,瑞郎人已经把三艘船中间那一艘彻底炸沉。为了防止敌人再登船,乔瑞下令全力往水下开火,与此同时,让水手们把船开向深海。撤军的信号发出来,马克登上的那艘船也一同跟上。 司空长烈对云杉说:“你水性好,快去追。” 云杉有些不解:“我就算游得再快,怕也追不上他们。” “方勃一定会在他们出海湾之前拦截他们。鹰王也不可能容许他们离开。”说到这里,司空长烈拔下自己随身携带一把匕首,挂在她腰带上:“追到敌方的船后,注意不要和敌方的火力正面冲击。他们的炮火一定会轰炸白鲨舰队,火枪也会专注不让鹰王靠近,你有机会的,悄悄摸到船上去。” 云杉跟他到水边,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一共两艘船,你也要上去一艘的,对不对?”眼睛突然湿润起来,吸了吸鼻子,又嘘出一口气来,她才把涌到嘴边的一番不舍得他去冒险的话咽下去。扬起一个笑脸,她对他说:“一定要安全回来。” 司空长烈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两个人往水下走,海水漫到腰时,两个人同时往水里一扎。 论及水性,云杉倒真是他们这一伙人中最好的。她和司空长烈同时入水,司空长烈才游了没多久,她已经游鱼一样蹿出去好远。 夜幕降临,天空中升起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月光把海面照得一片明晃晃。白鲨舰队果然出现海湾口,六艘船一字排开,拦住瑞郎两只船的去路。乔瑞下令两艘船一起全力向对方开火。与此同时,他端着枪,全神贯注注意后方。明亮的月光路上,乘风而来一艘小船。那个如同女子一样漂亮的男人信手而立,海风撩起他那头随意披散的长发,整个人如同瑞郎国地狱传说中的魔鬼。 乔瑞端着枪,也压抑不住内心深深的恐慌。他努力让自己不要虚脱晕倒,等着那船进入火枪射程,瞄准后,开了一枪。子弹飞出去后,船上那人就不见了。两翼埋伏的水手,听到乔瑞用瑞郎语大吼:“开火!”不问目标,疯狂往水面射击。一轮进攻结束,乔瑞爬到高处,取出重目镜四处查看。前面,六艘敌船损伤惨重,暂时偃旗息鼓。后面,应该看见的尸体却没能够浮上来。 乔瑞不相信,还能有活人可以从那样密集的火力下逃出生天。然而今夜,确确实实是从未有过的凶险。大副前来报告:“炮弹已经所剩不多。”乔瑞想了想,说:“挂上所有的帆,先从这儿来开再说!”但是,耳朵听到毗邻海面上传来枪战的声音。举起重目镜,乔瑞看到又是一个男子上了马克的船。那个男子的脸在重目镜里并不清晰,不过,观察轮廓也能知道:这并不是先一批上那艘沉船的敌人。 是敌人还有第二手诡计吗? “妈的!”乔瑞骂了一句脏话,果断让大副放舢板,他和船上几个神枪手一共乘了三艘,到海面上,前去支援。靠近后看到那男子身手实在了得,那艘船上有一个重击拳高手,还有一个重击剑高手,前者和那男子交手没过十招,被那男子打断了手肘,一拳打得七窍喷血;后者的剑连男子的衣角都没碰着,一连串快速反攻,让重击剑手眼花缭乱,被收了武器。那男子侧面一掌,把重击剑手脸上打出一片血花。其余人要么中剑,要么像这两个人,被重手打死。 乔瑞端起枪,趁着那男子杀光所有人,正耸动着肩膀喘气,“砰”的一声,打得那男子前胸正中。 水面上出现几颗随波逐流的几个人的头。瑞郎水手们看清是敌人不死心,连忙纷纷呼喝。他们一面射击,一面把船往回划。划到自己那艘船下面,船上的火力接应,才让他们攀着梯子回到船上。对面的船浮在海上,随着波浪越飘越远。大副问:“男爵,我们现在怎么办?” 乔瑞非常痛惜,可是,事已至此,剩下的物资和人,他要安全带走——这才更加重要。亲自督船出了海湾,确认不会再受到阻截,他才略放松些。丢了枪,回到舱房。冲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到餐厅。 然而,餐厅里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273 俘虏 烛火把整个餐厅照得亮如白昼,厨师长和副手都已经被杀,脖子被割断后的尸体倒在地板上。雕花的餐桌上,各种美食却摆得满满当当。一件他从西斯国买来准备送给国内未婚妻的裙子,穿在一个陌生女子的身上。这个女子,一头长发还是湿淋淋的,不过,脸上干干净净,一点水渍都没有。烛光摇曳,映出了她丰润的脸颊玉一样美好,两条细细长长的眉毛,下面一双眸子星星似的璀璨生光。这条裙子穿得她体态尤为修长,领口花朵簇簇,露出一截光洁的脖子,优雅好似花园里养着的天鹅。 两具尸体横陈,乔瑞还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上上下下把从天而降的美人打量了好几回。 云杉伸出一只玉蝶一样的小手:“坐!” 他便依言,乖乖坐下。 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块面包,乔瑞放下刀叉,问:“你是谁?”这句话先用瑞郎语说,对方没听懂,他又操着生涩的蓬莱语言重新问了一遍。 云杉莞尔:“我是死神,前来送你去我们这儿的阎罗殿。” 乔瑞“呵呵”笑起来,用蓬莱语说:“这么美的女子,不杀人才好。”看到对方把明晃晃的匕首抽出来,他连忙举起手,一边喊:“不、不!”又拼命组织着蓬莱的语言,吞吞吐吐道:“我,很饿。让我,把饭吃完。”举起一根手指:“就吃这一顿,一整个晚上,我什么都没吃,就想吃这一顿、一顿——。”“砰!”他早就摸在手上一把短铳猛然开火! 如此近距离,就算有准备,也难以躲避。 再加上,一切来得还那样突然。 云杉看到眼前火光暴起,与此同时,听到开火的巨响,心中只有两个字“完了”!不过,她身体感受到的,却只有一个温暖的怀抱。 乔瑞举着短铳,枪口还有青烟袅袅。青烟的那一边,又多出一个人,黑发披背,面目如画,正是占了他第一艘船、还把船上人杀光的那个“他”! 只差半寸! 这个摸上这艘船的女子就要见上帝。 这个男人长相如此邪魅,行动更是怪诞到可怕。 乔瑞发了疯,“砰砰砰”把短铳里的子弹一个劲儿往外打。最后两颗打中了闻声前来的大副,大副睁大了眼睛倒下,死不瞑目。 鹰王抱着云杉飘身落定在他面前,乔瑞意志溃败,腿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上。 不久之后,白鲨舰队主力追到,方勃带人占领了整条船,俘虏包括乔瑞男爵在内一百多名瑞郎人,缴获枪支一千两百多支,子弹一百余箱。飘走的那艘船也被找到,同这一条一起押回海港。两艘船上共计十二门炮,所余炮弹少量,方勃从紫荆找来能工巧匠,一一拆卸研究。 新州,王宫内河的浅滩旁。薛藻把自己的头发编成了辫子,又采了许多花戴在头发上,然后坐在水边,痴迷观赏。 自从云杉和司空长烈走后,程倚天就一直陪在薛藻身旁。一个机灵的年轻人,辗转变成现在这样,让他着实不甚惋惜。 不远的凉亭里,季瑛公主亲自端来茶和茶点。程倚天看到后,走过去,和公主对面而坐。 “不用到城里各处看看吗?”他问。 季瑛公主轻叹一声,目光还是那么柔和,态度温婉:“贺将军全权料理着。” 程倚天接过她递过来的菊花茶,轻啜一口,放下杯子,才道:“蓬莱洲城邦割据,到鹰王这儿,终究还是要改观。” 季瑛说:“与其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后天你我又被第三方杀了,不如统一为整体。虽然失去些,可是安稳。”顿了顿,又道:“我父亲娶了我母亲后,新州主就姓了梁,这以后,我和妹妹,如一起嫁给贺将军,这儿的主子就该改姓‘贺’了。反正本来也没确定是谁的,最后全部归了谁,还能有多重要呢?” “你和季琳都要嫁给贺琮?” 季瑛的目光流连在他脸上,万分不舍之中露出无奈,温婉的神情却坚毅,最后很坚定点了点头。“贺将军为人正派,性情也非常好,我和妹妹能够归属于他,不算将就,再说,”季瑛秀丽的脸上还掠过些微欣慰,“你也知道,鹰王座下的黑风三十六骑,除了右将军司空长烈外,贺将军便是最难得的高手。” “美人爱英雄,千古佳话!”程倚天微微笑着,祝福她。 “薛藻我会永远养着。” “谢谢你。” “程公子——”季瑛欲言又止。 程倚天知道她想说什么,主动起头:“我不会放弃我自己喜欢的人,而且,我也会千方百计回家。” 白麓行宫,被俘虏后成了工匠的乔瑞,捧着个大盘子,里面是三把长枪,两把短铳,低头躬身来到昌明殿。将盘子恭恭敬敬呈于鹰王面前的案几上,乔瑞低着头退在旁边,一声不吭。 鹰王拿起一把掂了掂,对他说:“分量还需要再轻一些。” 又过七日,鹰王在花园试枪。“砰砰砰”,三发连中九十尺外靶心。后坐力总算达到他所要求,请旨回来的贺琮陪在旁边,笑而赞叹:“主上英勇。” “新州的事,已经全部落实?” 贺琮点头:“季瑛、季琳两位公主对下嫁属下均无异议。” “那么你呢?” 贺琮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属下追随主上开疆拓土。此等儿女情长,都是小事。” “季瑛公主温婉,孤觉得挺好。” 贺琮举手齐额:“属下自知主上实乃优待属下。” 说着话,汤桂全跑近前:“殿下,司空将军来了。” “快传。”鹰王飞快说完,转看贺琮,笑着说:“长烈最近多舛,三年前被暗算,一件穿胸,这一次,又重蹈覆辙。” “那他怎么还能承受?”贺琮极为不解。 “法音禅师说,他天生异秉,心脏偏常人半寸。两次受伤,两次都侥幸。” 不过,不管怎么说,海上大战结束之后,司空长烈被送到功德院,法音又给他开了一次膛。手术做完后,将养数日,司药局寻出各种名贵药材供他治伤。“光是孤从深海寻来的海龙胆,就用了二十副。”鹰王竖起两根手指,神情郑重。 海龙胆如何得来,贺琮晓得。那得瞅准时机潜到水下三十几尺处,碰到路经此处的鲨鱼,挑最凶猛的,用刀活剖方可获取。整个过程,危险而又凶险,除了鹰王亲自为之,谁也办不到。因此,这么珍贵的药材,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天都司药局才有。二十副——为了司空长烈这个家伙,鹰王也真是做得够够的! 司空长烈本人身强体壮,脱离危险期之后,恢复就日渐加快。这会儿雄赳赳气昂昂走进花园,先向鹰王施礼,站起来后又和贺琮开玩笑:“听说你要成亲了呀,恭喜恭喜。”笑声爽朗,一切皆与常人无异。 为之前的冲突,司空长烈向贺琮道歉。贺琮老好人的性子,摆摆手,总是笑:“你我兄弟,有什么打紧?” 鹰王对两个人说:“孤要送一个客人,但是,孤又不想再看见他,你们俩代表孤,一起去。” 此言一出,贺琮微微尴尬。 司空长烈瞧了瞧旁边,明白了:程倚天到底把想要回熙朝的诉求,递到主上这里。不过想想也没什么难理解:说起来,新州的季瑛公主马上就要下嫁贺琮,然而,那位公主一直心仪谁,只要长了一双眼睛的,谁不知道?程倚天要上陈天都,表达愿望,那位公主不可能不帮他。再说,云杉也在天都,有着鹰王一贯的宠爱,汤桂全会压着新州公主报上来的东西,不给鹰王看? 而云杉肯定要和程倚天走的,这一点,鹰王没有明说,他也想到。 说到底,自从司空长烈被那个浑身湿透的女孩子扑下马,他就爱上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妖精,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迄今已有许多年,程倚天要走,他无所谓,但是,程倚天走了,必然要带走云杉,他真的不能不难过。 安慰贺琮的话还不知道怎么说,他自己先对鹰王表态:“我能不去吗?” “当然不能!”鹰王一口回绝。 送客要在三天后,贺琮一回自己的府上,便下令撤掉临时布置在新州的那些眼线。 第二天的大朝会结束,汤桂全私服到流淙。和司空长烈对饮在池边亭中,汤桂全推心置腹说:“司空将军,这件事确实为难到你,不过,你和殿下情义深重,殿下的难处,你了解,也要多多包容。殿下他,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姓程的草莽,把殿下当成掌上明珠的郡主带走。” 司空长烈喝了满满一大杯,放下杯子反问他:“那你觉得,我该有多能,才可以眼不红心不跳做完这件事?” “将军,”汤桂全一番忠心只对自己的主子,对司空长烈的痛苦,他毫无知觉,掬着笑,“郡主这次离岛,十有八九此生都不会再回来。她幼年到此,到如今整整十年。殿下和将军都待郡主十分亲厚,郡主离开蓬莱,就等同于离开自己的家。离家的女儿,若没有亲人在旁,会是什么心情?” 司空长烈被问得心狠狠一动。 “将军真这么忍心,叫郡主无一亲人相送,黯然伤怀,然后离开?” “啪!”司空长烈将桌子重重一拍。 汤桂全一双眼睛始终亮如矛隼。 送瑞祥郡主离开的仪式非常盛大,先是由汤桂全手下的小章子前去郊外驿馆宣诏:赐外客程倚天即日起,可以返还熙朝。接着,程倚天得到天都的东圈门,等候郡主的车驾。司空长烈和贺琮一起率领送客的队伍,其中包括九个执旗官,和二十七个人的礼乐手。礼乐手在码头吹奏的是“喜迎亲”的曲目,云杉和程倚天携手走过码头这段挺长的时间,整个儿热火朝天、喜气洋洋。 只穿了一件淡紫色常服的云杉嗔怪:“只是离开而已吗,干嘛弄得和我出嫁一样?” 司空长烈一脸正色:“今天,就是殿下正式将你托付给他人的日子。”转目瞧着全程都很不自然的程倚天:“你也明白了吧,从今天起,云杉就是你这辈子必须好好珍惜的人。虽远在蓬莱,但凡你有对不起她,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你碎尸万段,让你不得好死!” 云杉唯恐程倚天不快,急忙打圆场:“好啦好啦,你的心意,殿下的心意,我统统都了解,都很感谢。”说到这儿,她想起了几件重要的事。和司空长烈单独走开些,她说:“请你告诉琼玉宫的雪夫人,过去多有对她不住,希望她能不计前嫌。另外,转告殿下,雪夫人无论做过什么,都源自于对殿下的深情。也请殿下不计前嫌,和雪夫人重新开始。”最后一件事嘛,她抬起眼看着司空长烈的眼睛:“楚风已经成亲,贺琮马上也要娶两位季公主。你和他们差不多年纪,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你的终身。紫幽和心歌都是好女孩,如果可以,你就一起娶了吧。” “云杉……”司空长烈叫这两个字,咬牙切齿,“为什么硬生生闯入我的心来,又要硬生生闯出去。”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这儿被刺过一剑,又被乔瑞打过一枪,可是,再深的伤害也比不过你三番四次把它撕成了碎片。”说着说着,眼睛红了。望天长嘘一声,洒脱如他,转瞬又笑起来:“好啦,既然你都做了决定,你愿意和程倚天回熙朝,我还能再怎么勉强你呢?”笑容一泯,柔情重现:“只是,以后再多的风雨,你可都要一个人独自承担。” 十年前,她栽倒在狂风暴雨的泥泞里。 三年后,她从树林的灌木丛中飞身扑到他面前。 一年后,他把她送到了她想去的地方。 三年后,她为他,离开了蓬莱。 如今,她又要走了,送她的,是他。再无忧愁,她可再与他讲;也再无难处,他可去为她解决。至此一别,将海天相隔。虽“天涯比邻”,又怎奈何“此恨绵绵”? 云杉登船之前,他说:“我会娶冷紫幽和顾心歌。” 贺琮在旁边督促着,他放她登船。站在码头边,他举起手,向着起航的圣鹰一直挥,直挥得圣鹰越开越远,在视野里变成一个小小的白点—— 274 回归 海,蓝得和天融为一体。圣鹰的帆,就像这连成一片蓝色里洁白的云海。 踏足这样大的船,程倚天感觉自己并不像在海上。舱房里,甲板上,人来人往,如果不是确定自己已经离开蓬莱,他真的以为:自己还在白瀛楚哪一处豪华的行宫里。 今天已是离开蓬莱的第三天,他百无聊赖,来到船边。遥望西边,海水汹涌,依然不见边际。 云杉从后面“袭击”他,假装两指点穴,等他转身,她笑嘻嘻投入他的怀抱。 “离熙朝越来越近了,你是不是很高兴?”问着话,她抬头看他的脸,却见程倚天脸上没有喜悦,反倒是眉头深锁,尽是忧色。“怎么啦?”云杉离开他的怀抱,不知所措:“走之前长烈说的那些话,你还是生气了,对不对?” “你不会将我碎尸万段,也不能让我不得好死。”程倚天淡淡道,拾起云杉的手,双掌合上去,“我不会永远都被附骨针掌控。” “除非凤凰教主肖静瑶重生,按道理讲,七根附骨针真的没有解法。” “只剩五根了。” “啊?” “新州和三部比试,湘部的天蛉蛛和淄灵虫合力进攻,玄蜂灵配化解它们剧毒的同时,摧毁了两根。”想到前事,程倚天有感而发:“昔日上官剑南被困绮梦渊,也是利用鬼蛊之毒解了他体内的四根附骨针。这说明,以毒攻毒,就是一条最有效解附骨针的方法。” 程倚天先把自己的这件烦心事事先放在边上,伸手拥住云杉,温言对她讲另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上官剑南,你还记得吗?他是剑庄庄主没错,另外还有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身份,他曾经潜入过凤凰教,和当时凤凰教肖静瑶教主的妹妹肖静虹日久相对,生出了感情,做了肖静虹的丈夫。” 海风阵阵,吹得云杉浑身发凉:“你、你、你再说一遍。剑庄庄主上官剑南,他、他……曾经是谁的丈夫?” 程倚天很坚定拉住她的手,缓声道:“你不要着急。”看了看碧波万顷的海面,转回头:“这儿风急浪高,我们还是回去再说。”回到舱房,他们坐下来。小宫女奉茶上来,程倚天让所有人都退出去,这才道:“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讲。但是,在我被司空长烈虏来蓬莱之前,肖静虹最后一处巢穴也被毁了。司空长烈奉鹰王之命,率铁骑带火箭,烧了整个湘西的华宫。莲花宫尽数被毁,我不带你回来也就罢了,山高水远,肖静虹没有本事找到你,更没本事叨扰到你。现在,你放弃了蓬莱优渥的生活,跟随我回熙朝,她走投无路,一定会再打你主意。迟早都是要讲的,不如现在我就全部说给你知道。” “十九年前,众人皆知,八月十八这一天,陕西玄门门主听从了爱女燕素素的意见,公开为自己的女儿招婿。当时还一名不文的上官剑南就以后来名动天下的九花落英剑,打败了所有前来求亲的青年俊杰,得到玄门小姐的垂青。八月十九,上官剑南备下了聘礼,八月二十,他和玄门小姐在真州成亲。不过,云杉,你知道你的生辰是哪一天吗?” 云杉脸发白,眼圈发红,竭力遏制激动,一字一字道:“八月二十。”刚说完,眼泪流下来。她举起手,用力擦,好不容易擦完,才对程倚天说:“你继续说啊,我的生辰,和上官剑南娶玄门小姐,有什么关系?” “八月十八,上官剑南一战成名。八月十九,当时已经怀胎六甲的肖静虹就找到真州。那时候,肖静虹还不是莲花宫主,她是肖静瑶的妹妹,凤凰教徒皆尊称肖二小姐。肖二小姐央求上官剑南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娶其他人,和她回去。” “上官剑南拒绝了!” 程倚天点点头。 “后来,肖静虹就把孩子生下来?” 程倚天继续点头。 手捏成了拳,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甲全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云杉蓦地站起来,把桌子上的陈设一股脑儿拂在地上,“七里咔嚓”,之后,她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笑了好长一会儿,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一脸,肚子痛得她不得不捂住。弯腰坐回座位,她盯着程倚天说:“你真会瞒,瞒我这么长时间,让我猜得好苦。我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肖静虹那么恨我。她在连云山说我是她的女儿,我还不相信,现在我终于懂了:她恨我没用,不能挽留住上官剑南?所以生下我,才把我扔了。云乔尹捡到了我,把我又带回她身边,她既忌惮云乔尹,又不得不依靠云乔尹,才勉强留下我,但是,捡来别的女孩子,当成自己的女儿,我这个亲生女儿,只能看她如何疼爱别人,同时还要跟着一个外人受苦。” “她说你是她女儿的时候,上官剑南也在场的。”程倚天提醒她。 云杉越发心中恶寒:“我没有这样的父母。他们从未把我当作女儿,连正常做人的机会,都吝啬恩赐于我。我绝不可能承认和他们的关系。” 有一句话,程倚天已经涌到嘴边,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咽下去。“熙朝整个江湖都不平静……”他换了一句笼统的话,且之后又连接下去,“说句真心话,云杉,我真不知道我执意要将你带离蓬莱,是对是错。我说我有想过留在蓬莱,此生此世只陪着你,你信不信?” 云杉反过来把他的手握住:“让你一辈子不回乡,再也看不到你的义父、你的叔叔、兄长们,我也做不到啊。”靠在他旁边,把头放在他肩头,“倚天哥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啦。不管是在蓬莱,还是在熙朝。”顿了一顿,幽幽道:“我还记得几年前,我也是这样从蓬莱出来,那会儿,我可没有现在这样的好心情。我在想:我应该去找谁呢?找到那个人,他会不会接纳我,收留我,让我有一方容身之地?你看现在,”她返身抱住他,“我几年前要去找的那个人,现在就在我的旁边。你一定会接纳我,收留我,让我有容身之地,对不对?” 情动之时,程倚天低头亲了亲她:“是啊,有我的地方,一定会让你有幸福安宁的家园。” “隐庄全部让给我住,好吗?” “当然!” “我还要逸城一条街上所有的店:珠宝店、绸缎庄,还有那座洗心楼。” “都给你。” “会有其他女人和我分享这些吗?” “不会。” “你发誓。” “我发誓!” “今生今世,程倚天,只能爱云杉一个人。” “今生今世,我程倚天,只爱云杉一人,若有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云杉笑颜如花:“长烈不在这儿,不用加最后一句。” 又提司空长烈,这一次程倚天假装真的生气,先是伸出手指点指警告,接着抓住她的手臂,飞快低头,重重噙住她的唇。云杉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他吻她,她回吻,天雷勾动了地火,他猛地一抱,将她放在床上。 云杉说:“我把我,至此就全交给你了。” 程倚天亲吻她白天鹅一样优雅的脖子,呢喃:“我也是。” ………… 后来的航行,对于他们来说,充满了诗情画意。每天一起迎接灿烂的阳光照入宽敞的舱房,他亲亲她,她为他拿来丰盛的早餐。他们互相喂对方吃饭,好像从来都不会自己吃饭。看海,钓鱼,云杉还常常同他捉迷藏。安宁的海上航行过程中,她给他裁制了一件衣裳,纯色,没有刺绣,可胜在简洁大方,穿起来很是服帖,既舒服又好看。 程倚天发自真心:“这以后,彩云坊真可以多你一份家私。” 云杉却说:“我做的衣服只能有一个人穿。” “不会吧,从现在到永远,你就只给我一个人做衣裳吗?” “嗯!”云杉没想太多,撅起嘴巴说:“要不然呢?” 冲着没完没了延伸的海面,程倚天长叹:“那我的儿子以后只能去买别人穿的衣服。”低下身,冲着她的腹部说:“儿子啊儿子,你娘真的太狠心啦。”话刚说完,膀子上的肉被狠狠扭了一下。 “好痛!”他大叫。 她涨红了整张脸,冲他吼:“你哪来的儿子,谁要给你生儿子?” “我们都那样了,有儿子也很正常。”嘴硬的结果,就是换来胖揍。程倚天内力不通,身手远远不如她灵活。被云杉抓住,整个人都被当成沙袋一样捶。 最后,他被压倒在地上,云杉抓着他的肩头一个劲儿问:“你还乱讲吗?还乱讲吗?” 程倚天伸手将她一抱。两个人肢体相触,四目相对,柔情蜜意再度泛滥开来。 十五天后,西边终于出现灰色。那是绵长的海岸线。方勃中午来问云杉:“郡主,即日靠岸吗?” 云杉说:“越快越好。” “走之前,殿下交代过:郡主只要改变主意,属下随时带您回去。” “我都这儿了,怎么可能还会回去。” 方勃不语,过了一会儿,把舱房外守候的几个侍从叫进来。当前一个手里托盘上放着二两一个金锭、银锭各五个。另外,还有一个蓝紫色的荷包,里面有五钱一个金、银瓜子若干。第二个侍从捧着的盒子里东西就贵多了,那是满满一盒银票。面值从五百两到一万两不等。依照对鹰王的了解,云杉粗粗估计,这儿应该是五十万两。不仅如此,其他侍从手里还捧着东西。那些是鹰王三年前去熙朝在各地置办的产业,有通州的,有南州的,有焦城的,还有平江县的,最近一处就在东海滨的连县,一片五进五出的大宅子,里面东西花园,庭院若干,家具装饰一应俱全,珍玩古董应有尽有。可以这么说,仅此一处,价值万金。多处加起来,价值几何,叫人简直不敢想。 云杉瞠目结舌,半晌无语。她自觉受之有愧,让方勃把这些全带回去。 方勃说:“殿下的旨意,恕属下不敢违抗。郡主若为属下着想,就把这些全部收下。这样属下回蓬莱时,面见殿下,方才好复命。” 他这样说,云杉就没办法,只好把东西全收了,让方勃转告鹰王:“谢谢他。” 这件事关系重大,云杉没有立刻同程倚天说。只说船离海岸线越来越近,下午,随着一阵阵扑面的海风,一声声悠扬的笛声隐隐传来。 程倚天从舱房来到甲板,爬在船舷仔细听,听啊听啊,泪流满面。他让水手把船往笛声传来的方向开,同时自己爬到高处,拿出两面鲜红的旗帜,不停交叉打信号。笛声越来越清晰,隐隐约约,还看到一只小船。在汹涌的碧波中,好像一片树叶上下沉浮着。程倚天抛了旗帜,奔上甲板,趴在船头,他放声高喊:“义父——义父——义父……”一连喊了近百声,那船才真的靠近了。等不及水手过来,程倚天自己搬了绳梯放下去。怕义父爬着不方便,自己又爬下去接。最后,滑轮组将吊梯放下去,将两个人一起接上来。 两年没见,整整两年,程倚天看到雷冲,恍若隔世。从小到大的记忆海水涨潮一样涌上来:懂事起就被义父抱着,读书认字、下棋、逛花园;长大了,出去买风车、糖葫芦都牵义父的手;书读得好,夸奖自己的是义父,犯了错误,拿戒尺打自己手心的也是义父。六岁起练功,义父每天督促自己闻鸡起舞。不让自己接触异性,他还将自己关进离尘居……天下没不是的父母,所有的记忆在这时候,都带出了情意浓浓。 程倚天不停拥抱雷冲,哭一阵,笑一阵。将雷冲引进舱房,命小宫女上最好的茶和点心。 雷冲的表情一直都很淡,他从看见程倚天那会儿起,只是眼睛始终亮晶晶的。好像是有泪光,仔细一瞧,只是无比欣慰的神采而已。他好瘦,脸也黑黑的,程倚天抚摸着他起了鹤皮、同样干瘦的手,心疼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您都在海上飘着,找我吗?” 雷冲笑了一声:“近处走走吧。你杜叔叔他们都劝我不要再找了,可是我想,就算你回不来,是被关押拘禁也好,或是遭遇到海上的不测,我这么天天找啊,至少也能给你多一些念想。” 眼泪“哗啦哗啦”流下来,程倚天吸着鼻子道:“我知道,我就知道的……”擦擦眼泪,抬起头,“所以,说什么我也要回来。”他让雷冲喝茶,吃点心。看着义父小口品茶,又慢条斯理品尝那些点心,程倚天略陪着小心:“义父,这些都是蓬莱洲上最好的。你看这茶,即便芽茶采下来也要精挑细选,每根长短粗细都保持一致才可以。点心也是选取最好的原料,由天都明华宫的御厨精心制作而成。”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审视雷冲的脸色,同时压低些声音:“您知道的,蓬莱洲的鹰王殿下,实际上就是熙朝圣元皇帝陛下的亲生儿子,对吗?” 雷冲瞧了他一眼:“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对抓走我义子的秦王殿下心怀愤懑。” “噢。”程倚天这才知道鹰王在熙朝朝堂内的真正封号。不管怎么说,义父一贯识得大体,从不做对自己、对他以及对逸城非常不利的决定。想到这里,他略微安心,鼓起勇气提出来:“呃,那个,义父,我这次回来也是得到秦王殿下的允许,以及,嗯——我将云杉也一并从蓬莱洲带回来。” 雷冲端起来的茶杯顿在了嘴边,他没喝茶,就将茶杯放在桌上的行动,更刺激得程倚天十分忐忑。 雷冲不讲话,程倚天就坐立难安。手足无措之下,程倚天不得不继续刚刚话题的引导:“义父,云杉在蓬莱洲,也是秦王殿下亲封的瑞祥郡主。秦王殿下一直将她当成亲人,您知道,云杉来自于熙朝,秦王也是熙朝的皇子,异地他乡,故乡情份本就很重。” “瑞祥郡主——” “嗯。”程倚天连连点头。 “我竟不知,恶名昭彰的紫煞,在大洋彼岸的蓬莱,有这样尊崇的地位。” 听方勃汇报、急急赶来的云杉,脚步倏地停在门口。 程倚天闻言也非常着急:“义父,云杉不是什么‘紫煞’。” “那你说她是什么?” “她——”自小形成的畏惧,让程倚天面对雷冲突然凌厉起来的逼问,有口难言。 275 龃龉 方勃站在门外,很是气愤,刚要闯进去代郡主出头,云杉飞快伸手,将他拦住。 云杉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好状态,步态从容,走进舱房内。冲着雷冲先蹲身施礼,然后才说:“您是中原大侠雷老爷子吧,小女子云杉,见雷大侠有礼。” 程倚天不想她被当面羞辱,眼神迫切,恳求义父高抬贵手。 雷冲抚养他长大,对他的情绪和心意哪能不了解?知道他曾经为了眼前这个女子,险些送命。要知道,虽然只是“义子”,在雷冲的心里,这个“义子”就是他所有情感的寄托。真正做到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儿子心心念念爱一个人,为父者,他又能怎么办? 只是,当他正视云杉,打算仔仔细细把吸引走自己孩子全部心神的女子看一遍,这一看不要紧,雷冲“腾”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凳子都被脚带翻了,砸在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方勃再也按捺不住,从舱门外跳进来。他是天都水军统领,身高个大目光凛冽气势逼人,只有对云杉毕恭毕敬而已。向云杉见过礼后,对雷冲就没那么客气:“阁下可还有什么指教吗?” 程倚天瞪了方勃一眼,跑近前,把雷冲扶起来。 雷冲伸着手,整条手臂都颤抖起来,声音哆哆嗦嗦:“你、你……”目光游离,想了又想,口中喃喃:“不可能,不可能!”防止自己失言,吐露太多。他闭上眼睛,不看云杉的脸,好一会儿,方才睁开。而这会儿,中原大侠不愧是中原大侠,目光不再散乱,神态也不慌张。思绪都整理平顺了,他平心静气对云杉说:“瑞祥郡主,是吗?谢谢你在蓬莱对犬子的照顾,犬子一介草民,是个武夫,实在当不起郡主垂青。” 程倚天心急如焚,插言:“义父——” 云杉比他还要着急,飞快表态:“雷大侠,我和倚天哥哥回熙朝纯属自愿。郡主云云,都是过去。我本来也只是草莽一个呢。”方勃轻叫:“郡主!”云杉呵斥他:“你负责开船,现在就去下令。我要圣鹰全速前进,一个时辰之内,必须停靠东海海滨。” 方勃不敢违令,倒退出门,转身而去。 雷冲看在眼里,脸色铁青。 云杉请雷冲坐,命小宫女重新换茶,换点心,自己手持茶壶,亲自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雷老爷子,这是小女子孝敬您的。” 雷冲望天连眨好几次眼睛,然后才说:“你放下吧,你的茶,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喝不起。” 程倚天很不明白义父的反应,他追在雷冲身后问:“杜叔叔、萧三哥、殷十三哥和冷四哥,他们哪一个没有前尘往事?云杉在奇花谷也就是暂住几日,实际上和奇花谷主桑越人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洗心楼的事,她完全是为了我,才背上那么多血债。个中情由,我相信杜叔叔会一五一十告诉您听。” “那又怎样?”离开云杉和蓬莱人的视线,雷冲疾言厉色:“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我再次辛辛苦苦抚养大的你,栽倒在同一个女人的脚底下?你不知道她和‘她’,长得有多像!” “她?”程倚天听出义父话里有话,追问:“她是谁?‘她’又是谁?” 雷冲转过身,不回答。 程倚天把这个问题连问了几遍,雷冲嘴巴关死了,一个字也都不多说。程倚天没办法,只好说别的:“我一定要带她下船。就像我一定要回来、回到义父您身边一样,我真心喜欢她,我爱她,我一定要让她生活在我的身边。” “啪啪!”雷冲的两只手同时抓住船舷。他那双枯瘦的手,每一道指节都泛白色。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向来淡然的眼睛里充满浓浓的哀伤。 他居然哭了! 雷冲老泪纵横的样子吓到程倚天,程倚天急忙跪在地上:“义父,您怎么啦。我有话说得不对,你打我,骂我,千万不要这么伤心。” 可是,雷冲一发不可收拾,足足哭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掏出手绢擦干净脸。他对程倚天说:“是天命,终究不可违。你若执意,就带她一起走。只是,”说到这里,他提醒程倚天:“你知道你离开后,多少人在关注,又有多少人在找你?别的不说,剑庄大小姐燕无双你总记得。她派出的人,和我一样,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在海上徘徊。我在海上一天,她都从未断绝过希望。”手往海边一指,雷冲的声音越来越冷静:“船马上就要靠岸,你我一下船,我找到你的消息,燕大小姐很快就会知道。而且,非特别加密的消息在传播过程中,本来就会往四面八方扩散,不出三日,全江湖都会知道你回来了。天儿,你为了燕无双去找上官剑南,又为了她,去湘西的莲花宫老巢,这些都是众耳相传、众人皆知的事实。在湘西,你甚至都已经公开承认和燕无双的关系,还向剑庄庄主上官剑南强调你和她的婚约。现在又怎样了呢?你要带那个女人下船。那你打算怎么处理之前你大张旗鼓做下的决定?” 一番话说得程倚天张口结舌,一个字都回答不出来。 雷冲目光冷冷的,继续道:“我可以不干涉你的喜好,到底你长大了,我不能管束你一辈子。尤其你喜欢谁,爱谁,要和谁过一辈子!但是天儿,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承诺,就得有一是一。” 半个时辰后,父子来到甲板,和云杉见面。这时,船锚已下,方勃派舢板,亲自持桨,将三人送上岸。 三人上岸后,方勃单独对云杉说:“之前给郡主看的东西,属下着人全部放在连县的宅子里。郡主放心,那些东西呆在殿下购置的产业里,什么时候都安全。如有需要,郡主只管取用便好。”临走之际,他又多问一句:“郡主真的想好,留在这里了吗?” 云杉心中叹气,脸上挤出了笑:“我没事的。程公子武功很好,附骨针他有方法解掉的话,没人能伤害得了我。” 方勃想想,也对,便躬身举手齐额:“郡主保重!” 云杉跟着雷冲父子一路行走,天黑前,三人一起投宿客栈。 在大堂用晚饭,吃完后,雷冲单独对程倚天说:“最迟明天,你务必要将实情同她说清楚。” 程倚天无奈,低头说:“好。”回房间时,他就一路尾随云杉。来到云杉的房间前面,他还是没有离开。云杉不明所以,只当他不放心自己。低落的情绪中顿时升起暖意,云杉刻意展开笑颜,对他说:“今天很累了,你也回去,早早休息吧。” 程倚天还是没动。 云杉这才奇了怪:“有事,是吗?”刚刚露出的笑容忽地不见,她拉长了脸,转过身冷冷道:“如果真是为了你的义父,不能够和我一起,那么,我……”很想说句爽快的话,比如:我们一刀两断,或者:从此不相往来就好。可是,二十几日海上生活,今时早就不同往日,离开了他,自己还能怎么办? 云杉急出了眼泪。程倚天一看,连忙想要安慰。可是,他伸出来的手,总要被她负气赶在一边。 云杉难过极了,推门进房,反过来,就要把他关在门外。 程倚天死命撑住门,恳求:“我有话,要对你说,让我说完,然后你再赶我走!” 进了房间,对面坐下,因为再也不能回避,他只能将和燕无双有关的一切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我真的没有想到我会去蓬莱,还能把你从黑翼鹰王手里抢夺回来。”程倚天承认自己卑鄙,可是,事已至此,他只能这样为自己辩解。他抓住云杉的手,只恨不能将自己真心逃出来给她看:“至始至终,我都只爱你一个人,以前是,现在还是,未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是她送你去的绝命谷?” 程倚天一怔。 “她在山路上一步磕一个头,磕到绝命谷主白乞面前,所以白乞才为你疗伤。你的命,是白乞救的,但严格算起来,也是她救的,对不对?” 程倚天不能辩驳,只能点头。 “那你还说,你是因为局势才选择和她。” “我——”脑中念头飞快转着,程倚天拼命搜寻,想要寻一句让她不要太失望、伤心的说辞。可是,搜来搜去也搜不到。 “你爱过她,不然,也不会在牵连甚广的前提下,去莲花宫为她找她爹爹。你知道她爹爹是谁,你也知道我的身世,我是谁的女儿,谁是我亲身母亲,谁又是我亲生父亲。你现在告诉我你和上官剑南的女儿有了婚约,你和她有很多过去,她为你付出你又为她付出,你们的交往不比我和你的少,记忆不比我和你的浅。你是想让我做你的二房,在燕无双带着剑庄和玄门的荣耀嫁给你之后,让我名不正言不顺再委曲求全跟在你们身后面,是吗?” 程倚天百口莫辩。 云杉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惨遭熄灭。比第一次回来还要沉重的黑暗,大山一样重重压在她的头顶。“我抛弃了所有,才和你在一起。你现在让我怎么办?你要让我怎么办?”她哭着冲他大吼。 程倚天心疼落泪,牵她的手:“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云杉不想听,一再把他的手挥开。 程倚天没法子,纠结了半天表态:“等我再看见燕小姐,我和她讲明白。我爱的是你,除了你,我不会再娶第二个女人做我的妻子。” “那你就是要始乱终弃了?” “云杉——” “你走吧。” “云杉!” “我现在很累了,我想休息,你在这里我不能睡,睡也睡不好,所以,请你离开,好吗?” “云杉,我……” 云杉拉开门,寒冰一样的目光毫无感情盯着他。 程倚天叹了口气,磨磨蹭蹭走到门边,还是冒了一句:“我会把这件事解决妥当,你相信我。”可是,就算这样,也没能让云杉的态度有半点改变。他没办法,只好说:“那你先休息。”出了门,不放心,一把扒住门,从门缝里对她说:“明天一早我就来叫你。你不是很喜欢赖床,对不对?秋高气爽,我们早早赶路,早早回逸城。”还没说完,门“咚!”的一声被推上。 程倚天收回差点被夹断了的手,恋恋不舍回到自己房间里面。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又被附骨针折磨了近一个时辰。凌晨小眯了些许时刻,却又梦到那个长得很像云杉的女人不断叫他“天儿”“天儿”。天刚刚亮起来,他猛叫一声:“娘,你不要走!”便翻身坐起来。糊里糊涂的,他也忘记刚刚自己叫唤了什么,突然想起昨天的事,他急忙下床、穿鞋,来到云杉房间门外。 “咯咯咯”,他轻轻敲门。里面没有应答。推了推门,门从里面被拴住。程倚天以为云杉还在睡觉,看看天色尚早,便在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又等了近一个时辰,他再来敲门。“咯咯咯”,里面还是没有应答。 程倚天急了,问送水的小二找了把薄刃小刀,把门闩移开来,推门一看,房间里空空如也,原本应该住在里面的云杉,果然不见去向。 程倚天先在房间找,角角落落翻遍了,也翻不出一个人来。翻到窗户那儿,看到禁闭的窗户有一扇,起固定作用的木销上拴着一根细细的丝线。这丝线,若灌注了真力,就可以当成扳手用。云杉内力不弱,用这种东西把打开的窗户又从外面关上,不稀奇。推开窗,只见外面长着一棵大榆树,树冠刚到二楼这个位置。借这棵树踏脚,按照云杉的身手,确实可以轻轻松松跳出客栈的围墙。 按照估计,云杉昨天合衣而眠,没多会就离开了这家客栈。程倚天自己一直睡到天明,还在门外坐了一个时辰。漫说武功全失,他现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就算功力还在,他能以“空里无踪”的身法追出去,隔了这么长时间,那也是连她的影子都追不回来。 饶是如此,程倚天也不能不追。从客栈奔出来,他先往海边追。追了好久,觉得云杉应该不会再回蓬莱去,返身又往内陆跑。跑过了投宿的镇子,跑到荒无人烟的郊外。他浑身酸软,肚子饿扁。更难过的是,差不多一天没喝一口水,他的嗓子眼,干得简直冒了烟。 勉强挪动脚步往前走,又可又饿又累,脚底下突然一绊,整个人滚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身体下面一紧。一张网兜住他,升起来。一伙山贼从埋伏的角落里跑出来。 为首是一个小胡子,拿着一把又短又小的薄片刀。旁边站着土布衣打扮各色男人,其中一个络腮大胡子,也端着薄片刀,凑在小胡子旁边“哈哈”大笑:“开工这么久,总算捞到一个。”一伙人把程倚天从网里面抓出来,然后把程倚天绑在树上。 不过,让他们特别失望,刚刚回到这片土地上的逸城公子,口袋里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看着山贼们掏水壶拿馒头坐下来抱怨连天,程倚天很没出息连连咽口水。 络腮胡子走过来问:“唉,小子,你的家离这儿远不远?” 程倚天说:“要是你现在给口水给我喝呢,我保证,等我家人找来时,不仅不会打你,还会给你一锭银子。” 络腮胡子举手便要开揍,被及时过来的小胡子伸手拦住。 眼珠在眼眶里转啊转啊,小胡子“嘿嘿”笑着说:“想要喝水,这很容易。”取过水袋,喂程倚天喝了一小口。这些水,对于干渴极了的人,甜美如甘霖,同时又难得到可贵。程倚天咂咂嘴,恳求:“再给我喝一点吧。我拿钱买,一两银子买一口水,还不计较你们绑架我的过失,怎么样?” “得来。”小胡子叫人去找纸笔,找来纸笔,提笔蘸墨,歪歪扭扭写了一张契约。上面空着银两的数目,其他说明立这份契约的人,自愿用银子买水喝。把先前那袋水一小口一小口全部喂给程倚天,最后拢共算出三十五两银子。 割破程倚天的大拇指,用鲜血画押,完了之后,小胡子抖抖契约,得意地对大伙儿说:“怎么样,我说干这行来钱很快的吧。埋伏了三天,逮着这么一位。三十五两银子,我们一人分到一两还多一点。”拍拍程倚天的脸:“现在说吧,我们该去哪里拿钱?” 络腮胡子大喝:“拿到钱,才放你。” 其他人附和:“是啊是啊,我们要钱,钱来了就放人。” 程倚天就说了个地址。 络腮胡子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小胡子想了想,说:“好像挺近的,狼山县南门大街中间朝北有两个石狮子的地方,确实像是有钱人家啊。” 有一个小山贼悄悄说:“不对啊,大哥。狼山县南门大街中间不是县衙所在吗?” 另一个山贼也醒悟过来;“对啊对啊,有两个石狮子的,那条街上只有衙门。” “妈的!”小胡子和络腮胡子一起骂起来。小胡子更气:“你孙子的,就是消遣你爷爷的对吧。”拿过一根藤条就往程倚天身上抽。“啪啪啪”藤条抽在肉上的声音响起来,程倚天瞥见远远树后面一片淡淡的紫色飘出来,扯高了嗓子大声道:“我就是骗你了,还骗了你们所有人。当山贼也要脑子呀,没脑子就像赚钱,还要一下子赚到三十五两。你那袋水能有多少?我三四口就喝完了,你灌我三十五口。不仅绑架,你还讹诈,当然只有县衙门的大牢最适合你去。” 小胡子山贼气得“哇哇”乱叫,藤条挥起来虎虎生风,抽打在皮肉上“啪啪”作响。 程倚天咬着牙,切齿挑拨:“有本事你杀了我啊,我赌你们穷疯了,想要借我赚钱,只敢打我,不敢杀我。你们就这么绑着我,打啊打啊,也就不敢打了。伤口感染我死了怎么办?好吃好喝也不能少,不然我绝食了,饿死或者干死,你们不也白费一场心机。” 小胡子气得拿起刀:“你、你、你——我现在就杀了你,我看我能有多大坏处。” “你来啊,快杀啊,不杀你就是男人,不,不是人,有力气不去找营生,占路打劫,你们都是没本事还没血性的猪狗!” “啊——”络腮胡子被骂急了,端起自己的刀向他刺过来。 眼看刀就要刺到程倚天身上,一道淡紫色人影飘过来。一直尾随程倚天、并没走远的云杉横肘一撞,把体型比她大出两个都不止的络腮胡撞开。小胡子一愣,挥刀来砍。刀刚刚举起来,手腕上一凉,云杉已经给他放血。 这群人都是没学过功夫的莽夫,三下两下好几个人都受了伤,不是手腕子被削了一下,就是脖子给割开了一条口子。 所有人吓破了胆,连滚带爬退出两丈都不止。 云杉看也不看,背对他们说:“不想死的话,全部滚!” 小胡子那一伙得了赦令,爬起来个个飞奔。 276 痛心 云杉为程倚天松绑。程倚天累了一天,饿了一天,渴了一天,又被鞭打,浑身上下鲜血淋漓。云杉用手绢沾了水,给他擦拭伤口,擦完后的身体上,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喝了水,又吃了两个云杉从附近村子里买来的荷包饭,程倚天抓住云杉的手:“不要走。你走了,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为了你的意义,就要牺牲我吗?”云杉冷冷一言,刺激得他五指一松。云杉原意不想这样好说话,可是,话都出了口,泼出去的水一样收不回来。心中哀叹,她掏出两锭银子,放在地上,站起来,侧面对着他:“如果再有山贼、路匪打劫你,你还是真的给他们钱好了。即便没有打发那些人,这些钱够你往西,一直到回去逸城势力范围。你们在通州的哨站应该已经派出人,消息送回逸城,四杰总会飞快赶回来一两个。” “真的非要如此吗?” “鹰王娶了三宫六院,贺琮娶了季瑛季琳,长烈答应我会同时娶冷紫幽和顾心歌,我本来可以不介意你娶两房,但是,要分走你的是燕无双。同为上官剑南的女儿,我从小身陷困苦,一直到如今都颠沛流离,她却因为有一个身世显赫的母亲,生来便得到上官剑南那个男人的肯定,得到整个江湖的承认,得到许多人得宠爱。和谁共享,我也不能和她共享。” “可是,云杉——”程倚天已然词穷了,只能翻来覆去强调同一句:“我喜欢的是你,我真真正正爱的,除了你,从来没有别人。”他摇着头回忆起往昔,掏出心窝子里那点话:“我是为她做事了,那是因为,只要是同道,碰到那样的事,我能施以援手,就不会作壁上观。坐看剑庄和莲花宫争斗,逸城坐收渔利,我做不出来。” 云杉转过头,看着他:“倚天哥哥,好心也会有不好的报应。”扭回头去,“那时候,你真是作壁上观了,今天,我们在一起的机率兴许才更大。” “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我吗?”顾不上周身疼痛,他爬起来,拔脚去追。可是,没了山贼举刀的威胁,他再怎么用力呼喊,也唤不回她执意离开的脚步。 两个人出现在夜幕中,一男一女,程倚天被他们分左右挟持住。 程倚天认得他们都是追随义父的贴身护卫,男的叫叶凌霄,女的叫练无语。这一男一女在义父的撮合下已经结为夫妇,夫妻感情甚笃,对义父更是赤胆忠心。 练无语抓着程倚天的左边手臂:“公子,请跟我们回去。” 叶凌霄则道:“紫煞名声太糟,你还是听老爷子的话,另择良配为好。” 程倚天骂叶凌霄:“你懂什么?你又胡说什么?”死命想要从他们的钳制下挣脱出来,不得成功。情急之下,提气妄想把他们的手崩开。但是乾坤二劲一起涌动,五根附骨针顿时齐齐发作。脊椎犹如寸断,他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好像一只软体动物。 练无语打了个口哨,两匹马从不远的地方奔过来。她让叶凌霄把公子先放上马,夫妻俩之后一起飞身上鞍桥,拉缰绳,策马往前奔。连夜过狼山,第二天到达通州。投宿隆鑫客栈,夫妻二人把程倚天交给雷冲,复命。 一夜过去,本还生龙活虎的程倚天瘫在床上,变成一条死鱼。 雷冲端了一碗稠稠的粥,呼唤他起来吃,他瞪着眼睛,一双眸子无精打采,直勾勾只瞧全棉的帐子顶。 雷冲说:“天儿,人生在世谁都想任性活着,可是,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愿,你得学会变通,要看开。” “我现在和废人一样,什么都不通,还要什么‘看得开’?” 雷冲想了想,把粥放回桌子上,坐回来之后,才又对他说:“你知道京城里面,皇上最宠爱的婉妃娘娘膝下有一女吗?这位公主封号是‘明珠’,取的就是‘掌上明珠’的意思,足见皇上对她有多宠爱。”瞧着程倚天,“你若不想娶剑庄的燕小姐,义父代替你找你的干爹阮云雁向上方求亲,替你争取到娶这位明珠公主,你说好不好?” 程倚天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气冲冲说:“义父,现在不是要娶其他谁谁谁的问题,我喜欢云杉,我要娶她,我要娶她,我和她——”海上那二十天差点儿冲口而出,但是,到底与礼教不合,程倚天忍住了,改口道:“我们都一起起过誓,她放弃蓬莱洲上所有的一切跟随我回来,我就要关心她爱护她,这辈子都不能有负于她。现在你让我娶什么明珠公主,我自己,又不知道怎么回绝我惹下的和剑庄小姐的婚约。义父啊,我现在很难过,很痛苦,恨不得想去死啊,你知不知道?”一边说,一边抓住自己的头发,把自己的头发扯得一团糟。 雷冲就这么坐着,眼睁睁看他叫,看他闹,看他拿自己撒气。 程倚天终于消停下来,雷冲才站起来。 雷冲取来一把梳子,一下一下有条不紊,整理儿子鸡窝一样的乱发。他梳得那么细心,就像给小时候的程倚天束发。梳子掠过逐步柔顺回来的发丝,程倚天一下子想起小时候,自己对雷冲说:“义父啊义父,你的手是这个世上最软的手,天儿只喜欢你抱天儿起来,帮天儿梳头发。” 那会儿义父还没后来那么冷,笑眯眯的,对自己说:“那义父就每天帮你梳头发,好不好?” 小小的程倚天用力点头。 时光飞逝,自己已经长这么大,从把发髻用方巾包起来,到如今,只用一根玉簪把头发全部固定,义父悉心照顾自己的感觉,还是和小时候那会儿体会到的一模一样。 即便沧海变成桑田了,义父也不会有害自己的心吧。 程倚天突然悲从中来,扑到雷冲怀中大哭。哭了一会儿,哽咽道:“对不起,义父,我并不是要责怪你。你事事都为我着想,我都知道,都了解。”抬起脸,继续流眼泪:“我只是、只是难以两全。” 中午吃完饭之后,程倚天情绪总算好了一些。父子俩在房间里对面而坐,雷冲这才说重要的事:“连云山一战,源自于莲花宫主肖静虹对剑庄庄主上官剑南的夙愿,自从上官剑南被肖静虹俘虏,剑庄和莲花宫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些情愫,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上官剑南手段很辣,从湘西回来之后,把莲花宫散布江南各处的势力剿了个干干净净,连肖静虹都被他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谣言本来四起,却又没奈何终止。倒是对我们不利的事情,暗流涌动,越到后来,越没法遏制,渐渐浮出水面之上。” “儿子不大懂。” 雷冲说:“你知道你练的武功,是我给你的。虽然你名义上姓程,其实,从武功这一脉来说,你已经和一个人扯上了关系。” “天魔。”程倚天脱口而出。 这个名称不好听,一贯以“正义”自持的雷冲脸微微一白,不过,事实如此,雷冲也没有否认,点头:“是啊,就是天魔沈放飞。” 有关这一点,程倚天屡屡有不寻常的经历,这会儿,不得不问:“义父,我冒昧多问一句,我和这个沈放飞,只是武学一脉有关系吗?” “你在连云山和黑翼鹰王比拼内功,出了全力,乾元混天功即将走火之际,你的样子,让凡是看过沈放飞的人都产生了错觉。” “可是,义父——” 雷冲打断他:“你知道这样的后果。” “我是想说——” “你有没有好奇,能把乾元混天功逼到绝境的武功,到底是什么来路?” 四目相对,程倚天终于放弃。他躲开雷冲的逼视,顺着问题说:“想啊。黑翼鹰王超凡脱俗,有关于他的一切,儿子确实都很感兴趣。” 关于“玄秘太虚境”的传说,成功转移程倚天的注意力。程倚天听完义父的讲述之后,无比唏嘘:“一个人的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神奇的故事。那么,义父你的意思,先祖皇帝开创熙朝之后,就把太虚境的人全杀了吗?白瀛楚也是凭一本秘籍练功,可他开创了轻功、剑法,还创造出那么厉害的黑风剑阵,我觉得,我其实很不如他。” “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是好事。”雷冲很难得,笑起来。 程倚天顿时觉得阳光洒满酸透了的心。 “因为紫煞的缘故,华山、青城、峨眉,都把矛头对准我们逸城。你离开三年,若非剑庄大小姐燕无双全力维护,我们早就被三派聚众清理。” “郑晓峰他们去过颐山?” 雷冲点头。 “无双一个人,让他们全部退了吗?” 雷冲笑而摇头:“是她的母亲。” “玄门门主燕弘的女儿——燕素素。” “所以,义父才说,如果你不想娶燕小姐也可以,能够娶到婉妃娘娘的爱女明珠公主,整个江湖也没人再打你的主意。但是,如果不是这样显赫身世的女子,你想毁约,就是带领逸城上下,和以玄门为首的北方武林、以剑庄为首的南方武林统统为敌。” 程倚天不愿意服软,可是,事态严重,不容他不倒吸一口凉气。 下午,狂刀追魂神爪随影联袂赶到。三年之内,萧三郎、殷十三每日每夜自责,丢了公子,愧对老爷子,人都瘦了。此刻看见程倚天毫发无损回来,兄弟相拥,激动得别提涕泪四流到成什么样子。分别后,各自经历什么,这些话放在桌面上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够。除了杜伯扬,其他三人这几天就和程倚天抵足而眠,光是说话,四个人全部说出了黑眼圈。 第四天,雷冲通知他们:“今天再休息一天,明天,我们要去陕西。” “为什么要去陕西?”别说程倚天不懂,狂刀追魂神爪随影一个也不明白。 杜伯扬先回过味来:“去找玄门门主替公子说亲,是吧?” 雷冲一笑:“伯扬知我。” 萧三郎、殷十三互视一眼,两个人皆不敢苟同。 殷十三嘴最快:“老爷子,云姑娘跟公子回来了,就算不能退了剑庄的婚,这会儿她不在,我们都不找她,反而全部去陕西,热脸贴个冷屁股找玄门门主替公子,向上官剑南说亲,这,于情不合吧?” 从来不爱表态的冷无常望天翻了个白眼。 萧三郎看在眼里,也开口道:“是啊,老爷子,我觉得,您和杜大当家去陕西就好了,我和十三去找云姑娘。都是娶亲嘛,云姑娘也好,燕小姐也好,我们逸城不论门第,公子娶了她们,都以正妻之礼相待便是。” 雷冲冷下一张脸。 杜伯扬打圆场:“唉唉唉,我们出来,都要以老爷子马首是瞻。不能去找云姑娘,老爷子有老爷子的计较。逸城从无到有,这么多年,哪一件事,老爷子不是为了我们,桩桩件件都计划周详?” “可是,我还是觉得——” 杜伯扬一把捂住殷十三的嘴,嚷道:“好了好了,这就各自回去,准备准备啦。”冲萧三郎、冷无常使眼色。冷无常心冷,不多坚持。萧三郎人单势孤,自觉多数无益,摇头告退。 去陕西,要坐船,先渡长江,再进汉水,方便快捷。且说前两天都好好的,第三天,叶凌霄进舱房来报:“老爷子,公子不见了。”雷冲慌忙来到程倚天下榻的那一间,果然连换洗衣服都不剩一件。 “这是预谋逃跑!”雷冲又气又恨,去找萧三郎和殷十三。 萧、殷二人直言不讳:“是我们放走了公子的。”殷十三还说:“是三郎在樊阳找的船,天亮之前,把公子接走。” “樊阳——”雷冲肩膀一起一伏,“你们还真会挑地方。” 作为主要谋划人,萧三郎不得不挺身说两句:“老爷子,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因为樊阳靠近藏剑山,我们才敢让公子一个人在那里上岸。白乞的名字,江湖上谁人不知?藏剑山左近,方圆几百里,敢不顾他的面子恣意撒野的,应该没有。” 雷冲点指萧三郎,又点指殷十三:“我很不明白,紫煞那个丫头有什么好,就算她在蓬莱被黑翼鹰王封为‘郡主’又怎么样?黑翼鹰王在熙朝的地位暧昧不明,什么时候岌岌可危都尚未可知。我们站队已经站好了,不能改,到底他是他,燕王是燕王。你们为什么一再和我作对,要帮天儿去找她,要让她留在天儿身边?紫煞留在天儿身边,不会有任何好处,只能给他带来厄运,带来灾难。难道你们非要看到旧事重演,过去的风雨重现,然后你们统统都亲身经历一次,你们才甘心吗?” 泼天价的大火,发得连杜伯扬都愣了。 “老、老爷子。”向来心思缜密的杜大当家一脸疑惑:“什么叫‘旧事重演’?云姑娘虽然不是名门,可是,奇花谷不同于凤凰教,就是她有‘紫煞’这个恶名,也不至于连累我们好像沈大侠那样,被全江湖的人敌对、追杀呀。” 雷冲气冲斗牛,满脸雪白。他瞪着所有人,缺氧了似的一大口一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略微平息。只是,他不再想和面前这些人说半个字,所以,狠狠一挥手,拂袖而去。 萧三郎、殷十三面面相觑,齐声问杜伯扬:“杜大当家,这、这——这到底怎么啦?” “有问题,很有问题。”杜伯扬嗫嚅着,突然看萧三郎道:“你也不知道吗?” 277 琴剑 风在耳边“呼呼”吹过,奔跑了大半夜的程倚天终于脱力,一头栽倒在。地上的草长出来大半尺那么长,很茂密的一片,躺在上面,好像躺在了软软的床上。恍恍惚惚中,一阵琴声传过来,引起了脊背上已经发作过的附骨针再度生疼。疼痛程度不甚厉害,可是,让人很难过。再躺一会儿,连头都疼了,程倚天才爬起来。 捂着耳朵,也不能阻挡琴声钻进耳朵。 程倚天没办法,只有背离琴声,再跑,再跑……跑了也不知道有多远,那琴,他终于听不见。可是,一个持剑的老头跳到面前。 说起这老头的长相,真没什么特别,完全是一张丢到大街上、迅速可以淹没在人群中的大众脸,但是,拿着一把宝剑的他,蹦蹦跳跳,手舞足蹈,不像是个老人家,反倒更接近不懂人事的孩童。 不过,弱智的外表不能代表他的本事,明明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一出手,“刷!”长剑如虹!路线之快捷,认位之准确,完全高手风范。剑一下子到达自己颈下。程倚天下意识后退,但是,那剑如同长了眼睛,始终盯着他,又好似生了根,只是不离开他的脖子。哪怕他矮身躺倒在地上,又滚又爬,也没能改变。 程倚天顶着一头草屑,直起上半身:“你,到底是谁?” 怪老头冲他扮了一个鬼脸:“我叫铁剑,原来不是这个名字,我哥说原来的名字不好,现在就这么叫。” “能以‘剑’为名,足见你的剑法真的不错。” “是吗?”怪老头铁剑高兴坏了,马上撤了剑,还把程倚天从地上拉起来:“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人夸我剑用得好。别人都吓死了,我一拔剑,他们要么撒腿就跑,要么打不过我就喊我‘妖人’。‘妖人’是什么,你知道吗?” 程倚天一头雾水,勉强笑笑:“大概,不是‘好人’就对了。” 结果铁剑把眼睛一瞪,骂他:“你说谁不是好人?你才不是好人!”剑花一抖,一团白光推动了程倚天往后滑行,接着,一把剑尖才戳出来,“砰!”扎进一棵大树的树干。 程倚天脸上凉飕飕的,不知道多少剑尖刚刚从这儿点过。他后背紧紧贴着大树,冷汗直冒。铁剑让他说:“你说,我是不是好人,我到底是不是好人?”他不管乱说一句话,斟酌了好久,才说:“说别人是‘妖人’的,那才是真正的坏人。” 这话,铁剑显然爱听。 他瞪着一双金鱼眼,绿豆大小的瞳仁上下左右不停转。转完了,眼睛一眯,嘴一咧,他“哈哈”大笑。用剑拄地,他一边跺脚,一边还有手拍那边的大腿。拍完了,笑弯了,他却突然变脸,长剑划出的白光“呼”的转了一个弯,把程倚天又给逼回来。 “你不许逃跑。” “我和你素不相识。” “你叫程倚天?” 程倚天很吃惊,想了想,点头:“是。” “那就对了。”说着,铁剑取出绳子,把程倚天的双手、双脚全绑起来,再把程倚天整个人往自己肩膀上一扛。 他刚离开这片草甸,一个蓝莹莹的影子从草甸旁边闪烁过去。 再说在鄂州那里,剑庄大小姐燕无双正和二师兄裴舒、三师兄胡英明在临江楼吃早饭。早饭非常丰盛,不过,燕大小姐吃了两口,便把筷子放下来。 裴舒劝她:“小师妹,我看你完全不必要如此。且莫说逸城公子程倚天已经武功全失,单是这一点,他就配不上你。他这次从海外安全归来,没有到剑庄看你,甚至连主动派人把回来的消息告诉你都做不到。如此薄情寡性,他去哪里,你何苦还要为他操心?再说,我们这次出来,肩负着使命。那两个怪老头,当着师父的面,劫走了和我们江南十六堂做对的人,我们若不合力给那两个怪老头颜色看看,岂非眼睁睁瞧剑庄和江南十六堂的威名折损了?这才是当下我们必须面对的正事。” 燕无双叹了一声,说:“二师兄,关于逸城公子,我想说的是:你不是我,更不是他,你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同时,程大哥为什么不看我,也不告诉我回来的消息,个中原因,我得看见他,亲自问过他才能作数。至于和众师兄此番出来,该做什么,我总会注意,不至于拖各位师兄的后腿。” “可是,两个怪老头和那个薄情寡性的人又不会一直同路。” “二师兄,”燕无双很认真叫道,“能不用把那四个字放在嘴上吗?” 裴舒微微尴尬,急忙解释:“小师妹,我就是替师父关心你。” “我和爹娘早就有约定,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拿主意。我娘表态过她不插手,我爹敬爱我娘,当然也会是一样的态度。” “是么,”裴舒“嘎嘎”干笑两声,“师母对小师妹这样信任,那师父的态度,自然不在话下。” 燕无双举起筷子,又夹了一块糕吃。三师兄胡英明指着外头:“大师兄和小师弟回来啦。”话音才落,“小落英剑”丁翊和“小旋风”谢刚,先后进来。 “怎么样怎么样?”胡英明迎接上来问,“师父要你们找的那两个怪人,找到没有?” “已经到了樊阳,准确的信息:他们已经进入藏剑山绝命谷势力范围。”丁翊一本正经说完,脸一转,笑容可掬对燕无双说:“师妹,你跟我们出来,住宿饮食,都还习惯吧?” 燕无双撇了撇嘴:“我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见谢刚在身边坐下,喜笑颜开凑过去:“小师兄,你打听到什么没有?” “嗯——”谢刚未曾说话,就被丁翊用警示的眼神盯了一下。谢刚揉揉自己的耳朵,压低声音,悄悄对燕无双说:“中原大侠带逸城公子乘坐的船今天早上已经过樊阳啦。” 燕无双先是一喜,继而失落,喃喃自语:“倚天哥哥到底要跟着雷大侠去干什么?”不理裴舒和胡英明暗中提示,也不管丁翊目光锐利如同刀子,她并未掩饰自己的心情,很着急对谢刚说:“我真的想立刻找到倚天哥哥。那两个怪老头,让大师兄去追好不好?”这会儿扭过头来,眼巴巴瞅丁翊。 丁翊对她情根深种,可是,在湘西华宫燕霆说得很清楚:论先天条件,他们之间比较,丁翊本身就已输了。原本想,拼着和小师妹日夜相对的感情,后天努力,自己还可以补足,却不料,百分百应该消失了的那个逸城公子程倚天又奇迹般回来。 难道黑翼鹰王就没有除掉这个程倚天的想法? 黑翼鹰王下不了手,那个将程倚天从师父手上抢走的司空将军,也应该不放过姓程的才对。 姓程的只要死了,师妹不喜欢燕霆,最后就会嫁给自己。结果,真是事与愿违! 师妹还当着这么多师弟赤果果示爱姓程的,丁翊不甘,难过,可也只能当个哑巴。吃了一肚子的黄连,半点苦都说不出,端起桌子上菜稀饭喝了一口,方才平静一些。他承上官剑南门风,表面上得正义大度,目不斜视,冷冷回答燕无双说:“师妹,你始终不放弃对外人的执念,愚兄没奈何。江湖凶险,让小刚陪你去吧。” “真的吗?”燕无双一听,低落的情绪立刻激昂。 他们师兄妹自顾说话,猛然间,丁翊余光瞥见蓝光一片。扭过头去,丁翊第一个注意到:店里面走进来一个蓝莹莹的人。 这个人,真的从头到脚都是蓝色的:头上蓝色束发带,身上浅蓝色衣裳外头罩一件天蓝色外挂,对襟镶了墨蓝色的宽边。鞋子也是藏蓝色的。连脸上,这个人也没放过,一边眉毛上方,粘贴了蓝色亮晶晶的装饰物。 剑庄的弟子刚刚谈到两个名词:藏剑山和绝命谷。绝命谷主白乞长什么样,近年来无太多人知晓。不过,绝命谷里有个非常有名的梦幻杀手,叫启幽梦。据说便是浑身蓝色调。 把自己打扮得这么高调,丁翊也好,裴舒也好,连同胡英明在内,多多少少都有江湖经验,猜也猜得到:这位,怕就是前方不远藏剑山无留山界后面绝命谷里的梦幻杀手启幽梦。 和他们一样,启幽梦只是过来吃早饭吗? 还是,他们这里,有谁,被他人向绝命杀手买了项上人头? 包括丁翊在内,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埋头吃饭。胡乱把一桌子早饭都扒拉完了,丁翊低低说了句:“走吧。”拿着自己的兵器,带头先走。出了临江楼,他们往南走。走啊走啊,出了鄂州,经过荒野,在一个村落旁边停下来。突然,一个尖利的笑声在半空中响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是厉骷髅,是厉骷髅!”颇有些见地的二师兄裴舒大声叫起来。他“刷”地拔出长剑,心承受不住死亡的压力,歇斯底里大喊:“出来啊,出来啊!” 丁翊见状,不再认怂。他也把长剑拔出来,不过,他的神情却比裴舒镇定得多。耳中分辨着笑声传来的具体方向,丁翊将剑往东边半空中一指:“阁下若要指教,只管出来便好,何必躲在暗处装神弄鬼呢?”耳中听到劲风袭来,九花落英剑“攒”字诀挥洒而出。 原本会是这样:攒字诀一招可让手臂加长剑这么长方圆密不透风,这样,无论对方出多少暗器,都能统统挡住。但事实上,厉骷髅的暗器太过诡异。那是一颗一颗拳头大白色骷髅,圆滚滚、滑不留手且又较重的性质,使得丁翊的长剑不能准确拨打击飞。与此同时,这些白色的骷髅都有很强的磁性。和长剑一碰,全部“笃笃笃”吸附在长剑剑身。剑变重了,攒花式的发挥自然受到影响。而那骷髅又自带生命似的,咬上长剑,忽地一转,“吧嗒吧嗒”沿着剑身、剑托、剑柄,最后爬上丁翊的手。 从丁翊的手爬上来后,这些骷髅一起紧紧抱住丁翊的手臂。骷髅还一起发出“叽呀叽呀”鬼说话的声音,所有人都要被吓死。 一个蓝色的人影闪闪烁烁,眨眼间来到面前。 丁翊求生的意志已很薄弱,蓝光一闪,他平地翻了一个跟头,尔后脸朝下,重重摔在地上。 蓝色人影不见了。那些抱住丁翊手臂的白色骷髅也平白飞起来,连成一条线钻进附近的草丛中。天空突如其来打了一声雷,接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哗啦哗啦”,雨打湿了所有还留在现场的人。 丁翊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谢刚第一个反应过来,接着,燕无双大叫一声:“大师兄!”裴舒、胡英明一起跟上,扑到丁翊身边。 谢刚把丁翊抱起来。丁翊的眼睛居然睁着。谢刚说:“大师兄死不瞑目!”燕无双“哇”地放声大哭。裴舒和胡英明也哀哀哭起来。谁料丁翊咳嗽一声,把师兄妹四个全吓一跳。 谢刚抱着他的手没送,脸上全是雨水,但是不妨碍他笑起来:“大师兄,你没事啊?你没事,真的没事唉!”上下检查,丁翊既没有被割喉,也没被刺穿身体某处要害。只是,谢刚指着丁翊脖子右边,神色转为忌惮。 丁翊伸出一只手,一边摸一边颤声问:“怎、怎么啦?” “血、血蝙蝠。”谢刚堪堪说完,在场众人一起面色惨白。 绝命谷的血蝙蝠,用特殊材质做成,印在任何地方,很长时间都不会消退。丁翊用水洗,拿刷子刷,甚至用挫都挫过,皮肤挫得稀烂,结出一片血痂,那只展翅飞扬的红色蝙蝠还是浮在表面,任何一个角度看过去,栩栩如生。 此刻已是下午,师兄妹几个一起坐在乡间客栈的房间内。 裴舒、胡英明想不看那只栩栩如生的血蝙蝠,目光偏偏不受控制转移过去。越看越害怕,越看越觉得瘆人,最后害怕得面如土色。 谢刚一拍桌子:“豁出去,直接去找绝命谷主好了。被打上血蝙蝠印记的,左右都是要被绝命杀手杀死,与其等死,不如找上门,痛痛快快打一架,反而死得其所。” 裴舒颤抖着声音说:“怎么痛快?我们连厉骷髅和启幽梦两个人都过不了,绝命谷主武功被认为天下第一,你觉得你有多大斤两,可以在他手底下找到‘死得其所’?” 胡英明拉扯丁翊衣裳:“大师兄,我们回去找师父吧。无留山界不能进,没有找到那两个怪老头,就要被绝命杀手杀掉啦。” 谢刚坚决不同撤退。 出道从未如此狼狈的小落英剑举棋不定。 燕无双一会儿左手捏右手,一会儿右手捏左手,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谢刚找不到支持者,跑到她旁边,拉住她:“小师妹,你来说一说,我们都是剑庄弟子,该不该还没进无留山界,就望风而走?” 燕无双想事情想得入神,听了他的话,随口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们都是剑庄弟子啊。” “不是,后一句。” “我们连无留山界都没进,就对‘绝命谷’望风而走。” “是啊!”纠结成一团的迷雾总算看到一点亮,茅塞顿开之后,其他想不通的事随即清朗。燕无双双手一拍,先是自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转过脸,对丁翊等人道:“我和绝命谷主有两面之缘。第一次,我代倚天哥哥求医,在山道上,看到那位白谷主在塘边钓鱼;第二次,他带我到他的住处,我们还聊了天。那位白谷主气派端是很大,不过,为人却不乏朴实。”到现在,燕无双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会儿白乞的形象。如果没有“天下第一”和“杀手王”这样的称号,那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山野村夫。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怪癖暴戾,想要杀人,二话不说便要杀人?”她语气肯定。 “但是,启幽梦和厉骷髅还不是出来了?”丁翊不相信。 “他们只是给大师兄你留了一个印记啊。”燕无双刚刚说完,丁翊本就苍白的脸更见阴沉。谢刚出言打岔:“还是说绝命杀手真正目的吧。” 燕无双佯咳着,借小师兄这个坡赶快下驴:“噢噢,好、好!”往旁边走了两步,郑重其事起来,“三师兄和小师兄刚刚都说了,其实我们来到樊阳,一直并没有进藏剑山,更别说踏过无留山界。连对付那两个怪老头,大师兄都只是部属我们占据要道,密切关注那两个怪老头接下来行踪而已。而据大师兄的情报,反倒是两个怪老头闯进无留山界。” 她解释到这里,丁翊、裴舒都略微想通。。 谢刚直肠直肚,“噢”了一声,把话接过来道:“厉骷髅和启幽梦是来向我们报信的。” “绝命谷主要求我们进无留山界,对付铁琴和铁剑。”丁翊彻底明白过来。但是,这个结论还是让人匪夷所思。“绝命谷人才济济,绝命谷主更是武功高绝。”丁翊看着燕无双:“为什么让我们进山出手?” 燕无双仔细思忖,一字一字说:“我想,可能为了‘绝命杀手一出,见血方回’这句话吧。”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丁翊为首,四个师兄默然不语。 良久,谢刚又泛起嘀咕:“我们又不欠他绝命谷的,就为了绝命谷有这么盛的恶名,白乞让我们去对付别人,我们马上就该听他的话?” “那就还有一个条件包含在里面了。”燕无双说完,看向丁翊:“大师兄,逸城过樊阳的船上,逸城公子还在不在上面?” 这个消息确切传来得等,深夜,从前面沥水飞过来一只鸽子,鸽子脚上帮着信筒。笔杆粗的纸卷掏出来,丁翊看了之后告诉燕无双:“如你所料,程倚天已经下船。” “四杰和左右护法呢?” “全部都在船上。” “那就没错了,铁琴和铁剑抓了倚天哥哥。”说到这里,燕无双抓起自己的兵器,迈步出门。 丁翊箭步拦在她面前:“小师妹!” “你让开,我要去救他。”燕无双疾言厉色。 丁翊心中发痛,目光变冷:“我不能让你只凭猜测就进无留山界!厉骷髅和启幽梦谁也没说,他们露面只是让你去赶铁琴铁剑,同时救程倚天。程倚天也未必就在铁琴铁剑手上。” “只有米粒那么大一点希望,我都要去看看。” “进绝命谷,师父到了,都未必救得了你。” “我不怕。”燕无双坚如磐石,“让开!”用力挥手,把丁翊推开。 谢刚拉住丁翊:“大师兄,你就让师妹去吧。” “你喜欢一个人,亲手把她送去情敌的身边,你愿不愿?” 谢刚心猛地一动,连忙撤手。 燕无双已经跳过围墙,丁翊一时半会拦不住,当即狠狠瞪他一眼。 裴舒和胡英明追上来:“大师兄、大师兄!” 丁翊知他们心意,冷冷道:“你们就在这儿守候,明日天黑前,我们还没有从无留山界出来,就飞鸽传书给师父。”转目谢刚:“走吧!去无留山界‘痛痛快快’一把!” 278 无留 琴声又响起来,而他,竟又看到“她”。 就是那张和云杉一模一样的脸,忽而很近,忽而远远的。不过,和从前都不一样,“她”的形象清清楚楚,连头发丝和眼睫毛,他都能一根一根数出来。 她除了抱小孩似的抱着他,便是处在一片青山绿水之中。一会儿花开了,花瓣一片片落下来,掉在她头发和衣服上,她就美得如同仙女;一会儿风又吹起来,她“咯咯咯”的笑声脆若银铃,散落满地;一会儿,白天变成了黑夜,一*大的明月悬在半空,她,脱了所有的衣裳,把自己泡在一汪水里。那水,梦境中他就能感觉,好冷! 真的好冷啊—— 程倚天抱紧自己,打了个喷嚏,醒过来。 什么都不见了,他正和衣躺在地上。秋天的夜和冷,地面冰凉叫他尤其不舒服。琴声阵阵,引得附骨针一阵阵发作。过不多时,每夜剧烈发作的时间就到了。那琴声变成了疼痛的引路人,拉着这股虐人的感觉从脊背出发,到肩头,到胸口,沉入腹部,再通过腿,由脚心又升上来。一直升到脑子里,程倚天从未这般痛苦,放声大呼。 “啊——”他爬在地上,变成没了人形的野兽。 迷乱之中,他到处撞头,撞得满头满脸鲜血淋漓。一个声音响起在意识里:“谱心大法在哪里?谱心大法在哪里……” 他下意识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刚刚明明梦见了肖静瑶,梦见了肖静瑶,怎么可能不知道谱心大法?” 手指甲扣进了头皮,鲜血一注一注冲过原本的血迹,敷了满脸。程倚天喊得声嘶力竭,最后坐到在地上。后背勉强靠墙,他用力回忆最后在意识里响起的那句话。 “肖静瑶?我一直看见的‘她’,就是凤凰教主肖静瑶吗?”他喃喃说着,旁边有压力产生,他猝然回头。 又是一个老头出现在视野里。 和白天出现的怪老头不一样,这个老头脸宽、眉重、眼睛大,一张嘴也是肉肉的,五官非常鲜明。但是,残忍、阴险也清楚无误刻在这张脸上。 “你刚刚对我说话的?”程倚天有气无力,嗓子嘶哑得需要用力气才能发出声音,“我梦见了凤凰教主肖静瑶,是吗?” 那老头坐回一块垫子上,拨了拨琴。琴声叮咚,明明很好听,程倚天却像被人挥掌掴过来。为了自卫,程倚天本能抬手阻挡。 老头得意笑了两声:“你的心思,都在我的琴声之中。就连你一直在想什么,只要我愿意,全部可以知道。” “那我真的梦见肖静瑶了?” 老头掀了掀眉毛,点了一下头。 内心极端恐慌着,程倚天止不住喃喃:“为什么我一直要梦见她呢?” 老头蹲在他面前,牛一样的眼睛瞪着他:“是因为你有谱心大法的缘故,或是其他什么,总之,个中原因我都不在意。只要你把我想要的给我。” “我不知道什么‘谱心大法’。” “原武当派的云非凡,你认不认识?” 程倚天点点头。 “他说,在连云山,你用了乾元混天功,打败了一个外号叫‘黑翼鹰王’的人。原本那个叫什么‘中原大侠’的,可能怀有跳了断天崖的沈放飞毕生武学秘籍,可是,直到你在连云山大显身手,大家这才肯定。乾元混天功有阴阳之分,对不对?乾劲用到极处,会有红光;坤劲若盖过乾劲的风头,练功的人,脸上就会发出青光,这些,只要看过你和黑翼鹰王比武的,都知道。” “可我,还是不知道什么叫‘谱心大法’。” “呵呵、呵呵、呵呵呵……”老头盯着他的眼睛,冷笑,怀疑,最后嘲讽不已。 他坐回垫子上,继续弹琴。弹得程倚天受过一茬活罪后,又如被一万只蚂蚁噬咬身体,生不如死。 也不知道这样的折磨到底持续多久,满脸血污的程倚天终于在昏昏沉沉中睡去。直到第二天早上,一缕阳光射破满天乌云,透过窗户照进来。程倚天感受到温暖,心中自然而然一喜,人这才清醒。 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昨天白天看到的那个老头。 “你醒啦?”铁剑毫不吝啬,给他一个明媚的微笑。和这金色的晨光一样可爱,程倚天翕动嘴唇,竟然给他一个“谢谢。” 铁剑把程倚天扶起来,让程倚天坐在桌子旁边。他去厨房,煮了一锅香喷喷的大米粥,端进来,放在程倚天面前。 “你喝吧。” 程倚天又渴又饿,又说声“谢谢”,捧起碗,不顾烫,把一大碗大米粥喝个干干净净。喝完了,还想吃,铁剑就又给他装来一碗。连吃三大碗,程倚天的胃被水撑得再也装不下其他什么。铁剑又把几样东西端进来。 “笔墨纸砚!”铁剑一边说,一边摆,摆完了对程倚天说:“写吧,写你已经学过的谱心大法。” 程倚天苦笑一声:“昨天晚上我就说过了,我从来都没见过什么‘谱心大法’,现在你又让我写什么呢?” 铁剑闻言,脸一下子凑近:“这怎么可能呢?”他抓起程倚天的前胸衣裳:“莫非,你认为我给你喝的粥熬得不够火候?” 程倚天摇头:“这是两码事。” “那就是欺负我不如铁琴聪明,他会弹琴,我不会咯?” “当然也不是!” 铁剑急了,“当啷”把剑拽出来,押在他脖子上:“你到底写不写?不写,信不信我把你的头砍下来当球踢?” 程倚天哀叹,反抗不得,干脆闭起眼睛坐以待毙。 铁剑“哇哇哇”大叫,撤开剑,接着又挥起来。只觉得杀气逼近,与此同时,一声琴声裂帛。程倚天听到了剑被钢铁挡住的声音,脸还痛了一下,好像刀片刮到了这里。睁开眼,铁剑的剑已经崩开,昨晚的老头面色铁青,抱琴站在旁边。 “二哥,我——” 铁剑话没说完,抱琴的老头空出一只手,“啪”甩了他一个大耳光。 铁剑捂住脸:“你干嘛打我?” 铁琴骂他:“你忘了,我们为什么要跟上他们,又把他抓到这里?” “他总说他不会谱心大法,我要好好教训他!” “砍了他的头,接下来呢?” 铁剑被问住,结舌了半天再也诡辩不出来。铁琴让他“滚”,他像小孩子一样跺跺脚,才走。 铁琴回过身,凝目程倚天。 “看来,你对有些事情一直都不知道。”铁琴拉了把椅子,在程倚天旁边坐下来:“你练了乾元混天功,却不知道谱心大法。那么,中原大侠领养你这么多年,一定没有好好给你讲过沈放飞和肖静瑶的故事——’ “有点江湖常识的人都知道,天魔沈放飞是凤凰教主肖静瑶的丈夫。他们夫妻患难与共,最后一个跳崖,一个殉情。可是,谁又知道他们的感情因何而起呢?而这一点,就要追溯到二十几年前,那时候凤凰教主突然出道,挑战江南十六堂,从下游的锦绣堂,一直打到上游的龙口堂,所向披靡。凤凰教主的武功很奇特,以琴声为辅助,内力可凝聚为利刃,通过琴声飞出伤人。所以,最后石为酆、窦晋宁、程斯、金中群、刘隐涛这五大侠客合力想要对付她,不仅没能压制,反而被她轻松杀之。’ “只是,这种奇特的武功有一个很大的坏处,每次用得太过,使用者都会心疼。凤凰教主应对这个后遗症的方法是凤凰教祖传的,寻寒潭浸泡,三日便可治愈。以前,凤凰教主寒潭疗伤从无意外,偏偏这一次最为特殊,又最不巧。她刚刚踏入冰冷刺骨的潭水,高高的山崖上就跳下来一个少年。” 这就是天魔沈放飞和凤凰教主肖静瑶的初遇。 在沈放飞眼里,突然没了在陡峭的山坡上灵巧蹦跳的羚羊,只有一个披着薄纱、接着黑发几乎铺满整个潭面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看得他怅然若失,浑忘了归去。一直到被她发觉,沈放飞被喝问:“谁!”他才猛然醒悟。 肖静瑶把自己全部沉入潭水,用瀑布一样的黑发遮挡水面。凤凰教主妖娆多姿,风情万种,可至今依然玉洁冰清,别说被陌生男子看到身子,就是脸,她平时也要用银面具遮挡起半个。 可现在,她就是感觉:自己明明就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看光。可游目四顾,这儿确实峭壁四立,唯一的进口有护法和侍女把守,别人怎么可能进来? 沈放飞出身官宦,又受到义兄雷冲的照拂,举止礼仪甚佳。当下收起目光,抱拳深深一揖,可还没报出自己的名字,肖静瑶就厉声打断:“不要说了!” 如果目光可以杀死人,那会儿,肖静瑶一定会把这个“登徒子”杀死一百遍。但是,谱心大法不能通过目光发射出来。再说,她刚刚杀了五大侠客,并不适合强行动真力。局势所逼,她强行逼迫自己忍耐,然后沉声道:“哪儿来的,还从哪儿快点走。”然后,她就看到无比震惊的一幕。 沈放飞取出一个叶哨,放在口中吹了十几下,山坡树上突然飞下来好多孔雀。这些孔雀在空中滑行,有的高一些,有的低一些,高高低低,变成了少年用以攀岩最佳的楼梯。沈放飞手脚并用,比善于登山的羚羊还要灵活十几倍。孔雀全部落在平地之后,他已经到了可以落下手脚的上空石壁。眨眼功夫,这个突如其来的少年,又突如其去,只留下了一地傲然行走、间或觅食的孔雀。 “沈放飞和凤凰教主第二次相遇,在四个月后。江南十六堂的覆灭,打响了凤凰教的名气,但是引来了一个高手。武当派新锐非凡剑客在湘西,找到了凤凰教主。这一回,凤凰教主并没有赢。不过,她的银面具被那位非凡剑客摘掉。”说到这儿,铁琴问程倚天:“你梦见过凤凰教主,凤凰教主的脸长得如何?” 程倚天心跳加速,呼吸不稳,面对铁琴的逼问,回避不得,最后扭开脸,还是照实回答:“很美!” “说是国色无双,你也不会有异议吧?” 不需要琴声,程倚天的头再次狠狠疼起来。 铁琴很满意他垂头丧气的状态,哼了一声,继续说:“是男人,见过她,都会心摇神驰。非凡剑客舍不得再伤害她,干脆就拼全力,即便没有伤到那位非凡剑客,但是,阻挡了他的进攻,凤凰教主用上毕生的修为,这才逃走。因为要疗伤,所以,又遇到了四个月前从高山上落下来的那个少年。” 这一次,肖静瑶当然也很惊讶。不过,少年居然随身携带了一壶暖胃的姜茶,和一盒做得极为漂亮的点心。这让肖静瑶心中的盛怒,不知不觉平息不少。 肖静瑶没有喝茶,也不吃点心,她让少年走,以后也不要再出现。 少年说:“你的功夫威力很大,可是后患无穷,这样用下去,只能制造出灾难。” 压下去的怒火,又熊熊烧上来。肖静瑶即将发飙,可是,说起话来,态度反而温和了许多。她标准鹅蛋形的脸蛋挂着水,媚眼如丝,吐气如兰:“你倒是说说,我可以用什么方法,既不需要担心被江湖上的人灭了口,同时,还能保证后患减少,甚至尽量不发生。” “散了它。”少年一双眼睛比寒潭的水还要沉静。 肖静瑶读不出一点算计,也体会不出半丝险恶。少年的脸秋天天空似的纯净无瑕,宽宽的额头、方正的嘴巴,无一不诠释出他的与众不同。她平时看到的,要么卑劣,要么懦弱,要么为了利益耍尽心机手段,顶多如蓝凤儿,对她倒是忠心耿耿,可是,太笨,所以一颗心儿沉沦飞快。这个少年不同,他既没有沉迷于她的美貌,也没有心生贪恋,想从她这里迅速获取什么。 肖静瑶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眼睛才略微亮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往后飞身。他飘起来、落下去的姿势很好看,像是灵巧的燕子。肖静瑶情不自禁怔了一下,接着倒吸口凉气。 少年说:“我叫沈放飞。” 她的心,竟然漏跳掉一拍。 说沈、肖第三次相遇,已是午饭之后,铁琴喝着茶,一边回忆一边侃侃而谈:“凤凰教主在湘西有一座华宫,不过,那座华宫,江湖盛传:现在已经毁了。不过,那时候,非凡剑客和沈放飞都被带去过那里。非凡剑客一心想要得到凤凰教主的心,可是,凤凰教主只给他了一个带了银面具、因而七八分像自己的侍女。但是,沈放飞确确实实被凤凰教主亲自驯服。” 这一节,程倚天知道。 那是绮梦渊里发生的事情,程倚天中附骨针的那一晚,梦中梦甚至还亲眼看见过。而让程倚天遍体生寒的,还是第二重梦境,云非凡居然在那里面对他说:“你其实不是岳州首富程怀钧的孩子,真实身份,你应该姓沈——” 那会儿他反驳得自觉特别大声:“你说谎!我怎么可能姓沈,我姓程,我父亲就是岳州首富程怀钧,我的母亲也不姓肖,我的母亲姓柳,叫柳亦如。” 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的亲生父母其实应该姓什么。连云山发生幻觉,青竹园逃出五毒围攻,在绮梦渊,碰到沈放飞,又碰到肖静瑶——这一切的一切所预示的答案,岂非昭然若揭? 铁琴节奏飞快往下说:“凤凰教主最后把沈放飞带回凤凰山时,沈放飞以踏踏实实做了凤凰教主的男人。他思索了近半年,这半年内,他和凤凰教主越来越恩爱,也让他对凤凰教主的忠心坚定不移。终于有一天,他对凤凰教主说:‘我要把我的乾元功和你谱心大法的纯阴功结合起来,以纯阳乾劲为纲,带动这股阴劲。你若停止三年,不用谱心大法,那么,乾元功的纯阳内力便可以在你纯阴内力的外面形成一层包裹。你可以发挥原本纯阴功可作用于无形的威力,同时这层包裹能够保护你的经脉不受损伤。这样,就不必每次和高手过招之后,寻寒潭疗伤,治又不能完全治好。’” 说完这些,铁琴再问程倚天:“怎么样,程公子,如今你明白过来了吗?乾元混天功到底为什么叫‘乾元混天功’?它根本就是乾元功和谱心大法的结合体。你所对外宣称的乾劲才是沈放飞原本的功夫,而那股所谓的坤劲,就是凤凰教主的武功!” “不!”程倚天蓦然站起来,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拂在地上。世界快要被颠覆的恐惧,完全笼罩住他的心。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我是程倚天,不是沈倚天。沈放飞不是我父亲,肖静瑶不是我母亲,我爹叫程怀钧,我娘是柳亦如。”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伸手狠狠指着铁琴:“你说了这么久,全是谎话,全是一派胡言!”尔后,心里的话就翻出嘴巴:“我是程倚天,我不是沈倚天。我爹叫程怀钧,我娘是柳亦如。我爹叫程怀钧,我娘是柳亦如。” 他转身便往院子里跑,铁琴抓住他,但是被他大力甩开。铁剑看见了,拔剑追来。院子外面传来一声娇叱,剑庄大小姐燕无双终于找到这里,她也拔剑,冲进院子,攒花式挡住了铁剑的剑,接着,虹字诀一泻而出。 铁剑挡了几下,招招都挡在点子上。看起来气势很大的虹字诀,生生被阻挡在距离他一尺还远的地方。 279 绮梦 铁剑认得这是九花落英剑,“嘿嘿”两声,叫起来:“上官剑南的追兵果然又到啦。”挥舞长剑,前来进攻。他的招式不复杂,但是,不管是点刺,还是削劈,路线条条别致精巧。任何一招,都仔细想过,又精心测量过,想要进攻上三路一定进攻上三路,想要进攻下两路,一定进攻下两路。说打肩膀绝对打不到脖子,要刺腰勒,肯定伤不了小腹。九花落英剑在这会儿显得尤其繁琐。 铁剑快捷有效的打法,稳稳占了上风。等铁琴慢悠悠坐下,再有条不紊弹起琴。一丝劲风出现在空气中,凝结成一把无形的暗器,“呲——”擦过燕无双的脸。因为下落的趋势飞起来的头发,被一截两段。 脸颊一痛,燕无双大惊,收了招式,连连往后飞跃。离开铁剑三丈,她摸了摸脸,还好,只是有一道火辣辣的,没有破,也没有血。 二度过来进攻的铁剑被及时赶上来的谢刚拦住。丁翊也来了,师兄弟双战铁剑。九花落英剑“攒”“虹”“震”“霆”四诀交相出现,漫天剑花,处处剑影,耳朵里还听到剑的龙吟。只要是人,都不可能从这一片剑山剑海里逃出来,偏偏那时不时才会浮出来一点的铁剑,左一挡,右一挡,丁翊、谢刚这兄弟俩累得气喘吁吁,没有一招可以将对方降服。倒是铁琴不紧不慢弹奏着,一会儿一支看不见的柳叶镖,一会儿又是一把无形的尺寸大一些的飞剑,让丁翊、谢刚疲于应付。 有形剑夹着无形剑,铁剑和铁琴合力攻击。已经拉着程倚天往山外跑的燕无双不得已又回来。师兄妹三人合力,挡了这一阵。 铁琴抱起琴,对铁剑说:“不要让程倚天跑了。”铁剑左冲右杀,越过了三个人,大步赶超,追到目标人物。 程倚天眼睛发赤,状态疯狂:“我不会给你写谱心大法,就是死,我也不会给你写那门功夫的一个字!” 铁剑生气,激动大叫:“那我还是要杀了你!我现在就杀你!”他把剑斩下来时,剑庄师兄妹三人隔着一段距离,铁琴也没跑上来太近。燕无双肝胆俱裂:“不要啊!”铁琴也大惊失色:“住手!” “当!” 铁剑的剑又被一把长剑拦住。铁剑竖起眉毛,恶狠狠去看。不料一看之下,“啊——”一声惊叫从他口中冲出。拼命往前奔跑的铁琴,被翻身往后逃跑的她撞倒,兄弟二人滚作一团。 铁琴怒道:“你做什么!”没等他问完,铁剑伸出手,朝刚刚那儿指:“教主!教主!” “什么教主?”铁琴终于喝出声,转脸看去。一个穿水蓝衫子的女子伫立在太阳光下面,那张没有银饰遮面的脸,果然就是记忆中那个模样。 “啊——”更尖锐的惊叫从铁琴口中冲出。 没等铁琴爬起来,铁剑拖着长剑一溜烟往旁边奔跑。燕无双还想着此来的目的,拦住他:“你不可以再往里走。” “为、为、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无留山界,再往里走,绝命谷主白乞就会让你有来无回。” “你——你少吓唬人!”铁剑一边说一边浑身筛糠往后看。燕无双听到他刚才叫喊,眼珠一转,大喊起来道:“教主啊教主,这个人这么不听话,你现在就来把他杀了吧。” 铁剑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两只手合十顶在头上:“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再也不敢往后看,抓住燕无双的衣服,对燕无双说:“我现在就出山,再也不回这山里来。” 燕无双茫然不知所措,却还是保持着傲然的姿势:“那你和你的兄长赶快走吧。” 铁琴铁剑撒腿而逃。 云杉扶住程倚天。 他居然如此执着,不顾他义父态度那么坚决,还是要逃出来。他一个人逃出来能为什么呢?还不是为了要找自己! 已经知道的事实,确实让自己没法接受。 可是,连累他变成现在这样,她真心痛。 “倚天哥哥。”她取出手帕,替他擦满脸血污。结果,她的脸出现在眼前,程倚天见了鬼似的,猛然把她推开。 “不要靠近我!”他踉踉跄跄后退着,用尽全身力气大吼。 云杉吃了一惊,站定再听,他嘴巴里说出来的竟然是:“我不要看见你,你不要靠近我!” 燕无双跑到程倚天旁边。她看到云杉,心里当然不开心。可是,倚天哥哥和云杉姐姐的感情,她深知。这会儿挑拨离间他们二人,燕无双做不出来。不仅做不出来,她还对程倚天说:“倚天哥哥,这是云杉姐姐啊,你怎么能这么和她说话?” “那我该怎么说?让我认她吗?我岳州首富的儿子,为什么要认她这样一个恶贯满盈的妖女?” “程倚天!”云杉嘶声大呼,眼泪同时冲出眼眶,“刷”的流下。 程倚天只顾沉浸自己的臆想中,反反复复对自己强调:“我不姓‘沈’,我不姓‘沈’,我不姓‘沈’……” 燕无双拉住他的手:“倚天哥哥,你到底怎么啦?你想说什么,慢慢想好了,再慢慢说好不好?” 程倚天迷乱的眼神这才渐渐聚焦。“你是双儿?”他嘘了口气,轻轻道。心身俱疲之下,他的体力急剧透支,摇摇欲坠。 燕无双便一把把他抱在怀里。 丁翊受到刺激,高喝:“小师妹!” 感觉到程倚天浑身滚烫,燕无双哪里还能管那么多,因程倚天整个人都向她压下来,她不得不急冲冲反过来呵斥对他:“大师兄,你快来帮一把啦。” 丁翊说:“他就死在这里,与我何干?” 燕无双皱眉跺脚:“你是想我永远都不理睬你了吗?你过不过来,再不过来,我就永远都不承认你是我大师兄。” 谢刚把程倚天接过去,扭头埋怨丁翊:“大师兄,都什么时候了,就是帮小师妹一把而已,却偏要这样小气。” 丁翊拉长了脸:“你胆子肥了,竟然也这样来教训我。” 谢刚“嘻嘻”一笑:“我不敢。”当他转过身,招呼丁翊和燕无双把程倚天放在背上,谢刚忍不住“咦”了一声。 燕无双听到了,便问:“怎么啦?” “云姑娘走了呢。”谢刚说。 燕无双这才想起还有这一茬,扭头去看,果然,刚刚还在一旁站着的云杉,悄然不知踪迹。 他们回到客栈,已是半夜。裴舒和胡英明都声称:按照约定,已经将飞鸽传书发出去。丁翊对自己这次出师屡屡不利深表自责,但事情已经发展到现在,他也只能让裴舒再发一份传书,给师父报平安。 谢刚按照燕无双的要求,为程倚天清洁身体,又在胡英明的帮助下,为程倚天换上干净衣服。裴舒从外头把大夫请回来,给程倚天看伤、治病。又是一天一夜,高烧总算退掉。第三天早晨,程倚天总算醒过来。 可是,醒过来后的程倚天还是闷闷的,他坐在窗前,对着窗外,一发呆,便是大半天。太阳都要落山了,燕无双从门外进来。瞧瞧桌子上的饭菜并未大动,叹了口气,喊伙计过来,撤出去。她倒了一杯水,放在程倚天手边,看着程倚天端起来喝了一口,在他旁边坐下,方才说;“倚天哥哥,是不是海外生活十分曲折,让你受了苦,乍然回到家乡,一时半会儿,心情还是转换不过来?” 程倚天看看她:“谢谢你,又救了一次我。” 燕无双低下头,心中很是喜悦。耳中听到对方长叹一口气,她急忙又问:“有什么事,也许我能替你解忧,说来听一听,行吗?” 程倚天冲着窗外出神,好一会儿才道:“双儿你来自剑庄,有关江湖里十分重要的消息,应该听过不少。你知道二十多年前的天魔和凤凰教主吗?一个叫沈放飞,另一个叫肖静瑶?有没有听过他们孩子的事?有没有人告诉你:其实我,就是他们两个的独生子?” 这些问题,都好敏感,燕无双愣了好几下,勉强讪笑着,过了一会儿,避重就轻道:“所谓江湖传言,本来就不大可信。”顿了顿,仔细思忖了,认真对他说:“我觉得,逸城如今都那样大规模,就算你是沈放飞和肖静瑶的孩子,也不甚打紧。” “是天魔和凤凰教主啊。” “那——很重要吗?” 程倚天凝望着她那一双圆溜溜乌黑的大眼睛,半晌,嘘了口气,转开视线:“双儿,你这是从哪儿来呢?接到我回来的消息之后,由剑庄直接追过来,是吗?” 燕无双略微犹疑,最后还是点头:“听说你安然无恙,我真的很高兴。” “可是云杉跟着我回来。” 早就做好面对这件事的准备,可是,他这样直接,燕无双还是不能接受。程倚天刚想说话,她就抬起手:“你不要讲。”放下手,站起来,看看外头天色渐渐变暗,她干脆走到门边:“我先回去,今夜睡一觉,兴许明天你要说的话,和今天就不大同了。” “不会不同!”程倚天果断表态,同时站起来,“我知道接下来的话对你很不好,而我也并不愿意,可是,似乎我不得不选择做那样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我和你的婚约——” 已经落在门上的手,燕无双终究还是叫它们停下来。 程倚天一字一字说得非常清楚:“恕我不能履行了。” 燕无双无言,猛地开门,抬步跨出去后,立刻低头疾行,一直到冲进自己的房间,噙了半天的眼泪,才正式掉下来。程倚天追到门外,听到里面绝望又伤心的哭泣,举起来想要敲门的手悬了半天,也没敲下去。 但凡进去安慰,势必就要拉拉扯扯。他对她并非真的无情,倘若一不留心表现了情深,之后再断,哪里能够?当断不能断,苦了云杉,也会苦了她。到时候三个人都不好,一样没法成全。 因为大病一场的缘故,程倚天决定再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他去看望燕无双,然后提出请辞。 哭了一夜,一早起来,燕无双的眼睛就很肿。这会儿,还是熟透了的桃子一样,自己照过镜子,知道很丑,和程倚天说话,躲躲闪闪不要正面他,声音也是弱弱的:“我听说,中原大侠带着你们逸城的左右护法以及四杰,都到北边去了呢。恰巧,我们过了长江,这会儿干脆去真州,拜访我外公。”燕无双拿起手绢,掩了下口鼻,接着挡住小半个脸,眼神终于能够擦过手绢,向程倚天看过去:“倚天哥哥,你昨天不是问我,假如你是天魔沈放飞和凤凰教主肖静瑶的孩子,该怎么办?我觉得,你还是同我一起,去见见我的外公。你应该知道,我外公是玄门门主,而玄门,一开始就是少林分支、俗家门派。纵然没有天慈方丈的声望,我外公若是郑重说一句话来,整个江湖、任何一个门派,还是要细细思量。” 这个提议很有吸引力,程倚天被打动了,蓦然站立了好久,最后还是说:“我和云杉因为一些事分开了,她不想见我,但是我要去找她。” 燕无双提着手绢,很是奇怪:“三天前,你不是亲自把云姐姐赶走了吗?” “这怎么可能?”程倚天觉得,这简直就是他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丁翊和谢刚路过外面,丁翊说:“怎么不可能?你还骂那个妖女‘恶贯满盈’呢。” “当真?”程倚天急忙把三天前在无留山界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全想一边。好像是有“她”出现,可是,那个“她”,不是凤凰教主肖静瑶吗?云杉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无留山界呢?他亲自赶走了云杉?还骂云杉“恶贯满盈”? 等全部搞清楚,程倚天想死的心都有。 原本还要礼数更周全一点,这会儿,他什么也顾不上,匆匆忙忙奔出酒店。天苍苍,野茫茫,云杉听了他那些混帐话之后,会去哪里呢?他想去奇花谷,问清可以去渡江的路后,突然又不肯定。也许,她还是会选择回蓬莱去。但是,她可以是被司空长烈嫁公主的仪仗,以她的傲气,这会儿又怎么能回去? 燕无双骑马从后面追上来。追到他旁边,燕无双跳下马,拉着马缰绳,对他说:“倚天哥哥,还是多派些人手出去找吧。” “她若真的恨上我,躲起来了,再多的人又能样?” “那你一个人,还不是更加找不到?” 程倚天头一次觉得:自己真像一只没头的苍蝇。 在燕无双的百般劝说下,他接受了燕无双的建议:先去真州,拜托玄门门主燕弘,利用玄门的影响力,发动江湖的力量,仔细寻找云杉的下落。 燕无双也给他准备了马。并辔而行时,燕无双这才表达心中的奇怪:“倚天哥哥,你说云姐姐竟然和二十多年前的凤凰教主长得一个模样,这是巧合吗?还是,云姐姐才是凤凰教主和沈放飞沈大侠的孩子?” 程倚天摇摇头:“我能这么清晰地回忆出凤凰教主的长相,说明我以前肯定见过她。而且,她一直叫我‘天儿’‘天儿’……”心里面突然想到一点:难道“倚天”这两个字,不是义父所赠,而是自己的亲娘给自己起的? 义父曾经说:“倚天”就是“倚天万里”。 可是,现在想想,“倚天”二字,更接近“倚仗天成”的寓意。 “凤凰教主生下孩子之后,沈放飞就跳断天崖了,说明他和孩子接触的时间不多。而凤凰教主不忍心孩子一下子没有母亲,过了好久才去殉情,那么她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就相对不短。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对沈放飞的记忆很少,也不清晰,但是,对凤凰教主的印象很深、片段种类也特别多的原因吧。” 而说到这里,程倚天情不自禁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乾元混天功竟然是乾元功和谱心大法的结合,这个秘密,除了铁琴铁剑,这世上,大概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吧。 云非凡就不晓得,否则,他一定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制造风波。上官剑南也不知道,因为如果被上官剑南拿到证据,证明他真的就是沈放飞和肖静瑶的孩子,逸城,早就在各大门派对那两个人深切的仇恨中被湮灭。 至于义父,他给自己练乾元混天功,但是,便是死,也不让他和云杉在一起。 不让他和云杉在一起的原因,程倚天这时候终于想明白。自己是义父抚养长大,想当年,沈放飞家道中落,据说从小也在雷家生活。雷冲带他们两个,都如同父亲一样。沈放飞毁在了凤凰教主身上,自己喜欢的女孩,偏偏又和凤凰教主长得一模一样。易地而处,谁能不怀疑:这简直就是命? 但是,如果义父知道,坤劲就是谱心大法,而他,早就学会了沈放飞和肖静瑶两个人的武功,义父该有多震惊?多后悔?多么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