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 第一章 一切之始 一九九七年,这一年整个世界发生了很多的大事,然而当时的我才十六岁,我并不需要去关注那些家国要事。由于年轻,父亲总是严肃地跟我说我还不够勇敢,也不够强壮,无法和他一同去迎接未知的旅行。 他对我说他要去寻找一个真相,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会皱着眉头,把视线挪向远方,似乎在寻找一些他希望看到的风景,我也就会循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去,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看到的风景,和父亲眼中的是一样的,直到后来才明白,父亲所看的,并不是那一片目力能及的风景,而是他心中即将前往的未知。 当时父亲的公司总部设在上海,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光里,上海就是我的家,这段时光长得让我几乎都忘了,我原本小时候在临南县生活过。 那个美丽的小城镇,我在那里度过了短暂的童年,却少有朋友,更鲜有亲戚,唯一还算安慰的,大概就是那座小镇里的猫猫狗狗了,我向来喜欢小动物。 同时我也自认为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即使进入青春期,身边的同学都表现出了逆反心理,我也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好孩子的性格及做派,即使是现在,我虽然不再年轻,可我依然可以是一个好男人。 让我来简单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汪,单名一个决,决心的决!我父亲认为我缺乏必要的决断力,看上去像个优柔寡断的娘炮,我可不这么觉得,我只是不屑去做那些我觉得毫无意义的事情,有那个时间,我不如多看几本书。 我妈在我还没有记事能力的时候就离开了,所以我能长这么大,我的父亲应该是付出了极大的耐心的,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我长大,即使小时候我们家的条件很平常,他也绝不愿意亏待我一丝一毫,他把自己认为的最好的东西,都一股脑地捧给了我,他给我请各种专业的家庭教师,带我去上很多沉闷的大课,还经常领着我去和陌生的专家学者吃饭聊天。 总之,在我的教育问题上,他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地的严肃,所以即使那时候的我成绩非常优异,却依旧要没日没夜的接受痛苦的教育。 不过这一切从我们搬到上海后就改变了,父亲开始长时间的出门,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我只能和父亲请来的保姆黄婶一起生活。 黄婶是我记忆中最和蔼的一个长辈,虽然她来自乡下农村,没有文化,更不会有什么高雅的兴趣爱好,可她身上那种朴实的心态却让我敬佩,她那种带着浓厚方言的普通话,总是时不时的就蹦出一句带着乡土气息的“哲理”,也就是所谓的“话糟理不糟”。 黄婶来到我家后,就一直兢兢业业地照顾着我,那个时候我父亲在黄浦江边买了一套房子,在我眼中是如此的空空荡荡,虽然从里到外都是那么漂亮,可我依然不喜欢那座房子,我喜欢的是一个有父亲在的家,当然,这必将是一种奢望。 我总是喜欢趴在阳台上看风景,因为我想念父亲,每当父亲不经意间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都会欣喜的跑下楼去,看着他兴致高昂,但疲惫不堪的身影,我都会笑,然后父亲就会拍拍我的肩膀,用略带失落的语气跟我讲述他这一路经历的故事,我会听得很认真。 父亲每次回来后,都会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他会带着我去乡下度假,而我则孜孜不倦地继续探听父亲那些神奇的旅程,我心中一直有种冲动,那就是去看看父亲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我渴望和父亲一样,能够经历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件,遇到各式各样的人物。 可惜的是,父亲一点儿也不赞同我的想法,他会在休息完毕,或者又得到什么消息的某一天,悄悄地留下一张便条,然后便烟消云散似得又消失大半个月。而我,就又回到了学校和家这种两点一线的生活。 终于在某一次父亲消失后的傍晚,我百无聊赖间偶然经过父亲的书房,发现书房的大门轻掩着,那一刻我相信我是即兴奋,又惶然的,因为父亲从来不允许我进他的书房,也不准任何人在不经过他首肯的情况下进去,书房的门加了特殊的锁,而钥匙只有父亲一个人有。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傍晚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了父亲那间神秘书房的大门,我当时脑中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进去好好看看。进了书房,那种浓厚的书香充满了我的肺腑,书房并不是很宽敞,大约是那些摆满了书籍的书架让我觉得狭隘,我鬼使神差地从一个书架上取下了一本非常老旧的书,随着那本书一同掉下来的,还有一袋发黄的文件。 直到今天,我也没闹明白,那天我怎么就偏偏把它们拿了下来,而且还被它们牢牢地吸住了心神。 那本旧得发霉的古书,没有封面,更没有牢固的装订,等我坐到父亲那把磨得发亮的椅子上,将这本古书轻轻翻开,一股浓重的霉味随着书页飘散开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也正是这个喷嚏,把书页吹得纷纷扬扬,在我手忙脚乱地整理中,一张奇怪的插图落入了我眼中,那图案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味道,让我一时间忘记了手上的动作,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图案,连脚下踩到了飞落的书页也丝毫没有发现,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好几张纸上都留下了我的脚印,我懊悔地试着掸了掸,除了掸下一层纸屑,没有任何意义。 我只能心虚地把所有书页重新整理好,心中希望父亲不会发现,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真是傻得冒泡。 等我整理好那本古书,目光就挪到了那袋发黄的文件上,我小心地拆开封口,并且在心中仔细地记忆下所做动作的步骤,因为我等一会还想把这一切恢复成原封不动的状态。 等拆开了文件袋,我才发现里面都是同样泛黄的信。我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看下去,因为父亲教育过我,私自看别人的信是一种极其不尊重的行为,即使这些信都是我最亲近的父亲的。 这个时候楼下传来黄婶招呼我吃饭的声音,我看了下书房中挂着的钟,发现已经到了饭点,我担心黄婶听不到我的回答会上来查看,就连忙跑出书房应了一声,然后又跑回书房内,将书房的门完全拉开,这样我就可以听到黄婶上楼来的声音了,她走路总是跺脚,大概是因为胖吧。 再次看了看门口,确定黄婶一时半会儿是不会上来的,我就直接站在书桌旁,心怀愧疚地读起了最上面一封信的第一段,我觉得这花不了几秒钟。 尊敬的朋友: 首先深感抱歉,因为不管您是谁,在您读到这封信的那一刻,都将陷入一场跨越了无数年月的战争,是的,我称之为战争!我非常遗憾,即是为您,也同样为我自己,因为您现在读到了这封信,这就意味着,我必定是有了大麻烦,也许是死了,或者更糟。别怀疑,这个您所熟悉的世界,有的是比死更糟的事。尊敬的朋友,你我虽然素未谋面,但只要您读到了这封信,那必定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不要在奢求您能置身事外,即使您逃避,不屑一顾,甚至将这封信付之一炬,您最终还是会成为我的继承者!事实上,当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难过,因为我会把这一段古老的,极其邪恶的传承移交给您,这让我痛不欲生!可我必须将这邪恶传承下去,就像我当初不得不接受一样!我希望我最终能够追寻到这一切的真相,也许就在我写完这封信之后,也许又是三百年…… …… 我读到这里仿佛感觉到了一股压抑的气息正慢慢笼罩我,而楼下也传来了黄婶跺脚上楼来的声响,我只能我心慌意乱地把信放回了文件袋,然后把古书和文件袋都放回了原处,此时我已经没办法再顾及它们是不是和原来一样了,我匆忙地出了父亲的书房,轻轻地把房门关上,脑中却依旧回绕着那封信所讲的内容。 之后的很多天里,我脑中一直反复琢磨着那封奇怪的信,直到我父亲再次结束旅程,风尘仆仆地回到家。 由于心中记挂着那封信,我的的情绪和平时很不一样,我很想在适当的时机好好问问父亲那些信的由来,还有那本古旧的书。然而这个时机一直都没有出现,父亲这次回来后显得非常忙碌,我们连单独交谈的时间都没有,他不停地找资料,出门探访朋友,有时候连吃饭都顾不上,再加上我私自进入他的书房,翻看他的私人信件,虽然那封信真的非常的离奇和怪异,可我不得不考虑和父亲说了之后,他会不会揍我,于是我犹犹豫豫的考虑着要不要跟他坦白。 最终,我问他下次出门时能不能带上我。这是我第一次对父亲隐瞒,但也是我第一次坚持自己的主张。 父亲停下手上的工作,摘下他的眼镜揉了揉长时间忙碌而发酸的眼睛,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发誓我当时高兴坏了。 秋天总会静悄悄地光临西安市境内的骊山。这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城市,她有独一无二的气度和风貌。生平第一次,我作为一个旅行者,看到了大自然那鬼斧神工的技艺,巨大的激动把我攫住了。 因为我的故事是从这座城市开始的,所以我要叫她长安,这是这座城市的曾经的名字,历经了千百年的岁月考验,散发着厚重的历史气息,我和父亲驾车进入城市的郊区,途中经过一座古朴的老桥,桥的两端各自有两头石狮子把守着,它们不知疲倦,百年如一日地屹立着,任由风吹雨打,岁月变迁。 “那边有一座古楼,”父亲边开车边和我说,在车子开进一个广场后就慢慢地放缓了车子的速度,他腾出一只手,摇下车窗朝外面指了指,一股细细的雨丝飘了进来,他眯着眼继续说,“想去看看吗?” 我当然非常想去看看,于是我拼命把脖子拉长,透过那淅淅沥沥地雨帘,终于看到了那座父亲说的古楼,那实际上只是一座破旧的青石塔楼,矗立在广场远处一座坡度不小的山上,在这样细雨微风的日子里,显得迷迷蒙蒙,不愿让人靠近。 “那古楼可能有不少岁数了。”我父亲把车停下,重新摇上车窗,随即就沉思起来,“唐?或者明?对这些古代的建筑我实在分不太清,没人跟我详细讲解我就不知道它们具体属于哪个朝代,不过我们可以查查导游手册。” 我立即翻出了那本手册,但却没有翻开看,而是满怀期待地说:“我们可不可以走上去,亲眼去看看?” “等我明天开完了会,我们就可以上去看看,不过那古楼看上去摇摇欲坠,也许并不是一个值得参观的地方……不过只要你喜欢,说不定我们可以发现一些它的特殊之处。” 父亲从新开动汽车,绕着那个古楼兜了一圈,让我远远地领略了一番古楼的样貌,最后,父亲把车开进古楼附近的一个停车场内,率先下车打开一把黑色的雨伞,然后让我小心地钻到他的伞下,他扶着我肩膀的手很用力,生怕我不小心摔倒,虽然很贴心,可我还是有点不满意他总当我是小孩子的态度。 “现在去旅馆还太早,你想不想去喝杯热茶?我知道这边一家茶馆很有名。”父亲的声音有点沙哑,很可能是昨天夜里又是忙到很晚才睡,我当时已经长得和父亲一般高了,看着他满脸的憔悴和疲倦,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同时把雨伞接过来。 父亲微笑着又想摸摸我的头,手伸过来才发现我的个子已经和他一般高了,于是颇为欣慰地替我擦了擦肩上的水渍,最终我们都相视一笑,轻松地朝着茶馆走去。 这家茶馆的生意看上去并不怎么好,里面只有两三个人,我和父亲进来后直接就朝临窗的位置走去,点了一壶普通的茶水,又加了几块茶点,我和父亲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看酒馆外的小雨慢慢变大,最终雨水连成了线,模糊了整扇窗户。 我看着自己手上的杯子,青釉的瓷杯,摸上去显得很厚实,茶水也很烫手,倒是那碟茶点非常美味,大概是这里的特色小吃,散发着让人食欲大开的气味,碟沿上还配了一朵紫色小花,衬托着茶点的奶黄色,让我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块。 正当我沉浸在这美好时光中,父亲突然开口说道:“咱们就吃到这吧,我看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我们还得去旅馆定房间,你也得留在肚子吃晚饭呢!” 我知道父亲的意志是很异常坚定的,反应到他的生活中,就是说一不二。他不喜欢喝太烫的茶,就永远把茶晾凉了再喝,他不喜欢浪费时间,就永远会在我吃在兴起的时候,让我停下来。 我琢磨着,大概是那些风餐露宿的旅程把他给毁了,他要是能多点儿生活趣味,不要总是把神经崩得紧紧的,想来他可以过得更自在,更快乐的。 “我第一次发现,开车会这么累!”父亲一口喝干已经凉透的茶水,把杯子轻轻放下,然后指着在雨中还能勉强看得清的古楼,“我们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等明天登上那座古楼,说不定你可以看到我们来时的路。” 我只记得一路上低矮的房屋,以及高低不平的道路,还有需要眺望的群山,所有风景都是既陌生又熟悉的,这座城市有自己的风格,但具体体现在哪,我还未曾领教过。 我迟疑着看了一眼古楼的方向,窗外的雨不断敲打玻璃,如同在为我鼓气,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商量的语气对父亲说:“可以给我讲个故事吗?” 父亲已经在整理自己的衣服,听了我的话很平常地问了一句:“这个城市的故事?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不!”我飞快地打断了父亲的话,同时心头涌上了一阵莫名的恐惧感,“我发现了一些东西,很奇怪……我想问问您……”我的声音颤颤巍巍,但既然说出了口,我没有退路。 父亲停下要去拿伞的动作,站起身来,扬起他深邃眼睛上浓浓的眉毛,温和地看向我,等待着我继续说下去。 “在您的书房里……”我硬着头皮接上自己的话,“对不起!我看到书房门开着,就进去看了看,然后发现了一本书,还有一袋信。我没看……没怎么看那些信。我原本以为只是一些文件……” “一本书?”父亲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语气依然温和,随后他再次坐了下来,重新把杯子倒满,看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泛起白烟。 我连忙解释起来:“是一本很旧的古书,没有装订好,里面有张插图,印有一只奇怪的……奇怪的生物。对不起,我不该乱翻您的东西,我发誓我把它整理好了……” 父亲俯身向前,双手交叉顶住了自己的额头,一开始还像刚才那样安静地坐着,慢慢就弓起腰颤抖起来。整张桌子随着父亲身体的颤抖而微微晃动着,他那杯倒满了茶的杯子溅出了一些茶水,在桌子上弯弯扭扭地流淌着,一如父亲此刻的身影。 这个古怪的动作使我不知所措。如果他真的准备要给我讲故事,那么这个故事将和以往的浑然不同。 父亲最终停止了颤抖,重新抬起头来瞟了我一眼,看上去那么悲伤,那么懊悔,那么绝望,只是一眼,就让我坠入了深深的自责中。我不得不小声地问了一句:“您生气了吗?”说完,我就把自己的头低了下去,我想逃避父亲的那双眼睛,以及隐藏在眼睛深处的,那种无法言语的情绪。 “没有,儿子……”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种悲哀哽住了他的喉咙。 第二章 父亲的回忆 父亲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最终艰难地开口:“我记得那也是一个秋天,很冷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坐在学校图书馆里,你知道那个时候高考才刚恢复不久,没那么多人去图书馆,我就在一个小隔间里自习。我记得我在图书馆里待到很晚,为了一篇论文不得不忍受刺骨的寒意,我的周围都是一架架的书,我得从中找到我需要的内容,然而我突然发现了一本我没有印象的古书,我知道那本古书绝对不可能是我拿下来的,所以肯定是有人把这古书夹到我的书本中的。” 父亲拿起杯子,轻轻地朝热茶吹气,想让茶的温度更快的降下来,同时继续边回忆边说:“我记得很清楚,不论是书桌上,或在任何一个书架上,我都不曾看到过这种书,毕竟当时的社会风气如此,这种风格的书是不可能堂而皇之放在显眼处的。我随手就翻了翻,这本书当时还是用线装订在一起的,但也松动得厉害,等我翻到书的中间,一只色彩妖异的巨兽横亘在左右两页纸上,它伸展四足,长尾巴高高翘起,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爪子下匍匐着很多的人,其中还树立着一面旗,旗上只有一个大字,是大篆字体:秦。” 我吃了一惊,父亲看到的插图似乎和我看到的并不相同,我皱眉回忆了一下,但实在记不起是不是有那面旗帜,只怪当时我的心神都被那只巨兽吸引了,我根本挪不开视线,仅仅只是一副插图就有如此震慑力,想来当时匍匐在那只巨兽脚下的秦人,更是身不由己! 父亲的茶终于凉了,他浅浅地尝了一口,接着讲:“我虽然认出了那个字,但这整幅图的意思我却完全不明白,我的专业虽然不是历史,可自问也小有心得,在我印象中,秦的历史中并无这段记载,更不要说是举旗而拜。揣着各种疑问,我把古书重新翻到最前面,打算好好研究一下,当时我在研读经济领域的书籍,所以这样一本历史类的书突然夹进我的书里,让我非常惊奇,当然,我其实内心也对历史很感兴趣,正好可以缓解一下沉闷的心绪。然而等我真的开始读这本古书,我才发现我根本拿它没有任何办法,上面的文字除了大篆,还有很多的古字体,甚至有甲骨文!那些泛黄的薄纸竟然写得密密麻麻,整本书都散发着一股摸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来来回回地翻了几遍,那些装订线就彻底断了,我却什么都没能搞明白,它没有作者,没有释句,没有页码,除了中间的一张插图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图像,自然也没有任何可视的标注。” “我又看了几分钟,最终只能把它合上,我不知道这古书从哪来,也不知道该放回哪去,我只能起身去看看图书分类处,我想着那里应该可以找到历史分类的架子,事实上我真的找到了,在图书馆二楼的一排架子上,整齐的码放着各朝各代的历史书籍,我仔细地翻找,最终找到了一整套书籍,是专门记录秦这个朝代的历史古籍,我就在那种天寒地冻的夜晚,席地而坐,耐心地阅读这些书籍,想找到一点关于那头巨兽的记载。” “我其实心底很清楚,我不该浪费时间在这莫名其妙的事情上,我还有大篇的论文要写,明天也还有繁重的课业,可我实在忍不住,那张插图确实有摄人心魄的效应,我把我本该完成的事都抛之脑后,专心寻找着线索,最后实在冷的受不了,才抱着这些书籍回到了我的小隔间,我记得我一直读到凌晨才罢休。” “第二天上午我有课。晚上熬得晚,人也觉得累。下了课,我喝了两杯浓茶才又到图书馆继续我的研究。那本古书还在我桌上,只是它现在翻到了巨兽狰狞的那一页。” 父亲说到这,刻意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该如何描述他所看到的景象,但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继续说:“你知道我是个很细心的人,我在昨晚离开前,确信已经把这本古书合上,并将它跟其他书籍码在了一起,可现在它不但自己跑回了桌子上,还大模大样地翻开了,看到它,我像从前小说故事里说的那样,狠狠地吃了一惊。我又翻了一下那本古书,这回我翻得更仔细,也确定了中间这只巨兽只是一副插图,毫无疑问是它不是活的。我其实也明白,这种古书对于某些研究历史的学者而言,也许还具有重要的个人价值,因为它显然不可能是图书馆里的书。在万般不舍中,我还是去前台把书交给了图书管理员。” “但等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当我拖拖拉拉地到了图书馆,那本书却又出现在我的桌上。这让我有些恼火,我寻思着管理员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这次我不打算再理会这本书,匆匆把书放到旁边的架子上,就专心做起自己的事情来。下午的晚些时候,我在收拾自己的论文时,把那本古书从架子上拿下来,和文章放在一起。我并没有想要这本书,但我想罗峰教授肯定会喜欢这本书,因为他对那些神秘的历史有特殊的爱好。” 等我找到罗峰教授,跟他汇报了近几周的学习情况,罗峰把上好的茶叶倒进茶杯里,泡好了一起端上来。这时我突然想起自己带来的那本古籍。于是我就对他说:“我给您带来了一件古董,教授。有人误将一本很恐怖的书放在了我在图书馆的座位上,都两天了,我想您会愿意看一眼。” “拿过来看看。”他把精致的茶杯放下,伸手接过我递上的书。书面上的什么东西让他一贯清澈的脸皱了起来,他接过书一直都没打开,我不得不催他:“打开来看看!” 我记得当时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凝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张死寂的脸,全然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他像我一样,前前后后翻完整本书,不过脸上的凝重并没有变成惊奇。 “这是一本……很奇特的书。”罗峰把书放在桌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书。” “很奇怪,是吧?”我问道,手里的茶都变凉了。 罗峰教授点了点头,语气变得很低沉:“这书看上去很有年头了,这上面的字,恐怕没有高深的专研是解读不清楚的,但我相信,这些未知的文字,都是为了突出中间那副插图。” 我听了很是赞同,就轻率地开了口,但最后语速慢了下来:“的确,好像是……中间那只巨兽的描述。” 罗峰教授好像无法将眼神从他眼前的那只巨兽上挪开。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但最终,他还是用力地合上了书本,书上飘出一股碎屑,让罗峰教授不得不挥手驱赶,以免碎屑落进茶杯中,茶水的温度正好,但他却没打算喝,只是看着我很严肃地问:“你从哪里弄到这本书的?” 我有些尴尬,但不得不照实说:“我刚才和您说了,就在两天前……什么人不小心把它放在我图书馆的座位上。我知道我应该马上把它送到珍本室,但我真的觉得这是私人藏书,所以没有送去。” “噢,的确。”罗峰盯着我说,“它的确是某人的私有财产。” 我很惊讶,忍不住问道:“您知道是谁的?” 罗峰古怪地笑了一下,然后把书放在桌子上,用食指点了点,最后轻轻推到我面前:“这书应该是你的。” 我立刻站了起来,大声辩解:“不不不,我的意思……我只是发现了这本书,在我的……”我说道这里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因为我发现罗峰教授的表情变得很异样,此时外面的光线从灰蒙蒙的窗子照进来,我发现他看上去老了很多,整个人也散发着垂垂老暮的气息。 “……我不明白,您说它是我的,是什么意思?”我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罗峰缓缓起身,走向他书桌后的书房一角,一步一顿,似乎身上压了很重的担子。他把一架梯凳移到书架前,小心地爬上去,最后拿下一本黑色的小书。我看到他站在那里凝视了一会儿,似乎不情愿把它交到了我手里。然而最终他还是递了过来,叹息着说:“我想你应该看看这个。” 这是一本保存得很好的书籍,封皮是古旧的棕色天鹅绒,即结实,又显得华贵,书脊和正面什么也没写。我不知道这是本什么样的书,上面有一个铜色的环扣,我稍一用力就把它解开了。 我试着看了一眼罗峰教授,发现他已经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手里捧着茶杯,正轻轻地饮尝着,似乎不愿意再关注我。我只能把书放到桌上,没想到书自己就摊了开来,一下子敞开到中间。横亘在那里的就是我的……我说了是我的,那只颜色妖异的巨兽。这一回,它的形象覆盖到了书页的边缘,爪子突出,龇牙咧嘴,同样的,密密麻麻的人匍匐在它脚下,一面同样的旗帜上写着同样的秦字。 第三章 久远的巧合 “就是这么神奇。”罗峰的话在我耳边响起,“这本书,是我还在英国的时候发现的,所以我有时间去寻找这本书的出处,我找到了资料证实这幅图的出处。它是秦朝早起的设计风格,大约公元前225年的样子,我不明白这样一本古书怎么会出现的英国,但我知道,这本书真的非常神奇。” 我小心翼翼地翻阅那些精致的书页。前面的书页上没有任何标题,这和我那本书一样。 罗峰继续说道:“多么奇怪的巧合!书的背面有海水浸渍过的痕迹,也许是在黑海旅行后留下来的。即使是史密森学会也没法告诉我旅途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瞧,我还不辞劳苦地找人朋友做了化学分析。花了整整一百块,我才得知这玩意儿曾在某个多岩尘的环境里待过,很可能是在一千七百年以前。我甚至不辞辛苦,回去英国了解它的来源。但这本书最奇怪的地方,是我如何得到这本书的。”他伸出手,我欣然将这本又旧又脆弱的书还给他。 “您是在什么地方买的吗?”我试着问了一句。 罗峰摇了摇头,表情严肃地回答:“我记得,这是我在英国读研究生的时候,在我的书桌上发现的。” 听到这里我一阵惊颤,不敢置信地反问:“在您的书桌上?” “确切地说,是我图书馆里单间的桌子上。” 这可真是一种奇怪的巧合,我不得不镇定下自己的心神,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然后说:“您的意思是……这本书是什么人放到您书桌上的?或者是某人送您的礼物吗?” “也许吧。”罗峰怪怪地笑了笑。他看上去像是在努力控制某种情感。“再来一杯茶吗?” 我坐回自己的座位,犹豫着点了点头:“好吧。那现在我给您的书找到伴儿了,您更知道它该待在哪里,它们之间不可能毫无关系。” “确实,它们之间不可能毫无关系。”即使空气中飘着茶叶的清香,罗峰的声音听上去也是如此的空洞。 我成热打铁地说:“那您的研究呢?仅仅靠化学分析,无法证明您曾经有么想去了解这本书……” “我是试图了解更多。”罗峰坐下来,张开他不大但看起来很实在的手捧着茶杯。“我想我欠你的还不只是一个故事,”他平静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秦始皇——嬴政,那个毁誉参半的千古第一帝。” “是的,秦皇嬴政,第一个统一了全中国的帝王,还可以叫他祖龙,我当然知道!” 罗峰又喝了一口茶,接着慢慢讲:“对于历史学家而言,秦始皇真的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他是整个中国的统治者,然而老百姓却无比都痛恨他。他焚书坑儒,横征暴敛,应该也算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暴君,然而他又做了很多惠及后人的伟业,修筑万里长城,修筑灵渠,沟通水系,统一度量衡等等等等,无一不是丰功伟业,值得后人敬仰,真是一个矛盾的历史人物。” 罗峰摇了摇头。“不过最终,这条祖龙,在第五次出巡的路上死了,怎么死的谁也搞不清楚,据说最后和咸鱼装在了一起,真是悲哀。” 我目瞪口呆,他叹了口气,好像不愿意往下说。“你瞧,秦始皇一直被人们在研究着。但他原本只是一个质子的。这一段经历,其实有更多的内容可以挖掘。”说完这句,罗峰有一阵子没有说话,只是凝望着窗外。 “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一些秘密,当然了,告诉了你之后,我就不去想它了。说起来,这古书你也得到了一本。”他庄重地把手放在那叠在一起的两本书上。“如果我不告诉你,你可能会重蹈我的覆辙,也许还会遇到更大的危险。” 罗峰对着书桌的上方阴沉地笑了笑,说:“我还帮你省了写论文申请的许多麻烦呢。” 我笑不出来。他究竟意图何在呢?我突然想到自己低估了自己导师独特的幽默感。也许这是一个精心制造的恶作剧!比如他原本就有两本这种危险的古书,乘我不注意就放了一本在我桌上,他知道我会拿来给他的。而我像个傻瓜似的,真的照做了。但是我看到灯光下他突然变得灰沉的脸,他的胡子一天都没刮,眼神空洞,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和幽默。 我向他倾身过去,问:“您想告诉我什么呢?” “秦始皇!”罗峰停了一下。“祖龙秦始皇——嬴政——还活着。” …… 父亲讲到这,发现茶馆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暗了,于是就停了下来。“老天啊。”我父亲看了看表说。“你怎么没提醒我?都快七点了。” 我把凉凉的手插进我的蓝色外衣口袋里,很意外地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听得入迷了,你还是继续讲吧,别在这节骨眼上停下来。” 我边说着,就察觉到父亲的脸有一阵儿都显得不那么真实。我从来没料到父亲还有这一面,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心智失常?只是因为讲那个故事,就让他乱了方寸吗? “太晚了,故事长着呢。”父亲端起茶杯,又放下。我看到他的手在发抖。 “再给我讲讲嘛。”我说。 “要是我们还不走,他们就要来赶我们了。”父亲收拾好东西,不再给我说话的机会,直接付了钱走出了茶馆,我不得不也跟了出去。 夜早已降临,寒冷,潮湿,雾气蒙蒙的长安之夜,街上很荒凉,偶尔一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 “戴上帽子,”父亲提醒我,他自己却总是不戴帽子,那一头略微发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我们正要走到被雨水清洗过的停车场时,他突然停住了,张开手,把我护在身后,我以为是有车正好疾驶过我们身边,但事实是并没有车,黄色的街灯下,街道也安静,如同在乡下一般。我父亲谨慎地左右观望。我觉得前面根本就没有人,不过我的帽檐挡住了一些视线。 父亲站在原地,转头仔细听着,身体纹丝未动,这不禁让我也紧张了起来。 然而最后他只是重重地吐了口气,拉着我继续朝前走,嘴里故作轻松地讨论我们到了旅馆该吃什么晚饭。 在那次旅行中,我再也没有听到秦始皇的故事。我很快掌握了父亲害怕的规律:他每次只简单而急促地讲一点点故事,不是为了达到某种戏剧性效果,而是为了保护什么……他的力量?他的理智?还是他的儿子——我? …… 回到上海的家里,父亲特别沉默寡言,同时也总在忙碌。我不安地等待着有机会能再问问他关于罗峰教授的事。 但父亲似乎总是在躲避我,除非有时我就挨着他坐下,然而等我找到一个可以提问的间隙。父亲他就会伸出手来,心不在焉但有略为伤感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他的手很冰凉,有时我还会感觉到颤抖。每当此时,我实在不忍心再问起罗峰教授的故事。 过了几天,父亲准备去一趟南方,他想带我一同前往。其实他只要去那里开一个会,而且不是很正式的会,完全不值得特意跑那么一趟。但他说,他想带我去看看那里的风景。 在汽车里,我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外面的风景都是我不曾领略过的,这条我们行驶着的路,在不知多少年月,多少行人的打磨下变得异常平坦,再加上周围店铺和灯光的反射,居然略微反光,以至于它看起来犹如一条大运河的河面。 在城市靠海的一端,我们瘫坐在一张实木桌子前,听父亲说,这里曾经是这个城市的中心。 “南方就是舒服啊,”父亲满意地说,拿起了一瓶啤酒和一碟烤鱼。 “你以前什么时候来过这里?”我这个时候才开始相信,父亲其实也是有自己的生活的,就是我出生以前他的生活。 “我来过好几次,四次或者五次吧。第一次是很多年前了,我那时还是学生。我导师建议我从北方到南边来,就是看看这里的人文和市场。当时我在学习,我告诉过你,我要写一篇经济领域的论文。” “你是说罗峰教授让你来的?”我小心地问了一句。 “是的。”父亲敏锐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去看他的啤酒,“我想我应该多给你说一说他。” “我想听,”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父亲叹了口气。“好吧,我明天给你多讲讲罗峰教授,白天的时候吧,那时我不会太累,我们还可以有点时间去看看那些古城墙。” 他用酒杯示意了窗户外面那些灰白而古旧的城墙,“白天讲故事更好,尤其讲那种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