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天》 开篇 某年某月某天 饭店要打烊了。仲春的暖意还没在街上散尽,似乎还蜷伏在窗外面不时走过的行人的嘴角上,但是夜凉如水,驱使他们加快了脚步。一路匆匆的脚步,踏碎了一路灯光,平添了夜的斑斓和迷茫。我用手托着下巴,支在桌子上朝外看了半天,正要合上眼皮,打会儿盹,一辆“金杯”面包车紧贴着窗台开过来,稳稳地停下,挡在窗户外面! 没过多一会,长青和赖子满身酒气,大呼小叫地走进了酒馆。长青迈着酔步,径直走到我眼前,舌头有些发硬地说:“你去不去,给幽静上坟?” “我啥时说不去了啊?” “他敢不去,我把他小酒馆炸了!”赖子说。说着话,他回过头去冲服务台前的小丽挤眉弄眼,也没忘捻一捻他那两撇尖尖的小胡子。长青最近的酒量明显地减小了,可能是年纪的关系,也可能是身体不同以前结实了。赖子的酒量倒是大增,虽然一口酒下肚,还是脸红脖子粗,但喝半斤还是脸红脖子粗,也没再红那去,粗那去。也许是因为有人经常用他的车办私事,所以经常请他喝酒,练出来的吧。 送走他俩,夜已经深了。我上好板,关了门,就朝家走。这条店铺林立的新兴的商业街已经人去街空,灯影下的迷离仿佛都是褪了色的人影,晕散了一天的繁忙,也叫这条路显得光洁而细密,在我脚下静静地喘息着。我没走多远,就听长青和赖子在街那边唱了起来: 死去引领着归程 活着是我清晰的梦境 我把梦境伸展在脚下 这里荆棘丛生 我们一起远行 谁和我一块宿营 我们一起远行 我演出了谁的梦境 这是一首我们以前经常唱的歌,也不知道谁作曲,作词!也不解知道什么时候流传过来,口口相传!尤其是用吉他伴奏,唱起来更加通透忘我!这就是一首人生的歌!尤其是喝醉了,才能更加体验歌中的感觉,歌中的深意!跑调了好像正在调中!他们唱得酒气冲天,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来: 黑夜同白天平行 离别盘踞朦胧的心境 我把心境铺展在街头 这里凝固风景 我们一起远行 谁和我一起宿营 我们一起远行 我侵入了谁的心境 这条平时走惯了的路好像突然变得很长,总也走不到头似的。第二天一早,我刚跟丽丽交代完,长青和赖子就走进了酒馆。 “啤酒,搬几箱?”赖子说。 “一箱够了,如果你不想在南天门就近升天的话。” “你上那去?”丽丽迎头堵住我,脸冲着我的脸,忽闪着火辣辣的眼睛说。 “去上坟。”我说。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睛再说:为啥不带我去? “这妞不错,上了床包你满意。”走出酒馆,赖子说。长青在后面踢了赖子一脚。我知道她也跟出来了,便回过头去。她在后面用眼睛瞄着我,分明在说:那当然,不信咱们就上床。道旁停着那辆“金杯”面包,是赖子开来的。 自从我跟“座山雕”闹翻了,我就办理了停薪留职。既然当不成人家的姑爷,那只好想办法自己变成小爷!如果再跟他混下去,我不会有好果子吃。长青现在几乎成了个体户,他开着公司的大货车拉货,送货的时候,顺便给外面的人拉脚。说白了,这就是用公家的车给自己挣钱。赖子本来梦已成真,成了本公司第一乘龙快婿,但天意难为,靠山山倒!不过还是凭借老丈人的旧老关系,混进了公司,开着公家的车办自己的事,交自己的朋友。 “这个妞真的不错。”上了车,长青说。 “管理所所长的小舅子的小舅子的女儿。” “现在是娘家人吃香!”赖子说。 “你不过过车瘾?”车子驶出市区,赖子对我说。我摇了摇头,换了一种懒洋洋的姿势坐着,闭上眼睛。就四月份天气来说,这是个很不错的天。 “我来开”长青说。长青把车子开得稳极了。 上篇 x年x月x日 1 “再等一会儿,我可要当烈士去了!”赖子从路边一个破旧的便所里钻出来,迎头堵住我说。厕所修在一大片红砖平房旁边,看着比那些平房高大,气派多了! “对不起!我起来晚了。”我讪讪地笑着说。 “我在便所里蹲了半个点,肠子头都要拉出来啦,也没拉出半点屎来。”赖子抹了抹胡子尖上雪花说。 “为什么硬拉?” “为什么?为了等你呗。” 赖子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我们在一大片低矮杂乱的小平房当中绕来绕去。此处是一个人口密集的住宅区,房屋都是一般高,都是起脊的红砖灰瓦的房子。也许是因为这些房屋都修建在漫坡上,所以看着也成行,但是无法成趟,就如同随着坡地随意修建的一层层的梯田一样。这里是城市的边缘,刚刚扩张起来的形体满是山野的粗犷。这片看起来都陈旧的小房子就像荒草丛中凸起的乱石,满满地挤在一面山坡上。城市在挤压着山野,山野还在试图掩盖城市,满地的杂树枯枝似乎还在蔓延着荒芜。 “这么多弯,我自己还真摸不清楚。”我说 “这是最近的一条路,我费了好长时间才摸出来。以后你要是睡懒觉,七点半从家走就不会迟到。”赖子说。 走过这片小房,又上了一个大山坡。应该说这已经是个正经的山坡了,虽然上面散散落落的也住着人家,但四处布满了荒草乱石,还在明显地显示着荒野的模样儿。这坡上面就是一座大山,海拔千米,风景秀丽。我们上了大坡,在开阔的视野里,就看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顺着山根环绕着通向远处。这座山看着四处悬崖峭壁,山势险峻,可是山顶上却很平整,有好几个足球场那样大。在面向市区的这面山的半腰处,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是一些什么人用巨石垒起了几个大字:总路线万岁!每到秋风落叶以后,在远处,在另外的高处,就会看到这几个大字,只要是视线所及,越远看得越清楚!能在如此陡峭的山坡上,耗费如此巨大的人力,垒起这条巨型标语,可见当时挪动巨石,修建这几个排列有序的文字的人身上的热情是何等高涨!又是如何的虔诚,执着!? “风真大!”我说。来到空旷处,冷风刮地而起,卷起的青雪花打在脸上跟沙粒子差不多。 “是他妈的大,早晨出门的时候我妈说了,要是觉得脚离地了,你赶紧找棵树抱住了啊。实在不行,就捡几块石头揣兜里吧。”赖子说。 我忍不住笑起来。赖子身材细高,“杆龙”似的。我们走到院门口,上班的铃声刚刚响起来。 “快走几步”赖子说。 紧靠着铁栅栏大门,是一个窄小的木板房,也就一个楼房的阳台那么大,房子外面刷的蓝油漆已经泛白。这个小房子就像是跟它连在一起的那排房子里鼓出的一个大包。房子里放着一把椅子和一个如课桌一样的木桌,椅子后面勉强还可以安放一个用长条木箱子搭成的简易的小床铺。房檐上伸出一条久经风雨的木条,因为总是换刷油漆,所以木条上面的字迹还挺鲜亮:警卫室。老王头揣着手坐着,眯着眼睛在里面打盹。老王头本来看着慈眉善目的,可是因为他脸上横纹太多,即使是笑起来,笑容也都陷在那些“壕沟”,里,根本找不到笑的模样儿,所以看起来这老头永远是冷冰冰的。 赖子在我身后,他走到厂门口,没有马上进院子。他把一条腿放在院子里面,外面还留着一条腿,然后倚着门柱子,踮着脚,看着老王头头吹口哨。铃声一停,赖子急忙收回外面那条腿。老王头把眼睛撬开一条缝儿,看了看我们,然后俯下身子,在桌上的一个小本子上画了画,重新闭上眼,揣了手继续打瞌睡。 “这老家伙!以后你可得注意点。铃声一过,你后面那条腿不进院,他也给你算迟到。”进了院子,赖子说。 “那怕什么?”我说。 “怕什么?”赖子吃惊的看了我一眼说:“要扣奖金的!”。 在水房里,我淘完米,又往菜盒里添了一些水,把饭盒菜盒一起放在蒸饭用的水缸里。 挨着“警卫室”就是水房,分里屋和外屋:里屋中有一铺炕,这是给更夫们用的;外屋就算是伙房吧。因为在仓库里上班的工人不算多,所以给职工们做午饭的地方也不太大。靠着墙边有个地炉子,这是烧炕用的,也能热菜,热饭。再就勉强可以放一个简陋的木架子,一个小锅炉和几个大水缸。靠着小锅炉的大水缸上有一个中间带窟窿眼的白铁盖子,这样水缸就变成了一个简易的“气锅”。到了中午王姨把锅炉里的水烧开了,蒸汽通过一个黑胶皮管子输进水缸里,个把小时的工夫就把里面的饭菜都蒸熟了。 赖子蹲在下水池子旁边,一边一遍地淘他那点米。他也不嫌絮烦,好像一个一个地在数饭盒里的米粒,挨个地捏着米粒玩,大概是在朝外挑相不中的,什么掉角的啊,不太圆润饱满的啊。他看我还在等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先走吧,我这可是细活儿,一会儿半会儿干不完。” 我走出水房的时候,看到长青还在院子里跑圈。长青属于保准的硬汉身材,虎背熊腰,一身的疙瘩块。他平时来得都挺早,无论冬夏,都光着膀子,在院子跑一阵子。 我们这个院子比一般学校操场都大,南北足有百米长,东西足有五十米宽。紧靠北边还有一个大锅炉房,一来是给院里的工人,和车库供暖用,二来也是为了给每星期开一次的小浴池用。 那边的锅炉房门口围着一群人,院子里的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在哪里,烧锅炉的老刘头被她们围在当中。老刘头比比划划,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故事。 说起我们院子里这些女人,虽然她们高低胖瘦各不同,但是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由于她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还得出力气干活,又都是风里来雨里走的,所以只有躯干上还留着明显的女人特征,脸上的性特征已经消退,看上去就是一群灰黑色的女人影子。 其中就有一个还算鲜亮,她三十多岁,又高又白胖,是院子里办事员。据说她有点来头,和公司里的某个头头有点挂链。这个又高又胖又白的女人野性十足,而且对打喷嚏好像有特殊的爱好。她打出的喷嚏响亮而悠长,透着十足的底气。她通常是每天打三个,早晨,中午,下班的时候各一个。 “那边怎么啦?围着那么多人。”我等了能有吃两顿饭的工夫,赖子才从水房里走出来。他可能都蹲麻了,不停地活动着腿脚。我们一边朝那边走,一边说着话。 “又他妈闹鬼了吧!” “闹鬼?” “是啊。听人说咱盖车库,锅炉房那地方原来是个乱坟岗子。也说不定能有几个女鬼晚上熬不住了,来找那几个烧锅炉的骚老头。反正那里经常闹鬼,反正都是他妈的女鬼!反正都是光着屁股的!”。 又高又胖的女人好像特意迎着我们走过来。我出于礼貌叫了声“马姐。”她急忙点了几下头,算是答应,然后也眉飞色舞地说:“老刘头看到一个又粗又长的尾巴,昨天晚上,钻澡堂子下水道的井盖里去了,金是金鳞是鳞的!可能是条小龙啊,又粗又长啊!”说到最后她有些放荡地瞟着我们。 “又粗有长?什么又粗又长?”赖子也拿眼神瞟着她,下流地问。 “龙怎么能钻下水道呢?那里边多脏啊,胡扯都是!”幽净端着一盆衣服从车库里走出来,路过我们身边时插嘴说。幽净是个标准的美男子,身材适中,长相英俊,但他绝不是奶油小生,或者小白脸的那种美男子。他的体格看着没有长青壮实,但是力气大得惊人。我曾经看到过他跟别人打赌,一百斤重的棉纱包,他一肩一个,沙包上面还骑着马姐,加起来能有三百多斤。他扛起来嗖嗖跑,而且面部改色气也不粗。幽净唯一有点像娘们的地方就是他可能有点洁癖,只要有点闲工夫,他就得洗衣服,没完没了地洗,好像总是有洗不完的东西。 “你们不是知道吗?咱这山上有一口水井,多旱的天也不干,没底儿,听人说一直能通到海里。没准这是哪个海里的小龙崽子出来玩,找错门了也不一定啊!”老李紧随着幽净从车库里走出来,挤到女人堆里,掐着腰,一只手在空中挥来挥去地说。 “出来玩啥啊?是找我们这院子里的女鬼办事来了吧?”赖子也挤进人堆里凑热闹。 赖子的话惹得那几个老娘们全都放荡地大笑起来!有的摸摸赖子的头,有的抬脚踢他屁股,还有的更大胆伸手就要结他的裤带! “我看看晾干毛没?就这么骚啊?” “从那钻出来的啊?来大姨看看你这裤裆里的玩意能当起家来不?” “滚蛋玩去吧,大人在这里说大事,小孩子插什么嘴”。 几个老娘们儿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荤话,把赖子好一阵子作浸。老李以长辈的姿态瞪了赖子一眼,面孔绷得紧,又挥着手接着说道:“这一定是条龙!前几天我的一个老战友在‘卧龙岗’那砸冰窟窿给车加水,也看到龙尾巴了,他亲口跟我说的。去年发大水的时候,不是有许多人看到河里有龙穿来游去的,谁敢说这世界上没有龙?”。 老李是个汽车兵退伍的,以前在某个大厂矿干得相当不错。他在了党,提了干,节节高升,眼看就要由车队队长提为副厂长了,呱唧,“四人忙”倒台了!老李沾了边,也受到了牵连,所以靠边站了。可能是不好意思再在原单位待了,才调到我们这里当了一名货车司机,干起老本行。 2 2 一上午也没啥正经事可做。吃完午饭云彩也散了,太阳露出了笑脸,红红的,暖暖的,好像一个强光耀眼的探照灯,那丝丝光线都如钢针一般,一下子就把雪地扎透了。朵朵雪花上滚动着亮晶晶的小水粒,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仿佛正在聚集着春天的眼光。风虽然还在不停地刮,可是太阳的光线已经在她怀里注入了暖流,所以叫这个跟天地一般大小的喜怒无常的老婆婆,也变得有了一些柔声细语。 我吃了午饭,站在休息室的门前抬头望着。天上远远近近,飘荡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风筝,有的像燕子,有的像老鹰,有的像五角星------风婆婆偶尔也会突然屏住呼吸,不声不响。每到这时,房上的石棉瓦啊,屋檐下的防火铁锹啊,水桶啊。反正是院子里能晃荡起来的,摇摆起来的物件,全都老实下来,没了声响。 “咣-咣-咣-咣”。“咣-咣-咣-咣” “你的小王下去了,我大k执政。咋样?我又抠你的底又拣双儿!哈哈哈。” “啊?你的大k还在手里握着啊?真臭啊!你的二啥时下去的啊?” “笨死你啊!我说马大胖啊!你是不是特意叫赖子抠的底啊?舒坦了?” “哈哈,哈哈。抠底就是一锅啊,还玩不?” 风一停,就能听到办公室里传出拍桌子的声音,过后还有男女之间的调笑声。 几乎每天中午,吃过午饭,赖子和马姐还有两个闲人都会在那里打扑克,玩“升级”。这种玩法在我们这里很普遍,流行的时间也长,具体是从什么时候流行开来的,没有人能说清楚。游戏规则是谁定的,也没人能说清楚。 玩法是这样的:四个人玩,两人一伙相对而坐。大小王和二都是硬牌,牌可以单个出,也可以三个一样的,四个一样的一起出,一级管一级。五,十k,都是分数,两伙人形成攻守的对局,从“三”开始打,如果打家在玩一把牌的过程里,没叫对手拣够“五十分”,那么就升一级。如果对手拣够了五十分,或者用其他的规则赢了打家,那么自己就变成了守方,从自己的“级”上继续打。一级一级地朝上升,一直升到“尖”,就是“a”。谁先到了这个级,一局牌,就是“一锅”便结束了。当然具体的规则还有不少,什么打到那个级上,那个级上的牌就成了仅次于王和二的硬牌,等等,还有许多。 玩扑克的几个人都很卖力气,他们玩到兴头上,出牌时都把胳膊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狠狠地朝桌子上拍。一把结束以后,他们还得计计一阵子,有的还借题发挥,把男女那点事顺便带了出来。 望着望着,天上飞的一个做工非常精巧的“燕子”突然断了线,从远处不停地打着转儿飞快地飘过来,不一会儿,就晃晃荡荡落在了我们的院子里。我拔脚就朝那边跑,长青也从锅炉房里跑出来,他刚才一定又在那里睡午觉。长青先我一步捡起了风筝。 “这玩意做的太好了!咱小时候那见过这样的风筝啊,还不是找张旧报纸,弄块牛皮纸,再去副食店里偷个竹条筐拆了。自己糊吧糊吧,粘吧粘吧,也他奶奶地能放云彩上面去!”长青拿起风筝,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了半天,然后感慨地说。 “是挺好啊!那时咱那见过什么蜡光纸,油光纸的。”我也非常羡慕地说。 “小时候大家在一起比谁的风筝飞得高,可谁的风筝飞得高,谁的先跑。”长青一脸回忆地说。 “那可不是,越高风越大啊。线也不结实,你是不是也偷的大人做活用的线?一次还不敢拿多长,怕叫大人发现了,挨一顿‘腚根脚’!只好零存整取,线上全是结头,能结实吗?”我也一脸回忆地问。 长青会心地笑了,冲我点了点头。飞来的“燕子”带来了好长的线,全是“鱼线”。这种线是织渔网用的,非常结实。长青一边把“鱼线”朝手上缠,一边说:“那也总不能放电线杆子那么高吧!那还叫风筝?”说着话,长青又把风筝放了起来。 “这么点线能飞多高啊?”我说。 “飞多高是多高吧。”长青说。 看的出来,长青放风筝很在行,不一会,他就把风筝放起来,线都用完了。 “再有点线就好了。”我遗憾地说。 “这么高正好,跑也跑不多远。给你玩吧,我还得接着去‘呼猪头’,春困秋乏夏打盹啊。”长青说。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看出我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小时候身体不是很好,经常感冒,所以爹妈看得严,能出去放风筝的机会不多。有时我也搞点小阴谋,或者软磨硬泡,得着机会,到外面放几回,可顶多也就把风筝放电线杆子那么高。我诚惶诚恐地接过风筝,兴致勃勃地放了半天,正想收回来重放。 “别收啊!”赖子打完扑克,急急忙忙去了趟厕所,回来跑到我跟前说。 “没线了啊,就这么长。”我说。 “等一会儿。”赖子说。他钻到那些老娘们的休息室里,过了一阵子,拿着一轱辘黑线回来。他又找了一个粗铁丝,穿在轱辘中间,做了一个简易的“线拐子”。赖子从我手里抢过风筝说:“看我的!你这叫放风筝啊?看我给你放云彩顶上去!”。 风筝越飞越高,越变越小。冷眼一看,就像一个正在天上飞翔的真燕子。 “还能收回了吗?这么高!”我担心地说。 “什么时候断什么时候算啊!”赖子不以为然地说。 赖子把轱辘上的线全放完了,兴致顿减。他歪着头问我:“下午没活,耍不耍?‘尅一’?”他在问我下午耍不耍钱,就是玩扑克赌博,动输赢的!我毫无兴趣地摇了下头。他很没意思地吹了声口哨,把风筝交给我,又钻进老娘们的休息里,闲扯淡去了。 “那个是我们的风筝?”幽净刚刚洗完一大盆衣服,也走过来,他扽了扽我眼前的线,望着天问我。 “就是那个像燕子的。”我说。 “太高了。肯定收不回来了。”幽净眼神有些迷离地说。 “你收收看啊。”我说。我把线轱辘交给了他。 幽净不停地扽着线,仰脸朝天上看了半天。我想他该收线了,可他突然说道:“让他跑吧,反正也收不会来了,迟早还不是要断的!”说着话,他竟然把线掐断了。刚才有线拽着,风筝还像一个真燕子在空中翱翔,线一断,便如同一个落叶,摇摇摆摆地朝远处飘去。 我有些扫兴,十分不解地看着幽净。幽净有一双大眼睛,十分明亮,不过你很难相信这是一双镶嵌在成人身体上的眼睛,成长的消磨并没有使这双眼睛失去孩子的光泽,好像从没被人间烟火熏染过。单从明亮而又纯洁的角度来说,他的眼睛更像一双马的眼睛,或者狗的眼睛。 幽净看出了我的不瞒,稍微有些歉意地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迷茫,也许迷茫的状态才是他真实的存在状态,所以这时一片迷雾从他眼角处升腾起来,遮盖了他眼神里的纯洁,使他变得更加深不可测。我正想张嘴,表达我的明确意思,突然看见王姨从水房里冲出来。她一路干呕,跑到大门口的显示橱柜底下,弯着腰继续干呕,好像要把肠子吐出来,但还是没吐出什么东西来。 “要吃鸡蛋了吧?‘老齁吧’真行!是不是他妈的装洋相啊!能装这么多年?”这时老木匠从大门旁边的挂角处的厕所里走出来,一边系着裤带,一边看着王姨忿忿不平地说。老木匠每天中午必带一饭盒豆腐,是那种最大号饭盒。盒里面就放点葱,姜,蒜,在汽缸里一蒸。他就着这盒豆腐,喝半斤白酒,便吃饱喝足,也不吃主食。但是下午上班的铃声响过以后,他必定要去趟厕所,在里面待半天,也不知道他去拉还是去撒? “没正行,都一把年纪了,还没正行!”王姨直起腰,象征性地冲老木匠踢了一下,嗔怪着说。王姨上身穿着一个肥大的蓝棉衣,很不合体,显得十分臃肿,看着和她的身材一点也不协调。 “也是哈,那‘老齁吧’打年青时就齁吧,不也鼓捣出几个丫头片子吗?各使一股劲啊?”老木匠一定和王姨是老熟人了,也不在乎她啥态度,继续不阴不阳地说。说着话,老木匠还伸手朝王姨的肚子那里摸过去。 “没正行,都一把年纪了,老没正行。”王姨朝后退了一步,又象征性地冲老木匠挥了一下拳头说。要么她天生好脾气,要么她和老木匠有啥特殊的关系,反正她一点没发火,只嗔不怪。老木匠还想说点啥,就看一辆“幸福”摩托一路轰鸣从坡下面疾驰而来,嘎吱,在老木匠身旁停下来。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一个细高挑美少女,能有个十六七岁吧,看身材和王姨相仿。她急三火四地跳下摩托车,跑到王姨身边耳语了几句。王姨一惊,赶紧拉住她的胳膊,朝大门外走。走到门口了,王姨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回过头冲老木匠说:“一会我要是不回来,你替我向主任请个假。” “奥。有事快去办吧,有我能帮上忙的就言语一声啊?”老木匠朝她挥了挥手说。说完老木匠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骑摩托的男人。这个男人四十来岁,本来是刀条脸,却留着背头,还有点瘪瘪嘴。他看出老木匠的意思,但也没正面回答他,只是朝王姨的背影努了努嘴。然后重新打着了火,发动了摩托,朝老木匠一摆头说:“我新买的大摩托,怎么样啊?上来,我带你兜一圈。” “又是‘齁吧’有事了吧?”老木匠显然已经才出了王姨那里出了什么事,但还是明知故问了一句。看到骑摩托的男人只是冲他神秘地一笑,也不回话,他也没在追问下去,又改口问道:“哎!小姜,听说你能搞到彩电票,给咱也弄个呗?你不是给主任和马大胖都弄了嘛。”。 一听这话,那个叫小姜的男人,一轰油门,大“幸福”摩托车猛地冲出去老远。这“幸福”牌摩托车型敦实,显得笨拙又沉重,但跑起来还是挺轻快。因为摩托车的漆是那种老绿色,所以即使是新车,也不显新样儿。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老绿色时隔多久还是老绿色,始终保持着本色。因为不鲜亮,所以不黯淡? 小姜骑着摩托在院子里兜了一圈,把摩托车停在主任室门口,下了车,刚想转身进屋。赖子从休息室里跑出来,拦住他说:“吆喝!大‘幸福’!新买的?不错啊!姜哥借咱也溜几圈呗?” “你会骑吗?”小姜疑惑地问。 “会骑嘛?小瞧我?飞机坦克咱都能开走!我连老娘们都会骑!姜哥你说咱还啥不会骑?”赖子一本正经地开着玩笑说。 “哈哈。你这个骚泡卵子!还没领证上岗呐,就这么骚?想溜溜可以啊,拿来,一块钱两圈。”小姜冲赖子伸出手去说。 “别整这些外道的好不,卖上金鱼啦?不认哥们了?那天我给你偷点汽油不就得了,要不先欠着,到时候一起算吧?”赖子死皮赖脸地说。 “行吧,我跟你说也就是你,换了别人就不好使!”小姜还算开面,也没在强求赖子,他把钥匙交到赖子的手里说。他正要迈步进屋,好像才想起老木匠刚才说的话,又扭头冲老木匠喊道:“那点小事不是问题,那天我倒开空,给你弄张票。”说完就进了主任室。 赖子刚把摩托车发动着,幽净一溜小跑赶过去,骑在摩托车后座上说:“带我过车库那边去。”我明显地感到幽净今天有些心神不宁,总是发呆,那眼神很矛盾,经常游离他的本真状态,好像害怕又渴望着什么? 赖子带幽净到了车库那边,幽净下了车,他就在院子里跑起圈来。他刚跑了两圈,长青就从锅炉房里跑出来,迎头拦住摩托车。两个人撕扯了一阵子,长青强行把赖子拽下来,自己上了摩托车,也在院子里跑起来。看来这俩人都喜欢飞驰的快感,而且要么以前都学过驾驶摩托,要么就是因为学会开汽车以后,无师自通,自然就会驾驶摩托。反正两人的驾驶技术都不错! 长青也刚跑了两圈,他这一圈刚跑到主任室门前。小姜急忙从屋里出来,冲长青比划着手指头,大声地说道:“一块钱,两圈啊!一块钱,两圈啊!不带赊账的啊?”一听这话,长青立刻把摩托车停在小姜的身前,下了车,不太友好地说:“怪不得你今天这么大方?新摩托随便叫人骑,原来有帐可算啊!” “那是,那是,一点不假,必须的!”小姜也不太友好地回敬着。看得出来这俩人的关系不算融洽,长青可能看不上小姜交上不交下的做派,小姜自然就看不上长青的正直?长青还真较起真来,从兜里掏出一块钱,递到小姜的眼前。 “真给?”小姜无所谓地说。 “必须的!”长青执拗地说。 “好吧。”小姜也没在客气,正要伸手去拿。就听院门口的坡下面响起一阵叫骂声:“我爹比你爹强多了,咋就不行啊?妈了个比的!” “你爹比我爹强多了就是不行!咋地?想玩玩?” “我爹比你爹强多了,为啥不行?” “你爹行,你妈不行啊?”。 随着这阵子的叫骂声,没过多一会儿,就看从坡下冲上来两个人。这是两个一般大小的二十来岁的小青年,都留着长发,穿着时髦。一胖一瘦,瘦的高一点。瘦子拿着镰刀在前面跑,胖子拿着斧头在后面追赶。这俩人一路追打,可能是瘦子认为我们的院子里开阔适合拼斗,所以就拐进来了。俩人就在院门口用镰刀和斧子“叮叮当当”地拼杀起来,看样子他们是在打死架!镰刀和斧头都朝彼此的要害部位攻击。不过看着还是胖子猛,那斧头抡得“呼呼”带风,都是冲着瘦子头部去的。他一边砍杀,还恶狠狠地喊叫着:“我们家哥四个,我砍死你给你偿命,还剩三个呐!你们家独苗,你他妈‘瘪古’了!就绝户了!” “有多少能咋滴?还不都是喂猫的货?我挨个灭!我先把你老二割下来!”瘦子虽然略占下风,但也不甘示弱地回应着。他一面躲闪,一面伺机反攻,不停地挥舞着镰刀朝对方的裆部挑过去。两个人一阵混战,渐渐地打到了院中央的转盘这里。 这仗打得惊心动魄,杀气腾腾!我们院子里的人都跑出来围观。院外面附近的居民也有不少听到动静的跑进来围观。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架,都离老远看着,大气也不敢喘。小姜倒是往前凑了凑,但也没敢走太近就站住了,冲他俩喊道:“小刚,小铁,看姜叔的面子,都住手!有多大仇啊?就这么玩命!” “这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啊。财路通,路路通,财路不通,还不都朝死里通?”。 小姜这话刚一落地,我就听到身边不远处一个身穿“干部服”中年男人,小声地嘀咕着。此人方头大脸,看似气宇轩昂。他揣着手,一副悠然自得还有点幸灾乐祸模样儿。这是一副标准的“看热闹就想要乱子大的”表情,只不过外人不细心观察很难看清楚而已。 那边两个小青年已经你死我活打得不可开交。雄性的热血沸腾,危险和凶杀对他们来讲就是享受,是快感!所以周围的一切社会环境都不再影响他们。他们现在只是原野中或者森林中的狮子,老虎,狼,还可能是两只饥饿难耐为了争夺一口食物的豹子。反正就是为了争口气,一口活下去的气,才如此搏命!如此拼杀的胶着,也许只能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他们其中有个人倒下? 由于胖子用力过猛,他的体力消耗过大,渐渐地处于下风,只有招架之功了。瘦子开始反击,一招狠似一招,眼看就要把胖子撂倒。就在这时,幽净才从车库了走出来。他这人天生不爱凑热闹,没事朝车库里一钻,自己一待就是半天。难道是因为今天这热闹太大,眼看要闹出人命啦,他才有兴致出来瞧瞧?幽净手里拎着“摇把子”。这种铁把是用粗铁管做的,呈直角的s型,就像英文字母z。冬天早晨起来,汽车打不着火了,就把铁把儿的前段插进车前面的锁眼里,握住后面的把儿用力摇动,用人力强行启动发动机。这种“摇把子”前后加起来,能有半米多长吧。 幽净拎着“摇把子”快步朝那两个掐死架的小青年走去,看样子他是想去阻止即将要发生的流血事件。长青看到幽净赶上前去,也没在犹豫,立刻快步跟了过去。他和幽净的关系最好。他是怕幽净吃亏。我看到他俩都过去了,也没含糊,随后赶上前去。赖子犹豫了一下,也在我身后跟了上来,不过没走几步他就冲我喊道:“他们俩,我们四个,打得过!先等等,我去拿两把铁锹!”说着话,他扭身朝放着防火用具的墙那边跑过去。挂防火用具的地方就在老木匠的木工屋门口,那面墙上挂着几个水桶还有几把铁锹。 就在这时,忽听院门口有人大声叫骂:“妈了个b的!还反了你们啦!妈了个b的!都让开!”随着喊声,院门口围观的人群立刻闪开了。就看一个个子挺高的中年男人扛着铁镐一路奔跑,冲进了院子!他身材匀称,也留着背头,虽然上了些年纪,但腿脚麻利,奔跑的速度很快。不一会,他就跑到了那两个打死架的小青年身边。他抡起铁镐,先照着瘦子劈头就是一镐,嘴里大吼道:“我先灭了你,小兔崽子!妈了个b的,我说话都不管用了?”这一镐下去,刨在廋子的什么部位,都会叫他倒在地上! 可是瘦子反应奇快,也许是下意识的也许是训练过后的本能反应,他一个滑步闪躲过去。镐头从他眼前“刷|”地落下去,扎进土地里。瘦子先是一愣,但很快举起镰刀向对面横扫过来。就在他运力横扫的瞬间,“大背头”身体后仰,腰身几乎呈直角,同时抬腿朝瘦子的手腕踢去。这一脚正踢在瘦子的手腕上,就听“砰”的一声,瘦子的手腕一松,镰刀飞落到地上! “好啊!前仆后继!”幽净这时已经来到了两个打死架的跟前,看到“大背头”如此身手,不由得叫起好来!“大背头”踢飞了瘦子手上的镰刀,随即一挺身,弯腰拔出扎在地上的铁镐。一转身,朝胖子的腰间抡过去。胖子好像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根本没反应,只是木讷地看着铁镐抡过来,直奔他肚子刨去。他本能地一哆嗦,手一松,斧子也落在地上。铁镐顺着他的肚皮擦了过去,把他上衣中间的纽扣削掉了一个! “好啊!铁锁寒桥!”幽净看到这种身手,又情不止禁地大叫起来!“大背头”只用了两招就制住了两个打死架的小青年。他扭过头,仔细地打量着身边的幽净,刚要张嘴说点什么。幽净礼貌地冲他一笑,扭头就往回走。“大背头”看幽净不愿意答茬,也没再理会。他把铁镐横过来,照着瘦子屁股使劲拍了一下,大声叫骂道:“老子说话也不听了?你妈了b的!小铁子,赶紧给我滚回家去!别他妈没事给我找事!”这个叫小铁子的应该是“大背头”的儿子,他彻底被老爹镇服了,也没敢再说什么,抬腿灰溜溜地疾走了。 “大背头”又抬起铁镐,在胖子眼前一晃,缓和一下语气说道:“小子,有种!也算个爷们!比你爹强多了,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你爹不行你行,你来找我啊?要不咱俩比划比划?”这个叫小刚的也没回话,他俯身捡起地上的斧头。 “嗨!小子你还真敢比划啊,自己找死那吧?”赖子看小刚去捡地上的斧头,也抬起铁锹指点着他说。 “我看也是。刚才齐老大用的啥招你小子看清楚没有啊?都是有名在册的,你小子会几招啊?”长青也在一旁附和道。 “哈哈。你们这几个小爷们够义气,挺仗义!改天我请你们喝酒!”齐老大竖起大拇哥分别冲我和赖子还有长青举了举,豪爽地说。他显然已经看明白我们几个赶过来的意思,所以十分佩服。 再看小刚从地上捡起斧头,看了看齐老大,又看了看我和赖子,长青,硬逞强地说道:“你,你们给我等着。”说完话,他也抬腿灰溜溜地疾走了。 “和他们有啥关系啊!要找来找我。”齐老大满不在乎地冲小刚的背影喊道。他抬眼朝车库那边望去,这时幽净刚拽开那边的一个库门。齐老大看着他的背影,思忖了一会儿,好像要确认什么事情,又好像不太有把握自己的确认。最后自己轻微地摇了下头,从出神的状态中醒过来。他冲我和赖子,长青分别抱拳一揖说道:“哥几个先忙着,改天别忘了到我那去喝酒啊?”然后拎起铁镐,又朝围观的人群喊道:“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啊——嚏。散了散了,都散了吧。各回各的家,各找各的妈,给吃各的咂!都散了吧!”马大胖今天把下班的喷嚏提前打了,随后跟着齐老大一起朝围观的人群喊道。 齐老大快走到门口了,赖子捡起地上的镰刀冲他喊道:“喂,齐叔!镰刀!” “留着给你闹革命吧!”齐老大头也不回地说。 有活儿的时候嫌忙,没活儿的时候就很无聊,这就是我们成长到了一定时候的烦恼吧?有热闹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好使,还能感受世界,至少你关注过,有过存在的感觉。其实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只留下一道痕迹,给你回望过去的痕迹。这是一条即清晰又模糊的痕迹,你可以看到那一端,但你无法确认那一端确实存在过,确实发生过什么事情。 围观者都散了,大家都带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回到了各自的屋檐下。不久以后,等这个突发的激烈的事件传扬起来的时候,事件本身必定也膨胀起来,必定被人们各自的观点和看法填满。如此这般,就会产生一种不是结果的结果,从而使得事情本来的真相面目全非,也可能还原了事实,甚至比事件本来的起因更真实! 等大家都散了,眼看着还有小半天才下班。闲着也是无聊,所以我尾随着长青来到了锅炉房。我一直以为这烧锅炉的地方一定是满地灰尘,煤烟缭绕,屋里不是黑就是灰,所以从没进过锅炉房。其实不是那么回事,锅炉房里有个间壁。里面立着一个两三米高的圆筒形锅炉,像个大炮弹。外面有个小房间,是休息室。这个小屋里又暖和又干净,窗明几净,比我们的休息室干净立正多了,怪不得长青老往这里跑。看来老刘头是个立正人,每天都打扫卫生,能在整天煤火升腾的地方保持着如此洁净的住屋,实属不易。 我一进屋就看到墙上挂着一身笔挺的“校哔”服,小炕上的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有棱有角。长青和老刘头正在屋里唠家常。长青坐在屋地上放着的一把椅子上。老刘头坐在炕上,斜靠在炕边的小窗户上。 “人为财死嘛。我家那几头驴小子结婚我拉了饥荒,欠债得还啊?要不就凭我,能上这里额外地干这个?咱这人家不算上等也不算下等,啥等也不能丢了面子啊?”老刘头有些无奈地说。他看到我进屋,赶紧热情地打招呼:“来了,小伙,自己找地方坐吧。” “刘师傅是个实在人啊,净说实在话。反正你在那边是个闲职,去不去都发工资。来这里活也不算累,这一冬天也不少划拉。再说谁也不知道你在外面是做啥的,就算知道也没啥,凭力气挣钱,不丢人!”长青非常佩服地对老刘头说。 “这点薄面老霍还是得给的。都是从农村出来的,不过人家脑子灵光爱学文化,也能学会。咱就不行了,学也不会,没那个脑瓜。不瞒你说,当兵那会他没我官大呐,我是班长啊!哎。这个老伙计就有一样不好啊!要不早升大官了啊!他就是······”老刘头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我在长青身旁的炕上坐下,因为我是新来的,也不便插嘴,但我隐约地听得出来他俩在谈论什么。我看到老刘头不说话了,知道他是因为还没弄清我的来路,所以不敢随便乱说别人的坏话。长青也看着我,脸上明显地露出了责怪的表情。可能是我打断了他和老刘头融洽的交流和沟通。人活一世,不论男女,这种融洽的交流都是引起快感的方式之一吧?我本想找个借口起身礼貌的离开,但一旦你对某个环境有了认可,你必定要表示一下归属感,这也许是下意识的举动吧。 “食,色,人之大欲也!”我也看看了长青和老刘头,面带笑容地来了句酸的。这是在表示我的深度和广度,也避开了随便插嘴的尴尬。 “啊!小伙文化挺高啊?我这老头可不太懂。”老刘头吃惊地看着我说。 “哈哈,他是大学漏,文化就是高,自己考得全民。这话我也不太懂!”长青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他也顺便跟老刘头交了我的底,那意思还想听下文。老刘头活到这把年纪了,再笨也能听出长青的话外之音。看样子他还想接着刚才的话茬唠下去,还没开口,自己先眉飞色舞起来。他忽地立起来,身体前倾,饶有兴致地冲我和长青说道:“我跟你们说,这老霍吧就是······”他刚说到这里,就听那边的院门外有俩汽车在轰鸣着冲坡。一听就是一个大家伙在爬坡。 听到这车发动机的吼叫声,长青的耳朵立刻竖起来,打消了对老刘头的关注。他站起来朝院门外张望着。因为我和长青的角度一样,而且都是冲着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大门那边,我也探头朝大门那里张望。 就看一辆“黄河”大挂车怒吼着从坡下冲上来,正好在我们的院门前连换了几次档,一点没停顿,以最快的速度直奔仓库那边跑过来,在院子中间的转盘那里,拐了一个优美的弯,然后消失在我和长青的视线里。没多久,就听大“黄河”在仓库那边刹住车。 “真牛逼!这家伙太牛逼啦!这车玩得溜!”长青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叫完以后,他冲我一挥手说:“走吧,来活了。”。 我和长青从锅炉房里走出来,就看到从大“黄河”车里下来一个女人,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左右大的孩子。这是个非常标准的漂亮女人,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都堪称一流。不过如果不知道她的底细,你一时很难看出她的年龄。很显然,她对自己的美貌和风情也是十分自信的,所以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在有意无意地演绎着女人多姿的妩媚,时刻在吸引着男人的目光,撩拨着他们的心弦。她身穿米黄色的套装,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服装。留的应该是披肩发,但被她随便用个头绳一扎,即刻显示出职业女性的干练和精明。 我和长青来出来的时候,正看到她抱着孩子朝我们的车库走去。她看到长青点了几下头,微笑着招了招手。长青也冲她招了招手。她抱着孩子来到我们车库门前,用脚蹬开车库的小门,把孩子放在车库里,好像故意提高声音说道:“去吧,宝贝,找他玩去吧,你不就爱找他玩嘛?这回不许叫哥哥啦啊?乖,宝贝。”说完这话,她轻轻地把车库的小门关上了,然后又冲长青招了下手,一点不客气地说道:“过来,小老弟,帮点忙。帮我装车面纱。” “没敢怠慢啊,看到车上来,就知道尊驾光临了。这不已经出来在此等候调遣呐嘛?”长青不冷不热地对她说。 “哈哈,啥时候找烙饼的师傅学的,这么会‘烙’啊?比我儿子都乖!大冷天的别这么风凉好不?白姐没亏待过你们吧?”她花枝招展地一笑冲长青说。她看到我在长青身边,又抬手指着我说道:“你就是新考上来的吧?也过来帮点小忙啊?”我一听这话,赶紧忙不迭地朝她点了几下头。一个如此貌美的女人开口让男人帮个忙,谁也无心思拒绝。这就是一个女人魅力的光彩,是直接驱使的动力,无需任何理由。 “我昨天晚上学的呗。你要是有我这么大儿子,那就享福了。咋还把崽子带来了?现在可是工作时间啊?”长青和我一边朝大“黄河”车那边走,他一边和白姐闲扯咕。他这话里明显的带有想占她便宜的意思,而且“性意味”十足。 “呵呵,小老弟,还跟你姐我来这套?等你毛儿长全了再说吧。下午局里幼儿园的老师放半天假,没办法啊,我只好自己带着啦。呵呵,工作私作都是作,就看你怎么作,反正都得作,是吧?”白姐也一边朝大“黄河”车那边走,一边妩媚地笑着和长青闲扯咕。说到最后她已经媚态十足,那双火辣辣的丹凤眼里飘出来轻佻的荡意。 我被这种荡意撩拨起来,正想有所表示。要么来几句这个院子里无人能听懂硬磕,要么就说一句她自己能听懂的宣言。反正是想引起她的注意,从而获得一种被她认可的信息。可是就我的视野所及我已经发现了她的视野所及,这是一种心灵突然通向眼睛的默契,甚至就连当时在场两个人都无法说出这种默契,只能体会了一下,过后经常回忆当时的感觉而已。 当时我的余光和她的余光交汇在一起,都发现了赖子和那几个大姨从休息室里走出来。看来她是准备去那边喊人的,发现赖子他们出了门,已经慢慢悠悠地朝这边走过来。她立刻停住了脚步,得意洋洋地转过身来对长青说:“一会‘眯眯眼’过来,你就说我说的把这大车装满,能装多少装多少,装完了点数。”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抬腿朝车库那边走去,看着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哎,他姐急什么急啊?等装完车再去找他哥玩呗。”赖子显然知道她去做什么,离老远就冲她喊道。他这一喊,那几个大姨立刻炸了窝似的兴奋起来,你掐我一把,我摸你一下,互相嬉闹起来。一边闹,一边大声扯咕起来: “我说小赖子,什么他哥她姐的!这不乱套了吗?” “应该是他姐,她弟,才对!咱这老妹子叔也行,哥也能对付,弟就更行了!本事啊!是吧?” “呸,呸,呸,别拿你这骚心思朝歪歪道上拐行不?是自己有少心了吧?可惜没本钱啊!” “行啦行啦,都闭上丑嘴吧!咱这老妹子没亏待过咱们吧?”。 我知道这些人说话都是给白姐听的。她没有搭话,也没回头,只见她反而把头高傲地抬了起来,脚步反而更加从容,不慌不忙,仿佛是在回家的路上,那边就是个温暖的家。从背影上就可以看出,这是个敢作敢为的女人,她从不在乎别人在背后议论她,而且似乎她更喜欢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这样她就总是处在被关注的焦点上。 看来白姐在这个院子里的人缘非常好。大“黄河”倒进了库房,还没装车呐,老李和老木匠先后赶来帮忙。接着又有几个平时没事很少动窝儿的也陆续赶来搭把手。人到场就是一种明确的表示,都是在给白姐撑面子。我感觉白姐这么大的面子,绝对不单单是因为她貌美如花,魅力无限,还是因为她这人也讲究,从不欠谁人情,或许还有其他啥原因吧? 车快装一半了,幽净才赶过来。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慌里慌张,也不敢随便用眼睛看人。不过当他发现我们都没事人似的,该装车装车,并没把他来与不来当回事,这才恢复了常态,歉意地冲我们一笑说道:“唉,没办法啊。这孩子一来就缠着我和他玩,我一动地方他就叫唤。没办法啊。”大家听了这话,一边干活,一边都冲他会意地一笑。 幽净也没再说什么,闷头干起活来。这家伙真是力大无比。他今天的干劲也特别足,一手领着一个大沙包,来到车下面,也不用人帮忙,双手一端就把沙包装上了车。因为干活的人多,车很快就装满了。我们又帮着封好了车,也就快到下班的时间了。白姐办好了手续,打发车走了,说是也不用回公司啦,就在这等着一起下班吧,然后又抱着孩子钻进了车库里。 下班的铃声一响,我看到幽净把那孩子放在脖颈上驮着和白姐一起走出了院门。不知为何,我竟然毫无疑问地在心里确认:这是天生的一家人!绝对的。 x年x月x天 3 时光按部就班地前行,冬天也按照自己的节奏渐渐地远去,可是正当春天已经露出尖尖角的时候,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突袭而来,杨树叶一样的大雪片子整整下了一宿,到了早晨还没停下来。大雪下得疯狂,企图覆盖平地凸起的街市,好叫冬日最后的狰狞飞扬,可是覆盖反而更衬托了凸起,只不过叫早晨的惯性减慢了许多,叫许多脚步变得粘滞起来,使早晨到夜晚的距离拉长了。 “你捂那么严实,眼睛还能找到路在那吗?待会轱辘到山沟里我可不拽你!” “说b话呐!一条路走习惯了还用眼睛吗?有鼻子就好使!” 我和赖子在平时相遇的路口碰面了。赖子头上戴着套帽,外面还像扎绷带似的缠裹着一条围脖,看着挺滑稽。我损了他一句,赖子瓮声瓮气回应着。别看赖子文化不高,一天到晚没正行,但是他的嘴里时常能漏出一句两句的真理来。他这话说得就让你无可辩驳,虽然他说的话听着不合常理,但却符合逻辑。 走下一个小坡就是一那片开阔地了,这里就算蹲踞在城市东南角上的高山的一部分,因为这里坡度平缓,所以住房林立,忽高忽低,又成行又不成行,看着既有序又无序。每排房子中间都留着两米宽的土路,有的虽然宽点,但也只能叫最大号的手推车通过。大雪掩盖了一切颜色,只有白色在飞舞,试图掩埋所有的季节,尤其是春天的脚步。单纯的白色是恐怖的颜色,虽然在冬天里白雪可以覆盖一切,显示着死去的膨胀,但晨曦还是来到了人间。尽管眼下的这片房屋都被整夜的大雪覆盖,好像突然长出来雪白的绒毛,叫冬天的臃肿扩散,传播着死亡的密度,可是朦胧阴暗的早晨,还是炊烟袅袅,寒屋虽白,人在其中。 雪下得急,所以即使有早行人,在这路上留下了淌过的脚窝,也很快被淹没。雪面上只能看到时断时续的,但却是相对成串的浅浅的塌陷,尽管如此,这模糊不清的脚窝,还是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彰显了人迹。赖子此时成了一个非常循规蹈矩的人,只要看到前面有显露出来的脚窝,他必定瞄准了才把脚踏进去,看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一踩偏就能踏响地雷似的。 “这家两口子晚上一定活动了!捣鼓了一宿,骚哄哄的,熏人!”走着走着,赖子突然停住脚步,朝下扒了扒缠在脸上的围脖,露出鼻子,冲着一个门口夸张地闻了闻,然后抬手在眼前呼扇着,煞有其事地说。我不以为然撇了下嘴,正要叱他几句,可是下意识地抽了一下鼻子,果然有一股腥臊味从哪个小院子里冒出来,不过我再使劲地抽鼻子,认真地去闻,腥臊味却变淡了,若有若无的。人的感觉有时会突然失去实在性,就如同一股疾风突然冲开了围裹在你四周的透明又致密的空间,扑面而来,刮蹭了一个身体。当这个身体骤然产生了感觉,正要凝注神确认感觉的时候,这股风又悄然钻入另一个无形的缝隙消失了,无影无踪,留给你的只有回味。 其实赖子的感觉也不是无中生有,因为那个小院子显然已经被重新修缮过,齐胸高的整齐的矮砖墙用规整的长方形圈住了一门一窗,墙上面粘满了碎玻璃,全都尖尖的,显示着利刃的威胁,这是不可侵犯的公告。门和窗也被重新刷上了一层油,是那种暖洋洋的黄色,窗户上挂着崭新的粉红色窗帘。门上贴着还没褪色的红喜字,不过喜字只剩半边还粘在门上,另一半耷拉下来。每当有风刮过,这半边也时常会被掀起,犹如不愿意在秋天里离别枝头的枯叶,挣扎着飘摇飘摇,然后再无力地垂下,卷曲。这屋子窗上的冰花细密又漂亮,宛如一幅朦胧派的山水画,可能是屋中人在一夜美梦里的杰作吧?屋中人一定还在酣睡,因为这个小院子里的早晨静悄悄。 峡谷幽深,仿佛深不见底,峭壁都是光滑细腻的,也看不出是什么色?也许是白色,就如同肉体的白色。也许是红色,就如同血液的红色。又仿佛是放在一个屋中的模具,恍恍惚惚地,峭壁变成了两座并排而立的山峰。两峰中间,若隐若现,好像有一条小河沟。河沟里似有似无地流淌着浅红色的液体,但是“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清晰可辨。河沟的都两岸都长着细茸茸的小草。 这些画面闪过以后,就看一个戴着小红帽的大头小人,也不知是正朝一个幽黑的洞穴里钻,还是已经从哪里刚刚钻出来,那个洞穴既狭窄又不叫人觉得狭窄,不过“小红帽”却显得非常吃力,累得满头是汗,还哼哧哼哧地直喘······就在“小红帽”又像钻到了洞口的最深处又像刚刚从洞穴里探出头来的时候,那两座光滑的山峰的上面响起急促的嚷叫------ 我走过那个小院子,还是有些不舍,不停地回头。每当看到门上耷拉下来的半边喜字被风掀起来,突突地飘摆的时候,头脑中仿佛有一个不断鼓胀的细胞“砰”地一声炸开!一簇曾经在我眼前放映过的有声有色的感官画面崩散开来。这是我前不久做的一个梦,因为梦境清晰,景象逼真历历在目,而且伴随着莫名的快感,所以留下了很深的记忆痕迹。一旦被某种境遇激活,就会重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梦境重新被激活,那种本能的昂奋情绪也随之在我脑海里生发出来,好像那里有一个无形的装满极度凝缩的能量的瓶子,瓶子口上的塞子突然被崩开了!一种叫人进入兴奋状态的粘液喷涌而出,倾泻下来,很快就灌满你身体上的所有血管,掌控住人的整个身体! 我越怕来什么就越来什么,也许你越怕发生的事情正是不可避免要发生的。鲜活的梦境伴随着鲜活的感觉叫我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我无法控制身体的饱胀,但因为现在不是时候,所以又尴尬又难为情,还不得不控制它饱胀。当我们无法控制自己又必须要控制自己的时候,就会急出汗来,仿佛是一种努力的标志似的! 我把加快了脚步,想快速地逃离那半边喜字飘摇的范围,但就是忍不住频频回头,好像无法躲开这片悸动的辐射场。就在我使劲地忍耐同时使劲地进行,眼看就要爆发的时候,脚底下一滑,一个趔趄,撞在了赖子身上。原来又该下坡了,我没来得及调换脚步,所以失去了平衡。 “哎!哎!想什么呐!我这么金贵的体格能抗住你撞吗?”赖子被撞得张开双臂,缓冲了一下被撞击的力道。他嚷嚷了两句,然后回过头来。可能是我的脸色异常,有刺眼的鬼祟的邪光,引起了他的怀疑。赖子的眼神朝下一探,有意识地扫了一眼,然后坏笑着却是语重心长地说:“想xx了?唉!也是到时候了!都这么大了。那天哥哥领你挂个‘管子’,叫你弄弄,败败火!” “大早晨的!我想什么啊我?咱可是一本正经天天向上革命的好小伙,有‘管子’,还是留这你自己弄吧。”我的脸“腾”地热起来!几乎能把从脸边纷扬飘飞的雪花融化,那被叫做羞耻的标记颜色也红红地显露出来,而且我明显地意识到那一个器具已经从一个移动的夹缝里不顾一切地突显出来,不顾一切地在探求着正好容纳它的肉壳,几层遮羞布怎能掩盖如此急迫的招摇呢? “假正经!谁还不知道谁长了什么?你给老李当徒弟正合适。”赖子显得很宽容,没再不依不饶地注视我,加剧我的窘境。他回过头去说,然后继续走路。 “可能吧,可能就是有这点假正经,社会才有了秩序。只有人会假正经,所以才有了社会。”我刚才那纯属嘴硬,可是这几句话却是实实在在地突然感悟出来的,所以才显得底气十足,斩钉截铁。难道不是吗?如此莫名的悸动,其实全都是有来由的生发,也许是某次好合过后的余音未绝,也许是追求再一次好合的想往。我就必须假装没事人一样,尽管欲望已经发酵,酿出了溶液,可我必须硬着头皮缩紧管口。我不能随心所欲地来一次极度浓缩了自我过后的喷发!尽管这是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在行人稀少的偏僻的路上,因为两面房屋上的窗口都是注视的通道,都是眼光的形状。在我前面行走的瘦子,也随时会投来目光的嘲弄。也许正因为如此,正经才容易被装出来。其实正经本不是我们的真实属性,不过就是我们在人前呈现出来的一种样子,都是阳光下的影子,但是毫无疑问,只要我们在世,就必须也必定会承受这种投射和照耀。 下了这个小坡,再朝前走就要上那个比较陡的大坡了,这里实际上已经是真正的山脚了。一路上布满高高低低的乱石,都被大雪盖住,形成了迷惑你的凸凹不平,踩不准的话,就会陷进石缝里,所以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不过这时,雪下得缓了一些,所以视线里也通透了不少。刚刚来到坡中间,雪地上出现了一串清晰的脚印,很明显是刚刚踩过的。脚印是从我们左手边的一个孤零零的小院的门前开始出现的。这个院子的门前有棵老柳树,树干不高,但是树龄不短,至少有几十年。树下围很粗,一个成年人都无法围抱过来,可是上端斜着朝上长出一段树干,就像伸出了一条手臂,正好覆盖了小院子。这条树干虬蛐盘延,上面长着鳞甲一样的树痈,又像一条飞龙,看着也算不错的景致。可能是因为在坡度很大的斜坡上开垦出一块能盖房子的地方很不容易,所以这所住房比坡下的要小许多,围成的院落也狭窄,一进院门,不用迈两步就能摸到屋门。看这样的大小,在院子里放一口大肥猪都磨不开身。不过别看这只是块鞋垫般大小的地方,仿佛只有立锥之地,但是小房盖得跟碉堡一样结实!窗户下面是用一水的花岗岩砌成的,上面墙壁都用的是清一色的特制的耐火砖,又厚实又坚固。院子是用一人多高的粗铁棍围起来的,铁棍的顶端都是箭头,就像一根根“红缨枪”似的。铁棍上还一道一道地密密地缠着铁蒺藜网,就连大点的耗子都休想钻进去。因为坡陡路窄,这里连手推车都上不来,所有的建筑材料都要用“土篮子”挑上来,所以能在这里建筑如此结实又规整的住屋,是很不容易的,足见此屋的主人实力不小。 “咱俩打个赌,你说这脚印是爷们的还是娘们儿的?”赖子侧了一下头,眼珠乱转地看了看我,然后冲路上的脚印努着下巴问道。 “好啊!赌什么?”我用心看了一下雪地上脚印。 按一般的常识:男人脚大,女人脚小;男人穿平底鞋,女人穿高跟鞋。只要用心观察,很好分辨。地上留下的显然是平底鞋印,而且鞋码也大。 “就赌一斤香肠。敢不敢?”赖子猫起腰,朝上猛蹬了几步,又仰起脖子向坡上探望几眼,这才回过头有些气喘地说。 “好啊!我说是男人的。”我也猫起腰,朝上猛蹬着,嘴里肯定地说。 “哈哈。你输定了!我今天中午又有香肠吃了!”赖子说。然后他又猫起腰,朝上猛蹬起来。我还以为他是想撵上去,看个究竟,看看走路的这个人到底是男还是女,所以也加快速度,朝上走。 赖子首先蹬上了坡顶,虽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洋洋自得说:“我说-是个-娘们儿的!我可要两块五一斤的,肉多的,不要一块五的,有一半粉面子的!” “你真是个大赖子啊!看到人了才说,不算数!”我还以为他看到了目标才跟我赌,打赖,所以一边朝上紧蹬,一边气恼地喊。我来到坡上,并没有看到近处,远处,有人行走。 来到这个坡上,再往前就是那条崎岖蜿蜒的羊肠小路了。因为这面山坡是朝里凹进去的弯,路的走向几乎是水平的,所以视野开阔,一下子可以望出老远。就在坡上的拐角处,有两个不算高的小崖壁,其实就是相对而立中间有豁口的两块凸起的大石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利用石头之间的跨度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厕所,墙是用碎石块垒成的,有半人多高。虽然也分左右两间,但是没有男女标志。不过左边这间是通亮的,无遮无挡。右边那间的入口处挡着一扇破旧的木门,毫无疑问,那边是给女人拉屎撒尿的地方。 从碉堡一样的小院门前踩出的脚印一直来到这里,而且是来到有木门的那边。要说世上一些入眼的情景,看着就叫人觉得稀奇古怪,倒也有不少见怪一想就不怪的,可还有许多再想更怪的。咱就拿这扇显然是为了遮羞的木门来说,上半截的木板虽然也被风吹雨淋已经变质腐朽,但是没有一块脱落下来,也没有漏窟窿的。下半截的木板显然早就脱落,而且更有可能是被人为地敲掉的,因为那下面多次被人修补过,可不是用脱落下来的板条,而是用草帘子啊,废旧的地板革啊,厚塑料啊。虽然修补了好几层,但是也全被扯开了,开着大口子,从外面就能看到里面的蹲位。 不用问,这种损活儿大都是骚老爷们儿干的。他们为的是有时能碰巧顺路朝里面瞥一眼,也或者能碰巧看到什么光景,当然最好是那种直播的特写。不过要说这种损事都是男人做的,似乎也无法说得太通,除非这附近的居民中有特殊癖好的男人,要不就是老光棍儿,他才能不厌其烦,摸黑爬半夜或者趁无人的时候来搞同样的破坏。一般爷们儿也没这大的瘾,想看家里都有,横着看竖着看。天一黑,那些老娘们还不都喜欢叫自家爷们看?所以说损事不一定都是爷儿们干的,也没准是哪个骚娘们儿鼓捣的。 “看到了没?”刚走过这个厕所没几步,赖子就压低声音兴奋地问。 “看什么啊?!看了闹眼睛!再说咱是嘎嘎新的小伙,不该看的不看。”也可能刚才在坡下那阵子亢奋劲已经消耗掉了自我的张力,所以此刻我不以为然地平静地说。 “你是不是属骡子的啊?有屌也是废肉一块!这骚娘们儿在那拉着卡叫咱随便看,又不收费,又不算耍流氓。我就不信你还硬装睁眼瞎!啧啧。好一个······” “你病得还轻啊?我是硬装没看见,你是硬装看见了!人家就算拉着卡也没叫咱随便看啊,还不是挡得严实?”我觉得赖子说得实在是有理,所以也就实话实说。在如此偏僻的山路上,路边有一个人进去就必须脱裤子的地方,而且竟然还留着一个叫所有的遮蔽都失去意义的孔洞。一个女人已经脱了裤子,就岔开腿蹲在孔洞的范围内。路过这里的男人只需要斜一下眼光,就有可能看到他们时常想用穿透那包裹着两团凸起的肉块的裤子的目光渴望看到的形状。我这时再说我没有移动过目光,再说我没有特意地把视线偏斜,那才是最大的偏斜! “这娘们儿一定独守空房啊!要不她能顶着大雪,大早晨的跑外面拉着卡拉撒?家里有老爷们儿的话也舍不得啊!冻坏了腚沟子,他还咋用啊!”走过这里老远了,赖子还没把这事放下,色迷迷地说。 “胡说。你没看她趿拉着个大鞋吗?人家是干净人吧,不想把屎尿拉在屋里吧。”我说。 “这事难说啊。”赖子想了想,他的心思好像已经飘到了过去老远的地方,要不就是未来的某个地方,非常有意味地说。 就在我们走过坡上拐角处那个简易的厕所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人就在那里面蹲着,而且正对着木门下端的窟窿眼。不过可能是因为角度的问题,我匆匆而过,匆匆一瞥,只能看到她穿着一个军大衣,趿拉着一个翻毛大皮鞋,虽然她岔着腿,但是岔开的空挡都被大衣的下摆遮住,没有什么明晃晃地赤裸地外露着。 4 4 再拐过一个弯,都是下坡路了,朝下走不远就是我们的大院子。拐弯的路口处有一个煤场,这个煤场给坡下面的居民供应做饭,取暖的燃煤。应该说煤场的设置非常合理,设在大坡的最上端,这样下面的居民就省了不少力气。他们可以拉着空车上来,拽着重车下坡,上下都不费力气。雪这时下得小了一些,但也还是扬扬洒洒,不紧不慢地飘着。 我和赖子刚拐过弯来,就看见煤场的大门已经开了,一个穿着劳动服的女人正在门口弯着腰扫雪。按一般情况来说,谁出来扫雪都是打开门,头朝前手拿工具干活。而她却与众不同,头朝里屁股朝外,倒着干活。她穿的浅蓝色的劳动服显然已经被修改过,腰身那里收紧了,更能衬托出她的杨柳细腰,曲线圆润的臀廓。随着她挥动扫帚的摇摆,后面的腰臀不停地扭动起来,这每一次扭动都是寻求落上目光的形状,或者说是散发诱惑的引力场。 “吆喝!胡姐,胡大主任,来的真早。真起带头作用啊!”一拐过弯来,赖子的眼光就没离开过那个门口。他甚至忘了低头寻找雪地上早行人留下的脚窝,来到煤场门口了,赖子冲扫雪的女人大声地说道。这个叫胡姐的女人,直起腰来,扭过头朝身后瞥了一眼,吹了吹落在眼前的刘海说道:“吆,是大兄弟啊。你来的也不晚啊,上班的铃声还没响那吧?”说完她又扭回头,弯下腰挥动着扫帚继续扫雪。她一边干活,一边又开口幽怨地说道:“你还不知道呀。你姐夫人家提前找了个好地方享清福去了,那地方不受累不挨冻的,也不回来看看我。就剩我一个人啦,勉强活着吧。在家里也没啥事,闲着也是闲着,来单位找点活干,也是个营生啊。”。 胡姐这一扭头,我才发现单从后面看她的身材十分迷人,实属一流,但是转过身再看,落差很大。虽然不能说她是十分的丑,但至少有七八分的不漂亮,眉眼都长得随意,甚至是简陋,还有龅牙,脸上没有出彩的地方。不过她皮肤白皙,多少弥补一些缺憾,找回了几分颜面。我明显觉得她再扭过头干活的时候,身体弯的更深了,腰臀扭动的幅度明显地增大。谁也不能断然否认她这是在炫耀自己的优势,一个女人性感迷人的程度。一个成熟的女人,准确地说是一个性成熟的女人,这种成熟没有年龄的限制,只要她成长倒一定年龄,就会体验成熟,然后体验到性成熟。接着就会本能地展现性的彭发,以便引起男人的目光,坚决地维持着世界的存在。随着她越来越成熟,她这种展现会越来越纯熟,以至于她自己都无法确认她是有意的展现,还是无意的吸引。本能就是在有意无意中生长,凝固,然后在我们的头脑中占据一条神经,引导我们的行动。 我和赖子都放缓了脚步,就是为了尽量慢慢地经过这个门口,从她身后走过。虽然在一个清冷飞雪的早晨的注视,只能使我们心中产生阵阵悸动,不能再渴求,占有,那个光滑白皙的身体,但注视后的感觉却留下了时常会浮现出来的痕迹,说不定会飘落在未来的某个夜晚,某个黄昏,某个时空里,催发我们去获得快感的行动,加快我们去捕获猎物的脚步。眼看要走过煤场门口了,赖子突然停下了脚步,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冲着那个扭动正欢的女人说:“胡姐,我说这话你可别生气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赶明儿兄弟我给你介绍个更好的,嘎嘎新的小伙要不?顶花带刺的!” “说什么鬼话呐!嘎嘎新的留着给你自己的姐用吧!”听到这话,胡姐气恼地把扫帚扔在地上,转过身来,掐着腰,怒火冲天地大声说道。也许人家本来就是贞洁烈女,容不得半句下流的调戏,也许是她刚刚起劲地展示迷人的腰臀,发散内心深处的引诱和欲望的秘密被揭穿,所以这个女人才如此恼羞成怒,立刻做出一个坚硬的样子,掩盖了自己刚刚私自酝酿着欲望的过程。 “我没姐啊!你不就是我姐?”赖子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 “那就留给你······”胡姐还是火气十足地说。但是显然她对赖子十分了解,领教过她的赖劲,自知不是对手。她这句话的后面一定是更难听的,但硬是没说出口。她转身就朝煤场里疾走,也没捡起地上扫帚,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还和我整这些不能行的,我打眼一瞧就知道什么货色,走着瞧。”赖子撇撇嘴,依旧笑眯眯地说。 “多此一嘴啊,大早晨的惹了一身骚,何必啊?”我假装同情地对赖子说。 “骚不好啊?你不喜欢骚?嘴上骚,不一定就真骚!”赖子有些兴奋地说。说着话,他朝下使劲地打了滑出溜,一下子滑出了老远。 我们来到院门口,看到老王头用自制的带长把木挡板,也在院门前除雪。看来他已经干了有一阵子了,院前面那片水泥地差不多都被他清理干净了。他现在正在院子里面清理着。 “脱裤子放屁啊!雪还没停呐,等雪停了再弄就不行。这老头也该退休了吧?”我偷偷地撇撇嘴说。 “你连这个都不懂,今天是星期几啊?这老头子伪满时期当过把头,你算算他现在多大了?他赖着不走,是想等家里的x丫崽子到了年龄好接班啊。人家和上面有关系啊。”赖子说。因为赖子经常朝那帮老娘们儿堆里钻,她们又个个都是家长里短的传播机,所以院里院外,山上山下,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没有他不知道的。 “等他孙女长大接班?”我不解地问。老王头这么大年龄,有闺女的话,我们也的叫阿姨了吧? “老x头子年轻时逛窑子,玩坏了身子,不生育。他家的丫崽子是后来要的。”眼看要进院子了,所以赖子压低了声音说。 “逛窑------”。 这时从院子对面那片低矮的小平房里隐约地传来哭号声,虽然不是很响,但是如此寂寥的早晨似乎加剧了这种悲鸣的扩散强度,所以还是非常清晰地钻入我的耳中。我凝神细听,还能分辨出哭声不是一个女人发出来的,有老有少,里面还夹杂着一声一声的呼唤,好像是在喊“爹啊-爹啊-爹啊------”。 我看了赖子一眼,他好像正在琢磨什么事,没听到哭声。我刚要提醒他一句,就看长青从院子里急冲冲地走出来。 “王姨她家老头可能不行了!我一会要是不回来,帮我请个假”长青冲着刚刚走到院门的我俩说。不等我和赖子回话,他头也不回几乎是一溜小跑,直奔对面的一条小胡同赶去。那条小胡同里,雪地几乎都踩实了,不用问,一定有不少人来来去去的,从那里经过。杂乱无章的脚印踏出那一段繁忙,昭示着胡同的里面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王姨是我们的“伙夫”。她细高个,可以说非常瘦,皮包骨,但是你绝不能用弱不禁风来形容她,尽管她身上没有一点女人的肉感特征,前面也不鼓溜,后面也不喧乎。她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截被消掉了枝叶的笔直的树干,而且看不出是枯木还是新干,更看不出是即将枯干,还是等待重新抽枝发芽。从面目上看,王姨年轻时绝对是个窈窕美女。 “晚了,人家都哭爹了,你个傻小子才去献殷勤,还能赶上趟吗?”赖子解开缠在头上的围脖,眯缝着本来不大的小眼睛,望着长青的背影说。原来他也听到哭号了,不过却没动声色,因为他已经知道了那悲鸣的缘由。说着话,赖子习惯性地捋了捋那两撇尖尖的小胡子,通常情况下,这是他脑袋里又产生了什么新奇古怪念头的代表性动作。果然,捋完胡子,赖子扑哧一笑又说:“哎,你说男人要‘瘪古’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想xx啊?那xx玩意也特别硬啊!?” “说什么鬼话呐?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我听了赖子的话心头一动,似乎蒙蒙忽忽地已经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但还是不解地问。 “老王太太最近几天没来,你没看出来?!那老‘齁吧’也真他妈的邪行!捣鼓了一辈子也没弄出一个带把的,要进棺材了,还真鼓捣出一个来。”赖子看看四下无人,邪魔鬼道地说。看他那样子,好像是在说他自己捣鼓出什么来了似的! “啊!王姨这几天没来,真是在家做月子呐?”尽管我有必要的心里准备,可还是吃惊地问。 “屁话!原来你小子的耳朵也不是老塞着x毛啊?”赖子推了我一把,用赞赏的语气说。 王姨前一阵子请了病假,由老王头代替她的工作,这事大家都知道。我刚看到王姨第一眼的时候,她正坐在伙房里面的屋里那个黑不溜秋的老木桌子跟前,怀里搂着一个大烟簸箩,一根接一根地捻着旱烟卷。看得出来,她卷捻旱烟的手法已经达到了心手合一的技艺的高度,眼睛已经变成多余的了。如此娴熟的手法,绝对不是短时间能练出来的。我暗地里替她掐算了一下,她几乎十几秒之内就能卷好一根烟,而且大小一样,粗细均匀。她一边跟人说话,眼睛还不时朝窗外,门外眺望着,一边动手捻卷着。不过有个小细节,还是叫明眼人看了会感到挺奇怪的,就是她在用细长的手指头卷捻烟杆的时候,或者在伸出舌头润湿烟纸的时候,通常会进入霎时的出神状态。而这种失神的样子又很明显,因为当时她和别人的交流会出现一个明显的停顿,好像经历过的这两三秒钟不再是均匀的流逝,突然变成了一截不透明的过往。这霎时的出神状态过后,王姨总是会多问对方一句:“啊。你说什么?”。 王姨为何有这个奇怪的癖好?前些日子,我也从赖子的嘴里问出了端的。原来王姨家的老头,就是她丈夫,是个病包子,得了一种慢性肺炎,已经二十多年了,用赖子的话来说就是个“老齁吧”。可是他的烟瘾特别大,大概也是破罐子坡摔了吧,医生多次警告他再不戒烟的话,就没几天活头了。但是他自称没事,还说抽根烟把痰引出来会好受一些,省得憋着上不来气。虽然这是烟鬼的鬼话,但是王姨也拿他没办法。他原来一天能抽三四包香烟,最近这三四年,眼见着自己骨瘦如柴,可能也是想多活一天就赚一天,再说多活一天也能多抽几口烟不是吗?所以也想减点吸烟量,虽然嘴还是挺硬,但是心思就生出来了。王姨当然能看穿自己老头子的心思,所以就想了这个办法。旱烟卷捻得再结实,也没有机器卷的装烟多,所以这样他一天虽然抽的根数没变,但烟量却减了不少。 或许是大雪封山叫我们这个山坳和外界陡增了隔离感,或许是刚才的心领神会,叫我头一次产生了和这个院子交融在一起亲近的感觉。说得明白点,这种亲近感来自你对一个处境从陌生到认知的熟悉程度。你不得不长大,按照一种习惯的秩序,按照黑夜白日强制更替的,永不间断的连续的惯性,你终于取得了独立办什么什么手续,填这样那样的表格,签上那个似乎必须是你的符号的名字的资格。然后你踏入一个陌生的空间,开始散播自己的印记,很快一片生疏的土地上就印满了你曾经留下的痕迹。就在此处,你和各种各样的人交换着目光,产生一些念头,互相传递着有时模糊有时清晰的思想。言谈举止关切着周围的言谈举止,同时也被周围的言谈举止所关切,但是说到底,还是那些具有情欲意味的言谈举止,才能在你的脑海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而且这种印象还携带着当时的感觉活力,随时在你生命的某段过程里被触发,激活,随时左右着我们的判断和行动。 水房里,靠着一个地炉子的硬木的长条案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铝制的饭盒,盒里时常冒出自己的鼻子闻习惯了的饭菜的香气。一进院门,朝左一瞥,那边小径通幽,不用鼻子,光靠眼光和心思你就能知觉到一股臊臭味徐徐而来,因为小径的里边就是自己时常痛痛快快拉屎撒尿的地方。这是一种毫无理由却有十分把握的确认,有了连续的相同的确认,说明你已经跟一个地界有了固定的链接。 我也蹲在下水池子的水泥台上干起了“细活儿”,学着赖子的做派,一边一边地不厌其烦地淘饭盒里的那点米。淘米现在对我来说指定是细活无疑了。不过说实在的,做这个细活也用不上多大心思,我还是心猿意马想着王姨的事。 “瞧瞧,瞧瞧!你这个地方还是肉鼓鼓的!老蒋晚上摸着一定稀罕得宝贝似的吧?看看我的,都瘪茄子一样了啊!唉。没人痛,没人爱摸了啊!”院里的一个姨说,她在开口之前一定拍了另一个人的屁股,拍得“啪啪”直响!过后又拍了自己的。 “老骚x!没正行!我替你摸摸吧,舒坦了没?呵呵。你说也是的,我都奔六十的人了,为啥到时候底下还是红鲜鲜的,烦死个人了啊!”另一个嘴上说烦人,可听那口气明显是在炫耀。 “正好啊!再叫老蒋帮你整出个一男半女的,也能铆劲吃鸡蛋了!你看人家大王,末了还不是又弄出一个儿子来?要不是现在这x事有人管,不叫生养,还不是总算下了一个可心的崽子吗?”这一个也是羡慕得心里直痒痒地说。 “是啊是啊!邪门儿啊!你说大王刮掉的这个儿子真是那老‘齁吧’弄出来的吗?他都要散架子了啊!还能爬上身吗?就算能爬上去,齁吧气喘的,能有多大能浓水?”另一个哼哧了几声,放了一个响屁,疑虑重重地地说。 “大王朝身上揍呗!然后使劲······把那一xx头浓水子挤出了就行了!大王可不是能搞破鞋那种人。再说她比我还干巴,要腚没腚,要奶没奶的,那个骚老头能看上她啊?”这个可能也上来劲了,浪声浪气说。 “这可没准啊,蔫吧人都做邪乎事!哈哈,你经常给你老头子使劲······” “呵呵。你不给他------”。 就在王姨请了病假的几天以后,吃过中午饭,我突然闹肚子。我这也是老毛病了,可能因为我小时候没吃过几口母乳,再加上那时的父母也不拿孩子当回事,吃的也是凉一顿热一顿,饥饱没准,所以把脾吃坏了,只要吃不对劲,不是干燥,就拉肚子!我跑到便所里,蹲了半天,总算把闹内乱的肠子肚子安抚好了,正要起身。院子里的两个大姨一溜风也冲进了便所。 我们库里的厕所是穿堂的,男女都走一个大门。里面间壁出两个蹲位给女人用,外面有两个蹲位给男人用,虽然中间隔着一堵水泥墙,但墙是不封顶的,顶端留着一截通气的,所以一点不隔音。两个大姨没准就是被王姨回家坐月子的事触动那根心里的痒痒弦,早就按捺不住要找个阴暗的角落一起唠点裤裆里的那点事,过过骚瘾,找找以前当小娘们儿的感觉,所以一进便所,脱了裤子,腿一叉,就急不可耐地说开了荤话,也没顾上注意隔壁有没有人。 她俩在那边发飙,叫我在这边觉得很尴尬,本来我的腿都蹲得有些发麻了,这种情况下,我也没敢起身提裤子。说实在的,那个男人不喜欢听老娘们儿唠骚磕呢?她们唠得越热火,咱们就越觉得来劲,好像过了什么瘾似的。我大气也不敢出,硬咬着牙根坚持着,可是这两位大姨的“蹲功”还像特别好,拉也拉空了,撒也撒净了,还在那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没完没了地唠炕头上的损事。最后我没挺住,想轻轻地活动一下腿脚,可能整出了动静。 “哎。那边好像有人啊!咱这院里可有小伙啊,叫他们听了去,咱这老脸朝那放啊?” “还不是你先发得骚!小伙就小伙,小伙好啊!哈哈。” “算啦算啦,还没骚够啊?赶紧提上裤子夹好腚沟子走人吧!”。 我在水池子边上又把腿蹲麻了。我回过神来,仔细朝饭盒里一看,盒里的米已经少了一半。准是刚才我心不在焉,回想着厕所里的损事,把这“细活”干砸了,把那些米都淘进了下水池子里。 “罪孽啊!有你小子这么淘米的吗?!”我刚刚朝饭盒里加好水,把饭盒放在木架上。老王头走了进来,他看到水池子里散落着一片白花花的米粒,大声训斥着我。不过老王头很快就变了调,他那一脸横纹里竟然冒出了少有的下流的笑意,用手指着我的裤裆又暧昧地说:“快把自己的小鸡掏出来啄啄。贪污浪费,极大的犯罪!” “掏什么小鸡啊?我这有现成的老母鸡。”这时保管员“眯眯眼”拎着一个大柳条筐走进水房插嘴说。她把柳条筐放在下水池子的边沿上,这筐里装着三只活的黄毛老母鸡,“咕咕”乱叫着。“眯眯眼”放下筐,可能是刚才一路拎着筐把她累坏了。她站在那喘了几口粗气,快速地活动着手指头又冲老王头说道:“王师父你先替我照看下啊,我先去大王那里看看啥情况。哈,这事咋能赶到一起来了呢?少见少见啊。你再帮我请个假,有事的话就去大王家里找我。”说完话她急匆匆地走出了水房。 “自己不下蛋,看着别人老了老了老下蛋,取经去了啊?”老王头看着“眯眯眼”走远了,丛筐里抱起一只老母鸡,放到下水道的池子里,然后自然自语地说。 “眯眯眼”和马姐仿佛的年龄,她戴着一个大眼镜,所以从眼镜的光晕里外人还真看不出来她那双“席篾拉的”眼睛。说来也怪,“眯眯眼”除了眼睛小,其他方面都是标准的漂亮女人样儿,身材啊,面庞啊,都不输给白姐。造物者就是这样,造就了一种完美,然后必须造就一些不完美来衬托完美。“眯眯眼”结婚许多年了 ,可也不知道啥原因,一直没生育。 我没说什么,其实这时候也说不出什么,只是麻木或者是习惯性的客套地轻轻一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老王头这样暧昧的表情,我竟然被一种情景攫住了,突然处于失神状态中,产生了一种奇怪但又非常强烈的联想。我突然觉得整个院子都被异样的情绪笼罩住了,这种异样的情绪从王姨请病假回家坐月子那天开始扩散,越来越浓,渐渐地形成了具有魔力的气场。凡是在院子里活动的人都会被感染,表情中全带着既暧昧又鲜明的“色”彩,说出话来,听着全都那么黏黏糊糊,性意味十足!有了如此强烈的念头以后,我不由自主地在水房里四处打量起来。我的眼光所到之处,虚空中全都凸现出一幅幅扭摆着的女人的臀胯,还有隔着衣服晃晃悠悠的两个鼓胀的大肉球。因为身体上面没有头,所以看着身形像是王姨,但明显比她丰满,肥盈。这应该就是一般女人的缩影,曾经留在我脑海中的许多个女人的肉体的投射。也许正是王姨的身体了有了变化,她在没请病假之前曾经在水房里不止一次地不同以往地扭摆过,当然她准是无意识的,那不过是一个母体处在孕育状态下的自然反应,是种本能的无法按捺住的招摇!而我不过是重现了当时注视过后一直无法消散的景象,因为这景象出现之时就伴随着强度很大的新鲜感,在我的感官上留下冲击过后的活力十足的痕迹,一旦被某种情绪撩拨,当时的情景就会自动浮现出来。 “老张老张!老张来没来?赶紧把休息室里的饭桌子鼓捣鼓捣啊,当了一辈子木匠,那点屌活都干不好,咋越修越逛游啊!妈了个臭x的!” “来了来了,修那个桌子啊?主任?” “妈了个臭x的。你都修了好几回了啊!还问我?今天必须给我鼓捣结实了,过后我要验收,再像你裤裆里的屌似的,一碰乱逛荡!我扣你工资啊!” “唉。那破桌子用了多少年了啊?我上山时这破玩意就在那破屋里穷逛荡。当初是谁做的啊?用什么木头做的啊?我也当了一辈子木匠了,楞是没看出来。木头太硬,不吃钉啊?” “妈了个臭x的。你跟那个师傅学的木匠啊?木头都认识你,你不认识木头?这木头可是------” “主任。我把你的意思跟王姨说了,她说真是太麻烦领导了啊!等方便了以后一定好好谢谢领导。”这时长青从外面急忙走进院来到主任的面前说。这时我也来到了院子里。 “谢个屌啊!什么x事啊,都赶一起去了。”说到这里,一向不苟言笑的主任,也暧昧地笑了一阵子,然后流了流气地又说:“也是,真他妈的是‘x’事和屌事赶一起了,那个刚生,这个入土,热闹啊!”这话说完,他走过去,推开休息室的门,探进头去朝里边喊道:“哎!你们几个,别没事闲扯x淡了,快把屋里收拾收拾,今天大王家办事,要是亲戚来多了,她家里放不下就她领咱院里来。你看看这屋里造的,人家外人看到了,不给我丢脸吗?!”。 “主任,真是难得一见的好领导啊!关心职工的疾苦!”院里的老木匠竖起大指冲着主任直点头,听着倒是有几分真意地说。 “瞎拍啥啊?这算啥x事啊!她是我的老职工了,比你进院还早啊!她家里出了事我能不关照关照?快给我干活去吧,饭桌子鼓捣不好,我照罚不误!”主任被老木匠捧得显然很受用,但还是硬装严厉地说。剋完了木匠,主任扭身进了屋。 我们院子里的老木匠看着还不到五十岁,不过可能是因为他的几颗门牙都是假的,再加上他的着装总显劳动人民本色,总是半新不旧的,色调也总是灰 黑深蓝三种颜色,所以大家都喊他老木匠。老木匠属于哪种嗓门又粗又高,放屁打嗝都惊天动地,但是干起活来却摸不着头脑,心不在肝上的男人。他当了二十多年木匠了,至今干点活还时常被锤子砸坏手。 老木匠有个跟赖子一样的爱好,就是喜欢在老娘们儿堆里泡,没事唠点黄嗑,放放臊气。他还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就是一年四季都戴着一顶蓝色布帽子,帽子里面可能还特意加了衬垫,前面的帽檐突起,好像大盖帽似的。 雪下这么大,基本上就算封山了。除非有特别急的活,我们才能出车,否则我们一天就无事可做。一般情况,遇到这样的天,我和赖子,长青几个年轻的就躲到车库里,或者锅炉房里耍钱。中午大家把带来的饭菜凑一起,谁赢了谁去买酒,然后喝他一下午。下班的铃声一响,就散伙,拍拍屁股各自回家。 我朝院子那面张望了一下,车库门前那一溜的雪显然已经被人清扫过,而且我们自己的库眼门前还立着两个对称的大雪堆。从这边看,那雪堆还有形状。我定睛一看,那两堆雪仿佛两只蹲卧着石狮子,越看越有样儿,越看越像!不用问,那是幽净的大作。幽净心灵手巧,而且有很高的艺术天赋。他的字写得非常漂亮,而且时常表现出艺术巨匠的才华。这一冬天里,赶上下雪,只要没活,他就在院子里摆弄雪玩,随便在那撮起一堆雪,拍实以后,他用手在雪堆上似乎是随意地划拉几下,抠弄几把,雪堆立刻就成型了。一个个活灵活现的雪雕便做成了,有动物,有人物------他想摆弄出什么样子都不成问题。 我朝那边走过去,本想去库眼里找幽净说会儿话,然后跟他借本书找个暖和的地方看他一天。因为今天耍钱这活儿一定是要泡汤了,好赌的长青和赖子一会都要去帮着王姨忙活事儿,就算我能把幽净硬拉着当牌架子,再想找两个人凑一局也实在是难。赖子是一个天生好掺和事的,院里院外,谁家有事,只要没活能请假,他必须到场。长青去王姨家跑前跑后,一定是奔着她家那个闺女去的。据说王姨家有五六个姑娘,个个如花似玉。 我刚走了没几步,就看幽净从锅炉房里绕过来。他手里还是端着一大盆刚刚洗好的衣物,看来他也约摸今天大雪封山不会有啥活干,所以洗的格外多,那冒尖的一大洗衣盆衣物都洗得干净鲜亮。我仔细一看,盆里竟然有女人的衣物,花花绿绿的,好像还有被罩子,床单子什么的!我紧走几步,打算调侃他几句。 “按住!按住!快都上来啊!你们!” “快找个绳子!快点!” “把裤子褪下来!哈哈哈” “系上系上。啊嘎嘎噶------” “吊起来,吊起来!哈哈,哈哈哈------” “老实不老实?” ------ 突然休息室里一片大乱!那里边的几个大姨好像合伙跟谁打群架,闹得屋里乒乓,咕咚,哗啦------一通乱响,里边还夹杂着气喘嘘嘘的叫嚷声。屋里乱了能有个抽根烟的工夫,那几个大姨全都从屋里冲出来,围在门口疯疯颠颠嬉笑着。她们几个笑成一团,互相递着坏眼色,还不时地冲屋里指指点点,摇头晃脑,你掐我屁股一下,我拔了你脸蛋子一把。 “赖子!滚出来!今天不到中午,谁也不许给他解开!”她们闹差不多了,一个大姨冲屋里喊道。 “你要是装好人!赖子,小心我们连你也扒了,可不管你是小伙还是老伙!” “是啊。他不是愿意拿出来晾吗?今天叫他晾个够,不晾干都不行!” 其他几个人立刻随声附和着。很快,赖子就从休息室里走出来。刚出来时,赖子还绷着脸,假装没事人似的,抬起一只手,用大指和食指不停地抹擦着自己的小胡子。可是他关上门以后,就笑塌了腰!最后笑得直不起腰了,蹲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冲那几个大姨暗暗地竖大拇哥。他看到我正回头冲这里张望,又连连地朝我摆手叫我过来看热闹。 我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赖子把把休息室的门拽开一条缝儿,叫我朝里面看。 老木匠双手被绳子捆着,仰躺在屋里长条的饭桌子上。他的裤子被褪到了膝盖上,小头上系着一根细线,线的另一头拴在顶棚的灯泡上。可能是他只要下身一动,小头就会被勒紧,疼痛难忍,要不就是被几个疯娘们儿作浸得筋疲力尽,老木匠虽然没被五花大绑,也不敢随便乱动。他老老实实在那躺着,不过嘴倒是没有闲着,一直在呼呼气喘着骂街。他听到门响,翘起头来看到我正探头朝里张望,马上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焦急地说:“小啊,小啊,快进来帮我解开下面的线,那天我帮你哗啦个天仙一样的媳妇。你是新来的,可不能跟她们一样啊。快点,快点。” “我看谁敢替他解开!”我正要有所表示,大概就是那个在厕所里拍人家屁股的大姨一把拽开赖子,然后一脚把门踹严实,扭头冲我和赖子说。 “上锁!” “对啊,咱把钥匙拿走,看看吃鸡蛋的去吧,有啥活没有。” “是啊,人家领导都发话了,走吧。” 几个大姨又炸了锅,七嘴八舌,嚷嚷了一阵子,连推带搡,把我和赖子哄到一边。她们过后真把门锁上了,揣着钥匙扬长而去,到王姨家帮着张罗丧事去了。我问赖子这是怎么回事,赖子说老木匠到休息室里收拾那个晃悠了许多年的饭桌子,平时没有什么咯吱牙的,他的嘴都闲不住,非得找点疙瘩嗑,泡在这群老娘们儿堆了过嘴瘾。眼下出了这么一桩巧事,王姨刚做了月子,她家老头过世了,他更有发挥的余地,编排的空间了。老木匠一边修桌子,一边和那几个老娘们儿拿王姨家的事闲扯x淡!说着说着,一个老娘们儿不屑地斥了他一句:“你个老骚泡卵子也就动动嘴吧!你看人家老齁吧,要蹬腿了还弄出个儿子来,本事啊!” “哪算个什么屌事,不就是挣命挣出点尿水子吗?我把家伙拿出来吓你们一溜跟头,我叫你们挨个来,把你们都伺候出鼻涕泡来,那叫美啊!”老木匠拍了拍裤裆猛吹起来! 一定是人家被老头子整出了儿子的事情里面充满着性的味道,惹出了几个大姨心眼里的“粘涎子”,拨动了那根痒痒弦,叫她们同时产生了妒忌,羡慕,想望,等等复杂感情交织在一起的心里状态。正是有了如此异样又相同的感觉,才使她们产生了默契和感应。所以老木匠刚刚吹完,她们几个互相递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一哄而上,把他裤子扒了下来。大概在她们的潜意识里都有这样的念头:人家的老头子咋那么能耐!看看别人的家伙都是啥样啊? 老木匠被几个老娘们儿锁在休息室里晾了能有半个多小时。赖子去帮王姨家忙活事,他的嘴快,放个屁的工夫,就把这事轰扬开了!院里院外的人来了不少,都扒着休息室门上的玻璃观看西洋景。还有几个院外面的老太太也不知如何得到消息,竟然也趟着大雪摽着膀子赶来看热闹。大家看后,都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己。有的都笑岔了气,蹲在地上好半天也站不起来!后来还是主任找来备用的钥匙笑呵呵地骂了一句:“妈了个臭x的!这几个虎x娘们儿,把人冻感冒了,我叫她们包赔医药费!”然后替老木匠解了围。 老木匠的事情刚闹腾完,眼看就到十一点了,再混个把小时,就该填肚子喂脑袋了。吃过午饭,找个暖和的地方闷一觉,再一混,就该下班了。 “妈的!多大的屁股啊!就剩一卡子远了就不会自己走上来!非叫我去拽!妈的!”我正和幽净在车库里闲聊,老李骂骂咧咧地走进来。好像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拽开车门,没好气地又说:“哎!你们俩,别在这里闲扯xx蛋了啊。找一根大绳子,跟我去拖尸倒儿!” “尸倒儿?”我还以为叫我们去王姨家拉她刚刚咽气的老头子去火葬场呐!所以脱口问道。 “又上不来?”幽净已经明白过来,也问了老李一句,然后冲我一笑又说:“大领导上山来了,轿子打滑上不来了。”。 原来今天是星期六,局里的几个头头都要上来洗澡,一般情况下,局里的领导都是在早晨上山。怪不得早晨我看到老王头在门前扫雪,我说他脱裤子放屁,赖子问我今天是星期几,敢情老头子是在干面子活啊! 从山下到我们库院有一条不算太窄的柏油路,说是一条柏油路,因为这路原来曾经是柏油路,靠下面那段还好,虽然路上也是坑洼密布,但总算隔不远能看到整块的柏油路面。看到这样的情况,你只能说那是柏油路面上有些坑。可是越朝上走,就很难看到成块的路面了,如此,你只能说这是坑中有点柏油路了啊。也不知道这路修了多少年了,更不知道这路多少年也没维修过了。不过叫人奇怪的是,就在我们院子上面的山脚下竟然还有一个市政公司的采石场,他们生产出的碎石子就是用来铺路用的。 离我们院子最近的一段路是笔直陡坡,能有个一百来米,这也是最烂,汽车最难爬的一段路。天好的时候,汽车要想开上来,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司机都把油门踩到底,嗷嗷叫着慢慢地爬,稍有闪失就会憋灭火,朝下打出溜。赶上个雨雪天,不常走这条路的司机一般都不敢朝上开车,都把车停在坡下,跑到我们院子里来找司机替他们开上来。 一辆样式陈旧可外表崭新锃亮的上海轿子停在坡下的拐角处。轿车的司机看来跟老李挺熟,他一口一个李叔叫着,点头哈腰地先敬烟,然后拿出十足的晚辈姿态,谦卑地说:“李叔,给你添麻烦了!添麻烦了啊!哈哈。” “什么水平啊?你不也当兵的出生吗?给咱军人丢脸!这点小坡都冲不上去?”老李一直板着面孔,抬手挡住他递过来的烟,不客气地训斥道。 “是啊是啊。我这点水平那敢跟李叔比啊!车太小,轻飘飘,一打滑就翘尾巴啊!实在嫌费事的话,我让位置,李叔你帮着拱上去的了?”司机被老李一顿叱,明显地感到有些不快。他面露些须愠色,但随即就被硬挤出的干笑掩盖了,依旧客气地说。不过他这话说得也是绵里藏针,那意思就是:我不行,你来啊? “哈。鬼话!你这壳里太窄,我嫌憋屈,还是留着自己坐吧。”老李也不傻,他当然能听出轿车司机的话中话,但也没敢接招。就在老李说话的时候,我清晰地看到有一抹狡黠的神情从他脸上浮现出来。 轿车的窗户上挡着纱帘,里面的大领导一直也没露头,也没啥表示。我和幽净拴好绳子,老李启动了大车开始朝坡上拖小车。老李的驾驶技术绝对一流,而且因为我们院子处在特殊的地理位置上,所以拖车这活儿,他也经常干,经验十足啊。按理说,他把轿子拖上去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这回他把轿子拖到半路上就撂挑子了啊。我看得出来他在搞小动作,故意叫大车也打滑,然后刹住车,下车煞有其事地看了看路况。我以为他要使出最后的绝招了!就是叫两个人一边一个站在车厢的尾部,然后随着车子的摆动抓紧车厢板顺势使劲颤动。他用这招,一般的陡坡,滑坡,都能开上去。 “不行啦,不行啦!看来只好回院子里拉点炉灰垫垫了啊!”说完这话,他也不征求谁的意见,马上对我和幽静说:“把绳子解下来。” “这么深的雪,还不得拉半车炉灰啊?”幽净也看出了门道,有些不满地冲老李问道。 “要不咋办?我都拖不不上去,你问问谁还能拖上去?要不你式式?老李鼓着金鱼眼瞪着幽净,反问道。 “多大点事啊!”幽净平时很少和人抬杠,这天却有些反常,他顶了老李一句。走过去,从我们的车上解下绳子,不以为然地冲老李摆了一下手说:“我来就我来。” “你连车都不会开,来什么?”老李迷惑地问。 我也以为幽净在开玩笑,他的确不会开车啊。可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幽净竟然把绳子放在肩膀上,冲着司机说道:“师傅,打着火,我替你拉上去”。 x年x月x日 x年x月x日 5 雪不大,仿佛老天爷把雪花堆在手掌心里,逗你玩似的,一会儿吹一口,一口一口地吹下了的。细软如丝,柔如飞羽般的雪花,时有时无地无掠过你的眉梢,时有时无地擦触你的面颊,点点温润的凉意不断地侵入你,这是春天在抚摩你,提醒你冬天就要过去了! 山路上已经松软了,踩上去犹如细软的沙滩,只是有些粘脚,偶尔也会有些硬壳。大大小小的冰坑,远望过去,闪闪亮亮,这都是寒冬遗留下的晶莹吧?山坡上还能看到荒草丛丛,虽然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雪摧残却依旧没有脱落,随风而去,依旧枯黄着丛生。尤其是那些大小不一,粗细不等的柞树,虽然枝干没有笔直的,都长得七扭八歪,但是这树的叶子从不在秋冬里飘落!秋天命令它们一树金黄,一定要在春风里飘落! “我带了一百块钱啊!你呐?”我小心地绕过眼前的一个小冰坑,然后问身后的赖子。 “就带了一个肚子,一泡屎,哈哈,还有几泡尿吧!”赖子过了好一会才回答。他这天早晨话不多,一直闷头走路。我不时地回头打量他,发现他好像进入了一种失神状态,有时还抿着嘴轻佻地笑笑,可能已经进入某个情景或回忆的场合里。 “去那么远,不带钱?”我迷茫地问。回头撇了他一眼,又接着问道:“你这家伙想啥呐?是不是又和沟里的那个野娘们勾搭上了?昨天晚上办事去了?” “扯逼淡!转山沟里那有够味的骚娘们啊?不稀罕勾搭。”赖子一惊!顿了一下,洋洋自得地说。然后又不以为然地说:“去多远啊?那还叫远?再说也花不着钱。” “花不着钱?难道不吃饭吗?把在家里吃的拉出去,然后脖子系上?” “去了你就知道了!”癞子说。他在卖关子,这是他的性格。 也许是春天的抚摸激发了我的春情,也许是直觉拱动了我的爱欲,也许啥都不是,就是春天萌动,我好奇地问:“那天公司上来的老白领的儿子咋这么像幽净啊?” “那是幽净的儿子嘛”赖子嬉皮笑脸地说。“ “幽净的儿子?” “你怎么像个娘们?打听这些烂事,放心肯定轮不上你!”赖子说。 “轮不上我!什么轮不上我?你们都知道这件事是不是?”我说。从各种迹象上表明幽净和老白有不同寻常的过往,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大家都不愿意明说。老白是我们局里的供销员,这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而且是那种长到一定时候就凝固了的女人。你看她像四十岁,她要说自己才三十,你也得认同;你看她像三十岁,她要说自己才二十多,你也顶多半信半疑而已。听说她也是从我们院子里下去的,原来和那些大姨一样,也是“没卵子”装卸工。 “不知道!”赖子加快脚步,赶过我,回头瞪了我一眼说。拐过一个弯,就能看到通向采石场的路口,赖子好像发现了啥情况,愈发加快了脚步!这家伙好像真有特异功能,鼻子除了能闻味儿以外,还能闻出有“性意味”的事件! 我也紧走慢走,赶了上去。还没拐过弯,就听到采石场的路口那里一片吵杂声,有辆汽车的喇叭不停地,急促地响着!刚拐过弯,就看一辆破旧的已经掉漆的“北京吉普”很快冲下路口,疾驰而去!路口两边围着许多人,这些人刚才一定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北京吉普”观望着什么事情,刚刚被吉普冲开了一个豁口。这些人里有采石场里早来的职工,还有附近的居民。 我和赖子来到路口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几个人,意犹未尽,在那唠嗑。其中有两个男的,一个四五十岁的样子,一个六十出头吧。都戴皮面帽子,脚蹬锃亮的方头大皮鞋。年轻点的男人穿着黑呢子大衣,年老的穿老式皮夹克。俩人都是身材魁梧,四方大脸,派头十足,气宇轩昂的样子!这俩男人对面站着,唠得火热,可看我和赖子过来了,都闭上嘴。年轻一点的看着就像那天穿着“干部服”,在那不拍乱子大的男人,只不过那天他揣着手,今天他背着手。 “张叔,这一大早的有啥看头啊?刚才那是警车吧?”赖子走上前,冲着年老的问道。赖子似乎对他有敬意,或者是佩服吧,语气少有的谦恭,正经。 “我们厂子旁边的果园里发现了死婴,还是带把的,刚落地的。”年老的男人说。他稍一思量又说道:“不过我看这崽子还有口气,兴许能救活。” “活个屁啊!脸都紫了,神仙也救不过来了啊!”年轻点的插话说。他的语气有些激动,好像那男婴和他有啥关系似的。 “万物皆有归处,生死自有定数!这是一段孽缘留下的后果啊!要不好好的大胖小子能随手丢掉吗?不过孽缘是奇,奇可归正,一旦这小子活过来,那将来兴许是个人物。据说孔夫子就是私生子,还有不少开国,开天辟地的人物,都是奇缘所生!你比如······” “老哥打住,打住!您这有学问的话咱老粗听不懂。兴许如老哥所说吧,那最好啦,最好啦,哈哈,哈哈。”年轻点的男人打断张叔的话,急急地说,最后还干笑不止。 “嗯哼!咱这沟里奇事不少,有看头有看头!”赖子抬手分开大拇子和食指,朝下抹着两撇尖尖的小胡子说。这是他的标志动作,通常是在肯定了什么判断,明白了什么事情,又不想明说出来,或者想要行动时做出来。 我这人天性敏感,第六感觉非常发达。不是有一种迷信的说法嘛,说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祸!”,我品过许多次,每回左眼跳过,没几天一定会有钱财进账。每回右眼跳过,一定会有小灾小难上身。这也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心理暗示的作用,但不管怎么说,反正屡次应验! 我就觉得这三人都有了共同的心理知觉,而且形成了共同的心理默契,他们对同一件事都有了共同的看法,尽管角度不同。赖子的标志性动作告诉我,他对某件隐秘的事情,已经有了十有八九的估量。张叔一看就是老谋深算,不动声色的角色,但是他说话时紧盯着那个年轻点的男人,嘴角上刮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而那个年轻点的男人说话的时候眼神躲躲闪闪,听着调挺高,但是底气就是不足,目光中还有几丝狡黠时隐时现。 “刘大拿,改天过来杀几盘?我干不过你,我这位兄弟可是象棋高手,保管叫你片甲不留!敢不敢来啊?”赖子朝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冲那个年轻的点男人说,说着话还拍了怕我的肩膀。 “是吗?好说好说,我可是本市前十名啊!他排第几啊?”这个叫刘大拿的人轻蔑地看着我说。看来他是个资深棋手,一提到象棋,那眼光立刻发亮,里面再无杂意,就是咄咄逼人的凶光! “好说好说,我就是瞎玩,改天向前辈请教?”我看他这副样子,礼貌地冲他笑笑说。他如此傲慢,我也必须接招,否者裤裆里那玩意不是白长了吗? 快走到院门口了,赖子又回头看了看,发现张叔和刘大拿也不在了,才对我说:“你知道这老张头多大了吗?他是谁吗?” “屁话!我那有你的本事啊!附近谁家老娘们来事你都知道!”我不以为然地说。我知道赖子有个癖好,就是你越不想知道的事,他就越想叫你知道,你越想知道事,他就越不想叫你知道,会故意吊你胃口。 “老张头七十出头了,以前家里可能是个财主,读过书,当过车老板,最后来这个石场干维修,绝对大拿啊!别人鼓捣不好的活都找他,七十多了,退休多少年了,单位还离不开人家!你知道我最佩服这老头子什么吗?”赖子又用少有的语气说。不过最后又顿住了,而且斜了我一眼。 “是吗。”我不阴不阳地说。 “这老头本事啊,用一筐苹果就把貌美如花的老白搞上了手,从农村把她带回了市里!”他才是幽净儿子的后亲爹啊!你不知道吧?” “什么叫后亲爹啊?会说中国话不?” “也能叫亲后爹,一点没错!” “哦,我明白了。”。 院门大敞着,老王头依旧在警卫室里揣着手打瞌睡。甭管他以前是什么,但就对工作负责的态度来说,这是个好老头。他每天走十几里路,坐几段车,早早地来院子里打盹,从来没迟到过。他是我们这里工资口袋最厚的一位,职称是八级瓦工,虽然谁也没看过他拿过大铲,抹子,也没看过他摆弄砖头,反正人家就是八级瓦工! 赖子把车开出来,从锅炉房里打来热水,开始擦车。我也拿来一块抹布,帮他擦车。“解放”牌汽车,虽然最多只能跑一百迈,这也是理论上的速度,看着笨重但也显得敦实,油漆是暗绿色,再怎么擦也不亮堂,就像一个干惯了农活的姑娘,常年风吹日晒,脸上抹再多的雪花膏,扑再多的粉,也会露出黑黑的底色。不过听老司机说,这个车非常耐用,如果保养好,用几十年没问题!车上装满了面纱包,每包都有一百多斤重。纱包形如大号的石墩子,圆圆的,外皮是结实耐用的硬帆布,口上有一圈铁环,环中穿着结实耐用的白布绳,两端一系紧,打上扣,多大的震力都无法使沙包松动!至于这种系沙包的棉绳是啥材料拧成的,无人过问,也无人研究。车已经封好了,纱包上面盖着一层苫布,封车的苫布大概有一个二十平米的房盖大小!一个壮汉都拽不动,大概有馅饼那么厚吧,摸上去柔软细腻,看着也不那么细密,也没啥防护层啥的,但是却能遮风挡雨,多大的雨也无法穿透它,打湿它下面的东西。苫布上面五花大绑捆着手指粗的大绳,可能是草绳,可能是麻绳,也可能是呢绒绳,或者是混合材料制成的啥绳!但是非常耐用,遇水则润,遇光则干,但又不失柔软,从不腐烂变质! 车是老李亲自封的,封车的绳扣也是非常有讲究的!每回出远门,老李都亲自封车。别的不说,老李系扣的技术非常了得!他系的扣都有名,什么“子母扣”啊,“梅花扣”啊,“阴阳扣”啊,等等。他最喜欢系“阴阳扣”,这种绳扣会随着汽车的晃动越收越紧,跑多远的路绳子也不会松动。卸车的时候,只有轻轻一扽绳头就开了,非常方便适用。 “七点半都过了,老李咋还没来?他不说赶路要早行晚睡嘛?”擦完车,我望望院门口说。 “他!他哪回准时来过,他现在肯定还在床上按着老婆互动着呐!你不是看过嘛,他那玩意比毛驴的还大一号,一晚上互动几回都没问题。他在外面住一宿就互动两回,住两宿就互动四回,住三宿就互动六回,非把份儿带出来!” “要是住四宿呐?” “哈哈。实在憋不住了,就找个墙缝儿啊,老母鸡啊,母猪啥的怼呗!” “哎哎!你不是都要认他师傅了吗?咋这样说话?”幽静在一旁使劲地冲赖子挥着拳头,插嘴说。 “人家看不上我!人家说了他带过的徒弟都是党员,我这样的专盯裆的,能入党吗?再说了,你以为没有干老母鸡的吗?”赖子一边说着话,一边朝院门那望,他好像又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情况,接着又说:“干老母鸡的来了!咱们去大门外等吧。” “呸呸,呸呸。胡说八道,鸡,鸡那里多脏啊!”幽静话还没出口,脸先红了。 虽然赖子说的夸张,但老李的家伙确是我看到的最大号的。人送他外号“李大屌”,据说用起来的时候有“三拳零两指”那么长!每回星期六烧澡堂子的时候,要是能赶到一起洗澡,我就能看到老李每回都非常认真的洗那个地方,一遍一遍地打肥皂,一边一边地搓洗,至少要搓洗三遍以上! 有时候赖子或者长青,还有别的什么人和他打趣地说:“李师傅那地方洗那么干净不是白耽误工夫吗?一泡尿就又骚了!” “小小年纪懂什么?等有老婆就知道了!”老李这时总是瞪起金鱼眼,拍拍和大眼睛一样鼓溜的肚子洋洋自得地说。听说老李的老婆也在我们局里,是正科级,也算不小的官吧。他们这段姻缘是如何结成的,外人都不是很清楚。我只是听说,至于他老婆长啥样,是何许科长,还不是很清楚。 赖子把车开到大门口,在斜坡上停下来。我和幽净已经上了车。车尾巴这里留着一块空地方,只放一层沙包,正好和车厢板一般高,沙包上铺着里面衬着羊毛的棉大衣,很厚实,多冷的风也穿不透!上面苫布一盖,就是个窝棚,里面能坐三四个人吧。 “五洲四海风雷动,革命斗争天天有!你这个小地主,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小地主,还不原型毕露,让我踩你一脚!?” “老举老举,一天到晚瞎几把举!连我你都不认识了啊?再说瞪圆你那绿豆小眼好好看看,有我这么瘦的地主吗?哈哈,你又出来溜老婆啊?” “也是啊哈,地主老财,有地有宅,啥都能逮” “是啊,啥都能吃,还能越吃越瘦?鸡·鸡·鸡,咯咯,你最近又下了几个蛋?”赖子最后这句是唱出来的,洋腔怪调的! 幽净好像习以为常,还在原地坐着,无动于衷,继续闭目养神。我听到和赖子斗嘴这个人的声音嘶哑,好像在哪里听过,可一时想不起来,所以急忙撩开苫布,探出头,朝车前面看去。 我们院子的大门是用手指头粗的钢筋连起来焊成的栅栏,能有三米多高,从中间开关,两边各一扇。大门旁边还各有两个水泥柱子,起装饰作用。柱子中间也镶着一联铁栅栏,栅栏下面是半米宽的水泥台,紧连着又是呈斜坡状,半圆形水泥台。台上是一块不大的绿化带,门两边都有,夏天种点花啊,草啊的,什么的。 “请示主席,是不是又有阶级斗争新动向!凡是开大汽车的,不管胖瘦,都是新型的地主老财!”。 呵,真是老举!我刚探出头正看到老举挺胸昂头,站在半圆型的水泥台上,冲天敬着不太标准的军礼大声地说着话。就是老举没错!他一点没变!我没上班之前经常能看到他,在大街上,闹市区,身穿一套蓝帆布的劳动服,背着黄布背包,胸前别着主席像章,手举红宝书,站着指指点点,振振有词地清查地主。他一出现,立刻就会围上一圈人,饶有兴致地听他演说。因为他看着疯癫,但是出口成章,合辙押韵,经常有真言,警句随口而出,都是一套套的嗑。就算有人被他指认为地主,也都一笑了之。他说到精彩处,还不时赢得一片掌声!有的人还拿着小本一个劲地记。 我有一段时间没看到过老举了,原来他也在转山沟里住。也可能他本来就姓举,也可能是他经常举着“红宝书”,四处清查地主,所以大家都管他叫老举。 老举今天和往常不同,虽然面貌,身材都没改变,但是精神头却不同以前了!他的头发还如一堆荒草,冬天里的荒草,根根直立又柔软。也不知是经常修剪,还是天生就那样,不多也不少,细绒绒的,不黑也不白,泛着一团暗黄色。有风的时候随着摆动,没风的时候又整团的立起来,还似一团荒草!他小鼻子,小眼,小脸,身材也小,就像一个小老鼠。不过今天他光着膀子,没穿衣服,腰间系着草绳,身上没多少肉,肋骨清晰可见。不过很明显,他的肋骨看着就比别人粗许多,一般人的肋骨也就手指头粗,他的肋骨却有大脚指一般粗。主席像章依旧别在他胸前,不过是别在肉里。 在老举身后的花坛里,有一只黄毛的老母鸡悠闲地散步。老母鸡又肥又大,羽毛不全是黄色,还夹杂着孔雀蓝,鹦鹉绿,百灵黑,和一些看不出啥色彩的颜色!看上去既单一又斑斓,非常漂亮!从羽翼的丰满和色泽上来看,这只老母鸡是被人精心饲养的,而且年头不小!老母鸡旁若无人,悠闲地一边散步,一边低头啄食,看起来不慌不忙,从容自在! “老举!你还认得我吗?我可是你查过的小地主啊,‘红宝书’那去了?哈哈哈。”我笑着和老举打招呼。一股风刮过来,我闻到老举满身酒气,他以前可是不喝酒的 啊? “哎,老举,绿豆眼瞪圆了,真地主还真来了,还不过去干翻他,踩他几脚?”赖子略微压低了声音对老举说。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老举扭头望了我一眼,又朝下看了看。他突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慌张起来。不过还是明显地压低声调,又接着说:“这年头不好啊,那些地主老财,资本家,恶霸,又都冒出头来,企图破坏革命成果。” “滚你妈的蛋!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赶紧滚回自己炕头,抱着地主小老婆干去吧!别在这里现眼,找削啊?你!”这时老李已经走到了车头旁边,他冲着老举怒骂道!可能走得急了点,听着他说话,还气喘吁吁的。 老举显然十分惧怕老李,都不敢用正眼看老李,但又不想服软。他左顾右盼,有好几次抬起头来直对着老李,也想说几句,可是嗫嚅半天,也没说出来。最后他转头对着花坛里的老母鸡吼道:“你这骚货!玩够了没有啊?也放风了,走啦,跟我回家啦!说着话,老举背过手,朝坡下走去。 看着也真是奇怪!这老母鸡好像能听懂老举的话。他刚走几步,就看老母鸡翅膀一抖,一个急转身,一边拍着翅膀,似飞似跑,撒着欢地撵上了老举。老举在前面走,老母鸡在后面跟着,也就相隔一步远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边走还边啄食,左叨一口,右叨一口,不知道是真啄进食儿去了,还是习惯性的动作而已。老举走出离老李挺远了,也不回头,背着手,低着头,自己大声嘀咕起来:“谁是地主的小老婆啊?我干了就是我老婆!谁是地主小老婆啊?我干了······”他就这么不停地重复说着,走下了斜坡,走进了不远处的一片低矮的平房中间。 “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装比派都是纸老虎,你不打,他不倒,你一打他就跑!”赖子冲老举的背影大声地喊道! 老李听到这话哈哈大笑起来,然后问赖子:“都来了吗?” “长青还没来。” “昨天晚上没睡舒服!这一晚上噩梦做的,什么人吃狗,狗吃人的。长青这小子家里没老婆,也睡不好?”老李不停嘴叨咕着。 他刚唠叨完,长青从坡下面快速地跑上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不好意思,起来晚了。” “你怎么才来啊?年青青的家里又没老婆!” “兴你晚上总是干!不兴我挂个马子也弄弄啊?” “我晚上总是干?我干什么啊?哈哈,我干?哈哈······”老李又怪笑了一顿。 长青爬上车,紧靠着车厢板,他抓过一个棉大衣穿在身上,半躺半坐地靠着。 “怎么才来啊?”幽静问。 “我奶奶昨天晚上不舒服,看了她一宿!” “那你怎么还来?” “今天早上没事了,放心吧。”长青说。他从身旁的沙包上扽出一截系袋口的绳子,栓在自己的裤腰带上,揣上手,闭上眼睛。可能是熬了一夜,太困了,他上了车就想来一觉。 “你不在家行吗?”幽静问。 “有人看着。” “你赶紧结婚算了,现成的对象咋不要啊?” 长青没吱声,可能是睡着了。 车子没打火,一直滑下了陡坡。因为最近局里实行了新举措,每个司机都能领到“节油奖”。先定一个指标,只要你不超过这个指标,就能领到奖。如果指标以内还能节约,那就翻倍地奖励。老李当然不能错过任何节油的机会,放大坡的时候从来都是熄火行车,等啥时候马车都赶过来,才点火给油。我们院子里的人,还有局里,公司那些办事员,推销员,甚至一些借公家的活儿,不花车费,去外面溜达,探亲的家属。这些家属都不是普通人,全和什么官啊,什么管啊沾边!这些人都不愿意坐老李的车,都在背地里反映:李大屌看着比谁都男人,虎背熊腰的!开起车来还赶不上娘们!就像老牛拉破车,一会儿老牛兴奋了,唰唰使劲蹽!咱还以为这下痛快了,一会就到地方了!还没等高兴起来,咯!车又卡住了,驴车马车都撵上了,就是悠不起来!急得你一身痱子! “哈哈。人家那叫技术!有快有慢,疼老婆啊,太快了也不行,太慢了也不行,知道不?”每当听到这样的话,院子里别的司机,“瓢茬子”啊,“蒋光头”啊,“周不圆|”啊,全都这样调侃地说。 其实老李这样操作是很危险的,一旦出现紧急情况,刹车很容易失灵!因为天冷,汽车还没预热好,发动机还没正常地运转起来,散发出多余的热量,使机盖底下个个部件润滑起来,只要刹车系统有一个零件卡住,那后果不堪设想!老李可是老司机了,至少有二十多年的驾龄,而且当过兵,经过特殊训练。什么样的天气,地貌,状况,该如何操作,他该心里有数。他如此违规操作,还不是为了那点一脚踢不倒的逼板子? 放完了大坡,车子总算正常行驶了。这时城市已经苏醒了!一辆辆满负荷的公交电车,不堪重负地,嗡嗡巨响着,在大道上来回穿梭。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有的清脆,有的嘶哑。街上的人流猛涨,就如同暴雨过后的小河沟,眼看着就要溢出河沿,冲垮这个早晨!城市的早晨,每天如此,都被灌满了嘈杂,喧嚣。人们都为了各自的入口,活着的入口,四处行走,四处奔忙。也许生命存在的某一个层面上的意义,就是繁忙!这是你我在凝固又在流淌,在蔓延也在形成。 车子一跑开,冷风就从苫布四周的缝隙里钻进来,一团一团地打着转儿,朝我们身上乱蹭。春天的风虽然没冬天的风寒气足,但是更伤人,更尖利!长青已经睡着了,香甜地打着呼噜。他身体强壮,从来不知道啥叫病。幽静戴上口罩,把棉帽子系紧。他闭着眼睛,盘腿靠着沙包坐着,看上去就像一个得道的高僧。这家伙身上可有不少古怪,听赖子说他的工夫不浅,是祖传的,到底有多深?院子里的人谁也没看他露过。正所谓高人不露相,不过那天拉车的时候,他还是露了一小手!老式的上海轿车很重的,看着就笨拙,敦实,像个大铁蛤蟆,应该有一吨来重。那天幽静扛着绳子,没费吹灰之力,一路小跑着就把轿车拉上了斜坡,看得我和老李目瞪口呆! 我也裹紧棉大衣,闭上眼,缩成一团。车子上坡,下坡,左拐右拐,跑了一阵子,突然又熄了火,慢慢地滑行了一段距离,停下。老李不耐烦地按响了车喇叭,滴—嘀嘀嘀—嘀嘀嘀—滴······,车喇叭一个劲地叫着!过了不一会,就听赖子打开他那边的车门,劈头盖脸地骂开了:“你他妈不在路边等着,在家干什么啊?也想把份儿带出来?你老婆那么大,大象似的,井口还能小了!就你这小身板,黄鼠狼子似的,就你这上面的小脑袋也能探进去吧?不怕连头带身子一起掉进去?” “我老黄可成万人坑里的万人烦了啊!,你烦谁不烦啊?” “去去,车上面蹲着去!” “哪都一样,都是革命工作嘛!” “晚上互动没?” “互动了互动了,互动了好几回,那大娘们还说不得劲儿!我实在没法了就说我们院子里有个赖子‘底盘活’十分了得!实在不行的话,那天他有空,我把他叫来帮咱互动互动?她这才叫我睡觉。” “也是哈,她那么大个东西,肉山似的。你上顶上去趴着,跟落个小麻雀似的,再怎么鼓悠,也没多大意思!上车吧,那天给我留着门,看我能不能抽出点时间,帮你们互动互动。”赖子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这个自称老黄的人才三十多岁,他个子特别小,属于“侏儒”那类人吧。这老黄脸也黑吧溜楸,手也黑吧溜楸,一年四季都穿黑吧溜楸的服装。一天到晚贼头贼脑,真像赖子说的一样,就和黄鼠狼子差不多!不过呐,人家是中专毕业,至于是那个中专毕业,反正也没人深究,又会怕马屁,当然也不排除和局里的某个头头沾亲带故,所以大小也是我们这里出头露脸的办事人员。我们出去提货,送货,都是他带车。 半路上下起了雨,春雨如注,还挺急,打在苫布上啪啪作响。我把苫布掀开一条缝儿,向外张望着。山野总是似曾相识的,春天也一样。随着汽车的行进,远处时而是起伏连绵的山脉,在雨中延展着苍莽;时而是原野上的大田铺开辽阔和遥远,田那边视线所及的天际尽头也会有许多细草一样的枝丫刺穿苍穹!其实那都是长在远处的参天大树。有一些排排成行,毫无疑问,那些树下指定是一条从远方来又通向远方的大路。还有一些错落无序,那些树下也许是村庄小镇,也许是小桥流水,也许是野坡,幽洞,也许······;时而路旁也会有一个村落闪过,晚起的村民刚燃气炊烟,参差错落的人家,牛马人迹,鸡声狗吠;时而可见一条土路蜿蜒而上,九曲十八弯,通向一座大山的荒沟里。路的尽头,有土坯房屋半隐半现,屋前柴门禁闭,杳无人迹。寂静的祡院,也许是在等人风雨也归吧?也许有人已经推开过柴门,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离去了很久很久了吧? 有些景致只能和我们擦肩而过,它存在于远方,我们永远达不到的远方。它就在那里,必须在那里,永远在那里凝固又消失!消失又存在,就如同一段弯曲的路通向一个固定的房屋,一个有看似有人迹的地方,可是我们只能用眼睛瞭望,却无法认同这个事实,从而确定一段活着的经历,死去的迷茫!正如同一些故事,我们无从知晓!不知道它如何开始,如何结束?风景作为风景永远地存在着,不管我们是否认为那是风景。可是故事成为故事,却是致密的!它在某个空间和时间里形成,犹如山坡上大小不一的石块,你无法砸碎它,探究里面的结构,但是你可以描述它,传播下去! 6 6 雨一直下,时缓时急。这是春天的节奏,无休无止,有止无休!我们到达“满都户”县,雨已经停了,虽然还是一天的乌云苍狗,走兽飞禽,但云层已经断裂。抬眼望去,黑云已经破碎,分散成各种形状,渐渐地飘散,再也遮不住蓝蓝的天! 汽车在路边停下来,快中午了吧?想必是吃午饭的时间到了。 “‘大屌’要我问你们是先卸货,还是先喂肚子?”车刚停下不久,赖子下了车,来到车后面,撩开苫布,只把脑袋探进来对我们说。 “少放屁!我说了就算吗?”长青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吐到赖子的脸上,没好气地说道。他睡了一路,到了地方,车停了,才坐起来抽烟。 “你他妈的也别装大个儿!你不想‘共产’?”赖子撇了下嘴说道。看样子他好像知道,这就是问到是礼,其实多此一问。 “共产?共什么产?”我不解地插嘴问道。 “满都”县不算大也不算小,只有几条街道,稀疏地交叉着。街上看不到高层建筑,偶尔能看到一座带外廊的小楼房,但是最高三层。楼盖上也有烟筒,很明显,楼中的居民也是生炉子,用煤或者柴做饭,取暖。其余的都是平房,红砖灰瓦。房屋排列的也不整齐,横一趟,竖一趟的,杂乱无章。偶尔也能看到气派的四合大院!,都是起顶的水泥墙,红漆大铁门,有的门上还描金画云,装饰得十分漂亮。不用问,这院子里住的都是县城里的人物! 车子继续在县城里行进,来到一个交叉路口。路口上有座不同于民宅的大房子,四四方方,外墙是水泥抹得麻面,四周排列着大窗口。房前面盖了一个有立柱的门廊,门廊上面挂着一块陈旧的牌匾。匾上面用印刷体写着:满都饭店。这大概是县城里的头号大饭店了吧? “香,真他妈的香!猪肉炖粉条吧?”刚到路口,长青就不停地臭着鼻子说。不过很快就感觉到自己失语了,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幽净。他是饿了,所以对菜香味很敏感! “那个啊。”我本来也想把“猪肉炖粉条”说出来,可看到长青的表情,急忙改口道:“这个啊,里面一定还有酸菜,还有蒜毫炒肉,小鸡炖蘑菇,还有还有······闻不出来了。”。 幽净好像对这种有意的回避和歉意心领神会,他眼角处飘出了一缕笑意。他是回民,当着回民说猪肉,那是不讲就的行为,有故意找茬的嫌疑。幽净打开身旁的黄书包,拿出两个馒头递给长青,带着口罩,嗡声嗡气地说:“你是饿了啊,我这有馒头?”早晨来时,我看到他背着一个大黄书包,因为知道他特性,所以没好意思问书包里装的啥,原来是装馒头的啊。 “要是有酒就好了,就着馒头咱也整半斤。”长青接过馒头说,然后三口两口,就把一个馒头塞进了肚。 “这还有咸菜。”幽净说,他拿出了一个小饭盒也递到长青眼前,小饭盒里装着咸萝卜条。长青没动手去拿,而是让幽净抓出来一些,放在他手心里。长青叼起一条咸萝卜,啄到嘴里,嚼了嚼,咽进肚子,叭的叭嘴说:“这萝卜腌的真好吃!” “我自己腌的。”幽净自豪地说。 “馒头蒸的不咋地!”长青说。 “馒头是我妹妹蒸的。她现在也长大了,家务活都不用我干了。”幽净脸上露出当哥的欣慰说。他爹死得早,听说是在六十年代,参与武斗,中枪而亡。他娘一夜之间急瞎了眼,勉强领着他们兄妹俩度日,日子一直过得挺苦。不过现在总算熬过来了,他有了正式工作,能挣钱养家了,妹妹也长大了。 “碱放多了吧?”长青又把一个馒头塞进肚,抹了抹嘴说。 “不多不多,才放了一碗!”幽净调侃着说。 我因为头一回出远门,心理莫名地兴奋,一宿也没睡好!好容易睡了一觉,一睁眼过点了,我早饭都没吃就急忙赶来了。我真是饿坏了,虽然裹着棉大衣,但肚子里没食儿,从心里往外冷。我本想也朝幽净要个馒头,先垫啵垫啵,看到馒头那色,又犹豫起来。再看长青狼吞虎咽的样子,还有点嘴馋。幽净摘下口罩,也拿出一个馒头,大口地吃起来。他吃了一半,看了看我,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又拿出一个馒头,迟疑了一会,递到我面前说:“你也想要一个?实在拿不出手,你要是想吃就吃吧。”。 我拿起馒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馒头刚进嘴就涌出一股又酸又涩的怪味,让我直反胃。我赶紧抓过长青手中的咸萝卜条,放到嘴里使劲嚼。这萝卜腌制得确实不错,味道很美,虽然说不出到底如何美,但就是好吃,顺嘴,而且很快就把我嘴里的怪味压下去了。 “哈哈哈”长青和幽净一起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爽朗而又开心。这笑声是对刚刚走到一起的伙伴的真正认可和接纳。有些人通过相同的路径聚集在一起:有的相互很快就能融洽;有的需要时间来碰撞,走合;有的可能永远都不会融洽,相聚时彼此熟悉又陌生,离开时,彼此陌生又熟悉。我楞了一下,也跟着长青和幽净笑了起来,不管怎样,后来我还是把一个馒头吃进了肚。 “满都饭店”后面不远就是“满都县棉织厂”。这个工厂占地面积不小,厂区很大,看着像个正规的国营工厂,一定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厂。我们来到库房,午休时间还没过。老黄下了车,去找保管员。他本想早卸完车,早往回赶。过了一会儿,老黄独自一个人,骂骂咧咧地回来了:“妈个x的,干她x眼的!这娘们准是昨天晚上没舒服,也挺熟了啊,就差半个点?我说了一车好话,装了半天孙子,她也不开面?妈的!干她x眼子的!白当孙子啦?” “看你那黄鼠狼子样儿!谁敢认你当孙子啊?除了偷鸡摸狗,还有啥能耐啊?”赖子下了车,不屑一顾地摸着老黄的头顶说。他用手理了理天生的卷发,分开拇指和食指,抹了抹尖尖的胡子。又煞有其事地拍了拍自己,从上到下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然后说:“看我的!”说着话,他大义凛凛,胸有成竹地朝保管员的休息室走去。 不一会儿,赖子就和保管员一同从休息室里走路出来。那娘们儿紧挨着赖子,有说有笑,好像刚刚在一个被窝里睡过似的! “新来的县委领导不按规矩办?拿你这个员也不当回事啊?和你老公公递个话啊,整死他啊,你家这根基!曾经是这里的一霸啊?”赖子一边走,一边用肩膀蹭着她的肩膀说。 “啊,啊······”那个保管员好像被赖子蹭得兴奋起来,下意识地“啊啊”几声,好像突然发现天还亮着,急忙改口说:“啊哈,要改革了,过去那套行不通啊!想当初谁敢这样对老娘啊?!” “嗨嗨,你们俩,别在那里墨迹了!不就是‘猪肉炖酸菜粉条’没吃到嘴里嘛?小刘啊,下回来我请客,叫你吃个够,快过来卸货吧!”老黄冲这俩个边走边“撩”的人,急不可耐地喊道! “老娘也不稀罕吃啊!连大虾都没有!你吃过虾吗?”那个姓刘的保管员瞪着老黄说。看她那一身米黄色的毛料服装,你就知道,这是个出身富贵家庭,或者现如今在富贵家庭里生活的女人。原来老黄之所以碰了钉子,是因为她今天中午在闹情绪。以往什么领导,头头啊,来厂里视察,指导,中午吃大盘子的时候,厂长都带着她去招待。一来是让她借个光儿,改善改善,顺便也给了后台的面子;二来是因为她也算见过世面,知道如何和领导沟通,打交道;三来就是她长得漂亮,气质又不同于一般的家庭妇女,深得各种领导的喜爱。可是最近县里换了新头头,要在这棉纺厂里搞啥改革试点,所以领导亲临考察,不过中午上桌的时候,却没叫她去。就社会现象来说,这太正常了,自古如此,领导一换,该滚的都滚蛋,说不定有多大一片呐! “怪不得刚才饭店里的菜味那么香啊,原来是县太爷开吃去了!”长青似有所悟地说。 “革命战线,县长下线,一倒一片。县长倒了,后面紧跟着好大一片啊!”我感慨地说。 “别闲操心。”幽净平静地说。 卸完了货,已经午后一点多了,车子没顺原路返回。老李把车开得飞快,这回他也不熄火滑行,省油了,看着根本没有住在县城里的意思,很快我们就出了县城。 “李师傅一定是饿急眼了!这车开得能撵上飞机了啊?”幽净微笑着说。 “他明明是想‘共产’,中午饭都省了,两顿并作一顿吃。还他妈闲逼淡扯,问我们先吃饭还是先干活。敢情他不卸车啊?不吃饱那有力气干活?装什么体贴群众啊?”长青没好气地说。这话音里明显地带着对老李的轻慢和不瞒,说完他朝车底下狠狠地吐了口浓痰。 “共产?”我插嘴问道。 “就是白吃白喝,回去都报销。”幽净朝远处努嘴说。 “吃谁的啊?”我又接着问道。 “共产的呗!”长青说,他又朝车外面吐了一口浓痰。 卸完了沙包,车上的“窝儿”没了,苫布还挂在车厢前面的大架子上,上面用绳子系紧,下面卷起来一部分,起到挡风的作用。我们三个都靠着苫布坐着,说了几句话,长青突然说:“快到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朝车前面望着。我也站起来,朝前面望着。 这是一段平坦笔直的国道,四处都是辽远开阔的大平原,根本望不到尽头!平原上排列着一块快整齐的大田,田垄交错,阡陌纵横!不难想象,这片富饶的土地要是侍弄好了能养育多少人口生灵啊?等到生长的季节,这里“青纱帐”起,又是怎样的绿海波涛!也没准这里就是游击队伏击鬼子军车的地方吧? 远远地,已经能望见前面有一处大院落,院墙四四方方。红墙上整齐地排列着用白油,或者白油刷成的大小一样的方块,方块中好像还有红色的字迹,在远处无法看清上面写的什么。虽然我们这辆绿皮老“解放”理论上能跑一百多公里,因为里程表上有一百多公里以上的标记,但是因为路况,驾驶技术,汽油,等等原因,就算悠起来,把油门儿踩到底,最多能跑一百迈,这是极限速度了。老李的车速现在一定在八十迈以上,他很少跑出这样的速度!唰·唰·唰·路两旁的杨树,飞驰而来,飞驰而去,好像一棵跟着一颗,列着队猛跑!,笔直的公路,也似乎在飞速地,时刻不停地穿透着平原。只有在这种情景中,你才可以尽情地享受速度划开空间的快感! 眨眼的工夫,已经能看到远处大院子的红墙上的红色的字迹了。只见在白色的方框中写着一条印刷体的标语:抓革命,促生产!大大的惊叹号后面还有字迹,可是从我的角度,无法看到。一看到标语,明显地感到车子在减速,都能听到老李“咔·咔·咔”地在换挡。再过一会儿,老李一脚刹车,汽车稳稳地停在了大院的门口!这驾驶技术堪称一流!所谓驾驶技术,不过就是对速度和距离的预判,拿捏得非常到位,别的也没啥窍门。 “赶快赶快,进去登记。这车跑得太快了,没散架子吧?”车一停,老李很快就下了车,朝院里张望了一下,冲着驾驶室里说,说完他绕着车走起来。赖子和老黄倒显得从容自若,慢慢地从驾驶室里钻出来。 “不急!才几点啊?没人和我们抢着共产!”下了车,老黄也朝院中张望了一下,然后说。说完就慢慢腾腾地朝院子里走去。 “哈哈,是啊,大白天也不能干事吧?”赖子好像感觉腰不舒服,下了车,一边做着弯腰,挺直,后仰的动作,一边笑着说。 这就是他们说的“共产主义旅馆”?我四处观瞧。对于“共产”这个词,我还是一直耳濡目染的,打记事的时候起就能在大人的嘴里,电匣子里听到。识字了以后,又经常在报纸上看到!对我来讲,“共产”这个词,只是在意义上来说是清晰,确定的!至于具体是啥意思啊,我觉得我几辈子都搞不明白!反正有一点我是确定的,那是人类最理想的社会。到了那时人人平等,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不过人都这样生活的前提是人人平等。这社会主义康庄大道咱们也走了几十年了,据说道那边就是共产社会,可是我就觉得这人人反倒越来越不平等了! 此处是公路的交汇地,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看来这里才是通往县城的大路。我们来时老李抄了近路,走的是盘山路,还是沙土路。旅馆就在路边上,院子很大,能有一个学校操场那么大。院墙最近被粉刷过,看着红彤彤的,墙上的标语十分醒目。刚才我看到是院门左侧墙上的标语,现在能看到右侧的标语了,同样是在排列整齐的白框中写的,可用的是美术体,字也写的漂亮。那上面写着:不等不看,发展才是硬道理!我看到这条标语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也不对称啊?不光字数不对称,字迹也不对称。我再仔细一看,发现白框中,被白油掩盖的下面还隐约能看到字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条标语是后写上去的。标语虽然都是大面上的口号,但也是最能体现政治变化的风向标啊! 旅馆后面,大约一里地远吧,就是个村镇,或者是个公社所在地。那里零散地聚集着几处不同于民房的建筑,隐约地还能听到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在放社么歌曲。院子里有两排成直角型的红砖房,一排短,一排长。院门口立着一根胳膊粗的木杆子,顶上挂着一个两面镶玻璃的长条框,里面安着灯泡,是夜里照明用的。框中也是白底红字,写着“汽车旅舍”。 没多久,老黄就在院中冲我们招手。老李和赖子上了车,车子发动起来,开进了院,在院中央,找了一个停车位停下。由于刚下完雨,整个院子都泥泞不堪,地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泥坑,还有汽车轱辘和马车,驴车轱辘压出的小沟,看上去根本无法下脚。 “这地方这么脏也能住人啊?我还是在车里对付一宿,给老李看车吧。你们俩把大衣脱了,都给我。”幽净看着一院子烂泥,紧邹眉头地说。 “现在刚开春没多久,晚上也能冻冰棍啊!能行吗?”长青担心地问。 “多大点事啊,又不是头一回,一闭眼就天亮了!”幽净轻描淡写地说。 “随你吧。吃完饭我弄个破暖壶,给你送点水来。”长青也没强求,无奈地说。 “我可不用别人用过的暖壶!”幽净急忙拒绝道。 “渴急眼了咋办?,我尽量找没用过的,对付着喝吧,再说你不是还有绝技吗?别挨嘴,倒呗!”长青微笑着说。 “唉!其实都······”幽净欲言又止,情绪好像一落千丈! 幽净抱着我们的棉大衣钻进了驾驶室,关上车门,歇息了。我和长青下了车,正在瞭望,看看是否能找到还算硬实的路线,走到那边住宿的房子跟前。老李看来真是饿了!也没管许多,头一个,跳着脚,径直地朝屋那边走过去。赖子一看,一挥手说:“跟党走,吃大盘子,抽‘良友’,冲啊!”说着话,紧随老李的脚窝儿走过去。我和长青也没再瞭望下去,既然一时无法看到更加好走的路线,也许径直走就是最佳选择,况且还有别人踩下的脚窝儿。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条路线,我俩随后也跟了过去。 短的这排红砖房前段是两扇刷着蓝油漆的大木门,门前面是石棉瓦搭成的简易的雨搭。老黄就站在雨搭下等我们。 “弄了多少?”老李来到老黄面前立刻问道。 “这个数!”老黄伸出一个巴掌在老李眼前一晃,神秘地说。 “这点x钱能吃饱啊,好几条大肚子恶狼呐!塞牙缝儿呗?”赖子使劲推了老黄一把,恼怒地说。然后迈步朝门口走,刚走没几步,大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从里面走出来,看到赖子,停止了脚步,再没朝前走。她依着门,搔首弄姿,眉飞色舞地说:“呦哦,来了,大赖子,挺长时间没见了啊?” “宝贝。可把我想死了!”赖子抢前一步说。说着话,赖子搂住她就要亲嘴!就看这女人身子朝下一蹲,用胳膊肘子朝赖子的裤裆里捣去! “别给我弄断了,纯粹的小伙家巴事儿啊。”赖子闪到一边,夸张地说,而且顺手拍了拍她的屁股。 这女人看着不超过三十岁,长得不丑,个子也不算矮,但是看得出来骨骼粗壮!可能她身上雄激素比雌激素分泌得多一点吧?所以天生就是一副男人的骨架,唇间还隐约能看到黑黑的小胡子。她虽然脸上摸着一层厚厚的粉,也掩盖不住黑黝黝的底色。毫无疑问,她这张脸,是过去风吹雨打日晒的形成的颜色,特意的掩盖只能更加凸显原来的本色!你无法看出她是媳妇还是姑娘,一般女人生过孩子,看着都肉滚滚的,腚大腰圆。因为她的骨骼天生就像男人,所以可能生育对她来讲,就是偶尔成了一个女人,有时被逼无奈,不得已下了个崽而已。她弄了现今城市里都挺流行的“荷叶头”,穿着一双乳白色的高跟鞋。乳白色的鞋,是眼下市里最流行的款式。如此偏远的县城,她是如何把握跟上潮流的,谁都无法解释! “你们今天又来这么早?”倚在门口的女人和赖子闹完了,下意识摸了摸头发,瞟了赖子一眼,失落地说。看她那表情就好像从火堆里冲出来,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 “你这头发真漂亮!今天又是白班连夜班?”赖子似乎被她感染了,也心不在焉地说。 “现在倒小班了,人多。我今天就上白班。”她的眼珠转了几圈,斜眼看着赖子说。 “噢-唔······”赖子表面上显得十分遗憾地说。不过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在暗自窃喜。 进了大木门,就是内廊,两边是客房。房门都是简易的木板条钉的,没有一扇是完好的,不是有窟窿,就是几块木板条已经脱落,上面还都是涂鸦,乱刻。门中间都画着一个圈,里面标着数字,这一定是房间号码,不过有的能看清,有的看不清。走廊里弥漫着一股烧柴火的气味,这是一股经常烧柴火,所以沉留下来的气味,干烘烘的,带着浓烈的木材的烟味。进门右手第一间房的门上标着“一号”,房门上有个小木牌,上面写着:登记室。不远处斜对着“登记室”的房门上标着“五十”,看来这是最后一间客房了,我们就住在这个房间。 一进屋,就能闻到一股刺鼻子的怪味,这是一种混合的气味,恐怕连狗都分辨不出具体都是啥味,里面有什么发霉的味儿,臭脚丫子味儿,柴火的烟味儿······等等吧。屋子里潮湿,阴冷,一铺大炕几乎占满了整个屋地。炕边上勉强地放了一张简易的木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竹条桶的旧暖壶,和几个龇牙咧嘴的玻璃杯。大炕上叠着几落儿被褥,炕席上面有不少地方都被烤糊了,一块黑,一块紫的。炕洞中央有个小铁门,因为这屋子里没炉子,天冷的时候就把炕洞当炉子,通过小铁门往里放劈柴,点着直接烧炕取暖。 我一进屋就直邹眉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怪不得幽净认可在车里冻着,也不进屋住,这屋还能住人啊?老李他们好像都习惯了,进了屋,爬上炕,拎起被褥,使劲地抖落了几下,翻过来调过去看了一番,然后全都铺炕上,也不脱鞋,个个囫囵着撂倒了。我小心翼翼地挨着炕沿坐下,仔细地看了看炕上的被褥。这些被褥应该都是用白色的棉粗布缝制的,可一来是用的太久了,二来一定是挺长时间都没有替换,清洗了!根本看不出本色来了,黄不黄,黑不黑的,成花布了!原来老李他们刚才紧抖落,翻看被褥,是在挑一面看着干净一点的朝上。 我正在挠头,盘算着夜里如何睡觉。这样色儿的被窝,得多大胆子才敢钻进去啊!不行的话就坐一宿吧?赖子一骨碌爬起来,下了地,推开门冲斜对面的“登记室”喊道:“哎,哎,宝贝!给弄点劈材来烧烧炕啊!这天还不能断火吧?别拿我们当傻小子啊?!”他喊了半天,对面也没反应!赖子正想走出去,去对面搞个明白。 “别喊了,她不在,有事出去了,说是要找人替个班。你们先歇着吧,过一会儿,我给你们烧。”就听对面的门开了,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传过来。这声音虽然苍老,但是底气十足,还透着一股狠恶的意味。一听声音,就会让人感到,这老年男人即使在说好话,温暖的话,也带着几许沧桑的凉意! 我急忙溜下地,想看看这老头长啥样,可是刚走到门口,对面的门“吱扭”一声关紧了。 晚饭开得早,因为我们来的早,老李老黄一直催着要吃饭!所以没到下午四点就开饭了。这个被叫做“餐厅”的房屋很大!但是紧挨着马棚和厕所,所以一走到“餐厅”的门口,就就能闻到马粪驴粪的臭味,还有厕所里的骚臭味儿! 我一走到“餐厅”门口就想捂鼻子,但是一股猪肉的香味突然飘过来!这是一种纯粹的肉香!别管是猪的那个零件,只要做成菜,就有这种香味。这是能立刻勾起你食欲,叫你肚子“咕咕”叫的肉香!太诱人了,你闻到这种香味,其他什么味都不是味儿,立刻被这种香味融合,就算臭味也能融合进来,变成了更香的香味! “溜肥肠!”老李走到“餐厅”门口,嗅者鼻子说。 “没闻到马粪味?”赖子不停转动着脖子说!这家伙有个习惯性动作,每当他进入不熟悉的环境,或者已经熟悉却有了变化的环境,他都会不停地转动脖子,最大限度地发挥鼻眼功能,发现新情况。他的脖子转动的幅度比一般人大多了,有时候超乎我们的想象! “是溜三样儿吧?肥肠多了一点?”老黄也闻了闻说。 “以前不在这里吃饭啊?啊,马棚拆了!新盖得啊?”长青环顾了一下四周说。 这个院子里的“餐厅”明显地是仿照县城里“满都饭店”仿照的,只不过比例缩小了许多,而且只有前面相似,后面还接出了一个偏厦子,看着不伦不类。 “餐厅”中央有个大地炉子,炉膛是用砖砌的,四方型,外面抹着水泥。上面的盖是用汽油桶改制的,前面再伸出烟筒,看着就像个小坦克。不过看来已经不生火了,炉膛里堆满了垃圾,空酒瓶子啦,鸡骨头啦,烟头烟盒啦。墙上几扇大窗户的玻璃几乎都坏了,有的窗户看来就没镶过玻璃,窗户上不是糊着纸就是钉着塑料布,风一吹“哗啦哗啦”直响。 十几张大方桌子杂乱地摆放着,桌子四周放着长条的木板凳。我们围着墙角里一张桌子坐下来。方桌上铺着一块油渍麻花的塑料布,中间摆一个空瓶子,瓶子四周沾满了烛泪,瓶嘴上插着半截蜡烛。也可能是电力不足,或者啥原因,这地方夜里大概老停电吧? 因为还没到住宿的时间,我们是头一份,所以菜没多久就陆续上来了。上菜的是个五十左右岁的中年妇女,打眼一看,从头到脚都干净利索,而且皮肤也保养的好,手和脸都细白细白的。这样上了年纪的妇女,在农村是很少见的,一看她就是打小没干过农活,从没被日晒雨淋过。她面无表情,神色冷漠,腰间围着洗得发白的蓝围裙。她每上一道菜,放在桌上以后,都会习惯性地在围裙上擦擦手。 第一道菜真是“溜肥肠”,看来这菜是老李的最爱!他也没让谁,抄起筷子就捡了两块,放在嘴里一边嚼一边说:“真香!今天我们赶巧了吧,这里杀猪了吧?好长时间没吃到这臭烘烘的香死你的猪肠子啦,在市里根本吃不到!‘满都饭店’里八毛钱一盘啊!” “这还用问,今天中午棉织厂宴请县太爷啊?”赖子也夹起一块肥肠放在嘴里说。 “县里请县长,跑这里杀猪?”长青没动筷,一直朝厨房那里望着说。 “有多远啊,也就一胩子远?一脚油门就到了!能在这里开旅馆那都是和县里有瓜葛的,一般屁股能行吗?”老黄也没动筷,一直朝厨房那里张望着说。然后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再给剩点肝尖啊,白肚啊就好了,就算来个三样儿也行啊?” “想x啃了吧?你爱吃谁不爱吃啊!”赖子用胳膊肘子捣了一下老黄说。他和老李还有老黄坐在一条板凳上,我和长青坐对面的板凳上。 “没弄酒?”长青等了半天很失望,不满地冲着老黄说。 “要喝自己弄,省下钱多弄个菜好不?”老黄滴酒不沾,所以他连“酒”字都懒得说。 “是啊!年轻轻的老灌啥迷魂汤啊,一天总迷糊,还咋朝气蓬勃啊?”老李随声附和道。听说老李的酒量不小,但从没在我们眼前喝过。 “他们这里的‘一地红’太好喝了!纯高粱酒!等着我去弄。”长青站起身,对我说。 接二连三地又上了几道菜,有一大盘大葱炒鸡蛋,一盘切成两半的咸鸭蛋,一盘白切腊肉。等上了几道菜后,送菜的女人刚把菜放倒桌子上,正想收手。老李有意无意地伸出手去,像是碰又像摸,抚了她的手背一下,扭头冲她说:“我说到底该叫你大妹子还是大姐啊?看着没我大?上饭吧,再说这也没啥硬菜啊?五十块钱呐!也吃不到啥好嚼货?” “随便叫吧,不叫大姨就行。好菜不怕晚。”送菜的女人像是被过了一下,急忙缩回手,不过还是面无表情地说。说着话,扭头快步朝厨房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围裙上使劲地擦了擦手背!厨房门口挂着门帘子,从方位上看,“餐厅”后面接出来的“偏厦子”就是厨房。送菜的女人一掀门帘子,差点和长青撞了个满怀! “慢点慢点!我这可是高粱精啊!弄洒了一点就糟蹋了一片高粱,高粱多不容易啊!一粒一粒地长,长好几个月呐!”长青停在门口默默叨叨地说。他一手端着一个大海碗,另一条胳膊弯成一个圈,挡在她和送菜的女人之间,一动不动地站着。刚才要撞上的时候,他一定是正端着碗朝前走,突然下意识地朝后一缩,碗里的酒冲起来差点没洒出来,所以现在停在那稳住酒碗。 送菜的女人也挺配合,撩着帘子没再动,等了一会儿,依旧面无表情地说:“挺给面啊,真买来了。” “好酒不给识酒的人喝,还不都喂猪了吗?”长青稳住了酒碗说。他侧着身子从送菜女人的身边走出门口,也没回头,好像顺嘴问了一句:“她大姨啊,春柳不是白班吗?咋还在后院帮厨啊?有贵客临门?” “问她自己去吧。”送菜的女人还是平静地说。她的话没落地,就听“呱嗒”一声,门帘子落下来,她闪身走进了厨房。 长青还没走到桌子跟前,一股浓浓的酒香味就扑面而来!一下子钻进我的鼻子里。这是一种浓醇的酒香味,它会立刻攫住你的味觉神经,喜欢喝酒的人没有人能抵挡住这酒香的诱惑! “喝点不?”长青走过来,把大碗放在我和他之间的桌子上,看着我说。 “真你妈的香!老子今天又破戒了!喝!”赖子站起来,一弯腰,双手捧起大海碗,难得爽朗地说。说完举起大碗,嘴对着碗边,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然后急忙又把大碗放回原处!赖子属于那种一沾酒就脸红脖子粗的男人,但是他从不拒绝酒。赖子放下酒碗,瞟了一眼厨房,十分认真地问长青:“她真在后厨?” “你问我?”长青俯下身子,低着头,在大碗里闻了一圈说。说完他“吱溜”喝了一小口酒。 “多大点事啊,不就是喝酒嘛!谁怕谁啊?”我也不知道那来的一股邪劲儿,抢过大碗说。我平时也和他们喝点酒,但都是点到为止,喝几口就算。也许是因为今天的酒香太诱人,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所以我决定放开量,喝个痛快!我是有酒量的,具体有多大量,我自己也不清楚,从没试过。 最后上了三道硬菜,都是用盆装的:一盆清炖鸡,一盆酱焖河鱼,还有一盆猪肉炖粉条,酸菜,血肠,准确点说是猪皮炖的。看来猪身上那些正宗的好吃的部位,都被上面吃光了。剩下点边角料顺便给了旅馆,做好了给我们吃。不过这也很不错了!菜也做得非常好吃,地道的乡村风味!尤其是“清炖鸡”和“酱焖河鱼”,也没放啥佐料,就放点葱,姜,蒜,吃起来全是鸡和鱼的本身自然的香味,非常适口!这种河鱼看着不起眼,黑了吧唧的,也就人的手指头一般大小,可用酱一焖,那真是鲜美无比! 菜好酒也好,我和长青喝开了,很快一大海碗酒就被我们两喝干了。桌上的菜也被老李和老黄收拾的只剩下盆底儿,盘底儿啦。老李吃了两大碗二米饭,看来把明天早上的份儿也带出来了?老李站起身,拍了拍肚子冲我和长青说:“你们俩别喝了,回去玩扑克。” “哥俩今天高兴啊,就让他们喝吧。”老黄也站起身来说。 “喝他妈尿汤啊?酒也没啦,菜也空啦。”赖子也站起身来说。他伸手捧起桌上盛着“清炖鸡”的盆,一仰脖,把盆底儿的鸡汤都喝干了! “再来一碗?”长青看着我说。 “我可没带钱”赖子急忙说。 “这是私酿酒,街面上根本买不到,很贵!‘老地主’私藏在地窖里,不熟的人,他不卖,怕犯事儿!”长青还是看着我说。 “我有钱啊,正愁没地方花呐!”我拿出五张“大团结”,拍在桌子上说。 “用不了,用不了。”赖子也没客气,拿起三张“大团结”说,接着他拿着钱在长青的眼前一晃说:“就你有面子啊?看我的,我再去弄盆‘清炖鸡’!一碗酒够吗?”说着话,他一溜风似的朝厨房里走去。 “你是谁啊?知道你面子大!”长青在他身后喊道。 “开旅馆的外号叫‘老地主‘?”等赖子走远了,我问道。 “是啊,也算是外号吧。我听赖子说这老头子以前真是老地主,原来这地方是个大车店,就是他开的,人家怎么打倒都没倒!现在照样吃香的喝辣的!送菜的是他老婆,听说是以前的小老婆一直跟着他。管登记的是他闺女,可能还不是亲的。哎呀,这事我不太清楚,一会赖子回来你问他吧。”长青最后有些不耐烦地说。 “现在那有私人旅馆啊?这个旅馆不是县里开的,就是当地公社开的吧?还能一家子齐上阵?” “山高皇帝远,公办私用呗,谁管啊?” “挣得钱咋报账?大家私下分?” “反正老农民是毛儿都沾不上啊!”。 我和长青正唠着嗑,就听院子里不时地传来车鸣人叫。外面的天色渐暗,已经到了赶路的人们陆续歇脚,吃晚饭的时候了。又有几伙人陆陆续续地走进来,这些人口音不同,不过一看就知道和我们是一路人,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经常赶路的人。进了门,全都大呼小叫,粗野豪放地说笑打闹!没多久,屋子里就坐上了四五桌人。这店里没有菜谱,所以也不用点菜,都是领车的开完票让店里自行掂兑几个菜,饭管饱,酒得自己买。 “餐厅”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只要人一多,而且聚集在同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你就会闻到一股臭烘烘,骚烘烘的“人味”。厨房里也忙乱起来,不停地传来刀剁,勺敲,锅响的声音。厨房一定还有个后门,因为“餐厅”里突然多出了几个服务员,也没见她们是啥时候进来的,所以可以料定,她们是从后门进来的,到了饭时才来干活。她们大概都二十左右岁,也看不出是姑娘还是媳妇。她们都精心地装饰,打扮过,衣着也比一般农家姑娘鲜亮,花哨,但是无论如何打扮,就是比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粗糙,这种差别是无法用外表的修饰掩盖的!她们来回穿梭,上菜上饭,一股股浓腻的“雪花膏”味,飘来散去。“雪花膏”的味道融合在臭烘烘,骚烘烘的“人味儿”里,一会儿叫你闻着更香,一会儿叫你闻着更臭! 过了好半天,赖子才从厨房里返回来。他来到桌子前面了,我和长青才看到。 “幸亏咱们来的早,要不连鸡屁股都没有了!”赖子把手里端着的盆放在桌上说。然后从左边的裤兜里和右边的裤兜里分别掏出两个咸鸭蛋,分别放在我和长青的面前,又说:“这是赠送的,快喝吧!” “喝个屁啊!酒呐?”长青不满地冲他吼道! “别急啊!一会儿就给你送来了。”赖子神秘地一笑说。说完他四平八稳地坐下,看着刚端来的盆,呆了一会,突然抄起筷子,从盆里夹起一块鸡肉,放在嘴里使劲地嚼了几下,又从嘴里掏出来,放到鼻子下面使劲地闻了几下,这才慢慢地吃起来。那真是细吃慢咽!一会儿用嘴啄,一会儿用舌头舔,一会儿用牙尖抠。 “鸡屁股就这么好吃?臭不臭啊?酒呐?”长青满脸疑惑地看着赖子说。 “哈哈,真是各有所好啊!”我笑着打趣地说。 赖子非常喜欢吃鸡,尤其爱吃鸡的活动部位,什么鸡头啊,鸡脖子,鸡屁股啊,鸡爪子。他吃鸡时的细致程度令人叫绝,啃过的鸡骨头那真叫骨头,上面不带一点筋头,碎肉啊什么的,那才叫干净利索! 长青可能想追问赖子酒在哪儿?正要张嘴,他朝厨房那一偏头,突然停住了,半张着嘴,好像很吃惊的样子!我也偏过头朝厨房那里望过去。就看一个身穿“干部服”的老头掀开门帘走出来。他一只胳膊搂着个釉里红的坛子,另一只手端着一摞碗。所谓“干部服”就是衣服上有四个明兜,都带盖,上面的兜盖上都留着插钢笔用的扣眼。老头子留着光头,稍微有些驼背,但是从身材上看,年轻时也是虎背熊腰,身架不小!他走路时使劲地抬着头,但是脚步却不急不慢,一看就是个“人物”。不过和这派头,衣着不协调是,他脚下穿着一双黄胶鞋,看着有点滑稽。 老头走到我们桌前,手腕一转,姆子一撮,把四个碗撒在桌子上,然后捧起坛子在四只碗里倒上酒,豪气冲天地说:“来,来,今天‘老不死’陪你们喝碗!好久没看到用大碗喝酒的爷们了,痛快!” “别,别啊!老爷子,别带我份儿啊?我可没这两下子,要不你先把坑给我挖好,喝完我就入土为安啦。”赖子急忙站起来,身子一个劲儿地朝后缩着说。 “瞧你小子这熊样儿,只有朝老娘们儿裤裆里使一股劲的能耐吧?死也得喝啊?”老头冲赖子一撇嘴说。他端起酒碗,又冲着我和长青说道:“怎么样儿?敢不敢和‘老不死’的一起喝一碗!交个朋友嘛?” “好啊,老爷子这么看得起我,那咱就喝!”长青“嚯”地站起来端起碗来说。 “没问题啊!稀溜溜的,喝就喝!”我也借着酒劲站起来端起酒碗说。 我们三个撞了碗,一仰脖,同时把酒灌进了肚子里。放下酒碗,都坐下以后,老头上下打量了长青一阵子,突然问道:“你老家是哪的?听说你爷爷打过鬼子?”。 长青一听这话,立刻不高兴地说:“听赖子瞎说八道!我那有爷爷啊!” “奥——”老头拉长声音说。他又上下打量了长青一阵子,点点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那会有这么巧的事啊。”。 这时有两桌人先后离开了,他们虽然也是把住宿和吃饭的票开在一起的,但就是为了赶这顿饭,不住宿,吃完了继续赶路。又有两桌人陆续地走进来。赖子不知道啥时候溜走了,他可能真吃不下去了,还给我们留着半盆鸡块。 “你们哥俩先慢慢喝着,我得去后面打点饭菜,一会叫春柳再给你们加俩菜。”老头一看进来人了,赶紧站起来说。 “不用不用啊,老爷子,就这点剩菜够了,你去忙吧。”长青急忙站起身冲他点着头说。 “老爷子去忙吧。”我也抬了抬身子对他礼貌地说。 老头一报拳,扭头朝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还自言自语:“像,真像。他也爱喝我酿的酒,那也是条汉子,也是条汉子。”。 我和长青听他这么叨咕,不明白啥意思,所以也没往心里去。长青看看我,那意思就是:还喝吗?我也看看他,那意思是:随你。其实喝酒人都喜欢暗中较劲儿,比酒量,尤其是喝到一定的时候。 “看不出来啊,我今天可是遇到对手了!今天不是你拖着我回去,就是我脱着你回去?”长青逞能地说。 “行。我这酒量可是祖传的。” “祖传的?” “我爷爷年青时是土匪头子!” “我爷爷也威风着呐!打过日本鬼子!” “啥?你刚才不是说没爷爷吗?” “算了,不提他们了!” “你对你奶奶挺好啊?” “她一手把我养大。” “你妈呢?” “死了。” “你爸爸呢?” “嫁人啦。哈哈,哈哈,哈哈。”长青奇奇怪怪地笑起来,最后竟然笑出了眼泪! 长青家里的情况很少有人知道,他很少和别人说,有时候喝完酒,还能和身边的人说几句,但也就是一句两句,然后就打住了,戛然而止。 天渐渐地黑透了,这是一种黑夜必须占据白天的节奏,什么都无法阻挡!我和长青就喝个平手吧。长青好像是因为刚才谁说的话打断了他的酒兴,所以那老头一走,也没喝几口酒,就呆呆地坐着,不吃也不喝。我一看他这样,端起赖子剩下的那碗酒,喝了一大口,然后看了长青一眼,那意思既是在挑衅又是在询问:还喝不?长青还是呆呆地坐着,没啥反应。我站起身,伸出手去对长青说:“我拖着你?” “狗屁!”长青也站起身来说。他稍微地晃了一下,冲门口一挥手,尽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迈步就走。 “哎!刚才没喝好,现在没啥人了,一会叫春柳给我送点酒菜,我去‘登记室’守着去了。”。 我刚想跟上长青的脚步,就听厨房门口,那个老头大声地说!我扭过头去,还能清楚地看到,那老头撩着门帘子,冲里面嚷着:“你听到没啊?”。 外面的月亮挺圆,可是天上还有大块的云层,所以时隐时现。院门口木杆子上的大灯泡也挺亮,差不多把半个院子照亮了,灯光朝远处发射过去,试图点亮原野!十字交叉的公路上,不时有载重的汽车轰鸣而过,偶尔也掺杂着放空的汽车全速地奔来奔去。 “这b道!小心着点啊?” “还行,灯挺亮,还有月亮呐!” “月亮圆圆,穿针引线。好啊!” “哈哈,穿什么针?引什么线?” ······ 我和长青一路说笑着,醉意朦胧地回到住的房间。屋顶上的灯泡也挺大,得有一百度,有些晃眼。炕显然已经烧过了,小铁门的边缘还时不时地冒出丝丝缕缕的青烟,随着青烟,也冒出一股股暖意。老李四脚朝天躺在炕上,腿叉得很开,正用火柴棍扣压,不过他两眼发直,裤裆里支起了“凉棚”。赖子正在睡大觉。他盖的被子上正好有个窟窿。他的头正好从窟窿里探出来,张着大嘴,打着呼噜。老黄自己在摆“扑克顺”。 “起来起来,唱歌唱歌!”长青一进门就嚷嚷。 “对对!唱歌唱歌。” “唱什么歌呢?” “选个大家都会唱的。” “那就唱‘国际歌’吧!” 大家随声附和道。老黄见赖子没动静,爬上炕,借机扇了赖子一个耳光儿说:“赖子起来,唱歌啦!”赖子翻了个身,继续打呼噜。长青连人带被把赖子扯下地,立在墙角。 “好了,现在开始唱‘国际歌’。预备——,唱!”长青跳上炕站着,举起双手当指挥。我们几个人还真唱起来,尽管高低音不全,也没全在调上,但是总归也把‘国际歌’唱得惊天动地! 唱完了歌,我感觉酒劲上涌!也没管铺的什么样儿,盖得什么色儿,屋里什么味儿。拽过被褥,铺上盖上,倒头就睡。我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而且被热炕烙了这一大觉以后,疲乏顿消,浑身都舒服。准确地说,我是被月光弄醒的。此时天上的云彩已经散尽,一轮大月亮当空照耀,虽然旅舍的窗户上好像蒙着一层“冰花”,但也挡不住月光的明亮,月光的穿透力是从远古发射出的神秘力量,能启迪人的心灵,让我们心中产生无尽的遐想。屋中如同白昼,眼神好的真能穿针引线。屋里其他人都睡熟了,鼾声此起彼伏。要不是我感到口渴,最主要是有泡尿憋得难受,我会一直和月亮对视着,一直躺下去,热乎乎地烙下去。 我起身的时候,赖子就没在屋里,他睡觉地方只有褥子。我微微一笑,心想这大赖子一天神出鬼没准找舒服的地方睡觉去了,不过确实也有一种窥探的冲动。我轻手轻脚下了地,屋门和外面的大门没有锁,所以我不声不响地来到院子里。路过“登记室”的时候,我听到屋里鼾声如雷,除了呼噜声,没有其他声音。这里可能到了晚上供电是有时间限制的,此时已经停了电。院门口木头杆子上的大灯泡已经熄灭,四处也看不到一点灯光。不过说实在的,如果月亮天天都这么亮,咱们还用灯来照亮都是多余的。 “餐厅”的窗户里透出摇曳的烛光,虽然很微弱,忽明忽暗,但已经明显地昭示着烛光里存在着某种状况。说不定赖子就在那里干啥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过也可能就是服务员忘了吹灭的半根蜡烛,一盏孤零零的烛火在那里燃烧,散发着最后的光和热!我本来可以借机去那边厕所里撒尿,然后借机去“餐厅”找水喝,一探究竟,但是因为一来院子里一片烂泥,无处下脚,确实难走!二来如果真撞倒赖子,什么口渴啊,撒尿啊,这些借口都显得滑稽可笑。传出去,外人还不都得认为我像个娘们儿似的,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啊? 尽管我跃跃欲试,心里也有按捺不住的冲动,想过去看看那边到底存在着啥状况,最后还是忍住了。我就近找了个房角撒了泡尿,然后就往回走。“登记室”里鼾声依旧,看来屋里睡觉的人已经进入了梦乡,含混不清地说着梦话:“你嘛,你骂,你妈,小婢,小碧,小b······”具体发的啥音,无法听清楚。我走到住的屋前,正要推门进去,突然走廊那边传来女人的嬉笑声。 旅舍的内廊有个拐角,这边短,那边长。我们住在短的这边,笑声是从长的那边传过来的,其实也不能说是笑声,就是一种“哼哼唧唧”的声音。应该说我们小时候半夜里猛地醒来,都能在旁边的屋里,邻居的屋里,或者就在自己的屋里,甚至是身边,听到这种动静。小时候咱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明白,她们为啥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除了感到奇怪,一定还有恐惧。她们到了晚上是不是都变成女鬼了?你再不好好睡觉,就把你抓妖洞里去,所以也不敢出声,赶紧乖乖地假装没醒,装着装着就又睡着了。长到一定时候,没人告诉你,你自然就明白了!这是哭也是笑:哭是因为白天的一本正经的“女人样”被黑夜蹂躏了!存在的空洞的急需被另一种存在撑开,被铁一样的实在击打;笑是因为这是难受也是享乐!最根本的乐!那难受的尽头就是喷涌,一下子释放了所有的“物”,最后只留下飘荡的空虚的自我,“得劲儿”的自在! 啊,啊,······哼哼,哼哼······嗯啊,嗯啊,······嘻嘻,呵呵······ 声音不大,但走廊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却无法掩盖,听着十分清晰,所以诱人,声是从走廊的尽头传过来的。这时月亮正好转过来,正对着尽头那段的一扇窗户,把一条走廊照得通亮,犹如刷着一层银粉。我踮起脚,寻声赶过去。走廊两边的房间有的住着人,还有不少是空的。住人的屋里几乎都是鼾声雷动,还有磨牙的,放屁打嗝的,乌拉哇啦说梦话的。 我走到了一半,那种声音突然停下了!那边一半都静悄悄的,好像都没住人。我继续蹑手蹑脚,朝前走,快走到最末端的二十五号房间了,屋子里突然传出低低的人语声。因为这店里住房的门板没有完好无损,都有大缝隙,所以听得很清楚。只听: “你这个小骚b!老娘们儿要是都像你,咱们老爷们儿还愁啥啊?” “来啊来啊!你怎么还不来?快啊?”。 我能准确地听出来说话的男人是赖子,但是说话的女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叫春柳的服务员,我无法确认。不过就我的感觉,从一开始到这个旅社的所见所闻,我就感觉赖子和她关系不一般!可是因为女人到了这个时候,好像都发出相同声音!无论她是女皇还是农妇!所以我无法确认谁到底是谁? “来什么?我今天很累。” “你老骗我?我特意换了班,想和你好啊?上回来就说累?也说下回?” “你把我拽痛了!” “我给你拽下来!” “要不我把老李找来。他的三拳零两指,保管让你直叫爹!” “滚他妈的!一天绷着脸装正经,那牛眼睛恨不得立刻钻你裤裆里!”。 女人渐渐地平息下来,好半天没出声。赖子干咳了几声,也没说啥。两个人好像处在了一个尴尬的阶段,谁也不想再有啥表示。 “老家伙睡死了?”最后还是赖子没忍住,先开口说。 “让我灌醉了!不睡死我能找你干我?让他发现了你我的小命儿都没了!” “就他那样儿?还能要我的命?” “咋滴?不信?”。 又是一阵沉默,两个人好像各自在思忖着什么事情,最后是女的先开口说道:“我也不是天生就骚啊,都是他调教出来的。告诉你吧,‘老不死’明面上是我干爹,其实我是他小老婆,晚上他钻我被窝。” “你说什么!还有这事?” “这世上啥烂事没有啊?露不出来还不都是好事?是他把我从大山沟里带出来的,你知道那时候我多穷啊,连裤衩都没得穿,现在我也是这地方上数的女人了吧?‘老不死’刚开始就是调教我犯骚,去勾引公社啊,大队的头头,他好抓住他们的把柄制,要不就凭他地主成分,现在还能混成这样?” “调教调教,就把干闺女弄了?在被窝里调教?他强奸了你?” “没有,是我情愿的。他这人坏是坏,可还是挺讲究的,坏得像个男人!干闺女也是闺女,他从没对我有那个意思。‘老不死’骚性足,劲也大,都这把年纪了,夜了还离不开女人。可是前几年他老婆,就是我那个干妈,不知为何,就是不叫他上了。我看他有时急得抓耳挠腮,要弄死这个又要弄死那个的,怪心痛的,顺便就把他也勾引了。也不差这一个骚屌吧?” “原来你这么骚啊!怪不得我一勾搭就上手,原来是个烂b啊!” “你嫌弃我?我不算太好看,可那个男人不稀罕小骚b呐,你稀罕老骚b?” “那倒也不是。” “唉——,这样下去也不是回事啊?要不你带我进城吧?城里更好啊!唉——,算了,你也没这个胆,再说除非是‘老不死’叫我勾引的男人,别的男人谁敢碰我,他知道了就没好了,不是弄死他,就是打折腿!”。 赖子没接这个茬儿,可能是干闺女勾引干爹的烂事又勾起了他的情欲。屋子里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就听女的又“哼唧”起来,一边“哼唧”,还一边幽雅地说:“月亮圆圆,穿针引线。来啊来啊,啊—哼哼—啊—来穿针啊?快啊!” “你怎么也会说这句话?”赖子好像吃惊地问了一句。可是因为“剑已出鞘”,他也没顾上深究,随后又说:“你亲亲,快!” “不嘛。” “亲不亲?”| “不嘛!” “啪!草你妈,你这小骚b!”赖子一定是抽了她一个大嘴巴说。 “草你妈,你这熊货!”她好像扑上去和赖子厮打起来说。 我赶紧踮起脚,一溜小跑,回到了屋里。我刚躺下不久,就听赖子也一溜小跑回来了。他围着被子,脑袋还像睡觉时套在被子上面的窟窿里,就像穿着蓑衣。他进了屋,也没左顾右看,径直上了炕趴下,不一会就睡着了,打起了呼噜。 我辗转反复,好容易睡着了。 这时,冲锋号响了起来:嘀嘀嗒—嘀嘀嗒——嘀嘀嘀嘀嗒嗒—······ 无数个头大身子小的小矮人开始冲锋了!这是个幽深的洞,四壁不停地流着水,因为湿滑,所以大头人冲锋的脚步声,“噗嗤—噗嗤”地响成一片,而且越来越“噗嗤噗嗤”地响,越响“噗嗤”声越大!这又好像是条山沟,两面都是红色,长满细绒绒的黑草。恍恍惚惚地,一会儿沟在两座山之间,一会儿两座山又在沟的前面。两座山一样大小,形状也相同,就像一个馒头从中间掰成两半。大头人们不停地冲啊冲啊,“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响成一片,而且也是越来越响。气喘声好像淹没了所有的别的声响!不过却始终看不到前面的敌人,也没遭到任何阻击。 突然两座山峰开始移动起来,朝一起靠拢,而且不是从上面,就是从下面伸出两条雪白,光滑的柱子,把冲锋的大头人都夹拢在两根柱子之间。而且越夹越紧,渐渐地并拢······ 正这时,院子里传来的汽车的轰鸣声,把我惊醒了!老李天一亮就起来了,发动了汽车,使劲地轰着油门儿。他有这个习惯,出门的时候都早起,提前发动汽车,预热一下,检查车况。幸亏他如此,要不然我这回去的一路上,那里都黏乎乎的,也够受的啦。 x年x月x日 山坡上的绿意渐浓,一堆堆,一块块,虽然还有枯黄掺杂其中,涂抹着仲春的绿色,也不过是流转的季节留下的即将消散的痕迹罢了。山路两旁,不时地能看到一丛丛嫩绿的小草从枯草堆里挺出颤巍巍的细杆儿。这一丛丛的翠绿,清淡而又浓稠,细密地在山野中铺张开来,甚是令人喜爱!极目四处远望,虽然枯萎的色调还在萧杀着山野,粘联着更替的过程,但是那一抹抹渲染起来,闪亮出来的嫩绿,就如同一片片雪亮的刀锋,明明已经划开了粘连的季节,在人们混杂着生长与死亡色调的视野里,昭示着一个新天地的到来! 城市还在不停地挤压着山野。如此的挤压,却正是另一种繁华和茂盛扩张生长的驱动力。我和赖子经常走过的这片人口稠密的梯田似的平房区也在快速扩张,膨胀,其实就是变得越来越臃肿!原来每排房子中间还留着规规矩矩的一条路,至少三轮车还能通行,现在看来只能通行独轮车。家家户户都在扩展着自己的领地,修饰着自己的庭院,在院子里盖起了各式各样的小偏厦子,大房子。只要有一家的领地朝外延展半米,那么就会有不少人家的领地再延半米,直到最后出现一个极限的界线,这已经是谁都无法逾越的底线啦。正因为如此,才形成了最大限度的占有,堵塞,只剩下最小限度的通畅,宽敞。过去看这片房屋,虽然显得单调,简陋,但是一律的红砖灰瓦,也算整齐划一,有规矩方圆。现在看这片屋舍,因为特色,所以繁杂,如果昌盛就是为了舍弃单一,整齐,建起来万象繁荣的街市,那么可以说这片街区正在呈现繁荣的景象。这片平房的最下面,靠大道的一部分已经已经拆了,正在盖一排楼房,有的已经盖起来了。已经成型的楼房也不再是单一的红色或者青灰色,外皮都是淡黄色,也不知道抹的油漆,还是刷的什么涂料。还在建筑的楼房的工地上已经提早开工了,从那里传来“嗡嗡,隆隆”的声响,这是笨拙的“卷扬机”在向高空运送砖头,泥灰时的吼叫。听起来粗糙而又尖利,击破了这个山脚下的早晨曾经的宁静,甚至穿越了一些路途,遮掩着一些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再往上那个大坡也已经盖满了房屋,原来坡上只是零散地住着几户人家,现在几乎被占满了。我和赖子路过这里时,重点注视的这个碉堡一样的房子竟然在一个星期天过后,变成二层小楼!而且院里院外竟然看不出一点刚刚干过活的痕迹,收拾得干干净净,如此神速的建造,活又干得如此干净利索,着实让人惊叹,足见此房的主人非同一般! 我和赖子刚才路过这里时,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唏嘘不已,连连称赞!我真是非常奇怪,既然这屋的主人实力非凡,为啥非要在大坡上,耗费人力,大兴土木,而不去找一块平整的地方,盖个宽敞,气派的大房子呢?或者干脆整个楼房住住,也不错啊。赖子似乎隐约地知道这房主人的底细,不过他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一天之内能把房子盖好,至少需要十几个棒小伙啊。”。 走上大坡,路过那个简陋的厕所,我看到女厕那边门下的窟窿又被谁用旧衬裤堵上了。说来见怪也不怪,这个窟窿经常有人堵,不是用旧衣物啊,就是用报纸啊,纸盒啊,可是没隔几天又被弄开。有时隔三五天,有时隔八九天窟窿眼再被堵上,随后不久再被捅开,就这么不定期循环着。其实就算那门上有洞眼,路过的人也看不到什么光景,除非里面蹲着的女人没穿衣裤。搞破坏的可能是同一个人,也可能是若干个人,不过他们都有共同的爱好,都强烈的渴望着享受一种强迫性的快感。 虽然那边门上的窟窿被堵上了,但我路过时匆匆一瞥,还是穿透了眼前立着的破旧的遮挡,视线已经射穿了堵着窟窿眼的旧衬裤,眼光里分明出现了和那个雪天一样的情景。也许就是因为这匆匆一瞥,惹起了我心里的“粘涎子,一种携带着痒痒的,劲劲的感觉的联想,倏忽而至。 来到山路上,我小心地迈过脚下一丛细嫩,翠绿的小草,冲走在前面的赖子兴致勃勃地问道:“哎!你告诉我实话。幽净和白姐,和老白是不是真有一腿啊?”我们当面都叫她白姐,背地里都叫她老白。可能这样叫,都会有暗自的联想,私下里能占她些便宜似的。老白经常往山上跑,来了就朝我们的车库里钻,那里是幽净的领地。幽净是绝对的清真!他喜欢一个人独处,他甚至连我们汉民做饭的地方都不进入,说是一闻到猪肉味就头晕。除非有特殊情况,或者因为工作必须和我们在一起,寻常的时候他总是和我们保持一段距离。车库其实就是一个用砖头和水泥垒起的洞穴,通常都是由小门,也就是洞口进入。无论你何时进入,只要关上门,就会体验黑夜的阴暗,同时也会体验到黑夜的安全。我们的车库里可能是幽净布置的,那里有张床,还有座椅,看着还有家的的模样。大家都知道幽净的特性,所以没有特别的情况,我们都不会去打扰他。尤其是老白钻进去的时候,虽然她故意让车库的小门开着,那意思也很明显,就是说好事不背人,谁来看随便,正大光明!但是院子里的人似乎都故意进进出出,闲来逛去,而且都朝那边暧昧地张望,不过大家的心里就像有了一种铁定的默契,谁也不会找任何理由,任何借口,走近车库的门口。 “你这人越来越像个娘们儿,打听这些损事,增强战斗力?”赖子回过头来假装无动于衷地说。其实我看得出来,这个问题也惹出了她心里的“粘涎子”,而且已经使他产生了更丰富的联想。 “娘们儿如何?爷们儿又如何?没有娘们儿那来的爷们儿!你不说我假正经嘛,我今天就想听听不正经的!你们都知道咋回事,是吧?”我用一种强求的口气说。 “我跟你说,蔫巴人劲更大!都玩真的。”赖子显然已经沉陷在以往的某次情色的过程中,他回过头来,眼神飘荡着说。 “谁也没你劲大啊!老少皆宜,黑白不论!”我想起“满都户”旅馆里夜半三更的事情,所以这话脱口而出。说完又后悔了,恐怕赖子听话听音,觉察出我曾经窥探过他的隐私。其实每个人都有窥探的欲望,每个人都有阴阳两面,就阴这面来说,窥探应该算是常态,只不过有时是无意中的巧遇,有时是有意的暗自寻求。 “你可看错人了。哥们儿倒是没少挂‘码子’,可从来不和她们动真格的。信不信由你,哥们儿到现在还是里外三新的小伙。”果然赖子这家伙的感觉也非常精细,他似乎已经预知到了我那次夜半的窥听。虽然说这些话时,他没回头,但是很明显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默契地回应着我,就是不说破而已。 我自然得知趣,赶紧岔开话题说道:“人家幽净长得帅,又清真自爱,还力大无比!那个女人不想爱啊?不过也必须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般配不般配吧,可惜啊,老白就是年纪大了一些,要不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啊!” “唉!这事不好说啊,也很难说清楚。那娘们儿还真没少在他身上费心思,从这上头来看,老白也算娘们中的爷们儿!敢作敢为!我挺佩服她的!不过呐,到最后是谁先上了谁,就更没法儿说清楚了。”赖子一边低头走路,一边说。很显然他还在暗自玩味着一个印象深刻的场景,思绪还没完全飘回来呐。最后他回过头来,飘荡着眼神又说:“要不你自己去问幽净?” “难道那孩子真是??????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从他的眼神里品味出,赖子可能最知底细的知情者,所以虽然迟疑了一会,还是问道。老白她家就在山下的一个街区里,离我们库院不算远。她时常下午带车上来提货,顺便也带着儿子上来。装完货,她打发车走,也不回公司了,就近和我们一起下班。那小崽子长得真是太俊了!人见人爱,神鬼都喜,都会忍不住捏捏,碰碰他,好像要沾点啥光似的。冷眼一看,这小子真像幽净,不过仔细端详,除了眼睛以外,其他地方还真说不准是像还是不像。其实如果真是爹俊娘美,两口子都是水汪汪大眼睛,谁也看不出孩子随爹还是妈,所以那孩子像幽净,也许只不过是巧合罢了。一段风流损事,也不过是外人暧昧的推测和臆断罢了。 “这事不是明摆着嘛,谁还看不出来?”赖子似乎也拿捏不准,没肯定地回答我。 “你那个张叔,张老头就干瞅着?再说我看张老头的眼睛也不小,年轻时也是个帅小伙,他这个年纪还是能行的。再说谁也没看到幽净和她真那个吧?” “不干瞅着咋办?自己老了呗,再行也斥候不好人家啦,不想看脸子听埋怨呗。挂个名闲着屌,清闲自在,也不错啊。要说看没看过他俩那个,这事也不好说啊。” “老白和咱们经理还有一腿吧?” “他妈的老霍就是因为经常犯‘基本’主义才从市里下来的。这人还真是本性难改啊,老家伙还不是看她又漂亮,又骚气拉轰的,才把她调的公司里去的。放在身边,养肥了,好下嘴啊!得拉得啦,这世界脏事多,说也说不完。”也不知道为什么赖子突然烦躁起来,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然后加快脚步朝前赶去。 我和赖子一边走,一边闲拉咕,很快就来到采石场的路口上,下面不远就是煤场。刚拐过弯,我们就看到马大胖和胡姐在煤场门口,隔着几步的距离相对地站着。从距离上看,马大胖当时正要走过煤场的门口,而胡姐刚刚走出煤场的门口,两个女人突然在彼此的视野里出现。很显然,一开始不过就是两个女人在一个早晨,在街头上不期而遇,出于熟悉的礼貌,互相打了个招呼。可是突然不知是谁发现谁身上有什么兆头,或者谁想把心里携带的秘密传播出去。于是她们俩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谁也没再挪动过,站立成街景的一种样式,用话语互相探究起来。看着马大胖几乎就站在路中央,想必是她发现了什么兆头吧,所以才一下子粘滞在街上,好半天没动地方。 这两个女人,叽叽喳喳,有时故意压低声音,有时故意抬高声音,聊得眉飞色舞,甚是火热。等我和赖子走近了,我才发觉胡姐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她虽然也一句跟一句地说着话,没拉空,但似乎只是为了避免冷场。她不时地左顾右盼,还偶尔回下头朝院里扫几眼,那脸上明显地带着不安和焦急的表情。我们刚刚靠近煤场,就看胡姐又转了一下头,回身说道:“是嘛?差那么大年纪啊!自己找的,怨谁啊?” “谁也不怨,就怨你情我愿!你说这世上的爷们儿娘们儿的要是吃饱就知道睡,没啥别的心思多好啊?”马大胖斜眼朝我们这边瞟了一下,愣愣地说。 看到我和赖子过来了,这俩娘们儿一起住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一起看着我和赖子,好像要就此打住,散伙各自走人。赖子当然不能错过这样发骚的好机会,他停下脚步,夸张地不停地扭着头,轮流看着马大胖和胡姐插嘴说道:“山上正打眼呐,马上就放炮了,二位少妇大姐不怕崩啊?哎,我说马大姐,今天你也走这条路?老党又出远门了,没人楼搂,睡不香了?” “是啊。我们家搬家了,以后姐就陪你们走这条路了。唉,你姐夫嫌我胖,早就不稀罕姐了啊。我说小赖子啊,大早晨的可别乱发骚啊?我可告诉你,他稀罕不稀罕,你姐我还真就睡得香!吃肥走瘦啊,我这么走走,也能减减肥啊。”马大胖看似紧盯着赖子,其实她不时地瞟着我,唠唠叨叨地说。 “真的吗?怪不得我这一路上总能闻到一股胖肉味呐!以后你就和我走一条路,就不怕那天我把你拽山坡上去?然后??????”赖子煞有其事地说。赖子就擅长一本正经地说不正经的话,大概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和马大胖如此交流,所以说起来满不在乎。 “啧?啧?啧。就你这小样儿想都别想,先把自己补鼓溜了再说吧。要是这个小弟嘛,他可真受端详!”马大胖也满不在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冲着赖子也冲着我说。 我一直也没停步,这时快走过煤场的门口了。我知道马大胖最后这句是在说我,尽管一时想不出回句什么话好,但对她的欣赏总要表示一下。我回过头冲马大胖咧嘴一笑,算是回敬她的赞扬,却发现胡姐不知道啥时候溜走了。正当我和赖子还有马大胖都准备同时扭头,转身走人,结束这场街头上的一般情况的相遇的时候,我们又同时愣住了!同时保持住回头的状态,因为这时特别情况出现了。 就看我们院里的“瓢茬子”大步流星,急匆匆地从煤场里走出来。这倒是他平时走路的样子,脖子弯的弧度很大,头很低,脚步快,还略微偏着膀子。他一边走,还一边抽烟,头还老动着,就像一路朝前拱。不过这回他的头更低了,好像要藏到裤裆里,脚步也比平常急促。他手里也没夹着烟,一副慌张的样子,一路小跑着就下来了。我们几个当然都感到非常奇怪,大早晨的他跑到煤场搞什么名堂去了?我和赖子都没好意思说什么,只是楞楞地看着他。看到开车的师傅一大早晨从别的院子里,不知为何落荒而逃,处在我和赖子的地位上,出于礼貌,我俩是不便开口的,至少在表面上要保持一些对师傅的敬重。我看着马大胖比我和赖子还要吃惊多了!她半张着嘴,一双不大也不小的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了一圈,惊叹成一种标准的“难以置信”姿态。此时,她脑海里流动的思绪一定是被惊奇卡住了,拉开了一段空白。她一定是在暗自感叹自己的直觉是如此的神奇! 我从她现在的姿态上,几乎可以感悟,领会出她在这个早晨粘滞在路上的缘由,因为此时我投射到她身上的视线突然反弹回来一团感受。一团感受携带着一个念头突然飞入我的脑海,崩散开来,许多刚刚升腾起来的时间与空间的碎渣又飘落回来,组成了刚刚过去的一个场景:马大胖正要从煤场门前走过。她匆匆地朝煤场门口一瞥,来到一个门口,谁都会有意无意地来一瞥。这种举动是人在感受世界以及周围的环境时自然地形成的本能反应?还是本能地形成的自然反应?谁都无法说清楚!不过也许她只是用余光,其实余光也是要由心力来驱动的,突然她发现胡姐鬼头鬼脑地在煤场的大门口出现了!看着那就是先出来放风的样子,就是通常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在一处场所做完什么事情,为了避免同时出去遇到熟人,漏了底,先由某个人出来瞭望一下,这样的一种状态。马大胖立刻直觉到了有情况出现,或者她也是急切地想把携带的秘密和别人分享,于是她站住了脚。两个女人越聊越热火,至少表面是如此,所以才有了一场不期而遇,给我们几个人过往的岁月里留下了一个带有印象的早晨。 “我们家没煤了。我去看煤好不好。我们家没煤了。我去看煤好不好。”就在马大胖刚刚缓过神来,张嘴要说话的时候,“瓢茬子”从她身边疾驰而过的同时故意抬高声音生硬地说。因为他不扭头,也不抬头,所以我们无法看清他说话时的表情。其实到了他这个已经混世许久的年纪,只要话说得坚硬,就算能看到他的表情,也无法看穿里面的内容是否真实。况且他说的借口也符合逻辑,因为他家就在我们院子的附近住,和王姨家隔着几排住房,属于这个煤场供煤。 “去看煤?去看妹了吧!你们家没煤了,煤场有妹啊!妹给你弄点啥好吃的?奶加蛋吧?哈哈哈!”马大胖回过神来,她也不看“瓢茬子”,而是脸冲着煤场的大门粗声豪气地说。她故意放开嗓门,说话的声音格外大,半山腰都能听见! “早啊!朴师傅。”等“瓢茬子”正要从我身边走过时,我满脸带笑和他打了声招呼。 “早啊,早啊,早晨好啊!”赖子也紧走了几步,在他身后打趣地喊道。 朴师傅不抬头,也不回头,一边低头朝下疾走,一边机械地重复着刚才说的话:“我们家没煤了。我去看煤好不好。我们家没煤了。我去看煤好不好。”不一会,他就拐进了院子。 “这个‘瓢茬子’啊,编瞎话嘴也不瓢!昨天我还听到他对大王说家里有大同块,要是她家里煤不好就去那边端几盆兑着烧。”马大胖快走了几步,赶上我和赖子,故意插在我俩中间说。看她那神色迷离的样子,一定是已经陷入了煤场里刚刚过去的事件中,正把想象的帷幕拉开,映射着一些情色的细节。 其实情色的细节都差不多,单就朴师傅为什么急急忙忙从煤场里跑出来这一情况来说,还是非常令人难以琢磨的。他完全可以再猫一会儿,等我们走下坡,悄悄地溜出来,拐进下面错落无致的平房中,再拐几个弯来到主路上,然后大大方方进院上班。也可能在我们看不到的煤场里的拐弯处,刚刚发生过一场争执,一男一女都尽量地压低声音,但却是激烈地争吵。至于争吵的内容,就连当事者过后都无法确认,这就是个胶着的状态,完结以后就永远地流逝了,犹如一粒雨滴,落地就消散了。争吵了一阵子,男的一赌气转身跑出来。也可能人家朴师傅就是来煤场看煤的,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旁观者的感觉错乱,才偏斜地把一个早晨正常的相遇认定为桃色事件,甚至致使人家当事者的反应和行为也错乱了。 后来我们一边慢悠悠地朝下走,马大胖一边把传给胡姐的秘密,也对我们说了。原来前不久,她家门挨门的邻居两口子一起被人用刀捅死了,这个凶杀案件很快就破了。凶手是女方同事的儿子,他是个中学生,但不好好念书,劣迹斑斑,经常在社会上鬼混,小学三年级就扒过女厕所。警方初步认定作案的动机是劫财,凶手自己也供认正在死者家里偷窃时,被这两口子堵在里屋里,所以用刀捅死了他俩。因为警方对案件的勘察和审问的情况都相符合,所以就定案了。 马大胖可不这样认为,她拍着胸脯说事情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那两口子之所以送了命,是因为他家的女人和这中学生好过,有过一段私情。她的同事经常带着自己的儿子来家里玩,玩来玩去,就出事啦。当时这女人可能只是一时迷茫,渴求欲不可遏止的大爆发,犹如洪水猛兽摧毁了一切坝堤。一时间,她突然冲出了社会的围挡,置身与山野之中,褪去了社会属性,只是为了享受本能的快感。至于这家女人和那个中学生头一次开始的起因和过程,谁都无法说清楚。后来新鲜劲一过,这家女人一定是悔恨交加,那个中学生又一直缠着她要钱花。社会的,内心的,经济上的压力同时落在她身上,她实在是负担不起,于是决定断绝这种异常的交往。那个中学生虽然已经性成熟,但毕竟还是个毛头小子,也无力做出什么反抗的举动。再说这事要是传出去,同伴们知道他和一个老女人“搞破鞋”,一定会笑掉大牙的。他只好接受现状。可是他花她的钱花惯了,财路一断,他还真无法适应。他还留有她家的钥匙,这天他偷偷地打开她家的门,本想找点钱花,却被人家两口子堵在了屋里。可能是新仇旧恨一起爆发了吧,所以他才下了狠手。 “你是公安局他妈啊?人家都不知道的事你知道?你看到中年妇女和小同学真搞过吗?顶多也就是看见人家小同学晚上有时进了中年妇女的家,有时早晨从她家里出来呗。小同学他妈和中年妇女是好姐妹,有时留她们娘俩住一晚,也平常啊?”赖子听完马大胖说出的秘密,不以为然地说。可能是关联着两条人命,事情重大,赖子根本就不相信马大胖的“邪思烂想”。我也有同感,也觉得是这胖娘们儿自己感觉过敏,发现一点可疑迹象,便暗自胡编乱造,不过可以肯定,她十分享受这种臆想的过程。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姐告诉你俩啊,哎,你俩还是小伙,姐这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马大胖虽然极力控制自己,但还是显出急不可耐的样子,想把到嘴的话说出来。有很多时候,我们的嘴能堵住心,但心无法控制嘴?她看到我俩都看定了她,又说道:“你们也不想想,就算他妈和她好,那小子怎么会有她家的门钥匙?他事先知道以后会进她家偷钱,偷偷配的?再说看是看不到啊,隔着一堵墙,姐又不是神眼!听可是能听到的啊。有时你姐夫出远门,孩子又不在家,我故意弄个不在家的假象迷惑她。这都是夏天的时候,开窗开门,通风走音。她家的窗户就在我家的门口旁边,隔着一排木幛子。我跟你们说,可不是姐爱溜墙根啊,姐就想探个究竟。那屋里一旦有情况,我就悄悄地溜到门口听。”说到这里马大胖停了下来,有些迟疑,好像在思忖着下面的话怎么说,意思如何表达。她看到我和赖子都听得入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急切地想听下文,虽然显得有些难为情,但她的眼珠还是暧昧地一转,邪魔诡异地接着说道:“你俩猜姐那天听到了什么?我听到她······那声音好大啊,直朝我耳朵里钻!”然后她再次停下来,闪动着邪魔的目光,在我和赖子的脸上扫来扫去。 我和赖子当然能明白她说话的意思,全都觉得深度的不适宜,一下子落入异样的身体状态之中。这种状态就是我们平时经常有过的“感到不好意思”,喜,怒,哀,乐都不是,就是深度的不适宜。是明白了一个意思却不好这个意思呢?还是不好这个意思又不得不有些意思呢?无人说得清楚,道得明白!我俩赶紧低下头,然后左顾右盼,假装没把她这话当回事儿。没想到这个胖娘们儿越说越来劲了,也不顾及我俩的感受,还放浪地说:“姐有时还能听到她叫······,她给······哈哈哈,你们这俩小鸡雏子,都能听懂吗?还装上正经啦?”马大胖最后说出的话,叫我和赖子都感到难为情! 正这时,我们听到采石场下面的山路上吹起了哨子,这是要放炮的意思。隔了不一会,就听轰隆,轰隆几声巨响,震得铁栅栏大门都摇晃起来。采石场以前都在中午的时候放炮,最近在早晨和中午都放炮,一定是修路的地方多了,对石料的需求猛增,所以他们也增加了开采量。因为有时候也会有几个碎石子崩到我们院子来,所以采石场放炮的时候,我们听到哨声都会习惯性的躲避。其实刚才我们三个人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院门口,听到哨声都躲到了门柱子下面。炮声过后,这一早晨的粘滞状态都被震碎了,无论是对谁来讲都是这样,全都恢复了正常的状态。刚刚过去的感受和经历,全都在记忆里变得既清晰又模糊,以后只能在各自的回味里出现,当然也只能在相似的相遇中回味了。 炮声响过以后,我和赖子对马大胖说出的秘密还是半信半疑,但至少有了某种程度上认同,最起码接受了她极力要传给我们的信息。我似乎意犹未尽,但又不好意思提起原来的话题,只好拐个弯冲马大胖问道:“马姐你这么肯定还有别的情况,为啥不去公安局反映反映?做个好公民嘛。” “是啊。何必在私底下乱放炮?”赖子也忍不住,插嘴说。 “人家都死了,我干嘛还要编排人家啊?再说这种事公安局信吗?”马大胖仗义地说。她也恢复了常态,好像刚从一个黏黏扯扯的白日梦中醒来,在大亮的天光下,努力保持住一个正经的女人样儿。 马大胖搬家的原因当然和她邻居被害有关系,这是自古而来的讲究,都说挨着凶宅不吉利。其实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她原来住的房子离大路很远,现在搬过来住的房子离大道很近,她提前得到了准确的消息,现在住的居民区马上就要扒掉,盖楼房了。这个原因,是她家动迁以后,跟我们吹牛,吹出来的。 8 赖子今天一定是带的现成的,没淘米。我在水房里干完了细活,又不知不觉把腿蹲麻了,干活时心思飞扬,眼神已经飘到一扇蒙着帘子的窗口外面,在窥听帘子那边的秘密??????好在淘米这活也不用多大心思,用习惯性的动作就可以做了。有时候我们自身主体的意识却不在眼前,早已天马行空,不知去向。意识是可以穿越过去和未来的,随意落在你曾经到达或者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演绎着只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故事。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把饭盒和菜盒都放在水房的木架子上。从隔挡的窗户看过去,王姨休完了病假已经来上班了。按照常理来说,她家的“烟鬼”已经过世,她不该还没完没了地捻旱烟。可是我看到王姨还和以前一样,在水房里面的屋中,坐在那个黑不黑黄不黄的旧桌子旁边,捧着一个大烟簸箩,一根接一根,在卷旱烟。 毕竟我们也算熟悉的工友了,但她其实休的是产假。她一把年纪了,还休产假,一定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也不想被外人知道。我正在犹豫是不是进屋,搭个话,也顺便问候一下。 “大王来啦。大王来啦。都还好吧?都还好吧?”老王头端着个大烟斗走进了水房,一踏进门就连声嚷起来。我看到王姨听到嚷声,很快地把烟簸箩放在桌子上,倏地站起身,满脸堆笑回应着:“来啦,来啦。是王师父吧?让你惦记着,真是过意不去。就是个阑尾炎,剌了就没事啦。快进屋,快进屋吧?” “呦,呦。那地方确实老发炎啊!剌掉就好啦,再也不发炎!你说这叫啥事啊!都赶一起去啦?够你们家大小忙活的啊!”老王头一边朝里面走,一边说,还一直朝我频频使眼色。 “是啊,是啊。老天爷就这么安排的啊,谁也挡不住!幸亏街坊邻居,同事领导,大家都帮忙,要不我这个坎儿就过不去喽!”王姨絮絮叨叨地说。她的话明显比以前增多了,以前她就像一段活动的木桩子,木讷而又呆板,表情也不丰富,话也不多。现在再看她说话时的表情明显地增加了层次感,不时地发散着女人特有的柔媚还带着一些狡黠的色泽。从身形上看,她也比以前圆润了,好像正在重新发育,身前已经隆起,身后也在饱涨。只能说她这一段即将干枯的树桩,根系不明原因地已经复活,开始吸收营养和水分,即将在一个春天里发出崭新的枝叶。 “你怎么还捻大旱烟啊!好这口的不是已经走了吗?”老王头进了屋,看到桌子上的烟簸箩,迷惑不接地问。 “啊,是这样啊。谁也没想我家那‘齁吧’说走就撒手走了呐!今年过年时我还托人从老家带来几捆好烟叶子。他这一走,也没人抽了,你说要是扔了吧,可惜了!我就在都捻好,放着,谁要是想抽就拿一根。”王姨看到老王头进了屋,又坐下,重新捻起了旱烟说。 “我先来一锅!”老王头走过去,从烟簸箩里抓起一捏烟叶,压在烟斗里,瞟着王姨说。 “我这有现成的,给王老哥来一根儿吧?”说着话,王姨已经卷好了一根旱烟。她把舌头伸出来老长,飞快地舔舐了一下的旱烟卷的尾部,最后用细长的手指捻了一下,然后递到老王头的眼前。 “哈哈。算啦吧,我抽这烟斗挺好。你还是留给别人吧?”老王头弯了一下腰,又从桌上的烟簸箩里抄起一盒火柴,他也没马上划火点烟斗,还是瞟着王姨说。这老头子平时早晨很少抽烟,通常都是在中午吃完饭时,才吧嗒吧嗒地接连抽烟,一抽就抽半天。 “王老哥嫌这烟粘上我的吐沫了?嫌脏?”王姨嗔怪地说。然后随手把刚卷好的旱烟卷扔在了簸箩里。 “没有没有啊,我老头子那敢嫌弃你啊!大妹子!哈哈。要不我先拿两根,留着以后抽吧。”老王头急切地反驳道。说着话,他“唰唰”地快速从烟簸箩里先后捏出两根旱烟卷,分别夹在两个耳朵上。 “眯眯眼”这时也走进了水房。她这人很孤傲,很少和我这些工人来往,就算接触也都是礼貌性的,所以至今我还不知道她姓什么,反正大家背后都叫她“眯眯眼”。她和我互相对视着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我闻到一股特别的香气。这香气不是太浓,但钻进鼻子里,许久不散。她也穿着时下最流行的米黄色的套装,但显然没有老白穿着有样儿,可能是身材略显单薄吧。 “眯眯眼”迈进里面的门口就停止了。这里刚好是我视线的盲区,只能看到她的一条胳膊,一条腿。刚进去的时候,她没说话,一定是因为老王头在屋里,她不便开口。过了一会儿,老王头要么是没啥感觉,要么是故意赖着不走,她这才尽量压低声音,毫不客气地说道:“老东西,还在这东拉西扯什么啊?” “我老家伙碍你事啦?我和大妹子唠会儿家常碍谁事啦?”老王头回头使劲瞪了她一眼,看似气鼓鼓地说。“眯眯眼”这样和老王头说话是很不寻常的,就算是同事之间开玩笑,也有些过火。“老东西”这个称呼,虽然有时候在某些场合算是爱称,但说话双方的关系必须达到一定的深度,才可以如此戏谑。再看老王头显然是在假装生气,而且也没想违背她的意愿。他调皮地翻了几下白眼,又说道:“人老啦,到那都着人烦啦!咱还是回自己的小棚子里囚着去吧。”说着话,他从“眯眯眼”身旁挤出来。来到外面,他还是朝我频频使了一阵眼色,这才叼起烟斗,背起手,走出了水房。 “老母鸡都炖着吃了吗?都是够年头的老母鸡啊!大补啊。我好容易从大老远的农村淘换来的啊。”老王头一出门,“眯眯眼”就朝王姨的身边靠过去,尽量压低声音说道。 “叫你多多费心啦,还送老母鸡,多多破费了啊?咱是劳动妇女,没那么娇气!”王姨受她的传染,也尽量压低声音说道。 “咱们娘们儿这是缘分啊,以后还得多走动啊?劳动妇女怎么啦?你是大龄??????” “大龄??????不就是下??????那边都挺好的吧?” “挺好,挺好。大龄??????就不好恢复啊!你挺好的就好啊。”。 里屋中的两个女人,到最后都没把话说全,但是她们凭借眼神和肢体语言,就能很畅通地交流。“眯眯眼”平时很少和院里的大姨们说闲话,也从不朝她们堆里凑合。不知为何,对王姨她却另眼相待,王姨家办事,她跑前跑后,还送老母鸡。也许是羡慕人家老树又开新花? 我看她俩这样交流,虽然也通畅,但太费心思,突然意识到里屋俩个女人颇费心神的谈话,是因为外屋还竖着一双耳朵的缘故。我知趣地起身就朝外走,差点和匆匆走进来的老黄撞在一起。老黄反应也挺快,朝后退了一步对我说:“赶紧去换衣服,今天有好差使!”。 我换好了工作服,老李已经把车开到大门外面,在那等着。我爬上车,看到长青板着面孔,根本不像去干啥好差使。刚才我看到老黄面有喜色,还以为真有啥好差使呐。再看幽净,简直是全副武装。他穿了一双下雨天才穿的雨靴子,头上戴着风帽,还戴着口罩,只露着一双眼睛。就算是这样,我也能看到他紧锁眉头,极不情愿的样子。 “有什么好差使啊?”我问道。 “去拉猪屎!”长青愤愤地回答。 “还有用猪屎的厂子?”我非常疑惑地说。但是看到幽净如此为难的样子,也没在多嘴多舌。 就在离我们院子能有个二三十米的下坡处,路边有个街道办的小工厂,从我们院的大门一出来就能看到那个门口。这个街办工厂本来也没挂牌子,不熟悉情况的人都不知道工厂里生产什么?加工什么?我头一次从那里路过时,看到厂院里堆着废铜旧铁,还以为这是个废品收购站呐。过了一阵子,我才知道此处是个街办的金属制品厂,至于都出什么制品,还是没弄清楚。 我刚才一上车,就看到那个小工厂的门口热闹起来了。不少穿戴整齐,看着有模有样的老少男女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前些日子在我们院子打死架的小强和小刚居然没记仇,和好了,一起忙活着,正在朝门垛上挂牌子。他们有说有笑,仿佛是亲哥俩儿。毫无疑问,这场面的主角是那天拎着铁镐冲进院来的“大背头”。齐老大也换上了新做的“干部服”,迎来送往,谈笑风生。“小背头”也在其中,小姜可能是负责接送远道的亲朋好友的。我上车的时候正看到他骑着“大幸福”驮着一个人跑进了工厂的门口,不一会儿,又驮着一个人跑出来。 汽车向下滑行着,路过工厂的门口时,门垛上的牌子已经挂好了。崭新锃亮的大牌子,白地儿黑字,上面写着:胜利金属制品厂。刚好这时候,齐老大夹着一大盘鞭炮走出来,可能是车里的老李先朝他摆了手,所以他先朝驾驶室里很气派地摆了几下手。他朝车上望过来,认出了我们,非常友好地笑着冲我们招手喊道:“小哥儿几个,今天下班到我这里喝酒啊!一个都不能少啊。”我和长青也微笑地冲他招了招手,也没回话,点点头,算是作答。幽净依旧紧锁眉头,无动于衷。他还沉陷在自己的不情愿里,仿佛和世界隔离了,根本没感知眼前发生的事情。 汽车拐了两个弯,眼看要到主干路了,老李才打着火。看样子老李对今天的差使也十分反感,他有意在抵触,磨洋工。老李这一点还是令人佩服的,他从不媚上。汽车刚刚发动起来,上面“胜利金属制品”厂的鞭炮声也响了起来。 “8点48分。”长青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腕上的黄灿灿的自动手表说道。这种手表世面很难买到,据说是要外汇卷的。 “有讲究的啊!”我也看了看自己的上海牌手表附和着他说道。上海牌手表也不错,和他的贵重手表分秒不差。 “胜利金属制品厂”的鞭炮声一直响着,我们来到主路上,还听到上面的鞭炮再响。这时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期,但主路上除了没有了自行车铃声的吵杂,好像比平时更加涌堵。因为从色彩的感受信息来看,街上不再是老绿色,暗黄色,青灰色混合过后的行驶的奔流。在奔流的大小长短不一的铁壳中,时常会参染着深沉的红色和你在秋天里才能看到的一片不知道名字的树叶的艳黄色。从声音的感受信息来说,入耳的也不再是笨拙而又沉重的马达的轰鸣声,电力强硬地驱动车轮发出的“嗡嗡”声,时常会有轻快而又迅捷的活塞与缸体的奏鸣,参杂在其中。这就好比原来只是锣鼓重锤的奏响曲加进了轻快嘹亮的小号声。 “这是什么车?跑得这么快!还这么轻巧?”我看到偶尔会有一辆暗红色的小轿车飞快地从我们的车旁开过去,便禁不住冲长青问道。 “苏联‘拉达’。”长青非常内行地说。 “那黄的呐?” “波兰‘艿茨’”。 汽车跑出市区不算太远,在一个挺大的厂院门前停下来。单看前面如此气派高大的门楼子,就知道这是个不错的单位。两个门柱子能有四五米高,外皮镶着青灰色的大理石,柱子的顶端,雕铸着三面迎风招展的小红旗。一个好像凸雕似的大牌子几乎和门柱一样高,牌子是黑地儿金字,上面凸起的字是:xx市肉联厂。 老黄跳下车,紧倒腾着小碎步,来到门里边岗楼似的门卫室,和门卫打了声招呼,然后朝我们挥了一下手,叫车开进去。长青看了看幽净,见他还似木雕似的,保持着不情愿的样子,关切地对他说道:“要不你下车吧?在门口等着。” “是啊,活也不重,就是脏点,不用你插手了。”我也关切地说。 幽净没回话,只是使劲地摇了摇头。 这肉联厂的地盘真不小,厂区是围着一个小山包修建起来的,厂院里分布着几处高大宽敞的厂房。院中心还有个小花园,园里还有人工湖,湖中也修了个飞檐画栋的八角亭,看着竟然有些文雅清幽的气氛。汽车顺着一条上坡的柏油路开上去,来到最后这个靠山的厂房后面停住。一阵阵声嘶力竭的猪叫声从厂房里传出来,不用问就知道这里是杀猪的车间。猪声阵阵刺耳,它们用最后的嚎叫抗议着一个个正在膘肥体壮阶段的生命肉体被毫不顾惜地宰杀。这是即尖锐又无力的抗议,可是嚎叫都是无意义的嘈杂,也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挣扎。 “它们也够可怜的啊!”长青善心大发地说。 “没办法啊!谁让它们被人盯上了呐?相传上帝对现有的世界很不满意,于是他把世界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完事以后,他对动物们说:我要走了,你们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动物们都跪在上帝面前,指着在森林边上玩耍的猴子们说:求您把它们都带走吧!”我突然想起来一个笑话,便讲给他们听。 “还真就是这么回事!”长青点了下头,肯定地说。幽净可能也被逗笑了,虽然隔着口罩,看不到他的笑容,但他总算舒展了眉头。 “不用都带走啊!把母猴子带走不就行了?”赖子从驾驶里探出头也插嘴说道。 我们几个正在逗闷子,寻开心,就看从厂房的后门走出一个围着皮围裙的又高又大的女人。对于她来讲,只能用“又高又大”,而不能用“又高又胖”来形容。老黄跟在她身高后,就像人家的儿子。她和马大胖不同,膀大腰圆,是十足的彪形大汉身材,走起路来也虎虎生风。有些女人是养出来的一身肥肉,而有些女人却是天生的壮实,属于投错了胎的类型。她就属于后者。 “李师傅,你又来了啊?”她一边走,一边朝我们这边喊,那真是声若铜钟! “是啊是啊。哈哈哈。咱弟妹啊,大妹子啊!这不是托你的福嘛,我们才到这里干好差使啊。哈哈哈。”老李从汽车里钻出来,挺胸收腹,显得非常热情地冲她说。老李的笑声挺大,但能听得出来,他皮笑肉不笑。 “嫂子!你可是越活越丰满迷人忽忽地生风啦啊!”赖子也跳下车热情洋溢地冲她说道。还没等他站稳。她已经来到车前面,一个跨步奔过来,一把掐住赖子的脖子,恶狠狠地说道:“听说你老让你大哥晚上留着门,有这回事吗?” “啊??????我。我??????啊??????”赖子被掐得脚根离地,喘不上来气,也说不出话来。 “对对,有这事,不是一回两回啦!”长青在车上跟着起哄。 “行啦行啦。一会你就把她掐死啦,再说他可比猪瘦多了!”老黄赶紧赶过来,拉着他的胳膊说。 “滚一边去”她大声喝斥着老黄。她放开赖子,猛一抬手,差点没扔老黄一个跟头! “好啦好啦,别闹了,赶紧领我们去提货吧?”老李蹦起面孔,私事公办地冲她说。 “啊,要拉猪屎啊?湿的干的都有!我都和他们说好了,还是老地方,朝上一拐就到了。”她脸上现出一些媚色,爽快地冲老李说。 老李也没再耽搁,他和赖子都上了车,然后又朝坡上面拱了一段路。再往上就要到山包的顶端啦,坡上罗列着几排猪圈。老李在柏油路的尽头停住车,然后使劲踩住油门儿,在前面的一片还算开阔的泥土地上“磨磨”了半天,总算把车头调了过来。这样“磨磨”的开车是很费油的!就这么一阵子的很踩油门的工夫,可能会消耗掉他半个月的节油奖。 “行啦,你们装吧!”老李刹住车,摇下驾驶室车窗的玻璃冲我们喊道。然后又把车窗摇上去,从“手抠”里拿出一个红塑料的小本本,仔细地看起来。 “还是老规矩,你在车上倒吧,我们下去拉。”长青不置可否地对幽净说。幽净也冲他点了一下头。 我和长青先后下了车,一边朝猪圈那边走,我一边明知故问道:“那个大女人就是老黄的老婆?” “是啊!” “她在这里干什么?” “杀猪!”。 装了多半车猪屎,我们都筋疲力尽了。猪屎虽然不重,但我们得进猪圈里一锹一锹地铲,然后用手推车倒出来,再装到车上。别的不提,单说那股浓烈的臭味就最大限度的挑战着我们的忍耐力。要是只进猪圈里看看,转转,就是闻着有些臭,也不算啥事,关键是还得和弄。那真是越和弄越臭,越臭越要和弄,真叫人难以忍受!我说的筋疲力尽,是精神上的极度疲劳。这是一个人总是处在难以忍受又必须忍受的状态中对心力的耗费,不同于可以恢复的身体的疲劳,一般来讲是无法恢复的,经历过后就会形成永久,固定的负面的心理元素,从此就会时常影响你以后的一些行为,举止。 9 好容易干完了活,弄得我们从头到脚都臭烘烘的。眼看就到中午十二点了,返回时,老李把车开得飞快,没用半个小时就回倒了市中心。汽车又三拐两拐,很快就来到一条幽幽静静的街道上。此处是高干住宅区,“花园街”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是高不可及的,平时很少有机会走进去。这条街还不是通路,普通人连有时路过的机会都没有。因为高不可及,外人不能随便,可能也不敢进入,通常情况下,街上又都是一些高级小轿车来来往往,所以“花园街”总是显得幽深,安静,自带着一层神秘色彩。 从选址上看,“花园街”就是与众不同的,紧靠着市区内的“花园山”。这座山不太高,也不算大,但风景优美,是我们当地人休闲,游玩的一个好去处。再从建筑上来看,此处更是不同寻常,都是独门独院。院子都差不多一样大小,都有半亩地大,都是用一扎多宽,两米多高,刷着黑漆,上端被削成红缨枪型的厚木条围起来的。一模一样的红漆大铁门,大门上还安着小门。院中央都是一模一样的坐北朝南的苏式建筑,都是有天窗,带阁楼,似楼非楼的大房子。虽然也是红砖房,但都是特制的红砖头。可能是烧制的程序和用料都不一样,这种砖头比普通的做工细致,看着就细密,刚硬,还有陶瓷的光泽。 汽车一开进这个街道,看着两旁的阔院大屋,不知为何,你会突然被此处散发出来的优越感,或者是等级的意味压住,不由自主地就想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不过老李好像和谁有意作对似的,故意减到最低档,使劲地哄着油门,让汽车牛吼似地叫起来。这条街路虽然有点小漫坡,但猪屎也不算沉,估计用三档,或者四档就能冲上去。 “往这里拉猪屎?这里还有用猪屎的地方?”我可能是被老李感染了,恢复了常态,吃惊地说。 “是啊。这里就不用猪屎啦?有土的地方就会有屎。”长青意味深长地说。 汽车在街道紧里面的一个大院子跟前停下来。老黄和赖子都下了车,走过去敲门。敲了半天,里面也没反应。赖子一抬头,发现小门的顶上镶着一个按钮,赶紧对老黄说道:“别敲了,人家已经安电铃了。”说着话,他伸手就去按门上的按钮。 “让我来!”老黄把赖子挤到到一边说。“操!”他踮起脚,可怎么也够不到门上的按钮,又扫兴地说。 “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几个哄堂大笑起来。 “我就不信我老黄够不到!”一定是我们的笑声刺激了他的某根神经,老黄不甘示弱地说。他瞅准按钮 ,蹦起来,伸手去按,可是没按准。他一连蹦了三次,就是按不准。 正这时,大铁门上的小门突然被使劲推开了!赖子一闪身,躲到一边。老黄没躲开,差一点被拍了个跟头。从门里边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这姑娘浑身都圆滚滚的,胳膊腿都鼓溜溜,不算太难看也不算太中看,反正别有一番样子。大概用一个“圆”字,就可以概括她的长相了。 她出了门,掐腰一站,气呼呼地冲我们嚷嚷起来:“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这是谁家的丫头啊?”我小声问长青。 “经理家的老丫头。”他也小声说。 “咱们的经理能住这房子!他也不够级别啊?” “你不是知道嘛,他以前可是大官,后来老犯错误,一点一点降下来了。” “啊!听说过,老犯‘基本主义’错误。他以前的官还真不小啊!” “你叫红霞,小名‘元宝’。你妈是在1966年半夜十二点三十分生下的你,因为难产,差点没要了她的老命!你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正想去当兵。”赖子往她对面一站,也掐着腰,嘴皮子很溜,没停顿,一口气地说。 “呵呵。你是谁啊?咋了解得这么清楚!呵呵。真有意思!你们车上拉的什么呀?”这姑娘好像被赖子这套磕吸引住了,转怒为喜地对赖子说道。她圆圆的脸上刷地变幻了颜色,全是天真烂漫的笑纹。 “这可是好东西啊!你还没闻到香味吗?”长青打趣地冲她喊道。 “什么什么啊?这么臭啊!”听到喊声,她才好像有了某种感觉,使劲地抽动了几下鼻子,然后大叫起来! “丫头,我们拉的这是猪屎啊!给你家上地用的啊?”老黄赶紧从赖子的身后绕到她面前,笑嘻嘻地说。 “什么什么啊?拉这里来干什么?赶紧给我拉走!我家可不用什么屎!恶心不恶心啊?”她瞪着老黄,十分厌恶地说。 “死丫头,这是上地用的,没有臭那来的香啊?那个师傅,赶快拉进来吧。”从小门里又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喝斥住红霞,又冲汽车摆了下手说,然后一扭身返回去了。 看上去她就是个极普通的家庭妇女,如果她不是从这样的阔院大屋里走出来,大家甚至都会认为她就是个农村老太太。要是非要找找她身上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也只能说她身后凸起非常出奇!用赖子形容女人的方式来说,那地方能趴一条狗。 “这就是咱们的经理夫人?”等她返回去后,我小声地问长青。 “是啊。”长青也小声回答。 “这也太不般配啦啊!怪不得啊?” “怪不得什么?不般配怎么啦?人家两口子丫头小子的也没少下啊?” “那咱这大干部又何必犯‘基本主义’错误呐?休了她,再找个大美人,心里不就安定啦?” “休个屁啊!干部能带头搞家庭分裂吗?休了她,他倒是安定啦!撇下的娘们儿孩子能安定吗?”长青对我最后这句话好像非常反感,他猛地提高了嗓门,吵架似的说。 好在这时,只听大铁门“咣当”一声响,“吱吱,扭扭”地开了,车下的人都不会太注意他吵什么。汽车开进了院子,来到了屋后面。这后院也不小,里面就是一派田园景象。院里有葡萄架,南瓜架,还有几块自留地。靠着屋墙搭着两层鸡圈,里面养着几十只鸡。老李把车停好,下了车就嚷嚷:“饿坏啦,饿坏啦。”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老霍家女主人,故意加重语气问道:“大嫂!现在都一点多了吧?” “那呀,才十二点多。”她随口说道。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足够的心智,领会老李问话的深意。也许人家是大智若愚,根本就没准备领会我们这些干活人的话外之音。 “现在就卸?”老李进一步加重语气又问。 “是呀,是呀。卸完了你们还得赶回去上班啊?为了我这点事,麻烦你们好几回,还耽误你们上班,真是不好意思啦。受累受累啦啊。”她连连说着客气话,但还是没搭老李的茬。 “那就卸吧?服从命令,听指挥!”老李冲我们一挥手,满脸怨气地说。说完他一扭身钻进了车楼子里,把车窗玻璃摇上去,又从“手抠‘里拿去那个红塑料皮的小本本看了起来。 “卸就卸吧。你们都找地方歇着去吧,我自己来就行!“长青也在车上摆了一下手,脸上坏笑着大声地说。 “卸就卸吧!这点活我和长青干就行,你们都躲远点,别溅一身猪屎!”我立刻明白了长青心意,也在车上大声地说。 “唉呦!你们都会抽烟吧?我也不会抽烟,倒把这事忘了!我给你们拿几根烟去。”霍家的女主人突然想起了这个礼节,过分热情地冲我们说。然后她一溜小跑,绕到了屋前面。 赖子在下面打开了车厢板。我和长青拿起铁锹,一头站一个,先撮了一块空地方,站稳脚。然后使足了劲,一锹接一锹,远远地扔,高高地甩。一块块半干半湿的猪屎,有的被甩到······有的被抛到······粘得满那都是。 “唉吆!这俩小师傅真有劲!慢慢扔,别累着。先下来抽根烟吧?”过了好一阵子,霍家女主人才返回来,她先冲我和长青嚷道。她手心里握着几根烟,我和长青没理她。赖子和老黄每人拿了一根,赖子仔细地看了一下烟卷上的标名,故作吃惊地说:“呀!我们经理真是党的好干部呀!才抽五毛多一盒的‘大生产‘啊!”他把烟点着,抽了一口,急忙随手扔在地上。他使劲咽了几口吐沫,非常难受地又说:“大婶!咱们经理整天就抽这种五毛多的捂烟?” “啊呀!你看看你大婶我也不知道烟放那了,好容易在抽屉里面找到一盒,还放捂了?我再去拿别的。”说这话时,她眼神躲躲闪闪,显然是知道这烟放了多久。可能是因为她不抽烟,所以无法确定烟能不能放捂?顺便叫我们帮着确定一下? “别听他瞎说。‘大生产’不错!没什么味,这是老味儿!”老黄在一旁反驳道,说着话他还特意使劲地抽了几口烟。可是霍家女人刚一转身,他就把烟扔在地上,就要用脚去踩。 “我干你老婆的!你要是不把烟抽完,我就把你扔粪堆里去!”赖子推开他,捡起烟塞进他嘴里说。 “抽就抽,大哥经常抽捂烟,咱就得意这口!怎地?”老黄自得其乐地说。 我和长青较着劲,很快就把多半车猪屎卸完了。卸完了车,长青吵吵着口渴。我和长青鞋也没蹭,衣服也没拍,一点不没客气,闯进屋里要水喝。老黄犹豫一阵子,也跟着我俩进了屋。他可能就是壮着胆,跟着我俩进屋满足一下好奇心,毕竟对他来讲,能走进这样的大房子,是童话般的梦想。 我和长青大大咧咧地进了屋,本想一路猛作,能粘到什么就粘什么。可是这个大房子里虽然宽敞,里面的格局也不同寻常,有大厅,盘曲向上的楼梯,毫无秩序排列的房门,但是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明亮!家具啊,墙壁啊,天棚啊,都是暗色调,给人一种压抑和沉闷的感觉,而且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捂出来的潮湿气味。这是另类的怪味,虽然不刺鼻,也不直接引起我们抗拒的反应,但是单就味的浓度来讲,只要谁走进来,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抗拒却无法抗拒起来,陷入一种是似而非的状态。不过习以为常的人,都会认为这是屋中的本味,而别处的才是怪味。 我和长青只在屋里转了半圈就赶紧出来了,连水都没喝。我俩本来不怀好意,想进去好好抖落抖落身上的臭味,熏熏屋中人,可是没想却被人家给熏出来了。说得难听一点,那屋里的味确实比猪圈里好闻一些。老李,赖子,幽净都没进屋。往回走时,赖子堵在车门口,说啥也不叫老黄进车楼子,老黄只好待在车上。 我们回到院子里,已经一点多了。以前我们中午回来晚了,王姨总是把我们的菜盒,饭盒放在水房里的小锅炉的盖上,我们啥时候回来吃,饭菜都不凉。可是今天我们回来,饭菜还在缸里放着,虽然有盖,但缸里早就断了热乎气,所以饭菜已经凉了。就我的感觉来说,王姨休完“病假”回来,显得比以前懒散了许多。她话是多了,但坐在一个地方,就不爱动窝儿,不像以前总是不闲着,总是机械性地摸摸这个,干点那个,有时还帮我们擦擦饭盒。 王姨没在水房里,炉膛里的煤火已经被她封住了。长青又把炉子捅了捅,透了透,重新加上煤,把炉火烧旺,一来是要烧点热水好好地洗洗,二来也顺便把饭菜热热。我刚把大家的饭菜盒都拿出来,放在炉盖上。老李和赖子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老李一手拎着一瓶白酒,都是一样的瓷瓶“四特”。赖子手里拎着工作服,准确地说是握着,衣服的扣子都系着,衣服里面好像罩着什么东西,还是个活物! “好啊,不错!都热上了?一会儿咱们一起喝点!反正下午没活了,有活我也不干啦!”老李看到我和长青把大家的饭菜都热上了,赞赏地点着头说。 “别着急,你们先热着,热完先垫吧垫吧。等着我,哥们儿给你们弄好吃的去!”赖子神道道地说。然后他扭头走了出去。 “李,李师傅啊!今天这是······‘四特’啊?得用外汇卷买啊?”长青看着老李手里拎着的酒,非常吃惊地看着他,语无伦次地连连问道。 “我今天高兴!你们哥俩像个爷们儿!经理怎么啦?也不能白用人吧?咱也不怕得罪他!得罪他又怎么啦?咱就闷头好好干活,他还能把咱拉出去毙了?”老李把酒瓶放在木架子上,又挥着手,情绪激昂,冲我和长青说。 “那算个屌事啊?别说经理啦,就是局长又咋样?咱不想搭顾他就不搭顾他!李,李师傅啊,我还想再问问,这么好的酒真舍得给我们喝?”长青也情绪激动起来,随着老李说道。不过很快就压住了,还是疑惑地问道。 “这酒算什么啊?改天去我家,我还有茅台酒,全是特供!不过这‘四特’也不错了!这还是我在化肥厂时,那年去江西看望老战友捎回来的,也是特供酒!”老李拿起一瓶酒,仔细地端详着说。 “我咋就不知道车库里有这么好的酒呐?” “能让你小子知道?我偷偷放到库里床下面的木箱子里的。车库就像地窖啊,我准备再窖它十年再喝。叫你小子知道啦,早偷走进肚了吧?” “哎,哎,你们看到主任没?主任那去了?”这时老黄走进来冲我们问道。他刚才下了车,一边咬着在半路上买的干面包,一边去主任那里交差去了,现在他手里还拿着半块面包。他看到老李手里的酒,楞了一下,接着问道:“瓷瓶的?也不是茅台啊?”他滴酒不沾,所以不懂酒,但至少还是知道“茅台”是瓷瓶的。 “你说主任啊?他喝去了吧?”我像是对老黄,又像是自然自语地说。其实我这也是在猜测。刚才我们路过坡下面的金属制品小工厂时,我看到那里依旧很热闹,不时地有成帮结队的男人从那个门口走出来。他们高矮不一,派头各异,但是小脸都喝得红扑扑的,而且大多数都捏着火柴棍剔着牙。通常情况下,摆出这种姿态的男人们,都是酒足饭饱,心情愉快,还有点意犹未尽的表示。 老黄听了这话,懵懂地看着我。我就想逗逗他,于是又故作神秘地说:“一会有好吃的,连汤带水的!你也过来一起吃点吧?为啥自己啃干面包啊?”我这话音刚落地,就听门外面“突突突”一阵响。过了不一会儿,小姜骑着摩托,后面驮着主任,不紧不慢地从水房的门口溜过去。主任小脸也喝得红扑扑的,也捏着火柴棍,不紧不慢地剔着牙。 老黄还是懵懂看着我,也不回话,扭身就朝外走。他这人从不和我们沾边,当然我们也就无法和他沾边。菜饭都热好了,我们把水房里屋的桌子竖过来,一边就着炕,又从休息室里拿来两把旧椅子,放在另一边。我们刚把菜盒摆上桌,打开‘四特’,正要开喝,小姜走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一个布兜子,进了门就闻到了酒香,使劲地抽了几下鼻子说道:“什么酒啊?这么香!”他凑到桌前一看,立刻吧嗒了几下嘴,又说道:“好酒啊!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都赶一起去了?”说着话,他打开布兜,从里面拿出一个铝盆。盆里面装着油炸花生米和一捆香肠,都是下酒菜。我们几个脸上全是问号,都疑惑地看着他,难道他能掐会算!知道我们正要喝酒,特意锦上添花来送菜?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正要张嘴点明是谁送的菜。小姜来回扫了我们几眼,也不绷住吊胃口了,扑哧一笑说道:“齐哥中午上来了,本来是请你们几个还有主任去喝酒,你们几个还没回来。我送主任回来时,他特意嘱咐我,拿点下酒菜给你们捎上来。多少是个心意?”。 听了这话,我暗自点头赞许!自从那次齐老大轮着铁镐,几下子就平息了一场要出人命的打斗,我就感到此人将来能成事,一定是个人物!是个爷们儿,想成事,吐口吐沫就是个钉!说过的话一定要兑现,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闯!其实刚才我已经预感到,菜是齐老大送来的,只不过赶巧今天老李突然心血来潮,豪气大发,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好酒,要喝个痛快而已。小姜说的“你们几个”,我和长青心里都清楚都是指谁,老李自然也明白。小姜虽然也没拉下他,出于处世的圆滑也冲着他一起说的,但是老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掩盖这种尴尬,老李一把拽住小姜的胳膊,不容反驳地说道:“你今天还想走?过来一起喝!” “好酒得有硬菜啊?我再去齐哥那里弄俩好菜!”小姜又闻了闻桌上的酒香,实在是经不住诱惑地说。说完他挣脱开老李,扭头去弄硬菜去了。 没有酒杯,也没有盛酒的碗啥的,我们把酒倒在了饭盒盖里。这酒实在是太香了!又窖藏了多年,倒出来既清洌又浓稠,香味扑鼻,绵长又不浓烈。倒完酒,我们都把各自的菜盒打开了。 “我带的蒜毫炒肉。”我说。 “我带的摊鸡蛋。”长青说。 “我带的你们就没口福享用喽,是肉豆腐!难得美味啊?”老李特意把他的菜盒推到我们眼前说。他的菜盒和饭盒一样大。 冷眼一瞧,他菜盒里装的确实像豆腐,白的,一块一块的,还颤巍巍的,但仔细一看竟然是满满的一盒白肉!什么都没加,看着连葱姜都没放!我和长青都十分诧异,如此美味儿,真的是一般人难以享用的。不过老李经常心血来潮,做出一般人想象不到的举动,所以我俩也算习惯啦,如果深究下去,也许得到的就是更古怪离奇的答案。 “看看赖子带的什么?”长青打开赖子带的饭盒说。赖子今天就带了一个饭盒,应该是饭菜混装,都是现成的。饭盒的上面装着两张糖饼,下面是切的一节一节的像猪肥肠一样的肉段,但是闻起来没有一点肉香味儿。也可能这是最香的肉味儿,只不过我们以前从没闻过,所以无法辨别是啥味儿,到底是不是一种味儿? 酒实在是太好喝了,我们都舍不得喝,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刚喝了一盒盖,赖子端着一个盖着盖儿的小锅走了进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几个这天闻着那小锅里的连汤带水好吃的菜,就觉得特别香!于是不约而同喊出同一句话来:“香!真他妈香!” “哎,哎,你们没吃我饭盒里的肉吧?除了我,你们谁敢吃啊?”赖子先是瞄了一眼他的饭盒,诡异地说。他把小锅放在桌子上,又得意洋洋地说:“小寡妇给杀的,炖的,那叫一个利落!最后又搭了一串松蘑!我今天可是赔了童身又犯损啊!吃吧喝吧,得领情啊?” “活干得利索!”长青冲赖子竖起了大拇指说。 “哈哈。咱从小就练这个!你们一进屋我就摸到鸡圈那里,瞅准一个大的,一把掐住脖子!” “狗怎样?” “没问题啊!全行!偷鸡摸狗,撵鸭子,挖绝户坟,踹寡妇门,我都挺在行的!” “你这饭盒里是啥肉啊?” “人肉!”。 我们几个一边瞎侃,一边喝起来,刚喝到兴头上,又听到小姜的摩托车声。过了一会儿,小姜也拎着两个绑在一起的饭盒,走进了屋。刚才他挣脱老李走了,我们还以为他找借口溜了,没想到他还真给我们弄来两盒好吃的,都是我们以前没吃过的硬菜!而且都是山里的野味,一盒袍子肉,一盒野鸡肉。小姜说这些野味本来是招待区里的头头们用的,可是他们怕人多眼杂,影响不好,都没来吃席。一来是这些野味放时间长了就变味,齐老大给至近的,帮忙卖力气的,大家都分了一点,二来也是我们几个实在口福不浅,赶上今天这个好日子,所以才能享用到难得一见的美味! 好酒,好菜,好朋友,这天下午我们真是好好地大喝了一场!两瓶酒没够,又去买了两瓶,一直喝到天黑。原来老李的酒量也不小,估计一瓶白酒是放不倒他的,借着酒劲,他给我们讲述了一些光彩的和不光彩的往事。小姜也是粘酒就脸红的人,不过这天他也没少喝,也借着酒劲,给我讲述了转山沟里的不少奇闻异事。 正所谓酒后吐真言,男人们在一起喝酒可以增加对彼此的了解,不过酒局过后,有的越喝越近乎,有的却越来越貌合神离,成为永远的彼此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x年x月x天10 平常都是赖子在路口上等我,因为他家离这个路口近,现在换成我等他。这天是星期一,因为要出远门,说好的提前一些时间走,可眼看要到七点了,我还没看到赖子的影儿。好在这是一年中让人感到最惬意的季节,不冷也不热,微风徐徐,擦来抹去,渐渐地把街市,以及街市中的行人,奔跑的车身都擦亮了。太阳早早地升起来,虽然我暂时还无法和一轮红日对视,因为街市本身的凸起挡住了直视的角度,但是金光已经漫天,在远处,在凸起无法遮挡的缝隙中,光与影时刻在变幻着。只要你心意已到,在你注视过的地方,来到和消失都是如此匆匆,仿佛是某个梦境在你眼前重演。 在如此舒适,惬意的早晨,领略着奇妙的光阴的变幻,等待也不在使人烦躁。我甚至想要时光在这一刻永久的停歇,永远地滞留在这个清风拂煦的早晨里,即刻凝结在难得一遇的让人感到安逸的街景中,不在离去。我正在心驰神往,眼前反倒形成了盲区,就是人们常说的熟视无睹,看到的都是映像中的人来人往,分辨具体人像的能力暂时消失了。 “嗨,嗨,嘎嘎新的小伙想什么呢?想煤场里新来的漂亮‘毛毛’啦?”赖子不知道啥时候已经来到我身边,他抬起手在我眼前晃了几下说道。他今天的穿着很特别,都是以前从没看过的新颖样式。 “港衫儿?牛仔裤?换行头了!你挺赶时髦啊?”我上下打量着他说。他穿的都是时下刚刚流行起来的服装。不过看着上衣他穿着还挺合适,这种服饰质感很好,而且挺阔,多少会掩饰他廋弱的身板。裤子就不合适了,他那个麻杆腿穿上大号牛仔裤,长短正好,但是撑不起来,就像穿着两条帆板口袋。 “我一个哥们儿从南边带回来的,怎么样?帅不?”赖子摆了个昂头挺胸的造型,自我感觉良好地说。 “就算一般拐了个弯儿,一般般吧。是你自己想搞煤场新来的小女子吧?穿这么时髦,想晃晃她?”我微微地点了下头说。看破不说破,虽然是世故圆滑的表现,但也是人际交往中必要的方式。 “自知之明哥们儿还是有的!不白费那个心思。鱼找鱼,虾找虾,瘌蛤蟆就得找青蛙。像我这种一般帅的大癞瓜,知道谁是得意咱这口的小人家!”赖子冲我神秘地一笑,合辙押韵地说道。 “说好的七点来钟到这啊,咋才来呢?”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说。 “才七点十分啊!还不算七点来钟?我昨天帮哥们儿卖电子手表,溜了一天街,累坏了,没起来。”赖子抬抬左手又抬抬右手看了两下手表说。他左右手各戴了一块方形的电子手表,表壳轻薄,没有一点厚重,稳妥的表样儿。 “这玩意准吗?多少钱一块啊?” “还行。准不准可不归我们管,便宜啊!在南边抓一把五块钱,回来一块卖五块钱,赚钱啊!” “这地方咋这么臭啊!” “是不是刚才淘便所啦?”。 我和赖子加快脚步,边走边说,正要拐弯走进下面平房区的胡同里,突然闻到一股聚成一团的人屎味扑面而来,把我们笼罩起来。路旁的厕所很大,能有三四十米长,是靠着一所学校的院墙修建的,学校还在男厕的门口处留着小门,学生和附近这一片的居民都公用这一个厕所。以前那边就一个孤零零的厕所,走到这里,还能看到学校的院墙,现在厕所两面都借着学校的院墙盖起了住房,形成了更加密集的住宅区。也可能正因为如此,刚刚被淘空的粪池,升腾起一团团臭气,因为无法在屋与屋之间的夹空中快速飘散,所以才滞留在我们嗅觉能感受的范围之内。 “不对!刚淘完厕所不是这个味!”赖子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前后左右寻摸了一圈,立刻停住飞速地转动着的眼珠说。这是他发现异常情况时的表情。我也感到此处的情况异常,因为刹那间,这块地方变得异常安静,就像一条河道突然被截流了一样,除了臭气缭绕,再无别的什么活动迹象。 “这地方一定有特殊情况!”我也警觉地说。我的话刚落地,就听胡同里远远地传来一个男人嚎啕大哭的声音,他一边哭着,一定是还一边摧胸顿足喊着“都怨我啊??????都怪我啊??????都是我不好啊??????”与此同时,从学校院墙上的门里走出几名警察,其中一个像是法医,脸上戴着大口罩,手上戴着皮手套。这几名警察一路走,一路巡查,分别围着厕所绕起来。 很显然厕所这里发生了重大案件!因为时间的关系,我和赖子没停留多久,赶紧朝胡同里走。这股臭气一直朝胡同里延伸着。那个男人也一直哭嚎着。就在那个粘着半边喜字的门口前围满了人,前面的人有不少都捂着鼻子,后面的人都翘着脚朝院子里张望。不过围观的人都没有开口说话,都在那静静地瞪着眼睛观瞧,好像都被一桩少有的奇事震惊住了,谁都不知道说啥好。 我和赖子拐进胡同,没走几步。从围观的人丛中挤出两个女人,这俩娘们儿都没穿外衣,穿着衬裤,衬衣,蓬头垢面的。她俩一定都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就冲出家门来围观的。她俩和我们迎面走过来,刚开始谁也没开口,可能还处在惊异当中,走起路来都捏捏悄悄的,像是被惊吓过度了,还没缓过神来。越走越近了,她俩才开口说起来。也许她俩看着有外人走过来,有意无意地就想向外传递刚刚接收的信息,这也是女人的本能之一吧? “你说能是自己跳进去的吗?都快生了!想死也不能这么死啊?那坑有多深啊?” “有一人多深呐!上次刚淘完厕所,我看到过。想死怎么还不是个死?一定是先奸后杀,别人扔进去的!能啥得自己,她能舍得孩子啊?唉!可惜这孩子啦啊。” “也是啊,女厕所那里就是个死胡同,想跑都没法跑。这个挨千刀的畜生!” “跑什么跑啊?挺着个大肚子朝那跑啊?唉,别说那些猪狗不如的男人啦,就算是正经人家的男人不也是来了兴头,不容你空吗?你家男人不是?我就纳闷儿了!那时天都朦朦亮了,她咋不喊人啊?”。 她俩说着话,慢慢地走过来,侧着身子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和赖子都有意停下脚步,也侧过身,看着她俩走过去。我们彼此又都继续向前走,拉开一段距离了,她俩还在说着: “弄得一身臭气熏天!怎么托生啊?” “我本洁来,无法洁去!喝了孟婆汤,跳到断魂桥下洗洗吧,身上的臭味好洗!”她们其中的一个,还挺有文化地说。可能她是住在附近的学校的老师吧? 来到出事人家的门口,我和赖子都无心在此逗留,好容易挤了过去。这家院子的里臭味最浓,一个劲儿地向外散发着臭气。当一个源头活跃起来,喷发出来的香,我们都会欣然接收,但是喷发出来的臭,我们无法躲避,那么我们只能反感地路过,然后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远离过后的挥发。 可能是风向的关系,一走过这家的门前,空气突然变得清凉如新,臭味立刻消失了。哭嚎的男人也没了声息,大概是晕厥,或者筋疲力尽了吧。我和赖子刚挤过去,没走几步,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 “你赶紧把这身脏衣服换了!快去洗洗吧。事情都这样啦,你在这瘫着算咋回事啊?” “是啊是啊,大兄弟,快去把衣服换了吧!一会儿派出所的就会过来问你一些事情,你这样臭气熏天的,人家怎么问你话啊?”。 “看样子死的是个女人?还怀着孕?还死在厕所的,那坑里?”走到这个胡同的尽头啦,我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赖子,问空气。我也被这起离奇又令人作呕的案件缠绕住,说说都觉得臭,但还是忍不住,想和谁探讨一下。 “反正是埋汰事,过一阵子就知道咋回事啦。”赖子显然也不愿多说,兴致不高地回了一句。 虽然人自己排出的臭气有可原谅性的容忍程度,就像你自己放了臭屁,臭味必须先钻进自己的鼻子一样。你不先容忍谁容忍?你不原谅自己谁原谅?据说吃的越香,拉的越臭!要是拉的不臭了,反倒是有病了!但是好容易赶上了一个明媚又舒畅的早晨,竟然被带着如此浓重气味的突发事件搅乱了,遇到的人谁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我和赖子走出那个胡同,一直闷着头走路,谁也不想说话。上了大坡,一来到山路上,我们憋闷半响的心情豁然开朗。明媚的早晨依旧明媚,只不过感受明媚的心境淤滞在街中。 这时一轮鲜红的太阳已经攀上了山顶,光彩夺目又温润柔和。这是一块被风雨雷电打磨了亿万年的红宝石,它高高在上,随着黑夜与白日的轮转,也从不停歇地轮转着,在天幕上展出自己,不停歇地变幻着光彩。有时你可以和它对视,它允许你的眼光和它的光泽交辉,感受被照耀的万丈光芒。有时它完全裸露,发出所有的光和热。有时也会蒙上黑衣,披上轻纱,薄裙,朦胧出场,让你鉴赏混沌,洪荒。有时它会灼伤你的视线,让你在眩晕中体验在世的迷茫。这又是一个乌有的零炸裂开来,喷溅出的火星,在乌有的风中旋舞形成的既细密又空旷的火盘。因为它已经组成了形状,所以要求下面所有的形状都成为形状!我们不过是它照耀下的形状之一,一种特别的能意识到自己形状的形状而已。 山坡上的绿似乎变成了液体,可又太浓稠,只有等阵阵清风吹下来时,才随着慢慢地流淌下来。不过一条被人的脚步碾压出来的黑黄的土地截住了这个旺盛成长的季节的流淌。但是只要风不停,绿的流淌还在向下延伸着,眼看就要漫过去,这使我们经常走过的山路,突然变得狭窄了许多。 赖子小心翼翼在前面走,很怕踩到山路上那一丛丛兀然挺立出来的小草,我也一样紧随其后。可能是刚刚感受过的离奇的死亡,让我们非常佩服这一丛丛细嫩的小草,在人们经常踩来踏去的山路上,在一个必须繁荣茂盛的季节里,坚定地成长,试图和流淌下来的绿意混成一体,遮盖已经具有形状的足迹,恢复山野的原貌。 “哎,刚才那个撒尿的当兵的知道是谁吗?”赖子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说道。刚才我们上坡的时候,一个高大魁梧的军人从我们身后赶上来,几步就攀到了坡上。我和赖子上了坡,正看到他从那个简陋的厕所走出来,系好裤子,然后顺着一条羊肠小路,朝山上走去。他登山的速度很快,一看就知道是经常爬山练出来的,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树丛中。 “这山上驻扎着一个连的部队。这家伙不是连长就是指导员吧。”赖子看我没啥反应,回头扫了我一眼,又说道。 “你是说坡下面那个小‘碉堡’就是他盖的?”我经赖子这么一点拨,才快速地反应过来,急忙说道。要是这样的话,就没啥好奇怪的啦。他还真这个实力和条件,在坡中间盖起一个小二楼。毕竟管着一百多条壮汉呐,他调来一个班,撒个欢儿,就盖完了。 “不服不行,你小子真是比猴还精!啥事一点就透!”赖子赞许地说。 “不点也透啊!看咱想透不想透。”我得意洋洋地说。既然话匣子已经打开,我又十分向往地问道:“这回得去六七天吧?” “三四天就回来。”赖子不当一回事地回答。 “不能上海边玩玩吗?” “就是个大水泡子,有啥看头啊?” “那可是人类的老家啊!” “老家?哈哈,是他妈的老家,沉了底儿就回不来啊!” “人是猴子变的,猴子是鱼变的。” “猴子告诉你的?”。 我和赖子边走边聊,很快再拐过最后一个弯,就能看到采石场的路口了。刚拐过弯来,突然远远看到主任竟然也在前面的路上走着。这时他背着手,迈着急急的小碎步,已经快走到采石场的路口了。主任姓汤,已经年近半百了。他是小骨架,小团脸,白白的。别看我们仓库在山上,地势高,上下班都费鞋,主任这官也不大,但是内部人都知道,下面局里,公司的人,惦记着这个主任的还真不少!确实有几个在下面局里,公司里当科长的人,都想和汤主任调换,他说啥没答应。谁比谁糊涂啊?这点事还看不出来?管着四辆“大解放”,还有一辆“解放吊”,地盘也不小。这官不大,权可不小,给个处长也不换呐!虽然有不少人惦记着这个主任,但这么些年来,没人拱得动他,所以人送他外号“座山雕”。 “今天主任咋也走这条山路呐?”我疑惑地问。 “人家住上高楼了呗!”赖子阴阳怪气地回答。 纺织系统房源短缺,别说普通职工,就是一般干部能住上高楼的也不多。老李他老婆还是局里行政科的科长呐,他们至今还住在平房里。 我和赖子加快脚步朝前赶,不一会就来到了采石场的路口。拐过弯,朝下一看,老李已经把车子开到了院外,在门口的斜坡上停着。这是他一向等人的地方,因为要走的时候,松开闸就可以直接溜坡,不用点火启动,能省点汽油。我和赖子疾行而下,刚刚路过煤场的时候。煤场里新来的漂亮的小女子款款地从下面走上来。之所以称她为小女子,那是因为我们院子里的所有的男人对她有了一段时间的印象以后,才一致认定了这个称呼。可以说她是个标准的美女,身材匀称,皮肤细白,优雅迷人。总之如此娇艳美丽的女子,在所有的男人的视线里都是一个渴望得到的形状,急切想拥有的肉体。她几乎每天换一身服装,而且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她经常在我们的门前走过,或者在来往的路上同我们擦肩而过,最让我们一致认定她是“小女子”的原因就是她的优雅。无论是行走时的姿态,还是回眸,转身,甚至不屑一顾时,她都保持着优雅迷人的状态。不过她有个令人费解的习惯,左手始终插在裤兜里,我们从没看见她把左手放在外面。 平时她和我们迎头走过,或者我们在院门口坐着看着她走上来时,总是赖子不咸不淡地和人家打招呼,不是叫人家大妹子啊,就是称人家小美女。她也算给几分薄面。虽然那脸上始终保持着清冷,孤傲的表情,但有时她也能优雅地点点头,有时也能刚好叫你能分辨出她脸上出现了变化,那样浅浅地一笑,算是回应,只是她从不开口和我们说话。这回她好像被赖子的装束吸引住了,走到我们眼前时,很认真地从头到脚打量了赖子一番,竟然有了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可是赖子今天挺邪门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假装没看见她,一低头从她身旁匆匆而过。我倒是打心眼里舍不得冷落大美女,冲她点头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别忘了给我带点蛏子回来啊,就要溪口产的!”我和赖子来到门口,正听到主任和坐在车里的老黄说。主任这时还没进院,看来他最近的心情确实不错,刚才还和车上的长青有说有笑,我和赖子只听到末后几句,好像是在谈搞对象啊,喝喜酒啊什么的。 “主任,知道你好这口,哪回从海边回来都没忘给你带啊?可是现在这天,大老远的带海鲜容易变味啊?”没等老黄开口,赖子抢先插嘴说道。 “回来给我使劲尥蹶子尥!”主任瞪着赖子说。 “能尥起来还说啥?老牛拉破车,没一样能尥起来的啊!”赖子朝车前面怒了几下嘴说。 “我说老李啊!回来给我使劲尥!全给我整八十以上!把我的蛏子放有味了,我可要你赔啊?别为了省那点b油钱,就磨磨唧唧的!就那点b钱?回来我给你补上!”主任用一种训斥下级又带些好友之间戏谑的语气冲着车前面喊。 老李打开车门,站在脚蹬子上,把头探进车厢里看了看。他在确认该带的东西是否都带全了,毕竟来回一千多里地呐,这也算是一次远行,该带的东西都得带好,到时候用起来才应手。别看老李一天大大咧咧的,其实他心挺细,心思也挺周全。老李缩回头,朝我和赖子摆着手,不耐烦地大声说道:“快上车走了!年轻轻的老睡懒觉,没出息!没听说赶路要早,好饭不怕晚吗?”说完这话,他才冲主任点了几下头,不冷不热地又说:“我尽力吧,可万一要是遇到修路绕弯,我就没办法了啊。”从各种表现上来看,老李在心里根本就没瞧起主任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可是人在屋檐下,有时不得不应付一下。 “哎,我说大赖子啊,昨天是礼拜天啊?又加班加点掉‘毛毛’去了吧?”长青也在车上跟这着起哄。 “别放你个萝卜黄豆大米粥屁了!哥们儿从此金盆洗手,天天向上啦!路上遇到了臭事,耽搁了。”赖子十分严肃认真的说。 “知道你天天想上!是尿盆洗手吧?越洗越骚!” “走着瞧吧。”。 我和赖子分别上了车,老李松开车闸,车子开始向下滑行。车厢里装着大油桶,苫布,棉大衣,还有两个备胎,几根硬方木。方木和备胎是老李每回出远门时必带的,方木是支车用的,汽车满负荷以后,就会对减震器施加重力,磨损车厢下面的弹簧。每回出远门住宿的时候,或者装上货物停在车库里等第二天早上出发去送货的时候,老李都会用方木把车厢顶起来。这种做法可能是老李自己的发明,因为我们从没看过别的司机这么做过,也无人能确定如此支撑是否会减轻对汽车减震器的损耗,从而影响汽车的寿命。备胎就不用说了,一般情况下每辆车都得必备一个备胎,这是常识,也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但是老李出远门时,必须要带上两个备胎。这也是他一贯的从不改变的做法,雷打不动,始终坚持着。 11 汽车凭借着陡坡和自身的重力,越滑越快,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胜利金属制品厂”|的门前。这个院子里以前经常是死气沉沉的,只能看到一堆堆的废铜烂铁,而且还是越堆越高。可能是工厂里的消耗,或者说是运用,远远小于供应的缘故吧,这里给人的印象就是个废品收购站。现在来看,工厂里一片繁忙景象,院子里又搭起了一溜厂棚,烟雾弥漫。各种以前我们从没听过的机械运转的声音“轰隆”作响,厂里的工人也增多了,都穿着一样的工作服,来往穿梭,都忙得不亦乐乎。 汽车刚过金属制品的门口,紧挨着工厂下面的一条胡同里连跑带颠地窜出一只鸡,就是老举经常领出来溜的那只老黄鸡。老母鸡扇忽着翅膀,像飞又像跑,还不停的惊恐地“嘎嘎”叫着。正好胡同前面是个斜坡,老母鸡一展翅膀从上面飞下来,落在路上,扭头朝上还是不停地“嘎嘎”叫着。随后就跑出来一条大狗,这是一条街面上少见的的大狼狗,黄毛,背上上是灰黑色。大狼狗好像并没有恶意,也不叫,也不吼,在坡上探头探脑,好奇地俯视着下面狂叫的老母鸡,像是在思考另一种黄毛的形状为啥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也许狗或者其他动物,就是凭借形状的不同,来分辨世间的差异,气味的不同,只是用来佐证差异的。 “老黑婆子!想鸡吃了?”随着一声喊叫,小姜和老举几乎同时跑出了胡同。小姜出来训狗。老举出来看鸡。老举好像就是要同季节作对,天冷时光着膀子,这时候却穿上了黑棉袄。当然了,他无论光着膀子,还是穿着棉袄,胸前都会别着红像章。老举来到胡同口,看到他的老母鸡还在不停地叫,就用手指着坡下面说道:“牛鬼蛇神当道,鸡飞狗跳。阶级复辟,地动山摇。行啦,小骚货别叫了,装什么假正经啊?” “是啊,都是母的闻闻怕啥啊?老黑婆子不吃你啊,带毛的鸡不好吃!”小姜也笑呵呵地冲下面的老母鸡喊道。 小姜和老举是邻居。那天下午喝酒的时候,我们曾提起过老举。小姜跟我们说老举以前也在纺织系统工作,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其实老举也风光过,当过造反派的头头。老举以前有过一个漂亮的媳妇,据说还真是某个资本家的姨太太,后来不知去向,死活难定。老举现在疯疯颠颠的原因,大概和他老婆不知去向有关。老举现在跟着儿子一起住,他儿子的年纪和我们差不多,提前接了他的班,在一个棉纺厂里当修理工。老举这个儿子长得英俊高大,一定是随妈了,和老举有天壤之别,简直就是两个种群里的人!不知道内情的人,打死都不会相信老举还有这么个一表人才的儿子。 老举不犯病的时候和好人一样,而且又干净又利整。他以前犯了病就四处游走,举着红宝书,带着红像章,四处清查地,富,反,坏,右。现在可能是腿脚不好了,犯了病也不远走,领着他养的这只老黄母鸡在家附近转悠,而且也和鸡一样随地大小便。不管有人没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当街就拉就尿,有时刚干完埋汰事,要是正赶上他忽地又正常了,好人一样了,他还大骂人家猪狗不如,不讲卫生!回头自己又收拾干净了。只要一犯病,他就把老黄母鸡搂在被窝里睡觉,而且不管白天黑夜,还抱着老母鸡,放在下身?????? 小姜一点也不开玩笑地说他亲眼看到好几回,老举抱着老黄母鸡,放在身前面,当然是穿着裤子??????一边动,还一边嚷嚷:“干你个小老婆的-干你个小老婆的??????”看到小姜他也没停住,回头还问小姜:“大兄弟,你看我这么干行不?”。 老举这时一定是精神错乱的同时性也错乱了,进入了一种极度昂奋的臆想状态,只有他这一个单独的肉身才能单独享用的状态。病人嘛,做出什么样出格的举动都正常,因为所谓出格也许正是外人无法理解的不出格。 后来小姜和老举又说了几句什么话,我们没听清楚。一定是刚才老黄母鸡突然飞到路上的时候,老李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刹车。如此快速近乎本能的反应,正是一个好司机必须具备的条件,一旦前方出现异常情况,司机首先的反应就是把脚挪到刹车的踏板上。这一脚刹车使车子的速度减慢了许多。下面就是个小拐弯,还是个小漫坡,老李已经预计到按车子减慢下来的速度是无法冲过去的,所以只好打着了火。汽车轰鸣起来,遮住了上面的人语声。 “小姜刚才领的什么狗啊,挺凶啊。”我在车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着长青。 “德国‘黑背’,不过他这个不是纯种的!”长青立刻脱口回答。 “你对狗也内行?” “小意思,我早就看到过。”。 太阳至少在我们的车一直行驶的路上一直在升起一直在照耀,尽管随时变幻着照耀的强度和光泽,但只要你一心感受这个上午的舒适和惬意,就无暇顾及天上的变化。我们这次是去一个靠海边的大城市提货,我长这么大还没真正的看过大海呐,所以心中一阵阵窃喜,到了那里一定要看看大海。因为天气好,车子一出市区,我们就把苫布摊开,上面在铺上棉大衣,围成一圈,开始打扑克赌博,赢中午的饭钱。老黄和赖子也上来了,其实他俩也挺好赌,就是从不玩大的,不论输赢,只要超过十块钱,一定吵吵着散伙。幽净不好赌,但有时出于情面,也能给我们当个牌架子。不过他事先声明,赢了钱他最后如数奉还,谁输的多给谁,输了钱我们最后也返还他。从赌博的风格上看,赖子和老黄属于小心谨慎型,从不冒险,老黄在自以为有十足的把握时,倒是也敢涉险,所以他俩每回耍钱时,赢得不多,但输得也不多。长青属于险中求胜型,所以他总是大起大落,有时赢得多,有时输得也多。我属于稳中求进型,通常情况下也只能保本,不输也不赢。 我们这种玩法叫“剋一”,四个人能玩,五个人也能玩。四个人玩时叫“三打一”,五个人玩时叫“四打一”。其实有些看似平常得文化现象,细思起来,你就会觉得非常神奇,不可思议!比如在某一个地区某一段时间里流行起来的俗语,俚语,民谣,服装的样式,还有一些游戏的玩法和规则,任何人都无法确定这些现象是何时又是通过何种方式流行起来的,是何人发明创造的?而且有些游戏的叫法和流行起来的用语都是无法确指的,模棱两可,但是大家都能接受,也很快就能接收,既可以互相意会,又非常愿意口口相传。咱就拿“剋一”这种扑克玩法来说,你用剋,磕,抠,尅,打,任何一个字来称呼都准确,反正就是几个人围攻一个人的意思。 “剋一”的玩法是这样的:四个人玩时,每人抓十二张牌,下面留六张牌,大小王和2都是固定的主,是调儿,王最大,可以管一切,2是除了王以外其他都能管。然后玩者依照上一把的牌序依次轮流要一个数,最低是60,上不限数,理论上可以要到100,但是要到80就是“双儿”。“双儿”的意思就是输了要的人给大家双份的钱,赢了大家给他双份的钱。谁要的数大,或者谁要了一个数以后,后面再没人要更大的数,他就可以主打这把牌,自己单打独斗,其他人就成了对立面。 接下来就是玩这把牌:主打之人有权把留着的六张牌混杂在自己的牌里,然后从新组合,最大程度的优化以后,再选出六张优化以后剔除的牌扣在下面。他手里仍然还是十二张牌,但是这手牌和刚刚抓上来的牌就大不同了,他可以自定一种比较多的花色为主,比如手里的红桃多,就可以自定红桃为主,其他花色就是副(单单在这把牌中)。他手里要是还有足够多的2和王,扣除六张废牌以后,十二张都是一色的和2还有王组合成的牌,那么这就算一手好牌了,基本上可以打成,赢钱了。 主打之人扣完牌以后,首先要调主,一般都是用2和王这样的大调儿先调主,一圈一圈地调主。他不论出一张什么牌,王也好,2也好,或者是自定的主也好,其他人依次出同样的牌,就是出自己手里的主,或者2和王。2还有本2和其它2之分,如果这把牌定下红桃为主,那么红桃2就是本2,可以管其它的2。主打之人出的牌要是被另外的人管上了,比如他用小王调主被其他人的大王管上了,就由管上的人首先出牌。如果主打之人出的牌,无人能管,他就会继续调主,一圈一圈的,直到把其它人手里的主都掉光。其它人手里的主都被调光了以后,要是牌面上其他人没拣到分儿,而主打之人手里剩下的全是主,没有副,这把牌他就赢了,而且是剃了,赢得钱翻番。 这种赌博的输赢分几种方式:从主打之人这方来说有成,剃两种赢钱的方式。他要了70,一把牌结束后,牌面上其它人只拣到了25分,他就成牌了。牌中10和k都算十分,5算5分,在出牌的时候,只要打家的牌被管住,而又有人加分,那么对方就是拣到了分。打家要了80,对方只拣了15分,他就成牌了。剃的意思就是无论打家要了多少数,对方一分没拣到。成和剃都是打家赢钱的方式,但是等级不同,剃了会赢翻倍的钱,如果是要双剃了(就是要80以上),那是大剃,还要翻几倍赢钱;从对方来说有破,拣双,抠底三种方式。打家要了70,牌面上拣到了30分,那就是破了,拣够了60分就是拣双了。如果最后打家手里剩下的最大的牌没有其它人手里的牌大,那就是抠底了,抠底之人还会多得钱。也是按等级来递增赢钱。 五个人玩“剋一”和四个人的玩法一样,只不过为了每个人手里的牌都一边多,从牌中拿出了三个3,增加一个3王(除了大小王不能管)。使六大调(大小王,四个2),变成了七大调。其实这种赌博得玩法,只要你手里有四大调,就基本上能赢钱了,当然能抓到四大调的机会不是很多。 如此复杂又细致的游戏规则是何人所定?又是何时定型?通过什么途径流传过来?无人能探究出来!也无人想要花费心思去考证,只要我们觉得玩上了有趣,玩着过瘾,学会了玩法,跟着玩就行了。如此玩输赢,既需要运气,又需要技巧和脑力,尤其需要对种种迹象细心的观察以后,做出整体的准确判断,才能最大限度的把握自己的输赢,正因为如此,这样的赌局才深受我们的喜爱。 我们赌得兴起,谁也没发现天空的颜色在悄悄地改变。汽车一直在公路上奔跑,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向另一个地方拉开着距离,消耗着时间,丈量着空间,也不知不觉带走了一个明媚,通透的早晨。乌云翻滚升腾,仿佛是天边燃起的烽烟,很快就占领了天空,从那边黑云凝重的地方,远远地传来一阵阵闷雷声。温馨的时光很快就流逝了,那只不过是宇宙的脸庞上,时常会浮现出的一抹神秘的微笑,一闪而过,从不停留。 老黄和赖子赶紧下了车钻进了车楼子里。我们在车上把苫布绑在车厢前面的大架子上,再用备胎和方木搭成一个小窝棚,上面遮着,下面垫着,钻进去能坐能躺,倒也舒服,安逸。老李带的木方子和备胎都派上了用场,他是不是早就预想到了他带的东西会有这样的用途呢?这个也不好说。 没过多一会儿,外面就下起了雨。雨不大,精细精细的,如此黑厚的云层降下的竟然是牛毛细雨,的确出乎我们意料,大概是风还不够强劲,无法挤压出更大的雨点。雨落在苫布上,无声无息,只是一股股飘来的潮气带进浓浓的雨味。从小窝棚边上留着缝隙望过去,路边远远近近,行行行行的山野全在雨雾里迷离着,延展着渺渺茫茫的翠绿。细雨淋漓,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画笔,时刻不停地为山野增色添彩,眼看着一幅流动的画卷倏忽展开,同时落上浓墨重彩。随着汽车疾驰前行,大小不一,长短不齐,高矮胖瘦各异的一座座山,仿佛也在列队赶路。山山岭岭背负着越来越浓重的行装,它们将路过夏季,在秋天卸下行装,然后大睡一场。我们在四季里相遇的山岭,都是似曾相识的,走到那都不会有无法消除的陌生感。我们在四季中相遇的人也是似曾相识的,可人和人却无法彻底的打消陌生感。人有时像山,山却永远无法像人。 我半躺半坐,一边舒舒服服地观山景,一边迷迷糊糊地正要打瞌睡,就听身旁的幽净跟长青说道:“你离家这么些天能行吗?” “没事儿,小红比我强多了,她会帮着照顾的。”长青也睡意朦胧地说。我只知道小红是他家的邻居,经常帮他照顾奶奶。 “你们俩也不结婚算怎么回事啊?” “就那么回事呗” “她也不想结婚?” “想。” “那就办办得了。” “等我把奶奶送走再说吧。”。 幽净停了半晌,可能是不愿意提及这个话题,但最后还是气不公地说道:“你爸和你爷真是爷俩啊!都是花??????” “也不能全怪他们。”长青刚才也半躺半坐着,这时忽地立起身,也眺望着车外说。长青很少提及家事,但在一起相处时间久了,我们自然也会略知一二。他爷爷给他找了个后奶奶,接着他爸又给他找了个后妈,所以他一气之下,领着自己的亲奶奶一起过,和他们断绝了来往。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具体怎回事,我们还是不太清楚。 “不怪他们怪谁?他们不娶后老婆,你能这样跑单儿?” “也不能怪他们的老婆!” “那怪谁?” “不知道。” “你不怪你爸的老婆,咋不管她叫妈呐?” “这是两回事!” “什么叫两回事啊?” “不知道。” “原来你是后妈啊?”我忍不住好奇地插嘴说。其实我就是想证实一下听到的事情是否真实,尽管这种来自当事人的证实也不能准确地认定为证实。 “那是我爸的媳妇!”长青立刻反驳道。 “你爸的媳妇不就是你妈吗?”幽净较真地说。 “扯蛋!我就觉得吧,我以前的妈是我妈,可不是我爸的媳妇儿!现在这个妈是我爸的媳妇可不是我妈!”长青绕来绕去的说。 “乱七八糟!”幽净不耐烦地说。 “一点都不乱!”我十分肯定地说。长青这么一绕,我突然意会到了什么道理,但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雨就这么一直下着,不大不小,不紧不慢。黑云也是这么一直笼罩着天空,不去一分黑,也不添一分晴。好雨知时节嘛,因为这还是一个需要滋润而不是冲刷的季节,一切都在成长,一切都须要成长,一起都必须在成长过后经历收获的季节,瓜熟落地,果实累累,归于泥土之中,而后从新在泥土中成长,轮回。 到了中午,我们在路边吃了点便饭又继续赶路。雨天路滑,车子不能跑太快,只能随着不紧不慢的雨,随着雨的脚步不紧不慢地行进。我和长青中午都喝了一壶酒,上了车,舒舒服服地一躺,裹上棉大衣。平时刺耳的马达声,好像被雨雾润化了,变成了催眠曲,很快就把我哄睡了。 仿佛是一阵风吹过来,又好像是一股浓重的气味占据了两边都是红砖墙夹成的入口,气味虽然浓重,但无法确认到底是什么味儿,就是一种单一,绝对的浓稠强行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受器官,让我无法自拔,逃离一个半明半暗的区域。根据光线的强度,应该可以确认这是一个早晨,天刚朦朦亮。 提啦-踏啦-提啦-踏啦??????首选我听到一阵谁穿着拖鞋走路的脚步声,然后就看到一个穿着衬衣衬裤的女人走进了红砖墙夹成的入口。她的脸很模糊,看不清楚,可由于她穿的衬衣裤都是贴身的,紧裹着肉体,所以身前,身后的凸起都格外显眼。凸起的标志,在引领诱惑的眼神,激发投射者迫切的行动。她的腹部有明显的隆起,可能是个孕妇。 她似乎一开始就在我的前面走,碎花细纹青白色的衬裤围裹一分两瓣的半球型,鼓胀又饱满,不停地扭摆着。也好似刚刚从我身旁走过去,头发蓬乱,一定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要不然就是我一直在尾随着她,从浓重的气味占据了红砖墙夹成的入口处的时候,我就一直跟着她,所以我只能看到她的后面。 我离她越来越近,分成两瓣的半球型的轮廓渐渐变大,上面细碎的花纹也消失不见了,变成了润泽的白玉色,中间的缝隙一下子变的非常宽,看着就是一条幽深的沟壑。红砖墙夹成的入口仿佛进入了女人的身体,或者说入口本来就开在她的身体里,也仿佛她背上了红砖墙夹成的入口,还在朝前走。 我万分惊奇,正在差异,不知如何是好!一个男人突然插进来,挡在我和她中间,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这就是一个男人的影像,一个身体的轮廓。 “不许叫,否则捅死你!”恶狠狠地低吼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我憋不住了呀!”女人的声音很清晰,好像就在耳边响起。 “憋不住也得憋!找死啊?”男人的声音变的急促起来。 因为他挡在我面前,我看不到女人有什么反应,有什么动作。随后不久,女人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响。男人褪下了自己的裤子?????? “哭什么啊!闭嘴!叫你快活!”男人喘着粗气说。 我很想冲上去解救女人,也想大喊大叫,可就是迈不动腿,也张不开嘴。我正和自己较劲,又是一阵风吹过,眼前从新出现两边都是红砖墙夹成的入口,接着一股浓重的气味滚滚而来。不是从入口的深处,就是从对面,传来一个男人嚎啕大哭的响声。 12 “到站啦,到站啦。”赖子在下面敲着车厢板喊道。 这时车已经停住,我睁开眼,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六点了。天还和中午一样阴沉着,没有一点变化,细雨依旧如丝,飘飘洒洒。夜色趁机早早地溜出来,天和地都一片灰蒙蒙的。刚钻出窝儿,还真感觉有点冷,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又住这鬼地方!”长青撩开苫布,一边下车,一边不十分情愿地说。 “管吃管喝,还有大‘转盘’陪着,不住白不住!你又不是头一回住?”赖子大声说。这时他已经躲在不远处的一间房子门口的雨搭下面,他说完还回头朝门里边望了望。我们的车就停在这间房屋门口的边上。这间屋子里的灯光已经亮起,水泥抹的雨搭上吊着的白皮灯也亮了。雨搭下的灯泡是特制的,白色不透明,专门给门外照明用的,灯上有圆锥型的铁皮罩子,外面是蓝色,里面是白色,灯泡上还围着粗铁丝编成的网罩。这扇门半掩半开,能看到屋里放着桌椅,应该是吃饭的地方。 “又要共产啊?这是什么地方?”我也下了车,跑到雨搭下,一边四处打量,一边说。从半开的门里传出锅勺碰撞,刀板相击的声音,还能闻到阵阵肉香味,这是一种混合的肉香味,一时难以分辨出都是什么食材。 “这是刘庄。这里伙食好,还能吃到海鲜。”赖子朝门口靠了靠,探进屋半个身子张望了一下,回过头来说。 长青刚才下了车,直奔屋里走去,这时他推开赖子从屋里走出来,一脸馋相地对我说:“今天这里有虾爬子,还有华子鱼,晚上还得好好喝喝?”说着话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回头冲着赖子大声问道;“你今天反常啊!以前不是一下车就借口去看看有啥好嚼货,朝屋里颠,去勾搭人家小服务员!今天这活让我干了?” “我说金盆洗手,你偏说尿盆洗手,别管什么盆吧,反正是洗手啦!”赖子顺着左边的一排房间的屋檐朝前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 长青很纳闷地看着赖子的背影,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奇了什么怪啦?吃什么神丹妙药啦?” “学好还不好啊?关键是要彻底学好!”我也看着赖子的背影对长青说。 “哼,能坚持三天就不错了!”幽净也从驾驶室里探出出身子,歪着头说。每回出远门,车楼子就是他的旅舍。我听赖子说过,冬天实在太冷时,他也能进屋,但从来不上炕,有凳子就在凳子上坐着睡,没有凳子就在炕沿上坐着。 “哎,一会我给你弄盘虾爬子,别总是吃凉馒头,干面包,炉果啊!虾爬子也不用炒不用炖的,清水下锅,总行了吧?”长青转过头来对幽净说。 “不要不要,我嫌他们锅有味!”幽净急忙晃着头说,然后又缩了回去。 这些所谓的“共产主义”旅馆都差不多,都开在村镇里,或者离村镇不远的路边,大概都是公社啊,大队啊,县城啊,他们自己搞得副业,所以财务管理不是那么严格。那些城镇里的国营大旅馆是绝对不敢这么“共产”的。这种“共产主义”旅馆规模都不大,其实就是大车店,满都户那个旅店算是大的了。有的旅店门前还能支根杆子,挂一个晚上能发亮的玻璃框子。有的旅店干脆就在门前的树上挂一个酒幌子,此外再也看不到其它标记。当然一看这里的房屋布局,也就大概可以认定此处是住宿的地方。 刘庄这个旅店看着和别处没啥两样,但显得十分整齐。没有院子,两排平顶的灰砖房平行着相对而建,紧里面又横着盖了一间大房子,算是堵头吧,这样就围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房子的窗台以下都镶着青石板,里面的地上也铺了同样的青石板。看来这种青石板的质地很好,就算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面,也反射着绿莹莹的光泽,晶莹剔透的。住房是没有内廊的那种,都是两扇窗户,中间是门,一间挨一间排列着。 旅店的房屋也不小,可能是这样的房子通风比较好,屋子里没啥怪味。靠着里面的墙是一铺通趟的大炕,看样子要是挤一挤,能睡十几个人,炕上铺着灰黑色的薄毯子,但不是毛毯子,更像毡子。炕中央正对着门是一个像小窑洞似的地炉子,拱顶,从下到上是用灰砖砌的。就算外行人也能看出,这炉子砌的非常精致,干活之人的瓦匠手艺一定非常精湛。炉门是拉关式,如此特别的设置,可能是怕点火烧炕时朝外倒烟。烟筒镶在炕里边的墙中,而且明显地加宽加大,因为炉子对面的炕上就像立起了一个柱子,凸出有半个砖的长度。在炉子和烟筒设计上来看,都是非常合理而且有效率。这样的大炕有足够的回旋空间,它不管你是什么风向,只要烧热了,既可以保温,又可以及时扩散什么煤气啊,二氧化碳啊,有毒物质。在这样的荒村野店里,能看到如此科学的设置,真是另人刮目相看! 房间的墙壁刚刚刷过白浆子,看着也算干净。在门旁边的一侧墙上挂着一面几乎看不到人影是落地镜,镜子的上框下面还勉强可以看到几个字:为人民服务。两旁各有一行字:爱护公物;人人有责。门的另一侧放着一张旧桌子,上面有个旧暖壶和四个断了把的破水杯,不是玻璃杯,和青石板一个色,可比青石板更见透明一些。 炕上的被褥也刚刚浆洗过,看着也算白净。被褥都是用粗硬的白布缝制的,布料就是比土布精细一些,而且散发这一股肥皂味,不香也不臭,不刺鼻,但是浓稠。就是一种中性的浓重,我们的嗅觉只能分辨出这种浓重,却无法定义浓重的具体意相,只不过闻久了,就成了习惯性的可以接受的一种味道。我抖搂开被褥仔细一看,发现上面还是五颜六色的。有些污渍是洗不掉的,虽然都是表面的污染,但有些渍似乎可以一下子沁入本质,在表面上清洗根本无法去除干净,只能稀释污痕的浓密。我还能从洗得褪了色污痕中分辨出三种污渍,有油渍,尿渍,血渍。不过还算好,被褥上散发出来的肥皂味已经抵消了污渍的肮脏感,在我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了。 我找了个靠墙的位置,铺上褥子,脱掉外衣,四脚朝天,舒舒服服地躺上去,总算找到了上床歇歇脚,直直腰的感觉。刚躺下时,我毫无意义地望着天棚,不想看什么又得看点什么。我们睁着眼睛时的通常状态就是这样,视线里景物刷刷闪过,看到了什么又无所谓是什么。就算你在一定的时间里,专注着某一个地方,那也是你突然固定了一个角度后的无意义的注视。直到身边的景物冒出某一方面的意义,或者关联着过去曾经出现过和未来即将呈现的意义,你才会驱使着意念共同关注,以便留住意义,或者有所表示去探究意义的所在。 可能我觉得无意义的呆望确实没啥意思,于是侧了下身子,换了一个角度躺着。随着姿势的变换,我的眼光自然落在了对面的墙上。突然我发现这面墙上几乎画满了大大小小的两种形状,还有字迹。虽然刚刷过白浆子,但可能是白色过于稀薄,无法遮掩下面的图形和字迹,反而使这些痕迹从近处看更加清晰可辨。这些图形都非常拙劣,一看就知道是随手涂抹上去的。但无论是如何胡乱涂抹上去的,有的也就是几根线条的组合,一看就可以辨认出都是什么形状。这两种形状在一些公共厕所里,或者男女共用的卫生间里也能看到。 一些形状是我们暗自渴求的显现,一旦这些形状显现出来,自我膨胀的形状也会同时显现出来。自我形状膨胀的同时就会不停增加强烈的程度,逼迫自我释放,喷涌,然后享用空荡荡的舒畅,以便在抽空以后的躯壳里重新累积渴求的形状。准确地说,墙上的图形全都是女人那两个关键部位和男人那一个凸起的部位的素描,仅仅是用几根有粗有细的线条勾勒出的形状,把女人和男人深藏着的不敢被太阳照耀的形状,突出地显现出来,当然是抽象的一般的显现。有的是单一图形,就是女人的两处隐私的形状。有的是成双的图形,是男人女人隐私的器具并列,相对,或者已经相交的展现。这些图形大部分都相当粗糙,看着就是两种不规则的形状而已,但是也有不少画得气韵飞动,惟妙惟肖,画工相当了得。旁边还有题字,字迹表达出来的意思也是有的含蓄,有的直露,有的竟然是一首意相丰满的古体诗: 高山峡谷一条沟 一年四季水长流 不见牛羊来吃草 只有秃子来洗头 “开饭啦,开饭喽。”赖子拎着一捆湿漉漉的劈柴走进屋大声喊着。老李和老黄听到喊声,几乎同时跳下地。他俩可能早就饿了,早饭吃没吃我不知道,反正中午吃饭时他俩都留着半截肠子。刚才进了屋,他俩都趴在炕上,想必是特意挤压着肚子,不至于感觉太瘪吧。这会儿听说开饭了,全都饿相毕露,一出溜就下了炕,一前一后,三步并作两步朝外走。长青刚才没进屋,他在外面的车里陪幽净说话。我假装没听见,转过头去,继续饶有兴致地浏览墙上的图形。 “住这地方不错吧?墙上都是大窟窿,小眼子!晚上都做好梦。”赖子把劈材扔在地上,淫邪地冲着我说。这家伙一进屋就知道我在看什么,虽然我不是有意的选择了靠墙的位置。更不是有意悄悄地来观赏墙上的春情淫意,但他一定是认为我故意把被褥搬到墙边,专门来“闹眼睛”的。男人的心意有时会直接相通,尤其是关于女人的事情上。其实他在揭穿我的同时也把自己揭穿了,他早就知道墙上有啥光景,否则那会知道我在看什么光景。看来赖子也不是不留情面,唐突所为,他只是想点醒我,一起唠点骚的。 我一翻身坐起来,倒也没感觉有啥难为情。我看谁不看啊?没必要遮掩。不过我还是没直接搭赖子这个茬,岔开话题说道:“这天还烧炕?” “这里离海边太近,又下着雨,潮乎乎的。点把火,驱驱潮气。”赖子一边干活,一边说。看来他对我是否接茬也不太感兴趣,这家伙真有点邪门儿!他就在家里过了一个星期天,好像一下子脱胎换骨了,变了一个人似的,对一些有“性趣”的事,都无所谓了! “太近?太近是多近?”我一听这离海边近,立刻来了兴致,急忙追问道 “也就二十来里地吧,一卡子远!这里是个海岔子,你没闻到一股潮乎乎的咸味?”赖子还是一边干活,一边说。他把劈柴塞到炉子里,从兜里掏出一瓶汽油,点着火。 “也不算近啊!要是二里地嘛,还差不多。”我失望地说。要是只有二里地,我即刻就能跑到海边去玩。 “海有啥看头啊!潮乎乎,凉飕飕的一个大水泡子。要是能给点补助费嘛,我兴许能过去看看。回去的时候走西边,到了西沟,你在车上就能看到海了。”赖子拉上炉门,直起腰来不以为然地说,说着话,还有意识地朝我这边的墙上张望着。这炉子设计的果然合理,下着雨,气压这么低,也不倒烟。 我从炕上下来,也恋恋不舍地扭回头又朝墙上看了几眼,这才抬腿走人,和赖子一起去吃饭。我们一边走一边聊。 “这大窟窿,小眼子,那个屋都有?”我问赖子。 “差不多吧。” “这屋里要是住上女人,看了多不好意思啊!” “有的女人背地里比男人骚,你看那大家伙画的,比老李的都大!” “你怎么肯定那是她们画的?” “这要不是她们画的,你把我眼睛抠下来,当玻璃球弹!”赖子指天发誓说。 吃饭的地方不算小,就是把一间大房子分成两半,一大半一小半,中间隔着一堵矮墙,小半这边是厨房,大半这边是餐厅,既封闭又透明。看样子这里刚刚杀了一头猪,越过隔离的矮墙,可以看到在厨房的一面显眼的墙上挂着全套的猪下水,还有半片子猪肉,全都是血淋淋的,鲜红鲜红的。虽然看着血腥,但会直接地刺激你味蕾的鲜嫩的感觉,一下子把你胃口打开,让你产生吃饱喝足的欲望。可以肯定地说,这个荒村野店的主人是个非常善于经营的生意人,他(她)会叫你恰好在此路过时,酒足饭饱以后,还会产生再一次路过的渴望。 我走进屋,首先的第一感觉就是吃饭的地方比住人的地方要豪华,也干净了不少。这里的四面墙上和地上都镶着青石板,而且石材的级别比镶在外面地上要高一个层次,光亮度好,在灯光下也能映出人影。进门右手边,靠着间隔房间的矮墙,还有一个非常别致的小柜台。柜台是用一整块青绿石修琢而成,基本上保留了石料的原样儿,就像一个天然的长条案几。柜台前面并排立着两个一米来高的坛子,黝黑黝黑,乌亮乌亮的,不是烧制出来的陶瓷,也像是用什么天然的材料旋磨制成的。坛上的盖子也是相同材质旋磨而成,和坛身浑然一体,这种物件就算被放在墙角,也会迅速吸引住任何人的目光,而且舍不得移开,因为它们自身本来就散发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意义。柜台上放着酒提溜还有四个一模一样的酒碗,酒碗的材质和颜色也都与坛子一样,看来这是配套制成的。 老李和老黄已经选好了一张桌子,早早地坐好了。这张桌子正对着门口,坐在这里能直接看到我们停在门前的汽车。屋内的空间不小,但是地上只固定地放着三张桌子,窗台那里还立着几张折叠的桌子。看来通常情况下来这里吃喝的人能坐满三张桌子,如果客人增多,旅馆就会临时加桌。在屋地中央放着一个固定的桌子,围了一圈八个人,桌面上已经放了几道菜,他们吵吵闹闹地已经开喝了。听口音都是海边上的人,其中有三个年纪大的,都低眉顺眼,挨在一起坐着。他们一边吃喝,一边交头接耳,热烈又谨慎地探讨着什么共同喜好的话题。剩下那几个,年纪都和我们仿佛,而且全剔着光头,块大肉厚,好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从身后看,他们个个都有黑厚的脖子,脖子上都有累累的赘肉。其中一个还光着膀子,露着一身黑膘,胳膊有一般的铁皮烟筒那么粗,整个体型结实又粗壮,就是人们经常说的“黑金刚”的类型。而且看起来这个光膀子的还是几个年轻人里边的头,他一开口其他人都闭嘴,全都听他说话。 我和赖子在老李和老黄的对面坐下。刚才一进屋,我就看见他俩身后站着一个腰身还算窈窕,但是屁股非常大的女子。她身体朝后凸起的部位实在是太凸起了!又圆又大,还肥厚丰盈,就像有意夸张着长的,使她的体型极度失调。怪不得赖子一到地方就说有“大转盘”陪着,这种说法确实挺形象。夸张地说,她要是趴在地上,臀上面至少能跑开自行车。她的两条辫子本来挺长,但故意在中间折叠上来,增粗了一倍,正好下垂到肩头上,好像在耳旁挂着两根麻花。她穿着城市里已经过时的米黄色套装,还是崭新的,一定是新做的。她用一只脚支撑着身体,另一只脚不停地颠达,好像是在打拍子。 刚才她一直这么站着,和老李,老黄聊着什么,老李和老黄不时地扭过头来,你一句我一句和她说话。看到我和赖子坐到了她对面,她冲赖子献媚地一笑,有要搭讪说话的意思。可赖子没用正眼看她,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屋地中央那帮喝酒的人身上,不时地斜眼朝他们瞟来瞟去。 “你们老玩我!上回都说好了,你们也没带我去!这躺回来还路过这里不?”看到赖子没搭理她,她又接茬嗔怪地对老李和老黄说。 “哈!你说我们玩你?玩你?哈哈,我们都半大老头子啦,玩你这个大姑娘?”老李扭过头,眼光上翻,瞄着她胸前也是非常凸起的两坨肉说。老李在说这话的时候,他会一再强调某个重点词句,而且一声比一声高,似乎在这种递进的过程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占了什么便宜。 “哈哈,是啊,我们玩你干什么?回来嘛,兴许路过这里,兴许不路过。上回车都装满了,地方小了也放不下你啊?”老黄也扭过头去,眼光下翻,扫视着她身后的两坨肉说。 幸亏我在她的身后以及身前及时地发现了她的特点,否则我还会仔细地在她脸上寻找特点。女人身上的用来诱惑男人的标记,被她非常突出的甚至是已经变形的展现出来,对于过路的男人来讲,就已经足够了,没有必要在苛求面目上的特征。大部分的美丽我们只能欣赏,包括美丽的女人,其余的就是需要,需要的时候是没工夫欣赏的,只能观瞧,而观瞧的正是我们需要的。如此省略的感受使我想起了墙上的图形。 我没怎么注意她的脸,只有笼统的认识,这就是一张二十来岁的女子的脸,就是比同龄女子的要成熟,过早地褪去了青春的稚嫩。我就觉得她的身体不停地和我脑海时时闪现出的墙上的图形重合在一起,仿佛她刚从墙上走出来,或者正在进入墙中。我对她脸的印象始终是模糊的,能够留下深刻印记的就是那两条麻花一样的大辫子,还有她自己用电木梳烫出来卷毛刘海,刘海的末梢都被烤焦了,变成了红黄毛,不过看上去倒有一番别致的洋气。 “玩什么玩啊!一等后丘,一会过来陪哥喝两杯,哥带你骑着毛驴闯世界!”赖子的注意力始终没在她身上,这会儿突然插嘴说。他说话的声很大,而且还是斜着眼睛,不时地瞄着屋中央那桌人。 “我还以为你不认识老妹儿啦?这架子支的,栓几头毛驴都拉不倒!”她狠狠地瞪着赖子说。然后她也朝屋中央那桌人望过去,好像看看那边有啥反应,接着故意提高嗓门又说道:“好啊!一会儿老妹儿过来陪你喝酒,敢不敢啊?喝不死你!” “哥俩好啊。魁五首啊。四喜财啊。全来了啊。高高山上一头牛啊!一个犄角,四条腿啊,四个蹄子分八瓣啊!俩好俩好。俩好俩好??????”屋中央那桌人已经喝到的兴头上,开始划拳行令。 “小玉!该干活了,准备上菜啦!”这时从矮墙里边走出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女人,她来到我们桌旁,对站在老李和老赵身后的女子说。她也穿着和这个叫小玉的姑娘一样的套装,年纪就跟马大胖和“眯咪眼”她们仿佛。从体型上看他和小玉几乎一模一样,就是胖点,矮点,也用电木梳烫了刘海。从年纪上推算,她不可能有小玉这么大的女儿。小玉听到她的喊声,冲她连连点了几下头,赶紧扭身拔脚朝矮墙那边走。她从我们身边走过,非常热情地冲老黄和老李还有赖子,连连点头,可是没开口。从我们身边走过时,她好像有意地做了一非常隐蔽的动作,抬起一只手,紧贴着腰间,做了个手枪的造型,朝屋中央那里指了指, 长青这时候才慢腾腾地走进了屋,一踏进门,他的注意力也明显地集中在屋中央那伙人身上。长青一边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边走过来,坐在赖子身边稍微压低了声音说:“今天来了两辆,‘都脱啦’和‘布拉吉(格)’都来了。” “我怎么没看见呐?”赖子也小声地问。很显然他明白长青在说什么,而且他表面总是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眼神始终没离开屋中央那伙人。 “都停在外面的路上,还是吃完就走吧。”长青回答。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越过赖子,落在我身上,好像在心里掂量着什么。 “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各吃各的吧!”老李也显然也知道长青和赖子在说什么,不过他没压低声音,反倒提高了嗓门插嘴说。因为他正对着屋中央那伙人,说话的时候故意抬起了头。 “是啊是啊。安全第一。安全第一。”老黄低下头,随声附和道。 “吃着看吧。我他妈的人瘦浑身净是肌肉!胆可不瘦!上次有俩老娘们儿,怕喷他们身上血,吓着她们,粘包儿!”赖子站起身来说。然后他抬腿朝矮墙那里走去。 “就这么定了!”长青冲赖子的背影竖起大拇指说。说完眼光又落在我身上,大概又掂量了一下,这才和我说道:“这里的酒也不错!‘青玉醇’,也叫‘一路趴’!怎么样?今天整几碗?” “随你?随我?”我无所谓地回答。从赖子,长青他们刚刚表现出来的迹象上,我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大概可以猜出八九分。我们这桌和屋中央那桌一定有过梁子,而男人和男人之间的过节,通常都是因为争狠斗气,表示雄性的优势罢了。 “今天随我吧?喝太多,脚底下没根儿,耽误事!”长青还是掂量着说。 “哈哈。熊了?那就随我吧!我越喝多脚地下越有根儿!”我会意地冲长青一笑说。这等于给他吃了定心丸,让他该咋地咋地,别担心什么。其实我今天也真是就想喝顿大酒,因为从早到晚,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已经团团把我围住,我必须要自己松弛下来,来一次彻底的释放! 长青领会了我的用意,毫无顾忌地竖起了大拇指,特意高举在空中,晃了一圈,然后立住,停了半晌。 “一把手!赶紧上菜啊?我饿了!快快!”也就在这同时,赖子伏在矮墙上冲里面大声喊道。他特意探进头去,好像在里面寻找什么。 从厨房里走来的女人来到屋中央那伙人身旁,他们停止了划拳。她和其中几个年纪大的寒暄了几句,然后特意绕到几个年轻的身边,大献殷勤地说道:“菜都上齐了,几位小老弟,都吃好喝好啊!一会再给你们加俩菜,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看在姐的面子上,多多担待啊?” “来,陪兄弟们喝两杯!”光着膀子的“黑金刚”用强硬的口气对她说。然后他一口干了自己的酒,又斟满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他们喝酒用的都是泛着天蓝色上面有许多不规则白色条纹的小酒碗,材质和屋里小柜台上的酒碗一样。喝的酒都在没有包装的绿玻璃瓶子装着。 “我真不能喝酒。再说你们自己带的酒,我也喝不惯!”她面有难色地说。 “不给面子!”光着膀子的家伙把小酒碗朝桌上一墩,厉声说道。 “我们的酒比你们的酒好啊!这叫‘闷倒驴’,闷倒闷不倒,眯一会就醒了!”他们当中有个光头直着脖子冲她喊道。 “是啊,老蔡!你们的酒玩阴的,后劲太大!都闷倒在路上还怎么回家啊?”又有一个光头直着脖子冲她喊。 “什么阴的晴的啊!各位老弟不懂啊!这叫留客酒啊?喝完一倒睡得香,也没叫你们瞎溜达啊?好吧好吧,蔡姐就陪你们喝一杯吧。”她好像很惧怕这伙人,一直看着光着膀子的家伙的脸色说道。 光着膀子的家伙又端起酒碗递到她面前,自己拿起酒瓶子,晃了晃,粗野地说:“来,干!我对瓶干!”他不说平声的干,而是特意说去声的干。 “干就干吧!她也随着他的调说干,然后接过酒杯,也没沾嘴,一仰脖子把酒倒进了肚里。 “好啊,干得好啊!够猛够猛!” “好事成双,再干一个!” “干,干,快干!”。 这桌人一哄而起,都随着一个声调说干,乱嚷一通。恰好这时候,门口又进来一伙人,才替她解了围。 “非干不可,那就干吧!我去打酒,咱们也干!”长青站起身来大声说。他是故意把那边的话茬接过来,表明了我们的态度。 “哎!先来两碗,干完再说!怎么样?”赖子也在柜台那边冲我和长青大声喊道。很明显,他也故意把那边的话茬接了过来,随时装备干。柜台那里无人卖酒,打酒的用具都准备好了,一定是叫吃饭的人随喝自取,最后算账。一般喝酒的人,喝完都得吹自己喝了多少多少,只有多说的,没有少说的,大概是这个原因吧,所以这里无需管理。 不一会儿,赖子端着两大碗酒走了回来,分别放在我和长青面前说:“先弄二斤,干完再说!” “你不喝口撑撑胆儿?”长青笑着问道。 “你俩先喝。我知道你俩越喝酒发挥越好!我不行,喝点就眼神发飘,一失手砍死几个,我不得偿命啊?”赖子也笑着说。 “眼拙了啊我!以前没看出来你是干架的行家里手啊?刚才溜达了一躺,去看看那边有啥顺手的家伙什儿?不打无准备之仗?”长青佩服地说。 “小意思!一群小b崽子!都装b呐,见血就熊了!我砍人时,他们还吃奶呐!”赖子这时毫无顾忌地看着屋中央那伙人大声说。 我已经看出来了,这场仗一定要干!至于怎么干,啥时候干,要看那方有明确地挑衅。因为又来了一伙人,屋子里吵杂了起来,所以我们这边说话,那边是否能听到,或者是否能听出清楚,都不确定,但是从互相传递过来的表情上看,我们两伙人已经较上了劲,而且越较越紧。 “也没多大仇!点到为止!”我伏下身子闻闻碗里的酒,也笑着大声说。这酒也呈青绿色,装在乌亮亮的酒碗里更显得色泽清幽淡雅,就像用春天枝头上的嫩叶挤压出来的汁水,看着就似琼浆玉液。不过酒味内敛,不是扑鼻而来的飘散,你得主动吸收,否则就会从你面前拐过去,升腾而起。因为酒色清冷,幽绿,异于平常,会使人产生冥冥的联想,所以叫人不忍下嘴,或者由于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感,不敢轻易下嘴。 我低下头,嘴对着碗边,吸了一大口酒,含在嘴里,仔细地品着。酒是醇酿,入口绵软,甘冽,但不同一般的酒味,这是苦和甜综合以后形成的不苦也不甜的味道,还融合了草木的清香。这种清香统领了酒味,所以你把酒喝进嘴里以后,就更加难以分辨另一种混合的味道是苦还是甜? “哎!我说小老弟,好酒量啊!论碗喝啊,能喝几大碗?留着点量,一会姐过来陪你喝。”这时开始上菜了,小玉端着菜盘子特意从老李和老黄的身后绕到我身边说。 “能喝多少不一定!喝顺溜了就不论碗,论坛子了!”我把酒咽进肚,看着酒碗说。她离我很近,我的余光已经扫到她身前凸起的两坨肉上。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香味,绝对不是雪花膏或者劣质香水那种粘腻的香,而是自然,淳朴的香气,大概就是什么香草的味道。这种香味吸引住了我,使我产生了对她刮目相看的念头,于是我最终还是扭过头,用正眼打量着她问道:“敢问你芳龄多少啊?我看着就这么小吗?” “哈哈。她是不知道你是大还是小啊!干完就知道了!”没等她说话,赖子就抹着尖尖的小胡子笑嘻嘻地插嘴说。自从那个光膀子的家伙特意说了去声的干,我们好像都被传染了,全都一直随着他的声调说干。 “去一边去!那都有你?上回没喝好啊?今天敢不敢喝?”小玉抬眼望了一下屋中央那桌人,然后才冲赖子问道。她显然知道赖子说的话还有别的意思。 “上回想喝来着,可是最后没干!这回也不好说,一会儿你过来喝喝看吧?”赖子冲她打了响指,还是笑嘻嘻地说。 菜上得很快,没多久就上齐了。这就是一桌“全猪宴”,也可以说是“杀猪大菜”,凡是猪身上能吃的地方都上来了,外加三种蛋:鸡蛋,鸭蛋,鹅蛋。给我们这桌和刚来那桌是几乎同时上的菜。从上菜的情况来看,这里应该有三个服务员,都和小玉一般大小。她们穿着一样的套装,留着一样的刘海。看来对她们的着装,店里是有统一要求的,也可以说她们穿的套装就是工作服。再有连姓蔡的都算在内,她们虽然长相不同,高矮胖瘦也不一样,但是体型都几乎一模一样,不能肯定地说她们是一家人,可至少可以断定她们是一个大家族里的人。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来到一个地方,就会发现同一个群落里的人都会有相同之处。有些地方相同的标志不是很明显,只是笼统的相似。有些地方相同的标志就很明显,比如某一个地方的女人差不多都是“丹凤眼”,某个地方的男人都是小骨架,一个一个都像石头墩子,某个地方的瘸子特别多?等等吧。 小玉专门负责我们这桌,但是时常也去照顾一下别的桌。其它两个服务员也是这样。老蔡一定是领头的,不过偶尔也会进进出出帮着忙活忙活。应该说这里的服务既有效力又协调,从不冷场,足见领导有方,不像是个乡村野店。 老黄今天从一开始就显得心神不宁,菜还没上全,他就紧划拉。我和长青还没喝几口呐,他就划拉饱了,夸张地一个劲打着饱嗝,看起来有要走的意思。不光是老黄,刚才我们几个和屋中央那几个暗中较劲的时候,屋里知道内情的人都有些心神不宁,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都显得有些慌张,很怕突发厉害的冲突涉及到自己。 这会儿似乎平稳了一些,因为我们和屋中央那伙人似乎都专注着喝自己的酒,没有啥语言上和行为上的较量,所以屋子里的紧张的空气似乎飘散了,恢复了正常。 “哥俩好啊!三星照啊!六六顺啊!七个巧啊!全来了啊!??????”屋中央那伙人也放松了绷着的神经,又开始划拳乱嚷起来。 “哎,我看也差不多了,咱们先走吧?”老黄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冲老李说。 “什么叫差不多啊?我才吃了两个贴饼子!你不想帮活人的忙,也得帮着收死倒吧?”老李倒是显得从容自若地说。老李真是令人琢磨不透,他有时看着像座山巍然不动,有时又像一棵草,随风而动。 没多大一会儿,后进来那伙人已经吃饱饭,陆续走出了屋子,他们滴酒未沾。只有两个服务员出来收拾桌子,小玉没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就看老蔡端着两个土黄色的陶盆,从厨房里走出来。她一路紧走,来到屋中央这伙人跟前,放下盆,面带歉意地说:“再给你们加俩菜。不好意思啊,上晚啦。几位吃好,喝好啊。” “加的什么破菜啊?都吃腻了!给我弄俩小野鸡来尝尝鲜还差不多”光着膀子的家伙一看她放在桌上的盆,立刻不满地大喊起来。 “不是一个味啊!我们这里的‘铁锅华子鱼’是用祖传秘方炖的,吃了保管叫你忘了姥姥家姓什么!”老蔡急忙低眉顺眼地解释道。 “老子什么鱼没吃过啊!这老破鱼骚气啦哄的,有啥吃头?换菜!”光着膀子的家伙愈发加劲地喊道。 “换菜!换菜!” “换菜!没有小野鸡,有小野狐狸也行啊!我不嫌骚!” “哈哈哈,啥都没有就来个猪后丘吧?越大越好吃!”。 光着膀子的家伙一挑刺,他身边几个年轻的也跟着嚷嚷起来。看样子老蔡也挺恼火,但还是强作笑脸应付着。她正要开口说什么,可猛一抬头,突然发现厨房这边有什么情况,赶紧撇下这伙人,慌慌张张地小跑过来。 “哎!有华子鱼啊?给我们来一份!”她跑到我们身边时,长青冲她喊了一声。她也顾不上回答,急匆匆地跑过去。 小玉这时已经从矮墙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摞暗红色的小碗,好像刚和谁争执过,脸上余怒未消。老蔡跑过去迎头堵住她,压低声音急急地对她说了几句话。 “他们能把我怎么地?吃了我?我就看他们不顺眼!怎么地?”小玉一扭身从老蔡身前绕出来,倔强地说。说完她小脖子一梗,快步朝我们这桌走过来。 “关键人物出场了!好久没玩菜刀了啊。”赖子看她走过来,自言自语地说。 “都是虚肥,好对付。”长青轻描淡写地说。 我可以断定以前那伙人和赖子他们结梁子,起因就在小玉身上。具体情况也不难设想,一定就是为了争夺获得女人青睐的权利和地位,尽管这可能就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的争夺,完全可以不当一回事,但一些荷尔蒙过剩的男人,为了表示自己雄性的力量,天生就爱好在各种场合的争强斗狠。 “谁敢和我喝几杯?”小玉来到我们桌子跟前,放下小红碗,巡视着我们几个,挑衅地说道。 “你看好谁了啊?看谁顺眼啊?看谁顺眼就陪你喝交杯的”赖子抬起手在我们几个中间晃了晃,无所谓地说。 “我就看好这个小兄弟啦!你是大还是小吧,我就管你叫小兄弟啦!”小玉歪着头看着我的脸说。说着话她把桌子上的那摞小红碗逐一拿出来,摆在眼前。这是六个杯子,分大,中,小号,都成对。摆完杯子,她又歪着头冲我说道:“我这是一套,喝也得喝一套,不行就认雄?我这可是宝杯啊!压箱底的,轻易不拿出来用!” “三生有幸!可是知己难逢啊!喝着看吧,不嫌弃的话,先干碗中酒吧?”我一点不含糊地说。说着话,我先给两只大的酒碗斟满了酒。这酒刚一倒进酒碗里,奇异的景观就在眼前发生了!盛酒的碗竟然开始渐渐地改变颜色,由暗红色逐渐变成了鲜红色!我感到非常惊奇,正在瞪着眼睛观瞧。 “小b丫崽子!就是和老子过不去是不?上回不过来陪老子喝酒也就算了!这回又来故意气我是不?妈啦个b的小骚货找削啊!?”那边光着膀子的家伙终于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大声叫骂起来。 没等长青和赖子开口,我立刻接上茬,挺身站起来,明确地鄙视着光着膀子的家伙说:“怎么地?想干呗!多大本事啊?能削女人?” “纯属装b呗!”赖子也站起身来摇头晃脑地说。 “干就干!咱俩对掐,还他妈叫你再带个废物!怎么样?”长青也站起身,指着光着膀子的家伙说。 那边几个年纪大的都没啥表示,刚才他们好像突然被惊醒了,停止了交头接耳的私下交流,全都注视着刚刚发生的冲突。可是没注视多久,又凑到一起,唧唧喳喳,快速地交谈了几句,然后才重新关注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不过他们的表情都挺淡然,好像这事和他们没有丝毫的关联。 “好啊,那就干!老子走南闯北还没遇到过对手呐!你们几个这小身板还不够老子捏鼓几下的!”光膀子的家伙用脚踢开身后的椅子轻蔑地说。然后他一扭身,气势汹汹地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走!跟着干!” “好啊好啊!三天不打架,这手都痒痒!” “上!好好收拾收拾这几个小子,让他们满地找牙!”。 那边其它几个年轻的,看到光膀子的家伙冲过来,也都没含糊,紧跟着站起身,大呼小叫着,朝我们这边冲过来。赖子一溜烟儿朝厨房跑过去,刚才他借去要菜的机会,已经看好了家伙事放在什么地方。 “等等!想干可以干!但要公平地干!我们这边是三个人,你们那边只能上三个人,倒地为止!你们要是以多欺少,可别怪我这老兵出手弄残你们几个!”看到那边几个小子逼近了,老李猛地站起来,指着头前光着膀子的家伙厉声道。老李的声音既威严又凶狠,这是以前我从没看到的过老李! “来来来!一群小b崽子!还用你这老兵出马?我上学时书包里就没背过书,都背的菜刀,好久没砍人玩了,今天过过手瘾!你们一个个上,还是一起上?”赖子这时又一溜烟跑回来,一手拎着一把菜刀,冲到我和长青前面一站,凶猛地说道。 看到这种情况,前头光膀子的家伙一怔,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还没等他有什么表示,这伙人走在最后的那个扭回身抄一把椅子,直奔赖子而来。赖子正想朝前迈步迎上去,老李又喊道:“走!咱们出去干!别在屋里闹,打坏什么家什儿,人家这可是一屋子的宝啊!” “好啊!外面干就外面干,在那都是干!” “行啊!外面凉快,干起来舒服!” “走啊!外面干你们更不是对手啦!再来一车人也不够我们打的!”。 老李这话得到了双方的认可。其实刚才老李那番话就已经把对方震住了,别的不说,就说白道黑道都要讲个规矩,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还有就是双方都知道,本来没多大仇,就是一时火起,为了争口气,抢个面子,所以没必要打死架,下黑手。 我们双方一群人,吵吵嚷嚷来到门外。外面的雨还没停,越下越大,已经能明显地听到雨点落在地上啪啪作响的声音。老黄不知道啥时候溜了出来,爬上了车。我和长青刚一出门,他就从车上把支车的方木扔在我俩跟前,一人面前扔了一根,还冲我俩比划了一番。那意思是在提醒我俩,对方坨儿大,空手不行,赶紧抄家伙。 “行啦。干吧!我们这边就三个人,你们那边谁上?”老李掐着腰在我们两伙人中间一站,显得很有权威地说。 “我就干他了,三招之内见分晓!”老李这话刚一落地,长青大喊一声,一个健步直奔光着膀子的家伙冲上去。 “那我也不欺负没家伙的人啦!就你啦!”赖子双手一磕,让两把菜刀撞在一起,听了个响,然后也大喊一声,直奔那个拎着椅子的小子而去。 “牛逼!那我就随意干了啊!”我也大喊一声冲了过去!我是得着谁就干谁。 我们这边三个人分别捉住那边三个人开打。长青以前可能是练过搏击,他几个健步冲到光膀子的家伙面前,一记直拳直捣他的面门。那家伙也不白给,来了个硬碰硬,也不躲闪,挥起拳头一摆,直奔长青的拳头打过来。其实长青这是一个虚招,他等那家伙的拳头刚刚摆起来,突然松开拳头,手腕朝下一滑攥住了他的手腕,同时朝怀里一带。这正是一个反关节力道,那家伙只好顺着这股力道身体前倾,移动脚步。长青就势,使了一个绊子,把他撂倒在地。 赖子也不是吹的,一看也是打架老手。他的原则就是看准机会给对手先放点血,他反转菜刀,只用刀背,他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虚虚实实,一阵猛砍。对方轮着椅子左挡右抗忙着招架,几轮过后,那边的人就气喘嘘嘘,体力显然已经耗费了一大半。赖子看准时机,突然又把菜刀反转过来,猛地用力一刀,砍入椅子的坐面上。这一刀下去,就像有个楔子猛地打入椅子面中。对方正想用力把菜刀甩掉,赖子越步上前,用另一把菜刀压住椅子面,双手用力,朝前一推。对方一撒手扔开了椅子,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小时候因为身体不好,我爷爷曾经给我找了一个远房亲属,教我练过把式。虽然没练多久,我嫌太苦就不练了,练得也是一些花架子,这么些年不练,套路早就忘了,但我还能记得一些招数。这些招数都是进退,游走,攻防的一些变化,用来对付他们这些人应该是绰绰有余的。不喝酒的时候我的身子有些死板,喝了些酒以后,就好像活动开了一样,我会感到自己异常的灵巧,超常发挥还能使出来的一些招数。我手脚并用,虽然没啥套路,但也是一招几式,攻击对手。没想到我随意选的这个对手也不是吃素的,一看也是个久经“战场”的干将,尽管他还没有机会反击,但躲闪腾挪也初具章法,不落下风。我招招近逼,一招比一招加大了变化,正要找准对方的破绽,上身放倒对方。 “傻小子们!这荒郊野地的讲什么规矩啊!快一起上啊!”这时对方一个年纪大的人跑过去捡起地上的方木,朝他们剩下的那几个没动手的小子大叫一声,然后朝我们扑过来。另两个年纪大的人一听,也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参战。剩下那几个年青的这才好像如梦方醒,抖了一下精神,其中一个也跑过去捡起一根方木,他们一起朝我们围过来。长青和赖子这时已经停了手,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也使他俩有些措手不及。他俩急忙转过身,准备应付扑上来的人。好在刚才被放倒两个人,还没有马上动手的意思,否者我们就会被前后夹击,非常危险。 “他奶奶的!我们讲规矩,你们玩赖是不?那就别怪老子下狠手了啊!”老李也喊叫了起来。他一改往日的慵懒,得过且过的样子,变的像一头被激怒了的鳄鱼,凶恶地瞪圆眼睛,朝扑向我们的人奔过来。可是没走几步,老李就被对方准备参战的那两个年纪大人堵住了。 “李师傅!你就把他俩干倒就行!看来不见血,这场仗就干不完!”赖子的视野明显比长青要宽,就在老李被堵住的同时他已经做出了反应,大声喊道。而且就在喊叫的同时,赖子的眼光流转,已经照顾到了身后。长青听到赖子的喊声,才朝老李那边扫了一眼,但是根本没顾及身后的情况。借着这个大家都感到意外,瞬间走神的工夫,我一个侧身滑步,冲到对手的侧后方,随即回腿一个扁踹正中对手的膝关节,把他一下子踹倒在地! “李师傅闪开!”随着一声喊,就看有个人影紧贴着老李,从他身后闪出来。这身影晃了几下,已经来到堵住老李的那两个年纪大的人的身后,双腿一分,来了个侧蹲步,低下身子。接着就听“砰,砰”两声响,再看老李身前那两个人,已经跪倒在地。 还没等我们看明白那两人是怎么跪倒的,这身影已经一跃而起,手舞铁棍,几个跳跃,就来到准备围攻我们的这伙人跟前。这伙人都停住了脚步,也被刚才的情景惊呆了,还在扭着头傻眼观望。一条带着风声的弯曲的铁棍已经朝他们横扫过来,而且都扫在命根子顶上,他们都本能地朝后一缩身体。还没等他们做出下一步反应,铁棍又反扫回来,指点他们的眼睛,他们只好又都头朝后仰,躲避危险。正在他们忙着前仰后合,惊魂未定时,突然飞来一阵旋风脚,把他们挨个踹倒了! “好身手!”刚才被长青放倒的光着膀子的家伙第一个叫起好来。 “大开眼界啊!总算看到真人露相了!”长青都看呆了,听到身后的叫好声,他才回过神来非常敬佩地说。说完他突然领悟到了什么,又说道:“哎,我说幽净,你这才用了四招啊?也叫四式?” “是啊,你看出门道来了?”幽净一个跨步奔过来,又在长青眼前“唰,唰,”旋舞了两下“摇把子”,英气逼人地说道。随后他就恢复了常态,看着还是那个略显腼腆的大男孩。 “前赴后继。铁锁寒桥。后面两招是?”长青一边揣摩,一边问道。 “飞度险流。指点江山。”幽净迅猛地朝后退了两步说。然后又耍起了“摇把子”,看着他的招式,跟玩双节棍差不多,一定是从双节棍的招数上变化而来的。 “师傅!请受你哥我一拜!早知道你要出手,我还耍啥菜刀啊!都累的上不去炕啦!”赖子这时跑到幽净面前,单腿跪地,双手托举着两把菜刀,虔诚的开着玩笑说。他刚才一直没放松警惕,盯着被我们打倒的那伙人。可能是看到他们都灰溜溜的,再也不敢“炸翅”了,这才放松下来。 “胡扯,瞎扯。”幽净被赖子整得不知所措,非常难为情地说。然后他转身返回,朝汽车里走去,走了几步,也没回头,又说道:“我都迷糊着了,被你们吵醒了一看,都占上风啊!我再上手,那不是欺负人吗?他们想欺负人,那我可要欺负欺负他们喽。”幽净一边走,一边说。他来到车旁,拉开车门,钻进了车里。 “哎!我说你小子,用的什么功夫啊?”老李也恢复了常态,他朝车旁凑了凑,大声地问幽净。 “红九式,是我师爷自创的。打遍天下无敌手!”幽净在车里回答。 “奥!这是真功夫!那么最后一式,第九式是什么招啊?”老李似有所悟地又问。 “万山红遍。最后这式,一般是用不上的,要是用上了,那可就血流遍野了啊!”幽净一边摇着车窗玻璃,一边说。 “奥!”老李心有所感,赞赏地点着头说,他看幽净已经把车窗摇上去了,也没在说什么。看起来老李刚才张罗着来外面干,还是有一定想法的。 13 那伙人是彻底被打服了!屁有没再放一个,酒也不好意思再喝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直接来到外面,上了“都脱啦”和“布拉吉”(格),开车走人,又赶路去了。“都脱啦”和“布拉吉”(格),都是捷克产的大货车,因为名字都是译音,具体准确的叫什么,我们也搞不清楚,反正我们就这么叫。据说这种车性能比“解放”好多了,不过有一回,老李一时兴起,在路上和它们较劲,虽然没得胜,但也没输,打了个平手。要是从性能上来说,打平手,就算我们赢。 我们大获全胜,再回到屋里重新喝酒的时候,待遇就不一样了!屋中央那桌原来的酒菜已经被撤走了,我们的酒菜摆在上面,而且看来这旅店里的人对刚刚滚蛋的那伙人也是非常厌烦的,只是敢怒不敢言。我们一进屋,老蔡,小玉她们都竖起了大拇指使劲地比划着!刚才她们已经在门缝中,窗户里看到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加菜!加菜!今天这酒免费,随便喝!”老蔡异常兴奋冲我们喊道。 “我就知道能治他们的就是他们!今天我能陪着好好喝点吧?”小玉冲着老蔡说道。 “行啊行啊!陪他们喝好!陪不好我找你算账!”老蔡用领导的口气说。然后她抬腿朝厨房里走去,可能是去张罗加菜的事情去了。 老黄可能是因为干仗时没啥表现,还一个劲儿打退堂鼓,所以没好意思再回来吃喝,直接回住屋了。老李平时住店从不沾酒,今天也破例端起了酒碗。通过这场“战斗”,我对老李又有了进一步的看法,这真是谜一样的大老爷们!为了一点小钱,甘愿遭受同事的挖苦,讽刺,但是关键时刻却能站出来主持大局。也不知为什么,自从我看了墙上的那些图形以后,一股雄性的能力就不停地在我体内聚集着,而且越来越强大,周身游走,就像一个气团,在寻找一个喷发的突破口。把那伙人打跑了以后,又有一种洋洋自得的优越感占据了我的心头,而且不用眼睛,我只用心就能觉察出有个异性的赞赏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这种觉察,让我体内的能量具有了特定的指向目标。我就想把自己灌醉,然后等目标明确的显现时,立刻采取行动。 不一会儿,老蔡就端来一口铁锅,这一定是她说的用祖传秘方炖的华子鱼。另一个服务员端来一大盆虾爬子。看来那伙人没吃,她们折在一起,都给我们上来了。 “现在没啥事啦,去,把你姐夫叫来,一起喝一杯。完事你们一起都过来,大家都喝点!”老蔡放下铁锅,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然后吩咐那个端盆过来的服务员说。 “听说你酒量不错啊!今天放开量喝?”坐在我身那边的长青扭过头冲老蔡说。 没等老蔡开口,坐在我对面的小玉一拍桌子,扑棱站起来,指着赖子说道;“咱俩这顿酒也算喝了两三年了吧!一直没喝好啊?上回就喝了一个小号的杯,今天该喝中号杯了,还是按套喝呗?”。 屋中央这张桌子是长方形,围着坐十几个人吃饭,都绰绰有余。我和长青坐在一边。赖子和老李坐在顶头上。小玉坐在对面,靠着赖子这边。 “今天这是得胜酒啊!你小子还不喝他三套两套的?”没等赖子回答,老李就拍了拍赖子的肩膀打趣地说道。老李平时喜欢说点大话,狂话,还有一些叫你摸不着头脑的玄话,像这样打趣的话,很少能从他嘴里说出来。不过通过今天这场争斗,我品味出老李看似马虎,云山雾罩的,可确实有暗中统筹全局的心思和本领。刚才他叫我们去外面干架,可能已经事先想到了,幽净会出手相助,否则从一开始他就不会参与,也不会赞同这场争斗。 “我说李大师傅!我这点酒量敢和你比啊?一套就套倒了啊!你今天整几套啊?”赖子有意避开小玉,接住老李的话茬说道。 “今天是你们得胜啊!又不是我得胜?”老李看了看我和长青,较真地说。他估计是感觉到了小玉这边的冷场,赶紧又冲她说道:“我说丫头啊,你大叔我不瞒你说,你大叔我喝干桌上这碗酒,还真不算回事!不过你大叔我有个规矩,途中从不碰酒,今天这是破例了。”说着话,他豪气大发,端起放在眼前的一碗酒,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下子喝了小半碗。桌上一共四碗酒,我和长青原来那两碗还在,她们又打来两碗。我们刚才进屋时,就已经摆在桌子上了,都是用柜台上的乌亮亮的黑碗盛的。老李放下酒碗,拿起筷子,站起身来,远远地从铁锅里夹起一大块“华子鱼”。他捏住鱼肉中露出的鱼骨,吃了几口,又抬头冲老蔡说道:“我说大妹子啊!你这鱼是怎么炖的啊?确实美味啊!咋我们炖就骚了吧唧的呐?” “呦!李师傅啊!骚还不好吃啊?”老蔡赶紧把铁锅朝他那边推了推,眉眼飞动地说。她这回可能也重新认识了老李,刚才她似乎有意地把鱼锅放在我和长青跟前,无疑是在表示自己偏好。老李看穿了她的用意,先展示了一下豪气,然后动作有些夸张地把筷子伸过来夹菜,这才让她心有所动,又由衷地照顾一下老李。老蔡关顾了老李,马上指着小玉对长青说道:“能喝的在哪里呢!小玉倒酒啊?”老蔡关顾了那边,马上拿起筷子,从锅里夹起一块鱼,直接送到我嘴边热情洋溢地说:“来,先尝尝咱这鱼!这鱼出锅晾凉了才香,现在就差不多了。看着小兄弟文弱书生似的,没想到也能打啊?一会儿姐陪你喝!” “一会儿干什么啊?就在一个碗里喝呗!”长青吃醋地说。他也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放在嘴边闻了闻,又说道:“闻着还是有点骚,吃起来香!一个锅里吃,一个碗里喝,一个??????” “一个炕上睡,一个地方拉,咱就是一家人啦!来,你妹子的,咱开喝!”没等长青说完,赖子就插嘴说。然后他示意小玉倒酒。 “我倒是不嫌乎啊!就怕咱这老弟嫌乎我这农村的傻大姐嘴脏啊?”老菜幽幽地看着我说。 虽然她过于热情,我有些不适应,但是人家把鱼送到嘴边上来了,我又不能不识抬举。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冲老蔡一笑,捏住一根鱼骨头,把鱼块拿在手里。我当然也能觉察到,老蔡一落座便不时地斜眼暗中打量我,不够我可以确定那种来自异性的赞赏的注视不是她发出来的,所以我不能对她有进一步的表示,很怕影响到注视里传过来的诱人的信息。 华子鱼个头都不小,型似蝙蝠,鱼皮又黑又粗厚。虽然我们这里也有卖的,但是很少有人吃,我们常吃的就是带鱼,鲅鱼,青鱼啦,什么的。正像老李说的,华子鱼有股骚了吧唧的味道,加什么佐料也去不掉,很少能在我们的餐桌上看到这种鱼。 我也把鱼块放在嘴边,仔细地闻了闻,觉得确实还能闻到些许腥臊味,但很快就被浓郁的鱼香味掩盖住了。可能鱼肉被夹出来,又凉了一会儿,正是开始散发好味道的时候了?我吃了一口鱼肉,真是美味无比啊!这种鱼没有毛刺,鱼肉细软肥厚,吃在嘴里香味醇厚,就像吃了稀烂的五花肉。看来真不是鱼不好,是人没做好啊,人家也不是吹的,确实有祖传秘方! “我说小玉啊!真不是我们玩你啊,上次要不是那个‘黑驴屌’捣乱,我们真领你出去转转,见识见识新鲜玩意儿。”赖子和小玉喝了两杯酒,用的是一个小号杯和一个中号杯。他的话多起来,有些醉意地和小玉唠上了。 “是啊!还说我们玩你?我这半大老头子玩你有啥意思啊?上次回来时车都装满了,没留坐人的地方,赖子和长青都是坐火车回去的!这回我可要事先告诉你,回来时不走这边,别到时候又说我们玩你?”老李也在一旁插话说道。 “行啦行啦!就你们想领我出去玩啊?想领我出去玩的人多得是!该玩的我都玩过了,还是家好啊!外面也没啥大不了的,喝水都有怪味!我就问你们上次咋就没敢接茬呐?这次人家那边比上次还多啊!”小玉也没再计较以前的事,爽快地说。 “人多还不都是喂猫的货!上次正赶上我来事儿,身子虚。咋地,给你丢脸了?”赖子绷着脸说。 “哈哈哈,你也来事儿?”小玉笑得前仰后合地说。 “是啊!当了一回娘们儿,还不来事儿啊?要不白当了?”赖子还是绷着脸说。 其实上次是赖子他们先到,那是两三年以前的事了。那回幽净他妈住院了,他请了假去照顾他妈,没跟着来。库里该出车的都走了,实在没人了,所以就派两个大姨跟着来了。刚开始赖子他们在屋中央这桌上吃饭,后来“黑金刚”这伙人才到,他们非得叫赖子他们给腾桌,说是屋中央这桌是他们专用的。有俩大姨在场,赖子当然会受到牵制,所以也就给他们腾桌了。回到我们原来这桌继续吃饭的时候,小玉也要和赖子喝酒,就像这回和我喝一样,“黑金刚”非要小玉过去陪她,小玉倒是没搭理他,一甩袖子走了。赖子和长青当时兴许也是权衡了一下各方面的情况,没敢“炸翅”,忍了这口气。 “来来来,都过来坐,都过来坐!”正这时,老蔡看到另外两个服务员都从厨房里走出来,但是都显得迟疑,不太好意思过来入座,于是她招着手朝她们喊道。等她俩走到跟前,老蔡又问道:“你们姐夫呐?” “乍山菜呐,一会儿就过来。”其中一个回答。 没过多久,老蔡一再强调的“姐夫”终于露面了。这是个看着廋小干枯,但又不能在印象中确定他瘦小的男人,因为他穿的衣服肥大,和我们一般印象中的穿着相差很大,看着就有非常异类的感觉。他右边的袖管是空着的,只有一条胳膊,虽然迈着小碎步,用一条胳膊来平衡,但是身姿很稳。他手里端着一个雕着花的红木盆,盆里装着绿莹莹的不知名的山野菜。这人就是刚才赖子叫的“一把手”吧? 他来到桌子跟前,也没开口说话,只是轻微地笑着,冲我们哈了几下腰,就在小玉那边找了个谁也不靠的把边的座位坐下了。他走到近处以后,我发现这人的长相也挺异类,根本不像当地的乡村野汉。他白净脸,五官端正,都不大也不小,非常配套。眉宇间透着一股飘逸,俊朗之气,就像一个流落到此的隐士。 “哎!你离我们那么远,谁都不靠,怕我们抢你的野菜吃?”老蔡翻着白眼看着他,嗔怪地说道。 “姐夫!就你爱吃草,别人谁爱吃啊?别老这么畏缩,上不了台面啊?”小玉也跟着帮着腔说道。 “一把手”站起来,“哼,哈”答应着,又冲我们轻微地笑着,哈了几下腰。他朝小玉她们这边挪了挪,但还是保留着一个座位的空隙。 “哎!一只手都能把菜做得这么香,厉害!我还两把手呐,就会摊鸡蛋。”长青也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举起大拇指说道。 “你姐夫的手艺多了去了!别看就一只手,那可不止两下子,三下子啊!这方圆十里八村有啥细活,手艺活都请他去干!看到这酒碗,酒坛子,还有这个,那个,都是他自己做的!信不信?”老蔡端起眼前的酒碗,一边让我们品赏着,一边非常自豪的数落着。 老蔡端的酒碗是刚才那两个服务员拿来的,也是一套四只,和小玉那边的的中号碗一样大小,材质也一样,都是橘黄色。这种材质呈半透明状,应该是石材,但又不是普通的石料。到底是什么材料,我们也说不准,可是怕露怯,显出见识短浅,还不好意思打听。老蔡这么一数落,我的目光又落在了小玉身边的那套暗红色酒碗上。从远处看,酒碗还是暗红色,看来刚才我发现酒碗倒上酒变成鲜红色了,只是一种错觉。可能是酒碗在酒的映衬下增加了通透度,所以红色才亮起来,这和酒碗是空是满,映射出来的光感不同,有直接的关系。 “手艺多,事也多吧?他连裤衩都要你帮着提吧?”赖子已经有些迷瞪了,闷着头,有一阵子没开口了,这时突然抬起头,一脸坏笑地冲老蔡说。然后他指着身前坐着的小玉和那两个服务员,又冲“一把手”说道:“他姐夫啊!这么多小姨子呐,也得叫她们帮点小忙啊?别光累咱姐!” “哈哈,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啊!哈哈,正常正常!”老李急忙接住赖子的话茬,怪笑着说。 “两边都一样!分不开就是肉球,还叫屁股啊?”长青也接话说道。 这三人“小姨子,屁股”的不离口,说得小玉身边那两个服务员满脸彤红,埋下头,非常难为情。“一把手”又站起来,“哼,哈”回应了一下,还是轻微地笑着,四下里哈腰。哈弯腰,还是没说一句话,就坐下了。谁也搞不懂他这是啥意思,是在回应赖子呐,还是什么意思?不过看来小玉她们已经习惯了他这种是似而非的举动,也没觉得有啥不妥,大概他平时就是这么和人打交道,所以身边的人都见怪不怪。 我正在暗自猜想,“一把手”是不是只能听不能说的哑巴?或者是个语言障碍的人?不经意间,我发现老蔡向小玉暗中使眼色,目标指向就是赖子。 “别老闲扯淡啊!什么姨啊,屁股啊,谁没长屁股啊?咱俩该来大号的啦!”小玉心领神会,指着桌上的大号酒碗,冲赖子说道。 赖子已经迷瞪了,估计是不想再喝了,但又不想认输丢脸。他眼珠转了几下,用手摸摸衣服,又摸摸裤子,找了个借口说:“哥不是不喝,就是吧,刚才掐架时,哥这身进口货都被雨淋透了。我怕衣服老是潮乎乎的掉色儿,正好我那屋里生火了,我先去烤烤。你先喝吧。”赖子说着话,有些晃荡地站起身,然后晃晃荡荡地就想溜。 “少来这套!今天不喝完这套别想走!”小玉站起身,跨前两步,堵住赖子说。 “真的!不信你摸摸?”赖子抓住小玉的手,死皮赖脸地说。然后他抬手指点着我们几个又说:“李师傅!长青,还有你!衣服是不是都湿啦,脱下来,我都带走,去烤烤。”。 经他这么一说,我们才想起摸摸衣服。刚才我们几个一直处在洋洋自得的兴奋状态中,衣服都湿了,也没留意。长青摸了一下衣服,赶紧解衣扣,一边解扣,一边还打圆场地说:“真湿了,穿着难受。小玉,让他去烤烤吧?顺便把我的也带上。”其实他就是想替赖子解围。 “不行!谁说都不行!”小玉一下子把赖子按回椅子上,丝毫不给面子地说。随后她端起一个大号碗一饮而尽,把碗扔在桌子上,又端起另一个大号碗气哼哼地对赖子说:“我干了,你喝不喝?” “我没说不喝啊?我就??????”赖子还想狡辩。 没等他说完,小玉一把掐住赖子的脖子。也不知道赖子是被他掐住什么麻筋儿啦,还是小玉的力气够大。赖子挣了几下,竟然没挣开,他只好无奈地喊道:“快来人啊!强奸妇男啦!快来??????”赖子正喊着,小玉借着他张嘴的空子,把一碗酒全灌进了赖子的肚子里。 “哎!你这丫头,欺负人啦啊?专拣软的捏!”老李也有些醉意了,神情暧昧地说。 “就是啊!酒人在这坐着呐!”长青也忿忿不平地说。 “别急啊?我挨个灌!一个个让你们喝好,喝倒!”小玉这话刚一落地,就看赖子身体朝前倾倒,扑通一声,趴在桌子上大睡起来。 “好啊!那咱就干!看看谁先倒?”长青不服气地说。 “干就干!喝不死你!”。 小玉又和长青喝起来,这两人也不成套喝了,干脆都端起了大黑碗拼起来。老李也喝了一大碗酒,可能自己感到酒劲已经上来了,借口出去方便,乘机溜走回房睡觉去了。我虽然没参与斗酒,也没表示什么,但也暗自使劲,自己把一大碗酒喝光以后,又假装若无其事,迈着正步去柜台那里打来一碗酒。其实这时我已经晕晕乎乎的了,只不过在用自己的意志抗衡着进入酒后状态的眩晕,尽量使自己的举动在别人看来一切如常。这酒一定是用土法酿制的,类似与果酒,越喝越甜,但是后反劲很大!喝到一定程度就会让你感到香风扑面,好像已经躺在松软的床铺上,立刻想要安眠。那种赞赏的充满诱惑的注视一直没有消失,我也一直暗自等待着注视过后会发生的状况浮现出来。我已经认定这种状况必然地会出现在我无法避开的一个时间点上,所以我一边静静地,装作悠闲自在地喝酒,一边增大意志力,抗拒着要晕倒的意识。 “这么喝不赶劲啊!” “你说怎么喝?” “咱论大碗喝!敢不敢?” “小丫头片子!你都敢我不敢?”。 小玉和长青喝干各自碗里的酒,我听到这俩人又较着劲说。不过这时我听他俩说话的声音已经是朦朦胧胧的了,听着是在耳边响起,可又像从某个隐隐约约的拐角处传过来的。过后我竟然没留意,或者说根本已经无法注意是小玉和长青打来的酒,只看到小玉还能站稳,端着酒碗说:“一人先来半碗”说着话就要先喝酒。 “小丫头片子!我先来,别说我欺负你!”这时长青还能逞强着说。但是他站了几下,都没站起来,只好坐着低下头,勉强把碗端起来,咕咚咕咚,喝了半碗酒。长青喝完酒,呆呆地看着小玉。过了一会,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双手扶着桌子,猛地站起来,用手瞎比划了几下,转身迈步就朝前走。他刚走两步,身子晃了晃,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没过多久,我看到幽净走进来。他戴着雪白的口罩,扶起长青,放在肩头上,连扛带抱,把他弄走了。我隐隐约约还记得,幽净把长青弄走了以后,屋子里又来了几个人吃饭,坐在里边座位上。好像还看到老黄溜溜达达地走进来,他看看我,又碰碰赖子,含混地说一句什么话,转了一圈,不知道啥时候出去不见了。 厨房里的人又开始忙活起来了。小玉她们开始上菜。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小玉上菜的时候总是从我身边蹭过去。去时她前半身朝向我,我能感觉到俩坨温热的肉团颤巍巍从后背滑过去。回来时她用后半身朝向我,我能感觉到两块对称的球型物从我背后结实而柔软地擦过。 我沉沉地坐着,只是此时我已经是机械性地在一口一口喝着碗里的酒,就像汽车发动机气缸里活塞有节奏地上下抽动,吸收能量的同时又推送能量。喝进去的每一口液态流体都充添着我体内四处游走的情欲的能量,都流进了欲望的水渠里,好似山洪爆发,汹涌奔袭而来,冲击着拦挡在前面的堤坝。墙上那些图形都变成了动感十足的画面,一幅一幅地从我的脑海里闪过。来回行走的小玉身体上的那些无关紧要的部位都从我眼前消失了,准确地说就连小玉也消失了,只剩下几块饱胀的肉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突然明白了,男人为什么朝同一面墙上不厌其烦地画同一种图形?当一个具体的女人在他们的脑海了消失了以后,她们身上的女人的部位还清晰地存留着,替代了女人的全部。 随着这种带着甜味的溶液不停地流入我的体内,我感觉自己在不停地分解,那个带着躯壳的我渐渐地融化,淹没在奔流不息的时光里,而另一个纯精神的我正在从躯壳里挣脱出来。或者说一个我已经昏睡过去,而另一个我刚刚醒来,其实这就是一缕独自飘荡的魂灵,突然显现,悬浮在过去通向未来的交接处,孤独地瞭望着入口那边,等待一次蓄意已久的相逢。 我正在出神,频频地朝来往上菜的小玉飞着眼,准确地说是朝她身上的那几块肉飞眼。有什么东西碰了我一下?原来是幽净。这家伙戴着雪白的口罩,他把赖子扛在肩上,问了我一句什么话?似乎是在问回不回去什么的。我气不打一处来,冲他大喊一声:“去!你这家伙!”说完自己又笑了。不知怎么啦,我觉得幽净和收尸的差不多。 小玉也笑了!不知何时她又坐到原来的位置,在对面冲我笑。我凝神细看,她的确是在笑,而且是冲着我。现在她直接向我投过来冲满诱惑的赞赏的目光,这就是雌性对雄性直接的认可,没有附加的条件和前提,只有预兆和领会。在特定的情况下,只有在两性之间都默契地感到彼此都需要对方的身体了,才能直接领会彼此的投注和认可。 她笑我也笑,我笑她也笑,我们互相笑了好几回。她站起身,晃晃荡荡,朝我走过来,耸立在前面的两团物件,颤颤悠悠地朝我挺进。她来到我身边,看样子又想蹭过去,我下意识地绊了她一下。她来了个前趴,后面的物件高高地撅起来,中间裂开了一条缝儿。她哼哧哼哧地爬起来,不但没生气,反而笑得更加迷人,而且非常不一般地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明白了这不一般的眼神是怎么一回事,没人告诉过我那是什么意思,就在前一秒钟我还说不准自己能否读懂来自另一类身体里的召唤,可现在一下子就心领神会了。我看着她摇摇晃晃,扭扭摆摆,没有进厨房,一直走出了门。我憋足了劲,猛地站起身,也头重脚轻,晃晃荡荡,跟着她走了出去。 外面的雨还没停,飘飘洒洒的雨滴映射着门口的银白色的灯光,一串一串地下落,不停地交织,穿梭,仿佛是无数条飘来荡去的水晶珠链。她在我前面不远处的珠链里穿行,仿佛在奔赴珠链那边的宫殿。我在后面紧跟着,脚下湿滑。我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没有什么能阻挡我和她一起共赴前面的宫殿,黑夜,湿滑,水坑,都不算一回事。时间好像突然搁浅了,虽然还在流动,但无法漫过前面的边际。周围的世界都虚化了,唯有前面的身影清晰可见。这一溜跟头,让我抖落了许多社会的东西,径直走入了一个古老,遥远的梦境。 她在前面引路,拐过这所房屋,后面是个土坡。这里没有灯光,黑夜彻底占据的天地里只有影子,没有清晰的形状。也许是幻觉,我看到土坡上竟然真有飞檐的影子,可下面却不是高屋大墙,而是一围矮墙。 她上了土坡就不见了。我直追而上,看到一围矮墙的正面有两个并列的豁口,豁口上有遮挡,但印象中绝对不是门在遮挡。我毫不犹疑地闯进一个豁口,印象中前面的遮挡很柔软,就是个草帘子。脚底下“啪唧啪唧”作响,地上黏黏糊糊的,也分辨不出来是泥?还是屎?是泥怎么样?是屎有怎么样?泥不是人!屎不是人!人可是屎也是泥!再高贵的人都是来自屎和尿之间!再纯洁的爱情,也都是从人的上面开始,在下面结束,都要探求那个上下交叉口上的赤裸,发现排除骚与臭的出口,而那个入口恰好就搁置在中间。 这个门里边是空的,她在墙那边。一堵墙立在我和她之间,我挤不过去,也穿不过去。墙是人砌的,人可以砌各种墙,泥墙,砖墙,铁墙。人砌墙是为了使人和人在一些时候保持距离,并且提醒你从门里走是正大光明的,从墙上过是偷偷摸摸的。眼前的这堵墙不高,我完全可以跳过去。人有时把墙砌得很高,高得不能再高,还在顶上拉一圈铁丝网,通上电,可这仅仅是告诉你必须从门里走,但从来没证实过你非要从门里走。 出了这门就是那个门,离得非常近,但我就是不想从门里边走,似乎没有勇气走出这个门,却有勇气从墙上跳过去。我用眼睛扫来扫去,想找个落脚的地方,突然发现离地面不远的墙上有一块凹陷的地方,像是一个洞。我赶紧冲到跟前,仔细地看了看。这里果然有个洞,能伸进胳膊,洞里塞着草帘子。这一重大发现让我欣喜若狂,就在我伸手想把洞里的堵塞物拽出来的时候,草帘子突然被拽走了。我急忙把胳膊伸进洞里,那边伸过来一只手,碰到我的手,缩了回去。我使劲朝那边伸着胳膊,手在那边抓挠着。 没过多一会儿,我终于抓到了急于想抓到的东西。首先是两块光滑的,富有弹性的肉,但是它们已经失去了被裹在裤子里的肉惑力,我的手没在肉上面停留多久,而是朝它们中间??????盼望已久的物件终于到手了,不可思议的是我首先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竟然想立刻弄坏它。我正在劲头上,急急地摆弄,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猛地把我的胳膊推了回来。我根本没有提防,差一点坐在旁边的坑里,正在我蒙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她的手从洞里边伸出来,也使劲抓挠着。终于,在我身上积聚了许久的性能量冲破了所有堤坝,汹涌澎湃地大爆发出来。我踩住洞口的边缘,就势一跃,不顾一切地翻墙而过。她看到我跳过来,惊叫了一声,然后扭动腰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哼唧着,朝我凑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伏在一个人肩头,被人拖着走。我用尽最后一股坚持清醒的意志力,但也只能把眼睛欠开一条缝儿。模模糊糊地,我只能看到一块方方正正的,雪白雪白的东西横在我眼前。 有人把我拽起来,靠着墙,两边塞上枕头,我照睡不误。他们又把我拖下地,板直我的身体。 “哎!飞机扔炸弹了,赶紧钻防空洞啊!”赖子在我耳边说。 “穿着这套衣服,不钻防空洞也没事!”长青也在我耳边说。 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稳住了神,睁开眼睛。外面的天已经亮了,浅蓝色的晨从从容容漫过了地平线,占据了天空和大地。屋子里的灯光已经显得无精打采。 “魂儿溜达回来了?”赖子抬手在我眼前晃着说。 “你站住了!”长青推了我一把说。 我首先强烈地感到口渴,嘴里,嗓子眼里都有一股酸臭味。我看到破桌子上堆着四五把旧暖壶,拽起一个晃了晃,里面有水声。 “别喝,那是尿。”长青说。 我又拿起一个暖壶晃了晃。“那也是尿,暖壶里都装的尿。都是赖子干的!”长青又说。 “都是我一个人干的?睡到半夜你在炕上站起来,掏出几把就尿!要不是我用暖壶接着,我们都不用开汽车去提货啦!”赖子愤愤地说。 “那还不好啊?省油啊!”长青正说着话,外面响起了马达声。 “赶紧赶紧,我饿坏了!到前面找个地方吃个饼子,喝点小米粥啥的挺好。”赖子催促着我和长青说。他掀起炕上的被子,褥子,翻腾了几下,看看没拉什么东西就转身走了。 “昨天晚上,幽净打来好几暖壶热水,都被我们喝了!也真难为他了,跑到放猪肉片子的地方给我打水。过后有尿了,真是不想动地方,就都灌暖壶里了!”长青有些良心发现,愧疚地说。 昨天晚上?听到长青说昨天晚上,我的脑海里一忽闪。我上下打量着自己,发现身上黑一块,黄一块的,不知道粘的是什么。新买的又黑又亮的皮鞋也走了样儿,像两只癞蛤蟆。我虽然稳住了神,但还是愣愣怔怔的,身上松松垮垮,像散了架子。感觉自己刚才还在另一个世界里飘啊飘啊,越飘越远,突然摔下来,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昨天晚上到底都经历过什么?我实在无法连贯地回忆起来了,可总是自以为是的记得我把什么东西丢在这里了,但具体是什么物件,我也没办法想起来。我炕上炕下,翻找了一阵子,发现被褥上又增加了几种色儿,有几块黄的,不像是泥,而像是屎??????我脑海里忽闪了几下,可随即就闭合了。 外面响起了不耐烦的喇叭声。老李等急了,催促我上路了。我想那东西可能是掉在外面的水坑里了,也不是啥重要的东西,反正也找不回来了,丢了就丢了吧,况且也许根本就没丢啥东西,只是我自己想象的吧。我坐在炕上,总算舒舒服服地喘了几口长气,然后拽过来一床褥子,用背面使劲地抹了几下皮鞋,来到了外面。 “洗洗脸。要不一会儿太阳出来了,非让你吓死几个不可!”长青没上车,在外面等着我说。 我摸了摸脸,这才发现脸上也粘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就在这一圈房屋的范围当中有个压水井,长青费了好大劲,才给我压出水来。水好凉啊!我洗完脸,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爬上车。旅舍里昨晚虽然生了火,但我在雨中折腾了好几回,浑身都湿透了,早晨起来衣服还是半干不湿的。晨风凉爽,吹得我直打寒战,我裹上棉大衣,和长青还有幽净靠着保险杠站着。 车子拐了个弯,开上公路,老李换了档,加大了油门儿。汽车刚一驶离刘庄旅馆,我一眼就认出旅馆后面土坡上的飞檐。这是用几根圆木搭建起来的茅草棚子,形似飞檐,下面罩着一围矮墙,俩个挂着草帘子的门口。看到这个飞檐,我脑海里又忽闪起来,突然意识到昨天晚上我曾经去过那里,曾经撩起过草帘走入矮墙??????把什么东西遗忘在那里,可到底什么东西呢? 那就是一个在农村经常能看见的用黄泥抹得简陋的茅房,比猪圈高不了多少,墙上的黄泥经过一段时间风吹雨打,已经一块一块地脱落下来,裸露着里面棱角不分明的泥坯,看上去好像要堆下来。茅房后面,不远处坐落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被几座险峻,嶙峋,古木参天,奇石林立的山峰环抱着,景致十分优美。缕缕炊烟透过扫射着村庄上空的朝霞升上天空,融和在淡淡的晨雾里。红红的太阳刚好从一座崎峭的山峰后面绕出来,爬到远处的树梢上,仿佛正对着村庄里的人说:嗨,该干活啦! 我看了看了幽净,他还戴着口罩,这块雪白雪白的方块更加刺眼!他也看了看我,一副非常平静的样子。 x年x月x日14 “一听这尖声尖气的哭声,就知道是个小丫头片子!唉,可惜了,那么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没留后啊!”赖子停下脚步,侧耳细听了一下,然后显得十分有把握地说道。 小男人咬牙切齿地看了身下的女人半响,竟然做出了一个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举动! 他从地上捡起一条用过的卫生纸,捂在女人的嘴上,使劲地擦了几下,然后起身就朝山下跑去。 小男人咬牙切齿地看了身下的女人半响,竟然做出了一个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举动! 他从地上捡起一条用过的卫生纸,捂在女人的嘴上,使劲地擦了几下,然后起身就朝山下跑去。 “哎,我说你们俩慢走几步行不?不就是迟到能扣几个小钱吗?哪算个屌事啊?还大老爷们呐?也不心痛你姐我的脚脖子!后来我还以为他要干点什么,没想到这个熊货,就那么晾了一下,贼眉鼠眼,自己扭头跑了!”马大胖说到这里又停下来,用试探的目光看着我,这才幽幽地接着说道:“不是你情我愿,我才不稀罕看,也不稀罕摸。” “哈哈哈。天堂!”赖子大笑起来说。这笑声也比以前爽朗,有底气。我刚想开口,就听身后一阵气喘吁吁,还夹着一个女人粗声粗气的叫骂声:“熊操样儿!欠手爪子还敢打老娘!熊操样儿!手爪子欠剁了是不?熊操样儿??????”我和赖子刚扭回身朝后看去,从下面你追我赶跑上来一男一女,男的在前面跑,女的在后面撵。 他俩相隔能有一步距离,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很快从我们身边挤过去。 他俩个子都不高,男的光着膀子,只穿了一个花裤衩。女的披头散发,像个大马猴,也只穿着背心裤衩。 背心的上半截已经被撕开了,露着半截胸脯。她手里还拎着一把菜刀。 “哎,你说天上那帮老家伙xx是啥滋味?都怎么x?都用什么姿势?是不是跟人一样呢?”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 “性致勃勃”起来,隐晦又天真地连声问道。我说出的话里带有赤裸又直白的词语,就是关于男女办事的通俗用语。 除非是在怒火冲天,骂街的时候,要不一般人很少在一般的公共场合把这种用语说出来。 我以前就算在私下里,也不好意思说出口,现在竟然脱口而出,而且没有一点害羞的意思,反倒像过了什么瘾似的。 也可能就在我感受胡同里的难以分辨出香与臭的气味的同时,许多带着气味的联想画面唰唰地闪过,这是两个层面上的显现:一种是我视线所及的胡同中的门里,屋里,都在层叠着发生着什么事情,有 “哗啦哗啦”的流水的声音,而这些水都是从站着的,或者蹲着的两腿中间流出来的??????;另一种是头脑中的闪回,正好和门里,屋里的事情互补,有雪白的大腿,再朝上还能看到?????? “你小子这么快就学坏了?咱可是天天向上了,你可是天天向下了啊!”赖子一本正经地绷着脸说。 看的出来他的一本正经绝对不是面目上的,而是发至内心深处,从骨子里已经改邪归正的表现。 “小孩哭都是一个动静,你就肯定人家生的是个丫头?你是孩子他大舅啊?”经赖子这么一提醒,我也觉得这孩子的啼哭声过于尖细,但男婴和女婴哭叫起来声音都差不多,确实难以分辨,凭经验是不容易判定的,所以我才不以为然地说。 “老天爷和那个漂亮的仙女搞上了,搞得热火朝天的!”我开玩笑地说。 我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赖子。这家伙浑身都散发一股不同以往的精气神儿! 以前无论啥时候,他脸上都存留着一些猥琐,色迷迷的神情,现在也消失不见了。 唇边那两撇小胡子也精心地修剪过,剪短了不少,不再撇得张扬。赖子好像吃了什么神丹妙药,过了一个星期天就脱胎换骨了! 变成一个成熟,内敛,又明媚,自信的小老爷们儿。跟他一比,我反倒显得有些猥琐,晦暗起来。 我和赖子也扭回身朝那里凑过去。楼房的地基差不多上已经挖好了,只有院墙豁口下面还有一小段没挖开。 这里堆着一些大石头,得用风镐钻开,敲碎,才能搬开运走,所以施工的进度很慢。 就在刚刚敲碎运走的一块大石头下面,露出来一根断了几截的细长的骨头,两端都带着关节。 刚才在下面干活的几个工人,搬开石块,看到这根骨头,下得惊叫起来,都从地基下面爬了上来。 他们一边低头朝下面看,一边传递着惊恐的眼神,好像已经预知到这是什么骨头! “老天爷也??????也干美事?”赖子停顿了一下,才眨巴着眼睛,有意摆出天真的样子问道。 他显然把自己就要脱口而出的习惯性用语咽了回去,找了一个听着还算正经的词语替换下来。 15 院门口刘大拿正在和煤厂里打更的 “老骚头”下棋。那老头本来姓邵,因为嘴非常骚,说话必带脏字,经常讲黄色的笑话,所以我们就叫他 “老骚头”。看来马大胖刚才在路上还真没瞎白话,我们三个刚来到院门口,她进了院子就急三火四地朝厕所里跑,赶紧去撒她憋回去的半泡尿。 我随后也正想进院,赖子拽了我一把,冲下棋的两个人努了一下嘴。我明白他的用意,就是先不进院,假装在门口看一会下棋,过一会再进院,就说早来了根本没迟到,在门口看下棋了。 老王头穿着圆领的大白背心,手里拿着大蒲扇,坐在警卫室里。他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瞌睡,不过时不时地还摇晃几下扇子。 这老头子最近要走了,因为他收养的闺女已经够年龄能接班了。老王头要的姑娘可是挺水灵的,前些日子来过库里。 听说 “眯眯眼”要调到公司刚成立的什么外事办跑业务,老头子本想把她安排到我们这里当保管员,可她文化太低,账都做不好。 老王头只好作罢,他最近又在四处活动,要把姑娘安排在局里所属的电影院里。 “臭棋乱飞像!车先占肋啊?然后杀进去!” “不行不行,跟这位大拿下棋,架子必须稳固。他棋路狠辣,架子不稳很容易被穿透!” “这话我老邵头爱听!你这个小赖子就知道用车朝下捅是吧?捅完人家自己立马丢丢了才舒服,是吧?” “哈哈。真是个老‘骚’头子!什么事你都能借题发挥出来?”。我和赖子没马上进院,围着棋盘看了一会儿,而且故意大声支招,品论了一番。 刘大拿棋艺确实高超,他在铁路上工作,经常倒班,所以有时跑到我们院子门口找人下棋。 看起来转山沟里没人是他的对手,他和人下棋的时候,都让对方两个马,就算是这样他也很少输棋,顶多是和棋。 我还没和他正面交过手,但是赶上闲暇的时候,我也看过他下棋,应该说我已经摸清了他的棋路,要赢他也不是啥难事。 我和赖子在门口虚张声势盘桓了一会儿,这才迈步走进院子。本来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老王头好像脑门儿上还有一只眼,我俩刚一进院,他的眼睛就睁开了。 他得意洋洋地冲我和赖子微微点着头,还撇着嘴,那意思好像在说:还跟我这老头子来这套? 然后俯下身子,就要往考勤簿上画圈。 “等等,等等!我们刚才在门口看下棋啊,早就来了,怎么能画迟到呐?”赖子喊住他,跑进警卫室里和他理论着。 “是啊,我们刚才已经把腿迈进院门了,王师父你闭着眼睛没看到啊!迈进一条腿也是腿吧?要不这样,今天中午没事咱爷俩好好杀几盘?保管让你过足瘾如何?要不我今天豁出去了,咱爷俩杀一宿如何?”我也凑到警卫室门前,连软带硬地套着近乎说道。 老王头也是棋迷,而且棋艺也不错。这老头子身体棒,有时遇到合适的对手,能下一宿。 “别和我老人家耍花招!没看我脸上的皱纹比你们的头发都多吗?这是人家领导定的规矩,铃声响过,只要人没进院就算迟到!我不能破!你说你们的腿进院了?反正我没看见!”老王头尽力撑开一脸皱纹笑出模样来,摇着蒲扇,却毫不含糊地说道。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啊!都是给平头百姓定的,按规矩你老早就就回家养老去了,还能在这里讲规矩?”赖子忿忿不平,嘟囔着说道。 老王头立刻听出赖子话里的含义,很快收起了笑容,手上的动作也停止了。 他凝神注目着我和赖子,用一种少有的带有历史沧桑感的语调,缓缓地说道:“年青人,不知其一,就别乱说其二,我老头子看着不起眼吧,却是做过特殊贡献的。你们很快就知道啦。”说完这些,他看我们俩都被震住了! 那一脸的横纹里突然露出一丝坏笑,坏小子般调皮地又说道:“再说我要是画错了,那‘x吧x吧的’还不‘x吧x吧的’扣我的工资啊?我老人家‘x吧的’要走了,最后还叫他‘x吧x吧的’抠块肉去?” “王师父啊!今天中午开个小型欢送会,你老‘x吧x吧的’是不是要讲几句啊?要是想来几句,就‘x吧x吧的’提前准备准备。你老规格够高啊!听说局长和经理都要上来欢送你啊!真‘x吧的’有面子!”。 我和赖子没斗过老王头,垂头丧气地正想离开警卫室,新来的头头走过来客客气气地冲老王头说。 他也是专业军人,大概就是个排级干部吧,年纪比老李能小一些。他可能是刚转业不久的缘故吧,军人的派头还没改,总是昂首挺胸,走路也迈着军人的步伐。 这么热的天,他依旧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严严实实地捂着,军容严整。 “啊!不是说等星期六才开吗?前天我下山给姑娘办事,老霍跟我说的啊!”老王头急忙站起身,走到警卫室门口疑惑地说。 “不行了,星期六人家局长和经理都有重要的会议,就‘x吧x吧的’改在今天啦,刚才霍经理来电话吩咐的。” “奥,我‘x吧x吧的’知道了!小许啊,要不你先给我写几句?” “行行,这算啥‘x吧’事啊!”。我们院子的名称已经改了,原来是 “仓库”,现在改为 “储运科”。主任直接当上了科长,又调来一个副科长,就是这个专业军人。 他这个人肚子里还算有点墨水,能写写算算的,不过听说他小时候要过饭,后来遇到了什么机遇,才辗转当上了兵,在部队里自学成材。 虽然他看着像个文化人,但出口总是带着 “x吧x吧的”(男人那玩意儿的俗称)。他来到我们这里不久,我们都被他传染了,话里也总是带出他这句口头语。 我和赖子都冲许科长点了下头,来到水房里。我正准备 “干细活”,赖子走进里屋转了一圈,出来也没拿出饭盒要 “干细活”的意思,背着包就朝外走,走到门口了他提醒我说:“估计今天你淘完米,也蒸不熟,等明天再吃吧。我带的现成的,热热就能吃。” “为什么呢?”我隐隐约约也明白了他说话的意思,但还是问了一句。 “喂大盘子呗。”赖子扭回头说。经他这么一提醒,我还真摸出门道来了。 我也没淘米,从水房里走出来。长青和幽净正在车库那边洗车。我们那辆老 “解放”已经被淘汰了,换了一辆新 “东风”,因为老李善于保养汽车,所以 “东风”就交给他开。 “朴茬子”说这 “东风”就是仿的 “吉尔”,不管怎么说, “东风”比 “解放”性能好,开起来透溜,车型也显得大气。要说老 “解放”象头蛮牛,那么 “东风”看着就像一匹高大的骏马。 “东风”是铁箱板,虽然也是通体绿色,但已不是那种暗暗的老绿色,怎么擦洗也不亮堂。 “东风”的车体主色调还是绿色,但里面混杂了天蓝色,洗车的时候,用水管子一冲,抹布一擦就干净,亮堂了。 长青和幽净是从锅炉房的水箱里接出的胶皮管子,他们一边洗车,一边也是趁机在玩水,玩得不亦乐乎。 这大热天最凉快的事就是玩水,我和赖子正想过去凑热闹。老黄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冲那边摆着手喊道:“喂!老李还没来啊?他最近总是姗姗来迟呐!你们俩别玩了!长青快把车开过来。”老黄喊完话,又返身跑回办公室里。 不一会儿,他又从办公室里跑出来,来到休息室门前喊道:“老朴赶紧地,跟我出趟车!”。 朴师傅推开休息的门,走出来问道:“我刚听说今天中午要会一会啊!怎么没我的份啊?去哪啊?” “会也不能白会啊?跟我走就行了!”老黄故作神秘地说。朴师傅抬腿就要去那边车库里提车,这时长青已经把 “东风”开过来了。长青这车开得又快又稳,一百来米的距离,他已经换到了五档。 然后减速,换挡,一个急甩头,稳稳地刹住车,在老黄和朴师傅跟前停下。 “玩得透溜!这小子将来是把好手!”朴师傅禁不住赞叹道。 “比‘大屌’强多了!今天也叫你过过新车瘾,走吧,上车吧?”老黄冲朴师傅一摆手说道。 “叫我开李大师傅的车去?咱可没那两下子,回头又说我费油,费车的,担待不起啊!叫这小子和你去吧”朴师傅不情愿地说。 “我没票啊!怎能开车上路啊?”长青下了车说道。 “就你这车技比有票的强多了!看着就是老手,没人查你啊。想当初我们那个小破厂子弄了一辆破车,都没票,谁都不敢开,就我敢开。溜两圈,我就开着上路了,也没人查没人管。这玩意好摆弄,胆要大,心要细,只要不出事,有票没票能咋地?”朴师傅不以为然地说。 他原来在县城里一个小棉纺厂上班,因为爱琢磨事,车开得好,修车技术也一流,所以才托人走了老霍的门路调到了市里,家也搬过来了。 “我说朴大师傅!快上车吧,这是领导的安排。还得跑趟郊区呐!要是耽误了中午的会,你可得负责啊!再说你开这车正合适,给老李白瞎了,你能开出国际速度来!”老黄有些不耐烦地说。 说完他自己先上了车。 “朴茬子”虽然嘴上推脱,但看得出来,他是很想开这辆 “东风”的。好司机都爱开好车,享受风驰电掣的感觉。他也没在啰嗦,上了车,就在离院门口还有二十米的距离内,加速,换挡,然后来了俩个利落的急转弯,炫耀了一下车技,这才驾车 “轰隆隆”地冲下坡去。看来老黄是整硬菜去了,今天一头午铁定是没啥事,就等中午会一会了。 刘大拿还在门口下棋,他换了好几个对手,都没下过他。这些人都没甘心离去,全围在棋盘边上给他的新对手支招,想一起赢刘大拿一盘,挽回点面子。 我在他们身后围观了一会儿,等刘大拿又把新对手杀得片甲不留,起身认输时,我开口说道:“好棋艺啊!不过棋路太偏,也不是太难对付啊!” “这位小兄弟有把握拿下大拿,能赢他一盘?”一听我说这话,刚刚站起来认输的那个人有些蔑视地看着我说。 这人话外的意思就是我都赢不了,你能行?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是啊,年纪小不代表棋艺差。” “英雄出少年嘛!”。被刘大拿干掉这些人也纷纷插嘴说。很显然他们都急切的盼望着有个人能把刘大拿灭掉,也替他们出一口气。 刘大拿倒是显得很淡定,也没说话。他这人面部表情不是那么丰富,生动,不仔细瞅,很难看出有什么变化,应该算是城府深的那类人吧? 不过就我个人的感觉来说,他的面部表情不善于变化,绝对不是天生的呆板,或者说是肌肉的迟钝,而是被时时显现出来的狡黠攫住了,其它神情根本无法显露出来。 刘大拿等我从人后走出来,斜楞了我一眼,朝对面挥了一下手。我也没含糊,冲他点了一下头,坐在他对面说道:“咱事先说好,就下三盘,三局两胜?” “随你。”刘大拿还是那副表情,只吐出了两个字。头一盘我本来没想赢。 不是有个约定俗成的说法吗?好汉不赢头一盘。这大概也算中国象棋文化的一种礼仪吧? 先礼让一分,给对方留点面子。头一盘我按他的棋路走,因为他让人两个马,又是先手,所以出车快。 明面上他先亏了两个大子,开始局面就落下风,其实不然。他擅长用车,而且算计精准,开局就盯住你一个大子,集中火力进行攻击,一旦你调集兵力力保这个大子,就被他牵制住了,没有机会在对他进行攻击。 他牵制住你的兵力以后,会用精准的算计,狠辣的招数,一个一个地吃掉你的大子,很快他就从劣势变成了优势。 这时他的棋路高人一等的优势就更加明显,很容易攻破你的城池。头一盘我输给他,但我也摸清了双方优势的对比,就对棋路算计的精准程度来说,我比他略强一些,所以更有把握拿下他。 又摆好棋以后,我笑着对刘大拿说:“你把俩马也添上,我从不占人便宜。” “你不是开玩笑吧?”刘大拿还是表情没啥变化地问道。不过他还是使劲地眨巴了几下眼睛,用正眼重新看了看我。 从他这个不经意间的举动上,我看出他似乎已经意识到我已经识破了他的小伎俩,只是还不愿意相信。 正所谓棋逢对手,各自路数的高低彼此都清楚,他至少能看出我在算计棋路上不输给他。 “是啊,这小兄弟挺会开玩笑的啊!哈哈,哈哈。” “让你俩马都不行,添上俩马不是更不行了吗?” “都是嘴上会气,没啥真格的!大拿真是打遍转山无敌手啦!走喽,回家背棋谱去喽!” “啊!哈哈。咱也背棋谱去喽!”。围观的人一看我输了棋,不但没好好接受,还装逼逞能,立刻都变了调,纷纷说起了风凉话。 他们的意思很明确,无非是在自我解嘲中又重新肯定了一下自己:我不行还能乖乖认输,原来还有比我更不行的? 输了还装逼逞能的!还真别怪他们输棋,世上之事都是由有心人把握的,一根小草无论长在何处,无论如何生长,还是一根小草,无法扩展成一棵大树。 我看到刘大拿也被他们闹哄得飘飘然,似乎已经打消了重新认识我的念头,又眯缝起眼睛看了过来,也没和他们计较。 我依旧微笑着,但十分肯定地冲对面说道:“谁输了,站起来大喊三声我是臭棋篓子如何啊?”后两盘刘大拿凶猛,快速的棋路从一开始就被遏制住了。 我也改变棋路,先稳住架,然后发挥算计精准的优势和他鏖战,所以连连获胜。 刘大拿被我 “杀”得很狼狈,他可能头一次遭受这样的惨败。他输了棋以后,恨不得把头埋到裤裆里。 他低着头,忙乱地把棋子划拉到装棋子和棋盘两用的盒子里,谁也不看,夹起棋盘盒子,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围观的人都有点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一时无法弄清楚这其中的奥秘。 等刘大拿夹着棋盘走挺远了,他们才反应过来,嚷嚷起来:“刘大拿!还没喊我是臭棋篓子呐!” “赢得起,输不起了啊?跑啥啊!” “你不喊我替你喊了啊!刘大拿是个臭棋篓子!刘大拿是??????” “算了啊,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牛逼昂扬地站起来,冲他们摆摆手制止道。 我该出手时就出手,一出手就打败了公认的强敌,转山沟里的头号棋手,那感觉的舒适度自然是满满地一怀。 在他们投过来的羡慕,惊诧,赞赏的眼神中,我得意洋洋在院门口溜了一圈,这才回到院子里。 老 “骚”头在警卫室门口下面的台阶上坐着,正在和老王头闲唠嗑。这俩老头经常在一起下棋,有时候老王头下了班就跑到煤场里和老 “骚”头下一宿,他俩的关系还不错。大概是听说老王头要回家养老去了,老 “骚”头也来叙叙旧,告个别。因为我们局和煤炭公司紧挨着,兴许这俩老头以前就认识,所以说话也没啥顾忌。 “你个老家伙,家伙还中用?还能放进去?得用棍绑着,要不拧上螺丝才能用吧?” “老x晒干姜,越x香!咱俩老家伙,我是嘴上骚,你是阴着骚,都一样!谁也别笑话谁?人这一辈子不就琢磨着裤裆里这点事吗?这点事都不行了,那就离死不远了啊!”。 我走进院子时,正听到两个老家伙在唠骚磕。虽然他们都没在乎什么,没有背人的意思,我还是有所顾忌。 人家老哥俩儿在这闲扯蛋,扯一天少一天了,我还是不参和的好。我正想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老邵头冲我招了招手说道:“过来,过来,咱俩商量点事。” “商量什么事啊?”我走到老邵头跟前疑惑地问道。老邵头上下打量了我一阵子,这才开口说道:“你小子干明白了,将来是个人物啊!话又说回来,你干得再明白,上面也得有人啊!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如何啊?保管叫你下面有人了,上面也有人了!” “老师傅,承蒙关照不胜感激啊!你的意思是叫我当乘龙快婿啊?真有这好事?”我是很讨厌别人给介绍对象的,再说乘龙快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对方一定是个丑八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或者什么情况吧,但是出于礼貌,还是关切问道。 “这丫头你也认识,天天从这门前过,就是我们煤场检斤的。怎么样?水灵吧!”老邵头不紧不慢地说道。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瞪着眼睛看着我,好像要吊胃口。 “呀,呀!煤窝儿里的丫头有什么好啊!再漂亮也被熏得黑不溜秋的,你不怕尿一辈子黑尿,弄一嘴,一手黑灰啊?”没等我开口,老王头在门里边插嘴说道。 这老头子说话不明不白,确实有些阴损。他看到我的目光奔他而去,还冲我重重地点着头,同时竖起了大拇哥,非常赞赏地望着我。 想必刚才老邵头已经跟他说了我大战刘大拿得事情。听老邵头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动心了。 虽然那个优雅的身影经常在我们门前经过,也是我经常瞩目的女子,但我一直觉得她离我很遥远。 就像墙上的一幅美人画,尽管就挂在你对面,你也只能注视着她,仅仅就注视着她而已。 她是一个在和你平行的层面上行走的影像,没有相交的机会,就人家的资本来说,有资格优选属于自己的人家,而这些人家绝不是平头百姓。 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老邵头,觉得他不像在开玩笑,闲逗闷子寻开心,于是认真地问道:“人家天仙似的,而且听你这话的意思还是干部子女?能看上我吗?” “哈哈。她可是我们煤炭公司一把手的女儿啊!长得倒是天仙似的,不过呐,有点小毛病,就怕你看不上她啊!我告诉你啊,我那鳖糕小子要不是随我,爱喝大酒,整天色迷迷的,没多大出息,我都想叫她做儿媳妇啦!” “有点小毛病?她没啥毛病啊!莫非她半哑不聋,话说不全吧?”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恍然大悟地问道。 果然天下没有白送的好事,老邵头一说她有毛病,我猛然想起煤场的这个美女每回就算出声,也就说一个字。 赖子每回和她死皮赖脸的搭讪,她高兴时顶多 “恩,啊”答应一声,还真没听她说过别的。 “瞎扯几把蛋!人家小嘴会说着呐,她就是吧。要不这样吧,我帮你勾搭一下,见面以后自己看吧?我可不能把这事宣扬出去,成不成的,人家爹还不找我后账啊!”老邵头抬眼望了望我身后说。 这属于个人的隐私,他是不好当着外人说的,老头子活了一把年纪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我本来觉得煤场里的美女离我很遥远,老邵头这么一搭顾,她仿佛从画中走了下来。 可是她只不过出来转了一圈,又溜达回了画中。这是一幅她的全景画:窈窕美女,优雅而冷俊,一只手习惯性地插在兜里。 我顿时兴趣全无。我觉得自己绝不是因为她有啥不为人知的瑕疵,才放弃和她交往的念头,只是不想再去探究这个瑕疵,以便保持着我瞩目过以后还将要瞩目的美丽和优雅,仅此而已。 保持眼中的景致,无论是街上的,还是山野中的,总比探究一些细微末节里的恶,丑,要心情愉快,而愉快的心情正是我们在世的唯一正题的佐证。 “小子,没看出来啊,深藏不露啊!以后遇到高人点拨,必成大器!”也不知道啥时候,老李来到我身后说道。 刚才他可能也在人堆里看下棋,我光顾得意了,还真没注意到他。 “小李啊,最近这革命工作没好好干啊?总是迟到呐?得嘞,反正我老头子今天就欢送会了,留个好念想,连小赖子他们一起画对号吧。”老王头从警卫室的窗户里探出头看着老李买好地说道。 原来这老头刚才给我和赖子也画的对号,他在逗我俩玩,我和赖子光顾争执了,还真没发现。 “得得!我不用关照,什么圆圈,对号的!我跟你说老王头,时机成熟,我就进洞修炼去了,不在乎这些了啊!这破班越上越没意思。”老李冲老王头紧摆手说道。 他这些话前后似乎没有多少逻辑关联,听着云山雾罩的,但这就是他说话的特点,听着话里没啥关联,不过兴许他已经和什么关联了起来。 “进渣滓洞修炼去?”老邵头已经看出我对他的提议不感兴趣了,也没在搭理我。 他站起身来,一边拍着屁股,一边慢悠悠冲老李说道。然后他嘴里哼着什么小曲,晃晃悠悠地朝院外走去。 “老家伙!你去仙人洞里修炼去了?”老王头又从窗户里探出头,打趣地冲他的背影说道。 “我去富士山。”他头也不回地说。我和老李看着老邵头的背影,互相对视了一下。 老李若有所思地说道:“这老头子有些古怪,阴阳怪气的!” “富士山?”我也心有所动地说。 “这个都不知道啊?小日本的山。”老王头还以为我不知道 “富士山”是哪国的,赶紧接话说道。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来了,没事的时候,谁都不想在太阳地里待着,都是哪凉快在哪待着。 警卫室门口这还有块阴凉,老李一屁股坐在刚才老邵头坐的台阶上。他看到我也没动地方,就示意我朝他跟前靠一靠。 等我靠到他跟前,老李神秘地问道:“晚上有事没?还没搞对象吧?” “有点事。倒也没啥大事。”我也模棱两可地回答。其实我真是有点事,不过也没啥正事。 我有个十分要好的同学,也是考的全民,他在本市的支柱企业,一个大钢厂里上班。 上了没多久,就嫌活太累,太脏,干脆泡病号,在工厂门口开了一家小饭店。 小饭店生意红火,我晚上没事的时候就去给他帮忙。 “你这话咋说得不清不楚的呐?小小年纪也来这套?真没事的话,和我去练功吧?一起干点大事!”老李翻愣了我一眼,然后挺兴奋地说道。 “练什么功啊?刀枪不入!”我好奇地问道。 “练基本功呗!还能是什么功?”没等老李回话,老王头在门里边插嘴说道。 老李又翻愣老王头一眼,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他看定我,好像重新询查了一番,兴奋劲很快在他身上消退了。 也可能他觉得时机还没到,不便露底,透露详情。他身上的兴奋劲消退了以后,眼睛虽然还看着我,但很明显人已经陷入了什么冥想当中,处于一种失神状态。 “老黑婆子,慢点跑啊!这天尥这么快,不怕起痱子啊?”。这时大 “黑背”跑进了院子,一路嗅嗅,闻闻,朝那边它经常拉,撒的墙根跑过去。 大狗刚下完崽子,奶头还没收回去,眼看要耷拉到地上。小姜在门外喊了几嗓子,随后跟了进来。 小姜经常来我们院里遛狗,这条狗是齐老大从一个朋友家里弄来的,听说是那个部队淘汰下来的,是一条老母狗。 齐老大本来指望它还能下一窝崽子,可是到了发情期,它也没啥反应,大概失去了生育能力。 齐老大就不爱养了,给了小姜。小姜也真是下了不少工夫,天天给它弄好吃的,还四处淘换补药。 正所谓心诚则灵,老母狗最后还真发情来事了,一下子下了六个崽子。 这下可把小姜乐坏了,更拿老母狗当个宝了。小姜走进院子,冲我和老李点点头,就朝里面走,过去看着 “老黑婆子”。他刚走了几步,赖子就从水房的门口拐出来和他打招呼说:“呦!姜哥,这下发财了啊!” “发什么财啊?还在狗肚子里装着呐,三个狗崽子就有主了,都是铁杆,能要钱啊!你知道配一次狗多少钱?我这回能保个本就不错了。”小姜摇着头说。 “姜哥是个讲究人啊!”赖子竖起大指夸赞道,接着他眼珠一转又说道:“你今天溜得晚啊?我还以你不在家呐,正想去找你。你的‘电驴子’借兄弟我骑骑?付费也行啊?” “你,你有啥急事?要不哥替你跑一趟吧?”小姜推脱着说。他显然已经拒绝了赖子的要求,只是没明着说。 赖子拽着小姜,朝院子里又走了几步,嘁嘁喳喳,对小姜耳语了一阵子,说得小姜连连点头,最后简直是抬头仰望着赖子说道; “这个哥我得支持!你好了哥我不就也好了嘛。哥也看到过,你这两下子保管没问题,哥放心。走吧,回家取车。”小姜被赖子一番耳语说得回心转意,一下子打消了顾虑,非常痛快地答应下来。 那边的 “老黑婆子”已经排泄完了,不过看样子它天天被六个崽子嚼奶头,也心烦,想放松放松,还没有回家的意思,自己在院子里溜达起来。 小姜打了一声口哨, “老黑婆子”赶紧颠颠跑过来,冲小姜摇头尾巴晃,但嘴里嗷嗷小声叫着,好像没溜达够。 “把你惯的!不听话勒了吃狗肉,反正小崽子们都要出窝儿啦,留着你就是个白吃饱!”小姜低下头,大声训斥着老母狗。 “老黑婆子”好像听懂了小姜的训话,立刻尾巴一耷拉,惶恐不安起来。 “这狗成精了啊!” “这么大年纪了,什么人话都懂了。” “你不想要了,可别勒,我在院子里养着,给她养老送终。” “兄弟这是一好百好啊?换菩萨心肠啦?”。小姜,赖子,还有狗,一起朝院外走出。 小姜和赖子一边走,一边聊。赖子走过我身边时,抬手打了个榧子,就是把中指和拇指捏在一起,然后使劲一拧,发出一种声响。 这家伙自我感觉良好,仿佛美梦已经成真,一路得意春风了。至于他骑着 “电驴子”去干什么?这个很难猜,不过他无非是想耍点小心眼,整个惹人瞩目的小节目罢了。 小姜和赖子刚走出院子不久,老木匠就和新来的许科长在主任办公室的门口吵上了。 “你x吧x吧的是八级大木匠啊!连个棚子都搭不了?用几个人给你几个人啊?” “我x吧x吧的是木匠,也没学过搭棚子啊!再说这门口四不靠,怎么搭棚子?请领导指点指点?” “这还不好办啊?这边借房檐,那边埋几根柱子,就这点事也看不明白啊?真x吧的笨死你啦!怪不得连个破架子也修不好,白x吧x吧的吃了一辈子木匠饭啊!” “埋柱子?那得挖坑啊!现在都十点了,还能x吧的挖好?” “全体上手!务必在十一点半之前把棚子给我搭好!长青,还有你,赶紧去下面的木材加工厂借几根长一点的木杆子,其他人立刻动手,开始挖坑!”。 他们俩一吵吵,大家都围拢了过去。那 “x吧x吧的”指点着我和长青开始发布命令。我和长青正准备去借木杆子,老李在一旁瞪着大眼珠子冲着许科长和老木匠大声说道; “还x吧x吧的挖什么坑啊!都够笨的,一会‘东风’回来,有现成的架子啊!” “真是的啊!我咋就没x吧的想到呐?还是李哥高!”许科长一拍脑门说道。 可能都是当兵的出身,他对老李还是高看一眼的,和他说话哥不离口。 “你x吧想到了,我x吧想啥?都x吧想到了,还要党做啥?”老李就像念着顺口溜似地说道。 老李此时把 “x吧”和党连在一起,是很不严肃的。这种玩笑,他以前绝对不会开。 看似他是话赶话,顺嘴说出来的,但毫无疑问从一个侧面上可以说明他心中的信仰在松弛,变得不再庄重,执着了! 这里正说着话,就听有辆汽车在冲坡,冲到下面王姨家那个胡同口处停了一会儿。 “说曹操曹操就到。‘东风’回来了。非得在那踩一脚?费油又费车!有啥事,不能开到院子来再说啊!”老李一听车声就知道是‘东风’回来了,他像是和自己又像是冲对面的许科长说道。 他这人对油和车应该是有一种特殊的爱好,也许还真不能简单地认为他是为了拿那点节油奖,才经常熄火滑行。 “李师傅,你咋知道‘东风’被别人开跑了?能掐会算呗?”长青不解地问道。 “我刚才在转山路口,刚拐过弯来,这车唰一下从我身边尥过去!一看就是‘茬子’开的,好容易得着快车了,非把油门踩到油箱里不可?挣命啊!”老李忿忿不平地埋怨道。 “他这车开得还叫快?差远了啊!”许科长很不服气地插嘴说道。 “都是一路货色,消费党!”老李瞪着许科长说道。说话的工夫, “东风”已经重新启动,轰着油门儿,冲进了院子。老朴很快加速,换档,一个急转弯,快速地从老李和许科长两人之间穿进去,一脚刹车,稳稳地在他俩中间停住。 “还显摆两下子?撒欢儿过瘾啊!”老李显然很佩服老朴的车技,但还是不满地说道。 他就是不喜欢老朴开车的风格,嫌老朴大起大落,走极端,把车用得太猛。 “车停在这个位置正好吧?”老朴没搭理老李,转头对那边的许科长说道。 “正好?什么正好!”许科长非常吃惊地问道。 “大领导来了,大太阳当头!还能干晒着?”老朴没正面回答。不过他好像事先已经预知到了院子里要搭棚子的事,而且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他和老李的想法一模一样! “咱院子里又出了个朴大仙啊!你咋知道我们要搭个棚子,还要用这个车呢?”老李也惊奇地问道。 “这点事还用脑袋想啊?用脚后跟儿都能想出来!”老朴下了车,满不在乎地冲老李说道。 然后他转头又冲许科长说道:“看样今天就是会了,没啥事了。我请个假,我那败家娘们儿又来病了,我领她去医院看看。” “是吗?那就快去吧,要不开着车去吧?方便,一脚油门儿就到了!”许科长关心地说道。 “不用啦,我小舅子有出租车。”老朴说完就急冲冲地走了。 “东风”车是铁箱板,箱板上面设计有装铁架子的插孔,架子都是现成的。 我们在那边房檐上拉出几根八号线,这边架子一支,棚子很快搭好了。 搭好棚子,就开始布置桌椅。主任本来是要我们把办公室里的 “一头沉”抬出两个,可 “一头沉”真是太沉。我们偷懒,把休息室里吃饭用的长木架子抬了出来。 这个架子有两米多长,指定是用硬木做的,但具体是啥木头,谁都不认识。 木质很轻,不像一般硬木发沉,但就是不吃钉。老木匠修一回,木架子就能稳当几天,然后又开始逛荡,可又不大逛荡,一碰还 “吱吱”响。 “妈了个臭x的!不是叫你修了吗?咋还‘吱吱’响啊!你这是哪国木匠啊!这点活都干不好?”主任一看这架子乱逛当,一摆手,把老木匠叫到跟前训斥道。 “我老修啊,修好了没几天,它又开始逛荡,我也没办法啊!你还问我是哪国木匠?我还想问问这是哪国木头呐?好容易钉进去一个钉子,没几天就磨松扣了。要不这样吧,把这个劈了烧火,我再重做一个,保管不晃荡。”老木匠赶紧分辩道。 “一会儿局长就上来,你现在做?得先把它稳住啊,总不能局长和经理这边讲话,它那边‘吱吱’响着给伴奏吧?妈了个臭x的,那叫啥事?”主任脸色依旧难看地说道。 “这好办。”老木匠满有把握地说道。说完他回身走到自己的屋里拿出一把锄头,这是他没事的时候,在房后开荒种地用的。 我们库院后面有挺大一块空地,都成老木匠和老王头他们几个闲人的自留地了。 老木匠用锄头刨了四个坑,然后把木架子的四个腿放到坑里,填土埋实。 这么一弄,木架子就稳当了,再怎么推碰也不逛荡了。桌椅都布置好了,主任在棚子里转了一圈,大概就是觉得还缺点什么。 看着他好像思量了一番,最后才确定下来什么似得,暗自窃喜了一下,冲幽净说道:“你力气大!去把我屋里的圈椅端出来。”他这话刚落地,徐科长急忙走过去,冲着主任一边摆手,一边晃头。 看得出来,徐科长是极力反对主任的做法,但是正副有别,上下有级,他还没想好如何表达自己的看法,或者根本就不想把自己的看法明着说出来,所以才急着打手势。 主任看到他这个样子,也没奇怪。他显然已经明白了许科长的意思,淡定一笑,摆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对许科长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能想到的,我能想不到吗?”。 许科长停住手,凝神看着主任,在那张脸上寻找说话的可信度。他似乎相信了主任说的话,但还没敢最后确认。 他面带疑问地朝主任先举起一根手指头,放下,再举起两根手指头,还晃了晃。 主任被许科长这种突然失语还要急着表达自己看法的异常举动逗得扑哧笑出声来,然后马上蹦起面孔责怪道:“瞧你这劲费的!什么事一和领导沾边,你就犯嘀咕啦?话都说不出口啦?累不累啊!比你以前扛电线杆子还累吧?”主任训完许科长,转头对我和长青说道:“你们俩,去小姜家里把另外一把转椅抬过来。他当初弄回来两把转椅,给了我一把,自己留了一把。在他家里也转不起来,你们就说我说的,先借用一下。他家里要是实在放不下,我就留用了!”。 主任说的圈椅框架和底座都是铁做的,底盘是三条实心的铁块子做成的爪型支架,上面椅子的主体都镶包着皮革,能旋转一圈。 这种转椅在一般居民家里是看不到的,只有在理发店里,或者领导的办公室里才能看到。 小姜以前在服务行业上班,他是个维修工,在一次维修什么机械的时候,被崩起来的三角铁打折了腿,其实就是一截小腿骨被打碎了。 因为是工伤,他腿接好以后,就不用上班了,工资照发,什么待遇都不少。 这两把转椅大概是他上班的时候,在那个理发店里偷着捣鼓出来的吧,反正不是花钱买的,也不是好道来的! “可惜一条山东大汉了啊!”我和长青正要起身去小姜家里取圈椅,老李突然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没有提名道姓,可大家都知道他在说谁。院子里一切准备就绪,王姨和几个大姨就开始上菜了。 菜都是在王姨家里做的,刚才老黄买来菜都卸在了王姨家里,也没啥特别的,就是花生米,香肠,黄瓜拌凉皮,等一些现成的凉菜,还有瓜子,糖块什么的,都用大盆装着。 盆里放着公用的筷子,谁吃什么就朝各自的碗里夹什么。这种吃法是 “眯眯眼”的主意,她说这样吃讲卫生。人家大领导上山了,咱们这帮臭工人吃饭也要讲究点,装点洋相什么的。 最后上了三大盘子热菜:溜腰花,溜三样儿,溜肝尖。听说霍经理非常喜欢吃下货,尤其是喜欢吃腰花,老黄特意跑到他老婆那里搞来新鲜的下货,而且亲自动手做了这三道菜。 可能是因为老黄的老婆在屠宰场的关系,他们家吃猪下水即方便又便宜,老黄也非常好这口,而且做这些菜更是相当拿手。 今天大领导光临,他说啥都要露一手。热菜倒是上来了,可放在中间并排放着的两把圈椅跟前,显然是特意加的菜,咱们臭工人只能闻闻味而已。 当然我们谁也不会挑理,也没觉得有啥不对劲儿的地方。毕竟咱还有得吃,人家领导特殊点,太是平平常常的现象了。 16 局长和霍经理是掐着点来的,坐的是一辆新买的乳白色的“丰田”车,同车还跟上来两个女的,老白和一个陌生女人。老白说是上山办点事,顺便搭车跟来了。其实谁心里都明白,人家是场面人,有场面,无论大小,都喜欢露个脸,展示一下风姿,神采。现在科室承包了,她们化纤科效益最好,提成也最多。她今天穿了一件紫红色的连衣裙,据说在广州那边就要好几百块钱。她穿戴着如此阔绰的衣装,应该还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吧?不过她天生就是衣服架子,漂亮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那真是相得益彰。像她这种女人,大概就是引领街市上时装潮流的那类先穿着吧? 那个陌生的女人是新来的保管员,从县棉纺厂调来的。霍经理带她上来,算是顺便欢迎欢迎,也是要她和“眯眯眼”交接一下账目。她的年纪和马大胖,老白她们差不多,应该是同一个年龄段的人。虽然现在她上了年纪,看着稍微有些发福,但从身形上看,她年青时一定是个标准的窈窕淑女。岁月的风霜显然已经掩盖了她脸上昔日的天真浪漫,清纯,淡雅,但那只是表面上的遮掩,就像是一股风吹过来的尘土,洒落在光滑的,亮晶晶的街面上,再有风吹过,沙土又会飞扬起来,至少是有一些飞扬起来,露出下面的一些底色。 我们局长姓吴,因为他经常在星期六这天上山来洗澡,我们对他还真不陌生。不过吴局长星期六光临院子的时候,我们都是远远地看着老式的上海轿车,略显笨拙地爬上坡,开进院子,然后嗡嗡响地直奔浴池那边而去。很多时候,我们视野里的局长都是背影,偶尔地我们也能听到局长的咳嗽声从浴池那边传过来,但从没听过他说话的声音。能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局长的标志性影像就是局长是个秃顶,而且只是头顶上一圈,非常规则地秃顶。还有就是一般的老年化的那种身材,雍雍肿肿的,还不能说是肥胖,其实看着就能感到他一身都是松弛和懈怠。 吴局长比霍经理高半头,他俩年纪不差上下,但是霍比吴显得有威严。这种威严和官级大小无关,可能是因为霍经理身上始终绷着一股劲儿,看不到松弛和懈怠,所以才官威毕露吧?当然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讲,老霍头这把年纪了,身上的男人能量还如此活跃,“性” 趣盎然。他至少要在自己青睐的女人面前保持住威严,而男人的威严也正是让女人们的芳心涌动,接下来投怀送抱的迷魂药之一。 老霍头算不上是五短身材,但也只比这种身材略高一些。从身材上看,他和老王头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都是短,粗,壮,而且他俩口音也相同。这俩老头之间必定有一定的渊源。 “丰田”显然比“老上海”的性能要强多了,爬我们院前面的大坡没费多少力气。我们刚刚听到一阵迅捷的车响,一个乳白色的扁平的铁家伙就冲进了院子,快速而又轻巧。看来刚才冲坡时,“丰田”也是轻轻松松,没叫也没嚷,要不我们早就听到车响了。小轿车在“东风”后面停住,当时老李就阴阳怪气说道:“主任,还得鼓鼓掌吧?日本大太君上来了啊!” “人家的玩意儿就是透溜!不服就是不行!鬼头鬼脑啊!“长青由衷佩服地冲老李说道。 主任翻愣了老李一眼,没搭理他。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好像在等什么人。 局长他们一行四人一下车,老李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随后鼓起掌来。按照平常的官场上规矩,首要的领导为先,第一个出场,随从们依次在后。可这回是霍经理先露脸,要是按照级别来说,他可和局长差了一大截呐!后来我才知道,吴局长和霍经理都是一个部队的转业干部。霍比吴大好几级,无论是在部队,还是到了地方,都是霍管着吴。霍犯了“基本主义”错误以后,被连降了几级。像他这种被撸下来的上面的官,下属单位都不愿意接收,都担心不好管制,最后还是吴“收留”了霍。而且吴局特意把局里的供销科独立出来,扩展成供销公司,让霍当头头,独挡一面。对待自己的老上级,吴局真是用心良苦,也算仁至义尽了。就现在这个情况来看,霍在上面待习惯了,一时还没找到屈居人下的感觉,至少在吴局长面前是这样,所以才抢先出了场。 因为吴局长和霍经理之间有这么一层特别的关系,所以刚才主任说要把自己的圈椅搬出来,许科长才急忙拦挡。按平常情况,在这个场面里应该以局长为首,放一把转椅就可以,可按老霍头这种强势的性格来看,他必然会感到不舒服。一个是自己的顶头上级,另一个是顶头上级的大上级,许科长只知道看到现场只有一把圈椅,自己的顶头上级一定心里不舒服。他还真说不准自己的顶头上司舒服了,这位顶头上司的大上司是否会感觉舒服?所以一个据说是扛过电线杆子的山东大汉竟然一时语塞,只能比比划划,自创了几手哑语。 老霍头下了车,听到鼓掌声,似乎一下子找到了以前当大领导时的感觉。他摆出领导下基层时标准的姿态,面带微笑地摆着手冲我们说道:“大家好,大家好啊!” “啊—啊——阿嚏!”这时马大胖响亮而悠长地打了个喷嚏。她不是实在忍不住啊,就是习惯性的,也可能就是有意在搞怪,整出一个动静,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无论咋说,很明显从臭工人的角度来看,马大胖还真是比许科长强,至少面对上级她不是过于忌惮。 随后局长也下了车,他也冲我们微笑着摆了几下手,没开口说话。也可能是一种习惯性的遵从吧,吴局长对霍经理的越级行为还真没啥感觉不妥的表现,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面对下级的侵扰而无动于衷,要么是这位上级有大气度,大胸怀,要么就是他松弛,懈怠惯了,把官威也懈怠没了。我觉得吴局是因为后者的原因,才如此淡定。 “局长好!”老李等吴局下了车,把霍经理晾在一边,猛然喊了一嗓子。看来老李对吴局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他这一嗓子就是在明显地表明自己的态度。老李的好恶很明显是出于正统的观念,因为这位吴局虽然是“老好人”式的领导,坚持“维持主义”,但作风过硬,没有花花肠子,至今还守着以前父母给包办的老婆,过着幸福的生活。 “吴局好,经理好。经理好,吴局好。欢迎光临我处开会指导工作,还是先请二位领导入座吧。”徐科长看到霍经理面色已改,不悦马上溢出了外表,赶紧上前打圆场地说道。 “对对。站戚儿难答对,坐下就是一家人啦。”主任也看出了端倪,随声附和道。他刚才一直朝院门口望着,都忘了咱们的首要领导应该和上面的首要领导以及次要领导首先打招呼了。 “呀!这个姐妹贵姓啊?这腰条!这面相!是个小媳妇蛋儿吧?新来的保管吧?我跟你说我刚卖了个连衣裙,海外货!我这肥猪似的穿不了!你穿太合适了!那天我匀给你吧?”刚好这时老白和那个新来的保管员也下了车,马大胖看到新来的保管员也猛然指着她嚷叫起来。她这一通非常夸张的大惊小怪式的嚷嚷,彻底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也算给了老霍头一个过度的时间。马大胖平常总是炸炸忽忽的,看来到了某些时候也挺看事儿的。 马大胖这么一炸忽,立刻抢占了风头。等大家的注意力再集中起来,落在两位领导的身上,他们已经落了座。没用许科长太多的提示,吴局和霍经理似乎自然而然地就认定中间摆放的两把圈椅是他们的座位,两位领导径直走过去入了座。新来的保管员轻点额头,算是回应了马大胖一下,但是没马上回话。她朝马大胖走过去,老白随后跟了过去,“眯眯眼”也紧跟着凑了过去。一看穿着打扮,就知道这四个女人是在同一个年龄段上,也可以说是同一个阶层的女人,但若再细加区别,从她们凑在一起交流,说笑的行为,举止上,也很容易分辩出来。老白和马大胖是一类,热情奔放,甚至可以说是形骸放浪。这类女人无论在什么场合之中,都处在焦点之上,如果不是男人们自己觉得无法驾驭,她们都是男人紧盯着或者暗中瞩目的目标。“眯眯眼”和新来的保管员是一类,矜持而又不失热情,总是在克制,偶尔才显露一丝迷人的风情,但一种风情,却万般旖旎。这类女人一般是某类男人专注的目标,他们总是在自己的圈子里环绕,从不轻易越出这个圈子,而且喜欢把握过程,也能够把握过程。 这四个女人还都顾忌有领导在场,正在尽力压低声音,但听着也“嘁嘁喳喳”,场面非常热烈地交谈着。坐在圈椅上的老霍头脸色还没完全变过来,依旧挺难看。应该说霍经理是个喜怒都上脸的直脾气,而往往不善于掩饰自己的领导都是个性强,能力也强的官。老霍头分开五指,不时地抬手梳理着自己依稀可数,但依旧精心打理过的几绺灰白的头发。他这样不停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应该是在尽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免得发作起来。霍经理重复着做了若干次相同的动作,突然抽动了几下鼻子,好像被什么吸引住了。他低下头一看,脸上的阴云立刻全散。 “我说老唐啊!本来我让你准备点花生,瓜子,糖块什么的,意思意思就的了。你非得弄七个碟子,八个碗。我可是有话在先,别指望我给你报销啊!既然都准备好了,也到饭时了,咱们就糟吧?有吃没有喝啊?”老霍头显然被眼前那盘“溜腰花”吸引住了,他抬起头来,面露馋相,冲主任喊道。 “喝的有,喝的有。”主任赶紧应声回答。他看到经理的脸上一片云彩满散了,也显得轻松了一些,刚才可是一直局促不安。看他那样子,站着也别扭,想去入座吧,又怕过去挨斥儿。不光是主任,再说许科长干脆又向主任来了几手哑语,那意思是说他肚子来事啦,得赶紧去茅房,早就扯着猫尾巴溜之大吉了。撇开个人问题,暂且不论,单从领导对下属的威慑程度来看,老霍头在自己的领地还是威信满盈的,而这种威信绝不会仅仅建立在表面的威严之上。 “有就上啊!还有啥领导要到场?”老霍头瞪着主任不满地问道。看来咱这经理气性大,气又不打一处来,所以也不能轻易地从一处走,还在有意无意地找茬。 “老霍啊,按照规矩来说呐,工作时间呐,是不能喝的啊?可是呐,今天给老王同志开欢送会,破一次例呐,也是可以的啊,点到为止吧?”还没等主任回话,吴局长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开口了。这是我们头一次在还算正式的场合听到局长开口说话,听着他这声调,倒没有故意打官腔,不过就是觉得没滋没味,像他这做派一样松松垮垮。 “马上来,马上来。”主任等吴局长把话说完,丝毫不自信地应付道。他心神不宁朝院门口望了望,又低头看了看手表。等他再抬起头来时,好像已经有了新的主意,他正要有所表示。 一阵摩托车的声响从坡下面传上来。因为我们院门前这条路上很少有摩托车行驶,所以那种动静听着很特别,而且我们院子里的一般人都能听出这是小姜的大“幸福”冲上来了。我们对于声音的确认是个很微妙的感知现象,这就是一种直觉的认知。在你经常接触的周围,总是有特定的声响灌入你的感官,一旦持久的输入具有了特定的连续性,你就会被熟悉。你无需刻意地记住特定的连续性,这种是这样的,那种是那样的,其实根本也不会有如何分辨的表格和标准,到时候你就会神奇地分辨出这种声音,那种声音,而且分辨的能力是无限的。 “也不是什么酒,就是喝的,就是喝的。”主任显然已经听出是大“幸福”冲上来了,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恢复了常态,冲吴局长笑着说道。主任这话刚落地,赖子就骑着大“幸福”冲进了院子。我们搭的棚子挺大,一个封大货车的苫布,被整个地拉开了,里面放上桌椅,靠办公室这边,还留着一条空地。赖子骑着摩托急速冲进棚子,正好在霍经理和吴局的圈椅后面停住。他摩托车的后座上托着两个特制的木桶。 “扎啤!原来这小子弄啤酒去了啊?挺卖力气啊!这一趟突突到‘牛心岭’去了,不近乎啊!”长青看到赖子托着两个酒桶回来,好像才明白过味来,小声和我说道。我和长青还有老李在霍经理他们对面站着,领导没有发话,都还没有贸然入座。 “他这是真下工夫了,引人瞩目的出场了!”我看到霍经理和吴局长全都转过身,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赖子身上,似有所悟地冲长青说道。 “什么工夫?出什么场啊?”长青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问道。 “妈了个臭x的你咋才回来啊?我还以为你骑沟里去了呐!”主任等赖子停下车,快步走过去,大声地责怪道。看来赖子刚才去弄扎啤,是和主任通了话。他迟迟不归,主任担心他出事,真是受了一顿煎熬,现在看着还余悸未消。赖子要是出了啥事,他责任可就大了! “就咱这技术,在城墙上溜也掉不下来!现在这玩意是俏货,不好弄啊!要不是我一个铁哥们儿在啤酒厂管事,根本弄不出来啊!人家不零卖啊。”赖子潇洒地一偏腿从摩托车上翻下来,得意满脸地说道。他正面冲着主任,可眼睛始终盯着老霍头。 “马尿似的!有啥喝头啊?”老李这时又猛然插了一句嘴。刚才他就是想给老霍头点难堪,所以故意大声说话,这会儿是自己嘀咕,声不大。可还是被身后“丰田”车里的司机听到了,因为刚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下车的人身上,谁也没留意车里的司机是谁。 “马车老板才喝马尿呐!那玩意喝了走夜路壮胆!这扎啤可是日本进口的设备酿制的,喝一杯就上瘾,清凉解暑,好喝的!好喝的!”老李刚嘀咕完,“丰田“车驾驶室的门就被司机使劲推开了,很快一个铮亮的光头就一边朝上探着,一边传过话来。 “光头说的对!什么叫品味啊!好设备酿好酒,好喝的都给好人喝!这扎啤可比你们那些辣嗓子的有营养多了!”“眯眯眼”本来还在和老白她们几个“嘻嘻哈哈”闲扯,她居然还能留意到我们这边的情况。光头司机刚说完,她就接茬大声说道。 “光头真泡到局里去了?”长青看着光头司机,有些不相信地小声说道。 “借调!临时的。”老李知根知底儿地说道。 “蒋光头”也是我们院子里的司机,可打我上班那天起也没怎么看到他。表面上的原因是他说自己患有间歇性耳聋,所以经常泡病号,在家治病修养。真正的原因是他想调的局里去开小车,可是老霍头就是不放,所以他干脆找了个身体的借口,不好好上班了,反正他就说自己有时听不见,医院也无法确诊他有时真聋还是假聋,谁拿他都没辙。 “行啦行啦!都别瞎巴巴了!吃的喝的都有了,赶紧都入坐开会吧!”老霍头可能是被桌上的“溜腰花”勾起了食欲,肚子饿了,拍了拍桌子冲我们大家喊道。然后他特意冲站在身后的赖子问道:“你大名叫什么?” “刘宏伟!”赖子露出少有的恭敬的笑脸回答道。 “名字倒是挺宏伟的!外号叫赖子?”老霍头上下仔细地打量着赖子,有些嘲讽地说道。 “外号叫赖子,那是别人瞎起的,咱人可不赖,一本正经好小伙!”赖子挺胸抬头硬朗地说道。他好像正在接受检阅似的。 “唔呕,那就好,好小伙请入坐吧?”老霍头的神情淡漠下来,不冷不热地说道。 我们大家都入了座,欢送会正式开始。霍经理和吴局长互相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由霍先来几句。老霍头入伍以前大字不识一个,可是他脑瓜灵,又恳下功夫学习文化,很快就识文断字了。过去部队里有文化的人不是很多,老霍头有了文化,作战又勇猛,而且还有一定的谋略,所以步步高升,转业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是相当于师级干部了。老霍头环顾了一下在座的人,绷起面孔,用一种在正式场合开会时用的正式语气说道:“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开个小型欢送会,欢送我们的老王师傅正式退休。”说着话,他抬手朝坐在那边横面上的老王头示意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道:“按我本来的意思,是准备在局影院里召开一个大型欢送会,好叫大家知道知道,明白明白,老王师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必须要大家知道,这么多年老王师傅一直没正式退下来,究竟是什么原因!是他门子硬吗?绝不是!” “老霍!老霍!咱不是说好了吗?不提这个,不提这个!”老霍头正越说越铿锵有力,老王头突然打断他,冲他连连摆着手,急切地说道。看得出来,这老头子是真不想把自己的老底儿“抖落”出来,绝不是在装洋相! “我跟你说,老王!今天这里我说了算,除非你过来把我舌头割掉下酒,否则我必须抖落抖落!我可是替你背了好几年黑锅啊?不说清楚,你就这么蔫悄地走人了?” “霍经理,我冒昧地插句话啊?按理说领导正讲话,我不该多言多语,可还是想说说。既然人家老王这有功之臣没想借功炫耀,一定是有啥特殊的原因,我们应该尊重他本人的意愿?”谁也没想到,“眯眯眼”这时又突然插嘴说道。兴许同为被欢送之人,老霍头却忽略了她,也没顺便提及一下,她故意顶嘴吧?反正已经高升了,她也不怕得罪原来的顶头上司。 “有功之臣!你怎么知道他是有功之臣啊?这事只有我和吴局知道,从没和外人讲过!”老霍头非常吃惊地盯着“眯眯眼”问道。 “什么人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什么事该是什么却不是什么?那就看怎么说了。老王师傅,要不你自己说说得了?简单说几句,捡能说的说。”吴局倒是一点没吃惊,他看着老王头,还是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他这番话却说得有滋有味,这是经历过后的心得,也是看透以后的体会,也可能就是他懈怠的原因吧? 老王头看着“眯眯眼”,“眯眯眼”也看着他。这俩人在用眼神交流着,互相传递着只有这两个人才能读懂的信息,外人很难看懂。老王头好像在掂量着什么,不过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他一下子变得满不在乎地对霍经理说道:“老霍还是你说吧,我这嘴笨。反正我是贡献过的,怎么贡献也是贡献!白猫黑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 “这里还有别的事?”霍经理疑虑重重冲老王头问道。“眯眯眼”这么一插话,吴局长那么一体会,还真把霍经理卡住了,打断了他刚才的思路。他已经意识到,关于老王头的事自己不是全部的知情者。霍经理看到老王头没有要回话的意思,其实他也就是这么一问,并没指望老王头回答。他只是在表明自己已经敏锐地觉察出有新的情况出现。果然霍经理也没在追问下去,他撇开老王头,环顾着大家又说道:“这事我以后在搞明白!好了,现在言归正传。我就捡主要的说点吧。他老王头赖着不走,我老霍头是睁眼瞎?不敢动他?让他走吗?绝对不是!你们那里知道老王师父是给革命做出过特殊贡献的有功之臣啊!”说到这里,老霍头停下来,看着吴局问道:“咱就捡功劳最大的那件事说吧?这事你我都知道,那时你还是中队长。” “这件事老王师傅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必须说说。”吴局微微地点着头说道。 “那还是在抗战时期,我们八路军独立大队得到了王师父的准确情报,截获了鬼子十卡车枪子弹药。是十卡车军火啊!同志们,这足够装备一个营啊!而且那场战斗我们零伤亡,因为日本鬼子的这次运输行动非常隐秘,军车和运输人员都是经过伪装的,所以押送的士兵不多,被我们一下子拿下!人家王师傅,既不是兵,也不在党,就是我的老乡,能搞到这么重要隐秘的情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还能及时传递给我,就更值得敬重。他就是个老百姓啊,一旦被鬼子查出来,那是要被砍头的啊!解放以后老王师傅就在我们市里的一个纺织厂当了一个普通的工人,是我有一天偶遇到他,把他调到公司来的。咱不能知恩不报吧?我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就说想延迟退休,好叫闺女接班。就这点要求,我能不答应吗?”老霍头一口气把这些话讲完,我们大家同时静默了一会儿,然后由衷地热烈地鼓起掌来,冲老王头,也冲老霍头。唯独“眯眯眼”神情冷漠,很勉强地拍打了几下,应付了事。 “好!有情有义,敢担当,是个好经理!”赖子一边鼓掌,一边叫起好来。 “真是没想到啊,别看这老王头长得像土匪似的,还曾经当过地下工作者啊!” “咱们经理也是好样的,够意思!咱们这些年错怪他了,咱们是小人之心啊!” “荣幸荣幸,三生有幸!原来这么些年来还有个老革命给我们看大门啊?” ?????? “好啦好啦!都别瞎呛呛啦。”霍经理使劲地拍着桌子大声喊道。等大家停止了纷言杂谈,安静下来,霍经理才接着开口说道:“眼看一辈子就要过去了,可我们的有功之臣,还没有在正式的场合正式地说过话,下面就请老王师父正式地说几句话!”。 老霍头的话刚落地,我们大家又热烈地鼓起掌来。显然这次的掌声比上次还要热烈,如此高涨的热情,纯粹是从发自心底的赞赏中产生出来的,因为这是给和我们一样的普通百姓鼓掌。通过刚刚得到的消息,我们大家无须串通,就一致认为值得我们为他鼓掌,至少在当时,当场是这样的。 你还真别说,老王头眼看就过一辈子,也确实是渴望在正式的场合正式地说几句话。看来他早有准备,这回也没推脱,谦让。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红格的稿纸,郑重其事地环顾了一下大家,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也是啊,眼看就一辈子啦,我老头子还没正式地说过话,那我就说几句吧。”说着话,他展开稿纸,放在眼前念道:“尊敬的各位领导!挚爱的各位同事!形势在发展,时代在进步,世界在变化,你我也在改变。在当今我国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我却不能百尺竿头??????”念到这里,老王头念不下去了。他把稿纸一折,压在身前的碗底下,望了一眼许科长,幽默地接着说道:“‘瓷儿’确实不错!景德镇的。我老头子倒是识得几个字,这些新词就是念着别扭。再念下去,咱还真就成了革命老前辈啦啊?算了,我还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是许科长的文笔?有两把刷子啊!我说老霍啊,你放不放?放我就把他调到局宣传科当科长去了,现在急需秀才,大张旗鼓宣传改革开放!我再说老王师傅啊,这么好听的词句咋不念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什么事情该是什么却不是什么,就看咋说了。现在是开会,就都往好了说吧。”也可能吴局长看到老王头撇开稿纸,想要偏离正道,扯点别的,所以才插进话来说道。抛开什么政治水平啊,思想觉悟啊,先不说,就一种模式被具有一定地位的执行者固定运用以后的表现来说,运用某种模式的执行者完全可以形成类似于自然本能的第二本能,其实就是一种惯性。他本能地就想掌控局面,这和其它因数无关。 “哈哈。我看啊,吴局长,这事就算了吧。许科长的口头语和我这大老粗可有一比,只能在我这小地方宣传宣传了,要是到了局里给你一宣传,咱就成屌局了啊!”没等老霍头开口,主任在一旁怪笑着插话说道。 吴局长被主任的话说蒙了,他疑惑地盯着徐科长,正要张嘴问话。许科长不好意思起来,讪笑着冲吴局长说道:“我这嘴不好,嘴不好!口头语太粗鲁!可就是管不住,管不住!” “好啦好啦,咱们又跑题了,还是叫王师傅把话说完,咱们也好大吃二喝啊!”霍经理看到老王头被晾到了一边,赶紧开口制止了这边的谈话。 老王头倒没有急着开口说话,他装上一斗烟,吧嗒吧嗒抽起来。等霍经理说完了,这边不出声了,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老王头深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吐出来,这才饱经沧桑地说道:“怎么说呐,人这一辈子啊,躲不过一个情字。在我老头子看来,人活一世,躲得过天,躲得过地,就是躲不过自己。我老头子年青时就是吃喝玩乐,鬼混日子。不怕和你们直说,我还真没对谁有过真情实意,最后还是没躲过乡土之情。乡土之情是什么情呐?朝小处说就是咱对自己落地为人的那块地方老那么舍不得!跟惦记什么娘们儿一样,一直惦记着,心里就是放不下。朝大处说呐,这对自己来的地方舍不得就直接和自己的国家挨上了边,也得一直惦记着,心里放不下。我老头子给国家做过贡献,就是因为没躲过乡土之情,也不用拔高,戴帽。话又说回来,幸亏我做了这点贡献,现在才能得到特殊待遇,咱和国家也扯平了。我老头子心满意足啦!最后我还是那句话,人这一辈子,就是躲不过一个情字,其他都是瞎扯蛋!”。 老王头这一番话说得即正规,又不正规。正规的是爱国之心,拳拳之情,可他又不从正面入题,把一个冠冕堂皇的话题说得不伦不类。他这番话说完了,我们大家都一时愣怔起来,谁也不知道是给他鼓掌好呐,还是不鼓掌好。你说要是鼓掌吧,显然是有些一起亵渎高尚的爱国情怀的嫌疑,赞扬,怂恿了不太正当的言论。要是不鼓掌吧,这老头子确实说得在情在理,而且也是慷慨激昂,打动人心,的确是他一番肺腑之言。 “好啊!实在人就说实在话!王师父大实在人啊!真情,假情,大情,小情,最难躲过的是情!其它都是瞎扯淡!”正当我们大家愣神的工夫,长青拍着桌子大叫起来。 他这一叫,大家才缓过神来,一起哄堂大笑起来。虽然都在笑,但是心情各有不同,笑出来的意思也不同。有讪讪的笑,有淘气的笑,有浪荡的笑,还有莫名其妙的笑?????? “老爷们儿不色,那来的情啊!”老白笑得得意洋洋,花枝招展地说道。在场的男人都能感觉到,她说的色,可不单单就是“色”这一个意思,话外有音,听着就让你心头痒动。 “老娘们儿不来情,老爷们儿咋色呢?冲墙根色?”马大胖笑得前仰后合,一身肥肉乱颤,也附和着“色”的另外意思说道。 “下道啦,下道啦!你们两个女同志,这是正式场合!打住吧。”老李今天笑得挺开怀,看来是已经认定了什么方向。他收住笑,指着老白和马大胖严肃地说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来冲老王头一作揖,接着说道:“真没想到王师父还有这么一段光荣历史!我就当你是革命老前辈啦,敢说真话就是比专说假话的好!你老说得太对了,人这一辈子就是为了一个情字,其它都是瞎扯淡!我也准备要好好扯扯蛋啦!今天咱爷俩必须好好喝几杯,我那有陈年好酒,等着我去拿。”老李非常敬佩地和老王头说了一番话。能让他佩服的人还真不多,能让他用如此郑重的语气与之说话的更是少见,这是我头一回看见。 “我说老李啊,不要搞特殊化嘛!我早就知道你有存货,还有几瓶‘四特’啊?”老李正要转身去车库里拿酒,主任摆手拦住他说道。主任看了看老霍头和吴局长,又接着说道:“我也不怕得罪谁,这啤酒确实像马尿似的,没啥喝头!可是现在流行啊,宏伟要去搞,我也没拦着他,谁愿意喝就喝吧。我早就听说老李你有干货,上回喝了两瓶吧?刚才我就想张嘴,就是不好意思!这场合你不奉献出来,还等啥时候啊?欢送老革命嘛!老李你现在主动要奉献,那就多奉献点吧?给咱们几个老将也整一瓶,别扣了吧唧的!” “我老李该扣的时候才扣!酒还有不少啊!只是可惜了啊。”老李冲主任微微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地说道。 “确实吗?‘四特’老酒!”等老李起身离开去拿酒,老霍头稍微压低声音冲主任问道。看得出来,这老头子也是酒中人,一听有好酒,眼睛也放光。 “确实啊!不瞒你说,上回我办公室的门窗都关着,那酒香味也能钻进来!馋得我午觉都没睡好,要不是那天已经我整了几杯,早就闻着酒味过去了,非要看看这是啥酒,整俩杯不可!后来我一打听是老李把陈年的‘四特’拿出来了,也不知道遇到啥高兴事啦,和他们几个小青年喝了大半天!”主任酒兴浓浓地和老霍头说道。说完他还煞有其事地闻了闻,好像又闻道了酒香似的。 “这下可叫我赶上了,可得好好解解馋了!下午局里还个什么计划生育会要开?还非得各单位的一把手参加!说是有的单位对基本国策还不太重视?”老霍头嘴上对主任说着,可眼睛却瞟着身旁的吴局。 “计划经济嘛,一切都要计划,否则不乱套了嘛。”吴局感觉出霍经理这话里有些不满情绪,马上接话说道。 “我看现在都是各有各的计划,各自打算盘了啊!下个崽子还得计划,我是向来不赞成的,这事太新鲜!我决定缺席会议啦,在这好好吃点喝点,难得一遇啊!”霍经理扭头看着吴局长,很强势地说道。他没等吴局长有什么反应,又冲大家说道:“国家大事先不提了!我最后还有两个问题,问完了咱就开吃开喝!”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等大家都静下来,朝他看过来时,他指着桌上的“溜腰花”问道:“这盘菜是谁做的?要不就是从‘泰和楼’端回来的吧?” “报告经理,是我老黄的手艺!‘泰和楼’整别的菜,咱不敢和它比,就这道菜谁都比不过我!”老黄立刻站起身来,做了一个类似于军礼手势,得意地回答。他也难得幽默了一把,看来心情不错,自己觉得心思没有白费,所作所为受到了领导的重视。 “咱这里做菜的大拿就是‘泰和楼’里的大师傅啦?我以前在市里??????”老霍头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他一定是意识到自己说吐露了嘴,本想顺带着炫耀一下,却发现自己漏了底。不过还好,看来老霍头对自己降职的原因,并没感到有啥大不了的,也没多少负罪感,所以他只是稍微有些不自在,马上就回复了常态,接着对老黄说道:“你比‘泰和楼’的师傅还大拿吗?咱这桌上该上一盘牛头肉了吧?” “报告!霍经理。论做菜的手艺咱不如他们,可是从选材这方面来说,他们就是外行啦。我也爱吃这道菜,老婆又在屠宰场。我经常琢磨这道菜,知道什么猪的腰子好吃,还大补,什么猪的不好吃。”老黄说到这里停下来,卖起了关子。 “这事也挺新鲜!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腰子还分什么猪身上的?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有些古怪啦。怪不得我有时吃这道菜又嫩又香,有时就差点劲,总觉得骚了吧唧的。我还以为有师傅做的,有徒弟做的。按你的说法,什么猪身上的腰子最好吃啊?”老霍头半信半疑地说道。他开始盯着老黄的脸,说着说着,眼光滑落到他的手上。眨眼的工夫,老霍头刚刚还兴致勃勃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些厌恶的神情。 “这个事也没啥新鲜的,当然是被劁过的公猪身上的腰子最好吃啦!哈哈,被人憔了,没法淘气了,用不上了,一个劲养着就好吃啦!”老黄显然没看出霍经理脸上的变化,兴高采烈地说道。 “唔呕,也还算有点道理吧。不过按照这个逻辑,母猪的腰子不是更好吃嘛?总也不用啊。”老霍头已经完全没了兴致,但还是抠根问底回应了一句。 “母猪?母猪的腰子也不是干那事用的啊,没有什么好坏之分。有用途,才能辨出好坏来啊?”老黄有些强词夺理地说道。刚才他的说法似乎有些道理,可是这个关于母猪腰子的说法却没有一点内在的关联和逻辑性。其实口味是一种非常模糊的感觉,同一个人用同样的食材,佐料,在不同的时候做同一道菜,你吃起来味道也会不一样。这里边的原因很多,别看就是做菜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是一个无法一模一样还原的过程,因为每一步操作都关联着复杂的变化。当然单就两次选用的食材来说,已经关联上许多未知的变化了! “站不住脚,这个说法没道理。”老霍头索然无味地摇着头说道。然后他站起身来,把眼前的三道热菜,都推到桌子中间,热情洋溢地冲大家说道:“菜是好菜,味道也正宗!可我不能搞特殊化啊!来,来,大家都尝尝,都尝尝!” “要不,第二个问题,我来替你问吧?这么些年了,我也一直想明白明白。”这时吴局长突然开口冲老霍头说道。看来他已经满有把握,知道霍经理第二个问题想问谁,问什么? “哈哈哈。知我者,吴大局长啊!要不就是以前领会惯了吧?”老霍头四平八稳地坐下,来回摇了两下转椅,大笑了几声,然后居高临下地说道。 “以前是知上,现在嘛,是晓下,还是有区别的嘛。”吴局把身体摆正,端坐起来,也摇了两下转椅,蹦起面孔说道。他的本意应该是想要矫正霍经理一下,提醒老霍头上下级的关系还是要时常注意注意的,可话说得软弱无力。在外人看来如同隔山打牛,而且不但没增强吴局长自身的威严,反倒彰显了老霍头的强势地位。看来以前官场上的走向,已经在吴局身上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定势,就算老霍头被一撸到底,成了扫厕所的,他也会心存余悸,难改不敢以下犯上的习惯。这种现象足以证明老霍头的余威不减,虽然有作风上的瑕疵,但至少官当得非常有力度! 吴局和老霍头斗了一小下官威,胜负自分。不过他本来就底气不足,根本就没奢望得胜,所以也没感到不自在。吴局自我解嘲地轻轻一笑,好像刚刚分了神,猛然想起还要问第二个问题似的。他打冷颤一样地晃了晃头,转脸看着老王头问道:“我说老王师傅啊,这第二个问题由你来回答。以前你总是说要绝对保密,不能透露半点提供情报人的情况,这个我们理解,为了安全起见嘛!现在一切敌人派都被我们打败了,应该没有啥安全的问题了吧?你老也要回家养老去了,现在我作为局长郑重地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当年那么重要机密的情报,你是怎么搞到手的呢?”。 老王头听到吴局的问话,他脸上虽然强挤出了一些笑容面对着吴局长,但掩盖不住满脸的为难之色,而且他还不时地转动着眼珠扫视着坐在他左手边的“眯眯眼”。“眯眯眼”这天的表现显得十分异常,看着总是那么落寞而孤单。虽然她表面上也有说有笑,和老白,马大胖她们闲聊,交流,而且好像还特别的想突出一下自我的表现,但是眉宇间时常泄露出不合群的孤独感。这种从她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与我们的不相容和生分,在她强颜欢笑的对比下,越来越强烈,明显。她也不吃菜,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地喝扎啤。她大概凭第六感觉就能意识到老王头在扫视她,喝着喝着,突然笑起来。那笑容神秘而又清冷,仿佛是从一个清幽的梦境里流露出来的一样。 老王头本来还挤着笑面对着吴局长,他一定是被“眯眯眼”的笑容打动了,那张满是横纹,沟壑的老脸上又恢复了时光磨出的不规则的坚硬的条格。他淡漠地说道:“老霍,吴局长,我老头子最后也只能告诉你们,我的情报是从非正式场合得到的。”。 这天我们当中能喝酒的人都喝了不少酒,先喝的‘四特’,老李把自己藏在车库里剩下的四瓶酒都拿出来。吴局长浅尝即止,没停留太久,提前回局里主持会议去了。老霍头还真是个性情中人,说是下午要缺席会议,还真没走。他和我们一起喝上了,啤的白的都没少喝。喝到一定时候,他给我们讲起当年打鬼子的往事,绘声绘色的。如此热烈而真诚的交流,在一定程度上拉近了我们和领导之间的交流,也使我们对老霍头有了重新的认识。 后来“眯眯眼”喝多了,哼起了我们从没听过,也听不懂的小曲。最后她还特意跑到王姨身旁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心里话。不过她说的什么,我们也听不懂,因为她说的中国话里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外国话。至于是哪国话,因为我们也都是处于酒后的迷瞪状态中,所以一时难以分辩清楚。 老王头一直留意着她,他似乎能听懂“眯眯眼”在说什么,因为从他眼神的不停的变化中,旁观者可以觉察出他对她说的话有不同的感受。王姨当然能看出“眯眯眼”喝多了。她虽然一脸的懵懂,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还是出于热心肠,一直拉着她的手,假装认真地倾听着。 老王头听着听着,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突然从他嘴里“咕噜咕噜”冒出两句什么话,听着是和“眯眯眼”一样的发音。老王头冲“眯眯眼”说了两句什么话,看着有些气恼。他谁也没搭理,有些醉意的慢慢站起来,转过身来,一边缓缓地摇着大蒲扇,一边缓缓地朝警卫室那边走去。不一会儿,老王头就拐过墙角,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