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云箭》 第一章 太平三年的教育改革 太平三年。 幽州大地上的一个小村庄。 此时正是盛夏时分,幽州虽属北国,但在这时节却也是酷热难当,人走在路上也只感觉热浪袭人。 这个小庄子名唤蒋家沟,据说住在此处的本是一个姓蒋的大家族,族中曾经出过一位县令大人,当年也曾兴盛一时,闻名于十里八乡。 只不过世事变迁,向来不是凡人所能预料的。总之,现在这庄子虽还名为“蒋家沟”,但住在其中的却已经变成了一个族姓为周的大家族。 当然了,虽说这周家人数也不少,但却是万万难与当年的蒋家相比的。这周氏一族的男子,尽都是些从地里刨食吃的庄稼汉,偶有几个头脑机灵些的,却也不过是做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之类。嗳,说起来,也勉强可说是个生意人了。 这时的习俗,出个读书人,乡亲们才能硬起腰杆子说话。要不然,连买东西时跟人讨价还价都没有底气。 只可惜,这周氏一族,却偏偏就是小百十年没出个读书人。气得那些族里的老人们,每次聚在一起都咒骂以前住在这里的蒋氏一族,怪他们耗尽了这里的文气,才使得他们族内老是不出个读书人。 不过,现在看来,这种情况要改变了。 因为,周氏一族在这一代出了个读书人。 此时此刻,村中一户房屋破败的人家,一个青年正坐在窗前诵读文章。倘有路人经过,立刻便会听到一阵朗朗书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这青年名唤周平,端的是长得相貌堂堂,魁梧不凡。因其父亲早亡,从小便是与母亲相依为命。 周平的母亲虽是农家妇人,大字不识一个,却是个心里有主意的。虽然丈夫早亡,却硬是没有改嫁,而是独自拉扯着周平长大。又省吃俭用,攒了些银钱,送周平到邻乡的一个老书生那儿跟着读书。 只是,那老书生自己都没能考出个功名来,又哪里能传给周平什么大学问。 死读书罢了! 不过,质不够,量来凑!这么多年下来,周平也算是学到点学问了。这不,他已经决定了参加今秋的乡试,此时正在读书备考呢。 时节虽正是炎炎夏日,但周平仍然是端着书,正襟危坐地在念书。不过,日光实在太烈,加上夏蝉又踞在枝头“吱吱”嗡鸣,叫人心中烦躁。因此,没一会儿,周平就已经昏昏欲睡了,口中虽还在出声,但目光却已模糊起来。 “平哥儿,平哥儿,县里来人了,找你有事!” 忽的,周平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大嗓门的喊声。 周平心里略略一想,立刻识得这是村长周修齐的声音。周修齐本不叫这名字,只是原先的名字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因此当上村长后便请人另起了个名字,取“修身齐家”之意。 周平立刻站起身来,出得自己家的那小破院子,等到村长带着一个皂衣公人走过来,立刻躬身施礼,说道:“见过村长。” 周平母子两个这些年来多得族人们帮衬,尤其是村长家,经常给他们送些吃食来。要不然,单凭周平的母亲一人,怎能既供周平吃穿,又供他去读书? 因此,虽然知道村长家也是存了周平日后飞黄腾达拉他们一把的心思,但周平还是对周修齐十分感激,平日里执礼甚恭。而周修齐也是喜欢这读书人的礼拜,因此,两家关系可说是颇为和睦。 周修齐领着一个皂衣公人走过来,给周平介绍道:“平哥儿,这位是县里衙门来的刘捕快,有事要跟你说。” 听到这话,周平立刻又再施了个礼,说道:“原来是刘大人,快请进来,快请进来,待学生亲自给大人奉茶。” 那姓刘的捕快看着周平家破破烂烂的宅院,眯了眯眼,刚想要说什么,一边的周修齐立刻开口,对周平说道:“平哥儿,你是读书人,哪能干这些!不如你们都去我家吧,我刚才吩咐你婶子杀了只鸡,此时应该也快煮熟了。” 却是看到刘捕快不愿进去的神色,立马邀请周平和那刘捕快到自己家去。周平自然也看到了刘捕快的神色,暗道村长虽不识书,但这人情世故却着实比自己强得太多,当下就说道:“那在下就听从村长的吩咐了。” 待到到了村长家,三人坐下,周平开口问道:“不知刘捕快,此次寻在下有何事?” 那刘捕快听了这话,口中呵呵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公文,递给周平,说道:“你一看便知。” 周平接过那公文,说声“失礼了”,便当着另外两人的面看起那公文来。 周修齐此时也顾不上再为自家的老母鸡暗自心痛,屏息看着周平,等待着他解释到底是何事。 却不料,周平看了几行字后,却立即面色大变。 周修齐看着周平的脸色,连忙问道:“怎么了,平哥儿,公文里说了些什么?” 周平抬起头来,看着周修齐,涩声说道:“相国大人王启善向皇上上书,今秋的科举要加上剑术考核。” “什么?” 周修齐人精似的人物,怎么会窥不破这其中的关窍,喊道:“我们这些贫家百姓,哪里来的银钱去学剑术!?相国大人这不是要断了你们这些贫家子的上进之路吗!?” 说道这里,周修齐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道:“皇帝陛下圣明,不会答应了吧?”说罢,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周平,等着他的回答。 只见,周平面如死灰地对他点了点头,说道:“陛下已下旨,今秋科举加入剑术考核。” 第二章 夫子舞剑 既然得知此事,那接下来的鸡肉自然也就吃得不怎么愉快了。 周平在席上一直都是紧锁着眉头,在想剑术考核的事情。刘捕快和周修齐则是对那只鸡明争暗抢,暗自比谁吃得快。 到了下午,那刘捕快走了后,周修齐叹了口气,对着仍自闷闷不乐的周平说道:“平哥儿,天子既然已经下旨了,那我们也没其他法子了。过会儿我跟你娘商量商量,实在不行,叔出钱送你去学剑,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 周平虽然已经二十余岁,但每日里只是读书,这次乍逢大变,立刻心乱如麻。 此时听了周修齐的话,周平心中方才有些脉络了,站起身来,对周修齐说道:“您说的是,过会我先跟我娘商量一番,明日里再请您随我去见见我那老师,听听他的意见。” 周修齐寻思着那隔壁村的卢老夫子说不定会有些主意,当即答应下来:“也好,你先回去跟你娘商量商量,明日咱们再去见见你老师,看看他有没有什么主意。” 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周平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天无绝人之路,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说到这里,又扯起大嗓门,向门外吼道:“孩儿他娘,孩儿他娘……” 周修齐的妻子听到他的喊声,推开帘子进来,也吼了声:“鬼吼什么?”看见周平在这,也只当成没看见,不肯和他打招呼。 周修齐说道:“那鸡汤,你找个罐子盛上些,让平哥儿带回家去给他娘尝尝。” 周修齐的妻子听到这话,当下就有些不太乐意,但被周修齐眼一瞪,还是盛鸡汤去了。 但周平听到这话却立刻起身,说道:“这……”这时的鸡汤也是非常珍贵的。 周修齐止住周平的话头,说道:“平哥儿,你娘这些年拉扯你不容易。你好好读书,日后出人头地了,好好报答她。” …… 到了晚间,周平回到家里,对他娘讲了白天的事。 周平的母亲此时虽还不到四十岁,但却已是有不少白发了。因她养了个会读书的儿子,平日里,村中人都以“平哥儿他娘”称呼她。 听过周平的讲述,周平他娘想了想,随即便斩钉截铁地对周平说道:“没事,要考剑术,那娘就送你去学剑。你且安心读书,钱的事,娘给你想办法。” 周平听到这话,当即把周修齐愿意出钱让他学剑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听到儿子说周修齐愿意出钱,周平他娘看了看桌子上的鸡汤,随即对周平说道:“村长是个善心人啊,这么多年一直帮衬着咱家。你日后考出功名来,可得好好报答人家。” …… 翌日,周平与周修齐来到了教周平读书的老夫子家。 待奉上带来的一篮子菜作为礼物后,周平开口向老师问询该如何是好。 那老夫子姓卢,名俊语,自号青山先生。他年轻时参加科举,屡考不中,只好回到家里,靠给周边村子的蒙童教书来挣口饭吃。说起来,今年也是已经快七十岁了,但人却耳不聋、目不瞎,走起路来仍然是健步如飞。 听完周平的话后,卢老夫子“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粗瓷茶杯叮咣乱响,口中怒道:“王启善这厮,他自己也是贫家子出身,如今却要断了贫家子的上进之路,奸臣误国,奸臣误国……” 说着说着,又说起来若是他能坐上这相国之位的话,必定要为朝廷广纳贤士之类的话。 卢俊语一生没能考上功名,因此一直心有怨念。到年老了,反而成了一个执念了。 听到老师又在发牢骚,周平当即用眼神暗示周修齐不要说话。 果然,不过一会儿,卢老夫子便自行停了下来。接着,便又若无其事地与周平谈起“剑法考核”的事情来。 听到周修齐说准备出钱送周平去学剑,卢老夫子抚了下自己的长胡子,说道:“不必花这份冤枉钱,让平儿跟我学剑就行了。” “跟您学?”周平不由问了声。 “怎么?你还不愿意!?” 听到周平话里的怀疑之意,卢老夫子眼睛一瞪,说道:“你以为要你们学剑是要让你们日后去征战沙场吗?儒士学的剑术,自然与那粗鄙武人学的剑术不同。他们学剑,为的是好勇斗狠,厮杀搏命。吾辈学剑,为的却是修身养心。” 听完老师的解释,周平心里不禁暗自庆幸多亏来请教了老师。要是不知道这一茬的话,到时多半要被刷下来。 说到这里,卢老夫子似是也被激起了兴致,起身回到后院,不多会儿,便拿着一把带鞘长剑走了出来。 看着弟子疑惑的目光,卢老夫子也不解释,只是问道:“平儿,可还记得为师昔日教给你的那首《舞剑行》?” 周平意识到老师要做什么,当即站起身来,肃容,躬身,答道:“弟子记得。” 卢老夫子哈哈笑道:“平儿,且为为师诵此诗。” “谨遵师命。” 卢老夫子来到院中站定,从剑鞘中缓缓拔出剑身已经生满黄锈的铁剑,叹道:“吾剑本为扫清天下不平事,不想如今竟已铁锈满身。” 随即,卢老夫子缓缓举起剑,随着周平的声音传来,剑起。 …… 君不见山人平生一宝剑,匣中提出三尺练。 寒光射目雪不如,草堂白昼惊飞电。 吾祖随天逐胡虏,屯军黑松阵云苦。 成功策勋仗此物,七十二漠何英武。 十圣承平久不用,四海风尘犹澒洞。 静听常因风雨鸣,深藏恐逐蛟龙动。 枯鱼之宴无乐方,为君起舞当斜阳。 左右回旋还自翼,变击为刺随低昂。 黄子翩翩出介胄,吾忝忠武为其后。 二家文武世不替,况与吾家各亲厚。 舞罢悲歌蓟门曲,蓟门柔桑眼中绿。 呜呼!丈夫四十未封侯,何事日日衔杯剑应哭。 …… 周平看着卢老夫子的舞剑,缓缓地念出这首诗。 待到诗结束,卢老夫子早已气喘吁吁。毕竟是快七十的人了,有道是“岁月不饶人”,如今用来说卢老夫子却是正合适。 既然已经舞完剑,卢老夫子便准备将剑收起来。却不料,随着“咔嚓”一声,剑竟从中断折开来。 一时间,院中三人皆是无声地看着卢老夫子手中的断剑。 还是周修齐心思精明,先反应过来,急忙说道:“看来这剑放的时日有些长了,如今却是不合用了。无妨,无妨,改日让周平再孝敬您把。” 只是卢老夫子此时却是默然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断剑。 良久,卢老夫子长叹一声。 周平在一边看来,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觉得老夫子整个人都变得祥和了些,没了以前那般风风火火的气势,不由得开口问道:“老师,您……” 卢老夫子却并不答他的话,只是说道:“你这几日去打把剑吧,改日我教你习剑。” 说完,便让周平二人先回村了。 第三章 买剑 卢老夫子可以教自己习剑,周平自然是求之不得。 那么,如今,周平便只需有一柄剑了。 只是,这剑,也不是这么好得的。 本朝开朝以来,为防百姓聚众作乱,便在民间大力禁绝刀兵剑器。传到此时,虽然对于剑器的管制已经渐渐放松了,但因着当年禁绝兵器时,同样也禁绝了相关的打制之法。因此,此时真正会打制宝剑的人也是极少了。 更别说,如今皇帝下令加入剑法考核,那些世家豪族也正好借此打压这些底层的读书人。 周修齐托人去镇上打听有没有卖剑的,可人回来之后却告诉他,镇上的剑早就被一抢而空了。那些官宦人家,虽用不了这么多剑,但也能买多少就买多少。结果,如周平这般住在乡下,得到消息又晚的人,自然也就难以买到剑了。 不过,虽然此时难以买到剑了,那去县里打探消息的人也告诉他:“虽然难以买到现成的剑了,却可以请县里的铁匠现打一把。” “现打一把?” 听到那人的话,周修齐不懂这后面的道道,但周平却是知道些的,不由疑惑地问道。 周平之所以如此问,盖因为这剑的打制亦是异常讲究的。当年禁绝武具之时,将相关的记载了锻造之法的书本一并销毁了。至于那些匠人,也一并设立匠籍,将其世世代代地囚禁于这贱籍之中,不得解脱。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民间绝少再有会知道精良兵器的匠人,以武犯禁之事却也少了许多。 听得周平的问话,那人“嗤笑”了声,说道:“这位小相公,你也不必担心。官家有官家的条令,我们这些下九流却也有下九流的门路,总不会坑了你的银钱去便是了。” 听得那人有些不渝,周修齐忙又赔个好,说道:“王四哥你别多想,平哥儿也只是问问罢了。” 那人听了这话,这才又笑嘻嘻地向这两人介绍起了县城中有哪个铁匠会打制宝剑。 待到那人离去,周平不由问道:“叔,这人明摆着是给他说的那铁匠拉客,这岂不是坑我们呢吗?” 周修齐叹了口气,说道:“平哥儿你整日读书,不通晓人情世故。他虽与我相识,但我又哪里能只支派他干活,而不给些好处呢?他介绍客人自然是有好处拿,但也不至于坑我们太过。” 见周平面有难色,周修齐立刻明白他是为何而担心,笑着说道:“银钱的事,你且不必担心,村子里大家伙儿都会帮衬点你们家的。” 最终,还是周修齐做主,定下来要乡亲们帮忙凑点钱,由他陪着周平前往县城买剑。 因他平日里处事公允,因而在村中也颇有威信。加之周平也是大家伙儿看着长大的,因而,不久过后,就为周平凑出三贯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