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里犯只黄大仙》 第一章 青年点 我妈是五七年生人,出生在河北农村,快两岁的时候才跟着她的姥爷我的太姥爷迁到东北。 我姥儿跟我说他们一路走的很苦。 我太姥爷用扁担一头挑着我妈,一头挑着我妈的老姨,要着饭徒步走到山海关,几经周折才坐上火车抵达我们现在居住的城市。 我妈初到东北当了几年黑户,直到过了学龄才托关系落上户口,结果晚上了一年学。所以她初中毕业已经十七岁,正赶上上山下乡的尾巴,和起初“老三届”的轰轰烈烈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那时候的年轻人去农村,已经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高指示关系不大了。知青下乡,更多迫于无处栖身的无奈。 一九七四年夏,两辆大解放汽车把她和四十几个同伴拉到北边一片辽阔无际的平原上。 如同歌里唱的,那里有大豆和高梁,可那里也只有大豆和高梁。用“贫瘠”来形容这个地方并不贴切,却又找不出更加贴切的词语。 二百多公里的路程用现在的眼光看其实不远,不过当时路窄车破,也折腾了大半天。四十多个年青人有一多半因为晕车和中暑而吐的稀里哗啦,我妈就是他们中间最肝肠尺断的那个。 据我妈回忆,那天她又饿又累又晕又吐的在酷暑下晒了一个多小时,生产队大队长才和一个与我妈年岁相仿的知青小伙儿来接她。 又据我妈回忆,那个小伙儿叫朱永文,比我妈还小一岁。长的鼻直口方挺精神,眉眼间和我妈颇有几分神似,只可惜个头不高,将将巴巴一米六五。因为他家成份特别不好,被划成地主坏分子,所以不到十三岁就下了乡,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年多。 再据我妈回忆,这个帅气阳光的朱永文打从第一眼就深深的喜欢上了我妈。但我妈一直秉承着离家之前我姥儿对她“千万不许在青年点找对象”的遵遵教诲和我姥爷“敢在青年点找对象把腿打折”的威逼恫吓下,错过了可能发生的一段浪漫情缘。以至于我今天只能在这里写些不着边际吓人唬道的邪乎故事,而无法清新一把。 朱永文平时的确对我妈挺关照,加上朱和宗在不分平翘舌的东北人口中发音很像,俩人又一个叫永文一个叫永敏,于是不只一次被误认为是亲姐弟俩。直到今天,我妈抱怨嫁给我爸她吃多大亏的时候,仍然会拿这个朱永文当作正面典型来比较。 还是据我妈更过分的回忆,大队长和朱永文领着我妈进村的时候引起了巨大的哄动。十里八街的老乡们纷纷眼含热泪奔走相告:“咱堡子来了一个大眼睛姑娘,长的老漂亮老漂亮了!”当然,这一段是根据我妈的指示写进来的,她对自己的夸奖从来都不惜笔墨…… 我妈到了队上,先在一户姓韩的老两口家住了两个多月。老两口无儿无女,除了具备东北农民勤劳纯朴的传统美德外,还有一手绝活——下大酱能让酱缸里不生蛆。 后来,由于大队决定知青改吃集体食堂,不再在老农家搭伙,我妈便被分配到青年点女生宿舍,与两个女知青同住。这两个女生比我妈早搬进来几天,年纪最大的叫艾小红,小的叫刘丽,家都是本省的,三人相处也不算太矫情。 宿舍是原来的大队仓库改的,离村口二里地。两间土坯子房,女生们住一间,另外一间做食堂。房子外面没院墙,里边也没火炕,搭个木板就当床,床底下堆着知青们的口粮。 男知青宿舍更惨不忍睹,说白了就是个看地的窝棚,连电都不通,上面漏雨,四处透风。还好是初秋季节,傻小子睡凉炕,入冬之前都好将就。 我妈搬进宿舍第一天,艾小红和刘丽十分热情的帮着她忙东忙西。吃完晚饭天一擦黑,刘丽便没影了。快睡觉的时候,我妈忍不住问了一句:“刘丽呢?怎么还不回来啊?” 艾小红听我妈这么一问,立马眉飞色舞,但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咋地?刘丽和邻村大队的那个谁搞对象呢,天天晚上压马路。”压马路在我们这专指情侣肩并着肩散步,那是男女之间最亲昵不过的行为。 艾小红看我妈脸有点红,嘱咐一句:“永敏啊,他俩还是地下党呢,别人不知道,你千万别往外说啊。”说话间她端起盆出去倒洗脚水。 刚到门口,门猛一下被推开了。刘丽慌慌张张跑进屋,两人撞个对头碰,一盆洗脚水全扣脚面上了。 艾小红赶紧跺跺脚,不满的问:“刘丽你干啥呢?毛愣三光的……” 刘丽连喘带咳:“有个……有个男的拿着把刀一直跟着我……过来了!” 艾小红失声叫了出来:“啊?”我妈也不由自主的从床边站直了。 刘丽几乎都要哭了:“他跟我一道儿了,我咋跑也甩不掉。” 破完嗓子的艾小红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快,永敏,把灯关了,窗帘挂上!” 三个人立刻挂上帘子熄了灯。可那扇破门上别说锁,连个门划都没有。之前艾小红和刘丽睡觉,也就是拿个木凳子把门掩上,都是乡里乡亲,没有防谁的必要。可现在,她们连个能顶住门的大家伙什都不趁,三个丫头片子只好猫在门后,用身体将那扇破不烂呲的木门挤住。 接踵而来的,除了潺潺秋虫,就只剩下她们快要窒息的喘气声了。 没一会,脚步打破寂静。可以听出,脚步声来自一个男人粗重的步伐。那人在外面徘徊了几步,又敲敲门。仨人谁也不敢冒头,继续堵着。敲门声停了,对方好像没有继续逗留的意思,走了。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艾小红才战战兢兢的问:“你看清楚没啊?你认不认识他呀?是咱大队的吗?” 刘丽是三九天穿背心——光剩哆嗦了,拨浪鼓似的摇头:“他手里有刀!黑灯下火我哪敢看呐!艾小红,怎么办啊?我不敢搁这呆了……” 艾小红想了想,斩钉截铁的说:“走!咱们仨一起去,去找他们男生去!” 三个人花了半天功夫才确定门外的人已经走远,壮着胆子深一脚浅一脚来到男生“宿舍”,也就是那个窝棚。 窝棚里住着四个男知青,除了朱永文,我妈到现在也没记住那仨名字。 刘丽磕磕巴巴的给他们讲了刚才的惊魂一幕,朱永文一听立马急眼:“永敏才搬来第一天,就有人来搞破坏?谁这么大胆子,活腻歪了吧!”说完,招呼同住的几个男青年抄起镐把儿气势汹汹的杀向女生宿舍。 男生们的窝棚离女生宿舍与女生宿舍到村口的距离差不多,一行人几分钟便到了。可女生宿舍门口这时连条狗也没有啊。 三个女生中刘丽是吓得最狠的,她被那个持刀男追了一路,所以此刻也是她的心里最没底:“看你们来吓跑了吧?你说一会要是你们走了,那男的再回来咋办啊?” 其中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男生操着南方口音分析:“应该不能了啊,我觉得他如果想要对你们三个做什么事情,在你们去找我们的路上就会下手了哦。” 朱永文和另外两个男生都没吱声,卡巴卡巴眼睛,看着三个女生。 还是艾小红心直口快:“要我说,你们今天就别回你们那破窝棚了,在食堂对付一宿。要是出啥事,我们可劲吵吵,你们就往外冲。” 一听这话,朱永文他们三个立马异口同声的赞成。只有眼镜男连连摆手:“这个样子不大合适吧,这样不好。男生女生住得这么近很不方便的哦。再说喽,很快要收割了,我们不在地里守着,有阶级敌人破坏生产怎么办哦?” 没等他说完,朱永文搂了他一脖儿溜儿:“你放屁!保卫生产重要,保护阶级姐妹就不重要了?小红她们都没磨磨唧唧,你个大老爷们不方便个六?要我说,今天我们听小红的话不回去了,就住食堂!小红你们要有事,扯脖子叫唤就行!”他嘴里说着小红,眼睛却时不时瞄向我妈。其实以我现在男人的皎洁思维来揣度,估计在女孩们面前展现英雄气概才是他们留下的关键。 大家商量妥,傻小子们也不在乎有没有铺盖,直接进食堂席地而卧。女生们回到屋里,拿张凳子把门一掩也睡了。 本来刘丽和艾小红睡一张床板,我妈来了之后三个女生挤不下,艾小红不知从哪找块板子给我妈搭了张单人床。可我妈是真害怕了,不敢自己睡,三个女生决定先挤挤,等坏人抓着再说。 艾小红也真有个大姐范儿,说:“永敏,你和刘丽睡里面,我睡外面。坏蛋来了,要害先害我!” 我妈犹豫了一下,说:“小红啊,还是我睡外面吧,我晚上睡觉爱起夜。” 艾小红一点不啰嗦:“行!你不怕就行。” 知青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再这么一折腾,很快沉沉睡去。睡到半夜,我妈一翻身,床太窄,手就搭到了床沿下。突然,她觉得手上一阵麻痒,似乎摸到了一个湿漉漉的东西,像条很长很长的舌头,在一根一根的舔着她的手指。 我妈一激灵就把手缩回被窝里,她仔细用耳朵听,却只听到了艾小红和刘丽轻微的鼾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磨牙。我妈仗着胆子再听,终于确定,磨牙声绝对不是从她们两人嘴里发出来的。 我妈轻轻推了推睡在中间的艾小红,艾小红没醒,吭叽两下又睡了,可她这一翻蹬,差点没把我妈从床板上拱下去。我妈忙乱中手往床下一扶,正好杵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上,像是什么动物的脊梁骨。 那个动物也被我妈吓得往上一窜,咣当撞到床板上,随着我妈一声凄惨的嚎叫,女生们全醒了。 艾小红第一个坐了起来:“咋地了?咋地了?” 刘丽也醒了,借着窗外透过的朦胧月光,看见我妈哆哆嗦嗦的说:“床……床下有鬼!” 第二章 整死他 听我妈喊屋里有鬼,刘丽也随之尖叫起来,艾小红更是扯脖子大号:“朱永文——”可喊完外面丁点回应都没有。 三个女生谁都不敢睡了,更不敢下床点灯,蜷缩在床角抱成一团,艰难的熬到天光放亮。 第二天一早,艾小红气势汹汹踹开食堂大门,傻小子们正四仰八叉的和衣大睡。艾小红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狠狠踢了眼镜男一脚:“你们还有脸睡!昨天我们屋进鬼了,你们没听见动静啊?” 男生们睡眼惺忪不知所云,等艾小红把昨晚的恐怖经历讲述完之后,纷纷惊得目瞪口呆。眼镜男第一个说:“我们去把这事和队长说说吧!” 朱永文合计都不合计就给他否了:“这阵子有宣传干事下来检查,你在这节骨眼上不是找倒霉呢吗?” 眼镜男很委屈:“那你说怎么办才好嘛?” 朱永文咬牙切齿:“今天晚上咱们男知青轮流值夜,俩人一班。我一定要抓住这个破坏分子!” 七个年轻人商量几句,拿工具各自下地了。干活的时候,姓韩的老头看我妈直打蔫,关切的问:“闺女,咋地了你这是,怎么一点精神头没有哇?” 我妈稍稍犹豫,便把昨晚的事情跟老韩头又讲了一遍。老韩头听完半晌没言语,最后才告诉我妈:“闺女,你听大爷话,今天晚上上炕前抓一把洋灰洒你们屋地下,明天一早韩大爷就去给你们看看。” 我妈半信半疑的点点头。当晚,按照韩大爷的意思在地上洒了一层洋灰。艾小红仍然自告奋勇睡最外面,我妈也同意了。 半夜,我妈起床去厕所,回来发现艾小红借着宽绰翻了个身,占回了中间的位置。我妈不好意思再把她叫醒,只好躺到最外边。可就在她半梦半醒之际,耳畔又传来了轻轻的磨牙声。 别看我妈现在挺能咋呼,年轻时真是腼腆的可以。她既不敢喊,也不敢动,只知道紧紧闭着眼睛死死拽着被角硬扛。 磨牙声乎远乎近,那东西在屋里转悠一圈,再次回到床边开始一下一下拱床板。床板被拱得乎扇乎扇的,把睡在最里面的刘丽也给晃荡醒了。她迷迷乎乎坐起身揉揉眼睛,接着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妈呀”声,把艾小红吓个激灵:“刘丽……你喊啥?” 刘丽指着地面惊恐的说:“地上……地上有鬼!” 关键时刻还得是艾小红,她铆足劲玩命嚷嚷:“朱永文快过来!朱永文——” 男生那边依然毫无回应,地上的黑影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于是,小姐仨不得不又抱在一起熬到天亮。不用说,隔壁那几个叫嚣轮流值夜的臭小子肯定神游梦周公去了——谁让他们都是好劳力,白天得干重体力活呢。 不知过了多久,男知青们还没睡醒,到是韩大爷先来了。老头寻么一圈,地上的洋灰被趟的乱七八糟,我妈她们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韩大爷检查完,面色凝重的说:“你们啊,别住这了。还像以前住乡亲们家里吧,咱们坐地户家不差你们知青一铺炕。” 艾小红面露难色:“队长肯定不能让,刚改的集体食堂……” 韩大爷说:“队长那边我去说,你们就别管了。还有这事别搁外头瞎白话,现在查的严,出去别惹事。” 刘丽有些好奇:“那昨天进来的东西到底是啥呀?” 韩大爷没回答,走了。 下午,生产队队长和邻村的一个民兵排长在韩大爷的带领下来到女生宿舍,让三个女知青收拾东西搬回原来各自借住的老农家里。 没两天,民兵排长还真公布出个调查结果,说:那天革委会知青办送来一口猪,给临近几个大队的知青们改善生活。送猪的在半路遇点事耽误了,到堡子里的时候已经挺晚了。 我妈他们队上有个姓罗的农民以前干过屠户,干部就让他帮忙把猪杀了,第二天早上给各个队上的知青们分一分,要快点。老罗不敢怠慢,想头天晚上把猪杀利索,顺手给猪血猪下水什么的连夜拾掇出来,怕早上现忙活来不及,于是顺手把猪捆在院子里,他去取家伙什。 老罗也是个马大哈,猪没绑结实就进屋了,等出来的时候发现猪已经挣脱绳子跑路了。这要真丢了,那可说不清道不明了,定你个挖社会主义墙角薅社会主义羊毛的罪过都是轻的,搞不好一个玩忽职守就够你蹲大狱。他一着急拎着刀就冲出来找猪,正好碰到压完马路回宿舍的刘丽。 黑更半夜,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突然碰见个风风火火的持刀大汉能不肝儿颤吗?顾不上看清楚来者何人,撒丫子往宿舍逃。 老罗瞧见刘丽,想问问她看没看见那头越狱猪,一路跟到女生宿舍门口也没追上。犹豫着敲敲门,见女知青们没反应也就不好意思再纠结下去,便去别的地方继续找。 而那头猪的智商似乎还不低,躲过罗屠户的追捕后杀了个回马枪,溜进女生宿舍想啃床板底下塞的知青口粮。综上所述,半夜拱女知青床板的正是这头越狱猪。 每当回忆起这段往事,我妈都会连乐带比划的说:“后来还发动大家伙一起去找猪呢,那场面老有意思了。最后真在咱们宿舍后边草坷垃里把猪给逮着了,十好几个人也没按住,那追得人仰马翻的没给我乐死。” 可我的疑惑并不在猪身上:“不就跑头猪吗,韩大爷还至于不让你们在那住了?” 我妈听我问到点子上,得意的说:“我跟你说,进屋的肯定不是猪。猪多大呀,猪什么动静我能听不出来吗?能摸不出来吗?刘丽还看不出来呀?刘丽说那个东西小短腿大尾巴,顶天跟小土狗差不多大。再说猪要是进屋我们掩门那破凳子肯定得倒啊。凳子没倒门也没开,你说那么大个猪从哪来的?” 我继续刨根问底:“你们不是往地上洒洋灰了吗?没看出来是啥东西的脚印啊?” 我妈说:“乱七八糟的能看出啥呀?不过韩大爷应该能看出来,就是没说。” 虽然韩大爷没跟我妈明讲,不过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妈对那天晚上进屋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了八九不离十的猜想…… 经过那两夜的折腾,大队上也就不再搞什么集体宿舍了,只保留集体食堂,知青们仍像以前一样寄宿在老乡家。 而我妈,本来跟艾小红刘丽她们不太熟,现在也混成了姐妹。平时在一起下地干活、去食堂吃饭、说说只有闺蜜之间才能说的悄悄话。 转眼间,深秋悄然来临。东北的秋天很短,深秋更是一闪而逝。田埂上的作物早已收割殆尽,在这个温暖极度匮乏的地方与时节中,就连庄家的枯蔓也被勤俭的人们收集冬储,大地上只留下一片片一指来长的桔梗,平原便显得越发辽阔。 我妈陪着艾小红,去县城邮局寄信。回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聊的都是下乡之前她们在城里的事。眼看走到村口,艾小红突然停下不说话了,我妈扭头发现她脸色煞白,便问:“小红,你咋了,哪不得劲了?” 艾小红仍然低个头没动静,我妈有点急了,又问了一遍:“小红,你咋了?你到是吱个声啊?” 艾小红还真配合的吱了一声,嘴里确确实实发出一阵“吱呜吱呜”,然后缓缓的抬起头,眼神恶毒的冒出一句:“我今天下晚儿一定整死他。” 我妈被吓了莫名其妙的一大跳:“小红你到底咋地了?你要整死谁呀?” 艾小红阴森森露出了一幅“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说啥”的诧异表情,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朱永文!” 我妈浑身一激灵,不解的问道:“你整死他干啥啊?他又没惹你。” 这时艾小红低头一晃,又抬头一脸茫然的反问我妈:“我要整死谁啊?你说什么呢,永敏,大白天的说胡话?” 我妈彻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是你刚说要整死朱永文吗?” 俩人就因为谁先打算整死朱永文这个问题呛呛了一道:艾小红一口咬定我妈想挑拨她和朱永文之间和睦的革命友谊;我妈则质疑她说过的话不承认有如拉完屎往回坐的恶劣行为,源自她一直都不太坚定的革命信念,两人争了个难分难解。 还没争出三六九,艾小红突然在我妈一句强势有力的“你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怎么像耗子似的撂爪就忘”的论点之后,英勇的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抽起羊癫风来。 她在地上连翻带滚,我妈按都按不住,边抽风嘴里还边叨咕:“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啊……朱永文你冒坏水啦……损八辈子阴德……你给我儿子偿命啊……” 我妈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小红啊,小红,你咋地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是我想整死朱永文,是我不是你!行不啊?要不晚上我帮你一起整死朱永文还不行吗?”喊了半天也不见艾小红缓过来。 我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扔下她跑回去找人帮忙。等把在门口抽旱烟的韩大爷拉到村口的时候,艾小红身边已经围了不少卖呆儿的人了,连支书和队长都赶到了。 大家伙七嘴八舌的问我妈到底什么情况。我妈越着急越磕磕巴巴解释不清:“她就突然说要整死朱永文……后来又不承认……我跟她吵吵两句她就这样了……” 队长一听觉得这是在支书面前给他上眼药,脸色阴了:“不对啊,你们知青内部又搞不团结了?艾小红和朱永文是不是闹矛盾了?我说你们这帮知青生产的时候俩顶一个,捣个蛋起个刺就一个顶俩。你们就成天给我惹事吧!快找人把朱永文那小兔崽子给我叫来,问问他怎么回事?” 第三章 跳大神 队长差了个腿快人的去找朱永文,剩下的就在村口看着艾小红翻过来调过去的抽。韩大爷盯着满地打滚的艾小红,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悄悄走到队长身边,附在他耳旁轻声说:“我瞅着这闺女咋像中邪了呢?” 队长牛眼一瞪,拔高了嗓门嚷嚷:“我说老韩头,你安的什么心,别整那有的没的,你再瞎说八道我找民兵给你抓起来。” 一直没说话的支书还是比较沉稳的:“队长啊,你也别吵吵。老让她趴这影响多不好?先把她整到支部去,再找大夫看看吧。” 在支书的带领下,人们七手八脚把艾小红抬到支部。一路上,艾小红像中场休息似的消停了两回,紧接着又继续抽,消停的间歇仍然磨磨唧唧的骂朱永文。 看看已经快下午四点了,现在派人去请大夫怎么也得晚上六七点钟才能回来。就算把大夫找回来了没准是个赤脚的,还得组织人往县医院送。可眼看艾小红无论是抽搐的幅度还是叫骂的声音都越来越弱,恐怕等不到晚上人就得报销。 支书提议也别等大夫了马上就往医院抬,可队长死活不干,非说送医院影响不好。结果两个人又杠上了,你一言我一语吵的比我妈和艾小红还热闹。 韩大爷实在看不过眼,大吼一句:“你们两个行了啊!光吵吵还能把人吵吵好咋地?”回头又骂跟到支部门口的那群闲人,“都滚蛋!一个个家里都实现四化了?该干啥干啥去!成天就知道凑热闹扯老婆舌。” 韩大爷在村里还是比较有威信的,他一轰人们也就散了。屋里只剩下他、支书、队长和我妈。人少了,支书和队长也不吵了,还得等着韩大爷拿主意。 韩大爷把脑袋伸出门外,确定人都走远了才反身将门带好,说:“队长,支书,你俩往上数八辈子也都是农村人,打小在这疙瘩长起来的,虽说现在破四旧不兴这个了,但这胡黄白柳的事……也没少见吧?” 这一问,把俩人都给问迷糊了,支书直勾勾的瞅着韩大爷:“老韩头,你想咋办吧?” 韩大爷犹豫半天,才说:“要不,把甄大疤瘌找来看看?” 话音未落,队长不干了:“老韩头,你什么意思?你想找死是不?” 韩大爷口中的甄大疤瘌是个六十左右岁的半大老头,以前是堡子里的神汉。谁家动个土问个事看个阴宅治个怪病都找他。他的强项就是跳大神,据说还有油锅取物的本事。后来牛鬼蛇神什么的都不再被提起了,这老先生也就不吃香了,隔三差五的还老被欺负。 有一次一个小痞子头非让他表演个滚油捞称砣。没找到那么多油,便拿开水代替,当场架起锅让他把手往锅里伸。明白的人都知道,油锅取物不是神功,而是戏法——往油里加明矾,油四十度就哗哗翻开,这时候把手伸锅里瞧着跟没事人似的,显得那么震撼。 可小痞子的这口锅里是货真价实的沸水,一百度!甄大疤瘌哪敢捞秤砣啊,被两个小痞子按着手在开水锅里涮了一圈,烫的他吱哇乱叫连哭带嚎。小痞子们看开心了没再难为他,不过,他手上却被烫出了一层大水泡,泡消了留下疤,“大疤瘌”这外号从此叫开了。又过了几年,虽然批斗之风不那么盛行了,可甄大疤瘌在堡子里还得夹着尾巴做人,很少露头。 队长一听要找甄大疤瘌,立马翻脸:“老韩头!你思想有问题!” 没等韩大爷回嘴,门就被莽撞的撞开,朱永文一身是土,满脸通红的从外面进来:“队长,你找我啊?我上村口转了一圈没看着你,他们说你来支部了!” 朱永文话音未落,但见躺在床上的艾小红“哇呀”一声怪叫,蹦起足有二尺多高玩了命往朱永文身上扑,一边扑一边大骂:“朱永文你个杀千刀的!你还我儿子命来。” 朱永文仗着年轻反应快,下意识往旁边一闪。艾小红扑了个空,可她一点没有的放弃的意思,继续挥舞着手掌想去掐朱永文的脖子。两个人在支部里就躲开猫猫了,茶缸暖壶钢笔水打了一地,屋里面一片狼籍。 村长和支书跟在艾小红屁股后边想按住她,可艾小红特别的灵巧,闪转腾挪就是逮不着。眼瞅朱永文体力不行了,终于被艾小红堵在了墙角。 艾小红伸出手指头给他这一顿挠,挠的朱永文毫满脸挂花,最后被掐住了脖子。眼瞅他被掐得有进气没出气,艾小红仍不罢休:“我掐死你个王八犊子玩艺儿!朱永文你个还大愿的,给我儿子偿命!” 趁艾小红全神贯注对付朱永文的功夫,队长、支书和韩大爷三个老爷们终于合力把她按住了。我妈吓得直打哆嗦不敢吭声。队长一手按着艾小红,也不管路不路线的问题了,直冲我妈大喊:“你快去把甄大疤瘌给我找来!” 我妈一看队长动真格的了,片刻都不敢耽误,转身跑去找甄大疤瘌。 当甄大疤瘌哆哆嗦嗦地跟我妈来到支部的时候,艾小红已经被捆了起来,但嘴里还在滔滔不绝的叫骂着。 甄大疤瘌一进屋见到队长下跪的心都有:“队长啊!你找我啥事。我已经改造好了,坚决跟牛鬼蛇神划清界限!” 队长紧了紧艾小红身上的绳子,没好气儿的说:“你哪那么多废话?快来看看这是咋回事?是不是中邪了?赶紧想想办法!” 甄大疤瘌差点尿裤子:“队长,我说我早就改造好了,没这么考验人的……” 队长见他这个德性更来气了:“考验个屁丫子!你没瞅见这都炸庙了吗?” 韩大爷和声细语的还帮队长解释呢:“我说老甄啊,队长没跟你闹着玩。你快想想办法吧。” 甄大疤瘌这才将信将疑的上前先看了看艾小红,又看了看队长,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 队长真急眼了:“有屁赶紧放。别整的一脸受气老婆相!” 甄大疤瘌犹疑着试探:“队长!这孩子咋像是被啥玩艺儿附了身了呢?” 支书在一旁接过话:“你能看出来就好,有办法没?” 甄大疤瘌合计了一下,有些为难:“要是让我跳个神,兴许能好……可我也不敢跳啊。” 队长一指朱永文:“一会你带几个人,把支部大院给我围起来,谁来也不让进。”回头又对甄大疤瘌说,“地方给你腾出来了,这儿没别人,就我们几个。你赶紧准备吧。” 甄大疤瘌还是一脸苦相:“我那些个跳神的家伙什儿早就没有了,我空手咋跳啊?” 支书问:“你都要啥啊?” 甄大疤瘌说:“怎么也得有个金皮鼓吧。” 支书想了想:“去找个绣花绷子,拿块布蒙上,绷紧点,能出动静就行。” 甄大疤瘌继续说:“那我也没有腰铃脚铃啊。以前的铃铛早就让人踹瘪了。” 支书又出主意了:“咱们赶大车的牲口身上不是有骡马铃铛吗?你先对付着用。” 甄大疤瘌还想提要求:“我那身跳神的行头,还有金刀面具也都没了。” 支书不耐烦了:“你还上脸了是不?我再给你摆个供桌香案呗!你能对付就对付,不能对付趁早滚蛋!” 甄大疤瘌“哎”了一声不敢继续说了,倒腾着小碎步出去准备东西。 支书叹口气,回头看见还没出去找人的朱永文。只见他不光脸上被艾小红挠的横七竖八,混身上下还要多埋汰有多埋汰。 支书一皱眉头:“你干啥去了整这一身灰尘暴土的?” 朱永文摸着脸上的血檩子,说:“昨天我在村口打死一只小黄鼠狼子。今天早晨拿县收购站换了两毛钱。收购站说这黄鼠狼子个太小,要是大的能卖到两块。我这不和队上的几个知青一起掏黄鼠狼子窝去了嘛。他们还在那继续掏呢,听你们找我我就自己过来的啊……” 韩大爷和支书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了。刚想说他两句,却被队长抢了先:“你们这帮瘪犊子,成天就知道作祸。傻愣在这干啥啊?还不快去找人,把支部给我围上,天王老子来也不让进。找人的时候不许胡说八道,我告诉你这个事儿捅出去了谁也不得好儿!” 朱永文赶忙跑出去组织人手。 不大一会,甄大疤瘌偷偷摸摸夹了个小包袱回来了。等他都穿戴妥了再这么一瞧,连在气头上的队长都给看乐了。 他穿了一条破棉裤,裤裆都掉到磕膝盖上了;腰里系着一串不知从哪淘换来的花花绿绿的破纸片子,小风一吹迎风招展;皱皱巴巴的小脸上再用锅底灰一抹,这哪是要跳神请仙啊,这是打算装鬼吓唬仙啊! 只见他,左手一只绣花绷子,一敲“扑扑扑”,没放屁声大呢;右手一摇系在腰间的牲口铃“咣楞楞”,能给耳朵震聋。行头一扮上,精神头也上来了,他心说好些年没跳过这个了,今天可算给个机会过过瘾,必须多卖把子力气。想到此,甄大疤瘌冲队长用力一点头:“队长,我可真跳了!” 队长招招手:“别他妈磨叽了,痛快儿麻溜儿沙楞儿跳!” 甄大疤瘌把憋了多少年的劲都使出来,扯开了噪子先拉了一句高腔:“日落西山唉——” 音还没走上去,队长弯腰捡起一支被艾小红打翻的钢笔水瓶玩命的朝甄大疤瘌砸了过去:“你他娘的想让县里都听见啊!给老子小点声!” 甄大疤瘌出师不利,还没找着调门先吃了个鳖,满腔热情登时烟消云散。可又不敢顶嘴,只好压低了声音哑着噪子像做贼的说贼话似的悄悄唱:“日落西山哎——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扑鸽喜鹊奔大树,家雀老鸹奔房檐。行路的君子住车店,当兵的住进了行营盘。十家上了九家的锁,到有一家门没关。要问那为啥不关门啊,敲锣打鼓哎——请神仙——哎哎来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