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烬歌》 第1章 人间无觅处 西海很大,之烬拿着祖云给她的卷轴,徘徊在此。 她嘀咕着,祖云这个闲君,让他好好给我绘图,他可倒好,硬生生拖了许久,这里招惹妍丽仙娥,那里又听闻谁家仙君练就成何宝贝,死皮赖脸地求人家给他玩玩。要不是知道,这天界闲君会识地的法术,她才不愿意把星君苦酿百年的桃姬醉送于他。她看着手中稀里糊涂的画符,一肚子气。 一只有着柔雅身姿的青鸾,正飞向她。 过了西海就是人间,这西海结界处是浮生幻境,需有仙力者才可过。但她不知幻境在何处,便一直在西海上空盘旋。 “青玉姑姑,婢子有礼了,敢问这浮生幻境怎么走?” 青玉是王母仙尊的执事,也是幻境的使者,凡是想下凡的仙人过了南天门便是到此处来了。天庭森严,又有天规,未曾有仙人硬闯。 “不知婢子随的是哪路仙家?”她周身翠羽幻化成衫,有一双空濛美目。 “婢子是不久前被贬下凡的火德星君之随侍,名唤之烬,此番下凡是奉命看望星君……”她说着说着,便心虚起来,祈求着姑姑莫问她是奉谁的命。 之烬,她默念,万千思绪困在心头。她如今都长这么大了,还做了星君的侍女。 “虽说下凡禁用仙力,但人间时有鬼狐花媚,必要时可用仙力来保全。” 原来青玉姑姑未曾如传闻所言,心肠冷峻。 “你随我来。”她转身即为秀丽青鸾,挥云拂风,辟出一条道来。 她喃喃,怪不得找不到通道,缘由在此。 正当她要过幻境,飞向人间时,被人拉了一把,她诧异转身看过去,是祖云傻笑的脸。 “你干嘛?你已经闲得要陪我去找星君了吗。”她甩开他的手,鄙夷着他养尊处优的身姿,他可是天帝最宝贝的太子,生性聪慧,闲情散漫。 “你又不是不知晓我与你家主人的关系,他对我冷冰冰的,我哪有心情去看他。我是说你啊,你哪来的法术能骗过青玉,她法力远在你之上,况且她如此薄情。”祖云心想着之烬一定过不了青玉那关,他也就心安地带她回天庭了,不曾想她竟有如此本事。 “祖云殿下,青玉姑姑很好,还有啊,你要是真闲不住就去看天庭绝色仙女吧。”她广袖一挥,想加速飞向人间,但他又拉住了她,还直视她快要发怒的样子。 “之烬,早些回来,人间是个可怕的地方。” 他不等她反应,便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她顿时对他拳打脚踢。 “喂,本君告你不尊,送你去蛮荒地狱啦。”他紧紧捂着脸,偏又从手缝中看她气消没有。 “是你不讲礼数在先,你这个天庭好色之徒!” 他将一只木镯子戴于她腕间,语气深沉,“这是我娘仙逝前的遗物,能避寻常妖魔,还可疗伤,你戴着,别摘了,也别弄丢了,回来得还我的。” 看着他满脸真诚,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不情愿地说了声谢谢。 越过无数山山水水,她终于看到和卷轴上书写相同的文字。 晟城,花好月圆,虽少有天庭的仙气霞光。 祖云说,人间的东西可以自由买卖,人们可以相互交流,那是天庭不曾有的自由,但人间也很凶险,因为没有能力谋生的人会觊觎别人的财宝,残害他人的性命,最重要的是人间有不存于结界的妖魔精鬼。 他们多为怨恨所化,破坏着天地平衡,众生安稳。 星君被贬下凡那天,她急坏了,慌乱地用法力解开星君设下的仙障。 她问祖云,祖云也道不知,她只好苦苦求他。最后,他还是不情愿地去神牍塔偷看了天机,并识出星君贬入凡间的具体方圆位置。 不管怎样,她都会努力找到他。与他相处的数年,她深知他后颈处有火焰图腾,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抹去的,因为没有它,星君会瞬间灰飞烟灭。 他虽然做了错事,但元天神尊在意他的功绩,只下令暂除仙籍,贬为凡人,待到他于凡间历经一世生死后才可重回天庭。他失去了所有仙力和一切记忆,会成为何模样呢?她心疼不已,眉心闪烁着一点火光。 她曾是久居在一个无名山谷里的火妖,冥冥之中遇上了他,他说天庭是好地方,问她愿意睡在星河吗。 他就像那山谷里从未有过的暖风,她活着的这么些年都孤寂无聊,又懒又不识路,只好没事在山里四处走走,看看花,偷喝山里小妖的酒。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不太会开口讲话。 那日。 她呆呆起身,身上满是花泥,脏兮兮的,手里还握着一壶酒。 俊美的他,伸出手问道,“跟我走,可好?” 她许久没说过话了,泛起了结巴,焦急地不断啊着。 他就这样牵起她的手,但并没往天上走,而是引她去琼华树下的小清潭沐浴。他还问道,“此处水质清冽,花香四溢,为何不常来。” 她害羞低头,心里想着,我不过就是个无人管教的小火妖,哪里懂得要做个洁净的女子,快活就好啦。 “我常来啊,每次喝了酒就飞到这里扑腾几下。” 他笑着叹气,随后摸她的脑袋,“你可是女儿家,不该有男子的粗粝。” 头上的花泥凝在青丝上,他给她打理的时候,好几次她都想喊疼,但她知道他已经很轻柔了。 “你把衣裙褪下,我给你洗。”他面色不太自然,泛着晚霞的颜色,好看得让她忍不住去抚摸。 三月,山谷里的琼华最为烂漫,常有蝶妖起舞。 她用法术吹着头顶花蕊漫溢的枝桠,顿时,粉白的花瓣四处飘扬。身后的他替她擦拭着背部,这忽然散落的花瓣落在他们身上,他轻轻凑在她耳边说了句,“这景色如你一样美。” 晟城的女子甚是娇艳,眉上远山黛,面靥落梅红,鬓边别花,环佩绕着杨柳腰,衣袂飘飘,纤纤玉手摇着团扇,行过遗香。 而她听了祖云的话扮做男子,其言,在人间男尊女卑,男子更能办事,不受欺负。她倒不是怕被欺负,只是想着做男的可以粗粝一点,不必守着规诫。 蹲在街边的她,四下仔细寻着。 吃饼的大叔,涂着殷红脂粉叫卖糖块的妙龄女子……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并没有她高大威严的星君,她想他一定是在某个清雅之处享用人间的美食。 她拍拍屁股,打量着哪里有美妙之处,不多时,望见前方有一置满各色艳丽鲜花的小楼,楼上好似还有多位绝伦女子在抛花瓣。 她连忙上前,因她不识字,看不懂匾额,直愣愣的样子,旁的女子张着血盆大口,故作娇嫩的样子拉着她的手柔柔说,“公子,这是要进渡仙楼玩玩儿吗?点我呀,我可是新来的,嫩着呢。” “小仙我,不,小爷我就是要进这什么楼来着?” “看来公子是新客,能给神仙摆渡的销魂之所,所以名为渡仙楼。” 她用法术让灌酒于她的红唇女子醉去,也佯装醉酒的样子,上了更为华贵的二楼。 楼上的奇花异草多得可与她在百花司神处所见相当了,且其花香更有摄人心魄之力。司神的花香是药引,皆有奇效,不可作寻常赏玩。 想来这楼里定有神仙,不然怎会有如此繁多的花。楼上各间房皆关着,也不知其中,要是一个个打开来看,甚觉不妥。正当她想得头疼,一时间看到正端着酒肉上楼的侍从。心中一计,连忙用法术变了衣装,等着他送完酒肉下楼。 但她冒冒失失地将各间房皆察看之后也不见有星君的半点影子,她气恼地坐在楼阁中央,放置百花的露台边看月亮时,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走到她身旁,轻盈地像是飘过来一般。 她好美,冰肌玉骨,貌若天仙,但也比不上祖云追捧的月女,因为月女不会老。 “你不是渡仙楼的人,敢问阁下是?” 她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因为她此刻还穿着侍从的衣装。她只好实话实说,“我是来找人的,不知小姐可否相助?” 她笑了,生出异样的眼光看,但没有恶意。 “你如何信我可以相助?” “姐姐很美,我相信长得好看的人都是玲珑心。” “好,既然你如此信我,我定极力相助。我名唤珎儿,是渡仙楼的管事,不知阁下贵名是?” “我叫之烬,是……外地来寻亲的。” “为何扮做男装?你的声音可一点也不似男子。” 被她看出来了,之烬也不再争辩,只想求她快些帮忙寻找星君。 之烬细想着,或许自己把这事想得太过简单,星君的样子她不知,就算知晓名字也无能为力。毕竟星君被贬下凡便失去一切记忆,哪里还记着自己的名字呢? 珎儿将她安置在一座湖边的宅子,并给她很多银子,说这是人间做买卖的物质凭据。珎儿对之烬极其上心,之烬感怀,真没想到来人间竟交到这般挚友。 第2章 凡世千重结 这晟城在籍男子的名档都在县衙,之烬偷偷进去,查看许久,也无从寻出星君的下落,她本就不怎么识字,她竟有些急哭了,当然她不会哭,因她没有心,没有心就没有眼泪。之烬坐在城里最高的房顶上,看着这热闹非凡的人间,额间又显现出一丝红光。 之烬是火妖,她的喜怒哀乐都在那灵气汇集的一点中。 星君常对她说,“烬儿,你要掌控自己的情愫,将它压在胸腔,说不定不久后,便会长出心来,那样你就不是妖了。” 她不以为然,“我虽是妖可也久居天庭,和神仙无异,没有谁在乎我曾经的身份呀。” 除了祖云老是语重心长地说,“妖在天庭就是奴仆一般,即是人间养的畜生,总有一天会赶尽杀绝。” 他说这话,之烬便拿起星君的琉璃熏炉狠狠敲他,打到他倒地不起,直呼之烬姑姑,之烬娘娘,她才放过他。 他这人就是无聊透了,总说一些无依据的话,他生在仙家,受尽恩宠,也不怪他目无一切,口无遮拦了,她不理会便是。 临近桂蝉楼的星河,星君说过那是天庭最美所在,亦是自由之地。但只有祖云带她来过,他看他的月女,她看她的星河。 那个叫月女的天仙,因犯下滔天罪行,被囚禁在桂蝉楼,也就是曾经的月宫,养着吃桂花的金蝉。这金蝉如王母的蟠桃一般是天庭圣物,每过千年便要供奉给圣佛。金蝉极其难养,这天庭养活的不过区区数十只,天帝宣告,若是月女养活一万只,便能让她下凡,去解救一个男人。但谁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 之烬曾好奇问祖云为何月女要被囚禁,而那寒刑又是什么。 祖云摸她的脑袋,看着她一脸认真。 桂蝉楼从前的名字叫月宫,而月女是宫主,她的美貌冠绝天庭,但她生性自在,不安于久居天庭,便私自下凡,因在人间滥用仙力,救活了一个本该死去的男人。 阎罗殿的无常也被她打伤,还因此放跑了一些小鬼,继而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 最为重要的是,月女丢了月宫宝物,一块白色灵石。此石头是规制月亮的圣物,若是被妖魔鬼怪拾得,也许会引发恶战。 祖云还给之烬讲了那男人不过是一个打造弓箭的匠人,身份低微,阳寿也短。却不知月女为何如此爱他,愿意放弃在天庭尊贵的一切,受尽这九九八十一万年的寒刑之苦。 天律言,天族第八罪用寒刑,即喝下寒毒之酒,继而全身如剥皮锉骨般寒冷非凡,每受一次刑,发肤惨白一分,直至成为一只纯白色的无毛怪物。 之烬瑟瑟发问,“你不是说月女很美,天庭的人都很喜欢她吗?” 祖云轻笑说,“我们只见过她受刑之前的样子,之后如何没人见过,而且这事过去多年,也没谁说过桂蝉楼有何异样。” “那总有仙娥去打理宫殿,没见过月女吗?” “她们见到了,都道月女并无异样,只是从不言语,蒙着面纱,独自弹琴并未理会她们。” “月女是这天庭地位尊贵的天仙之一,又傍依神月之灵,这寒刑虽苦,她也该受的住。但那匠人就惨了,听说他被囚在蛮荒地狱,那鬼地方极其荒凉,还有毒物撕咬,因他重生之命是月女神力所造,所以他不再有凡人的生老病死,算半个妖。” 之烬想月女一定和匠人很相爱,他们都知道结果如何,但也都愿意承受。 星君听她念叨着月女之事,很是恼怒,她很少见他动怒的模样,有些害怕,举着茶杯不知道该放下,还是该喝下。 他见状,缓和语气说道,“这茶是乐游山的山鬼所贡,是好茶,你多喝有益。” 随即他又说,“烬儿,以后少与祖云来往,他是天族太子,身份不凡,若是今后出了何事,天庭一定以他为重。” 说完,脸色凝重的星君又去了他的书斋。 她觉得鼻子酸酸的,“星君,你放心。我不喜欢和祖云来往,只是你说的星河很美,但我来到天庭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呢。” 晟山山顶,邻崖宫殿,怀桑。 “你确定她是天庭之人?”他斜倚在软塌上,手指转着一只玉杯,轻嗅着酒香。 女子嘴角横生一丝冷笑,“这晟城恐怕不止一个神仙,那女子看样子是特意下凡来寻仙的。” “寻仙,有趣。”他放下酒杯,用手盖住杯口示意不再添酒。 “她名唤什么?” “之烬,但我不知她是否隐瞒。” “她所寻何人?” “空尘。” “什么,她所寻之人是空尘?” 女子见容颜绝美的他竟有了失态,不免有些心惊,忙问:“山君,此仙可是难对付?” 山君长棣,掌晟州,鬼界王族。 空尘是火德星君,天庭主事之一,他所辖的火云殿是人界有仙脉者升仙前唯一要去的地方,若是能过他的无极阵,便可居仙位了。 “看来天庭封锁了此消息。” “这空尘到底犯了何罪,会被贬下凡间?” “天庭之人皆按天律办事,个个无情,那桂蝉楼的月女恐怕已被折磨成了怪物。” “月女是何人?”女子不知何时已伏在山君身侧,柔弱无骨般。 山君一个巴掌打在她花容月貌的脸上,起身冷冷发话,“滚,不知礼数的东西。” 女子不怒反笑,“山君对珎儿恩重如山,珎儿不敢忘,但珎儿斗胆求山君一事。” “讲。”,他极不耐烦。 “请山君允准珎儿完成您交代的事后,留在怀桑宫,做侍女。” “怎么,想接近我,还是怕自己的容颜变成死之前的鬼样子。”他捏着她的脖子,目光阴冷。“本君告诉你,我救你只是顺道养只新的小鬼给我办事,你莫要忘了你的身份。” 珎儿苦笑,原是她自视清高,不过是只污秽冤鬼,幸得山君解救,不感恩戴德却还想接近山君求名分。 她摸着自己这张以鬼术修成的冷艳容貌,想起自己死的时候。 因是孤儿,她自小被卖于花楼习艺,直至豆蔻年华,花母让她接客,她不从,设计逃跑。 还未出城,便被抓回,花母狠毒,将她绑在房里,任由富老爷蹂躏。死心的她杀了老爷,用剪子毁了容逃出城,却在山里被醉酒的山野莽夫欺负…… 本来无常已经铐了她回阎罗殿,却被山君救下,自此她效命于山君,为他收集阳气以供养曼陀。 晟城近来总是出案子,而死亡之人都算是有身份的,死因也是奇特,均是缠绵床榻三日后,干枯致死,如被吸尽精魄般。 皇帝派出代天巡狩,辗转几日到了晟城查案。 那巡狩哪有何查案的本事,不过是会些拳脚功夫又会写纪要文章而已。当地官员招待备至,他玩性大发,不多想,转眼便过了半月。 “这案子是死案,能怎么查,仵作都查不出死因。况且死的人只是丢了性命,财物依旧完好,莫不是鬼作祟。但这要是让朝廷知道我们以鬼魂糊弄,命还要不要?”一群乌合之众玩弄着伶人,饮酒作乐,却也担心着一月之期后难回都城复命。 “怕什么,胡大人,这事儿好办,我这晟城花子这么多,随便找几个人打伤关在牢里,签字画押,把一切罪责丢在他们身上,再定一个前因后果,你拿着状子尽管回去不就得了。”晟城县令醉醺醺说道。 “也是,这以前有些疑案解不开,也是花子顶的,最后还是结案了。” “行,就这样办,老陈啊,你赶明儿去挑两个看着健壮的花子,押到县衙来。”巡狩挥开布菜的侍女,拉着县令交代,“这杀人动因就是仇富,抱怨这朝廷徭役太重。” “这陛下啊,只要听谁说赋税徭役厉害,准下令杀无赦。” 第3章 思君不见君 珎儿好意提醒之烬,若是空尘身上有何胎记,那便也是一条线索。 她立即想到星君后颈处的火焰图腾,但她没有告诉珎儿,因这属于秘密。 珎儿貌似想要之烬的木镯子,之烬也出于叨扰她多日,欲将它赠与作为致谢,可一想到这是祖云他娘的遗物,只好作罢。 其实,之烬觉得她应该不是凡人,她身上时常缭绕着一丝丝幽香,她宅子里养的花,也有着隐隐异样,之烬猜想,她难道和我一样,是妖? 她记起那一日,祖云居然撒娇让她陪他去莲池摘莲花,她笑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喜欢花花草草。 他不语,埋着头,顺势坐在星君用于午睡的沉香榻上,她顿时急了,这可是星君的私用,若是星君议事而归,见此,那还了得。 之烬连忙放下叠好的锦被,拉他起来,他抬头望着她,深邃的眼里有了她从未见过的泪光,她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彼此便静静地看着对方。 他忽然言语,“今日,是我娘娘的忌日。” 听罢,她疑惑问他,“难道你的生母不是天后?” “我的娘娘是木绾帝妃,她在我出世时就仙逝了。” 她转身去桌上,斟满一杯茶,递给他,“方才我还不解紫弥宫怎有忌钟之声,缘由于此。” “帝妃仙逝本无忌钟的礼遇,这是父帝破的天例。” “天帝很爱木绾娘娘,对你也是。” “母妃的祭堂很清冷,所以我只能亲力亲为,精选一些花草用以布置,我见今年的莲花开得不错,想多摘些。” 你想多摘些,可以叫仙娥陪你啊……算了,做个善良的小妖吧,之烬接过他喝空的茶杯,点头答应着,“那我们快快去摘吧,我怕晚了星君会有很多事交代我。” “之烬,你真好……”他说着,便起身从背后抱她。 她吓得直哆嗦,真是个登徒子,男女有别啊,万万不可和男子有肌肤之亲! 但她却迟迟挣脱不了,平日弱不禁风的祖云,竟有如此力气。 最不巧的是,星君看到了这一幕! 他极力克制恼怒,冷冷地说,“闹够了吗?” 之烬心虚至极,扑通下跪,毫无底气,“星君,我……” 祖云拉起她,她赶紧朝他递眼色,示意他不要火上浇油。 “方才是我无礼,莫怪罪于她。” 他竟然语气强硬,一点都不给星君的面子,论辈分,祖云该叫星君一声叔叔。 “我念你年幼无知,不与你计较,但我会禀明天帝,让他再找个师祖,带你好好读读书。” “你……” 之后,她便被星君要求闭门思过,罚抄三百遍《圣人诫》。她又不识字,哪里会写,只好含着泪花边慢吞吞地描摹,边抱怨:真是太难了,太难了。 他在她不远处的书案边拿着一卷书,静静看着,不理会她。 她放下笔,认认真真地看这般迷人的他。 星君好似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放下书,也看着她,她以为他会训诫一顿,这样也就不无聊了,但他竟然又拿起书继续看了。 好吧,星君不理我,那我就偷会儿懒吧,她慢慢移到轩窗边,伏在那里,看窗外,院子里这一棵只高出屋檐几许的桃花树。 它的花瓣粉粉的,柔柔的,落在地上,又扬在半空,好美。祖云曾经教她读过一些人间的诗句,其中有一句就是写桃花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解释着句意,末了,还说他会在适婚年纪,向天帝天后求娶她为妃。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之烬没有如从前那样待他了,因她一点都不喜欢祖云,她只喜欢她的火德星君,空尘。 这句子读来只觉无限美好,却也如眼前这景致一般孤寂又伤感。美到极致,情至深处,便有哀婉之色,她不知为何有此体会。 之烬还是更喜欢她曾经所居无名山谷中的琼华,那只长在水草丰茂之地,一年四季花开不败却也平平淡淡的树。 啊,她竟想起了那日与星君在小清潭的事。 她泛起羞涩,耳根发烫,感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怎么了?” 星君窥破了我的心思吗…… “星君,我们……初见时……在小清潭……算是……肌肤之亲吗?”说完,她微微战栗。 他听罢,身体僵硬着,缓缓放下书,向她走来。 “算。”他将方才落在她发间的花瓣轻轻取下。 “你是我的人。” 她笑着点头,轻轻拥住他。 他咳了几声,显得有些尴尬,“烬儿,不要这样,于理不合。” 之烬放开他,趁他不注意,将手上的墨迹胡乱地抹在他脸上,然后,傻笑着看他诧异又害羞的样子。每当她这样捉弄他的时候,他总是会害羞,平日里高大威严的他,对谁都爱理不理的他,这个时候,变成了另一番模样,一个无辜且呆呆的空尘。 她刚来天庭的时候,一点都不聪明,还很怕生。 星君去哪里都要给她设仙障,让她在里面等他回来。他一回来解开困住她的仙障,她就一刻也不愿离开他,在偏殿沐浴时,她要看着他,睡觉也要抱着他。 他无奈,只好都依她,唯恐她不悦,即使有些时候她故意发脾气,说她要回去,他也放下所有事,将她拥在怀里安慰。 他教她礼法、奏乐、品茶,也让仙娥使她习得做女子的规矩。 她不再与他同居一室,也不再傻乎乎地做些幼稚的事,让他头疼,她开始知晓他的身份地位,以及与他之间的距离。 但她依旧不识字,怪她太笨啦。 之烬将晟城大大小小泉屋的位置都弄清楚了,准备着偷偷摸摸进去一探究竟,虽然这有违“非礼忽视”。 小泉屋基本上都是共浴汤池,场面很是香艳,一看就知晓她有些洁癖且超级不愿与人共用某物的星君定然不会在这样的地方出现。于是她去了本城最大也最幽静的私人汤屋,名为“淳舍”。 基于前几次的经验,她以为会熟门熟路地进去,却不曾想,这里布置的很是独特,可谓是曲径通幽,景色醉人,竟不知哪里才是汤池,还好她会飞…… 终于绕过几方大青石,看到了被翠竹围绕的草庐式样之汤池,轻盈的帷幔微微扬起,其中有袅袅而升的雾气,但辨不清内里,这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她只好又用法术,变了妆发,扮作侍女,举着承盘,轻挪莲步,款款向前。 她故作娇弱,隔着白色帷幔道,“客官,本舍新出佳酿,请您品味。” “进来。” 是男子,会是星君吗? “新来的?”他看着池边打量着自己的清丽女子,淡淡道。 “客官为何这般说?”之烬见池中男子的陌生面孔,些许失落。 “这里的女子可都不敢如你一样看我。”他轻笑,露出半个身子,踩着水中的石子,走向她。 她急忙埋下脸,起身。 “站住。” 他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冷冷地说,“更衣。” 替他更,便与他有了肌肤之亲,这必然不可能。不更的话,那就一脚把他踹进池中好了。 她酝酿着,抬起头,可她的脚竟然没踹到他,反而扑通一声跌入池中。 这下好了…… 帷幔外,有侍女,怯怯地问:“长公子,您有何事吗?” 许是响亮的落水声,引得经过的侍女注意。 “无事,退下吧。”他刻意大声说着,语气里有暗藏的笑意。 之烬拖着湿漉漉的衣裙,恶狠狠地看他,好气恼,真想用法术将他困在池里,再丢一条蛇进去,吓死他。 此刻,他已穿好衣服,倚在池边的软塌上倒茶,并未喝她端来的酒。 “你究竟是何人?” “我不愿与你废话,告辞了。”看来这个局面,她只能用法术脱身了。 “在人间禁用法术,真是个野丫头。” 他不是凡人! 她受不住湿衣粘稠的感觉,既然他知晓自己的身份,也不在意了,连忙用法术变了妆发。 “我是妖,你是谁?” “你倒坦诚,如你一般的女子很是少见。我是山君,长棣。” 山君,是很尊贵的身份,他能帮忙找寻星君吗? “你可知空尘?” “你是之烬?”他略微吃惊。 她同样诧异,“你如何知晓?” “义妹珎儿托我帮你找过空尘。” “真是太巧了。”她方才的怒色迅速消退,“你有何法帮我找到他吗?” “他是被贬下凡的仙君,要寻他,不易。” 她知这不容易,可她一定要找到他,因她很久很久不曾见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总觉得身体的某一部分犹如被尖刀一点点割裂的感觉,她太痛了。 第4章 昔年不忍怀 空尘被贬下凡前,天庭并无异样,一切风平浪静。 祖云对之烬说过,他不喜欢星君,因他觉得星君是个极其冷漠黑暗的人。 那晚,星君头一次主动进了她的房里,她迷迷糊糊睁眼,看着站在床边的他,很是惊讶,“星君,你怎么来了?” 他摸她的脑袋,坐在床边,将她拥入怀中,吻她的额间,她却没有喜悦,只感到他传递给自己的苦涩,她额间又闪烁着隐约火光。 “烬儿,在天庭的这些年,你可欢愉?”他用好看的眼睛温柔注视。 “有你在我身边,自然欢愉。到底怎么了?”之烬能读出他心里的酸楚,她自认很懂他。 “没什么,今晚我想与你共眠。” 之烬有些难以置信,“星君,你……” “不好吗?” “好。”她移到床榻内里,让出位置。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轻轻道,“如若有一天,我忘了你,你还会记得我吗?” “从我决定跟你来天庭,我就把我这一生都给你了。你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 “我……” 他抚着她的发,细细地吻她的唇瓣,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吻她。 那种感觉就像他在她胸腔里安置了一片雨后的花海,之烬贪恋此刻,笨拙回应。 他浅笑,像她初见他时那种如暖风一般的笑颜,“睡吧。” 次日,之烬醒来,不见星君,以为他去紫弥宫议事了,但却发现自己睡在书房,且他又设了仙障。 她只好无聊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看窗外那株桃花。 只见祖云,踩着闲情逸致的步伐过来,她别过脸,抬头看霞光。 “你家主人啊,怎么又给你设仙障了,他还不放心你跟着他呀。”祖云摇着折扇,靠在轩窗边,也如她一般看着霞光。 “许是我有些地方做得不够好吧。”她喃喃。 “你觉得这天庭的霞光与星河相比,哪个更美?” “当然是星河啦,星君说过,天庭最美的地方就是月宫旁边的星河。” 他合起扇子,露出一副吊儿郎当又文绉绉的样子,“非也,非也,星河哪里比得上霞光。” “为何就比不上了,你不也很喜欢去看星河吗?”一想到他曾经带我去过星河,说来也很感激。 “那你觉得看星河的时候愉悦,还是看霞光的时候更加动容呢?” 他此问,之烬第一反应还真想说,是霞光。但星君说过星河最美,她不愿反驳,她要爱他所爱。 “总之,我喜欢星河。” 他笑得意味深长,“我倒觉得你是喜欢霞光的,你看星河的时候很漠然。” 之烬一时恍惚,她虽不喜欢祖云,但不得不承认,他是懂她的。 “我以前住的山谷,有一种虫子,山里有些小妖叫它宵行,那是一种会在夜里发光的虫子,有些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这样的微弱光芒。那时,我靠在琼华树下喝着酒静静地看着它们,然后眼睛就很不舒服,好似有东西要流出来,但却没有流出来。” “那是属于人间的星河。” “之烬,我们这些仙人其实并不都如意,我记得少时在天书阁习艺,听师祖讲过一个故事,他说很久以前,有一只凤凰仙子在旸谷殉情,她的身体化为了这五色霞光,从此天边才有这般瑰丽景致。” “殉情是什么意思?”她微微好奇。 “就是两人相爱,却无法在一起,便为爱赴死。” 她感怀,“可是我宁愿相爱之人活着,即便不能相守……” 直到祖云回去,星君也不见踪影,她烦忧不止。 之烬欲用法力解开仙障,却是徒劳,只能隔着仙障大声呼喊,但她忘了这宫里,并无常设的仙娥与仙卫。 是星君有事瞒着我吗?他昨晚一定是在与我告别。 她不敢多想,拔下发髻上的白玉簪子,刺破指腹,一滴血随即变成一颗血珠漂浮在半空,她轻轻一吹,那血珠,便飞向仙障,化为一团火,灼烈燃烧,仙障顿时消失。 之烬还住在无名山谷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血能够化为妖冶火焰,她不知是否每一只火妖皆这般,她未曾告诉星君此事,也不知为何自己很惧怕这种妖力。 血是火,存于自己体内,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被烧成烟尘,然后消失。 她急切奔向紫弥宫,被门口的仙卫拦下。 她悻悻离开,又跑去了祖云的柏青宫,她曾去过一次,是星君要她去催祖云还一本叫《河川记》的册子,那书是祖云来找她玩的时候,趁她不注意“偷”拿的,因星君不会将藏书借给任何人。 祖云好似已听闻星君被贬之事,见之烬来,并未诧异,反而郁郁不欢。 之后,他便刻意疏远她,她知道他是在避嫌,他不愿之烬求他,可他还是不忍让她长跪在他的正殿。 “你为了他,当真要跪于此至死吗?”他的脸上竟有了怒色,是她并未见过的气恼样子。 “他犯了错被贬人间,谁也救不了他。” 她依旧跪着,拉着他的衣袖,“我知我无法救他,但我要去找他,我要在他身边。” 他见她这般声嘶力竭,悲痛不已,温柔地扶她起身,让她坐着,也捋顺她有些凌乱的发丝。 “他的事,天正司是秘审的。” “我并不在乎他究竟犯了何罪,我只想去找他。”之烬额间又闪着火光。 他无奈,答应了她,去神牍塔窥探天机。 她知一旦祖云被发现偷看了天机,他便要被抓去受刑,即便他身为太子,而泄露天机更是重罪。 之烬暗暗许诺,祖云,欠你的,我祈愿今生可偿还。 晟城的衙役在西郊的花子巷抓人,一些百姓在看热闹。巷子深处脏兮兮的角落里歪歪斜斜地躺着很多花子,有些用黑漆漆的手抓方才从好心的酒肆伙计,每日定时提出来的泔水桶里捞出的,还算干净热乎的肉块、饼饵在啃,另一些好似早已在街上讨了食物吃饱的样子,时不时挠挠黏在一起的发丝,打着呼噜就地睡着。 这些花子都有些神志不清,并不排斥衙役,任由其在这里叫嚣。 领头的衙役目光凌冽,他就以往的经验,正细细地在这里面挑选着合适的花子。他示意其他衙役,该去用绳子绑谁。 这下这些花子才有了些意识,可怜巴巴地露出苦相来。 但衙役均视而不见。一些花子开始起身,向外跑,惹得围观的百姓连连闪躲,怕被误伤到,还怕被沾染了花子身上令人作呕的气息。 衙役将选好的五位花子都绑回了县衙,县令陈大人忙给巡狩胡大人扇着扇子,恭维道,“胡大人,您看,这些个花子怎样?” 身形高大,看着很是健硕的胡大人,一身造价不菲的官袍,拿着根看似虽旧却奇巧精致的皮鞭,微微揪着鼻子,围着那五个拴在一起的花子慢慢踱步。 那些花子只是痴傻地笑着。 胡大人是驯马世家出生,习惯了拿着皮鞭把玩。 “不合我心意呀,老陈,你想啊,咋们可是给这案子定的是仇富,说的是这个犯人啊,好吃懒做,交不起田赋,家里都被这赋税给逼死了,所以这犯人才有了杀人心思。” 他嫌弃地用鞭子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一个花子,“你看这瘦的,哪像是好吃懒做,又有力气杀人的样子。” 陈大人恍然大悟的样子,向着胡大人作抱拳状,“胡大人果然是洞察万机啊,在下钦佩。” 说完,便立即命令领头的衙役葛秋八,去抓身形稍显魁梧的花子。 这葛秋八脑子很是灵光,立马点头应好,便带着衙役又出去了。 “领头,你说这花子里哪有什么壮的呀,我巡街这么多年,还没见哪个花子肥头大耳的,哎,这钦差大人可真是为难我们了。” 其他三个衙役也跟着抱怨。 “行了啊,各位兄弟,咋们都在陈大人手下做事多年了,你们也见着了这陈大人对巡狩的讨好样,我看要是这事办顺心了,咋兄弟们以后除了吃香的喝辣的,没准还能去渡仙楼玩玩儿呢。” 葛秋八说完,衙役们皆起哄着。 “领头,这渡仙楼贵着呢,要真是案子结了,能去那儿玩玩,小弟我真的,死而无憾兮。” “欸,领头,别揪我耳朵呀!” 哈哈哈,除了葛秋八,其他衙役都哄笑一团。 “你个色鬼投胎!” 一个衙役弱弱发问:“领头,其实,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葛秋八正色道,“奇怪什么?” 另外三个衙役也顿时显露出好奇,看着这位个头不高,长得还挺白净的新晋小生。 “我以前守往生间的时候,睡不着,就想起我老家的传说,说有一类艳鬼,专门吸食男人的精气来调养,你们说那些个富老爷是不是被鬼缠身而死的。” “你小子胆子真不小,坐在往生间外面还能想这些。”那说话的衙役不禁打了个寒颤。 天色已晚,街边商户渐渐点灯,烛火在赤色灯罩里摇摆不定,似有大风掠过一般,但明明无风。 立于街边的这几个衙役,都觉得背脊有汗水汩汩而出般。 “我觉得吧,这世上说不定真有鬼魂呢。” “你嬷嬷的,少说两句吧,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咋跟着领头也没做过什么丑事。” “有啊……以前陈大人叫我们……那牢里饿死的花子,还有……” 葛秋八心里也不是滋味,虽说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绝不承认自己是坏人,而跟着自己做事的这些衙役更不是坏人。 世道如此,不过混口饭吃,他每逢做了些不好的事,都自个买些纸元宝烧掉,算作送别那些此生过得失魂落魄的人,祈祷他们好好投胎,下辈子可得显贵。 “莫再说了,自个儿对得起良心,怕什么。” 夜幕里,葛秋八带着衙役去街角的食肆吃了些东西,商量着明日去哪里抓些精壮的花子。 第5章 飞红叹情深 之烬在珎儿的宅子里待的无聊,她已在这晟城寻了星君许久,也不得结果,难道祖云所绘卷轴有误? 长棣言他会吩咐部下仔细找寻,劝解她莫着急。 珎儿见之烬闷闷的,便叫之烬去她的渡仙楼玩,她倒是去过两次,去听小曲,去看清秀的文人们对诗祝酒,她心里牵挂着星君,这样的热闹反倒使她更寂寥。 她又茫然地走在街上,着淡雅素衣,走走停停,她自认面容不美,却有公子频频对她投送柔情目光。 忽地,一个算命的老先生,身披八卦纹饰的长袍,白眉薄唇,披头散发的样子,正抓着之烬的衣袖。 “哎呀呀,不得了了。” 之烬看着他这般莫名其妙,很是不解。 “姑娘,坐坐坐,哎哟,真是奇哉。”他拉着之烬坐在他小小的算命摊边。 “老先生,您这是?” 看他用龟甲,铜钱在卜卦,之烬倒是觉得有趣,这些寻常物件还能探得天机吗。 他拈了拈略长的胡须,意味深长道,“姑娘,你骨骼惊奇,姿容绝丽,但命不好。” “啊,这是何意?” 之烬表面露出吃惊状,暗自却在笑这位老先生莫不是做起了神仙的生意。 他将之烬看不懂的卦象卖力解析于她。 她见已在此处耗上不少时间,老先生也是不遗余力地鼓动她改名。她只好放上一两银子,谢过他的好意,便欲离开。 他却将银子又塞给之烬,说她孤身一人,太过可怜,无需资费。 她哪里会改,名字是她唯一的记忆,且星君说过他喜欢这个名字。 “姑娘啊,你此名一生会有很多情劫,要避劫,定然要换个名字。”他指着她在纸上写下的还算流利的字体:之烬。 他说了半天,之烬也没听懂为何自己的名字不详。 但一想到,会不会给星君带来麻烦,她还真动了改名的想法,行吧,看看老先生能为我取个怎样春风无限、一世长安的好名字。 之烬万万不曾想到,他在她名字旁边写下了那个数年来,深印于骨的两个字,也是她第一次跟着仙娥做女红,在丝绢上绣得很丑,但也清清楚楚的两个字。 他指着那两个墨迹未干的字对她说,“姑娘,你以后就改名叫空尘吧,此乃:浮生空寂,尘世无劫。” “姑娘,吾是喜做善事,不求银财,你且安心。” 说完,他竟然无视我还坐在算命摊前,自顾自地去觅食了。 之烬直直起身。 望着些许灰蒙蒙的天际。 “空尘,你看,你我终是无法断绝的。” 西陆,雨水渐多,商户纷纷支起了篷子,行人散去。 葛秋八带着衙役四处搜寻,也不见符合要求的花子,一行人在面铺吃起来,还叫了半坛子陈酿。 “这再过五日,巡狩大人便要回都城复命了,咋们这两日抓的花子都不行啊,真是头疼。” 一衙役放下筷子,凑近葛秋八说,“领头,我倒想起来了,昨日去城外,城门口的兄弟说,见有个花子老是隔几日便拿几个馒头去晋阳坡,他说有个花子生大病在那坡下大榕树底躺着呢。” 葛秋八冷光一撇,悠悠说,“我看实在不行,就他吧。” “没事没事,应该也不是疑难杂症,不然那送馒头的花子咋没死。” “这眼下也就他合适了,行了,吃完,你们找个医馆的大夫去看看,然后把他抬去洗个澡换身衣服,送到县衙。” 雨水已起磅礴之势,之烬只好蹲在屋檐下躲雨,见街上逐渐空无一人。 “你怎么如此愚笨,即使不便用法术,这周边也能借把伞呀。” 她抬头,见说话的人,冰凉的语气像极了这场雨。 他身着墨青暗纹衣衫,气宇轩昂,星眉剑目,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紧握伞柄,看起来真是“公子世无双”。 “你发何呆,貌似你还想在此等雨停?”他嘴角一丝笑意。 “我只是不知去哪里。” 是啊,她能去哪里呢,来人间就是为了找寻星君,除却此事,真的不知还可以做什么。来这里的每一日她都睡不好,她想自己终于可以体会那诗句里写的,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再辗转伏枕,但未曾涕泗滂沱。 “过来。”他示意她去伞下。 “年华易逝,莫不懂珍重,随我走吧,这晟城你还不知哪里是美景。” 眼下,她也不知该作何举动,便乖乖跟着他去了。 他带之烬去了湖边,这里离珎儿的宅子不算太远,但她一次也没来过。 她与他坐在舟上,无人划桨,任由这一叶扁舟随水流而动。 人间九月,芙蕖依旧生香,远见是不得韵致的。 此处水流缓慢,舟也渐渐停滞。雨水打在草篷子上,声响不大,闷闷的,雾气迷离,宛如仙境。 他不知何时已睡去,眉心有些皱着。 之烬撑起那把伞,立在舟头,微风不时越过衣裙,“人间是个好地方呢。” “你是何时跟随空尘的?”他突然发问。 她转头见他倚在蓬边,喝着一壶酒。 “很久了,我记不清了。” “我上次见他的时候,未曾听说过你。” “你何时见过星君?”她连忙追问。 他狡黠一笑,“我也记不清了,我很少去天庭。” “你听闻过申首山吗?” 她还沉浸在方才说起星君的感怀中,望着远处烟雨绵绵,并未仔细听他方才说的话。 “申首山,你可知?” “未曾听过。” 他用法术使舟慢行着。 “我少时总去那里,拿着一柄剑、几卷书,便待上数月。” 之烬不解,“为何那般?” “我是父君唯一的儿子,他很看重我。” “哦,原来如此。”她点头。 “申首山是个一年四季都下雪的地方,天寒地冻,什么都没有。”他说完这话,长长叹息。 “一年四季都下雪,好美。” “你喜欢雪?” “这倒不是,只因我以前住的山谷很少下雪,觉得稀奇而已。” 他看着她,缓缓道,“你以前住的地方名为何?” “不知道,那里很远很远,没有名字。” “不过我现在念了些书,还真想给那里取个名字呢。”之烬说着就在脑海里寻觅可以用的字,以前自己怎么没想到呢,可能是因为没人问起过那里吧。祖云也告诫她不要在天庭说那里的事,来到天上就要忘记从前。 星君也闭口不谈那个山谷,好似在替她保护着那里的一切。 “无名之地总让人觉得好奇。” “我学识浅薄,并不知有何好名字。”想来想去,渐渐觉得取名字很苦恼。 他见她这般,微微笑着,他的笑不同于星君,少了一分暖意,多了一分无所顾忌。 “那个山谷都有些什么呢?” “有很多小妖,它们大多不会说话。山谷里一年四季都吹着凉凉的风,半山腰有一个小清潭,周围是花开不息的琼华树。” “真是个绝佳之地,望此生有机会一睹。”他看她这样推崇,回以热衷。 之烬本欲回去休息,但长棣邀她去晟城有名的酒楼吃些可口食物,再与他一同将他早些年存在那里的好酒开封。 在她眼中,唯对酒十分赤诚,她连连点头。他笑她一介女子竟然还是酒中豪杰。 祖云也是知道她爱喝酒的,那日,她去祖云的柏青宫找他还书,他为了转移之烬的视线,引她去他的惟珍榭,挑选了很多好看的东西给她,但之烬却唯独对他乌木箱里的念芳华欲罢不能,祖云也是爱酒之人,见之烬如此,虽是心疼,也大方地给了她一壶。 还说她真是与众不同,惹人怜爱。 之烬鸡皮疙瘩一地,翻了白眼,便小心翼翼地将它揣着回了火云殿。 星君见她手中没有他的爱书,只有一壶酒,哭笑不得。 他道,“我的书呢?” 她顿时一惊,对呀,我是去找祖云还书的呀。哎呀,我真是个榆木脑袋!她欲放下酒,再去柏青宫。星君忙唤住她,让她好生待着,他有空亲自去。 说完还正气凌然、光明正大地夺走了之烬手里的念芳华。 之烬两眼婆娑,眼巴巴地望着那一壶酒,他看她这般可怜兮兮的,不忍心倒掉它,还是拉着她的衣袖,一同去了书斋,取出酒器,破天荒地陪她喝起来。 他不常陪之烬喝酒,他只道他酒量差,也说喝酒误事,多酒伤身。 但之烬知道书斋外那株桃花下可是埋着好几壶祖云日思夜想的桃姬醉。 这酒起于天庭一位仙逝的桃姬仙子,她本是人间一位善养桃花又广施恩德的凡人,因有仙脉,又恰逢捡拾到一截仙人掉落的桃枝,她将其养活,还结出了香飘十里的桃花。不久天庭的司神召她上天为桃姬,掌管蟠桃园。 在她过无极阵的时候困难重重,星君念她年纪尚浅,为她降了阵。她掌管蟠桃园的时候,蟠桃都长得很好,王母仙尊很是看重她,但她却郁郁寡欢,不久便缠绵病榻,药石罔顾,老药仙只道她是心病,需得自解。 她自知时日无多,便命仙娥送了几位神仙她用桃花酿就而成的酒,王母也得了一些,品后大为称赞,赐名桃姬醉。 而仙娥交给星君的酒壶里却只有一方酿酒笺,那便是桃姬感念星君曾助她居仙位的谢礼。 那桃姬是喜欢星君的吧。 星君酒量不差,分明只是不愿去喝而已,反倒是她,只知那念芳华是天庭的酒仙的得意佳酿,却不知小小一杯,便让之烬醉得稀里糊涂,但却令她快活得想要吟诗奏乐。 “星君,你喜欢我吗?”她捧着脸说起了胡话。 他举着酒杯,用手支着脑袋,情意绵绵地看着她,并不作答。 “我知道星君是喜欢我的,我一直都知道呢,可是我不清楚星君为何会去那个无名山谷找我?星君以前就认识我吗?” 窗外那株桃花,乱红飞扬,如横斜细雨一般飘进这一室酒香里,也落在星君的发间。 “你不愿我去那里找你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好奇,我住得那么远,活了很久都没人找过我,而你来找我了,还带我离开,我真的好快乐。”她指手画脚地解释着。 之烬踉踉跄跄,步至星君身旁,他本能地想要闪躲,她却借着酒劲死死抱住他。 “别动,你发间有东西,我给你弄弄。”她故作没好气的样子。 他便成了乖乖的孩童,端坐在那里,任由她作弄。 她仔细地将花瓣一一取下,捧在手心,对他说,“星君,谢谢你来找我,若你不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说完,之烬将掌心胭红抛向半空,用法术化为了阵阵花雨。 在他抬头望向它们的失神片刻,她淘气地板正着他的脑袋,在他嘴唇上轻点了一下,便逃掉了。 第6章 杳杳沧海事 月满西楼,光华流转,人间一片烛火星辰。夜市喧嚣,热闹不减白市,之烬与长棣吃过方才来宝居的佳肴,喝了一壶长棣存在那里数年名为白雪红梅的酒,他说那是他自酿的,味道虽比不得天庭玉露,却清新纯净。 这山君长棣,没事喜欢在人间玩乐,做些凡尘俗事,不过这样的他让之烬觉得真挚。 之烬像只知了一样,聒噪不已,这个货摊看看,那个商户走走,一副很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他无声伴在她左右,不多话,毫无趣味。 她走到售卖一种稀奇小东西的货摊前。 风韵犹存的女货主拿着它,转动手腕,那小东西便叮咚叮咚响个不停,真是又可爱又好玩。 “夫人这般秀美,你家孩儿定十分好看。”她将那小东西放在之烬手里,教她怎样把玩。 长棣在旁边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转头见他脸颊在灯火的映照下,有些微红,忙问,“怎么了?” “哎哟,方才没见着你家相公,果真是翩翩佳公子呀,和夫人您呀,绝配!” 她眼里冒着金光,呵呵笑着。 之烬尴尬地放下那小东西,“您真是说笑了,他不是我相公。” 愤愤然地说完那句话后,之烬急急走开了,也不知他是否跟在自己身后。 “你不知方才手中是何物?”他的表情耐人寻味。 她倒有些蒙了,能是什么,不就是一个会出声的可爱小东西吗。 “那个小东西很奇怪?” 他在之烬面前站定,幽幽道,“那东西叫拨浪鼓,是给新生儿玩的,只有成婚有孕的妇人才会中意,你明白了吗?” 她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快步越过他,走向前去。 好丢脸,为什么自己老是在他面前颜面尽无。 前方不远处,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她可是超爱看热闹,便三步并两步奔了过去。 看样子好像是官差在抬人,但半道上缚辇坏了,那花子又牛高马大的,没人背得动,只好等着人去取可用的来。 之烬问围观的人,这花子怎么了?那人说县令大人听说这花子在城外染了风寒,连续几日高热不退,便命人将他抬到县衙,请大夫医治。 那花子僵硬地躺在地上,这夜深露重的,怕是又要加重病情了,她环视四周,看到一个客栈,欲跑过去,买一床被子给那花子盖上。 长棣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早已用法术变出了一个披风,递给她。 她很是惊讶,道了声谢谢,便挤过人群,仔细地将披风盖在那满身污秽的花子身上。 “你是何人?官家事宜,不容靠近,走开!”一个衙役上前拉我。 之烬起身,他见她是个美貌姑娘,竟有些羞涩,目光呆滞。 “谢姑娘好意,还请姑娘莫扰官家办事。”他抱拳,微微颔首,敬意十足,应该是衙役的领头。 她点头,退回人群,周围的人都看着她,她很是不好意思。 不知何时,长棣已在她身边,轻轻一语,“无事,莫怕。” 衙役取来了新的缚辇,匆匆将花子抬走了,围观人群也散开了。 次日,之烬醒来,在回廊处见长棣在观赏珎儿养的花。 昨夜珎儿未归,因是渡仙楼的生意太好,便宿在楼里,以前也是这样。她出于礼节,对昨晚留宿在这里的长棣,说着客套话,“睡得可好?” “尚可。”他依旧看着花。 之烬心里一直都想问他一个问题,基于刚开始不熟识,并未好意思问起。 “珎儿也是妖吧?” 他无丝毫波澜,好似早就知道她会这样问。 “她是我养的小鬼。” 啊,原来珎儿是只鬼,一只美艳绝伦,带有仙气的鬼。 “以后,你少来这个花圃。”他命令一般的语气。 “我只是……为你好。” 之烬还没开口问为何,他便已作解释。 “好。” 之烬来晟城已经很久了,依旧寻不得星君的半点影子,无所事事的她只好又坐在城里最高的屋檐上,想着办法,眼睛又痒痒的,她知道那东西自己还是没有。她取下手腕上的木镯子,拽在手里,望着天,喃喃自语,祖云啊,为何我按着你所绘卷轴来这里,却依然寻不到我的星君,要是你此刻在我面前,我一定好好揍你一顿。 绵绵雨水点在屋檐,刚明朗的天刹那骤变。 这人间的雨水是天庭的水神泱亦所控,听说那泱亦以前住在长满楠木的符莼山,也是个狠角色,也不知经历了何事,自此便安安稳稳地待在了天庭。 祖云说,天庭的故事比人间多得多。 之烬用法术落了地,也是巧了,竟然到了县衙。她便想顺便看看昨夜那个花子如何。 无意间,她听见微弱雨声中有人说了她很是在意的话,她瑟瑟发抖,极其认真地听着两个衙役言语。 “哎呀,真的呀,有这么灵异?”这语气有着惧怕。 “我骗你作何,我跟你说呀,我老家那里有很多灵婆,好多富家人都挑着元宝去拜过呢。”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正急着解释。 “我就说你小子嘴里怎么那么多鬼怪故事,原来如此。” “灵婆多了,故事就听得多了,大部分都是真的呢。” “要是这花子真是你说的那样,我们抓他会不会中邪啊?”那人小心翼翼地说。 “我也不知啊,就只晓得身上有图腾的人都是被下过咒术的人,凡人不能碰的。” 之烬听不下去了,用法术进入房里,只见屋内十分冷清,空荡荡的,有几个简易木榻,其中一个铺了床薄被,上面睡着一个束发男子,身上随意盖着一个玄色披风,她记得那是长棣变出来的。 她走近他,眼里酸酸得疼,很不自在,额间火光在跃动。 他静静地躺着,似深眠,嘴唇泛白,身体冰凉,比在天庭的时候还要清瘦。 “星君。”她不知是用着何种语气在唤他。 她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忽地,胸腔异常灼热,她知道是那个东西在生长,疼得她冷汗不止。 醒来,她见床边是长棣,忙缩到床角,看看自己,衣衫完好,“你没作何无耻之事吧?” 他无奈起身,“不知你那脑子里整天都是些什么。”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作何?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她审问他。 “只是恰巧而已,昨晚那披风是我变出的,你触碰了它,我感应到了。” “还真是巧啊。”她明白了长棣早看出花子是星君,便用披风以跟踪的伎俩。 “空尘现在是凡人,他的命数自有定论,你只是一介小妖,万不可破凡尘戒律。” 她怎会听从,如今寻到星君不易,若再弃他不顾,他会过得有多惨。之烬欲用法术回到那里,长棣一把拉住她,将她按在床边坐着,“听我话,很难吗?” 她气愤不已,为何要听你的话,真是可笑。但他法力在她之上,她无法挣脱,只好装作委屈状,点头应好。 长棣当然看得出之烬的心思,但也知不可能一直困住她。 “你可以陪在他身边,但一定不能改变他的命数。” 她回到了他的身边,他还是那样睡着,他此刻不是天庭意气风发、高大威严、俊美明朗的火德星君,而是人间受尽苦难,无亲无故的花子。 多么像当年住在无名山谷的自己,孤寂无聊,蓬头垢面,连话都讲不清楚。 但她常常在想,自己的名字是谁取的呢?又是怎样会说话的呢?她幻想着自己不是孤儿,是有亲人的,只是自己不乖,或者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家遗弃了,不要了,还把自己的记忆通通抹去,再丢得远远地,一辈子都不会寻回。 可是偏偏就有好心的神仙来找自己。 是的,我的星君不辞辛劳,不管距离多远,找到我,还带我去了天庭。我住在那个山谷那么多年,早就厌烦了。我到天上吃了好多玉盘珍羞,喝过好多琼浆玉露,还吃过王母仙尊的蟠桃呢。最美的星河也看了,最多情的霞光也时常见着。我快活,我觉得美满,我睡在有星君的房子里,回望我的从前,我第一次觉得胸腔里有东西在生长。 我疼得直咬牙,星君便抱着我,温和宽慰道,“别怕……这是你的心在慢慢长呢。” 但我就是害怕呀,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平白无故地长出心来,我只是一只火妖啊,哪里能生出心来,星君解释说,凡妖长出心来便是仙,就能长长久久地活在天上。 我一听是这样,很是喜悦,我一定一定要好好长出心来,我要和星君在天庭活得久久的。 第7章 应是相见欢 县衙的布告栏上有一张极大的告示,其中之意是县令大人在代天巡狩胡大人的带领下,已经查清数月来的疑案。此案影响至深,于七日后对犯人处死刑。而抓获的犯人无名氏,性情残忍,惫懒无为,于他乡杀人后逃亡本城,继续行凶,已交代杀人事宜,但由于不愿牵连家人,故而只认罪,不从旧名。 县令陈大人将胡大人送走后,便令牢中衙役打起十二分精力,看好重犯。 葛秋八心里不是滋味,虽说以前这样的事也做过一些,但这次不同,那花子不是普通的疯癫之辈。他被奴仆梳洗后的模样像极了贵公子,且由于此次巡狩大人急着回都城复命,都不曾庭审,直接便将那无名氏丢进天牢,但也念着花子着实可怜,未用刑。葛秋八都觉得他惨,生着大病被抓进县衙,好不容易医治好了,又送去了牢里,等着死期到来。 他懊恼这事缘由自己,城外的寿方铺,她花了几两银子订了一个上好的寿方,又去找堪舆师看了山里哪儿适合冤魂下葬。 “你放开我!” “我让你不要扰他的命数,你为何不听?”他捏着之烬的下巴,阴冷的目光如刀,似要将她割伤。 “你算什么东西,我为何要受制于你!”之烬努力表露出比他还狠的样子。 长棣很是霸道将她压在床榻上,不让她挪动一分。 这番境地的她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活生生变成了他的猎物,反抗不得,唯有无奈。 “我是山君,这晟州大地归我管辖,你这般撒野,我如何能放纵你!”他的双手捏着她的手腕,她犹觉骨裂一般。 方才,之烬正欲用法术带走空尘,长棣却突然出现将她拉走。 她恨得牙痒痒也无办法,天上和人间一样,修为高的人总是这样难对付。 “山君。”门外好似珎儿在敲门。 “何事?”他很是不悦。 “珎儿有事相告。” 他终于放开了之烬,走向书案,“回你自己的闺阁,若再不听话,我会将你关起来。” 一听他要关自己,她还真有些害怕,他法力如此大,她才不想被他关起来,还是佯装听话的好。 出门与珎儿正面相逢,之烬对她会心一笑,珎儿也轻轻笑着,那笑有娇媚与情谊,珎儿是只善良的小鬼。 “山君,近来能寻到的相合男子太少了,不足七人。”她的声音低沉且怯弱。 “前几日忘了让鬼仆通知你,暂且不必去寻了。”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闭眼扶额。 “为何?”刚问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深知作为一个小鬼,不该多话。 但他此次并未恼,而是淡淡道,“他已回魂,痊愈不少,此后你只需将花圃中的曼陀护好即可。” 她心中宽慰,此前她还担心着近来这般无能,山君是否震怒。 “你退下吧。” “是。” 珎儿思念眼前的男子,多日来她忙于要事,都不曾去拜见他。如今她将他仔细看了,他还是那样俊朗。多年过去,他的样貌依旧如此,她还记得当初无常来抓她回阎罗殿时,是法力无边的他救下自己。然后用鬼术为自己修复了姿容,造了人形,风风光光地活在了人间。 即使她也知为他杀了很多人,但那又怎样,那些臭男人又能有多无辜,到渡仙楼求欢,无非都是些色鼠之徒。况且她恨那些玩弄女子的男子,恨他们风流,无耻,心怀鬼胎。 “别多想,做好自己的事。”他瞥了一眼正发愣的珎儿。 “是,珎儿告退。 之烬眼疾手快,拉住了正要乘坐四角挂有彩锦香囊轿子离开宅邸的珎儿。 “珎儿!” 她方才思绪凝结,忙回神问道,“之烬,怎么了?” 之烬纠结,毕竟知她是长棣的人,任何事都要听从他的安排,所以只得偷偷邀她帮忙。 珎儿看出她的顾虑,吩咐了轿子前的侍女几句,便让之烬随她去了她的闺阁。 “有何事,你尽管说,这里无人。” 我们彼此已知身份,便更加亲切起来。 “你可知,我已寻到我的星君。”之烬欢喜着。 她掩着嘴,取笑说,“真替你庆贺,你能如愿。” “找是找到了,可是……他现在在县衙,我欲将他带走,你家主人拦下了我。” 珎儿严肃道,“山君凡做何事皆有缘由,他若不允你,你便不可违逆。” “我知他是山君,可我下凡就是为了陪在星君身边,助他好好在人间历经一世。你不知,星君现已沦落到花子的地步,你说我怎能安心。”之烬越说越难过。 “你别急,我想山君此举是让你不扰凡尘戒律,但你可以在他身边作陪。” “只要你不用法力,山君是不会过问的。”她为我筹谋。 之烬点头,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法力去县衙了。 她笑道,“凡事谨慎,去吧。” “我看你已不太服从我的管教了。”她身后有人冷冷言语。 她转身,立即下跪。 “无须解释,我说过,你该做好自己的事。” 她愕然,缓缓起身,对他行礼,“是,珎儿铭记。” 珎儿哪敢不服山君的管教,只是她觉得这位叫之烬的女子,为了她的星君不顾一切,她羡慕,想要让自己无法掌控的命运能有一丝松懈。 之烬不太识字,也不知晓那告示写的是何意,她看着有一个眼熟的衙役正步上县衙的阶梯,便奔过去,死死拽着他的衣袖。 他下意识,擒住了她,大声喝道,“何人造次!” 之烬被这一吼吓出冷汗,真丢脸。 他见之烬是个弱不禁风的俏丽女子,眼中的怒意顿时消减,变得柔情似水。 “大人,小女子不识字,请大人为我说说那告示是何意。”我一下子想起来他是衙役领头。 在他给之烬讲了半天后,她算是明白了,原来这晟城数月来一直有案子未破,朝廷便派出代天巡狩来查察此案,最后抓到了犯人,犯人签字画押后,巡狩便回都城复命了,县令将在七日后对犯人处死刑。 至于那个犯人便是个在他乡杀过人,逃亡到本城再次杀人的恶魔。但他不愿说出名字,怕连累家人,也算是还有半分良知。 之烬颇为惊慌,莫非那犯人指的是星君,急问,“那犯人后颈处是否有一记火焰图腾?” “不知,但我可以帮你问一问。” 他带她进了县衙,找到了那天为犯人换囚衣的牢中衙役。 她的星君受尽苦难成了花子,现下还莫名其妙被朝廷官差冤屈成杀人死囚。之烬怒气冲冲地要闯大牢,把身边的那个衙役领头吓了大跳,他连忙拉住她,连拉带拽将她带至别处。 “你能确定他就是你的夫婿?” “他当然是我的夫婿,我不远千里万里,四处打听才得他的消息,但我不曾想到他竟然……你们这群豺狼鼠辈,你们为何冤枉好人啊……啊……”之烬没有眼泪,又不能在他面前用法力,只能干巴巴地哭,尽量用言语打动他。 这些话都是在祖云的故事里学的,也不知他在天书阁习艺时偷看了多少不合礼数的闲书。星君在天庭的时候不让她和祖云接触,其中有一点便是觉得祖云年纪不大,知道的却太多,心术不正。 他见此,十分可怜她,便好心地说,“此事我会和县令大人商议,你先去城里找个客栈住下,明日来。” 之烬才没有那般愚笨,“此事你们怎能做主呀,我要见巡狩,我不活啦!” 他依旧面不改色地给她解释此事已成定局,无法改变。 她也知,这或许就是星君的凡尘命数。 “那我能见见他吗?”之烬楚楚可怜的样子。 “好。”他想也没想,答应了。 在县衙的大牢里,看守的衙役告诉那个领头,无名氏近来不言不语,好似智力有碍。 之烬瞪了那个衙役一眼,暗暗骂他,你全家才智力有碍呢。 她走进牢里,有些惊慌失措。 当极度思念一个人,忽地见到他时,便觉全身血液皆凝固,难以动弹。 他看着她慢慢走近,走近。 那即使过数万年也无法忘怀的眉眼,此刻离她一步之遥…… 之烬轻轻唤他,“空尘。” 他还是那样傻坐着,见她的神色如陌生人。 “相公……” “姑……娘,你……认错人了吧……”他起身,连外面的衙役也觉得一惊。 天啊,星君,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嘛,我都叫你相公了,这下好了…… 之烬继续学着祖云所讲的故事里那些人物,加以自我特色。 “相公,你我尚未完婚便被仇人追杀,你连夜逃走,留我一人,我走过千山万水,才寻到你……”她装着饱经风霜的样子,“即使未行拜堂之礼,你也是我庚帖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丈夫,妾身今世只随你一人。” 之烬故意用衣袖擦着“眼泪”,余光撇过围观众人,皆有感动之意,便再次加戏。 “今日你落难至此,无辜被冤,妾身便用死来向苍天哭诉,看这十月天能不能时节错乱,为我们下一场雪申冤……” 之烬当然知道人间十月不会有雪,但那天听长棣说申首山一年四季都有雪,便有了此意。 故作悲哀的她,凄惨地跪在地上,不时哀嚎。 都有人被之烬感动得稀里哗啦,可是她的星君果然在人间就算是凡人也不是凡品,他居然拉起之烬,淡淡说,“姑娘,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相公,我不过是山里一个教书先生,前几个月,我夜里看书,不料打翻灯盏,引得山里起火,不仅烧了半个小杜山,还伤了一些学子……” 他说着说着,竟然默默流泪。真是惊天动地的奇闻,她的星君居然流泪了…… 尴尬如她,众目睽睽之下,被领头拎出了大牢。 她还能怎样呢,只得在这个领头的讥笑下,出了县衙,不过她十分欢喜。 第8章 灼灼桃花泪 街市烟火气升腾,之烬从寻得星君的喜悦中,又感到悲戚。 即便他在人间气运尽了重返天庭了,自己能与他坐在窗外有桃花树的书斋里,喝酒,奏乐。可是人间的他不也是一条性命吗,怎会这般年华便寂灭。 “姑娘,留步。” 之烬听见身后有人呼唤,转身,看到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向她跑来。 她忙问,“怎么了?” “幸得姑娘走得慢,不然我还真是难以追到姑娘呢。” “为何这般说,是有何事吗?” “那个死囚想跟你说句话,所以领头让我来寻你回去。”他有些得意,这么快便寻到之烬。 星君要和自己说话,难道他已经记起我来了? 那领头看到之烬前来,示意牢役打开关押星君的牢室。 他并未记起她,因那眼里还是没有任何波动,虽好看,但无她。可他泛起羞涩的样子确实和星君很相似,她不免恍惚。 “姑娘……你寻你相公很久了?” “是,很久很久了……” “他可曾让你等他?” “未曾,他走得匆忙。” “那……我和你相公真的很像吗?” 废话,你就是人间的他呀,“一模一样。” “那你还要去寻他吗?” 那人就是你啊,我还去哪里寻,我陪你历经你这人间短暂的一生就好了。“不寻了……” “我并非无名氏,前半生我是个误过事的教习先生,年纪为二十有四,家宅无、妻妾无、亲故无。总之我唯有肚中一些文墨而已,不过那都是往事了。如今我身在牢狱,更是无牵无挂。而你是用尽前生来寻你未成婚的夫婿,现今……” 他的目光由淡然化为了深情缱绻,“如若姑娘不嫌弃我这个将死之人,我可以还姑娘一个与夫婿成婚的夙愿。不知姑娘……?” 之烬从未曾想过星君会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 她喜欢他,爱他,陪伴他,可她真的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和星君结为夫妻,祖云是说过这样的话的,他很希望以后能让天帝赐她给他做妃子,她断然拒绝。 可是眼下,之烬不知道该作何。 我真的可以嫁给星君吗?真的可以吗? 他见她这般,以为是犹豫不决,心中不愿,便轻声说道,“此事你不必为难,我只是方才见你那般伤心,想助你还愿,决定在你。”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但你若真的嫁于我,我便用尽我最后的命数来爱你。” 之烬回神,看着他,在这黯淡的牢室里,身着囚衣的他依然温润俊朗,眼里是一点期盼。 “你能给我看看你的后颈处吗?” 他很是惊讶,“你怎知我后颈处与常人不同。” 她步至他身后,他会意,就地而坐,她半跪着,喉间有些苦涩,推下他的上衣,那清晰炽烈的火焰图腾赫然在眼。 他就是星君,人间的空尘。 “我愿嫁于你。” 后日便是她与星君的婚期,星君在人间的名字为洛棠。 县令大人本就怠惰,更由于早些日子伺候巡狩的劳累便一直修养在家,县衙暂交于葛领头管制,这也是那日他能顺利带她去牢室的原因。 葛秋八去找了城里的媒母,让她来备仪式,无需与平常成婚礼一样繁琐,只管给些银钱,等着婚期到来便可。 之烬想将此事告知珎儿,但恐被长棣得知,前来阻拦,或许无所不知的他早已知晓。 县衙里一间雅阁为喜室,门上贴了囍字,床榻也铺了艳红被褥,桌上一壶喜酒。 衙役们都尽力准备着,他们愿意顶着身为官差却目无王法的罪名,来成全这段姻缘。 阿姐为之烬穿上了不华丽但娇美的嫁衣,于晨露时分便开始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点面靥、描斜红……发间插了一些精致的珠钗步摇。她透过红色的绢纱盖头,看着眼前赤红的一切。 她真的要嫁人了,没有祖云故事里那些女子的成婚礼一般声势浩大。但她觉得好幸福,她嫁于了她的挚爱,她的星君,她的空尘,她的洛棠,只要是他,怎样都好。 “娘子哭一哭吧,嫁人需哭一哭才得圆满,这县衙未有礼乐之声,如若你还不哭,便是太冷清了。”阿姐拉着之烬的手,静静一言。 “阿姐,我眼睛受过伤,哭不来的,阿姐可否为我唱桃夭?”祖云说过,凡世里有人娶亲时会唱此曲。 “好,娘子安心,此曲阿姐会唱,现下要推开门了,你可备好?”阿姐掌心微微的茧子,重叠在她的掌心,只觉踏实。 “阿姐,推开吧。” 门外秋风萧瑟,落木将尽的时节。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婉转明亮的女声迤逦开来,未必逊色于钟罄之声。这雅阁到亭台的一路,衙役们稀疏站着,手里都拿着一些花束,显得有些滑稽又令人温暖。 忽地,漫天飘摇着粉白的桃花花瓣,众人惊异着,她听到有一个冷冷却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说,“丫头,贺你成婚之喜。” 之烬转身,向后看去,他并不在身后,但她能肯定是他来了。 阿姐牵着她的手在这满地芳华上缓缓走着,走向尽头的他。 “贺新郎,贺新娘,贺永结同心。” 他轻柔地握着她的手,似把千言万语都放在了掌中,待她去默读。 这一刻她仿佛见到了那年衣袂飘飘,身着白衣的他,俊美的脸庞轻笑着,对自己伸手说,跟我走,可好? 葛秋八说道,“今日我荣幸之至,作为两位新人的司仪,你们彼此无父母、无亲故、无贺礼,故此以天地为父母,以风雨为亲故,以芳草树木为贺礼。” “婚誓,起。” 他温柔地将她的盖头取下,交于阿姐。 “今日,我洛棠迎娶之烬,嘉礼已成,一堂缔约,看此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海誓山盟。” “我洛棠虽为罪人,不能给予夫人十里红妆为聘,但赤子之心未染,今将它献与夫人,愿夫人之福地久天长。” 他看着她,眼里全是她,那是空尘的目光。 一滴小小的水珠,从之烬眼里滑落,那一刻他曾经在她胸腔里安置的雨后花海,正渐渐飘落着花瓣,铺就了长长的馨香之路,洛棠,其实你早就给了我十里琼华。 他低头吻她染着殷红口脂的唇瓣,这一刻后,他是她的夫婿,洛棠。 长棣那个大坏蛋,在之烬成婚礼后,未入洞房之际便施了法术,放了一阵妖风,将除之烬外的众人纷纷迷住了眼睛,直接将她捞在怀里带走了。 之烬气愤至极,对比她高出许多的他拳打脚踢,他破天荒地未还手,任由她作为。之烬发髻间的珠钗步摇晃得她脑袋疼,她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一边扯着它们。 他笑着,“不好意思,坏了你的良宵。” 说完,霸道地将之烬按在席上坐着,仔细地为她取下珠钗步摇。她也是累了,便放下手来,数落他,“你能不能善良一点啊,星君将死,这最后时限我都不能陪陪他吗?” “洞房良宵,若他做了什么,你便是在扰他的命数。” “他能做什么?” “一个成年男子在洞房要做的事。好了……说了你也不懂,后日便是他的死期,为防你去救他,这两日,我只能用法术将你关在这里,你且安生待着。” “喂!”,之烬看着起身往外走的他,大吼。 他若有若无的一句,“今日,你很美。” “我……” 她去开门,果然被符阵的法力反弹在地,她真是气得直跺脚,被星君的仙障困在其中,她是心甘情愿,但现下她才不要被他当成笼中鸟兽。 她料定他未走远,暂时不要使出自己的独门秘技,只等着月上眉梢,四下寂然再行动。 第9章 长戚难奈何 县衙中,衙役们还未从方才的妖异风象中清醒。 阿姐抹着泪,连呼,这是怎么了,人呢。 唯有洛棠,瘫坐在地,一身喜服,眉眼憔悴,喃喃自语,为何上天要如此待我…… 葛秋八叫上几个衙役也四下寻着,直至夜半三更也无线索。 那白面小衙役,低声说,“这城里一定有鬼。” 葛秋八无从反驳,他当差多年,面对一些怪事,也不得不承认这晟城没那么简单。 窗外满地流霜。 之烬拿起木案上的珠钗,刺破指腹,一颗血珠依旧浮在半空,她轻轻一吹,那赤色火焰便将长棣用来封印她的符阵烧毁了。 长棣漠然地看着这一幕,有些惊讶,但转瞬即逝。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个叫之烬的丫头,绝非寻常小妖,但也无从查清她的真实身份,且他不想去查,因为…… 他躺在屋檐上,喝着一壶酒,看着皎洁月色,努力想要将之烬身着嫁衣的妩媚样子忘记,他知道自己活着是那么身不由己,不该牵连任何人,尤其是她这个傻丫头。 初见她时是在哪里呢? 是在天庭,他作为新的山君,受邀出席了王母仙尊的瑶池盛宴,这宴席隆重也随意,只是借着品蟠桃、鉴赏琼浆玉露的机会,一同交流这百年来的感悟或是闲谈些稀奇之事。 他按例向王母行礼后寻着自己中意的位置,却被一个野丫头踩了脚,她还未察觉到,便被火德星君拉向身后护起来。他知这火德星君与自己是同类,面如冰霜,凡事不理,但若真起了什么冲突,断然不顾一切。 “随侍不知礼数,胆子也小,莫见怪。”他还是紧紧地将她护在宽广的衣袖中。 他看出来那女子在空尘眼中的分量。 “无事。”他瞥了一眼她的衣裙,粉白,桃花之色。 之后,他未见她入这盛会,许是空尘令她回去了,但空尘却将蟠桃和三生玉露都放在了锦盒中。 出乎他所料,那空尘该是多么宠溺那女子,看惯美色的他竟有些好奇她究竟有着怎样的容貌。 之烬感叹,那心中城府极深的长棣,哪会如此轻易让自己破他的符阵,逃出来,原来整个县衙早已新设了符阵。 珎儿不知从哪里冒出,“之烬,随我回去吧,你若不回,山君便要让我受些苦。” 真是个大魔头,居然用珎儿要挟,她只好败下阵来,不甘心地随着珎儿回去。 她给之烬斟茶,见她满脸不悦,宽慰,“你难道不想和星君重返天庭?” 之烬当然想,可是,在人间的他也是他,她不愿他这样年华早逝,“我只是不愿见星君这般死去。” “我知你心意,可事已至此,况且他多待在人间一天便多受一天的罪。” “无需将死亡看得那样重。有时,死也是一种生。”她的笑有些哀婉。 “珎儿,我……” “认识你许久了,我知你要求我什么,可是,我只是一介女鬼,无能为力。” 洛棠处以死刑的那天,之烬以为自己会坐立难安,最后疯一般地去救星君,可是她万万不曾想到,珎儿那晚给她喝的茶是一种喝下去便会昏迷,只能等长棣施法才可醒来的迷药。 他又让之烬记恨他,她已无力气去说什么,周身疲乏地很,依旧躺在床上,不言语。 长棣坐在床边,目光好似落在窗外一棵光秃秃的树木上,她见他的背影竟觉得他此刻是寂寥的,“他……怎样了?” “昨日处的绞刑,县衙有位官差替他备了后事,你无需担心。” “我能去看看他吗?”之烬的眼里有了潋滟水光,她知自己从那日起便有了泪水。 他起身,抱着她,迷幻雾气间便来到了一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不远处是一个新垒起的坟茔,其前是一块墓碑。 “莫要过分悲戚。”他放她在地,轻轻搀扶。 之烬推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睡在人间尘埃下的洛棠。 那不过几步的距离,而她却好似走了一生,她从未有过这般伤痛,额间的火光不受控制燃烧起来,胸腔撕裂着,疼得她叫出声来。 “丫头,丫头……”长棣抱她在怀,用法术为她压制火焰,她渐渐缓过来。 脸上湿漉漉的,之烬抬手去触摸,“长棣,你看我真的会流泪了,我的心就要长成了。” 他眼中堆满了情意,紧紧拥着她。 那墓碑上写着: 之烬夫婿洛棠之墓 她的洛棠,真的死了,短暂一生草草结束。他将会即刻回归天庭,又变成那伟岸俊美的火德星君,空尘吗…… 但之烬现下却不想回天上,祖云不是说人死了要祭奠吗,那自己该为洛棠,这位在人间的夫婿,祭奠多久…… 长棣只剩叹息,无奈。 的确,连她自己也是茫然无措。这七日以来,她从早至晚地跪坐在洛棠的坟前,不是流着泪撒着纸钱,便是靠着他的墓碑发呆。 而他每晚都伴在她身边,拥她入眠。 他为她讲了好多故事,长棣不同于祖云的那种绘声绘色,而是平缓地娓娓道来。那些故事她都没听过,他和祖云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所以故事大有不同。 他说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名长右,里面没有草木,只有湖泊和巨石,其中有一种兽长得像人,会说人话,他的名字也叫长右,这种兽类,只要来到人间,当地便会发洪水。 他还说在皇宫里有一些恶毒的娘娘,不惜千金,托母家雇人去有着断头地之称的潘冢山,摘一种叫蓇蓉的花,做成绝孕散,去毒害别的宠姬。 “长棣……” “明日便是第九日了,你还要守在这里吗?难道不想回天庭?” 之烬疲倦地躺在他的怀中,她不解为何自己从未拒绝过他的怀抱,“长棣,你的故事里有没有一种药或者酒,能让人忘记想忘之事?”她看着月亮,想着那星河边,祖云是否在看他的月女,或者星君正在这沧桑月色中盼着她归来。 一只小小的宵行在他们面前像是迷路一般飞着,半晌,还是远去了。 那一刻,之烬极度想念她的无名山谷了,想念那小清潭边的琼华,还有漫山遍野的宵行。 “你已决定好了?”他低头耳语。 她有些踌躇,“那东西会不会让我把所有记忆都忘记?” “不会,它随着你心意,所以,你喝下之后,只会忘记与洛棠的一切。” “喝下去……是何东西?” “忘川水,明日我带你去吧。” 可是连长棣都不知,那忘川水只对凡人有效,而对于妖来说,只是喝下一杯雪水而已。 那日,之烬去了渡仙楼,与珎儿告别,彼此皆恋恋不舍。她们在有百花的露台,看着楼阁下繁华一片。之烬什么都没有,手腕上的木镯子也不得由她左右,况且银钱也是珎儿给的。她便去了山里,采了一些草药,是星君教会她识别一些草木的。 “我周身无一物,银钱也是你给我的,我便自己去挖了些草药,换了银子,买了这只镯子作为谢礼。” 她接过,拥住之烬,“此去一别,后会有期。” 与洛棠告别,将那身嫁衣陪葬在他的坟茔旁,也刻了个墓碑:洛棠夫人之烬之墓。 临走时,觉得此地荒凉,让长棣用法术变出了一些不会消失的桃花树,围绕在坟茔周围,为了迎合人间的时节,那桃花树也是凋零之相。 来年桃花开的时候,我是否会如愿归来见你呢,洛棠。 第10章 忘川渡红尘 长棣拥着之烬,乘着他的坐骑,屠苏鬼兽,跋涉多时,到了一座雪山脚下,忘川河边。 远远便见有一白发仙人,立于河边,痴痴俯视河水。那河水自上而下,有袅袅而起的水雾,河边是千年寒冰。 长棣说这样寸草不生的地方和申首山一样荒凉。 那白发仙人一眼便识出了他们的身份,“两位不是凡人,来此作何?” “这位仙人,敢问您是?”之烬见他气度不凡,定是个法力很强的神仙。 “水神,泱亦。” 之烬惊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看长棣的面色,她就知道自己又丢脸了。 “山君,长棣。有礼了。”他微微拱手。 “旁的女子是?” 在这位曾经的狠角色面前,她掷地有声,“我也是天庭之人,听过你的故事呢,我是火德星君之随侍,名唤之烬。” 他云淡风轻地说,“听说空尘被贬下凡了。” 之烬点头,正欲说下一句话,长棣却拉她的衣袖,示意闭嘴。 “水神此番来这忘川,不知为何事?” 泱亦伤感,“山君或许不知,此河水本来普通,是千年前司神月恩子将河作了法,使凡人喝下此河水后,便可忘记想忘之事。” 之烬听罢,悲从中来,原来这忘川不是自然而成的,只是天上神仙的杰作。 “您说的月恩子可是月女的族人,和合宫掌管人间姻缘的司神?” “山君说的极是。” 之烬望着这一条默然流淌的河水,无从得知有多少凡人,为了忘记前尘,不惜千万里来到此地,喝下一杯,了却心愿。 而她这只火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忘川,无法从中遂愿。在她重返天庭之后,那人间使她初有泪水的夫婿洛棠将随着她一颗不健全的心,如一把利刃使她这一世在怀念他时被刺破割裂,痛不欲生。 泱亦说,月恩子是天上最无情也最多情的仙人,他活了很久很久,安安分分。他掌管着世间姻缘,看尽了痴男怨女的故事,看透了生死别离,他无法改变,只可管制。他无奈生下来便是这样的仙,要做这样的事。 直到他的族人,也就是月女爱上了一个命不该有的凡人,扰乱了凡尘戒律,他也因管理不善连着受了一些天谴,衰老了不少。他只觉悲哀,想起了曾在天书阁看过的一本册子,上面记载了很多还未命名的河川湖泊,便去找了泱亦,说想在一个洁净之地,用自己的半世修为作个法,能使人间的凡人,喝下作法的水后,便能忘记那前尘中爱而不得,纠缠难舍之人。 心事重重的他听到月恩子的想法,当天就给他指了一个地方。 但无奈的是,那水只对凡人有用。有法力的人,无法通过这河水来达到忘记的心愿。是啊,既不是凡人,又怎会被这小小的作法河水左右。 他为它定了名字:忘川。 忘川水,凡人一杯即可忘记想忘之事,舍去不得不舍之情。 明明是他的故事,却好似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泱亦,傻傻地变出瓷杯,取水,喝下,如醉酒般。 “世有忘川水,也有如意露。” 长棣站在忘川河边,深情一笑,目送着之烬的离去。 不忘也好,随缘吧。 她朝着天上飞去,自言自语,长棣,我看你眼中时有落寞,我见你活着很是孤寂,你是否也和我同样曾经不幸,一想到你年少时独自在冰天雪地的申首山练剑苦读,无人为伴,我便不免伤感。这世上如我一般的人还有很多吗?他们现在可得幸福。 你对我冰冷的态度中深藏温暖,我能察觉到你是喜欢我的,在我的心刚刚开始生长的时候,我就能体会一些情意了,并试着去分别它们。 长棣啊,从未对你好的我,还是愿你此生尽量将我忘记,因我可能无法回你同样的情意。 之烬离他越来越远,河边独立的他变得模糊。 泱亦此番下凡是依例巡视各方水情,包括他赐名的忘川河。 那后面的故事便是,月恩子观天下,见那些不顾一切去喝忘川水的人,确实抹去了一些苦痛记忆,但却又爱上了别的人,断断续续地扰了天定的姻缘。为了众生平衡,他不得不再次去找泱亦。 世有忘川水,也有如意露。 如意露仙力极高,它破除了光阴限制,使心诚之人无论轮回几生几世,只要再见到那个人,还是会一眼认出,但也附带着生生世世都要受心疼之苦。 我追问他为何如意露是这般,又是何人所制? 许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他说从来没人听他讲故事,还听得这样认真。 看得出来他在那一刻少了丝忧愁。 他淡淡道来。 那阎罗地宫里作为轮回之门的黄泉边有一位夜叉守着一瓶如意露,凡是有永不忘所爱之人心愿者,夜叉便点一滴如意露在他的眉心,若是他心不诚,那水滴骤然消失;若是心诚,那水便入了眉心。 而那如意露便是他自己的掌心血,他曾辜负一人,受了数千年心疼之苦,凡是受了他如意露仙力之人,便能与他一样非心死无法忘。 当之烬快要靠近天际时,她听见好似长棣在唤她的名字。 她连忙转身往回飞去,果然是他,他也正飞向她。 他递给之烬一只布袋子,“忘了给你这东西……洛棠写于你的信。” “天界的日子如若过得不好,可来申首山。” 他负手而立,广袖浮动,神态微醺。 “我才不要去什么都没有的山里。”之烬将那东西放于袖中。 “那是以前,现今也算是个好地方,踏雪寻梅、取雪烹茶……罢了,你去吧。” 他说完,便乘着屠苏鬼兽,头也不回地飞走了,余她一人望着这半空,这人间与幻境之间的奇妙景色,她要回天庭了,要见到星君和祖云了。星君会记得他自己在人间给我写的这封信吗?我不识字,这份信,该不该由他为我读呢。 算了,她不愿他将人间的不悦记起,他是天庭主事,受人爱戴的火德星君,她愿他平安长生。 依旧是青玉姑姑引她飞过浮生幻境,离去时,她说了很古怪的话,问询之烬这些年过得可好,她不解,青玉姑姑怎会予自己这个素不相识之人这般问候。 并且她还说,今后若有难事,可来此寻她相助。之烬疑惑,难道她与自己是旧识? 之烬走向火云殿,有片片绯色,缓缓飘落在殿外长廊,她循着其源头,在书斋外看到临窗而坐的星君,他在喝酒。 他看到了她,那眼里是浓烈思恋。 之烬泪落,“星君。” “烬儿,你回来了。” 他拥住她,“怎么我出去一趟,你便会流泪了?” “许是我太想念你了,或者我不会流泪的病好了。” “这些日子,心可还疼着。” “星君,我前日做了一个梦,做完那个梦,我的心就很疼。” 温软的唇瓣落在她的额间,那曾撕裂着让她心疼难忍的火光一点,顿觉舒畅。 “只是个梦,不管好坏,不必当真,忘了吧。” “好。” 我不会忘的,我铭记与你的一切,星君。 星君真的记不起人间的事了,问之烬,他不在的日子,可有捣乱,她为了不让他知晓借用祖云的仙令私自下凡的事,满嘴胡言乱语,哎呀,那日仙障限制消失后,我就乖乖呆在殿里了,哪都没去,闷的时候四下走走,就回来了。 他姑且信了她的话,但见到她手腕间的木镯子,冷冷道,“祖云赠你的?” 之烬急忙藏起左手,右手摆手道,“捡的,捡的。” 他起身,拉过她的手,取下木镯子,“这镯子贵重,我亲自去还他,你且待在这里,不许出书斋的门。” “好,星君可要替我给祖云说声谢谢。”之烬刻意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第11章 系我一生心 柏青宫。 他将镯子丢给正在惟珍榭躺着听乐姬演奏箜篌的祖云。 陶醉在缥缈仙乐中的祖云,被横空而来的物体吓得一激灵,连忙回神。 “哎呀,贵客大驾,晚辈不甚辛哉。”祖云挥手示意乐姬退下。 “你将自己的半世修为化为此镯,真是胆大妄为,你难道不知你的身份?”他极其威严。 “论这胆大妄为,我不及你。” 祖云从木匣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他,语气转为冷淡,“你说,若我将此事,报之天帝,你将是何下场。” 空尘看着手中的《河川记》,心中只觉一惊,莫非他知晓了自己的作为。 “你并非狡诈之人,何故如此。” “竟不知你有藏匿逃犯的雅好。” 祖云的步步紧逼,让他有些慌神,“此事,你知多少?” “此书很是珍贵,只存于天书阁,你宫里却有此书,若不是要去天外,拿这书来做什么。” “凭此书你怎么断定我藏匿天狱囚犯?” “去繁侬宫欲行不轨……这天界怕是没几个人相信吧。” 他很不耐烦祖云计较他被贬缘由。 “你去宛柒那里本欲拿仙药,但被察觉,为了掩盖此事,你故作调戏她。” “我让天侍去查了和你有关的一些事。查到四百年前,天狱囚犯未阑逃逸之事,而他是你师兄。” “他出逃时仙脉受损,不服仙药绝不会痊愈,而仙药皆记载在册。所以,你甘愿自毁清誉,也要拿到仙药去救他。” 空尘神色冰冷,看着这位年岁不长,却心思缜密的未来天帝,“既然你事事已了,何必对我言明,难道不惧我以你为恶。” “我与你并非友人。你做何事,不管是否有罪,与我无关,但我告诫你,如若你敢伤之烬分毫,我会让你失去一切。” “不必以之烬来与我做交易,她,我会永远爱护。” “你藏匿逃犯之事,实乃触犯天律,是大罪,若有一日,被他人识破,禀明天帝,将你捉拿。那时,你又怎能保护之烬,我并不认为你可一手遮天。” 此事本就是他空尘的心结,听罢,他竟然落寞不已。 “未阑逃逸之事过去已久,除我之外,应该无人知晓。但毕竟他是天庭重犯,天卫一直都在追踪他的下落。” “他是我师兄,我又怎能见死不救……我知我愧对烬儿。” “那你可曾后悔?” “未曾。” 他与他坐在席上,杯杯仙酿不尽,各怀心事。 “这天界因行违逆之事遭惨烈天谴的那些人,他们会后悔吗?” “生而在世,谁能不悔,真心如此罢了。” 这天上除了星君和祖云,之烬没有一个友人,思来想去,她竟认为或许月女可相助,她有那样的故事,一定不是无情之人。 月女所居的桂蝉楼,一向冷清,如天庭的遗世所在,月女自从被软禁在此,便从未出来过,不言语,不悲喜,独自寂寥。 因月女是这天界唯一可以规制月亮之人,对她所谓的软禁,不过是以不处死他那被放逐在蛮荒地狱,已沦为半妖的爱人来警戒她恪守本分,万不可再行错事。 她深爱着他,一个制造弓箭的匠人,名鹤寅。 他为她日日在蛮荒地狱受毒物撕咬,体无完肤,而她为他受着剥皮挫骨般的寒刑之苦,终日在这桂蝉楼养着金蝉,他们都愿意接受这处罚,只为有一日,那一万只金蝉养成,彼此能在一起。 天谴可怖,只要活着,为了还能在一起的机会,俯首于天律,又如何。 “你是何人?” 之烬正像虫子一般趴在桂蝉楼的窗子边,平顺呼吸,小心翼翼地查看着这空荡阴冷的屋内。只听见一丝幽幽的询问,她哆嗦着,不知手脚该作何。 “进来吧。” 她这时才听清了说话之人声音传来的方向,屋里四处都是轻盈的纱幔,一颗夜明珠亮起,那人纤细的手撩起纱幔,走出来。 一身纯白仙袂,面容素雅,极其美丽,唯独发色不合时宜地混杂着几分惨白。 “月女仙子,方才见笑了,愿您莫责怪。” “我曾见你与天帝之子来过此处,今日独身前来,所为何?” 她果然不是沉郁无情之人,之烬暗自为此行庆贺。 “曾因一人说星河很美,我便来这天上了,也算有缘,我见到了最美的星河,还听了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不值一提,每个人的命数皆不同,你不必在意别人或好或坏的世事。”她转身,走向靠近月亮的窗前,那月下是一株微微发散金光的桂树,但未见珍贵的金蝉。 “这金蝉,您养成了多少数目?” “不在其中,不知情。神尊许我万只金蝉为约,不过是无妄之谈。”她面容渐而哀婉,“我与他虽不是凡人,不必历轮回,但并非永生不死,待那约定达成之时,我与他又能剩几分时日呢……” 之烬茫然,“那您为何还要答应那约定?” “我怕那天谴落在鹤寅身上,他是半妖哪里受的了。你可知水神泱亦?” 她竟不知,泱亦的故事比之于月女,更为凄惨。 泱亦与东鸾族的凤凰仙子有染,那仙子本是按族令要下嫁给南海麒麟族的王室。后泱亦于南海对战南海麒麟大皇子,从而引得人间洪水,泱亦将南海麒麟大皇子刺死后,带着仙子逃亡,人间因此水患不断。 南海麒麟族与东鸾族间隙越来越大,惊动了西海昆仑宫的王母。这场海内人间的纷乱,最终以南海与东鸾不再联姻,榅霓受天谴致灰飞烟灭,泱亦答应王母永生永世不得与女儿相认,以此保女儿长生。 爱人死去永不见,孩子也永不可相认,那忘川水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喝不够,原是她太看轻故事了,那说着轻飘飘的故事,哪一个不是血肉模糊,剜人心肺才淬炼而出的,实在不是听者那般听完便了的容易。 月女说,这天上处处都是孤寂,处处都是寒冷,她想念人间。 她了然之烬所求后,将之烬给她的布袋子打开,拿出那块薄布,施了法。 她走远了,去卧榻沉睡,她很久未说话了,觉得疲累。 那布便飘在半空出了声,是洛棠的声音。 夫人烬儿,胡不归?汝往何方,吾皆愿随兮。但吾深思,若汝见吾逝状,岂非不雅。 前尘于吾言,破败不堪,吾本是官宦子弟,曾饱读诗书,家族落难后,携父母遗财,至小杜山寻父故友,此后谋得“静书院”教习之职。为避劫,从未下山,长久兮于山间各物为伴。但心却有不甘,不甘与世隔绝。 院堂有规诫,不得带院外闲书于内,而吾为悉朝廷风云,托一学子佳节探亲之际,集其返,交于吾。吾真乃世间可怖歹人哉! 吾为山居屋宅有所香绕,即挥锄挖得山之兰草;吾为解忧思,与一学子下山醉酒,几日后返,违心言:夜有大蟒,为护院堂周全,欲除之,却不得迹,故而迷途。 呜呼兮,吾之大过在于夜半读闲书,不慎,灯盏坍塌,火光殃及屋宅几许,伤及学子。父之故友难掩心伤,问吾:不得安宁,何来静书?而后辞别人世,学子兮,纷纷负起行囊于他山求知。 院堂故此余吾一人,吾嗜睡几日,身心俱疲,望院门上“静书”二字,悲从中来,不觉泪湿衣襟。 下山,乱行数日,至晟城,生出风寒,于晋阳坡下欲草草了结此生。后被官差所救,虽作替罪之人,但吾本乃罪人,冤冤相报,吾之孽,吾愿偿。 可吾难料遇汝,吾之生平无佳人,也不喜男女之情。但见汝赤诚果敢,娇娆如桃花,心中生爱,借此契机,还汝之成婚夙愿,更是还吾对已逝父母之交待,他日吾与父母相见于地府,吾即言:吾娶得宜室宜家之桃花良妻矣。 吾半世飘零苟活,负尽此生,亦大愧于汝,然亦钟情于汝,此生已了,愿来生有幸,不求与汝结连理,但求再遇汝。 汝安兮?此安兮?长安兮? 汝夫洛棠问安,待安,念安。 洛棠,我安好呢,你可安?待那一日,我来人间,陪你看桃花吧。 之烬的泪簌簌而下,这桂蝉楼的风真大,吹得冷冽,她对着虚空,道了谢,离开了。 第12章 岁月忽缥缈 火云殿,今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身着碧色衣裙,发间别一支南珠步摇,悠悠香气很是怡人。 星君在正殿处理事宜,她在旁整理文牍。祖云也在,他自顾自地躺在不远处的席上,看着自己携带的闲书。 之烬走进来,三人都抬眼望着她。 她只觉尴尬,转身走开了,许是怕脸上的泪痕未干,按惯例,去偏殿茶室取了茶叶,却不见器皿。 方才好似见一女子在星君左右,本以为那女子是来参拜、禀奏或是议事的仙子。难道她在给星君奉茶?为何? 之烬端着一盘茶点,看着祖云走过来。 “你来作何?” 他夺过她的承盘,随手拿起茶点吃起来,“味道一般。” “怎么,人间可好玩?”他看着她不悦的表情,不以为意,“你别进去啊,此刻你的星君有佳人陪伴,不易叨扰。” 迷惑的她被祖云拉到园里的亭中。 “那女子是何人?” “君子好逑之佳人呀。” “你就不能讲得明白些吗!她究竟是谁,到此作何?” “她是老药仙的孙女,与你家星君郎情妾意,待在一起还能作何。” 她震惊之余,又对祖云的话半信半疑,便不再理会他,径直地向正殿走去,看到不敢相信的一幕。 那女子靠着星君的肩,与他一起看着文书。 “此刻信了吧?” 之烬不顾他的拉扯,步上殿来,站在他们面前,也不知用的何种眼神看着他们。 星君刻意垂下头,那女子倒是一惊,片刻后问星君,她是何人。 他不答,起身去寻什么书籍了。 “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星君之随侍,他在人间的夫人,与他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你又是何人?” 她微微一笑,“我名宛柒,药仙孙女。” 祖云又来拉她,她也不知怎么变得如此泼皮,竟然向他大吼,“滚!” 他先是一惊,又和气地对之烬笑,真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呀。 “休得无礼!” 星君见她这般,有些发怒,“无我管教的日子,不知去哪里学得这些,回房好生反省。” 他很少这般严肃对她,她不解,也很委屈,第一次朝他大声言语,“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她在你身边,为什么!” 他脸色铁青,但也缓和道,“你先回房去。”他示意祖云将之烬带出去。 之烬满怀苦涩,眼泪再次落下,艰难地布出正殿。 “你莫伤感,空尘终归是在意你的。” “什么时候的事?” “你指的是宛柒?”他懒洋洋地走在之烬身边,不时看她的神色,“这个嘛……可能很早的事了,只是你不知情。” 之烬回想着星君对她一贯的宠溺,却不知他也会对别的女子如此。 “你走吧,我想睡一会,我困了。”她将他关在了门外,独自走向床榻,她胸腔里那个东西如掉进火中,焚烧得令她眩晕,倒在地上。 门外的祖云,长久地发着呆,他不知要怎样去劝慰,他早知此事会伤她深刻,却也自私地为了空尘能离开她,谋划着。 若是宛柒与空尘结为夫妇,那之烬自然会离开他们。可是她真的能够告别吗,他与她情谊厚重,又怎会轻易推开彼此,何况空尘并不会喜欢上宛柒。他苦笑,算了吧,还是助空尘一臂之力,让他拿到仙丹后,能摆脱宛柒吧,至少这样,之烬会愉悦一些。 夜深,她在屋里,缓缓睁眼,胸口的疼痛还在。她从地上爬起来,燃起长明灯,坐在窗下,看着月色,拿出洛棠写的信,触摸着,脑海里浮现出他写下这信时的样子。 他在幽深灰暗的牢狱中,用墨笔在葛领头找来的薄布上一字一字地书写着,他不怕撕开前半生的伤口,为我娓娓道来他的故事,他在等我归来。 我的夫君临死前给我留下这信,他也许藏在囚衣里,想要带到来世。也许他将信交给了葛领头,让他寻到我后给我,也许……总之,那信平安地到达我手中,我也知晓了他的遗言。 “洛棠,我想你,你还好吗?”之烬循着记忆在纸上画着洛棠的坟茔。 “洛棠……” “烬儿,你在唤谁?”他在她身后,轻声问询。 之烬放下笔,起身,看着他眼光里有失落,无奈,以及等待她回答的小心翼翼。 她未答,反问他,“宛柒走了?” 空尘走近她,捋了捋她的发丝,温和至极,“你不必在意,她不重要。” 听罢,她不解,却压抑不住喜悦。 “洛棠究竟是谁?”他追问。 之烬看着他的脸,想起他在人间的样子,想起那成婚一刻。 他吻着她沾染了泪水的脸颊,宠溺着,“烬儿,别哭了,我在呢。” 她拥住他,拥住曾与自己在人间历经一世生死,才得重逢的星君。 “星君。”之烬唤他,轻轻的,忍着还未消散的疼痛。 他应声,紧紧抱她,欲融为一体。 “那个名唤洛棠的人,问我愿意睡在星河吗,问我愿意嫁于他吗,还问我现在可安好,长久以后可安好。” “那是让你疼得流泪的梦吗……对不起,是我不好。” “星君,洛棠是你在那个梦里的名字,也是我给我那个无名山谷取的名字。” 桂蝉楼里,月女回想起她的到来,内心竟起了一丝波澜,那信中的洛棠如此深情,多像她的鹤寅。 千年前,她厌倦月宫的孤寂,贪恋人间的热闹,便用仙法私自下凡,至人间后,四处游走,兴奋至极。 没有天庭的管束与规诫,她乐得自在,虽扮做男子的模样,却别样俊俏,令人频频侧目。 她第一次喝酒,那无色的液体,竟是这般辛烈,她不胜酒力,醉兮兮地躺在地上,神魂不清地唱起歌谣。想来也是笑话,堂堂月宫宫主,却被人间小酒打败。 堂倌们硬着头皮,为了别的客官用膳清静,便将已四仰八叉的她抬去了客房。 醒来,翌日未时,她全然忘记醉酒之事。 时值晟朝太子秋日围猎,禹城外已是一片被官家布置后的模样。 第13章 莫作有情痴 晟朝太子常于仲秋时节来这山林茂密,野物众多的禹城围猎,猎得之物,挑选上等呈于皇帝,余下赏给当地官员共品。 太子与姬妾共乘青骢马,左右是贴身侍卫,以及随侍。那女子娇滴滴的,才骑了半会儿马,便累得要下来休息,太子依着她,最后也耐不住性子丢下她留人照顾,自己与侍卫一行人去狩猎。 鹿子倒是猎到不少,其余未有所见。 太子与侍卫下马,持着弓走着,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山农抱着一只兔子走在路边,太子忙问他兔子的来由,他言,这不是他所猎,而是他用自制弓与一个老猎户换的。 他还特意给太子指引了老猎户家的方向。太子也是热衷弓、剑等兵器之人,便欲与他聊上几句,他只道不才,家传的技艺,不算官家正道,弓箭并无宗法。 太子见今日,猎获不多,便欲买下他的兔子。 他怎会答应,本就是见这受伤的兔子可怜,以弓箭与老猎户换得这兔子。他是一等一的弓箭匠人,猎户自然愿意。 他言,不妥,小东西,躁动得很,不敢惊动大人。 太子倒觉得无所谓,但那随侍,阴阳怪气,直言他不尊,竟不舍一只畜生给太子。 听罢眼前之人竟是太子的身份,他只得规规矩矩的叩拜,却坚决不肯让出那只兔子。太子直言不夺人所好,便放过他,但也舍不下面子,便与他言,放出那兔子,若是那兔子比他的箭快,自然是它的宿命,反之,他若能猎到兔子,匠人便领赏归家。 结局不言而喻,他伤感地走在山路上,心中对这些人愤恨不已,但却无能为力,自己只是一介匠人,身份卑微。 他回到山脚下的家中,见家母正招待一女子在吃饼饵,那女子粉面含春,虽穿着男装,却能看出是女子。 他问家母女子是何人,家母言,来此游玩迷了路,外地人。 那女子见他来,只觉其眉目明朗,高大健硕,十足的武士模样。他们彼此一见倾心,天色已晚,他引她回城,却遇上了太子的仪仗。 太子也看出了假扮男子的她,心中感叹人间怎有如此美丽脱俗,清雅纯甄之女子,比之于身边的娇艳姬妾,更为诱人,便欲召她回宫。 他本就对太子夺人所爱之举憎恶,现下见太子这般违背女子本意,行不轨,他不再顾及太子的颜面,向他明示,女子是自己的远房表妹,清白之身,必须明媒正娶,为人正室。 太子大怒,命人将他拿下。 女子却施了一阵迷烟,顿时与匠人消失不见。 侍卫直呼见鬼,太子也被吓傻了,随侍等慌忙起驾。 她带他去了高高的悬崖边看月亮,他不敢相信顷刻间便到了此处,心中有些惧怕。 她言,莫怕,我是天上一个小仙子,来这人间玩上几日。 她问他这人间哪里最好玩,他道不知,她遗憾他生得好,但却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头。 他们坐在石头上看着月亮,她给他讲故事:从前有一个仙人,很孤寂,喜欢趴在月亮上望着人间,如果有人能时常望着月亮,她就会很感动,便去人间找他。 “所以你是那月亮上的仙子吗?” 她笑,见他好似懂得幽默般,“难道你就是那个时常望着月亮的人?” 他认真点头,她有些尴尬,方才的所谓故事只是她随口编的。 “家父在世时是有名的匠人,因被师门嫉妒,遭暗杀,家母托人报了仇,为躲避官府捉拿,带我逃到此地,在这城外买了屋宅。” “世人皆言好人死后会升九重天,变成月亮旁边的星子,所以自那以后,我时常看着月亮,想着家父会不会也望着我。他去世时我且年幼,对他传与我的技艺并不精通,还好有家母指点。” “但家母近来身子每况愈下,常念叨着我寻个夫人,还托媒母替我说亲,可无人愿与我结连理,都嫌我身在山里,家门清寡。” “嫁人好玩吗?” “婚嫁不可轻言,当初家父为娶家母,用毕生弓箭精品换了十里红妆,还用连心的指尖血造了这把弓,作为信物。”说完便从身后取下随身的弓,给她看。 那做工精巧的弓上,有木的纹路,及丝丝朱红点缀,古朴素雅,十分肃穆。 “星河可不是凡人魂魄构成的,凡人死后只会在地府里等待轮回,转世再生,或者消失。” “原来如此。”他苦笑,“是我一直在自欺。” “其实我爱慕过城里的一个女子,她会在杏花初开时,来这城外泛舟,年年如此,但我却从未曾与她说上话。” “为何,你在意你的身份?” “其实我骨血里并不认为身在山里,有何不可,只是……我身体因年幼时的逃亡生活,有些劳损,此事家母知之甚少,我是不孝子。” “不可治愈吗?” “去过不少医馆,无人能治。家母是坚强之人,想来今后若我早去,她也能承受,我便多留些银钱。” 她见他年纪尚轻,却是病体,很是心疼,但她不敢贸然使用仙法为他治愈,只因她神力不凡,若将法力用在他身上,怕会为他带来无穷劫数。 若你能每年九月用这山里最好的桂花,为我制饼饵,我就按时归来。他记着她的话,寻着山里最好的桂树,也在做一把有他指尖血的弓,待着她归来那日,送与她。 她回到月宫,坐在桂树下,心中酸酸的,却很温暖。 族人月恩子的姻缘谱被她翻看好几次,没有一位名鹤寅的男子,月恩子告诉他,此人无姻缘。 未入姻缘谱,便说明此人早逝,或者活着的一生无人为爱。 月恩子询问月女为何在意这凡间的男子,她不答,但他却猜得一二。 他告诫她,“这天上那么多故事都是孽缘恶果,你要深思。” 她扯下月恩子别在腰间的铃铛,取笑他,“年幼时赠与你的生辰礼还留着呢。” 他急忙解释,“习惯了,便不曾取下。” “你要是再去人间,换个名字吧,说不定就能与他有姻缘了。” “好啊,正巧我还未告诉他名字,你给我改一个好了。” “长乐,长生极乐,可好?” 她欢喜念着此名,思量着何日再入人间。 而她不知月恩子为了她用仙法造了姻缘扣,将所谓的凡间女子长乐与弓箭匠人鹤寅的姻缘,硬生生地结在了一起,他也因这逆天之举折了修为,不断苍老着。 他摸着铃铛,轻声细语,月儿,你定要长生极乐。 第14章 为谁多憔悴 宛柒近些日子总是来这火云殿里,之烬记着星君的话,不大搭理她,她也不曾对之烬有何好感,但星君却对她依然温柔,那温柔落在之烬眼中是那般刺痛。 但现下,之烬额间的一点火光已不再灼烧,她知自己经历了那些深深浅浅的情谊后,心仿佛就要长好了。 “空尘,今年蟠桃盛宴你与我一同出席如何?” 之烬在为星君擦拭着一箱子上古竹简,听到宛柒说这话,她持软绢的手狠狠地落在竹简上。开什么玩笑,我居天庭近三百年,只去过一次蟠桃盛宴,还没开宴时就被星君叫回来了,今年断断不会错过了,我才是与星君一同入席之人。 “你对我的竹简有深仇大恨,是吗?” “空尘,你说什么?”宛柒疑问。 之烬意识到星君是在提醒自己,便减轻手上的力道。 “无事,蟠桃宴我会与你同行。” 什么! “星君,我……” “你身体不适,该休息,放好竹简下去吧,我会差遣宫娥来打理。”他堵住了之烬想说的话,她甚觉委屈,又不愿违逆,便顺从他的意思,出了火云殿。 她幽怨横生,绞着衣袖,不时踹着脚下的花瓣。然后她就又看见这天界第一闲君,摇着他那把万年不换的折扇,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向她。 “欸,我说,自从那个宛柒来了火云殿,你简直就是怨妇模样,丑得让人不忍直视。” “不忍直视的话,你来这里看我干嘛!” “不过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他笑嘻嘻地为之烬扇风。 之烬推开他的扇子,“别别别,受不起。” “见你方才这般哀怨,我猜是那个宛柒又对你家星君动手动脚惹你不悦了。” “你可知她和星君是怎样开始的?” “我……哪知啊,不过是你家星君年岁渐长,身边无女人,心里难免不痛快吧。”他忽视她快怒火中烧的样子,自言自语,“宛柒身份显贵,性情也不错,配你家星君正好。” 他眼疾手快,捂住之烬的嘴,将她那声“滚”压回喉间。 “你好歹也是女人吧,怎么这般爱说不雅之语,这习性不好,你得改。” “有病吧你,我家星君身边有我,他不需要别的女人。”之烬双手叉腰。 “是是是,哎呀,我们之烬国色天香,是火德星君最好的女人。”他狂笑着,捂着肚子,折扇掉落在地。 之烬也忍不住笑起来,方才那话确实太过自欺了。“也不是最好啦……” “你们两个总是拿我的书斋当做戏园子,扰我清寂。” 星君走到他们面前,扔下那冰冷的话,径直入了书斋。 祖云不在乎,想要继续和之烬闲聊,之烬却白他一眼,去偏殿沏茶了,祖云见此,便知趣回宫了。 她将茶水放在他的书案上,不知该说些什么,正欲离开。 “今年的蟠桃宴,你且待在这里,不必赴宴。” “为何?”她只觉悲伤,“你不是曾答应我可同去吗?” “我改了主意。” “因为宛柒吗?” “你以后见到她,论礼数,你要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他放下书,抬眼看她。 之烬拿着承盘,语气不畅,“知道了。” “不过一场庸俗宴会,你又何必如此在意。来这天上凡事皆要审慎。” “于你而言什么才不庸俗?”她已有泪光,“是你说天上星河很美要带我去看,是你说那蟠桃宴要有我为伴才得乐趣……可你如今……” “下去吧。” 不过数日,仅仅一个宛柒仙子,之烬竟与星君有了嫌隙。 宛柒依旧时常来这宫里,陪着星君处理文书,下棋,甚至邀星君去她的繁侬宫里品茶听琴。而之烬唯有默然做好分内之事后回房发呆,祖云来找她,她极力避开,这让他很是无语。 之烬每见宛柒,便向她行礼,她喜笑颜开,对之烬温和起来,但之烬对她怀有妒意。 之烬知自己这般狭隘,必然使星君抵触,可她真的不知怎样赶走侵染自己的那层层寒凉。 六月初九,凡收到仙帖之士,皆在今日至瑶池赴宴。 之烬在这设有仙障的书斋里,誊写着星君令下的几页诗词。全然不敢奢望能去瑶池看上一眼,乖乖地写着字,自打重返天庭后,她每日都留出时间识字,只愿自己下次再收到信时可以读懂它。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念着念着,她困意来袭,写字真的好难!先睡会儿吧。 天界圣山,昆仑宫后庭,瑶池。 长棣远见空尘身边不是丫头,而是一位绾着朝云近香髻,着碧色衣裙、容颜可人的女子。他们虽比肩而立,却貌合神离,长棣能看出空尘并不在意她,全然不似当年所见的,他对丫头一般的沉溺,从心中升腾的暖意。 “火德星君。”他微微拱手,如同当年。 这是他与他在天庭第二次会面,他对他还有些印象,“山君近来可好?” “一切如旧,不知星君如何?” “如你一般,一切如旧。” 他身边的女子也对他行礼,名门风姿,身上香气悠然。 “仙子宛柒,有礼了。” “药仙孙女,今日与我一同入席。”他见他似有疑惑,补充道。 他还想问些什么,极其想问的话,但见此番情景不再多言。 她在火云殿吗?她如此挚爱之人有佳人作伴,她该作何打算,自从那日忘川一别,便未曾相见,今日本以为空尘会带着她,不想却是这般。 他思念她,许久不散,寸寸入骨。 之烬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去了人间,见了十里殷红的桃花,那花瓣纷纷扬扬,四处飞舞,她身着曳地嫁衣,凤冠上的金垂珠在发间轻轻摆动,不远处是洛棠,他伸着手,示意她走向他。 可她却动不了身,只能不停唤他的名字。他见她不曾前进半步,便放下手来,静静注视,然后慢慢转身,走远。 “丫头,丫头……” 之烬醒来,见长棣一脸关怀。 “长棣。”他惊异于他的到来,难以置信他破开了星君设的仙障,“你怎会……” 他又看透了她心思,徐徐解释道,“今日我赴宴,见席间无你,便来此寻,这仙障乃雕虫小技,难不倒我,只是……” “方才有何梦魇?” 长棣抹去她眼角的泪痕,还是那般冷冽,“不是说过,天庭若不好就去申首山吗?” “我舍不下这天庭。” “你果真受了委屈。”他欲拥她入怀。 之烬推开他,“天庭不是人间,你不可胡来。” “如今在这天庭,倒是换你来规诫我了。”他笑着,拿起身旁书案上,她方才写的诗词。 “这些诗词你可明白?” “不算太了然,但我在学。” “好了。”他拉起她,淡淡言语,“我带你赴宴吧,见你很愿意去。” “星君让我……”之烬心有芥蒂,怕星君责怪她违逆了他的命令。 他施法,瞬间使她换上了一身仙娥的衣装,“如此可好?” 之烬点头,欢喜又忐忑地随长棣去了瑶池。 第15章 情薄尽断肠 这瑶池一如当年,清雅不失华丽,琉璃灯映照出醉人的微光,仙乐在耳,沁人心脾。 之烬极少出火云殿,天庭众仙里所识她的人不多,今日她扮作瑶池仙娥,便更无人知晓。 “怎样,你可喜欢?”他见之烬这般愉悦,但也提醒道,“你还是微微躬身,学着那些仙娥的样子,免得被你家星君识得。” “是,山君。”之烬学着仙娥的样子随他入席。 “你在这作何?”身后有人拉了她一把,差点让她摔了一跤,她有些生气,转身查看。 是那个天庭闲君没错了,真是在哪里都能遇见他,像是人间说的那种狗皮膏药一般粘人。 “别与我讲话,我现在假装是仙娥。”之烬低着头,小声言语。 他戴着金冠,身着吉袍,尊贵不凡,“那你好生做你的小仙娥,我今日也没空和你玩。” 见祖云走远,之烬抬起头,但觉他今日很是严肃,自然如此,此次他是代表天帝出席。 她走向长棣,为他斟酒,“星君在何处?” 酒香散开,他慢慢品着这夜光杯里百年才启的三生玉露。这酒是王母亲手所酿,一口便可让人尝到三生三世的凄苦、甜蜜、伤怀,使人大彻大悟。 “他是天庭主事,在临近仙尊的位置。” 那便是最前方了,之烬看过去,果然星君与宛柒皆坐在离祖云不远之席上。 开宴时,位于主席的王母,向众贵宾言语,“众家,今日来此,莫拘谨,如旧般,畅快饮食即可。这百年盛宴旨在众家有所言谈,互通有无,为苍生大业祈永生安稳。” 众来者皆行天庭大礼,叩拜着王母仙尊。 宴会过半,多来者皆有醉意,便开始畅所欲言,但也有着清醒,知晓言语分寸。听起来多是奉承之语,没人谈些趣事。 “觉得无聊了?”长棣已然有醉意,看之烬的眼神松散。 “还以为大多仙人都知趣味,不曾想皆讲身份,不愿交心。” “看透了才得道,谁又能纯粹如初。”他轻轻摸了之烬的脑袋,“宴席散后,我便回人间了,你多保重。” “你也是,若……”她意识到言语不妥。 “我一直留着申首山给你。”他还是一无既往地知晓她的心思。 之烬不应答,看着星君的方向。若是有一天星君真的不要我了,我能去哪里?我不再是那不知礼数,毫无规矩的小火妖了,我只能乖乖离去,像月女那般忍着分离之苦长久静默,唯有如此。 或许申首山是个去处,也或许我会寻着路回到我的无名山谷,不,是洛棠山,把这些年都当做梦一场,回到最初,一切一切的原点,无人为友,无人可言,孤寂老去,死亡,我能做到吗? 如果星君真的爱上宛柒,如果他真的要丢弃我,我就算不能做到,又能如何呢。 宛柒忽地拜倒在王母面前,正声道,“今日仙子宛柒,借蟠桃盛宴,叩请仙尊允臣一事。” 雍容华贵的王母,慈爱道,“不必拘礼,何事?” 未醉去的仙家等,听着她意欲何为。 “臣与火德星君空尘,求仙尊赐婚。” 她再次叩拜。 之烬惊得欲站起身,长棣即刻将她按在席上坐着。 王母揣度着这门亲事,空尘曾因调戏宛柒被贬,想来也是中意于她,而她不计前嫌,欣然有下嫁之意,如此,两人却是合适,她正欲开口。 空尘拱手,语气强硬,“臣对宛柒仙子并无爱意。“ 此言一出,听者各怀心思。 跪在地上的宛柒不可置信地望着空尘,而王母也是一惊,这空尘怎会如此,未有爱意却调戏宛柒,拿她的清白作玩笑。但她看多了人情世故,也知男子之爱如晨露,看着无暇,却易消散。她并非无情之人,凡是无损利益之事,只管顺遂人心,不去对峙。 但哪知,宛柒却不是个和气之人,按理说,若是男子已表明心意,女子再步步紧逼,便是强人所难了,彼时她说了一些失礼之语,以为能挽回局面。 “空尘,你怎会对我无爱意?你拥我,亲吻我,与我同榻共眠,还说娶我是迟早的事,如今你全然反悔,竟不知你是如此阴险小人!” 之烬不曾想到看似温和的仙子宛柒,却因爱而混沌,成了名副其实的怨妇模样。尽管她并不知那些话是否真实,但真正爱惜一人,是断然不会伤其半分的,她虽有些悲痛却也明白星君断然不会喜欢宛柒这样的女子,而那宛柒或许也未曾真正爱着星君。 各家听后,纷纷低语,王母怫怒,在这众家面前,药仙孙女如此言语着实损害了天界颜面。 星君不言语,依旧默然低头伫立着。 “宛柒,你是仙家,今日之语过于唐突,回宫省过。” “或许今日因我们在场,仙子才能一吐为快呀。”一男子着宽大玄服,头戴紫玉高冠,贵气逼人,鬓角垂着长长的精致深蓝珠饰,他起身淡然一笑,“仙尊不可为顾及天界颜面,便让仙子损了清白,吃了委屈吧。” 之烬狠狠地白他一眼,这人有病吧,他什么都不知,却默然支持方才宛柒说的话,这明显在诋毁星君。 “十四皇子久居南海,天庭之事又怎会清楚,此事本尊会秉公处理,你且好生吃些蟠桃,别为此事扰了雅兴。” 南海十四皇子,啥玩意儿?这么张狂,且王母还对他如此和蔼。 “南海麒麟族,气焰一贯嚣张。”长棣见她疑惑,立即解释。 她真怀疑长棣是不是在自己身体某个地方安置了一个可以读懂想法的神物。 宛柒大言不惭,“仙尊,十四皇子说的极是,宛柒所言句句属实,望仙尊能护我清白。” 王母一向看好的药仙孙女,今日却令她厌烦,这是在让她难堪吗,盛宴难得却要为她唱戏,扰得众家不悦。见宛柒不依不饶的样子,她极力平和道,“本尊,今日立下旨意,蟠桃盛宴乃天界迎众家的贵礼,万不可再为私事所扰,违者以天律处罚。” 众家山呼,“臣遵旨。” 宛柒知王母在申饬她,便悻悻然瘫坐在席上,看着空尘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心中伤痛。 “即便这般,难道仙尊就不用质问火德星君了吗?”这个不怕惹事的南海十四皇子,再次言语。 王母念在南海一直与天庭有所不悦,她欲尽力修补。 “十四皇子提醒了本尊,方才喝了些酒,有些糊涂了,宛柒之言并不能全然当真,如此,本尊也是要问问空尘的。” “空尘。” “臣在。” “你是天庭主事,一言九鼎,要敢作敢为,方才仙子宛柒所言,可有错误不实之处?” “臣……”他拱着手,淡定一言,“我与宛柒仙子唯有拥抱之举,其余不实。” 王母也是猜到宛柒夸大了,但她只觉空尘糊涂,受过处罚还不知悔改,明明对宛柒无意,还要行此举,空尘一向正义凌然的样子垮塌。 宛柒面色难堪,“你敢说没对我许过要娶我为妻的承诺?” 她指着他,发间步摇浮动,激烈道,“你空尘就是个骗子!” 之烬按捺不住了,在长棣欲拉住她的片刻,施法,飞到宛柒身边,狠狠推了她,因力道实在太大,又出其不意,她瞬间倒地。 这时,之烬能察觉到众家更为吃惊,都觉得今日盛宴看点颇多。 空尘见她出现,先是一惊,而后盛怒,“你在作何?” “她这般纠缠,我实在看不下去。”之烬弱弱解释。 祖云连忙来拉之烬的衣袖,给她递眼色。 王母此时怒火攻心,她的百年宴席,被两个女子,搅乱成这番,她放下一贯和蔼面容,大声呵斥,“今日真是反了!” 此话一出,之烬便被一道赤光击打在地,血从喉间涌出,她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伤害,对嘴角流出的血液茫然无措。 伤在肺腑,疼在心间,之烬见星君再次发力,赤光袭来,力量强盛。 她身体无力,嘴角涌动的血液还为她拽着一点清醒。祖云眼中虽有急切,却没来搀扶她,长棣离她远,也未上前。 而空尘刻意避开与她四目相对,在她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只听见他说,“仙尊,这畜生向来不知礼数,调教不周,正打算弃了,另寻良品以助修炼,臣向您赔罪。” 第16章 破梦知花影 看来那个梦是真的,洛棠已走远了。 醒来时,也不知是几日后了。之烬忍着残留的疼痛,睁开眼,看到屋顶的秀逸花纹,窗外清风翩然,许是躺久了,身体疲乏,下床榻时,她跌在地上。 之烬不想再躺回去,便趴在书案上,看着窗外。她的卧房外是琼草地,无木,显得空旷,但见霞光确是极好。 自那一场纷乱后,自己便不存在了吗?一日两日数日,无人来看望,这火云殿最边角的房间,异常冷清,也许这便是如月女般的孤寂吧。 她念及他,想要去寻,但那日之事,让她畏惧,她以为醒来后可以忘怀,可却不曾,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他为何变了性情,对自己如此,忽地可悲地忆起与他在一起的年月,他从未言及对自己的喜欢。或许一直都是自欺,都是自己在纠缠,也或许他爱的另有其人。但为什么他要对自己这般好,要让自己想要托付一生。 终究还是祖云来看了她。 “你可好些了?”他带来柏青宫独有的蜜饯。 之烬不想显现出被感动的模样,“你试试挨两下的感觉。” “还能打趣,看来你恢复不少。”他绽开笑意。 “当日,我是怎样回到这里的?”这疑问,她一直等待答案。 “除了你家星君,还能有谁,你是他宫里的人,理所当然要在意你的去处。” 听罢,之烬安心不少,“那宛柒……” “你家星君不会娶她,仙尊也不爱强人所难。”他双手捏她的脸颊,“倒是你,虽愚蠢,但正好引得大家注意,使宛柒之事不了了之。” 她抡起胳膊,朝他鼻子打了一拳,他吃疼捂着,“喂,你怎么老是欺负我呀,我好歹也是天族太子,能不能给点面子呀。” “你不知你差点名扬四海了。” 想来也是,当时自己那般不讲礼数,众家怕是要对天庭之人议论纷纷了。 “星君……”她还是忍不住问起,虽然此刻提及他心疼万分。 “他要是不好,我能来你房中吗?你放心好了,宛柒与他没可能的。”他递给她一颗蜜饯。 之烬接过,含着苦涩的笑意,吃下。 “对了,我想问你,你与长棣何时相识的?” “怎么了?” “那日,是山君长棣抱着你回到这宫里。” “你方才不是说是星君送我回来的吗?”之烬差点噎着,“到底怎么回事?” “是星君差遣仙侍欲送你回来,但山君却一把接过你,抱你回了这里。” “他……是我人间的好友。” “虽说他抱你回宫不合规矩,但你毕竟伤势严重,众家也未多言,皆以为山君为人热忱,倒是你家星君很是不悦。” 他突然凑近她,她吓道,“你干嘛?” “那日之事,你莫怪罪我。我身居高位,与你同在天庭,这般场合不可显露对你的关怀。” “你有你的苦衷,我不介意。” “我见那长棣对你着实好,想来你去人间定未受什么委屈。可曾有趣事吗?你不在天庭的日子,我呀,真是无聊。” “人间的事我忘得差不多了。其实我在想,蟠桃宴上王母对南海之人有所忌惮可是因水神泱亦吗?” 他浅笑,“自己的事尚未了结,却忙着关心别人的事。” “有些事多想无益。” “你能如此,甚好。” 祖云说,南海麒麟族,是皇族,而十四皇子,名叫奚仑。当年东鸾族的五公主榅霓本按族令要下嫁给南海大皇子,可那皇子却在某日被水神泱亦刺死,仙脉尽断。从此麒麟族与东鸾族不再联姻,南海因元天神尊未下令处死泱亦,而耿耿于怀。王母为平衡各方,刻意让天帝与天后不出席此次蟠桃盛宴,十四皇子闻言才代南海而来。 而现被贬出天庭的东鸾族,曾是天界贵族,因三千年前,五公主榅霓、九公主桐霓均在下嫁前夕不守规诫,破坏族令,引得人间灾难,故而此族被褫夺代表着贵族身份之“东方阿殷”封号,后又因族中夺位之争,族人死伤不少,丢尽天界颜面,元天神尊将东鸾族又贬至处于天外边际的丹梧山。 长棣望着庭院外白雪皑皑,喝着温热梅酒,这曾毫无生机的申首山,如今已变了模样,或许也并未变什么模样,不过是植了几株上好的红梅,造了一片庭院。 但在他心里却觉得这一切都不同了,只因这一切是为她而起。 长棣之母最初只是一个卑微的鬼奴,得了山君覃齐的临幸,而有身孕,入了鬼届王族,成为姬妾。 自小长棣遵循父亲的安排,时常来这申首山习练,他刻苦,却也是个孩子,贪玩也在情理之中。那日他下山,四处走了走,未按期回宫。父亲大怒,母亲为他求情,不惜伤了自己,父亲只好作罢。可母亲但见他终日劳苦,而自己也不受王族待见,患恶疾,难以康健,不久便辞别世间。 他记得那一晚,他只是想用已游刃有余的隐身术给久卧床榻的母亲一个惊喜,却未料到,无意间听到父亲和母亲的谈话。 “你自始至终都不曾爱过我,是不是?”她接过他递来的药碗。 “放肆,你身为本君的姬妾,不可这般冒犯。” “想来那个人是如此让你倾心,这么多年你都难以忘怀。” 衣着华贵,威严无比的他欲起身。 “覃齐,我恨你,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 “梅姬,你今日失仪,本君不与你计较,好生养病,莫让长棣牵挂。” “我不是什么梅姬,我叫玉屏。”她苍白的嘴唇极力出声,继而咳嗽不已,药碗裂了一地。 “赐你封号是恩宠,既然你不要,那就做回你的鬼奴。”他已有怒色。 她拔下发间一直珍重怜惜的梅花玛瑙簪子,苦笑道,“原是我将你的情意当真,坠入这无尽痴缠深渊。” 他知自己伤她太多,于心不忍,将她手中的簪子又为她别在发间。 “玉屏,本君与你的情意只能这般,何必多思。她是她,你是你。” 她眼含热泪,忆起与他初见。 她小心翼翼地将在山间折下的梅枝,抱在怀里,忽闻一声呼唤,她本欲逃开,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她看清来人是山君,立即跪下…… “罢了,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我与她的旧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你走吧。”她睡下,背对他,泣泪不休。 他不知他们口中的女子到底是谁,只晓父亲对母亲的爱意也许只是一个人对记忆深处那个人的念念不忘。那一刻起,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他恨母亲去世时,不留只字片语。本该如此,母亲知晓自己多年的恋慕,不过是另一个人的替代,那种难言之苦,唯有隐忍与不甘。 那年,父亲将母亲的衣冠冢安葬于妩媚山,父亲言,“你别怪我们,等你以后遇上了情爱之事,你便了然。” “这妩媚山是我与你母亲初见之地,也是……” 此后,他与他的父子关系越来越淡漠,想要离去,却也舍不下日益病重,即将退位的父亲。 她那个野丫头为了空尘不顾一切,而空尘始终也对她挚爱万分,他羡慕这种至真不渝,情深难弃,也羡慕空尘可以与丫头朝夕相伴。 未曾遇见丫头的时候,他只是苟活,愚昧地顺从退位后,性情大变的父亲。 他登上了山君的位子,却如似傀儡,即便满怀不满,濒临绝望,也要冰冷无情去完成父令,双手染血的日子还有多久,他自认爱不起任何人了,也以为这一生便要这般过去了。可是那丫头却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他这样阴毒之人也能得天命垂怜,对他而言,能遇见丫头已是极美好之事了。 他学着她爱空尘的样子,爱着她。 洛棠被处绞刑死去时,一些衙役将洛棠的棺椁落在早已掘出的地坑中。他施法,顿时狂风大起,众人只得下山。 他手中是一个衙役掉落的布袋,他打开,是洛棠写给丫头的信。不管在人间还是在天庭,只要是空尘,对丫头的爱都是那般赤诚。他为凡间俗世里这位深爱着丫头的人,撒下最后一捧黄土。 那日蟠桃宴,空尘虽伤及她,但他看得出唯有如此,才可护她周全。 他抱着丫头回她的卧房,为她疗伤,见她那火光一点已全然熄灭,想来她已懂得世态人情,他心疼,笨拙地吻了她的额头,低语,“丫头,你定要记得,若是天庭不好,要来申首山,我会伴你赏人间最美的白雪红梅。” 末了,他还说,“你那个无名山谷不如就叫洛棠山吧。” 第17章 云梦泽旧事 (一) 她静默地看着沉烟楼外一株快要病死的桃花树。 在她年少时,姨母见这美丽的湖泽苍山,满目青翠,却无女子钟爱之绯色,便去寻了桃花树,培植于此。还为此地取了名字:云梦。 亦真亦幻,人世已然凄凉,如云如梦,可谓淡雅夙愿矣。 她自小患有心疾,每逢雨夜便痛彻心扉,姨母虽也通医道,但此心疾非比寻常,医治难愈,渐渐不再强求,只是每逢心疼时吃下用薜参制作的药丸。姨母在世时,薜参皆要花数月才采集一些,如今她只能靠替人解惑,来收取作为报酬的薜参。 姨母说,除了云梦泽哪里都不要久留,她不解追问。姨母不语,面容哀伤。她便不再问了,乖乖回房好生念书,姨母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对她唯命是从,不愿针锋相对。她如此也不过是愿辛劳的姨母能得慰藉,长生安康。但事与愿违,终究姨母还是染病去世了。 她悲伤至极,坐在沉烟楼的木梯上,泣不成声。 姨母病逝那刻,紧紧拽着她的手腕,“涪沧,我现下要说的话,你要铭记也要保密。” 她痛苦点头。 床榻上的姨母,用尽力气说着,“我们并非凡人,而是隶属曾经的天界贵族,东方阿殷。因你娘娘犯下的滔天罪行,族人不容你,我只好带你来此,你是五公主与水神之女,你有无上神力,有些心怀鬼胎之人欲抓住你,利用你。所以,切记不要随意出云梦泽!” 忽地,姨母向她使出法术,“我一直将你的仙力封存着,如今为你开启,涪沧,好孩子,保重……” 一道刺眼金光入了她的肺腑,将她升至半空,她疼痛难忍,不由闭上眼。 良久,她跌落在地,抬头,震惊地看着姨母的身躯化为一些五色之羽,难以醒过神来。 “原来我和姨母都是神仙。”她叹息道,“原来我的娘娘是五公主,爹爹是水神。” 可是这些秘密又有何用呢?都是过往旧事了…… 她实在对没有抚养过自己的爹娘生不出一丝感情。她自小随姨母长大,姨母教她诗词、品茶、奏乐、药理,还有美丽舞蹈。姨母说,东方阿殷族最善舞艺,族中有习俗,凡是女子都会在出嫁前携一件华美舞衣陪嫁到夫君家中。姨母早早就给她备好了舞衣,桃花之色,水袖款款。 这云梦泽青山绿水,美则美矣,却无花无果,幻境便是如此,一切不会枯萎,如雕塑,自始自终如一。但那几株亲手所植的桃花树,因由仙力所育,倒花开不败,但却有一株对仙力已不纳,即将因病枯萎死亡,而她无能为力。 姨母留下的薜参已然不多,她需得自己谋取,故此,她不得不出云梦泽。但将自己装扮成长眉道士,还取了法号:无难。 在信徒颇多的含颐仙观,入了足足的膏火钱。 道观影壁下置一大缸,影壁上书:仙师无难,见人间多凄苦,愿为有缘人解纷扰。谨记有三:一不解伤人阴毒之事,二不解升官发财之事,三不解无理无法之事。其余请将疑问写于竹简上,放入缸中,七日后带半箱薜参来此即可化解。 来此解惑之人不少,但薜参难得,使得以金银财宝作为酬劳倒成了次品,入不了仙师之目,那些人便花大气力遣人去寻薜参。 求解之事,多为病痛与情感,如,赵家之子恋慕李家之女,但李家不喜,赵家之子便害起相思,药石无效,李家女,因不慎赏荷时掉入湖中溺亡,赵家之子,终日泪目,瘫在床榻,欲寻死。此事,她以一壶忘川水作解,世人皆知忘川水,但忘川之地极远极寒,路途艰辛,少有人平安到达,稳妥而返,但她所在的云梦泽倒离那里较为接近。 还有一些求药之人,如,一花楼女子因寻到了失散多年的哑巴娘亲,但那老妇人因长期睡在污秽破屋中,身体多有恶疮,城中大夫念她年迈且怕传染,便不敢接手医治。她只好托人去仙观求药,还将自己多年积蓄全拿出,令人遍寻薜参。此事,她用了仙法,将自己做的药丸赠与她,救治了她的娘亲。 含颐仙观有仙师的传说,传至十里八乡,她却突然毁了那个大缸,抹去影壁上的文字。只因她发现有人跟踪,不是凡人,这让她想起姨母的话,难道真有心机叵测之人欲抓她。她涉世尚浅,不懂如何保全,便只好回云梦泽避避风头。 她因有了仙法,便知晓这云梦泽是个幻境,除仙法极其高超且有心辨别之人,其余不能轻易识别哪里是入口,这也难怪姨母会让她久居此地。 但偏偏就有人入了这里,一个俊朗男子,着素色团云衣衫。 他向她走来,彼时她正给一株桃花树浇水。 “敢问姑娘,此地名为何? 她心中一惊,数年来从未有人踏足此地,“你是何人,怎到此。” 他惭愧到,“我这些年四处游学,因到之地皆不在《地经》中,所以方向难辨,故而迷途,望姑娘莫见怪。” “《地经》是何物?”她见他温润如玉,相貌堂堂。 “一类记载地名及其方位之书,但尚未记载完整。”他目光柔和地望着眼前,站在桃花下,波澜不惊,松松绾着流苏髻,风姿绰约,岁月静好之态。 “你误入此地对我多有打扰,我为你指了路,你便走吧。” “……劳烦姑娘指路。” “此地是云梦泽,你且向西南去便可。” “云梦……是个好地名。谢姑娘好意,今日算是有缘,敢问姑娘可否告知在下名字?” 她微微陷落在他纯净如水的目光中,却还是淡然道,“彼此无瓜葛,不必如此。” “……在下空尘,再次谢过姑娘,告辞……” 他看着她对自己的离开毫无在意,心下黯然,匆匆离去。 她浇完最后一株桃花树,放下葫芦瓢,细细地看过去,无他的身影。 她想要和他说话,却又害怕,只因能入这云梦泽的绝非凡人,他来此真的只是迷途吗?她孤身一人,不敢相信任何人,也不愿这清寂美丽的云梦泽有他人打扰。 树上的桃花,翩然落下。 第18章 云梦泽旧事 (二) 他离开云梦泽,心中难舍那番美景,却也无理由返回。 只见一些鬼影,隐在路边,他当然识得这些鬼仆。 “出来,不知我是何人吗?” 众鬼仆哆嗦着,见此人气度不凡,多半是神仙,便立即跪下,“仙人饶命。” 这近十个黑衣鬼仆,除一位头冒白色幽火,其余皆为蓝色幽火。 他思索着,云梦泽离人间较远,绝非山君管辖之地,怎会有鬼仆在此。“说,来此作何?” 头冒白色鬼火的鬼仆说道,“我等是奉虢州山君之命来此,查察一人,并非存心叨扰仙人。” “虢州山君可是楚戈?”他不由轻笑。 “仙人好记性,我家主人确是楚戈。”鬼仆更为确定此人是个大神仙。 他抬手示意众鬼仆起身。 “为何跟踪这大泽里所居之人?” “仙人不知,这女子伪装成道观仙师,为人解惑,用了仙法,破了凡尘戒律。故此我等奉命来查。” “此事本是你家山君所理,我不该过问。但这大泽中的女子是我一位友人,法力高超,你们去了,也是为难,不如……” “还请仙人明示。”白火鬼仆拱手道。 “你且将我交于你之物转递给你家山君,他自会明白。” 他随即在腰间取下一只海棠玉佩,白火鬼仆恭敬接过,与蓝火鬼仆们一同向他行礼后,变为一团黑影急速飞走。 不曾想那女子还如此有趣,扮做仙人,为人解惑,他对她更为好奇。 夜色沉沉,他还是忍不住返回,踌躇在大泽边际,不知该不该再次叨扰,没曾想,她似感知到了他的到来。 “前些日子,我总觉有人在跟踪我,那人可是你?”她无惊恐亦无惊喜。 他哭笑不得,却还是那如沐春风的语气,“不是我。” “怪罪公子了,抱歉。”她微微欠身。 她邀他去沉烟楼喝茶,那茶沁人心脾,无限美好。他不由问道,“此茶真是极品,媲美我喝过的所有茶类。” “地利不同,茶大有分差。” “在下斗胆向姑娘讨些茶叶,不知……” “并非我狭隘,实在是此茶难得,我茶罐中余下不多,也难以包好赠你。”她略微动容。 “无妨,不过我很好奇此茶的来处。” “这茶来自槐山,是一位隐士所赠。” 那日,她第一次独自去往人间,仙法不熟练,磕磕绊绊,也不知飞了多久,累得倒在一片林荫下,在幽微槐花香气中酣眠。醒后,见一陌生男子正靠在槐树上,吃着一些浆果。 她起身,揉了揉眼睛,确定他是真的人,不是幻象,她已许久不曾见过人了。她打量着他,眉目明朗,右脸有一记狰狞伤痕,仙气与邪气并存。 “你是何人?”她见他不声不语已吃下多枚浆果,自己也觉口渴。 他见状,扔给她一枚,“这山里可没人来过,你来作何?” “欲去人间,半路迷途至此。”她咬着多汁的果子,嘟囔道。 “这里无人踏足,你是除我之外第一人。” “为何?”这里并非如她的云梦泽一般是幻境。 “此山,山腰以下皆是迷魂林,来此之人都会被槐树的毒雾所伤,死后便被周遭嗜血的鹿吴鹰叼走。” 她听罢差点噎着,轻咳起来,“我说闻到这槐花滋味,怎会睡得如此深,原来如此。” “这些毒雾只对凡人奏效,你是仙,伤不了你。” 她对他能识得自己的仙力有些忐忑,“你为何要久居在这山里?” 他引她去往槐山竹林中的草庐。 “我原是魔界之人,后修炼不济,便云游到此了。” “这草庐真是别致。” 他的草庐在竹林中,不算太大,风格朴素,一片淡青色,看起来很是隽永,耐人寻味。 “这山有灵气,所以我便选择隐世于此。” “因有一些能散发毒雾的槐树?” “是,也不是,危险之地虽为禁忌,却正好因为无人打扰生出了些不凡之物。” 他将沏好的茶水递给她,满室生香,久久不散。 “这茶香得清透,让人舒心。” “这山中的不凡之物,便是悬崖下,生在岩壁上的一丛茶树,我已养多年,这山里只要一下雨,那茶叶便可以采摘。” “雨水时有,岂不是可常常采摘。”她恐惧随雨水而来的心疼之疾,却也愿这茶叶能多得。 “非也,这雨水一年不过两次,每到雨水来临时,我便沐浴焚香,意即洗去杂念,携着背篓去采。我记得前年下雨,我急着去,未曾换洗,那茶叶便顿时枯黄。这山里从不下雪,那一夜白雪皑皑,几日不退。之后,雪停,我去看,那茶树又返青了。”他十分喜悦。 “果真神奇。”虽不过一些茶树,但他却这般单纯挚爱着,是心诚,也是潇洒。 “你可以带走一些,要是爱喝,每年来此取些便可。” “你……此生不再出山了吗?” “是,我不想再过从前那般的生活,现在朝夕只做些凡人之事,深得我心。” 她惊异于他的笃定,不似自己以寻薜参的理由,欲四处玩耍。他是经历了多少苦痛往事,才下了决心要安定在此。 “我名涪沧,如若有缘,必会再见。” “我一直在此,不会离开,你若想来,随时皆可。”他温柔一笑,释怀般,“槐山隐士,纪风。” 他听完这个故事,沉思着,不多时,将对这位善养茶的隐士,纪风的所知整合成线,终于,想起一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纪风便是心魔唯一的弟子。 纪风曾是心魔在百里荒捡来的一缕弃魂,将其留为己用,教授法术,使他化为人形,入了魔界。五界皆知,心魔法力无边,不曾有人见其真容,也不知他从何而来,他是魔界之主,无人能够左右他,除了天命。 至于心魔为何要收纪风为弟子,谁也不知。但数百年前,纪风与心魔好似达成了某种协议,他独自离开,于一地隐遁,心魔未曾寻过。 “夜色阑珊,公子此刻是起行,还是留宿。” 在他听来,这并不是在询问,而是缓慢述说,她真的如此不欢迎自己吗? “姑娘与我共处一室,不合礼仪,我还是此刻动身前行吧,谢姑娘的茶。”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绵绵不绝,他以为她至少能给自己一把伞,或是让他在此等雨停。 “如此便好,公子路上小心。” 在他略微失望的神色中,她步上楼去,不再理他。 他如坐针毡,她这般下逐客令,他定然不好在此,便只得起身。 这雨一下,云梦泽更美轮美奂,比之于仙境还要曼妙,果然是如云如梦之地,太过难得。 正当他踏出这沉烟楼,未用仙法,只为感受这冰凉雨水时,他听见好似是那女子的低吟,他即刻飞向那声音的出处。 “涪沧,你怎么了?”他抱着她,见她痛苦至极,十分怜惜。 她已疼到无法言语,抓住他的衣襟,微弱道,“这是我的顽疾,每逢下雨便会如此。” 他不知这心疼之疾如何医治,惊慌失措地紧紧拥着她,“可有何药物缓解?” “往常使用薜参为药,近来懒散,未曾将其做成药丸,此刻也来不及了,我且忍一忍,待雨停便好了。” “如若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用法术让你暂时失去意识,待雨停后,再令你醒来。” “不用。” 他玩笑道,“难道,你怕我对你行不轨之事?” “你看窗外。”她捂着心口,渐渐恢复气力。 窗外雨水已弱,有水露从枝桠间滴落在青石板上的低沉乐音。雨水后的桃花树,弥散迷醉馨香,令人生爱。 第19章 云梦泽旧事 (三) 他想知道她为何孤身在此,为何雨夜便会心疼,但她闭口不答。 她言,“你看重从前,还是现下?” 他一时竟不知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从未思索过。 “往昔已然过去,现下才需要珍重,不是吗?” 她继续说道,“如云如梦,讲的便是一个“醉”字。” “生而在世,太过认真,便失了趣味,不如忘一忘,如醉般,潇洒地对待年岁。” 他是一向严谨之人,在天书阁习艺时,师祖也教导凡事要三思,要审慎,今日听她这般言语,很是新奇。 “看来涪沧姑娘,独身在此并不孤独。” 一些桃花被她拾在丝绢中。“心中有念,不曾孤独。” “我这些年来四处游学,看尽山河万物,也得学识,却难解心结。” “若是我能解,知无不言。” “我想寻一人。”他流露俊美的伤情之貌。 她将那些花瓣都洒落在小溪上,看着它们兜兜转转,却也远去了,如似为谁寄了信一般。 “我放不下也不知该如何去寻,此事纠缠于我心底,成了疙瘩。” “你并没有真正打算去寻他。”她在窥测他的心思。 他摇头,苦笑,“并非我不愿,而是我不敢。” “放下与寻觅,全凭你心。” 他终究还是告别了她,临走时,她赠他一卷书籍,《河川记》。这是她的姨母留给她的,这书里记载的都是无人踏足的地方,是遗世而立的所在。 那女子从一而终的沉静,温和,淡定,令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然,“若有一日,我还有疑虑,可来此寻你吗?” 她折断一株无花,病恹恹的桃花树之枝桠,递与他,“当你将它培植成一株再次开花的树时,你便知晓你所有疑虑的答案。” 他用仙法将那枝桃枝化小,放在衣襟中,从云梦泽离开,往阆山去,欲见分别多年,于年少时一同在天书阁习艺的好友,此时已登上虢州山君之位的楚戈。 楚戈生母,为天帝赐婚给鬼界王族的仙子。楚戈自小有仙脉,按天令,足岁时入天书阁习艺,与空尘同在一个师祖门下,寝舍也是一处,故而好友情深。 他课业极佳,却也爱作弄师祖,但师祖宽宏大量,从未怪罪,这便更纵容了他任意妄为。某次,他用法术在师祖的茶水中放了喷嚏虫。师祖未识得,连喝半盏,喷嚏连天,很是丢脸。他当然知道是楚戈的恶作剧。 一日,终于换成师祖“作弄”他了。 师祖抽背他诗句,偏偏是从未学过的,若是别人只道不会,而他却绷着面子,故作思考状。 众学子暗自讥笑,这楚戈,此次要被师祖戏耍了。 “没听清?那我再重复一下诗的上半句:蚍蜉食树撼巨石。” “这蚍蜉怎么……蚍蜉食树……嗯,嗯……巨石……” “楚戈,不会便是不会,认错便是,何必如此倔强,费大家的时间。” 他顽劣道,“孔夫子尚有不善辩日之举,吾乃学子,今习艺于师祖,师祖竟以吾未解您疑问,便定为有错,实在太过强人所难。” “这……这这……”师祖,持着尺戒,面对眼前比自己高一个头的楚戈,心想着,这孩子如此诡辩,真拿他没办法,“坐下吧,学无止境,你不能解为师的疑问,确实不是你的错,但你不肯如孔夫子一般承认自身不足,便如此诗的下半句一般:鸿毛之躯不自知。” “师祖,这诗未曾学过,是哪册书所录?” 他含蓄一笑,捋了捋胡须,“为师方才的拙作,让徒儿们见笑了。” 楚戈是风流之人,爱酒肉不绝,爱胭脂女子,歌舞声色。 空尘不会想到这般之人会是自己的挚友。楚戈习艺期满后,坚决要带空尘去自己新得的封地一游,虢州境内最美的阆山,山下是清澈幽深的洛水河,河边有十里海棠。 泛舟于洛水之上,赏河边海棠,浮在水面的海棠落英,为这人间四月,添了娇媚,入了丰盈温软之色。 空尘喝着此地特制的海棠酒,昏昏欲睡。楚戈在舟头抚琴,两岸美景如绝世瑰宝,他的爹爹自小宠爱他,成年后,让他选一处为封地,他毫不犹豫选择了这里。 阆山,洛水,海棠,这是自娘娘死后,他珍爱的一切。 他第一次来这里,是因爹爹派他去修缮此地的两座镇河石龟。洛河中有一类体含珠的珠鳖,雌鳖所产的珠子,凡人吃下,可避瘟疫。其中还有一只会隐形的水兽,它性情不好时便会引发大水,淹没洛水下的村舍。 故而此地需时常巡视、管辖,还有便是捉到那只无影无踪的未名水兽。 娘娘仙逝前告诉他,若是思念我,可去阆山,看洛水边的海棠。 他问为何,娘娘言,那是我见过最美的花,也是最让人忘记一切哀愁的景物。 “数千年前,我还在天庭做司女时,见到了那一场凄婉炽烈的情事,东鸾族九公主为了与自己的恋人阳神相伴,抛下刚出世的孩子,自毁仙脉在旸谷化为五色霞光。” “那孩子很是可怜,她因生下来神力无边,被元天神尊畏惧。天庭早已对阳神隐瞒了九公主生养之事,也欺瞒东鸾族说为那孩子今后的尊荣,所以要召回天庭,由木绾帝妃照顾。”她的眼中有了泪光,像是被此事深深触动,“可是木绾还没将孩子抱回宫,我就……” “是我……是我奉命将那孩子交到神君手中,当时那孩子已经会笑了,不哭不闹,惹人疼爱,可我再痛苦也只能将她送走,我知那孩子会被残忍地丢进三昧炉中,直至消亡殆尽。” “木绾当时跪着求我,不要将孩子送走,可我也无办法……也是那时,她悲戚过度,晕厥后被药仙告知已有身孕,天帝便将她禁足。” “母亲,此事非你可以左右,莫再哭了。”楚戈为她拭去泪水,心疼此刻哀伤的母亲。 她握着楚戈的手,残存的气息幽微,“那孩子最后被人救走了,天庭现在也不知那人是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爹爹怕我来人间孤独,便带我去看阆山洛水边的海棠。那时,我就觉得这些海棠花中隐隐约约有那孩子的笑颜,你说会不会那孩子化为了这十里海棠。” 一向坚韧豁达的楚戈听到娘娘的肺腑之言,潸然泪下,泣不成声。他知道此刻的娘娘依然愧疚,不愿放下往事。 “……那个笑得好看的孩子……就是……洛水海棠……”她虚弱地重复着这句话。 第20章 云梦泽旧事 (四) 之后,楚戈得了阆山,便时常泛舟洛水,看河边海棠。日子久了,他竟然也觉得那海棠花温柔如女子的笑颜。 空尘小憩醒来,琴声已无,只见楚戈坐在舟头痴痴地看着河边如云霞一般绸缪的海棠。 “怎么,这海棠花,你还未看够?” 他浅笑,摊开掌心,一朵嫣然海棠,“不曾看够,有时我会觉得是我在陪伴她,抑或她在陪伴我。” “楚戈,原来你也多愁善感呀!”空尘故作惊讶。 “哪里哪里,此地是我的封地,这里的一切我都得爱惜而已。” “你可是恋慕哪家女子了?”他拈起他掌心的海棠花,在他眼前挥动手指,取笑道,“以前也没见你这般上心,看来此番是动情了。” “怎会,我本就喜欢胭脂女子,但还谈不上真的有情。” 空尘拈着那朵海棠花,也觉得明媚可爱,随口一句,“这海棠花确实美丽,若是雕琢在器物上,应当十分独特。” 他挑眉道,“这是自然,这番心思我早已有,走,去我的牧屿楼,我赠你一枚海棠玉佩。” 往昔如烟,辗转已茫茫。 是日,他又在这阆山山麓,洛水之滨,再次见到那十里海棠,依旧深情绵绵,好似一个女子在等待谁归来。 河边有一老叟,白发苍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仙风道骨,神态自若地拿着钓竿,平静注视河面在垂钓。 能轻易入这阆山,绝非凡人。他走过去,见他,钓竿无诱饵,身边也无容器,真是怪哉矣。 “老先生,可是在垂钓?” “这河中有一只水兽,吾在等它现身。”他兀自讲话,也不转头看他。 原来如此,只是何须这般装扮,那水兽定有灵力,这伪装并不奏效,他暗自想着。 “它性情不定,但有人的好奇心。”他感知到他的疑惑。 “此事该山君管制,您可是由他派遣而来。”刚说出口,他便自觉可笑,这老叟非鬼界之人。 “楚戈成不了此事,不得已求吾相助。” “您是?”能让楚戈去请之人,岂非贵人。 “吾乃北海仙龟族人,楚戈父亲曾在吾处请走两座镇河石龟,但依然封印不了这水兽的神力,现下,吾不得不亲自来。” “洛水河是上古圣河,这水兽能安居于此,也该是灵气所化。”他不免担心起来,若是水兽性情难以控制,那这虢州便是灾难连连。他想助力抓获水兽。 “现下还无办法可抓到它,这水兽会隐形,凡察觉人蓄意靠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确实难办……” “洛水看似安好,实则暗涌不止,这水兽到底是何种妖魔,吾在此多日,全然难解。” 洛水,河面微澜,光华如玉,他并无沉水之法,无法得见水底风貌。而此老叟是北海仙龟族,不仅可沉水,也可御水,却未能入洛水河底,一探究竟,可见洛水之圣,无人可轻易入内,而能居其中之兽,必定法力高不可测。 “是否与长右有关?” 他捋了捋白色胡须,目光仍旧不离河面,“何以见得?” “长右自从被覃齐所伤,多年未见其踪,晚辈猜想它可能逃到了这洛水中。” 他终于转头,看立于身边的高大男子,眉目俊朗,一手在前,一手负在身后,玉树临风。 “长右之伤能得痊愈,还可入此洛水,以洛水造起排山倒海之势,看来,它得了仙道。”老叟站起身,行御水术法,但洛水并未有丝毫动静,“洛水被它控制了,吾竟对其使不出任何御水之力。” “或许,洛水一战,不可避免。” 灵兽长右生于晟州境内的长右山,长棣之父,前晟州山君,覃齐,就山名赐名。 其青面獠牙,身形如似人体,通人语,喜水,性情温顺。本安于长右山,但不知为何,忽地躁动,不再顺从于山君的管教,久而久之,引发了多处水害。长右最后一次现身,是与覃齐在岷潭的对战,那时的长右,法力极高,覃齐并未能降住它,它虽负伤,但也轻易逃脱。 而覃齐被其重击,就此痼疾难愈,年纪尚浅的长棣作为其唯一子嗣,仓促登基为新任晟州山君。 长棣不知,灵兽长右的生母也是梅姬,他与他是亲兄弟。 当年梅姬在生养长棣前,已孕有一子,但孩子出世时被告知是死胎,覃齐明面上是为避梅姬伤怀,匆匆将亡婴送走,秘密安葬。 实则,他心有毒计…… “空尘兄,你怎会来?”楚戈正在整理陈年旧牍,听到门口有清晰的敲门声,起身,看过去。见到故友,喜悦不已,手中的文牍跌落在地,连忙向其奔去。 “以往在天书阁时,也不见你这般勤勉,果真是岁月迢迢,人亦可变。” “如今我已为山君,自然要辛劳些,倒是你,何日入驻火云殿?” 他们碰了碰拳头,默契之举。 “此次云游后,便要赴任,火德星君之位虽尊贵,但有碍自由,怕是以后难以下凡了。”火云殿威严清肃,并非他心中所意。 “这是你我之命,顺其自然吧。”他握着酒杯,闭眼,一饮而尽。 “身在其位,果然不同。” 他见他手背上竟有一朵海棠花,不免觉得可笑,“你这手背上何时画了一朵海棠?” 楚戈没想到空尘看出那朵海棠花痕,连忙收起袖口,遮掩起来。 他并不敢将这些微妙心思,让人得知,怕惹人笑话。 那日,他按例巡视洛水,见平静异乎往日,困意来袭,便于舟上深眠,不觉,舟随水流飘至海棠花下。 梦中,凉风乍起,海棠花摇曳半空,他听见有一女子的声音。 “你是何人?”他急着起身瞧那女子的模样。 只见一位着粉色衣裙的女子,立于花下,正静静地向他笑着,也不答话。他飞向她,只离她一步之遥,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她却突然消失。 “你到底是谁?”他四下寻着。 “我没有名字。”那女子终于在他身后站定,幽幽一言。 他转身,见她花容姣好,欲拉住她的手,“你来自哪里?” 她莞尔,身影顷刻间化为一阵花香,“我一直在这里。” “你可是海棠仙子?” “你该醒来了。” 他应声,猛然惊醒,依旧躺在舟头,头顶是簌簌而落的海棠花,原来是梦。 他只觉口渴,随手拢起洛水,喝起来,却见,左手手背上,多了一朵海棠落花的痕迹,怎样也搽不掉。不禁想起方才的梦,会心一笑。那海棠花真的如娘娘所说,是那女子的化身吗,他看着微红的花痕,深信不疑。 中元节,山君的宫殿置满佩兰、辟芷、杜蘅等香草,殿外立起魂幡,山君于正殿外受持各式香囊的百鬼叩拜大礼。 百姓随官府的祭礼司仪,将锦帛铺在用贵重木料制成的抬辇上,放置牛、羊、猪三首、五谷、黄酒等祭品,上山,举行祭山大典。 城里城外烛火不息,纸元宝、纸偶人都烧给逝去的亲故友人,心中皆是怀念。 阎罗地宫,鬼门大开,无法顺利投胎的善鬼,将得阎罗王的特赦,于今夜往人间走一遭,十五日后返回。 按例,所有持特赦的善鬼将先去山君的宫殿听训后,才可入人间。他们可以随意游走,因其并无法术,也无法言语,只在夜半时分出现,所以不碍凡尘戒律。 但这其中,还有一类善鬼,魂魄来自无亲无故、无爱无财,因孤寂而死的人。 阎罗王可怜他们,许其在鬼门开的那十五日可化为人形,能说会走,除了爱上他们的人可见其模样,其余便只听到人声,不见其人。十五日后,不管结果如何,那些就算爱上他们得见其容的人也会在一夜之间忘得干干净净。 十五日与人相爱,十五日便是一生。 第21章 云梦泽旧事 (五) 楚戈在中元祭礼结束后,换上一袭素衣,与空尘来到人间。 中元期间,无宵禁,城内城外皆挂满各式灯笼,灯笼上系着长条,上书着未亡人的思念之语,门前也放着祭品与香草,青石板上铺起层层叠叠的纸钱,行人多数着白色布衣,提着灯笼泣泪而过。 空尘见此,竟不由眼眶发热。凡人生命短暂易逝,故而更为懂得生死之道。 护城河上漂浮着一些百姓做的各式河灯,上书亡人的名字,本地旧俗还在其上放置了一颗蚌珠,意即孝敬助人托思的水神。 河边的几个女子见两位极为俊俏的男子行过,不由泛起羞涩,也窃窃私语着。 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蒙着面纱,独自在河边放着莲灯。夜风大起,河灯烛火摇摆,女子的面纱也被吹走,正巧吹向空尘的方向,他轻轻握住。 四目相对,皆是诧异。 “涪沧姑娘怎会在此?”他递给她面纱。 “空尘……”她不确定的语气。 “是,在下空尘。这位是楚戈。” 楚戈学着人间礼仪,向涪沧拱手,“幸会,鄙人是空尘好友。” “姑娘是在缅怀旧人?”他看了一眼她方才所放的河灯。 她不答,再次蒙起面纱,向他与楚戈欠身,“我还有事,告辞了。” 空尘微微皱眉,这女子怎如此让人捉摸不透,他们之间何来误会,为何几日不见,她变得这般生分,“姑娘可是遇到何事了?” 涪沧转身,看向他,不知面靥是否含笑,“今日我心情不佳,怠慢了,抱歉,望公子莫怪。” 楚戈终于笑出声来,“你说你,连个姑娘都搞不定,人家话都懒得跟你讲,哈哈哈……” 空尘一拳击在他的心口,“别笑我,我见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楚戈想到几日前,空尘问起他手背上的花痕,他扯谎说,自己看上了一个仙子,那仙子用法术为他画下这海棠花后,便让他等待,待到花痕消弭之日,即可再见。 而空尘却憋笑道,若她中意你,怎会舍得让你等,白白浪费大好年华,不过是给了一个不伤你王族面子的台阶下。当时听罢,他便郁郁寡欢,觉得空尘之言有理,但又认为那女子若是真不喜他,不理便是,何故出现,还赠他一朵花痕。 虽然这花痕被空尘取笑很似女子的闺阁妆扮。 “这女子是何人?让人看不透彻,有些冷漠,但容貌清丽。” 空尘知道楚戈看得出来涪沧非凡人,“独自久居在一处大泽,我曾误入其中,叨扰了一些时间。” “她身上有薜参气息,看来是长久接触此物。” “果然是山君,草本之物逃不过你的鼻子。她有心疾,需服此药医治。”楚戈好学,这些自然不在话下。 “我能料到,只是她年纪轻轻,如何会得此疾,她是哪族的仙子?” 空尘无奈,摇着折扇,“你也看到了,这女子并不喜与我对话,我只晓她的名字。” “此女子不简单呀。” “其实她便是那日你派遣鬼仆去查察的女子。”他不打算隐瞒好友。 “原来是她,这沉郁模样不似鬼仆向我禀报的那般古灵精怪。”他有些吃惊道。 “我们并不熟悉她而已。” 祭山礼毕后便是祭鬼礼,由当地知书达理、家世清白、且美丽的妙龄女子,为使者,携有愿之百姓,行至当地的坟岗。 坟岗早已布置妥当,虽荒僻,却正是鬼魂积聚之地,此地有一座石牌坊,上书富盛门三字,意即凡魂归于此的人,皆能入此门,风光转世。 使者们在临时而起的祭台,戴着白色鬼面具献舞,在祭舞结束后,百姓将天灯放飞,祭鬼礼毕。 人生残梦一场,未亡人此刻将生死界限看得分明。 空尘对天灯很有兴趣,拉着不情不愿的楚戈,去讨了一只。 “你此生就够长了,还盼什么来世。”楚戈直摇头。“况且你我那样的身份还需要这东西?” “只为心安,我……为别人求的。”他支支吾吾。 “谁?” “没什么。”空尘将天灯放飞,目光温柔地看着它远去。 漆黑夜空,冉冉而起的火光,映照出一番璀璨,人们合掌祈愿,静默祝祷来世富贵长生。 长右之事,空尘本想相助,但楚戈念在他赴任星君之位后不便下凡,便拒绝了。只说此事已交于北海仙龟族的王庭老臣,吉康,全权管制,而他也随时准备着洛水一战。若是不济,届时再禀明天庭,请求支援。 空尘临走时,还是忍不住去看了洛水边的海棠花。 他缓步于花下,地上满是落英,忽地,他感到一丝暖意,伸手去探,后颈处有一朵海棠花。 他看着掌心这朵海棠,自言自语,“为何却这般有灵气。” 更为神奇的是,他手中那朵海棠花竟飞向腰间那枚海棠玉佩,化为一滴血珠融入其中。 悠悠洛水,上古圣河,这随洛水而起的海棠,到底有怎样故事,他满怀疑惑飞向天际。 数十年后,空尘在书斋里,看着那一册《河川记》。 他终于得了勇气要去寻她,但他一直追问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可安好?她还记得我吗? 几点绯红缓缓飘入屋内,像是裹了情思,重重砸在他方才所作的画上,如一滴滴泪水。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株桃树真的开花了。 如若你能将这患病桃枝培植成一株再次开花的树时,你便能知晓你所有疑虑的答案,他还记得涪沧的赠言。 桃花已开,他的疑虑与踌躇,终于有了答案,他决定去寻她。 她会等我吗? 是否还会记得那句,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楚戈前日来天庭禀奏,言洛水如今已有汹涌之势,水兽再次现身,是长右无疑,但奇怪的是,它并未有意发起水难,反而在克制,令人费解,故此来奏报。 天帝沉思片刻,“长右许是被心机叵测之人控制了。” “危害人间之举,谁可得好处?”掌人间阴阳平衡的黄乙仙官疑问。 “此事意在让山君失职,莫非是针对山君。”巨灵天王摇着羽扇说道。 主理人间时节的旬华仙君,看向楚戈,“能抓住长右吗?” “不可,他太过灵敏,见其现身已是偶然。” “上一次现身是为何?” “暴雨数日,洛水泛滥,它现身泄洪。因水势极大,我们并未能趁机抓住他。” “怎会如此矛盾,它发起多次水难,如今又冒险现身分水。” “近来虢州多雨,你需多做准备。”水神泱亦提醒,随即又说道,“洛水是上古圣河,以它的修为决不可能达到规制洛水之力。” “楚戈,长右之事,你务必多用心,如需天庭相助,尽管请奏。” “是,陛下。” 楚戈临走时,去了火云殿,直言天庭的宫殿就是气派辉煌,不过规矩太多。他还告诉空尘,如若得空下凡,去那女子所居的大泽看看。 他忙问可是出了何事。 楚戈言,大泽幻境已毁,如今那里一片荒凉。 第22章 云梦泽旧事 (六) 空尘送走楚戈,言,不日后处理完火云殿的事宜,便下凡,前往大泽,算是拜访旧友。 楚戈取笑他,可是中意那女子,他只说,念那女子孤身一人实在可怜,如今幻境不在,她或许困难重重,他曾在她居所讨过一杯茶喝,算是受了恩惠欲报答。 空尘趁他不备,抓住他的手腕,见那手背上的花痕还在,这楚戈真是表面风流,实则情种啊。 云梦泽恢复至初始之貌,荒凉,泥泞,幻境全然不在。 她会去哪里呢? 空尘立于凋零的桃花树下,唯一还留存的便是这些树了,他触摸着一株曾开放过如女子胭脂般柔美花蕊的桃树,她赠与他的病枝,已然养活,而这些却将悉数死去。 手指抚到桃树躯干上的凹陷,他瞬间回过神来,细细分辨上面的文字,生出喜悦,涪沧能感应到他会来此。 一处桃树皮上,刻着深深的字体:河川,多栗。 在天书阁,他的考绩远在楚戈之上,这四个字,他当然能一眼读懂。但他依旧不敢断定自己是否能全解,毕竟是女人心思,他不敢揣度,更何况是那样的她。 他沿着记忆中《河川记》上所载的方圆,寻着多产栗子之地。 “如若十日后,我未归来,抱歉……”涪沧看着他,淡淡一言。 “不周并非善人,别去!” 她漠视他的担心,不再言语。 未阑拉住她的手,能感到她的些微挣扎,“一定要去?为何对我这般好?不值得。” “这或许就是你我的命数,你放心,这里很安全。”她起身,走远。 躺在山洞中的他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拽紧拳头,对自己如今的病态凄然,手中的堇蝶木簪斑驳,他心里无限惆怅。 他原是掌天庭悦华园的景玄仙官,因不满天帝的赐婚,擅离职守,藐视天威,接连砍倒悦华园中的数株神树,期间,他与天卫总领,延柬对战,又被众仙卫围击,不免受伤,继而被抓,暂押天狱,等候审判。 天狱囚犯皆以金刚锁,扣住仙脉,仙法暂失,天狱更是守卫森严。 她是天帝要赐婚给他的夫人,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在得知他受伤入狱后,不计前嫌,带了仙药来看望他,并且问了他几句话。 “你当真不愿与我成婚?” 他摇头,这女子他只在任职景玄仙官时见过几次,并无喜爱。 “其实,我要告诉你,赐婚是我求天帝的。此事因我而起,该由我结束,不管结局如何,今日为界,从此两清。”她笑得勉强,却未有泪光,亦然沉笃。 “你为何……要做我的夫人?”他好奇,不忍伤她。 “既然不喜,不必深究,我说了,今日为界。” 随即,她使出法力,毁了金刚锁,天卫极力阻拦,但她似乎早有准备,用仙法击退众仙卫,带着还未恢复法力的他迅速逃到南天门,硬闯而过。 此时,天卫已追上来,她推开未阑,拔下发髻上的一支玉簪子,那玉簪即刻变化为一只堇蝶,载着他急速而去。 她会怎样,他好似心知肚明,在天狱劫走囚犯,会和他一样入狱吧,可是她为何这般对待自己,他极力去想这个女子与自己的瓜葛,可是没有任何深刻记忆。 由于在天狱的疲累,他竟在堇蝶上昏迷。 醒来,也不知是何时候,他躺在一方床榻上,被一个陌生女子照顾着,他看得出她不是凡人。 那名为涪沧的女子,在寻薜参时,遇见有天卫在追捕未阑,她便用法术,使他们迷了眼睛,带未阑到了云梦泽。 之后,仙卫追踪到此地,但未曾识出云梦泽。 见避于此有难料之险,她不惜毁灭幻境,毅然带着他,去往《河川记》中记载的一处临湖青山,那里有很多山洞,多生栗树,她取名为栗山。 未阑虽仙法恢复,但由于旧伤未愈,新伤又起,便迟迟不见好。 姨母给她说过,若是有难,可去寻不周。 她想要救他,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如此多事,或许是因那天她见满身是血被人追杀的他,像是自己每逢雨夜,未食薜参药丸一般惨淡痛苦。她舍不下他,便出手相助。 姨母病入膏肓前,她欲去寻不周,但却恐自己拿不到丹药,回来又见不到姨母最后一面,她承认自己懦弱,平庸,太过娇气。 现下,她要不顾一切去救他,她不想再看到死亡,她要他活着。 果然,一座临湖青山,有多株栗树。 他落地,四下寂然,唯有山间清风,鼻中皆是草木果香。他循着可以作为容身之处的地方,越走近一个山洞,越能感知有出自仙人的血腥之气。 他眉头紧皱,莫非涪沧受伤了?他急切地行至山洞口,血腥之气更为浓烈。 仙人之血液,由仙脉所生,血腥之气十分特别,若重伤不愈,仙脉则毁。 他小心翼翼步入山洞,见一男子,正席地躺着,衣袍像是天庭所制。那人正昏睡着,头发有些凌乱,身上多处伤口,血迹斑斑,看得人心寒。 “未……阑兄。”他将他看得仔细后,才发现这受伤之人,是自己在天书阁的师兄未阑。 他记忆中的未阑兄,很爱迟到,也有些不学无术,沉默寡言。师祖是随和之人,也不愿强求他,便由着他的性子。 却不曾想到他天性如此逆反,竟敢在天庭公然反对天帝,还损毁神树。 未阑极力想要清醒,见到许久未见的师弟,一惊,“空尘?” “怎会用刑?”空尘施法为其恢复伤口,但因伤及仙脉,已是徒劳。 “我被抓入狱后,不服仙卫给我上金刚锁,天帝知晓后,即刻给我用了鞭刑。我本在悦华园与延柬对战后已受伤,所以新旧伤重叠,仙脉有损。” 近来,空尘因急着下凡,便闭门埋头处理本就堆积如山的事宜,都不曾听闻未阑逃逸之事。 “这可如何是好,天庭的丹药皆有记载,我也不可随意取用。” “无妨,我将命数看得随意,你不必担心。”他忍着多日来,愈发溃烂的伤口所产生的疼痛,“你还没告诉我怎会在此。” 他想了想,还是说道,“那日楚戈说,我在人间的一位故友,所居之地已面目全非,我不放心,就寻着时间下凡来了。” “她给我留了标记,我便寻到了这里。” “你……说的那位故友……可名涪沧?” 他见他的反应便知晓他们彼此熟识,未等他回答,接着说道,“是她救了我,因天卫的穷追不舍,她毁去幻境,带我逃到这里。” “她……现下在何处?” “虽然我不想再牵连你,但我想涪沧一人之力恐难过不周那关,若你不急着回天庭,可否去助她脱身?” “不周竟还活着!她为何要去那里?”听罢未阑的话,他极度担心涪沧的安危。 “……她说要为我求药。” 第23章 云梦泽旧事 (七) 未阑和姐姐未芫是昆仑宫收养的仙孤,两人自小在王母的宫殿,洒扫,培植草本,日复一日地为了能被送往天庭而努力,以为唯有如此才会生存无忧,不受人欺负。 可他不曾想到,身份的卑微,致使这一切终是虚幻。 他因乖巧听话,按王母的指令,将被送往天书阁习艺。而姐姐却因一日,犯下对东海来客的大不敬罪名,被王母斥责,处罚于东海做奴,无召不得回天界。 之后,他如何求王母收回成命,都无果,他早该知道,天界之人皆那般无情无义,各自为营,谁都不愿因谁而损自我利益。 但姐姐无辜,他想不出有何法能从东海救出姐姐,去天书阁习艺,去天庭做仙官,这一步步走来,懦弱顺从的日子还有多久?直到那日他反对赐婚,不顾一切与天界之人斗争,他醒悟,他会有救出姐姐的一天。 “师兄,此地颇为安全,你且在此疗伤,我去虢州找楚戈打听不周的消息。” 空尘是天庭重臣,若是天帝得知,空尘助己,便是大罪,他极为不安。 姐姐的离开已让他痛苦许久,若是再连累了师弟,此生还有何面目苟活。他泪目,愤然用拳头砸着地面。 空尘即刻飞去虢州之阆山,楚戈的宫殿本在虢山,但他挚爱阆山,也需时刻准备洛水一战,故此,事宜渐渐都转到阆山来处理了。 楚戈听罢,便直言那名涪沧的女子真是胆大妄为,不周的脾气甚是古怪,养了一只蟒怪来护院。难以接近,就算有法力高强的人斗过那蟒怪,但却在入院刹那,被那老头子的机关伤及,最终狼狈逃开。 不周是被剥去仙脉的仙人,被贬下界,却得心魔相助,修炼得道,入了妖界,许多妖怪皆听从他的调遣。 关于他的故事,要从仙师无双讲起,当年的无双只是个在仙山敲钟的小仙,而不周却是能洞悉人间灾难,亦可推算出天命的普安神君。 他野心太大,因得天命感应,便想要取代天帝,私自与魔界主君,心魔合议,于一日,利用东海巨灵石制成的天界圣物:通天神柱,将魔界的邪气弥散于天,致使众仙失心智,互相残杀,如此他们便可坐收渔利,再割去天帝的仙脉,助自己修炼。最后与天外仙山的圣祖,神尊一战,彻底毁灭天界。 但他也是愚笨至极,那能使结界相连的通天神柱,岂是能轻易被盗走的,那名无双的小仙弥,看出不周的叵测心机,连夜告知了闭关中的圣祖。如此一来,将不周与心魔的诡计悉数扼杀。 不周还想冒险一搏,却被圣祖弹指间,损毁了仙脉,但圣祖毕竟心慈,未按天律处罚,而是念在他已年老,且在任职期间无过失,也未曾有何恶果,便贬他出天界,断了他的舌头,丢进妖界,自生自灭。 而那无双因此事立了功德,被圣祖收为弟子,之后成了一位潜心修道又得道的仙师,直至后来遇上仙子槿芩,不过那是一段悲情故事,惨烈孽缘。 无双身在空门,却破了心戒,浮屠坍塌,粉身碎骨。 “当初圣祖未将不周按天律处刑,真是极大的失策,他本就法力高强,又得天命感应,即便剥去仙脉,也有修为,如今他入了妖界,更能与魔界亲善,两界联合,这天下要大乱啊。”楚戈还在为长右之事费心思,若那不周还欲逆反,便是另一个极大威胁。 “不周,现下在何处?” “他刚被贬下凡时,我爹便派遣鬼仆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但他极其狡猾,又得魔君相助,竟一夜之间,不知所踪。” “为何涪沧知晓不周的踪迹?” “许是曾经有何瓜葛。” “我在此等鬼仆打探消息,你且拿着这些药丸,去栗山守着未阑,他元气大伤,我的药并不能使出多大效力。”楚戈将一个小药壶交于空尘。 空尘愁眉紧皱,淡淡道,“若得了消息,遣鬼仆来告知我。” “你也不必太担心,既然涪沧有心去找他,定有准备。” 不周被贬后,得魔君相助,在一个地形极其复杂的多妖之谷中,建了居室,将山中的妖怪,都驯化成奴仆,其中一只蟒怪也被魔君做了法,成了不周的舌头。 他与涪沧的姨母曾相识与天庭,有几分情意,也是有缘,姨母去寻薜参时,正巧遇到不周,因怕云梦泽被仙人察觉,并不敢与不周联系频繁,只是约好若有难去寻他相助,如此姨母才让涪沧在有难时,可去那妖谷。 不周所居的山谷,皆在他的布控之内,涪沧在离其五里地时,便有小妖通风报信,但未有妖怪拦下她,许是她此刻所乘的坐骑为不周相赠。 那蟒怪身上是形态各异的花纹,宽度足足有两个碗口,长度也是骇人,说出的话,非男声非女声,听来如同鬼魅。 它引着涪沧沿着若隐若现的石头路行进。此地别有洞天,外在看起来毫无异样,内在却妖怪遍布,机关重重。 不周的居室在一条暗河中央,巨石所建,很是诡异。 “姑娘,主公的住所到了,请等候通报。”明明说话时是一个非男非女的声音,但说完话后所发出的笑声却有着人间花楼中老鸨的邪魅。 这暗河,流着黑色且粘稠的液体,流速缓慢,无源头也无尽头,仿若死水,但并无恶臭,只是时而浮现出一张张人脸,涪沧忍不住战栗。 “姑娘不请自来,是有何事?” 她转身,见石门洞开,一个白发的老者着厚重黑袍,胡须快要曳地,不笑不语。他身后的蟒怪在帮他说话。 “姨母枰广在离世前,曾对我说,若我有难可去寻你,这便是姨母留给我的木雁。” 她见他眼中有一瞬间的惊恐与哀伤,但转瞬即逝。 涪沧从怀中掏出这只方才化为活体,将她带至此处的大雁木雕。 他接过,依旧是那只蟒怪替他言语,但声音像是从不周的身体中发出的,“我等候那么久,以为她会自己来找我……” “她的坟茔在何处?” 涪沧不解,这老者能与姨母有何瓜葛,“还未安葬,一直将姨母所化的五色羽放在锦袋中,随身携着。” 不周苦涩一笑,将木雁又递给涪沧,“随我进来吧。” 那洞中有一座大丹炉,陈设雅致,他坐在白玉席上,那巨蟒顷刻间化为一个着华服的丰腴女子,身段婀娜,规规矩矩立在不周身侧。 “要我如何助你?” “我可以先问您一件事吗?”涪沧想解心中疑窦。 “若是想问关于你姨母与我的往事,恕我不能回答。” 许是他想守着什么秘密,涪沧便知趣道,“失礼了,老先生莫怪。” “我见你并无病态,可是想求药助人。” “是……我有一位友人受重伤难愈,我并无救人之法,所以……”她琢磨着不周的神色。 “我的药,仙人可吃不得。”他忽地有些严肃。 “这……” 他挥手示意,那蟒怪化作的女子便退下了。 涪沧慌了神,这可如何是好,她能求助的人便只有不周了,“老先生,真的没有医治仙人的药吗?” 他不答话,兀自喝着桌案上的茶。 那女子捧着一只紫玉匣子款款上前,恭敬地递给不周,不周将它放在桌案上,“医治仙人的药只有天庭才有,我制的药只对凡人和妖魔有用。” “况且我不想医治任何仙人,但我与你姨母有诺在先,可助你救他,只是……” 听罢,涪沧欣慰,尚还有希冀,“老先生只管交代如何医治便可。” “容我想想。”他神色凝固,由纠结生出一丝痛苦,但随即也消散了。 “你既来寻我,便是定了心思要去救你的友人,我也不想让你无果而归,只是这救人之法,若你姨母在世,她决然不会答应。” 他打开玉匣,里面是一只体内好似有金光的甲虫,如在深眠般,外形普通。 “这是做了法的金蚩虫,你用掌中血诱它醒来后,将它放在背脊处,它会啃食你的仙脉,如此,你再把它放在你所救之人的背脊处,便可疗伤。” 不周关上玉匣,深沉如夜,“我给这金蚩虫下的便是移仙大法,能将仙脉相移。你方才说他伤势过重,那便是要你将近半寸多的仙脉才能助他康健,你可要想好。” “仙脉于我而言,可有可无,但若是不救他,我余生便遗憾不已。” 她还真是东鸾族的孩子,赤诚果敢,如枰广一样重情重义。不周看着眼前的妙龄女子,心中有所思。 “这金蚩虫只会移仙脉,并不会伤你。”他宽慰道。 “谢过老先生,若您今后想要祭奠姨母,便培植一些桃花吧,她生前最爱此物。” 第24章 云梦泽旧事 (八) 不周目送涪沧的离去,心海翻腾。 身后的女子再次化为蟒怪。 “枰广啊,枰广,你为何先我一步而去,你若走了,这天下我便再无知己。”他闭眼,强忍着眼泪。他听到蟒怪为自己说出的话,思及那女子的容颜,那曾在天庭与她吟诗对月的日子。 涪沧抱着玉匣,乘着木雁飞向栗山,因数日的劳累,她已体力不支,正欲浅睡片刻,却听到耳边风声大起,她猛然惊醒,回头看去。 两名天卫正持仙矛,迅疾而来,她只好收回木雁,寻着地上的隐身之所,但那仙卫已追上来。 “妖女,哪里逃!交出未阑饶你不死!” 她抱着玉匣不便使出仙法,只能躲闪狠厉刺过来的仙矛,因躲闪不及,已受轻伤,她单手使出仙法,击退仙卫,得暂时逃生之机。 但那两名仙卫穷追不舍,她已精疲力尽,一只长矛,直直地刺来,她无力躲闪,等待着疼痛袭来。 忽地,眼前一黑,原是一道黑风将她与仙卫隔开,顷刻间,那黑风又变为一个披风,将两名仙卫打伤,裹起她飞走。 她紧紧地抱着玉匣,这披风里渐渐出现一个男子。 “纪风,你怎会在此?”涪沧望着他,微弱言语。 “这里与槐山相隔不远,我察觉有不凡之人靠近,便出来看看,不曾想是你。”他似笑非笑,拥她更紧,也抱怨道,“你方才同那两个仙卫打斗,可算是扰了我的清寂。” “不过,他们为何要追杀你?” “没什么,你不要过问。你回去吧。”她脱离他的怀抱,故意装作很精神的样子,“今日谢你相救,来日报答,我还有事,先走了。” 纪风清冷的性子,见此,便径直回了槐山,继续品画弹琴。 涪沧回到栗山,累得抱着玉匣,席地而眠,醒来后,已是深夜,洞中烛火微明。 她不敢相信,此刻在这洞中见到那个曾扰她心弦的男子。 她止步不前。 “你……回来了。” “你……为何在此?” 空尘上前,看着受伤虚弱的涪沧,心疼不已,她当真是不要命了,去寻了不周。 “那不周可有为难你?” 她放下玉匣,才想起要查看自己的伤势,还好只是伤及皮肉,“未曾,这些小伤是半途中遇到仙卫所致。” “都是我的错,是我每每都在连累你。”未阑情绪波动,咳出血来。 她连忙去扶着他,这一举动空尘看在眼里,滋味万千,他竟不如一个女子勇于付出。 “我说过了,救你是我的决定。”她绽开笑颜,“幸得,已寻到药物,只是需养这灵虫几日,才可起效。” 空尘打开玉匣,看着肚里有金光的甲虫,十分不解,“这不过一只寻常虫物,怎可医治仙人。” “这灵虫看似普通,实则大有疗效,且等我将它养些时辰。” “你要如何养它?”这虫来自不周,他十分担心会对涪沧有所不利。 “交于我便是,我在老先生那里学了养虫的术法。” 未阑也知不周的诡计多端,他并不相信不周会有如此好心,“他怎会助你?” “好了,你们不要再问了,能救人便可,无需这么计较。” 涪沧说完,抱着玉匣,离开了,这栗山多山洞,她便寻了一个,意欲即刻割破手掌,使灵虫醒来。 空尘放心不下,欲随她去,问问清楚也好,免得担心。 但身后的未阑叫住他,劝他说,男女有别,夜深了,女子该有自己的事做。 那灵虫,果真不凡,闻到她的血后,顿时醒来,将血吃得干干净净。它体内的金光遍及全身,她有些忐忑地将它放入背脊处,起初只是轻微的疼痛,但随着那灼热的伤口越来越深,她疼到难以压制,思绪混乱,终于叫出声来,这疼痛有别于她的心疾之痛。 未阑与空尘皆听闻到这山中回荡的隐约声响,空尘出去查看,寻着断断续续地女子惨叫声,他寻到此山的一个洞口,洞中微红光芒。 涪沧上身赤裸,身上有些许伤口仍在流血,腰间围着一件外衣,半跪在地上,叫声凄厉。 他也顾不得男女戒律了,欲替她整理衣衫,却见那本是黑壳,腹中金色的甲虫,现下却通体金色,诡异不已。他徒手在她的背脊处抓住那虫,将其狠狠扔开,那金光顿时消散,虫子翻身在地。 涪沧晕在他怀中,口中喃喃道,“护好……那……灵虫。” “你到底在做什么?”空尘不可遏制地朝她大吼,那甲虫分明是在蚕食仙脉,此女子如此任性妄为,让人挂心。 “你到底是谁?”他是多么想知晓涪沧的所有,她究竟是从何而来,是个怎样的女子,为何总要使他这般牵挂…… 那夜之后,涪沧醒来,知晓灵虫之事已不能隐瞒,便作出解释,那甲虫名为金蚩虫,可让仙脉加以转移。 空尘发怒,斥责她的鲁莽,若是那不周存心陷害,只为用金蚩虫收集仙脉,加以修炼,天下岂不是要大乱。若真是那不周好心,她丢了仙脉,便是凡人,那心疾更是顷刻间要其性命。 未阑万分愧疚,他实在不愿这个与自己有大恩的女子,再为自己丧命。但事已至此,她默然以灵虫为其疗伤,所幸伤势大好。 空尘失落至极,竟要以女子的仙脉来治愈师兄,而自己无能无力,无从付出。 他许诺涪沧,自己将用余生保护她。 但涪沧不辞而别,她救未阑绝非想要得到任何回报。 而对于空尘,她也不想让自己深陷情劫之中,即便对他有意,但无果的孽缘,终究使她害怕,怕有一日,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像她那样自小无爹娘相伴,遭到遗弃的孩子。 她失去了约半寸仙脉,仙法渐渐不再随心。眼下她并不知道能去哪里,云梦泽已毁,自己也无故人,一瞬间,她十分孤寂,从来没有过的孤寂,这天地如此广袤,却无栖身之地。 她尽力飞得很远很远,然后落地,沿着一条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人间正值三月末。 白衣少年牵着一匹良驹也走在这条小路上,他见前方有一位背负着简朴行囊,比自己年纪大的女子,欲上前问路。 “这位姐姐,晚辈有礼了,请问前方过祝箩桥后,是否南行不远便是边春山?” 涪沧看着这位正拱手求解的英气少年,“你去边春山作何?” 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有着可爱的笑容,“听闻边春山里有温软桃花,这个季节赏游是极好之事。” 桃花,涪沧不禁想起姨母在云梦泽为她培植的那几株,现下姨母的坟茔尚无着落,该去寻一风华之地入土为安。 “我也是行在路上之人,不知你所言的边春山在何处,不过,我倒想问你,小小年纪不伴在爹娘身边,怎远游只为赏玩?” “我……”他的笑颜添了几分苦涩,“我不知爹娘是谁,自小都是一个丫鬟姐姐照顾我,但去年我过完十岁生辰,她便嫁人了……” “无需介怀,这人间,青山长河也孤寂,不如我们同行,你唤我姐姐可好?” 他连忙孩子气地紧紧抱着她,兴奋地直唤涪沧,姐姐,姐姐。 她拥着这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少年,眼中噙满了泪水,心中感慨,我涪沧何德何能,也蒙天命垂怜,得到了一个可爱的弟弟。 涪沧骑在马上,看着弟弟牵着缰绳,不时笑着看自己,“小知,你上来坐一会吧,姐姐想下去走走。” “姐姐,要下来吗?那我扶着姐姐。” 过了一座名为祝箩的桥,不远处的山顶处有点点粉红,桥下的流水中也染了胭脂之色。 “姐姐,那座山可能就是边春山,听闻那山上有人间最美的桃花。” “你挚爱桃花吗?”她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小知的手。 “我并非爱花,只是我的丫鬟姐姐对我说过,身为男子要四海为家,过得潇洒快活。” “她还说人间因为有婚丧嫁娶,生老病死,所以没有谁会一直伴着谁,但万物生灵却可以。” 他天真无邪地笑,“有最美的桃花,那便也会有最好吃的蜜桃了,哈哈哈哈。” 涪沧听到这番话,不知该作何感慨,她捏捏他还有些肉肉的脸,“今后,姐姐会陪着你。” 那小小少年点着头,又撒娇抱着她,“我也会陪着姐姐。” 涪沧与小知行到边春山山麓,这里有一些村舍,陌上花开,水流潺潺,真是个宜居之地。 山顶上除了桃花,还有一尊庙宇,村人说是一个外地而来的男子所建,香客多为这十里八乡的村民。 那男子自称墨白。 他于某日来此,见边春山山顶的桃花林,不忍离去,用悉数银钱,建了那回音庙,供人上香祭拜。他是庙主,也是回音庙里唯一的居士。 第25章 悲欢各自觉 宛柒挥手,仙障起,正殿里寂然无声,他看着竹简上的文字,并不理会她的作为。 “那日,我回宫一直在想你为何要骗我,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她冷笑,发间的步摇曳动生辉,珠光绝伦,却与她此刻的模样毫不相配。 “难道你的那些作为只是想从我这里拿到几丸仙丹?”她怒气撕咬,“空尘,是你招惹上我的,你以为我就这么容易放过你!” 他终于抬起头,看着一向温婉清丽的女子,如今因自己而面目全非,心里些许亏欠,“宛柒,过去的一些日子,确实是我行为有损,抱歉……” 她苦笑,夺过他手中的竹简,眼里是怨恨,“我本来安安稳稳的一生,为了你活活被人笑话,你竟然这般不在意!” “戏是你挑起的,用了我作配,那就由不得你来完结了。”她邪魅一笑,身上的幽香仿佛成了惑人心扉的烟雾,使人窒息。 “你……想要作何?” “你欺我情意,夺我清誉……”泪水顺着她的眼角,落在书案上,“你既然不曾爱过我,那就休怪我对你怀恨在心了,我有半分龙族血统,你该知道龙族之人向来恩怨分明。” “生而在世,为何要这般执迷不悟,我知此事我亏欠你,你要如何报复,我无话,但请你一定不要伤及他人。我的错,我来承担。”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既知如今,何必当初,你当然要为你做下的事担责,不过……”她将那卷竹简放在桌案上,邪魅道,“空尘,最好的法子是我让你负尽天下人,让你生生世世疼痛。” 她走出火云殿,抹去屈辱的泪痕,“把我当做木偶玩弄之人,我定要让他万劫不复。” 他从未料到与世无争,本分柔弱的宛柒仙子,竟变成恶毒之人。他极度后悔自己的作为,为了那几丸仙丹,若是伤及他人,便是顷刻间结果自己的性命,也无济于事。如今身边只有烬儿一个亲近之人,难道她要报复她,他不敢去想。 他步伐急促,只为看到,那日瑶池盛宴被他故意伤害,多日未见的烬儿完好地在卧房里养伤。 她已在卧房静养多日,伤已全好,祖云时常陪她,带来很多吃食。 她未曾大量走动,这般惫懒,竟觉得应是增重了不少,便是怎样也不肯再吃了。祖云见她着实无聊,碍于她在蟠桃宴上声势浩大地露了脸,也不好带她出去走走,只好,使出他的独家秘艺,吹陨。 之烬在人间的时候,听过伶人吹陨,不过他们的曲子都没祖云吹得好听。 “怎样,被我的乐艺震撼到了吧。”他傻笑着,等着之烬夸他。 “听真话还是假话?”之烬挑眉道。 ”看你这样肯定又要损我。我不听了。” “哎呀,我哪有这么不通情理啊,人家想说你吹得着实好。”之烬故意撒娇,扯着他的衣袖。 他显然没想到她还会这样的举动,笑到岔气,“你去哪里学得这些,我疙瘩要生出来了。” “喂,别扰我兴趣啊,我只是觉得听你的曲子,特别畅快,想多听一会儿。” “你有些样子还真让人招架不住。听好啦,现下我要吹的曲子名为《?琈》。” “这名字,怎么这么难念,是何意?”之烬趴在书案上,看着窗外隽永霞光。 “?琈是一种玉石,有个女子死后,便把魂魄藏在里面,不去转世,还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唱起歌谣,吓到了很多人。阎罗王命人将其带回地宫,用刀将其劈开,石头骤然碎裂,女子哭泣不止。” “阎罗王很生气,问她为什么不好好投胎转世,非要藏在石头里吓人。”他见之烬听得入迷,暂且放下陨,“那女子说,我不要死在他乡,我要回我的故里。” “你猜那女子为什么要这样?” “落叶归根?” 他摇头,神情多了一丝垂怜,“那个叫孟兮的女子,生时,是个灵婆,算命为生。因替人卜到了一个天机,故而糟了天谴,被雷劈死了。她或许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用巫术将自己的魂魄藏于玉石。” “什么天机?这么严重。” “天机不可泄露。”祖云故意摆起谱来。 遇到这种时候,之烬就要拿出杀手锏了,她顺手抄起书案上的玛瑙镇纸。 他见状,忙求饶,“我都说了,天机不可泄露!我要是遭雷劈了,你就见不到我了。” “谁让你讲这个故事的,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打残你。” “看来是我太宠你了,你才如此对我。”他的脑袋被之烬狠狠敲了一下,他吃疼地开始反抗,力气惊人,翻身将她压在他身下,将她的手禁锢着。 “你要做什么?”之烬瞪大双眼,看着祖云眼神迷离地望着她,顿时头皮发麻,她从未见他这般。 她手中握住的镇纸砸在软软的席上,祖云的吻也在她的呆滞中落在她唇上。 空尘在轩窗外,见到这一幕,脚步顿时停住,思念与担忧都在此刻纠结于心,成了一把火,烧在他心间,冷汗淋漓。 他无奈,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回寝殿。 若是祖云能够娶烬儿为妻,或许所有的担忧都能消弭,宛柒再如何算计,也不敢伤天妃,可是烬儿真的能够成为天庭皇室之人吗?这是保护,还是让她走向深渊。 烬儿,我真不知,我这一生到底做的什么事才能称为好。我迷失,不知护我们周全,护这世道平安,为何这般难…… 之烬将他的唇瓣咬出了血,他却还不停下自己的胡作非为,她的法力不如他,挣脱不下。 血腥气弥散,他终于起身,坏笑着搽去唇上的血。之烬得了自由,连忙气恼地还击,他又制住她,轻声道,“还想来一遍?” 之烬连忙弹到离他三步远,恶狠狠地看着他,“你给我滚,无耻之徒。” 他丝毫不羞愧,拿起书案上的陨,“你还想听那个天机吗?” “刚才就算是你给我的谢礼吧,我可是为你去过神牍塔偷看了天机的,你可别忘了。” 之烬虽然气到极点,但一想到他确实帮过自己大忙,也从未谢过,“你想要报答,难道就不顾男女有别吗?” “我亲吻我喜欢之人,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你……真是……”面对这般伶牙俐齿的人,她还真是得吃哑巴亏了。 “好啦,我给你讲那个天机赔罪,别生气了,你看我脑袋都快被你打破了。”他靠近之烬,侧身给她指他方才被打疼的地方。 之烬瞅准时机,重重向他屁股踢了一脚。 祖云顿时狗趴在地,怒气上头,“能不能有点君子的作风啊!” “那你方才的所作所为是君子吗?” “对不起嘛,我错了,之烬姑姑别生气了。” 见他方才那么狼狈,之烬气消大半。 “来来来,我给你讲那个天机。”祖云讨好道。 第26章 ?琈不知重 祖云说,那个叫孟兮的灵婆给宫里某位娘娘卜卦,算出了下一任继位的皇子,致使那娘娘谋求算计,逆了天道,故此引发皇宫战乱,民不聊生,简直是人间地狱。 孟兮,曾与同乡一位武将两情相悦,无奈,那男子接到宫廷一旨密诏,宣令其入宫。 那男子本不愿,但为了保护家门及恋人孟兮,只好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被刻上丑陋脸纹,服下需完成帝令后才能解毒的药丸,成为号称“重影”的暗卫,剩一条由不得自己左右的性命。 孟兮等啊等,等到早已过了妙龄。 她思恋的男子还是没有回来,她不再等,而是倾尽心血四方打听,却依旧无果。后来,那男子偷偷在她卧房里放下一盒上好的胭脂,她托人看它的来处,才知道出自都城,便去都城安了家,只为寻觅他。 她梦见那男子来找她,对她说,他不得已做了帝王的暗卫,他负了她,请她回故里等他,他的魂魄会回来找她,说完顿时化为一滩尸水。 聪慧的孟兮理清前因后果,刻意传出消息,说自己能通天晓地。 果然有人来求她算出下一任帝王是何人。她为报复,设计借刀杀人,间接害死了未来帝王,却不知这一步棋,毁了生灵,泄了天机。 其实那男子违了帝令未去谋杀一个被诬陷的叛臣,本该毒发,但被一个善鬼救了,放在悬崖下的石洞中,百日后便可醒来。 孟兮被雷劈死刹那,用巫术将魂魄藏在祖传的一块通灵?琈里,夜夜因思念无处寻迹的情郎,悲哀地哼着歌谣,真是吓煞人也。 阎罗王听了孟兮的言语,可怜她,因她是名门之后,有微弱仙脉。前半生在故里教人如何耕作才顺天时,恩德广布。虽后来做了错事,成了恶鬼,转世必入猪狗等畜生道。阎罗王恩赐她守在黄泉边给人唱歌,算做一种破除心瘴的修行。 《?琈》便是她所作的思念之曲,她想回故里,深深怀念妙龄时与情郎在山间策马狩猎,在田间培植瓜茄。 ?琈不知重,公子归何处; ?琈不知价,公子情难负; ?琈?琈生华光,年月年月几多长; 莫愁生死两相别,芳心寸寸不舍郎。 那三三两两步向黄泉之魂,听了已容颜生尘的妇人,还情意绵绵地唱着这首柔情万千的曲子,都被打动了,叹着,孟婆,你该去喝些忘川水再死呀。 真不知道,这久居天庭的祖云,哪里听来这故事,或许因他喜爱乐曲,托人专门去学了谱子。 孟兮是个长情之人,她唱的《?琈》,在唱她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在唱这人间的纷纷扰扰,不如心意。 之烬因此曲深受感动,她能从那乐音中尝到,爱一个人,百转千回,朝朝暮暮的疼痛。 孟兮为了不忘与情郎的这一生,不愿转世,守着彼此回忆,想着会不会有一日和他重归故里。 不过,那救孟兮情郎的善鬼是谁? 祖云也不知晓,之烬想着若有一日能见长棣,要问清楚。不知长棣在人间过得如何,彼时人间又是什么时节呢? 那种叫百日复生的酒,好喝吗?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人间和天庭的故事,各有各的婉丽。 紫弥宫,天后娘娘正在处理事宜,见宛柒前来,想起蟠桃宴的事,眉间几分不悦。 司女接过娘娘方才阅看的文牍,放在书案上,起身立于其身侧。 “臣宛柒,拜见天后娘娘。”她规矩行礼。 “何事?”天后华贵雍容,端庄坐于席上,摇着一把玉柄金丝团扇。 “数日来,臣深知那空尘绝非良善之辈,故而去查,果然,他的随侍之烬与祖云殿下有染。” 天后怒气横生,扇子摔在宛柒的发髻上,跌落在地。 “给我住口,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污蔑天帝太子和天庭重臣。” 侍奉的仙娥见此,吓得径直跪在地上。 宛柒却并未惧怕,反而诡计得逞般,她接着说道,“臣所言绝非虚妄,天后娘娘若是不信,可遣司女去查察。” “此事,我定会暗查。宛柒,以后行事决不可这般无礼。” “臣只是禀明事实,天后虽明断是非,但这天庭杂事未免能处处留意,今日,臣冒险来告,望天后娘娘知臣心意。” 天后扶额,挥手,衣袖上是天香牡丹纹饰。 “臣告退。” 天后不是不知那日之事伤及宛柒,其欲报复。这宛柒真是为了空尘,性情大变,何必呢,如此年纪,心肠便生出歹毒,往后会如何,怕是天庭一大祸害。 司女毓桑,替天后重新摆好文牍,“娘娘方才为何生那般大的气?” “本宫的后庭,何时容她放肆。” “她确实有违德行,娘娘本有戒律,一切要以天庭和睦为重,她这样搅动风云,只为私仇,不把娘娘放在眼里。” “以前当真是小看她了。” “祖云和空尘的随侍之烬可有逾矩?” “祖云殿下虽常去火云殿,但都有空尘在其中,绝不会有何问题。” “祖云虽不是本宫亲生,但由本宫养大,也是天帝属意的储君,万不能出差错。” “娘娘若放心不下,毓桑可去告诫殿下。” 她抬手示意,不必如此,“情窦初生,无可厚非,本宫信他知晓自己的身份。” “不过,她倒是提醒了本宫,那名为之烬的女子怎会让祖云如此钟意。” “许是那女子古灵精怪,让殿下觉得有趣。” “罢了,既然是空尘的人,想必他自有分寸。”司女扶天后起身。 “其实娘娘还是要告诫殿下,毕竟那女子不是天界之人,且未入仙籍。” “去柏青宫。” “是,娘娘。” 天后仪驾行至柏青宫,入宫时,仙娥回禀娘娘,殿下尚未归来。天后本欲离开,祖云却正好回宫,见天后在此,立即行礼。 “今日来看看云儿,训了宫娥几句,竟不提点殿下记得时辰。” 祖云依旧拱手,“谢母后教诲,但这柏青宫凡事都由我做主,请不要牵连宫娥。” “主仆同心,方成大事,由你做主是规矩,但宫娥在这宫里,若不察言观色,灵活应变,便是惫懒。” 祖云扶天后步向正殿。 毓桑对祖云说道,“殿下近来可是常去火云殿?” “司女此话何意?”祖云料到她言语之意。 “殿下明知故问。” “若是母后觉得儿臣与之烬不相配,臣不见她便是,若是相配,还请母后赐婚。” “殿下疯了吗?之烬不过是一个凡尘妖女。”毓桑言语有失。 天后刻意缓和语气,“你是储君,未来的天帝,你可以喜欢任何女子,但你只能娶和你一样身份尊贵的女子。” “儿臣知晓,今后儿臣不见她便是。” “这并非是你的诚心之语。” “儿臣自小便由母后养大,您知晓儿臣的秉性,绝不会违背您。” “你不曾违背我什么,也不曾求过我什么。你是孝顺的孩子。” “本宫既然是你的母后,便也要了你心意。你的身份确实不能纳她为妃,但赐她做你的宫娥,侍奉你,也可。但此事你要求得空尘的应许。” 祖云欣喜,行跪礼,“儿臣谢过母后。” 第27章 风云初乍起 今日,满脸坏笑的祖云去了火云殿正殿,星君示意之烬退下,她便在亭中踌躇,不知这祖云又打什么鬼主意。 果然她猜中了。 祖云说,他求了天后娘娘要让之烬做他的宫娥,气得之烬咬牙切齿,想对祖云拳打脚踢,但自从那事以后,祖云懂得反击,之烬便不敢轻易惹他了。 就算被打死我也不要离开火云殿,去做柏青宫的宫娥,哼。之烬捶胸顿足地瞅着依旧悠然自得,好似并没有发生什么的星君。 星君来劝她说,这是天后娘娘的恩赐,在这火云殿再怎么做宫娥也无出头之日,要是去了柏青宫,说不定差事当的好,能得到天后娘娘的提拔,届时入仙籍,成为天庭正儿八经的小仙子,这是多大的幸事啊。 说实话,之烬被诱惑了,但她又坚定信念想了想,我可是星君的人,我不能为了几分名利就放弃对我恩重如山的他。 祖云并未强求之烬,可是星君却一个劲儿地催她走,如似逼迫,因祖云老是到火云殿找之烬,扰得星君没法专心处理事宜,更别说修炼了。 之烬趴在正品读诗词的星君身旁,扯着他的衣袖,直呼,就不走就不走,你赶我也不走! 星君无计可施,只好无语,但见她这样耍赖,毫无女子家的恭顺,便直摇头。 不曾想到,祖云诡计多端,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竟然搬出了天后娘娘。 天后娘娘的近身司女毓桑,亲自来传口谕,命之烬此后先行侍奉于柏青宫,日后再回火云殿。 之烬知无法推脱,只能不情不愿地接受了。 星君自始至终都未与她多半分言语,那蟠桃宴上割裂在彼此心间的伤痕,在她身上未得到痊愈,而他是不是也如此呢? 临走时,之烬行跪礼,“星君,之烬今日暂别,望您珍重。” 说完,她深深叩拜。 柏青宫。 祖云见之烬换上了柏青宫宫娥的装扮,直夸她,果真是个美人,以往太过素雅了。 要是换做昔日在火云殿,祖云说出这句话,她真不知要对他翻多少个白眼,但现下她寄人篱下,唯有低眉顺眼。 祖云要朝会,还要去天书阁研习,而之烬被拨到书楼,做了伴读。 他看书时很是认真,之烬还以为祖云是那种不学无术的人,这也难怪他能记得那么多的故事。 这里有很多规矩,祖云行事稳妥,十足的储君风范,和那个在火云殿与她打趣的人,完全不同。 之烬感慨,这柏青宫好似并未如她预料那般风云莫测。 这里的宫娥都很顺从,也不多话,对她皆友善。 她为祖云整理文牍,伴他读书、写字。他很少同之烬说话,之烬也未曾主动言语,彼此相安无事,倒也不错,只是她多日不见星君,挂念萦怀。 因祖云在书楼时,喜清静,便只有她伴读在侧。 今日,祖云从天书阁回来时,时辰已晚,之烬欲回卧房休息。 之烬出了书楼,见祖云缓缓走来,她问道,现下可还要在书楼停留,他点头,之烬便与他回了书楼。 因祖云要是当日有不明晰之处,必耿耿于怀,非得十分了然,才肯罢休,便有在书楼晚课的习惯。 之烬随祖云走了几步,总觉他神色不安,有些奇怪。 专奉宵食的宫娥举了承盘来,看了一眼手撑在书案上,闭着眼睛,像在养神的祖云,轻声说,“之烬,殿下这是怎么了?” 接过她的承盘,之烬默然,“许是今日太过劳累,时候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那你好生侍奉,我先去休息了。”她对之烬一笑,再向祖云行礼,“殿下,奴儿告退。” 之烬仔细将宵食摆放在书案上。 祖云却一把抓住之烬的手,眼神慌乱。 “你怎么了?”之烬意识到他此刻很是异常。 他施法,设了仙障,紧抓着之烬的手腕,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她片刻失神,甚至惧怕,“你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他痛苦地看着她,瞳孔中波涛翻动。 他忽地,毫不留情地将之烬压在席上,她拼命挣脱,而他呼吸急促,好似在克制什么,直至完全压抑不住。 他吻着之烬,她吓得,大声喊来人,可因有仙障,无人应声前来。 “祖云,你放开我,放开我,我求你了……”之烬知晓他此刻想要做什么,但她却难以阻止。 他吻着她脸颊的泪水,撕裂了她的衣裙,他有片刻迟疑,但还是继续了他的动作。 她自嘲从未看清他是怎样的人,她后悔到柏青宫,后悔来这天上。 “你们在做什么!来人!将这妖女打入天狱!” 仙障骤然消失,天后用法术将祖云安抚下来,他静静睡去。 而她,神色颓废,衣衫不整,被狠厉的仙卫押下。 火云殿里。 听到她因诱惑太子被押入天狱的事,他气急攻心,一拳将书案砸裂。 那日祖云告诉他,若是之烬能去柏青宫当差,对入仙籍大有裨益,还可得他的庇护。 空尘虽难舍,但一想到自己尚且有罪在身,便应许。 可谁知竟让之烬深陷囹圄。 要如何才能让她平安无事?他后悔当初将她带到天庭,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怎么?这戏才刚刚唱起来,你就不想听了。” 他抬眼,看到宛柒似笑非笑,一副可怜他的样子。他心中一惊,事出有因,而这因难道不就是她吗。 “是你!” “对啊,是我,疼痛的滋味不好受吧?” “你做这些事,便得欢愉?”眼前不可救药的她,正炫耀着自己的罪孽。 “忘了我说的话……没关系,我会让你记得牢牢地,到死都忘不了。” “想知道,我怎么布的局吗?”她笑起来,面容扭曲,“很简单,在祖云身上下了一点药而已,男女欢好的情药,不知在天后娘娘到达之前,祖云殿下是否已经强要了那贱婢……” “住口!你这个蛇蝎女子,就不怕有一日遭天谴吗!” 他持一把云纹长剑,剑锋凌厉,寒光乍现,与她的喉间咫尺相隔。 “人是我害的,你杀了我,又能如何?” “若你当日伤我之时,能有几分犹豫,或许今时,我下手时也会给你留些念想,不过……来不及了,戏已然唱得越发好了。” 宛柒大笑着,看着此刻凄苦无奈的空尘,心中一丝慰藉,欠下的理应还,空尘啊,空尘,走着瞧吧,大戏还在后头呢。 之烬被仙卫扔进了天狱,这里黑暗阴森,冰冷入骨。 她忽地忆起,洛棠也曾在这样的地方,等待死亡。 天狱的牢室是一方方施法的玉石台。 在她牢室旁,有女子,蜷缩在角落,静静睡着。 “你是谁?” 之烬也想要睡觉,今日之事,让她如在深渊般胆怯无助,但在躺下的片刻,听见她的问话。 “以前是宫娥,你呢?” “以往难言。” “你在这里多久了?因何获罪?” 她冷笑,她容貌魅惑,身上血迹斑斑,看起来有些狰狞的美。 “几百年了吧。” 几百年,这女子或许在自己还没来这天上时便被关在了这里,这么长的日子里孤寂苦闷,还要受刑,实在可怜,之烬同情她。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 她起身,走向之烬,关切道,“你的罪很严重吗?” “这个……算了,我不愿去想起。听天由命吧。” “不必太过担心,天帝还算仁慈。” “就算能活下来,若是如你一般,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我想我或许还不如去结果自己。” “你若有情,即使身在广袤之地,依然觉得不畅快,但你若是无情,即便长久被困,也不会在意。你明白吗?” “你说得对,我不愿在此,是因为我有太多东西放不下。” 我放不下星君,我希望他此刻听不到我被抓入狱的消息,就算听到了也不要做什么,他就凡事不理便好,不用在乎我,就像蟠桃宴上那般将我视为无足轻重的畜生。 此刻,我才发现无情多好,那就不会来天庭,遇到这很多事,或许我还在我的洛棠山,喝着酒,看着琼华,自由自在。我不必因为喜欢一个人,去学会哭,去长出心来,也就不会有这无垠的愁绪。 往后,我就算活下来了,我与他必然是一身疮伤,又如何去拥住彼此,还是说我们不会再想要给对方一个拥抱了。 第28章 几多惆怅客 祖云次日醒来,思绪杂糅,对昨晚之事记忆糊涂,她问询宫娥之烬的去处,众人皆跪在地上,不应答。他猜到了几分,但并不确定,便去了火云殿。 彼时的空尘正为如何救出烬儿焦头烂额,拿着一卷书,瘫坐,神色沉郁,见祖云前来,也不作何举动。 祖云也不敢言语,直直地站着,他已猜得之烬被关入天狱,如今之计在于,怎样保她安然无恙。他恨自己没有分寸,没有信念,轻易便可伤害喜欢之人。 可他能做什么呢,他自知身在天庭,贵为储君,但又何尝不是等同虚设,他的权力不过是作玩乐之用,要救出一人,太难……他不敢去求天帝也不敢去求天后,外在如何潇洒,内里却是无奈。 他的储君之位不能有任何闪失,他定要成为这天界的下一任主人。 天帝有五子,祖云是帝三子。他天资聪颖,生母木绾娘娘是天帝最宠爱的帝妃,养母又是天帝的正宫,天后娘娘,他的储君之位名正言顺。 但天庭暗涌时起,虽按天庭条例,储君之位确立后,所有帝子,皆要领帝令随生母前往天界封地,不可再回天庭。 帝长子淳升野心勃勃,对封地极其不满,拖延启程,其生母尧妙娘娘是天后娘娘的亲姊妹,自然身份显赫,无人敢言语。 不久后,天帝念淳升的封地虽幅员辽阔,但着实偏远,便又加封一州。这在天庭之人看来,帝长子的威严得以确立,即使不在天庭,也不容小觑,日后的事谁又说得清呢。 而帝四子凰逍,谦卑,博物通达,温润如玉,本已受群臣力荐,成为储君人选。却因生母楠宜帝妃的母家东鸾族,犯下大逆不道之事,致使受到牵连,成为众帝子中最先受封离开天庭的帝子。 储君之位,如履薄冰,不容怠慢。 “你有无对之烬行罪恶之事?”空尘眼中充斥怒意。 “绝无……你应知晓,若是真有什么,天后会立即处死之烬……” 他有一丝缓和,淡淡道,“你已违了诺言,还来此作何?” “现下我才知,身为储君,却没有任何实权,多么可笑啊……” “有权,你又敢作何?你和我一样都是懦弱之人。” “你该了解我,我如今的地位不得有过……” “既知如此,为何当初你要指她做你的宫娥,我也真是糊涂,竟也信了你。” “我……不曾想到她在我宫里会出那样的事,此事我思来想去该是宛柒所为,你认为呢?” “她早已扬言让我万劫不复。” “果真是她,那日她遇上我,叫我尝一尝药仙做的滋补糕点,我便吃下了,却没想到会……这女人如此糊涂,可我一介男子又不能去告发她……不过,她是真的对你有意,才会这般怀恨,恐怕是你的一个劫。” “为了几丸仙药,我确实失去太多,现下竟有些后悔,怕今后她还会做出什么丑恶之事。” “未阑之疾非比寻常,不用仙药难以治愈,一事归一事,救助未阑是情意所在。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之烬有性命之忧。”祖云心中已有对策。 “你有何办法?” “你近来已令天帝不悦,现下更不可以身犯险……信我这一次。” 祖云回到宫中,将寝殿内的宫娥皆唤出,独身一人,按动一扇素朴木门上的白玉,木门洞开,内室唯有中心一方青冈石,墙壁绘有色彩深沉的画,像在讲述一个个绝美的故事。 修饰端正的青冈石上有一个锦盒,盒子有些磨损,却能看出岁月的厚重,是旧物。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盒中几粒种子,乌沉沉的色泽。 紫弥宫。 “殿下请回吧,天帝忙于理事,无暇见您。”金光门外,天帝的近身宫监刻意面无表情地回绝祖云。却还是不忍心,这个他眼见着长大的小殿下,今日是头一回吃闭门羹,神色自然忧伤,踌躇在门外已多时。 “殿下,老奴劝您一句,此路不通,需另寻他路,莫在此伤神,这紫弥宫仙家常来常往……” “如此……本君这里有一物,劳烦公公交于天帝。” 老宫监双手接过盒子,微微躬身,“殿下,请回吧,若得了消息会遣人来告知您。” “孤,谢过公公。” 鬓边已是秋风白霜,额间几许褶皱,瘦弱的脸上不合时宜地安放着一双猎鹰般凌冽的眼睛,他疲倦地说,“云儿,可还好?” 老宫监递上一杯茶,言语冷静,“殿下只是心急救人,难免失了心性,别的倒没什么。” “你可知盒中之物?”他闭上眼睛,无比失落。 “老奴虽不知此物,却晓木绾娘娘之于陛下而言,何等深重。” 他摩挲着那粒光滑的种子,淡淡道,“你亲自去柏青宫,将此物还于云儿。” “那……宫娥之烬……” “十日后流放吧。” 宣令的宫监走后,空尘静坐良久,不知该作何,看着空荡荡的大殿,或许再也听不到那女子的言语,星君,歇息吧,星君,早些回来,星君,该就寝了,星君…… 他眼眶发热,拽紧的拳头渐渐松开,摸着泪痕,似笑非笑,脚边一方白帕,已染了狰狞血迹,他自听到那剜心的消息后,便断断续续的咳血。 这天庭谁都知道火德星君正义严明,未曾替自己的随侍求情。 但谁也不知,自从他听到之烬入天狱的消息后,便在这殿中长久呆坐,连朝会也称仙体抱恙未去。 日沉月升,日升月沉,他忆起与她的一切,他开始怀疑相遇是劫数还是不可解释的缘分,那么多年的思念、寻找、担忧,如今真的又要以另一种方式重现吗? 十日后流放,空尘问会流放至何处,那原本有些许傲慢的宫监,被空尘恶狠狠地抓住脖颈后,战战巍巍地,回答,天帝未曾说明,本小监也不知呀。 烬儿,我要如何才能保你平安,如何才能让你在这纷乱无情,充满规诫的世间长久喜悦。 我不是不愿救你,我是不敢……我怕我不顾一切后得到的是一败涂地的结局,在这天上那样的故事太多了。 天狱里。 她不比之烬的焦躁,娴静睡于玉台,而之烬坐也不是,蹲着也不舒服,这般不自由,总想着怎样才是个头。 她很害怕自己会被关上几百年,一想到多半会有这样的结局,竟没出息地哭了…… 隔着那若有若无闪着寒光,作为玉台与玉台之间屏障的法阵,她听到之烬在小声啜泣,直起身来,看向之烬,“你是多么放不下曾经的一切……” “我……不想在这里呆上几百年几千年。” 第29章 南柯有所念 “你的处令还未下,也不一定如我一样的结局。”她本来冰冷的眼神,缓缓柔和。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她见之烬依旧苦闷,淡然一语。 之烬抬眼,是的,自己想知道,因她不愿说,便不敢多问。 “别哭了……”她示意之烬想听她的故事就得擦干眼泪。“你可知百花司神?” 之烬点头,“我去过司神的百花宫。” 她露出左手的腕间,给之烬看那一记嫣红花印,“我曾是百花宫中的芍药女官,名唤余容。” “我也曾和这天上大多痴男怨女般,不经意爱上一个人,落了个伤痕累累的结果。” “你爱上了谁?”之烬小心翼翼地问。 她笑了,笑得无比酸楚,长长叹息,竟像是要泪落。 之烬动容,这也许就是余容长久心冷的死结所在吧。 “不知道他现下是否安好,兴许还活着吧……我希望他活着。” “我从前在人间的时候听伶人唱过一支曲子,其中之意是,有个男人为了寻找曾经的情人,跋山涉水,四处打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直到他寻到一座妖族居住的山。” “山里住了四只妖怪,有两只很喜欢下棋,还有两只很喜欢吹笛,那男人急切地询问它们怎样才能找到一个人,它们说你把笛子吹烂,再把我们设下的棋局解开,我们就给你卜卦。” “你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她茫然。 “余容,我知你这几百年其实并未放下那个人,就像这曲子里的男人一样。” “放下,放不下,又怎样,不是都过去了吗?” 之烬将故事的结局说了出来,只见她慢慢背过身去,再默然躺在玉台上。 爱过一个人,谁能够真正放得下,就像那水神泱亦,有无上神力,却终究斗不过一个情字,余生非心死不能忘。 其实之烬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和谁讲道理,只是觉得既然爱过,既然不能忘,为什么不能诚挚一点,至少在我们还没有糊涂混沌之时。 之烬记得那日是珎儿见她呆在闺阁中,实在无聊,便邀她去渡仙楼听曲子。 楼阁曼妙,庭院百花悠然,笙箫与琵琶的妙音让人如痴如醉,戏台下座无虚席,台上一个执折扇的淡妆女子唱着缠缠绵绵,让人难过的曲子。 之烬听不太懂,便问正品着新开的一坛梅酒,脸颊绯红的珎儿。 珎儿说那曲子名为《南柯》,讲的是一个男人为了寻找曾经的恋人,便远走他乡,四处漂泊,直到来到一座叫南柯的山,那里有四只妖怪,两个爱下棋,两个爱吹笛。其实那笛声便能让人产生幻觉,而布下的棋局是让人在解局中交付自己的气运。 所以,那男人在笛声中梦见了情人,醒来后寻着梦里模糊的足迹,下山,口渴时,捧起清水,却见眉目年老,面庞衰竭,没走几步就死了。 那四只得了男子寿命的妖怪,按旧习将那男子埋在树下。谁也不曾想,第二日,那棵树竟然开满了桃花。 妖怪知道男子不凡,便将他挖出来,果然周身不腐,他衣袋里那枚用粉玉做的桃花簪子,顿时腐坏,树上的桃花也不见了。 他听妖怪说,你是有人记挂的人,我们将气运还给你,你便按照你的梦境去寻那个人吧。 梦里只隐隐约约地看到一座山的山顶有很美的桃花林,山下是一个被河围绕的村子,这样的地方很多,该去哪里找呢? 他看着那枚昔日恋人所赠的桃花簪子却已腐坏,无奈地抹眼泪。 有一只妖怪折身返回,淡淡道,你可愿主动给我十年的寿命,让我替你卜卦。 男子毫无犹豫跪倒在它面前,莫说十年,余生皆可以给你。 妖怪吃惊地说,你要是没命了,就算找到了她,也不能在一起啊。 他摊开手心的桃花簪子,我与她早已恩断义绝,如今想找到她,只是因我太思念了,要是能见她一面,我宁死无悔。 妖怪用男子的十年寿命作法,可是却怎么也算不出梦境的来处。它有些疑惑与愧疚,便夺过簪子,狠狠地扎了男子的掌心,不多时,掌心的血珠汇成了两个字:边春。 他本许下与她此生不复相见的诺言,可是在岁月流转,匆匆年华之后,他还是败下阵来,放弃一切只为寻她,哪怕远远见她一面,便心满意足。 思念,让人心中难安。 真正相爱过的人,怎能忘却。 十日后。 一个老宫监来宣旨,之烬将以损伤天族太子名誉的罪名被秘密流放。 老宫监言,“未将你处以极刑,是天帝对你的宽恕和仁慈,望你此后能在流放地守规戒,安度一生。” 之烬行礼,“罪犯之烬,领旨谢恩。” “明日丑时,会有天卫秘密押解你去流放地,你且先候着吧。” “天帝如此费心安排,是为避免再生事端,你安心去即可。”老宫监临行时,最后一言。 “余容,你说天帝会将我流放至何处?” “我从未离开过天庭,并不知有哪里可以流放。”她不舍,“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愿你安好。” “这句话,好似珎儿也说过,珎儿是我在人间的朋友。”之烬苦笑。 “之烬,谢谢你给我讲那个故事。” “若你以后出狱,得了空闲,可否携一些花草替我向星君问安。”说完,泪水如急雨,之烬连忙擦去。 “他在乎的是你,他也只希望你来问他安……所以你一定要回来,回到他身边。” “这天上可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也许将来,他也会离开天庭,去找你,就像你说的那个男子一样。” 之烬摇头,语气急切,“不不不,我不愿的,我不愿星君离开天庭。” “之烬,你要好好活着,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别人也好。” “我会的。” 次日,丑时。 冷脸狱官解开了囚禁之烬的玉台上的封印。 两名戴着白色纹饰面具的天卫,扔进一件黑色斗篷。 之烬披上斗篷,走下玉石台,身体恢复了微弱法力。 余容与她道别,她回以微笑,心中却满怀不安。 天卫用捆仙绳禁锢之烬的双手,示意她跟着。 夜色深沉,望不见火云殿,也看不到柏青宫的彻夜明光,唯有紫弥宫宫殿上七颗镇宫仙珠的光芒照向天庭的各个角落。 此路两边的精巧长明灯,引着前行的去处。 第30章 明日隔山川 之烬忆起,来天庭的第一天,也忘了是什么时辰,只觉天庭好美,怯生生地跟在星君身后,眼睛却不断打量着周围的事物,当时走的是一条铺有云锦的路,踩在上面,觉得心里暖暖的。 星君领着她去天牒院记了档,因她那时并不识字,也不知写了些什么。记好了名档,便去天衣阁记下身量尺寸,不日后,会有仙娥来送衣物,最后,去了火云殿。 火云殿的宫娥都是在卯时前清扫整理庭院和宫殿,备好一日的茶点、储水便离开了。 虽然给她安排的偏殿比不上星君的寝殿,但第一次睡床的她,激动地不停翻来覆去打滚。而星君就那样站着,没有说话,淡淡地笑,可她记得那时他的眼中有水的迹象,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是眼泪。 为什么那个时刻他会流泪呢,她依旧不明白。 之烬看着脚下的路,暗沉的,坚硬的,和身上的斗篷一般冰冷。 “烬儿。” 恍惚间,好似听见有人在唤自己,是星君吗?之烬应声回头。 他慢慢地走向她,那两个天卫给他行了礼,便退后,并未阻碍星君。 “星君,你怎会来?”之烬手上系着捆仙绳,还是忍不住乱动,他将她的手合在他掌心,她感受到他的温度,渐渐不再觉得这夜的风刺骨的寒。 “你可怨我?”他胆怯又难过的语气,溃败得不堪一击的容颜。 之烬心中难忍的疼,“为何要怨?” “星君,别担心我,我只是流放,天帝陛下不会将我处死。” 他将之烬抱在怀中,“等我,好吗?” “星君,我说过,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就永远在你身边。”她踮起脚,吻了一下他的唇瓣,便轻轻推开他,“回去吧,我会等着你。” 星君,我已经会流泪了,额间的火光也已消弭,我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傻乎乎,什么都不懂的小火妖了。 我不想显露对你的留恋,和未知前路的担忧,因我怕牵连你,怕你坐不稳火德星君的位置,想想这过去的数百年,我深知你与我之间是万丈沟壑,我是妖,你是仙君。 那么多故事都在告诫着我们,不要在所不惜,不要孤注一掷…… 此后,我离你越来越远,但我却觉得安心,有什么比平安活着更重要呢。 我会用我的方式去爱你,去守护你,只要你还在意我。 百花宫。 “余容,当年本司神问你,可知错,你不认。如今四百年已过,你是否有别的答案?” “司神心中了然,何必再问呢。”余容递上一杯沏好的花茶。 她嫣然一笑,点了点余容的眉心,“熬过了四百年,多少会有些心思,却也别皱着眉头,这些日子,不必当差,先歇着。” 余容忽地拜倒在司神面前,语气诚挚,“余容想求司神一事。” “何事?” “余容这名字,实在狭隘,望司神允准在下改名。” “这有何难,不必恳求,只是你可想好了?毕竟你是入了仙籍的,这改名可说避嫌曾入狱之事,但以后你想换回旧名,便不容易了。” “在下已思虑清楚了。”她说着,深深叩拜。 “好,既然如此,明日你拿我的神印,去天牒院便是。”司神可怜这孩子,孤寂地在天狱待了四百年,她虽求了天后减轻刑罚,却也免不了用刑。 “司神,此后请唤在下,将离。” “将心抛却,就此离别。” “如此心愿,可见你的觉悟。白白丢了四百年岁月,今后定要珍惜啊。” 天外荒山。 之烬迷迷糊糊,想要睁开眼,却因头疼,无力起身,就那样躺着,忆起是天卫用仙法把自己的眼睛蒙上,解开捆仙绳,一掌将自己拍到这里。 她依旧闭目,手指摸着身边的物体,还好,有软软的草,不是什么不毛之地。一些水珠滴在她的唇上,清凉,有丝丝甜味。她想象着自己睡在一棵树下,这些水珠是从枝桠上流下的,便缓缓喝下那些水珠,喉间不再干涩。 有树有草,应该还会有花,或是别的什么,总之,是可以活下去的,那样就很好了。 一个粗糙的,不知是何物,带着一点温度,触碰着她的脸颊,会是什么呢?它会动,是小妖吗?想到这里,她真的好快乐。 她忍住头疼,用尽力气,睁开眼睛。 “啊,啊,啊!” 她尖叫着,想要逃跑,但是无能为力,因身体太疼了。 那家伙看她被吓破胆的样子,居然低下脸,害羞起来。 它的模样真是无比可怖,比之烬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只妖怪还要可怕。 它身形高大强壮,全身皮肤皆是青黑色如树皮一般的纹路,十指像是她在星君书斋里的画册上看过的麒麟爪,没有毛发,耳朵如玄紫色七角贝,唯有五官和人脸相差无几,但脸上皮肤也是粗糙貌,身上穿着人的衣服,很是滑稽。 “你是谁呀?”之烬见它有些可怜,忍不住同它说话,但忽地想到,它这样一个妖兽,又怎么会讲话。 “我没有名字……”它回答清楚,就像人在讲话。 它学过人说话,还说得这样好,是个灵兽。 没有名字,很久很久之前的她虽然孤寂地活在洛棠山,但她是有名字的,只是唯一的记忆就是名字。 之烬竟然对它心生怜悯,眼眶发热,她解下身上的斗篷,努力靠近它。 它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许久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但她从它的眼睛中看到无限的失落、恐惧、哀伤,甚至是绝望,在它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日前,我准备自尽……但我遇上了你……” 之烬没想到它会说出那样的话,不解,“为何?” 它轻轻摇头,好似在示意她有些事情不必知晓,也多说无益。 “你很善良,你救了我,我欠你一个恩情。” “从没有人说过我善良。” “……对我来说,你是善良的。”之烬十分肯定地说。 “你是天上的仙子吗?” 之烬笑着答,“我是个小妖,犯了错,被流放,不是什么仙子。” “你呢?” “我也是妖怪。” “我名唤小烬,你没有名字,我该叫你什么呢……”之烬绞尽脑汁,努力想着怎么给它取个霸气的名字。 “你不用给我取名字,我心里有一个名字,只是觉得没有谁会在乎,也不会有谁那样唤我。” 它的手很大,之烬只能握住它半个手掌,“以后有我呀,你看,你救了我,而我以后也是在此地流放,不如我们交个朋友。” 之烬能感受到自己刚才触碰到它皮肤的刹那间,它的微微颤抖,于是下意识地说,“别怕。” 它的身体依旧有些僵硬,之烬只好缩回手,它却一把拉住,将她的手捂在手心。 像是得到了某种依靠,它一直盘腿坐着的身体,变得自然,不再防备。 第31章 知是故人来 “我曾在洛水边,看到了很美的十里海棠,花落时,漂浮在水面,我便靠近那些花瓣,小心地闻它的香气……” 之烬不由地笑起来,它说这些话的样子就像个可爱的孩子,和它的狞恶外貌一点都不相配。 “洛棠,洛水海棠之意,这名字可好?” 之烬难以相信,它会说出那个在自己心里深深刻着的名字,每次回想那段往事,都急不可耐,欲去人间。 “洛棠,是我曾经在人间的夫君,也是我给故乡取的名字。” “你的夫君……真的如此有缘吗……”它微微落寞,但很快又说,“不如,还是你给我取个名字,算是你还我的救命之恩。” “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我是从另一座很荒凉的山上捡到你的。” 之烬惊讶,什么仁慈的天帝,流放至荒山,我还有活路吗,我又不是神通广大的妖。怪不得那两个天卫一路上都不理睬我,分明就是知道我的下场,视我如蝼蚁,像扔腐坏的青梅一般,直溜溜地还不待我反应片刻,便将我重击,再扔掉。 “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说实话,之烬对于取名字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想法,她再次陷入沉思。 “你的故乡叫什么名字?” “在故乡的时候我还不太听得懂人话,也不会说话,并不知道关于那个地方的故事。” “那……这座山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之烬用手指着地面,看到它还捂着自己的手。 它察觉到之烬的些许不自在,轻轻地,不舍地放开了她的手,“这山里有很多青色石头,而且山里还有一种会说人话的鸟,它说这座山叫又原山。” “既然我们在此相遇,过往之事都抛却,此后你便叫又原可好?” “谁都可以既往不咎吗?”它的眼神哀伤。 之烬其实也不知道是否这样回答他,是在欺骗,但她想,没有谁天生就想要做坏事,若以后行善去弥补,那些坏事也许能得以转圜。 “如果你以后打算做个好妖怪,那么就可以。”她坚定道。 又原,我不知你的曾经,但你救了我,起码证明你是怀有善意的,此后你一定会是个好妖怪。 我常在想,这天命会让一些孤独的人相遇,如似故人久别重逢般。 要是没有遇上你,我在那荒山,或许会怀着对星君的无限思念,郁郁寡欢,落下顽疾,不知不觉间便逝去。 “可我无法忘却我曾做下的坏事。” 它双鬓间有墨色如蛇般的经脉凸起,耳朵也闪烁着微微玄紫光,眼睛似染了血。它紧抱着头,狠狠地撞击着地面。 之烬被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到。 片刻呆滞后,她使出全身力气抱紧它,它的身体感觉到她的温暖,战栗着,渐渐平复。 其实,当时她心里想的是,要是抑制不了它的情绪,它会失去理智,将自己一掌拍死…… “曾经的事,只要你不在意,就没那么重要。”她抱着这坨比自己大太多的小妖怪,心里说不怕,绝对是假的。 它呆呆地坐着,抱着之烬的腰肢,许久,天都黑了。 之烬终于忍不住手臂的酸软,更觉得这场面很是尴尬也不合礼数。 “天黑了……” 没反应,小妖怪,快回答我呀。 “天真的黑了……” 有没有搞错,还是不应答,我的天啊,要死了,你可是坐着,我是站着呢! “喂!嘿!” …… 这小妖怪,居然睡着了…… 睡着也是好的,问题是,你睡着前能放开我吗! 之烬哭笑不得,只能以极其憋屈的姿态,慢慢将它的身躯移向地面。 它才没有睡着呢,它可是法力高强的水兽,灵敏非凡,此刻,它抱着怀中小小的她睡在地上,脸上一抹笑意,生平第一次不惧睡眠,得以安心。 次日,之烬醒来,以为身体会因昨晚的不适睡姿而疼痛,但并没有。 又原不知去了何处,该不会溜之大吉了吧,毕竟她可是被流放在另一个地方的天庭罪犯啊。 事实证明,她想得太离谱了,又原不过是去给她找水喝。 其实,她一直很担心,这样贸然从流放地逃离,若是有仙官去查验,那可如何是好。 正当她犹豫是否需要重回流放地的时候。 只见,又原起身,静默远望着朦朦胧胧的山外景色。 之烬捧起盛着水的朱贝,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在想什么?” “我这些年来总是做噩梦,梦见一个女人哭着死去,嘴里念叨着一句,我的亡儿,你在哪……” 果真是灵兽,梦这种东西,寻常小妖是不会有的,“那个女人或许与你有关联。” “为何?我听说梦都是虚妄的,会烟消云散,可是……我甚至记得那个女人的脸。” “梦有很多种啊,但梦的深处,是你记忆的凝滞。” “可我没有任何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它苦恼着,又抱着自己的头。 小妖怪呀,小妖怪,你怎么这么情绪激动。 之烬连忙丢下朱贝,踮起脚安抚它,让它放下手,别又做出头触地的傻事,她一颗小心心,禁不起这样的摧残。 “又原你要学会控制你的情绪,说不定以后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她说完这句话,仿佛撕开记忆的封口,那曾因自己额间火光一点时常需要星君宽慰的日子,如在眼前。 之烬犹记星君说过,你要学会掌控自己的情绪,将它压在胸腔,说不定以后就会长出心来,那样就不是妖了。 妖,这世上有心的妖很多,可它们依旧是妖,而自己生来没有心,即便已生出心来,且会流泪,但并不能改变什么。星君撒谎了,星君在逗我开心呢。妖虽比之于凡人活得长久,却也正因命数恒远,便无轮回,只此一生,只得一世。 “你怎么哭了?”它低头看我,不解又心疼。 而她看着它那个傻傻的样子,哭得更厉害了。 凡人肉体逝去腐败后,仍会有骨骼,而妖死了就随风而散,一了百了,什么都留不下。 此刻的她,愚昧地过分担忧着身为妖怪的平生。 “别哭了,小镜子,你不是方才还劝我要性情稳定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只小妖怪居然嫌我的名字太拗口,它不习惯,自作主张,给我取了个如人间家禽一般的俗名。 “你想好之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吗?”它已沉静,而她还在啜泣。 “那个荒山你要是回去了,也是活不下来的,那样的山常常有诸多你不可预知的危险。” 也是,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 之烬想,我这样不足挂齿的小妖,如祖云说的在天庭像是人间畜生一般,又怎会有仙官来查验呢,更何况把我流放不过是不想让我在天上给星君丢脸,给祖云蒙羞,他们那些人巴不得我离得远远的,一辈子也别见到我。 第32章 陌上花已开 “我想……若是我时日无多,便该去解开我的梦。” 它接着说道,“你愿与我同行吗?” 之烬疑惑,“时日无多?何意?” “小镜子,认识你很高兴,可是……就算我不自尽,也会有人来杀我的……”它半蹲,细细地为她抹去泪痕。 此刻,之烬看着它的眼睛,那瞳孔是重叠的,是两个生灵的眼睛。 之烬恍惚,下意识地用手合上它的双眼,轻轻道,“你真的知道你是谁吗?” 随即,她触碰它心脏的位置,刻意给它力量,引导它回答。 它不是真正的妖,之烬从那眼神中感知到善恶相生,互相厮杀的寒意,它的前生该是多么痛苦。她悲哀地想起,星君的书斋里有一册关于魔界点蛊的事。 魔界有一种蛊虫能将生灵的心一分为二,一正一邪,每每相争,便如刀般凌迟滋味,直到出现幻象,不知自我,失去自我。 东鸾族有一只青鸾不幸误入魔界,被点蛊,再回天界时,时常失心疯,临水起舞不休,直至见水中倒影,惨叫一声,顿时亡逝、 青鸾是仙,寻常亡逝时,会有青霞仙光,并留下青羽数枚。可那只被点蛊的青鸾,死相可怖,只化为一缕黑烟。 她怕又原也被点过蛊虫。 又原并未回答,而是努力去想那问题的答案。 不堪画面在它记忆中撞击,自己是谁,到底是谁,是谁…… 那些它最害怕,最难以忘怀的事,又一件件浮现在它眼前,它仿佛听见无数人再说,快杀死它,还有无数把利刀,速度飞快地向它砍来,它说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之烬知晓这般下去,它会痛苦地纠缠在回忆中,但她必须这样做,那是魔界蛊虫啊,若不早日自救,便会下场凄惨。 即便此刻,又原心绪不宁,会将她拍死。 她如它一般,跪地,言辞清楚,“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它的心抽搐着,睁开双眼,双手狠狠抓着之烬的双肩,一字一句,“我……是……水……兽……长……右……” 它的眼角流下赤红的泪水,而她的白色衣衫也被肩头的血液染红。 之烬摸着它的脸,见那瞳孔中,此时,只有一种目光,便知晓它还未完全失去心性,哽咽着,“原来你叫长右啊……以后不要骗我给你取名字了……很辛苦的。” 又原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再次染血,哭出声来。 之烬忍着双肩被抓伤的疼痛,拈起衣袖,为它搽去掌中血液,安抚道,“别怕,一点血而已,你没有伤害我,是我心甘情愿的。” “为什么每一个靠近我的人都会被我伤害,我就是灾祸煞星。” “你是又原,你现在已经不是长右也不是什么煞星,那些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你知道吗,以前我也只是个无名山谷的小哑巴,到处去偷酒,还作弄别的妖怪,坏得很,没个朋友。” “我们都一样,从前是不好的妖怪,可是我们今后多行善事,天命总会顾念的。” 她紧紧拥它,那一刻,也好似和数百前的自己毫无顾虑地拥抱了。 数日前,又原欲自尽,便将一宝物藏在一处水洞。 它已决定活下去,也答应之烬会做个好妖怪,那宝物定要寻到,今后交于需要之人,而不是如它曾经一般用于作恶。 此去南下,便离天界原来越远了。 已行多日,离那处水洞不到五十里。 她立于小山顶看下方不远处是如仙云般的洁白,山风很大,送来馨香,她张开双臂,任凭世间的纷纷扰扰,若是登高远望,好似全然皆可抛却。 “小镜子,等拿到了那宝物,我们去哪里?”它轻笑着看她。 “青山长河,哪里都是好去处。”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之烬问道。 “只要你在,我哪里都可以去。不过,我很想先去你的故乡,洛棠山。” “你喜欢我给你讲的琼华和宵行吗,哈哈哈哈。” 又原望向远处,一丝忧愁又漫上眉间,之烬并未察觉。 “凡人虽然命数短薄,但都很念情,一生都在思怀故乡。” “是啊,只要有故乡在,不管遇到什么不如意,心都有依靠。”她转身,拍了它一下,大笑道,“以后,洛棠山就是你的故乡,我可是那里的妖王,可以分个很好的山头给你住。” 又原听完,深深笑着。 行到山麓,才见平坦的地上白色弥散,遍地皆是矮矮的洁白花树,她从未见过这种花,便问又原。 “是辛夷,像是人间开得最早的花。” 原来是辛夷,多凄婉的花呀。 “怎么了?这花有毒?” “不是,我在天狱时,听一朋友给我讲过这花。” 她想起,在天狱时,余容给她说过的故事。 百花宫本有四大花尊,余容是其一,而那向来恭顺不争的辛夷也是。但真实的辛夷却是个让人不可思议的深沉女子,某日被天界之人发现,居然育有一个孩子。但天庭不知那孽子在何处,更不知孩子父亲是何人。 辛夷因此事被移除花尊之位,剥除仙脉,贬下界,任其生死,可这期间,她从未说过什么,面色不改丝毫,默然承担一切。 听说只有洁净之地,才容得下这种高傲之花。 “我想那是一个很悲哀的故事。”它淡淡一言。 “你怎知?”莫非它感知到自己所想,之烬微微诧异。 “看你方才的神情便知。” “这辛夷还有另一个名字,你可知?” “是什么?”之烬很是好奇。 “一炉烟。” “好奇怪的名字,何意?” “听闻凡人见到这种花,就会捡起它掉落的花瓣,收集起来。” 难道这花对治病有奇效,“为何收集?” “有心病之人,若是冬日时常将这颓败在地的辛夷花瓣,燃在屋内炭盆中,便可治愈许多。” “原是如此,辛夷真好。” 忽地,又原拥住之烬,喃喃道,“小镜子,这陌上花已开,想来人间也是一片好光景。” 之烬听罢,看着这沉沉雪白,想起人间一座坟茔四周的桃花,该绯红了吧。 “又原,不管是人间还是在哪里,都会有很好的景致。” 她何尝听不出又原方才言语的深意,她知道它很想外貌平常,哪怕是成为一个寿命轻薄的凡人。 之烬轻轻脱离它的怀抱,用法术将地上的辛夷花瓣升至半空,再缓缓落下。 她摊开它的掌心,一片白色轻轻停留。 “又原,陌上花已开,自此平生欢。” 第33章 此去未有怨 一处山洞,外在看起来并无奇特,有潺潺水流,自里向外缓缓汇聚。 又原让之烬在洞外等候,不多时,它拿了那宝物出来,是一块有明月光华的白石,她依稀记得祖云说过,月女曾在凡间遗落过一块白色灵石。 之烬问又原此物何来,又原也未隐瞒,说是捡的。 她相信它没有撒谎,且告诉它这是天庭圣物,是多年前一位仙子在凡间掉落的,天卫几经搜寻皆无果。 又原言,若是哪天遇天庭之人,交于他便是。 近日来,又原的梦境越来越清晰,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人在召唤,它头疼异常,从瞳孔可见正邪相争,难分高下,甚至有时情绪不可抑制,将之烬拍打在地。 之烬顾不上自己,总是要先安抚它。 每每她被打得疼痛难忍时,它一瞬间清醒,见她被伤,又愤慨地自残来惩罚自己。 这其中的缘由便是又原的梦魇让它总是忘记自己是谁,或者无比清楚地记得曾经做过的不堪毒恶之事,愧疚如似穿心箭,生生将它的心伤得千疮百孔。 她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又原,赤红的眼,恶狠狠地瞪着之烬,粗糙手掌将她的脖子禁锢着。 “你为何要杀我!” 之烬知晓它的臆想已然将它吞噬,那瞳孔中的另一个生灵占有了这个身体。 “我……没有……”她极力发声。 “想杀我的人都不得好死!”它手掌的力道加重。 之烬无奈,天啊,有没有搞错,我这大好年华就要在这小妖怪的手中断送了吗,本以为可以让它心上的蛊虫消弭,没想到落得这般境地。 星君啊,星君,我真是打错了算盘,离开天庭,并不是远离是非,摊上这样一个冥顽不灵的小妖怪,好苦啊,难道我真要成为短命的小火妖吗! 长棣啊,祖云啊,珎儿啊……之烬要永远告别你们了…… 洛棠,我来找你了…… 这样死去我无话可说,虽然死得太早,但死在又原的手中,也还好,只愿它以后不要再杀害别人。 之烬已在濒死边缘。 但下一刻发生的事,不管是又原,还是之烬,都被震惊了。 又原被之烬体内的一道金光弹开,重重跌在地上,这一跌,倒是让它清醒了不少。 之烬瘫坐着,大口喘气,平顺呼吸,对方才一幕糊涂。 但她还是将那金光出体时,脑海里留下的画面,记得真切。 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是,一个婴孩被一个很美的女人抱在怀中,女人身后跟着一些身着天庭衣式的人。 又原跑过来,急切道,“小镜子,你怎么了?” 怎么了……差点被你掐死了。 “没什么,有点不舒服,你怎样?”之烬努力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但又原好似不愿相信,也或许它开始对那些事有了印象。 “我是不是又伤害你了……”它起身,摇着头,双手不停颤抖地向后退。 又原看着之烬发丝凌乱,身上的血迹斑驳,便更加怀疑自己。 “你看,我是变不了的,我不会成为一个好妖怪,我永远永远都是煞星,我还会伤害很多人,变不了的……”它苦笑着,蹲下身,似血的泪砸在地上,又顿时不见。 之烬藏好手臂上被又原抓伤的血痕,一点点靠近它,“又原,做一个好妖怪是不容易的,但不能因为很难,你便不再相信,然后放弃……”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神仙,他害死了妻,害死了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也送走了自己的孩子,可是它的心还是没死,他活下来了,很痛苦很痛苦,但他还是要活下来,因为他必须弥补,必须积福德。” “你要知道,你还有机会的,相信我。”之烬泪落,忍着疼痛,想要看看它瞳孔的变化。 它战栗着,“如果我再伤害你,请你杀了我。” 这不废话吗,我怎么有法力杀你……之烬无奈。 “或者,我自己了结。” 之烬觉得此刻气氛沉重,她不想继续这样的话语,也无法听小妖怪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是想要解开梦境吗?”之烬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说真的,她笑不出来,方才命悬一线,现下又满身是伤,太疼了。 若是能解开又原的梦,说不定能消除心蛊。 又原的梦境碎片,最为明晰的是,有个女人在思念亡儿,还有一座开满梅花,且花下有坟茔的山。 应是先找一座有梅花的山,寻觅到花下的坟茔,才知那女人是谁,为何思念亡儿。 坟茔,是坟茔啊。 洛棠的坟茔在青山山腰,写于之烬的信,被她放在星君书斋的一册书里。 那册书,星君虽束之高阁,但也是星君最爱给之烬看的书,因里面有很多绝妙好诗。 之烬那日需离开火云殿去柏青宫,她深知,此去,怕是今后纷扰万千,再也不会有在火云殿的逍遥日子,她便将那封珍藏的信放在书里。 悠悠岁月后,星君是否会在书斋午睡后,闲来无事,取下那册书,翻开来读,却发现一封信。 当他看了信后,会不会认为是谁在作弄,存放一封不合时宜且莫名其妙的的信在此。 他会生气,恼怒,还是会皱起眉头,思索这信中的洛棠是何人。 星君会觉得洛棠就是他自己吗? 星君,不管你变成谁,只要是你,我都会爱,这过去的数百年,我爱过的人唯有你。 天下那么多有梅花的山,哪里才是一座花下有坟茔的。 之烬与又原毫无眉目地走着,路上向那些能说话的妖怪打听,都说没见过有梅花的山。 有妖怪说,梅是奇树,并不常见。 这样寻觅,徒劳无果,但好在又原没有发作,之烬没再受伤。 直到,遇见一个刚得道,还不太会走路,所以走得一瘸一拐,且额上鹿角仍在的鹿妖。 她说,好似在离小华山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山里貌似有梅花,但那里有鬼界之人的气息,寻常妖兽并不敢靠近。 小华山,是有名的药山,其中很多灵草,多数生灵于那里修炼得道。 第34章 还君飘零珠 那鹿妖便是在小华山修炼得道。 她很是惊异又原的外形。 又原见她那造作模样,难为情地走开,在一旁蹲着,有些小委屈地拔着地上的琼草。 “它哪里修炼的,修成这样?”言语中几分讥笑。 之烬小声道,“别说了,妖有很多种,并不是都可以化为好看的人形。” 这鹿妖未免忒自恋了,留着鹿角,瘸着腿,还嘲笑又原。 “别介意啊,我这不就是见识浅薄吗。”她憋笑着。 “你这是去哪里呀,不待在小华山再修炼修炼?” 她没听出之烬暗藏的讽刺,还得意地翘着兰花指。 “这般清苦有何乐趣,自在即可,欸,你还不知道吧,听说茨山的妖老大在招媳妇,你要不要也去试试。” 之烬笑得差点直不起腰,我的天啊,敢情还有给自己找媳妇的妖怪,它是有多丑。 鹿妖看着之烬嗤笑样,不解道,“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第一次听说有妖怪给自己招媳妇。” “孤陋寡闻了吧,看你修炼出如此美貌,却没什么见识,怕是住的山头远,连这都不知。” 之烬收起笑意,作出洗耳恭听状。 “妖界混杂,没什么根基深厚的妖族,难以排行,所以一直没立主君,但法力高强,又有名望的妖会被拥戴为妖老大,凡是能成妖老大的妖怪,都会很正式地给自己选个媳妇。” “而且!”她眼有星辰。 “妖老大都是美男子呢。” 这个花痴的小鹿妖,真是莫名的可爱呀。 “所以你是去那个什么山,当妖老大的媳妇?” “哎呀,你这个犄角旮旯来的小妖怪,茨山呀,你连茨山都没听说过吗!” 之烬真怀疑此刻要是点了头,承认自己从不知晓什么茨山,会被鹿妖狠狠鄙视。 还好,她激动地没等之烬回应,就霹雳吧啦地说了一大堆。 看来这鹿妖,确实有点见识,且真的真的喜欢那个茨山的妖老大。 她说,茨山是诸多妖山中风景最好的,原来妖也很注重生存环境呀…… 反正之烬听了这么多,就记得鹿妖反复强调的几句话,茨山景致好,得天独厚,不管哪界的人都难以打扰,妖老大有很多妖奴,有气派宫宇,有奇珍异宝,反正就是个多才多金多法力的美男子。 妖界都这样痴迷美色吗,之烬只觉好笑,不过一想自己也是个小火妖,就慨叹没个归属感。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啊……去选美?不去……”其实,若不是想着要帮又原解开梦境,她还真想去凑凑热闹,看看这个妖界美男子是个什么货色。 “真不去?多可惜,你这样的姿容,少说也能进上选。”鹿妖可惜道。 “我才不想去当什么妖老大的媳妇,再说啦,我不去,你也少个对手呀。” “哎呀,我匆匆才不是那种小心眼的妖呢。” “此去山高路远,独自前行觉得有些孤单,想拉个伙伴。”她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 之烬看她独身一人,又瘸着腿,不免有了恻隐之心。 “茨山离这里很远吗?” “也不算太远,只是我这样的小妖,路上要是没个照应,不知会遇上什么危险。” 好吧,之烬承认自己没法子看谁可怜兮兮的样子。 既然她说茨山不太远,陪她去也好,除了伴她平安到达,也算是作为妖界一员,去看看咋妖界的美男子到底是个啥模样。 但又原不一定愿意去吧,且万一它再次发作,会不会连鹿妖也伤,那样倒是不妥。 “那个,陪你去也可以,只是……” 之烬拉着她走远一些,“我这个朋友,时而会有些小毛病,可能会伤人。” 她爽快道,“哇塞,它真是未完全化为人形啊,还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不过没事啊,咋两个对它一个。” 这鹿妖的脾性不错,要是一般的妖,早就被吓到了吧。 又原听罢之烬的话,并无失落,一笑道,“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头绪,倒不如去看看热闹。” 去茨山的路上,之烬深刻领教了这鹿妖的话痨精气神,一路上东拉西扯,没停过嘴。 又原跟在之烬身后,默默走着,时而笑笑,又时而走神。 之烬问鹿妖为何取名叫匆匆,她说,春去秋来,日复一日,光阴如流水,匆匆过去,不可追回。 匆匆,意即警醒自身,珍重所拥有的一切。 她还说,谁又知道这辈子能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但凡活着便要自在。 不得不说,鹿妖匆匆,认得清,想得明,是个通透的好妖怪。 匆匆的平生一点都不波折,她生在小华山,有了灵气,慢慢修炼,得了道行,就迫不及待地到处走走,学懂人话,听很多很多故事,然后去闯荡,想要过四海为家的生活。 最让匆匆感动的故事,是关于一个东海女囚。 过小华山,再行数千里便是东海,在东海边际有一个无名孤岛,岛上是东海特有的巨灵石制造的锁链,冰凉刺骨,常年锁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为东海神龙族,贵为宗姬,却因恋慕一个凡人,损毁王室颜面,被龙王锁在孤岛。 而那口口声声说与她不离不弃的凡人,却去喝了忘川水,将她全然忘怀。 她托鸿传信,打探凡人的安危,知晓此事,滋味万千。 多年过去,东海风平浪静,谁又知,被锁在孤岛的她,心里有多苦,至始至终,她爱的人都没来找过她。渐渐地,她体内那颗作为龙族身份象征的龙珠石化,自此她失去意识,成为一个面无表情的废人,痴傻地挨过这漫长的生生世世。 匆匆说完这故事,泪眼婆娑,不满地对又原说,“欸,你这个木头,一点都不感动吗?” 又原幽幽地说,“我也听过这个故事,你有个地方没讲清楚。” 匆匆吸了吸鼻子,“什么?” “那个宗姬,名唤淡束,那凡人并不爱她,都是她一厢情愿的,所以东海的人才没有找那凡人的麻烦。” 之烬小心翼翼地掐了掐又原厚实的手臂后,憨笑地捧起匆匆正欲发怒的小脸蛋,“匆匆,别生气,它小孩子乱说的。” “哼,你胡说八道,那凡人要是不爱她,她为什么心甘情愿地被锁在孤岛,你说呀,哼,你这个丑八怪!”匆匆气呼呼道。 哎呀呀,我的姑奶奶,这话你都敢说,不怕又原一巴掌拍死你呀。 匆匆双手叉腰,指着又原数落,一副八婆貌。 之烬看着又原此刻沉默如寒霜的样子,心惊胆战地让匆匆放下手,并作出随时拉起匆匆跑的准备。 第35章 莫道别离易 又原生着气,但见之烬担心的样子,便极力忍耐,它不想再伤及之烬。 匆匆也觉方才话语些许刻薄,高傲地说了句,“我一时言语无忌,你莫见怪。” 不过,她又不情愿地问它,“那个叫淡束的东海宗姬,真的只是一厢情愿恋慕那个凡人吗?” “情出自愿,事过无悔。”之烬不由出声。 又原看向她,点了头。 “那故事也是听来的,其中缘由我们局外人又怎么明晰。” “哎,淡束真可怜,要是我,不爱就不爱嘛,何必苦了自己,倒不如也去喝杯忘川水好了。” “忘川水只对凡人有效,你我是妖,无用的。” 匆匆听罢,本就纠结的小脸蛋,再次笼上一抹阴云,“敢情敦贝没欺我,那忘川水只因凡人而生。” “什么贝?”之烬觉得这名字真奇怪。 “敦贝,是个爱游山玩水的小妖童,见识广着呢。” “那时他跟我说,忘川水是给凡人喝的,我还不信,以为他个小娃娃欺我,没想到……” 之烬疑惑,“你不是说他博闻吗,怎会不信?” “很多妖都说忘川水对众生皆有用,就他一人说无用。” “忘川虽无用,但忘忧却可以,你不是鹿妖吗?” 匆匆白了又原一眼,“你当真看不出来我额上双角……” “难道你不知道,有一位鹿妖会酿忘忧酒,妖魔喝下可断情。” 之烬欢悦,“我就说嘛,有凡人喝的,咋妖也得有。” “没想到我鹿妖族还有这么厉害的,谁呀?” 又原好笑道,“都是听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哪个鹿妖,你可以去问问那位小妖童。” 这两个小冤家,说话没几句便要吵闹起来,之烬挠了挠头发,柔柔一语,“匆匆,你不去看美男子啦。” 匆匆听罢,娇气哼哼,“是呀,人家是要去茨山看妖老大的,可不能与你费时间。” 茨山山麓,远远便见一个衣式略显贵气的棕毛小妖。 他个子不太高,不时敲着手里的铜锣。 “嘿,两个小女妖,还有背后那个不知道男女的妖,你们来此作何?” 之烬捂着耳朵,这棕毛怪,敲锣这么大力,好讨厌。 果然还是匆匆见过大世面,她徐徐道,“这位妖哥哥,我们是来茨山应选的,后面跟的是护我们周全的一个妖奴。” “原来如此,今日是应选的最后一日了,快些去吧。”它收起铜锣,一挥手,身后一片雾气弥散,朦胧间显现出一座花团锦簇的石桥。 桥上立有一个嫫母老妖,发质乌沉,鼻边一颗黑痔,浮华衣式让人觉得,哎呀呀,大富人家。 “哟,真是个漂亮小媳妇儿。” 之烬背后一片疙瘩,“我,我……不是……” 匆匆给她使眼色,媚笑着拉起嫫母的衣袖,“美姨娘,我们都是来应选的,放我们进去吧。” 她拈起锦绣手绢,“你呀,都入不了中选,倒是这位,欸,姑娘名为何?” “她名唤之烬,美姨娘要是让我进中选,我就让她留下,不然我们即刻就走。” 嫫母似笑非笑,略看看她们身后默然的又原,“来都来了,今日也是最后时限,那就都入中选吧,只是你们这妖奴不宜靠近妖尊的宫宇,便留在此处,放心,自会好生招待。” 之烬想都没想,立即否决。 匆匆也觉不妥,向嫫母解释,这妖奴一直跟随之烬,一步都离不得。 嫫母善解意,不好多说什么,“既如此,便跟着吧,只是别说话,想来妖尊见到如此清丽女子也不会责怪。” 之烬与匆匆庆幸方才的灵活应对,却不知身后的又原瞳孔晶莹。 那一刻,它回想起与她相伴的日子,因她,有了第一次拥抱,第一次被人温柔呼唤,第一次被人在乎…… 可是,它也知道,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一个好妖怪。 它这个妖,双手染血,伤天害理,一报还一报,今后必招被人赶尽杀绝的报应。 之所以要陪之烬来这茨山,便是它早知茨山妖老大仲炎的好名声,这妖界只有他能保护她,也因自己近日来心无端躁动,它能察觉到劫数已在路上,不日便会大祸临头。 小镜子,你或许会恨我不告而别,但我真的真的,无法再欺骗你了,我这样的妖注定会死得凄惨,我……不怕的,只是我不要连累你。 她感知到身后的又原有所异样,急切问道,“怎么了?” 它用手遮着眼睛,沉静道,“没什么,风沙迷了眼而已。” 所谓茨山妖老大的宫宇,不过是一座地下宫殿。 入其中,便见布设极其夸张,五色相错,处处皆有花朵。 这品味,若是落在喜纯色的星君眼中,不知会怎样晕厥。 之烬一想到星君,便减了看到茨山宫宇的欣喜感,此刻,天庭里的星君又在作何呢…… “这里……好花哨。”匆匆貌似也被这样的景致震撼了。 “一介美男,如此爱花,真是吓煞人也。” 正当匆匆还在感慨时,一行着曳地宫装的女妖上前,其中领首的女妖笑道,“两位姑娘这里走,妖奴于此地等候。” 女妖看出之烬的犹豫,“姑娘放心,您要是被妖尊选上,自然会为你好好安顿妖奴,若是没有,也可带着妖奴离开。” “这正宫,妖奴不可进。” “那我不选了,匆匆你去吧,我和又原先走了。” 匆匆点头,对之烬言谢。 女妖各自对视,不知如何是好,领首的女妖也并未料到有此举。 “这是怎么了?”一声尖利的女声袭来。 领首的女妖恭敬应答,“嬷嬷,这位姑娘不应选了。” 她自铺着瑰丽织锦的楼梯上走下来,之烬这才看清她的样子,鬓边几只殷红,一身紫色,面容看起来不算太老。 “是个漂亮小媳妇。” “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来,入上选的女子只得一位,若你应选,便是两位,是个吉数。” 之烬拉起匆匆的手,走向她,“匆匆可以,我不行的,你别看我长得好,我告诉你,我凶得很,还有病呢,我是陪她来的。” 那嬷嬷听完之烬的话,大笑起来,“面容姣好,也风趣,是阿炎喜欢的。” 匆匆有点小失落,却也助力本就只是来凑热闹的之烬脱身,“嬷嬷,她真是陪我来的,你不知她从小就有发狂的病,所以才带着一个妖奴,控制自己的性情,免得到处伤人。” 她并未在意匆匆的话,“阿炎喜欢便好。” 之烬后悔自己的贪玩好奇,未曾料想这里或许是个陷阱。 “嬷嬷,你何必强人所难!” “你这鹿妖,胆子忒大了些,这茨山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边走。”她拂袖道。 有没有搞错,大家都是妖怪,要那么多规诫作甚。 就在这样不知该不该逃跑的尴尬时刻,又原居然说道,“去吧,小镜子,仲炎很好。” 它对着之烬怅然一笑,竟转身向外走去。 之烬慌了神,呆立片刻,连忙去追,可是那些女奴却拉着她,她挣脱不了。 “把她带去正宫,也安置好鹿妖。” 第36章 茨山美男子 女奴们不顾之烬的挣扎,用一种被施法的布条将她捆起来,由两个长得讨喜的男妖奴抬着,穿过廊道,进入一个地上绘着各式花朵的殿内。 “老大,这漂亮小媳妇给您送来了,请享用。”说完,笑嘻嘻地回避了。 殿内多暗沉之色,倒是不俗,正中一满圆屏风上写有一句: 孤山孤,鼓上飞红若烬歌。 之烬呼喊不息,但四下寂静,仿若无人。 她担心着不明不白出走的又原,对自己此刻如一只荷叶糕般的境地感到无助。只要能刺破指腹,流出血珠来,便能解开束缚,她便极力使手能得自由。 “你这小妖,年纪轻轻却这么折腾,别动了,你解不开的。” 他不知何时已在她身后,花香袭人,赤着双足,着绯色衣袍,如玉肤质,眉眼藏情,笑得倾国倾城。 之烬被这样绝色的美男子震惊了,结结巴巴,“你真是……男的?” “要给你看看吗?”说着便要宽衣似的。 “别别别,我说笑的,你是男的。”之烬闭上眼睛,急迫道。 “你是哪里来的小妖啊?”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摸着之烬的脸,令她感到丝丝冰凉。 “一个无名山谷,你不知道的。”她未将洛棠之名说出,牵挂太深,怕那个名字催发泪水。 他手一扯,困住之烬的布条顿时消失。 之烬起身逃离,他即刻施了法阵。 “你放了我吧,我只是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小妖怪,生了好奇,误入此地,不是来给你作媳妇的。” 他居高临下,捏着她的脸,“给我作媳妇不好吗?” 之烬用力扳开他的手,“咋妖界也要讲那些无用琐碎的规诫吗?” 他放开她,耸耸肩,无辜道,“我也不想要什么媳妇,只是魔界向来欺压妖界,所以需得兴规诫,立主君,保妖界安生。” 就你这弱不禁风的小美男样子,还想保妖界,之烬暗自嘲讽。 “你觉得我方才之言好笑?” “没……你的大计和找媳妇有何关联?” “如我一般如花似玉的美男子,当然不屑于找什么媳妇,都说是规诫所在啦。”他懒懒地躺在席上,摇着扇子,柔柔道,“你当真对我的美色毫不在意?” 说真的,她挺想好好“调戏”这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可虽有美色让人顾,但去找寻又原才是最迫切的事。 “方才你们绑了我来,我友人出走,下落不明,我要去找他。” “何必亲自去,我差遣妖奴替你去寻。” “你放我去吧。”之烬几乎恳求。 “那你答应寻到之后,回来作我的媳妇。” 他对着之烬抛了一个美则美矣,却有叵测的媚眼,惹得她背后一片疙瘩。 之烬麻溜地点了头,心里却言,当你媳妇,做梦!等我找寻到又原,就跑的远远的,才不会回来。 “你别以为,我这么轻易就放你走。”他好似计谋得逞般。 他走近她,掌心一颗赤色丹药,“吞下。” “这是什么?”她有些疑虑,不会是毒药吧,或者如似祖云吃下的一种会让人情难自已的闺中迷药。 想起那日,她就一肚子气,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用见不得人的东西害祖云…… “不是毒药,也不是迷情之药,我仲炎不是那种坏蛋。” 你把我绑来,逼我作你媳妇,难道这不叫坏蛋! “是合生。” “你吃下后,若是不在七十九日后回来,我就会患病,直至死去……” 要不要这么无敌……我不回来,你就死,这天下竟还有这样好笑的东西。 “你不怕我走了,真不回来?” 他为之烬捋顺发丝,摸摸她的脑袋,“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药吗?” “这世间欲望横生,谁也不再毫无保留的去信一个人。” 信,多婉约的字,她当初便是因为信,想都没想,便跟着素昧平生的星君从所居多年的山谷,去了遥远而陌生的天庭。岁月迢迢,她依旧相信星君深爱的人是她,所以她不淘气不挣扎,为了保他的君位,心甘情愿被流放至另一个不明之地。 “可你为何信我,我们相识不足半个时辰。” 之烬看着眼前绝美的男子,他脖颈上有粒小小的朱砂痣,如相思豆。 人间的集市上,她见过赤红小豆连成的手链,好些人不喜那样看着心疼的草本之物,另一些则爱的不得了,说像因思念恋人时,心里流的血,故而取了名,为相思豆。 若情者远行,便各执一串,意即,相思欠,肝肠断。 “情本不多,我见你为了一个妖奴能有如此心绪,应是良人。” “若我不食,你当如何?” “那我就杀了那个与你皆入上选的女子。”薄薄坏笑,在他脸上添了一点别样的潋滟芳华。 “你……” 这人有病吧……之烬憋着一口气,想要狠狠踹他一脚。 方才他说那样的话,本让她颇为有感,以为他应是个不错的妖,如今看来,其捉摸不定,反复无常,奇葩呀! 之烬故意冷淡,“哼,你以为我会在乎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死活。” “那再加上一个鹿妖。” “你怎如此无耻!” 他忽地将之烬横抱起来,缓缓转圈,四下顿时变为茨山山麓的景致。 “那个女子我本也不打算留着,如今便和鹿妖一起,作为要挟你的砝码。” “我真是不理解,你就这么想要我作你的媳妇?” “哎呀,我年纪不小了,总风流也不好,你要是作我的媳妇,就可帮我好好打理那些钟爱我的残花蒲柳,我也能清心寡欲。” 天啊,这世上竟有如此不要脸的妖,佩服佩服…… 他点了之烬的眉心,在她无奈的目光里,嘴含合生送入她唇齿中。 “记得,七十九日,如若逾期,两条命,逾期过久,加我一条。” 在之烬翻了无数白眼后,他终于解开了她的封印,“我是茨山老大,仲炎,等你回来哦。” “哦你个头呀!喂!有病吧,干嘛呀,我要是在路上被杀了,或者被谁带到很远的地方,回不来怎么办呀!” 老天啊,这都是些什么妖怪啊,我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火妖,为什么要如此为难我。 她鄙薄着仲炎的消失不见,很是抱怨,还有刚才被亲吻冒犯的怒意。 第37章 当时已惘然 之烬不知可去哪里寻回又原,它又为何不告而别。 想到此处,她深觉,自己从未明晰它的种种,它究竟是怎样的妖兽? 它到底犯下过怎样的罪孽,她不是不愿知道,只是想着即便知晓了它的前尘又能如何,难道要和那些想要报复它的人一样,也加入赶尽杀绝的队伍。又原至少救了自己,那便是恩情,也是善心,它已那般无助地活着:无边的梦魇,被人追杀的担忧…… 她如何忍心让又原赤裸裸地将曾做下的祸事说出来,那或许会诛心。 如若真是报应不爽,一报还一报,那她便为它赎罪吧,不管用什么去偿还,她信星君会懂,也信祖云懂,长棣懂,珎儿,余容皆会懂…… 她忘记是谁说过,这世上没有谁自生下来便要去作坏人。 又原,无论如何,那要报应在你身上的利刀,我替你挨一些吧。 之烬离开茨山,也不知走了多远,便已茫然,她担心着又原,竟忘了自己是个路痴,再四下看去,夜色如许,哪里还辨得清方圆。 要是找不到又原,又难以寻到返回茨山的路,那可如何是好,她不想匆匆和那不知名的女子无辜死于仲炎这个大坏蛋的手中。 连夜赶路,月光少有,她接连被地上的枯枝和碎石绊倒,不知不觉间,她竟鼻尖酸涩,揉着被磕疼的膝盖,哭起来。 那一刻,她是如此思念星君,想着在天庭的时候,踩在云锦铺就的道上,软软的,暖暖的。即便不小心碰到门槛,星君总是揽她入怀,轻轻地抱起她,过门槛。 转瞬间,已觉好似很远很远的事了,她早不是九重天上的侍女,而是被流放的荒山女犯。 她从未伤害过谁,也从未亏欠过谁,可是这一生却总是过不好。 在人间时,有个算命老先生说自己的名字不好,会有很多劫数,需得换一名。 那老先生取的名,是空尘,星君的名字,浮生空寂,尘世无劫,真是春风无限,一世长安的好名字。 之烬坐在地上,看着天上的月亮,以及月亮旁边若隐若现的星河,曾在洛棠山的日子,她也是这样坐在小清潭边的琼华树下,喝着从小妖那里偷来的酒,看着漫山遍野的宵行,缓缓汇成凡世间的星河。 那时,她也想过,自己为什么一直都记得自己的名字,也疑虑过到底是谁给自己取下的。 洛棠山没几个会说话的妖,也没多少妖有名字。大多数都无名无姓,嘻嘻哈哈,也没什么言语,却一起活得很快活,酿酒的酿酒,跳舞的跳舞,疯跑的疯跑,荡秋千的荡秋千…… 有名字的少许小妖,都说,名字都是去四处游历,会说人话后,乱取的,什么小秤砣呀,白马呀,福气呀,咚咚锵呀……没几个在意名字的深刻含义,觉得好听,顺溜便可以了。 而她,唯一的记忆便是名字。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学会说话的,也不知为何清清楚楚地会写之烬这两个字。 之烬,是何意呢? 又原自出走茨山,便十分珍惜这报应还未到的日子。 它必须去那座有梅林的山,解开自己的梦境,不然它怨念太重,死不瞑目。 鹿妖匆匆说,梅林在离小华山不远的地方。 它生来六觉灵敏,能够从匆匆身上闻到很多味道,它当然知晓匆匆其实是仲炎的妖奴,也明白,匆匆邀小镜子去茨山应选的事,不过是仲炎设下的计谋。 它有过担心,怕小镜子不愿在茨山待着,但比之于在它死后,小镜子无人照拂,也许送她去茨山,是个好去处。 仲炎是个好妖怪,即便他有心引小镜子入茨山,但它相信他定不会辜负。 很久之前,它从洛水逃到这片以茨山为中心的方圆,巧合使然,遇见过仲炎,但他并未有恶意,而是问它是否需要襄助。 那时,它只说了一句,哪里无妖久居? 仲炎为它指了方向,告诉它,那地方荒凉,尚无妖,也不会有别界之人踏足,你且安心去。 他还说,我是仲炎,若有难可来茨山。 已过小华山,前面不远有幽幽梅花气息,或许那便是要寻的山。 熹微日光中,它寻着一片梅林。 那如梦中镜像一般的坟茔赫然在眼,小小的,并不起眼,但看得出由人精心打理着,不是天庭之人,更不是凡人,妖魔,也许真的是鬼界之人。 但为何会得鬼界之人的保护,难道坟茔下的亡故女子也是鬼界之人? 又原蹲下身,细细看着玉碑上的铭文。 故妾玉屏之墓。 那唤着亡儿的女子名为玉屏,可那亡儿到底是谁呢? “哪里来的妖?在此作何?” 又原起身,向后看去,便见一个有着冰冷面容,身形高大,目光似刀刃的男子。 那面容虽不善,却好生亲切,“我是又原,一介妖兽,来此寻人。” “本君是晟州山君,此地虽不是晟州领地,却也为本君所用。”他有些气恼,本是想着这妩媚山清寂,应是无人来,若在此设下鬼奴守护,恐惊扰母亲,现下看来,思虑不周。 “这玉屏是你何人?” 山君长棣愤怒,这区区妖兽,真是胆大妄为,“竟敢直呼本君母亲之名,如此无礼!” 鬼界向来凌驾于妖界之上,妖界之人需得遵从鬼界之人,更何况他是堂堂晟州山君。 又原不知鬼界礼数,只得用人间礼仪,拱手道,“山君息怒,在下并非无事生非,还请允准在下将来意告知。” 见它有所收敛,长棣缓和道,“讲。” “在下生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却在不久前,总是梦魇,梦到一片梅林下有座坟茔。” “还梦到,有个临死的女人在思念她的亡儿。” 长棣云淡风轻,“你这是何意,难不成本君母亲托梦给你了。” 又原思索片刻,不确定的语气,“山君的母亲,可是喜欢别一只梅花玛瑙簪子在发髻间。” “你如何得知?”长棣有些惊讶,那梅花玛瑙簪子,是父亲给母亲的定情之物,用世间罕见的梅花纹玛瑙制成,这妖兽怎知。 “难道……在下梦魇中的亡故女子竟是山君的母亲,可为何……” 第38章 青山多妩媚 “你到底是谁?”长棣不免怀疑这妖兽的来路,它究竟所言是否真实。 “我只是卑微妖兽,也不知为何能得山君母亲托梦。” “本君母亲何时有过亡儿,她只有我这一个儿子。” 或许这妖兽没有撒谎,母亲难道还生养过一个孩子……母亲成为父亲的姬妾前,只是鬼奴,绝无孕育的可能。那亡儿到底是谁?莫非是母亲和父亲曾经的孩子,可是自己为何一无所知。 “此事本君会查察,你可以走了,不要再来打扰本君母亲。” 又原跪地,向灵位恭敬叩拜三次,起身,微微颔首,离去。 长棣不知怎么,忽地拉住他,“本君的母亲,在你的梦里可安好?” “逝去时思念着亡儿,泪流不息。”它实话实说。 母亲逝去时,长棣尚不在她身边。父亲说她走得安详,也未留下只字片语,他便生了难过,母亲临走时连一点关怀都不愿给了吗。 父亲才将那梅花玛瑙簪子交给长棣说,你母亲作梅姬作的辛劳,养你不易,已耗尽心力,留不下了。 他小小年纪,接过簪子,看着玛瑙上如血的迤逦梅花,忆起与母亲的往昔,久久不语。 母亲也许,心有所言语,只是来不及告诉他了。 至于母亲有亡儿之事,父亲一定心知肚明,他能预料父亲对他隐瞒了很多事。 “若来日能再见,烦请山君告知,您的母亲为何要予我梦魇。” 长棣见它可怖的外貌,竟泛起一丝怜悯,这样的丑陋形容,怕是在妖界也会被厌恶,但那纯净的目光却很是亲切与莫名其妙的熟悉。 “如有那天,一定。” “此山名为何?”又原想着要是大难不死,天无绝路,或许能再回此地,真正解开梦境,可它知晓是妄想。 “妩媚山。” 又原听罢,不由说道,“青山妩媚,白雪红梅,是个好愿景。” 长棣再次感到惊奇,真是如此有缘吗,他犹记得母亲,教自己习练诗词的时候,看着屋外一片白雪皑皑,写下八字。 青山妩媚,白雪红梅。 他问是何意,母亲说,凡世间很多人终其一生,不过只愿得一心人,彼此见青山妩媚,揽白雪红梅。 可是四季常在,而那知心人却难相伴。 他不是不知,之于固执的母亲而言,若是心爱的人不够真挚,那一生便是杳渺,更何况,母亲是作为替代才成为父亲的梅姬。 她说与父亲宁愿从不相识,宁可生生世世相忘。 爱之深,恨无垠。 情爱是一盏毒酒,香气馥郁,滋味醇美,贪恋的人只要喝下便穿肠过,留心肝,却不死,而是长长久久的疼痛。 长棣看着父亲给母亲刻下的铭文。 故妾玉屏之墓。 除此之外,再无只字片语。 对于威严寡情的父亲来说,母亲只是一位封号都拿不稳的妾,入不了王族陵寝,连灵位上也不能有儿子与夫君的名字。 可是,他也知晓,母亲不在乎的,她早已不屑作什么梅姬,但她却还那样思念亡儿……如果这是秘密,也许需要他亲自来解开了。 不知行到了哪座山。 之烬好不容易见到一块巨石,便懒懒地睡在上面,歇歇脚,盘算着过了几日,她很不喜身负他人性命的日子。 许是太过劳累,迷迷糊糊间便睡着了,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天上,先是跑去了火云殿,看到正殿里的星君眉头紧锁,阅着一卷文牍。 她连行礼都忘了,径直到星君身边,大呼,星君,我回来了,你可有念我? 星君见她汗湿衣襟的样子,宠溺地笑了笑,女子不可这般失礼,快去洗洗。 可她就是不愿,拉着星君的衣袖,讨要答案。 星君没法子,只好抬手为她搽去汗珠,我怎会不想烬儿,烬儿是我心尖上的人,我的一生挚爱。 她听罢,欢喜极了,紧紧抱着星君,说着,星君,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星君也拥着她,紧紧的,越来越紧,她呼吸不畅,抱怨着。 之烬痛得呼出声来,睁开眼,才发觉方才作了梦。 身上围绕着一些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玄色蝶妖,正奋力啃食着她的灵魄,她怎样也摆脱不了。 之烬直喊救命,喊过后,又觉可笑,这深山老林,哪里会有比她法力高的妖来相救呢。 她只得极力寻道逃跑,心里嘀咕,好倒霉,遇上这些阴魂不散的食魄蝶妖,要是死在这里,那可真是,连个知晓的人都没有。 这些蝶妖显然不是第一次这般害人了,不知它们肚中有多少亡灵。 她试着劝说,“你们这样欺负人,太恶毒了吧,作为妖怪,不可以吃别人的灵魄来修炼,会遭天谴的!” 当然那些野蛮的蝶妖听不懂人语…… 之烬被咬得快要失去意识,她不得不做出反击,这是她第一次要伤害别的妖来挽救自我性命,可是她唯有这么做,她已忍受疼痛许久,只愿蝶妖能知进退,就算吃她一些灵魄也无所谓。 但这般纠缠,竟要让她交付性命,她是不愿的。 那么,休怪我,我只是不想白白死去。 她拔下发髻间的木簪,刺破指腹,一滴血珠,升起,她有些迟疑地捏碎,血珠顿时化为火焰,将围绕在她身上的蝶妖通通烧毁。 仲炎在不远处见到这番景象,心中五味杂陈。 数年前,茨山来了位不速之客,要拜见妖老大,风流成性的他,四处留情,当然无暇见人。妖奴便对他加以阻拦,但他却轻易避开妖奴,入了茨山正宫。 他对仲炎说,我为你卜卦,得了一支判词。 法力高强,见识也广的仲炎,看得出此人并非庸士,至少是位道行颇深的仙官。 仲炎接过玉简,上书着:孤山孤,鼓上飞红若烬歌。 这是何意? 那披白色斗篷,身着湖蓝色衣衫的仙人道,若不按我说的做,十年后你会独自在孤山一处有大鼓的地方,血溅满地而逝。 自小怕死的仲炎并不知是否可以相信这位不请自来的仙人,但还是心虚,不由问道,怎样避劫? 第39章 风月尽合欢 那蓝袍仙人,变出一支笔来,在殿内正中央的一副满圆屏风上,写下那句判词。 仲炎在他身后气得牙痒痒,有没有搞错呀,你以为你是书法大家呀,那屏风可是乐游山最有名的绣娘女妖制作的,绣的是他最爱的山峦风貌,底座用料更是从东海运来的极品沉香木……太讨厌了! “若想保命,这十年内尊上要极力寻得一位血有灵的女子。” “何为血有灵?” “火为毁灭消弭,却也是重生,若血可化为火焰,便是身有血灵。” “难道要杀害女子,取血?”他仲炎可不是残忍的妖怪,更何况这般为妖,要是遭了天谴,这茨山的小妖们可就没人庇佑了。 “真要尊上取血,你可敢?”长眉仙人笑得意味深长。 不敢不敢,以他人之命续自己之命,不是生灵循环的正道。仲炎摆手,否定。 “尊上要找到那位有血灵的女子,和她一同服下合生。” 说罢,他递给仲炎一小巧琉璃瓶。 仲炎半信半疑接过,“你为何要救本尊?” “在下与妖尊素不相识,怎会无故救你性命。” “你想和本尊做买卖?”仲炎这才释怀,看来这不请自来的仙人是有所求了,如此便好,他可不喜平白而来的相助。 “尊上,好脑子。” 这世间还有用好脑子夸人的,他是在哪学得人话呀,真是够没品。仲炎看着眼前这位蓝袍仙人,想看出他的破绽,但无果,或许是他隐藏太深,不然就是本就如此。 “想必尊上也知道,这天下没有免价的饼饵,在下今日为尊上奉上避劫大计,算是泄了天机,在下也是惧怕呀。” “你到底要什么?”仲炎有些不耐烦蓝袍仙人的拐弯抹角。 “尊上真是急性子呀,在下方才将如此天机告知,却还受这般相待。” 他瞬间便将仲炎掌中握着的琉璃瓶夺过来,“既然尊上不以为意,在下便不打扰了。” 仲炎微微怒意,“你当真觉得本尊会信你的话,本尊堂堂茨山妖老大,命数何时由你来左右。” “不过是闲来无事,听听你这小仙能说出个什么。” 蓝袍仙人作势要离去的样子,仲炎连忙拉住,赔笑道,“哎呀,来都来了,先坐坐。” “尊上千万不要认为在下是招摇撞骗之辈,此番来确实是诚心与妖尊做个买卖。” 仲炎邀他落座,递上一杯茶,“不知仙人到底要与本尊作何买卖,若赔本,那本尊可是得好好思量了。” “即是买卖,那便是互利为上,又怎会让妖尊折损呢。”仙人将琉璃瓶放于桌上,细品那杯茶,不由称赞,“好茶,应是产自乐游山。” 这位蓝袍仙人的身份不可小觑,能品得出不可多得的乐游山香茗。 “本尊可否问询一事?” 蓝袍仙人好似知晓仲炎的疑虑,说道,“本来在下不愿说出此判词的由来,但见尊上谨慎,便不再隐瞒。” “这天机确实不是在下卜卦得知,而是来自天庭神牍塔。” “神牍塔!那里守备森严,机关重重,你是如何进入的?”仲炎感到惊讶,神牍塔可是天庭禁地,即使是天庭重臣也难以进入。 “不入龙潭,怎得龙珠。”他从容作答。 “可你平白无故入神牍塔作何?” “尊上多虑了,在下不过一小仙,还无能耐在神牍塔来去自如。” 他拿起那琉璃瓶,言辞灼灼,“不瞒尊上说,其实这买卖,我是替天庭一上仙来的。” “此仙人身份不凡,显贵于在下数倍。是他给了在下想要的东西,在下便按他的意思来寻尊上,做这个买卖。” 他再次将琉璃瓶递给仲炎,“这药也是他给的,名为合生。” “尊上知晓神牍塔是五界天机的汇聚之地,他已在其中看到尊上的命数,绝不会有假。” “他为何会看本尊的天机,还要助本尊避劫。”仲炎想了想,自己何时在天庭有过相识之人。 “在下不知,有些事少知为妙。” “本尊不过是诧异天庭竟有不凡上仙对本尊如此关切。” “看来尊上真有心做这个买卖。” 仲炎虽不太相信这蓝袍仙人的话,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毁容颜和亡逝的仲炎还是想着有备无患。毕竟不是谁都能遇到一个不请自来,还对你说你什么时候会死的仙人。 “要本尊怎么做?” “这十年内,尊上定要寻到有血灵的女子,然后与她一同服下合生,待七十九日后,让她去孤山有鼓的地方,以血献祭,方可为你避劫。” “若十年后,她的血不流在孤山有鼓的地方,那么……妖尊便会死在那里。” “这天下之大,本尊虽为茨山妖老大,座下妖奴颇多,但要找一位有血灵的女子,还是不易。” 他笑着指了指屏风,“尊上,还是没理解判词之意。” 虽说仲炎风流有趣,见识广博,但要是真让他谈论诗词歌赋,他还是会认怂,没法子呀,他只爱红颜和八卦,腹中文墨掺了很多水。 仲炎掩饰着不解判词的尴尬。 “女子名字中有一个烬字。” “原是如此,那女子如何以血献祭?” “……尊上要让那女子心甘情愿地用短刀刺破心间,流下心头血。”蓝袍仙人的神情有了一丝变化。 “她若是有心的妖,以刀破心,难道不是死吗……”仲炎不悦。 他不疾不徐,“应不会死……” “那之后呢?女子以血献祭后,本尊与她又当如何?” 蓝袍仙人低下眉眼,思索片刻,“那仙人交代的话在下已全然告知尊上,不过,在下想了想,那仙人的意思恐怕是让尊上与那女子相依相生,命数系于一起。” “其实很久以前,在下听闻过,这合生是西海王母早已销毁,不再练就的灵药,也不知那仙人怎会有。” “恋慕本尊的女人应有尽有,可是本尊还是知晓没多少是出于真情,你说的要让那有血灵的女子心甘情愿地为本尊流下心头血……怕是无稽之谈。” “尊上如此好容貌,在下都觉得天下难得,为何这般不自信?”他缓缓说道。 “天下虽大,情牵痴缠也多,可是……本尊还未遇上那个人。” 蓝袍仙人起身,拱手告别,“尊上,这买卖已做完了,在下该走了。” “你无所求?”仲炎呵住他。 “尊上平日里还是少些宠爱女人为好,伤脑又伤身不说,还落得独自寂寥。”他淡笑着,“在下只是来替他人传话的,而与尊上做的买卖,便是望尊上惜命,寻到那女子后按在下说的那般,保住自己的命即可。” “你真不能告诉本尊,那上仙是何人?这买卖于本尊有利,可对他来说算什么?” “买卖是互利的,只是此刻尊上觉得自己利多一些而已。” 末了,他稍显动容,“若她能爱上你,自然愿意破心流血。” “只是……哎,下次不做这种交易了……”蓝袍仙人喃喃自语,片刻后不见其踪影。 第40章 远途问安否 之烬看着妖冶火焰将食魄蝶妖烧得干净,心里是落寞。 也许身为一只火妖,体必含无尽火灵,星君并不知晓此事,她总是极力去掩盖,她希望在星君的眼中,自己永远是乖顺安分的样子,无任何骇人妖力。 妖是妖,仙是仙,不仅是身份的差异,还有结界的隔阂。 祖云的那句话,犹在耳畔,妖在天庭如人间畜生一般,终有一天会被赶尽杀绝。她也还记得那日,王母的蟠桃盛宴上,星君说的,这畜生不知礼数,正打算弃了,另寻良品来助修炼…… 她看着天上,不忍再多思,擦拭泪痕,寻着方向。 匆匆不是说离小华山不远的地方有一座长有梅花的山吗,不如先去那里,又原说不定独自去解开梦境了。 她一定要找到它,她甚是害怕,怕它带着半生尘埃密布,难堪痛苦的记忆孤独死去。 又原,你为何说话不算数,你也爱撒谎吗,你明明答应了我要做个好妖怪,弥补所欠下的债,可是,现下你竟这般不告而别,让我对你挂怀缠心,不得安宁。 一个路痴,怎么可能在这诸多山野中找到小华山,更何况,她也没去过那个地方呀。 真是够蠢笨的,怎么不让仲炎那个坏蛋给自己配个引路人,他也是脑袋少根筋,自己又不识路,就算想要七十九日后回茨山,也难以寻到方向呀。 曾去茫茫人间寻星君,此刻又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妖界寻又原。 寻找,多难受的词,那《南柯》唱曲中的男子,舍去性命,让南柯山的妖卜卦,算出两字:边春,可是后来也不知是否找到了那女子。 那时,她追问,为何这曲子没有结局? 珎儿连喝数杯梅酒,已是微醺,手支着脑袋,鬓边花蕊落在酒杯中。 珎儿说,没有结局不就是最好的结局吗,这曲子唱的是真心,那男子抛弃一切,即便是要献出余生去换恋人的消息,也宁死无悔,乃是人间难得的良人。 之烬想,那结局该是有的,惨烈或是美好,只是无人知晓罢了。 寻人这样兜兜转转,极其费力的事,要的是一颗真心呢。 星君曾不远千万里,寻到我所居的无名山谷,那其中滋味,必然比我曾在人间寻他难受得多。 天下之大,寻觅如似且待云开见月明。 仲炎一直随着她,见她沉思许久,走得缓慢。 这十年来,他始终有意无意地寻着一位名中有烬字,血有灵的女子,此番终于寻到,即便用了一些手段,但他悬着的心,稍稍安放。 身为茨山妖老大,一方妖尊,本不该这般怕死,也不该轻信蓝袍仙人的话。 可是身居高位,万妖之巅,容不得闪失,俗话说的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虽说是天机,难以求证真假,但他仲炎没得罪过谁,想来他人也不会无缘无故来茨山相告天机,只为戏弄。 信一次也好,若天机是假的,也不会损伤什么。 若是真的,他可要想方设法去天上感谢那位不凡上仙。 仲炎的美色,分分钟可让女子神魂颠倒,死心塌地地成为他的女人,痴恋他一生。 但破心流血这样交付性命的事,谁又会轻易做到呢,何况他不愿别人为自己有所牺牲,他的心很柔软。 八卦的他,当然听过这天下无数痴恋。 什么东鸾族九公主为了永远与阳神相伴,就殉情化为五色霞光呀;什么月宫仙子为了一个半妖,终日在桂蟾楼养金蝉,还得受天族寒刑的折磨呀;还有离茨山不远的东海,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宗姬为了一凡人,被锁孤岛无怨无悔,结果那凡人还去喝了忘川水…… 许是他仲炎桃花数目太过旺盛,损了天定姻缘,所以难得一颗真心。 其实,比起真正去爱一个女人,他更愿花心思让座下众妖过上安稳的好日子。 茨山在很久之前因得天独厚的景致,与天然地宫,受到很多法力颇高的妖青睐,致使茨山及周边方圆争夺不断,战乱不休,死伤无数。 仲炎云游至此,见生灵悲戚,便用数日征召听命于他的妖兽们,立起战旗,指挥战役,不久后,他真的统一了茨山这块宝地。 众妖为他在地宫建起华丽居室,山外各路妖兽,皆听闻茨山妖老大,法力高强,爱惜生灵,美貌无敌,幽默风趣,无不归顺。 茨山自此闻名妖界。 七十九日让她爱上自己…… 仲炎苦笑,却不知之烬已站定在他面前,一脸无奈。 “我就说总感觉怪怪的,没想到是你在跟踪我,刚才那群蝶妖不会是你放的吧?” “我……那不是蝶妖……是茨山养的灵蝶……”那灵蝶当然出自他仲炎的命令,不过他下令近身妖使只放五只。 “行了,我又没数落你,你本就是个大坏蛋,做这些事一点不稀奇。我本想着怎么找人引路,既然你来了,就和我一同去寻又原吧。” 之烬见仲炎委屈巴巴,不忍就方才被食魄灵蝶纠缠之事怪罪。 “怎么如此狠心呀,对我的美貌视而不见,还说我是大坏蛋。” “哎,做妖怪也不能自持美貌,便行坏事吧。你看你给我吃的那个什么合生,让我七十九日后回茨山,不然你就杀死匆匆和那女子,你觉得这不是坏蛋所为……” “好吧,我承认我骗了你,我不会杀死他们的。” 之烬翻了翻白眼,气不打一处来,“我是觉得吧,你该是当妖老大腻烦了,戏弄起我这个犄角旮旯来的小妖怪。” “你当真这么讨厌我?” 之烬很是无语,就他小娘子的模样还当妖老大,太没谱了吧。 “超级讨厌!” “不要。”他笑道。 “你这茨山是不是没个会看病的大夫妖呀,你知不知道你脑子里有些恶疮。” “要是真有的话,你喜欢我就能痊愈了。” 我的天啊,这世上竟还有比祖云死皮赖脸,胡搅蛮缠的人。 她不愿再与仲炎废话,转身大步流星地走着。 他揣起手来,连忙跟上。 这一幕被仲炎的两个近身妖使看见了。 “欸,富贵,你说刚刚咱老大是不是被那个漂亮小媳妇给训斥了?” “好像是……” “笨蛋,说了只放五只,你怎么多放了十五只”富贵重重打了财宝的脑袋。 “我不是想着让老大能英雄救美,留下漂亮小媳妇嘛。”财宝无辜貌。 “救啥呀,你看把那漂亮小媳妇给气的。” 第41章 兰因多絮果 “我没想到那漂亮小媳妇不仅无视老大的美貌,还这样出言不逊,简直太欺负人了!” 富贵看着老大仲炎走远,从矮棘丛中直起身来,“这以前那么多好看女子都追着老大,偏她不一样。” “要不要我助老大一臂之力?”财宝笑道。 “你还想添乱!” “不是呀,这次我保证万无一失,不信你听我说。” 富贵有点好奇地将耳朵凑过去。 “让小媳妇喝下没心没肺酒,再让老大抱着她睡一晚,没准就能成了呀。” “财宝呀……” 财宝眨巴眨巴黑溜溜的眼睛,一脸等着被夸赞的样子,“怎么啦,是不是觉得这主意特好。” “你知道老大为何选你为妖使吗?” “我聪明呀……要不然就是我可爱!”财宝摇晃着脑袋。 富贵叹口气说道,“财宝呀,你看老大选我是因我伶俐,法力也不错……至于你呀,是出于爱,你知道吗,一种无私伟大的爱……” “你这样的小妖,放在哪都被欺负,所以老大才不放心你,要把你留在身边照顾。” 财宝瘪瘪嘴,哦了一声,“其实,我知道我很笨,谁都看不起我……所以老大那天派你把我接去地宫,我就发誓,我财宝这辈子,一定要让老大过得好……” “老大巡视时,听一些小妖笑话碎石洞里有个智障妖怪……”富贵给财宝理了理衣角。 “富贵和财宝都是人间的好词呢,我们别辜负了老大的心思。” “那我想的那法子……” “没心没肺酒可不能拿给那漂亮小媳妇,她是老大在意的女人。” 仲炎引着之烬前往妩媚山。 一路上,之烬只顾着行路,不理会他,他便一会儿变出一束花来,一会儿变出一捧浆果,一会儿又变出一只纸鸢,放起来…… 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座山,山腰上有层层嫣红。 之烬终于言语,她指了指那山,问道,“那是不是妩媚山?” “是,不过进去的时候,你可得跟紧我。” “因有鬼界之人?”她依稀记得匆匆说过,这妩媚山有鬼界之人的气息。 “她连这个都给你说了。” “匆匆?她给我说这个与你无干系吧。”之烬白他一眼,向前飞去。 “你们是何人?”四个头燃白色鬼火的鬼仆顷刻间出现,大声质问。 鬼仆们打量着两人,一清婉美丽,一玉树临风,天下好男容。 之烬也打量着他们,白火,上等鬼仆。 仲炎上前,横在之烬与鬼仆中间,语气难得一遇的正经,“放肆,尔等不知本尊是茨山妖尊吗!” 四个鬼仆一听是茨山妖尊,立即行礼。 鬼仆们奉晟州山君长棣的命令来此,守护山君之母梅姬的坟茔时,已听从其交代,如遇茨山之人,以礼相待,而遇茨山妖尊,更是要恭顺。 这妩媚山本在茨山的方圆,只是茨山妖尊从未上前讨要。即便鬼界尊贵于妖界,但他长棣还是不愿随意占有。 “怠慢妖尊了,还请谅解。”说完,还很机灵地磕了头。 仲炎温软的性子本就没生气,只是不想让这些鬼仆吓着之烬,故而言辞激烈了些。 “本尊的女人被你们所惊扰,如有下次决不轻饶。”他还是做作地,拿出身为一方妖尊的威严。 鬼仆下意识又要磕头。 之烬狠狠揪了一下仲炎的手臂,然后连忙叫住众鬼仆,“站好,别磕了!” 此话一出,仲炎竟然哈哈大笑,鬼仆看看她,再看看妖尊,都懵了。 “咳咳,本尊的女人让你们见笑了。” 之烬已对他这般无礼的言辞无奈了,不愿再费精神。 “劳烦,我想问问,这妩媚山……可有什么妖兽?”问罢,她在想,若是又原还在这山里,那鬼仆怎会不知,虽则法力各有高低,但各在两界,彼此的气息很容易辨认。 “尊夫人,在下等,自接到山君指令便来此,三次巡山,没见过什么妖兽。”一鬼仆毕恭毕敬。 之烬淡淡道,“我不是什么尊夫人。” 鬼仆们沉默,暗自想着这妖尊连个女子都拿不下。 “你家山君是何人?”仲炎调度尴尬。 “回妖尊的话,我家主人是晟州山君,长棣。” “长棣……” 她念着这个名字,好似回到那年在人间的时光。 来宝居的雅间,他们对坐着,看楼下长街熙攘,晚妆璀璨。 他说这酒是白雪红梅,在申首山取春和景明时的雪水和其中傲寒开放的红梅酿就,埋在冻雪中,千日后取出可饮。 她连喝数杯,说道,这酒真是,明明刺骨寒冷,却又那么纯净清新,令人不舍退却。 他倚在雕栏边,举杯向月,谁都想要青山妩媚,白雪红梅,但我们最终能得到的怕只有那一盏月色而已。 那一刻,她动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碰了碰他的酒杯。 “长棣可还好?” 鬼仆们有些惊异,“您与我家主人可是相识?” 仲炎也问,“你何时见过山君长棣?” “往昔去过人间,有幸得山君照顾。” “莫非您是山君所念的丫头……” 丫头,好似长棣确实这般唤她,她点头,“你家山君不敬我有名字,总唤我丫头。” “主人可不会照顾哪个女子。”其中一个鬼仆轻声说,“也不知是从何时起,主人便常自言自语,话中有丫头两字。” 之烬难受,长棣便是这般,从不显露,从不恳求,从不勉强,一切都自己咽下。 可是她不珍惜他的好,因不爱,所以什么也不能去回应。 仲炎见她惆怅,故作呵斥,“不懂规矩,身为鬼仆能随意问询本尊的女人吗!” “你别说了。”她推开仲炎。 “莫对长棣说,在这里见过我。” 之烬欲离去,那个鬼仆不惧仲炎,恳切说着,“姑娘不知,那申首山旧名为绝山,最为天寒地冻,从来都无生灵。而我家主人将在这妩媚山选得的梅树,移植在那里,可是那树不用法力,怎么活得下去,主人便脱去衣袍,与那些濒死的梅树一起挨冻……” 她转身,“他是傻子吗,和梅树同受严寒,能挽回什么。” “当然什么也不能挽回。”仲炎见她泪落,心弦乱。 “主人留不住那些好梅树,便要惩戒自己。” “傻子……” 鬼仆们看着眼前这个被主人思念的“丫头”,正泪流不息,感怀主人的心意没有错付。 “我们虽不知主人为何在申首山建庭院,植红梅,但那些居室的陈设是女子所好。主人曾在一次百鬼拜礼时,说过,愿这五界有所爱的人都能得青山妩媚,白雪红梅。” 第42章 栖迟重山茫 已过数日,之烬还是未等到仲炎的妖仆寻得又原的消息。 之烬也知如今,唯有暂且在这茨山正宫住下。 一缕清溪,中央一方些微雕琢的石台,一株凋零的树透石而出,看不出是何类树。 那女子,姿容甚佳,唇色嫣红,如画中人,坐在石台上,正独自喝着酒,几案旁是丝桐。 之烬觉得正宫沉闷,便自己出来走走。 这山间风大,吹得那女子的白色衣衫浮动。 “姑娘,饮杯热酒吧。”她用小巧蒲扇,扇着炉火。 “已是春归,寒意少有,为何还要温热。”之烬甚觉凉酒才含酒真意。 “心寒,姑娘请坐。” 之烬并未听清她说什么,接过那杯热酒,几许暗香。 她见之烬有惑,解释道,“此地所出的枣,形大而核细,多膏也甜。” 原来是枣,怪不得闻之甜蜜。 之烬本欲说明自身身份,可那女子却全然知晓。 “你如此好容颜,还能自在地在这茨山走动,应是此次入上选的女子,听嬷嬷说,名唤之烬。” “我是念青,也是入上选的女子。” “……你为何想来这里,为作媳妇?” “若是行了封后大仪,需得称妖后,不再是什么媳妇。”念青笑道,“妖后多尊贵的身份,我当然想要。” “这不是你的诚心之语。”之烬觉得她笑容明媚,不会那样在乎名利。 念青斟酒的手,微动,酒珠摔在几案上。 “一世风光是多美好的愿景。” “即便妖尊不爱你,你也无所谓吗……” 仲炎那么多花花情债,也许对他来说,妖后只是为他清扫门庭的妇人。 “你高看我了,我只求荣华。” 她该是有苦衷的,既然不愿答,之烬便细细品酒,不再言语。 石台下,水流缓慢却有力。 之烬瞥见那丝桐陈旧,额首处还刻着两字,青登。 “可会奏?” 之烬摇头,她在火云殿时,要学很多东西,最难便是习字。而学奏乐则是快活的事,星君会奏很多好听的曲子,她靠在星君怀中,似醉非醉,抚上琴弦的那刻,手背上很暖,出自星君的温度。 可是,星君教了没几日,便说,还是等会习字后,跟着霄籁坊的典乐仙子学。 她那时,并不晓得星君之意。现在,她才懂得,那样传道多不合礼数,他身为天庭主事,火德星君,竟让女子倚在自己怀中,学奏乐,太过风流。 之烬念及星君,看着杯中枯枝倒影,不由望向上空,在这周边春意盎然中,此枯树枝桠稀疏,如异类。 念青起身,离席,坐在石台边,看着远去的溪水,抬手,拨弦,奏响那丝桐。 哀婉乐音,令之烬不知怎么,脑海又出现了那日被又原扼住脖颈,快要绝息时,眼前一闪而过,但能记得清清楚楚的画面,那个天资绝色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婴孩,身后是一些着天庭衣式的人。 难道她也有了难解的梦魇吗? 念青轻启朱唇,唱起歌谣。 暮蔼朔风缓,青骢扶花归。 温酒知萧然,夷烟答弦徽。 山雨空弥嗟,流光粉黛薄。 远道岁月藏,栖迟重山茫。 歌谣不长,也不畅,念青连连哽咽。唱罢,她拂开那丝桐,跳入溪水中,浅起的水花,湿了她的衣衫与发丝。 之烬不免担心,不知她意欲何为。 她大叫着,哭出声来,跌坐在溪水中。 如她所料,念青是有故事的女子,且那故事一定是如牢笼一般的存在,将其心囚禁。 那丝桐上青登两字,如似人名,莫非是使念青困苦之人。 念青,青登。 若是再多想想,那念青之意,是否为顾念青登。 念青因在溪水中痛哭,受了春寒,养在居室里,不再出来。 仲炎言,念青不日后要成为他的妖后,需得尽心养病。此事让之烬颇为意外,一是,仲炎不再老是絮叨着让她成为他的女人;二是,没想到仲炎真的要立妖后。 仲炎依旧与她逗趣,我仲炎这样的绝色男子,是个女的都会爱上,更何况妖后身份无比尊贵,没有谁会漠视。 之烬懒得听他神叨叨,便径直去了自己的居室。 “老大,这女子真是胆子忒大了!”富贵憋屈道。 仲炎扶额,一脸无奈,“本尊是不是不帅了?” “绝对没有,老大还是这世间难得的美男子。”富贵安稳道,“是那小媳妇不知天高地厚。” “哎,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爱上我。” “这个……老大,你也知晓我还未曾懂得这些。” 仲炎拍拍他的肩,笑道,“本尊要给你找个女人吗?” “老大,我不要,现下老大的封后事宜才是最重要的。” “本尊玩笑话,你的事自己做主。” 富贵拱手,给出一个妙计,“老大,要不要做一件感动她的事,或许可得欢心。” 仲炎从未主动求过谁家女子欢心,并不知有何好法子。现下听富贵一说,顿时来了兴致,想着要不要在茨山广纳视听,理出详细的求心秘籍。 “如何让女子感动呢?” “嗯……若是平常女子,送些奇珍便可,可是那之烬姑娘应需用些别的。” “要不然,老大问问匆匆,她对之烬姑娘了解甚多。” 匆匆本就是仲炎正宫里的女奴。 因十年来,他都未寻到,血有灵,且名中含烬字的女子。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要血流在孤山有鼓的地方,那寻到有血灵的女子也许就可以了。 他便派遣妖仆在各妖山,放出消息,凡妖身属火行的女子,可来茨山应选妖后。 念青便是因此来,且血可助火,应是有血灵,入上选。 而之烬能入茨山,即是他仲炎的计谋。 不久前,仲炎无意中,遇那妖兽混沌着,正袭击一女子,本欲相救,却见女子体内一道金光迸发,将那妖兽狠狠弹开。 那妖兽顿时清醒,念叨着那女子的名字。 仲炎冥冥之中觉得,或许这个女子就是真正要找的人。 匆匆是随仲炎多年的女奴,他十分信任,因此他让其引之烬来茨山。 第43章 心满无自由 匆匆给仲炎行礼后,说道,“尊上,可有何事交代?” “近些日子竟忘了宣召你。”他坐起身,示意侍奉在侧的女奴退下。 “你了解之烬吗?” “归途中与她聊过,所知尚可。”匆匆微微欠身。 现下的她面容精致,额上鹿角消失不见,也并无跛脚,宫装在身,很是俏丽。 “她是怎样的女子?” “情深,单纯无心机。”匆匆一想到自己对之烬的欺骗,颇为愧疚,还为了不被其识破真身,这些日子,她总是刻意避着之烬。 “你脸色不太好。” 匆匆摸着脸颊,“没有,或许是今日上妆不仔细。” 仲炎也知晓此事让匆匆为难,况且如今之烬在这正宫住下,遇见匆匆是迟早的事。那时,匆匆该怎样解释,而重情的之烬又如何释怀被欺瞒的失落。 这一步棋,该是他自己去,却独独选中随自己多年的匆匆。 “本尊欠你恩情。” “尊上说笑了,能为尊上效力,是我们这些茨山奴仆的荣幸。”她立即跪下,恭顺道。 他只觉悲哀,本是为了统一茨山方圆,维护一片祥和,才建正宫,登妖尊之位。可是,最终大家却心意疏远,身份对立,那些端正的礼仪隔开了太多美好。 她曾对他说过,你登上了万人之巅,荣华富贵,却也要尝尽众生难以理解的孤寂悲哀。 那年,他入主正宫,亲自在宫门上刻下,正字。 正,正义,方正,天下之本为正,他望着能让妖界一隅永存正义。 身着夸张华服,头戴沉重金冠的他,坐在祭天台的宝座上,接受归顺的妖群恭贺。 掌典仪的女妖,分立在金菊簇拥的祭天台两侧,用翠柳枝条向着恭贺的妖群们挥洒着甘霖,意即归心,降福。 妖界尚金菊,认为这样色泽富贵的花能招好运。 举着承盘的女妖与他的近身侍奴匆匆,一步步拾级而上。 仲炎接过匆匆递来的贺酒,看着众妖匍匐,那一刻,回想起这半世风雨。 本来是要作风流潇洒的游方美男妖,看遍美景,阅遍美色,自由自在。但如今,便要如一株树,生根在此,付出一切。 匆匆那时还不会唤他为尊上,她只说,你还好吗? 片刻回神,他看向匆匆,不知是贺酒醉人还是人自醉,他竟有些想流泪。 他并不知自己是否能担负这茨山妖尊的盛名。 匆匆说道,我自随着你立起战旗的那天,便知,这此后我们谁也看不清谁了。 她收回那精雕玉琢的贺酒杯,淡淡道,有些责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容易,太过良善总是会被抹去本心。如今,你已登上万妖之巅,荣华富贵,却也要尝尽众生难以理解的孤寂悲哀。 也许吧,不过还能怎样呢,若轮到你了,便是逃不掉的。 仲炎清清嗓子,还是有些忐忑。 “本尊需让她爱上我,你可有法子?” 她抬起眉眼,深罗紫的衣衫,与地上的妍丽百花图案格格不入。 “敢问尊上……您已让那血有灵的女子为您的妖后,这之烬你要用作何?” 仲炎让她将之烬引入茨山,并未说明,有何用意,她猜测或许只是为确立妖后之位,可是如今念青已是妖后。且仲炎虽留情甚多,但从不带回正宫,这番看来,那之烬…… “我……”他竟觉得说出自己的真意是何等难堪。 匆匆看着他坐立不安的样子,云淡风轻,在它心里,仲炎便是这般心里容不下丑恶,总表露出来。 “尊上,在下不知,但之烬对又原的救命之恩很是感怀,或许,那是一种爱吧。” 缘由在此,他还纳闷为何这丑陋狞恶的妖兽能得之烬倾心。 但,如今之烬已在正宫,十分安稳,哪里需要他救助。 “之烬是个很容易被感动的女子,尊上何不为她做些讨喜的事。” 匆匆未曾告诉仲炎,之烬曾在天上做过仙娥,犯错被贬入妖界,才遇上又原,等等。 不是有意欺瞒,而是她看得出之烬不是那种贪图之辈,迟早会离开茨山。而仲炎已是妖尊,不容亵渎,不可诟病,这妖界不比往年太平了。且那未来妖后,念青,法力高强,看重名利,若是将来之烬真成了妖姬,可是会受到妒忌。 其实,她最怕的是仲炎真的爱上之烬,而之烬亦如此。 之烬是天庭流放下界的妖,她的前尘往事,不能漠视,而仲炎是一方妖尊,要维护万千子民。 她匆匆能力不高,做不来别的,只求在他身边,陪着他,替他极力周全。 “本尊想了想,这茨山方圆里有座小山,名兀山,有很多宵行,夜晚甚是美丽,不知她会不会喜欢。” 匆匆应了句,尊上好法子,便退下了。 她走在长长的廊道上,忽地,停下脚步,摸摸耳垂,那一刻她以为耳坠掉落了。 蚌珠耳坠,她很是珍重。 仲炎还未成为妖尊前,闲下来的时候会和匆匆,富贵讲些故事。 那东海宗姬的故事便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他说,凡东海龙族体内必有颗极其神秘,且代表着尊贵身份的龙珠。 谁也没见过,但传闻说那龙族有一只蜜枣那般大,通体白色,闪着金光。龙族是天界之人,仙脉在身,本就法力高强,加上生有龙珠,寿命更是久远。 但龙族之人向来恩怨分明,感情浓墨重彩,所以龙珠极受影响,若是情感难以压制,便会伤及龙珠,丧失沉水之力,再不可入东海。 还有传言说,龙珠可让肉身永存,不受光阴腐蚀。 匆匆对龙珠不感兴趣,唯独问道,那女子,既然知晓了凡人喝了忘川水,为何不去找那个凡人问问清楚,偏偏要自己在孤岛等待,直到石化。 仲炎说,或许她不敢问吧。 匆匆想着明明互许承诺,为何变卦,且要独自挨着痛苦。 当时她哭得可伤心了,为那段难辨真假的故事,流着自己的泪。富贵一直安慰,也无效果,直到仲炎将那对蚌珠耳环塞在她手心。 她吸吸鼻子,看着有明亮光泽,很是可爱的白色珠子,问道,是何物。 仲炎笑道,蚌珠,一种形似龙珠的人间珠饰,我听人间说书老者讲那宗姬的故事,便被骗了,花了十两银钱买下,后来才知这东西不是很值价。 第44章 怀乡情愈怯 夜深,之烬见床榻前满地光华,这茨山正宫虽说处在地下,却并无暗沉,轩窗外依旧能见到月亮。 她每每看到这番景象时,都在想祖云是否在月亮旁边的星河,看他的月女,而星君又是否于就寝时刻,无意碰到洒在衣杆上的月光,转身看空荡荡的居室,再无她的身影,觉得有些寂寥。 枕上,泪珠婉转,她背过身去,小声啜泣,离开天庭的日子,她认为自己已坚定,却不知还是那般软弱,轻易便可伤怀。 一半锦被落在地上,她无意去拾起,想着受受风寒也好,那样便能昏昏沉沉,什么都不用想,睡着便是。 之烬也还记得此生初受风寒的那次,离远走洛棠山到天庭,不足半年。那日忽地,她思念故乡得很,睡不着,便偷偷出了火云殿,沿着深深浅浅的记忆,去寻天庭看月亮最好的所在。 可是一路上都有天卫夜守,之烬踌躇不已,实在想不出法子,便往回走。 刹那间,有人好似在唤她,欸,那个仙娥,我在这里,你跟丢我了。 之烬转身看过去,并不相识,在天庭资历尚浅的她就傻愣愣地杵着,不知道该如何。 他径直走过来,故作生气地说,跟紧我,小仙娥。 反应过来的她想着,这个男子,是要帮助她,她便乖乖跟在身后。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停下来,笑得很暖,说道,这夜深露重的,你不安寝,在这外面游荡作何? 之烬向他行礼,对他道谢。 他负手而立,你方才的行礼不妥,不过本君不计较。 本君,难道这男子身份贵重,之烬看着他一脸笑意,气宇轩昂,衣式很是华美,最为重要的是他发冠上有七曜金珠,而此珠唯有天庭皇室才可享。 这是她在天庭遇到的第一个对他友善的仙人。 之烬很感激她方才的解围,却并不打算问他的来路,星君说过,凡事要审慎,少听少说。 他唤住她,你就走啦,你这样回去会被天卫盘问的。 之烬停住脚,看向他,只好朝他走去。 他笑着,他一直都在笑,之烬觉得他豁达开朗,不似其他仙人,说不上冷冰冰,反正就是绝不会毫无顾忌地笑。 之烬也回以微笑,说着,你是个很快活的人。 他拉起她的手,引她去月宫。她本想拒绝,但她好似从来这天庭第一日起,就想要一个友人,能对她笑,能陪她玩。 你喜欢月亮吗? 他们坐在桂蟾楼的屋顶,看着巨大,却并不刺眼的璀璨明月,以及其旁若隐若现的星河。 之烬点头,对他说,我的故乡也能看到月亮。 我也喜欢月亮,因为这东西和旸谷的太阳一般,永远也不会消散毁灭。 永远有多远?她好奇问道。 就是这天下所有生灵都逝去的那天。 你为何要助我? 他用手撑着脸,少许深沉,你来天庭的第一天,我就见到你了,你很胆怯,很害怕……像幼年时的我。 你是谁? 我是祖云,你是不是火德星君的随侍,之烬? 她点头,不可思议,原来星君说的帝三子,天界储君,未来天帝,就是眼前的他。 你愿意成为我的友人吗? 之烬不知该怎样回答,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又愣在那里。 我没有什么友人,我几乎都是与书相伴,唯有登上帝位那天才得解脱。 他的笑冷下来,紧了紧领子,这桂蟾楼风很大。 我……也没什么朋友。 星君曾许诺要让她睡在星河,却只有祖云带她去看了星河。 她思乡之情渐渐淡弱,真挚地说,祖云殿下,我愿意与你为友。 祖云欢愉,险些跌下去,之烬,你可是当着这世间最永恒的灵物,说了与我为友的话,此生万万不可违逆。 如若背叛,就诅咒你此生以命偿还。 要这么决绝?之烬被这个才见过一面的天界太子脱口而出的狠话,吓到了。 玩笑话,罢了,不过我可是未来天帝,实在容不得欺我情意的人。 “在想什么?” 此话一出,之烬连忙抹去泪痕,起身,见仲炎已将掉落在地的锦被又盖在她身上。 “你怎会来?” 之烬看着依旧挂着锁的门,再看看他,便明白这家伙不仅不请自来,还未敲门…… “我……这里……” “有话便说,你何时脸皮这么轻薄了。” “我这茨山方圆内有两座小山,很是奇特,一是兀山,二是孤山。” 仲炎在之烬的示意中,终于稳稳地坐在床榻上,而不是悬着半个身子。 “孤山,山顶有大鼓,那鼓在我还未来茨山时,便已存在。而兀山,有很多宵行,就是一种夜深时,会散落在山间,身携明光的虫子。” “宵行,这里竟有宵行……”宵行是她在故乡最为喜爱的事物之一,那在万物沉寂,满目黑暗时,带来光明的虫子,慰藉人灵魂的良药。 “你见过宵行?”仲炎不由一惊,他本以为这虫子少有地方生存。 “我的故乡有很多这样的虫子。” “原来如此,你的故乡在哪里?离这里远吗?若是不太远,我想去看看。” 她像看智障一般,投以关怀,“你是这茨山老大,难道这茨山方圆,你不知!我故乡当然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 仲炎小委屈地说道,“再聪明的人也会偶尔疏忽嘛,不要对人家这么凶。” “好吧,换个话题,这二更天,你入我居室,所为何?” “我想带你去兀山……看宵行……”仲炎心砰砰跳,等待着之烬的回应,若是之烬不去,那讨好她的大计策便归零,自己白忙活了。 她见他如此忐忑不安的样子,不忍扫兴,加之今夜入眠困难,便说,“好,我去看看你地盘上的宵行有没有我地盘上的好看。” 仲炎大笑,“我地盘上的宵行再怎么美丽,都比不过我。” 这张堪称天下绝色的美男脸,上苍真不该给仲炎,太浪费了。 之烬推开坐在床榻上稳如山丘的他,“我要穿鞋子,着外衣,你且回避一下。” “你忘了我会隐身遁形之术,要是我想看,怎样都能看。” 她真是再度无言,如果这天下要选一个脸皮最厚的人,她一定双手,不,加上双脚,推举仲炎。 第45章 兀自孤独山 “随你吧。”之烬掀开被子,正欲穿鞋。 仲炎忽地蹲在她脚边,拿起那双绣着琼华的鞋子,轻轻为她穿上。 “你这鞋子上的花真别致,我还从未见过。” 之烬看着仲炎为自己穿鞋的举动,想起曾在人间,与洛棠的成婚礼那天,阿姐也是这样轻轻地为她穿上那双赤红的鸳鸯绣鞋。 阿姐边为她穿鞋,边说,鸳鸯成双,喜结良缘,往后呀,娘子就为人妇了,若是你家夫君疼你,每日起身后第一件事,就是低下身子,为你穿鞋。 行路之本为鞋,他能为你穿鞋,便是愿意伴你走完这长长久久的一生,如此,你们便能白头偕老了。 这一生又岂是那般容易就能长长久久的,她的洛棠此生短暂,都来不及与她饮下合卺酒。 洛棠是星君的一部分,她爱屋及乌,故而对其念念不忘。 “这花是琼华,我故乡有很多。” “好名字,琼楼玉宇,荣华富贵。你可知为何我这正宫多绘有百花。”仲炎为她穿好鞋子后,抬眼看她。 之烬不知怎的,竟有些陷落在他那深情款款的柔波里,便起身,向衣栏处走去。 他自顾自地说,“虽这茨山得天独厚,满目青翠,有天然地宫,修炼圣地等,但也很是奇怪,方圆内除了辛夷山有一片辛夷花,妩媚山有一片梅林。其余地方难见花团锦簇。” “美色都给你了呀。” 之烬见他很是知趣地用手捂着眼睛,即刻穿好外衣。 仲炎一时没反应过来,“花朵稀少是因我风流多情?不会吧……” “你长得好看,惹得那些花都羞愧了,不愿开了。” 他听罢,笑得震耳欲聋…… 兀山,孤山,总觉得这两座山的名字很是凄凉,她不由想到一句话,兀自孤独。 这兀山的宵行比起洛棠山还是差了点意思,不是不好看,只是没有那小清潭与潭边琼华,少了渲染,减了一种仿若被簇拥着的热闹。 特别是那些宵行的点点明光映在潭水上,又生出另一种夺人心魄的美,让人觉得应是看到世间尽头的永恒。 潭水边花开不败的琼华,朝开夕逝,循环往复,不断重生,生命起承转合地极为从容。 那时,她就坐在琼华树下,喝着偷来的酒,醉醺醺地看着漫山遍野的宵行伴着飞逝的琼华花瓣,无声前行,她很难过,很孤独,但因没有眼泪,无法释怀那些愁绪,额间的火光一点便狠狠灼烧。 她很想离开,可是她不识路,也不知这天下是什么样子,又该去哪里。 山谷里一些小妖怪,说去离人间近一点的地方就好,因为人间很好玩,每个人的一生都很短暂,所以他们生活很用心,会做很多事让日子更得趣,且喜欢聚在一起。他们有宗族,有姓氏,有血缘,总之他们的生命是一种延续,承接。 而妖能得人形,都是机缘,所以作为妖界之人,要懂得去排遣没有归属感的哀思与漫长生命中可能会独自走完的不幸。 但妖能比之于人的好处,在于没有规诫约束,不会被谁安排,也许这也是凡人梦寐以求的自由。 “这山里风大,别受寒了。”仲炎变出一个斗篷为她披上。 “你为何对我这般上心?”之烬一直都想问这个问题,她总觉得仲炎好似早就认识她,且还让她服下合生,与其命系在一起,这绝不是毫无预谋。 “我……” “你可是有难言的苦衷?” 他点头,纠结一语,“你愿意信我一次吗?” “我还有退路吗……你都替我做好选择了。” 仲炎低下头,承认自己初见之烬时,便不管不顾地,喂她吃下合生,还顺道亲吻了她……但他还是难以袒露自己的小人之心。 “其实,你不妨直说,毕竟现下我还在茨山,若是哪日我寻到又原,便会离开了。” 见他良久沉默,之烬不由想,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天大的秘密。 “仲炎,你是一方妖尊,我不过一介小妖,你有何在我面前不可说的?” 几只宵行好奇地飞在他们身边,仲炎将其中一只合在掌心,缓缓摊开,如摘下的一颗星子。 他看着那只宵行飞走,说了些不明不白的话,“人间每逢中元,便会放天灯祈福祝祷,我也曾放过一只,当时我许的愿是,不求长生,但求无悔。” 说完,他竟然转身走了。 之烬听得稀里糊涂,追上去,揪住他的衣衫,“有话不能好好说呀,你的话高深莫测,我实在听不明晰。” 他停住脚,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堵在喉间,如逃跑般大步朝前走去。 之烬有些恼了,真是无语,是他二更不眠带自己来这兀山,现今却拔腿就走,想要扔下她不管。 “你有病吧,你大半夜把我带到这里,话又不讲清楚就走,你到底要作何?” 她运足气力,狠狠推了他,忘了自己一个小火妖怎能轻易推到妖尊。 仲炎紧紧搂住被自己的法力反弹后,快要跌倒的之烬。 “我不想后悔。” “什么后悔?”她脱离他的怀抱,再次问道。 “没什么……” 她拉住他的手,正视着仲炎那双能让人心怀荡漾的眼睛,“是生死之事吧?” 仲炎惊恐道,“你如何知道?” 能让脸皮如此深厚的仲炎开不了口的事,除了生死,她实在想不出别的。那日,他让她服下合生,说了那些生死相依的话,她便知仲炎身为茨山妖尊,不可能无缘无故做那样的事。 她甚至怀疑,自己去到茨山,也许并不是巧合,而是刻意设下的圈套。那……半路出现,邀她相伴的匆匆……不会的,匆匆是个好鹿妖,之烬阻止自己再去深究。 “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他胆怯的语气。 “费那么多心思让我留在你身边,还吃下合生,你应有所求。”之烬叹口气,接着说道,“这世间我独独牵挂一人,若是你要的东西不伤及我性命,我倒是可以给你的。” 仲炎用手禁锢着之烬的肩头,言辞不悦,“对,是我不折手段将你引到这茨山,也是我逼你吃下合生,但我真的……犹豫了很久,我……不想伤害你……” “伤害我……犹豫……你有何犹豫?告诉我。” “我确实想要利用你,但那日……我见你因几个鬼仆讲了长棣之事,便泪流不息,我……” 他略显痛苦,“这世间多情之人甚多,寡情之人也多,可我只见到你一个深情重情之人。” 眼中点点泪光的仲炎,终于将那句折磨他太久的话讲了出来,“那计策便是让你爱上我,然后心甘情愿为我破心流血。” 第46章 流光予寥落 “破心流血……” 她唯一面对生死决断,还是因为又原的心绪失控。如今眼前这位与自己交情甚浅的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是了,若不是生死大事,他哪会闲得来讨好自己。 “你怕吗?” “怕,我当然害怕,可是我为何要爱上你,还要心甘情愿为你流血。” 仲炎放开手,“你当然不用,就算那判词是真的,也无所谓了。” “什么判词?” “不必知晓。”他为她重新系好松散的斗篷飘带。 “有些事要么什么都不要去做,要么做了就不要反悔。” 反悔就反悔吧,不管会有怎样的结局,他仲炎都接受。 “你忘了你是茨山妖尊吗……若是我能助你一二,破心流血未尝不可。”即使会失去生命,但这茨山子民可得护佑,星君会明白的,自己微薄的生命也算是有了点用处。 “不,我不要……”他连忙摇头否决。 “是我太过轻信他人,不该做这么多糊涂事。”他自登上妖尊之位后,便日日如履薄冰,走的每一步都不再随心所欲,他心里装的是万千生灵。 “我的命不值价的,如人间畜生一样,总归会成为庭席上的一道烧肉。” 仲炎将她抱在怀中,发觉她此刻身体寒冷。 “你是怎么了,说这些。” 她也说不出今夜为何这般伤感,也未排斥仲炎的怀抱。 许是思念故乡,许是怀想曾在天庭有星君相伴,祖云逗趣的快活日子,许是担忧又原再次自尽,许是……星君说让自己等待,可是那么久了……谁也没来找过她…… 即使她不愿星君真的下界寻她,如当年那般,不管多远都去寻她,可是她不敢去想此后这么多年华都要自己度过。 “所见那么多风雨,你会孤独吗?”之烬忽地问道。 “云游天下数百年,参与茨山战乱数十年……唯一觉察到自我孤寂是在登上妖尊之位的那天夜里。” 仲炎拥她更紧,“有人对我言,登上万妖之巅,就要受众生难以理解的寂寥。我便反复思索,也是那一刻我感到孤独。” “想着此生一眼便望到头了,竟觉得恐惧,继而落寞。”他白皙的手指抹去之烬不知何时而起的泪痕。 “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会决然离去。” 之烬伸出手去,几只宵行落在她的掌心,“我们都是无法改变命数的人,你生来就要当妖尊,而我生来,只是不断失去,最后什么都不剩,也什么都不是。” “我唯有一个名字。”她吹走那些宵行。 “宵行为这山点灯,月亮为人间点灯,你只是没找到那个能为你点灯的人。” “你爱过谁吗?” 仲炎想说,我爱过你,但他又不确定,他风流乱情,都辨不清自己的真心。 “我爱过一个人……”她望着天,“他将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去天庭,多年后,我因获罪,又从天庭离开,来到这个陌生之地。” “曾经他寻我,我也寻过他,现下再次离散。” “他会来找你吗?” “我不知道,他让我等他……” “那你还爱他吗?”仲炎羡慕那个能得她欢心的人。 “爱,一直都爱,但却越来越不敢爱了,分离滋味如荆刺,穿心而过,痛不欲生。”她抚着那颗因空尘而生的心。 “你听说过忘川水吗?” 忘川谁人不知,凡人要舍弃痴缠情意时,便会不顾一切去寻忘川,欲重生。那东海宗姬所爱之人,便是去喝忘川水,将她忘得干净。 他在人间说书老先生那里,听到了那故事。 诸多人叹凡人的负心,宗姬的可怜。但他却在想,若那凡人真是无情之人,为何还要长途跋涉,历经艰险,去喝忘川水。真不在意那段情感的话,什么皆无所谓了,放不下才会去喝忘川水。 也许那凡人思之如狂,沉疴缠身,思索再三,决定去忘记与自己毫无可能的东海宗姬。 放弃她,他不得已,唯有放弃,她才有可能从那情劫中脱身,余生再得欢好。 爱而不得,选择忘记还是铭记,如若让他选,他会选择永生铭记,因这世间真心难得。 “当然听过。忘川只对凡人有效。” 他很想告诉她,匆匆的某个族人会酿忘忧,即一种能让妖魔断情的酒。 “仲炎。”她唤他。 “怎么了?” “我厌烦了现在的生活。”她对他敞开心扉,“一位人间友人对我说过,死也是一种生。” “要怎样破心流血,才能如你意?” 她手中不知何时变出一把短刀,刀锋凌厉,寒光乍现。 “之烬!”仲炎不愿用法力夺取短刀,怕伤及她,便拽住她的娇弱手腕。 “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星君说过只要她的心长好了就能长长久久地与他在天上,又原答应自己要做个好妖怪,平生愉悦,却下落不明…… “就让我破心流血吧,我心甘情愿的,我不后悔。” 仲炎怒吼道,“我后悔了,我不该与你纠缠,不该信什么生死判词!” 他狠狠拉过她的手,直抵自己的心间,再入一分,血涌而出。 “我身边很多女人,我从未爱过,因我不知爱是什么。可是,遇见你,就像此刻,我宁愿愧对茨山众生,也不要伤你一人。” 来不及用法术消弭短刀,之烬眼见着它刺进仲炎的心间,持刀的右手顿时被染红。 “我想我可能爱上你了。” 仲炎疼得手撑在地,衣衫斑驳,血迹骇人。 “你爱我什么呀,我什么都没有,你个傻瓜……”之烬见因自己而受伤的仲炎还在胡言乱语,近乎崩溃般痛哭。 “别哭,我不会死的,修养几日便好了。”他也没想到,方才还夜赏宵行,现在却负伤在身。 他身为妖尊,自然法力高强,受点小伤不算什么,却让她哭得不能自已。 “之烬答应我,不要死,要活得长久。” “你也要答应我,如你所说的那般。” 仲炎施法,短刀不见,血愈发流得厉害,之烬战栗着用手为他捂住伤口。 他低头,搂住她的腰,吻上她的唇瓣。 第47章 匆匆不可回 之烬不忍推开仲炎,怕那伤口的血止不住,她便默然地任他亲吻。好在他停了下来,一言不发看着她。 他吻过诸多女子,唯留恋她唇间那落在心底,岁月静好的温暖,那瞬间如似两颗心生在一处。 “回宫疗伤吧。” “记住你答应过我的话。”仲炎抚她的柔发,轻声细语,“我欺你,现下这一刀算偿还了,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你就算瞒过我,但那怎会比得上我让你负伤。以后我欠你。”之烬摇头,泪水翻涌。 仲炎浅笑,脸色已泛白,拥住她,施法回到正宫寝殿。 一女子彼时正在门外等候,听到内里动静,便敲门,唤仲炎。 “尊上,扰您安寝了,匆匆现下有事呈报。” 匆匆,之烬听到其名,不愿相信她真是仲炎的人。但之烬却不想计较了,此时更为重要的是宣这正宫医官看诊。 仲炎靠在榻上,冷汗淋漓,好似有些晕厥,她不断轻声唤他,却无回应。 匆匆见开门之人是之烬,顿时惊讶,而她见匆匆此刻容貌精致,额间无鹿角,难掩失落。 “仲炎受伤在榻,快去宣人诊治。” “这里没有谁会医术。”匆匆瞥了一眼之烬沾染血迹的衣衫,奔向床榻。 见仲炎无比憔悴,胸口一片赤红,急切向她吼道,“尊上到底怎么了?” “我……”她不知如何回应这质问,更不可思议仲炎明知负伤后无人医治,却还要那般。 “尊上法力高强,身经百战也不曾伤得这般重,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是我……变出的短刀……伤了他。” 怒不可遏的匆匆,抬手,一记耳光甩在她脸上,“你凭什么,凭什么!” 之烬思绪混乱,茫然无措地瘫坐在地。 子夜前来的匆匆已因财宝被害之事,心神不宁,如今仲炎又前所未有,身患重伤,她只能将悲愤扣于之烬。 “尊上为替你寻又原,不放松丝毫,就在方才尊上派遣的三支队伍中的一支,回宫了,独剩一人,却亡逝在即。” “你凭什么!”她晃着之烬的身子,压抑不住心酸。 匆匆最怕的事终究还是到来了,茨山妖尊,天界流放火妖,相识不过一月,却已落得这般下场。 “匆匆……”仲炎心上的空洞让他一时妖力尽失。 眼泪簌簌的匆匆,起身,“尊上,你总算醒来了。” 之烬在仲炎刻意平静的注视中走向他,“为何?为何明知无人为你医治,还要将那短刀刺入心间。” 她苦笑,原来不是之烬伤了仲炎,而是仲炎自伤。 “我试试那破心流血是何滋味。”他艰难绽开笑颜,“我无事,你回去安寝吧,天都要亮了。” “尊上,你为了她当真要舍弃自己,抛下茨山子民吗……登上这妖尊之位,绝不可反悔呀……” 她指着之烬,癫狂一般,与仲炎多见的往日沉笃模样,判若两人。 之烬的心揪着疼,她印象中那个可爱有趣的匆匆顿时破碎。 “尊上,你知道她是谁吗?”匆匆大笑,“她是被天庭逐出界,流放荒芜之地的火妖啊!” “匆匆伴尊上数百年,从未见过你对谁这般用情至深,为何是她?你不能真的爱上她呀!” 她跪在床榻前,将耳上双珠,扯下,撕心裂肺般捧着它们,“匆匆做了那么多,仅仅得到这一对蚌珠,她之烬凭什么能让尊上心甘情愿破心流血……” “尊上忘了茨山数年战乱不要紧,不喜欢匆匆也不要紧,可是嬷嬷告诫过你的话,要匆匆提醒你吗?” “相思在肤,此生情薄……” 仲炎的确忘了那年,匆匆的族人,如今这正宫的主事,苏里嬷嬷,初识他时,见那脖颈间如一粒相思子般的朱砂痣,皱了眉头。 嬷嬷说,相思在肤,此生情薄。纵然得欢好女子,如意美姬,却难觅真心。 他问,难道此生情缘尽断。 不是尽断,而是终离散,生有印记的妖,是妖中异类,命格奇绝,可能死得惨烈,也可能一生无恙。 鹿妖族,最善解姻缘。他当时深信不疑,也确实如嬷嬷所说,那些被他宠幸的女子不曾挚爱于他,他也都无爱。 怪不得,仲炎此刻才知自己为何对蓝袍仙人的话那般在意,原是早已在苏里嬷嬷那听过些判言,心中存过顾虑。 “尊上情爱本就稀薄,断不可为她而起。” 他看着匆匆拽着那对蚌珠耳坠,掌心被刺出血迹,这数百年是因匆匆的仔细妥帖,他才稍许轻松。但他竟不知视为妹妹的匆匆对自己或许藏着几许男女之爱。 “匆匆,本尊命你退下……” “尊上,看来匆匆在你心里从来都毫无分量。”她起身,走近之烬,怀着恨意,“即便你情深似海,单纯善良,又如何。你是被贬的女囚,前半生与天庭的纠葛,会牵连你在后半生相识的人,你知道吗?” 之烬已哭不出来了,她木然地看着匆匆,“天庭之人不会记得还有我这样一个不足挂齿的妖。” “你不是说能在天庭当差,是因某位重臣吗,而你又被流放,连那重臣都无法保护你,可见你得罪的人是比那重臣还要上几个品阶。”匆匆冷笑。 “天庭之人如何刻板无情,妖界皆知,那与你有仇怨的天庭之人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 之烬没想到那日将这些秘密悉数讲给匆匆听,是认她为友,也是以为匆匆天真,知无不言,她实在不好意思隐瞒自己的前半生。谁知……她笑自己愚笨与任人唯亲,她不怪匆匆口无遮拦,是她做了错事,此刻便是代价。 “是,是我的罪过,我诱惑天族太子,被天后娘娘发现了,所以获罪,入狱,也不知是谁为我求了情,免去死罪,流放妖界。这是事实,你猜的没错。”之烬知晓匆匆姿态轻盈,并无跛脚,即使心中疼痛,也不免喜悦,“你并非修炼不济,如此便好。” 匆匆为这庆幸自己不是跛脚的目光动容,情绪缓和下来。 也许没有自己的敌意,与之烬能解开误会,继续为友,可是她知道回不了头了,情意会随利而变。她匆匆既然决定伴仲炎登上帝位,就要恪守本分,为他考虑一切,让他成为这妖界最为敬仰的妖尊,一生无恙的妖尊。 第48章 尘烟落心间 “莫再言语,匆匆你退下!”仲炎大声呵斥。 “尊上……财宝快死了……”匆匆继而跪倒在地,哭诉道,“尊上派遣去寻又原的队伍,有一支得了消息,就是财宝领首的那支,在途中遭到袭击……” 仲炎捂着伤口,语气微弱,“财宝在何处?” “就在宫门处,他遍身伤痕,怕是命不久矣了。” “尊上不便动用妖法,我即刻宣人去将财宝抬过来。”匆匆见仲炎欲起身,忙阻止。 此刻,富贵沉郁着,走进寝殿,如足下踩着炭火般难受。 他重重下跪,面容本十分哀切,加之见仲炎负伤,近乎绝望,“老大,你怎么了……怎会受伤……老大,老大,财宝去了……” 话音刚落,他向着仲炎磕头。 仲炎不愿相信,明明不久前,财宝还做好味的饼饵给他吃,他很喜欢财宝的手艺,他从来都不觉得财宝是个不聪明的妖怪,他只是长得憨憨的,说话憨憨的,可是他的心一点都不傻,他是很善良很可爱的妖怪。 财宝还没被他封为妖使前,过得很惨,被人欺负后不愿反击,就独自躲在洞里,只等人家都走了,才出来。他遇地上的石子若有尖锐的角,就会将它深埋,免得伤害到一些修炼不济,眼神不好的妖,他…… 财宝曾问,为何要给我取这个名字呀? 仲炎告诉他,大家都喜欢金银财宝,财宝是个非常贵气的名字…… “是何人所为?” “十之八九是鬼界之人……”富贵忽地看向之烬,似有些难开口,“又原被囚禁在璧山一个施法的笼子里。” “怎会在璧山……” 之烬双眼干涸,因流不出泪来,疼得锥心,她反复喃喃,“囚禁在笼子里,囚禁在笼子里,囚禁在笼子里……” “之烬。”仲炎唤她。 她听不见那声呼唤,捂着耳朵,蹲下身来。 “你们先退下……” 富贵听罢,起身,见匆匆无离去的意思,欲扶起她,她薄薄一丝苦笑,径直起身向外走去。 “之烬。”他再次唤她,见她仍无回应,便逞强着,走向她,只一步,便跌倒在地。 之烬缓缓抬头,眼前的仲炎躺在地上,正忍着疼痛,对她傻笑着,伤口流淌的血液,淹没了地上一支花朵。 她轻轻道,“原来我才是那个灾祸煞星。” 为何每一个靠近自己的人都不得好死,难以安生……千年前,自己究竟犯过怎样不可饶恕的罪行,被人丢在荒僻的无名山谷,为何不取了自己的命? “你在想什么?”仲炎看她如此呆滞,愈加担忧,她那样的女子,总是会将一切过失都归咎于自我。 “我在想,活了上千年,总觉生而在世,太过麻烦别人。” 他触碰她的脸颊,发现掌心血迹犹在,即刻收回手,却被之烬捂住,不容回避的目光,“你告诉我,璧山在哪里?” “璧山是越州的方圆,越州山君不好得罪,此事我会处置,你不要理会。” 之烬叹气,不忍仲炎躺在冰凉的地上,便将其扶起,缓缓走向床榻。 她坐在塌边,思虑许久,终于说道,“仲炎,你方才已听到了我那些前尘往事,我不值得你爱,我也不会爱你。” “我知道,你不会爱我,你心里有别人。” “你……如何知晓?”她惊讶。 “我猜想那个将你安置在天庭为仙娥的重臣,应是你的良人。” “他与我终究是两个界域的人,再如何相爱,也不会在一起的……”之烬握住他的手心,“仲炎,璧山我一定要去,因又原救过我的命,我要还他的。” “那我也告诉你,若你去璧山,我也会跟去的。” 之烬哑口无言,低下头,仲炎满手的血迹,触目惊心。 “越州山君心狠手辣,你独身前去不仅救不了又原,还会命丧璧山。” “仲炎,你还疼吗?” “有你在,我便安心,不觉得有多痛。”他风趣道,“要为我上药吗?这一刀要是留了疤,以后我还怎么去露天汤泉。” 他以为她会拒绝,且怨他不正经,总是玩笑,却不曾想,她应着好,还急切问药在哪里。 “药瓶太多,我已记不得每一瓶的药效了,敦贝这小子也没写下来。”他指着离床榻不远的一处柜子,“第三格的木盒。” 之烬取回那朴素的木盒,只觉这盒子不该是喜花哨的仲炎所用。 仲炎看出她的疑惑,说道,“盒子也是敦贝那小子的。” “敦贝是匆匆说的那个小妖童吗?” “是,很博学的小妖童,多年前就离开这里,去游山玩水了。” “匆匆还不懂事,总是莽撞,你不要在意。”他知匆匆伤她颇深。 “应是这一瓶。” “你会识药?”仲炎见之烬从每个药瓶的气味中,寻到那可治刀剑伤口的药瓶,惊喜道。 “略微识得一些草药。” 他褪下上衣,期间,因伤口的拉扯,冷汗汩汩而出。 之烬为他仔细上药,“我想为财宝做些什么。” “财宝之事,我会亲自去找越州山君问个明白,你待在这里,我才可安心地为财宝他们报仇。”他知她无论如何也不愿亏欠谁。 “仲炎,若你为我而死……” 他握住她的手腕,温柔言语,“我定当不让你担忧。” 上药完毕后,之烬欲回自己的居室,仲炎却一把将她拉入床榻,拥在怀中。 “之烬,就这一晚,伴我入眠,好吗?”他自己都觉得寸进尺,但他想,谁知今夜后又会发生怎样的变故呢,此刻只需留下她就好。 “好。” 他亲吻她的额间,向她许诺,“放心吧,我会救出又原,也会为那些死去的妖奴报仇,你待在这里,看我平安归来就好。” “仲炎,谢谢你……” “我也谢你让我此生有过心意动,感觉很好。” “你知道吗,初见你时,我即觉得你很美,又觉得你很讨厌,那么不可理喻,让我认为你是这天下脸皮最厚的人。” “你刻意讨好我的样子,那么卑微,一点都不像个妖尊。” “可我想了想,你从来都没有真正伤害过我,你对我很好,与你相识不久,我却对你说出了我心底的话。” 之烬在他暖暖怀抱中,卸下偏执疏远,与思念星君而故作坚强的甲壳,如似明日要赴死的无所顾忌“仲炎,我还要告诉你……他让我等他,可我不愿意了,我想回故乡去……” 第49章 惟愿生无悔 敦贝的药有奇效,不过两日,仲炎已可走动。 念青的春寒之症也渐痊愈,苏里嬷嬷近来亲自送汤药给念青,悉心照料这位未来妖后,可她今日却忧心忡忡,总问寝殿的侍奴,阿炎可大好。 直至仲炎觉得奇怪,传令去请苏里嬷嬷,她踌躇多时,才决定该如实禀明。 “嬷嬷,请坐。”仲炎身子全然轻松,只是心口还有些许疼。 “阿炎。”苏里嬷嬷一直将仲炎当做自己的孩子,无微不至地为他打理好茨山正宫事宜。 她在茨山生活数千年,因承袭了鹿妖族的仙脉,故而也善解姻缘,是这里的长辈,但她妖法不算高强,但十分良善,颇受敬仰。 “嬷嬷有话请讲。”仲炎为她添茶。 “虽说念青与你相合,是吉兆,且有延福之姿容,可……”她喝些茶,染有蔻丹的指尖,破开一只南橘,递到仲炎面前,说道,“你可有宠幸念青?” 他不解,摇头,吃下甘甜的,去年底由妖奴去南海采买的南橘,庆幸这一批品质极佳,数量可观,能吃不少日子。 “如此……我便能断定她是在还没来茨山前,已有孕在身。” 仲炎差点噎着,“怎会如此……” 嬷嬷不由担心念青会因瞒不住,私下用妖法将孩子流掉,“念青不太会撒慌,竟说是腹胀不舒。” “阿炎,妖孕育子嗣,不似人间十月怀胎,只需吞噬母体上的妖力,便能在几日长大,这念青已有显怀迹象,怕是不出三日就会生产了。” “此刻,需要你做决定,是让她留在正宫生下孩子,还是即刻让妖仆送她走。” 仲炎将橘子拢在一起,放在玉盘中,“嬷嬷,你且将这些橘子送给她吃,就说本尊感念她为茨山生下第一个贵子,封后大典会如期举行。” “阿炎……这……即便留下孩子在正宫,但那毕竟不是你的血脉……” “嬷嬷,我们身为妖族,血脉并不重要。” 苏里嬷嬷慨叹道,“我们费尽心思建正宫,行规诫,不就是能让妖族名正言顺地活着吗,不再是如无根之水般缥缈。” “嬷嬷,我记得与你说过,我并不爱念青,所以留下她的孩子为贵子,立她为妖后,我都不在乎……” “情爱之事本就不可多得,你既这样想,我便去给她贺喜,传喜讯于茨山各妖群。” 她端着那盘满满的南橘,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可思虑清楚了?你担下了这份责任,便不可转圜了。” 他听罢,有些犹豫,“若将她送走,她孤身一人带着孩子,又能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孩子的父亲……” 随后她又无奈,“若孩子的父亲是个良人,念青也不会得了孩子还要作你的妖后。” 殿外一阵喧嚣,富贵与匆匆焦急前来,还摔在了地上。 嬷嬷忙拉起他们,“有话慢慢说,不必着急。” “鼓,鼓,孤山的鼓不知怎么响了起来……” 还未等富贵说完,鼓声急促响起,越来越清晰,直击人心,地面摇晃起来,似要天崩地裂般。 “富贵,你去通传正宫上下。嬷嬷,你和匆匆去救念青!” 他刻意沉着,心里却满是恐惧,心上的伤口尚未痊愈,妖法不得力,但还是瞬间到了之烬的居室,见她趴在地上,像只乌龟,他不知该笑她愚笨还是不可救药地可爱。 之烬见仲炎前来,紧紧抱住他,惧怕得无法言喻。 他抱着她逃到正宫外,鼓声愈发刺耳,似要击碎他们的身子,他抱她在怀,瘫倒在地。 正宫妖奴,妖仆约计百人,皆怀不错的妖法,但依旧挨不住这摄人心魄的鼓声,顷刻间亡逝不见。 仲炎额间筋脉凸起,眼眶微红,他不敢去想生存在这茨山的妖群此刻会如何。 那蓝袍仙人说的话就要应验了吗,不仅是他的命,还要搭上茨山众生的命…… 他看着怀中正艰难忍受着剧烈鼓声的之烬,难道真要让她去孤山将血流在鼓边吗,不,不,绝不!就让我辜负茨山众生吧,天谴报应,我用几生几世去偿还也无怨无悔! 一声婴孩的啼哭,响起,鼓声顿时消散。 之烬脑袋晕沉沉地问他,“谁家的孩子在哭?” 仲炎扶她起身,四下看去,寻着哭声的方向,“念青的孩子。” “你……” “是她与别人的孩子,不是我的。”仲炎恳切解释道。 “别人?” “我也不知,她来茨山前便有身子了。” 之烬不由想起那丝桐上的名字,会是青登吗…… “之烬,此刻我要去孤山,查看究竟是何原因使得鼓有声,你且在这里等我。” “我与你一同去吧。”她拉住他,目光明亮。 仲炎揽她入怀,轻声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孤山山顶,一株枯松下有一只硕大的鼓。 鼓面已陈旧,红漆斑驳,鼓身系着的红绫随风而起,如一段被遗忘的绰约风华。 山风渐而迅疾,鼓声再次响起,但无方才那般折磨。 仲炎变出一柄精巧的剑,剑气逼人,他腾空而起,广袖翻飞,直直向那鼓皮刺去。 鼓皮坚硬如磐石,仲炎的剑毫无作用,其被鼓皮迸发的力道,重重反弹在地,喉间血液喷涌而出。 之烬唤着他的名字,不可置信这其貌不扬的鼓竟有如此神力,连法力高强,身为妖尊的仲炎也敌不过。 “这鼓自来便在这山里……嬷嬷说,多半是神物……” “别再说了。”她看着仲炎嘴角不断流下的赤红,忆起那夜他满身是血,眼里竟也落下一滴赤红的泪,而那泪珠正好覆在仲炎的朱砂痣上。 仲炎此刻只觉心仿若被千刀万剐,暗自苦痛,看来今日是我的死期了…… “仲炎,你答应过我不会有事的……”她死死拽住他不再温暖的手,像是要从亡逝边界将他硬生生地拉回来。 “……那年在……人间……许的愿……不求长生……但求无悔……我想……我……应该……”他脖颈间的朱砂痣幻化成一朵海棠,飘摇在之烬眼前。 她本欲挥开,可那海棠花却在顷刻间,入了她的眉心,她如那日,脑海里浮现一幅模糊却令她记忆深刻的画面:静谧河水,河边有醉人的海棠,粉白曳动。 第50章 世有忘忧酒 无暇顾及那脑海的画面究竟有何深意,又为何此刻出现,她不愿仲炎在洛棠之后,成为她生命中第二个存于无垠记忆中的那个人,“不要离开我,不要……” “我这……一生啊……有你的日子……最欢愉……”仲炎抚着她的脸,说出了那藏于心中的话,“曾去凡间……遇见……一个……白发老者……他垂死……之际……对我说……” “江湖风雨……杀过那么多人……却没……救过一人……” “别再说了,好吗……今后,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她见仲炎心口处的衣衫已被血浸透。 “之烬啊,我也杀过……很多人……但救过……人……可我……和他一样……无人相爱。” 鼓声大起,地面再次剧烈晃动,之烬伏在仲炎身上,彼此紧紧相拥。 一道天雷落下,响彻山谷。 念青左手抱着一婴孩,右手持长剑,立于鼓上,一身血红衣衫,此时鼓声消弭。 “仲炎,烦请为我顾好这孩子,你的天命我来为你扭转。”她将那孩子抛向仲炎。 他忍着剧痛,使出仅存的法力接过那孩子,“念青,你要作何?” 为何念青知晓那个天机,仲炎心中疑窦。 “谢你立我为后,还认我的孩子为贵子。”她凄婉一笑,“念青不是我的名字,我名唤烬尤,是宁蒗山的一只火妖,曾无可救药地爱上东海一个微末的皇子,相爱百年,我却反悔了,我要的是荣华富贵,是凌驾众生。” “所以,我不告而别,想要寻到给我无上尊荣的男人……” “离开他,我却愧疚思念,明白什么都比不得一颗真心,此生我与他再无可能了。” “怎无可能,你回去就好了,他还会爱你如旧。”之烬见她眼神迷离,不知她意欲何为。 “是我抛下他,他才心灰意冷,娶了龙后为他安排的正妃,一切已成定局,无法回头了。” 她剑指黑云密布的上空,天雷渐而聚于剑锋上。 “念青,命若还在,便还有余地。况且,我的天命该有我担下!”仲炎无法阻止她,唯有运出残存气息,将话讲得明晰。 “仲炎你是好人,应得长生。” “念青!”之烬奔向她,欲夺下她手中的剑。 “之烬,正宫里留有我的丝桐,若今后得闲,替我去东海还给他。”那些天雷皆缠绕在她的剑身上,她狠下心,踢开夺剑的之烬。 之烬被重击数丈远,咳出血来,惊异于念青法力。 她看着那婴孩,“之烬,我为孩子取名独孤,命起孤山,独行天下。” “我,烬尤。”她用剑割破手掌,血染于剑上,直指九重天,“以血灵诅咒,吾女独孤,若来日延绵子嗣,凡女子,情爱尽断,不得长生。” “青登,我对不住你了。” 说罢,她毫无犹豫,用剑自刎,顿时血溅于鼓,化为火焰,将她吞没,烟消云散,鼓即变为石。 阴云无迹,重归于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之烬还未从方才的生死一幕中回神,她寒心地想着,每一只火妖都是这般命数吗。 念青一去,仲炎心口的伤口生长闭合,法力恢复,如似重生。 那蓝袍仙人说的天机并无欺瞒,可是这样的结局,他难以接受。一命换一命,他看着怀中睡熟的女婴,独孤,你母亲痴缠情爱,往后不要步她后尘,我会全心全意照顾你至成年,算作报答你母亲的恩情。 他又想着,念青知那天机,难道是蓝袍仙人告诉了她?他一定要寻到那个将天机泄露于他的上仙。 “之烬。”仲炎放下孩子,将她揽入怀中。 她难分悲喜,平静道,“为何她去了,你就能活下了?” “一个天机,要以有血灵且名中有烬字的女子血溅鼓边,才可解我天劫。” “如此奇怪的天机……那我便是你需要的那个女子。” “我荒唐地寻觅符合的女子,却不知,遇上良人,所以我什么都不在乎了,生也好,死也罢,该来的来便是。” 茨山正宫,一片沉寂。 因孤山紧挨着茨山,正宫内,除富贵,匆匆,苏里嬷嬷外,其余妖奴,妖仆皆在鼓声中亡逝,此次孤山鼓声将茨山方圆内的妖群锐减过半。 仲炎将孩子交于苏里嬷嬷养育,令匆匆与富贵从旁协助,务必看好孩子,因他已要启程与之烬去璧山解救又原。 匆匆劝之烬留下,为了这茨山子民,但她也知晓之烬不会放下又原不管,便心生一计。 她将那壶酒端来,“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仲炎自遇见你便事端缠身,若他能将你忘记,今后便能长生无忧了。” 传闻中能让妖魔忘情的忘忧酒,起于鹿妖族。鹿妖族有一个叫夫诸的人,居在敖山,也在那里得到一块通灵?琈。他本是一位痴情人,将?琈送于恋慕之人聊表心意,无奈其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他伤情日日醉酒,将那?琈丢在启封的酒坛中,喃喃自语,伊人拒我,我心伤悲,酒入愁肠,化为清泪。 机缘巧合下,他知晓自己酿的酒若用那?琈为引,便能使妖忘忧,再也情殇。 夫诸与魔界一人为好友,故而送了些忘忧酒于他,其却说,有些东西即便忘记了也不见得就能过好一生。但他依旧收下了那些酒,用作何用,谁也不知。但魔界就此知晓天下既有凡人能喝的忘川水,也有妖魔可饮的忘忧酒。 之烬看着忘忧酒,问道,“你怎会有?” “很久之前去求的,以为自己会喝,但现下觉得喝不喝也无所谓了,再疼也不过如此。” “你应当将心意与仲炎说个明白。” “他怎会感觉不到呢,不爱就是不爱。”匆匆苍白笑道,“所以你知我多恨你,得了他的爱却不回应。” “其余的话,我不再多说,你决定好了吗?” “此后,可否每年都与嬷嬷一同去孤山祭奠念青。” 匆匆点头应允,“这是自然,你放心。” 她转身,缓缓走向仲炎的寝殿,身后的匆匆,忽地唤她,“之烬。” “怎么了?”她停下脚步,望过去。 “抱歉,愿你余生安好。”匆匆说完,含泪离开。 之烬端着承盘,看着长长的廊道,匆匆,我们都身不由己,不便说抱歉。 第51章 与君春日宴 这些日子,仲炎总为身为妖尊,却未庇护好茨山子民的失责而郁结于心,见之烬前来邀他共饮,暂解愁绪。 因无妖奴侍奉,只得亲力亲为,他从木箱中取出一些南橘,“南海之地多产,味极好,也不知送去你居室里的,你都吃过没。” “都吃了,南海的风水很养橘树。” “你去库房拿的酒?” 她有些逃避的目光,点头道,“我想喝酒,就让匆匆替我选了,说这酒辛烈,一壶便醉。” “库房里的酒皆是我所好,怎么没见过这壶。”仲炎揭开酒壶,“不是库房的酒,匆匆在哪里给你拿的?” “许是她自己备下的酒,给我们尝尝鲜。” 他看着酒壶,吃下一瓣橘子,“不曾想匆匆也喜酒。” 之烬为他满上一杯酒,“一切都会有新的开始,正如此刻喝一杯新酒一般。” “暮春时节,夜愈发短了。” “仲炎,昼愈长,夜愈短,依旧是花好月圆。”她双手持杯,眸中含苍凉。 他放下酒杯,“有事瞒我?” “你可在人间听过一首词。” “春日欢好,与君合宴。”她兀自饮下一杯酒。 仲炎掩住酒壶壶口,言辞清肃,“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她推开他的手,将酒斟满,再次举杯,“我为你吟诵那首词吧。”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她喉间苦涩,“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年年复相见。” “你唤我郎君……”他薄薄一笑。 “词有情便好,不苟称谓。” 之烬看着他喝下酒,柔情目光不改丝毫。这酒无用?她一惊,自己方才也喝了一杯,无任何变化。难道要饮下许多才奏效,还是说要等些时日…… “这酒不错,名为何?” “……春日宴。”她慌张胡编一个酒名。 “你要与我拜别吗?” 原来他听过那首词,也晓得那词意,之烬自觉糊涂大意,以为只要他喝下酒便什么都忘了,可这酒竟一点都无作用。 “没有……应春景罢了……”她心虚喝着酒。 “你今日很反常,让我觉得奇怪。” 酒壶已空,彼此醉意来袭,仲炎手支着脑袋,看着趴在几案上睡眼缱绻的她。 相思在肤,此生情薄。 哪里情薄了,与她能有如此姻缘,我已满足,仲炎摸摸她的脸,抱起她,走向床榻。 “星君……星君……” “星君,我等你等的好苦,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她念叨着。 她拽起拳头,软绵绵地落在他的胸膛,“空尘,你得了失语症吗,怎么不说话呀……” 仲炎坐在塌边,抱她在怀,星君?空尘?是她的良人吗……他好似此刻吃下了一大缸子米醋,酒意全消。 “你骗我,说我长出心来就能与你长长久久在天上,你一定是抛下我了,你有你的宛柒仙子……你可是天上尊贵无比的星君……” “星君啊,我好想你……”她紧紧倚在他的怀中,泪水不止。 他失落至极,却也知她从来都不属于自己,“我不是星君,我是仲炎。” 她醉醺醺地凑向他的脖颈,“你不是仲炎,仲炎的脖间有一朱砂痣。” 亏得她这般酒意,竟还记得他脖颈间的一粒深红,他勾起笑意,“你再细细瞧瞧,怎会没有。” “没有啦……”她闭上眼睛,忽地睡去。 铜镜上的他,脖颈光洁,确实无那相思子,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竟毫无察觉,但确实不久前,红痔起过红光,他以为是因吃下合生的缘故。 难道天劫过,便连此生情爱也置换如新了?那是不是说明,我可以去爱她,我不再情爱凉薄,不会终离散…… 可是……她已得良人,心尘埃落定。 之烬醒来后,知会匆匆,忘忧酒无用。 匆匆反驳,酒是夫诸亲自给的,不会有错,这其中定有错处,才会使得喝下难以起效。但这错处又会是什么,根本寻不出。 匆匆便找苏里嬷嬷,想问个明白,彼时,嬷嬷正摇动一只流苏簪子,哄着独孤入眠。见匆匆来,放下簪子,示意小声言语。 “嬷嬷,忘忧酒若无用可是为何?” “你将忘忧给阿炎与之烬喝了定然无用。”她喝些清水,养育孩子着实辛劳。 “嬷嬷怎知?”匆匆不好意思道,“还请嬷嬷不要怪匆匆多事。” 她拉着匆匆的手,语重心长,“你对阿炎的情意,我怎会不知,只是你该知道有些情爱,心不属我,何必相扰呢。” 匆匆清浅一语,“我不求能得他的爱慕,只求他无恙。” 她叹着气,劝解着,“匆匆,每个人的命数都该自己做主,你应放手,让他自在,也许你没有发觉,其实,阿炎也是一直在表露他的本意。” “什么本意?” “他为何宠幸那些女子,也许是一时兴起,但更多是想要告诉你,他对你无爱,这也是为何他宠幸她们又不把她们带回正宫,即便带回来也只是待几日便赶她们走。” “阿炎爱谁要由他自己做主。”嬷嬷看着泪如雨下的匆匆,知她不会再用为仲炎打算的借口来掩盖自我私心。 “风流从来都不是阿炎的真性情,他痴情,深情,重情,宠幸那些女子也只是和她们喝喝酒,唱唱曲,从未真正欢好。”她为这无妄情感,再添一刀,让它再无滋长。 她递给匆匆一杯酒,“喝吧,这是忘忧。” “嬷嬷换了我的酒?” “我也有一些,即便无需忘忧,作寻常酒水喝喝,也是好的,这酒本就难得,回味缭绕,让人痛快。” “我猜想,可能是仲炎与之烬吃下了西海王母练就的一种药。” “何药?” “合生。” 那日,嬷嬷见仲炎的朱砂痣,竟隐隐约约发红光,便问询近日是否安好。 他不以为意地说,许是与之烬一同吃下了名为合生的药,其余未言语。嬷嬷惊异,合生出自西海昆仑宫,由王母仙尊练就,阿炎怎会有。 一残破书册,记载了西海昆仑宫,王母仙尊,有两类灵药,一名合生,二名长生。 合生之妙在于,男女各服一丸,六十九日内,若其中一人不死,两人之命便系于一处,同病同死,永不解。除非其中一人亲自将另一人的心焚为灰烬,则合生破灭。 而长生是,凡服下,只要守身如玉,不近情爱,便可延长天定寿命的一倍,如若心动,不出十日,便筋脉尽断,为废人。 至于为何王母仙尊会造出这般药,因书册不全,无法得知。敦贝那日,将这拾来的书册交于苏里嬷嬷收着,因他要去四处游历,找寻很多秘密的答案。 第52章 越州风雨起 璧山山坞,一被施法的方形笼子,又原已在其中挣扎许久,毫无作用。 它不知这笼子由东海所产的巨灵石所制,本十分牢固,加之心狠手辣的越州山君亲自施法,困住它绰绰有余。它也知晓,这便是它的生死劫数了,那日它离开妩媚山后,一心只求临死前再去虢州看看那洛水边的十里海棠,哪怕被抓,就地死去,它也无憾了,惟愿小镜子永远不要找到它。 离开小镜子是它一生最痛苦也是最安心的决定,既知结局黯然,不如什么回忆都忘却,离开她才会让她平安。 越州山君,庆泽,鬼界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近来,因其坐骑毕方鬼兽出逃,他大怒,扬言要亲自抓住,而后千刀万剐。 途中,却遇上又原。 他本也无要为难它的意思,可是见又原对他很是不尊,便命鬼仆拿下它。交战时,他在它身上看到不凡之物,即刻出手降住它,夺了那宝物。 心蛊一旦解开,便反噬不少法力,又原因答应之烬成为好妖怪,不再杀生,可是蛊虫未闻到血腥气,只会以蛊体为食,这些日子,又原的法力为蛊虫饱食,已不足五成。 又原败下阵来,被庆泽擒住,那本作关押毕方鬼兽的笼子便用在了它身上。 庆泽问询它的生平及那宝物的来处,它一概不答。庆泽脾性暴烈,手段狠辣,为毕方的出逃已是勃然大怒,如今竟被一只妖界丑陋妖兽漠视,他施法击打又原,直至它重伤,奄奄一息。 越山,扶桑宫。 庆泽一身紫红华服,正扼住一鬼仆的脑袋,力道雄厚使得其已有变形之貌,他咬牙切齿,“那畜生在哪!” 白火鬼仆痛苦道,“山……君……属下已……尽力……” 话音未落,那鬼仆已消弭在庆泽手中,在侧的众鬼仆暗自哆嗦,虽则这般场景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可是这次,庆泽动怒非比寻常。 毕方鬼兽少时便随着庆泽,算是亲信,此番出逃竟还盗走庆泽的莫奇枕,山君庆泽自生下来便有怪病,每逢月圆之夜,便会噩梦缠身,头疼难忍,需得枕在莫奇石枕上才得安生。 “本君恨不得将你们这群蠢货杀个干净!” 众鬼仆跪在地上,语气惧怕,“山君息怒。” “本君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畜生是何时生了叛逃之心。”他扶额,怒气难消。 “山君莫急,这毕方法力不高,也逃不远。” 庆泽一巴掌打开他脸上,“你是在笑本君用了一月都寻不到并未逃太远的毕方。” 他哭丧着脸,忐忑道,“山君,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属下有错,属下给你叩头!” 说罢,他便重重磕在地上,声响惊人。 “滚!” “山君息怒,息怒,属下这就滚。” 庆泽冷冷言语,“将这扶桑宫给我看好了,若是再有失窃之事,你们都别活了!” 殿外,一鬼仆匆匆而来,急忙向山君行礼后,紧张道,“山君,璧山来了两位妖界之人,属下特来通传。” “谁要来送死?”他忽地来了兴致,杀戮此刻最解他的不悦。 “说是……是……茨山妖尊。” “自己掌嘴。” 蓝火鬼仆不明不白地自扇耳光,在庆泽寒冰一般的眼神中,战栗地补了一句,“另一个是妖尊的侍女。” 随后又机灵地说着,“这茨山妖尊是来救关在璧山的那只妖兽,妖尊说妖兽来自茨山,归他管制。此刻,两人已随属下到这越山,正在殿外候着。” “区区妖界,竟还有妖尊,真是不自量力。” “我倒是要看看他是个什么货色。”他示意宣人上殿。 庆泽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这妖尊的容颜天下少有,俊逸如玉,连他身为男子都觉羞愧,可他庆泽算是鬼界至尊,眼里可放不下一个所谓的美男妖尊。 仲炎向他行了礼后,从容道,“在下茨山妖尊,仲炎,见过越州山君。” 知礼数,懂尊卑,庆泽对他的成见减去三分。 “本君方才听说你要请求放了那璧山妖兽。”他挑眉道,“放了那妖兽也无不可,毕竟他对本君来说毫无用处,只是本君受了那妖兽的轻视,很是恼怒,恨不得杀了它。” 面不改色的仲炎,再次拱手,“山君息怒,这妖兽在茨山时而会混沌,此番扰了山君的好兴致,在下给山君赔罪。” “妖兽混沌,为何不杀以太平,何必妖尊亲自来这路途遥远的越山。”庆泽面露一丝凶光,这妖兽不简单,那块从它身上夺下的白色灵石,是何等宝物,他不是不知。 “既是茨山的妖兽,在下理应好好管教,茨山荒僻,妖兽不可多杀。” “这妖兽受了本君一点惩治,妖尊可是要讨还。” 仲炎淡淡一笑,“山君说笑了,那妖兽能得山君调教,是莫大荣幸。” “今日与妖尊交谈甚好,不如在这扶桑宫停留几日,本君定会好生招待。” “还请山君见谅,茨山颇多事宜无人打理,在下需得尽早回去。” 看来这妖尊不知那妖兽身携灵石,罢了,若是知晓,早讨要了,庆泽稍稍平息怒气,毕方盗了宝物,现下得另一宝物,也算幸事,只是那莫奇枕无论如何都得寻到,那毕方也得杀了。 “妖尊若是不便停留,本君也不勉强了,只是天色将晚,扶桑宫里的鬼仆可不愿为了妖尊连夜赶路去璧山,不得安寝。” 仲炎知晓解救又原绝没有那么简单,多在此地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最为担心的是之烬。 之烬在璧山看到重伤未愈,躺在笼子里蜷缩着入眠的又原,心被生生扳成两半。 她问它,为何要走,为何将许诺作废。 又原忍着溃烂伤口的疼痛,只说了一句,走开,便闭着眼睛,不再言语。 是不是越州山君伤的你?你说呀!她近乎崩溃地敲打着牢笼,仲炎紧紧抱住她。 它还是那样躺着,谁也不理会。 之烬跪坐在地,轻轻说道,陌上花已开,自此平生欢,你竟然都忘了…… 它睁开那双早已不是重瞳的眼睛,小镜子,我没有说谎,我越来越像那个真正的自己,我会成为好妖怪,只是此生已尽了。 第53章 幽幽扶桑宫 “劳烦山君为在下通融一次,在下感激不尽。” 庆泽沉下脸来,“妖尊如此急迫,倒让本君觉得疑惑,不过一只妖兽,本君已允准你带它回去了,不曾想妖尊是一刻也不愿留在这越山。” “山君误会了……在下只是……” “罢了。”他起身,“夜深露重,在此歇下,明日本君令鬼仆随你去璧山。” 仲炎知晓无法推却,迟疑只会让他更多猜忌,“山君好意,在下却之不恭,谢过了。” “妖尊随鬼奴去吧,稍后本君会设宴款待。” 之烬在殿外等得急躁,她此刻多想握一把十足锋利的剑,冲进殿内,将她深恶痛绝的越州山君教训一番。她不愿再想起那小小牢笼中又原的惨状,它无法直起身,无法挪动,被困得死死的,这般下作手段足以说明那越州山君是个蛮横残忍的人。 但她也知,身为小火妖,法力微弱,资历尚浅,又怎会杀的了一个山君。仲炎告诫她若是要救出又原只能对山君好言相劝,且以礼待之,这越州山君虽说毒辣,但也不会无端生是非,但最反感对他不尊之人。 她忍受着心中动乱,眉头紧皱。见仲炎出来,多了一分忐忑,急切问道,“如何?” 他点头,“明日山君会令鬼仆随我们去璧山,只是……” 之烬还未问出口为何,他倦意深重地说道,“今夜是离不开这里了,山君邀我们住下。” 两名着宫装的鬼奴引着仲炎与之烬向宫内走去,一鬼奴问道,“妖尊是一人一居,还是与您的侍女一起。” “侍女要服侍本尊,一居即可。”他暗自扯了之烬的衣袖,示意不要反驳。 待鬼奴走后,仲炎放下戒备,小心翼翼,“待会儿会有鬼奴来传我赴宴,你且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 “好,你自己小心。” 仲炎拥住她,“我总觉得这越州山君心思颇多,十分不自在。” 她不是觉察不到仲炎的浓浓疲倦,茨山大劫已让他心怀愧疚,难受自责,如今要设法从诡谲的越州山君手中救出又原,实属不易,如履薄冰。 “大不了一死。” “别说这般话,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温暖的手掌抚开她的眉心。 “仲炎,我知道你很累,我也是,孤山一劫,好似让我们什么都不在意了。” “怎会不在意,之烬,你要学会忘记一些不好的事。念青,财宝他们你要忘记,只记可爱的独孤,还有很久很久后,你……会和你想念的人相聚……” 之烬苦涩,“你该去赴宴了,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她多么重情,面对生死之事,耿耿于怀,她放不下死去的念青,财宝……她总将那些所谓的罪过化为茧蛹封存着自己的心,仲炎拥她更紧,“之烬,不要让我担忧,好吗?” 越州为鬼界除去晟州外最大最丰饶之州,而越州山君,庆泽之生母是天帝亲妹,无上尊贵。因此,山君庆泽自小横行霸道,在鬼界无人敢得罪。 扶桑宫里只用玉与木,无金银等,而扶桑一名,也是因当年他出世时,天帝特地赐予生于旸谷的圣树,扶桑为诞礼。 虽则他肆无忌惮,凡是不顺眼的人便杀戮果决,但其却不喜金银,称其为俗物,也以男女之情为幼稚行为,很是奇葩。 宴席不过是寻常酒饮,这倒让仲炎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越州山君奢靡,喜歌舞声色。他落座后,几个着白衫的鬼奴开始舞剑,利落潇洒,别有滋味。 庆泽与仲炎对饮几杯后,鬼奴舞毕,退下殿去。 “妖尊,可知莫奇?”他幽幽道。 莫奇是一种可食噩梦,可存下记忆的灵兽,传言其死前片刻会抱着一块石头,将灵魄覆在上面,与之合为一体。仲炎知晓这个故事,但他犹豫该怎样答话,越州山君不是拐弯抹角的人,问起莫奇,便是有所求了。 “略微听过一些。” “莫奇兽俨然已绝迹,其化身的石头也难再寻。”说起此事,他捏碎一只玉杯,侍奉在侧的鬼奴,即刻清理碎片,为他换上新杯。 “不瞒妖尊,近来本君为宫中失窃之事头疼不已。”他目光锁在一碎玉片上,好似要将之碾为粉末。 竟有人敢盗走越州山君的东西,那人真是不要命了。 “何人如此大胆?” 庆泽一口饮下杯中酒,“本君坐骑,毕方。” 传言毕方鬼兽与庆泽一同长大,亲密无间,毕方为何会以身犯险,盗走庆泽之物,这着实让仲炎吃惊。 “本君之所以将这扶桑宫的丑事说与妖尊,实在是因本君寻不到那畜生的踪迹,若是妖尊此后见着它,还请派遣妖仆来越山告知。” “山君之事,在下一定尽心,只是在下未曾见过那毕方,确实无法辨别。” “毕方为兽时,发如炽火,即便它化为人形,也是一头赤色毛发。”他说完,怒气升腾,“它最好已死,若还活着,本君……” 仲炎为庆泽添酒,这山君真是令他厌恶,将杀生看得如此儿戏。 “你的侍女这般惫懒,竟让你亲自为本君添酒。”他说着,嘴角一丝笑意。 “她自小跟着我,很是贪睡,我便让她先安寝。”仲炎早知他会问起,唯恐他再问,便说,“她就一小孩子,不懂规矩。” 可这番解释,引出了庆泽的猜忌心,他淡淡道,“在扶桑宫内安寝的人更要来拜见本君。” 庆泽示意鬼奴去请,他看出方才仲炎眼光的闪躲,持杯的手一丝慌张。 “妖尊不要觉得本君繁琐,只是扶桑宫规诫所在。” 那女子和那妖兽皆是这茨山妖尊的心头好,他笑着,想看看有何好戏上演。 之烬踌躇几许,想着,若装睡不去,恐多生事端,便随着鬼奴去了。 她不知该行何种礼,便直直站着,怀着刻意压制的愤恨,说道,“见过山君。” 庆泽见她一身粉白衣裙,温软如桃花,不卑不亢,觉得有趣。他还从未遇过哪个女子对他无惧色,反倒是一点讨厌,她怎可不好好跪在自己面前,恭顺言语。 “果然不知礼数,跪下,好好给本君行礼。”他一声令下。 “山君,她并不知鬼界礼仪,还请宽恕。”仲炎拱手道。 之烬见身为茨山妖尊的仲炎,竟在这越州山君面前如此卑微低下,这份辱没,她疼在心间。待救出又原,此怨需得一一还去给这个越州混蛋。 第54章 山君罪孽深 “妖尊真是好脾性,这般不规矩的妖奴还要护着。” “妖界没那么多规矩,她自在惯了,望山君见谅。”仲炎恳切道。 “这是扶桑宫,容不得放肆,给我跪下。”他已然被触怒。 之烬还是那样立着,她暗自揣度若是此刻变出一把短刀,将越州山君刺死,便什么都迎刃而解了,他死了,就不会羞辱仲炎,也可为又原报仇……可她好似做不到,不是仇恨不够深刻,而是她不愿杀生,虽则她也无法力杀害山君。 越州山君飞扬跋扈,心肠歹毒,为何没人教训他,难道鬼界以他为尊……连晟州山君长棣也如此?天界管制鬼界与人界,这样蛮横之人,天上竟无一个神仙来降服他,他是什么来头。 “山君为越州主宰,风光荣华,更是英明神武,何必为难我一个女妖。” 庆泽目光凌冽,“本君就是要让你跪在本君面前,老老实实跪着。” 仲炎忍耐着,“一个妖奴的礼数,山君不用放在眼里。” “放肆!本君还从未受过这般冷待,来人,将这两个茨山来的妖人给本君拿下!” 殿内顿时充斥着团团黑影,顷刻间化为鬼仆,持长矛将他们团团围住。仲炎将之烬拉入怀中,右手握剑,随时备好大开杀戒。 “妖界太不懂规矩了,需得好好关着。”庆泽依旧坐着,气定神闲饮下一杯酒。 “山君竟如此不给在下面子。” 庆泽取笑道,“本来见你敬本君三分,本君不想为难你,只是你的妖奴太过傲气,实在可恶。” “方才山君不是还让在下为你寻毕方鬼兽吗,此刻怕是无所谓了。” “即便你真见着了毕方,想来你也不会告知本君,这女奴如此不把本君放在眼里,怕是和你一样,暗自将本君恨透了。” “是,我们当然恨透了你,亏你聪慧看出来了,我一想到你将它关在那方寸小笼里,就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之烬冷冷言语,因说出了那句狠话而微微战栗。 庆泽的手放在几案上,法力运出,乍然碎裂。 “不臣服于本君的人都得死……”他咬牙切齿道。 仲炎轻轻说,“之烬,我一个美男子,憋着气太劳累,此刻就通通还给越州山君了。” 说罢,他运剑自如,将围在周围的鬼奴杀了干净,剑法精妙,法力甚为惊人。庆泽也稍稍讶异,但转瞬消散,他伸出手来,袖中迸出两缕金光。 之烬忽地想起那是天狱里的捆仙绳,她想要推开仲炎,但为时已晚,那闪着金光的绳子将仲炎的手与脚皆困住了。 “也不知你这茨山是多么荒僻,都不知本君何等法力高强。” 仲炎挣扎着,却毫无作用,那绳子本就是天界用来制服法力高强的获罪仙人,轻易不可损毁。之烬狠狠去扯那绳子,但也徒劳无功,她气急败坏地变出短刀,朝庆泽刺过去。仲炎大呼,住手,可那刀已离庆泽一步远,只见刀入其掌心,却又消失不见。 庆泽捏住她的脖子,哼了一声,“你胆子太大,脑子也不好使。” 之烬被禁锢着,难以顺气,仲炎近乎哀求般,让庆泽放过之烬。他松了手,又反手一挥,之烬刹那间,弹出数丈远,跌在地上。 “你们给本君记好了,本君是这鬼界最为尊贵的山君,敢惹本君不悦,只有死路一条。” 他邪魅一笑,“把他们先关着,再去将璧山那妖兽抬过来。” 鬼奴领命后,传令下去,殿外一队列的鬼仆便前去璧山。 又原因伤口未得医治,连日来,创伤过深,危在旦夕,它气息幽微道,“去往哪里?” 四个鬼仆抬着笼子,丝毫不理会,只顾行路。 翌日。 殿外,仲炎被绑在玉柱上,而之烬也被两个鬼奴压制着,正跪在地上。昨晚他们被关在扶桑宫的地牢里,她抱着被捆着无法动弹的仲炎,不知该不该说声抱歉,若是那时乖顺地向庆泽跪下去,就不会有此番局面。 仲炎安慰道,庆泽欺人太甚,迟早都会杀了他,少受点凌辱也好,不必自责。 她还是哭诉着,那个混蛋将又原移到越山,会不会想要杀了它。 事已至此,他惟愿,能得上天眷顾,哪怕自己和又原都惨遭杀害,但只求她能活下来。越州山君即便能一手遮天,但他非良善之辈,树敌太多,总会有人去报仇怨的。 又原因伤而羸弱,睁不开眼,觉得很累。 但它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还是缓缓抬起头,看过去。 那是小镜子,一定是,小镜子前日说要和仲炎去越山救出自己,它不愿,可是无法阻拦。 它努力瞧得仔细后,心下一惊,仲炎怎会被绑在柱子上,而小镜子则是被人胁迫着跪在地上,它仅剩的一点力气,拍打着牢笼。 “看见了吧,那就是不敬重本君的下场。”庆泽捏着之烬的下巴,“你还没见过本君杀人吧。” 之烬瞪着他,“卑鄙无耻,心狠手辣,你这样的人会被天谴惩治万万次。” “本君活了几千年,杀的人不计其数,从未遭过什么天谴。”他哈哈大笑。 “你以为你逃得掉!” “即便真有什么所谓的天谴,本君也不怕,你又能如何。”他随即变出一把长剑,走向又原,向之烬说道,“要不要先杀了它。” 话毕,不等之烬应答,他便一剑刺入又原的肩部。 之烬哭得撕心裂肺,大声道,“山君,不要,是我的错,求你了,不要……” “你当真知错?”那染血的剑刃抵在之烬的喉间。 仲炎心碎,“山君,求你放过她吧,我的命随你处置。” “来人,去将他打晕。” 一鬼仆领命后,用鬼界的刑具,四方锤,敲打仲炎的头部,他霎时晕厥,血顺着那张绝色的脸一点点向下滴落。 “你到底要怎样……真要杀了我们才欢愉吗?”她绝望道。 “本君是个不好琢磨的人,杀伐随意。”他扶起已瘫在地上的之烬,“你很有趣,不如留在这扶桑宫,作我的侍女。” 之烬拼命点头,“好,好,好,我作你的侍女,你放了他们。” “他们对本君来说没什么用处,留不得,只好除去,而留下你的命也是供我逗趣。” 第55章 心生无垠恨 又原感到体内似要炸裂一般,伤口血液不息,视野模糊,心灼烧着,已在濒死边缘。 之烬变出短刀,在刺向庆泽心口那刻,被他抓住手腕,他打开她的手,一巴掌甩在其脸上。他扯着她的领口,撕开她的外衫,阴沉道,“此刻起,你若再想要刺杀本君,本君就再剥去你一层衣衫……” 她趴在地上,抓住庆泽的衣摆,面无表情,“这天下为何有你这样的人,我诅咒你此生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庆泽不怒反笑,“那你可要活到那一天,看本君是否有如你说的下场。” 他提着剑,走向又原,剑锋在青石板上刮出一道道刺目痕迹。在她泣出血泪,晕厥那刻,他阴鸷目光落在奄奄一息的又原身上,剑身硬生生地刺入它。 如果杀人算是一大乐趣,那么看着人死,便是极大愉悦,他蹲下来,看着笼子里的又原,浑身是血。若是这只妖兽对本君尊敬一些,也许本君就不会这般待它了,真是不识好歹的东西。他接过鬼奴递上的丝帕,细细擦拭着剑上的血。 见躺在地上的之烬已然无意识,便将她抱起来,欲入殿内。 “庆泽。” 他听见身后那颇为熟悉的声音,转身,见来人是晟州山君长棣,立马冷下脸来,若说这鬼界,他会对谁略微服气,便只有眼前这人了。 越州山君庆泽与晟州山君长棣皆为鬼界王族,论出身彼此平起平坐,论法力,他稍稍逊色于长棣,但论辈分,他该唤长棣一生兄长。但他一向孤傲,不打算在自己的地盘向长棣低头。 “晟州山君好兴致,怎会忽地来我越山?” “放了她。”他言辞简约但不容驳斥。 “此女子是茨山妖尊的女奴,与你有何瓜葛。”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庆泽不想与他撕破脸,虽则他仗着自己的生母是天帝亲妹,目中无人,但毕竟父君与长棣的父君故交情深,也想着莫奇石本是长棣父君赠与。 他放下之烬,交给侍奉在侧的鬼仆,示意将之烬挪去寝殿。 “不必回你的内殿,她是我的人。”他用法术将之烬夺过来,抱在怀中。 “她怎会是你的人?” “我有必要和你解释吗,今日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长棣虽知晓庆泽将他人性命视作儿戏,且喜怒无常,谁都敢惹,但还是被此刻这番景象咂舌。他双手染的血也许不比庆泽少,但那些都并非是他所愿…… “还能做什么,闲得无聊,杀杀人罢了。”他并未对长棣的举动有所反感,长棣坐拥鬼界方圆内最大的晟州,法力深不可测,即便他庆泽也同样是如此狠角色,但论起智慧,许是长棣更胜一筹。 “你身为鬼界王族,行为举止,仪态衣式需有些样子,你看看你发丝都未梳理整齐。” 庆泽本就喜欢发丝凌乱,不愿鬼奴给他束发,也只固定穿那一两件衣袍,自觉在长棣面前总是如孩子一般的模样,就很是窝火,“你我都是山君,你还没资格教训我。” 长棣叹口气,问道,“这妖兽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你要杀了它?” “不尊本君,只好杀了它以消心头之恨”庆泽摊手道。 “那茨山妖尊又如何得罪你了?” 他看着堂堂茨山妖尊,竟会被伤的头破血流,绑在殿外一玉柱上,难以理解庆泽心头的怨恨到底有多少。 而困住妖尊的捆仙绳是天界才有的物件,庆泽应是靠着有半分仙脉,威逼天狱里的狱官私自给了他一些,真是胆子不小,无视天律。 那日,他依旧在怀桑楼处理事宜,想起许久不曾去妩媚山看望母亲,便去了,谁知守在那里的鬼仆一个个脸色奇怪,欲言又止,他即刻令他们如实告知。却不曾想,他们说起遇上妖尊仲炎和之烬一同来妩媚山寻妖兽之事。 因晟州事宜不能随意耽搁,他还是启程回去了,途中想着,丫头不是好好在天上吗,难道空尘有欺负她,又为何下界去了茨山,还要和妖尊一同寻妖兽。这其中诸多疑惑解得他头疼,只好寻着空闲,再次往茨山去。 他从未去过茨山,有些迷路,令屠苏鬼兽四下打听,才知茨山刚遭了大劫,减了大半居在此地的妖兽。他便无比担心丫头的安好,茨山正宫内独剩一个嬷嬷,两个妖奴。那女奴说丫头和妖尊都去了越山,让山君庆泽放了囚在璧山的妖兽又原。 原来丫头早就因获罪被贬下界……天上没有谁救下她,哪怕是火德星君空尘。 “这女妖不懂规矩,不给本君下跪,还妄想刺杀本君,而妖尊仲炎也有这心思。” 长棣让屠苏鬼兽抱着之烬,它尊令接过之烬。 随后,他走向妖尊,费了些法力,解开了捆仙绳,将仲炎安置在地上。 “长棣,你如此做,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越州山君。”庆泽忽地又变出那把剑,指着他。 “我劝你收手吧,这般罪孽深重,此后,你下场很惨。” “下场,又是惨绝的下场,我告诉你,我庆泽相杀就杀,不在乎有什么下场!” “因你今日未伤我在意的人,所以我不会为难你,若你知趣我便当此番场景从未见过。”他负手而立,运出法力,将庆泽的剑从喉间缓缓移开。 “我庆泽难不成会怕你。”其实,他有些心虚,若长棣将他持有天界捆仙绳的事告知天帝,怕是免不了要去天上挨骂了。 长棣面色不佳,他已是很给这位弟弟面子了,换做旁人害得丫头晕厥,他早就挥刀砍伤那人了。 庆泽一个念头闪过,放下剑来,“帮我件事,便可商量。” “何事?”长棣不明白这庆泽又想玩什么诡计。 “我座下的毕方鬼兽逃了,还盗走了莫奇枕,若你能答应我半月之内将它捉拿,我立即放人。” 虽说在长棣面前丢了点面子,但只要能找到那畜生,寻到莫奇枕以安眠,他便忍下几许。 第56章 往事知多少 “你可知它为何要逃,还携着你的宝物。” 庆泽生母,前越州君后,辛柳,因儿子庆泽自小便会在月圆之夜,噩梦不断,法力全无。天帝命天庭药仙亲自下界为他医治,也无济于事,毕竟庆泽还有半分鬼界血脉。前晟州山君覃齐知晓此事后,将多年前珍藏的莫奇石,制成一枕头,赠与辛柳,以此,庆泽才免受怪疾。 “父君将它赐给我时,我便喜欢和它玩,待它算是极好了,可是这畜生不晓得知恩图报,居然敢背叛我!”庆泽手中的剑弥散着玄色雾气,他此生最恨背叛。 长棣施法打掉他手中的剑,“你这般年纪的人,怎学不会掌控心绪。” 鬼兽向来忠于主人,那毕方更是性情温顺,为何要逃,还带着莫奇枕,缘由必定是因庆泽惹怒了它。虽说作为鬼兽坐骑,毕方没资格作出这等事,但它毕竟是灵兽,有心智,受了偌大欺辱,也会想要反抗,何况是效力于心狠手辣的庆泽。 “我想了想,难不成是那日我玩笑话,说要砍它一只臂膀,它记在心里了。” “庆泽,我作为你辈分上的兄长,好心劝你一句,有些话对亲近之人不可乱讲。”毕方打小跟着庆泽,不可谓之不忠,却遭如此恶语,它逃走也是理所当然了。只是为何还要拿走莫奇枕,此事应不简单。 “它不过是我养的一只畜生,可打可杀,我何须在意它的感受。” 仲炎此时醒来,颤巍巍地立起身。昔日在茨山,身经百战,从未败过,但如今竟会被越州山君辖制,这其中,或许是因那日孤山大劫,他的命数有了几笔改写,连着姻缘与法力也变了,尤其是脖颈间朱红不再,他总感觉,心内空空,不得自在。 长棣递给他一方帕子,“妖尊,多有得罪。” 他接过,苦笑,自己如花似玉的脸应是面目全非了,他看了看鬼兽抱着之烬,想来长棣已为她开脱,很是感激,也颇感无奈,他是真想哪怕一死也要与庆泽再战一回。 “鬼界有鬼界的规矩,妖界也有妖界的规矩,即便我们鬼界贵于妖界,也许尊重妖界的一方霸主,今日,我为族弟庆泽向妖尊赔罪。” 庆泽未曾言语,他无伤他的愧疚,也无辱没一方妖尊的自省。 仲炎无视他,拱手向长棣道,“山君真是劳苦,在下心领了。” “今日之事,本君为你讨公道。” 他令鬼仆将笼子打开,移出妖兽,欲前去查看妖兽是否还能救治。鬼仆皆向着庆泽,讨要指令,庆泽微微点头。 长棣细看妖兽又原,残存气息已无,瞪了一眼庆泽,而庆泽故意倚在榻上,兀自喝茶,毫不在意。 “别让之烬看见,她会很难受的。”仲炎小声道。 “她可曾与你说过,寻到又原后,会去哪里?”长棣默然,变出一方白布,盖在又原的身上,母亲为何给这只妖兽托梦,他如今还未得闲去解开。 “之烬答应要等一个人,可是她不想等了,她说想回故乡去。” “她等不到的。”他冥冥之中好似知晓有这样的一天,只因空尘与丫头界限太宽,如何能同在无情,充满规诫的天庭安生。 一个是火德星君,一个是无名山谷里的小火妖,再如何相爱情深,终究会与那些天上人间的孽缘一般,落不得相伴此生。 “为何?那个天庭重臣放不下尊位,还是因不爱……” 他摇摇头,仲炎倾世的脸算是有些毁了,那些四方锤留下的痕迹,即便在额角,也是些许狰狞的。 “他人的故事,我们不必深究,随缘便可……此后我得了好药膏,便给你送去。” 仲炎触了下伤痕,指尖殷红血迹,“无妨,心好看就好。” 自遇上之烬后,他的许多念头都消散了,不惜命,不重脸面,心里也不再装得满满的,虽然不比以前自在,但也说不上为何,觉得余生会很短暂,比往日更懂得惜取光阴。 “你们攀谈许久,也不嫌累,过来喝茶吧。” 一鬼奴忽地吓得跌坐在地上,“山君,变了,变了!” 仲炎与长棣回头,见方才一方白布明明盖在又原身上正好,此刻却两边空空。庆泽也走下来,想瞧个究竟。 长棣施法掀开白布,躺着的又原变成了一个身形与自己相差无几,连面容也与自己很是相像的男子。他有和自己相差无几的脸,还能得母亲托梦,一个胆大的念想生出,难道又原是自己的亲兄弟? “山君,这……”仲炎不敢相信,又原化为人形的样子与长棣简直不可分辨。 庆泽立定,随即一想,叹自己糊涂,寻常法力的妖兽,但凡亡逝,即刻烟消云散,法力高一些的,也会在半柱香内消失。而这只妖兽一死,没有即刻无形,还化为与长棣相似的人身,且它能得那块灵石,生世定然大有来头。 “他真像你的亲生兄弟。”庆泽幽幽道。 “令你的鬼仆将他挪去我的怀桑楼。” 话音刚落,忽地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那男子说了句:青山妩媚,白雪红梅。 彼时,又原人形消散,原地留了一朵海棠花,花朵缓缓摇曳,点在之烬的衣衫上,她醒来,看着抱着自己的屠苏鬼兽,迷迷糊糊道,“你怎会在此?” 长棣心底好似已有那个秘密的答案了,母亲玉屏,还有一个儿子。 仲炎奔过去,之烬看着他,以为是梦境,“我们都去了吗?” 他接过之烬,见怀中的她,悲戚无尽,“之烬,你看看我,都还活着呢。” 长棣拈起之烬衣衫上的那朵海棠花,正欲交给屠苏收起来,但那花朵竟入了她的眉心。她闭上眼,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身着天庭女官衣式的仙子,夺过那个绝美女子怀中的婴孩,不顾她的跪地哀求,说着,木绾,放手吧。 木绾,木绾……那个绝美女子,是祖云的娘娘…… 她双手抱头,只觉惘然,对那些在脑海中转瞬即逝,却清晰可见的画面恐惧,到底要告诉我什么……这些记忆真的属于我吗? 第57章 别久常吞声 又原是母亲的儿子,死后从妖兽化为鬼界真身,且留下一朵海棠,而那海棠入了丫头的眉心,这一连串事件绝非偶然,定是因果相生,他思索着……庆泽杀了自己的兄弟,该不该报仇,可若是因此事,鬼界得知后,必然对母亲梅姬加以流言蜚语。 母亲梅姬曾是鬼奴,若不与鬼界王族之人欢好,是不可能生下孩子的,这又原到底是母亲和谁的孩子?难道真的是与父君所生,可是为何自己从不知晓有这样的事…… 仲炎扶着之烬站着,她见笼中无又原的身影,惊慌失措,“又原去哪里了?” 庆泽未答话,仲炎也只是低头沉默。 长棣拥抱她,“丫头,越州山君放他走了。” 许久不见长棣,她是欢喜的,也因那日听了妩媚山鬼仆的话,她更是明晰了这个男子对自己的爱意,虽则她无法回复。唯有靠在他的胸膛,脸色苍白,“你骗我的,是不是?其实又原已亡逝。” 他无法欺骗她,想着此生都不要对她说谎,人的一生因生存要说很多谎话,但至少在爱的人面前,要全然诚挚,“你明白的,我不会对你隐瞒,他走远了。” 今日,她失去了那个救过她性命的妖兽,那个答应她会成为一个好妖怪的人……陌上花已开,自此平生欢。他的前生不自在,余生又饱尝梦魇之苦,他和洛棠一样,此生短暂。长右,让我叫回你原来的名字吧,即便这个名字你认为会受到很多人的仇视,可是那又怎样呢,只有不在乎别人想法的人,才会真正快活。 洛棠,念青,长右,谁才是谁的劫数,她想念与她行过成婚礼的洛棠;想念那个会奏丝桐,挽救了她与仲炎,还有茨山子民的念青;还有叫她小镜子,心底善良却死得惨烈的又原。 这一切都过去了,仿佛剜去她生命的一半美好光华,她走近庆泽,“此生你记着,我是你的仇人,终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那你可要长生,别死得太早。”他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但却掩盖不了心上因方才被她目光刺伤的痛感,她的恨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离开越山后,长棣问道,“想好去哪里了吗?” 之烬坐在高高的悬崖边,看着远处的青山长河,想起那日也是这样与又原在山顶,看向远方,她的泪便又无声落下。 她早已在心底默许,等有一日她要独身一人,持一把最最锋利的剑前去越山,杀掉庆泽。她从未杀过人,她不知道人死在自己的剑下是什么感觉,但她不在乎了,哪怕是杀了他,自己再去死,也是好的,只要仇怨可报。 “去东海。” 长棣疑惑道,“妖尊说过你要回你的故乡,怎会去东海?” “是要去东海找念青的恋慕男子吗?”仲炎知晓她还记得念青的托付。 “念青嘱托过我,要去东海将那丝桐还给他。” 长棣去茨山时,听匆匆说过,有个叫念青的女子解了孤山大劫,还生下一个婴孩。 “丫头,你真不打算回天庭了吗?” 她无奈,“长棣,我回不去了。” “他说过会来找你,就一定会来,只是……”他如鲠在喉。 “只是那一天没有定数……你该知晓我与他的距离,他若是真的来找我,那其中要付出太多太多,我不愿的,我惟愿他在天庭没有风浪,没有危机,就那样好好的便心安。” “要随我去晟州吗?”他按捺住那颗想要将她抱回去,好好宠溺,不再让她伤怀的心。可他也懂谁也替代不了空尘在她心里至高无上的地位。 之烬抓起脚边一块石头向崖下丢去,好似消减了一分思念星君的苦楚,“我不知道,待我去了东海再说吧。” 去了东海,为念青了心愿,再去茨山,看看与又原相伴过的地方,再看看独孤,匆匆,嬷嬷……还有洛棠。然后就寻着路,回故乡去吧,再也不要认识谁,也就不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心碎。 至于,星君……总会有那样一个很美很温婉的女子去爱他吧,那个女子不是妖,也不会惹麻烦,更不会法力薄弱,她的身体不会燃起火焰,她的曾经也风光无限…… “丫头,若是不欢愉,可来我的申首山。”他向她伸出手,想要感知她心中的绝望有多深,她那么爱空尘,如今却要放弃,那不是比万箭穿心还要无望吗。 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想起那些鬼仆说的,无生机的申首山,现今已是红梅绕庭院,雪中可温酒。他的用心良苦,她用自己冰凉的手作解答,长棣,我不爱你,可我不讨厌你,有一种喜欢只能止步于男女之情,正如我此刻掌心的凉薄,而你本就冰寒的手,因我极力温暖。 “听闻申首山,本名绝山,是何人取了申首一名?”她放开手,余下他刻意隐忍的落寞。 “阿娘在我第一次要听从父君的命令去绝山习练时,对我说,人的孤独寂寞是因内心缺乏勇气,不愿主动踏出步子。那绝山因严寒,无人驻足。但若是有人走进去,又能动动手脚,培植些草木在那里,终有一天,绝山不绝,人心也不孤了。” “之后,阿娘让父君改了名字,唤作申首山,意即鼓足勇气,伸出手来,才可破除惧怕的一切。” “你阿娘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之烬抱了抱他。 母亲梅姬一生良善,痴情父亲,可是又能如何呢,在那诡谲威严的父亲眼中,梅姬是别人的替代,是一个难以坐稳王族姬妾位置的卑微鬼奴。 “山君可知天庭有一位年纪不大,且身着蓝袍的仙人。”仲炎想要借此契机,问询天庭究竟是谁助他逃过天劫。 “天庭衣式复杂,但除了金辰、赤彤、黛紫三色为皇室专属,其余均可用。”他看向仲炎,“着蓝袍,我估摸着应是寻常仙位,不是神级。” “你可是有事让我相助?”长棣接着问道。 看来仅靠这样的描述,山君并不能告知那是何人,还是不要再说得好,毕竟是天机,若来日那天庭仙人因泄露天机被抓,或许会连累很多人,“没什么,想起某件事,就随口问问。” 第58章 水兽名长右 “长棣,我听你的鬼仆说起妩媚山归你管制,不知那里面的梅花可好看?”之烬想着要给又原安个长眠之地。 他低眉一笑,“当然好看,那是我见过最美的梅花。” “山君为何如此看重离晟州较远的妩媚山,真是因为其中的梅树?” “不瞒妖尊,妩媚山本是你茨山的方圆,我纳为己有,实在是不得已,因亡母很爱里面的梅林。”长棣客气拱手道。 仲炎颔首,“无妨,山君有所需最紧要。” “亡母梅姬的衣冠冢在那里。”他解释着,“我因那日妖兽又原闯入,便令得力鬼仆守在那里,对妖尊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你那日见到又原了?可曾说过什么?”之烬急切。 “他说我阿娘托梦给他了,的确如此,此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长棣从容掩饰着自己其实已知晓一二。 “原来它说的那个思念亡儿的女子,竟是你的母亲。”她很是奇怪,为何鬼界之人会托梦给一个妖兽。 仲炎想起那日,在茨山遇到又原,他一副被人追杀,无比恐慌的样子。其亡逝后化为与长棣相似的鬼身,他猜想又原可能是长棣母亲梅姬的儿子,只是有人刻意隐瞒了这件事,而那个人或许就是鬼界之人,说不定是鬼界王族的一个阴谋。 “丫头,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又原的事吗,我很想知道。” 之烬犹豫着要不要一并说出口,兴许长棣可以解开又原的梦境,可是她转念一想,又原已去,这些便不再重要了,更何况那些往事又原自己都不愿提起,也就不会告知他人了。 “又原即便走远了,可他不是一直都想知晓为何会有那样的梦魇吗,而我能够助他解开。”他握住她的肩头,见她愁眉不展。 她当然相信长棣,若说这天下,她能在谁面前无所顾忌,除了星君,便是长棣了,他是那个不善言语,却能给与安稳感觉的人。 “我没想过要怎样去了解又原的前半生,只在一些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才忽地知晓他来历不凡。”她淡淡道,“它原来的名字唤作长右,因被人点了心蛊,所以目有重瞳,它还说自己杀过很多人,害怕一报还一报……” 长棣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你说他是长右……” “丫头,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给你讲过,有一座很远且无草木的山,名长右,其中有一只水兽也叫长右,凡是它去往人间,就会泛起洪水。” 之烬极力去拾起藏在记忆中的碎片,确是那般,那日她沉迷于洛棠逝去的悲伤中,长棣便一个接一个地讲故事劝慰她,她记得这个故事,关于一只似人形,说人话,和那山同名的水兽。 故事终究是故事,她从来没曾想过自己也许身处故事的延续。 将来会不会有一个很善说书的老先生知道了故事后半段,缓缓向凡人道来。 那只水兽逃到了茨山,遇见一只火妖,然后他们约定好要作好妖怪,可是因水兽难逃无端而起的梦魇,便告别火妖,去了妩媚山想要解开梦境。但不幸遇到恶毒的越州山君,被囚在笼子里,后来又被无情地杀害了…… 仲炎问道,“长右是?” 长棣,长右……他曾问父君为何以长字为首。父君说,五界不管是谁都祈求长生,长远,长久,长是好兆头,而棣字,含雍雅威仪之意,妙哉。 那棣明明还有着手足情深,兄友弟恭之意。 右者,助也,是不是连这个隐姓埋名的大哥也和自己一样,从来都是父君心中宏图大业的襄助。母亲从未说起过还有一个孩子,那定是父君令她不许说出口。 真是可笑啊,覃齐让玉屏作了梅姬,成为一个女人的替代,让自己的两个儿子,成为他诡谲风云中的双桨。他一个人自得其乐,无关他人死活,也不在乎那些为他付出一切的人,掌中血液有多少。 “虢州山君下令缉拿一只水兽,不计代价,这水兽说的便是又原。” 长棣语气有些不自在,“又原生在长右山,本顺服于我父君的管教,但因性情不定,四处作乱,泛起水患,我父君与它在岷潭大战,负伤难愈。它借此便逃到了洛水,也控制了那条上古圣河……之后的事,你们都知晓了。” “又原对我说过,它曾在洛水看过十里海棠。”之烬苦涩道,“我信它绝不会想要害别人,它很善良,它还救了我,是有人逼迫它作害的。” “我初见又原时,也觉得他不是能作恶的人,所以才留他在这茨山境内。”仲炎也不愿相信在这茨山一直安分的又原曾经是一个让人避之不及的灾祸煞星。 “他被人点了心蛊,定是被人所控,且那人是魔界之人。”长棣自觉可笑,心蛊虽说是魔界的蛊虫,术法也由魔界之人掌握,可是长右山在鬼界,父君时常去那里,决不可能察觉不到魔界气息。 他怀着一些祝祷,想要理清大哥长右之事的来龙去脉。 母亲生下大哥,父君据不向鬼界宣召,也不让母亲告知自己,凡是知晓此事的人都被杀害了。然后将大哥丢在晟州边界的一座只有巨石和湖泊的不毛之地,给山取了和大哥一样的名字,长右。再向魔界讨来一人,给大哥点了心蛊,让大哥自此变为妖兽,听从父君的命令到处害人。 直到大哥心中愧疚难安,向父君对决。可是受了心蛊的人怎会懂得反击,难道是母亲的执念所致? 母亲那般良善之人,天命眷顾她不能将大哥养在身边,便通了她与大哥的梦灵,让大哥一直有着心性,不会被心蛊彻底蚕食。 逃到洛水为躲避父君,这也说明,为何大哥在洛水泛滥时,居然冒险现身,助力分洪。 只是大哥怎会有那般高不可测的法力,能打败父君,还能潜在洛水,以洛水造出排山倒海之势,连北海仙龟族的人也无法对洛水行御水之法,也难行沉水之举。 心蛊魔虫一旦闻不到血腥戾气,便会吃下蛊体的法力,这也是为何大哥连区区越州山君都敌不过,最后惨死在他的剑下,此仇他势必还在庆泽身上。 第59章 且待青山朽 “丫头,你若是真要去东海,让妖尊随你一同去吧,东海之人并不好相处。”他虽然很想带丫头回晟州,可是现下紧要之事是为大哥昭然,让母亲亡灵可放下执念。 而秘密揭开后,那个罪魁祸首,是否能有一丝悔悟。 “先安置好又原的坟茔吧。”她听到那些关于水兽长右的前尘往事后,并不打算和记忆中的又原重叠,曾经是曾经,过去的无法改变,唯有弥补,她没有替又原挨那些报应的刀子,便用余生为又原的来世集福吧,可是妖,哪里还有什么来世呢。 凡妖亡逝,便无影无踪,无天道轮回,无遗世骨骼。 “将他的坟茔落在我阿娘的旁边吧。”他看着之烬一脸茫然,“既然我阿娘托梦给他,想必他是故人,便安在一起,也好作伴,我想……又原也如此。” 仲炎点头道,“甚好。” 他看得出,长棣已然确定长右是其大哥,才要将又原的坟茔安在梅姬的旁边,以便悼念。 “这世间,不管谁走远了,一点变化都没有,生的人依旧还会活着。”之烬看向辛夷山的方向。 究竟是谁给又原点的心蛊呢,是谁漠视他人性命用点蛊这般残忍的手段,去伤害无辜之人。只要你在,哪里都是好去处,又原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她喃喃自语,“你还没去过我的故乡呢。” 她蹲下身来,心口剧烈疼痛,哽咽着喘不上气,“都是骗子……” “之烬,别哭了,他走了,就不会再难受了。”仲炎缓缓扶起她。 “都是骗子,都是坏人……走得容易,却害得……我要……苦涩……” “接受所发生的一切,你才能懂得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留得下的。”长棣拉过她的手,将一支桃花簪子别在她的发髻间,“青山妩媚,白雪红梅,该来的,是你的,循环往复,更迭无尽,莫要过分悲戚。” 之烬触碰那支簪子,温软美好,“为何赠我簪子?” 她可是知道在人间,若是男子中意一个女子,就会花好些银钱买下发簪,送给女子作为信物,以表恋慕,若女子收下,长日佩戴,即为愿意下嫁给男子。 长棣顿了顿,好似浅浅犹豫,说道,“洛棠坟茔边的桃花开了,绯红片片,我折了一支化为簪子,带来给你。” 不出他所料,之烬的泪翻涌而起,她抱紧他,缄默良久,惹得他胸膛上薄薄凉意,这丫头,还是没放下洛棠,这个明明只是空尘一个化身的凡人。 他宽大的衣袖为她避开暮春凉风,也像是要拼尽一生为她阻挡源源不断的红尘烦忧,哭一哭就好,丫头,哭一哭就好了,别怕。 “丫头,别怕,我在呢。” 仲炎痴痴地看着之烬,在长棣怀中无所顾虑地哭泣,便知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她的一生遇到的人会将她护得好好的,不需要他这样一个面容已毁,法力不佳,肚中也无斤两的小气妖尊。 可是他不敢去想今后失去她的日子,虽则从未拥有,但她是第一个被他亲吻的女子,也是第一个伤他的女子,还是第一个与他同眠的女子…… 脖颈间相思不再,却仍旧止不了相思漫漫,此生情薄,即便得欢好女子,也无真心。原来念青只是为自己度了劫数,而情缘三千,缠缠绕绕,拥不住那个自己愿意付出一生心意去换取的女子。罢了,余生能怀着让人肝肠断的相思总好过心中满是令人孤独的责任。 悬崖上的山风呼啸,远处霞光缱绻,飞鸟长鸣,青山长河,世间只是又要过去一天而已。 妩媚山,梅林。 之烬变出短刀,割下一缕发丝,放在掘好的地坑中,长棣施法合上地坑。 发丝若情思,我会恒久记挂你,还要为你报仇。她暗许。 “又原,你好好安寝吧,此后不用再担忧了,”她泪眼婆娑,看着和洛棠那块相差无几的牌位,轻轻念出口,“故人又原之墓。” 有一类人称作故人;有一种地方唤作故里,故乡;有一些情意,称之为故交情深,故情无悔。故字,好似是这天下最让人慨叹无奈的字眼。 星君寝殿的床榻边,一直放着一柄平淡无奇的扇子,扇面上有这样一句话:故梦悠悠,且待青山朽。 她那时不懂,几番问起其含义,星君淡笑,说道,此话之意好比,月有圆缺,日有升沉,天下之大,岁月之久。 不就是一句话吗,哪里需要这般弯弯绕绕,我怎会不明白日月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又怎对天下与岁月的厚重糊涂。她撇撇嘴,如似撒娇。 星君为她盖好锦被,起身便要走。 故梦就是往昔似梦,悠悠是飘忽不定的意思,过去如梦般虚幻,可是为何与等待青山朽坏联系? 那扇子是谁送给星君的,是和桃姬一样的仙子吗,还是另一位高贵的佳人。星君那般珍重它,想来来历不凡。 而那句话,此刻她仿佛恍然大悟。 此去不见,空怀虚妄故情,长河望断,年年残花落满头,只愿青山无情腐朽。 他在思念谁,又对什么耿耿于怀,连性命与慈悲也愿抛却呢,她可笑地觉察到自己从来都不了然星君的前半生…… “丫头,又原亡逝后化为了一朵海棠,入了你的眉心。”长棣看着她往日会因心绪难定,而燃起火焰的眉心一点,伸手去触碰,那里有些凉,没有曾经的灼热。 “为何会化为海棠花,还……”她很惊讶他的话。 “又原是有梦境的灵兽,它能化为海棠花,便是留有执念。”仲炎说道,“之烬,也许又原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了这世间。” 她绽开笑颜,抚着眉心,“他说过,我的眉心是灵气汇聚的一点,又原定是留了很多想说的话,待我入梦时对我讲。” “他是那个天庭重臣吗?”仲炎问询。 之烬微微点头,一丝苦笑,“他还说,我能长出心来,就不是妖了。” 长棣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疼不已,那火光一点消弭,她的所有喜怒哀乐,全在一颗心上,有了心的妖,也会如凡人一样七情六欲,欲罢不能,难得自在了。 第60章 俗念不挂心 “丫头,此去东海,万事小心。”他唤出屠苏鬼兽,收敛那份让之烬随自己一同归去的奢望,“晟州诸多事宜尚待我处理,我便先回去了。” 许久不见那日思夜想的女子,此番重遇,却要分离,他知晓自己又要变为那个心思深沉,冷漠无情的晟州山君。他与她之间何尝不是沟壑万千,不谈身份,而是之后彼此的道途,他所作的罪恶要受天谴是迟早的事,而她终会有一条长远欢愉之路。 他爱她,很爱很爱,可是他懂得分寸与规诫,他要给她的除了爱还有自由的一生。 仲炎向他拱手,“山君一路保重,在下会好好照顾之烬。” 他轻轻地拍拍之烬的头,“小丫头,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话。” “长棣,谢谢你。”她故作坚定地笑着,心底是不舍,他那样孤单又事事包揽的人,也许才是最让人牵挂的,“回去之后,别多想,我会很好的。” “好……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他凝固的眉眼,笑得松脱。 之烬看着长棣乘着鬼兽陡然消失,取下那枚簪子。 她转身向他说道,“洛棠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与我行过成婚礼的夫君。” “他……怎么去的?”他不忍开口,但放不下想要探寻她前尘的好奇。 “他是人间的一位教习先生,因无视书院戒条,半夜闲读,打翻了灯盏,使得书院走水。”掌中的嫣然桃花,似与她出嫁时抹的胭脂一色,阿姐唱的桃夭犹在耳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为何爱他?” 她坐在悬崖边,望着瑰丽霞光,渐而退在暗夜之后。 “他是星君的凡人之身,因我爱星君,所以就一并爱了。”她只是一个来自无名山谷的小火妖,从来都没有学过要怎样去爱一个人,她以为只要有人对自己好,便是爱,所以她最爱星君。 可是当她的心长出来,慢慢长得很好的时候,她开始分辨爱的分量,才知道男女之爱也许另有错层。 祖云讲的那些情爱故事,她觉得自己一点边都沾不上,所以她对爱的剖析,越来越模糊,究竟什么是爱呢? 她并不懂,也好似不想懂了。 仲炎见她说起星君时,语气的颤抖,便知那个人深深地在她心里落了根,生了枝丫,结了繁华。 他不打算继续问下去,何必呢,从前与现在是两回事,此刻与她一起坐在这暮色苍苍中已是极乐之事了,至于其它的,不想也罢。他躺在地上,手枕着头,看着隽永云彩,喃喃道,“其实,我以前的名字不叫仲炎。” 之烬也随他一起躺着,侧头看他,“你原来叫什么?” “不知道,我连自己怎么出世的,也不知道。”他自言自语,“好似我被人灌下了什么了不得的药,对以前的所有事都记不得了,我就晓得我在一个地方醒来,在水里见到自己这张帅脸,然后就东走走,西走走,到处风流。” “去了很多地方,听了很多故事,然后不知不觉来到茨山,见到好风景,却也见到生灵涂炭。唯有以己为号召,率领众妖,历经百战,重振茨山,也成了一方妖尊。” 她还是那样看着他,不曾想过身为美男妖尊,好似逍遥多情,自得其乐的仲炎,原来连前生都没有。 庆泽的鬼界刑具使得仲炎额角破裂,定会留下狰狞疮疤,那些痴迷他美色的女子,或许也会嫌弃吧。她有些心疼,也加深了对庆泽的仇怨,杀了庆泽后,还要毁坏他的容貌,虽则这样很残忍,但报应就是相互的,所谓一报还一报。 “那你现在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呢?” “你还记得在孤山,我临死前给你讲的那个凡间老先生吗?” 之烬当然记得那刻骨铭心的一刻,现在想来也会感到胆战心惊,“记得。” “我游玩至凡间,在一个茅草屋外,遇到了他,他那时已垂死在即。”他言辞平静,“他说他年轻时是一个门派的门主,因贪欲,杀了很多人,直到有一日,他刀下一个女子扯住他的衣角。” “那女子说,放下屠刀吧,你已年逾五旬,一生都要结束了。” 她不知不觉地落下眼泪,“那女子认识他?” 仲炎点头道,“他当时笑着又刺了女子一刀,没几日,他忽地发现双鬓已白,眼角风霜,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老之将至。” 那年,他在一个茅草屋外见到一个倒在地上的白发老者,衣衫褴褛,脚边一个装着浆果的篮子。他问老者可需要进城请大夫,他双眼凹陷,吃力抓着仲炎的手,战战巍巍地讲了很多话。 他说,一生无恶不作,未曾救人行善,以为会有很多报应,就遣散门派,归隐山林数年,安安稳稳。慨叹所谓报应都是谬论,唬人罢了。 可是有次梦见年少时在一个富贵府邸做仆人时,因总偷着练武,便时常吃不饱。府里有位小姐,每日都会留一包饼饵在墙角,赠给我作宵食吃。 之后,她离了家,嫁了人,而我也得了贵人赏识,作了养子,贪得无厌,利欲熏心,从此以杀人为业。 他老泪横流,我的报应就是,杀了这世上唯一爱过我,也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听了那老者生死刹那间的悔悟,让仲炎在后来放天灯时,许下平生夙愿:不求长生,但求无悔。 “女子是老者年少时的心慕之人,只是彼此身份悬殊,未曾在一起……可老者却失手杀了那女子。” 她泪目,“她当时应该很痛吧,不是刀落在身上的疼,而是自己死后再没人顾念他了。” “得了荣华,忘了真心,无人相爱,他活得很失败。” “老者养了一只受伤的朱雀,给它取了名字叫仲炎,让我帮他放生,祈愿来世,天高任鸟飞,俗念不挂心,生无恨,死无悔。”他有些哽咽,还是将故事讲完。 “女子唤作陆炎,男子名为仲夔……我既无名字,便随了那自在高飞的朱雀之名,” “……也许他们会在阎罗殿相逢,又或许他们会用如意露让彼此下一世重新来过。” “如意露?”仲炎不解。 “你没听说过黄泉边,有位夜叉守着一瓶可以让凡人在历经轮回时,不忘恋人的如意露?” 仲炎淡笑,“阎罗地宫之事,我不太清楚,只是这转世时有执念的凡人那么多,如意露可够用。” 之烬忽地想到,如意露是水神泱亦所制,那可都是他的掌中血呀。 第61章 一厥残灰词 水神泱亦是天庭上神,即便法力深厚,命数久长,但也受天命制约。如若血过失,法力消耗殆尽,依旧会亡逝在即。说起来,泱亦也算是龙族,因东海龙帝是泱亦血脉上的表兄弟。 东海龙族比之于天庭皇室的尊荣,不好惹,且爱恨浓烈,恩怨分明,五界广为人知;南海麒麟族之人才华横溢,傲气冷漠,与天界尊主阳神属同宗;北海仙龟族为医药世家,天界药仙多师出其门下,王母仙尊也曾在北海习艺。 之烬带着念青的丝桐离开了茨山,未曾与嬷嬷,匆匆等告别,不会再回茨山,也就无需让告别显得突兀,径直走了便好,没有告别的告别才是真的告别。 念青的孩子,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而仲炎也会和匆匆好好地生活在一起,他们多像一家人。而自己将念青的心愿达成后,就一步不停地寻着路回洛棠山吧,余生就待在那里。 仲炎在东海边,施法击打出一片浪涛。 不多时,一个着白色软甲,头戴贝帽,手持三叉戟的侍卫出现,他厉声说道,“来者何人,到此作甚?” 仲炎气定神闲,不急不缓,“本尊是茨山妖尊,前来拜见东海皇子青登。” 他看着眼前之人风度翩翩,玉树临风,容颜极好,只是额角伤疤刺目。旁的女子也明媚动人,抱着一尾丝桐,不多问,只说,“劳烦两位等候,自有人去通报。” 之烬见他即刻吹响一只螺号。 也没等多久,便有两位衣着不凡的侍女,一并挥手,海中石门洞开,出现一条宽阔华丽的道路。 仲炎幽幽叹了一句,“东海实在阔气,显得我那正宫好没面子。” 她扯了他的衣角,示意人在屋檐下,需得言语审慎。 道路尽头,又是一道石门,门两边立有侍卫,且披着闪闪发光的金色披风,这让之烬不禁咂舌,想着天庭的贵气低调比之于这般炫耀与哗众取宠顺眼太多。 东海之人不好惹不仅因血脉高贵,法力高强,更是富裕到令人瞠目结舌。 “两位且慢,稍候片刻,侍女已去通传十皇子殿下了。” 青登是东海十皇子,居乌兮宫,母妃身份卑微,其也是个莫等皇子。幸得龙后赐婚,娶了东海皇庭大臣的一个庶女,景璃族姬。 东海,南海,北海属天界,皆行天庭礼制,称帝之女为帝姬,大王之女为宗姬,贵臣之女为族姬。 新婚燕尔,东海十皇子与王妃景璃还常在乌兮宫,未曾步往海外。 “景璃王妃到。”一声传令由远及近。 她柔美身段,妆容娇艳,青色宫装又为之助添一份清雅。 “在下茨山妖尊,这位是本尊的妖使。”仲炎很是懂礼数。 景璃盈盈一笑,挥开紧随身后的宫娥,引着他们去一处亭子。 仲炎将来意说明,景璃抚着那尾丝桐,指尖微微拨动琴弦,发出低沉音色。 “若是一般事宜,殿下会让我处理,但……此事……还是待他亲自做决定吧。” “那我们在此等待殿下。”仲炎道。 她将丝桐递回之烬的手中,“这些日子殿下不便听到那女子的名字。” “为何?我们来东海,行路艰辛,只为了烬尤的遗愿。” “姑娘……不要再提她的名字,殿下与她的往事,我都知晓。”她有些无奈,甚至是一点烦闷,“有些事覆水难收,有些人一旦被伤害,便很难痊愈。” “悔这个字,你觉得分量不够重吗?” “在下知晓悔不可轻谈,但此丝桐该当何去,还望王妃指点。” “此物是殿下的旧物,若是留在东海,恐生事端,还是请妖尊带回自己宫内吧。” 之烬抱着丝桐,看着额首处刻的两字,念青临死时,真心的悔悟,不该得不到一丝原谅,“她已诚挚悔过了,也许十皇子殿下会谅解的,且事已至此,她只不过是想归还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姑娘,情爱之毒很复杂,你不该让一个被伤得体无完肤的人去原谅。” “你说事已至此,是啊……事已至此,还需要多说什么呢,殿下有了新的生活,而我也成了她的妃子。” 她微微颔首,欲离去。 之烬拉住她宽大衣袖中瘦弱的手,“王妃,你可知……” 仲炎好似知晓之烬此刻想说的话,连忙示意不可说,但她话音已起。 “你可知有一个女子为了赎罪,以自身血灵诅咒,吾女独孤,若来日延绵子嗣,凡女子,情爱尽断,不得长生。” “她……生下了……与殿下的孩子……”她目光阑珊,语气颤抖。 好似被重击般,她从亭子的台阶上跌下,瘫倒在地,不远处的宫人急切奔过来。 之烬不曾料想会发生这一幕,呆滞着,仲炎双手握住她的肩头,轻声唤她。但她耳边只有念青的声音,我名唤烬尤,是宁蒗山的一只火妖。 晟州方圆内,一座不起眼的小山,无涯山。 他走在幽暗的廊道上,身上不时弥散着黑色雾气,神色沉郁。 木门被他一掌拍开,他一步一步走向正中的床榻,见那人依旧长发披肩,满脸倦容,正看着一卷书册。 “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晓的?” 那人濒临苍老的容颜,双眼无神,却还是极力放出一记凌厉目光。 “放肆,你今日不给本君行礼便罢了,还这般质问本君。”他说完,剧烈咳嗽。 他没有一丝可怜那人年老多病之意,又上前两步,“你可知他逃到了哪里……” “来人!给我好好打这个不孝子!”那人将手中的册子,摔在他身上。 无人应答,更无人前来,他有些无措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如今你可知自己多可笑,还以为自己是晟州山君。” “反了!都反了!”那人喘着气,脸色铁青,战栗着想要走下床榻,却无力跌倒。 “覃齐,你作的罪孽皆会报应回来的。”他还是矗立在原地,任凭覃齐怎样在地上艰难挣扎起身。 他怒不可遏,吃力地,一点点爬到长棣脚边,想要伤他。可他没有任何法力,紧紧抓住长棣的腿,已让他精疲力尽。 “我那日见到他了,丑陋妖兽的模样,他说阿娘给他托梦了。”他眼角掉落一滴泪珠重重砸在覃齐的手背上。 第62章 暗香沉华年 他不知覃齐嘴角的颤抖,依旧兀自说着话,“阿娘忘不了一个亡儿,老是哭着唤他……他还说阿娘的发髻间总别着一支梅花玛瑙簪子……” “你说,为何他一个妖兽可与阿娘通梦灵!”长棣抓着覃齐的领口,他已枯瘦露骨,无当年那般健硕,但他眼中仍有静谧,深不可测的漩涡,令人生寒。 “覃齐,你还记得阿娘的簪子吗……”他变出那枚极为呵护的遗物,簪子尖与覃齐的眼睛近在迟尺。 长棣紧紧拽着那枚簪子,再向前一毫,他渐渐恨之入骨的父亲即刻见不到光亮。 “你不该恨我,我是你的父君。”覃齐沉静地勾起一抹笑意。 “阿娘去的时候,不曾留下只字片语,都是你的意思吧?” 他不信对自己如此疼爱的阿娘能放下他这个儿子,轻松走远。覃齐说阿娘去得匆忙,来不及嘱托,也来不及传唤鬼仆去申首山。可是他就是因阿娘病情好转,才稍显安心,继续在申首山习练。 是不是这一切都是父亲的安排,他存过这样的疑虑。但总记起年幼时,父亲对自己的引导教诲,且在那些置喙阿娘是鬼奴,自己的血脉不够高贵的王族之人面前,爱护有加。那个威严清肃的前晟州山君,以自己的儿子长棣为傲,悉心教导,无微不至…… 直到,他发现梅姬与覃齐之间隔着一个陌生女子,还隔着很多很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被人欺骗的滋味难受,任人左右的命运让他渐而失去本心,当他第一次亲手杀死一个仙人的时候,那些曾铭记于心的敬仰:上善若水,普度众生,化为锋利刀刃将他凌迟。 那一晚,他记得清清楚楚。 覃齐与妖兽长右在岷潭对战,覃齐不敌法力大增的长右,身负重伤,狼狈逃回晟州。 无涯山,地宫里本在亡逝边缘的覃齐拉着他的手,让他去杀死不远处那个关在牢笼中的仙人,然后取仙人的心头血。 他不可置信地呆滞着,张嘴说不出话来。 覃齐大怒,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吼道,孽子,还不快去! 年纪尚浅的他,惊恐一直以来即便冷若冰霜,但绝不轻易杀生的父君怎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轻轻挣脱覃齐的手,欲逃跑,寻一个地方躲着,然后睡一觉,想着兴许醒来父君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可那个称之为父君的人,躺在床榻上虽苟延残喘,却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咬牙切齿,混账东西,反了吗! 他摇着头,恐惧如刺骨飞雪包裹他,他喘着气,哆嗦着,拿着覃齐的刀,一步步走近他。 那男子是仙人,即便被关在笼子中,但仍旧存着不低的法力,鬼仆无法杀死男子。 覃齐命他即刻入笼,杀死仙人,不然就是不孝,也对不起死去的阿娘。他知晓阿娘很爱父君,而自己何尝不是,若是阿娘还在世,她会不会也要劝着自己去杀死这个仙人,来重塑父君的鬼身,以便回魂,得一丝生机。 阿娘会那样做吗?不,她不会的……阿娘那般善良,悲悯,连对季节的流转都伤怀。 那仙人逃不出这由五界最坚固的东海巨灵石打造的笼子,且覃齐早用鬼界秘术封印了仙人的一些法力。长久禁闭,让仙人日渐虚弱。仙人靠在笼子边,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惧怕,拿刀的手颤抖不已的他。 你这么小,你的父亲竟然让你作这样的事,罪过呀。 他眼中的隐隐水光还有着稚嫩,天真,甚至是对于生命的无知。终于,他跪下来,放下刀,嘴里念念有词,我不要杀人,我不要杀人…… 孩子,不要怕,反正我也逃不出这笼子,不如你将刀子交给我,我可以救你的父亲……你不该失去他。仙人苦涩笑着,拾起那把刀。 鬼仆连忙现身笼中,护着他。 忘记今日之事,孩子。说罢,他没有犹豫,径直将刀刺入心间。 他推开鬼仆,扑倒在仙人面前,而仙人却拉住他的手放在心口染血的刀上,将刀再入一分。 孩子,去救你父亲吧,别费了我的命……还有,此后要抓稳自己的心了。 “你不爱阿娘,也不把我们当儿子。”他收回那簪子,立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覃齐。 “长右是阿娘的孩子吧?” 他喉咙收紧,有了一丝动容,“那妖兽怎么会是梅姬的儿子……” 长棣看得出来,覃齐在撒谎,他不知是什么让这位曾经傲视一切的父君去学并不擅长的唬人把戏。 “让我来为你理一理。” 覃齐双手挥舞,语气慌张,“不要,住口,住口。” 他稳稳地坐在席上,如今的他不再是当年那位拿着刀都会心悸的少年了。他如今是晟州山君,一方君主,无论经历了什么都能抓住自己的心,不动摇。 斟满一杯茶,他缓缓说道,“你将阿娘刚出世的孩子,送到长右山,托魔界之人给他点了心蛊,让他沦为妖兽。然后你令他四处作乱……” “不是,长右不是我儿子,不是。”覃齐趴在地上,拍打着地面。 “你可知你撒谎的时候总会这般不自在。” “当年,你对我说情爱之事,身在其中就会懂。”他喝下那早已凉掉的茶水,“我告诉你,你不配爱阿娘……你利用她生下孩子,以此完成你心中的毒计。” “长棣……” 他转头,见覃齐有气无力地抬着头,“不要恨我,我是你的父君,自小将你养大的父君。” 瓷杯在他手中粉碎,他冷冷一言,“事到如今,你还不悔悟吗……” “阿娘去了,大哥也去了,下一个也许就是我。” “如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觉得满意吗?” 覃齐本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能利用任何人达到自我目的。可是长棣那句话如一记重锤,将他心里那堵为了一个女子谁也不顾的高墙,狠狠敲碎了。 愧疚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破裂的心里。梅姬亡逝那刻的模样忽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抱着头,近乎绝望地嘶吼。 梅姬倚在床榻上,指尖触碰着床幔上一支血色梅花。 她问道,覃齐,你将他带到哪儿去了? 休得胡言,他背对她,不想见她空洞的目光中无他的身影,他知这个女子已不再爱他了。 我都是将死之人了,你还是要瞒着我吗……我的亡儿在哪? 他背脊僵硬,显得有些急切,起身向外走去,丢下一句,梅姬,我会顾好长棣,你安心去吧。 她摔下床榻,看着窗外凋零的梅树,不再隐忍,哭着唤道,亡儿,你到底在哪…… 第63章 愿得一心人 “说吧,你费尽心力,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覃齐躺在地上,紧闭着双眼,发丝零散,如似疯癫。自梅姬亡逝后,这么多年来,他不愿有懊悔,只当自己不过是死了一个侍妾。 他心里只能有一个女子,他的孩子应该是与那个女子生育,他的君妃也该是那女子。 可是,那个女子说不爱他。 她不顾他的挽留,嫁给了天帝,成了帝妃。他不甘心,想尽一切办法,去天庭见她。 木绾,回到我身边吧。他忽地出现在她的寝殿。 她吓得欲逃出去,却被身后的他拥在怀中,鬓角的须发刺痛了她的脸颊,覃齐,你逾矩了,放开我。 不,我不要,你本就是我的,是他逼你嫁给他,是不是? 她捂住他的嘴,示意噤声。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跟我回晟州。 覃齐,你不要命了! 我爱的是你,这一生唯你不娶,你要我如今怎么办。他目光炯炯,眉眼纠结。 放手吧,覃齐……我真的不爱你……你会找到心仪之人的。 其实,他早知道怀中的女子不爱他,也知如何都扭转不了这样的结局,且他还不敢公然和天帝抢女人。 覃齐将她放下,清瘦的俊脸,染了惆怅,你当真不爱我? 她理顺衣衫的皱褶,面无表情,山君,回晟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木绾已是天庭帝妃,此生的男人只有陛下,今后也会生下天子。 他如此孤傲之人,仿若吃了巨大败仗,华贵衣袖下的手握成拳头,狠狠地击破了身旁的墨梅屏风。 她收了他的心,弃去他的躯壳,让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晟州,开始了丧心病狂的余生。 当那个名为玉屏的女人在妩媚山抱着一捧梅花,跪倒在他面前时。他以为光影倒回,细细看梅花后的面容。 不是木绾,虽有几分相似,但终究不是。 但他还是纳她为妾,封为梅姬,昭告鬼界王族,然后等着木绾气急败坏地到晟州来质问他为何如此。 一年,十年,多年…… 一切都是他在自欺,他输了,输给了天界无上帝王,输给了对情爱的痴绝。那一晚,他召来梅姬,宠幸了她。 一滴泪划过他的脸庞,他感到彻骨的凉意,看着身下的玉屏,问道,怎么了? 山君,你爱我吗? 她第一次问他这样的问题,他眉头一皱,并不理会。 玉屏有孕,不久后,在无涯山的地宫里,生下了一个男孩,她还没来得及看那孩子一眼,就昏厥了。并非她身体有恙,而是他用法术让她入眠。 他将那孩子即刻送往晟州边界,一座荒凉无草木的山中,那里有一位早已等候的魔界之人。 心蛊真有如此法力?他稍显踌躇。 在下不惧路途遥远,从魔界来到这晟州方圆,可不希望听到山君说反悔了。 没有反悔……孩子再生一个就是了,只要能助本君。 那人浑身弥散着玄色魔雾,斗篷下的脸实在丑陋,白骨森然般的手,放在男婴的心口,指尖顿时破开他的皮肤,入了几只心蛊虫。 男婴不停抽搐,唇色转为玄色,一道玄色光芒从男婴的双眼中散出。 山君现下只需用刀割开孩子身上的任意一处皮肤,蛊虫便起作用了。那人幽幽说道。 不过是一个姬妾生的,又不是木绾的孩子。他飞快说服了自己,朝那孩子刺去。 初生婴孩的鲜活血液,如一条条红线,布满男婴的身上。他看着这一幕,说不出的难受。 心蛊虫活在了男婴的心里,使得他的皮肤长起了如蛊虫一般的外壳,愈来愈多,愈来愈厚。 覃齐回到晟山,告诉梅姬,孩子出世便夭折,未免多哀,已秘密埋葬,不要过分悲戚。 她没有与他争论,没有喋喋不休,没有纠缠吵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流下了和那晚一样冰冷的眼泪。 “回答我!”长棣变出一把利剑,剑刃直指覃齐的喉间。 他睁开眼,从让人窒息的往事汪洋中,浮起来,喘着气,“为了……一个女人。” 长棣笑了,他果然是为了那个女子,那个女子从不曾真正出现在他和母亲的生命中,但无处不在。 “你终于敢承认自己用那些肮脏手段,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女人。” “要我把她带到你面前吗,让她看看你如今不再意气风发的模样。” 覃齐苦涩,不在意长棣持剑与他对峙,“她已经走远了……回不来了。” “她是谁?” 他注视着眼前这个,因自己内心不安,便极为爱护的儿子。 那样的目光让长棣想起了年幼时,他背着自己在雪地里跑着追阿娘的片段,那时的他认为自己是这天下最欢愉的人,有温柔慈爱的娘亲,有威严正气的爹,还有丰饶的晟州。 “都过去了,不要追究了。” “覃齐,你可真会放宽心,不在乎自己作下那么多罪孽。” “若你真的如此恨我,动手吧……” “要杀你早就杀了,不会等到现下。”他收回剑,软绵绵地说道,“生不如死的滋味,你该多尝尝。” “此后,这无涯山我不会来了,你好自为之。” 他急切唤住长棣,仿佛用尽所有力气,“他……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长棣驻足,转身,地上的他瞪着眼睛,心绪激动。 “……他有和阿娘一样的目光……他说,青山妩媚,白雪红梅,是个好愿景……”长棣忍住酸楚。 覃齐哭了,从不曾失态的他,哭得撕心裂肺。 玉屏,深爱于他的女子,良善,温婉,博识。她先是鬼奴,再是他的姬妾,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对他的爱从懵懂小心,到全心全意,直至最后化为死灰。 那夜,月色迷醉,她忽地流了很多泪,怎么也止不住。 他感到她的啜泣,问道,为何伤感? 她拿出枕下,那枚梅花玛瑙簪子,轻轻说道,齐,我不只是你的姬妾,还是你的妻子。 一生若是两心相悦,便会很长,若是离心,那便损了命数,转瞬即过。 他本该厌烦女人家的呢喃,但他那时确实有些爱上她了,不是将她当作木绾,而是因待在她身边,他的所有烦恼好似皆可抛却。 好,我记住了。他吻了她的额头。 她把玩着那枚簪子,齐,你知道吗,在人间很多人终其一生,不过只愿得一心人,彼此见青山妩媚,白雪红梅。 可是四季常在,而那知心人却难相伴。 第64章 帘幕无重数 十皇子恰巧赶来,见正妃景璃不省人事,一向谦和的他急得训斥宫娥。 仲炎向其致歉,他却不理,唤着怀中人醒来,幸得她无大碍,只是摸着腹部,不发一语。十皇子觉察到她的异样,才看向方才对他说话的人,竟堪比女子的天资国色。 他还看到美男子旁的女子,神色沉静,温软如桃花,令人舒心……且她抱着自己的丝桐,她到底是谁? “殿下。” 十皇子温柔应话,“可还有不适?” “殿下,他们专程来这东海龙宫,归还您的丝桐。”她眼内水光潋滟,“殿下与我说,那丝桐是丢了……” 他抹去她灼热的泪珠,心一沉,“不过一个旧物,不在意了,任由它的去处。于我而言,即为丢失,也不会去寻。” “殿下,你还爱着她吗?”她忐忑问道。 “落英叩门无人应……”前尘事都入土,何必再回溯,他墨眉一皱,“你知我和她的那些故情,如晚秋落英,无论怎样摇曳,若心门一闭,喜忧无关……” “原来……殿下写的诗句是这样的意思。” 青坡烟雨梧州井,落英叩门无人应。 梧州是青登与烬尤相爱百年的地方,她不是不知。龙宫末等皇子,青登,因地位不高,不受约束,诸多事可随心意。成年后,他未如其他受龙帝器重的皇子般,需时常往龙庭听政,便四处游历。 他行至梧州,见翠微遍野。 最是一年春好处,山雨空濛,青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他枕着头,席地而眠。 他惋惜清凉舒畅的雨水,未曾持续多时,不够尽兴,睁开眼,却见一把纸扇。他起身,见一姿容绝佳,唇色殷红,着一身白衫的画中仙,静谧地坐在他身边。 见他醒来,满脸讶异,她径直将伞递给他,便起身离去。 姑娘,你的伞。他急忙唤住她。 她转身,发丝随风而起,倩影婆娑,好似顷刻间便消散无迹,她莞尔笑道,公子,此山多雨。 不知在下是否可以知晓姑娘的芳名?他甚觉唐突,但依旧追问。 我名唤烬尤。 他还是将伞归还,烬尤姑娘,在下一介男子,不惧风雨,此伞还是姑娘留着吧。 景璃以为那诗句是青登舍不下与烬尤的情爱,所以心中起了无尽暮雨落花。 “只是……” 十皇子宠溺地问道,“只是什么……” “烬尤姑娘生下了与殿下的孩子,是个女孩。”纵然那孩子是殿下的骨肉,但她还是想知道意味有多深厚,因她需一个决定。 他错愕,搂着景璃的手战栗不已,他竟不知,她不告而别时已有身孕。为何她不告诉自己,为何信誓旦旦地说此生要的是荣华富贵,凌驾众生,若真是那般为何要生下孩子。 初见她时,她无暇纯净,似宁蒗山里的木瓜一般清新甜美。可是百年之后,她却成了一个唯利是图,贪图享乐的凡俗女子。她抛下了他,毫不留情,也无眷恋。 相爱百年,时过境迁,他还是当初的他,而她恍然去远。这其中,或许有他不知道的缘由,但她那般决绝,让他无从挽留。 “孩子……是她的,不是我的。”他不想怀中人伤感,若不是景璃在他心灰意冷,醉生梦死时,握住他的手,倾心陪伴,他不可能振作。 十皇子为一边陲之地的女妖劳心挂怀,颓废无为的事早在龙宫传遍,龙帝震怒,问责于他,欲将他关在牢狱中,免得丢人现眼。 幸得自小与他相识,如似好友的景璃,亲自求了龙后赐婚。 要我去找她吗,替你问清楚为何丢下你。景璃守在他床边,见他醒来,轻轻问道。 他看着她日渐消瘦,即便疲累,也每日为他念些诗词,奏些乐曲,令他抒怀。他拉住她的手,她已去了天边,你却在眼前,我该珍惜你。 之烬听到十皇子殿下说出那句话,只觉是非对错成空。念青,你还是叫回你的旧名吧,你的青登,已爱上别人了。 独孤,此后你也只有亡逝的娘亲,没有爹。你不会情爱尽断,命数短薄,而是情爱百转千回,终得圆满。若问为何,我解释为,上一辈人的恩怨,为杯中风雪,只要你清醒,就会见飞雪后春归大地。 独行天下,是帝王之格局,不是孤独人沉淀的旧梦。 景璃原想看看,究竟青登能否放下往昔清欢,若是放下,便将有孕之事告诉他,若是放不下,她自行定夺。 此刻,青登说出那样慰藉言语,她心安,“殿下,我已孕有我们的孩儿。” 他转悲为喜,“景璃,谢谢你。” “这孩子可要留下?”她含泪道。 “莫说胡话,余生我与你会好好将他养大。” 他话毕,伸手,运出法力,将之烬怀中的丝桐击碎,遗下刺耳悲鸣。 仲炎拥住被这突如其来的法力,震到眩晕的之烬。 “十皇子殿下,她生下的女婴,机缘巧合下,得在下宫中的人养育,若是……”仲炎不忍心为自己破天劫的念青,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原谅,“女婴名唤独孤,殿下今后若是……” “不必了……”她竟给孩子取名独孤,青登郁闷,心疼孩子的命格,这般薄情寡欲的名字,如何能给一个女孩。 他并不知前世深爱,那个宁蒗山的小火妖,为了赎罪,为别人改了命数,也诅咒自己的孩子,祈求这一生就此别过,下一世无怨无悔。可是……妖怪哪里还有下一世呢。 不必了,他明里云淡风轻说着这句话,心里却想即刻去看看孩子的安好。爱过又怎会轻易拂袖离别,他爱她,即便被伤得刻骨铭心,终究舍不下曾经风月相依,何况她为他生下了孩子。 他还记得她说过,她只为那个能让她一生无忧,给她天下最好情爱的男子,诞育孩子。 烬尤,我那么爱你,却从未真正了解你,你既不爱我,为何还要为我生一个孩子?他无限苦痛。 “你不认她,她以后自己寻回了生世,或许会来东海。”之烬淡然。 烬尤作了负心人,却为青登留下情爱之果,真是痴醉。 “你们走吧,恕不远送。”他下了逐客令。 仲炎知趣,拱手作别,偏偏她还想最后一问,“远道岁月藏,栖迟重山茫……此曲令人动容,还望殿下告知曲名。” 第65章 故怀终寥落 他黯然,心似被针尖扎得生疼。 暮霭朔风缓,青骢扶花归。 温酒知萧然,夷烟答弦徽。 山雨空弥嗟,流光粉黛薄。 远道岁月藏,栖迟重山茫。 此曲是他写给烬尤的,名为《寄故怀》,句句都是他对那百年流光的珍重。可是事与愿违,他作为东海卑微的十皇子任凭如何深情温润,也留不下一个欲念缠身的宁蒗山火妖。 那年,秋风向晚,她与他共骑青骢马行在陌上花野中。在宁蒗山的某处山坡下,一小庭院清雅别致,周围是青木瓜,他为这一方净土取名为青坡。 她轻摇蒲扇,红泥小火炉上温着木瓜酒,落木时节,最为清甜。而他盘腿坐着,奏响那古旧的丝桐,雾气袅袅而起,山雨欲来。 庭院里有株木瓜树日渐亡逝,如光影刹那间空白。她觉得凄楚,问道,它为何独自离去? 它走了很久的路,觉得累了,乏了,想要重新来过,有句话为死即为生。 一株毫无预兆病殇的木瓜树,令他们有了些惆怅情怀,他听到她酒醉后的那句呢喃,没有什么是恒久不变的,我不要活在废乱的世事规诫中。 年月会抹去一个人的容颜,添几笔皱褶,消弭康健身段。 她倚在他的怀中,青登,若我真的随你去东海,成了你的王妃,以后我们还会如在这宁蒗山一样欢愉吗? 他多想说一句,当然,一定,绝对如此。可是,他知道不会的,东海龙宫虽容得下火妖烬尤,但容不下一个喜好自由,清冷孤傲的妃子。 不知她是否睡去,他在她耳边,轻轻说,跋山涉水,想要寻觅最好的安心之地,但岁月薄情,总会躲藏,我们要两心相印,不然如梦到一个醒不来的噩梦般,被困在重重山峦中,绝望茫然。 初见美好,结局潦倒,不该是我们的判词。 “她还好吗……”他落魄的目光。 “我并不知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真的不是贪恋繁华的女子……” 他说不清究竟为何烬尤会变心,也不明晰自己怎么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她。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烬尤,却没想过自己的过失。 她变化地那般面目全非,其中根源是什么…… “十皇子殿下,烬尤已经走远了……” 这一句话犹如魔障,将他挤压地喘不上气,景璃握着他的手,冰冷僵硬。 她死了……她不是要荣华富贵,凌驾众生,逍遥一世吗,怎么就…… 他丢下景璃,奔到之烬面前,摇着她的肩,失心疯一般,“你骗我的,是不是!她怎么会死!” 仲炎用力扯开青登的手,景璃立起身来,苦笑,原来他还是不曾放下那个女子。 之烬看着他永失挚爱的神情,觉得好笑,世间情爱总是这般,失去了,才痛不欲生。她扬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众宫人怔住,这来客竟对东海皇子如此无礼。 “已成定局之事,不要再作出这般无趣模样,我来这里,就想告诉你,即便烬尤有愧于你,但她已全然悔悟,也离开了。她的遗愿,我也为她了了,至于你们的孩子,我愿你揽下一些责任。”之烬说完,转身离去。 仲炎向景璃与青登行礼后,也随在之烬身后。 “送殿下回宫吧。”景璃缓缓说道。 青登哀伤地向着之烬离去的方向走着。 身后的她,放下端庄与娴雅,啜泣道,“殿下……妾身腹中的孩儿,你还要吗……” 他停下脚步,在心底自言自语,烬尤,你说得对,我这样懦弱之人确实不配。 之烬大步走着,仲炎跟在其身后,“你是在气十皇子轻易放弃了烬尤吗?” 她本不该对别人的情爱如此介怀,但她就是觉得烬尤去得孤寂,而他却娶了娇妻,如似未曾有过那百年恩爱。 “他对烬尤的离去,竟然不闻不理,径直回了东海。” “你怎知十皇子没有去寻过。”仲炎轻柔说着,“我见十皇子是翩翩佳公子,对感情也是不愿过多勉强,既然烬尤有更好的念想,他只能忍痛让其自由了。” “可是……他既然那么爱她,为何不好好挽留。” “挽留无果,只好成全。” 之烬想了想,也许不是每一场情缘都该携手白首,还有很多好聚好散。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她回过神来,问道,“什么?” “我在想烬尤为何知道我的天劫。” 这是困扰仲炎很久的疑惑,烬尤来自梧州的宁蒗山,那里离茨山可远着呢,她是怎么知晓孤山鼓劫,还懂破解之法。另外,她为何要来茨山成为妖后,妖后尊荣并不比东海皇子妃高多少。且东海属天界,妖界弱于天界,若是烬尤真是俗念加身的女子,为何看得起妖界。 “烬尤一定有很多秘密是我们不知晓的。” 仲炎点着头,听到一些动静,有丝好奇,拉着之烬的手,向廊道深处走去。 不远处那有些引人注目的回廊,宫娥时来时往,都在窃窃私语,一姿容娇俏的宫装女子正跪在地上,捧着硕大的青铜香炉,脸上泪痕尚在。 之烬走上前去,见她依旧低着头,发丝有些凌乱,像被人惩治了一样。 “你为何会受罚?”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之烬一眼,未曾应话。仲炎低声道,“龙宫之事,我们不便理会。” 之烬知晓龙宫与天宫一样戒律森严,她一个妖界女子可没资格左右。但她就是觉得这女子可怜,想来过问一下也没什么错漏。 一个举着承盘,盘中是些珠螺黛的小宫娥,经过他们,又折身返回。 她四下看了看,轻声说,“未芫是禹芝宫的宫娥,方才替六皇子正妃簪花,失了分寸,才罚跪于此,你们还是早些离开,免得生事端。” 说完后,她急急忙忙地走开了。 第66章 东海小宫娥 一龙庭女官见他们立在未芫身旁,走过去,语气有些刻薄,“你们是何人?” 仲炎见她的衣着,应是品阶不小,便消了因她无礼问询而生出的不悦。“我们是十皇子殿下的友人,方才已面见,此刻正欲离开。” “原来如此,两位有礼了。”她微微欠身。 看来十皇子青登在这龙宫即便位份不高,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子,不会被怠慢。仲炎说道,“敢问,这宫娥还要在此跪多久?” 女官示意他们借一步说话。 她不屑,“这小宫娥,脾气大得很,不把人放在眼里。” 那小宫娥一副隐忍委屈的可怜样子,让之烬实在没觉察出女官说的孤傲,“她若是脾性不佳,为何不送出东海。” 东海之人可不会轻易容下一个不懂规矩的宫娥。 女官扫了一眼跪地的宫娥,“她呀,是天上来的人,谁敢送她出东海呀。” “即便是六皇子妃也只能惩戒,可不敢踢她走。” 之烬不由疑惑,东海皇室皆尊贵,为何左右不了一个碍眼的宫娥,“王妃既然不喜欢这个宫娥打发她去别的宫当值便是,何必留在自己宫内。” “这……在下就给两位说清楚吧……” 女官说,小宫娥曾在西海昆仑宫当值,因数百年前,对东海来客,也就是东海六皇子犯下了大不敬之罪,被王母仙尊罚到东海给六皇子做奴赎罪。 至于那大不敬之罪,便是未芫用发簪划伤了六皇子的脸颊,致使六皇子的容颜受损,现今也无从恢复。 为何未芫作出那般举动,她自己说是六皇子对她颇有调戏之意。但因无人佐证,故此,王母只能定下她的错失。而对东海的交代是,昆仑宫宫娥未芫,言行不尊,肆无忌惮,贬出西海,罚到东海做奴。 虽则未芫以西海被贬宫娥身份来到东海,但因其毕竟来自西海昆仑宫,还曾受恩于王母仙尊,是其收养的仙孤,东海并未苛待她。 反而是东海六皇子不计前嫌,让她去禹芝宫作王妃苏尹的侍女。 若真是六皇子轻慢了未芫,那她岂不是太过委屈,失了西海的庇护,入了另一个樊笼。她觉得这东海水很深,一个西海仙孤怎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目无尊卑,西海的规诫比之于东海还要严苛,何况她曾亲自受王母养育。 “两位已知缘由,还请离去吧。”她欲引着他们去龙宫神武门。 仲炎虽可怜那女子,却也晓东海不好惹,他不想身边的之烬受到伤害。他微微拉了下她的衣袖,示意她莫要多管闲事。 之烬随着女官走了没多久,便头也不回地向那回廊奔去。 未芫在东海,孤身一人,或许自己是唯一能助她脱身之人。之烬想起自己因魅惑天族太子之罪,被贬去妖界。也许是星君与祖云极力恳求天帝,天后,才保住了她的命,但这其中没有谁有权力可以留下她。说来惆怅,但又何尝不是幸事,至少有人为她求情。 “你……经常被罚吗?” 未芫将头低到尘埃般,听见一声久违的关怀,心底暖意升腾,她看向之烬,“你是从哪里来的?” “妖界。” “妖界可好看?”未芫眼中有对东海之外风光的期待。 “妖界很自在,没有那么多规矩。” 她笑起来,因捧着香炉,早已酥麻的手,缓缓拂过遮住眉眼的发丝,“真是个好地方……那你来东海寻十皇子作何?” “十皇子在妖界有一段旧情,我来东海替他了结。”百年前青登痴恋妖界女子之事,想来未芫应听闻过。 “青登殿下,是这东海专情的皇子。”她显露出一丝惋惜,“那女子为何不爱这样好的男人。” 看来十皇子在这东海不乏仰慕者,也是东海皇室里的善人,不然未芫这个与他不相干的宫娥怎会这般替他不平。 之烬听到仲炎在唤自己,看过去,仲炎身旁还有两名侍卫。 一侍卫正气凌然地说道,“请姑娘立即离宫。” 她飞快地寻着可有继续留在此处的法子,却见一个盛装女子款款而来,身后随着不少宫娥,让人慨叹仪仗之丰。 “还真是热闹,本王妃不过是罚个人在此跪着,居然引得你们如此关照。” 侍卫毕恭毕敬地行礼,“属下见过苏尹王妃。” “他们是来面见十皇子的来客,此刻属下要引他们出东海。” 原来六皇子妃是浓妆艳抹,体态微胖,金玉满身的货色……不是,是角色。六皇子身份应比之于十皇子尊贵许多,不然哪会有这般珠圆玉润的王妃。 她嘴上说着,“两位来面见十皇子为何事?”却抬脚踹了一下未芫的手,呵斥道,“捧个炉子都这般笨手笨脚,蠢人。” 仲炎皱眉,拱手道,“王妃莫动怒。” 之烬面色不佳,女官说的未芫目中无人,脾性败坏,全是妄言,真正泼辣无良之人应是六皇子妃。 未芫手臂早已酸涩,经王妃这一脚,便捧不稳香炉,侧身跌在地上,炉子摔了出去。 之烬连忙去扶她,却见她手腕上有鞭痕。 王妃苏尹见此,欲一巴掌打过去,但被仲炎拦住了,他很见不惯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人,“身为王妃竟是这般无礼!” “你算什么东西!”她挣脱仲炎的禁锢,“把他们给本王妃抓起来。” 两位侍卫并未应答,反倒是小心翼翼地退后了几步。 “你们竟敢不听本王妃的话!” 正当她说完这句话时,一着黛紫色龙纹衣袍的男子上前。 “退下。” 苏尹王妃见他便一脸欢喜,毫不在意他言辞的冷漠,盈盈笑道,“殿下,妾身有礼了。” “本王叫你退下,没听见吗。”他周身散发着寒意,仿佛下一刻就会扼住王妃的脖颈。 “是,是,妾身这就告退。”宫娥连忙搀着王妃苏尹急急而去。 这东海真是趣味横生呀…… 仲炎向六皇子行礼,他微微颔首。 “在下茨山妖尊,此番前来是面见十皇子殿下。” 之烬也淡然地向其行礼,“在下是妖尊女使。” 。鬼吹灯 第67章 一缕娇儿魂 六皇子勾人心魄的瑞凤眼,因左侧脸颊半指长的疮疤,显得极其邪魅,深不可测。 “你很美。”他横生一抹笑意。 之烬听罢,心中生出厌烦,六皇子不会真是个登徒子吧。 他走向未芫,扶起她,而她竟然习以为常般,搭着他的手,立起身来,毫不在意近处的两名侍卫。 “没事吧,委屈你了。” 未芫轻轻摇头,因长久跪着,腿部麻木,立不太稳,便顺势倚在六皇子的怀中。 仲炎看着之烬,之烬也看着他……东海好复杂。 “你们送两位贵客出宫。” 侍卫应答,恭敬行礼。 此番情景,恐怕表明六皇子与未芫是郎情妾意,而不是谁冒犯谁,且他们看对方的眼神很是奇妙,如似有心照不宣的秘密。可为何未芫要在西海昆仑宫划伤六皇子,还说是他非礼呢? 禹芝宫。 王妃苏尹将妆台的珠翠步摇挥开,气急败坏地吼道,“我才是王妃,我才是呀!她未芫一个狐媚婢女,凭什么得殿下疼爱!” 宫娥皆跪在地上,她的近身侍女,劝慰道,“王妃何必如此,她小人得意又不是一两日了,还请王妃释怀。” 她将几案上的茶杯摔出去,直跺脚,“本王妃受了她那么久的气,还要怎么忍!” “王妃息怒,此事还要从长计议,毕竟她身后是西海王母,况且六皇子殿下……” “要不是因为她曾是王母收养的仙孤,本王妃早就将她碎尸万段了!” 近身侍女示意宫娥将瓷片拾起,为她新添一杯翠翘春茶,“她能引诱殿下还不是那软绵绵的可怜模样,若是论容颜可是比不得王妃。” “偏偏那柔情似水的性子,殿下喜欢得不得了,本王妃又学不来。” “阿姐,这般愁眉苦脸,又是哪个不知廉耻的婢女惹你不悦了?”一着碧色衣裙的女子,发间别有一支南珠步摇,体态轻盈,摇曳生香。 “妹妹许久不来了。”她怒气退散,连忙起身相迎。 “诸事缠身,不得空,阿姐莫见怪。” 宛柒与苏尹是亲姊妹,皆为药仙孙女,而药仙本为东海龙族。成年后,宛柒去了天庭,而苏尹得龙后赐婚,嫁与东海六皇子,昭旬。 “阿姐心里苦啊,妹妹不会不知。”她用丝绢拭去泪珠,唯有在亲妹面前,才能无芥蒂地哭一场。 “这么多年,妹妹可是劝过阿姐,狠不下心,就得忍着。” 宛柒早就奉劝过阿姐容不下,就用些心机,杀了未芫灭口,一了百了,永无后患。可阿姐就是心里太过柔软,宁愿气急攻心,也不敢对未芫怎样。 阿姐说是怕殿下再不理会她,怪罪她,也是怕西海对她一介皇子妃有如此狠辣手段,而耿耿于怀。 她嫁到龙宫满心欢喜,可不想给龙宫之人惹不悦。时至今日,每每阿姐心中不快也只是略微惩戒那个小婢女。 那个叫未芫的小宫娥有几分姿色,但身份并无尊荣,还亲手伤过六皇子,致使六皇子容颜有毁,可谁都看得出六皇子对她明里暗里地宠爱着。 因西海的关系,龙后并不愿搭理这样的琐事,就算六皇子真的要纳未芫为侍妾,也无可厚非。 “宛柒仙子,有所不知,今日六皇子殿下竟然当着东海来客的面,差点对王妃动怒。” “东海来客?”宛柒疑问。 “说是来面见十皇子殿下。” “见那个病秧子殿下能有何事。”她嗤笑,“听说他新婚燕尔,娶的是哪家女儿?” “青登幼时的女伴,龙庭大臣的庶女,景璃。” “他那样微末的皇子能娶到一位族姬,也是福气了。”宛柒吃着一块雪花梨糕。 “多吃些,不然你又该馋好些日子了。”苏尹见妹妹还是一如既往的喜好。 宛柒最爱阿姐制梨糕的手艺,以往她们居在天外仙山时,每逢雪花梨熟透,便摘下,做些梨糕吃。如今她唯有来龙宫才能享用这好味。 “妹妹此次能陪姐姐多久?” 她在天庭也没什么要紧事,便隔些时日来龙宫与阿姐苏尹作伴。 “还是待两日便走。” “那妹妹可要出宫游玩?” 往常若是她来龙宫,苏尹会带她出东海,四下走走,如今,她因空尘这枚心上刺已失了玩乐兴致。而此事苏尹是知晓的,上次蟠桃宴东海虽只有八皇子去了,但他回宫时还是托宫娥将蟠桃宴之事告知了苏尹。而苏尹因不便去天庭,只好让龙庭使者带着两盒梨糕择日去繁侬宫交给她。 “妹妹还是在这宫里陪陪阿姐,说说话。” 苏尹看得出来,盛宴之事对她伤害颇深,却不知怎样劝慰。 “阿姐,你与姐夫成婚良久,怎么不生养一个孩子?”宛柒吃着梨糕,嘟囔道。 宛柒不止一次这样问她了,而她每次都一笑而过,避而不谈。 她见昭旬的第一眼,就认定自己会嫁给他,即便昭旬心中未必有她分毫,她还是心甘情愿地爱他。但爱而不得最苦,虽成为他的王妃,时常见到他,可是他从未温柔待她。 昭旬只与她欢好过几次,而每次一旦事毕,他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寝殿,不留一丝温存。 “孩子是天定,哪能想有就有。”她只觉喉间苦涩,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妹妹会很多用药之法,若是阿姐有所需,妹妹可相助。” 苏尹心中一动,她不是没想过这些,可因胆子小,不敢细想。但今日她怄气过久,难抒怀,不由念着此后若是真能诞育一个皇子,也许殿下回心转意,朝朝暮暮都能伴在自己左右了。 “有何药……”她示意近身侍女让其余宫娥退下。 “娇儿魂,天庭不可制,妹妹私下存了些。” 空尘那般欺瞒,毁坏自己的清誉,玩弄情意……她将这药用在祖云太子身上,果然不费多大力气,便将那个他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火妖以诱惑太子之罪,打入天狱。 可惜的是,太子竟然冒着失势废位之险,为之烬求了情,免去死罪,只是流放荒芜妖界。 她已许下誓言,定要让空尘负尽天下人,生生世世疼痛,万劫不复。 苏尹身为宛柒的阿姐,也并未察觉到宛柒,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安然娴雅,只会偶尔闹些小脾气的妹妹了。而苏尹也是如此,她们姊妹因爱生恨,陷入情爱沼泽,迷失自我,不得善终。 “娇儿魂?” “妹妹看了些凡间书册独自制成的,唯有这味药,效力最佳,一次便可。” 她看着宛柒,有些不解,“你何时需要这东西?” “这药难得,妹妹想着总有一日会有人需要。”宛柒从容地用侍女递来的绢子,擦拭沾染了梨糕碎屑的指节。 “阿姐多心了,还是妹妹体贴。”她如以往一般捏了捏宛柒的脸颊。 宛柒捧着脸,嫣然一笑,阿姐,愿你生下孩子后能得姐夫的疼爱,不再独守空殿,活得悲戚。 。m. 第68章 忘岛囚宗姬 正当之烬与仲炎随着侍卫行至东海神武门时,但见一个宫娥早已候在那里。 她是乌兮宫之人,柔柔说,“十皇子妃想邀姑娘说些体己话,请妖尊就在此等候,不会费太多时辰。” 之烬点头应好,而仲炎却疑虑道,“方才不是讲清楚了吗,此刻她还能有什么话。” “许是想问些事吧,别担忧,我去了就回。” 仲炎不好阻挠,便撇撇嘴,“那你快去快回,我不喜欢等人的。” 乌兮宫偏殿。 之烬见景璃独身一人,身后的宫娥将门掩上。 她缓缓转身,泪痕犹在,“劳烦姑娘了,还要与我说话。” “王妃客气了。” “我想知道那孩子的事。” 景璃知道如果那女子没有孩子,殿下的心总会有一日归属自己,但偏偏不尽人意。 之烬打量着她此刻的神色,尽管她努力平和,却也藏不住无奈,甚至是一丝愤恨。青登未曾忘怀与烬尤的百年恩爱,至此,那孩子他嘴上说着不愿承认,可是心里怕是念念不忘了。 “孩子现下由茨山宫里的嬷嬷养育。” “我想问的是……以后呢,孩子长大之后……” 独孤血脉中,半分妖族,半分龙族,长至如花光华,需三百年,这三百年也是她的孩子即将成年的时期。 “独孤成年后,去留自定。” 之烬当然晓景璃在担心什么,若独孤成年后来东海认爹,她这个王妃可是尴尬得很。东海之人极其注重颜面,那时候谁都会嗔怪景璃身为王妃,竟管不好自己的夫君。也更会贬低本就位份不尊的青登,身为东海皇子,四处留情,还生下孽子。 “那你们……可会告知她生世?” “此事我不清楚。” 若告知独孤有这样的生世,平白多了烦忧,难免误了人生。她只望独孤无血灵,这样也许便应不了烬尤的诅咒了。 她捂着腹部,直直跪了下去,之烬急忙说道,“王妃,不要折煞我,我担不起。” “过不了不久,我的孩子便会降生,我不求他富贵,只求得殿下的疼爱……” “他本是殿下的孩子,又怎会不得宠,我见殿下是看重他的。”之烬扶着景璃,但她不愿起身。 “青登爱她的分量,远比我想象的深,而她又亡逝,独留一个孩子,往后……我不敢想……”她落下泪来,看着之烬,“我求你们,别让孩子来东海。” “我答应你,你快起来吧,你是有孕之人,莫要大悲。”她虽不知此后情形如何,但见景璃可怜,便只好应允。 “青登本就不受龙庭重视,若是知晓他与女妖生有一子,怕是会被逐出宫去。” “好歹也是皇子,怎会这般严重?”之烬一惊。 “若是她有名分,生下一子,固然无妨,可是她未名正言顺地入龙宫为妾为妃。” “青登安好,我和腹中的孩子便安好,所以,我求你,一定要对独孤保密。”她微微俯身。 景璃这般恳求,让她不得不承诺,“王妃,我会遵循与你的约定。” “可……若是十皇子自己去茨山寻独孤,那该如何?” “姑娘放心……我会以自己和孩子的性命留住他……”她苦涩笑着。 东海边陲之地的一座无名孤岛,因一个常年被锁在这里的女人,而有了名字。忘岛,一颗心已亡,此生终遗忘。 她依旧面无表情,身体冰冷,而他每次来此都用法力为她取暖,助她体内石化的龙珠可以回溯返原。 “南海近来多风,走在路上,花絮不止,满头都是粉白色。” “昨日,天庭的火德星君来拜见父帝,连连失语,像个傻子。” “有一个小宫娥老是偷食我的橘子,我又不敢对她发脾气,你说过要对人友善,我可是一点都不敢忘。我就问她为何总是没规矩,你猜她说什么……她竟然怪我,说橘子一旦放久了,就腐坏了,坏了也就丢了,多可惜,她只好受累吃下了。” …… 他兀自说着话,良久,忽地沉默下来。 “束儿,我已经累了,你为何还不愿意醒来……” “这么多年了,他早已死去,而你就是不肯给自己一次机会?”他长叹一口气,看着东海风平浪静。 “不管你怎样不舍,都过去了。” 他不忍她见自己眼含泪光,便急切离开了。 她慢慢抬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闻到一阵花香,不由低声感怀,“是春风啊。” 就在此刻,不知何人往岛上丢了一个东西,闷声一响。 她手脚皆被锁链缚着,不能挪动,便向着半空唤一只鸿雁。那鸿雁应声而来,落地化为一个小女童,亲昵地拥住她,口中唤道,姐姐,姐姐,你醒了。 包袱里,之烬因方才被人重击,此刻头晕眼花,四肢无力。 之烬与王妃景璃作别后,便随着禹芝宫的宫娥向神武门走去,却不曾想半道上,竟然眼前一黑,意识全无,现在也没想清楚怎么就在这个包袱里了。 她动不了,只好努力大声叫着,但一叫出声来,才发现,喉间不时涌着血。有没有搞错,下手真狠啊,应不是王妃景璃,她又对自己没有怨恨,况且真要下手,何必自曝行迹,那还有谁……难道是那个贵气逼人的六皇子妃? 有人在解开包袱,她暗喜,谢天谢地,不会被闷死了。 她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天真烂漫地笑,让她本郁结于心的愁思,顿时消散。 “姐姐,你为何会在包袱里?” 哪里来的小娃娃,好可爱,“被坏人装进去的。” 她触碰着之烬嘴角的血,“这个坏人真坏,将姐姐打得这么惨,还放在这孤岛上。” 之烬讶异着衣衫上诸多血迹,伤势太重了吧,我会不会要死了…… “小妹妹,这里是哪里呀?”她无法起身,只能躺着。 “这里没有名字,是一座无名孤岛,四周是茫茫东海。” ……无名之地总是很多呀,不过是东海就好,要是被丢在别的地方,她一个路痴,岂不是只能就地打转。 “小妹妹,你怎会在这孤岛上?” “是束姐姐让我来救你。”她指了指巨石环绕的不远处。 “束姐姐?”被人不明不白地丢在这里,能即刻得贵人相救,真是无上幸运呀。只是仲炎还在东海神武门等着自己,不知此刻他有没有急得跳脚,但愿他不要发怒…… “淡束姐姐,她一直被锁在这里,今日是你运气好,逢得她苏醒,不然你就会被冻死,这里在夜色弥漫时,别提有多寒冷了。” 。m. 第69章 非心逝不忘 “淡束……”她轻吟出声,难道这里就是那囚禁东海宗姬的孤岛。 故事听着无限怀想,此刻真要见到故事中的人物,竟觉虚幻,她会是什么样子呢……故事里说她因过分哀伤,绝望心亡,体内龙珠石化,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痴傻之人。 “你说她已苏醒了?” 小女童将之烬缓缓扶起身。 她痛苦万分,那人一定是想将自己灭口,才下如此狠手,幸得自己皮糙肉厚……也真是够倒霉,来个东海,还差点丢命。 “我扶你去见束姐姐吧,兴许她有法子救治你。” 一个小娃娃哪里来的力气,搀扶之烬这位比她高几许的成年女妖,没走几步,彼此皆摔在地上。 “不行,我走不过去,太疼了,没力气。”之烬摆摆手,径直躺在那里。 她忽地拍了下梳着总角的脑瓜,“差点忘了,我可以化为鸿雁,负着你过去。” 原来这小娃娃是一只妖兽,“我……有点重啊……” 小女童顿时化为鸿雁真身,身形逐次变大。她拍拍翅膀,示意之烬翻身搭上去,之烬抱着鸿雁的脖颈,飞向那处。 淡束看着眼前,衣衫上血迹斑斑的女子,眼中水波潋滟,温软如桃花,一副令人生爱的好容颜。 之烬靠着小娃娃瘫坐在地。 被巨石上的锁链困住的女子,发丝尽数散开,因风起而显得有些凌乱,洁白素衣,淡雅眉眼,沉静如画,好似那些锁链都是虚无。 她就是淡束,东海宗姬,因一个凡人而被龙帝下令囚禁于此的伤心人。又原曾言,是她痴心一片,而不属凡人的风花雪月。 之烬觉得鼻酸,此去经年,那凡人早已亡逝了吧。他去往轮回,永不再回,而她却还因犯下的情爱罪孽,束缚在此。 “你是?”她嘴角泛起一丝涟漪。 “我是一只火妖,名唤之烬。” “曾听十哥哥说起,他爱的人也是一只火妖。”她想了想,那久远的事如在昨天一般。 十哥哥应是青登了,看来她与他感情不错,也是了,他们都是重情之人,难免言语会多些。之烬打量她,真看不出她被囚在此荒芜之地数年,体内龙珠还曾石化……可她今日是怎么苏醒的? “你怎会伤得这般重?” “在东海被人用计陷害,丢在这里了。” 淡束皱着眉,“龙宫之人,面具太多,可不是传言中说的敢爱敢恨,恩怨分明。” “束姐姐可有法子救她。” “容我想想……才醒来,脑子有些混沌。” “无妨……你是如何醒来的?” 她淡然一笑,并不作答。 “束姐姐醒过来是天大的好事,只是她还要在此关上很久。”小女童对之烬说道。 “龙帝令下的刑期是?” 小女童貌似也不知晓,与之烬皆看着淡束。 “三百年。” “那就还剩二百余年,束姐姐别怕,我会时常陪着你。” 之烬想起自己曾因魅惑祖云太子之罪被打入天狱,遇见百花宫的花尊,余容,她被囚在天狱四百年之久。 她也是为了某个男子,心灰意冷,却骗自己已经放下,可是真正爱过的人,怎能忘却。 我们都不是凡人,一个轮回就能重新来过。我们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命数,总要比凡俗之人多些情愫,多些苦楚。 也许有所爱,其实是一种得。 那曾从眼内滑落的血色泪水,令她恐惧,作为火妖,身有血灵,而取出指尖血与流下目中血皆为灵气损伤之举。 非心死不能忘……当初她以为心死是多大多难之事。可是在经历了与洛棠的死别,星君的离别,又原的亡逝后,她越来越感知不到自己那颗因星君而生的心,它许是冷了,死期将至。 水神泱亦,妻离子散,余生苦熬着赎罪,他的一颗心早已是空壳了吧,但他忘了吗……怎能忘得了呢。 “你还爱着他对吧,你醒来只是因为想去看看他。”之烬被自己这脱口而出的话吓着了。 她也是讶异,继而动容,看向天空。 小女童反驳道,“你说错了,束姐姐早就忘了那没出息还去喝忘川水的凡人。” “当年,我因他义无反顾喝下忘川水而心疼,继而绝望。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忽地想,忘川那么远,他一个凡人是如何那么快就得到忘川水又喝下的。”她还爱着那男子,但凡提起他,便会泪落。 “束姐姐忘了吗……是他托人去寻的,有些凡人存了些忘川水。” 她摇摇头,“他很会骗人的,也许他从未喝过什么忘川水。” 小女童急切解释,“那日我去他居室,亲眼见着了,的确是忘川水,姐姐知晓我去过忘川,能辨识忘川水。” “初初,姐姐当然信你。” “为何当初你会相信他喝了忘川水。”之烬问询。 她的伤口一瞬间撕裂般,“我……初初说他喝下忘川水的那天……去了那个悬崖。” “那年……名唤山重的女子跳下悬崖,他也毫不犹豫跟着跳了下去……而我,只救下了他。” 东海神武门。 已过去一个时辰了,他忐忑不安。 这东海风云诡谲,暗藏漩涡,之烬一个人怎能护自己周全,他恼恨未曾坚持与她同去。现下,急不可耐的他,打算硬闯龙宫。 剑气已出,不得反悔,即便死在这里,也要救出之烬。 侍卫迎面持矛刺来,他灵活闪躲,一剑砍去其臂膀,化为云烟散去。 东海备战号角响起,愈来愈多的侍卫,向神武门汇聚。仲炎的旧伤似有复发,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依旧提剑,奋力砍杀。 龙宫侍卫长赶来,并未出手与仲炎交战,而是厉声询问,“来者,为何扰乱龙宫?” 仲炎挥手用法力退开围绕在自己周围的侍卫,答道,“本尊女人被十皇子妃唤去,此时还未返回。” “你且停手,不然罪过大了,此事我立即去查察。” 侍卫长令众人退下,独自上前,“若你不放心,可与我一同去。” 此人法力高强,还自号为尊,想来非平庸之辈,他作为侍卫长,平息事端之要在于权衡。现下此事还未惊扰龙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好,不然他首当其冲会因失职之罪被崇尚严刑峻法的龙庭责罚。 他让侍卫各归其位,将仲炎闯宫之事压下,待他了解清楚,定会善后。~ 第70章 今夕何夕兮 宛柒默然地拿起几案上的一杯茶,一副得意神色。 她不曾想来这东海,竟然遇到了那只小火妖。震惊之余,她即刻用法术使得引着之烬去宫门的宫娥晕厥,又将之烬重击,装进包袱。她并未走神武门,而是用隐身术,使出法力,破开龙宫水壁,私自穿梭而出。 本来她打算将其杀死,但一想到,此地是东海,若是妖族血腥气太重,会引出东海特有的无脸蝠,造出大阵仗,到时一发不可收拾。 不如将其丢在东海孤岛,那里入夜寒凉,这火妖身负重伤,恐怕不出几个时辰,便会冻死,也免得脏了自己的手。她向那处飞去,再狠厉一脚将其踢向孤岛,环顾四周,无人,便从容地回了东海。 此刻,前去乌兮宫打听消息的宫人已回。 宫娥报之宛柒,今日去乌兮宫的两位来客,皆为妖界之人,是为了十皇子的前尘往事,具体是什么,宫人嘴巴封得紧,不得而知。 这火妖能和青登有何瓜葛,她以为其被流放,即便不会速死,但也不会安生地活到今日,定会历经磨难,被什么妖兽吞噬灭口。可今日一见,其还是那么灵动,容颜姣好,自己也是糊涂,怎么没想起毁坏她的容颜,让其变成个丑八怪。 乌兮宫正殿。 景璃王妃正让宫娥极力回忆,送之烬去神武门的途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宫娥怎样也想不起来,只说走在半道上,姑娘就不见了,她也是昏了头,醒来便回宫了。 正殿外,侍卫长差宫娥去告知十皇子妃,东海侍卫长求见。 仲炎与侍卫长随着宫娥进殿后,见一宫娥正哭唧唧地跪在地上,好似刚被王妃责问一般。两人行过礼后,仲炎径直开口,问起之烬的下落。 景璃知晓仲炎的来意,却不敢作答。要怎样说呢,之烬失踪,究竟缘由为何?她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其来此不过半日,龙宫谁会为难,难道是六皇子妃,听宫娥说六皇子当着他们的面,给了苏尹的难堪。 “还请王妃告知之烬的下落。” “妖尊,本王妃与之烬说了话后,就遣这位宫娥引她去神武门,谁知半道上……”她走向宫娥,扶起她,“你自己与妖尊说。” 宫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啜泣道,“王妃令奴婢送姑娘去神武门,一路上走得好好的,却也不晓得为何,自己就晕倒在地上,醒来姑娘便不知所踪。” 话毕,她扑通跪倒在地,“妖尊,请不要怪罪王妃,此事诡异得很,还请明察。” 原来此人是妖尊,侍卫长庆幸自己未曾在方才宫门动乱中,与其对战,不然两相较量,十之八九是自己落下败阵,一样会因无能被龙庭罢免。妖界虽说不比天界,但天庭并不希望看见两界生起恩怨,毕竟和为贵。 “王妃让本尊该当如何?”他目中怒气不容忽视。 景璃哑口无言,人是因她的宣召,行在路上丢的,她该负有责任。可她一个小小的王妃,难不成还能让乌兮宫的宫人将龙宫搜查一遍。 十皇子因知晓烬尤之死后,而心力交瘁,欲将自己锁在寝殿里。谁知一个宫娥来敲门,高声说道,正殿内,有人为难王妃,使得王妃不能脱身,腹中孩子也跟着受累。 他立刻奔向正殿,见仲炎与侍卫长也在,殿内满是硝烟气息。 “可是你们责难王妃?好大的胆子。” 景璃迎上去,有些急切,“殿下,方才与妖尊一同来的女使在龙宫失踪了。” 青登看向一脸愤怒的仲炎,知晓此事触及了他的底线,要是解决不了,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如何丢的?” 她示意宫娥细细讲来。 他认真听完,思索片刻,“妖尊请你相信,此事绝不会是乌兮宫的人作下的……也许她已被人带出了龙宫。” “龙宫人多口杂,若是她还在龙宫,绝不会没有动静。” 侍卫长点头道,“确实如此,何况是女妖,真要是被人藏在了龙宫,妖界的气息定会被侍卫察觉。” 随后,他又补充道,“带走女使之人,定是破了龙宫水壁,私自逃了出去,且举动迅疾,让侍卫无从感知。” “那人知晓龙宫布局,且有不错的法力,会隐身术。” 仲炎手握成拳,难道我要失去她了吗……还有那么多话没有对她说,那么多事未曾与她一起去做。 “妖尊,这东海方圆甚广,时有风浪,他应走不太远,妖尊不如出东海去寻。” 之烬,你会在哪里呢?告诉我,你在哪里…… 他变出剑来,怒不可遏地向神武门去。 东海孤岛,忘岛。 淡束回想着自己当初的痴绝,这么多年过去,竟然一点都没有忘,即便体内龙珠石化,还是抹不去思念与执念。 那年。 她好不容易成年,离开东海,想着要畅游一番,便去往传言中热闹至极,玩意儿很多的人间。 行经一处高耸入云的悬崖,她听见一个男子急切唤着,山重,山重,山重。 她寻着声音,向那跳下悬崖的男子奔去。 山巅上,被她救起的他痛苦地躺在地上,口中喃喃,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救我……我要随我的山重一起走。 这时,她才知,在男子跳下悬崖前,已有一名唤山重的女子跳了下去。 男子是个穷书生,而山重为花楼的粉儿。 两人初见时,月色迷蒙。 山重独坐在城外一方老旧的栈桥上,喝些酒,唱着一支曲子,而他恰巧就在栈桥不远处的小舟里夜读。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悦耳,如泣如诉,他放下书册来,探出头,见栈桥上是一位白衣女子。 他轻柔问道,姑娘,夜不安寝,可有什么伤心事? 公子可知此曲?她清冷一笑。 他当然知晓,一位越女为了对鄂君子晳表露情感,略去尊位阶级,甚至是会杀头的冒犯之罪……但她却得到了圆满回应。 姑娘是有心悦之人,但无法告知心意吗?他微微别过脸,很是窘迫,方才无礼地看到女子胸上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有一朵绝美的桃花。 。m. 第71章 弦断有谁听 她似乎觉察到他的不自在,转过身去,望着半轮残月,叹道,有位公子说让我等他,他会如期归来,然后迎娶我。 那你等到了吗? 他已娶妻…… 为何他将承诺作废? 身后忽地响起一个有些怯弱的声音,主子,该回了。 山重僵硬片刻,缓和道,你且候着,我稍后过来。 话毕,小婢女不再向前。而山重侧身对他一言,公子,你们读书人求的是一官半职,而我们这些糟粕之人,唯求真心。 姑娘可否告知在下名字?他见女子说糟粕一词时,眼底沉淀着悲戚。 小重山,草木繁,日月相逢,割不断……我名唤山重。 你是禹城人,我也是,我听过此小调。他很是惊喜,眼前的貌美女子竟是同乡人。 山重也感慨能在此地遇见故乡之人,便细看看他,有了丝羞涩,因他文墨在怀,胜于花楼那些金土男人的油腻,令人如沐春风般。 在下名唤柳岸,和姑娘一样,名字源于那支《禹辞》的小调。 那小婢女有些等不及的样子,再次高声催促,主子,该回了。 即便她心中是那般思怀故土,但她收起今晚的惆怅感伤,勾起一抹并无欢愉的笑意,微微颔首,就此别过,柳岸公子。 她的衣袖轻柔地拂过他的掌心,留存一缕兰香。 花楼女子的胸上必会有一朵花印,按照性情的冷热,会画得大些,或是毫不起眼。而花印的品类,则是按身价的高低,山重的胸上是桃花,恩客的出价应为千两。 柳岸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心中低语,花楼的粉儿求真心,该是多么难得,正如能弥散幽香的上等兰草,踏破铁鞋,都难得一见。她身在花楼,却喜兰香,真是悠然静谧的女子呀,负她之人会后悔吧。 “淡束,我好冷呀。”之烬冻得直哆嗦。 小妖初初方才已飞走,她法力不佳,不可在入夜时分待在这里,淡束便让她离去。 她从尘封伤痕中,疼醒过来,见袅袅月色下,之烬似块糖糕一般蜷缩。 淡束是神龙之体,孤岛寒气并不会伤其分毫,可是之烬却一点都不能适应,她本就受着伤,这样的酷寒,如刀刃般凌迟。 “火妖也会怕冷?” 之烬尴尬一笑,火妖,体含火,血含灵,应是不惧凉的,可是自己应该是一只不太正宗,或者说修为太浅的火妖。 星君那日摸着她的头,柔柔说,你要记住自己是只火妖。 她问,为何? 星君说道,你是一昧灵火化身的小女妖。 她在洛棠山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何种妖怪,忽地被人说出类别,像是有了一份念想,寻到了归属感,原来我是一只火妖啊。 “许是我受了伤,灵力大减所致。” “我此刻脑袋依旧一团浆糊,身体也被这巨灵锁困住,实在使不出法力来助你。”淡束焦急道,“你不要睡,睡着了,会更冷。” “这里是东海,海面上的寒气每过一个时辰便会加上几分,直到日升,你得清醒,熬着些,不然真的会冻僵你。” “可是……我真的好冷……”之烬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冰窟窿里,而那窟窿还渐而缩减,将她压得窒息。 “你等等,别睡,我即刻唤奚仑来救你。”她本不想再与他有何瓜葛,只因他的好,她这一生都还不清。 她犹豫几许,化为神龙,吼叫一声,再回人身,疲惫不堪。 龙吼如惊雷,引发了急雨,这是东海的禁忌。 之烬不知,方才淡束之举已然触犯了龙庭律法。雨水皆由水神泱亦掌管,东海神龙族之人虽懂行雷走雨之术,但决不可用,唯有得到天庭指令才可。 东海海面上的侍卫听到雷声,向着孤岛行进,查察缘由。而南海十四皇子,则是喜极而泣,不断念到着,束儿,是束儿,她醒了…… 他曾对她说过,若是有难处,不管在哪里,只要吼叫一声,他会立刻赶来。 侍卫当然比他先到,还好雨水不多,续时不长,没有传到龙庭。 侍卫不愿多来这孤岛,且不说淡束是宗姬,即便被囚禁,也是东海王室之人。更何况南海十四皇子早已扬言淡束是他的女人,谁要是敢欺负,他手中的麒麟刀会没个安稳,四处伤人。 南海之人气焰嚣张,很是不把人放在眼里。 “淡束宗姬,可有事需在下相助?” “无事,你们各归其位吧,不要打扰本宗姬。” 侍卫之一拱着手,瞧了瞧地上的人,“这受伤的女子是?” “……莫要多问,你们要是纠缠不休,待会儿奚仑殿下来了,就……” 奚仑两字刚一出口,四个侍卫顿时行礼作别,“宗姬保重,在下告辞。” 之烬觉得好笑,这些侍卫怎会如此怕那个什么殿下。 “奚仑殿下是何人?”不对,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因被冻得脑袋打结,她实在想不起这名字在哪里听过。 “南海的皇子,我一个友人。” 南海皇子,她想起来了…… 祖云说过,当年东鸾族五公主榅霓,本该按族令下嫁给南海大皇子,却突生变故,被水神泱亦刺死,仙脉尽断。但元天神尊却未处死水神泱亦,南海因此怒气横生,西海王母下令,此后南海与东鸾族不再联姻。 东鸾族,本是天界贵族,封号“东方阿殷”,族中女子无不姿色绝丽,舞姿曼妙,灵气过人,故而其王室女子,特称为公主。 以联姻作为族令,使得多少东鸾族的公主们心灰意冷啊,她们从出生就注定了会有一条看得清清楚楚,又无法改变的路。 可是却有女子,义无反顾地去爱了,五公主榅霓,九公主桐霓,也是奇妙,一个爱上了水神,一个恋慕着阳神。皆有了孩子,也都落了个孽缘恶果……一个受天谴致灰飞烟灭,一个殉情化为五色霞光。 而她们付出性命去爱的男人,好似没有辜负。 不得相守,但真心爱过,两情相悦,总好比委屈自己,因一个命令而成为他人的妻。 东鸾一族为上古神鸾浴火而生,极其不凡,在经历了数千年前的夺位之乱后,死伤太多。只余下区区数十人,其中一些还不知所踪,另一些则惶惶不可终日。 如今天外边际的丹梧山,便是东鸾族所居之地,因没了天庭礼遇,十分寥落。 。m. 第72章 南海十四子 “束儿……”他滋味重重,“你终于肯醒过来了。” 他很想拥抱她,却胆怯地伫立着。他奚仑是何等人物,南海麒麟族响当当的十四皇子,麒帝最宝贝的小儿子。 东海之人都晓得,南海十四皇子恋慕淡束宗姬,可宗姬爱的是一个名唤柳岸的凡人。说来这奚仑也是奇葩,喜欢淡束却也不怎么说出口,要是有女人向他表露爱意,他会装作很凶的样子宣告自己心有所属。 唯有在淡束面前,他是另一番模样,红脸,呆滞的身体,嘴硬着绝不说自己怎样爱着她。 她了然奚仑的心意,东海皇室之人也商量过与南海的婚事,若是没有与凡人柳岸的情事,也许此刻她不是被囚在东海孤岛的宗姬,而是南海十四皇子妃。 当年,她随着龙后一同去南海赤胥宫给麒帝贺寿。 离宴席还有些时辰,她坐不住,便四处转转。不知哪里冒出一个拿着木剑的小皇子,华彩出众,年纪极浅就被赐予佩戴麒麟镜。她在东海的书册中,见过这镜子,知晓其乃南海圣物,可使人显出真身,是辟邪护身的宝贝,五界只此一掌。 小皇子这般年纪,便能把镜子挂在脖颈间,无不向来客宣示自己是贵胄帝子的高傲身份。 他忽地乱跑,后面跟着的一群宫人,怎样都寻不到,急得快要两眼一黑。她见此,忍俊不禁,揪出海珊瑚后面的小皇子。 她问道,你可是十四皇子? 他拿着木剑,奶声奶气,我就是南海十四皇子。 她夺过他的木剑,我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早就不玩这木头做的东西了。 你还给我!竟然有敢抢他东西的人,还是个小女人,他气冲冲地取下麒麟镜,举过头顶,向她大声说道,你欺负我,小心我用这镜子,让你显出原形,疼死你。 好啊,你小小年纪就仗着自己有一掌宝贝镜子,肆意妄为,长大了谁也不会喜欢你。 他放下手来,现在就没人喜欢我。 为何? 大家不愿和我玩,都怕伤着我,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被惩戒,我听宫人说,和我玩就是把一条命悬在头上。 她摸他绒绒的脑袋,你有了别人得不到的荣华富贵,就会尝到这耀眼背后的哀伤。他们说的没错,和你玩确实是在玩命,但你可以好好待他们,终会有一天,他们不再惧怕是不是玩命,而是在意你的欢愉。 她为他重新戴好那掌镜子,轻声说,你可知这镜子不仅是你南海的宝物,也是天上一个神仙的杰作。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神仙,生得很丑,心底却很善良。他觉得在天庭不自在,就远居在某座天外仙山。一日,他取水洁面,见水中的鱼聚在一起,向他游去,一点都不嫌弃他。他非常感动,就时常在水边吹奏尺八。 后来呢?小皇子听得很入神,在这南海他从未听过故事。 他没有喜欢的人,也没人喜欢他,然后他就郁郁而终了。 我以为他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因为你说他虽然丑陋,却很善良。他嘟嘴不满。 她噗嗤一笑,骗你的啦,你这镜子原来的名字叫返真镜,就是那个神仙造出来的,他造这样的镜子本意是让人接纳真实的自己。 至于为何那镜子会流转到南海,成为圣物,我就不知道了。 着急寻来的宫人见到十四皇子安好,长舒一口气,嘴里说着,命保住了,保住了。 他小小的手拉着她,向赤胥宫走去。 寿宴上,十四皇子竟然跪倒在麒帝面前,指着淡束宗姬说道,父帝,以后长大了,孩儿要娶她作皇子妃。 “奚仑,这些年,你可还好?”她看着他,心中隐隐作痛,她从来都只把他看作弟弟,而不是能话风月的男子。 。鬼吹灯 第73章 柳絮因风起 她低下头,心中最后的幽微余温,彻底熄灭。 “我去见了他,给他讲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你的处境。”奚仑抚着她的发,“他竟毫不在意地说,你们是有缘无分,注定不会在一起。” “你知道我的脾气,当时听到这样的话,欲将其杀死,但他之后又说了一句话……我便没有动手。” 他为她拭去泪痕,紧紧拥住她,“他说听闻人间有忘川,一杯即可断情,他想用余生去寻。” “也许……他对你有过心意。”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纠缠……”她哭出声来。 夜未央,月如霜。 那年,悬崖上,殉情未遂的他见容色明华,纯净无暇,竟有些貌似山重的她,正一脸好奇的打量着自己。 他不知该感念她的恩德,还是抱怨其阻拦了自己的殉情之举。他要随山重而去,他不要寂寞黄泉路上她一个人。 你为何要寻死?她很不解凡人命数本就短薄,却还要自我了解,真不懂珍惜。 今日……是我与她共赴来生之日。 他? 柳岸起身,向悬崖边奔去,淡束袖中一缕白绫即刻缠住他,喂,你这个凡人,不要命啦! 他求死不得,狠狠握住淡束的双臂,说道,你还我山重,你还给我…… 她一头雾水,什么山重,什么跟什么呀? 他崩溃着,哭倒在她的怀中,像个孩子。而她第一次与男子这般接触,脸涨得通红,不知所措,想要安抚他,却不知该怎样举动。 你是男子,怎会如此软弱,我方才救了你的命,让你重新得了一次寿命,你不可浪费了。 他抬头,双眼噙泪,着实难堪。 你说我还有什么活路……还有什么?我所爱之人惨遭凌辱,方才已跳下悬崖……而我…… 他指着自己,无助地说,我唯一的亲人,就是我家兄,可是他被人下了毒,话不能说,眼睛也看不见,每天只能坐在小破庙里等着我来照顾。 可是我呀,一个穷书生,年年应试不中,靠着给人家做些笔墨的活才能讨口饭吃。 我想给山重报仇,却什么都做不了,被别人打了一顿,关起来……足足饿了七日,才被放出来,等我拿着馒头去破庙的时候……我家兄……奄奄一息…… 人间不是烟雨温润,处处繁花,灯火阑珊不忍归去吗。 原来不在其中难知真相。 之后,她消耗了龙珠的神力,救了柳岸的家兄,却也因此,被鬼族之人察觉,不得已,她只好躲在一处山洞,暂避风头。 也因此,见到洞里的斑驳壁画上,有一只飞鸿隐隐约约挥着翅膀,但妖力不足,迟迟脱离不出壁画。 淡束施法将其分离,她跌落在地,化为一个女妖童。 她教初初说话,还有东海的法术。待她学会说话之后,道出了自己的记忆。 她说,很久很久前,有个男子负伤,碰巧进了这洞里,待了些时日。其肩头的血迹沾染在了她身上,她便有了灵气,但因气力不足,怎样都出不了壁画。 她还言,她记得那男子有女子般的倾世容颜,若是再见到他,她会一眼认出他来。 那洞中为何有壁画,画的是什么,又是何时画的呢? 淡束看不懂,初初也记不起来壁画的缘由,因那时她还没有灵气。初初是那男子在洞中时,入梦后反复念叨的名字,像是很对不起那个人一样。 既然因男子的血有了灵,为了感念他,初初便这样给自己取了名字。 她觉得壁画讲的一定是很凄美的故事,且应该是封存的秘密,不然为何要画在这荒僻的山里,幽深的洞中呢。 柳岸的家兄,柳顾,曾是晟城有名的画师,因在一幅画的落款上疏忽,被人挑了错漏,得罪了一个大官,因此入狱。柳顾绝食,来表露对身为朝廷官宦却因区区画作之事而设计的愤恨。 许是大官也惧怕闹出命案,便想着放他出去,可偷盗罪名已定,若是将他放出去,岂不是声张:他为官不正,为官不慧。 大官命人用药毁了柳顾的眼睛与舌头,使他不能言语,无法看见。再宣告,本官清明,念其身患重病,予其还乡,免去牢狱苦痛。 有因才有果,早已心有所属的柳岸,或许见不是凡人的淡束救下了柳顾,生出了恩情,便喜欢上她了,至于爱……有吗? 他们都不知道。 柳顾虽然活了过来,但依旧是哑巴,瞎子,淡束法力有限,不会救治这样的病症。 他生命中从未有过女子的关怀,他开始重拾信心,拿起画笔,勾勒,描绘,想要画出心里她的样子。而这一切,柳岸都看在眼中,他知道家兄爱上了这个救他性命的女人。 可是…… 她坐在破庙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吃着一盒子饼饵,她来人间总喜欢吃各种甜蜜的吃食。 柳岸待家兄安寝后,便拿着一壶酒走向破庙门口。近日来,他寻不到活计,也就没有银钱,去不了听心楼,见不到日思夜想的山重。 瞧见淡束也在此,他一惊,随后温柔问道,怎么还不安寝? 一直以来,淡束都不嫌弃破庙陈旧,与他们柳家兄弟居在此。 要吃吗?来宝居的饼饵。 他拿起一块,甜到心田,却也腻到唇边,你…… 怎么了? 你觉得我家兄如何?他一丝怯弱。 柳顾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 他喝下一口酒,心里酸酸的,他也很喜欢你。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 那你……可要和家兄在一起?他借着酒意说道。 淡束执饼饵的指节忽地停顿,望着皓月,心事重重的样子。 柳岸不知怎的,狠狠摔裂了那酒壶,立起身来,故作斥责,你要是不喜欢柳顾,就不要对他那么好,他也能绝了对你的念想。你知晓他那样子,本就活得艰难,要是知道你不爱他,他会如何……我宁愿他不认识你。 她放下那半块饼饵,目光落在柳岸眼中,一番凋敝的飞花雪月。 你爱我吗? 我…… 我是因为你,才对他好,也是因为你才留在这里。她终于说出口来,为何会爱上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凡人呢?她问过自己,也知道答案。 那日她在溪边柳树下睡觉,醒来时,见身边满是山花。 她问,你为何要去寻这么多山花? 不知道……就是很想送给你。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74章 烟雨如梦散 “束儿,他既然要喝下忘川水,便是要与你两不相扰,相忘此生……你不要执迷不悟了。”他抚着她的脸,掌心温润。 龙族之人爱恨分明,一旦爱上某个人便是固执彻底,非他不可。 她为他龙珠石化,为他被囚孤岛,为他毁了身为东海宗姬的荣耀。这过去的几十年,他去往轮回,心无挂念,开始了另一种人生,而她却饱尝着残花雾月般虚幻的情缘纠葛。 “奚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近百年的囚禁岁月,那么长的入眠,她梦见他好多次。 她梦见柳岸立在屋顶,吹着笛子;梦见柳岸一年又一年背着书箱,去寻山里的花;梦见他喝下忘川水时,涕泗横流,嘴里喃喃,起风了,不对,是风一直都在。 她还梦见,与他别离的那天,他傻傻地看着她被东海侍卫抓走,足下似乎有千斤重,迈不开步子。 好好活着,柳岸……别等我,我不会回来了。 他淡笑,深藏绝望,不发一言。 如今看来,都是她的错呀,是她让他不要等,他一个凡人,余生短暂,他喝下忘川水,去爱别人,是多合乎常理的事。可是她就是那么痛,那么难受。 既然醒来,既然他已去,也许不管怎样的恩怨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柳岸,你现在在哪里呢,我们都死过一次了,你曾说,人间最让人惧怕的死亡其实是让人得到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所以,你会爱上谁呢……往事烟雨散尽,再入人间的你,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金榜题名,安度年华呢。 “束儿,跟我去南海吧。”他再一次确认她的心意,只因求娶她,是解救她的唯一办法。 她自认悔悟,已然可以忘却,放下,还有二百余年的囚期,难道还要留在这里吗……她不想了,也知道没有必要了。 柳岸,我们都要好好活着,过去已远,不可追思。 “好,我随你去南海……”她轻轻点头。 孤岛逐渐深厚的寒意,使得之烬的伤口,犹如剜去皮肉一般,她疼得叫出声来。 “谁!”奚仑早已察觉到这岛上有别界之人,只是因淡束的苏醒,太过惊喜,便忽略了。 淡束急切道,“快救她,这岛上的寒凉会加重她的伤势!” 奚仑走向她,朦胧月色下,见昏厥在地的女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他问,“这女人是谁?怎会在这里?” “是火妖,在东海被人暗伤,又扔到这岛上,你别问这么多,快救救她!”她很是愧疚,竟忘了唤来奚仑是为救人。 他扶她靠在石上,感叹,“真是皮糙肉厚,伤成这般,也没要她的命。” “那人下手很有分寸,是个法力不错,还懂医术之人。虽未伤及性命,但也会让她疼个半死,看样子那人不是要这女人的命,而是为泄恨。” “东海之人诡谲难猜,我实在不知是谁会对一个妖界之人如此怀恨。” “这五界哪里都是深不可测。”奚仑之所以会些医术,只因幼时横行霸道,无人为伴,幸得听从淡束的话,沉心阅看各类书册,磨炼脾性,等待被人认可接纳的那天。虽然如今他依旧是让人见之则躲的人物,但凡是了解他真性情之人,都愿与之为友。 他爱淡束缘由之一,便是她让奚仑这个名字不只是尊贵、不好惹的南海十四皇子,还是有情有义的天界好男儿。 “她若还停留在此,伤处受寒气久了,便救不回来了。” 淡束忐忑不安,“你快带她离开这里,不要让她有事。” “我……我带她去哪里?”这是女人耶,他最不喜与女人相处了,当然,除了淡束之外。 “你带她回南海救治好后再来这里,我就答应嫁给你。”她坚定一语。 他欢愉应话,“好,等我。” 南海茂华宫。 奚仑将之烬安置好后,遣宫娥去取了药来,用法力入在了她的伤口。为了使其迅速回暖,以助伤势好转,他很不自然地拥住她冰冷且瑟瑟发抖的身体。 她此时,语气微弱,念叨着一个名字,他怎么也听不清楚。 “你可要赶快好起来,别误了我去娶淡束,夜长梦多,我还真怕淡束反悔了。”奚仑嘟囔道。 之烬在他僵硬的怀中,不再觉得刺骨疼痛,只是依旧意识不清,如掉落在一个深渊,怎么也浮不上来。 这女子去东海做什么?又是谁有兴致伤妖界之人?他思索着,东海向来与妖界无瓜葛,也不屑于妖界之人,下手这般快狠准,绝不会是一朝一夕的怨怼。 看着怀中女子蹙眉,泪珠默然滑落,他怜惜,渐渐放松身子,让她能舒适一些。 翌日。 火德星君失了魂一般,在麒麟宫四处疾走,像在寻什么东西,宫人问询,他皆不答,神色焦虑。麒帝知晓后,颇为担心,火德星君说到底是自己的侄儿,前两日来这麒麟宫议事,便已有古怪。 其堂堂天庭主事之一,竟会思绪凝滞,言语有失,幸得是在此处,若是回到天庭还是这般,天帝怕是要问责了。 他令医官待火德星君回寝居后,前去问诊。 “星君,星君,你不可擅闯殿下的寝宫,需得婢子前去……欸,星君,不可……” 茂华宫的宫人拦不下火德星君,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步直入,也就瞧见了奚仑殿下拥着一个女子睡在榻上。 空尘一把揪住奚仑的衣襟,狠厉扔开他,然后直愣愣地立在榻边,哀戚无措地望着榻上的女子。 奚仑醒来,见对自己不尊的是他,便大声呵斥这个与自己向来不睦,自己也从未唤出口的所谓哥哥,“喂!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南海十四皇子吗!” 他气急败坏地上前,却被空尘冷不丁地一记重击,又跌坐在地。 疯了,真是疯了,火德星君一定疯了,宫人们哆嗦着围观这场罕见闹剧。 奚仑捶着地面,心中满是无奈,谁让他法力弱于空尘呢,“我说你有病就回天庭看病,在我这茂华宫发什么疯呀!”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终于转过身来,阴鸷道。 他喉结一动,说实话,从来没人敢用这样不善的目光看着他,莫非这家伙对当年瑶池盛宴上的事耿耿于怀,或者说怀恨在心。 对了,瑶池盛宴……他故意支持宛柒,暗讽天庭,使得空尘失了面子,其随侍也伤了……随侍?天啦,这榻上火妖不会就是火德星君之随侍吧…… 。m. 第75章 情浓催人老 他立起身来,叹口气,“我没有对她做什么,她不知被谁重伤,又丢在孤岛上,是我救下她。” 空尘面色缓和,疲惫地坐在塌边,看着床榻上的女子,一言不发。 真的是烬儿,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她被逐出天庭,流放妖界,他无能为力……那些事仿佛搁浅的前世尘埃一般,积压着他透不过气,是不是这一刻他们再次遇见,便永不分离。 他算什么天庭主事,甚至不算顶天立地的男儿,连自己的人都庇护不了,懦弱无能,犹豫不决。他不敢去想她一个小妖在陌生的妖界是怎样存活下来的,一定受了不少苦,好不容易才到如今有缘相见。 从云梦泽带去天庭的那久病的桃枝已成花满枝桠的桃树,可他的心依然飘曳,究竟前路在何方,结局又在哪里? 烬儿,我该如何待你? 他的手突兀地伸着,岁月蹉跎,他看着迟疑的指尖……初次见她的时候,他也伸出了手,只不过是小小的胖乎乎的手。 奚仑确定这女子一定就是火德星君之随侍,不过看样子他们分离已久。 “你知晓是何人所为吗?” 他连忙作答,心里想着早日送走这座冰山最好,“貌似是东海之人。” 空尘抱起之烬,奚仑不由开口问道,“我说,她怎会在东海,她不是你的随侍吗?” 见空尘寒光一瞥,他知趣闭嘴,鼻子却冷哼出声,随即说道,“我救了你女人耶,还对我这么凶,无情!” 脚步停顿,背脊僵硬,身后这句话如一把利刃割开了他的心。 梦里。 她掉进了无尽的深渊,不断下坠,唤不来任何人,她绝望地闭上眼,心里念叨着,星君,我要死了,你要好好活着,若你得空,就为我在故乡安置一座坟茔吧,我没什么要求,只愿周围有琼华…… 他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无法忍住的情绪骤然崩塌。 “烬儿,方才奚仑说你是我的女人……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应该是什么关系……而我该不该喜欢你,也许我心里一直都是你……可是……我们……” “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度日如年,痛不欲生……我在想,当年不顾一切将你从那里带到天庭,是不是错了……” 他双目黯然,“那封信是你留下的吗?与你成婚的洛棠是谁?” “你可是心有所属?” 他跌坐在地,散漫地靠在塌边,喃喃,“烬儿……烬儿……” 那个梦,衣衫迤逦,水光潋滟,她窒息在即,听到浅浅呼唤,是星君吗,她挣扎着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没能伸出手去。 “星君。”她霎时惊醒,泪水润透绯红的脸颊。 他木讷转头,欣喜如狂,“烬儿。” 真的是星君,不是梦境,她使出全身力气伸出手去,空尘一把捂住,宽大衣袖扬起一阵凉风。 “星君,你怎会在我身边,真的是你吗?” 他苦涩笑道,“是我,我来了,你可有等我。” 我当然有等你呀,星君,但你终究没有来寻我,我心灰意冷,想着会不会与又原在寂寥妖山终老,或者在仲炎的正宫,荒度余生……可是连这样的日子都是奢求…… 星君,再见你,总觉得那心里灼热的感觉,如此久远。烬儿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火云殿小宫娥了,也不再是被流放的小女妖,我甚至觉得,妖与仙之间的万丈沟壑不重要了。 “我等了星君很久,星君也寻我很久吗?”她说着这话,眼泪簌簌。 他拥她在怀,轻柔言语,“今日,我走在陵光门,感知到你就在这麒麟宫中,便四处寻,烬儿……我真的好想你……” 真的好想你……这样缠绵之语多不像不善言语,也从未过多流露感情的火德星君。我当然知晓,这意味着什么,也知晓星君为了护佑我做了很多不得已的事。我从来不愿怪罪谁,是非对错并不紧要。 “星君在天庭可还安好?” 如何安好,他那晚与之烬告别后,一个人立在南天门,痴痴远望。 他忍气吞声,没有去求天帝改变帝令。他胆怯无能,思索着,她迟早都是要离开天庭的,她的生世一旦被揭露,若还是待在天庭,必然是一场惨绝的劫数。她走后,他痛彻心扉,神思倦怠。 祖云因她流放之事,更加坚定了要将天帝之位收入囊中的心愿。也许是恋慕权势,地位,更深意义在于,他要做自己的主。他出于对帝位的考虑,没有派遣天卫下界去寻她…… “你还会在我身边吗?”他答非所问。 她曾经答应过他,会一直在他身边,这承诺当然上算。她从来都没怀疑过对星君的爱,只是这份爱越来越让她惆怅了。 之烬点头,“星君,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 “如果……我有负于你……”他藏着那么多秘密,一脸沧桑。 “没关系,星君,每个人都有很多不得已的选择,愧对,辜负……不算什么,真的。”虽然之烬不知晓为何星君会说这样严重的话,但她一眼便看出他的无助,她心疼。 谁说,爱一个人就要粉身碎骨,她不愿星君为了她自责。所有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不可后悔,难以回头,不如慷慨一笑而过,也不如豁达解颐。 那么多故事都告诫我们,爱很复杂。 星君,我是在爱上你的时候,才生出了一颗心,才明晰这世间最痛苦的不是辜负,背叛,愧对,相欺……而是忘怀……而比忘怀还要痛苦的……是永远消失在这个世间。 消失,永不再生,那比之所有爱之周折回环,痛苦千千万万重。 星君,我因为你懂得爱一个人,是愿他活得长久,活得安好。虽然我怨你不来寻我,也有很多小心思,但那都是不用在意的。 你看无论如何,我们都还是彼此安好的相遇了。 “烬儿,你流放之后,可受了谁的欺负?”那些前尘中兜兜转转的糟心事不提也罢,此刻他想要知晓她过得可好。 在她还未作答时,他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烬儿,别怕,此后我会保护你,不再让你受苦。”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76章 九宜山赤帝 她望着星君,自当年从洛棠山离开随星君而去至今,数百年了,他依旧是火德星君,但她已不再是天庭侍女了。星君终归要回到天上……至于她,只要星君安好,便怎样都好。 “星君,你到这南海作何?” 空尘没有答复,反而是一再拥紧她,梦呓般,烬儿,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在她印象中,星君从不会作这些缠绵甚至是有些肉麻的举动,他是怎么了?她知晓也许星君对流放之事心有余悸,再次相逢已属不易,他在天庭不知她的生死,唯有挂怀,心中是难以派遣的恐惧。 可是,星君呀,虽然我不再介意我们之间的身份悬殊,但若是有心之人揭发你与我的孽缘情意,大作文章,此后,我们什么念想都没有了。 你看,东鸾族的两位公主,身为天之娇女,恋慕神仙,都糟了罪愆,更不用说别的人了。月女之于凡人鹤寅,宗姬淡束之于凡人柳岸……我想,你为了我变得不像当初的自己,这样并不好,我不要牺牲,不要有违天命,也要你痴迷于我,好吧,我有点自恋。 她触摸到他衣襟下的火焰图腾,那是星君尊位与仙力的象征,如龙族之人体含龙珠。曾在人间,凡人洛棠也有这样的印记,她何以分得清洛棠是洛棠,空尘是空尘,所以都爱了。 “星君不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那个梦了吗?” 他微微怔住,“什么梦?” “我说我做过一个梦,梦醒后便会流泪了,而洛棠便是星君在梦里的名字,也是我给那无名山谷取的名字。” 空尘不再抑制心底疯狂的思念,深深地吻着她的唇瓣。 烬儿,有些话不知怎么,我说不出口,你会懂我吗?不懂也没什么……总有一天我们会刀刃相见,那个时候,我便不再隐瞒,我也可以重新选择一次了。 她并不知晓这一吻的意义,也不知与星君相处的数百年时光早已沧海桑田,她信任备至,爱之深切的星君会为了一个女人与魔界主君,心魔雍恒做交易。 那个女人,不是她,而是东鸾族五公主榅霓与水神泱亦的女儿,在云梦幻境长大,自小便有心疼之疾的涪沧。 一颗心容不下两个人,当他与雍恒达成协议时,他心里想的是谁呢? “星君……别这样……你还没告诉我,来南海到底为何?”她不想沉溺于他的亲吻,太让人痴醉了,且她察觉到星君反差太大,让她存下疑窦,星君,怎会这般无所顾忌。 “你……可是……不愿我吻你?”他眸子中斑驳着碎裂的哀伤。 “不是的,不是的,星君,我没有,我……”她抓着星君的衣袖,脸红着急切解释。 他缓缓笑起来,轻柔地摸了之烬的脑袋,“烬儿,我跟你说笑呢,是我太莽撞了。” “我来南海是因近日茨山方圆里的一处上古神鼓,突生异响,因此鼓是数万年前太初山的赤帝所制,但现任赤帝一直下落不明,与他一起失踪的坐骑朱雀近日现身于虞渊,看来他要回来了。” “赤帝?能称帝者定是天命所归,未曾听说过,天界除了天帝和东南北三海之帝,还有赤帝一说。” “应该说赤帝是天界最早的帝王,其怒,大地一震,其悦,天降甘露。”他略作思索,“只是,过之则不及,上任赤帝便是因神力过分深厚,受天命反噬,没活多久便神殁了。” “数万年过去,天帝将太初山收归天庭,另赐予九宜山为赤帝所居。” 之烬不知为何,隐隐不安,不仅是因她与仲炎皆历茨山鼓劫,更是因为仲炎曾对她说过,他对前半生没有任何记忆,像是被人灌下了不得的奇药,忘得一干二净,“那与南海有何干系?” “赤帝与阳神及麒麟族属同宗,烬儿不知,我也属麒麟一脉。” 啊,原来星君和那个咄咄逼人的南海十四皇子奚仑是亲戚。 该不该告诉星君自己在孤山历了鼓劫,且知晓神鼓如何闭声,而仲炎又是怎样预知孤山会有鼓劫,并与自己一同服下过合生。对了,仲炎,他此刻在东海若是寻不到自己会作何,她不敢去想…… “烬儿,你怎么了?”空尘见她此刻脸色苍白,焦虑道。 她摇头,搂住星君的脖颈,柔柔一语,“星君,我没事的。” “其实……我想问你,以后作何打算?” 能做什么打算呢,若不能在你身边,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去洛水吧。” “洛水?你知晓洛水?”他诧异地握住她的双肩。 有些被吓到似的,她不解,“为何星君这般惊奇?” 他很不自在地别开目光,刻意冷淡,“你听谁说的洛水,又因何要去?” 烬儿被流放之后,到底遇到了谁,发生过什么事,怎会想着要去洛水,他心中满是被扰乱的愁绪。 “我……听说洛水边有十里海棠,想去瞧瞧。”其实是因又原亡逝时化为的那朵海棠花,入了她的眉心,仲炎说过又原是有梦境的灵兽,他之所以化为海棠也许是留有执念。 又原会不会就在洛水边的海棠花下等着小镜子,他用另一种方式活在了这个世上,没有狰狞丑恶的样貌,也没有失去心智,陌上花已开,自此平生欢,他如常人一般活着,一定是这样的。 “不要去,答应我,不要去!” “那里很险恶还是此去路途遥远?”她感到他的战栗,捂住他的手,冷得让人心寒,不是的,星君的手从来都很暖。 “好,我不去就是了。” 他低下头,难忍苦涩,洛水边的十里海棠,正如他寝殿锦盒中的那枚海棠玉佩,是尘封的秘密,万不可揭露。 之烬抚着他的脸,竟觉有些刺手,“星君,我发髻上的桃花簪子可好看?” “谁赠你的?”空尘取下那只簪子,无奈生出了妒忌,烬儿是骗我的吧,如果那洛棠真的只是梦中的自己,为何能白纸黑字地留下信来,那写信所用之物明明就是凡间才有。而此时掌中的桃花簪子,又是以桃枝作法所化,弥散着鬼界之人的气息。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77章 怅故年不复 “一个友人罢了,我觉得簪子好看,便不曾取下。”这簪子虽是长棣所赠,但却出自洛棠坟茔旁的桃花树,是对人间星君的追思。 “不要!”之烬呆滞,见空尘用法力将那簪子顷刻间损毁,“星君……” “你放在书斋里的那封信,我也早已撕裂。”他不容辩驳的语气。 星君怎会如此不近人情,她惊愕于星君如今所作之行迹,哑口无言。 “烬儿,答应我,除了我之外,谁都不要在意。” 之烬不知所措,到底是何让星君成了这样一个人,他依旧是那副容貌,依旧高大伟岸,冷峻淡然,可是他如今之语断然怪异,曾经的星君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星君,你有事瞒我?” 他起身,去几案上斟满一杯茶,有气无力,“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你可明白。” “我明白,但你忘了,我已是流放女妖,绝不可能再回到天上了。”星君啊,你曾说,我只要压制情绪,令眉心一点不再灼热,便会长出心来,那样就不是妖了,也就可以与你长长久久地待在天庭。可是……如今,我有一颗心,又如何呢。 空尘似笑非笑,抚着之烬的眉心一点,“我的烬儿,真的长出心来了。” “赤帝一事结束后,我便不再去天庭。”他小心翼翼说道。 “为何?星君有了错漏吗?”她不愿相信星君自上次被贬凡间后,会再次离开天庭,且有不归之意。 “如果我不是火德星君了,你还愿意在我身边吗?” “星君,你到底怎么了……火德星君之位,岂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 火德星君,天庭主事之一,其火云殿中的无极阵法还是凡间有仙慧者升仙必去之处,若能过阵,便可居仙位。这样的位高权重,此生真的能够放下?她不信。 “若你是为了我,我会离你很远,让你找不到我……”她定然要狠心,请辞天庭职差,绝不会有好下场。 他冷笑,手搭在之烬的肩头,“你还要我守着火云殿,终日盼着去寻你吗?” 从未见过星君这般阴鸷笑容,她忐忑不安,“星君,你可知如此,我们的结局会是怎样。” “与你在一起,好过独自在天上。” 星君行事向来妥善,绝不会逾矩,怎会作无所顾忌之事,他真的糊涂了,还是另有隐瞒。 “我以为你比我透彻,听过那么多孽缘恶果的故事后,知晓各自安好,甚于赴死消失。” “你怕死?”他寂寥一言。 “是,我怕,极其怕,我是妖,若我死了一了百了,而你不同,你还有下一世。”心中慌乱,面容却沉静,她经历了流放之事后,懂得凡间那名为面纱的东西。 “我就知道,因我未去求天帝救你,你怨我了……你爱上别人了……” 她的泪应声而落,“我没有。” “什么洛棠是我在你梦中的名字,还有方才那支桃花簪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早就厌弃我了。”空尘厉声道,“你看不起我身为火德星君,懦弱无能,什么也做不了。” 他跌在地上,抱头痛哭,“自那日蟠桃盛宴,伤了你之后,我没有一天不担心你,想要与你一同离开天庭,逃远一些。” “为何要逃……我们并没有作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之烬心疼不已,紧紧拥住他。 “只要你好好留在天庭,在其位谋其职,而我安安分分地不惹事,我们皆会安好,我不要我们去过逃亡的日子。”言及于此,她想起余生挣脱不了被追杀的恐惧,未曾得过一个好梦的又原。 方葫山,离东海不过百里。 仲炎急切寻着之烬,不敢略去分毫。此时,身后响起一个小女童的声音,他并不理会。她的心里只存着一件事,就是寻到之烬,与她去觅一处佳境,再也不去任何地方。因太过心急,他连连磕到石头,撞到树躯。 “喂,你这大人,怎么像小孩子似的,连个路都不会走。” “我跟你说话呢!”女妖童初初本在歇息,却被这个大家伙折腾出的动静,扰得不安宁,睡眼稀松地朝他喊着。 见他依旧没吱声,她伸伸懒腰,飞向他。 仲炎转身,落在地上,虽念着眼前的小妖还是个孩子,却依旧有些没好气地说道,“你要作何?” 初初看清楚他的脸,又凑近他,四下嗅嗅,便绞尽脑汁地思索。咦,这个人,怎么这般眼熟…… 他扭头便走,初初跟着他,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仲炎心烦意乱,身边凭空多了个小娃娃,简直要命,他很不耐烦,“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在找很重要的东西。” “你要找什么呀,我可以帮你。” “你不认识她,怎么找,算了,我不与你说了,你别再跟着我了。”他吓唬道。 “别瞧不起人,我厉害着呢。”初初揪着仲炎的衣袖,“我昨日还救了一个受伤的姐姐呢。” 他连忙回头,满怀希冀地问道,“你昨日遇到了一个比你大的女妖?” “是啊,就在这东海边陲的一处孤岛上。”她仰着头,得意洋洋。 “她现在在何处?” “应该没在岛上了,因那里每逢夜晚,寒冷非凡,她受着伤熬不下去。” “你不是说你救了她吗?” “我……就是把她驮伏到了束姐姐面前,我不会医法,但束姐姐会救她的。” “束姐姐?” “东海宗姬,淡束。” 仲炎未曾料想过有一日会与故事中的人有何联系,但他无心多想,只是紧张追问,“伤得很重吗?” 他知晓,即使之烬法力不佳,但绝不会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带出龙宫,一定是有心之人将她打晕过去,才诡计得逞。况且,若不是有积怨,为何要跟一个东海来客过意不去,此人歹毒之心非一日而就。 “满身伤痕,我从未见过有人比她……比她……” 初初看着仲炎皱成一团的俊脸,回想起来那年的事。 一个身负重伤,周身是血的美男子,碰巧进入了自己所在的山洞,其肩头的血迹沾染在了自己身上,自己便有灵气。只是当时气力不足,不能出壁画,直到后来,淡束姐姐施法才得以落地,成了一个女妖童。 而自己的名字就是他入梦时,反复念叨的,为了感念他,便用了那名字。 他是谁?初初又是谁呢?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78章 女妖童初初 “快带我去寻她。” 见他心急如焚,她也不忍多问,便说道,“你随我来。” 行至忘岛,初初打量着四下,并无那负伤姐姐的身影,想来束姐姐一定是让人将其带走医治了。 这男子虽额角有疮疤,却还是比之于女子更加风情万千,只是他神情不佳,不然笑起来该是多么倾国倾城。淡束问初初,“你带这位公子来作何?” 传闻中,龙珠石化的东海宗姬形同塑像,无知无觉,但此刻醒来的样子,让人慨叹,她也许真的放下了前尘往事。仲炎微微拱手,“宗姬安好,在下是茨山妖尊,打扰了,敢问昨日你是否救治了一个女妖?” 淡束并不知妖尊是哪类人物,她在龙宫也未曾听过什么妖界之事,不过十哥哥青登倒是对她说过,他恋慕的女子是宁蒗山的一个火妖…… “她被人重伤后,弃在这岛上,我被困于此,无法施救,便请了别人相助,此刻她在南海。” 仲炎稍稍宽慰,再次拱手,“谢过宗姬。” “你知晓我是东海宗姬?”她淡笑,有些凌乱的长发曳风而起。 “宗姬的故事,很多人都听过。”那喝下忘川水的凡人早已死去,遁入轮回,而她依旧没有自由,在这荒凉孤岛,终日咀嚼苦痛,他不由说道,“宗姬,人生路长,情深不寿。” “我知道,我既然愿意醒来,便是懂得纠葛不如就此别过。” 她接着说道,“想起曾经所言,我不做宗姬了,我要陪他去流浪,那时,真是纯粹无畏,不知世间诸多磨难。” 仲炎见她落泪,不知如何劝慰,只能说一句,“宗姬,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你走吧……她在南海,我让南海十四皇子奚仑照顾着她,她不会有事的。” 他欲走,初初拉着他的手,凉凉的。 “你叫什么名字?” 他捏着她胖胖的脸蛋,蹲下身来,“我是妖界最美的妖老大,名唤仲炎,你叫初初?” “你还记得曾负伤在人间的一处山洞里停留了数日吗?” 仲炎不可置信,我去人间可是好吃好喝,玩了个痛快,怎会负伤,还没出息地躲在山洞……这小女娃,在说什么呀。 “你应该认错人了,我可没去过什么山洞。” “那你还记得初初是谁吗?”她有些焦急,不对呀,虽说时日已久,但那容颜如此夺目,实在令人无法忘却,她敢肯定就是眼前的男子。 “初初?我不认识你呀。” “不是我,是另一个初初,你在山洞里说梦话时就念着此名。”初初想着,难不成他也喝了什么忘川水,把之前的事全然忘怀。 “你越说越奇怪,我从来都不认识叫初初的人。”他不想和一个小妖童纠缠,只想赶紧动身去南海。 “喂,你别走呀。”初初看着仲炎头也不回地离去。 淡束唤住她,让她莫去追,她只好闷闷不乐地坐在地上。说起来,他给了自己生命,就是自己的爹地了,可这个所谓的爹地一点都记不起当初的事。 “他真的是那年山洞里予你灵气之人?” 初初点头道,“是他,他生得好看,我记得很清楚。”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将以往之事皆忘了,你就不要再深究。” 初初没有应话,撇嘴绞着衣袖,心里多想叫他一声爹地。 淡束模模糊糊记得,好似曾在无意中听过六哥哥昭旬说起,血有灵者乃是神。当时也没在意,现下看来,很是奇怪,他身有血灵,却自称是茨山妖尊。 南海赤胥宫。 麒帝令人去请火德星君,十四皇子奚仑在一旁说着风凉话。 “父帝,您是不知呀,我昨日救下空尘的人,他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更别提说些感谢我的话了。” “仑儿不可这般。”麒帝慈爱地看着自己最小的儿子,“你救了谁?” “他不是在妖界收了一个火妖作随侍吗,就是她。” 他细想着,确实听人说起过向来不近女色的侄儿空尘,不知来了什么兴致,带了一个女妖回天庭。说起这个侄儿,也是老大不小了,却从未有过胭脂女子作伴。 那日,奚仑说蟠桃宴上,东海六皇子妃的姊妹,药仙孙女宛柒与空尘貌似有意,结果却是一场闹剧。想来也是了,六皇子妃蛮横骄纵,其姊妹也不会好到哪里,他也不看好空尘与宛柒可相守。 这能让侄儿空尘上心的女妖到底是何模样,又是什么脾性,他很是好奇。 “去宣那女子一同前来。” 侍奉在侧的宫仆应话后,急匆匆地退下。 空尘与之烬一前一后,彼此皆不自在,众人当然不知,方才在空尘的寝居里,发生了何事。 “舅舅唤你来,除了要让医官为你看诊外,还要商议赤帝之事。”麒帝想看清楚那女子的脸,可她一直埋着头,很是畏惧。 “侄儿前几日心里不安,言语有失,现下已然全好,舅舅费心了。”空尘恳切道。 “如此甚好,你是火德星君,身负天庭重任,不可轻率,仪态不周。” 空尘拱手,“是,侄儿谨记,舅舅莫挂怀。” “你抬起头来。” 之烬缓缓抬头,不知麒帝要让自己与星君一同前来,所为何。星君言,或许是南海从来没有妖来过,况且还是被南海十四皇子带回的妖,麒帝想问清楚缘由也无可厚非。 麒帝一惊,此女子怎会和她如此相似,不会的,一个是已故的天界公主,一个是年纪尚浅的女妖,她们毫无联系。 他语气微微颤抖,“你是火德星君之随侍?” 之烬看向空尘,不知该作何答复。 空尘立在她身边,予她安定,“她是侄儿的随侍,只是前不久离开天庭了。” 这时,奚仑逮着机会,趁机讽刺这位平日里欺负他的叔叔,“不会是在天庭犯下了什么罪过,被逐出天界了吧。” 之烬并非天庭唯一的妖兽,天庭自古以来便有以妖兽助修炼的常习,只是近万年来,天界与妖界分化太大,天庭逐渐视妖兽为人间的畜生一般,不再好生相待。 “闭嘴。”空尘呵斥道。 麒帝挥手,示意两人不要无礼,“你名唤什么?” “之烬。” “你是如何救下之烬姑娘的?”麒帝向奚仑说道。 奚仑很是喜悦,“是束儿唤我去救这女妖的,我还未告诉父帝,束儿醒了,还说要是这小妖好起来,我就可娶她为妻。” 。m. 第79章 八兀返真镜 麒帝何尝不知儿子对淡束的痴情,可她深爱那凡人,又为之被锁孤岛上百年。龙珠石化过的她还会再起情爱吗……儿子若真要娶,那便娶吧,爱一个人就是如此,再怎样遍体鳞伤,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数千年前,不也是这样的人吗……好在,他懂得放下。 “此事,东海皇室若是允准,便是良缘。”麒帝不忍对儿子的情感过多干涉。 奚仑行拜礼,“儿子替淡束谢过父帝。” “你去东海作何?” 之烬见麒帝神态温和,渐渐放下戒备,“为了一个友人去的,不好说明。” 奚仑正欲发话,麒帝一眼看出他是想责怪女妖的不懂规矩,说道,“你下去吧。” 他闻声闭嘴,拱手告退。 麒帝示意宫人皆回避,帷幔深深,殿中一片清肃。 “你们可是彼此倾心?”虽则他早已看出来空尘对这女子的关切。 他们皆是一愣,随即,空尘跪倒在地,“是,侄儿空尘一直以来都恋慕她。” 之烬不曾想过,星君会这般证明心意,她反倒难过起来,她不要自己成为星君的笑柄,也不要星君为了自己有任何隐患。 “陛下,火德星君只是觉得我无亲无故,才怜惜我,并没有男女之间的情爱。” 空尘立起身来,握住她的双肩,“你怎么这样说,我何时说过自己可怜你。” “之烬姑娘过虑了,本帝只是想问一下你们作何打算,并无别的意思。” 他从未拆散过谁的情缘,他和儿子奚仑一样,表面上看似凶狠无情,其实心底对谁都亲和。他曾爱过一个女人,和儿子一样,不敢表露心意,只是儿子比他幸运,至少还有微妙希冀。而他失去了,便是永别,麒麟族的男子就是这般,对待感情向来没个主意,怂样毕现。 他身为南海麒帝,一生有三子,大儿早逝,二子百岁那年也患恶疾远去,好不容易得了三子奚仑,呵护备至,极其宠溺。 天庭神牍塔,秘册《旦典》所载,勾陈诛杀陵光,而得南海,陵光门不毁,勾陈后裔麒麟族,子嗣疏绝。 陵光门便是麒麟宫的宫门,历代麒帝无不将毁去陵光门列为重中之重,可这陵光门一碰,整个南海地动山摇。 麒帝连敖,为了三个皇子长安,揽尽奇珍。天庭也赐予诸多护身环佩,可两子还是逃不开被诅咒的命格,幸得三子,天命眷顾,活到如今。 这其中,费尽周折。先是,听从天后之意,将麒麟皇三子,宣召为皇十四子,以示子孙延绵。又四顾天外仙山,昙山,寻访曾在天庭为臣,后请辞归隐的仙君八兀,传言其所制的返真镜,可护身辟邪。 八兀但见麒帝护子心切,又膝下冷寂。虽则上古时期,勾陈诛杀陵光,手段狠辣,但陵光为一己私欲,不时损毁旸谷神树扶桑,进而扰乱天地阴阳循环,本就人神共愤。 镜子返人心,心至纯,则无疑,乃长生之道,八兀告诫,便将镜子赠与。 麒帝听罢,不再多疑多思,想着,既然吾乃善者,何惧诅咒不消。便回宫将镜子改名为麒麟镜,令奚仑佩戴至千岁后,悬镜于陵光门,从此忘却《旦典》之言。 “罢了,你们的事不该说与本帝,空尘,你先回寝居,本帝有话要问之烬姑娘。”她的脸让他无法不回想起当年。 他出于直觉,认定她们之间可能有着什么联系,问问也好,免得日思夜想。 空尘没料到麒帝会这般,杵在那里,不愿退下。他这个舅舅不是恶人,不会有何心机。但不知为何,当他看到舅舅对之烬舍不去的目光,他怀疑之烬的容颜实在是和当年的她太过相似。 但之烬现在只是从无名山谷去到天庭,又被贬下界的女妖,不必担心,不必……他暗示自己不要露出忧虑。 “是。”他应道,转头耳语,“烬儿,我在寝居等你。” 之烬傻傻地立着,腿脚有些发软,好歹是麒帝啊,南海之主,自己一个小女妖要是回答错了问题,太丢星君的脸了。 她看着高高在上的麒帝,眉目和蔼,体态健朗,想来年纪不会比天帝大,虽则他从未见过天帝。 “你从哪里来?”麒帝叹息,当年的她也是这样清丽可爱。 “一个无名山谷。”之烬反复斟酌后,答道。 “你方才说你无亲无故?”他有些顾怜这个孩子。 她点头,小心翼翼,“我故乡很远,我是和一些未化成人形,也不会说话的小妖住在一起。” “空尘可有告诉你,为何要去那样遥远的地方寻你,还带你去天庭?”侄儿空尘孤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名副其实生人勿近的性子。他怎会无缘无故去一个遥远之地,收下一个女妖? 她思索再三,摇着头,“星君未曾与我说过。” “你说你是火妖,是会喷火还是会掌控火?”他见她拘谨,开着玩笑。 之烬笑起来,这无邪的笑让他难以释怀,世间也许有容貌相似之人,但不太有笑颜也难辨一二的人吧…… “你……认识一个名唤桐霓的女子吗?”他紧张不已,喝着案上一杯茶。 桐霓,指的是东鸾族九公主桐霓吗?为何麒帝这样问? “不认识,但听过她的故事。” “说说,你听过她怎样的故事。”他忽地无奈,真是愚蠢,这女子看起来不过千岁有余,而桐霓早已在三千年前化为天边五色霞光,怎会与她有联系。 天命真是奇绝,赋予一个女子和桐霓一样的容颜,还有那暖入心扉的笑。 “我在天庭的时候,听人说起,东鸾族九公主与阳神相恋,遭到天庭驳斥,她便为爱殉情,化为五色霞光……从此天边才有了瑰丽景致……”这故事她熟悉得很,可奇怪的是,此刻,眼里却有了泪水。为何会流泪?这是别人的故事,再怎样感人至深,也不该如此伤怀吧……她看着指尖湿润,心渐渐疼痛。 麒帝执着杯子,在往事中已被剜去半分心的创伤再次裂开,他想起那日,立在南海海面上,看着天边迤逦开来的霞光,耳畔好似她在言,连敖,我终于能与他在一起了。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80章 狐妖尤小七 那一天究竟有没有下雨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他的泪水止不住,整个南海雾气弥散,他唤着她的名字,桐霓,桐霓…… 没有一个名唤桐霓的女子回应了,他从未表露过自己的心意,他曾手握南海宝石,鼓足勇气,立在她面前多次,可却始终没有说出那句话。 他知道,桐霓爱的人是阳神,其与水神共称为天界尊主,居于众生起源之地的旸谷。 阳神年长于天帝,起初脾性暴烈,使得坤日,这与乾月往复循环,使得天下光明的上古之物,时而轨迹错乱。 天帝敢怒不敢言,元天神尊不得不低声,劝诫阳神,此番生灵涂炭的世相,天命终降天谴。 因有仙脉,在妖界得道后,升入天庭,成为灵狐仙君的阿婼,知晓此事后,向天帝献策。说起自己在妖界的妹妹尤小七,美色奇绝,可爱有趣,若是让她与阳神相伴,定能宽慰阳神之躁郁。 果不其然,灵狐仙君阿婼之妹,狐妖尤小七,伴随阳神不过一年,已使得阳神性情渐而柔和。 天帝感慨,再如何法力高强,不可一世的神,终日无人相伴,也会孤独,遇到情爱与凡人一样都身不由己。 但阳神是万物尊长,不可亵渎,又岂能沉溺于儿女私情,还是与一只小狐妖,可耻可笑。 如何才能让狐妖消失,此非易事,若是阳神知晓是天庭所为,定会大发雷霆。正当天庭难以解开困局时,阳神之事却迎来转机。 原来,狐妖尤小七生下了阳神之女,因母体是妖身,而婴孩血有神脉,孕育时吸取了母体过多灵气,故而孩子一出世,母体便亡逝。 天帝追封狐妖尤小七为灵狐仙君,其女因有神脉,本可居天庭,但女婴妖气顽劣,需暂且放归妖界,待修炼得济,再迎回天庭。 本来,天帝担忧此事会得阳神反驳,但太极神君去往旸谷传达旨意后,回到天庭,禀明阳神准予孩子放归妖界,只是指定归于一座名为宁蒗山的地方。 那女婴在天庭长至少童年纪后,便被送去了那里。 至于为何阳神没有将孩子留在天庭,除了他自己与狐妖尤小七,还有一个人知晓,那便是阿婼。 梧州青丘,宁蒗山,山之大,山之幽,山中双狐女娇娥。 那夜,阿婼问小七,你不是说过只是来这天上玩玩吗,为何要怀上阳神的孩子? 她笑着,答道,姐姐不知,我本以为,只需用美色诱惑他就可以了,却不知他无心女子的容颜,他只喜欢听我讲故事。 他真的很孤独,他不想当这个阳神,可是他没有办法。 姐姐,我只是狐妖,这孩子生下来,我没有活下来的胜算,所以,若是我真去了,一定要将孩子送出天庭。说罢,她泪湿衣襟。 为何?阳神之子,极其尊贵,天庭不可能不重视。 小七苦涩一言,姐姐糊涂了,阳神是阳神,狐妖是狐妖,孩子更只是孩子…… 他喝下那杯死气沉沉的茶,视线模糊,拂袖轻拭,他以为放下了,但还是留下了余温,而他抬眼见那女子此刻也是无限动容。 他想着若是当年桐霓没有殉情于旸谷,那她现下的样子会与自己一般步入苍老吗? “你名唤什么?”麒帝问道。 “之烬。” 之烬,他念叨着这个名字,朦胧之间,又想起桐霓。 她说,连敖,此生我唯有这样的机会与他在一起,只要能在一起,怎样都好。我舍不下思念,割不断距离,没有他,我真的活不下来。 说到底,你要为了他去赴死吗? 连敖,若是真能化为霞光伴在他身边,我死而无憾。 你……疯了吗! 她柔柔拥抱他,我没有办法,我身为东方阿殷族的人,注定不会与昊忻有姻缘…… 桐霓,他值得你爱吗?曾有狐妖为他生下孩子,他却狠心将孩子放归妖界。 之于我而言,前尘往事如火焰余烬,烟消云散,不管是他的还是我的,从我们相遇那刻起,什么都不算了。连敖,我非他不可。 “之于我而言,前尘往事如火焰余烬,烟消云散。”他喃喃一语。 之烬不解,“不知麒帝,此话何意?” 他摆手,接着说道,“之烬,你想好此后要去往何方吗?” 能去哪里呢?她断然不会随星君一起,说到底自己还是被流放的女犯。星君说赤帝一事后,他不回天庭了,这怎么可以呢,他是火德星君,天庭主事,他不该行违背天道之事。 之烬忽地跪下来,言辞坚定,“麒帝虽居于南海,想必这四海五界之事皆了如指掌,知晓那些孽缘恶果,今日,麒帝看出我与星君的情意,来日也会落下难缠恩怨。” 她行大礼,末了,说着,“我不要他为我犯下罪过,我想与他分别。” 麒帝看着她,心里陡然一惊,她的容貌,她的笑颜,她的性情……皆如桐霓。 “你想如何?” 她目光似明月皎洁,又如寒夜云雾,“望麒帝助我离开南海,去一个星君不知也寻不到之地。” “若是本帝助你,他日,侄儿明晰此事,定会责难于本帝,且……本帝向来不愿干扰姻缘。” 侄儿空尘这几日性情不定,言语有失,皆是因为这个女子,他无法想象若是空尘再次与之分离,后果该是如何不堪设想。 “他心属于你,你贸然离去,不怕他……” “麒帝,曾有一个友人给我讲了桐霓之事,听罢,我便说,若是我,宁愿相爱之人活着,只要活着,一切也许还有可能。” “好,本帝答应你,你可还有话留给他?”他虽不忍从未有过真挚心意的侄儿空尘受相思苦,但还是有与她一样的选择,活着即有转圜的余地。 女妖与火德星君,这或许又是一段令人唏嘘的无果痴绝。 之烬摇头,良久,又淡然,“麒帝,你说这世间死去的人还会再见吗?” 他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如遇知音,“只有凡人才有轮回。” “那妖兽亡逝后还能见到吗?” “妖兽一旦亡逝,顿时消散。”他见她愁眉不展,“你可是遇到什么不如意之事?” “我这半生,遇死亡两次,一个是凡人,一个是妖兽,想来那凡人已去往轮回,所以我想起他的次数渐而减少,但那妖兽,但凡我想起它,便觉哀伤。” “它亡逝时,化为一朵海棠花,入了我的眉心,听人说,是它留有执念。”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81章 朱雀名姒玄 “他对你有情,才会如此。” 之烬从未想过这番,又原是挚友,也是在自己落难时搭救的恩人,除了报答,只有谢意。 它离去时,难解梦魇,而自己无能为力,在越州山君庆泽将利刃一刀刀刺入又原的身体时,她唯有一个念头,便是杀了他。她的杀心由此而生,一发不可收拾。 没人告诉她,杀死一个人会有怎样的结局。 “麒帝,此刻就是我离去的最好机会。” “你真的已经想好了?”他确认她是否决定好承担这份相别。 之烬应声点头,她筹谋着先去越州报仇,再去人间看看洛棠,之后的事随缘即可。她必须狠下心来,她别无所求,惟愿星君此生顺遂如意,在天庭长长久久。 “我让阿监送你出宫……切记保全自我。”他立起身来,唤出一位年老的宫人。 宫人行了礼,便带着之烬退下。 忽地,麒帝一语,“此去,或许沧海桑田,你可明白……” 不是现下才沧海,而是早已桑田,我与星君自洛棠山去往天庭,就该知晓,凡尘千万重,风起是非过,余不下什么,除了命。她轻轻点头,“烦请麒帝告诉他,是我自己要离去……” 阿监引着之烬行在密道,这条密道是当年陵光留下的。 不多时,他步态放缓,说道,“再行几许便至南海另一处宫门了。” 之烬透过水壁看着波光粼粼的外面,像是无数星子闪耀。 她顿了顿,转身一顾,长廊空空,终于向前走去。 此刻,空尘在寝居里坐也不是,立也不是,茶水喝下数杯,解不去忧虑,起身,向赤胥宫去。 陵光门。 仲炎等着通传之人返回,但见此门不比东海神武门的华丽威严,纹饰极为素雅。 须臾,宫人来告,十四皇子殿下召见,他便收了剑,随之而去。 本来,他想着要是麒麟宫的人不待见他,他就算硬闯,也要去揪出那个南海十四皇子。 他行礼后,直言,“在下茨山妖尊,还请殿下告知之烬在何处。” 奚仑见他绝妙好男容,甚于多少女子呀。 “你与她有何关系?她可是天庭火德星君之人。”他言辞中有些讥讽。 “她……是我的友人。” 话音刚落,空尘由远及近,嘴里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奚仑喝道,“你又怎么了!” 随后而至的赤胥宫宫人向奚仑说道,“十四皇子,眼下,星君所寻女子自请离去,出了南海,不知所踪。” “她不是火德星君之随侍吗?自己要去哪里。”说完,暗自嘀咕,这女子真是没品,不答谢他的救命之恩也就罢了,居然私自离去。 “滚开!”空尘恶狠狠地向拦住他的人厉声道,“想死吗!” 星君……他是之烬前生的心结,情爱所向?仲炎问道,“你可是之烬的星君?” 他早已无理智,急切言语,“你是何人?” “在下是茨山妖尊。” 空尘略微定神,“你是茨山之人?可在近月遭遇孤山鼓劫?” 仲炎应道,“确有此事,且此劫使我茨山妖群大减,损失惨重,在下并不知为何会如此。” “此事再议吧。”他说完便飞身出了南海。 仲炎随着他,“你是在寻之烬吗?” “我也是来寻她的。” 他自认在这位天庭星君的面前不配说何富丽堂皇之语,卑微道,“我只是她一个友人,想要知晓她的安好。” 空尘骤然停下,眉眼憔悴,“你是她在妖界相识之人?” 仲炎点头,“她好似被流放在茨山方圆……我算是一直照顾着她。” “多谢妖尊的照拂。” 出了南海,之烬步履匆匆向海边密林而去,她方才已向阿监问询,自密林北走便可到越州。她心里想着无论如何,先杀了庆泽,了却恩怨,别的再说吧。 一只朱雀,毛色鲜艳,其迅疾而来,落地化为一个着赤色羽衣的女子,尖利道,“你站住!” 之烬即刻驻足,现下自己孤身一人,见强则弱,万不可惹下事端,丧了小命。 “你是何人?”盛气凌人的她围绕之烬行了一圈。 “一个犄角旮旯来的火妖。” 风声夹杂着赤衣女子脖颈间的诡异铃铛声,使得之烬背脊凉意深深。 “你身上怎会有赤帝的气息?” 之烬小心翼翼地打量她,个头较高,虽着耀眼羽衣,却令人觉得消瘦而孱弱。 “赤帝?我不认识什么赤帝。”等等,她说的是那个居于九宜山的神仙?难道她是那只朱雀? “奇怪了……”她扯起之烬的衣袖闻着,继而冷笑,“你以为你能骗过我。” “说,赤帝在何处?”她一掌将之烬拍在一株树躯上,疼得之烬哇哇大叫。 我的天,你说话就好好说嘛,要不要这么野蛮粗粝,自己还未全然病愈呢,太欺负人了……之烬战巍巍起身,撑着一口气,“我说,好歹我们都是女子,你就不能稍稍给我点面子吗。” 她发髻上的金珠,贵气婉然,眼里有着赤色光芒,看得人惧怕。 “别别别,我只是小火妖,别杀我。”之烬见她好似怒气横生般,连忙摆手求饶。 “你真的不认识赤帝?”她双手叉腰,一脸冷漠。 老天爷啊,我还忐忑于擅自离开星君的苦痛中,现下又触霉头,遇见不好惹的朱雀,真是祸从天降,心力交瘁…… “真的……不识……” “喂喂喂,我……我……”之烬被勒得喘不上气。 这只朱雀不分青红皂白,霸气地抓住之烬的衣襟,将她举了起来,不顾她的哀嚎。 她的掌心无端生起一团妖冶火焰,似要击在之烬的身上,而之烬却未感到惧怕,反倒是觉得奇怪,这朱雀还会火术…… “你怎么不叫了?”朱雀本想吓唬之烬,逼她说出赤帝的下落,却发现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掌心看,“说出赤帝的去处,饶你不死。” “大哥,大婶,你从何处看出我认识你家赤帝的?”她被朱雀摔在地上,很是气恼,却怒不敢言。 “这该是我问你吧,你身上为何有赤帝的气息?”她毫无预兆地扯着之烬的衣服。 之烬挣扎,欲问候朱雀的祖宗。这骂人的伎俩,她本不屑,但祖云对她说过,骂了,对方难忍,自己痛快,有何不可。“你,你,有病吧!丑八怪!脱我衣服作何,住手呀!” “你……吃下了……合生?”朱雀跪坐在地,看着之烬心口上有一粒隐隐约约的相思子,喃喃自语,“他也吃下了吗……”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82章 虞渊寒人心 她瞥见自己的心口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一记小小相思…… “你可知合生为何?” 之烬忆起当初是怎样服下的合生,“我是被人逼着吃下的。” “我很奇怪,你为何知晓服下合生,心口上会长出相思子?”看来这朱雀明晰合生的由来,也许她还能够解开合生。 “这药出自西海王母,不合天道,故而销毁多年,却不知是否因谁习得术法,私自练就而成,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有人藏了这样的药。” 她略微记得仲炎说起合生之奇妙在于将两人之命数系在一起,且合生是一位仙人所赠,用于解开仲炎的劫数,深究其中,惊觉波谲云诡,错综复杂……是谁在左右棋局?而她与仲炎皆为棋子。 “我曾在一本书册上见过服下合生之人,心口上会起相思子。”朱雀立起身来,恢复方才的傲睨,“你与赤帝相伴许久,又一同服下过合生,我虽隔你较远,也轻易觉察到你的踪迹。” 之烬反问,“你家赤帝……尊称是?” “你与赤帝在一起这么久,怎会不知他的名字。”她蹲下来,扶起之烬,身上有着幽深香气,令人眩晕。 她压住心口,隐忍惧怕,莫非仲炎便是赤帝?他说过一觉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好似没有前生一般,而冥冥之中去往人间时又解救了一只朱雀……真的会是那般吗,仲炎是赤帝?这样看来的话,有仙人来助力他避开劫数,便得解释。 “赤帝是上古时期的天地尊神,也是天界最早的帝王,号列山氏,而我那承袭帝位的主人,名唤列山缙融。” “他为何会在妖界?” “因一个女人的计谋,主人先是被灌下焚心酒,逃亡于凡间,后又被推下离魂天,受了天命吞噬,从此下落不明。那时我中了咒术,显出了原形,流落在人间,无知无觉。”她咬牙切齿,目露血光,“那女人下场惨烈,听说死无葬身之地。” “赤帝竟如此不堪一击吗?”之烬难以相信仲炎因一个女人沦落到如此地步。 她冷笑,“主人良善,未曾怀疑过那女人包藏祸心,甚是无情。” “如果那女人真是如此狡诈毒辣,为何还留下赤帝的命……”仲炎不是说,他醒来后就四处游荡,并无受伤迹象吗。 “焚心酒一旦喝下,法力尽失,周身灼热溃烂,血流如注。就这样那女人还不满意,竟然又将主人带至天界那处诛杀神仙之地,离魂天。” “那女人没想到,离魂天虽可诛杀神仙,但吞噬灵力受天命决定,而主人命不该绝,便只是失了记忆,反而安然活下来,只是下落不明。”朱雀提起痛心疾首的往事,便怒不可遏,如今那作恶多端的女人已死,她不知该怎样泄愤了。 “那女人与赤帝有何仇怨,要如此作为?”仲炎得罪的这个女人不简单啊,没想到他的花花情债,是无处不在啊。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那女人身份卑微得很,不过是九宜山方圆,虞渊里的一只灵蛇。” “得了修为,幻化为绝丽女子,想要俘获主人的心,却遭到呵斥,便生了歹毒。”她如似见到那女人的嘴脸,拽紧了拳头,狠厉击打旁的一株云杉,其顿时裂开坠地。 “我姒玄千不该万不该认她为姐妹,还让她侍奉主人。” 之烬咽了咽口水,“她有罪定是报应缠身。” “苍天有眼,她被雷劈而亡。” 朱雀姒玄犹记,那夜雨下得厚重,门外坐着一个颇有美色的女子,她问道,你怎会在此? 只见她哆嗦不已,姒玄不忍心,便让她进入屋内。 也就是这一良善之举,引来了此后愁云惨雾的结局。 天帝赐予九宜山宫殿,但赤帝不喜空荡宫室,与唯唯诺诺的宫人,便遣散了他们回天宫,又销毁宫殿,另辟一处清幽之地与坐骑朱雀安居。 女子喝下数杯热茶,道来身世,姒玄同情她因法力不佳,又命有雷劫,时而被雷击,苦不堪言。 姒玄便向赤帝请求,收留灵蛇。 他笑言,你做主便可。 她因此得以留在姒玄身边,因其性情温顺,天真烂漫,得了赤帝不少宠爱。 但谁知,她是个心肠歹毒,欲念不休之人。 那日,她私自去了赤帝的寝居,悉数褪去衣衫,想要魅惑赤帝,与之欢好。但赤帝冷冷拒绝,并狠下心来,让她离开,命令从此不可踏入九宜山,否则杀无赦。 翌日,她依旧如常,赤帝不忍揭露,还是留下她。其实这一切姒玄已知,只是她舍不得这个好姐妹离开九宜山后孤身一人。 却不知,这一步错,便步步皆错了……她心生毒计,去寻了魔界才有的焚心酒。 缙融,你是爱我的吧?她用迷情术法使他醉去,搂住他的脖颈。 你,你……初初,我以为……你知错能改……你……他不想伤她,一个生有雷煞的小蛇妖。 为何你就是不承认自己是爱我的,你说好心收留我,皆是因爱我,对吗? 他推开她的手,摇头道,初初,我……只是可怜你,从未……爱过你。 你骗我,你要是不爱我,怎会为我受雷击,我都看到了。她泪落,心疼难抑。 该不该说出真相呢,他确实有些喜欢她,可是只是很浅很浅的喜欢,且这样的喜欢不值一提,并不是世间所说的男女之爱。 你伴在我与姒玄……身边多年,我们……待你如……亲人,自然……会怜惜你……区区雷击,我替你扛了……又……如何,换了别人……是一样的…… 她爱而不得,因爱生恨,灌了他整整一壶焚心酒,门外是屏息等待的魔界之人。 缙融,我得不到你的爱,我便要毁了你,这样就不会有别的女人爱你了。你知道的,有魔界之人正在门外等着吃下你的神力。 初初……如果这样……你能好过……我无话可说…… 焚心酒,魔界主君,心魔雍恒所酿就,不管神仙妖魔,只需一杯,便法力尽失,周身溃烂,血流如注。 那一刻,他在这女子的眼中看到了爱恨交织的绝望,初初……不要行错事了……以后雷来……躲远一点…… 说罢,他用仅存的法力,隐身遁形,逃往人间。 。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m. 第83章 浮屠坍塌时 她手脚皆系着小铜铃,一举一动引着其晃动,畅音在这密林中回环往复,令人心悸。且她身上的奇异幽香更让人神魂颠倒,之烬不由地问,“你身上是何气味?让我头晕。” 姒玄果决道,“看来你道行太浅了,这黄泉中的花,你品鉴不来。” 黄泉……之烬皱起眉头,只有去往轮回的鬼魂才行黄泉路,这朱雀为何要去黄泉,还取了花…… “我从未听过黄泉中有何花蕊。” “孤陋寡闻了吧,这花……真是,我为何要对你言来。”她双手抱臂,赤红瞳孔里灼烧的目光,逼迫着之烬如实应答,“赤帝到底在何处?” “我与他在东海分别,现下并不知他是否还在那里。” “你和赤帝去东海作何?” 之烬刻意离她远一些,以此避免闻到诡异花香,但此举却使其不悦。 姒玄揪着之烬站定在她面前,“毒不死你!” 但之烬确实此刻已思绪混乱,濒临崩溃,这到底是什么花呀,怎会如此让人目眩神迷。 “哎呀,你这个小妖怪好麻烦。”说罢,她将身上的锦袋弃得远远的。 之烬恢复了气力,缓缓说着,“说来话长了,讲不清楚的。”其实,她多怕这脾性暴烈的朱雀要是知道自己让赤帝那么不快活,说不定气急攻心,然后一掌拍死她。 “赤帝可是这四海五界生得最最好的男神仙,你要是喜欢,不如与我同去寻他,以后居在九宜山。” 啊……这朱雀变脸太快了吧,方才还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样子,此刻竟邀自己去……不晓姒玄在打什么算盘。 “好啦好啦,其实我只是许久不见赤帝,心里头慌得很,带上你也好。” “我……还有事,不能与你去东海。”她眼下只想着去越州,独身一人去。 她伸手,之烬以为她要挥自己一巴掌,但她却只是用法力将刚才丢弃的锦袋收回来。 “既然你不愿意,那算了吧,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她忽地黯然。 之烬心一紧,看她这样子,莫不成又是生死大事。 果不其然,她幽幽说道,“你知道合生是怎样的药吗……合生之妙在于男女各服一丸,六十九日内,若其中一人不死,两人性命便系在一起,同病同死,若想解开……需其中一人亲自将另一人的心焚为灰烬。” “我并不想知晓你和赤帝为何要一起服下合生,但我求你……好好待自己,不要轻易染病,也不要寻死。”她赤红瞳孔里一丝晶莹。 这样的药何止是不合天道,简直太过残忍。她忽地不想去越州了…… 姒玄接着说道,“你应该很好奇为何我能知晓你与赤帝一同服下了合生。” “我幼时居在西海昆仑宫,见过这药,且你身上的合生之灵中有赤帝的气息。” 她拽紧锦袋,又摊开掌心,氤氲光华间,显出一朵无叶,赤红,极为妖冶的花。 “合生便是以此花为引。” 姒玄告诉她,这花名为曼珠沙华,是幽冥地狱,黄泉中才开的花,因当年合生的销毁,故避讳此花,决不可谈及。 曼珠沙华的故事如它的诅咒一般凄凉,生死不复相见。 当年的无双不过是在天外仙山敲钟的小仙弥,因窥破普安神君不周与心魔雍恒的计谋,得了圣祖的赏识,立了功德,被其收为弟子,之后修道又得了道,成了无双仙师。 但他的结局,因太过惨绝,竟少有人记得。 身为空门仙弥,却破了心戒,浮屠坍塌,粉身碎骨。 东鸾族的女子好似没有谁能逃得过情劫,斗得过孽缘。 适逢东鸾族尚还风光无限,用着东方阿殷的封号。那时,族中古灵精怪的公主槿苓,忽地来了兴致,要寻这天下最美的花,她行过很多桥,很多山,很多河流…… 天下之大,花之繁,她每每觉得这朵极美,可下一朵又改了主意。她本欢愉在这觅花路途,但接二连三的抉择令她仿佛心有空缺。 她有些气恼地挥着剑,剑锋割断了花枝,她亦无觉察。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究竟为何心悲。 谁稀罕嫁到长生不老的北海呀,窝在海里有什么好玩的。赐婚的消息还未至她耳边,她便有预感是自己要出嫁,她即心生一计,求了爹娘,要游山玩水,去寻世间最美的花。 要逃婚吗,可又能逃去哪里呢,四姐姐枰广倒是说过,去人间,只有那里才不会让人孤独。 一个着素衣的赤足仙弥,提起衣摆,将那些被她所伤的花枝碎叶一一拾起。 你是何人?不声不响地又在作何? 见他半晌也不应答,她行至他身边,故作恶狠狠的样子,本姑娘心情不好,你速速离去,别碍着我的眼,不然,我…… 他依旧未语,将衣摆中的残物悉数安置于一株树下,双手合十,默念几许。 她将剑刃抵在他的脖间,你竟敢漠视我,我可是东方阿殷族的公主,你不过是区区小仙弥。 姑娘伤了那些生灵,本门已为你消了凡俗。 一些花叶而已,谈什么生灵与凡俗。她只觉好笑。 天下最早的主宰是这些纯粹的生灵,而不是复杂的人。至于凡俗是因此地是仙山,即便你身份高贵,无端将怨念洒在此,也许会影响你此后运势。故而,本门为你消弭。 空门之人,脑子总是奇奇怪怪的,懒得理你。 他气定神闲地道来一句,心结易解,在于你是否愿意。 你知我有心结……我当然愿意解,只是不知有何法子。她如遇知音。 世间最贵的东西是岁月,最无情的东西也是岁月,最虚幻的东西依旧是岁月。 你说得玄妙,我听不太懂。 东方阿殷族有一方秘境,沉睡其中,可不受光阴腐蚀。 她捞起脑海中的书册记忆,确实如此,有一方秘境只有东方阿殷族之人才能开启,且眠于内,可逃过岁月的风霜杳渺。若是躲在里面,睡个几百年,说不定醒来后,下嫁北海仙龟族八皇子的公主就不会是自己了。 你身在空门,本不该理会凡尘俗世,为何要助我? 救人一命,七级浮屠,本门只是在解救眼前的你,告辞。说罢,他渐行渐远。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84章 嬿婉如春月 南海麒帝连敖坐于席上,持杯一饮而尽,看似肃然的他,心中早已慌乱,侄儿方才的举动令他太过担忧。 空尘之母为南海皇室,名嬿兰,帝姬,也是被南海遗忘的女人。她曾犯下令人难以启齿的罪行,因南海极力平息,未揭露于世。 因被窥破与亲姐夫的不伦情意,她被姐姐如兰帝姬,制于南海陵光门,狠狠掌掴,且随即气急攻心,香消玉殒。 而那姐夫却胆小怕事,唯唯诺诺,声称是嬿兰勾引,自己心有游弋,不忍拒绝。 嬿兰黯然,姐姐打了她的巴掌,她并无介意,只是她恨姐姐一言不语,将怒火灼烧于心,而陨己。她落泪,年少无知,受了蒙骗,以为是真心。她看着姐夫立在面前,战巍巍的样子,只觉好笑。 是这个男人,告诉她,她从来都不喜如兰,她虽只是南海王族低微的世子,却也胸怀抱负。而如兰封闭的性情为他所憎恶,若不是碍于南海皇室的面子,他怎会甘愿留在南海,灰溜溜地成为帝姬的陪衬。 才华横溢的他,浪漫深情,也暗藏风流。 他抹黑了南海,会被处以极刑而亡。而她的腹部却越来越大,南海皇室因此惊恐万分。 她有了他的孩子,如若自刎,便是一尸两命,她不敢去想。 当他得知此事后,疯一般地请求临死前见她一面,但无人理会。 因南海陵光门的诅咒,本就子孙疏绝的南海皇室,也不知所措,孩子到底该不该留? 这孩子不合天道人伦,即便生下来,也难以在皇室名正言顺地活下去。麒帝忧心,他当初本就不看好帝姬如兰与世子栖唐的婚事,无奈麟后独独看重栖唐的博识与儒雅,而如兰也甚是满意嫁于心慕之人。 能不能活下去,不过陛下一道旨意之事,况且孩子无辜,罪在父母,惩治一番便可。有人提议。 众人口说纷杂,皆在言论孩子的去留。 此时,南海帝位继任者,连敖,慨然说道,父帝,嬿兰与栖唐的情意有违规矩,必然要受到责难,可是孩子只是孩子,父母之罪过,与孩子何干。 接着他行大礼,父帝,请留下孩子吧,赐予名分,让他作帝姬嬿兰的孩子。 一向看重孩子的南海皇室,皆认可这样的做法。 几日后,她生下了一个男婴。 南海有人嚼舌根,说帝姬生下了亲姐夫的孽种,还被堂而皇之的留在皇室,真是可笑。 麒帝听闻后,下令南海之人若不受规诫,胡言乱语,查实后,极刑处置。继而宣告南海,帝姬嬿兰喜诞一子,麒麟宫众人有赏。 我可以看看孩子吗?他知晓她不会原谅他,但他太想见见孩子。 她没有应答,面无表情地躺在榻上,看着手中描着黛燕与墨兰的扇面,她的名中也有燕这如期而归的生灵。 亭亭如月,嬿婉如春。她初见他时,他便念出此诗,笑言,姑娘似月夜暖风,又似春来,燕子归时,触到一花枝,落英曳在酒杯里的光影。 凡人命数短薄,过一天日子就要审视自己一番,故而常常写下一些好诗词。他解释道,笑意颇深。 她沦陷在这温柔中,忘记了他是姐姐的男人,也忘了自己是南海帝姬。 他战栗着,缓缓伸出手,发现受了刑的手掌,早已血迹斑斑,他即刻收回去,目光呆滞地看着孩子。 你后悔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呢? 后悔,我很后悔。他眼有星辰。 后悔什么? 嬿兰,我后悔现下才知晓自己的心意…… 她冷笑,你怕死,所以想要祈求我助你渡劫……你以为我不会受罚?我的宫娥自作主张去赤胥宫偷听了风声……我与你一样,皆会亡逝。 只有这样,孩子才能清白活下去。她望着摇篮里的男婴,心里密密麻麻的疼痛。 我一直以为我不过是贪恋你的容貌,还有天真烂漫……可我如今,看到这孩子,才知…… 嬿兰,不管你信不信,我必须告诉你,我没有欺你情意,我……我…… 她不知向来言语风趣,不会有失的栖唐,此刻为何像是结巴一样,难以出声。 以往是非我不想理会,也懒得去理会。你我情爱本就凉薄,现下也不用辩驳。孩子你也看到了,你走吧……安心去…… 孩子……有名字吗? 父帝会赐名。她只觉疲惫,不愿多说什么。 他是我们的孩子,理当由我们来起名字。 她忽地泪落,约束着自己不可哭出声来,让他听见。她埋怨自己的胡作非为,目无天伦,他本该与姐姐生孩子…… 嬿兰,顾好孩子,我走了…… 不知怎的,她起身,脚步踉跄地奔向他,从背后拥住他,心里的疼痛消了大半。 他还是那样浅笑如风,即使身上满是血迹,伤痕密布。他轻轻地转身,抱她在怀,吻了她的额头,说着,嬿兰,对不起,是我负了你,我活得糊涂,并未想到自己会真正爱上一个人。 孩子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你听听是否可用? 空尘,浮生空寂,尘世无劫,但愿他能懂得我们的心愿…… 嬿兰,我爱你,真的很对不起…… 她知晓这一段恩怨,就此了结。为人父母,给不了孩子养护,只能留下一个心愿,好,这名字取得好,空尘,我们的小空尘会平平安安地长大,顺遂地遇见心上人…… 嘴角赤红的血砸在地上,碎了年华,糟了岁月痴迷。 嬿兰,嬿兰,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我听到你即将赴死……我便已服毒……栖唐,你说……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会很喜欢看……月亮……你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为何? 傻瓜……他锥心的疼,抽噎着……月缺月圆是思念,不管月亮怎样缺失,终归会圆满,你懂了吗? 她笑起来,你呀,说什么……都那么好听……只是……我再也……听不到了…… 栖唐……如若……有来世,我……不要再遇见你…… 他知晓她还存着对帝姬如兰的愧疚,他又何尝不是,但爱没有道理可言,嬿兰,下一世,我会好好赎罪……你要等我…… 南海昭告四海,如兰帝姬因病亡逝,夫君栖唐世子悲痛跟随。嬿兰帝姬诞育子嗣后,劳累而亡。嬿兰之子,为男,名为空尘,贵胄子弟。蒙天庭厚爱,孩童时期于太极神君座下修炼,少年时期于天书阁研习,成年后留归天庭。 陵光当年的诅咒好似又应验了。 。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m. 第85章 祸起殃天下 朱雀话音刚落,收起曼珠沙华,掌中一记赤焰,狠厉击打在一团蓝影上。不过那蓝影躲闪迅疾,顷刻间显出真身,白色长眉与玄色发髻配搭奇妙,之烬不由多看了几眼。 那人咳嗽几声,说道,“哎哟,姑娘好术法乎,本人差点无辜被伤也。” 姒玄霸气地扯着蓝袍男子的衣袖,“你竟敢偷听?” “遇上姑娘,何其不幸。”他拱着手,嘴里念叨着,非礼也,非礼也…… “怪老头,你叨完否,信不信我一掌拍死你。” 他拈起自己的两缕长眉,怒其不争的样子,“鄙人年华正茂,却因此白眉,平平兮让人嗤笑糟老先生矣。” “你到底是谁?”之烬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只觉他该是天庭之人。 “汝虽不知吾乃何人,吾却知汝是何人,且鄙人来寻之人也是你。” 之烬从他莫名其妙的言语中,听得一丝明白,惊异,“我……找我作何?” “汝身所携合生气息过于浓烈,未曾使吾费时间去寻,甚好,甚好。” 他忽地刻意离姒玄远一些,揪着鼻子,“你身有味道刺鼻矣,揣着鬼界之物至南海,小心被发现。” “……闻得出此物。”姒玄笑里藏刀,“你若再不说来此作何,我真不客气了。” 她想着此人能识得合生与曼珠沙华,必然是个有较高术法之人。方才他也必然听到了她们的谈话,知晓了赤帝之事,若是此人心有恶意,她绝不会手软。 “得利而替人行事,吾不过一凡俗之人。”他拱手一笑。 姒玄忍受着他奇怪之语,指节咯咯作响,“老娘没空与你废话!” “吾言,吾言……吾来此,是为与你们皆有关联之人,其为赤帝,列山缙融。” 之烬叹道,“你是去茨山将合生交给赤帝之人?” 他终于收起如似面具的神情,静默几许,“是也,正是鄙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受谁之托?” “若其能以己身而来,便不会托吾相助。” “其为男还是女?” 蓝袍男子轻笑,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此番来此,是因赤帝的劫数?”之烬惶恐,“孤山鼓劫已过,为何还有劫数?” “姑娘多虑了,孤山鼓劫确实已渡,只是……” “只是什么?”他所言的每一句,都似悬在之烬心上的一把刀,令她心悸。 “不日后,你会有一劫,而你与赤帝皆服下了合生,故而会……同生同死,所以……” 她听罢,瘫坐在地。 生死之事,没曾想真正轮到了自己。她不是怕死,只是还有很多事未作,去越州杀庆泽,去人间看洛棠,去洛水见十里海棠,还有解开又原的梦魇……真的就要亡逝了吗?她从前惧怕别人离开,如今听到自己的劫数,心里灼烧不止,疼痛非凡。 “那年,吾亲自寻了烬尤,让她服下合生,去往茨山。” 之烬有些失控地抓住他的衣襟,“她孕有一子,你还让她服药。” 他愕然,低声轻语,“如若我当时知晓此事,定会离开,不再扰她。” “到底是谁,为了救赤帝,要让别人以命相抵?”姒玄拉开之烬。 “吾只可告知两位,赤帝对她来说很重要,所以她想让他平安。” “姑娘之所以深陷合生之运,只是你的劫数,她也没有料想会如此。” 之烬一想到烬尤是如何亡逝,便觉滋味苦涩,“血有灵,名中含烬字,我与烬尤皆是赤帝劫数中会出现的女子。可是为何?为何是我们?传闻中,天庭神牍塔内有世间天机,他能窥得一二,可见他的品阶尊荣。” “合生之药已毁,他作为天庭之人,却敢藏匿。”姒玄扶着之烬。 “吾当然知晓她在行错事,也知有不妥,可也不敢规劝。” 之烬试图消弭难安之怖,“我到底会有怎样的劫数?” “赤霞一出,坤日阴,乾月沉,天下乱……” “赤霞?”姒玄疑问万千,这赤霞是何物,竟有如此毁天灭地的灵力。 “究竟何为赤霞,吾也难解,她也并不知晓,只说这是神牍塔内的天机。” “为何与我相关?”赤霞是当年东鸾族九公主所化的天边五色霞光中的一重吗? “她在天庭时见过你,知晓你眉心的火光一点,绝不是妖所有……” 之烬惊讶地差点咬到舌头,“……我在天庭从不会轻易离开火云殿,谁会瞧见我的眉心异样?” 她回想在天庭的日子,见的人少得可怜,谁会关心她这个卑微的随侍呢,还能看出她的眉心有所不同,那人到底是谁? “眉心火光与赤霞有什么联系?”姒玄看着之烬,她身为血含灵的朱雀,对这位同样血含灵,也会御火的小火妖顿觉亲切。 “吾不知……如此说来,可谓笑话,若是姑娘真是什么祸乱天下的赤霞,为何如此不堪一击,法力薄弱……”说罢,他余光瞥到姒玄怒气冲冲的脸,“也许她想多了,姑娘不是什么赤霞。” “你可知,要解开合生,需作何?” 他面容骤减风华,起了苍老,“当初我之所以助她,除却她崇高地位,还有便是她能给我延缓衰老的药。也许都是报应吧,吃下再多灵药,一旦心有动摇,还是会消去灵气,这长白眉便是怎样也褪不去。” “焚心为灰烬,果真是应了我的名字。”之烬发觉自己的名字竟有这般含义,哭笑不得。 姒玄握住她的手,予她安定,“不会的,谁都不能左右别人的命运,即便是合生。” 她失落,“来不及了……若我劫数一到,非死不可,我不想连累赤帝。” “灵药来自西海王母,只有她能解,她神力无边,也一定会救你性命,事不宜迟,我现下就去西海。” 蓝袍男子迟疑片刻,还是说道,“劫数由天定,王母仙尊身为西海至尊,也不可违天命。” “那为何赤帝的劫数能以合生更替?”姒玄反问。 “……你说得对,也许可以一试。”他坚定道。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86章 世间无常苦 “此去西海,路途遥远……况且,王母如何会藐视天命……”之烬低语。 姒玄甚是无奈,她何尝不知王母的性子,真要是去西海求她相助,毫无胜算……也许只会白白费时。 “我想问你一件事,望你如实回答。”她站定在蓝袍仙人面前,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他有些不自在,捋了捋长白眉,笑道,“姑娘但说无妨。” “他让你寻人,若是寻到了,该当如何?”她冷言冷语。 他大笑起来,难以置信一般,“你以为我会对她言听计从,她令我作何,我就一定会作何?” “我只不过是因她能给我延缓衰老的药,便助她成事,可不是她蓄养的走卒……我实话告诉你吧,她此番之意是让我取她性命,永绝后患。” “服下合生的两人,只要其中一人的心化为灰烬,便可破解合生。”他看着之烬,“可我从不杀生。” “她是赤帝的人,谁也别想动。”姒玄揽住之烬的肩头。 “我已是知无不言,道尽天机了,你也得告诉我为何要携着黄泉之花?” “自我苏醒后,便四处打探赤帝的消息,但因中的咒术太过凌厉,一直无法恢复法力。只好求了阎罗大王,让我留在冥界,以曼珠沙华来吸食我的巫气。” “谁能给你下这般咒术?” 姒玄白眼道,“你不是方才偷听许久吗……” 他耸耸肩,“未必听得真切乎。” “我与赤帝皆是被一狠辣女子所害,其与魔界有所系,故而给我下了恶毒的咒术,还使得赤帝下落不明。” “赤帝太过不争,可这世间恩怨纠缠,又岂是不在其中就能独善其身的。”他知晓赤帝当年亲手损毁天帝赐予的宫殿,想要过遗世而立的生活。 “曼珠沙华与合生究竟是怎样的的联系?”之烬想要听完那关于无双仙师与东鸾族公主槿岑的故事。 “我也是因幼年时居在昆仑宫,听来的故事,说是仙尊答应了槿岑一个请求,便造了合生。” “什么请求?”他也是极尽好奇。 姒玄苦涩,亦如当年的情绪,那时她第一次听到那么惨绝的故事,以至于她之后不敢去想象自己要是喜欢上一个人会有何结局。 无双因与槿岑相爱,破了戒律,被圣祖关押在华胥幻境。槿岑为了救他,在西海昆仑宫门前磕了几天几夜的头,终于体力不支而晕厥。 西海昆仑宫皆笑她糊涂,王母仙尊怎会搭救他们两个不知规矩,毫无廉耻的人。 谁也不知,其实早在多年前,王母算出西海将在百年内塌陷,需寻得一方紫微石镇守才可解开危机。 而她曾在蟠桃盛宴上看到东方阿殷族的四公主槿岑竟有紫瞳,派人问询一番,方得知其出生时,紫气东来,族人无不叹为降福喜兆。 西海之祸在劫难逃,王母想着一方仙境无端被毁,生灵涂炭,如此失责,实难心安。 那日,她扶起晕在地上,额头血痕深刻的槿岑,平静道,你真的已经做好决定,永不反悔? 她醉人的瞳孔,凄迷如雾,沉声,我愿意,只要王母能救出他,保他一生平安。 此时的无双,在封闭的华胥幻境里,用尽毕生法力,也寻不到出路,他担心着槿岑,担心着他们的以后。 他每击打幻境一分,幻境便扩大一分,无边无垠的感觉令他怒吼,心中愈加愤恨。 终于,他累了,痛了,瘫坐在地。 你可懂人间八苦? 无双听到圣祖的问询,一如既往的答道,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苦、别离苦、不得苦、六根难容苦。 圣祖轻笑,你已受情爱之苦,怎会还如此愚钝,人间哪是八苦便能说尽的,无常矣,乃是最苦……此刻你身在无间之境,若还不明,岂非要老死其中。 听罢,他流下平生第一滴泪水,反复念叨着,无常最苦,无常最苦……仿佛一句咒语般,华胥幻境顿时裂开。 无双,你是否还记得你初来此仙山,没有名字,本圣为你赐名。 他跪地,愧疚一拜,弟子记得。 无双,退却红尘,独身一人,潜心修炼。 非也,圣祖否定,遗憾道,你还是没有懂,为人便有情,有情便会生爱,无人能免俗,且凡俗并不会扰了修行,真正的修行在于心。 你虽在空门,贵为仙师,但你的心已经归顺在她的身上,此姻缘已起。本圣为你赐名时,早已看出你的红尘缘分,无双之意是,心慕一人,即使难以成双,也无瑟瑟寒凉。 空门从来都是这样的地方,但凡你走进来,就要懂得取舍……无双,你的姻缘该由你来结束。 那时的天空忽地有一片紫霞迤逦开来,迷离朦胧,久久不散,他叹道,好美,像是槿岑眼里的烟雨。 “你说,东鸾族四公主槿岑被剜去的双眼化为一块紫微石,镇守在如今的西海……” 姒玄如鲠在喉,言语不畅,“王母不知,即便他不去求圣祖宽恕无双,无双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怎会,空门戒律向来森严,那无双最后不也变成一方顽石,被弃在花果山吗?”他不解。 “槿岑已用双眼为这份孽缘作了交待,为西海立了功德。圣祖仁心,也不会苛待无双,他只是将其逐出了空门而已。” 姒玄接着说道,当无双知晓槿岑已去,潜在心里多年的顽劣,顷刻间破身而出。他手执长棍,将西海昆仑宫搅得地覆天翻,只为见一眼她双眼所化的紫微石。 王母没有计较他的过失,对他言,槿岑说,这天下有一个地方叫花果山,里面有世上最美的花,以及世上最甜美的浆果,去那里等她吧。 话毕,她见无双抱着自己的头,狠狠重击在地,那一刻她忽地明晰,情爱本无错,错的是世事无常,规诫太多…… 我这里有一味药,若你在六十九日内,于梦里见到槿岑,从此她在哪里你都能…… 他一把夺过药,含泪吞下,须臾,化为一方棱角怪异的石头。 良久,一白净赤足小仙弥,合掌,向王母道,圣祖有令,烦请仙尊将这顽石交于本门。 小仙弥念出咒语,那顽石蹦起来,坠入凡间。 那故事,姒玄并未听得全。 其实,之后,在一个萧然雨夜。 王母去了花果山,抚着那石头,叹息,我答应过槿岑会保你一生平安,不过不是这一生,而是你吃下那药后,得以成为灵的一生。 第87章 闲来舞霓裳 彼时,空尘与仲炎落地于海边密林。 空尘皱起眉头,这林中怎会有鬼界气息,虽幽微,但刺鼻,分明是阎罗殿才有的东西。他慌乱之心,已溃败。 他即刻向那怪异处而去,身旁的仲炎连忙跟随。 “曼珠沙华甚是玄妙,它本生于鬼界黄泉,却又好似能连接结界……” 之烬道,“生死不复相见,这花真是看得人心疼。” 姒玄忽地伸出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噤声,而蓝衣仙人也顿时将姒玄与之烬护在衣袖中,设下无迹仙障,关切不远处传来的声响。 可姒玄身上的曼陀气息还是暴露了三人的藏身之地,只听一男子厉声喝道,“谁人在此,若不出来,本君绝不饶恕!” 那是空尘的声音,星君的声音……也是令她挂念万千却不得不舍却的声音,她此刻的心纠结成一团,难以舒畅。她是如此想要伴在他身边,但又如何,她已经做了选择……以这份离别换现世安稳,她必须要走。 “姒玄,帮我离开这里,我不能见那人。”她对姒玄耳语。 姒玄只是看了看她的眼睛,熟悉的深邃目光,姒玄知道背后是浮生缝满珠玑,叮当作响,闻之心惊的故事。 一道凌厉的赤色火焰如障,将空尘与仲炎封闭其中,姒玄知晓,她的法力绝不会压制他们太久,她必须迅疾驮伏之烬离去。 蓝衣仙人见此,回神,正欲离开是非之地,却被击破火障的空尘一把抓住,“你是何人?” 糟了,他方才还觉得眼熟,这下细看,才认出是火德星君,“路过此地,路过此地……” “你是……道出本尊有孤山鼓劫,且赠合生之人?”仲炎欣喜,竟遇到了要寻之人。 空尘不悦,掌中运出法力,“给本君设下火障之人在何处?你若不答,本君就地灭你仙魂。” 他当然明了能御火之人,绝非寻常仙人。他惧怕这一别就是永远,这个选择他还没有同意,烬儿,我求你,别走……他觉得这数年来控制,约束的情绪,此刻就要一并发作。 林木碎裂,尘埃飞扬,空尘那一掌,法力太过强烈,蓝衣仙人与仲炎皆惊异。 仲炎不敢相信天庭之人竟在南海如此运出法力,如他所想,烬儿在空尘心中堪比生命,一切的一切。 湖蓝衣袍中,战巍巍的手指,指出一个方向。空尘随即向那处飞去,仲炎却挪不开步子,烬儿心慕之人不是他,他不可叨扰他们的情感,他至始至终都只是别人生命的过客,回忆。他没有前生,后世也只能孤老茨山。 匆匆说过,他登上妖尊之位的那天,就是万千枷锁加身之囚期初始,再无自在。 虽则茨山方圆妖兽骤减,但茨山之盛名已在妖界远扬,他别无他法。为何,为何他连一点喜欢的东西都得不到……他此刻就要做出选择,他必须放弃。 “方才,我给火德星君指引的方向有误。”蓝衣仙人捂着心口,他眼中一直威严清肃的火德星君,为了一个女子彻底沦为凡间痴人。 “看来,今日我该道出我此行来意,不再隐瞒。” 仲炎疑惑,“孤山鼓劫你对本尊有所隐瞒?” 他拱手作揖,愧疚道,“妖尊,那次买卖不是互利,确切的说,是改天命,易劫数,并不是买卖。” “以烬尤之命渡本尊之劫,怎会是买卖,本尊太过愚笨。” “妖尊,此次,她令我前来也是为你渡劫……只是我不知该当如何……我已损一命,不愿再损。”他感慨,“我不想再为自己,替人行错事。” “仙人请讲。”仲炎不解到底是谁如此惜他之命,他不过是一方妖尊而已。 “之烬姑娘需得……焚心为灰烬……才可解你们的合生劫数……”蓝衣仙人看着仲炎因此话,眼中的震惊与悲戚。 “你……替本尊告诉他,本尊的劫自己扛……请他怜惜众生。” 密林幽幽,她自黄泉而来,仙力尚未恢复完全,此番化为朱雀原形,已让她体力不支。之烬觉察到她的疲惫,“姒玄,你可是累了?” 她实在驮不动,缓缓落地,嘴里却逞强,“无妨,许是才从阎罗地宫出来,不习惯南海的雾气。” “之烬,赤帝曾对我念过一句诗,醉去理残妆,闲来舞霓裳,你听过他念这诗吗?” 不知姒玄为何这般问,她如实答,“未曾。” “赤帝言,他听闻东方阿殷族女子嫁人时,礼乐中会反复唱一厥诗词,但他只记得这一句。” 冥冥之中,她总是能在任何地方听到关于这个早已无踪的寥落贵族。他们的故事很凄美,却是她最惧怕的,好似五界只要说到东方阿殷,就嗤之以鼻,叹其为,痴男怨女,纠缠不休,浪迹一生。 “姒玄,东方阿殷早已被褫夺封号,贬为东鸾族。”她淡淡说道。 是啊,多久了,她中了初初的巫术,困在阎罗地宫以曼珠沙华消弭瘴气已是杳杳数年。她如今道出这句诗,只为一颗真心,她为之感动的真心。 “赤帝觉得五界中,唯有东方阿殷族爱恨由心,是真正持着一颗真心。以后,他也要成为这样的人,而不是无欲无趣,不修为便得其成之帝神。” “命是可以改变的,之烬,你要明白现下都不可得,未来又怎会得……醉了就不要顾及斑驳的装束,若是心有所属就与之相伴……分开的滋味,如似剜心。” “烬儿……”身后不远,一声苦涩的呼唤。 她的心疼痛非凡,额间早已消弭的火光一点,无端生出一缕烈火,而此时,空尘腰间的一枚海棠玉佩中,飘出一朵海棠飞向那烈火,化为一滴血。 血如水,散去火焰,之烬晕厥在地。 姒玄惊异万分,刹那间,她在之烬身上再也闻不到赤帝的气息。难道合生之灵已失效,之烬与赤帝解开了彼此的命数? 之烬又做了个梦……隐隐约约,好像是一片海棠林,乱红飘摇,河水暗涌。 一个与自己很像的女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说道,你来啦,你终于来了,你已有了另一颗真心,就要找回过去,仗剑行天下。 你是谁?我的过去就在洛棠山,我为何还要找? 我……是你曾经被封印在这里的一颗心,我救了你,解了你的劫数,你可以继续这样活下去,但……你会后悔。 后悔什么?你说的话太深奥,我听不懂…… 之烬…… 她看到那女子眼里一滴泪正飞向自己。 之烬,我就要永远离开了,如若你决定忘记,就忘记吧,如你选择记住,一定要来洛水。 那泪落在她手心,化为粉白海棠,她望向海棠树梢,见已有凋零之貌。 第88章 夜雨十年灯 她是一颗真心? 原来自己是有前半生的妖,洛棠山也许不是故乡…… 这莫不是又原说的洛水十里海棠,花随流水,岁月天涯路。有心的感觉就像那凡间说书老先生所言,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灯,该过去的抓不住,该来的看不透,此为红尘。 仗剑行天下,天下之大,山水路遥,行在其中所为何? 烬儿……是星君在唤自己,该醒来了,这样的梦苍凉得很。 “星君,故梦悠悠,且待青山朽的上一句,是否为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灯?” 他握着之烬的手,凉如寒冰,他捂着,千言万语皆在喉间百转千回,“那扇子上的话,为何要记这么久,不必的。” “有些东西过于迷离,就会让人印象深刻……就像你说的,有心的好处。” 姒玄不由想到,一个有心的妖,便有人的七情六欲,却难以得到良缘,终将寂寥故去。而之烬这般本无心,但因痴恋生出的一颗真心,断然更加惨绝…… “你为何要来寻我。”她故作冷漠。 “你是我的人,若你离我很远,我怎得安心……” “所以,你不在乎你的尊位,荣耀,今后缭乱的余生?”她的泪早已袒露心里深切的思念,以为藏得隐蔽。 “我已经后悔过一次了,你的选择,我还没有同意,绝不同意,所以,不要离开我……”他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众君请听,往昔不可尽数,散落在尘缘缝隙中的故事,不过就是这些了,老夫今日就要起身远行,愿君珍重,祝君长寿。 听者叹息着,鼓掌道别,致谢这位先生多年来的说书。 他收起折扇,拱手作揖,老先生,故事虽讲完,但如这桌上的茶,凉了可添。 公子说的甚是,轮回不息,故事是讲不完的,只是老夫累了,要出远门走走,看看天下。 在老先生眼中,何为天下? 天下是你我理不清的前世今生,说书先生喝下他新添的热茶。 你对我有所求?老先生见他心存疑窦。 我要寻一个故人,可是我知我们之间的结局,便始终,心难安。 既然是尚未发生之事,你如何能知结局,你寻不到她的。 为何? 你数不清的犹豫,似这三月的春雨,迷人眼呀,老先生笑起来,看着街边行人匆匆行路,仿若闻到夔州的胭脂酒香。 他没有能保护她一生安好的权势,也无留她在身边一世的柔情,她如今是何模样,连生死都无从知晓,又怎会不犹豫…… 老先生摊开掌心,说道,老夫赠你一句话吧,所谓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灯。 故梦悠悠,且待青山朽,折扇上这句飘逸的话,令他如梦初醒。 “星君……我是妖,你是仙尊……”她道出自有了心,起了爱恋后,反复痴缠的追索。 “别怕,烬儿你不要怕,我会与你生死相依。” “你们没有行伤天害理之事,情缘也许有所余地。”姒玄明知妖与神仙下场多为惨绝,但她宁愿相信主人说过的话,命运是可以改写的。 生死相依,这话多无奈,她一个妖死不足惜,可星君是仙尊啊,是天庭主事之一,天界贵族……曾经是她不懂事,老想着伴在星君身边,为得一颗心,憧憬光亮今后,忍受情爱苦涩。 而星君保护她,安慰她,说有心就不是妖了,就可以长长久久留在天上。 天庭神威,如何容得下一个有了心的妖怪呢…… “你是不是要带我回天上?是不是要去求天帝留我性命,是不是要舍弃一切就为我安好?”她揪住他的衣袖,然后,默然推开他。 他立起身来,苦笑,“你不愿意与我一同承受命格天意,对吗?” “你不愿意再爱我,伴在我身边,对吗?” “你有了秘密,有了别的心意,所以你害怕,你不信我可以照顾你,对吗……” 他哀戚不已,腰间的海棠玉佩,如有千斤重,压的他快要瘫坐在地。 “是,我害怕,你……不过是天庭主事,连我被流放妖界,你都无能为力,又怎么可能将我安好地带回天上,我不想再受苦了……” “……好……好……我……”他言语未完,忽地捂着心口跪倒在地,嘴角刺眼的血液,滴落在那纹饰精美的衣袍上。 之烬急切唤着星君的名字,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别离开我,好不好……” 姒玄只觉不可思议,火德星君好歹天界仙君,内伤竟如此深刻,难以抑制。仙人之血,仙气十分浓郁,南海巡卫此刻一定能觉察到,且迅速赶赴。她本因久在阎罗地宫,身上有鬼界气息,况且还携着曼珠沙华。 “之烬,仙君流血会招来南海巡卫,我不可久留,先走一步。” 她泪眼婆娑,点头道,“你去吧,要小心。” 幻影如烟,姒玄以最快的方式离去,消耗了不少仙力。 “跟我……回去,好吗?”他眼里还是那样深深浅浅的星光,令人沉醉。 她不敢作答,也犹豫不决。 “星君,你怎会如此重伤?”她担心他有很多事隐瞒,仙人有仙力庇佑,若平白无故受伤,是仙魂有损之大事。 他轻笑,笑得让她只觉恍若隔世,好似那个吻依然在唇瓣,胸腔里的雨后花海,柔情如旧。 “因你……因我们……” 果然,须臾,南海巡卫已至。 巡卫本欲上前,却因空尘一挥手,不得已退下数丈远。 “星君,快让他们带你回南海,召医官看诊。”之烬将空尘扶起,感知到他的孱弱,心下一惊,疼得如被鞭打。 “我们回天上去吧。”他冷静地拭去嘴角血液,“我有办法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回不去了,沧海桑田,怎敢视而不见…… 星君,我不要我们有一天,被人记起时,慨叹着,多惨啊,孽缘深重,死无葬身之地。 她运出法力,即使不太娴熟,可这数年来,她总还记得术法。空尘因负伤,敌不过她的掌力,更因他不会伤害她。他被击倒,半躺在地,呵斥巡卫不要上前。 割破指腹,她毫不犹豫捏碎浮在半空的血珠,这是她的秘密,也是她心底最深的恐惧,可是为了告别,她决定告诉他。 血珠碎裂汇成一道诡异火障,她与空尘相隔着赤色天涯。 仗剑行天下,星君有人让我寻自己的前生,可我的前生就是你啊,我不愿去探寻什么,因为只要不是你,都没有意义。 “星君,对不起……”她看着空尘惊慌失措的神情,郁郁道,“我没有守护承诺,伴在你身边……请你……就此,忘了我……” 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灯,她那日也听到了老先生的说书,只是她没有听完就走了。 此去经年,她才悟到,那迷惘之语也许还有后半句,故梦悠悠,且待青山朽。 可既是青山,哪会朽坏?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89章 却道海棠旧 她落荒而逃,数年前与他的初见,如在眼前。 失信,背弃,叛变……此刻她将这些难听的词都往自己身上揽。她以为这就是保住彼此性命最稳妥之法,不是谁变了,而是岁月不会等我们低头,唯有以抉择来博弈。 与星君的缘分,割舍,离别,就此了结,此后他与自己万丈沟壑,断然无法再有瓜葛。星君,珍重,青山翠微,世间好风景,无从知晓我还可以怎样回到洛棠山,回到曾经琼花树下,独自饮酒作乐的时光啊。 去哪里呢,去报仇吧,她忘不掉又原亡逝在眼前的惊心一刻,越州山君如何地位尊崇,她不管,如何法力无边,她也不去想……她知晓自己若不亲手了解庆泽的性命,她便没有余生。 这是她第一次感到恨,恨自己没办法保护任何人,恨身为一个愚笨憨傻的小妖在这世间无立足之地。她想反抗,想报仇,只是想对世间的规则天律说声,不公平。 一个小妖竟然想要公平,她是可笑,可她不怕,丢掉性命不算什么。她除了星君之外,没有什么放不下,而星君是离她越远越安稳。 走神间,她撞向一株榕树,树干如城墙厚,疼得她快要流泪。她忘了自己不识路的缺憾,气呼呼地握拳击打着榕树。 这南海密林简直像是迷阵,她飞了好一会也没法飞出去。 “姐姐,你在做什么?” 之烬听着很是耳熟,她转头看去,原是小妖童初初。她欣喜着,叫道,“初初,快到姐姐这里来。” 初初落地化为人形,摇头晃脑地看她,“不曾想,那个话痨臭脸哥哥,居然这么快就把你治好了。” 话痨?臭脸?哈哈哈哈,原来南海十四皇子奚仑还有这幅面孔。 “初初,你怎会在此处?”初初长久待在南海,应该很熟悉道路,简直救星也。 “我可是臭哥哥都不敢得罪的人,南海来去自如。”小妖童摊手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成就了一段姻缘。” 什么!自己成就了一段姻缘!?她差点咬到舌头,忙问,“是何意思?” “束姐姐说,只要臭哥哥把你治好,她就嫁给他。”初初说完一脸无奈,虽说臭哥哥待自己挺好,但她还是觉得束姐姐是喜欢柳岸的,而且这南海可是规诫繁多,还有子嗣疏绝的诅咒。 之烬只觉五雷轰顶,天啊,为何老是欠别人恩情……况且这一次她应是还不起的。 她蹲下身来,捏着初初鼓鼓的腮帮子,讨好道,“初初啊,这个,这个,姐姐可有能帮衬一二,扭转局面的法子?” 初初装出小大人的模样,“束姐姐可是善人,绝不会出尔反尔,她若承诺便一定会坚守。” 若承诺便一定会坚守,这话如巴掌活生生地打在她脸颊。 淡束为救自己之性命,连红尘情缘都愿意承诺,且决不食言。而她自己呢……一直以来都是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的小妖怪。 她越想越觉得羞愧,漫步目的地悠悠走着。 初初看出她的窘迫愧疚,安慰道,“姐姐不必在意的,事已至此,况且臭哥哥应是束姐姐的好归属。” “如若不爱,归属得好又如何。”之烬停下脚步。 “可是……”初初也认同这话在理,可她只是个孩子,并不懂男女之情,“可是,束姐姐喜欢的人不喜欢她,她都为这段感情被锁岛上那么多年了。” “有些个妖怪姐姐和哥哥对我说过,命才是最重要的,情感不可强求。” “初初,你还小,若等你到我这样的年岁,你就会知晓存活一世,要是无人为爱,如同……”她说着便心疼难抑,流泪不止。 初初见此,挠着毛茸茸的脑袋,只好学着臭哥哥安慰别人的办法,“姐姐,要不要去看海棠?” 海棠……之烬哽咽,“哪里有海棠啊?” 梦里的海棠,像是人间传奇中的十里红妆,漫天粉白如怀抱,是欲说还休的惆怅与温柔。她从未真正看过这名为海棠的花蕊,她最爱的是火云殿庭院中的那株桃花,灼灼之华,没有人间洛棠坟茔旁的苍凉。 洛棠,人间的星君,她答应来年桃花开的时候会去看他,现下都还没去呢,她又食言了。 “我听闻洛水有十里海棠,但一直不得空,从未前去观赏。”说起来,她还真想去洛水看看,那些妖怪前辈们说的好风景,“离南海较近的野狐岭,北面悬崖,有一株海棠,很是古老,一年四季都花开不败,可美啦。” “那里是狐族之地,传言说那株海棠是他们的心爱宝物。”初初想到自己所见的狐妖姐姐绝大多数都是顶级美人,不过也脾性很怪,昨日还笑靥如花,今天就变了面容,雷霆大发。 “狐妖,是有七窍玲珑心的灵兽。”之烬拭去泪痕,想起曾给祖云作伴读时,看过几眼他的闲书,其中有一书册,名为《碎玉集》,其中讲的多是,曾被天庭冤枉获重罪,后又得天恩,享荣华的灵族故事。 她记得有一卷,便是说狐族曾是天庭制香奴,因新制熏香“涂山春”,放了一味庵闾子,此物本质无错漏,却得有心人刻意讪笑,称狐族艳女看不起天界男子文弱,女子迂腐,便用此物来治愈,补气壮胆。 天后本就厌恶狐族貌美,有七窍玲珑心,震怒至极,愤而摘除狐族奴籍,贬去蛮荒。之后,西海王母在蟠桃宴上,言天后听谗言,行事不妥,赞扬狐族敏锐,以庵闾子入香,可解天庭淤气。 许是四海众家在场,王母这般维护狐族又言之凿凿。天后面子挂不住,不想众家议论纷纷,便册封王母的侍香女,阿婼为灵狐仙君,即日前往天庭掌管天界雅集。并将狐族列为灵族,另赐南海边际之地,以示慰藉。 至于为何要将天界所赐之地称为野狐岭,之烬想想,许是狐族对天后之举嗤之以鼻,偏偏就要反其道而行,取一个难听的名字讥讽。 “姐姐,你知晓那首祝辞吗?说的就是海棠。”初初清了清嗓子道,“东风春心浓,胭脂如意重;醉去理残妆,闲来舞霓裳;山河云烟归,却道海棠旧。” 原来姒玄所言,东鸾族女子嫁人时的祝辞,竟是这样不悲不喜,令人反慨叹琢磨的句子。不似人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道尽婚嫁之甜蜜,情爱之欢喜。 山河云烟归,却道海棠旧。听来如在劝说,世间女子若是得不到情郎的真心,即便山远路遥,也要快些回到故乡。那时,海棠清香犹存,年华如旧。 想必,东鸾族曾经的故乡,漫山海棠。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90章 隐剑在江湖 “大胆,退下!”空尘狠厉推开前来搀扶的南海巡卫,严令其勿要理会他。 此时,蓝袍仙人与仲炎寻得空尘,他们皆是一惊,只见空尘,衣袂赤色一片。空尘是仙君,法力高强,怎么伤势如此。 “你怎会这般,方才可是一场恶战?”仲炎蹲下身来,问道。 蓝袍仙人倒是看出空尘的内伤已入骨髓,他显得有些踌躇,但还是故作淡然道,“星君,恐怕您需得尽快回南海,召医官看诊……” 他诡谲一瞥,撑着地面,压制着喉间的鲜血,“说,之烬要去哪里?” “星君,吾不过是一位过客,并不知佳人的去处。”他深深作揖,面露愧色。 “空尘,你莫要为难仙人,他的确不知。”他将空尘扶起来,“你如今的样子要是烬儿看到了,会难过的。” 人间言,爱屋及乌,自知不会与烬儿有所结局,那照顾好她心尖上的人,便是让她安心之举。 “我会寻到烬儿,你先回南海养伤,若你有恙,此后便护不了烬儿了。” 话毕,空尘迟疑片刻,果然挥手致意,南海巡卫向前,搀扶着他。 他看得出来,这位茨山妖尊有多宠爱烬儿,但他却没有不悦,这样好容颜的男子,莫说女子,便是平庸男子见了,都会心生爱慕。 可空尘还是隐隐察觉一丝怪异,却无法判断误在何处。伤已是近乎剜心,若再不医治,他真的会性命堪虞。他自以为布下的局,设下的计谋,全然掌握在手,可是,不曾想到,他高估了自己。 他无用,无能,无法挽留任何人,这是心魔雍恒赠他的话。 待空尘离去后,蓝袍仙人对仲炎拱手道,“尊上,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快些去西海。” 仲炎还是没有应答,与方才一样,仙人道出解合生之法便是去西海,拜见王母仙尊,求药。可他只是一笑,不答去还是不去。 在他心里,宿命一词,萦绕思绪,他若不再是茨山妖尊,不再是仲炎,天命是否可以扭转。 正心,正身,正天下,他半世为妖界一隅安好。此刻他也要舍命抉择,不顾忌他人,而是在意所爱一人平安。 孤山鼓劫,仿佛割裂了命数,一切瞬息变幻。 “你定然不会告诉本尊那位顾本尊天命之上仙,究竟何许人也?”他双眼澄澈,令人恍惚。 “这……这……小仙唯一可言的是。”蓝袍仙人不再看那深邃目光,“她是一位女子。” 仲炎点头,他从来不愿勉强他人,只是若什么都不问,怕留遗憾。 “仙人,自行离去吧,本尊会去西海求见王母。” “妖尊毕竟不是天族之人,若有小仙相伴,可省下诸多繁琐。”蓝袍仙人欲与仲炎同去西海,以弥补对宁蒗山火妖,烬尤的亏欠。 仲炎劝慰道,“仙人不必愧疚,你是受人之托,本不是你的初心,况且你是天族,与本尊同去,会引人介怀。” 确实如此,天族之人若与妖界之人同行,十有八九会引得侧目。 “你……快些走吧。” “尊上,保重,得缘再会。”蓝袍仙人说着话,滋味万千。 他轻笑,额角狰狞的伤痕未染一点尘埃破败,面容依旧绝色。 仲炎见仙人飞走后,急急离开南海,去往茨山,越快越好。他要救她,他要让她好好地活在这世间,向来怕死,却为了一个女子,巴不得就此了结自己。他苦涩一笑,从前之所以怕死,是因心很空,怕亡逝后,更为孤寂,如今,倒是不怕了。 爱之深,心则满,无所畏惧。 以最迅疾之法,行至茨山方圆,他即刻变出短刀,运出法力,刀刃直抵心间,旧伤重叠新伤。他忍着难以言喻的剧痛,又添几分法力。 血腥之气弥散,引得妖界阴云密布,他看着忽地晦暗之天色,唇色雪白,终于晕厥过去。 之烬,你不要怪我初见你就欺瞒,也不要嫌弃我肚中无半点文墨,还有风流之名,我仲炎只是太寂寞了,好不容易遇见喜欢的女子,就自乱阵脚,很是慌张。 我不知晓是否可以我之命换得你生,但请你一定要记得我,不是记得我的好,而是记得不管你有何悲伤,这世间都有我这个大美男爱着你,并且生生世世爱着你。 记得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大多没有好结局,可是……有时候,结局又何必在意,相遇相知,已是幸事。 相思在肤,此生情薄,我曾有这样的判词,那又如何。 以后啊,不要哭,之烬,不管世事何其艰难,都不要哭……答应我…… 这颗真心就此给与你,愿你永世欢愉。 那已染血的短刀被她拼命以法力运出,她不可置信,以毕生修为,愈合他的伤口。 手脚的铜铃,响彻天宇,万箭穿心之痛,她咬牙硬抗。 那么多年,烦忧牵挂,她受尽相思之苦,待在阎罗地宫消弭巫气,又费尽心思去找寻。不曾想,再见竟然是如此触目惊心的生死离别。 “主人……”她赤色的发丝在黑风中呼啸,如泣如诉。 “主人……姒玄对不起你……还未曾寻得……初初报仇……便要归于虚空……” 她是朱雀,她是姒玄,即使千里之外依然对赤帝之血极其敏感,赤帝之血是圣物,她何曾见过满身是血的他。 泪水落在她的赤羽上,重重砸向地面,凄凉的杀戮。 终究是等不到赤帝饮酒,姒玄舞剑之良辰。赤帝,你对我说过的那么多话,唯有一句不是醉话,你说,玄儿,我们隐剑在江湖吧。 是你为我束缚铜铃,除我邪逆,是你为我拂去落在身上的残枝败叶,告诉我自此可随你不漂泊……也是你,为我造了承影剑,赐我名位,保我安好。 滚滚红尘,走马天涯,我凭着那缕刻骨的执念,历经沧桑寻到你。 我……怀着滚烫之心而来,这一眼如隔万年。 如今,承诺会让我如影随形伴此生的你,为何要泯灭自身,不等我归来…… 一别江湖,剑已失,身初老,唯心未乱。 第91章 不知身是客 羽化为烟尘,烈火如挫骨扬灰般,她的掌心再也使不出任何法力。 骤风急雨在茨山狠狠咆哮,临近之地无不是天色诡异。 彼时,山君庆泽正在庭院投壶,近来,他也不知为何要玩乐这看似雅致有趣,实则无聊至极的戏耍。见茨山方向传来的阴雨潺潺,幽幽一语,“本君怕是又有的忙了。” “君上,可是要去妖界走动走动。”手捧矢盒的鬼仆谄媚道。 见庆泽闭起双眼,邪魅一笑,精巧的矢应声入壶,顿时冷汗淋漓,随即放下盒子,打着自己的巴掌,又磕着头,不断求饶。 他宽袖一挥,伸出手,“拿矢来。” 鬼仆暗自反思,此次算是躲过一劫,以后还是不言不语的好,他自认倒霉。 “你说那女子还在茨山吗,还随在那个娘气妖尊身边作妖使吗……” 鬼仆头皮发麻,今日之前,他不过是扶桑宫的下等仆役,只做洒扫活计。貌似因那日晟洲山君驳了庆泽的面子,致使其大发雷霆,手刃多数鬼仆,扶桑宫鬼仆大减。之后,鬼仆各自推诿不愿在山君身侧服侍,只有从不偷懒,沉默寡言,看着好欺负的他被推到这里。 他不敢回答,又想着若真的不答话,莫不是鄙夷山君,该如何是好呀…… “君上,小的,小的,不知。” “本君该怎么去面对她呢,该杀,该留,该……”他的发冠是新制的,因不习惯,故而总是下意识去扶正,其实本来也未曾歪斜。 他忽地没了玩乐的兴致,步入扶桑宫内,以东海巨灵石打造的地牢,仿佛只有在那里才能无所顾忌,他怀疑自己一直都是个违逆恶人,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改变。 看守地牢的鬼仆道,“君上,可是要处置这个废物?” 冰冷的石笼里,一个伤痕密布的红发鬼兽正咬牙忍受着疼痛,却没有一丝恐惧。它看着庆泽蹲下身来,便闭上双眼,刻意不理会他。 他倒是不恼怒,沉声道,“毕方,你自小跟着我,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就是不肯给我说为何盗枕。” 笼中困兽依旧不答,他神色不容琢磨,眼光一瞥旁的鬼仆。待他走向地牢大门,身后又响起毁神鞭的声音。 不出三日,它就会在这世上消失的无影无踪。脚步如陷泥泞,庆泽见地牢大门处,不知何时,飞来一只蝶,他正欲击杀,却在出手时分,化为绕指柔,蝶入掌心。 是只粉白的蝶,像那女子的衣袂,又似那女子的笑靥……可那女子在他面前何曾笑过。 他放走那只不守规矩,闯入心门的凡物,吩咐侍奉在侧的鬼仆,”带毕方回房修养,盗枕之罪,日后再追责。” 鬼仆胆颤一番,有些犹豫,怯怯问,”……君上,君上,这……“ “要本君再说一次吗。“ 一阵寒气袭来,众鬼仆连忙伏地,请求宽恕。 庆泽冷笑,这些怕死的鬼仆让她又想起那女子不知好歹,敢对他下生死战书,他可是等着呢,如今怕是等不及了。 他憎恶金银荣华,厌恶了杀戮,开始对曾经不以为然的男女之情有了懵懂心思。 如果一个女子说要找你报仇,以你的性命为此生必取之物,你该如何对待?往日,他喝醉了酒,对寝殿里的木偶说了醉话,无人应答。 他自己又说,我活了这么多年,从不知活着为何,如果有一个人能因我的亡逝而欢愉,也许我可以助她成事。 毕方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他唯一信任之人,即使毕方欺瞒背叛,他气恼,起了杀心,可他终究无法赐死它。 当年,庆泽还是孩童时,毕方便陪伴左右,驮伏他四处闲逛。逍遥日子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人心是人心,总是有无数欢乐。 直到那日,他撞见他的娘娘娇弱地依偎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说着情意缠绵之语。 原来,人心是红尘中最肮脏之物,粉饰几许,扣着一张面具。 毕方呀,我娘娘辛柳,做了对不起父君之事,你说我该不该去揭发? 阿泽,君后的事你不该去深究,他们是大人啊,我们只是小孩子,哪懂大人的心思。 可是毕方,若你喜欢的女子瞒着你与别人有染,你会伤心吗…… 阿泽,我还不懂,要不,你等我长大了再问我吧,那时候我一定给你最好的答案。 我娘娘是坏人,今后我必须讨厌她,因为她要付出代价。 花开花落年复年,越过江山,即使一身疲倦,我也风尘仆仆地赶来,主人,姒玄尽忠了…… 你我之间丢失的那些年,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见赤帝的伤口逐渐愈合,雨水将血迹洗得干净,她笑了。从前,她笨拙,性子急切,如今她也会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慢慢道,”列山缙融,我欠你的恩情,今日算是还清了,你莫要再被人害了……“ ”我好想回到过去……好想……“她倒在他身旁,流着泪,握着他的手,喃喃,”顾念一生,不过是岁月尘埃中的过客。“ 雨水刺骨的寒,他醒来,见天色如此暗淡,头疼非凡。掌中的触觉温暖,他摊开手心,赤色羽毛飘至半空又消失不见。 他起身,才感知到心口隐隐作痛。 好似被人生生割裂了记忆一般,他想不起任何事,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唯记起一个叫之烬的女子。可之烬是谁,他没法明了。 他拾起一根木枝,欲拄着前行,却茫然不知去何处,见四下一片新绿,盎然景致。 不知为何,他竟是满脸泪水。 脚下谁人遗落一袋子,他冒昧打开,袋子中的诡异之花,引得喉间涌出一团黑气,花吸纳黑气,顿时枯萎粉碎。 他难以遏制,痛苦抱头,无数回忆交织在脑海,眼中一道久违的红光重现。 我是茨山妖尊,我是仲炎……我还是赤帝,列山缙融。 那又如何呢,往事如风,穿山越岭,世间何人不是过客。可我,最愿意活在当前,像个没有心事,也未曾经历沧桑之人。 有所爱,并为之庇护之人,即使事与愿违,即便恩怨缠身,我亦不悔。 人间说书先生常言,是是非非任君抉择,爱而不得,得来不爱,汝为他人过客,他人也为汝之过客,一切皆虚妄。 第92章 歌尽桃花风 南海上空,惊现一团魔气,搀扶空尘回麒麟宫看诊的巡卫皆来不及挥戈制敌,即刻被魔气重击,摔在南海水面。 为首的一个白衣女子,长袖翩然,扶着空尘,迅疾而去。 待南海守卫,将方才异怪之事禀报麒帝,已是晚矣。 连敖百思不得其解,魔界之人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南海,且带走侄儿空尘。他派遣倚重的臣子前往魔界,探明原委。 想来也是步步反常,空尘明明是不喜饮酒,清冷孤傲之人,却来此麒麟宫醉酒多次,有次还出言不逊,思绪混乱,说着豪恣言语,全然忘却自己乃天庭主事,火德星君的尊贵身份。 他很是担忧,若说这反常的背后究竟有何,恐怕再细想一分,便是只有那些缘由了,他怕这个侄儿残留着其生父母的悖谬,重情而乱,深情则废。 为了一个女子,空尘会做出什么,他心知肚明。 只是,那么多孽缘恶果都难以撼动的天律规诫,即使再过数万年也是如此。但他绝不会让侄儿重蹈覆辙,无论是因妹妹嬿兰的托付,还是他身为麒帝对于每一个南海子女的爱护。 注定的分离,无法转圜,可若现世安稳无欢愉,不如放手一搏。那女子与桐霓相似,他该猜到这其中必然有所牵连,按年岁面容来说,她也许是……若真是那般,就算拼掉一生修为也要保护她的安好。 这是他对往昔姻缘的弥补,还有心中多年来的挂怀。 曾经的他,背后利益交错,负担太多,懦弱无能,没能留下心爱之人,眼见着她命丧天涯。多年来,他懊悔,无限怀缅,终是伤心一重又一重。 他像那日一般,立在南海水面,凝望天边一缕浅浅的瑰丽霞光,“桐儿,我……有些……想你……” 魔界,虚无缥缈之境地,擅闯者必灰飞烟灭。 魔界主君,心魔雍恒为空尘诊了脉,幽幽一句,“那蛊果然太伤他的仙体。” 白衣女子装束淡雅,却面若桃花,因泪眼婆娑,愈加动人。她握着空尘的手,痴痴不语,不断用绢子为他拭去鬓角的汗珠。 心魔叹息,轻轻拍了拍女子的肩头,严肃道,“你也是病体,切不可伤怀过度。” 她扯住心魔的玄云广袖,狠狠地磕了头,极为冷静,“还请主君为他弃蛊。” 他眉头紧锁,身上隐隐散发墨色寒雾,众人见此连忙伏地,直呼,主君息怒。 “你是知道,在了然泉边,他与本君定了契约,他赠本君仙力,本君也会信守承诺予他灵物,救你与未阑的性命。” “若你以女子之态,行背离承诺之事,那此后本君绝不再善待你们。”他拂袖而去。 魔侍急急扶她起身,劝慰道,“姑娘,你真是糊涂,怎能毁约,戏耍主君。” 她看着有狰狞面容的魔侍,无奈道,“为了别人,心甘情愿筹谋,不惜舍去自己的修为,我真不知这种恩情如何偿还。” “爱人者,必为之计,为之付出。仙人如此爱您,您若真要报恩,可以身相许,况且你们也是郎情妾意,正合适呢。” 女子害羞起来,望了一眼床榻上的男子,“我配不上他这般好的人。” 这个名为空尘的男子或许改变了她的一生。 她此刻坐在鬼界最高的山崖边,月色如酒,令人沉醉。 那年,她在故乡,一个幻境,云梦泽,遇见贸然闯入的空尘。那时,她只是一个从未远行,不知天之大,地之厚,也不知生死疲劳的小女子。 她救了被仙卫追杀的仙人未阑。因姑母之死,不愿惹尘世姻缘,遭罪孽恶果,便不告而别,茫然不知何处去。 天命使然,她行至桃花正盛的边春山方圆,得了一人间小弟,叫小知。小知有一匹马,名为阿刀。 他们去了边春山,她喝了回音庙里的酒,小知恳求等到桃花开过,蜜桃可食。庙里唯一的居士,墨白,招待他们住下,许小知吃到心恋的蜜桃才离去。 墨白居士无微不至,待人极好,他总是早早起身备好饮食,便去崖边撞钟,又回到庙宇正堂冥思。他像一个罪人永无尽头似的,忏悔着,躬身自省。 村人都说他是心地善良的怪人,远道而来,捐钱筑庙,守在那里,自号墨白。 说来这样的人该是不理凡尘,可他酿酒,喝酒,也下山走动,助村人耕耘,或是替人写信。 明明一身干净衣裳,却毫不厌恶被田地里的淤泥沾染。他会背着高大的名木,牵着小知的手,走很远的路,去乡野集市换些肉食,给小知吃。 他的酒,名字俗气古怪,什么绝情香,逆流光,空眠东水…… 每每小知吃了肉,他就会去山里种一棵树。小知舍不得墨白哥哥辛劳,便不愿再食肉,也不会伙同村里的小孩童去河里捞鱼。 她问他,你为何要孤身一人在此? 他浅笑如风,仔细修剪从山中捡到的桃花枝,注水,入瓶。 这般自讨没趣,她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没了兴致,她起身便走。但他如似挽留,说道,要不要一同喝酒…… 墨白的酒向来放在水缸里,可这酒却在柜上的木盒中,应是他的最爱。 这酒名为歌尽桃花,是用这边春山的桃花所酿。他又说道,以前我不懂,为何博学多识,思虑周全,还是得不到想要的,如今有了答案。 她喝着酒,微醺,什么答案? 黑白之间,无欲无求即为出尘之道,他为她斟满酒,你莫要怪我对你冷淡,我只是……有些执念而已。 我的执念就是……他苦涩地捏着酒杯,缓和气息,我的父亲负了我的母亲,也弃了我…… 曾经,我想过去复仇,去找寻公道,可我忘不了我母亲的遗言。 母亲留给我的信里说,绝不可违逆父亲,要远离是非,安心修为。母亲还说,若是太过思念她,就去觅一处桃花繁茂之地,再建一处庙宇,晨钟暮鼓,为她赎罪。 姨母枰广也对她说过,此心安处有桃花,她曾问,为何是桃花? 也许,因母族东方阿殷的图腾就是桃花吧。 第93章 岁月藏袖中 世人皆言道法自由,入空门即是断红尘,但谁知这空门也是由人来构建的,心不安,无所谓是红尘还是空门。 他眼神温柔,朴素布衣,广袖中的纤细指节上是掉落在木案上的桃花瓣,我常在想,就算入了空门,得了清宁,也不要想着高人一等,命有所长,不去布施恩德,便不算修道。 其实,你有不甘……涪沧无从探求他的前世,他心中的迷雾,唯一能看出的是他就算晨钟暮鼓,故作被空门囚禁,永世自省,但那如灯下尘埃一般的细碎追索,还是暴露了他的野心。 她猜他的平静下暗藏风起云涌,她猜他的蛰伏不过是一种伪装。 茶已冷,倒去便是,若是心冷了……她试探道,即使添了一杯热茶,念的那人也是无法等到的。 你……怎知我在等人……他震惊,以为自己已毫无破绽。 虽则,你潜伏在此,不作为,别风月,但你不甘心这般避世,你也不解终日闭门忏悔,能赎何罪过,更何况,明明是你父亲弃了你们,为何是你们担负沧桑……你想要公道,你在等一个机会,等那个人…… 一别数千年,他对我不闻不问,我母亲等不到他,而我……也是如此……言罢,他手握成拳,久久不语。 窗外,雷雨恣肆。 边春山的桃花,一夜间悉数凋零。 听闻,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有个行过万水千山,都寻不到前世恋人的凡人,伤心而逝,满山桃花为他哭泣。 但奇怪的是,翌日,桃花又开了,如似新生。而山下离祝箩桥不远,本是邻居的李家娘子与吴家娘子,怀胎一度春秋,终在雨夜得了新生儿。 山中不知名的鸟儿,叼来一袋金豆,就放在李家娘子闺房外的桃树下。 李家惊喜不已,去城中找了最好的泥瓦匠,在山下修建了一处庙宇,称为桃姬庙。 那李家的新生女儿,名为春桃,吴家新生男儿,名为南柯。 世人传言,回音庙里求人生平安,而桃姬庙里求姻缘圆满。 墨白说,有个仙子将自己的半寸仙魂放置在这边春山,至此,山中桃花才如此繁茂,绝丽。而那个寻觅爱人的凡人男子许是仙子的孽缘痴恋。 他们一同携着好酒去李家道喜,李家娘子赠与一段空山鸟语。 曾有恋人忍离别,抛相思,无奈年华流转,男子思念成疾,翻山越岭至妖山南柯,小妖感怀相助。悲哉,悲哉,男子所恋之人是天仙,已逝多年,仙魂留存边春山。 边春之南,胭脂桃花。 王母叹桃姬不慕荣华富贵,只重情缘承诺,助其返回人界。 既然爱过,如何相忘于江湖,痴男怨女双双化作凡人胎,来世再相见。 桃花佳期已过,蜜桃初生,不日便可食,小知欢愉至极。 她让小知好好跟着墨白学些文墨,不可整日游玩。而她自己终于舍得在边春山的一地势险要处,安葬了姨母枰广的遗世羽衣,此风华温柔之地可置坟茔。 遥想当年,姨母教她习得母族规诫,才艺,品格。云梦幻境,如梦似幻的虚无之地,以为此生便要那般安然度过,不曾想过沦为如今之貌,她如桃姬般,失去了半寸仙脉,也如桃姬般……心里起了思念,动了凡心。 她既渴望有那凡人一般的好男儿思念,也担忧自己的生世会不可避免地招来如凡间悲情故事般的孽缘恶果。 山风横行,迷了她的眼睛,她拜别姨母,见小知的马,阿刀,正在用鼻尖触碰熟透的蜜桃。此番暖意,她笑起来,抱着阿刀的脖子,说道,阿刀,人间都说,千里马行千里,你有遇到过喜欢的人,还有忘不了的风景吗…… 阿刀安慰地蹭着涪沧的脸,好似在说,你和小知就是我喜欢的人,也是我一生所遇到的最美风景。 她牵着阿刀,立在山崖,山水妩媚,风中还残存着桃花的馨香。她终于泪流不息,想起姨母的遗言:你爹爹是水神,娘娘是东方阿殷族五公主,犯下滔天罪行,族人不容…… 原是我的出生就是罪过,我的人生就是劫数,可我……只是卑微地想看看一点世间的好风景,我多希望我的命格,如我在人间的法号一样:无难,无诸多苦难。 我竟不知我虽有难治心疾,却也有无上神力。 每逢雨夜便会心疼难忍的苦痛,竟然可以用神力抑制,可是她也能感知到,她的神力在被唤醒,躯体里的邪气也在一步步蚕食她余下的半寸仙脉。 她不明白父母皆是神仙,为何自己身负邪逆? 水袖翩然,桃花之色,她变出姨母所制的舞衣,那是她若嫁人时要带上的嫁妆,身为东方阿殷族要遵循的族规。 她耳边仿若响起了那首独属于曾经的天界贵族,东方阿殷族的婚嫁祝词。 东风春心浓,胭脂如意重;醉去理残妆,闲来舞霓裳;山河云烟归,却道海棠旧…… 暂且忘却天地间的烦忧,尽性一舞,她挥动水袖,仿若云霓飘摇,好似将往昔藏在袖中的岁月悉数抛洒。 他透过树影,看着这个舞姿曼妙的仙子,想象着她的前世是何模样,她知晓她的母族曾经惨绝的杀戮与流放吗…… 一朝天界贵族,一夕流放庶民。 他的母亲,因这突生的变故,被本就冷淡的父亲厌恶,不留丝毫情面,驱逐他们母子去了荒山野岭。还堂而皇之地说是让他们赶赴封地。 母亲以德报怨,将母族的罪过都悬在自己的头上,她说,是我们的错,所以才要流放,以后切记自省,行善,祝祷,平心,以赎罪。 赎什么罪? 他与母亲,从未参与任何母族纠纷,更没有在天宫行过任何错事,为何要赎罪…… 何为世族,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母亲牢记母族规诫。 曾因母族的风光,她得以嫁给天帝,成为楠宜帝妃,荣耀不凡。之后,她也因母族的逆反之心,被遣去贫瘠之地,成了无人记挂的妇人。 而自己曾经是天庭谦卑知礼,博物通达,温润如玉的帝四子凰逍,备受推崇的储君,如今却沦为不敢提往昔名讳的落魄之人。 大逆不道,居心叵测……这些难听的词,他实在不敢相信是父帝怒斥那如桃花一般温软清婉的东方阿殷族。 第94章 清平逍遥游 帝妃,芳华字眼,实则辛酸凄凉。 他曾哭闹着要回到天宫,续享荣华富贵,随天下最博学的师祖习礼明辨,暗自争夺那顶象征着天界储君地位的七曜金珠发冠。 见他糊涂,楠宜狠狠打了他的巴掌,在他记忆中,这是不曾有的。她的母亲,楠宜帝妃,恭顺谦卑,温柔至极,连天宫里的仙姬都敢欺负她。 为何,我们回不得,爹爹那么宠爱我们……他摸着自己的脸,忍着不流泪。 宠爱你吗?还是宠爱我?她反问道。 爹爹当然是宠爱我们母子了,娘娘难道忘了爹爹赐给我们最奢靡的宫殿,最尊贵的身份,最让人艳羡的宝物吗? 她冷笑,平心静气地说着,这些所谓的荣耀,如今还是你的吗……如果喜欢一个人会舍得收回曾经对他的所有恩宠吗……你也忘了,我们赶赴封地的那天,你爹爹未曾送行,也不曾对你说过什么…… 凰逍,你不要怪母亲此刻的冷漠,母亲只是想告诉你……曾经的一切已不复存在,太过贪恋的人,将受尽折磨,你现在要记住,你不再是帝四子。 我难道已经不是爹爹的孩子了……他终于哭出来。 楠宜颤抖的手,梳着他有些毛躁的头发,缓缓一言,是不是又有多么重要呢,逍儿,不要哭了,听娘娘讲个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公主被她的父母当作礼物送给一位王,小公主不敢反对,只好让自己试着去喜欢王,可是王不爱她。王有很多女人,很多面具,没有人敢揣测王的心意,也没有人猜得帝王到底爱哪个女人……可那个小公主却知道王最在意的是谁。 他鼓着水汪汪的眼睛,追问,娘娘,王究竟在意谁呢? 身为王,心怀天下,最在意的只能是自己。 我不信,若为王者,只爱自己,如何治理好天下。他反驳。 她摇摇头,慈爱笑道,每个人的心意都是不同的,有些王在意自己,有些也许真的在意整个天下。 逍儿,娘娘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人生各不相同,好坏需得你自己思索,现在你的抉择,就是你的此后。 阿娘,我们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吗? 若你习惯被困,那你就会一生被囚,若你不愿,哪里都是你的自在天地。 凰逍,阿娘还想告诉你,不要记恨,更不要违逆你的爹爹。从未神色哀怨的她,此刻双眼竟然有了雾气,我们被流放至此,是获罪之人,只有赎罪了,才能自由。 可是阿娘,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该赎什么罪呢? 她眼中的泪珠清澈明亮,逍儿啊,阿娘……对不住你…… 故楠宜帝妃,亡逝于天宫四子封地,阮陶州,同葬。宫监通传此事至紫弥宫。 楠宜也是命苦之人,想当年她何等风光,连木绾都比不过她。 天后娘娘何必在乎卑贱之人,她不过就是东鸾族讨好天帝的幌子,况且她那个天宫四子现下就剩一条命,什么都没有。半老仙姬枯皮般的手,递上一块绵软香甜的饼饵,若不是天后娘娘顾念,那小郎哪还活得下来。 慎言,天后放下半块甜糕。 是,是,天后娘娘,奴多言了。 她落了难,自己来找本宫求情,本宫哪忍心赶她走。 天后娘娘宽宥待人,良善风范。 琥玟,你随本宫这么多年,该懂本宫不喜欢赶尽杀绝。楠宜选择自我了结,是她的一步棋,你想想,若她不死,凰逍背负的东鸾族罪孽,绝不可能被漠视。 本宫愿意帮她,除却她往日的低眉顺眼,最紧要的是她帮本宫除去了心头大患。 奴是真没看出来,那楠宜平日里像个木头,计谋却如此滴水不漏。她想想楠宜的样子,实在是猜不透这女人聪明智慧,为何事事忍让,不争不取。 越是这样的女人,越深不可测,让人胆寒啊。 她自己的手沾上了血,可怨不得天后娘娘,不过奴听说,这小郎递了密信给天帝陛下。 果真?她娇媚眼角有一丝颤抖,也许本宫当初不该信楠宜。 是真的,虽说楠宜被流放,但天帝陛下并未宣旨废妃,更没有废去那小郎的帝子身份……奴说句不该说的……天后娘娘放过了小郎,这楠宜自缢不自缢,没有什么分别。 不过一个白纸小郎,还未成年就被流放,难不成会泛起滔天大浪。 余孽不除,必成祸害。她劝说道,奴随天后娘娘入这紫弥宫,自是要保娘娘周全。奴知晓娘娘舍不得下手,但这天宫,如今……可只剩下那小郎与祖云殿下可抗衡…… 莫再说了,本宫不想为难一个孩子。 望天后娘娘听奴一言,此时不除,待小郎羽翼丰盈,就除不掉了。琥玟跪倒在地,她知晓自己命数将尽,此后虽有族人毓桑辅佐天后,但她还是放心不下。她陪伴天后长大,将天后视为亲人,但天后何其不幸,无法孕育……空有华贵头衔与寂寞深宫。 无人初心为恶,或求荣华,或求名利,或求欢喜,不得已作恶,自然要付出代价,她甘愿自陨。 紫弥宫正殿。 他手上的信纸有浅浅泪痕,信上寥寥几句: 禀天帝陛下 故楠宜帝妃,亡逝于天宫四子封地,阮陶州,同葬。 罪子奏请,改阮陶州为清平州,且按亡母遗愿,待罪子成年后前往一处桃花繁茂之地,晨钟暮鼓,安心修为,与世无争。 罪子三叩,九拜。 老宫监将粗陋信纸从神色沉郁的天帝手中取下,仔细放于木案上。老奴想着,楠宜帝妃亡故之事,多有蹊跷。 他冷哼一声,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言语。他身为帝王,要保住的是天下苍生,而不是一个女人,何况这个女人,并非他的挚爱。 但此刻,他却不断回忆起她的冷静清雅,彷佛世间无任何事物可拨其心弦。她从未落泪,从未动容。 记得楠宜不爱笑,唯一笑如春风得那次,是因我们的孩子得了一个好名字。 她莞尔,说着,臣妾深谢陛下为帝四子赐名。 凰逍,清风朗月,凤凰于飞,平心山河,逍遥天下。 第95章 旧梦起涟漪 野狐岭这地方说来离南海不远,但是地势起伏极大,她和初初也是费了好些功夫,才到这片青峦雾润的宝地。 虽则,此地是狐妖族地,但也有不少别的小妖居于此。想来,狐妖是良善的,未曾排挤其它妖类。 天色欲晚,初初忽地欣喜道,“姐姐,我闻到海棠的香味了。” 她不曾见过真的海棠,祖云倒是给她看过一些花朵的册子,其中便有海棠。之后,听又原总说要去洛水看十里海棠。而在一次虚幻中,依稀听一位自称是她的一颗真心的女子,说彼时的幻境是洛水边的十里海棠。还有就是初初与姒玄说的那些故事,故事里,东方阿殷族的故乡,也许有令人心安的遍山海棠。 但这所有海棠片段凝成的执念,所指一人,那便是他在人间的夫君,洛棠。 “初初,你喜欢海棠的香味吗?”她闭上眼,去感受山野中随风而来的潋滟风华。 “没有桃花甜美,没有芙蕖沁人心脾,它的香味像是雨天吃下的一块陈旧糖糕,我觉得像是回忆的味道,很是喜欢。”初初拉着之烬的手,飞往那落日余晖中,突兀的悬崖。 她见到了,真正的海棠,一株枯瘦的树,粉白的花瓣与桃花颇有些相似,但这样的花瓣香味甚淡,却有醇酒般迷惑,缓慢飘落,无声无息地为岁月添了几许叹息。 眼泪骤然落下,她头疼难忍,跪倒一片落英中,纷纷扬扬的粉白吻着她的发丝。她想起了那十里海棠林中与自己长相极为相似的女子,说的话。 我是你封印在此地的一颗真心,我救了你,若你选择记住,不悔,那便去洛水吧…… 她也想起了,又原想要回到洛水,去看十里海棠。 “何人在此,哭哭啼啼,真是失态。” 初初一惊,眼前的女子半面绝美面容,半面如似被烙铁灼烧过,肌肤腐败,看得人心寒。 她扶起之烬,递给她一方帕子,冷冷开口,“这海棠可是我狐族圣物,你怎可在此失礼。” “是我不懂礼数,冒犯您了,望恕罪。” “也并非什么罪过,只是此地从来容不下眼泪。”她撩了撩披散的头发,毫不在意面容的不堪,自在地在海棠下起舞。 “姑娘,你是为情所困吧……狐族之人最惧怕的东西就是情感。” 初初挠着毛茸茸的脑袋,奇怪道,“不是说,狐族的女子是世间最擅情缘之人吗?” 她纤细的手腕,依然婉转,裙摆的皱褶如繁花吹动,“你个毛孩,难道没听说,狐族女子若是流泪,便是命陨。” 若流泪,便命陨。之烬不曾想到还有比东鸾族更为离奇的氏族,一生皆不能流泪。 她从前也不会流泪,因她没有心,一个没有心的妖怪,怎会有人间情到深处的珍珠泪呢。如今,她会流泪了,应是心长成了吧,只是她依旧是妖啊,一个有了心的妖怪会比没有心的时候过得更为欣悦,还是更为凄凉呢。 “我倒是听乐游山的小鬼说过,狐族有位姑姑嫁给了天上的神仙,生了一个女儿,被弃在了梧州青丘。” 之烬不可置信地看着初初,蹲下身来,仔细问询,“初初,你说的那个被遗弃在梧州青丘的女子,可是名为烬尤?” 烬尤,半脸狐妖念叨着,禁锢着之烬的肩膀,有些疯癫,“你认识烬尤?” 之烬应允,只见半脸狐妖苦笑着,摇头道,“这个傻孩子呀,为了一个莫须有的传言,赔上了自己的爱情,还有一生。” 谜底揭露一瞬,是让人歇斯底里的疼痛。她一直都知道烬尤绝非贪恋名利,为一己私欲,便抛下旧情之人。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个自称宁蒗山的小火妖烬尤是个异类。 她不属于神族,也不为妖族,五界之中,没有她的归处。她血中有灵,本可归为之间极为罕见的一族,即灵族。 可她毕竟是狐族母体所生,身负狐族命格,但凡流泪,便命陨。而她却还多了一重命格,便是,若与神族之人欢好,便会将自身命格依附于神族,害人害己。 “烬尤并不是野狐岭的狐妖,她不过是去东海看望她的情郎时,路过此地,见海棠正茂,不忍离去,便游玩几日。” 半脸狐妖哀切,“我见她长得像小七,便同她闲聊,不曾想,她……真是小七的孩子。” “小七,就是你说的那个嫁给天上神仙的姑姑。”狐妖对初初道。 “吾族本久居在梧州青丘。修炼得道的妖,曾位列仙班,有九生命格,却因遭人陷害,诬蔑,沦为天庭末等仙奴,终日为天界制香。后来又因被人妒忌,贬去蛮荒,再后来,又得王母垂怜,赐予这东海边陲宝地,吾族不甘受人作弄,将此地取名野狐岭,讥讽天庭。” 之烬听得胆战心惊,这世上伤心之人真是比比皆是。 那些故事,听得多了,活在世间的惆怅与追问也更多了,难道只有成为天界之人,才得心安吗,难道五界中,身为妖,就永远是妖? 梧州青丘,宁蒗山的小火妖,不是神,不是妖,却为了不连累自己的爱人,扮作负心人远走。她本以为成为妖尊的女人,能改变自己的命格。可是,她为了救我,一个和她一样血有灵的女子,抛下孩子,还以自身血灵诅咒孩子,来日若延绵子嗣,凡女子,情爱尽断,不得长生。 她当时不知,以为是烬尤心怀亏欠,想要赎罪,如今才知,烬尤不愿孩子再延续这样凄惨的命运。 如果,不爱一个人,不为他延绵子嗣,或许命运就不会无情……可是,化为人形,便有七情六欲,又怎会不爱人,不愿与其生子。 “烬尤当时问我,为何她一见到那崖边的树,就觉得心酸。”半脸狐妖些微哽咽,“我说呀,那崖边的树叫海棠,曾经有个小狐狸嫁到天宫,因思乡,所以夜不能眠。有个乐游山来天庭献贡的仙姬送给她一粒种子,说把它种在你的故乡,待花开时,你就能缓缓归矣。” “小狐狸将种子交给在天庭位居仙君的姐姐,拜托她种在野狐岭。只是……花开几重,又落几重,小狐狸再也没有回到故乡。” 那时,烬尤坐在海棠树下伤感无限,久久不语,拾起粉白的花瓣,望着东海的方向。 “后来呢?”初初此刻满脸泪水。 后来呢……后来呀,她遇到那个蓝袍仙人,好似知道了自己余生的命数,她一意孤行,想要打破身为灵族的禁锢…… 半脸狐妖看着之烬,从她落寞的眼神中,狐妖知晓小七的女儿真的因情而亡了。 她指着自己被损毁了半边脸,怒不可遏,“当年,被贬去蛮荒时,我受尽折磨,因毒物撕咬,为解痛苦,我硬生生作法烧去半张脸。” 狐妖言,生而为妖,本以为勤恳修炼,便可成仙。却不知,妖永远是妖,即便有这五界最为神异的九生命格,也不过多了一个被天界忌惮的理由。 一个有九生命格,美艳容貌,七窍玲珑心的狐族尚且活得畏惧,低微,无奈,想来其他的妖族是不是更加如陷泥泞般,不见天日。 仲炎说,妖族时有争夺,叛乱,皆是为了立妖尊,护一方安稳。而这天界呵,既不护妖界众生,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人间每逢佳节都祈愿上苍,而这上苍是不是都忙着铲除异己,唯吾独尊。 第96章 潋滟流光落 妖永远是妖,没有遗世骨骼,没有轮回,但凡逝去便是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星君,是您说谎,还是烬儿背弃了誓言……都没关系了,我们已经别离,世间不会再有一个小火妖与一位天庭仙君的故事。 雨季来了,不知人间的长棣是否在他的山外小楼抑或是来宝居,将一坛梅酒开封,对雨独酌。也不知洛棠坟茔前的桃花是否硕果累累,他该是去往轮回了吗,可是他是星君的化身,他可有轮回? 还有,又原……你可得心安。 星君啊,这个季节海棠本不该花满枝桠,但妖力与仙法却能使其不受季节变幻,天界规则。作为神仙来说,都想要位居高位,拥有无上的神力;作为妖魔来说,也都希望法力无边;那作为人呢,他们能求的是什么,该求荣华富贵还是长命百岁。 若你知晓我的心思,你会问我为何这样发问。 我呀,只是想,若有来世,我想成为人,普普通通的人,因为做人最简单呀,一生只管婚丧嫁娶,生老病死。雨来的时候,尽管赏雨,而不必想着要用怎样的法力使自己不受雨水沾染,或者怎样才能消散这雨水,那多无聊啊。 因为规则,秩序,虽是无形枷锁,但却让人有了归宿,以及不变的轮回。 我想脱去妖之躯壳,成为人。收拾漂亮的屋子,每日烧一桌可口的饭食,晴时侍弄花草,雨时与你同坐檐下,温些醇酒,不等雨停,只等你将我拥入怀中,直到天荒地老。 半脸狐妖告诉之烬,洛水边的海棠已有凋零之貌,想来那上古圣河,洛水,怕是有泛滥之势,一场天灾不可避免。 上古圣河,洛水,若是无故泛滥,便是天象异常,殃及五界。 狐族有九生命格,更有预知未来的灵力。族中九尾狐命婆,已算得,不日后,天下将有因洛水而起的灾祸。 野狐岭诸多狐妖已避难至梧州青丘,因那是狐族旧地,多有避祸洞穴。怪不得她与初初来这野狐岭,尚未被阻拦,一路顺遂。 她心里无限恐惧,殃及五界的灾祸,会让她与他永远分开吗?不知此时的星君是否安好,她忽地改变了主意,若真是如此天灾,她一定要见他最后一面。 她还有那么多话没有跟他说,她此生唯一放不下,舍不得的只有一个他。 难道那幻境里的景象都是真的,那女子所言也是真的吗。 “初初,我不去洛水了,我要去南海。”她焦急地说着话,迅疾而起,她要回到星君身边。 “洛水与东海相通,你此去可得万分小心。”半脸狐妖告诫。 初初随之烬一同前往东海,还未到东海,忽地,之烬眼前一黑,视线遮蔽。她竟被掳走了,初初咬着那人的手臂,欲救下之烬,却被狠狠踢开,负伤落地。 那人紧紧地拥住她,禁锢着她,半分缝隙也不留,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咄咄逼人,“哪里来的无礼混蛋,还不放开我,想找死吗!” “多日不见,你还是这般不饶人的倔性子,信不信,本君现在就拧断你的脖子。”他眉眼深笑,拥住她的手臂略微松开了些。 男子的声音听着耳熟,之烬却想不起来是谁,她心里念着星君,如今陷入这般境地,她竟泪流满面。 许是闻得怀中女子的小声啜泣,他有些于心不忍,看着她哭得哀伤,便解开她双眼的术法。 之烬抬眼看着雾气中的他,面容清澈,发丝整齐地束在头顶,一身紫红蟒袍,威严俊朗。她有些恍惚,眼前的男子真的是杀死又原的越州山君吗…… 她奋力一击,打在庆泽的胸膛。他没有躲开,受着这怨气凌厉的一掌。她再次发力,又一次击打,不断反复,但他不言不语,也不还击。 血液砸在她的手背,他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但他还是不说一句话,好似心甘情愿承受。 “为何不躲?” 他轻笑,嘴角的血液,源源不断,虽说她一个小妖的法力有限,可这一掌掌的法力叠加,还是难以忽视。伤痛在心,他此生第二次为女人负伤流血。 “我想着,好似也没什么理由躲你的怨气。” 之烬收回手,冷冷说道,“你以为挨了我几掌,我就饶你不死,原谅你了?” “那个妖兽对你很重要吗,你喜欢他?” “是,他是我的朋友,救过我的命,你杀了他,我要为他报仇。”她的泪水止不住,说到又原,她总是想要流泪。 他伸出宽大的衣袖,为她拭去泪水,“我活在这世上,从未遇到过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可以这般豁出性命,又可以这样念念不忘。” “我此生手上染了很多血,以前我不在乎,可是你……让我有了一点悔意。”他眼神坚定,看着她,苦笑。 之烬不知该说什么,她本来要杀了他才能活下去,但此刻,杀人凶手就在眼前,她却下不了手。 杀掉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杀掉一个人真的可以报仇雪恨吗?她开始怀疑从前的那些想法。 若是杀了他,他的家人会不会痛苦,而自己真的就会好过吗…… 人间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善恶因果,不过是红尘俗事中最令人面目全非的规则。既然是规则,她万不可心软。 她拔下发髻上的白玉簪子,骤然发力,直抵他的心间。 他吃疼捂住心口,鲜血淋漓。她战栗着,手上全是血,她杀人了,没有一丝仇怨得报的喜悦,反之,心里惧怕,胆怯,像是塞了千斤巨石。 “你是好人,所以……你杀了人会很痛苦……放下你的仇恨与怨气……不然,你的余生愁容满面。” 她跌坐在地,窒息般看着手上刺目的血迹,腥味如蛇蝎,缠绕着她的思绪。 他也痛苦地坐在地上,靠着一株枯树,气息微弱,“曾经……我的娘娘……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我先是杀了那个男人……又当着娘娘的面……对着自己的胸口……刺了三刀。”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不是我自己……我一生以杀人为乐……可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快乐……” 之烬捂着他不断淌血的胸口,发现无济于事,“对不起,你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不要死。” “反正……我这一生本就是个笑话……死了也没关系。” 她环顾四周,眼前皆是陌生,“这是哪里,告诉我这是哪里,我叫人来救你。” “不必了……我也累了……就此离去也没什么……” “我死了……你就……报仇了……也就不会……再怨我了……” 之烬咬破指腹,一滴血珠漂浮在半空,她捏碎它,火光顿时遍及四野。 她声嘶力竭,喊着救命,而他在这火光中,曾经怅惘的心,有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温暖。 他这一生杀人无数,爱憎不分,嗜血为乐,却在此刻躺在她的怀中,尝到了天荒地老。他开始明白母亲曾经奋不顾身,抛弃名誉也要强求的情爱,竟是这般苦涩又甜蜜,他甘之如饴。 第97章 晟城有慕容 他醒来,依稀见刺眼火光,当年惨烈一幕如在眼前,他痛苦地抓着被褥,心中的蛊虫肆意啃食。 床边无人,却留有一丝桃花的气息。他起身,捂住心口,咳嗽几声,那人便急急地从屋外走近。她说着一些关切之语,可他不作应答。 直到,她柔然一语,“空尘,未阑让我同你说,过几日他便回栗山了。” “他痊愈了?”这心魔雍恒真是神通广大,连仙人恶疾也药到病除,果然是魔界主君。 “主君说话算数,当然会医治好未阑。”她的手绢正为她拭去汗珠,见他未曾不适,便欣悦地又靠近几分。 她的鼻息缭绕在他的耳边,他扼住她的手腕,“近来,你可安好?” “一切都好……只是,你此次怎会伤得这般重……”她欲言又止,但还是问道,“主君说……你是心绪过分纠缠,伤了蛊体。” “让你担心了……” 她眼眶湿润,侧身哽咽,若不是自己这个祸害,他又怎会抛下天界尊贵的一切,求得心魔种下蛊虫,只为救自己与未阑。 边春山桃花落尽时,蜜桃初生,她与小知向墨白居士辞行。 她与义弟慕容知不知去何方,便听从墨白说的,沿着花径走,抑或沿着溪流走,便是好地方。她倒是想去晟州,那是小知的故乡,他离家久了,想念她那嫁人的丫环姐姐。 过了须弥坞,突遇雷暴,倾盆雨下,他们连忙躲雨。 涪沧的心疾再次发作,但为不让小知惧怕他的法力,她不敢使出任何术法,咬牙忍着剜心之痛。 小知大哭,他一个孩童,遇到这样境况,无能为力。阿刀也耷拉着脑袋,雨夜难行,山道湿滑,它的脚是站立不稳的,不敢驮伏任何人。但它知晓回家的路,便用鼻子碰了碰小知,转身消失在雨夜。 也是这一转身,无意间,为小知招来血光之灾。 阿刀跌跌撞撞,摔下了山道,晕过去,凌厉的雨珠,抽打着它的伤口。天亮之分,它才赶到晟城的城门,只是城门未开,它急切地用头撞击巨大的木门。 守城巡卫见是只虽负伤,但品相甚佳的贵马,且如此有灵性,思索着,许是哪家公子丢失的爱马。便放它进城,也派遣杂役跟随,想要明晰此马意欲何为,行至何处,日后好去讨要赏钱。 阿刀直奔曾经与主人小知安居的城西小宅,行人纷纷侧目,嘴里嘀咕,谁家公子的好马,被打得血肉模糊,还大清早不得安生,赶着投胎。 城西,无名小宅,宅门前是白灯笼,门内是新丧。当初,小知与丫环姐姐相依为命,忽有一日,丫环丹羽拿出所有的银钱放在锦袋中,交给小知,嘱咐到,青山长河,君当远行。 小知不忍离去,丹羽捧着他的脸,挤出一个胖乎乎的笑脸。 姐姐已到要嫁人的岁数,小知也到了要仗剑行天下的年纪。小知,别怕,记得夫人对我说的,男子汉,生下来就要当如意郎君。你该去寻世间好风景,还有坦荡的一生。 小知抬手擦着眼泪,脸颊哭得通红,他知道这是娘亲的遗言,也知道姐姐不可能永远在他身边。但不曾想这么快就要别离。往后,他只有阿刀一个陪伴了。 丹羽姐姐会卖掉这座小宅,作为娘亲承诺的嫁妆,风光嫁人,一生顺遂。 他想吃姐姐的喜酒,但姐姐安慰道,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嫁人,以后,你若是想念我就对着月亮祈愿吧。 他携着那袋沉甸甸的银钱,与阿刀去往姐姐说的,人间最美的桃花繁茂之地,边春山。 阿刀本想用脚踢开宅门,门却在突然间打开。 门内的陌生人,叫嚷着,这马莫不是慕容家的战驹,看来慕容家的孽种就在附近,快来抓住它! 它何曾想到,数月后返回故乡,却是灾祸的开端。 慕容一家,当朝天子的外戚。多年前,位居中宫的皇后无子,依皇家宫例便抚养了嫔妃的孩子。谁知,嫔妃善妒,心机深重,伪装孩子溺水之貌,且嫁祸皇后。还以皇后命格带煞,终危及朝纲的忤逆之语,买通朝廷冗官,递了密折,构陷皇后。 一朝风华皇后,一朝被人踩在烂泥中,囚禁皇家地牢。 百姓无不为其申冤,只因废后慕容莨弗,曾彻夜配制药方,救民于瘟疫。但年过三十的当朝天子,生性多疑,愈发听信谗言。 流言说,皇后慕容莨弗是生有妖骨魔血的怪物,不仅会救人,更会吃人。 总有一天,天下不再姓赵,而姓慕容。 晟城本是晟朝都城,位于晟州中部。天子因惧怕慕容莨弗之妖气,将其囚禁在晟城的皇家宝塔地宫后,连夜通达天下,迁都晟州西南之城,上霖城。 那一年,晟城大肆杀戮慕容族人,惟有一襁褓婴儿得以幸免,那便是慕容知。 看守地牢的侍卫奉命在拿到“天师”的夺命灵符后,处死废后慕容。可是,侍卫不忍杀死一生行善,温柔娴静的皇后,而且,那时的皇后已有身孕。 皇后自认腹中孩子不会得天子承认,更不会因此饶恕她所谓的“罪名”。 她悲哀地以法力将孩子生下来,众人震惊,难道废后慕容真是妖怪…… 我前世是因孤寂而死之人,因良善,得了山君,十五日游人间的恩泽。那十五日,我都在山里好好待着,等着轮回转世,可是最后一天,下了场多年难遇的暴雨。有个年轻的公子,因路滑,摔在山道上,昏迷不醒,手中握着一支灵芝。 那时,我见他生的好看,便喜欢上他了。 可是即便我多想留在他身边,我不过是个鬼魂,只能投胎转世。无常拷了我去黄泉,奈何桥边有个鬼脸夜叉,他问我是否有留恋之人,若有,可用如意露,记住他的样子,以待转世去寻。 我说不必了,待我转世,若是沦为男儿身或是猪狗畜生道,那样更痛苦。 夜叉说,踏过黄泉,走了奈何桥,转世都是人。你身上的药香这么重,可是医女? 是,此生做了十七年的医女,因是孤女,常年一个人,也不知为何就在睡梦中死去。 可还记得那个梦。 记得,梦里的青山,雨水淋漓,我在一株树下躲雨,见不远处的山道上,有人摔倒…… 慕容莨弗,汝暂不必去往轮回。阎罗王召见汝,请即刻前去。一个稚嫩的地宫鬼吏,捧着一块弥散白雾的腰牌,平静道,慕容莨弗,请将非命牌挂在汝身,消除这一路沾染的鬼界气息。 第98章 殊途情难断 阎罗殿中,王问,慕容莨弗,汝不惜命,于睡梦中自我了结。本王虽打算收归汝命,但,昨夜,人间有人为寻汝,在山中设了灵幡,虔诚跪于一株老树下,不肯离去。山君托鬼仆来问,若汝未至黄泉,可暂留汝之魂魄。 何人,在寻我?是她的病人吗……还是…… 一位年少的公子。亲手写了灵幡,挂在山道上,山君从未见过如此多,以血书写的灵幡。阎罗王捋了捋胡子,万命簿上早已无她的名字。 慕容莨弗,本王若给汝一个与之相见的机会,汝可要? 她跪地,叩首,从容道,此生吾不过一介医女,怎可攀附权贵,况且吾已命终,应当好生投胎转世……只愿来世得良缘。 汝聪慧明断,真是人间好娘子……不过,这位公子,近来患相思,本王即将派遣无常去…… 怎会如此……王,吾要这个机会。 因汝前生善德,本王不忍汝陨落,赠予返还人间的机会。只是,本王也要告诉汝,汝阳寿尽,重返前世躯体,已不可能……唯一的办法,便是……成为鬼……汝安心,山君已有指令,汝以鬼身返还人间,不会追责。 那吾以鬼魂之身,行走人间,他怎会不惧吾。 王举起万命薄翻看半天,这便是山君的善待。晟州山君已派遣鬼仆,向本王禀告,有一位与汝年纪相近,且姓氏也与汝相同的女子,因溺水高热,明日将逝去,汝便明日借其躯体还魂。 怎会如此巧合……那女子叫何名字? 汝功德无量,天命自当眷顾。那位女子,名唤慕容裳裳,是晟城富家小姐,汝该听闻过。 慕容裳裳,她怎会不知,同在一个皇城,同姓慕容,但她是孤寂医女,而裳裳是贵族千金。当年,她年幼时,还在济生院作药童子,裳裳的母亲,怀着裳裳时百般不适,四处寻医。 终于找到她的师傅,一个有眼疾的婆婆,为裳裳的母亲,李夫人安好胎。之后,李夫人生下裳裳,因是女儿,慕容家怨言横生。李夫人便将恶气都撒在刘婆之身,怒骂刘婆失明的左眼,克到了她的宜男腹。 刘婆连夜收拾行李,打算逃到外地,却为了给济生院的徒儿留些银钱,冒死返回,被抓住,当场杖毙。年幼的她,眼睁睁地看着师傅刘婆惨死,却只能躲在暗中,无声流泪。也许就是那一刻,本是孤女的她,失去了唯一惜命的理由。 她开始麻木不仁,虽从济生院出来,独立悬壶诊治,但她不愿与任何病人过多来往。 天命真是恩怨相报,刘婆逝后,慕容裳裳得了怪病,天生喜水,甚至在雨中吟诗起舞。虽说慕容家看重男儿,但毕竟李夫人是正室娘子,慕容裳裳也是嫡女。更因这样的怪病,让人觉得可怜又可怕,无人敢漠视李夫人和裳裳。 而她与慕容裳裳只见过一面,那年,上元佳节,城中花灯着实好看,城外的河灯更是瑰丽。她去往僻静处看官家在河上安置的鲤鱼灯,恍惚间,听闻有人落水。 她看过去,原是一贵家小女,不顾丫环阻拦,下河戏水。水流推着女童向河中深处,她自己并不会浮水,但救人心切,还是跳下河去。幸得鲤鱼灯内壁丢弃烛火,正好承载人身,她便以灯为船,救下女童。 河边,女童的家仆慌乱成团,哭泣不止。只见女童冷冷发话,都给本小姐闭嘴,本小姐还没死。 侍奉女童的年长女使,拜谢她的救命之恩,对她说,我家小姐是城中慕容家的嫡女,来日若姑娘有事,可来求我们夫人。 世间,还真是小人得志,恶人富贵。她救了慕容家的女儿,该怎样告慰师傅刘婆的在天之灵。 女童高傲地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掌心,说道,谢谢你,若有缘当重谢。 我叫慕容裳裳,你记住了。女童转身,大声唤她。 她真要借裳裳的躯体,去与那位贵公子相认吗……慕容裳裳的母亲,李夫人,可是杀害师傅刘婆的凶手啊。难道她要为了一位公子哥,去唤杀人凶手娘亲吗…… 若汝思虑清楚,本王便差鬼吏随你还阳。阎罗王见慕容莨弗发呆甚久,耽误他宝贵的休憩时间。 哦……本王忘了告诫汝,若汝借用她身,便不再有轮回…… 那吾……何时终结? 慕容裳裳的阳寿为十五载,若汝借用她身,本王便将汝未尽的五十载,添在她身上。 五十年,足矣。吾深谢大王,她再次叩拜。 阎罗王忽地拍了下脑袋,差点把本就歪歪斜斜的发冠打下来。旁的鬼侍,立即为他正了正。他说道,慕容莨弗,本王还要告诫你,因汝原形为鬼魂,所以,不可与男子生养孩子。 她有些诧异,男欢女爱,佳偶天成,便会喜得贵子,怎会这般…… 慕容莨弗,凡人与鬼魂生养的孩子,便是妖,而妖孕育子嗣,将蚕食母体的精气,非死不可。 本王与山君已然恩泽于汝,汝快些决断。方才,殿前秃噜钟已鸣,他该外出散步了。 吾愿重返人间,与他再遇。 晟城,慕容府邸。 慕容裳裳高热退却,渐渐醒来,李夫人顾不上拭泪,连忙扶起女儿靠在她怀中。 软软床榻,温热锦被,雕花玉枕,屋内屋外都是她慕容莨弗从未见过的繁华。她落下泪来,不知是喜悦还是悲痛,此刻,她不再是医女慕容,而是闺阁娇女慕容。 她向李夫人,言说改名便是改命,因是嫡女,她的名字已在家谱,不可轻易改写。族中长辈想了法子,说家谱之名不易换,但小字可新取。 之后,慕容家自小便有怪疾的李夫人嫡女,冷冷冰冰的慕容裳裳,溺水高热醒来后,仿佛变换了性情。 公子安好,我姓慕容,字莨弗,是晟州慕容家的嫡女。 小姐妆安,在下赵忞和,宗室子弟。 公子认得我? 我们见过,在城外青山,雨中山道。 公子真会说笑,我从未去过城外青山,雨中山道。 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以为自己会郁郁而终,便取了掌心血,写了灵幡,挂在我们相遇的山道。想着不要转世,要成为鬼魂,留在人间,一直寻你。 你怎知我是你要寻的那个人…… 眼睛,无论一个人怎样变换容貌与性情,眼中情谊变不了。 他笑起来,苍白容颜,依然俊朗。小姐,虽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一问。 你……要问什么?她知道他深爱他,那日,随她返阳的鬼吏告诉他,只有真心,才见真容。他能在她只是一个鬼魂时,便记住了她的眼睛,是真的爱上了她。 我因相思,重病至今,不知为何,忽然病愈,窗外的木芙蓉也开了。而后,我接到一道诏书,令我任太子,就在本月。 ……我想问,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太子妃。 城中官家女子甚多,别的地方也是佳人万千,为何是我,难道就因我是你所谓的那个故人。 因为,你也恋慕我。 公子莫要仗着天家贵胄的身份,欺我清誉,我好歹也是贵族嫡女。 莨弗,你忘了你曾说过的话吗,你说,我生的好看,让人喜欢。 我……没说过。 那你吻我,也忘了? 她泪中带笑,打骂着他。他紧握着她的手,喃喃一语,慕容莨弗,嫁我为妻,定不负你。 第99章 慕容知天下 慕容莨弗,嫁我为妻,定不负你。终究还是黄粱一梦,几度寒凉萧瑟。 娘娘,可需属下相助?他们听了这样的悲怀,唏嘘着,怅惘着。那时年少,花好月圆,彼时年衰,兰因絮果。究竟是什么让岁月偷走曾经相互心许的情谊,余下肝肠寸断的辜负。 慕容莨弗流着她的泪,也流着她的血,她抱着那刚出世的男婴,颤抖着。她已然忘了阎罗王的告诫,不惜为他生下孩子,只是,如今,他与她之间却情缘耗尽。 她疲惫不堪,说道,诸位帮我去晟城的济生院,寻一寻,我在宫里的贴身宫女,丹羽吧…… 在她被诬陷获罪后,她知道自己已然有孕,也明白不久后会逝去。她唯一安置的身后事,就是让陪嫁丫环,丹羽,秘密去往济生院隐姓埋名,以待来日。 丹羽连夜赶来,见冰冷的地宫铁牢中,满是血迹,她哭着问,娘娘不是说这孩子留不得吗,怎么还是要生下来? 纵然孩子是妖,纵然我与他此生相负,但……你看,这孩子多可爱,我怎舍得杀他。 小姐,你糊涂啊,在他眼中你不过是他的筹码,有用时,与你恩爱,无用时,弃之为快。他早已不是曾经的宗室子弟赵忞和,而是当朝天子。 赵忞和,我嫁你为妻,你却真的辜负了我。她哭起来,痛苦万分,周身也起了鬼气,她知道此刻就是她的死期。 那随她还阳的鬼吏,还对她说过,没有轮回的鬼魂,终结那日,便是灰飞烟灭。 丹羽,让孩子走远一点,远离晟州,仗剑行天下,去寻世间的好风景……永远不要回来。 孩子可有取名? 我愿孩子知晓恩怨是非,知晓黑白对错,知晓这天下所有的自在。我为他取名慕容知。 你怎知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你怎知昙花,今夜绽放。 你怎知那把刀不锋利。 你怎知此生我们可以,白首到老。 …… 赵忞和,你说,你知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你知道我爱昙花夜放,无人知晓的孤寂,你知道你为我挡住的那把刺客的刀,并不锋利,你知道此生的情爱绵长……你真的知道吗…… 我若问你,是否知道,我是鬼魂……你会如何作答。 她握着慕容莨弗的手,震惊地看着自家小姐,废后慕容,灰飞烟灭。 城西小宅,庭院青绿,一株桃花树下栓着一匹小小的战驹。她走过去,摸着马儿的脖子,泪水滴落,阿刀,此后,你我还有小知,相依为命。 阿刀是慕容莨弗,让娘家托付关外任建威将军的堂兄,寻的尚佳战驹。也是她为赵忞和备下的四十岁寿礼,因这一年,他为她挡了一刀,还了她的救命之恩。 一个人的权位,会让人痴迷,遗忘所有情谊。待他坐稳帝位时,他眼中只有荣华富贵,君临天下。哪还会记得年少时救过自己的发妻慕容莨弗,哪还会记得他曾摔倒在山中是为了一支灵芝,而那灵芝是讨好先帝的幌子。 城外青山遇佳人,城中相认许为妻。 故情不抵年岁长,谁家衣冢名慕容。 当朝皇帝赵忞和的贵妃,面善心恶,为了斩草除根,多年来一直在寻慕容莨弗的贴身宫女丹羽。更是在中秋佳节,去往晟城的皇家寺庙,万宝寺,见到一个与赵忞和长得十分相似的男孩,牵着一匹贵气的战驹。贵妃大惊,回宫后,细细想来,难道是慕容莨弗的孩子。她本就对那日慕容莨弗的死,满怀疑虑。 在她的严刑拷打下,当年看押废后慕容的守卫,有一个耐不住烙刑,便说了真相。 他说,慕容莨弗生了个男孩,就让她的陪嫁宫女,秘密抚养男孩。而她自己揣着火石,将地牢烧个干净,尸骨全无。这个可怜的守卫,唯一没说出口的是,废后慕容是鬼魂,男孩是妖。 贵妃令人追杀丹羽,活捉慕容家的孽子,还有一匹晟城少有的战驹。 当年看押废后慕容的守卫,接连处死,惟有一位守卫,因家中兄弟,曾为贵妃寻过多次蓇蓉等秘药,免了死罪,却被割了舌头。 那断舌守卫,冒死给丹羽报信,让她快些逃走。 丹羽知他们逃不远,她惟有一死,才能换小知的平安。她谎称自己要嫁人,让小知与阿刀远游,自己与那断舌守卫的兄长,配制毒药,伺机刺杀贵妃。 可是老谋深算的贵妃,早已察觉断舌守卫的异常,也寻得丹羽安身的晟城小宅。她怒不可遏地处死丹羽和那守卫一家,并设计在小宅门外挂白灯笼,只待慕容家的孽子闻说丧事,返回晟城,自投罗网。 阿刀被活捉,密网缠身,它苦苦挣扎。 贵妃闻讯,因近日失宠,与一新晋嫔妃斗得你死我活,实在无力赶去晟城,处置前尘往事。只吩咐,留下性命,待她亲自来斩草除根。 晟州山中,涪沧醒来,见小知喜悦后又焦急万分,问清缘由,才知阿刀自那晚消失在雨夜,便再也没有返回。此时,她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三天,应是病入膏肓。 小知说,他知道阿刀去了哪里。 他们速速前往晟城,去到一座城西小宅。 门外的白灯笼,诡异刺眼,小知茫然无措。他知道姐姐说的要卖掉这座小宅作为嫁妆,是谎言,这小宅是他们的安心之地,姐姐怎会舍得卖掉。若真的没有卖掉这座小宅,那白灯笼是为谁而挂上的? 他推门而入,庭院中一片狼藉,正厅中几个凶神恶煞的陌生男倒在席上喝酒。 呀,慕容家的孽子回来了,张兄弟,快去抓住他。 大哥,还是你去吧,功劳都给你。 呀呀呀,这个好看的小娘子是何人呀。一个醉酒大汉颤巍巍起身,走向涪沧。 涪沧因心口的疼痛与赶路的疲惫,不便动手给大汉一个难堪。 小知气愤地用脚绊倒大汉,取了屋内的瓷瓶,砸在他们面前,大声呵斥,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我家宅子里狂妄。 我们是何人……哈哈哈,来来来,杨七郎,你念过些书,告诉这慕容家的孽子,我们是谁。 杨七郎眯着眼睛,咬着半片牛肉,打着饱嗝,我们可是贵妃娘娘派来的,就为捉拿你。 什么贵妃娘娘,我与她何怨何仇,她为何要抓我? 角落里半梦半醒,满脸髭须的大汉说道,听说,你娘废后慕容,是个妖怪,为了篡位,祸乱朝纲,意欲得到天下。 第100章 佳人隔云端 他年幼时,确实听说过当朝皇帝迁都上霖城,因废后慕容真身为妖。 妖后慕容竟是自己的娘亲?小知哆嗦着,险些脚软瘫坐,他扯着那醉酒汉子的衣襟,顾不得他满身熏天酒气,逼问他所言是否属实。 那汉子故作惊讶,摊手无奈,我可不会骗小孩子,是真的,你娘就是废后,还是个妖怪,被皇帝厌恶,关在万宝寺的地牢中,活活烧死,灰飞烟灭。 你胡说,你胡说……我丫环姐姐说,我娘是富家小姐,家里落了难,患病才去世的…… 哦,你的丫环姐姐,杨七郎眼神迷离地看着正厅外的桃花树,喃喃呓语,埋在树下呢。 涪沧握住小知的手,因他举起了短刀。 此时,不知何处响起马鸣,涪沧回头一望,并未见到阿刀。她夺过小知的短刀,冷漠地抵在杨七郎的脖间,快说,阿刀在何处? 小娘子真美呀,给爷爽一爽,爷就给你说在哪,莽汉顺势将涪沧搂在怀中,恶心的肥唇凑了上去。 涪沧还未还击,小知便怒气冲冲地取下摆放在正厅的珊瑚盆景,狠狠砸在莽汉头顶。 盆景碎裂,珊瑚的红,与莽汉的血交融,这一幕怵目惊心。酒气碰着腥气,四个大汉意识到,死人了,骤然从醉梦中醒来。 他们当然不是涪沧的对手,衣袖纷飞,四个大汉重重跌落。小知震惊地看着姐姐此番作为,他不曾想到姐姐涪沧竟深藏绝技,法力无边。 大汉皆疼痛不起,其中叫杨七郎的汉子,呲牙咧嘴地吼道,你个小妮子,还有后面那个孽子,敢打伤我们,还害死一条性命,你们等着吧,看贵妃娘娘不折磨死你们! 小知拉过涪沧的手,眼中噙泪,姐姐,问问他们,我丫环姐姐是怎么去世的。 好,涪沧蹲下身,为他拭去柔软脸颊上的血珠,姐姐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她将那把慕容莨弗留给小知的遗物,一把镶嵌着七色宝石的短刀别在小知的腰间,告诫道,小知,不要动杀心,起歹念。 隔空扼住一大汉的脖子,将其拖到椅边,不断以头触地。惨烈的磕头声,引得大汉折服于涪沧的法力,纷纷跪地求饶。 涪沧将四个大汉用绳子捆在一起,并施法困住他们。 正厅的桃花树下。 姐姐,我丫环姐姐死的好惨,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小知悲痛大哭。 小知呀,不要怕,姐姐还在你身边。姐姐最亲的姨母也去世了,与你的丹羽姐姐一样,都葬在桃花树下。人间有很多赞美桃花的诗词,他们在桃花下,来生会得到很好的归宿…… 我要为丫环姐姐报仇。他双手紧紧攥着,嘴角冰冷。 涪沧竟觉得此刻的小知有些陌生,她尽力拥住他,安慰他的愤恨与绝望,小知,姐姐不希望你为了报仇,变成你不喜欢的样子……你还小,不该以仇恨活在这世间。 记得曾在虢州的含颐仙观,她为了得到解心疾的薜参,自称无难仙师,为人除难解疑。也是那时候,他知晓了很多关于人间的故事,恩怨情仇,不眠不休。若是纠缠于仇恨,一生就像被困于囚笼,痛不欲生。 可丫环姐姐…… 她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笑道,报仇的事,就让我这个大人来做吧。 慕容知抱紧涪沧,姐姐,我娘亲真的是废后慕容莨弗吗……她死得那么凄凉,我那狠心的爹爹难道不付出代价吗……姐姐,这次,我不想听你话了。 身后的阿刀,向前将脖子靠在涪沧的肩上,她能感受到阿刀的心酸。 你为何不愿再听姐姐的话,你真要小小年纪,就变成恶人吗? 姐姐,他抬眼,平静地看着涪沧,指着正厅的方向,我已经杀人了…… 可那不是你的本意,你是为了姐姐才误杀他的。她眼泪簌簌。 但人终究是死了,我手上的血也是真的。 阿刀一身悲鸣,马蹄赫然扬起,它在反对主人小知说的话。 他忽地推开涪沧,抽出腰间的短刀,迅疾划伤自己的手臂……手臂上的血迹低落在地,又莫名消失。 若我娘亲真的是妖,那我一定也是妖,你看,果真如此,我也是妖。他猛然转身,向外跑去。 宅门却忽然关闭,几个着宫装的侍卫面无表情地立于门边,身穿华贵衣衫的宫监向小知恭敬行礼,慕容公子,还请听完老奴的话,再离去。 你是何人,拦我作甚? 老奴是皇宫中的侍者,此番来,要告诉公子一些事。 宫监伸手示意小知将短刀给他片刻。 他也是好奇这皇宫来的人,要耍何把戏,便将未着半分血迹的短刀递给他。 这短刀原名七宝潜龙刀,曾是先帝的挚爱,也是当今陛下的挚爱。潜龙在渊,储君之谓。公子,这刀是先皇后慕容氏,留于你的吧。 小知点头,接过短刀,不明白这一把,他小时候玩泥巴,刻石头总少不了的短刀,竟有这样气派的名字与贵气的来历。 公子,其实这世上,很多故事,并非如传闻那般。相信您也听说了先皇后的故旧往事,心中有了诸多怨气…… 听老奴讲个故事吧。 宣和七年,晟城皇宫突遇刺客,袭击皇后慕容的寝宫,陛下不顾天下安危,替皇后挡了刀剑。但也是那一刻,陛下负伤,年少时便患下的旧疾复发。宫中人尽皆知,陛下有多宠爱皇后,只是过之则不及,善妒的妃嫔多次密谋加害皇后。 陛下为了不让宫中,再有中宫无后,乃是失德的污秽之语,便宠幸了妃嫔。 人有很多种选择,有的选择真的是剜心之痛。 身为一代帝王,陛下只能忍痛让被发现是妖的皇后慕容,暂留宫外,也派遣了信任的守卫看护,并勒令他们不准透露真相。为了天下百姓的安稳,陛下实在没有勇气留一个已经出现端倪的妖后在宫中。 我爹……皇帝陛下,知道我娘是妖…… 公子,陛下曾对老奴说过,喜欢一个人,总是能看穿他的所有伪装,还有真心。 陛下一直都知道皇后慕容不是凡人,但他还是爱她,不惜让皇宫失去婴儿啼哭七年。 这七年,陛下一直让御医在皇后饮食中放入不伤害母体的药,只为让她无孕。 那我……怎么来的……小知苦涩。 公子当然是陛下的孩子。当年,宫中生变,为了保护皇后慕容,陛下已安排出宫事宜,且停了御医的药,让你出世。 只是没想到那些守卫不知皇后慕容生下孩子时,便会灰飞烟灭,也因陛下的指令,没有及时告知真相。 失去皇后慕容,陛下如同枯树一般,无声无息。 第101章 连天之玉玺 公子能平安至今,一直都是老奴依着陛下心意,庇护公子与丹羽姑娘。可惜的是……自你出外游历后,便撤去庇护你们的暗卫,致使丹羽…… 陛下如今,垂垂老矣,多病缠身,贵妃一党仗着皇长子把持朝政,无人敢言。还以死相逼陛下,立了皇长子为太子。 其实,真正的太子……是公子。 我是妖,哪里能当太子。小知哽咽,百感交集,他不知自己有个好似水中看月,雾中看花般模糊的爹爹。 这七宝潜龙刀,只会赐给太子。公子,往事难堪,愿你向来路好好行走。宫监再次行礼。 陛下还说,他最心爱的人没有护住,这天下他护得厌烦。可他还是要撑着一口气,人活在这世上,皆不如意,望公子游赏山河万千后,心中自由自在。 我爹……他今后有何打算…… 陛下依然是陛下,花开花落,叶生叶枯,一代帝王的一生只能为天下而活,也只能活在皇宫。 宫监侧身向涪沧行了一个跪礼,言辞恳切,姑娘是个善人,老奴代陛下深谢。 涪沧学着人间的礼数,微微欠身回礼。 晟城不宜久留,还请姑娘与公子早些离去吧。 正当宫监说完话,一支飞针突然窜出,老宫监负伤倒地,身后的六个宫装侍卫,立即拔剑出鞘,巡视周遭。 披着斗笠的面纱女子,自天而下,诡计得逞般,这慕容家的孽子当真是妖怪呀,还想当太子,天大的笑话,这晟朝难不成要变为妖国。 侍卫挡在小知面前,六把寒光剑,与面纱女子咫尺之隔。 面纱女子从容道,知道我是谁吗。 话毕,女子身后着软甲且戴着狰狞面具的女子,端举着构造复杂却精巧的飞针弩,直击一侍卫的胳膊,侍卫手中的剑应声落地。 这箭有毒,小知看着老宫监嘴角流出的黑色血液,惊呼道。 侍卫们眼神交汇,心中已知眼前女子非富即贵,武艺高强,不好对付。 我呀,曾经不过是关外的驯马奴,因我族人为当初的建威将军慕容杞寻得一匹尚佳的战驹,便得了封赏,到了这晟城安居。 说来这废后,慕容莨弗,可是我一族的恩人呢,只是这区区恩情,也因当年妖后流言的株连,耗尽了。幸得我那时已是太子的贴身女使,免受了灾祸。 她褪去面纱,冷傲无情,我如今是太子的枕边人,待太子登基,我便母仪天下,尝一尝真正的荣华富贵。 其中一侍卫漠然说道,你怎知此地,莫非你和贵妃是同党? 兰花指上的蔻丹极其妖冶,她无半分驯马族人的粗粝,像是世世代代生在晟城这片青山绿水之地。她嗤笑,手上的绢子绣着绯色牡丹,我怎会与那老婆子一同母仪天下呢。 那老婆子以为自己深得皇帝陛下的宠爱,任性杀戮,无法无天,早就被陛下恨之入骨。何况她还害了废后慕容,她可是陛下心间血,眉间月呀。 涪沧不知这女子意欲何为,但她加害当朝皇帝的心腹宫监,想来心机颇深。她示意侍卫放下刀剑,走近女子,伸出手,解药。 你是何人?女子看着眼前的涪沧,艳羡她姿容绝丽,清雅醇静,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若是你真的害死了陛下的心腹,可还有机会成为今后宫里的娘娘。 笑话,难道你不清楚,如今久病濒死的皇帝不过是贵妃一党的傀儡。女子讥讽,我也没想过取他性命,不是还没死吗,只是中了一点毒药而已。 小知听到面纱女子的话,心中对从未谋面的爹爹,多了一分思念。 侍卫呵斥道,尔等莫要如此议论皇帝陛下,以及后宫之事。 女子举起手绢,那着软甲的面具女子便瞬间将侍卫们如似老宫监一般击倒在地。没什么绝世武功,也不怎么随机应变,居然还这般多话,看来老皇帝手中可用的人少得可怜。 你放心,他们一时半会死不了。 她扶了扶发髻,瞥了一眼涪沧,你接着你方才的话说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说些什么。 既然你知道如今的陛下命不久矣,天下易主便是迟早的事,但未必太子登基后,你便能安享后宫。若你不除贵妃一党,她会给你这个曾经的驯马族人一席之地? 我当然知道老婆子早就恨我如街边金汁,只是碍于太子的情面,没有动我。但今昔不同往日,我布下的眼线可不比她少。女子十分得意。 想必你即便在太子身边作了数年女使,也不明白,登基之后,如何名正言顺的掌权后宫。 你到底想说什么? 涪沧淡然一笑,再次伸出手。 给她解药。 是,面具女子,收起飞针弩,从衣中取出药瓶,倒出七粒解药。 小知拿到解药后,助中毒之人服药。 说吧。女子耐心有限,她要是察觉涪沧在耍花招,会顷刻间要了她的性命,只是她不知涪沧不是凡人,而是法力无边的神族。 后宫如何联络朝廷冗官恶臣把持朝纲,都不可能真正拥有天下,因登基若缺一物,便无天人互通,百姓不会诚服。 缺什么?七宝潜龙刀?那玩意儿可不是登基的必须之物。 这就是你们这些庸人之辈,只会玩弄小把戏,真正权位交替的正道一个都不知晓。涪沧笑得意味深长,若不以正道,登基为帝,征讨之风,早晚会吹散你们的一切筹谋。 快说,登基到底需要什么!她有些怒形于色。 连天玉玺,登基之日需将此物放于万宝寺之四足神鸟台,彼时天降金色霞光至台上祭天的太子,才寓意太子血脉正统,受命于天,可做帝王。这也是她当年作无难仙师时,听到的一个皇家传言。 这东西在哪……一定在皇帝那里,不过,我怎知你讲得是不是真的。 你若不信,何不去宫中的御书阁寻得当年帝王登基的记载,或去旧臣家中拜访,探问一二。 若真是如此,你倒是帮了我大忙,今日我也给你个面子,不杀这慕容家的孽子。慕容家生下的妖,确实成不了太子的威胁,但那老宫监我该杀吗? 皇帝陛下失了心腹宫监,更不会告诉你们,连天玉玺的下落。你如今还是想想如何先得到玉玺,脱离贵妃对太子的控制吧。 贵妃知晓玉玺之事? 我一个山野之人都知晓,更何况是贵妃。你们虽是互相探知消息,可她在后宫多年,争权夺利可比你厉害得多。 女子跺脚,撕裂手中的绢子,走着瞧吧,老婆子,看我胡蕴几不将你踩在泥中。 第102章 上霖城救驾 老宫监颤巍巍地立起身来,一旁的侍卫扶着他,他说道,姑娘看似江湖中人,却知晓宫闱密闻,想来不是凡人。 涪沧收回清冷目光,转瞬温和,方才胡蕴几一番纠缠,倒让她担心此后朝堂的局势。小知无论是妖或人,终究是当朝天子的骨血,若皇位更迭,他不可能独善其身。 使者说的是,我身份特殊,并非人间凡人…… 未待涪沧说完话,宫监便恳切下跪,身后的侍卫也一并作揖,姑娘,若你不是凡人,定是有些法术之人,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是方才你也见着了。如今天子病重,朝堂动荡,太子的姬妾胡蕴几与贵妃乱政,若不除去此等祸害,待太子登基,这晟朝便会颠覆啊…… 小知忽地也跪在涪沧身侧,泪光泛滥,姐姐,你可不可以救救我爹爹,求你了,姐姐……他磕着头,伤心欲绝,他如此渴望挽救从未相见过的父亲。 她深知人间复杂,一旦踏足,即泥沼难行,姨母曾告诫她莫要暴露身份,否则将被心机叵测之人捉拿,万劫不复。可此刻,她俯视着这些向她下跪之人,不敢拒绝,不敢决然离去,不敢逃之夭夭。她的不敢源于怜悯,她怜悯小知还有机会见着父亲。 而她,一个没落天界贵族都厌弃的族人,一个受天谴灰飞烟灭的痴情公主的女儿……这样落魄的人,谈什么怜悯。 小知,姐姐没有什么能耐可以改变如今晟朝的局势,难道你真要让姐姐夺取贵妃与太子姬妾的性命吗? 姑娘严重了,除去祸害,未必要取其性命。 那,使者可有何好妙计?她扶起老宫监,又转身拉起小知,揉揉他的绒发。 晟朝有一味药,名为小童散,只需饮下半盏,便可令人丧失记忆与智力,如似三岁小儿般。他复又跪下,语气哽咽,姑娘,这些事本该我们这些奴才去做,以解天子危难,可是,我等凡人,哪是那些谋逆之人的对手。 太子虽养在贵妃膝下,但深受夫子教诲,本性不坏,只是太子生在那样糟污的环境,初心难守,他也是等着解救之人啊…… 姐姐,姐姐,帮帮我吧,帮帮晟朝万千子民吧…… 即使她的预知推算之力,已让她脑海中浮现诸多惨烈画面,可是他看着眼前一年老,一稚嫩,眼中满是哀求,她不得不忘却姨母的诫言。 好,我答应你们,让太子顺利登基,让晟朝子民可得长安。 她关上宅门,牵着小知的手,步入庭院,解开桃花树下束缚着阿刀的绳索,搂着它的脖颈,温柔道,阿刀,我和小知要去办件事情,带着你太过惹眼,你出城去吧。 阿刀看着涪沧又看着小知,很不舍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渐渐没了身影。 她蹲下身来,颇有些严厉,小知,姐姐会帮你报仇,但你一定要记住姐姐的话,不要伤害任何人,哪怕是你的仇人。 给我闭嘴,仔细听我讲。她故意生气道,你若还认我这个姐姐,就必须听我话,不可反驳。 慕容知抿着嘴巴,委屈地流泪,目光清澈。 涪沧握着他凉凉的小手,无视他的眼泪,继续摆着不容争议的姿态,小知,你不是凡人,你的存在本来就会招来怨怼与误会,若你真的出手伤人,你可知世人常说斩妖除魔,那斩妖的刀便会指向你! 为了那些不重要的人,丢掉自己的性命,背负祸乱人间的恶毒骂名,你的母亲九泉之下不会安稳,你的父亲也不得心安。那你便是中了世人的计谋,伤了爱你之人的心。 他低下头,拭去泪水,缓缓说道,为何身为妖,就要被世人唾弃? 可能是……曾经,有些不太善良的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被世人一直牢牢记着,现在都没有改变偏见。所以,小知啊,手里不要沾上别人的血,一生要清清白白的。 上霖城,皇宫,朱墙黄瓦,天家气象。 手中是小童散,虽不是伤人性命,但也是扰乱凡间之举,她是神族之人,如今却趴在屋檐上,窥测宫廷,意欲下药于当朝贵妃。 正是好时机,宫人端来安神酒,贵妃嫌酒水不够温热,命人用炉火补热。 她用法术将药瓶中的小童散滴入安神酒中,宫人并未察觉。 翌日,她与小知藏身的城郊茅屋外,一黑衣侍卫,急切地拍打着木门。彼时天色未明,她披衣起身,为小知盖好被褥,轻轻关上木门。 出了何事?此时着急来见。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姑娘,你可是已向贵妃下了小童散? 她点点头,心中一丝慌乱,我昨夜将小童散下在贵妃安寝前必饮的安神酒中,看着她喝下的。 贵妃饮下此酒,已沦为痴傻之人,可是贵妃的党羽却借此事,污蔑天子,此时他们正私自带兵,霸凌中和殿,逼迫天子交出玉玺。 贵妃的党羽竟如此大胆!难道当朝天子竟无护身宫卫吗! 姑娘不知,自从废后慕容是妖的流言一起,朝臣便离心了,皆言天子为妖所祸,终将误国,便极力辅助贵妃之子登基。此事,太子姬妾胡蕴几是主谋。她此刻正派人四处找寻连天玉玺。 这胡蕴几,心思极重,身边还有一个戴着狰狞面具的女暗卫护着,我实在不好对她下药。 此刻,最重要的就是将天子救出,望姑娘助我等一臂之力! 不知何时,慕容知已在涪沧身后,侍卫向他行礼,少公子。 他失落地拉着涪沧的手,姐姐,我和你一起去救爹爹,好吗? 宫闱深深,一片肃杀之气。 那作恶多年的贵妃,刘氏,以为自己一手遮天,权力无边,却不想今日死在反叛党羽之手。 吴氏乃权臣吴纲的女儿,祖上是先帝的堪舆师,深受皇恩。他八面玲珑,见风使舵,曾是贵妃的党羽。如今,亲手诛杀刘贵妃,让自己的女儿成了后宫首位,只是手中没有皇子,依然只能扶持太子登基。 而太子的姬妾胡蕴几许诺,一旦太子登基,便尊嫔妃吴氏为太后,尊吴纲为帝师。 皇帝啊,皇帝,你就把玉玺交出来吧,自己都要死了,还藏着作何! 众侍卫围在病入膏肓的皇帝身边,老宫监体力不济,已嘴角淌血,依然掷地有声,尔等乱臣贼子,大逆不道之徒,难道不怕子孙断绝,死不瞑目吗? 太子惧怕地坐在地上,谁来搀扶都不起来,他越过宫人越过臣子,目光落在他的父皇身上……他生来胆子就小,性情柔弱,他的母妃让他作何他就作何,他的姬妾提的无理要求,他也违心满足。 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个木偶,任人摆布,此刻,母妃刘氏的尸体就在不远处,此刻,喜欢的小婢女胡蕴几已是利欲熏心的逆反主谋,此刻父皇无人医治,还在受着谋逆之人的逼问…… 小时候,夫子教导他要孝悌恭顺,博闻强记,所以他愚昧地顺从母妃,愚昧地沉溺在书海,不问世事。父子教诲有误?非也,是他自己没有悟透,或者说悟错了…… 第103章 弄花香满衣 他立起身来,漠然地夺过侍从的长剑,袖中玉手微微颤抖。 剑锋直指吴纲,却不见其恐惧,太子,你休要杀我,若我死了,这晟朝就完了,你也活不了…… 妃嫔吴氏劝说太子,如今局面,惟有拿到玉玺,晟朝才得安宁。 安宁,他幼时身在皇宫,不懂天下究竟是何样子,只看到宫廷的暗涌,狠烈地击打着这片琉璃瓦下,失了生息的人。比如,他的小婢女,一个曾笑如春风绕野花般纯粹的女子,那样的笑,和他爱过的每一匹马儿一样,有着自由的魂灵……莞尔笑意,才让人觉得安宁。 小婢女胡蕴几年少时,因有族人为先皇后寻得宝驹的皇恩,被赐给太子,作逍遥园的驯马女婢。虽年纪尚小,还是女流,却不弱男儿。 他爱马,又爱园林,癖好独一,不拴马,不遛马,任由马儿在园林里玩乐。 胡蕴几驯服了所有马匹,却更想驯服他这个奇葩太子。 最初,他一点都不喜欢她,嫌她吵闹,无聊,还脾气火爆,和他的母妃如似一类。 一日,马儿图安,忽地狂躁,继而倒地不起。他急得命人赶紧去寻宫里的畜兽师傅,可胡蕴几,却马鞭一挥,喝道,枣核般大的事,用得着寻畜兽师傅吗。 说罢,她朝着图安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脚,那马儿顿时精神,还吐出了一株青绿。 他心疼地抱着图安的脖子,只差掉下眼泪。 众人见状,都跪地示意太子该注意仪态,不可为一只畜生伤心,惟有胡蕴几哈哈大笑。 这宫里便是如此,皇族之人才配活着,畜生,奴仆……皆是烂泥里的草芥。宫里死的人,在乌啼声中,被送出宫去,他拦下过一次,问那面无表情的侍者死因为何。 侍者既怕他太子的身份,又怕贵妃问责,便紧闭着嘴唇。 他复而又问,究竟怎么死的,本宫瞧着不久前这里才抬出了一个。涤生门,他念着窄小的宫门上悬挂的牌匾,涤生,涤净人生吗?究竟犯下何种罪过,才要以命来洗脱所染尘埃。 太子殿下,在宫里生活,都得小心翼翼。侍者听太子肺腑之言,应答了一句。 本宫从未出过宫,连元年祈福也在宫里,你能给本宫讲讲宫外是何样子吗? 宫外要比宫里安宁一些,但只要宫里安宁,宫外自然安宁……殿下,小奴还得送这板上魂出宫找转世地,不可再耽误了。 这是本宫方才在园里折的菖蒲,他亮出衣袖中的一缕青绿,轻柔地放在黑布上,菖蒲清白,能消你此生的糟污,来世莫来宫里。 他看着侍者推着板上魂隐没在墨色中,而那菖蒲的幽雅之气却残存,他抬手一闻,笑了。 菖蒲不是花,人生也并非只有花团锦簇,才得安宁,才算圆满。 吴纲,你若杀本宫的父皇,待本宫登基,定然灭你全族。他从往昔之梦中苏醒,本宫是这晟朝名正言顺的太子,今日尔等若不听本宫的号令…… 太子这是为何,不是说好今日,以吴国丈为引吗!胡蕴几难以置信地看着平日里病恹恹,性子沉闷的太子,此刻竟然变了模样,有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威严。 本宫是太子,自然会登基为帝王。 胡蕴几握着太子持剑的手,略显严肃,太子,吴国丈一番美意,莫要辜负,您虽为太子,却未得连天玉玺,这于理不合,怕是老皇帝另有打算。 他放下剑,剑身沾染了几许血迹,妃嫔吴氏连忙唤人去请医官,而吴纲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指着太子,厉声道,你还不知道吧,老皇帝还有个儿子,是只妖怪,若你不想要这皇位,休怪我们这些作臣子的别有心思,自古天下帝王更迭,都是腥风血雨……我们今日一搏,不过图个心安。 那个弟弟真的存在吗……年幼时,他本长在晟城,却因先皇后传言是妖的密闻,迁都至上霖城,离开了生活多年的故土。他曾问宫里的嬷嬷,妖是什么。 嬷嬷很疼爱他,却也惧怕多嘴被贵妃斥责,便说,殿下,嬷嬷没读过书,不知妖是何物,若殿下学问深刻,自然会懂。 这么多年,这么多书,没有一本书写过妖魔。但那日,他游走在宫墙下,闻到一缕淡泊香气,原一个女人,脏兮兮地藏在白石间,他问,你是何人,为何衣冠不整地躲在暗处。 女人一直哭,一直哭,待他靠近时,女人却不见了。 回到寝宫,他彷佛记得,女人衣领处有绣着一枝菖蒲,而不久前,他第一次去涤生门时,恰巧看到一具可怖的凡人残体上也有那样的纹饰……他并不惧怕,再次去了那片白石林。 为何返回此地,女人疑问,你不怕妖魔鬼怪吗? 姑娘可否先告诉我,纠缠在宫里,可有何不舍,或是仇怨……他温柔地将帕子递给她。 太子,不惧奴儿是鬼魂,奴儿便细细讲来,还记得先皇后慕容莨弗吗? 我曾唤皇后慕容为母亲,自然永不会忘。 奴儿叫蒲儿,听奴儿讲个故事吧…… 还未迁都前,有位女子是皇林苑的花娘,宫里多数妃嫔宫室陈设所用的赏花,便是出自她手。那日,她见不知哪个宫里的使女携了些只有荒山野岭才有的蓇蓉,便打抱不平,莽撞地递信给先皇后。 此事,被人告发,也不知是误了哪个娘娘的事,便以她在宫中养护可制绝孕散的蓇蓉为罪名,剃了她的头发,扒了她的衣裳,将她的经脉都割断…… 她心有不甘啊。先皇后真是个好人,不仅亲自去看望她,还告诉她,家里的娃娃都会被善待,望她别带着仇恨转世。她气息不畅,拉着皇后慕容的手,执着地追问,到底是哪个娘娘要害我。 太子,如今,奴儿终于报仇了……只见蒲儿笑得阴森又可怜,她冷冰冰地说道,当年,奴儿听到她死得那样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报仇。 你也被人害死了,如何报仇。他忽地觉得悲凉,人世间的恩怨总是这般繁复。 蒲儿轻浮地绕在他身边,太子呀太子,你生在帝王家,本质上与奴儿一样,得不到自由。 我娘死在你娘手中,我也死在你娘手中,而你算是死在我手中了。 你娘不敢告诉你,更不敢任何人知晓这件事。 何事?他其实早已厌倦了诡谲风云,厌倦了谋算报应。 蒲儿害你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没关系,我这样罪孽深重之人,本来也没资格留下自己的期许。 罪孽深重之人不是你,是你娘作恶多端,因果回环,她也该尝尝当年皇后慕容不敢让世人知晓孩子是妖的胆战心惊。 我真有个弟弟吗? 一方丝帕沉重地落在他掌心。竹林间荡漾着鬼魅之语:菖蒲非花,常栖白石,绝尘清远,香气安宁。君非奸佞,明晰黑白,若有来世,必得自由。 第104章 中和殿宫变 放他走。他不容辩驳的冷漠。 胡蕴几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忠心的侍卫,护着病重的老皇帝欲离去,她怎么甘心这番局面,广袖一挥,匕首寒光乍现。 她竟然想要刺杀自己的父皇,她终归不是那个逍遥园的驯马婢了。 鲜血在她心口处,迤逦生花,华丽的衣裳更添娇艳,她不可置信地瘫倒在地,看到他眼底爱恨交织的悲凉,太子殿下,为何…… 他的泪砸在金砖上,掌中握住的彷佛不是剑,而是一颗心。是谁的心,只能是他自己,他要用这胆怯的勇气,去换一个结果,他深知那个结果是颠覆人生的。 你刺杀帝王,我又能奈何……中和殿,晟朝权力中心,今日流着两个女人的血,一个是亲情,一个是爱情。 吴纲眼见局势有所转换,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侍卫立即上前,挟持太子。 原本想着,你个怂货乖乖听我指令,如此大家都体面,可你非得闹这一出,我只得让你不痛快了。他示意将太子捆绑,而老皇帝及其护卫也依然被困于殿中。 吴纲,你敢挟持太子!他料定以吴纲如今权势,谋反是迟早的事。 皇帝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更何况你这个脓包太子,怎得,你此刻倒是摆起太子的谱了。吴纲哈哈大笑,极为放肆,罔顾皇家礼数。诸位,当以我为晟朝之君,我虽不是皇家血脉,却世代为皇家效力,堪舆之术,乃天人合一之法,我也算天命所归。 更何况……他扯去太子的金冠,墨黑发丝凌乱,脸上还有干涸的血迹,一副丧家之犬模样。 这位太子早已是不育之身,尔等难道要扶持一位有弱阳之躯的太子登基为帝,遭世人嗤笑吗?他赵家的江山,若没有吴家的协助,又能历世几代呢。 正当众人还在思索今日中和殿宫变,终局究竟如何时,殿中闪现一侍卫,一女子,一孩童。 晟朝由赵家建立,当为赵氏血脉的江山,你吴家就算世代辅佐,也不过是臣下。 你是何人?竟敢大言不惭,来人!将她拿下! 我是先皇后,莫容氏的儿子,慕容知。 此话一出,众人惊愕。 皇帝拼尽全力睁开双眼,望向慕容知。老宫监握住他的手,让他在龙椅上坐得端正些,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见到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即使他有无数理由,顾忌,不该认妖为子。 涪沧抚着他的肩,想要说些什么,但慕容知淡然笑言,姐姐,没事,我只是说出实情而已。 知儿……病入膏肓的残声,听着心酸,知儿……可却那么威严深情。 慕容知对上那双老泪纵横的脸,原来他的爹爹真的老了,他一直以为爹娘还是故事中的年少。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爹爹,这个已入不惑之年的皇帝,因爱人的离世,宠妃的迫害,徒留一副麻木躯壳。 当年,慕容逝去后,他坐在皇位上,度日如年,本来康健年轻的身体迅速步向衰败。他那般在乎帝位之人,那般心机深沉,谋求算计之人 他看着秘闻中的弟弟,顿觉亲切,血脉承嗣,即便人妖有别,可那眼中的坚毅错不了…… 吴纲如似得了宝贝一般,惧怕又欣喜地握着剑,走向“妖人”慕容知,讪笑道,哎呀,这晟朝可真是个笑话,一个妖怪祸乱后宫,还能生下妖皇子!赵忞和,你真真的长了我晟朝男子的脸呀! 大胆!尔等孽臣走狗,竟敢直呼陛下之名,冒犯天家!老宫监言责吴纲,吴孽一族难道忘了曾经不过是江湖术士,乞街穿巷,讨要半碗馊饭都难吗! 你!你!……吴纲怒不可遏,一把抓过太子,剑刃直抵其脖间,皇家又如何,今日还不是沦为我的阶下囚,看来,不让你们见见血,怕是还以为我吴家是瓮中鸟,任人调笑不成! 正当那寒气剑刃割破脖颈时分,涪沧运出法力,顷刻间弹开那已染血丝的剑。而吴纲也被狠狠击打在地,喉间涌出一滩血,怒骂道,你是哪里来的妖,敢袭击本大人,将那妖女拿下! 已叛变的侍卫,执利物,互相望,都不敢上前,倒是步步后退。这人妖对抗的阵仗,他们哪敢以命相搏,本来见当朝天子被贵妃挟制,为保命为图财而叛变,如今局势不明,更是不敢刀刃毕现。 你们!好好好!一群贪生怕死之辈,还望你们给晟朝效力,如今连个女子孩童都擒拿不住,要你们何用! 吴大人,你不也被那女子制服了吗……还说我们无能……不知是哪个侍卫冒出一句。 眼见要在众人面前丢脸,他可咽不下这口气,手一挥,身后不远处,一个戴着狰狞面具的女子便上前来。涪沧认出她就是那日在城西小宅,伤了老宫监与六名侍卫之人。可她不是胡蕴几的随同吗,怎会听命于吴纲,难道她是吴纲派给胡蕴几的帮手,抑或是探听监视的细作。 正当涪沧瞧见面具女子的心思,欲拉住太子时,已被她抢先截住。这面具女子功力甚高,她不敢小看。 面具女子袖中一动,指尖一支银针直抵太子眼眸。 不要!不要伤我的儿子!老皇帝虚弱地伸着手,嘶哑地叫喊着,哭求着。 慕容知从容地走近吴纲,不顾涪沧的阻拦,他如似老者一般,淡然道,你们不就是要连天玉玺吗,我告诉你们玉玺在何处,你们放了我爹爹,还有我哥哥…… 连天玉玺,我要,人,我也得杀,若不斩草除根,此后登基得位,我可没胆子安寝呀。吴纲拭去嘴角的血迹,手有些颤抖,只因他不敢确定眼前这小妖人是否也颇有法力。 慕容知笑起来,摇摇头,不怀好意地反问道,就凭你们几个蠢蛋,还想夺取晟朝江山,真的不怕死吗! 他眼中不知何时弥漫出可怖黑雾,涪沧心中一惊,喊道,小知! 老皇帝拼着一口气,泪眼绝望地示意老宫监,将袖中之物交给他,那桃木生香,雕琢着龙凤双喜,这是他的妻,他的慕容皇后留给他的…… 那时,宫灯正昀,他们依偎在榻上,瞧着一个戏本,窗外忽地出现一团黑影,想来已暗杀了殿外侍卫。他急忙拉起她,想要躲藏入屏风后的密道。 从天而降的杀手,刀刃直逼慕容,他的拳脚功夫虽称上等,但多年宫廷生活,已将筋络抚平,他以身相护,待殿外响起“抓刺客,护皇帝”之宫令时,他已负伤,而那刺客竟然莫名其妙死在地上…… 她哭着问,你是帝王,为何弃臣民社稷不顾,为我挡剑? 他答道,那刀并不锋利。 她捂住他血流成河的伤口,又问,你怎知那刀不锋利! 他拥住他,吻她的额头,我当然知道……你的夫君可是这天下的帝王,什么都知道。 真的,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他笑起来,如那年城外青山中的一场微雨。 第105章 良马赵阿刀 那夜,皇后慕容在宝匣中取出一把桃木剑,她说,若有一日,沧海横流,界限不明,你可要以此剑,斩断是非。 彼此眼眸皆是了然,他知她是鬼魂还阳,而她知,终有一日晟朝的江山容不下自己。 他们相拥而泣,如那桃木剑上寓意太平盛世的龙凤双喜。 剑上龙凤稍显斑驳,倒与掌中的薄茧比之岁月。他缓缓起身,披散的头发已是苍白,他真的老了,但天子的威严与气概依然如神灵般令人敬畏,无人敢拦住他,皆是俯身跪在地上。 涪沧知晓小知体内的邪气已然祸及全身,如若不加以遏制,只会令他心神混乱,沦为彻底的妖物。而皇帝赵忞和手持木剑,不知要作何…… 吴纲见老皇帝虽有病态,却能自如行走,也是慌了神,竟然持剑砍向皇帝。而皇帝沉稳侧身,吴纲失力摔在地上,丢脸至极。 众人皆如隔岸观火般,默然注视。惟有妃嫔吴氏瑟瑟发抖,直呼,陛下饶命…… 其实她并非吴纲的女儿,而只是府宅中的一个伶人,身份低微,为着荣华富贵才听从吴纲入宫争宠。多年前,吴纲女儿因与贱奴私通,难产而亡,吴纲为避免家丑外扬,只道女儿吴氏在养病…… 她可不愿死无葬身之地,希冀皇帝念在她的诸多好处,饶她今日糊涂。 皇帝走近慕容知,涪沧连忙挡在他面前,陛下,小知尚未成年,起不了风浪。 他作了个江湖之礼,轻柔道,深谢姑娘照顾吾儿。 听罢吾儿两字,太子落下泪来,欲挣脱面具女子的挟制,但吴纲一个眼神,面具女子使出银针,太子顿时晕死过去。 涪沧来不及制止面具女子的暗针,十分愧疚,眼见小知眼中的黑雾更是浓郁不散。 他迅即奔向面具女子,手如铁器般,轻松挡开她的银针,女子冷汗直出,无法预料这小妖人竟有此等妖力,意欲逃走,却被小知捏住手腕,顷刻间骨裂声响起,令人胆寒。 吴纲疯癫般哈哈大笑,尔等看到了吧!这就是你们的帝王,生了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皇子,还生了一个害人的妖怪!你们难道想让这天下混乱不堪吗!让百姓臣服在这样罪孽不伦的皇家脚下吗! 些许侍卫被其说动,拿着利器起身,互相交换着眼神,好似在说,要不要杀了帝王,换天下太平。但谁也不敢向前一步,作那出头鸟兽。 老皇帝泪如雨下,皇子罹难,他痛心疾首,而日思夜想的小儿子也入了妖气。 慕容知踢倒吴纲,狠狠捏住他的脖子,言辞冰冷,你杀了我哥哥,谋反之罪,今日便将你千刀万剐! 那样恶毒之语从一个小小孩童口中而出,众人哆嗦,愈发向后退却。 放了他,赵忞和持桃木剑抵在慕容知的后颈处。 他眼眸闪烁着水光,缓缓转头道,你要杀我……爹爹…… 放了他!他并没有因为那声爹爹而心软,他半生挂念的儿子绝不能因为随意杀人被后世所仇恨。 或许,当年宫中广传阿娘是妖,并非只因刘贵妃,幕后说不定就是这人的诡计,他罪孽深重,我杀了他亦是天道! 你可知何为天道……天道是斩妖除魔,维护苍生,而不是滥杀。 慕容知冷笑道,原来爹爹的天道就是杀掉自己的妻,再杀掉自己的儿,以此守护自己的江山。 吴纲仰天道,今日我吴纲就算死了,上天也必然会让这晟朝的江山不再姓赵! 话毕,慕容知嘶吼着,死死捏住吴纲的脖子,赵忞和即刻狠心的用桃木剑砍掉慕容知的左臂。 涌出的鲜血染红了桃木剑,却又消失不见,而地上的手臂也灰飞烟灭。 涪沧心疼地抱着慕容知,泪水不止,她本可以救下小知,但她凭什么去制止一位父亲训导自己的儿子不要肆意杀戮,即便代价是父子离心。 姐姐,你看,生而为妖,世人怎会容忍……妖就是妖,只会祸乱人间,不会一生清白。 啊!吴纲咆哮着捡起地上的剑就要刺向老皇帝,还未挪动几步就被方才随涪沧一同前来的侍卫正中胸膛,惨死过去。 众人见,大势已去,皆作顺服貌。 此时,一良驹破门而入,俊逸潇洒,仙气飘飘。老皇帝哽咽着,轻声道,慕容……看着那马,如见当年与挚爱慕容皇后饮马天涯的无尽岁月。 他知道皇后慕容偷偷地托堂兄在关外寻一匹尚佳战驹,祈愿他的四十不惑。 战驹是晟朝的守护,而他是她的守护。 四十不惑,怎会不惑呢……迷惑不解的是,既然无缘守护白首,为何当初相逢情深。 阿刀靠近慕容知,跪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奄奄一息,悲鸣着。随后嘴里叼着那把七宝潜龙刀,泪眼望着涪沧。 她明白,慕容知是妖身,失了一臂,若不以妖血滋养再生,便会耗尽妖力,消逝不见。可是阿刀明明是人间良马,怎会有妖血。 老皇帝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淡淡道,她为了让这马永远守护在我身边,便取了自己的指尖血度化给阿刀,使之相融,不再有凡间轮回。 可是,阿刀……她实在无法以命换命,虽然她本已做过这样的事。 阿刀用头蹭了蹭昏迷的慕容知,便奔向大殿朱柱,瞬间满头血色,它瘫倒在慕容知的身边,血丝涌向那断臂,再生之力,让慕容知清醒过来。 大殿中的众人无不惊异今日之事…… 之后数年,上霖城的说书先生依然对那年之事津津乐道。 话说,当年的罪臣吴纲与废妃刘氏谋反,太子被杀,天子拼尽全力守护晟朝江山。先皇后慕容氏之子慕容知为救太子而亡,天子为他立碑修陵,遭到群臣反对。 天子叱问:寡人为守护这天下,失去了夫人,失去了儿子,难道还要为你们这些不懂恩德之人,失去怀念吗! 当日中和殿宫变,群臣皆未曾入宫救驾,是寡人的儿子冒死而来,是寡人的夫人留下的良驹救了寡人的儿子,而寡人那傻儿子又以身换回太子之命。 试问诸位,寡人不过是想给死去的儿子和夫人一个避雨的屋檐,一块刻下姓名的石碑呀…… 有臣为之动容,山呼,陛下,陛下,万物有灵,众生平等,若我晟朝因鬼神之论而忽视恩德相报,便是不以仁孝守天下! 群臣俯首,天子终于笑了,那是自慕容皇后逝去,第一次笑得自在。 晟城外的青山,建有三个小小的皇陵,一为思后陵,二为念儿陵,三为阿刀陵。 入皇陵的山道上,有昙花环绕的石碑。 太子着一身青衣,在山道上侍弄着越过石栏,长势太过的草木。青山风景极好,水陆皆通,外地游人常来此祭拜,太子问客从何来,来此作何。 游人答道,来自西陲之地,跋山涉水,祭拜善心安民的慕容皇后,救驾献身的二皇子,守护承诺的良马赵阿刀。 第106章 夔州胭脂酒 往昔如梦啊,其中滋味真是百转千回,意难忘乎。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尊贵的火德星君,是本可以不理俗世,一生荣华的天庭主事,却因她的到来,命运陡然巨变。 在心魔雍恒的了然泉,他为了她放弃了过往风云,冒死也要用仙魄来交换灵物,救下她还有未阑。这样的恩情的确不可言说,无法回报。当年初见他时,树上飘落着桃瓣,衬着他的背影那般好看,数年后,她竟不知自己也会在心里种下翩然桃花。 那年,中和殿宫变已毕,慕容知用七宝潜龙刀,将自己的指尖割破,血如丝线,缠绕着太子脖间的毒针,渐渐消弭。 她茫然无措地看着怀中的小知,还有逝去的阿刀,那种痛将她的心割开,不知何时蛰伏的邪逆冲出体内……佳人白发,泣泪如血。 这就是人间,这就是天下,她曾入凡尘,化为无难仙师,助人化劫,却不知世间苦难真是无处不在,又岂是她一个小小的非仙非神之人所能左右。 你爹爹是水神,娘娘是东方阿殷族五公主,犯下滔天罪行,族人不容……姨母的遗言犹在耳畔,她的命格是罪过,可她真的只是想要看一点世间的好风景呀…… 小知,姐姐带你回家了…… 她在他怀中醒来,闻见一缕酒香,眼眸中飘过片片粉色桃花。 你邪气入体,伤了仙脉,现下已然好了,别怕。他温柔地将她安置在床边,对方才因其体寒才抱在怀中的举措感到冒犯,语气中全是自责。 待他转身离去刹那,她拉住他的手,轻轻一语,为何救我? 你忘了当年在云梦泽为我解惑?忘了在栗山冒死救下我的师兄未阑? 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缘由? 勿要思虑太过,如你救下与你毫无瓜葛的未阑一般的缘由罢了。他敲了敲床板,还算适宜。若非他在涪沧栗山一别后,不舍追寻,也许她早就因心疼之疾,丧命人间。 那孩童与白马对她来说太过重要,因他们的逝去,才让她生出了可怖白发,流出血泪……她这样重情义的女子当真是东鸾族血脉。 他见她还拉着自己的手,颇有些尴尬,轻咳道,姑娘还是先好好修养,别的事以后再说吧。 她自己都不曾想过这般不知礼数的拉着一个男子的手,与她往日脾性全然相反,也许因她失去了姨母,失去了小知与阿刀,失去了云梦泽,失去了太多…… 现下的她生出惧怕,怕再失去什么,所以想要牢牢抓住,不放弃丝毫。 你……会离开我吗?她瑟瑟发抖。 记得这女子当日在云梦泽,因未解俗世愁苦,清冷淡然,如今因历生死,痛失所爱,竟然学会了挽留。 他浅笑,如与她初见时一般诚挚,快些修养吧,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归有些不妥,我就在这屋外可好? 涪沧忽然想起当初在云梦泽,因空尘的不请自来,还颇有些赶人的意思,如今却厚脸皮地拉着人家。说着那些有失闺阁女儿矜持的无礼之语。 你的伤不久便可痊愈,再修养些时日,既能如往日般自在。他轻柔地将她的手放在被褥里,安慰着,这里是魔界的一处好地方,待你全然养好病后,一起去看桃花吧。 魔界有桃花吗,你不是仙吗,为何会在这里?她看着这石屋,不曾想竟在魔界……可空尘不是和未阑一般隶属仙界吗,仙人怎会在魔界! 有些事无需多言,你只要养好身子,自然就明白了。他起身,收敛起半世沧桑。 你寻到那个人了吗? 他转过身来,有些茫然,不知她为何这样问。 当年在云梦泽,我赠你一桃枝,说只要桃枝落地,再开花那日,你就能寻到你所有的答案…… 找到了。他眼角含笑,彷佛那株桃花还开在心里。 她有些失落地追问,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与你同为东鸾族的女儿,是如海棠般温柔深情的女子,是我的挚爱,他在心里这样答道。 姑娘,待你好了,我会有问必答。他关上门,如同将她拒之门外般的漠然。 这么多年过去了,初见他时的故居云梦泽早已损毁,可她的心却生着很多当年云梦泽里的沉烟楼外,据说是故乡漫山遍野都有的粉白。 她的故乡在哪里呢,她在这世间寻不到归处。 也许,她愿意相信眼前这个为他付出半生的男子就是归处。 在她痊愈之后,她打算叩开他的房门,却在屋外,见他正抱着一壶酒,醉倒于一株长得奇丑无比的树下。怪不得他的衣袖携着酒气,原来如此,他乃仙界之人,为何在魔界久留呢。 夺过他的酒壶,看着他俊朗明净的面容,发丝有些凌乱地曳在额间,胸膛甚是宽阔,竟令她脸红起来。 不要再喝了,醉成这般,像个乞儿。她欲将他扶起。 你醒啦,终于醒了,我真担心你呀,你一个女子非得要深陷凡俗之事,那日呀……就是在上霖城,我寻到你了,见你一身的血,白发苍苍。他又抢过酒壶,咕咚咕咚的喝着,并未看见涪沧眼中的泪光深邃。 我真是心疼,便只能在那些凡人面前现出真身,命令大殿众人,忘却今日之事,否则祸端缠身,继而抱着你,一步也不停息地奔走到这里。他憨憨的笑着,可爱至极。 为何如此舍命相救?她再次追问,泪水如春雨,化开这魔界的浓雾。 涪沧,良善如你,令人怜惜…… 未待他说完,她吻上他炽热的唇,鼻间酒香欣喜。那是她第一次亲吻自己恋慕的男子,不在乎一切。 空尘猛然惊醒般,推开她,掌中酒壶,碎了一地,壶中那夔州值价千金,只赠有缘人的胭脂酒,沁染了彼此的素衣。 他愕然,不知女子为何唐突,不经意间,触到酒壶碎片,割破了手掌,妩媚酒香融了仙人的血,竟使得那株枯树,生出枝桠,开出奇奇怪怪的繁花。 这就是你说的,要带我看的桃花?她隐藏苦涩,撕去衣裙一方,为他包好伤口。 见她并未因方才之事有所异样,便接了那话茬,算是吧,不过……这树真丑…… 五色繁花簌簌而落,铺就一地明媚。 方才是我失态了,还请不要恼我。她埋首行礼。 我可要恼你呢,这酒可是夔州的胭脂酒,店家只赠不卖。他故作生气道,以后怕是没得喝了……别多虑,年岁久长,我信你此后,依然可以过得安乐,就像你在云梦泽一样。 酒水过喉,前世今生尽在心头。当日,在云梦泽,还记得你说过,生而在世,太过认真,便失了趣味,若遗忘,若沉醉,才得潇洒自在。 她摊开掌心,风中一朵花蕊就此停驻。心中有念,不曾孤独,当年的念是避世隐居,寡淡一生。而如今的念,是不愿失去,竭力守护。 空尘,你曾说,待我好了,便有问必答。 是,你问吧。他好似能猜到她想问什么,心中有一丝慌乱。 你寻的那人,究竟与你是何关系…… 她……空尘叹口气,摇了摇头,对不起,这个问题,我还不知如何回答。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107章 百日复生咒 近三百年,她与空尘的师兄未阑每逢修养之日,便从栗山,前来此处。 所谓修养便是手捧一块弥散着血雾的魔玉,立于了然泉中,任由刺骨的泉水如针尖般破开肌肤。 她体内的邪气不再蚕食余下的半寸仙脉,神力虽有所消减,却还能自如运出发力。 而未阑依然如当年一般,病恙之躯,不便行走,多说些话都劳累。四百年前,他并未接纳在栗山,涪沧以不周所赠的金蚩虫啃下的半寸仙脉。若能按不周所言的移仙大法治愈未阑,他此刻定然恢复如初,可他不愿,他堂堂男儿,不耻凭着女子的仙脉苟活于世。 紫玉匣中的金蚩虫已然沉睡百年,因食下了涪沧半寸仙脉,体内血光经年不散。 栗山多栗,魔界多雾,这漫长的三百年,她如人间闺中女子一般,无时无刻,不盼着与心上人的相见,但她知晓他是天庭之人,怎会记挂儿女私情,但她愿意等。 魔界主君雍恒告诉她,这个男人为了别人,舍弃了一切,多么勇敢,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区区天庭小仙,能有多大能耐…… 涪沧不解,为何这般讲,空尘到底与你达成了什么交易? 他笑得癫狂,了然泉水泛起诡异波浪。 交易不过是本君拿下他的仙魄,治好你与未阑。他邪恶一笑,比起只能用在神仙躯体上的仙脉,这仙魄可是个好东西。 你已是魔界主君,得到他的仙魄,对你能有何好处!涪沧语气颤抖,她知晓仙魄对于天界之人来说,所系的不仅是命,还决定着仙人是否可以归于虚空,而不是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本君救下你们,难道连一个仙魄都不可拿吗!他拂袖,泉水冲向半空,又重重砸下。 主君,我不要他救我,你拿走我的仙脉吧,让我失去性命也罢,我不愿亏欠他如此恩情……她跪求,泪水已让粉色衣裙衰败了颜色。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你若是珍惜这份恩情,就好好陪在他身边吧,他时日无多。雍恒抚着她的脸,他如此爱你,你还不想想如何报答。 时日无多,她反复呢喃,剜心之痛,好似又割裂着她,他真的会死吗? 未必会死……本君作为魔界之人,只能在他的躯体种下蛊虫,以魔蛊之力吞下他的仙魄。他居高临下,淡然一语,待魔蛊养成之日,也许空尘便会消亡在这世间。 不过……见她伤怀悲痛,雍恒松了语气,魔蛊毕竟只是魔界的一种术法,用在仙人躯体,并不一定能达到本君的预想,无论结果如何,他既然答应本君种蛊,交易自然不变,即便最终魔蛊未能啃食仙魄。 他再来之时,涪沧备下几壶好酒。 这可是夔州胭脂酒,你是如何拿到的?他诧异不已。 你忘了,我曾在含颐仙观,作过无难仙师,替人解惑。她为他斟酒,思念不言而喻。 那店家有何难处让你化解?举着酒杯,闭眼品着酒香的他,一身湛蓝衣袍,如此萧然俊逸。 涪沧并未应答,却反问道,你可知胭脂酒为何只赠不售? 空尘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颇有兴致道,这倒不知,那日我在凡间听了一个说书先生老是念叨世间好酒,惟夔州胭脂,而后我转道夔州,才知那酒是女子所酿,只赠不售。店家问我拿酒作何,我如实答道,心里苦,想要在杂花生树的三月,寻到所寻之人。如此,她便给了我一壶,还问我,若是寻到了,当如何。我说,寻到那人后,我要守护她,一生一世。 你是在给我答案吗……她失落失意。 他抬起好看的眉眼,淡淡说着,我寻的那人是我年少时的故人,我已经寻到她了,也把她带到了天庭,作了我的随侍,此生我愿意守护她。 她苦笑,原来他早已心有所属,她想要抹杀心中的爱意,却生出偏执。既然他所爱非吾,为何舍命救吾,连雍恒都能看出的情缘。她不信他的话,只当他在说闲言碎语,消散她的报恩之心。 被你守护的那个人,真是欢愉,就像那位女店家一般。 你想听她的故事吗,不等他点头,涪沧边饮酒边娓娓道来,那女子姓阮名姂,是夔州有名的酒家人,夔州水甜,那制酒的海棠更是妩媚深情。阮姂说她曾经明明因染时疫,随着逃难之人南下,死在路上,却不知是何人喂了她一些酒水,她便活过来了。 那酒水有着海棠的清甜香气,待她醒来,再回到故里时,已是百日后。 家中独剩她一人,她变卖屋舍,揣着银钱去了夔州……她想要酿出那种能让人百日复生的如胭脂般的海棠酒。 百日复生酒?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东西,空尘疑虑,难不成那阮姂不是凡人,可这酒……他举着杯子端详水波。 阮姂在夔州开了酒铺,遇见了曾救她性命之人,那人还求娶她为妻。 语未完,她的泪水倒是流下不少,那人好似活了很多年一样,面容年轻,记忆却很老。 他只记得自己叫重影,不知姓式,更不知家在何处。多年前他从一个石洞中醒来,嘴里还有一丝海棠的酒香滋味。他凭着这气味,行走尘世,直到在逃难的路上遇见死去的阮姂,他用壶中的海棠酒救下她。却又因心中的挂念,离开了阮姂。 后来,他记起自己前世所爱,名为孟兮。又记起来他曾为武将,不得已成了皇宫暗卫,因违背帝令,躲在山洞中,没有去杀一个被诬陷的叛臣,毒漫全身,却被一个善鬼救下。 那善鬼有着和阮姂一样的容颜,那酒也如当年一般醇美。他便决意活在当下,守护眼前人。今年,他们打算关掉酒铺,去游山玩水。我给了他们说了些《河川记》里所载的桃源之地,他们心向往之,赠予我好几壶胭脂酒。 空尘听罢,惋惜道,原来孟婆的情郎是他。 孟婆是何人? 黄泉边,奈何桥前,一位唱着《??琈》之曲的老妪,她唱了很多年,等了很多年,不愿转世轮回,只因她不舍得忘怀。 淳宁二年,乡野灵婆为朝中妃嫔卜卦,算出下一任继位皇子。妃子谋求算计,逆天道,江山乱,适逢瘟疫肆意,民不聊生。 夔州酒家收养的弃儿在尸横遍野的孤寂中死亡,沦为善鬼,恰逢中元鬼祭,善鬼得了十五日行走人间的恩德。她不敢回到那寂寥阴森的村镇,便在山中望月,祈愿来生可得疼爱。 暗夜降至,山间男子警惕地躲藏在洞中,随即毒发身亡。她见他脸上有着可怖脸纹,掌中还握着一盒夔州的胭脂。 她想起货郎摊上买来的戏法本子,虔诚作着繁复的手势,念出咒语:夔州胭脂酒百日复生咒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108章 眉心一点霞 未阑之疾经数百年的修养,本该尽好。却因当年与天卫总领延柬对战时伤在仙脉,雍恒的愈合之术法,并非全然有效。况且他在天狱时,又被金刚锁扣住过仙脉,落下多处顽疾。 雍恒言,他毕竟是天界之人,要想治愈仙脉,必然要用天庭的仙药。而仙药皆有记档,随意取用不得,北海仙龟族为天界制作仙药,常年有天卫监察。 他思虑再三,想要去北海盗取仙药,但转念一想,他与北海毫无瓜葛,贸然前去,势必引起警觉。若天卫跟踪到天界逃犯未阑,届时,他匿藏逃犯,且与魔界交易之事败露,下场可想而知。 回到火云殿的书斋,他看着睡在身边的之烬,窗外那株桃花,飘曳着花瓣,落在她的发髻。 空尘抱她在怀,拿着她写得歪歪斜斜的诗词,苦笑,烬儿……你的字着实难看……我会永远守护在你身边,即便沧海桑海,生死轮回。 繁侬宫中,他违心抱住宛柒,说着甜言蜜语,一心研习医理之术的她信了。她虽情窦初开,却也被这样英俊伟岸的天庭臣子拨动情弦。 一日,两日,数日,他拥她,吻她,与她同床共枕,更是为得她信任,拿到各类仙药,说出要求娶她之语。正当她愿意交付身心,接纳这份所谓的天作之合时,被前来取药的天庭仙子窥见两人耳鬓厮磨的不堪。 空尘为保宛柒,主动坦诚自己是因多年身边无红颜知己,一时把持不住,破了心戒,才调戏宛柒。宛柒虽心疼空尘自损名誉也要保全她的颜面,但为了天界之人不传言东海与北海的女儿竟与天界主事偷情的八卦,她没有解释他们是郎情妾意。 如此一来,空尘被天正司秘审。元天神尊在意其以往功绩,与南海麒麟族的脸面,更在意空尘多年来的忠心耿耿,没有将空尘逐出天庭。而是将其贬去凡间,待到一世轮回之后方可重返天庭。 从天正司走出的那一刻,他彻底松了一口气,眉眼深笑。 他背负侮辱仙子名节之罪,以天庭主事之一的火德星君之尊位,被贬凡间也在所不惜。救下师兄,救下东鸾族的女儿,即使身败名裂又如何,况且那与魔君的交易,他心甘情愿,不只是为了他们,也为了心中所念。 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灯,故梦悠悠,且待青山朽。 秘密还未被揭露,一切还有机会。他思虑地头疼,在下凡前日,他去了她的屋舍。晚霞瑰丽迷醉,她正在轩窗下的书案前读那本凡间诗集,有时也会咬牙切齿地抄写那本《圣人诫》,研习修行之道。 他想要轻柔地唤她,拥着她坐在这琼草地上,看霞光满天。可他不敢啊,他惧怕对她太过关怀,将惹得有心之人的猜测。猜测这位名为之烬的女子到底什么来历,可以让南海麒麟族的皇室之人,天庭掌管凡人升仙的火德星君如此不知礼数,痴迷闺中私情。 掌灯时分,她睡意朦胧,他还是忍不住推开门,走进来,就那样目光深邃地望着她。 她惊讶问道,星君,你怎么来了? 空尘揉揉她的脑袋,拥她在怀,亲吻她额间的火光一点。只有他知晓,她被东鸾族的长辈封印了神力,此后的喜怒哀乐全然压抑在那火光一点,若额间火光在跃动胸腔便会异常灼热。 他一直以来都安慰她,只要长出心来,就不是妖了,就能长长久久地待在天庭。 真是谎言连篇啊,她乃东鸾族的女儿,生下来便是神仙怎会没有心呢……但他欺骗她,说她生为火妖,没有心,没有眼泪…… 当年,无极观中的三昧炉翻倒在地,真火殃及数个宫殿,死伤无数。 东鸾族的长辈趁乱抱着小小的之烬,就要逃走,他怯怯发问,婆婆,你要带她去哪里呢? 老婆子慌乱得很,又很感谢他的帮忙,便道,琼华,孩子,你记住琼华这两个字,美玉之琼,韶光之华,说完便消失不见。 琼华是什么……他怀着这份困惑,在心中思念了她三千年。 孩童时在太极神尊座下修炼,少年时去往天书阁研习,他翻阅很多关于地理方位之书,成年后他留归天庭,不久将任火德星君之职。 他四处游历,看尽山河万物,心中所念惴惴不安,他明白,惟有寻到她,此生才得欢愉。可他又忌惮若是真寻到她,又将如何。 天外边际的丹梧山,荒凉至极,一株桃树也没有。他记得师祖曾讲过,东鸾一族为上古神鸾浴火而生,以梧桐为栖息之木,以桃树为祈福之树,故而图腾为桃花。 素衣的他,在山中走了很久,也没见到东鸾族之人,却在溪边偶遇一株海棠。 海棠下有一块石碑,碑上所刻,像是东鸾族的祝辞。 东风春心浓,胭脂如意重;醉去理残妆,闲来舞霓裳;山河云烟归,却道海棠旧。” 桃花是灼灼其华的向往,是宜其室家的心愿,却不是他们最终的归宿。波谲云诡,江山易改,一年又一年,惟有海棠风华依旧。 他腰间的海棠玉佩,仿佛藏着虢州的一片洛水,十里海棠。 无论结局如何,我都要找到你,守护你,不让你一个人孤独老去。他叩拜那块石碑,如似在向东鸾族许下承诺。 星河万里,不问期限,过了很多年,很多年,从云梦泽带来的桃枝已然花满枝桠。 他果然得到了所有的答案。 虢州的中元祭,人们皆在放天灯,他拉着不情不愿的楚戈,去讨了一只,他祈愿:烬儿,你一定要等我,我会找到你。 空尘忘不了他在一个无名山谷,看见半山腰的小清潭,潭水边是一片水草丰茂之地,有些好看的花树。树下有些小妖在喝酒,有些在跳舞,还有的在荡秋千…… 他走过去,礼貌地作揖,慢吞吞的问道,生怕他们被吓跑。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长的像个小秤砣的说,这里呀,没有名字,看你长的如此好看,定然有才华,帮这里取个名字吧。 在下……他脸红不知如何回答。 一个白马妖怪,雄赳赳地询问他,嘿,先生,你从哪里来呀,到这地方做什么? 在下是来寻人的,不知……空尘被它一张夸张的马脸吓到。 两个看似有些憨傻的小妖,围在他身边,蹦着跳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福气呀,咚咚锵呀,你们两个快别闹了,山下的青梅熟了,喜饼又要偷偷酿新酒,偷偷喝掉陈酒了,再不去拦着它,今年就没得酒喝了…… 他看着说话的女子从漫天飞花中走来,眉心有一点赤霞。 第109章 无名山懒汉 你是谁,到……到到这……里里……来作何?她方才对那些小妖还说话伶俐,忽然间结巴起来,大概是很久没见到长的很周正的妖怪了。 他瞬间哑然,呆立在原地,就那样痴痴看着她。 之烬歪着脑袋,问小秤砣,他咋回事,木头妖怪吗? 小秤砣咿呀笑着,用还未化成手指的手掌使劲拍打他,木头,蠢木头,哈哈哈哈哈。 她连忙抱起它,捂住它的嘴巴,喂,不要这样……大家都是法力不济的妖,不要互相鄙视。 小秤砣挣脱她的怀抱,疯跑而去,余下她与他,相顾无言。 你……是……迷路了吗?她有些害羞,别过脸,不敢直视他好看的眼睛。继而又低头,想起自己此刻蓬头垢面,邋里邋遢,是不是怪可怕,便扭扭捏捏的挠着脑袋。 姑娘,你发间有许多花瓣,真美。他的语气轻柔如暖风,将她环绕。 她扯起一缕乌发,上面凝有花瓣。 这花可有名字,在下还从未见过。他望着这潭水边的花树,纯白无暇,寂寥无香,令人静穆。 好像……叫琼华。她没说错,前些年死去的一个小妖怪,说这种树叫琼华,尊贵得很,只长在水草丰饶之地,一年四季花开不败。 美玉之琼,韶光之华……他压抑着与她相认的心,将三千年的思念生生吞下去,装着云淡风轻的样子,说道,在下空尘,浮生空寂的空,尘世无劫的劫,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眉间火光在跃动,好似很少有人问起过她的名字,而她唯一的记忆就是名字。她活着的这些年都很无聊,只好没事的时候四处走走。她从未出山游玩,也不像别的小妖怪有很多亲人和朋友,甚至还去往人间。这座山,平日里只有一两个小妖怪,而且好多都命数很短。 久而久之,她也不太想开口说话。惟有青梅醇熟之时,她精神抖擞,吆喝着一群小妖守着方圆百里最会酿酒的小妖怪,喜饼! 喜饼去过人间,说话没学会,酒倒是酿的一绝,可它超级抠门。之烬只好趁它外出,偷它的酒,若喜饼发现酒水不足数时,找她理论,她就装睡。当然,不会说话的喜饼,除了叉腰朝她吼叫之外,别的也不会。她便心安理得地享用着喜饼的酒,除了懒到睡觉也无聊时,才会爬上树去帮喜饼采摘青梅。 人间的青梅一年一熟,妖界的青梅一年好几熟!果然还是妖界最养懒汉。 我叫之烬,之乃之于我而言的之,烬乃火焰余烬的烬。她依稀记得自己的名字是这样的含义。 他终于忍不住拥抱了她,紧紧的,永不放手那般。 之烬不知晓面对男子的拥抱该作何反应,很是窘迫。但她觉得这样的怀抱很暖很安适,好似让胸膛下了一场清澈的细雨。 你……在这里过得还好吗他?空尘依旧没有放开她,像要将她拥进自己的心里,让她看看这些年他受尽的思念苦楚。 她喘不上气,下意识推开他,我过得还好。她脱离他怀抱时,薄薄的衣裙滑落几许,露出柔肩。 从未学过女子礼仪的她,并未觉得不妥。 空尘心疼这么多年来她的孤寂与落寞,也不在乎什么男女有别,便亲自给她重新理好衣裙。想来这衣裙也不知穿了多少年…… 不对啊,她的衣裙怎会这么合身……定是有人相助,会是东鸾族的人吗。 姑娘的衣裙甚是好看,敢问在哪里买的?他疑惑道。 哦,你想问这衣裙呀,不是我买的,是别的山上的小妖送我的。我以前都不穿衣服的,好像小时候穿过,记不清了。有一次,就那边的山,之烬给他指着方向,有个女妖怪说它去人间,看见女的都要穿衣服,不穿就是疯癫之人,所以它就好心送我衣服。 空尘满脸黑线,原来眼前这个女人,很多年都……行走在这山中,那岂不是好多男妖怪都看过!他扶额道,以后一定要穿衣服才能见人,听到没有? ……她支支吾吾也不说好,反问,可是这山中又没有人……请问你是人吗?我以为你是修炼得道的男妖怪…… 即便不见人,见妖怪,也得穿衣服…… 以后,你想时常见到我这样的男子吗?他俊脸含笑。 她想了想,若是有个生的好看的男子在自己身边,那岂不是生活有了别样滋味。可是,又能有什么滋味呢,他会像喜饼一样酿出好喝的酒吗,还是会像隔壁山的牛六六有很大的力气,一锤子就能把石头砸烂…… 你会些什么呀,她仰起头问道。 我……空尘一时语塞。 原来你什么都不会呀……没关系,你长得还可以。她安慰着这个只有一张好看脸的男子。 之烬,他拉住她,你要去哪里?空尘对她的突然转身,表示很受伤。 我不去哪里呀,我是妖怪呀,又不用吃饭运动,也不用有什么人生祈愿,想干嘛就干嘛。她好似看出来他的困惑,哦,你是在担心我离开这里吗,不用担心,我虽然是妖怪,但也知道这里是我的家,我的故乡,我不会离开。若是,你想来找我玩,我就在这里。 难道你要留下来?你不回家吗?还未待她说完,他又抱住她。 之烬,之烬,之烬……听着是他在唤她的名字,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所言:之烬,谢谢你让我找到你。 漫天琼华落英中,他哽咽着,淡淡一言,之烬,我来自天上,天庭很美,你愿意睡在星河吗? 她沉溺在这样的情谊缠绵之中,学会了拥抱,她轻轻抚着他的背。 我愿意…… 为何?他想要知晓她的心意。 因为我很懒,老是觉得困,要是能睡在星河里,那样肯定睡得很好。 他快要笑岔气,轻轻捏着她的脸颊,你这个小懒妖。 笑如这山间从未有过的暖风,她从那一刻起,眉心一点开始有了异样。 他告诉她,火妖的灵气聚在眉心一点,掌控好自己的情愫,就能长出心来,那样就不是妖了。他还说,待他处理好一些杂事,便会带她走,去天庭,过快活逍遥的日子。 可是一年又一年,她没有等到他,于是,她又重返懒汉时光……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110章 善恶一念间 空尘自那无名山谷,回到天庭,坐在书斋里,看着轩窗外那株桃花,他伸出手,掌心停驻了一片潋滟芳华。 他如今不过是掌管凡人升仙的火德星君,天庭主事之一,又有多大的权势去承担一切。倘若真的将她带回天庭,有朝一日,身世败露,她将会是怎样的结局。 可是,若让她一个人在那无名山谷,自己这一生心便难安…… 书案上那本诗经,起了皱褶,如同岁月的叹息,他轻轻吟诵那首诗: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三千年前,太极神宫中。 你拿的是何书册呢?年少的她被锁在三昧炉中,终日忍着真火的灼烧。 年少的他将那书册凑近一些,让她看得仔细,是人间的《诗经》,讲了很多故事,有战争与情爱、风俗与婚姻、生灵万物,很多很多,关于人间的喜怒哀乐。 她浅笑,透过镂空的炉壁,柔柔地问道,你喜欢哪一个故事呢? 他翻开那书册,指着一首名为“绸缪”的诗读起来……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还没等到他回答,太极神尊便逮住他私自入这囚禁罪孽的禁地,即刻施法遮盖三昧炉,彻底封禁。 神尊呵斥,大胆孽徒!拂尘一挥,将他打伤在地。 孽徒,你竟然滥用术法擅闯这禁地,你可知这炉中关押的是何罪孽? 他擦擦嘴角的鲜血,苦涩道,之烬不是罪孽,她是被天庭那些无情神仙忌惮才被迫困在这里的! 你这狂徒,大言不惭,竟然忤逆为师!你不要仗着是南海麒麟族王室之人便这般放肆。太极神尊挥动拂尘,捏着那本《诗经》,居高临下地训斥,你拜我为师,在我座下修炼,持的是我太极宫的规诫,如今,你研习的是何理,遵的是何道? 书册砸在他脸上,血印顷刻间蔓延在脸颊。端正跪在太极神尊面前的他,嘶哑道,弟子空尘,研习的是万物归一,五界归安的无极之理,遵的是阴阳定法,乾坤则天之道。 既知道理,为何破了心戒?这人间俗物只会乱了修为,快快焚毁! 泪水滴落在那书册上,洇染了那情真意切的诗句,炙热焰火摧毁了少年的心。 念你数年来的恳切修炼,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若敢再犯,绝不饶恕。罚你每日安寝前去奎星楼跪上两个时辰躬身自省吧…… 谢师尊,弟子谨遵。他深深跪拜。 他看着封得严严实实的三昧炉,酸楚不已,你还在吗?之烬,之烬……无人应答。他跪下来,自言自语,之烬,方才那诗讲的是人间情爱终得圆满的故事。以后我……听说奎星楼能看到很美的星河,要是我看到了,就为你许愿吧,你有什么愿望呢? 我想为你许个一生一世,欢愉圆满的愿望。 之烬,这么多年了,星河依然美丽,天上人间相安无事,可我却过得艰难。 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灯,故梦悠悠,且待青山朽。 我不信从未行过错事之人会被命运无情剥夺生存的权力,我愿意把你带回天庭,愿意用尽一生洗脱你的所谓罪孽,愿意承担一切。 空尘取下腰间那枚玉佩,温润的玉石中有一滴明媚又绝美的血珠。 神牍塔,有秘册《旦典》,记载了“赤霞珠”的传说。 阳神者,掌天地阴阳,东方阿殷乃上古神鸾浴火而出。阳神与东方阿殷,合之,生赤霞。赤霞化珠,违物循之道,逆生灵轮回,是以无极恶,无极凶,毁天灭地矣。 那些天界圣人归为极恶极凶之物,有多惨,他虽未见过,却听天书阁的师祖讲过。 当年,师祖说,这万物生灵,天地众生,被分为善恶两类。善者,有生存繁衍的权力,而恶者便会被赶尽杀绝,断子绝孙。 活在虢州青山绿水中,活在爹娘恩爱呵护下的楚戈,不曾辨析过善恶,他不解道,师祖好没道理,世间活着的岂非都是善人,而死去的都是恶毒之人。 师祖笑着用戒尺敲了敲楚戈的脑袋,语重心长,善者轮回,恶者灭绝,这是世间的一种法则。 角落里的未阑,幽幽一言,这样的法则就是所谓的天道,天道真的能分清善恶吗……若天道分得清善恶,为何世间的冤屈还是那么多,可见,不过玩笑。他说完埋头继续睡觉。 师祖正色道,今日不如就以此为议题,大家且都辨一辨,善恶法则是否可立。 楚戈用胳膊肘碰了碰发呆的空尘,小声道,你麒麟先祖可是灭了元凶巨恶之陵光,于南海称帝,此事,你最有说道。 见他还在神游,楚戈便举了手,向师祖喊着,师祖,师祖,空尘,有辨析之道。 师祖走近空尘,见他这般心不在焉,有些生气,空尘,你可不要成为第二个不把为师放在眼中的未阑。 师祖言重了,弟子这就回答。空尘规矩站立。 你且说说,是否可立善恶法则。 弟子认为不可立。 师祖背手而立,作出洗耳恭听貌。 弟子便以南海旧事来辨析这善恶法则……他思索片刻,终于正声道,上古时期,陵光砍下旸谷神树,削其枝桠,取其树心,在南海搭建陵光门。此盗取神树致使旸谷分裂,阴阳失衡之罪,不可谓不重。又因陵光暗杀多名天仙,夺其仙魄,挪为已用,此罪更是无视天界,可称为凶恶。 由此,洪荒圣祖派遣麒麟一族,诛杀陵光,占领南海,安定一方。 陵光非善类,依照善恶法则,的确被赶尽杀绝,永无后患。 按圣祖之令,遵从天道,诛杀陵光一族,而得南海之麒麟先祖乃为绝对良善……但却因此子嗣疏绝,数万年来,每一代南海帝王都逃不过这样的诅咒。 既然说天道是善恶法则,为何我南海麒麟族会有这样的命运,而已经绝迹的陵光一族为何还能诅咒我们断子绝孙…… 他说着说着,泪水终究流了下来。 师祖默然点头,抚着他的肩,让他坐下,久久不语。座上的各位弟子,皆是沉郁。 良久,师祖慨叹,善恶是非,并不是真正的天道法则。 空尘所言之事,若看表面,的确应了善恶法则,遵了天道。可是内里,还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遗憾缘由。 为师常常告诫在座,无论做人做事,皆要三思而行,要听从心中最为真实的道,更要透过善恶看见世间的无常,躬身自省。 罪孽陵光,砍伐旸谷神树,又暗杀仙子,这些罪名的背后,是什么? 也许是一个郡公的无奈,南海郡公陵光,有一位卑微的姬妾,因怀孕而患恶疾。陵光为解姬妾的病痛,听信谗言,冒死砍了旸谷神树,置于南海,想以此避开邪逆病气,保姬妾安好。后来,姬妾难产,肚中的孩子生不下来,他去求天神救治被拒绝。 失去爱姬的他心怀邪念,连杀数位天仙,残忍取下仙魄,想要渡给早已亡故的姬妾与胎儿…… 在此之后的事,各位应该都知晓了。 当年的我,不过是一介青衿,游学至南海,亲眼目睹了那场惨烈的屠杀。南海生灵尽数被灭,血光真是刺得人睁不开眼……听说,陵光曾在麒麟族问罪前,令属下逃离,但无一人离开,他们愿意以死为代价,追随郡公陵光,守护南海…… 师祖在席上坐定,放下戒尺,向诸位弟子行礼,哽咽道,日后你们各归其职,或效力天庭,或掌管人间方圆……不管你们身在何处,身处何位,为师恳请弟子们,心存仁爱,心向自己信奉的道义。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111章 虚空回寰铃 他再访天书阁,才知师祖已是沉疴缠身。 师祖,师祖,他跪在榻前,唤着这位白发苍苍,半世传道授业的恩师。 空尘来啦,起来吧,地上凉……师祖慈蔼道。 您怎会忽地染病,往日弟子与您饮茶时,还分外康健。空尘在天书阁学成后,游学四海,时常带着所得好物前去与恩师共品,而乐游山的绝顶云烟茶,最得恩师赏鉴。 人如朝花暮谢,又如晨露晚霞,一切都是天数。为师已是长寿之人了,如今归去,没有遗憾。师祖靠坐着,接过空尘递来的茶水。 你额间浓雾不散,像这茶的故乡,乐游山的云烟。师祖宽慰道,为师教导过你们,生而在世,千万不要心有摇曳,若有所念,去寻便是,何必多思。 师祖……你怎知我……空尘诧异。 空尘啊,你是为师这数千年授道生涯中来最为知心的弟子,也是为师最为在意的弟子……当年,麒帝亲自引你到天书阁研习,为师便知晓了你的身世。 我的身世?空尘不解道。 当初,你的麒麟先祖勾陈,诛杀南海郡公,而得南海帝王之位,却遭受了子嗣疏绝的诅咒。此事,为师亲眼目睹,便一直想要深究其中缘由。后来不仅知晓了陵光的罪孽渊源,更是听闻你的身世……你想要知晓吗? 难道我不是南海帝姬嬿兰的儿子? 你自然是南海帝姬之子,只是……今日,为师之所以将你的身世告知于你,只是想让你明白,有些事并不是世人说的,掩盖起来便得安好。凡要故意蒙蔽之事物,必然会有崩裂的一天。好比当年圣祖派遣麒麟先祖问罪陵光…… 师祖刻意压低声音道,圣祖只下令勾陈问罪陵光,擒入天牢,若不认罪可就地诛杀。却从未令勾陈灭绝陵光一族,占领南海…… 所以说,当年先祖勾陈南海称帝不是洪荒圣祖的命令,更不是天道!空尘惊讶无比。 这便是为师临终前,想要再次警醒你的“求真”之理。所谓天道,到底有几分真实,若你的眼,你的耳,你的心都被天道这一阵迷雾笼罩,那将会善恶不分,堕入深渊。 你日后便是掌管凡人升仙的火德星君,更要看清人界与天界极为复杂的联系脉络。 师祖安心,弟子空尘谨记教诲!他诚恳行了叩拜之礼。 真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世人蒙蔽真相。师祖示意空尘起身。 你可知你的爹爹是何人? 不知,听帝父讲,爹爹是娘娘心仪之人,不过两人还未成婚,爹爹便因病亡故了,之后,娘娘因生产之痛,染病而亡。空尘淡漠一言,在他心中爹娘太遥远,他还不会言语时,便养在帝父连敖身边,孩童年纪就被送至天庭,先于太极神君座下修炼,又前往天书阁研习……数千年来,亲人寥寥,沉默寡言。 那你是否听说过栖唐世子?师祖明白他此刻正在将往日伤痕割裂给爱徒验看,虽则会伤他至深,但若活在美好的谎言中,怎么有勇气摧毁黑暗。只有正视真相,才能消散迷雾,得见光明。 南海栖唐世子不是如兰帝姬的夫君吗,我称其为姨丈。据说,姨丈风流潇洒,生得俊朗,又作得好诗文,是四海皆晓的如意郎君。 这位当年四海夸赞的郎君,便是你的爹爹……师祖言毕,掌心润了些许汗迹。 他木然,凉意弥漫,思绪更是纠结一团,疼的他说不出话来。 栖唐世子身份低微,却胸怀抱负,因麒帝琅阐执意赐婚其与如兰帝姬,所以被迫留在了南海……世人都说这是孽缘,为师也道如此,但这段孽缘的内里是,两个明明毫无情意之人,因某种规诫,权力而结合……若当年麒帝琅阐能问一问栖唐世子之心意,也许南海便没有一些流言蜚语了…… 空尘,有些真相是伤人之利刃,你会因此遍体鳞伤,也会因此沉溺苦海……但也能直面那把刀,彻底战胜它,并且明白刀亦有心……师祖咳嗽不已,呼吸渐渐欠力。 师祖,师祖,空尘握住那布满薄茧的手,泪水砸了下来。 空尘啊……你爹娘虽然有错,却也以命赎了罪孽,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别辜负他们的心意……浮生空寂,尘世无劫,你看,你爹娘为你取了多好的名字…… 师祖,弟子明白,您莫要劳心了,好生歇息,空尘喑哑。 ……空尘,别怕,命至始至终都在你自己的掌中…… 师祖……他曾经在太极宫中滋生的冷漠无情,皆被天书阁师祖的博爱通达所化解,他的真心没有被天庭规诫污浊。他牢牢固守着自己的道义……只是,此时此刻,引导自己养成道义的恩师,却老去,那些学识,那些故事,都失了光华…… 楚戈提着一打海棠饼,抱着一坛海棠美酒,额角满是汗渍,跌坐在一室悲戚中。 他摸索良久,做成了一个个甜得腻人,丑得骇人的海棠饼。师祖言,楚戈生性风流,学无所成,但最是快乐,最是良善,是个好男儿。 是师祖教会他身为男儿该有的学识,身为山君该有的仁德与责任。 师祖说喜欢虢州海棠酿的酒,他便在洛水边的海棠林飞来飞去,挑选最好的海棠花。那日,他陪师祖饮酒,醉梦间,师祖说,楚戈啊,你什么时候娶个妻子呀,到时候,请她为你做些好饼饵,为师也沾光吃上半块。 那时他不懂,以为师祖就是嘴馋……如今,他才明白,师祖是愿他得一心人,喜结良缘。 他放下那坛酒,打开海棠饼的封纸,吃了一口,哭诉,空尘,我做的饼好难吃…… 天礼阁主持的祭师祖礼,依制于虚空宇举行。 祭台上的寥寥追怀者,皆着清雅肃穆的白色衣袍。 天庭便是这般薄情,曾经受教于师祖之人千百计,而今前来的,不过几人。 互相作礼后,听从祭仪,跪拜这位归于虚空之师祖。 师祖只是职位,尊称,却不是名字。没有人知晓师祖的名字为何,天书阁自建起之日,有两位师祖,皆无名字。 空尘曾问师祖为何无名,师祖言,正因无名才不惧被名利所缚,学识道理不被冠以某某之名,更为纯粹。默默无名教习开化,得守一份真挚。 礼侍丞摇响虚空宇的回寰铃,祝祷师祖往生极乐,轮回有常。 一声声凄凉的回寰铃音中,他与楚戈皆泪湿衣袍。他们凝望着飘渺的虚空宇,悟着生死别离的奥义,艰难思索着此后还会有怎样无可预知的心酸凄苦。 回寰铃音送魂去,生死虚空故人来。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112章 草木自有时 四野火光密布,她拥着怀中满身是血的越州山君,等着南海巡卫看到绮丽火光,前来相救。 丫头,这一声呼唤将她从如坠深渊的恐惧与茫然中拉了出来。她看向那个人,眸中泛起了波澜,喉间苦涩道,“……你为何才来,长棣……” 她醒来,描画着淡色梅花的枕上,依然雾润。头疼得厉害,晃神间,从床榻上重重跌落,她也不再使力,就此躺着。 “地上多凉,不许这般淘气。”他广袖翩翩,轻轻将她抱起,温柔地放她在榻上。 之烬早已不再如初般回以抱怨,抱怨他多管闲事,抱怨他喜欢要挟,诸多规矩。她看着他冷峻的眉眼,觉得他愈发清瘦,不可计数他又吞下了多少苦楚。 “怎么了,往常话多的小妖怪,今日沉默地像个闺阁娘子。”他深笑,温暖指腹为她拭去冰冷的泪水。 他叹口气,将她拥在怀中。此刻的她才闻到他身上缭绕的山河草木之气息,令人安心又惬意。 “我很想你。”长棣故作轻松的说着。 只有他自己明白,思念如刀,一次次将他狠狠砍杀,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挡,可以抵抗,甚至可以疗伤。他惟有默默承受,待到伤及性命时,他才放纵自己去承认爱她…… 之烬靠在他弥散着百草香气的胸膛,想起当初对他的恶语相向,不免觉得可笑。今时今日她心里的雷暴恣肆,却因他的怀抱而平息,“长棣,你近来可好。” “不好。”他拥她更紧。 “你可真是……不懂得说些好听的话语。”之烬笑他的直白。 长棣握住她的双肩,深邃目光融化着她,“丫头,你应该知晓,我一定不会对你说谎。” “你怎么知晓我在南海?”她忽地想起,山君庆泽因自己负伤之事,担心不已,“与我一起的越州山君如何了?” “本来有些事我不想你知晓,但我,更不愿对你说谎,索性便都如实告诉你吧。”他思索片刻,柔声道,“妖兽又原,本名长右,是我阿娘的第一个孩子,我该叫他大哥。” 在她无比震惊的眼神中,继而又说,“我与庆泽虽同为鬼界王族,但他毕竟杀了我大哥,此仇怨我定然要报,便前往越州想给他教训……如此一来,便在南海寻到了你。” 他抚上她的额间,早已消散的火光一点,“大哥化身的一朵海棠花,入了你的眉心,可有给你托梦?” 长右是她一生的痛,那种痛,是犹如命运的鞭子,鞭打着她。“他不曾在我的梦中有所言语,他好似真的走远了,我看不见他了。” 命运的鞭子打在她身上,让她明白,生而为妖,也许看不到世间的好风景。 “别怕,丫头,还是那句话,青山妩媚,白雪红梅,该来的,是你的,回环往复,更迭不尽,一定都是最好的。” “长棣,为何有了心,会这般难过,我真的好难过。”她哭得双眼红肿,“要是我还是当年那个没有心的小妖怪,就不会承受这些让人无奈的痛……” 长棣向来平和的心,忽地布满荆棘,他责怪自己没有为她避开红尘烦忧,没有为她带来喜乐安宁。他哽咽着,“丫头,对不起……” “长右曾对我说过,他喜欢洛水边的海棠,我们一定要去那里为他看看。”之烬恳切道。 “虢州山君已向鬼界各州递了告令,洛水边的海棠林,已有异样,与之相系的洛水自然暗藏漩涡,戒严已有数日……看来,还不能去洛水。” 之烬心惊,当日在野狐岭中,有九生命格,能预知未来的半脸狐妖所言“洛水天灾”果真不假。 洛水乃上古圣河,若是真引发天灾,便是五界之祸。为何,这一生都与“洛水”,“海棠”两词连接在一起。那梦中与自己长得极为相似的女子曾言,我救了你,你若选择记住,不悔,那便去洛水。 而他在人间的夫君洛棠之名,不就是洛水海棠化为的两字吗……思及洛棠,她木然地摸了摸发髻,没有长棣赠与她的,说是用洛棠坟茔前的桃花所化的簪子。 他好似看出了她此番举动的情意绵绵,不由问起,“我送你的桃花木簪呢?” 之烬不知该如何作答,在南海时,那木簪被星君所毁。星君此刻该是在南海疗愈了伤痛,开始厌弃她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火妖……可她竟是如此想要亲自确认他是否康健,是否顺利回到天庭,坐在书斋里,悠然自得翻阅着书册,轩窗外的落英摇曳而来,落在茶水中,泛起涟漪。 若洛水天灾当在不远,她真能以此为由,回到他身边,共赴天荒地老吗。她明明有着炽热勇敢,却又在此刻生出游弋,她失去了洛棠,失去了长右,她不愿再失去星君…… “无妨,丢了便丢了,你……可想去看望洛棠……”他从容说道。 “洛棠”两字被长棣说出口,还是乱了她的心。那个叫洛棠的人或许去往轮回,但她每每念及他便受着剜心之痛。她曾在人间嫁于他为妻,与他生死分离,那坟茔前的桃花树,开了几重又落几重。 她彷佛还穿着那身嫁衣,听着他的誓言:我洛棠迎娶之烬,嘉礼已成,一堂缔约,看此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海誓山盟。 “长棣,你可知洛棠在信中,写了什么……” 他摇头,那年,他拾起琼草地上遗落的布袋子,放在衣袖中,待到与之烬分别之时,交给了她。洛棠是空尘在人间的化身,自然深爱之烬,他并未吃醋,也不计较。他明白自己这样罪孽深重,双手染血的人,无法给予所爱安然自由的一生。所以他不求相守,懂得相遇便是良缘。 “洛棠在信中问我,汝安兮,此安兮,长安兮……” 晟山山顶,临崖楼阁,怀桑。 鬼兽屠苏向长棣复命,“君上,越州山君庆泽已前往北海疗养。” 他立于檐下,见山间云雾迷离,风过,雨水渐起,“查到毕方鬼兽将莫奇枕藏于何处了吗?” “回君上,属下已查明莫奇枕下落,只是……”屠苏抬起头,疑惑道,“毕方乃鬼界之兽,属下不解它为何要将莫奇枕交给魔界。” “有意思。”长棣伸出手来,掌心蓄了一池清凉,鹤唳几声,徒留池中飞影。 “怎么,还有事要禀奏。”他见鬼兽屠苏,依然端正行着跪礼。 长棣散去掌中雨水,转身道,“说吧,你该对本君如实陈述。” 屠苏嘶哑的嗓音,缓缓言明,“属下在跟踪屠苏入魔界后,竟然看到了一个仙人。” “可知是谁?”长棣着实有些骇怪,屠苏是鬼兽,嗅觉实在灵敏,能闻出五界的气息,它既然分辨出魔界存在仙气,定不会有错。 “属下并不识仙人,因怕靠他们太近,被察觉,便离去了。”屠苏有些愧疚。 他示意它起身,“若为听得些谈话,被抓住丧命,本君可不认同。你做的好,记住,命最紧要。” “君上放心,属下定当谨记。”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113章 申首山暮雪 不知眠了几时,之烬恢复些气力,只觉一缕清冷梅香迤逦而来。 长棣言她思虑过多,染了心病,故而觉得疲累。他让她好生在此修养,待痊愈后,自会云开见月明,也会风雨后得见纯澈静好。 她赤足下了床榻,缓缓撩起帷幔,见暮色苍苍,庭院中有一株红梅。 白雪如絮,柔柔飘扬,天地无声,她彷佛看到永恒般,立于檐下,什么也不想,痴痴望着。那妩媚山的鬼仆说,申首山旧名绝山,天寒地冻,从无生灵。 是长棣将妩媚山的梅树,移植在此处,因树不耐申首山的严寒,尽数枯萎。而长棣不愿以法力使得梅树如木雕般无生息,便脱去衣袍,与濒死的梅树一同挨冻。他是山君,与封地的草木山河命有所系。也许梅树感知到山君的心愿,活了下来,点了嫣红,散了梅香。 若不欢愉,可来申首山。长棣当日曾对她说出的安心之语,今夕回音如此,心中滋味甚是难言。 “这白雪红梅,好看吗?”他为她系上披风,伴她共赏这世间美景。 “我记得你的鬼仆说过,你曾在百鬼拜礼时,说了一句,愿这五界有所爱之人皆得青山妩媚,白雪红梅。” 长棣怅然一笑,“五界之人若是能得见好风景,便没有那么多恩怨。” “这里算是我的故乡了,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女子,也是唯一。” 之烬听罢,转头看他未有一丝波澜,有些窘迫,连忙移开话题,“你少时在这里练剑,是否深感无趣。” “比起那时的无趣,好过如今的无常。”他身为晟州山君,看似拥有一切,地位尊崇,却在四季流转中,无知心人相伴。他多希望此刻永恒,真是痴心妄想…… 她从衣袖中,伸出手来,飞雪划过她的掌心,“长棣,我好想回家……” “好,我陪你回家。”他深情承诺。 家在何方,在遥远的山谷,她取名洛棠的地方。那里如今怎样了呢,山中的小妖还在吗,她都快要忘了那里的风物,忘了那里的一切。只依稀记得,半山腰的小清潭边有朝开夕逝,循环往复,四季繁茂的琼华。 醉在琼华树下,霄行在潭水上点亮了星子。 遗忘,离家,听说这是人间最忌讳的词。妖界之人,总是寻不到归宿,一生孤独。她这样一个小妖又有什么资格拥有美好的记忆,可得花好月圆的故乡。 “离家太久,我已经忘了回家的路。” “别怕,终有一日,那些你曾经遗忘的,都会再次明晰。”长棣揽她在怀,“就像我也忘了少时在这里练的是何剑法,看的是何书册。” 之烬拧了他腰上的肉,打趣道,“你那不是遗忘,明明就是不好好念书习艺。” 长棣捂着腰上那块被她拧过的肉,可怜又无辜地向她抱怨,“我好歹也是一州山君,你居然这么伤我。” “对不住啊,下手狠了些,你山君大人大量,别介意啊。”她作揖道。 “不行,你伤的可是我的腰。”他不屈不饶。 “伤了你的腰,所以呢?”她一脸懵。 “你当真不知!”他居高临下数落着。 “腰?”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山君的腰有何特别之处。 “男子雄风,在于劲腰。”他扶额道。 “啊,什么呀,一个男子因为腰好才谓之雄伟……” “所以,你不信?”他的表情耐人寻味。 “人间颂扬,男子汉大丈夫建立功勋,齐家安民,才可称之为真男儿,怎会因为腰好。” “若你不信,可要试试?” 她看着他笑意叵测,不怀好意般,便知晓定是阴谋诡计,脚底抹油般想要开溜,却被他拦腰抱起,挣脱不了。 之烬慌了神,喊道,“你要作何?!” 长棣不理会她,帷幔深深,灯盏缱绻,他抱着她径直向床榻走去。 “我,我,我不行的……”她双手抵在他的温热胸膛。 “你不行,我行。”他表面依然装作纨绔无礼,心里却笑得要死。 “长棣,你的腰好,腿好,身体好,雄壮威风,是好男儿!”她紧闭双眼,“你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他坐在床榻上,哈哈大笑,“难不成,庆泽就是因对你非礼才被你伤的?若真是那样,我将他大卸八块。” “那倒不是,他杀了又原,我当然要寻他报仇。”之烬因他这一笑,更为尴尬。 “我当时见到你时,看你衣衫完好,他却满身是血,就知道你应是为了大哥才伤了他。”提及大哥长右,他收敛了玩笑,“既然你已向他还了仇怨,以后这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不管是越州还是天庭,若是知晓你这般行为,怕是会将你擒拿。” “我不怕。”她坚定一言,为了给又原报仇,她愿意豁出性命。 “你不怕,我怕。” 她对上他的深邃目光,不愿增添他的苦楚担忧,“以后不会了……” “你放心,我会处置好大哥之事。”长棣起身拿出柜中被褥,铺在地上,“庆泽那小子就算在北海养好了伤,也活不长。” “为何?”她不解他的举动,更不解他说的话。 “庆泽生下来便有怪病,逢月圆之夜,即噩梦缠身,头疼难忍,需用莫奇枕才可安歇。”他熄灭多余的灯盏,惟留床榻前的一盏风华,“如今,这枕头被他属下盗走,而这枕头世间只有一个。” 原来如此,此刻,她心中不知是仇怨得报的快意,还是愧疚。愧疚于那个她刺伤之人,有着撞见其阿娘行苟且之事的不幸……那人胸前血流不止,奄奄一息,却对她说,我这一生手上染了很多血,以前我不在乎,可是你……让我有了一点悔意。 “怎么了?”长棣握住她的手。 她摇头道,“我只是在想,又原有没有因为这样的报仇,离去的安然一点。” “睡吧,时辰不早了。”他没有回答她,因他自己也不知晓大哥到底所归何处。 他躺在床榻前的地铺上,枕着和她一样的淡色梅花枕头,彼此望向对方,心里有了无以言表的暖意。 “长棣,这地上寒气太重,你还是回你的宫殿安寝吧,若是着凉了,就是我的罪过。” “来不及了,前几日你昏迷不醒,我都是这样安寝的。” “你要不要和我一同睡于榻上?” “不必,那床榻太小,装不下我这样雄壮的男儿。” 在他略微惊讶的眼神中,她走下床榻,背对着他,与他一同躺在地上的被褥中。 长棣紧紧拥住之烬,像是拥住这一世好风景,不愿松开。窗外飞雪皑皑,庭院中的那株梅,暗香沉浮,随着窗下的良人,入了梦乡。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114章 一樽玉酝苦 “君上,魔界送来帖子。”头冒白色幽火的鬼仆,恭敬递了一玄石方帖于长棣。 魔界向来不与鬼界有所往来,怎会平白无故的下帖,难道因为莫奇枕之事?他接过玄石方帖,见石上浮起两行字:浮生有梦寄莫奇,枕上无魂问雍恒。 莫奇枕果然在雍恒手中,且那日魔界察觉到鬼兽屠苏的踪迹,只是未曾追杀,看来雍恒在邀他去魔界走一趟。 长棣用术法焚毁手中之物,“这石帖是何人在何处给你的?” “近日属下奉君上之命,前去越州询问囚禁在牢中之鬼兽毕方,关于莫奇枕的下落。”白火鬼仆作揖道,“属下失责,毕方未曾如实相告。待属下从扶桑宫出来时,一位魔界之人好似早已等候,且交给属下这石帖。” “那魔界之人还说,不入龙潭焉得龙珠,不陷险境怎得灵物。” “本君知晓了,你退下吧。”他立于漫天飞絮中,青衫儒雅,深沉如墨。 之烬撑起纸伞,为他遮蔽凉薄,他转身,拥住她。纸伞坠落,伞面上绘制的梅花溶于一地雪白。 “珎儿如今还好吗?”她思绪稳定了不少,想起曾在人间结识的好友。 “她还在渡仙楼作管事,晟城近来还算太平,她闲暇许久了。” 渡仙楼有百花露台,从露台上,可见一片烟火。那里,笙箫曼妙,执折扇的伶人唱曲,或唱悲欢离合,或唱高门显贵,或唱鬼狐怪梦……当初在人间寻星君时,是珎儿一直相助,后来她用去山里采集的草药,换了银钱,买下一只镯子,作为谢礼,赠予珎儿,算作报答。 “我不知为何,竟然羞见那些故人。”她如今情绪失落,见了故人更为难过。 长棣放下纸伞,扶她坐于席上,在柜上的木盒中取出一壶酒,“先别想那些旧人旧事……雪满申首,佳人醉酒,此时此刻,只在乎这杯中美酒便好。” “可还记得在人间时,我们一同在来宝居饮下的白雪红梅?”他移去酒塞,满室梅香更添馥郁。 之烬犹记那时,来宝居的酒食甚是可口,小堂倌熟门熟路地喊着,长公子,这是您存在小店的酒,慢用。她不解他身为山君,为何要混迹人间,风流无限。而他饮下一杯杯酒水,缓缓说道,我与你还有这人间,虽有结界的隔阂,但我们说到底都是人,只要是人,既有六欲。 五界之中,论说最浪漫深情之人,非凡人莫属。凡人婚丧嫁娶,挂画烹茶,酿酒写诗……命数短暂,却活得这般自由欢愉。 你一介山君,竟然羡慕凡人,她迷醉几许,撑着脑袋看着这酒楼下的夜市繁华。 若能选择,我愿意成为凡人,少时念书习武,弱冠年华金榜题名,十里红妆求娶佳人,四季好风景,一世一心人。 “申首山春和景明时取的雪水与傲寒开放的红梅,埋于冻雪中,千日后得此白雪红梅酒。”她笑着回应。 “之后,有何打算?” “洛水天灾真的会发生吗?”她执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你很担心此事……天地间灾祸自有其规律。” “若是真有天灾,我想要回到他身边。” 他饮下一杯酒,浇不灭心中酸楚,“你可想好了?” “我与他分别在南海,不知他现下是否伤痛尽好。”念及此事,压抑的思念又顷刻间凌迟着她的心。 长棣无奈医治不了她近来才患上的心疾,她一个小妖怪,平白无故生出的心,已不受控制。况且她的血可化为妖异火焰,与寻常妖兽的命格,大为不同。 该去哪里寻得医治妖界之人的心疾术法…… 妖魔虽为两界,却源于一道,定有相通之术法。既然魔界有所邀请,不如去会会雍恒,也好向其问疾……只是,当年魔界之人与父亲覃齐多有勾结,以点蛊之法将大哥折磨成妖兽……此事,魔界难逃其责,但说到底,最该怪罪的是心狠手辣的父亲。 翌日,长棣与之烬前往魔界,在结界处被拦下。 黑脸魔牛,身披银光铠甲,手中握着一石戟,盛气凌人道,“何人在此造次!” 也许是因他们穿着素雅,黑脸魔牛势利地以为来者身份卑微,无入魔界资格,甚至懒得问清来意,便挥动石戟,朝两人刺来。 长棣护着之烬,只一招,便夺了魔牛的武器,一脚踩其在地。 “小的眼拙,不知大人修为,请宽恕小的!”魔牛似有不服,却又迫于形势哀求道。 之烬拉住长棣的衣袖,“它只是个守卫,没有恶意。” “你看清楚了,本君乃晟州山君长棣,是你家尊上邀本君来此。”他依然踩着它肥壮的胸脯。 “山君饶命,山君饶命!”听到是魔尊相邀,它顿时吓得拼命求宽恕,唯恐此事被魔尊得知,会死无葬身之地。 “引路。”长棣冷冷言语。 魔牛瑟瑟发抖,立起身,捡起石戟朝地上重击三声。此时,玄色魔雾中出现一个难辨雌雄的无脚魔兽,它悬浮在长棣身侧,嗓声甚是魅人,“山君,随我来。” 他紧握着她的手,察觉到掌中温热,“别怕,有我在。” “这位姑娘,真是貌美。”无脚魔兽忽地浮现在之烬身边。 之烬克服着畏惧,不敢再看魔兽的丑骇模样。 “你只管引路,不必多言。”长棣责令道。 魔兽好似没听见一般,从凹凸不平的头部扯下一条细细的朱色绸带,抛给长棣,“今日魔界喜宴恭贺。山君沿此道直行,便可见魔尊。” 言毕,它消失不见,惟有指尖朱色飘舞。 再行半时,见魔界以乱石堆砌的宫宇间,皆布置了朱色绸缎,石道上满是落英。 “其实,这魔界还挺美的。”之烬踩在落英上,看着朱红片片,不禁莞尔。 端着承盘,胸前还系着朱色绸带的蜈蚣魔兽,软绵绵道,“客人是否要喝觚喜酒。” “酒色如玉,醇香似游云霞间。”长棣饮下半觚,赞许,“此酒可是以世间奇石??琈为引,酿成的玉酝酒。” 蜈蚣魔兽点头道,“客人博学多识,此酒正是魔界佳酿,玉酝。” 他递给之烬一觚,浅笑,“你是爱酒之人,品鉴下这魔界玉酝。” 石道上的落英随风而起,四处飘摇,令人胆寒的魔界之地,有了柔婉的胭脂色。礼乐不俗,似有钟罄之音,来客行在这翩翩落英中,互相作礼,谈笑自得。这一幕,令他们感到即便是魔界,也有着情意万重。 之烬看着金觚中温润如玉的喜酒,思及在人间时,她也曾作为新嫁娘,在漫天飞花中,成为郎君的妻。她感怀问道,“今日是谁与谁的喜宴呢?” “还请客人见谅,在下小小侍从,不识喜结良缘之人。”蜈蚣魔兽摇摇摆摆走向别处。 一方高台,饰以金银玉器,朱色绸缎缠绕其中,台下石阶两旁缀以血色芍药,比之人间嫁娶还要盛大华丽的婚仪。之烬与长棣行至高台下,与或长得奇奇怪怪,或长得似人形的来客,一同注目着这魔界少有的喜宴。 “没想到这魔界还有着这样的风俗,当真是水土虽不同,情意尚通”长棣不时喝着觚中玉酝,那金觚甚是诡异,竟然不断自行续酒,故而金觚中酒水不绝。 他看着她有些惘然,想来这一幕对她还说甚是伤感。她在人间的夫君洛棠便是在两人喜礼初成后,被自己生生拆散。 “还怪我当时掳走了你的夫君,害你独守空房吗?” “自然埋怨你,只是后来……明白了什么是规诫,便觉得各有归处,不必强求。”她终究还是遗憾在洛棠处以绞刑前,没有与他好好道别。 “他是凡人,你是妖,他的归处是轮回,而你不是,所以你们没法在一起,更何况……他只是凡间的星君。” 之烬握紧那金觚,觉得冷彻骨血,“是啊,道不同,自然无法相依相守。” 礼乐渐弱,惟闻箜篌雅音,人面鱼尾的礼司,在高台上宣告,“吉时到,嫁娘郎君入恒魔台起誓。” 玉冠高耸,金袍上绣着玄云的威严男子,引着身披绛红嫁衣,以扇掩面的娘子,与一身朱袍的郎君缓缓走来。落英漫天,喜结良缘,她见嫁娘的发髻上,簪着一支芍药。 她曾被囚于天狱时,芍药女官余容说,芍药意为彼此情深,不负华年,人间有诗记载了“溱洧赠芍”的故事: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灼灼桃花,溱洧赠芍……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或者说都是你,星君? 长棣不解那郎君为何会有与火德星君一模一样的容颜,他迅即想到鬼兽屠苏曾言在魔界见到过一个仙人,难道那仙人就是火德星君,空尘…… 他担忧地看着之烬,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茫然无措。 “今日,本尊为义弟空尘,义妹涪沧在此行喜礼,贺良缘永结,情爱绵延。”恒魔台上的魔尊雍恒举着金觚,邀来客共饮,“诸位随本尊先饮一杯,恭贺新喜。” 之烬木然地持金觚,一饮而尽,叹息道,“无论饮下多少觚酒,都恭贺不了你的良缘。” “一樽苦酒,愿君白首。”她额间一缕烈火如歌,在众来客的惊异中,倒在他怀中。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115章 幻境名华胥 姣丽女子额间凭空而起的一团烈火,当真是将恒魔台下的来客吓得不清。魔界以火为不祥之兆,常有火则毁灭魔障,则消弭魔灵之禁。 魔界至尊,心魔雍恒,自恒魔台飞至那额间生出诡异火焰之女子,掌中运出法力,顷刻间便将其压制。 “她在吾界生出异端,多有不详,不知山君该如何弥补这份亏欠。”雍恒貌似云淡风轻说着话,实则心中对这女子的身份诸多怀疑。五界性灵有火之辈,绝非凡品,说不定此女子与阳神或麒麟族有所系…… 长棣刚要作出解释,却被空尘截住,只见他夺过女子,抱在怀中,兀自说道,“这女子是我故人,今日之事,诸位就当没有发生。” 说罢,他竟不顾自己新婚郎君的身份,撇下嫁娘,欲离去。 恒魔台上的涪沧,凄然酸楚,那身绛红嫁衣如枷锁般,困住她再也挪不开步子。眼眸中滑落的泪珠,柔媚孤傲,堪比鬓边芍药……她何尝不知,他的心并非纯粹,即便他许诺求娶她,又有几分心甘情愿呢。 涪沧取下芍药簪花,不忍见落败之貌,羡慕人间嫁娶有灼灼桃花,她也想要。可他说,天上因思念故人而终的桃花姬,太过可怜,情缘不得善终,如此凉薄。 她便说,那芍药也好,人间有“溱洧赠芍”的故事,两情相悦,佳偶天成……多可笑,明明花名便带着一个“药”字,何人需良药?自然是心痛之人,而那芍药有凡尘情缘,有美人醉颜,更有镇痛之效用。 只是,她自小便有的心疾,终究不会因为一个男子而痊愈……而是疼入骨血,痛彻心扉。 台下来客,议论纷纷,不知该离去,还是该看戏。 “你可知你今日的身份,你要如何向她辩白?”长棣冷冷言语。 空尘望了眼一身血红的涪沧,淡然道,“她自会明白。” “我说的是烬儿,你要怎样对她说你今日新婚,而非作戏。” “她是我的人,定会信我。”他见长棣此刻怒不可遏,不由生出质问,“你为何会与烬儿在此,本君命令你以后离她远些。” 魔尊雍恒眼见局势有碍观瞻,便厉声宣告,“今日良辰贺礼,到此为止,请诸位得乐而归,恕本尊招待不周。” 众来者已听出此为逐客令,不敢不从,便带着未尽兴的遗憾,再看闹剧几眼,便利落而去。 “山君。”魔尊行礼道。 长棣回礼,“魔尊安好。” “山君不如随本尊殿中小坐,义弟空尘当使女子清醒过来,还请山君宽心。” 长棣自知不好再说什么,便点头应允。 雍恒示意属下一二,人身丑面的魔侍领命而去。 “娘子,魔尊让吾等护你归殿。”丑面魔侍恭敬道。 涪沧看着空尘抱着女子而去,毫无顾首之态,顿时失了心绪,跌坐在地,昏了过去。恒魔台上乱作一团,那芍药簪花被践踏在地,残落成风,碎了年华。 她忘了自己是谁,从烈火中拾起一把剑,穿过火光,竟无疼痛……那剑有赤金之色,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 挥动长剑,如斩断春风,风尽处,密雨横斜。雨水寒凉,浇灭了她心中火焰,见白衣男子立于雨中,清冷从容。 你是何人? 男子浅笑道,你掌中所握,乃为吾剑。 你的剑?她有些疑惑,又颇有拾他人失物的冒犯。 日月星辰历世恒远,山川草木年岁久长,此剑名为轩辕……他也不上前取剑,依旧立于原地。 有此轩辕,可斩妖除魔,一统四海,他继而又道。 既是如此贵重之物,为何让我拾得。她甚是惊讶。 你与此剑有缘。 缘……是善缘还是孽缘? 善恶本就无间,何况天机不可泄露。 那我将之还你,可解开这未知缘分?她双手捧剑,迎雨向前。 待靠近男子,才见他素雅白袍上竟绣着淡雅草木,似秧李,似杞桋,似荼蘼……煞是好看,彷佛那些花蕊与枝桠里还存着一份香气。 这剑还你,以后不要再丢失,她将剑递给他。 他持剑,指节轻叩剑身,雨水应声而止,又挥剑起舞,不知何处飞来一朵胭脂海棠,越过他的墨色长发,缭绕在轩辕剑上。 忽地,他持剑向她来,她躲闪不及,任凭他左右般木然伫立。 在那剑刃离她不过咫尺时,他调转剑锋,将那胭脂海棠,一分为二,此时狂风起,雷声鸣。 这剑难道能呼风唤雨?她咽下方才命悬一线的惊恐。 你在此地,能看到什么? 此刻雨水已止,天地一片清澈。 她不解他为何这样问,诚挚作答,我能看到一片原野,脚下是琼草,远处有青绿嘉树,天上没有鸟兽,惟有几缕烟云。 这是什么地方?感觉不像天上也不像人间,是妖界还是魔界,抑或是天外之地?她此刻才发觉身在此处,如坠梦中的不真实。 华胥幻境。 我在天上作宫娥的时候,只晓得南天门有个仙子下凡需经过的浮生幻境。之烬觉得这幻境很是净心,不甚好奇追问,不知这华胥幻境有何妙处? 你的秘密无意间被我识破,为解苍生,我不得已有求与你,或者说助你渡劫……他还是将剑又递给她。 什么秘密?她心中弥散着浓浓黑雾,裹挟着她快要窒息。 赤霞珠。他皱眉,像是无法挽救般的失落。 她捧着剑,轻轻摇头,茫然道,你说话总是这样迷迷糊糊,我真的不懂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之烬啊,之于我而言前尘往事如火焰余烬,烟消云散……可是,这世间,一个生有奇异命格之人,怎会抹去往事,消散前尘。 他洁净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无奈一言,洛水边的海棠已有凋零之貌,你该去看看了。 为何是我,为何好似所有不善不详之事,都与我有关!她丢下剑,哭诉,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你们知道吗……我失去了在凡间的夫君,失去了与我一样有血灵的女妖烬尤,还失去了救我性命的挚友长右……她跪坐在地,你们到底还要拿走我多少欢愉,又给我多少苦痛? 我连故乡都不知道在哪里了,我忘了回家的路……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说的洛水天灾若真与我有关,你此刻杀了我可好……她望着他,如在听从命运的抉择。 他运出法力,剑柄迅即握在掌中,若他愿意,狠心杀死她,自然天地归安,世间不再有赤霞珠。 寒光泣血,剑身上的山川草木,日月星辰壮丽又哀婉,他持剑的手颤抖不已。 她不再看他,闭上双眼,薄薄的衣衫还有着方才雨水的温润。 他将剑刺入琼草地,深深叹息,缓缓道,我是旬华仙君,鸿念。 第116章 故人相决绝 “星君……”之烬从昏迷中拾得一丝清醒,见空尘正为自己擦拭着汗珠。 “方才可是作了噩梦?”他极为担忧地看着她,眼眸温柔。 她的心疾令遗忘的病症愈来愈严重,那梦如此真实的经历了,且不过片刻,她便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好似作了一个梦,但我忘了梦中事。” 空尘阻止她狠厉捶打脑袋的憨傻之举,颇为心疼地拥她在怀,“到底怎么了……不要让我担忧。” “可能是近来太劳累了。”之烬倚在他的胸膛,却发现自己竟然快要忘了与他的过往。 她捂住那颗因他而生的心,感受着一刀一剑的割裂,每次伤痛都让她的记忆消散一分。 “烬儿,你会怪我吗?”今日是他的新婚,是他欺瞒一个女子,又伤害另一个女子的荒唐谎言。 “那位嫁娘实在好看,你娶她为妻,我为何要怪。” “你不怨我娶他人为妻!”他难以置信。 “怨又有何用呢,事已至此,你若抛下她……我也会感伤。” 他狠狠地握住她的双肩,如当日在南海见她发髻间多了一支来自人间,有着鬼界气息的桃花簪子般的愤怒,“你告诉我,是不是他?送你簪子之人是不是今日随你来这魔界的山君长棣!” 之烬温柔注目,好看的眉眼,好看的朱袍,多像那年的洛棠。 “洛棠……”她忍不住唤起这个刺在心间的名字。 只见他冷笑着起身,一脸白霜,扯下发髻上的金冠,摔在地上,沉闷地响起哀歌。 “这数百年,我终究还是没有得到过你……” 他悲戚地退后,退后,彷佛要落入黑渊,“回不去了,一切都已然改变,你不再愿意留在我身边,而我也不再是火德星君……回不去了……” 是啊,我们回不去了,数百年,我从那无名山谷去到天庭,又流浪太久,失去那么多。也许,上苍怨我这样无知蛮横的小火妖不老实待在故乡,四处招摇,乱了天地规则,要惩罚我,我不能再连累谁了,我该找个地方自我了结,断了所有罪孽。 去洛水吧,不是说洛水天灾当在不远吗,就让那苍天收回我的妖气,让我化为一缕火,灰飞烟灭吧……我只愿,所爱之人都忘了我,有明媚的以后。 “星君,你是因为我才背叛天庭,不再任火德星君之位吗?” 他依然冷笑着,近乎绝望,“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这样抉择……你忘了吗,那日蟠桃盛宴,我竟然为了让众仙家不质疑你的身份,不得已伤了你。当我见山君长棣可以毫无顾忌地抱着重伤的你离去时,我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要为了那莫须有的人和事,作伤你之举,辜负于你。” “你,为了我,要作天庭的逃犯吗……” “我在乎你,即便粉身碎骨,即便生死未卜。”他欲把心挖出来给她看看,自己有多爱她。 “这就是爱吗……你是真的爱上我了……”泪湿衣襟,凉透了她的心。这样的爱,她不敢要,也不愿意去接受,她从来没有报答过他什么,却要连累他付出这一生。 “对,我,空尘,曾经的火德星君,受着四海仰慕的天庭主事之一,人人都避而远之的冷面仙人,爱上你了,爱上你这个从无名山谷来的女子……我以前不敢承认,不敢面对,我怎么可以去爱别人呢,我要做禁欲的神仙,六觉清净的天庭之人,我不能去爱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脸上的泪迹犹在,他喉咙嘶哑着,“我的师祖曾对我说过,命运始终都在自己的掌心,我却觉得他说错了。” 他走近她,居高临下的卑微,“我的命在你的掌中啊,我空尘的命全部都在你的掌中啊,你知道吗……” 一个响亮的巴掌凝住了所有生息,彼此的心都停滞了……她淡然道,“空尘,我不要你的命……我……” “我也不爱你……你听清楚了吗,我不爱你。”她抑制着心碎的窒息感,必须换取一点活路,于是,她继而又道,“我爱的人是洛棠,一个人间男子。” 空尘放声大笑,笑得她如被凌迟。 他想要说很多话,他多想抱着她苦苦挽留,把那些不能说出口的秘密都告诉她,令她明白他的所作所为,以及所有的苦衷。但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她已经不爱他了,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不爱了。他怎么能去勉强,甚至是强迫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承受那些秘密。 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灯,故梦悠悠,且待青山朽。 他从来都不怕青山朽坏,他害怕的是,行走江湖那么久,喝下那么多思念苦酒,受过那么多风雨,慕然回首,灯火阑珊处,所爱之人却不爱自己。 不过,这样也好,年少时在奎星楼看着星河为她许下的一生一世,欢愉圆满的愿望,不会再掺杂他这样一个累赘了。 “姑娘,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话毕,他惨笑着,低下头,推门而去。 她望着他决绝而去的背影,再一次昏厥。 魔界,沧宁宫,乃为魔尊雍恒为义弟空尘与义妹涪沧下令建造,以作为新婚喜殿。 沧宁寓意沧海安宁,如今看来真是讽刺。 天界神仙竟然自愿抛弃过往尊容,沦为魔界之人,不知如今的天庭会是怎样的议论纷纷,流言蜚语。 涪沧已换上一身淡色衣衫,痴痴坐于庭院中,看湖中莲荷。 魔侍行礼问道,“王君此时已回到寝殿,看样子,不太好,君夫人可要去看看。” 她本就遍布伤痕之心,此时听闻他有恙,更是疼痛,下意识极力平息心绪,应道,“此刻就去。” 殿中红绸依然刺目,她黯然言语,“王君染疾,这喜色太过碍眼,你命侍者都收了去。” “君夫人,这喜盏可要撤去?” 那原本要新婚之夜对饮的龙凤喜盏更是刺痛了她的心,她有些哀怨地发着怒火,“没听懂吗!我说了,喜色都撤走,快快撤走!” 众魔侍皆小心谨慎地为这位沧宁殿的君夫人,抹去今日新婚贺礼上被另一个女人横刀夺爱的屈辱。 第117章 燕州辛夷坞 殿中惟有她与他,他们相隔这么近,可她却还是觉得他那般遥远。 当日,魔尊雍恒,问他们,新婚喜殿要取何名。 空尘并不答话,兀自喝着酒,好似此事与他毫无关系。 气氛尴尬,魔尊只好说,本尊觉得,不如名为恒喜殿,如何? 涪沧欢悦道,恒喜,恒久欢喜,是个好名字。 偏偏他放下酒杯,漠然一语,世间何人何物可得恒久……听来像是自欺。 雍恒笑道,祈愿若诚挚,谁能说没有恒久之日呢。 魔尊真是风雅有趣,身为非神非仙的魔界之人,竟然相信祈愿。空尘举起酒杯,笑雍恒隐蔽的天真,怪不得你这魔界,不是名为恒魔台,就是名为久乐殿,抑或此地长心楼……到处都是你的祈愿。 雍恒鬓边的白发随风而起,喝下满满一杯玉酝,颇有些感怀,义弟不知,因为失去过很重要的人,所以余生……他望着长心楼上,如在咫尺间的月色,全然一副不曾有的温情面容,祈愿时间可以长久,也许,这样就可以去挽救。 挽救什么呢,身为魔界的至尊,他也有卑微之时。人人皆言,妖魔无道,最无情无义,诚然他们这些狂徒算不上好人,但谁人愿意自诞生起,便作恶……恶的确是恶,世人也不闻其根源。 曾几何时,浑天惊雷正欲摧毁魔界时,他还是个少年。那时的魔界,瘴气横生,妖魔混战,你吃我得法力,我吃你得寿命,真是惨不忍睹。 好似天命看不下去这般绝境,非得降下数个震动天地的惊雷来威慑,来摧毁。 而他,不幸被雷击中了,本以为会魂飞魄散,却奇迹般活下来,还发现自己的胸腔多了一个东西,后来,他才知晓,那是一颗心。 生有灵,才会得一颗心。 魔界老者告诉他,趁此良机,整顿魔界,成为一方至尊,众魔俯首。 他答,吾能力有限,更是年少,如何能称霸魔界。 不是称霸,是护一方安宁。如今的魔界,时有妖魔相残互食的惨态,若汝能在魔界唯吾独尊,那便可分化妖魔两界,使得魔界可长安。老者如是说。 吾当作何? 汝已然被天雷激发了灵力,若加以修炼,便可法力无边。 少年困惑道,您指的是吾要修炼吾的心? 老者掌中忽地幻化出一枝纯白无暇的花,淡淡一言,心有曳动,才知掌控。 何意? 燕州西南有一个地方,名为辛夷坞,汝去那里,会遇见一个穿白衣的女子。她会让汝明白如何能左右自己的心,获得无上法力。 待少年持那一枝无暇花蕊,转身时分,老者继而再言,不知晓这样指引汝,是福还是祸。 福祸相依,如若有缘,即便您不曾引路,吾也会有所作为。 不知老者名为何?少年作礼问道。 祝恒。老者拄着刻有寿桃式样的拐杖,回礼。 汝这般少年,温文尔雅,想必名字应当英气。 少年浅笑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吾还没有正式名字,别人都叫吾九百。 九百? 自吾诞生至今,已经九百多年了。 汝甚是年轻,往后还有很长远的命数。 何以见得,吾倒是不敢奢求长寿,细看如今魔界之人高寿老者少之又少。想必您不是魔界之人,不然如此长命,却未听闻您的事迹。 妖魔两界混乱已久,我自然不在意身份归属于何界,况且我乃隐居之辈。老者抚着长胡道。 九百之号,听着鄙薄,不如我赠汝一个好名。 雍恬四方,恒乐未央。若汝能平定魔界,守得安和,便可以雍恒为名。 去往燕州的路,太过遥远,他几番想过放弃,毕竟那老者来历不明,怎能听其所言。况且燕州属天界,若是他这样一个魔界少年闯入,不知会有何下场。 他启程前,四处问询关于老者祝恒之事,却无人知,再问起关于燕州辛夷坞,更是闻所未闻。 便是如此糊涂的行路多日,方才到了一个山坞,虽则此地,天界之人的气息幽微,但他依旧不敢失了防备,持一把短刀,忐忑地走在山道。 藏于一株花树背后的他,见一个女子正在捡拾地上的落英。打量四下,无人,他大着胆子向前迈了一步,差点在层层叠叠的残花枯叶上滑倒。 而她却毫无动容,依然沉默地寻觅品相尚佳的辛夷落英。 这已入尘泥的落花,还有何作用?他有些唐突问询。 女子并未答话,只是以微妙目光扫过他掌中紧握的短刀。 此时的少年,竟然脸红起来,连忙收起短刀,缓缓一言,吾贸然来此,还请姑娘莫要怪罪。 也许她有些于心不忍,终究还是回了句,此地是归属天界的燕州辛夷坞,汝乃魔界之人,不可前往。 少年怀着被识破身份的窘迫,怯弱道,今日叨扰,甚是愧疚,只是吾跨越千山万水而来,是为了救吾族人的性命。 话毕,少年更是尴尬,难道天界之人会搭救魔界之人……果真天地间最大的笑话。 汝广袖中,怎会有一支天界的辛夷?莫不是方才在此地所攀折? 他连忙摆手否认,作势要解释清楚他虽为魔界之人,但却不会行偷盗之举。 女子的柔夷自白袖中伸展,给我看看。 少年将广袖中,那枝为他引路千万里的辛夷递给女子,靠近些,才看清女子的眉眼,恬美得让人可以忘记所有。 不是此地的辛夷,倒像是茨山那边的……她正说着话,却见眼前的少年,痴痴地看着自己。 汝要我如何相助,她竟然在一个陌生少年面前,胭脂醉了脸颊。 少年温柔地说,魔界有位老者让吾来辛夷坞,寻一个穿白衣的女子,他说白衣女子会让吾明白如何能左右自己的心,获得无上法力。有了法力,吾就能平定魔界,护一方安宁。 左右你的心?女子破涕而笑,白袖拂起一缕馨香。 汝被骗了…… 何以见得? 我不过是天界百花宫微末的花尊,只懂草木,如何能懂左右一个人的心,何况还是和我结界相隔的汝。 可是…… 可是什么?女子莞尔。 可是,吾觉得现在吾的心,好似有一点异动。 什么异动?女子颇有些担心这由天界养护的辛夷,会使得魔界之人乱了心智。 吾也说不清楚,只觉心里很舒畅,好像被一阵从未有过的暖风拥住。 汝没事便好,汝还是回去吧,我真的没有术法左右你的心,更不知,为何非得让我以控制你的心,来使得你成为魔界霸主。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118章 也曾是无暇 少年眸中星辰暗淡,接过那枝无暇,若吾当真无缘来此,为何能平安到达…… 我是天界之人,汝乃魔界之人,今日汝行越界之举,不怕被天界发现后,施以惩治吗? 姑娘可见过人吃人?少年看似轻巧说出这句,额角却流淌冷汗。 吃人……她久居天界,培植草木,习得山川季候之律,从未听过离天界甚远的魔界还有吃人的惨绝之事。 魔界与妖界互相残杀,你吃我得法力,我吃你得寿命,那吃人的獠牙终日血迹斑斑,腥臭之气令人胆寒。 女子听得心惊,彷佛能看见那片血色黑暗之地,尸横遍野,吃人的恶魔,吃人的妖兽正捧着还未腐朽的残体,享用着,饱餐后在血海中酣眠。 我不知可以为汝做些什么…… 其实吾也不知,为何要相信那老者的话,来寻你。少年垂着头,自认如今的魔界如何还有转圜的余地,世间哪有因为一颗心,就可以法力无边的奇闻。 她摊开少年的掌心,一片辛夷落英轻柔地落于其上。 凡间若是有患心疾之人,冬日里,可将这颓败在地的辛夷捡拾,在屋内的香炉里燃起来,便可缓缓治愈。 我虽然不会什么控制心的术法,却可以治疗心疾。 少年沉沉笑道,吾的这颗心是被天雷唤醒新得的,想必不会这般快就患病,若有那日,吾当烦请姑娘为吾医治。 汝可知,凡尘之人,为何会有心疾? 不知,吾从未去过人间。 女子往后走了几步,少年随其而去,只见这山坞尽是纯白无暇之辛夷,他一身玄衣,颇有些突兀。 汝可看到那株辛夷,女子指向不远处一株苍老的花树。 见到了,那株老树,应是万年寿数。 并非如此,那株树,不过百年。 少年诧异道,百年之树,怎会如此沧桑? 这便是,如凡人一般的所谓心疾。 树也会有心吗? 树若无心,怎会盛放,怎会结果,怎会枯萎…… 那它为何年华尚浅,便会有心疾? 女子如酒醉般的呓语,她爱上了一个人,却无法幻化为人形,便长久思念,后来成了这副模样。 一株树爱上一个人……他自己并未有过情爱,并不懂那百转千回的滋味。 世间万物只要遇到情爱,诸多都会患上心疾。女子转身看向少年,爱若受阻,会心酸,爱而不得,会心疼,爱之深切,受其思念,更如似千刀万剐的心疾。 那老者让吾来寻你,以得驭心之法,难道是让吾爱上你吗? 这般直白,令人难堪的话被少年用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态说出,四下的辛夷落英仿佛都停止了摇曳,皆在听八卦般等着女子答话。 霎时间,女子羞红了脸,那脚下的落英也想要看戏的样子,故意让这位终日冷淡的天界花尊摔倒。而如人间戏本叙述一样,在女子慌乱倒地时,少年紧紧地抱住她,以自己还不算宽阔的胸膛,护着女子,他的背部重重的叩响了泥地,乍起一方涟漪。 她欲逃离,却因少年一句,心好疼,而止步。 怎会心疼,她有些不敢看他炽热的眼神。 你想离吾而去的时候,吾就很心疼,少年诚挚说着,吾是不是已经有了心疾。 女子嫣然一笑,哪有那么容易就患心疾之症的。 不信的话,你尽管离开好了,说不定明日你再来时,吾已经是一副枯骨,或者灰飞烟灭,只留玄衣在辛夷落英中。 我真的该离去了…… 你要去何处?少年酸楚问道。 去我该去的地方,汝也应该如此。 此时,忽地一阵雨水,淅淅沥沥,缠缠绵绵。 你叫什么名字? 辛夷,我叫辛夷,女子顾首,汝之名呢? 少年抬眼看向天际,这雨太大了,吾听不清你说的话。 他飞向她,拥住在怀,雨停了再走,好吗。 不是劝说,而是命令般的语气,不待她回答,便抱着她,行至一株繁茂的辛夷树下躲雨。 吾以为天界不会下雨,没想到也有如此雨水。少年脱下外衫,披在她的身上。 辛夷下意识拒绝,却让这个比她高出许多的少年,严肃说道,魔界下雨的时候,大家都会立即躲雨取暖,连吃人之事都暂且搁置。 汝今年多大了?汝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老成。 九百多岁了,你呢?你还未告诉吾,你的名字。少年仅着一件赭色薄衣,能看出身为男子的健硕。 她移开“非礼勿视”的目光,观雨中景色。 我的仙魂为千年辛夷,故而以其为名,称辛夷。 原来你年纪也小,不过看你波澜不惊的模样,总是显得老,少年故意笑道,以后还是多笑笑吧。 吾以前没有名字,认识吾的皆唤吾,九百,因吾活了九百多年。那日,老者赠吾一个名字,雍恒,待吾平定魔界后,便可称谓。 雍恒? 雍恬四方,恒乐未央,吾觉得是个很好的名字。 辛夷望向少年清澈的面容,心中某处,如有一株幼芽萌生。 她第一次觉察到在这天界之外,除了妖界的茨山,是否还有一个魔界,值得她思念。 少年不知,并非她喜欢冷漠,而是身份的低贱。 来自妖界茨山,这样的生世不知在天界有多少人当作笑柄,看作奇葩。她不想辩驳,也不愿去争论,惟有沉默来隔绝嘲讽。 茨山是她的故乡,她曾经唯一的思念。 你在想什么?少年雍恒问道。 这天界的雨和魔界的雨,有何不同? 他们彼此皆坐于辛夷花树下,雨中的山坞,美如一个温柔故事。什么是温柔故事呢,那故事里有妩媚山水,郎有情,妾有意,岁月没有叹息。 魔界总是阴云密布,黑雾弥散,下了雨之后更觉得冷清。雍恒随意拾起一瓣辛夷,吾总以为天界不会有雷雨,也不会有何情感。 雷鸣雨雪,是天命,不是天界所掌控的。更何况,天界之人也是人,凡为人,只可顺天而为,不可逆天。 那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那深邃澄净的目光,比拥抱更暖,让她感受不到这山坞渐起的寒意。 这些年……从未有人关心过她的一切,虽为天界百花宫的四大花尊之一,除了善待她的百花司神与芍药花尊,其他人都无视她,刻薄她。 一个从妖界到天界,成为女官的人,过得这样,无需赘述。 第119章 雍恬天地间 之后,她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他想要带着她回到魔界,成为他的妻。 跟吾回魔界吧,待平定魔界,成为一方至尊后,就迎娶你,从此,吾挚爱你一人。他拥她在怀,说着缱绻情话。 若我同汝离去,天界不会放过汝,定会治汝重罪。辛夷怅惘道,明日,汝还是启程回家吧,这些岁月就当作一个梦,汝已得驭心之术,便可先行平乱之事。 家?雍恒苦涩道,你与吾皆是妖魔灵气所化,无父无母,更无亲眷,哪来的家。 他当初听到“家”这个字,是一位魔兽自凡间返回魔界的路上,同他讲的。 那魔兽忍受不了魔界的黑暗残暴,竟然独自越界,去往凡间。幸得,它法力不低,能躲避凡间鬼仆的察查,也未曾干扰人间戒律。 魔兽言,人间真好,女子美丽,男子俊朗,有很多浪漫节日。凡是那些节日一到,家人就会围坐一起庆祝,分享喜悦。它去的时候,恰逢满月节,相恋之人会坐在花树下,彼此依偎,甜言蜜语。那时的它,听到花树下的公子对佳人说,嫁给我吧,我会给你一个家。 也许,终有一日,五界能彼此友善,我们也就可以在一起了。辛夷见那月色,消融殆尽,心中难言酸楚。 她明白此后,他与她的命运,会是何种下场。 孽缘一起,粉身碎骨。 敌不过她的执着,他只好告别她,许诺待魔界安定后,再来相见。 只是雍恒不知,她已怀有其子,是个男孩,将来一定会温文尔雅,可爱至极,极似他的父亲。 雍恒回到魔界,立下规诫,谁人若敢再有食人恶习,便将其手刃;若敢行偷盗杀伐之类罪过,必将其惩治。 诸多魔界之人不服,聚众抗议,非得当着他的面,撕掉妖界之人的臂膀。 吾说过,若再敢吃人,吾当将其手刃。雍恒目有红光,掌中运出法力,顷刻间,扼住那魔人的脑袋,还敢再吃人吗? 你这般年纪,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们。魔人不屈服他的威力,厉声抗议。 好,既然冥顽不灵,休怪吾不讲情面。一身脆响,那魔人的脑袋碎了一地,血溅在围观之人的身上。 如此局面,多数人已然有所臣服。只是尚有法力不弱,且年纪较大的魔人,仍是不屑一顾,质问道,我们魔界谁不是自化为人形那日起,便以食人来修炼,更不用说妖界与魔界向来势不两立,吃几个妖界之人,有何不妥。 是啊,凭什么妖界就可以吃我们,我们却要听你这年轻人的命令。 想要打破妖魔两界的规则,会死得很惨。 不吃人会寿命短暂,谁不想多活几年…… 诘责,质问,敌视……如泛滥洪水,劈头盖脸地向着他而来。 雍恒立于一方怪石上,挥动双袖,刻意让自己气定神闲。他铿锵有力的问,你们觉得天界如何? 穿着锦衣的一个魔人,看着有些涵养,天界当然好,这五界,当属天界最荣耀,凌驾众生。我曾见到天界的那些仙子与天君,真是无比尊贵。 他笑着对那锦衣魔人道,若吾能将这魔界整顿一番,可与天界平起平坐,你们可愿意? 天界这般华贵,法力无边,怎么可能与我们平分春色。 是啊是啊,人家可是天上的人,哪会瞧见我们这些身处黑暗之地的魔。 听人说,天界之所以还未收复魔界,只因不想费心费力来管辖这污瘴…… 今时不同往日,若我们能够恪守为人的规诫,复兴魔界,不久之后,定震慑天地,共霸天下。雍恒以诚挚神态,向着台下的魔界之人行礼。 诸位不妨信吾,追随吾,为魔界争得一方天地! 好!好!好!众魔人魔兽此起彼伏的呼声。 他眼中有了一点雾气,秉持为魔界族人在五界可威风凛凛,不再被看作食人魑魅,野蛮魍魉之心。雍恒用法力将那半空中,凝聚不散的黑雾,狠狠劈开,一术光芒照在怪石上。 台下诸位,皆震惊不已,有的甚至直接跪拜。 吾名为雍恒,雍恬四方,恒乐未央。请尔等告知五界,心魔雍恒,此后便是尔等的帝王,这魔界的至尊。那光芒如一件铠甲,披在其身。 战无不胜的雍恒,所到之处,皆闻风丧胆,无人不臣服。 妖魔两界再无互相残食的丑恶怪闻,连天界都知晓,心魔雍恒平定了魔界,被魔界奉为至尊。甚至,改变了魔界由来已久,以吃人为常态的修炼之法,此举实属艰难。故而,魔界有些修炼不济之人,过早殒命,却并未动摇魔尊的整顿恶习之心。 消息传到她的辛夷坞时,她正与一个孩童玩着堆落花的戏耍。 小风,来这里,阿娘给你看好东西。 那小童踉踉跄跄地跑过去,胸前抱着一些他挑选的落花。 是什么好东西呀,阿娘。 奶声奶气的他放下那些落花,被辛夷抱在怀中。 小风看看,这堆起来的落花像什么? 他转着乌黑的眼睛,认认真真的看着地上的落花,终于笑起来,阿娘,我看出来了,像是一颗爱心。 辛夷抱着小风转圈圈,是呀,是一颗爱心哦。 花尊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这天界神圣之地养育一个男童。 身后响起凉薄的声音,她紧紧抱着孩子,有些忐忑的转身。来者是天后宫中的仙使,常为天后传达命令。 仙使……来此有何指令……微弱的语气。 她端正道,天后有旨,命你三日之内配制一缕香,此香需有迷惑心智,使之毒亡的妙用。 辛夷放下小风,跪在地上,卑微一言,恕辛夷无用,配制不出这杀人之香。 放肆!那仙使气急败坏道,你这狂徒,与他人行苟且之事,污秽天界名声已是触犯天规,此刻,还敢不遵天后旨意! 她继而又道,你不要以为有百花司神的善待,就忘了自己乃妖界畜生的身份。今日你若不接下这旨意,无人能保你全尸。 话毕,仙使瞥了一眼小童,语气阴冷,你都活不了,更别说这男童…… 求仙使饶命,我接旨。辛夷哽咽着拥紧孩童,低着头,凄苦之态。 你休怪我言语无情,你我虽不常见面,好歹都算天界之人。仙使扶起辛夷,你也不想想,若天后知晓你抗旨不遵,更是要对这男童追根究底。 仙使缓和语气说,吾这就回天庭复命,当然,吾也会禀报这小童之事。你只有半日时间送他离开……快走吧。 第120章 风止落花深 这取人性命之毒,是要用在谁的身上?她悲戚地想起来到天界为仙,却要习得生杀之术……她便心灰意冷,求百花司神放她在一方山坞修炼,而不是在天庭,沦为尔虞我诈中的看客,抑或是身陷者。可是,即是天界之人,怎会毫无瓜葛。 你还不曾听说魔界之事吧,仙使看着这位与世无争的花仙,平和一语,妖魔两界已无战乱,魔界立了至尊,称为心魔雍恒。 心魔……雍恒? 她下意识握紧小风的手,掌中满是温热。 据传天雷降临魔界时,其中一刹惊雷直击雍恒的胸腔,至此激发其心。仙使示意辛夷明晓配制杀心之毒的迫切,魔界之人若得了一颗“天人感应”的心,这将会是不可控的危机,望花尊不要辜负天后的期许。 不过是微末的魔界之人,怎会妨碍天界……天界威严,想来那人不会逆天。 仙使听出辛夷似有包庇之意,不免怀疑道,究竟是否会威胁到天界安危,暂且不谈,你难道要为一个不相识的魔界之人,置喙天后的决议? 辛夷不敢,只是……不忍动手…… 吾知晓你良善不争,自有你的好处,你若深思一番,便知道天后为何要令你来行此命令。 为何?烦请仙使指点。 这天界暗涌四伏,你最是置身其外,天后此举意在为天帝消减烦忧,说到底,这也是份功劳。待你完成使命后,天后皆记在心里。 她摸着小风毛茸茸的脑袋,继而再言,在天牒院给你换个身份,那时候,这小孩你也不必送走了…… 这是天后给你的密令,仙使转动手腕,半空出现一个玉牌。 玉牌上书: 制惑心之香,解天魔两界之危。事成后,可得一恩赐。 天后令。 如此,你还不放心行事吗? 辛夷面无表情地接过玉牌,行礼道,百花宫,花尊辛夷,领命。 清风起,山坞如奏一曲哀婉之乐。 阿娘,你是要作不愿意之事吗?他能读懂辛夷眉间隐藏的苦楚。 辛夷抱起他,走近一处流溪,小风,你要答应阿娘,不管以后身在何处,身处何位,都不可行违逆本心之事,要作个好男儿。 他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柔柔许诺,小风一定会作个阿娘喜欢的好男儿。 阿娘,再为你洗洗手吧,她忍不住哽咽道,以后,小风要自己洗手了。 小风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紧紧拉住辛夷的手,我不要!阿娘你别丢掉小风! 听阿娘的话,好好活着,每天都要快乐,能做到吗? 不,做不到,没有阿娘,小风就不快乐了!他哭倒在辛夷的怀中。 原谅阿娘……让你去陌生的地方。 魔界于战乱平息之日,众魔界之人便学着人界的亭台楼阁,造了宫殿,设了规诫,定了礼仪。虽则此地无它界的山川草木,却也有明月映照,四时花卉。 特别是每逢庆典,皆有魔奴前往妖界采集落英,铺就一地深情的浪漫。 心魔登基为魔界帝王之日,魔界已是一番新气象,宫宇林立,景观甚美。他为那些魔界工匠的杰作,亲自赐名,庆典所用之高台为恒魔台,寓意魔界永恒;处理魔界事宜之主殿为久乐殿,寓意长久安乐;观望五界皆可见的坤月之楼为长心楼,寓意魔界之人持善心方可长寿。 这万万年来,魔界自相残杀,又与妖界混战不堪,实为天地间恶人。而今昔,魔界终于能够笑傲五界,安定一方,引领魔界之人身有归处,不再滥杀,不再流浪。 他立于长心楼,遥望月色,念起那曾对辛夷所言之语:嫁给我吧,让我给你一个家。 如今那句话顷刻便能实现,他要去天界辛夷坞接她到魔界,立为后,给她一个没有冷漠,没有疏远,没有怠慢的家。 待他还未准备妥当之际,魔侍竟然通报说,有个白衣女子带着一个男童来找他。 他慌乱至极,只因他太过思念,又太过疑惑……她当日如此执着不肯前往魔界,为何突然前此,还带了一个孩子…… 那小童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久乐殿中,闪耀着明媚光芒的夜明珠,而她依然静谧如凝固的时间,让人琢磨。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他颤抖着发问,鬓边有着不符合年纪的白霜,无人知晓他在思念中,为魔界征战的岁月里,染了多少离愁。好似当年他也问过她这句话,她那时没有回答,而是长久的缄默。 过得很好。 听到这样的应答,他安稳不少,低头看那牵着辛夷的小童,正沉浸在自己的探索中。 这是谁家的孩儿? 他觉得男童十分可爱,又很是亲切,便蹲下身想要捏他的脸。 我的孩子。 手就这样僵住,心也僵住,他缓缓立起身来,诧异地看着她。 你……与谁的孩子…… 一个好男儿。她无情地说出这句话,心中的繁花落了一地。 如果是从前,他可能会疯狂地质问她为何不等他,甚至会歇斯底里的跪在她面前,求她别爱上别人。但今日的他,是这魔界的帝王,不能在一个女人面前丢了分寸,失了礼仪。 他人在哪?他明明装作云淡风轻,却让人听出那咬牙切齿的愤怒。 辛夷携着那小童跪在他面前,流着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泪水。 请魔尊收留我的孩子。她深深叩拜,旁边的男童好似早已接受了告别,只是委屈地看着辛夷。 雍恒苦笑,你又不是吾的妻,吾为何要抚养你的孩子。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后悔,便又说,留孩子在吾身边无妨,但你也要成为吾的妻,如此名正言顺,魔界也不会对孩子有所异议。 只要魔尊答应抚养孩子成人,我愿意嫁与魔尊,成为汝的妻。 好,吾答应你,五日后,行魔界封后大典。此刻,他喜悦又困惑,更多的是来自一个男人的失落。她已经与别人有了孩子,这难道不就是在表明她并不爱他。既然不爱,这样逼迫她嫁给自己,岂不是会让她难过…… 你爱吾吗? 魔侍已按他的旨意,引孩子去安置。殿中,夜明珠亮如满月,照见她一身白衣,无暇醉人。 暮雨君当纪,风止落花深。 何意?人间的诗句? 是孩子的名字。 他深爱于她的心,被生生用屠刀割开……什么名字? 纪风。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121章 何处安吾心 辛夷心里滴着血,却忍受着难言的决绝。她多想抱住雍恒,告诉他,纪风是你的孩子,他温文尔雅,可爱至极,像他的父亲,这魔界的至尊,心魔雍恒。 暮雨君当纪,风止落花深。 那年暮雨,你说的话,你我都铭记。只是风起云涌,我不得不隐瞒你,以命护你们安好。也许,会有那么一天,落花不再摇曳,一家人可得团圆。 你走吧,吾放你走……他如此抉择,不知是何滋味。 愿魔尊在这久长岁月里,牢牢地掌控自己的心。 哪有何驭心之术法,所谓的驭心,不过是看清自己,寻觅到温柔归处,心不再摇曳。那女人让他明晰了年华的秘密,天地间最甜蜜的滋味,便是花好月圆。 他真有那般比吾还好吗? 何人能有汝好……一滴眼泪裹挟着以往缠绵,摔在冰冷的地面。 辛夷未作应答,一身无暇白衣,绝情而去。 捂着心,雍恒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空荡的久乐殿,惟有他不为人知的啜泣。 翌日,他眠在榻上,闭门不出,颓废失落。 小童实在糟心,忍着魔尊将会雷霆之怒的可怖,魔侍不得已干扰魔尊的清静。 魔尊,那小童哭闹着要出魔界,去寻阿娘,侍者被其咬伤了好些个,敢问魔尊如何处置?丑面魔侍痛苦无比地通报此事,只求魔尊别让他们再照顾那男童。 待他换了一副大义凌然的面孔,出寝殿时,那魔侍都要在殿外打瞌睡了。 那小童此刻在何处? 回魔尊的话,就在恒魔台上,魔侍小心翼翼答道,小童太折腾了,我们就把他困在那高台上。 幸得雍恒谅解,并未追究魔侍这般作为,会吓着孩童。 见救星魔尊驾到,将小童围在恒魔台上的魔侍们,松了一口气,纷纷告退。 你娘已经不要你了,你去寻他作甚。 小童挥起软绵绵的拳头,击打雍恒,生气道,阿娘没有不要我,她说只是先让我在这里等她,她会很快来找我。 ……你娘真如此说,她会来寻你? 阿娘说话算话,当然会来找我。 雍恒看他气冲冲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又觉得十分可爱。便捏着他的脸,哄他,既然你阿娘让你等她,为何还要离开这里,你要是走了,阿娘回来找不见你,可不是要着急。 他好似听懂了一般,撅着嘴,不再说话,低头玩弄自己的衣角。 雍恒忽地想起什么,问小童,你阿爹是谁? 我没见过阿爹……只听阿娘说,阿爹是个很好的人,有大事要作,不能陪在小风身边。 小风知道阿爹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阿娘没有说过。他说完话,摸摸自己的衣袋,这是阿娘给我的,她说这个脂粉盒里有要送给阿爹的薄礼。 接过那小小的脂粉盒,雍恒思绪缭乱,怀着嫉妒,打开那盒子。 盒里残存着她的辛夷香气,其中惟有一丸药。 阿娘有告诉小风,这是何药吗? 他想了想,有些肯定的回答,安心之药。 安心…… 六日后,探听天界消息的魔侍,连夜回到魔界,通报消息于雍恒。 禀告魔尊,属下在天界听到关于辛夷坞的消息。 如实奏来,他着寝衣,端坐在桌案前,心中却纠结一团。他曾下令法力不弱的魔侍潜伏在天界,负责打探一切关于辛夷坞的消息,凡喜事可次日传达,凡恶事必须急报。 属下听居于天外仙山之人说,久居在辛夷坞的一位仙子,因行苟且之事,被天界捉拿,审问后,仙子并未供出情郎,也不交出其孽子。 魔侍抬眼征询魔尊之意,是否还需再言,却见席上威严清肃的他,已是哀伤动容。 魔尊…… 他可怕可怜的沉默,令殿中气息凝固不破,压抑难耐。 仙子有生死之危吗? 禀魔尊,属下未打探清楚,不过据那仙人推测,此时的花尊应还在天正司受审。 审理位居仙位及以上的天界之人之天正司,向来都是令人胆寒之地。 她的白衣早已破损,发髻也凌乱,跪在法阵里已有三日。任凭天正司的司神如何审问,她依然不言不语,面色沉郁,漠然担负一切。 法阵里的鞭刑摧残着她,却不能摧毁她。 本来,她的妖界出生已受人诟病,如今更是以“苟且育子”之丑事,让天界之人讥讽放荡。 百花司神如何作保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她惹怒了天后。 虽则她奉命配制出一缕杀心香,交予天后宫中的仙使。却又托付她的友人,同为百花宫的芍药女官余容,秘密将“天后令辛夷女官作杀心毒”之事,奏明天帝,使得天后被禁足。 由此,辛夷被天后的势力打压,非要将她置于死地才罢休。 第四日,她的审令终于判决。 百花宫,花尊之辛夷,天界女官,陋弊不端,私德不修,心质不纯。行放浪之事,污天界之名,今将其移除花尊之位,剥去仙脉,贬为滥妖,逐出天界,任其生死。 天正司令。 审令宣告毕,她在法阵里,颤巍巍地立起身,不失礼数地向着司神行礼。 司神叹息一声,示意天卫呈上噬仙鳞。 那腥腐骇怪,形态不一的亮光,是洪荒圣祖曾经降服的一只食仙兽的鳞片。 辛夷笑了……魔界早已不再食人,而这天界却依然养护着吃人仙脉的鳞毒。天界之人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睥睨它界,自诩圣人,内里是什么呢? 无欲无求只是黄金面具,让人看着闪耀,而面具下是六觉躁动之心。 她触犯了不可与人相恋生子的天规,该被惩治,余生凄惨……只是谁来惩治那些将它界芸芸的性命视作草芥畜生的天界之人? 这就是可笑的天界呀,背上的噬仙鳞正贪婪地啃食着辛夷的仙脉。 半炉香后,她便会被丢弃在妖界,苟延残喘,亡故在即。 以为这便是结局,却听到司女来传天帝的旨意,天正司的司神立即停止行噬仙之刑。 她奄奄一息,趴在地上,背上血迹斑驳,惨不忍睹。 紫弥宫的司女告诉她,天帝已知晓孩童是心魔之子,望辛夷可为苍生,亲自取走孩童性命,保天地安定。 为何是他?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孩子会是毁灭苍生的祸患。 第122章 倦了拂衣去 司女伏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心魔之心乃天雷所化,而花尊以妖界之人的身份,升入天界,居于仙位,正是因为汝的千年修为,也有“天人感应”…… 不瞒花尊,其实汝与那魔尊之心皆为天雷所化。万年前,天雷降临妖界茨山,引发天火,生灵涂炭,居于太初山的赤帝,列山太初,制一座神鼓,歃血祭天,以法力敲响神鼓,鼓声四起,堪比雷声。 如此天雷吓退,天降甘霖,山火则灭。但歃血之举实在太过伤及赤帝的神体,他回天之时,晕倒在茨山境内,掌中伤口流下的血,染红一株被天雷击中的辛夷幼芽,之后的事,汝便都明白了。 她不可置信地追问道,难道说,我有赤帝列山太初的血脉? 司女语重心长地点头,此事是天界的秘密,知晓者不过一二,今日天帝让吾告诉汝,实在是不得已。还望花尊体恤天帝的良苦用心。 当初,赤帝为了斩除隐患,欲令人取汝仙魄,是天帝仁慈,念汝虽生于妖界,却无违逆之心。还让汝来到天庭作了女官。 只是,如今这局面,天帝不得不作出此等决议。司女叹息,花尊应当知晓若受天雷所化之心的魔界之人与妖界之人有了结合,那诞生之子便生有三界法力。 辛夷背脊受噬仙鳞所伤,疼痛非凡,加之惊异,嘴角再次淌血,你说孩子会有三界法力……天,魔,妖…… 待那孩子成人,若他心智难以抑制,嗜杀成性,五界之中,无人是他的对手。司女扶起辛夷,走向那看似明媚的殿外,坤日如火般的光芒,烧灼着她。 她黯淡无光的眼眸中,滑落一颗血泪,凝固了生息。 这是仙药,只需服下三丸,汝的伤病皆可痊愈,司女将一个金玉匣递给辛夷,叮嘱道,天后的势力仍会威胁于汝,汝还是去魔界养伤吧。 天帝令天正司释放有“苟且生子”罪行的辛夷女官,此事不过半日便在天庭传开了。各仙家无不觉得有趣,天帝偏颇一个触犯天律之妖人,这其中不知有何秘密。 好在天帝为堵悠悠之口,颁布了遏制天界八卦传得更远的帝令。 辛夷者,昔天界之百花宫,花尊。其触犯天律第四罪,已毁其半寸仙脉,施以惩戒。因其有为天界制药之功,不残其体魄,贬黜妖界,沦为滥妖。 天帝令。 来不及更换血衣,她怕天界之人反悔放她去魔界,又怕小风等不及,要冒险去找她。她连夜赶路,身心俱疲,掉落在离魔界不远的荒山中。 昏迷中,她感到那人熟悉的温度,便沉沉睡去。 阿娘,你真的没骗我,真的回来找我了。小风喜悦至极。 但她却是掩饰不住的愁苦,紧紧抱住小风,并不言语。 若你再无新的消息,我便会杀入天界,救你出来。他久别重逢的暗自欢喜,以及担心多日的阴郁。 无事了,此后我就在魔界,可好? 雍恒觉察到异样,迫切问道,难道说,你被逐出天界了? 我本就是妖界之人,天界不留我,也在情理之中。 他一掌拍碎榻边几案上的玉壶春瓶,随即裂开的还有那几枝情意缠绵的合欢。 你为了那个人,不仅搭上天界尊位,还落得一身伤痕,真是愚笨! 气急败坏的他,头也不回的摔门而去。 小风握住辛夷的手,有些难过的问,阿娘,以后是不是我们都不能回辛夷坞,堆落花了? 辛夷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终于止不住哭起来。 在她养伤期间,雍恒从未对她说过一句话,男人的气愤可以催生出极度的冷漠。她也不去宽慰他,便带着小风在无人处玩些丢石头,堆落英的戏耍。 他虽然气在脸上,心底却甜蜜,令魔奴要寻妖界最好看的落花铺在地上,要挑选最平整的石头给他们玩耍。还总在辛夷入眠后,抱开小风,与辛夷一同睡在榻上。 她当然知晓他的心思,却并不戳破他,任他自鸣得意的故作高傲,其实宠溺。 辛夷轻柔拉住他环在腰间的手,依偎在他怀中,与他十指相扣。 你还怪我,吃他的醋吗? 为何要吃醋,他比不上你……她笑着骗他。 那我可要好好表现,让你一直都觉得他比不上我,说着,他便要扯去辛夷的衣衫。 不可,她羞红了脸,背过身去。 你不愿意? 小风在这里……辛夷尴尬的无地自容。 雍恒憋笑着抱起她,瞬间移动到自己的寝殿。 他吻上她的唇瓣,怀着对另一个男人的怨恨敌对,狠狠的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不给她一丝喘息。她痛到搂住他的背部,低声倾诉,好痛,雍恒,我好痛, 那些思念,担忧,愤恨……都在彼此相依中化解,他咬住她的耳垂,又在她耳边柔柔道,若你不痛,怎能理解我的痛。 凉凉的泪水沾染在他炽热的脖间,他终于放开她,将她的手抚上自己的那颗心。 辛夷,你知道的,我很爱你,绝不背板……所以,你可不可以,也这样爱我? 她也将他的手抚上自己的心,满目雾气,你觉得呢? 那夜之后,他们好似夫妻一般,浓情蜜意。 正待他要昭告魔界,行封后大典之时。一个魔侍脸色慌张地,奔入久乐殿,摔倒在地,极为艰难的报之雍恒,魔,魔魔,魔尊,不好,了……娘子,杀,杀,杀了,小公子! 此话一出,殿中诸位皆是震惊,他们可是憧憬着尊后恩爱,延绵子嗣,长盛魔界的祥瑞之福。 他先是惊恐万分,不愿相信,继而是如剜心之痛,虽然那小风不是他的孩子,可是他早已认那可爱的生命为自己的儿子。 在离魔界仅一山一水之隔的妖界,在草木枯萎的悬崖边,满身是血的辛夷躺在地上,一手握着雍恒的璎珞短刀,一手握住小风的手。 这个女人残忍地用他的刀,杀死自己,还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他跌坐在地,心如死灰,嘴里不停地问,为什么…… 他抱紧他们,狼狈地哭求着,不要离开我…… 立于一旁的魔侍也哭了,他们多想善良的娘子和可爱的小公子,可以与他们在魔界自在生活。 第123章 月满归梦乡 辛夷是天界与妖界结合之脉,本是仙躯,可归虚空宇。但她以魔界之人的刀,刺破心脏,血染素衣,她的仙魄回不到虚空宇,也就不能轮回。 她明明知晓何必为了天界的忌惮,就亲手了结自己的孩子…… 天下的娘亲,都不会相信自己的孩子成人后,心智难以抑制,嗜杀成性。可她不得不为孩子计深远,小风若真得三界法力,即便他不害人,也终将会被视作猎物,被心机叵测之人捕杀入笼。 杀心之毒,绝非杀心,而是净心。 当日,承天后令所配制的杀心毒,在她离开天界时,司女又交回到她手中,就藏于玉簪。 这个季节,木落雁南渡,风霜也枯萎。她拉着小风的手,登上山崖,远望天际,悲从中来。 小风抬头看向辛夷,阿娘,不如,我们回故乡去吧。 故乡一词,真是催人泪目,她低头抚着小风的柔发,阿娘很遗憾,不能带小风回故乡了。 为何?他不解,故乡也许近在眼前,几日可到,为何就不能回去。 因为我们已经是魔界之人了,不可返回天界。 阿娘,我说的故乡是阿娘的故乡,小风笑起来,阿娘的故乡在妖界茨山,不是天界辛夷坞。 辛夷蹲下身,眼含热泪,哽咽着,小风真的想回阿娘的故乡吗? 小风为她擦拭泪珠,点点头。 她取下那枚玉簪,转动簪上玉珠,递给小风,这里面有阿娘在茨山采集的香气,小风闻一闻,就能回到故乡了…… 司女亲自验看小童已亡故无虞,对面无表情的辛夷行了大礼。 谢花尊成全此大义,望花尊安好,吾这就回天庭复命,再会无期。司女念及她此刻如坠深渊的心碎,叹息着,转身走近她,此事已了,天帝让吾转达花尊,今后不会再扰花尊与魔尊的清静。 她见司女远去后,终于抑制不住心疼,拔出雍恒的璎珞短刀,刺入心脏…… 血的温热,使得她恢复了意识。倒在地上的她,看着身边如沉沉睡去的小风,拉住他的手,拔出心上那把刀。 辛夷深情看着眼前的短刀,喃喃道,雍恒,既然是孽缘一场,那我便带着小风先行一步了……小风死于我的杀心香,而我死在你的刀中……别伤感……总好过有一天…… 总好过,有一天……那些凶恶歹毒之人,拿着令人胆寒的兵器,杀入魔界,逼你交出我们,或者血洗魔界……你是魔界的帝王,要引着那些善良之人,好好活着,守护魔界,别再流浪…… 暮雨君当纪,风止落花深。 妾今携子去,月满归梦乡。 雍恒无法接受辛夷的不告而别,绝情离世。他更恨自己身为称霸一方的心魔,却不知如何挽救于她。她只能紧紧的抱着她与小风,哭得肝肠寸断,想要随他们而去。 她到底因为什么要这般无情? 难道,往昔那些甜蜜都是虚情假意,还是可怜他一个痴心人而已……抑或还有什么秘密是他尚未知晓的,他仰天怒吼,心痛到窒息。 辛夷的血已流尽,仙脉则毁,在雍恒怀中,渐渐化为一片片无暇残花…… 他捂着那颗疼痛之心,胆怯地触摸那辛夷花瓣……冰凉凄美。 魔侍忽地发现什么一般,他疑惑道,魔尊,小公子身上没有血迹…… 雍恒应声回神,见怀中的小风,气息虽止,身上却无伤口,更无血迹,绝未受他的璎珞短刀所伤。 小风,小风,他急切呼唤,明知无回音,却不舍放弃。 只见那些辛夷花,随着雍恒的一声声呼唤,摇曳在小风的衣衫上。 霎那间,小风的心口处,袅袅而起一缕如血如火的雾气,那雾气染红了辛夷花瓣,顿时碎裂消逝。 魔尊,这雾气怎如此像魔界之人亡逝时的血雾,难道小公子是魔界之人? 他的心又痛又乱……若小风真是魔界之人,那会是谁的孩子? 难道是我的?他细看那孩童的样貌,果真与自己有些相似,可是为何辛夷要隐瞒孩子的身份呢? 在雍恒还在猜疑推断小风身份时,一旁的魔侍急不可耐,魔尊,小公子已有亡逝之态,但见此时仍魔体不损,应立即前往魔界百里荒,将小公子的魔体养护在那里,再寻解救之法。 魔界百里荒,乃魔界最为灵性之地,也可说是如天界虚空宇,鬼界奈何桥一般,属于轮回转世之地。 七百年,他用了整整七百年,可小风的魔体,还是不可避免的消散……为了不让那残余幽魂破灭,这七百年,他都费尽辛劳地以自己的心上血,养护着小风的魔魄。 他不甘心地认为辛夷不会抛下他,即便不得已,也会为他留些念想。终于,让他找到了她留下的话,就在那放着名为安心之药的脂粉盒中。 盒子底部刻着一个字:恒。 小风曾言,那脂粉盒是阿娘让他送给爹爹的礼物,而爹爹名字中有个“恒”字,不就是他吗,心魔雍恒。 谢谢你,辛夷。他握着小小的盒子,再一次泣不成声。 也是那时,他发誓待小风醒来后,解开辛夷带着小风自我了结的苦衷以及秘密。 身为爹爹的雍恒,变得心思深沉,为了保护小风,他并未与小风父子相认。而是假装不以为意地,对外宣告,小风所谓的真实身份。 五界都在传,魔界至尊,心魔雍恒在百里荒拾得一缕弃魂,将其留为己用,教授法术,使其化为人形,入了魔界,成为魔尊唯一的弟子。 只是后来,还是无法接受挚爱已去的他,如石上苔藓,木下蕈菌般,开始因爱而已失,难行驭心之法。故而,随即滋生出仇恨与阴谋。 这过去的数百年,他不满足魔界与天界比肩。他要如天界凌驾众生一样,算计着魔界占据天界的那天,如何到来。 他要用天界之人的血,来祭奠他的妻,他的此生挚爱,他的辛夷。 为了报仇,他可以舍弃一切。 彼时的小风,已经成人,英俊潇洒,温柔可爱。如辛夷所言,像其父亲雍恒,不过是当初的雍恒。 居于魔界数年,他修炼有为,令雍恒倍感欣慰。 有时,在无人处,雍恒看着与自己颇为相像的他,似见无暇当年。想要让小风唤他一声爹爹,却是如何也不敢表达。 雍恒老是板着脸,故作冷酷无情,只为不让人看出自己对小风的宠爱。 从前,小风唤他尊上,如今,作为他的弟子,唤他为师尊。 师尊,晨安;师尊,夜安;师尊,徒儿剑法可有增进…… 师尊且看,徒儿掌中法力,已经可以击碎一块巨石…… 师尊…… 第124章 桂酒话流年 纪风,雍恒背手而立,罕见的浅笑。 ……师尊?他不知眼前清正威严的魔尊意欲何为。感念这数百年,是师尊瞧着他长大,又教授他术法,更让他在魔界有了家。 师尊可是要说些什么?徒儿一定仔细听着。 还记得,当年阿娘离你而去时的事吗?这是他数年来不解的疑惑,往昔他念及纪风还小,也许无法接受当年惨绝的一幕。但如今其已然成君子,不该软弱。 他怎会不记得,又怎敢说出口…… 虽则,当年他不过是孩童,但那惊心离别,如梦魇狠狠的扎在他心里,是一根刺。每当他忆起那时,便痛不欲生……直到今昔,他依然会自问,自己到底作了什么不可原谅之事,会让阿娘亲手了结自己的性命? 若徒儿说忘了,师尊还会追问吗? 雍恒从怀中拿出那小小的脂粉盒,打开盒子,辛夷香气弥散,只见纪风早已红了眼。 会忘记吗……因痛苦,所以就要说忘记吗……盒中的药丸亦如当年,尘封着秘密。 纪风,当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不说出来,我又怎么为你阿娘报仇…… 报仇?他不明白为什么身为魔界至尊的心魔,要说如此决绝之事。 你难道会觉得阿娘抛下你,是没有苦衷的吗,雍恒握住那脂粉盒,心内怒火难以平息。 纪风立在原地,木讷地看着心魔,仿佛没有生机一般,将那年悬崖边的离别,讲了出来。 那时,我记得是秋,枯萎之景令人悲伤,大雁飞过,像是流下了泪痕。 阿娘看起来很悲伤,是我从未见过的心如死灰。 我便说,不如我们回故乡去吧。 她说我们已经是魔界之人了,不能再回天界。 我说的故乡当然是阿娘的故乡,在妖界茨山,那里也有很美的辛夷花。 这时候,阿娘哭了,那种凄然之态,像是对尘世间的一切都愧疚,皆辜负。 她取下发髻上的玉簪,转动簪上玉珠,对我说,只要闻一闻就能回到故乡了。 那簪子上的香气真好闻,是很淡的辛夷花味,更多的是草木之息。 只是一瞬间,那些气息封住了我的鼻腔,我再也闻不到任何味道,也就倒在地上,满目黑暗。 待我有了些意识时,我看见很多很多的血,奔涌如河流,沉溺其中,无限痛苦。 耳边响起阿娘微弱的呢喃,她说…… 一身玄云广袖的雍恒,在这段往事中又被割裂了心脏,他艰难地坐在石席上,眸中皆是血色。 辛夷到底说了什么? 纪风颇有些难为情,那些话太过离奇,他何曾有勇气深思。其中所裹挟的秘密,会让他们之间,隔阂出许多怪异的关系…… 他袖中的长剑,在剑鞘中微微颤抖,此刻乾月已明,魔界一片桂色。 石案上是雍恒提来的食盒,那盒中装了什么,无人知晓。他在练剑时分,就好奇万分,却不敢询问,只见他此刻打开了那木盒的第一层。 先吃块桂子饼饵吧。雍恒没有因他的缄口而怪罪,反而是追怀无果的遗憾。 他接过心魔递过来的饼饵,细看几眼,上面有诸多来自妖界的金黄桂子,香气馥郁,令人心安。 可还适口? 有桂子的香,桂子的甜,色如乾月,形如满月……他咀嚼着余下半块饼饵,望了眼明月,终于说道,师尊,今日可是满月节。 雍恒寄思念于月,淡淡一言,是啊,今日,就是满月了。 满月节,魔界通宵欢乐,折桂烹饼,饮酒赏月,互赠祈愿。连久乐殿的魔侍也休憩,所以他独自携着桂子饼饵来这无人之境,陪伴纪风,与他共度五界皆有的满月之夜。 月满归故乡……师尊相信月满时分,有心人就可以回到梦中的故乡吗? 幻化成人,若得一心,便是极有缘之事,自己的故乡,哪怕不是满月之时,也是可以梦回的,只要是心愿。 他打开食盒的第二层,是酒,浓郁的桂子醇酒。雍恒令他习练术法期间,不可饮酒,至此,他从不知晓酒水的味道,反倒是对乐游山的茗茶,甚为喜爱。 乐游山是介于鬼界与天界之间的奇山,云雾缭绕,烟霞清润,茶叶生得极好,却产量甚少,常供奉给天界。其中的小鬼,善养草木,又可作绝美之物,虽为鬼界之人,却不受任何山君的命令。听闻魔界至尊,守护魔界安定数百年,故而奉了一份厚礼给魔界,以示敬仰。 那厚礼,有乐游山独有的绝顶云烟茶,还有很多草木的种子。 斟满一盏桂酒,雍恒递给纪风,笑道,喝吧,过了今年,你便有千岁,是个好男儿了。 好男儿,他想起阿娘的话,不管身在何处,身处何位,都不可行违逆本心之事,要作个好男儿。如今,他可算是做到了呢。 他举着酒盏,于心深处,唤着阿娘,祈愿她回到了故乡。 雍恒已是痴醉,他看着那冰冷又温柔的月,将思念那把刀,砍入肺腑,辛夷,这过去的数百年,我还是没有办法让你回到我身边…… 纪风见他一手握着脂粉盒,一手握着酒盏,染有风霜的脸上,不知是酒,还是泪。 谁人能思念一个人,挚爱一个人,数百年不变如初呢。 那个人就是他,心魔雍恒,他是可以用尽一生去爱的人,这样的人怎舍得欺瞒。 师尊…… 以为是纪风还想要桂酒,他也不在意自己的失态,连忙放下脂粉盒,为他再斟满一盏酒。 师尊,总是将这脂粉盒随身携带,不离不弃吗?他明知故问。 纪风是责怪为师不愿归还你……父亲的薄礼吗…… 倒不是……其实,我明白一些事非我所能左右,只是一直不愿承认……或许,因为不想生活变得过于复杂。 有何烦忧之事,为师可以为你解惑。 他行了礼,故作自然的拿起那小小的脂粉盒。 在其极为震惊的神态中,翻转脂粉盒,露出底部那个“恒”字。 以前,我会以为这个“恒”字是恒久之意,是阿娘祈愿世间有心之人,可得恒久岁月。可是,后来,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字也许是有另外的含义……比如说,是师尊的名字。 雍恒颤巍巍地立起身,好似想要伸出手拥抱他多年来不敢相认的儿子,又好似要抚着纪风的肩头,对他回以肯定……但他什么都没作,只是以一双沧桑之目,看着此刻,雾气入了眼睛的纪风。 暮雨君当纪,风止落花深,这句诗,辛夷说是你的名字。 妾今携子去,月满归梦乡。 何意?雍恒沉寂的心海,雷雨喧嚣。 那句诗的结局。 第125章 佳人泊舟图 妾今携子去,月满归梦乡。 这并不是结局…… 结局如掌中风沙,是追回不及的悲哀,未有祈愿那般美好,世间如此荒芜之事太多。 那日,一着厚重黑袍,头戴斗笠之人入了魔界,径直去了久乐殿。 他放下斗笠,容颜初显衰老,鬓发苍苍,胡须长而白。这般不请自来之人,引得正阅看上古书册的心魔雍恒颇有些恼怒。 但转念一想,魔界乃虚无缥缈之境,擅闯者必然灰飞烟灭。而这黑袍长者,从容前来,定是法力不凡的天界之人。 敢问阁下,夤夜至此,是何用意?雍恒并未起身相迎,依然坐于席间,手握书册。 《灵犀录》乃天界之天书阁藏书,甚是有趣。 果然是来自天界之人,这倒是奇事,雍恒起身,示意其入座。 黑袍长者向他行了礼,继而说道,幸会魔尊,自当善待。 魔侍为其斟茶后,速速退去,殿中夜明珠灿如星辰。 东海夜明珠,东海巨灵石,吾见魔界可将天界这些宝物,悉数留用,真是气派。老者饮下半盏茶,连声称好,这茶水也不错,看来魔尊真是又得妖界敬仰,又得天界友好,日子逍遥尊贵也。 听罢,雍恒反而觉得这话内里皆是嘲讽,并未有赞许之意。 这东海巨灵石虽属天界,却产量颇多,甚是普遍,魔界能得此物,并非不妥……只是这殿中的夜明珠可不是庸人易得之。长者话毕,眼中几许谋算。 却是如此,魔界用于夜间照明之物,除了魔界独有的璘玉,便是来自东海的夜明珠。 东海乃天界四海之一,其东海龙帝,是除却已归于虚空的赤帝列山太初与天帝外,最为尊贵的天界帝王。夜明珠乃东海灵玉所化,可在黑夜中璀璨生辉,是珍奇稀宝。因“夜明”一词,冲撞了天帝的名讳,故而天帝赐名为“随侯”。 夜明珠究竟如何而来,雍恒并不愿说明,何况此人身份未知,他只解释说,友人所赠。 魔尊可知,这夜明珠也叫随侯珠? 随侯?本尊还未听说有这名字,是何意思呢。 追随帝王的王侯之辈。黑袍长者,抚着白须,笑得意味深长。 天帝明面上,言夜明珠冲撞了自己的名讳,其实是要警醒东海龙帝,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是跟随在天帝身边的王侯。即便东海金碧辉煌,琼浆玉美,也只是天庭赐予臣下的恩宠,而不是僭越的砝码。 只是龙帝傲慢,不懂其中的奥义,被天庭忌惮已有多时。 长者这般铺垫讲述,不知想要告知本尊何事……他身为一方至尊,洞见人心的计量,并非不熟知。 魔尊是聪明人,恕在下曲折用心,那吾便告知来意吧。 东海是何等尊贵的天界皇族,依然被天帝忌惮,想要安设迷障,令其自投罗网。而魔尊所引领的魔界,近年来,实力倍增,可比肩天界。又怎会不使得天庭,布下陷阱,杀之为快。 此事,何须长者告知本尊,雍恒轻蔑一笑,天界之人的那点伎俩,本尊心知肚明。 看来魔尊小瞧了天庭,自以为身在明处,不怕诛心。 他见黑袍长者眼神闪烁,似有事相瞒,便直言道,本尊喜欢如实相告,既然长者不惧被天界诟病而来,又何必暗藏秘密呢。 如魔尊所说,是天大的秘密,所以吾在想,要不要告知魔尊。 若此秘密与本尊相关,烦请长者娓娓道来,本尊感激不尽。他诚挚行礼。 天庭有位司女,因受过在下相助,所以对吾善心以待。吾也认其为友,凡花好月圆之时,常令仙奴赠些赏玩字画给她……前些日子,吾见榻前放了一卷轴,是吾于百花节赠其的《佳人泊舟图》。 吾细看下,发现画上的佳人,鬓边别了一枝花蕊,是辛夷。 辛夷……这个词刺破了他的心上痂。 近千年前,天庭的辛夷女官因犯“苟且育子”之罪,捕入天正司,被噬仙鳞毒损毁了半寸仙脉,贬入妖界,成为滥妖。天庭更是数年来,未曾在百花节陈设辛夷花。吾当时,不知司女到底要对吾言说些什么,便派遣仙奴去请司女来吾的普安殿对饮。 ……翌日,才知司女已经亡逝,吾百思不得其解,四下探听,却毫无线索。 直到吾将那《佳人泊舟图》再次细看,才发现那图中还藏着一行字,写着,燕州辛夷坞。吾便私自前往天界禁地,辛夷坞,在一株老树下,寻到了此物。 长者掌中忽地出现一方紫玉匣,像是天庭才有的式样,递给此刻已是深陷思念泥潭的雍恒。 他像这些年,无数次受着剜心之痛,打开那脂粉盒一般,开启这紫玉匣。 匣中弥散着燕州的辛夷香气,无暇年华,雍恒取出其中孤寂深眠的一卷帛书。 展开后,他的眼眸如有血泪。 吾乃紫弥宫之司女,名为芦苒,曾奉天帝之令,使昔百花宫花尊之辛夷,弃子性命。后因心中有愧,再寻辛夷,却闻自戕,痛心疾首。 哀哉,悲哉,吾竟觉辛夷可忘杀子之伤,苟活于世。 虽为传令之人,却行劝人杀子之事,吾之罪,实难饶恕。 天后令辛夷所作杀心毒,迷惑心魔,毁灭妖界。而辛夷却以杀心毒,取子之命,又随子而去,如此深情,令吾感佩。吾也心慕一人,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明己爱恋。 知天帝,忌讳吾晓“赤帝列山太初血脉之事”,故而今昔,自灭仙魄,不归虚空宇,不往轮回路。 念天下有心之人,爱有所得,久乐无极。 帛书上,泪痕斑驳,雍恒与那长者皆是静默不语,各自忧伤心碎。 对于司女芦苒之情谊,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明明对一个名为枰广的女子有所思念,却在知晓芦苒故去后,抛下贵为天界普安神君的身份,前往魔界。 也许,他这个普安神君,说到底,不敢承认爱上一个年纪尚浅,恬淡天真的司女。即使这个司女没有枰广的貌美,更没有其才情,但与枰广一般,皆赤诚果敢,重情重义。要较之芦苒与枰广有何不同,那便是,他可以为了芦苒放弃一切…… 什么天庭尊位,什么普安神君,什么人间崇拜的卜命天王,这些他通通不要了。他不周,只想为芦苒讨一个公道。 而公道,有一个人与他同样迫切追讨,那就是辛夷所爱之人,心魔雍恒。 第126章 如意定海柱 吾可洞悉人间灾难,却挽回不了自己在意之人,所以今昔吾愿意舍弃在天界的尊位,博一个公道,不知魔尊可否与吾同行? 何为“赤帝列山太初血脉之事”?雍恒眼中的血泪,跌落在流光深处,溅起尘埃。 此事乃天庭秘闻,知之者不过一二,吾擅入天界禁地,神牍塔,才明晰为何天帝要令芦苒劝诫辛夷取子性命…… 赤帝列山太初乃天界最早的帝王,其喜怒,可使得气象感应,或大地一震,或天降甘露。但凡过之则不及,其因神力太过,受天命反噬,未得长寿。 列山太初曾居于太初山,与阳神及麒麟族属同宗。黑袍长者,貌似淡然地将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细细说来,其实心中早已溃败。 也许,在天帝将“赤帝列山太初血脉之事”说与司女芦苒,令她转述辛夷时,便已宣判了芦苒的死期。 一个紫弥宫的司女,知晓了天界秘闻,即使她以司女的身份向天帝起誓,言绝不泄密,也断然得不到信任。那高高在上的天帝,只用一个秘密就杀死了侍奉自己多年的妙龄女子,如此手段,堪比温柔刀,刀刀致命。 为了所谓的解救苍生,天帝便了结眼前那些无辜但有罪之人,至于说什么罪,何须明言呢…… 普安神君不周,掩面拭泪,舍不下的芦苒成了一层壳,包裹着他缓缓苍老的心。 不瞒魔尊,吾与汝及辛夷之心,皆由天雷所化。我们这些得“天命感应”之人,自诞生之初,便是天庭的眼中钉,肉中刺。 当年,天雷降临妖界茨山,引发连绵山火,危机四伏。赤帝列山太初,制神鼓,歃血祭天。神鼓之声,堪比雷声。 吓退天雷,普降甘霖,平息山火。因歃血伤及赤帝神体,在他晕厥在茨山境内时,掌中血,染红一株被天雷击中的辛夷幼芽。如此后,辛夷便有了赤帝列山太初的血脉,且幻化成人。 生于妖界的辛夷被召唤入天界,表面上乃是天帝仁慈,其实究其根源,不过是在天庭才便于监管,更为稳妥。 天界之赤帝列山太初,魔界之心魔雍恒,妖界之辛夷…… 见雍恒濒临爆发的愤怒与悲戚,他不忍道,魔尊的孩子,有这三界的血脉,被天界视作首要销毁之物,理所当然。 即便那孩子成人后,并不会心智难以抑制,嗜杀成性。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逆天,将为五界之中,不可征服之人。如此巨大隐患,必须要铲除,且要秘密进行…… 为何呢?因天帝不会向世人宣告,他无能压制这样的奇绝之人,所以早早地将其扼杀。保住自己的地位,才能让天庭成为最权威的五界生杀掌控之地。 至于牺牲多少生灵的性命,谁在乎呢,都是为了苍生啊…… 雍恒一掌劈开几案,掌中赫然一柄长剑,他定要为辛夷报仇。往昔他的仇恨,是以为天庭驱逐辛夷,致使其伤怀而亡。如今他才知这仇恨深入骨髓,疼入心扉。他不敢想象,她一个人扛着那么多难言的冤屈,忍气吞声,只为保护他与孩子。 若他不将天庭搅个天翻地覆,终有一日,辛夷舍弃性命,保护的一切,皆会消散。 他可以死,可以随辛夷而去,但他要护着纪风此生得永恒,得长乐。 魔尊,不可!黑袍长者用法力抑制住他剑上缭绕着的可怕黑雾,不让他困于心障。 不杀天帝,这天下还有本尊的立身之地吗! 杀天帝有何难,我们要做的,是毁灭天界…… 见黑袍长者,气定神闲般,好似心中已有妙计,他平息心火,收起长剑。 悉听长者破天神计,雍恒唤来魔侍收拾残局。 只见魔侍以一方五色绸盖于那残破之物上,顿时恢复如新。魔侍还为两人添了新茶。 长者拾起《灵犀录》,挥动指尖,翻至“东海”一篇。 神计就在这东海巨灵石中,他抚着白长须,一番成算,东海龙宫有一天界圣物,名为如意定海神柱。 此神柱为上古时期,用于降伏四海水患的神物,此物可随术法变幻长短与粗细。因如意定海神柱之本为东海巨灵石,故而洪荒圣祖将此物归置于东海。也由此,东海自认受天庭最尊贵的荣耀,颇为得意。 如意定海神柱置于东海龙宫举行盛宴的龙腾四海殿,龙帝是要将此等极乐之事,宣之四海五界。 竟有如此震慑四海的神物,若得此物术法,必可搅动四海风云。 据吾所知,因洪荒圣祖年岁已高,为避神殁后,四海再起水患地动。已将此术法记录在册,就放在神牍塔中。 长者叹息一声,有所惋惜,只是听闻如今如意定海神柱裂痕颇多,年久失修,不知是否还受术法的召唤。 若往好处想,得术法后,神柱受令变幻,又当如何? 待吾推算出良辰吉日,以术法将如意定海神柱变幻至可通天地,弥散魔界邪气毒雾于天。致使法力不强的仙,自相残杀。再放一缕太极神君的阴阳之火,如此那些法力高强的仙,也会法力尽失,被焚身一二。 至于天帝,捉拿后,先割掉仙脉,用作修炼。用一种名为“蛊”的毒心之物,囚禁其仙体,使之成为一只狼狈的人畜。 听罢,雍恒背脊几许冷汗,不得不说,这黑袍长者手段很是残忍。 怎么……魔尊怕了?他吹开茶盏上的水雾,浮现他一张近乎苍老的骇怪面容。 本尊不觉得长者只因司女亡故之事,才有如此谋算,定是多年前,便有了这样的心思。 说得不错,吾这般的年纪当然不会作唐突糊涂之事,未雨绸缪才是稳妥。他冷笑几声,好似在列举天庭的罪行。 吾有今昔之深仇大恨,歹毒计谋,皆是因天庭。 虽为神君,天庭却未在虚空宇为吾修筑神道。这是笑话吾道行浅薄,不配享有,居神位者,在归于虚空后,专属的祭奠神道。 虽为神君,天庭每逢商议重大事宜,却不召见吾前往。这是忌惮吾有推算天命之能,掩盖了天帝的神威。 虽为神君,吾洞悉人间灾难,救了无数凡人。人界奉吾为普安众生的卜命天王,却被天帝安置了一枚名为芦苒的棋子,监视吾之动向。 但芦苒从未向天帝禀告过吾之秘事,她真心待吾,真心爱吾……吾愿意被她监视,但不能接受那个利用完她之人,在她亡故后,急切地令天牒院抹去芦苒的名字。 这意味着,从此天界没有芦苒这个司女存在过,更不可言说,她的一切。 有什么比抹去一个人的一生,还要残忍呢……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127章 一斛美人珠 长者之恨与本尊之恨有着相差无几的厚度,向天界讨一个公道,本尊愿如长者般抛下一切,哪怕是死…… 两人右手握拳相击三下,这是自古以来便有的决绝之起誓。 一击,山海倒灌,日月同天,亦不忘此志;二击,生死抛却,灰飞烟灭,亦不叛此志;三击,转世轮回,即便蝼蚁,亦不舍此志。 黑袍长者虽则有诸多成算,但依然时刻思索遗漏之处。忽地,他记起一事,不免疑惑道,那日,吾闻说,东海龙帝去拜会了洪荒圣祖……莫不是禀奏如意定海神柱之事? 若真是如此,恐怕待寻得良机前往东海盗宝时,宝物却并不在东海。长者担忧不已,那如意定海神柱要是安置在圣祖所居的仙山中,便难以盗取了。 这不难,本尊只需向东海友人打听一二,便知宝物是否还在龙腾四海殿。 长者哂笑,吾知晓魔尊定是有东海的门路,不然何来这满室的夜明珠,何来敢接纳吾去东海盗如意定海神柱之举。 雍恒端起茶盏,幽然不语,兀自饮下那乐游山的绝顶云烟茶。 长者的计谋,本尊是信得过的,只是不知那两位,该如何对付? 魔尊说的可是元天神尊与洪荒圣祖? 他点头,言语极为严肃,以本尊与长者的法力,想要降伏神尊,圣祖,绝不可能。 广袖一挥,黑袍长者指向自己的那颗心,神秘一笑,破解之法在这里。 难道长者已有对抗之谋略? 不管是元天神尊,还是洪荒圣祖,都是人,凡为人便可诛心。心若死了,即便神体不毁,也是废人,无言说之力,无思维之能。 如何诛心? 只见黑袍长者示意噤声,魔尊顿时警觉。 久乐殿外一片寂静,只有跪在殿外随时听令的丑面魔侍。 方才可是有异动?以他身为魔尊的法力,若有人偷听,他怎会察觉不到,莫不是这长者幻觉。 在吾说,诛心一词时,有阵风方向不对。 魔界的风雨本来就古怪,更何况,在吾魔界,谁人敢来偷听。 这魔界中,不是除了魔尊外,还有一个人来去自如吗…… 雍恒经他点拨,已知晓所言的那个偷听之人,或许是自己的儿子,纪风。 没有孩子会背叛自己的父亲,还有仇恨。他绝不怀疑儿子的诚挚。 对魔尊而言是深仇大恨,对年纪尚浅的他而言,究竟是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晓。黑袍长者起身,意欲告辞,想必魔尊未听得一些故事,那些故事中,夫妻离间,儿女相残,杀父弑君……都是活生生的事实…… 纪风不停地向前奔赴,直到天地荒芜般,寂寥无声。 跪下来,双手抱头,他怒吼着……眼泪融化在琼草之中。 诛心,是诛心啊,当年阿娘因天界司女的诛心之说,便抛弃自己,毁灭自己的那颗心,又握着爹爹的璎珞短刀,刺入心脏。 恨已深植爹爹之心,若不杀尽天界之人,那样的仇恨,无法平息。 可是,这是阿娘想要的吗? 绝不是,阿娘可以为了保护苍生,而牺牲自己,牺牲儿子。又怎会忍心那些天界之人因爹爹的复仇便无辜陪葬。更何况,即便天界尽毁,阿娘也无法复活。但没有天庭管辖的四海与人界,鬼界,妖界……那时的灾祸,定然生灵涂炭,惨绝人寰。 阿娘曾让他许诺,不管以后,身在何处,身处何位,都不可行违逆本心之事,要作个好男儿。 他以为自己做到了,可是,真的做到了吗? 那东海夜明珠,他明明就知道是爹爹与东海六皇子昭旬的肮脏交易。可他却敢怒不敢言,惟有视若无睹,任由爹爹命令属下去妖界捆来一个个化为人形,却法力极弱的女妖。 一个容貌美艳的女妖,可换得东海六皇子昭旬,手中的一斛夜明珠。 本有那些照顾女妖的魔奴,觉得女妖可怜,私自放其归乡,却被斥责后,逐出魔界。 也许爹爹雍恒的善待只能给魔界,对于那个曾经与魔界相互蚕食的妖界来说,他即便不屑赶尽杀绝,却始终有着敌意。 抓一个女妖就能换一斛宝珠的好事,成了他的消遣,成了他的一种泄愤。 雍恒曾言,四海之东海乃天界皇族,那六皇子昭旬更是龙帝的宠儿,若是有朝一日天界之人知晓,原来威风凛凛的东海六皇子竟然有与女妖欢好的癖好,是不是很可笑……真是打了天帝的耳光啊…… 仇恨令人麻木,又令人歹毒。他的爹爹已经不是阿娘当年爱上的那个温文尔雅,可爱至极的男人,今昔雍恒,是魔界的至尊,是为了心中欲望,可以行悖逆真心之庸人。 爹爹早已忘了,其实阿娘也是女妖……他可曾想过,那女妖中也许有些就生长于阿娘的故乡茨山,被千里迢迢地捆绑到魔界,困在由东海巨灵石打造的笼子里。 穿着黛紫色龙纹衣袍的东海六皇子,用他勾人心魄的瑞凤眼,贪婪地盯着笼子里衣衫单薄的女妖,像在寻觅啃食的猎物般,笑得深不可测。 幼年时,他初次来到久乐殿,看到殿中闪烁的星辰,只觉得好美,如身在星河。后来,他长大了,才见到了魔界那阴森之地,有一个牢笼,困住了诸多女妖的一生。 那些女妖的眼睛多么像一颗颗星辰,染着血色的星辰。 魔界极为隐秘处,一方地宫,被六皇子挑中的女妖,会被送到那里。一日,两日,数日,若是女妖深得六皇子宠爱,就会留在那地宫,成为小夫人,由魔奴照顾。若是惹得六皇子厌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谁也不知去了何处。 送至地宫的女妖那么多,活至今时的,只有一个。 那个活下来的小夫人,常眠在榻上,抑或看着魔奴送来的草木盆景发呆。她不爱言语,更不爱笑。当初,抓她入牢笼的魔仆,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蜷缩着,好似十分害怕。 魔仆以为她是个还不会说话的女妖,便对魔奴叮嘱,要提醒六皇子此女妖不会人言。 不曾想,那女妖淡淡道,我叫晚暮。 她有些孤傲的哀求,若不杀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们不会杀你,若你不被六皇子选中,就送你回到原来的地方。魔奴安慰这个妙龄女子。 晚暮面无表情地说,我并不想回去……这里挺好,至少没有凌辱。 第128章 暮晚醉红妆 纪风曾夜入地宫,问那个名叫晚暮的女子是否要归乡。 女子半躺在席间,似笑非笑,杯中是魔界佳酿,玉酝。她望着那朦胧月色,不知喜怒般,缓缓道,若你的故乡是一个如蛮荒地狱般的地方,你会想要回去吗? 怎会是蛮荒地狱?五界中,有个地方名为蛮荒地狱,那里满是撕咬肉体,凌迟魂魄的毒物,凡是被囚禁在那里的人,惟有死亡才是解脱。 人人都能踩我一脚,与我欢好,还剥去我的衣衫,让我求饶,才肯还我……这样的地方,你说,是不是蛮荒地狱。 为何不逃?他心疼她的遭遇,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这样无耻糟污之地。 不是每个人都有保护自己的法力,我们这样虽有缘化为人形的女妖,却要因为法力薄弱,便受尽凌辱与践踏……逃走的那些女妖,被劈成两半,被活生生吃掉,你说我怎敢逃? 她话毕,掩面饮下那杯酒,而后狠狠将酒杯摔在席上。 你是不是觉得,既然都身负这样的辱没,为何还不自刎……便是女妖,也得崇尚贞洁…… 别伤着自己,这碎片锋利。他使出法力,那碎了一地的酒杯残片霎那消散。 生而在世,只要不违逆自己的一颗真心,何必在乎流言蜚语,何必因为别人的过错便伤害自己。 晚暮立起身,见这陌生男子,与她仿佛年纪相似,一身素衣,温和俊朗。 你不嫌我脏吗……她言语中,含有忐忑,期盼,怅惘。 染血的是别人,你眼眸澄澈,何来脏污。 你说得对,手中有血,见万事万物便怀有尘埃,那样的人,没有心。 叨扰你了,我该走了。纪风言罢,作了礼,欲使法力离去。 身后的晚暮,藕色衣衫中的柔夷,拉住他。 留下来,陪陪我,好吗? 此地并不是我可久留之地。 你是好人,既愿意助我离开,也不唤我那嘲讽的小夫人之称谓…… 所以,你到底是谁? 纪风沉默,他怎敢告诉女子,自己的父亲就是下令去妖界捆来貌美女妖换取夜明珠的元凶。而他眼睁睁的看着妖界女子像物品一般,囚于牢笼,供人玩乐。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晓,你就是魔尊的儿子,纪风。她没有恨意,反而是坦然。 你……不恨我? 是你父亲不仁,并非你不义,就像你说的,染血的是别人……我早就不恨任何人了……我只想爱,去爱值得我爱的一切。 他依旧愧疚,等着她数落。 忽地,她拥住他,在他怀中,盈盈低语,我叫晚暮,人间说,岁晚人暮,不是个好兆头,可我觉得,我这一生不就是在暗夜中挣扎生存吗……你可曾听过那句诗,暮晚郎君归,淡酒醉红妆。 他恍惚着,仿佛听见阿娘在念那首同样是“暮”字开头的诗句。 暮雨君当纪,风止落花深。 妾今携子去,月满归梦乡。 天下哪一个女子不祈愿,遇如意郎君,赏四季风景,共世间白首,归温柔故乡…… 晚暮,是好名字。纪风退开一步,拒绝她的缠绵情谊。 她嫣然一笑,你还未有喜欢的人吧?瞧你这般羞怯。 你既然觉得对我有所亏欠,那你可有偿还之法? 纪风抬眼,不知如何作答,惟有规矩行礼,我有愧于你,望饶恕。 摇着团扇的她,绕着纪风,柔弱无骨般,陪我一晚,我就恕你无罪。 他清醒地推开她,惹她摔倒,疼得低吟,伏在席上,无力立身。 你无事吧?他疼惜问道,恼恨自己下手太重。 只见她拂去那描画着菡萏淡影的团扇,广袖如落花般飞舞,翻身压制着纪风在席间,与他眉眼咫尺之隔。 你到底伤着没有……他没有怪罪她这样的逾矩之举,反而担心她有无受伤疼痛。 她轻轻地吻了他的唇瓣,他却毫无回应。 那吻愈加深情,她想要融化他还未懂得男欢女爱之心。 可他依然无情地,轻柔地推着她白皙的双肩,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何意思? 你不愿要我吗? 要你作何?他十分不解,为何要对一个陌生人交付自己。 你既然不要我,为何要来扰我的心…… 我…… 你走吧……今夜,我告诉你一个道理。她拾起滑落的衣衫,盖住狼狈。 什么道理? 若你不能保护一个人的心,就不要去帮助她。不要让她得了一点希望,却越来越绝望。 那女子的话,如枷锁,锁住了他的潇洒热忱。 在那些人将受到诛心之祸前,他真的有办法保护他们的心吗……若是不能,便不要去作为,不要给别人希望,又让别人绝望。 他哪有什么三界法力,不过是个小小的魔界之子。 今夜,听到天界普安神君与魔尊计谋的他,好似苍老了千岁。 晚暮,若是你,该怎么面对这些事?他念及那个女子,也开始苦尝到她所言的,在暗夜中挣扎生存的艰难。 风雨欲来,千重恨海,万重怨念,谁人可护一颗真心…… 当他再见到她时,她已在弥留之际。 他给了她怀抱,问道,是要离去了吗…… 是啊,要离去了,这么多年,该回故乡了。她靠在他怀中,语气孱弱。 人走了一路,总是要回到故乡的。 你可知,他已经很久不来这里了,我等不到他。 轩窗下,有一菡萏盆景,开得那样婉丽,又哀伤地似一颗被囚禁的卑微心脏。 六皇子许是有事耽误了……何不再等等。纪风只觉胸膛处,润了雾气,凉得他心疼。 那样一个人,我已经爱得如此认真了,再也无能为力。 晚暮见那菡萏,思及人间的好诗句,菡萏出泥中,红颜洗铅华……铅华易洗,郎君难觅。这么多年,他或许已经厌弃了女妖的身体。 不是说,在黑暗中要挣扎,好好活下去吗…… 她坐于榻上,望着眼前面容忧戚的纪风,淡然一语,我已经挣扎过了,也为自己活过了,我没有后悔。 你也不要后悔……她像与他相识多年的挚友般,拥抱他,安慰他。 我一直都记得你说过的,若不能保护一个人的心,就不要给予希望。 晚暮忍受着病痛,笑道,给人希望是容易的,可贵的是让这希望一直都在。 纪风,无论作何事,定然不要后悔,无愧于心才能好好活着。 晚暮,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好好活着,可以吗? 对不起……纪风……草木自有时,人亦有归期。她松开握紧他的手,没有一丝留念,此生我已经走完了,你还有很长的以后……若我有轮回…… 她碎裂如残花,跌落在他掌中,又迅即消散。 纪风,我生在地狱中,可我穿过了那样的黑暗,来到你身边。我努力爱过一个人,他也曾说过爱我……只是,没有圆满的情爱,我也没有悔恨。 若我有轮回,我想作个凡人,像那人间的诗句一般。 天色渐晚时,郎君归家,陈旧开坛,对饮几盏,携手共眠…… 愿你护好自己的心,得此良缘。 第129章 六皇子昭旬 他走出地宫,尘埃满身,月是残缺的,流失在时光深处的眷念都随那个女子而去。 雍恒为了心中大计,不得不提防视若珍宝的儿子。不曾想,却窥见儿子私自前往地宫,难道他喜爱地宫里身子那般糟践的女妖?更何况女妖晚暮还是东海六皇子的女人,虽则在六皇子眼中,那女人不过是玩物。 纪风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作为父亲,他察觉到那锥心的疼痛。 你和晚暮是何关系? 见他缄默,雍恒开始斥责他的胡作非为,你可知这女子身份低贱,还是东海六皇子的小夫人,你不该踏入此地。 没听见爹爹训话吗!他想要用怒吼唤醒,好似沉湎儿女私情的纪风。 她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吗!晚暮已经死了! 以为那女子只是病几日,竟然已经亡逝……这如何是好,好歹也是六皇子宠爱多年的女子。但女妖本来寿命短暂,这数年来,她也算是在魔界享尽荣华富贵,此生也算善终。 一丑面魔侍忽地显形,行跪礼,魔尊,有何吩咐? 去东海,传达六皇子昭旬,小夫人晚暮亡逝。 不许去!纪风揪住那魔侍的衣襟,宣泄般,向那可怜巴巴的魔侍,厉声道,你去东海作何!你不知道那玩弄女人的六皇子就是个畜生吗! 雍恒知晓对于东海储君,六皇子昭旬而言,一个早已不再贞洁的女妖不过是脚下虫蚁,他高傲的目光怎会为其低垂。 他还想说什么,但见纪风一改往日的温和,便知晚暮之死如芒刺,刺痛了其心。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高贵的儿子,为何要在意一个贱妾。 挥手示意魔侍就此退下,它便连滚带爬的消失了,生怕纪风抓住它再吼叫,它的娇贵人耳可受不起这般摧残。 人死不可复生……你节哀……近日安分些…… 既然人死不可复生,为何你还要费心几百年把我救活!你该让我随阿娘而去,我便不用忍受尘世的艰难,不用面对离愁苦痛! 响亮的巴掌落在纪风的脸上,雍恒怒目而视,你还知我花了几百年救你,你就如此回报我的心血吗! 纪风知晓自己的命是父亲从百里荒夺来的,以毕生术法,用了整整七百年养护他的魔魄。只是无人告诉他,七百年间用的术法,其实是雍恒的心上血。 我不求你能雄霸五界,我只愿你的一生不要如我这般痛惜…… 雍恒拂袖而去,余他一人在越来越冷的月光中,流泪不止。 他知道父亲痛惜什么……痛惜用尽心力成为魔界的帝王,却连自己的挚爱都挽救不了,独自忍受着剜心之痛,与余生的思念争斗,与余生的长夜痛哭相伴…… 临近东海之地,迷雾弥散。 以他的法力,要寻到东海六皇子,易如反掌。 彼时的昭旬亦如往昔般,面容阴冷却笑态娇媚如女子。他并未对纪风的突然出现感到诧异,反而是饶有趣味地打量其一二。 纪风的愤怒依然还在,想要诘问昭旬对晚暮是何情感,为何要让她苦等,让她付出真心,却惨遭抛弃。只是,他以何身份去诘问呢?问了又有何意义呢?诘问都是无法挽救才生出的追索……晚暮说她爱过……爱过,便是世间最好的言语。 更何况,去诘问一个没有真心之人,实在太可笑。 你是魔尊之弟子,纪风? 看来他们彼此的法力皆不弱,可以分辨不同结界的气息,以及度量术法的高低。 让本皇子猜猜你来此作何。他示意纪风不用告知来意。 擅自来东海寻本皇子,意图定然博大,不然你不会行此违逆魔尊之举。他黛紫色的龙纹衣袖中的手,戏耍着一柏树枝桠,翠绿清香。 为东海那破柱子而来? 昭旬之聪慧令其吃惊,果然是东海龙帝的宠儿,相貌思维属上等,只是那颗心,暗黑如深渊。 如意定海神柱乃是你东海的珍宝,怎么言说为残破之物。 他挥动那柏枝,笑纪风无知,见识浅薄,术法才是珍宝,不是那随处可见的东海巨灵石打造的柱子。 你是说有了术法,柱子就能恢复当初的神力? 人与物谁可永恒呢,这柱子的缔造者都快要神殁了,更何况这柱子……他意识到对眼前的陌生人言说太过,警觉道,你难道想要背叛魔尊? 被他窥破心思,纪风难见的些许慌乱,……怎会,我乃魔尊之徒,绝不背叛。 昭旬并未反驳,你长路来此,若不是寻本皇子相助,倒是想不出你来作何了。 既然他如此通透,纪风坦然道,我便是来寻你打听一事。 他眉眼微动,调笑一般,将那柏枝拂过纪风的鼻子,惹得其打了个喷嚏。 你当本皇子是说书的吗,瞒着魔尊,向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纪风早知六皇子的毒辣手段与计谋,也知其从不会作没有利益之事。还好,他有备而来。 听闻六皇子近来偏好长生之术,我这里正好有奇药,也许有长生的妙用。 那一丸药便是当年辛夷所制,封存在脂粉盒中,由心魔雍恒长年怀揣在身,除衣入眠才置于枕边。以纪风如今的术法,来去如风,不留痕迹。且雍恒在意的是那刻着“恒”字的脂粉盒,并非盒中所谓的“安心之药”。况且他并不知那药有何神奇,也就不会知晓纪风早已调换那一丸药。 昭旬背着手,居高临下,琢磨那一丸其貌不扬,通体乌黑的药。有些质疑,你怎知此药丸有长生之妙。 我此刻要说的话,或许有所冒犯,还望六皇子见谅。纪风收起那玉盒,行礼道。 本皇子有东海皆知晓的优点,便是脾气好。 不置可否,他哪是脾性好,明明就是心机深沉,不表明于颜面而已。 六皇子虽年轻,可多年来宠幸女子的癖好,倒也伤了身子,不然断不会有习练长生之术的想法。纪风盯着他手中把玩的柏枝。在人间,松柏长青,有长寿之寓。 说的不错……他不忌讳纪风的直言,也不掩饰自身的隐疾,近些年,身子大不如从前,便少有宠幸女子,不知在魔界地宫的那个小夫人,如今过得如何? 纪风愣住,他未曾想过昭旬会问他这个问题…… 第130章 临水照芙蓉 不知那女子,对于六皇子而言,为何物?他极力平和,不让昭旬看出自己提及那名字时分的心悸。 昭旬笑而不语,那柏枝好似在回答,女子不过就是掌中之物,戏耍而已。 他自觉无趣,不再深究,只是淡淡道,晚暮已经死了…… 青绿柏枝应声坠下,明明份量那般轻盈,却重重落在地面。昭旬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纪风,良久的沉默。 怎么死的?是一种沁染了惜别的语气。 纪风冷冷地说,病故……听说晚暮寝殿中的菡萏盆景,是六皇子特意命人布置的……真是良苦用心…… 为何……会有恶疾…… 立于高处之人,怎能体会低处之人如何苟活……六皇子难道不知草木有时,人亦有归期。 ……葬在何处? 六皇子,女妖亡逝没有遗世骨骼,也无转世轮回……灰飞烟灭,干干净净。他叹息她的一生正如白茫茫的大雪,天亮后,雪消融,天地一片澄净。 你给了她一点希望,又让她如此痛苦,望六皇子节哀吧。 如果说,那女子没有亡逝,也许,他给她的希望是可以实现的。毕竟这么多年,只有她能让他有一丝思念,不过……这思念没有抵消他的纨绔荒诞,他的野心深渊,他的肆意妄为。 他早知她不是贞洁之身,可还是被她的淳寂所倾倒。 在那糟污的东海巨灵石造就的牢笼中,她蜷缩在角落,像一枝零落于泥中的繁花。他的瑞凤眼目光灼灼,穿过那些貌美女妖,只停留在她的身上。 他走近她,勾起她的下颌,细看她的容颜,淡妆潋滟,眸中有平静的湖面。 叫何名字? 晚暮。她的一湾美人湖,未起涟漪。 哪个晚,哪个暮?这是他第一次对女子之名动了心思。 暮晚郎君归,淡酒醉红妆。 这样描画闺阁女儿情怀的诗句,他当然知晓。他竟然主动对她道出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唤我昭旬,昭乃昭耀之明,旬乃旬岁不老之愿。 几夜欢好,几夕缠绵,一往情深。 她没有如那些庸俗女子一般,问枕边人,你还会心属他人吗?而是,起身,半躺在席间,看那五界皆有的月色。惟有乾月,平等地,温柔地照见每一个地方,无论心碎,思念,生死,皆深情以待。 他为她披衣,她问道,昭旬,你说凡人会有心愿吗? 当然有,升官发财,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太多了……为何这样问。 凡人在这五界,命数最短薄,可他们为什么还要有那么多心愿呢…… 正因活不了多久,才会苛求岁月善待。他拥她在怀,想在这一地锦绣上,再与她温存几许。 她轻柔推开他,有些疲惫,我可以许一个心愿吗? 你说吧…… 若有一天,我离开了你,愿你为我植一株树。她那静谧的眼中湖水,终于有了皱褶。 他抚着她的柔发,愠怒,为何要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没什么……泪水凉凉地,润过她们彼此的肌肤。 也许,晚暮知晓当她爱上一个没有真心之人,就注定会被辜负,被离弃。她是笼中鸟兽,永远唤不回孤傲翱翔于天际的雄鹰。 从任人凌辱的地狱走来,又深陷另一个情爱地狱。 他给她一个最美的谎言,让她以为是爱。 曾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呢喃,待我登上帝位,娶你可好? 我从未奢求你的后位,也不想背负糟践之名,在东海与你相伴……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能记得我。哪怕年深日久,你忘却了,至少你为我植下的那株树还在。她在心中如此期许。 如今,就让我为你实现那个心愿吧。昭旬从怀中拿出那枚锦袋。 那是他去乐游山挑选的种子,放在锦袋中,想着终有一日还会再见到她。她不喜欢金银玉石,也不喜欢华服美器,唯独念及那一株株可以开花的草木。 他身为尊贵的东海六皇子,前往乐游山可说是玩乐,但为了一个女子的礼物而去的意图,太过可笑。当那乐游山的小鬼征询他,要怎样的妙物时,他显得很不好意思。 若说要些开花的种子,无疑是降低天界皇族的颜面。但除了草木种子这类的渺小之物,受天庭宠爱的东海,还有什么是缺乏的呢…… 小鬼看出他的渺茫心思,浅笑盈盈,六皇子,您看看此物如何? 宝匣中,是一颗小小的,如似枯萎的心脏般的种子。 是何物? 木上菡萏,又名木芙蓉,美人红妆。小鬼取出种子,双手递于昭旬。 此花形如菡萏,但不生于淤泥,盛放枝头,临水照面,如红颜洗铅华,美人描红妆。更绝妙的是,芙蓉面随暮色渐浓,不惧长夜寒冷。 他似被窥见心思般,有些怒意,你打听过本皇子的事? 小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六皇子,属下从未探听过您,更不敢作此事啊! 那你怎知,本皇子要的就是这样的种子。他居高临下的逼问。 六皇子明鉴!这乐游山的宝物东海绝不匮乏,能让六皇子独身前来,定然需要的是稀奇但并不华贵之物。 小鬼见昭旬猜忌犹在,继而又道,这种子是吾等近日驯化的,还未示人。今日是第一次呈给来客面见,若六皇子不信,可遣人问询一二便知。 种子只有一颗吗?他缓和语气。 回六皇子的话,这美人红妆实难驯化,只生水边洁净之地,且周围不可有杂草围绕。也就是说若要培植,湖边只可有这一株树。小鬼惭愧道,这样的草木,脾性太倔,吾等光是得此一颗,已是费了多年的功力。 她如那菡萏出淤泥不染,更似这木上芙蓉,不求喧嚣的簇拥,金玉堆砌的尊容,只愿临水自赏,美人红妆。 此后若还有这样的种子,选上最好的一颗,送到东海。昭旬吩咐道。 小鬼行礼应答,六皇子放心,一定送至您手中,只是……期限有些长…… 无妨……随缘便好。 说罢,他补充道,本皇子想给这草木赐名。 小鬼喜悦作礼,还请六皇子赐名,吾等感激不尽。 能得天界皇族赐名,乐游山的荣耀又加一笔,本来它们这些小鬼都不太愿意驯化这木上菡萏。如此一来,倒是极以为傲了。 晚暮。昭旬念出这个名字,心中某处些许疼痛。 敢问六皇子,哪个晚字,哪个暮字? 他痴情回忆着与她初见时,也这般问道,哪个晚,哪个暮…… 暮晚郎君归,淡酒醉红妆。 第131章 天命不信卜 昭旬从那贴身锦袋中,取出一颗如似枯萎心脏的木芙蓉种子。 端详一二,长久以来,种子如旧,人却已故。 这是何物?纪风好似在风中闻到一个女子的脂粉香气。 木上菡萏,也叫木芙蓉,美人红妆……抑或晚暮。 晚暮……他见昭旬故作淡然。 是我负了她。 纪风诧异昭旬竟然说出这般愧对之语,不免宽了一丝心绪。想来晚暮曾言他也爱过她,并非虚言,只是情爱终敌不过世事。 此物只愿长于临水无人处,我并不知晓那样的好地方,若托付与你去办,可好?昭旬将木芙蓉种子安放于锦袋中,递给纪风。 他当然不信东海尊贵的六皇子会寻不到一个心慕的好地方……但他明白昭旬的用意,其希望晚暮无人打扰,在一个世外之地,风雨有时,花开有时,静谧干净。 你我算是有缘,你只管说明你的意图,凡不伤我东海的颜面,必然相助。 谢过六皇子。纪风作礼,继而道,望六皇子劝说龙帝将如意定海神柱搬离东海。 昭旬着实有点惊讶,我以为你来东海,是想要将那破柱子独占。 你如此背叛你的师尊,不怕他杀了你? 纪风未作答,反而问询,难道六皇子已然答应,助力普安神君与魔尊毁天之计谋? 破绽百出的计谋,你以为本皇子真有兴趣……他邪魅的瑞凤眼中,满含嘲讽。 可我听闻,六皇子已然答应同盟。 我与魔尊有多年的交情,答应此事无可厚非,只是我也要顾着东海的利益,这点道理,莫说你不懂。况且若我全然参与,想必魔尊与那神君都会觉得奇怪吧。 不知六皇子如何谋划? 也不知魔尊与神君为何如此昏头,明明计谋有误,却还要去博。昭旬笑言,那破柱子的术法若被盗取,神牍塔的机关将自动将偷盗者绞杀,即便是贵为神君,也无法逃脱。 此事,普安神君难道不知? 他也许以为神牍塔可来去自如,并不知其中的机关算计。昭旬背手而立,远望一片云霞。 我倒是给他说过,与其动东海的破柱子,倒不如直接去洪荒圣祖用于闭关修炼的仙山。那里还有一座神柱,名为通天神柱。 通天神柱?纪风思索着,听起来,这座神柱与如意定海神柱同出一道。 你说得不错,确实如此,只是通天神柱没有东海神柱的定海之力。但依然可以使得结界相连,达到他们计划那般。 那……他们如何抉择?话毕,纪风察觉到昭旬的质疑。 不过转瞬间,他好似对此番情形了然明晰。 我只是出于交情,出于有趣,说了那些无关紧要的话,至于他们如何作,不管本皇子的事。 昭旬转身,看着年纪尚浅的纪风,如顾及一个子弟的前途般。他说道,今日之事,你我之外,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我劝你还是想清楚,别留下悔恨。 晚暮说过,她希望我可以保护自己的心。 护好自己的心,就要无愧于心,若他不极力阻止普安神君与心魔的诡计,他便余生难安。 你确实是个好人……昭旬自认眼光不弱,所以信纪风可以寻到好去处,安放晚暮,得世世繁花。我没什么大志向,只需守着东海的尊荣便好,不似你,还想着天地长安,作那救世主。 这并非我一个人的愿景,还有晚暮,还有很多很多想要遇如意郎君,赏四季风景,共世间白首,归温柔故乡之人……若真有五界混战的那天,这些人的祈愿全都会破碎…… 他难以无视晚暮的心愿,你说吧,需要我如何相助? 扼杀他们的计谋,即便六皇子认为那些计谋漏洞百出,无需在意…… 好,我答应你……为了……晚暮安心。他笑自己的多管闲事。 纪风行谢礼,六皇子,若有一日,此草木之种,花满枝桠,我定然来东海邀您一观。 十年后,普安神君与魔尊密谋多年的计谋终于实施。 天恩仙山中,朝夕敲钟的小仙弥无双,捡到一个施了术法的青叶。 上书: 普安神君不周,欲取广恩殿之通天神柱。 果然,见普安神君常于天恩山出没,鬼鬼祟祟,像在布局盗走通天神柱。无双连夜告知了闭关中的圣祖,摧毁了普安神君之盗宝诡计。 此事因魔界心魔有所参与,天帝正好以此为由,清算魔界。却因洪荒圣祖的仁慈,及平衡五界的宏图,施恩放过了心魔雍恒,令其依旧引领魔界,安定一方。 被施了术法的捆仙绳,重重缠绕的普安神君不周,还想挣扎逃脱,却被圣祖弹指间,损毁了仙脉。 洪荒圣祖谴责道,为何身居神位,还有如此违逆之心? 不周将这数千年来的愤恨苦楚,通通宣泄,天帝斥责其为诡辩,极力治重罪于他。 圣祖诘问天帝,是否为不周在虚空宇修筑祭祀所用的神道。 天帝好似早有准备,淡然作答,不周还未年老,修筑神道不吉利…… 圣祖又问,是否在重大庭议时,未召不周参与。 天帝只好说,诸多事宜想让年轻仙君历练,不敢叨扰神君的清修。 圣祖再问,是否秘密处死了司女芦苒,抑或以其为监视不周之棋子,无用时,弃之为快。 天帝终于垂首不语…… 普安神君不周谋反之罪责,触犯天律第一条,本该致其神魂也破散,永世不得轮回。但洪荒圣祖念其罪有因,未铸大祸,又念其已近年老,且任职期间,卜算出人间多个厄运天命,加以阻挠,救了不少凡人。只贬他出天界,任其生死。 天帝进言,若如此判决,天庭权威会大减,五界违逆之徒,恐有效仿。 圣祖言,天帝还有怒意? 天帝似有不甘,不甘这总是不把他放在眼中的普安神君还能活着。但他克制着,说道,断了不周的舌头,使他不敢再胡言乱语,丢进妖界,自生自灭。 十年前,逍遥于天界,在天庭贵为普安神君,被人界奉为卜命天王的不周。在十年后的今日,被褫夺封号,损毁仙脉,断了舌头,贬入妖界。 人间,这一年,普安庙宇被砸了不少。那些曾被普安神君救过的凡人,讥笑道,什么卜命天王呀,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出来…… 也有善心之人,双手合十,祈愿不周命有所长。 有些世事不是卜算不出,只是卦象一出,是大凶不吉,却不愿相信,不愿屈服天命。 第132章 灵石名不周 不周以为天命会眷顾他这样一个心死之人,亦如当年。 传说,他是生于西海水底的一块怪石,也是致使西海昆仑宫地裂水患之元凶。洪荒圣祖之弟子,巩公,以自身仙体,撞击怪石,因此殒命。而怪石完好无损,却被一刹惊雷压制,化为石山。 圣祖哀弟子巩公之亡逝,悔责自身,罔顾怪石有灵,天命怜惜,不该损毁,只可降伏。 其赐名石山,为不周山,寓意天地万物,不周为常,莫摧自然。 之后,石山受天命感应,化为人形,法力近乎神级。洪荒圣祖不计前嫌,令天帝召其入天庭,贵为神君,封号普安。 普安,普世恩德,安定人间。在不周身居普安神君之位时,卜算出诸多天机,救了诸多凡人的性命。水患地裂之祸虽为天命,无可避免,但不周预示天机,以水患前之河流鱼跃,以地裂前之犬吠,告知凡人,紧急避难。 不仅报之凶兆,连满月之日,流星之期,瑞雪之年……诸如此类,或喜或忧,但凡得了天机,绝不吝啬隐瞒,以各类预示,让凡人知晓。 人间奉他为卜命天王,只是他的命运与他的名字一样,不周,永远不会圆满,终有遗憾…… 天帝厌其泄露天机,不把他这位天地真正的主人,真正的天命所归放在眼中。让凡人轻而易举窥见神力,开始沉迷于天人大法,修仙妙功,不思进取。废了一生去谋取仙术,才不顾考取功名,金榜题名,甚至是风花雪月的良缘光华。 明明是西海的罪人,得了恩赦,入了天庭,还如此不知检点,随意散播天机于凡人。天帝之怒,藏于肺腑,积压成疾,见不周一次,便欲杀戮。后来疏远不见,倒逐渐恶疾好转,便着手清算其罪,还消减不周贵为神君的恩典。 至于司女芦苒,天帝只当是坏了一颗棋子,不中用了,放在一边,再无垂眼。 如此种种,两人皆有了敌视。只是,天帝永远为正统,为天意。而他即便是得天命感应的神君,也会沦落到,成为一个没有舌头,狼狈至极,一夜白头的老妖人。 他的十年大计,一夕破碎。 这其中,究其败果,有他的不自量力,漏洞百出,最致命的是他不信天命。 潜心多年,他修炼出一种可以控制人心的蛊,以为只要入了洪荒圣祖与元天神尊的心,便可诛心。 殊不知,对于圣祖与神尊之神体而言,区区蛊虫,即便入体,也不能操控心智,更不用说诛杀其心,使之沦为废人。 可不周固执以为,取自身之灵血养育的诛心蛊,天下无敌,只要是人,便可致命…… 即便算不出毁灭天界的良辰吉日,而是卦象全然为大凶,他也没有收手,而是砸掉卜卦之玉盘,苦笑着说,我不信……不信……惟有我,才是天命! 无论是能使结界相连的通天神柱,还是神牍塔中的术法,抑或诛心之蛊毒,他都以为是自己的掌中之物。他被剥去仙脉那一刻,终于明白所谓的十年谋算,毕生心机,都不过是自欺欺人。他被这数千年来卜算出诸多天机的自傲,蒙住双眼,又被因司女芦苒之死而生的仇怨,束缚了心智…… 他才是那个废人,彻彻底底,不知天高地厚的废人。 这样的废人被扔在妖界,却也无人敢惹,只因他神魄犹在。洪荒圣祖未曾忘记,当年巩公怒撞不周山的决绝所带来的反噬。克己神力,不摧自然造物,圣祖信守天地平衡法则,绝不赶尽杀绝,放了他一条还算体面的生路…… 而作为他的同谋,魔界至尊,心魔雍恒,怀着与他一样的仇怨,也筹划了十年。 心魔败在目无一切,也败在太过信任普安神君,更败在自己的儿子手中。 溃败而逃的他,仓皇回归魔界。 上万魔士驻扎在魔界与妖界之边际,两日已过,未听见任何讯息。备战多时的魔士皆手持利刃,只待魔尊一声帝令。魔侍欲前去天界打探消息时,却见魔尊身负重伤,晕厥在他们面前。 谁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们只是听从魔尊指令备战于此,不可轻举妄动。按照魔尊的计谋,只需其与神君不周挟持天帝后,施法使得通天神柱连接魔界与天界,便发出帝令。 魔士接帝令,释放魔界毒雾至天界,使得众仙失去心智,任由屠杀。 虽则他们其中的一些魔士并不愿这般滥杀无辜,或者说他们也不信天界之人,竟是如此轻易便可消灭……但他们皆愿追随魔尊,为魔界的五界尊位效力。 果然如那些魔士所想,败的不是天界,而是魔界。 魔尊与元天神尊对战三局,负了两局,神尊之伤惟有一处,伤在肤表。而他伤了多处,处处都在肺腑,血流不止。 他晕厥之前,还不愿相信元天神尊只用一枝银衫,便让他服了输。 那对战之局面,犹在脑海。 天界仙山,漫漫云深处。 本魔尊今日就要让你这神尊,败在脚下,求饶也不宽恕。雍恒大言不惭。 见元天神尊依然不拔刀迎战,他怒意冲冲,难道神尊已经认输了吗,连出刀的机会也不用了。 神尊持一枝银杉,背手而立,笑而不语。 他握紧掌中的璎珞刀,心中是快意恩仇的期望。他要用这把刀,沾染天界之人的血。以此追怀当年以璎珞短刀自戕的挚爱,辛夷。 刀起风过,快得云都躲闪不及,可神尊却轻易用指尖折断了他的刀。 你的刀,戾气太重,破绽百出。神尊淡然一语。 不过一把刀而已,折断又如何,雍恒掌中施法,变幻出这十年来的杰作,一把以东海巨灵石造就的宝剑。 本尊这剑倒是要让你闭嘴!他以剑挥动风向,直直的劈向神尊。 果然,神尊动身躲开,挥动那一枝银衫。 看来神尊为了不伤天界的伪善颜面,还想要用这银杉枝桠就来挡本尊的宝剑。 刀剑与银杉一般,只要由人心控制,就是利器……不过,我的银杉枝不会染血,而你的剑为杀人而来。 你们这些天界之人总是这般无耻,手中不知染了多少人血,还敢如此狡辩! 神尊未反驳他的话,想必其也知,天界之人谁能洁身自好,不行诡计,不存恶心……恐怕连其自身也不敢说清白无污。 雍恒的剑愈来愈快,术法达到极致,神尊忽地中了一剑,伤在肩部。其象征神尊之荣耀的金辰华袍,破了肌理,染了血色。 此局算我败了。神尊并未在意伤痕之痛,反而从容认输。 第136章 沧海何处宁 沧宁殿中,褪去喜色的空旷,令人生出落寞之感。 她坐在榻边不远的席上,鬓边已无溱洧赠芍,素衣淡然。自小便有的心疾,没得到痊愈,反而因世事无常,更为严重。她觉得此刻与他如隔了沧海桑田,回首半生,云梦泽是情劫,恒魔台是爱祸,深陷其中,遍体鳞伤,凋敝绝望。 他不应和将新婚喜殿命名为恒喜,而是轻描淡写地说,祈愿恒久欢喜,不如祝福沧海安宁。 可是,何来所谓的沧海安宁……她早该明白他的情爱不是良药,而是剧毒,但凡触碰,如影随形,永世不得解脱。今夜是他与她的新婚之夜,龙凤喜盏已撤去,正如那崎岖蜿蜒的情爱怎会有百年好合的结局呢。 涪沧,她的名字中有一个沧字。她曾问姨母名为何意,却未得到解答。涪为水名,沧有山川湖海之广域的好意,也有沧海桑田之离愁。或许涪沧一词来自爹爹与阿娘的遗愿,只是她到如今也不懂这愿望或者说遗言是什么。 爹娘的情爱不得善终,姨母临终前所告知的秘密仍然令她心有余悸。 我们并非凡人,而是隶属曾经的天界贵族,东方阿殷。因你娘娘犯下的滔天罪行,族人不容你,我只好带你来此,你是五公主与水神之女,你有无上神力,有些心怀鬼胎之人欲抓住你,利用你。 泪透过她微醉的面颊,滴落在杯盏中,好似人间一阵雷雨。 取出柜中的桃花舞衣,姨母曾言东方阿殷族最善舞艺,族中有习俗,凡是女子都会在出嫁前携一件华美舞衣陪嫁到夫君家中。 此刻她身着姨母为她备下的舞衣,水袖翩然,桃花纷飞般。身后是那株吃下了空尘掌中血,还有夔州胭脂酒的繁花之树。犹记当日空尘为了安抚她,说要带她看的便是这非桃之花…… 物是人非,说的就是此番景象吧,一地明媚犹在,但人心的枯萎却掩盖了春色。 她思怀边春山的姨母,念儿陵中长眠的小知,还有早已荒废的故园云梦泽,即便那地方如梦似幻。愚笨如她,寻不到阿娘的故乡,她在这世间已经没有归处。 故园废乱不堪顾,故人情薄不忍恶。 初见他时,树上的桃花生得那样好看,树下的沉烟楼也留得住她的避世淡然之心。如今,桃花飘零,既无往昔的可潇洒对待年岁的顿悟,好似也失了几分善念。 冷漠如刀的月光伴着她的舞姿,疼痛袭来时,她彷佛看见了受天谴而魂飞魄散的阿娘,被族人驱赶厌弃的自己,还有云梦泽的桃花落在流溪中赴远方。 “你为何要娶我?”她静默地等着他回答,如在等候一颗凡心该不该绞杀。 他面无表情,还未从与之烬的情爱纠缠中,挣扎而出,“已娶你为妻,问这作甚。” “因我太过喜悦,不曾深思其中的怪异……”她博弈几许,接着道,“尊上曾言你很爱我,让我多多报答。” “我也深知欠你甚多,以身相许都不够,所以从未怀疑过你的用意。”她放下玉梳,看着镜中,他憔悴却俊朗的容颜,“在人间,我作过无难仙师,为人解惑,所以我明白情爱的真伪。” 披发素袍的空尘,感觉到身后的她泣不成声。他立起身来,扶起她,轻柔道,“你既在凡间待过,便知婚嫁于凡人来说,是一生的幸事。” “可人间婚嫁所颂的唱词《桃夭》,所奉的桃花,你都未应允布置。”她望着他,读不懂他此时迷离目光。 “都说了,天庭的桃花姬患相思而终,不该以桃花为吉兆。”似乎生了火气般,他自顾自地去整理从天庭火云殿书斋,私自带至魔界的书册,不再理会她。 正翻阅书册的空尘,指腹冰霜,像要冻住书册上的笔墨。 桃花在其心中,怎会不详,而是堪比他的命,只是这命早已给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生于天外边际的丹梧山,虽则山中如今荒凉至极,一株桃树也没有。但她母族的故乡,以梧桐为栖息之木,以桃树为祈福之树,故而图腾为桃花。 族人流传着一首祝辞:东风春心浓,胭脂如意重;醉去理残妆,闲来舞霓裳;山河云烟归,却道海棠旧。 虽则时过境迁,风云变幻,那灼灼其华的桃花年月,宜其室家无法如愿。但海棠依旧,他还手握着一种结局。 “是因为她吧……”涪沧用尽力气,锥心一问。 他手中的书册应声砸在地上,隔开了本已深刻的沟壑。 “当年,我在云梦泽赠你一枝桃花,你欢喜入怀,难道那桃枝茂盛成树,花满枝桠时,你没得到你梦寐以求的答案……” 明明得到了所有的答案,可他违心地说,“哪里来的答案呢,不过皆是选择罢了,好比我选择你成为我的妻。” “我有时,真的分不清你是爱我,还是可怜我。”她苦笑,“这问题我曾问过你,那时你的答案是,找到了,我还问是男人还是女人……” “莫要思虑了,你好不容易才痊愈。”他惊惧自己的疏忽,还是不忍拆穿如人间戏本子一般的骗局。 “那你告诉我,在人间上霖城你舍命救我,是因你说的怜惜之情,还是有所图谋?”这样失礼的话,伤人如箭,她却故作轻松地说了出口,连自己都大为震惊。 空尘背对着她,不知是何面目,惟有彼此心中的魔怪在争斗。 “罢了,这一切,不都是我心甘情愿吗,也是我咎由自取。”涪沧取下那祥云金镯,貌似没有一丝眷恋,“是我不愿信你当日所言说的,若寻到那个人,要守护她,一生一世。” “你还说她是你在天庭的随侍,你说起她时,笑如暖风。” “空尘,我不怪你,但我想要一个答案,若你回答了,我便不再执着。”她下了一生的赌注。 他转过身来,目光如炬,“你问吧,我必然如实作答。” “你爱过我吗,不对,这太傻了……”涪沧冷笑,继而发问,“你的心是否给了之烬?” 沧宁殿的魔侍告诉她,那与山君长棣一同来魔界的女子,不知是何身份,只打听到了名字。 叫之烬,多年之后的之,火焰余烬的烬。 第137章 棠棣之梦华 “……是。”看似毫无波澜的语气下,是千重尘埃。 涪沧失了魂灵,瘫坐在地,她感到自己已然没有泪水,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了。 “我等了你数百年,在你眼中,我就是一个玩意儿吗?” 漫长的三百多年,她在栗山如痴痴盼望郎君的闺阁女子,幽怨,期待,怅惘。她不再害怕自己的悲惨生世会带来怎样的孽缘恶果;也不怕他身为天庭主事难以与她有所情缘;更不怕他如今背叛天庭投靠魔界会引发的通缉抓捕……她心中始终为他保有一份希冀,那希冀中是满庭芳,岁月长。 “记得你曾说不信世间有永恒,既然不信,为何要与她纠缠,难道她也是你的玩物吗……” 空尘抑制着体内魔蛊的撕咬搏杀,忍耐着崩塌的意志,缓缓道,“我从来没有陷害过谁,也不会辜负。” “涪沧,请你相信我。” 她只觉这沧宁殿是一座牢笼,密不透风,暗器汹涌,实在令她饱受剜心之痛。 夺门而去的女子,不知殿中男子此刻痛彻心扉,犹如死亡。 魔界宫宇寂静处,有一间客殿,古朴雅致,所处之地风景极佳。魔奴引着山君长棣行至此地,便识趣地离开。他环视周围,惊愕于乐游山的山鬼竟然孝敬了魔界这么多奇珍异宝,连他这位晟州山君都还未见识过,最为称赞的是这客殿前的一株银瓜。 银瓜如似月遮面,朦胧无暇却明亮。虽比不得魔界宫殿中的夜明珠奢华夺目……不过,这魔界收了这么多东海的礼物,不得不让人疑惑其中的玄机。 “怎么,醒了也不愿搭理我吗。”他浅笑,装作生气。 见她依然背身而卧,长棣故意逗她,“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去和魔尊聊了些什么。” “聊了什么?”她忽地坐起,颤抖着看他。 长棣为她理好被褥,并无解答的意思,反而淡淡地说,“待你修养好了再说吧……” 她抓住他的手,脸色苍白,病态犹在,“你说呀,你若不说,我怎么好得了。” 当年,父亲曾对他说过,待他遇上情爱之事就会懂,那东西是给人欢愉的蜜酥,是令人心胸辽阔的目光,却也是折磨着人被镣铐困住的身不由己。他不会像父亲一样失了挚爱,所以寻找替代,欺瞒他人的真心。但他如今不再是父亲的傀儡,而是情爱的木偶,任她左右。 自认爱不起任何人的长棣,自认是阴毒恶鬼的长棣,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从天真烂漫到读懂世态炎凉,再到此时此刻的心裂悲怀。 “丫头,我们回去吧,回到白雪红梅的申首山,好不好……” 他终究无法欺骗她,懂得分寸与规诫是他为自己寻得的,貌似可以解开枷锁镣铐的钥匙……可是,当魔尊告诉他,如今的空尘,抛却天庭的尊贵身份,已是魔界的王君。原以为自己可以给她的爱与自由,不复存在。 这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吗?可是当初他们如此相爱啊,看遍人间薄情郎的长棣竟无法相信空尘入了魔界,是要娶一个绝色女子,那女子名为涪沧。 “是不是关于星君作了天庭逃犯之事?”她避开他灼热的目光,焦急地问询。 想笑自己心中的荒芜,他以为只要空尘娶了他人为妻,之烬就可以爱他了。 “他抱你过来时,说了什么?” 之烬敲打着自己本就乱糟糟的脑子,不顾长棣的阻挠,“星君说,他他……不想再待在天庭为官了……就来到魔界……还说……” “别闹了!”,长棣紧紧拥住她,心疼不已,“别闹了,丫头,靠着我,好好休息,你太累了。” 她悲哀地说着一个不似玩笑的玩笑,“长棣,我觉得我快要忘记所有人,所有事了……” “这不重要,丫头,这些都不重要。” “星君有了他的妻,我不会再爱他了……可我不爱他,那我为他而生的那颗心该如何?”她记起星君曾说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将它压制在胸腔,有朝一日,就能生出心来,那样就不是妖了,就可以与他在天庭一直相伴,终究是他撒了谎。 “幼年时,雪漫晟山,阿娘在窗下写诗作画,父君在窗外背起握着一大束红梅的我跑过去,跑过来。如今,我寻不到那年一样美的红梅,阿娘也郁郁而终,父君又寡恩欺瞒……”长棣温热的掌心,覆在之烬的手上,“阿娘曾说,青山妩媚,白雪红梅,是个好愿景,但她后来不信了。” “可我要你相信,你会有圆满的岁月,平遂的此生,你要相信啊。” 她苦笑,“长棣,你能抓住自己的心吗?其实,你也没有那本事,对不对?” 听罢,他揭开伤疤,盘问自己。幼年时,被父君利用,逼迫,杀死了一个关在东海巨灵石笼中,受着鬼界秘术折磨的仙人。之后,他明白了阿娘的逝去,是父君将其视作另一个女子的替代。再后来,他才晓得自己还有个哥哥,被父君当作畜生一般,同魔界之人施了蛊虫,变成一只被天庭缉拿,四处溃逃的水兽,凄惨离世……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只能将那罪魁祸首的父君软禁在无涯山,任由其自生自灭,永不过问。其手中不知染了多少无辜之人的血,罪可当诛,但他下不了手……他冰冷的心,还持有一点欢愉,那便是自己的名字,长棣,哥哥的名字,长右。 阿娘曾伴孩童时的他坐在秋千上,告诉他长棣是何意思。 她说,你父君给你赐名长棣,是希望你长生,长远,长久,而棣有雍雅威仪的美意。父君望你上善若水,普渡众生,长命百岁,棠棣之华。 只是阿娘临死也不知,自己的第一个儿子没有死,还被父君赐名长右。 右者,助也,而棣字,本意为手足情深,兄友弟恭。即便儿子对于父君还说,只是心中宏图大业的襄助,但那些流光中深刻的回忆,总是真实存在过的。 他恨自己没有手刃仇人,也恨自己不过是小小山君,不能即刻治愈挚爱之心。那些恨早已化为锋利刀刃将他凌迟,幸得他还存着几许气息,因他相信青山妩媚,白雪红梅。 “不,我能稳稳地抓住自己的心。”他深情目光,如四季好风景。 第138章 银瓜照长夜 “那你替我想想,如今局面,我还可以怎样挽救?”她似深渊中拥住一块浮木,“要怎样才能让天庭不对星君下逮捕令?” 长棣抚着她的柔发,仿若当年在人间一般,那时眼前的她也是如此忧虑着,将受绞刑而死的洛棠,一个早已消失的火德星君空尘之化身…… “丫头,你不必如此担忧,依我之见,这火德星君已混迹魔界多时,天庭岂会不知。”她为她抚平乱发,“但在鬼界却一点消息也没有,不得不说,空尘叛逃之事,现如今应是两种形势。第一,天庭已知晓但难辨真假,或者说需要派遣仙使察查,以免误判;第二,天庭知晓却不打算处置,可以说是洪荒圣祖与元天神尊的意思,怕是要护着天庭威严,也可能是怕处置不妥,后患无穷。” “真的?他们不会缉拿星君吗?” “若是真昭告四海五界,要搜捕一个天庭主事,这般大的响动,定然会令天庭局势不稳。更何况南海麒麟族,与天界最早的帝王,赤帝列山太初,属同宗。偌大南海因陵光门的诅咒,唯有两子,一个是南海十四皇子,另一个就是南海麒帝连敖的侄儿,也就是十四皇子的哥哥,空尘。” 他为她抛却烦忧,“且不说,逮捕火德星君会使得南海与天庭反目,就算真的将空尘抓入天狱,恐怕就算是天帝也不敢随意定罪杀伐。” “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鬼界怎会如此轻易探听到天界之旧事。” 他笑得无奈,“难道丫头讥讽我是个八卦美男子。” 之烬摆手,示意自己纯属好奇,无嘲弄之意,“我是在想,这些事牵涉到的利益关系如此复杂,你归属鬼界,不该知内情。” “看来,你脑子恢复得很好,思绪清楚不少。”长棣收起玩笑,继而道,“的确,鬼界王族是天庭的臣子,定然不可打听天界贵族之事。” “此番内情,是魔尊告知我的,我向他寻医问药,好解你病恙,他说只需将这些说给你听,便能使得你缓和。” “除此之外,他还说了什么?” “既然他选择效力魔界,背叛天界,他已然不是天庭的火德星君了……对于天庭来说,他如草芥;对于魔尊来说,他是义弟;对于……嫁娘来说,他会是好郎君。”说罢,他纠结的情爱束缚,好似松开了一些。他明白这些言语会伤她颇深,但惟有如实告知,他才能光明正大地立于她面前,爱她护她。 没有顾虑中的怨恨哭泣,也没有追问不甘,苦苦忧愤。长棣反而更为担心,他怕死水无澜,心碎不言,于是,他再添一语,“想想当初如此情深,今时却未得好姻缘,会觉得后悔吗?” 之烬面无表情,淡淡说,“他的人生定是由他自己选择,只要他好好活着,我没什么后悔的……其实,我曾想过会有一个美丽温婉的女子去爱他,她不是妖,也不会惹麻烦。她是贵女,法力高强,风光无限。” 他怜惜,温暖指腹抚上她的眉心一点,“你的心虽为他而生,却不必爱他。” “让我来爱你,好不好?” 她没有应答,在她感受到自己生有一颗心的时候,她在想这世间最痛苦的不是辜负,背叛,愧对,相欺……而是忘怀……而比忘怀还要痛苦的……是永远消失在这个世间。谁辜负了谁,谁背叛了谁,谁又愧对了谁,谁与谁相互欺骗,谁终究会忘记谁,谁将会永远告别这天地…… “我只是一个小火妖,无亲无故,被天庭厌恶,被所爱之人丢弃……或许,我还会被这颗为别人而生的心,折磨着失去自己的回忆……已是如此难堪,你为何还要爱我?” “天地万物,四海五界,我只因你而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不是一具孤魂,也不是一个躯壳。”他的眼睛泛起水光,惹得窗外的月色都羞愧,“你就是我的青山妩媚,白雪红梅。” “我不是……” 她未言说的后半句,被他炽热的吻,暧昧收回。他拥住她柔软的腰肢,隔着衣衫也能感知到,她青涩的肌肤,微微胆怯。她迷失在这明明来势汹汹,却极有门道,又极其温和的情意缠绵中。他以术法拂去衣袍,当他欲用同样的术法除去她的衣衫时,他犹豫了,忍受着燥热,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回答不言而喻,他无比悔恨为何自己多此一举,坏了自己的好事。他只得狼狈穿起衣袍,燥热未褪,握拳屏息安定心神。 而她顺势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沉沉暗夜,目光空寂。 这称得上是香艳的床帏春色,竟如此不巧,被沧宁殿的魔奴看到的。 “你支支吾吾的所为何?不是让你去传那女子来此见我吗。” 魔奴嗤笑,“君夫人莫要焦急,小奴瞧着这女子今夜可没闲暇来见君夫人了。” “你笑什么?”涪沧本郁结于心的愁绪,平添怒意。 “君夫人勿怪,实在是那女子,此时正在与那男子行……行……” “如实说来。” “是。”魔奴像是看了戏法一般,“他们正在床榻上行周公之礼。” 涪沧差点跌倒在地,眼疾手快的魔奴稳稳扶住,“你可瞧仔细了。” “小奴可不敢向君夫人胡诌,若是君夫人不信,不如亲去看看,说不定……” 幸得月色凄迷,未将她脸上的绯红映照,她轻声道,“走吧。” 还未行至沧宁殿,便见着一个魔侍急急忙忙地奔到她脚前,一脸悲伤,“君夫人,您可算回来了,王君吐了好大一滩血,尊上正在了然泉救治王君。” 魔侍拦阻涪沧,“尊上吩咐,君夫人只需在沧宁殿等候。” “让开!”她愠怒,“我要去了然泉陪着王君。” “尊上令吾等告知君夫人,若是不听劝诫,扰了尊上的救治,望君夫人莫要悔恨。”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瑟瑟发抖,扪心自问,真的挚爱那个男人吗?若真的爱,为何那般残忍地去质问去逼迫,让他命悬一线,濒临死亡……她痛苦不已,任凭魔奴如何搀扶也不起身。 魔尊雍恒的话如在耳边,这个男人为了别人,舍弃了一切,多么勇敢,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区区天庭小仙,能有多大能耐。 那个别人到底是谁?她开始怀疑。还有那交易到底为了什么…… 第139章 安心之灵药 翌日,忧心如焚的涪沧,派遣沧宁宫的魔侍前往久乐殿多番问询,依旧不得空尘的消息。 而此时久乐殿外的长棣亦是多有疑惑,殿内的魔侍告知他,魔尊昨夜去了魔界秘域,暂未归来。但尊上吩咐过款待鬼界来客,若来客求见,请在客殿等候,自会通传。 昨夜魔界发生了何事?他在银瓜树下,喝着魔奴奉上的美酒,思索着其中缘由。 之烬刻意避着他,欲溜出客殿,去打听星君在魔界的起居,以此了却牵挂。待她轻轻越过门扉时,长棣不动声色地添了一盏酒。其实,他因着昨夜床榻上的尴尬,比之于之烬还想要避嫌……只是见她如无事人一般,反倒觉得自己过于拘礼。但……这世间没有一个男子,不会对床榻间失去与挚爱之人欢好的春宵而耿耿于怀。 更何况,他还是个纯洁的,未经男女之事的山君……鬼界中或有流言,说他那方面有恶疾,不然以他的年纪,赴任晟州山君这么多年,为何连一位姬妾都没有……更不用说子嗣了,若他无后,天庭将会在鬼界王族中选出下一任山君,来接管晟州。 “去哪?”他喝着醇酒,头也不回。 “我想出去瞧瞧魔界的风景,老躺在榻上,身上疲乏得很。”她挺直腰板,望着他,“你看这魔界黑沉沉的,没有坤日的照耀,令人分不清岁月的流逝。” “要我陪着你吗?”他终于看向她,见她脸色少了苍白,便知在床榻上,在那情欲缠绵的亲吻中,给她喂下的灵丹,何其神效。 她走下石阶,离他近些,“别担忧,我方才起来,好了甚多。” “那我去了,若不识路,回来时,我就让魔奴引着。” “好。”他端起酒盏,浅笑。 盏中,酒水微漾,银瓜的光华浮在这水面,如似雪山重重。这世上,除了魔尊雍恒,和他自己,不会有人知晓那颗能治愈心疾的灵丹,是用什么换来的…… 满室夜明珠的奢华璀璨,让这场交易显得如此隆重。 这是本尊过世的夫人所制的灵丹,可解杀心之毒。他取出那底部刻着“恒”字的脂粉盒,纪风曾将这一丸灵丹的秘密说与他。 暮雨君当纪,风止落花深。那年暮雨的相遇相守,如今风起云涌后的释怀,他铭记所爱,也祈愿落花不在摇曳,有缘之人终会团圆的归期。他不确认自己是否修得,所谓的驭心之术,但久长岁月中,他的心渐渐安好了。 杀心?这词让长棣有了惧怕,他并不知晓之烬的心疾之症是否已到了心死边缘。 本尊的夫人曾是一位花妖,因听信谗言制了杀心毒以迷惑人心,但良心犹在,随毒一同制了安心之药,也就是这灵丹。 他还是颇为担心,再问,这药服下,可有异状? 山君不信本尊?雍恒笑了笑,难道山君还能在鬼界寻到可治愈心疾的药吗。山君也知晓天界惟有北海仙龟族才是医术世家,所制之药,专供天庭,而鬼界只有王族才能享受到赐药之荣。 魔尊说得不错,但吾也知,无功不受禄,还望尊上给出价码。他拱手行礼。 救一个人该付多少银钱,山君可明白? 长棣作出洗耳恭听貌,请尊上开价。 一条人命。 谁的命?他并未被这甚为怪异的价码所惊到,而是好奇,好奇作为魔界至尊的心魔雍恒竟然需要一个人的命…… 帝子。雍恒依然云淡风轻。 想必魔尊并不会告诉我,为何需要一个天界帝子的命。 雍恒将脂粉盒中的药丸,放置在宝玉盒中,递给长棣,山君知本尊坐拥一切,惟有放不在的心结才需要有人来解,若能死一个帝子,或许本尊这心结就没有了。 看来魔尊与天帝之间的嫌隙,真的存在。长棣装出毫不在乎的模样,继而问道,天帝尚有帝子三个,不知魔尊要我杀哪一个? 天帝有五子,三子为帝子,两子为帝姬。第一子为帝长子淳升,生母尧妙娘娘,乃是天后亲妹。封地为辽阔的穆州,苣梁州。第二子为大帝姬茗玉,生母为废人孜懿,赐嫁东海,自缢而亡,有损天庭颜面,不祭不言。 第三子为太子祖云,生母木绾娘娘,是天帝最宠爱的帝妃,养母又是天帝的正宫,天后娘娘。第四子为帝四子凰逍,生母楠宜娘娘,因母家东鸾族牵连,贬去了封地阮陶州,也就是如今的清平州。第五子为小帝姬郦芜,不足百日,便随患血亏之症的生母隋妲娘娘,同归虚空宇。 本尊要的是帝子之命,不是帝姬……雍恒目光深沉,以如今山君的法力,可取哪位帝子性命? 太子祖云居天庭,守卫森严,况且他身为储君,法力绝不弱。长棣深思熟虑道,帝长子淳升虽在天界较远的封地,但宠爱甚浓,封地内的仙护非庸辈。 如此看来,帝四子凰逍应是山君的掌中之物。 长棣淡笑着说,他少时,生母就失了天帝的宠爱,母子两人被贬,如今他空有一个帝子的名位。 那便是他了…… 我很好奇,以魔尊的法力取谁之命皆可如意,为何用此交易。 雍恒为他斟满一杯乐游山的好茶,有些诡谲气息,本尊想看看那忙着铲除异己,唯吾独尊的天帝,知晓自己的至亲死在一介臣子手中,是何感受…… 虽为至亲,天帝却在其未行冠礼时,便贬其去荒芜之地,可见不会令天帝有何悲怀。长棣并不知晓天庭情感是否真切,但他与自己的父亲之间都是这般不堪,天界又能有何不同。 那女子对你竟是如此重要,可不惜性命。雍恒感慨眼前之人与他一般情深,甚为亲切。 魔尊能为了过世的夫人,纠缠一生,我以命相搏,不过尔尔。也许当初魔尊追随普安神君谋逆,便是要为挚爱报仇,看来他们是同类人,他忽地打消了对灵药的顾虑。 世间情深者本就不多,你我算两个。 这话他记得自己好似也说过,当初在人间,他便是看到之烬与空尘的彼此情深,陡然动了一颗残忍冷血之心,学着她爱空尘的样子,去爱她。 第140章 时光如似壳 “之烬……烬儿……” 远远而来的呼唤,缭绕着久长时光中未曾陈旧的情意。 她转身,宫殿静默,花木寂寥,夜未央,什么人都没有。可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有那么一个人就立于此地,正以穿透岁月的目光,温柔注视。 “到底是谁?” 话毕,那枚木镯子落在青石方砖上,轻轻叩响了她的回忆之门。 “祖云。”她不知该欣喜,还是无限怀念。 “是我,戴上镯子,让我带你走吧。” “你为何不现身?” 他幽幽一语,“我此次下界,是要秘密察查火德星君叛降魔界之事,不可现出真身,引起魔界的警觉。” 之烬犹豫再三,握着镯子,确认四下应是无人窥视探听。 “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一个安稳之地,与你叙叙旧,快戴上吧……怎么,分开诸多日子,你已然不信我了……” 她下定决心般,对这位昔日在天庭时唯一的友人说,“我要是不信你,就大叫,让魔界卫士把你抓起来。” 祖云泰然一笑,宠溺道,“走咯!” 空山鸟语,翠微香林,此地着实是个好地方。 “许久不见,你还好吗?”他终于现形,玉冠华衣,只是手中少了那把万年不换的折扇。 那曾在天庭与他拌嘴吵架,互相看不顺眼的日子,转眼间竟然已去甚远……她想起来,是他带自己去看了最美的星河,是他成为自己的第一个友人。也是他,在孤寂胆怯的天庭生活中给与自己关怀与珍视。 她抱住他,像是抱住数百年前初入天庭的自己,一个不知好歹,稀里糊涂的小火妖。 若是换作从前,他一定会揪着她的衣衫,将她从自己的怀抱中扯出去,嫌弃地说,你个小妖怪,还敢抱本太子,胆子这么大!除非本太子主动,不然不能对本太子动手动脚。 好似流逝的岁月,为我们的心,生生地裹起了一层壳,坚固牢靠,却冷得封闭。 她不是当年随在火德星君身边,懵懂无知的女侍。他也不再是当年风趣的天界第一闲君了,如今的他,是视权位如命的太子。 太子至始至终都是他,只是往昔他并不在乎,并不明白身为太子会拥有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自你被流放妖界,我就在想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让你重归天庭……”他紧紧拥着她,好似能感到她的那颗心完好如初。 当年,她被诬陷蛊惑太子,他以母妃木绾娘娘留下的旧物,求得天帝怜悯,只将她流放。而后,他愧疚万分,又因留不下自己的挚爱,许下承诺,要成为下一任天帝。那时的他,终于明白,权势地位,才是安身立命之本。他学着玩弄权术,向那高高在上的帝位,一步步靠近着。 “我一切都好,你莫要为我劳心。” 他故意刻薄,愤愤道,“你是不知道,我为了给你求情,堂堂一个天族太子,天界储君,在人来人往的紫弥宫外跪了多久!说吧,怎么感谢我!” 之烬笑了,笑他这么多年亦如当年,也笑幸如当年。 “谢你作甚,明明就是你父帝反悔,把我流放到一个荒芜之地,差点害死我。”她也假装气他并非求情,反而是蓄意铲除异己。 “唉,这事儿我可派遣人打听过,是有人动了手脚,你可别冤枉我。” 无需祖云解释,她当然猜到是谁。不管是在天庭被人诬陷,还是在流放时受人陷害,再后来,在东海遭人用术法禁锢在包袱中,丢在忘岛……这一切不都是那个名为宛柒的女子所为吗。 糟了,她忽地悲哀地想起,茨山美男子仲炎与她分离在东海,之后彼此毫无音信传达,也不知他是否知晓自己安好,顺利回到茨山……她欠他一个告别。 “看来,你倒是想清楚了,是谁在背后设下诡计。”祖云颇有闲情逸致,打量她一幅运筹帷幄的样子。“我觉得你离开天庭后,变得聪明了很多。” “我倒是想问问你,天界第一大闲君,怎会亲自下界来行公差。” 祖云气定神闲,抱起双臂,“还不是因为你家星君。” 他仔细瞧着她的脸色,继而言,“哦,不能说你家了,毕竟人家现在娶了娇娘子,享用了春宵千金,还成了魔尊的拜把子兄弟。” 之烬转过身去,远望一片栖迟云霞,喜怒不明。 “怪得很,真是岁月催人啊,若是当年,你定是要跳起来打我,说我胡说八道。” “祖云。”她叫他的名字。 他回应她,温柔至极,又情绪复杂。在他疯狂思念她时,派遣仙侍去流放之地寻她,却是怎么也寻不得踪迹。他以为是她不喜欢那个地方,兀自离去了。他只能劝说自己终有一日,会风风光光地迎她回到天庭,成为他的天后,成为他唯一的妻。 “往昔已往,今时今日才是真实。” “你说得没错,此刻最真,只是……”他欲言又止,不忍拆解。“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何为以后?” “此刻的选择。” “我不是你……我只是一个小火妖,哪里有什么选择。” 祖云握着她的手,从未有过的严肃,“若我说,你不是火妖呢。” “我不是火妖,能是谁。”她不明就里,挣脱出手来,取下那木镯子,“况且我也不想选择什么,既然星君已然抛下我,那我便自己寻着故乡的路,回去就是。” “你还记得我曾给你说过,这天际五色霞光来自谁吗?”他颤抖着询问,不似一个天界太子的语气。 她记不得那是哪一天了,她只记起来,那是在星君的书斋。窗前是一株桃花,粉白落英,柔柔摇曳。他们说着星河美,还是霞光美。 她言,星河。因星君说过,天界星河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可祖云看得出来,她喜欢霞光。 祖云告诉她,少时在天书阁习艺,听师祖讲过一个故事,他说很久以前,有一只凤凰仙子在旸谷殉情,她的身体化为五色霞光,从此天边才有一片瑰丽景致。 那殉情而死的仙子来自曾经的天界贵族东方阿殷,也就是如今被褫夺封号,几乎绝迹的东鸾族。 “来自世间,一位痴心女子。”她淡然地望着霞光缱绻,光华流逝。 “这位痴心的九公主,名为桐霓。”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她疑惑他的支支吾吾,话中有话。 “之烬……你就是那位故人的女儿。” 第141章 风尘何时烬 故人,故乡,故事,故交情深,故情无悔。自习得书道后,她觉得故字最令人无奈。 入凡间寻星君时,逢茶水楼说书老先生,他一身旧袍,声音古老又明亮。 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灯。 之烬那时急着走,未将诗句听完便走了。却不曾想,那诗的后一句,一直写在,星君珍藏在寝殿床榻边的一柄扇子上。 故梦悠悠,且待青山朽。 月有圆缺,日有升沉,天下之大,岁月之久。这平庸的道理,有何需要深究之处。但就是这般世间常理,往往少有人真正明晰。此去不见,空怀虚妄故情,长河望断,年年残花落满头,只愿青山无情腐朽。 星君,是不是因为我是东鸾族的后人,所以你怜惜我,把我从遥远之地,带回天庭?是不是因为我是阳神的女儿,算作你的同宗,所以你受人之托,不得不保护我?是不是因为我生来不详,你为顾及南海的颜面,所以要收我作随侍,教我成为一个体面之人? 你看你,曾吻我,深情地说爱我……我都相信,我愿意以身相许,以命报答。 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娶她为妻? 爱有深浅,也有类别,这是我在眉间火光一点渐渐消散,胸腔里的一颗真心缓缓长出时,就明白的世间情爱。 所以,此刻的我,懂了星君对我的爱意,也许如似祖云所言的人间凡人的一只爱宠。 那鬓边别着嫣红芍药的女子,才是你的思念,你的耿耿于怀,为她连性命与慈悲也愿抛却…… 如果这一切,都是玩笑,是棋局,是戏本,还有何惧怕与惋惜呢,之烬深深笑了。 “你说我是东鸾族九公主桐霓的女儿……”言辞淡如故事之外的人。 祖云听得心碎,拥住她,漠然沉沦。任由这山间的狂风,狠狠吹散久别重逢的暖意。 “烬儿,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的平和之下,满是追怀。 她追怀那个所谓的故人,那段悲戚的故事。 东鸾族,本是天界贵族,封号“东方阿殷”,族中女子无不姿色绝丽,舞姿曼妙,灵气过人,故而其王室女子,特称为公主。以联姻作为族令,使得东鸾族的公主们心灰意冷,她们从出生就注定了会有一条清清楚楚,无法改变之路。 但她们依然义无反顾地去爱了,五公主榅霓爱上了水神,九公主桐霓恋慕着阳神。两人怀胎生子,结下孽缘恶果……一个受天谴致灰飞烟灭,一个殉情化为五色霞光。 曾以真心许良人,生死不顾待来世。 上古神鸾浴火而生,极其不凡,也逃不过被天庭控制,被情爱摧毁,被名利杀戮……如今,天外丹梧山,东鸾族人,一些不知所踪,一些惶惶不可终日。 她从未想过自己,来自这个有着凄美故事的寥落贵族,是被四海五界,嗤之以鼻,叹其为,痴男怨女,纠缠不休,浪迹一生的流族之后。 没有执念,便是天地倾覆,也无喜怒。 如今此番惨淡,如今这般拙劣,她必须毫无在乎,必须舍弃所有执念。 星君,那年灼灼桃花已是我所有的爱。 空尘,愿你此生青山不朽,妩媚长久。 “我今日来,是想带你走……所以,别怕。” “你贵为天族太子,天界储君,又能带我去哪里呢。”她不想连累谁,只想逃离,把一些秘密埋藏。 他握住之烬的双肩,郑重许诺,“去一个我打点好的地方,无人相扰,待我登基为帝,亲自去迎你回天庭。” “既然我是东鸾族的族人,你该离我远些,保全你的帝位。”这是真心劝说。 但他却动了怒,“在你眼中,我就是个贪恋权位之人吗!” “祖云,我知道你是要护我安好,可是,作为你的友人,我并不想你因此落下把柄。”见他脸色转变,她接着说道,“只要你未登上天帝之位,一切都是变数,你现下要做的,就是独善其身,没有错漏之处。” 他喜悦她还记得彼此是挚友,又似憋着一些话,斟酌揣摩。 “你看,我连自己是东鸾族九公主的女儿这样的奇事,都无畏……你就别留着话不说了。” “空尘所娶的女子,名为涪沧,是水神之女,也是你的族姐。” 天卫追查四百前天庭逃犯未阑之事时,无意间探听到涪沧之生世。其报之天帝,但天帝并不想将此事宣扬。帝令天卫严守此机密,以防水神泱亦知晓女儿的下落,且依然潜伏于隐秘之处,监视久居在栗山的未阑,以及叛降魔界的空尘。 原来天帝早已猜忌星君,只是秘而不发,静观其变,真是好心机,好算计。 “不管你信不信我,我都要告诉你,如果你不跟我走,你定生死攸关。”祖云清冷的语气,使得她猛然惊醒般。 “那女子要杀我?”难道那名为涪沧的女子知晓自己的郎君,曾养过一只爱宠,心中不平,欲杀之。 祖云阴鸷面容,好似识破一场可怕的阴谋。 “你可知,你深爱的星君,他至始至终都只想取你的心。” “取我的心?”她听懂了,但不愿意相信。 “他在很久之前,就对她心怀爱意,但涪沧有心疾之症,所以他多年来,一直在为她求药。”祖云看着她质疑的神色,加重刀刃的力度,“他在天庭调戏宛柒,是一出美男计,而这计谋也只为了拿到仙药,让涪沧病愈。” 她的眼中坠落一颗沉沉的水珠,天地间那么多孽缘恶果,何曾想过,自己也深陷其中。 星君不会是无情之人,他怎会如此处心积虑地玩弄别人呢。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空尘是一个恶人……”他怜悯她的遭遇,但不得不拆穿这个骗局。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他知晓你是东鸾族与阳神之女,你的心就是世人忌惮的赤霞珠。他将你养护起来,待你的心解去封印……待你恢复神力之日,就是涪沧重生之时。” 第142章 此间可泪流 她捂着那破碎缭乱,此刻疼痛异常的心。 赤霞珠……原来世人忌惮的赤霞珠,就是自己的心啊…… 天界神牍塔,藏无数天机。其中,上古秘册,名《旦典》,所载之赤霞珠,如是言:阳神者,掌天地阴阳,东方阿殷乃上古神鸾浴火而出。阳神与东方阿殷,合之,生赤霞。赤霞化珠,违物循之道,逆生灵轮回,是以无极恶,无极凶,毁天灭地矣。 血有灵,名中含烬字,可与之一同吃下合生,命数相连…… 赤霞一出,坤日阴,乾月沉,天下乱…… 当年东鸾族九公主所化的天边五色霞光中的一重,即为赤霞…… 她在天庭时见过你,知晓你眉心的火光一点,绝不是妖所有…… 焚心为灰烬,可解赤帝之劫…… 你来啦,你终于来了,你已有了另一颗真心,就要找回过去,仗剑行天下…… 我……是你曾经被封印在这里的一颗心,我救了你,解了你的劫数。你可以继续这样活下去,但……你会后悔…… 似刀如箭的画面,虚实相间,错乱交杂,冰冷地向她杀戮而来。 或许,这就是当年又原终日尝尽的被人追杀的心悸梦魇吧,她笑起来,曾以为因爱而生的一颗心,可以让她脱去妖之躯壳,成为真正的人。 终究是星君欺瞒了她……一个生有赤霞珠的流族之后,怎会是一昧灵火所化的女妖。 若你能牢牢掌握自己的情愫,将它压制在胸腔,就能长出一颗心,那样就不是妖了,也就可以长长久久的待在天庭……她嘴角流淌着可怖的血,源源不断,是止不住的无常因果。 她梦见了一个心愿。 妩媚青山下,有浅浅流溪,雨水袭来,薄雾迷离。素衣男子手执乌伞,亦步亦唤,那桥上身着粉白衣衫的女子。 夫人,慢些,别跌了。 女子怀揣着一壶酒,鬓边别着海棠,她柔柔地回应,喜饼去人间新学了酿术,邀我去见识呢。 男子将她抱起,宠溺道,夫人全然不管郎君我金榜题名,只爱风花雪月。 她将乌伞稳稳地握在掌心,搂住他温热的脖间,若是郎君考取了功名,可要抛下糟糠发妻? 伞下的他,目光深邃,若说抛弃,定是你这小无赖反悔嫁于我。 答应我,别丢下我,也不要爱上别人…… 郎君生气啦,那我去觅上几位娇妾给郎君宽宽心。她故意逗他,不顾他的气愤。 他冷漠地坐在屋檐下,院中的海棠随风曳动,粉白落英,地老天荒。 窗外的雨,清凉沉醉,她温了那壶醇酒,伴他并坐。 郎君,饮酒。她递给他酒盏,见他依然冰霜如初。 她兀自喝下那辛烈的酒水,而后,放下酒盏,立于雨中,任由裹挟着海棠落花的雨水,沾染在衣衫。他急切起身,拥她在怀,埋怨的语气,小心寒气! 这三月的春雨,海棠,还有你,真是我的挚爱……你还记得吗,那年我在故乡,与你久别重逢,即是三月。 那时候,山里只有琼华,没有海棠,如今,是你让这洛棠山,遍山海棠。 空尘,我爱你,过去,如今,此后,唯你一人。 他深深地吻着她,雨水散去,春和景明。 想来世间少有郎君,会在夫人面前哭成你这样,她笑他的感怀动容,如此深刻。 想来世间少有夫人,会如你一般薄情寡义,只想着自己言语快活,不在乎郎君听得心酸。 好郎君,以后不与你玩笑了,别哭了,可好? 他牵着她步入一室缱绻,彼此目光重叠,轩窗外的落英,洇染在床榻上。松开那发髻上的海棠,宽去那粉白衣衫,她依偎在他宽广温暖的胸膛,听他缓缓一言。 世间纷乱多扰,风尘喧嚣,唯有此间,与你相拥,令我想要流泪…… 我爱你,之烬,前生,今生,来生,只能是你。 天边迅疾而来的诡异雷雨,好似一场席卷生灵的灾祸。祖云抱着昏厥的之烬去了岽鹭,一个无人知晓的幻境。那幻境是他在翻阅《河川记》后,在鹭鸟高飞之地,以自身神力所造。 当初,他认为明哲保身便是极佳的为君之道,可他现下早已习得权谋之术,才晓得所谓的明哲保身不过是懦弱与平庸。他是这天界下一任帝王,自被立为太子起,他就有资格以储君的尊位,向四海五界索取任何所爱之物。 不争便难得,不得便无为,他要做的是威震天地,无所畏惧的帝王!而不是一无所有,形同虚设的傀儡至尊。 更何况,他无意中在天界神牍塔里,看到的惊心秘闻,使得他披上了荆棘外衣,戴上了顽石面具。 若天翻地覆才能仇怨得报,他不在乎什么帝位…… 岽鹭幻境中,依然能见霞光潋滟,星河长耀。那木镯子在她腕间,旧年风华依旧。祖云掌中赫然出现一丸药,乃是北海皇子孝敬他的重礼,可治愈任意恶疾,更可延寿。 至于,北海皇子为何听命于他,皆因欲念。北海世代制药,康健长寿,却有世人想象不到的崇尚富贵,那皇子说,若无银钱,何来权力,终日醉卧清贫药庐,沦为天庭漠视的制药奴仆,难道能快活? 身为天界四海帝王之一的北海龟帝,两袖空空,所居宫殿草药比金玉还多。如此境地,天帝竟然还以龟帝制药不善,使得天庭帝长子淳升,患疾服药,虽痊愈却落下弱症为罪,褫夺北海之封号“天寿神龟”,此后只可称为北海仙龟。 后又因北海所奉,治愈血亏之症的仙药,未能留下隋妲娘娘之命。继而连累其女,即尚为婴孩的天庭帝五子,出生不足百日的小帝姬郦芜,一同离世。天帝怒不可遏,数罪并罚,将北海龟帝打入天狱,足足关了三日。此事,辱没了北海制药的辛劳与功绩,更成了笑柄。 虽则,后来天庭多有恩赐,但因那三日的凌迟,北海失去了四海帝王的威严。 那言辞不敬,心怀怨怼的皇子,是北海七皇子,名为瞿玖,也是北海下一任帝王。他没有父帝的与世无争,忍辱负重,垂衣拱手而平。 他与祖云一样,有自己的欲念,也有难以言说的爱恨。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143章 空谷无人眠 “何人?”她手持利刃,正抵在那人的咽喉,稍以加力,血涌而出。 偏偏那人法力极深,挥手夺去短刀,狠厉砸在地上,不屑道,“若非太子殿下的托付,你以为我会来此处,搭救你这将死之人。” 之烬记不起如何来此,更不知此地是何处,周身疼痛未减分毫,倒是觉察到心上的恶疾缓缓痊愈。想来定是依仗眼前这青袍男子的医治,她颔首,“有劳你了。” “你已昏厥三日,殿下无法以我所奉的丹药,解你病恙,便请我亲自为你疗愈。” 她羞愧连累祖云费心,目中水雾袅袅,“多谢你们,救我性命。” 木案上的药茶失了温热,他起身将其倒去,再添一盏,面无喜怒,“世间情缘本就稀薄,何必纠葛,落得遍体鳞伤。” 听罢那人的告诫,她思绪淤积,继而苦尝着醒来后,梦的尽头,情缘深处,令人无限惋惜……咳嗽不止,端着药盏的柔夷,忽地没了力道,顷刻间,残破一地的草木乌汁。她急忙去拾锋利碎片,却被他抓住了手腕,其恼怒神色,不容反驳,“情爱之毒,何其厚重,你要是还不放下,死期犹在。” 北海七皇子,青袍白莲冠,此刻正丝毫不顾男女有别,紧握一个虚弱女子的手,还咄咄逼人,不留情面地数落。他瞿玖乃医药世家,见不得别人残己体魄,毁己心神,愧对这天地造物的恩德。 “人有来世吗?”面容憔悴,因及春寒,越来越冷。 瞿玖见之烬如此眷恋情深,不免恍惚,以为她就是那个人,“茗玉……” 茗玉,她只觉这名字实在耳熟,却是怎么也想不出那两个字源于哪个故事。 也许岁月真的过去太久,即便是他这个故事中的人也快要忘了吧。那年的他还不是北海的储君,习药多年,从未去过天庭。 听说天庭帝二子,是孜懿帝妃所生,聪颖貌美,名为茗玉。 彼时天界,正因仙逝了一位师祖,丧钟长鸣,他的父帝令他携着北海灵芝去祭奠。还未行至虚空宇,便见一个虽年长,但容貌艳丽的女子衣衫凌乱,疯疯癫癫,念念叨叨,说着,别杀我,我不知道,别杀我……身后的仙卫欲用捆仙绳,将其束缚,却又不敢伤害女子。 他片刻思索后,径直而去,正声道,这是万年灵芝,可减轻这位贵人的癔症。 两人向他行礼,规矩应答,北海皇子,烦请您莫要挂怀,此事吾等会处置。未等仙卫说完话,一个仙奴连忙奔上前,哭着求他,请您救救帝妃!救救她吧! 瞿玖震惊不已,不曾想此刻被制服在地,憨傻的狼狈女子,竟然是帝妃。 仙奴将疯癫女子拥在怀中,帝妃生的病不是濡染之症,不会伤及他人,求您为她医治吧! 北海皇子,恕吾等多有冒犯,今日之事,还请皇子殿下守口如瓶,万不可泄露,也请此刻快些离去吧…… 细看那女子之体貌,他迅即断症一二,这位帝妃,并无濡染病的表象,为何天庭无人看诊。 是天帝……仙奴的血顺着仙卫的金石锏,凄厉流下,殷红一片,凝结在帝妃的乱发上,甚为瘆人。 来不及阻止伤人之举的皇子瞿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天庭小仙奴死在自己面前。他曾为天庭的规诫森严,多有顺服;曾对天庭的法力无边,多有崇拜;曾因天庭的富贵华丽,多有仰慕……而这一刻,那颗医者仁心,那颗未曾见识过世态炎凉之心,有了一丝颤抖……他问自己,这真的是引领四海五界万寿无疆,天下一心的天庭吗…… 裹仙袋收了仙奴的身,干干净净,帝妃似乎不知方才死去了一个忠仆,还笑嘻嘻地咬着乌发上的血块,可怜可悲更可叹。 貌似下定决心般,他故作淡然,这女子到底是何人? 见北海皇子威严的神情,作为天庭微末的仙卫,即便守着帝令,不可胡言。却也不敢驳了北海的面子,其中一人,应声道,回皇子的话,这是废人孜懿。 他衣袍上的一枚红迹,如似半朵梅,也是天庭仙奴的血。此番腥气缠身,他如何还能让自己清白地去祭奠一位受着四海敬仰,风骨昭昭,博爱通达的师祖。 未归北海,而是停留在多采丹砂的璞滩。年纪尚浅的他还难以步出,亲眼见到人被杀死在眼前的恐惧,况且还是在其妄想着和贵清明的天庭。芦苇层层,乱石堆叠,这丹砂积聚之地,难闻鸟鸣,静得骇怪。他取出檀木盒中的万年灵芝,光华如玉,沉淀着生灵的情意。 瞿玖……她不确定的语气,你是北海的七皇子吗? 是,我是北海七皇子,瞿玖。他见她一身淡色衣袍,但髻间别着三曜金珠冠,只这一个发冠,便知女子是帝姬。 在那传言中,帝姬茗玉,何等尊贵,定是脾性冷傲,如今得见,好似凡间女儿。 身为天帝之子,她不称自己为本帝姬,也不着赤彤之色,除了那金珠冠,无一物想要显现自己血脉的高贵。依着天界规矩,他本不用对帝姬行礼,但出于礼节,他还是拱手道,不知帝姬,有何要事? 茗玉不顾浅滩上的石子膈应,跪在他面前,好似已然深思熟虑,求你娶我为妻。 因仙奴亡逝而惊惧不已的心,此刻莫名温热,生出了些许情愫。 为何……要我娶你为妻……他应猜到了这个中缘由,但才华广博的他还是想让女子真切说出。 父帝弃我娘娘如草芥,令其无端疯癫,如今我即是帝姬也求不到任何人医治……唯有嫁给北海……以北海皇子妃的身份,亲自给娘娘奉药。 救人一命,堪比浮生增瑞,更不用说是这样纯孝的佳人所求。他扶起她,柔声问询,为何天帝不召医仙为帝妃看诊医治? 这必是难言之隐,她踌躇着,不愿言语。他不打算以自我的好奇,来为难,便说,没关系,既然你以身相许,如此诺言,我北海就算冒着违逆天帝之罪过,也要救人性命。 忽地,她反悔了,喃喃道,不必了,我现下清楚了利害关系……我定当有别的办法…… 她泪水清澈,如她的名字,茗玉,山雾香茗,甘泉净玉。 只是,再如何眷恋情深,也逃不过天命难违,也敌不过尘缘生劫。当他在北海置备礼仪,不日后,便可随北海寿姑向天帝求姻之际。 一个噩耗传至北海,此时,他正斟酌着喜礼。 天庭帝二子,如意宫帝姬茗玉,赐嫁东海龙庭,皇长子宣秦。 天族联姻东海神龙族,乾坤和合,千载缔约,万年昌炽。 四海五界,普天同庆。 天帝令。 第144章 天地煌惶矣 之烬想起来了……帝姬茗玉,在赐嫁东海后,自缢而亡,损天庭颜面,对其不祭不言。 她还居于火云殿时,好奇祖云是否没有兄弟姐妹,总独来独往。祖云告诉她,自己有大哥,名为淳升,其母为天后亲妹,尧妙帝妃。还有四弟,名为凰逍,因其母楠宜帝妃受着母族东鸾的牵连,被贬流放。而五妹妹郦芜,不足百日,既随母亲隋妲娘娘,同归虚空宇。 也许是颇有怀念,他不顾天族太子身份,接着言,我还有一个姐姐,名为茗玉。 那时,她看着祖云说完帝姬茗玉的故事,无限落寞,便道,即使他们没有陪伴在你身边,但你可以想念他们,就像我一样,我相信自己终会回到故乡,见到旧年好友。 他淡然一笑,高深莫测,天族之人,何为亲眷。 天庭宣诏木绾帝妃之子为太子的那天,便是一场浩劫的初始。那浩劫来势汹汹,推动着风暴之中的每个人,按照天庭条例,储君之位确立后,所有帝子,皆要领帝令随生母前往天界封地,无诏绝不可回天庭。 当年他尚在天书阁习艺,未能送别被贬谪去往阮陶洲的四弟凰逍,心中多有遗憾。如今,他被封为储君后,天庭帝长子淳升及帝妃尧妙,七日内要随天礼阁的仪仗远赴穆洲。 彼此皆为翩翩少年,却因在天庭,从来都无法如凡间白纸儿郎般,质朴无伪。 祖云让仙姬捧来两箱他在惟珍榭挑选的宝贝,有乐游山的绝顶云烟茶,酒仙的念芳华,南海麒麟族所贡的见芥福橘……但那人看都不看一眼,坐在庭院中的席上,冷笑着摆弄棋局。 少年顾不得笑容的真假,亲自将玉箱放置,示意旁人退下,离愁别绪,大哥哥,此去路远,待三弟我登上帝位后,设法迎你和尧妙娘娘回天庭。 淳升阴毒的目光扫去了少年的情真意切,别在我面前假惺惺,你以为我不知晓你们的诡计吗!先是谋害我,再夺去天帝对帝妃的宠爱……你真是那人的好儿子。 弱症难以根治,即便北海常年以万年灵芝入药,也无济于事,他心中生了狠辣之心,看谁都是目中带刺。少年不想与他计较,慨然道,论才学,品行,智识,大哥哥觉得我们兄弟三人谁更胜一筹? 的确是你,我病骨软弱,不思进取,他擦拭着额角的冷汗,无视医仙的劝告,情绪激烈,四弟温文尔雅,博学笃志……而你,比我与凰逍多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祖云面无表情,拾起被挤出棋盘的棋子。 算计,先是算计我病弱无法奋力勤勉,又算计着受群臣力荐为储的四弟贬去荒芜之境。 他不明白大哥为何如此敌识,自己这个终日埋首天书阁,苦读圣贤书,学无止境的三弟。 我不是大哥,难以体会大哥的愤恨,但我从来都没有算计过任何人。少年为他破开一个福橘,安放在棋局的中心,缓缓道,不管今后大哥如何看待自己的兄弟,我今日只是来送别大哥,穆洲丰饶,想来也不缺这些玩意,大哥若嫌弃,丢了便是。 即便你没有算计,那你的至亲之人呢,那些以你为棋子之人呢?难道他们没有算计! 少年心性,不免敏锐,你到底想说什么? 祖云,我告诉你,天家从来都不是一个家,你以为的顺其命数,其实都是步步为营!他佝偻着病体,指着案上被打乱的棋局,你赢得了所有体面,所有尊贵,难道你就没有想要掌控这棋局的野心吗! 我祖云身为天族太子,天界储君,势必会威慑天下,成为设局之人。 他揪住淳升的衣襟,浅浅怒意,大哥说得对,天庭哪里有什么家……你算计着我的那点权位,我算计着你手中的利益,谁都不想让自己成为那个被排挤的弈棋之人,更不愿沦为废弃的棋子。 笑得癫狂的淳升,大言不惭道,比起你,我与那天帝恐怕都甘拜下风,今日你看不起这算计,有朝一日,你会晓得身在天家,没有算计,便会,不得好死。 谷年借你吉言,若不算计,不得好死……他苦涩道。 七日后,天礼阁的礼侍丞持着金节杖来宣天帝诏书,以随帝长子赶赴封地,穆洲。但其生母尧妙帝妃却禀奏天帝,帝子淳升弱疾难行,请求宽限行期。天庭何人看不出这不过是拖延由头,帝长子手执悦华园中的柳枝,去拜别天后娘娘,殿中忽地咳血,令人揪心。 天后垂怜淳升幼年时,因北海制药不善的罪过而落下的弱症,恳请天帝容其在天庭恩养。 思及天后抚养太子之功,其亲妹尧妙生养帝长子之劳,三日后,天帝颁发诏令。此令言明长子淳升封地虽则幅员辽阔,却离天庭甚远,使得天家亲眷,多有挂念,故而,加封一洲,苣梁。 天庭帝子封地,唯有淳升,掌两洲。 祖云窝在天书阁的暗室,一盏青瑛灯,微弱光亮,映照在书册上。那时,他看着凡间的戏本,如痴如醉,懒得去理会他那野心勃勃的大哥哥,又凭算计,拿到了什么好处。 凡间戏本有一则,讲的是兄弟阋墙。 帝王多子嗣,难以分辨皇子忠孝,便设下考题。帝王问,天者,煌煌也;地者,惶惶也,何为? 皇长子答,天为尊乎,得以普济人世,然后煌煌;地者载人兮,不辨黑白则多惶惶。 皇次子对,命者,明君也;凡者,暗影也。 皇幼子应,心唯真善之本,天地存于心,亦惶亦煌,无常因果。 帝王赞许皇子之言,却更难以抉择,而后,他召来重臣,以深究。 臣言,皇长子尊敬陛下,看重权势,知道为君者要普济子民,也懂得臣下若不分善恶便会使得朝廷动荡。皇次子认为顺天而为,顾惜百姓的性命,就是明君,这是很好的为君之道,但他又觉得除去恶毒之人,违逆之人便可高枕无忧,多有不妥之处…… 皇幼子,小小年纪,便懂得世间无常,因果无解,守住真善之心,即是敬畏天地,可谓帝王。 臣又言,三子皆为忠孝之辈,惟忠于自己,孝于天地,还是忠于命运,孝于年华之分罢了。 册封太子的诏书未下,皇长子便按耐不住起兵谋反,次子领兵围剿,取其首级,当那淌血的木盒奉上时,帝王声泪俱下,罪过也,罪过也…… 次子以为帝王憎恶其残忍,随即携幼子逼迫帝王禅让,幼子为解帝王之忧,殿前自戕。 援军擒住叛逆次子,欲杀之,其耿耿于怀那一旨诏书,朱毫写了谁的名字。 心如死灰的帝王将诏书丢下,他血淋淋的手,颤抖着展开。 只见,金锦龙纹的诏书上只有寥寥几笔。 吾儿三人,皆为帝王。 这样的故事,祖云看得心酸,他觉得那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第145章 世事一场梦 彼时的天族太子祖云,并不懂得命格真谛,也未看透世事不过一场大梦。他以为书册中的故事,就是轮回红尘,殊不知身处棋局中心,谋算对弈,腥风血雨,非死即伤。 祭钟鸣哀,莲荷堂前清婉,他放下母亲遗下的木镯,叩拜奉香,而后离去。 柏青宫,寝殿中密室。 他瘫坐在地上,抱着一个陈旧木箱,其中是几粒乌沉沉的种子。 祖云喃喃道,娘娘,孩儿如今算是明晰了,为何当年大哥哥离别时对我说,天家贵胄,没有算计,便难活。 我不知娘娘是否已赴来世……但孩儿的这一生却是如此漫长,待我登上帝位那天,便是这四海五界要拜服的天地至尊…… 我喜欢上一个女子……她是东鸾族的后裔,是那故事的延续…… 她喜欢的男子娶了她的族姐,还意欲取走她的心,来换另一个的重生。他苦笑道,这凡人的一生和神仙的一生,又有何区别呢,七情六欲,安身立命,就为了活着。 娘娘,你相信有永远吗?永远就是乾月坤日,星河风雨,所有生灵都逝去的那天…… 若真有那天,我就能见到你了,是不是,娘娘? 天界禁地,一为离魂天,诛仙灭神,千刀万剐,万箭穿心,灰飞烟灭;二为神牍塔,置天机石,深藏四海五界,无数秘密。 地处飘渺之境的离魂天,无人敢靠近,更无人敢提及,神通广大的仙人皆不想落得惨烈下场。 而神牍塔,因有“擅闯者,逐出天界,贬为庶人”之严苛帝令,众仙家对其闭口不言,也坚守着天机不可泄露之圣人诫。既是天机,所闻所见,皆为虚妄。 想来若是天界知晓身为储君的祖云,去过神牍塔,四海必然动荡。他却不以为意,天机石上,那些诡谲风云中的真相,可谓是闻之心惊,见之绝情。 只那一句,便已让他潸然泪下,颠覆厥德。 “帝妃木绾,亡故有疑。” 他幼年时曾问父帝,娘娘为何离去?其言,多虑难纾,体弱难补。他也问天后,那绣着天香牡丹的广袖揽住他小小的肩头,温和道,帝妃木绾生下你之后,劳疾无法痊愈,缓缓而终。 究竟是谁掩盖了真相,深藏着秘密,今时今日的他,也设下了棋局,等着心机叵测之人,自投罗网。 魔界,了然泉。 泉水磅礴之势,升至半空,又迅即落下,穿透泉水中央的男子。 雍恒玄脉密布的手,按压眉心,整整三日,他终于使得空尘恢复了意识。那噬心蛊虫已然掌控了空尘之心,魔怪之气缭绕其身。他看着这个对情爱痴绝的男子,与自己殊途同归,终究一败涂地。 了然泉水怪异波浪如茧,束缚着仅着一身薄衣的空尘。 他问年轻的他,交易可思虑清楚? 空尘浅笑,诚挚道,魔尊了然情爱一词吗? 情爱,他何尝不深陷,不动容,不泪流,不纠葛一生。 谷亲为了一个女子,背叛天庭,归顺魔界,这条路绝无反悔的余地。他难得的告诫。 为了她……即便青山朽坏,万劫不复,亦不悔。空尘淡然立于长心楼,遥望坤月,思及那年少时,在奎星楼许下的心愿。 魔尊,听过凡间的一曲诗词吗……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何意?他苍老麻木之心,还能听出那诗词中的缠绵欢愉。 新婚夫妻,祈愿良缘永世延绵,情爱终得圆满。 雍恒咽下不为人知的绝望,有没有那样的一个梦,让那名为辛夷的女子回来寻他说句情话,一句足矣。他许诺只要她等,他就会极力挽救,竭尽全力。他欠她一个婚仪,一个祈愿,甚至一颗心。 一个火德星君的仙魄,能够重塑一个花妖的灵魄,他自欺欺人地相信了。 既然空尘义无反顾,他也欣然答应这场交易:拿下他的仙魄,救治他的爱人涪沧,他的师兄未阑。即使最后,噬心魔蛊无法吃下空尘的仙魄,抑或食尽那仙魄后,仙躯时日无多…… 而这场交易还涉及一个女子,空尘言说那人是其在天庭豢养的一只火妖,血有灵,其心修炼多年,可以治愈涪沧的心疾。 他见他明明云淡风轻地说着那话,却漠然流下诸多泪水。 那火妖似乎是你心爱之物,怎能舍得。雍恒瞧不出这位冷漠仙君的真心,他继而道,你是否知晓自己所爱之人,究竟是谁? 魔尊有过抉择吗……空尘泪湿衣襟,如似剜心的抉择。 剜心抉择是他曾经以魔界为筹码,赌自己可以为挚爱辛夷仇怨得报;还是她以自己与恐有三界法力,若成年心性不稳,嗜杀成性的儿子之性命,换他与魔界的安心吗…… 如果一个抉择,你明知道是何种结局,也有过踌躇,犹豫,但终究不悔无怨,只因那抉择能让自己的心不再曳动。 心有曳动,方知掌控。这是当年他平定魔界时,一位魔族老者的赠言,也由此他遇到那个令他心动之人,习得驭心之术。 如今的他,魔界至尊,心魔雍恒,懂得了仙凡,因情爱,而心摇曳,且生仁德,又落哀怨。 没有真正爱过的人,谈什么天下,论什么天地万物。 那只火妖,名为何? ……之烬,之于我而言,前尘往事,如云似灰烬。 本尊觉得你情深,又觉得你情爱糊涂,他饮下那鹿妖族所奉的忘忧酒,不解问询,一个是你心爱的火妖,一个是你挚爱的女人,难道你的抉择就是以命换命,如此真的能心安? 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别无选择。 当时,他以为空尘不过是个凡俗男子,多情却寡义,甚为鄙薄。但此刻,他却思索着空尘那个决绝的选择,究竟是什么。 那个在魔界喜宴上,眉间一缕烈火之女子,会不会就是空尘为之泪流的妖。 第146章 噬心之蛊毒 他恢复的意识,唤醒了被噬心蛊虫围困的一颗心,泉水骤然崩裂,如阵阵雷鸣。 “那夜你心绪不稳,入了魔障,至今已有三日。”雍恒在泉水边,负手而立,只见空尘周身魔怪之气亦然,双瞳赤光渐明,骇人血色。 “她还好吗?” 突兀之问,雍恒不知如何回答,实在辨认不清其关怀的究竟是恒魔台上被抛下,使得众魔界宾客看了笑话,而失去颜面的嫁娘涪沧。还是那随着晟州山君长棣而来,却在喜宴上昏厥的女妖。山君重情,为了女妖能得到他的安心之药,可以去刺杀天庭帝子凰逍。 千年来,底部篆刻一个“恒”字的脂粉盒,乃是他的深情眷恋。往昔岁月,爱子纪风,告诉他,盒中由辛夷所制的安心之药,可解杀心毒,是阿娘要送给爹爹的薄礼。纪风曾以这一丸药,去寻东海六皇子,想要换取一个希望。 纪风看得清他与不周的所谓十年大计,在神力无边的天庭面前,不堪一击,破绽百出。故而,其请求六皇子昭旬引荐他去拜见元天神尊,宁愿背叛魔界,也要挽回杳然希望……其望神尊可以看在平定魔界,护一方安宁的功绩上,放过其父亲,魔尊雍恒。 可是,被挚爱辛夷枉死之怨恨,生出无垠傲慢的他,并不懂儿子纪风的筹谋与顾全大局。当他心疼地看着儿子以那把辛夷自戕所用的璎珞短刀,划伤右脸,留下长长的血痕时,他满是悔恨与惋惜。 数千年过去了,他从未找寻过儿子纪风,他愧疚不忍再见,落寞不敢重逢。 昭旬并未收下那一丸安心之药。他贵为东海六皇子,即便患有难言之疾,也讳疾忌医,更何况是来自魔界的药丸,他断然不敢轻易服用。但他还是念着东海警示天庭,魔界与不周意欲夺取天庭的危机之功劳,助力魔界之人,纪风,见到了元天神尊。 而元天神尊将恐有天魔两界混战的机密,书于一片施法的青叶。如此告知于天恩山广恩殿,洒扫护法的仙弥无双,需及时奏报正在闭关修炼的洪荒圣祖。 圣祖并未出关,而是令无双依然静心洒扫护法,顺其自然,自有乾坤。圣祖召见了纪风,问其一二,之后,于天恩山的一株银杉下,折下一枝银杉递给元天神尊,神尊拈枝一笑,心照不宣。 明面上忠君敬天的东海,暗地里为魔界献上东海剧毒之物六神蝎,以供不周取自身灵血练就可控制神仙的诛心蛊。那蛊虫随着天庭圣域中的无根水,入了圣祖与神尊的茶饮中,连东海都笑自己异想天开,以为区区魔界和神君不周,能击败天庭。东海便能以清君侧之名,对战魔界,占领天庭,成为天下霸主。 当年,魔界毁天之计谋不了了之,背后不过是因天帝看出了东海的狼子野心,不想深究,让四海五界看了笑话。何人不知东海终究不甘心如那夜明珠一般,因冲撞了天帝名讳,而只可称为随侯珠。 天帝总是故作轻描淡写,却依然浓墨重彩地告诫着东海,即便归属于神族,体内有神力无边的龙珠,也不过是随侍在天帝脚下的臣侯,绝不能谋逆。 “你所指为涪沧,还是随山君而来的女妖。”从滚滚心海中浮起,他沉重道,“你的抉择到底是什么?你今时已入了魔,如若仍旧看不清自己的心,便会黑白难分,伤害你在意之人。” “黑白不分,目有重瞳,祸乱天下,那只来自晟州的妖兽长右,可是魔尊的杰作。”空尘凌厉言语,不留情面,好似变了脾性。 魔尊讪笑,不急不缓,“前晟州山君覃齐的雅好,本尊不易推辞,便遣了魔使去不周那里取了蛊虫,赠予他……想来他儿子长棣,对这蛊虫不感兴趣。” 曾因敌视天庭,而让魔使协助前晟州山君覃齐将不周所培育的蛊虫入了一个婴孩之心,使得那婴孩周身长满如蛊虫一般丑陋可怖的厚壳。后来,听说那个婴孩被赐名长右。凡长右出现的地方,灾祸四起,百姓苦不堪言。 他与覃齐那时颇为得意,认为唯有如此,天庭才会动乱,遭受四海五界的谴责。 可是,如今的他,想起那些毁灭生灵的诡计,也不免瑟瑟发抖。当年的所作所为与妖魔两界混战时,你吃我得法力,我吃你得寿命,有何区别? 是他自己对魔界众生承诺过,引领魔界之人皆身有归处,不再滥杀,不再流浪。可笑矣,过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与覃齐的儿子长棣,交易着以天庭帝子之命来换取安心之药。 “现下山君长棣与女妖皆在客殿安置,你可要去看看?” “不必了……涪沧忧心我,烦请魔尊遣人去沧宁殿告安。” 雍恒颇有些糊涂,明明三日前,空尘才当着众宾客之面,抱起女妖去了客殿,此刻竟然毫不在乎女妖是否平安无恙。难道是噬心魔蛊真的起了作用,不周言此蛊虫可因心性不同,抑或吃下仙魄,使得神仙之体被魔怪之气困缚,入魔入邪,法力无边,但寿数大减,亡逝在即;抑或毫无作用,反而被仙魄吞噬,成为护心之壳。 此番看来,魔蛊定然吃下了不少仙魄……但雍恒总觉得多有端倪,迷雾重重。 待魔奴侍奉王君空尘穿戴整齐后,了然泉宫外早已等候多时的魔仆,急切道,“尊上,山君的女使丢了,是三日前丢的,好似有贼人闯入,掳走了女使……” 话音未落,便见空尘压抑着狂躁,“怎么办的差事!竟然宾客丢了物品,去魔狱受罚。” 那魔仆震惊不已,不解本来温和善待的王君空尘,为何会如此动怒,吓得叩头求饶。 魔尊示意魔侍阿丑,带着那吓破胆的魔仆先退下。 “山君丢了女使,定是要去寻的,此刻你病疾初愈,别太火气。”魔尊继而道,“能潜入魔界,不被察觉的绝非庸辈,但凡尔等遇到这类不请自来之人,要迅速向本尊以及王君禀报。” 他屹立如山,闭上眼,平和那颗缠绕着魔蛊之心,深深克制。也许,他最为担心的秘密,就要恶狠狠地,摔在世人面前了。 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生有灵,才会得一颗心……可那颗心被天下忌惮,无极恶,无极凶,毁天灭地。 既言天地造物有灵,为何会将那颗如此凶恶之心,生在一个女子之体。那女子无亲无故,孤独地活在无名山谷…… 而他残忍地将她带到天庭,想要解开她的封印,拿走她的心。 第147章 岽鹭桃花落 岽鹭幻境,楼外桃花,寥落如佳人泪。 楼中人起身披衣,手中是一盏药茶,瞿玖嘱咐她每日要喝下一壶。 祖云踱步而来,令她恍惚间,回到了天庭。那时的他还是天界第一闲君,摇着把万年不换的折扇,四处悠逛,最爱去火云殿寻她玩乐。 “醒啦,好些了吗?”祖云替她将披风系得紧些,又触碰那碗盏,似有不悦,“药别放得太凉,换热的喝吧。” 她不满他的唠叨,“你怎么越来越闲,连我喝药的温度都要过问。” “哎呀,你真不识好人心!为了你,我亲去北海寻仙家,担忧多日,这其中辛苦竟然被你嫌弃……” “祖云……多谢……”之烬感怀道,不得不说,此次若无他,恐怕自己真的命不久矣。 “那你想好如何报答吗?” 之烬故作打趣,“你贵为天族太子,珍奇无数,还要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给你什么。” “你可以把你给我。”他诚挚道,“待我登基为天帝,迎你回天庭,作我的天后,如何?” 深藏那份忐忑,她淡然一语,“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你果真变了……或许在你被流放妖界后,抑或在你知晓自己是东鸾族的女儿后……即便你变了,你都是我的挚友,是不是,之烬?” 许久无人唤起自己的名字,她苦涩地回想起自故乡到天庭,再到如今……数百年,自己除了名字,就只剩一番难以预料,追悔莫及的残局。这残局中,她最放不下的是火德星君,空尘。 “之烬,别怕,你还有我,我不管你是谁,都会保护你。”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火德星君?” 他见她每每念及空尘时,澄澈明媚的目中星辰,便知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抹去那个人在她心中的痕迹。但他不甘,妄想着世间情深,敌不过背叛辜负,他要让他彻底愧对。 “叛降魔界之罪责,即便他是火德星君,南海麒麟皇族,也不会有好下场。” 放下那药盏,她难以琢磨的云淡风轻,“祖云,你骗我的,对吗?” 的确,他怀着妒忌,偏见,敌对,甚至是欲杀之为快的仇恨。 “难道你不恨他吗?是他将你带到天庭,视你为畜生,只为夺取你的心,去救另一个女人……他早已不是那个威严清肃的火德星君。” “一旦他的过错被彻查清楚,就会被逐出天庭,他的过往荣耀悉数消失,今后他就是天界的罪人。” 倚窗远望,不知幻境中,源于何处的风,拂动着楼外桃夭,哀婉悲凉,她终于说道,“你会放我走吗?” 他禁锢着她的双肩,不可置信,“明明他辜负了你,伤害了你,你为何不愿忘记他!不去恨他!” “你爱过一个人吗?” 听罢此话,他放下手来,冷笑,“我们真是世间可怜人,谁都得不到对方的爱。” “放我去寻他吧……” “连他不爱你,你都不在意了吗?” 谷姙他的星君,空尘,洛棠,怎会不爱她,即使那爱并不纯粹,带着欲念,掺杂算计,又如何呢。她这样一个身负罪孽之人,能得所爱之人多年照顾与疼惜,已是圆满。 “他爱我,他说过爱我……” “如果他爱你,又怎会觊觎你的心,如果他不爱你,即使再过亿万年,他也不会爱你。” 惨淡面容的祖云,扼住之烬的下颌,“你是不是看不见我!是不是不管我如何不顾一切,作了此生最荒诞无稽之事,你都不信我对你的痴心!” 在她欲加言语时,他狠狠吻着她的唇瓣,没有一丝柔情,像是惩戒。任凭她如何反抗,也无作用,她从来都无能为力,从来都屈服于命运的摆弄。曾经她是一只法力薄弱的火妖,如今她是遭人忌惮的流族之后。 撕裂的衣衫,疼痛的伤痕……这一幕如似往昔,只是眼前的这个人没有误食闺中秘药。 发髻上的玉簪刺破了她的脖间,赤色的血令他冷静下来,他夺去簪子,零碎的血珠,染红了他的华衣。他不忍再伤害她,终于起身,穿上外袍,冷漠而去。 苦笑几许,她摸着脖间凉如寒冰的血,自言自语,“血这么冷,原来自己真的不是火妖……” 夜未央,月醇似酒。 瞿玖还未放下他从北海精心挑选的一箱好酒,便见之烬发髻松脱,脖间血色一片,裹着被褥,坐在榻边,似笑非笑。 “……有歹人擅闯,伤了你?”他急切地从怀中取出白绢,愠怒道,“即使不会医术,也要找布帛止血呀,你这女人,真是愚钝……” “疼,瞿玖,别说了。”那伤痕深刻,她还是压制着眼泪,抑或提醒自己哪还有泪可流。 他用净水轻柔擦拭着伤痕,苦笑道,“要是我今日不来,你岂不是要坐在这榻边到天亮。” 之烬视他为挚友,又因他透彻是非,明辨黑白,虽有着阴沉秘密,却待她很好,令她逐渐痊愈。如此恩德,她信他会准时来,“你说了去北海拿了酒就来,当然要等你。” “你说说,你这心疾才好,脖子又受伤,真把我这个北海皇子当牛使唤。” 风趣言语,引得她笑道,“我手中无皮鞭,哪敢使唤北海七皇子。” 反应过来的瞿玖,故意加重力道,“你这妮子,胆大得很!” “快说这幻境里,有何人闯入,还伤了你?” 她忽地平和,“没人闯入,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智识不低的瞿玖听罢此话,思索片刻,猜到这其中的因果,有些不忿,“虽说是天界的储君……好歹也该懂得男欢女爱,不可强求……何况你还是个大病初愈之人。” 此话让之烬羞怯,她裹紧被褥,脸红似海棠。 “真是糊涂!”他拭去血迹,才清晰看到她脖间的吻痕,既心疼又无奈。 “你要是以我为友的话,就放开被褥,让我为你好好抹上药膏。” 即便男女有别,但她现下还有什么选择呢,总不能傻坐到祖云再次来到这岽鹭幻境吧…… 那锦绣繁花下,是她被血色洇染,残破的粉白衣衫,胸前凌乱的吻痕更是触目惊心,似乎因男子的愤恨,欲以齿啃咬她的温柔。 一言不发的他,忽地拥住她,愧疚自责,“对不起,是我回来太晚了。”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148章 春归花树曳 “你可知洛水?”她捧着温热的药茶,貌似漫不经心道,“听说那里很美。” 瞿玖正细细瞧着他从北海携来的好酒,“虢州阆山可是个好地方,青岚缱绻,雨水恣肆,山下的洛水,两岸十里胭脂海棠……不过……” 他挑出一壶釉色墨青的佳酿,喃喃道,“无常矣,无常矣……” 酒香解忧,她近乎讨好,“这酒我也喝得一盏吗,就一盏。” “好好喝足半月的药茶,就给你饮一壶。” “这上古洛水,水患常有,并不太平。”他兀自独酌,并不理会之烬的浅浅哀怨,“千年前,虢州山君曾在北海请走两座镇河石龟,去封印一只潜伏其中的水兽。 药茶倾覆在她的手背,泼出一片乌渍。那只水兽是长右,是她心中的隐痛,是无法忘却的故人。她看着瞿玖责怪她的愚笨,又为她在烫伤之处,敷上冰凉的白绢,“瞿玖,若你有一位被世人忌恨的友人,会离他而去吗?” “既是友人,又怎会抛弃。”就像当年天帝严令天界对帝姬茗玉不祭不言,惟有他为她在北海风华之地,立了碑,植了一片茶林。 “我曾对他说过,陌上花已开,自此平生欢……可他没有相信,他不相信世人会放过他,所以他也不放过自己。” “世间空空荡荡,哪有什么真的人呢。”他发髻上,束缚的是白莲冠,而白莲是北海的信仰,是为淳净无为,天地连心。只是这杳然信仰,并未令他笃定天地无欲无求。天是慈悲的,也是罪恶的,而地上人间,空荡飘渺,若隐若现,难见怀有真心之人。 “若因所谓世人,失去自己的所爱所念,何必为之呢。” “若为了所爱所念,必须顾及世人呢?” 扶住之烬的肩头,瞿玖关怀追问,“你莫要胡思乱想,我照顾你数日,知晓你并非寻常之人。” 她淡笑,仿佛那眉心中的海棠花,就要摇曳而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曾有青面獠牙兽,在荒芜之地救下一只火妖。他告诉火妖自己作过很多坏事,天地间有很多人追杀他。那些刀剑每日都随着他心上的蛊虫砍杀他,折磨他。可他为了不再双手染血,不再被世人忌惮,甘愿收手,使得蛊虫闻不到血腥之气,从而反噬。他的法力逐渐减弱,彻底沦为一个任人践踏的妖兽。后来,没有法力,也不愿使用法力的他,被人关在一个笼子里,残忍杀死在火妖眼前。 “他就是你的友人吗……”瞿玖心绪复杂,那只故事中的妖兽,也许就是控制了洛水,使得北海王庭大臣吉康行不出任何御水术法的长右。 犹记吉康言,名为长右的水兽在人间发起多处水难,真是罪孽。但它虽蛰于洛水,却能安居其中,且在虢州暴雨之时,洛水泛滥间,以排山倒海之水势,阻隔洛水并发,分流疏通洛水。洛水是上古圣河,它得仙道而伏洛水,也可称为善者。 那时他尚不博识,不解老臣吉康所言的这只制造水难又控制水患的妖兽,到底是恶是善。 老人解开屋檐下的葫芦,悠然自得饮酒,世间空空荡荡,哪有什么善恶,又怎会有真的人呢,无常矣。 “他化作一朵海棠花,入了我的眉心,你说他究竟是有话对我说,还是觉得我甚为孤独,想要伴我一生?”她的眼睛,如干涸的星河万里。 他温润的指腹抚着那眉心,像一个旧友,“在北海,每过万年就会选出一位最通达天地之心之老妇,奉其为寿姑。” “世人只知药到病除,不知这药其实是取万物生灵之命研磨,捣练,烹制,本来就是以命换命。” 临来这幻境时,路上见行人遗弃把玩的花枝,瞿玖便拾起,置于此间,尽管那花枝残破不少。他将其递给之烬,轻柔道,“这是阳春柳,盛放时金黄耀眼,世人赞誉为金腰带,纷纷攀折,赏玩后便丢弃。” 谷鞢“在寿姑未曾识得此物有清热解毒,治疗瘀伤之药效时,世人看重其色如金石,但药效普及后,世人依然不以为然,觉得其俯拾皆是,何需在意。” “之烬。”他轻柔唤她,“即便是对于世人来说可救治性命之物,他们仍旧不懂珍惜,他们怎会明白北海寿姑为了世间的疾病痛症,以身试药,毒遍全身。” “哪为何尊其为寿姑?” “因她通达天地之心,顾念万物生灵,可与天地同寿,自然天地也有其生灵循环之道。” 瞿玖动容道,“寿姑不顾性命,也要识药,为了解救世人,但世人如此辜负,不值得。” 阳春柳,与人间青柳一般有洒逸的枝条,只是多了金玉花蕊。两者皆于暖春而生,前者,世人折来赏玩,颓废则弃;后者,世人折来赠友,怀之远行。 “寿姑能有通达天地之心,天地既希望她可以识别出天地造物的用意,也愿她能够挽回那些世间真心。”之烬放下那渐而枯萎的花枝,起身步向轩窗,“不管是寿姑,还是你我,活在这世间,本就有不得已。” “也许,对于长右来说,他想要以死来换得世人的谅解,世人就算不原谅也会忘记。但天地许给他一个心愿,让他化作海棠花,随你去看看你所言的陌上花开,平生欢喜。” “谢谢你,瞿玖。” “天地间,多无常,不要为了别人,要为自己而活。”那窗前的花树,翩然摇曳,不问归期,不问来路。 “即使有不得已,但我愿你的选择,没有遗憾,更不要后悔。”他为她披上薄衣,“这幻境也是有寒风的,莫要受凉。” “是在思念茗玉吗。”当他故作漠然,讲述曾与帝姬茗玉之故往,已是让她感慨万千。她明白瞿玖的遗憾是因其虽为北海储君,却无从得知帝姬茗玉为何在赐嫁东海前,自我了结;也懂得他悔恨自己没有尽早下定决心去天庭求姻,而是生怕礼数怠慢,在北海慢条斯理地整备那些繁文缛节。以致于不丢北海的颜面,却低估了茗于深陷的困境,需要他快些解救。 他拢起掌心,困住一些落英,沉沦言语,“待我不爱的那天,就不必思念了吧。” “你呢,有所念之人吗?” “有很多呢……” 瞿玖转头看她微闭双目,好似在感受风中的草木清香。 “那……有所爱之人吗?” “有啊,爱了很久。” “为何爱他?” 她回忆昔年情爱,好似有很多话要说,有诸多泪流……但忽然之间,因心的释然,那跌宕在岁月中,百转千回的疼痛与缠绵纠葛,如风中落英,飘曳天地,终有方向安度。 “因他深爱我。” 第149章 轩辕行天下 瞿玖回了北海,他告诉之烬,越州山君庆泽,因重伤加之伴随满月而生的噩梦头疾,并发出难以医治的顽疾,已是奄奄一息。若山君亡故在北海,他作为北海储君,若不在场,难逃责难。 她想起长棣曾言,即便庆泽在北海疗愈,也活不了不久,原是真的……就算他贵为山君,其生母为天帝亲妹,也无济于事。 天命如此,人生如此。若他未窥见母亲的糟污情事,若他手上未曾沾染无辜血液,或许他的尘缘也可转圜。她亲手刺破他的心,落得如今局面,是大仇得报的欢愉,还是可告慰又原亡故的魂灵呢,她愈来愈不明白。 北海没有让人死而复生的药,也没有让人长寿不死的仙丹。 人的逝去,是天地循环的道,是天命使然,非微末的北海医药世家可掌控,更不为天界的秘术。瞿玖还说,天地派遣使者赶赴北海,看望越州山君,问询受伤之因。 那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山君庆泽,竟然毫不在意地说,头疾发作时,双手不受意识,刺伤了自身。 谁是谁的劫数,谁又是谁的天命? 上古洛水,两岸十里海棠林,风起几重,又落几重。 “又原,谢谢你。”她抚着自己的眉心,淡然一语。那朵由又原之灵所化的海棠,活在之烬的眉心,他感知到了她的心意,将她从岽鹭幻境带到了洛水,彼此都放不下的地方。 长久时光中的繁华,废乱,执迷,欣悦……此时此刻都不重要了。 “对不起,星君,我终究还是来到了洛水。”她曾在南海,答应星君决不去洛水,食言与背叛看着那么碍眼,却轻而易举。 为何火德星君让她不要去洛水呢? 还能为何……她可是东方阿殷族之人啊,她的那颗心就是世人忌惮的赤霞珠。 梦中,与自己长相颇为相似的女子,孤寂地立于乱红飘摇中。 一身粉白衣衫,发丝凌乱,她说,你来啦。 你终于来了,你已有了另一颗真心,就要找回过去,仗剑行天下。 我是你曾经被封印在这里的心,我救了你,解了你的劫数。 你可以继续这样活下去,但你会后悔。 我就要永远离开了,如若你决定忘记,就忘记吧,如你选择记住,一定要来洛水。 之烬摊开掌心,彷佛那女子眼中清泪所化的粉白海棠犹在。 过往不在洛棠山,又在何处呢? 那女子解开她与仲炎的合生之劫吗,姒玄说仲炎是赤帝,天地间最早的帝王。天界中顾惜仲炎之人,或许在看到她眉间的火光一点时,明晰了神牍塔中关于她的生世,所以才以西海早已禁绝的合生,为仲炎改换天命。 临近南海之地,野狐岭,北面悬崖,一株千年海棠。半脸狐妖说,那海棠来自乐游山,是山鬼赠给曾在旸谷,陪伴阳神的狐妖尤小七的礼物。而尤小七的女儿烬尤,不属于神族,也不为妖族,五界之中,没有她的归处。与她一样,同为阳神之子,血有灵,名中含烬字的女子,皆与赤帝列山缙融,命中有所系。 天界还有谁知晓,曾经在天庭作为火德星君随侍的一只小火妖,其实就是阳神与九公主桐霓的孩子,就是秘册《旦典》中,无极恶,无极凶,毁天灭地之赤霞。 海棠的气息,如妖童初初所言,是雨天吃下的一块陈旧糖糕,缱绻回忆。 漫天粉白是欲说还休的惆怅,温柔如怀抱,洛水暗涌不止,落英如雾,无声无息地为岁月添了几许叹息。 人间的星君,故乡的名字,是洛棠,洛水海棠。 东鸾族的祝辞中,有一句,山河云烟归,却道海棠旧。是不是,东鸾族的故乡,遍山海棠。也由此,当年她的族人才会将她的一颗真心,封印在洛水海棠林中。 只是,人会有两颗心吗? 或者说,被封印的那颗真心,与自己如今为星君而生之心,哪一颗才是赤霞珠? 谷碒但那颗封印在洛水海棠林的心,已然破碎亡逝了……世间也没有人追杀自己,夺取自己的心,会不会早已无赤霞珠之传闻。 忽地,她笑了,悲怀惘然……怎会无人觊觎自己的心…… 祖云不是说,如今沦为魔界之人的星君,为了救治爱妻,要取走她的心。 自己有了心而成仙的时候,就是涪沧重生之日。 东鸾族的女儿好似无人落得一个好结局,既然命运如此薄情,为何令她再次因爱而生出一颗真心。如果没有赤霞珠,星君会不会就不去洛棠山寻她,而她也可以稀里糊涂地在洛棠山终老一生。 火德星君空尘,说他爱我,我信了…… 无论那爱的真相是什么,她铭记且懂得,此去不见,空怀虚妄故情,长河望断,年年残花落满头,只愿青山无情腐朽。 “旬华仙君,我已至洛水,你可将轩辕还给我了。”她迅即以术法拾取坠地花枝,挡开旬华仙君鸿念直逼其身的利剑。 鸿念诧异其法力已恢复,而之烬同样惊愕自己如今的术法之高深。 “你怎知轩辕是你的剑?”他白衣翩然,素袍上的草木悠然。 “相生相克,一统天下。”之烬轻柔夺下那把剑,淡然道,“此地有一位与我相似的女子,说是我的一颗真心,还让我仗剑行天下。” “她是幻心。” 之烬疑惑,“但闻幻境,不知人也有幻心。” 他白皙修长的手,拈住落花,点在她的眉心,“此刻,你能看到什么?” 满目黑暗,唯有一隅光芒,她行至那处,看到一个苍老的嫫妇,背负寒光利剑。嫫妇以狠厉术法,收取躺在粉白落英上的女童之心魂,封印在潋滟繁花之地。随后,其抱着女童速速离去,那心魂困在洛水中,渐渐被落花围绕,化为人形,安眠在海棠林中。 “所谓幻心,便是如此。”鸿念将落花放归天地。 “相生者相克,既然赤霞珠是极凶极恶之物,必然有平衡之道。而这道,便是你的族人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供奉给天庭一尊,以东鸾族神石所造的轩辕剑。” “有此轩辕剑,可呼风唤雨,一统四海,亦可斩妖除魔。” 鸿念忧伤道,“虽然轩辕剑乃东鸾族供奉给天庭,但这世间唯有你,才能掌控。” “……所以轩辕是你的剑。” “是那老嫫给你的剑吗,也是她让你交给我。”之烬双手捧剑,看着赤金剑身上的日月星辰,是她没有与星君一起遥望过的星河日月。 “她已年老,怕自己再也不能保护你,所以她想把剑还给你,让你自己抉择。” “既然这剑已然供奉给天庭,也许,不算我的剑。” 他端详洛水暗涌,漠然道,“你觉得,天庭会在乎一把在他们手中使不出任何法力,且来自东鸾族的剑吗?” “我明白了……”她笑靥如花,看得人心寒。 “真的……明白了吗……” 待她点头应答时,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之烬,只要人间仍有四季,你就不会消失。” “这是你许给老嫫的承诺?” 第150章 虢州之阆山 “世间有乾坤灵石,生于天族禁地,离魂天。洪荒圣祖将其一分为二,坤石为白,用以规制坤月。而玄色乾石,冥顽不灵,不受驯化,直到东方阿殷族之筮者以仙魄为祭,困缚灵石。其与仙魄融合后,化为赤金。从此这乾石便留在了东方阿殷族的故乡,南禺,奉为族中神物。” 原来故乡在南禺,从未听说过的陌生之地,那里是否遍山海棠……是否那名为乾石的神物就安置在东方阿殷族视为祈福之树的一株桃花下。是否她的阿娘桐霓曾在神石前,跪拜祈求,愿以殉情为代价,与心慕之人相守永恒,愿她的女儿平安喜乐。 南禺在何处呢?它是东方阿殷族的故乡,却不属于如今被天庭褫夺封号,又遭贬谪的东鸾族。 “不管是东方阿殷,还是东鸾,你都不必在意。”鸿念告诫道,“轩辕就在你手中,命运也在你手中。” “你不怕我以此剑,祸乱天下?”她冰冷的面容,不似年少。 “若你真是那样惨绝之人,我当初就会一剑杀了你,没有犹豫。” “我不知你为何信我,为何明明可以掌控轩辕剑,却不杀了我,如此天地再无赤霞珠。” 鸿念望向海棠的凋零之处,见枯枝逆风如夭折,“人间不能因为寒暑之时节,催人辛劳不堪忍受,便让天命只有春暖秋凉,花开丰收……人生亦是如此。” “你看这轩辕剑,一面日月星辰,一面山川草木,虽言两者历世恒远,年岁久长。但你应该也懂得,日月星辰会颠倒混乱,山川草木也会沧海桑田。” 之烬将剑收归袖中,“我如今终于明白那句诗,就是人生的判词。” 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灯。 故梦悠悠,且待青山朽。 她握着剑,独立于洛水边,粉白衣衫与海棠落英不分彼此。剑势回转,凌厉之气,令风中乱红失了方向,无人教授她习得剑术,可此时的她却轻而易举地将轩辕融入自己的术法中。 谁都不知她的忧惧与抉择,而她惟有握紧轩辕剑,才得一丝安心。 鸿念乃一介仙君,他不愿亲手了结女子性命,即便此女子就是天庭忌惮的赤霞珠。可她反问道,天庭怎会容忍这样的恶灵逃出天界,散落在世间,埋藏祸患。 他听罢,回应这诘问,说道,这是天机,我还不能告诉你。 又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究竟是天机,还是难以言说的叵测心机…… 半脸狐妖言,有九生命格的狐族,族中能预知未来的灵婆卜算出,洛水边的海棠已有凋零之貌。上古圣河,洛水,怕是有泛滥之势,一场天灾不可避免。 而上古圣河,洛水,若是泛滥,便是天象异常,殃及五界。 洛水泛滥,赤霞化珠,可真是四海五界的噩耗。 浅浅回忆夺去片刻清醒,她被轩辕剑的灵力反噬,跌倒在地,嘴角涌出血液。她想起当年在漫天落花中,那个人的誓言:我洛棠迎娶之烬,嘉礼已成,一堂缔约,看此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海誓山盟。 白头之约,海誓山盟,都敌不过无常世事,都逃不过天地因果。 空尘,你是我前生的因,愿你后世的果不是我…… 谷仵海棠飞花中,有温润公子,手执酒盏,半躺于一叶扁舟,行在洛水。他手背上有一朵胭脂海棠的花痕。他是这虢州的山君,风流倜傥,良善有趣,名为楚戈。 曾是天书阁师祖最头疼又宠爱的风流徒儿,如今则是天界赫赫有名的恺悌君子。 不久前,虢州已下了王族令,告知鬼界各州,洛水海棠颇有异样,与之相系的洛水因漩涡暗涌之患,恐有天灾,全域戒严,不可前往。 山君楚戈自从消除蛰伏在洛水中的水兽长右之患后,精心治理洛水,完善北海镇河石龟的八卦禁阵,以时刻遏制洛水泛滥。其更是亲自巡视洛水,欲在半月后制定控水术法,届时禀奏天庭,务必使这场天象异常的水灾,不殃及五界。 “你是何人?”待女子抬头对上他的深邃眼眸,他才看清女子的清丽容颜。 是她吗,那个数年前赠他海棠花痕的女子,也是阿娘放不下的遗憾…… 之烬被轩辕的反噬之气震及心神,有些孱弱,“我叫之烬……来自洛棠山。” “洛棠山……你怎会在此负伤?”往昔常在繁花女子中游离的楚戈,因扶着她倚坐在海棠树下,竟有些脸红,心悦动不息。 “在此练剑,不慎伤了自己。”之烬见他如似人间不曾有过情爱的书生般,颇有些尴尬,“你……是这虢州的山君吗?” 他收敛痴迷,恢复贵为山君的威严,点头道,“我是虢州的山君,名为楚戈,这里是虢州阆山的洛水。” 忽地,之烬低下头,有些冒犯地看着他腰间别着的海棠玉佩。 “这玉佩是我以洛水海棠为样所制,你很喜欢吗?”楚戈慷慨取下,递给之烬,“我的牧屿楼中有很多海棠玉佩,可以赠你一枚。” 她看着如海棠一般的胭脂色,只是玉佩其中没有一滴血珠。而那血珠也许来自她的幻心,在南海密林中救了她性命。“你可知空尘?” 甚为惊愕的楚戈回应,“他是我的此生挚友。” 她没有诧异,反而是极为冷漠的淡然,“我曾在他腰间,也看到了这样的海棠玉佩。” 楚戈本想追问空尘与她的故事,但她仿佛不愿深究,只听她幽幽一语,“我知晓山君已然下令戒严洛水,不可前往,但我实在是因为一位亡故的好友,深爱这洛水海棠,所以我要来此了却他的心愿。” 彼此沉默许久,与她同坐在海棠树下的他,温柔地问道,“你的伤可需要我相助?” 之烬轻轻摇头,“山君应当清楚,能越过你在阆山设下的术法,来此之人,定不是庸辈。” “却是如此,不过你一个小女子,为故友了愿后,为何还要在此练剑?”眼角余光瞥过那立于落花之上的赤金之剑,楚戈直言,“此剑,不是祥瑞之物。” “刻着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的剑,怎会不祥瑞。” “但凡是剑,无非是恩怨纠葛,少有不沾血。”他的阿娘,原是天庭的司女嬛儿,赐嫁虢州山君,与其相爱半生,为儿子取名楚戈。 嬛儿告诉他的父君,楚乃清楚明彻,戈乃化干戈,止杀伐。阿娘曾在天庭看尽了世态炎凉,权势争夺,她倦了,幸得父君的疼爱,在虢州安度年华。她曾言,阆山洛水边的海棠是她舍不下的孩子之化身,美得让人忘记一切哀愁。 第151章 风过故人袖 他也爱这洛水海棠,常行舟其中,或饮酒醉梦,或烹茶抚琴,深深思念……他觉得自己爱上了那个在梦中赠给他一朵海棠花痕的女子。他还曾对空尘撒谎,说那仙子告诉他,待到花痕消弭之日,即可相见于洛水海棠林。 如今,谎言不再是谎言,她真切地来到了他的身边,只是手背上的海棠依旧妩媚。 若女子是阿娘所言的孩童,其天命该多么凄凉。她知晓自己是阳神与东鸾族之子吗?是那个被天庭忌惮,被太极神君丢进三昧炉中,磨灭命数的可怜女儿……当年,东鸾族的族人不知哪里习得的术法,解开封禁,打翻了三昧炉中的真火,殃及天庭,也由此救出了女童,逃离天界,再无音信。 而擅离职守的太极神君,因此事,被斥责降罪,却在入天狱前,无端染病,而后神殁。 阿娘常言,天上的神仙有着尚佳法力,却依然沦为天命的奴隶,为之疯癫,为之怅惘,为之缭乱。 “你不识此剑,所以不知其厉害。”之烬瞧见他手上的巧思,笑语,“当真是喜爱这虢州阆山的海棠,制了玉佩,还要描画一朵落花在手背上。” 楚戈漠然抬手,让她看得仔细些,眼前的女子并非梦中人,是他辨不清,还是此时此刻也是虚幻之境呢。见她饶有兴致的端详那海棠花痕,鬓边青丝随风而起,朱唇微启,粉白的衣袖似坠入这漫天沉醉。 “无论是刀剑,还是槊戈……但凡由人锻造,便有了软肋,观之必然可识错漏。” “虢州定然一片宝地,稀奇无数,山君眼力颇高,不屑凡品。”她倚在海棠树下,望着阆山的闲云,不知云破天青处,那个人是否回到了火云殿。 “我只是不愿见到刀下亡魂。”他从未亲手处死过任何人,风流是他,良善也是他。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为了天下苍生,而不得不杀死一个人,你还是不愿吗?”泪水回溯在心间,不敢蔓延双眸,“这天地间,可叹可悲的故事那么多,贵为山君的你,竟然说不愿见到亡魂。” “尘埃满五界,魂魄泣四海。我当然明晰死亡不可避免,但我依然极力去挽救善者。在这洛河中,有一类体含珠的珠鳖,雌鳖所产的珠子,凡人吃下,可避瘟疫。”楚戈目光温情,言语缠绵,“哪怕世间只能少了一个亡魂,我都愿意倾尽心力,这是我的道。” 当年,天书阁中,师祖以麒麟族勾陈诛杀南海郡公陵光,而得南海之事,来阐述道义,他自省多时,深知且铭记。师祖说,这万物生灵,天地众生,被分为善恶两类,但所谓的善恶是非,并不是真正的天道法则。 师祖告诫堂上诸位,无论做人做事,皆要三思而行,要听从心中最为真实的道,更要透过善恶看见世间的无常,躬身自省。而后,其向诸位弟子行礼,近乎恳求:日后诸公各归其职,或效力天庭,或掌管人间方圆……不管身在何处,身处何位,为师恳请弟子们,心存仁爱,心向自己信奉的道义。 从未见过丑恶的他,那一刻流了泪。 他的父君阿娘给了他纯粹的爱意,令他相信尘世繁花中有属于他的真心。但师祖却教会他身为男儿的学识,身为山君的仁德,以及让他解析了一种如墨迹染透纸背的哀伤,这伤痕名为无常。 无常天地,天地无常。人生如朝花暮谢,又如晨露晚霞,一切都是天命,一切归于无常。 海棠饼饵,海棠醇酒,海棠玉佩,海棠花痕……他想自己始终都是师祖所言的那个虽生性风流,学无所成,但最是快乐,最是良善的天地好男儿。 之烬动容,如今的她不再深究何为道,何为情,只是见到这样一个仁爱之人,不免觉得世间好似值得,值得春暖花开,值得男欢女爱,值得长生永寿…… “听说人间有一阙名为《禹辞》的小调,其中言,小重山,草木繁,日月相逢割不断。”那词调是谁说给她听过呢,抑或在哪个地方看过,她好似忘却了。 “那是禹州的民间小调,听说当年阳神……”他故作漫不经心般,“当年阳神昊忻,不遵天界规律,私自下凡,步至禹州,想要和东鸾族的九公主桐霓长相厮守。” “因无阳神管制的乾日,轨迹错乱,与坤月同时出现于天。幸得九公主顾念苍生,劝诫昊忻归守旸谷,使得虽日月同天,却也乾坤稳定,未生灵涂炭。此后,禹州远近闻名,草木更为繁茂,山川灵秀。”见之烬脸色如旧,他接着道,“当地百姓,便将此奇妙之事,汇成小调,传唱至今。” “分割不断的并非日月,是情缘……”那是他们的故事,还是将成为一个名为之烬的女子与火德星君的结局呢。 “乾日坤月可相逢,更何况是人呢,你该相信你心中的情爱,不会辜负。”其实,直到现在,楚戈才知悉她应是爱上了某个人,所以才会惘然失落。 “虽不知你情归何处,但我知道这海棠花就要零落了。”他立起身来,广袖翩然,好似为她退却了水边寒风,“洛水海棠花落的时候,即使这场天灾不祸及人间,却也不会安宁。” “洛水海棠是他的名字。” “方才未听得真切,你说了什么?” “我爱的那个人,名为洛棠,是个人间男子。”之烬淡然一语,见水远天高,却残花逝风。 伪装拙劣,他落寞轻言,“他如今在何处呢?” “亡故于旧年,不知轮回。” “你还爱着他,对吗?即使寻不得,梦不到,难以重逢。” 之烬拾取脚边的海棠花枝,释怀道,“既然嫁与,何必问情。” 原来,她早已心属一人,嫁之为妻,情爱恒远,不问深浅。他念及,常在这洛水边寻觅海棠花,酿成美酒,与师祖醉饮。师祖说,楚戈啊,你什么时候娶个妻子呀,到时候,请她为你做些好饼饵,为师也沾光吃上半块。 他想要告诉归于虚空宇的师祖,他爱上了一个梦中人,只是那人已痴心托付,在人间与一位名为洛棠的男子喜结良缘。 正当楚戈失恋失态时分,其暖心小鬼仆恰好出现。 白火鬼仆行礼后,恭敬呈上天界使者递来的玉帖,顺便偷看风流主人正在和哪家姑娘打情骂俏。却瞅见主人的满脸愁容,便知此姑娘伤了主人的颜面,乖巧垂首,不再好奇。 上书: 天庭失窃灵石,疑在虢州方圆,详察追索。 天帝令。 楚戈示意鬼仆退下,他随后前去牧屿楼。 “天界传来帝令,需我速去处置……你……”他愚笨掩饰关怀。 只见她行了天界的大礼,如似哀求,“请山君许我在此多留些时日。” “可洛水……罢了……你法力不低,那我先许你一日之期可好。”他连忙扶起她,触及她的温度,一阵战栗,“明日此时,我再遣鬼仆来问询。” 第152章 年华轻无声 “君上,方才在洛水海棠林中的女子可是新宠?”无论何时何地,作为虢州山君的鬼仆,八卦与生俱来般热衷,也不管主人楚戈是否被佳人拒绝的心酸,慢悠悠地沏茶,“那女子着实好看,又仙气飘飘,与君上相配的很。” 楚戈哀伤扶额,若之烬未曾婚配,他沉寂多年的心当真是要为之迷醉,更何况她是朝思暮想的梦中人,他看着左手手背上未散去的海棠花痕,打趣道,“你是不知啊,她已经嫁人了,与其恩爱,即便那人亡逝在人间。” “我见那女子定是仙人,怎会下凡恋慕人间男子,仙凡相恋可是天庭大忌。”锦衣鬼仆双手端上茶汤。 听罢跟随自己多年的鬼仆之语,他的悦动痴心,渐而平和。不由疑惑,之烬言说曾见空尘腰间别有海棠玉佩,可这海棠玉佩是鬼界宝玉所制,空尘只会在离开天庭,于闲游时佩戴,那她究竟在何处所见呢。 两人又是何关系?他与空尘是挚友,更明白空尘不近女色,不惹尘缘,是冷面仙君,从未有过胭脂红颜相伴。除了……他忽地记起,那年在虢州中元祭时,遇一身染药香的面纱女子,而此女子早已毁去其所居之云梦幻境,不知所踪。 锦衣鬼仆凑近楚戈,夸张的大脸使其猛然清醒,“瓜豆,能别吓我了吗,本君在想问题。” 头冒白色幽火的锦衣鬼仆,名为瓜豆。至于这个感觉有些憨傻的名字来源,还要追溯到前任崩逝的虢州山君。那时,山君领着小鬼仆去见小楚戈,告诉他,此后这位小鬼仆就是你的玩伴,朋友,你们要彼此爱护,不能离弃。 小楚戈奶声奶气的问道,父君,它叫什么名字呀? 山君奕彦摸着两个小不点的头,对着右边说一句:它叫瓜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要给与爱心,就能得到同样的爱心;又对着左边说一句:他叫楚戈,清楚明澈,干戈化帛,未来你要帮助他守护虢州的青山绿水,黎民百姓。 “这有什么好思索的呢,照我说,那女子不顾洛水戒严,都要来此,定是想要作一番大事。”鬼仆瓜豆神色严肃,分析脉络,“或许女子来洛水是为了见什么人呢。君上不妨想想,既然天庭说白灵石出现在虢州,那是谁携着神力无边,能规制乾月的灵石,他又想在虢州持这灵石作何呢……说不得,他们约定在洛水相见。” 虽说这分析有所浅薄,但仔细想来,也有几分道理,不为见谁,或者作何,她怎会想要在洛水海棠林中久留呢。平白无故现身的女子,以及无处查找的天庭圣物白灵石,同时出现在虢州,也许两者间存在着联系。 若之烬真的是阳神与东鸾族的女儿,待那人携着灵石,意图胁迫之烬,趁着洛水天灾,行祸乱天下之事,他可真是愧对四海五界,愧对芸芸众生。 “明日,我要前去天庭火云殿办些事情,虢州方圆内,派遣去察查灵石的队伍,你盯紧点。” “恕我多嘴,如今天帝可不愿知晓君上不好好待在虢州巡查灵石,却要去天庭拜访旧日好友。”瓜豆并不知晓山君楚戈,前去天庭,是想问询火德星君,关于洛水海棠林中的女子之事。 “那女子名为之烬,似与火德星君相识,本君想……” “之烬!君上,那女子是火德星君的随侍!”瓜豆的八卦之魂,再次觉醒,“我还听说,在瑶池的蟠桃盛宴上,药仙孙女求王母仙尊赐婚,被火德星君反驳,连着随侍也伤了,还是晟州山君送回火云殿的呢。” 在楚戈的目瞪口呆中,瓜豆接着将听来的八卦,添油加醋,“后来随侍好像犯了大罪,被流放妖界,火德星君始终没求情,还从未寻找过。鬼界和妖界好多人都说不沾花惹草的火德星君,最是无情,把一个女妖怪带到天庭修炼,用完了就丢了,不管死活。” “当时,我还流了泪呢,本想请君上去管管闲事,但一想到火德星君是君上的挚友,难免存了私心,以为火德星君应该存有苦衷。就这样,久而久之,就忘了禀告君上,加之君上常年隐身。”山君楚戈,不知何时起,总不见踪影,它一个小小鬼仆承受了不该有的辛劳苦闷。 果然江湖没我楚戈,照样有稀奇古怪的传说。他真没想到在师祖魂归虚空宇后,自己专心修炼,独来独往,研习少时未读的好书册,尽然错过了这么多八卦,且还关于自己那冰山挚友! “快!准备一下,我即刻前去天庭火云殿。”他定要摁住空尘,揭开他冰霜皮囊下的巧妙伪装。 “稍慢,君上,我倒是有些糊涂,既然天庭发现了灵石就在虢州,为何还要放任圣物流落鬼界呢?” 此事,他并非未深思,但念及天帝定然有其考虑部署。有些时候,正所谓人间言:钓叟余长线,得以聚硕鱼。 殿外忽地传来几声禀报,火德星君到。 可见背后不能说人,一说即在眼前。他满脸笑意迎上前,顺带不小心踩到鬼仆瓜豆的脚,膈得他半分颠簸。身后的瓜豆,哀怨,君上,你又报复我方才吓了你! 天庭火德星君,疲惫不堪,失魂落魄的模样,令楚戈瞬间失了玩笑,“这是怎么了,你因何成了这般?” “洛水,洛水天灾还有多少时日到来!告诉我!”他如似抓狂般,“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一个女子,她有没有出现在洛水海棠林!” 看来之烬就是火德星君的随侍,而她在洛水等待着他的到来……只是,她不是嫁给了一个名为洛棠的人间男子吗,而空尘对于她来说,是往昔主人还是将她带到天庭相护却又遗弃的恩人? “空尘!空尘!”他唤着狂躁的他,用掌中术法压制在其肩头,安抚其坐于榻上。 “你要我答你的话,就必然要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如今的神色令我实在担忧。” 多少年了,他与空尘自从各归其位,各走其道,相聚之期少之又少。现下,再次重逢,却不曾想,眼前的火德星君面容瘦削,衣袍诡异,甚至发丝还有些凌乱,这与曾经的空尘简直相差太过。 “那女子是否为你的随侍,名为之烬?” 他如似得到救赎,深邃黯淡的目光渐而柔和,缓缓点头,祈愿着楚戈能说出她就在阆山洛水。 “她如今已不是天庭妖奴,你贵为火德星君,天庭主事之一,还寻她作何?” 面对唯一的挚友,他不能撒谎,也无法逃避,“她是我的人,永远都是,我在乎她,想知晓她是否安好。” 第153章 洛水海棠曳 心中杂味糅合,风流如他,看得出空尘这一次是真的动心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最好的友人喜欢上同一个女子,且那女子也许还是流族之后。 “空尘……我没想到你会爱上一个人……” “楚戈,我……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你,她在我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 谁都不知晓该说些什么,殿中惟有两人良久的沉默。 “方才你问我洛水天灾的日子是何意?此事与她有关吗?”他陡然心惊,莫非空尘早已知晓之烬的生世,那他将其带到天庭,到底为何…… “你也知晓她是谁了吗?”空尘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在洛水海棠林中,见过了?” “洛水天灾非同寻常,她若真是东鸾族与阳神之女,她身负的法力,绝对不容忽视。更何况,天帝正令我详查出现在虢州方圆的天庭失窃灵石。” “我想问问你,她那样的生世,为何你当初敢带她去天庭,还让她成了你的随侍,你就不怕天庭看出她的身份?” 如此质问,他懊恼埋首,溃败道,“是我贪得无厌,想让她陪伴在我身边。 这天地间怕是只有情爱之事,才能让一个在天庭威严清肃,寡言少语又孤傲冷峻的仙君变幻了神色,失去了从容。彼此间的友谊,甚为纯粹,楚戈绝不会争夺空尘所爱之人,也定然不能见此荒诞,不加以制止与相助。 “与你相识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你穿玄色衣袍,也不曾见过你的发冠有所松脱……空尘,若你真的爱她,不该让她见到你如今的窘迫,她会担忧的……” 楚戈当然不知晓,空尘在魔界听到之烬无故而去之禀奏后,本已被蛊虫控制的心,更为僵硬烦躁。那些蛊虫彷佛在言:快去杀人吧,杀了那些把你心爱之人带走的狂徒,你已沦为魔界之人,还不大开杀戒,让所有不归顺你的人都闻风丧胆。 数千年过去了,没有人明白他到底为了什么,不顾性命,不远万里,不应天命,要把一个被世人忌惮的女子带至天庭。他怎么能如此残忍地为了一己私欲,将东鸾族的族人想要给她的恬静岁月,就这样生生夺走呢。 是他害怕了……他不知她是否安好而害怕,他听到那些关于她的谗言害怕,他拥抱不到她,害怕那颗赤霞珠,终有一天……这些埋藏在心里的秘密,都成为一种毒,令其受着千刀万剐的痛。 “给我十二时辰,谁也不要去洛水。”他的眼眸泛起粼粼波光,看得人心疼。 他伸出手来,他也伸出手来,碰了碰拳头。他选择相信他,而他惟有在他面前,才能无所顾忌,“楚戈,十二个时辰后,我会对你坦白。” “只要你平安喜乐,我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别忘了,师祖当年的话。” 师祖当年魂归虚空宇前,留给他们两位同门师兄弟,一尺墨笔。 苍苍风骨,老道西风,那是师祖的人生寄语: 天地无常,心却恒远,念你所念之人,护你所护之安。 “我答应你。”话毕,眼角泪痕犹在,他决然而去。 楚戈传下鬼界王族令,十二时辰内,严禁前去阆山,违者处死。且派遣术法上等的鬼卫秘守于阆山方圆外,以防他界之人前往。 空尘,我相信你的选择出于你的真心,他望着牧屿楼外,洛水海棠林的方向。 风流浪了多久呢,它有没有遇见过什么人,怀着遗憾与心碎,孤寂地熬过这一生。我想风该是这世间最自由的生灵吧,没有人能掌控它的命运,也没有人不在意它…… 人间说书老先生,曾言,风过天地,了然栖迟。 此时此刻,这恒久清风拂动着水边海棠,漫天粉白,凡尘中没有谁看得见这虢州阆山下正在朽坏的情爱痴心。 她望着洛水中的凄凉花逝,没有对他的到来,展露欣喜。 遥想那年无名山谷,他也是一身疲惫地寻到她,满怀重逢的夷愉,不似如今心怀叵测。 “很久没回故乡了,不知那里的琼花是否还终年花开不息,清潭上的霄行是否灿若星河。”之烬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向他,好像还穿着那双鸳鸯绣鞋,那身胭脂嫁衣,“我曾经作过一个梦,那个梦很短暂,但很美,我在梦中遇见了一个人,他给了我眼泪,让我成了她的娘子。” 呆立在原地,他不敢上前,不是没有勇气,而是他的心正在破碎消弭。 “不曾想,空尘……我们已经相识数百年了。”之烬驻足,望着他憔悴的面容,清瘦身形,玄云衣袍罩不住的俊朗,“我还记得,在随你去天庭的第一晚,我闹着要留在你的寝殿,与你共眠。那时,你没有训诫我,也没有安抚我……而是温柔立于榻边,深情地看着我,流下了眼泪。” “那时候,我不明白你的泪水因何而来,但现在……我懂得。” 忽地,他心神失控地拥她在怀,灼热唇瓣与之重逢,天地间的季节停止循环,风中粉白,凝固了生息。她在这迷情中,拽不住清醒,浮沉几番,泪水终于砸在曳地海棠上。 她的耳边响起了一个诡异的声音,唤着她该做出抉择。 那声音若隐若现,冰冷异常: 如果有一个人因为你的心而保护你,爱惜你,你会不会感动? 如果你是这五界最不详最让人忌惮的神,你会不会为了天下苍生的安稳而去死? 如果你所爱之人,至始至终都在欺骗你,利用你,你会不会将手中的轩辕剑刺入他的心间? 挣扎着从柔情似水中浮起来的她,狠厉地推开空尘,袖中赫然一尊赤金轩辕剑。 “空尘,你已娶妻,不该这样对我。” 他苦笑,玉冠崩裂,凌乱了青丝,“事已至此,万劫不复……我猜对了,终有一天,我们会刀刃相见……你也会成为真正的自己。” “出剑吧,若我败在你的剑下,任你左右。”她冷冷言语,飞升半空。 持剑的女子早已不是那个在天庭懵懂无知的小妖奴了,她寻到了生世,解开了封印,化成了赤霞珠。他转动手腕,玄色魔雾中,缭绕着一柄玉剑,紧紧握住的剑柄上刻着两个字。而那两个字正是那个惊天秘密,是他用一生的代价换得的另一种结局,一个凡人的名字。 明明只是一个名字,可他却心甘情愿,所有的恩怨纠葛,无情无义他都能吞下。 那名字他曾经妒恨,为之心亡,但此刻他得到了这个名字,得到了他所爱之人全部的情爱。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154章 不悔也无怨 陪她演着这场阴谋,令她相信如今的他是魔尊雍恒的义弟,是抛弃了天界仙位而娶了貌美女子为妻的魔族王君。 剑刃寒光,割断了风中海棠,割断了重逢,割断了数千年痴男怨女的孽缘恶果。终于,他挟制住她的轩辕剑,逼近她,不甘道,“你爱我吗?” “不是对恩人的爱,更不是对旧主的爱……是男女间的情爱。” 之烬躲过他想要揽住她绵软腰肢的手,顺势隔开一剑之距,却不小心伤着他的指节,血色蔓延。她心疼道,“有些情爱,你明明心知肚明,何必多问。” 颇为关怀的目光,令他沉醉,再次戏弄她,让她刺破了自己的左肩,“可我所爱之人,是我的妻。” “为了你的妻,就让我败在你的剑下。”浓郁失意,使她迅即出剑,掩饰酸楚。 他不舍追问,“你后悔爱上我吗?” 这一问,击溃了她伪装的冷漠薄情,也令其彻底狠下心来。 只见之烬苦涩一笑,在空尘震惊的怒气里,以及无法挽救的绝望中,将那轩辕剑以术法穿腹而过。 那一瞬间,她好似看见了她的友人,她的故乡,她的往昔飘渺……轩辕剑穿过她的身体后,碎为赤金之石,在半空中化为粉末,而眉心里那朵由又原之灵所化的海棠,也随风而逝。 她重重跌落,血液将粉白海棠染成妩媚赤色。 洛水边,终年花开不息的十里海棠,已近枯萎,凋零的落英,四处摇曳,寻不到归路。 无垠疼痛似灼灼火焰焚毁着她的心,那颗被世人忌惮的赤霞珠,她不知如今惨淡的局面,是否就是最终的结局,她的舍弃能否让他的星君,他的空尘,余生安好。 小重山,草木繁,日月相逢割不断; 鬓边妩,心间梦,落英变幻岁月空; 郎君诺,良妻愿,风云随缘恒久远; 乾坤无常,生死勿言; 情爱无限,墨白莫念; ……《禹辞》,禹州的民间小调,当初忽视的沉重故事。那时,她游荡人间,只愿听花好月圆。说书先生,苍老的声音,讲述那个关于一个神祸乱乾坤,也要和爱人私奔凡间的逆天孽缘。 有些人说这是情爱,放弃一切的痴心,所以禹州之人才被其感动,谱写曲调歌颂。 有些人说这是绝情,不念身为神仙的责任,沉迷私欲,罔顾生灵。 听完陌生故事的她,静谧久坐,很奇怪,她没有问关于哪个神仙,名为何,而是让自己快速忘却,好似这样,世间就不曾发生过那个故事。 故事中,心甘情愿的赴死,日月重逢的颠倒黑白……她竟然真的选择了…… 嘴角的血液比之腹中暖流还要刺目,她望着那个人如坠深渊般拥住她,呼唤她,多不像威严淡然的天庭星君。 倚在他冰冷的怀中,她的意识正在逐渐消散,近乎窒息,“星君……星君……” “烬儿,我在!别怕!你不会死的!别怕……”他清朗的俊颜,生息殆尽,“求你,别离开我……” 此刻,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抚上他的脸,以娘子的身份,“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的恩宠……还有……” 染血的手被她紧握,触碰到熟悉的眉心,“我从来就不曾有过后悔……空尘……这就是我的答案……一颗心而已,它本因你而生,你要……就拿去吧。” “你为什么……要相信我会取你的心,给另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明白,我到底为何把你带到天上……我至始至终……” 顷刻间,一道白光狠厉地将空尘重伤,但他却死死握住之烬的手。 长棣收回白灵石,抱起濒临亡故的之烬,阴冷道,“你自己最清楚为了什么,要行那些丧失人性的丑恶毒计。” “规制坤月的灵石怎会在你手中?”空尘忍受着噬心蛊虫的嗜血召唤,“把烬儿还给我!” 晟州山君,长棣,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手下败将,“若不是天族太子,我还真以为你对之烬是痴心真情,即便娶了另一个女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却不曾想,你心中图谋的是坐拥天下。” 那日,长棣离开魔界,他细想之烬无故而去的缘由定是被人掳走,便唤来屠苏鬼兽,终日嗅察,依然无果。待他回到怀桑楼时,接到了来自北海的密信,信是痼疾难愈的越州山君,也是他的族弟庆泽所书。 由毕方鬼兽盗走的莫奇枕,落到魔尊雍恒的手中,作为欲得安心之药,必取帝子之命的交易附带。本来他欲毁枕以报庆泽害死大哥之仇,但他思虑后,又担忧大哥责怪他用一命换一命之残忍。长棣便拜托魔尊,派遣魔界之人将莫奇枕送至北海,交予山君庆泽。 想来庆泽是要回敬他的恩德,所以才致信于他。 信中说,他曾在水兽长右的身上发现了一块白色怪石,之后,他翻阅典籍,发现那是规制坤月的白灵石。他自知时日无多,即便莫奇枕重返手中,也无济于事,现下的他只有一个祈求:若吾崩逝,君当携白灵,辨清平岽鹭,觅佳人之烬,言此物乃长右所遗,了却思怀。 清平岽鹭,他思索万千,召来通晓天地典籍的鬼吏。鬼吏以两指触发双目,飞速查找记忆中的有关存留,少顷,跪地道,邺明年间,天族帝四子拜请天帝将封地阮陶洲,改为清平洲。 又道,岽为天火山林,鹭为飞天灵兽,故为林木繁茂之鹭鸟栖息之地,今时在清平郡东南百里。 岽鹭幻境中,长棣竟见天界储君立于楼阁之中,凝望殷红桃枝。 祖云对其到来,感到诧异,但未失尊容,山君何故来本太子的秘境。 长棣拱手,太子有礼了,还望殿下告知之烬的去处。 诡谲心计在心中盘旋,他不动声色,不错,是本太子带走了,不过现下她不在这里。他转身,神态惆怅,可是,即便本太子将她带到岽鹭幻境,她依然心系着她的星君。 未曾料到尊贵的天界储君,也对之烬动了心,他哑口无言,更为错愕。 不瞒山君,本太子是为了救她,才冒险下凡暗闯魔界。 臣已经求了药……那安心之药可是他亲自喂给她的,是他用杀死一位帝子的代价换取的。 你如何能用微薄的草药,救治一个流族之后。 流族之后?长棣眉头紧皱,追问,太子是说,之烬是被褫夺封号贬谪的贵族后裔? 东鸾族与阳神之女,生来就是神,她的心就是世人忌惮的赤霞珠。 冷汗淋漓,他失了身为山君的从容,悔恨为何没有深究过她的身世,早一点保护她,怜惜她,宠爱她……竟让她一个人行走山河,孤寂伤心。 想必山君是在意她,且喜欢她的吧……狡黠的天族太子,如何看不出来眼前的男子没有深情。 如果山君信任本太子,请去虢州寻她,劝诫她,她的所谓星君,不仅要拿走她的心,去救自己的娇妻,还要凭借那颗赤霞珠,凌驾苍生,坐拥天下。 原来情缘如此脆弱,经不起诡计多端,那些缠绵爱慕,痴心恩宠都是虚假的欺瞒。 他可悲地仰望虢州常年萦绕的迷雾,丫头,你爱了他这么多年,是否明晰他对你的爱,不过是对另一个女人的救赎,欲将这天下踩在脚下的觊觎私心。 与火德星君的龌龊贪欲比起来,父亲覃齐用一个女人替代所爱之人,用自己的儿子损毁天地安宁,来威胁情敌的计谋,竟有些痴情……不过这些染血的情爱,终究不是真心。 真心是什么,对于长棣而言,真心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毫无利欲的青山妩媚,白雪红梅。 第155章 幻象无尽梦 他的手始终牢牢握住她的手,像是纠葛的前世今生,分割不得。 “放过她吧,你的爱于她而言,是杀心之毒……” 终于,他松了手,额间突兀着沧桑脉络,血干涸在俊颜,没了生息,失了魂魄。 她被长棣紧紧抱在怀中,衣衫血迹斑驳,刀剑穿腹的疼痛如何比得上那心的无尽窟窿……无亲无故这么多年,有人来寻我,告诉我,其实我是东鸾族九公主与阳神之女,我法力无边,生下来就是天神。 一个持有毁天灭地之赤霞珠的天神,一个只求所爱之人不离不弃的天神。 那颗心终究不能因为她的选择而消亡,她悲哀地望着地上好似极力忍耐一种疯魔之气的火德星君,淡然道,“我的故乡名为洛棠……洛水海棠……即使山中……并无海棠……但你在梦中……令那里……遍山海棠……” 话毕,长棣实在担忧之烬的伤势,即刻飞出海棠林。 见她离去,他终于沉重地倒在赤色落英上,抑制着心中吞食了仙魄,好似由嗜血的蛊虫所化为的蛊魔,魔气缭绕着他的双瞳。目中正邪残杀,泣血而出,颤巍巍的手,狠厉地抓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幻象如梦般,诱惑着他步入洛水,像是要将他溺亡,以此由蛊魔全然掌控这副躯壳。 微雨淳净轻柔,凉风栖迟隽永。 他在海棠树下的书斋里仔细阅看书册,不时抬头望向窗外,不见她的身影。而她,此时正和一个长得有些奇怪的妖兽分拣着一堆清甜的浆果。末了,小妖兽背起一袋袋浆果离去,与她相约五日后来取酒水。 郎君怎么来了,方才叫喜饼不去打扰你,它早就想拿着《草木略要》向你讨问,我说你月中就要赴京赶考,可不能扰。她任由他为自己擦拭掌中污迹,竟有些想笑。 夫人笑什么?他含情脉脉,语气缠绵。 笑你要是考不中,可要在这山中作个农夫了,粗布麻衣,晴耕雨读,遗世而居。 郎君不才也绝不会食言,答应了夫人要金榜题名,在京城以十里红妆之礼迎娶夫人。他吻过她的柔夷,拥其在怀,当年你嫁的是洛棠,可不是我空尘。 满脸黑线的她,喃喃道,洛棠就是你啊……他是你的凡人化身…… 即便如此,我也要以空尘之名来与你行成婚礼。他羞怯地狡辩道,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她有些时候实在不明白,为何空尘要心心念念那凡间耗资不菲,流程繁琐的十里红妆之嫁娶礼,更何况彼此如今同榻而眠,已是夫妻。 而且成婚当晚……你被掳走……我们没有洞房……他红了脸。 她绞着衣袖,故作生气,要怪就怪长棣这个多事佬。 夫人,雨势渐起,该回了。未等她回应,他抱起她,向屋里走去。 梦尽处,幻象变了可怖摸样。 他发现抱在怀中的人,化为随风而逝的海棠落英,不要不要!急切呼唤,空谷无人,惊心的静谧。耳边响起沉闷的魔鬼之声:空尘,这梦美吗? 贵为天界仙君,却痴迷男女之情,你真是天地间的败类。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骗我!周身洛水刺骨寒凉,他本是南海之子,不惧沉水,便迅即行出御水之力,可他此时却使不出任何术法,只能呆滞着任其摆布。 我是谁……它诡异大笑,你倒是猜猜我是谁,若你猜对了,我就不作弄你了。 空尘知晓魔尊雍恒的噬心蛊虫只会吞噬仙魄,绝不会以他的仙魄化为蛊魔,变幻为有意识的人……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差错?他解封着至始至终隐藏的清醒,细细思索魔尊定然不会欺瞒他,暗度陈仓给他下了另一种蛊虫……蛊虫!魔尊所言,蛊虫由魔域里的魔人养护,术法也由其向深居幽谷的不周神君所习……难道是那魔人所为? 蛊毒入心时,他根本没有意识,并未看清魔人是何模样,更无从得知一介魔人与他有何恩怨。 劝你收手,若是魔尊拆穿你的伪装,定然将你重惩! 空尘啊,空尘,几千年了,以为你乖巧地作了天庭的一条狗,没想到还是这么逆反。竟敢背叛天庭,效忠魔界。它森严白骨的手忽地显现,扼住他的脖颈,沧桑道,赤霞珠,这么好的玩意儿,你若孝敬给我,我就不杀你,如何? 想要赤霞珠,那就别作缩头王八。他冷笑,原来你只是一个魔气所化的虚人,随时都会消失,所以你想要拿到我的仙魄,重塑你的人形,看来,你怕死。 他折不断那白骨之手,快要气陨,嘴角却依然耻笑其乃可怜短命魔。 被这鄙薄惹怒,它威胁道,你信不信,待我吃尽你的仙魄,世间再无火德星君空尘! 亏你修炼多年,深得魔尊信任,却不知这仙人心中的一缕灵魄,岂是这小小蛊虫能吞下的。 他不怒反笑,你以为我真是区区魔界之虚人吗,我让你看看我是谁。那人浑身弥散玄色魔雾,漆黑斗笠下的面容,丑陋恶毒,枯萎的发肤薄薄地附在凄然白骨上……是他?空尘辨认着,自认错误颇多,是否双目不清晰,他不是早就病死了吗? 太极神君……当年东鸾族破了禁阵,打翻三昧炉,放出真火,殃及天庭,使得…… 别来无恙啊,我的好弟子。明明是客套话,却令空尘一身颤栗,当年的事,彷佛就在眼前,是他暗自给了东鸾族的族人术法秘册,也是他趁着太极神君不在天庭当值时分,制造混乱,协助东鸾族来救人…… 师傅……你……他不敢直视那空洞却阴冷的眼。 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不仅没点长进,还如此悖逆天道,丢我的脸。斗篷下的脸,竟然扯出一点苦笑,本想杀了你,占据你的仙躯,但就是吃不下,你心上那被你封禁的灵魄,只好作罢。 如此直白毒辣之语,使得空尘确认眼前斗笠下轻飘飘的魔人,就是他曾在太极殿,跟随悟道,研习术法的师傅,太极神君。这神君不是在入天狱前,无端染病,而后神殁了吗……因其擅离职守,造成天庭无妄之灾,且遗失赤霞珠之罪名,帝严令,不祭不言,天界再无太极殿。 所以,师傅是想跟我谈条件。他只觉好笑,那太极殿所警示的戒律:研习万物归一,五界归安的无极之理;遵循阴阳定法,乾坤则天之道……还真是肺腑之言,狗屁不通;忠言逆耳,轻若豚毛。 第156章 墨白起微澜 师傅以极其高深的障眼法造出神殁之相,果然绝技,令人叹服。 太极神君阴鸷一笑,神殁不假,只是我用禁术藏了一缕灵魄,遁入魔界,如此瞒过天庭之人。他松开空尘的脖颈,语气孤傲,念你还愿叫我一声师傅,我不为难你,不过……如今,我需要尚佳的仙魄修炼我的人貌,望你相助。 噬心蛊虫吃下我诸多仙魄,让我深陷魔气,难道还不够你修炼?空尘冷笑这位昔年正气凌然的师傅,今时毒辣手段堪称无德。 不周那老滑头培育的蛊虫以仙魄为食,一旦吃进肚中,非独家术法难以取用……他顿了顿,这术法不周警惕地很,眼下只传授给了魔尊雍恒,我还未习得。话毕,他咬牙切齿,面目更为恐怖。 师傅何不对神君不周袒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或许他能助你回魂。他讽刺着太极神君当初目无一切,除了元天神尊与洪荒圣祖,连天帝都不怎么放在眼中,若让他臣服不周的那点小伎俩,怕是毋宁死乎。 果然,太极神君怒气横生,掌中魔气入水,崩裂开来,场面诡异。区区一个钻营下三滥术法的老妖人,被拔了舌头,躲在脏兮兮的墨池中,不敢见人,还配让我这位神君去讨问吗! 空尘无语其高高在上的傲慢,无论经历多少劫难,依然不自省。但深究往昔在其座下修炼,虽备受责骂惩罚,却也学到不少仙法神道。作为师傅,太极神君是无私授法于他的,作为神君,其固守太极殿,主事天庭诸般常务,未有懈怠包庇。 金无赤足,人无完人。太极神君作为人来说,寡恩薄情,德浅道疏。 我知道这不周所育的心蛊可将心一分为二,正邪相争,如刀凌迟,直至出现幻象,失心魂迷心窍,全然沦为一具无心之躯。 太极神君漠然道,你说这话何意?我虽在你疯魔时入你仙躯,但你的仙魄所剩无多,更有心上灵魄被你封禁,难以吞噬……所以我不欠你。 师傅……人间常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少童时期,在你座下修炼,修得此生基本仙法,你对我有大恩。而太极殿失火渎职之事,是我欠你,既然今日你冒险现身,我可以报答一二,且赎罪一二。 胡言乱语,你这失心疯。太极神君气息不畅,好似咒骂,我太极神君真是瞎了眼,教给你这么多仙法神道,要你今后别给我丢脸,你看看你现在,被不周的毒虫折磨成什么样!伤风败俗,不成体统! 他大着嗓门,仿佛只有这般才能使得自身保有一丝为人师的尊严,可是他还有什么颜面呢。他曾贵为天界神君,主事天庭,却以禁术隐遁逃跑,成了一个丑恶的魔界虚人。而这躯壳还是他在多年前,给一只误入魔界的青鸾点蛊,吃下她的仙魄所塑成的。 青鸾是东鸾流族之人,他恨一颗出自东鸾的赤霞珠让他中了计,失了天庭尊位。那只青鸾再回天界时,临水起舞不休,见心中倒影,惨叫即亡,青羽化为黑烟,死相可怖。听闻此事,他得意洋洋,更恨毒了那个设下诡计,让自身中了圈套,难以报复之人。 这么多年,他隐蔽身份,蛰伏修炼,就是为了重返天庭。期间,知悉不周与雍恒刺杀天神,意欲夺取天庭之事,他哈哈大笑……笑两人自不量力,如此错漏百出的计谋,怎能扳倒那个诡计多端,绝不显山露水的天庭最阴毒之人。 那个人坐拥天界四海,凌傲苍生,却狠辣至极,一张博爱的伪善面具下的冷酷之心,算计着所有阻挡与遮蔽其光芒之人。若说这天地间,他太极神君要佩服谁,绝不会说恩德广布的元天神尊,也不会是清静无为的洪荒圣祖,而是那个名为邺明的人,比他这位虚人还要虚假的天帝。 空尘一时语塞,不明白太极神君怎么忽地激烈怒吼。 混账东西,沉湎男欢女爱也就罢了,还如此为人利用!当真是孽徒!他故作狠厉地扇了空尘一巴掌,没打在脸上,落在其发间。 被那掌风扇到岸边的空尘,迷惘地看着消失行踪的太极神君,痴痴埋首,回味着幻象中的梦中山谷。 去往晟州大地之路,途径虢州岚城,她咳嗽着,让长棣放其在地。 “为何要自伤?若你此番殒命,我定然不会放过空尘。”他从来温和的脸,是愠怒,是哀戚,是心疼。 “你忘了我是谁吗,哪会那么容易死去……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告别。”她瞥了一眼干涸的血迹,感到那腹中的伤口似乎在愈合,并未夺走她的性命。 “无论你是谁,于我而言,你就是你。”他吻上她的唇瓣,泪水落在她的舌尖,苦涩酸楚。 “长棣,我真的不是火妖啊,原来我一直都有心,也拥有眼泪。” “他骗了你,骗了所有人,你该恨他,忘记他。”他不能否认那个人对她的宠爱,即便真假难辨,却深刻入骨,“就算你做不到,也不能再爱他。” 她浅浅点头,好似自言自语,“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真的持有那颗心,那颗赤霞珠。以往我害怕它,惊惧它的威力,忌惮它的迫害,可是现在……它好像在不顾一切地消耗灵力,来拯救我的病疾伤口……” “我也察觉到了,你的伤口在愈合。”长棣深深一笑,“往后,我能少一点担忧了。” “可是,明明说是毁天灭地的极恶极凶之物,为何能救我?”她念及曾遗落在洛水海棠林的那颗真心,也救过自己。 “你的心不会欺瞒你,不会背叛你,更不会伤害你,它永远都会保护你。” 所谓赤霞珠之秘闻,他曾听闻过,只是一笑了之。他总是叹服天庭之人的编造能力何其庞大,一个来自东方阿殷族的女子爱上居于旸谷的阳神,诞育的孩子,就能身怀毁天灭地之物? 是谁写下那些血淋淋的墨迹,是谁残忍摆布一个个无辜的生灵,宣判其生死劫难,控诉其黑白颠倒之灵力……生来就有罪,一生被追杀,恶名遍天地,这不是天命的本意,却总被叵测居心之人臆造为棋眼,织就下天罗地网,只待坐收渔翁之利。 第157章 橘生南山林 人间青绿,杂花生树,她倚在他怀中。彼时孟夏,山间却白雪其霏。待他思索此祸端,该是如何时,听见她淡淡语气,缓慢道,“戏本子说过的夏令飞雪,未欺世人。” “凡尘中,不应时节而生的现象,虽有发生,不足为奇。但我身为山君,需深究其缘由,只因随异样而起的天象,恐有灾祸。” 她凄然笑了,心中暗道,那灾祸就是被你抱在怀中的我。乾坤颠倒,阴阳失衡,季节错乱……所谓的洛水天灾,真的要来了…… “长棣,你看。”之烬轻柔抬手,指向不远处。霞光下,飞雪中,一辆运载着南橘的马车,慢悠悠地行在崎岖不平的乡野花路上。 货郎与马皆老,但橘子鲜美,如似封冻的晚秋。冬雪,繁花,秋橘,构成孟夏奇景。货郎一手牵着老马,一手捏着块木制平安符,见贵气冷面公子怀抱一位染血的妩媚佳人,疑惑不已。 “行路老者,我们可以雇你的马车吗?”长棣垂首,意即行礼。 老货郎回礼道,“老朽这马车,简陋得很,也慢得很,若贵人不嫌弃,请上座吧……只是,这位姑娘的伤怕是不能耽误时辰,可是要去岚城医馆?” “我娘子的伤已看诊服药了。”长棣沉声,“现下要去岚城寻个尚佳的馆舍,换身衣服。” 之烬不与他计较言语上的不妥,乖顺地靠在他胸膛。她方才见到这马车,便言说着自己的伤渐而痊愈,既然还在虢州,不如多看看路上的景色。虢州的温润,可抚平心碎之人的爱恨,亦可消弭目光中那一重又一重的惘然。他们都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惟有此刻的深情依偎,才得心安。 “这时节飞雪漫天,颇为怪异,本来老朽都打算往回走了,无奈这些果礼都是贵人们下帖定了的,只得赴了这趟差事。”他露出平安符,定下心神,“家中荆妻作的,每回赶路,都要带上。” 话毕,老货郎挪开马车上的盛满南橘的竹筐木箱,空出雅位,“两位贵人莫要见怪,上座吧。” 虢州是收容失心者的宝地,岚城多雨,洛水多风,行在虢州总是能闻得海棠之香。世人都道,海棠无香,所谓的香不过是一旬又一旬,醉梦胭脂红尘,不愿抛却的酒气。 她深感疲惫,与他半躺在这载满南橘的破败马车上,遥望远远天际。泪回溯在心间,她想起了幼年时,好像被谁封印在一个火炉中,周身热得生疼,可她习惯了。她期待着那个比他大不了不少年岁的小童子为她念诵人间的诗词。 那些诗词讲述着诸多动人的故事,关于战争与情爱,喜怒与哀乐,明媚的尘世。重重火光,她看不清男孩的样子,只听见他稚气却清亮的声音。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长棣将她的手合在掌心,叹息道“不要多思了,好好歇息。”说罢,搂住她的手更为温柔。 他欲转移她的思绪,故作闲散地询问老货郎,“先生,这南海之橘仲秋采食为佳,怎会放置到如今,还要千里迢迢运到岚城呢?” “想必公子常在书阁,无需耕作,便不知晓这南橘也分春果与秋果。” “还望老先生赐教。”长棣怅然一笑,为她拂开微雪几缕,如今这境地,算不算与她白首…… “岚城可是好地方呀,青山绿水,才子佳人,不喜金银铜臭,多慕莳花果木。”货郎看了眼正含情脉脉呵护怀中佳人的公子,连忙回头,不再言语。 之烬窘迫,小声道,“老先生正与你说话呢。” “闻说虢州风雨隽永,胭脂海棠如酒,今夕与娘子所见,果然如此。”他漠然道,“只是这春之南橘,正如这夏之飞雪一般,奇异虽奇异,但似乎不合情理,乱了分寸。自然不是造物本意,而是人的情欲作怪。” “公子是有大学问之人,说得不错。”他赶着马车,沧桑言语,“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又所谓四时风物,应季而食,随遇天地。如今啊,都崇尚奇货可居,我们从南海移来的橘树,培育多年,生得了这些味道还算正宗的南橘,实属不易。” “但如似公子所说,非原水土而生之物,总缺了几分真意。所以啊,这南橘春果,是比不上生在南海之地的秋果。”老货郎好似吆喝,“两位贵人尝尝吧,这虢州可没几家能种出南橘春果的。” 南橘,世人喜食,却难得。橘生南海,迁移他乡便果小味涩,这是风土的规则,它只能生在山林润泽的南海之地,换了故乡,它便不欢愉,也就不愿开花结果了。她拿起一个圆润的南橘,念及首次品尝这滋味是在茨山,绘制着缭绕花草的地宫中,妖尊仲炎叮嘱她要多食这养人的珍果…… 回忆深如海,一陷难脱身。她沉溺又惧怕,不忍追问,那些故人还好吗?是否平安,是否喜悦,是否得到了天命的眷顾,随性而活。 她又何尝不是一个故人呢,只是她这样不详的故人,本应该躲藏在时光的阴暗处,等待遗忘。 忘记,是这世间最为致命的杀戮。但这一次,她却情愿这厮杀出于他之手。空尘,此生,请你忘了我吧。让我毁掉洛棠山,抹去我们一切记忆,埋没那个爱你至深的我。 我们没有来生,也不必相逢。 酸苦少蜜之味,令人诧异,明明橘皮看似鲜甜。她握着那生于虢州的南橘春果,慨叹,掌中物比之昔年,失去了多少甜蜜呀…… 长棣倒不觉得滋味不适,他习惯了苦涩,尝尽了悲戚,那南橘如似他沉闷又离乱之心。他欲言又止,但还是开了口,“庆泽离世了。” 她不信她的玉簪有那样的威力,更不相信他堂堂越州山君,能轻而易举地死在她手中。 “在你昏迷时,屠苏禀报了此事,但我犹豫该不该告诉你……你也知道关于他的一些事情,他命数短薄,本就活不长。”长棣扶着她的肩头,宽慰道,“之所以下定决心告诉你,是因为他对你,有过真心。” 他从袖中取出那块白色灵石,“他让我给你,他说,若吾崩逝,君当携白灵,辨清平岽鹭,觅佳人之烬,言此物乃长右所遗,了却思怀。” “是我错怪了他……误了他……”之烬哭倒在长棣的怀中,她恨过庆泽的心狠手辣,恨过他的凌辱阴险,可是在她亲手将玉簪刺入他心上的时候,听他忏悔,才知道他少时窥见阿娘的苟且之事,心中的疼痛难以言喻。 “丫头……听我说……听我说……”他拥着她,为她遮蔽着漫天飞雪,“他的遗愿,不是让你愧疚,而是望你了却哀思,别再念念不忘……珍惜如今你身边的一切。” 第158章 酒冷不易温 皑皑雪如絮,随风落天涯,世间少了一个横行霸道的越州山君,但在这位山君的坐骑,鬼兽毕方的心中,他一直都在。那位名为庆泽的山君,曾在幼年时问他,毕方呀,我娘娘辛柳,做了对不起父君之事,你说我该不该去揭发? 阿泽,君后的事你不该去深究,他们是大人啊,我们只是小孩子,哪懂大人的心思。 可是毕方,若你喜欢的女子瞒着你与别人有染,你会伤心吗…… 阿泽,我还不懂,要不,你等我长大了再问我吧,那时候我一定给你最好的答案。 为何我还没给你最好的答案,你就离我而去了呢,阿泽? 来不及告诉你,我与一个神仙作了交易,用莫奇枕和一个秘密,为你换到了一壶除去心中苦痛,消弭满月噩梦的药酒。 你怪我盗走莫奇枕,是因为你说要砍去我的臂膀,使得我怀恨在心。其实,我迫不得已,为你解你病恙,我答应仙人隐瞒此事。 毁神鞭打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能看到你眼中的不忍。你总是用君后辛柳之糟污来惩罚自己,你让自己这一生阴险毒辣,杀人嗜血,好似只有如此,你才能心安……可你真的心安吗? 是她让你有了悔意,让你目光中多了涟漪,梳拢散发,束起玉冠,衣袍齐整,你渴望能再见她。你笨拙地以为可以用性命去换得她的原谅,如此,你便能名正言顺地去爱她了。 阿泽,其实你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爱一个人是不顾一切的,是心安的,是思念时就能尝到的天荒地老。 赤发鬼兽毕方,看着飞雪中,远去的马车,黯然道,“阿泽,我会保护你所爱之人,你安心去吧。” 北海,荒芜之地,瞿玖看着苍苍白雪,悲从中来。 她知道那个女子神力不凡,更明白其与洛水天灾或许多有关联。他能看出她想要以自殒来破开这场劫难,但天命如此,谁又能轻易转圜呢。当越州山君在病榻,因恶疾不能入眠之时,他就陪其喝起了酒,这位四海皆知的无德山君,嘶哑的声音,道来一段心事。 他说,他从来不喜金银宝玉,也不喜杀戮,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哀怨。那盲目的怨气来自年少时,窥见的不堪。他的娘娘辛柳,美艳绝伦,是天帝的亲妹,赐嫁越州山君瑞浈,而成君后。但越州的荣华富贵,她貌似看不上,便与一位居于天外山谷的仙人有了私情。 那位仙人生得英俊,风流倜傥,比之其君父瑞浈,更为讨喜。她的娘娘常与那仙人缠绵,行龌龊之事。他记住了仙人的样子,用天帝赐给他的旸谷神树,作了一把木剑。之后,他偷跑出越州,去寻了那仙人,并在晟州手刃了仙人。当他手持血淋淋的刀,立于辛柳面前时,淡然冷笑,一言不发。 辛柳凄然地想要夺下他的刀,可他不愿。她流着泪道,对你而言,我是你的娘娘,对瑞浈而言,我是他的君后……但对于他来说,我是他最爱的人。 年少的他,如何懂这其中百转千回的纠葛与遗憾,只是一心憎恶辛柳的迷乱。 他怒吼,你不配作我的娘娘,你背叛了所有人,我们不会原谅你!就是因为你的罪过,我才会生下来便有满月之夜,噩梦缠身的头疾,都是你害的!说完,他将那匕首刺入自己的心,三刀后,他痛苦地倒在地上。 当他醒来时,不见君后辛柳,也不见君父瑞浈,扶桑宫中好似空无一人。直到一位鬼仆颤抖地为他端上一盏汤药,告诉他,山君见君后自刎于寝殿,心碎之际,也拔刀殉情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令人闻风丧胆,让人不敢违逆,活成了最可怕的样子。此时此刻,他感到了寂寞,厌倦了以杀人为乐的所谓心安……他一直在找那个救赎他的人。 天命终于眷顾了他,那个人真的出现了,粉白衣裙,笑若皓月。 初见时,心动的困惑,还没有使他懂得爱是什么。他当着她的面,毁了她友人的绝美面容,杀死了囚禁在笼中的那只被她珍重的妖兽,还威胁她,若敢反抗,就剥去她的衣衫。也许,这样,她就会在意他,迫于他的强横而归顺他,愿意留在他身边……他愚笨地认为。 可是,事与愿违,她那样的仇恨,竟然让他害怕。他怕她远离他,不愿意再见他,当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思念时,才感到了那颗为她融化的心。他开始忏悔,开始挽救,他要装扮好看,要干干净净地站在她面前。如果她还是嫌弃他的话,他就许诺她,只要能跟在她身边,自己可以不当越州山君,可以任由她责难殴打,甚至只做她脚边供她调笑的玩物也行。 爱是甘之如饴的毒药,还是心甘情愿承受的刀剑呢。 忍不了思念之苦的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凌厉的掌风击打在他早就负过伤的心上,一点一点,破开了旧日的伤痕。他挨着她的仇恨,且把这当作赎罪,因为是深爱之人,所以没关系。她又拔下发髻间的玉簪,狠狠地刺入那伤口,这一次,他真的疼入骨髓,感到窒息。 但他没有抱怨,没有诉苦,他看着所爱之人,与自己隔着这么近,还能感到她的温度,多么欢愉之事啊。他想起自己寝殿中,有一只木偶,那是辛柳雕刻的,是鹅的模样。辛柳曾纠正他,不是鹅,是鸳鸯,意为姻缘美满,倾心合欢。 醉了酒,他常对那丑陋却憨态可掬的肥鹅说,我想她了,把她抓起来,还是跟着她随便去哪里呢……要不,去见见她吧,威胁她,自己手中有她死去友人的遗物……不行,这样她会反感我为人粗鄙……我真的好想她……我能去见见她吗,就一面,见了说不定就不那么思念了…… 他满身是血,看着她妩媚的眉眼,悲伤不已,他笑了,他觉得眼前的女子是喜欢自己的。 那么多情爱绵绵的话藏在心里,想要说出来,却忏愧着,随她的泪水,一同砸入尘埃。他只能说,我没有理由躲开你的怨气,活在这世间,见你为了你的友人这般豁出性命,又这么念念不忘,我便觉得后悔了…… 我后悔遇见你太晚了……一切都晚了,罪孽缠身的我,已经不能学会如何去爱护那样温柔的你,也没有年华去抵消你心中对我的仇恨与怨气。若我们如人间的普通男女一样多好啊,我定然买一匹好马,每日去山里寻好看的花草,放在你家门外,待你开门时,一眼就能看见。 你的拥抱,我以命相换。 那女子咬破指腹,捏碎浮在眼前的血珠,火光瞬间遍及四野。他知道她想要竭尽全力的救他,忽地,他明白了当年辛柳抛弃名誉也要强求的情爱,是多么可贵的真心。 被她紧紧抱着,奄奄一息的他,靠在这温暖的怀中,多想此刻就是永恒。心上的旧伤重叠着新伤,过去的生命与如今的生命握手言和,他终于心安了。 第159章 梦醒繁花落 世间痴心之人,岂止你我。 瞿玖告诉庆泽那个女子就在清平岽鹭,负伤也就罢了,吃下他研制的药茶,便能逐步痊愈。可她心里的淤积,无数跌宕的往事,如似枷锁,缠绕着她,不让她挣脱。 也许,她这样深情之人,终究活得不易。羸弱的庆泽,脸色苍白,他放下墨笔,从怀中掏出一枚白色灵石,托付道,请你去越州令鬼仆放了关押在地牢的鬼兽毕方,且让他携带这两物,交予晟州山君长棣,多谢…… 我很遗憾不能解救你。瞿玖愧疚着,接过白灵石与密信。 从前我不怕死,现在我倒是怕了。庆泽浅笑,他记得自从那日扶桑宫,宫奠后,再也没有真正笑过。如果她听闻到我殁世之事,会不会思念我呢? 她会思念你,但她更希望你活着。 罢了,这一生的恩怨总算有个了结,若将来幸得与她相遇,我一定会好好去爱她。 同样是爱欲,对于越州山君庆泽而言,是眷顾,是无悔恋慕,是祈求她能看见他的小心翼翼,浓浓疼惜。而对于天界储君祖云而言,却是占有,是奋不顾身也要强求的掠夺。 即便与祖云同盟,他也有私心,祖云严令他不可外泄秘境岽鹭之方圆,可他还是将之烬在岽鹭的事与庆泽细细讲述。祖云知晓此事后,却并未责难,反而漠然地叮嘱他协助天庭礼侍丞之人,办好越州山君的丧祭。 庆泽是祖云血脉上的兄弟,其绝无伤怀,更不追问北海医治之好坏。 他以近乎冷血的态度,言说天帝不会降罪北海。至于此中缘由,彷佛是因天帝知晓庆泽的噩梦头疾根深蒂固,本已是病体;另一个原因是天帝年岁愈增,不忍再迁怒北海。 褫夺天授神龟的封号,又将龟帝关入过天狱的帝王,竟然还有不忍?瞿玖暗自鄙薄那高高在上的天帝,曾在辱没北海时用过的缺德伎俩。 祖云看出他心中的嘲讽,和颜悦色道,他老了,或许不愿再召来怨怼。 天帝怎会老呢,瞿玖淡然拱手,不过是……邺明老了而已。 蛰伏以待多年的祖云,会心一笑,回礼道,人总是会老的,只是现在,我们还年轻。 彼此心知肚明,又诡计丛生。 听说,天庭失窃许久的白灵石,显了踪迹。祖云意味深长的语气,不容欺瞒。 看来祖云知晓了庆泽托付自己相助之事,他故作凌然,灵石由庆泽给予,臣只依着逝人之意愿,办了件了却尘缘之事,至于别的,臣不便多思。 此事天卫必然会详加追查,你务必置身事外,别生了错漏,遭人怀疑。 臣自有分寸,瞿玖嘴角一丝苦笑,自他握着那块白灵石端详一二时,便知此物的厉害。庆泽所言灵石出自妖兽长右,而长右混迹晟州。传言当年月女遗失灵石之地,便在晟州。他不是没有犹豫,是否该将此物上呈天庭,抑或交予盟友,太子祖云……但他还是为着那淳淳心愿,以身犯险。 你知道,她是谁吗?祖云神色怪异。 我并不在意她真正的身份,我只愿她有圆满的归宿。 祖云听出了瞿玖的言外之意,也明白自己曾蛮横地想要占有之烬的罪恶,不可饶恕。可他固执地认为,以天帝的身份迎娶一个流族之后,护她一世繁华,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望了眼佳人远去后的居室,桃花飘零,一室茶香。 虢州是个好地方。 殿下说得对,虢州多好,海棠缱绻,风雨隽永,在那里喝酒,畅快自由。并没有言语上流露的轻松,瞿玖在心里,默默祈愿之烬没有去虢州洛水。 洛水天灾,不可避免,而她就是那个与其命有所系之人。 难见祖云眼中的忧惧与柔情,他是看惯生死,悟尽轮回之人。他能读懂之烬的那颗心,已是透彻天地。瞿玖宽慰道,我相信她的抉择。 我也相信她许过的承诺,定不辜负。祖云怅然一笑,当年之烬对着世间恒久灵物之坤月,许下诺言,此生与祖云为挚友。如若违逆,如若背叛,以命偿还。 瞿玖立于荒芜之地,见飞雪肆意,失落又惆怅。 他思索那日祖云所言的与洛水相连的天命,究竟是什么? 洛水,上古圣河,位于人间鬼界,不归属天庭,记载寥寥。但偏偏就是这样一条河流,可以让妖兽长右凭借一块白灵石,潜伏其中,连北海宝物之镇河神龟所布的八卦禁阵都不能降伏。也能旬年不定,泛起水患,殃及凡尘,即便以仙术分水也有不济之时。 此次传遍四海之洛水祸患,据说随之而起的天象异常,殃及天下。 虢州山君奏请天庭,言说己洞察洛水水势,可研制控水阵法,不知是否真有神效。孟夏飞雪,冷了发肤,掌心停驻的雪絮渐而化开,一滩泪迹。 他能记起的季节错乱……万年前,南海郡公陵光为给孕子姬妾医治病疾,求赐天庭神药,遭拒后怒伐神树扶桑,致使天下长夜难明,寒冬终夏;三千年前,阳神昊忻与东方阿殷族的九公主相爱,逃出旸谷,循迹尘世,致使阴阳颠倒,日月同天;千年前,月女痴恋凡人鹤寅,遗失规制乾月的白灵,乾坤失衡,时节怪异…… 之烬,这一次,你也是故事中的人吗? 才子佳人颇多的虢州岚城,喜海棠,既有海棠酒肆,也有棠酥饼,落棠花楼,不可尽数。他们下榻梦棠馆舍,比之晟城的来宝居,一个淡雅书卷气,一个繁花烟火味,各有风情。 她放下帘幕,换上洁净衣衫,依然是粉白之色,不过多了凡间的胭脂妩媚。 “要是饿的话,我叫堂倌端来好酒好菜。”长棣深情凝望一身明净的她。 “货郎先生不是说这城外山林中,有求平安符的棠庙吗,我们去看看吧。”两人与运载南橘的老货郎告别在岚城坊市,临走时,货郎看着她衣裙上的血迹,好似告诫,这年间不太平,贵人得闲去城外棠庙求个平安符吧。 “好。”正待长棣欲用术法,抱起她迅即而去时。她拉住他的手,温和道,“既然是在人间求平安,那就按人间的规则,我们走路去吧。” “你毕竟有伤在身,不易走动。”他顿了顿,“骑马去,行吗?” 她微微点头,轻笑,“你觉得好笑吗,长棣。” “笑什么?”长棣摸摸袖中银钱分量,想着该能买一匹良驹。还庆幸自己有好习惯,出门在外,必携钱袋。 “我们都不是凡人……却要诚心去求尘世中的平安符。” 他抚着她的柔发,触碰那烈火熄灭的眉心一点,感到她体内似乎有已然开启的封印。她的心,清澈明净,她的情爱,不惧恩怨。 “不管是神仙,还是凡人,都可以祈愿天命护佑此生平安,这是心对天命的怀念。” 第160章 岚山白首愿 梦棠馆舍中,有醉酒公子,在席间举杯,释怀道,虽则孟夏飞雪看似不吉,但正如淳白落英般,恬静满城,柔情万千,拥住佳人,一起漫步,可谓:雪染岚城道,携手可白头。 长棣握住之烬的手,暧昧呢喃,“与你白头偕老……是我的心愿。” 她静谧的心湖,未起波澜,抚摸着长棣牵来的良马,“它有名字吗?” “若有名字,它的主人怎舍得把它卖掉。” 无名氏……昔年她即便深居在无名山谷,但却有唯一的记忆,一个名字。只是这个名字背后所系的恩怨纠葛,像牢笼,似枷锁,一旦陷入其中,难得自由。 柔夷拂过青骢马的脖颈,它讨好地用厚重的鼻子呼着热气,触碰她的手臂,目光中有祈愿被人疼爱的小心翼翼。她看着那样的目光,念及那个曾是青面獠牙兽的故人,他身负丑恶的皮囊,躲避世人的追杀,噩梦中的刀光剑影令他如蝼蚁草芥卑微。 “你是不是想起了长右。”他总是轻而易举,察觉到她所有的思怀,“他会和阿娘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过得很好很好……庆泽也会的。” 之烬望了一眼坊市的喧嚣,飞雪中凡人的安然自洽,不由叹息,“还有洛棠,我相信他回到他的小杜山,在书院的青灯下,一卷又一卷的温习着典籍,窗前也看得到这样的雪景。” 他笑着捧起她的脸,宠溺道,“故人在故事中都别有天地,只是如今你该多看看我,丫头。” “我看你是年纪大了,总感到寂寞,倒稀罕我陪在你身边。你那晟州诸多美人,就该让鬼仆替你挑选几位。”她掰开他温热的指节,故作残忍的拒绝其浓郁爱意,“长棣,你明白的,我只能作你的挚友,却不能……所以,某些情意,请你莫要挂怀,不值得。” 一如既往坦然从容的长棣,当然不会因为她的直白而错愕,冷漠,甚至是恼羞成疾。他爱了她这么多年,懂得她的心,他不在乎是否拥有她的情爱。只要她平安无恙,可以伴她左右,已是极得天命眷顾之事。自认罪孽深重的他,惟愿有生之年护她心安,除此之外,他还渴求她对自己的依恋。 “我抱过你,吻过你,还与你同眠过,这些亲密放在世人眼中,你已经是我的娘子了。”他言之凿凿,“只是我这娘子有点花心,身子在我这里,心却不知道飘哪里去了。” 满脸黑线的之烬想要捂住青骢马的耳朵,心里暗道,我就知道,晟州山君长棣认准的事情,天王老子都无法转圜,况且他财大气粗,又法力高深,不是对手。好在长棣是知晓分寸的,也循规蹈矩,绝不强迫,算正人君子。 “这些话,你藏在心里就好,以后不准再言,免生误会。”之烬叮嘱,她是真怕口舌生是非,自己是流族之后,天命如何不敢追问,但必有劫数。她不愿有叵测心机之人晓得长棣与其关系匪浅,而胁迫他,威逼他,落不到好下场。 “别怕,有我在,你放心……我既然爱你,就考虑过一切命数,无论生死。”他恢复初见时,严肃清冷的摸样,吻过她的额头,“你不爱我,并无关系,只要你允许我爱你。” 至始至终,她都无法真正拒绝这样一个人。她有何颜面去推开此番无悔真心,又有何权力伤害与辜负他不求回应的情爱。她不爱他,但喜欢他,是如落花中醉酒,风云中行舟的那种喜欢……仅此而已。 不再多言,彼此心有灵犀,相拥片刻,她抬头看着他清朗的面容道,“我们给马儿取名平安,好不好?” 他笑着点头,好啊,就叫平安,只属于你我的平安。 岚城外,青山栖雾,飞雪玉花,世间又要过去的一天,谁人怀念。 入棠庙的青石板路,已有碎落白雪堆积,冷于城中。他一手牵马,一手紧握她的手,像个凡间儿郎携着发妻去还愿。虽则天象异常,倒是给人间多了祈愿的理由,庙里烟火繁盛,无论贫富。 庙中道童见他们不知门路,便引着两人去栓了马。四处可见零落的海棠花,庙门前有一株沧桑的海棠树,似有万年之龄,之烬觉得此树比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株海棠,还要年老。它淡然醉卧,不愿俯视脚下来来往往的世人,而是微闭双目,听雪观雾,待风告诉它尘缘中又有何人何事时,它沉默点头,赠予风无垠落花。 她立于花荫中,冥冥之中,似见洛棠自树后而出,来到她身边,轻声道,花终究会飘零,风雨也不常遂人意,但你看,岁月是永恒的,情爱亦如此。待到繁花落尽时,不必追怀逝去,就像故事有讲完的时候,故人有归期,而你要好好活下去。活着,怀着温暖的心,去开启下一个故事,遇见下一个故人……度过下一个明媚的年华。 顺着她的目光,是风拥住落花,伴着细雪,柔软地如痴醉般四处摇曳,长棣叹道,“好美,丫头。” “我看见洛棠了。”之烬伸出手来,掌心中有岁月的问候,瑞雪丰年,莫感难安。 “他让我,好好活下去。” 一身乌青麻衣,发髻上的枯枝染了青绿,他微微躬身,行了道法之礼,“飞絮绕岚山,祈求神灵时,可以多一点私心。” “道者言私心,似乎破了戒律。”长棣回礼,所见这位庙中道者,清净无尘。 “香客不觉得此间雪絮落花,很美吗。”青衣道者意味深长,“神灵听惯了寻常祝祷,腻烦了博爱广德,他会青睐存着私心的祈愿。” “不知庙中供奉的是什么神灵,如此不凡。”之烬颔首,浅笑。 青衣道者敛袖,玉手示意神灵便是眼前的海棠树,“情深似海,心寿如棠。” “所以,贵庙所纳心愿,多是情爱……颇为世俗。”长棣博闻,今时今日,却被这座神异的庙宇所折服,没想到虢州境内竟然有这样的地方。 “情爱延绵,乃是天地长生之道。若无情无义,人哪有心,若无心,人又是什么呢。”风拂过道者的青衣,他仿若就是恩济众生的神灵。 “我想祈求我娘子能够爱我,这样的愿望,神灵能允许吗?”长棣深情言语,忘了自己不是凡人。 “办不到。”青衣道者有问必答。 “不是说可以有自己的私心吗。”长棣困窘,“那我祈愿娘子平安。” 乌青衣袖中,赫然出现一枚刻着海棠花的平安符,“神灵办不到,不是因为这样的愿望不好,而是……首先你得有娘子。” 之烬掩嘴一笑,在神灵面前,长棣没辙了。 “这枚平安符你可以赠给你所爱之人。”道者看着一眼之烬,将海棠平安符递给长棣,“至于,你所爱之人是否愿意嫁与你,成为你的娘子,就要看你的天命了。” 第161章 醉卧洛水棠 晟州申首山,白雪红梅,此间如凝固的岁月,令人深感永恒。 她立于廊下,望着飞雪漫漫,掌心所握是棠庙道者赠予之海棠平安符。那日,他们以凡人的赤诚之心,在棠庙净了手,奉了香。庙中没有神灵塑像,只有一方供奉着海棠枯枝的香台,三跪三拜后,道童敲响了盛满海棠落花的铜钵,如泣如诉,心系天地,神灵叹息。 飞雪落花翩翩,庙中香客颇多。富者尽管锦缎在身,却卸去世俗金银,虔诚祈祷;贫者粗布陋衣,礼仪娴熟,祥和许愿……深山庙宇,听不见广袤的祈求,不过是怀着真心之人对着神灵的情话:吾家儿郎身子不好,万不可让其高官加爵,但求他欢愉康健;老身年过六旬,膝下儿孙满堂,只是孙儿沉溺酒色,实难劝诫,望神灵责难孙儿,使其消减陋习,若太难,请许孙媳自由身,另觅良人;鄙人心慕陈府阿稔,无奈其也有婚约,本欲割爱,但痴心已深,所愿阿稔一世顺遂…… “情深似海,心寿如棠。”她执平安符祈愿,“你一定要久乐长安,若有来生,我等你金榜题名,十里红妆。” 身后的长棣,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孤寂落寞。他沉默听完她的心愿,心中波澜不惊的湖,密雨横斜,但他仍然神态自若。只是廊前那株寒梅疼惜他的情爱,飘落了一点殷红的泪珠。 之烬知晓自己已彻底解开了幻心,封印,神力……死过一次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能察觉到那颗心,全然幻化为传言中的赤霞珠。她摸着痊愈的腹部,明白有些恩怨就要重重地摔在她面前了,待她背负罪孽,走入故事的尽头时,她还能活着吗? 也许能,那她愿意忘记所有,回到故乡,在小清潭边望着霄行成星河,醉卧琼花树下。 倘若不能,她要许给世人,赤霞珠灭,乾坤安和,天地长宁的此后。 “天这么冷,看完雪景,就回屋吧。”长棣淡笑,嘱咐一句,便欲转身而去。之烬叫住他,笑意融融,“闭上双眼。” 长棣不痛不痒地抱怨,“你又想作弄我吗。”但他还是听她的话,不知她意欲何为,心中酸涩。 她抱住他的脖颈,往下轻拉,吻住他冰冷的唇。他诧异着,没有睁开眼睛,怕这是梦,醒来就不见了,又怕这不是梦,所爱之人真的在亲吻自己。在她的唇瓣离开时,他炽热的吻住她,像要将这一生所有的痴情都印证在此迷醉间。 他们都流下了眼泪,她知晓终究要辜负那样一个真心之人,摧毁他的青山妩媚,白雪红梅。他也懂得,再也不能留住她,陪伴她,曾经双手染血引来的最惨烈的报应,就是让他爱而不得,痛失未来。 吻即是离别,轩窗下,书案置有一封信,信上压着一块海棠平安符。 长棣 与汝相识与人间九月,那时西陆雨水常起,与汝泛舟,惬意至极。 犹记汝言,申首山原名绝山,天寒地冻,生灵灭绝。是汝之阿娘,易名申首,意为伸出手来,破除惧怕的一切,如此消散心中孤寂,山林草木得已随人心而存活。 汝深以为之,造就这庭院安雅,红梅妍丽。 吾喜汝,犹如落花中醉酒,风雨中行舟;吾喜汝,正似命中得知己,他乡遇故人。 世间有棠棣一词,吾之爱随了洛棠,吾之情予汝,长棣。 青山妩媚,白雪红梅。 情深似海,心寿如棠。 昔年,洛棠遗信问吾,汝安兮?此安兮?长安兮? 今时,吾亦许下如此期许,汝之丫头,问安,待安,念安。 泪水翻涌而起,洇染了信绢,好似为他洗去了一生一世的罪孽。窗外飞雪止歇,梅落满地。 虢州,孟夏雪絮渐而化去,鬼仆正欲禀报山君,忽见洛水方向,一注水气似乎有崩天之势。 牧屿楼中,山君楚戈无暇去理会这奇异天象,他更为担忧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空尘。那日,他按约定在十二时辰后前往洛水,却看到挚友身染鲜血,昏迷其中。即刻派遣鬼仆去北海秘请储君瞿玖来看诊,只是两日已过,未得讯息。 鬼仆瓜豆仓皇跌入室内,嘴里话不成句,“君上……糟了……洛水!泛滥!……淹了淹了……好几个地方!”他急得跺脚,终于顺了气,“水走天地两道!极为诡异!” 尚未慌神的楚戈听到洛水之势触动到天界,腾身而起,“再派一队鬼仆去北海,请王庭大臣吉康前来!要快!” 说罢,他恢复镇定,吩咐道,“你们在此守护火德星君,待北海储君前来。” 四个头冒蓝色幽火的鬼仆,跪地遵命。却又请示要随山君一同治水,被制止,只好立于床榻前,等着北海之人来医治火德星君。 楚戈即刻飞至洛水,水淹没了两岸,十里海棠零落殆尽,一片荒芜之相。他示意瓜豆去洛水下游察看是否有村民受灾,若患病要赠其可疗疾的鳖珠。瓜豆不忍离去,“君上,你的控水术法并非完善,如今,以你一人之力如何挽救覆水之势。” 他故作厉声,“你身为鬼仆,要听主人的命令,快走!” 瓜豆眼中水痕滑过,它只好退开半步,受命去顾念虢州遇洛水之灾的百姓。待它留恋转身时,见它的主人,挚友,那个与他一同长大的山君楚戈正拼尽全力解救这场灾祸。 洛水天灾,真的来了……楚戈心里哀叹。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次的水患伴着孟夏飞雪,伴着窜天之势,像极了世间的末日。天地昏暗,地动山摇,雷电骤起,骇人无比。 他用术法压制着水阵,一重又一重的法力叠加,减弱了蓄水之貌,却好似酝酿着更大态势,水底如有一种未知的灵气,不断回溯淤积,等待迸发。 逐渐吃力的楚戈,感到自己低估了洛水之灵,更是懊悔年少时没在天书阁好好研习,即便后来多加勤勉,也有不济。突然,牵制着洛水底部的北海镇河石龟的八卦禁阵,被冲破,石龟陡然炸裂。 再次加深术法的力道,好似也无法辖制洛水欲破坏天地之意图。楚戈脸色苍白,他感到自己真的抵抗不住了,现下天庭该是瞭望到洛水神异之势,派遣神仙来驯服了吧…… 水雾朦胧间,她看见梦中女子迤逦而来,粉白如海棠。 她所持白灵石,施法几度,水势依然未降。只见她悬石于半空,取下发髻间的玉簪,刺伤掌心,掌中血连成一道红光,刺目如火焰,缭绕在灵石上。 双手启发着白灵之神秘,又以她的鲜血困缚,直到白灵石中闪烁着,如坤月般冰冷又温暖的光芒。她松了愁眉,悲戚浅笑,掌中术法将白灵石,缓缓压制在洛水水底。 此刻,覆水聚集,收归洛水。两岸依旧,只是花落尽了而已。 那个名为之烬的女子,对他欣然一笑,又无力地跌落,嘴角鲜血犹如落英,摇曳在海棠枯树间,许下了一个花满枝桠的心愿。 第162章 良人颂桃夭 她再次梦入华胥幻境,见旬华仙君白衣翩然,衣袍上的草木,清冷淳雅。 “下个季节,该是莲荷满池,霄行长游了吧,仙君。”之烬迎风而立,难以言语的释怀,“你给我的轩辕剑,其实就是解开我封印之物。” “生死相依,乾坤同和。”散发轻盈,英姿洒脱,他广袖一抛,近处陡然出现一株海棠,其前是一块石碑。他拉住她的手,放在那石碑上,周身风物即刻变了样貌。 “这是何处?”她惊愕此地有一种令人动容的熟悉之感。 旬华仙君拂去石碑上的海棠残英,碑上刻着一首祝词:东风春心浓,胭脂如意重;醉去理残妆,闲来舞霓裳;山河云烟归,却道海棠旧。 之烬了然此石碑上的婚嫁祝词,来自故事中的东鸾族……也是她的母族,那个被褫夺封号,贬谪流放的破落贵族。以梧桐为栖息之木,以桃花为祈福之树,以海棠为情爱之依偎。 “这里是丹梧山吗?”丹梧山,天外边陲之地,荒芜奚落。她的族人寥寥苟活,杳无音信,如似族灭绝后。他们的梦中是回不去的故乡,南禺,而她好似也回不了自己的故乡,洛棠山。 “她就快到了,你在此处等她吧。”旬华温和抚着她的肩头,“我答应她的事,没有食言,你不仅解开了自己的封印,还镇压了洛水天灾……遗憾的是,此后风起云涌,怕是不能独善其身了。” “我信你所言,只要人间还有四季,天命便不容我消弭。”之烬双目微耀如星辰,好看地让他移不开眼。他叹息道,“如今,你的心已是赤霞化珠,切记遭人利用。” 这样一颗毁天灭地的极凶极恶之物,有谁会稀罕呢,又有谁敢凭借它威胁天地呢……她不再相信他们所言,火德星君空尘要拿走她的心,并不为医治其爱妻之心疾,而是要以赤霞珠的神力,坐拥天下,凌驾众生。骇人之语,现下的她,多有怀疑。 彼此深爱之人,知晓对方的心,正为自己青山不朽,妩媚长久。她等着时过境迁之后,能以凡人之身,与他重逢,祈愿世道平安,随岁月白首远。 她跪拜在地,触碰到石碑上苍老的字迹,好似能看到有一个少年,风尘仆仆,俊朗潇洒,也这样虔诚地对着这海棠下的石碑,深深思怀。此时的他,还不是火德星君,也不是天庭威严清肃的仙人,只是一个为着心中潜藏千年的眷恋,不远万里去寻觅,去祈求,去相逢的少年。 那是只属于她的少年,空尘。 “烬儿。”乌衣嫫妇,面容慈蔼,笑靥恩重,似看淡生死的神灵。 之烬起身,见唤她名字之人,便是在往昔记忆中现身的老嫫。是她背负寒光利剑,抱着自己,来到洛水,以狠厉术法,收取吾之心魂,封印在十里海棠林。而后,逃到无名山谷,留下一个名字,引开那些要抓捕吾之人。被困在洛水的心魂,渐渐被落花围绕,化为人形,安眠在潋滟风华中,成为幻心,它在冥冥之中预知到吾之命数,守在洛水,待吾归来,予吾回忆,救吾性命。 她泪流不止,认为眼前的老妇人,就是这世间唯一的族亲。 “孩子,我是东鸾族的莒婆,也是你的姥姥。”话音刚落,之烬紧紧拥住她,彷佛那怀抱就是安心的归属,是她作为东鸾族女儿必须承认的依靠。 原来她不是孤身一人,她有姥姥,有世俗之人渴求的家。 “姥姥。”她第一次呼唤自己血脉上的亲眷,这样温暖的感觉,足以抵抗所有天翻地覆。 莒婆抚着她的柔发,眉眼沾染了泪迹,她拼尽全力守护的孩子,终于长大了。虽则她憔悴地不能再施出任何术法,年老地不能再为孩子奔走,但终究她活着见到了桐霓的女儿。 压抑着欲加咳嗽的咽喉,莒婆嘶哑的嗓音,平和道来那段往事,“我想现下,该告诉你当年之事了……三千年前,你娘娘桐霓与阳神昊忻相爱,天地不容。你娘娘顾念苍生,选择隐匿凡尘,而阳神不忍割舍这段情爱,执意要抛弃所有,随你娘娘做一对世俗夫妻。可是……天庭之人如何能无视阳神叛逃,他们欲捉住你娘娘,威胁阳神归位。是你娘娘劝诫阳神莫要罔顾生灵,且狠心躲藏,想让阳神斩断情缘,若不如此,她惟有怨恨。” “阳神明白你娘娘的心,不愿她痛苦,只好深陷孤寂思念……直到……”寒凉的雨水,不知何时,随风而来,令人更为伤怀,“你娘娘发现孕育了你,为你取名之烬,且思虑此后的天命……后来,你降生在东鸾族的故乡,南禺,族人皆善待你,欲在你成年后,尊为烬公主。” “可是,那些歹毒的人不愿放过你,要把你挟持囚禁。至始至终,你娘娘都严守着一个秘密,那就是她从未与阳神有过子嗣,天庭也定然不会将此事泄露。因为他们知道,一旦阳神知晓你就是他的女儿,他会不顾一切诛杀伤害你之人,竭尽全力保护你,给你世上最好的荣华富贵。” 之烬略微发抖,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往事心悸,“姥姥是说……阳神……并不知道,他与桐霓孕育了一个孩子……” “为了这个秘密能得善终……你娘娘自断神脉,殉情于旸谷,化为五色霞光,陪伴阳神,熬过幽暗的此生……”莒婆脸色苍白,气息微弱,“本来,你可以在故乡南禺得族人厚爱照顾,却因有所谓赤霞珠的流言,族中人人自危,不愿你再留在那里。又听闻一位筮者祖先,在南禺的一株海棠下藏有神药,吃下可获通天神力,便各自为营,占据风水宝地,掘地三尺。此祸乱引得族人自相残杀,哀怨四起。加之因族中五公主逃婚,致使生灵涂炭,被天庭斥责……接二连三的变故与杀伐……不得已,接受帝令,将你送到木绾帝妃宫中养育……” 后来啊,帝妃木绾孕子。于是,那个尚在襁褓中,名为之烬的婴孩,被一个名为嬛儿的司女抱到了太极神君的太极宫中,囚禁在三昧炉里。她终日忍受着真火的灼烧,活生生地消散命数。好似唯有这般,她才可以死去,天庭才得以安然无恙,世人才可以高枕无忧。 但偏偏,在太极宫中,有一个孩童陪着婴孩长大,给她念诵人间的诗词。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那孩童常伸出胖乎乎的手,趴在镂空的炉壁上,穿过重重火光,去寻觅她的身影。她跟着他学会了说人言,明白了生命是什么,懂得情爱为何。她不再害怕,铭记他的名字,告诉自己,无论千万年,不管生死道。只要能活着与他相拥,她想成为诗词中,属于他的良人,怀中粲者。 第163章 日月不相逢 莒婆知晓自己不久后便会魂归虚空宇,她担忧所谓的计深远,究竟是否可以保之烬平安。当年,她以为只要之烬安然居在无名山谷,必然会无恙长宁。可是那个少年奋不顾身地寻觅,她狠不下心赶走这样一个曾冒险助她救出之烬的痴心人。 孽缘恶果,她的女儿桐霓深陷……如今,竟也轮到了孙女之烬了吗? 赤诚温柔之人,彼此相爱,却依然被天命纠缠扰乱。她用一个东鸾族才能开启的秘境,与良善的旬华仙君交换了祈愿。她祈愿旬华可以引导之烬找寻遗落的记忆,解开被封印的心……即便那颗心,也许就是世人忌惮的赤霞珠,可是也是属于之烬的无垠神力,以此为依,众生不敢迫害,甚至连洪荒圣祖都惧怕。 而旬华仙君鸿念,祈愿以东鸾族禁术才得已开启的凰殷幻境,安置昔年百花宫四大花尊之合欢的心魄。他掌管人间时节,法力高深,却放不下旧友的托付。潜入神牍塔多次,他才发现名为《旦典》之秘册,所载,在东鸾族有一种禁术,可以开启凰殷幻境,入其中,绝不受岁月的侵蚀,安眠几许后能死而复生。即便因机缘天命未得复生,也会心魄生灵,幻化人形。 此禁术本为东鸾族绝密,惟筮者才有延绵术法的资格,但因数千年前,东鸾族之寥落,近乎绝迹。幸而,东鸾族第三任筮者之妻,莒婆,依稀记得术法。 心诚则灵,他苦寻千年不得东鸾族筮者踪迹,却在途径虢州洛水时,遇见了莒婆。她貌似早已等候其间,并无掩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且有意将此秘术传承给旬华。 他大惊,追问莒婆为何信任他。莒婆摘除面纱,慈眉善目道,仙君似乎忘了,当初是你将轩辕剑带至丹梧山,告诉吾族之人,此剑并不得天庭善待,不如送还,兴许今后物得重用,不靡费造物者心意。正是仙君善举,老身才能凭借轩辕剑的威力,对抗天庭,救出自己的孙女。 你的孙女,可是之烬?旬华念及当年,天庭以东鸾族内乱之由,将阳神与东鸾族九公主的孩子,残忍地交到太极神君手中,意欲用三昧炉来消散其命数。彼时,新官上任的他,贸然奏请天帝,言此举不妥,若阳神知晓自己的女儿不得善终,必大怒,局面难以辖制……可是,高高在上的天帝,斥责其身为天庭重臣,为孽子求情,有损天庭颜面,惩戒其闭宫门自省三日。 吾东鸾族曾多风光,如今却残破荒芜,尚在丹梧山的族人惶惶不可终日,其余散佚,生死不闻……这凰殷幻境的秘术,洪荒圣祖严令只能传授给筮者后裔。但见你我有缘,我想与你交换祈愿。 鸿念欣然接受莒婆的托付,并且告诉她,神牍塔秘册《旦典》中,关于赤霞珠的记载。 莒婆淡然道,吾夫乃筮者,可预知天命,其虽已逝,但卜算天命之道,老身也颇有习得。老身自知命不久矣,也知再无能力保护之烬……所以,尽人事知天命,老身不敢说赤霞珠现世,风平浪静,但定然不会祸乱天下。 原来,她早已为之烬思量周全了。 一面刻着山川草木,一面刻着日月星辰的赤金轩辕剑,便是解开赤霞珠封印之物。若那名为之烬的女子没有爱上一个人,也就不会动心,若心无摇曳,她体内的赤霞珠就不会苏醒。可她终究情深,不仅痴心,还为之伤痛窒息。 她本可以永远以封印之身,过平凡的生活,但情爱令她心魄碎裂,惊扰了赤霞珠的神力。要顺遂解开那蕴藏无穷之灵的心中封印,年老的莒婆已经无能无力,一切天命尽在之烬掌中,惟有她自己才能解救。 当她立于洛水时,鸿念能察觉到之烬体内有一种独特的馨香,修复着沧桑的心,那是辛夷的味道,闻着令人安心。也许,她吃下过一颗辛夷所制的灵药。 辛夷,合欢,芍药,杜若,曾经的百花宫四大花尊。 只是后来,合欢中毒仙逝,缘由难察;辛夷苟且生子,贬黜天外;杜若隐匿凡尘,下落不明……只有芍药女官承继有序,第二任名为余容,因解救违逆天帝,公然抗婚的景玄仙官未阑,而入狱四百年,如今她回归原职,易名将离,但百花宫早已不设置花尊之位。 他曾与合欢相识与北海,一同拜过龟帝为师,研习医理。 当他听闻合欢中毒而亡时,即刻抛下一切事宜,怀着深深不安,前往天界绒花台。终究还是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愧疚悲戚,郁郁寡欢。直到随侍合欢的一只小妖兽的到来,才令他如逢救治。 小妖兽名为敦贝,尚未完全修得人形,好在话说得利索。它遗憾地告诉旬华仙君,自己数月前,就听从合欢花尊的命令,前往妖界小华山,采集百草。待它回到绒花台时,才知主人亡逝已有半月,但它深感奇怪,觉得主人识物之力了得,怎会无端中毒。 鸿念早已怀疑此事绝非寻常,但他伤怀在心,并不能思索出何处有疑。 敦贝黑乎乎的兽手,掏出一个锦袋。那是它与主人的约定,但凡各自有事不能相见,便可把想说的话放在锦袋中,以术法置于绒花台庭院中的合欢树躯中。 木盒朴实无华,锦袋情意绵绵,他颤抖着打开,丝绢上留下一些话: 若吾无故而亡,应觅旬华仙君,告之吾有心魄,藏于魔界夫诸之?琈。待心魄不散,得成人形时,吾有绝密之事,禀明神尊圣祖,换取恩赦。 恩赦?此言,说明合欢犯下了罪孽,但他庆幸佳人未逝,面容渐而温和。他劝说敦贝去妖界潜心修炼,研习辨识草药之术,忘记这一切,若有合欢重生之日,再回绒花台。 一命换一命,他为了拯救合欢,可以不惜触犯天律,但他更想世道太平。如今,天命既然让他知晓了那么多的天机,必然大有深意。在未遇见莒婆前,他曾夜宿野狐岭,于悬崖边的海棠树下,一个生有七窍玲珑心的狐族灵婆告诉他,洛水将于海棠凋零时分,酝酿泛滥之势,没有任何神仙能够驯服崩天水势。 除了能让日月相逢,却不致使生灵涂炭之人。 第164章 如意晓心意 那时,旬华想到了阳神昊忻与东鸾九公主桐霓的故事,故事被人间多情之人谱了曲调,传颂至今,名为《禹辞》 小重山,草木繁,日月相逢割不断…… 他以身为仙君的责任追问,那个人是否还活着,且她拥有致使时节颠倒的神力? 狐族命婆,笑而不语,掌心浮现一朵胭脂海棠。 曾经,也有一位公子有过这样的疑惑。命婆挥手,海棠花变幻为一只霄行,静谧远去。她叹息道,那公子担心这个可以解救洛水天灾之人,因此而亡故,不惜种下心蛊,入了魔道。 沧桑衰老的命婆可怜以身养蛊的公子,她看得出来,他意欲用自己的心,替换顾念之人的心,以此保护她平安。 我瞧着他那么痴心,不忍隐瞒卜算出的天机,便透露秘密道,她不会死,只是她体内那颗汇聚天地灵气的心,解开了封印而已。可是啊,公子不信,他说,她什么都不会,想要解除洛水祸患,惟有自陨献祭…… 这天底下痴心情深之人,真是太多了…… 直到此刻,旬华仙君鸿念,才听懂了悲凉沥血的故事:一个把自己折磨成魔,就为了动用禁术,消散仙身,完整取出心魄的仙人。他背叛天庭,违逆仙道,甘愿永远消失,只是想给所爱之人至纯的心魄。而以自己修炼的魔躯,造就重重魔障,困缚那颗可以毁天灭地的赤霞珠。 如此一来,世间便没有一个身携赤霞珠的可怜女子,只有终年以自己为牢笼,囚禁赤霞珠的魔界公子。 只是公子没有料到,女子找寻到了自己的记忆。她的心不再惧怕所谓赤霞珠的传言,她的情爱更没有谋算盘旋。她只是单纯爱着,为了爱,她也可以抛弃所有…… 她听闻他入魔娶妻,想夺取她的心,救治病妻,并无怨怼。而是抚平思念,与他对战,让他没有愧疚地,轻易降伏她。 她以为惟有一死,才能天下太平,所以她奋不顾身,以轩辕剑穿腹而过。 两个情深似海之人,都为对方,牺牲了一切。 但彼此都没想到,她并没有泯灭,反而以此触发赤霞珠之神力,冲破封印,消耗灵气来修复创伤,彻底化为赤霞珠。 赤霞珠亦正亦邪。所谓正,是因之烬乃良善之神,没有狭隘的恩怨,故不生戾气,催发毁天灭地的灵;所谓邪,是因她流淌的是赤霞之血,源自普照万物的生灵之祖乾日与浴火而生的上古神鸾…… 而他,空尘,明明才是操纵者,为何又被天命戏耍。 费尽心力布下骗局,只为能在洛水天灾到来之前,以自己的心魄与所爱之人置换,让她再也不受那些恶毒炎凉的流言叨扰,伤害,忌惮。 深爱的那个人跌落在洛水边,腹中血液染红了海棠落英,心如刀绞的他失了生息,他的计划功亏一篑,他的苦心经营,满盘皆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晟州山君带走她,却毫无办法……他忘记了自己是南海之子,是天庭仙君,是魔尊义弟。 他坠落在那个缠绵的梦中,不愿再醒来。 这一次,他真的觉得累了。他用尽全力都不能保护她,难道天命就此终结了吗? 此刻深眠在虢州牧屿楼的他,痴痴呓语,“烬儿,我与涪沧,绝不是男女之情……我爱的人,唯有你,只能是你……但我伤你这么深,难以挽回……忘了我,不要再爱我……让我下一世好好爱你。” 床榻边的白衣女子,心若冰霜,碎落残缺,她立起身来,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出去。 门外的鬼仆问道,“娘子,这是要去……哪里……”待它看到这位,自称是火德星君之妻的女子,双目满是泪水,惊愕地挠头,不知该作何举动。 心死如烟尘,飘忽不可闻,她明白自己至始至终都是痴心错付,可是,情出自愿,事过无悔。她又能对谁抱怨自己爱而不得,虐恋难平。 她抓住自己的手腕,心疾好似已被唤醒的神力压制,让其不再受病恙之苦。但随神力反噬而来的戾气,让她一点点动了杀心。她起初是恐惧,怕自己会成为双手染血之恶人,而后又是迷惘,若她到了控制不了邪逆缠心的那天,她真的能面无表情地杀死一个人吗。 嫉妒,怨恨,不甘……身为与他行了成婚礼的发妻,却得不到他的情爱。他所有的关切都是怜悯,都是施舍。那些魔界的奴仆们,暗地里讥讽她贵为君夫人,形同摆设,既没有与王君良宵春恩,也没有携手于魔界同行……好似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长夜孤身,床榻无人。 她心里开始有了一个恶魔,不停地鼓动她去杀人。 失去双亲,失去姨母,失去故乡,失去慕容知与阿刀,再到如今失去爱人。不幸的天命让她背负千年的寂寞悲戚,好似都要化为毒恶的灵,啃食她的发肤,惟有尝到血液,才能安息。 发色如火焰的鬼兽,忽地出现在这片密林幽深之地,诡异笑着,紧紧盯着她。 “你是何人?”涪沧警惕地退后,藏起手中的宝珠短剑。 “难道你对莫奇枕不感兴趣吗。”它灼热似刀,“看来,那个枕头对你没有什么作用,至少你还是记不起自己的身世。” “我的身世……”她不愿再去想陌生爹娘的往事,她只念及姨母所言,涪为水名,沧有山川湖海之广域的好意,也有沧海桑田之离愁。其实她的名字已然诠释了她的此生,落败不堪,沧海桑田。“我没有兴趣,去听那些早就消散几千年的孽缘恶果。” “如果,故事里的人,想要见你一面呢?”眼前的貌美女子,面容中笼罩浓郁阴霾,手执的短剑上缠绕着一种骇人的白雾。 “或许,你还不知,有一个神仙,常年用自己的掌中血,化为一种名为如意露的东西。这东西放在鬼界幽冥,阎罗地宫,由值守在黄泉路边,奈何桥下的夜叉保管。但凡转世的灵魂想要铭记前生所爱,便将如意露点在眉心,心若诚,便携着这如意露中裹挟的记忆,轮回再生……如意露仙力极高,它破除了光阴限制,使心诚之人无论轮回几生几世,只要再见到那个人,还是会一眼认出,但也附带着生生世世都要受心疼之苦。非心死不忘……” 第165章 云梦了无痕 涪沧曾在人间,作过无难仙师,听闻过这样离奇的故事,“与我有何关系。” “这位神仙的掌中血消耗灵力太久,寿命所剩无几,又因经年累月思念自己从未见过的女儿,病疾缠身,难以康健……数月前,我与他有过一个交易。”鬼兽毕方,施法变出那方本已由魔尊送至北海,交予越州山君庆泽之莫奇枕。 “枕头怎会在你手中……难道你是庆泽的坐骑,鬼兽毕方?”涪沧略微打量,确定它就是将枕头赠给魔尊雍恒之人,但怪异的是当日毕方交待此枕头要给自己使用。她拿到枕头,并不解用意,更未使用过。“尊上将莫奇给我时,我以为是越州山君听闻魔界有婚宴,特此送来的贺礼,便想着成婚礼后再行打算,却又被魔尊取回,说是山君庆泽在北海养病,急需这枕头……我也就没在意,今日莫不是,你又要替山君还给我。” “君夫人说何风凉话呢,越州山君已远殁,想必魔界少不得要议论一番。”毕方冷漠地看着比它还要阴冷的涪沧。“若无要事,我定然不会叨扰君夫人的大安。” 越州山君之逝,魔尊传令过属下告知魔界,一年之内不可踏足越州方圆,算作悼念。 她收敛目中戾气,沉声道,“说吧,有何事?” 见涪沧少了敌意,毕方收回莫奇枕,“那位神仙,想要见你,若你愿意,三日后请于忘川等候。” “忘川……既然想要遗忘,何必现在挽救呢。”聪慧如她,当然知晓毕方所言的神仙是何人。这么多年,她虽然不在乎独身以终老,但每当心疾发作时,不由祈愿那位陌生的阿爹能够告诉她,为何身为神,却自小背负邪逆戾气……当真是阿娘遭了天谴,依然不能消除的报应吗……难道当年,南海的生灵涂炭也要让她赎罪? “忘,除却遗忘,还有念念不忘之意,你说呢,君夫人。”它故作礼仪,劝诫道,“看得出来,过去太久的事,君夫人深知独善其身,不闻不问才得安好。不过……事情终归要有了结,徒增遗憾的事,望君夫人三思。” “遗憾,遗憾什么?”衣袖翻涌,发髻上的金玉步摇,晃荡如雷鸣,天似乎要变了。 “是遗憾成了牺牲品,还是遗憾白了头发……抑或听你一声一声地叫我君夫人……”她厉声冷笑道,“君夫人……听着多华贵……但我明白,得不到与所爱之人白首偕老的善终……只能以神力修复白发,欺瞒自己,那些如雪沧桑从未有过。” 毕方察觉得出涪沧抑制于心的毒辣狠厉,原来即便她身为水神之女,也逃不过世俗情爱刺穿心肺的刀剑伤痕……它善于揣度人性,罗织讯息。敏锐思绪令它隐隐约约猜到,涪沧心中有了杀气,至于要了结谁,显而易见。 为了保护对阿泽承诺的誓言,它可以狠心伤害涪沧,且毁了水神处心积虑部署的安稳深远。 “不妨告诉你,若你敢杀之烬,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它平生第一次咬牙切齿般的怨怼,“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筹谋。” “是不是在你们眼中,我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眷恋。”她不怒反笑。 “我虽不是善人,但也不耻与恶人同类。”毕方以术法夺取其手中紧握的宝珠短剑,端详一二,“生在越州,见过的恩怨不比你少,像你这样明明得天命顾念,却要自称被辜负冤枉的人,真是可笑。” 奚落责难之反驳,令其哑口无言。她曾透彻淡然,如今却似山野泼妇。只见那尚佳的宝珠短剑,顷刻间融化在毕方掌中的火焰里,涪沧诧异其不过鬼兽,竟然法力如此高深。 “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得了所谓的天命顾念。” 也许是在越州养成的冷僻直白,它认定的事,与庆泽一样,绝不掩饰。即使失言致使的后果,引发山崩海啸般的结局,也断然不会后悔,为了守护执念,宁愿粉身碎骨。 “你是否好奇,为何空尘不爱你,还要娶你为妻。”它看着她眼中熄灭的微光,泛起波澜,“这个疑问的答案很简单……与三千年前,南海与东鸾族的恩怨有关。” 三千年前,东方阿殷族五公主榅霓本将按族令嫁于南海麒麟族大皇子,而水神泱亦德行不佳,任性偏激,不舍情痴,仍旧与公主苟且。其欲携公主逃婚,竟在南海刺杀毫无防备的大皇子,使其骤然仙逝。南海因陵光门的诅咒,本已子嗣稀薄,适逢大皇子被封储君,却遭无端残害,南海之人怒不可遏,列阵南海,击杀泱亦,致使南海之地水患不断,生灵涂炭。 天庭碍于当初,麒麟族先祖勾陈受帝令诛杀南海郡公陵光,而背负诅咒,不便出面裁决。直到西海昆仑宫王母仙尊,亲自处置,才了结这场滔天罪孽。 只是事虽了结,但南海的怨气,并非因无需再与东方阿殷族联姻而平息。即使之后,五公主生下女儿涪沧后,遭受天谴而灰飞烟灭。而水神泱亦答应王母永生永世不得与女儿相认,以此保其平安。如此包庇,令南海耿耿于怀,若不是南海皇室之子,空尘,在天庭作了火德星君,向来脾性炽烈的南海之人,定然藐视天庭,挑起祸患。 她的心被这个故事封冻着,囚禁着,疼得她嘶吼,“不要说了!” 故事讲完,它很满意女子的反应,“若不是天命眷顾,即便你没有随着天谴而消散,也会被王母仙尊处死。你想想这么多年,谁来追杀过你,谁又伤害过你……” “或许你还不知道……你想杀的那个人,正是空尘深爱之人,也是你的族妹。”毕方鄙薄这样一个有着现世安稳的女人,不过是被人拒了情爱,便动了杀心,实在性情粗陋。虽则它明白,情爱是毒,吃下这毒,有的毒发身亡,不能再爱;有的毒遍全身,要以自我性命来救赎,譬如它的主人,它的挚友,它的阿泽……还有的被这毒药折磨,唯有杀人见血才能疗愈,涪沧便如此。 跌坐在地,泥垢绕了白衣,她觉得自己彻底脏污了,愧对曾向义弟慕容知的所言:手里不要沾上别人的血,一生要清清白白。如今是她悖逆了温柔执念,心中的翩然桃花落尽了,云梦年华不知去了何处…… “你的族妹,尚在襁褓时,就被丢在天庭的三昧炉中,终日忍受真火灼烧……因族人相助,被藏在天外。后来被空尘隐瞒身世,带回天庭,作了随侍,却又遭陷害,流放妖界,四处流浪。”它毫无怜惜,居高临下地看着低入尘埃的女子,“她的心,是传言中毁天灭地的赤霞珠,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占有,抑或诛灭……但她从未伤害过别人……她听闻空尘要拿走她的心来救治你,心甘情愿地用剑自殒。” “她为解救洛水天灾,现身洛水,拿着天庭追查的失窃灵石不顾一切消散神力,暴露赤霞珠的行踪……扪心自问,比起她来说,你有何资格怨天尤人。” 第166章 谁人逆天命 鬼兽毕方曾枕莫奇,梦见阿泽,问他,那个不知好歹又胆大包天的女人,是否用玉簪刺破了你昔年心上旧伤,使得你骤然重疾而殁? 阿泽难得欢愉面容,他掏出小心翼翼藏在心上的那枚玉簪,温柔说道,是她救了我,是她让我尝到了天长地久,是她帮我赎了罪孽,拥有了可以转世轮回的情爱……我爱她,请你替我保护她。 “你们都是东方阿殷族的女儿,血脉相连。她若被辜负,绝无恨意,只因她真正爱着那个人,所以她愿意成全。”它望了一眼妖界雾霭遮蔽的山峦,似有暴雨蕴积,“而你呢,明明知道空尘深爱她,却想要了结她的性命……来成全自己的情爱……你可知,如此而为,空尘依然不会爱你,甚至殉情。” “爱而不得,不该强求,而是成全。”毕方还是有些不忍,但隐瞒真相,倒是滋长渴求的贪婪。叫醒痴人之梦,非无德,“其实……” “火德星君空尘,曾与水神有过一个交易。” 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水神泱亦听闻鬼界有一只灵兽,善于探听消息,识别界域,只要给其一个名字,或是一种气味,它就能在三月之内,找到所求之物。泱亦知晓越州山君的满月头疾,未得疗愈,但逢发作需使用莫奇枕来缓解。他寻来鬼兽毕方,承诺可以用其女儿的踪迹来换取山君庆泽的痊愈,鬼兽似有犹豫,道,主人头疾天界四海皆无药可救,难道水神会这高深医术? 泱亦讪笑,我并无医术,但天地间雨露,归我管辖,与我相连。 毕方深知水神常年以掌中血化为幽冥地界的如意露,助力凡人铭记所爱,又指引和合宫的月恩子造就使凡人忘却痴情的忘川……如此干扰天命,想必他的心永生受着失去爱人的思念苦痛。 信他一次的代价,毕方不可预料,但它愿意以身犯险。 回到越州后,庆泽发泄着心中戾气,他杀了很多抓来的妖兽,碍眼的奴仆,但依然没有放下屠刀。毕方不厌其烦地劝诫,阿泽,若你不再双手染血,也许你的头疾便能逐渐好起来。往常听此言语,庆泽只会眉眼不悦,却听话地让鬼奴取走刀剑。可这一次,他愤怒累积到深厚,爆裂而来,吼道,杀人怎么了,我就是要杀尽天下负心之人,杀掉所有乱情疯癫之辈……毕方知道,阿泽又想起君后辛柳的背叛,所致使的惨剧。 幼年失去双亲,虽有天帝善待,但独自承担一切恩怨的庆泽,是孤寂无助的,即便伴他长大的毕方也不能救赎。毕方宽慰道,阿泽,不如娶个妻子吧,说不定有了君后,这扶桑宫就不会冷清了。 话音刚落,向来憎恶男女之情的他,暴跳如雷,扬言要砍去毕方的臂膀。 毕方颇感委屈,但它知晓机会来了,趁着庆泽气冲冲躲避起来,不想见任何人的时候,去其寝殿偷走了莫奇枕。 莫奇枕,乃是前晟州山君覃齐赠予。传说莫奇是一种可以吞噬梦,亦可存下记忆的灵兽,其死前片刻会抱着一块石头,将灵魄覆在上面。莫奇兽俨然已绝迹,其化身的石头也难再寻。毕方将枕头盗出,交给水神,急切道,我很惧怕主人失去此枕,满月时分会头疾伤身。 水神泱亦凌然道,你放心,近来不会有满月之夜。 为何?毕方惊异其能卜算出坤月的规律。 月之圆缺引发水之涨沉,我身为水神,可以感知……况且上古圣河洛水异常,恐有天灾,坤月不会依常律而满,该有隐没之貌。 如此甚好,只是不知莫奇枕究竟是否能唤醒你的梦中幻境。水神答应它,只要能在梦中见自己女儿安好,就按约定给他一壶除去心中苦痛,消弭满月噩梦的药酒,治愈庆泽的头疾。 果然,莫奇神异,水神用术法在梦境中看到女儿行走于一座多生栗树的山谷中,身子康健,笑容温暖,好似思念着火德星君,这令其欣然。但她却又出没于魔界,还搀扶着一个天庭的逃犯,那瞬间,他改了主意,自己这般好的女儿该得到庇护,他要给涪沧一段良缘。 他让毕方以山君庆泽听闻魔界有婚宴之喜,特赠佳礼,以表祝贺的理由,将莫奇枕交予魔尊,并委婉地托付魔尊赠予涪沧使用。泱亦将一些绝密的术法存在莫奇枕中,只要涪沧枕其入眠,就能见到他,并且随他习得那些术法。 深感愕然的毕方,追问,婚宴,我并未听闻魔界有此事,水神如何知晓? 原来,水神泱亦寻觅过火德星君,委婉地请求他善待自己的女儿,照顾她一生。空尘并未拒绝,反倒问他洛水是否真如狐族命婆所言,不久后将有洛水天灾。 你为何如此惧怕那场不能避免的天灾?泱亦疑惑,但其以为只是空尘身为火德星君,又与虢州山君为挚友,故而担忧。 是我不愿生灵涂炭……空尘并未言及那个与洛水天灾相系的女子,便是心中所爱。 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泱亦赞许他的良善,满意此人作为日后女婿的品行。便又道,却有祸乱,天昏地暗,地动山摇……虢州山君尚不得绝妙的控水术法,此乃天命,吾辈即便掌握灵水之力,也有不济之时。 此话让空尘慌了神,他悲戚地握紧拳头,指节深深嵌入皮肉,哀伤至极。 暗自布局万千的泱亦,试探道,我有术法卜算出天灾之日,且在当时控制雨势不起,消减天灾的连贯反应。但你放心,此次灾祸维持时辰很短,天庭可以应对。 水神何以知晓水势延续时间的长短?难道泱亦也如狐族命婆一样,在冥冥之中感知到有个人会以无上神力,解除洛水天灾吗,空尘惋惜惆怅。 我察看过洛水,岸边海棠林中有一位女子的幻形,好似她的真身就是解救洛水天灾之人。 心上无垠伤痛……空尘记得,曾在东海,腰间海棠玉佩中陡然而出的一滴血珠飘落到之烬的眉心火光中,挽救了她。当年,他初来虢州,与挚友楚戈叙旧后,为散酒气,便去海棠林中漫步。一片海棠落在他掌心,又拂过他后颈处的火焰图腾,入了腰间的玉佩,化为一滴妩媚血珠。 此后,他如似有了指引,跨过江湖夜雨,青山不朽,终于与所爱之人重逢。 第167章 溱洧无芍药 他浮出往昔烟云,淡然一笑,水神可否透露洛水天机?我知道你有条件…… 那条件不算难,只要能护佑之烬平安,丢了名誉,违逆天庭,甚至种下心蛊失去性命……皆无所谓,他爱她,即便她还不懂得男女之情是什么。 他压抑着自己不对她肆意宠爱,但情爱终使他臣服于天命,他接受或许不能与她白首的善终。惟愿她有一天能记得他曾为她念诵的诗词,那些情意缠绵的诗词,都是恒远告白。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只是,当年在奎星楼看着星河,许下一生一世,欢愉圆满的心愿,太难。 此时,入了魔界,蛊虫噬心的他违心答应了水神泱亦的条件:迎娶她的女儿,让涪沧能以南海皇族之亲眷的身份,得到南海之人的善待,消除当年对东鸾族五公主榅霓的恨意,以及为子嗣稀薄的南海生下一个宝贵的世子。 各怀心事的两人,一个好似谋算已成,放下了淤积在身的执念,觉得终于可以追随所爱之人而去;一个筹划着戏本,欺瞒那温柔深情的女子……他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狠心,愧对涪沧这样淳净之人。但他的情爱只能给之烬,他的桃夭婚嫁,十里红妆只能为令他思念泪目的人许诺…… 但终究世事无常。空尘在恒魔台下,踩碎了芍药,去拯救那眉心一缕火光如歌的女子,此举撕裂了伪装,损毁了与水神的交易。 泱亦本欲教训空尘不守契约,伤了涪沧之心,可如今两人已是名义上的夫妻,他如何舍得让女儿失去爱人……也许,还有另一种代价,那就是他拒绝告诉空尘,洛水天灾之日,看着其发怒发狂,他觉得为女儿报了仇怨。他也不管洛水会引发怎样的天灾……有一瞬间,身为天神的泱亦,竟然盼望那个女子能在那场祸乱中死去……数千年过去了,水神泱亦或许还是一个无德偏激之人。 辜负不可药医,谎言易起杀机。 雷雨恣肆,鞭打在身,她苦涩地看着自己卑贱如草芥。原来……所谓的恩情不过是交易,所谓的良善让人怜惜也是伪装。他的爹真是良苦用心,逼迫一个明明心有所属之人,来欺骗,辜负,抛弃…… 故事隐没在流光一隅,但故人却善于玩弄,刻意设计延续本已糟糕透顶的故事。是啊,该她抉择了,该她作一回布局之人,而不是深陷棋局的棋子。 涪沧颤巍巍地立起身来,喉间团着阴郁,使得言语决绝如蛮荒地狱的狍鸮,“你告诉他,如今既已沧海桑田,挂念无益。” “记得水神说过一句话‘fl一别,沧海桑田’,我问是否那就是你名中深意,他说,在五公主遭到天谴的涪水处筑起过无名陵墓,却不敢去祭奠……你说得不错,是泱亦挂念过甚,毁了岁月的风平浪静。”毕方叹息事已至此,不便再蛮横失言,强求一个伤心之人,“恩怨中的真相,是明是暗,看你怎样觉悟……” 觉悟,曾经她有着诸多觉悟。 在故乡云梦泽,她懂得生而在世,太过认真,便失了趣味,不如忘一忘,如醉般,潇洒地对待年岁。那时她即使孤身一人,也从无孤独,只因她心中有一份执念是避世隐居,寡淡一生,不管四海五界如何风起云涌。 在人间含颐仙观,作为无难仙师,置大缸于仙观影壁,上书:仙师无难,见人间多凄苦,愿为有缘人解纷扰。谨记有三:一不解伤人阴毒之事,二不解升官发财之事,三不解无理无法之事。那时,她的良善温柔,还淡然无畏。 直到遇见轻柔闯入云梦幻境的空尘。她立于沉烟楼外的桃花树下,赠他桃枝,好似也是赠他一份记忆,她不敢承认祈愿,愿他将枯枝养成花满枝桠的桃花树时,能够想起是云梦泽的那个人给了他答案。 茶已冷,倒去便是,若是心冷了……即使添了一杯热茶,念的那人也是无法等到的。她犹记曾对一个居在漫山桃花中的墨白居士言及此话。 是她心里起了思念,动了凡心,贪婪地渴求他的情爱。因义弟慕容知与阿刀在上霖城皇宫中的亡故,她苍白了青丝,心死如灰,但却被他抱在怀中,将其带出了一个人间的悲戚牢笼…… 以为此后便看得见世间的好风景,她不愿再收敛痴迷,而是竭力去守护所谓的彼此恩爱。 携着那身东鸾族女儿的桃花舞衣,她出嫁了,忘记自己的出生就是罪过,人生就是劫数,忘记了在人间看到的那么多苦难,听到的那么多孽缘。她以为他说的沧海安宁,与恒久欢喜是一样的祝福,所以她在鬓边别着妍丽芍药,怀着溱洧赠芍的情深,成为嫁娘。 三百年的思念与等候,没有等到桃夭宜家,只沦为被情爱剧毒,邪逆戾气一步步蚕食的孽女。深陷其中,遍体鳞伤,凋敝绝望,世间真的没有她的归处了。 天色渐晚,独身一人的涪沧,望着四周被雷雨践踏的稀薄草木,深深笑了…… 她如似变了一个人,目中白瞳,残落着桃花的幻影。 那桃花正泣血,仿若悲鸣,“空尘,你说婚嫁是一生的幸事,你说世间没有永恒……你掠夺了我祈愿的满庭芳,岁月长……该我来讨回了。” 虢州阆山,洛水海棠林。 之烬终于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所见眼前人不是旬华仙君鸿念,也不是姥姥莒婆,而是一个满脸担忧,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的山君楚戈。 “洛水退了吗?”她手落在海棠残英上,一片水渍,凉得心惊。往昔的海棠林繁花不在,惟有枯萎废乱的枝桠,与不知来源何处的清风。 楚戈意识此间举动,太过暧昧,便扶她靠在海棠树下,“是你解救了洛水天灾,我替虢州生灵深谢大恩……看你并不疑惑,为何我伴你在此,而不是去我的宫殿楼宇。” 浅笑几分,她淡然观望着洛水静谧流逝,一切年华皆得救赎,“他在你这里养伤,你定然怕再起恩怨,所以与我留在洛水,反而安稳。至于为何你未曾带我去这虢州的其余地方……你知晓我已婚配,贸然带我去陌生之处,怕我介怀。” 逻辑严密,言语冷静,他愕然,果真成了名副其实,挽救天灾祸患的神仙。 “过不了多久,天庭就会派遣使者来勘察此地,你想好去哪里了吗?”他暗自盘算着该怎样问起这位梦中人与空尘的情缘纠葛,但又望她莫要想起空尘,只因他得鬼兽瓜豆禀报,说牧屿楼来了位自称是空尘发妻的陌生女子,名为涪沧……就离谱,一个说自己在人间有婚配;一个爱得癫狂可怜,还莫名奇妙蹦出一个妻子。他再次感慨空尘的风流,技艺精湛呀。 第168章 世间多情痴 “我的伤势能凭借自身神力,得到修复,山君不必在意我保护不了自己。”早已明白情爱千重的之烬,看得出楚戈眼中的真心爱慕,但她无能无力,只能漠视。 “此次水势虽有崩天之兆,但平息时长甚短,天庭势必要问山君是如何应对的,不知山君……” “放心,我知晓说话的分寸,不过……规制坤月的白灵石事关重大,这个我还没想好……”他犹如讨教,“望姑娘分析一二。” “山君不妨想想,为何天庭察查到虢州出现灵石,却未有更进一步的追踪。” 楚戈思索片刻,“这内里的怪异,确实令人琢磨,是何人发现了灵石,却不降伏携带灵石之人,而是告知天庭,传下帝令来让我寻觅……更何况,此石在你手中,我知你身世不凡,是东鸾……” 话毕,他觉察到失言,面露愧疚。 她怅然一语,“山君即已了然……身为一个需要隐姓埋名之人,我不便多说。” “我懂。”他点头,俊逸眉眼,深情松动,“叫我楚戈吧,清楚明晰之楚,干戈化帛之戈。” 相隔太近,她甚至感知到他温热的鼻息恰如绵长的亲吻,拂过微红面靥。退开一寸之距,恍然间,她觉得眼前的虢州山君似相熟的故人,心中的某处为其柔软过,安定过,祈愿过……幻心喜欢过这个人,但仅仅只是喜欢而已。 就像那手背上的海棠花印,思念再深,也不过是浅浅痕迹而已,不该刻在心上。 “白灵石业已作为降伏洛水之物,此举本是维护生灵,天庭未必会责难,山君……你只管照实说就行。”之烬认为天庭并不关心灵石下落,只要月女甘心守在月宫,以神力术法规制坤月……他们不在乎白灵石失窃,不在乎月女受着寒刑之苦,终日养护金蝉,也不在乎月女所爱的已沦为半妖的凡人鹤寅在蛮荒地狱被毒物撕咬千年。 他们歌舞升平,只看到触犯天律之神仙伏法,贪慕神仙的凡人赎罪,却看不见这其中的人相爱着,为了对方的平安困缚苦熬,余生茫茫。 万只金蝉养成之日,他们承诺宽恕月女与鹤寅的罪过,放他们自由。这是一种比灰飞烟灭还要残忍的希望,也是一种耻笑,他们不相信情爱可以跨越几万年,不相信他们吃下那么多苦难后还能真心拥抱彼此。供奉给洪荒圣祖万只金蝉,方能得到自由,不知收到金蝉的洪荒圣祖是何滋味,他不怕那些曾养在桂蝉楼的金蝉向其阐述月女的怨气与思念吗。 还是说,圣祖给了两人最为可贵的平安,只是这平安里掺杂着月女不可杀,否则坤月无人管辖的考虑,以及谋算周全:鹤寅不可杀,因为妖体有月女的神力,若伤之会遭反噬,更会引得月女崩溃自陨。天界四海都流传着月女被寒刑折磨成了一只无毛怪物,而囚禁在蛮荒地狱的鹤寅发肤鲜血斑驳,丑得不忍直视,听闻此事的一些人笑笑,叹道,痴男怨女,纠缠不休;还有一些人忧惧着,是否也会有沦落成孽缘恶果的时候呢。 “你在想什么?”见她神态迷离,回想着往事,楚戈温柔询问。 之烬淡漠道,“他还好吗?” “伤得很深,昏迷不醒,偶有呓语,已派遣鬼仆去北海请人医治。”他心下一沉,无奈道,“北海储君好似忙着处置越州山君殁逝之事,无暇分身前来……看你的样子,已经猜到我为何去请储君瞿玖。” 悲怀因庆泽再起,伤感蔓延,她别过脸去,凝望远远天际,“他穿着怪异的衣袍,发丝凌乱,性情癫狂,你见其如此,必然疑惑,也察觉出他身上有着魔界的气息。只是你不敢过多打听,怕引得好事之徒的深究。北海储君瞿玖是个清净之人,地位不低,医术精湛,也不爱多管闲事,所以你认为请他来为天庭重臣看诊,很是妥当,没有后患。” 楚戈赞许她的睿智,但随即反问,“那你可知,空尘究竟出了何事?” 该告知那些连她这个故事中的人都不相信的话吗,看看局外人是怎样揣度如此曲折的流言戏本,“他入了魔界,成为魔尊雍恒的义弟……迎娶了一个貌美女子为妻,想要用我这个昔年旧奴之心,去救治爱妻的心疾。抑或想要凭借这颗心,修炼成天地间最厉害的人,凌驾众生……” 震惊万分的楚戈,脸色煞白,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更不会相信之烬所言。他立起身来,焦灼地走来走去,思索着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终于,目光落到她平和的眼眸,轻声道,“之烬,我与空尘幼年相识,深知对方的心性,这些谎言绝非真实。” “他哀戚癫狂地来虢州寻我,对我说过一些话,我觉得你们之间有着误会。”他半跪在地,抚着她温暖的肩头,“我从未见过他那么痴迷情深,一眼就能看出的真心……他跟我说,你在他心里很久很久了……是他贪得无厌,想让你陪伴在他身边,” “我记得当年与空尘在天书阁习艺,空尘最是认真,我问他如此清苦,有何乐趣,他答道,要保护世道平安,让情深之人有喜乐良缘……你说,他这话是真是假?”楚戈刻意抛出索引,叩问她的心,他也在等候一个让自己安定的答案。 曾经,她以为因他的情爱让自己得到一颗可以蜕去妖之躯壳的心。后来她在生死劫难中,回溯搁浅的记忆,看见年少的他风尘仆仆地寻觅她,看见他违逆天命也要拥她在怀,看见他的化身突破光阴的限制走近她…… 不过是一颗赤霞珠而已,生在一个名为之烬的东鸾族女儿体内。她不怕了,她要勇敢地如他一般,踏过江湖夜雨,青山妩媚,与他相拥相爱,白首善终。 “假的是谎言,不是人心。”她意味深长,释然道,“天地造物,因灵而得心。既然我能遇见他,爱上他,我就不会抛下他,让他一个人去面对故梦悠悠,青山腐朽。” “如果天命要惩罚我的祈愿,我便与天命对抗……我爱他,过去,如今,此后,唯他一人。” 眼前的男子红了眼,彷佛这些缠绵情话,就是自己想要说给她听的。他在心里念诵着师祖的赠言:天地无常,心却恒远,念你所念之人,护你所护之安。之烬,不能与你相爱,这是无常,但能遇见你,便是恒远,愿我此生能够因思念你,而觉得喜乐平安。 树影间隐没的男子嘴角勾起冷笑,阴暗衣袍下的手握成拳,冰霜似刀的目光欲割开海棠树下的男女。这一刻,他觉得之烬背叛了在永恒月光下许诺的誓言。他可以原谅兄弟仇视,父亲狠毒……血脉间的恩怨皆饶恕,但他不能放过情爱,那是他唯一的渴求。 他这样一个荒诞的天庭储君,至尊太子,掌中想要紧握的也许不是权势,而是她。 第169章 已是奕棋人 权势与情爱,凡人费尽心力索求,神仙亦不能免俗。 祖云从衣袖中取出木镯,此镯曾随帝妃木绾闲舞年华,也被所爱之人萦绕柔夷。只是如今又回到了他手中,就像厚重的祈愿,没有得到永远的应答,毫无怜悯地丢掷其身。 昔年,夜未央,乾月明亮,他坐在月宫的屋顶,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人明白他贵为天界太子,有什么酸涩,为何多愁善感。可偏偏他觉得自己是世间最为孤寂之人,生母的故去,父亲的威严,养母的规则,亲眷的疏远,众人见着他都下跪,视作塑像一般的遵从,拜服。 他是惧怕的,没有人拥抱过他,了解那心中软弱的渴慕是什么。就这样胆怯地长大了,戴上了那顶七曜金珠冠,摇动一把风流的折扇,作着不贪慕权势的天界闲君。常躲在天书阁的暗室,点上一盏青瑛,学着故事中真真假假的人。直到他在铺着云锦的宫道上,看见一个小侍女,哆哆嗦嗦地跟着火德星君,那一刻,他像是看见了幼年时的自己。 与她拌嘴吵架,打打闹闹,他喜欢这个稀里糊涂的小火妖,这个在星河璀璨前,对着乾月向他许诺永远为挚友的女子。 时间终归是壳,包裹着明明柔软的心脏,好似要将之冰冷为顽石。 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这是他不愿损毁之物,所以他尽管淡漠也绝不在意,恩怨的起伏。但是情爱啊……这种没有任何利益牵连的东西,他深以为重,一生奢望。 玩弄着安身立命的权术,他觉得往昔不在乎的帝位,如今看透了。若得不到所爱之人的回应,得不到真心,作了天帝又能如何。可若是不极力去争取,无为无得地走完余生,与囚禁在蛮荒地狱有何区别呢,他不再懦弱,但凡想要之物,必然收入囊中。 不再相信永远的他,惟求此间年华,肆意妄为,荒诞算计。他的大哥哥淳升说得不错,身在天家,没有算计,便会,不得好死。 满意地立于东海启山,深觉惠风和畅,万物安详……他叹道,“哪有什么永远,乾月坤日,星河风雨,终究会逝去……” 落下的棋子,一个个就要动了,他知晓自己很快就会登上天地间至极帝位,手握生杀大权,凌驾众生,神灵皆要臣服。 东海六皇子昭旬,南海麒麟皇族空尘,北海储君瞿玖,魔界心魔雍恒……就连慈心善道的西海王母仙尊,都不过是他掌中的棋子。四海五界,风起云涌,是福是祸,一触即发。他身披黑袍,阴鸷冷笑,叹道,世间就要换一种天地了…… 天庭紫弥宫里,鬓边白霜,眉眼刻着浓浓倦怠的脸上,凌冽双目瞥了眼跪在殿中的仙侍。 这位去往虢州察查洛水天灾之使者,禀奏天帝道,“微臣已查明,洛水祸乱由虢州山君与一修行于妖界的女子所平定。” 抬眼见天帝邺明并无反应,他接着道,“此女子携着天庭失窃的白灵石,仙术甚高,想来绝非寻常妖魔,故此……” 天帝近身宫监常翁,略微躬身,轻语,“陛下……陛下……” 忽地,一滴刺目的血珠,砸在金玉桌案上。常翁吓得跪在地上,看着手撑于额间,却如似昏厥的天帝,惊呼,“快传医仙!快!” 此时的天庭,正如沸汤,热热闹闹地议论着锅中的水何时烧尽,炉下的柴火何人来添。他们既兴奋,又骇怪,屏息等待着紫弥宫,是否会敲响丧钟…… 一夜将尽,乾月渐隐,坤日则升。 祖云早已褪下黑袍,沐浴熏香,披着散发,身着寝衣,品着来自魔界的,说是鹿妖族夫诸所酿的忘忧酒。一樽接着一樽,他转着华美的金樽,笑道,“忘情,忘忧,舍不得死的人才会想着要自我迷醉,故作情深。” 唤来帘幕外的宫娥,懒懒问道,“几时了?” 宫娥魅惑欠身,柔情似水,“回殿下,已是寅时三刻。” 他揽过陌生女子,逗弄其丰盈的玉峰,意味深长,“是谁让你入这柏青宫?” 女子娇柔躺在祖云怀中,撒娇连连,“殿下,您既然只让我守在楼中,何必要拷问呢,婢子能有何来头。” “替你主子效忠的好处,想来极为诱人,譬如说成为本太子的妃嫔。”祖云将金樽中的酒水淋在女子的身上,冰凉的唇,不带一丝疼惜的啃咬。 吃疼地求他饶恕,终于肯说出实情,“婢子名为瑶芙,是繁侬宫司药宛柒的家仆。” 早已看出她的伪装,才特意选了其来侍奉此夜的书课。祖云推开她,略微嫌弃,但明白这是宏图大业的一部分,宛柒既然派遣她来作传话人,定是有几分信任。 “你喜欢本太子?”不管这女子踏入棋局,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她听话乖顺,他并不会刻薄相待。 瑶芙行拜礼,笑得缠绵,“婢子此生若能得殿下怜爱,虽死不悔。” 宫灯迷离,有过恍惚,但转瞬即逝。他拉住她的手,学着戏本中的那些风流韵事,想给她一夜宠幸。但剥去瑶芙衣衫那刻,却想到了自己尚未迎娶所爱之人为妻,风风光光地让她享有天庭尊奉……失了趣味,他和衣而坐,不耐烦道,“你出去,仔细着时辰。” 宫娥瑶芙收敛衣裙,清泪滑落,退出雅室,跪在帘外,看着金壶滴漏中流淌的不为人知的时间。她卑微低贱,身为一个家奴,想要摆脱命运的困缚,获得一个尊贵的爱人,她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 丧钟之音,并非响起,但天快亮了,风暴也快来了。 天帝病榻养疾之讯严令传出紫弥宫。且按照天规,帝子不可前往探视,以帝子侍疾为不详。故而太子祖云,尚在自己的柏青宫中,素衣清修,算作敬重。 “这是主人呈给殿下之物。”瑶芙递上一盒饼饵,看着祖云清瘦的俊脸上,几许不悦。她知晓,天帝忽地染疾,若不是天命循环,便是人为谋逆。而这幕后主使,下棋布局之人总是有些急促的,昨夜紫弥宫的丧钟未响,熬过一夜的天帝是否康健,关乎棋局的风向。 第170章 牵丝无情戏 瑶芙揭开白玉食盒的宝相花盖,取出一块饼饵,举过头顶,“殿下,请用。” 独自对弈,一枚黑子落下,他冰冷的声音撞击在殿中,似嗜血枭鹰,“难道你要让本太子,脏了自己的手吗。” “殿下赎罪,婢子知错了。”话毕,她轻轻扳开那饼饵,内里一绢帛,展开后,双手呈至祖云眼前。 染了药香的绢帛,书写着凉薄之语:蛊毒已发,无药可愈。 果然,宛柒这枚黑子,咬得漂亮。祖云满意之际,回味自己的谋算……不过是告诉了宛柒,这个曾被火德星君戏耍过的药仙孙女一个秘密,她便设下此计,入他的局,成为一枚关键棋子。 那秘密不只是,天帝暗自遣人察查空尘入魔界之事。天卫验证讯息,得知空尘拜心魔雍恒为尊兄,还迎娶了水神之女,也就是遭天庭遗弃的东鸾族之后裔。这是事实,即便宛柒持有怀疑,但她身为司药,想要探听此事,轻而易举。而秘密之下,还有一个惊天秘密,便是空尘种了心蛊,赠仙魄于魔尊以换取其善待天庭逃犯未阑,还要夺取昔年旧奴之心,此番皆为救治妻子涪沧的心疾。 宛柒冷笑着,多疑多思的她,只需细想几分,便知晓那位她恨之入骨的昔年旧奴,绝不是所谓的卑贱的妖兽,而空尘之妻更不简单。祖云见难以隐瞒,说出真相,她惊愕几许,恢复冷傲神情,心中沟壑交错,谋算千重。 她决然入局,献出一计:天帝常年挪用供奉给圣祖之金蝉,作为延寿修身之物,可将不周所制蛊毒,下入其中,此举既不易查出,就算得知,也只会掩饰。告知阳神其与东鸾族九公主育有女儿,被天庭隐瞒折磨,如今流浪山野。届时,阳神之怒震慑天地,而天帝颜面尽失,又病弱垂危,想要平息劫难,只能恩赐之烬为公主,迎回天庭。水神若晓得同为东鸾族之后的女儿,未得加封,以他偏激无德之性情,必然恼怒,至于是否再遭天谴,就看涪沧之造化。 半分看破生死的北海之血肉,半分恩怨分明,敢爱敢恨的东海之灵魄。这名为宛柒的天庭司药,真是个谋算严密,心狠手辣的厉害人物,但她终究是女人……并不知,入了局,也就成了棋,断了善终。 祖云颇有疑惑,问道,为何你愿意让之烬回到天庭?他知晓当初之烬流放妖界,明明该在芳草鲜美之地,却被她施法踹到了荒芜之境,害得他遍寻不得。 以为祖云天真玩笑,她反问,你觉得呢? 见其仍旧迷惑,得意的阐述自己如此计谋的缘由,殿下当真以为,那孽女到了天庭,能有好日子过……我就想看看她作了你的女人后,空尘生不如死的样子。 你能劝说之烬作我的天后?祖云诧异。 我能让天地倾覆,又怎会奈何不了一个女人呢……不过,那女子只能成为你的帝妃。因为我要当天后,不然这么多好戏,看得不过瘾呢。 知她心意下定后,不可转圜,他只得暂时让步,却又追问,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那太子殿下又想得到什么呢?她令人胆寒的婉约嫣然。 好似彼此都是失意伤心之人,所以结为联盟,互为棋局,只是谁是棋子,她并不在意。她想要的不过是搭个戏台,让怨恨之人唱戏给她听,如此她才不寂寞。而他要的,说到底和她有什么区别呢……他要搅乱天地,叩问神灵,求一个真相,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天下。 他阴沉浅笑,拉过那藕臂,“你是否和你主子一样心术不正,却襄助甚多呢?” 手腕生疼,像被毒蛇纠缠,她惧怕,但并未退却,献媚道,“婢子没有主人那般聪慧明达,仙术高深,但定然不会让太子殿下失望。” 桌案上,棋局无论成败,黑白搏杀即是一出好戏。 第二颗棋子该动了…… 此时,吃下祖云在北海储君瞿玖处拿到的仙药,修复出完善人形的太极神君,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他回到魔界,养气练法,等待着自己重新回到天庭,向当年设计陷害他之人,刺第一刀。 魔尊雍恒依然不知效忠侍奉在身侧的黑袍虚人,竟然就是三千年前,地位显赫,威严尊贵的太极神君。而身在多妖之谷的不周神君,也未发觉听凭魔尊旨意前来取走蛊虫,学习养蛊之术法的白骨魔仆,其实就是曾与他同在天庭为神之人。他们是相似的,本为神君,如今皆混迹妖魔两界;却又有异同,不周即便遭受天帝责难,受到驱逐,也算得到了洪荒圣祖的恩赦,名正言顺地活着……而名为易清的太极神君,还如人间见不得光的蝼蚁般,低贱肮脏地隐没,忘记自己是活是死。 还好,天命还算顾念他,让他遇见了现身魔界的太子。他用了很多秘密来求得一个恩赦,太子答应他只要其所言为真,完成交待的使命,必然为他平反冤屈。明知太子是那人的亲儿子,未必不会心狠手辣,过河拆桥,但这是罕见的筹码,若是赌赢了,风光无限,即便输了,他本就一无所有。 作为交易的那些秘密中,惟有一件事,他没有告知。现下,他可能还算拥有的东西,就是自己苛待过的徒弟。他为曾经的徒儿空尘,保护着那个秘密。如今看来,是徒儿令他懂得了当初深以为耻的世俗情爱,才是历经沧桑,生死轮回,依然真切的信仰。 天庭紫弥宫中,医仙诊治不出天帝的病恙是否为大限将至,天命循环,只能传达药仙,多熬制补血益气的汤药,拖住心魄的衰老。 宫监常翁急不可耐,却又欲言又止。年迈的药仙,瞧见异样,淡然道,“常翁何必亲自来取汤药,吾辈自当按时敬奉,无需挂怀。”见他仍旧压制着焦虑,宽慰言语,“天帝陛下,上了年岁,身子偶染病恙,是寻常之事。” “药仙看了陛下的医案,可觉得有不妥之处?”常翁终于对与之年纪相近的天庭老臣,道出疑问,“医仙毕竟年轻,即使医术精湛,也不知内里藏着刀锋……吾与汝,久在天庭,懂得天帝喉间溢血,并非气虚血亏所致。 药仙在炉中添了一味仙药,语焉不详般,“汝见医仙华年尚浅,却知自保,不得已出此下策,只说陛下是劳累体弱。” 些微慌神,他踌躇道,“汝是说,其实你们皆察觉了古怪?只是等着吾来,如实相告。” “谁敢不顾性命,言说殿下染疾是由误食灵物……”药仙谨慎轻语。 常翁忽地跪在地上,眼含热泪,如似祈求,“事到如今,吾说了原委,还望药仙尽心救治陛下啊。” 猜到天帝该是吃了天庭灵物,譬如天外仙人供奉的丹药,抑或天界圣地的仙兽之血……这些并无确切的补身延寿的效用,但传言总被当真。可怕的是,天帝听闻了桂蝉楼中,由月女养护,用以供奉给洪荒圣祖的金蝉有增寿之灵,不惜逆圣祖,挪用了贡品,故而引发病恙。 此事关乎天帝颜面,严密禁语,违者杀无赦。但事关性命,常翁只有告知实情,才能让医仙,药仙放心看诊施药,治愈天帝。只是,他也明白心机深沉的天帝,遭了忠仆如此大不敬,下场显而易见。 第171章 四海五界劫(上) 药仙细看常翁秘携而来的金蝉,此灵物生于月宫之桂间,吃神桂,吞月光,极其阴寒,并非延寿之物。何况天帝渐老,吸纳灵气颇为缓慢,甚至反伤真身。药仙持一只散着华光的金蝉端详,并无异样,此事伤及天帝颜面,也违逆了圣祖…… 年迈的他只觉腿脚肿胀,疼痛难忍,径直跌坐在席上,看着额头渗着冷汗的常翁道,“汝深知天庭所载典籍中,并无金蝉子续灵延寿之效用。而吾辈皆依律敬献养生健魄之汤药,为何陛下要冒险服用此物?” “……是天后发现天帝讳疾忌医,言说金蝉与莫奇同有食梦傍月之灵。世间莫奇绝迹,但供奉给圣祖的金蝉子还存于月宫,可取其一二来痊愈。天帝念及自己的妹妹辛柳之子庆泽,便是得到前任晟州山君覃齐所赠莫奇枕,才减弱了满月之苦痛……所以,陛下拂逆了对圣祖的恭敬,挪用了……”一脸无奈地摇头,“陛下已经密令吾封了天后的寝殿,听候发落。” 怪不得,他去往紫弥宫时,不见天后侍疾。 常翁拭去汗渍,见事已至此,该将来龙去脉详细告知。三年前,天帝时常梦魇,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往事,心悸不止,却拒绝召唤医仙药仙,想要隐瞒病情。适逢天后告知金蝉有食梦疗愈之灵,便留下数只供奉给洪荒圣祖的金蝉,以作自服。此事已历两年之久,所食金蝉,并无不妥,且真有消弭噩梦之灵。直到现下出了怪异,竟然有溢血疲倦之态。 听罢,他承诺绝不泄密,也筹划着该以何种仙药来催发天帝体内的金蝉沉睡抑或消失,以此来挽救被金蝉干扰的心魄,延缓衰朽老去……若是救治不济,使得天帝命归虚空宇,他与医仙难逃罪罚。 正待常翁起身作别时,紫弥宫的仙侍急促地奔向草药遍布的圣药堂,扑在尚未研磨的草木之上,“天上忽然出现了四个坤日,分布在东南西北,陛下闻之焦急万分,遣我来传常翁回宫!” “什么!四个坤日!”常翁踩着踉跄步伐,恨不得飞回紫弥宫,也顾不得遗留在圣药堂的金蝉,是极大的宫廷绝密。 坤日由居在旸谷的阳神昊忻辖制,这天上无端多出三个坤日,莫不是阳神快要神殁的征兆?药仙看着天庭的草木刹那间枯萎之貌,甚为疑惧,但他更胆怯的是若天帝与阳神相继回归天命,怕是天下要出现惊天巨变…… 天庭繁侬宫中,司药宛柒,碧色衣裙,发髻间一枚东珠流苏簪。她轻拈半块梨糕,碎落的糕絮砸在铺着华贵锦绣的席上,冷笑三分,“好戏就要开场了,空尘。若是那妖奴死在东海孤岛,我本不想再与你纠缠……可她偏偏没死,还成了东鸾族的孽子,而你呢,竟然娶了孽子的族姐……那我只好让你回来,在我面前,过生不如死的日子……” 东南西北四方之坤日,炙烤天地,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各州山君皆穷尽自身术法,造出法障,阻挡烈火般滚烫的日光。 天界四海之东海神龙族,深居水下,视天灾为谈资,并未芒刺在背,反而盘算玄机。龙帝传召六皇子昭旬,若非当年昭旬被西海仙孤未芫刺伤了左眼,医治无用,他欲立其为储君。 昭旬一身黛紫龙纹衣袍,瑞凤双目,勾人心魄的俊美,但左眼瞳孔斑驳,邪魅深邃。他行过礼后,与龙帝坐于席上,“你觉得和他的交易,有几分胜算?” “他比心魔与不周都聪明,也更谨慎,不被情意所牵连。”昭旬为龙帝添茶,昔年心魔与被庶人不周合谋夺取天界之计谋,现在想来,虽则错漏百出,可笑之极,但勇气可嘉。 “甚好,老圣人不是嘲讽东海是随侯吗,这一次我看他的颜面丢到何处,又能编造出什么罪名来铲除异己。”龙帝饮下温热茶水,却寒意弥漫,“他害死了我的儿子,这恩怨,本帝怎么会忘呢……” 东海神龙族皇长子宣秦,曾是龙帝最为喜爱的儿子,是东海的储君。其玉容俊美,行止和善,深得龙宫之人尊敬,但也是个痴心人,有着东海广为人知的用情至深。幼年时随龙后,赴西海蟠桃宴,席间倾慕天后身旁,安静娴雅,却偷偷给他作鬼脸的小女子。一番打听,才知晓那就是天庭帝二子,如意宫帝姬茗玉。 金童玉女,本为天作之合,却天意纠缠,折损情缘。 当天帝知晓龙帝有意为皇长子求姻帝姬时,他自负傲慢,看重利益,未召唤任何人辨析,也不问被嫁之人的心愿,便下了旨意。 天庭帝二子,如意宫帝姬茗玉,赐嫁东海龙庭,皇长子宣秦。 天族联姻东海神龙族,乾坤和合,千载缔约,万年昌炽。 四海五界,普天同庆。 天帝令。 旨意传达四海五界,却也传到了如意宫中。此时,帝妃孜懿忽然失踪了……对天家亲情失望透顶的帝姬茗玉,带着对青梅竹马的思念,对北海皇子瞿玖的愧疚,服药自陨。 龙帝还未来得及平息对天庭帝姬宁愿自杀,也要悔婚的愤怒,却听到皇长子的宫监禀报,宣秦皇子郁郁寡欢,相思化毒,伤了体内的龙珠,石化难复,濒殁在即。他握着儿子的手,流下了白头送青丝的惨痛血泪,也恨毒了天帝。 但他明白借刀杀人才是厉害,隔岸观火以保全东海的荣华富贵……终于,东海等来了布下棋局的太子祖云。祖云冷漠地与他们达成交易:日后天灾,袖手旁观,待天帝危时,赴紫弥可得所求。 恩怨分明的东海之人,喜权势,重富贵,但也情意深厚。龙帝不在乎除却东海之外的天下是何摸样,他只需要保护自己的东海,守着祖辈传承的基业,佑万世太平。至于怨气,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圆满的了结,即便过了千年。 南海表面风平浪静,内里的麒麟族人,皆议论纷纷。 他们深居海底,却八卦至极,此为南海之人独有的闲散性情所致。这边宫中嚼着舌根说,看见一个长得巨老的似妖非仙之人,身后跟着一个娇娆女子;那边宫人咬着糖块说,麒帝为了治好空尘世子的病,都不管这天上出现了四个太阳呢;还有宫人,结合所有八卦,总结一番:我们麒麟族本就与阳神属同宗,现下阳神管制的坤日出了问题,要是不避嫌,等着被人说结盟作乱啊。况且世子空尘尚未醒来,若南海再失去世子,可就只剩十四皇子一个独苗了! 麒帝坐于燕云斋的软榻上,担忧昏迷沉眠的侄儿空尘,再次问道,“他体内的噬心蛊虫还未清除干净吗?” 不周讪笑,喝着案上一盏醇酒,身侧的丰盈女人是他的舌头,声音诡异,“麒帝不必着急,这蛊虫控制着心魄太久,有了灵力,想要逼其自行消失,需要时间。” “不周兄,你定然明白他此番入了魔界,种了心蛊,还献出仙魄,这是违逆天庭的大罪。”他行拜礼,如似祈求,望这位曾与他还算有些友情的神君,费心周全。 “你这是作何!空尘是你的侄儿,我怎会见死不救,况且这蛊虫的来源毕竟是我……我有愧于敖弟。”不周在天庭为神君时,常行走人间寻访,透露天机,助凡人避灾。于南海遇橘树,尝之欣然,却见南海之人不识此佳果,他拜谒麒帝,受到善待。宴中,不周墨笔起伏,成就美事。 他写道:南海之橘,可谓见芥。 麒帝连敖展开绢纸,夸耀风骨豁达,更懂得不周所言的见芥之意:见天地于真心,纳须弥于芥子。两人颇有几许相见恨晚的好友之义,只是后来不周获罪逐出天界,下落不明。他每每看到有人称赞出自南海的见芥福橘,淳甜味美,便无奈叹息。 第172章 四海五界劫(中) 北海储君瞿玖,受山君楚戈之邀,赶赴阆山牧屿楼时,见到了之烬,以及他深爱之人。 知晓她降伏了洛水天灾,平安无恙,不由松了一口气。其愈发觉得虢州的海棠缱绻,风雨隽永,真是让人畅快自由。只可惜,此后他与她,也许再无身处清平岽鹭时,欢愉喝酒的雅兴。 她的心悟彻天地,洛水明白了她的情爱,不愿故事就此终结,遂以沉眠。 诊脉察目,见火德星君空尘,瞳孔中有善恶两种生灵……蛊毒之症,如不清除,心魄一旦被吞噬干净,便彻底沦为妖魔,绝无轮回,甚至于仙魄散尽时,灰飞烟灭。瞿玖劝诫之烬不必伤怀,空尘是麒麟族人,体内的心魄有一缕暗藏灵火,可护佑其恢复心智,缓慢苏醒,但眼下之际,是要寻到引蛊之人。 之烬思索片刻,握住空尘的手,哽咽言语,将他送至南海,麒帝一定能救他。 瞿玖随楚戈的仪仗前往北海,将昏迷不醒的空尘交予麒帝连敖,并告知其入魔界,种心蛊之事。连敖平静地托付两位君王保密,且不必担忧,他一定会治好侄儿。 当连敖焦虑如何为空尘除去蛊毒之时,其杳无音讯的昔年友人不周,竟然不请自来,原来是有位女子让他现身南海,疗愈空尘。连敖追问女子是何人,不周也未隐瞒,说女子其实就是空尘在魔界的妻子,东鸾族的后裔,水神与五公主榅霓的女儿。 听罢此话,连敖颇为震惊,他不明白侄儿深情于之烬,为何要娶水神之女…… 白发苍苍的不周,扶着近乎曳地的白须,劝慰其言,我们都老了,尚且纠缠爱恨恩怨,何况年轻的他们呢……难道麒帝看不出来,空尘究竟爱的是谁吗…… 涪沧违逆魔尊,损毁空尘与之交易,冒险去求助姨母枰广之知己,普安神君不周。 不周看出跪在他面前的女子,早已失去云淡风轻的避世信仰,她目中的白雪皑皑,渗透了破碎心扉,但她究竟是东鸾族之人,良善温柔即便被阴暗遮蔽,也未完全消失。 他问涪沧,你既然恨他,为何要我救他? 我要他活着,只有他活着,我才能讨回我要的东西。 世事轮回,浮生未老……一代又一代的痴儿,一生又一生的尘缘。不周叹息道,芦苒啊,芦苒,你祈念天下有心之人,爱有所得,久乐无极,竟然谁都没有得到那样的庇佑。 魔界恒魔台上,心魔雍恒看着几束冲破玄雾,照耀于祭台上的光芒。 身侧的魔侍阿丑疑惑,“尊上,这天上多了三个太阳,是否有毁天灭地的灾祸。”虽则魔界并未受此异样的影响,但其还是觉得不详,不知要不要做些未雨绸缪之事来应对。 “这不正是天意吗。”雍恒冷笑道,“本来我是想让晟州山君杀了贬谪在清平州的帝四子,你可知,如今为何我取消了这个交易?” 阿丑恭敬回应,“我跟随尊上多年,深知尊上并不是滥杀无辜的恶人……” 雍恒转身示意其不必总是这般拘礼,“你倒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什么都敢说。” “对于天下来说,我微不足道,但对于尊上来说,我是能让尊上疲累之时,可说心里话的人。”一张丑脸痴傻笑着,真挚又可爱。 他玄云广袖下的手,捏着阿丑的脸,念及它曾经只是一个被人欺负又毫无术法的小魔兽,“这么多年,只有你没规矩惯了。” “尊上,我有点想念少尊主了,他离开魔界都好久好久了。” 如鲠在喉,如剑穿心,他沉默冷峻,又好似无语凝噎。数百年过去了,儿子不愿回魔界见他,他也从未去寻过,是不敢也是不忍。如果有些恩怨还需要人来了结,他望儿子置身事外,继续过逍遥岁月。他如今渐渐明白了儿子的苦心,也懂得所谓心安,才是人活着的信仰。 只是他已然困在凌厉棋局中,深陷情爱枷锁,没有人能救出他。 “纪风曾对你说,四海五界风起云涌,世事无常,守住自己的心才最重要。”心中波澜几番,他思念着辛夷,至死不渝,“可谁的心,又在自己手中呢?都是徒劳一场……” “尊上的心随着辛夷娘娘而去,但终究是彼此情深。”阿丑慨然,“遇见自己喜欢的人,这不就是最值得欢愉之事吗,孤寂时分有相思,疲惫时候念及所爱。” 从未听魔侍阿丑,说出这样的话,雍恒略微诧异,“你个没有心的小魔侍,还有这样的见解。” 娇贵人耳微动,听到夸赞的阿丑,继而又说,“若尊上没有爱上谁,即便自己的心完整无缺,这日子又有何意思呢,正因为尊上与娘娘相爱,心有曳动,才知晓原来世间如此让人眷恋。” 当年,魔界老者祝恒,赠语:心有曳动,方知掌控。他的这颗心动了,破了,倦了,也好似透彻了。 恢复威严,沧桑的他,问询,“太子交待的事情,办妥了吗?” “刀剑出鞘,便是恩怨,尊上……真的想清楚了吗?”阿丑追问,“东海毕竟是天界之人,尚有转圜余地,但尊上以血献祭,解开封印的刀刃,真的被人拿去破了神魄,弑了仙魂,怕是祸患无穷。” “不得多言!”他愠怒,“这是绝好的机会,你只需保守秘密。其他的,不是你该考虑之事……” 知其心意已定,无法改变,他耷拉着耳朵,一步一回首地走下闪耀着点点光芒的恒魔台。它看着台上覆手而立的心魔,悲从中来,觉得那些跃动的光芒正如世间抓不住的希望。但只要有一点希望,人活着才觉得是活着,才不会像个行尸走肉,空有躯壳,连流泪都不知为谁。 《灵犀录》中有一则,记载东海秘域中,有东海灵玉所化的夜明珠,还有一种通体透明的宝晶,制其为刀剑,以灵血献祭,解去封印,便能破神魄,弑仙魂。 不久前,天界太子祖云不请自来。其黑袍下的眉目与他一样冰冷,说出的话似蛮荒地狱,充斥着残毒杀戮。他说,要用一个辛夷坞换取一柄破神刃。 心魔雍恒浅笑三分,并未显露对这交易的欣喜,反而平淡道,太子不顾名誉,来魔界与我谈买卖,不只是为了一柄刀剑吧。 本太子是这天地此后的主人,你说我为了什么?祖云阴鸷面容,融入皮肉的风霜,刀刃可破神之日,魔尊想要的,本太子绝无吝啬。他抛袖,顷刻间消失在魔界。 破神弑仙……雍恒曾以安心之药让山君长棣杀一个帝子,那时他想看看怨恨的那个人知晓死去一个儿子是何种滋味。后来他反悔了,让部下去往晟州告知山君交易作罢。 嘲笑过自己的软弱善变,他如今真的觉得自己老了,想念爱人,想念儿子,也想念曾经立于这恒魔台上对着食肉嗜血的魔界之人,许下帝王之约。 吾乃魔界至尊,名为心魔雍恒,雍恬四方,恒乐未央。自今日起登基为帝,向魔界子民宣誓,吾将令魔界笑傲四海五界,安定一方,引领魔界之人皆身有归处,不再滥杀,不再流浪。 第173章 四海五界劫(下) 他当初说要给他们一个家,这个家在哪,又真的安宁吗? 当他听闻,深受噬心蛊毒厮杀之痛的空尘急切前往虢州,要去洛水救那名为之烬的女子时,他懂了那重重迷雾下的真心。这真心和他太过相似,为了情爱,可以抛却名誉,修为,性命,甚至轮回重生的希望……不同的是,空尘还有机会去拥抱所爱之人,而他看着魔界物是人非,跌坐在地。 天界之人的血不能祭奠他的妻子,天界之人的仙魄也不能重塑辛夷的身姿。他如今惟一的希望,就是以那柄破神刃换得爱人昔年所居的山坞。 但他毕竟是一方至尊,细细想来,太子为何要一柄逆天之灵器,其所言为防身之用,可其术法高深,心机深重,谁敢加害?且其身在天庭,为天界下一任帝王,生杀大权在手。如此冒险与东海,魔界联盟……难道他意欲弑父吗? 那就多造一柄破神刃……既让高高在上的天界太子持有一柄,也要让谪居清平洲的帝四子持一柄,一个是天帝宝贝的太子,一个是天帝厌弃的四儿子,最终谁会用那刀刃破毁哪一个神之心魄,弑杀哪一位仙人的魂灵呢? 西海昆仑宫,巨灵天王以术法,将手中的巨灵石羽扇,幻化为无边无际的白羽翩翩,隔绝了西海上空的坤日烈光。 本已苍老的王母仙尊,其发肤被这突如其来的毒辣光芒刺得疼痛。幸得今日,巨灵天王赶来相助一二,不然以她的术法根本无法解决此困境。 “仙尊现下可好些了?”巨灵天王的赤足上缠绕着璎珞,走动间,微微声响,“这旸谷怕是又出了岔子,不好收场。” 王母仙尊沉沉叹息,倚在软榻上,其执事青玉已从浮生幻境归来,告知人间惨况。其急火攻心,吃下数颗宫娥取来的丹药,气息羸弱地喝着一盏汤茶。 不多时,前往旸谷察看情况的仙使,上殿禀报道,“臣已察明,今之祸事,是因阳神昊忻知晓了其在三千年前,与东鸾族九公主桐霓,育有一女,却被天庭隐瞒,致使其女幼时深陷真火灼烧,后又流浪。阳神怒不可遏,化神力为幻日,与坤日同照四方,绝不落下。” 仙使禀奏后,满脸忧惧的仙尊,示意除天王外,皆退出瑶光殿。良久,王母缓缓道,“都是罪孽啊……如今,有居心叵测之人,利用天帝没杀死的孩子,引出这场天灾。” 她放下茶盏,惭愧至极,“若我当初能劝住天帝,将那孩子安生地养在这西海,也不会有那么多不详之事发生。” “天帝的野心,你我皆知,他如何能放过一个有着毁天灭地之神力的女子。”巨灵天王念及数千年前,天帝不顾劝阻,将那孩子交给太极神君时,木绾帝妃哭得撕心裂肺,少了欢愉,多了怨怼,也对天帝有了介怀。 “他做的孽,要向他讨债的人太多了……”王母眼角润了泪迹。 巨灵天王请示道,“这些事,我们要管一管吗?” “圣祖曾对我说过,那个孩子走了也好,隐没在尘世,总能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我明白圣祖不忍心杀死一个生下来就被人忌惮的孩子,既然她的族人来救她,放她走也好。” “你也明白这天界并非人人良善,可我管不了那么多……”王母哽咽着,无法再言语。 握着姑母的手,巨灵天王宽慰道,“仙尊为这天界,劳苦甚多,怎能自责呢。有些事,神尊与圣祖心知肚明,世事自有天意,您就莫要费心了。” “坤日四分,苦难遍布天下,我如何能坐视不理。”她嘱托道,“你去天庭,告诉天帝要想平息这场报应,请他务必派遣礼侍丞前往旸谷,宣布册封之烬为天界烬公主,恩养于天庭。” “此事怕有不妥。”巨灵天王分析道,“即便这孩子真的受了恩赐,回到天庭,可她的荣华富贵说到底,都是其父以摧毁天地的荒诞换来的……恐怕她会更让人谩骂是孽子。” “一时慌神,竟然没有思虑周全。”王母仙尊轻轻点头道,“现下最需要解决的是,如何除去那三个神力造就的幻日。” “此事元天神尊想必已然有了主意,即便其压制不了,也还有洪荒圣祖。”巨灵天王斟满一杯热茶,端给王母,“您就好生歇息,我去探探消息,若得了好消息,定然来报。” 旸谷,众生起源之地。 阳神昊忻终生要在此辖制坤日,守护乾坤平衡,苍生安稳。千年,万年……很久很久了,他孤寂的心,都已经忘了上一次对人说话是什么时候。他总是坐在旸谷的长生台上,在坤日永不消散的光芒中,久长的年华里,觉得活着变成了一种惩罚。 但他必须活着,他所爱之人化为天际的五色霞光,无声无息地伴着他,地老天荒。 天不会老,地也不会荒,这是一个名为尤小七的女子告诉他的。当初,并不懂情爱的他,只是单纯的喜欢这个有很多故事的狐妖,好似在她的目光中有很多世间的好风景。他痴迷其中,与她有了孩子。小七告诉他,乐游山的山鬼赠她花树的种子,算作喜得贵子的贺礼,还说把种子种在故乡,待花满枝桠时,就能归去了。她想家了,但她知晓命不久矣…… 因为她流了泪,有着七巧玲珑心的狐族,但凡流泪便会命陨。 从不知泪水为何的他,问小七,为何要流泪? 小七笑语,我没想到自己会爱上你,我明明只是来给你讲些烂俗故事…… 无奈沉默的他,不懂怎么安慰这样一个女子,也不明白离别是什么。被她紧紧抱在怀中,听她温柔地说,昊忻,浮世满是灰烬,很容易形成壳,包裹真心。将来,若你遇见你爱的那个人,一定要好好爱她,不要让她伤心。 后来,他的小七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名为烬尤。 心中泛起苦涩,再次封闭自我的阳神,选择了遗忘。好似惟有彻底忘怀,他才能活过来,好起来。终于,他忘了曾经喜欢过的狐族女子,也忘了在梧州青丘有一个女儿……他觉得好似懂了小七曾经说过的话,他因为寂寞才喜欢,因为厌倦才留恋。 残忍的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爱那个女人。 至始至终,他爱的惟有一人,名为桐霓,东鸾族的九公主。为了她,他可以抛弃所有,只作一个卑微的凡人。逃到人间的禹州,青山绿水,风雨温润,彼此情深。 坤日不能隐没,正如他的人生不能遁迹。绝望的他,拥住桐霓,不肯放手。可是,冷静悲戚的桐霓,淡然道,天是会老的,地也会荒芜,若你为了我让这万物生灵都化为灰烬。 我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再爱你,我只能远离你…… 地老天荒也许不是永恒,更像是诅咒。 他看着神力化为的幻日,炙烤着天地,难言的疼痛又困缚他的心。他想自己的女儿,那个从不知晓,从未见过的,与所爱之人孕育的至宝。太极神君告诉他,是天帝造出谣言,让东鸾族之人自相残杀,也是天帝派人抓了那孩子关在三昧炉中受刑,意欲消弭其命数…… 此时的他,不想要天帝的道歉,以及赎罪。他只想震慑天地,告诉世人,他是神,为了苍生,可以放弃情爱,可以孤老一生……但他也是人,也会哭泣,怨恨,没有辜负世人,为何世人要欺瞒他。 三千年过去了,世人从未告诉过他,还有一个名为之烬的女儿。 既然世人都擅于合谋哄骗,那他也不要困缚在孤寂的旸谷,痛苦余生。他要作一个众生拜服的神灵,他的遗憾与失落,世人必须要承担。 第174章 乾坤思无极 天恩山广恩殿,青松连绵,悠然世外。 素妆白衫的月女,行拜礼,鬓边一枝月宫金桂,“月女参见洪荒圣祖。” “汝借着乾坤失衡之时,擅出月宫,来此见吾,所为何?”洪荒圣祖坐在杂草编织的蒲团上,披衣散发,手中转动着木头制成的珠串。空荡殿宇,沉香之气息,蔓延于回音间,又落在那一盏从圣域取来的无根水中,泛起涟漪几重。 岁月镌刻的思念伤痕,裂开些许,她近乎恳求,“月女知晓圣祖必有破解四日凌空之法,但月女想要这个机会,月女依然愿意守着月宫,规制乾月……只望圣祖可以放过鹤寅,让他离开蛮荒地狱,过自由的人生。” 良久静谧,月女伏在石板上,感到冰冷至极。她的爱人,被囚禁在蛮荒地狱,遭受近千年的毒物撕咬,生不如死。为了他能活着,她惟有安守月宫,喝着寒毒之酒,一种能让人如似封冻的窒息刑罚,天庭之人惩戒仙凡孽缘的天律。只是她没有因这手段,变为一只发肤惨白的无毛怪物。 她的心随乾月而生,傍依月灵,永远都不会老。 永远是什么……天荒地老?还是乾日坤月都消散的那天……这一天,会不会就是此刻。她在桂蝉楼中,看到诡异的幻日,如似看到一线生机。苍老的魂灵挨不过此后的相思了,无论如何,就是现下,哪怕搏命也要救出他。 “月之圆缺,万物枯荣,时节循环……既然汝不舍放下,便将心愿道来吧。”圣祖抬眼,苍白眉峰下,双目比之于年华还要沧桑,“也算是天命,若汝晚来半个时辰,此幻日之无妄灾祸,已然平复。”元天神尊本要领圣祖之令,以净钵取来天界圣域中的无根泉水,作神灵阵法,熄灭幻日的烈光,降伏消灾。但圣祖手中的木珠动了,天恩山的青松也叶落,他唤住神尊道,不必去了。 神尊疑惑,是阳神自行收敛了幻日神力吗? 圣祖叹息摇头,月女来了,带着决绝的心愿。 “圣祖明鉴,吾依着当年天帝许下的承诺,养护着供奉给圣祖的金蝉子。即使金蝉难养,吾也毫无怨言,但天帝信了所谓的金蝉延寿之言,违逆圣祖,将存于月宫的金蝉取走。”养活一万只金蝉子供奉给圣祖,就能得到想要的自由,这是当年的希望。只是这希望被人践踏,成了伤她命数的利器,与其忍气吞声,不如冒险告发,得到怜悯。 果然,圣祖有了怒意,“言而无信,是大忌。”当初他之所以允准天帝的金蝉之约,不过是想给月女一个机会。待金蝉养成百只,他便令元天神尊将金蝉放生到蛮荒地狱,清除地狱中的恶兽,如此月女所爱之人便可自行砸去枷锁,得到自由。 “天帝毁了约,月女不再妄想能得到宽恕,惟愿圣祖能让鹤寅消弭幻日,安然活在妖界。”泪光斑驳,滴落在石板上,是悲戚的妙音。 “如何消弭?”圣祖算不出月女的筹谋,但真心历来需要代价,他还想再劝诫一二,可那空濛寂寥的目光满是眷恋。 “鹤寅之箭术,举世无双,我要用月神之灵,幻化为他的箭心,助他除去幻日。”没想到有一天,她的鹤寅能够用那把良弓,那支好箭,护佑天下,月女深深地笑了。 洪荒圣祖掌中一盏无根水,所谓无根,穿心过身而不留痕,泼洒坠地亦不会停留。 “此水有吾之术法,汝让其喝下,修复容颜。”一个困在蛮荒地狱千年的半妖,会被毒物恶兽咬成何种面目全非的模样,连他身为圣祖都不忍去想。 月女虔诚跪拜,接过那盏无根水,“圣祖是善人,尊重吾辈之抉择……月女深谢大恩。” 东海启山,观望坤日绝佳之地。 一个刚从蛮荒地狱放出来的半妖迎风而立,容颜沧桑,却俊美。他健壮的臂膀拉开了一把指尖血造就的弓,弓弦上是一支取月桂木所制的箭。 屏息静气的鹤寅,回想起很多年前还是凡人的时候,为了所爱之人长乐,寻山中最好的桂花,制成满月饼饵,待她归来。之后,他没有等来佳人,又逢家母亡故,心力交瘁之际,他抱着想要当作求姻聘礼的弓箭在一个梦中死去。 梦中,他爱的长乐回来了,打跑了黑白无常,解开了他的枷锁,带他逃啊逃……直到那些天庭之人,向她行礼参拜,告知她若是不归月宫,不守天规,天庭不会放过一个流浪的鬼魂。 那时候,他才晓得她的长乐是月宫的神,是唯一可以规制月亮的月女。人死后不会升九重天,变成月亮旁边的星子,可他死了却被月女用神力复活,成了半妖。他爱她,却不能保护她,而她爱他,也难以陪伴他。他在蛮荒地狱,看不见月亮,但他的目光中永远都有昔年彼此在月光下的情深无垠。 今日,一位神将他带出了地狱,给了他一盏净水,让他办一件事,办好了,他就能得到自由。他问,这自由是否包含寻觅吾爱?神浅笑道,汝之自由,听凭汝心,此护佑天下之善事,责难汝的那些人,定然不会贬低。 鹤寅睁开如玉双目,凝注前生所有的箭道,惊天一响,那支月桂木箭似有神力,狠厉地击中北方幻日。霎时间,被击中的幻日周围升起寒雾般,迅即溶解烈光灼灼,逐渐消融殆尽。 南方幻日也依势陨落。当他从箭袋中取出第三支月桂木箭时,却发现箭身上有着血迹。摊开掌心,环视自身,并无伤口,他颇感骇怪,但也不敢思索太过,只愿办好此造福天地之事,能去月宫与长乐相随。 可奇异之事,终究还是发生了,第三支月桂木箭陡然断裂,连着弓弦也磨损了……他接着取出箭袋中剩余的两支木箭,搭弓而发,却再也击不中幻日。 近乎绝望的鹤寅,立于东海启山的巨灵石上,悲怀像蛮荒地狱里的那些虺??兽,绕着他的脖颈,咬破了他的脸还要绞杀才罢休。他跌坐,瞥见海面上自己悲苦的摸样,耻笑无能。忽地,好似水光中出现了他思念千年的容颜,正抚着其肩头,极力忍受着一种疼痛。 “是你吗,长乐?”他怀着痴迷,欣喜着。 逐渐散尽神力的月女,依然隐没身姿,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不堪,“是我……鹤寅,别难过,只要你除去最后一个幻日,你就能得到自由了。” 恍然间,他好似醒悟般,吼道,“方才是你将神力附在木箭上,与之远逝,消融幻日,你告诉我是不是?” 月女忍受着心中碎裂之伤,“我是月女,有无上神力,怎会浪费在一支木箭上。” 她骗不了她,他也至始至终都明白她的心。他想要抱住她,却无能无为,他愧疚自己惟有箭术,没有法术,他流着泪,“让我拥住你,好不好,长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好想你。” 倒在鹤寅怀中的月女,因心脉衰竭涌出的血,滴落在她的月光白衫上,也染红了他的臂膀……月女知晓自己当初为了重塑鹤寅的人形,已经消耗了半世神力,如今又接连以自身月灵消融幻日,心魄碎裂,疼得她难以言语。 “我们回禹州好不好,回家,我还没娶你呢……”泪水伴着血痕,这一幕,此去经年,会成为谁念及的孽缘故事呢。家,故乡,对于凡人来说都不容易握在掌心,何况是妖与神。 “鹤寅……”月女长乐温润的指腹,触碰鹤寅完好的俊美面容,“办好……此事……娶我回家……” 话毕,她用尽全力,幻化为灵气缭绕的木箭。他煎熬着,颤抖着,悲痛着握住那半空中的月桂木箭,泪水穿过弓弦,砸在海面,顿时海浪迸发。 浪平时分,西海上空的幻日,消融几分,竟然落在了一座天外荒山中,燃烧不止。 第175章 长生合欢念 天庭紫弥宫,咳血难息的天帝邺明,躺在金珠宝玉堆砌的榻上。殿中长生香的气味令其忽地厌倦,他命人驱赶那靡靡馨香,好似惧怕香气中缠绕的噩梦…… 仙使前来禀奏,说元天神尊将月女之爱人,那名为鹤寅的半妖,从蛮荒地狱放了出来,且那半妖以近乎神级的箭术,消弭了三个幻日。 邺明动弹不得,枭鹰般凌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仙人。他还不能闭眼,怎么能闭眼呢,他是天帝啊,四海五界的主人,如今为何染疾宿榻,连说话都吃力……那些个东西,治愈不好他尊贵的身体,还有些东西竟然无视天律,意欲超越他,成为守护天下的伪帝。 这天下是他邺明的,谁也不能夺取!他碍着神尊的颜面,不便发落这个逃出地狱的半妖,违心地让仙使去宣告赦免鹤寅囚禁之罪,以其护佑苍生有功,放其安居妖界。 至于阳神昊忻这个罪魁祸首,他掩饰着怒意,派遣天卫前往旸谷邀其到天庭阐述幻日乍现,乾坤失衡之失职经过,并伺机让其认罪伏法,灭其威风。 只是天帝邺明还不知晓,当阳神昊忻听凭帝令前往天庭时,一个完美棋局上演着生死较量。 他穿上华美的吉袍,连喝三碗仙药护心,在常翁的搀扶下,走向那照耀整个天庭之镇宫仙珠下的紫弥殿,那是天下的中心,权势的中心,人的中心。他坐在殿中的金銮椅上,俯视芸芸,觉得自己依然是掌控一切的帝王。天庭贵臣悉数到场,今天,他要用身为天帝的权威,当着众仙家的面,狠狠羞辱一个不守规矩,企图毁灭天地的神,即便这位神管辖的是众生拜服的坤日。 阳神昊忻真的来了,穿着属于他品级的赤彤袍服,气势逼人,却又和天帝邺明有着同样的苍老风霜。他径直入殿,立于殿中仙家的中央,像真正的帝王。他没有行礼,没有寒暄,更没有尊崇,他冷冷言语,甚至轻蔑,“今日我来,不是和你以君臣之礼话烟云,而是要将你的罪行公之于众。”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惊异,议论纷纷,或争议不休,或疑惑不解,抑或心知肚明。一个有着失职之罪甚至是谋反大罪的神,竟然意欲罗列四海五界之至尊帝王的罪行…… “本帝的罪过,就是当年没在你秽乱天界时,夺去你的尊位,把你囚禁于天狱,终日承受毁神鞭的刑罚,看你还敢不敢这般逆天。”天帝邺明不怒反笑,讥讽其不知好歹,“当初饶了你一条性命,倒是让你胆大包天,敢如此冒犯天威。”言毕,他微微咳嗽,那药仙所制,为之提神振气的汤药还算有几分作用,但他还是不敢恼怒,怕气急攻心,心魄骤裂。 昊忻冷笑着,他本打算让世人担负其所遭受过的伤痛,也意欲杀掉天帝,成为众神之首。但当他听从元天神尊的旨意,前往东海启山看一个故事时,他沉寂如死灰的心,还是感动了……与他一样,用尽一生守护乾坤平和的月女,消耗神魄月灵,也要让半妖成为一个顾念苍生的有德之人,而不是罪奴。 神尊告诉他,若这天下真的一片焦土,遍地荒芜,死去的世人怀着怨恨,未亡的世人诅咒始作俑者。他们的诅咒会让天命惩罚所有与之关联的人,譬如所爱,所念,所愿。 也许恩怨不该是滥杀无辜的理由,也许天命善待过他,让他的女儿平安无恙……那一刻,他选择了释怀,为了心中的桐霓,陌生的孩子。但恩怨也需要了结,他要站出来,还世人的清净安好。 “我杀了人,不怕认罪伏法。不知天帝陛下手上的冤魂,需要怎样的赎罪呢?” 比之于悍雷,还要炸裂的话语,使得不少仙家以骇怪眼神,扫过金銮椅上芒刺在背,却故作平静的天帝。 “你个狂徒,陷害本帝手上有人命官司,说说,谁找你伸冤了?”心中陡然升起的慌乱,如刀剑般割开了他暗藏的苦涩,难道阳神知晓了那些事吗……不会的,那些人早就死了。忽地,他瞥过殿中诸人,不见太子祖云,一种不详的预感阴沉地催发其淋漓冷汗。 只见一个披着黑袍的人,低着头走入殿中,非仙非妖,倒是有几分魔气。直到他白骨微现的手,取下兜帽,露出阴鸷的笑脸。嘘声四起,有一位仙家颤抖着喊道,“太极,太极神君!” 邺明似跌入了幽暗的禁域,遍布着毒兽,撕扯着其头颅,尖锐的牙齿,刺穿骨骼……“阳神,你竟敢造出幻觉,蒙骗仙人!快将这装扮成太极神君的假人消灭!” 昔年,天极神君无限风光,神力高深,天界谁都明白。殿外的天卫惜命,不肯上前,惹得天帝怒不可遏,砸坏了一尊琉璃帝玺。 “众仙家只管辨认我,是否就是太极神君易清。”他走向两旁的仙家,吓得几位退开距离,不敢与其对视。他对诸位仙家行礼,唯独失了对天帝的尊敬,“我来告诉大家一个秘闻吧。” 如被扼住咽喉的天帝邺明,眼睁睁地看着本该在几千年因擅离职守,被降罪责罚,却在入狱前忧惧病故的太极神君,讲述着一个泣血的往事……一个噩梦的源头。 三千年前,天帝邺明入神牍塔,看到天机石上有一匣封存的典籍,记载着赤霞珠之事。此事根植于其心,动了恶念,他示意太极神君在东方阿殷族的故乡南禺,散出一个谣言,说南禺之地,有能让人灵力大增且延缓衰老的宝物。待东方阿殷族之人为宝物自相残杀,将南禺搅得混乱不堪时,天帝便得已颁布帝令,将身携赤霞珠的阳神与九公主桐霓之子,以由帝妃木绾恩养的待遇,留在天庭。 木绾帝妃知晓天帝并非要善待婴孩,托付帝姬茗玉之生母帝妃孜懿将孩子密送出天庭,交予帝妃孜懿的族人,名为杜若的花尊,从此影遁。当帝妃孜懿已然出了南天门,在王母仙尊的执事,也是东方阿殷族人,更是浮生幻境使者青玉的帮助下,顺利让花尊杜若带着孩子而去。 天帝邺明责令孜懿将孩子接回,便既往不咎,否则要杀死其唯一的女儿,帝姬茗玉。帝妃孜懿悲痛欲绝,不忍女儿无辜受死,更恨毒了天帝的冷漠残忍。太极神君遵从帝令秘密处置了花尊杜若,带回了孩子,为平息风波,依然将孩子交于木绾抚养。 不久后,天帝终于以东方阿殷族之公主祸乱天地,其族人夺位相残等罪行,数罪并罚,褫夺封号,贬谪流放天外丹梧山。此时,天帝令司女嬛儿将东鸾族孽子送至太极神君处,囚禁于三昧炉。良善的帝妃木绾拼尽全力也留不下孩子,伤心失落,被医仙诊断出怀有身孕,遭禁足。 她还想凭借身怀天帝之子,求一个恩典。但怒不可遏的天帝听到她深爱的女人,竟然还妄想救出孩子时,扇了其巴掌。又适逢天后身边的宫人琥玟,向邺明告发晟州山君覃齐曾潜入帝妃木绾之寝殿,或许已行苟且之事,他怨念累积,唤来花尊合欢,欲用一种药让木绾心智退却,只缠绵床榻欢好。木绾中毒后,不堪凌辱,意欲自陨。待木绾诞育帝三子,天帝赐名祖云,却仍将其关在寝殿。天庭帝妃去送生辰贺礼,待庆贺之人离去后,冒险扮成宫娥的帝妃孜懿,本想将那孩童的近况,告之木绾,却见其悲戚之身,于心不忍。 正当孜懿告别木绾,意欲随宫娥出寝殿时,天帝忽至。木绾即刻唤宫娥拖住天帝,让孜懿躲在屏风后。在描画着青山绿水的锦屏下,她听到了一个惊天秘闻:天帝邺明让合欢花尊对帝妃木绾下了迷情毒药,想让其痴醉于闺房欢愉。更可怕的是帝长子淳升,并非尧妙娘娘所生,而是天帝宠幸了天后宫中的一个宫娥。本是前去天庭探望天后姐姐的尧妙,为头疼的天后献出一计,即为她以有孕之身成为帝妃,顺理成章养育这卑贱的帝子,挽回天帝颜面。 母凭子贵的帝妃尧妙,乃善妒之人,嚣张气焰胜过天后。正当天后无计可施时,凭借东鸾族曾经的辉煌,得以嫁入天庭,又受母族拖累的帝妃楠宜,请求天后让她的儿子,天庭帝四子远离宫廷。天后念及从未争宠,甘受冷落,不免心慈,劝她留下来。 而已有抉择的帝妃楠宜,述说罪过般,道来多年心机……是她用了手段,假借为木绾出谋划策,让其深陷险境,却不知她才是设局之人。如今,木绾死了,她也没有得到天帝的爱,心灰意冷,只求速死,可怜惜孩子。惊愕的天后,看着卑微跪拜的楠宜,不声不响地竟然教唆天帝最宠爱的女人违逆帝王,触犯天规,送一个孽子出宫,更离间其与天帝的情深……太过厉害,太过阴冷。 见天后斟酌其所言的分量,楠宜加了砝码。她可以用一种树枝,让帝妃尧妙之子,患下弱疾之症,且绝无察觉,也无法治愈,此事了结后,天后需要允准他们能流放在阮陶洲。 可怜,可怖,可叹,这样的女人留不得。于是,天后言说天帝,东鸾族为天界四海所鄙夷,若还留着楠宜母子,实在令天庭难看,流言天帝有包庇之嫌。爱惜颜面的天帝即使再喜欢温润博雅的帝四子凰逍,也不得不将其请出天庭,赐封阮陶洲于其母子。 天后问楠宜帝妃,为何非阮陶洲不可,那里冷寂荒芜,不是帝子该居住的封地。楠宜落败面容,情真意切,听闻人间有一个阮郎归的故事,说有位公子在桃源采药迷路,被仙女救下,后来回到凡尘,生儿育女,忘了昔年情爱…… “胡言乱语,谎话连篇!”天帝邺明环视诸位仙家复杂的脸色,如坐针毡,又濒临绝望,他的天威浩荡,权势无极,好似在这一瞬间陡然瓦解,砸得他粉碎。 在他疯癫着,掩饰着,妄想着的时候,那个噩梦中的女人,跟在太子祖云的身后,一步步踏入殿中。他惊叫,惧怕,身侧的宫监常翁平静无言。心知肚明的常翁,像个木头一般,不动声色,也不知该作何举动。祖云殿下,于坤日祸乱时,许诺常翁只要今日一过,他曾经为天帝犯下的罪行,一笔勾销。 那女人斑驳惨败的脸,脖颈间,一道血红,是深深的锁链勒痕。她嘶哑的声音,述说着自己戴着魑魅魍魉一般的丑陋面箍,被天帝秘密关押在天狱的绝望。而她就是当年,参与送东鸾族之后裔出宫的帝妃孜懿,那场天庭风波的证人。 苟延残喘的天帝,不敢正眼看那个女人,也抓不住任何续命之物。 “木绾之死,蹊跷有疑,分明就是天帝邺明下的毒手!证物就是我手中的种子。”她忽然凌厉唤道,“百花神尊,你可认得这种子!” 猜忌,惊愕,冷漠的目光汇聚到一个身着百花吉袍的女子,她风韵犹存,但眉眼处的褶皱,还是透露出其年纪已高。其秀丽面容,有着耐人寻味的浅笑,“孜懿,你忘了自己是一个疯了的庶人吗……殿中无人会信你们这些糟粕所言。” “没想到这么多年,神尊依然不明白,何为杀人偿命。”东海六皇子昭旬,带来一个曾被王母仙尊养育的仙孤未芫,其妙龄年华,却有仇怨必报的蛰伏。 六皇子昭旬的不请自来,着实令天庭之人摸不清玄机,按说今日殿中的恩怨纠纷,不该有东海所求的利益。此时此刻,重病难愈的天帝邺明,已是哑口无言,颜面尽失,局面该换人主持,方能有个分辨。身为天界三君子之首的黄乙仙君,向祖云太子行礼道,“殿下,今之恩怨,皆为天庭纷争,现下,波及到东海……望太子有所决断,平息风波。” 祖云大义凌然之态,看了一眼瘫坐的天帝,下定决心般,“本太子身为四海五界下一任帝王,不敢包庇,也不能隔岸观火,独善其身。此事决断如何,本太子还要听一听仙孤未芫的陈情。” 曾因在昆仑宫对东海来客,即六皇子昭旬,犯下大不敬之过错,被罚到东海做奴的未芫,竟然受到六皇子盛宠,甚至今日与其一同来天庭紫弥宫,问罪百花神尊。 未芫白皙柔夷,指着天界驭百花草木繁茂之道的女辈神尊,“我阿娘是百花宫的合欢花尊,因暗结珠胎,被她威胁答应为天帝制出男女欢好的情药。后来阿娘生下了我与弟弟未阑,本欲逃走,却感知到她要杀掉所有知晓当年赤霞珠秘密之人,便托付王母仙尊收养我们,而后受死。” 听到未阑的名字,百花宫的芍药女官将离,想起了四百年前,那个男子在悦华园中让自己失了身,却不愿娶自己为妻……她背脊上如蛇蝎爬过。 如此场面,百花神尊依然面不改色,发冠上的花蕊极致娇艳,像喝尽了人血。 “这个秘密,想必太极神君,还不愿说出口吧……”六皇子昭旬邪魅一笑,击溃太极神君欲加掩饰的谋算,“赤霞珠不仅有毁天灭地之恶,也有着让人长生不死之善。” 太极神君眼瞧着瞒不过众人,念及事已至此,若能使天帝邺明落得口诛笔伐的下场,他承认曾经的荒诞罪行,也是甘心的。于是他将故事之深处,引入这殿中黑白厮杀。 三千年前,夜入神牍塔的天帝邺明,翻阅上古秘册《旦典》,看到了听闻过的神物之记载:阳神者,掌天地阴阳,东方阿殷乃上古神鸾浴火而出。阳神与东方阿殷,合之,生赤霞。赤霞化珠,违物循之道,逆生灵轮回,是以无极恶,无极凶,毁天灭地矣。然则天地造物,善恶相生,物循有道,命理无常。赤霞者,若真心不朽,使之乾坤和安,寰宇长生矣。 其为天界之主,该护佑天下,却贪婪无上神力与无尽寿命。因其将秘册中,关于赤霞珠所载之后半部分损毁,遭天命反噬,术法不再应用自如。不肯就此罢休的他,造出赤霞珠一出,乾月沉,坤日乱之流言,将太极神君请入棋局,两人共谋占有赤霞珠,修成千古秘术,妄想不死不老,万寿无疆。 但太极神君所献之计谋,无法将那婴儿在三昧炉中练成赤霞珠,邺明急不可耐,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夺回已在炉中长成孩童的赤霞珠真身。便等候时机密令百花神尊下毒于太极神君,只是邺明没有想到,就在百花神尊引诱太极神君醉酒于天外仙山时,东鸾族之人,冲破禁忌,解开了太极殿的术法,救走了孩童。 神君易清发现自己中了奇毒,拼尽全力护住残存的心魄,留下神体,狼狈逃亡魔界…… 阳神紧紧拽着拳头,那些尘封往事,惊天恩怨他不是不愿追究,只因他的女儿得天命眷顾,安好地活在世间。他不能杀人,不能毁灭,不能让别人提及他时,满是怨恨与诅咒。 帝妃木绾,亡故有疑……今天,作为棋局的操控者,祖云彻底明白,没有所谓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切都是虚无,但他终于能让娘娘木绾安息了…… 仙家见遵奉多年的天帝,竟然真的是一位老谋深算,歹毒至极的恶人,颇感耻辱。 东海六皇子昭旬向祖云殿下拱手,毕恭毕敬,“请殿下登基,以天帝之天威,颁布帝令,将这废人邺明囚于天族禁地离魂天,还四海五界一个太平。” 太子祖云定然不会这般处置自己的父亲,但料到了棋子会擅自挪动,想杀其一个措手不及。他沉淀心智,平静地行了礼,“本太子替父帝谢罪,向诸位恳求……父亲邺明已病弱年老,还望众仙家暂且放下恩怨,待吾执掌庭务后,定然清正秽浊。” 话说得滴水不漏,又辞藻恳切,殿中多数仙家不便多事,皆回礼太子,言其明晰通达,另一些微微躬身,表明此事有待商榷,但未必就此罢休。 惟有故事之起源,棋局之祭品,那位心智错乱的天帝邺明,羸弱地步下高高的金玉台阶,走近太极神君,厉声道,“你死了,为何还要死而复生!” 又走到阳神面前,大笑一番,“你的女儿是赤霞珠啊!毁天灭地!” 最后,他凝视着头戴七曜金珠冠,身着金辰吉袍的太子,好似在其眼中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欲望,奢望,无望……千言万语化作目中血迹,情爱权势,生死沉浮…… 一柄通体透明,晶莹似水光之刀刃,狠厉穿过天帝邺明的胸膛,血溅在孜懿麻木漠然的脸上,殿中静得可怖,冷得窒息。 良久,只听见天帝近身宫监常翁吼道:弑君谋逆! 此言一出,殿外侍立的天卫,不能再紧闭双耳,不得不动身效命那位遭受众仙追债的帝王。 心魄消散时分,一世只把他人当作棋子的邺明,恍惚间,伸手拉住了他最爱的女人。 那女人喜着素衣,手腕间绕着一个木镯,发髻间别着一支紫檀木簪。她笑的时候,他总能感到风平浪静,年华停驻。乐游山的山鬼,供奉给她一些花草的种子,她欢喜地抱住他,微微叹息,待花满枝桠的时候,你会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呢? 他亲吻她,许诺道,我除你之外,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所以从来都独属于你。 可你贵为天帝,是四海五界的主人,你要爱的人太多。 但我也是人,会爱会恨,不能至始至终守持初心。 若有一日,你爱我,也厌弃了我,会不会恨我离你而去,让你孤单此生。 若有那一日,就让天命惩罚我身败名裂,悲戚死去…… 邺明,我要我们彼此相爱,欢愉一世。 绾绾,我答应你,携手共赴花好月圆,长生和乐。 第176章 天地心随风 紫弥宫之惊天变故传到虢州时,之烬正在牧屿楼中习字,她握紧手中的宣笔,行云覆雨,草绢上便绽出几个清丽的字:山河云烟归,却道海棠旧。 盏中水面上,吻住了一片从轩窗外摇曳而来的海棠落英。 风雨依然温润地拂过阆山,拂过她沉寂之心。此刻,她什么都不去想,将窗扉推开些,端着一盏海棠酒,倚在窗边,远望烟岚云岫,青绿雾澹。 山君楚戈不知何时已至,酝酿几番,“昨日,天庭发生的宫变,毕方详细告知了我内里缘由,你可要听?” 之烬点了头,却又想要摇头……如今,她惟一想听到的消息,是空尘在南海清除了蛊毒,苏醒过来。但世间万事由不得她不搭理就风平浪静,楚戈没立即言说那场问罪,诛杀,战役。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枚海棠发簪,摊在掌心,“你的玉簪已有裂缝,若你想要换支新的,就收下吧。” 发髻上唯一的簪子,来自天衣阁,是她曾作为火德星君之随侍的配饰。素净的白玉,并无污渍,却因别在发间多年,被岁月割伤了,也淡漠了光泽。她接过那胭脂色的海棠花玉簪,无声无息地就流下了眼泪,这浮沉在天命中的海棠,有没有寻觅到归处…… 那场可谓是波及到四海五界的天庭宫变,有四个人,亡逝于恩怨纠葛。 一个是天帝,曾为独占赤霞珠,玩弄了很多人,也害死了很多人。其被废黜的帝妃孜懿,用一柄破神刃,当场刺死。按天规来说,天帝崩殁,紫弥宫要敲响九声丧钟,但天帝邺明只得到三声丧钟的礼遇。至于此后其身份为先父,不再是先帝,取消每年的祭奠供奉,钟声绵绵。 被祖云从天狱中救出的帝妃孜懿,面容受损,在其弑君后,好似了却心愿般,喊着,茗玉,娘娘来陪伴你了,便刀刃入心,成了这场宫变死去的第二个人。 协助天帝邺明,犯下滔天恶行的百花神尊,用惑乱心智的迷香,引得上殿救驾的天卫,将戈矛对准了天界仙家,且仙家贵臣因受百花毒香的抑制,或晕厥,或丧失术法仙力,抑或与天卫一般,成了百花神尊的伤人傀儡。阳神与百花神尊对战几番,察觉其意欲逃走,便施出掌中神焰,造出禁锢法阵,想要截断其退路。不料百花神尊又砸碎发上那娇艳的花冠,冠中深藏的奇毒,如雾般弥散,像瘦骨嶙峋的女兽,缠住了阳神,使其身不由己,眼睁睁地看着百花神尊遁走。 殿中厮杀不断,殿外不断涌出失去心智的天卫,数量骇人。天下最为尊贵的权力中心,紫弥宫,成了一群疯癫之辈自相残杀的黑暗地狱。 恢复人形不久的太极神君,术法不济,但其识毒之道犹在,在百花神尊初放毒香时,其拉过太子祖云,以其金刚黑袍隔绝香味,迅速远离紫弥宫。 六皇子昭旬未曾想到今日宫变,竟然伤及自身,他本就因沉溺风流,体魄较弱,此时遭了毒香,不慎让天卫刺伤了腰腹,走路都踉跄。幸得昭旬瞅准时机,带着仙孤未芫撤出紫弥宫。东海龙帝早已派人探听到紫弥宫有异,连忙派人前去接驾六皇子。回东海之路上,未芫不肯随六皇子而去,昭旬叹道,你去吧,去圆你的心愿。 昭旬因美色,迷恋过未芫,更好奇她处心积虑勾引自己的目的。当她一步步走入他的心时,他知晓自己终将成为她的棋子。数百年过去了,他宠幸过那么多女人,惟有未芫与晚暮,放不下,也爱不起。他答应了未芫找到其生母,没有食言,即便彼此为着各自的利益,但目标大约是相同的:讨伐天帝。他为东海了结恩怨,而她将与其弟弟未阑,回到合欢花尊的修炼之地,绒花台,延续深深浅浅,似真似假的故事…… 宫变中有一个人的亡故,让之烬心寒。 因助力半妖鹤寅在东海启山消弭了三个幻日的月女,神力骤减,灵魄碎裂,病危于月宫。那遁走紫弥宫的百花神尊,逃向月宫,想要拿走剩余的金蝉子,以供此后修炼。见月女撑着病体也要阻拦,她与之决战,被月女以月灵术法击中脸颊,划出一条长长的伤痕。 毁容的百花神尊怒不可遏,扯断幕帘,勒住月女,使其气息封闭而陡然昏厥。自知月女之天命绝不会因自己而止,她不欲久留,隐没身姿,迅即逃出天界。 神殁前的月女,用尽最后的神力,以灵魄为引,将坤月牢牢地牵引在月宫之丹桂。 不记得是谁说过,月女不会老…… 真的不会老吗?发肤不受岁月侵蚀,容颜依旧,但那因情深而绝望的心,老得朽坏,看不到世间的未来,只看到怠惰的尘埃不愿离开受着剜心之痛的肉身。 她的鹤寅,他的月女……孽缘恶果的故事,常为无心之人多耻笑,少惋惜的吃茶消食。 铃铛响声哀婉,瘫坐在和合宫的月恩子,抚着铃铛的刻痕:长乐。他还记得曾经用自己的半世寿命作法而造就的忘川之水,也还记得自己如何爱着送自己铃铛的族人。 掌管人间姻缘的司神,无情也最多情的仙人,他也想成为故事中奋不顾身的痴人,但他老得太快了。世间情爱,他为之忧心太多,成全太多,所以天命要惩罚他。 惩罚他的忘川,扰乱了人间姻缘;惩罚他的爱人,亡故他在之前,令他痛心疾首,生不如死。 和合宫,姻缘谱,姻缘扣,一切管辖着人间情爱的灵物,他都想要毁灭。他多想帮助凡人得到爱一个人的自由,若不能自由自在地爱,长生又有何用,若不能了却思念,生命还会有极乐吗? 第四个人,命丧在精雕玉琢的牢笼中。 冰冷的天庭,阴暗的宫殿。 殿外的杀戮还未平息,殿中的宫人吓得早已不知躲在何处,只有仙侍毓桑守在床榻边,为天后扇着一碗汤药。即便躺在榻上,也穿着华美的天香牡丹衣袍,也要黛眉绛唇,绝不失尊容。她觉得无限疲累,从很久之前,就有了厌倦,厌倦身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年轻的时候,想着怎样得宠,怎样母仪天下;老了想着如何风韵长存,蒙君不弃。她好似都得到了,又好似什么都没得到。一个小小的金蝉子就能让她尊崇多年的夫君,毫无情意,不容辩白地将其关押。 牢笼中唱着戏,唱走了木绾,唱走了尧妙,唱走了孜懿……可怜她从未觉得手上的血也抹在了牢笼的金碧辉煌上,自以为只是戏。 帝妃楠宜携子而去后,天帝迷上一个叫隋妲的女人,其成为天庭第五位帝妃。那女人生得极美,风情万重,又善解人意,活泼有趣,连她都忍不住喜欢这样性情的女子。受宠生子,顺理成章,可隋妲暗自服下了不易怀孕的汤药。她听到随身仙侍琥玟的禀报后,颇感惊愕,召其问询。 隋妲幽幽言语,才知一切都是伪装。其从来都不喜欢天帝,恨天帝觊觎她的美色,把其当作修阴阳之道的榻上奴仆。所以,其不要为这样的帝王,这样污龊的男人生下子嗣。 听罢此话,她不知该作何神态,只能劝诫隋妲好生顾惜身子,不要落下病疾。隋妲冷笑,天后不必担心我生下帝子,撼动祖云的尊位。若真有那日,我定然是不愿再活下去了。 这场戏,她是观者,身在戏外又身在戏中。 帝长子患有弱疾,帝二子遭父厌恶,帝四子流放荒芜,这天庭只有帝三子,她的养子祖云,好似占尽风华。但她能看出祖云的小心翼翼,惧怕与恭维,她不敢说木绾之亡故与自己毫无干系,但她真的没有亲手害死过任何一个人。她知道木绾盒中的不是乐游山的种子,而是一种令人乖顺的毒,放在身边,不伤肉体却有辱尊严……直到她的仙侍琥玟忽然消失,从她留下的线索,她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人偷换了种子,加深了毒药的力道……而那个偷换种子的灵狐仙君,已经被痛失挚爱的邺明秘密处死了,以她的旨意。 至于有着七窍玲珑心的狐族阿婼为何要偷换花种,是因为她恨阳神昊忻玩弄她阿妹尤小七的感情,让她生下孩子,受到反噬,短命而终,又对孩子少有身为父亲的关怀……所以当她知晓阳神与东鸾族九公主之子被帝妃木绾守护着,她便伺机下毒…… 如今想来,她身为天后,却亲眼看着木绾身负剧毒,看着自己的妹妹尧妙抱着身患弱症的养子变得沉默寡言,看着孜懿疯癫穿行于天宫却无怜悯…… 天帝邺明的最后一位帝妃隋妲,孕育了帝子,她似喜似怒。喜悦隋妲终究还是为天帝延绵了子嗣,愤怒其当初所言是欺骗。情绪复杂的她唯独没有想起,隋妲说过若是为他生了孩子,便是要告别世间。 待她抱起可爱的帝姬郦芜时,身后响起一个无情的声音,抱走吧,我不想看见她。 尚且不到百日,身患血亏之症的帝妃隋妲,与帝姬郦芜同归虚空宇。震惊不已,却又无可奈何,是隋妲告诉她,其没吃北海奉上的仙药,没必要吃,她想要的只有自由。 死了就能自由……是啊,死了就能自由了,就不必那么可怜地,去爱一个人。多少年了,她像个塑像般,摆设在紫弥宫,都忘了自己的名字不叫天后,而是瑛凡……她得到了琼瑛荣华,却活得连凡人都不如,比凡间女子还要不堪。 酒已喝完,他好似也将天庭的尘缘恩怨说尽了。 那轩窗外从洛水飘曳而来的海棠,静谧地落在他们的身边,告之故事与故人,情爱与无常,正如风雨中行舟,过了重山,还有瀚海;恰似落花中醉酒,痴梦离别,醒后亦可相逢……世间的时光,年华,岁月,人生的少年,中年,老年。 青山妩媚,白雪红梅。 情深似海,心寿如棠。 山河云烟归去后,海棠依旧。之烬放下昔年玉簪,将胭脂海棠别在发髻间,见楚戈深深一笑,抬手道,“你说,我这手背上忽然消弭的海棠花痕,是否化作了洛水边重新绽放的十里海棠?” “花痕淡了,可再描画,花落尽后,会有下一幕春色。” 风过楼阁,吹拂柔发,他望着佳人,在心上刻下恒久的海棠之印。 良久,他告诉她,空尘蛊毒渐消,仙魄复原,只是不愿醒来,时有呓语。那些呓语,听得人心疼,原来这世间还有一种痴情,是为了挚爱,将自己的心与之相换,再用自己作为囚牢,困缚挚爱的那颗被世人忌惮,觊觎之心。 他不怕入魔种蛊,也不怕剜心受死,更不怕身败名裂……但他害怕挚爱的人,不爱自己,所以他用一生的代价,换到了一个凡人的名字:洛棠。 看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才明白,其实他们至始至终都深爱着彼此。他爱她,无论她是东鸾族孽子,三昧炉中的囚徒,无名山谷里的落魄之人还是身携赤霞珠的不详之神。而她爱他,也不管他是不苟言笑,规矩甚多的火德星君,罪罚凡劫的脏污乞丐,还是所谓的要夺取她的心救治妻子的入魔之薄幸恶仙…… 洛棠,洛水海棠,冥冥之中,他们之间从来都命有所系,心有灵犀。 浮光尘世,余烬如歌,他要用那个曾为自己写下告白情信的凡人化身之名,重新去爱她。 南海燕云斋,空尘深眠于榻上,之烬安然地倚在其怀中。 此时的麒麟宫中,八卦的南海之人,扎堆议论不休:天啦,没想到我们冷若冰霜的世子,天庭人见人躲的火德星君竟然与一个女子孤男寡女,关起门来,共处一室,更惊奇的是这个女子好像就是当初十四皇子在东海救回来的人! 嗑着珊瑚壳的宫娥道,“十四皇子不是在那日天生异象时,便去东海求姻,让龙帝放了囚禁在海面孤岛的宗姬淡束吗,若不是天庭突生宫变,这几日南海必然要置备婚仪,迎接嫁入南海的皇子妃。” “哎呀,天上那些烂摊子事,与我们南海有何干系!照我说,若是皇子娶亲,世子比皇子大那么多,难道还要继续守身如玉,不近女色?”手中挑着针线,正绣着花蕊的宫娥,嘴角是看好戏的笑。 捧着脸的小宫娥,两眼冒星星,“我觉得那女子长得那么好看,与世子般配的很,更何况麒帝能允许那女子守在世子身边,说不定正有意撮合他们呢!” “就是就是,你们不知道,我可看得出来世子痴迷那女子。你们忘了吗,之前十四皇子救回那女子的时候,世子就和女子在屋子里卿卿我我,我觉得两人也许私定终身了呢。” 有些害羞的宫娥不敢再听下去,另一些貌似驰骋过情场的宫娥示意讲清楚看到过哪些火热之举。幸亏那窥见了两人曾拥吻于榻的茂华宫宫娥,懂得分寸,乖乖闭嘴,打断好奇。 “听说世子在天庭有过一个妖侍,后来妖侍触犯天规,流放妖界,难道说那女子就是那个小火妖吗?我还听说世子在魔界娶妻,还成了魔尊的拜把子兄弟。”略微年长的宫娥,将出海采办宫中所需时,八卦来的劲爆消息,说个干净,“你们想想,这蛊毒岂能轻易下给一位天庭贵臣,正因世子成了魔界之人,才会如此……欸,你们说说,这世子到底爱的是妻子,还是这位女子,或者说他谁都爱呢。” “不会吧!世子在我心里可是白月光耶,为什么要心猿意马,四处留情!一点都不情深,哪是南海的好儿郎。”一脸惋惜,又愤愤不平的小宫娥嘟着嘴。 众人一阵哄笑,笑那位看似清正威严的世子,说不得就是个内心火热,三心二意的风流情种。 八卦未停息,但八卦源头的两人,却如人间夫妻一般亲密。 之烬抚着空尘的脸,如此安心,不问苍茫。她想起了曾经的梦,梦中是遍山海棠的山谷,她的故乡,洛棠山…… 她温热的唇瓣,对上他的,轻轻一点,却见他迷离双目正怀着奇妙心思,看着她。羞怯地想要躲避,却被他一把拥住,不再松开。吻得她不能呼吸,他才微微宽容,她有些埋怨,“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骗我来这里,还让我……” “你吻了我,就要负责,不能让我这个守身如玉的男子,失了清誉。”他发誓自己真的是感受到她的温热,不由地恢复了意识,但还期待着她会作何举动……没想到,正中下怀。 “守身如玉……你不是已经娶妻了吗……”念及他在魔界的妻子就是族姐涪沧,心中的苦涩又蔓延而出,令其不悦。 可他还坏坏地戏弄,“那你晓得我有妻子,还与我行苟且之事,不怕被人说污秽闲言吗。” 之烬满脸窘迫,被其紧箍在怀中,逃也逃不得,退也退不去,十分无语。她听到楚戈说的那些话,一时间头晕脑热,径直就来了南海,还极其顺利地被请进麒麟宫,引至燕云斋……此时看来,自己可不就是中了计。 “我……没与你苟且。”她把脸埋起来,不敢融化在其深邃情意中。 “若你想,我可以乖顺地配合你。”俊美容颜,故作调情,“反正,你我现下的关系,也说不清了,出了门,谁也看得出来你是我的女人。” “何况我本就为了你守身如玉,不近女色。” 听他狡辩道行,如此厉害,她也来了兴致,责问,“你与她难道是逢场作戏,未曾作真实夫妻?” 提及那个人,他有过悔意,甚觉亏欠,但他无法再欺瞒,掩饰。与涪沧成为名分上的夫妻,是身不由己,利益交换,也是保她荣华富贵……只是这尊贵,并非是她想要的,也伤了她的静好岁月。 “有些事不可多言。但我真的不爱她,也从未亲近过她。” 气氛暧昧,好似一个小夫人正在盘问她的小郎君,有没有在外面养女人。面靥绯红,她只觉,再不离开这个地方,自己就会彻底属于他。 果然,他没好气的追问,“为了你,我不知作了多少狠心的事情,拒绝女子的情意。你倒好,这么多公子对你念念不忘,你说,你到底爱不爱我?”一想到,他的烬儿被这么多男子牵挂,不吃醋那是不可能的。 “……放我起来,我渴了。”借口开溜,她可不想在这陌生的燕云斋,与他共度良宵。 “快回答我,要是你不回答,我就一直抱着你睡在榻上。” 麻利言语,但求应付,“爱你,很爱很爱。” 他翻转一番,将她压在身下,痴痴浅笑,“既然郎情妾意,就不是苟且,而是闺房欢愉。” 意识到危险,她尴尬求饶,“……你身子初愈,不可劳累,要好好修养……我们不能……” “事已至此,你若是推开我,更会伤我的身,还有心。”见她好似有所松懈,继而抛出妙计,“昔年,在人间,你嫁给我,却无故离去,未曾与我洞房。此刻,你要还给我……” 他已经想起来自己身为洛棠时,所有的记忆吗?之烬惊愕,望着与自己咫尺之遥的空尘,有着洛棠的眉眼,洛棠的目光,后颈处的火焰图腾依然温热。 “洛棠……你回来了……”泪水被他吻入心中,化为恒久的风雨落花。 “烬儿,是我,我回来了。” 唇瓣交织,衣衫随风而去,越过江湖夜雨,青山不朽,他终于与她重逢,得到了她所有的情爱。缠绵悱恻,温柔相拥,他道,“之烬,我爱你,前生,今生,来生,只能是你。” 疼痛袭来,她皱了眉,轻声回应,“空尘,我爱你,过去,如今,此后,唯你一人。” 梦中,雨水散去,春和景明。 梦醒时分,两情依旧缱绻,一世繁花妩媚。 第177章 大结局 西海,天外荒山中,坠落其间,且未全然消弭的幻日形成山火,燃烧不息。 白衣翩然,青丝上霜雪一般的淳白,只是她恨这样的凄迷之色,像挽歌,祭奠,甚至是无垠的轮回恩怨,万物不再有生机。 目中白瞳里的桃花残落被山火的灼热弥散……杀戮的血光,焚毁了余下的情深。她没有等到空尘,却见到了未阑,漠然无视,又不忍奚落,她故作决绝,“你来作何……快离去,此地甚为不详。” 病恙渐愈的他,心绪不稳,沉淀多年的温和,在其面前化为痴迷,“别这样,好吗?” 天下已经快要易主了,他天庭逃犯的身份或许就此解除,不免有了些尊严,所以他觉得自己可以去爱这个不顾性命相救自己,且在栗山陪伴多年的女子,即使她成为了师弟空尘的妻子。他看得出来,两人虽为夫妻,并非彼此情深。今日,受其托付前往南海邀空尘来此,他问为何,淡漠的她,冷言冷语,我只想讨回一些在意之物。 喜宴上的羞辱,不辞而别的辜负,这发生在魔界的一切,竟然与当年在天庭时,颇为相似。不知那个怪异的梦境是否为真:四百年前,他为天庭悦华园的景玄仙官,喝醉了酒常在园中酣眠,可有那么一夜,百花宫的芍药女官余容忽然出现。不知何故,平日里醉酒少有失去心智,但就在那夜,他浑身燥热,拉过她的手,在园中便威逼着她褪下衣裙。云雨几番,还把她拥在怀中,说要娶她…… 之后,他酒醒忘记了那夜的荒诞,辜负,羞辱。而破了身的她帮他隐瞒了恶行,去求天帝赐婚。但他却不满像个傀儡一样,乖顺地娶一位不爱之人。所以他擅离职守,藐视天威,砍去悦华园中的数株神树。受伤被抓,入了天狱,她不计前嫌来看望他,说道,此事因我而起,该由我结束,不管结局如何,今日为界。有时候,他摸到怀中的堇蝶玉簪,也会想念那个甘心犯下天律也要救他出天狱的女子……但他现在,才好似记起吻过她的身体,赏玩过她手腕上的芍药花印。 可是记得又有什么用呢,爱恨由心,不会因一夜风流定情。诚然,他是个薄情之人,也许只有遇见挚爱之人时,才得忠贞不渝,他还不知晓自己对涪沧的爱是否到了这样的地步。 “你没有资格劝我。”涪沧看着眼前玉容柔雅的未阑,和昔年比较起来,多了心思,少了距离。 未阑何曾了解她的恩怨,有着剜心之痛,也不明白她或许早已不是当年在栗山与之望月踏花的静好佳人。一个是还未被赦免罪行的天庭逃犯,一个是水神之女,流族后裔,他有情,而她无意,造不出一段孽缘,也是庆幸。 “我知道,你有抉择的自由……我只是担心你。”不免将还未娴熟的告白吞咽。 “不值得,也无必要。”她转身,依然凝望无声的火焰。 他尚且懂得分寸,还谨记着幼年时在西海昆仑宫中受到的教诲:人各有志,心自有愿,非礼勿视,勿言,勿听,勿乱。失落凝睇她的背影,感到了余容也曾用一种难言的寂寞目光,看着他就此离去。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的离去,是永别。 她知晓他一定会来,却没想到那个人也随其而至。 重重火光中,佳人与他像极了人间的夫妻。那人和她一样有着东鸾族的旖旎,身为神的澹然,却又比她多了一样历经岁月攫取,依然释怀的心。 毫无怨言地赶赴一场情劫,相握的手,看得她只觉过往听闻过的孽缘恶果,都不过是神灵故意滞留的善意被无情之人拾取,汇成流言。 云梦年华,满庭芳草,终究沉积如烟,迷了凡心,青丝化雪,由不得人的意念…… 坠落入炽焰灼灼,她望着一只赤发妖兽紧紧地抱着之烬,拼命护佑。而他未曾迟疑,向她伸出双臂,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空尘……我恨你……可我也爱你……原谅我卑微地讨回了一点……你对我的怜惜……”在他哀戚目光中,她携着破碎的溱洧芍药,焚身于一生都没有得到的宜家桃夭。 原来,她所谓的杀人之恶念,最后,却拿了自己的命相抵。 符莼山中,病疾缠身的水神泱亦,斥退了侍奉的婢娥,穿着一身染着污渍的寝衣,终日酗酒。鬼兽毕方上前夺过那玉壶,“幻日凌空,你不施法作雨,解人间焦灼,现下哪配在这里醉饮念芳华。” 泱亦不理会来自鬼界王族的兽,兀自怨怼,“天命随天,神灵有恙,死了倒好,省得千里迢迢去喝忘川水。” “早知当初摆布乱局的术法不济,何必动了手腕,还要动贪念呢……”鬼兽毕方叹息道,“涪沧亡故了……” 是他听错了吗,还是他此刻在梦中。只见那天庭酒仙的得意之作念芳华,碎裂在地,似香如毒,封闭着其千疮百孔之身……自从fl一别,沧海桑田后,他流下了生命中的第二次泪水。 泪水催发了人间一场急雨,凡人望着捉摸不透的天,跪了下来,怀着虔诚,深谢神灵顾念。而西海那座因幻日未弥,烈火不息的山谷,此时长眠着一位东鸾族的女儿。她用自己解开封印的神魄,化作山中涓流,浇灭了另一个神荒诞的愤怒。而她体内的邪逆恶灵虽未被火焰吞噬,却也成为一道色彩斑斓的灵火,温暖夺目…… 巨灵天王立于山火平息之地,摇着羽扇,“有位无名之神,以身献祭,让这西海山谷不再燃烧……你看,竟然生出了桃林。” “这桃花,闻着倒有芍药之味。”仙官黄乙向王母仙尊禀奏完此间凡世阴阳之况,恰逢巨灵天王相邀来看有幻日之火的山谷,“当日你以羽扇熄火,却使之愈发势劲,如今,你真当感谢那位神。” “那我送其一个名字吧,火焰山如何?” 黄乙仙官无奈巨灵天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陪笑道,不错不错,很应景。 魔界恒魔台,芳草花蕊,铺就成春暖花开,祭奠着曾经的君夫人。 空尘躬身向着台中供奉的一盒遗物,表以敬意。没有救下涪沧是他余生的痛,也是其该受的惩戒,亏欠甚多,难以宽恕,可他能还她的,只有一个名分。而这个名分将随他重入天庭而消失,来生她会成为另一个人的挚爱之妻,得以情深,得已白首,他为其祈念。 雍恒饶有趣味地打量背叛了天界,而入魔界,又毁损交易,冒死现身的空尘。他早就知晓是曾经的盟友不周神君替其去了蛊虫,消了蛊毒,也料到他定然不会就此杳无音信。 “你可知孜懿帝妃用那柄破神刃,行刺天帝?”空尘面无表情,其博学通达,深知《灵犀录》中所载的破神宝晶,若用灵血献祭,可以破除神魄,弑杀仙魂。 “未与你问罪,却遭你责难,可谓是买卖没做成,麻烦亦不能甩去。” “尊上本非恶魔,何故将自己陷入险地。”他不守诚信,未按筹码,交付仙魄,实有愧疚,“天庭太子托付魔尊制作神器,这其中的玄机,尊上可曾细想过?” “他不日后即为天帝,能与未来天帝结盟,有何不妥。”今时今日,他看透了世事,无非就是你利用我,我也以你为棋,是是非非,何必多思,况且那人亮出的奖赏诱人。 “想必那场天庭宫变,尊上已是明晰,而这变故的源头起于邺明。”空尘在南海听到是邺明毁去关于赤霞珠记载的后半部分,害得那么多人无辜枉死,更令他忧心数千年,惧怕挚爱之人随时殒命。 “儿子弑父,逆天理伦常,即便他是借刀杀人。”太子祖云之心计,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可见其筹谋多年,“邺明身负重罪,依天律,当交予天正司审判,而太子私下寻你作刀刃,又救出贬黜囚禁的帝妃,说不得紫弥宫变他就是做局之人……尊上当真不怕待其翻来旧账,想到有把柄还在魔界至尊手中……” 刀剑出鞘,便是恩怨。雍恒躲避了昔年耿耿于怀的追索谋求,如今的他只愿太子祖云信守承诺,将辛夷坞赐给他。至于曲折繁复的纠葛,他真的厌倦了。何况天命自有深意,令其那颗受雷击而生灵之心,为了一个女人摇曳,因一段情爱透彻,“若他给的是你梦寐以求之物,你会拒绝吗?” 忏愧无言,拙劣的他有何颜面去劝说与之一样痴心的人,莫要再与邪恶庸辈为伍。 天下就要有新的主人了,世间的恩怨也会换一种装扮,粉墨登场。 为了四海五界的安定,看破棋局的空尘,依然以南海麒麟皇族世子身份,重新执掌火云殿,回到了暗涌蛰伏的天庭。紫弥宫变使得众仙家人人自危,但凡想起邺明,百花司神之辈,不免胆寒……既有无故离去之臣,也有不思归顺,意欲再造异端之人。 虽则太子之位名正言顺,但其毕竟是废帝后裔,有所介怀的仙家质疑争论,故而天庭礼侍丞不知是否要置备登基大典。王母仙尊传来旨意,言及帝位承继有序,方能千秋万代,众仙家揣摩其意,似支持祖云为天帝,却又没有送来贺仪。依照《天礼志》,西海母尊,需于登基大典期间奉昆仑仙玉,瑶光辰星为贺仪。 赤帝天地尊神,也是天界最早的帝王,号列山氏。即便如今赤帝只是虚位,但尊容尚在,其是否支持祖云登基十分重要。而元天神尊与洪荒圣祖虽为天界至极神灵,却不过多管制宫廷变幻,权位更迭。惟有关于善恶之争,生死之劫,方主持一二。 祖云登基之吉期已择定,除却尚未表意的王母仙尊,四海之龙帝,麒帝,储君瞿玖,皆确定出席大典。为解祖云之难,空尘以天庭火德星君之位,与礼侍丞一同前往九宜山,拜谒赤帝,请赴典宴。 临行前,空尘问询之烬,是否跟随。听其提及九宜山赤帝,恍惚间,她还觉得自己身在茨山,绘制着百花的地宫,与那个生得倾国倾城,却失去前世记忆的妖冶神仙喝着酒,看着漫山遍野的霄行。 犹记蓝衣仙人说要将自己的心焚为灰烬,才能解开与赤帝之合生劫难,如今她已死过一次了,赤帝列山缙融是否安然无忧?而他又是否医治好了额间的伤痕,照顾着曾作为妖尊在茨山得到的亲眷,苏里嬷嬷,匆匆,还有独孤……他们都还好吗? 她并未告诉空尘,关于自己流放妖界期间所遇之事,那些世事都过去了,或好或坏,一个人记得就好。故人在心中,故事依旧延续,她为之祈愿。 但总有那么一位故人,如人间的狗皮膏药,纠缠不休。 自从那日在南海与空尘执手共度良宵后,麒麟宫中皆知他们已是夫妻。但因之烬身份特殊,又逢天庭变故,尚不能以东鸾族后裔之身嫁入南海。麒帝连敖允准两人,在天帝登基大典后,十四皇子奚仑与东海宗姬淡束完婚之际,行成婚礼。 良缘拆不散情深,却敌不过恩怨。碧色华衣,明珠流苏,她美得魅惑,又令人胆寒,不知那面具下的脸藏着怎样恶毒算计。 这阆山山麓下的一方小小的庭院中,天界仙女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但其好似经过多年修炼,将凌寒傲慢,转为娇美假笑。她道,不计较曾与火德星君之间的嫌隙,但如今天帝更位,祖云若是重提当年吃过其一个饼饵,而中娇儿魂之事,怕是会苛待,所以未雨绸缪,需得求一个保命恩典。 之烬不免鄙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身为天庭繁侬宫的司药,学会收敛锋芒的宛柒,竟然拉住之烬的手,跪在她面前,语气恳切,“我知你还忘不了曾受过我的责难。那时我太年轻,脾性不佳,被喜欢的人作弄了,自然不痛快……你原谅我吧,之烬。” 心软几番,她将其扶起,诉之昔年也是空尘有错在先,才会作出伤害名誉之事,如今时过境迁,将事情说开了,互不相欠才好。宛柒笑意盈盈,称起姐妹,惹得之烬背脊如有针刺。言语深处,她惋惜般,说如今的东鸾族所居之丹梧山,荒芜破败,非修炼之地,若不修炼,又怎能增进法力,康健度日。若是能得新帝恩赦,免东鸾族的贬谪之罪,赐以恩养,不仅是善事,还能助祖云恢复权威。 说者看似无意,听者却感怀万千。当初东鸾族的祸乱虽受公主逃婚影响,但究其根本,是因赤霞珠而起,她脱不开干系。何况她的族姐涪沧为了熄灭幻日未弥而生的山火,以身献祭,为东鸾族赎了罪孽,也添了福报。同为东鸾族的女儿,她如何能视而不见……但她如今只想告别往昔风尘,一心一意安居在这小院中,待嫁入南海,成为空尘的妻。 见之烬忧虑顾忌,她抛出预先思索出的诛心之语,还附带泪水。她说东鸾族是流族,自从贬谪后,再无使用仙药的记录,但凡染病,连一点医治的机会都没有。年老一辈只有孤寂等死,年轻一辈身份卑贱,哪还能像昔年一般,随意出入天书阁,翻阅典籍,习练术法。都说人死后要落叶归根,年少要勤勉修为……但现下的东鸾族都要灭族了,回到故乡的心愿成为奢望,欢愉活在世间的渴求也是无妄。 故乡……之烬回溯着这个词,四海五界,谁又能不思念故乡呢?背井离乡,心亡遗忘,这是人间的忌讳,也是她的惧怕。让族人回到故乡南禺,这件事必然不简单,她与祖云之间存有极为尴尬的关系,她如何还能在他眼前走动。 看出她思绪难解,她直言,阳神虽造出天灾,生灵涂炭,但其已然决心终生不出旸谷,赎罪认罚。洪荒圣祖念及其深受天庭欺瞒之苦,又有多年护佑天界的功劳,也不再追究,只是让元天神尊将旸谷神树扶桑恩赐人间。神树扶桑在旸谷可助力阳神规制坤日,在人间亦能庇护凡人冬暖夏凉。 既然阳神仍为天界之神,其女必然可得尊位,况且废帝邺明如此作弄东鸾族之人,作为邺明之子,祖云必然要为其父平息恩怨。 复族,此刻好似成为一个使命,她不得不完成。就像风起云涌,并不想踏入其中,但被狠狠抛在风中,卷入废乱。 再回天庭的之烬,所居在离火云殿不算太远的之于宫,这敕封的宫宇,来自太子祖云的恩典。 登基大典如期而至,她穿着珠玉吉袍,行在仙家中。她觉得自己不是在祝贺帝王登基,而是淋在雨水中,既然衣衫已湿润,躲开也无意义。 与空尘对立,他的目光越过繁复的仪仗,落在她眼中,惟有思念,没有不悦。 祭天地,尊日月,三叩九拜。 那个曾闲散无礼,爱给她讲故事的太子,终于登上了帝位,扣上了他一生的枷锁。而空尘与她也在这漩涡中,放开了彼此的手,惟有心温柔依偎。 典礼完毕时分,紫弥宫监宣布了一道帝令: 昔年之东鸾,获罪贬谪,困居丹梧,挚心思过。 今新帝初登,大赦天下,东方阿殷,贵禧名门。 册封东方阿殷之后裔,之烬,为烬公主。 恩祐于天庭,韶华长曼。 天帝令。 此令一出,仙家或惊愕天帝的任性封赏,或赞许天帝敢于以雷霆之势积聚权威,抑或看着这天庭又要有一出流族孽子游走天帝宫殿的秽乱好戏。 赤帝来迟了,但终究携着生于九宜山的灵芝,来贺新帝登基,听到那样的帝令,愁云阴沉的绝美容颜上多了歆然。天帝邀请赤帝入紫弥宫,欲咨询其对于如今四海五界之见解,他知无不言。详谈几番后,却听其道出,百花司神已神殁之事。祖云没有惊异,亦无追问,只深谢赤帝相告,而后送其出了帝宫。 屏息静气,走近旧友的之于宫,所谓近乡情怯,便是如此吧。一张绝代佳人般的容颜,即使额角有伤疤,也惹人注目。宫道上行走的宫娥,见他踌躇不前,热心肠地搭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被缠得无奈,他只好径直踏入之于宫中,见这么多年深深思念,却不敢去爱的女子,正坐在庭中橘树下,喝着一盏茶水。 女子抬眼,放下茶盏,喜悦地望着他,而后唤道,“仲炎……” 愣在原地的赤帝列山缙融,感到那名字似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痛苦的往事牢笼。他流着泪,跌坐在地,思怀悲戚。 过去,他深居太初山,一个人在空荡的宫宇楼阁中静修……出宫采集花草,供奉日月,祈念永恒。听过一些妖兽讲故事,说东方阿殷族女子嫁人时,礼乐中会反复唱一厥诗词:山河云烟归,却道海棠旧。他觉得四海五界中,唯有东方阿殷族爱恨由心,是真正持着一颗真心。他不想作无欲无趣,不修为便得其成之帝神,而想要作真正的人,所以他邀来善养百花的司神,问询天下奇花异草之地。 或许冥冥之中,天意如此。他途径西海时,救下一只被驱逐的邪逆朱雀,为其束缚铜铃,教授术法,赠其承影剑,留在身边照顾……后来,他又救下一只游荡于虞渊,生有雷煞的灵蛇,唤其初初。可初初爱上了他,遭拒后灌他喝下焚心酒,他不忍伤害,甘愿承受。她要他死,才能不爱他,所以在离魂天,在她绝望的目光中,他跳了下去,受天命反噬,失去记忆。 在那之后,天命真的让他学着作个真正的人,有了一个叫仲炎的名字,在妖界茨山成为守护一方安好的妖尊,然后遇见相思之人…… 他不知晓作人那么难,爱一个人更难。这些年他总是梦见,朱雀姒玄死在自己身边的惨状,听见她说着那句,我好想回到过去……顾念一生,不过是岁月尘埃中的过客。 只想拥有以仲炎为名的人生,与深爱的之烬在茨山自由自在的嬉笑怒骂,春日游宴,身边还有照顾着独孤的苏里嬷嬷与匆匆,再去救回一个替自己改命的烬尤。他不愿回到九宜山,成为孤寂的赤帝列山氏,更不愿遇见姒玄与初初,这样她们就不会因为自己而死了…… 当身负重伤,容颜尽毁的百花司神闯入他的九宜山时,已是羸弱之姿。神殁前的她,异常镇定,给他讲了一个往事。 百花司神喜欢一个居在九宜山的寡欲帝王,他美得倾国倾城,又温柔博雅。她知晓赤帝不会深情年纪相差颇大的自己,所以她只能默然喜欢,寂静守护。但她也有疏忽不济之时,待她再寻到他时,他已是妖尊。秘入过神牍塔的她,知晓他与列山太初一样,有着神力过甚,骤然神殁的天命。为了给他易灾,她求天帝给了她早已被西海销毁,却被紫弥宫秘藏的合生,长生之药。而后,托付有着长白眉的蓝衣仙人,去帮助他度过劫难…… 无论尘缘几重,他的相思早已化为海棠花随之烬而去。 何为合生,何为长生,不过无常。 南海麒麟宫中,喜色印在水光上,显得那样璀璨。十四皇子奚仑穿着华贵吉袍,头戴紫玉高冠,鬓角垂着长长的金珠,他欢喜着今天将要迎娶年少便已心慕之人。 东海与南海的联姻之喜,天帝祖云亲自挑选贺礼恩赏,且派遣霄籁坊的典乐仙子前往东海陪嫁宗姬淡束。吉时已至,仪仗成妥,淡束宗姬却不见了,她私自破开龙宫的水壁出了东海。谁也不知晓一个被赦免的孤岛囚徒,为何不作南海尊贵荣华的皇子妃,未来的麟后,反而在成婚之日,下落不明。 石化的龙珠可以回溯返原,情爱亦能重逢……百年时光,他轮回几世,会变成何种模样呢,还会记得往昔悠悠吗?冥冥之中,她感受到那个人在等,所以拼死也要去见。 他果然立于湖边的柳树下,手中捧着一束山野间的花。即使眉心没有如意露,他或许也会铭记吧。那忘川之水,何以忘情,斩不断的执念,让他的轮回不能夺取他的意志。 彼此都是昔年容颜,相拥而泣。柳岸说,我只是个平庸的世人,七情六欲,生死轮回,爱谁不爱谁,不过一世的劫数……但若爱不到你,我便要与岁月相争。 她嘴角忽地而出的血迹,伤了他本就遭受了岁月鞭打之心,他问,束儿,你怎么了,不愿与我在一起吗? 服下焚心酒的她,意欲销毁体内的龙珠,舍命一搏,想要作为凡人,和他在一起。而他违逆轮回之灵,抵抗遗忘,落得英年早逝的天命。他们吻着彼此,一吻天荒,一吻来生不再分离。 鸿雁南飞,落脚南海,眼前是立于花絮纷飞中的十四皇子奚仑。 尚未开口说出淡束姐姐交待她转达的话,他便已然明了,是他痴心妄想,妄想一个为了挚爱龙珠石化的东海宗姬,可以移情。痴傻如他,不懂爱一个人,岂能忘记。 焚心酒,传言来自魔界,由心魔雍恒所酿就,不管神仙妖魔,只需一杯,便法力尽失,周身溃烂,血流如注。当初,雍恒听到此流言时,只觉好笑,若他有那样的东西,怎会甘为魔界至尊,而不是天下的主人……可惜他如今倦怠那样的雄心。 其实,世间从来就没有所谓的焚心酒,焚毁肉身,消弭真心,可逆轮回。曾有虞渊初初灌了赤帝一壶焚心酒,今有宗姬淡束自饮一盏,这深有奥义的酒水,确实来自魔界,不过是由一个名为祝恒的老魔人酿造。 总是不请自来的他,第一次将这酒水给了一位名为初初的蛇妖,使得赤帝列山缙融落到凡尘,成为妖尊,而后又找寻到前半生的记忆,重新归位。这一次,喝下酒水的宗姬淡束与不臣服轮回的凡人柳顾双双殉情……他究竟想要得到什么?他问过自己,想要得到的天地平衡,万物生灵相安无事。 即便他不过是一个苍老的魔人,但他通了天地灵心,能准确感知恶灵初生的迹象。若当初那条生有雷煞的蛇妖不亲手了结孽缘,其绝望之下,会催生一种难以淬灭的毁天蛇瘟。而宗姬淡束逆了自身天命,将体内本已石化的龙珠朔源,其真身逐步化为鲛人,将不再是神龙,若东海察觉出有此异类,必会将宗姬淡束残忍杀害…… 身为魔,他从未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而是竭尽心力,扶善除恶,护佑天下。 天下杳杳,仙鬼,生之智识,欲念于心,谓之思凡。 北海皇子瞿玖,醉卧药庐,念叨着那句:世间空空荡荡,哪有什么善恶,又怎会有真的人呢,无常矣……金银,权势,欲念,没有一种良药可以医治衰朽之心。 他不再执迷要在那漩涡中,搅动风云,而是脱身在外,为着身后世代制药的北海,修身齐家疗愈天下。茗玉,你的娘娘该是陪伴在你身边了吧……抱歉,让你担忧了这么多年……呓语绵长,不知何为花落梦中拾多少兮。 天界,虚空宇。 孝仁天后之祭礼上,回寰铃音凄迷幽幽。 天帝祖云素冠白服奉香三旬,礼侍丞诵着悼文。先父帝长子淳升拄着玉拐,与其娘娘尧妙帝妃赫然出现,在场跪拜祭奠的仙家颇为惊愕。按照天规,天帝天后崩殁后的奠礼,在封地之帝子不可回归天庭凭吊,只需在封地设下祭品,此为避免帝子争权。 惟有祖云波澜不惊,以晚辈之礼,致意帝妃尧妙。尧妙视而不见,挽着淳升,奉过香后,行三叩九拜之大礼,一言不发。临去之时,淳升好似有话要说,让帝妃原地等候,一步一步走向祖云。祖云感受到兄长的靠近,连忙迎上。 两人多年未见,此时已是天帝与封王的差异。弱症在身,加之在封地穆洲,苣梁州修身养性,竟然让他淡然了是否恩怨,连昔年对三弟祖云的怨恨也不见了。 “若无算计,不得好死……此话原是无妄之言,不必听信。” 避开锋芒,他望着淳升不再年少的面容,问道,“大哥哥这些年,过得好吗?” “没有野心与贪婪,身子好多了。” “大哥哥还是这么直白性情。”他忽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想必淳升早已知晓那日的紫弥宫变,天庭秘闻。而他,尚且还未查明淳升之生母,即当年邺明宠幸的宫娥是何人。 “天帝可看过人间的戏本,说的是家门不幸,兄弟阋墙。” 祖云点了头,这些似真似假,亦幻亦实的故事,其中情意倒有几分令人叹服。 “谁人之身,游刃有余,但求你记得世间有过你。”淳升淡漠道,“明君当以普济人世,明辨黑白。心存真善,便是天地,既有无常因果,也不惧惶煌。”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那些碎落在年华中的心愿与善念,随着他处心积虑设下棋局,围猎捕杀一人后,彻底崩塌……他觉得自己成了当初的淳升,但此刻的淳升已是真正无为的局外之人,遗世而立,避离沉疴。 沉疴缠了心,心亡无人医,他坐在高高的金銮椅上看不见任何一个真心归附自己的人。 无爱无望,无边无际的孤寂……已经染了至亲之血的双手,又拿起了刀剑。 他秘密刺死了太极神君,药害了常翁,囚禁了所有好似与帝妃木绾亡故有疑之事相系之人。世间换了一种天地,但那乾月坤日,星河风雨,依然如旧,像在惩罚他不相信永远。 只因向他许诺过永远的人,跪拜他,臣服他,却从来没有爱过他。 之于宫中来了一位宫娥,说是传递天后宛柒的旨意,邀烬公主喝几盏乐游山新敬奉的好茶。之烬应了好,想着往常总是回避天后的赏赐,也拒了好些相邀,如再不去,便是不敬了。 行至紫弥宫,见宛柒独自一人侍弄茶水,她行礼后,被扶起,落座席间。 闲话几句,她拉着之烬的手,言说如今花好月圆,岁月馨香,一切尘埃落定,可得欢愉?之烬深谢天后当初的劝诫,让她重归天庭,恢复了母族的封号,让母族得已回到故乡南禺,落叶归根,不再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流族。宛柒直呼相识一场,又皆为女辈,在这天界彼此扶持,理所应当……话语未尽,便要流泪,之烬关怀道,何故如此?宛柒述怀,道来身为天后却不得宠幸的卑微无奈,还说天帝近来痴迷一个名为瑶芙的司女,那司女毒辣,几番想要谋害她。 泪水凄楚,惹得之烬不能置身事外,却也不知该如何相助。宛柒哀道,若是之烬能以天帝旧友的身份,为她挽回一点怜爱便好。 实难无视宛柒的悲戚,她只好端着那些乐游山敬奉的瑞鹤仙茶去了祖云的御书殿。宫娥引她入殿,见天帝祖云正与火德星君空尘,谈论天界事宜,本欲放下茶水退出,但祖云令她留下,她不得不从。 祖云示意侍奉之宫人殿下听候,他要与昔年好友叙旧。 殿中空荡荡的,她的心也空了,身在天庭不得自由,更难以见到他。而他亦如是,望着眼前低下眉眼,刻意避嫌的挚爱之人,多想要拥在怀中。可他们顾忌身份,又明白这天庭潜藏的暗涌流动,不敢表露出渴求如人间夫妻一般携手而眠的心愿。 茶水如酒水,竟有些醉人心神,她镇定地起身行礼。想要回之于宫,在那株南海麒帝连敖赠她的见芥福橘树下,坐一会儿,思君催人老,岁月暮色浓。 当之烬离席,行过那描画着青山绿水之屏风时,跌在了一地锦绣上。意欲拥住她身体的空尘,也瘫倒在地。殿门推开的刹那,暮色苍苍中,一个熟悉的笑颜似恶兽举刀,意欲宰割。她关上了门,为一个计谋打上了绝无转圜的死结。 抱起之烬,他宽大的帝王袍服像虺皮,血淋淋,冰冷无情地笼罩着她…… 屏风后,她的意识遗失了,觉得自己就是溪流中的一缕草,要缠绕在锋利的石上,才能活着。她要活着,她不能丢了空尘,让他一个人去忍耐生离死别,去遭受绝望的剜心苦痛。所以她极力攀附在那人的身上,跟随他的举动,迈入所谓的救赎之路。 屏风外,宛柒着一身不合时宜的婚仪吉袍,发冠高耸,金玉步摇晃动不止,好似嘲笑着地上悲痛欲绝,却动弹不得的火德星君。 “这戏唱得多精妙,是不是?”诡异笑声撞击在殿中,化作刀刃,凌厉砍杀,“你看,你爱的人就在你终日恭顺的帝王身下承欢呢。不服是不是,那你就去把她拉出来,自己享用呀……” “哪有什么瑞鹤仙,不过是我为你们尽心调制的慕春闺。而且她喝下这茶之前,还吃了我亲手烹调的催情饼饵。” 俯身在其耳边道,“思慕闺房缠绵,春风过后,残破之身,糟践之心。空尘,我可是等着看你今日之后,负尽天下人。” 那屏风上描画着妩媚的青山绿水,可他目之所及,满是惨绝的腐朽…… 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灯。 故梦悠悠,且待青山朽。 他心中的桃夭死去了,祈愿的温柔海棠也落尽了,岁月没有善待情深之人,总是折磨,拆散,戏弄……舌尖的血,滋养了体内残留的一只噬心蛊虫。那蛊虫也被这无声的杀戮触动,极力激发蛊体的灵力。一柄刻有洛棠之名的玉剑,已在掌中,他砍碎那屏风,剑刃直逼祖云,却被其轻易躲过。 衣袍披在其身,又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帝王,而他的心爱之人被剥去衣衫,凌辱在脏污的席上。他心中的蛊虫嘶喊着,一定要杀了这个丑恶之人。却听其大言不惭,“难道你要向天下人宣示你挚爱的女人失了洁净?” “怕是这天下人听闻此事,多会言说是你女人自甘堕落,献媚帝王,获得宠幸,还不知检点与你缠绵,令你妒恨。”宛柒冷笑一番,故作好心地为之烬遮上撕裂的碎衣,“若你就此息怒,万事大吉,绝不会有人知晓殿中之事。” 空尘双目血光,令她不由胆寒,袖中珠玉短刀,抵在之烬的喉间。 “放下……把剑放下……空尘……”求他莫要再中计了,失身是她,她可以忍受,但她不能看到所爱之人为了自己去杀人。 她现今不怕身败名裂,不怕被人忌惮,更不怕成为受尽凌辱的猎物……唯独害怕的是,火德星君空尘在天庭刺杀天帝,沦为被世间讨伐的恶人。 近乎无衣的之烬,狼狈跪坐在地,拉住空尘的手,“我求你,回去吧。” 空尘深邃之瞳,落下一片血色海棠。他收起剑,脱下衣袍包裹着之烬,抱着她走向殿门。身后的祖云冷冷发话,“出了殿门,我将会发出帝令,逮捕一个祸乱天庭的妖女,以及诛杀一个行刺帝后的入魔妖君。” 之烬奋力挣脱,却又被他狠狠抱住,彼此的血泪合为废乱的粉白,悲惘地浪迹世间,寻觅着归处。 拔下发髻间的海棠玉簪,她既恳求又无情道,“若你执意如此,我只好自陨。” 终于,他心疼地看着那有妩媚胭脂色的海棠,刺破她白皙的肌肤,血流成溪。不再强求她随自己而去,轻柔地放她在地,拥住她,喃喃,不要伤害自己,好不好,你是我的妻啊,我也求求你…… 是啊,我是你的妻,我除了要为你保护自己,还要保护你。她推开他,将衣袍还给他后,静默地走向殿宇深处,没有回头。 但她终究错了,恶人作恶多端,岂能轻易收手。当她以保全空尘之性命以及荣耀而委身祖云,成为帝妃后,才发现天帝祖云除了痴迷她的身体,还渴慕得到那一颗赤霞珠。 她笑了……原来毁天灭地的从来不是什么赤霞珠,而是人心。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也想如其父一般凭借一颗传闻有无垠神力,可延年益寿的灵珠,摆布天命,掌控天下。 那个人恬不知耻地将她凌辱后,还要赏赐她天后的尊位,说这天庭此后最风光的女人就是宛柒和她了。忽然间,她觉得这个曾与自己坐在月宫看过星河的男子,如此恶心,一种厌憎清晰地显露。 他感受到了,也知晓这样的下场,但他未有后悔。得到喜爱之物的手段不干净,但他算是真正得到了,而与之相争夺的空尘,只得一个闭门醉酒,落魄如泥的脏污之态。 天庭中,好事的仙家说着菲薄之语:烬公主真是厉害啊,上了天帝的榻,轻而易举地就能把母族被褫夺的封号拿回来,让母族重得恩赏。哎呀,这天界想必有很多女人都想如她一般,生得貌美,计算厉害,左右天帝之心,说不得下一任天后就是她了。这如今的天庭啊,哪还有什么规矩与体面…… 成为帝妃,不过是入了另一个牢笼,束缚上另一重枷锁,她知晓自己逃不掉了。她常让服侍自己的小宫娥去照顾火德星君,却总是被轰了回来。她明白自己才是解救她的良药,可是比消弭痛苦更为重要的是活着,她要彼此都活着…… 凰殷幻境中,旬华仙君鸿念倾心数月,终于在魔界夫诸的相助下,以通灵??琈为引,汇聚心魄之灵,重塑合欢之人形。可那肉身只能在幻境中生存,她心如死灰,述说昔年与夫诸相爱,自知有孕,怕事发后,天庭为难夫诸,便狠心拒绝随他同归魔界白首。哪知死劫已至,她只能将过往之事如实奏禀王母仙尊,求得怜悯,托付仙孤。言毕,其与夫诸紧紧相拥,再也不愿分离,鸿念心中酸苦也欣慰。 待鸿念将合欢想要禀明神尊圣祖,换取恩赦之事,告之洪荒圣祖时,圣祖只道,天下之无常,身在其中,难辨黑白,君言之恩怨,业已变故,便都抛却了罢。 原来,在他久居幻境,只为与夫诸复活合欢时,天庭竟然发生了紫弥宫变。震惊之余,他也带着洪荒圣祖的圣令,前往魔界,告之魔尊雍恒,圣祖反省自身,愧对魔界,愿重塑辛夷之灵魄,使其有轮回,再得人身。 心魔听罢,放下所有恩怨,虔诚拜谢,允诺此后魔界永世平静。 远在槐山的隐士纪风,醉卧竹林草庐中,梦见了他的爹爹雍恒紧握阿娘辛夷之手,向他走来,每走一步,地上的琼草就青绿一分,陌上花开缓缓归,暮雨年华落英深。 曾养育在西海昆仑宫的仙孤未莞知晓了阿娘合欢尚在人世,也不再纠缠往事,在其寻到弟弟未阑后,一同重归王母仙尊身边,成为仙尊的执事,烟云中期盼团聚。 世人各有归处,世人团聚有时,重逢有期…… 而她觉得自己倒像是要老死在此间,与挚爱之人连那宫阙几重都跨不过去。她看着自己满身的伤痕,兀自泪流,小宫娥道,“帝妃不如去瞧瞧火德星君吧,婢子已经打听过了,近来帝后皆不在宫中,像是有事出了天庭。” 明知前方刀山火海,牵一发动全身,她却因极度想念与担忧,换了宫娥的衣衫,偷偷去了火云殿。行过庭中那株桃花,剜心之痛又虐杀着她。昔年火妖,今之帝妃,旧日星君,今朝弃臣……桃花枯萎了,哪里还有宜家良人。 书斋里中破败不堪,酒味肆意,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正醉卧在无数典籍宝册上,手中拽着布帛,散落着桃姬醉。那布帛她怎会不知呢,其上情意深切的话语,无论过去多少年,都铭刻于心。她的洛棠,她的星君,她的空尘,他们之间的所有挣扎,为的不过是一个安字。 洛棠没有烬儿怎会此安兮,星君没有烬儿怎会久安兮,空尘没有之烬怎会长安兮…… 是她太过残忍,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身陷囹圄,却无法施救,只能绝望地苛待自己。她心疼地抱住他,在他怀中而眠,就像昔年一样,在梦中一样,在南海一样。他醉言醉语,烬儿,你可不可以饶过我,我真的活不下去了,你回到我身边好不好……我已经得到了一个心愿,放弃所有,成为凡人,与你恩爱,与你白首。 好,我答应你。她亲吻他渗血的额间,取出那枚海棠玉簪,“空尘,青山妩媚,白雪红梅,情深似海,心寿如棠……你要好好活着,等我回到你身边。” 天帝的司女瑶芙,告发小宫娥陆果相助帝妃私自出宫,被天后扣下鞭打。之烬在天后寝宫跪到晕厥,也求不得宛柒的宽恕,直到天帝祖云抱起她,示意天后适可而止。 被她丢在床榻上,毫无怜惜,却使她痛得醒过来。身上深深浅浅的咬痕齿迹,已然令她麻木,也令他愤怒,“为何不挣扎了,你不是很会反抗吗!” 死物一般的女人,即便是他所爱,也令他失去兴趣,满是怒不可遏的发泄。他砸坏了周身所有华贵,响声让殿外侍奉之人心惊肉跳,不知内里出了何差错,却又不敢上前。 良久,他阴鸷笑着,唤来宫监去请医仙。没有如他所愿,帝妃之烬身怀有孕,他挥走年纪尚浅的医仙,扼住她红肿的脖颈,“今日起,你不准下榻,直到你为我生下帝子……若你不遵从我的命令,还敢去与他相会,我也试试把他丢进炉火中,慢慢折磨。” 还能活下去吗……究竟要怎样才能面无表情的活着…… 咬破指腹,捏碎血珠,之烬看到这宫殿被灼烧,焚毁,绝望地和衣而坐。念及旧年,自以为是火妖,才得以血有灵。如今,赤霞一出,天下又会是何模样? 宫人皆呼她是妖妃,要祸乱天庭,她没有躲避那些惧怕,斥骂,憎恶。只见祖云抱着她逃离而去,落到一个如似悬崖的虚无之境,静得骇怪,连风声也没有。他扯坏了衣袍,金辰之色的锦缎绕在她斑驳的手指上,“我知道留不下你了……这里是天族禁地,离魂天,若你跳下去,也许就能改变自己的天命……” “你……肯放过我?”之烬茫然,不知祖云何以变幻莫测,颤抖着退后。 祖云阴冷一笑,说着阴毒之语,“你背叛了我,损毁了许诺,就要以命来偿还。”他掌中一柄晶莹闪烁,却又寒光凛凛的刀刃,“我用此刃杀了太极神君,他殁逝前,给我说了一个秘密。他说空尘得到过一个愿望,要与你白首偕老……你说这愿望是谁给的,是谁?” 她跌在地上,一步步移入离魂天的边缘,“我……不知道……不知道……” “既然你不愿意与我在一起,我怎么能让你平安无恙地去往他身边呢。”他抓住她的衣衫,凑近她,“你还不知道吧,若不是一个叫珎儿的女鬼替晟州山君挡了一刀,他早死了……他的父亲覃齐曾想要胁迫我娘娘和他恩爱,父债子偿……。” 痛苦无垠,杀戮陡然成了意识所需,她夺过那柄破神刃,“我要杀了你!” “不妨告诉你,我早就厌倦身为人,身为天帝,什么都得不到的绝望了……”他狠厉地捏着她的手腕,“好啊,一起去死吧,不过我还没杀神尊圣祖呢,他们当初对我娘娘的枉死不闻不问,如今该教训他们了……我要你的赤霞珠。” 好似没有任何犹豫的之烬,转身跌入离魂天,那柄破神刃消弭殆尽……而祖云早已用神牍塔秘术修炼过护魄神力,肉身可抵离魂之力的侵蚀。之烬承受着窒息之痛,坠落在离魂天境,她感到自己的那颗心拼命想要护佑,却被一种灵力撕扯,直到化为一颗赤色血珠漂浮而出。 空尘,对不起……愿你长久安好,为我去洛水再看看十里海棠吧……她用尽毕生神力,以术法碾碎了那颗心,心化为灰烬,幻变成海棠落英……赤霞珠灭了,从此乾坤会安和,天地会长宁罢,泪水越过落花,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天庭火光连绵不绝,比之昔年三昧炉中的灵火还要炽烈,天帝祖云行迹难寻,天庭混乱不堪。没有人知晓天帝此刻正从离魂天逃出,前往天恩山广恩殿,意欲刺杀洪荒圣祖。 曾是帝四子凰逍,如今乃为清平封王,却在人间回音庙中修行的墨白居士,应元天神尊之邀,回归天庭。凰逍术法高深,又有东鸾族之血脉,其掌中血也许可以消退这场天火。习惯遗世而立的凰逍,本欲推辞,却为着四海五界之安稳,投身早已倦怠的天庭祸端中。 天火烧了半日,终于停息。此时此刻他才知晓,所谓的紫弥宫变……只是千百年的晨钟暮鼓,安心自省,他没有了追问,更没有欲念……往事,恩怨,尊荣,那些东西比不过边春山的一株树,河水中的一寸青泥,陶缸中的歌尽桃花……岁月给予人的七情六欲,至始至终都围绕着心。 有心之人,可以爱恨,可以忘却,可以清风朗月,逍遥天下。 无心之人,并非无心,而是与怨恨欲望痴缠,困缚了心,违逆了岁月……圣祖用青绿藤曼将天帝祖云禁锢,劝他收敛恶行,若非如此,天命必不会善待。而祖云却道,自己早已不信天命,也不在乎有何惨绝的下场,他存在过,痛快过,了断过,死不足惜。 圣祖放了他自由。待祖云回到天庭,见一场天火已然熄灭,而功劳皆在四弟凰逍之身。他身为天帝在其位,未谋其职,未尽其责,众仙家颇有轻视之意,新仇旧怨,一触而发。 魔尊雍恒曾赠凰逍一柄神刃,言说可破神魄,弑仙魂,但他将之埋葬。若有心,青山翠柏,曳地枯枝,皆为利器,但他无意用任何利器结束一个人的性命……即使他是罪行滔天的帝王,头戴九曜金珠玉冠的三哥哥。 挚爱逝去的心亡悲绝,令空尘手执玉剑,连刺祖云三刀,“一刀,是你欺瞒了我心爱之人,一刀是你侮辱我心爱之人,第三刀……你杀害了她,你要偿命。” 凌厉笑声伴着血腥之气,看得人胆寒,“凰逍,这就是天家,活不下一个平庸之人。” 他竟然落得和他父亲一样的下场,遭人嘲笑,讥讽,憎恶……疯癫的祖云嘴里念叨着自己的罪行,待他说到如何设计侮辱了烬公主时,空尘欲刺他第四刀,却被凰逍拦住了。 凰逍脱下自己的素衣,遮蔽他溃败之身,拥着他道,“三哥哥,别怕,爹娘都回家了,他们在一起过得很好,别害怕了。” 祖云在他怀中落下泪来,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人与事呢,是他该回家了……他仿佛看到了幼年的自己,躺在月宫高高的屋顶上,望着乾月,静静入眠,梦见阿娘也曾在这样的月色中,祈愿能与心爱之人,欢愉一生。 天庭悦华园中,落花纷飞,天庭再次迎来一位新的帝王。 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了……他听见祖云冷漠地炫耀,帝妃之烬,不堪受火德星君的引诱,自陨于离魂天,灰飞烟灭,永无轮回。却不知晓,一只发如赤焰的毕方鬼兽抱着之烬的人身,从离魂天冲出。在凰殷幻境中,旬华仙君以东方阿殷族筮者之秘术,让那受过离魂之力,又失去赤霞珠的人身,在南禺海棠的养护下,回溯风雨中行舟,落花中醉酒的智识,成为了一个名唤之烬的灵…… 那封旧年以凡人之身,写给挚爱之人的情信,他反复念着,泣不成声。 心愿破碎,天地间,惟求风可以带走他的情深似海…… 那心愿是他与元天神尊之间的秘密。在虢州岚山的棠庙,神尊给了他一柄玉剑,告诉他,这剑上有你想要的东西。 洛棠是何意?他看着剑柄上的清秀刻痕。 你的凡人化身之名,这是天机。既然你知晓了,你更应该谨记护佑苍生之责,若有一日,天下需要你以命相守,你可愿意? 明晰挚爱之人始终深情于自己,他还有何不安心呢。他笑道,我愿意,哪怕付出一生的代价。 以一生的代价换一个凡人的名字,不后悔? 不后悔。 神尊见此痴心,不由叹道,洪荒圣祖以闭关为由,常常下凡吃茶喝酒,给凡人说书。我尚且没有那道行,只见着这岚山的海棠颇有灵性,便辟了一方庙宇,为有心人了却心愿。也是凡人教会了我,世事无常,惟有此间年华,爱吾所爱。 圣祖信奉所谓天命,理应由你们自己来抉择。神尊继而再言,你的前世也许是一颗海棠种子,随风而去洛水,生了枝桠,结出繁花,而她即是风。 这玉剑不为玉石,而是这苍老海棠掉落的枯枝,正如因果,恰如时节……情深之人,必然如愿。 玉剑已然在他手中化为枯枝,但他的心愿,前生,今生,来生,都是她。 可她不在了…… 毁了情信,毁了桃夭,毁了火云殿…… 天边不知何时,浮现一片绚丽的赤色霞光,如佳人婉约。遍体鳞伤的他,缓缓落入凡尘。用那海棠玉簪划去后颈处的火焰图腾,仙印消弭之时,他便会灰飞烟灭,也许惟有如此才能与她重逢。 他喃喃,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向洛水飘曳而去,远远可望那雾岚般温柔的胭脂妩媚。 “空尘。” 心魄将散的他,缓慢地恢复着意识,看向那个人,怕又是个梦,胆怯地伸出手,想要触碰。 “空尘,我好累。”她耍赖般,紧紧抱住他温热的脖颈,再也不松开。 他吻着怀中的人,轻柔道,“烬儿,睡吧。” 洛水之上,一叶扁舟,倚在船头悠闲喝茶的俊美公子,恍惚间,好似看见从天上落下一对粉白衣衫的男女,他忙丢下茶盏,摇起船桨。 落花时节,微雨缠绵,他们携手游赏岚山。 “两位香客是来还愿的吧……情深似海,心寿如棠,在这棠庙诚心祈愿的人,终会圆满。“小道童稚嫩语气,而后故作成熟地施礼。 “除了还愿,还有别的心愿。” 君子搀着夫人路过,诚挚道,“为夫的心愿哪是什么,金榜题名,不过是祈求你们母子平安。”身后初至庙宇的青梅竹马,述其真心,“我不要你的十里红妆,只愿我们终老此生,白首不离。“ 空尘与之烬相视一笑,不顾道童的非礼勿视,深情拥吻。 虢州岚山,棠庙前的那株苍老海棠,胭脂色的落英,温柔摇曳,随着久长的清风,吻过情爱,拥过年华,归于恒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