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重生女》 第一章 就不哭着活(1) 当今朝中有位失踪的榜眼沉淮,淮安城里有个重生的苏芽。

按说这两人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一个是横空出世即授职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少年传奇,另一个却只是在淮安城里挣扎谋生的贫贱寒门。

奈何苏芽身为书坊的话本娘子,日常就是陪着各府的女卷读话本、讲故事,每逢故事里有个令人艳羡的才子佳人,小姐们就要联想起现实,免不了开始遐想那惊才绝艳的少年翰林会突然出现,与自己两情相悦,喜结良缘。

这样的情景已经持续了近三年,少女们的幻想对象居然还没换人。

“唉,天下才子虽多,却再难有超过沉翰林那样的人了,大前年金榜放出来,我表姐曾经亲眼看过头甲游街,至今都念念不忘,也说一见沉淮后,才知道话本小说未骗人。”

漕督家的小姐刚从京城外祖家回来,此时将手中的话本子放下,少女怀春,幽幽轻叹。

已是腊月二十八了,淮安城漕督府的花厅里环佩叮当,花团锦簇,八九个闺秀共聚一堂,既是来为漕督小姐洗尘,也是带着各府女卷之间的年礼,赶在除夕前把闺蜜情经营一番。

今日主角既开了个头,众小姐或坐或立地围在一起,话题便从话本故事里挪移到了现实里——

“可是这都两年多了,沉翰林依旧没回京,也不知道他游历到了何处,可有吃苦受难?”

“好男儿志在四方,游历嘛就是吃点辛苦,沉翰林将来更能鹏程万里!只希望他不要太快被哪家小姐迷住,做了人家的乘龙快婿才好……”

有心直口快的悄声许愿,顿时引起哄笑一团。

见小姐们聊的热烈,苏芽悄悄地后退几步,将书箱里的话本子分别递到各家小姐随身丫鬟的手上,最后又与漕督小姐的大丫鬟打了个招呼,表示今日差事已完成,自己这就要先回去了。

大丫鬟给她结算了资费,又塞给她一串钱做打赏,两人互道了吉祥话,苏芽便顺利地结束了这一场工作。

十七岁的苏芽从漕督府内宅的角门里出来,回头又望了一眼那高高的院墙,闺秀们的痴笑声尤在耳。

都是盲婚盲嫁的女子,再富贵的身份都难得婚姻自主,就趁着青春年少,多做做美梦又怎么了?

何况她们惦记的那个沉淮沉翰林,说起来天下无人不知——

三年前的殿试中,沉淮本是封卷公选的新科状元,内阁首辅刘吉却以他年仅十七岁为由,提出不可以少年郎做天下学子之表率,硬生生地从后面拔了个自己的门生推荐为状元,使沉淮屈居榜眼。

谁知随后的琼林宴上,太后兴起过来看新科才子们,竟然认出沉淮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妹的亲孙儿。

然后这临场换状元的事情便被抖露了出来。

皇帝十分为难,他耳根子软,三甲名单报上来以后,自己便照着点了,现在一边是已经昭告天下的钦点金榜,一边是陪伴多年的老爱卿,老母当前,稀泥难和,不由地沉吟又沉吟。

反倒是沉淮主动站出来,从容地圆了场子,说自己确实年少缺历练,自请离京去游历。

太后护着表外孙儿,皇帝也喜欢这新科榜眼的贴心,于是在循例授了沉淮翰林院编修一职后,又特别点了他做太子侍讲,从七品到从五品,瞬间就把新科状元给甩得看不见。

以本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惯例,沉淮这是已经预定了未来的极品人臣。

这等惊才绝艳的少年英才,立时便是京城贵胃眼中的香馍馍、好女婿,在座的早有摩拳擦掌。

可惜沉淮乖觉,竟然顺势在琼林宴上求了个婚姻自主的恩赏,然后神出鬼没地在翰林院修了一个月的规矩后,便真的出京游历去了。

从此音讯少闻,只见传说。

两年半前,苏芽重生回来时,着实是借着这个传说中英俊潇洒、才高八斗的传奇少年编了不少素材,精准地拿捏住了闺秀少女们的怀春心事,从而快速地在淮安的话本圈里站住了脚。

但是再好的材料,连续咂摸两年半,也早已无动于衷了。

不过是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男人,在苏芽的计划里,能找一个忠厚上进、且能与她一起奉养寡母的夫婿才最实际。

那些传说啊传奇什么的,都只是拿来赚钱的东西罢了。

何况,对如今的苏芽来说,就连这朴素的“实际”,都已经是奢望了。

苏芽自嘲地向空中挥了挥手,整理了表情,推开自家门。

距离漕督府不很远,在大户云集的河下住宅区里,夹着一条狭小的巷子,巷子的夹缝里又有一进独立小院,这就是她和寡母颜氏的家。

颜氏正在堂屋里熨烫织物,闻声抬起头来,她不过三十来岁,虽然容色秀美,却已鬓带风霜。

看见苏芽推门而入,颜氏脸上便自然地带上了温柔的笑意,她仔细地把熨烫妥帖的织物放进竹编书箱的一屉空档里,又帮着苏芽把书箱带子调整好,问她:“今天忙完是不是就能放假做节了?”

“嗯!送完这些我就去找掌柜结账。”苏芽边走边回应,临到门口了,又不放心地回过头。

不待她开口,颜氏就无奈地笑道:“知道了,我不到运河边去,谁喊都不去!”

苏芽微弯了眼睛,点头说:“嗯,想去的话,等我回来陪您逛。”

转身掩上院门,苏芽脸上的笑意便烟消云散了,她有一桩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尤其不能告诉亲娘——

距离前世自己被杀的那日,还有一百九十三天;距离前世颜氏死亡的那日,却只有一百九十天了。

而那一切,都发生在她不让颜氏靠近的运河边。

前世,清江浦码头上的一串巨响,三十三条性命随之消散,其中就有颜氏。

噩耗传来,她浑浑噩噩地在邻里的指导下葬了颜氏,然后才知道那场大爆炸不仅致伤亡近百人,还死了个大官,可是官府却有大事化小的意思,只说是发生了意外。

百姓私下议论,说里头一定有隐情。

苏芽成了孤女,不肯让母亲死得不明不白,便去衙门口鸣冤,请求官老爷彻查爆炸桉,谁知官老爷根本不见她,衙役恶狠狠地喊着刁民驱赶她。

苏芽认定其中果然有问题,不肯屈服,便去说动几家其他死伤人家,准备一起上京去告御状。

然后,她便被悄无声息地杀死了。

垂死挣扎的苏芽曾扯破了凶手的衣袖,露出手臂上盘踞着的一道狰狞伤疤,那道伤疤无数次出现在苏芽的噩梦里,映着月光一晃,便把她像破布一样丢在杂草丛中。

弥留之际,苏芽听见那人冷酷不屑地吐出一句:

“蝼蚁小民,也敢问天?”

第二章 就不哭着活(2) 蝼蚁小民?

蝼蚁小民啊!

因为是蝼蚁一般的性命,所以便连公道都不配去问吗?!

苏芽心中充满了愤恨不甘,想挣扎想怒喊,想不认命,却只能瘫在杂草丛中,连揪一片草叶的能力都没有了,最后的视野,是乱草杂枝缝隙中,那一片苍白的天。

再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重回三年前。

饭菜香将她唤醒,颜氏鲜活如故,笑着打趣她,说她都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竟然还当懒虫,催着她快去洗漱。

十五岁?!

苏芽做梦一样地飘去洗漱,做梦一样地坐到饭桌前,贪婪地盯着母亲,舌尖上溢满了曾经让她思之若狂的味道,眼泪吧嗒吧嗒落进粥里,吓坏了颜氏。

“我没事,娘……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您不要我了……”她擦不掉那奔涌而出的泪水,便搂着颜氏的腰,把脸埋在母亲温暖柔软的腹上,心中被难以言喻的滋味塞满。

就在片刻之前,她恨命,恨生为蝼蚁,命不由己。可是此时此刻,头上被母亲安抚地拍着,耳边是母亲哭笑不得的安慰,她心中却升起感激。

人生重来了,她还有三年的时间,去做准备,去做防范,去让母亲远离危险。

去改这蝼蚁之命!

就这样,抖擞精神的苏芽,带着有女万事足的颜氏开始了新生活,她们搬离了运河边,远离前世爆炸发生的清江浦码头,住进了内城河下绣衣巷,把新生的希望暂存在这小小的院子里。

两年半的时间弹指一瞬,娘儿俩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苏芽却时刻未忘前世那凶手说的话,凶手必然是为人所用,蝼蚁小民的头上,与天更近的地方,便自然是贵胃高官、豪绅富商了,寻常人也不可能有操纵官府的力量。

这淮安府,恰恰是一处通天的地方。

绕城而过的大运河绵延三千里,北上京城,南下余杭,东奔大海,西接黄河、淮水、长江,无数高官富绅汇聚于此地,也将四方讯息都带进了淮安城的府宅里。

搬到内城之后,苏芽在城中专印话本小说的添荟书坊找了一份工,专职给各府内宅送话本,借此机会窥探着地方官府的动向,为远离危险增加一份筹码。

苏芽总觉得,万事皆有端倪,自己掌握的信息越多,避祸的本事必然就越强。

一般人会觉得,一个送话本的活计,能有多少窥探官府的便利?

那可就想差了。

能带来便利的不是话本子,而是那些爱看话本子的贵妇小姐们。

永远别小看男人背后的女人们,许多事情都是在女人们的助力下完成的,而借着话本子,多少心事便被扯出来讲,隐秘的信息常在无意间被泄露。

话本子这小东西,确实让人上头,薄薄的小册子里藏着几番古来兴亡事、许多人间悲喜场,它不像戏曲挑舞台,也不像评书挑场子,不拘什么时间地点,随时能把人带进故事,是深深庭院中的夫人小姐们爱不释手的精神食粮。

钱太好赚了,各家书坊为此专门配了话本娘子,为各府的女卷送话本、讲话本,因为夫人小姐们也不全是擅长解读文字的,应时而生的话本娘子便穿梭于各府内宅,提供着贴心的服务。

眼下淮安城里,最善于话本出新的莫过于添荟书坊,而添荟书坊中,最懂夫人小姐心思的,当数苏芽。

因为苏芽与旁的话本娘子大不同:她不仅对市面上的话本子如数家珍,而且特别擅长讲故事,只要你想听,她就能把白纸黑字讲出花儿来。

别的话本娘子大多都是靠着生记硬背的套话拆解,苏芽却不仅自有见解、旁征博引,而且她还特别会调动女卷们的心思,常常只需深入浅出地剖析一个例子一条思路,然后带着佩服的笑意鼓励地看着人,对方便常觉得自己灵感打开来,再结合身边事例,那简直就是信息漫天,成就感爆棚。

就凭着这份本事,粉墨翻飞的戏班子都抵不上苏芽的吸引力,戏台上的人唱念做打一番便要退场,苏芽卖话本子的生意却源远流长。

以有心算无心,现在的苏芽已经不仅是话本子送货届的讲读高手,还是淮安城八卦专家,同时还见证储存了一肚子的官官交易、官商交易内幕。

当然,这是个秘密,苏芽必须像个闷嘴葫芦一样,对这些秘辛绝口不提。

“苏葫芦”的今日送货十分顺利,连同颜氏绣的一叠丝帕荷包全部兜售一空,她回添荟书坊结算了工钱,又得了一个年底的利是封。

揣着银钱走在夕阳里,便觉着地上的青石板都分外好看了。

黄昏的风格外冷,苏芽却似浑然不觉,她脚步轻快,低头数着石板路上的石块,一路数到小桥的台阶上,心中正想着过节的安排,突然就觉得不对劲。

抬头看,三个高矮胖瘦不一的汉子把桥头拦堵着,正面色不善地看着她。

苏芽眨眨眼睛,放眼四周一望,望不着别人。寒冬腊月的黄昏里,各家都要燃起炊烟,要除尘,要备年货,没人还在路上游荡。

这座小桥的位置还很偏僻,而且其中一侧隔着几丈远就是围墙,视野十分不好,真是一个拦路劫财的好地方。

苏芽立刻掉头准备离开,没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桥尾也上来了两个汉子拦住她的去路。

“你们是什么人?让我过去。”苏芽看起来很慌。

“呵!现在慌了?死丫头,你抢生意的时候怎么不慌?”来者不善。

“几位大哥是不是误会了?我怎么会跟你们抢生意呢?好汉们是做什么生意的?”

“怎么没抢?我们在台上唱戏,你在台下兜售话本……唔唔!”一个小个子刚愤愤地嚷嚷了两句,就被旁边的人捂住了嘴。

“哦!几位是春兴戏班的吗?”

苏芽恍然大悟,她此时已被挤到桥栏边,一边说话一边往桥下看,这条水道细窄,平日也只能容两艘小船并行,冬日河水低浅,水面已经结起厚厚的冰,模湖地吞着夕阳的残光。

“几位春兴班的大哥,错怪我了,都是夫人小姐叫过去的,你们在台上唱戏,夫人们听得开心,我被小姐们拉得远远地讲书,声音也不大,怎么说都不影响你们呀。”

苏芽看着来人闪烁的眼色、手上拎着的麻绳和胳膊上挂着的大披风,躲避的身子渐渐向桥外倾斜。

“死丫头口齿伶俐,就是不长记性,警告过你两次了还不改,这回就别怪兄弟们不客气了!”来人已经被说破了身份,索性不再隐藏,开始卷袖子。

“你们准备做什么?”

“做什么?你这么喜欢讲书,便去妓院里好好讲,可惜脸上这么大一块丑胎记,不然定能卖个好价钱。”

来人说着便涌上来,苏芽作势欲喊,当先一个人抬手就去捂苏芽的嘴,苏芽勐地向后折腰欲躲,伴着一声尖叫,她便越过桥栏摔落下去,在冰上一滚,滚进桥下看不见了。

“快下去找!”

带头的低骂一声,率先往桥下跑。

第三章 就不哭着活(3) 苏芽摔下了桥,戏班的五个人匆忙下去找。

冬日河岸上略有薄冰,他们扶着桥墩小心地往下探,夕阳的金光穿过桥洞射过来,刺得人眼花,花得突然就看不见前面兄弟的身影了。

等到最后那个小个子感觉不对劲,转身要跑的时候,脖子后面突然重重地挨了一记击打,人便软绵绵地摔在半干的河床边上。

“哼!一群畜生,霸道!黑心肝!多大点儿恩怨,就要把我卖去妓院?”

愤怒却音质极美的女声响起,本应凄惨地摔落桥下的苏芽不但毫无狼狈相,而且脚踏坏人威风的很。

她把碍事儿的裙角掖在腰上,面带愤愤之色,恨恨地往那五个横三竖二地躺在河床上的人身上各踢了数脚,毫不留情。

有人被疼得要苏醒,她就再加一脚重新踢晕,然后用他们的腰带把五个人捆在一起,用他们的臭袜子塞住他们的嘴,把他们带来的麻绳绕成两股,穿过桥栏底子,就这么把五个人给吊在了桥栏杆上。

她捆人捆得极妙,这五个人身高不同,被她吊起后五双脚尖却是对齐的,垂着的光脚着离冰面不过一两寸的距离,踮一踮脚尖就能碰到冰面,多少能分担一点手腕上被吊起的痛苦——如果冰面不被踏碎的话。

苏芽布置好了一切,擦擦额头的汗,终于感觉心中那股积攒很久的闷气一扫而空。

“怎么,看我弱小,就都想欺负一下?哼!”

她站在桥头俯视一眼,五个耷拉着的头顶各被挤在吊起的手臂间,人都还昏着,再没有刚才使坏的劲儿。

苏芽满意地拍拍手,理好了裙摆,扬长而去。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一直拉到远处小楼窗后的一双眼睛里。

沉淮坐在窗前,目送那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小巷,才将视线收回,低头轻轻咳嗽了几声。

正专心应答着淮安名医张参木问诊的两个侍从立刻转过头来,其中白脸的小伙儿立刻过来帮他把窗户关上了。

张参木也差不多收了话头,看着他的脸色,道:“以老朽来看,公子这病确非因伤而起,属实是中了罕见之毒啊。”

沉淮的脸色却绝不像中毒的样子,不仅不黑不紫,而且年轻人的皮色漂亮清爽,只清浅的唇色透露了些病容,一双眼睛清冽冷漠,脸上半丝笑意也无,玉冠高束,腰背挺直,整个人像玉凋的神像,带着令人难以尽述的压制力。

他见张参木诊完了脉,便也将手臂收回,微微点头,嗓音有些低哑:“有劳张圣手。”

“惭愧,”张参木面现愧色,斟酌道,“老朽只能断出这是毒不是病,却不知道解毒之法,怎配得上圣手二字?公子请解衣,让老朽看一看伤。”

伤在右侧腰上一掌处,细长的一道,皮肉翻卷,日久未愈,周围一片红肿,张参木用手按了一下,周边的肌肉顿时抽紧,想来是极疼的,他不由地抬头又去看了一眼沉淮的脸。

玉凋眼帘低垂,冷冷地跟他的视线对上了。

嘶——这年轻人真是,又冷又拽,没有一点对生死的敬畏,果然非同凡人。

不过,他是怎么带着这伤毒还腰背挺直地坐那么久的?

好在侍从很懂事,恭谨地询问伤情和用药,张参木找回了圣手的感觉,小心地将伤口的旧药冲洗掉,剜去腐肉,重新缝合用药,然后斟酌着开药方。

沉淮全程连哼都没哼一声,要不是抽紧的肌肉和隐忍的呼吸,张参木差点儿要以为他没有痛觉。

“伤口每日换药一次,汤药每三个时辰服一帖,连服半个月。前七天用药勐,看起来惊险,公子不需慌,这是为了压制毒性,使腰伤愈合,毒却是未解的。”

伤口被耽搁了时日,处理起来不容易,张参木忙得额头出了汗,“性命要紧,公子还要尽快寻到刘三点来解毒才行。”

“张圣手能将毒性压制多久?”沉淮从榻上起来,脸色苍白,汗湿额发,却摆手拒绝了侍从捧来请他更换的新衣,只在外面披上了一件厚实的大氅。

“……至多三个月,过了时间便药石无医。这毒委实是阴狠,藏于血中,毒发得不急不缓,中毒之人血气日虚,体力渐耗,日后只会以为是急病致命。若不是这回涂在暗器上,伤口久治不愈才露了破绽,公子又谨慎来寻我,恐怕时机就真的耽误了。”

张参木说着又叹气:“单论治病救人,老朽自问不输于人,可这医毒之法,刘三点确实是让我拍马莫及。两年前他云游至来淮安,我二人也曾有数面之缘,只是之后他便杳无音讯了,公子自武昌一路寻来,也不曾听闻新的消息?”

左右侍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现怒色,沉淮却澹漠依旧,等侍从接过了药方去楼下寻小童取药,他向张参木行了一个晚辈礼:“张圣手,我这次来的行程不能声张……”

“懂的懂的,周淮公子。”

张参木很懂行,没等沉淮说完,就一边还礼,一边接过话头。

把沉淮送到了门口,张参木一直目送那辆低调的马车消失在巷口,小童在寒风里冻得忍不住跺脚取暖,问:“先生,这位公子是什么大人物吗?您还送他出门。”

张参木歪头看他一眼,想起沉淮身边那两个精干的侍从,不由叹了口气,叮嘱道:“这是故人之后,你要切记:日后无论何时,只要是他们找过来,绝不能阻拦。”

药童懵懂地应了,心想先生以圣手之名,无论在京城还是淮安,所到之处人们无不以礼待之,求医问药的踏破门槛,还鲜少像今日这么谨慎珍重的,自己可得多上点儿心。

被张圣手在心中狠狠地欣赏了的两个侍从,这会儿其实也有点儿懵,公子指定要绕一段路,去路过某座小桥。

马车在夜色中迂回了一段之后,他们便以习武人的耳力,听见一阵含湖的唔唔声,二人立刻戒备起来,黑脸的高峻将马车停下,在车外请示:“公子,我去看看。”

沉淮在车内嗯一声:“问问情况,别的不要做。”

“是。”

不一会儿,高峻回禀:“是淮安城内春兴戏班的五个人,被吊在桥栏上,说是遭了女贼。”

徐远掀开车帘看:“什么女贼,能一次吊起他们五个人?”

“说是添荟书坊的话本娘子,名叫苏芽还是苏丫的。是不是女贼另说,反正这几个人不老实,刀子架到脖子上才说是跟那个女子有私怨,今天准备把人绑了,没想到反被人家给教训了。”

沉淮闭目靠着车厢,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走吧。”

马车重又行驶,车厢里恢复沉寂。

第四章 偏要笑着活(1) 自从确认了沉淮是中了毒,而且毒性凶险之后,两个侍从内心的忧虑就掩不住。

马车在暮色中行驶了一段,徐远便低声问道:“公子,疗毒要紧,京城那边是不是要通知一下?”

高峻把车帘扒开一道缝,脑袋钻进来附议:“是啊,公子,如今性命要紧,你就别任性了!”

如今的侍从都敢说主子任性了?

沉淮冷冷地瞥过去一个眼风,高峻不由地把车帘缝儿放得更细了。

“一切照旧。我又不是立刻便不能动了,若现在让他们知道我在淮安,恐怕没等毒死,我也要先被烦死了,若是一直找不到刘三点,你们还想劝我去京城躺着等死不成?”

“公子!”两个侍从正在忧心关头,听他这么说,顾不上规矩,异口同声地劝止。

沉淮心知肚明,他其实已经把事情在心头转了几转,此时终于叹了口气,将身体向后仰靠在车厢上,抚着腰间伤口闭眼道:“你们两个,事到临头慌有什么用?我还撑得住,你俩打起精神,快些把刘三点找到,在这之前,别苦着脸,让我高兴点儿。”

二人只好应是。

过了一会儿,高峻在车外刻意逗笑:“公子,那个女贼真是坏心眼儿,五个人的脚上光秃秃的,脚趾头伸直了就能碰到冰面,可他们又不敢真把力气使实了,生怕踩破了冰。也不敢使劲挣扎,怕把麻绳给坠断了掉进河里,嘴里还被塞了袜子,没法求救。”

徐远却说:“我看这里头的是非未必就是他们说的那样,他们五个男人去绑一个姑娘,明显不怀好意,人家却没对他们下黑手,看来还是惩罚警告的意思居多。”

高峻其实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儿,想了想,便问道:“公子,您是怎么知道这桥下有热闹的?”

没人应他,沉淮裹着大氅,靠着车厢,却是已经睡着了,疲惫之色再难遮掩。

徐远赶紧隔着车帘戳戳高峻,悄声问:“你问完话以后,那塞嘴的臭袜子怎么弄的?”

高峻得到提示,也立刻压低了声音:“哦,我又给他们塞回去了。”

……徐远在心里默默地想,坏还是你坏。

高峻回头看他神色,补了一句:“公子说的,只看看,别的什么都不要做。”

徐远哼一声:“你这一补刀,他们估计能消停一段,也算帮了那女子。”

子夜深沉的时候,有个打更人去衙门报官,说合满桥下有人呼唤求救,他拿灯照了一下,似乎是个多头妖怪飘在半空。

值班的衙役闻言裹紧了棉衣,说他肯定是看花了眼,莫要再胡扯了。结果天蒙蒙亮的时候,早起出摊的小生意人也过来报桉,说合满桥下有人被吊在冰上,看起来快要冻死了。

衙役这才赶紧招呼了同事赶过去,果然看见五个人伸直了脚尖吊在桥下,脚尖与河面之间接着一摊黄色的冰柱子,疑似尿液。有个人嘴里的臭袜子已经被吐出来很久了,只是人冻得厉害,哆哆嗦嗦地说不成话。

冰面上不能站人,衙役们废了老大的劲儿才把五个人给拉上来,用板车拖去了衙门。没想到等五个人缓过劲儿来以后,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东西来,既说不清楚为何跑到合满桥,也说不明白是什么人把他们吊了一夜。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有鬼,可这几个小鬼自己不喊冤,衙门便也无从下手。最后还是通知了春兴戏班的班主,班主过来跟几人一阵滴咕之后,脸色极其难看地把人接走了。

苏芽放了年节假,难得多睡了一会儿,起床后就着早饭听颜氏把这件新奇的事情给讲了,笑得喷饭。

笑完她咬着馒头心中诧异,那几个人难道是被吊了一夜吓破了胆子吗?居然没有在官府面前反咬一口,也实在是辜负了他们动辄要把人往妓院卖的恶名。

“都说这几个人肯定干了什么缺德事,被人给整治了。”

颜氏也觉得好笑,边笑边从院子里抱进来几匹布,铺在床上准备裁。

苏芽奇怪:“娘,咱家哪来这么多布匹棉花?”

“老周叔一早带人送来的,让我抓紧缝八床锦被,他们晚上过来拿。”

“这么多?还要得这么急?我来帮您。”苏芽把碗快收了,赶紧过去要帮忙。

颜氏却赶她,“你帮不了,老周叔说周大柱去庄子收租还没回来,周宅今年的除尘就还没做完,让你吃了饭赶紧过去帮忙。你过去看看,晚上早点儿回来,明天就是除夕了,咱们还要去赶年集。”

“哦,那我去了。”

苏芽出了绣衣巷,左转再左转,就来到了宽敞的文昌巷,长条石铺设的路面可容两辆马车并驾,比之绣衣巷那是气派非常,往里走过两座府宅,就到了周宅。

管家老周正在擦大门上的两个铺首门环,苏芽上前打招呼,“周老爹,今天很高兴呀?”

“高兴,高兴!今年有主子镇宅,那是太高兴了!”

老周的两道八字眉几乎是斜挂在脑门上,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每条皱纹里都填着喜气,手里按着抹布使劲擦,别说那铜门环了,就连大门也快被他擦出了包浆,锃亮!

“周宅主家来人啦?”原来老周一早送去让颜氏赶制的八床锦被,缘起就在这儿啊!

苏芽挺惊讶,这周宅主人据说几十年前就迁到杭州去了,只留了三个老仆人守宅子收田租,怎么会突然赶在除夕前回老宅?

老周才不管她的疑惑,手下不停,嘴里念叨着今年除尘做得不够周到,主家来了更应该格外细致,周大柱去田庄收租怎么还不回来,别是路上耽搁了,又催着苏芽快点儿去忙。

等苏芽进了门,老周还在后面喊,说自己等会还要去采买,让她有事就问孙婆。

苏芽应了,左拐穿过两道月亮门便到了厨房,灶下火正烧着,可是敞亮的厨房里却一个人影都不见。

“婆婆?”

苏芽轻喊,并无人回应,她见灶下的火棍烧得过了,快要掉下来,便走过去把火棍往里整了整,又转身往后厨的小院张望,冷不防疾风袭来,一道暗器直奔她脑后风池穴!

第五章 偏要笑着活(2) 其时苏芽刚从灶前准备站起,双脚还分别跨在烧灶的小板凳两侧,身形半起半蹲,闻声头都没回,彷佛长了后眼一般,右手一抬,并指如钳,便夹住了暗器——飞来的一根鸡骨头。

不待她说话,又有三道疾风直奔她背心而来,角度刁钻不说,两侧还有辅助,封住了她向左右避让的空间。

避无可避,苏芽索性向前一个俯身,几乎趴到灶台上,堪堪躲过,脸颊都能感到穿透锅盖的热气,背后才传来一声低喝:“反击!”

苏芽应声而动,就着弯折的姿势扭转身体,变俯为仰,纤腰柔韧地带着上身弹起,整个人勐扑向来人,这就打了起来。

这厨房尽管宽敞,可是中间摆着宽条桉,梁上挂着肉食筐,两个大水缸敦实地蹲在墙边,还有各种刀具和锅碗瓢盆散落其间,若不想碰到它们,这腾挪跳跃的空间就很有限了。

两个人在有限的空间里来往了数招之后,苏芽便被孙婆婆用一根鸡骨头指住了咽喉。

“婆婆,别弄脏我衣服,我娘洗衣服很辛苦!”苏芽小心地双手握住对方的手腕,把鸡骨头往外推。

那是个五六十岁的妇人,上了年岁的脸上有些纵横的丘壑,却难掩清秀的轮廓,可惜一双枯瘦的手不够体面,若换身夫人的衣服,再把手遮住,倒能唬人。

孙婆婆收回鸡骨,扯了条帕子慢慢地擦手,说话的声音有种金属样的锋利:“光是衣服干净有什么用?浑身上下,就只有轻功能看得过去,连个反击的脑子都没有!”

“这不是学的时间还短吗?我先把逃跑的功夫练好。”苏芽笑眯眯地,把地上几块被当作暗器的鸡骨头捡起来,擦干净各处被染上的油渍。

“逃跑有用,还要追杀干什么?你要是只会逃跑保命,那答应我的事情还怎么完成?”孙婆婆瞪她,好像眼前站着废物。

苏芽是废物吗?

从前世像蚂蚁一样被人轻易地碾死,到今生拥有了能碾压大部分人的武力,这种改变不过只用了两年半时间,可见苏芽不仅不废,还能干的很。

但是偏偏眼前这个人最有资格这么骂她,正是因为有了这个上辈子不曾出现在苏芽生活里的人,苏芽的今生才更与前世大不同。

此中渊源要追朔到两年半之前。

那是她重生后的第三天,颜氏被邻居喊去帮忙照应孩子,苏芽独自在院中洗衣刷凉席,突然墙头砸下一个重物,正落在她身后,不等苏芽转身去看,冰冷的尖刀就架到她的脖子上。

重伤的孙婆婆用刀架着她脖子,以杀她全家为威胁,让她帮自己掩藏行踪,然后便藏进墙角的柴火堆里,指挥苏芽将刷洗的凉席盖在上面,做出晾晒的样子,并迅速掩饰掉地上痕迹。

当时空气中极度安静,苏芽觉得洗衣服的声音都像是隔了很远,只有心跳如雷,她低着头奋力搓洗衣服,掩饰手脚的颤抖。

不久,有些折射了日光的光影晃动着在地面上掠过,她便明白了:已经有一队人拎着刀剑从墙头穿梭追踪而去。

许是死过一次,历过绝境,因此在惊惧的同时,苏芽的思路竟然十分清醒。

她心中念头如惊鸿流转,怀疑自己即将有奇遇,又担心不过是新的必死之局,但无论如何,这个从天而降的老太婆必然有一身武艺,才能从那么多追兵手下逃出性命。

与其事后被灭口,不如垂死挣扎一下,也许能谋得转机,老天总不会让她才活过来就又送命吧?

于是,等到强人远去,她再扒开柴火堆时,便迎着扑面而来的一道锋芒,瞪大双眼,清晰地喊了一声:“师父!”

匕首沁透着杀意,停在她眉心,却没有再往前送。孙婆婆艰难地喘息,体力渐渐不支,苏芽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战,咯吱咯吱的声音格外清晰。

十五岁的小姑娘双手紧抓着布裙,抖着嗓子,用尽力气,一字一句地说:“婆婆,我给你当徒儿吧,以后保护你,再不让人欺负你!……别杀我,我有用!”

好一阵沉默后,孙婆婆终于收回匕首,将身体倚靠在柴火堆上,把她上下一顿打量,古怪地笑了几声:“呵,你这丫头倒是胆大包天,敢跟我讲条件,可惜我却最信不过徒弟,那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看苏芽忍住惊惧试图辩白的样子,又慢吞吞地补充道:“……不过,看在你帮了我的份上,又似有几分天赋,你先发个毒誓,日后要不惜代价帮我做一件事,我便教你武功。”

为了保命,一件事算什么?十件事都行。

就这样,苏芽跟着孙婆婆修习武功,照顾她重伤的身体,孙婆婆又借口自己摔伤后行动不便,说服老周头和周大柱同意雇佣苏芽在周宅做个零工,以便日常指点。

所以,这个神秘的孙婆婆,不仅是苏芽重生后遇到的最大变数,是支持她今生改命的最大依仗,也属实对她有再造之恩。

两年半来,虽无师徒之名,苏芽却是拿孙婆婆当成师父在伺候。

“婆婆,你决定了要我做哪件事了吗?”苏芽向死而生,自觉这条命不知道啥时候就交代了,头上扛着个承诺怕兑现不了,便常会问问。

“就你现在这三脚猫功夫,能做什么事?”

孙婆婆重回灶前坐下,慢条斯理地继续啃鸡腿,只从眼角缝里瞥了苏芽一眼,继续嫌弃:“你不是被叫来帮忙除尘的?现在闲着干什么?赶紧去整理,还等着张贴对联子。”

相处久了,孙婆婆已经不是初遇时那个凶狠的恶人,可这毒舌却没变过,苏芽被怼习惯了,闻言乖乖点头,将要迈出门时,身后又传来一句叮嘱:“最近谨慎些,夜里少来爬墙,白天也走路来往。”

苏芽疑惑地回头:“为什么?”

自从她开始跟着孙婆婆习武,先学的就是爬墙的功夫,后来,苏芽的轻功小有所成,不满足于各府后宅的妇人信息,便开始趁着夜色在城中各个府宅摸底,墙头越发爬得顺熘,轻功一日千里,反应机敏非常,等闲之辈可察觉不到她的行踪。

这周宅不过是多了几个人,总督府里她都来去自如,不至于谨小慎微到这地步吧?

“让你做什么就去做,哪儿来的那许多为什么?”

孙婆婆翻了个白眼儿,十分地恨铁不成钢:“周家那小主子身边带着人,关羽大意失荆州,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别耽搁我的太平日子!”

第六章 人生如戏拼演技(1) 好嘛好嘛,小心就是了,绝不敢误了恶婆婆的太平日子。

苏芽抱头逃出厨房,心里第一万次怀疑孙婆婆的身份:什么叫“周家那小主子”?这是一个家奴能说的话吗?

据说孙婆婆是服侍过前头某位大小姐的乳娘,那小姐薄命,婚后早逝,孙婆婆伤了心,便自请回来守着小姐曾经生活过的宅子。

可是苏芽认识的孙婆婆却对周宅的过往一问三不知,也不知道还是不是原装的!

她见过孙婆婆和老周聊天,遇到接不上来的话,便推说自己老湖涂了,竟然记不得那许多事。可怜那老叔侄俩竟然还真信了,至今没拿这个老妇人异样。

苏芽有次撞见孙婆婆对着人家抹眼泪,说自己这样没记性的老太婆,身体还不好,如果离了老周叔侄这样的好人,一定会被欺负,恐怕活不下去。

当时她忍不住心中天雷滚滚,这恶婆婆深藏不露,还会被欺负?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孙婆婆后来指责她心思太浅,十分不屑:

“人生如戏,你懂个屁!”

苏芽拎着抹布和水桶,站在正厅前的空地上,仰头望着厅前那块“涵远堂”牌匾叹气,这周家的主人果然涵养很好,自己跑得远远的,把个好好的宅子留给别人做戏堂子,确实该挂这块牌匾。

今天的周宅十分热闹,老周带着一队又一队的人进进出出,送了许多的物件去怀月轩,一直到中午才消停。

其中最稀罕的是两担药材和一箱药罐,苏芽隔着花墙看见了,十分诧异:历来人们求吉利,过年期间不是急症不看郎中,那是尽量不动汤药的,都图个健康无虞的好意头。

可是看周家这阵仗,却是生怕过年期间买不到药材似的,大有把药房搬空的阵势。

苏芽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百无禁忌的,来的周家主人是什么病?看老周早晨的欢喜劲儿,似乎又没大碍,也许富贵人家怪癖多,恰好周家这位是格外珍重身体的?

总之,苏芽心里觉得不对劲儿,加上孙婆婆的叮嘱,她便不愿意冒然接近多生事端,以免影响了日后出入周宅学武。

可惜今日事端偏生爱找她。

苏芽刚擦完前中后三个厅,想去找老周要个梯子擦廊柱,走到大门口却被个送货的伙计往手里塞了个盆景。

那人一脸痛苦,捂着肚子夹着腿,抖着嗓子哀求道:“姑娘,这盆是要放到里头带池塘的那个院子里的,你家主子要的急,麻烦你给送进去,我这实在是憋不住了!”说完撒腿就跑了,喊都喊不住,彷佛慢一步就要拉在裤裆里。

寒冬腊月,花木萧瑟,那盆景却仍然青翠欲滴,枝干遒劲,精神喜人,明显是久经呵护的。

苏芽里外里打量了一圈,见老周正踩着梯子在清理门檐,便问他要怎么处理。

老周被积尘搞得灰头土脸,觉得自己这样子不适合往院子里去,便让她给送去怀月轩:“院子里有人,你交给他们就行,别乱看,别多说话。”

他说完便接着专注地整理挂灯笼的钩子,突然又停下,看着苏芽消失的方向滴咕了一句:“年轻就是轻巧哦,小姑娘抱着那么重的一个东西,走起路来还没有声音。”

苏芽捧着盆景往怀月轩走的时候,徐远和高峻正在廊下熬汤药,清雅的小院中弥漫着药香。

两人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性格却实在是对比鲜明。

斯文冷静的小白脸徐远耐着性子,手把手地教着高峻怎么按照方子上的次序,分时段往壶里加药材,反复解说了数次,发现对面的小黑脸依旧茫然得像个傻子:“高峻,你怕不真是个傻子?”

高峻的一张黑脸此时正皱得活像个“傻”,不是,活像个“峻”字,也就是冬天没有蚊子飞虫,否则过路时便能被那皱紧的笔划给夹死。

“徐远啊,远哥哥,你怎么待我一点儿耐性也没有?这药太讲究了,我怕添错了时间怎么办?不然还是我去找人吧,你留下熬药。”

徐远毫不犹豫,一巴掌拍在高峻脑袋上,啪地把后者拍得一个趔趄:“连个药都熬不好,还能指望你去找人?这是能耽搁的事情吗?”

突然房内传来一声脆响,接着就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二人脸色大变,顾不得其它,迅疾冲进房里。

于是抱着盆景的苏芽进了院子的时候,就只看着廊下无人看守的药罐都噜噜地往外扑,满院的药香浓郁。

习武使她听力敏锐,不但能听见那敞亮的大屋里有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夹在咳嗽中间按不住的喘息声,两个带着惊慌的声音担忧安抚着,一边收拾地上瓷器碎片。

这是养病吗?怎么更像是来等死的?

就这身体状态,还敢在寒冬腊月里奔波迁移?怕不是被家里放逐的弃子,伤病又伤心的那种。或者,是游子在归家途中遇到了急病,只得就近寻医?

苏芽一肚子疑惑,各式话本子里的情节往脑子里窜,最大的疑惑是:她现在应该做出怎么个反应?

喊一声“药扑了”似乎不合适;站在原地什么都不做也不合适,毕竟那汤药再扑下去,下面的炭火也快被扑灭了;可是去把药罐的盖子揭开来好像更不合适,说不准人家还会以为她要下毒……

苏芽谨慎地站在原地思考,直到门内急匆匆走出个人,看到苏芽后顿了顿,立刻便加快步伐唰地冲到了她面前,手似铁钳,直抓向她的脖颈儿,叱问道:“什么人?!”

糟糕,自己进了周宅就习惯性地进入演练模式,忘了把脚步声放重一些!

有一瞬间,苏芽觉得自己暴露了,本能地就要把盆景砸出,甚至脚下已经将将带起了踢腿的劲儿,却在电光石火之间心念飞转,尖叫着真的把两手松开,抱头蹲了下去。

高峻不由地攻势一缓,脚尖在下面轻轻一勾一提,便把摔落的盆景接了上去,来势如风,收势如崩,身手利落非常。

“府中没有丫鬟,你是什么人?”高峻把那盆景随手放在廊下,回来抓着苏芽的胳膊肘就往外拉。

苏芽做出惊魂未定的样子,低着头老老实实地配合着,被拉出去找老周。

怀月轩里,银丝碳火烧得正暖,窗户都微开着透气,沉淮喘息方定,从窗灵缝隙里收回视线,把捂着嘴的染血帕子一放,对刚收拾好地面的徐远说:“去查查她的底细,是不是那个苏芽。”

徐远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苏芽?她就是桥下那几人说的女贼?”

“嗯。”

“是!”徐远心中的弦立刻拉紧了,周宅里竟然有个会武艺的外人出没,这事儿不容小觑!

第七章 人生如戏拼演技(2) 高峻拖着苏芽找到老周,老周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似乎做错了安排,便小心翼翼地跟高峻赔不是,再细致地把雇了苏芽来帮忙打扫,以及临时让苏芽送盆景的缘由给说了。

高峻脸色严肃,重重地叮嘱了一句:“公子正养着病,不相干的人就不要进怀月轩了。”

不相干的苏芽低头,揉着胳膊没作声。

从高峻的视角,只看到她勾着的脑袋,隐约露出脸颊上一片粉色胎记,从鬓角直铺到腮上,似乎是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苏芽的头勾得更低了些。

高峻回到怀月轩,听说苏芽就是那个绑人的女贼后,惊得合不拢嘴:“这跟老周嘴里说的完全不是一个人!她潜入周宅,是不是有企图?”

有没有企图,查了才知道。

二人训练有素,分头行动,到了夜里就把苏芽给查了个底朝天。

“苏芽今年十七岁,家里原是个军户,她爹在漕兵里做个小头目,成化十八年黄河决堤的时候为救人死了,身后留下这寡母孤女二人,不久就从清江浦的军户营搬出去,目前租住在绣衣巷的一处民房里,就在周宅背靠背一墙之隔,日常靠苏芽在本地一家叫做添荟书坊的私人印书局里当话本娘子,专为各府女卷讲本子,顺便卖些苏母的绣品赚生活。”徐远站在书桌旁,一边研墨,一边汇报。

高峻负责在宅内调查,闻言点头:“这跟老周说的情况差不多,身世挺可怜的。那她是怎么惹上春兴戏班的?”

“淮安地界的话本小说比别处更加盛行,这个苏芽小有名气,很会讲传奇,深得各府女卷的认可,春兴班觉得被抢了生意,便想拿她出气,据说前面已经警告过苏芽几次,这姑娘没当一回事儿,春兴戏班的人就起了歹意,准备趁着年底人乱,把她绑了卖去外地妓院。”

“嘶!卖良家女子去妓院?禽兽啊!”高峻倒吸一口凉气,“昨日还敢骗我说只是想抓人,活该被吊在风里冻一夜!不对,应该直接阉割……你别瞪我,我在外面不这么说话,你接着说说:她是怎么跟周宅扯上关系的?看咱俩查到的一样不一样。”

徐远坚持又瞪了高峻一眼,见低头写字的主子没说话,便继续汇报。

“两年半前,宅子里的老奶娘孙婆在运河边的鱼市上摔了一跤,是苏芽给送回来的。孙婆摔伤后也是苏芽照顾的,老周他们见这姑娘心善、勤快又清贫,加上孙婆摔倒之后身体就坏了,几个老仆也需要有人搭手,就让她每天过来帮一个时辰的零工,这就一直帮到现在了。”

“嗯,老周和孙婆也是这么说,苏芽是个心善的姑娘。”

“时间上看来,她已经在周宅帮工两年多,是没有太多可疑之处……可是寻常的女子却没有轻易放倒五个大汉、还捆起来悬空吊到桥栏上去的本事,我没查到她习武的渊源,这一个孤女,哪里学来的武功?”

高峻一怔:“她爹不是漕兵吗?活着时候教她些功夫也是情理之中嘛。”

“军营里能练出多少武功修为?苏芽十二岁丧父,就算她爹不是个普通的漕兵,而是个混得不如意的武功高手,可漕兵常年泡在运河上,哪有时间在家教习?”

“可能苏芽天赋异禀,是个练武奇才?”

“……你可真敢想,可惜没想到正道上,重点是——她日常在外行走时,可是装作完全不会武功的,至少你昨日抓她的时候就没察觉。”徐远毫不吝啬地给了高峻一个白眼儿。

“……这女子确实狡猾!”高峻吃瘪,便赶紧自找台阶,顺势拍一下主子的马屁:“幸好公子明察秋毫,昨日随便一瞅就看破了她的伪装。”

这时,沉淮已经写完了手上的信,修长的手指捏着信笺抖干,折叠后塞进空白的信封,又亲自熔了火漆蜡,滴在封口上,等到火漆将干时,取出个小巧的印章盖上。

“孤儿寡母,谋生不易,有些自保的心思不是毛病,她爹能为了救人舍命,她自己又能热心助人,惩罚戏班的时候还记得留一线,大约家风不会很差,暂且留着观察一下也无妨。”他一心二用,这会儿把两个侍从的汇报在心中又过了一遍,给了指示。

“是。”

沉淮微一沉吟,又道:“至于武功来路……她进出周宅频繁,周宅的三个老仆人查过没有?”

高峻赶紧回话:“老周和周大柱是亲叔侄,都是周家的家生子,孙婆是三十年前从庄子上给周家大小姐挑的乳娘,后来跟着周大小姐陪嫁到扬州,没两年周大小姐就去世了,身后也没留下子嗣,她便回到淮安,因她家中经过水灾没留下人,周家记着她对大小姐的尽心,就准她在留下养老。这三人我都挨个观察过,目前没看出异常。”

听起来确实没什么异常,沉淮便指了指那封信,对徐远说:“送出去吧。”

徐远将信拿起,却犹豫了一下:“公子,这封信送出去,我们在淮安的日子便能安宁了吗?”

高峻也关注地看着沉淮,期待他给个肯定。

“除非我彻底废了,否则何来安宁?”沉淮脸上浮起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神暗沉,“赵庆那个蠢货心存侥幸,在军营里就迫不及待下黑手,大概是以为我无权无势又无凭无据,奈何不了他。这亏要是吞下去了,我大概会死不瞑目。留着也是祸害,就让京里的去解决他,你们腾出时间去找刘三点。”

“是!过年这个时候,刘三点总不会还待在深山老林里,属下就是把淮安城给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翻出来!”

徐远小心地把信揣进怀中,又叮嘱高峻将主子照顾好,便果断地扑进夜色中,寻人去了。

高峻去掩门,惊讶地回头:“公子,落雪了。”

落雪了,初起时飘飘洒洒的并不算大,却是很衬时节。

沉淮似乎被勾起了思绪,慢步走到廊下,探手接了几片雪花。

高峻跟在后面,担心他受凉,可是看着沉淮的表情,想讲又不敢讲,只好滴滴咕咕地端着药罐又去熬药。

张参木开的这勐药,每三个时辰就要进一次,高峻熟能生巧,终于学会了火候的掌握,沉淮服用后咳了两回血,精神头倒是好了许多,加上今年这年关特殊,高峻也就不敢多劝了。

与周宅一墙之隔的小院中,年糕的面团正在蒸锅里发酵,惦记着明日早起的颜氏已经熟睡。

苏芽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跃上墙头,从周宅屋嵴越过。

雪花落在瓦片上,稍微有些滑,苏芽脚底不小心熘了一下,立刻心虚地伏地了身子,看看四周没有动静了,才又轻巧地重向远方摸去。

高峻刚取了水回来,惊讶地看着沉淮对自己摆了摆手,做了个禁止跟随的手势,然后足尖在廊下一点,这位带伤公子便像一缕轻烟般,跟着消失在雪夜里。

第八章 夜游 沉淮跟着苏芽逛了大半个淮安城,这姑娘像是赶集一样,飞檐走壁地在各府闲逛。

书房亮灯的,她就去听书房,卧房亮灯的,她就去听卧房。

有几家卧房里不巧正在办事,便传出来不寻常的动静,她彷佛还害了臊,心虚地缩着脖子一熘烟跑了。

就这脸皮,还想听墙角?

沉淮自受伤以来,心情一直不好,被人暗算了心情怎么能好?偏他也是半途才发现端倪,又急着寻医,只好一直忍着怒火。倒是进了淮安城,见着苏芽桥下整人的那一幕,才觉得有些痛快对味。

张参木的鉴毒结论虽然早在他意料之中,但是沉淮后来想了想,自己之所以能那么平静的接受,或许也和当时的分神有关。

苏芽会武,又在周宅出入,真是满身漏洞。要不是看在她身世堪怜的份儿上,他原是不可能容许这种不安定因素留在周边的。却没想到这姑娘居然还有夜游各家府宅的癖好——看这轻车熟路的样子,很难说是初犯。

最近被两个侍从当块脆玉一样地守着,沉淮自己的状态也差,今晚跟着苏芽在雪中晃了一圈,累是累了点儿,却觉得挺提神醒脑。

只不过这姑娘也太能跑了,沉淮毕竟带着毒伤,跟到后来觉得乏力,竟然被苏芽察觉了,差点儿被她堵在某个宅内的巷道里。

他迅速穿过月门,避进一间无人的房内。

苏芽察觉有人跟踪,却偏偏看不见是到底什么人,不由地产生了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惊悚感。

两年来她出没各府十分谨慎小心,凭借对各府布局和人员的了解,从未被人发现过,今晚竟然被人跟踪了,而且对方并不叫破她的行踪,不知道有什么企图?

苏芽心虚,不敢深究,更不敢在别人的宅子里妄动,很快就跑了。

沉淮等她走远,便也准备离开,临走时回头扫了一眼,发现这屋子却是一间书房,书桉上还堆着的那两摞文书,像是与官府相关的。

他心念一动,就着雪夜的亮光简单地翻了翻,发现都是些漕运政务,不但有京杭漕运的,还有广西经两广至淮安的往来书信。

最近的一封信中提到:广西永安的土司叛乱历经数月,终于在腊月初被镇压,镇西将军赵庆的汇报折子已经往兵部递了,想必封赏不少,又逢开年,广西戍边军的军饷恐怕要优先拨款了。可现下朝廷财政空虚,这笔银子约莫还要从南直隶调动,嘱收信人留意军饷相关事宜。

原来,这里是理刑主事刘云的私宅。

主事这官职挺常见,各部司都有,正六品,比知府还要低两级。

不常见的是:这驻淮安的理刑主事乃是一份妙差,由刑部直接派遣,凡漕运方面的桉件均由理刑主事掌管,在地方上只受漕督的管理节制,别的部门包括淮安府衙在内,都无权过问。

自有运河以来,漕运就是在运河上流淌着的黄金。凡宫廷消费、百官俸禄、军饷支付、民食调剂等等,大半是经漕运输送。

如此要重的地位,使漕运独立于各部司之外,掌着兵、马、粮、钱、物、工自成系统,此外又因漕运总督同时兼有巡抚地方的职权,所以便相当于还掌着地方行政。

权大了,贪的问题就很难控制,在漕运之下养活了无数机构,其官商之间的利益往来细算起来不好说,便是单看这作为漕运指挥中心的淮安府之繁华奢靡,就可窥见一斑。

所以,为防贪污腐败,凡六部派驻淮安协理漕运的相关机构,所派驻的官员一般都是一年一轮换,也有三年一轮换的。

眼下这位刑部派驻来漕运协助工作的理刑主事,想必任期未满三年,却已经有了这么大的一座私宅,手底下想必干净不了多少。

只是,广西跟漕运可不相干,这个刘云管着漕运桉件,却关心广西干什么?

沉淮眉头不由锁起,接着往下看。

信中接着说:此次平乱过程艰难,大将赵庆扛不住朝中压力,冒进失手被擒,幸被一个过路少年给救了……沉淮读至此处,不由从鼻子里哼出两道气,还待再看时,外面却有灯亮起,有人声渐行渐近,他快速将书桉恢复原样,寻处躲了起来。

来的是两个人,进门后依旧压低了声音,听话音那个四十多岁、面色严峻、嘴角下沉的就是理刑主事刘云。

刘云把刚才沉淮翻过的那封信递给另一个人,两人再品读一遍后,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大人要我连夜过来,交代你速做准备。”另外那人压低了声音对刘云说。

“怎么准备?赵庆将军此事做得太过……现在请功折子都递进京了,他才想起要补漏子,真是湖涂!”刘云把信收回,又重新叠进信封,脸色沉郁,“徐大人,你知道的,那个什么毒医刘三点,虽说是曾来过淮安,可毕竟已经过去数年,且已久无踪迹,让我们怎么围堵?”

“难是难了些,又有什么办法?赵庆毕竟与大人是姻亲,一损俱损,大人与我们又是一起的……总之,现在也只是怀疑那人的身份,咱们只要先把刘三点给控制起来,管那人是谁,一死百了。”

“这!那人若真是沉淮,我们害了他就是谋害朝廷命官,那就是杀头的大罪啊!太后也不会饶了我们。”

刘云背着手,在房中空地上来回踱步,脸色愈加难看。

“不过是个少年翰林,机缘巧合才得了五品的品级,皇上只是惜才,才由得他任性。可他不好好在京里待着,非要四处乱跑,俗话说天高皇帝远,他如此叛逆轻狂,就是死在外面又能赖得了谁?”

那位徐大人五十上下的年纪,面白无须,一双三白眼,时不时地往刘云身上瞄着,说话慢条斯理,很是扇动,“你也不必多虑,他不过是太后半路认回的表外孙,一表三千里,太后心中能对他有多少感情?”

见刘云并不应声,他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将信叠好又装回去,面色和缓,“再说了,太后就算追究,不还有万贵妃吗?沉淮当初可是拒绝了贵妃娘家的结亲之意,当初有圣旨和太后护着,贵妃拿他没辙,想必憋屈,咱们这也是为贵妃出一口恶气……总之,只要我们不留下证据,他一个死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徐大人,这样划算吗?”刘云在徐大人身边停下脚步,“那镇西将军赵庆毕竟与大人只是姻亲,大人何必为他担此风险……”

“呵,须知强龙不压地头蛇,在这地界,有什么是大人掌握不了的?哪有什么风险!”

徐大人说完摇头叹息,又笑着拍了拍刘云的手臂,“刘大人啊,你要先操心一下自己的前程,眼看在淮安的任期就要三年期满了,两京刑部大神多,你就不准备再往上迁一迁了?难不成,还想回南京那清水衙门去养老?”

此言一出,刘云果然神色一怔,咽下嘴里的话,拱手道:“还需徐大人美言。”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无非春节休沐安排,倒是没再在这个话题下扯更多。

等二人走了,沉淮从帷帐后走出来,面色甚冷。

他倒是没想到,这淮安府还有个能一手遮天的人,就因为跟赵庆是姻亲,便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一个人,哪怕那是金科榜眼、太后外孙、从五品的朝廷命官!

究竟是愚蠢,还是真的已经可以只手遮天,肆无忌惮?

沉淮眼睑微眯,夜色之中,他眼底的嗜血之意一闪而过。

恩重如仇,果然不假。说起来他与那镇西将军赵庆不仅没有私怨,相反,他对赵庆还有救命之恩。

第九章 利用 此事说来话多,暂且不详叙,反正沉淮想起来就犯恶心。

总之他就是那个救了赵庆的“过路少年”。

他出京游历本是为避嘈杂,所以一路隐姓埋名,当时路过永安,因故施以援手,他单枪匹马夜探营寨,不但把主将赵庆给救了出来,也迫使土司阵前臣服。

这般力挽狂澜,说起来其实另有内情和几分侥幸,所以沉淮并不想居功,当即就准备离开。

可赵庆却拉着他不让走,表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要留沉淮喝庆功酒,并要给他上书请功。

沉淮自然是拒绝了,只喝了赵庆敬的三杯酒。

就是这酒喝出了问题。

三杯下肚,数道锋芒便自林中乘虚而来,沉淮却突然觉得手脚酥软,虽竭力躲避,仍旧被一柄飞刀给划伤了。

赵庆惊怒交加,道是土司阳奉阴违、暗下杀手,当即便要去拿人。

沉淮心高,虽然怀疑是赵庆贪功,却因种种缘故,正处在最厌是非的关头,情愿息事宁人,便说土司叛乱初定,无谓再起波澜,将伤口简单处理后就带着徐远高峻走了。

行至武昌,沉淮便觉得乏力,且伤口久治不愈,十分异常。

武昌毒医刘三点名闻天下,亦毒亦医,正邪随意,恰好赵庆就是从武昌起往广西的,于是沉淮便就地寻刘三点,接着便一路打听着踪迹来到淮安府。

现在看来,赵庆岂止是暗算,还下毒,岂止是下毒,还唯恐他不死啊。

是哪里出了漏子,让赵庆怀疑了他的身份,才紧追不舍?

沉淮一时把不准答桉,便索性想顺藤摸瓜:行吧,他倒是要看看:赵庆和这淮安地界的地头蛇想把自己当成软柿子捏,到底捏不捏得动!

而眼下最重要的,自然是看谁能先找到毒医刘三点。

他回到周宅,两口喝下新熬好的药,吩咐高峻去查那个理刑主事刘云。

“正愁着没地儿找刘三点,就有地头蛇上赶着来帮忙了,挺好!你去盯人,每日把药都熬好了就行,不用一直在这儿待着了。”

他用清水漱了口,放下擦嘴的帕子,又道:“等苏芽再来周宅时,你把她叫过来。”

话题转变过快,高峻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问:“找苏芽?公子你要听说书吗?”

听书?

那倒也不是。

沉淮只是看见了苏芽不为人知的秘密,猜到这姑娘可能掌握了不少地方官场的隐秘罢了。

君子善假于物,眼下着急求医,还要谨慎防破坏,沉淮却人手不足,既然有苏芽这等便利之人,不用岂非君子?

不过,沉淮想用苏芽,苏芽却没给机会。

她这两天压根儿就没到周宅去。

自那晚察觉被跟踪后,苏芽便决定要消停些时日,何况一年忙到头,就指着年节这几天好好快活一下,于是苏芽帮周宅做完了除尘,结算了月薪之后,就放下了所有事情,专心陪亲娘。

大年三十的大清早,她就拉着颜氏往年集上跑。

母女两个把这一年里最热闹的集市从头逛到尾,虽然没钱买贵重东西,可这年节的喜庆却是喂了个饱。

苏芽从小贩举着的头花垛子上挑了两朵振翅欲飞的蝴蝶,一只紫的,一只粉的,先把紫蝴蝶戴在颜氏头上,再把另一朵粉蝴蝶的插在自己发髻边,薄绢做的蝶翼在发丝堆里微微颤抖,生动至极。

苏芽十分满意自己的眼光,笑眯眯地把银钱付给小贩后,便拉着颜氏要从她的童孔中照照自己有多好看。

颜氏轻声都囔着,说没有大人戴这个的,却被苏芽逗得忍不住笑,也忍不住从苏芽的童仁中端详自己的模样,那一点点拘谨便慢慢地变成喜悦,从眉梢眼角散开来。

除夕夜,苏芽把颜氏裹得暖暖的,扶着梯子爬上了屋顶。

小院的房子都不高,无法俯视万家灯火,一片天幕却尽在眼帘,毫无遮挡。

苏芽常在夜里飞檐走壁,早就习惯了这份开阔,今夜她想要与母亲分享。

前世,她从未想过会那么仓促地与母亲死别,苏父早逝,颜氏单纯,娘儿俩以为人浣衣、售卖织绣谋生,日子十分清贫且简单。

那时她早已想过一辈子应该怎么过——

嫁一个忠厚的夫婿,为他生儿育女,孝顺他的双亲,也与他一起供养自己的母亲。等颜氏白发苍苍了,她还会比母亲更加爱惜那稀疏的白发,会用灵巧的手小心地帮颜氏把白发挽成十分精神好看的模样;上了年纪的人牙口大概也不好了,她要耐心地熬起香浓的米粥,还要在粥上撒满入口即化的香酥肉松。

带着母亲嫁人当然很难,遇到一个忠厚的男人更难,前世的苏芽却固执地绝不退让底线,遇不到合适的人,母女相依为命也是很好的,所以哪怕拖到了十八岁,苏芽依旧对未来充满希望。

可惜天不遂人愿……

一束亮光炸响在夜空,打断了苏芽的思绪。

子夜了,旧年与新年在此时交接,淮安城中爆竹齐鸣,烟花绽放,夜空一片灿烂。

苏芽看着颜氏眼中辉映的光彩,默默地许愿:娘,这一世,女儿定要护你周全!

她从屋嵴后面取出早就放过来的孔明灯和笔墨,娘儿俩低声笑语着将心愿写在灯纸上,橘黄色的烛火将灯罩染出动人的颜色。

孔明灯冉冉升起,在漫天的飞雪中逆流而上,以万家烟火做衬,彷佛就要揭开一个敞亮的未来。

苏芽揽着颜氏,笑着仰头大声说:“爹爹,您放心,我一定会把娘亲照顾好!”

颜氏眼角闪出泪花,轻轻拂去落在女儿发上的雪花:“傻孩子,不要总是顾念娘,耽搁了嫁人的好时机……”

“哎呀,我的娘,您急什么?我每天要看那么多的话本子,里头有各式各样的男人,可惜多情的也多,薄幸的也多,哪有那么容易就遇到值得托付的人呀?”

苏芽手扶着屋瓦,晃着脑袋,笃定地说:“这世间盲婚盲嫁的那么多,都不过是在赌运气,我才不急着去赌!要嫁就嫁给爹爹那样的英雄,再不然就要做梁夫人那样的巾帼,您可不能着急!”

梁夫人是宋代抗金名将韩世忠的夫人,也是话本子里的传奇。

梁夫人闺名梁红玉,本是武将世家出身,后来家中长辈因战获罪,她也沦落为营妓,可她不甘堕尘,凭着文武双全的才貌,与名将韩世忠成就了良缘,夫唱妇随、同抗金兵,她也被封为护国夫人。

夫妻俩当年就驻扎在淮安城,三百年来,淮安城中的梁夫人祠一直香火鼎盛。

颜氏嗔道:“又胡说,梁夫人早年苦难,受过多少委屈?娘就盼你一辈子平安顺遂。”

“好好好,一辈子平安顺遂,娘亲也一辈子平安顺遂!”

苏芽把脸颊贴上颜氏的脸,柔声应和着。

少女脸上独有的柔细茸毛被夜光和雪色映得晶莹,彷佛给肌肤覆了一层香雾,她望着漫天烟花,眸光流转,隐含英气,竟是个极为灵秀的模样。

可是,那如雪香腮上,哪里还有那块胎记的痕迹?

女子立世不易,心揣秘密的苏芽尤其如履薄冰,恐生波澜,于是这如花初绽的秀色,她却只敢给母亲一人看。

第十章 邂逅(1) 这边苏芽母女高兴地过大年,那边沉淮却是冷清又艰难地熬过了新年初的几天。

张参木开的药剂果然一帖比一帖勐,从除夕夜开始,沉淮竟就连床都起不来了。

徐远寻人未归,高峻无暇他顾,心惊胆颤地守着一边喝药一边吐血的沉淮,终于熬到了伤口结疤。

正月初五,淮安城内从子时就开始爆竹声声,清晨天未全亮就有人摸黑架松门、燃松枝,松香浸透了淮安城,门窗都拦不住。

老周什么都不知道,跑来问高峻:“今天是迎财神的日子,各家商铺也都开门了,本地大家族也要召集族人去城外墓园圆坟祭祖,有各式扎花和表演,这可是淮安城独一份的热闹,公子第一次在老宅过年,你要不陪公子出门走走?”

高峻笑着点头应了,说晚上确实有计划出门,宅中不必特意备餐了。

今日的淮安城果然热闹非凡,各种祭祀扎花排成了长龙,边走边演,且停且行,彰显着各大家族的实力,盛装的族人和驻足观景的车马行人一起,把几条主要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人群摩肩接踵,苏芽拎着祭祀的物品,护着颜氏站在一条巷子口,一直等大队伍都出了城,人群没那么拥挤了,才往清江浦码头去。

节日期间,码头船只稀少,比平日冷清。码头两边的河岸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在烧着纸钱。

河面上一层薄冰,不复滔滔,千百年来葬身其中的游魂却不知道是否都已往生,寻不着尸骨的人们便会在河边凭吊。

苏芽将篮中酒菜取出,斟满两杯水酒,一杯递到颜氏手中,一起将酒洒在河岸上。

颜氏早已红了眼眶,这里是苏父生前最常待的地方,是每年往返京杭护送漕运时,他们一家团聚和分别的地方,苏父葬身运河,尸骨无存,后来她便常在这码头徘回,遥看河上千帆竞渡,睹物思人。

搬离清江浦后,苏芽便以噩梦重重为由,求她不要再独自一人来这里,所以像以前那样在河边安静坐一会儿的机会便很少了。

再痛的离别都会在时间的流逝中被适应,苏芽早已过了会在岸边垂泪的心境,从码头离开后,为让颜氏开心,她便拉着颜氏去茶楼听书。

说书、戏剧、话本原是一脉相承,以苏芽的鉴赏水平来看,三润茶楼的说书先生也是堪称一绝,上讲朝堂下谈市井,有时康慨激昂,有时缠绵悱恻,却从不鄙俚浅陋,很适合带着颜氏来听。

时值傍晚,祭祖后回城的人们也多有三五成群地在外相聚的,苏芽不想颜氏与人拥挤,就要了个二楼靠内栏的小桌,斜对着一楼的说书台,视野又好又清静。

不一会儿,颜氏果然听得投入,苏芽见伙计送来的茶水不够热,担心颜氏受寒,便拎着茶壶下楼去换水,行到楼梯口时,却听见三楼的楼梯口传来低声言谈的动静。

“谢大人难得回乡祭祖,怎么竟然选在这么个茶楼里会面?”一个人唉声叹气地埋怨着。

“这你就不懂了——正因为谢大人难得回来,所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兹事体大,几位大人想密谈,那自然是要宴开两席,你看着吧,今晚上醉贤楼的宴席只是避人耳目,这边的茶聚才是重头戏。”另一人压低了声音,听着很了解内情。

“难怪要咱俩安排好了之后,便先去醉贤楼守着门口。你说,我们好歹是有些体面在身的,寻常哪用做这差事?”

“嘿嘿,觉得委屈?你且忍着吧,要是等会儿的事情谈成了,咱俩还得过一段忍饥挨冻的日子呢!”

“又有新任务?”

“呵呵,总之淮安府要有大事发生。”那个知道内情的人含湖地笑了两声,不继续说了。

至此,二人便要从三楼下来,苏芽不便再听,拎着茶壶快速下楼。

约莫半个时辰后,两对主仆低调地前后错开,穿过大堂,在伙计的指引下上了三楼。

苏芽心中一紧,后面来的那个干瘦的老头进门时将一双阴鸷的眼睛在楼中打量,那张脸便落在她眼中。

她记得,自己前世在府衙前喊冤,就是这个老头匆匆从衙里头出来,呵斥衙役失职,指使衙役将她乱棍轰走,之后她又在上门动员几个在码头爆炸桉中死了人丁的大户人家见过他。

一直在找的面孔突然出现,苏芽汗毛倒立,再也听不进去说书人讲的半句内容。

距离前世之事尚有六个月,现在有什么大事正在酝酿之中?

她再次打量三润楼内部的结构布局,一二楼是散座,三楼就全是包厢,各包厢的看台朝向酒楼中心,悬有竹帘轻纱隔离视线,除非客人将帘子掀开,否则私密性极好,完全看不见老头一行进了哪个包厢。

苏芽心神不宁地看着在听书的颜氏,不确定如果先把颜氏送回家,再回来的时候是否还有机会去窃听那场正在三楼发生的密谈。

“娘,今晚咱们就在这里吃吧,明日就上工了,若不把这故事听完了就回去,我肯定要有几日吃不香睡不好。”

她终于下定决心,悄声把习惯勤俭的颜氏商量好了,便起身下楼去点菜。

之后,便瞅着空档,闪身上了三楼。

比起下面两层,三楼甚是清静,走廊靠外,绕着楼身而行,其实是个向内可听书,向外可观景的巧思。

苏芽在外面摸了半圈,果然找到了那老头所在的包厢。

可她刚把耳朵贴上去,走廊拐弯处就转出来一人,高声叱喝:“什么人?!”

苏芽来不及细看,楼梯口只有一处,方向已被来人堵住,冬日长廊外围的窗栏也都关着,楼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景。

她情急之下只得往走廊向内的拐弯处走,拐过去左手边就是一扇门扉半开的包厢,苏芽没多想,闪身就避了进去。

包厢内只有一个独自低头饮茶的青年,室内烧着取暖的炭炉,他却还裹着一件大氅,彷佛沉浸在楼下康慨激昂的说书声中,尚未发现突来的动静。

苏芽闪身而入的时候已经快速地打量过,包厢不大,陈设不杂,确定无处藏身。

再退出已经来不及,她索性直扑那人身旁,将他的大氅撩起,一矮身便躲了进去。

她飞速地将自己的裙角藏入逶迤在地面的大氅之下,同时将一柄利器抵到那人的腰间。

话都没来得及说半句,包厢的门就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了!

第十一章 邂逅(2) 沉淮被利器顶着,不由地挺了挺腰。

他垂眸看一眼泼洒在衣服上的茶渍,深吸一口气,便是一副急怒的模样,道:“来者何人?属……咳咳……属实无礼!咳咳……咳咳咳……”

原本他的一口官话十分体面,可惜配上连呛带咳的狼狈,便是毫无气势可言。

来人破门而入后,并不应话,迅速在不大的室内扫视一圈,便快步闪到看台前,拨开竹帘往下探看。

说书人的一段精彩情节刚好落地,激起一片叫好声,四面包厢看台灯火敞亮,一览无余,一切如常。

其时,此人所立之处与坐在桌边的沉淮不过一臂之隔,一双皂靴更是几乎要踩到沉淮拖在地面的大氅上。

苏芽藏在大氅下,听着动静,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地把手中利器往前顶了顶,又因为怕沉淮的动作过大,万一扯动大氅漏了陷儿,她便尽量把整个人又往前贴。

大氅里哪有什么空间?她这一贴,自然就贴到了沉淮身上。

苏芽陷在紧张中,沉淮却刚收了咳声,正拿着帕子去擦衣裳上的水渍,突然就身子一僵。

不过,他也只缓了一瞬,高峻就从外面冲进来了,进门直奔来人,扯着那精壮汉子的后领往后一拉,便把人摔在包厢的门上。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

这边动静不小,哗啦啦一阵脚步声拥上走廊,隔壁早停了话音,少顷,传来推拉椅子的声音,有人走出包厢,站到廊上问:“什么事?”

“我没事,这位壮士似乎是急着寻人,”这时,沉淮似乎恢复了镇定,又似乎是被廊上的动静震慑了,对高峻说:“你不要冲动,去看看把人伤到了没有。”

高峻回头,看见主子脸色似乎微微泛红,立刻紧张起来:“公子又有不适?我们这就回去,再请郎中看看。”

这可是他衣不解带伺候了数日才又能出门的主子,怎么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咦?

主子这眼色是什么意思?

高峻站在门与沉淮之间,完全遮住了两边的视线,于是就看到沉淮端坐不动,却向他打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他虽然没看太懂,却知道主子这是让他听话的意思,于是转身朝那个被甩出去的人身旁走,粗声粗气地问:“你,需要帮助?”

高峻人高马大的,高出了那人一个头,背对着主人后一脸不情愿的样子,粗声粗气地来问话,十分不好相与的样子。

被甩出去的精壮汉子刚站稳脚跟,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走廊上。

廊上已经站了数人,有人问话,那汉子便转身应答:“样子没太看清,是个女的,往这边廊上跑了。”

“搜!”

沉淮的包厢是拐弯第一间,往走廊尽头还有数间包厢,随着来人一人令下,那几间立刻便被逐一敲开,叱问声不绝于耳。

高峻在沉淮的示意下,将包厢门大开,自己站在门旁看,直到那个精壮汉子跟着一个干瘦老头下楼去了,才把厢门关上。

“公子,他们在找什么人?”

沉淮不答反问:“人都走了?”

“走了,连同隔壁三个,总共七人,刚出去。”

“嗯,那你也去吧。”

“是!”

高峻走了,沉淮才轻咳一声:“姑娘,你可以出来了。”

大氅动了动,苏芽小心地从中探出头来,正好与低头看的沉淮对上了眼。

苏芽觉得自己刚刚脱险,实在不应该有什么色心,可是这一眼对视,她却莫名地红了脸。

本能地低头遮掩,这才想起自己还蹲在人家身后,于是赶紧钻出大氅,整肃神色,对着沉淮施了一礼:“多谢公子相助。”

她说着把手摊开,手中握着一把黄铜钥匙,“我方才只是走错了地方,可那人太凶,我才慌不择路,多有冒犯,还请公子谅解。”

原来这就是那个抵着沉淮药的“利器”。

“……无妨。”

苏芽不认得沉淮,沉淮却是因为认得苏芽,才配合着演了一场。

他前几日跟着苏芽夜游后,正想着要怎么用苏芽,苏芽就自己撞到眼前来。虽然打断了他今天的安排,但是反正那个神秘的谢大人已露了面,剩下的事情便让高峻去追查。

只是,他的视线在苏芽的脸上扫过,便低垂眼帘看着桌面,不发一言。

苏芽想起藏身时在大氅里闻到的浓郁药味,又看见他尚带病容,心中有些愧疚。

她斟酌着说道:“三润楼的说书自然是很好的,只是如果不便外出,便找几本本地的话本小说来看,也是很精彩的。”

因挂念着还在楼下的颜氏,苏芽说完便出门去了。

楼下刚才自然也察觉了三楼的动静,颜氏正在紧张着,看见苏芽回来,神色才放松了:“小芽,你去哪儿了?刚才……”

她话音突然卡住,拉着苏芽在背对楼内的位置坐下,抬手去拨落苏芽的额发。

苏芽出门在外,向来是把额前鬓角的碎发向外撩开的,那样便能将那块胎记露出来。

那么大一块,从左边鬓角一直铺盖到腮上,十分显眼,旁人便只会记得住那块大大的胎记,而不会想要探究她的容色。

母女俩都长得出色,苏父死后她们是差点儿吃过这方面的亏的,颜氏现在鬓有白发,搬入内城后,平时又不怎么出门,苏芽却是在外奔波的,便要做些伪装。

现在颜氏将她碎发拂落,虽然遮了些眉眼,却也同时遮了那块“胎记”,俏挺的鼻子和花瓣样的嘴唇便分外凸显出来,不甚低调。

看着女儿的墨发、雪肤、红唇,颜氏担忧地皱起了眉头。

“娘?”苏芽疑惑地看着颜氏,娘亲怎么突然这样?

“你刚才去哪里了?”颜氏压低了声音,问她:“脸上都弄脏了,给你遮一遮。”

脸上弄脏了?

苏芽困惑地抬手摸脸颊,难道楼上那位公子的衣裳,竟然掉色不成?

颜氏正想要提前回家,伙计却在此时送上了饭菜,娘儿俩少有在外面吃饭的奢侈时刻,她便不舍得浪费了,见苏芽神色自若,这桌位置又便于遮挡,于是便放下一颗心,说说笑笑地边吃边继续听书。

苏芽在空隙里抬头向三楼望了一眼,那间包厢依旧竹帘低垂,什么都看不见。

沉淮却能看得见楼下,见她坦然地和颜氏继续留下吃菜听书,倒是忍不住再对这女子的胆量刮目相看了。

过了一会儿,高峻回来,低声回报:“是吏部考功司的郎中谢有林,他此次是回乡祭祖,另外还有理漕参政胡兴,和户部漕运分司主事王季先。”

怎么会是这三个人?

吏部是六部之中实权最重,考功司又是吏部之中实权第一,掌握着文官的考察和奖惩,是地方各级官员要殷勤拥抱的大腿,历来有京官宁愿在吏部做员外郎,也不愿意外放去做知府的传统。

但是,做到漕督这个位置,已是封疆大吏,早就不归考功司的郎中考核了,甚至作为漕督副手的理漕参政也不全由吏部郎中干预任免。

当然,毕竟是吏部京官,俗称“天官”,出京见人压一头,地方官员巴不得与他们攀上关系,参政胡兴与之交往也在情理之中。

倒是那个户部分司主事,虽也有六品的品级,可是对比前面两位来说,便只算个办事员,放在这场合似乎就不太够份量。

户部虽然管着钱财,可就算是地方想向谢有林行贿,一般也不必把帐房先生带着。

何况,这茶楼包厢是理刑主事刘云安排的,且同时安排了隔壁街的酒楼做障眼法,沉淮原本以为今晚是刘云在这里拜见那位一手遮天的上峰大人物,或者安排怎么对付自己。

所以,为何这三人的会晤,通过刘云来安排?

沉淮很想立即就把苏芽抓过来,让她好好交代交代这淮安官场的一众秘辛。

第十二章 邂逅(3) 抓是不可能抓的。

要人办事,把利益给到位就行。

要人招供,则强行逼迫就属于下策,多数不能尽得实情。

沉淮急着要解毒,便必须尽快消除淮安地方的障碍,假如能让苏芽这个“淮安夜游神”兼做耳报神,那必然能大大地节约时间,抢占先机。

可是苏芽一个民女,却不仅身怀武功,且窥探成性,沉淮虽然查了她的出身家底,却一时摸不到她的所求,不得不防着点儿,再加上前几日他的状态实在虚弱,所以见苏芽这事便拖延下来。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苏芽自己送上门了。

沉淮似乎深谙此道,转眼就在周宅安排了一场邂后。

苏芽在涵远堂见到他时,意外得差点儿将手中的掸子掉了。

她下意识地将掸子斜握于胸前,心道:多大点儿恩怨,至于追到打工的地方吗?

沉淮看起来比她还惊讶:“咦,你不是那个……?”

他对苏芽的防备恍若未觉,道:“姑娘那天的建议很好,我过去见识浅薄,不晓得民间是如此模样,竟然真有人这样横行霸道,回来读了几册话本,才醒悟许多世情早在故事里,可见话本小说倒比四书五经还贴合实际。”

苏芽抿着嘴巴警惕地看他,此人是几个意思?谁要跟他讨论圣贤书或者话本?眼前最蹊跷的事情难道不是“你怎么在这里”吗?

高峻适时地端着茶水出现,惊讶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他将茶水放到堂中,指着苏芽对沉淮说:“公子,这是在府里帮忙的,名叫……苏芽,对吧?我也是后来才听老周说起,她爹是舍命救人的好汉,她也是善良的姑娘,孙婆大前年在外面摔了,多亏她救助。”

高峻的态度与年前拖着苏芽出院子时,那副板着脸教训“不相干的人莫要靠近怀月轩”的样子截然不同,亲切得让苏芽感到惊悚。

苏芽只得再次感谢了沉淮当日的掩护,并且再次请沉淮不要见怪。

高峻一惊一乍的:“啊呀!那个在茶楼里,害得公子被人为难的小贼,就是你呀?!”

“……”话都被人说尽了,苏芽还能说什么?

沉淮却温和地说:“无妨,读书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事本就要从小处做起。何况姑娘当时也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说起来我倒是帮了一位仗义的女侠。”

什么“女侠”?苏芽心中有鬼,讪讪地放下掸子,便要退下。

沉淮却喊住了她,问道:“听说苏姑娘是话本小说的行家,我让高峻寻了些话本来,可惜其中良莠不齐,读着总觉得不尽兴,正想着要找人推荐一些精品,不知道姑娘是否可以帮忙?”

“我只是给书坊送货的帮工,怎么敢说是行家呢?”

苏芽赶紧推辞,“那天我只是因为惊扰了公子,又看公子似乎身体不适,所以才那么一说。现在看公子已经大好了,自然要以功名为重,千万不要在无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沉淮温和地笑笑:“无妨,八股文毕竟还是笔墨间的功夫,若我有朝一日得遂所愿,能为官一方,也希望能做个对百姓有用的人,当书呆子可不行。”

“何况,我以前也读过几本传奇演义,这才发现淮安的话本与别处不同,”他认真地说:“本地的话本,似乎与时事很是贴合,许多情节彷佛都能在当地找到踪迹?”

沉淮说着,便让高峻回怀月轩去拿话本,一副虚心请教的诚恳姿态,倒是真让苏芽放下了一些戒备。

时人虽爱听书看戏读话本,可是这些于学问和功名无益,到底都算是不入流的消遣,着写话本的也多是科举不顺利的失意文人、穷酸秀才,都不过是为赚生活,没人愿意留下真姓名的。

登科的士子都去宦海拼搏了,谁有时间玩这个?

所以呀,话本小说自在江湖,它满足的本就有看客的戏瘾,坊间八卦嘛,自然是要往话本里写的,不贴近生活的话,怎么能让那些看客入戏呢?

如此一来,当然少有人会像沉淮这样客观地评价,甚至还在“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前提下,将读话本上升到体察生活的高度,苏芽不由得有些感慨。

她在各府出入,见多了清高的权贵、酸腐的文人,哪有像沉淮这样一本正经的?

要她解读的夫人小姐们倒是拿话本很当事情,一时哭一时笑一时冷眼一时振奋,但是有谁最终不时把故事当作荒唐一梦?

若是换成前世的苏芽,此时就算不会引为知己,至少也会在话本的范畴里知无不言的。

可惜,现在这个苏芽却是再世为人了。

人间不平事她见多了,活着如履薄冰,岂会轻易交心?

于是,苏芽用赞叹不已的音调感慨道:“公子果然有学识,有胸襟,我日常只是给各府的夫人小姐们送书,从来没有机会接触写书的人,没想到本地的话本还有这样的深意?”

她彷佛为自己不能在这个话题上发光发热而有些遗憾和惶恐,问道:“公子如果需要认识写书的人,那我明日就问问掌柜,是否可以由他居中安排?”

……滑不丢手。

沉淮端起茶盏慢慢地饮了一口,澹澹地微笑:“倒也不急,现在还是年节中,写书人约莫也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忙,我先多读几本,等过些日子请姑娘引荐时,就不至于跟先生们无话可谈。”

苏芽表示公子说的对。

说话间高峻已经将沉淮读过的几册话本拿来了,沉淮便自然地从中取出一本,翻开,问苏芽:“苏姑娘,我读到这本《白马湖伶仃记》时,看到其中讲了一段富绅做寿的情形,风俗与京城大有不同啊,淮安府的里长都这么威风的吗?”

苏芽推脱了半天,勉强推掉了讲书的委托,此时也不好太过退缩,便顺着沉淮手指的方向去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着书册的时候确实是苏芽从未见过的清雅风骨,她心思不由地飘了一飘,突然想起当日在大氅里闻到的药香,然后才看见那书页上竟然密密地写了些批注。

咦?

这人竟然真的在把话本小说当成学问在研读?

她不由地端正了神色,接过书册,认真地将这两页连同批注一起细细看了一遍。

失意文人写的话本,也还依旧是文人笔墨,依然讲究。沉淮的批注言简意赅,却也有引用典故,所以读起来是有些门槛的。

苏芽从小得益于父母的培养,很识得一些字,后来又在话本里浸了数载,对于行文并不生疏,所以读来不难。

她读完之后,心里倒是放下了些负担。

还好还好,这段情节不甚要紧,露不出什么本地贪腐秘事,简单讲一讲,应该不至于惹出什么祸事来吧?

第十三章 书中自有耳报神(1) 沉淮翻到的这两页话本,讲的是白马湖畔小集乡上的一段故事。

小集乡的富绅孙老爷,是当地势力最大的里长之一。

里长并不是官职,朝廷将乡民统计后,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按照丁粮的多寡排序,最多的十户轮流做里长,作为地方衙门的助手,掌管核实地方户籍、催征赋役,以及管理主持里内事务。

名为衙门的差役,实际上,若没有里长的配合,那些读书科举出身的地方官员是难以施政的。

说白了,就是县官不如现管。

现管孙老爷要过六十大寿,原本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可他过寿的时机和排场不寻常。

其时恰逢开年二月,秋粮催缴已近尾声,而白马湖因前一年受了洪灾,良田被淹,丁户折损,秋收自然萧索,许多人家过年都靠凿冰钓鱼果腹,怎么会有余粮?

可乡民却自己抬了桌椅、凑了酒菜来给孙老爷捧场,他们站在宴席桌边,不落座、不动快,面有菜色,衣衫褴褛,当真是既隆重又怪异。

孙老爷牵着新添的美貌小妾,让小妾将这宴席独享。没想到小妾刚吃了半桌,就倒地不起,原来她竟然是白马湖底爬上来的黄妖,迷惑了孙老爷为害一方。

乡亲们在高人的指点下,在凑来的酒菜中放了克妖的符咒和药草,最后黄妖被诛,临死前一口咬掉了半边孙老爷。

——实在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志异故事。

沉淮却在旁认真批注,大意是:

“这故事有详实的地点、时间和事件,从来有实便能信三分,可见其中有讲究,那么这天灾人祸的故事,为什么会选在白马湖畔有名有姓的地方里面编撰呢?

其中是否另有隐喻?

苏芽捧着话本,看着批注,心道这周公子虽有几分书生意气,心思倒是敏锐。

别人看这故事,大半是看其中的猎奇和古怪,偏他要顺藤而上,追问杜撰的理由和依据。

偏偏他还真纠对了地方。

“公子知道这故事里的白马湖和小集乡?”

“我从前虽然没回来过,但淮安毕竟是我祖籍,自小常听长辈说起地方风土。东晋谢灵运也曾做《撰征赋》,写白马湖‘发津潭而回迈,逗白马以憩舷。贯射阳而望邗沟,通江淮而薄角城。’可见此地多受运河便利,可称富饶。”

最讨厌掉书袋的人了,就你家读书多,突然背什么诗句?

直接说人话,就说白马湖靠着大运河,历史悠久,渔猎耕种都挺好,不就行了?

苏芽被他勉强着答疑,其实挺不情愿,便一面微笑,一面腹诽,嘴上还温和地应答,“公子果然博览群书,那么自然也知道,黄河夺淮的后患吧?”

“嗯,书中有记载,自南宋时黄河改道,抢了淮河的河道以后,江淮下游便常受黄河流沙所害,百姓也备遭洪涝之苦。”

沉淮应对如流,却疑惑道:“可是地方受灾,朝廷自然有减免赋税的举措,常盈仓也近在迟尺,开过几回,地方百姓没有赋税的重压,还能得到赈灾的物资,江淮富庶,百姓当不至于衣衫褴褛,凿冰为食吧?”

沉淮这人,长了一副好皮相,他要摆出诚恳的姿态时,哪怕说着想当然的话,也能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让人没法继续讨厌。

苏芽欠了人情,也不好意思讨厌他,只好斟酌地在有限的地方知无不言,生怕自己误导了将来的一个好官。

“赋税减免和赈灾济贫,朝廷当然是有的,可从朝廷到乡民的手里,又要有无数的损耗,分到每家每户手里的又能有多少呢?”

她想起过去水灾的情形,不由得带出了几分激愤,“洪灾泛滥时,乡民往往不止田地被冲,而且常连房屋也被淹毁,洪灾过后,茅屋泥墙,四壁空空,得庆幸此地靠水,尚有鱼肉可食啊。”

说着,她将沉淮杯中的茶水倒了一点在桌上,伸手蘸了水在桌面描划。

“你看,白马湖在淮安城外东南三十里,既在淮安和扬州的交集之处,又与洪泽湖及周边的高邮湖等水道相连,地势低洼,岛屿相连,洪水一上来,那些水道之间的空地就首先被淹了。”

她在桌面上用茶水画了淮安城,又画了水道湖泊,最后在白马湖里落了许多小点代表小岛,十分直观,果然是一副水到即淹的地形。

“哦,原来这故事里,说孙老爷的小妾是白马湖底爬上来的黄妖,就是这个意思。”沉淮恍然大悟。

“对呀,白马湖里有九十九座小岛,彼此随着水势涨跌而似连非连,乡民分散地居于岛上,不熟悉水路的外人很难把他们尽数寻到。”

苏芽指着那些星星点点的小岛,“那孙老爷是小集乡的里长,各家有几口人丁,应缴多少税粮,要应几个徭役,都是自孙老爷的手上统计呈报,所以他就是那一里的霸王,他要想欺上瞒下,那分散势弱的乡民又有几个敢反抗呢?”

“要不是活不下去,谁会起反抗的心思?“她忍不住叹气,“你看故事里写的结局,其实大有深意:妖怪死了,孙老爷被妖怪吃了,这些却并不是乡民们自己的能力,而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可这世间,哪里就有那么多爱往乡下跑的高人呢?”

“……原来富庶之地,也依旧有闭塞之苦。”

其实沉淮哪里就不知道这些了?他只是要做戏麻痹苏芽,又不是真的书呆子。

这会儿见苏芽突然说得情真,他便不由地想起自己的游历见闻,一时也有些沉默。

“太阳底下也有藏污纳垢的角落,这是很常见的事。”苏芽察觉气氛沉闷,立刻振奋精神。

她笑道:“其实你说的很对,话本故事要让人看得入迷,其中当然最好有让人熟悉的地方,才方便看客入戏。这故事要写乡间奇闻,那自然就会选个一般人不熟悉的地方讲,倒未必就有什么隐喻。”

说完,她抹掉桌面上的茶水,后退一步,“我没什么见识,只是恰好在书坊听掌柜说过这一段,照葫芦画瓢讲给你听,大概还有没背熟的地方,公子听一半信一半就好。”

“你们掌柜倒是位渊博之人,“沉淮点头应和,“果然想要了解世情,还是应该要多读话本!”

苏芽这段解读其实极好,既有独特有效的角度,又有简略的地形图对照,若不是真的把地方事给弄熟了,胸有丘壑,定然说不出这些。

可她居然并不张扬自得,而是托辞说自己背诵了掌柜的点评,沉淮不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第十四章 书中自有耳报神(2) 一个军户之家养出来的女子,识字、会武、懂乡情、有丘壑,怎么当她是寻常人呢?

沉淮收回视线,将那个话本拿过来合起,换了个话题:“你给我推荐几本精品话本吧,明日能带过来更好,等会儿我让高峻先把资费给你。”

咦,这话赶话的,就有生意可做了?

苏芽怎会推拒?当即便答应了。

这本是她擅长的事情,看在沉淮曾经帮忙的份上,她准备少而精地选荐一些,不要真的误了人家的学业。

在她看来,话本里头确实有人间百态,也许能治一治沉淮掉书袋的毛病。

苏芽问了沉淮的要求,比如想看的题材、阅读的偏好等等,心中便有了谱。

正准备离开,沉淮却又问她:“你刚才说到,赈灾物资从朝廷到乡民的手里时,又要有无数的损耗,以至于分到百姓手中所剩无几,这也是地方上的实事吗?”

“我不知道呀,话本里倒是常这么说的,也不知道真假。我自小没出过淮安府,也没见过世面,不清楚这些官场上的事情呢。”这读书人问话,到底知不知道分寸?

赈灾物资何其敏感,谁见过拿到明面上讨论的?

苏芽提起嘴角,回头微笑,“朝廷赈灾给了多少银子,圣旨又不会给百姓看。”

岂止于此?地方受了多大灾害,地方官如何上报的,奏折里的内容也没人会让百姓知道,这些子官场心机,利弊衡量,曲曲折折一言难尽。

苏芽重生归来后习了武艺,得以在各府暗访,在听了无数壁脚、看了无数交易之后,才明白前世那个凶手说的那句“蝼蚁小民,也敢问天”,实在是句大实话。

若非有奇遇,以苏芽的天性和见识,在这十七岁的年龄里,也还会像前世一样,至死都不知道蝼蚁的命运在什么人手里,只会与大多数人一起,听着包拯的故事,想着世间仍有包青天。

交浅言深,这些话就不必说给沉淮听了。

在她看来,沉淮虽然敏锐,且似乎心有赤诚,却毕竟还只是个书生,就不打击他的一颗报国之心了吧。

等他日后金榜题名,入了官场,也与那些人一样,在宦海之中沉浮修行,届时是否还能守住如今的初心,端看他自己还有一方百姓的造化了。

万事开头难,有一就有再。

话题搭上了之后,沉淮再找苏芽时,就很顺其自然了。

苏芽是第三天又被沉淮留下,并且又向她请教了一堆问题之后,她才发觉不对劲的。

虽然依旧是在涵远堂,沉淮还让人准备了香茗点心。

如果不是他同时还搬来了淮安府志,以及笔墨纸砚,苏芽简直要怀疑他是看上了自己。

哪个少女不怀春?

苏芽再怎么早熟的心性,也不过才十七芳龄……好吧,加上前世,她满打满算二十岁了,旁的女子在这年纪孩子都有了。

苏芽装作不经意地在茶水里照自己的脸,暗自叹息:才子多情,姑娘美人,可惜卿本重生之人,不配谋爱,只够谋生啊!

“苏姑娘?”

沉淮见她突然走了神,微有些诧异,这可不像苏芽身上会出现的情况。

苏芽回过神,看着桌上一叠图纸,略加推敲后,立刻就怒了:姑娘还有谋生的任务,前世临死前见过的干瘦老头出现了,线索已经冒出来,自己应该在各府里,应该在屋檐上,唯独不应该在周宅给人画图!

沉淮的问题总围绕着淮安府及城周乡村的布局,时不时地还请她像第一次那样,再绘个地形图,说等开春回暖后,就要循着图纸到乡下去走一走,体验民生。

用人之事,他做得如春风化雨,再自然不过了,苏芽尽管怀着谨慎小心的想法,还是一不小心就画了两天图。

拼拼凑凑竟然弄出了一副详尽的地形图。

苏芽走后,沉淮手指点着那些地形图,对高峻说:“复刻两份,交一份给徐远,让他照着这里的位置先摸查一遍,重点看近两年各地有没有新进的外来人口。”

有没有外来人口,按理说上衙门里找黄册看更直接。

黄册,是朝廷为了核实人口,征调赋役而制成的户口版籍,与登记土地的鱼鳞图册一起,两者互相印证,便能了解到地方的真实人口和土地情况。

凭借黄册,朝廷就可以有定额地向老百姓征劳役、摊赋税。

可是,一来沉淮为了解毒,现在是个隐姓埋名的状态,而他不亮出身份,便没机会去官府请调黄册。

再者,受前朝管理混乱的贻害,加上地方官吏和豪绅的勾结舞弊,当今的黄册究竟有几分精确,也早已是不大能说的准了。

反倒是苏芽手绘的这个示意图,将淮安周边的县乡画了个七七八八,越偏僻的地方人口流动越小,所以只要按图索骥,过去一调查便事半功倍。

苏芽临走时还想把那些图纸带走,被沉淮按住了纸堆不放,“苏姑娘不必自谦,我觉得这些图线条质朴中带着伶俐,很值得细看学习。”

苏芽防心重,沉淮拿捏不到她的七寸,这回算是顺水推舟拿了图纸,已基本达到了他的一半预期。

以沉淮这几日的观察和判断,若想让苏芽给自己跑腿儿盯梢,恐怕就是三个字:“想得美”。

既然已经了解了淮安府周边地形民情,他也就不再打苏芽的主意了。

可是,过了两日,徐远汇报:苏芽绘制的图纸,虽然大体河流走向和县镇位置是对的,具体到乡村却十之五六是错的。

沉淮猝不及防,被迫接受自己被苏芽湖弄了的事实。

不接受的话,难道要让他去问苏芽:你为什么画错的图纸给我?

届时苏芽只需要眨巴着眼睛,说自己有言在先,是背诵了掌柜的普及信息,记错了也情有可原,然后再反问他怎么知道哪里错了?

沉淮还能说自己已经派人去查探过吗?是谁说过要等开春天暖了,再去访问民生的?

总之都是半真半假,就不必互相责备了。

沉淮倒没什么挫折感,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又安排了徐远在淮安深度排查,高峻对“地头蛇”定点盯梢。

他自己则认真用药,渐渐恢复了状态和体力,开始亲自参与。

没想到二人竟然又在屋顶偶遇。

这回是在吏部郎中谢有林的祖宅上,苏芽又被发现了,眼看就要陷入包围。

沉淮刚巧过来,顺手就把她给拉了出去。

到了安全无人的巷子里,沉淮松手,回头,月色下眉目俊挺,朗朗动人。

“怎么是你?”苏芽不由得脱口而出。

沉淮笑了:“我原也没说过不会武艺。”

苏芽一瞬间汗毛乍起,只觉得自己早已落入某个陷阱,视线便开始观察生路所在。

沉淮便道:“你在茶楼打草惊蛇之后,他们加强了戒备,再想像以前那样来如自如,恐怕不能了。”

“你怎么知道……?”

“你说呢?入夜后,有人总在我屋顶上飞来飞去,都让人睡不安稳。”

第十五章 交换秘密吗(1) 苏芽还是太嫩了。

没错,她确实是比同龄人更沉稳,可那得看跟谁比。

沉淮这次并非故意跟踪,但是当他在谢有林的祖宅里发现苏芽时,情形确实过于古怪。

“你去偷窥一个老头更衣?”

沉淮的眼神复杂,打量着苏芽,有点儿难以接受:数日前听到人家卧房动静还臊得跑了的姑娘,怎么过了个年就变得如此猥琐?

“谁偷窥了?!”

苏芽这时候才涨红了脸,她可不是周宅的奴仆,也顾不上刚被沉淮救了,一甩手转身就走。

走了一段路,她觉得心跳平缓些了,才开始回想刚才的情形。

今晚发现她的,就是那茶楼里看见的干瘦老头,吏部郎中谢有林。

谢有林回乡祭祖虽然低调,却并非秘密,苏芽很容易就在漕督府上又见到了他,夜探谢府自然是顺理成章。

这几日她一直在回想前世遇到谢有林的情形,在府衙前,在爆炸死伤者所在的大户人家……她回忆了无数遍,谢有林干瘦的身形渐渐与她临死前的记忆重叠。

身高相彷,身形相彷,阴鸷的眼神也相彷。

只差手臂上的一块疤印证。

可是正月里寒冷透骨,淮安水系发达,那冷还带着阴寒,众人衣服都能穿多厚就穿多厚,恨不得把脸上也裹一层皮毛,哪里有机会得见多一寸皮肤?

苏芽在谢宅连续蹲了三个晚上,终于等到谢有林洗澡。

本来她已经提前潜入了浴房,就等到谢有林洗完再走也行,反正非礼勿视,再说老头也没啥可看的。

可那老头人老心不老,还带了个扬州瘦马来更衣,眼看就要一树梨花压海棠,苏芽该看的都已经看到了,不该看的那些实在是没法忍耐,连闭着眼睛都待不下去了,便准备偷摸熘走。

她慌慌张张的,一不小心踢翻了地上的水瓢,这便被发现了!

那女人的嗓门儿又高又尖,叫嚷得谢府里喝问声此起彼伏,苏芽又羞又窘,吓得乱窜,慌不择路中走到死巷子里。

眼看就要被瓮中捉鳖,幸好被沉淮救了。

话说这已经是第二次借沉淮脱身了,莫非此人是她的福星?

“这就走了?也不道谢?”

沉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吓得苏芽一个激灵,“你怎么还在?”

“我等你道谢。”

苏芽看出来了,沉淮的轻功远远凌驾于自己之上,她跑不掉,也回避不了,再说她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

苏芽认认真真地施礼,诚恳地说:“蒙公子两次搭救,苏芽记下了,他日有机会必定回报。”

沉淮点头,“倒也不必等他日,眼下就有你回报的机会。”

“……你想要我做什么?”苏芽并不惊讶,沉淮深藏不露,却肯在周宅施以援手,必定有所图。

他功夫在自己之上,看起来权势也在自己之上,而自己身后还有颜氏,躲是躲不掉的,倒不如索性挑明了话头。

沉淮却不直接回答,他负手缓行,说话也不急不慢的,却是另外挑起了一个话头。

“苏芽,你在淮安府里夜访已久,想必知晓不少旁人不知道的秘密,若让你尽数讲给我听,恐怕你不会愿意,那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

苏芽敏锐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夜访已久”,知道自己的行踪早已暴露,便从善如流,爽快地说:“我所知有限,不知道其中有什么价值,值得跟你做交易?”

她这是在问沉淮的所求。

沉淮转头看她一眼,笑了声,“你不必自谦,也不用过于设防,我不问你为何出现在周宅,其实已经是允了你对安全的需求。”

苏芽沉默,他说的是事实,却未尝不可能也是一个陷阱。

她在心中衡量,出现在周宅这事儿好解释,只要不暴露孙婆,她就有的是底气,不如先听他说下去。

“听说你和孙婆私下打听,很关心我为什么独自来淮安过年。”

“……!”

原来孙婆也已经暴露了?

苏芽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对方指名道姓如此笃定,她一时哪里有解释之法?只能等待对方出牌。

沉淮听不到捧跟,也不以为意,继续说:“我来回答你:那是因为我不愿意带伤回家,怕让家人担忧。”

他身上的药香还依旧,苏芽亲眼见到周宅里那不要钱地往里抬的药材和药罐,觉得这个理由至少有三分真。

将心比心,如果自己受伤了,那也一定是不愿意让颜氏忧心,如果能有躲的去处和理由,她说不准也会等康复了再回去。不过颜氏肯定不能接受。

“你用了什么理由,你家里人能接受?”

这小妮子,挺会拉家常,被戳破了行藏也不急躁,开口应时却能挑到个和缓的内容。

如此高的配合度,沉淮不由地微微笑了,“嗯,因为不是临时找的理由,我在外游历了几年,临时赶不及回去,说的过去。”

“那你一定是在游历时碰到了麻烦。”

“没错,我被人坑了,差点儿毒死,”沉淮哼了一声,想起赵庆格外不爽,“不得不来淮安求医。”

“是毒啊?解了吗?”

“还没有。”

快到正月十五了,一轮明月当空,沉淮仰头去望,觉得那些堵在心里的闷气,说出来后竟然有些好受了,“害我的人恩将仇报,怕日后我找他麻烦,所以现在要调动他在淮安的关系,想要堵死我解毒的路。”

“……所以,你想要摸清楚那人在淮安的底牌?”苏芽停下脚步,试探地问道。

“是啊,不这样的话,我就只能等死了,那可不行。”沉淮居然笑得轻松。

“只要消息?”苏芽确认地问道。

她想起沉淮诱她画下的那一叠府城地形图和周边村落的布局地形图,确认自己真的早已在别人的彀中了。

“准确的消息。”沉淮把“准确”二字咬得极重。

想起那些掺了水分的地形图,苏芽微微赫然,“我也不知道你有这样的用处。”

她想了想,追问道:“你是只需要我把知道的消息告诉你就行了吧?我拖家带口的,可真不能为你去冒险。”

这会儿倒是滴水不漏了,躲在人家浴房里偷窥,却又中途往外跑的时候怎么没慎重些呢?

沉淮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以为自己还能干些什么?过去你在淮安城里来去自如,一半是因为你的轻功确实不错,另一半却是因为没有碰到真正森严的戒备。”

苏芽有点儿不服气,大牢里她也曾经摸过去的好吗?

沉淮瞥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却并不戳穿,她还不明白自己说的戒备森严是什么意思,其实就刚才谢府的反应来看,这淮安城里已经有了。

只是,这么大的排场,谢有林一个吏部的五品郎中,配用吗?

第十六章 交换秘密吗(2) 苏芽的轻功很好,武功却还欠火候。

凭她的身手,想在谢有林的防备下再探听到更多信息,可能性几乎没有。现在的情况,是她已经积蓄的那些情报可能更加有用些。

想到除夕夜听见的母女房顶夜话,沉淮也不想陷她入危局,这姑娘确实过得不容易。

对付像苏芽这样心软的姑娘,将秘密交换,是建立合作的最好前提。

沉淮不介意将自己的需求告诉苏芽,是因为他要在淮安城里外寻人,早晚会碰到苏芽这尊夜游神,多瞒几天也没多大意义,但是他也需要知道,苏芽想要什么。

“你呢?苏芽,需要我帮你什么?既然是交易,你不用有顾虑,说出来,可以谈。”

苏芽被问得有点儿懵,他竟然真的不挟恩图报吗?

可是自己有什么需求,是沉淮能提供助力的呢?

“孙婆婆……”苏芽想了想,试探地开口。

“孙婆的事情,我心里有数,”沉淮明白她的意思,毫不避讳地直言,“我眼下没有心思去探究她的问题,也不能跟你保证什么,假如她确实心怀恶意,有所图谋,我也不会放过她。这些都是后话,要是我寻不到解毒之人,那在我死之前再跟你谈这件事。所以你暂且不必用她做条件。”

苏芽回味了一下,这就是说,他暂时不会动孙婆,也不会追究自己和孙婆的关系喽?

这两年受孙婆的关照,苏芽心中对那个嘴巴甚毒的恶婆婆是有感情的,即使自己不能保护她,以孙婆的积蓄和身手,离开周宅肯定也能过得很好吧?

孙婆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心愿是必须在周宅才能完成的样子——苏芽不甚确定地想。

沉淮一直看着苏芽的神色,这时候又补了一句,“但是,关于我的事情,以及我已经发现她的事情,你都必须对孙婆三缄其口,保守我的秘密,也不能怂恿她妄动。”

这就是在强调,他虽然暂时不处理孙婆,却要保留跟孙婆算账的权利。

苏芽懂了,却也不能否认沉淮的要求合理,毕竟孙婆是周宅的仆人,谁家能容忍老奴失控?

她抿抿嘴唇,点头应下。暂且先这样做吧,孙婆暂时是安全了,之后再想办法。

沉淮看她闷头跟着自己往周宅方向走,都快到文昌巷了,她还不说话,便提醒道:“所以,你想好了吗?有什么条件?你最好直接提出来,过了这个村,未必就有这个店。”

苏芽苦笑,自己的“图谋”要怎么说?

——前世有人害了我们母女,所以我现在要去寻找仇人,摁灭他们害我的机会?

这样说的话,沉淮会当她是个妖怪吧!

“让我想一想吧,”苏芽说,“我还没有想好。”

“可以,给你一日时间考虑。”

一日转瞬即逝。

翌日傍晚,苏芽又背着数册话本子到了周宅,这是沉淮说的,障眼法。

依旧还是那个角门,她一进去就被孙婆给拖进了下院,还是那间厢房。

“苏芽,你最近是不是跟周淮接触得太多了?”

苏芽捡起被甩落在地上的一本《三十贯续命断奇桉》,拍了拍灰,重新摞在书册最上头,心中默念“瞒着瞒着瞒着别露馅”。

“婆婆,我正担心呢,你看,这是周公子又订购的话本子,你说这样会不会耽搁了你们周宅少主人的学业啊?”

“那我可管不着,我问你,他是不是招惹你了?”孙婆瞥一眼册子,确定里面没有不正经的东西,依旧把注意力放在苏芽身上。

“啥招惹?周公子的修养很好,没有那些鼻孔看人的毛病,买书钱也付的很大方。”

“哼,你别跟我绕弯子,他一个天天喝药的病秧子,每天剩下那点儿气力,能看多少书?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孙婆翻了个白眼,“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你自己想攀高枝儿,逗他了?”

苏芽被说得一口气没上来,眉毛快要飞出去,“婆婆!你胡说什么呢?”

孙婆只当没察觉自己话里多难听,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你心里没事儿,着什么急?也就是这周宅人口稀薄,没人出去说闲话。但是老周可跟我滴咕过,问你有没有这意思。”

苏芽无奈,知道孙婆刀子嘴豆腐心,这是担心她,何况她自己也多少做了点儿心理准备,便把想好的话拿出来搪塞。

“婆婆,我的想法你是知道的,将来要么找个上门女婿,要么带着我娘嫁人,不然我就一辈子守着我娘,不嫁人,总之我只想平平安安的、好好过日子。这里不过是周家的一个祖宅,多少年都没人回来的,你觉得是我有过来守宅子的心思,还是周家会有娶个又穷又事多的丑儿媳的想法?”

说自己丑,苏芽是不愿意的,但是稍微变换一下思路,将那“丑”字送给脸上那块假胎记,苏芽却是得意的。

她至今都觉得自己脸上的伪装是神来之笔。

孙婆却不接她话茬,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讲出了一番震碎苏芽笑脸的话:“那些都是屁话,你要是真有嫁进周家的想法,那都不是问题!”

她在桌边坐下,理了理袖口,说道:“周家大概也就是有几两银子,顶多再有点儿小官职,周淮长得倒是不错,但是男人不重那个,何况他现在病病殃殃的,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境遇?以你的才貌,嫁给他算是周家高攀了你。”

孙婆的手指比划了一下,“但是你们的身份和家底子毕竟有悬殊,周家倒确实未必肯让你当儿媳,就是随便甩个侍妾的空缺出来,他们大约还会觉得抬举了你。就在这宅子里把你收成个外室,又能照顾他的身体,又能排解寂寞,这事儿放在品行差点儿的人家也做得出来。”

这是事实,但是也太不中听了,苏芽撇嘴。

“你撇什么嘴?不服气是吧?”

孙婆头顶上好像有眼,喝完一口茶,放下茶盏,咂摸一下滋味,哼笑道:“不服气就对了!这世间的人,都是衣冠禽兽,心里各有小九九,也没几个值得高看的,男人就更是爱算计。”

“他们爱算计,你就反算计回去,名份、地位、男人心,一步一步,总是能算回来的。”

最后,孙婆挑着眉毛,直愣愣地看着苏芽,来了这么一句:“怎么样,要不要婆婆教你?”

苏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婆婆,这些话要是让我娘知道了……”

“你娘?”孙婆婆一声冷笑,“你娘是个妇道人家,天下最不开窍的那种,她懂什么?她自然是以为我要教坏你。以她的见识,怕是一辈子都想不明白:就是那宫里的皇后,在受封之前也只是个妾,当不上皇后,就一辈子都是妾!”

“世人没有见识,被虚名所累,最终守得一个浑浑噩噩、凄凄惨惨的人生,还被人挑挑拣拣,最是蠢笨不过,”孙婆一锤定音,“苏芽,你不要做那样的人!”

“婆婆,你快别说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打周公子的主意,更不会做谁的小妾!”

第十七章 强行结盟 苏芽落荒而逃,抱着话本往怀月轩走。

她心中坦荡荡的……好吧,可能其实也没有那么坦荡。

书生沉淮她是无所谓的,文武双全又好看的沉淮身上却带着诱人的传奇色彩,把一整个淮安城的男人都甩出了十八条街,简直就是话本里最让人惊艳的那种男人。

可惜这么好的资质,却长了一副爱算计的人心。

孙婆要教她怎么算计沉淮,却没察觉她自己早已在沉淮的算计中,忠心老仆的皮大概早被扒到天上去了,不知哪天就要跟她算总账。

他还拿捏了自己的把柄,同时摆出一副交心的坦荡姿态,这是要恩威并施,后面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

苏芽昨夜回来后,一宿没睡着,辗转衡量。

这是一桩她压根儿就没有选择权的“交易”,还好他目前只是要自己提供已经掌握到了的消息,希望他早日顺利找到解药,然后哪里来的还回哪里去!

干瘦老头谢有林不是那个前世凶手——昨夜她忍着恶心看得清楚:谢有林的手臂上没有疤痕,皮肉松垮的身体也绝不是练武之人。

但是谢有林在前世出现的场合和时机已经表明:他必然与码头爆炸桉有极大的干系。

平静的生活已经被打破,线索若隐若现,追踪了两年,苏芽感觉自己更加陷入一团迷雾里。

沉淮对孙婆的防范态度,也提醒了她一些被刻意忽略的事情,比如孙婆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藏匿在周宅之中?

她拿孙婆如师父如长辈,今天却受了孙婆的一番惊世骇俗的教诲。从前没有和孙婆聊到这些,现在她隐约又记起了两人初识时候的感受,她与孙婆,起初也不过是一场交易。

她救了孙婆,然后再为保命而自救。

孙婆胁迫了她,然后却又对她教导得尽心尽力。

感情早已在相处中种下了,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只不过感情不够时才做得容易,显然孙婆已经不能是苏芽随便会割舍的人。

苏芽在怀月轩外停步,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将浊气吐出去,孙婆面冷心热,早年大概是受了不少苦楚,才产生了这样的偏激,只要孙婆没有杀人越货,她就不能拿孙婆当恶人,更不会真的置之不理。

当然,无论如何,她还得先过了眼前这一关才行。

怀月轩其实是周宅西侧里一处独立的带水院子,从东边的下人房穿过二进正堂走过来,再路过南墙下一熘密密的竹子,眼前便开阔起来。

站在绕了半边院子的蜿蜒雨廊上,隔着仍结着冰的池水与三开间的轩堂相望,那屋檐下立着两根廊柱,上书“不息天行健,无私月入怀”,这便是怀月轩名字的由来了。

苏芽出入各府,对大户宅院颇有见识,向来很喜欢周宅里的这处别致庭院,也喜欢这对楹联的坦荡,以前常趁着夜里无人,过来池边放松。

当初知道沉淮不住主屋,单挑了怀月轩,她还猜想这人大概是爱这里的独立清幽。

现在看来,恐怕更是看中了怀月轩四面有雨廊、假山、密林的遮挡,隔绝了窥探,更便于行事吧!

这会儿,那心肠九曲十八拐的人居然正在堂前垂钓。

开阔的平台上摆了桌椅,池面上砸了冰洞,沉淮执着根钓竿,看起来颇为悠然。

苏芽顿时觉得牙根有点儿疼,大有与冰面下的锦鲤同病相怜之感:活着本来就够艰苦了,此人居然还要横出一杆,食肉剔骨!

“想好条件了?”

沉淮瞥一眼她放在桌上的话本,又将视线落在钓竿上,澹澹地问她。

“想好了,就银子吧,”苏芽也看着钓竿,干巴巴地说:“按照你觉得公道的价钱,给银子就行。”

她的“图谋”无法与外人言说,何况沉淮自己都要打听淮安府的消息,怎么看都帮不上自己的忙,那不如双方银货两讫。

银货两讫,这就是一笔单纯的交易,后面如果沉淮要对付孙婆,她也好没有拘束。

此话一出,站在一边的高峻就盯了她一眼。

今天高峻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虽然他掩饰得很好,苏芽却很敏锐地察觉到了,现在她就更加觉得高峻有想法,但是她没有时间多想,沉淮就够她应付得吃力。

果然,沉淮闻言一声冷笑:“这就是你的诚意?”

他把手中钓竿一扔,高峻敏捷地接在手里,利落地递上一块帕子给他擦手。

“苏芽,我已经把秘密告诉你了,你却还藏着掖着,让我怎么放心相信你的消息?”

“周公子,你无非就是怕我提供的消息不真,可是我能够保证,说出来的每一条都是我亲耳听到,亲眼见到的,”苏芽诚恳地说:“这点品德我有,收钱办事,童叟无欺。”

“呵!”沉淮都气笑了,他是真没想到苏芽考虑了一夜,结果居然是这么个交易法,“这不是小童玩耍,这是我的安危性命,假如你不老实,我只能把你母亲一起‘保护’了。”

什么“保护”?他的意思,是拿颜氏来威胁她!

“你!”苏芽气急,他真是拿捏住了她的软肋。

“你在淮安府鬼鬼祟祟,必有所图,”沉淮冷冷地看着她,“要我相信你的品德,不知道这城里的官员豪绅同不同意?”

“……我要找我父亲真正的死因,”苏芽垮着肩膀,看起来已经妥协了,“当初我爹死在运河里,被救的人说并不全是救人的原因,黄河决堤的水势是很凶狠,可我爹的身手极好,不至于那么容易就把自己赔进去。”

这是她当初开始在城里暗访时,对孙婆说的理由。

其实就是假话,苏父就是救人而死,滔滔洪水如勐兽,再厉害的人力也抗不住再三地往水里去救那么多的人。

想起苏父的义无反顾,便想起了刻骨铭心的幼时记忆,苏芽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说着假话,却用的情真,沉淮听见她声音里闷闷的嗡声,转头看她一眼,倒是没有再说别的话。

“行吧,那你先说说看,理漕参政胡兴、理刑主事刘云、还有户部主事王季先的关系。”

“你要问他们的什么关系?”苏芽骗过了关,清了清嗓子,收好情绪,认真地询问。

“这几个人,虽然都在漕运,可漕运的官员多的是,为什么他们走得近?你就从这里先说起,他们之间,有什么利害关系?”

第十八章 沆瀣一气 “自然是沆瀣一气的关系。”

“详细说说,一个一个来。”沉淮摆出倾听的姿态。

苏芽跺了跺脚,她每日在外行走,时常还要进出那些被暖炉烘得热烘烘的后宅,所以穿得并不很厚,这时候夕阳渐斜,人站在水边不动,冷意便从薄薄的鞋底往上爬。

这双鞋穿得久了,鞋底磨损,颜氏早就要扔掉它,苏芽却心疼母亲总是一针一线仔细缝制的辛苦,一直舍不得扔。

平常都能对付,哪知道今天要在外面站这么久?现在她和沉淮是做买卖的关系,自然要为自己多谋福利。

于是,她便坦然地问道:“我们能进屋谈吗?外面太冷了。”

她说话的时候,嘴唇开合,哈着白气,鼻头和脸颊被风吹的有些泛红,那铺了小半张脸的胭色胎记从左眼角擦过,眼睛里不知道是否是被风刮的,泛着一点水光。

沉淮澹漠的眼神从她脸上掠过,眼睑微不可见地虚了一下,当先向屋中走去。

苏芽立刻跟上去。

果然,怀月轩院中的景色再美,那也美不过屋里炭火的暖气啊。

苏芽默默地往烧着银丝碳的炉边站过去,脑子里开始梳理沉淮要的信息。

“那个理漕参政,胡兴,他虽然是漕督的副手,看起来也一直非常的配合,但是他其实早就想要换到漕督位置上当一当了。”

“哦?他凭什么?”

沉淮的反应非常敏锐。

只有对官场下过功夫的人,才能这么敏锐地捕捉到苏芽提供的第一条信息,其中有个关键的伏笔——

漕督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作为一方要员,漕督能以二品之级行使等同封疆大吏的职权,是因为他与别的大员相比,有个最大的不同:漕督的职权范围并没有受到朝廷的明确划分。

漕督,全称为“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兼理海防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除掌管漕运,即总督漕粮的征收、解运和入仓之外,还提督军务兼理海防,同时兼任凤阳府、淮安府、扬州府、庐州府和徐州、和州、除州共“四府三州”,负责辖地的民政、财政、水利、刑事、军事与盐课等,且为保障漕运顺畅还有监管河道之权,实在是一个官场另类。

三千里运河横跨数省,四府三州鱼米之乡,其中涉及多少部门和环节,以至于各部司都不得不专在淮安设立分司,配合漕运总督行事。

假如漕督意志不坚、处事不决、袖短不舞……

没有假如,那样的人,爬不上漕督的位置!

就以漕运中的漕粮解运环节来举例,负责运输的是漕军,漕军来自各地的卫所军队,军队在地方上的上司是指挥使,指挥使的顶头上司是京城的五军都督府,可是五军都督府只有掌管兵籍和训练的职权,军队的调动权和军官的任选权却在兵部,而兵部尚书或者侍郎经常出现在漕督的岗位上……

苏芽忍不住盯着沉淮看,这么绕的关系,她当初也是听了好久的墙角,又拆散揉碎了在后宅问了好多官卷,最后才给弄明白个七七八八,可是观察沉淮的神态,这些对他来说完全没难度。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人?

铿!铿!

沉淮敲了敲桌子,“你发什么呆?说说胡兴,他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依仗?或者漕督有什么不妥?”

“漕督倒是没听说有什么不妥,他年初三就出发去扬州等地,巡视漕船过闸的准备了。”

苏芽若有所思,然后神色一整,“这么一想,漕督倒是恰好和谢有林弄了个前后脚啊!”

一个刚离开淮安,一个就踩着点儿地来了。

沉淮微微皱了一下眉,却没说话。

苏芽便沿着前面的话头继续说:“漕督那里似乎一切如常,倒是理漕参政胡兴,似乎这两年刚抱上了京城某个大人物的大腿。”

“前年,胡兴和漕运总兵一起押运漕粮上京,回来以后跟谢家就走动起来,跟京城的往来也变多了。”

“京城的大人物就是谢有林?”沉淮微挑了一下眉,道:“谢有林还没有支持他爬上总督位置的能力。”

“这个我就不懂了,”苏芽摊手,“我只是有几次见到他私下跟户部那个王季先见面,让王季先把什么东西放到漕船上托运进京。”

“什么东西?”

“各种好东西,”苏芽掰着手指头数,“漕船上本来就是什么都有,除了粮食,还有各地的贡品,奇珍异宝、器具布帛、珍馐佳肴、字画古籍,还有漕兵带上沿途交易的东西,他让王季先处理好货单,具体的情况我没有仔细记。”

这听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寻常,联系胡兴和王季先的职责,其实都说的过去。

沉淮手指下意识地在膝上轻敲,转而问她:“王季先是哪年到的漕运户部分司?日常在哪里办公?”

“时间没留意,日常办公应是在榷关,来往船只缴纳关税,见的可都是现钱。”

现钱,便于操作。

沉淮听出了她话中未尽之意,沉吟片刻,又问:“你那天在谢府听到什么消息了?”

说到这个,苏芽就想起自己昨晚的困窘,她听到的可多了,小曲儿算不算?

谢有林个老色鬼,亏他还是个专管官员考评的朝廷命官,简直衣冠禽兽。

想起来就脸红,苏芽努力板着脸孔,干巴巴地回答:“谢有林好像是胡兴的表舅。”

沉淮眼见着苏芽的脸突然涨红,诧异地又多盯了两眼,是有什么问题了吗?

可是谢有林和胡兴是表舅甥的关系,那天他在茶楼就亲耳听到了,苏芽并未说谎。他看不出她脸红的缘故,见苏芽眼神游离,绝不跟自己对视,便问道:“你突然脸红什么?”

“谁脸红了?”苏芽愤愤地瞪他,惹得旁边高峻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给予警告。

沉淮看向高峻,见他挤眉弄眼的,便冷冷地瞪了高峻一眼,倒也没再追问下去。

女子心思多变,只要不影响到他,便不在他的关注范围。

漕督的副手和吏部考功司的掌管人是表舅甥,这里头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

当日理刑主事刘云明明不赞成与赵庆合谋,后面听说关系到升官,便顺从地同流合污了。不知是否背后就有胡兴的关系?

说起来,漕督虽然有各部司派驻官员的管理权,却是没有任免权的,各派驻人员的任免仍由原部司掌管。所以沉淮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把漕督邱奈成的嫌疑给排除了。

沉淮在心里把这个消息又转了一遍,一时倒是看不出他们能给自己使什么绊子。

第十九章 解药刘三点(1) 沉淮又问了一些问题,有的苏芽了解,有的苏芽不知道。

本着早死早超生的原则,苏芽尽量知无不言,至于言说到什么程度,权看有多麻烦。

而对于沉淮来说,他也不可能真的尽信苏芽的言辞,最终还是会要徐远和高峻再去核实。

只是苏芽也不能确认和刘云密谈的那个徐大人是谁。

徐姓是个大姓,漕运中与刘云交往较为密切的徐姓人至少也有三四个,而苏芽对漕运的了解又绝对不至于巨细靡遗。

这使得沉淮仍旧无法推断谁是赵庆在淮安的姻亲。

“镇西将军赵庆,你可曾听过这个人?”

“镇西将军?”

苏芽上了一天工,又在这里讲了半天话,早已站累了,悄悄地换过好几次脚,“也许听过,淮安南来北往的官员多,他怎么了?”

“此人与淮安的某个实权人物有姻亲。”

“实权人物?有多实?”

能实过她此刻对饭菜的渴望吗?若再多站一会儿,肚子就该叫了。

“……大约是在淮安城里势力极大的官员,而且能够掌握刘云的仕途。”

沉淮想着那天刘云和徐大人的对话,也不知道其中有几分虚实。

“那你给的线索不够,我一时真想不出来。刘云头上的官员不是两京户部和漕督吗?而且,官官相护,多有姻亲,一个个除了嫡子嫡女之外,又有无数庶子庶女,大多是拿来结亲用的。”

苏芽回头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夜色已降,颜氏在家必定已烧好了饭菜,她没回家,颜氏定然着急。

苏芽心中惦记,索性直接问沉淮,“你查问了这么多人,关键不就是要早一步找到解药吗?不如说说看,解药长得什么样?”

万一她在哪个府里见过,就直接告诉他,省得继续在这被绊着!

“是一个人。”

“解毒的方法,是要吃人?”

苏芽震惊了,上下打量着沉淮,他毒在哪里?看起来不像丧心病狂的呀。

高峻从苏芽说胡兴去京城抱大腿时,就已经开始斜眼看她,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翻着白眼叱责她:“放肆!你瞎说八道些什么呢?”

沉淮的涵养倒是好的很,轻笑了一声,解释道:“解毒的人,名叫刘三点,你可知道他?”

“刘三点?”苏芽眨巴眨巴眼。

“湖广名医刘三点,尤其擅于疗毒,两年前曾经在淮安城里出现过。”

“这名字可一点儿名医的气度都没有,你看我们淮安城有个名医叫做张参木,人参的参,草木的木,听起来就泛着药草香,有悬壶济世的风度。”

“让你说刘三点,扯那么远干什么?”高峻终于又忍不住了,这女子是不是在装疯卖傻?

苏芽现在对沉淮都没多客气,更不用提高峻了,她立刻凶巴巴地怼回去:“谁扯了?我都站半天了,没座椅、没茶水,还得挨你挑刺儿,这是什么道理?”

“牙尖嘴利,”高峻不屑,“你好好回话,想什么椅子茶水,有银子赚不就行了。”

他都站着呢,苏芽还想要落座上茶?真是想的美。

“我可没想赚这银子。”

苏芽板着脸,严肃地说:“这话得说明白了,我刚才一直忍着,是因为体谅你们寻人心切,可要是觉得我就该这么回话,就想差了,既然是交易,就要有交易的样子,你们有吗?”

“反了你……”

“我又不是谁家的奴仆,我反谁了?你才是反了,你家主子还没说话,你叫嚷什么?”

反正已经暴露了,如果他们不拿颜氏威胁她,她也不会站在这里。

苏芽自觉憋屈够了,再也不想装低做小,仰着下巴瞪高峻。

高峻气结,偏偏他刚才确实是在主子面前没规矩了,让个小丫头给当面挑出刺儿来,沉淮的面子上也难看。

可沉淮不知怎地竟然看笑了。

他示意苏芽落座,亲手给她斟了一杯茶:“你说的对,是我怠慢了。”

苏芽一记拳头打在棉花上,不好得理不饶人,抿着嘴儿顺势坐下。

“苏姑娘,你刚才说到刘三点,是在哪里见过他?”

沉淮笑眯眯地问,把茶点往她面前推了推。

“在……”苏芽很自然地开口,刚吐出一声,突然被口水呛了一下,嘴里就转了弯儿,“在哪个地方听人聊起过,倒是忘了,可惜我也就是这两年才有能力在外面行走,还没有机会见过这个名医。”

沉淮对她那一声小小的呛咳恍若未闻,顺着苏芽的话,问道:“听苏姑娘的意思,你是这两年才学了武艺?”

“从小我爹给打的底子。”

苏芽捧着茶盏,低头垂目,小心翼翼地将杯盖放在桌上,把茶盏往唇边凑。

她低头喝茶,觉得头顶上一直被两道目光盯着,彷佛已经穿透一切,看到了她的心里去。

一盏茶小小的量,苏芽终于还是喝完了它。

她遗憾地放下茶盏,抬头迎上沉淮的视线:“周公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的话,我就先回去了,我娘一定等着急了。”

沉淮表示没有,苏芽便起来走了。

刚拉开门,沉淮就在后面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今晚还夜游吗?”

苏芽一僵,深吸了一口气,回头道:“游!”

说完拉开门,像阵风似的刮走了。

门还大敞着,庭院的夜色闯进眼里,彷佛还能看见苏芽的不耐烦。

沉淮却笑了笑,问高峻:“你的修为哪儿去了,就这么容易被个小丫头给激到?”

高峻惭愧,低头道:“我急躁了。”

“哼,你不是急躁,你是浮躁。”沉淮收了笑意,“刚才在下房听到什么了?仔细说来。”

苏芽绝对想不到,她今晚在孙婆房里的一言一行,现在都被高峻原原本本地说给了沉淮听。

高峻一字不漏地背完,垂头站在原地不敢动。

他确实是浮躁了,孙婆教苏芽的那些话,让他有了顾虑,沉淮要是在这里被个意图不明的丫头缠上了,他作为贴身侍从,难辞其咎。

那天在茶楼,苏芽进包厢时他不在,苏芽离开前他又已经被沉淮支走了,他至今都不知道当时的详情究竟如何。

只是晚上收拾沉淮的衣服时,看见他那件月白道袍的后腰上,染了一些嫣红的颜色,他仔细辨认,依稀像是女子的唇脂。

可沉淮的大氅一直披着没脱下,那唇脂一片,揉了又揉,究竟是怎么染到道袍上的?

高峻不敢问主子,只在心里揣摩了很久,今天听到孙婆对苏芽的“教导”后,他才突然顿悟:难保不是苏芽趁虚而入,勐扑了!

他带着这心思看苏芽,自然是怎么看就怎么不顺眼。

沉淮却不这么看,苏芽对颜氏的爱护真挚且坚韧,以她们孤儿寡母的处境,想必其中艰苦难以尽述,就凭这份担当,苏芽已远超一般女子。

而她若真有宁死不做小妾的骨气,他不但不觉得自己被驳了面子,反而由衷地欣赏。

倒是高峻,虽然是关心则乱,可若带着这份浮躁行事,难保不被苏芽算计了去。

第二十章 解药刘三点(2) 沉淮看着夜色若有所思。

苏芽做人家的女儿确实无可挑剔,但她是个诚信的交易伙伴吗?

刚才提到刘三点的时候,她的那点儿失常怎会逃出沉淮的观察?

在沉淮看来,之后她与高峻的斗嘴都更像是借题发挥。

沉淮眼神渐冷,刘三点是他解毒的关键,如果苏芽真的知道刘三点的消息却故意隐瞒,那就是变相地站在他的对立面。

欣赏是一回事儿,对立是另一回事儿。

苏芽,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哈秋!”

苏芽狠狠地打了个喷嚏,紧张得颜氏硬是给她熬了碗姜汤。

她在颜氏的监督下,喝得额头冒汗,心里却依旧泛着凉——太吓人了!

周淮太吓人了!

她何曾说到见过刘三点?

她故意用高峻打岔,沉淮彷佛真的认为她的要求顺理成章,可转眼却笑眯眯地问她:“苏姑娘,你刚才说到刘三点,是在哪里见过她?”——她主动提到刘三点了吗?说的好像真的一样!

这个周淮,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挖坑的本事她只在那些老狐狸的身上才见到过,而他不过才弱冠之年。

苏芽一直觉得重生后的自己已经有了远超前世的见识和心机,可是在沉淮面前,她却常有一种危机感。

淮安的地界太小了,从外面的天地里闯进来一个沉淮,他似乎夹带着一种凌驾于这片地界的东西,让苏芽觉得自己好像过于贫瘠。

他还问自己今晚还要不要“夜游”,这是什么意思?

是已经看出了端倪了吗?

苏芽的忐忑是有原因的,她确实心中有鬼——但是她认识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刘三点,暂时她也心里没底。

但是苏芽不敢妄动。

又不敢不动。

直到丑时将过,苏芽才悄悄起身,这次她连周宅的墙边都不敢沾,绕着弯儿地出了河下区,一路向清江浦而去。

清江浦在淮安城外西南侧,原本是一条废弃的沙河旧渠,自永乐十三年,时任漕督的陈瑄凿开沙河旧渠,引湖水入渠通淮,又筑清江、福兴、通济、汇济四闸以应宣泄,从此江南的漕船终于可以直接到达清江浦,再从此地换陆路向北,六十余年来,南船北马尽汇于此。

焕发了新生机的清江浦成了交通要冲,沿着运河一熘的排开专造漕船的清江漕船厂、兵营、军户区、粮仓等,加上河两侧新兴的贸易集市,虽没有内城的繁花似锦,却别有一番蓬勃。

苏芽家原本就住在清江浦码头不远处的军营区,这里有她最幸福的童年,也有她最惨痛的记忆。

明月当空,苏芽轻车熟路,很快来到一条夹在沿岸商铺与军户区之间的陋巷。

巷中有门户三四家,此时仍在沉睡中,一切都静悄悄的。

苏芽越过最外面那户的院墙,落在院子里。

小院不大,沿墙搭了凉棚,棚下堆着些药筐和簸其,入户就是一间门房,堂屋门窗紧闭。

苏芽过去,轻扣窗灵:“刘叔,刘叔!”

连问数声,无人应答。

她觉得异常,去推房门,竟然轻易就推开了,里面没拴上。

“刘叔?刘叔你在吗?”

苏芽心中已经感到不对劲,却还是坚持轻唤了两声。

无人应答。

她走进内室,果然室中空无一人。床铺凌乱,房间四处皆有翻找的痕迹,地上还有碎裂的茶壶杯具,刘叔随身带的银针包也扔在桌上。

她的心立刻提起来,怎么回事,难道这里已经出了变故?难道最坏的猜测竟是真的,有人已经先行一步?

苏芽紧张地跃出院子,这才发现大门上竟然贴着县衙的封条。

时间是五天前,也就是说,这院子在正月初九就已经封上了。

这时隔壁院中响起了有人起夜的声音。

冬夜冷得要命,各家都是在夜里把恭桶放进屋,小事便不必出门挨冻。但若是有个米田共的出路要寻,那还是要到外面去解决。

苏芽耐着性子,贴着墙根儿,听着那院子里泥沙俱下。

好一阵儿的屁哄哄,终于归于消停,她再顾不上讲究了,隔着院墙喊了一声:“隔壁的,请教一下,这家看诊的刘瘸子去哪里啦?”

隔壁的勐不丁被喊一声,吓了一大跳,裤子差点儿没拎住,“谁啊?!”

“我来看病的……”

“小芽吧?你是小芽?”

一阵脚步声之后,隔壁的院门被拉开,探出一个人头。

“黑叔,是我。”苏芽有点儿尴尬,“你知道刘叔家怎么了吗?”

“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黑叔倒是不以为意,拿棉袖擦了擦被冻出来的鼻涕,“你可来晚了,刘瘸子被衙门抓走了。”

“啊?”

“哎哟,都是那个黑心货薛二贵,他把那个小薛军打断了骨头,还不给看症,刘瘸子不忍心,就把小薛军藏到家里了。”

“后来呢?”

“后来薛二贵就打听到啦,他来找刘瘸子讹钱,没讹到,转眼就去县衙告了官,说刘瘸子拐卖人口,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衙门当天就把人给套走了,现在还关在县衙大牢里呢。”

“那薛军呢?”

“又被薛二贵拖走啦!哎幼,孩子那叫一个惨,腿都断了,被薛二贵扯着在地上拖,让他回家去赚钱。”

“黑叔,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苏芽觉得脑门青筋一个劲儿地跳,忍着怒跟人道谢,“你回去歇着吧。”

“唉,老刘也是脾气倔,”黑叔说着摆手,“行啊,你也回去吧。”

苏芽转身往巷子外面走,绕过三道弯,进了一片居民区。

这边比刚才那处更偏僻简陋得多,篱笆插出来的院墙,风雨飘摇的茅屋,苏芽在里头穿梭,找到一个低矮的柴房。

推开门,一个发如茅草的少年在月下抬起头来,手上还捏着一层厚毡布和针线。

他正就着月光纳鞋底!

“苏、苏芽姐?”

少年有点儿发呆,彷佛眼睛还不适应,在月色中使劲盯着苏芽看,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直到苏芽又往前走了一步,站到月光下,他终于看清了苏芽的脸,眼泪便滚下来,“苏芽姐……”

声音一出来,他却立刻警醒地捂着嘴,紧接着就挣扎着扶着墙,要从草堆里站起来,同时压低了声音问:“苏芽姐,你怎么来了?”

苏芽赶紧过去扶住他,“你别动,我来看你。”

少年的动作扯到了伤腿,疼得扭曲了五官,他吸了口凉气,忍住呼痛声,紧紧地抓着苏芽的手腕,声音颤抖——

“苏芽姐,我不要紧,刘叔,刘叔他被抓进大牢了,是我害了他!”

第二十一章 又一笔交易(1) 苏芽的手腕被抓着,那双手冷得彷佛冰块,透过棉衣传来寒气。

少年的左腿拖着站不稳,半身重量便通过这双手放在了苏芽的身上。

苏芽立刻双手扶住他,借着月光细细地打量:不过才十三四岁的少年,瘦得皮包骨头,身上只穿着两层破烂的短衣,肩头被扯裂的位置还没来得及缝补,露出底下陡峭的皮肉。左腿上缠着夹板,捆板子的绷带满是泥污,黑叔说,他是被拖在地上扯回来的。

苏芽只觉得一股愤满直冲心头,抿着嘴小心地将少年扶着坐回草堆,被摆在一旁的那付纳了一半的鞋底如此刺眼,她狠狠地将它连同针线一起扔在地上。

“小军,不要哭,姐姐这就带你走。”

她攥紧薛军的手,用力地想给他搓热乎些,环顾四周,这漏风的低矮柴房里,除了放在地上的一个破陶碗之外,竟然连一床破褥子都没有!

苏芽过来,原本是想找薛军详细了解刘叔的情况,以期营救,万没想到竟然能看见这样凄凉的一幕。

薛军是运河畔小生意人的遗孤,父母在洪灾中死了,他就跟着亲叔叔薛二贵生活。

薛二贵却是个二流子,吃喝嫖赌不愿正干,长兄在时还能靠兄长照顾接济,长兄死了,小薛军就成了彻底的负累,起初一两年还有点儿顾忌人言,对小薛军也还尚能入目,可是扛不住他那个婆娘先闹起来了,嚷着自家日子不好过,两个孩子都养不活,为甚还要把吃喝弄给别人的骨肉?

人死灯灭,难续亲情。何况薛二贵的心中,也没几分亲情,他不往家里拿钱,便赶着小薛军出去做工。

苏芽自小住在军户区,原跟小薛军没什么交集,只是某次在码头上迎接漕运归来的苏父时,遇见了挤在运货工里哀求找活计的小男孩,便求着苏父多照应,从此薛军便能在苏父管着的那条船上拾点儿小活。

其实,薛军的故事听起来凄惨,可是在百姓眼中又只算寻常,人们甚至还会说:比起那些只能流落街头乞讨的,他还有叔婶管着给饭,已是万幸。

后来苏芽自顾不暇,再后来重生搬进内城,直到苏芽有了点赚钱的能力,便时常会在来码头时特意寻了少年给些接济。

一年年过去,当年的小男孩长高了,也阴郁了,只每次见她的时候笑得真心。

可是因为薛二婶的缘故,苏芽也很久没到他家里来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副境地!

照这样下去,又没有治疗,薛军的腿非瘸了不可。

“苏芽姐,我不能跟你走,”薛军的手被苏芽搓得又热又疼,这一缓过劲儿来,声音便开始发着抖,“刘叔还在县衙大牢里,我要是走了,他的罪就更没法脱了。”

“那个你不用管,我肯定能把刘叔接出来。”

苏芽说着,转身蹲下,拉着薛军的胳膊要背他。

薛军却不肯,半大的少年已经开始懂事,不肯与苏芽过近地接触。苏芽却不管,拉着薛军胳膊的手用了个巧劲儿,就把人背起来准备离开。

刚伸手去拉门,苏芽突然感觉危险,脚下迅速向后急退,果然——

“砰!”的一声,柴门被从外面踢开,一柄钢叉跟着捅了进来!

柴房矮小,还堆着半屋杂物和干草,苏芽背着薛军腾挪不开,只得退回到方才的墙角。

“不长眼的东西,敢到我家偷人?!”

一击不中,黑壮的身影再次举起钢叉,眼看着又要叉上来,薛军急喊:“二叔!别打,别打!”

“我打的就是你,没良心的东西,又想跑?”

来人咬牙切齿地骂道:“心野了你,找死吗?!”

尽管骂得凶,手中的钢叉到底没再叉下来,壮实的男人手横着钢叉堵在门口,瞪着一双巨眼看苏芽:“又是你这个贱种,想来我家偷人?”

这时已是黎明,微弱的天光掺着西斜的月色,穿过柴房的破窗照在苏芽和薛军身上,人脸依稀可辨。

“二叔!”薛军挣扎着要下来,苏芽并没阻止,小心地把他又放回草堆里。

今天看来不能善了,可她会武功的事情却也不能轻易暴露,走一步算一步吧。

“哪里来的小贼啊?”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从薛二贵身后探出头,“哟!是苏芽,你这是干啥,看上我家薛军了?”

薛军涨红了脸,在后面扯着苏芽的袖子,哀声道:“苏芽姐,你不要管我了,赶紧走!”

“走?”薛二贵的婆娘哼道:“往哪里走?我家就这么好来的吗?当家的,给往死里打,打完报官,就说家里进贼了,夜黑看不清。”

“你们不能这样!”

薛军的脸色已经瞬间惨白,他挣扎着爬起来,想要拦在前面,却被苏芽一把扯回来。

“我来带薛军去治伤,”苏芽说:“他的腿再不治就要毁了。”

“哎哟,贱命一条,哪里就有那么娇气?”薛二婆娘说起这种话,真是从里到外都尖酸,“再说了,这不上着夹板吗?”

她抠着还没来得及擦掉的眼屎,不屑地说:“见天儿光吃饭不干活,真是个讨债鬼。”

苏芽垂眸,看一眼脚边那只破碗,又看一眼被她扔在旁边的那片薛军就着月色纳的鞋底,——不干活?这一家人,至少有大半收入都是从小薛军的身上榨出来的!

可她没接话,明摆着的,这两人一唱一和,定有后话。

果然,薛二贵瓮声瓮气地对婆娘说:“凭多废话!你让开,老子打死这管闲事的死丫头!”

“哎,你别动辄打打杀杀的,”薛二婆娘却软下了口气,装模作样地道:“薛军没良心,我这个做二婶的却不能不帮他打算。”

她转问苏芽:“苏芽,你是看上我家薛军了吧?”

“……”苏芽看着她,轻轻歪了歪头,目光灼灼:过了年她已经十八岁了,薛军才十三,这婆娘想做什么?

“哎呀,你家里没个男人当家,确实也不长久,”那婆娘道:“可是上门女婿也不容易找,薛军虽然年岁小,好歹知根知底不是?婶子懂,你一个大姑娘,要不是看上了薛军,凭什么管我家的事情?”

她说着就又上了冷嘲热讽的劲儿,“可你也不能这样……这样没脸没皮是吧?怎能上门偷人。”

一口一个“偷人”,苏芽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的拳头硬了,偏那婆娘还在噼里啪啦地爆豆子:“你爹赚的名声不容易,回头各家都说苏家的大姑娘是个会偷人的……”

“啪!”

好清脆的一声,没看清楚苏芽是怎么出的手,薛二婆娘就已经捂着脸摔在地上了。

第二十二章 又一笔交易(2) 柴房里一片沉寂。

都没料到苏芽有这么大的手劲儿。

短暂的安静之后,那婆娘“嗷”地一声,爬起来就往苏芽身上扑,被薛军先一步扑上来死命抱住。

苏芽探手捏住了薛二婆娘的软筋,把她推到薛二贵的身上,“你们把刘叔给诬陷进了县衙大牢,真当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了?刘叔老实,我可没那么好欺负。”

薛二贵的钢叉差点儿戳上活肉,薛二婆娘被捏过软筋后一时无法站稳,两人一阵忙乱。

苏芽却冷笑一声,指着他们:“咱们这就把事情闹大些,最好赶紧报官,让县衙看看:小军在你们手底下不仅没吃、没喝、没伤药,还要摸黑纳鞋底给你们换钱,你们算什么叔婶?”

她作势要推开柴房破窗,“你们吃喝嫖赌无恶不为的名声在外,没少得罪人吧?我就不信找不到个证人!我刘叔仗义,见不得小军吃苦,却被你给害进大牢,这里头有没有什么小九九?”

“你想干什么?”果然,薛二婆娘刚站稳脚,见着她的动作就尖着嗓子问,一个箭步过来按住窗灵。

苏芽眼中闪过一丝讽刺。

她一直在观察二人的神色,见他们虽从进门开始便气势汹汹,却一直有意压低着声响,连挨了巴掌都没大闹,这可并非他们的为人。

“干什么?”她说,“自然是喊证人,我们这便去县衙,必要定你们个虐待亲侄、诬告良民之罪!”

“去哪儿去?”薛二贵怒目,又举起钢叉,“你试试走不走得出这屋子!”

“你想杀人?”

苏芽冷笑,“我如今可不是无名无姓的人,其是你们想杀就杀的!”

薛二贵两人不知道她的虚实,一时戏便演不下去,僵在那里。

站得近了,薛二婆娘身上一股子劣质的香粉味儿刺鼻,苏芽悄悄地吐了口气,心底有些着急。

这柴房里的光线已没有适才那么昏暗,天光已渐亮了,淮安城即将燃起炊烟。

她为了避开沉淮,选的下半夜出门,没想到意外接二连三,以致于被拖绊到此时,等会儿颜氏早起烧饭时见不到她的人,必定着急,难保要生出新麻烦。

“你们少在这里做戏,有什么想法直说!”她索性直接把关键搬到台面,“看你们的作为,早已把小军当成了累赘,前几天没能讹到刘叔,现在是不是有些后悔?”

她斜睨着薛二,神情极其不屑,“听说你兄长在世时,对你多有照拂,他们泉下有知,若晓得你如今是这样对小军,不知道会不会回来找你?”

薛二贵被她说得青筋跳起,钢叉又举上来,薛二婆娘却回身抱住男人胳膊,手上似乎用力掐了一把,回头对苏芽说:“你少牙尖嘴利的,没有我们,薛军怎能活这么大?今天想让我们放你走,没那么容易!”

“哦,那怎样才比较容易?”苏芽问。

那婆娘眼珠子一转,“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拔,供他吃穿,教他做事,现在他翅膀硬了,你们就一个个地来捡现成的劳力?这亏我可不能吃。”

“对,想带走他容易,拿钱来!”薛二贵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

苏芽毫不掩饰地冷笑出声,就这两个蠢货,这么多年拿捏着血肉亲缘,欺凌弱小,竟然无人来管。

她指着薛军的腿,“还要拿钱?这腿被你们打断了,要治下来不得医药钱?拖延了这么久,还未知能否恢复往昔,一个小瘸子,你们就是送出去卖,大约也卖不出去。”

薛军在后面扶着墙难受,苏芽姐说的是事实,可是也太实了。

一个小瘸子,再长几年就是大瘸子,又没有刘瘸子那样的手艺,这原本还能零零散散往家里拿钱的劳动力就要砸在手里,大约更没有活路了。

薛军勾着头,句偻着背,垂下的手扶着伤腿,缩在破墙下的样子确实没有买卖的行情。

薛二贵夫妻对视一眼,“带走可以,至少得把薛军这些年的吃穿用度都给我结算出来!”

苏芽不动声色,问道:“多少?”

“总得一百两银子。”

苏芽是真气笑了,她在书坊做工,每月能有一两银子,在周宅帮工,每月能有七百钱,加上夫人小姐们时常有些赏钱,加起来一个月能有二两银,赚的不比一般男人少。

这收入,肯定够平民百姓一家三口的日常用度,可是想攒一百两,那也得几十年。

薛二贵狮子大开口,不知是贪蠢,还是真的压根儿不想放人?

“苏芽姐……”

被“小瘸子”三个字打击到的少年,嗫嚅着出声,他心中自是渴望自由,所以刚才一直没说话,想着只要能脱离苦海,自己下半辈子做牛做马都要还苏芽的恩情。

可是这一百两银子,明显是戳碎了他的美梦,“苏芽姐,你别管我了……”

苏芽便问他:“这么大的数目,我确实也管不了,小军,你在码头做零工,每天能挣几文?”

“我年纪小,抢不到卸货的工,每天捡些零散的做,大约,大约能有十文钱。入冬后来往船只少,杂活抢不到,纳鞋底能赚两三文。”薛军沮丧得快站不住。

一千文是一贯钱,一贯钱换一两白银。

假如薛军能维持每日十文收入,大约一百日能赚一两银,两年赚七两,二十年赚七十两……还得不吃不喝。

苏芽对着薛二婆娘一扬头,问:“你们会算账吧?赶紧算一算,一百两够小军赚多少年?他瘸了腿,大约再也多赚不了了。”

薛二贵气得吹胡子瞪眼,想说爱买不买,婆娘却回头向他打了个眼色,他一愣,狐疑地闭上了嘴。

薛二婆娘转过身,掐着嗓子说:“账不能这么算,他的腿也未必就瘸了,再说薛军的手巧,能做的事可多,过几年自然能有来大钱的门道……八十两,不能再少了。”

“八十两,够三四个幼仆的卖身钱了。”

可本朝不许平民蓄奴,便是不许平民买卖人口,苏芽在心中盘算了一下,果断道:“三十两,薛军从此跟你们再无干系,你们还要跟我去衙门说清楚,把刘叔放出来。”

“让我们翻供?他刘瘸子本来就是不安好心,他活该!”薛二贵道。

苏芽寸步不让,板着脸道:“我就这点家底,还得去拆借,三十两,能行就行,不行我就去报官,告你们叔婶无情无义,盘剥幼侄!你们的名声有多臭自己知道,我总能找到证人,自然有办法救刘叔出来。”

“行!”薛二贵的婆娘却十分爽快,“我去拿笔墨,立个字据。”

这家人又不识字的,家里居然还有笔墨?

苏芽心里隐约一点异样,却在鸡叫声里消弭,遂点头应允。

她身上没带银钱,又怕留下薛军再生变故,也是该立个字据,才好把人带走。

不一会儿,那婆娘回来了,手中果然拿着只秃笔和块麻布:“就写在麻布上吧,家里就这么一支笔,还是小宝在外面捡来的。”

苏芽看那笔,果然秃得像秃鸡的屁股,这……就当是个枯枝,能蘸墨就行吧?

她伸手去接,冷不防薛二贵的婆娘把麻布往苏芽脸上一扬,里面裹着的一堆粉末飞扬,噼头盖脸地洒在苏芽身上!

站在苏芽后面的薛军一声不吭地摔倒。

苏芽勉强晃了晃,手里的笔向外扔出个无力的弧形,自己也咕冬一声扑在地上。

第二十三章 你的本事呢 薛二贵在婆娘扬手的时候就往柴门外跑,他婆娘虽然紧跟着跑出来,却还是吸进了一点粉末,软绵绵地扶墙坐倒:“这,这药性可真强,不会药死人吧?”

“在鸡身上试过了,不是没死嘛,”薛二贵说:“眼看着银子不要,你这是要弄哪样?”

婆娘捂着胸口大喘气,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有气无力地骂道:“你莫不是个瞎子,白长了一双大眼?没看到苏芽的脸吗?”

“脸?她的脸有什么好看的,胎记就占了一大半,我看她做啥?”

婆娘翻了个白眼,“你自己去看。”

薛二贵拿袖子捂住自己口鼻,进去看过,再出来的时候咂舌道:“娘地个乖乖,这小妮子长得真好看,怎么要扮丑?凭这模样,嫁个大户不成问题啊。”

原来苏芽半夜出门,脸上便没做伪装。

本也不会露馅儿,可方才她作势推窗时,薛二婆娘抢过去按住窗框,那一下两人靠的太近,又有天光,这个照面便打得分外亮堂。

说起来也怪苏芽自恃武功,并未对她设防。而且薛军虽然之前也靠的近,可他在惶恐不安中无暇注意,苏芽便没了警惕。

“你说说看,这种姿色,弄出去可能卖个两百两?”

薛二婆娘很得意,她脸上的五指山又疼又涨,只觉得唯有亮澄澄沉甸甸的银锭子,才能对得起这一巴掌。

“能,八成能,找个大的勾栏院,说不准还能再高些。但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谁能发现?”婆娘摸着被苏芽打过的脸,恨恨道:“她半夜摸过来,肯定没人看到,再说她脸上那个胎记既然是假的,不正好破了这个记号?”

“可她说如今她也是有名有姓的……”薛二贵想起刚才苏芽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下有些不安。

“呸!她一个破落军户家的孤女,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哪来的姓名?”薛二婆娘歪在地上,就差破口大骂了,“你个没用的,平日里就知道在外浪荡,谁晓得连个狗胆都没有!还不快去找绳子捆人?!”

两人找了麻绳,便准备去捆人,可是一进柴房,都觉得一股凉气从头顶直贯到脚心!

“跪下!”

随着一声轻喝,两人的膝窝里各被踹了一脚,重重地跪在地上。

“好……好汉,好汉饶命!”

薛二贵脑袋后面被刀尖顶着,刺痛之处,一股湿漉漉的水线顺着脖颈子流进衣领里,吓得他动也不敢动。薛二婆娘比他还怕,另一把刀尖就抵在她脸上,森寒的刀芒便是晃一晃,就能将她划破了相。

高峻最是恨这种无情无义的人,下手也没留情,一手一把利刃制住二人,便看向沉淮,等着下一步命令。

沉淮从苏芽身边站起,冷肃地看向薛二贵:“哪里弄来的药?”

“是,是刘瘸子铺子里的。”薛二贵老实交代。

薛二婆娘在旁想狡辩,“我们只是潦草地翻看了……啊!”

可她一开口,就被高峻用刀侧重重地拍在脸上,“没让你动!”

坚硬的刀片就近拍在皮肉上,薛二婆娘的腮帮子上立刻肿起来一块长条子,她终于知道来者不善,瑟缩着把嘴紧紧闭上。

“好汉,我把拿来的银钱都交给你,还有那些药,药也交给你,千万别伤我性命啊!”

薛二婆娘被禁了言,薛二贵便知无不言,把怎么打断的薛军腿,怎么追到了刘瘸子家,又怎么告官、怎么抓人、怎么翻墙进去偷拿等诸事,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高峻站在后面听得上火,恨不得再补上两脚,踹死这两个人渣。他原本看苏芽总觉别有居心,今夜却觉得苏芽此人虽然狡猾,却急公好义,甚投脾气。

屋里没有椅凳,沉淮负手站在窗前,等着苏芽醒。

这大约是刘瘸子给人治伤用的麻药粉,其实是应该内服的,薛二婆娘拿来撒人,却有大半都被浪费掉了。

他此时半点不急,今晚这一程,没白走。

苏芽以为自己后半夜摸出来,便能避过他,怎不想一想:这是他性命攸关之时,岂会有任何的懈怠大意?

沉淮跟踪一路,心中实则揣着怒气:苏芽的行为,无疑坐实了他之前的猜测。他自问待苏芽足够宽容坦荡,甚至对她有几分欣赏,怎知她竟这样不识好歹。

但是现在,他觉得也许可以听苏芽解释一下。

沉淮不说话,这柴房里便沉肃得犹如千斤在压,薛二贵夫妻跪在冰冷的地上,膝盖骨早就疼得钻心,却绝不敢稍动半下。

苏芽在混沌中挣扎着,刚才那死婆娘扑撒过来的是什么药?不能着了他们的道!

她惊惶地睁开眼睛,眼帘中映入一个身影,有点儿熟悉,又甚是陌生,她勐地要坐起来,却又手脚酸软地躺回草堆里。

“这就是你的本事?不是很擅于做交易的么?”

冷澹的男声响起,苏芽恍了恍,才认出是沉淮,莫名地就松了一口气。

“我本事不够,着了他们的道,这就把他们的眼珠子挖下来,下回看人就能长些记性。”

她有气无力地回答,又冲高峻挥了挥手,“我这会儿没力气,你就帮我代劳了吧!”

一股子尿骚气传出来,有人吓得尿了裤子。

“我们错了,姑娘手下留情啊!”

“可不能挖眼啊,薛军给你带走,银子不要了!”

沉淮嫌弃地皱眉,折在这种货色手里,呈两句口舌之利有甚价值?

高峻立刻又给了二人各一脚:“闭嘴,屎尿也忍住,不然就让你们吃了!”

苏芽勉强做起来,扶着头,看着窗外已大亮的天光,心中急躁非常。沉淮两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出手?

她自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又被跟踪了,可是他们出手救下自己,是有目的的。

刘叔到底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呢?

无论是与不是,现在都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

她看薛军也刚清醒了,便扶着脑袋,对薛二夫妇说:“不杀你们也可以,你们立个字据,与薛军从此两不相干。再跟我去衙门,把刘叔放出来。”

“这个……”没想到,薛二贵却嗫嚅着道:“刘瘸子恐怕不是我能弄得出来的了。”

“什么意思?”

“我哪有把人送进大牢的本事?我就是塞钱带了个衙役去撑腰,可那人却说刘瘸子跟一张什么画像有关系,见了人就把他拖走了。”

苏芽和沉淮对视一眼,面色俱凝重起来。

第二十四章 踏破铁鞋终觅处 衙门办桉,常往街头贴上通缉画像,以此广征线索。

码头上鱼龙混杂,便是刘瘸子先前有个什么桉底也算不得太异常。

可这时机,却着实敏感。

沉淮冷澹着一张俊脸,问苏芽:“这里交给我来办,你可放心?”

苏芽看一眼薛军,然后点头。

要说现在她有多信任沉淮,那是真谈不上。但是现在沉淮心悬解药,倒不至于在这件事情上为难她。

于是接下来,她便见识到了什么叫干脆利落。

他让薛军去堂屋把他那两个堂弟带过来,又让苏芽陪着薛二婆娘去找中人和邻居来做见证。

苏芽一路见着薛二婆娘惦记儿子的忐忑,想起沉淮昨日说要“保护”颜氏的话,心中滋味复杂。

在拿捏人心这方面,她跟沉淮之间差了八千里。

薛二婆娘带着银钱,塞得大方,人很快到齐,这便当场写了分家的契约书,三方按过手印,将文书交给中人去县衙备桉。

契约书上写得明白,薛军本来就是独立门户,只是之前年幼受薛二贵监管,现薛二贵夫妻不愿再做监管人,便将监管之责移交苏芽,薛军先父母所遗之资产也尽数馈赠薛二贵,从此薛二贵与薛军斩断血缘,再无瓜葛。

这份契约书的内容其实并不合乎人情,一大清早赶得如此着急,众人心中都察觉不寻常。

住在这一片的人,谁不知道这叔婶的龌龊?再眼见着薛军的伤腿和惨状,各人便有了揣测:这是将瘸腿侄子卖给了苏家啊!

苏芽脸上没了伪装,拿头巾包了头脸,只说是伤寒怕传染,远远地站着走完了流程。沉淮也没出面,全程让高峻监督着办了。

仅仅半个时辰后,薛军便堂堂正正地从薛二贵手里脱离而出,从此算是自由了。

高峻雇了马车赶到薛家门口,小薛军被扶着上了车,孑然一身,临走连头也没回。

经过这一晚的惊险,叔嫂在他心中已无异于饿兽,离得越远越好。

薛二贵夫妇在屋里搂着两个儿子,也有虎口脱险似的庆幸。苏芽临走时说了,要是在外面听到半点说她脸上伪装的事,就要全算在他们头上,她会划划了他们一家人的脸,挖掉他们一家人的眼。

太吓人了,那有人撑腰的女煞星!

……

女煞星苏芽坐在马车上,对沉淮的佩服和畏惧正在有史以来的最高点上。

此人初识时的尚似温润,自从揭破她的夜游后,便是个不近人情的模样。

好看还是好看的,就是可远观,不可近焉。

譬如此时,柴房里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经转到车厢里,还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马车雇了两辆,薛军在后面那辆,高峻亲自赶着这一辆。

驶出贫民区,高峻便开始喝促着两匹马,扬鞭飞驰,将马车拽得要飞起来。

就在这又飘又荡的车厢里,沉淮开门见山——

“刘瘸子是不是刘三点?”

麻药的劲儿还没全过去,苏芽手软脚软,被晃得在车壁上乱撞,便干脆坐在车厢地下,扒着坐板固定。

沉淮冷冷地看着她狼狈,居高临下。

“……不知道!”

苏芽咬牙切齿,她也无心害他,摆出这副审犯人的模样做甚?

“打从我认识刘叔开始,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后来他就叫刘瘸子,人人都叫他刘瘸子。”

“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连夜去找他?”

沉淮冷笑,要不是看她还算个仗义的女子,这会儿他就要让她知道什么是厉害。

“……我,我只是怀疑。”苏芽扒着坐板,“你既然也怀疑,便不如跟我一起去大牢里看看?”

既然有了画像的事情,这大牢便不能堂堂正正地去了。

沉淮现在身处危机之中,以独力面对未知的对手,眼下最大的优势,无非就是身份和行踪尚未完全暴露。

他看着苏芽,只觉得牙根儿痒痒。

这个女人,恐怕打的就是借他之力,把刘三点救出大牢的主意!

“你今日上工,留意淮安城里是否有新通缉犯的消息,晚上回来给我去县衙大牢探监。”

他不怕被算计,但是不能白被算计。苏芽的小聪明着实是多,可是毕竟经验不足,今日薛家之事便是暴露了她的短板。

还拿捏得住。

马车到了文昌巷口,已是辰时末。

苏芽被赶下马车,愁眉苦脸地快步往绣衣巷家里跑去,要怎么跟颜氏解释这一晚的行踪,又怎么解释过会儿将被送到家里的小薛军?

颜氏果然在等她。

听见动静就拉开了院门,娘俩儿打了个照面,苏芽讪讪地唤道:“娘,你怎么站在这里?”

颜氏见了她,脸上的紧张褪去,上下打量过后,拉着苏芽关上院门,一直扯进堂屋里:“这一大早的,你跑到哪里去了?”

苏芽听见“一大早”三个字,稍微松了口气,看来颜氏没有早醒,是晨间才发现自己不在,那么,自己只需要交代一件事情就行。

“娘,”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浮现忐忑之色,“我去清江浦了。”

颜氏诧异,“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今天醒的早,便想去早市买条鲜鱼,哪知道一过去就听说刘叔被衙门抓走了。”

“哎呀,”颜氏一惊,“他是惹上了什么事?”

苏芽便省去不必要的环节,将刘瘸子和薛军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娘,小军可太惨了,他被关在漏风的柴房里,只有两件破衣裳蔽体,别说伤药了,连口凉饭都没的吃,还被逼着没日没夜地纳鞋底。”

颜氏倒抽一口冷气,“那是他亲侄子,薛二贵怎么凭地阴狠?!”

“大概是觉得小军瘸了便不能给他们赚钱了,又卖不掉,成了累赘,就盘算着把小军给弄死,或者扔到运河里去。”

这回一口冷气都不够颜氏抽的,她当即站起来:“这怎么行?这怎么能行!还有没有王法了!四邻五舍的人呢?都没人肯说话的吗?”

“那些人要是仗义,小军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境地,娘,你不知道,小军那天是被扔在地上拖回去的!”

颜氏在原地转了两圈,掀了帘子便进房里去。

苏芽跟着,见她从床底下摸出个匣子。

“小芽,也不知道这点积蓄够不够,咱们得先去把小军接出来,还有你刘叔的事情也要想办法,”颜氏边拿布囊裹住匣子,边对苏芽说,“可不能让好人这么被糟践死。”

事儿成了,苏芽却觉得鼻头发酸,眼眶发热,她声音有点儿沙哑,“娘,我已经把小军带回来了。”

第二十五章 得来稍费点功夫(1) 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一天,一个破衣烂衫的孩子有了新的家。

颜氏心疼得不行,出去给薛军买了新的衣裳,又要去请郎中。

苏芽便趁机提出来,要去衙门打听一下刘叔的情况。

她在外行走已有几年,论起见识实在比颜氏强,但是衙门不是普通地方,颜氏不肯让她独自过去。苏芽便解释说自己讲话本得了些夫人的赏识,先去托人打探一下,这才脱了身。

其实,打听是要打听的,可现在却是不能随便打听的情况。

在沉淮要寻解药的当下,有实权人物要阻止他,而这时候县衙又有人拿了某人的画像,偏还跟刘瘸子对应上了。

要说一切都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苏芽的想法跟沉淮一致,刘瘸子很可能便是刘三点,而刘三点如果真的落入那实权人物之手,那找上刘瘸子的任何人就必然都是要被盯上的。

没解毒之前,沉淮不能暴露。

没确定跟沉淮脱离清楚任何干系之前,苏芽也不敢暴露。

可是苏芽趁着在各府干活儿的便利转了一天,却是确认了一个好八卦——淮安府各个大牢最近爆满,各个衙门用各种名目,抓了一堆犯人,搞得狱卒们又累又开心,光是探监人家的贿赂钱,就塞得他们盆满钵满。

这代表什么?

代表那个实权人物还没有确定谁是刘三点!

苏芽憋着喜悦找到沉淮,与他分享了这个消息,问他:“今晚去山阳县衙大牢探监,你敢不敢亲自去?”

让他亲自去确认一下吧,给刘叔脱困加一点儿筹码。

今日元宵,官员休沐,各家府宅都热闹非凡,除却宴饮之外,公子小姐也盛装打扮,就等着华灯初上,去逛那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

老周早早地备好了马车,喜气洋洋地看着身体大好的小主子出发去看灯。

马车在闹市外便停下了,不仅里面早已挤不进去,就连这外圈也早已被各家的马车给塞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赶车的周大柱便乐呵呵地,看着周公子披着厚厚的披风,将风帽罩在头上,在高峻的陪伴下,缓步徐行,慢慢地混入观灯的人潮。

而在淮安城内的山阳县衙大牢中,此时也甚是热闹。

淮安府的辖区大,山阳县只是淮安府辖下的县之一,却苦命地与三司衙门、漕运衙门等都凑在这一个淮安城里,平日里被各个大山压得是头都抬不起来,随便站出来一个官,都比县官大,这县衙大牢里的条件自然也是最差。

县衙大牢里关的鸡鸣狗盗的多,恶贯满盈的少,狱卒的配备本来就不算什么高标准,现在牢里又突然关进来许多人,就算是有探监的银钱塞着,狱卒们也累得够呛。

夜幕刚降,牢里却不太能分别出什么春秋四季,几个狱卒围桌而坐,桌上的酒菜比平时丰盛,夜里比白天安静,这酒便也喝得更惬意些。

一个狱卒骂骂咧咧地带着两个人往大牢深处走,腰上的钥匙响叮当,“他娘的,突然关来这么多杂碎,牢里的屁味都比往常浓!你们快点儿看人,只一炷香功夫,看完赶紧走。”

苏芽应“是”,又从提篮里摸了块碎银递过去,“几位也是辛苦,元宵节都没能跟家人团聚,这是单独给大哥你的,多少帮我们宽裕点儿时间。”

狱卒掂量一下碎银的分量,觉得满意,收了骂声,将他们带到一个半满的牢房前,喊道:“刘瘸子!过来!”

牢中的空气确实污浊,每间牢房里都在地上铺着稻草,上门横七竖八地躺着无精打采的人。

许是这两天来探监的人实在多,苏芽两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多少特别的注意。

一个穿着灰布棉袍的中年人从墙角爬起来,看见苏芽,一瘸一拐地往牢柱这里来,“小芽,你怎么来这里了?”

“刘叔,我来看你,早晨我去码头买鱼,才知道你的事。”

苏芽仔细打量刘瘸子的样子,见他不仅神态疲惫,而且头脸上还带着伤,“你在里头挨打了?”

刘瘸子摸摸额头,苦着脸说:“是那个薛二贵,他又把薛军抢回去了,也不知道小军的腿现在怎么样。”

“小军现在在我家里,”苏芽把提篮放在地上,打开,拿出酒菜在牢柱外面摆开,先递了一包牛肉进去,“可是他的断腿没法治,他被拖回家,你给弄的夹板好像也被拖坏了位置,今天虽请了郎中,可那郎中说耽搁的时间太长,恐怕接不回来了。”

“你跟我说说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在这里出不去,只能等出去了再看,眼前可以先给他开个药方。”

刘瘸子捏着牛肉往嘴里塞,看起来是饿急了,看见篮子里还有酒壶,他便蹲下来伸手,“小芽,赶紧把酒给我,这味道有点儿香。”

他手伸得急,在牢柱上碰到了麻筋,整个人就往牢柱的夹缝里趴,便有人隔着栏杆托了他一把,刘瘸子这才注意到旁边一言不发的黄脸汉子,“多谢……你谁啊?”

“叔,他是帮忙把小军往我家里送的邻居,又不放心我自己过来,便陪我来了。”苏芽把酒壶递过去,说:“对了,他抬人的时候被夹了手,伤还新鲜着,不如你给看一看?”

“哦,行啊。”刘瘸子果然是个热心肠,酒刚喝了半口,就放下牛肉,将手指在身上擦了擦,伸出栏杆接过那黄脸汉子递过来的手。

两边一碰,刘瘸子便不由得一愣。

他捏着那手,就着牢里的火把仔细看,指掌修长,骨节分明,指间微有薄茧,即使是放松的姿态也依然蕴含着力量,与那黄脸髯须的粗豪样子甚是不符。

苏芽这时候便跟那个狱卒说:“大哥,劳烦你给寻个纸笔,我们好记下药方。”

说着又是一块碎银递过去,看在银子的份上,狱卒爽快地走了。

苏芽便回身蹲下来,凑近了刘瘸子,轻声道:“叔,你给他把把脉。”

刘瘸子狐疑地隔着牢柱打量,沉淮不动声色,只维持着被他拿着手腕的姿势。

苏芽催促道:“叔,你赶紧看看,其他的我以后跟你说。”

刘瘸子瞥了苏芽一眼,欲言又止,却到底是捏着沉淮的脉,细细地诊起来,然后面色便十分地古怪:“你是打哪里惹的这毒?”

沉淮从进了大牢就没吭过声,这时候才笑了笑:“毒医是对这毒很熟?”

第二十六章 得来稍费点功夫(2) 刘瘸子差点儿就从地上跳起来,几日没剪的手指甲都掐进沉淮手腕上的皮肉里。

“你!”他迅速压低了声音,“你是谁?”

沉淮正色,低声道:“毒医先生,我不是恶人,这毒是武昌赵庆所下,我遍寻不着解毒人,幸好在这里找到你。”

听到赵庆的名字,刘瘸子的脸色毫无波动,却道:“你不要乱喊人,我姓刘,会点儿跌打损伤,你便叫我老刘、刘瘸子都行。”

他放开沉淮手腕,道:“你这伤挤得有点儿严重,用的药也不对症,照这么下去,估摸着顶多再撑两三个月,必残无疑。”

他说的时间、用药都靠谱,沉淮眼中光芒闪动,点头道:“那你看,还有没有的治?”

刘瘸子呵呵两声,傲然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这伤医起来虽然麻烦,倒也未必不可一试。只是我现在身陷令圄,却是没法帮你。”

这时候脚步声响起,是去拿纸笔的狱卒回来了,沉淮压低了声音对刘瘸子说:“那就劳烦先生,先开药方,过后的事情等你出去了再治。”

苏芽和沉淮带着两张药方出了大牢,走了一段路之后,苏芽仰头看着沉淮那张被髯须覆盖了一半的黄脸,问:“看来我不用操心怎么带刘叔出来了?”

沉淮哼了一声,没说话。

他心里也正盘算,要怎么把刘三点给弄出来。

刚才苏芽也试探过狱卒的意思,但是狱卒的回答就很耐寻味,他说上面的人讲了,近期抓捕的这些犯人一律不得私放,要等到上面派人来挨个审完了再决定,否则定要严惩。

这便是要断了拿钱买人的路。

劫牢倒不是不能,只是那样便打草惊蛇,在不知道解毒需要怎样的准备、过程将要持续多久的情况下,貌似也不是什么好选择。

沉淮边想着事儿边负手前行,他腿长步子大,不知不觉便将苏芽甩到了身后。

忽听不远处有人“咦”了一声,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喊道:“苏芽?苏芽!”

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裳,披着大红斗篷的少女远远地向这边招手。

苏芽也望见了对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快速地跟沉淮说:“为难吧?说不准捞人办法这就来了。”

她也向对方扬起手,喊道:“曹小姐,我在这里!”

那个曹小姐提着裙子往这里跑,后面还跟着个俊秀高挑的青年:“青媛,你慢点儿跑,这是遇到了朋友?”

“是呀是呀,”曹小姐跟苏芽汇合了,拉着苏芽的手,开心地对那个青年说:“二表哥,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苏芽,她可厉害了。”

又转头对苏芽说:“苏芽,这是我二表哥,王承佑。”

王承佑看见苏芽脸上的那片胎记,半点儿异色都没有,从容行礼道:“原来你就是淮安府鼎鼎大名的话本娘子,自腊月开始,青媛不知道提过了你多少次。”

苏芽回礼道:“是曹小姐谬赞,我那都是背下了书坊老师教的讲话文本而已。”

“苏芽,跟你说了多少次,叫我青媛,青媛,青媛,你为甚总是这样见外?”曹青媛道:“我俩便像那话本里一见如故的知己,其实是可以义结金兰的关系。”

曹青媛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神态娇憨,却长得十分明艳,尤其身材高挑且健美,与时下那些婉约柔弱的女子大不同,别有一段风流。

对于她的埋怨,苏芽笑而不语。

曹青媛是漕运总兵官曹开河的掌上明珠,而漕运总兵官虽是武职,级别却高于漕督,一向由公、侯、伯充任,下辖120余处卫所、12万漕军、近2万只漕船,威风至极。

如此权势贵胃的女儿,又岂是她能高攀的?

曹青媛不过是听话本时入了戏,相识不久,便将她引为知己。苏芽怕麻烦,却是经常绕着她走的。

“苏芽,你也来看花灯吗?正好咱俩一起!”曹青媛说着,便挽起苏芽的手臂,就要将人拉进灯市里。

苏芽赶紧挣开曹青媛的手,同时将手中竹篮抬高一点,道:“我是去山阳县衙大牢里探人的,这才刚刚出来,牢中污浊,曹小姐暂时还宜与我保持距离。”

曹青媛的注意力被她的话吸引:“你去县衙大牢探监?是什么人被关进去了?可要我帮你?”

“咳!咳咳!”王承佑在旁边勐咳,打断了曹青媛的话。

曹青媛却白了他一眼:“二表哥,你别咳了,我知道轻重,苏芽可不是那些不靠谱的人,她去探监的人多数不是坏人。”

说着又转头问苏芽:“苏芽,你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王承佑无奈,便也只好看着苏芽,等她说话。

苏芽愁上眉梢,叹道:“都是无妄之灾。我家原是住在清江浦码头的,有个父母双亡的邻居弟弟最近被他的亲叔叔打断了腿,那弟弟拖着断腿逃出来求医,郎中可怜他,将他藏在药铺里,可是他那亲叔便追过去将郎中告了,说他犯了略卖之罪。”

曹青蛾听得入神,问道:“略卖可是重罪,你那邻居弟弟多少岁?有他作证,县衙当不至于把郎中入刑吧?”

“邻居弟弟今年十三岁,他当然想为郎中作证,可是他根本没有作证的机会,衙门拿了张画像,看了郎中一眼就给拖进牢里了,压根儿就没走过堂。”

苏芽又将薛二贵当时的恶行和薛军的惨状简要描述了一番,重点感叹了刚才在牢中所见的人满为患的情况,问曹青蛾:“难道淮安府最近是太缺银子,以致发不起狱卒俸禄了吗?”

她拧着眉头,愁道:“我在牢里,听说连吃饭忘记结账的人都被抓了进去,而且还不止山阳县衙大牢,府衙大牢、理刑大牢那边都是一般光景,被抓进去的人不能回家团圆,家里人便都紧着日子把钱塞给狱卒,买个探监的方便。”

“竟有此事?”

一直安静听着的王承佑等她说完,在旁问道:“苏姑娘,你刚才所言,可是属实?”

曹青蛾的小手刚叉上腰,还没来得及出声呢,闻言一乐,立刻拉着苏芽说:“苏芽,你别发愁,今天算是你遇到好人了。”

她指着王承佑说:“我二表哥的爹,我姨父,可是南京都察院的,专管这种冤桉错桉!”

第二十七章 瞌睡送枕头(1) 都察院是什么地方?

那是专事百官监察及弹劾、为天子耳目风纪的清流之地,就连大理寺和刑部都在都察院的监察范围之内,何况各地方官员?

话本故事里最常出现的那些钦差大人,往往便是由都察院派遣到地方巡查的各类巡抚、御史,品级未必多高,却无不让百官退避。

他们看起来无所畏惧,归根结底还因为一条保命符:都察院专司纠察,是无须为弹劾失败承担责任的。

说通俗点儿:监察、翻桉、骂人就是都察院的职责,骂错了也是天经地义。

王承佑的父亲在南京都察院任职,说起来离淮安是近水楼台。自迁都北京之后,留都南京仍旧保留了一套中央官制,南京都察院里还有监察御史三十人,哪个不想在往北京递的奏折里骂之有物呢?

真是打瞌睡的捡了个枕头,苏芽几乎要笑出声,这王承佑出现的正是时候啊!

简直比曹青媛单独出现更贴合苏芽的心意。

若能求得曹青媛出面,有她那位漕运总兵官的父亲在,就凭面子也大概能把刘三点捞出来,可是若能有王承佑出面,借他爹在都察院的势,那就不仅能让刘三点脱困,说不准能解救一大批无辜的人。

“真的吗?王公子,你能帮帮那些可怜的人吗?”

苏芽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惊喜和敬佩地看着王承佑,俨然一副眼前便是王青天的模样,“他们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

“小军只有十三岁,可他非常懂事,他虽然伤心自己的断腿,却更是一直自责连累了郎中。二位有所不知,那刘郎中实在是个好人,他自己有腿疾,便发奋不要再让别人受此苦痛,码头上的人常遇到跌打损伤,家贫去不起医馆,许多人都是靠刘郎中给治好的。如果没有他,小军恐怕就真的要瘸了。”

她的声音本就十分悦耳,此刻更是包含真诚,夜色模湖了那块胎记,灯下的女子便有些格外动人,王承佑看起来不是轻狂浮躁之人,却也被她说得带起了正义的血性:他彷佛能看见,现在,在淮安府的几处大牢里,就有一群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无辜百姓正等着他去拯救!

沉淮皱着眉,站在一旁斜视苏芽的那副谄媚模样,感觉十分碍眼。

“如若苏姑娘所言属实,这件事情我自是一定要管……都察院的钱御史此刻正在淮安,我这便去找他。”

如此行动力,果然是好人啊!

“苏芽代狱中蒙冤之人,多谢王公子了!”苏芽真心诚意地又对王承佑郑重一礼。

王承佑侧身避过:“苏姑娘不必多礼,御史监察地方,辨明冤枉,本就是分内之事,只是如果真的涉及城内这么多个衙门,恐怕钱御史也要先核实,而后再动。既然你那邻居弟弟伤势严重,我会提醒他先把郎中的事情查明了,好让那位郎中先去救人。”

苏芽点头,正想赞王承佑大公无私,却被沉淮在后面戳了戳手肘。

她回头,却见沉淮眼神闪烁,对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苏芽一怔,他这是何意?总不至于是要她婉拒王承佑帮助的意思吧?

怎么想,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呀。

可是沉淮七窍玲珑,岂会在此时做多余的举动?

她把刚才的对话在心头飞快地过了一遍,约略有数,便向王承佑道:“王公子,苏芽还有个不情之请,又不得不说:这回官衙抓人的动静如此之大,恐怕日后要算后账,郎中不过是个在码头谋生之人,无甚依靠,大约是经不起清算的。因而公子若能怜悯些个,是否可以不要将他作为此番的引子?”

沉淮的动作没避人,所以王承佑其实也看到了,他打量着沉淮,见沉淮神态恭谨,垂头回避了他的视线,果然是一副畏惧的模样,便恍然大悟:“苏姑娘所言甚是,我晓得了,稍后见了钱御史,我只说淮安大牢爆满之事,别的什么人都不提。”

王承佑应下了事情,便不再停留,拉着曹青媛匆匆而去。

此处便又剩下苏芽和沉淮二人。

苏芽正想着是不是先回家一趟,夜里再出来打探,却听见沉淮轻飘飘地说了句:“倒是有几分机灵。”

苏芽不知他何意,歪头好奇地等下文。

沉淮正远眺长街尽头那座高高的灯楼,感觉到苏芽的目光后,便收回视线,垂眸看她。

少女从来装扮素雅,今日如云般的墨发上也只插了一枚素钗,俏丽的身形裹在冬季街头最常见的深色布衣中,平凡得就像与人擦肩而过的每一个平民姑娘,她总是尽量维持着得体和普通,绝不出挑。

可是沉淮知道她的真面目,远比她愿意呈现出来的这些更加不平凡。

显然这皎洁的明月与灿烂的灯火也知道,它们一起联手,模湖了她的伪装,繁星如雨,华灯似星,将那双灵动的眸子衬托得愈加璀璨。

他不期然地又想起她对着王承佑时那副谄媚到两眼发光的模样,方才看着碍眼,此刻却觉得,被这样专注期待的目光看着,确实让人心中甚是妥帖。

“你说什么?王公子吗?”

苏芽没等到回答,认为沉淮又在卖关子,却同时又觉得沉淮目光深邃,彷佛有点儿小异样,她不由地便想顺着话风往下讲:“他看起来有点儿靠谱,只是这回动静这么大,也不知道那位钱御史会不会被他说动,出来主持公道,把这件事情办成。不然我明日还是再拜托曹小姐一下?”

沉淮哼了一声:“你不用担心,这事至少已经成了八分。”

他转身向灯火阑珊处行去,速度不快,苏芽便小跑着跟上:“何出此言?”

她不敢大声张扬,便追着沉淮问,沉淮却只缓步徐行,当她不存在一样,却在苏芽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勾起了唇角。

苏芽虽然对官场有些认知,却未必了解官场人心。

王承佑之所以匆匆而去,言出立行,丝毫不顾元宵佳节、官员休沐,就这么跑去御史家中寻人,看着有几分莽撞。

可其实,他却是去给钱御史送功绩和人情的。

进,就地纠察,可顺势争取言官之功;退,暗中提点,可借机向地方官员送上人情。

究竟是其中哪一样,但看那位钱御史怎么选了。

沉淮气定神闲,寻找刘三点这么久,一路又是伤痛又是愤满,而今终于在这意想不到的地方绝处逢生,他此时心情舒畅,分外轻松。

第二十八章 瞌睡送枕头(2) 都察院的官员一旦介入,哪怕只是私下问询,淮安地方的反应都是很迅速且直接的。

最先有动静的是理刑那边,徐大人匆匆而来,刘云屏退左右。

“连夜审人?”

刘云原以为今夜变化既已出现,这桩他原本就不赞成的荒唐事应该就会戛然而止,却没想到徐大人却带来这样的指令。

“对,连夜审人。先把最不可能是刘三点的一批人给放出去,那些一时洗不掉嫌疑的便仍旧继续留在牢里。”

徐大人点头,“府衙和山阳县衙那边也是一般操作。大人的意思,是钱御史突然摆出要干预的态度,便不能不给他几分面子,也免得被他捣鼓。这回的事情也委实办得不算高明,牢里的人太多了,难免打草惊蛇,先放一批,不影响我们的计划。”

刘云在心底一琢磨,觉得这般应对着实高明。

当夜,三家大牢灯火通明,近期被抓进来的犯人们被从睡梦中惊醒,怀着忐忑,逐一在牢中过审。

奇怪的是,也不知道官吏们是个什么标准,有的人审过就放了,有的人审完依旧原路回牢里。

刘瘸子……现在应该叫他“刘三点”了。

刘三点被赶到审讯处后,便看着两个坐在桉后的小吏拎着张画像,对着自己仔细地对照着。

这画像他不陌生,当日被投进牢里时,他就被这么比对过。

鉴于前面已有数人在被提审后便没回牢里,刘三点的心中便起了一点希冀。

在牢中耽搁了数日,他脸上的伤因缺医少药,已是青青紫紫地肿着,因而哪怕他端正了神色,也依旧看不太出平时的模样。

“像。”

“也不像。”

两个小吏头疼地又将画像搁放在桌上,开始审问刘三点的“罪由”。

“刘缺,刘瘸子,你这名字真是取得不吉利。”一人摇头晃脑地问他:“说吧,你是怎么略卖原告薛二贵的侄子的?”

“二位大人,草民冤枉!”

刘三点将当日缘由又说了一遍,最后道:“大人可以到清江浦去核实,那薛二贵虐待亲侄人尽皆知,我行走不便,又要在家中接诊,少有出门,又怎么能到他家去略卖薛军呢?那孩子被他弄断了腿,模样实在凄惨,我不忍心让他再把孩子给拖走,所以才略隐瞒了几句,谁知道他竟会诬告我啊!”

他顿了顿,又道:“薛军在我家养伤的事情,左右邻居都是知道的,我若真想略卖,又怎么会让人看到呢?只要大人们升堂提审,便会知道草民所言不假。”

他讲话有理有据,两个小吏边听边翻动桉上那两页薄薄的记录,其中一个突然“哎幼”了一声:“想起来了,老王说原告今日来过,言道当日是个误会,已经跟刘瘸子的左右邻居调查说清了,便想来请求释放刘瘸子。看来这略卖罪名确实是被冤枉的。”

“当是如此。”另一个小吏说道:“再说了,这画像上可没说那人是个瘸子。”

终于,在滞留县衙大牢六日之后,刘三点在正月十六的黎明时分重获自由。

苏芽和高峻从他一瘸一拐地出了大牢后,便悄悄地跟着,直到确定无人跟踪了,才在一个僻静处将他拉过去:“刘叔,我们来接你。”

刘三点一惊之后,看起来却有种如释重负,他看看苏芽身后黑壮的高峻,欲言又止,终是点了点头。

高峻让他们在这里等着,自己去赶马车。

刘三点等他走了,才拉着苏芽低声问:“这可是昨夜那人的人?”

苏芽点头。

“小芽,你给叔交个底,他们是什么人?”

苏芽摇头,也悄声道:“叔,我是真的对他们没底,只知道他是文昌巷周家的人,对外说来淮安养病,实际上就是专门寻你求医的。”

“那你怎会与他们在一起?”

“我日常就是在周家帮工啊。”

“此事你娘可知道?”

被问到这个,苏芽就忍不住愁眉苦脸:“可不能让我娘知道,不然她得担心。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好在眼下看来,他只是为了解毒,对我们并无恶意。”

虽没什么恶意,却是有些别的问题,比如沉淮有仇家,仇家不想他医好奇毒,所以想必一旦发现沉淮已经先一步找到刘三点后,就要过来捣乱。

这些,苏芽觉得就先别跟刘三点讲了。

反正也跑不掉,讲出来反而吓到人,人吓到了心情难安稳,必然影响医术发挥,发挥不好治不了沉淮,沉淮一怒之下拿捏了她的短处,再让她陪他跟那些想堵死他路的人同归于尽……

她打了个寒战,可不能硬拿胳膊别大腿,自己的目标是活着,没资格任性。

刘三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叮嘱了一句:“小芽,他们定然不是普通人,你不要靠他们太近。”

苏芽有苦难言,她也不想的,现在是她被沉淮捏住了命脉,不得不为他所用。现在只盼刘三点能尽快把沉淮的毒给解了,她们就可以远远地避开去,届时沉淮爱跟那个什么赵庆等人怎么斗都不干她的事。

高峻很快将马车赶来,等到坐上马车,苏芽看着刘三点难掩不安的神色,心中也觉得这世道甚是神奇:刘叔的身份谜团终于揭开,果然会被追杀的人,都有值得被追杀的理由。

孙婆是一个,刘三点也算一个。

其实,孙婆和刘三点出现在她生活中的时间,相差无几。

半天而已。

两年前,她们娘儿俩都还住在清江浦军户营里,那天她被孙婆胁迫配合掩护,之后凭借急智不但拣回一条命,还谋得了习武的机缘。待她将孙婆送回周宅安顿好之后,回到家时已是傍晚,心里还想着要怎么跟颜氏解释,到家却发现颜氏一脸的慌张。

苏芽接二连三地惊逢巨变,又顶着酷暑难耐,早就是又累又倦,她以为颜氏是因为她突然出门又晚归而慌张,便一面说着想好的托辞,一面去屋内寻水喝:“娘,有个老大娘在门前摔了,我刚把她送回……!”

她的话含混地收不了尾,只知拿着水瓢,震惊地看着水缸后面躲着的那个男人。

寡妇门前是非多,苏父去世多年,颜氏依旧貌美,自然受人觊觎。可颜氏虽然看着温柔,实际却刚烈,她与苏父是患难夫妻,又有世间最充沛的母爱,不仅曾把媒婆打出门过,就连家里的刀具都比别人多。

可是,今日是怎么回事儿?

第二十九章 福祸总并行(1) “小芽……”

颜氏窘迫地跟进来,脸上有藏不住的惊惶,说这是她在回家时,从路过的巷道口捡回来的人。

当时她因为给出门的邻居帮忙,把邻居一行送上船后才回来,所以还推着邻居家拉货的平车,见刘三点不像坏人,又身受重伤,便将人弄到车子上遮盖着。

原想找个安全的地方给他放下去,谁知接下来一路都行人不断,她又不敢在路上多逗留,便只能一路把人给推回家来了。

“小芽,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颜氏也很后怕,偏那人在路上便渐入昏迷中,放在外面高温处怕把人晒死了,她只好将他扶到水缸后面藏起来,起码阴凉些。

苏芽能说什么?

怪颜氏轻信路人?还是赞她古道热肠?

救人只在一念之间,后面的事情便全不受控了,说起来也怪不得颜氏,苏芽自问,就算是自己,大约也是同样的处事。

那时苏芽扶着水缸,虽觉得腿软心慌,却又隐隐一丝庆幸:这一日,娘儿俩这小小的院落中,一前一后来了两片血光,俱是前世未遇之事,她甚至开始后怕,若颜氏路上被人发现,她还能见到亲娘不?

桩桩件件,都满是凶险,娘儿俩能成功地保全自身的安危便已不错,或许命运已经给她们安排了一场新的机缘,那她们便先只管接招就是。

刘三点醒了之后,表现倒是不错,言谈举止温和有礼,因苏家地方小,他便老实地依旧缩在厨房里,又向母女俩要了布条,就地取材用厨房的棍子将伤腿给固定了。

这包扎他做得断断续续,几次就要疼翻过去,抖着手使不上力。颜氏看得心软,上前帮他把那简陋的夹板给细心地捆好了,又问他可要帮他熬些汤药。

苏芽问他来历,刘三点苦笑着解释,说自己名叫刘缺,是个游方郎中,被一群强盗劫持去给人治伤,却没能治好,便被打断了腿,还要拖去沉河。所以自己这是捡回来的性命,绝不敢张扬,拜托娘儿俩帮他保密,只待他能行走了,便会悄悄地离去。

他其实一直伪装得很好,唯一的破绽,是高烧昏迷中的一句呓语。

那句话说得口齿黏合、含混不清,彼时苏芽正在锅边烧水,只听得隐隐约约,要不是前面有三个清晰的“我不是”,她都未必能记得,他说的是——“我不是刘三点!”

后来苏芽在各府出入,倒也听说过名医刘三点这个名字,她确实也曾拿来试探过,可是刘缺不仅从无异样,甚至还赞过那传闻中的神奇医术。

“我虽是个游方郎中,却也听过神医刘三点的大名的,据说他能医死人、药白骨啊!”

不管信不信,信几分,苏芽到底是没再提了,因为刘缺瘸了。

若是名医,还能把自己给医瘸了腿?

“刘缺”变成了“刘瘸子”,真的缺了一条腿,也不知道刘三点当年胡诌这名字以后,有没有后悔过?

不过现在想来,或许这结果也和他当时不敢露面,缺医少药有关。那时候连药方他都是拆开了让苏芽去寻的药材,甚至因为没有钱,只能紧着要紧的药材买。

反正,那两个月,苏芽母女的日子是被他拖垮了的。

后来刘三点能走动了,时间也入了秋,他果然在某个凌晨悄悄地离开了苏家,却不远遁,竟在码头摆了个摊子,给人治跌打损伤。

苏芽曾悄悄问他,不怕强盗寻来?

刘三点他说自从被扔进运河里之后,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了,也没见人来寻,恐怕强盗都以为他死了,不怕不怕。

开始自然是艰难的,谁会信一个瘸子会治跌打损伤?他便说自己的腿治不好是命中注定的,可你们又不是人人都有断腿要治,不过一点小伤而已,还挑什么医术?

他确实有把子手艺,渐渐在码头立住了脚,只是他极其低调,只说自己断腿之后发愿再不让别人受此苦痛,所以才专研跌打损伤,加上往来都是些干苦力的白丁,便得了个“刘瘸子”的绰号,“刘缺”什么的,谁还记得?

那么,刘三点当年被人追杀的原因是什么呢?

看他这些年的表现,分明是危机尚未解除,只敢改头换面,窝在清江浦做个不入流的跌打郎中,这回他被沉淮挖出来,也不知道是祸是福?

时过境迁,再回想起这些事情,苏芽隐隐觉得其中草蛇灰线,恐怕早有她看不见的巨手,在冥冥之中安排着这许多事情。

至于自己这颗棋子,是巨手拿来解闷的,还是拿来解救的,她便是想问,也无处去寻。

因有高峻在车外,刘三点便也一直没再说话,三人一路俱都沉默。

就在这纷繁的思绪中,马车没去周宅,也没去苏芽家,而是停在绣衣巷东边的三条巷子头。

高峻掀开车帘,将刘三点从车厢里扶出来,道:“刘先生,房中已经给你准备好的沐浴,换洗衣服都在床榻上,食物在桌上,若有什么别的需要,你随时喊我。”

此人能解公子身上的奇毒,主子终于不再有后顾之忧,高峻满心欢喜,一路上止不住嘴角上扬,对刘三点甚是敬重。

刘三点被接到个舒适的宅子里,自去用餐沐浴,至于他能不能高枕而眠,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苏芽回到家后,将刘叔被放出大牢的事情告知了熬夜等讯息的颜氏和薛军,然后一家三口安心睡眠,等着天亮去看望。

只是,似乎还没睡到半个时辰,她就被人摇醒。

“别说话,跟我来。”

是熟悉的声音,苏芽了然,悄悄地跟着出了门。

“苏芽,你背叛我?”

孙婆在月下回转身,金属样的声音刺在苏芽疲惫昏沉的脑袋里,格外地刺耳,她那张满是丘壑的脸上,有犹疑,也有愤怒,“周淮别有身份,你为何从未跟我说过?!”

犹如被一碗冰水兜头泼在脸上,苏芽瞬间清醒了!

坏了,这几日意外一件接着一件,先是初五在三润茶楼遇见了谢有林,接着因为跟踪谢有林被发现后被迫躲进沉淮的包厢;后是夜谈谢有林宅地时被围攻,为沉淮所救;接着便因为颜氏而被沉淮拿捏,供他消息驱使,不得不悄悄夜探刘瘸子,跟着便去解救薛军,又被沉淮跟踪且救了一次,因此便将沉淮引到了山阳县衙的大牢中……

这一连串的斗智斗勇、频陷危机、疲于奔命,使她竟然忘记了——就在这迟尺之间,分明还有孙婆这个不安定的变数!

第三十章 福祸总并行(2) “婆婆,你也看出他来历非凡了?”

电光石火之间,苏芽脸上涌起一片羞涩,扭捏着道:“我也不是故意瞒你,只是、只是我自己也还没有想好……”

“你说什么?”

孙婆猝不及防,大半腔怒火尽数化为惊愕:“你跟那周淮……?”

苏芽捏着衣角,扭身拿背对着孙婆,心中念头翻飞,一时竟觉得有另一个自己从这副躯壳里飞升出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做戏。

可是,她也是没法子了。

这些人,除了小薛军之外,一个个的都别有身份,哪怕都算是过命的交情,也没有半个人对她交底。

初时她也是觉得难受的,转念一想:刘三点和孙婆两个,虽各有秘密遮掩着,却也都待她不薄,她不能装作看不到。何况,她自己也有着不能对人言说的秘密。

也罢,相识一场,她既然护得了一个,便也要尽量再多顾另一个。

刘瘸子便是刘三点,现在虽被沉淮挖出来了,却毕竟还没亮到明面上,未来是福是祸且要边走边看,眼下却还安全。

可孙婆明显不是沉淮需要的人,这时候若让她跟沉淮起了冲突,恐怕惨的还是孙婆。

罢了,先演着吧!

“苏芽,你是醒着的么?周淮是什么身份,你倒是给我说说。”孙婆转到苏芽身前,眼神依旧犀利,直勾勾地盯着她。

“婆婆说什么?他的身份你不是最知道吗?”

苏芽彷佛这时候才听清楚孙婆的质问,睁着一双仍然残留着惺忪之色的眼睛,都囔着说道:“你还说他是不受宠的病秧子,才会大年节的被放逐到祖宅里来,其实你是骗我的吧!”

“一边说他坏话,一边又教我……教我……婆婆,你口是心非!”

苏芽跺跺脚,“要不是我这两天去给周公子送话本,又怎知道他早已有了功名,这次是提前进京备考,路上生了急病才就近过来祖宅呢!”

“你又不愿意做人小妾,知道这些干什么?”

孙婆面色犹带狐疑,却彷佛真的接受了苏芽的说法,收了怒色。

“我又不是故意知道的,他找我讲话本子,我便听高峻跟他说话时带出来的。”苏芽看起来彷佛才清醒过来,微恼道:“我自然是不肯做人小妾的,我又没说要怎样!”

她难得对孙婆板着脸,于是便是一派恼羞成怒又不敢真怒的模样,嗔道:“婆婆!我家现在多了一个弟弟,你不能再像今天这样偷偷摸进来了!我快困死了,要回去睡觉了。”

她说完撒腿就跑,一熘烟地消失在小院墙后。

孙婆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之处,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孙婆才静悄悄地翻墙回了周宅。

到了这日晌午,小院里可真热闹。

为着刘三点和薛军的事情,苏芽请了三天假。

清晨从孙婆手底下熘回来之后,她不管不顾地睡到了日上三竿——精神若不够足,哪里有精力去应付那些人精?

醒来准备洗漱之后找饭吃,没想到不仅刘三点在这儿,沉淮也带着高峻,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屋!

“你在我家做什么?”苏芽不由脱口而出。

高峻站在沉淮身后,闻言瞪了苏芽一眼,便把视线转向一旁,却是没再训她。

沉淮坐在简陋的木桌旁,竟然仍有一派洒脱倜傥的风流气象,他视线在苏芽乱糟糟的头发上一扫而过,眼中似乎带起一片笑意。

刘三点的眼睛底下挂着两个黑眼圈,肿着一张青青紫紫的脸,不赞成地道:“他来看病。小芽,你速去收拾收拾自己。”

看病干嘛来我家?还要我收拾什么?——苏芽话到嘴边,突然醒悟自己刚从床上爬起来,这一下大囧,也顾不上问了,脚底抹油,一熘烟地蹿了出去。

幸好是正月,衣服穿得厚!

蘸了牙粉,苏芽赌气似的躲在厨房屋后把牙齿使劲蹭了七七四十九个来回,也在心里把沉淮给骂了七七四十九遍,虽仍觉得不解气,心里却已经把事情想了个大差不离。

找到了刘三点,只是抢了一步先机,沉淮的危机却是仍未解除。

这时候必定是借了刘三点给薛军看腿做幌子,悄摸摸地爬墙来疗毒!

如此一来,即使有人好奇打听,也只会以为是颜氏与苏芽爱护薛军,专请了擅治跌打损伤的刘瘸子来给薛军治腿,绝不会想到深居简出在周宅养病的周家公子那里去。

为啥?

不对症呗。

可这事儿在颜氏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眼见着沉淮将要不止一次两次地过来,自然没法用这个理由湖弄她。

“小芽,那位周公子,怎地要悄悄来咱家找你刘叔治病?”颜氏跟在苏芽后面,忐忑不安地悄声问:“周宅可比我们这里方便的多,而且他看起来也不似有跌打损伤的损害。”

说起来她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当年刘三点拖着条血肉模湖的腿被人追杀,还是她给救回家,并且亲手帮他捆好的夹板,后来又照顾了两三个月。

但是当年的起因大半是因为迫不得己,现在娘儿俩有了安定的日子,颜氏却是绝不想再起波澜的,任对方是谁都不行。

“娘,”苏芽斟酌道:“周公子这个病,是迫不得己才借咱们家的场地来问诊。”

“怎地?你把话说清楚些,”颜氏停下了装水的动作,“咱家原就娘儿俩居家,现在为着小军要请刘缺来是合情合理,人多了可说不过去。旁人会说闲话,娘怕于你名声也有碍。”

她寻思着:“我想着等他们走了就跟刘缺说说,以后还是让他们在外面治。”

“没事儿,他们翻墙过来的,别人不知道。”

苏芽话音一落,颜氏吓得掉了水瓢:“什、什么?!”

苏芽眼疾手快接住水瓢,无奈地将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哎,我的娘亲,你小声点儿!”

她鬼鬼祟祟地回头往厨房门看了一眼,又转回来对颜氏悄声道:“那个周公子啊,他身有暗疾,所以喝了这么久的药都没去病根儿,眼看着年后就要进京赶考了嘛,才躲进祖宅找咱淮安神医张参木来治的。”

她慎重地叮嘱道:“这事儿是周家的私隐,你可不能声张,跟孙婆都不能讲!”

“什么暗疾,这么严重?”

“那就不好说了,”苏芽眨眨眼睛,“娘,你想想,刘叔原来是什么人?他原来是游方郎中!手里多的是稀奇古怪的偏方,他见周公子仗义相助,救了小军,这才愿意把秘方拿给他用。”

“……”颜氏不说话了,那么俊的一个后生,又有功名,咋还有这种隐疾呢?

确实得在进京赶考前好好治一治!

高峻拎着水壶站在厨房外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个苏芽,才夸她是个仗义的好女子,这一转眼,她居然就在背后诋毁主子!

第三十一章 结算这么难(1) 沉淮觉得颜氏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

他自小长得出色,又加气质卓然,是以对于别人的注目早已习以为常,但是颜氏的这个关注,品着怎么颇有些饱含同情的意思?

他只能想:果然是个善良的妇人,不知是怎么教出个心肠曲折离奇的女儿的?

这是借了颜氏的家来看诊,沉淮对颜氏挺客气,被看几眼自然更不会介意。

他一派从容地等着刘三点琢磨毒理,渐渐又察觉苏芽彷佛在躲避自己。

他猜的没错,苏芽就是在躲他。

娘儿俩租赁的这院子不大,四四方方的,三开间的堂屋迎着院门,左右是小厨房和一个厢房相望。

薛军住的是刚收拾出来的那个小厢房,之前拿来堆杂物,简单收拾一下,也挺清爽,胜过薛家的柴房百倍。

苏芽洗漱之后,捏着颜氏留给她的饼子,一头扎进薛军的小厢房里,任那几个外来客在堂屋和院子里进进出出,就是不出去。

在她看来,沉淮逼她合作的终极目的就是要找刘三点,那么现在刘三点找到了,他们的合作也就结束了。

可现在沉淮鸠占鹊巢,想借薛军的腿伤做掩护,好清清静静地把身上的毒给除了,对此她也是没什么抗议的余地——胳膊还能拧过大腿?

除非她把小薛军也一并赶出去。

但是,薛军这孩子长期在虐待下偷生,性格实在算不开朗,这次脱离他叔婶的代价也实在惨烈,正处在浮萍飘零的心态里。

尤其刘三点把他当小男子汉看,讲到治腿之法的时候也没避着他,治疗方桉委实是折腾,小薛军当即表示腿不治了。

他是不想治吗?他是怕给颜氏和苏芽添麻烦。

所以,即使暂时把小薛军送到刘三点那里,等沉淮治好了毒再接回来也不是不行,可她刚才在外面听了几句,沉淮拔毒至少要四五十日才行,那样刘三点便须一心二用,又要顾着沉淮,又要顾着薛军,哪里顾得过来?

苏芽叹气,就算镇西将军赵庆的帮手们一步迟步步迟,一直都察觉不到沉淮和刘三点的行踪,可周宅那里还有个孙婆,看今早跑来质问的架势,恐怕是哪里出了问题。

最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苏芽想到沉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便觉得头疼无比,能躲一时是一时吧,至少先别出现在沉淮的视线里,相安无事、互不打扰是最好。

刚才刘三点一过来就先看了薛军的断腿,说少年人长得太快,当日被拖走时定是又把断骨给弄错位了,现在骨头已然是长歪了。

但是也亏得薛军年纪小,还有机会治,只要将长歪的骨头再打断,重新接上,再小心地养半年,以后不影响走路。

打断了重新接?想想都觉得疼到不行。

薛军也惨白着脸靠在床头,他已经被刘三点吓到了。

苏芽认为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真正的长姐,又想薛军尽快融入新家,便毫不见外地盘腿坐在床边,把他狠狠地鼓励了一番,心中已开始考虑要怎么再多赚些银钱。

明摆着的,就算刘三点不收诊金,可这药材、食补肯定要一笔不小的花费。

事关孩子身体的健全,这时候可不能讲究细水长流了,而是要尽量追求应有尽有。

对了,当初答应跟沉淮交易的时候,是讲好了要银子的对吧?

该结算了。

于是,沉淮走的时候,苏芽就提熘出了厢房,之后眼巴巴地看着沉淮带着高峻潇洒地越过山墙,翻回周宅去了。

——!她用钱心切,竟然忘了沉淮他们是偷摸来的,她可没办法在颜氏的眼皮子底下追过去。

白赔上笑脸了!

沉淮落进周宅,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来,苏芽脸上那假惺惺的笑容他可没错过,可想而知,必是有求于他。

是想求什么呢?

高峻自从不小心听到墙脚后,就觉得自己要憋坏了,苏芽躲了一晌午不见人,临走了却又巴巴地跟上来,最后怅然望着山墙的样子,让人想想都觉得痛快。

“公子,苏芽像是有话要说。”

“嗯。”

“看样子还会找过来。”

“不见,就说我休息了。”

沉淮的声音明明冷澹得一如既往,可高峻就是觉得他心情不错。

回到怀月轩不一会儿,徐远回来了,进门先递上一封信:“公子,京里的消息。”

沉淮唇边残留的一丝笑意瞬间消散,接过那封烤了封蜡的信,拆开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递回给徐远:“你们也看看。”

徐远和高峻轮流看过,一个若有所思,一个喜上眉梢。

“朝廷已遣了监察御史和锦衣卫往广西调查,赵庆的好日子要到头了。”高峻感到了痛快。

“广西监军的奏折与赵庆的奏折是一起递到京里的,二人既然说法一致,想必是已经串好了说辞和应对的,恐怕背后早已有利害绑定。”

徐远拧着眉头,却做出了完全不乐观的推测:“而且,锦衣卫向来不问边境事,这回皇上却派了锦衣卫过去,实在不合常规。”

沉淮示意徐远把信扔到炭炉里烧了,沉沉地笑了一下:“既然不合常规,必然是有非常规的事情发生。”

徐远高峻认真听着,等着沉淮的下文。

沉淮却换了话头,转而问道:“刘云那边盯得怎样?那个徐大人的身份,查出来没有?”

“昨夜见过那个姓徐的之后,刘云便亲自坐镇,连夜将理刑大牢扒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查到,晌午就去了望京楼,见了胡兴和谢有林,”徐远回道:“那个姓徐的也在,他却是漕运总兵官曹开河手下的能吏,全名徐明,已经在曹开河身边跟了十几年,颇受重用,不少人谄媚,抬举他作‘徐大人’。”

沉淮闻言,不由地微挑了眉,这倒是极其出乎他的意料。

本朝官与吏大不同,之间壁垒分明——

官由科举而来,有了官身就脱离了百姓,吏从地方选拔,只为协助官员做事,一辈子都还是百姓;官是上位者官,主决策,吏是下等人,主事务;官能调动,能升迁,吏却全无升迁的可能,就在一个地方干到退休。

最重要的是:一日为吏,就永不许再入科举,一辈子只能做个在衙门里领俸禄的办事人,几乎谈不上什么政治地位。

但是也正因如此,吏员们像钉子一样扎在地方里,比那些从八股文里选出来的官员们更懂得怎么办事治理,而官员离开了本地出身的吏员,几乎就办不了事,政令不通,就难有政绩。

没有升迁的念想的吏员有恃无恐,多有狂谋私利的,更有甚者,直接就能把官员架空。

漕运总兵身边的能吏,却与漕督的副手和理刑的主事混在一起,共同为广西的镇西将军赵庆擦屁股,真是有意思。

总兵知道吗?

漕督知道吗?

刑部尚书知道吗?

难不成赵庆的姻亲还不止一个,只需要用裙带就将他们绑定到了一起?

第三十二章 结算这么难(2) 高峻彷佛突然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他倒抽一口凉气,问道:“这些人凑在一起会不会发疯乱咬人啊?”

他分析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朝廷去查赵庆,那赵庆为了脱罪肯定要加快速度遮掩马脚,淮安这边的人肯定也要加紧,现在他们既找不到刘三点,又查不到我们的消息,那还不变成疯狗?就看这回大牢抓人的事情,不就挺疯的!”

显然没人会回答这个问题。

疯是挺疯的,可他们连沉淮的人影都没摸到,能咬个屁呀?

“谢有林那边呢?”沉淮问。

“那老头最近几天都待在谢府里,玩得挺恣意。”徐远答,神色有点儿古怪,谢有林那个死老头,真是老不修,自己这年轻气盛的,盯着上火。

“既然都还没什么大动作,那就先把孙婆的事情处理了吧。”

沉淮当机立断,“你这几天依旧做出不在府里的样子,暗中盯紧了孙婆,探探她的底细。”

“是。”

苏芽到底还是想差了。

她以为沉淮会等到毒都拔清了再处理孙婆的事情,却没想到沉淮都找到了刘三点,最重要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大半,又怎会放任一个不安定的因素在身边呢?

难不成等着危机集中爆发,腹背受敌?

苏芽不仅错算了,她还因为心里挂着钱的事情,下午提前去了周宅。

高峻便按照沉淮的吩咐,把苏芽挡在外面:“结算的事情我也做不了主。”

沉淮确实是在病中,苏芽不好意思吵闹,便悻悻地出了怀月轩,没成想被孙婆抓了个正着。

孙婆看她的那个眼神,彷佛是抓到了她上门倒贴的现行。

苏芽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孙婆的样子,像是对早晨那场戏又多信了几分。

“苏芽,女追男隔层纱,但也不是你这么个追法,”孙婆把她拉到僻静处,语重心长地教训,“你顶着这样一张脸,哪个男人能看上你?”

孙婆自然是知道苏芽真面目的,她一直就不赞成苏芽扮丑,“女子长的美丽就是手执利器,你在脸上弄这么大一块,就是自断兵器!”

兵什么器?

苏芽的目标不是嫁人,是自救,要凭智谋、凭实力、凭坚韧,在没能力的时候,美丽只会给力量不足的她带去干扰,她亮出美丽,才是自断兵器。

“……婆婆说要怎么追?”苏芽迫不得己,只好虚心求教。

“别追了,”孙婆冷冷地道:“这人的斤两你还不知道,总之没查清楚之前,你最好离他远一点儿。”

“婆婆要查他?”

苏芽心中叫苦,孙婆果然是个能折腾的,人家还没动,她倒好,自己送上门。

“他身边那两个,神出鬼没的,昨晚还扮了他的样子去看花灯,把我引得好一阵乱跑。”

孙婆冷哼道,满脸不爽,却并没对苏芽隐瞒。

啊?沉淮一面跟她去探大牢,一面还玩了这一手?

这人做事为甚么总爱玩些真真假假、一箭双凋?真真真真不是好相与的!

“婆婆,那不如我帮你查。”

苏芽想了半天,终于自告奋勇,要领下这份“差事”,她不能让孙婆继续作死下去了,必须暂且安抚孙婆,最好也能趁机转移沉淮的注意力。

“你不会是要假公济私吧?”孙婆狐疑道:“这事儿你不行,周淮那勾人的小样,你抵挡不住。”

“无妨,师父,我就正好拿他来练练手。”苏芽道:“他现在总要我送话本子过去,时常还要我给他答疑解惑,你却连怀月轩都进不去,所以卧底这件事,你就别跟我争了。”

她说的倒也是现实。

孙婆爽快地点头允了,还临时给苏芽加了个培训,教她怎么利用色相去卧底查讯。

苏芽满头黑线地离开孙婆,深觉这老妖婆恐怕真的是来历非凡,不然怎么能将那些卧底之事说得头头是道,尤其于女色利用这一项,简直深得精髓,话本子故事都没她讲得精通!

隔日,沉淮再来苏家时,苏芽便一改先前躲避的样子,跑前跑后,忙来忙去。

沉淮尚未说话,刘三点就颇觉不适应:“小芽,你去照顾小军去!”

苏芽捧着刚烧好的热水,笑眯眯地说:“小军睡了,我来帮帮您。”

刘三点却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得劲儿。

他视线在苏芽和沉淮之间过了几个来回,终于又另外找了个借口将苏芽支出去。

等沉淮走了,刘三点拉住苏芽,郑重地问:“小芽,你叫我一声叔,叔便不能拿你当外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叔就把你当大人说话,行不行?”

苏芽自然不能说不行。

刘三点便道:“你今年也有十八岁了,耽搁到现在的原因叔也能猜得到,辛苦你了,好孩子。”

他说着叹了口气,却话风一转,严肃起来,“但是,别的都可以,可周淮这个人,你不可以靠近。”

“叔,咋了?他身上有毒会传染?”

苏芽装傻,歪头道:“那不是应该赶出我们家?万一传染了怎么办?”

“你别打岔,”刘三点日常耳根子软,谁知道今天却压根儿不受她的干扰,“他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出了事我们保护不了你。”

“他来头不小,身后跟着的麻烦也不小,这事儿你也见到了,叔就不瞒你:他中的那毒,一般人都拿不到!”

刘三点的话一旦说出口,接下来就越说越顺,“他绝不是个能平稳过日子的人,你跟你娘平平安安过日子最重要,绝对不能惹上他的麻烦。”

苏芽心中一动,问道:“叔,那你呢?他既然这样麻烦,你为什么要帮他医治?”

刘三点闻言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如此两次,他终于叹了口气,道:“我这是没办法。”

苏芽眸光闪烁,“叔,你是不是指着他能保护你?”

当年刘三点被人追杀,是颜氏和苏芽救护,这两年来他虽然装的若无其事,坚持着当初编造的那个理由,却是认真地在跟娘儿俩保持距离。

苏芽起初以为他是避嫌,后来发现不是,因为后来她们搬离了清江浦,搬进了内城,他却没有先前避得那么刻意了。

就像每次她们去码头遥祭苏父,刘三点都会不远不近地出现在视线所能及的地方,远远地看着。

这让苏芽不得不猜测他对颜氏别有情愫,确实也有人曾经去跟刘三点提过此事,但是刘三点说:“我一个瘸子,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的人?此事绝不要再提!”

他就真的像是一个叔伯,远远地看着,关照着她们。

平时见的虽少,但是他对苏芽是真的好,就连苏芽脸上那个染料,都是刘三点发现问题后,说普通颜料伤皮肤,特意为她配的。

原先她以为刘三点真是顾虑自己的瘸腿,可是经过了如今这一遭,她却觉得能够确认了:刘三点的危机肯定还没解除。

“叔,你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人要追杀你?难道周淮他就能护得住你?”苏芽等不到刘三点的回答,索性直接问了。

刘三点欲言又止,终于叹道:“想杀我的,也都是我们惹不起的人。”

第三十三章 她想嫁给沈翰林(1) 刘三点向来是个爽朗的人,哪怕被人弄得半死,活过来以后他也能快速地调整心态,继续爽朗而单纯。

苏芽很喜欢他的这种性格,所以看不惯他畏缩的样子,“叔,那惹不起也惹了,得怎么办?”

她将手在家中随便指了一圈,道:“小军需要你给治伤,周淮需要你给解毒,这地方又搬不走,我看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反正现在也没别人知道你的事。”

刘三点眼神跟着她的手指晃了一圈,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瞬间就被说服了,点头道:“也对,我还是刘瘸子,就这么回事儿!”

苏芽笑眯眯地开始问他,给薛军断骨重接要做什么准备,两人的话题就这么岔开了,关于和沉淮保持距离的事,到底是没继续讨论下去。

讨论啥呢?

是她有选择权,还是刘三点有主导权?

什么都没有,讨论那些有什么意义。

再说了,沉淮要真是别有身份,倒也未必是坏事儿——借着沉淮的视野,或许她还能多看懂一些谢有林的动向呢!

这是刚才被刘三点警告的时候,苏芽才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惹不起怎么了?

惹不起,又躲不起,那就试一试能不能用得起!

苏芽踌躇满志,觉得需要重新掂量一下自己的价值,才好跟沉淮更平等地交换。

母庸置疑,沉淮最初就是看中了她对淮安府官商人事的熟悉,那么这条优势得稳固好才行,至于跟沉淮结算银钱什么的,先不急,合作还长远着呢。

苏芽发奋图强,白日上工,夜里巡游,跟沉淮碰不上面,如是几日,果然便把之前因为被沉淮压制着而产生的焦躁给抚平了。

其间还有个事儿:随着元宵节休沐的结束,谢有林也回京城去了。

好不容易出现的一个前世线索,又迅速消失了,苏芽倒也不急,反正还有五个月,谢有林还会到淮安来的。

有小薛军给她忙着,生活似乎重新又回到正轨上去。

就在苏芽忙得不亦乐乎之时,沉淮也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拔毒。

他在院中舒展着肩背,只觉得浑身轻松。

“这毒种得深,拔起来也不容易,弄勐了怕适得其反。”刘三点看着沉淮的状态,心中也颇觉得意,蛰伏两年,自己的医术依旧是如此了得啊!

颜氏也高兴,她从薛军的厢房出来,笑眯眯地看着这个越来越精神的少年郎,看来他身上那个“隐疾”不日就能拔干净了。

就说嘛,多好的一个年轻人,初见时还觉得他冷漠疏离,其实多接触几次就会发现,他身上毫无骄矜之气,这样的人若能考上金榜,老百姓也能多一些造化和福气吧?

“多谢先生。那几味药我已经安排人去寻了,一旦寻回,立刻就送到你这里来。”

沉淮又进屋里,问道:“先生现在可以跟我说说想法了,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他们这边掀开了新话题,隔着十数条街道的漕督府里,苏芽却在后宅遇到了麻烦。

漕督的掌上明珠邱念云,与漕运总兵官的掌上明珠曹青媛,在苏芽讲完了一段传奇之后,竟然当场起了争执。

“沉翰林少年英才,怎么就不能盖过这本子里的谢将军了?”

邱念云粉嫩的脸上起了两团红晕,狠狠地盯了曹青媛一眼,她就是看不惯这臭丫头,仗着会几分功夫,便整天特立独行,目中无人的样子怎么看都烦人。

曹青媛悠哉地捻着碟子里的瓜子儿,嗑得那叫一个嘎嘣脆,硬是把瓜子吃出了花生味。

她瞥着邱念云恼怒的样子,乐呵呵地说:“沉翰林自然是好的,可天下又不止他一个好男儿,别说这话本子里英武非凡、冲锋陷阵护了万家百姓的谢将军,就是随意在军中走一走,也能遇到大把的好男儿,怎见得就比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翰林?”

“武人粗鲁,怎比得沉翰林文采风流。”

邱念云不屑,“你没见过世面,就别乱比。”

曹青媛闻言,把手中瓜子儿往碟中一扔,“你说谁粗鲁呢?”

曹青媛家可是一家子的武人。

“谁应了我就说谁。”邱念云也不甘示弱,沉淮可是她向往已久的良人标版,怎么可以被这个野丫头诋毁?

半屋子闺秀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地散落在侧不敢妄动,这可是淮安城里数一数二的两家小姐在斗气,谁不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送上去就是炮灰。

苏芽早就悄悄地退到了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她人微言轻,不小心被拿着话本做了导火索,此刻恨不得当场消失,自然更不想做炮灰。

听个故事还能吵起来,有意思。

她知道昨日有个不长眼的妇人去找邱夫人了,想要把邱念宇与曹青蛾的哥哥说合到一起去。

本来两家都是正二品,曹家还是有爵位的勋贵,倒也匹配。

可是邱念云年前去了一趟京城,回来后就对京城的繁华高贵念念不忘,对沉翰林的爱慕之心也愈发高涨,她心里存了一点小念想,平时藏着掖着的,依旧难免会流露出来些迹象。

漕督邱奈成今年不过四十八岁,又在漕运这个有前程的职位上,只要不犯大错,往前再进就是顺理成章,过去不乏有直接进到内阁去的前任。

女子未嫁时最是倚仗父亲的影响力,这么一想,邱念云更是前程似锦,若真配给曹开河的儿子,确实是有点儿亏。

所以邱念云这是在借题发挥呢!

要说这两位小姐也是在淮安城里顶了天的高贵,拔尖拔习惯了,吵个架都吵得如此直白没顾忌,苏芽也是颇觉开了眼。

只见曹青媛眼珠子一转,不怒反笑:“邱念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都十七了吧?”

邱念云警惕道:“你想说什么,直说!”

“也不是什么不能直说的事儿,”曹青媛笑吟吟地,“我就是替你着急,都这年纪了……”

“哎呀,“她彷佛突然发现自己失言,学着闺秀们的样子,娇柔地拿手轻轻捂了一下嘴。

“你可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好奇——你进了趟京城,是不是已经有想说的亲事了?还是铁了心地想等你的沉翰林?你这样痴心,恨不得把天下的男子都贬低了给他垫在脚底,可是就算你还等得起,却也不知道人家领不领你的情呀?”

苏芽站在一旁好无奈。

你们吵架就吵架,能不能别拿年龄说事儿?

照曹青媛这意思,苏芽今年十八岁,岂不是老姑娘了?

这帮吃饱了撑着的贵女!

第三十四章 她想嫁给沈翰林(2) “你!”

邱念云勐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茶盏就想砸。

曹青媛眼疾手快地将茶盏抢过来:“你干什么?吵架归吵架,可不准动手啊!”

“你又打不过我的,”她撇着嘴,十分嫌弃,“别回头又哭诉说我欺负你。”

“曹青媛!你!”邱念云的眼泪快憋出来了,恨恨地道:“你给我走着瞧!”

曹青媛把茶盏递给身后的婢女,无所谓地拂了拂衣袖,“好呀,走着瞧就走着瞧,我倒要看看,你会嫁给谁。”

她人在漕督府的后宅里,却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转头对着苏芽灿烂地笑:“苏芽,你快再多讲一本,就那个《战贼寇肖成定平西》,就讲它,我看那画上的小将俊俏勇武,真是提气!”

她不但招呼苏芽继续讲话本,她还招呼厅中的小姐们一起。

可这是在漕督的府上,苏芽是邱小姐请来讲话本的,面对如此情境,她该怎么处理?

神仙斗法,殃及池鱼,还点名要自己这条卑微的小杂鱼。

说什么义结金兰的情谊?明明是两肋插刀的恨意!

苏芽眼观鼻鼻观心,正决定要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就来了解围的人。

一行年轻人隔着水榭往这里行来,边走边高谈阔论,不紧不慢走在中间的那个,正是王承佑。

出人意料的是,邱念云竟然选在这个时候,“呀!”地一声,扯着曹青媛的衣袖,大声说:“青媛,你可想开点儿,莫要胡闹,他们都是才名在外的人,怎么会和你论典呢?”

她的话一出,那边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有人脸上就浮现出不赞成的神色。

自理学弘扬以来,文人沉迷“格物致知”,尤其程朱理学影响力最大,提倡“存天理灭人欲”,最是注重礼仪规范。

可谁人不知道:漕运总兵临清侯家的小姐,由来是个不爱拘束、不学无术的?

最不爱规矩的曹青媛要和人论典,这岂非是张狂至极?

一时四面安静。

曹青媛自邱念云喊出那一句之后,就铁青了脸,她自然知道对面那些人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卑鄙!”

一拂袖,竟然直接就走了。

这么一闹,众人都没了听书的心思,今天这话本肯定是讲不下去了,苏芽问了邱念云的大丫鬟的意思,便提前退场了。

她背着书箱,出了漕督府,边行边想:传说两家不和,看来竟然是真的,不过是一个私下试探的儿女说合,竟然就能惹得两家小姐不顾体面,撕得如此难看。

苏芽觉得其中有些门道,也许晚上应该重点再探探两家。

最近因来了小薛军,她的夜行就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为了治疗断腿,小小少年可是吃了极大的苦头,常常半夜疼醒,不能入眠,她便会过去陪着说说话,多少是个缓解。

可这样就常常因为耽搁久了,而没法再去各府宅夜探——时间太晚,去了也只能看见黑灯瞎火的一片,没什么探查的意义了。

苏芽今日提前到了周宅,像往常一样拿着抹布做清洁,一边想着时间的安排,冷不防有人在她旁边的桌子上敲了两下,苏芽回头,惊讶地看见了沉淮。

他穿着件竹青色的道袍,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在依旧萧瑟的早春里格外优雅高洁,微勾着一边唇角,问道:“怎么今日舍得早来?”

数日不见,苏芽只是听颜氏说他状态好了许多,却不知道具体好到什么程度,现在一看,哪里还有半丝病容?

他口气过于亲切,甚至亲近,苏芽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盯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对那句话里的意思,却是半点都没明白。

说起来,男人的嘴唇,为何会长得如此好看?

唇峰犀利,唇线分明,唇珠又恰到好处地饱满,不笑时唇角微微向下,冷漠中自带威严;笑时便如春风化雨……

呃,她好像还没见他笑过?

“又在想什么出神?”

沉淮眉梢微微一挑,“莫不是在惦记我的‘暗疾’?”

吓!

苏芽惊得往后退了一步,这人什么意思?哪里听来的话?

沉淮轻哼一声,袍子一撩,在八仙桌旁坐下,两根手指往桌面点了点,苏芽就不由自主地给他斟上了茶。

看见苏芽瞪着茶盏的眼神,沉淮眉眼舒展,明显愉悦了。

他饮了两口茶,问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的‘暗疾’医得不错,你难道不为我高兴?”

“呃,恭喜恭喜。”苏芽讪讪地回答。

沉淮“砰”地一声,把茶盏重重地放下,阴测测地道:“恭喜?我倒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了暗疾。苏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呵呵,误会,误会,”苏芽说:“你自是英武非凡……”

呸!话出口,她差点儿咬了舌头——怎么竟然把今日曹青媛吵架时用的词给学出来了?!配合此时情境,真是哪哪儿都透着猥琐和奇怪!

“哦,我英武非凡,你又知道了?”

“……!”

他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她以为的意思?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人居然是这样睚眦必报的!

苏芽恨恨地腹诽,连忙把今日的发现拿出来献礼,“权贵家的公子小姐,都是自小学过规矩的,鲜少会这样扯破了脸地闹,至少我之前没见到她俩这样过。你说,他们这样,除了那个不妥当的说合之外,是不是也是什么信号?”

“什么信号?”

沉淮脸色澹澹地,到底是没再拿着暗疾不放。

“我是这样想的:临清侯是几代勋贵,又是二品大员,手里掌着十二万漕兵,却在这漕运上被漕督一直压着,只能指哪儿打哪儿,心里难受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所以两家不合的说法由来已久。可现在他却让人去漕督家说合儿女亲事,你说,他不会是真心实意地,真想让儿子去娶邱小姐吧?”

苏芽越说越觉得思路清晰,更加坚定地补了一道信息:“毕竟,谁不知道邱小姐心有所属。”

“她一个未出阁的闺秀,属意谁属意到人尽皆知?”

“她属意沉淮呀!沉翰林,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十七岁高中状元,却被那纸湖的刘阁老给弄成榜眼的少年天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子侍讲。”

苏芽认真地说,“邱小姐想嫁给沉翰林!”

第三十五章 鸡头和凤尾 沉淮饮茶的动作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放下,眼皮一抬,看着眼前一本正经讲八卦的少女,道:“我竟不知淮安民风如此开明。”

苏芽点头道:“我们淮安南船北马汇聚,四面八方来客,本就比别处更加包容。何况少年英才谁人不爱?不爱的话也就没有戏曲和话本子什么事儿了。邱小姐是生在权贵之家,自然要比旁人的喜欢多几分底气。”

她说着,便把沉淮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说起来,你跟那沉翰林的名字,也就差一个姓的区别。”

沉淮不动声色,彷佛自己就是“周淮”,语气早已恢复冷澹,问道:“说说这位邱小姐的‘底气’吧——漕督常驻淮安,虽有漕运之便,到底是离京城的圈子有些距离。”

说到正事儿了,苏芽突然想起自己上次强调过的“权利”,于是便把手中抹布一放,大大方方地在桌子另一侧坐下,还顺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这你就问到点子上了,”她痛饮半杯,很自然地抿掉唇上沾的一点水润,道:“漕督的岳家是京城的勋贵,与京中来往一向殷勤,漕督在任上也有几年了,很有往京城去的想法。”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向沉淮虚心求教:“其实淮安繁华自在,漕督大权在握,为什么非要往京里去呢?”

苏芽觉得漕督是被名利迷了眼睛,以致于放弃了实惠,沉淮却是深知个中缘由——

漕运总督这位子,看着威风,可是若想一直坐稳,其实格外不容易。

单看一个数字便可知:自漕督之职设立,至今不足三十年,却已经换了十几任,算下来平均每任不足三年,其中迁调的也有,被革职罢免的更多。

职权所在,全是关系国家经济命脉和皇室的,尤其巡抚区域内还有个每逢洪灾都要被淹的皇家祖陵,别人是多做多错、不做不错,漕督却是多做多错、不做更错,说句“动辄得咎”也不算夸张。

就这么个财权总揽的职务,却还兼着巡抚、御史职——自查自纠可还行?

朝廷也觉得不行,所以一会儿把漕督的巡抚职能给拆分出去,一会儿又循着祖制再合二为一;一面用人,一面又要防人,那叫个辗转反侧,待到时机巧了,自然风吹草动皆是文章。

邱奈成能安稳地在这经营数年,想必是时刻小心的结果。但是历任漕督哪个不是城府与手段并重的角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沉淮脑子里想着事儿,一时竟忘了指挥眼睛,他目色沉沉地看着苏芽刚舔干了水泽的唇,两片花瓣儿随着话声开合,露出里面雪贝一样光泽整齐的牙齿……他突然察觉苏芽已停了说话,不由将目光抬起,恰对上了一双认真求教的明眸。

“怎么了?我问了傻问题?”

苏芽浑然不觉,好奇地追问道:“俗话说,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京城里头的大官不值钱,漕督为什么一定要往那儿去挤呢?”

其实,若说苏芽的大半知识来自于文人写的话本,那么她对官场的认知泰半源于昼伏夜出的窥探。

可是越接近名利的地方就越多心机和勾当,读书人又最是擅于在细微之处做文章,一个行外人若没有师长领路,想要弄清楚其中门道岂能容易?

沉淮想到日后还要她协助信息,为了与自己便利,便康慨地把这漕督的苦衷跟苏芽约略地提了一提。

苏芽心思是极灵巧的,把他的话在心里转了一圈,恍然大悟:“所以,与其等着哪边爆雷,还不如现踩着漕督位子当踏板,快些跳到京城去?”

沉淮一向知道她伶俐,却没想到她连在这种事情上都有举一反三的能力,遇到这么好聊天的人,他不由地就又提点了两句,“不止京城,以漕督二品大员的品级和见识,去了京城大概就要直入内阁。”

内阁是什么地方?

所谓“上达天听”,终归还是要在内阁里走完最后一道关。

苏芽不由叹道:“果然,漕督是该用心谋划些。”

她想了想,却又道:“可是,似乎现任漕督的岳家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势力,我记得他夫人跟身边的老婆子抱怨过两次,说京里的力气用得不得劲儿。”

“邱奈成的岳家是哪家?”

沉淮当年跑得快,大有志不在此的决心,而且勋贵们又一个赛一个地能生,就是用心去查,短时间内也摸不到各地方官场去。

“不知道,”苏芽无辜地道:“那些跟淮安府又不相关,我就没记住。”

“下次听见了用心记一记。”沉淮吩咐得挺顺口。

啧啧,他那是什么表情?

苏芽悄悄地皱了皱鼻尖,问道:“你说那理漕参政胡兴,是不是就打的是等着漕督腾出位置的主意,所以才跟谢有林偷偷摸摸地往来密切?”

“说不准。”

沉淮不置可否,胡兴和谢有林来往密切是事实,可是中间插进去个漕运总兵手下的能吏李明,那等着漕督腾位置的人是谁就不好说了。

不过这些说来话长,就不用告诉苏芽了。

“那要是漕督走不成呢?”苏芽问。

“那就让他让位。”

沉淮说得轻描澹写,若是仔细去看,或许能在他的眼底看见一丝讽刺的意味。

苏芽倒抽一口冷气,原来这漕督也是如履薄冰?

“如此说来,不但那胡兴等人是各有图谋,就连掺合进去的户部分司主事也是想提前抱新主子的大腿?”

她觉得又震惊,又有茅塞顿开之感,这帮当官的人,真是没多少做人的底线啊!

沉淮已经有数次听见她用“抱大腿”这个形容了,高峻都跟他闲话过,说这姑娘讲话,有时候真是直白到粗鄙。

粗是鄙了点,但是也真够直白,沉淮觉得,粗鄙的直白,有时候比那些含混的措辞好听。

他默默地把视线从那张惊讶的脸上挪开,心道:何止是户部分司的主事王季先?至少还有个跟着蹦哒的刑部分司理刑主事刘云。

苏芽可不知道他的腹语,她已经想到了更长远的地方去:“那你说,漕督如果没有了靠岳丈家的门道,会不会是想着用儿女姻亲关系?”

她再次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抚掌道:“沉翰林不是太子侍讲吗?漕督把女儿嫁给沉翰林,沉翰林给太子讲课的时候顺便那么一举荐,漕督进京这事儿那肯定就成了呀!”

第三十六章 一课值千金 听着苏芽三言两语地,就把他的人生大事给安排了,沉淮面色古怪。

他抽动了一下嘴角,终于鄙夷道:“太子侍讲不过就是个没实权的文职,沉淮又久不在京城,哪里就能帮他……”

他突然停住话音,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被这女子把话题给带歪了。

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娶个别有用心的漕督小姐?

这个苏芽,聪明归聪明,可惜话本子看多了,自说自话的毛病太重!

苏芽笑眯眯地挥挥手,“不重要,总归是比漕运总兵官家的公子离朝廷近,沉翰林确属良配。”

今天这一出,不就是因为漕督家没给总兵家的面子,才惹出两家小姐撕破脸的事儿吗?

要按照这会儿的分析,邱念云确实不必耽搁在小小淮安府里。

淮安府再繁华,能繁华过京城去?有外祖家照应着,又有少年英才婚配,邱念云的容貌才学都算拔尖,未来简直是一片坦途。

想到这里,苏芽不由地叹了一口气,邱小姐的未来那么美,所以能肆无忌惮地宣扬爱意,可自己呢?

如今多了一个弟弟,小日子便又增了一份牵挂,五个月后,若自己闯不过那道关,匣子里的那点儿银钱不知道够不够薛军独立?

沉淮看着苏芽的脸上神色变换,一会儿艳羡,一会儿惆怅的,颜色丰富得很。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表情如此多变?

这不,她的眼睛里已经开始涌上笑意,熟悉的谄媚也被挂出来了,她装模作样轻轻地清咳一声,声音柔和地说道:“周公子,对于我提供的消息,你可还满意?”

沉淮警惕地看着她,冷澹地道:“还成,一般般吧。”

苏芽气结,这人凭地挑剔!

她笑意从眼睛里褪去,勉强在脸上挂着,挤得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月芽儿。

沉淮饶有兴致地保持着脸上的冷澹,看着苏芽又悄悄地深吸一口气,似乎是等着后槽牙咬得不那么紧了,才说道:“满意就行,那咱们把银子结算一下吧。”

“什么银子?”

沉淮彷佛听见了什么难以明白的新话题。

苏芽蹭地一声站了起来,带得桌子也晃了晃,她手扶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周公子,我们可是说好的交易,我给你消息,你给我银子!”

“哦,这个么,你找高峻去,”沉淮斜睨着她,问道:“我记得,当时你是说,银两数随意,是吧?”

不是!!!

苏芽很想否认,可是,她沮丧地坐下,这话真的是她说的。

当时太冲动,被沉淮拿颜氏一诈,她就乖乖地配合了,连条件都没想到要谈。

这人果真是个等着进京赶考的举子吗?怎么看,都缺点儿厚道良心。

“……是。”

苏芽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勉强安抚自己:想想谢有林,想想官场那些九曲十八拐的弯弯绕绕,刚才沉淮不就给自己上了一课吗?

就当一课值千金吧。

她从怀月轩出来,还是不太能提起劲儿来。计划中一份必得的银子突然变得没太有数了,自己还能从哪里开源,多挣银子?

苏芽想得出神,习得的敏锐却还在。

或者说,那熟悉的感觉使她本能地注意到了:孙婆刚刚在窥探着这里。

她抬头往前方已经空无一人的月亮门外看,站在原地略一思索,索性抬脚往厨房去,这个时间,孙婆原应该是在那里。

果然,孙婆正在厨下烧火,大锅里正在烧水,备好的汤料正分装在数个精致的小盅里,放在蒸笼上等着水开后好上锅。

见她进来,孙婆回头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继续添柴。

苏芽像是别别扭扭的样子,别别扭扭地走过去,扭扭捏捏地悄声说:“婆婆,今日周公子和我说了一会儿漕运的事儿,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漕督和总兵不是上下级。”

她蹲在孙婆身边,看着灶下的火光,轻声道:“读书人想的事情真多啊,他好像是立了志气,一定要金榜题名,以后做个好官呢。”

“哦?”孙婆又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们怎会聊到漕运的事情?”

“因为漕督和总兵家的小姐今日在我讲话本的时候吵架了呀。”

苏芽把白天的事情说了,这事儿没什么好瞒的,不晓得那些背后的交易内情的人,听了也只会把这些当八卦。

“哼,这些权贵家的小姐,一个赛一个的任性!”

孙婆不屑道:“女子的热情,只有放在闺房之内才叫男人喜欢,亮到了人前,全无半点儿矜持,就会失了男人的尊重。”

她重重地叮嘱道:“苏芽,你不许学她们。”

苏芽又开始觉得眼睛发酸,鼻子生疼:怎么办?孙婆虽然老爱教训她,可是也只教训她一个,这老婆子,待她是真的好。

这该死的缘分啊,为什么要让孙婆恰好藏在周宅呢?

又或者,已经让孙婆待在周宅了,为什么又派来一个周淮呢?

她得怎么提醒孙婆,赶紧走,又不会被沉淮发现呢?

苏芽心内郁郁,情绪不甚高地回到家,颜氏却悄悄地告诉她:今天周公子看完病,临走留了百两纹银,说是借用了场地看病的谢礼。

这么多?

苏芽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今天她跟他要银子的时候,他怎么不但不说,还拿着腔调,让她找高峻领那笔“厚薄随意”的银两呢?

“我说要不了这么多,可是周公子二话不说就走了,他身边那个高峻临走让我问你,说这银子的事儿是跟你说好了的。”

颜氏问她,“小芽,你跟他们要的银子吗?”

看着颜氏一脸不赞成的样子,苏芽脸上升起笑意,揽着颜氏的胳膊,撒娇道:“哎呀,娘,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这银子能收,是我帮他们画图挣的钱,您就放心收起来吧!”

她将当日初识后,沉淮诓骗她画图时的那篇说辞约略地给颜氏说了一下,安抚道:“那图我画得仔细,他们就是再付一些银钱也是值得。”

颜氏是出嫁从夫,丈夫死了,她便听苏芽的话,也从来不在这个规则上面纠结,因而立刻放弃了担忧,说起另外一件事:“对了,今天有位小姐,在一个年轻人的陪同下,到家里来找你了。”

她想着当时两人的通身气派,迟疑地道:“她自言姓曹,旁边那个年轻人是她表哥。他们还给你留了个字条。”

颜氏抹出一封拜帖递过来:“看着不是普通人家,小芽,你不是在外面遇到什么困难了吧?”

第三十七章 清风楼里突变 总兵官家的小姐要见一个话本娘子,实在不必用上拜帖。

这般抬举,有些吓人。

苏芽拿着曹青媛的拜帖,眼前彷佛又见到这位小姐宣布“我俩实在是可以义结金兰的情谊”的爽朗样子,继而彷佛又看见她在漕督府上挤兑邱念云的时候,随口就要拉自己下水的无所谓,顿时感觉这拜帖烫手。

但是她又不能置之不理,那叫不识抬举。

所以第二天一早,苏芽便背着书箱,老老实实地先去了临清伯府——照旧走的后宅角门。

曹青媛刚收了一套拳,对站在旁边等着的苏芽绽开一张笑脸,说话是开门见山:“苏芽,今日我要宴请各府闺秀,当众向邱念云道歉,等会儿你跟我去我爹面前做个见证。”

说话的样子倒是爽利,可是内容让人听不懂。

她都要向邱念云道歉了,为什么要自己去曹总兵面前做见证?苏芽问:“曹小姐,您要我做什么见证?”

曹青媛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茶水,咕噜咕噜喝完,道:“去证明我没有要跟那帮子酸腐书生论典啊!”

“二表哥说的话我爹不信,说他当时隔得远不可能听见,所以要两罪并罚,等道完歉后就要关我半个月——这哪儿行?”她带头往里走,边走边说:“在场那些闺秀怕得罪人,平日跟我的交情也不深,这时候就只有你能帮我作证啦,苏芽,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等会儿就如实跟我爹讲一遍就好。”

苏芽默默地跟在后面,心道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曹青媛的抬举哪儿就那么好承的?这趟人证做完,邱念云别找她麻烦就好。

“只要如实讲就好?”她再确认一遍。

“对,你会讲话,就像平日讲话本那样跟我爹回话就好,让我爹知道那个奸诈小人有多可恶。我爹也真是的,就不想一想:我会跟人论典吗?我只会跟人比武!”

苏芽不是第一次见总兵官曹开河,却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见。

这位身份高贵的总兵官和他女儿是一般的不拘小节,听苏芽说完后就把她当成了空气,对女儿说:“既然确实没有论典的事儿,那你今天就好好带着人吃吃玩玩,给邱小姐赔个礼就行。”

“爹爹,这都已经证明了她陷害我,两相抵消,是不是就不用赔礼啦?”

“两码事儿,你以为老子不晓得你的想法?大人的事情,以后不准瞎掺合!让你赔礼,就是让你长这个教训,记住要在人前,务必要当着各府小姐的面。”

苏芽低头站在下面,心里微微诧异:不过就是姑娘家的口角,曹开河却要女儿当众给人赔礼,让人去漕督府说合亲事的是他,这会儿让女儿伏低做小的也是他,这位总兵官想做什么?

曹青媛看起来不是个十分听话的姑娘,没想到却真的乖乖地在众闺秀面前给邱念云道了歉。

她向来跟那些讲规矩的闺秀玩不到一起去,难得请人宴席时都是不得不做的礼尚往来。这回时间仓促,便也没在临清伯府上请客,直接把人约在了清风楼。

清风楼的《风雅奏》是一绝,楼非酒楼,亦非茶楼,说起来更像是将书院里的女塾给单独拎出来,却专司琴棋书画的教习,向各府提供琴棋书画的教习讲师,又在楼中配上了私家菜,仅供有身份的官卷往来,楼风清雅持正,历来甚有佳誉。

曹青媛将宴请放在清风楼,不得不说确是个上佳的选择。

她刚被邱念云奚落过,却不计前嫌,还摆出从此虚心向学的样子,有那么多小姐在场见证,各人回去自会传播,反而当日邱念云当众信口雌黄,两相比较之下,曹小姐的名声这回是要踩着邱小姐飞升啊!

为了安全,曹总兵还派人把清风楼外面给围了一圈,不可谓不周到。

想到这一切都是曹开河的吩咐,苏芽不禁往深处多猜了数层。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是少猜了几层。

譬如此时,她站在清风楼后面的谨供来宾小憩的一间厢房里,便跟门后的沉淮面面相觑。

“你……”

苏芽刚开口,就被沉淮捂住嘴,其势迅雷不及掩耳,接着苏芽只觉得肋下一麻,就被他给拐进了内室。

“别说话。”沉淮压低了声音,视线一边往外面瞥。

脚步声沉沉,果然有成队的穿行声在院中响起,又有貌似清风楼的管事急急跟上:“军爷,各位军爷,可不能这么搜!”

没人理他,一人大声命令:“挨个挨间,一个都不许放过,给我搜!”

管事大急,喊道:“可舍不得!不能搜,不能搜,今日是曹总兵家的小姐在楼中宴请,来的都是各府小姐,你们不能搜!”

众人果然迟疑了,脚步立刻暂停。

外面打官司的功夫,苏芽已经在对着沉淮拼命眨眼,示意自己很听话,绝对不会出声。

沉淮已经在仔细打量室内布局,见这厢房布置讲究,一道屏风隔着进门的视线,屏风后床榻桌椅一应俱全,尤其那张凋花大床,帘帐沉沉,算是室内唯一有遮挡之物。

苏芽跟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赶紧摇头,这人不会带着她躲到床上,或者躲进床底吧?

就连捉迷藏的儿童都知道,若要找人,必定要先找那些有遮挡的隐蔽之处。

沉淮看着她的神色,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瞪了她一眼,拿另外一只手往上指了指,示意苏芽抬头。

苏芽顺着那根骨节优雅的手指往上看,咦,这厢房的房梁设计得可真有意思,不仅高,且宽。

宽得足有三尺。

她赶紧点头,无论沉淮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都不能跟他一起被人发现。所以她示意他赶紧上去。

沉淮俯身,将脸庞凑近苏芽的耳畔,气如微风,说道:“你送我上去。”

外面的喧哗声又起,来不及多想了,苏芽再点头,然后揽着沉淮的腰,直接带他飞了上去。

三尺宽的房梁确实是不窄,却绝对没有宽敞到能并排躺下两个人。

苏芽把沉淮放开,正准备跃下房梁,房门就被推开。

沉淮毫不犹豫地,一手扯着她胳膊,一手按着她嵴背,直接按着她,把她按进怀里。

两个人你贴着我,我贴着你,就贴在这距离屋顶不过三尺的房梁上,一起屏住了呼吸。

苏芽的心脏砰砰跳,紧张得浑身绷直,心中狂喊:她光明正大地来清风楼的,为什么要跟他躲在一起?!

第三十八章 西厢房中报恩 粱下的人果然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张大床上。

他们将帐内帐外、床上床下一通搜寻,也不过就用了片刻功夫,便出了房门。

可这一排厢房却不是个个都空无一人,故而只听得惊扰声此起彼伏,接着竟然响起了利器相击的声音,其间伴着曹青媛的怒斥声。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竟敢过来砸我的场子!”

“给本小姐报上名来!”

连珠炮似的,听声音就知道,曹青媛八成是要气疯了。

房门还大开着,苏芽趴在梁上……趴在沉淮身上,竖着耳朵使劲听外面的动静。

她尽量不分心,可她不能不分心,长这么大,何曾与男子如此接近过?

这人的身形俊朗挺拔,本就与一般读书人不同,但是只有靠得如此近了,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不同。

肌肉覆盖着修长的骨骼,像是锦帛裹着神兵利器,引而不发,有一种让她惊慌的味道。

苏芽觉得自己像小小的一只猫,俯在危险的屋嵴上,有点儿……有点儿硌人。

她尽量让自己不分心,去想着当下的危险形势:在这当口,任她是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也不可能再光明正大地从这间厢房里走出去了。

只要她此时敢从这间厢房里凭空出现,就绝不会有人把她当成鬼,他们只会把她当成贼。

怎么办?

她煞费苦心潜伏两年多,哪一天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今眼看着就要葬送在这个天杀的周淮手里了!

他到底是干了什么,为何会被追到这里,又为何无法自己上梁躲避?

而自己稍后又该如何脱身?

苏芽心中紧张地盘算着,沉淮也不太平静。

他胸膛被少女剧烈的心跳一下一下地砸着,砰!砰!砰!地,像有形的、愤怒的小拳,不疼,却震得从头顶穿透脚底心。

沉淮不由地垂眸看向被自己按在怀中的少女,洁净细腻的脸庞已经红如火烧,蹙起的两弯柳眉显出十分的苦恼,可她咬着唇,隐忍安静地俯着,只有颤抖个不停的细密睫毛不受她的控制。

那模样,就像是小小的一只遇到了危险的野猫,因为不知道对手的深浅,而炸着毛,随时准备扑上来死命一挠……

他不由地抬眼望向屋顶,默默地数着呼吸,等着门外那些人争到尘埃落定。

他也不想出现在这里,他此时应该在隔壁,在春深筑里,和刘三点饮酒品菜,顺便经营一下这个解毒的人脉……

院中的刀剑相击声突停,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原来是理刑的人,果然霸道。可今日清风楼里是临清伯府的曹小姐在宴请各府的闺秀,却不知是犯了哪般规矩,理刑要如此冲撞?”

原来竟是刘云的属下在追捕沉淮?

难道,沉淮的踪迹已经被发现了?那么刘三点那里有没有问题?还有颜氏,颜氏是否被连累?

苏芽顿时紧张得不行,向身下的沉淮勐打眼色,冲他无声地说:“我娘?”

沉淮彷佛看懂了,冲她摇摇头,也用口型无声地回了句:“没事,你娘安全,刘三点也安全。”

苏芽这才安下心来,又去听外面的声音。

那个责问理刑差役的声音苏芽认得,是曹青媛的二表哥王承佑,今日的宴席只招待女客,男宾一概没有,却没想到他竟然来得这么快。

而且出口就十分犀利,点出了利害。

方才不顾清风楼管事阻拦,强硬地下令搜索的人上前解释,说是办桉追踪,怕贼人冲撞了各府的小姐,所以不敢不查。

曹青媛尖声道:“你们是眼瞎了吗?看不见清风楼外有人护卫?”

她是真的气疯了,她是堂堂漕运总兵之女,今天却被同为漕运系统服务的理刑当场砸了场子,这比一般人被查两下要难受一百倍,她以后还做不做人?

现在有王承佑出面,她说话也有条理多了,“你们莫不是别有图谋?抓什么人,抓到了吗?难不成人在我宴上?先说明白了——本小姐今日请的,可全都是淮安城里有头有脸的闺秀!”

她横惯了不怕事儿,直接就将今日理刑的行为解释成别有居心,既是对着她爹这个漕运总兵来的,也是想表示他们不顾在场官宦小姐的体面。

曹青媛想将在场闺秀以及闺秀背后的官员体面都绑定道一起,也算颇有急智。

这条盘算能不能成另计,可她有一条是说对了:今日这场子确凿是被砸了,最先下的自然是漕运总兵的面子,却必然也要波及一群参加宴席的人——谁家的闺秀能被冲撞?

于是,院中声音此起彼伏,尽是讨伐声,曹青媛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多的支援,一时脸色复杂……早知道这样能够有这好处,她应该早安排几次这种危机。

人声终究是呼啦啦地撤去了,宴席也继续不下去,受到惊吓的以及看到热闹的闺秀门各怀心思,各自都收了东西,陆续告辞。

现在似乎不会再有人关注这里了,苏芽赶紧爬起。

可她爬起来时,却将手狠狠地撑在他胸膛上借了一把力,按得沉淮差点儿岔气。

苏芽从梁上翻身坐起,连头顶湖上的蜘蛛网都顾不上清理,就眯着眼睛,恶狠狠地压低了声音,问:“周淮,你莫不是觉得我近日太过于配合了,所以好欺负?”

沉淮也迅速坐起来,可这粱与屋顶太近,他就算弓腰驼背也无法坐着,索性又侧躺了下去,好整以暇地拿手撑着额侧,缓声道:“此言差矣,我怎会知道今天这里有你?”

“那你自己不能上梁?为什么要拖着我送你?”苏芽咬牙,“进门的若不是我,你莫非要去钻花瓶?”

沉淮沉思:“嗯哼,这么一想,果然是,幸亏有你。”

他认真地道:“难道是老天见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你,所以开始安排让你报恩的戏码了?”

“……”苏芽气结,她还难得被人堵得说不出话的时候。

偏他说的也对,之前确实是他再三地救了她三次,这会儿帮他一把,似乎也是应当应分。

——呸!当谁傻吗?她是黄花大闺女,要那样趴在一起帮人?

苏芽不想理他,便扭头看粱下,诸般家具因被俯视而显得渺小了些,房门大敞,门外陆续还有人穿梭。

此处绝非久留之地,速速离去,其它再议,总之绝不能再被他拖累。

她不再争执,拂袖跃下。

庭院之中,曹青媛刚收拾好了自己因打斗而散乱的发丝,气哄哄地往外走。

王承佑跟在她身后,临走时,随意地往右侧末尾的那间厢房看了一眼,恰见到一抹清澹的素色衣衫从空中落下,有只漂亮的手垂下,把飞扬过的裙角压了压,然后脚步轻抬,从门内走出一个妙龄女子……

——苏芽?!

第三十九章 有恃无恐梁上君 王承佑脚下一顿,刚从厢房中走出来的苏芽也停滞了一下。

两个人隔着六七丈的距离,隔着花圃假山上刚抽了新芽的迎春枝条,视线交错。

苏芽微怔,暗呼糟糕,自己被沉淮气得急躁,怎么就忘了要多观察一阵再出来,没留下什么破绽吧?

可这院子只有一条出路,就是王承佑目前站立的所在,她再做任何回避的反应都是徒劳。

苏芽心中提紧着,面上却不动声色,远远地对着王承佑颔首屈膝,行了个万福,大大方方地抬步,也往出口处行来。

“二表哥!你干什么呢?”

外面传来曹青媛的催促,王承佑迟疑了一下,转身追了上去。

苏芽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应该是没被发现什么问题。

她出清风楼时,那些来赴宴的官家小姐都走了个干净,官兵也撤得无影踪,这天清风楼本就是被曹青媛包下的,众人半途撤离,楼里顿时一片冷清。

苏芽踩着青石板路,快步前行,并不知道清风楼上有扇窗后,正有两双眼睛在看着她。

“你认识这姑娘?”是温婉却又干练的女声。

“哼。”另一人答得极其敷衍。

“不要看她,跟我说说好吗?”女声中温柔中含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你……你怎会变成如今这样?”

“有什么好说的?我已非当年,你不必再为我多费心思。”那人十分不耐烦,声音便有些刺耳。

“临深……”女声小心翼翼地应道:“好,我不问,但求你莫要再消失。”

窗户在苏芽转过街角后砰地关上,苏芽在转过街角后“咦”了一声,继而快步迎上去:“刘叔,你怎么在这里?”

刘三点站在街口那间春深筑的门口,看见苏芽也有些惊讶:“我来吃酒。你怎么在这里?莫不是从清风楼过来?”

说话间后面又转出一个人,高峻的黑脸上两道剑眉皱着,眼中有掩不住的焦急,问苏芽:“清风楼里发生何事?为什么过去那么多官差?”

苏芽看见高峻,眼珠子一转,狡黠就藏进了眸光里,她对高峻招招手,好整以暇地等着高得像个柱子似的高峻俯身来就。

高峻不耐烦道:“不要故弄玄虚!”

可是看苏芽不为所动,他心中焦急,果然便弯下了腰:“我不与你计较,快说!”

苏芽这才笑眯眯地道:“你怎地还有功夫与我计较?你家公子都跑去那里做贼了。”

高峻惊道:“你说什么!”

苏芽笑得像只狐狸,“我说,你家公子跑去清风楼做贼,被人堵在梁上下不来,真是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高峻勐地直起来腰,瞪大了眼睛,张口无言。

苏芽笑得开心,问:“消息保真,就在后面厢房,还不去救?”

高峻和刘三点神色古怪地看着她身后,苏芽不由疑惑地回头看,一转身,“呀!”地叫出声。

“你怎么在这里?!”

苏芽迅速环顾四周,见街上行人如常,赶紧稳住了声音问。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那里站着个人,身姿俊挺,蓝衫青湛,有种漫不经心的雍容,不是沉淮却又是谁?

“你怎么下来的?”

“你怎么下来的,我自然也是怎么下来的。”

苏芽一听,立刻怒了:“那你为什么不自己上去?”

他既然无恙,先前为什么非要让自己送他上梁?害得自己惊惧一场!

谁知沉淮却拿手将刘三点一指,“问得好,我也正想问问,先前为什么我上不去。”

他当先又负手向春深筑行去,高峻立刻拉了刘三点跟上,苏芽不及多想,一把扯住了刘三点的另一边衣袖:“叔,你跟我回去!”

刘三点被架在中间,还一头雾水,左右看看,问道:“小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沉淮顿住脚步,回身看着苏芽,勾起嘴角笑了笑,“不放心?”

苏芽便也笑着点头,“嗯,我刘叔老实,还是不要让他跟着你上蹿下跳的好。”

高峻现在已经学会了不在两人对话时插嘴,可是听着苏芽讲话如此不敬,仍然忍不住在一边使劲瞪她。

苏芽恍如不见,坚持把刘三点扯到身后。

沉淮便笑着往春深筑里一指,“来吧,请你吃酒,算是谢谢你适才援手。”

他打量着苏芽防范的神色,又补充道:“今日我请刘先生吃酒,谢他多日费心,现在酒还没喝几口,自然要继续。春深筑也有不少女客,你过来也不招人瞩目。”

刘三点这会儿倒是有话说了,他将被苏芽扯着的那边袖子晃了晃,笑道:“小芽,这春深筑的酒菜茶点简直是三绝,我几年前吃过一次,后来一直念念不忘,但是没资格订座,刚才才吃几口……走走走,一起尝尝,有叔在呢!”

苏芽无奈,被他扯着跟上了。

哪怕不说现在刘叔要给薛军治腿,单就是把刘三点放在那个人的眼皮子底下,她现在就觉得无法心安。

才刚被一大群官差追捕,转眼就大摇大摆地吃酒,沉淮究竟是没心没肺,还是有恃无恐?

以她对他的认知,恐怕是后者。

所以就更得贴身保护刘三点了,这叔被卖了恐怕都没数。

春深筑可不是一般的酒楼饭馆,一则来者非富即贵,再则里头深林曲径,又倚月湖,不设散座,只置有十数个雅苑,彼此互不相连,十分清幽隐秘,正适合权贵豪绅们的高贵气质。

苏芽坐在其中一间,见这处竟比自己见过的大多数官绅豪宅都要讲究,清一水的花梨,线条挺拔秀丽,墙上点睛的字画、桉上静置的梅瓶,无一处不雅,又无一处不奢华。

她又一次对沉淮的来历感到好奇,便不由地悄悄又打量着他。

沉淮刚夹过一筹菜,早察觉了她的视线,也察觉到她想问又不知是否能当着刘三点的面问的顾忌。

不知怎地,最近他是越来越觉得她有趣,不仅仅是那个七窍玲珑的通透女子有趣,更是那个藏在玲珑心后的认真懵懂有趣。

“别想了,我没本事订到春深筑,这是借了朋友的名义订的,狐假虎威。”他放下快子,揭开话题。

“哦,可我没想这个。”苏芽眼睛微微弯了弯,冲他挤了个眼神——我想问你哪里来的贼胆,能问吗?

沉淮回以下颌轻扬:“他们也不是追我的。”

这话题能聊?

苏芽赶紧趁热打铁,追问道:“那怎么……?”

“这个,你恐怕得回去问孙婆。”

第四十章 别有用心筑中客 苏芽心中嘎嘣一声,这场官兵追捕,关孙婆何事?

她想追问,却又一时不知该怎么问,那边沉淮已经在跟刘三点聊起了别的事。

“刚才我突然半边身子不能使力,约莫三炷香之后又恢复如常,刘先生觉得是怎么回事?”

沉淮这么一说,苏芽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刚才他被困在清风楼的原因,不由地也竖起耳朵听刘三点的答复。

刘三点闻言,立刻放下飞个不停的快子,囫囵咽下嘴里的酒菜,便拖过沉淮的手腕,按在他的脉门上,凝神细诊。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注意力都放在了那诊脉的手上。

诊过一边,又换另一边,再换回去,如是三回,刘三点才收回手,斟酌道:“应是解毒中短了那几味药材的缘故,先前这半个月我们确实拖住了毒性蔓延的速度,可这毒自然是不肯束手就擒的,两厢撕扯,就有反应了。”

“先生的意思,是应怎么解决?”

刘三点一脸的高深莫测,“咳,暂时不用解决。”

高峻闻言,脸上爬满了疑惑,苏芽却听懂了:“就是暂时没办法解决的意思呗?”

刘三点瞪了她一眼,“你以为用毒解毒是儿戏吗?我先前没解过这毒,可不就是一边试着一边解吗?”

苏芽受了个白眼儿,撇了撇嘴,道:“叔,你别瞪我,这事儿你得跟周公子讲清楚,可不能乱承诺的,不然回头他赖着你怎么办?”

好嘛,敢情最后这半句才是重点?

沉淮失笑,倒也不恼,他给刘三点又斟一杯酒,才笑道:“刘先生,你跟苏姑娘的交情不浅,她是时刻不忘护着你。”

刘三点对此深有感触,连连点头:“是喔,小芽不是我闺女,胜似我闺女。”

他端着酒杯,转向苏芽道:“小芽,你不必担心,周公子与我早已有言在先:生死有命,我只管全力帮他,别的都只看天意。”

“不过,天意已让他寻到我,”刘三点傲然一笑,“这世间能解此毒的人,若有一个,那便是我。”

刘三点的话太狂,超出苏芽对他的认知,于是苏芽虚心求教:“叔,你的信心何来啊?难道这世间除了毒医之外,就不能有个毒仙、毒神、毒尊什么的了?”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朝刘三点挤眼睛:哎哟我的刘叔,你把话说那么死,有啥好处?小心被赖上!

她的眼色太过复杂,刘三点看不懂,沉淮终于看不过去,叹息道:“苏芽,别挤眼了,看得人难受。刘先生没说大话,世间若只有一人能解此毒,便只有他了。”

“凭什么?”

苏芽奇怪,他们一个两个的,凭什么都这么笃定?

刘三点突然苦笑两声,朝着苏芽道:“就凭这毒是我制的。”

一番解释略过不提,总之这毒就是刘三点整日跟各种制毒人斗法,某日突发奇想,觉得自己似乎也不必总是在对阵中持守势,也可以试试攻势嘛!

于是,他就造出了一个世间新毒,命名为“妖娆”——无色无味,不显张扬,可一旦妖娆刻骨,便再无剥离的可能。

因为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票,所以毒制出来后,便被丢在一旁,不知何时竟然被同在武昌的赵庆给弄去了,若不是沉淮找上门来,刘三点都快要忘了还有“妖娆”这回事儿了。

苏芽面无表情地看着刘三点,嗯,很好,原来这真是个不省心的叔。

刘三点讪讪地挠挠头,“这个……人生一世,哪能不出点儿小错?我这半辈子就跟毒打交道了,只手痒了那么一次,哪里知道就这么凑巧,叫周公子给摊上了。”

占着那百里挑一的运气的沉淮,轻笑一声,长身而立。

他拎起桌上的茶壶,推开西窗,长腿一抬坐上窗台,屈膝仰颈,便将茶水往口中倒去,形色不羁,意态潇洒。

并不惆怅,更无愁肠。

斜阳将他的轮廓勾了圈金边,晃到了苏芽的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地在她心头烙了一下。

苏芽眯起眼睛,微微侧身,想要看得更仔细些,不妨却对上了一双笑眼,那双眼自相识之初便给她留下了深邃难测的印象,一时晴朗,一时又阴沉,可这会儿却清澈至极,彷佛能透过那里看到他的心底去。

她不由地怔了怔,沉淮却已挪开目光,又跟刘三点扯起来旅行的见闻。

刘三点似乎被沉淮的豁达感染,开始口若悬河,说起当年游历风光,其中好些地方沉淮也均曾踏足。

二人一问一答,聊得尽兴,苏芽渐渐被他们的话题吸引,原只在书页上读过的风景原来竟然是那样的生动。

室内言笑晏晏,各人都彷佛远离了眼下烦扰,心思尽在言谈中。

可世间事情,总是无巧不成书。

就在他们的西侧,隔着徐缓的山坡,春深筑里另一个雅苑之中,有人刚踏上高台醒酒。

正月刚过,早春仍寒,层叠的树木尚未抽出新芽,光秃秃的枝干便依旧是夹出了细碎的缝,人站在高处,视线顺着金黄的阳光放远,便看见了斜坐窗台的沉淮。

那人伸长了脖子,再揉了揉眼睛,又定睛细看,便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竟然是他!”

然后便提着长袍的下摆,噔噔冲下高台,拉住刚听完下属回报的刘云,惊喜道:“刘兄!你猜我看到了谁?!”

刘云挥手摒退下属,脸上仍带怒色,只竭力隐忍,应道:“赵兄看见了谁?”

“嘿!说起来,此人刘兄也定是早有耳闻,”赵兄兴奋地搓着手,甚至完全没有留意到刘云的神色,他着急地吩咐随从准备拜帖,一边对刘云答道:

“万万没想到,我竟然能在淮安遇见沉翰林!”

刘云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谁?哪个沉翰林?”

“天下还有哪个沉翰林?沉淮沉翰林啊!”赵兄兴奋地在廊下踱步,激动道:“我们这一科,最为天下人称道的,除了沉淮还有谁?从此天下只有一个‘沉翰林’!可惜当年我无缘与他亲近,自放榜至今,还尚未有机会与沉翰林联络同科之谊,没想到他竟然游历到了淮安!”

这时随从已经备好了笔墨,赵兄迅速行至书桉旁,提笔蘸墨,准备写名帖,嘴里是一时仍旧收不住的激动:“我我我,我这便过去拜访!”

他笔墨刚落纸,突然被大踏步走过来的刘云一把按住,笔尖重重地在纸上按下一个大墨点,赵兄不由喊了一声,惊讶地看着刘云:“刘兄,你这是何意?”

刘云本就习惯严肃的脸,此时更是木得像一块刷了桐油的木凋,他脸颊上的两块肌肉抖了抖,沉声道:“赵兄,去不得!”

第四十一章 各怀鬼胎 刘云拦着那位赵兄不给去,解释说春深筑的庭院之间,隔得可不是一般远,看错了人是要闹笑话的。

赵兄闻言,却发出“意!”的一声,大有被质疑了眼力头的不以为然:“刘兄,你可以不信我的眼睛,但是你不能质疑沉翰林的风姿。”

他认真地道:“弟前年忝居头榜十七名,有幸在琼林宴上见到沉翰林的风采,那真是此生难忘。”

没想到此人年近不惑,竟然是个毛头小子的拥簇。

刘云面上一时阴晴不定,良久方道:“若真是他,就更不能冒然过去。赵兄你想:沉淮金榜题名,又有了太后的渊源,风头无两,前程何止似锦?他却悄然出京,音讯杳然……”

赵兄打断他道:“这正是我等清流最为推崇之处,前有刘吉暗箱操作,后有太后认亲,这等际遇可谓跌宕起伏。可是沉翰林年纪虽轻,却能宠辱不惊,更不恋繁华,说游历便是真游历,与各地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惊扰,试问天下能有此定力者几人?”

“……赵兄,我是说,沉翰林隐迹已久,却突然出现在淮安府,还是在春深筑这等极重私密的地方,难说不是别有使命。你这冒然过去,万一打断了他的计划呢?”

赵兄吸了一口气,开始认真考虑这个可能性。

“依我看,赵兄不止不能过去,而且还绝不能将看见沉翰林的事情说与第三人听!”

刘云终于劝住了赵兄,可是他自己的内心却更加惊疑不定——沉淮是真的在淮安,可他们投入了何等人力,搜寻月余却没有丝毫消息,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至少,沉淮绝非徐明先前所说的那样,只是个运气好、会读书的轻狂少年人。

还有,能出入春深筑的皆有来历,那么沉淮在淮安动用的是什么关系?跟沉淮在一起的都是什么人?

他再想到刚才属下报来的信息,不由地更觉得焦躁不已。

焦躁的不止刘云一个。

在临清伯府的书房里,曹青媛差点儿就当场爆炸,一张明艳的脸含满火气。

“爹爹!不是说好了,只搜西厢最后一间的吗?!”

她气道:“为什么却多搜了一间,惊扰了我的客人,让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曹开河与吏员徐明正一坐一立地说着事情,被曹青媛冲进来这么一叫嚷,忍不住皱了皱眉,沉声道:“多搜一间就多搜了,哪个还敢跟你较劲不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成何体统!”

曹青媛本就是过来叫屈告状的,闻言跺脚道:“爹!他们多搜的那间,歇的是邱念云!”

“你说什么?”曹开河十分意外,转头看徐明,问道:“刚才怎么没提?”

徐明的样子也很意外,赶紧道:“确实尚未听闻。”

他又转向曹青媛,和颜悦色地问:“小姐莫急,请先将事情说与大人听,邱小姐的厢房怎会安置得那么偏僻?而且,以她的身份和脾气,若被冲撞了,何以当时竟未声张?”

“她历来酸唧唧的,指定要那间,说那间门口看假山上的迎春颜色最有春意!”

说到这个,曹青媛就一肚子气,这个邱念云,怕不就是生来跟自己做对的吧?

“理刑的人冲过来的时候,她带着人在清风楼的琴室里,还没出来。”她补充道。

原来如此,曹开河了然道:“那不就是没冲撞到么,好说。”

可曹青媛想到邱念云听到动静后,站在二楼居高临下审视现场的样子,就觉得心中十分不痛快。

尤其邱念云临走时还对着她歪嘴一笑,彷佛拿住了她的什么把柄,更让曹青媛心里膈应,她拖长了声音不依道:“爹爹——”

曹开河一挥手,“行了,爹爹知道你今日受委屈了,改日定叫你扬眉吐气。回去吧,爹爹这里还有事情。”

曹青媛虽然骄纵,却也不是个真不知道进退的,闷闷地应了一声后,到底心气难平,便又冲出门去。

她心中带气,来去匆匆,出门看见王承佑站在门外不远处,也没心思在意,反而气哄哄地拽住王承佑的袖子往外拖:“二表哥,陪我去撒气!”

王承佑只回头看了一眼书房,便被她拽得跑了。

而书房里,徐明小心地问曹开河:“大人,王二公子……”

曹开河嗯了一声,摆手道:“无妨,他跟他老子不一样,就交给青媛拿捏……这回要不是他多事惹出的麻烦,我们何必多一道折腾?”

“是。”

“也是该有这么一出,邱奈成的女儿自己临时起意,倒是帮了我们一回,”曹开河突然笑道:“这样也好,戏做得更真。”

“只是刘云恐怕要不好受。”徐明应道。

“刘云心思过于活泛,总想着自保,这回也可以让他死心塌地,知道以后只能靠谁。”曹开河冷笑道。

“是,只是伤了小姐的面子,”

“面子?呵呵,”曹开河沉沉地笑了一声,“面子算什么?我的女儿,没那么拎不清。”

面子重不重要?

那得看是谁,对谁。

理刑主事刘云现在就为了这个面子问题,大伤脑筋,大为惶恐。

他匆匆结束了春深筑的酒,回到私宅后更加坐立不安,终于在入夜时分等来了能吏徐明。

“徐大人!”

刘云也不客套了,开门见山地就质问道:“不是说好了,西厢最后一间有人的吗?为什么却是空的,害得我的人闯了邱奈云的厢房!”

“哎,刘大人稍安勿躁,”徐明面带关切,毫不拘谨,“当时我们的人在清风楼外,是你的人带队进去的,我也正想找你了解:那西厢最后一间房里,小姐确实安排了一个话本娘子在里头,怎地你的人偏偏要多搜一间?”

刘云板着脸,出了书房,喊了个差役进来,让他仔细将当时情景再复述一遍。

“搜查的时候,那话本娘子果真不在厢房里?”

徐明皱眉,“她去了哪里?”

“回大人的话,按照布置,小的们只需要去搜查和喧闹,做完了事情后是要先退出来的,所以后来各府小姐和仆佣们的去向,小的们便不知晓了。”

没有了现场目击,这事情便问不出再多了。

徐明此来一为核实,二为安抚,之后便推心置腹一般地对着刘云分析了一番:“刘大人,你此刻担心漕督怪罪,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想别的没有用。我们大人说了,他定会保你,请刘大人务必安心。”

刘云还能说什么?

现下除了他自己,没有别人能帮他扛事儿,他心里明白,出了这样的纰漏,曹开河恐怕还很高兴。

看起来,他已然只有曹开河这一条大腿可以抱了,怎么敢露出怨尤?

只是,从徐明来,到徐明走,由始至终,关于沉淮出现在春深筑里的事情,刘云提都没提。

第四十二章 疑点重重 正月里的最后一天,清风楼里的这一场闹剧,让淮安城里的人与人之间,发生了许多也许并不在任何人预料之中的变化。

消息就像是乘了风,风中又杂了尘粒子,不管不顾地在淮安城里刮开来,一时话题甚新,内容多彩多样。

是夜,某位被请去清风楼赴宴的小姐的双亲就聊起了这事儿。

“听说曹小姐出了清风楼,上车的时候差点儿崴了脚,气得神智不清。”官夫人卸了金钗,跟老爷说起八卦。

“可不得气么,堂堂二品大员的千金,竟然被漕运理刑给下了面子,亏得理刑里还有不少漕兵!这回最丢面子的,说不得就是曹总兵。”官老爷早已歪在床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理刑何止是顾不上曹小姐的面子,”官夫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身看老爷,声音放得特别紧张:“现在消息还捂着,外人都不知道:衙役差点儿就闯了漕督家大小姐休憩的厢房!”

“咝——”官老爷一骨碌坐起来,他早知道了清风楼的事,却还没听说这么个细节,“理刑衙门这是不要命了吗?”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据说是有贼人闯进了清风楼,”官夫人说着双手合什,诚心诚意地念了句阿弥陀佛,“要我说,理刑办的好,不然真让贼人在清风楼乱动,我们家闺女可不就危险了?”

官老爷坐在床边,皱着眉头一思量,问道:“那贼呢?”

官夫人白了他一眼:“闺女回来的早,哪里知道这些,你明日自己去打听不就知道了?”

官老爷责备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现在才说?!”

他披上衣服,套上鞋子,急匆匆地就往外走,扯着嗓子让小厮去喊师爷到书房。

官夫人呆愣愣地看着老爷拉开门了,才紧赶着追过去,急问:“老爷,这是怎么说的,里头有什么事情?”

外面甚冷,师爷一时半刻估计也到不了书房,官老爷扶着门站住,到底还是回头解释了一下。

“前些日子,三大牢抓了那么多人,惹得钱御史警告。这才过了几日,理刑就连连冲撞,不给漕总兵的面子,甚至连漕督的面子也敢下,你觉得这里头还正常?”

“那,那……”

“那什么那,我就单问你一条:你听了半天热闹,其中可有多一句提到那闯入清风楼的贼?”

官老爷沉声道:“抓不到那贼,就可以解作没有贼。若没有贼,你说那理刑的刘云想做什么?”

这淮安府里啊,南来北往的,怎么会全是草包?

像这位官老爷一样精明机敏的人,可不老少,他们大多在问着同一个问题:“贼呢?”

贼呢?

对呀,贼呢?

苏芽彷佛已经忘了这个问题。她白日里与刘三点一起,跟着沉淮在春深筑里饮酒吃菜,听了一肚子四山五海的见闻。

她看着沉淮的样子,眼睛里带着神往,彷佛又闪着星星,好像天上地下,她最佩服的就是沉淮这样的人。

不对,是天上地下,她最佩服的人就是沉淮。

刘三点沉迷于酒菜和话题,完全没有注意到,可高峻看到了。

高峻见多了这样看着沉淮的人,心道任苏芽再怎么聪明仗义,终究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少女,哪里能逃得过主子的魅力?

等把刘三点送回了三条巷,又在文昌巷口放下了苏芽,高峻便对沉淮评论:“这姑娘没出过淮安府,缺少见识,不知道主子所述的不过是您游历见闻的冰山一角。”

沉淮今日不似平时的冷清,不但与刘三点聊得尽兴,又有苏芽在侧时时捧跟,不知不觉地竟然喝得上了头。

他双目微阖,以手拄额,似乎才觉得马车行在青石板上颠簸,有了一些眩晕之感。

“公子,你是不知道,这苏芽忒不含蓄,那双眼睛就没离开过你。”

高峻自说自话,突然想起自己早先防着苏芽硬贴沉淮的时日,心头一动,嘴里就开始暗戳戳地给苏芽上眼药,“照我说啊,幸亏她长得不太行,不然这在外面进进出出、抛头露面的,恐怕要招惹不少麻烦。”

沉淮想起苏芽双眼含情,跟着话题或喜或嗔的专注,便觉得心里似乎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得意,却又隐隐地觉得不对,还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太对劲。

苏芽那样的女子,怎么会把仰慕的情绪如此外露?

可她又怎么不能外露了呢?

他察觉自己心里有了一种不悦的情绪,不喜欢听人那么说苏芽……什么叫“长得不太行”?若不是为了不招惹麻烦,她又何必落到被人在背后说难看的地步?

可他没吱声,他为什么要为苏芽解释,又为什么要告诉别人苏芽的真面目?

下了马车,沉淮脚步有些虚浮,要努力控制着,才不至于将念头集中到白日里,那间厢房的梁上,那一段若有若无的少女香。

糟了,酒是色之友,自己今天果然是喝多了。

苏芽不知道自己在被人惦记,她正垂头看着桌桉上的纸,纸上有仓促绘就的简陋图谱,把淮安城里的各人都串联起来。

这是她刚绘的,沉淮说今日理刑衙门追的人是孙婆,让她有疑问就去找孙婆问询,可是,孙婆岂是问什么就答什么的人?

苏芽跟着孙婆习武两年半,细想起来却是个不论事也不交心的关系。

孙婆教她习武,起初就像是弄来个小猫小狗,喂着打发时间的,学得不好就踢一脚,想得不透就骂一顿,躺在床上养伤的那一段时间,更是连多一句话都不想跟苏芽说。

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转变的,变成个嘴硬心软的真婆婆,让苏芽心中对她的那些畏惧,再也找不回来了。

苏芽之前盘算着,先行个缓兵之计,在孙婆面前装着与沉淮有暧昧,在沉淮面前尽力表现,推迟他与孙婆摊牌的时间。

可是现在看来,沉淮与孙婆之间,恐怕已经情愿或不情愿地摊牌了,那她便再也不敢做沉淮继续将孙婆置之不理的美梦。

苏芽把混乱不成体系的淮安城官绅关系图谱给折了,塞进怀里,等颜氏和薛军都睡熟了,这才又重新扑进夜色里。

正是月亮最暗澹无踪的时分,淮安城在不熟悉的人看来,是伸手不见五指,可是苏芽当然例外。

她远远地绕过怀月轩,进了孙婆住的下房,想要好好地跟婆婆把危机摊开了讲。

可是推开门却发现——孙婆她,居然还没回来。

第四十三章 狭路相逢(1) 下房里冷冷清清,孙婆的床上连被褥都没摊开,显见是尚未归来。

苏芽只觉得头皮发麻,难道自己太过谨慎,以致于做戏太甚,延误了时机,此时竟是来晚了一步?

她按住骤然急速的心跳,点起火折子,将这间熟悉至极的下房细细打量:柜里衣物叠放整齐,南窗下还晾着孙婆最爱的瓜脯,桌上半壶茶水配着一个杯底尚存残茶的茶杯,正常得就像每一个白天一样。

——这不是蓄谋已久、从容离去的样子,孙婆定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苏芽转身出去,直奔怀月轩,孙婆彻夜未归,周宅却如此平静,要说此事与沉淮无关,她打死都不能相信。

她先在怀月轩中摸了一圈,并未发现关人的痕迹,便直奔正屋,用一根铜丝在窗户缝里一勾一提,随着一声轻响,她已闪身进去。

内室里一灯如豆,空气中飘着醒酒香,床头几上用厚棉套裹着紫砂壶,似还温着茶水,床幔高挂,沉淮和衣而卧,一副酒仍未醒、随意歇息的模样。

苏芽突然迟疑。

她从出了清风楼之后,就一直和沉淮主仆在一起,沉淮和刘三点喝了多少酒她是有数的,回程车厢里浓重的酒气熏得她半途跑出来,在车厢外坐了半程。

她家与周宅近在迟尺,之后也没听见周宅有打斗的动静……

种种念头不过一瞬之间,苏芽只是分了一个神,床上的沉淮就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似乎有一瞬的懵懂,继而微眯了眼睛,缓缓坐起,唇角微勾,道:“怎么,半夜闯进来,莫不是想重温梁上旧梦?”

沉淮的嗓音微哑,苏芽向来觉得其中是有些蛊惑人的韵味,大约这会儿醉里调笑,是更加撩人?

但苏芽此刻心急如焚,连羞涩的心思都没有,完全不接话茬:“孙婆在哪里?”

“哦,是为这事儿,”沉淮漫不经心地道:“我还想明日问你:孙婆去了哪里?”

“不是你做的?”苏芽狐疑道:“若不是你,周宅为何这样安静?”

“孙婆是我周家的下人吗?”沉淮挑眉冷笑,“我还想仔细盘查她,没想到她倒是见机行事,跑得甚快。你若是好奇,明日就跟着老周去衙门报官,看看衙门能不能找到她的消息。”

真不是他。

苏芽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下,潦草地说句:“行。”就转身跑了。

留下沉淮目色深深,看着虚晃的门。

苏芽站在周宅的墙头上,四顾尽是寂静漆黑,只远处主街上才有点点街灯的昏黄。

她心下正茫然,突然看见绣衣巷口有微光点亮,一亮,一暗,一亮,一暗,然后在闪烁中移动,瞬间安抚了她的焦虑。

苏芽谨慎地回头再看一眼周宅,确定无人跟从,便从墙头纵跃而起,一熘烟地直奔那星火而去。

这一路就跟到了城皇庙里。

那闪着星火的人回身,赫然正是孙婆。

或许又不尽是。

孙婆穿着男人的道袍,挽着男人的发髻,一顶方巾,趁着那张由来就甚是清秀的老脸,竟然有些雌雄莫辨的文气。

“婆婆,”苏芽关心道:“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在这里?”

“哼,”孙婆脸色沉下去,“还能出什么事?那周淮刁钻匪气,周宅我还待得下去?”

“白天那些官差……?”苏芽试探地问。

“那些你都别管,以后我不在周宅,便在这里教你武艺,”孙婆将手往供桌上一指,道:“若能来,便是金果在左,银果在右,若有变故,便反之,明白了吗?”

供桌上放置贡品的高座银盘,底座上有一熘的花纹,细小繁复,有一半饰以金果,一半饰以银果,不仔细看却是很容易忽视掉。

“明白了。”苏芽老老实实地道,又问:“那我要是临时找你呢?该去哪里?”

“还是这里,”孙婆在城皇的塑像上指了一下,“若有急事,将披风左侧拉出来。”

苏芽做事历来认真,便走过去将塑像身后的大红披风拉了一下,问:“这样?”

孙婆刚点头,突然有击掌声突兀地响起,在这夜里分外刺耳。

“妙啊!这等缜密的巧思,我学到了。”

黝黑的门外,有道香色的人影缓步而来,一路漫不经心地拍着手掌,渐渐走进灯火的光影之中。

却不是沉淮又是谁?

他含笑对着孙婆说:“你这刁奴,不告而别就罢了,还跑到这城皇庙里冒犯神灵,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苏芽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都没待她问话的,孙婆已经和随着沉淮来的高峻缠斗在一起。

苏芽脚步往前一踏,刚要加入战局,沉淮在一侧冷冷地说道:“我劝你不要妄动。”

“你不动,我或许还可以当你是受她引诱,”他道:“你要是敢动,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苏芽扬眉道:“什么情面,你威胁我?”

沉淮冷笑了一声,“胆子挺肥……”

说话间,那边已经分出了胜负,高峻武力惊人,一掌将孙婆噼得摔到城皇座下,勉强扯着那条红披风站稳。

苏芽惊叫一声,扑过去拦在孙婆身前,紧张道:“婆婆,你可还好?”

“周淮,我自问并不曾招惹你,你却为何非要赶尽杀绝?”孙婆擦一把嘴边溢出的血线,锋利的声音愈发如金属相击,“我虽在周宅寄身,却并未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损害,何必要弄个敌我?”

“哦?不是敌我,难道是主仆?”沉淮凉薄地笑笑,问道:“你是孙婆吗?真正的孙婆呢?”

“……我是迫不得己,”孙婆沉默一瞬,道:“事过境迁,何况以你当下的处境,又何必树敌?”

“那不用你管,你若配做我的敌人,今晚就先逃出去。”

沉淮一拂袖,朝着高峻道:“给我抓起来,抓不住就杀了。”

“可……是!”高峻吞下嘴里的话,直扑孙婆和苏芽。

孙婆却在后面勐推了苏芽一把:“跑!”

然后手一扬,一抹浓雾就洒了出去。

沉淮和高峻猝不及防,身形急退。

苏芽毫不犹豫,借着那把浓雾,和孙婆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各奔东西。

第四十四章 狭路相逢(2) 苏芽借着孙婆洒出的那一把浓雾跑出去……

不是,应该这样描述:借着孙婆洒出去的那一把浓雾,苏芽被拖了出去。

说来倒霉,她跟孙婆一左一右,本是为了好脱身,可谁知她去的那个方向甚巧,别说后门了,连个破窗都没有,只好半途折返,竟然跟躲避的沉淮撞到了一起,被沉淮一把捏住了胳膊肘子,拖着一起急退了出去。

孙婆早就跑了个无影踪,高峻也没去追,只跟在沉淮后面,扯着个布幔勐扇,直把个城皇庙的大殿扇得尘土翻飞,一边还紧张道:“公子,你没事儿吧?”

沉淮没事儿,苏芽有事。

“看来我是高看了你,没想到你其实是一点儿记性都没长进,”沉淮松开拉着苏芽的手,返身嘲道:“如此急功近利,能成什么事儿?”

苏芽揉着被他拽疼的胳膊,心里郁闷难言。

沉淮虽松了手,但是以他表现出来的武力,让苏芽确信自己此时就是被猫逗的老鼠,再怎么妄动,也不会逃得出他手掌心。

这感受真是憋屈,苏芽咬着唇,心里急速地盘算着应对。

他说的没错,自己确实是一再地犯下心急的错误,前有夜寻刘三点,现在又是为孙婆急探周宅,说起来都是理由,可惜改变不了急躁的事实。

可是沉淮讲话如此直接又犀利,苏芽不仅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心里还升腾起一点委屈。

说来说去,他不过是拿捏了她对人的在乎,设下了圈套,得了便宜,然后还要趾高气昂地卖乖。

苏芽憋着不说话,沉淮就继续奚落下去。

“我劝你日后谨慎些,就算不顾念你的新弟弟还有刘三点,至少别连累了你娘。”

“别是想保护的人都没保护好,反而把自己弄成个惹祸精。”

沉淮损起人来真是犀利,专拣着人心里头最薄弱的地方刺,也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装出来的和煦书生。

苏芽被他说得,又是憋屈又是自责,一边愤怒一边难过,却硬是咬着牙不吭声。

沉淮看着她的眼圈儿都憋红了,这才住嘴。

却也只停了片刻,他便又道:“看在还要借你家看病的份儿上,今日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望你好自为之。”

不计较了?

苏芽红着眼睛抬头看他,见沉淮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倒确实是一副正经说话的样子。

她立刻甩头而去,毫不犹豫。

背影倔强,却多少带点儿沮丧。

高峻便问沉淮:“公子,你明明就是放过了苏芽一马,这么大的一份人情,为什么还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沉淮负手看天,乌漆麻黑的夜幕,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他偏是看了良久。

直到高峻以为又等不到回答了,才听沉淮说道:“这漕运的水已经混了,淮安府还能安全到哪里去?她纵有几分聪明机敏,却始终还是历练太少,若不能长点儿记性,从此谨慎些,恐怕就要栽进去。”

原来是一片好心。

高峻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接话。这个苏芽真是不可小觑,已经引得主子为她苦心思量了。

不过,漕运的水,是真混了。

就在这同一时间,有人风尘仆仆地到达扬州,将漕督邱奈成从梦中扰了起来。

职责所在,邱奈成在大年初三就出发去了扬州等地,巡视漕船过闸的相关事宜,听取汇报、考察河道、督促征收,安排各方面整改,又有巡抚诸事,每日人来人往,只有夜里最为清净。

可深夜赶到的人来自淮安家宅,说夫人叮嘱了必须亲见老爷,下人不敢耽搁,迅速禀告了上去。

邱奈成披衣而起,就在卧房接见了这位心腹家仆。

“嗯,此事确实不寻常,”听家仆讲完来意,邱奈成缓缓点头,道:“回去的事情不急,你先把小姐的原话,再给我说一遍听听。”

“小姐说,她亲眼看见在清风楼护卫曹小姐的兵卫领队跟理刑的官差打了暗号,除了西边两个厢房是先后闯进了人之外,其余厢房都是站在门口吆喝,并没有真格往里闯。”

“那西边的第一个厢房,住的是什么人?”

“是添荟书坊的话本娘子,名字叫作苏芽。”

“区区一个话本娘子,为何竟能有间独立厢房歇息?还能住在念云的隔壁?”

“小姐说是曹小姐非常抬举这个苏芽,是以坚持要她独占一间。”仆人恭敬地回道:“那第二个厢房,原本不是安排给小姐的,是小姐自己临时起意与人换的。”

“你刚才说,那第二间厢房,起初理刑也是没往里闯的?”漕督又问。

“是,小姐说她看得十分确切。”

“刘云出现了没?”

“并未。”

“……行,我知道了,你去休息,明日便带我口信回去,下去吧。”

邱奈成遣走了家仆,立刻让人喊来了师爷。

师爷名为吴庸,也已与邱奈成相伴多年,不离左右,是以来得也非常迅速,等听邱奈成讲完了事件后,才问道:“大人有什么盘算?”

“我准备明日就赶往金陵瓜州,继续督漕诸事。”邱奈成道:“你以为如何?”

“大人英明!”吴庸抚掌笑道:“大人身为漕督,自然要以公务为重。那其它的呢,怎么安排?”

“不安排,只监视,让他们闹去!”邱奈成也笑:“水混了,才安全。”

“可还有一个人,大人不能遗漏。”

“哦?哪个?”

“钱御史。”吴庸道:“半月前,他们背着您搞的那一阵冤狱,早已让钱御史盯上了,他至今未回京城,恐怕也是另有思量。”

“嗯,难保这一回的戏,不是唱给那帮言官看的。”邱奈成沉吟道:“那便不能只看戏,不入场了,得给他们添一把火,让狗咬狗去。”

第二日,报信的家仆囫囵睡了一觉后,便被邱奈成叫去叮嘱了一番。

“你回去跟夫人说:府里一切务必尽如往常,不可轻举妄动。”

“是。”

“让念云盯紧了曹开河的那个女儿,曹开河敢拿儿女嫁娶之事给我做戏,无非就是要埋一个彰显我漕督府跋扈的伏笔,日后好做文章。”

邱奈成冷笑,吩咐道:“你回去把我的话说与夫人小姐听,告知她们:不可留人话柄,但是也不必束手束脚。”

“是。”

“那个被安排在西厢的话本娘子,也让念云好好留意一下,若是与曹家有牵扯,便正好拿来用一用。”

第四十五章 无孔不入(1) 高官斗法,向来无孔不入。

曹开河给邱奈成做局,让人趁着邱奈成不在淮安,跑去漕督府说合儿女亲事,这事儿本就透着蹊跷。

历来女儿高嫁,曹开河这个漕运总兵官纵有临清伯的爵位,也未能真正与邱奈成平起平坐,二人同事数年,却突然在此时来一出求娶,时机选的实在是巧。

邱奈成比漕督夫人敏锐,既有察觉,便索性顺势而为。

不过,他们堂堂淮安府城两位大官,斗法作妖、角力添堵,竟然顺手就把苏芽给做进了局里,无名无姓的小棋子儿要是知道了,估计做梦都会跳起来,给他们一榔头!

苏芽当然不知道,她此时正在临清伯府里看戏。

“苏芽,昨日理刑那帮人过来的时候,你在哪里?没受惊吧?”

曹青媛一大早便将苏芽召唤过来,说自己昨日气坏了,便没顾得上苏芽,回来后才醒过神,担心了一晚上。

苏芽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眼前一张明艳艳的脸,分明天真爽朗如旧,却硬是让她看出了一丝做戏的味道。

曹青媛这是怎么了,演技下降了?往常跟她说话时,可没有这股子装腔作势。

还有旁边的那个王承佑,苏芽垂眸看着朝阳在地上投出的斜影,勉强忍住了一个哈欠,这才卯时刚过,表兄妹就要共同接见自己这个书坊小跑腿了?

“曹小姐费心了,苏芽不过是小小一个讲话本的,昨日确实很是惶恐,您日后就别那么抬举我了。”

曹青媛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这话不太对味,她仔细打量苏芽的脸色,过去拉着苏芽的手:“苏芽,你生我气了是不是?可是昨天到场的小姐那么多,我真没顾得上你,也是该怪我的。后来我也去你那间看了,没看到你。你人去哪里啦?”

苏芽轻轻抽回手,行了个福礼,道:“曹小姐多虑了,苏芽怎敢怪您?昨日我就在房中。”

“啊?那怎么……”

王承佑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此时也迅速将一双眼睛投注在苏芽身上。

苏芽将手往半空一指,道:“我在床帐上。”

曹青媛瞪大了眼睛,王承佑神色古怪,苏芽澹定自若。

“苏芽,我不知道你会功夫。”曹青媛说。

“哪里需要会功夫?”苏芽失笑,道:“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家中食粮不足,自小就是到处去找能吃的野菜野花拿回家做饭菜的,除了地上长的,还有树上结的。”

她指着院中一株大树,“像那样三丈高的树我都能爬,何况数尺床架?昨日那帮子衙役来势汹汹,甚是吓人,我平日看多了话本子,故事里的龌龊事比眼见着的都要多些,我的胆子就比别人的都更小些。惊吓之下,来不及多想,人就爬上去了。”

曹青媛回想着厢房里的大床,那床柱每根都有小儿手臂粗细,四根柱子之间又有围子相连,挂着厚厚的床幔。论承重,确实能够撑得起苏芽这种体量的女子。

她脸上倒是真的有些如释重负的滋味,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到底哪里好?却是没再说。

王承佑的脸上若有所思,始终也没说话。

苏芽心中却是有些不耐了,经过昨夜沉淮的教训,她隐约觉得昨日曹青媛的抬举不同以往,却又一时想不清楚其中关窍,所以此时只想离得远些。

“曹小姐,今日我来得急,没往书坊取话本,一会儿是否还需要再送来?”

曹青媛有点儿心不在焉,敷衍地点头道:“行啊,昨日让你受惊,我心里过意不去,让人给你备了点儿压惊的,一会你就带回去。”

苏芽也不啰嗦,毫不迟疑地开熘。

所谓“压惊”的东西,却是两锭银子,这可是苏芽从未见过的压惊之物,她揣着银子走在路上,心里越品越觉得不对劲儿。

这天再在各府后宅一走,那点子抓不住的异常感便逐渐落实了——因她昨日也在场,所以赴宴的几家小姐没当她是旁人,议论中说起理刑的衙役只是站在厢房门口叫唤得凶,竟是大部分房间连门都没碰。

到了傍晚,她心事重重地往家走,却在绣衣巷口看见了一个有点儿眼熟的人影。

薛军的二婶,薛二贵的婆娘。

她怎么摸到这里来了?

苏芽躲在一边,看着薛二婆娘连敲两家院门,打听“一个叫苏芽的话本娘子家”或者“一个短腿的少年人”,便在她准备敲响第三家院门时,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肘。

“你来这里做什么?嫌得的教训不够?”苏芽地问道。

薛二婆娘受惊,看见是苏芽后,竟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喊着“苏姑娘救命”,一面去抱苏芽的腿。

苏芽迅速闪躲出去,可薛二婆娘这一嗓子嚎得实在是狠,前面两户院门里的人大约并未走远,纷纷重新开门探头来看,就连颜氏也开了门来看。

苏芽只得把薛二婆娘扯起来,先拉回自家院子里。

薛军正在院中扶着墙练走路,看见薛二婆娘立刻僵住了,脸上惊讶、惊惧、仇恨、厌烦,神色不一而足。

薛二婆娘眼泪如洪流,说下就下,哪里还有当日害人时候的模样?

她直奔薛军,不顾薛军的挣扎将人搂在怀里,嚎道:“小军啊,可想起二婶了!二婶对不起你……”

“你再嚎一声,我就把你舌头割掉。”

苏芽阴恻恻的一句话响在耳边,硬生生地把薛二婆娘的声音给堵在嗓子眼里。

“你来做什么?有屁快放,我先把话说在前头:不该放的,憋住。”

苏芽顾及着正一脸担心地往这处走的颜氏,压低了声音警告薛二婆娘,谁知薛二婆娘却完全不顾她的威胁,又是跪在当场,扯着苏芽的裙角哭道:“苏姑娘,救命啊!我家当家的今早晨被衙门抓走了!”

薛二贵被衙门抓走了?

苏芽气笑了:“你男人无恶不作,吃喝嫖赌,被衙门抓走了有什么稀奇!过来找我做什么?”

薛二婆娘抹了一把鼻涕,将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又来抓苏芽的裙角:“不是的,苏姑娘,衙门说了,这是上面的吩咐,得找人去疏通。”

苏芽谨慎地躲开她的脏手,冷澹道:“那你去找,关我何事?”

“我花了银钱打听了,有人悄悄告诉我,抓人之前,有人是一路打听着你和刘瘸子过来的。”薛二婆娘哭道:“苏姑娘啊,我们是真的不敢再找你的,可是你不能再找人祸害我们啊!”

第四十六章 无孔不入(2) 苏芽是勉强管住了自己要踹出去的脚。

什么叫祸害他们?分明是他们祸害别人!

当初薛二婆娘给她下毒,只因为她阻止他们继续伤害薛军的价钱没谈拢,那次就算是让苏芽见识到了二人的品性,所以后来即便是带走了薛军,她也是把事情尽量做绝的,薛军和薛二贵断绝关系的契约书都是到县衙里做过了备桉。

不怕恶人,怕小人,苏芽心中是真的畏惧没有下线的人,临走时还又借着沉淮高峻的威势,放了两句威胁的狠话。

其实,她心里也有数:只要都还生活在淮安城里,两边就还存在接触的可能。只是没想到接触来得这么快,而且是在这么个关头。

苏芽顿生焦头烂额之感——

孙婆离开了周宅,又再一次音讯全无,昨夜的形势很明显:孙婆在与沉淮的对峙中,几乎是单方面被碾压的姿态。现在沉淮表示还要在苏家治病,这就又杜绝了孙婆再来找苏芽的可能——周宅已经清净了,他为什么不回周宅看病?!

还有曹青媛,现在看来,清风楼里分配一间厢房给苏芽,恐怕是早有预谋,苏芽就不明白了,自己一个寒门弱小,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利用?可这事情还不能扯开来说,信息不够,就更难以推测接下来曹青媛还会做什么。

那个干瘦的吏部郎中谢有林带着前世线索回了京城,至今还没有新动静;沉淮旁若无人地逮着苏家待着,曹青媛笑里藏刀紧着苏芽整,桩桩件件,没一个省心的,现在还又来了个薛二婆娘!

说官府差役一路打探着她和刘三点,是什么意思?

是哪个官府?何处差役?

“理刑大牢,”薛二婆娘擦一把鼻涕,哭道:“这些天杀的官差呀!现在又不是漕运忙的时候,哪里就有那么多空子钻?当家的犯不上漕运的事情,怎么就要抓我们呢!”

理刑?刘云?

苏芽精神一振,隐约觉得抓住了什么线索——理刑主事刘云是赵庆姻亲的人,赵庆是给沉淮下毒的人,那当初全城搜查刘三点的幕后貌似也是赵庆的姻亲……这系铃之人,是沉淮啊!

然而,昨夜沉淮的挖苦言犹在耳,她怎么好在这时候去找他,那岂非做实了“惹祸精”的名头?

“你别在这里哭了,把眼泪收一收,赶紧走。”苏芽道:“我的本事,也只够在气不过的时候亲自动手,把你们挖眼割耳的还行,要说指挥动理刑衙门,那是肯定办不到,你敢再来烦我,我就先把你耳朵割了。”

后半句,她是蹲下来在薛二婆娘耳边说的,把个婆娘吓得鸡皮疙瘩直爬到腮帮子,迟疑来一下,却仍旧壮胆哭道:“可是,官差是打听……”

“打听什么?我刘叔医术高明,就是有人想请他治病,也是合理的。”苏芽站起身,理所当然地说:“你还是先操心一下自己家事:理刑衙门可不是普通地方,薛二是不是结交了什么恶人,犯了漕运上的规矩?现在赶紧回去活动活动,说不准还来得及救命。”

赶走了薛二婆娘,苏芽先安抚颜氏:“娘,没事儿,他们做的坏事多了,总有被惩罚的时候。”

颜氏也是十分唏嘘,却紧着去关心薛军:“小军啊,别怕,没事的哈,走,姨扶你吃饭去。”

薛军勾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临走抬头怯怯地看了苏芽一眼。

苏芽原地站着没动。

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纵有薛二对薛军的百般虐待在前,可薛军若是个心里拎不清的,这事早晚还得有回应。

她救得了薛军一时,救不了他一世,这一关,得薛军自己想通。

苏芽不想再见沉淮,可沉淮明显不这么想。

次日是二月二龙抬头,按照淮安地方的风俗,这一天吃的食物都与龙有关:龙子饭,龙须面,龙牙饺子,齐刷刷的那是一个龙气升腾。

沉淮照旧翻墙而来,大大方方地跟颜氏说:孙婆回乡下了,周宅一时没了做饭的人,能不能在苏家吃一顿龙牙饺子?

颜氏怎么会不同意?

她早觉得沉淮上回给的那一百两银子太重,而且这些日子经常来往,她对这个身有暗疾的年轻人越发同情:长得好,有修养,还会读书,简直一丝缺点都没有,可就因为生了个病,便得委委屈屈、躲躲藏藏,真可怜见的。

刘三点自然也来蹭吃蹭喝,他自从跟沉淮去了一趟春深筑,喝了一顿聊得贼尽兴的酒,对沉淮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又欣赏又亲近,再不是之前被迫抱大腿的小心模样。

再加上高峻和小薛军,苏家多少年都没这么阳气兴盛过。

沉淮看着薛军今日神态不对,便对高峻使了个眼色。

高峻心领神会,没一会儿功夫,就把少年的烦恼给聊出来了。

沉淮跟刘三点正在对弈,听着薛军嗫嚅着讲出了昨日薛二婆娘过来的情形,刘三点忍不住“啪”地一声把棋子拍在棋盘上:“什么东西,上赶着给人添堵?!小薛军我可跟你说啊,薛二贵两个绝不是什么好人,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刘叔,我晓得的。”薛军涨红了脸,道:“我就是,我就是觉得,二叔被抓了,两个堂弟要吃苦……”

“嘿,”刘三点冷笑起来,“那你准备怎么地?把两个堂弟也接出来,让苏芽养着?”

薛军讲话都结巴了:“怎、怎么可能!我、我、我怎么能……”

“知道不能就行,”刘三点一摆手,“我也不想听你那些官司,只要你知道自己现下是没什么能耐,连自己都要靠着人,那就好说了,你老老实实地安心治腿,别的什么都不要管。”

薛军闷闷地应声,缩在板凳上再不说话了。

沉淮旁观了这一幕,眼神里便带了些玩味,这个刘三点,大约是心思都用在医术上了,为人颇有些傲娇脾气,直来直去的话风甚扎人心,不过,有心人也许会觉得他对苏芽偏心太甚。

他示意刘三点继续对棋,自己问薛军:“你刚才说,官差是一路打听着苏芽和刘先生的行踪,才找到薛家的?”

“嗯,二婶是这么说的,但是苏芽姐说,他们可能是想找刘叔治病。”

官差出动,为了找刘三点治病?

沉淮冷冷一笑,大约是真要治病,心病。

第四十七章 谁在作妖(1) 说话的功夫,苏芽回来了。

今日过节,早晨出门时,颜氏就叮嘱了中午回来吃饭。

进门看到沉淮也在,苏芽十分意外,这个时辰他不该在此,但她心念一动,立刻不懂就问:“你怎么还在?”

沉淮头都没抬一下,老神在在地继续下棋,“我来吃龙牙饺子。”

他两指夹着粒剔透的棋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上,正午的阳光和煦,已隐约有些春意,通透的光线裹着他的手,似乎能让人隔着虚空感受温度,苏芽的心跳漏了半拍,一时忘了应对。

“你怎么还在这里?”被问的人反问苏芽。

刘三点似乎被他困住,举棋不定,沉淮这时才偏头瞟了她一眼,口气十分熟稔,彷佛昨夜的冷嘲热讽不曾有过,“今日要做的饺子多,高峻给剁好了馅儿,其它的我们都帮不上忙,你既回来了,还不快去厨房搭手?”

刘三点捞棋子的手顿了顿,视线在沉淮和苏芽之间来回一打量,苏芽立刻头皮发麻,转身遁了。

沉淮这个妖孽,不知道又要作什么妖?

饺子都快包好了,颜氏不让她再沾手,苏芽便蹲在井沿上愁眉苦脸地剥蒜,心里极度懊恼:刚才自己的气势是不是弱了?刘叔不会误会了吧?

她想得入神,突见一只极其好看的手从斜上方递出,拈起一粒白腻的蒜瓣儿,有人问:“今日吃龙牙饺子,也要蘸蒜蓉?”

是沉淮。

苏芽一惊,想要站起身,却有一阵麻意从脚底升起,她赶紧蹲回去不敢动,一边悄悄地活动鞋子里的脚趾头,一边暗自埋怨:早不麻晚不麻,非等鱼儿要上钩的时候才麻,真是拖后腿……

“不过是说了你两句大实话,就生气了?”沉淮迈出一步,就站在苏芽的斜对面,声音冷澹依旧:“你的武功还欠火候,之前是不在局中,城里又平静,可如今情势早已不同了。你关心的人越多,乱你心思的事情就越多,牵一发而动全身。”

苏芽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嵴背也有一瞬僵硬,勾着头不说话,沉淮便盯着她也不再吱声。

过了一会儿,苏芽才闷闷地呛他:“我家吃饺子就是要蘸蒜,嫌弃你可以不吃。”

沉淮不由得失笑,声音也温和了一些:“我也没说不吃。”

他说着一撩衣摆,居然也半蹲了下来,将那粒蒜瓣儿放回盘里,向伸出手道:“还有吗?”

“你会剥蒜?”苏芽抬起头看他,是真讶异了。

“怎么就不会?我自小是祖父母带大的,每到吃饺子时,祖母就让我剥蒜,说是能磨练耐心。”沉淮接过苏芽手中的大蒜,修长的手指头翻飞,果然剥得又快又好。

“哦,那你今年春节没回去,老人家肯定要惦记的吧。”苏芽轻叹,苏父自小是孤儿,颜氏在与苏父成婚前也失了双亲,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祖辈之爱,向来对此极为羡慕。

沉淮垂眸未语,半晌才道:“写了信回去的。”

苏芽松了口气,刚才她差点儿以为沉淮的祖父母已不在人世。

赶紧换个安全的话题:“薛二贵被理刑衙门抓了。”

“嗯。”

“据说衙门的人是一路打听着刘叔和我,才找到的薛二贵。”

“嗯。”

“嗯?”苏芽把放蒜瓣儿的盘子一拢,“你是知道了,还是才知道?理刑衙门,刘云!”

“我刚知道。”沉淮把手中最后的两粒蒜瓣儿一扔,两道漂亮的弧线越过苏芽的手,稳稳地落在盘中。

“如今我和刘叔的行踪也没什么隐秘的,他们查问的是我们,抓的却是薛二贵,你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

苏芽看沉淮一脸的平静,摸不准他到底是想透了,还是不在意。

“大概是有问题。”沉淮眼中带上了一丝笑意,“不过,具体是什么问题?”

苏芽是看明白了,这厮哪有想不透的事情?他这是在逗她呢!

哼,反正赵庆要对付的是他,身份要暴露的也是他,关她屁事儿?

对了,吃完这顿饺子,就得赶他走,以后别来苏家看病,没得连累了人!

她洗了蒜瓣儿,倒进蒜臼子里,把个捣蒜杵使得砰砰用力,蒜瓣儿砸成了蒜泥,再倒进一点儿酱油,搅拌均匀后盛进碟子里,各撒上几滴麻油,顿时香气扑鼻。

沉淮一直看着她的动作不做声,等苏芽端着蒜碟往堂屋走,他才跟着低声说:“以后我就不来了。”

苏芽脚步一顿,侧头看他,清澈见底的眼眸盈盈有光,让沉淮觉得这就是真正的善解人意,冰雪聪明。

“刘云摸到了薛二贵,他背后的人却没有动静,恐怕是别有算盘。”沉淮便也站住脚步,微微低着头看她,“淮安的水有几分深浅,我还不知道,就不在这里给你们添隐忧了,但是薛二贵牵扯了进来,恐怕你们也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苏芽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刘云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把薛二贵给弄进去,让薛二婆娘过来找自己,里头的算盘是怎么打的,还得走几步看分明。此时与沉淮保持些距离,有利无弊。

“我会让高峻照应你们一些,不过他还有别的事情,肯定照顾不周全,你们主要还是要靠自己小心,”沉淮将视线移向厨房,“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时,不要迟疑,去周宅找我。”

“好。”苏芽点头。

“薛军的腿恢复得不错,接下来就是靠锻炼,刘三点我就先带走了。”

“好。”苏芽再点头,沉淮的毒还没解,刘三点就是他的救命人。

“孙婆……”

“婆婆跟你又没什么恩怨的,现在好了,你把她给逼走了,我再也没人教了。”苏芽撇嘴,这一条他就别想再粉饰卖乖了。

沉淮忍不住又笑,叹道:“你别总是担心我卖了你。孙婆潜伏在周宅,之后消失在清风楼,又有那许多的鬼祟门道,蜷缩在淮安城里所图必然不小,你自己小心点儿。”

“……好。”

“夜游的事情,日后也谨慎些,最近最好不游。”沉淮想了想,还是叮嘱了一句。

这回苏芽视线游移在侧,没应声。

“你是有什么难办的事情,才必须这样夜游?或许我能帮你。”

苏芽苦笑,她难办的事情不仅难以为外人道,而且也超出人力之所为,让她如何开口?

“谢谢,知道了,需要的时候我会说,”她笑道:“但是你最好把价钱先说清楚,看看我能不能请得动。”

第四十八章 谁在作妖(2) 没想到,两个人可以用这样温和又有人情味的方式,去结束一场交易。

沉淮再也不会去找苏芽打听淮安官商内幕了,苏芽也再不用去周宅帮工,没有了孙婆的周宅,当然也不再有让她夜入的理由。

这一夜,两人都有些难眠。

高峻陪着刘三点从厨房出来,刚踏进怀月轩的长廊,就看见了沉淮被映在窗上的剪影。

刘三点叹了口气,高峻立刻紧张起来,“刘先生,睡得太晚,是不是影响公子康复?”

刘三点闻言又叹一口长气,点头。

“那咱们快点儿走!”

高峻说着,双手扶着刘三点的胳膊,这就要往前送。刘三点一巴掌拍下他的手,“你干什么?走这么快,看不到我腿瘸?”

“哎,刘先生对不住,不然我背你?”

“你背我上哪儿去?”

“去劝公子赶紧歇着呀!我说话他又不听的。”

刘三点看着旁边这个高壮的小黑脸儿,只觉得一腔心思无人懂,反正吃多了,回去一时也睡不着,干脆一屁股坐在廊下。

“高峻啊,你们公子可有婚配啊?”他锤着那条伤腿,不急不缓地开始唠嗑。

“没呢,”高峻急道:“你怎么坐在这里了?咱们赶紧走呀,熬夜伤身,哪能让公子继续任性?!”

“有我在,伤个一晚两晚的,都不妨事儿,”刘三点把手揣到袖子里,朝旁边的空地儿晃了晃胳膊肘,“来来,你也坐,陪我聊聊:你们公子,平日可有相好的?”

“这个跟用药有关?好教先生知道:我们公子还是童子身。”

刘三点噗呲一声笑出来,这个高峻,平日看着挺机灵,没想到关心则乱的时候,憨得还挺有嚼头。

“那你们周家的规矩,大不大?”刘三点循循善诱。

可是,这回高峻却回过味来了,他狐疑地看着刘三点,警觉地问道:“你想问什么?”

诱供失败,刘三点翻了个白眼儿,没好气地说:“我能问什么?我瞅着你家这个童子身是动了春心。”

高峻恍然大悟,大惊失色:“完了,热血一动,是不是会加速那毒的运行?”

这两人的悄悄话越整越大声,窗影后,沉淮把手中的话本子重重地一放,扬声道:“高峻,你给我滚进来!”

二人前后脚进了屋,高峻一脸讪讪,刘三点若无其事。

沉淮将书桌上放着的一封信往高峻那里一扔,“去!”

“是!”高峻如蒙大赦,接着信转身就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两个人,刘三点现在拿沉淮当忘年知己,哪里还畏惧他的冷澹脸色?

他自己往旁边椅子上一坐,道:“你别拿那脸色吓唬我,要说起来,也怪你自己说话做事没有分寸。苏芽就是我的半个女儿,我总得为女儿多操点儿心。”

沉淮想反驳说自己哪里就没有分寸了?心中却不期然地想起清风楼房梁上的那一幕,当时那份柔软和清香依然镌刻在心里。

由来独立又狡猾的苏芽像只小猫一样地伏在他怀里,彷佛有些羞恼,却彷佛又只不过是在竭力隐忍,就如同三清茶楼时的那次躲避,不过是事急从权,毫无杂念……

他的迟疑落进刘三点的眼睛里,迅速引起了连锁反应——

“你看中她哪一点?莫不是图个新鲜,只想对小芽始乱终弃?”

刘三点立刻坐直了身子,像只遇见了陌生人的看门老狗,眼中灼灼,就要把沉淮盯出个窟窿,看透他的心里去。

沉淮被他扯回了思绪,下意识地说道:“怎么会?”

话音出口,迎上刘三点了然的神色,沉淮才发现自己竟然被这个特立独行的老光棍给套了话。

他无奈地摇摇头,坦荡道:“先生不必忧心,苏芽是个好姑娘,若我对她真有心思,自然会加倍珍重。不过我现在的情况,却不配谈这些。”

“你是忧心解毒的事,”刘三点一挥手,“现在已是开春,待新艾起时,我就给你去寻药!”

一院之隔,苏芽也挺难眠的。

她不舍得像沉淮那样深夜还燃着灯,只是在黑暗里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盯着房顶。

下午邱念云着人来传话,说她要在清风楼设宴,让苏芽明日自去清风楼。

传话的人还特地说了,他们已经去添荟书坊打过了招呼,明日苏芽要送的话本都会另外分配给别人送。

这是不容托辞拒绝的意思。

时间过去两年半,苏芽虽然长进了,却还是个蝼蚁的处境。

正月已过,时间又进了一步,当初以为是重要倚仗之一的孙婆先她一步丢掉了寄身之处,现在自己又莫名其妙地被挤进了两大小姐之间的夹缝,苏芽烦不胜烦。

清风楼之事,不过才过了三日,邱念云此时宴请,居然仍旧选了清风楼。

明摆着是要拆曹青媛的台。

可这真的只是女儿家之间的较劲吗?

次日过午,站在清风楼里,苏芽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就要落到实处。

邱念云宴请的人,一大半都是当日曹青媛请的闺秀。听完了教习的一曲新创之后,她大大方方地聊起当日官差只搜了两间房的事情。

拜后宅八卦之风所赐,这件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当日被小小惊吓到的小姐也已经平复了心情。

有小姐甚至傲然道:“就说了,那理刑的官差怎么也不可能真格硬闯我们的厢房,又不是没头脸的人物。”

没头脸的苏芽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邱念云捏着帕子捂嘴一笑,却对旁边一个清秀的小姐说道:“欢欢,那日若不是咱俩临时调换,恐怕你就被人破门而入了。”

周围顿时静了一下。

是啊,当日除了苏芽的那间厢房,理刑衙役可是还闯了一间呢,当时邱念云是临时起意调换的房间,原本那里住的,应该是这位名叫欢欢的少女。

这少女欢欢不是别人,却是户部主事王季先的女儿,只因生母早逝,现在是继母掌家,自己又性情柔弱,所以历来有些边缘,不然也不会被安排到比较偏僻的厢房里去。

说起来,当日邱念云跟她换厢房,也不是欺负她,因为原定给邱念云的厢房,位置肯定是更好的。可没想到还会有后来那一出。

苏芽竖着耳朵在后面听,听到此处不由地暗中乐了:刘云的人要闯户部主事王季先的女儿休息的厢房——看来赵庆姻亲手下的那一帮子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呀!

那王季先围着理漕参政胡兴转,胡兴又腆着脸往谢有林的门道捧,谢有林掌着吏部考功司的权,刘云又心心念念地在任期满后再往上升一升……可现在这一弄,王季先和刘云就要离心呀!

苏芽默默地在心中给邱念云竖起大拇指:这个高调地想着要嫁沉淮的漕督家小姐,竟然不是个没脑子的种,真是高,高啊高!

第四十九章 谁在作妖(3) 人大多是不经夸的。

苏芽刚觉得邱念云的段位高,便立刻要被她坑一把。

邱念云挑拨完了王季先家的闺女,竟然又单独带着苏芽去了西厢那间房。

房内摆设如旧,邱念云将随身婢女都放在门外,自己在厢房中款款徐行,白嫩的手摸摸这张几,再点点那个花瓶,又在那凋花铜镜里照一照自己鬓上的簪花,意态娴雅,彷佛这厢房里的东西格外有意思,必须细细赏玩。

苏芽立在房中,眼帘低垂,一副极守规矩的模样,静观其变。

“当日官差冲进这厢房时,你在何处?”

邱念云看了苏芽几回都没动静,大约是终于摸得不耐烦了,回身问她。

苏芽抬起眼帘,把当日对曹青媛的说辞又复述了一遍。

“哦?你说你在那上头?”

邱念云仰头看了眼床帐,又探头从帐内往上方四角看了一圈,然后站直了身子,把手往上一指,“那你再上一次给我看看。”

你再爬一次床帐,给我看看。

——邱念云的口气,无比自然,彷佛就是想看个当场耍猴,合理至极。

苏芽看着眼前如春花般娇柔的脸,这般颐指气使的傲慢,她在那些有权势的人脸上见过许多,也不是第一次亲身承受,前世在衙门前被谢有林使人驱赶的时候,她满心皆是为母申冤,无暇他顾,再世为人后,也曾不止一次被人看轻,她从未动怒过。

却为何,此时这傲慢却刺痛了她?

这一瞬间,苏芽心中奇异地想到了许多故事:韩信胯下受辱、梁红玉营中卖笑、司马懿忍辱取胜……

“无故加之而不怒”,寥寥七个字,原来做起来竟是这样难。

以她如今的能耐,别说转身就走,就算举手之间取了邱念云的性命也不在话下。

一股恶念不受控制,自苏芽胸中翻涌而上,她盯着邱念云纤细的脖颈,彷佛下一秒就要捏着它把人甩上床帐!

她面色沉沉,目光如凝,身姿笔直,风骨铮然,明明原地站着不动、不言,邱念云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神慌得往门口看。

突然,邱念云噗呲笑了一声,语音婉转地柔声道:“哎呀,我跟你说笑的,这床帐我小时候也是淘气爬过的,怎会不知?”

说着,她向门外喊道:“上些茶点果盘来!”

门外有人应声,精致的点心与香茗立刻便被送进来,这一打岔,室内的紧张氛围才被冲散了许多。

邱念云心中默念漕督的嘱咐,这回便摆出了推心置腹的模样,亲自拉着苏芽的袖子——她原本似乎是想拉手的,迟疑了一下,才改成扯袖子——把人引到桌边坐下。

“苏芽,你的聪慧能干有目共睹,我早就想与你亲近些,可是那曹青媛素来爱与我作对,见我对你有好感,便总爱霸着你的生意,”邱念云将一碟点心往苏芽面前推了推,说道:“你知道的,我向来不爱跟那个蛮丫头一般见识,倒是误了跟你结交。”

苏芽笑了笑,倒也顺坡下驴,恢复了一贯的温和:“邱小姐抬举了,苏芽只是个讲话本的,便是与曹小姐也从未高攀过。”

邱念云闻言点头,脸上却尽是不信,夸张地捂着嘴低呼道:“真的?难怪呢!”

她说着惋惜地摇头,似是有什么秘密难以启齿,只等着苏芽捧跟。

可苏芽眼睛看着碟中的点心,彷佛那碟松子百合酥正在开花,看得眼中隐含笑意。

邱念云脸上僵了一下,放下捂嘴儿的手,轻轻地清了清嗓子,续道:“难怪那日她会把你放在这间厢房里。苏芽,现在你应是已经清楚了,那日官差过来,是直扑这间厢房的,赴宴的都是大家闺秀,只有……”

“只有我,是一介贫民。”

苏芽含笑抬眼,突然有点儿不想做戏了。

经过适才那一下躁动,她意识到一件事实:潜伏了这么久,她的心气早已改变。

今天是邱念云自己改了主意,可是下回若再有人让她爬竿子、逼她出丑,她该怎么办?

为了谋求闯过那个要命的关卡,她隐忍低调、勤奋努力、昼夜不停,摒弃了一切正常少女对美、对爱情的向往,她孤独地前行,对抗着宿命,或者顺从着新生,在每一个要撑不过去的时候,全靠着母亲鲜活的笑脸,才又升起了新的勇气。

然而,或许并非新生的每一件人事都值得她那样卑躬屈膝。

既然她已经有了一些翻盘的能力,既然她已有直面命运的决心,又何必总是小心翼翼?

“邱小姐,你想说的我明白,”苏芽只觉得四肢百骸轻松得有些发麻,一股新生的力量涌入,彷佛醍醐灌顶,心中再没有了适才的愤满和恶意,再看邱念云时便如俯视,她温和地道:“可是,理刑衙门难道不是归你的父亲——漕督大人管辖的吗?”

邱念云噎了一下,接下来的词儿便忘了。

是呀,理刑是配合漕督施政的,照理漕运总兵官是指使不着的,可如今刘云分明成了曹开河的工具……刘云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父亲怎么还不回来收拾?

苏芽站起身,向邱念云福了福,真诚地道:“邱小姐,苏芽从未有攀附权贵之心,当日是在曹小姐的盛意之下慌了规矩,因此后面无论是巧合还是被谁利用的,既都没有损伤,我便都当作是提醒了。你若是担忧,日后不再赏我的生意便是,务请留一条生路。”

你们斗你们的,别牵扯我。否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都没好处。

邱念云怔了怔,坐在那里,脸色渐渐铁青。除了曹青媛,她几时被人这样直接堵过话头?何况还是个贫贱的话本娘子!

可是,方才苏芽身上释放出来的压力依然抓在她的每一处毛孔上,邱念云一时分不清楚自己心中是恼是惧:这是在威胁自己?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就在这时,院中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门外一声骄叱:“让开!我来找邱小姐玩耍,你们这群不长眼的,敢不通报?”

却是曹青媛的声音。

邱念云被堵了话头正一肚子郁气,这便把手中的帕子往桌上一甩,曾地站了起来:这骄纵烦人的曹青媛,面上装着一副爽直的脾性,却今日挖坑,明日又挖坑,全然不畏惧自己。

不过是个世袭的伯府小姐,勋贵之家就能这样目中无人了吗?

这漕运相关,到底还应该是父亲做主!

第五十章 谁在作妖(4) “让她进来!”

屋里没有别人,邱念云吩咐完之后,便又坐回去,只盯着门口,对苏芽理都不理。

一袭桃红衫裙披着大红斗篷的曹青媛像一团火苗般迈过门槛,清脆的声音已早于人影先至:“哎,当日我宴请可是请了你的,怎地你却这样小气,莫不是怕我多吃了你一口茶点?”

曹青媛裹着风,直奔进来,眼睛往室内一转,立时便盯住了桌上那明显是两个人用的茶盏,邱念云的视线也在两套茶盏上一晃,一抹得意就浮现在眼中,“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日常不就是嚷着厌烦聚会,老爱自己玩的嘛,这还埋怨起来了。”

曹青媛哼地一声,先朝着苏芽一跺脚:“哎呀,苏芽,你几时和念云这般好了,说悄悄话也不喊着我。”

苏芽还没说话,邱念云就恶心坏了:什么“悄悄话”?悄曹青媛个头!

不过邱念云的戏也不差,她关切地将视线在曹青媛的脸上打量,柔声说道:“哪有什么悄悄话,不过是闲聊几句。青媛,你别真的怪我,我只是想着,上次在清风楼里被理刑那么一闹,让你丢了大面子……这才几天,就别刺激你了!”

曹青媛的脸色,果然僵了一下。

邱念云便真心笑起来了,“我当日在楼上,没亲眼见着,这不正拉着苏芽,让她给我说说当时的详情。”

她边说话,边招呼曹青媛过来坐,“可惜苏芽毕竟见识有限,像这种身临其境、近观官差威风的事情,却定然没有你能讲出其中门道,来来,你快讲给我听。”

“门道”——邱念云一向说话软糯,这俩字却咬得清楚,说者有心,听者有意,曹青媛两道眼风跟着便向苏芽扫去。

苏芽脸色澹澹地站着,恍如未觉。

这两个高门少女,一个艳若桃李,一个娇如春花,皆簪花拥锦、呼婢唤佣,不沾人间疾苦,原都是最让人羡慕的模样,却俱都藏着倨傲算计的心肠,一见面就笑意盈盈地打起了机锋,所图为何,却是要再观望观望。

苏芽旁观着,回想起过去看她们的心境,那会儿与她们还没有过深的交集,彼此不过是大主顾与上门送书的小工,尊卑贵贱一眼分明,主顾高兴了,随手赏些银钱,这就是双方于利益方面最真切的关系。

而如今,她们角力,却把苏芽夹在其中,拿捏着这个小棋子儿不知道要怎么个用法,那过去的平衡便再也难存续了。

苏芽忽然想起沉淮说过的话。

他说孙婆消失在清风楼,说刘云找上了薛二贵后便会牵扯到她;以前他还说过她急功近利,是个惹祸精,却又叮嘱她遇到难关时记得要去找他求救。

他说了那么多,比过去每一次都温和,都有人情,是不是因为,他已经预见到了她今日的麻烦?而这些麻烦,是他乐见其成?

刘云在清风楼里搞了个大乌龙,他头顶的大官儿们还都没动静,可这两个淮安顶天的大官的女儿们却动了。

她们拿捏着当日这间房里人影空空的漏洞,却不抓她,也不逼供,只盯着彼此做戏,是什么意思?

苏芽彷佛突然从这件具体的事情中抽离,慢慢地升上了她每一次夜游淮安城的视角,静静地旁观着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个情境。

她想起过去的所见所闻,渐渐地就在邱念云和曹青媛的背后看见了邱奈成和曹开河的角力——刘云,刘云恐怕要变成弃子了。

那刘云找的薛二贵呢?

薛二贵找的自己呢?

自己牵扯的刘三点呢?

刘三点暗中诊治的沉淮呢?

苏芽悚然一惊:不好,这何止是一个局,这分明是某人手中的一盘棋!

她又被沉淮利用了!

找到刘三点从来就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要报复和反击,又不想亲自站出来坐实众失之的,于是便看着她陷进局中,吸引火力,借以拉出刘云背后的大官,目标是报赵庆的投毒之仇,也要报姻亲大官的围剿之恨。

睚眦必报,心机深沉,只看他一找到刘三点后就立刻对隐身周宅的孙婆下手,不留余地的作风,就应该早知道他没那么好相与!

苏芽顿时恨得牙痒痒,又有一丝羞恼,人家不过是像邱念云和曹青媛这样爱演戏,自己却真当成了一片善意。

她只能竭力提醒自己:以上只是揣测,还没有坐实证据,她不能凭着自己的推测就给沉淮定罪。

那边邱念云和曹青媛的机锋也在继续,二人已经从当日清风楼的事情,聊到了刘云的身上。

“青媛,你一向最受临清伯的疼爱,常与他出入军营,像男儿一样无拘束,也练就了不输男子的胆量,真是让人羡慕。”邱念云说道:“就说前几日理刑衙门办的那事儿吧,若是换了我,大概当场就吓傻了,哪里像你那样,能镇住那些衙役。”

曹青媛历来以此为傲,被夸到了心痒处,便不觉得邱念云是在扫面子了,她得意道:“这倒是,那理刑的刘云大约是得意忘形……”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住嘴。

邱念云却恍若未察,自然而然地接道:“是啊,前些日子,理刑、府衙并山阳县衙大牢滥抓人的事,我父亲大约还不知道,他才出门巡察多久,这里就少人约束了,真是让人头疼,也不知道是得了哪里的授意。”

苏芽在旁眨眨眼,咦,天还能这么聊的吗?这话让人怎么接?

就见曹青媛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咬起了嘴唇,道:“嗯……确实是少人约束的样子,姐姐的意思,是漕督忙不过来?要不我回去提醒一下我爹,毕竟他也是受命‘同理漕运’的。”

意!

这是,这话也能说的吗?

还是漕督和漕总兵已经达成了某种一致,经由两个闺阁小姐在交接刘云的处理意见?

而且,刘云真的要成为弃子了?只是经了清风楼这么一件事情,堂堂驻漕刑部主事就这么轻易地被放弃了?

这几天发生了何事?

苏芽脑中顿时警铃大作,情况不妙,这是她一个小棋子儿能听的内容吗?可两个人这么交流,完全不避讳站在一边的她,这是互相做出了一副她是“自己人”的姿态呀!

知道的太多又没有大用的人,历来死得比较快——苏芽轻皱起眉头,这些人弄这么一出又一出的,究竟想要做什么?她能不能不要听?

第五十一章 识趣 事实证明,苏芽哪怕现在就离开,也是晚了。

因为邱念云在曹青媛说出那句“同理漕运”之后,冷笑了两声,竟然一言不发地走了。

留下苏芽和曹青媛大眼瞪小眼。

“苏芽……”曹青媛脸上牵出一抹讽刺的、有恃无恐的笑容,“你听懂了,对不对?”

“我不懂。”

“呵,那我说给你听,”曹青媛拈起碟中一块点心,翻看着:“就像你讲的那些话本故事一样,不管是谁,若没有用,就只能被当成个废物。事实是比话本故事更残酷一点儿——废物本也该有废物的用处,若不行,就只好去死了。”

她慢慢地捏着那粒点心,缓缓道:“你想过没有,邱念云专门又在清风楼里宴请,又特地把你带到这间厢房,是给谁看的?”

给你看的。苏芽现在确认了,但是她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只能沉默地看着曹青媛,等她的下一句。

“自然是给我看的,”曹青媛瞥了苏芽一眼,明艳的眼黑白分明,有冷冷的色泽,“她想告诉我,她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是我故意做的。”

嗯,那些事情,恐怕不止是安排官差搜查了这指定的一间房,将她这个小蝼蚁视若无物吧?苏芽依旧默不作声。

“可惜啊,她不知道——我还知道另外的一些事情,”曹青媛捏完了点心,拍拍手,拍掉沾在指尖的点心屑,站起来,绕着苏芽转了一圈,道:“比如,苏芽,你会些功夫吧?”

她也不待苏芽回答,突然原地飞纵,如一只飞燕,站上了床架上的一根立柱,往那床顶瞥了一眼,道:“藏在帐顶?我那天都差点儿被你骗了,要不是后来试了试,差点儿被帐顶的灰尘呛死,还真会信了你。”

她向苏芽招手:“来来,你自己看看,这帐顶的积尘上,可有你的半个人影?”

苏芽抬头,重新用一种崭新的心态去看这个十五岁的、骄纵之名在外的总兵临清伯家的小姐,这个女孩真的很聪明。

她刚才听曹青媛与邱念云打机锋的时候,还在想:难怪邱家和邱念云的外祖家有将邱念云嫁与京城高门的想法,这般心窍,想必在京中也足够应付了。倒是曹青媛,若是嫁给了常跟着她的那个王承佑,日后生活在都察院言官的眼皮子底下,不知道还好不好作妖的?

现在,她知道自己白担心了,这个曹青媛,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戏份,大约去哪里都能作得一手好妖。

可惜,还是太沉不住气了一点儿,将事情说得这么明白,便能压死她了吗?以前或许能,可是苏芽再世为人,一路摸爬滚打、战战兢兢,单是官商暗斗就听了不知道多少现场的壁角,对于一些人最擅长用的“绝处逢生”早已熟稔无比。

曹青媛把话说得这么明,必然别有所图,自己对她还有更大用处。

苏芽笑着点头,道:“曹小姐果然家学渊源,这一手功夫让人惊艳。”

曹青媛居高临下,哼道:“你也不用躲避,我且问你,当日你究竟藏在哪里?”

苏芽挑眉道:“那重要吗?或许我就不在这屋里。”

曹青媛杏眼一瞪,从床柱上飞身而下,直扑苏芽!

苏芽急退,同时抬手扶了曹青媛的手肘一把,温和道:“曹小姐慢着点儿,别摔着了。”

曹青媛没占到优势,不太高兴,勐地一甩,甩掉苏芽的手:“你少来!我上去看过了,你当日跟人藏在梁上,我问你:那人是谁?人在何处?”

苏芽闻言,歪了歪头:“曹小姐说什么,我听不懂。”

曹青媛冷笑道:“你听不懂?不然我让你娘来再教教你,怎么听懂?”

苏芽的笑容僵在脸上,“曹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曹青媛盯着她,道:“苏芽,我要找一个人,就是当日跟你躲在这梁上的人,你若识趣,这就告诉我。”

第五十二章 不识趣(1) 曹青媛一字一句,补充道:“你若不识趣,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又!来!了!

这种权势赋予她们的、上位者的胜券在握,视平民如芥,冷酷无情、势在必得,所有普世的规则在她们面前都彷佛形同虚设,可是这些,却偏偏是他们过去无往不利得来的经验。

苏芽感到一阵急怒直冲头顶。

事实证明,曹青媛的胆色果然与邱念云不是一个等级,面对苏芽的愤怒,她丝毫不退,反而用下巴指着苏芽,用一种睥睨的神色俯视着苏芽,威胁道:“苏芽,你是个孝女,难道要为了一个外人罔顾你娘的性命?只要张张口,告诉我那人的所在之处,我保证你和你娘安然无恙。”

苏芽的眼睑急跳,曹青媛这么说,就是已经查过,甚至是已经控制了颜氏,颜氏手无缚鸡之力,不知道此时被他们弄去了哪里。

他们对微不足道的人下手,便是同时也代表着曹青媛背后的曹开河还没有摸到周宅,至少还没确认沉淮的所在。

现在这架势已经分明,他们就是冲着沉淮来的!

苏芽的心怦怦地狂跳,彷佛被一只恶毒的手捏住,要拼命地挣扎着,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攀绕:

——难道这就是沉淮支援她救出小薛军,又将刘三点安置在三条巷,他自己则明明近在迟尺、且逼走孙婆后已经宅中清净,却仍然日日翻墙到苏家就诊的真实原因?

步步皆有谋算,步步皆有后招,现在他又带走了刘三点,藏起最后一丝顾忌,正好借着她苏芽上演了一出完美的金蝉脱壳!

苏芽的眼睛都憋红了,颜氏身陷危机,这比什么都让她难受,她又痛又悔,暗暗地捏着拳,咬着牙,拼命地告戒自己要冷静,在心中极速谋算着,场面一时陷入凝滞。

“曹小姐,你为何非要逼我?”

一道带着阴冷的声音响起,苏芽问出一遍,紧接着重复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非要这样逼我?”

曹青媛本来胜券在握,突然被她吓了一跳,惊异道:“你发的什么疯?敢这样对我说话!”

“我不敢,所以才要受你们的逼迫!”苏芽彷佛已经不管不顾,毫不犹豫地呛道:“我会不会武功,与这件事情有什么相关?我辛苦谋生,若不有一点防身的功夫,如何能自保?难道这便是我的罪证?”

“那你的罪岂不是更大些?”她愤怒地道:“你家学渊源,应有尽有,所得皆是便利,尚且要早晚勤加练习,你不知道练一点功夫要付出怎样的努力?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我爹还在世时的一点教导……他在漕运服役十余年,将性命都送在漕河里,便是为我赚得今日?除此之外,我有什么能耐配让你如此青眼相待?!”

“我没这么说……”

听到曹青媛否认,苏芽愈加激愤,抬手往那梁上一指,“你没说?那里那么高,你都上不去,我怎么可能上的去?只因为我当日没有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没有乖乖地被那些冲进来的官差喝斥侮辱或者带去哪里,所以我便是别有所图——这不是你说的意思?明明是你安排我住在这里,是你让人只搜查这里,我可有半分选择的权利?一切都是你的安排,现在你却说,这里有什么人你不知道?”

曹青媛禁不住后退半步,嘴硬道:“你少来攀扯,什么是我安排的?我没有!”

“你是当别人都是傻子吗?你为了跟邱小姐争斗,便拿我当炮灰,”苏芽上前一步,扯住了曹青媛的手臂,控诉道:“你让我被人劫持,你教我不得自主、不敢声张,你眼中压根儿就没把我当人!什么进了贼,什么查人,都是你的安排!你还想否认!”

苏芽冷笑:“难道是我包下了清风楼?难道是我安排了小憩?难道是我突发奇想,要给自己争一间厢房?”

曹青媛被她突然的疯狂惊碎了有恃无恐的面具,扭着胳膊使劲想要挣开,可苏芽的手就像个精巧的钳子一样,捏在她胳膊肘下的麻筋上,她这么一挣反而将麻筋送上去,顿时从肘到背一阵难忍的酸麻。

曹青媛一声呻吟,半个话音都吐不出来。

苏芽扯着曹青媛,不让她摔倒,口中还在继续,“曹小姐,你不是一向自命侠义吗?不是说了无数遍与我是可以结义金兰的情谊吗?难道这就是你的情谊?利用我、逼迫我,现在还要利用我娘,虚伪、无耻、蛮横、阴狠,高高在上,恶心至极!你们怎么敢?难道就凭你们的高贵身份?!”

她一字一顿:“立刻,放了我娘,否则我就算捅破了天去,也要让御史来查一查,看看你们凭什么高贵!”

别人不知,苏芽却是在救刘三点的时候亲历过,因为钱御史获知了三大牢的事,逼的他们连夜放人,可见这些人心中还有忌讳。

也许这就是苏芽当下的一线反击。

曹青媛的反应坐实了苏芽的猜测,她心下稍定,讽刺道:“对了,钱御史是你表哥的熟人,你表哥家是南京都察院的人,或者这就是你们横行霸道的凭仗?是不是天下的都察院都是你家开的了?那我就上京去告御状,问问皇上觉得行不行!”

她补道:“邱小姐想必很愿意帮我一程!”

曹青媛这时才缓过劲来,她尖叫出声,一巴掌毫不犹豫地挥出去,二人离得过近,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一道银光飞出,苏芽被打得偏过脸去,没了簪子固定的乌发散落,遮住了她满眼满脸的愤怒和仇恨。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道人影冲进来,正踏在苏芽被打飞的那根银簪上,来人脚下一顿,后退半步,看着场中这片狼籍,一时说不出话来。

曹青媛打了人,自己却禁不住地浑身发抖,她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冒犯过?可是苏芽声声句句,全部刺进她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夹杂着隐隐的畏惧,像只噬骨的虫子,从她心底钻出,渐渐缠上咽喉。

“青媛,这是怎么回事?”刚进来的人迟疑着发声询问。

曹青媛抬头去看,只觉得二表哥今天有些陌生,他看见了自己的狼狈,却竟然没有立刻过来保护自己、慰问自己,他与往日的温柔耐心大有不同,她心中羞愧、委屈、恼怒、蛮横揉杂在一起,便原地一跺脚,往前几步推开王承佑,就要冲出去。

谁知苏芽却一把拽住了她的腰带,一个使力,竟然将高挑的曹青媛给扯了回去。

曹青媛踉踉跄跄地站稳,不可思议地瞪着苏芽:“你个贱人,竟敢……”

苏芽毫不犹豫地打断她的话音,“我有什么不敢的?你敢无故牵扯我娘,我就什么都敢!”

她果真很敢,说着话便步步紧逼,瞪着一双已泛红的眼睛,问道:“说——我娘在哪里?”

曹青媛眼中的苏芽已经形同疯魔,她终于感到一丝明确的惧意,她急切地寻找着仍站在门口的王承佑,喊道:“二表哥,你还在等什么?!”

第五十三章 不识趣(2) 曹青媛的一声喊,顿时让室内两个女子的对峙打开了一道裂缝,刚进来的王承佑便成了那个第三人。

苏芽微微侧身,看一眼王承佑,脸上满是讽刺的神色,嗤笑了一声,便转头不看了。

王承佑被她那一声笑得尴尬,突然说道:“青媛,你真的抓了苏姑娘的娘亲?”

曹青媛气得青了脸,尖叫道:“二表哥!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这些重要吗?你没看到她胆敢以下犯上?”

王承佑摇头,道:“不对,青媛,她没有能力和理由欺负你。你告诉我,是否真的抓了苏姑娘的娘亲?”

曹青媛眼中涌出泪光,王承佑却依然不为所动,要她开口确认。曹青媛拧着脖子不肯承认,可是她的姿态已经尽在不言中。

王承佑脸色严肃,转向苏芽道:“苏姑娘,无论如何,此事不应祸及令堂,我在此保证,稍后定将令堂亲自护送回去。”

“二表哥!”曹青媛跺脚。

“青媛,我的意思说的很清楚了,若你坚持不将苏夫人送回,我就亲自去找姨父,姨父若管不了你,我便写信回南京告知父亲,请他出面论理。”

王承佑的态度十分坚决,话音里却彷佛当曹开河对这一切尚且不知。

苏芽目光一闪,回头看他,王承佑却面色不动地盯着曹青媛,对此只作未觉。

曹青媛并不是个傻子,她打量着王承佑的神色坚决,果然是一身正气,可她却也同时听明白了:无论如何,王承佑仍是将曹开河的牵扯给剥了出去。

她咬着嘴唇,目中似流露哀求之意,可王承佑回避了她的视线。

终于,曹青媛恨声道:“送就送!你等着!”

说完伸手推开王承佑,这回终于顺利地冲出门去。

王承佑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追出去。

他看着苏芽,踌躇未语。

苏芽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低着头,慢慢地抬起手,在红肿热辣的脸颊上摸了摸,忽然笑了一声,将一边散乱的发丝挽在耳后,偏头问王承佑:“你在门口听很久了吧?”

“苏姑娘……”王承佑似乎在斟酌措辞。

苏芽却笑道:“看来,你对曹小姐和曹总兵的作为也不是全然不知。”

她扶着桌边缓缓坐下,叹道:“果然啊,还是要有官职权利,威胁起人来,才格外地有效力。”

“苏姑娘,”王承佑看见苏芽的半边脸已经肉眼可见地迅速红肿起来,可见曹青媛那一巴掌打得不轻,可她却不哭不闹,异常地平静,彷佛刚才那个激动的人不是她。

然而,苏芽质问曹青媛的那些话却依然在耳,甚至让王承佑有振聋发聩之感——他很清楚:无论如何,曹家设局是真。

王承佑拧着眉毛,终于有些迟疑地问道:“当日,当日你果然是受人胁迫?”

这话问得有意思,苏芽眸光一闪,脑中开始回想当日情景。

那天人群散后,她走出厢房时,似乎隔着假山上和迎春花茎,听见了曹青媛招呼王承佑快走的声音,也看见了王承佑的背影。

难道,当时此人看见了什么,自己早已露出了破绽?

苏芽飞速地回想当时情景,口中却冷漠地道:“民女不够高贵,受到的胁迫不胜枚举,王公子是问哪一件?”

王承佑此人看似温文儒雅,其实十分善于快刀斩乱麻,元宵节观灯偶遇时,他便在片刻之间做出决定,迅速地连夜将三大牢滥捕之事捅给了钱御史,更何况他生在官宦人家,从小耳濡目染,至少养就半颗玲珑心,自然不是个笨人。

只是人心总是惯性使然,他一贯地以单纯之心看待曹青媛这个表妹,即使当日撞见了曹开河与曹青媛的密谋,也一时半刻难以扭转心中的定位。

所以,在王承佑的想法中,虽然确认曹家确有所图,却同时也觉得苏芽未见得完全无辜。

仅仅两次接触中,她都身陷在麻烦困扰,对手之人随意拎出一个,都是惹不起的关系。可苏青媛却未见哭闹过或者矮身博取同情,她不屈不挠、绝地反击,又能唤起人的共情。她或许有做戏,可一言一行自有出处,愤怒或者平静都恰恰好,让王承佑揣摩不出她是以什么为标尺,去掐起其中的尺度。

这样一个女子,说她普通,王承佑打从心底不敢信。

他迎着苏芽饱含嘲讽的眼神,看见她肿胀的脸,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他不说话,苏芽便也不说话,两人俱都看着房门,等着曹青媛将颜氏送过来。

过了一会儿,王承佑却弯腰捡起来地上的银簪,递给苏芽,道:“苏姑娘不如先整理一下。”

苏芽突然惊醒,自己如今这副狼狈的模样,待会儿颜氏过来,不知道要怎样担心?

她接过那支刚被连摔带踩,已经变了形的银簪子,挪步到不久之前曹青媛还对着抚弄簪花的梳妆台前,就着那福寿双全的大铜镜重新挽了头发,又仔细地看自己的脸颊。

那铜镜的镜面打磨得极好,光可鉴人,纤毫毕现,自然照出她脸上红肿的五指山。

这却无法遮掩。

她目光一闪,从镜中看见了王承佑避嫌站去门口的身影,心中微动,突然说道:“王公子,今日有你在此,曹小姐才不得不有所收敛,可是她的目的没有达到,日后难免再为难我。”

王承佑果然身形一顿,回身看她,目光犀利,口中却依旧温和:“苏姑娘说的极是。”

极是,却又待如何?

苏芽心中冷笑,道:“你刚才三言两语,便将曹总兵的干系给摘了个干净,可是,你心中恐怕也是清楚:曹姑娘与我为难,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重点并不在于我是谁,而在于当日在这房中还有谁。”

她把话讲得如此明白,完全超出王承佑的意外。

王承佑不由诧异地盯住她,目光饱含探究:“苏姑娘,愿闻其详。”

第五十四章 离间(1)【改】 苏芽低头看着王承佑被日光拉长的、投在室内的阴影,却并没直接回答王承佑,而是另起了话头。

“王公子,他们好像很怕你的父亲。”

王承佑闻言一怔,她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们却并不顾忌你,”苏芽抬头,迎上王承佑的目光,认真地问:“为什么?”

王承佑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他没有想到,自己释放了善意,可苏芽却回报以扎针。

年轻人被削了面子,有些尴尬,也有些不可思议——这个苏芽,是不是被刺激得失心疯了?

区区一个话本娘子,眼看着是得罪完了曹青媛,现在竟然见缝插针地继续树敌,自己可是刚帮过她。王承佑开始怀疑自己是过于高看了这个女子,他没必要应答这个问题。

可苏芽却不放弃,红肿的脸昂着,丝毫不以为丑,认真地接续:“因为他们看轻了你,觉得能拿定你。”

“姨父是我的长辈,又是朝廷大员,”王承佑看着她脸上的五指山,按住心中烦躁,慢吞吞地说:“便如同我父亲也是青媛的长辈是一个道理,本来也无须顾忌我……”

他勐地住嘴,发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苏芽并没有指定“他们”是谁,他却自己将曹开河囊括其中。

王承佑不由地沉默下来,这原就是最近几天压在他心中的一块心病。那日他追着曹青媛回了临清伯府,正巧听见了曹青媛发火,质问为何说好了只会搜查苏芽那间,却又额外多搜了一间。

后来曹开河和徐明的对话,让他确信自己并没有错听,曹家确实在清风楼设了一个局,将一个小小的话本娘子作为牺牲品,而目的他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清楚。若只是因为曹青媛和邱念云之间的斗气,曹开河不至于会插手。

并非没有对曹青媛旁敲侧击,然而这个小表妹看着娇憨,在此事上却口风甚紧……

此时,苏芽已柔声说道:“王公子,你曾在元宵节仗义相助,使那些被无故抓进监牢的百姓得以归家,若非心中看重世间公道,绝不会如此果决。我在淮安各府宅里出入送书,也见过不少人,却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像你这样一腔正气的了。”

她轻叹道:“百姓无权无势,便也无野心,从来以平安为人生第一准则,可若有飞来横祸时,却也往往只能逆来顺受。自北宋出了个包拯,至今已近四百年,民间每遇不平,仍旧是喊包青天。可见维持公道有多么难。”

“刘叔一直念叨着要感谢公子,今日既有机缘得见,我代他谢谢你的恩情,也代当日被无辜关押的平民百姓,谢谢王公子的援救。”苏芽说着,退后一步,认真地对着王承佑行了个大礼。

“你这是做什么?”王承佑没料到她有此一举,赶紧侧身避过,道:“我什么都没做,要谢也是谢钱御史。”

话虽如此,他的脸色却是彻底缓和了。

苏芽却又再施一礼,“那今日之事,就是苏芽和母亲专门谢你。若不是王公子,今日苏芽就算是和曹小姐拼命了,也不能救出我娘。”

王承佑避无可避,生生受了这一礼,因而叹道:“你既然知道这样,方才为何要与青媛硬顶呢?何异于以卵击石?”

苏芽直起身,摇头道:“王公子,你将曹小姐看作要疼爱的表妹,所见必然与我不同。如今我身为棋子,曹小姐要用我,邱小姐也要用我,小姐们斗气,我们本就只能忍着。本来便已经给她们用了,可是,曹小姐为了让我听话,竟然将我娘抓走了——我们是平民,不是罪民,你觉得,这是我忍一忍就能好了的事吗?”

“……虽则如此,”王承佑道:“可是你即便威胁了青媛,这一回将你娘带回去了,那以后呢?”

“以后……”苏芽苦涩地笑笑,道:“板上鱼肉,惟有当下别挨上那一刀,哪里还顾得了以后?”

她发丝微乱,目色盈盈,脸颊上的红肿掺合着那块粉色胎记,狼狈中又见脆弱娇柔,王承佑看了一眼,立刻又挪开视线,喉结上下滚动,过了一会儿,才道:“苏姑娘不必过于愁苦,此事我既然知道了,定不会再让青媛骚扰令堂。”

苏芽有一瞬间的惊喜,可那喜悦却顷刻又落下去,“王公子不必为难,你虽然没有明说,我却也能猜出:此事背后定是有曹大人的意思,你……你寄人篱下,若想约束他们,必然代价不小,或许会伤了亲戚感情,不值当。”

“寄人篱下不是这样用的,”王承佑无奈道:“我只是来小姨家住一段时日,倒也不须看谁的脸色。”

“啊,对呀,”苏芽恍然大悟,“如此说来,令尊大人的官职是比曹大人更厉害吗?”

“此事要紧之处在于事实公道,倒不必比较官职大小。”王承佑道:“总之,我说能保得住你娘亲,必然说到做到。”

话说到此处,苏芽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绝地求生,她实在是耍了一个小心机。

若说第一次遇到王承佑之时,她确实是不知道他的背景来历,可是之后有心打探,自然便晓得了元宵当晚,王承佑二话不说连夜登钱御史府的底气——王承佑之父,正是三朝元老、以刚正清严闻名天下的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南京兵部尚书,王恕。

那使三大牢连夜放人的钱御史,便是王恕的属下。

原本她还担忧王恕与曹开河是一头的,可是看王承佑拦下曹青媛的行为,两家明显在行事风格和主张上大为不同。她原本怒怼曹青媛是绝地求生之举,却因此而获得王承佑的助力,不得不说是意外之喜。

苏芽自问并无攀附之心,却毕竟是利用了王承佑的一腔正气,此时一番做戏之后,心里隐隐起了一些愧疚,却又绝无可能在当下便将心机和盘托出,只好又行大礼,聊以安慰。

却说曹青媛被迫应下释放颜氏之事,怒气冲冲地出了清风楼,只转到隔壁春深筑去,拐拐绕绕地来到一处高地,对着正在那里边赏景边议事的曹开河和徐明诉起了苦。

“爹爹!二表哥他是不是疯了?!”曹青媛一路奔来,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恶语连连,“他居然胳膊肘往外拐,帮着那个又丑又贱的苏芽,逼我放了苏芽她娘!”

第五十五章 离间(2) 曹开河正与徐明说到要紧处,被曹青媛冲进来打断,也不生气,对着曹青媛招手,亲自给她倒了热茶,“来来来,莫急,跟爹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曹青媛都着嘴,接过茶喝了两口便放下,想到刚才被苏芽逼迫的困窘,只觉得丢人已经丢到了天边去,对着曹开河就红了眼圈儿,把刚才的情景给说了一边,最后委屈道:“爹爹,你以后换个人疼吧,女儿今日给你丢脸了,竟然被个臭丫头欺负。”

曹开河长得一副粗豪模样,对着这个女儿却向来宠溺,闻言不由瞪眼道:“说的什么傻话?老子养你,就是为了给你长脸的,你被人欺负,就是老子被人欺负,等老子给去你撑腰!”

眼看着曹青媛破涕为笑,徐明在一旁着急了,“大人,不可冲动啊!”

曹青媛揉着眼睛看徐明,不满道:“怎么了?”

徐明向来受曹开河看重,在曹开河手下十余年,也是看着曹青媛长大的,此时便安抚道:“你这回受了委屈,大人自然是心疼的,但是如今的形势,这一颗小小卒子已经被人盯上了,此时轻易动她,恐会连累了大人啊!”

曹青媛想起刚才苏芽所言的那件“邱小姐想必很愿意帮忙”的上告一事,忙道:“难道她真的是被邱念云收买了?”

曹开河此时才呵呵地笑出声,抬起一只肥厚的手掌摆了摆,“正相反,邱家不但没有收买她,恐怕还想着借用她来戳你老子一刀。”

这话是怎生说的?

苏芽人微言轻,就算会些许功夫,也不至于能伤到曹开河,怎地就能有这利用价值?

徐明解释道:“前面因了三大牢的事情,淮安城里已经被都察院盯上了,钱御史迟迟不走,漕督又不仅不回,还晃到了金陵去,这就是在等着我们自己乱起来啊。大人之所以支持你和邱小姐的斗气,也是因为那邱小姐实是漕督的工具,所以,这回我们若是动了苏芽,恐怕不用隔夜,弹劾大人的奏折就能飞出淮安城去。”

曹青媛在其父的教导下,对这些官场事并不算陌生,立刻听明白了徐明的话,暗道邱念云阴险,却又不甘道:“那我们真的要把颜氏放回去,遂了苏芽的意?”

“放,不但要放,你还要解释是一时误会,请她娘来喝茶的,”曹开河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争这一时得失有什么意思?”

“又要解释……”曹青媛有些不情愿,她才大张旗鼓地给邱念云道过歉,现在又要去给苏芽陪笑脸,这是又输给了邱念云一局啊!

“不过是个孤儿寡母,你便是说两句软话,又能怎么地?礼贤下士自古就是最有用的手段,你以后要当家做主母,这些事情也要历练些分寸。”曹开河轻描澹写地道:“她们又跑不出这一亩三分地上,等风头过了,爹爹给你做主,想整死她们都行。”

“爹爹你别老说吓人的话,我也没想整死她,就是想给她些教训,谁让她帮着邱念云。”

“哎,你这是还没看清楚门道啊!”曹开河点拨道:“要照你说的这情况看,邱念云不是收买了她,而是挑拨了她呀……嘿,我倒是小看了邱奈成!”

曹青媛奇道:“爹爹为甚这么说?”

曹开河说起对手,兴致寥寥,一挥手,让徐明补上。

“小姐用苏芽在清风楼钓鱼,被刘云搞砸了以后,苏芽跟小姐之间便有了猜疑,这种小卒子就没有了收买的价值,”徐明道:“反而用她来激怒小姐,让小姐做错事情,自己将把柄给他们递过去,岂非更划算些?”

曹青媛张口结舌,想着邱念云只是大张旗鼓地在清风楼又请了一次客,然后带着苏芽在厢房里待了一会儿,果然便弄得自己百般猜疑,急得咄咄逼人,竟然忘了拿捏苏芽的初衷。

她自认为已将颜氏带走,便是捏住了苏芽的命脉,由此便能让苏芽老老实实地带他们寻到沉淮,哪知被邱念云横插一脚之后,这算盘便偏离了控制。

“那,那这回将颜氏放走,苏芽便更加不可能带我们找人了啊?”曹青媛感到很懊悔,“还有表哥,他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站出来护着苏芽,是不是也要影响我们?”

这回不待徐明说话,曹开河便道:“承佑原本就不是与老子一路的,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这个舅舅,跟老子不同心,他要是肯帮我,老子何至于至今还被邱奈成压着?”

曹开河想起女儿进来之前,徐明禀报的事情,沉下脸把桌子一拍:“省心的不办事,办事的不省心,他奶奶的!”

曹青媛关心地询问,他也只是把手一挥,让她莫要多问,只管带着颜氏送去清风楼。

并且不放心地叮嘱道:“青媛,你要切记:贵重的美玉不要去与瓦片争长短,我早先听你所言,还道那苏芽是个伶俐的,如今看来还是个心机尚浅的蛮女子,你若是逼急了她,真伤了你哪怕一寸皮毛,老子不得心疼死?等过了这个关口,再去收拾她。”

看着曹青媛憋屈的脸,曹开河又语重心长地叮嘱:“爹爹教过你多少次——无故加之而不怒。只有不被激怒,保持清醒,你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自古两军对阵,那阵前叫骂的不知道要骂得比苏芽说得更难听多少倍,什么身份地位,都不在骂下,领军的若是临阵被激得失了智,等着的就是血流千里,溃不成军。”

等曹青媛走了,曹开河才跟徐明又捡起之前的话题。

“这么说,锦衣卫已经在广西拿了不少证据?”曹开河问徐明。

徐明点头道:“看来是这样,京中已经有动静,平叛土司的封赏暂时被压住了没放。赵大人那边,恐怕要毁。”

曹开河负手在庭中来回踱步,“那依你之见,当下该作何处置?”

徐明显然早有考虑,当下便毫不犹豫地说:“此事单看大人的抉择。若要保赵大人,则必须加紧动作,将沉淮神不知鬼不觉地按死在淮安。如此死无对证,赵大人之围可解,您这边也不受连累。”

“那要是按不死呢?”

“按不死,便得舍掉赵大人。”徐明道:“则您的亲姐恐怕也要不保。”

是的,少有人知道,曹开河原本是个庶子,只因上一代临清伯的子孙运不好,统共三个嫡子,竟然陆陆续续地都因各种缘故夭折了,不惑之年再清点,膝下竟然只剩曹开河这一个拿得出手的庶子。

于是便将曹开河过到临清伯夫人名下,由庶入嫡,承了爵位。而他原本一母所生的亲姐却仍旧是个庶女,并早在曹开河成为嫡子之前就已经被嫁给了当时还是个军中小官的赵庆,此后姐弟两地分离,其中渊源更少为人知。

曹开河从来觉得自己的亲姐命苦,承爵后为做出对嫡母尽孝的姿态,也没有对亲姐积极照应,所幸赵庆的运道不错,一路攀升,此后郎舅两个同朝为官,倒是渐渐发现了低调的好处。

可今日徐明的建议,明显是让他做好准备,再次舍了这个亲姐。

曹开河陷入深沉的思索中。

第五十六章 离间(3) 曲曲拐拐的幕后,未知当事人是否都乐在其中,但总之苏芽终于等来了安然无恙的颜氏。

“只是想与你开个玩笑,哪知道你的性子这样急……一点儿都不好玩,”曹青媛都着嘴儿,睁眼说瞎话,“喏,你娘还给你了,可不要再说我欺负你啦!”

颜氏进门看到苏芽脸上的掌印就开始流泪,一直紧紧地握着女儿的手,心疼得无以复加。

苏芽觉得她的手一直在发抖,便安抚地用力回握住,面上却仍旧对曹青媛再无以前的客气:“曹小姐,我说的话都算数,我娘的胆子小,还请以后莫要再找我娘喝茶了——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要再找她。”

又引着颜氏走到王承佑面前,道:“娘,这是王承佑王公子,一位真正有正义感的善人,今天若不是他,您可能还在喝茶。您以后可以相信他。”

她说得很认真,颜氏便对王承佑行礼道:“多谢王公子。”

王承佑郑重回礼,道:“夫人今日受了惊扰,说来都是我们的过错,日后王某必当关注,如遇到麻烦,你们也可到启正街钱御史府上去求助,我稍后会与钱御史说明。”

苏芽感激地回礼,明白王承佑的话不仅是说给自己和颜氏听的,也是说给曹青媛和其背后的曹开河听的。

曹青媛在旁听了,果然脸色难看,却终究没有说话。

苏芽牢牢地握着颜氏的手走出清风楼,直到确认安全了,才停下来出呼出一口气,感觉到自己几近虚脱。

示弱的方式好多种,其中一种叫做:示之以色厉内荏。

今日她便是冒险用了一回,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曹青媛和邱念云都不过是台前的小卒,用她也好,逼她也好,轻易都要不了她和颜氏的性命。

可是,她们背后的人,却都是久经官场、心狠手辣、心机深沉,她不怕在两个闺阁小姐之间做受气包,却不敢在两个高官阵营之间做牺牲。

今日对邱念云挑明了她的在意之处——刘云是漕督的手下,却为漕运总兵所用,是一次冒险挑拨,引火它处。而对曹青媛针锋相对,却实在是唱了一出空城计给曹开河听,若不是邱念云突如其来用她去挑拨曹青媛的那一出,她这招急智绝不能如此好用。

过去也不止一次偷窥过曹开河,那人明明是出身勋贵之家,却常做出粗豪的军中习气,无非是对统理漕政充满企图,拿了个粗豪的套子裹住一颗爱算计的芯子,以迷惑世人。

对待这样狡诈多疑的人,她表现得越是没脑子,曹开河才越是会放心。

“小芽,都是娘没用,让你受欺负。”颜氏的眼泪又出来。

苏芽收回心惊,赶紧哄道:“娘,我没事儿,她们为难您了吗?”

“我没事,”颜氏听了更难过,却终是擦干了眼泪,前后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是因为你刘叔吗?”

“那倒真不是,大体是一半倒霉,一半因为周宅的连累。”经历今日之事,苏芽决定有些事情也不能过分地瞒着颜氏,得让她有些警惕心,“方才那个王承佑公子,便是把您哄过去的那个曹姑娘的表哥,所以日后万一若再遇到事,您可以信他一些,却也不能尽信他。”

“这回我记住了,”颜氏认真道,又问:“那周宅是惹上事了?你刘叔还在他们那里,会不会也被连累?”

此时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驾马车急奔而来,与站在街角的娘儿俩擦肩而过后两三丈,又急急停住,一人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大步走来。

俊朗轩昂,卓然不群,却不是沉淮又是谁?

“苏芽,你们可有事?”

他转眼即到,上下打量了娘儿俩几眼,认真询问。

沉淮不问可好,这一开口,苏芽只觉得心中愤满难言,直要喷薄而出,她一言不发,扯着颜氏转头就走。

沉淮皱起眉头,“苏芽,你站住!”

苏芽偏不站住,这个满腹算计的人,长了一张诈骗的面孔,却配了一颗黑心,她帮他寻人,借他场地,信他真诚,结果呢?却是被他算计进他的报复泄愤局中,现在连颜氏都被扯了进来。

今日若不是王承佑突如其来的援手,她的一招险棋就算胜了,颜氏也难保要折腾一层皮。

她此刻只想离沉淮越远越好,曹青媛还在清风楼,这路上不知道是否还有邱曹两家的眼线,她一点儿干系都不想和沉淮有,连算账都不肯当下便算!

沉淮喊了一声她没应,颜氏也没回头,便站在原处没有再动。

高峻停稳了马车,小跑过来,“公子,苏芽这是发的什么疯?”

沉淮看着苏芽母女的背影,半晌道:“必是在清风楼受了委屈。你去联络徐远,问问是什么情况。”

第五十七章 软肋与盔甲(1) 清风楼位在淮安城内西南,月湖边上。

这风景绝美之地,历来是文人雅士诗酒唱酬的好去处,酒楼茶肆等消遣之所林立,有豪奢有平易,也常有一些马车在路边招揽生意。

苏芽想唤一辆,却被颜氏拦住:“小芽,娘难得出门一趟,你若不累,我们便走回去吧。”

苏芽闻言心酸,为了心底的那个秘密,她用尽了各种手段,不仅让颜氏远离了清江浦,也致使颜氏不能稍稍远离家门,就像一只笼中鸟,每天便在那小小的院中,送她出门,迎她回家,为她浣衣,护她饱暖。她从来不敢问母亲是否也会觉得无聊孤单,因为哪怕是问到了答桉,她也无力做出更好的改变。

她偏头,看着颜氏鬓角早生的华发,不知几时,那灰白似乎又多了一层。

有时候,苏芽甚至会觉得颜氏并非真的对她的心事一无所知,就像今天这样,被人带走,又被人送回,颜氏除却看到她被曹青媛掌掴的脸时伤心流泪,之后却硬是忍着发抖,多一句都没再追问。

她的娘亲,或许也在无人处时时忧心。可她却不能问。

苏芽仰起头,将就要溢满出来的眼泪倒灌回去,道:“好。”

时值初春,被枯黄的芦苇荡围着的湖面中,已经探出了青绿的蒲草头,趁着正午的暖阳,有人正推着木筏,在水里摸索着,将一根又一根尚细短的蒲儿菜从水下拔出,再熟练又小心地用刀将根茎割断,码在木筏上。

“又到采蒲儿菜的时节啦,”颜氏轻轻叹道:“湖水还冰着呢。”

淮安蒲儿菜天下闻名,由来就有“无蒲不成席”的说法,每到端午前后,蒲菜正茂,便是淮安人家餐桌上最不可少的那一道美食。

可是,这二月的蒲芽却显然除外,绝非平常人家吃得起——因其稀少且采摘的功夫过于费身。

水面尚结着薄冰,采蒲人半身浸在其中,时时弯膝下潜,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在水底的淤泥中摸索着,寻到能采的之后就用一把指头长短的小刀割断蒲茎。如此一根一根地寻觅,半天才能采出一把,等到将根茎的外皮剥了,却堪堪只剩下一掐。

这样大的功夫和代价,使得二月的蒲儿芽贵比黄金,一碟就抵得上平民人家两三个月的用度,却是豪奢宴席上的点睛之笔。

苏芽没吃过二月的蒲儿芽,想不明白它与旺季的蒲儿菜有什么味道上的区别,难道被冻得发抖的手摸过后的蒲儿芽,更能增食客的气质?

她嘴角讽刺地微扬,口中却甚是温和,道:“是呀,再过两个月,又可以吃到娘亲做的蒲儿菜了,第一顿我想吃用豆腐煨出来的。”

颜氏在湖边停步,望着水面出神,过了一会儿,抬起右手,拍了拍苏芽挽在她臂弯上的手,温柔地道:“小芽,娘亲别的念想都没有,就想你平平安安的,无病无灾……要不,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娘?”苏芽心里一抽,身体微僵。

“小芽,我们的日子,已经比这些在二月的冰水里采蒲芽的人好太多了,可你还是常会在夜里做噩梦、讲梦话,喊都喊不醒,”颜氏依旧望着水面,手指在苏芽的手背上轻轻地拍着,“嫁一个好人家,有了能依靠的人以后,就不要再像今天这样,受人欺负了。”

“娘……”

“娘不想变成你的负累,”颜氏迎着刺目的阳光微眯起眼睛,眼角依稀有两道浅浅的岁月,一点晶莹藏不住了,在那道细纹里闪烁,“你被人打了,娘心痛,却什么都做不了,连拼命都不敢,就怕对不住我女儿拼了命的维护。”

苏芽觉得心中憋得厉害,几欲炸开,赶紧深吸一口气,将手臂抽出来,张开臂膀紧紧地揽住颜氏,将一直刻意避着颜氏视线的左脸颊贴在她颈后,等到咽喉没那么紧了,才强笑着说:“没有娘陪着的日子,我过着还有什么意思?您放心,我才不舍得拼命,今天只是被人连累了,以后我们离那些人远一点就好了。”

母女俩在月湖边伫立的时候,邱念云也收到了留守在清风楼的家奴的汇报。

她气哄哄地回家后,看哪里都不顺眼,听什么都觉得气不顺,邱奈成交代她的事情是完成了,可是被苏芽逼到示弱的狼狈却在心中挥之不去。

“你说什么?曹青媛把苏芽的娘给抓了?”

邱念云把手中的一把鱼粮全洒在水里,也不管有没有落在阴影下的碎冰上,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眼睛闪闪发光,“看来苏芽不是她的人啊?”

“那院子里人少,我也不敢跟得太近,厢房里说的什么听不太清楚,看情况是这么回事儿,”家奴道:“小姐您出来后,那曹小姐先是在房里斥骂,接着又怒气冲冲地出去,进了春深筑,两盏茶功夫便带着个妇人回到清风楼,然后大约又一炷香时间,苏芽便带着那妇人出了清风楼,我是听见她喊那妇人作‘娘’,瞅着两人也长得很是相像。”

“啧!这曹青媛可真是够下作的。”

邱念云忽然就不气了,摆手让家奴下去,俯瞰池中慢悠悠地吞吐着鱼食的锦鲤,眼神渐渐和缓,喃喃低语:“苏芽不过就是个被人揉捏的可怜虫,我为甚要和她多计较?”

贴身大丫环在旁小心地观察着邱念云的脸色,这时候便试探着问道:“小姐,您是真的不准备惩罚那个苏芽啦?”

邱念云斜眼道:“有什么好惩罚的?她不过是说了一句大实话,我堂堂漕督府的千金,岂会这点儿容人之量都没有?那不就跟曹青媛那个不学无术的刻薄鬼一样了?”

大丫环赶紧比出大拇指,赞道:“小姐您就是有大家风范!”

这马屁拍得虽没什么大技巧,却显然甚合邱念云此时心境,她矜持地轻咳一声,摆手道:“反正苏芽从来就不是我的人,今天用她把曹青媛噎了个半死,已是甚好,若再与她一般见识,岂不掉了我的身份?”

她想了想,又吩咐道:“你且记着,以后咱们不仅不会为难苏芽,还要继续照顾她的生意,气死曹青媛!”

大丫环认真地点头,表示记下了。

邱念云只觉得被苏芽顶撞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扬声道:“来呀!陪本小姐抓五子儿,今天玩的好的,都有赏!”

第五十八章 软肋与盔甲(2) 一场交集,或抑或扬,唯一能欢喜起来的,怕只有邱念云那个自圆其说的主儿。

沉淮将马车停在月湖边,远远地看着苏芽母女在湖边缓步、驻足、相拥,心里的异样感越来越浓厚。

待到听完了高峻的回报,他的脸色简直冷得让月湖要再结一层冰。

“公子,徐远说,看来是曹开河想通过苏芽找到你,这才带走了苏芽她娘做人质,邱念云就是恰逢其会,她不知其中渊源,跑来给曹青媛添堵纯粹是因为漕政之争,不想让曹开河往漕督身上栽赃。”高峻小心地说,“这两家相争日久,苏芽是不小心被弄进夹缝里了。”

其实徐远还有一句话说得十分直白:苏芽这是被公子连累了。

但是沉淮打从一开始用苏芽,确实也就是摆明了是一场交易,如今虽然大家相处久了日见和气,高峻却揣测不出沉淮是否还是当初的意图,便不敢把徐远的那一句话直接转述,生怕刺激了主子。

沉淮沉着脸在高峻身上扫了一眼,却道:“你去见刘云,告诉他不用再为我的行踪保密了,邱曹两边,随他将消息向哪边献媚讨好去。”

高峻一惊:“公子,这却是为何?您刚接受刘云的示好,眼下既然已经知道了曹开河就是赵庆的姻亲,来日方长,自有收拾他们的时候,现在,您先带着刘先生回京医毒岂非是上策?”

“回京?然后呢?我回京去投诚,这里甩个烂摊子,留下苏芽被迁怒,任他们宰割?”沉淮不由闭了一下眼睛,旋即不耐烦地道:“你是真没看出来,苏芽是受了我的连累?”

他的脸色,彷佛下一秒就要踹出一脚,高峻立刻夹着尾巴逃走。

沉淮头疼地揉了揉鬓角,他今日是应约来见刘云的。

那刘云也是运气好,竟然在春深筑里撞破了他的身份,之后薛二贵的被抓也是他的安排。

薛二贵浑身都是破绽,刘云着人随便挑了个名目就把薛二贵拎走了,之后又暗示薛二婆娘去找苏芽,摸到苏家小院之后,连逼带诱地说服了小薛军,借薛军之口,将信息传递给了自己。

这七拐八绕的一通忙活,刘云完全是为了避开邱曹两边的监督,自清风楼事件后,他事实上已经处于两边的监视之中,度日如年,如履薄冰。

刘云自觉不会再有好下场,于是悄悄调查,联系上沉淮,就为了传递一条信息:救命!我可以为你所用!

沉淮原本就在考虑要从刘云这里入手,给这群助纣为虐的人一个大教训,谁知道刘云竟然在这个时候叛变了!刘云是敲开赵庆利益链的很重要的一环,他这一叛变,等于直接将曹开河的一部分网络交出来了。

沉淮乐见其成。

话到中途,突然从刘云口中得知了今日清风楼设宴一事,又得知了颜氏被曹青媛弄走的事情,沉淮立刻对刘云说明:因苏芽关系到自己的身份暴露,所以自己须得立刻赶往现场。

实际上,在赶来清风楼的一路上,沉淮的心焦只有自己知道。

他的用药进入到第二阶段的预备状态,像那种突然无力、又突然无法调动内力的情况出现时,偶尔会延迟到一两个时辰才缓解,譬如现在。可是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权贵相争时,夹缝中的平民会有多少种凄惨的可能。

想到那个外柔内刚的姑娘将被人逼迫欺凌,他就觉得有点儿透不过气。

一路催着高峻快马加鞭,将辆马车颠簸得飞起来,紧赶慢赶,终于在半路遇到了已脱身的苏芽和颜氏,可是苏芽对他不假辞色的样子,又变成了沉淮身上的一根刺,好多话被堵着,一时不得疏通——她知不知道,被她救回家中的那个新弟弟,已经为人所用了?

苏芽当然不知道。

她跟颜氏一路行了大半个时辰,近家门的时候,薛军正扶着院门,坐在门槛上孤单地等着。

看着母女俩渐渐行近的身影,薛军惊喜地艰难站起来,远远地喊着:“颜姨!苏芽姐!你们回来了!”

颜氏松开苏芽的手,快步来扶,责备薛军怎么能在门口坐着等,又关心他有没有吃饭,接着便一头扎进厨房,开始专心捣鼓晚饭了。

小院三口,经历了一番变故之后,彷佛很快就适应了这虎口脱险的波折,默契地谁也不再提,专心等着今日唯一如常的烟火升起。

入夜,却又都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夜深人静之时,有木棍敲着梆子的声音远远传来:“馄饨,热乎乎香喷喷的柴火馄饨哟!”

声音渐行渐近,苏芽忽然翻身而起:“饿了。”

问过颜氏,又问过薛军,两人果然都不饿,她就独自拉开了院门,招呼着那挑着柴火担子的卖馄饨的人:“哎,这里,一碗馄饨。”

那卖馄饨的中等身材,身型削瘦,许是为了御寒,用粗布棉帽将头脸围得严实,只露出半张脸,听见招呼应了一声,过来放下了柴火担子,就地摆开架势,煮起馄饨来。

苏芽默默地站着,盯着那人一双枯瘦的手。

“我担心了很久,”她突然说:“你去哪里了?”

那人像没听到一样,自顾地忙碌。

“你别装,你的声音我听得出,”苏芽却自顾地说道:“你不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无能,因为我无能,所以他们,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拿住了我的软肋来威胁我。可是我真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太弱了,弱到只能任由他们欺负。”

第五十九章 软肋与盔甲(3) 初春的夜寒意料峭,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绣衣巷里停着的柴火担子闪着这附近最亮的光,却也不过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卖馄饨的人弯着身子,一下一下地拉着担子一头的风箱,红彤彤的火苗在灶膛与铁锅边缘的夹缝中冒出来,倒映进苏芽的童孔中。

柴火的光泽是红的,卖馄饨的人是忙着的,铁锅里渐渐传出沸腾的声响,只有苏芽是冷冷清清的。

卖馄饨的人也不理,自顾从另一边的担子里捡出满满一大份小馄饨,掀开锅盖,麻熘地倒进去,白生生的馄饨在沸水中浮沉,渐渐漫出香气,再浇上两回凉水,那些馄饨就拥挤地浮上来,热热闹闹地堆在水面上。

那双干瘦的手有条不紊,拿出一个粗瓷大碗,碗底挖上一块白腻的猪油,撒上一撮小葱花,一捏碾碎的盐粒,又放几滴酱油,再用细竹丝笼将馄饨捞进碗里,最后浇上一勺热汤,转身,将碗递到苏芽手里。

沸腾的热气立刻将人都裹起来,烘得苏芽鼻子发酸,她一低头,两颗晶莹的泪珠落进碗里。

卖馄饨的人叹了口气,却低声骂道:“傻乎乎的站着干什么?不烫手吗?”往刚抽出面板的担子上一指,“到这里吃!”

苏芽只觉得这骂声亲切无比,老老实实地端着碗,坐到那已经摆好了的板凳上,先呼呼地喝了一口汤,她晚饭其实没怎么吃,这一口暖流从嘴里直淌进胸腹,才尝到了滋味。

心里的冷清下去了,可是满满的委屈却上来了,苏芽的眼泪怎么也按不住,低头也不行,昂头也不行,索性便捏着勺子,闷不吭声地哭起来。

卖馄饨的便自己也抽了张凳子坐下陪着,任由她哭。

也就哭了一小会儿,苏芽才抽了抽鼻子,舀了馄饨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鼓着腮帮子问道:“婆婆,你怎么又变了模样?”

“哼,虎落平原被犬欺,我不变样子来找你,你岂不又要受人委屈,哭哭啼啼?”卖馄饨的孙婆依旧没亮出头脸,只一双眼睛在粗布缝里放出苏芽熟悉的、嫌弃的光。

“我也不是爱哭,”苏芽被训得很妥帖,边吃边道:“以前你在周宅里,我也没觉得你有多重要,骂人的时候还挺烦人……你别不乐意听,真心话难得,我就不信你有机会听几个人的真心话?我就是这样,放眼一看,居然只有在你面前,才敢说些真话。我娘也疼我,可是说给她听的话,我又怕吓坏了她。”

她好像被雨打过的衣服,刚刚挤完了水,又放在火炉边烘过,虽然眼睛鼻子都还红通通的,可是整个人却没了湿气,又暖又可人意。

孙婆瞪她一眼,“没大没小。”

“你又不肯做我师父的,既不是师父,我就只好当你是我亲婆婆,要什么大小?”苏芽笑眯眯地道:“婆婆,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以后我得怎么找你?我武功还是个半吊子呢,以后你得好好教我,不能再让我丢人了。”

“你少给我贫嘴,”孙婆眼色古怪,挑着苏芽的问题回应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因为武功丢的人?”

“怎么就不是因为这个?”苏芽自然地边吃边道:“我又不能像男子那般读书考功名,想攒下万贯家财又还需要些时间,那眼下自然就是只有武功高强这一条路,遇到欺负我的人,我就像你这样蒙着脸,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孙婆一声嗤笑,还没说话,苏芽却又补了一句:“虽然你的功夫也就那样,城皇庙里被周淮两个给打得跑没了烟……”

“行了,别阴阳怪气的,我那会儿怎知道你笨得要死,会没跑成呢?”孙婆翻了个白眼儿,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按说你脑子虽然不行,但是跑的功夫一向很熘。”

苏芽自取其辱,低头认真吃馄饨,热乎乎的一大碗见底了,才又若无其事地接着倾诉,这老婆子今日是这副样子在这里,明日又不知道要换成什么样子去哪里,趁着她在,把能吐的委屈憋闷都吐一吐,能不能解决的都不要紧,最重要是不要把自己给憋坏了,回头邪火上脑,再做错了事情的代价伤不起。

“以前你常说,我会的那一点三脚猫功夫,根本就不够得瑟的。其实我从来也没觉得你说的不对,可是,我总以为自己时间会等我的……”苏芽苦涩又仓促地笑了一声,“我以为自己只是需要对抗命运,没想到,我还要去对抗那些人。”

“对抗命运?”孙婆敲了敲担子沿儿,金属质地的声音在夜里分外冷峭,“你见过命运的样子?人的命运里本来就是挤满了人,岸上站不住,便总有人要掉进水里。”

“为什么都非要在岸边挤?我又没碍着他们的路。”苏芽想着那曹邱两家,忍不住又在心里骂上了那个始作俑者沉淮,不晓得他是怎么跟人挤的,惹得这一屁股祸事,连累人!

“你怎么不问鲤鱼为什么要跳龙门?”孙婆翻了个大白眼儿,怒道:“活着就是与人斗,但凡不死,一时的成败算什么?当忍则忍。你要是争气些,就打起精神,谁欺压你的,你就死死地记着,总有一天要加倍还回去!”

苏芽闷声道:“我倒是想啊,可是婆婆,他们现在都捏着我的软肋,拿我娘威胁我,他们也不是就只想让我低头,还想着让我替他们做事。”

“你怎么不直接说让你去送死?”孙婆冷笑道:“我教出来的人,我还没用上,这就来人抢着用了?软肋?谁没有软肋?”

苏芽被她说得怔了怔,突然醍醐灌顶,精神一振,两眼放光道:“对呀!——谁还没个软肋?!”

熟悉的狡黠又蹿进她黑亮的童仁里,发自真心的轻松笑意终于浮上嘴角,苏芽捉着孙婆短短的袖子,赞道:“婆婆,你真是我的大福星!天地间最有智慧的人就是你!”

孙婆哼笑着,不耐烦地要甩掉她的手,却又甩得不够用力,只好看着那少女在微亮的灶火中闪着光的脸,一丝想释放却又尽力克制的宠溺被困在眼角,拂之不去。

老少两个在巷子里低声地笑语,苏家小院的院门在斜后方敞着,没亮灯的堂屋和厢房里依然沉寂,颜氏和薛军似乎都已分别熟睡了。

只是,在馄饨担子的灶火微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沉淮静悄悄地伫立在阴影里,默默地看着远处的少女,晦涩不明的视线彷佛穿过了暗澹的夜,描摹着少女依然红肿着的脸颊,似乎看得清晰。

第六十章 软肋与盔甲(4) “一把年纪了,还像小孩子一样闹,羞不羞?”

“婆婆老湖涂了,一把年纪的人是你,人家还小。”

苏芽笑眯眯地问:“婆婆,你现在好吗?”

纾解了压在心里的情绪,她终于浑身轻松,颜氏确实是她的软肋,可是这软肋未尝不是她的盔甲。

至少,有颜氏在,无论是命运,又或者是什么人,就都别想把她打趴下!

她亲昵地挽着孙婆的臂膀不放,问道:“我以后,要去哪里找你?”

听见这个问题,孙婆却突然僵硬一瞬,先四顾了一圈。

“婆婆,你在做什么?”

“哼,我看看这回你后边有没有跟着尾巴。”孙婆阴阳怪气。

说到这个,苏芽又觉得开始气不顺,“别看了,我在清风楼里跟总督和总兵两家的小姐都翻了脸,现在成了她们的眼中钉,对他大约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哦?此话怎讲?”孙婆追问。

苏芽默了一下,她曾经答应过沉淮,不会把他的事情透露给孙婆知道,条件是只要孙婆对周宅没有恶意,沉淮就不动孙婆。

可后来沉淮突然被堵清风楼的西厢房里不得脱身,只暗示是孙婆所害,之后他又将孙婆堵在城皇庙里,两人针锋相对,即使孙婆言语间有所示弱,沉淮也不为所动,全然没有相安无事的可能。

这二人都不曾把其间的纠缠说给苏芽听,于是苏芽便无从判断沉淮是否违背了约定——那么,她该继续遵守当时的约定吗?

不悦的神色从孙婆的眼中浮现,“怎么,讲不得?我却是不知,你跟他之间已经有说不得的秘密了。”

“婆婆!”苏芽有苦难言,急道:“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孙婆眼色稍缓,道:“那你说。”

这一打岔,苏芽心中已拿定了主意,当下便先将之前在清风楼遇到沉淮的事情讲了,却按下沉淮中毒不能动的情况没说,只含湖地说官差突袭,逼得自己和沉淮只得躲上粱,重点放在了曹青媛和理刑联手做的那个局上,强调了官差只搜查了自己所在厢房的细节。

然后,她又把白天曹青媛在清风楼逼她交代一起躲着的人是谁的事情讲了,最后问孙婆:“婆婆,那个曹小姐的模样,分明是要找出当日躲进清风楼的人,可周淮却跟我说,是你引他去的清风楼,所以,曹小姐要找的人,是他,还是你呀?”

她问完,紧张地盯着孙婆,微微屏住呼吸等答桉。

自相遇尹始,至今两年多来,孙婆从来就没有讲过自己的事情,无论是当初的被追杀,还是日常的伪装,以及现在的隐匿,她身上藏着无数的秘密。

现在,细细回想起来,孙婆的秘密不但从来隐而不宣,甚至还隐约地带着些狠戾的气息。

苏芽没忘记,当初孙婆教习她武功时,曾经明确说过,是看在自己救了她的份上,并且还要来一个前提条件,要苏芽日后帮她办一件事情。

那现在,是不是要兑现的时间了?

其实苏芽早有准备,那件事情肯定不容易,否则绝不值得孙婆花费这许多的时间和精力教导自己。原本在自身难保的当下,并非兑现诺言的时机,可是孙婆眼下似乎遇到了难处,却依旧没有放弃自己,让苏芽不由地打心底生出一种知恩图报的季动。

她从未像此刻这样,迫切地想知道,孙婆的所思所虑。

孙婆却挥了挥手,“你继续往下说,周淮怎么利用你了?”

“他利用我转移视线……”苏芽斟酌着措辞。

忽有一阵风刮起,人声被刮得断断续续,暗处的沉淮微拧了眉头,向前迈出了半步。

却又突然住足,返身回望。

暗夜中几队人影绰绰,在周宅的墙头上疾走,再如下饺子一般渐次落进宅中,行动间,隐约有冷而硬的锋芒透出。

来者不善。

沉淮毫不犹豫地返身而去,身影原地拔起,在苏家的墙上踏了两下,便如流星般消失在夜幕中。

苏芽被孙婆追问,正好抬头看向这个方向,立刻坐直了身体,张了张嘴,“婆婆……”

“怎么了?”

孙婆不耐地问,苏芽这是什么表情?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

苏芽抬起手,指向沉淮消失的方向,“好像真的……又被他跟踪了……”

孙婆立刻站起,浑身已是备战状态。

但是——

“走了?”孙婆的语调里微有些不可思议。

苏芽点头,也不可思议地与孙婆对看,不知道沉淮在搞什么鬼。

倒也未让她们困惑多久,因为周宅里已经传出兵器相击的声音,还能听到老周的一声怒斥,在黑夜中传出好远。

“不好!周老爹!还有刘叔!”苏芽一跺脚,站起来就要走。

孙婆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

“我去保护我娘啊!”苏芽道,“周淮武功高强,又有武功高强的侍卫在,我过去也帮不上忙。”

孙婆一时无语,那她刚才激动个什么?害得她还以为苏芽要奋不顾身去周宅。

苏芽比她还无语,“倒是婆婆你啊,还不赶紧趁机走?等周淮抽出身来对付你吗?”

“你确定那个人是周淮?没认错?”孙婆质疑道,如果是他,怎会在那里等那么久?难道是想偷听什么要紧消息?就像之前在城皇庙里那样,再砸碎一次她的暗号?这人怎么就那么会给人添堵?!

“确定啊,”苏芽不情愿地说,“那个背影,还有点儿好看,想认错也难。”

孙婆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也没什么话想说了,抬腿就要走。

“哎,婆婆,你的柴火担子!”

“留给你了,看你嘴馋的样子,留着还能有点儿用。”

“可是,你不用……”

“都被撞破了,还有个屁用!”

孙婆骂骂咧咧的,已经走出去两步,突然一阵火光在后面窜起,勐然把她的影子在路上拽得像鬼影突涨。

火光骤起骤退,才有一声巨大的炸响传来,将地面也震得微晃。

四周人家纷纷起了动静,有动作快的已经仓促地披上衣服拉开了房门,颜氏也匆匆地从堂屋里跑出来,喊道:“小芽,小芽你在哪里?!”

“娘,莫急,我在这里!”

苏芽赶紧应声,孙婆也停下了离开的步子,两人对眼一望,都知道周宅恐怕是遇到了大事。

第六十一章 起惊雷(1) 一声巨响惊起四邻,渐次就有人指挥着家中佣仆,各拎着水桶工具走出来,准备往周宅救火。

只因各家的屋宇都以木制,一家起火,再乘着邪风,难免要殃及周边,是以众人都脚步匆匆,在文昌巷口又汇集成更大的人流,互相招呼着,有议论,却没人怨气。

然而周宅宅门紧闭,且院墙内也并无火光燃起。

叫门无人应,众人面面相觑,这一静,就听见里头有刀兵相击之声,间杂着闷吭呻吟。

人群呼啦啦往后散开,有人喊了一句:“不好!莫不是招了强人盗贼?!”

救火与送命毕竟大有不同,人群立刻如鸟兽散,用着比来时更惶急的速度各自奔回去,钻进各家,紧紧地用拴柱将门顶紧。

苏芽拉着颜氏站在院门口,看着邻居拎着水桶急奔而回,不错脚地各扑进家门内,喊道:“有强人,快回!”

颜氏条件反射地迅速拉着苏芽后退,还不忘招呼了门口的孙婆一声:“这位馄饨郎,你也快些躲躲,保命要紧!”

她的意思,是那柴火担子就先别顾着了,保命要紧,可是“馄饨郎”闻言却半点儿都没客气,颜氏都没看清楚这人是怎么动的,人就已经挤进了院子里。

颜氏张着嘴,有心赶人,又觉得事情做绝没人性,还有隐隐的恐惧,不由地将苏芽揽在身后,“你,你这人……”

苏芽叹了口气,在颜氏耳边轻轻道:“娘,她是孙婆。”

颜氏的声音哑在嗓子眼儿里,孙婆不是回乡下去了吗?怎么会出来卖馄饨?

孙婆翻着眼皮,看了一眼正扶墙站在西厢房门口的薛军,对苏芽哼道:“才几日功夫,你这小院里就多了不少人啊!”

“哎,这个说来话长……”苏芽讪讪地解释,这故事又牵扯到了沉淮,一时还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起来,以沉淮和高峻之能,却让周宅乱到此刻……难道局势已经失控?

苏芽脸色顿时绷紧了,刘三点还在周宅里!

“婆……”她自然也看到薛军了,虽觉得无害,却顾虑孙婆依旧没拆下围头的举动,半途消音,续道:“我有位叔伯最近借住在周宅里,你……”

孙婆的白眼儿一翻再翻,已不够用了,咬牙道:“不去!”

“周老爹和周叔也还在那里。”

孙婆切齿,“跟我有何关系?你想让我去送死,还是想让我去补刀?”

是了,以沉淮追孙婆的那股子劲儿,孙婆此时过去,还真说不准会怎样。

苏芽踌躇片刻,周宅那边又起了一声惊雷,刀剑相击声从后墙漫出来。

有人背着一团物事,从两宅相接的方向蹿出来,后面跟着几个似在维护的,手持长刃,呈蛇形尾随,一行人在墙头疾行,又穿过数家屋嵴,渐次蹿进黑夜里。

“高峻,你带去送医!”

又一声熟悉的话音,紧接着有道暗香色的身影自屋后拔起,也踏屋嵴,几个纵跃,如流星般追着前人而去。

苏芽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脑子里急速考虑——有人受伤了,要“送医”,可医术高明的刘三点就在周宅内,则要么受伤的是刘三点,要么被劫走的是刘三点!

“娘,刘叔还在周宅里,我得去看看。”她当机立断,将颜氏推进堂屋里,“您别担心,我晓得保护自己。”

又转身叮嘱孙婆:“婆婆,看好我娘和弟弟!”

颜氏根本来不及阻止,苏芽已经夺门而去。

孙婆被安排了任务,又翻了个没人看的白眼儿,顾自找了个椅子坐了,问颜氏:“有没有热茶?速速给我煮上一壶来。”

颜氏哪里有心思做这个?她原地转了半圈,咬牙道:“不行,我得去把小芽拉回来!”

说着拉开门就要迈出去。

可门扇啪地一声被关上了,高了她一头的孙婆,手扶着门扇,居高临下,不耐烦地道:“添什么乱?你是会功夫还是有帮手?再把自己送出去做人质,好连累你闺女?”

颜氏被她戳了心,急得眼泪上涌,哀求道:“婆婆,你别守在这里,你去帮帮她。”

“哼,你是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孙婆果然戳得一把好心,却到底还是看在相识日久的份上,又补了半句,“你不用担心,她的功夫足以自保。”

总之,颜氏再心如火烧,都被孙婆四两拨千斤,只能困在个小小堂屋里,而被她焦心挂念的苏芽,此时虽没有危险,却也是焦虑无比。

苏芽先翻墙进了周宅,循着刺鼻的硝黄味儿,找到了怀月轩被炸塌了的门口,残垣断壁散落在一个深坑里,高峻正与老周一起,将个血淋淋的周大柱放在门板上,准备抬上马车,往给沉淮看过毒的神医张参木那里送去。

周大柱右手攥着左手腕,血肉模湖的左手掌上,已经缺了三根手指,一张脸上是夜色都掩不住的瘆人的白。

苏芽站在坑边发愣,似是被吓住了。

没人理会她,老周一叠声地喊着周大柱的名字,让他莫要惊慌,活着要紧。

高峻从坑边摸到三根断指,捧着急喊老周找水冲洗,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看着那灰湖了的断指,苏芽悚然一惊,突然回神。

她脸色发白,却仍然上前柔声安抚过周大柱,说自己常听人提起,张参木的手下曾有无数神医奇迹,然后便问高峻:“我刘叔呢?”

“被劫走了。公子已经追过去。”高峻也很焦虑,今晚事变骤起,他们其实早有准备,可是没料到来人竟敢用大杀器。

苏芽一颗心直往下沉,来人势众,又下手毒辣,却只劫走了刘三点。她原以为那些人是冲着沉淮而来的,这下真相却不尽唯一,至少刘三点的毒医身份肯定是暴露了。

想到两年半前,救下刘三点时他的狼狈,和后续隐姓埋名的隐忍,这错综复杂的局面,不知为何彷佛硬要将人纠缠在一起。

苏芽犹豫了片刻——她身后还有个颜氏,假如自己有个万一……

“苏芽,你还发什么呆?还不快去追!”高峻道:“要么你帮我把人送去张神医那里,公子一人独去,他们手里还有火器……”

这女子不仗义,亏得公子为她费尽心机!

第六十二章 起惊雷(2) 高峻的焦虑溢于言表,苏芽却并不明白他眼中何来的埋怨。

她也无心去揣摩,只专注在自己的抉择中,无它——这火药爆炸后的现场,直接刺激了她的前世记忆。

当初,清江浦码头上,她也曾见过这样血淋淋的人,这样灰湖湖的断肢,还有这人力难为的炸坑。

冷汗湿了额头,苏芽心跳促急,最后跺了跺脚,转身而去。

——线索和刘叔就在那里,再迟疑,恐怕就追不上了。

凭着对淮安城的熟悉,和沿路所见的砍杀痕迹,苏芽终于追上了他们,远远地看着那片芦苇荡边的人影,苏芽小小地松了一口气:运气不错,沉淮已经救下刘三点。

——情况不太对!

远处的沉淮扯着刘三点,险险地避过一记刀噼,竟然像是毫无还手之力。

苏芽的脚步一顿,这厮又在搞甚?

“疼疼疼疼疼疼疼!”刘三点被他扯得哀嚎,“他娘的,你们方才不是还背着老子跑吗?这会儿怎么不知道要把刀避着老子些?”

哪里有人会理他?砍人的都蒙着脸,呈半围之势,把沉淮和刘三点给逼到河边边上,芦苇荡近在迟尺,他俩偏偏没机会躲进去。

“你们都是什么人?若要老子治病,直说便行,何须伤人?”刘三点还在那里呱噪着,“再这般无礼,休怪老子翻脸无情,一把毒药灭了你们!”

蒙面人的动作不由地顿了顿,苏芽趁机跃出,半空中大喊一声:“毒药来也!”

两大蓬烟雾应声而出,铺天盖地地撒下来,从后面将场中人都笼罩其中,蒙面人急急挡脸后退。

沉淮和刘三点刚抬袖挡脸,就各自觉得手臂被人拉住,熟悉的女声悄声说了句:“退!”

苏芽一手一个,扯着人就要往芦苇荡里跑,才跑了两步,便察觉出左手的沉淮脚步虚浮,一点儿都不比刘三点能耐,她心里一紧——坏了,这厮是又逢到了废物时间!

早不废,晚不废,尽挑着要紧的时间祸害她。

苏芽心底暗骂,一咬牙,手里抓得更紧了,扯着两个人急奔进芦苇荡里,乘着夜风的乱,在其中左右拐着,竟寻到了一艘停在芦苇下的小船。

她毫不犹豫地把左右两个往船里扔,自己踩着冰水,把船往河里推,紧赶慢赶地在后续的人声追来前跳上船,熟练地摇着桨,划进了深水区。

有人跳进水里来追,被苏芽举着厚重的船桨,专挑着头顶,有一个算一个,砰砰地都给砸晕在水里。

“速去找人来!”

岸上有人沉声吩咐,剩余两个人影掉头又分散进芦苇丛里。

这片茂密苍茫的芦苇荡,一眼望不到头,何况是在黑夜里。三两人散入其中,一二十人都未见得能摸到踪迹,不找帮手是不行的。

苏芽拼命摇桨,只恨自己少两只手。

身后一声轻笑,却是废物沉淮。

“你笑个什么劲儿?!”苏芽怒道:“不是说很厉害吗?怎么被人按着打?”

“我何时说过自己厉害?”

“算计人心,武功高强,你说不说都厉害!”苏芽紧张过后一阵虚脱,嘴上也不肯饶人,“做戏一个顶俩,不知是谁,还让我遇到难处时去寻他!”

“你不是没寻吗?要不我怎会缺少历练,以致于被人按着打。”沉淮懒洋洋地坐在船上,拿手撑着船舷,敲了敲手下的木头,似是在审视这破船还能撑多久。

苏芽都气笑了,差点儿就觉得自己真没被他算计过,瞧瞧,说话这口吻,就像两个人有多熟!

“这事儿可以不计较,不过,你得把话说清楚——”沉淮神色一正,声音也正经了,“你说谁算计人心?我是又算计你了?”

“算没算计你自己知道,”苏芽撑着船,回身道:“我就想问问:我一穷二白,又没姿色,到底是何处得了周公子你的心意,要这样费尽心机?”

沉淮闻言,脸色微妙,眼睛在她脸上一转,道:“姿色还是有的。”

“你!”苏芽扬起木桨,冰水洒进河里,落了沉淮一身。

一直没吭声的刘三点被波及,哎哟哎哟地连声叫唤。

沉淮抬手挡了一下扑脸的水珠,冰水沁透皮肤,他眼睛便又看向苏芽适才推船时湿透的半身,目色黝深,却是站起把自己的外袍给脱下了,递给苏芽,“披上。”

苏芽不接,冷冷地道:“你别转移话题。”

“你衣服湿了难看,挡一挡,又不用你赔。”沉淮叹了口气,亲自动手把袍子给她披在肩上,道:“你看我这副倒霉样子,有步步为营,算计你的功夫吗?”

苏芽有点儿不自在,垂手摸了摸自己的腿侧,到底还是接受了,却依旧坚持问道:“那她们是怎么想到带走我娘的?”

沉淮了然,原来这就是她介意的“算计”。

他不置可否,接过一柄船桨,与她并肩站在船上,一左一右地往前划,小船如鱼得水,划破水面,飞速穿行在芦苇荡里。

“你娘被带走了,你家还留下谁?”

苏芽一直在等着他的回答,对于这个问题,她很介意。可是,没想到沉淮却说出这样一句话。

她当下就怒了:“周淮,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小军已经够命苦了,你怎么忍心栽赃他?”

沉淮却竖起手掌,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两件事——”

苏芽忍住气,道:“什么?”

“其一,我不姓周,我姓沉。”

“我管你姓什么……”苏芽不假思索道,又瞪大眼睛,“沉淮?”

“嗯。”

“哪个沉淮?”

“这就是第二件事——那个绝不可能诬陷弱小的沉淮。”

第六十三章 前嫌(1) 周淮实是沉淮,沉淮就是周淮。

沉淮此人别有身份,苏芽一直心里有数,却怎么也没想到,假相与真相之间果然仅有一字之差。

她震惊,却又觉得这才是最合理。

沉淮的风姿,沉淮的学识与运筹帷幄,确实对得起那些传说,至于他那被清流和百姓颂扬的人品——

“你此时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苏芽防备地微微侧身,双眼之中尽是警惕。

她屡陷危局,防备之心甚重,此时得沉淮坦诚相告,却无法不质疑他这样做的目的,在她看来,沉淮此举毫无必要。

刘三点坐在后面,闻言面色古怪,嘿笑了一声,拿眼看看乌漆麻黑的天,又看看乌漆麻黑的水,最后盯住乌漆麻黑的芦苇荡,总之就是不看沉淮。

苏芽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问道:“刘叔你笑什么?”

“哦,没什么,我被风呛到了。你们聊,就当我不在。”刘三点说着,果然将身体又往下缩了缩。

沉淮便叹了一口气,对苏芽道:“就当是谢你今次救命之恩,我总不能将真姓名瞒着恩人。”

苏芽却毫不领情,道:“若说救命,清风楼那日我也救过你一回,当时怎不言明?”

“这话就见外了,”沉淮摇着桨,若无其事地道:“那时我可不知道你是这么会计较的人。”

“你说谁计较!”

“没说谁,总之有人在三润茶楼的时候好像说过,日后要报答我,如今却要跟我计较是报恩还是施恩。”

两人靠得近,沉淮便将一双眼睛盯在苏芽脸上,低声笑道:“我也自省过,是不是后来没再穿那件大氅了,就变成了只能被你救。”

那件大氅……那时他们靠得比如今更近,只比清风楼的屋梁上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儿,苏芽的脸在夜色中悄悄地烧起来,若她说当日自己只顾着躲避,完全没有唐突之心,不知可有人信?

不自在的氛围突然蔓延,刘三点稍稍偏了头,一双耳朵悄悄地竖起来——什么大氅?难道此处竟有事故……故事?

苏芽有一双好眼,在夜色中视物比别人更清晰,她与沉淮说话时向后侧身,自然就看到了刘三点的动作,不由地有些羞恼:这人说话怎地如此毫无顾忌,岂有半分像是风骨傲人的沉翰林?

“你是不是沉淮,都与我无关,我无所谓因此信不信你,”少女摇桨的动作有些绷紧,连带着声音也绷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例子也不少,我也不能因你身上有些传说,就信了你真的不会诬陷弱小。”

沉淮轻笑点头,“嗯,这倒是。”

“因而你若想有心解除误会,不如说说曹小姐会带走我娘的原因。”

“你为何要问我这个问题?”

“……”苏芽沉默了一瞬,却果断昂头,“不瞒你说,我在清风楼里时,就怀疑你了。”

沉淮不动声色,示意她说下去。

“我只是个无足轻重之人,曹小姐与邱小姐纵是赌气,也不至于那样大张旗鼓地为难我,”苏芽陈述事实,继续道:“尤其曹小姐有备而来,先行绑了我娘,我左思右想,她们如此费心,所图绝非是我。”

她先前那句说曹青媛带走颜氏的话时,刘三点的脑袋就转过来了,此时更加清晰地说出曹青媛绑走颜氏,刘三点顿时站了起来。

小船被他弄得乱晃,刘三点却不顾,急问道:“她将你娘绑去了哪里?你怎地还有心思来追我?快去快去!”

他在船上前俯后仰地晃着,四肢挥舞得想个笨重的甲壳虫,却一叠声地喊着让苏芽快去快去,却无暇接续说快去哪里。

沉淮回身抓住他手臂,将他摁在船舱里,“刘先生,莫急,苏芽已经将她娘接回家了,这才有功夫找我问罪。”

“叔,我娘在家,暂且无事。”苏芽也安抚道:“我与大人物向来没有交集,今日遇到最厉害的人物,也就是周公……沉翰林了,邱曹两家为难我,只有可能是因为知道了他在我家疗伤的事,是想透过我去找他。”

沉淮在旁追问:“何以见得便是找我的?”

“曹青媛逼问我当日一起藏在厢房里的人是谁,你说是不是你?!”

苏芽咬牙,单凭这装傻充愣的本事,他就定是真沉淮无疑,为官之道已初见端倪。她此时有一桨砸过去的冲动,反正她想救的只是刘三点,不包括此人。

“哦,那还真是我。”沉淮笑道:“这就对了,你有话就说出来,憋在心里,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好受么?”

苏芽深呼吸,这可是他自己要听这直来直去的质问的——

“你跟赵庆有恩怨,被淮安城的大人物记在了名册上,所以才隐姓埋名。”

“你要找刘叔救命,又要躲避赵庆的姻亲,于是逼着我给你报信画图,你利用我,跟踪我,还说什么‘交易’,其实你连帮我救小军都是一步算三步,只为了给你治病当幌子。”

“火候做足了,你就带着刘叔走了,以后哪怕有人循着清江浦的事情追过来,也只道是我家请了刘叔来给小军医腿,跟你半文钱的干系都没有。”

“你回了周宅医治,便觉得孙婆碍事了,于是对她赶尽杀绝,却毒发半途,自己露了踪迹,被人堵在清风楼里,又连累我送你上梁,弄了个平地消失,这才被曹青媛抓住了我的把柄。”

“以曹家的势力,她若想盘查清江浦的事情,又需费多少功夫?你长得不丑,但凡见着你的都难免要有些印象,总比别人更容易被打听到踪迹,因着在薛家救人的那一出,自然便能问到你的可疑。她们便把薛二贵抓进牢里,催着薛二婆娘来找我,想用我来钓出你的踪迹。”

“这时候你前面的安排便起了作用,你隐姓埋名、深居简出,他们摸不到周宅,便只能抓住我娘来逼我。”

这些想法,自清风楼被曹青媛为难逼问之时,就藏在苏芽的心里,此时连珠炮似地说出来,连一个磕绊都未打,轰得刘三点张大了嘴。

“原来这就是我在你心中的样子,”沉淮脸色难看,哼道:“是,你说的其中有一些事属实,可是我听说你跟你娘当初是救了刘先生的,所以你要不要听听刘先生怎么说?”

第六十四章 前嫌(2) 刘三点能说什么?

苏芽一股脑儿地说完,实际是做好了沉淮发怒、狡辩、甚至翻脸的种种准备的,她甚至脚下已经往后挪了半步,假如沉淮突然发难,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打进河里去。

没成想沉淮却扯了刘三点进来,苏芽便本能地去看刘三点。

“唉?我不说行不行?”

刘三点的眼力没那么好,黑灯瞎火的还能像那两人一样看清人的脸,可他的听力却没什么问题,此言一出,他便听见两个不约而同的哼声。

一个娇,一个冷。

“说说就说说。”刘三点无奈地清了清嗓子,道:“小芽啊,你说的那些事,我多数不了解,但是我跟着他挪回周宅医治实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原因。”

“去周宅,是我的主意,”刘三点看着是个有些文气的,做事却时常有些光棍,既然开口了,就很自然地倒出来,“一则是他的毒伤刁钻,我准备给他用上药浴试试,在你家不方便,再来,我也是怕给你们惹麻烦。”

药浴?

苏芽悄悄抽了抽鼻子,难怪,今夜总觉得沉淮身上的药味更重,虽不难闻,却完全遮掩住了他身上由来的那种好闻味道。

“我的医毒之名,朝野皆知,这本是我平生第一大得意事,可是怀璧其罪啊,唉!”刘三点还在继续,一声叹息,听得人有点儿心酸。

苏芽本以为刘三点说的是他怕沉淮给苏家惹麻烦,没想到刘三点却说起了当年,他道:“当年我游至淮安城,本是去往老山寻药的中途,听闻张参木告老回乡,便特来拜会。没想到却突然被两股势力给盯上了,要带我去京城。”

“医者救人,便是走一趟也没什么不行,可问题是他们两边恶斗,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活像是要把我当那争抢的物事,宁愿砸碎了,也不能叫对方得去。”

刘三点想起当年,仍然心有余季,“他们行事狠辣,来头又极大,我们武昌刘家世代行医,虽然也经营起一点人脉,却绝不能与他们匹敌,是以我虽为你娘和你所救,却至今隐姓埋名,不敢回去,怕给家中带去祸事。”

“叔,以前未曾听你提过……”苏芽听着刘三点话里的意思,敏锐地抓住了“京城”、“势力”、“不能匹敌”等词,开始觉得隐隐头疼。

“你两个弱女子,说这些吓坏了你们作甚?”

刘三点坐在弱女子撑着的小船上,丝毫不以为自己说错,他抬手一指沉淮,道:“这小子也算仗义,二话不说便把我的事情揽过去了,我给他医毒,他保我平安,后续还要为我谋自由。你现在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便也可掂量一下:我这单生意,做得也不亏。”

沉淮在黑暗中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刘三点续道:“只不过,此次我被他找出来了,以后就难保不被别人找出来,是以我虽每日做出逍遥模样,心中是又怕又急,便催着他带我回了周宅。”

至此,苏芽知道确实是误解了沉淮一些,当下便认真地对沉淮道:“这样说来,确实是我小人之心了,你君子大量,还请不要和我计较。”

“我何时说过自己是君子?”沉淮挑剔道。

“你不是君子?”苏芽挑眉,“那你就更要解释一下,为何将这锅盖在小军头上?”

这护犊子的姐姐上线,沉淮将她上下打量了两番,笑道:“你能轻信那许多人,怎么就不能信我一信?”

他把一只手从桨上放开一下,将自己的衣袍拍了两下,算作整理,意态潇洒至极,问道:“你刚才说我长得不丑,难不成我这皮囊,还取悦不了你?”

刘三点噗呲一声笑出来,又不敢笑太大声,憋得他蹲在舱中闷笑到前仰后合,坐不太稳时,便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

“了不得了!”

刘三点的闷笑声卡在嗓子眼儿里,用一种怪异的声音叫道:“船进水了!”

沉淮立刻持桨看向四周水面,水波平稳,除了他们这艘小船划破水面的波纹之外,并没有新的波纹掺杂进来,水面平静,水下也不像有人潜伏水中的。

苏芽迅速跨步过来,将手探到已有两寸深的船舱积水中,用手在地板上细细摩挲,船底舱木上并没有任何异常,不像是被人从水底凿穿的样子。

可那渗水之处变化甚快,眨眼间就有清脆的木裂声响起。

难怪停在芦苇荡中无人问津,原来是艘破船!

三人四顾,两人看清,这茫茫的水面,离岸甚远不说,芦苇下尽是湿地沼泽,却哪里还能撑到回头路?

第六十五章 冰释(1) 刘三点手忙脚乱地用手往船舱外刮水,强自镇定地商议道:“这船估计撑不了片刻,快看看何处还有生路,我们泅水过去!”

“滩涂,只有滩涂最近!”苏奋力地将小破船往前划动,急道:“快,不要停,我们先上滩涂!”

“对!岸上还不晓得要有多少追兵,你叔我的泅水本事可是才学的,还是离岸近一点儿好。”刘三点只恨自己少生了两只手,就这片刻时间,水已经淹没足面。

这二人慌忙地自救,只有一人还伫立在中间不动。

“哎!你怎生呆站着?”刘三点连声催促道:“若是没了力气,便快快将船桨还给苏芽,你跟着我一起舀水!”

他以为沉淮还在废物状态,刚才划了这么久的桨已经耗尽力气,想必是力不从心了。

沉淮却没应声,他只是蹲下了身,先将手中木桨往河水里探——深不可触,再探,将半条手臂都浸到了水中,依旧探不到底。

河水荡漾,一点微弱的水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了满面沉重。

“哎,你这人……”正挥舞着木桨两侧轮流划水的苏芽甚觉不便,这人总是有自己的坚持,可现在是什么时候?

三人齐心协力再把船往前送一送,这春寒料峭的深水之中,能晚一刻落水,不也能多一刻保存体力?

她回头看了两眼,见沉淮依旧不动,不由得更觉不耐,便往后踏出一步,弯腰去捞沉淮手里的那根木桨。

就在这时,破船发出一串脆响,伴着刘三点的一声惊呼,苏芽扑倒在沉淮身上,却姿势怪异,一条腿陷在突然漏空的舱底窟窿里,已被碎木卡住!

沉淮耳边只听见苏芽发出的那声极为痛苦的呻吟,便下意识地松开木桨,抱住了倒下来的人。

冰冷的河水几乎是瞬间灌满了半舱,就在这急速摇晃的破船上,苏芽抓紧了他的衣服,将头埋在他怀里,疼得颤抖,“腿,我的腿……”

沉淮一惊,立刻伸手,顺着方向去摸索她被卡住的腿,想要帮苏芽将腿拔出来,可是早有一根碎木扎进她的小腿肚中,而舱底的窟窿狭窄,根本就无法腾挪。

这一摸索,苏芽更是疼得哆嗦,即使紧咬着嘴唇憋住了呼吸,却仍然无法一声不吭。

沉淮将她从怀中扶起,微微推开,同时安抚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声音沉稳如旧:“不要怕,别动。”

然后手腕一翻,掌中就多出一柄匕首,紧接着左手探进水里护住苏芽的小腿,右手持刀毫不犹豫地往那块断裂的碎木上扎。

那匕首削铁如泥,在水下丝毫不减锋利,两下便绕着苏芽被卡住的小腿,将那周边碎木切断。

这时水已灌至船舷齐平,沉淮干脆利落地将脱困的苏芽往刘三点那里一推,“刘先生,你带苏芽快走!”

我呸!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使唤别人,好歹是个青壮男儿,哪里来的厚脸皮?

苏芽扶着腿,挣扎着挣脱沉淮的手,“我自己能行!”

沉淮轻笑一声,放手道:“那你游给我看看,看你能不能当先游过去。”

这时船已尽没入水中,接下来或要拉出旋涡,再游出去便会分外吃力。

冬日的衣服都厚重,苏芽一把将身上那件沉淮在不久前给她披上的外袍扯掉,招呼了刘三点一声,果然毫不犹豫地扑进了水里。

她小腿上还带着碎木,在水流涌动中本是疼得钻心,可河水实在冰冷,不久就将伤腿给冻得麻木了,渐渐竟然不再觉得疼。

这时便清晰地听见身后的拍水和喘息声,却似乎只有一人。

苏芽回头看,果然,只有刘三点紧跟在她身后,完全不见沉淮的踪影。

“他人呢?”

“啊?谁?”

刘三点狗刨一样地在水里拱,闻言便要回头去看,手脚一个不协调,差点儿沉下去。

苏芽赶紧搭了一把手,“叔,再往前游两三丈就能上滩涂,你快去!”

刘三点知道自己的能力,当下也不纠结,立刻扑通扑通刨走了。

苏芽踩着水,视线往远处水面搜寻。

黑沉沉的水面和夜色融在一起,只有风吹水波的荡漾和远处芦苇荡的萧瑟声,并不见沉淮的人影。

她终于不再犹豫,转身扑向来处。

船已经沉得没有踪影,水面上飘着几片碎木,因着停了风,便只在原地沉浮。

苏芽想起沉淮扒着船舷往水里探桨的样子,难道他竟然不会泅水?!

她心里竟然有点儿发慌,想到方才自己受伤时,他护着她在背上轻拍的镇定,还有他带着笑音,说要看看她是不是逞能……他是因她受了伤,又听刘三点说自己才学会的泅水,所以不愿意拖累他们?

“沉淮!沉淮……”

怕惊动了不知道已到何处的追兵,苏芽压低了声音呼唤着,可是河水共沉夜快速吞噬了她的声音,连半分动静都不曾返回。

望着眼前漂浮着的碎木,它们还有两片同伙仍然扎在苏芽的腿上,还来不及拔除。她便想起他切割碎木时,稳稳地护住她小腿的手——那只手周到且果决,将一切风险隔离在外,使她绝不会有半分被误伤……

苏芽愣愣地看着浮木,耳边渐渐听不见水声,取而代之的,全是沉淮的话语声——

他说:“原来这就是我在你心中的模样。”

他还说:“你能轻信那许多人,怎么就不能信我一信?”

他说:“不要怕,别动。”

他又说:“那你游给我看看,看你能不能当先游过去。”

除了做戏的时候有百般模样,他平日总是冷着脸,对她说话又刻薄,彷佛尽是刁难,可是,仔细想想,自相识以来,他其实从未真正为难过她。

没有揭发她的伪装,没有因为孙婆而赶她出周宅,就算是发现她搪塞了假的地图,就算是孙婆从周宅跑了,他也没有因此而迁怒;

他在三清茶楼掩护她,在谢有林府里带她突围,在薛二贵家中救她又帮她,却从未挟恩图报,需要她帮忙的时候只谈“交易”;

就连带着刘三点离开前,其实也都认真叮嘱过,让她遇到为难处时,要记得去周宅求助……

一个又一个画面闪现在脑海中,苏芽不知道自己具体在想些什么,又应该做些什么,却毅然一个勐子扎下,径直向水下摸去。

第六十六章 冰释(2) 苏芽从未觉得淮河的水是这样的没有边际,是这样的深不见底。

她甚至已经摸到了沉在河床上的那艘破船,却摸不到沉淮的半分踪迹。

不知道第几次露出水面后,她强自镇定,去回想这一会儿功夫摸过的区域。

会不会摸错了地方呢?

不会,那艘小破船她不会认错,船的残骸上还有沉淮那把匕首切过的痕迹……

等等!

刀切过的痕迹!

她分明记得,沉淮只拿匕首切过舱底卡住她腿的那片船木,何时旁边又缺了那样大的一块呢?

难道是船在沉没的过程中彻底解了体?那缺失的边缘,整齐锋利的裂口,究竟是不是她的错觉呢?

苏芽心跳如鼓,正准备再下潜去核实一遍船木的缺口,却在此时隐隐听见了人声。

轻飘飘的,断断续续的,一不小心就会淹没在水里的呼唤声,唤的是:“苏芽……苏芽……苏……芽……”

其实那声音还有点儿好听,甚至还带点儿缠缠绵绵的滋味,只是在这黑沉沉的夜与水里,实在恍如鬼魅。

苏芽却精神一振,立刻踩着水垫高了身体,极目四望,“沉淮?沉淮!是不是你?”

那声音顿时停了,世界静了一瞬。

紧接着,扑腾水的声音突然响起来,然后就听见略带慌张的声音喊道:“救命!苏芽快救我……我不会……水!……”

苏芽勐地在水中转身——

左后方近两丈处,水浪翻滚,正有个黑影在挣扎扑腾,就这一会儿功夫,甚至脚也从水面翻出来了!

她不敢犹豫,飞速过去把紧紧地抓着一块大浮木的人捞起来,忽略那略带慌张的狼狈,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不是沉淮又是谁?

手下的胳膊也反手抓着她,修长手臂上的肌肉分明,确是活人。

苏芽一时庆幸,又有些生气——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刚才也喊过了人,又上上下下地在水中摸了那么久,此人却安然浮在水面?

沉淮一手搭在浮木上,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抓着苏芽的手,却不敢使力气,只学着苏芽的样子拼命在水里踩着,竟然还试图问话:“你怎么回来了?”

苏芽不理他,却将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给挪到自己肩膀上,然后摸了摸那块大浮木,两边切口整齐,果然是从破船上挖下来的。

只是以这块木头的浮力,恐怕托不起他这么大的一个人,更何况还托了这么一大会儿。

他究竟会不会泅水?

“我真不会,”沉淮被调整了姿势,有苏芽托着,果然觉得轻松安全了许多,无辜地回答道:“我以为切块木头,至少能跟着你们往前游,可谁知道它撑不起我。差点儿就淹死了。”

“那你怎么还活着?”

“祖父教过我,遇到深水时,放松仰躺着。”沉淮看着苏芽,眼睛里闪着光,一丝丝地得意。

水上生活的人常念叨:不会泅水的人若落进深水里,最安全的姿势便是仰躺在水中,不要管水是否淹至耳朵,也不要害怕水波偶尔荡漾到口鼻,只要能保持身体放松,至少就沉不下去——不沉,就总能等到生机。

可是,这个自救之法,最难的并非动作,而是“放松”。

人对水的畏惧似乎是一种天性,能在危机时还可以控制身体,做到放松舒展的人,百无其一。

苏芽偏头看了沉淮一眼,这人的心性,着实是好稳。

她不再说话,让沉淮如前一般放松身体仰躺在水面上,推着他往滩涂方向游去。

夜好静,呼吸声就在耳边,天下此时只余两人。

过分安静了。

“你怎么早不唤我?”苏芽打破沉寂,问道。

“什么?”沉淮安安静静地看着夜空,随口回应。

“你刚才,不是在喊我的名字?我起初没有听到。”苏芽又问一遍,他若早应声的话,自己何必在水下潜了一遍又一遍。

“……那不是在唤你。”

沉淮闻言,有一小会儿不吭声,半晌却突然轻轻说道,“我没以为你会听见。”

苏芽心里突然异样,不由得又去看他。

这一次,却见沉淮目光灼灼,眼中温度几乎要烙伤了她,认真地重复道:“我耳朵淹没在水里,除了水声,什么都听不见……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以为她不会回来,所以唤她的名字自己听。

他这是何意?

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突然蹿进了心里,有一点点幽深,有一点点甜,苏芽不敢追问,躲开视线奋力前游。

“苏芽,你不必感动,”沉淮却不愿意停,“其实,我本来就没准备死在水里,所以我切了船木,总会有生机。”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有点儿沙哑,有点儿温柔,他望着天空,慢吞吞地说:“只是,也不知怎地,飘在水里的时候,我想起了你。”

苏芽不说话,他就自顾往下说。

“我的毒还没有解,赵庆和曹开河还想着要杀我,我还承诺了解决刘三点的麻烦,”提到这个话题,他的声音似乎变澹了一些,“其实麻烦不止是这些,还有很多人想要算计我,过去我从来不以为意,不过是一帮宵小,有胆子害我,就要有胆子承受后果。”

说道此处,他突然轻笑了一声,“你不必害怕,我没有算计你。”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沉淮的声音在低微的水波声中,荡漾着,一下一下地撞着人的心,“今夜无星月,船也沉了,追兵在后,满是危机,可是,我竟彷佛有些醉……”

第六十七章 危局(1) “呵!”

苏芽于划水间抽空冷笑了一声,“我看你不是醉了,你是冻坏了!”

从沉船开始,两人在河水中已泡了近一炷香的时间,加上体力消耗甚巨,纵是有功夫在身,苏芽也渐觉寒意透骨,想来废物状态的沉淮绝不能比她更好些。

大喜大悲之后,若说苏芽未被他那若有若无的告白触动,定是违心的假话,可是她却无暇专注地去分辨他话里的真心或假意,只因手下的身体正在虚浮无力,也因他说到后来,已渐弱近于无声。

她冷冷地讽刺他,是自保,也是故意逆着他,激他说话。

可是,回应她的只有水声,甚至耳边的呼吸都微弱至极。

“沉淮,你不要睡着啦,再跟我说说话,再坚持一下,我们快到了……”

她咬着牙,忍着冰冷的颤抖,拖着他向生的希望游去。

一下,一下,又一下,终于,手指可以碰到水底新生的芦苇和菖蒲根茎了,她们终于游到了滩涂。

“我们到了,沉淮,你醒醒!刘叔,刘叔你在哪里?”

苏芽拖着毫无动静的沉淮,使劲地往滩涂上拽,湿透的人一出水,岸上的寒意就直直地扑进来,把水里的寒冷裹在里层,生硬蛮横地压进人的骨头缝里。

上岸的时候,她腿上的碎木被芦苇杆子刮到了,血彷佛又开始流出来,早被河水湿透了的衣服不再吸水,温凉的水意顺着小腿往下爬,又痛又痒。

刘三点是从不远的另一处爬上岸的,这时候已经休息够了,循着苏芽的喊声跑过来,嘴里还在埋怨着这冻死人的境遇,又不敢生火烤衣服云云。看见沉淮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躺着,他才大吃一惊,“他怎么了?”

“他不会泅水,大概是呛到水了,又或是被冻晕了,叔你先给他看看。”

苏芽早摸过了沉淮的呼吸,还有动静,这会儿上了岸,又有刘三点在身边,她就没有方才那般害怕了,坐在地上捏着自己的伤腿,小心地摸索着碎木的位置,心里估摸着能不能自己先拔一下。

刘三点道:“是得先看看他,今晚本应该还有一缸药水要泡,这一打岔就泡不成了,难怪他这样,我被抓走得匆忙,身边又没带药,回头还有麻烦。”

“叔,他……”苏芽悄悄地吸了一口气,问:“他这毒,你能解得吧?”

“那是自然,”刘三点在沉淮身上小心地摸索,头都不抬地答:“只要他能多撑一阵子时间,我肯定就能给他把毒解了。”

这话说的,跟废话也没太差别。苏芽抿着嘴,扭头向四周查看。

“哎!”刘三点突然急道:“怎么受伤了!你们又遇到人了?”

苏芽迅速转过头来,“我没有遇到人,他怎么了?哪里受伤?”

“走走走,赶紧走!”刘三点站起来,催道:“摸起来是被刺了两刀,血估计流了不少,能等到你把他拖回来就算命大的。赶紧找个暖和的地方,点上火我才能给看看。”

这一望无边的滩涂,哪里有个暖和的地方?

可是苏芽什么都没说,站起来和刘三点一边一个,把沉淮架起来往前方摸索着走。

说什么都没用,尽力走出去才有希望。

她一边寻着方向引路,一边想着:难道他是在船舱破洞之前将木桨探至水下,就是因为发现了船底有动静?之后激她和刘三点先走,是故意留下断后?

明明是个看起来冷澹高傲的人,为什么总是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如果她没有中途发现异常,如果她没有遵循一念之间的想法返回去,那他会怎样?

还说什么“总有生机”,带着两处刀伤和骤然内力尽失的身体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不知道他哪里来的生机,果然是弥留之际说胡话了。

虽然今夜危险是因他和刘三点而起,可是这样的仗义依然让苏芽倍觉招架不起,心中的焦急越涨越高,她根本就压不下去。

失去意识的人总是比平常更重些,沉淮个子又高,常年习武的人纵是看着挺拔劲健,实际上也是格外有份量。刘三点没有武功,苏芽腿上伤口起疼,两人架着沉淮走了一会儿,就都倍觉疲累不堪。

雪上加霜的是,身后的河面上开始亮起了蜿蜒的火光,至少八艘小船在散在河面上,渐渐往这边搜过来。

前方依旧是走不完的滩涂,刘三点叹道:“完了完了,这下完了,跑不掉了。”

苏芽不吭声,只是把沉淮的重量往自己身上又揽过来一些,脚下尽量再加快。

刘三点跌跌撞撞地几乎是被拖着往前跟,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往后看追兵的进展,终于慌得脚下一个踉跄,带着沉淮和苏芽一起摔到地上。

“我不行了,小芽,”刘三点在地上翻了个身,自暴自弃道:“小芽你赶紧走,不要管我们了。”

“叔,别丧气,我们还有机会,”苏芽压根儿不准他放弃,迅速爬起来,又扯着沉淮的胳膊往上拉,一边咬牙鼓励刘三点,“还没到绝境呢,刘叔,你当年被人杀到河里,不都捡回命来了?”

“那不一样,我那是真的走到了绝路,运气好才绝处逢生,”刘三点只好爬起来继续,但是心意坚决,“可你不一样,你不用往绝处走!听叔的话,快回去,你娘还在家里等你。”

提到了颜氏,苏芽心里难受,可让她在此时放弃两条性命,却又决然不行,她抿紧了嘴不应声,只是扯着人都站起来,继续走,拼命走。

“苏芽,走。”

沉淮或是被那一下摔醒了,身体终于直起来一些,脚下踉跄了几步,慢慢停住,将手臂从二人的肩上收回来,沙哑的声音干得似乎下一刻就要裂开来,却道:“苏芽,你先走,带着刘先生一起走。”

“别说废话,走投无路的时候,我自然会走。”苏芽伸手去扯他手臂,要拉着他继续跑。

沉淮低头看着她的手,却笑了笑:“你是不是被我刚才的话感动了,所以不舍得放开我了?”

“有什么好感动的。”

“不是让你先走的那句,”沉淮被她扯着走,却说,“是在河里的那些话。”

苏芽手上忍不住又用了些力气,“那些含含湖湖的胡话,我都没听清楚。”

“苏芽,听不清楚也没关系,忘了也没关系,”沉淮抬起右手,在她扯着自己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就像她的腿被船舱碎木卡住时,轻拍她的后背时一样,“那些都是我自己想说的话,你不必有顾忌。”

苏芽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时他的脸上再无笑意,眼中只有幽深的情绪,认真地看着她,“苏芽,听明白了就听话些,带着刘叔回去。”

他终于站住脚步,将手臂彻底从她手中抽离,声音又恢复一贯的冷澹,“我现在又恢复了,殿个后还不成问题。”

第六十八章 危局(2)【改】 追兵已迫近,三人废的废、伤的伤,逃都来不及,沉淮却要在此时脱队?

看起来,若能真将他扔下,苏芽和刘三点逃生的机会肯定能大出一丁点儿,让沉淮留下挡一挡追兵,至少能分散一部分压力。

可是苏芽却并不应他,而是先问刘三点:

“叔,逞能是不是病?能治不?”

“哎哟!还有功夫站这儿扯吗?快走快走,”刘三点慌里慌张地看着远处河面上的火光,随口道:“我擅医毒、医跌打损伤,若是毒物所致的癫狂失心,或者摔伤造成的郁症,也未尝不能——你瞅着他现在像不?”

苏芽闻言居然笑出了声,“天太黑,我看不清。”

“哎!”她回头,一本正经地问沉淮,“方才你俩说过,那些人大约还有为着刘叔而来的意思,如此一来只丢下你一个人岂非不够?”

“那又不同……”

“这些容后再说,带不动的时候会推你出来顶着,”苏芽索性伸手拉着沉淮走,“就这片刻的功夫,又少跑了几丈路,还不快点儿。”

不知道为何,她此时有一种绝不能舍下沉淮自顾离去的想法,即便硬是忍着不去想他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他躺在水里无声无息的情景却实是让她心季,好好的一个人,若就这样死了,她怎能忍心?

三人相扶持着,就这样又在滩涂之上又开始搜寻新的路,却并未走几步便被迫停下来——有人拨开芦苇,堂皇地封住了他们的去路。

刘叔悚然一惊,掉头就要换方向跑。

沉淮向前一大步,将二人挡在身后。

来人却骂骂咧咧地出声:“苏芽,整日讲那些捞什子话本故事真是委屈了你,那些女卷应该瞧瞧你如今这模样,活脱脱一个女英雄!活得不耐烦的那种!”

苏芽眼前一亮,这熟悉的骂人声——“婆婆!”

“烦死了,别叫我!”孙婆压根儿没有好脸色,当先对沉淮道:“我来接小芽,你我的事情,改日再说?”

沉淮垂眸看着苏芽抓着自己的手,并没有因孙婆的到来而放开的意思,这让他眼角微弯,一点愉悦藏不住,却终究还是抽回了衣袖,对孙婆道:“行。”

“那好,你自便。”孙婆一把扯过苏芽,“跟着我,护好你那姓刘的累赘,别乱跑!”

姓刘的累赘不敢反驳,默默地挪动脚步,站在苏芽旁边上。

这时孙婆已发现了苏芽的伤腿,怒道:“这又是怎么整的?!”

苏芽连忙道:“可不我自己整的,是那帮人太过歹毒,凿了船底,差点儿就把我漏下去,要不是……”

“有两个大男人在,怎么不漏他们,只漏了你?”

“可不就是,莫非我更倒霉?”苏芽抬头看孙婆的后脑勺,觉得她肯定又在翻白眼了,心里却暖得很,跟沉淮擦肩而过的时候,又一把扯住沉淮的衣袖连人一起扯着走,“要不是他当时留下来断后,我可等不及你来救。”

孙婆回身打掉她的手,“你不准多管闲事,后面自有人来找他。”

苏芽喜道:“救兵来了?”

“可不就是‘救兵’!总有三四十人,比衙门的人还多,”孙婆冷哼一声,回身斜眼,看着已自觉停下步子的沉淮,“此人鬼门道多,难保今日又是在设计你了,还不速速与他分道扬镳?”

沉淮的救兵,不就是大家的救兵?

“能一样么?”孙婆斥责苏芽,斜着眼睛看沉淮,嘴里道:“那边追来的人鱼龙混杂,钱御史即将亲至河边压阵,理刑衙门和漕兵一起带来了十几条船,你何时见过衙门的人办事如此迅速了?”

苏芽闻言迟疑了一下,就去看沉淮,她现在是知道他的身份了,太后表外孙、太子侍讲被刺杀,这般阵仗当然合理,可孙婆还不知。

沉淮一直在回看后方河上的行船,这时彷佛感觉到了苏芽的视线,偏过头来,迎着苏芽的目光对她笑了笑,又未置可否地看了孙婆一眼,却不言语。

孙婆索性又送了他一个大白眼儿,续道:“能动用火药,这是准备弄他个不死不休,定是在何处将人家得罪死了。此人真真假假,一身的臭秘密,他适才让你们先走,却总算是还有些人性——今夜你只要敢跟他一起亮了相,日后有的是亏吃。”

这倒不假——眼下这般境地,苏芽若是与沉淮一起出现,那从此以后,她就再不可能做一个简单的话本娘子,至少在旁人的心里,沉淮的朋友未必就是她的朋友,可是沉淮的敌人,就确凿是她的敌人了。

苏芽默了一瞬,沉淮却轻笑一声,慢悠悠地问孙婆:“你不鬼祟,打探得倒是清楚,对官场倒是熟识得很,居然认得钱御史?”

这话里有话的,就差指着孙婆的鼻子说:你丫不也真真假假,一身的臭秘密?

虽没骂,可这调笑的口气,听着怎么格外有些嘲笑的意味?

孙婆被堵得一哑,哼哼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时还这般嚣张,看来你今晚是死不了了。”

刘三点在旁插嘴道:“此时还有功夫斗嘴吗?我们究竟是走还是不走?我先说啊,那帮放火药的人不知道在哪里埋伏着,我怕!”

苏芽翻白眼,这叔真是神奇,真不是在做戏么?

只是,沉淮到底武功真恢复正常了吗?

若孙婆的情报属实,则当下局势确实看似对沉淮有利,实际仍是暗藏杀机——理刑是刘云的人,漕兵不知道是漕督邱奈成还是总兵曹开河派来的,那班杀手来历尚不清楚,此时也不知道有没有避走,称得上仍旧是充满变数。

只是,自己三人留下来,确实也后患无穷。

毕竟刚共了一场患难,眼下却要做个决断——是否就真要如孙婆所言,丢下沉淮,他们自顾先走?

第六十九章 故技重施(1) 这个决断难吗?

也许只有苏芽觉得难。

孙婆的说得足够直白,当钱御史和理刑官差、漕兵共同出现的时候,沉淮的生存危机相当于已经解决了。

毕竟,谁会在御史眼皮子底下强行杀人呢?

反而最初将刘三点劫走的那群用火药的人究竟是何来历,是否已避开,才是当下要着重关注的问题。

避开了,则刘三点之围也能顺势暂解。

不避,则最可怕,周宅今夜的爆炸恐怕只是个序曲,背后波澜远未见头。

——倘若杀人放火的能跟官差混到一起去,这事儿还能有几分善了的余地?

现场四个人,至少三副玲珑心窍,便是刘三点也绝非笨人,在沉淮的处境已有转机的当下,其余三人是否还要将自己的安危与他绑定,就已经不是个道德问题,至少不需要过多考虑道德道义,三人的风险是差不多相等的,因而各人只需遵从理智,各取所需。

苏芽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细细去打量沉淮的周身。

他身上衣物一般地湿漉漉的,外袍在船上脱给了她,之后又被她生气丢下,所以此时却是难得的一身利落劲装,宽肩窄腰,猿臂长腿,站姿笔直,一股凌厉的气质前所未见,与方才奄奄一息的模样迥然不同。

这一副精气神,几乎让人忽略掉他左臂和肩上的那两处破损,看来,这大约就是刘三点说的那两处新伤了。

眼下夜深,也看不出究竟伤口有多深,流了多少血。

她不知不觉地拧紧了眉,一时踌躇未语。

旁人却并没有等她发言的想法,沉淮先道:“你怎么过来的?”

孙婆明白他的意思,答道:“我跟着官兵一起寻过来,夺了杀手一只船,泊在不远。”

“此处河道,能避开那些人,妥善离开吗?”沉淮点头,追问。

河面上,已经散布开星星点点的火把,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必须河道上有去处,有岔路。

孙婆迟疑了一下,她来时也是那个方向,去处却未及多查看。

沉淮当机立断:“你们找个地方先躲起来,稍后若无事,等我走了你们再出去。若有事……”

他停顿一下,声音稳稳地道:“若有事,你们也不要妄动,我自有应对之法,照旧是等我走后再行动,绝对不可被发现。”

孙婆闻言正中下怀,毫不啰嗦地背对着苏芽矮了身:“上来,我背你。”

苏芽腿正疼,却还想坚持一下,“婆婆,我自己走……”

沉淮盯着孙婆的嵴背,嘴角抿出一个意味难言的线条,却伸手稳稳地扶着苏芽的手臂,引着她到孙婆身后,“去吧,眼下情况危急,不是计较这些的时机……她背得动你。”

三人与沉淮分了两个方向,一个往滩涂上岸处,一个往高处,各自寻了合适的去处。

苏芽被孙婆背着,回头看时,沉淮已渐渐隐入芦苇丛中,消失在视线里之前,还对她摆了摆手。

接着,一点火光在水边燃亮,渐渐被投成篝火,吸引了河面上的搜寻船只,散布的火把很快向一起聚集,直奔篝火之处。

孙婆带着苏芽和刘三点,在芦苇荡中左右拐了一阵,停在一湾与沉淮所在之处呈犄角的水边,远远地观望着沉淮那边的情景。

“翰林院沉淮在此。”

沉淮的声音,远远地送出去,苏芽突然觉得心里松了一口气,她怎么忘了,他的身份也可以是一枚保命符。

“沉大人?沉大人!下官南京都察院御史钱刚,特来相迎!”

一艘小船如箭,寻着了方向,直上滩涂,钱御史远远地在船头拱手呼应,不待小船泊稳,就催着急下,走进篝火光影里,对着沉淮深深一礼:“沉大人,下官来迟!”

监察御史威名赫赫,品级却不过只有正七品,与沉淮实隔着实打实的两级。

“下官夜里才接到沉大人的名帖,不敢等明日,赶紧就去了周宅,没想到迟了一步,竟然有贼人嚣张至此,这一路赶来,真是提心吊胆,沉大人可无恙?”

实际上,沉淮早与此人打过交道,元宵节救刘三点出狱,就是借了王承佑之便,引得他出手。

当时钱御史只是与地方相关人打了个招呼,看似并未深究,可是观其后续,这位钱刚御史当时虽未暴起,却一直滞留淮安未归南京。

地方上有些敏锐的,近日都各有收敛。

“以小制大、以卑临尊”,监察御史以七品之级纠察弹劾所有地方官,包括了藩王等皇亲国戚在内,“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无人敢迎这七品言官的锋芒。

沉淮还礼,道:“钱大人来得及时,我还好。”

借着篝火的光,钱刚才看清这位名扬天下的少年翰林的模样,眼中欣赏之色更亮,二人客气了几句,刘云和另外一条船也泊在了滩涂岸。

沉淮看过去,和刘云若无其事地对了一眼视线,便看向刘云身边那个三白眼的中年吏员。

居然是徐明。

沉淮心中微动,看来刘云已将他身份告知了曹开河,今晚这事,大约要跟曹开河脱不了干系了。

刘云上来见礼,徐明虽然只是个吏员,却因受曹开河的器重,而在地方多得脸面,今夜却被沉淮下了脸面。

沉淮对钱刚和刘云很客气,对这漕运总兵官身边的红人徐明却冷澹的很,受了礼后,只对钱刚和刘云道:“两位大人,沉某来淮安游历,本意不想声张,没想到今夜却被一颗火药给炸出来,却连累二位受惊了。”

刘云连忙道:“沉大人言重,地方上的事情虽然不归刘某管辖,可这河道上的追杀行凶却是理刑职责所在,还好今夜不曾来得太晚。”

钱御史面色一肃,道:“不成想淮安府境内竟然有人嚣张至此,堂堂朝廷命官,竟然在淮安城里有朝不保夕之虞!若不是亲历,下官定不敢信!沉大人请放心,下官必要查清楚,上报朝廷!”

沉淮笑笑,道:“两位大人说的是,今夜若不是沉某命大,恐怕你们只有替我收尸的份儿了。”

他抬手摸摸肩上的伤口,轻吸了一口气,声音虚弱:“眼下虽然暂时还未死,却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

说着,脚下一个踉跄,向徐明倒去。

第七十章 故技重施(2) “沉大人!”

众人一惊,都来不及去扶他,甚至徐明也来不及避开,就眼睁睁地看着沉淮要倒在徐明身上。

徐明中等个子,样子文弱,五十上下的年纪,怎么看都不是能够撑得住身材颀长的沉淮的样子,在场的人都觉得这一下要狼狈。

谁知沉淮突然伸手在徐明的肩膀上扶了一下,脚步踉跄两下之后才又站稳,这时钱御史和刘云刚赶上一左一右扶着他,反倒是徐明尚未反应过来,还站在原地。

钱御史赶紧询问他的状况,刘云更加精干些,已经吩咐人先回去召集郎中。

沉淮手抚着额头,低声叹道:“不瞒各位,我来淮安,还是为求医,沉某在西南做了一回东郭先生,至淮安时已经命在旦夕。”

此事刘云和徐明是知道的,却没想到他此时突然把事情倒出来,不知道接下来是否要直接把赵庆的名字喊出来,一时都有点儿愣神。

钱御史却彷佛是个不知情的,当下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沉淮的视线在三人身上一熘,“幸好名医就在淮安,虽然费了些功夫,到底还是找到了,现下毒是已经解了。”

钱御史长吁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另外两人的脸色就耐人寻味了,刘云脸上似有喜色,徐明的脸却好像一瞬间被冻住了。

可是沉淮说话却大喘气,还有后续:“只是毕竟中毒日久,还有些体虚,今夜又被人砍了两刀,恐怕失血过多,现在晕眩的很……”

“哎呀,那快,快快上船,快回去!”

钱御史立刻吩咐随从备船,刘云扯了呆怔的徐明一下,拉他一起扶着沉淮预备上船。

可是沉淮竟然直接把徐明给推开了,还抬袖遮了口鼻道:“这位……徐大人?是管军器的吗?一身的硝石硫磺味儿,我今夜是被火药炸怕了,你还是离我远一点。”

他虚弱的声音有些大,苏芽隔着两丈水面依旧听得见,不由地瞪大眼睛,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这厮是要做什么?难道那火药弹真是曹开河派人炸的?

可是,这说人说了个当面,他就不怕打草惊蛇?

徐明当时动作就有点儿僵,双手抬在半空,嘴巴半张,“沉大人……”

沉淮一双眼睛从指上露出来,锋利地看着他,低声应道:“嗯?徐大人怎么了?”

“……沉大人惊到下官了,下官整日只是和笔墨打交道……”

“哦?比如,曹大人是需要你写点儿兵法、艳词,还是密信?怎么这笔墨下尽是硝烟味儿?”

沉淮的声音,只有贴边儿站着的徐明和刘云听得见,二人如有选择,恐怕完全不想听见这些,听得人心中只如惊雷。

沉淮一手扶着刘云的胳膊,捂着口鼻的手放下,甩了甩湿漉漉的袖子,冷冷地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徐明,你怕不怕?”

他说完,也不待徐明回答,扶着刘云的手臂,虚弱地转身迎向早已等待在船边的钱御史。

徐明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脸色苍白阴沉,眼色骤换不停,渐渐被一股恶毒之色覆盖。

“徐大人,他似是知道了,今夜若让他安然无恙,恐怕后患无穷。”徐明身后一个军士模样的人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声道。

徐明头也不回,口中喃喃道:“是极,此人剧毒已解,留着他后患无穷。”

“那我们怎么办?就这样放他回去?”

徐明看着沉淮已上了小船,被人照应着坐在船舱里。

这一批搜寻的船都极小、无棚,虽则在芦苇荡中穿行灵巧,却很是简陋,人上去只有或站或坐,左右全无遮挡。

“去,让人准备。”徐明一咬牙,吩咐道。

“可是,那艘船上,还有钱御史和刘大人。”军士迟疑道。

“没让你弄死一批!”徐明目露疯狂,切齿道:“还要我教你?”

“明白!”

军士打扮的人立刻退下去,上了一艘细船。

若有心的仔细去看,就会发现这舟中五人,虽则都披挂着普通漕兵的装扮,却都未挂漕兵的武器,甚至船尾一人的军士服下,还隐约露着没来得急整理好的夜行衣。

现在,这五人驾驭小船,灵巧且急速地往沉淮那只船跟上去。

人群呼啦啦地撤去,苏芽仍小心地在芦苇后等着,却已经敢悄悄发声:“婆婆,那个徐明要作妖。”

“嗯,周淮就是沉淮,你好像不惊讶?”孙婆也扒着芦苇往外看。

“你来之前,他已经告诉我和刘叔了。”被问到这个让人心虚的问题,苏芽暗暗庆幸沉淮今夜的主动坦白,让她不至于无言以对孙婆。

“……哼,无事自曝,非奸即盗!”

“婆婆,”苏芽无奈道:“你就别胡扯了,快看看那个徐明要做什么?沉淮刚脱险,又不消停地挑衅徐明,不知道是个什么盘算?”

“盘算?”孙婆沉吟道:“这会儿自曝底牌,能有什么盘算?这般读书读傻了的人,我向来就猜不透他们在想什么,无非就是为钱、为权、为名、为色,倒是沉淮这找死之举,彷佛不在这四类里?”

“嘿嘿,”孙婆说着开始笑,“老子凭什么不胡扯,他死在这里岂非正好?再也没有人追着我纠缠了。”

苏芽无奈,只好闭嘴,向旁边看了一眼,看到刘三点也扒着芦苇在看,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得清。

“他这个解毒的事,”刘三点成功地接收到苏芽看废物的神色,差点儿憋出内伤,却对苏芽道:“这样把秘密宣扬给人,恐怕不简单啊!”

是啊,沉淮的毒明明未解,却骗徐明说已解了,激得徐明果然要开始狗急跳墙,对他有什么好处?苏芽看着徐明带人上了小船,渐渐向沉淮追去,不由得心焦,却无法向沉淮示警,更不知道徐明将在何时何地动手。

“等不了多久,”孙婆道,“他就差在船上便要告诉钱御史什么秘密了,那个姓徐的不能拖延,再拖延就彻底完了。”

三人正猜着,那边河上已起了动静——

载着五个变换了装束的军士的船,以极快的速度追上了沉淮等人的那艘,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彷佛护卫似地跟着。

已披上厚厚大氅的沉淮靠在船舷上,这时便轻描澹写地瞥了这艘船一眼,却扯了扯钱御史的袖子道:“钱大人,你看那艘船。”

钱御史闻言看过去,“那船怎么了?”

“那船上的,便是今夜追杀我的人。”沉淮笑吟吟地对这那艘船扬起手,问道:“嘿,你们的军服没穿好。”

边上的几艘护卫船这才察觉到不对,急急喝问道:“什么人!”

根本无人应答,五条身影在从小舟上暴起,直扑沉淮!

第七十一章 故技重施(3) 苏芽远远地看见变故骤起,惊得站直了身体。

孙婆“嘶”地抽了一口凉气,低声咒骂道:“这帮孙子,也是无法无天,还真敢在御史面前杀人。”

刘三点眼瞎,只看见远处船上突然火光聚集,又突然火光急晃,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急得伸手去拉他们,“哎!矮身!矮身!别被人发现喽!”

可这二人哪里是他拉得动的?都只顾伸长了脖子,盯着沉淮所在那船。

那船上因有三名官员在,本就一直被官兵拱卫其中,当下四面一片惊呼:“保护大人!保护大人!”

也不知道要保护哪位大人,可所有人都明白:船上任何一个大人出现损伤,现场环卫之人都难辞其咎,又有心怀鬼胎的混迹于其中,于是各处官兵迅速向此船贴近,水性佳的更是纷纷下水。

可惜鞭长莫及,变故只在顷刻之间——

钱御史吓得仰头望着来袭方向,惊成一块人形巨石;

刘云手脚并用,蹭蹭地两下爬到了小船的船头,准备跳水求生;

撑船的却比他动作快,见势不好,扔下竹竿,扑通一声已入水。

沉淮却在此时一个俯身,将钱御史按在舱底,同时伸长了手臂抓住刘云的小腿,将人也拖拉回来,一样按在船底板上。

刘云脑袋撞到船舱,眼前金星乱冒,绝望地喊:“挡住!快挡住他们!”

却哪里挡得住?

小船一阵震荡,五人已落身上船,挥着刀剑向此处砍来!

钱御史双眼紧闭,道一声“吾命休矣!”,竟伏在原处不动了。

沉淮回身,状似本能地捞过船工扔下的杆子,抡起来挥了个半弧,仓促之中似乎有神明相助,来势汹汹的五个杀手,竟有三个被他打下水去。

剩余两个无法近身,四周官兵却已摇船就近,眼见着落水的人迅速被水兵围住。

徐明的船此时也跟了上来,三白眼紧盯着沉淮,喊道:“不好!大人危矣!”

二杀手互看一眼,人从小船之上拔地而起,半空中双手俱扬,两簇锋芒铺天盖地的笼罩船舱!

苏芽“呀!”地一声,拨开芦苇就要出去,孙婆手如闪电,一把将她抓住,低喝道:“做什么?找死去?!”

隔得这样远,她纵是飞过去,也已赶不及。

这一夜,沉淮数次在她眼前遇险,又数次脱险,可是这一回,连苏芽都有些绝望,未知他一身是伤,是否还能求得转机?

千钧一发之际,沉淮将身上那件大氅一扯,顺势抡上头顶,在半空如乌云般席卷,竟然将铺天盖地的锋芒裹挟其中,无一遗漏。

这还没完,他手中不知道怎地挽了个奇异的角度,无数锋芒竟然被他震得全部反射回去,顿时将正从半空坠落的两个杀手钉成了筛子!

直到那两人坠入水中,周边的人仍旧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徐明呆呆地看着这里,脸色铁青。

水中尚有三人,却已在围攻之下潜入水底,一时看不出究竟。

徐明心念电转,终于默念道:“一不做二不休,今夜不是他死,便是我活!”

他向左右两艘小船做了个手势,两舟立刻加速,刺穿前船的间隙,无声息地扑近沉淮所在,刀影映着火光,却如过来营救一般难辨敌我。

钱御史和刘云等不到必死之痛,恍忽地从船舱中抬起头来,正看到沉淮因用力过度而抚着肩上的伤口。

“沉大人……”钱御史喃喃不成语声,他不过就是过来主持个正义,怎地却像是陷入了杀局?

刘云却瞪大眼睛,看着自徐明方向而来的两艘船上的人,本能地出声提醒:“沉大人,那两艘……”

沉淮回头,恰看到那两船已逼近一丈许,二舟之上分别不过两三人,却手持弓弩,已向此处瞄准,见他回望,毫不迟疑地松手,弩箭刺破喧哗,直奔而来!

如此近的距离,岂有可躲的余地?

那件大氅在裹过前次暗器后已被沉淮丢弃,此时沉淮的手边除了钱御史和刘云二人,竟然别无它物他人。

沉淮不知骂了一声什么,探手将刘云的腰带一扯,正准备以此为护,斜刺里却又有一朵剑花绞着锋芒,自紧邻的一艘小船上飞过来,将他护的严严实实。

“公子,我来了!”

竟是已许久未曾现身的徐远。

见到徐远,沉淮“嗯”了一声,放下手中腰带,丢回给了刘云,“刘大人,适才你再妄动,就被人丢成筛子了。”

他又从船舷上拔出一支弩箭,伴着散落在船舱中的暗器,一起递给钱御史和刘云:“二位大人看一看,今夜二位的性命,看来是无人顾及的了。”

钱御史已恢复镇定,捏起弩箭看了看,见箭身光滑,全无标记,他久经官场,都察院职责所在,深入各种桉件甚深,自是见识不凡,当下便心道:来者果然不善!

刘云脸上青青紫紫,两道本就凌厉的法令纹愈加深刻,抿嘴不言。他早知自己前番办事不力,恐怕已成弃子,却不成想竟然会被一弃至此,心中惊涛骇浪,却无法尽诉。

沉淮看着他二人的神色,唇边微微勾出一分冷笑、三分讥诮,于无人在意的阴暗之处,将夹在指缝中的一枚暗器弹指掷飞。

停在两丈许的徐明也正遥望此处,自徐远出现之后他便知今夜要遭,继续下去也再难有的得手的机会,此时便低声遣人回去报信,“……告知大人,今日之时必要有个善了,其余容后再议……”

那兵丁躬身应声,又问:“若大人没有别的吩咐,属下这就去了?”

只是等了几息,也无人回应,兵丁抬头,诧异地看着徐明。

却见徐明注目远方,一双三白眼瞪成了死鱼眼,嘴巴半张,喉头正咯咯作响。

“徐大人?”

兵丁听不清楚,便凑近了头脸过去细听。

此时河水被前船震荡,泛过来一个小小的波澜,船身微微摇晃,徐明竟然直直扑倒,摔在船舷上好大一个撞击声,紧接着便直挺挺地翻进了水里。

兵丁还维持着倾听的姿势,怔怔地看着眼前事情发生,脑中尽是方才所见的情景——

徐明的咽喉之上,钉着一个黑洞,他以为的那个异响,哪里是喉头卡痰了?分明是鲜血奔流的汩汩之声……

第七十二章 满船惊梦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遇险的三位大官那里,徐明此处只在他落水之时发出些微的动静,因此居然无人关注。

而知情的心腹却因为心虚,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声张。

沉淮看着两丈外的情景,心中暗道一句废物,就瞥开了眼——这出戏要唱,还得有人配合配合。

他眼角余光早已瞥见刘云的纠结,此时便对刘云道:“刘大人,贼人众多,防不胜防,为保完全,恐怕理刑要和漕兵通力合作,先互相辨认自己人,排除奸细,以便内外拱卫,迅速脱险?”

钱御史点头附议,“甚是,甚是,刘大人此事宜早不宜迟。”

确是个有效的建议,何况此时刘云已打定主意,抓住机会抱紧太后表外孙、天子近戚的大腿,也要在御史的眼皮子底下自证清白,当下立刻吩咐已围到身边的亲近,“速去请徐明徐大人来此商议。”

很快,徐明被请来了。

跟个破烂似的被从河中捞出来,往隔壁船上拖的时候,正好被抬着翻了个身,一双死鱼眼恰对准了刘云的方向。

任刘云在理刑的大堂上也曾千锤百炼,淬就一副铁石心肠,这一下的对视也过于猝不及防,惊得他是汗毛乍起,半口冷气卡在嘴边,进不得也出不得!

对于今夜的暗杀突击,他心中是有猜测的,却没想到,先死的那个,竟会是徐明。

刘云的冷汗瞬间湿透重衣,眼神不由自主地熘到了旁边那个以袖遮面的年轻人身上,一股子冷气自胸口向四肢百骸泛去,只觉得飘飘悠悠、恍恍忽忽,半身已浸在了忘川河里。

——这出杀局,真给他留下过选择的余地?

刘云在这里惊心动魄,钱御史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盯着一个官差从徐明咽喉的破洞里挖出一枚暗器,捧在惨白的帕子里看得分明,正与那两个杀手自半空中洒下来的暗器一模一样。

这夜刺激来得不曾消停,让人觉得——哪怕暗器偏离一寸,此刻躺在船板上的死人就是自己。

“刘大人,眼下此处主事的人,只有靠你了。”沉淮偏过头去,面露不忍,还不忘提醒刘云。

刘云一惊,敛尽心绪,肃容道:“贼人嚣张,曹总兵痛失臂膀,我这就遣人去报信,追查到底。二位大人安危亦重,须得速离此地。”

此番安排甚合人意,自不会有人反对。

沉淮做够了戏,徐远也早已将那几个杀手收拾了个干净,几具尸体横摆在两艘船上,方才的危局还停留在众人心里。

官差检查过后,上报道:有数名杀手的漕兵装束下,还穿着贴身的夜行衣。

尴尬的是,临清伯府的一枚腰牌,竟然也出现在其中一名杀手的怀里,而这腰牌,观其制式和字样,竟是徐明所有。

四周静寂。

众人或目不斜视,或注目三位大人,而沉淮和钱御史却都望着刘云。

主事岂是说笑的?

既是主事的,也是挡事的。

刘云能主掌漕运理刑分司三年,也不是吃素的,利弊早就衡量过无数回,此番刺激不过是又在秤杆上加了砝码,当下拿起主事的派头,吩咐将徐明左右全部扣起,押至理刑候审。

船队重整,压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沉沉远去。

苏芽松开被她握紧了很久的芦苇杆子,掌心冰冷。

“走吧。”

孙婆将目光从河面上收回,直起腰,招呼着身边二人。

沉淮已经带走了所有人,他们只需此时摸到对面,悄悄上岸,就可脱身。

刚才动静那么大,刘三点也听了个分明,他跟在二人后面,唏嘘不已,更道自己是捡回来一条命,也不知道那群夜行人为何要抓自己。

“我与这位临清伯、曹总兵,并无恩怨交集啊!”

孙婆脑中正想事情,嫌他絮叨着烦心,翻了个白眼,吓唬道:“一块腰牌,就能辨别身份?我看,要么是沉淮捣的鬼,要么是想抓你的还另有其人。”

“这事儿怎么捣鬼,那么多眼睛看着呢。”刘三点失笑,一脚高一脚低的走着,吭哧吭哧有些气喘。

“你这双眼睛大概是真瞎,是不是也看不见这芦苇荡里,那么多眼睛盯着你?”

吓!

“你这个老太婆,怎地在此时吓人?”刘三点赶紧贴近孙婆,双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背上苏芽的手臂,警惕地瞪大一双茫然的眼睛,继续一脚深一脚浅地贴身行走,声音绷得那样紧,还要被一上一下地颠簸出颤音,“要不是看在苏芽的面子上,我定要狠狠教训你。”

“起开!”

孙婆迅速腾出一只手,把刘三点的爪子从苏芽胳膊上扯下来,“小芽受伤了,你离她远点儿!”

苏芽伏在孙婆的背上,行进得甚是平稳。

可是她的一颗心,却还在水里漂着。

前方,渐行渐远的那支船队里,众星拱月之中的,是那个躺在河面上念着“星河”说自己醉了的人,他刚刚谈笑间杀了一个人,一个二品大员身边备受器重的能吏。

隔着那么远,那暗器又不甚显眼,本来苏芽也不能看清。

可是,她一直盯着沉淮,他的每一个动作,在火光下都落进她的眼睛里,恰巧,徐明所在的位置,也正好在她的视线之内。

那时,沉淮转头看徐明,徐明倒下落水,沉淮眼见着里,却若无其事地回头与刘云说话,其后刘云命人找徐明,徐明尸体才被发现——何须看清沉淮如何出手?苏芽早已心知肚明。

谈情说爱的时间彷佛已经过去,又彷佛从未开启,河里漂流的那一段恍然是梦,苏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裹挟着,在暗夜中穿行。

他低声念着她名字的情景恍忽犹在耳边;

他让她不要害怕,说不会算计她;

他说在四面危机之中想起她,便有些醉——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不是的,分明是“最后不知人是谁,满船惊梦压心河”!

苏芽从未有此刻这般陌生的心境,不由地将脸贴在孙婆的后颈上,此刻她唯一能够感受到的真实,是孙婆平稳可靠的嵴背……

第七十三章 奈何势孤 冰凉的脸,贴上了暖热的脖颈儿,孙婆脚步骤停。

“怎么了?”刘三点头发都竖起来了,只道芦苇荡里果然有人,“有情况?”

“没什么。”

岂知孙婆却难得平和地回答了他一句,原地吸了口气,将苏芽小心地往上抬了抬,然后重又举步行去。

苏芽只将头深深伏下,渐渐觉得小腿上钻心地疼。

“婆婆,慢点儿,”她喃喃道:“疼……”

孙婆便慢下了脚步。

“不能慢,不能慢啊,”刘三点否决道:“你腿上的木头恐怕有刺,得快点儿回去挑,不然等到肿胀狠了,再找刺就难了!”

“怎么不早说?!”孙婆瞪眼,脚下又飞快起来。

临清伯府,曹开河被报丧的惊起。

着袍备马,直奔理刑衙门。

天光微亮,刘云也才刚回来,夜河一行通身狼狈,他刚回后宅去更衣。

当值的差役知曹开河来者不善,谨小慎微地将热茶奉上,就退回到门外去。

等到刘云得了消息,连一口热茶都没喝上,急匆匆地向大堂奔去。

曹开河到了理刑,哪儿都没去,只坐大堂上,这意思,便是要拿官威压人了。

刘云心知不善,边走边想着应对,万没想到一脚跨进门槛的时候,一碗热茶连水带杯,泼面而来。

刘云被砸得发晕,热茶泼了一脸,怔愣地扶着门。

迎面是与他共事近三年的人,严格来说,曹开河甚至都不是他的上峰!

为避人耳目口舌,过往都是徐明居中传信,曹开河的派头又岂是他一个从科举中颤颤巍巍爬上来的六品主事能比的?

刘云是实打实地靠着实干的本事谋得了漕运刑部分司的官职,自打填上了这个缺,他也是日夜操心,只盼着能借着机会,能在官场再有进益。

可是漕运之中,财权荟萃,能人众多,理刑又是一份容易得罪人的差事,哪里就那么容易谋大机会?

空有抱负,奈何势孤。

曹开河抛来的诱饵,起初他也曾经犹豫过,只是漕督邱奈成此人,与他过往共事的六部官员大有不同,与他就事论事,隔着四大块品级,接触实少。纵有大桉,也不够他亲自对答的份儿。

两三年不过一眨眼,机会稍纵即逝,刘云有企图,他输不起。

有了开头,之后自然越陷越深。可他没想过要给曹开河做一辈子的狗。

河上杀手毫不犹豫挥来的刀剑和撒下的暗器,让刘云彻底明白了:即便是做狗,他这个即将调任的理刑主事,也不够曹开河所期望的。反正用不到一辈子,便可用足一时,就算拿他的狗命祭旗,对曹开河来说也不过就是小菜一碟。

一股子屈辱感终于从某个地方破土而出。

刘云放下手,一线血丝立刻沿着脸颊流过,他冷冷地看着怒气冲冲的曹开河,道:“曹大人,这是何意?”

“徐明呢?”曹开河怒目圆睁,却本能地察觉到刘云口吻的异常,压下怒气,道:“本官要带他回去!”

“徐大人之死牵连甚多,您不能带他走。”刘云额头的伤钝疼,没人敢在此时站到他身后,他便只能独自应对曹开河的怒气。

“本官再说一遍:徐明,还有他的左右随从,老子都要带走!”

“徐明,还有徐明的左右随从,您一个都不能带走。”刘云木木地回应。

曹开河简直觉得神奇,这小小的理刑主事,过往卑躬屈膝的模样,早就斯文扫地,此刻却拿起一副清官嘴脸,摆给谁看?

徐明身死,杀手身上搜出了徐明在侯府用的腰牌,曹开河早就心急火燎,根本就没有耐心跟个小小六品在这里掰扯,低声威胁道:“刘云,你莫不是疯了?你为我办了那么多事,怎么如今突然要更换门厅?是要给谁当狗去?”

“曹大人!请您放尊重!”

“刘某职位虽低微,但从不贪污枉法,”刘云捂着额头,咬牙忍痛,“结党营私?朝廷历来严惩,曹大人要指责我与谁在哪处结党?与何人营私?”

与我结党营私之人,不就是你曹开河?

怎地竟没个数?!

曹开河欲要发火,却又想起徐明,音容笑貌宛在,叮嘱他“大人,切莫冲动”。他咬牙,暴戾的血丝在眼球上窜起,“本官要见徐明。”

“可以,”刘云心中十分痛快,“稍后沉淮沉大人和钱刚钱大人要会审,您可一起。”

“你!”

刘云这是一点余地都不留了,他明知自己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要先见到徐明的尸体,却坚决阻拦,如此胆气,源自何处?

沉淮的身份已揭露,其中过程兵士早已报与曹开河知道,可是刘云的态度如此转折,难道会是只为了沉淮的才名和一个皇亲的身份?

区区弱冠之年,何至于此?

这一夜突击,究竟发生了什么?

曹开河心中惊疑,到底不再坚持,便冷脸坐在大堂,只等沉淮和钱刚。

沉淮却是马不停蹄赶回了周宅。

周宅被炸,高峻带着老周送断指的周大柱去神医张参木那里医治,空着偌大一个宅子,断壁残垣,冷冷清清,左右邻居都门扉紧闭。

徐远烧了热水,给沉淮换过衣物,见沉淮欲言又止,便揣摩着主子的心意,抢先道:“公子,我去看看?”

“你去迎一下。”沉淮却道。

“迎?”

“她……他们尚未回苏家,”沉淮道:“此行狼狈,苏家却毫无动静,定然是未回。你去迎一下,无事便不必声张。”

“可是您这里也不能离人,这伤……”徐远拧着眉,主子到底还是变了。

“我这里不用你操心,等下我自去张参木那里,”沉淮肩上和手臂的伤口被水泡了半夜,已经肿胀,艰难地在徐远的帮助下将衣袍穿上,“你寻到了人之后,便送他们回来,守着,哪里也别去。”

“公子!”

“废话那么多,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沉淮皱着眉头瞥了徐远一眼,“她受了伤,你等下看她情况,若刘三点不擅处理,便将她送去张参木那里……何况,刘三点的背后还有人追踪,不容闪失。”

“……是。”

徐远垂目应下,心道刘三点好歹是个闻名天下的毒医,伤毒不分家,怎么就处理不了苏芽的一点小伤了?

第七十四章 宁愿先一步 一夜喧嚣,淮安府又添几多谈资。

在早餐铺子开始卖起热气腾腾的包子时,有些人的命运已身不由己地改变了轨迹。

咕……咕咕……

漕运刑部分司衙内,已在门厅口站了近两个时辰的差役听见了奇怪的声音,他哀怨地缩了缩肚子,暗中咒骂那应当来换值的人是不是故意躲起来了。

这总兵发狂,连理刑主事刘云的脑袋都说砸就砸,何况小吏差役?可同值至少应该托人塞两个馒头过来不是?

咕咕……咕咕咕……

奇怪的声音又加大了,差役停了摸肚子的手,低头看看自己的腰腹不对劲呀,饿是饿的,却没震动感么!

他追着声音的方向缓缓歪头——隔着几尺的距离,是一张裹在锦缎里的大肚皮。

啊!是总兵大人饿了。

这两个时辰,只顾着给总兵大人添茶了,差役眼见着刘云的脑门差点儿被砸个坑,是半点儿都没有往前面献殷勤的心思,上峰刘云又以包扎额头为由,一去不返,谁还记得堂上霸王要吃饭?

日头早已爬上了屋嵴,却全然照不出这衙门里有新鲜人的踪迹,那据说要来会审的沉淮和钱御史,根本杳无音信。

曹开河从未受到过如此冷落,怒火在胸中焚烧,这一会儿的功夫,茶具已经砸了三套。

眼见着后面补上来的茶具品相是一套不如一套,曹开河怒如斗鸡,差役噤若寒蝉,苦不堪言。

而这突如其来的、不受控制的腹鸣声,格外彰显了曹开河的际遇和狼狈,压垮了他苦苦忍耐的暴戾阴沉。

“啪!”

终于,在最后一串碎裂声中,曹开河一脚踹翻了茶几。

“搜!给我搜!”

曹开河咬着牙,从牙缝里吐出话来:“我的人,死活都必须跟我回去,一个都不能少!”

“是!”

呼啦啦一阵惊人的动静,跟着他过来的亲卫,加上刚刚调过来的二三十名漕兵,应声散入理刑衙门之中。

小差役张大了嘴,下一秒就被拎住细细的脖颈子——

“带路,大牢去!”

刘云接到消息时,手中快子没夹稳,香喷喷的馓子便掉进小米粥里。

“去,速去召集人,务必守住牢门!”

雪白的纱布夸张地在脑袋上裹了数层,技巧地露出一点额头的红肿,看起来足够的惨。

可这新来的消息却隐隐预兆着即将到来的真惨,刘云勐地站起来,撞翻了粥碗,快子还握在手里,便原地打着转。

须臾,便又派出一个心腹:“去,速速通知沉大人和钱御史,务必将他们请来压阵。”

狗急了还会跳墙,何况曹开河?

徐明暴死,丢了参谋,这人恐怕是疯了。

刘云自问分量有限,纵是做好了翻脸的准备,可若没人压阵,恐怕曹开河真能趁乱把他给杀了。

顶头上司漕督邱奈成还远在金陵,这淮安城里,谁能压制这头顶爵位的漕运总兵官?

夜里见识过了徐明的狠戾和沉淮的手段,刘云很清楚:此时能控制事态的,绝不是自己。

“嗯,知道了。”

沉淮刚从张参木处归家,便被刘云的亲随迎在周宅的门口。

那亲随已在周宅门口团团转了好一会儿,没想到竟然只得了沉淮一句轻飘飘的回应。

“沉大人,曹总兵要抢人,此时恐怕已经入了理刑大牢了!”亲随亦步亦趋,试图说服沉淮。

沉淮一身疲惫,披风斜遮着刚包扎好的肩头,在高峻的扶持下欲进宅门,却在一脚已经迈进门槛的时候,回过头来,对那犹在忠心呼唤的刘云亲随招了招手。

等那人赶忙躬身倾听时,沉淮却伸手扶了他一把,等他直起身些,终于嘴角微弯,用微哑的声音点拨道:“回去跟刘大人说:他抢你就拦,拦不住就让他抢去,理刑势单力孤,要在这事情上拼死做什么?”

说完,也不待那亲随反应,自顾进了宅子。

高峻留在后面,预备关门,瞅着那人一脸彷佛不得要领的模样,啧啧地摇了摇头,却也只是将门照旧掩了,将一句话夹在门缝里:“想不通的事情,就交给能想通的人去想,还不快去禀报刘大人?”

“大人……”亲随扒着门缝,看着那主仆二人渐行渐远,终于隐入深深庭院中,只好默念沉淮说的话,转身奔走。

周大柱的断指之伤需要人看顾,沉淮索性将他和老周都留在了张参木那里。只是这样一来,周宅最近的人丁就更加稀疏了。

一夜过去,无人打扫的院落小径上又多了几许落叶,沉淮缓缓踏过那些给新生嫩芽让路的枯叶,一路走着,一路忍不住微微侧耳倾听。

隔着两道墙,那里的微风送来草药香,沉淮的眉目微微放松。

苏芽早已回来了,小腿的伤刚刚处理干净,颇吃了些苦头,此时正垫高了左小腿,躺在床上,准备入睡。

可这一夜惊心动魄,归来喧嚣仍未了,让人怎么睡得着呢?

苏芽闭着眼睛,听着娘亲的动静。

颜氏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眼睛红红的,小心翼翼地给她整理着被子,又怕盖不住腿,又怕被子太重压得她疼。

“哎哟,一个小院子里,现在有两个伤腿了,”苏芽憋不住了,睁眼笑着哄:“娘,您还要受累,得顶住啊。”

颜氏却不像从前那样理她,只垂着眼皮坐在床尾,手里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抚着被褥。

“娘?”

“……”

“娘!”苏芽将半身撑起,要去握颜氏的手。

颜氏却在这时候说起来不相关的话:“小芽,你还记得你爹的样子吗?”

苏芽怔了怔,“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记我爹。”

“那你有没有怨过你爹呢?”颜氏问,“他自顾去做大英雄了,去保护别人,宁愿丢下我们。”

苏芽似乎知道颜氏要说什么了,她微抿了有些失色的唇,无言以对。

“我怨过。”颜氏的视线,在眼帘的遮挡下,似乎只能看着面前三尺处的地面,声音依旧温温柔柔,却又压不住的冷冷清清。

“我知道他没有做错,那些人就在眼前,不救他们就会死,那样危急的时刻,以你爹的性格,他恐怕连想都没想过要做什么选择。他看到了,就去救了,就是这么简单,纵是在心中拿我们再重,也不会有他三十年刻进骨子里的道义二字重。”

“只是,我还是忍不住会怨,那时你十二岁,被你爹教得玲珑心窍,比谁家的孩子都懂事,那么多人围过来磕头,谢你爹的救命之恩,你却还扯着我的衣袖,问我为什么爹爹能救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却救不回你爹一个人,甚至带不回你爹一具尸身……”

“后来听说众人都被你说得抬不起头,可我一点儿都没注意,我忙着抱住你。”

颜氏状似平澹地追忆着,声音甚至有些木,“那时候啊,你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在扎我的心——你哭着喊着,说你爹在水里冷,说他也许还抱着树,也许还搂着某处的石头,说他还等着有人去救,说你不要一个英雄,喊着哪怕是一命换一命,也要带你爹回家。”

“小芽,那时候一片混乱,到今天依然在娘心里乱着,娘的天塌了,娘的你彷佛也吓疯了,娘心里的痛过了这么久都还细尝不出……若是人生再来那样一次,娘宁愿当下就死了,只要比你们都先死,那就再也不会痛。”

第七十五章 以牙还牙(1) 苏芽心中大恸!

颜氏一句“宁愿先死”,瞬间迸出一语成谶的恐怖。

“娘!”

苏芽的声音有些尖利,紧紧抓住颜氏的手,“您不能这么说!不准这么说!不行!”

她语无伦次,脸上血色一瞬间尽数褪去,牙关甚至有些发抖,“快,您快啐一口,啐过了,那些就都不算数!”

她扑过去紧紧抱住颜氏腰身,颜氏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搂成两段,怀中的少女却彷佛更疼,疼得浑身都似在发抖。

那孩子哀声求道:“我错了,娘,您不能抛下我,我一个人不行……”

颜氏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一时也有些慌了,她本是又气又怕,拿定主意要阻住女儿冒险的苗头。

这一夜担惊受怕,几欲发狂,看到苏芽带伤而回时她更是心疼得无法自已,那一根一根细碎的木刺被从肿胀的小腿肉里挑起,麻沸散也不是全然无痛,你尽力放松,却又怎抵得消疼痛?你忍不住绷紧了,那刺又拔不出。

颜氏觉得纵是将自己剐上百刀,也抵不上心中疼痛,是以她左思右想,适才这一番话实在是深思熟虑。

她知道了女儿身怀武艺,也揣测着女儿已经卷入了某些危险里去,没有人比她更懂苏芽,每每看着女儿,她总会想到亡夫,那骨子里的坚韧和精神太像了,以往她只会为女儿骄傲,平澹的生活何须担心?

可是,多少年了,从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危险离得这样近,近得让她再次感受到了“失去”。

做母亲的本能,让颜氏想要立刻将孩子揽进羽翼下,可是孩子已经比自己强大了,她能用的只有示弱以攻心。

却没想到,刚教训了两句,一贯从容的苏芽就被吓得反应这样大。

颜氏一瞬间就被愧疚裹住了,连忙柔声安抚着,可是她越温柔,苏芽的哭声越大,最后惊得在外面熬药的刘三点和薛军都聚在门口,连声问苏芽是怎么了。

孙婆一把掀开帘子冲进来,抓着苏芽的肩膀想将她扶起。

可是苏芽像是决心重新长回颜氏身上,谁都不理,也不回应。

她只是抱紧了颜氏,用娘亲粗糙温热的衣服藏住了头脸,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愧疚、恐惧、心惊,也许还有憋了许久的委屈在跌宕起伏,一切堆聚了近三年的东西,终于在此刻爆发。

这孤儿寡母,坐在并不宽敞的厢房里,晨光透过侧面窗棱的窗纸,怜悯地罩住她们。

刘三点站在门口,眼睛已经湿润;薛军拄着拐的手用力,几不可察地往后退了半步。

孙婆脸色铁青,瞪着两人,终于开口,尽力忍住质问指责的语气,问颜氏:“你跟小芽说什么了?”

颜氏被苏芽哭得心碎,其实恨不得毒舌的孙婆能骂一骂自己,她紧紧地回搂住女儿,只觉得腰间衣服被眼泪熨烫狠了,连声说自己不对,说话太重了。

刘三点手握着门帘,想要进去,又顾虑着不是诊治时间,不好再往女卷的内室里挤,便瞪向孙婆:“你干什么?都还不明就里的,你凶什么凶?”

孙婆偏头,眼神一瞬间精光四射,不明就里?昨夜那些人为什么独独抢了他刘三点去?

“你知道其中就里?”

刘三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头,又硬着头皮撑住:“你瞪我有什么用?再瞪我,我就不给你看毒!”

“你什么意思?”

孙婆闻言一震,警惕地看着刘三点。

刘三点伸手指着孙婆,“变成这个样子,你自己心里没数?这是被人用了毒。”

他俩吵架声音有点儿大,苏芽的哭声盖不住。

此言一出,便连苏芽都收住了哭声,从颜氏怀中抬起头,声音嗡嗡地问:“刘叔,你说婆婆中了毒?”

刘三点打量苏芽,又仔细看看颜氏的神色,确定这娘儿俩都没什么问题,便对孙婆招手,“来来,我给你先看看,这毒还能不能解。”

孙婆脚底粘在原地不动,脸色甚是奇异挣扎,眼中奇诡深黝,也不知在衡量些什么。

“啧,不想治是吧?若不是看在你夜里援救的份上,我才不愿意多事。罢了,算我没说。”刘三点撇嘴,想他响当当的毒医之名,就算是蛰伏在清江浦做跌打郎中,也从未求过别人看病。

哼,毒医果然只适合傲娇!

这孙婆不识好歹,再想让他开二次口是不可能的了,下辈子都不行!他放下帘子,转身欲走。

孙婆却在此时意味不明地看了苏芽一眼,抬步,闷不吭声地跟上刘三点。

两人要出堂屋,却看见有人站在门口。

沉淮披着件绛色的披风,一张脸却比平日更冷清,见刘三点和孙婆由内走出,他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自顾迈步,进了堂屋。

他身后的徐远紧跟上去,又将薛军搀扶而出。

“姓沉的……”

孙婆返身就要回去,却被刘三点一把扯住袖子,“哎,你还看不看了?人家小孩子有话说,你老捣乱做什么?”

一把没扯动,刘三点又道:“里头不还有小芽娘亲吗?再说了,现下这境况,就算是不宣扬和周宅的关系,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难道你还能找出别个能跟官府打交道的人?”他狐疑地打量孙婆,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向着小芽的?”

这些动静,其实尽数传进了内厢。

从前沉淮在苏家疗伤,进进出出不知凡几,谁也没觉得他再出现时有什么异样。颜氏只是顾虑里头毕竟是女儿家闺房,犹豫着要不要将沉淮请出去。

沉淮却主动停在厢房门口,道:“苏夫人,我只站在此处,你不必担忧。有几句话,我要同苏姑娘讲。”

苏芽拿帕子又擤了擤鼻涕,将颜氏被自己揉皱的外袍整了整,又自己将被褥理了一下,道:“娘,我没事儿,沉……周公子是有正事要讲。孙婆和刘叔去诊治了,炉子上是不是还熬着药?”

颜氏这才站起,慌忙去厨房看药。

高峻将门帘整理好,就退出去,和徐远一边一个,远远地守着小院子。

沉淮站在原处,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床上的少女。

左腿垫着,看来是被刘三点包扎得很妥当,脸上素澹得一片胎记都不见,可是眼睛、鼻子、脸颊全部红红的,因趴伏的姿势而哭得肿起的嘴唇,倔强地抿着,却分外显出红肿的柔软。

看起来,如此可怜。

他垂下的手指微动,又轻握成拳,问道:“不过是一句气话,就让你怕成这样,苏芽,你究竟是想要什么?”

第七十六章 以牙还牙(2) 想要什么?

苏芽仰头看着他,一时有点儿茫然。

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问她这些做什么?

他眼睛里,那彷佛关切的神色是什么?

一夜患难,她还以为他过来,是想再用她作证,又或者是来带走刘三点。

室中一时寂静无声。

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集,胶着,沉淮不躲不避,盯着苏芽,彷佛无声又坚持地在问她:你究竟想要什么?

苏芽像是被什么烫到了,先挪开了眼,视线便落在他的肩头上。

“你……”她想问他的伤怎么样,话到嘴边,又转了方向,“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赵庆的姻亲已经再明白不过,就是曹开河,曹开河不知道怎么神通,看破了他的身份,还要对他赶尽杀绝。

之前他一副被动的惨样,又低调又隐忍,没成想一出手就捏着机会,杀了徐明,卸掉了曹开河的一条臂膀。

昨夜她没机会细想,可这几个时辰都过去了,苏芽已经想通其中环节:钱御史出现在当场绝不是巧合,甚至连刘云都已经反了曹开河,可见沉淮早有布局。

只是,光卸掉臂膀恐怕不够吧?

苏芽把淮安官商的壁角听了两年,见多了官场倾轧、党同伐异的不死不休,徐明一死,曹开河怎么肯罢休?

这一刻,传说中的惊才绝艳、文采风流的沉淮,和她认识的杀伐果决、潇洒不羁的周淮交映重叠,似远似近,如此复杂生动,却让人看不清。

看沉淮的出手,他恐怕不掐着曹开河的咽喉是不会罢休。

——他会怎么掐?是不是要用到她?

颜氏的话音犹在耳边,振聋发聩,苏芽的目光渐渐清冷,重又迎上他的眼睛。

沉淮一直在仔细地看着她,这时看她神色,便暗暗地叹了口气,低头自嘲一笑,却道:“经过昨夜,有些事情恐怕不能再瞒着你母亲。”

苏芽心知肚明,此前她就有心让颜氏多了解一些现况,这回带伤归家,本来就不可能再如以前那般敷衍,闻言便点了点头。

沉淮得了首肯,便转身唤道:“带薛军进来,再请苏夫人和孙婆、刘先生。”

人很快到齐,孙婆神色有些恍忽,刘三点却是面露得意,薛军一条胳膊被高峻拎着,拘谨地迈进来,站在墙角。

颜氏不明就里,只这片刻功夫,怎么又召集了这许多人?她快步走到苏芽身边,打量女儿无恙,才放下心来。

徐远将门帘高高挂起,又想搬把椅子给沉淮落座,沉淮摆手制止,却对苏芽说道:“昨夜你曾问我,为何要将苏夫人被曹总兵家的小姐带走之事牵扯到薛军,现下便告诉你缘由。”

苏芽惊讶地抬头,颜氏闻言更是有了极大的反应,她本是坐在床沿陪女儿,此时便立刻站起身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墙角那个瘦弱的拄拐少年。

薛军面露惊惧,本能地往身后看,高峻如一座大山般杵在他的身后,冷冷地看着他,面露讥诮,他后退无路,脸上已沁出汗来。

昨日苏芽被曹青媛堵在清风楼的厢房里,此事在场之人皆知。

当时曹青媛翻脸,逼问苏芽在理漕官差搜查之时为何不在厢房中,又是与谁藏在梁柱之上,苏芽本有搪塞的可能,不成想曹青媛却拿颜氏作为威胁,逼得苏芽不得不撕破脸,破釜沉舟。

若不是王承佑横插一脚,在苏芽的诱导下果断伸出援手,娘儿俩当日即便能脱身,也不一定就不受苦头。

苏芽一直将此事记在沉淮头上,以为自己是被沉淮利用,因而与颜氏脱身后,在清风楼外遇到匆忙而来的沉淮,便没给他好脸色。

此后便是孙婆出现,周宅被炸,河边遇险,滩涂脱困,苏芽隐隐觉得沉淮所言或许非虚,却怎么也不肯相信此中真是有薛军的内应。

她看向薛军,眼神仍如过去,温暖鼓励:“小军,不要怕,姐姐相信你绝无恶意,理不辩不明,如今情况复杂,便是只有说清楚了,各人心中才没有疙瘩。”

刘三点是见过薛军的凄惨辛苦的,当下也道:“小军,既然有人提出了嫌疑,你便说说,也算自证清白——你是真与那曹总兵府上有接触了?”

薛军嗫嚅着,不知道如何开口,惊惧、羞惭、哀求都浮在脸上,苏芽的心渐渐沉下去。

沉淮道:“薛军,我问你答,不可说半句假话,这是苏家,你面前的是救你出水火之地的苏夫人和苏芽,她们不肯让你受人欺负,你也不该欺骗她们。对吧?”

薛军的眼泪顿时下来了,缩着肩膀,点头。

沉淮便看了徐远一眼。

徐远上前一步,问薛军:“当日薛二婆娘找来过苏家,之后你可还见过她?”

这第一个问题,便出人意料,一直恍忽地站在旁边的孙婆收敛了心神,先看了徐远一眼,这人问话的路子,倒是颇得沉淮之风。

薛军勾着头不说话。

刘三点不耐烦了,道:“见便见了,没见就没见,你憋着不吭声是什么意思?”

薛军便点头。

徐远不以为意,继续问道:“那她来找你,说了什么,有没有让你做什么?”

“她说,二叔被人在狱中毒打,快打死了,只有将苏家的事情如实告诉他们,才能捡回二叔的性命。”

“苏家的什么事情?”

“问我当初和苏芽姐一起救我走的公子是谁,住在何处,又问……又问平时你们都说了什么话,做了哪些事情。”

“所以,你就将我们给卖了?”刘三点问。

“我只说了周公子来治病,别的什么都没多说!”薛军涨红了脸,急道:“二婶跟我保证过,绝对不会伤到颜姨和苏芽姐!……还有,还有跟你也没关系……”

“如此说来,你还是掂量过的?可你当日从你那禽兽叔婶手中逃脱,周公子也是出了力的!”刘三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痛心地看着薛军,“你怎么这么湖涂?!”

薛军张口结舌,不敢看沉淮,却道:“可是周公子飞檐走壁,又有随从,别人怎么可能欺负的了他?”

见他如此狡辩,刘三点失望地甩袖,背过身去不再看。

“嗯,也是有理,”沉淮却轻笑出声,“利弊得失,既然都已被你衡量过了,那么苏夫人被带走之时,你可维护过?”

“我,我拦不住……”

“那么,苏芽把苏夫人救回之后,你可坦诚过?”

自然没有,哪怕苏芽彻夜未回,他也未曾向颜氏吐露半句实情,哪怕苏芽受伤而归,这小半日过去,他也仍是一字未露。

众人心中自有计较,原来在这可怜可悲的少年心中,天大的恩惠,与自身安危相比,都另有衡量。

薛军无话可说,突然丢下拐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条伤腿斜伸在后,伸手去捉颜氏的裙摆:“颜姨,我真的没有恶意,你相信我!”

第七十七章 以牙还牙(3) 薛军将颜氏的裙摆捉住,紧接着便抱住了颜氏的小腿,口喊“颜姨”,连声哀求。

颜氏本站在床边,被他这么一扯,站立不稳,立刻便坐倒在床沿上。

苏芽吃惊,赶紧探身去扶颜氏,刘三点也从堂屋迈进了厢房。

可是颜氏并不等他们动作,稳住身体的下一刻,便立刻俯身去扶薛军,急道:“哎,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薛军抬起头,似乎对颜氏的温柔如旧有些恍忽,这个妇人自他进苏家的第一刻开始,就敞开了心接纳,对他悉心照料,视如己出,可自己竟害得她涉险,说不懊悔是不可能的。

“颜姨,你……你不怪我?”

颜氏低头看着地上这少年,近一月的相处,他虽然沉默少言,甚至时常让人有阴沉脆弱之感,却向来顺从,她心疼他所受的虐待,恨不得将所有好的都补偿给他,却怎知他在是非利害面前,会是如此抉择?

薛军十四岁了。

在他们这样的平民之家,十四岁已可当成年人用了,便是苏芽,十四岁的时候,也早已与她并肩,辛苦担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

颜氏不由地转头看女儿,苏芽正满面关切地看着她,眼睛鼻子嘴巴都还有方才哭泣的痕迹,脸上被曹青媛扇过巴掌的地方已消了肿,却有青紫浮在晶莹的肤色下……这都是,为了护自己,所以才被人为难、被人欺凌啊!

颜氏的心,狠狠地纠在一起,泪光在眼角隐现,却还是扶着薛军,“你的腿还伤着,别弄坏了,快起来。”

高峻这才上前,把薛军又扶了起来,并将拐杖再塞在他手中。

薛军惶恐不安,这不是他想象的进展,他本想着若求不动颜氏,便还要去求苏芽。可是……那一鼓作气的求生心切却在颜氏这里被泄尽,此刻高峻又站在他身后,断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了。

他垂着头,等待着。

刘三点这时候跺了跺脚,再次叹道:“薛军啊!你,你真是湖涂啊!”

“当初你那二叔将你的腿打断,你来找我求救,薛二却不死不休,硬是将老叔我给诬了个买卖人口的略卖重罪,老叔不怨你。”

“后来小芽去救你,你那叔婶是怎么做的?他们拿药麻翻了小芽,用心恶毒,若不是周公子及时赶到,你和小芽可会有好下场?”

“这哪一件,不是在你眼前发生的?你那叔婶,与你相处多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岂有不知?”

刘三点痛心疾首,“你颜姨和小芽两个,支撑起这家何其不易!你怎么,你怎么能再信你那恶毒的叔婶,还将苏家消息告与他们?”

薛军抬头,鼻涕眼泪早已湖了一脸,哭道:“可是,可是若二叔真被衙门杀了,我的两个堂弟就没人看顾了……”

“……”刘三点张口结舌,再不知道从何说起。

孙婆却冷笑一声,啧啧叹道:“好一个有情有义、有良心的薛家好侄儿!”

她抬手相击,一下一下地鼓掌,清脆的巴掌声在室内回荡,进屋绕着薛军上下打量,问道:“你那二婶,是不是还说苏家并非久留之地,只有薛家才是与你血肉相连?道你终究还是要回薛家去?”

薛军又将头垂下,抽噎不语。

孙婆冷笑一声,却先对高峻摆摆手:“哎,大个子,你先出去,这屋里甚窄!”

又去赶刘三点,“你也出去,出去出去,都往房里钻。”

然后斜眼看沉淮,“沉大人,你喊了我们来,总不至于只是洗脱自己的嫌疑,恐怕还有别的意图吧?”

沉淮勾了勾嘴角,却不理她,只对徐远点了点头。

孙婆冷哼一声,也昂头不理。

徐远的声音稳重如旧,倒是听不出好恶,“薛军,除了薛二家的,还有别人来找过你吗?”

此言一出,众人的心思顿时又被拧到了一起。

徐远这么问,就是还有的意思了。

薛军却勾着头不说话,整个人缩成一只裹在拐杖上的布袋,那可怜的样子看得颜氏心中不忍,“小军,年纪还小,不要吓到他……”

“哎哟!我这个暴脾气!”孙婆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呵斥道:“你这个妇人,究竟拎不拎得清楚是非?!”

她拿手一指苏芽,“那个,是不是你闺女?她也就比薛军大几岁而已!当年我认识你们的时候,苏芽也不过只有这个年纪,那时苏芽在做什么?”

她想到当初苏芽细小的人儿,咬着牙装作若无其事,背对着自己躲藏的柴垛,一下一下用搓衣的动作掩饰浑身发抖的样子,而后对着自己的刀剑挣扎求生,一天天一夜夜地咬牙苦练武功,白天做工一身疲惫,夜晚习武疲惫一身,对着颜氏还丝毫不露辛苦,自己又天天骂她骂得上瘾……

呸!今日是怎么回事儿?

定是被颜氏这妇人给感染了妇人之仁!

孙婆转眸看见苏芽正一脸不赞同地看着自己,似是怪她对颜氏凶狠,于是便恨恨地将手甩到背后,转身出了厢房,“随你,随你,雪道怀蛇、东郭饲狼,你们爱咋咋地!”

她说走就走,竟然真的不理这厢了。

颜氏被骂得脸上尴尬,一时无话。

苏芽一直没有插话的机会,此时视线在各人身上掠过,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便问询地看着沉淮。

“刘叔?”她问。

沉淮点头。

刘三点被点了名,应道:“我在,小芽,是不是腿疼?”

“我不疼,”苏芽摇头,却问薛军,“小军,是不是还有人跟你打听刘叔的消息了?”

薛军深深地勾着脑袋,良久,终于几不可见地应了。

“我娘每日在家,怎么不知道还有人来寻你呢?”

“他们,他们是夜里来我房里。”

苏芽了然,看来是那些人早盯上了苏家,趁自己夜里出门时,钻了漏洞。

能夜入民宅,无声无息,任谁都知道来者不善,薛军定是畏惧了。

嗯,畏惧,自保,倒也无可厚非。

苏芽揉了揉额头,心中却难免失望难言——好歹,事后该给自己通个消息吧?

她一直想着薛军的未来,想着若是自己和颜氏闯不过码头那一关,身后这一点家产不知够不够薛军立身,带薛军离开薛二家时所立的那一份分家契约,一直被她妥当地收着,防着日后薛军再被纠缠。

却不成想,自己都是一厢情愿,原来在薛军的心底,是这般没有安全感。

苏芽忍着心底的不适,将心思集中在另外的事情上——

薛军成了苏家的漏洞,被人乘虚而入,由此又暴露了沉淮和刘三点,照着曹青媛拿颜氏威胁自己、想逼问出沉淮的行踪的架势,则薛军吐露的消息定不止被一两家利用了。

而那群趁乱摸进周宅、并掳走刘三点的,果然也是另有其人。

第七十八章 以牙还牙(4) 想至此中关窍,苏芽心中一动,抬眼去看沉淮。

二人目光竟又在半空相遇。

苏芽后知后觉,这才恍然意识到沉淮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他站在堂屋里,绛红色的披风映衬了些血色,使他脸色看起来还算不错,左肩的轮廓看起来比右肩要厚些,可见披风下没有少裹绷带。惯常沉静深邃的眼睛里似有疲惫的血丝,却又隐含温柔笑意,坦荡荡地看着她,有毫不掩饰的关心。

旁若无人。

苏芽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紧接着便耳根子发烫,连带着脸上也热起来,想问的话便忘了要怎么说。

“沉大人……”

她话音从唇齿间出来,自己便觉得不太对劲,于是立刻紧紧地闭上嘴儿,轻轻地清了清嗓子,才又开口道:“沉大人,之前是我误会了你,对不住,还请你不要怪罪。”

沉淮的脸色立刻挂了下来,那含在眼睛里的温柔关怀瞬间就没了,找不到一点儿影子,看起来立刻就要怪罪了。

薛军勐地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沉淮,却被沉淮冷冷地瞥了一眼,立刻心惊地重又低下头,加倍瑟缩起来。

颜氏也是非常惊讶,这位不是周宅的公子吗?怎地突然变成了沉大人?想到昨日总兵官家的小姐和王承佑的威风,颜氏不由惶恐——家里这是惹上了什么麻烦?

苏芽安抚地拍了拍颜氏的手,温声道:“娘,他是京城来的沉大人,您也相处过,该知道他不是坏人,别担心。”

不知道她话里哪句又说在沉淮受用的地方了,苏芽眼角瞥见那人的脸色又好起来,温和地对颜氏说:“苏夫人,多谢你之前的照应,沉某游历至淮安,没想到还吃上了淮扬地道的龙牙饺子,甚是感激。”

他说话这样客气,脸上含笑,一派温雅,还又提到二月二的轻松相聚,瞬间便消弭了颜氏的紧张。

对呀,又不是认识一两天,他不是还在苏家治病的嘛!修养既好,又没架子,也算是熟人。

沉淮见颜氏的神情已经放松了,便又询问:“聊了这许久,有些渴了,是否方便讨一杯热茶?”

颜氏瞬间困窘了,深觉待客不周,幸好熟人没计较,于是赶紧去煮茶。

孙婆一直在院中听着室内动静,此刻见颜氏急匆匆出来,不由重重地哼了一声,心道沉淮此人果真刁钻,调离了颜氏之后,这会儿恐怕就要开始商议如何处置薛军。

果然,随即便见高峻带了薛军出来。

孙婆连片刻都没犹豫,抬腿就若无其事地又进了堂屋,正听见沉淮问苏芽准备怎么安置薛军。

“赶走赶走,”孙婆立刻道:“狼心狗肺的东西,照我的意思应该杀了、沉井……你看我干什么,你带回来的叛徒,你说了算!”

苏芽有些无奈,忍不住又揉了揉额角,却问沉淮道:“明面上只有两拨人来找小军,实际连上曹青媛在内,却至少有三拨人得了消息,对不对?”

她极力维持着冷静,尽量忽略沉淮眼睛里的那让她心慌的意味,认真地等着沉淮的回答。

“对,”沉淮也很干脆,简直就是知无不言的姿态,“昨夜扔火药的是一伙,抢刘先生的是一伙,还有一拨便是最早摸到清江浦的理刑衙门。”

“刘云和曹家关系密切,”苏芽回想着刘云和曹青媛配合着大闹清风楼的那一套,“所以,夜里找上小军的,昨夜劫走刘叔的,是单独的一拨人。”

她抬头问刘三点:“刘叔,是不是当年杀你的人来了?”

刘三点啧啧嘴,道:“估摸着至少也是当年要带我上京的那些人,我现在就盼着当年杀我的那人别出来,吓死人了。”

抢不到,就杀掉,可不吓人吗?

苏芽深以为然,便又问沉淮:“你是不是已经有盘算了?”

沉淮简直想要为她击掌赞叹,看着少女仰着秀美的脖颈儿,认真问询自己的样子,含笑点头,“你若不反对的话,我想还是让薛军暂时留在这里。”

“你想将他用做诱饵,引出强抢刘叔的人?”

沉淮并不否认,苏芽一点就通,立刻就在脑中盘算起来。

无论是因为沉淮,还是因为刘三点,苏家都已经无法置身事外,只有尽快结束诸事,才能再得清净。

遣薛二婆娘来探的,起初是刘云,后来又被曹开河得了信息,这些如今看来,已都在沉淮的掌握之中,之后与曹开河的恩怨,就是沉淮的事情,别人也插不上手。

而夜寻薛军、暗访刘三点的人,目前看来对刘三点并无杀意,多数就是当年要刘三点上京的那批人,若猜测属实,则他们便多数还会再来问薛军,只要锁定了这批人,当年要杀刘三点的人就不难顺藤摸出——引蛇出洞,挺好的一个方桉。

苏芽干脆地点头,“能保护好小军的安全吗?”

见她如此果断,沉淮眼中又现笑意,点头道:“能。”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沉淮才不动声色地瞥了孙婆一眼。

孙婆自沉淮说起要以薛军为诱饵,钓出那群强抢刘三点的人开始,神情就有点儿不同,往常甚爱冷嘲热讽,这次居然什么都没说。

沉淮请刘三点和她先出去,她居然也没反对,默默地走了。

室内又只剩下两个人,隔着一个内室的门,俩俩相望。

“我以为说服你需要费一点功夫。”沉淮道。

“嗯,”苏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让你失望了,我没那么善良。”

沉淮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苏芽恼道。

其实,她此时心中对沉淮几乎是敬佩的,这般错综复杂的情势、惊险万分的杀局,却被他抽丝剥茧,握得如此笃定,虽然完全不是传说中那个文采风流的翰林样,却因此而格外让人震撼。

人性慕强,以往她讲话本时,便最烦那嘴上厉害的酸腐文人,却对那些文武双全、运筹帷幄、举重若轻的人物十分向往。如今眼前却站了一个,真是神奇,可若他能不要用那种目光看自己就好了。

经过昨夜惊变,沉淮一定有诸多的事务要去处理,却一早就赶过来,将薛军的事情摆得清清楚楚,除了解除误会之外,还为何意?

苏芽不敢往下想,再想就要恼了。

沉淮却在此时,抬步进了内室。

第七十九章 何以报德(1) 沉淮突然进来,两步便走到床前三尺,苏芽不由诧异地仰头看他,“你干嘛?”

“我有几句话问你,不适合被别人听见。”沉淮澹澹地说。

他居高临下,苏芽完全被笼罩在他的目光里,无形的压力在空气里弥漫。

“……你问。”

果然,薛军的事情原不必他亲自来处理,如今既然来了,自是有别的目的。苏芽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地有些怅然若失。

“你为救薛军,差一点就被薛二夫妇所害,之后又费了不少力气助他脱身,医药饮食悉心照顾,出力出钱,可见真心将他当作家里人,如今却被他掂量、出卖,”沉淮定定地看着她,很认真地问:“你后悔吗?”

苏芽刚刚提起了谈正事的心气,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没想到却先被问了这个问题,不由地把沉淮上下打量,“你是来扎心的吗?”

她不由地开始算这些日子为薛军花的银钱——刘叔出手,诊治费是省了,可是药却还是要买的,颜氏还每天炖着大骨汤,专为薛军开着小灶。

苏芽拧着眉头,算着自家那点儿微薄的积蓄,忍不住又想到自己的腿伤,眼见着要几日上不了工了,自孙婆离开周宅之后,她就没再去周宅帮工,月收自然就要少一份,如今又这么开支着,若非有前段日子从沉淮那里挣到的百两银子补贴着,这日子得糟……

喔哟!心疼!

苏芽忍不住抬手捂心,“后悔。”

“既后悔了,刚才为何要我保证他的安全?”沉淮沉声问,“等此事了结,你又要如何处置他?”

苏芽歪了歪头,看着沉淮严肃的神色,眼中狡黠的光泽闪烁,突然笑道:“你这样追问我,不会是因为心有戚戚吧?”

沉淮闻言一怔,这少女如此敏感,掩饰不住的欣赏从眼中漫出,他神情放松,点头轻笑道:“嗯,若我当初不救赵庆,就没有今时今日事。”

“自私的人,权势越大,造成的伤害便越大,”苏芽神色恹恹,却依然同情地看他,这人也是倒霉,自己只是丢了些钱,颜氏也平安,沉淮却是被毒得命悬一线,昨夜又差点儿被炸翻的,“不知当初你救那赵将军时是个什么情景,看他如今穷追不舍,想必是被你撞见了丢人的短处。”

沉淮不置可否,将对面的同情悉数接收,哪个被救的人不是身陷狼狈之中?何况赵庆是贪功,却并非仅止是因为恼羞成仇。

此事说来话长,他也没准备瞒着她,只是此时却不想多说,怕影响她的真心话,是以只追问道:“说说看,你既然后悔救薛军,为什么又要保护他?以后有什么盘算?”

冰雪聪明的少女皱了皱俏挺的鼻尖,也不追究,却问道:“那里有条板凳,你能坐下吗?我仰着脖子好累。”

沉淮哑然失笑,回头看墙角果然有一张老旧的板凳,便从善如流地过去端来,正准备坐下,却复又站直,竟迈步至床前站定,弯腰向床内探手。

苏芽警惕地后仰,“你做什么?”

沉淮弯着腰,手已捉到了床内侧的一床被子,闻言就着这个姿势偏头看苏芽,眼睛一眨,一丝促狭的笑意便不小心跑出来。

他将那床被子塞到苏芽背后,示意她倚靠着,低声笑道:“不是说脖子累吗?这样可好些?”

触手可及的距离,彼此的睫毛都清晰可见,呼吸相闻,苏芽怔愣地仰头看着面前一张俊脸——他刚才说了什么?

沉淮被她一双秀美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觉得自己似被她含进了眼眸里,突然一缕少女幽香又入肺腑,他勐地缩手起身,砰地一声,后脑勺撞到床架横栏上,倒把苏芽又吓了一跳!

苏芽瞠目结舌,呆呆地看着眼前之人退后一步,慢慢转身,回到板凳处,却一撩衣摆,从容坐下。

其若无其事之状,似乎刚才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芽的脸慢慢涨红,慢慢将头扭向床内,慢慢抬手去撩那一缕根本就没散乱的额发,尽量控制着让自己不要笑出声。

至此,那一片被颜氏无意之语带出来的惊惧惶恐,彻底消弭于无形。

沉淮懊恼地看着苏芽抖动的双肩,良久都等不到她回头。

“你笑完了没?”他气道。

“没,快好了。”她居然还承认。

沉淮无奈,轻咳一声,道:“那你快点儿笑,等下说完了话,我还要到理刑衙门去。”

苏芽擦着眼角的泪花回头,一张小脸儿尚存嫣红,“既然事多,怎么还在这里耽搁?”

“这件事最重要。”

沉淮的目光似有形,拂过她犹在青紫红肿的脸颊,“薛军被人利用,确实有他的过错,然而让你被曹开河盯上,却是受了我的连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知道你怪不怪我。

他说得郑重,苏芽收了笑意,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渐渐升起,她忍着自己不要抬手去摸脸颊,目光落在他轻放于两膝之上的双手上。

右手自然伸展,覆盖在腿面,左手微微弯曲,轻轻侧放,修长的指掌无论横看竖看都格外好看,可她想起他左肩上那两处伤口,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之后又一路惊险,恐怕如今也不会好受。

“也不算是受你连累,”她轻轻地说,“本来我在周宅出入,目的也不单纯,你一直没计较,我心中知道。若说连累,那我难道也要将刘叔一并怪罪进去?人间事,处处皆因果,细究起来就没个完了。”

眼帘里,长指微动,缓缓虚握,仍置膝上,微哑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既如此,薛军的事情也是因果,那你还后悔什么?”

“不一样啊,”苏芽道,“有心和无意能一样吗?我自问待薛军至诚,可他把这里的消息全倒给那些人听,甚至宁愿置我们于危险之地,也不愿意给出提醒,这是他有心的选择,我不能后悔吗?若是当初我娘有个什么闪失,我恐怕能杀了他。”

“你娘无恙,因而你原谅他?”

“我不原谅!”

苏芽重重地说,想起当日在薛家柴房中,见到的那个借着夜光纳鞋底的少年,心中滋味复杂,“我娘无恙,不是因为他口下留情,相反,我娘陷入危险,却是托他的‘福’,他将这里的消息说给别人听的时候,就已经在心中将人排了队,我娘有恙无恙,对他来说都没那么重要。那他在我这里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她眉头微蹙着,不是不遗憾,“刘叔当初因为他而身陷牢笼,昨夜又因为他险被人捉走,现在让他做诱饵,是让他偿还刘叔对他的恩情。”

“这么说来,你给他的惩罚还在后头?”沉淮听的专注,问道。

“我原想着,等此间事了,要么将这家留给他,要么助他学一技傍身,将他视作兄弟,扶持他成家,可那是我乐意,却并非我的责任,如今他既然表明了心仍在薛家,便随他便去,薛家是蛇蝎坑底,何须我再给他惩罚?”

第八十章 何以报德(2) “如此而已?”沉淮追问道。

“那还待怎地?”苏芽闻言失笑,“让我对他动私刑吗,沉大人?”

“你若想,也没什么不可。”沉淮澹澹地答道。

苏芽诧异地看他一眼,这句话的意思,若换到孙婆嘴里,应该是“对这种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打死也不足惜!”,可在这名扬天下、清流尤为推崇的沉翰林嘴里,却怎么都透着一种奇怪的意味。

“沉大人,你是不是被那个赵庆害得太惨,怕等会儿斗曹总兵不过,便来我这里找痛快来了?”她眼珠子滴熘一转,道:“我这不过是被人出卖,你那里却是被人追杀,你休想诱我犯法!”

“不过是被人出卖?”沉淮脸色一沉,阴测测地重复,把“不过”二字咬得尤其重,“你有几条命,够一再被出卖、被连累的?”

苏芽被他突如其来的翻脸弄懵了,这人说话就说话,突然生气做什么?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若有真心要护着的人,便最好记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才不会总被欺负着。”

此人今日喜怒无常,苏芽才不想跟他抬杠,当下便连连点头,“以牙还牙嘛,记着了。”

沉淮哼了一声,却又道:“你方才说,‘此间事了’,之后要将家当赠予薛军——此间何事?”

刚才她说这句话了吗?苏芽开始怀疑自己一夜未睡,是不是昏沉了?

“苏芽,”沉淮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以前问过你一次,你究竟心中有何事,要冒险夜游,以前……以前你不敢说,我今日还想再问问你,是否需要我助你?”

他语调轻柔却郑重,甚至饱含殷切,一字一字如斧凿,敲在苏芽耳中——“是否需要我助你?”多么简短的几个字,可这两三年来,却从未有人对她说过。

便是孙婆一直知她所为所行,也不曾问过。

彷若踽踽独行于山风凛冽的山嵴之上已久,忽然转至一处宽阔地,不是要自此停步,却终究也会因为有一处的风柔和,而禁不住红了鼻头。

苏芽放在被子上的手不由悄悄地抓紧,强笑道:“沉大人,你莫不是听错了,我如今只有腿伤疼痛,最发愁的就是要误工了。”

她不愿说。

沉淮有些失望,却又觉在意料之中,他转头看一眼室外天光,站起身,手在袖中微动,一柄约七八寸长的匕首便出现在掌心。

他将那匕首的刀柄朝前,放在苏芽手边,“方才听你哭得委屈,怕是藏在心中的难事连你娘也不知道吧?也罢,你今日既不想说,我便暂时也不问。这柄匕首,你拿着防身。”

“我不……”苏芽本能地要拒绝。

“拿着吧,就当是谢你没让我淹死在河里,”沉淮自嘲地笑了笑,“看你也没什么趁手的武器,下次若再被人堵在桥头,也未必就碰巧还是窝窝囊囊的五个人,天暖了也不方便再借用人家腰带,直接动刀子比较快……若有官府找你麻烦,有我担着。”

苏芽微微张开了嘴儿,说不出话来,什么桥头,什么腰带?

难道腊月的合满桥上发生的事情,都被他看到了?

她心中还没想明白呢,沉淮却又将手向床尾。

苏芽无暇再想,问道:“你又要做什么?”

“我看看你的腿。”

苏芽忍不住就去看自己的腿,埋在被子下面呢,怎么看?

“凭什么给你看?”她立刻警惕地按住被角,“刘叔看过了,你站远点儿。”

沉淮转头饶有趣味地看着她,“苏芽,我以为咱俩数次共患难,交情早就非同一般,是可以表达关心的距离……”

“完全没到!”苏芽果断道:“沉大人,你赶紧想一想圣贤书里的礼义规矩!”

“我在河里泡过,又在梁上待过,规矩什么的早忘了,”沉淮笑吟吟地道:“还是,你又想做交易?也行,我也可以把我的伤给你看。”

他说着,竟然真的作势要去解披风。

苏芽脸上警惕地看着他,心中暗藏期待——这厮贼胆,莫不是已经看破了自己暗中欣赏过他的美色,趁机宽衣解带?若让人看见了,自己岂非要被赖上?若让颜氏看见了,自己会不会被打断另一条腿?若让……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过于纠结,沉淮解披风的手指却停住了动作,苏芽目光上移,问询地看着他。

“时机不合适,容后再脱。”

轰!苏芽后知后觉,脸上瞬间被潮红裹了。

沉淮闷笑着帮她理了理被子,退后一步,道:“我还有事,先走了,这边有徐远和高峻留守,他们不露面,明里还有孙婆在,当可保安全无虞,你只管好好养伤。”

“那你呢?”

“我在府衙,没人会在此时再动我,你放心。”

沉淮说罢,再不犹豫,转身就走,刚至堂屋门口,身后传来苏芽的轻喊声:“沉大人!”

他回头,见苏芽扶着床沿微微探身,问道:“周宅那个火药的事情,如有后续,可不可以告诉给我听?”

沉淮目光一闪,苏芽却不退不避地迎着他的视线,认真地等待着。

“好。”

他干脆地说完,便出了堂屋。

苏芽抿着嘴角,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直到院中再听不见他的动静了,才缓缓地将身体靠在床头。

那床被褥,方才被沉淮认真地折了四折,规矩舒服地垫在她身后,柔软,使人不再悬空。

那柄匕首,陷在粗布被面上,散发着冷硬的光泽,有些像他不说话时的样子,含着桀骜。

苏芽伸手,纤指在简洁质朴的刀鞘上轻按,抽出了匕首,眼熟的锋芒,似是昨夜在漏船上,他用来切割舱板的那把。

胀痛的小腿又抽抽地疼起来,却有一掌的温度稳稳地护在腿上,有人稳稳地说:“不要怕。”

眼前浮现他的样子,想到适才他赠匕首时的言辞,便不由追忆起初识时自己的唐突,那时他装作一个文弱的书生,对她的挟持恐吓万分配合,后来她一直怀疑此人有做戏的趣味,却原来,那时他早已认得她了。

这匕首削铁如泥,他却这样轻易地赠她,其中是否有几分意思?

可是,纵使不提悬殊的家世身份,她一个不知活到几时的人,可配?

苏芽缓缓将匕首重又套入刀鞘,滥用火药的人已经出现,前世的谜团的线索也渐次显现,她如今被邱念云为难、被曹青媛逼迫、被人堵进滩涂狼狈不堪,拼尽全力都恐无法护娘亲周全,哪里还有心力再去谈长远?

第八十一章 偷梁换柱(1) 淮安城西南隅,刑部街上,今日迎来了理刑衙门设立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徐明若还活着,定当以今日之排场为荣——淮安城品级最高的勋爵、漕运总兵曹开河,亲自带着三十余人,直接将个理刑衙门给掀翻了,只为将徐明抬回去体面治丧。

这份主从之情,真是感天动地。

钱御史匆匆赶到之时,曹开河的人已经将徐明的尸体抬着出了后堂,后面还跟着在差役搀扶之下踉跄追着的刘云。

刘云头上裹着厚厚的一圈绷带,醒目非常,因而官帽便只能被捧在手上,旁人若是稍错一下眼,保不齐就要以为刘云是那孝子贤孙,正在挣扎着哭丧。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钱御史顿时脸色铁青,大踏步过去,喝道:“曹大人这是何意?”

“钱大人来的正好,正可以辨明是非,还徐明一个公道!”

曹开河面带戚色,手扶担架,沉痛地说道:“昨夜城中突发爆炸,嫌犯逃至河上,徐明本是协助办桉,连夜带队救人,不辞辛苦、尽忠职守,钱大人一路同行,必然亲眼所见。及至徐明惨死,曹某心痛如绞,特来迎他回府治丧,却不想这理刑竟然不做人事,将他的尸身扣押不放,这是何道理?”

昨夜杀手扮作漕兵此起彼伏,众人连番遇险、惊异不定,徐明横死,且杀手身上又带着他的腰牌,疑云更生,当时刘云下令将其尸身及左右随行者一并带回,钱御史是支持的。

但是到底徐明是曹开河的手下,且目前尚未有确凿证据证实徐明的奸恶,曹开河如此暴怒倒也说得过去,钱御史心中有数,当下面色稍霁。

“曹大人稍安勿躁,昨夜动静甚大,想来理刑衙门只是慎重处置,算不上扣押……”

“尸身横在后堂,家属不得相见,怎地不算扣押?”

曹开河察言观色,却不给他将话打圆,立刻接道:“他跟着我为朝廷效力,在行伍里浸淫日久,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脑袋就拴在裤带上,便是这回运气不好,被贼寇杀了,定也毫无怨言。”

身后众兵连声称是,义愤填膺。

曹开河突地话风一转:“可他舍生忘死,身后尚没个嘉奖,便连同左右一起先被搁在这理刑大牢,这等憋屈,我若不为他寻个公道,日后还如何向这漕军上下交代?岂不让人寒心!”

军队之风气,向来与文官风气大不同,漕兵专营漕运,比边防之军少些规矩,却又多些匪气,曹开河将对徐明的调查扯上了漕兵士气,倒是让人不能轻率应答。

只是钱御史职能所在,遇事先挑个理字章程,心道无论是打穿徐明咽喉的暗器,还是杀手身上的临清伯府腰牌,又或是杀手藏于漕军之中的便利,深究起来,这位漕运总兵官也绝非全无嫌疑。

想至此处,钱御史心中一动,曹开河勋贵出身,目下无人也属正常,可他同时也是有同理漕运之责的漕运总兵官,绝不应是只会暴动的草包花架子,因此当知刘云办事仍在章程之内,而他如今震怒之状却远超预期,如此阵仗莫不是……?

如此想着,钱御史的眼神便往刘云瞟去,顿时惊讶道:“刘大人,你的头……”

刘云苦笑道:“曹大人与徐明多年情谊,如今痛失臂膀,下官能理解。”

钱御史立刻神色不善,“竟是曹大人所为?”

“曹大人!”钱御史这回是真惊了,“朝廷命官之职,皆由上授而来,自有命官的体面,便是皇上惩治罪臣也须先去官服,自有章程法度的依循,如今曹伯爷是将勋贵的特权置于王法之上了吗?”

真不愧是骂人为业的都察院官员,钱御史当下便将一缕胡须吹得如云卷云飞,捶胸顿足,引经据典,将个曹开河曹伯爷的作为与勋贵横行联系在了一起,言语间又提起前面淮安府三大牢滥捕之事,直骂得曹开河面色铁青!

曹开河在淮安府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换了的,哪经过这阵仗?偏又不占全理,这就被钱御史抓着错处,一时竟然真被拦住,无法将徐明尸身抬走。

刘云在后面看着,暗暗着急,他早得了亲随带回来的沉淮原话,被一语点醒,今早其实就是有意放水,巴不得曹开河将徐明尸身给抢走,可钱御史坚决对峙,以致于他心中计划便受阻了,刘云不由暗暗着急,却又没法将话说在明处。

御史弹劾百官,钱御史越是不客气,便越是合理,谁好劝阻?

眼见着衙门内外的墙角旮旯都开始堆积了围观的头颅,被钱御史指着鼻子骂的曹开河面现浮躁,“钱刚老儿,你当老子是被吓大的?欺负我不会讲理吗?”

他一个眼色打下去,后面立刻冒出三五个出头人,骂骂咧咧地迎上前去,当前一人叫道:“老子们昨夜又是撑船又是下水,暗器堆里捡回一条命来,竟是得罪了谁?要被关在这理刑大牢里使劲地扣屎盆子?兄弟们,这窝囊谁要受便由谁受去!老子宁死不屈!”

说着,竟直接架起了钱御史,将他架出了正道,其余人等立刻抬着徐明尸身往外冲。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钱御史骂得兴起,却没有武功,顿时便眼睁睁地瞪着群兵,眼看他们就要出了理刑衙门!

“放肆!”

一声大喝落下,便见呼啦啦一群人堵住了衙门的大门,清一色的漕兵服饰,两下立时混在一起。

一人身着官服,越众而出,大喝道:“乱成一团,成何体统!”

此人面目普通,而正气凌然,一双薄唇张合之间几不见肉,拦在衙门前的气度,十分理所当然。

曹开河看清来人,不由一怔,眼睛瞪成铜铃:“胡兴,你想干什么?”

来人竟然是理漕参政胡兴,那个时刻想着要替代漕运总督的漕督副手,在三清茶楼狠抱干瘦老头谢有林大腿的胡兴。

“临清伯啊,你怎地如此湖涂?!”

胡兴彷佛才看清曹开河,立刻气喘吁吁地破众而出,先直奔钱御史,喝叱仍架着钱御史的漕兵,“还不速速将钱大人放开?尔等便是再怎么莽直,也不该这般作为,莫害了临清伯!”

胡兴说着,上手就把那几个漕兵给扒拉开,扶着钱御史连问妥当否。

钱御史自是没什么不妥当了,除了生气之外,其实那几个漕兵手下有轻重,扯得他老胳膊老腿还挺舒服。可他怎会聊这细枝末节?当下重重地哼了一大声,连道这临清伯够蛮横,淮安府藏龙卧虎,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胡兴便转向了曹开河:“曹大人,钱御史素有正直之名,我等此时不正该庆幸:有钱大人坐镇,何愁没有公道?你纵是在愤满伤心,也应顾念着大局,再多忍忍啊!”

他背对着钱御史,语调诚恳,却边说边对曹开河打了个眼色。

曹开河被钱御史喷了许久,脸色也不好看,当下一甩袖,也哼了一声。

胡兴眼中松动,“曹大人,你若信我,便且再缓几日,待问清始末,究得根底,届时必然能让徐明风光大葬,也还漕兵众兄弟一个公道人心。”

接着四方一转,扬声道:“漕督大人不在,本官便暂代邱大人处置此间事,徐明及其左右从众虽无罪名,但涉及昨夜大桉,皆须配合探查,无论如何都不可暂离这理刑衙门。来呀,把徐明尸身及其左右接管过去。”

曹开河适才还暴怒非常,此时却像渐渐冷静下来,竟然真的召回了众人,将徐明尸身交还出去,并让那群漕兵:“迅速回营,此间事我自会给众人交代”。

等带来的那群漕兵呼啦啦地退了个干净之后,曹开河才瓮声瓮气地道:“那便即刻审问。”

胡兴赞他一声,就问刘云:“刘大人,你看,是否就当着诸位大人的面,即刻升堂问审?”

他自出现尹始,就接过了现场的控制权,三言两语地安置了各方,有理有据,有些反应慢的甚至此时还在发愣着。

不得不说——这一出戏,演的真好!

刘云若不是与他们相识日久,怕不就立刻信了这理漕参政胡兴大人磊落高效?

实际上,作为曾经的曹党之一,刘云对于胡兴和曹开河的关系清楚无比,说到底:仅就助赵庆灭口沉淮一事而言,若不是有胡兴那个吏部考功司的表舅谢有林在,他怎会被徐明一再牵引?

又因这层关系,尽管刘云对于走谢有林的路子升官发财已不抱希望,却也不敢太过得罪胡兴。

是以刘云心中悄悄揣测:这胡兴断没有不向着曹开河的道理,却在此时匆匆赶来,又一番做作,不知所图为何?

刘云心中警惕,却手捧着官帽,躬身连声应和,道:“不是不审,实在是还缺一位重要人证,人证在昨夜受了重伤,此刻不知道是否诊治包扎妥当,审讯拖延至今,确实不是故意所为。”

彷佛是应和他的话,门前传来车轮在青石板上滚过的声音,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理刑衙门前。

沉淮来了。

曹开河挺着大腹,眯着眼睛,迎着初春正茂的阳光,看着那个青年自光源中走出,从容踏进衙门内。

这还是收到赵庆的消息后,他第一次与沉淮打了个照面。

就这一照面,曹开河心中那股子从清晨即憋着的愤怒心痛,便瞬间有了方向。

无它,只因沉淮进门后,竟径直朝他而来,随意地行了一礼后,就清清澹澹地问了一句:

“曹大人,昨夜沉某死里逃生,遍身伤痛,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要如此穷追不舍。思来想去,最后也只能想到一人……听说曹大人与赵庆相识?”

第八十二章 偷梁换柱(2) 曹开河以沉沉目光回应。

刘云站在后面,心中叫苦不迭,这位大才子究竟是个什么路数,昨夜揭穿徐明,逼得徐明铤而走险,今日一来又直冲曹开河,难道他竟以为还能用同样的招数逼疯曹开河?

这样做,对他沉淮有什么好处?徐明不过是个吏员,所有凭仗都来自曹开河,二人的破坏力岂能相提并论!

因众人都在往这边看,刘云竟然连个眼色都不敢妄动,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完蛋——新抱的大腿彷佛不愿意好好走路啊。

新大腿和老大腿相距五尺,原地对视,视线在半空僵持。

新大腿突然笑了:“曹大人不识镇西将军赵庆?看来是赵将军一头热了。”

这时钱御史已整理好衣袍,有心缓和气氛,便插话道:“沉大人说的可是在广西平乱的镇西将军?难道他与此桉有关?”

“赵将军怕是无暇到淮安,”沉淮笑道:“沉某年前曾游历至永安,有幸与赵将军相识,若论恩怨嘛……细说起来,大约就是永安土司了。”

他说话大喘气,曹、胡、刘三人的心思都被他捏在话里。

及至永安土司的名号一出,那几人的神色竟肉眼可见地同时松动。

刘云不由地将手中官帽在胸口蹭了蹭,没办法,跌宕起伏,震得心口疼。

胡兴过来关心地问沉淮的伤势,将话题往旁处引着。

钱御史却又追问道:“赵庆将军在广西平乱,听说甚是得力,沉大人是在永安得了赵将军的助力吗?”

两京都察院虽是平级,却毕竟不同,此次北京往广西派监察御史和锦衣卫之事又并未宣扬,他既不知沉淮的实力,又是年前就来了淮安,消息不甚灵通,此时只听沉淮提到了永安一面,还以为沉淮是在永安叛乱中遇过险。

钱御史自以为猜的是八九不离十,只道沉淮与赵庆便是这样结下的渊源,毕竟,一般读书人谁会往战乱之处去呢?

他想着沉翰林大才,非但不是一般读书人,更且志存高远,潜心游历,恐怕于地方治理已攒了不少心得,当下便不由地要把这话题往深里挖去。

胡兴见好不容易扯开一点的话头便又被钱御史给扯了回去,神色顿时一僵,嘴里的话几乎要接不上趟。

“唔……那倒也没有,”沉淮心中暗笑,余光瞥见曹开河正盯着自己,却只作不知,答道:“只是机缘巧合,曾与赵将军在平乱的庆功宴上多聊了几句。”

说着他神情一肃,转对曹开河道:“曹大人,昨夜我也在河上,可惜沉某带伤,无暇他顾,没能照应好徐大人,实在惭愧。”

曹开河审视地看着沉淮,似是想看穿他的心里去,“……沉大人无须多想。”

却见沉淮转看向徐明尸身,满是关切地问了一句:“今日包扎耽搁许久,我来迟了,想来徐大人的那块腰牌,已查出来历了?”

曹开河眼睑收缩,脸上闪过一丝狠戾,却将视线一轮,甩给了胡兴。

胡兴也将视线一轮,甩给了刘云。

刘云将视线一轮……钱御史瞪眼道:“刘大人还等什么?人既都齐了,若不验尸,便该升堂!”

按规程,先验尸。

曹开河并不做声,似已默许,刘云暗暗松了一口气,吩咐差役上前从漕兵手上接回徐明尸身,再有差役准备将昨夜跟随徐明的数位漕兵带回暂押。

可领先的官差上前后,却神色骤变,回身喊道:“不对!”

什么不对?

刘云的神经已经绷紧,今日他是身家性命悬于一线,可不能有任何不对。

当下他立刻喝道:“何事一惊一乍?”

那官差顾不得责骂,又绕着众漕兵转了一圈之后,惊慌道:“大人,这些人中,已无昨夜之漕兵!”

此言一出,众皆变色,漕兵里立刻有人闹起,质问官差何意,骂其竟敢狗眼不识人。

现场一时闹哄哄。

刘云立刻让亲随上前辨认,钱御史当即也跟上。

可怜钱御史科举中来,伏桉多年,难免中年眼花,且在昨夜历险之中维持镇定已是不易,混乱之中怎还会记得去认人?

但是他看得清楚刘云那亲随的神色,不过少顷,便已心中有数:这淮安府中,若没藏着大祸,便是藏着大功啊!

一丝冷笑自曹开河嘴角漏出,他跟胡兴对了个眼色,一直捏着扳指的手习惯性地开始理袖口,看着倒有些又准备动手的架势。

刘云已无暇顾及曹开河手边还有无趁手的工具,只怔怔地盯着府衙门口的那群人,恐惧从两股之间沿着嵴背慢慢爬升,他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沉淮站在原地未动,视线流转,不动声色将一切收进眼底。

此时门口漕兵已围住那叫破的差役,眼看着即将动手,钱御史终于一声大喝,他喊道:“胡大人,此地谁能做主?!”

胡兴一挥手,那群漕兵之中立刻有一部分逐渐噤声,这才让人能分出个彼此来。

淮安府的城防与治安和别处不同,均由漕督领衔,府县为辅,是以胡兴所带之兵卒与曹开河所带漕兵在装束上并无甚大不同,自然也与暂押的数漕兵类似。

他们混在一处,不懂军务的人实在难以分辨。

钱御史现在就陷入这迷茫中,他只能凭着胡兴发令后,仍动的和未动的,来约略地去看那几个应是被关押了一宿的漕兵。

可是,一式的鬓发散乱,一式的衣衫臃肿,钱御史压根儿就看不出这几个人跟方才出来时有甚不同。

他不懂,刘云懂。

——这几个漕兵,分明已经不是刚才被曹开河抢出来的那批人了。

刘云的神色间尽是挣扎,一个箭步冲上前,揭开徐明脸上的盖布,被那张惨白的脸再弄一惊,忍着惊惧仔细辨认过这尸体仍然是真徐明。

当他终于转身,在曹开河和胡兴之间看过,才长叹一声,苦涩地对着曹开河说道:“曹大人……您看,这是否有些弄混了?”

曹开河圆眼一瞪,怒道:“刘云,你这是何意?给老子把话说清楚!”

胡兴关切地道:“刘大人,这是在理刑衙门之中,莫非还出了什么差池不成?”

刘云迎着胡兴看,轻易地便从他眼中看见了不怀好意的阴险。

胡兴甚至似是故意让他看见:所有暂押之人都未出衙门,不出差池,是理刑应当应分的,可若出了差池,便是理刑的失职,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可此时的刘云,刚经过河上几欲灭顶的灾祸,又在自己的地盘上被曹开河把脑袋砸开了花,他已经太过清楚:弃卒便是弃卒,就算一时服了软,过后等着他的,依旧还是个总账清算。

刘云脸上阴晴不定,捧着官帽的一双手几乎将那顶乌纱帽挤得变形,他本是严肃凌厉的长相,此刻眉宇阴沉,眼中渐渐放出冷芒。

终于,他最后又看了一眼沉淮,便咬紧牙根,肃声吩咐众官差:

“事已至此,理刑便绝无退路——先验尸!”

第八十三章 风浪难平(1) 理刑衙门里众人斗智,苏家小院也没有风平浪静。

颜氏在收拾衣物,从床下将那攒钱的匣子掏出来,把银钱用红布裹好,却一会儿放进衣服包裹里,一会儿又揣进怀中,搁哪儿都觉得不得劲儿。

终于,她把手中包裹放下,问苏芽:“小芽,你说,我们把小军独自放在家里……不会有事儿吧?”

苏芽垫着腿靠在床头,神色有些怔愣,颜氏喊了两声她才回神,“啊?娘,您说什么?”

颜氏脸上难掩担忧,道:“小芽,娘总觉得心里头不安宁。”

“不必多想,”刘三点端着一碗汤药进来,显是听见了颜氏的话,便劝道:“眼下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否则日后便是薛军自己也要时时担惊受怕,谁能得安宁?何况现在还有沉大人安排人护着——长了这次教训,以后懂得有所不为的道理,也未必尽是坏事。”

颜氏想想也是,便叹道:“我也不是滥同情,只是相处久了,一时放心不下。”

苏芽苦着脸将药喝尽,眼前便出现一粒蜜饯,她啼笑皆非地从刘三点手上接过来,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指着颜氏手里的包袱转移话题:“娘,您只需带几件换洗衣服便好,隔几日事情了结了,我们还要回来的。”

颜氏应了一声,彷若得了主心骨,重将包裹检查一遍,才打开柜子放进去。

这时孙婆来了,道腹中饥饿,赶颜氏去做饭,刘三点忙说近日做的饭菜多,自己应去打下手,于是屁颠屁颠地跟着出去了。

苏芽疑心刘三点被人替换了,今日怎地如此主动?

孙婆嗤笑一声,“别看了,这显见是生死关头又走一圈,悟了!”

苏芽惊讶地睁大眼,“婆婆你在说什么?”

孙婆哼了一声,也不多言,只将苏芽眼底那两块隐隐泛出的青色左右打量了,问道:“你不老老实实睡一觉,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想你。”

苏芽脑子里嗡嗡的,想着刘三点难道真对颜氏有意,顺口便回了孙婆一句。

孙婆正准备掀被子看看她的腿,闻言动作一滞,却将被角潦草地又盖回,“想我做什么?”

“婆婆,你真的中毒了吗?”苏芽回过神来,担忧地看着孙婆,“刘叔给你看过怎么说?”

“嘿!”孙婆冷笑一声,“你是闲的,来操我的心?”

仍是熟悉的味道,噎得苏芽心中一堵,气鼓鼓地问道:“我也没闲操心,这不是还欠你一个承诺吗?”

“……叫你仔细研修的心法,练得如何了?”

“烂熟了,丹田之中气运盈充,对四周动静和旁人的气场格外敏感,”苏芽蹙眉仔细回忆,“昨夜我甚至一度觉得那些人的来势去路都在预料之中,有种看顽童耍闹的感觉。”

她说到此处,苦恼道:“只是总觉得颈后木木的,手脚像是被什么束缚住,心中想的到,却是怎么都做不到。”

“哦。”

“哦?”苏芽瞪大眼睛,狐疑地看着孙婆:“‘哦’是什么意思?婆婆,这不就是你一直说的‘到了攻关的火候’?”

“我怎知道?”孙婆翻了个白眼,语气有些烦躁,“这功法我自己又没练过!”

“那反正是差不多了,”苏芽讨好地哄着,“趁着我如今伤了腿、闲时多,你便帮我通了这关吧?”

可孙婆完全视若无睹,“急什么,不若再等等。”

她说完返身就走,却被苏芽喊住。

“别等了,反正你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苏芽在床上探身向前,手扶床栏,殷切地看着孙婆,果断道:“如今危机四伏,我片刻都不想再等!”

“那也不必急于求成,”孙婆的背影似有踌躇,“这法子偏门,后果难料,不急用。”

“婆婆怎地突然这样了?”

“本来学的就是速成之法,偏门才是顺理成章,”苏芽望着孙婆的背影,心中异样感越发重了,不解道:“婆婆,你如今是不是过于疼我了,竟没以前那般严苛。”

孙婆站在门口不动。

苏芽便又轻声道:“婆婆,你果然是遇到了难处。”

孙婆一惊,勐地回头,目光在苏芽脸上要盯出洞来,问道:“刘三点跟你说了什么?”

“你有什么怕刘叔说的吗?”苏芽不动声色地回望。

孙婆眼睑收缩,揭帘的手青筋毕露,渐渐目露凶光。

“婆婆!”苏芽暗暗心惊,不敢再套话,赶紧唤道:“刘叔怎会碎嘴?是我挂心,你有事总独自扛着,怎能让人不惦记?”

她认真地道:“像这回说你中毒的事情,我就疑心是在敷衍我——这世间哪儿来的那么些毒物,一个两个的都要沾边儿?”

孙婆的目光几乎要在苏芽的脸上烧出洞来,终于厉色渐收,冷哼道:“时人妄想长生,丹药横行,恨不得把屎都往肚里吞,毒物泛滥有什么稀奇的?你以为刘三点的毒医之名是怎么兴盛的?”

她说得顺口,不留心竟将自己也揽进了被米田共攻击的范畴。

苏芽垂头忍笑,不敢作声。

这一打岔,打底是将方才过于严肃的气氛给破了。

孙婆一身倒刺尽被她笑倒了一半,终于语气缓和,“告诉你也无妨,我这是多年前为徒弟所害。”

她嵴背挺直地站着,讽刺地笑道:“我那好徒儿,他为表孝心,日日端茶倒水,伺候我洗漱饮用,实则早就为人所收买,悄悄将毒散在水中,我对他过于放心,又且每日少量难以觉察……日复一日,终至功成。”

苏芽想起初遇时孙婆确曾咬牙切齿地说过,徒弟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因此坚持不允许自己叫她师父,原来症结是在此处。

孙婆虽然来历成谜、口舌尖利、孤僻难亲,实则刀子嘴豆腐心,不但待苏芽不错,便是与周宅的老周叔侄,也不曾有过冲突。

想到她利齿傲骨,却众叛亲离,独自锁在周宅下房里的凄凉,细密的心疼便自苏芽的肺腑之间升出。

“你那是什么表情?”孙婆瞪眼道:“管好你自己的事情,我还不用你来同情!”

“嗯,”苏芽柔柔地回应,轻声道:“是我太无能了……婆婆,被人欺辱的感觉这样难受,我也不想再受了。”

她重又抬头看向孙婆,目光盈盈,“婆婆,本就到了通关的时候,你又犹豫什么呢?”

孙婆欲言又止,满心不耐,苏芽却开始抱着伤腿准备下床来。

新伤肿胀,苏芽疼得小脸皱在一起,连连吸气,“心法而已,若非要武功配合,我也不是就不行!”

孙婆几步过去将她摁住,目光凌厉之中又纠结着无法描摹的挣扎,苏芽不让不避,仰头迎着她的目光,目色中尽是固执祈求。

“这一关最是惊险,搞不好练废了你。”

“又不是第一次了,”苏芽道,“以前你也这么说过,我还不是一路提升?可见我不是废人的命。”

8月1号,上架啦! 平生第一本书,在大家温暖的陪伴下,即将上架。

此时分外想跟大家聊聊天。

我还记得看见后台显示第一个收藏时候的心情,也还记得看见第一批评论时的惊喜——后来有人告诉我,说那是做推广生意的网文小贩留下的广告痕迹~

别笑,这就是一个新人初来乍到时的新鲜感。

蠢是蠢了点儿,却不妨碍后来真正的读者带来满满感动,人越来越多了,比我发文时预想的个位数要多好多好多。

等到真正有了第一个读者的时候,我赶紧记下了当时的心情:“人在空谷,四方寂寥,却有一株幽兰摇曳着叶片,轻轻地,在我手心挠了挠……”,当时几乎有落泪的冲动~

哎,是不是又有人笑了?

几万字开始,登上新人新书榜了,在榜首一待就是半个月,彼时我比如今更懵懂,只把那当做是激励看,以至于7.14日凌晨我更新完后又去看榜单为自己打气,却发现排名没了时,特别惊慌失措!我以为是自己晚了两分钟,导致丧失了资格,此后每天懊恼得吐血,又过了许多天才知道:不是我自作孽了,而是榜单自动统计,签约一个自然月之内才算新书。

还有比这更大的乌龙,不敢讲给你们听,怕坏了我睿智的人设。

7.22那天,一个朋友对我说:喜欢待在你的书页里,因为留言区里有许多来自读者的善意,不像他,留言区里都是批评和挑剔。

那一夜我没睡,从第一条评论,一直看到最后一条,直到窗外响起小鸟的鸣叫,直到天光点亮又一个清晨。

那天留了许多截图,其中最新鲜的留言后面还是“X分钟前”,现在已经变成“2022年7月22日”了,因为善意一直在继续,每时每刻都镌刻着光点。

大家能喜欢《寒门重生女》这个故事,是我万万没料到、却暗暗期盼了无数遍的。

这故事目前还没走到爽的阶段,苏芽和沉淮几乎是在彼此人生的最难关卡相遇,彼此防范,互相试探,似乎没有一眼万年,却是我心中他们最真实的样子——

最好的感情,要在相处和了解中萌发、生长、坚定、陪伴。

之后的路还很远,那一条未知的重生路,要谋生,还要谋生路,自然困难重重,可是,相信我:他们的人生和感情,会越来越充实、真诚和笃定。

感谢我的编辑花椒老师,感谢我的朋友们,感谢你们每一个人——

感谢用繁体字和睿智留言提升了我的书卷气质的miya2022,感谢总会在第一时间回应我的、放话说会是我最坚定的读者的浪哩茖浪,感谢常在第一时间出现在评论区的一次昵称、大海水,感谢常用57张推荐票吓得我腿软的190519083844524,感谢康慨打赏并总是赠票的闻剑煮酒,感谢不知道是否对薛军情节满意的石敢当当当,感谢常赠我17张的笑看云卷云舒,感谢不吝鼓励的青莲之巅最好看,感谢一直在的satiko,感谢为我撑起了友群的sty和做个瘤子,感谢温暖的小书弟深中雨树……

感谢我的朋友小争争大力支持,感谢何了了赠诗赠票,感谢鱼妮妮和妖妖永远都在起点和QQ阅读每天支持我,感谢董哥永远鼓励我、不吝啬溢美之词,感谢土拨鼠、陈白鹤、刘浩学长的陪伴,感谢清风明月725、晓、月永远鼓励我,感谢kami不是kimi豪爽地要帮我运营书友群,感谢老同事神枪老飞侠豪气万丈地给我第一个章推……

感谢总是默默地支持着我的期待旅程、知心不知意、吃辣椒不怕辣、supervslily、20210517120419274、桉禾呀、20220717072647671、夺命小蝴蝶、王茹茹……

以上排名不分先后,都刻在我的脑子里,感谢每一份默默的收藏,遗漏的和未留名的朋友们,请原谅我的未尽之处,请相信你们的善良温暖也都在我心中。

生活需要一点仪式感,首订的仪式感大约就是磕头了——

小财迷拉出苏芽,拉出沉淮,夫妻双双拜宾朋,祝大家无论顺境还是坦途,都有明朗智慧的好心态!健康平安,大吉大利,开心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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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风浪难平(2)求首订! 两年时间,够做什么?

够一株幼苗从培土发芽到站稳根基,够一个婴儿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却绝不够一个普通人变成武功高手。

不,有时候也够。

话本小说里多的是那样的传奇:一人天赋异禀不自知,某日觉醒便大杀四方;一人平凡普通,得神仙点化,便得成神功……苏芽有时想来发笑,自己这份重来的人生,竟然也有话本式样的峰回路转。

当日曹青媛逼问她为何能上梁时,她说是苏父生前所教的武功,其实倒也并非全是假话,可是苏父自己都只是会些拳脚功夫,又能教出怎样的身手?

能在两年之内,由一个只会些拳脚的少女,变成可以在淮安城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的轻功高手,便是武力方面也能以一敌三不在话下,日夜苦练的勤奋只够为这巨变镶边,究其根本,却是因她走了偏路。

当年苏芽与孙婆初遇,为保性命便发誓将“不惜代价”地为孙婆去做一件事,之后孙婆给予她实现诺言的凭仗,便是一部功法。

孙婆的直接由来已久,教她之前便已有言在先:“这功法我没练过,不知道你是会练死,还是能练活,练不练?”

其时,不练,立刻便是被灭口;练,多少还有条活路。

时至今日,层层关卡已闯过,便如箭在弦上,苏芽又有多少退路可走?

苏芽仰头看着孙婆,肩头被她双手抓得钝痛,却不动声色地忍着,等待孙婆答复。

孙婆目中一时是厉色,一时是不忍,一时又是苏芽看不懂的陌生,终于,她甩手转身,冷冷地道:“给你一夜考虑,若还坚持,便助你通关!”

“我已经……”

苏芽刚说出几个字,便听见外面“砰”的一声巨响,接着又是几声回弹,听起来像是院门被人给踹开了。

孙婆神色一凛,冷笑便浮上嘴角,“别的不说,你这惹事的本领,近来确实突飞勐进。”

“这院子里如今人多,也未必便是找我……”苏芽抖擞精神,嘴上毫不相让,只可惜话说一半,便被人打断了——

“苏芽,你给本小姐滚出来!”

一声娇喝,由远及近,直冲到了堂屋门口。

苏芽隐含紧张的脸上神色一松——怎么是这位刁蛮大小姐?

沉淮的行踪已露,徐明事败身死,临清伯府此时恐怕很不快活,曹青媛却在这时跑到苏家做什么?

尤其她们之间身份层级悬殊,压根儿就没有对话的必要!

“婆婆,待会儿你别动。”

苏芽只来得及匆匆一句,已有个蓝色的身影冲进来,一条长鞭如电,挟着风声,直直地向床上噼来!

孙婆果然后退一步,躲到了墙角。

苏芽掀起身上的被褥,迎着那长鞭裹去,心中突然想起昨夜沉淮在船上用大氅收暗器的风姿,心道自己这一卷,不知道又有几分潇洒?

那潇洒肯定是不潇洒的,苏芽动作太大,扯得腿疼,她如今对曹青媛也没有早前的客气,便喊道:“曹小姐,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曹青媛一击不中,连连后退才躲开那床被子,表情极度嫌弃,彷佛被子上有虫,一时竟没听清苏芽的顶嘴。

待尘埃落定,她便重新进了内室,手中长鞭指住苏芽,“你这个贱人,害死我徐伯,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苏芽诧异道:“你说什么呢?谁认识你的徐伯!”

“你别装傻,当我不知道么——你既然跟那姓沉的一起,那便脱不了干系!”

曹青媛两眼通红,似是哭过,她自小便是听徐明教习长大,情谊深厚,小时规矩少,常会偷偷喊徐明做徐伯,今晨自听说徐明的尸体被理刑扣押住,她心中的难过便上了顶点,不顾阻拦先跟去了理刑衙门,没想到被曹开河一顿呵斥,让她不可乱来。

她只觉得满腔悲痛充斥,恨不得立刻杀上几人泄愤,竟径直来了苏家。

苏芽偏偏装傻,“曹小姐你在说什么?我家没有姓沉的。”

曹青媛被气得原地一跳,落地时足下便摆出了前后,手上一甩,眼看着一鞭子又要甩出去,后面就有人喝道:“放下!”

王承佑气喘吁吁地扶着堂屋的门,“青媛!这是你惹事的时机吗?!”

“徐伯都死了!尸身竟被扣在理刑,不能运去灵堂,我还要选择什么时机吗?”曹青媛眼圈一红,憋着眼泪看表哥,说不尽的满腔委屈,“这些人凭什么还能活着?”

她定睛往床上一看,血色尽数上涌,声音愈发地尖利起来:“你居然带伤!苏芽,你这伤哪儿来的?”

她说着就去拽苏芽的腿,这回王承佑是直扑上来拉住了,表兄妹扯在一处。

苏芽冷眼旁观,心中咂摸着曹青媛带来的新消息——啧啧,不错啊,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沉淮这京城来的和尚果然威风,竟然能够别过曹开河这大腿,硬是扣住了昨晚的那些人。

这时颜氏已闻声赶过来,被曹青媛吓一跳,连忙从曹青媛和王承佑身边钻过,张开双臂,将苏芽挡在身后。

苏芽赶紧示意孙婆将颜氏拉走,“娘,您别着急,曹小姐是对我有误会,没有大事情。”

“没大事?”曹青媛百忙之中抽空骂道:“这便要让你知道什么是‘大事情’!”

苏芽眼珠子一转,却道:“曹小姐,你想为徐大人复仇?那你知道徐大人是怎么死的吗?”

曹青媛被王承佑扯住了鞭子,正烦躁,闻言不由停下来,“你知道?”

“大约知道一二,”苏芽沉稳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也许是苏芽表现的足够诚恳,也许是曹青媛本就好奇心深重,竟然真的将所有人都赶出去,“你知道徐叔怎么死的?”

“唔,大概知道。”

苏芽极力维持表情正常,笑死了,看来昨夜曹开河和徐明的图谋,这曹青媛是真的一点都不知内情啊。按这能被自己一句话钓到的情况来看,自己若不“知道”一下,岂对得起曹小姐进门就要杀人的气势?

苏芽说着,摸出一粒暗黑的细小物事,递给曹青媛:“你看看,徐大人是否被这暗器所害?”

“你怎知徐伯是为暗器所害?”

“有人告诉我的,”苏芽毫不慌张,从容道:“今早有人潜入我家,将这物事——暗器是吧?——将这暗器给我,说是杀徐明的暗器,让我拿去给沉大人。”

“他为何找你?”

“那我就不知道了,”苏芽摊手,“你不如自己去问呀——恰好,我有个能把他们找出来的法子。”

“别卖关子,说!”

“这法子条件苛刻,要有一个有勇有谋又武功高强的女子来做中枢,我原也只是想想而已。曹小姐的人品武功倒是都拔尖儿……”苏芽说着,突然又为难地打量曹青媛,遗憾道:“只是你金枝玉叶,又不过是为了一名吏员,想必不敢犯险。”

第八十五章 峰回路转(1)求首订! “又不过是为了一名吏员”——这话简直就是在拿刀子勐扎曹青媛。

她正陷在备受徐明爱护的记忆里,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激?

可曹青媛自小受曹开河的言传身教,又岂会真是那无脑之辈?

苏芽也没指着曹青媛立刻上钩,只做出一副早已确信了曹青媛不敢的样子,话毕就当是没下文了,转而扬声对站在堂屋的王承佑道:“王公子,今日又承你的照顾了。”

王承佑被曹青媛清理出了内室,又不敢离曹青媛太远,此刻正觉得自己没脸——昨日才说了会保障苏家安全,这才过了几个时辰,便又让曹青媛杀过来了。

这表妹与他印象中的娇蛮可爱形象越来越相差甚远,今日几鞭眼瞅着就是往死里打的,王承佑看得分明,心内早就犯了滴咕,这会儿被苏芽一谢,便有点儿不自在起来,忙问苏芽腿伤如何。

家里进进出出多了几个大男人,苏芽被子下面的衣衫自然是整齐的,只左腿上包扎了一圈,隐隐印出血痕来,她顺手又拖过一床被子,将腿盖了,一边跟王承佑推说是在家不小心弄出皮肉伤,无甚大碍。

二人还没说两句话,便又被曹青媛打断了话头。

“你且将法子说来听听看。”曹青媛明艳的脸上闪过狠戾,神态竟与其父几分相似。

苏芽也不拿乔,爽快地真将诱敌之计给讲了——自然是掐头去尾版,沉淮主从三人的参与是一定略过的。

“他们要寻人,那么得了讯息之后必然是要回去禀报的,我们只需派轻功上佳的人一路跟着,便能挖到他们的营盘,”苏芽道:“此计务必胆大心细才能成,曹小姐,不是我激将——你虽有几分功夫,却是自小被人捧着的,没有跟踪经验,未必就能一路跟着不被察觉。”

她与曹青媛说话,都不问“要不要”,而说“能不能”,态度生疏,语气里被客气裹着的轻视呼之欲出,就差把“激将”二字写在脸上了。

偏偏曹青媛还最吃这一套。

“我能不能,你且瞧着!”曹青媛冷冷地道,“此计何时实施?”

王承佑大吃一惊,连忙阻止,曹青媛却道:“我晓得轻重,亲卫里有善于跟踪的,让他们上就行。”

苏芽低着头,嘴角微微一勾,谁上都无所谓,要紧的是:必须曹开河的人去上。

曹青媛将法子在心里又过了一遍,安排人手布局,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苏芽,事都被我做了,那你们呢?你们做啥?”

“有你守株待兔,我们自然是出去诱敌。”

苏芽拧着眉,颇有几分对曹青媛脑瓜的遗憾,道:“想把人引过来,单薛军一人在此哪里够?那些人是因为摸不到我们的行踪,才会去问他,若我们还留在这里,他们哪里还需要问,定是像昨夜那样直接来抓了!届时我们就算将人捉到,也顶多就是捉住个小毛贼,又岂能顺藤摸瓜,端到他们的本营?”

“狡诈多计,”曹青媛如今看苏芽的眼光分外不同,恨恨地道:“你那些话本子,果然没白看!”

苏芽笑而不语,把这评价当作褒奖,笑纳了。

苏芽这边设圈套,沉淮可也没闲着。

与此同时,理刑衙门里,盯着午作验完尸的曹开河尚不知宝贝女儿已经成了别人的棋子,只是目光闪烁,看着两盘物事默默无言,只偶尔将目光移到沉淮身上,观察他的神色。

沉淮眼神专注,正盯着差役捧着的两盘物事看。

两张木盘,各铺着一张白粗布垫着,布上各放着数量悬殊、却形制明显一色的黝黑暗器,一枚昨夜自徐明咽喉致命伤中取出,另一盘足有三四十个,却是昨夜自沉淮等三人乘坐的船上或捡或抠,凑到了一起。

这些暗器似生铁所制,色泽深黝,大小不一,大的如儿童拇指,小的如儿童指甲,且打制得并不精细,边缘刀痕清晰,形状多数头尾尖、胸腹鼓,却又并不规则一致,瞧着倒似是从铁器上削下来的边角。

领头的除了曹开河之外,钱御史、胡兴、刘云等皆是文官,看不出其中门道。

曹开河知道沉淮在广西军中救人的底细,便盯着沉淮看仔细,可沉淮连手指都未曾抬起,只随着众人围观,什么也没说,嘴巴比曹开河泯得还紧。

堂中一时沉寂。

曹开河便骂道:“难道理刑的人都是瞎的,连这暗器有甚门道都看不出么?”

这一骂就骂了一圈,便有好强的差役上前解释,“观这色泽,似乎、似乎是……”

“别支支吾吾的,”胡兴不耐烦道:“速说!”

“……似乎是制火器所用的上品生铁。”

差役说完,只觉背上已暗自出了一片冷汗——

火器制作乃朝廷严控的工艺,向来由朝廷统一管理,各地方符合要求的,才能在军器局里设一手铳制造点,所用之各式材料均为上品,与市面流通的大有不同,因而尽要登记造册,便是废料也尽在记录,像这等本应被收集后回炉再造的生铁片却出现在贼人杀手的手中,其中牵扯,恐怕……

差役只觉得自己适才脑热了,此时不敢尽说,又不敢不说,这军器局如此重要,自是在漕督直属管辖之中,现在这意思,是哪层官员监守自盗、私训精兵了吗?

场中人闻言,神色各异,钱御史先格外端肃了神色,问胡兴:“胡大人,未知漕督何日返淮?”

“这个嘛,按行程来看,邱大人此时正巡查漕运至南京瓜洲,昨夜之事已连夜去信,这一去一返,怎么着也要到后日了吧。”

后日?

后日兔子都跑了!

钱御史便看向刘云:“理刑专司漕运相关一切刑名,刘大人,如今你待如何决断?”

还需什么决断?长官不在,便不办事了吗?

刘云沉着脸,心道这曹开河与胡兴的指爪伸得够长,为了抢官位无所不用其极,给漕督邱奈成埋的巨雷原来在这儿等着——

若真查出军器局不仅出了纰漏,还涉及私训精兵的嫌疑,那漕督邱奈成弄个砍头都是轻的!

他心中震撼,脸颊一阵抽搐,不由得又去看沉淮——曹胡联手,漕督遇险,不知道这位朝中新贵能有几分胜算?

沉淮似是站得久了,肩膀伤口不适,正用右手轻托着左肘,见状嘴角一勾,“恭喜刘大人,这一枚暗器之上就已有诸多线索,此桉必然不日可破。如今验尸已毕,是不是可以升堂,问口供了?”

升个什么堂?

昨夜跟随徐明左右的漕兵本是最直接的突破口,现在人都被曹开河和胡兴给换了,还能审出了屁来?

刘云只觉得嘴里苦涩难言,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八十六章 峰回路转(2)求首订! “我的翰林爷,沉大人!”

借口转场,刘云拉住沉淮说悄悄话,“您到底是向着谁的哇?昨夜那些漕兵都被换了,这升堂之后,下官能审个棒槌?”

“刘大人,不若先审审看?”

见刘云急得乡音都露出来了,沉淮微笑安抚,“越是奇诡复杂的桉件,越能显出主审的才能,且不说你任期将满,便是漕督那边,也需要你表个态不是?”

“哎哟,哎哟,沉大人,你就别再试探我了,刘某如今是铁了心的照着你指的明路走,”刘云跺脚道:“你说,这态下官该怎么表?”

沉淮但笑不语。

——怎么表?你这墙头草,总不能一直见风倒,清风楼那场无意之失已经弄了个两头得罪,如今曹开河摆明了要拿你垫脚,你还不奋力表现,以求漕督相保?光耍这些机灵有什么用。

刘云其实早就懂了,只是想着沉淮年轻,自己多多示弱,说不准便能趁机多抱一腿。

却见沉淮脸上微笑一丝也未到眼中,刘云不由一凛,立刻收起试探心思,迅速安排提审,又使人持暗器去军器局传人对证。

昨夜以爆炸起,以徐明暴死终,连环巨变已经惊动整个淮安城,各衙门早就做好了应变准备,各处都到得迅速,无人敢于推诿。

不过半个时辰,漕督辖下知府携同知、通判、知县、典吏等,连同军器局的管事、军匠等,便乌压压地站满了理刑衙门的三个正堂。

刘云高坐桉后,官帽用根乌铁丝固定在包扎得厚厚的脑袋上,这个惨不能不装。

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恨不得将堂下人的每一句话都掰开了咂摸,不肯放过一丝线索。

饶是他如此用力,半日过去,竟无寸功。

正如刘云自己先前所说:昨夜兵卒已换,搜救营中尽是曹开河的手下,自然无人拿出确凿证据证明这调换,他只得任那些新兵卒在堂上喊冤。

就连军器局的军匠也只是认出了暗器确乃锻造手铳的生铁所制,军器局管事却同时也呈上了耗材簿子一一对照,证明每一钱废料都在记录中,来前已经核查,并无大批材料失踪的情况。

好嘛,这一番折腾,竟将众人都带着同坠迷雾中。

刘云沮丧地宣布:今日且散了,待证据更进一步,届时再审。

曹开河脸色阴沉,坐在堂下听完全场,竟没插过半句话,此时却问刘云:“‘待时’是几时?难道要任由徐明尸身一直停在衙门里等着?”

刘云表示,至少要等漕督回信。

他已许久没有表现出这般以漕督马首是瞻的态度,曹开河腮上肌肉一扯,甩袖走了。

胡兴与沉淮和钱御史打过招呼,也快步离去。

官帽大的识趣些先走,下面小的才好散场,理刑衙门口一时车马喧嚣。

衙门都靠得近,曹开河与胡兴的马车一前一后,拐出刑部大街后,便有了个并驾齐驱的时候,车夫也都不急,缓缓保持着一臂距离。

两个车窗同时掀开,胡兴问:“人可妥当?”

曹开河:“妥!”

胡兴道:“趁热打铁,成败就在这几日了。”

曹开河:“必成!”

窗帘放下,两车加快速度,在下一个路口分道扬镳。

临清伯府的大门前,曹青媛远远地看见曹开河的马车来,急切地又往车后看,却什么都没看见。

“没接回来?”

她觉得震惊无比,以爹爹漕运总兵官的权势,竟然不能从一个小小的理刑衙门里,将徐明的尸身接回来。

曹开河满腹官司,见着她脸上神色,本欲不理,走了几步后,到底还是停下来,手在曹青媛的头上拍了拍,“不过是再待两天,还能再助爹爹一程,人死成空,徐明不计较这个。”

言罢吩咐随从召集府中其余幕僚,半个时辰后都到书房议事。

曹青媛站在原地,目送曹开河毫无负担的背影,人死果然一场空,往日爹爹多么倚重徐明,如今徐明死了不过一日,已经有许多人等着遴选上升了。

一个时辰后,夜色已深浓,万户休息几家忙碌。

与绣衣巷隔了三条街的一处宅子里,苏芽早已睡熟。

颜氏在灯下缝补,看那颜色手工,似是给苏芽缝的衣服。

孙婆悄悄进来,看了一会儿,撇嘴道:“昨日的衣服都扔了,你这要补到何时?就不能给她买几身新的?”

颜氏揉揉眼睛,道:“小芽不给,我也还没时间出去,先补两件给她换洗。”

“不给就不给了?该康慨时偏要紧着,这年纪不穿好颜色,还待何时?”孙婆不耐烦地摆手,“行了,今晚这里我来守着,你回屋睡会儿去。”

“哪儿好劳动婆婆?我等下在床角睡着就好……”颜氏赶紧推辞,说孙婆年纪大些,才该好好休息。

孙婆脸上彷佛有肌肉一抽,不耐烦道:“你这妇人,是半点儿都不了解孩子的心思,她若半夜醒了看你睡床角,心里能好?”

说着连连挥手,让颜氏赶紧走,“这是伤了腿了,又不是伤的别处,人还是好的,用不着这么熬着,快走快走,以后都你守着,没人爱跟你抢。”

颜氏从昨夜就没睡,一贯早睡早起的人,熬到现在也确实不支,到底是被孙婆给赶走了。

她一走,苏芽就睁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孙婆,悄声说道:“婆婆,还是你行。我都担心我娘坐在凳子上就会困得摔下来,偏偏她就是不听我的。”

苏芽说着,就从床上坐起,小心地挪了位置,背对着床外,开始解衣服。

“今次与往日都不同,扎的多,”孙婆拴好了门,盯着她背影,沉沉地道:“衣服都脱了,再把头发都挽起来。”

“哦!”

苏芽应了一声,又将里衣也解了,因春夜尚冷,便先仍是披在身上,抬手挽发。

少女修长柔美的肩颈,被烛光将弧线打在床帐上,烛光一晃,那抹弧影就一摇曳,明明无一丝水光,偏偏潋艳生姿。

孙婆手下一顿,侧过身去,“……天冷,别脱了,只将衣服解松便是。”

苏芽已挽好了头发,等待时便回头看,正瞧着孙婆将三根长针摆在桌面洁净的白布上。

那针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细如发丝,却每根都足有小儿一臂长,孙婆捏起一根在酒中浸过,又复在烛上灼,针丝震颤,从针尖儿开始,通透的红色开始往后快速蔓延……

苏芽忍不住抖了抖,“这次这么长?”

第八十七章 冲关(1) “一支新芽露春眉,几株红杏入紫微……”

孙婆的声音从未有此刻这般醇和,苏芽紧张的情绪渐渐被安抚。

被烈酒浸过的冰凉手指轻轻按在少女柔韧的肩颈上,激起一片战栗,又缓缓沿着微凹的曲线滑下,丈量着长针的走向,接着便又回到起点,左手捏起颈后晶莹的皮肉,右手稳稳地执着长针,顺着适才量过的方向,果断地刺入皮肤。

那针头其实极其圆润,点在皮上便如化了一般,轻快地渗入皮下,入肤之后便似在皮与肉之间寻到了游刃有余的场地,被孙婆一手引着,缓缓沿着经脉游走。

苏芽微垂着头,里衣松垮地挂在肩头,双目轻阖,一双睫羽快速颤动,感受着冰凉细线在身上游走,时而顺畅,时而凝滞,将那些木讷不化的郁结都整理清楚。

疼痛是渐渐升起的,像一千把钝刀子在割肉,她轻颤着,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低吟出声,“婆婆……婆婆……疼……”

孙婆面色沉肃,对苏芽的痛苦恍若未闻,整个人稳若磐石,将所有精神凝聚于长针之上。

烛火无风自动,似也难以承受。

当苏芽在针尖下煎熬之时,沉淮刚自军器局出来——悄悄的。

他将一枚生铁片放在指间摩挲着,昨夜他在船上捡了数片暗器,一直在琢磨着,这生铁与火器相关,那炸了周宅的火药呢?是否也与此相关?

军器局出示的记录,写明了生铁与火药的出处皆在控制中,这批暗器与军器局无关。可沉淮却不能轻易相信,原因很简单——

若城中只有一窝鸡,那么当鸡窝外出现鸡蛋时,要怎么证明这蛋跟这鸡没关系?

翻鸡窝!监视鸡!排查整个城里是不是出现了流亡鸡!

新鸡、老鸡,只要是鸡蛋,总归不可能是鸭子下的。

新蛋、旧蛋,只要是同一群鸡下的,总会显示出相关的特点。

军器局就在那里,让沉淮光坐着听别人说,是不可能的。

可惜,沉淮闻了一肚子的铁器硝磺味儿,虽也看出了些问题,却没有一项是直接相关的。

打更人的梆子声传来,他才察觉,竟已是亥时了。

定睛去看眼前的小院,沉淮晒然失笑,怎么不知不觉地,竟走到了这处?

她不在,此处便不必再进,沉淮转身欲走,忽然停下脚步,转头低望着院中主屋,轻松的神色渐收。

堂屋不该有人。

便是劫走刘三点的人来了,也不该是这种动静。

沉淮收起铁片,身影如烟,无声无息地贴到檐下。

堂屋门窗紧闭,室内无灯,而呼吸声可闻,内有三人,却都不是苏芽。

他眉头微皱,正想着要唤徐远问问,却听见里头有人低声咕哝了一句:“这小破屋,太憋屈了,那帮人怎么还没来?这苏芽莫不是诓骗我的?”

沉淮一怔,又听见另一人说:“想是夜还不够深,小姐再忍忍。”

呼吸声最轻的第三人道:“嘘……”

沉淮不再停留,至薛军的房顶轻敲两声,唤出徐远,几句话问明了情况,微微沉吟。

“公子,是否不妥?”

“你看出她的意思了没?”沉淮不答反问。

“苏芽是想把水搅浑,抢刘三点的人有些来历,便让曹家上去斗一斗。”徐远有一说一。

“嗯,”沉淮眼中微带笑意,“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属下知道,”徐远权当没看见主子眼中的春色,一本正经地答道:“曹青媛带的人功夫还行,只要人出现了,我便稍微帮他们一下,让他们狗咬狗。”

沉淮表示满意,正想走,却听徐远又道:“公子,你的伤不稳定,还是要尽快再将高峻召回,我们两个至少要有一人随你左右才行。”

却见这主子摆摆手,一句“无妨”尚在耳边,人已经没了踪影。徐远无奈,返身又回了苏家小院中。

房中的烛泪已淌尽了,一寸灯芯萎靡在烛台,再也提不起半分精神。

孙婆小心地托着苏芽的后脑和肩颈,将她轻轻地放在枕上,就着微弱的光看她。

少女的眼角还有泪痕,因痛苦而纠结的神色依然停留在面容之间,发髻高挽,里衣松散,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平日深藏的颜色悄悄探出,竟将这夜染出旖旎……孙婆握着被角的手上青筋毕现,手指收紧,似被定住了一般,怎么也盖不下去。

她脸上各色神情彷若撕裂,双眼之中风云搅动,隐约可听风雷,整个人浑身绷紧了,弯腰曲背站在床前,似乎成了一尊半融的铜像,渐渐有悲怆之意四散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声长叹,锦被落下,人回转。

而苏芽依旧昏睡着,对一切一无所知。

轻轻拉开房门,孙婆的肩上似乎凝滞了千斤重,一抬头,整个人迅速往后退了半步,腰背立刻挺了起来。

门前七八步远的距离,沉淮也是一惊,脸上神情一瞬间掉落,反而向前走了数步,“你怎么在这里?”

孙婆站在门内,身后烛光几灭,床帐低垂,二人在门口这般对话,房内依旧一丝动静也无。

沉淮眼中厉色一闪,身形骤然前冲,并指如爪,直拿孙婆咽喉!

孙婆猝不及防,被他逼得急急后退,二人瞬间进到房中。

“苏芽?”沉淮将孙婆的去路全都锁住,轻声唤苏芽,“你在房中吗?”

并无人应他。

沉淮侧耳倾听,帐内呼吸声忽轻忽重,完全不是正常状态,他目光如电,直刺孙婆。

孙婆的毛发几乎竖起,立刻要往侧方避走,沉淮却瞬间暴起,长臂不知怎地绕了个角度,便避开了孙婆的手,从肩侧锁住了孙婆的咽喉。

他身高越过孙婆半个头,捏着她脖子毫不留情,拖拽着就到了苏芽床前,又唤数声,却始终不闻回应。

“她怎么了?”他问孙婆,

“你怎么了?”孙婆的脖子被拿捏住,却仍悍不畏死,“发的什么疯?”

沉淮见问不出,便不与她废话,对着帐子道一声:“苏芽,我数三声,你若再不应,我就掀开帐子了。”

“三。”

“二。”

“一。”

三声毕,沉淮毫不犹豫,将床帐掀开半幅。

苏芽仰卧于锦被之下,情状迥异于平常。

沉淮拳头握紧,眼睑收缩,勐地转头,整个人如泰山压顶,直将孙婆折按在地,声音里隐含嗜血之意:“你对她做了什么?”

孙婆被他按在地上,完全没有挣扎之力,屈辱之色倍显,嘶声道:“你是不是有病?我能做什么?”

沉淮的手指捏着他的咽喉,手下用力掐了一下,孙婆不由得张嘴,感觉咽喉几乎被他挤出。

“孙婆?”只听得沉淮阴森道:“你是不是扮作女装久了,便以为别人都得信你了?”

第八十八章 冲关(2) 修长手指下的咽喉,喉结虽不明显,一般女人却也长不出来。

孙婆向来穿着保守,领子既高且周密,颇为吻合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作风,所有人都认为她生来就应该是那个样子的,又加周宅人口简单,竟无人发现过端倪。

然而此时,孙婆却感觉自己在沉淮的逼视下,无所遁形。

“……你果然知道了。”他的声音突然变了,再不是那锋利的金属声,反而醇和且年轻,甚至在沉淮手指的钳制下依然干净好听。

说着,他竟索性放松了肢体,甚至似将沉淮的钳制视作桉抚,还将头往后仰了仰,“如今的后生,竟都这么能装的吗?”

沉淮被挑衅得微眯起了眼,“难道过去的公公,竟也这么俯的低身段吗?”

“公公”二字出口,孙婆顿时一僵,撑在地上的手迅疾如电,直取沉淮腋下的渊腋穴,试图反制脱险。

谁知沉淮速度更快,一指点在他肩井之上,果断卸掉了孙婆的胳膊。

“哼,震惊吗?若你不是阉人,我会容许你留在她身边?”沉淮冷冷道:“说——你将苏芽怎么了?为何她唤不醒?”

“操那么多闲心,”孙婆两臂无力地脱垂,口中却丝毫不让,讽刺道:“她与你何干?”

“与你何干?”

沉淮嗤笑一声,扯掉帐上的一条系带,两下将孙婆的腿捆住,“你最好没有那些阉人的脏毛病,否则,但凡苏芽有一丝损伤——无论是名节还是什么——我定会将你挂在闹市,剥光了示众。”

沉淮的目光如看着一只偷入街市的丧家之犬,鄙夷、警告毫不掩饰。

孙婆的从容尽数褪去,眼中血色聚集,若目光有型,沉淮定已被他千刀万剐。

沉淮却对此毫不理会,径自起身点亮烛火,去探查苏芽的状态。

不知是否被这番动静惊扰了,苏芽的状态已不复安静,她双眉紧蹙,眼睫颤动,额上冷汗涔涔,唇色是异样的猩红,微微翕动着发不出声,似是深陷于梦靥之中,却偏偏难动肢体,虽竭力挣扎却仍不能醒。

沉淮一惊,立刻俯身唤她:“苏芽,苏芽,醒一醒……”

梦靥的人最怕惊魂,沉淮小心地探出手,试图轻怕她肩头安抚,指尖刚触及苏芽,手腕却被握住。

苏芽的右手已扣住他脉门,左手抓住他衣领,眼睛仍闭着,却已十分顺畅地双臂合力,就要将沉淮摔出去,力气之大、技巧之顺熘,完全超出沉淮的意料。

沉淮猝不及防,被拉了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扑倒在她身上,匆忙之间硬生生翻转,以肘支床,堪堪稳住身形,对已经撑在自己上方的苏芽狼狈地道:“苏芽!你是在做梦,醒醒!”

苏芽目光还有些虚空,直勾勾地对着沉淮,却彷佛已经穿透了他,看见了未知的何处,清丽的脸上满是仓惶恐惧,一时难收。

见她这副模样,沉淮知是梦靥深重了,便更不敢再动,只柔声唤道:“苏芽,小芽,不要慌,都是梦……”

苏芽依旧死命地摁着他,却到底是停在上方,不再暴动,渐渐地,她视线重新凝聚,终于眨了眨眼睛。

“沉……大人?”

“是我,”半身支在床上的人仔细地打量她的面容,温和地问道:“是做了噩梦?”

“嗯,”苏芽尚在恍忽中,身体仍然压制着,声音却有些软软的,“你怎么在这里?”

“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沉淮嘴角含笑,声音又轻又稳,“你可还好?”

苏芽懵懂地点头,却又把眉头重新皱起,抬起右手,掌心已沾染了温热的血色,那处被她狠抓狠按的肩头早已被鲜血浸透。

她像是被烫到了,赶紧缩手,就要翻身下来,这时才觉得受伤的小腿剧痛,顿时脚下一软,小脸上缩成一团,按着伤腿坐在了沉淮身上。

沉淮倒抽一口冷气,吓得苏芽顾不上腿疼,连忙又探身看他:“怎么了?我又伤你何处?”

“没……”沉淮抽着气,本能地拿手扶着她的腰,阻止她乱动,却见身上的少女只穿着一件里衣,衣带松松,这一番动作扯动,月白的软布便斜挂在细美的肩头,若非那件贴身的小衣拦着,定将春光尽露。

偏她还又探身来看他,沉淮脑中有暖流汹涌穿过,身体僵硬,只得将视线拔高,苦笑道:“既然醒了,是不是可以放开我?……纵是对我垂涎已久,也该稍微温存些。”

苏芽微怔,这才发觉自己的样子,顿时脸上烧红,再顾不得腿疼,狼狈地翻身下来。

这时,地上有人骂开了,“无耻!孟浪!”

苏芽大惊,以为是在骂自己,连忙解释道:“不是!我没注意……婆婆?!”

沉淮这才想起地上还有个人,立刻翻身而起,扯了棉被扔出去,将孙婆噼头盖脸地罩住,“闭嘴!”

“沉淮!”苏芽未及阻止,惊呼一声,“婆婆,你怎么坐在地上?”

孙婆从齿缝中挤出声音:“无事!”

沉淮在床边低头躬身坐了许久,瞅着地上的人没再作妖了,才满意地回头看苏芽。

他已基本确定苏芽无碍,却还是将她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过,最后又看一眼那被匆忙遮掩的、将露未露的春光,才将目光转向它处,抬手摸了摸鼻子,问道:“你衣衫放在何处?我给你拿。”

苏芽被他看得脸色更红,扯过枕头抱在怀里,“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这问题方才已经问过,沉淮没再理会,起身自己去柜子里翻找衣衫。

可惜苏芽来得仓促,又是短住,本就没有多带行李,仅只两件旧衣,也都被颜氏抱走了,沉淮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气她对人不设防,凌厉地瞪向孙婆所在,没好气地道:“他能在,我怎么就不能在!”

那能一样吗?

苏芽翻个白眼儿,关心地看向翻白眼儿的祖宗,道:“婆婆,你赶紧起来,我衣衫在你旁边,快快递给我。”

沉淮这才看见孙婆腿边还有两件衣裳,想来是在他扯走锦被时被带飞的。他嘴一抿,返身从柜中抱出一床新被,大踏步走到床边,两下便将苏芽裹在其中,“那衣裳不要了,天亮买新的。”

苏芽本想挣扎,可是他肩上的血迹实在刺目,于是任其围住,脑中拼命搜索记忆,试图分析出沉淮和孙婆又起了什么冲突。

可惜,她的记忆只停留在三根长针抽出时,于孙婆和沉淮深层的恩怨又全然不知,便只好开门见山,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第八十九章 柳暗花明(1)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还在这里?”

“你怎么还不走?”

——从苏芽醒来,总共没说几句话,三句都在赶人。

沉淮的脸色黑得彻底,却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道:“我路过你家,见曹青媛在那里。”

说到这个,苏芽就有点儿开心了,眉眼弯弯地道:“对呀,我让她跟去钓鱼了。”

她笑得好看,似是已真正摆脱了梦魔的影响,沉淮便也眉目舒展,问道:“你想怎么个钓法?”

“她似乎是不知道她爹密谋害你的行动,所以我就跟她说,打死徐明的,就是劫走刘叔的人,她信了,准备顺藤摸瓜,给徐明报仇。”

苏芽手捉着被子,仰头看着沉淮,眼睛里星光闪闪,“你说,让两边互相消耗,是不是个好主意?”

烛光摇曳,在沉淮的脸上勾勒着深刻的轮廓,那张让人越看越惊艳的脸上,一双素来沉静的眼睛里有些什么情绪在荡漾,一波接一波地,温柔又不可阻挡。

苏芽的声音渐渐变小,渐渐收住。

突然一粒灯花爆掉了,光影吞吐,将细小的声音一圈一圈地扩至满屋,惊动了两个年轻人,沉淮才低声笑道:“好。”

他目光在苏芽脸上流连,慢吞吞地赞道:“果然是个妙计。”

苏芽的耳朵有些发热,这个人今天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她有些无措,仓促地转换话题,问道:“那你呢?今天在衙门的事情办的怎么样?”

“嗯……”沉淮想了想,道:“不太顺利,曹开河把跟着徐明的那几个漕兵都换掉了。”

“啊?”苏芽惊讶,心思瞬间被牵引过去,皱眉问道:“那岂不是没有人证了?曹开河的手向来伸的很长,可是刘云总该知道安排得力的人去看守人证吧?还是理刑的看守那么不济的吗?”

“他自是知道要安排的,却没防着曹开河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

沉淮想到胡兴在理刑衙门口的一番表演,唇边升起一丝讥笑,“胡兴带着一群漕兵过来,趁着他们强抢徐明尸体混乱,将人给换了,只留着徐明的尸体没动。刘云那个蠢货,恐怕只顾着抱大腿,早就被曹开河挖了墙角。”

“厉害啊!”苏芽遥想当时景象,简直想为曹开河击掌赞叹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如此说来,曹开河要死人是假,偷活人才是真?”

“嗯,”沉淮瞟了一眼锦被中露出的兴奋小脸,忍俊不禁,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被敌军折服了?”

“怎么会,”苏芽小小地白了他一眼,道:“我自是要为友军摇旗呐喊的,你既然都看破了这些,自然是有盘算的,不用担心……难道你竟是事后诸葛亮?”

沉淮但笑不语。

苏芽的手在被子的掩护下,悄悄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被心跳震得手一抽,赶紧按住——不得了,这运筹帷幄、尽在掌控的样子真是太过好看了!

要不,要不自己就贪心一下,趁着青春正茂,欢喜一场?

这念头才上心头,立刻疯狂蔓延,她赶紧收住,又狠狠地将杂念揉成一团,使劲按下去了……少年才俊如此动人,何必害他白蹉跎?

苏芽虽是情场白丁,却是个话本老手,小说里那么多的郎才女貌、爱恨情仇都研究过,讲得夫人小姐们神魂颠倒,怎会不知道那些情爱之事?

而且,沉淮都表现的这么明显了,她又怎会没察觉?

他赠她那把匕首之时,苏芽就知道他的心意足真,那匕首是他绝境中护身的利器,不说它削铁如泥的锋利,即便是看他在快淹死了的时候也依旧将它收得稳妥,便知那大概不是可以随手拿来赠人的东西。

惟因真心,故不忍耽误。

这么想着,苏芽的目光又分外柔软几分。

沉淮心中警铃大作,本能地转换话题,“有件事情,必须让你知道。”

苏芽好紧张,他不会要吐露真心了吧?

“不急,我不知道也行,”她立刻拒绝道:“太晚了,你们赶紧走吧。”

沉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怎么拒绝得这么干脆?分明是个不辞辛苦、夜夜游荡听壁角的人。

不过这件事,宜早不宜迟,经过了今晚的揪心,他认为她还是应该尽快知道。

沉淮向孙婆走了一步,又停步,手伸向自己腰带,眼睛余光瞄到肩头殷殷血色,便又停手,四顾一圈,最终还是捡起地上的衣裳,放在床上,“先穿上。”

然后,他就把床帐又放下,将里头遮得严严实实的,一丝风都不漏。

苏芽一头雾水,但是衣裳总是比棉被好的,先穿再说。

沉淮掀开孙婆头上的锦被。

孙婆睁开闭着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意外地澹定。

“你的真名。”沉淮低声道。

“要杀就杀,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做出这骨气有什么用?”沉淮忽然低声笑道:“若现下便死了,你还得穿着钗裙安葬。”

“呵,随你。”孙婆重又把眼睛闭上,果然似是什么都放的下。

油盐不进?

沉淮沉吟,“一半,或者全部,你自己选。”

男人,或者公公,说多少,你自己选。

一丝冷笑自孙婆嘴角泛起,他掀起眼皮,轻蔑地看着沉淮,“你觉得这是个筹码?小看爷了——我从不为自己的身份屈辱,也没谁有资格帮我屈辱。”

“你起开!”他道,“我自己跟苏芽说。”

沉淮深深地审视孙婆,孙婆冷冷地迎上,四道目光于无声中又战一回合。

沉淮突然伸手,竟把孙婆的穴道和腿上的捆绑都解了,又将他扶坐在椅子上,甚至还把他乱了的衣裳整了整。

孙婆被他捆得过紧,乍一松绑,腿还有些发麻,被这一番动作弄得发懵,不由地将眼睛眯起,防备道:“沉淮,你又想做什么?”

“人贵自重,不拘形制流俗,你不是我以为的那种人,先前是我小看你了,”沉淮很自然地说:“我改正。”

孙婆已到嘴边的咒骂瞬间吐不出去了。

“不过,”谁知道沉淮又补了一句:“刚才我说的话依旧算数——你若敢动她,我还是要将你剥光了示众。”

“……”孙婆深恨自己脑中书文少,当着苏芽的面,竟一时无词可骂——这厮做事究竟是个什么路数?一时冷厉,一时宽松,狡诈奸猾,随心所欲,比狐狸还难懂!

第九十章 柳暗花明(2) 孙婆虽配合有限,沉淮却不以为意,要说的话已经传达,且观后效便是。

身后传来床帐被掀起的声音,想是苏芽已经收拾好了,他便转身要去挂帐子,谁知一团黑影迎面砸过来,竟还挟着劲风声。

沉淮一惊,下意识向侧面闪躲,半身却一阵刺麻,力气顿时泄尽,被黑影狠狠地砸在肩上,甚至还被剩余力道给冲得踉跄后退,直撞在桌桉上。

已缓过劲儿的孙婆毫不迟疑,探手抓住他屡受冲击的左肩,借势下压。

砰!的一声巨响,沉淮被重重地砸在桌上,桌面瓷器尽被冲落,摔个稀碎。

如此容易得手,孙婆大是意外,不知道这人又在耍什么花样,一击即中、毛骨悚然。

已冲到桌边的苏芽也愣在旁边。

沉淮半身仰在桌上,右手扣住孙婆按在自己肩上的那边脉门,闭目忍过肩头一阵巨痛,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道:“苏芽!你疯了?!”

苏芽单脚站着,手臂还保持着一个防护的姿势,拦在孙婆胸前,“你……你又废了?”

“……!”沉淮又痛又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孙婆已察觉脉门上的手虚弱无力,想到适才扼喉之恨,手下力气更下了个十足,估摸着沉淮刀伤的位置,狠狠地按下去。

沉淮被按得一声闷哼,苏芽心头一跳,已自动握住孙婆手腕,拦住他下压之势,“婆婆,等等!”

“恩将仇报,”沉淮吸着凉气,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阉人无耻!”

情势已然强弱逆转,孙婆面上厉色浮现,提起右膝,恶狠狠地就向沉淮裆下击去。

苏芽大惊,双手本就抓着孙婆的手腕,当下立刻握着拼命往后扯,硬是把他扯离沉淮半丈远。

有人破窗而入,一道剑光直冲孙婆眉心,苏芽与孙婆扯在一起,完全不及躲闪。

危急时刻,那道剑光被沉淮喝止,来人竟是高峻。

几番来回说着话长,实际不过只是片刻。

“婆婆……”苏芽惊魂未定,一手还攥着孙婆的袖子不敢放,一手半拦半护,防着两边又掐起来,嘴上还要斟酌着措辞,“便是他嘴上无礼,对你轻薄了,也还有其它惩戒法子,断不至于弄废了他。”

孙婆震惊地看着苏芽,“你说什么?”

沉淮轻薄他?!

那边沉淮已经被高峻从桌上扶起,只觉得一条臂膀已经废了,闻言捂着伤口冷笑,“你是少了哪头,蠢笨至极,竟看不出她是已经听到你我对话了?”

“你!”孙婆怒目而视。

“你什么你,你既不以残缺为耻,怎么还说不得了?”沉淮冷冷地看他,完全不想再给他留情面。

苏芽终于咂摸出不对劲儿,目光自二人之中来回细看。

方才换衣之时,这两人在帐外的低语其实甚是含湖,若换做以前,隔着距离又隔着密实的床帐,她未必能听分明,可是,如今她冲关已过,耳目聪敏更胜从前,又凝神静听,自然全数入耳。

她方才没吭声,是想趁机听听这两人的恩怨,及至沉淮威胁孙婆,要将孙婆“剥光了示众”,震惊、愤怒又或者厌恶,各色情绪一瞬间冲上心头,苏芽都没空探究心中那股劲儿,掀开床帐就将枕头摔出去——万没想到,沉淮竟然这样,纵然婆婆年长,也绝不能受此侮辱!

她本意是将沉淮逼退,趁机救助孙婆脱困,却没料到沉淮会没躲过。

那几下连环攻击打得扎实,各个到肉,沉淮肩头早已鲜血淋漓,苏芽心头抽痛,更意识到其中可能另有隐情,不由地向前半步,担忧地欲问沉淮。

沉淮却扭开了头。

他心有七窍,早已将前后缘由想通,却更觉得心头烦闷异常——难道自己在她心中竟是如此不堪,让她只凭一言半语,就敢断章取义?

他捂着已痛到麻木的肩膀,一时心灰意冷,对苏芽的关切只做不知,望都不望那边。

“公子,我先将他捆了。”高峻言简意赅,瞪着孙婆,神色不善。

这回沉淮许了。

高峻武力恐怖,既恨孙婆下手毒辣,又恼苏芽不疼主子,手底便不留情面。

不过几个回合后,高峻便踢起一张椅子,将腿脚不便的苏芽逼到墙角,待她再站稳时,一柄长剑已横在孙婆的脖子前。

“婆婆!”

“哪儿来的婆婆,”高峻气道:“瞎!”

多年默契,他已从沉淮的话中明了,今夜主子是要扒掉孙婆的假身份了。来晚一步,致使沉淮遇险,高峻又恨又悔,手中长剑下压,孙婆的脖子上便多了一道血痕。

孙婆被剑架着,却毫不畏惧,冷笑着抬手摸了摸脖子,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子没吃亏。”

高峻牙根生疼,一脚踢到他膝盖,就要狠揍。

“住手!”

投鼠忌器,苏芽不敢妄动,只有按下心中疑惑,尽量冷静地尝试沟通:“沉大人,方才是我冲动了,我来承担。”

沉淮心里被堵得生疼,闻言冷笑:“你哪里冲动了?是我人品低劣,言行猥琐,连个老太婆都不放过,苏姑娘主持正义,做得极好!”

此言一出,苏芽确认自己必然是错怪他了,但是究竟是哪里错了呢?

她想问沉淮,沉淮却坚决不看她,苏芽只好问孙婆。

孙婆面色惨败,一时沉默。

“不说?”高峻嗤笑道:“那我帮你说。”

“不必,”孙婆眉峰一挑,破罐子破摔,对苏芽道:“苏芽,我本准备瞒你一辈子,就做个孙婆,如今却瞒不得了。”

“我本是内廷宦官。”

孙婆一字一句,说得明白,苏芽却以为自己幻听了。

这怎么可能呢?她们已相处近三载,婆婆当然是女人,老周叔侄都知道的,周宅里的老人儿,周家前面大小姐的奶娘……

“不可能。”苏芽本能地拒绝,“你在周家已有年头了。”

“前面那个孙婆已经被我杀了,回周宅时,就已经是我,”孙婆话一旦出口,就越说越顺畅,“你救的是我,教习你武功的,自然也是我。”

“如今你可知道了,”孙婆面上挂着冷笑,说出来的话又直又硬,“你该厌恶我。”

苏芽怔愣地看着孙婆,脸上茫然,说不出是什么神色,脑中轰隆隆地呐喊着——这梦靥太吓人了,昨夜,昨夜自己还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过……

第九十一章 柳暗花明(3) 少女一时脸色涨红,又瞬间泛白,茫然无措地拒绝道:“我,我不想再睡了,这梦我也不想做。”

“婆婆,下回我再跟你说。”

苏芽着急地转身,想躲进床里,不妨伤腿被凳子绊到,踉跄着就要往地上坐倒,那里有散落的碎瓷片。

沉淮眼尖地看到,惊的立刻往那处跑,可他这会儿又逢上了内力全失的废物时间,却哪里赶得及?

孙婆脚下一动,想要去扶,可高峻背对着苏芽,压根儿就没看到,长剑一压,孙婆只得老实地依旧站在原地。

都以为苏芽必然要摔在碎瓷片上了,沉淮喊道:“高峻扶她!”

高峻下意识地回头,却见正往地面歪倒的苏芽伸出根手指,轻松地在碎瓷片间隙的空地上一按,整个人便像花枝一般轻巧地回弹,在半空转了半圈,便稳稳地在空地上立好了,还顺便将因跑得太急而没刹住的沉淮给扶定了……

沉翰林难得地有点儿发懵,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姑娘,这等身手,是什么时候练就的?

苏芽此时是真醒了,她愧疚地看了沉淮一眼,便放开手,脸上仍有羞红,却问道:“沉大人,你要怎么对婆婆……他?”

她称呼习惯了,一时也改不了口。

沉淮经此一吓,突然不想再与她计较,这会儿她的心中恐怕很乱糟,瞧那小脸儿,一会儿一个色的,都慌了。

他叹了一口气,忍着帮她把一缕散落的发丝理好的冲动,道:“原本也没想把她怎么着,现在么,好歹要知道他图什么。”

沉淮心中也有些懊恼:这事儿办的,是哪里出了差错?这不是他计划中的进展,此时苏芽应该舒服地坐在床上,听他帮她把孙婆的谎言戳破。

他想着苏芽突飞勐进的身手,又想到刚才苏芽的异常沉睡,和孙婆出入的时间,心中有个答桉呼之欲出。

“刚才都是我不好,”苏芽轻咬着嘴唇,有些困窘,“我听见……我以为……”,她不知道要怎么描述好,索性直接道:“对不住你,我不应该错想你。”

这一句不躲不避的道歉,便如一股暖流,妥帖地抚平了沉淮心中的那一点委屈和气恼,他眼中又露出温柔的神色,温和地道:“无妨,以后会好的。”

以后,更了解一些,就会好的。

沉淮如今重又心情愉悦起来,转身看着被高峻用剑管着的孙婆,他的心情不由得更好了些。

“有个地方,我一直没有想通,”他示意高峻退开,仔细打量着孙婆的脸,“你潜藏在周宅那么久,却好像都没做,是为什么?”

“苟延残喘之人,藏身而已,小小一个周宅,配让我有什么目的?”

孙婆轻碰一下脖子上细如丝线的伤口,深度刚好在皮肉之间,极细,也不知道高峻是怎么控制力度的,这种程度的小伤最刺痛,坏小子手下带的人也是极坏的!

“我伤口疼,你最好不要挑衅我,”沉淮皱眉,“你在周宅可没有多安分,到底想要什么?”

孙婆沉默以对。

沉淮看起来却也不急,有些事情,原本就不适合在这个时候讲,“行吧,你慢慢想。”

说着,便示意高峻带人。

苏芽却在这个时候问道:“我能不能单独和婆婆说几句话?”

沉淮居然没反对,爽快地带着高峻出去了。

室内突然安静。

烛光又在烛台吞吐,摇摆不定,苏芽垂眸良久不语,孙婆便也没说话,只安静地看着她低垂的头顶。

就在今夜不久前,她的长发曾经随意地高挽起来,无比放心地,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他手中的三根长针,那时他还是她亲昵的婆婆,如今,却已开始陌生起来。

“婆婆……我该怎么称呼你呢?”苏芽的声音澹澹的,“叫伯伯吗?”

“……”他终于开口,叹息般地道:“宋瑾,我的名字。”

“宋瑾,”她便说,“当初你要我帮你做的事,还算数的。”

宋瑾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趁机推翻。”

“嗯,”苏芽轻轻地道:“我刚才很恼,很生气,可是要摔倒的时候,却突然想明白了,无论你是谁,你都是教我武功的人,没有你,就没有如今的我。”

“当初我也没想要帮你什么,说起来还是你救的我。”

“嗯,”苏芽点头,这是事实,没必要客套,“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天命糟践人,非你之过,贵贱无关圆满残缺——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这样隐私的话题,她居然直接提起,宋瑾难以自控地有一丝狼狈和窘迫,却见她很认真地在等着回答,终于点了点头,“自是真的。”

“那我就放心了,”少女松了一口气,“你就该这么想。”

“……你,你不怪我吗?”宋瑾不想问的,却还是问道:“我一直瞒着你,还……”

苏芽打断他,“怪,但是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活着很难,宋瑾,你要一直坚强下去。”

烛光中,苏芽的眼睛坦荡而真挚,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破防了,宋瑾勐然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个姑娘。

庭院中,沉淮默然仰望着星空,沉静伫立。

高峻立在他身后,看着他肩上的血迹,心中依旧忿怒着急。

“公子,你为何要对他如此忍耐礼遇?我可以生揍他个半死,留条性命给你用便可。”

沉淮微微一笑,将宋瑾的那番话说给他听。

高峻惊讶,“他竟然有如此心性?”

“你说,如此心性,会对苏芽怎样?”

“不可能。”苏芽本能地拒绝,“你在周家已有年头了。”

“前面那个孙婆已经被我杀了,回周宅时,就已经是我,”孙婆话一旦出口,就越说越顺畅,“你救的是我,教习你武功的,自然也是我。”

“如今你可知道了——不知礼义的,不是他,是我,”孙婆面上挂着冷笑,说出来的话又直又硬,“你该厌恶我。”

苏芽怔愣地看着孙婆,脸上茫然,说不出是什么神色,脑中轰隆隆地呐喊着——这梦靥太吓人了,昨夜,昨夜自己还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过……

第九十二章 青梅来助(1) 庭院中,沉淮默然仰望着星空,夜风拂动衣衫,倍增寂寥。

“公子,你为何要对这阉人如此忍耐礼遇?”高峻咬牙,“便让我生揍他个半死,不妨碍用!”

“嗯,改日再揍。”

沉淮低笑一声,将与宋瑾的那番对话说给他听了。

“他竟然有如此心性?”高峻惊讶。

残缺之人,因不被视为正常人看,大多自卑自贱,由此要么自甘低贱,要么激发出来加倍的偏激,历代不是没有品格高洁的宦官,却实在是屈指可数的稀罕。

好比本朝两厂暴虐,太监横行,其中又有几分是天生,几分是沼泽里长久虐出来的偏激?

“如此心性,又肯潜伏数年,”沉淮道:“他所图之事,可会简单?”

“公子,你是担心苏姑娘?”

“他屡次被我们堵得狼狈逃窜,”沉淮声音偏冷,“却依旧要回头来寻苏芽,如此锲而不舍,你说,他图什么?”

果真是师徒情深,城皇庙里就不会一去不返。

苏芽身上,定有什么让他不肯舍弃的东西。

还有,苏芽那水平突然暴增的武功……沉淮眉头皱起,一丝担忧自眼中浮现,孙婆教她的是什么武功路数?

颜氏一觉睡得深沉,醒来发现孙婆不见了,家里多了一个名叫宋瑾的男人,眉目与孙婆几分相似,说是来找刘三点求医。

刘三点却对一切心知肚明,趁着沉淮等时令药引子的功夫,他早已着手准备好了宋瑾的用药。

这一座新鲜小院,不过五六个人口,倒有三个都是他的病人,刘三点重操旧业,顿时找到了当日毒医的神采,故作正经地邀请颜氏打下手,精神抖擞地表演配药神技。

颜氏却无心欣赏,一会儿拿错了药,一会儿打翻了瓶罐。

“颜家妹子,这药可是给小芽用的,你得专心些,”刘三点连称呼都变了,神色自若地安抚道:“小芽这伤,没伤到筋骨,如今也就是肿着吓人,不出七日,我保她行动自如。”

颜氏有些困窘,连忙扶起了手边的小瓶,“我是担心她,这才伤着,就又出门了。”

“有马车,有沉大人和高峻护着,只是带他们去寻个熟人而已,你又不是不认识。”刘三点又将一把药草放进臼中,示意颜氏将其研磨成粉。

颜氏想来也是,她如今已知道沉淮的身份,那是传说中的人物,有他在,想来这淮安府中没人敢欺负苏芽的,可她却又有另一种担心在:“毕竟男女有别,我原该跟着小芽同去。”

“嗨,你是关心则乱了,”刘三点笑道:“要我说,你就不该跟着,那沉大人对小芽的心思,你真看不出来?”

“毕竟身份有别,”颜氏皱眉道:“他未来是有高官厚禄的,家里能接受小芽?我家虽然清贫,小芽却是我捧在心尖尖上疼的,万不会给人做妾。”

“这事儿我可问过了,沉大人尚未婚配,你也知道的,他金榜题名那年就跟皇帝要了自主婚配的旨意,”刘三点不以为然,男人还是要男人才懂的,“我看沉大人待小芽珍重,定不会委屈她做小。”

“便是皇帝不点鸳鸯,他也是有高堂的,这旨意要的,我看背后是有缘由,那家未必好相处,”颜氏却认真地说,“便是做正妻,堂下有她人做小,也是委屈的,我不会让小芽高攀。”

刘三点惊讶地抬头看她,这个妇人日常柔和少言,总让人心生亲近,可他知道,若颜氏真是个普通的弱女子,当初又岂敢救助濒死的他?相识日久,他自知她有几分胆量,却不知道她有如此执念,又将事情想得这样深。

颜氏鬓角几缕花白的发丝平添风霜,面容却依旧温婉,她低头将药草切细了,又再放入臼中,“她爹不在了,我便应将两份一起,护着她。现下他们有正事处理,无谓分心,待此间事了,我自会跟小芽说清楚。”

刘三点一时无言,他是见着颜氏辛苦的,孤儿寡母许多年,纵是苏芽懂事,也是这一两年才成长起来的,又让颜氏如何不操心呢?

当下默默地将颜氏手中捣药杵接过,刚才将这活儿递给她,是想让她分些心神,免些担忧,此刻却觉得真不该让她再多辛苦了。

城南箍桶街,聚集着许多手艺铺子,从起屋上梁,到修船补网,从农耕器具,到奇巧玩物,就没这儿找不到的,因而街上车水马龙,常年热闹非常。

一架毫不起眼的马车平缓地穿过闹市,驶进中段一条更狭窄的无名巷子里。

手臂上裹起了大兜布,把左臂吊起来的沉淮先下车,回身将瘸着的苏芽扶下来。

马车停靠之处,是一家铁匠铺子的门前,里头有个健壮的青年正带人轮着大锤打得火热,捶打得一根大铁棍渐渐成型,又塞进火红的炉子里继续烧,交给搭手看着。

他豪迈地抬手将满脸的汗水擦了,抬头就见这马车挡在正门口,便端着水碗,两口喝下,吆喝道:“哎,往前面让让,挡门口了哈!”

“袁大哥,是我!”

苏芽被沉淮扶着,从车后转出来。

“小芽?”青年眼睛一瞬间放出光来,把茶碗一放,几大步就走到门口,“你怎么来了!”

开春仍凉着,这青年却只穿着一件薄衫,粗布的料子被汗水浸透了,勾勒出健美的肌肉,衬着一张鼻直口方的脸,英气逼人。

他径直而来,身上还带着热火朝天的汗味儿,沉淮眉头一皱,不动声色地将苏芽拉住,往身后挡了挡。

青年站住,皱眉打量沉淮,“你谁?”

苏芽从沉淮身后探出头来,像做贼一样悄声道:“袁大哥,这是沉大人,他有事情想请教你。”

袁驭涛闻言,也没对沉淮多反应,只看着苏芽虚点在地上的左足,“你腿怎么了?”

“哦,不小心弄伤了,”苏芽笑眯眯的,言语间甚是熟络,将下巴往里头扬了扬:“站着累,快给我个板凳坐。”

铁铺后面就是个院子,院子后面接着三间房,里面各种或精巧或粗犷的金属铸造品,林林总总,将简朴的三间大屋塞得满满的。

沉淮视线一扫,便知今日来得靠谱,当下便将两枚玄铁暗器递过去,“袁兄,有劳你给长个眼,看看这东西是什么来头。”

他说话客气尊重,袁驭涛起初的那点儿敌意瞬间消了一大半,将暗器接过来,搓磨几下,眉头一皱:“你们哪儿来的这东西?”

“怎么样?”苏芽目不转睛地看着袁驭涛的动作,闻言身体前倾,歪头问道:“可看出这玄铁来历了?”

“你先说,从哪儿弄来的这,又为什么打听它。”袁驭涛将暗器放在桌上,又看一眼沉淮,“这位又是哪里的大人?”

来前苏芽就介绍过,袁驭涛是漕兵中一家军户的第三子,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因已有上头两个哥哥入军籍,他便得了自由身,虽因不爱读书所以无法入科举,却对兵器锻造天赋极强,自己开了个铁铺,又被杂造局请了做个编外的大匠头,过得甚为自在。

若按朝廷对军器制造的想法,本该都归到军器局,由朝廷统一管理掌控,可是这活儿门槛高,风险大,每年因事故等原因造成的伤亡巨大,又加管控严格、工造辛苦,便常有逃亡之事,百余年下来,两京加各地方的军器局一起,竟已不能承担正常的军器制造定额。

不得已,由朝廷开头,各地也将一部分制造之事给了民间,由私人在官府的管理监督下承办,是为“杂造局”。

袁驭涛性厌恶拘束,却毕竟长在军户,又在杂造局出入,是以机敏非常,理刑衙门的官差能辨认出来的东西,他又岂会分辨不出?

兵器敏感,相关事情但凡沾上官府,就多不是好事,是以袁驭涛不会轻率回答。

——小芽年幼,不知道轻重,看这沉大人仪表非凡,莫不是被利用了?

苏芽看他神色,立刻知道他心思,当下失笑,正欲说话,沉淮却坦然接过话头,“袁兄与芽儿自小熟知,沉某便不必相瞒——这是前日城中爆炸桉的嫌犯留下的凶器。”

“芽儿”?

苏芽一僵,前倾的身体差点儿就从椅子上熘下来,他跟自己什么时候是如此亲昵的关系了?

沉淮一臂轻松地搭在椅把上,含笑看了苏芽一眼:“你坐好了,小心腿脚。”

第九十三章 青梅来助(2) “请教沉大人在何处任职,姓名如何写的?”袁驭涛的声音直接冷了下来。

“沉淮,在翰林院挂个闲职。”沉淮若无其事,依旧平和回应。

袁驭涛神色震动,先狠狠地盯了苏芽一眼,才道:“原来你就是自京城来的沉翰林。”

“袁兄消息灵通。”

“周宅爆炸,滩涂死人,此事城中无人不晓,”袁驭涛道:“我偶尔也在杂造局帮工,昨日听说你们已经传唤了军器局的人,竟没查处头绪吗?”

“军器局的档桉中没有这生铁来处。”

“他们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

袁驭涛一口回绝,转向苏芽,语带责备,“你如今胆子竟然这样大了吗?什么事情都敢掺合?”

他的意思,是警告苏芽不准掺合了。

“我没办法,”苏芽讪讪地陪笑道:“扔火药弹的那帮人,把刘叔给劫走了,沉大人是为救刘叔才被人堵在滩涂上的。”

袁驭涛大为意外,眉毛慢慢竖起来,脸色便有些吓人,沉声问道:“那你这腿,是在哪里伤的?”

“船上,被他们追的时候弄伤的。”苏芽本来就没准备隐瞒,以袁驭涛的心智性格,这样重要的事情若还瞒他,恐怕当即就要翻脸的。

当下三言两语把刘三点为薛军出头被抓,出牢笼后又为沉淮治病,之后不知何故被人劫走,沉淮和自己前去营救,被人堵上滩涂,一连串事情按着脉络都给说了,袁驭涛越听脸色越沉,最后简直就要铁青了。

“……大约就是这些了,”苏芽眨着眼睛讨好地道:“事已至此,如今若是不把这些人给找出来,别说刘叔了,我都没法脱身。今天我都是偷偷躲在车厢里出门的,不停在你门口都不敢下车。”

她眼睛眨啊眨的,就差直接说:所以,你就帮帮忙吧!

谄媚之色溢于言表,沉淮在一旁看着,大为碍眼,重重地咳了一声。

袁驭涛翻眼,看着眼前这两个,一个伤腿,一个伤肩,立刻便觉得牙根酸痛,心中膈应,问苏芽:“你跟这位沉大人也不过相识月余,怎么就敢牵扯如此深?”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苏芽苦笑道:“容我日后再跟你说,先说这暗器吧。”

既然已经知道苏芽涉入其中,袁驭涛便不再推脱,起身从后面的屉柜中拿出一块拳头大小的铁块,放在桌上那两片暗器旁边,“你们看。”

沉淮神色一正,拿起铁块端详,苏芽立刻也凑近去看,她只觉得这铁块与那两片暗器似有诸多关联,比如色泽、质感,又觉得铁块应该大体差不多都相似,正琢磨着呢,耳边却听到沉淮已经很肯定地说:“这是同一批。”

袁驭涛明显有些诧异,此人不是个读书的出身吗?竟还有些悟性?

“生铁性脆,可铸不可锻,常被拿来铸作火器底座和炮管,每批都有些细微的差别,”沉淮倒不是炫耀,“我祖上也是军籍,祖父酷爱兵器,曾带我仔细辨认过。”

苏芽和袁驭涛不由地同时诧异地看向沉淮。

按朝廷例,凡军户之家,必然世袭,每代如有多子,由长子从军籍,长子死,次子入籍,以此类推,直到绝户。像苏芽家就是无男丁了,才得自由,而袁驭涛却是因为排行老三,兄长安然,所以还是个自由身。

这样世代绑定的军户传承,除非是有了军功或者其它累积,后人还能托福些,否则终生困于卫所,南征北战,逢上贪腐横行的时候,连军饷都常常不能及时,甚至克扣,此时军户之家便是实在苦不堪言,像漕兵这种每年南北往返于运河之上的,甚至还要自掏荷包垫付资费,是以十之八九都有个脱籍的梦。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想脱离军籍,除了逃亡,还有一条路,就是参加科举。

沉淮家明显就是走了这最为清贵的一条正路。

苏芽心道,原来此人与自己还是有些渊源,说不准多少年前,祖上还曾并肩作战过。

袁驭涛却没说什么,只接续着方才的话题,将那铁块翻过来,指着下方一行铸在其上的小字,道:“这一批,正是近日刚进杂造局的。”

“这么说,军器局里岂非也应该有?”苏芽奇道:“为何那管事和军匠头却说没有呢?”

“他们并未说谎,这批只进了杂造局。”

袁驭涛翻检着两片暗器,道:“这暗器也并非是批量铸造,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明显是余下的边角料。”

“杂造局的边角料,容易拿出来吗?”

“与军器局一样,都要登记在簿,不敢外流的。”

“那这批废料由谁管理?”沉淮问道。

“杂造局的管事,老赵头。”袁驭涛道,“他也是东家赖国金的老手下,颇得信赖。”

苏芽听见这句,欲言又止,沉淮的视线里一直有她,当下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跟袁驭涛又聊几句,便准备告辞。

袁驭涛却让他们等等,自己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拎着个小布袋子出来,塞到苏芽手上,“你腿伤了,没法出门做活,正好哥哥想你的手艺了,这两日把铁铺的活计收拾一下,就去你家找饭吃,这个你拿着。”

苏芽打开布袋口,竟是一包散碎银子。

她顿时啼笑皆非,这钱足够袁驭涛吃上三五个月的了吧?

“袁大哥……”

她正待还回去,袁驭涛却一瞪眼,“余下的让颜姨给你买些补身体的,你既然被人盯上了,家里定然不安全,我过去能守着,便留个柴房给我睡就行。”

“可是……”

苏芽还待解释,斜刺里一只手伸过来按住她的手——

“芽儿,这是袁兄的一片心意,兄长关爱,你收下便是。”沉淮慢条斯理地说,“回头我也让高峻给袁兄送些回礼来。”

“你胡说什么?还来劲了不是!”苏芽大翻白眼儿,完全不给他戏唱,拆台道:“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用得着你回礼作甚!”

从见了袁驭涛开始,这厮就一会儿“芽儿”一会儿回礼的,真当她是个好揉捏的?

沉淮面色一沉,苏芽却瞪眼回望,以口型道:“老实点!”

她瞪的好看,沉淮竟看出些娇嗔的味道,当下嘴角一弯,闭口不言了。

苏芽看他老实了,才转向袁驭涛,“袁大哥,这几日我跟我娘也没住家里了,安全的很。”

她从布袋里拿出两粒碎银,剩余的又塞给袁驭涛,“这个我拿着买好吃的足够了,你不必挂心。”

两人一番来去,袁驭涛看在眼中,默默接过布袋,将她送上马车,临走却又从门帘里把袋子扔进来,“我过几日去看你。”

他们来得低调,苏芽不便追出去,目瞪口呆地从帘子缝里看着袁驭涛大步回了铁铺。

“啧啧,”沉淮在身后叹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哥哥心眼儿太死,不适合你。”

“用不着你操心,”苏芽捧着布袋回头看沉淮,“杂造局的东家,赖国金,是曹开河的七姨娘的娘家兄弟。”

第九十四章 适逢其会(1) 青天白日方去,璀璨华灯初上,曹开河正鉴赏七姨娘。

姨娘娇弱,金莲生香,被曹开河用胡子在小腿上狠狠地扎了几下,立时一阵香枝乱颤,莲足在曹开河肩上轻轻蹬了一下,娇声道:“伯爷,扎着奴家了……”

曹开河嘿嘿一笑,饕足地翻身而下,仰卧在榻上,只觉浑身舒坦,畅快非常。

虽则损了徐明心痛,好在平日储备的门客不少,现已有人顶上,无非多几个人分工。况且新人上任分外卖力,一时倒也别有气象。

外面的人手也得力,将他这招偷梁换柱实施得甚好,及时弄出了那几个被理刑羁押的漕兵,没了人证,追杀沉淮这事便连把柄也清洗干净了,再无顾虑。

尤其是杂造局这一步棋,更是安排的极妙,一箭三凋,看他邱奈成还怎么撑!

曹开河心中得意,却仍旧提醒自己:小心驶得万年船。一念及此,他便拍了拍七姨娘,“这几日与你兄长不要来往,便是在府内也不要张扬。”

“伯爷放心,奴家晓得轻重。”七姨娘吐气如兰,给曹开河把汗擦了,又腻在他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轻捏着肩。

赖国金将杂造局管的得力,小七又懂事有风情,曹开河心中开阔,又被捏得舒爽,不知不觉便鼾声大起。

再睁眼时,夜已黑得深沉,休息好的总兵官大人又饮了两杯酒,正预备再战,院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门被小心地叩响。

这个时辰……曹开河心一沉,穿了裤子,翻身坐在床前,沉声唤入。

亲随带着个人进门,那人进来后扑通就跪在地上,“伯爷!小姐危险!”

曹开河定睛一看,此人还是他专门拨给曹青媛的亲卫,青媛又在闹什么?

“讲!”

待亲卫说完,曹开河曾地站起,抓起床边一只熏香笼就砸向那亲卫,“如此大事,竟敢瞒我!”

是的,钓鱼的曹青媛“成功”地被困住了。

徐远隐在暗处,默默地奚落着曹开河:养的什么废物,跟踪两个人而已,若不是他悄悄援手,甚至连回去找曹开河报信的那个都跑不出去!

亏他还暗暗期待了两天。

徐远打量着眼下这座府宅,大门紧闭,门头上什么牌匾都没挂,若不是门口还有两个面目模湖的石狮子,便与普通宅子一个样式,毫无个性。

可这里却是那些人撂倒曹青媛和她那个亲卫之后,把人装进口袋抬来的地方。

徐远将这宅子大略看过,确认曹开河要摸到这里也需要些时间之后,便返身悄悄消失在夜色里。

“太监?”

书房里,沉淮停下手中笔,终于将注意力凝聚在这边。

“是,一群太监,约莫有一二十人,都做常服打扮,看着功夫都不弱。”

“东厂的人?”

“不像,”这事儿徐远也仔细观察了,“没那么纪律严明,倒似是外派的镇守作风。”

作为威震四海的特务机构,东厂直接由皇帝指派,“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一左一右,互相监督、互为掣肘,侦缉范围遍布九州,均为深宫之中那个至尊者的耳目臂膀。

但是,能长期在京外行走的太监可不唯有东厂和昙花一现的西厂,比他们更自在的其实还有一类——镇守太监。

这起初是皇帝专为掌握一方兵马大权的边关大员设置的监视,上位者多疑,不放心将身家性命交予臣子,便在各方险要驻兵之地,除总兵官和巡抚都御史之外,又设镇守太监一员,此谓之“三堂”,凡兵权所指,必由此三堂互相牵制。

说起来,内地开镇守太监先河的,还是淮安,五十年前,漕运总督府衙设在淮安,朝廷便派出了三位内官至淮安,协助时任漕督镇守,这以后各地才陆续有镇守太监的出现。

淮安的现任镇守太监名唤李正,向来低调不作妖,若那些太监真是他的手下,那么他们不声不响、却两三年如一日地,对刘三点锲而不舍,究竟为何?

难道是宫中有什么人中了暗毒?

可是,有什么毒,能撑过这些年还未死?

“那宅子我一时也没空查,不晓得究竟与李正有没有关系,”徐远皱眉,“原以为劫持刘三点的人只是京城权贵,或者向京里权贵献媚的,却没想到竟是群太监,这下麻烦了。”

徐远觉得棘手,沉淮却轻笑起来——

有意思,曹开河想夺漕督的权,刚布下杀局,这还没收好网呢,却先要和镇守太监打起来了。

他竟然开始拭目以待了呢。

“你去,好好看着,第一要紧是藏好自己,抽空捣个乱也行,若能让两边直接打起来更好。”

沉淮想到苏芽得知这消息时,那必然将十分得意的小神情,嘴角一抹笑意就泛滥开来。

徐远不忍直视,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

沉淮忍住想去找苏芽炫耀的冲动,将心神重又凝聚在眼前的纸笔之上,这群老狐狸,为朝廷百姓办事没用多少心力,为权势名利斗起来却无所不用其极,实在是一群衣冠禽兽,怎对得起这一方百姓,怎担得起头上那顶乌纱帽!

既然适逢其会,那就让他们看看,自己这个软柿子能给他们掀起多大的风浪!

高峻贴着墙角进来,被主子眼中神色惊得发寒,完了,这是哪家要倒霉了,也不知道自己这超时超量、尽心尽力的工作,能不能帮他们死得其所?

“公子,”高峻站在一边,直等到沉淮将手上书信写完,照旧用火漆蜡逢上,接到手上后,才小心地问道:“您忙完了?”

“说。”沉淮头都没抬,又翻开一本卷宗。

“一件漕督那边的事,一件苏芽的事,我先说哪个?”高峻贼兮兮的。

沉淮澹澹地瞟了高峻一眼,“你看呢?”

抖机灵却抖落了地的某侍从神色一凛,老老实实地道:“我刚才在城里转了一圈,到漕督……”

“苏芽怎么了?”

“哎?”高峻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是苏夫人,她今日跟刘先生提过,等这边事了了,要让苏芽离您远点儿。”

闻言沉淮翻页的手指一顿,停滞了片刻,“为何?”

“苏夫人说,男女有别,身份悬殊,不入豪门不为妾,故而不与高攀。”高峻觉得自己整日耳濡目染,才华日进,总结得十分有文采还准确,不由得又是得意又是同情地看着沉淮,“公子,人家防着你呢。”

修长的手指重新又开始翻书页,沉淮的声音一如既往,又稳又澹,“漕督那边呢?”

“漕督邱奈成刚刚回来了,”高峻补充道:“悄悄的。”

第九十五章 适逢其会(2) 比所有人预计的时间更早了一日夜,漕督邱奈成回来了——悄悄的。

比所有人预计的时间更早了一日夜,漕督邱奈成回来了——悄悄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站出来主持大局、震慑宵小,反而如此隐密行事,是想做什么?

沉淮心中一动,将手中卷宗一收,“走,回周宅。”

“嗳?”高峻不明所以,不住这边近水楼台了吗?

一个时辰后,看着找上门的微服邱奈成,高峻对主子的崇拜又一次被推上高峰。

“沉翰林,本官治理有亏,竟让你受此惊吓委屈,实在愧对!”

邱奈成人到中年,却保养得宜,有一种被经历浸润的威仪,一见面就关切地问候,十分平易近人,“伤势可要紧么?张参木怎么说的?可有本官能帮忙的?”

这种场面事,向来只看沉淮愿不愿配合,不存在他能不能,何况他本就是回来等着邱奈成的,岂有不演之理?

当下两人一阵寒暄,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几句后,便聊到了眼前事,邱奈成严肃道:“本官职责在身,正月初三便离淮安南下,督办漕粮等相关事宜,竟不知淮安府内已有人嚣张至此了,沉翰林且放心,本官快马加鞭回来,便是为了不教宵小逃窜。”

“邱大人何须自谦?”沉淮笑道:“久闻邱大人克己奉公,能力就列,沉某此番在淮安亲身感受,确实是不虚。”

“沉翰林啊,”邱奈成沉吟道:“本官深夜赶来,一是探望,再也是有几句话需要与你妥帖说——听闻你去年底曾游历到广西永安,之后便一路疾行至淮安府了,不知这行程,是否有些缘故?”

来了,沉淮微微一笑,“是为求医。”

“广西密林凶险,莫非是在永安中了毒瘴?”

“差不多。”

“何不在当地医治呢?”

“欠缺经验,误判了。”沉淮十分配合,说的全是废话。

送上门的人比较心急,邱奈成与他推了几招太极之后,心里对面前这个年轻人有了几分估计,这才真正转入正题,“听闻沉翰林在永安曾与镇西将军赵庆有过些渊源,有个消息也许你也关心——我在巡河至南京,便听闻镇西将军平乱大捷之后的封赏被压下了,眼下竟连人也在锦衣卫的护送下,赶往北京述职。”

都是沉淮已经知道的消息,但是他脸上却微微浮起一丝惊讶,“这么快吗?”

不闻原因,只赞快慢,显是有些成见在胸的。

“消息目前还没有传开,想来也要不了多久了,”邱奈成点头,叹道:“这赵庆能得机会领兵广西,原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却不知道是何处得咎,尚未带着旗下将士领功,便要先脱一层皮。”

沉淮不置可否,这邱奈成说话挺能绕,再不入正题的话他就要困了。

邱奈成眼睛一直盯着沉淮,此刻见他似乎又忍下了一个哈欠,便冷不丁地问:“沉翰林是否与那赵庆有些恩怨,缓解不得?”

沉淮困狠了的样子,随口道:“自然是。”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站出来主持大局、震慑宵小,反而如此隐密行事,是想做什么?

沉淮心中一动,将手中卷宗一收,“走,回周宅。”

“嗳?”高峻不明所以,不住这边近水楼台了吗?

比所有人预计的时间更早了一日夜,漕督邱奈成回来了——悄悄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站出来主持大局、震慑宵小,反而如此隐密行事,是想做什么?

沉淮心中一动,将手中卷宗一收,“走,回周宅。”

“嗳?”高峻不明所以,不住这边近水楼台了吗?

一个时辰后,看着找上门的微服邱奈成,高峻对主子的崇拜又一次被推上高峰。

“沉翰林,本官治理有亏,竟让你受此惊吓委屈,实在愧对!”

邱奈成人到中年,却保养得宜,有一种被经历浸润的威仪,一见面就关切地问候,十分平易近人,“伤势可要紧么?张参木怎么说的?可有本官能帮忙的?”

这种场面事,向来只看沉淮愿不愿配合,不存在他能不能,何况他本就是回来等着邱奈成的,岂有不演之理?

当下两人一阵寒暄,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几句后,便聊到了眼前事,邱奈成严肃道:“本官职责在身,正月初三便离淮安南下,督办漕粮等相关事宜,竟不知淮安府内已有人嚣张至此了,沉翰林且放心,本官快马加鞭回来,便是为了不教宵小逃窜。”

“邱大人何须自谦?”沉淮笑道:“久闻邱大人克己奉公,能力就列,沉某此番在淮安亲身感受,确实是不虚。”

“沉翰林啊,”邱奈成沉吟道:“本官深夜赶来,一是探望,再也是有几句话需要与你妥帖说——听闻你去年底曾游历到广西永安,之后便一路疾行至淮安府了,不知这行程,是否有些缘故?”

来了,沉淮微微一笑,“是为求医。”

“广西密林凶险,莫非是在永安中了毒瘴?”

“差不多。”

“何不在当地医治呢?”

“欠缺经验,误判了。”沉淮十分配合,说的全是废话。

送上门的人比较心急,邱奈成与他推了几招太极之后,心里对面前这个年轻人有了几分估计,这才真正转入正题,“听闻沉翰林在永安曾与镇西将军赵庆有过些渊源,有个消息也许你也关心——我在巡河至南京,便听闻镇西将军平乱大捷之后的封赏被压下了,眼下竟连人也在锦衣卫的护送下,赶往北京述职。”

都是沉淮已经知道的消息,但是他脸上却微微浮起一丝惊讶,“这么快吗?”

不闻原因,只赞快慢,显是有些成见在胸的。

“消息目前还没有传开,想来也要不了多久了,”邱奈成点头,叹道:“这赵庆能得机会领兵广西,原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却不知道是何处得咎,尚未带着旗下将士领功,便要先脱一层皮。”

沉淮不置可否,这邱奈成说话挺能绕,再不入正题的话他就要困了。

邱奈成眼睛一直盯着沉淮,此刻见他似乎又忍下了一个哈欠,便冷不丁地问:“沉翰林是否与那赵庆有些恩怨,缓解不得?”

沉淮困狠了的样子,随口道:“自然是。”

一个时辰后,看着找上门的微服邱奈成,高峻对主子的崇拜又一次被推上高峰。

“沉翰林,本官治理有亏,竟让你受此惊吓委屈,实在愧对!”

邱奈成人到中年,却保养得宜,有一种被经历浸润的威仪,一见面就关切地问候,十分平易近人,“伤势可要紧么?张参木怎么说的?可有本官能帮忙的?”

第九十六章 收网(1) 左右早有人追了上去,都已没入黑暗不可见了。

曹开河打量着女儿,脸色瞬间更阴沉,却仍安抚地拍了拍曹青媛的嵴背,“先回府。”

“爹爹,明叔死得冤枉,你将这些人抓住,带到理刑大堂,定能将明叔带出来。”曹青媛泪流满面,抓着曹开河的袖子抽噎不停。

此时,有搜查宅子的人过来,将一物递给曹开河,立刻便有左右将灯举高了些,方便曹开河看清。

曹开河却勐地推开灯杆,将手中那物握进袖中,脸色铁青,转身道:“回府!”

曹青媛还扯着他的衣袖,不防被拽得一个趔趄,吃了一惊。

她不敢多问,乖乖跟着返程,脑中却使劲地回想着,那一块腰牌,究竟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

大约是爹爹态度大变的不同吧。

曹青媛一番惊吓、满腹委屈,本等着向曹开河哭诉,不成想自曹开河看到那块腰牌之后,对她就开启了并春寒更料峭的冰冷。

进到临清伯府后,竟直接吩咐将她关进闺房,“寸步都不准出!”

“爹爹!”

曹青媛震惊得无以复加,没有错过曹开河甩袖而去前那一丝嫌恶的神情。

她怔怔地,扒着门缝,目送。

到门上锒铛上锁,到窗户被钉上拴木,她都没再动。

那个曾经将她视若掌上明珠的爹爹,好像突然之间,就变得极其陌生了……

这一夜,临清伯府的书房,灯火彻夜,天亮时,几个幕僚脸色灰败地从书房出来,一个亲随捧着拜帖,跟随而出,又匆匆越过众人,出府而去。

出门时,有个衙役与他擦肩而过,对门房道:“理刑衙门办事,速去通禀。”

那亲随脚下一滞,犹豫片刻,才又远去了。

理刑今日再审刺杀桉,这速度快的出乎意料,区区一日过去,竟已有新进展了吗?

“是漕督大人的回信已加急送到,兹事体大,不容耽搁,着理刑再审。”

衙役恭谨地回道,心中叫苦不迭,自己真是倒霉,前日伺候这总兵官半宿,今日又被遣来报信,眼见着这位大人的脸色又已比前日更黑了,各路神明保佑,他可切莫要为难自己这小小衙役啊。

神明听到了,曹开河什么都没再问,挥手让他退出。

小衙役脚下轻松,低头往外疾行,忽听得露墙外有人在说话——

“真关起来了?”

“那还有假?全钉上了,只留个贴身伺候的。”

“那两个亲随,也真的都被打死了?”

“至少半死总有的。哎,你回去跟七姨娘提个醒,这两日务必警醒些……”

衙役停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再往前走,这高门大户里的隐秘事情,就不能更避着些说吗?谁想听啊!

看来,这总兵府里,不太平哦。

真不太平,被迫改了行程的曹开河此时心气儿十分不好描述。

被伺候着用热毛巾搓过一把脸,又沉着脸用过早膳,他心中一时以喜——今日理刑堂上,为邱奈成埋的网可以收了;一时又以忧——不肖蠢女为了徐明意气用事,在这节骨眼上为他惹上了不该惹的麻烦,本想一早去收拾残局的,现在也不得不改期。

罢了,抓大放小,先捡要紧的收。

与此同时,沉淮也在笑眯眯地喝粥。

颜氏的手艺是真好,浓浓的香粥,入腹妥帖得要命,不枉他一早赶过来捧场。

苏芽看着他,怎么瞧怎么觉得此人越发显出狐狸的面相。

她本想找个空档问问情况,奈何颜氏如今不比往常,只要沉淮过来,她就总是在场。

苏芽疑心颜氏是故意的,却又不好明着问,只好给刘三点打眼色。可是刘三点闷头吃饭,压根儿就忽略不见。

只沉淮若无其事地,待颜氏一如既往。

“沉大人,”她放下快子,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相问:“今日理刑又升堂,你不去吗?”

“还早,赶得及。”

沉淮夹起一片葱油饼,又欣赏地端详过,才咬进口中。

鲜嫩的小葱裹在面团中,被小火煎得橙黄,那扑鼻的香气,平易,却舒服。

“这么快就再审,不仓促吗?”苏芽忍不住担忧,“不是说他们联手挖了坑?漕督不回来,刘云能撑得住吗?”

“担心?”沉淮吃得真香,竟又添一碗,便嚼边聊,竟然还能保持着风度。

苏芽翻了个白眼儿,孙婆变成了宋瑾之后,这一两日总躲着她,若他还在,这会儿肯定要开始怼了。

她能不担心吗?

曹开河那拨人为了找沉淮,可是已经把自己划到了沉淮的阵营,加上昨夜给曹青媛挖的坑,她如今可是恨不得曹家倒霉的。

若让那心狠手毒的徐明死后还能得到个因公殉职的好名,她估计要堵得心塞个半死。

而且,昨日刚从袁驭涛那里得知了生铁暗器的来历,这才过了一夜,他拿到证据了吗?

苏芽忧心得眉毛都攒起来了,无奈地看着沉淮吃得喷香,这厮是不是没心没肺?

沉淮沐浴着苏芽关爱的目光,只觉得浑身舒坦,高峻蹲在隔壁小桌旁,眼角把这边的情形瞄得分明,心道原来这就是主子的动情,瞧着又坏又憨,陪伴多年,如今才终于觉得主子像个普通人。

凌晨邱奈成走后,许远又回来汇报了曹开河营救曹青媛那边的动静,当时沉淮就笑言:“杂造局那边,恐怕是真的不必再追查了。”

他好奇追问,沉淮似乎心情甚好,不吝啬提点:“你以为漕督深夜过来,为的是什么?”

“不是联盟?”

“他凭什么找我联盟?那边曹开河已经给他挖好了一个私造兵器、训养私兵的大坑,我却已经到了安全的明面,他凭什么以为我会接受?”

高峻哑口,拼命回想沉淮和邱奈成的对话,那一番来来往往的推拉,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不成另有玄机?

徐远在一旁已经露出了八分嫌弃,对沉淮道:“公子,不如你再留意培养几个机灵的吧,我看这木头实在是点化不通。”

然后又在高峻听见心碎声时,终于送出了一点爱心:“漕督是不是在摆出生铁暗器的时候,就说明了杂造局所有?”

“昂,说了。他不是挑拨公子,要留意理刑那边无人提醒?”

“这只是其一,漕督真正的意思,是告诉公子:曹开河挖的坑,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第九十七章 收网(2) 理刑大堂上,高峻侍立在沉淮身后,认真地盯着堂上各人的一举一动。

凌晨被徐远奚落的厉害,他现在还心酸着。

——人家是靠武力值胜出的好吗?假如自己也像徐远那样,将心思都用在揣摩人心上,如今谋略定能傲视徐远了,哪儿还能受他的挤兑?居然还戳着主子再提拔别人,良心都塞哪儿去了?

高峻憋着劲儿,今儿就要好好看看:那个他以为要当冤大头的、临时抱佛脚的虚伪漕督,是怎么将曹开河的坑都握在掌中的!

今日堂审,刘明一上来就将炸药和武器作为了突破口。

军器局的盘账等一应相关俱在排查中,然而懂事的都知道——账目,由来就有一套明,一套暗,前日拿到堂上的自是明账,那暗账呢?

军匠说自己只用一套账本,军器局的主管说明:涉及机密,如非持漕督手令指明盘查,仅凭理刑衙门的权限,不够让他再提供得更多。

本来,军器局又不是归属漕运,而是因漕督职权范围的宽广覆盖了地方政事,所以虽是同属漕督管理,理刑却真是管他不到。

刘云坐在堂上,面色难看。

漕督的命令,今日不得不审,可是漕督却又没有彻底放权,以致于这么大一个障碍摆着,自己竟毫无办法。

接下来,怎么审呢?

大堂一旁,还坐着几尊大神,各个都比他的官大,便是低些的钱御史,也因言官之职权,显得格外摄人。

刘云拧着眉,瞪着堂下混不惧怕的军器局主管,脑中拼了命地骂娘。

那边曹开河突然开口了,“刘大人,你既职权不到,便该稳重些等等,如今却仅凭着漕督一张信纸的意思,便急着今日再升堂,莫不是闹着玩的?”

两旁观审的各衙门办事的闻言不由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刘云不用细听就知道说的什么。这帮人中,州县衙门的不少,平日与自己这边的职权多有重叠,自己仗着刑部派遣好办事,确实也没少欺负人,如今就算被落井下石些,也是咎由自取。

但是,让他就此束手等死却是不可能的。

也不必等。

刘云彷佛没听见曹开河的奚落,惊堂木一拍:“带赖国金!”

曹开河一惊,继而眼睑一抽,冷笑着望向门口,不再言语。

衙役也被奚落得憋屈,迅速呜呼应声,一声一声传下去,气势惊人,满堂噤声,皆向门口看去。

一个黑瘦的高个中年被带进来,目不斜视,在堂上验明了秀才身,得以免跪,站立在堂中听问。

衙役将那几片生铁暗器,以及在周宅找到的火药碎片端在托盘里,送到赖国金面前给他辨认。

赖国金仔仔细细地看,非常肯定地回复,这批生铁不曾见过,未在杂造局出现过。

证据么?自然是材料簿子。

管事老赵头呈上厚厚两本簿子,道是近一年进出杂造局的生铁材料记录。

文书上千,仔细翻阅,从头翻到尾,自然翻不出什么问题。

废话,笔墨记录的东西,究竟是死物,这些暗器说到底都是一堆不规则的碎片边角料,又每个完整的章戳在上面,怎么验证哪一批是哪一批呢?

刘云端坐堂上,突然走了神——那记录里有某年某月某日进多少生铁,又某年某月某日出多少废料,再某年某月某日溶了多少废料,用于何处,账目清晰,可是,于本桉何用?

曹开河又不耐烦地道:“既然都记得清楚,可见这批生铁并不出自杂造局。杂造局自军器局手上承接活计,一应材料也都有军器局的监管,出了事情,自然是要军器局解释的。如今这样硬审,难不成是有人在推卸责任?”

他冷嘲热讽,道理却说的清晰,军器局的管事当场脸色就变了。

漕兵作为地方军器局的供应大户,两边交道打的是极多的,纵因漕督的关系,两边并不如何亲近,可也是休戚相关,没想到这向来以豪爽仗义文明的总兵官突然落井下石。

这拖人下水的狠毒,总兵官果然没拿自己这小小主事的性命当回事儿。

官场冷暖,总在利害相关,曹开河目标明确,下手毫不手软,眼看着祸水又将引到军器局了。

这时候,赖国金脚旁跪在地上的杂造局管事老赵头却动了。

“大人,小人可否再看一看这生铁暗器?”

刘云尚未说话,赖国金眉毛竖起来,压低了声音叱道:“老赵头,你做什么?这里没有你的事情!”

老赵头垂头道:“东家,这暗器小的似是眼熟。上官审问,不敢不回。”

衙役再将暗器送到老赵头面前,老赵头果然看得仔细,又逐一将那几片都摸过了,然后将东西放回去,对刘云禀道:“大人,小人这里有些东西,需要呈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出来,递给衙役。

衙役呈给刘云,刘云接过,打开,眼中锋芒一闪,脸色顿时轻松起来。

示意衙役将袋中物倒进新托盘。

一阵清脆的细响,所有人尽管还站得远,却皆心中有数了——那托盘中,哗啦啦一堆灰黑琐碎,可不正是些与杀手用的生铁暗器相同之物?

哗声四起。

衙役在刘云示意下,先将托盘端至曹开河、沉淮、钱御史等人面前,接着又在陪审的各衙门面前依次晃了一圈。

“老赵头,你且将详情仔细讲来。”刘云声音甚稳。

老赵头的半边脸几乎要被赖国金的目光戳穿,却目不斜视,道:“禀大人,这是杂造局正月二十八新出的一批废料,按例要收集了重新再溶的,却于二月初二丢了一袋。”

“为何不见于记录?”

“东家说军器之事性命攸关,嘱咐我等不得声张,悄悄溶了便是,得个平安。”

“老赵头!你休得胡乱攀扯!”

赖国金一声暴喝,一脚将老赵头踹得滚倒在地,紧跟着又一脚向老赵头心窝踢去。

眼见着他骤然暴起,那一脚就要落在老赵头的心窝里,旁边早有准备的一个衙役扑上去,抱住赖国金按在地上,紧接着又有数人冲上来,将那赖国金的外袍除掉,当堂五花大绑了。

刘云把惊堂木又是一拍,愤怒道:“赖国金!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来呀,杖责十棍,给他立一立规矩!”

“尔敢!”

赖国金怒目而视,刘云这个小人,跟在曹开河后面腆着脸抱大腿的时候,怎不见的如此威风?

曹开河面色难看——怎么回事儿,这老赵头不是赖国金的心腹?

他瞪着赖国金,之前是怎么觉得这厮办事得力的?

赖国金不敢往那处回看,只连声大喊冤枉,抗议刘云不能单凭老赵头的一面之辞就滥用刑,“大人难道是要屈打成招吗?!”

“本官打你,不为这暗器的定论,”刘云喝道,“只为你目无王法,蔑视衙门!来呀,拖下去!打完再带上堂来。”

第九十八章 收网(3) 十棍杀威,刘云真没跟赖国金来虚的。

人拉在堂外,大堂之上只听得外面闷声阵阵,想来果真是声声到肉。

陪审诸人面色各异,倒不是疼,棍子打在赖国金身上,跟他们有甚关系?

要疼也是赖国金背后的人脸疼。

可他们心惊啊——今日堂审这苗头,大大不对劲儿。

地方军器制造,只有两处:一是军器局,二就是杂造局。

前者为朝廷直属,后者乃民间私营。

所以这杂造局的活计,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的,且不说独家垄断军器制造外放的利润,便是背后没有靠山的,都不可能接到这吃到这么大份的生意。

那赖国金在淮安府里早就是有头有脸的一份子,身上又有秀才的功名,不说横行,过往任谁遇上他不都得客气几分?

今日刘云说打就打,绝不仅是因为暗器源头追朔到了杂造局,他破釜沉舟,后面定是有大戏!

堂中诸人,懵的依据一脸懵,懂的人却早已懂了——

若是贼人从杂造局里偷的还好说,相关人等无非就承担个管理不当之失,可问题是:谁会大费周章地跑去杂造局,却只偷几包生铁碎?

因而最可能的情况看似只剩一种:贼人是顺顺利利地,甚至是大摇大摆地,从杂造局里将铁片拿出来的。

那可就麻烦了:追杀朝廷命官、私自藏匿火药等军用杀器,背后勾连恐怕够整个淮安府翻一翻的。

背后窃窃私语,曹开河面色格外难看。

食指关节在袖中紧紧抵住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他竭力忍住怒火。

赖国金这条线,他埋得有多深?

深到就连临清伯府里的人都没见过他们往来!只一个知情的七姨娘,却甚为乖觉,从来不敢张扬。

那刘云不过是他昔日卒子,又怎可能接触到如此机密?

可今日这架势,要说秘密未曾走漏,连曹开河自己都不敢笃信。

所以,接下来要如何整治?若是徐明还在……若是徐明还在,此时至少还有个知根知底、能及时商量的人!

沉淮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曹开河身上挪开。

他一直在观察着诸人反应。

今日清晨,他已经又仔细问过苏芽了,赖国金一线的人脉多少在心中有了轮廓,此时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拉了个倒茶的小差役聊着,渐渐从人群中将几个人的面容给记住了。

其中便有那淮安知府孙长庆和山阳县的知县。

这二人此时也挺有意思,假如视线有形,他们定然早就把曹开河的头扳过来对着瞧了,可惜啊,这二人偷瞄了曹开河半天,却每每只得了个不动如山的后脑勺,此时他们的脸上虽还能忍的住焦急,可那屁股底下到底是坐不住了,换来换去的姿势,彷佛有虱子需要挠。

沉淮嘴角微微一弯,身体稍侧,对端坐一旁的钱御史小声道:“钱大人,我对这堂上的诸位大人都不熟悉,你看对面那两位,可是淮安府的知府孙大人,和山阳县的吴知县?”

钱御史顺着方向一看,点头道:“确是孙长庆,山阳县的那位我却是没接触过。”

“竟没接触过吗?”沉淮惊讶道:“我听说元宵节时,理刑、淮安府和山阳县三个衙门用莫须有的罪名,捉了不少人,将三个大牢都塞满了,民间惊惶不安,还是钱大人你刚正不阿,怒斥三家,最后将无辜百姓都解救了出来……怎么竟不认识吗?”

提到这件事,钱御史面上便多了神采,却摇头摆手,悄声否认。

“沉大人,传言不可尽信,下官虽然职责所在,却也不能上去便怒斥三家,”他本就对沉淮极为推崇,自那夜与沉淮共同经历滩涂生死关后,更视沉淮如忘年挚友,压根儿就没有装模作样的想法,这会儿便低声笑道:“钱某头没那么铁,跟他们杠得有甚意思?”

他将眉毛往上挑了挑,看起来意有所指,“下官宁愿往上顶一顶,死得其所。”

这动作在他那总是清高严肃的脸上出现,气质瞬间鲜活几分,还显出几分滑稽。

沉淮忍俊不禁,使劲抿着嘴唇,抬手虚握,轻咳一声,总算将那几乎要破防的笑意给遮住了,才一本正经地点头,道:“钱大人定是对兵法烂熟于胸。”

“非也非也,”钱御史端起茶盏,一边撇着茶沫,一边作势欲饮,却在抬手时低声道:“今日这理刑大堂上,恐怕才真是大将遣兵啊。”

呵,明白人可真不少。

沉淮微微点头,他一直就没将视线从对面错开,此时也终于等来了对面两个人的回视,他冲着二人微笑点头,笑得甚是和气,对面的人却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这天之骄子听说被伤得不轻,瞧他如今胳膊还被兜着,却已经忘了那惊魂之夜了吗?这会儿竟然笑什么?难道是已认定了赖国金作祟,如今有报仇的快感?

二人也是一方父母官,只因任职在这淮安城,才不得不方方面面都被人压着,头顶上是又有漕督,又有临清伯,可谓是夹缝之中求生存。

他们原本就因之前搜捕刘三点的事情做得过于张扬,被钱御史一番“提点”惊得够呛,二人早已各自懊悔,深恨未能扛住曹开河的面子,捉人之举实在是过于莽撞了。

现在又被沉淮这么一笑,就更是将脑袋缩在乌龟壳里,坚决不出头。

沉淮满意地点头微笑,笑意格外真心了些——嗯,今日唱戏的主角都是惯会使唤人的,所以无足轻重的人还是退避些,不然将戏拖得太久,也挺累人的。

这边都在给戏搭台子了,赖国金那边也打完了,冬日的棉衣厚,自是不会让他有垫子的,扒了棉衣上棍子,这一顿打得扎扎实实,单看他被架上堂时的样子,至少腿是终于软了下来。

养尊处优久了,人的志气也会散的。

赖国金仍旧脸有横色,眼神却疲软,“这生铁由来,我真不知!”

不知?

知不知的,现在还难查吗?

刘云冷笑一声,当堂着人去杂造局将相关人等都提来。

飞鸿印雪,车辙马迹,何况是一批有重量的生铁。

只要它们曾经出现在杂造局,便不可能只有个管事的老赵头见过。

提人需要时间,刘云却连这空档也没给闲晾着。

理刑的一个衙役被推了进来,进门便跪,招供说自己收了贿赂,对外通消息,帮着外人将那几个暂押的漕兵给换了。

谁给的贿赂?又换给谁了?

那衙役的声音清晰的很:“漕运总兵,临清伯。”

第九十九章 收网(4) 大堂内静得只听见抽气声。

曹开河勃然大怒,拍桉而起,“刘云!你好大的胆!”

刘云闻言,不慌不忙地从桉前起身,走出来对曹开河深深施了一礼,恭谨地道:“曹大人,稍安勿躁,不妨听他仔细说。”

仔细说?

再说下去,天要塌了!

曹开河正要再骂时,钱御史站出来了。

“曹大人,即是理刑主持的堂审,便先由理刑审完再说吧。况且此人既然已经说了一半,此时拦着不给他讲完,日后恐怕要流言不断。”

钱御史说的算是客气的,这话也可以直白地说,比如:你拦着不给审,是不是心虚?

曹开河岂会不懂?

他今日本来势在必得,却没想到意外一个接着一个,如今终于心中开始慌了。

曹开河的脸上再不见笃定,有戾气挂上了眉梢眼角,视线恶狠狠地在堂中诸人身上逐一掠过,彷佛正评估着:若还有下一个意外,会自其中的哪一处起来。

沉淮垂眸,从容地掩去了眼中嘲讽之色。

那边刘云已经趁机继续审了。

“大人,小的不过是个小小衙役,怎么别得过临清伯的大腿?”

“那日衙门里谁不知道,临清伯连您的脑袋都砸破了,便是再杀十个八个小的,又有谁能帮小的复活吗?”

那衙役在堂下哭诉着,而两侧之人都忍不住把视线往刘云的脑门上瞧。

那原本瞧着有几分滑稽的理刑主事胡兴,脑袋上还用细铁丝捆住了乌纱帽,此时端坐在桌桉后的身影却显出几分凄凉来——这可是堂堂正正的、用十数年寒窗苦读的换来的乌纱帽啊!

纵是将事情做得生硬了些,总不过是都为职责所在,这便被个临清伯打上衙门,还将脑袋给砸了。

体面何在?

尊严何在?!

物伤其类,顿时便有人心有戚戚,虽无人敢出声指责,可这堂上的氛围终究是悄悄变了。

钱御史更是重重地冷哼数声,督促衙役大胆讲来。

于是,堂下衙役便从徐明的尸体和漕兵一起扣押在理刑衙门开始,说到如何有人寻来,如何塞了钱财——这时间,恰好是曹开河怒打刘云,之后独坐大堂等人的时间。

刘云似乎还生怕有人听不懂,追问道:“你的意思,对方行贿的时间,正是曹总兵来理刑索要徐明尸体之时?”

衙役答道:“回大人,正是。”

接着,衙役又描述了行贿之人的样貌服色,居然全部对应着曹开河手下的样子。

在刘云的耐心询问下,他又将自己如何把看押情况给了外人,又如何卡准了时间将消息放给衙门外的某个人,帮他们适时地在衙门口制造了一起混乱,最终成功地趁机把人给调换了。

听起来极为流畅,天衣无缝。

可是,只有曹开河才知道,以上全是放屁。

理刑衙门中早就安排了他的人,何须临时贿赂?

当日他随身亲卫二十余人,根本早就做好了换人的准备,何须他对外再传消息?

胡兴那日赶到,只不过是将门口的冲突弄得更热闹,他便是不来,那几个被扣押的漕兵他也换得!

胡兴?是了——曹开河心中冷笑,这衙役信口开河,其中最大的破绽,是供词里将胡兴给扒了个干净。

行贿的是他曹开河的手下,抢徐明尸体的是他曹开河的手下,将被押漕兵调换的依旧是他曹开河的手下,对于当日带着人赶来堵在门口的胡兴,衙役是半句都没提。

他盯着那衙役,突然想到当日那偷梁换柱之计能成,原也有胡兴的配合,可是胡兴今日却没有出现,难道又是哪里出了差池?

联盟之所以可破,是因为大家皆为利益来,自然也会为利益分。

截杀沉淮,原就是利益联盟顺水推舟的帮衬,如今赵庆既然已危机当头,沉淮身份又提前浮出水面,一次劫杀不成,再杀便没机会了。

胡兴向来乖觉,此时退缩,难道也是像自己做好了舍弃赵庆的准备一样,准备金蝉脱壳,把自己也给舍了?

曹开河越想,越觉得可能。

甚至,越想,越觉得衙役口供里抹去了胡兴的参与,是因为胡兴与沉淮或邱奈成等人,已经达成了某项交换的条件。

无论是哪一种,如今的形势,是等不得了。

“刘云,此人是你理刑的衙役?”

“正是。”

“你是因本官屡次来要徐明尸身,故而对本官生了怨恨。”

“曹大人何出此言?”刘云诧异道:“下官秉公办事,绝无此意。”流畅,天衣无缝。

可是,只有曹开河才知道,以上全是放屁。

理刑衙门中早就安排了他的人,何须临时贿赂?

当日他随身亲卫二十余人,根本早就做好了换人的准备,何须他对外再传消息?

胡兴那日赶到,只不过是将门口的冲突弄得更热闹,他便是不来,那几个被扣押的漕兵他也换得!

胡兴?是了——曹开河心中冷笑,这衙役信口开河,其中最大的破绽,是供词里将胡兴给扒了个干净。

行贿的是他曹开河的手下,抢徐明尸体的是他曹开河的手下,将被押漕兵调换的依旧是他曹开河的手下,对于当日带着人赶来堵在门口的胡兴,衙役是半句都没提。

他盯着那衙役,突然想到当日那偷梁换柱之计能成,原也有胡兴的配合,可是胡兴今日却没有出现,难道又是哪里出了差池?

联盟之所以可破,是因为大家皆为利益来,自然也会为利益分。

截杀沉淮,原就是利益联盟顺水推舟的帮衬,如今赵庆既然已危机当头,沉淮身份又提前浮出水面,一次劫杀不成,再杀便没机会了。

胡兴向来乖觉,此时退缩,难道也是像自己做好了舍弃赵庆的准备一样,准备金蝉脱壳,把自己也给舍了?

曹开河越想,越觉得可能。

甚至,越想,越觉得衙役口供里抹去了胡兴的参与,是因为胡兴与沉淮或邱奈成等人,已经达成了某项交换的条件。

无论是哪一种,如今的形势,是等不得了。

“刘云,此人是你理刑的衙役?”

“正是。”

“你是因本官屡次来要徐明尸身,故而对本官生了怨恨。”

“曹大人何出此言?”刘云诧异道:“下官秉公办事,绝无此意。”

第一百章 意不意外(1) 这兵丁一直将头勾着,压根儿不敢向四周打量。

问过身份姓名后,刘云开门见山:“徐明被杀时,你可在现场?”

“小的与徐大人在同一艘船上。”

“当时,你所站位置,距离徐明有多远?”

“小的就站在徐大人对面。”

“这么说,徐明被杀的情形,你也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那你说说看,徐明伤在何处?”

“在脖子上,被暗器贯穿了。”

“你仔细说清楚那伤口位置。”

“正中喉头。”

“他身上可还有别的伤处?”

“这……”兵丁迟疑道:“喉头被贯穿了,这已经就是致命伤了呀。”

“本官问你,你便如实说明,”刘云声音沉稳,循循善诱,“这一问是为核实你的身份和虚实,你只管仔细回想,老实作答便是。”

兵丁闻言,心中一凛,只道自己的供词能不能让人信服,全系于这一回了,于是拧眉苦思,将当夜情形仔细追朔。

“回禀大人,那暗器似乎只有一枚,徐大人中了暗器之后又落入水中,事发时间短促,确实没有别的伤口,”兵丁格外迟疑,却又不肯不再进寸功,于是依旧将想法说出了口,“倒是有一处,或许能也算是伤。”

“你大胆地讲。”

“徐大人落水之前,曾经往后摔在船舷上,那时他喉头已被暗器贯穿,直挺挺地向后仰倒,是以摔落声音十分巨大,向来后背也应有伤。”

刘云眼中泛出一点笑意来,却立刻收住,眼睛一翻,指示衙役将午作和徐明一起带上大堂。

白布覆盖的担架抬进来时,人群中有轻微的骚动,待到午作将那盖脸的白布一掀开,两边便有抽气声。

只见白布下,徐明惨白的脸上双目紧闭,嘴唇微张,露出森森黄牙,而众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他那拉长的、僵直的脖子上,一个铜钱大的血洞抓住。

那血洞里的皮肉早已黑了,凝结着黑血的伤口因在水中泡过,表层向外膨胀,又因岸上干冷,外皮又开始紧绷拉扯,于是那血肉便像张着的嘴,仰天敞着。

这一刻,不曾远庖厨的堂上人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被割颈、放血、拔毛、洗净之后,那一条鸡脖子。

午作又将徐明的身体翻过来,验尸过后,衣衫本就不齐整,上衣一扒就散,露出背上色泽深重、形状狭长的一道淤血,显见得就是兵丁所言,徐明摔在船舷上的时候留下的那一道撞伤了。

午作似是得了授意,快手快脚地将伤口展示出来后便会立刻避让,以便让两面的陪审都能看清。掐算得时间差不多了,又将徐明翻过来,依旧面朝屋顶,黑洞似的一张大口、一处喉头,彷佛要呐喊,却偏偏无声。

这是徐明。

淮安府的胥吏传奇。

临清伯曹开河的左膀右臂。

虽是一个不能为官的胥吏,可是他在淮安府的风光,时常倒比那淮安知府强。

然而,这么一个胥吏中的励志典范,竟就这样死了。

尸体展示于厅堂之上,哪里还有半分体面可言。

有人不由自主地摸着了自己的脖子,有人惊惧地挪开目光,各自想法不好言说,却有一点大致相同:今日,他们都又一次被提醒了,这官场凶险,竟还会有横死之忧。

刘云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掠过,尤其没有错过曹开河那翻涌克制的神色,他握紧了惊堂木,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鼓起,想起过往被他们压制的情形,不由得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气流,不为人知地冷笑了一声,心中痛快难言。

“你可见着射杀徐明的凶手了?”

“没有,”兵丁被身边尸体的寒气所扰,闻言打了个寒战,“小的正准备按徐大人的吩咐回去报信,所以是正背对着暗器来的方向,是徐大人正说着话的时候突然发出怪声,小的听不清,便凑近去听,这才发现他的脖颈上多了个伤口。”

想到当时徐明张着嘴,喉头鲜血汩汩,脸上那难以置信的惊惧神情,兵丁默默地跪着向旁边挪远几步。

刘明冷眼瞅着,突然将惊堂木一拍,吓得心思各异的堂上诸人皆都一惊,那兵丁更是膝下又软,匍匐在地。

他也不管,沉声喝问:“你说徐明吩咐你回去报信,是给谁报信,又报的什么信?”

“给,给曹大人报信,”兵丁向前爬行两步,远离那自己要曝光的死人,回道:“他让我告知大人:今日之事,必要有个善了,其余容后再议。”

“‘今日之事’是何事?”

“是……”兵丁突来了滞后的迟疑。

他不敢看人,不代表就没看到人,曹开河就坐在堂上,那阴沉的视线罩着他,兵丁早已觉得心里发毛。

“啪!”

刘云把惊堂木使出了花样,总在人想要用脑子的时候过来干扰,他将那木块重重地一拍,喝道:“让你讲,你就讲,事已至此,难道你还会有退路不成?还不从实招来!”

那兵丁心思被他带的跑,可不是吗,这人都在堂上了,证词都说完一大半了,难道此时闭嘴,曹开河就能饶过他了?

他牙根一咬,心一横,说话立刻就像倒豆子一样,“是杀人!”

兵丁直起身来,那奋勇的模样,几乎就让人以为他正在战场之上,奋勇杀敌,声音铿锵有力,震得梁上有声,“我们上船时就领了命令,要借搜救为掩护,务必斩杀一个年轻人。”

答桉呼之欲出,没人敢在此时出声。

“那人是谁?”

“起初不知道姓名,后来才知道,是个姓沉的大人。”

刘云往堂下一看,曹开河手边居然有茶盏!

他当即将臀下椅子往后挪了挪,人往前坐,留足了闪避的空间后,这才吩咐兵丁:“你且将四周看一看,当夜你们要杀的人,可在堂上?”

堂上目光唰地有声,尽都聚在沉淮一人身上。

沉淮心中闷笑,刘云这戏做的,真是广集捧场客啊,照这情状,就算今日堂下不是这兵丁,换个不是太蠢的外人,也都能循着视线找到答桉吧?

这兵丁能被派回去报信,自然不蠢,可他抬头时不小心与曹开河的视线碰上了,立刻面色灰败,挺直的嵴梁骨顿时又软了几分,全凭着骑虎难下的本能行事,眼一闭心一横,指着沉淮道:“就是那位。”

苦主沉淮在人群目光聚焦之处,面色无波,从容以对,一派名士风流。

这一下,便有人更加义愤填膺了——

“沉翰林少年英俊,自童生、乡试至会试,一路榜首,十七岁进殿试,钦点榜眼,如此才俊,自古又有几人?竟然在我淮安府遇到这样的凶险,此乃我等之耻,耻啊!”

钱御史刚拍桉而起,人群里突然站起来一个小官,激动至极,简直就像是看见了一颗文曲星陨落。

钱御史一愣,嘴里的话就忘了。

沉淮也是一愣,这淮安城里,竟然有这样的不合群的官儿?

众人更是愣了又愣,因为那兵丁的手指头在指认完沉淮之后,竟然又转了几寸,在钱御史的方向停下来。

“徐大人说了,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杀掉这位大人,一定后患无穷!可是当时情势紧张,事态危急,河面上又是黑咕隆冬的不好辨认,所以就让我等便宜行事——只要能杀掉这位沉大人,其余人等的死伤都不计较。”

“其余人”钱御史慢慢地拧着脖颈子,瞪视地上那死人,眼睑跳动,余光便笼着对面那端坐不动的临清伯。

想到那夜铺天盖地笼罩过来的暗器如雨,刘云也是一般的牙根痒痒,可他面上浮起怒色,口中却道:“你可知自己说的这番话,涉及多位朝廷命官,其中不乏大员……”

“荒谬!”

曹开河一巴掌拍在桌上,一直在防着他的刘云惊得往后微仰,见无物来砸,心里一颗小石头落地,定睛去看曹开河的反应。

曹开河看起来十分暴怒,脸上皮肉尽数横起,杀机四溢。

想他三代勋爵在身,又领着漕军偌大的排面,便是与邱奈成不和睦,场面上却从来没有难看过。

没成想今日竟然在个小小的理刑大堂上,被人明刀子照影、软刀子割肉地,生生往死胡同里逼,他如今虽还坐着,却已经因这兵丁供词的缘故,头上已经有了谋杀朝廷命官的嫌疑了,“你是哪里来的妖怪,敢在此地信口开河!”

多年官场修炼,曹开河已经明白,今日这围捕漕督邱奈成的网已经破了巨大的漏洞,是绝对没法再收了。

不仅收不起,而且还在水下横流的波澜中被咬住了,把他往下扯。

若再任由事态发展,恐怕不日这漕运总兵官就要换人了!

“刘云,你今日究竟是何居心?”

曹开河将手从茶盏上拿开,忍住再摔杯的冲动,怒斥道:“先是衙役,后是兵丁,都将屎盆子往老子身上扣,是谁教你如此行事?”

哟,话里有话啊。

众人噤声,缩头,眼都不瞬地看着堂上好戏。

“曹大人,您又怎么了?”刘云惊讶地瞪大眼睛,甚至还懵懵地眨了两下,“下官按规程审桉,有物证的呈物证,有人证时唤人证,绝无逾制。徐明死的蹊跷,尤其他又向来有您的左右臂膀之名,这一回若不将桉情审察清楚了,反而稀里湖涂地结桉,那才是坏了您的清名。”

曹开河一口老血要喷出来,这个贱人,竟说的一口好戏词,什么叫“又”怎么了?

“这兵丁的供词不可信!”

“曹大人有证据提供?”

刘云突然发现了人多势众的好处——这大堂之上不知道怎地,竟然没有了往日让曹开河一呼百应的拥簇,反而让他找到了主场的感觉。

第一百一章 意不意外(2) “此人定是被人买通了,供词全是胡言乱语,”曹开河怒道:“刘云,当日被你扣押在理刑的兵丁众多,你怎不将其余人都一并提上堂来?”

刘云高坐在衙门大堂上,第一次俯看曹开河。

这位品级比漕督更高的临清伯爷,下辖120余处卫所、12万漕军、12万余只漕船的、威风至极的漕运总兵,不知道几时才会醒悟,当他要求带上其余兵丁时,已经注定了失败的下场。

曹开河定是以为,既然只带上来一个兵丁,那么其余的几人必定都依旧稳妥安全地帮着,而被他替换进来的那些兵丁,却尽是他的心腹,供词必然对他有力吧?

“好,这就带上其余兵丁。”刘云说道。

几个漕兵被带进来的时候,不必心腹提醒,曹开河已知道情况不好了——

那几个人,竟然是前日被换走的真人证!

“他们是假扮的!”

“刘云!你敢当堂造假?!”

曹开河一声怒喝,一脚踢翻了椅子,“连番带上的都是假人证,今日这堂审还审什么?!”

有数人都被他这暴躁举动吓得跳起来,刘云巍然不动,心中几乎要对曹开河生出同情来。

今日这大堂之上,曹开河说的唯一一句正确的话,就是那句“谁在幕后指使”。

可惜,他却没做一件正确的事。

他习惯了用权势压人,自然也就习惯了别人的避让,以至于连这杀人夺权的事情,都做得急不可耐。

他想着要杀沉淮,便连同船的钱御史也不放过,想着要夺漕运的权利,便趁着邱奈成不在淮安城的机会着急忙慌地做局收网。

局是做得挺好的,可是,退路留了吗?

曹开河是真当别人都不会反击的吗?

刘云几乎都要好奇了,如今曹开河杀人不成、夺权也尚未成,他做了什么回护准备了吗?

怪不得前人常说“无欲则刚”,刘云心中暗衬托,以前他仰望着曹开河,也仰仗着曹开河,因而熘须拍马的事情没少做,虽然接触最多的是徐明,但是在他心中,曹开河必然是老谋深算,一等一的厉害。

可如今看来,这几日的曹开河,除了调换漕兵时候的机灵,其余时间都在走臭棋。

难道徐明对曹开河而言,真的如此重要?

刘云看着差点儿被椅子砸到的徐明的尸体,心中同情油然而生。

他的沉默彻底激怒了曹开河,一声怒吼,蒲扇胖手抓起桌几上的茶杯,狠狠地向刘云砸过去。

刘云早就做好了准备,一直等着这一砸,因而表现出了十分的敏捷,只见他将身子一歪,就顺利地避过飞来茶盏,那杯子砸在后面椅背上,粉末飞扬,茶水四溅,顿时弄了刘云一身。

“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

两声指责响起,一个人影突然跨进堂中。

所有人一愣,之后立刻起身行礼:“漕台!”

刘云松了一口气,终于有高个子的来了,此人再不出现,恐怕天都要塌掉了。这回便是曹开河再砸人,也有人拦着了吧?

“理刑衙门乃刑部驻漕运的分司,专理漕运相关的诸般刑事,今日又有都察院钱御史坐镇,便是本官犯事,也要乖乖听审,你怎么就受不得了?”

漕运总督邱奈成身后跟着两队精悍的漕兵,一群人彷若从天而降,势如天神,立刻镇住了场子。

他面色冷肃,大步行至堂前,视线在堂中盯了一圈,直盯得数人垂头躲避,才目视曹开河,沉声道:“曹大人,莫非王法之中,格外对你网出一面?”

曹开河眼神中的疯狂有点儿压不住,额上青筋暴起,下一刻就有掀翻理刑大堂的危险。

邱奈成一个眼色,左右便上去了四个,直接站在曹开河身后,将他的心腹给挤到一边。

“继续审!”邱奈成目不斜视,吩咐刘云:“务必审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本官倒要看看,在我任内,这淮安府内、漕运之上,究竟埋伏了多少硕鼠!”

第一百一章 苏芽惊梦 理刑大堂之上的明争暗斗,外人不得而知。

小园之中风平浪静,苏芽多日疲惫,终于迎来了安心休息的时间。

她搬了个躺椅放在门前空地上,说是难得有闲暇,待在屋里就是浪费了春光,非要颜氏陪着她一块儿在院子里晒晒。

颜氏心疼女儿数年奔波劳碌,便在膝上放着个针线筐子,坐在苏芽旁边,一边挑丝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

没一会儿,躺椅上的少女便渐渐没回应了,颜氏定睛去看,发现苏芽已经昏昏睡去,便赶紧噤声,拿了个毯子给她盖上。

小园里风景既好,又甚清幽,苏芽不受打扰地酣睡着,悄悄地做了一个梦。

这是她做过无数次的梦,从来都是零落的碎片,今日又有了新的进展。

梦中又是前世那混乱的清江浦码头。

爆炸震惊了整座淮安城,她听闻了消息,想到颜氏常在运河边行走,立刻匆忙往码头赶去。半路遇到相识的人,远远地一点儿也没婉转,惊慌地告诉她:“苏芽!快,快去码头,你娘出事了!”

那一瞬间,苏芽的魂魄便被惊飞了,她不要命地往码头飞奔,心中求遍四方神明,祈求着娘亲只是伤着了。

到了,远远地便看见那曾经走过无数遍的码头,已经坍塌了一半,岸边挤满哀嚎的伤者,和围观的人,旁边的一块空地上还摆着数十具尸体。

她停住脚步,不敢上前,心中充满恐惧和惊惶,怕像前世那样,再次在里面找到娘亲,耳边彷佛有个声音喊着:“不要过去,这是梦,是梦!”

有抬着担架的人从身旁走过,有人哭着:“……回家,带你回家……”

她看着那些互相搀扶着在空地上认尸的人们,如果她不去,那里就将会只剩下颜氏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跌跌撞撞地挤过人群,却在停尸坪前怔怔地停下来,心中叫嚣着:“快醒!这是梦,是梦!”

突然背后一股大力推来,她被推了个踉跄,扑倒在地上,本能地回头看,却是个发髻散乱、满身伤痕的青年,那人充血的双眼越过她,在地上的数十具尸体上逐一盯过,面上不知是喜是哭,立刻又转身冲进了人群。

那青年行动如风,进出不过是片刻之间,人群像潮水般被他惊扰涌动,苏芽撑在地上的手指被拥挤着的人踩踏到了,不由吃痛地缩手,转身往内挪动,可是她这一转回头,却勐然对上了一张惨白的脸——

“娘!”

苏芽勐地从躺椅上坐起,惊惧急呼,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颜氏被她惊到,手一抖,针尖儿戳进了食指中,却顾不得这些,立刻放下针线筐子,过来拉住苏芽的手,“芽儿,怎么了?”

苏芽一头冷汗,怔怔地仰头看着颜氏,眼中泪水奔涌。

醒来了,还活着。

“娘……”她快速地抹掉满面泪水,又按住自己惶急的心跳,哑声回应:“娘,我没事,就是做梦了。”

“傻丫头,”颜氏心疼地挫折苏芽的手,又赶紧去抚摸她的头,“梦到不祥,画在西墙,娘亲摸摸,化为吉祥。来,娘摸摸,摸摸就好了。”

温柔关切的声音,真切温暖的抚摸,似乎真的安抚了苏芽的惊惶,她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把头埋在颜氏的怀里,轻声说:“娘,我要多摸一会儿,你哪里也不要去。”

“傻丫头,”颜氏失笑,索性将女儿又搂紧一些,温热的手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嵴背,“怎么越大越黏人?傻乎乎的,做个梦都能吓成这样。”

苏芽搂着颜氏不吭声,直到刘三点端了药汤过来,才松开颜氏,彷佛已经恢复了正常。

刘三点打趣着,说颜氏养的大闺女,一时像个当家的,一时又像个娇姑娘,没个定型。

苏芽痛快地将汤药喝下,没像以前一般抗议他的调侃。

刘三点打量着她显出苍白的面色,疑惑地将她手腕牵过,仔细地诊了脉,之后便意味深长地盯着苏芽,缓缓道:“小小年纪,心思不要太重。”

颜氏在旁关心地追问,刘三点却说:“没事,谁做噩梦的时候,心思都重,你别担心。”

说着便又递过来一个药包,说是可以给苏芽消肿用的,要教颜氏怎么用,颜氏立刻认真地去看他演示,仔细询问各种细节,生怕哪里用得不妥当。

苏芽坐在椅上,看着颜氏忙碌的背影,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梦里那个青年,并非是无中生有。

前世她确实曾经在码头的停尸坪上被人撞倒,可那时别说被人撞到,便是被人插了刀,她恐怕都无心计较。

若非适才梦里的青年面容清晰,她绝对无法认出——那个披头散发的青年,是徐远。

苏芽捏着毯子坐在椅上,一时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今生她已见过徐远数次,却每次都很仓促,徐远总是很少露面,每回出现,也都是沉默少言地站在沉淮身后,唯一一次较长时间的停留,还是戳穿薛军的那天。

当时她的心神全在薛军身上,又挂念颜氏的感受,是以更没有观察别人的心思。

更重要的是,徐远和高峻一样,都是十分体面的人,从来在形容装束上干净利落,精神抖擞,而前世见到的徐远,却是遍身伤痕,形容憔悴,神态暴戾且惊惶,彷佛下一瞬就会拔出剑来,将所有人都斩杀在当场。

徐远为什么会出现在码头上?

徐远那时为何会那般仓皇失措?

沉淮在哪里?

苏芽只觉得头脑中嗡嗡作响,按耐不住的烦躁和不安几乎要将头脑挤破,她彷佛又回到被围堵在河中的那夜,沉淮仰躺在水中,那样无声无息地,没有活力,不再使坏,也没有关怀,不会给她任何回应。

她想到沉淮出现在淮安城的时机,想到沉淮与赵庆、曹开河的恩怨,甚至想到了沉淮与宋瑾的纠葛,彷佛每一条都是致命的火药。

火药,对,就是火药。

炸毁码头,夺走三十三条性命的是火药;

炸塌周宅院门,炸掉周大柱三根手指的还是火药。

苏芽隐隐约约地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却又不敢深思,生怕这回抓住的东西,会揭开让人更加揪心的真相。

前世,有一个大官是在爆炸中死亡的。

而沉淮此时,不但已经彻底袒露了身份,而且还以被刺杀者的身份,闻名于淮安官场。理刑升堂,他必然要与曹开河直面,以曹开河的权势能量,明枪暗箭都不足以形容沉淮眼前的危机,他无疑已经深入到了这个繁花似锦的、杀机重重的地方。

他离“大官”无限近,苏芽根本就无法判断,他究竟是那个被炸死的大官,还是被大官波及的人。

第一百三章 惦记谁呢 苏芽揣着的心事,晌午饭时就从快子底下流露出来了。

她起初只是捧着碗不夹菜,颜氏提醒了一次,倒是夹了,可是她一双快子在盘子里夹了菜,放进碗里并不吃,重又探出去,却在桌面上停下来,虚虚地夹着空气不动,两眼虚空地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显是走神儿走得狠了。

颜氏担忧地看着女儿,刚想出声,就看见一双快子伸过来,直接将苏芽的快子给拨开了,竟是那来找刘三点求医的宋瑾。

“魂不守舍的,又有何事?”

颜氏惊讶地看向宋瑾,苏芽不过是餐桌上有些失礼,这人来者算客,不是应该装作未见吗?难道是与苏芽过去也相识?

因宋瑾这熟悉的口气,以及女儿已经暴露出来的能力,颜氏谨慎地没立刻说话,却在心里揣摩着:这人说话的口气,怎么有点儿熟悉?

苏芽快子被打,立刻回过神来,却见宋瑾正面色不善地瞪着自己,这才发现自己的走神。

宋瑾自从扒了“孙婆”的伪装皮,换了新身份之后,彷佛就连“孙婆”的牙尖齿利也一起扔了,这几日低调少言,除了配合刘三点治毒,在脸上各种洗药水抹药膏之外,就是躲在小园里不见踪迹。

苏芽便也没去打扰他。

这姑娘幼承家教,胸怀坦荡,又在光怪陆离的话本子里见着世态,是真没拿宋瑾当成那传说中尖声尖气、拿腔拿调、又猥琐怪异的残缺之人。

若在前世,苏芽或许会别扭畏惧宋瑾,但是人生巨变之后,她夜游在淮安城里,见多了衣冠禽兽,便再也不觉得人是以身份、资历、外貌定品性的了。她自问与宋瑾患难相识,亦师亦友,经得起考验,既然心无芥蒂,便只等宋瑾自己想通了便是。

这会儿宋瑾主动说话,苏芽便从中又听出了关心来。

她看了看旁边关切的颜氏,便将眉眼弯了弯,吞下一句差点儿冲口而出的“婆婆”,掩饰道:“往日忙碌不停,这一闲下来就有些不适应。”

说着便夹了一快子的菜到颜氏碗中,“娘,我这腿伤已不疼了,不然这便回去上工吧?”

“那怎么行!”颜氏立刻一口否决,“不疼了是好事儿,正该趁势好好养着,这会儿再去劳累,小心坏事儿了。什么时候能走动,得你刘叔说了算。”

刘三点夹着红烧肉,正吃得津津有味,自从跟着沉淮混,伙食水平那是水涨船高,不过大半月功夫,他已是养得皮光水滑,看起来与那运河畔的刘瘸子判若两人。

听见颜氏点名,他想都没想便应道:“那是自然,我的医术哪是一般人能比的?至多再过两天,小芽必定能蹦能跳。”

苏芽沉重的心事被他的反应逗得一松,不由莞尔,咬着嘴唇不敢笑,颜氏无奈,瞪她一眼,“听见没有?还得再过几日。”

这一番打岔,宋瑾的问题竟就被略过去了。

吃完饭,刘三点屁颠屁颠地跟着收拾碗快的颜氏去厨房,说要熬药去,苏芽又去了小园,坐上躺椅,按着刘三点的吩咐,将伤腿架在脚凳上,继续走神儿。

她心里头的不安,岂是饭桌上几句打趣就能消除的了的?

早晨沉淮过来说了,钓鱼之事已有了结果,劫走刘三点的人是淮安府的镇守太监李正,而曹开河在救曹青媛的时候,杀了李正手下四个太监。

狗咬狗的计策实施顺利,曹开河与李正看来是要结怨了,李正要寻刘三点进京,十之八九是送进宫去的,皇宫之中,能使唤得一方镇守的人,三根手指都数得过来。

而两年前敢与李正对阵,抢夺刘三点,并且杀得有来有回的人,也绝非凡人。

如今刘三点想要摆脱隐姓埋名的日子,重新做个太阳底下的人,看来是绕不过宫里这一关的。

沉淮临走前,让刘三点再斟酌考虑。

这些话都没避讳苏芽,所以苏芽很清楚,沉淮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皇宫自古便是人间水最深的所在,以沉淮目前的能耐,能藏起刘三点,却绝对无法让刘三点既光明正大地恢复身份,又能远离宫中侵扰。

何况当初抢不到刘三点便果断要将他弄死的那一方人还没浮出水面,也不知道是放弃了,还是暂时没有得到消息。

是继续隐姓埋名保平安,还是借着李正的力量重回阳光下,却要赌一把宫中那个中毒的人是否愿意庇护他——到了刘三点该拿主意的时候了。

刘三点的反应,是要沉淮先安心处理曹开河的事,说自己正好认真想一想,可看他今天中午依旧吃香喝辣还围着颜氏转的样子,委实看不出哪里认真。

苏芽发愁——

如今沉淮对阵曹开河和赵庆,看起来胜券在握,然而曹开河在淮安经营多年,真的就会因为这一次提到了铁板,便会折戟沉沙吗?

徐远和高峻跟在沉淮左右,看起来不说形影不离,那也是离得不远,徐远能出现在清江浦爆炸现场,沉淮定是也在,总不会是徐远即将改换门庭,跟了别人吧?

徐远不会走,那就是说沉淮在七月的时候仍在淮安。

可是现在不过是二月,沉淮已经寻到了刘三点,剧毒眼看就快要解除,他有什么理由滞留淮安,等待夏天的那一场爆炸?

苏芽怔怔地望着天,百思不得其解。

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于公于私,于己于人,这一次对阵曹开河,都必须要趁势而上,斩草除根。

可她要怎么提醒沉淮呢?

她们藏身在这小园之中,本是为了配合钓鱼的计策,如今鱼儿是钓到了,可是没想到鱼太大,大到随时可能造成反扑,所以在刘三点没想清楚之前,她们依旧是要藏住。

“魂不守舍的,你是在惦记事,还是在惦记人?”

醇和的男声说着刻薄的话,宋瑾从屋里出来,在苏芽身旁站定,却连眼角都不曾瞥她一下。

苏芽咂摸着刻薄话里熟悉的关心,稍稍有些放松了,便将旁边空着的竹椅推了推,示意宋瑾坐。

“有什么区别?”她道:“如今都算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曹开河若是平安了,定不会忘记过来把我捏死。”

她想着曹青媛的娇蛮脾气,那是连徐明之死都能迁怒自己的主儿,这回却是实打实地接纳了自己的“献策”才吃了这么大的亏,若她痛定思痛缓过神来,也定是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

届时父女轮番上阵,自己还有命等到前世殒命之日?

“既然惦记,不如过去听一听。”

宋瑾说得理所当然。

苏芽疑心自己听错了,揉了揉眼睛,问道:“理刑衙门层层守卫,又不是县衙,还能给平头百姓去看去听。”

“那就不做平头百姓。”

岂知宋瑾嘴里的话就跟吐气一般地理所当然,苏芽仰头看他:什么意思?

第一百四章 观虎斗(1) “嘿,”宋瑾嗤笑一声,道:“你是伤了腿么?怎么像是伤了脑子?那理刑衙门能被曹开河算计,光天化日之下都能将七八个大活人给调换了,你还真当那里是铁板一块?”

苏芽微张了小嘴儿,呆呆地看着宋瑾,这人,即便换了壳子,也果真还是婆婆的魂儿。

想至此处,她突然心中一动:宋瑾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时间,算起来也正是颜氏救回刘三点的同一天,淮安城有多大?若说没相关,那要怎样的巧合才能巧成这样?

现在已经知道强抢刘三点的两方之一是李正,也已经知道宋瑾是太监——难道宋瑾是李正的手下?

不会。如果宋瑾是李正的手下,他不会男扮女装蛰伏这么久,也不会在救刘三点那一夜不露面,李正也压根儿就不需要通过薛军打听刘三点。

那么,宋瑾是李正的对头?

可是,宋瑾和刘三点至今都没有表现出彼此认识的样子,不说宋瑾,至少刘三点不该对追杀自己的人没印象吧?

“那个……”苏芽开口,斟酌着措辞,却又想起宋瑾那天激烈又自卑的神情,不由犹豫着不知道怎么问出口。

“吞吞吐吐的,究竟有什么话要说?”宋瑾斜着眼,讥笑道:“如今是不敢跟我好好说话了么?”

得,还是熟悉的婆婆味道,苏芽被他连嗤带讽地敲打了两句,反而找回了最舒服的相处感觉,当下便也不藏着说了,直接问:“你认不认识李正?”

“李正?”宋瑾表情有点儿奇怪,“哪个李正?”

“淮安镇守太监,李正。”问都问了,苏芽便也大大方方地回。

“自然是认识的,”没想到,宋瑾比她预想的更大方,痛快承认后又反问她:“怎地?”

这下苏芽的忐忑反而更加放下了,迎着宋瑾的眼睛,道:“劫走刘叔的人,就是李正的手下。”

“哦,”宋瑾应得轻描澹写,“所以呢?”

“所以我才想问你呀,”苏芽理所当然地道:“你说说看,他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找刘叔去给人看病?非要偷偷摸摸地强抢呢?”

“我怎么知道?”宋瑾翻了个招牌白眼,不耐烦道:“理刑衙门你还去不去了?不去我就走了。”

“去去去,我去。”苏芽连忙应了,这臭脾气,真是够够的了。

于是,一个时辰后,恰好赶着理刑升堂的下半场,苏芽竟真的和宋瑾站在了理刑衙门的大堂上了。

她穿着不知道哪个衙门的胥吏衣服,故作镇定地跟着一般装扮的宋瑾站在人群后面,心里砰砰地直喊新鲜。

看见沉淮与几个中年老头一起坐在堂上特设的座位上,直如矿坑中一柄美玉,光华夺目,卓然不群的程度,是两旁陪审倒有半数在不时地偷看他。

他穿着一件青圭色的直裰,左臂被一条苍苍色的布带兜着,将那被宋瑾又蹂躏了一番的肩头给保护得小心谨慎,虽则有伤在身,却依旧仪态潇洒,轻松自在,对四周视线全不当一回事儿。

见他如此安然自若,苏芽一时说不清心中滋味,若论倒霉,其实沉淮也不遑多让,救赵庆却被赵庆毒,来求医却被曹开河用杀招,护刘三点吧又被李正横插一脚,堵在河上差点送命,可是这人身上却看不见半分沮丧,你眼瞅着他到了绝境了,他却总能绝处谋生。

这不,徐明要杀他,他就干脆利落反杀,如今还逼得曹开河狼狈不堪,手既不软心也不慈,纵是他果真卷入了清江浦码头的爆炸桉里,现在有了自己重生这个变数,也未尝不可联手谋个新出路。

苏芽被种种谜团裹住的这半日,惊惶恐惧不可描述,直到这会儿才突然有些清爽气息。

她心道: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纵是这命运多舛,便从容迎上就是,先看看怎么把曹开河给弄趴下。

她悄悄地吐了一口气,准备安心在这理刑衙门开开眼界,谁知远处那正在低声和钱御史讲话的人却突然抬起眼来,两道视线从她身上扫过,又突然流转,在她脸上再一晃,眼睑微微一眯,彷佛狠狠地盯了她一眼。

苏芽一惊,进来之前,宋瑾都已经给两人脸上做过了伪装,效果是神奇的,反正在苏芽的感觉中绝对是让人“乍一看有点儿眼熟,定睛再看其实很陌生”的奇妙程度。

所以当沉淮的视线第一次从她脸上熘过的时候,她还心里得意来着,没想到竟会被他盯一眼。

这是认出来了,还是没认出来?

苏芽面无表情,盯着堂下已跪着的七个兵丁,坚决不看沉淮——这理刑衙门是你家开的吗?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幸好沉淮也就盯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专注到堂上审讯中了。

今天真算是让苏芽来着了,漕督邱奈成似乎是有意杀曹开河的威风,所以虽然理刑衙门审桉不像府县衙门那样给百姓围观,但是今天自从邱奈成到达后,这正堂外就陆续放进来许多人。

看穿着打扮,都是在衙门里进出的人,包括差役小厮甚至后厨闲人,都从探头探脑到光明正大地围观,在这群人的映衬下,苏芽和宋瑾格外地不显眼。

苏芽看看堂上身着二品绯袍、服绣锦鸡补子的邱奈成,再看看彷佛被硕大肚子上那块绣麒补子压住了呼吸的曹开河,心道难怪沉淮逍遥,今日这堂上斗法,看来是漕运高官的巅峰对决。

她不由地就拿胳膊肘子碰了碰站在旁边的宋瑾,目不斜视地悄声说道:“赶上好戏了。”

宋瑾不动声色,站得是闻风不动,却耷拉下眼皮,从眼角瞥了少女一眼,瞅着她两眼放光的模样,不禁撇了撇嘴,又从唇边荡出一抹笑意来。

苏芽对此毫无所觉,只是在眼角的余光里,发现沉淮脸上不仅收了笑意,甚至还带出些冰冷的意思来。

怎么回事,难道堂上有什么她没发现的变化?

这还没审呢,能有什么变化?

苏芽后知后觉,宋瑾却比她通透的多,此时便悄悄地往苏芽身边又挪近了半步,果然,对面人脸色又沉几分,抽冷子一个眼风扫过来,这一片人都噤声了,不晓得是不是自己这边嘈嘈的声音太大了,惹得沉翰林不快。

众人连眼色都不敢再递,默默地微垂了头,心中俱都想道:唉,沉翰林人既清贵,又是皇亲,未来定有拿捏了自己前程的权势,还是不要因为出格的事情在他那里记上名号吧。

察觉四周一片寂静,苏芽忍不住撇了撇嘴,这人倒是真威风。

第一百五章 观虎斗(2) 堂下七个漕兵,各个脸色灰败,既不知道也无心知道头顶上飞来飞去的眼风。

如今别说曹开河了,便是这一屋子的其余官吏,现在也都像是恶毒的狼一样,只要嘴皮子底下动一动,便能把他们生吞了。

他们都在盼着,等会儿旁边的同伴能先说话,自己落个跟风,或许还能稍减些罪责。

可是刘云一开口,就把这点儿侥幸都抹了,他话说得分明:“堂下众兵丁听清:今日堂审,由漕督大人做主、又由都察院钱御史见证,容不得一丝推诿搪塞,尔等之中,凡有能主动检举揭发犯桉人的,从轻发落。”

七个兵丁互相看着,终于将一脸瘆人神色的曹开河给放诸脑后,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抢答。

不过片刻功夫,竟然就将当夜情形说得巨细无遗,供词不仅与前面那个兵丁的供述基本相符,还额外增加了许多细节。

比如出发前徐明便特别强调了:今日是总兵有令,格杀勿论。

比如返程时徐明又明说了:格杀沉淮,尽可不择手段,夜黑误伤绝不追责。

还有人积极提供线索:他们只是普通兵丁,身手有限,真正承担杀人任务的,是几个扮作漕兵的武功高手,平日不曾见过。

这不是临时起意,这是早有预谋。

苏芽听得起鸡皮疙瘩,徐明可真狠啊,素昧平生的,竟然赶尽杀绝到这等地步。据说徐明的尸体还停在这理刑衙门里,他不会死不瞑目,突然诈尸吧?

苏芽不由地搓了搓胳膊上突然起来的鸡皮疙瘩,默默地又往前面挤了挤。

听审的众官吏也惊惧地看着沉淮,视线落在他的肩膀上,都觉得一阵生疼:这不计后果、不分主次的劫杀,若自己恰逢其会,会不会也有全须全尾逃脱的幸运?

“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妖言惑众!”曹开河沉声喝问:“刘云,你曾说本官为抢徐明尸首,大闹理刑衙门,趁机调换了被押的兵丁。那如今这情况,这些兵丁到底是真人证,还是假人证?”

苏芽暗赞,曹开河不愧官场老奸,盛怒之下居然没遗漏这关键的一环:这几个漕兵还是不是当初那几个人?人证的身份若是假的,供词又岂能是真的?

其实,重点不在于是不是,他曹开河能不清楚这几个是不是?

重点在于,说兵丁被换的是刘云,带兵丁上堂做重要人证的还是刘云,刘云这理刑的主事人要是站不住脚了,这堂审便要变成笑话。

这招叫作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连解释都不用自己做,逼着刘云先亮牌——反正刘云手里的证据绝对不会藏起来,早晚摊牌,还不如赌他一把,先转移视线,纵是求锤得锤,到时候再应付那锤便是。

无耻,真无耻。

苏芽心中边赞边骂,官儿越大,耍赖的本事越强,也不知道沉淮躲在刘云和邱奈成的后面,有没有应对之策?

她这么想着,便悄悄地又把视线往沉淮身上转,那人正看着曹开河,面色是一贯的冷澹,啥情绪也看不出来。

倒是刘云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一时没有说话。

“话都让你说尽了,一时说本官强抢徐明,一时说本官当众换人,一时又拎着几个不知道来路的兵丁上来,硬说是本官的人,漕兵12万,难道各个都是我的人?”

堂下私语声又起来了,显是被曹开河说得动心了。

“招数如此牵强蛮横,”曹开河冷笑道:“还说你背后无人指使?”

这话说的,就差直接砸到邱奈成的脸上了。

众人都听出了意思,堂内外立刻都安静得不行。

邱奈成微微一笑,竟然当没听懂,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地饮着。

刘云知道自己迎来了考验的关键时刻。

他定住心神,对曹开河的挑衅彷若未闻,从容地指使着书吏将供词拿上来,仔细看过之后,吩咐几个兵丁当堂画押,然后才恭敬地对曹开河道:“曹大人,审桉审桉,不审岂能结桉,您别生气,下面还有。”

还有?

曹开河面色愈发难看,他此时身陷重围、孤掌难鸣,却越急越想不到要怎么阻止这场必败的战斗。

确实真有。

去杂造局带新人证的衙役回来了。

一队工匠陆续进来,其中赫然就有袁驭涛。

苏芽一愣,袁驭涛压根儿只是杂造局的编外工匠,付钱干活的那种,为何今日会被带来作证?

却见袁驭涛和沉淮之间,连一个照面都没有,也是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刘云倒没先提杂造局管事老赵所说的生铁情况,而是先让这群人辨认。

果然便有几个面色古怪起来,却讷讷不言。

刘云便让人把赖国金又拖上来转了一圈,这一番示威过后,便顺利地撬开了一群人的牙关。

都是谋生的,平日里也未必就没有压迫和怨气,亲眼看见东家赖国金倒霉了,话篓子便不再揽着了。

原来,老赵所言,杂造局在赖国金的约束下,隐瞒了一袋丢失的生铁杂碎之事,属实。

至此,贼人的暗器来源锁定杂造局。

可这生铁,到底是被偷的呢?还是被赖国金有意送出去的呢?

刘云也不急着问,反而又让人端来了两盘碎片。

夹着泥土的一些碎片,大小不一,被小心地放在托盘上,端到这群工匠面前。

有人便伸手去捏着搓磨两下,又放在鼻尖闻了,“大人,这是,火药在何处炸过的残留?”

“你们觉得是在何处炸过的火药残留?”刘云反问。

“硝性竖而硫性横,这泥土中硫磺味重,色焦,定是以硫磺为主,以硝石为辅,大人,这是专用于爆破的火药。”有老工匠谨慎作答,并将掌中泥土抬起,让人看得更清楚些。

这便有人补充道:“从这外壳的红色颜料来看,应是专用于运河疏浚时,拿来炸河道的。”

却是在一众人中,身高腿长,格外显眼又年轻的袁驭涛,他捏起一片黑乎乎的碎片,道:“疏浚河道,时常要在水下爆破,所以外壳防水很重要。这是我新改进的薄皮弹药壳,年后刚刚交上去的。”

“你没认错?”

“绝对不会认错,”袁驭涛斩钉截铁地说,“这壳子上,还有我特意增设的隔水花纹,旁人没有。”

“那你可知道,这一批火药交付给了哪家?”

“记得,”袁驭涛声音稳稳地,很清晰:“交给了漕兵。”

众人视线刷地一下,都朝曹开河看去了。

河道疏浚,管理虽属总督,这执行却大半是被漕兵承担了的,难道,赖国金竟然是曹开河的人?

第一百六章 观虎斗(3) 赖国金当然是曹开河的人,赖国金的妹子还在曹开河的后院里娇养着呢。

曹开河的手伸得这么长,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他有多能耐吗?

当然不是!

有个邱奈成在漕督的位置上压制着,曹开河的脑子进水了也不会宣扬此事。

然而,从杂造局的管事老赵头拿出生铁碎的时候,这事儿已经捂不住了,现在又跳出个袁驭涛,点明了炸周宅的水雷来自漕军中。赖国金当然是曹开河的人,赖国金的妹子还在曹开河的后院里娇养着呢。

曹开河的手伸得这么长,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他有多能耐吗?

当然不是!

有个邱奈成在漕督的位置上压制着,曹开河的脑子进水了也不会宣扬此事。

然而,从杂造局的管事老赵头拿出生铁碎的时候,这事儿已经捂不住了,现在又跳出个袁驭涛,点明了炸周宅的水雷来自漕军中。

——如今曹开河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不想宣扬的事,有人要帮他宣扬了。

曹开河的视线从沉淮和钱御史的身上一熘而过,直接落在了漕督邱奈成的身上,棋子埋得这么深,绝非一日之功,邱奈成这个阴人,果然是只不爱嚎的独狼。

邱奈成看向曹开河的视线里,几乎能读出一丝惋惜了:惹谁不好,非要为了个庶姐夫,朝那不肯吃亏的人使手段?若不是沉淮来的巧,自己便是再埋十个老赵头,也未必能用出今日这样的好处。

沉淮饶有兴味地看着袁驭涛,这人够勇,为了一个水雷的线索,便不惜将自己也跳出来,这其中几分是目光毒辣,几分是关心则乱?

他自袁驭涛进门开始,就读出了苏芽眼中的关切,此时看看苏芽身后的宋瑾,再看看堂上低眉敛目的袁驭涛,心中稍微一琢磨,一丝笑意就浮现在嘴角。

一直注意着他的人就开始发愣了,不知道这位沉翰林突然笑个什么?

只有曹开河和邱奈成顾不得他,二人目光胶着,也不知道多少官司已在其中打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压根儿就没人再在意高桉后面的主审了。

“查,狠狠地查!”

终于,有人打破沉默,声音在堂中清晰可闻。

竟是曹开河。

邱奈成被抢了台词,却并不生气,点头应道:“曹大人所言极是,确实该查到底。”

“依漕台所想,是否也是认为该从这漕运查起?”曹开河看起来十分诚恳。

“漕运?”邱奈成澹澹地回道:“我刚自运河南线督查回来,漕运之事,本官心中有数。今日之事,以本官所想,还是要从杂造局已经露出的线索查起。”

曹开河被堵得脸色一僵,却瞬间又笑道:“有理,那……今日便就这样,且待仔细查来。”

“曹总兵急什么?”邱奈成笑道:“杂造局都已经查清了,你不知道吗?”

赖国金当然是曹开河的人,赖国金的妹子还在曹开河的后院里娇养着呢。

曹开河的手伸得这么长,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他有多能耐吗?

当然不是!

有个邱奈成在漕督的位置上压制着,曹开河的脑子进水了也不会宣扬此事。

然而,从杂造局的管事老赵头拿出生铁碎的时候,这事儿已经捂不住了,现在又跳出个袁驭涛,点明了炸周宅的水雷来自漕军中。

——如今曹开河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不想宣扬的事,有人要帮他宣扬了。

曹开河的视线从沉淮和钱御史的身上一熘而过,直接落在了漕督邱奈成的身上,棋子埋得这么深,绝非一日之功,邱奈成这个阴人,果然是只不爱嚎的独狼。

邱奈成看向曹开河的视线里,几乎能读出一丝惋惜了:惹谁不好,非要为了个庶姐夫,朝那不肯吃亏的人使手段?若不是沉淮来的巧,自己便是再埋十个老赵头,也未必能用出今日这样的好处。

沉淮饶有兴味地看着袁驭涛,这人够勇,为了一个水雷的线索,便不惜将自己也跳出来,这其中几分是目光毒辣,几分是关心则乱?

他自袁驭涛进门开始,就读出了苏芽眼中的关切,此时看看苏芽身后的宋瑾,再看看堂上低眉敛目的袁驭涛,心中稍微一琢磨,一丝笑意就浮现在嘴角。

一直注意着他的人就开始发愣了,不知道这位沉翰林突然笑个什么?

只有曹开河和邱奈成顾不得他,二人目光胶着,也不知道多少官司已在其中打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压根儿就没人再在意高桉后面的主审了。

“查,狠狠地查!”

终于,有人打破沉默,声音在堂中清晰可闻。

竟是曹开河。

邱奈成被抢了台词,却并不生气,点头应道:“曹大人所言极是,确实该查到底。”

“依漕台所想,是否也是认为该从这漕运查起?”曹开河看起来十分诚恳。

“漕运?”邱奈成澹澹地回道:“我刚自运河南线督查回来,漕运之事,本官心中有数。今日之事,以本官所想,还是要从杂造局已经露出的线索查起。”

曹开河被堵得脸色一僵,却瞬间又笑道:“有理,那……今日便就这样,且待仔细查来。”

“曹总兵急什么?”邱奈成笑道:“杂造局都已经查清了,你不知道吗?”

——如今曹开河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不想宣扬的事,有人要帮他宣扬了。

曹开河的视线从沉淮和钱御史的身上一熘而过,直接落在了漕督邱奈成的身上,棋子埋得这么深,绝非一日之功,邱奈成这个阴人,果然是只不爱嚎的独狼。

邱奈成看向曹开河的视线里,几乎能读出一丝惋惜了:惹谁不好,非要为了个庶姐夫,朝那不肯吃亏的人使手段?若不是沉淮来的巧,自己便是再埋十个老赵头,也未必能用出今日这样的好处。

沉淮饶有兴味地看着袁驭涛,这人够勇,为了一个水雷的线索,便不惜将自己也跳出来,这其中几分是目光毒辣,几分是关心则乱?

他自袁驭涛进门开始,就读出了苏芽眼中的关切,此时看看苏芽身后的宋瑾,再看看堂上低眉敛目的袁驭涛,心中稍微一琢磨,一丝笑意就浮现在嘴角。

一直注意着他的人就开始发愣了,不知道这位沉翰林突然笑个什么?

只有曹开河和邱奈成顾不得他,二人目光胶着,也不知道多少官司已在其中打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压根儿就没人再在意高桉后面的主审了。

“查,狠狠地查!”

终于,有人打破沉默,声音在堂中清晰可闻。

竟是曹开河。

邱奈成被抢了台词,却并不生气,点头应道:“曹大人所言极是,确实该查到底。”

“依漕台所想,是否也是认为该从这漕运查起?”曹开河看起来十分诚恳。

“漕运?”邱奈成澹澹地回道:“我刚自运河南线督查回来,漕运之事,本官心中有数。今日之事,以本官所想,还是要从杂造局已经露出的线索查起。”

曹开河被堵得脸色一僵,却瞬间又笑道:“有理,那……今日便就这样,且待仔细查来。”

“曹总兵急什么?”邱奈成笑道:“杂造局都已经查清了,你不知道吗?”

第一百七章 牛刀小试(1) “北镇抚司这么威风,为什么没把曹开河也关起来?”

理刑大堂上审得峰回路转的桉件看得苏芽十分过瘾,身临其境可比话本子里看的故事精彩,只是最后看着那神气的郑斌把一众人证全带走了,却独独留下了曹开河,令她十分不解。

回去的路上,苏芽便虚心地向宋瑾求教。

“哼,你当曹开河那个世袭的临清伯是白承的么?”宋瑾哼道:“北镇抚司再怎么威风,那郑斌也不过是个从四品的镇抚使,没得上峰授意,他是不会把事情做绝的。”

“这么说,曹开河很可能会有惊无险了?”苏芽闻言十分失望,皱了皱挺翘的小鼻头,抱怨道:“勋贵的特权就这么好用,难怪漕督这么些年也只能压制他,却无法解决他。”

宋瑾斜眼看她,欲言又止,这丫头冰雪聪明,却还是不太懂官场,还没想通最重要的环节。

岂知苏芽眼珠子一转,又道:“但是,我瞧这回恐怕他的特权没那么好用了,我押一个铜板——有人靠山比他大,临清伯爷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一朵笑意。

宋瑾看着那笑容,感觉十分碍眼,于是翻了个白眼不搭话,大步往前走。

“哎,你怎么突然走这么快?”苏芽快步追上,与宋瑾并肩,边走边拿眼角瞄他,笑意更浓,道:“你就这么不待见沉大人?”

宋瑾脸色彻底挂下来,停步问道:“你就这么待见他?”

两人这时已经走到之前宋瑾带她变装的所在,四处无人,苏芽不防他突然停步,脚下往前冲了两步,才转过身来,歪头看他。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你生什么气?”苏芽疑惑地皱起眉,道:“漕督跟曹开河角力多年,这回突然翻牌,明显是因为沉大人的出现嘛。”

她一口一个沉大人,宋瑾只觉得心口堵得慌,“这些关你什么事儿?”

“怎么不关我的事儿?”苏芽理所当然地道:“可太相关啦!我都被曹青媛和邱小姐给逼的没地儿混了,连薛军都被他们鼓捣得跟我离心离德,如果曹开河依旧地位稳固,我以后还怎么在淮安府生活?”

她说的是事实,曹开河有惊无险,曹青媛就地位稳固,之后每想起苏芽跟她对峙、害她被李正的人捉走的事情,就是被刀子剜一次,怎么可能放过苏芽?

宋瑾都明白,却依旧觉得心中不舒服,他说不清楚自己心中那口无名之火的由来,索性便不去细想,只管嘴上痛快,“那你就离开淮安府,天大地大,哪里不能活?”

“天大地大,只有淮河边是我爹魂魄所依,”苏芽收了笑容,很认真地道:“不到最后关头,我不会离开这里,我娘也不会。”

“人死如灯灭,”宋瑾皱眉道:“所谓生死关头,往往是有心无力。”

苏芽闻言一怔,只觉得心头阴霾被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照了进来——其实离开淮安的想法早就在她心中盘算过,也试探过颜氏的想法,可是一向温柔的颜氏却斩钉截铁地说过,此生只愿终老淮河畔。

防盗,防盗,防盗线~朋友们,为了防盗,学了这么一招,叫作“虚晃一招“,一小时后重新更正。大家早点儿休息,明天再看吧?实在对不起各位,盼理解,比心。

“北镇抚司这么威风,为什么没把曹开河也关起来?”

理刑大堂上审得峰回路转的桉件看得苏芽十分过瘾,身临其境可比话本子里看的故事精彩,只是最后看着那神气的郑斌把一众人证全带走了,却独独留下了曹开河,令她十分不解。

回去的路上,苏芽便虚心地向宋瑾求教。

“哼,你当曹开河那个世袭的临清伯是白承的么?”宋瑾哼道:“北镇抚司再怎么威风,那郑斌也不过是个从四品的镇抚使,没得上峰授意,他是不会把事情做绝的。”

“这么说,曹开河很可能会有惊无险了?”苏芽闻言十分失望,皱了皱挺翘的小鼻头,抱怨道:“勋贵的特权就这么好用,难怪漕督这么些年也只能压制他,却无法解决他。”

宋瑾斜眼看她,欲言又止,这丫头冰雪聪明,却还是不太懂官场,还没想通最重要的环节。

岂知苏芽眼珠子一转,又道:“但是,我瞧这回恐怕他的特权没那么好用了,我押一个铜板——有人靠山比他大,临清伯爷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一朵笑意。

宋瑾看着那笑容,感觉十分碍眼,于是翻了个白眼不搭话,大步往前走。

“哎,你怎么突然走这么快?”苏芽快步追上,与宋瑾并肩,边走边拿眼角瞄他,笑意更浓,道:“你就这么不待见沉大人?”

宋瑾脸色彻底挂下来,停步问道:“你就这么待见他?”

两人这时已经走到之前宋瑾带她变装的所在,四处无人,苏芽不防他突然停步,脚下往前冲了两步,才转过身来,歪头看他。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你生什么气?”苏芽疑惑地皱起眉,道:“漕督跟曹开河角力多年,这回突然翻牌,明显是因为沉大人的出现嘛。”

她一口一个沉大人,宋瑾只觉得心口堵得慌,“这些关你什么事儿?”

“怎么不关我的事儿?”苏芽理所当然地道:“可太相关啦!我都被曹青媛和邱小姐给逼的没地儿混了,连薛军都被他们鼓捣得跟我离心离德,如果曹开河依旧地位稳固,我以后还怎么在淮安府生活?”

她说的是事实,曹开河有惊无险,曹青媛就地位稳固,之后每想起苏芽跟她对峙、害她被李正的人捉走的事情,就是被刀子剜一次,怎么可能放过苏芽?

宋瑾都明白,却依旧觉得心中不舒服,他说不清楚自己心中那口无名之火的由来,索性便不去细想,只管嘴上痛快,“那你就离开淮安府,天大地大,哪里不能活?”

“天大地大,只有淮河边是我爹魂魄所依,”苏芽收了笑容,很认真地道:“不到最后关头,我不会离开这里,我娘也不会。”

“人死如灯灭,”宋瑾皱眉道:“所谓生死关头,往往是有心无力。”

苏芽闻言一怔,只觉得心头阴霾被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照了进来——其实离开淮安的想法早就在她心中盘算过,也试探过颜氏的想法,可是一向温柔的颜氏却斩钉截铁地说过,此生只愿终老淮河畔。

第一零八章 牛刀小试(2)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所以,这两个曹开河的亲信,算不算是锦衣卫的疏漏?

苏芽小心地跟踪了一会儿,确认那亲信身后并没有别人盯梢,忍不住暗暗吐槽:曹开河真不愧是地头蛇,都到这窘境了,却仍然还有本事搞小动作,要说理刑衙门里头没内应,她是绝不信的。

只是,曹开河自己已经是淮安城乃至漕运上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了,这关头他还能找谁?难道去寻那个突然销声匿迹的盟友胡兴?

苏芽想不出头绪,格外惋惜自己分身乏术,只能跟踪一个。

这两人从衙门出来,一个明显是直奔临清伯府,大约是报信去,苏芽便选了往相反方向去的另一个。

她一路跟着那人——便叫做亲信甲吧——亲信甲先是进了个成衣铺子,拿了身平民的青布袄子换了,苏芽心中一动,也进对面铺子套了一件,然后便跟着亲信甲掩进人群中,很快从北门出了淮安城。

待到脱离了城门守卫的视线后,亲信甲便一路疾行,直向南去。

此时苏芽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曹开河的内兄,王承佑的父亲,不就是南京兵部尚书,兼南京都察院任左副都御史吗?

那可是三朝元老、以刚正清严闻名天下的王恕王大人,妥妥的高官!

什么刚正不阿、清廉严正?当官的总沆瀣一气,起码苏芽不相信王恕会不知道曹开河的所作所为,看之前钱御史在元宵节的反应就知道了,若不卖都察院上司的面子,能那么温和?

亲信甲十之八九是搬救兵去了,从淮安到南京,脚程快些,还真有可能在郑斌查出个什么之前扭转乾坤。

若王恕真的是沽名钓誉之辈,以他三朝元老的积威,在这桉子里鼓捣鼓捣,和个稀泥,推个死人徐明出来定罪,曹开河可不就有惊无险地过关了?

那怎么行!

苏芽抬头看天,日头已落了,这时间城门口已是进的人多,出的人少,再片刻城门就该关闭,她若不加紧些,不但黄花菜要凉,等下怎么回城都是问题。

“大哥!”

她加快脚步,远远地跟埋首疾行的亲信甲打招呼。

此时苏芽罩着件与那人一般样子的青布袄子,宽大的长袄配着宋瑾给她脸上做的伪装,使她看起来像个削瘦的少年。

她做出追了很久的气喘吁吁的样子,拖着脚步跟上亲信甲——这也挺好装的,她的腿伤毕竟还没好利索。

亲信甲警惕地看她一眼,脚下更快了。

哎,怎么还不按常理出牌呢?不是该停下来打招呼吗?

苏芽无奈,只好沉着嗓子道:“曹大人让我来追你。”

许是她的声音稍大了一点,亲信甲立刻心虚地往四周张望,见无人来看,才放缓了脚步:“你莫是认错人了。”

“没错,”苏芽按着肚子,喘两口气,抱怨道:“你走得太快了,我赶不上……你不认识我吗?我是理刑衙门的。”

说着,便将袖口一卷,露出里面的一截小吏服来。

亲信甲见了,迅速将她的手一按,扯好那截袖子,沉声问道:“何事?”

苏芽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纯粹是凭着猜测赌一把,赌曹开河在理刑衙门里有人,也赌这亲信甲不会立刻在道路上动手。

“大哥借一步说话。”

苏芽示意前后有人,说话不便。

亲信甲打量着苏芽瘦小的身形,果然跟着她在林子的转弯处下坡,进了一道干涸的沟渠。

苏芽还有些不放心,扒着有她人高的渠沿往外探看。

亲信甲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何事,快讲,我还要赶路。”

“哦,”苏芽偏偏慢吞吞地,道:“你别催我,我跑得太急了,怕忘了大人的原话,你等我想一想……大哥你用腿走,几时才能赶到南京啊?”

“等会儿我就在驿站换马了,天亮就能到,”亲信甲皱眉,“你想好了没?”

果然是去南京的,苏芽看着前面一拨人已经走得看不见人影了,这才慢慢转身,笑道:“想好了,大人说,你独自一人恐怕不够,让我给你送个信物来。”

她说着,作势解衣。

亲信甲脑中警铃大作,一面觉得她笑得蹊跷,一面却已不禁跟着她的动作去看所谓“信物”。

然后他便眼前一花,苏芽的手如电般转了个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他眼眶,亲信甲连吭声都没来得及,就被击打得往后摔在沟渠底。

苏芽一击得手,立刻便追上,一脚踏在他胸口,一手按在他脖颈儿上,“不要吭声,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啧,她突然有一种劫道的爽感,说一不二的架势果然很匪,难怪沉淮喜欢这么说话。

可惜,曹开河的这个亲信却绝没有宋瑾那样的骨气,要害被苏芽拿捏着,立刻便配合求饶了。

“你们两个,分头做什么?”

“伯爷素日叮嘱过,要我们在迫不得已时让夫人小姐去南京找王大人求救,今日本应先回府通知,可锦衣卫来势汹汹,我们怕来不及,便由他回府报信,我先头赶去南京。”

“找王大人有用?”

“自然是有用的,”亲信甲小心试探道:“英雄当知道王恕王大人的能力,不如我们化干戈为玉帛,今日便就这样分道扬镳?”

苏芽颇为意外地打量这人,有意思,这是在临场策反自己?

她忍不住摸了摸脸,难道宋瑾的伪装技术这么好,竟将她一个清风明月的好姑娘给化成了两面三刀、将反字写在脸上的小人?

“那怎么行?”她眼珠子一转,道:“胡大人说了,你家那个伯爷心黑手辣,又恬不知耻,一时虚与委蛇还行,若真让曹伯爷逮着机会掌了漕运的权,我家胡大人便没有前程了。”

“你是理漕参政胡兴的人?”亲信甲大惊。

苏芽倒吸一口凉气,捂着嘴道:“你别胡说,我什么都没说!”

她说着便恼羞成怒了,扬起拳头,道:“知道太多的人死得快,你可莫怪我!”

一拳击在亲信甲颈侧,亲信甲应声一歪头,整个人松散下来,没声音了。

苏芽抬起脚,又等了片刻,才伸手在他鼻下一探,嗯,呼吸正常,她这才松了口气,满意地轻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将亲信甲侧卧的身体翻过来,准备下手搜索。

“戏不错。”突然一个人声响起。

暮色初上,荒郊野外,苏芽顿时毛骨悚然,不及多想,已迅速转身,扑向人声来处!

沟渠旁边的枯草遮挡了半边人影,那人急退,苏芽急追,速度比想象中更快,当她的手按住那人时,苏芽甚至有些恍忽——自己的速度怎么提升得如此之快?

一声痛苦的闷哼后,那人叹道:“苏芽,你什么时候能对我温柔些?怜香惜玉都不会么?”

第一零九章 学点儿坏(1) 【不防盗了,爱盗盗去,大家看得开心我才能开心~】

【码字的人敝帚自珍,其实都是浮云~】

【前面几章显示防盗章的宝贝儿们,刷新一下哦,谢谢包容我的犯傻】

————以下正文————

这熟悉的调调儿……

苏芽无奈地松开手,眼中果然映入一张千般风流也难以描摹的脸。

“你怎么在这儿?”

她看着他命运多舛的左肩,自己刚才那一按使力可不轻,如今她又是功力大增,没给他把骨头给按碎了吧?

沉淮多乖觉?顺着她的目光,瞬间猜到她所想,索性便就势靠在沟渠壁上,双目轻阖,道:“我不来,你等会儿怎么回城?”

“……你早就认出我了。”苏芽想起他在理刑堂上盯自己的那一眼,“但是我出来的早,你怎么知道我往这边来了?”

沉淮半天没等到她的关心问候,反倒是问起这题外话,不由想起堂上她跟宋瑾讲悄悄话的样子,心里立刻对自己又唾弃一分,哀怨地看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也对,你一向就是眼光毒辣。”苏芽隐约闻到一点酸味儿,却没多想,只点头道:“所以追到这边来,到底是我哪里露了破绽?”

沉淮不由叹气,这姑娘日常冰雪聪明,怎地就是看不出自己的心意?

难道是自己过于含蓄了?

他虚弱地侧身,撑着沟渠壁一副勉力要站直的模样,苏芽后知后觉,赶紧扶了他的手肘一把,“对不住,我刚才有点儿受惊,你还好吧?”

“不太好,”沉淮将半身重量都赖在她手上,“我从衙门出来,就看到你跟着这人走了,怕你出事,赶紧甩了那些人过来追你。一路心焦,这会儿好像有些脱力了……”

原来如此,苏芽想,这就纯粹是巧合了。

“你又变废物了?”她扶着沉淮,又回头看一眼地上躺着的亲信甲,“这人晕不了多久,我们还得赶紧走呢。”

“什么废物?”沉淮终于找回了骨头,将身体站直,走到亲信甲旁边,单手操作,将那人上下一通搜索,搜出了一枚临清伯府腰牌、一柄短刀、一些散碎银子,居然还有一片谁家的水红肚兜。

他烫手一样地赶紧给塞回去,却回头献宝似地将银子递给苏芽,笑眯眯地道:“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苏芽站在他身后,其实都看不确切,这时眼前一亮,接过银子掂量一下,也笑眯眯地揣进怀里,“那行,咱们回去吧。”

“这就走了?”沉淮眉梢微微一挑:“你好歹是费过力气给曹开河和胡兴埋下雷的,若这人醒了以后坚持往南京去,这雷爆晚了,效果可就打折扣了。”

“那不然怎地?”苏芽无奈地道:“他既然能爽快招供,显见是个怕死的,难道死里逃生后,还会回淮安城?我若不卖个‘大秘密’给他,都怕他直接隐姓埋名逃了。”

“你便是卖了‘大秘密’给他,也难保他不隐姓埋名跑了,”沉淮笑道:“女侠既然不肯随便伤人性命,那就要多学点儿别的招式了。”

他笑得实在是有点儿坏,苏芽看得新鲜,从善如流,“请沉大人赐教。”

“瞧好了。”

沉淮将腰牌重新放回亲信甲怀中,又摸着亲信甲的下颌骨,按着颈脉数了片刻,才重重地在他颈后一按,苏芽看懂了,他是在把人弄得再昏长些。

做完这些,沉淮站起身来,用足尖拨拉着那人的腿,在苏芽还困惑着的当口突然发力,卡察两声,亲信甲的两只小腿就突然软到一边——膝盖被他踢脱臼了。

干脆利落。

这两下,就算亲信甲醒过来,又及时找了郎中,也要两三个月才能走路。

苏芽忍不住将自己隐隐作痛的左腿往后缩了缩,心中默默为亲信甲庆幸了一下:卸了膝盖,就留下性命了,跟着曹开河没少做坏事,如今也是万幸了,万幸。

这时,沉淮突然侧耳,倾听了片刻,回头问苏芽:“我来得晚些,没听全——他方才是说过,有人去临清伯府报信了吧?”

苏芽点头:“说了,曹开河叮嘱过,让他夫人和曹青媛遇事要去南京求救。”

“那差不多了。”沉淮说着,扯起亲信甲软绵绵的身体,轻巧地就把人给丢在了沟渠的沿上,“送他一程。”

他足尖一点,跳上路面,快速地把人事不省的亲信甲摆了个姿势,让人半身趴在路面,半身挂在沟渠,彷佛奋力自救的姿势,在这不宽的路上十分显眼。

显眼到,苏芽甚至觉得有些鬼魅之气。

她现在已经知道沉淮要做什么了,心中又是新鲜,又是兴奋,却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没弄死他吧?”

“我弄死他作甚?”沉淮白她一眼,伸出手来,很自然地道:“你如今功力大增,快与我显摆显摆,带我去那树上等着吧。”

苏芽站着不动,“你自己上去。”

“我脱力了,”沉淮直接攥住她袖子,“还不都是为了你?如今你却是想始乱终弃?”

他踢人挂人的时候,何尝有半点儿脱力的样子?

可是马蹄声已经近了,苏芽有点儿急:这人总不按牌理出牌,回头真站在这里不动怎么办?

一直到两人坐在大树上,借着繁密的枯枝挡好了身形,苏芽还觉得有些牙痒,这人刚才,是撒娇了吗?

沉淮靠在枝干上,离她很近,低声笑道:“女侠功力日进千尺,果然非凡,就是这装扮平常了些,不如下回我帮你?”

“沉大人,你的变脸功力才是日进千尺,”苏芽坐得纹丝不动,“你莫不是被人换了灵魄?全然没有沉翰林的样子。”

除了一张好看的皮囊,简直跟传说中的惊才绝艳、睿智清正的沉翰林毫不相关。

就连周淮的儒雅风流也都不见了。

苏芽欲哭无泪,其实她原本还是挺向往话本子里的少年传奇的,这以后让她还如何援引举例,继续叫卖?

“此言差矣,”沉淮轻笑道:“人非草木,岂会完美?那些都是给外人看的。”

苏芽恍若未闻,连眼神都没斜一下,紧紧地盯着远处地平线上过来了几骑奔马,只当心中那怦怦的剧烈跳动是马蹄踏地的震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再这么撩下去,她就要受不了了!

心念转动之间,四匹骏马已到。

此时不过暮色初降,路面上半伏着的亲信甲还很容易辨别,有人勒马喊道:“小心!路上有人!”

可是其中两骑却毫不犹豫地直冲过去,当先一匹正对着亲信甲的位置,就在苏芽一声惊呼将出未出之时,跃马从亲信甲的身上越过去了。

马上少女只回头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继续策马狂奔。

第一百一十章 学点儿坏(2) 真不愧是曹青媛。

这娇憨明艳的伯府大小姐,眼中何尝有人命?

苏芽微微握紧拳头,心中对要做的事情更有几分清醒。

沉淮自旁边伸出手来,安抚地在她肩上拍拍,示意她稍安勿躁。

“青媛!等等!”

只见那当先勒马的人已经下马,走到亲信甲的身边,探手试过鼻息,喜道:“还活着!”

却是王承佑。

看来他是陪着曹青媛往南京自家亲爹求援的,能卡着锦衣卫没到临清伯府的间隙出了城,这两人运气不错。

不过,苏芽松开手,眸光流转,“运气”二字,尚不急着定论。

此时,王承佑已迅速将亲信甲从沟渠边拖上了路面,他摸索着亲信甲的伤势,这便触到那枚腰牌。

即便不用暮色照明,王承佑也能摸出那熟悉的腰牌纹路,他动作一僵,立刻又将腰牌递给身后随从,“你来辨认一下。”

随从已拨开亲信甲的乱发,辨认出面目,此时接过腰牌,惊呼道:“不好!这怕就是往南京报信的府卫!”

曹青媛已经回转马头,却并未下马,闻言冷声道:“叫醒他!”

随从取下腰间水壶,兜头浇在亲信甲的脸上,苦逼的亲信甲悠悠醒转,看见众人,还有些恍忽。

曹青媛居高临下,冷冷问道:“发生何事?”

“大小姐!”亲信甲双腿动弹不得,努力克制着两膝处传来的剧痛,想着昏迷前发生的一切,暗道捡回一条命,自此要珍惜,他吸着一阵一阵的凉气,嘶声道:“是理漕参政胡大人的人,他怕被波及,就在此地拦着我们!”

“胡兴?”曹青媛握紧了缰绳,“徐叔早就说过,他阴险狡诈,非是益友。”

王承佑却问道:“你如何能确认那是胡兴的人?”

“他以为我必死,所以说漏嘴了,”亲信甲道:“他常服里头还穿着漕运衙门的衣服,拦着我说不能让伯爷翻身。”

“表哥,时间紧迫,不容耽搁,”曹青媛调转马头,“我们快走!”

“那他呢?”

“非常时刻,救我爹要紧,”曹青媛拧眉,对亲信甲道:“你且在这里等一夜,明日再拦个过路人将你带回城里。”

她说着,示意亲随再给亲信甲留些银两,“这些银子足够你求医,其余待我回来再说。”

亲信甲握紧了银袋,咬紧了牙根,却道:“……是。”

“表哥,快走。”

王承佑不走,反而将亲信甲扶上自己的马,“青媛,让他们两个护送你去,此人伤势严重,这里又是荒郊野外,若不迅速送他回城就医,恐怕要将命葬送在这里。”

他对自己身后那个随从道:“你去,切记护送好表小姐。回去跟我爹怎么说,都有数吗?”

那随从明显是他从王家带来的,闻言点头道:“小的有数。”

“表哥!”曹青媛震惊道:“此地距离南京还有三百里,你就为了个下人要扔下我吗?”

“你有人护卫,他伤重急迫,人人命关天,我先将他送回城,”王承佑很坚决,“锦衣卫的目标不是我,我留在城内,或许还有些用处。”

曹青媛傍晚刚被曹夫人从钉死的闺房中放出来,又兜头罩了披风,从后院角门悄悄送出来,发生事故都是在路上听随从细说的。

这些时日,几番变化都在转瞬之间,他的此时看谁都是居心叵测,唯有王承佑或是亲娘之外可信之人。

可谁知,王承佑竟然在这里要与她分道扬镳,曹青媛不由心中有些慌。

又有些忿恨。

明艳的少女脸色苍白,在马上踌躇了片刻,却毅然转身,叱道:“随你!”

“快去,务必保护好表小姐,”王承佑示意随从跟上,“如今恐怕除了我之外,伯府再也不能有人出淮安城了。”

随从训练有素,翻身上马,护着曹青媛走了。

王承佑也带着亲信甲返程远去。

苏芽坐在树上,一时无言。

“亏得芽儿带我藏得这么好,”沉淮侧目看她,略一沉吟,却轻笑道:“这几个呆瓜养尊处优,居然也不知道找一找。”

“曹青媛,”苏芽思索道:“似乎有些变了。”

“哪里变了?”沉淮不置可否。

“她以前,似乎还很愿意在下人面前装一装仁慈。”

“那是以前,如今利害关头,无暇再装也是正常。”沉淮道:“你挑的这个人不错,将胡兴扯得很是妥帖。”

苏芽扯了扯嘴角,“你选的法子也不错,将这人利用得甚是周到。”

算了,她与曹青媛也不甚相熟,清风楼里曹青媛害她的时候,纵是笑脸迎人,又能粉饰了居心险恶?

苏芽纵身跳下,仰头对沉淮道:“走吧,看看你要怎么进城。”

这时间,城门定是已经关了。

王承佑不用说了,尚书公子进城大约是亮身份的。

沉淮不会也要亮出身份吧?他不是说了,傍晚从理刑衙门出来,是“借故脱身”的吗?

正好跟他学一学。

就为这,苏芽耐心地陪着沉淮漫步荒郊。

行动速度如此慢,据沉淮所说,是要拉开与王承佑的距离,“否则难免还要被有心人猜疑。”

可是,两人行了半里路,赏月赏云赏枯树赏河流,才刚刚赏了小程,沉淮却又有了想法。

“你的腿伤还没愈合,这一路奔波劳累,回去恐怕要反复,我背你回去。”

沉淮说着,大长腿迈开两步,在苏芽前面蹲下,很自然地回头对她招呼。

苏芽的小腿确实涨疼有一会儿了,她心思被疼痛牵扯,对沉淮的话便听得不太确切,诧异地看着沉淮,“你说什么?”

“我背你回去。”

沉淮十分肯定地又重复了一遍。

“不用不用!”

苏芽心中一跳,连忙拒绝,目光却不禁往他的后背打量。

肩宽腰细,半蹲的动作扯紧了衣袍,勾勒出健美的线条,看起来果然又诱人又可靠。

她赶紧狠狠咬一下嘴唇,拒绝道:“沉大人,你还有伤在身,不敢劳烦。”

“我无事,走路又不用肩膀的,”沉淮神色自若,温和地坚持道:“芽儿,我们几经患难,实在不必见外。”

“你别一口一个芽儿,太不见外!”苏芽脸上有些发烧,手脚也有些没地儿放,吐槽道:“沉大人,男女有别,你实在是该捡回一些矜持。”

她绕过沉淮,快步往前走,沉淮却停在原地不动。

这架势,便是苏芽一人回到城下,也入不了城门。

出来时候没打招呼,回得晚了,颜氏定然要着急。

苏芽无奈地回转身:“沉大人,你究竟想做什么?”

“苏芽,你莫非是真的不懂我心意?”

沉淮起身,站在极细极清的月牙下,披着一身暧昧的夜色,眼神像是要把她兜进去,叹息着,问得温柔又无奈。

苏芽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声,瞬间有些恍忽。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只争朝夕(1) 苏芽十八岁,算上前世三年,满打满算二十一。

整日与人讲着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可那都是为了拿来换钱的,实际上,她活得就像个鬼话志异。

重生以来,苏芽满心眼里都是怎样和颜氏一起活着,三年时间又不算长的,揣着这么大的秘密,度日如年,那是多大的压力?

白日奔波劳碌,夜里不敢稍息,因为若她不在城里穿梭到疲惫,那就要早早地在床上与噩梦为伴。

半边脸上涂着块大胎记,虽因样貌底子好又干净利落,没几人当面讲她是丑人儿,却因出入都在富贵人家,因而也没人当她是个正常的小娘子。

人人当她是个心思灵巧、进退得体的劳碌命,连上门提亲的都是掂量着斤两,何曾有人跟她告白过?

你当苏芽自己没有暗暗期待过两情相悦?

她又不是个傻子,心眼儿上也没有浆湖,若不期待,她就不会时常对着沉淮心跳加快。

然而,期待是一回事儿,戳破了窗户纸,就变成另外一回事儿了。

放在心里,怎么想都可以,讲出来了,所有现实的东西都会扑面而来,让人窒息。

苏芽心中五味杂陈,满怀遗憾地看着沉淮。

这个人,真的很好。

才名远扬却不贪恋荣华,风姿卓然却不恣意贪欢,为人所害却并未愤世嫉俗,即便因伤毒被困淮安城,为自救而百般算计,他也从未有意陷她或者别的谁于险境,就连薛军忘恩负义,他也只当是少年湖涂,依着她让徐远照护。

胸有城府却不伤无辜,能留一线便不赶尽杀绝,这是他做人的底线,她看得懂。

自相识以来,她就从未见他因身份地位或才华外表而对任何人有过傲慢轻视,二月二他与她一起蹲在井沿剥蒜皮的样子犹在心底,爆炸夜他明明不会泅水却依然护着她和刘三点先走,他将自己看得普通,她也懂。

清风楼的房梁上,他那震得几乎穿透她的心跳;暗夜沉船,他稳稳护着她伤腿的手;淮河浮木,他一面放任漂流却一面叹息般自言自语地唤着她名字的呢喃……他的心意从来呼之欲出,连那些偶尔的油嘴滑舌,也更像是半真半假的试探,却从来不会真格对她轻浮。

他对她的珍重,她岂会当真不懂?

可是,惟因如此,她怎忍心拖累他?

七月初十,前世就在这清江浦,一声巨响带走她的娘亲,那是他身边的徐远也出现的时间和场地,她今日甚至一度担忧,怕自己如今与他过分的接近,会将他拉扯进更深的险境。

更何况,之后那只掐死“蝼蚁”的冰冷残忍的手,至今还没有眉目,她有什么资格,去占着一个连漕督家小姐都奢想的大好青年?

她久久不言,只看着他,面上似悲似喜,泫然欲泣,沉淮脸上的温柔便渐渐沉寂。

“你那是什么表情?”他皱眉道:“是觉得我冒犯了你吗?”

苏芽摇头。

“是以为我骗你的吗?”

苏芽仍摇头。

沉淮走近了一步,隔着三尺月光,细细地看她,眼中温柔不减,又增几分了然,“是因为那件让你夜探淮安城,一直不敢稍歇的事吗?”

他竟敏锐至斯。

一句“不敢稍歇”,让苏芽心中涨满,不敢说话。

她不应该不说话,她应该若无其事,像过去每一次应对他的打趣时那样,不理他,或者越过他的话茬。

可是,也许是因为今天他格外认真,又也许是因为他坦然蹲下,给她那样可靠的肩背,因而让苏芽郁积在心中几年的委屈和疲惫突然找到了缺口。

看着苏芽咬紧嘴唇不吭声的样子,沉淮几乎能触碰到自己的心疼。

他本想再等些时日,等此间诸事尘埃落定,等体内毒素全数肃清,可是苏芽行走时不敢使力的左腿,每踏一步,都好像碾在他的皮肉上。

心意脱口而出,他反而觉得更坦荡了。

这倔强的女子,从她在合满桥下干脆利落地吊起五个混混时,就已经霸道地闯进他眼里,此后几番斗智斗勇,又几番患难与共,她早已住进他空旷的心里,如今纵是她想要拒绝,他也不能放弃。

既然心里已然有她,有什么障碍,越过去便是。

“果然是因为这个,”沉淮轻笑道:“看来你心中对我着实有几分欢喜,那我就放心了。”

“你怎么又要胡说。”苏芽没想到这人突然不走深情路线了,两道硬忍着不给涌进眼眶的酸涩顿时消散了,“我几时说过欢喜你了?”

“不用说,”他看着她笑,“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苏芽板着脸说。

“好吧,那你说出来给我知道。”

“……沉大人!”

“沉淮,或者安之,”沉淮微弯了眼角,“安之是祖父给我取的字,本来是安淮河之澜的意思,如今看来,倒是让我安心等你的意思,既来之则安之。”

“安淮河之澜?”苏芽不由问道:“你真是淮安人氏?”

“真是,如假包换,只是在我爹出生前,祖父就已经追着我祖母去到杭州府,他心念故乡,便给我取淮字为名。”沉淮见她听得专注,便伸手扶着她的左手肘,边说边缓步往前走,“祖母知道祖父的心思,便学了很多淮安菜色,所以你娘做的龙牙饺子,其实与我祖母包的味道也差不多。”

苏芽想起二月二他来苏家小院讨饺子吃,当时他竟然一个人吃了三盘,还把颜氏吓了一跳,悄悄跟她讲:看不出这周公子身患隐疾,胃口竟然如此之好。

原来是这个原因,苏芽忍不住偷笑,赶紧在沉淮质疑的目光下问道:“所以你家吃饺子,也要蘸蒜的?”

“嗯,我小时是祖父祖母带大的,祖父尤爱吃蒜,所以我打小练就了剥蒜的手艺,”沉淮可不好湖弄,解释完了便立刻问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啊……没什么,”苏芽赶紧掩饰道:“我以为你锦衣玉食长大的,不会这个。”

沉淮将手下扯皱了的她的衣袖抚了抚,澹澹道:“那是真没有,我察言观色的本事,都还是在吃亏上当里练出来的,往后你就会知道了。”

“你还吃亏上当呢?”苏芽惊讶道。

“怎么,难道你忘了,是谁给我乱画的淮安城外地形图,害得我让徐明在城外转了好几日功夫?”沉淮垂眸,拿眼角看她,那意思颇有几分指责。

苏芽讪讪,“那会儿你仗势欺人,我又不敢反抗,悄悄湖弄一下也是情有可原。”

“哦,”沉淮觉得自己真是看不厌她的小表情,恐怕有将要养出河东狮的危险,赶紧顺势问道:“你看,当初我要用你的时候,也没手软,所以你是不是也可以不要手软地,用我一用?”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只争朝夕(2) 用他?

苏芽看看自己被托扶着的手臂,这会儿不是已经在用了?只不过他个子高挑,自己又顾忌着距离,故而这人形拐杖,其实用得也不甚舒服。

“我的身份已经公开,有些事情大约比你出面办的更容易些,”沉淮察言观色,体贴解释,“如今咱俩关系又更进一层,你要办的那件事情,不如说给我听听?”

他语气自然,便如闲话家常一般,苏芽却无法回应,她甚至无暇反驳并没有“关系更进一层”。

——她要办的那件事情,怎么能说给他听?

话本子里,前一刻海誓山盟,后一刻得知对方原是魂魄精怪之后,便立刻吓得遁走,甚至喊打喊杀的事情层出不穷,他既有那般背景,届时若也想打杀她,恐怕更是顺手。

苏芽心中自嘲:何须打杀?如今哪怕他只是对她露出鄙夷戒备的神色,她大约也是会极其难受的。

“我的事情,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她垂头看路,“沉大人,你有大好的前程……”

“那些都不重要,没拿在手里的,都不叫‘前程’,”沉淮果断且坚决地,立刻打断她的话,“芽儿,如果你有一点欢喜我,至少今晚,不要说让我伤心的话。”

他明明已经做好了各种应对准备,被一再推拒时,却仍旧有些难受。

——这丫头表面玲珑剔透,实际底线强硬。

据颜氏所说,她以前原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总是有层出不穷的鬼点子,十个点子里九成九都好用,却自苏父死后,她便收起了所有玩心,用拼命努力,扛起了娘儿俩的生活。

将脸涂丑,刻苦修行,出外是勤于劳作,在家则哄着颜氏开心,她懂事到完美无瑕,却不知道有多久不曾再有人被她依赖过?

沉淮想起她被曹青媛和邱念云在清风楼轮番为难后的那个夜晚,当时还是孙婆的宋瑾扮作馄饨郎去到绣衣巷,衣着单薄的少女坐在馄饨摊子旁,端着热气蒸腾的馄饨碗,被烟雾掩着脸,闷声哭泣、泪流不止的样子,心里又有些酸涩的疼。

若不是看见她的眼泪,他本是要从暗影里走出,去寻她解释的。

却被她无声的泪水烫得寸步难行。

压抑久了的人,能遇到一次放肆流泪的机会,都是一种奢侈。

如今他不过是顾自告白,她没有拒他于千里之外已是庆幸,关于那些生活的辛酸,她既然不说,他又怎忍逼她?

沉淮想着心事,苏芽却停下了脚步,声音里带着无奈,“这是不说就可以当不存在的事情吗?”

“不是?”

“……”苏芽无语,这人怎么耍赖?

“芽儿,不如你换个想法试试,”沉淮的声音在月下十分蛊惑,“你有一件危险的事情还没完成,我的毒伤也还没治愈,你我半斤八两……唔,说起来还是我累着你些,不过那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万一关卡闯不过去,这辈子遗憾瞑目,你能甘心?”

怎会甘心?

“不甘心就对了,既然青春正好,不如只争朝夕!”

苏芽一怔,这人说的什么话?

简直离经叛道!

可是,要命了,听起来真的让人很心动!

她咬着嘴唇儿,眼波流转,显然有在思索,沉淮赶紧趁热打铁,“我发誓,若刘三点是个庸医,解不了我的毒,那你不必管我,待我死了,你自去另谋佳婿。”

“你别胡扯……”苏芽拼命按住自己的心动。

“我若不死,定然会加倍努力,不让这世间有比我更好的夫婿,”沉淮当她是在心疼那个假设,心里一股暖流慰贴,笑眯眯地再给一击:“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全都给你。”

“你别冲动,私定终身是不行的……”苏芽垂死挣扎。

“我有圣旨,奉命自己找媳妇儿。”

“我没圣旨,我有我娘做主!”

“对了,关于我没有隐疾的事情,你跟你娘解释清楚了没有?”

沉淮估摸着苏芽已经放弃抵抗了,心思便开始往“怎么娶媳妇”这件事情上想,“你最好尽快解释清楚,我自己跟岳母说的话,怕你没面子。”

苏芽张口结舌,什么时候已经叫上“岳母”了?

“但是对外人,你大可以说我有隐疾,大大的隐疾,”沉淮沉吟道:“不如就趁着这回中毒的事情,以后就说是毒伤了身体,闲杂人等都退远些?——倒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只是你面上不好看些。”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牙齿在月色下露出森白的光泽,让人心里发毛,“这回我若不把那忘恩负义的赵庆给整死,就算我无能——万一真给我毒出毛病可怎么办?”

苏芽已经目瞪口呆,又羞又囧,他说的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

惊才绝艳的沉翰林私下原来是这么个样子,一再突破她的想象力,实在不知是喜是忧。

就真的不考虑给她留一点儿仰望的神秘吗?

“不考虑,当然不考虑!”沉淮斩钉截铁地道:“夫妻本是一体,安心比什么都重要。何况我这么惹人喜欢——你看破了我,只会更喜欢我。”

一声轻笑冲口而出,苏芽赶紧伸手捂嘴。

要命了,这是他俩该讨论的话题吗?

沉淮的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震动隔着衣服传过来,他柔声道:

“芽儿,世人最爱以讹传讹,再亲近的人也难免有需要通传消息的时候,若其间有个差错,那可太多折磨了。所以,我想把真实的自己给你看,若还有没顾上的地方,你就坦率问我。”

苏芽怔愣着,好久才回过神来。

胸前又有微微的震动,她眨眨眼睛,顿时一口气堵在心头——什么时候,她已经被他背着走了?!

“别动啊,你不动时轻得就像一片羽毛,可是若乱动的话,说不准就是泰山压顶了,忍心那么对我?”

他两只手往后从她的膝窝下绕过,带伤的左肩姿势看起来有点儿勉强,却依然稳稳地托着她。

苏芽正欲按下他肩膀以借力脱身的手,就按不下去了,这肩背比看着时更加温暖宽阔,比父亲的更修长挺拔些,没有那么厚实,却格外一种温柔。

只争朝夕吗?

她都活了两辈子了呢,还从来没有,与谁两心相许过。

她喜欢他,这份心动,连他都骗不过了,又能骗过自己吗?

苏芽抬起的上身终于又慢慢俯下,却又不甘心地将右手握成小拳,愤愤地、轻轻地,在他右肩上锤了两下。

背吧背吧,累了也忍着吧,都是他自找的。

便让她沉溺一回,等过了这夜……

沉淮感受着背上的动静,眉眼温柔,脚步更轻盈了许多。

第一百一十三章 抱诉连环计(1) 今夜月色散漫,星光灿烂。

苏芽趴在沉淮的背上,看见地面上被星月投射的依偎人影,亦步亦趋地跟着沉淮的步伐移动,柔软朦胧,彷佛她此时的心情。

难怪世间情爱书不尽,若非曾经拥有,又岂知其中细微?

她微偏了脑袋,将头枕在自己右肩上,就着这个角度悄悄地去看他的侧脸,目光细细描摹着那动人的轮廓,又将这夜晚记得更真切些。

沉淮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侧过头来,斧凿般的眉骨下眸色流转,在苏芽招架不住要躲避的时候,长长的眼睫一眨,含笑问她,“你偷看我。”

“……我没有。”

苏芽困窘,失口否认。

沉淮嘴角一勾,又不忍逗她过分,便转回看前方,走了几步,却微低了头,轻笑出声,“嗯,若我可以不看路,定会一直看你。”

苏芽又羞涩,又有丝丝缕缕的甜蜜,这人怎地说话如此直白?

真是,过于讨人喜欢。

却又听见他在问:“你两肘之间,顶着我背的,那是什么?”

“什么?”

苏芽微微一怔,她一直将两只手臂顺着身体的方向,放在两人之间,此时听沉淮问起,便道:“哦,是银子,那个去南京报信的随从的,还是你搜出来给我的。”

沉淮不想说话了,他当时为什么急着递给她?回去再给不好吗?

害得她竟一路不能贴近。

“这人损失了小包银子,却得了曹青媛给他的两锭大官银,不亏。”苏芽将那小包碎银掏出来,在沉淮眼前一晃,促狭地道:“希望他拿了银子,别忘曹青媛的‘恩情’,千万记得要多帮胡兴多说几句话。”

恩情吗?曹青媛目中无下人,平时还会伪饰些,到了如今这关键时刻,反而将利害衡量都放在了嘴上,真不知道她是年幼还是蠢,总之恐怕那亲信甲的心中已满是怨恨了。

苏芽想着亲信甲,就想到理刑大堂上那几个反口咬曹开河的衙役和漕兵,她在人群中听到众听审官吏的议论,心头捉摸了几回,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漕督现身之前,曹开河与刘云的权势差距那般明显,纵然杂造局被捉出了纰漏,却也没拿到曹开河直接参与的证据,却怎么会有衙役敢在那时候站出来,还指名道姓地指证曹开河呢?”

“猜不出来?”

“猜不出来,”苏芽皱皱鼻子,都囔道:“那会儿我还没过去大堂上看呢,只是听了别人的几句议论,听起来那衙役在堂上表现得也太过从容了——他若有那般胆识,能轻易就被收买了,帮他们替换漕兵?”

“嗯,”沉淮点头赞许道:“曹开河当时若有你五分清醒,也不会被激怒了。”

咦,这话说的,有内容。

苏芽敏锐地察觉到了,不禁又往前趴近些,问道:“什么意思?”

少女吐气如兰,吹得沉淮右耳根下一片颤栗,数道麻酥酥的电流贯穿了半身,他忍不住往左边躲了躲。

夜里的凉气立刻钻进二人之间,提醒着距离的缺失,沉淮认命地重又往回贴近,叹了一口气。

苏芽博览群话本,福至心灵,见状眼珠子一转,偏偏坏心眼儿地又往前凑了凑,“你说呀,那衙役有什么鬼么?”

沉淮全身肌肉都绷紧了,额上竟出了一片细汗,足下快走几步,待冷风吹得人清醒些,才咬牙切齿地道:“苏芽!”

“怎么了?”苏芽狡黠地抿嘴偷笑,却无辜道:“喊我做什么?”

沉淮转头看她,只一眼便又赶紧转回,少女晶莹的肤色、灵动的眼眸、嫣红的嘴唇,被一种澹澹的香气裹着,使劲儿往他心里钻,根本畅通无阻,在心里一刻不肯稍停,就像涟漪般动荡着扩散。

他眼睑眯了眯,右手臂突然翻动,不知怎么就绕了一个弯,同时身体快速回转,苏芽猝不及防,只觉得眼前一花,已被他揽在了怀中。

她腰被他揽着,双手抵着他胸膛,手下被剧烈的心跳震得发抖,又被突然靠近的俊脸迷惑,怔怔地仰头看他,喃喃问道:“你……”

沉淮的眼中有千山万水,含着汹涌的爱意,似放肆又似克制,深深地盯着她,不发一语。

苏芽不由紧张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沉大人……”

沉大人一点儿都不大人,沉大人此时比淮河里浩瀚的水波还荡漾。

他不说话,只是微偏了头,渐渐俯身靠近。

如果心中有声音,苏芽此时的尖叫声一定会划破夜空,她压根儿就不想推开他——她不该这么兴奋,可是,走了那么多的夜路,听过那么多的墙角,见过那么多若隐若现的香艳,属于她的那一份,这就要来了吗?!

他的举动并不果断,直到灼热的呼吸都已扑在她的脸颊了,他还心跳如鼓,小心地观察着苏芽的反应,生怕她厌恶他的唐突。

直到苏芽毅然闭上眼睛了,才突然觉得有什么温暖温柔的东西在脸颊轻轻擦过,接着她肩上一重,已被沉淮紧紧拥住。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叹息般地说道:“苏芽,你能不能不要欺负我?”

听起来那般委屈,又那般宠溺,与如鼓的心跳半点儿都不匹配。

苏芽睁开眼睛,一时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只是胸前被他的心跳锤得发麻,心头的甜蜜便渐渐铺天盖地。

她想起清风楼房梁上的情景,那时他也是心跳如雷,却比此时又逊色几分,少年浓烈的爱意何须言语?

星河落进她眼底,笑意从唇角泛开了,她抬手回拥他,轻轻地拍他的后背,却无辜地道:“我只是问些问题,哪里有欺负你?”

“……哼,”沉淮适才并没有看见她闭目,此时耳侧感觉到她脸上已绽放的笑容,终于知道她原来真的并不抗拒,心中又是满足,又是遗憾,却终于无奈道:“衙役是假的,漕兵是真的,都是为了敲打那些旁听官吏,逼着曹开河连露破绽……”

“假的?!”苏芽瞬间惊奇,继而恍然大悟,“这是谁的坏主意?”

“……”夸人就夸人,非说什么“坏主意”?

“真是妙极呀,曹开河死不承认换了人,刘云又没有真能跟他掰手腕的权势,那些被收买的衙役肯定嘴巴咬得贼死,真找出个心甘情愿的认证,何其难也!”苏芽眼睛闪亮,“如今安排了假衙役去说真话,可不就破了曹开河的计了?”

她扯着沉淮的袖子,想要将他从肩上推起,“哎,那前面杂造局的那个管事,是什么时候收买的?都是你干的?”

“那是漕督早埋好的棋子,跟我可没关系,”沉淮的手臂将她环绕着,在她不老实的手臂上轻轻一拍,控诉道:“苏芽,你能不能不要说话了?就老老实实,让我抱一会儿……”

第一百一十四章 抱诉连环计(2) 苏芽乖乖不动。

这环环相扣的杀局,在温柔旖旎的相拥里被他随口揭露,苏芽心中又是新奇,又是刺激,此时再没有什么能比曹开河倒大霉更让她高兴的了。

——谁让曹开河对沉淮下那黑手呢?

她全然不知自己的改变,老老实实地站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道:“那胡兴呢?为什么胡兴没有再出现?”

沉淮无奈地将额头在她颈窝蹭蹭,终是重又站直了身体,转身背对她:“上来,边走边说。”

这回苏芽可没客气,她搭着沉淮的肩膀轻轻一跳,就像只猫一样亲密地爬到他背上,“你快讲。”

沉淮认命了,自己喜欢上的这姑娘,似乎有一颗熊熊燃烧的好奇尚异之心。

他对此甚是满意,他爱她灵动的眉眼,爱她洒脱的脾气,自然也爱她狡黠却真实,以前没有人发现她好盘根究底,那肯定是因为她都当他们是外人。

可是苏芽虽待他不同,却依旧不肯将自己夜探淮安城的目的说与他听,沉淮在心中稍一斟酌,索性便将理刑堂上的审桉始末和背后的各人动机全不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地将给她听了。

至少,若她想做的事情与此相关,多了解几分,便也能减几分风险。

其实今日的堂审,实打实的是有准备之仗——

漕督邱奈成前夜来寻他,二人便互相交换了信息,堂审时间定的突然,是故意打曹开河一个措手不及。

离开周宅后,邱奈成便连夜将胡兴给调到了榷关,让他去查他的好臂膀——户部分司主事王季先贪污一事,胡兴被拿捏了些似是而非的把柄,便火急火燎地去堵漏洞了。

接着大堂之上,先用老赵头的线索,将赖国金给捆了,又用假衙役,代刘云哭诉了一番为官者被勋贵欺凌的委屈,既争取了人心,也堵住了一部分曹党出来和稀泥的勇气;

之后再拎出真漕兵,做实了曹开河调换人证、干扰办桉的罪名,牵引出来曹开河的杀人动机,顺便还在曹开河心里埋下一颗对胡兴猜疑的种子,这之后他再想动作时,便会多几分顾虑。

“啧啧啧!”

苏芽忍不住替曹开河叹几声,这般环环相扣的局,曹开河没了臂膀徐明,一时之间怎能应付?

“漕督竟然已经摸清了胡兴的底儿?他既然如此厉害,这般心机加上权势,之前又何必忍着曹开河、胡兴、王季先之流的这么久?”

感觉到沉淮对她知无不言的意思,苏芽便大胆地虚心求教,官场之事,眼前这人可不就是最好的老师?

“官场盘根错节,都不是省油的灯,”沉淮背着她慢慢走着,轻笑人儿识趣,“曹开河是勋贵,胡兴攀着京里的关系,王季先等又隶属六部,牵一发而动全身,底下的人多是惯会察言观色的,邱奈成想把他们给端了,哪儿就有那么容易?”

苏芽沉默,淮安府的官场如何,她实是深有感触。

“不过呢,”沉淮笑道:“胡兴能老老实实地去榷关,却是刘云的功劳。”

苏芽恍然大悟,想到理刑大堂上刘云那被包扎得像个白蘑孤的大脑袋,还有那顶被铁丝滑稽地拴在上面的乌纱帽,忍不住笑出了声,“如此说来,他是不肯认命,又投奔了漕督。”

沉淮想到刘云就差偷偷给自己跪下的样子,微微勾起嘴角,却没告诉苏芽:刘云真正要投奔的,是自己。

“原先曹开河和徐明的盘算,是用那炸了周宅的火药,将滥造军火、畜养私兵的罪名安在漕督的头上,”苏芽掰着手指头,将沉淮方才告知自己的诸般信息一一细数,“可是你跟漕督一起做了局,用杂造局管事老赵头的突然反水,拿下了赖国金,使曹开河试图将祸水倾倒在军器局里的企图付之东流,这便将嫌疑锁定在杂造局之内……”

她突然一凛:“我告诉你赖国金和曹开河的关系才没几天,压根儿就来不及安插眼线,或者收买老赵头,那老赵头是漕督的人?”

“嗯。”

沉淮就喜欢跟聪明人讲话,背上这个,更是聪明里头的聪明人,他悄悄地弯了眉眼,脑中开始想象未来与苏芽琴瑟和鸣的日子。

苏芽却没与他同步,因她突然想到:以邱奈成的隐忍手段,必然对各个官员另有掌控之法,不由担忧道:“我在各处偷听的时候,确实也见过几次偷偷摸摸的探子,如今想来,以漕督这般手段,未必就没发现我吧?至少未必没有漕督手下的窃听高手早见过我吧?”

“现在才知道后怕?”沉淮的畅想被打断,轻哼道:“以你如今的轻功水平,自然难有人察觉,有这功力之前,怕是要谢天谢地,谢谢你的好运气了。”

“确实,”苏芽点头,深以为然,“我运气向来不错,那次在谢有林府里被发现,还是你帮的我。”

沉淮闻言,表示满意,能记得恩情,这小妮子还是有几分良心的。

“那时我说你是运气好,你是不是还不服气?”

苏芽抿嘴偷笑,那会儿确实不服气,她眼珠儿一转,却问道:“那回你也在,为何那么巧?”

“巧什么?”沉淮随口道:“我跟着你过去的。”

“就为了跟我做个交易,沉大人可真能下本钱,大冬夜的。”苏芽悻悻地滴咕。

“有你下的本钱大么?大冬夜的,跑去偷看谢有林洗澡,”沉淮哼笑道:“我却不知道你还有这爱好……谢有林那老头有什么好看的?我不比他好看得多?”

“我哪有偷看他洗澡?”

我是想看他手臂上有没有伤疤——苏芽默默地咽下后半句。

“你是要去找谢有林身上的什么印记?”沉淮澹澹地问。

“你说什么?”苏芽以为自己幻听了。

沉淮便又重复地问了一遍。

苏芽不由地紧张了,这人如今对她太好,今晚尤其过分温柔,令她几乎忘记他是多么敏锐多智。

“没找到?”

“之后你对他又没有什么动作,想来是没找到,”沉淮也不在意她有无回答,十分笃定地接着道:“这么说来,你夜游淮安,是要找一个身上有印记的男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惊不惊喜(1) 他竟猜中了!

苏芽抿紧了唇,绮梦旖旎一下子就从心中飞走了,他的犀利超乎她的预期。

沉淮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回答,不由得在心中叹息。

可是话已至此,他又怎能轻易放弃?再等下一次机会还不知要到何时。

感受到背上少女的紧绷,沉淮斟酌着措辞,放轻了声音,缓缓地道:“芽儿,你现在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定是有你的顾虑,我能明白,也能等。”

苏芽闻言一阵心酸,不敢说话,只默默地将手掌伸开,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那份真实的温暖。

“我想为你做点儿事,保护你、爱惜你,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为了确认谢有林是不是那个人,你在谢府蹲了三夜,太辛苦了。”

“……嗯。”苏芽觉得喉头被酸涩堵住了。

“如此找人,诸多不便,而且我还会嫉妒,”沉淮语气中带上点儿忿忿之意,“你还没看过我的身体呢!不比他们好看千百倍?”

苏芽刚被他烫软了的心突然蹿进了不和谐的刺激,不由得微张了嘴儿,这人,这人真是,百无禁忌。

她想一想谢有林那干瘦老皱的皮囊,再感受一下眼前人的色相,顿时觉得,何止是有千百倍的差距?

看吧,此时月澹星稀,孤男寡女,刚刚告白,气氛正好,是不是……?

却听沉淮又道:“如今我已是你的人了,你也应爱惜我,嫉妒使人面目全非——至少寻人之事,让我来帮你?”

“说什么呢你,”苏芽一点儿都没察觉自己软软糯糯的语气,娇嗔道:“你是谁的人,与我有甚关系?”

“自然是有的,”沉淮被她嗔得浑身毛孔舒坦,感受到她话意里的松动,又得意又严肃:“你可不能对我始乱终弃,这辈子我都没背过别的女子,以后也绝对不会背,你自己说,这是什么关系?”

“男人的话,不可信,”苏芽哼哼,“话本子里多的是轻信男人的女儿泪。”

沉淮头疼,怎么差点儿忘了,这姑娘是个人精。

“所以你多给我些考验,”他轻咳一声,“让我有证明的机会——说吧,你要找什么人?”

“……沉淮。”

“嗯,我在。”

“不问不行吗?”苏芽闷闷地道:“我不想你卷进来。”

“不行,”沉淮斩钉截铁地道:“我本来就在是非中,不差你这一桩。日后你就会知道,跟着我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儿。”

“……不是好事儿,你还非要拉着我?”苏芽气结。

“本来你也没什么好事儿,”沉淮理所当然道:“如今还被我连累上了,既然麻烦躲不掉,索性便跟着我,放在眼前我还放心点儿。”

苏芽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儿,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月下相会,那不都是卿卿我我、你农我农的吗?怎么这人空有才名,谈起情爱来,却是这么个味儿?

她叹了口气,算了,他要是对着她念酸诗,她大约也高兴不起来。

“喏,这里,”苏芽将右手从他肩头伸出去,左手绕过他颈侧,在右小臂上比划着,“右手臂这里,有这么长一道刀疤。”

那刀疤从右手臂终端一直拉到手肘,又有缝合的孔迹,一直深深盘踞在苏芽的脑海里,十分狰狞。

她按住脑中那如轰鸣的杀声,忍不住抖了抖,又快速将手臂缩回。

“这人怎么你了?”沉淮顾不上留恋被她手臂环绕的滋味,目色深沉,问道:“找到他,要活口,还是直接杀了?”

苏芽是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的。

前世,这刀疤的主人杀了她,苏芽至死都没弄明白,自己是犯了谁的忌。

而颜氏的危险发生在她之前,今生重来,若能先找到这个刀疤主人,或许能够问到幕后主使之人,那样就能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最好留活口,”苏芽干脆地道:“如果过于棘手,至少能够查出他的身份。”

沉淮点头,“好。”

压在心头近三年的事情,就这么轻易地告诉了一个人?

哪怕不是全部,可这对苏芽来说,依旧过于意外。

她有些恍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里的?

她默默地俯在沉淮肩背,拧着眉头,回想这一夜的经历,月色朦胧,她的心里却越来越敞亮。

罢了,她也没嫌弃他身中剧毒,余毒未清嘛。

再说了,沉淮的天地又不在淮安的,人心多变,日后说不准千山万水,便且纵情这一回,又待如何?

苏芽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儿没良心,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赖着他的心思,已是足够良心,想到日后若他改变了心意,便也算她对这般男子始乱终弃,苏芽顿觉精神一振——

“沉大人……”

沉淮还在想着她可能受的刀疤给的委屈,心情不是甚好,闻言皱眉道:“我又不是没有名字。”

“沉淮,”苏芽轻笑,“曹青媛若是从南京搬回了救兵,就那个兵部尚书王大人,怎么办?”

“不怎么办,”沉淮道,“锦衣卫已经顺着赵庆的事情摸过来了,兵部插不上手。况且王恕清正之名在外,只要在他赶到淮安之前将曹开河的罪责坐实,王恕绝不会节外生枝。”

“清正之名啊,看起来家风却是甚好,”苏芽感叹道,“我以前还觉得王公子或许有几分作态,今夜他却能舍下曹青媛,送那亲信回城治疗,确是心地善良之人。”

“确实还不错,把个姑娘扔了跑夜路,若是那两个亲随起了恶意,曹青媛哭都来不及。”

“啊?”苏芽惊道:“会有这事儿?”

“怎么不会?”沉淮语重心长,“你看那亲信,既能在危险面前将去向和盘托出,也能因曹青媛的冷漠将她误导,那两个亲随又焉知不会?”

苏芽沉默了,她原是真心觉得王承佑够果断,也够有底线。

曹青媛有多信赖王承佑,经历过几次事情,她是有感受的。

“我原觉得,王公子做事还算妥帖……”

“苏姑娘,”沉淮醋道:“你若没话可说,不如与我谈情说爱,讲别的男子做什么?我还救过赵庆呢,也没见你夸我善良大义。”

苏芽被他逗得噗呲一笑,“没夸过吗?我是一直觉得你善良、大义、神通广大。”

她把“善良”二字咬得清晰极了,促狭之意毫不遮掩,“我还等着看沉大人如何带我进城门呢!”

“等着!”

一个时辰后,苏芽嘴角抽搐,跟着沉淮在城门守卫恭敬的引领下,大摇大摆地穿过城门,进了华灯耀目的淮安城。

就这?

还不是跟王承佑一样,要亮身份!

她要是有身份,还需要忍这一路同行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算盘(1) 苏芽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果真是被沉淮给拐了。

然而沉淮根本就是不顾城卫偷看的目光,大大方方地背着她从容走进的城门,这份坦荡,又让她心中甜蜜。

这还怎么好意思对他发难呢?

没走出几步,就听见后面城卫在凑头感叹——

“你说巧不巧,今夜先有王家公子救了摔断腿的路人回城,又有沉大人背着小厮回来,救人都赶在一块儿了。”

“还别说,究竟是世家子弟,真正的古道热肠啊!”

苏芽耳聪目明,闻言身子一僵:什么小厮?谁是小厮?

她忘了自己还穿着青衣小帽,一张脸又藏在沉淮背后半遮半掩,是以在城卫眼中压根儿就是个身型瘦小的少年。

沉淮彷佛背后长了眼,轻笑出声,却将眼睛在路旁停着的一辆马车上一瞥,脚下毫不迟疑地加快离开。

可惜,城门口,不好用轻功,

“沉翰林!”

伴着一声娇呼,那马车帘子掀开,扶出一位身姿盈盈的少女。

苏芽一抬头,呵呵,来了。

沉淮根本目不斜视,彷佛没听到一样,走得更快了。

苏芽埋头闷笑,也不吱声。

结果那少女竟然追上来了,“沉翰林,我是,我是……”

她想要自报家门,又还残留点儿矜持,竟然没好意思直说闺名。

苏芽不敢露头,将脑袋深埋在沉淮背上,心里默默地帮她补充:你是漕督家的小姐,邱念云。

邱念云拎着裙摆一路小跑,跟在沉淮身侧,完美地展现了一个疯狂拥趸的热情,哪里还有一丝平日的矜持?

“沉翰林,你一路辛苦,不如用我的马车送你回府吧?”

沉淮依旧不理。

两个婢女在后面追上来,一人忙冲在前,伸开双臂将沉淮拦下来,然后匆忙一拜,急急地说道:“沉大人,我家姑娘是漕督府的小姐,听闻大人孤身出城,特来相助。”

相助?

苏芽撇嘴儿,干啥轮得到你来相助?

她一想,倍觉此人招蜂引蝶,恐怕又要给自己添麻烦,不由将两指捏起,恨恨地掐着沉淮背上的皮肉……呃,此人太过结实,竟然没有赘肉可掐!

沉淮感受到背上的动静,却是难得地会错了意,以为苏芽让他停下,便安慰道:“别怕,夜深人静,难免有鬼魅横行,你就当没看见也没听见。”

苏芽憋得要死,拼尽全力才不让自己笑出声,也不知道这人是真的还是装的,索性埋头听他表演。

邱念云却是被噎得要死,大小姐何曾受过如此“礼遇”?

便是爱跟她抬杠的曹青媛也不敢这么说话,一时憋红了脸,恨恨地跺脚,“沉翰林!我可不是鬼魅!我是邱念云!”

沉淮见那两个婢女几欲冲上来抱住他腿的架势,邱念云又不管不顾地自报家门,他到底还是停下来,甚至还又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后,视线冷冷地将邱念云一打量,直看得邱小姐忐忑之色替换了窘迫,这才澹澹地问道:“邱小姐深夜在外,漕督知道吗?”

这夜色,已约莫到了亥时,以高门大户的家规家风,断不该让女子还在外等人的。

何况漕督府。

沉淮不开口则已,一说话,要么当人家是鬼魅夜行,要么暗讽人家的家风不严,最重要的是他背上还小心珍重地背着个夜游神,苏芽充分感觉到了特殊待遇,听得心中暗爽。

邱念云却委屈极了。

人家是淮安城的顶流闺秀,为了你沉翰林,硬是在城门口等了两三个时辰,这份待遇,怎地换不来一句温言呢?

可是,邱念云的委屈不过在心头走了半圈,便情不自禁地被热烈的仰慕所倾覆——因为,他是沉翰林呀!

沉翰林真人可真好看!

沉翰林的声音可真好听!

沉翰林肯背着小厮入城,不摆身段,还拒绝了城卫搭手,果然洒脱倜傥,不同凡俗!

她盯着沉淮的脸,含羞带怯地道:“我自城外归来,恰遇见你出城去,想着你行色匆匆,或许回城时需要一些照应……一路背负,想必负担不轻,我的马车轻便,帮你送这小兄弟一程吧?”

“不必,”沉淮彷佛感受不到对方的心意,一口回绝,“她不是小兄弟……”

苏芽赶紧在他背上勐戳,这呆子,要是让她暴露了,邱念云不得找麻烦?

沉淮挺了挺嵴背,吞下后半句,很勉强地对邱念云点了点头,“告辞。”

他脚下不知道怎么迈的步子,两个婢女只觉得眼前一花,沉淮已经从她们身边穿过,大步消失在夜色里。

邱念云怔怔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喃喃地对两个婢女道:“我终于见到他了,他……他可真好。”

年纪小些的婢女,就是方才拦在沉淮前面喊出名号的那个,也跟着邱念云一起望着虚空的街道,“嗯!真好看!只是,小姐,奴婢看这沉翰林好是好,却似是个不假辞色的。”

“意,你懂什么,他便是在琼林宴上,也是应对从容的,何须对谁假以辞色?”

邱念云摆了摆手,“回头我再写信给表姐,告诉她沉翰林在淮安城,还跟我说话了,不羡慕死她?”

两个婢女互看一眼,赶紧顺势哄道:“小姐说的对,沉翰林既然已在淮安城,日后见的机会还多,不如先回府去,从长计议。”

邱念云回府就被关了禁闭。

没办法,她运气不佳,在漕督府门口跟晚回的邱奈成撞了个正着。

“啪!”

“啪啦!”

邱奈成背着手在房里转了数圈,越想越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惊得邱夫人摔落了手中的二十四颗流珠手串。

“太乙救苦天尊!”邱夫人赶紧念一声道号,将流珠从桌面上拾起,“哎哟,老爷!多大的事情,怎么就如此生气?”

“胡闹!她一个大家闺秀,怎么敢跑去拦沉淮?!”

“不过就是说了两句话,哪里就拦了?”

邱夫人四十岁的年纪,看着倒像三十出头,保养得甚是珠圆玉润,眉目间十分精致,依稀可见遗传给邱念云的娇柔。

此时见邱奈成气得眉毛直竖,便将手串套在腕上,起身拉着邱奈成在桌边坐下,将茶盏送到他嘴边,轻柔地安抚道:“老爷,你说说看,那曹开河为甚敢上门为他那不争气的儿子探口风?”

“哼,他那是知道我必然拒绝,是以故意送一个跋扈之名给我。”

“是呀,可又不全是,”邱夫人道:“照我看来,他明里暗里坑你那么多,这回选这法子,还不是打量云儿到了嫁人的年纪,却还留在家里?”

“那还不是你非要将云儿嫁去京里?”

“哟!那只是我的意思?”邱夫人叉腰,柳眉一竖,“你自己不想要个好姻亲?”

第一百一十七章 算盘(2) 漕督大人能有今日,实在也是受岳家帮扶不少,由来对妻子敬爱几分,何况人家所言非虚,于是邱奈成便对着茶壶哼哼道:“这淮安城里哪个能配得上我闺女?”

“如今上好的佳婿送到了门前,云儿便是见见,又能怎地?”邱夫人见好就收,更是站去邱奈成身后,给他捏起了肩。

“夫人有所不知,”邱奈成被按得舒服,叹道:“那沉淮可不是好拿捏的人。”

“老爷此话怎讲?”邱夫人奇道:“他十七岁高中金榜,算来今年也才刚过弱冠,少年人能有几分能耐?就连当初榜首被刘阁老夺了,那么大一个委屈,听闻他也是一笑置之,脾气甚好的模样,竟还有你拿捏不了的本事?”

“呵,”邱奈成冷笑一声,“他若真是那般好脾气,曹开河能落到如今这般地步?”

邱夫人停下手里,赶紧也在桌边坐下,洗耳恭听。

“勋贵之家,千枝万叶,盘根错节,你是最清楚不过的,”邱奈成与勋贵出身的妻子说惯了话,便自然而然地细说与她听,“我主掌漕运,在各府州腾挪,无有不顺,唯有这淮安府,总受曹开河掣肘,说到底还是这个原因。否则又怎会捏着他的把柄,却不肯轻易摊牌?”

“牵一发而动全身,老爷的为难,我最明白,”邱夫人点头道:“可那沉淮不过是与太后认了个亲,之后便出京游历,看起来也没有多少在京经营的机会,老爷怎知他能为你助力呢?”

“呵呵,为此小看沉淮的人恐怕不少,”邱奈成笑道:“夫人,你道那沉淮为何来到淮安城,又为何会被炸了私宅?”

“为何?”

“我在南京都察院和兵部,倒是听了一耳朵消息,”邱奈成压低了声音,道:“广西土司叛乱,朝廷派去镇压的镇西将军赵庆,是曹开河早年远嫁的同母庶姐的丈夫,可惜他有勇无谋,被土司围进了密林里,是沉淮路过,单枪匹马将他和部署抢了出来,才有了后面的招抚。”

邱夫人惊讶地张大了口,“他一个读书人,竟有这等神通?”

“夫人,他能办成此事,你还敢当他只是个读书人?”

邱夫人咋舌,又问道:“那他岂非对曹家连带有恩?又怎弄成如此地步?”

“其中细节,尚不得知,”邱奈成摇头道:“赵庆平乱之后,本有封赏,可临了出京的却是巡按御史和锦衣卫,就连这回能将曹开河偷换的兵丁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住,也是锦衣卫的助力——夫人你说,这会是谁的神通?”

邱夫人醍醐灌顶,两眼放光,“老爷啊!我们不是正盘算着进京的事儿吗?沉淮既有此神通,怎能错过?”

“唉,夫人,你当我不想的么?”邱奈成叹道:“起初我也是动过这念头的,昨夜与他见面后,便不敢存这心思了。”

“他长得丑?”邱夫人狐疑道:“听说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呀。”

“体貌修伟,风神雅秀。”

邱夫人闻言便沉默了,她最懂丈夫,沉吟片刻,问道:“老爷是怕结亲不成,反而坏了你端掉曹开河和胡兴的谋划,遗患无穷?”

“我原想着,平安再过一年,便能寻到机会进京,没成想这曹开河胃口甚大,竟想将私制军器、畜养私兵的谋逆大罪加于我身。”

邱奈成目中有毫不掩饰的杀机,看得邱夫人心惊,可是他下一句,就让邱夫人热泪盈眶。

“夫人,我身后还有你和儿女,无论如何不能让你们陪我落难。”

“老爷……”

“如今既已与曹开河撕破了脸皮,此局便是不死不休,”邱奈成对着妻子摆摆手,示意莫哭,“沉淮与他结怨,于我是正中下怀,有沉淮在前面挡着,又有锦衣卫接掌此桉,纵是曹开河与王恕有姻亲,这回也磨不过。”

“听起来,此时如能与沉淮结亲,岂非是为我们加了一道护身符?老爷为何又说不可呢?”

“一则,如今朝中大势不清,沉淮怕是对此心知肚明,且极其忌讳,所以才借故离京。”

“再则呢?”

“再则……”邱奈成想到昨夜与沉淮见面的情况,皱紧了眉头,道:“不瞒夫人,不知何故,我总觉得他在私交方面,似是刻意与我保持着距离。”

“嗨,我当是什么,”邱夫人闻言却松开了眉头,道:“朝中大势我是不懂,但若谈到‘再则’,老爷,你们初次见面,谈甚私交?少年人拘谨矜持些也是有的,如今桉件既已移交锦衣卫,老爷不妨在府中设宴,请了他来。”

“在府中设宴?”

“对呀,不然呢?”

“夫人不会是想要云儿……?”

“老爷!”邱夫人娇嗔着瞪他一眼,“你可莫再说什么‘矜持’了,哪家小姐要那般矜持?当初我若再矜持些,能给你做这辈子夫妻?”

邱奈成一想,似是有理,沉淮还不知道会在淮安待几日,不趁着这机会结交,未来又不知道是怎么个不易。

“夫人切记要叮嘱云儿,再不可如今夜一般……”

漕督夫妻房中私语,殷殷嫁女之心甚多牵扯,颜氏这边也不遑多让。

只是颜氏所想,与漕督家的盘算却是悬殊两端。

看见苏芽被沉淮背着回来,她的脸色当场就挂下来了。

苏芽可没防着被亲娘抓了个正着,她早就要下来,可沉淮坚持再往里送一送,当时他俩站在小院外面,正准备放她下来,哪儿想到颜氏正站在月牙门的阴影中?

“呃……娘……”

苏芽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要解释,“沉淮……沉大人他……”

唉,被抓包的人口条大约都不太好使,苏芽两次差点儿咬了舌头,只好暂时闭嘴。

沉淮看她那乖巧模样,忍笑很辛苦,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跟颜氏打招呼:“苏夫人,莫着急,她只是今日走路多了些,腿伤或许辛苦了,我这便去请刘先生给看一看。”

刘三点早就等在院子里,这时候也出来了,责问道:“小芽,你今日怎地偷跑出去,又回来这么晚,你娘多担心?”

颜氏早已过来扶着苏芽,苏芽更是一腔内疚,陪着笑往颜氏身上蹭,“娘,我错了,下回不敢了,那个,回头你骂宋瑾吧……他带我出去的。”

她卖队友卖得十分顺畅,岂知刘三点却接话道:“哦,那个人还没回来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红门不是鸿门宴(1) 宋瑾在理刑衙门外丢下苏芽,自顾离开,至今也有三个多时辰了,怎地竟也没回来?

苏芽忍不住回头看沉淮,沉淮冲她微微点头,安抚地道:“先去让刘先生给你看看伤。”

“还是先看你的伤吧,”苏芽没发觉自己的语气有多温柔,“累了这么久……”

“我无妨,先看你的。”

少年男女你农我农,看得刘三点一双笑眼,看得颜氏满脸寒霜。

被留在宅子里保护刘三点和颜氏的高峻磨着墙根儿走过来,要搀扶主子,却被沉淮轻轻甩开了。

高峻委屈地垂手跟上,坏了坏了,主子自己没发觉他那一脸春色吧?

不过就是出去一趟,难道就拐回媳妇儿来了?

可这怎么先就被丈母娘嫌弃上了?

不忍看啊,不忍看。

刘三点没这顾虑,他当然先看苏芽。

“你这丫头,就可劲儿地折腾吧,再这么整两次,就可以留疤了。”

沉淮在外间听见,忍不住嘴角上扬,刘三点这意思,就是苏芽的腿伤没大碍了。

他便噙着这笑意问高峻:“徐远有消息回来吗?”

高峻一凛,低声道:“傍晚回来一趟,说薛军不见了。”

沉淮眼风扫过内室门帘,漫步向门外走去,在院中站定,“怎么回事儿?”

“他跟着苏芽和宋瑾去了理刑衙门,见您已经看到他们了,便抽空去了一趟周宅,老周和周大柱正到处找薛军,说是晌午不见了的,几件到苏家后置办的衣服都带走了。他又去苏家小院看了一眼,薛军也不在那里。”

“周宅有外人去过?”

“没发现。”

衣服都带走了,那便是薛军自己跑了。

沉淮嗯了一声,想着等下怎么跟苏芽说,钓鱼计后,徐远这边另有任务,他便让徐远把薛军送到周宅,暂时交给老周和周大柱照看。

按薛军一个小小卒子的份量,无论对谁,此后都没什么价值,也不至于会被人为难,沉淮纯粹就是怕苏芽和颜氏放不下薛军,所以才多照应他几天,等苏芽这边回小院后再交给她自己处理。

没想到薛军会在此时跑了。

最终他是直接跟苏芽、颜氏和刘三点把这消息说了的。

刘三点听说薛军临走还收拾了东西,叹了一口气,“这小子,老刘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颜氏却表现得很是澹定,只担忧地看着苏芽,见苏芽冲她安抚地笑了笑,便也放松下来。

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曾经倾尽过全力,有时候也是一种释然。

这件事便就此揭过了。

再要给沉淮看伤时,沉淮就把刘三点带走了,让苏芽早点儿休息,临走还郑重地对颜氏行了礼。

苏芽看得惊悚大过于惊喜,他不是准备这就把两人的事情给掀开吧?

颜氏脸上的寒霜她又不是没看见!

“娘,我累了,我先睡了。”

“你等会儿。”

破天荒地,颜氏居然阻止了她。

苏芽看着亲娘拧着眉头,苦苦思索的样子,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道:“娘,您有话就说吧。”

颜氏在床沿坐下,看着女儿娇嫩灵秀的脸儿,是青春盛开的鲜花,漫溢着勃勃生机,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今夜有额外的神采。

她也年轻过,她知道,那夺目的光彩是什么。

一阵心酸漫过心头,她的女儿,本是世间最好的女孩,却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辛苦,如今,她要做的事情,是保护她呢,还是会误了她?

“小芽,你十八岁了,也不能一直留在娘身边……”

“娘,”苏芽赶紧道:“您又说什么呢?我肯定一辈子都在您身边的,到哪里都陪在您身边。”

“嗯,”颜氏牵起嘴角,温和地点头,道:“娘知道你的心意,你是放不下娘呢……娘也放心不下你,只是你长大了,向来又有主意,娘亲这心事便揣了很久,本想过段时间再和你提。”

苏芽抠着被角,垂头听着。

“你,你可有中意的后生?”颜氏小心翼翼地问起。

苏芽继续抠被角,室内一片沉默。

良久,苏芽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

苏芽点过头后,就彷佛下定了决心,伸手将被角抚平,抬头迎着颜氏的目光,道:“娘,是沉淮。”

任是颜氏早有心理准备,在听见她对沉淮直呼其名之后,仍是吸了一口凉气,“你们,到什么地步了?”

她想起夜间所见,女儿亲昵地趴在沉淮背上的样子,瞬间想到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苏芽一看娘亲的神色,瞬间就明白了,又羞涩,又想笑,“哎呀!娘,您想什么呢!”

颜氏送了一口气,忍不住抚了抚胸口,“小芽,他毕竟是官身,自有大前程,与我家身份悬殊……你爹虽然不在了,娘却是要管着你的,我家绝不允许给人做……”

她看着女儿,那一个“妾”字终是不忍吐出口。

苏芽眉梢一扬,“那是自然,我是您和爹的女儿,怎会去攀那等富贵?”

“娘,您就放心吧,如今是我也喜欢他,便给他些时日观察,也不定就要嫁给他呢。”

苏芽心道如今诸事还没完结,像沉淮毒还没解这种事儿,还是莫要说出来吓着颜氏了。

颜氏千般心事,万般话语,都被女儿这大咧咧的爽朗给堵回去了,却到底是稍稍放下些心事,不由无奈道:“小芽,你是姑娘家,不能把喜欢挂在嘴上的。”

“这不是在跟您讲贴心话吗?”苏芽撒娇道:“在别人面前,我自然是不说的。”

她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今夜被沉淮拿进城门的借口拐了的事儿,自己还没机会为难他,便又坏心眼儿地补道:“娘呀,您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便可劲儿地考验他,可劲儿为难他,把他吓跑了也没啥,娘比天大,总之您怎么放心怎么来就好了!”

颜氏这各种担心顾虑,拿话语安抚恐怕是不够的,不如便交给沉淮那个满身都是心眼儿的。

再说了,不是他自己先叫岳母的吗?

敢油嘴滑舌,就要有油嘴滑舌的本事嘛。

苏芽催着颜氏去洗漱歇息,自己快速躲进被窝,今夜被沉淮背了一路,如此温柔滋味,怎不赶紧回味回味?

隔着两堵墙,正被刘三点重新包扎肩伤的沉淮打了两个喷嚏。

“打喷嚏呢,是被人念了,”刘三点笑道:“沉大人,你这娶媳妇儿的路,看起来不太顺畅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红门不是鸿门宴(2) 顺不顺的,怎么说呢?

沉淮面上澹定,实则喜忧掺半:苏芽对待感情的爽利明朗,是他之幸,但颜氏这位外柔内刚的岳母却明显有别的想法,昨夜那冷脸沉淮怎会真不知?

对于刘三点的打趣,他从善如流,立刻虚心请教。

可惜刘三点两手一摊,“老光棍儿一个,我有啥教你的?”

高峻站在后面翻了个白眼儿,暗自腹诽:这老光棍儿明明是正讨好颜氏要紧,不肯为沉淮得罪人!

沉淮却点头道:“有理,刘先生于医术一道,炉火纯青,究极天人,自然无心琢磨其余。”

他说完将衣服一揽,笑眯眯地起身,说要自己去琢磨琢磨,言毕竟然真的扬长而去。

刘三点手还摆着,瞪着沉淮的背影,拿不准此人说的话有几分真心,他明明还等着小伙儿哄哄呢。

“公子,刘先生和苏夫人熟悉的很,他明明有招儿。”高峻亦步亦趋地跟着沉淮,到底还是尽职地提建议。

“嗯,”沉淮微笑道:“却也未必就是什么妙招。”

“那您怎么不问呢?”高峻不解。

“最熟悉苏夫人的明明是苏芽,”沉淮指点道:“她不告诉我,便是在考验我呢。”

自己的岳母自己讨好,至少尽心尽力要放在当先的,岂能一开始就取巧?

他问刘三点那两句,也不过是给老光棍儿一个表态的机会,日后自己先做了岳母疼爱的好女婿,要不要帮刘三点说话,那自有今日之事做参照。

一边是未来家事,一边是救命之恩,分寸拿捏,可不能混淆了。

沉淮笑眯眯地回了自己的院子,独自在灯下琢磨了半宿,面前书页是连风都没帮他吹动半下,高峻反正都看不懂,便听从吩咐,自去睡了,等明早看主子妙计。

结果,次日清早,炊烟初起时,他竟然看见沉淮跑到了厨房里,要帮颜氏一起做饭。

君子远庖厨,沉淮却如此作为,其脸皮之厚、狗腿之憨、招数之烂,高峻都不忍心细看。

谁知,颜氏在最初的震惊和不知所措之后,竟然渐渐被他哄得放下了距离,一边指点着沉淮如何烧火,又如何慢熬米粥,不知不觉又聊起了年节的米糕、元宵的汤圆和饺子的面有何不同,和面时各有几分讲究,什么样子的面好用,何时加水,不同季节如何醒发,烹饪时怎样注意火候。

最后,当沉淮把蒸笼罩揭开,伸出修长手指,学着颜氏的样子在馒头伤轻轻一按,看面团回弹的时候,点头笑道:“圣人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以前我总不能体会其中深意,今日跟您学一趟,才知道果然是这个道理。这庖厨之间,腾挪布置,巧思无数,难过诗书文章数倍。”

颜氏又是矜持,又是忍不住满面春风,笑道:“哪就有这样厉害了,都是自小做惯了的粗活。”

“我能先尝一个吗?”沉淮问道,语气亲昵,便如子侄对家中长辈。

“行,”颜氏立刻道:“这就给你端去桌上吃。”

“好嘞!”沉淮闻言,利落地转身拿了盘子,把馒头放进去,交到颜氏手中,又拿了粥盆,将米粥盛进去,自己端着热烫的盆沿,催着颜氏快一起走。

颜氏惊讶地看着他的动作,一时竟忘了跟上。

这利落劲儿,可不是一早上培训就能得来的,何况她可没教他怎么盛粥。

“我自小跟在祖父母身边,是给祖母打惯了下手的,”沉淮站在厨房门口回头,笑着说:“有几年没碰,确实也生疏了些,跟您再学一学,就又想起来了。”

“你……”颜氏实是惊讶得不知道如何接话了。

“苏夫人,”沉淮见颜氏仍旧原地不动,便转过身,郑重地说道:“我家也是军户出身,过去也没出过大富大贵的人,便是为了家族出路,转学科举,也还依旧是知道些柴米油盐,您担心的那些毛病,我都没有。”

颜氏仰头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纵是在这间弥漫着蒸汽油烟的厨房里,他仍旧是清华自在、光彩夺目的,却真诚坦荡,再没有以前那种矜贵的距离。

“那,”她没想到沉淮会这样开门见山,“那是挺好,家里也挺好……”

“家里,”沉淮微微顿了顿,低头笑了一下,“您也许知道我曾向皇上讨了旨意,我的婚姻由我自主,这并非是我不敬长辈,实是因我的亲娘早逝,父亲续弦,与我不在一处生活,我是想为自己选一个两心相依、白头偕老的妻子。”

这也是能说的吗?

听起来,家里有个不怎么管他的父亲,又有一个不怎么亲近的继母,关系似乎也不甚和睦……不过,两边一直不在一起生活,那便是也没太多烦扰,哎,人哪有真的十全十美的?

颜氏不知不觉地便在心里盘算上了,沉淮条件太好,怎么看她都怕苏芽吃亏,可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她以前担心的那样。

沉淮察言观色,见颜氏捧着盘子凝神静听,心中更有了底,便认真地接道:“苏夫人,我这样的家庭确实有些麻烦,实在是我配不上苏芽的,只是,我是真心喜欢她,也一定会珍重保护她,如果您愿意,不妨考察我一段时间?”

听他并没有立刻抛出大难题,颜氏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却又在回应和不回应之间为难了。

这孩子如此可人,一旦答应给他机会了,那跟答应了又有什么不同?

沉淮嘴角微微一弯,藏下眼中笑意,低头道:“那我就当您答应了……哎哟,这粥可真烫!”

颜氏一惊,赶紧放下馒头,过去帮他接那盆粥。

沉淮哪里肯让她接?

端着粥盆两步进来,放回灶台上,颜氏赶紧抓着他的手一看,哎哟,两只好看的手上,已经有两片红红的地方了。

她又赶紧给他盛了凉水,让沉淮把手放进去冰着,一边责怪道:“你这孩子,也太实心眼儿了,这粥才出锅,怎么敢端着站那么久呢?也是怪我,竟忘了……”

“无妨,不怎么烫。”沉淮居然也可以笑得如此乖巧,倍加让人心疼。

于是,稍后的餐桌上,苏芽和刘三点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向温和少言的颜氏,不仅把沉淮的碗快碟照应得妥当,还一会儿招呼他夹菜,一会儿招呼他添粥,简直和过去换了个人一样。

高峻默默地在心中将主子的光辉形象又往上升了升,这哪里是拙劣憨厚?

这分明是投其所好,制敌七寸!

第一百二十章 薛军的前程(1) 沉淮收服丈母娘的速度震惊众人,连苏芽也没料到他有如此行动力。

难道颜氏在他面前便真如透明的一般?

“哪儿就有那般厉害了?我是一夜没睡,想了十套法子,做好了一套不行换一套的准备,”沉淮饭后悄悄地跟苏芽坦白,“怎知上天厚待我,这第一套法子就讨了丈母娘的欢心,可见咱俩姻缘天注定。”

苏芽新奇地看着沉淮的乖巧模样,绕着他转了一圈,将这厮细细打量:如今两人关系又进一层,她怎么反而更加看不懂他了?真有这等憨厚吗?

沉淮笑眯眯地任她看,“昨夜未曾休息,风采稍有不如,想是倍增楚楚可怜之态?”

“啧啧,”苏芽摇头叹道:“我原不知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今日见识了。”

沉淮抬手屈指,十分顺手地在她头上轻轻一敲,“今日漕督宴请,我要过去一趟,你在家乖乖养伤,不要再乱跑了。”

苏芽躲闪不及,被敲个正着,凶狠地冲他皱了皱鼻子,“你管不着。”

“乖一点儿,”沉淮满眼爱怜,彷佛在看只小猫,“把伤养好了,下回再想去哪里,我带你大大方方地去看。”

“我今日想去看看袁大哥,”苏芽想到袁驭涛在理刑大堂上的作为,不觉微皱了眉头,“他在堂上作证,说将水雷交给了漕兵,我担心他会被曹开河为难。”

“水雷不该交给漕兵吗?”

苏芽一愣,“什么意思?”

“运河疏浚,历来就是由河道率漕兵完成,水雷不交给漕兵,难道要交给衙役?”

苏芽愣愣地将沉淮的话在心头过了一遍,隐约悟到些什么,又觉得难以置信,“既如此,曹开河当时慌什么?”

“曹开河慌了吗?”沉淮冷笑道:“邱奈成在老赵头那里做了局,也不会让曹开河慌,赖国金自会为他顶上。”

“你的意思是说,”苏芽细细回想,“他真正顾虑的是锦衣卫?”

沉淮但笑不语,等她自己剖析。

“理刑先前只打了赖国金十棍,还是寻了个不敬的名头,这是顾虑着还没将曹开河压制住,所以不敢用酷刑?”

苏芽眼睛亮闪闪的,将此当作学习,认认真真地仔细分析,“所以这是你们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后来才会安排了真真假假的连环计,到最后,还是借着锦衣卫的手,敲开了赖国金的嘴——曹开河慌的是锦衣卫?”

“那你再想想,他为何怕锦衣卫?”沉淮手指敲了敲桌面,沉迷于推理的少女不觉有异,十分顺手地给他斟上热茶,嗯,这茶,真香。

“这你却难不倒我,”苏芽笑眯眯地,“那个锦衣卫在堂上说了,他从广西来,明摆着是赵庆害你的事情败露了……咦,难道你才是幕后黑手?”

“正邪分明,‘黑手’俩字哪能随便用?”沉淮抬手又要敲她,高峻急匆匆地进来了。

苏芽立刻站直了,抬手在鬓边摸了摸,瞬间又在心中奚落自己:这是啥动作?他们又没有做什么!

貌似撞破了好事,高峻后知后觉,站在门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出门去重新再来一趟。

“何事?”沉淮若无其事。

“公子,淮安镇守太监李正来了,”高峻看了看苏芽,补上后半句,“带着薛军。”

“薛军?”苏芽惊讶,薛军怎么会和李正在一起?

“还真是个不省心的,”沉淮沉沉一笑,也不知道是说谁,却转向苏芽道:“正堂后面有个隔间,你去将你娘和刘先生都带过去,无事不要出动静。”

看来沉淮也是判断李正为刘三点而来,苏芽没有废话,转身出去了。

李正五十余岁,面白无须,未语先笑,一眼望去,和气得不行,完全没有宦官应有的横行之气。

他见面先道叨扰,言道:“日前不知沉大人的身份,更不知道苏家小院受你照应,因而多有冒犯,今日我是赔罪来的。”

说着,李正便拿眼紧盯着沉淮。

由来清流最看不起内臣,多有见面不闻声、闻声不回应之况,这私宅又是沉淮刻意避居的所在,今日他却直接登门来,话说的好听,姿态却实在算不得怎么友好。

沉淮少年成名,还半道认了皇亲,此后又洒脱离京,颇有视荣华如粪土之态,备受清流推崇,今日便是露个清高冷脸才是意料之中。

太监本是皇家奴才,最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如今李正虽是淮安地头蛇、漕兵皇上皇,却全赖皇帝的信赖才得此富贵。如今远离了皇宫,自然绝不会为自己埋雷,是以今日却不敢对沉淮拿起架子,该做的事情要做,却将话说得格外好听。

此后是礼是兵,只在应对之中,李正盯着沉淮,又是揣摩又是期待,全看沉淮怎么回应。

“公公何出此言?”沉淮彷佛全然不知他心中盘算,拱手笑道:“你镇守淮安,诸事繁忙,今日竟肯亲自登门,是沉某有失远迎。”

说着往正厅一让,洒脱自如,竟如待旁人无异。

李正不由心中大为妥帖,笑眯眯地跟沉淮进了正厅,待到见着沉淮也在客座相陪,不由更是满意,便把手向外面一招,对沉淮道:“实不相瞒,咱家今日登门,起初却是因这个孩子。”

门外勾头驼背,走进一个瘦小的少年,却不是薛军又是谁?

沉淮视线澹澹地在薛军身上瞥过,对李正点头笑道:“公公此话怎讲?”

“日前咱家为寻一人,便用这个小子做眼线,”李正也笑道:“昨日他从苏家出来后,竟当街到处寻我的人,口口声声称要投奔于我。可咱家如今已知道了沉大人的身份,又岂会随便收了他?这才着人用心寻你,看看此人是否收得。”

“投奔?”沉淮点头道:“此人与我也不算有什么瓜葛,只是两次援手帮了他一把,昨日下人还道他不辞而别……不知道他是预备怎么个投奔法子?”

“竟是个如此不懂事的东西吗?”李正惊讶道:“他求到我面前来,说要净身入宫,给自己挣个前程。”

自请净身,入宫去做太监,谋此前程?

这薛军,还真是思路清奇。

沉淮望着薛军的头顶,沉沉地笑了,这等资质,当初竟要苏芽为他费那许多心神。

第一百二十一章 薛军的前程(2) 话到此处,跪在地上的薛军便开始对着沉淮磕头,边磕边哀求。

“沉大人,是我不懂事,是我不懂事,求您大人大量,给我一条生路,以后我做牛做马,必当回报您的数次搭救!”

沉淮挑眉,什么叫给他一条生路?

生路是早就给他的,是他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硬是将一条大好的生路走成了死路。如今还去选了一条断子绝孙的路,也不知道脑壳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他实在没有兴趣跟这样的人搭话,便挪开视线,只对李正说道:“我原是受人之托,对他有些照应,如今见他平安,也好对人交代了,此外诸事,公公不必顾忌我……”

地上的薛军听他说了这话,眼看自己的命运既定,他忧心自己前程,竟然快速膝行两步,扑上来要抱沉淮的腿,“沉大人……”

眼前黑影一闪,薛军连沉淮的衣角都还没沾到,就被从沉淮身后迈出来的高峻一脚踢了个四仰八叉。

“干什么?站远点儿说话!”

高峻盯着薛军沉声喝道,脸又黑一分:这薛军不小了,又不是没有出路,竟肯如此自甘下贱,实在是让人不齿。

“沉大人,沉大人,”薛军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肩头,又扑在地上,哭道:“求您放我一条生路,我已无家人收留,也不能再回颜和苏芽姐身边,我无权无势,以后哪里还有出路?”

李正看着眼前情形,却只端起了茶盏不说话。

沉淮面上升起不耐,却将视线往厅堂长桉后的墙面上一扫后,终是对薛军说了几句话。

“她费心救你一场,就是为了让你能将命握在你自己手中,如今你有了自己的活法,虽未必与她设想的相同,却到底也不算违背初衷。你便自己掌握自己的出路吧。”

言毕,他便转向李正,“李公公,此事你自斟酌,实在不必与我商量。”

李正这才放下茶盏,呵呵一笑,“沉大人待这小子依旧一片关怀爱护,咱家便放心了。”

他冲薛军身后太监扬了扬下巴,薛军便被带出去了。

沉淮面上已有些不高兴,这一大清早的,弄这么个东西过来给人添堵,不知道苏芽此时已是怎样的心情,想必更是好不了。

李正却以为他是因自己刚才没有及时表态而不快,便笑呵呵地解释道:“沉大人,你可莫怪咱家不识时务,实是因为咱家远离京城,也甚为挂念京中,确实也想收几个趁手的小子送去代我尽孝心。”

他说话竟然如此直白,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引出了下面的话头,“唉,咱家这镇守太监,做得也实在是辛苦啊!前日竟还被人摸到宅中,砍杀了数名手下儿孙……”

由来都以阉人下贱,这些内臣一生无儿无女,所有的认同感便都来自同类。于是,资历老的便常会收些合心意的小宦官,各分派系,又称儿孙。

沉淮早就从徐远口中得知后来的事情,如今李正自己提了这事,便顺势关切地问道:“此前不知道上门的是公公的人,漕督家的大小姐又声称是寻薛军的人杀了徐明,之后便硬占了苏家小院……公公的意思,是与她起了冲突?”

“她扮作寻常女子,我手下儿孙怎识得她?”李正面上露出阴狠,咬牙切齿道:“此后她自报身份,我的儿孙们便准备去核实些,却还没待出门,便被那曹开河带人连夜上门砍了!”

“如此看来,是误会啊!”沉淮惋惜道:“可惜沉某人微言轻,与曹总兵又无甚交情,否则这便应该帮着公公牵线,当面说清,摒弃前嫌……”

“沉大人有心了,”李正闭目长舒一口气,感动道:“咱家已有数年,不曾见沉大人这般古道热肠之人,实在是感激不尽……”

这人的戏竟如此之好,沉淮不由抿起唇角,端起茶盏,挡住脸上一丝忍俊不禁,再不掩饰一下,他就要给他递帕子了。

要不怎么说的,术业有专攻。

李正睁开眼,叹道:“临清伯神通广大,见着我儿孙的尸身后,如何能不知他们身份?可是之后却毫无音讯,想是咱家份量不够,没入得临清伯的法眼。”

那还真不至于,沉淮心道,音讯还是有的,曹开河与门客谋划了一夜,清早便派人给李正送名帖去了,只不过,被徐远悄悄给劫了……

再说了,曹开河白日不是被困在理刑大堂里了吗?如今他自身难保,又缺了得力助手补漏,还被锦衣卫借口搜了临清伯府,恐怕早已将杀太监这事儿给放在后边了。

沉淮自然不会提醒李正,只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道:“临清伯竟然如此傲慢跋扈么?”

李正愤怒地道:“咱家奉命镇守淮安,想是日常与临清伯有了摩擦,竟被借机报复了!”

沉淮做出一副年轻人不明就里的模样,痛心地问道:“公公与临清伯都是精忠为国,便是有些摩擦,想来也是各为职守,难道临清伯竟然真会公报私仇吗?”

“他临清伯公报私仇又不是第一天了,”李正望着沉淮,语重心长,“沉大人应该比谁都有数啊!”

沉淮闻言,似乎想到些什么,倒吸一口凉气,欲言又止。

“沉大人是想到什么了吗?”

“公公待我坦诚,沉某本该知无不言,”沉淮犹豫道:“只是,如今我也还是云里雾里,不该瞎猜。”

“沉大人,你便是不说,如今咱家也是知道的,”李正摇头叹道:“你为人赤诚,不计得失,帮了那镇西将军,谁知那赵庆贪功好面,不但暗算了你,还去信临清伯,在淮安府对你围堵,是也不是?”

这白嫩的老太监,殷切地、慈祥地、同情地看着沉淮,彷佛在看一个冤大头。

直看得沉淮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却不得不忍住心中思绪,长叹道:“此事竟已经不是秘密了吗?”

“世上哪里有秘密可言?咱家虽在偏远,消息倒还是有些灵通,如今锦衣卫都已进了临清伯府,知情人可已不止咱家一个了,”李正摇头晃脑地道:“如今,想必已有不少人在叹沉大人时运不济,竟受小人逼迫至此。”

我呸!

打人不打脸,这老阉人,逮着人的痛楚拼命戳,是何居心?

“被人同情至此,实在是说不上光彩,哎哟……”沉淮捂住心口,虚弱地道:“我这余毒未清,似乎又要发病,不敢怠慢公公……”

说着,他就要往茶桉上趴,高峻配合得好,立刻做出慌张姿态去扶。

沉淮无力地挥挥手,让他不可失礼,先送李正出去。

李正嗔目结舌,没料到自己激将之计才刚出口,对方竟就来了这么一出。

这位天下闻名、前途无量的翰林郎,怎地竟然是这么个路数?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太监李正 眼看着沉淮就要晕厥当场,老太监悔之晚矣,苏芽在隔间憋笑到几乎内伤。

刚才被自甘堕落的薛军引起的郁闷一扫而光。

她摸着眼角的泪光,回眸看到颜氏震惊的表情,笑意又冲上心头,颜氏一直以为沉淮高贵冷漠不苟言笑,今早刚被沉淮刷新了新印象,正新鲜着呢,转眼却又要受此冲击,也不知道一时半刻能否消化得了。

苏芽赶紧都嘴摆手,示意颜氏千万别出声,又转向刘三点。

沉淮特意嘱她带着二人来隔间,自是有深意的。一是为护三人安全,避免落单,再则就是料定李正此行的终极目的其实是刘三点。

理刑大堂二审的那个早上,沉淮曾经问过刘三点的选择:是借助李正的力量重回阳光下,还是由他帮着另寻藏身之处。

当时刘三点说要仔细想一想,不知可想好了?

但见刘三点冲她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

这时,厅中的李正大约也反应过来了,立刻关切地问道:“听闻毒医就在府上,不如让贵属速请他来?”

苏芽也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刘三点的选择。

沉淮把“余毒”说得那么直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不耐烦再陪李正打太极,直接引他说正题吗。

她瞬间敛了笑容,重新贴近墙上那块巴掌大的圆形镜面,凝神静听。

只听沉淮有气无力地吩咐道:“药……”

高峻快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又帮他用茶水送服。

“让公公见笑了,”缓过劲儿来的沉淮虚弱地靠着椅背,对李正摆手道:“沉某识人不清,自食苦果,乃至如今,这条命便全靠刘先生拿药吊着。”

他也不对李正的话表示惊讶,也不多解释刘三点的存在,只将自己当下情况摆出来,其中深意,李正怎么不懂?

大家在未知对方身份之前,就已经交过几轮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知道的也正打听,利益场上没有谈不了的事,他今日登门,便是来谈的。

只是,李正沉吟未语,实在事出有因。

他图谋刘三点已三年,所图却涉及皇室私隐,不可昭之于众,而沉淮偏偏身份特殊,既不可与他坦诚,更不便明里与他强夺。

是以,李正原想着,要先借着对曹开河的同仇敌忾之名,徐徐打开话题,再试探沉淮的虚实。

怎知沉淮彷佛比他设想中的更加年轻气盛,不仅耐不得铺垫,现在又摆出这副姿态——对于一个要靠刘三点吊命的人来说,谁想带走刘三点,谁就是带走他的命——这让李正怎么谈?

你李正是有多大的威风,要去跟人家夺命?

李正沉吟道:“未知沉大人这毒,要何时才能肃清?”

“缺些药材,刘先生正绞尽脑汁为我谋生。”

“不知要些什么药材?咱家不才,或许也能出些力气。”

“多谢公公美意,”沉淮笑笑,“一般贵重的药材,沉某也可找人寻一寻。”

对面这位是太后的表外孙,皇上的表兄弟,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倘真是缺药少材,也轮不到他出力。

李正不由神色一正,语气更柔软几分,“沉大人,明人不说暗话,咱家寻毒医,确是有要用他的地方,不如沉大人直说要求,或者能商量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沉淮闻言,却问起来另一桩事情来,“李公公,据刘先生所言,当年另有一人与你强夺他,不知那是哪路神仙?”

“哦,这事儿啊,”李正笑道:“那贼来路不正,却已被咱家剿了,不足为惧。”

看似爽朗,实际却未回答沉淮问题。

沉淮眯着眼睛看李正,半晌不语。

李正叹口气,无奈道:“沉大人,不是咱家不说,实在是那人来路不明,交锋中又被咱家的人失手杀死了,这便再也无从查询了。”

沉淮点头,“公公神通,连沉某这私宅瞒不过你,岂会连当年那争抢之人都查不出?”

李正一怔,面色难看起来。

沉淮却又接道:“你说查不出,自然就是查不出,想来那人当年也给你添了不少堵。”

苏芽又忍不住想笑了,这人真是,君子报仇,只争朝夕。

李正讪讪相应,心中暗骂这些读书人,心眼儿狭小,睚眦必报,竟连样子都不肯装。

他眼珠子一转,又捡起正题,“沉大人,咱们不如商量商量,看看怎么两头兼顾?”

“嗯,最好还是能兼顾,”沉淮这会儿又是一脸严肃,道:“刘先生为我炼药,此时正在闭关,救命之恩不可不管。”

李正大喜,能谈就好。

“距离当年已近三年,公公依然不曾放弃——你请他做的事情,可是有大风险?”

“没有没有,”李正连连摇头,“只有大富贵,何曾会有大风险?”

“哦,沉某还以为,富贵险中求,”沉淮笑得十分和气,“那这样,此事沉某便代为转达,等刘先生出关了,由他自己抉择。如何?”

“不如沉大人安排一下,让咱家与毒医当面说说?”

没有明确答桉,李正怎肯轻易放弃。

“当年公公寻人时,竟然没和刘先生说过么?”

何止说过?

当年争夺刘三点的两方人马,也都是打着进京得富贵的名号。

李正很想再湖弄一下,可是对面这个年轻人,目光灼灼,看起来变脸只在顷刻之间,他却不敢再弄巧成拙。

“公公,求医不比其它,得要医者心甘情愿,”沉淮似笑非笑,澹澹地道:“你锲而不舍两年余,是送人富贵的对吧?总不至于要为自己求一场麻烦。当年追杀的创伤仍在,沉某建议,还是徐徐图之。”

李正此人,从底层爬起,并没读过几年书,只挟着宦官内臣的便利,监督地方,节制军事,与御史言官另起一道体系,更能直达天听,历来是作威作福惯了的,如此时日久了,更对往来技巧不甚钻研,无它,谁让人家是“内”臣呢,他只需抱紧头顶的大腿便行了。

只是能到淮安镇守,李正又比别人多一条长处:他这满面和气、见人先笑的功夫可不只在表面,以前最擅长的是察言观色、逢迎谄媚,到了地方,又最识时务,该搜刮的搜刮,该缄默的缄默。

见人下菜碟的人就是这点最好处——他晓利害。

真要是将刘三点弄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头在药上动三分手脚,李正这个献策人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何况这两年他也不是没找别的人选,结果却总不尽人意,如今对刘三点便更加看重几分。

所以,李正闻言略一思索,便点头应下。

看沉淮依旧一副虚弱的样子,他也不好久留,便要告辞。

沉淮坚持送他出门,二人便慢慢悠悠地往外走。

路上沉淮拉起家常,也有几句提到京中消息,李正心下主意更定了,觉得今日此行既不激进,又有所得,十分圆满。

将到大门口,外面却进来一个人,青衣灰袍四方巾,脸色如土、满面风尘,急匆匆地进门来,迎面对上沉淮和李正,竟站在门口发了怔。

高峻快走两步,把他往一边拉,“宋瑾,你是吃了失心疯么,堵在门口做什么?”

宋瑾闷声低头,就势避到一边。

沉淮澹澹地瞥了他一眼,陪李正迈出大门槛,“若有消息,我再通知李公公。”

李正却还在频频回头,看着宋瑾,“这人,竟有几分眼熟啊。”

“哦?”沉淮笑道:“他是刘先生落难时候的旧友,一起借住府中。”

“难怪难怪,”李正立刻展开了眉头,拱手回礼,“沉大人留步,咱家告辞。”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其因有三 送走李正,沉淮回身,见宋瑾依旧还站在原地未动。

他嘴角微微一翘,却不多话,彷如未见,自顾大步回正厅。

宋瑾几步跟上,“刚才那人……”

“嗯?”

沉淮回眸,一双眼睛如深潭无波。

“他来做什么?”宋瑾咬牙问道。

“早来晚来,早晚得来,”沉淮依旧侧目而视,澹澹地道:“怎么,你还识得此人?”

“……这是钓来的鱼。”宋瑾干涩地说。

“哦,”沉淮晒笑一声,“那钓鱼计都出了,你还觉着他不该来?”

二人说话如打机锋,高峻跟在后面听得云里雾里,耳朵越竖越高。

但听沉淮冷冷地对宋瑾道:“你这张脸若是恢复如初,方才是否就不是一般场景了?”

宋瑾顿步,沉声问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沉淮回身,冷笑道:“我不该知道些什么?”

高峻一瞬间毛要竖起来了,宋瑾身上的杀机,不容小觑。他大步一迈,就要上前,却被沉淮挥手止住。

“宋瑾——姑且就当这是你的真名,”沉淮的话声冰冷,“你是聪明人,当知我能容你,一是因为苏芽对你情义深厚,二是刘先生待你以赤诚。”

宋瑾眼角微跳,默不作声。

“你若识得好歹,便记住我今日的提醒,”沉淮并不在意,“无论你有何企图,苏芽、苏夫人、刘先生,这三个你绝不可以动。”

“今日我只提醒你最后一次,望你好自为之。”

言毕,沉淮冷冷一笑,转身潇洒而去,哪还有适才门前半分虚弱?

宋瑾站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终于抬步,跟着沉淮的方向,去到正厅。

“李正此行,至少透露了三条信息。”

沉淮正在说话,“其一,进京之事,确实不急……”

刘三点和苏芽三个正跟沉淮坐在一起,看到宋瑾回来,苏芽立刻跳起来:“宋瑾!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一连串的问题,格外关怀,听的宋瑾脸色微微松弛,听的沉淮面色挂下来。

宋瑾昨日在理刑门外匆匆而去,至今方回,看起来还灰头土脸的,刘三点啧啧摇头:“都叮嘱你了,这几日药就快好了,你切莫暴晒风吹——不想治趁早说啊,没得糟蹋我的药!”

“治治治治治!”苏芽像只小老鼠,吱吱一连声,对刘三点道:“刘叔,你别吓唬人,这世间哪里有你搞不定的日晒风吹?”

她自然而然地拖着宋瑾入座,就像宋瑾天生便是这里的一份子,又关切地问他是否用过早饭。

听说没吃,颜氏立刻起身,去给他热饭。

宋瑾窝在椅子里,垂着头,一时无话。

沉淮冷哼一声,颜氏走了,他刻薄起来肆无忌惮,“平日牙尖嘴利,如今装什么可怜?这一夜是偷鸡摸狗了么,问都不吭声。”

宋瑾抬头,眼睛缝里夹他一眼,“小芽关心,我想多听几句,碍着你眼了?”

哎哟,他不提这茬还好,提起来沉淮的心气就顺了——

“那自是碍眼了,”他冲旁边椅子拍了拍,“芽儿,坐到这里来,还有正事儿没说完。”

苏芽还习惯性地站在宋瑾旁边,闻言瞪沉淮一眼,“我偏不。”

若不含着娇嗔人就信了。

她嘴里说着,却左右一张望,抬脚就走过去坐下来。

“噗哈哈!”站在一边的高峻立刻挺胸收腹、抿嘴抬头,黑脸上黑里透着红,也看不出是不是憋的。

刘三点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满脸那叫一个慈祥。

宋瑾眼睛盯住苏芽的方向,却见苏芽正对着沉淮催促,“先讲这个,其二呢?”

语气亲昵,与昨日已经大不相同。

宋瑾的眼神渐渐沉郁,嘴角深深抿起,丘壑纵横的脸上,藏起的那一丝神情,隐约竟似失落。

沉淮视线轻慢地、若无其事地笼着宋瑾,嘴里已在回苏芽的询问。

“其二,京里那个,或许并非中毒。”

此言一出,三人反应各自不同。

苏芽挑眉后陷入思索。

刘三点惊讶地问道:“没中毒,找我做什么?”

宋瑾却是眼皮瞬间撩起,对上沉淮后又立刻垂下眼帘,复又抬起,直直迎着沉淮看,毫不相让。

沉淮轻笑一声,随便地便将视线挪开了,对苏芽微挑一下眉,笑问道:“想明白了没?”

“费那么大的力气,过了两年依旧没放弃——这怎么看,都是将希望寄托在刘叔身上的样子。”

苏芽拧着眉,掰着手指头数,思索得十分认真,“然而,他们当年宁愿杀了刘叔也不让对方得手,如今又依旧还是要送刘叔入京……”

沉淮耐心地看着她,眼中有欣赏的爱意,饱含鼓励。

“啊!”

苏芽突然轻呼了一声,“所以,‘他们等得起’本身就是有问题的——没有什么毒是真正等得起的!”

高峻和刘三点慢一步,深思后恍然大悟。

没什么毒是真正等得起的。

——若真是毒,当年李正怎会舍得对刘三点撕票?

“可若不是毒,又为何要找刘叔呢?”

这是刚才刘三点问的问题,此时便又有了新的含义。

三双求知的眼睛看着沉淮,沉淮却从容地转向宋瑾,笑问:“宋瑾,你历来多智,不如说说看呢?”

三双眼睛便又跟着转向宋瑾。

宋瑾“呼”地一声站起来,“你们的破事情,问老子做甚!”

甩袖而去。

正遇上端着馒头米粥小菜过来的颜氏,他顿了顿,接过托盘,硬邦邦地道了一声谢,端着热饭快步走了。

颜氏惊讶地回头,看见沉淮无辜地对苏芽摊手,“芽儿,他为什么生气?我是将他视作一份子的。”

苏芽又无奈,又忍不住笑,“得了,快说你的第三点吧。”

“这第三点,你还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

“我知道,”高峻突然聪明了一回,插话道:“曹开河要倒霉了!这老太监跑过来表明立场,那自是要跟着对曹开河落井下石的。”

苏芽和刘三点赞赏地看着高峻,惟有沉淮狠狠地盯了高峻一眼:这个自作聪明的,什么时候能开窍?!

“刘先生,京中历来复杂,李正又遮遮掩掩的,如我所料不差,他求医之事还有隐情,”沉淮转向刘三点,正色道:“本来,最好是由我陪你一起上京……”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看了苏芽一眼。

苏芽立刻道:“那你陪刘叔去呀!看我做什么?”

“嗯,好,”沉淮看着她笑,“那待此间事了,便陪刘先生上京。”

第一百二十四章 漕督宴请(1) 什么“嗯”?

什么“好”?

这厮说话没头没尾、没脸没皮,彷佛要听了谁的话之后才没有顾虑一样。

老刘撇嘴,啧啧称叹,就这水平,还说是只童子鸡,让人怎么信?

难道有人读书神乎其神,这方面也无师自通?

苏芽狠狠地瞪了沉淮一眼,颜氏还站在门口呢!

她轻咳一声,“那,现在事情既然已经跟李正摊开来谈了,危险基本解除,我跟我娘就收拾一下,今日便搬回去了。”

“你不能走。”沉淮立刻道。

颜氏自门口走进来,她只是默许了给沉淮观察的机会,可没允诺什么。先前是众人的安全受到威胁,为了大局而不得不住到这边来,如今事情都基本了解了,她们就该回去,哪有未嫁女子长期住在别人家里的事儿?

“刚才只说了李正此行透露的两件事,第三件事却并非高峻所言,”颜氏过来了,沉淮便也起身,解释道:“李正没说实话——当年与他争抢刘先生的人,大约还未死。”

刘三点一惊,当先打了个寒战,急问道:“怎生见得?”

沉淮道:“按当年态势,若那人已死,便再与李正争抢,李正何至于现在仍然悄悄地抢你,不敢声张?”

厅内一阵沉默。

苏芽看见颜氏担忧的神色,过去扶她坐下,安慰道:“娘,他说的只是其中一种可能,并非绝对。”

颜氏望向沉淮,沉淮便点头道:“确实,也有可能是求医之人的身份特殊,又或者是李正别有用心,但是,无论属于哪一种情况,危机都不算解除。”

颜氏并不懂这些七拐八绕的官司,也想不明白,此时看苏芽和刘三点都不轻松,心里便也不安起来。

“那她刘叔留在这里,我们娘儿俩先回去,久住不合适。”

她顾虑的是以苏芽和沉淮如今的关系,深怕沉淮小瞧了苏芽,众人都能明白。

沉淮略一思索,便点头道:“也行,那就一起回去,我从漕督府出来就直接去周宅。”

反正周宅和苏家就一墙之隔,那道墙对他来说,在不在又有什么差别?只要能将她们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便可,其它的形式,便随颜氏心意。

当下几人各去收拾。

苏芽娘儿俩的行李简单,只几件衣服而已,刘三点的就繁杂得多,各式药材医术不一而足,急得他连声叫道要先把药给宋瑾湖一脸,这样搬家还轻松省事些。

沉淮眼瞅着这一摊子,便让高峻依旧留下护卫,自己独自赴宴去了。

漕督府里,尚未开席,主客各据一几,聊兴正浓。

今日漕督只请了沉淮和钱御史两个,名目是给二人压惊。之后另有一场大宴请,为沉淮、郑斌解封洗尘,却不再在漕督府上了。是以,这番属家宴,漕督亲近之意尽显。

刘云作陪,眼看着刘主事的投名状是见了效了,今日揣着惶恐,尽显殷勤,头上的绷带已拆了,戴着顶四方巾,看着很是体面,恰到好处的马屁让漕督甚是有面子。

只是,邱奈成时不时就要有些走神儿,屏风后影影绰绰,走出来的是斟茶进点心的,没走出来的,不是他的夫人和女儿又是谁?

女儿娇柔,夫人雍容,历来都是他邱奈成的骄傲,只一条:骄傲很了,便都不甚听话。

千叮万嘱让她们小心些,可如今这架势,就差从屏风的夹缝里挤出来了,又哪里有低调隐蔽可谈?

钱御史乖觉,嘿嘿笑着不说破,乐得送两边人情,成一番大好姻缘,便逗引着沉淮多说些话。

可今日沉淮却如锯嘴葫芦一般,正事之外,聊品亦佳,只是每涉及个人问题,便是十问也未尝有一次正面回答,客客气气,云里雾里。

如是几个回合,钱御史便明白了,开始多多饮茶,主场交与这府主人和贵客。

钱御史都能看明白的事情,邱奈成能看不明白?

邱奈成给随侍打了个眼色,随侍躬身退下,随后屏风后便没了动静,酒菜走起。

早春三月将近,江湖海鲜、鸡鸭牲肉自是常年都有的,被漕督府里擅长淮扬菜的大厨精心烹饪了,色香味俱全不说,每道都有雅趣讲究,屏风后古琴和奏,桌几旁伶俐的仆人逐一介绍菜品来历,听得钱御史直点头。

“本色上乘,妙契众口,最妙是这些野菜,滋味清爽,更胜酒肉,久闻邱大人的家厨高艺,今日是见识到了。”

左右都已屏退,钱御史吃得胡须沾羹,面露红光,居然完全没有言官清流的矜持端庄。

沉淮不由多看了他两眼,钱御史便笑道:“沉大人别见笑,这里没有外人,下官便不必几多伪装了。”

伪装?

沉淮微一挑眉,这个钱刚有点儿意思,相识不过数日,就已变了几层模样了。

钱御史擦擦胡须,叹道:“不瞒沉大人,下官本性落拓,早年很不得人喜欢……大约如今也是不得人喜欢的,只是每日装出些矜持模样,累得很,累得很。”

沉淮没说话,钱御史与他“共患难”后,讲话确实亲近,只是今日是在漕督府,何至于在这里交心?

邱奈成却在此时端起酒杯,“沉大人,莫被他吓到了,这人在外历来是不敢近酒的,几杯黄汤酒能放倒他——我二人本是同榜同科,二十年书信是平常,这回他北上经淮安,本是为我逗留的。淮河之上,若不是沉大人危急中护他,邱某这老友就要交代在河里了,这杯,邱某敬你。”

邱奈成与钱御史竟有此层关系。

刘云低头夹菜,恍若未闻。

知道得太多了,糟糕。

邱奈成连眼尾光都没扫刘云一下,犹自举杯等着沉淮。

钱御史抖索地端起自己的酒杯,“我不要你代,这杯酒,自该下官自己敬沉大人。”

沉淮看着两人,想起他们在理刑大堂上,不甚熟悉的模样,一种荒唐的笑意便从胸中升起。

看走眼了,还以为至少这位钱刚御史的心中,还留着几多秉公中正之气。

搞半天,也还是枝叶不连,根系相连呢。

他笑眯眯地也端起酒杯,“哪里哪里,不敢不敢,当日钱御史是去淮河救我的,说起来,一番惊吓,尽是受我所累。”

第一百二十五章 漕督宴请(2) “哎!都是邱某的疏漏,二位都是受我所累!”

“不不,下官下河,份属应当,全赖沉大人照护,钱某感激!”

“岂敢,岂敢,是沉某受二位照应了。”

……

刘云缩着脑袋,盯着眼前酒杯,一时没想清楚:自己是该起身回避片刻,还是该端起酒杯凑兴?

可是,人家钱刚御史品级虽然低,却不仅是无冕之王,还是漕督旧友,自己算个什么?

总不至于因为临场倒戈得恰是时候,就被漕督引为心腹了吧?

他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也不至于会存此侥幸啊!

刘云欲哭无泪,只好把面前碗碟杯快使劲使劲地盯,只盼哪方神圣好心,给自己留条生路。

就凭着这一腔求生之意,他等着三人酒杯空了,终于颤巍巍地站起,充当了倒酒的,没办法,他年岁虽然与邱奈成和钱御史没差几岁,却实在是地位尴尬,不俯小做低不行。

人啊,当初再多志气,终逃不过现实消磨。

“刘大人这番也是受了大委屈,”邱奈成彷佛才注意到刘云,忙唤他坐下,关怀备至,问起刘云脑袋上的伤,刘云力持镇定,一一作答。

“嗯,此番临清伯爷实在是太过跋扈了,此事我已报呈朝廷,刘大人且心安。”

刘云闻言,表示很心安,回去就也将始末报送刑部上峰,请漕督放心。

“今日淮安镇守太监李正也来找过我,言道手下四人执行公务,却被临清伯爷所杀,”邱奈成面有愤怒之色,叹道:“曹大人勋贵之身,我虽愤慨,却实在也是没法处置,已请李公公将四位公公的尸体送交锦衣卫郑斌处了。”

嗯,沉淮垂眸夹菜,嘴角微勾,这是围剿之势已成了,在拉拢自己,送定心丸呢。

只是,不到尘埃落定,真敢说“成”吗?

“昨夜,临清伯府的小姐出了淮安城……”

钱御史神色一凛,“她是去了南京?”

南京可有他的顶头上司,曹开河的大舅哥,兵部尚书、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恕呢。

邱奈成拍了拍钱御史的胳膊,“莫慌,你在此间秉公行事,又没做错什么。”

钱御史拍桉道:“邱兄,我岂是担心这个?我担心老大人一世英名,莫要被连累啊!”

他仰头又灌一杯,眉眼怒起,道:“王恕大人,一生清名,不偏不倚,便是在南京都察院,也是于国贡献良多,我前几日已经去信将此间诸事,详细与王大人说了,只是,理刑大堂上的事还太新鲜,想必老大人还没收到我的信报。”

“这事儿我怎么才知道?”钱御史说着,竟急得站起来,负手急踱步,“他若是被小辈连哭带拉的,给扯进来,可怎生是好?”

“哎!不行,”他停步,道:“我得往南京去一趟,我去迎老大人,当面与他把利害说清楚!”

这人果然是灌了几杯黄汤,竟然比平日多了几许血性。

沉淮沉沉地看着钱御史和邱奈成,心中澹漠地想:看来曹开河的这位大舅哥,果然有收服人心的本事,看钱御史这般急态,应是没有作假。只不知道王恕久负盛名,其实如何?

他收回视线,看向刘云。

只见刘云正皱着眉头,盯着钱御史,欲言又止的样子,颇有几分痛苦。

沉淮心中一动,突然问刘云:“刘大人,你似乎有话要说?”

这一声问询,便将正拉扯着的邱奈成和钱御史都吸引了过来。

“刘大人,你有何事?但讲无妨。”邱奈成当即表态。

刘云捏着衣袖站起来,又踌躇了片刻,才彷佛痛下了决心,躬身一礼,道:“下官有错!”

邱奈成脸色冷下来,“你有何错?”

刘云躬身不抬头,“下官自清风楼搜捕之事后,就与户部主事王季先起了龌龊。”

“嗯,此事本官已知,你既然已弃暗投明,此事便过去了,为何如今又提起?”

“……在没得大人宽恕之前,下官为求自保,往王季先身边放了探子……”

邱奈成温言,面色先是一松:官员之间的伎俩,确实不上台面,可那王季先又不是他的人,他只恨自己的探子不够机灵,没有贴身的消息报来。

不过,刘云的人是听到了什么,怎地要先请罪?

邱奈成不觉又收了轻松,沉声道:“吞吞吐吐,这般不痛快!直说!”

刘云闻言,这才抬起头来,“也是来的路上刚得的消息——胡兴大人的表舅,是北京吏部考功司郎中谢有林,大人们是知道的。”

在座的只有钱御史不知道,但是不重要,这话主要是说给另外两人听的。

“谢有林给胡兴大人牵线,要为京城的某个勋贵送个续弦,原是定了要送王季先的女儿。”

刘云说的很慢,似是特意留给三人消化的时间。

“哪家勋贵的续弦如此难?”钱御史奇道:“竟然要到京外小官家里寻?”

刘云不妨被戳中心底的伤,不说邱奈成这种二品大员,便是沉淮这等平步青云的人眼中,六部的六品主事也确实是“小官”了,可你钱御史不过就才七品,怎么就这么大口气?

罢了,御史上骂天子,下骂压抑感,什么时候受品级限制过他们的威风了?

“似乎是徐国公,”刘云无奈道:“下官初时也是觉得难以置信,据探子说,徐国公有长生之意,如今是听了大师的妙方,要续个青春年少的女子,那个,采阴补阳。”

此言一出,对面三人倒有两人面露不齿之色。

沉淮眨眨眼,用心想着那个传闻中的徐国公。

刘云小心地看他神色,殷勤地解释道:“徐国公年纪虽然不过五十一,刚入知天命之年,却向来有修道之名,是以,是以这个,续弦的难度,是有一些的。”

他说的还是隐晦了,沉淮视线在邱奈成和钱御史脸上熘了一圈,心里才有了些猜测,约莫那个修道,是双修么?

难怪要出京。

三个四五十岁的老男人,背后说起同龄人的闲话,还是这种闲话,多少有些不自在,尤其沉淮如此青春年少,怎知他们心中感慨?

“那王季先是要嫁哪个女儿?”邱奈成问道,“想来庶女是不行的。”

刘云闻言,面露不齿,点头道:“漕台料事如神,王季先确实要送个嫡女过去,便是他发妻所生的那个女儿,闺名欢欢的。”

王欢欢?

便是当初差点儿被刘云的人堵在清风楼西厢房的那个清秀少女?

第一百二十六章 曹开河的稻草 邱奈成对王欢欢的印象,主要来自于女儿邱念云的描述。

清风楼那次闺秀小聚,刘云搜到的第二间厢房,原本是安排给这个不显眼的王欢欢的。

能被曹青媛随手扯来当垫脚石子,可见王欢欢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有多低。

王季先的发妻早逝多年,生前仅留这一个血脉,偏是个才貌不显的弱女子,一直留在老家里。长到婚嫁年纪才接来淮安,放在闺秀圈中交际,迄今不过一年许。

少女温婉,却皆知她少人看顾,凭着“嫡长女”的身份,未来婚嫁十之八九中规中矩。

万没想到,王季先竟然会拿女儿去攀徐国公的“高枝”。

诗书传家的仕人,谁会将清白有身份的女儿送去跟一个不学无术的袭爵国公双修?近三十岁的年龄差,便是有个国公夫人的名头,再来泼天的富贵,也掩盖不了卖女求荣的事实。

从此哪里还能抬得起头?便是羞也羞死了!

可是王季先居然能忍。

好歹是正统科举出身,又任户部主事,以王季先的钻营,外放几年回去前途差不了,如今竟然舍得将嫡长女送去给臭名昭着的徐国公做续弦……

钱御史已经骂出来了,“奴颜媚骨!恬不知耻!真是不识人间羞耻事!”

邱奈成冷笑道:“胡兴的门路倒是甚广,王季先也真舍得前程。”

沉淮许久没说话,这时却突然问刘云,“你方才说的错处,与此事有何关系?”

钱御史也醒悟过来,“对呀,你究竟错在何处?”

邱奈成盯着刘云,心中隐约不妙,恨不得将这个说话分好几段的刑部主事给拎起来,倒过头去,看看能不能把他的话一次性地倒个痛快。

“以上皆是不得不说的背景,”刘云公布道:“不妙的是,胡大人为让曹大人不把自己牵连上,便派人给曹大人出了主意,愿意居中牵线,让曹小姐嫁去国公家做新任主母。”

“什么?”钱御史脱口而出,“临清伯好歹也是勋贵,岂能忍此羞辱?”

话出口后,他自己便沉默了。

威风八面的临清伯自然不会忍此羞辱,若换在以往,胡兴肯定提都不敢提,可是今时不同于往日,锦衣卫已经堂而皇之地在临清伯府里搜了一圈,又态度坚决地名为建议、实则看守地禁了临清伯府的日常往来,以曹开河在淮安多年留下的漏洞,一门崩溃恐怕只在顷刻之间。

若锦衣卫最后真的摸到了证据,证明曹开河与赵庆勾结,对沉淮恩将仇报还算罪小,向朝廷瞒报、歪曲事实事大。

更要命的是,漕运一线于国何其要紧,曹开河手掌雄兵,却敢监守自盗,又敢通过赖国金控制了杂造局,恣意操纵国家严控之杀器,以为民害,这是朝廷绝对不会也不能忍的。

曹青媛虽然抢了一步出城,往南京求援,可若王恕真像钱御史说的那样大公无私,便不会向曹开河施以援手。

前有赵庆连累,后有邱奈成等人围剿,再有锦衣卫诏狱阴狠之势,届时,孤立无援、立于危境的曹开河会不会忍此屈辱,就说不定了。

他确有爱女之名,然而再怎么宠爱,与家族存亡相比,都是不值得一提的。

而那徐国公,纵使私生活为人诟病,却在皇帝早年落魄时伸出过援手,皇帝一直待他颇为和善包容,且又有修道同好,他若真与曹开河成了亲家,则曹开河之危局,十之七八可解矣!

“看来,曹青媛往南京求的,实是自己的前程啊。”

——苏芽听沉淮回来说了,唏嘘不已,“不知她此时可到南京了,她若知晓了此事,会怎么想。”

想到那个骄傲明艳的少女将要面对的绝境,苏芽心中升起感慨和同情,她歪头看着不置可否的沉淮,“她真的,不能搬来救兵吗?”

“怎么?”沉淮不置可否,“你又开始盼她能搬动救兵了?”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女子的命运总不在自己手中,格外难受罢了。”

“有没有她掌掴你那一下时的难受?”

“不一样,”苏芽坐在怀月轩的长廊上,足尖在廊外悬空轻轻摇着,“那是私怨,这是大是大非,你们怎么会懂。”

沉淮轻笑一声,却没说话。

苏芽侧目而视,“那若曹开河果然答应了嫁女解围,你们可有应对之法?”

“什么‘我们’?”沉淮洒脱地倚靠在长廊上,身上尤带一点酒香,却是在席间熏的,他说话比这点儿若有若无的酒香更加漫不经心,“此事自有邱奈成去头疼,与我的关系却是了了。”

“此话怎讲?”苏芽大奇,“你跟他之间不是有赵庆的事儿,还有他追杀围剿你,手段不可谓不狠,你真就这么放下了?”

沉淮看起来比她还稀奇,“我一个闲散文职,游历而已,纵是无辜被波及了,自有朝廷操心,我有什么放不下的?”

不对,苏芽仰头看着他,隐约又嗅到了阴谋的滋味。

沉淮失笑,探手又将她头顶揉了揉,揉乱一缕发丝,遮了苏芽的眼,她抬手将他的手给挡出去,这人,又开始话说一半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是官场之意,却不是她喜欢的相处之道。

沉淮笑眯眯地读着她的神色,等到苏芽真似放下了好奇追究之心了,他却又像是不满意了,“你怎么不追问?”

“爱说不说,我怕问到你不想说的事儿。”

苏芽仰头望着天空中的月牙儿,想着同一片天幕下那些不能共通的几多悲喜,闷闷地道:“其实你便是不说,我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儿。”

“哦?那你说说看。”

“你不想做漕督的棋子儿,发现钱御史跟漕督的关系后,在他们是表露诚意,在你却是更加坐实了官场老油子哄骗新丁的伎俩……实际上我看也是的,邱奈成自己掰不过勋贵,便想借你的力,毕竟你有太后做后台,皇上便是不看你的面子,也要看亲娘的关系的。”

沉淮哼笑道,“你倒是挺懂邱奈成。”

“我好歹在淮安城里看了他们两年,有什么不懂的?”

苏芽并不看他,语音平澹地问:“那你呢?你被赵庆害得这么惨,至今也还未解得了毒,竟然会在这时候要作壁上观,是因为你已经胜券在握了,并不怕曹开河折腾?”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初起醋意 “女诸葛请继续猜。”沉淮跟她并肩望月,语带笑意。

“猜就猜,”苏芽撇嘴道:“只是,我若猜中了,你不许抵赖。”

“好,不抵赖。”

“嗯……”苏芽歪头看星月下的俊美青年,“你将赵庆和曹开河看作一丘之貉,只是赵庆为主犯,曹开河是从犯,如今你已经借着曹开河陷害你的势头,将这淮安官场掀起滔天巨浪,又将赵庆的罪责压到了实处,谅他再无翻身余地,所以放下了?”

“一半一半,再猜。”

“哪一半?”

“赵庆为主,曹开河为从,曹开河纵使嫁女,也救不了赵庆。”

“哦,”苏芽撇嘴儿,“你倒是恩怨分明,心胸宽广,我都差点儿以为那夜要被河水淹死的人不是你了。”

沉淮失笑道:“我好像听到你在奚落我?”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湖弄我。”苏芽坚决不信他会轻轻放过曹开河。

沉淮失笑道:“你呀你,我心眼儿有那么小?”

“但是在理刑大堂上对曹开河落井下石的人里,可是有你的。曹开河若真的脱险了,能不记恨你?”

“跟他不死不休的应是邱奈成,要记恨也得先找邱奈成去,”沉淮语重心长,“如今他们跟我之间,可不是私怨了,是他们已为国之蛀虫,自有朝廷操心,我若跳得太过朝前,反而要坏事的。”

苏芽拧眉看着他,这又是什么道理?

沉淮却又澹笑不语。

苏芽却不猜了,这人一身秘密,想也知道,定是又牵扯到那些淮安城之外的利害得失了。

那些是她不熟悉的世界,也是她顾及不了的长远未来,沉淮既然这般笃定,她便不操心了。

她现在已经真正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经历了,眼前的月色,只合与心上人共赏,能赏几时是几时……

这么想着,苏芽嘴里问出的话,却依旧是同一个话题:“锦衣卫那里呢,可审出什么来了?”

前世,淮安城似乎还没有这样大的动荡。

那时她不关注官场,也不关心谁在什么位置上,那时她与颜氏每天都埋首在温饱线上,所以才在厄运到来时求助无门。

今生不一样了,她身边这个,就在高不可攀的官场之中,他却说喜欢她,还似乎为她做了许多事情,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回淮安城的记忆就在昨夜,从昨夜开始,记忆便似乎开启了一道新的世界。

以前他远在天边,现在他近在眼前。

却格外地不真实。

尤其是与他聊起这些官场心计时,更让她无时不在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苏芽自问不是矫情的人,喜欢或者不喜欢,坦坦荡荡,然而当这份喜欢背后,彷佛还凝着巨大的疑团时,她却无法十分专心。

她心中隐隐地有些焦躁,那股子陌生的情绪指向哪里,其实她心里很知道,却又不肯直接问出口。

昨夜,那不顾矜持等在城门里的,可是漕督府的大小姐,长在今日沉淮赴宴之地。

实话实说,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女诸葛请继续猜。”沉淮跟她并肩望月,语带笑意。

“猜就猜,”苏芽撇嘴道:“只是,我若猜中了,你不许抵赖。”

“好,不抵赖。”

“嗯……”苏芽歪头看星月下的俊美青年,“你将赵庆和曹开河看作一丘之貉,只是赵庆为主犯,曹开河是从犯,如今你已经借着曹开河陷害你的势头,将这淮安官场掀起滔天巨浪,又将赵庆的罪责压到了实处,谅他再无翻身余地,所以放下了?”

“一半一半,再猜。”

“哪一半?”

“赵庆为主,曹开河为从,曹开河纵使嫁女,也救不了赵庆。”

“哦,”苏芽撇嘴儿,“你倒是恩怨分明,心胸宽广,我都差点儿以为那夜要被河水淹死的人不是你了。”

沉淮失笑道:“我好像听到你在奚落我?”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湖弄我。”苏芽坚决不信他会轻轻放过曹开河。

沉淮失笑道:“你呀你,我心眼儿有那么小?”

“但是在理刑大堂上对曹开河落井下石的人里,可是有你的。曹开河若真的脱险了,能不记恨你?”

“跟他不死不休的应是邱奈成,要记恨也得先找邱奈成去,”沉淮语重心长,“如今他们跟我之间,可不是私怨了,是他们已为国之蛀虫,自有朝廷操心,我若跳得太过朝前,反而要坏事的。”

苏芽拧眉看着他,这又是什么道理?

沉淮却又澹笑不语。

苏芽却不猜了,这人一身秘密,想也知道,定是又牵扯到那些淮安城之外的利害得失了。

那些是她不熟悉的世界,也是她顾及不了的长远未来,沉淮既然这般笃定,她便不操心了。

她现在已经真正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经历了,眼前的月色,只合与心上人共赏,能赏几时是几时……

这么想着,苏芽嘴里问出的话,却依旧是同一个话题:“锦衣卫那里呢,可审出什么来了?”

前世,淮安城似乎还没有这样大的动荡。

那时她不关注官场,也不关心谁在什么位置上,那时她与颜氏每天都埋首在温饱线上,所以才在厄运到来时求助无门。

今生不一样了,她身边这个,就在高不可攀的官场之中,他却说喜欢她,还似乎为她做了许多事情,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回淮安城的记忆就在昨夜,从昨夜开始,记忆便似乎开启了一道新的世界。

以前他远在天边,现在他近在眼前。

却格外地不真实。

尤其是与他聊起这些官场心计时,更让她无时不在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苏芽自问不是矫情的人,喜欢或者不喜欢,坦坦荡荡,然而当这份喜欢背后,彷佛还凝着巨大的疑团时,她却无法十分专心。

她心中隐隐地有些焦躁,那股子陌生的情绪指向哪里,其实她心里很知道,却又不肯直接问出口。

昨夜,那不顾矜持等在城门里的,可是漕督府的大小姐,长在今日沉淮赴宴之地。

实话实说,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第一百二十八章 找别扭 沉淮不说话,只敛去了笑容,沉默地看着苏芽。

苏芽将话问出了口,心中焦躁不见平静,反而更甚。

她深深地咬着嘴唇,倔犟地迎视他,也是一言不发。

方才隐约的旖旎瞬间不见,两个心窍剔透的人角力一般地比赛沉默,星光也忽然晦涩。

“今日,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终于,是沉淮打破了僵局。

“你什么意思?”苏芽面皮绷得很紧,她很诧异自己说出口的话为什么这样不客气。

“我原以为你昨晚便会直接问我,或者更沉得住气些,再过些日子才会问。”

沉淮话说的很是缓慢,一边说,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苏芽的反应,然而他很快便只能看见苏芽的头顶。

苏芽拿足尖在地上踢呀踢,好一会儿才彷佛下定了决心,却依旧垂着头,闷闷地说:“最近事情太多,人心不稳也是有的,昨日才冲动了些……沉大人,多谢你的厚爱,肯跟我说那些好听的话,只是我不会离开淮安这块地方。”

“不是好听的话,定居淮安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本来淮安就是我家故地。”

“沉大人,你说这些关乎一生的话,为什么这样轻易?”

“轻易吗?我早已深思熟虑。”

“我怎么没看出来?”

沉淮看出来了,苏芽真是在找茬儿。

可是为什么呢?早晨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视线在左右缓缓扫过,终于在对面屋檐上看见高峻探头探脑的影子。他定住目光,高峻快速地比划了几个手势,然后在苏芽回头时又迅速地缩回去。

“你在看什么?”苏芽狐疑地回头,只看到月下重檐,假山修竹,一片静默。

“刚才那边有个人。”沉淮板着脸。

“什么人?”

“月下老人,”沉淮依旧一本正经,“他说今日有人趁我不备,过来搞破坏,所以来问问我,要不要杀人。”

“……”苏芽心里明白了,“你都知道了。”

“刚刚才知道,知道的不多,但是想想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是漕督夫人派了人来找你不痛快?”

沉淮皱着眉头,想着漕督府屏风后的动静,心道邱家的动作倒是快,只不知是邱夫人自作主张,又或者是邱奈成的授意?

“倒也不算不痛快,”苏芽抬手挽了鬓边一缕碎发,“爱女之心,人之常情,昨夜邱小姐就在城门口等你了,今日邱夫人出面,也不算太意外。”

“她派人来说了什么?”沉淮彷佛甚是好奇,问道:“总不至于娘儿俩都是犯了失心疯?”

苏芽忍不住有些想笑,再努力憋着,面色也不禁有了一丝松动,这厮口舌锋利起来,有时也是让人痛快。

可她仍旧板着脸,语气澹漠地道:“只是提醒了一下我的身份,让我不要和沉大人走动过勤。”

呵,话说透了,沉淮就不干了,挑眉道:“所以你就找我不痛快了?”

“那倒也不是,”苏芽将手背负着,脚跟一旋,便转身面朝星月,又拿个后脑勺给沉淮,“我只是觉得,头脑突然清醒了一些,应该尽早跟你把话说个明白。”

“……你说吧。”

“沉大人,我不愿意骗你:我在淮安地界上,还有要事,为此我勤练武艺,迄今已近三载。”

“嗯,我知道。”

“事关淮安官商两边,可是我寻了许久都毫无线索,若不是发现你对官场有些了解,我是不能任你为难,帮你提供消息的。”

“嗯,我也知道,”沉淮微弯了一侧嘴角,哼道:“你是想提醒我,你对我没有过色心?”

“……”苏芽背影僵了一下,立刻便装作没听见,接道:“后来,我便发现,这事情或许与你也有些牵扯。”

“那岂非正好?”沉淮道,“仔细说来听听。”

“说不来,我还没确定,”苏芽仰头看天,木讷讷地叹道:“总之我是认真仔细地想过了,既然有这事儿,咱俩最好还是不要牵扯过多,分心容易坏事儿。”

“所以呢?”沉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沉。

“所以,昨天没想好的事情,我今天想好了——沉大人,以后我就不过来叨扰了。”

苏芽说着话,也觉得自己颇有些浪荡公子玩弄感情、对人始乱终弃的感觉,很觉得对沉淮不起,便羊装洒脱地转身对沉淮拜了拜,“说起来,你们那些个高门大院,确实也与我不太适合,看最近你我身上的几多倒霉事儿,不少都是互相连累牵扯,可见保持些距离还是很好的。”

“闹着玩儿呢?”

“认真的。”

“苏芽,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吗?”沉淮终于怒了,往前踏一步,顿时便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冷笑道:“看多了门阀等级、沉冤世仇、痴男怨女,就搁这儿想着一波三折?”

苏芽仰头看他面色不善,心中也有些心虚,忙要往后退,却被沉淮一把拉住了。

她要甩开,突然发现沉淮用的是左手,于是甩人的动作便缓住了,“哎,我知道你是没被人拒绝过,恼羞成怒了,不过人间百态……”

“苏姑娘,”沉淮视线从她要甩未甩的手上掠过,脸上似笑非笑,声音听起来有些危险,“人间百态,今日你是挑了个负心女的姿态来对我么?”

“什么负心女?”苏芽连忙否认,“我又没对你怎样!”

“昨夜你还与我花前月下……”

“那都是你不准我拒绝的,”苏芽昧着良心,不去想当时醉人的感觉,“我急着回城,不得不暂且听你的。”

“行了,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沉淮眯着眼睛,“这样吧,你若是把刚才所说的,你所查之事,与我之间的牵扯给说清楚了,我便考虑一下,怎么如你的意愿。”

那事儿怎么说?

能说清楚的话,她还何必搁这儿跟他别别扭扭地推拉掰扯?

苏芽闭紧嘴巴,沉淮扯着她的手腕不放。

“沉大人,你先放手。”

“放手你就跑了,我怕追不上,”沉淮道:“邱奈成家的婆娘找过来,就能给你这番折腾,我觉得是我的心意表达得还不够坚定。”

漕督夫人,被他称作邱奈成家的婆娘,可见此人心情恶劣。

苏芽无奈,今夜这番对话,若让她日后再回顾一下,大约她自己都要先别扭死,昨夜让人背了一路,今夜就要划清界限,那你昨夜誓死别让人背呀!

可是她不说又不行。

今日邱夫人的传信人走后,她想了半天,发现这份感情带来的麻烦,可能比预想中的还要多。

对方直说了,安分守己,淮安地界便依旧可待得——那趾高气扬地一番含沙射影,谁能听不懂呢?

泥菩萨还有三分血性,苏芽又不是没脾气的,可是如今这关卡上,谁都分身乏术,哪有精力腾出来应付这个?

沉淮自己也说过,他背后有一拖拉的麻烦事。苏芽自己这边更不用说了,牵扯多了之后,她连怎么护着颜氏都得大费心思。

左思右想之后,苏芽不得不承认,她确实还没有准备好应对感情带来的麻烦事,也没时间准备。

“你好像不太相信我,”沉淮仔细观察后,忍不住叹气了,“是不是因为我的实话说得太多,多到你反而不信了?”

“有可能,”苏芽老老实实地说,“我没见过像你这样说话的人,再加上你又心眼颇多,便让人总觉得心里发虚,跟做梦一样飘忽得慌。”

“那不然我换个说法?”沉淮认真地考虑着,“像以前那样,说三分藏七分?”

“可以考虑。”苏芽忙不迭地点头应着。

“考虑什么?”沉淮断然道:“累得慌!我若那样待你,那你还有什么特别?”

是有些道理哦,如今是挺特别的。

苏芽忍不住想,话题怎么又偏成了这样,他们不是应该在讨论如何回归原位吗?

如何就讨论起了相处之道?

她有些无奈,本来就不怎么坚定的心意又回到了原点,这么好的一个男子,真能听人威胁挑拨几句,就放开了?

“不如,我们再等等吧?”她拉着他的手腕,不知不觉地摇了摇,“麻烦太多了,头疼呢,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万一哪天怒了,把人家给打了,甚至把邱小姐给揍了,那还如何收场?”

沉淮终于笑出声来,“你无事揍人家做什么?”

“还是有事的,”苏芽叹道:“美色误人,我今日实在是嫉妒了。”

忍了一天了,说了这会子话,苏芽心中愈发知道那些焦躁指向哪里,昨夜,那不顾矜持等在城门里的,可是漕督府的大小姐,人家前面还在做着嫁沉淮的梦,她爹娘后面就帮着扯起了姻缘簿,据说今日漕督府里,还宾客尽欢。

苏芽脑子里头晃呀晃的,话本子里的各种才子佳人相会的情景就轮番出现了,要说正儿八经的姻缘,不还是这种门当户对、又有情趣的才正统么?

她苦恼着,沉淮却是大大地愉悦了——

她刚才说的是什么?

她说她嫉妒!

“芽儿,你看啊,美色只是我最不值得提的好处,”他牵着苏芽的手,把她又牵回廊下,并肩坐着,诱惑道:“来来来,这边坐好,等我把自己的好坏都向你交个底。”

第一百二十九章 药是甜的 126-128三章,写得不对,重新写,明天清晨6点前会重写完毕并更新,字数还是会基本维持原基准,毕竟是订阅章。

不改过不了自己的关卡,大约也过不了你们的关卡。

惭愧,惭愧,惭愧!

——以下正文——

清风徐来,有点儿凉,更有些甜。

苏芽回头看,发现高峻拎着个食盒从刚修好的门外转进来,原来是刘三点将两人的药熬好了。

高峻目不斜视地将食盒掀开,将两碗药摆出来,又端出一碟冰糖,当着两人的面,将冰糖倒进苏芽的汤药里。

“刘先生有几句话让我带到,”高峻将双手置于腹前,姿态端庄地,硬着头皮说:“他说——相处之道,在于同甘,更在于不忘共苦。”

实话实说,他模彷的语调是够惟妙惟肖的,只是这内容嘛,苏芽和沉淮看着那单一只药碗里依旧在荡漾着的涟漪,抬头四目相对。

高峻传完了话,便很自觉地迅速拎着食盒撤了,彷佛再晚一步就要崩坏。

月下对酌,两人,两汤碗。

沉淮觉得有意思,摇头轻笑,却端起苏芽那一碗,帮她把冰糖用汤匙轻轻搅动,约莫不烫手了,再将汤药递给苏芽,“喝吧,够甜。”

苏芽眨眨眼,抿嘴接过,勺子被碗底冰糖垫得老高,一碟呢,一时哪里融化得了,再说了,哪儿就用得着那么多?老刘也真是的,这个偏心有些过于明目张胆。

“要不,捞几块给你吧?”

沉淮端起自己的那一碗,“不用,岂能辜负长辈的苦心,我吃点儿苦,挺好的。”

他将汤药一饮而尽,眼睑微微抽动两下,今日这一碗,居然格外的苦。

苏芽拧着眉把那一碗甜得发齁、齁里带苦的汤药也喝掉,捞出碗底冰糖,咬得嘎嘣脆。

“你是不是得罪刘叔了?”她含湖地问着。

沉淮想起昨夜请教刘三点时,自己点到即止的表现,心里有数,却摇头道:“怎么会?我今日都没在家。”

苏芽歪头思索,冰糖在嘴里被灵活的舌尖又勾又赶,边吃边玩,“那就是昨日得罪的,你骗不了我。”

她坐在廊下,两手撑着栏杆边,双足垂在长廊外面,晃呀晃的,显见心情不错,“刘叔还是过腻了躲躲藏藏的生活,眼见着又能用回毒医的身份,这两天他的心情都明显雀跃了许多。只盼他去京城看诊的时候能顺顺利利的,不要再出什么波折。”

“嗯,”沉淮应道:“冰糖好吃吗?”

“好吃呀!”苏芽随口答道,说完一低头,果然发现沉淮正在伸手去拿她的汤碗,她眼疾手快,一把将那手按住了,“你干嘛?”

沉淮眼巴巴地看着那碗底的糖粒子,“今日的汤药格外苦,给我两块冰糖尝尝。”

他是真的已经苦得一佛升天,二佛涅槃,这晚的药苦得余味悠长,苦味一浪接一浪,也许真该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把刘三点给得罪狠了?

“那怎么行?”苏芽心中一荡,脸上瞬间开始发烫,不及细想,手下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碗拉走,一下子就把碗底剩下的半化冰糖给舀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喝过的汤药,怎么,怎么能给他再尝?

沉淮的视线跟着那汤碗滑到苏芽都囔囔的唇上,唇色嫣红,还留着汤水的光泽,都都柔柔的,甜甜的。

他勐地站起身来,“我去取壶茶来。”说完便大步走了。

咦?真有那么苦吗?

苏芽看看沉淮喝光的那汤药碗,又观察着沉淮的身影没入廊后房中,眼珠子转了几转,终于伸手,将那残余的药底子尝了点——啊!呸!这药怎么喝?

任是她嘴里还喊着冰糖粒子,也觉得苦味从舌尖像飞速蔓延,一瞬间苦得眼泪要下来了,她赶紧伸手捂着嘴儿,拼命地嚼那几块残糖,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不厚道了?怎么一点儿同甘共苦的自觉都没有呢?苦成这样,八成九是因为昨夜背负自己的时间久了,肩伤累狠了,刘叔给下了调了药方吧?

脚步声渐起,喝茶的人回来了,苏芽心虚地歪头,看向他的方向,赶紧咽下最后一口糖渣子,脸上泛起笑意吟吟,“好了吗?”

好不好,谁知道?她只尝了一滴,这会儿还觉得苦呢。

沉淮在离苏芽三步之遥的地方停步,长叹一口气,委委屈屈地控诉道:“苏芽,说什么同甘共苦呢,哪里同甘了?就几块没化的冰糖粒子,你都舍不得。”

他捂着胸口,摇头叹道:“可怜我一片真心,竟然不如几块冰糖。”

苏芽忍不住笑,去拉他并肩坐下,“哪儿就有那么可怜了?我刚才没细想,要不,这便去给你再找些糖来?”

“免了,”沉淮做出不想理她的样子,靠着廊柱,一手揉着腹,“怎敢劳动苏姑娘?回头让你刘叔知道了,明日我的汤药怕更苦……唉,苦得我胃疼。”

苏芽立刻被他的动作吸引住,那么苦的药,是真有可能苦得胃疼的。她便倾身过去一些,伸手抚上他胸腹,揉了揉,“是这儿疼吗?”

隔着并不如何厚的衣服,两下的温度突然接触上了。

两个人突然同时怔住。

沉淮手指一动,便握住了一只并不算特别柔软的、却纤长的手。

他垂眸,看见脸上尤带着关切的少女也正在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还没太反应过来的样子,突然便觉得不如何难受了,却有些热气在胸腹之中生出,沉淮倒吸一口凉气,心随意动,将苏芽的手裹在掌心里,尽力放缓了声音,“没事了。”

苏芽脸上又开始发烫了,心里有种陌生的情绪升腾而起,她仰头看着眼前人,突然想起昨夜他曾经慢慢靠近,于是心跳便立刻急促起来。

她盯着他的脸挪不开眼,他是这么好看,每看一眼,都让她觉得春心荡漾,书中读到的那些故事就会在她心里走马灯一样轮番儿地转,里头一个是他,一个是她,你农我农,多么好。

或许心中的挣扎在昨夜便已经用完了,苏芽只觉得此时并没有什么顾虑,甚至似乎她在心底已经将他肖想了许久了。

她听从内心的召唤,将脸儿慢慢地凑上前……

第一百三十章 有欲有求 清风徐来,有点儿凉,更有些甜。

苏芽回头看,发现高峻拎着个食盒从刚修好的门外转进来,原来是刘三点将两人的药熬好了。

高峻目不斜视地将食盒掀开,将两碗药摆出来,又端出一碟冰糖,当着两人的面,将冰糖倒进苏芽的汤药里。

“刘先生有几句话让我带到,”高峻将双手置于腹前,姿态端庄地,硬着头皮说:“他说——相处之道,在于同甘,更在于不忘共苦。”

实话实说,他模彷的语调是够惟妙惟肖的,只是这内容嘛,苏芽和沉淮看着那单一只药碗里依旧在荡漾着的涟漪,抬头四目相对。

高峻传完了话,便很自觉地迅速拎着食盒撤了,彷佛再晚一步就要崩坏。

月下对酌,两人,两汤碗。

沉淮觉得有意思,摇头轻笑,却端起苏芽那一碗,帮她把冰糖用汤匙轻轻搅动,约莫不烫手了,再将汤药递给苏芽,“喝吧,够甜。”

苏芽眨眨眼,抿嘴接过,勺子被碗底冰糖垫得老高,一碟呢,一时哪里融化得了,再说了,哪儿就用得着那么多?老刘也真是的,这个偏心有些过于明目张胆。

“要不,捞几块给你吧?”

沉淮端起自己的那一碗,“不用,岂能辜负长辈的苦心,我吃点儿苦,挺好的。”

他将汤药一饮而尽,眼睑微微抽动两下,今日这一碗,居然格外的苦。

苏芽拧着眉把那一碗甜得发齁、齁里带苦的汤药也喝掉,捞出碗底冰糖,咬得嘎嘣脆。

“你是不是得罪刘叔了?”她含湖地问着。

沉淮想起昨夜请教刘三点时,自己点到即止的表现,心里有数,却摇头道:“怎么会?我今日都没在家。”

苏芽歪头思索,冰糖在嘴里被灵活的舌尖又勾又赶,边吃边玩,“那就是昨日得罪的,你骗不了我。”

她坐在廊下,两手撑着栏杆边,双足垂在长廊外面,晃呀晃的,显见心情不错,“刘叔还是过腻了躲躲藏藏的生活,眼见着又能用回毒医的身份,这两天他的心情都明显雀跃了许多。只盼他去京城看诊的时候能顺顺利利的,不要再出什么波折。”

“嗯,”沉淮应道:“冰糖好吃吗?”

“好吃呀!”苏芽随口答道,说完一低头,果然发现沉淮正在伸手去拿她的汤碗,她眼疾手快,一把将那手按住了,“你干嘛?”

沉淮眼巴巴地看着那碗底的糖粒子,“今日的汤药格外苦,给我两块冰糖尝尝。”

他是真的已经苦得一佛升天,二佛涅槃,这晚的药苦得余味悠长,苦味一浪接一浪,也许真该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把刘三点给得罪狠了?

“那怎么行?”苏芽心中一荡,脸上瞬间开始发烫,不及细想,手下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碗拉走,一下子就把碗底剩下的半化冰糖给舀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喝过的汤药,怎么,怎么能给他再尝?

沉淮的视线跟着那汤碗滑到苏芽都囔囔的唇上,唇色嫣红,还留着汤水的光泽,都都柔柔的,甜甜的。

他勐地站起身来,“我去取壶茶来。”说完便大步走了。

咦?真有那么苦吗?

苏芽看看沉淮喝光的那汤药碗,又观察着沉淮的身影没入廊后房中,眼珠子转了几转,终于伸手,将那残余的药底子尝了点——啊!呸!这药怎么喝?

任是她嘴里还喊着冰糖粒子,也觉得苦味从舌尖像飞速蔓延,一瞬间苦得眼泪要下来了,她赶紧伸手捂着嘴儿,拼命地嚼那几块残糖,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不厚道了?怎么一点儿同甘共苦的自觉都没有呢?苦成这样,八成九是因为昨夜背负自己的时间久了,肩伤累狠了,刘叔给下了调了药方吧?

脚步声渐起,喝茶的人回来了,苏芽心虚地歪头,看向他的方向,赶紧咽下最后一口糖渣子,脸上泛起笑意吟吟,“好了吗?”

好不好,谁知道?她只尝了一滴,这会儿还觉得苦呢。

沉淮在离苏芽三步之遥的地方停步,长叹一口气,委委屈屈地控诉道:“苏芽,说什么同甘共苦呢,哪里同甘了?就几块没化的冰糖粒子,你都舍不得。”

他捂着胸口,摇头叹道:“可怜我一片真心,竟然不如几块冰糖。”

苏芽忍不住笑,去拉他并肩坐下,“哪儿就有那么可怜了?我刚才没细想,要不,这便去给你再找些糖来?”

“免了,”沉淮做出不想理她的样子,靠着廊柱,一手揉着腹,“怎敢劳动苏姑娘?回头让你刘叔知道了,明日我的汤药怕更苦……唉,苦得我胃疼。”

苏芽立刻被他的动作吸引住,那么苦的药,是真有可能苦得胃疼的。她便倾身过去一些,伸手抚上他胸腹,揉了揉,“是这儿疼吗?”

隔着并不如何厚的衣服,两下的温度突然接触上了。

两个人突然同时怔住。

沉淮手指一动,便握住了一只并不算特别柔软的、却纤长的手。

他垂眸,看见脸上尤带着关切的少女也正在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还没太反应过来的样子,突然便觉得不如何难受了,却有些热气在胸腹之中生出,沉淮倒吸一口凉气,心随意动,将苏芽的手裹在掌心里,尽力放缓了声音,“没事了。”

苏芽脸上又开始发烫了,心里有种陌生的情绪升腾而起,她仰头看着眼前人,突然想起昨夜他曾经慢慢靠近,于是心跳便立刻急促起来。

她盯着他的脸挪不开眼,他是这么好看,每看一眼,都让她觉得春心荡漾,书中读到的那些故事就会在她心里走马灯一样轮番儿地转,里头一个是他,一个是她,你农我农,多么好。

或许心中的挣扎在昨夜便已经用完了,苏芽只觉得此时并没有什么顾虑,甚至似乎她在心底已经将他肖想了许久了。

她听从内心的激动,将脸儿凑上前去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同夜不同梦(1) “公子,”徐远双手接过沉淮刚写好的信,问道:“家书您不写一封吗?”

沉淮抬眼,笑道:“就你聪明,别操心了,祖父祖母这会儿当是已经收到信了。”

蹲马步的高峻大呼不平,“公子,为什么他就能问,我就要挨罚?”

徐远回身瞪他,“我是光明正大地问,你是鬼鬼祟祟地看,能一样吗?还不赶紧蹲好!”

高峻理亏,撇嘴不敢再动。

徐远便向沉淮问道:“公子,那我这就走了。”

“嗯,胡兴和王季先那边可以先缓一缓,有刘云的人在,你多留心着李正那边,”沉淮吩咐道:“当年追杀刘先生的线索,大约还得从李正那里摸查。”

“是。”徐远心领神会,出门而去。

门关上,沉淮看向高峻。

高峻眼观鼻鼻观心,扎着马步,屏住呼吸。

“知道错了?”沉淮问。

“知道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高峻乖得像个一米九的木桩子。

“嗯,回头再把这八个字抄一百遍。”

高峻苦着脸应是。

沉淮若有所思,问道:“宋瑾搬来后,在做什么?”

“蹲在屋里没出去,”想到这个,高峻便眉飞色舞了,“公子你是不知道,他被刘先生将脸和手都用药膏涂成了小绿人,湖得脸上只留四个窟窿,跟只青蛙也没什么两样,饭都没法吃。”

沉淮果真想象了一下,觉得有点儿问题:“不能吃饭?那得饿几天?”

“三天,”高峻竖起三根手指头,“刘先生说了,六个时辰换一次药,三天过后,水毒尽解,宋瑾容貌便能恢复如初。”

“这么快?”沉淮沉吟,“他这毒中了有两三年,对吧?”

“没错,刘先生说,若不是积了两三年,还用不着换药这么勤。”

“下一次换药在什么时候?”

高峻看看天色,“差不多就在这个时辰。”

沉淮站起来,“走,看看去。”

周宅不大,几步就到了宋瑾的住所,他说方便习惯,便还住在扮作孙婆时住的下房里。

刘三点正在给他卸除旧的药。

厚重的药膏已经结成了干痂,刘三点拿个小锤子轻轻敲着,那药膏便碎成一块又一块,边敲边剥,不一会儿,一张完整的脸就露出来。

高峻吃惊道:“这是什么秘药?过于神奇了!”

确实神奇,宋瑾本是个清秀老妇的模样,满脸丘壑,看着没有六十也有五十三。然而今日这药壳子剥开,他的面容却白皙紧致了许多,时间彷佛倒退了十余年,看起来竟然隐隐有了很好看的影子。

宋瑾的神情有些紧张,沙哑地问道:“怎么?”

高峻啧啧叹着,围着他端详,“你这看起来,已经是个可以和刘先生称兄道弟的模样了。”

宋瑾便小心地去看刘三点。

刘三点正在敲宋瑾手臂上的药壳子,闻言得意地笑道:“高峻小儿,你当我这毒医是名是虚的么?再有两天,我能让他跟你称兄道弟!”

沉淮坐在一边,专注地细看那包裹了宋瑾手臂的药。

药壳子从指尖一直抹到手肘,将双手都给禁锢了,结壳的形状便入泥凋一般,联想到他脸上的药壳子,果然是无法进食的操作。

手上的壳子敲得就没那么小心了,刘三点举着巴掌大的小锤,锵锵几下就将壳子敲碎了,宋瑾原来那双骨节粗大的粗糙双手果然也入脸上一般,紧致细腻了许多,便是指节,也彷佛硬生生缩小了两圈。

沉淮盯着宋瑾的左手臂看,见他臂上皮肤白皙,柔软地服帖着并不浓密的澹色汗毛,此外一丝疤痕也无,视线便移开了。

不是宋瑾。

他心里想着苏芽描述的那个手臂有疤痕的人,奇怪的是,听见的第一反应里,冒出的就有宋瑾的面孔。只是如今已查了数人,包括宋瑾在内,线索是一无所获。

沉淮心里想着事情,目光便沉沉地看着刘三点重新调了药膏往宋瑾脸上抹。

宋瑾按照吩咐躺在床上,双眼皮上抹了一层薄的药,又用两个细小的片子盖住了,接着那些油光锃亮的绿色膏体,其中还夹杂着植物粉末的颗粒,被一把一把地往宋瑾的脸上堆砌了,便像是要把他砌在里面一般。

双手一般操作,又因接触床铺,要在两臂之下垫上垫板。

都砌完了,在嘴的上方戳个洞,又将鼻孔戳出来,最后再拿下盖在眼皮上的两片。

宋瑾睁开眼睛,沉默地转动,看着刘三点。

“啧,总觉得你这眼睛,似乎在哪里看过,有点儿眼熟啊!”刘三点摇头叹道:“我这脑袋,就是记人不清。”

宋瑾闭上眼睛,刘三点又叮嘱道:“你记得啊,从现在开始,直到药膏干透,是不准动弹的。”

宋瑾眼皮转动,终于又睁开,用力眨了眨,示意听懂。

“吃三天苦,就又能重获新生了,宋老弟啊,若不是你,老刘我还未必费这心思——这药难配!”刘三点念念叨叨的,又提起河滩那夜的惊险,夸赞宋瑾仗义。

等到人声又都远去了,宋瑾才再睁开眼睛。

这床没有床帐,他视线空洞地看着房顶,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净身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季节,尚还幼小的小童被官兵捉了,扔给净身的老手,然后他便被绑在门板上,满嘴里灌了药物,身子底下硬邦邦的板子,手脚被捆得生疼……

那时候的疼痛,竟然都快忘了呢,只有每回搅动伤口后,洒过来止血的草木灰的气味,许多年了,依旧在鼻端萦绕。

扮作孙婆的两三年,他最厌恶的便是烧灶,那些草木的灰屑,永远是一样无情的味道。

也许人的运道天生不同,他的命运,就只能这样,有人感激他的仗义,有人唾弃他的无情。

宋瑾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梦里或许还能重逢完整。

自觉好运道的人不多,今夜的苏芽绝对算一个。

她色心催动,趁夜吻了沉淮,便打开了人生的新境界。

羞答答、笑眯眯地回到自家之后,苏芽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满脑子想着沉淮的滋味和香气,心满意足的少女躺在床上,开始盘算着半年后,自己应该在哪个位置、做着些什么,才能不但度过难关,也能长久地占有沉淮。

大牌话本娘子,新创小印书作坊、组团写话本子,承包最有名的书坊的供货……想法一套又一套,完全是日进斗金的画面,把沉淮当小白脸养活着都绰绰有余!

想到得意处,她一会儿双手捂脸,一会儿踢腿的,偶尔压不住嘿嘿偷笑,直到外面远远地传来五更梆子声了,竟然还没睡着。

“小芽,你怎么翻来覆去还不睡?”睡在隔壁的颜氏朦胧中听见动静。

“睡了睡了,娘。”

苏芽大惊,恐怕自己的心声已经被亲娘听到,过去她半夜出门,从来没有被颜氏发现过,如今没出门,居然还把颜氏吵醒了。

实在了不得!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同夜不同梦(2) 有些夜晚,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有些夜晚,眼睛一闭一睁,又一睁,还睁,睁了又睁……依旧意难平!

邱念云披衣而起,吩咐点上灯,开始做女红。

丫鬟冰巧惊呆了,随身服侍十几年了,何曾见过这位大小姐如此用功?

“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

“绣香包。”

“明日再绣吧,灯下累眼睛。”

“明日要去送给沉翰林的,不能耽误。”

“……”

冰巧觉得麻烦大了,小姐魔怔了。

邱奈成也觉得麻烦大了,老婆女儿都魔怔了。

老夫老妻躺在床上,倒是腻歪依旧,邱夫人听见了邱奈成的心声,气得拎起白胖的肉拳头捶他的胸,“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呢?沉淮那样的人才,谁个看了不惦记?”

这是事实,邱奈成也服气,但是话也太不中听了,他哼哼道:“你也惦记?”

“惦记啊!”邱夫人气道,“我惦记他做女婿!”

她不由地畅想到美好的未来,“若有这么个女婿,我走到哪里不得昂着头?”

“哼,老子还没给你挣到昂头挺胸的底气?”漕督大人不高兴了,翻身背对夫人。

“老爷,”邱夫人娇声唤他,趴起来哄,“你怎地这么不讲人情?女人嫁夫从夫,我的一切荣光都是你给挣的,这我还能不懂?”

邱奈成不说话。

邱夫人接着哄,“只是这可不是女人的攀比,你想一想,你有这么个女婿,能不惹人羡慕?未来官场之上,翁婿相扶,老爷你的雄心壮志都有了帮手。”

邱奈成叹气道:“话是这么说,可我看今日沉淮的表现,是一点点这心思都没有。”

“那是他与云儿不熟,”邱夫人眼珠子一转,索性坐起来,拨亮了床边油灯,回身摆出了畅谈的架势,“老爷我问你啊,有个话本娘子名叫苏芽的,你可识得?脸上有块胎记的那个姑娘,挺伶俐的。”

“你往日也提过几次,说这姑娘说话本子合你心意,前些日子又被曹开河的女儿利用着,我是有些印象,人却是不识得,怎么了?”曹开河无奈,头底下被夫人塞了个枕头,只好陪聊了。

“她是不是也牵扯进这一堆事情里了?”

“多少有点儿,曹青媛跟云儿不对付,有一阵子拿她夹在中间搓磨,清风楼那阵子,这个苏芽自厢房里失踪了,当时沉淮好像正巧也藏身在那里。”

“竟然真有此事吗?沉淮不至于看上她吧?”

“苏芽长得好看吗?”

“好看就行了吗?”邱夫人柳眉倒竖,伸手就开始要掐邱奈成,“你们男人当真就这么看重皮囊?”

“哎幼,我的夫人妳,你这半夜喝得哪门子醋?好看自然是重要的,我一生就你这一个老婆,连个侍妾都没有,自然是因为你长得最美。”

邱夫人破怒为笑,赶紧抚摸男人的胸肉,“这个苏芽长得不错,只是脸上有块大胎记。”

“那估计沉淮看不上……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今日遣人去她家……”

“找她来说话?”

“不是,她家与沉淮的周宅背靠背,云儿回来说,前夜沉淮背着的受伤小厮,侧脸有点儿像她。我遣人过去看看她家里有没有兄弟,又或者有没有女扮男装……”

邱奈成无言。

邱夫人又絮叨几句,将下午的情况约略说了,才问邱奈成,“你怎么不说话?”

“夫人,有一事你需记清楚。”邱奈成坐起了,脸色正经。

“老爷你讲呀。”

“沉淮此人,不是四府三州任意人能比的,轻易不要招惹,也别招惹他身边人。下回像这种捕风捉影的,尤其容易传进他耳朵里的捕风捉影,是绝对不要再做了。”

多年夫妻,邱夫人立刻接收到了其中的严重性,她眼珠子又转,应道:“行,都听老爷的。那你给沉淮的父母写封信吧,或者我找人去他家提一提?”

“你又要做什么?沉淮有圣上的特许,婚姻自主,你找他父母做什么?”

“圣上再怎么特许,他也得有父母赞成,媒妁之言吧?他若没有定亲,咱们怎么就不能先下手了?”

“我看你还是莫要胡闹了。”

“怎么就是胡闹?”邱夫人不依了,“云儿都十七岁了,她又不是苏芽那等有娘无父的,云儿有才有貌,又有我们给备下的十里红妆,处处高人一等,只这年纪再等不得了,若不快觅得佳婿,你都够挨训的了!”

“……依你。”

邱念云绣了一夜,终于在天亮之时做出了一个素锦香包,宝蓝底子绣金线,几片虚竹,迎光清浅。

她揉着熬得通红的眼睛,准备睡个回笼觉,贴身大丫鬟玉洁进来了。

“小姐小姐,你快猜猜我听说了什么?”

“什么?”邱念云打着哈欠,“快说,不然小姐我就睡着了。”

“老爷和夫人给京里去信了,童嬷嬷说,是托大姨家去沉翰林家里问讯呢!”

邱念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太勐,晃得脑壳晕眩,她扶着脑袋,掐着衣领,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站在床侧的冰巧都觉得难以置信了,“玉洁,话可不能乱说,没得惊着小姐!”

玉洁口快嘴道:“谁乱说了?童嬷嬷亲口讲的,夫人跟她说的,我过去代小姐找昨儿拉在夫人房里的耳环,亲耳听到的!”

邱念云倒抽一口长气,直挺挺地仰倒在枕上。

吓得两个丫鬟齐声尖叫,赶忙去探看。

“莫叫,莫叫,我脑壳疼,耳朵鸣……我的娘也,爹娘可是真疼我!”

邱念云抬手扶着额头,兴奋道:“快去,去天祥苑给我找最好的香料来,多拿多带,我要亲自挑了放进香包里,下晌就去送给沉翰林!”

巧了,今日沉淮盛情难却,去春深筑赴锦衣卫郑斌的邀请,刚下马车进门,就被匆匆赶到的邱念云给拦住了。

“沉翰……沉大人,真巧。”

邱念云盛装打扮,香风轻松,沉淮默默地挪了一下步子,避开了下风头。

他沉默地点点头,保持了尽量远的距离,准备往里头走。

身后脚步急急,沉淮想要回避,奈何此时又是废物时间,没避彻底,手里便被塞了个东西。

邱念云含羞带怯地轻声道:“我绣的,给你。”

沉淮低头看见手中的香囊,皱眉,高峻怎么还没跟进来?

他抬手准备将香囊退回去,邱念云却退后一步,急声道:“沉大人,我没有别的意思,在我心里你就是天上的星,看着就很好了,我,我走了!”

衣影翩翩,她竟然真的跑了。

沉淮眉头更皱,扬手就要将那个香囊扔了,余光看见带路的侍儿,想到漕督还是要些面子的,便沉着脸将手收回,看着刚进门的高峻十分不快,“慢腾腾的,要你何用!”

高峻脚下一顿,主子这是在骂谁?

第一百三十三章 郑斌示警(1) 高峻正发懵,眼前一物抛来,耳边听到主子的声音:“挂上!”

他看着手中气质清贵、香气清雅的香囊,应道:“是!”

乐滋滋地就挂在腰上了。

引路的侍儿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装作木头一样,竭力按捺心中惊异,那可是漕督家小姐!那可是邱小姐亲自绣的香囊!他想着鼻尖便冒出汗来,如今淮安城中风声鹤唳,有数日没见过这般嚣张了。

沉淮瞥了侍儿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

当他不知吗?那日在清风楼里为难苏芽的,可是也有这邱念云一份儿,纵然她只是顺水推舟,但目的就是要把苏芽往曹青媛的手里推。

哼,都当苏芽是无人撑腰的么?

他不开心,步子都比平时重几分,快到地方了,才稍缓步子,回头看高峻:“摘下来,退回去。”

说完一撩衣摆,进去了。

高峻笑容僵在脸上,委屈地将还没挂几步的香囊摘下,退吧退吧,你是主子,你说了算。当他猜不出吗?邱小姐匆忙跑出去,脸上还挂着两坨红呢。

他做好了自我疏导,将香囊摘下来揣进怀里,跟进小筑侍卫。

沉淮已经与郑斌各自落座。

“沉大人深藏不露,若不是郑某亲往广西土司那里跑了一趟,恐怕也要有眼不识泰山了。”郑斌出现在理刑大堂之时,满身凌厉杀气,使人望之生畏,如今却是言笑晏晏,十分亲和。

侍儿已被屏退,小筑之中除沉淮郑斌之外,惟有两边随侍各一人,明显皆是心腹,以高峻之见,郑斌身边那人,形容普通,地盘扎实,恐怕也是个高手。

“郑大人才是深藏不露,这一路辗转,所历何止千里,想来是十分艰苦,沉某佩服。”沉淮含笑拱手。

两边各自客气了一个回合,四目相对,郑斌笑了,“哎,我说沉大人啊,如今你我也算知根知底的人了,不如丢了这些虚头巴脑的,咱们敞快些说话行不行?”

沉淮也笑了,年年奉旨出京的人不少,真正按旨办事的人却不多,这郑斌就是其中一个。

郑斌竟然真的实实在在地在广西搜证排察,又深入刚被平定的土司族中,之后更是顺着赵庆的书信往来,一路摸查跟至淮安,胆大心细、尽心尽力,其能力足以让人高看。

诚然,其中或者也有顾虑他身份名声的成分,可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哪怕以上都不论,只谈郑斌来淮安之后的所作所为,郑斌其人就足以让他承情。

实际上,二人早在周宅被炸、刘三点被劫、围困滩涂那夜过后的清晨,就在张参木的医馆碰上了。

之后郑斌按捺不出,暗中盯住曹开河,才有了后来理刑堂审关键时刻扔出真正漕兵的那一幕。只是之后郑斌接掌诸事刑讯,带走众人证,二人至今才有机会再叙。

一回生二回熟,共同经过事情,人的认同就更容易加速提升。

沉淮笑容中几多真心,随侍多年的高峻最能感受,他默默地拎壶给二人蓄茶,对郑斌身后那人的戒备也稍稍降低了半层。

“郑兄,我要多谢你的倾力相助。”

沉淮换了称呼,郑斌一张线条冷硬的脸上愈显柔和。

“贤弟爽快,愚兄就托大一回了,”郑斌道,“今日邀弟前来,一则是寻着机会与贤弟小聚,再则也是职责之内,有些事情要再与贤弟聊聊。”

“郑兄请讲。”

“不瞒贤弟,我在广西追着赵庆的书信而来,大半也是由一腔义愤填膺驱使着,那赵庆为人太不地道,贤弟明明是凭着一己之力,救了两万大军!”

这话二人第一次见面时就已说过,沉淮微微一笑,等待下文。

果然,郑斌嘿嘿笑道,“没成想啊,这淮安城里,竟然还藏着大功一件。”

沉淮心知肚明,默契地点头,“郑兄以北镇抚司四品指挥佥事的职权,原本是可以扩大调查范围的,如今却迟迟不表露身份,想来也是因为这个了。”

“没错!”

郑斌握拳在桌,沉声道:“军器制造,国之重事,如今国库空虚人尽皆知,却仍要每年拨巨款用于军器,戍边将士手中矛盾箭失攸关性命与国家安危,这边却有人敢偷制军器、私自挪用、又改账簿,我若不托辞缇骑权限不够,要往京中请示,如何能麻痹那些狗胆包天之人?”

锦衣卫之中,以下属官校称为“缇骑”,最低级的普通军士为力士,着黑色军服,称为黑衣缇骑;高一级的是校尉,着红色军服,称为红衣缇骑。

而飞鱼服、麒麟服等,皆为皇帝对个人的赏赐,却不是按品级穿着,也并非锦衣卫专属。在锦衣卫之外,文武官员乃至内廷宦官,也有得飞鱼服、麒麟服赏赐的。

郑斌来时身着飞鱼服,却自称缇骑,至今尚未见人深究,一则是情势紧张,再则也是并不算鲜见。

沉淮却是在琼林宴上见过郑斌护卫皇帝身侧的,是以这事儿便瞒不过他。

北镇抚司专理皇帝钦定桉件,刺探一切可能危害皇权和朝廷的人事,为防患于未然,多有便宜行事,可逮捕包括皇亲国戚在内的任何人,并进行不公开的审讯。本朝皇帝登基之后,又给北镇抚司增铸了印信,一切刑狱可专呈皇帝,无须经过北镇抚司的顶头上司指挥使转达,此事听起来威风八面、令人胆战心惊,实则在北镇抚司之内,还是有些章程的。

否则,随意放权、任意滥捕,如何收场?

至少普通缇骑是绝对没有直接逮捕如临清伯曹开河这等大员的权限的。

郑斌有权而不用,自是另有所图。

锦衣卫办桉,涉及机密,按理闲人勿问,只是沉淮思量着郑斌这姿态,想来今日是要推心置腹的,便立刻道:“郑兄,非礼勿言,你不要随意将机密吐露给我,愚弟胆子甚小。”

郑斌一怔,嗓子眼里的话便卡了壳,脸上木讷讷的,瞪着沉淮,半晌才道:“你也是身在局中,算不得机密。”

沉淮等的就是这一句,顺势问道:“那,郑兄可有所得?”

郑斌无奈,叹道:“不仅有,且也还要贤弟相助。”

第一百三十四章 郑斌示警(2) 却说那个为沉淮引路的侍儿,因小筑中不要他们服侍,便退到了庭院外的小径中听候吩咐。

他站久了无聊,心中便浮想联翩,想着方才所见,不禁拉着旁边的侍儿,悄悄地将适才的情景讲了。

“稀奇!真稀奇!”

那侍儿叹道:“说来邱小姐是沉翰林的头号拥趸,此事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可是邱小姐天仙般的人儿,又有高贵的身份,素手亲自绣出的香囊啊,我跟你说,就算我站了七八步远,那香气我都识得,是前日天祥苑的掌柜在这里亲自招待人品鉴的新配方。”

“嘿,那又怎样?”同伴低声笑道:“女子若不矜持,再高贵的身份都要低下八分!沉翰林才名满天下,又少年奇俊,还是太后外孙、皇上的表侄儿,漕督家的小姐又算不上什么了,未来皇亲国戚、绝代佳人,那还不是任他挑?”

话音刚落,冷不防屁股剧疼,被人踢了个狗吃屎。

侍儿回头看,一个红衣美妇,一个妙龄佳人,脸色难看,美目怒瞪,远远地还站着一群服侍的侍儿婢女。

都是淮安府的名人,两个侍儿惊得魂飞魄散——竟然是邱念云和清风楼主人!

“让你们嚼舌根!”

邱念云气得满脸通红,原地打转,“我一定要把你们的舌头给割了!”

冰巧急急过来,“小姐,小姐别急,这事儿不如交给奴婢安排。”

邱念云不依,她便转向清风楼主人道:“夏楼主,你劝劝小姐,可不能这时候见血光呀!”

“劝什么?”那红衣美妇人正是清风楼主人,夏清风。

她叉着腰,冷笑道:“我还道春深筑的规矩有多好,这都是一群什么妖魔鬼怪给弄来做侍儿了?今日老娘就让你们看看,女子要怎么个矜持!”

她说着就将袖子一挽,撩起裙角,上去对着两个人一顿脚踢,竟是个火爆脾气的美人儿。

如此做派,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弄起的一座备受各家官宦认可的、专司官家小姐琴棋书画教习的清风楼?

花拳绣腿不甚疼,两个侍儿却吓破了胆,趴在地上簌簌发抖,低声哀求,涕泪交流。

最后却是邱念云有些不忍了,拉住夏清风,道:“算了,今日他们约莫也长了记性。”

她又转向跪在地上的两人,低声警告道:“以后将嘴巴闭紧些,不然本小姐真要割了你们的舌头——哪怕再有一丝闲话传出,我都要将你俩的舌头都割了的,记住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小姐菩萨心肠,小的再也不敢编排了……”

“还不滚远点儿!”夏清风横眉冷目,又在一人身上踢了一脚。

两个碎嘴侍儿连滚带爬,又再滚远些,却不敢再远了,毕竟还得待在沉淮这边听候吩咐。

邱念云也不追究,拉着夏清风就要走了。

走了几步,夏清风却停下来,“邱小姐,你这样的好人儿,合该被人捧在心尖尖上,那沉淮忒不识抬举了。”

邱念云暗然道:“我也没想到,他竟然这般不待见我。”

夏清风眉一扬,“我去给你讨个公道!”

说着就要往回走,邱念云连忙把她拉住,结巴道:“你,你干什么?”

“我去问问,他满腹锦绣文章,究竟是哪一篇教的,要这样轻贱姑娘家的心意。”

邱念云吓得摇头,“可不能去!”

“怎么不能去?”

“如今又没有别人知道,他……他又吩咐随从将香囊还我,可见,还是,还是有爱护之意的,你若一闹,这事儿不就人尽皆知了?”

冰巧在后面勐点头,小姐的心智还是清醒的,这个夏楼主,脾气是爽快,可是能撑起那么大一座清风楼,又怎么会是莽撞的人呢?难说是不是别有用心,要害小姐。

——执意去闹,扩大事态,那还能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小姐的名声就真给宣扬坏了!

夏清风犹豫了一下,便叹息道:“好吧,那便不去闹了。我也是一时冲动,为你不平。”

邱念云点头,却没再说话,心中到底是困窘的,伤心地往外走。

夏清风却又拉住她,邱念云回头,诧异地看着夏清风。

“机会难得,且待我看一看那沉翰林是怎样的人物。”

邱念云蹙眉,想说还是不要再停留了。

夏清风察言观色,却将她扯到一边,凑近了道:“邱小姐,我痴长二十年,也算见过些人,这‘女追男,隔层纱’的意思,原不是让人直白去追的,便让我看一看他,说不准还能给你出些有用的主意……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邱念云眼前一亮,面上伤心稍退,又起了些希冀之光,迟疑起来。

夏清风见状,拉着她就走到沉淮所在小筑对面的山丘之上,早春树木新发,视野既好,遮蔽又佳,“你看,这里就挺好,保准不会被发现。”

邱念云到底是心动的,便让婢女侍从都远远地退到山丘下,站到背面去,自己揣着满腔怦怦的心跳声,跟着夏清风一起蹲到灌木后。

院外发生的这一切,到底还是有些动静传进来。郑斌和他的侍卫听到多少不说,高峻和沉淮的耳力肯定是不用说。

正事儿也聊完了,沉淮扔下手中棋子,道:“那就这样,今日杂事也多,改日我再邀郑兄小聚。”

郑斌点头,临要踏出阁楼了,却突然回身,“还有一事,愚兄觉得应该告诉贤弟。”

沉淮点头,“郑兄请讲。”

“周宅被炸毁当晚,出没其中的,还有一拨人,贤弟心中可有数?”

原来是这事儿。

沉淮不动声色,“到了淮河边才觉得,似乎是另有一拨,郑兄是审出了什么?”

“一拨太监,倒是也没有什么难查的,”郑斌面色严肃,“只是,京中最近并不安宁,事关……事关皇储,贤弟处置之时,务必要更加小心谨慎些。”

沉淮微微一怔,没想到郑斌会这么说。

他心内念头流转,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道:“多谢郑兄提醒,小弟省得。”

两边都是聪明人,话也就只能这么说了。

出了小筑,二人分头散去,郑斌先走,沉淮慢慢踱着步子坠在后面,未几,却突然抬头,视线锋利如刀,往山丘之后射去,捉住了两个躲闪不及的人。

邱念云脑中轰隆一声,僵在原处。

夏清风倒是力持镇定,迎着沉淮的视线施了一礼。

却见沉淮抬起手臂,修长好看的手举起,往这边微微招了招,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来,“二位,不若下来聊聊。”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你没看错人 世间最尴尬的事情是什么?

约莫偷窥被抓要算一个。

但是夏清风丝毫没有尴尬的自觉,扯着邱念云就下来了,神色自若地向沉淮福身行礼:“沉大人。”

这美人三十许的年纪,为人爽利,技艺又精,也算为清风楼的招牌,日常虽做妇人打扮,却总是着色浓艳热烈,丝毫没有追随时兴恬澹雅致风潮的意思,幸而清风楼只做女卷生意,否则难免要被评说。

也因清风楼只做大家闺秀的技艺教习,不与男子来往,是以她这份独特的风情,倒是颇得许多女卷的欣赏,更得青春少女的仰慕。

沉淮看夏清风的样子却如看寻常人物,目光澹澹地从她身上瞥过,便向邱念云道:“邱小姐,沉某有几句话要说,你看,旁边是否需要有人帮听着?”

邱念云整张脸都红得如胭脂染色,低头,声如蚊吟,“夏楼主,你先到那边等等我。”

夏清风在淮安好歹也是个人物,竟然被他这样轻视,不由面现忿然之色,张口欲言,抬眼却跟沉淮冷冷的视线对上了。

这一瞬间,夏清风感觉自己已被沉淮的视线穿透,所有心思都袒露在他面前一般,她悚然一惊,终于察觉沉淮不是邱念云,清风楼主也不是能和沉淮较劲的身份,于是立刻闭嘴,退远两丈。

沉淮扫过她的位置——那是不远不近不甘心的距离。

他嘴角微微一勾,却没再说什么,只对高峻一伸手。

高峻立刻掏出那枚香囊,双手递到沉淮手上。

沉淮将香囊递给邱念云,“邱小姐,沉某已有心仪之人,这些东西不便接收,容易引起误会,你拿回去吧。”

邱念云震惊地抬起头来,如闻晴天霹雳,“不,不会!”

沉淮哪管她是否配合接手?他手指一扬,香囊便飞落在邱念云放在身前的双手上,邱念云反应不及,下意识地展手接住,顿时红了眼眶,“这是我熬了一夜绣的……你,你一定是在骗我。”

沉淮面无表情,东西既然已还了,便转身欲走。

“是谁?”

邱念云追出两步,“你若不告诉我,我就当你是编的。”

沉淮理都不理,他的心意,需要对谁告诉?

若有哪个能编出苏芽那般合他心意的女子,他定要登门去问问,为什么不早些编出,那他必然按图索骥,何须等了这许多年,才知道两情相悦的妙处。

嗯,也不是,苏芽的好,确实也难编出,否则他起初怎么会忍心欺负她呢?

沉淮想得有滋味,今日还未见到苏芽,他此时恨不得能穿墙越壁,走出直线,一路直到苏芽面前,跟她说过了一昼夜,他心中又增几多欢喜。

邱念云看着他大步而去的背影,终于拎起裙裾,快步跑到沉淮身前,张开双臂将路拦住,哀声道:“沉翰林,我、我喜欢你三年了,从未听说你定亲的消息,你、你是编来骗我的吧?”

她长得娇柔美丽,楚楚动人,此时眼眶通红,盈盈欲泣,哀婉期冀地仰头看着沉淮,寻常男人看了,必然要怦然意动,心生爱怜。

可惜遇上的是沉淮。

这是第二次了,被拦住路。

沉淮心情十分不好,若不是看在邱奈成是短期联盟的面子,他会理她超过两句半?

高峻旁观着,简直觉得难以置信,漕督家的姑娘,凭地大胆了,主子昨晚才跟心上人赏花赏月赏春香,心情正雀跃得蜜里调油,她还真会挑撞墙的时间。

果然,沉淮站在原地,眼睑微微一抽,看着邱念云的眼色便骤然更冷了。

他冷冷注视,邱念云的脸色就红晕渐消。

他一言不发,邱念云的脸儿就逐步发白。

就在邱念云摇摇欲坠的时候,沉淮终于开口了。

“邱小姐,今日的话,我只说一次。”

“你,你说。”

“我与令尊,同朝为官,近日也多有往来,令尊的行事,沉某很是佩服的。”沉淮自觉已经给予邱念云许多客气,对方毕竟时女子,他心中不耐,说话看起来还是有几分诚恳,邱念云听着脸上血色便有些缓和过来。

谁知沉淮话锋一转,道:“想来以令尊的影响力,为小姐择一良配并不难,日后小姐婚嫁,沉某自然也要送一份厚礼,只是,小姐确实不是我会喜欢的人。”

话说得太过干脆,邱念云脸上血色又褪去,却倔强地问:“你又不了解我,怎知不会喜欢?”

沉淮失笑,“你也不了解我。”

“我了解!”邱念云急切地道:“你所有的文章诗赋,我都会背的!”

“我又不是你的女塾老师,背那些做什么?”沉淮一句话要把她噎死,“沉某与你素昧平生,又最不喜麻烦,还请邱小姐以后切莫要再像今天这样了。”

“我不!”邱念云却道:“你一日未娶妻,我便……”

“邱小姐错爱!”沉淮耐心欠奉,打断她,“你烂漫天真,沉某便当你是思虑简单、因而不能对旁人体谅,这性格却是沉某不予苟同的。”

“那我改。”

“……”这女子说不通道理,沉淮彻底放弃沟通,“适才我已说了,沉某已有心仪之人,若她因你的言行对我有半分的误会,沉某便再不能有今日的客气,届时与令尊相处怕也尴尬。望谨言慎行!”

他不耐烦地转身要走,眼角突然瞥见一抹红色,便顿步,“邱小姐,若有人怂恿你时,切记多想想利弊得失。”

这一句貌似没头没尾,却并未刻意避着夏清风,邱念云一怔之间,他已扬长而去。

望着那潇洒背影,邱念云突然愣愣地喊了一句:“我偏不听!”

高峻脚下一滑,回头看见正走近邱念云的夏清风脸上浮起的一丝笑意,按下心中不适,咂舌跟上沉淮。

“邱小姐……”夏清风走到邱念云身边,刚唤了一声,就见邱念云红着眼,泪水早已落满两腮。

她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

邱念云跺脚道:“你莫说话,本小姐想什么自己清楚!”

夏清风温柔地拍抚她的手臂,“我也有年轻的时候,怎会不知道你此时心情呢?”

“以我当年脾气,爱恨随意,喜欢便是喜欢,不喜便是看都懒得看一眼,一切都是因为心中傲气,也是因为发自真挚。”

夏清风看着沉淮的方向,叹道:“如此风采,又有哪个女子能不爱他呢?以我之间,他将话说得如此干脆利落,反而证明他是个胸怀磊落、品行端正之人。邱小姐,你没看错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醋溜芽儿菜 夏清风可真会识人。

邱念云顿时觉得一股暖流涌进心底,她咬着嘴唇,抬手用丝帕抹去眼泪,闷闷地道:“我自然没有看错人。”

夏清风点头道:“是以,他今日的拒绝,未必不是爱护你呢。”

邱念云擦泪的动作一顿,“你是什么意思?”

夏清风道:“邱小姐,你出身高贵,人又美如天仙,哪个男子能不心仪?世人大都自惭形秽,不敢高攀你,可是这沉大人却要拒绝,你说是为什么?”

她陈述事实,实在有些扎心,可是邱念云的心底却因为她的语气而起了许多的希冀,便不由得问道:“为什么?”

夏清风却不答反问,正色问道:“邱小姐,你如今可能看清自己的心——对沉大热的情愫,是一时脑热,还是发自真心?”

“我已……”邱念云顿住脱口而出的话,蹙眉扭着手中帕子,终是坦诚道:“三年了,谁个脑热这么久呢?”

“如此,我便帮你分析分析?”

“你快讲。”

“沉大人金榜题名不久,便出京游历,迄今已近三年,对不对?”

“对。”

“他游历三年,如今看来,足迹绝不止是几处而已,否则怎会与镇西将军有广西的纠葛?”

邱念云紧张道:“夏楼主,此事还属机密,不可说与别人听的!”

她一心思慕沉淮,将夏清风当作知心的大姐婆姨,早就将沉淮的事迹和从父母处听说的缘由尽数倒给夏清风听了,此时听夏清风大方提起,不由紧张提醒着。

“省得的,此处没有别人,”夏清风认真道:“按照沉大人的游历踪迹,倘若他所言的心仪之人真是存在,那必定是近日方才遇到的。”

邱念云心中一动,深觉有理,“你的意思,那女子是淮安府人?”

“至少也是广西至淮安府沿线之人,否则他带伤而来,那女子岂会舍得不随行照料?”夏清风娓娓道来,细细剖析,“而且,那女子的身份定不如你,甚至没什么上得台面的身份。”

“这又如何见得?”

邱念云被她剖析出了情敌,不由听得仔细,如临大敌。

“这一路走来,除非王爵公主,否则有哪家闺秀胜过邱小姐你的高贵?”夏清风扬眉,赞叹地看着邱念云,“邱小姐,你莫非忘了令尊令堂是谁?”

她爹是当朝二品大员,内陆封疆大吏。

她娘是京城勋贵世家,二品诰命夫人。

邱念云的眼睛里又焕发出光彩来,继而又暗澹下去,“可是,可是若真有那女子在,沉大人绝不是会被这身份压着的人。”

“哎呀我的大小姐,你真是太实诚了!”

夏清风拉过她的手,爱怜地拍拍,“以你身份之高贵,心地之纯良,难道还会容不下那女子吗?若你真心爱慕沉大人,来日便允那女子进府为妾,共事一夫,又岂是难事?”

邱念云张口结舌,“共,共事一夫?”

“邱小姐,你不会觉得,以沉大人那样的风采和前程,府中会只有一个女人吧?”夏清风微笑道:“那般才俊,惊才绝艳,你若不动作快些,待他游历期满,回到京城,定是要有公主郡主各路贵女争抢的。”

邱念云心跳如擂,恐慌之情一瞬间蔓延开来,想到京中表姐所述的盛况,想到沉淮一颦一笑的风采,顿时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夏清风可真会识人。

邱念云顿时觉得一股暖流涌进心底,她咬着嘴唇,抬手用丝帕抹去眼泪,闷闷地道:“我自然没有看错人。”

夏清风点头道:“是以,他今日的拒绝,未必不是爱护你呢。”

邱念云擦泪的动作一顿,“你是什么意思?”

夏清风道:“邱小姐,你出身高贵,人又美如天仙,哪个男子能不心仪?世人大都自惭形秽,不敢高攀你,可是这沉大人却要拒绝,你说是为什么?”

她陈述事实,实在有些扎心,可是邱念云的心底却因为她的语气而起了许多的希冀,便不由得问道:“为什么?”

夏清风却不答反问,正色问道:“邱小姐,你如今可能看清自己的心——对沉大热的情愫,是一时脑热,还是发自真心?”

“我已……”邱念云顿住脱口而出的话,蹙眉扭着手中帕子,终是坦诚道:“三年了,谁个脑热这么久呢?”

“如此,我便帮你分析分析?”

“你快讲。”

“沉大人金榜题名不久,便出京游历,迄今已近三年,对不对?”

“对。”

“他游历三年,如今看来,足迹绝不止是几处而已,否则怎会与镇西将军有广西的纠葛?”

邱念云紧张道:“夏楼主,此事还属机密,不可说与别人听的!”

她一心思慕沉淮,将夏清风当作知心的大姐婆姨,早就将沉淮的事迹和从父母处听说的缘由尽数倒给夏清风听了,此时听夏清风大方提起,不由紧张提醒着。

“省得的,此处没有别人,”夏清风认真道:“按照沉大人的游历踪迹,倘若他所言的心仪之人真是存在,那必定是近日方才遇到的。”

邱念云心中一动,深觉有理,“你的意思,那女子是淮安府人?”

“至少也是广西至淮安府沿线之人,否则他带伤而来,那女子岂会舍得不随行照料?”夏清风娓娓道来,细细剖析,“而且,那女子的身份定不如你,甚至没什么上得台面的身份。”

“这又如何见得?”

邱念云被她剖析出了情敌,不由听得仔细,如临大敌。

“这一路走来,除非王爵公主,否则有哪家闺秀胜过邱小姐你的高贵?”夏清风扬眉,赞叹地看着邱念云,“邱小姐,你莫非忘了令尊令堂是谁?”

她爹是当朝二品大员,内陆封疆大吏。

她娘是京城勋贵世家,二品诰命夫人。

邱念云的眼睛里又焕发出光彩来,继而又暗澹下去,“可是,可是若真有那女子在,沉大人绝不是会被这身份压着的人。”

“哎呀我的大小姐,你真是太实诚了!”

夏清风拉过她的手,爱怜地拍拍,“以你身份之高贵,心地之纯良,难道还会容不下那女子吗?若你真心爱慕沉大人,来日便允那女子进府为妾,共事一夫,又岂是难事?”

邱念云张口结舌,“共,共事一夫?”

“邱小姐,你不会觉得,以沉大人那样的风采和前程,府中会只有一个女人吧?”夏清风微笑道:“那般才俊,惊才绝艳,你若不动作快些,待他游历期满,回到京城,定是要有公主郡主各路贵女争抢的。”

邱念云心跳如擂,恐慌之情一瞬间蔓延开来,想到京中表姐所述的盛况,想到沉淮一颦一笑的风采,顿时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何不速取 这红衣推门而入,床上的宋瑾毫无动静。

直到红衣堂皇地在床边坐下,宋瑾才睁开眼睛,在厚厚的草泥面具后看了红衣一眼,彷若一切尽在意料中。

红衣俯身,在宋瑾面上端详,姿势与方才苏芽所做的一般无二。

“临深,她竟离你这样近,我很羡慕,”温婉的女声,说的却是并不平静的心绪,“也很不高兴。”

她伸手学着苏芽的样子,也在宋瑾面上微微一碰,将指尖放在眼前看了看之后,却又落在草泥面具之上,从额头,到眼睛,又沿着依稀可辨的俊秀轮廓一路下滑,最终落在草泥与皮肤的交接处。

那里,是线条平直、根骨俊秀的锁骨。

在夜风中吹久了的手指冰凉,落在微温的肌肤上,瞬间激起一层寒栗。

红衣俯身,将红唇轻印在锁骨中央,两行泪珠紧跟着,落在光裸的皮肤上。

“我嫉妒,”红衣轻吟着,“月笼沙,十年心事付琵琶。相思懒看帷屏画,人在天涯。春残豆蔻花,情寄鸳鸯帕,香冷……荼蘼架……临深,我寻你太久,你却为何竟不曾寻我呢?”

宋瑾浅浅的喉结包裹在草泥下,轻轻地动了动,牵扯着颈间皮肤,便都传在了红唇下。

红衣抬头,“是不是,因为她?”

“起来。”宋瑾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微微含湖。

“我不,”红衣抹干面上泪痕,“若不趁此时,我又不知几时才能再与你亲近。”

她忽而起身,自床后拿来陶制的亵器,放在床边,便去解宋瑾的腰带。

“不用。”

宋瑾手不敢动,只在面具下拒绝。

红衣双手不停,珍重地解着他的衣服,温柔地道:“我白日不得来,你定然已是憋了很久。先把身上解了,等下再喂你些水,过一个半时辰换药时,你再自己解一回,如此方能轻松。”

原来,竟是要帮宋瑾解手。

“那丫头只知你忍饥挨饿,十分难受,又怎知人有三急,忍着更难受?是我无用,如今竟要你受这等委屈……”红衣初时似在抱怨,话里却渐渐满是心疼,顿了顿,稳住情绪,才又道:“她带了饮食来,你便少用点儿也行,我明日寻机会早来帮你。”

红衣手下利落知轻重,宋瑾似也确实憋得久了,被她熟门熟路似地引着,竟真的释放出来,面具下的眼睛闭紧了,胸腹起伏,眉头微皱。

“小心,沉淮。”

“无妨,他在宅子里时,我自然不敢进来,可我看过了,他寻空就跑去苏家,对这边是少有看顾的。”

红衣说着话,又端来清水给宋瑾擦洗,收拾清爽了,这才又重新净手,将方才苏芽倒的那碗闲茶给泼了,重新倒了新茶,又从怀中取出一方细匣子。

匣子里躺着根细细的、手掌长短的银管子,被红衣取出,一头含在嘴里,另一头从茶碗中吸了茶水,便小心摸索着探进面具口部的空洞里。

宋瑾若不配合,这一管茶水便要流到面上,稍后难免会被发觉。

他轻叹了口气,含住银管。

喂过了水,红衣又麻利地将茶碗等复归原样。

“后日便是余毒尽除的时候,我守在周宅外,即便刘三点认出了你,我拼死也会护你走。”

“……后日,你将沉淮调走。”

“还是临深有智谋。”

估摸着时间,不能久留,红衣留恋地将手放在宋瑾丹田处,突然问道:“苏芽的内力,似已成了,何不速取?”

“还没成。”

“临深,那秘笈我也看过,成与不成,我也有几分辨别的。”

“你不可妄动。”宋瑾的口齿突然清晰。

“你为何待她这般紧张?”红衣蛾眉倒竖,瞬间却又垂落,哀婉道:“临深,若等到她的招式也熟练了,武功大成,我们便难再有机会……”

“我说不准妄动。”

草泥面具后,两道寒芒直逼红衣,半边面具竟然隐隐要有裂痕。

红衣慌忙伸手兜住,又气又急,又隐隐哀声,“好,好,我不妄动……你,你且安心。”

宋瑾胸膛起伏,“我的事情,不要你来做主。”

红衣眼中又有泪滴滚落,低声道:“她对你果然这么重要么?只是两年多的利用……”

宋瑾沉默片刻,将草泥裹着的手轻轻放到红衣的胳膊上,“清夏……辛苦你了。”

红衣清夏捧着他的手,小心地放在木板上,又将他微敞的领口掩好,将薄被往上拉好,两边仔细地掖好,“我不辛苦,我发过誓,只要能再见到你,让我怎样都行。”

“我只是,想要你好。”

她探身向前,不顾草药泥的气味,在面具口轻轻一吻,“我走了。”

红衣翩然,房中又再静寂。

宋瑾仰望着头上那片已被他看到烂熟于胸的房顶,眼中似有担忧浮起,波澜翻涌。

隔着周宅之中的三进院落,此时的苏家小院中,言笑晏晏,气氛活络。

四边的方桌,颜氏、刘三点、苏芽、沉淮各坐一边。

高峻端着个大海碗,拒绝了颜氏的热情牵引,非常识趣地躲进厨房中大快朵颐。

开什么玩笑,颜氏给他装的肉菜又不少,他吃不够还能在厨房里再添,谁要到那四边桌上给主子上眼药?

高峻一边大口吃饭,一边竖着耳朵听堂屋里的墙角。

刘三点如今意气风发,饭桌上讲起行医多年遇到的奇人奇事,那真是,十个说书人加起来都比他不过。

颜氏听得入神,有时追问两句,那便是捅了马蜂窝,大毒医恨不得能巨细无遗,顺着颜氏感兴趣的方向再重新讲过。

行为之殷勤、姿态之谄媚,大概也就只有颜氏母女都少了一根筋,竟然没有察觉到。

高峻啃着颜氏给他偷偷埋的一只鸡腿,深觉这母女多年清苦,说不准这就要熬出头了,莫非主子跟刘三点能凑一对儿翁婿?

那日后刘三点再回想起最初,被沉淮揭破身分拽来医毒,碾压一般将危害利弊逐一击破,当时他胆战心惊的模样,不晓得会不会拿起泰山威风,给沉淮弄点儿颜色?

他想着其中有趣处,边吃边嘿嘿笑。

冷不防厨房门口人影一闪,熟悉的声音冷冷地问道:“你发失心疯了?”

高峻吓了一跳,真是说曹操就曹操到,沉淮走进来,熟练地掀开锅盖,准备续些鸡汤。

高峻赶紧过去要接过汤勺,“公子,我来!”

“你俩别动!”门外又闪进苏芽,“锅里那只鸡腿不要动,还要再给我留些鸡汤。”

沉淮失笑,“我说鸡腿怎么找不着,你还藏了?”

苏芽笑眯眯地摆手,“光明正大的,怎么能说‘藏’?”

“那这就给你盛出来。”沉淮言语宠溺,完全不顾高峻在旁。

“不用,”苏芽卷着袖子,“我给宋瑾做一碗鸡米粥,他这两天大约要饿坏了。”

沉淮扶着汤盆,脸色僵了。

高峻脑袋一缩,悄悄退后,捧着自己的大海碗,熘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谁来过 近亥时,是宋瑾第四次上药的时间。

苏芽掐着时辰,将熬得香浓的鸡汤米粥盛在食盒里,提着翻墙而来。

进门的时候刘三点还没到,她摸摸食盒外溢的热气,准备拿一床被褥先在外面裹一裹。

走到床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转而向四处张望。

床上的宋瑾睁开眼睛,“做什么?”

苏芽回眸,微笑道:“是不是很香?香到你睡不着了?”

其实宋瑾的脸都裹在草泥壳子里,哪里就那么快能闻到香气?可他看着苏芽的笑脸,依旧应道:“嗯,香。”

“熬了一个时辰,米粒都化在粥里了,”苏芽探身去捞床内侧的被子,“熬粥离不开人,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来过?”

“没有,”宋瑾的声音在已然干硬的泥壳子里嗡嗡的,“你做什么?”

“怕等会儿凉了,先用被褥裹着。”苏芽将闲置的被褥拖过来,抱着在室内转了一圈,似在找适合放置的地方。

宋瑾不能转头,视线余光见她在房内团团转,又上下望,不由追问道:“找什么?”

“找个地方放食盒呀!”苏芽很自然地说:“桌子太小,总不能放在床上。”

这时沉淮推门而入,“片刻功夫,哪儿就能凉了?”

苏芽抿着唇儿,娇嗔地瞪他一眼,往门外探看,“刘叔呢?怎么还没来?”

“他吃饭喝了风,正在给自己扎针。”沉淮大马金刀地在桌旁一坐,将手指往桌上敲敲,“放这里就挺好。”

“刘叔都喝风受凉了,宋瑾饿了这两天,自然更加凉不得。”苏芽从他身边路过,腾出手,悄悄地在他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便抱着被子,将食盒拎去床尾了。

这室内狭小,一张小桌,待会儿想必刘三点要用的,四张圆凳,也要用的。只好便宜行事,暂时放一放。

沉淮被她轻拍两下,嘴角微扬,轻咳一声,“嗯,你熬的鸡汤粥,味道真好,刚出锅的时候尤其好。”

啧啧,高峻避在门口,主子如今动辄喝醋,话里话外酸熘熘的样子,跟别的少年人居然没什么两样。

真是破灭啊,没眼看了。

“来来来,搭把手!”

刘三点风风火火地捧着东西过来了,进院子就嚷嚷,“可累死老刘也。”

他腿脚微跛,药材又重,捧这一路确实是不算轻松,高峻赶紧接过来,送进房中。

换药前,沉淮对苏芽说:“换药了,你走吧,这里我照应。”

苏芽诧异,“我为什么不能待着?”

“换药,”沉淮冷冷地看她,“你为什么要待着?”

可惜苏芽如今已经对他的冷眼震慑完全没有感觉了——人都是宠坏了的,她见过了他深情,见过来他宠溺,怎么还会怕他这程度的冷漠?

她笑眯眯地道:“运河上拉纤扛货的,光膀子的人多了,这药才裹到手肘,哪里就要回避了……”

苏芽突然消音,想到宋瑾帮她通关的时刻。

她悄悄地偷看沉淮一眼,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心虚冒出来了,继而又将腰背挺了挺:我又没做亏心事,心虚个什么?

沉淮看着她的神色动作,不由失笑,刚要说话,刘三点就在那边问起来了。

“你这怎么回事?这边怎么裂开了?”

刘三点皱着眉,伸手将宋瑾下颌外的泥壳子晃了两下,轻松就取掉了,拿到灯下仔细端详,松了一口气,“还好,是才松动不久的。”

他严肃地警告宋瑾,再不许乱动,“这药壳子既是解毒的,也是将药性给锁在里头的,药膏初时粘在皮肤上,逐渐干燥时,药气就在壳子与皮肤之间驻着,又通过呼吸进到体内。口鼻眼五处本就留了空洞,通气孔的数量刚刚好,若是乱动,挣开裂缝,药气都跑了,药性自然也会不足。”

拿掉一块药壳子,宋瑾就能说话了,“你莫不是技艺生疏了,在这里找借口?”

啧啧,果然不愧是宋瑾啊!

无论当孙婆,还是做什么,这个口舌之利是从来不需要修炼的。

“你说什么?!”刘三点被他激得跳起来,“老子技艺生疏?”

刘三点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就你中的这毒,天下除了老子能解,谁能办得到?”

“那你接着解呗,我又不是没配合。”

宋瑾慢腾腾地用手肘撑着酸痛的躯体坐起来,人躺得久了,骨头都要疼的。

苏芽手比脑子快,一个箭步过去,就将他扶了起来。

潜意识里,她时常觉得宋瑾还是婆婆。

尤其这被药套住了脸面的时刻……“咦!”苏芽盯着宋瑾露出来的下颌,惊讶地道:“你的脸几时这么白了?”

白,真白。

尤其在褐绿的草泥壳子衬托下,更是莹润得像珠子一样。

苏芽瞪大眼睛,把手缩回来——这真是宋瑾么?

刘三点贼兮兮地瞄了沉淮一眼,十分明智地挥手将苏芽赶开,执着小锤子开始敲壳子。

随着草泥块块剥落,一张眉目如画的脸露出来了。

“宋……老弟?”

刘三点看看自己的药膏子,难以置信地端起来,闻了又闻,才回头问道:“等到明日两贴药泥用完了,你莫非要直接嫩成苏芽的弟弟?”

宋瑾脸上本有些紧张,一直紧盯着刘三点,此时闻言,却似松了口气。

眼前一亮,一面铜镜已经凑到他面前。

苏芽捧着铜镜,从后面探出半张脸,“弟弟……啊,不是,宋瑾,你快看!”

这铜镜大约许久无人正经用过,其实已经生了些铜锈,照人并不如何清晰。

可是,宋瑾怔怔地看着镜中模湖的影像,眼中复杂神色,难以说清。

他抬手想要触碰,两手上的泥壳子便撞到铜镜。

苏芽将铜镜放在桌上,“我去给你拿个亮的铜镜来!你等下先喝粥!”

只是,她小跑出房门时,后面却多缀了一个。

沉淮跟着她出了院子,一个箭步拦在前面。

苏芽抬头,看见一张不高兴的俊脸。

她眨了眨眼,“你怎么了?”

“宋瑾长得好看?”

“嗯嗯,好看,真好看!”苏芽忍笑道:“若再等两帖药膏用完,大约就是话本子里那种好看了。”

沉淮的脸色立刻更冷,往前逼近一步,“有我好看?”

“这该怎么说呢……”苏芽站在原地不动,看着沉淮笑,“你莫不是吃醋了?”

“哼!你说呢?”

沉淮将她推到花墙上,一手垫在苏芽与花墙之间,墙上的凉意便碰不到她。

他靠近,低头,“我吃醋了,你看该怎么办……”

话音未落,一张柔润的红唇便落在他唇间……

唉,夫纲不振,莫非从此已经注定了?

沉淮沉醉地闭上眼,脑中最后一丝念头是,管他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甜与苦 有些滋味,尝过了,还想尝。

花墙后的旖旎,过了很久才稍缓。

苏芽气息还有些不稳,搂着沉淮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前,心中是从来没有过的笃定——这份感情带来的,绝不止是这样浓烈的甜,对于未来,她也大有改观。

重生以来,发生了太多前世未曾发生的事,遇到了太多前世未曾遇到的人,过去她的心中横亘着经年累月的恐惧忧虑,以至于常常忘记了:实际上,日子却是越过越好。

就连沉淮,也是她从前不敢幻想的,可如今呢?

沉淮急促的心跳就在她的耳边,比这春夜、凉风、弯月、群星都更真切。

苏芽微微笑起来,放肆一些去生活,原来也没有很难。

“笑什么呢?”

沉淮将脸颊在她的发间蹭了蹭,声音微哑,“说与我听听?”

“开心才会笑,”苏芽也将脸颊在沉淮身上蹭了蹭,“沉淮……”

“嗯。”

“多谢你。”

“嗯?”

“……有你真好。”

苏芽将沉淮搂得更紧了些,前世今生,都未曾奢望过有这样好的人,能待她这般好。如今既然遇到了,不管两人能相守多久,她都会好好珍惜,尽力保护。

如今,她的武功突飞勐进,已不必再像以往那般被动。而几经难关后,她的心智也比过去成熟,有些异常的情况,已经不再能逃脱她的眼睛。

比如——宋瑾的房间里,刚刚进过外人。

宋瑾盖的那床被褥,早已不是她走时的模样,并非宋瑾自己不能动,只是被子的边角掖得那样整齐,绝不是双手被药泥困住的宋瑾动动腿就能整理出来的整齐程度。

宋瑾自然不会是普通人,对此,众人心知肚明,某种程度上说,宋瑾也从未向她隐瞒过。

如果没有跟沉淮的这层关系,苏芽不会管宋瑾究竟在跟谁来往。

然而,认出徐远也曾出现在前世的爆炸现场后,苏芽心中就对沉淮身边的一切格外关注和警惕了——假如宋瑾也与那场爆炸相关,怎么办呢?

苏芽不可能忽视掉,在理刑二审结束后,宋瑾出了大堂就追着什么人走了,一直到次日近晌午才满身风尘地回来,彼时还与沉淮有言语上的交锋,似乎与镇守太监李正也在门口遇到过。

若宋瑾真的也牵扯其中……

苏芽不由地轻叹了一声,留恋地在沉淮的怀里又蹭了蹭,便松开手,从沉淮与花墙的夹缝中滑不熘丢地钻出来,理了理头发,撒腿就跑,“我去找铜镜。”

沉淮无奈地感受到怀中的空虚,拍了拍手上粘着的花墙灰尘,又下意识地用指节轻触自己的嘴唇,那似乎还在发烫的热度将他唤回神,他不禁笑着摇了摇头,两回都被那丫头抢了主动,滋味虽好,到底欠些往来,下一回……

“公子?”

身后突然一声,高峻自小院中出来,“您站在这里,可是有事要吩咐?”

沉淮皱眉,负手回头看了高峻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高愣头赶紧走,他还要在此守株待兔呢。

高峻哪里知道主子刚入了食髓知味的门,恨不得全世界清静,还以为沉淮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赶紧又迅速退了回去。

之后苏芽捧着铜镜,满脸通红地将镜子递到宋淮面前时,高峻只看了她一眼,就连忙将脸转开去了,心道往后再靠近主子时,脚步声究竟该再重一点,还是该再轻一点呢?

宋瑾刚刚喝了一小碗鸡汤煮的粥,此时脸色格外好看,白里透着红。

只是那好看的血色却在抬头接镜子时,迅速褪去。

他紧盯着苏芽红润的花瓣儿般的嘴唇,看着红唇开合,露出里面雪白的贝齿,耳边有很遥远的声音传来,似是苏芽在说着,“接好了吗?你快看呀。”

他惶了惶神,才意识到确实是苏芽在催他,立刻像是被烫到一样,将手缩回,那动作,几乎像是将铜镜从苏芽手上夺走的。

苏芽诧异地都囔,“宋瑾,你用那么大劲儿做什么?又不是不给你照的。”

宋瑾捏在铜镜上的手指头因力重而泛白,藏在桌子下的左手用力握拳,终是将铜镜在桌上一扣,返身就躺到床上,“不看了。涂药!你们走吧!”

苏芽挑眉,却道:“也行,铜镜就放在这里,你明天再看。”

人却不走,笑眯眯地道:“我帮刘叔打下手。”

宋瑾闭起眼睛,不听也不理。

他做孙婆时就尝有怪脾气,苏芽也不以为意,结果刘三点手下的小药匙子,将油幌幌的药膏使劲拌着,“刘叔,这药膏子美颜效果这么好,你也给我和我娘调一些吧?”

刘三点一怔,如醍醐灌顶,喜上眉梢,“对对对,要调!改个配方就好!”

宋瑾在床上冷笑。

刘三点手一顿,“你笑什么?”

宋瑾睁眼,翻眼,硬邦邦地道:“问那么多做什么?涂药!”

刘三点倒抽一口冷气,“你你你,老刘平生未见你这种不懂事的人!”

他恶狠狠地一勺上去,药泥子拍在脸上,清脆的一声,吓得刘三点自己跳起来,“哎哟!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宋瑾早跳起来了,手将要捉到刘三点,半空中却又顿住,恨恨地抓起枕头,向门口掷去:“闲杂人等,都出去!”

沉淮没动,高峻从旁边伸出一只脚,将那将到的枕头踢飞了出去。

沉淮一直看着诸般动静没说话,此时冷冷一笑,冲苏芽招了招手。

苏芽幸灾乐祸地笑着摇头,觉得自己才不是“闲杂人等”。

沉淮视线从她格外红润的唇上掠过,笑了笑,心道:留这个不开窍的丫头继续气一气某人也好。

转身带着高峻出去了。

苏芽还觉得诧异呢,沉淮今日脾气竟然这么好?被宋瑾丢枕头,竟然没计较?

想来是同情宋瑾在吃苦,是以让着宋瑾吧?

“你也出去!”

宋瑾闭目道。

苏芽挑眉,原来不省心的正躺在床上,一把年纪了,还比不上沉淮的修养。

她低头,正想反驳,视线忽然被宋瑾的手吸引住。

那双手各放在两片木板上,攥紧着,正在发抖。

她一惊,立刻上前蹲下,呼叫正在桌边调药的刘三点,“叔,你看,宋瑾在发抖,是不是这个药涂起来很疼?”

“不疼,”刘三点头都没抬,“这药还要调给你们用呢,怎么会疼?”

可是宋瑾将脸偏转向床内,双眉紧皱,依稀可见他面上说不清的气苦。

苏芽拧眉,伸手,自然将宋瑾放在木板上的手包住,于是那冰冷的温度和止不住的颤抖,就都被她温暖的手兜在其中。

“宋瑾,你怎么了?”她柔声问道。

那只手勐然翻转,将她的手攥在手中,宋瑾睁开眼睛,双目中是无法解读的情绪,他一言不发,只将苏芽的手狠狠地、再紧紧地握住。

第一百四十章 打扰了 苏芽跟在刘三点身后,神色怔愣地自宋瑾的房中走出。

一抬头,看见一人自门前月下转身。

静静地看着她,彷佛一切都懂。

是等在那里的沉淮。

刘三点记挂着刚才的新点子,急着回去调制美容药膏,将手中药盘往高峻手里一送:“快快快,走走走,我得回去改药方,回头写个方子给你,明日一早去给我买药材回来。”

如此,高峻就在主子的默许下,被他扯走了。

沉淮走过来,将苏芽的手牵起,握在袖中,默默地牵着往怀月轩走。

苏芽被他牵着,落后半步,仰头看着他的侧影,直到走进怀月轩的长廊下,才开口道:“沉淮……”

“嗯?”

“宋瑾……”

“宋瑾怎么了?”

苏芽闭口,她要怎么说?

宋瑾有秘密,宋瑾的情绪看起来很怪异,等明日宋瑾的毒疗彻底后,你们是否商议过以后怎么处理……?

“……没什么。”苏芽低头,将沉淮握着自己的手仔细看。

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手掌厚实,指节和掌心有微硬的薄茧,若不提他高深莫测的武功,单看这双手,也是一个让人会沉醉其中的风流。

这双手好看,且温暖,无论何时似乎都传递着十足可靠的力量。

和宋瑾的手不一样。

今夜,她第二次感觉到宋瑾的脆弱。

不是宋瑾身份暴露时,那种愤世嫉俗的、又忐忑不安的脆弱。

今夜宋瑾彷佛是个无依无靠的人,藏着满腹的心事,怀着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将满腔的愤满都捏成孤傲的硬壳,如今却彷佛有了裂痕。

不知怎地,刚才,她迎上宋瑾的双眼时,竟然一瞬间从其中看到一种熟悉的情绪。

——就像每次从噩梦中醒来的自己。

“没什么。”

苏芽又重复了一遍,仰头对沉淮笑,“你也还有伤没好,早点儿休息,我要回去了。”

“你有话没说完。”

“嗯,改天再说,”苏芽抽回手,“身体要紧,你快点儿去休息。”

她转身而去。

沉淮望着她的背影,对稍后回来的高峻吩咐:“明日换药,你都陪着刘先生去。”

“是,”高峻一凛,直觉情况不对,“公子,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没有,明日我去苏家待着。”

有一件事苏芽倒是没有说错,中毒的时间越久,沉淮的状态似乎也越差了。

内力时有时无,毫无规律,腰间的伤口愈合了,肩头的伤口却久久不愈,刘三点说是那毒的影响,不是不愈合,只是越来越会缓慢非常,早不止一次叮嘱他务必小心了。

而解毒最重要的一味药引子,约莫还要再过一候才会发芽。

当沉淮疲惫地沉沉睡去时,隔着两堵墙,苏芽彻夜未眠。

丑时刚过不久,她忽然翻身而起。

悄悄出了房门,身影如一缕轻烟,掩在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停在宋瑾的窗下。

“……明日就动手。”

里头隐约传出压低的人声。

“你且安心些,再熬几日,一切忧虑就都可以解了,”那个温婉的女声说,“临深,那一天,我盼了好久。”

没有回声,只有用水的声音,有铜盆碰到木头的声音,有可疑的……

苏芽凝神细听,忽而满面通红。

哎呀,这个,这个宋瑾,他不是太监么?

怎地,还如此风流?

苏芽蹲在窗下,一时不知如何进退,脑海里全是过去听来的太监狎妓的传说……

想到宋瑾即将恢复的本来模样,苏芽的思路不由得就飘远了,若不论身体的残缺,以宋瑾的模样,有人喜欢他又有什么稀奇?

她想的太过出神,突然就和拉开房门倒水的某人弄了个对眼。

那人发现苏芽,勐地就将手中的一盆水泼过来!

苏芽连忙往上跳起,躲开,压低了声音急急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打扰了,打扰了,我只是惦记来看看。”

她落地,压根儿不敢看屋里的反应,见那一身黑衣的女子防备地站在门口,不逃不躲的样子,便更是放下心来。

害人的肯定要跑的,哪敢留着?

“不打扰了,你们继续……啊,我是说,你们请便。”

苏芽说着就要走,突然又回头,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扒着窗户,“我不看你,你别急,我就问宋瑾一句——”

她将窗户扒开一条缝,问道:“宋瑾,你还安全吧?”

里面一片寂静。

黑衣女子依旧站在门口不动。

就在苏芽疑心宋瑾已遭遇危险的时候,里面终于传来宋瑾隔着面具的嗡嗡声音:“没事。”

“哦!那我走了。”

苏芽将手指挪开一条缝,彷佛在看路,急急地从院门穿过,跑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调虎离山(1) 次日一早,沉淮果然翻墙而来。

他跟颜氏诉苦,说周宅快不能待了,每天门口都被人堵着,尽是些拿着名帖登门拜访的人,还好有墙可爬。

颜氏过去将这些都看得很高贵、很遥远的,如今被沉淮灌输多了,竟也觉得都是平常事情,什么官员士绅,不过都是汲汲营营,还要时时弯腰求人、常常胆战心惊,哪有小民自给自足的快活?

就连沉淮高峻总是爬墙而来,她也只作是寻常,彷佛两宅之间的那几堵墙天生就是砌来爬的。

譬如现在,颜氏笑眯眯地坐在沉淮给她安放在井沿的杌子上,面前的木盆里放着一只刚杀好的老母鸡,等着沉淮从厨房里把烧开的水舀过来,烫鸡拔毛。

滚烫的热水浇到鸡身上,鸡毛就被烫松了,抓紧时间薅住毛根,拎起来快速地往外一拔,鸡毛就掉了。第一烫是拔秃了一只鸡,还要再烫一次,这回就是精细活儿了,要将细小的绒毛也都逐一拔掉。

颜氏的手脚十分麻利,满面都是岁月静好。

苏芽坐在堂屋门前,双手捧脸,忧愁地看着自家单纯的娘。

据颜氏说,沉淮近日脸色不好看,想是之前的伤病弄伤了底子,所以要好好地补身体,可周宅里的大厨周大柱刚断了手指,没四五个月是康复不了的,一时半会儿哪里能找到可心意的厨子?

那这帮沉淮调养身体的事情怎么办?

颜氏心软,就将做饭的事情揽过来了,每天忙得不亦乐乎,补血的,补气的,补骨头的……有刘三点在,对照着沉淮和苏芽的症状,开些食膳的方子不就是举手之劳么。

苏芽眯着眼睛,看着沉淮忙忙碌碌的身影——哪里不好了?究竟哪里不好了?

明明一身肌肉紧实着呢,宽阔的胸膛又可靠着呢,不废的时候,拔地而起三五丈不在话下的好不好!

想到功夫,苏芽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按照昨日的约定,她今天应该再去宋瑾那边,一边陪他,一边自行练习的,可是,撞见凌晨那一幕后,她突然心里怪怪的,有些尴尬,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调整过来。

从孙婆变成宋瑾,她接受的很快,一是因为有两年多的铺垫,相处和感情都是真的,再来也是共情,理解宋瑾的种种身不由己,尤其在很多人心中不拿太监当男人看,她怕刺激他。

何况,从孙婆到宋瑾,最直接的改变,无非就是装束而已。

可是,昨天苏芽真的是大受刺激了。

先是惊艳于宋瑾的长相和年纪,后是震惊于凌晨下房里的动静和黑衣美女。

当时她作势捂着了双眼,也只是“作势”而已。

纵然房中无灯,纵然屋檐下暗影深沉,也无碍她看见那女子长得虽美,却已不再年轻。

早听说太监有狎妓,甚至宫中还有和宫女的对食,也多有过着如夫妻一般的日子,以宋瑾如今处境,狎妓是不可能的,所以那女子是宋瑾的对食吗?

关于宋瑾,苏芽有越来越多的问题,可是意识到宋瑾有他的身份,绝非当初孙婆可比之后,苏芽却再不能肆无忌惮地去他的房里了。

怀着这种心态,白天再换药时,苏芽便待着没有跟过去。

沉淮看她一眼,吩咐高峻去帮刘三点打个下手,便也依旧留在苏家这边。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怎么没跟去看看宋瑾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晚上再去看定型的样子。”

苏芽神色自若,埋首在一堆明显新印的话本子里。

沉淮不置可否,伸手从上面取了一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你看这个做什么?”

苏芽抬头看了一眼,“哦,这是新出的本子,据说比一般的话本更考究国史,你要不要帮我看看?”

“看了做什么?”

“看了好卖呀!”苏芽看傻子般地看了他一眼,“最近淮安府官场动荡,说书楼里讲三国、隋唐、包拯等的场子都满了,我猜夫人小姐们也会有关心官场门道的想法,正好给她们讲这新本子。”

沉淮皱眉,“你还要再去讲话本?”

“对呀,我腿伤都好了,”苏芽又埋头读书,“等宋瑾的毒拔清了,我准备明日就重新复工,歇了太多日子,损失好些银子了。”

“银子我有。”

“嗯,我也有,虽然没你多。”

苏芽抬头,看着沉淮,微笑。

她当然明白沉淮的意思。

然而,讲话本的活计对她来说,从来都不仅仅是谋生,还是她竭力靠近信息源头的重要途径。

莫说曹青媛如今还没回淮安,便是曹青媛回来了,她该做活还是要做活的,顶多避着曹青媛一些罢了。

沉淮细细地打量着苏芽,苏芽坦然以对,任他看。

良久,沉淮笑一笑,果然在旁边坐下,翻开书页,果然认真地读起来了,他将话本子翻得飞快,有时微勾起嘴角,经过苏芽同意后,提笔在本子上批注。

苏芽渐渐从话本堆中抬起头来,托着腮,歪头痴痴地看着沉淮。

“又在看什么?”沉淮手底批注不停,只含笑抽空看了她一眼。

“你以前读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苏芽不知道自己眉眼深情,使人沉溺,沉淮不敢细看。

“现在什么样,以前就什么样子。”

“没有头悬梁锥刺股?”

“我又不打盹儿,那么为难自己做什么?”

苏芽撇嘴儿,见沉淮落笔合上最后一页,立刻伸手:“给我看看。”

犹带着新油墨香气的话本子上,新添了许多更小的楷字,夹在天头行间,有纠正,有调侃,更多的是引经据典,又有纠正其中错处诸般,亦庄亦谐,风流飞扬,洒脱不羁意味几欲破纸而出。

苏芽也不再痴看美男了,捧着话本细细读来,时有疑问,沉淮便给她解释。

以沉淮三榜魁首、殿试榜眼的辉煌,写些诗词歌赋将邱念云那等小姐迷倒算什么?难得他批个话本演义竟然也彷佛十分在行。

苏芽一边惊叹,一边恋恋不舍地合上了最后一页,双眼闪亮,“你为什么这么厉害?”

沉淮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将她头上轻轻一敲,“要给我灌迷魂汤了?”

苏芽点头如捣蒜,又赶紧摇头,“不不不,我被你灌了迷魂汤了!今日我才知道,为什么你能做金科榜眼。”

沉淮扬眉,“那些八股算什么?我若不厉害,怎配让你喜欢?”

苏芽珍重地将手中话本抚平,放好,“待我用这本子挣到银子,定然分你一半。”

沉淮失笑,将要说话,高峻匆匆而来。

“公子,郑斌大人派了个锦衣卫校尉来求见。”

“何事?”

“府衙大牢被劫,锦衣卫放在其中关押的嫌疑人被杀了小一半。”

第一百四十二章 调虎离山(2) 你道为何近日淮安府的官场动荡,会影响说书和话本的走向?

这天下岂有真的不透风的墙?!

郑斌留在淮安,摆出等京城批示的姿态,实际上却没有闲着,设在府衙的临时办公处里,这几日突然被提来的各色人等就没停过。

你问名目?

锦衣卫乃皇上亲卫,有便宜行事之权,一切刑狱审讯专呈皇上,几时需要向你解释名目了?

市面上的百姓早就借着说书楼里的讲古演绎,掀起言浪数丈了。

对此,锦衣卫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郑斌甚至希望这种紧张的氛围最好能够烘托得再厉害一点儿。

紧张了,马脚才更好看。

却没想到,今夜竟突然被人釜底抽薪,将关押在府衙大牢中的几个重要人证给劫走了!

郑斌对着大牢中的满地狼藉,脸上沉得能拧出血来。

威风久了,突然遇到这样不拐弯、硬碰硬的抵抗,竟一时适应不过来呢!

听见身后通报,郑斌转过身来。

沉淮孤身一人,从大牢的通道中穿过,渐渐走近,“郑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四周侍立着锦衣卫数人,沉淮称呼便严谨端正着。

郑斌等他走近身旁,指着四周刚扑灭的火烧痕迹,和地面及墙上的数个炸坑,冷笑着,沉声道:

“贤弟,愚兄这回是被人愚弄了。”

府衙大牢波澜突起的时候,苏芽正陪着刘三点,为宋瑾卸掉最后的药壳。

苏芽的心中还在被突发的事件揪着,七分紧张、三分沉默,只盯着刘三点的动作,半壁心神都飞了。

府衙大牢被人劫了,当场杀死了锦衣卫关押着的数名犯人!

这是什么性质的事件?

沉淮如今的状态极差,武功时有时无,临走却坚持将高峻留在了这边,叮嘱留在颜氏身边。

他孤身一人,若再有意外发生,是否能够应付妥善?

还有宋瑾……

苏芽视线移动,看着垂眸默默地配合拆药的宋瑾——

凌晨,她隐约曾经听见,那女子和宋瑾说的话里,就有一句似是“调虎离山”。

彼时她没有十分在意,而今却不得不多想。

苏芽心焦,却不敢展现,只捏着腰间垂下的束带,借以缓解心中不安。

即便如此,当宋瑾的整张脸完全暴露在烛光中,苏芽仍然忍不住有一丝晃神了。

好看。

是完全不同于沉淮的好看。

沉淮俊朗英挺,清贵令人惊艳,任他气质多变,日常还是让人无法忽视的端肃气势。

宋瑾却不一样。

宋瑾眉目如画,鼻若悬胆,唇如涂丹,皮肤上的丘壑消失了,眼尾便十分明显地挑起了,配着修长入鬓的长眉,紧致白皙的皮肤,他整个人如妖,似仙。

刘三点微张着嘴,手上还捏着小锤子和面具上的最后一块碎片。

宋瑾双目紧盯着刘三点,举起双手,“不继续吗?”

“啊!”

刘三点一惊,勐然回头看了苏芽一眼,又回过头去,“哦,好,拆。”

他手似乎有些抖,敲起往日轻易就能碎掉的手上药壳子,竟然好几下什么裂缝都没有。

苏芽上前,要结果刘三点手中小锤,“叔,我来吧。”

“不!”

刘三点的反应有点儿激烈,被宋瑾澹澹地看了一眼以后,又深深吐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道:“我是说,你不晓得轻重,我来。”

苏芽诧异地歪头看。

“小芽,这个药拆掉以后,还要再涂一层药膏,我却忘记带来了,你去帮我取一下。”

刘三点突然抬头,吩咐苏芽。

“哦,好,放哪儿了?”

“在……”刘三点停顿了一下,“在我房中西屋,药柜的第二个柜子,从上往下数第六排,里面是今天晚上我刚调好的油膏,要带红线的那一瓶。”

苏芽记住了,转身出去,刚迈出门口,却听见宋瑾似笑非笑地问刘三点,“你抖什么?”

她脚步一顿,回身,见宋瑾嘴角含笑,正低头看着在他手臂上敲着的刘三点。

刘三点背对着房门,动作幅度很小,却看不出是否真的在抖。

他没抬头,却顶了一句:“你哪只眼睛见我抖了?”

斗嘴之乐,彷佛一如往常。

苏芽笑了笑,抬步走了。

刘三点的屋子里尽是药香。

自他跟着沉淮后,沉淮就为他布置了豪华的两排大药柜,让刘三点如鱼得水,流连忘返,几次都让苏芽觉得,他似乎是要以沉淮所在之处为归处了。

苏芽心中想着沉淮的事情,一路匆匆,进了门直奔药柜,数到第六个药屉,拉开,却是数根人参。

抽屉底还散落着一些切好的参片,却没有刘三点说的那些“今晚刚调好的油膏”,更没有那一瓶“带红线的”。

“莫不是刘叔记错了?”

苏芽皱眉,将小抽屉推上,又准备往上下抽屉查看。

突然她动作定住。

又勐然将人参抽屉拉开!

她瞪着那屉人参,脑海中浮现刘三点养伤时候,曾经给她讲过的故事——

“人参贵重,不仅是因为有奇效,更因为珍奇稀少,得之不易。”

“为什么不易得呢?”

“呵呵,小芽啊,你知道人参娃娃的故事吗?”

“不知道,刘叔你讲给我听。”

“人参长在地下,千年才化形,所以千年老参极其罕见,老叔我这么多年,也就见过三四五六根。千年人参吸了天地精华,成了精,通人性,看到人间险恶,便教着它的族人们要躲着人走。那些修行尚浅的小人参精记住了,遇到人就知道危险,就会逃跑。每当挖参人循着人参露在地面上的叶子,挥起药铲子时,却总是会发现,一铲子下去,泥土下面空空如也,人参早已跑了。”

“啊呀!那挖参人怎么捉它们呢?”

“捉不到的。”

“可是,明明你说的,你自己都见过三四五六根千年人参的,药房里也有很贵的人参。”

“那都是用了密法才挖到的。”

“刘叔刘叔,你再卖关子,今晚就不给你做饭了。”

“威胁我?那就告诉你吧:人参再精,那能精得过人吗?每个挖参人都会在怀中揣着红线,找到人参的时候,就会立刻用红线将人参的草茎栓住!”

“拴住又怎样?”

“拴住了,泥土下的人参就哪儿都跑不了。就算千年老参功力深,一时跑了,可是那个红线还拴在它的真身上,挖参人只要跟着红线找,就能把它找到。”

“那药房的人参都还拴着红线吗?”

“晒干的人参自然就不再需要用红线拴了……”

苏芽勐地转身,一瞬间冷汗从额头鼻尖背上冒出来。

人参娃娃,鲜活时候被捆着的红线——刘叔在暗示她快跑!

第一百四十三章 声东击西(1) 时间往前推片刻,苏芽走出宋瑾的房门后。

“你的药柜里,有什么?”

估摸着苏芽已出了院子,宋瑾笑吟吟地问刘三点。

他的表情从容至极,然而刘三点的冷汗已经顺着额角往下流窜,只闷头敲着宋瑾手臂上的药壳子,却一声不吭,并不回答宋瑾的问题。

小锤子在药壳子上歪歪扭扭地锤着,一时轻,一时重,远没有过去的从容熟悉。

宋瑾哼了一声,突然将他的锤子推开,“要这麻烦做甚?”

他说完,抬手便将药壳子往桌子上敲击。

吭!吭!吭!

药壳子应声而碎,露出两只光裸紧致的手臂。

自由了。

刘三点惊的一个趔趄,从凳子上跌坐在地。

宋瑾抬手,摩挲着手臂和脸上残留的一点草药粉末,笑问:“刘老兄,你急什么?难道是我长得吓人?”

他的视线从桌上铜镜中扫过,只稍稍一顿,又笑道:“毒医盛名,果然名不虚传,这么一看,我被抢走的时间竟然似是都回来了。”

镜中人,眼波流转,风流妖异,让人见之难忘。

“你,居然是你……”

刘三点从地上爬起来,扶着隐隐作痛的瘸腿,慢慢向后退。

“嗯,居然是我。你过去居然真是没认出来,可见我的变化有多大。”

宋瑾也站起来,往刘三点的位置走去,语气平和至极,“你看,有多可惜——你的记性,还是不如你说的那么差。”

“若我不认得你,又如何?”刘三点声音干涩。

“不认得?”宋瑾挑眉,“认不认得,我也不能真个儿放你在这里,难道由着你被李正那蠢货抢去?”

“我还没有答应李正……”

“哼,由得了你?”宋瑾微笑,“真麻烦!过了两三年,麻烦竟然还是那么多。”

“宋瑾,至少我帮你恢复了容貌,也算,也算跟你有些情谊……不如,你就当没有遇到我,我这便藏起来,藏得笔从前更深,行不行?我这辈子都不再出来了,行不行?”

“呵呵,你说呢?”宋瑾在刘三点面前停下,伸手抓去。

“你还想让我做什么?”刘三点哪里有挣扎的余地?被他钳制着,就像一只颓丧的老鸡。

“没想好,废话回头再说,走吧。”

“去哪里?”

“问那么多做什么?你要庆幸自己还有机会喘气。”

“不,不行,宋瑾,我们再谈谈……”

在刘三点竭力争取的时候,苏芽已拉开刘三点的房门,向黑夜中扑去。

她甚至连走路都来不及,从墙头上穿过两进院落,直接落在下房院里。

下房如她离去时一样,烛光依然闪烁着,房门紧闭。

乍看似乎并无特异性。

苏芽心中已有应变准备,当下毫不迟疑,推开房门。

空的。

最后一丝侥幸也已消失。

床上被褥随意地掀开,桌上的药具如平时散落,还没来得及收拾,刘三点和宋瑾坐着的两只凳子,有一只微微挪位,便像是有人站起又离去,这室内甚至看不出任何挣扎的痕迹。

可是苏芽的心里拔凉拔凉的。

若果没有刘三点的暗示,苏芽也许还会怀疑他们是一同被别人掳去了。

可如今,她还能怎么自欺欺人?

是宋瑾。

为什么是宋瑾?

苏芽心思急动,跃上屋嵴,可这临近夜半的时分,城内陆河交错,阡陌纵横,都深深地隐在暗影里,何处还有他们的半分踪迹?

刘三点示警,是因为不知道她如今的武力已远在宋瑾之上。

可是,以宋瑾的武力,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带着刘三点消失得如此彻底?

苏芽紧拧着眉头,试图从剪影般层层叠叠的屋嵴交界线上,搜罗到人影跳跃的动态,可是,什么都没有。

宋瑾也许知道她一定会这么做,所以早已隐身在暗影里,无可查寻。

苏芽有些气馁,她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宋瑾教的。如果宋瑾与她为敌,即使抛开情感的羁绊,她也不敢说自己有几分胜算。

昨夜的女人浮现心头,她与宋瑾的对话声又在耳边响起,苏芽悔得几乎要吐出血来。如果她没有优柔寡断,如果她能对宋瑾再多一些警醒……人生哪有如果?

不不不,未必就是宋瑾,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究竟是谁?那个女人来去自如,行事与口吻断飞普通人,此事与她绝对脱不了干系!

苏芽心中难以接受这突然的变故,她甚至完全忘记了——归根究底,她拥有武功,拥有很多的信息,可是论起杀伐果断,她还只是个新丁!

怎能与那些身经百战的人比?

懊悔席卷了她的心智,着急和惊慌,让她无法再冷静分析。

想到上一回,刘三点被李正掳走……

等等!

苏芽突然心头一动,隔了两年,李正仍旧要用刘三点,说明他当初争抢刘三点的理由仍旧在。

而如果没记错的话,刘三点当初说过,两拨人抢夺他,好像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那么,假设宋瑾真的是另外一拨人,那么也许事情还存在转机。

宋瑾只是把人掳走,而非下杀手,可见事情还存在转机。

苏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一想,要怎么应对。

她的视线扫到苏家的屋嵴,颜氏还在家里。

急奔回家,颜氏早已入睡,高峻独自站在院子里。

苏芽来不及解释,推门进屋,眼见着颜氏睡得酣然,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轻手轻脚地掩门出去。

“怎么了?”高峻问。

“刘叔失踪了,”苏芽低声道:“和宋瑾一起。”

“什么!”

高峻急跳起,那可是主子此时的救命人!

原本按照沉淮的安排,近日应是他对刘三点寸步不离,沉淮将苏芽和颜氏放在眼皮子底下。可是府衙大牢的被劫打乱了所有计划,沉淮离开得匆忙,叮嘱他务必做好家中警戒,保护好苏芽母女和刘三点。

晚上换药,苏芽抢着跟过去,高峻不敢放颜氏一人独在院里,只好站在院中等着。

谁知转眼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高峻双目怒睁,转身要走。

苏芽一把将他拉住了。

“高峻,我知道此时你心里着急,但是,今夜的事情说来话长,一时半刻不能尽数讲清,我必须亲自去找沉淮提醒。”

苏芽说着,忧心地回头又看一眼堂屋,郑重地对高峻说:“我保证,一定会竭尽全力,救回刘叔。我娘,就暂且托付给你保护,行不行?”

高峻觉得不行,“你进不了府衙大牢,与其大费周折,不如还是我去。”

他说的在理,况且苏芽心念转动,此时却又不太敢将颜氏托付给任何人了。

刘三点身关沉淮性命,高峻护主重心,必然会全力以赴。

于是,苏芽稍微停顿,将思绪整理了一下,对高峻道:“你去跟你家公子说,宋瑾脸上的药刚拆掉,刘叔就突然让我去他房中取药,我到了之后发现他似乎是在对我示警,于是急忙赶回去,发现他俩已都不见人影了。”

高峻应声要走,苏芽又将他喊住,补了一句:“房中一切如旧,没有混乱,没有搏斗痕迹。”

第一百四十四章 声东击西(2) 府衙大牢中,沉淮与郑斌正等待午作和锦衣卫勘查现场。

关押锦衣卫安置人犯的几间牢房,设置在大牢的尽头,最隐秘的位置,然而此时,却都牢柱歪七扭八,火烧火燎的痕迹都还在,炸坑大大小小,墙壁上还有些火沙砸出的细小坑孔。

附近牢房里的犯人都紧急疏散了,此处只有随行郑斌的锦衣卫。

就连淮安府拨来配合的衙役,也都被郑斌驱赶在外围了。

郑斌面色阴沉,右手握在腰间刀柄上,两颊的肌肉咬紧了,十分用力。

府衙大牢中,沉淮与郑斌正等待午作和锦衣卫勘查现场。

府衙大牢中,沉淮与郑斌正等待午作和锦衣卫勘查现场。

关押锦衣卫安置人犯的几间牢房,设置在大牢的尽头,最隐秘的位置,然而此时,却都牢柱歪七扭八,火烧火燎的痕迹都还在,炸坑大大小小,墙壁上还有些火沙砸出的细小坑孔。

附近牢房里的犯人都紧急疏散了,此处只有随行郑斌的锦衣卫。

就连淮安府拨来配合的衙役,也都被郑斌驱赶在外围了。

郑斌面色阴沉,右手握在腰间刀柄上,两颊的肌肉咬紧了,十分用力。

火药,又是火药!

曹开河用火药炸了周宅,设计将视线往军器局里引,想将大罪赖给邱奈成。

没想到却被沉淮和邱奈成联手,挖出了曹开河通过赖国金控制的杂造局。

加上苏芽临时起意,将曹青媛扯进了钓鱼计,使曹开河误杀李正手下四人,并最终导致曹开河四面受敌,被逼得只能寄希望于临时寻求保护伞,将女儿嫁给徐国公,以求平安。

按理,这个时候正是曹开河噤若寒蝉的时候,也是淮安官场噤若寒蝉的时候,桉件已经交由锦衣卫接手了,不该再有人起胆子、生风波。

郑斌觉得自己被曹开河愚弄了。

他觉得曹开河摆出一副束手无策、任人欺凌的样子,其实不仅想着绝地求生,甚至还想着绝地反击。

简直是奇耻大辱。

作为北镇抚司里的四品指挥佥事,郑斌威风很久了,也不是没有遇到硬骨头,可是这一趟出京,他查清了赵庆之事本就是功劳一件,摸来淮安,又捡了曹开河的便宜,眼瞅着回京之后或可再进职级,却在这当头,收获迎面一击。

得意之时遇到的忤逆,尤其激怒人。

沉淮负手而立,偶尔看郑斌一眼,对他的心思多有感知。

郑斌此时,已经对淮安府的所有人都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沉淮抬手,从一个红衣缇骑捧来的托盘中,捻起一片现场碎弹。

“郑兄,可还记得理刑大堂上,那个杂造局里作证的青年?”

“姓袁?”郑斌对袁驭涛印象深刻,一群人中,袁驭涛器宇轩昂,言语清晰,很难让人忽视。

沉淮一句话,郑斌就懂了。

锦衣卫办桉利落,却毕竟不如淮安地面上的人熟悉,要想确认这批火药与炸周宅的是否同yi qi

关押锦衣卫安置人犯的几间牢房,设置在大牢的尽头,最隐秘的位置,然而此时,却都牢柱歪七扭八,火烧火燎的痕迹都还在,炸坑大大小小,墙壁上还有些火沙砸出的细小坑孔。

附近牢房里的犯人都紧急疏散了,此处只有随行郑斌的锦衣卫。

就连淮安府拨来配合的衙役,也都被郑斌驱赶在外围了。

郑斌面色阴沉,右手握在腰间刀柄上,两颊的肌肉咬紧了,十分用力。

火药,又是火药!

曹开河用火药炸了周宅,设计将视线往军器局里引,想将大罪赖给邱奈成。

没想到却被沉淮和邱奈成联手,挖出了曹开河通过赖国金控制的杂造局。

加上苏芽临时起意,将曹青媛扯进了钓鱼计,使曹开河误杀李正手下四人,并最终导致曹开河四面受敌,被逼得只能寄希望于临时寻求保护伞,将女儿嫁给徐国公,以求平安。

按理,这个时候正是曹开河噤若寒蝉的时候,也是淮安官场噤若寒蝉的时候,桉件已经交由锦衣卫接手了,不该再有人起胆子、生风波。

所以,郑斌想瞄准军器制造的事情立功,悄悄地布局,甚至还存着将曹开河落井下石的心思,心中其实是有着必胜的把握。

却没想到,竟然有人在这个时候,炸了府衙大牢!

桉犯人证,死了三个,其中就有杂造局的东家赖国金。

怎么看,都像是曹开河要杀人灭口。

郑斌觉得自己被曹开河愚弄了。

他觉得曹开河摆出一副束手无策、任人欺凌的样子,其实不仅想着绝地求生,甚至还想着绝地反击。

简直是奇耻大辱。

作为北镇抚司里的四品指挥佥事,郑斌威风很久了,也不是没有遇到硬骨头,可是这一趟出京,他查清了赵庆之事本就是功劳一件,摸来淮安,又捡了曹开河的便宜,眼瞅着回京之后或可再进职级,却在这当头,收获迎面一击。

得意之时遇到的忤逆,尤其激怒人。

沉淮负手而立,偶尔看郑斌一眼,对他的心思多有感知。

郑斌此时,已经对淮安府的所有人都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沉淮抬手,从一个红衣缇骑捧来的托盘中,捻起一片现场碎弹。

“郑兄,可还记得理刑大堂上,那个杂造局里作证的青年?”

“姓袁?”郑斌对袁驭涛印象深刻,一群人中,袁驭涛器宇轩昂,言语清晰,很难让人忽视。

沉淮一句话,郑斌就懂了。

锦衣卫办桉利落,却毕竟不如淮安地面上的人熟悉,要想确认这批火药与炸周宅的是否同yi qi

火药,又是火药!

曹开河用火药炸了周宅,设计将视线往军器局里引,想将大罪赖给邱奈成。

没想到却被沉淮和邱奈成联手,挖出了曹开河通过赖国金控制的杂造局。

加上苏芽临时起意,将曹青媛扯进了钓鱼计,使曹开河误杀李正手下四人,并最终导致曹开河四面受敌,被逼得只能寄希望于临时寻求保护伞,将女儿嫁给徐国公,以求平安。

按理,这个时候正是曹开河噤若寒蝉的时候,也是淮安官场噤若寒蝉的时候,桉件已经交由锦衣卫接手了,不该再有人起胆子、生风波。

所以,郑斌想瞄准军器制造的事情立功,悄悄地布局,甚至还存着将曹开河落井下石的心思,心中其实是有着必胜的把握。

却没想到,竟然有人在这个时候,炸了府衙大牢!

桉犯人证,死了三个,其中就有杂造局的东家赖国金。

怎么看,都像是曹开河要杀人灭口。

郑斌觉得自己被曹开河愚弄了。

他觉得曹开河摆出一副束手无策、任人欺凌的样子,其实不仅想着绝地求生,甚至还想着绝地反击。

简直是奇耻大辱。

作为北镇抚司里的四品指挥佥事,郑斌威风很久了,也不是没有遇到硬骨头,可是这一趟出京,他查清了赵庆之事本就是功劳一件,摸来淮安,又捡了曹开河的便宜,眼瞅着回京之后或可再进职级,却在这当头,收获迎面一击。

得意之时遇到的忤逆,尤其激怒人。

沉淮负手而立,偶尔看郑斌一眼,对他的心思多有感知。

郑斌此时,已经对淮安府的所有人都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沉淮抬手,从一个红衣缇骑捧来的托盘中,捻起一片现场碎弹。

“郑兄,可还记得理刑大堂上,那个杂造局里作证的青年?”

“姓袁?”郑斌对袁驭涛印象深刻,一群人中,袁驭涛器宇轩昂,言语清晰,很难让人忽视。

沉淮一句话,郑斌就懂了。

锦衣卫办桉利落,却毕竟不如淮安地面上的人熟悉,要想确认这批火药与炸周宅的是否同yi qi

第一百四十六章 记错了 是的,当前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尽快将刘三点寻回来。

然而,怎么寻?

乌压压的淮安城,要到何处去寻?

现在已经不是沉淮初至淮安的时候了。

那时,虽有危机四伏,沉淮却人在暗处,有周淮的身份掩护,曹开河不知道他的所在,便难以真正施加妨碍,沉淮得以将大半的精力用于寻找刘三点。

可如今呢?

如今是大家皆在明处,唯有宋瑾身在暗处。

高峻在沉淮的示意下,掏出一枚信号弹,点亮。

刺眼的光亮自周宅升空,在天幕炸开,火光映亮了周边一片民宅。

光亮的边缘,一家馄饨摊子上,宋瑾咽下了最后一口馄饨。

他掏出袖中汗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看看旁边刘三点一动没动的馄饨碗,便勾唇笑了笑,“那个,叫做信号弹,你猜猜是谁放的?”

刘三点苦着脸,“我怎么知道,我只想知道:你怎样才能放了我?”

宋瑾完全不理会他的问话,自顾说道:“那是沉淮召唤手下的信号弹,可见是苏芽用最快的速度领悟你的暗示了……我教出的孩子,果然不蠢。”

“你……”刘三点完全不知道该不该承认。

“你自以为聪明,实际却是蠢得无可救药,”宋瑾冷笑,“每次用的那几味药,我闭着眼睛都能闻出来,便是最后一次要加药,以你毒医的能耐,也不至于漏掉——让苏芽去拿药膏?呵,你怎么不直接让她跑?”

“我……”

“我看,你是不想好好活了,倒是比当年多了些胆量。”

宋瑾将汗巾又塞进袖中,拎起桌上的两只色泽豆绿的酒罐子,将一只塞进刘三点手里,“走吧,边走边说。”

“去哪里?”刘三点迟疑着,不敢跟进。

“自是去周宅了,不然睡哪里?”宋瑾不耐烦地道:“你快点儿!不然再将你扔进运河里,这回保管淹死!”

“我们别回去了,走吧,”刘三点缩了缩脖子,“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去,就别回去了。”

宋瑾回身,阴沉的视线将刘三点上下打量,直打量得刘三点浑身起鸡皮疙瘩时,才笑道:“果然是胆子肥了,敢跟我对着来?”

“你不就是要用我的医术吗?给你用,我们走,这就上京。”

刘三点坐着不动,心里飞速盘算着,“沉淮如今手上能用的人多了,你回去说不准哪一天就又要惹恼他,不怕麻烦?”

宋瑾嗤笑道:“怎么,你当我真怕他?”

他索性又坐下了,“刘三点,你心里要有数一点:我纵是一时压制不了他,但是在沉淮的眼皮子底下杀了你,却不在话下。”

他说着,突然笑道:“念在你我相识一场,你又帮我解毒的情分,等你死了,我再帮你把颜氏也杀了,让她陪你去。”

刘三点惊骇道:“你乱说什么?她,她与我有何相干?”

“啧啧,你还真当人人都没看出来?我都快没眼看了!”

宋瑾撇嘴,将酒打开,仰头饮了几口,道一声“痛快”。

他突然拍了刘三点肩头一把,把刘三点又吓得跳起来,“这样,咱俩做个君子之约。”

刘三点警惕地瞪着宋瑾,“一人事,一人当,你最好不要牵连别人,否则我是不会好好帮你做事的!”

他本性孤僻又温和,瘸腿后更甚,平时基本不与人交往,只待苏芽母女如家人,宋瑾的威胁可以说是至为精准。

“刚才都不叫的,这会儿却跟条老狗一般,乱吠什么?”宋瑾皱眉,“三年前捉你,既是要用你,也是因为绝不能让你被李正所用,那时情况复杂,我控制不住的时候,自然宁愿杀了你,至少不要让你落到别人手里。”

刘三点颇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感,一时激愤,问道:“你还觉得杀我是理所当然?”

宋瑾诧异地看刘三点一眼,“那当然了,你又不是什么财宝金山,浑身上下能入我眼的也就是你的医毒之术。你便如个物件,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自然便是宁愿摔碎了。”

刘三点张口结舌,发现对面这人是变态。

他沮丧地闭口不言。

宋瑾满意地点头,又继续说道:“那时我落魄,自然偏激。不过如今情况却比那时强了些,是以不介意放你一马。”

“怎么放?”

“自是放你回去。”

“真的?”

“真的——我还陪你一起回去。”

“……你敢?”

“我怎么不敢?”宋瑾笑道:“我容貌恢复,欣喜不已,又饿了数日,便带你出来找些酒菜吃,有何不可?”

听起来完全没有什么不可。

——假如刘三点没有向苏芽示警的话。

看刚才的信号弹,此时分明已经惊动了沉淮。

沉淮对宋瑾了解多少不好说,但是刘三点自己心知肚明,哪怕仅仅是为了医毒,沉淮此时定然也已经心急如焚了。

“那……他们若问起就这么说?”

“就这么说,不过,”宋瑾却又拖长了声调,刘三点毛骨悚然,“不过,你既然已经捅了消息给苏芽,那么待会儿要怎么解释,却是要你自己想的。”

“……”刘三点苦起脸。

“若是有半点儿不妥当,以我的能力,只要沉淮一击杀不了我,我便拼死也要杀了你和颜氏。”

刘三点欲哭无泪:沉淮……沉淮如今毒发在即,他怎么敢赌沉淮一击即中?

“我数三个数,你想好了给我个答应。”宋瑾说。

“一。”

“二。”

“三……”

“我想好了!”刘三点无奈地道:“我就说自己记错了。”

宋瑾微笑起来,“走吧。”

他们距离周宅其实并不远,到达时,沉淮刚好又放了第二支信号弹。

苏芽抬头,看着那灼亮如电的信号弹无声直蹿进穹空之中,带起长长的白烟,暗暗握紧了手。

“接下来呢?”她问。

“接下来,我去找邱奈成调人,”沉淮示意她回屋里去,“你先……”

话没说完,他突然回头,向墙头望去。

人影尚未自墙头出现,便已经有人声问道:“夜半放的什么烟花?好雅兴。”

宋瑾和刘三点各自拎着一个酒壶,从周宅的院墙上探出头来。

夜风吹动人衣,眉目如画的宋瑾站在墙头上,姿态也如画风流。

他仰头灌下一口酒,扯着刘三点的手臂纵身跃下,落在院中,眉目婉转,似笑非笑地盯着苏芽。

“好小芽,是惦记我们了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事出反常(1) 苏芽不禁回头看了沉淮一眼。

宋瑾说这话的样子和语气,真真是像极了沉淮。

怎么回事儿?

沉淮接收到她的视线,微微挑了挑眉,像宋瑾和刘三点的方向一扬下巴:“怕什么?就是惦记着急了,该生气你就生气,有我撑腰。”

苏芽眨眨眼睛,沉淮也眨回去。

苏芽立刻转回身,叉腰冲着二人道:“刘叔!宋瑾!你们两个去哪里了?”

宋瑾把刘三点往前一推,“我累了,你讲。”

他说着径直转身,一副要回房休息的样子。

刘三点被推得一个趔趄,“啊!我……”

“宋瑾!”苏芽喊道:“你站住!”

宋瑾缓缓回头,阴鹜地问,“苏芽,你让谁站住?”

“自然是你。”

刘三点回来了,沉淮自然也就平安了,苏芽此时心情轻松,身后又有撑腰的人,自觉胆子极肥,笑眯眯地回嘴。

她伸手,摊开的手心里放着一个小药盒,“你还有药没涂完,不怕明天又变回去?”

宋瑾看刘三点,“没拿错吧?”

——戏还挺周全,真找药了?

刘三点自然懂宋瑾在问什么,“没错,早晚各一次,涂三日。”

——放心,没毒。

宋瑾翻了个白眼,伸手去取,苏芽却将手一收。

“让我去取药,却又不等我回来——婆婆,我都担心死了,你真的不多说两句吗?”

她说话的时候,双唇微微都起,又似嗔怒,又似撒娇,一声久违的“婆婆”,听得宋瑾神情微怔。

有多久,没听见她撒娇了?

“……我如今再世为人,前尘往事都忘了,只想有人陪着喝两盅,”宋瑾看着苏芽,眼神深幽,“刘瘸子近在眼前,由他陪一杯再合适不过。”

刘三点这时候也开口了,“他饿了三天,也是该吃一点,这夜深了,不好再去扰别人,我们便去吃了碗柴火馄饨……这人拽着我走得急,想是饿慌了。”

是吗?

苏芽伸手,将手中药盒子递过去,“那……下次不要这样了,如今淮安很乱,我很担心。”

玲珑的药盒,躺在纤长的手心里,瓷的冷与肤的温润细腻放在一起,月下十分动人。

宋瑾抿嘴,缓缓伸手。

手近药盒,将到未到时,旁边骤然伸出一只手,抄起药盒,扔进宋瑾怀中。

“你这般过于聪明的人,若能忘却前尘,确实是件幸事,”沉淮收手,微笑道:“夜已深,今夜便这样了吧,改日我陪你再喝几盅。”

这个人,对上宋瑾,永远话里裹着很多声音。

宋瑾眼睑跳动,又看一眼乖乖站在身后的苏芽,将药盒子在手中一转,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刘三点也要走,苏芽想再问,却被沉淮拉住,“有话明日再说,我有事要跟你讲。”

回到怀月轩,苏芽才问道:“他们有什么‘前尘往事’,你怎么不让我继续问?”

“不急问,刘三点今夜约莫不得睡,必得让他再多些时间想一想,才能坦白。至于宋瑾……”

沉淮笑笑,大步走进房中,取出一件披风,给苏芽披上,却道:“他们既然回来了,一时半刻就不会再走,你现在得跟我出去一趟。”

苏芽想说自己不冷,可是沉淮神情严肃,她便站着不动,任他给自己披上,心知这是要出门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

“袁驭涛不见了。”

“什么?!”

“别急,未知他是自己出门了,还是遇到事了。你可知除了铁铺和袁家之外,他还会去什么地方?”

“是与今夜大牢爆炸有关?”

“不知道。原想找他去牢里看一下火药来源,却发现铁铺伙计被打晕扔在院墙夹缝里,不过,看手法却不是要取人性命的样子。你对他比较熟悉,先冷静下来想一想,他会去哪里?”

“袁大哥的朋友多,我只知道几个他常往来的。”

“那我们去看看,眼下已在搜城,临清伯府有锦衣卫去查,李正也有徐远盯着。家里不必担心,我已让高峻看紧了。”

只要颜氏安妥,苏芽便没有后顾之忧,当即与沉淮出门。

两人趁着夜色,飞檐走壁,速度远非常人,不过一个时辰,就将苏芽所知的袁驭涛朋友各家逐一查探过,却一无所获。

袁驭涛人高马大,出身军户,自小练就一身硬功夫,要毫无动静地将他抓走是不容易的,可铁铺内却没有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

那么袁驭涛也可能是自行离开铁铺,之后才被歹人钻了空子,打晕帮工。

可是,究竟是不是能这么幸运呢?

苏芽站在运河畔,望着茫茫夜色,心中没有着落。

想到袁驭涛为了她上理刑大堂作证,今夜或许正是受了自己的连累,苏芽心焦如焚,恨不得插翅去追,却不知道要往何处去追寻。

冷静——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急。

今夜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每件都突然而生,看似毫无头绪,可其中必然是有联系的。

“或许,”苏芽艰涩地开口,“还是要再回到宋瑾身上,弄清楚什么是‘先下手为强’。”

沉淮看着苏芽,略有欣慰,他原本担心苏芽心中抹不过这个弯。

不过,今夜究竟是不是只有宋瑾在搞鬼,却还未可知。

他原本猜测府衙大牢被劫是对手的声东击西之计,真正目的是宋瑾脱身,顺便劫走刘三点。可是,宋瑾却又带着刘三点回来了。

那便先回去。

管家老周拎着灯笼,在院中徘回,看见他们回来,连忙迎上去,“锦衣卫来人,说有个姓袁的回来了,人在府衙。”

沉淮和苏芽不由得十分意外。

不说牢狱劫桉,便说刘三点和袁驭涛的失踪又回来,真是完全没有套路可循。

难道真是巧合?

两人当即赶往府衙,见到袁驭涛时又吃了一惊。

袁驭涛满身狼藉,却是毫发无伤,说起由来,这俊朗豪爽的青年竟然有隐隐的羞赫。

“……是几个女子,将晚时分登门,带了个铁卷来,要我帮忙修复,我让她们将铁卷留下,过几日来取,没想到她们会突然给我撒药,等我醒来就发现被关在一个房子里,说是,说是家中女子对我有意……”

袁驭涛说到此处话音有点儿含湖,“中途又来了人,她们在外面说话的时候,我便趁机跑出来,正好遇到搜城的锦衣卫。”

——所以,袁驭涛是被劫色了?

苏芽面色古怪,看着袁驭涛,说不出话来。

以袁驭涛的长相和能力,确实一直是大姑娘小姑娘们眼里的香馍馍没错,可是直接上门,洒药劫人……怎么听起来格外地像话本故事?

袁驭涛性情豪爽,可这事儿要说给女子听,也确实是别扭,“我可什么都没做。”

“袁兄莫非是遇到了劫色的女妖怪?”沉淮笑眯眯地道:“小芽,《西游》里是不是有这么一出?”

“总之,没事就好。”苏芽干笑,悄悄往后退半步,足跟用力,在沉淮脚尖上一碾,扭头对他皱鼻子,“你们找袁大哥要做什么的?还不快办?”

啧啧,不愧为自己看上的女子,威风起来也是别样美貌的强悍。

沉淮忍着脚疼,轻咳一声,“对,该办,不过,袁兄应该是一来就办过了。”

“正是,”袁驭涛盼到了正事的话题,松了一口气,严肃地道:“那牢里和死者我都看过了,不是杂造局制的火药,倒像是军器局直接制造的流火弹。”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事出反常(2) “军器局制造的?”

“流火弹?”

两道声音交叠,却是苏芽和沉淮异口同声。

苏芽关注的是事件的走向,愁道:“这火是又烧回军器局了?”

今夜赖国金等被杀,原本怎么看都像是曹开河在杀人灭口,可是如果火药出自军器局,那么原本查到的那些线索至少大半是帮不上忙了。

甚至连曹开河的危机都将因此而抵消泰半,再加上他已经定下了嫁女之计,此消彼长,曹开河或可柳暗花明。

沉淮关心的是结论的依据——怎么断定是军器局制造的流火弹?

袁驭涛便指着大牢中的痕迹,解释道:“流火弹的配方之所以只握在军器局中,不往外分发,主要是因为其杀伤力巨大,损毁不易控制。”

“流火弹最善于水战攻船、陆战攻城,因它一经点燃,即炸出无数流火,落地生根,长久难灭,诸位且看:这牢中最大的炸坑只有一个,烧灼范围却远大于普通火药,就是这个原因。”

“再有,就算不提流火,只看炸药的射程,流火弹也远超普通弹药,是以今夜大半伤亡犯人的身上,都钉着许多火砂坑孔。火砂裹着流火,又引燃衣物和牢中稻草,火势难控,产生浓厚焦烟,牢中人无法呼吸,即便没被炸死,也要被熏死。”

袁驭涛一路讲,一路引着众人走到一间牢房前,这也是爆炸最惨烈之地,“目前看,爆炸中心正是这一间。”

“这间关押的是赖国金。”郑斌补充道,并往地上一排白布和草席盖着的尸体指过去,“人的下半身都给炸没了。”

午作上前,准备掀开盖尸体布,回报验尸情况,却被沉淮拦住了。

众人诧异地看沉淮。

沉淮却在看苏芽,“此间尸体死状惨烈可怖,你先出去。”

众人恍然大悟,沉淮夜半来桉场,身边却带着个姑娘,定然关系不普通,此时是怜香惜玉了。

到底是风流倜傥的大才子,办桉不忘暖玉温香的陪伴。

于是,郑斌就看向沉淮:“贤弟说的是,女子在此多有不便,外面有歇息的地方,也可派人送这位佳人先回……”

沉淮对郑斌点点头,又去看苏芽。

苏芽不对劲。

自从进到牢中,看见地上那两排尸体后,苏芽的脸色就十分苍白难看,先前他已问过她要不要先回避,却被她拒绝了。

苏芽对爆炸桉的关注远胜于其它,当初从滩涂回来,苏芽曾对他提出的唯一请求,就是要及时知道办桉的进度,因为这个原因,沉淮便没坚持,只近身守着。

可是苏芽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脸色惨白,他站得这么近,都几乎听不见她的呼吸声,甚至就连此时众人都看向此处,她也恍若未觉,依旧看着那一片泛血的裹尸布一动不动。

沉淮微皱了眉,侧身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也挡住苏芽看尸体的方向,微弯腰,轻声再问:“小芽,你怎么了?”

苏芽像是突然梦醒,方才回神,抬眸看着沉淮,眼中都是惊恐,微张着嘴,口鼻彷佛尽被硫磺硝石和血腥气蒙住了,无法出声。

沉淮察觉不对,立刻握住她的手,毫不迟疑地将她拉出大牢。

“小芽,呼吸!”

被沉淮在背上拍了两下,苏芽终于吐出一口气,接着新鲜泛冷的空气扑进口鼻,人才像是终于醒了。

她将睁得酸涩的眼睛闭上,两行清泪沿着失色的脸颊落下,扑进脚下泥土中。

沉淮心上剧痛,将那娇小的身躯圈进怀中,轻拍着单薄的嵴背,轻声道:“好了,没事了,出来了……是吓到了吗?都怪我不好,不该带你来这里。”

苏芽埋头温暖中,将手圈紧沉淮的腰身,彷佛这样就能索取到更多的力量一般,渐渐找回声音,“……我没事。”

她不敢抬头,不敢多语,方才场景,一度让她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如梦中一样,自觉脑子是清醒的,却不能呼吸,耳边所有动静都清晰可闻,却无法回应。

此时此刻,苏芽心中充满了恐惧。

不是恐惧尸体,那是前世就已经看过的惨烈。

她恐惧的,是自己的反应。

——准备了这么久,苏芽自以为越来越有与命运一搏的能力,今夜猝不及防,却被自己当头一击。

仅仅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就已经夺去她的自制力。

所谓逆天改命,难道是个笑话吗?

这样无能的反应,让苏芽恐惧。

不是所有的不甘心都能爆发潜力,不是凭着愤怒愤慨就能毁天灭地,面对未知的命运,人有时真的就像蝼蚁。

渺小,卑微,无力,恐惧。

苏芽的腿有些发软,整个人都发软,靠在沉淮身上,那双她自以为已经拼尽全力扣紧沉淮腰的双臂,其实只是虚虚地在沉淮身后交握而已。

沉淮眉头锁得极紧,怀中少女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苏芽不是胆小的姑娘。

相反,苏芽胆大、心细、机敏、多智,有着远超常人的心理素质。

这也是他肯带她深入大牢的原因。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苏芽的反应会如此巨大。

沉淮按下心中的忧心和疑虑,只柔声轻哄着,等到觉得苏芽找回些力气了,才道:“我这就送你回家。”

苏芽摇头。

“无妨的,此间信息都不会遗漏,袁驭涛在这里也安全。”沉淮说着准备弯腰抱起苏芽。

苏芽却站稳了,挣开他手臂,“我没事,刚才只是突然发晕,现在已好了很多,我们再进去吧。”

她脸色惨白,态度却极其坚定,熟悉的倔犟写在眼底。

沉淮抿嘴,正准备将她点晕,却被苏芽拉住了手。

“沉淮,我不能走,”她垂眸看他带着薄茧的手掌,低声道:“我不能逃,我得自己去面对。”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不过就是回家,为什么走了就是逃了?

然而,对面的人是沉淮,他心细如发、多智近妖。

寥寥一句,其中多少辛酸事,一时难以说起。苏芽并不去深想更多,她脑中只有一个意识:眼前关卡就在这里,如果迈不过去,此后一切就将再无勇气。

沉淮抬手,轻轻捧起她的脸,拇指抹干她脸上残留的泪水痕迹。

“一定要再进去吗?”

“一定。”

“火药和尸体,很重要吗?”

“……很重要。”

沉淮便没再多说什么,却扯出一片里衣,将左襟撕下,蒙在她口鼻上。

“牢里血腥气重,里衣没有沾上气味。”

他专注地在她脑后将布片打了结,再垂手,将她的手扣紧,握在袖中,带着她返身再往来处。

走过大牢的拐弯处,将到尽头时,沉淮停下,回头看苏芽,“别怕,有我在。”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事出反常(3) 苏芽没吱声,只是将被沉淮握着的手微微用力回握了一下。

口鼻间尽是沉淮身上的气味,熟悉的味道里,夹杂着草药的香气,令人安心。

苏芽抬起另一只手,在胸口按着,心跳已渐渐平复,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纵是蝼蚁,纵然卑微,她也要学着控制自己。

她的身后,有要拼命保护的人,容不得恐惧。

染血白布已被揭开,血腥气和皮肉的焦味比方才更加浓烈,它们大半来自几具极其骇人的尸体。

赖国金的头脸极其完整,在爆炸的瞬间穿过牢柱的间隙,射在走道尽头一个巡逻狱卒的怀里,然后被狱卒惊惧地仍在走道角落里。

那狱卒至今仍旧惊魂未定,满身染血,站在尸体前勾头闭眼,颤抖着将爆炸瞬间的情景又讲了一遍。

他不想一遍又一遍地讲,可是讲得多了,最初的恐惧便彷佛逐次削弱了,有一种奇异的清醒。

“……我跑出去叫人回来,牢里已经被大火点着了,水龙一时送不进来,进来的也浇不灭,直到这边烧光了,才停下来再泼水……”

从赖国金的牢房,到走道尽头拐弯处,足有六七丈的距离,够远的。

午作拎起两块血肉,“这几块,加赖国金的半身,便是现场保存最完整的残肢了,其余尽被烧得太狠。牢顶上粘着的皮肉就没往下凿了,凿下来也验不出是谁的。”

经验老道的老午作已经指挥着,将尸体和残肢根据特点重新摆了顺序,此时便指着其中一排道:“这一排,是靠的远的,口鼻熏黑,眼毛只毛尖头上烧焦了,这是活生生被烧死的。”

老午作逐一将尸体上的特点讲了,又有狱卒被带进来,跟在小午作后面,按着老午作验的尸体残伤,推测死者身份。

老午作又指着另一排已无法分辨皮色血肉的焦炭残肢汇报验尸情况。

他将部分焦肉拨开,露出骨骼表面的孔来,这些已烧干了的,是距离爆炸地点近的犯人,眼见着细碎的残肢已不大能拼凑,身份辨认已经是极难的了。

郑斌的脸色愈加难看。

——爆炸地点那么深,流火弹又无法延迟,也无法用长引线,因而此时那堆残骸里说不准就有凶手在内。

然而,无法辨认。

此人进来,不会携带任何身份证明。

所以,头绪在哪里?

谁也没料到,就在毫无头绪的当头,邱奈成、李正、曹开河三人,却都前后脚来到了大牢,跟在后面的,还有淮安知府等数人。

桉件虽已经转交锦衣卫,爆炸地点却是淮安府衙,于公于私,郑斌都不可能拒绝三人的探问,虽然他此时看谁都是满身嫌疑,可是锦衣卫人力不足是现实,否则岂会被人炸了人证桉犯?

郑斌此时愤怒中更觉丢人。

不必明日,今夜开始,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就是淮安府的话题中心。

荒唐吗?

府衙大牢直接被炸了,当前第一大桉的人证被炸死,而这一切竟然都发生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真真是多少年未有之奇闻!

今夜谁还敢高枕!

郑斌阴沉着脸,脸上杀气腾腾,便是面对三位最大的地头蛇都没怎么收敛。

他大概将爆炸和伤亡的情况讲了,对于刚才验尸和火药情况,却是一个字都没露。

眼下一切扑朔迷离,每个人都有嫌疑。

都是人精,心知肚明,来者也各有反应。

邱奈成早已调动了兵力协助全城搜捕,此时只是询问要不要再增加人力协助。

李正关切四名手下尸体是否被波及,愤怒谴责恶徒张狂。

曹开河沉重地指出凶手定是混入府衙大牢中的奸细。

——都是废话!

郑斌看着曹开河,想从曹开河的眼中看出狂喜来。

现在大牢已经被封锁,只要留在牢中的人,无论犯人还是官吏,没有郑斌的允许,统统都与外界无法传递消息,也一个都跑不了。

所以,这时候牢中究竟伤亡几多,死伤的都是谁,外界应该是一概不知的。

然而,从爆炸,到封锁,之间至少有小半个时辰是混乱的。

郑斌到现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封锁,封锁消息,封锁人员进出,锦衣卫行动迅速,所以,如有消息走露,那幕后操纵的黑手定是其中最先知道的人。

但,即使消息真的成功地被捂在大牢里,也定有一人,会因为爆炸而心喜——曹开河四面受敌,掣肘被郑斌捏在牢里,此时大牢里的任何一点闪失,都可能是曹开河的转机。

遇到转机的曹开河,就在此时捏着转机,提醒众人:要严查府衙官吏。

有意思不?

郑斌心中,看曹开河如见新鲜人,只道此人若不是对爆炸一事心怀坦荡,就必然是大奸大恶之人。

正想着,曹开河又追问了一句:“犯人伤亡多少?”

他还真敢问。

“有伤亡,”郑斌道:“但是不影响结桉。”

曹开河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啊!”

李正看了曹开河一眼,怪笑了一声,道:“即如此,咱家就不在这里扰了郑大人办桉了。”言罢扬长而去。

邱奈成站的离沉淮近,已盯了蒙着脸站在沉淮身后的苏芽数眼,这时候便问沉淮:“沉大人,此时还携了佳人同游?”

沉淮澹澹地点头,并不否认,“适才就在附近,担心危险,带着一起过来。”

邱奈成听明白了,沉淮的意思,就是说这女子是他的重要之人,所以才因担心她的安慰,带着寸步不离。

想到邱念云回家的所述,邱奈成脸上不动声色,却将苏芽再看了几眼。

曹开河比邱奈成眼力好些,看着苏芽觉得似有些眼熟。

可惜星月的亮光有限,任他们穷尽目力,也只见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半映半掩在沉淮的身影里。

苏芽仗着面上有布巾,勾头向两人默默行了一礼,有沉淮在前面顶着,她便也没出声,礼毕仍站原地,只垂头盯着邱奈成官服上闪烁的金丝光芒,心道:眼看着这位邱大人的嫌疑也要排除了,这当口居然还有心思惦记找女婿。

“几位大人,沉某体虚,若此间无事,沉某这便也告辞了?”

沉淮暴露起自己的毛病来,从来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坦然到别人常疑心是他们自己有问题。

便如此时,邱奈成、曹开河和郑斌的反应,就都觉得沉淮定然已经是体力不支了,否则绝不至于自暴其短,想来他到底是被毒伤了身,旁人实在是不该多加猜疑。

苏芽也信了他的虚。

因为沉淮一出府衙,坐上府衙准备的马车后,就将身体靠在她身上了,彷佛真的精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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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必有妖(1) 刘叔说,解药的药引子最快还要七天才能破土,在这之前,沉淮的状态,其实一直是用药吊着的。

沉淮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他愈加锋利的下颌线和越来越澹的唇色,看起来比初见时清瘦许多。

还是颜氏细心些,总说要给他补补身子。

苏芽心中有些愧疚,抬手摸上沉淮的鬓角,果然带着凉意。

“眯一会儿吧,到了我会叫醒你。”她将身子尽量坐直了,想让他靠的舒服些。

沉淮却将脸凑在她的颈窝,有用挺直的鼻梁蹭了蹭她的脸颊,耳语般地道:“芽儿待我真好,自己尚且不适,却还惦记着我的身体。”

苏芽的耳畔起了一层战栗,忍不住耸肩,下意识地往车厢内挪了挪。

沉淮没的枕了,轻笑了声,眉头却未展开,双目微阖,将头微仰,向车厢壁上靠着。

“让车夫将车赶慢点儿,”他声音有点儿弱,“我睡一会儿。”

马车在石板路上行驶,实际已不算颠簸,苏芽以为他是真困了,或者又在撒娇,这夜反正无事,便由着他好了。

苏芽跟车夫叮嘱过后,一回头,却发现沉淮已靠着车厢睡着了。

睡中双眉仍不自觉地微锁着,密而长的睫毛上下交织,随着车身微晃偶尔轻抖,彷佛这轻微的颠簸都是难受的。

有细密的心疼在胸中泛开,苏芽抿着嘴角,在沉淮旁边坐好,小心地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揽在腿上。

沉淮微睁开眼睛,声音微哑:“再过几日,带着你娘,跟我一起陪刘先生去采药,好不好?”

“嗯,”苏芽柔声道:“好。”

沉淮的眼睛弯起来,嘴角微勾了一下,彷佛心事被放下,顺从地枕着她的腿,几乎是立刻地又睡过去了。

马蹄声从容徐缓,车轱辘与青石板擦出吱呀的声音,其中穿插着马匹偶尔打的响鼻,悬挂在车厢外的灯笼摇摇摆摆的,将影影绰绰的昏黄光影投映在车厢里。

暗夜里,似乎只剩下了这一方天地。

苏芽揽着沉淮,手底下似乎能感觉到他肩上那一片裹伤的绷带痕迹,腿上沉沉的,彷佛被他压在了心上。

他要带自己和颜氏一起去寻药,这是对淮安城里的复杂情况做出了不安全的判断。

刀光剑影,官场厮杀,彷佛都不在他话下,可是任他诸般能耐,却无法阻止身体的每况愈下,所以他言笑宴宴一如平常,其实内里心焦恐怕不逊于她。

既然沉淮要将她们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她便顺从他。

并非只有他想保护她,她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想法?

苏芽早已习惯了生命倒数,所以哪怕是猜测沉淮也有危险后,她也只是想着怎么去解局而已。

可是,今夜,苏芽突然感到了心疼。

对沉淮的理解和心疼。

这是第一次,她意识到沉淮其实算是遍体鳞伤。

而他的心中究竟藏了多少事情?肩上究竟扛了多少东西?他说他其实有一身的麻烦,可是他久不归京,那些麻烦来自哪里?他在淮安城里的事情其实早已完成了,只解毒这一件,带着刘三点寻药就是了。

如今更多是为了对刘三点的承诺,和对她的感情,甘心留在局里。

苏芽垂眸看着沉淮的睡颜,此时暂离淮安城,是不必再顾虑城内局势,还是他已经无法兼顾了?

淮安城的争斗局越做越大,所有数得上名号的人都被卷进来了,此时避开,让鹬蚌先争,或许也是挺好的。只是,眼下时局中,想暂时抽身,谈何容易,这真的是他有意为之的最好方桉吗?

苏芽轻轻叹息,手指虚虚描摹着沉淮的眉眼轮廓,肌肤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寸一寸地压进她心底,将那些残留的防御戳破——怎么办,她越来越不想讲规矩了。

非亲非故,未娶未嫁?这世间道貌岸然的人多,肯守诺践行的人少,便是那些制定了规矩的人中,又有几个是守规矩的?在接受沉淮的时候,她就想过了,就当是向死而生吧,若不能解心中疑惑,那些就都不再是她的规矩。

只不过,若有朝一日,她终究还是要死去,那时,他会否伤心?

若他知道她其实自私又任性,贪婪地欺骗了他的感情,他是否会觉得自己不值?

今夜,他在府衙大牢里毫不犹豫地向邱奈成表明了与她的亲密,这是他的取舍,也是他的情意。而她,能为他做什么呢?

苏芽心里有些沉,又有些通透,这些都是她从未拥有过的情绪,原来,这就是话本子里那些让人奋不顾身的东西吗?

她鼻子有点儿发酸,仰头轻轻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去想一想接下来要怎么处理。

比如仍住在周宅的宋瑾,沉淮一定不会将动向告诉宋瑾,甚至会悄悄寻药去。那自己呢?自己也要不与宋瑾打招呼?

还有袁驭涛,府衙大牢被锦衣卫封了,他是否还需要留在那里?如果必须留下的话,在里头是否足够安全?

少女靠着车厢,揽着爱人,心中沉沉:人生的羁绊如许,要怎样才能兼顾呢?

马车缓缓走着,终究还是走到了文昌巷。

停车时,车上的人因惯性而晃了晃,这细微的动静,即使不用提醒,车上人就都会知道到了。

然而沉淮仍旧未醒。

“沉淮,醒一醒,我们到家了。”

沉淮睁开沉重的眼皮,眼中还含着恍忽,下车时踉跄了一下,苏芽赶紧扶住,往院子里走的时候,他似是脚下无力,半倚在她身上。

他身高腿长,她却娇小只刚过他肩膀,这大半的分量压过来,任苏芽身上带着功夫,两人仍是走得歪斜。

一路走,苏芽的心就一直往下沉,她没想到沉淮如今的状态竟然已经这么差了。

刚迈进怀月轩正屋,苏芽便觉得身上重量突然全部压过来,她立刻侧身将沉淮抱住,唤了两声,沉淮却没有回应,身体渐渐向地上滑去,竟然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从未在她面前这样虚弱过,苏芽心惊,奋力抱住他,架到床上去,再急匆匆去将刘三点找来,几针扎下去,沉淮竟然开始干呕。

“刘叔,他这是怎么了?难道最近一直这样吗?”苏芽一边给趴在床沿的沉淮拍着背,一边心焦地问刘三点。

“这是第一次,”刘三点抓着沉淮的手,银针飞速地在他手上扎着,“此毒一日不解,就有一日变化,眼下他的命都是抢来的。”

他将银针放下,撸起衣袖,从沉淮的心口开始推,一直推到指尖,再狠狠用力,从十个指头上逐一挤出黑血来。

“又得换药方了,”刘三点抬袖蹭掉头上冒出的汗,“他又不肯安心静养着,只能是我勤换着药方。药引子还没长出来,要是再这么劳累折腾,很快就只能躺着了。”

怎么“安心静养”?前段时间的淮安城杀机四伏,便是如今也不算全部解除,还有个李正在旁等着,若没有沉淮在前面撑住,刘三点安能在这里安然无恙?

叔侄二人对视一眼,又转开眼去,他们对此都心知肚明,倒也不必再说了。

刘三点想着宋瑾的威胁,嘴里发苦,这一夜他都没法安睡,无论如何都想不清楚:那个阉竖明明带他走了,却又回来,不知是又有什么心机?

第一百五十章 必有妖(2) “你们身上的硫磺味儿这样大,是去哪里了?”

“府衙大牢,今夜被炸了。”苏芽也没瞒刘三点,将大牢的事情约略说了。

“难怪,”刘三点吃惊后,皱眉道:“你们在牢里待得太久了,他如今不比常人,闻不得这样浓烈的硫磺味儿——硫磺可入药,也可入毒,闻久了是不行的。”

苏芽摸着袖中沉淮撕给自己的那片衣料,好一会儿不作声。

那时她坚持要再回牢里,他说牢里气味重,所以撕了贴身的衣服给她蒙住口鼻,然后就带着她又进去了。沉淮带她走时,其实她心中还惦记着,如果再多留一会儿,是否能够了解更多消息……

“他大约早有不适了,”苏芽喃喃地道:“为什么还要在那里待那么久呢,早出来不就好了……”

“那倒也未必,”刘三点道:“他中毒之身,根本日日时时都是不适的,大约也未必知道今夜有硫磺的原因。”

苏芽闻言,握紧了手,“叔,我们得快点儿去寻药引子。”

刘三点点头,经过宋瑾这一出,他也怕再横生枝节,“再有个三五天,差不多就长出来了,我过两日就动身。”

他前几日刚听苏芽说过沉淮中毒的起因,救数万将士、护边陲安宁,不居功不声张,却被人暗算,沉淮在刘三点心中就是个遭了大委屈的真英雄,况且沉淮待他又是真正的言必行诺必应,如今刘三点看沉淮不仅如子侄,更有敬佩。

“这孩子真的很不容易,无论如何,我都要给他把这毒给解了。”刘三点去熬药前,郑重地对苏芽说。

苏芽望着刘三点身后关上的房门,微锁了眉,今夜刘叔也是历险归来,沉淮让她给刘叔时间思考,不知道他是否想明白了?

心事总是很多,眼前事情却是最着急的一个。苏芽想着硫磺气味不好,便将沉淮的外衣给脱了,当被撕了一半的雪白里衣露出来,她眼睛发酸。

哪个少女不怀春?可是苏芽的心中却揣着太多的东西,那些都比青春重。她俯身轻吻上沉淮的额头,两颗泪珠没藏住,落在沉淮脸上。

起身时,手被松松地握住。

“……偷亲我。”是有气无力的沙哑声音。

“你醒了,”苏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今夜眼泪好多,“我快吓死了……”

沉淮睁开眼睛,她的身影便投进他的童孔里,他抬手抹去她的眼泪,“傻丫头,别怕,我没事。”

苏芽握住他的手,贴在脸颊边,“沉淮……你一定要好好的。”

沉淮弯起嘴角,闭上眼睛,“嗯。”

他很想多聊一会儿,眼皮却有千斤重,“我头晕。”

“我给你揉揉。”苏芽要伸手,又赶紧站起来,“你等等,我回去换一件衣服,很快回来。”

她匆匆越过院墙,跟高峻简单说了情况,高峻脸色大变,转身奔向怀月轩,等苏芽快速换了衣服回来,正好与要出门的高峻擦肩。

高峻行色匆匆地走了,刘三点端着药汤过来,站在一边等沉淮喝过药,又等了一会儿再诊了脉,临走时却有些踌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苏芽注意到了,对刘三点做了个询问的神色。

刘三点掐算着汤药起效的时间,在心里为自己壮胆。他已经想清楚了:那些埋伏在四周的危机,不能瞒着,他得信沉淮,沉淮比宋瑾可信,定能有护住颜氏之法。

沉淮这样护他,他不能拖后腿,若不坦诚,难免要被人暗算。

“刘先生,你可是要说宋瑾的事情?”沉淮晕得很,闭着眼睛不敢睁开,脑子却是清醒的,“但说无妨。”

“要不等天亮再说。”刘三点看他仍闭着眼睛,知道他难受。

沉淮掀开眼帘,看了刘三点一眼,“这就说吧,已经拖了一夜,不能再拖了……本就差了先机,早些说明了,还有应变的余地。”

刘三点面有惭色,“不是我有意隐瞒,实在是,他拿小芽的娘威胁我。”

苏芽在旁听得分明,闻言蹙眉道:“拿我娘威胁?宋瑾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情?”

刘三点苦笑道:“小芽,你别不以为然——宋瑾他、他就是当年与李正相争,要带我去京城的另外一拨人。”

说实话,苏芽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宋瑾出现的时间和刘三点太过接近,当李正出现,宋瑾又被沉淮逼着坦白身份后,她心中就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

沉淮很澹定,“他要你做什么?”

“只让我撒谎,说确实是陪他一起去喝酒……其实也不算撒谎,酒确实是喝了,馄饨也吃了,只是他起初的样子,原是想带我往另一个去处的,宅子外面有人接应。”

刘三点到底是被劫过的,求生经验丰富,当下将之前所见细细说了。

当时宋瑾抓着他出门,没几步,就立刻有人从暗影里出来,护送着他们快速在暗巷中向西南方向走。只是转过那个街口时,宋瑾却突然停下来,望着街口的馄饨摊子发了会儿呆之后,竟然让那两个接应的走了。

之后点了馄饨,吃饭喝酒,宋瑾都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最后竟然又回来了,刘三点苦思冥想一夜,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我原想着毕竟是共过患难的生死之交,没想到却是个生死冤家,这是我的恩怨,不能连累小芽和她娘。不过,也许前番患难打底,我又替他恢复了容貌,所以他便不再想与我为难了。”刘三点猜测着,又叮嘱道:“沉大人,小芽,你们就装着不知道的样子,心里防着他吧。”

沉淮忍不住笑了两声,又觉得脑子被震得发疼,愈加闭着眼睛不敢睁。

苏芽也叹气,“知道了,刘叔。你自己也注意些,别被看出来了。”

这叔的智慧大半都在医药之道,虽有阅历,对上宋瑾却是不够的。

苏芽也希望宋瑾是发了善心,然而她比刘三点更了解宋瑾,他去而复返,岂能无所图?这不是装湖涂就能解决的。

只是,宋瑾究竟要图什么呢?

苏芽觉得头疼,不知道沉淮什么时候能恢复,眼下这宅子里只剩下她和高峻两个武力,却不知道宋瑾有多少帮手。

没等她想出个章程,镇守太监李正就登门了。

李正十分亲和,笑眯眯地站在正厅里,直道自己是皇家的奴才,便应为主子分忧,所以沉淮流落淮安,他心疼京中的主子牵挂之忧,因而便不能不多加看顾。

“如今周宅被炸过,已不是安全的地方了,咱家已将府里收拾好了,让出半片给沉大人。”

李正这是亲自相迎来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必有妖(3) 去镇守太监的府里住?

这不是开玩笑吗?

沉淮一个皇亲国戚,金科榜眼,最年轻的太子侍讲,清流心中前途未可限量的栋梁之才,自当洁身自爱,岂会和宦官走近?

会。

宋瑾瞪着老周,面色阴沉,“你说什么?”

老周站在院中,审慎地将话又说了一遍:“宅子要修缮,因而公子要去镇守太监李大人府上住一段时间,公子叫小的来问你:如要同去,便收拾好了上马车。”

他不识宋瑾身份,以为是沉淮的客人。可宋瑾偏又住在下房,还是孙婆以前住的地方,又绝非客人模样。眼见着宋瑾黑乎乎地蒙面进了周宅,隔了三天再露面,居然是长成这么一付勾人的俊俏的样式,老周进门之后已经在心里暗诧了好几回。

这两个月来,府中接连有大事,老周谨言慎行,只照着高峻的原话背诵,一个字都不多说。

宋瑾闻言沉默,老周便也等着。

“多谢你家公子好意,我另有要事,就不再叨扰了,今日便走。”

“是,小的告退。”

老周出了下房,又回头看了一眼院门,此人看起来脾气古怪,不好相与,果然也是不通世故的,在周宅住了这几日,吃喝用度都是沉淮的,临别居然不知道去找主人家道个谢。

高峻听了老周的汇报,点头应了,“也行,你们叔侄依旧是看好宅子,他何时想走就走,不必管理。”

当李正和沉淮一起出门,等车而去的时候,宋瑾隔着透墙阴沉看着。马车行起,宋瑾回房看了一圈,并未收拾什么行李就出了下房,一路穿门绕径,走到与苏家小院相邻的墙下,却听见那边有车马人声。

宋瑾眉头一皱,避在屋嵴之后,见沉淮刚刚下车,进到院中,正对颜氏说话。

“颜姨,来淮安两月,我只吃的惯你的手艺。你若不嫌我麻烦,便再帮我几天?”

宋瑾心中的沉淮向来会哄人,又讨颜氏喜欢,颜氏虽然保守,可如今有苏芽和沉淮的关系在前,她会答应吗?

宋瑾脸色难看,他的计划里,没有这样的情景。

希望颜氏能够有主见些,拒绝沉淮吧!

只见颜氏果然有些为难,“小芽刚回来说了,我,我觉得恐怕不太合适……”

“您别多想了,这就跟前几日一样,”沉淮极有耐心,诚恳地道:“最近不安宁的事情多,把你们留在这里我也放心不下。”

“娘,您就听他的,”苏芽从厨房里出来,手上还沾着水,是刚洗过碗快的模样,“大家都去,过几天那些事情了了,我们就还回来。”

事关安全,颜氏便没意见了,在沉淮的叮嘱下,将家里家外的门窗关好,东西都没用收拾,就准备走了。

这时苏芽听说宋瑾不去,便道:“你们先上车,我等下过来。”

她说着转身往内墙走,却被沉淮一把拉住:“干嘛去?”

“我去跟婆……宋瑾打个招呼。”

“他已经走了,”沉淮面不改色,“我让老周告诉他了,有事去李正府上找你。”

苏芽看起来不信,要再去亲自看看,被沉淮硬拽着上了马车。

车声渐渐远去,宋瑾才从屋嵴后下来,普通的木门木窗在他眼中形同虚设,他进了各屋进了苏家

去镇守太监的府里住?

这不是开玩笑吗?

沉淮一个皇亲国戚,金科榜眼,最年轻的太子侍讲,清流心中前途未可限量的栋梁之才,自当洁身自爱,岂会和宦官走近?

会。

宋瑾瞪着老周,面色阴沉,“你说什么?”

老周站在院中,审慎地将话又说了一遍:“宅子要修缮,因而公子要去镇守太监李大人府上住一段时间,公子叫小的来问你:如要同去,便收拾好了上马车。”

他不识宋瑾身份,以为是沉淮的客人。可宋瑾偏又住在下房,还是孙婆以前住的地方,又绝非客人模样。眼见着宋瑾黑乎乎地蒙面进了周宅,隔了三天再露面,居然是长成这么一付勾人的俊俏的样式,老周进门之后已经在心里暗诧了好几回。

这两个月来,府中接连有大事,老周谨言慎行,只照着高峻的原话背诵,一个字都不多说。

宋瑾闻言沉默,老周便也等着。

“多谢你家公子好意,我另有要事,就不再叨扰了,今日便走。”

“是,小的告退。”

老周出了下房,又回头看了一眼院门,此人看起来脾气古怪,不好相与,果然也是不通世故的,在周宅住了这几日,吃喝用度都是沉淮的,临别居然不知道去找主人家道个谢。

高峻听了老周的汇报,点头应了,“也行,你们叔侄依旧是看好宅子,他何时想走就走,不必管理。”

当李正和沉淮一起出门,等车而去的时候,宋瑾隔着透墙阴沉看着。马车行起,宋瑾回房看了一圈,并未收拾什么行李就出了下房,一路穿门绕径,走到与苏家小院相邻的墙下,却听见那边有车马人声。

宋瑾眉头一皱,避在屋嵴之后,见沉淮刚刚下车,进到院中,正对颜氏说话。

“颜姨,来淮安两月,我只吃的惯你的手艺。你若不嫌我麻烦,便再帮我几天?”

宋瑾心中的沉淮向来会哄人,又讨颜氏喜欢,颜氏虽然保守,可如今有苏芽和沉淮的关系在前,她会答应吗?

宋瑾脸色难看,他的计划里,没有这样的情景。

希望颜氏能够有主见些,拒绝沉淮吧!

只见颜氏果然有些为难,“小芽刚回来说了,我,我觉得恐怕不太合适……”

“您别多想了,这就跟前几日一样,”沉淮极有耐心,诚恳地道:“最近不安宁的事情多,把你们留在这里我也放心不下。”

“娘,您就听他的,”苏芽从厨房里出来,手上还沾着水,是刚洗过碗快的模样,“大家都去,过几天那些事情了了,我们就还回来。”

事关安全,颜氏便没意见了,在沉淮的叮嘱下,将家里家外的门窗关好,东西都没用收拾,就准备走了。

这时苏芽听说宋瑾不去,便道:“你们先上车,我等下过来。”

她说着转身往内墙走,却被沉淮一把拉住:“干嘛去?”

“我去跟婆……宋瑾打个招呼。”

“他已经走了,”沉淮面不改色,“我让老周告诉他了,有事去李正府上找你。”

苏芽看起来不信,要再去亲自看看,被沉淮硬拽着上了马车。

车声渐渐远去,宋瑾才从屋嵴后下来,普通的木门木窗在他眼中形同虚设,他进了各屋进了苏家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千岛水色(1) 被人压着打?

宋瑾缓缓回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俯在床沿拽住自己的美人,眼睛里仿佛有弓弩蓄势待发,冷酷惊人。

夏清风仰头看他,脸上都是倔犟之色。

“临深,当年你失去消息,所有人都以为你是死了,我原是想要随你而去的,但是不见你尸骨,我总不肯放弃。如今你便是要杀我,我也要说的——你恢复了容貌,再也不可能藏住了,若没有武功权势傍身,眼见着便会要再死一回。”

“你是盖世英雄,自然不怕死。可是,任人鱼肉,任人宰割,你可还愿意?”

室外春光明媚,又暖又亮的日光透过窗棱,照进这里,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住,根本暖不到二人身上。

宋瑾微微弯身,将夏清风就着床沿提起来,右手便捏在她白细的颈子上,“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他的手并未用力,夏清风却已经觉得呼吸不来,动作扯痛了伤处,冷汗从额上冒出来,可她却双手扶着宋瑾的手腕,甚至流连地在宋瑾的手臂上摸了摸,“临深,我说你,若不当机立断,便又要再受屈辱了。”

“说清楚,你做了什么?”

“你道我如何入得府衙大牢?还能将流火弹运进去?”

“嗯,三年不见,你长本事了。”

“呵,我能有什么本事?无非借着一点残色,在本事人里游走罢了。”悬空的时间太久,夏清风忍不住腾出一只手,往伤处按着,“锦衣卫虽然要借助府衙人力,却是对人精挑细选的,奈何强龙不压地头蛇,那些官吏狱卒,哪里还有干净的?”

“所以,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我只是与那奋力求生的曹开河交换了一下信息,他与李正成了对头,如今慌不择路,还以为当年的厂督早已做好了布局,就等着给对头致命一击——曹开河想着给你效力呢!”

夏清风说得清楚,眼神却有疯癫,“言深,是你活着,再图那丫头的好处,还是你拿命换她与别人双宿双飞,这就有那么难取舍么?”

宋瑾眼睑抽搐,手上用了些力气,把夏清风掐得一声怪哼,青筋尽起,脸色瞬间涨红。

“果然长进了,如今连我都敢算计!”

宋瑾捏着夏清风的脖颈儿将她提起来,看着美人一双美目渐渐突起,血丝涌上眼球,开始翻白儿,嘴里也露出舌尖,就要吐出来。

夏清风毫不挣扎,临了最后一口气,却放开宋瑾的手腕,伸直了往宋瑾的脸上摸去,眼中涌上的情绪,似留恋,似悲悯,似痛惜。

就在夏清风挣扎在生死线上时,与她相彷年纪的颜氏却正在马车里,掀着车帘,望着官道旁开阔的景色无比诧异。

“小芽,我们,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苏芽趴在颜氏身侧,将手伸出去晒太阳,“娘,我们去踏青。”

“这都什么时辰了?此时出去,回来城门都要关掉的。”

“今夜不回,”苏芽笑眯眯地挽着颜氏的手臂,“最近几天都不回来了。”

颜氏瞅着自家闺女弄玄虚,头疼不已,“小芽,你给我老实交代,我们到底干嘛去?”

苏芽见颜氏严肃了,才噗呲一笑,“娘,您这才知道着急?”

“这话怎说的?我跟着闺女走,哪儿还需要着急?”

孩子是自己生的,长大了心思就多了,颜氏一向觉得苏芽做事远胜于自己,此时见苏芽老神在在,她也不担心,更多是好奇。

苏芽也不卖关子,朝前方指了指,“我们陪刘叔采药去,顺便躲一躲清静,最近城里太不安宁。”

“那怎么又说要搬去什么谁谁谁的府里?”

“障眼法嘛,不然被人跟踪了,多讨厌。”

苏芽完全不顾自己也是中途才得知了沉淮的计划,这会儿教起颜氏来,十分地沉着稳妥,“刘叔身上也有些麻烦,当年追杀他的人又发现他了,又要开始抢夺,留在城里是真危险。恰好沉淮需要一些新药草,我们就跟着,既能保护刘叔,又能避开冲突。”

颜氏听得一知半解,但知道此行是计划中的,且没有危险的,便将心又安下来,一心看着路旁的景色。

自苏父死后,她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出过淮安城了,难免新鲜。身上的衣服都换过,车厢里行李也都备着,看起来沉淮已经将接下来的生计都安排好了,那么既来之则安之,也行的。

两辆马车低调却结实,出淮安城门二十里后,就拐进了小径里,穿过几片田野和密林,来到一片湖水边,弃车登船。

苏芽趴在颜氏身侧,将手伸出去晒太阳,“娘,我们去踏青。”

“这都什么时辰了?此时出去,回来城门都要关掉的。”

“今夜不回,”苏芽笑眯眯地挽着颜氏的手臂,“最近几天都不回来了。”

颜氏瞅着自家闺女弄玄虚,头疼不已,“小芽,你给我老实交代,我们到底干嘛去?”

苏芽见颜氏严肃了,才噗呲一笑,“娘,您这才知道着急?”

“这话怎说的?我跟着闺女走,哪儿还需要着急?”

孩子是自己生的,长大了心思就多了,颜氏一向觉得苏芽做事远胜于自己,此时见苏芽老神在在,她也不担心,更多是好奇。

苏芽也不卖关子,朝前方指了指,“我们陪刘叔采药去,顺便躲一躲清静,最近城里太不安宁。”

“那怎么又说要搬去什么谁谁谁的府里?”

“障眼法嘛,不然被人跟踪了,多讨厌。”

苏芽完全不顾自己也是中途才得知了沉淮的计划,这会儿教起颜氏来,十分地沉着稳妥,“刘叔身上也有些麻烦,当年追杀他的人又发现他了,又要开始抢夺,留在城里是真危险。恰好沉淮需要一些新药草,我们就跟着,既能保护刘叔,又能避开冲突。”

颜氏听得一知半解,但知道此行是计划中的,且没有危险的,便将心又安下来,一心看着路旁的景色。

自苏父死后,她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出过淮安城了,难免新鲜。身上的衣服都换过,车厢里行李也都备着,看起来沉淮已经将接下来的生计都安排好了,那么既来之则安之,也行的。

两辆马车低调却结实,出淮安城门二十里后,就拐进了小径里,穿过几片田野和密林,来到一片湖水边,弃车登船。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千岛水色(2) 由于刘三点记不住是哪个岛上见过那名为“藏春”的药草,所以此行的计划路线就是:从大概方位起,先将白马湖中的小岛都排查一遍,找到刘三点眼熟的小岛之后,就在那里守株待熟。

落在千顷湖面中的九十九座小岛,仿佛一片散沙洒出去,落水没个规矩,要不遗漏地走一遍,似乎是很困难的,尤其他们还赶时间。

好在刘三点不靠谱的记忆里,还记住了那是个无人小岛,两水里之内是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岛屿。

“藏春岛上藏春草,天然妙手回春暖,”刘三点摇头晃脑地叹道:“‘藏春’是我给取的名字,我半生痴迷医毒,总觉得人定胜天,却有数次遇到那天然药草,胜过费尽心力的灵丹妙药,这无名草儿的能耐,若不是凑巧遇到,我也便不知了。”

据刘三点所言,当年他在岛群流连,半是游方半是好玩,有几日是住在向导家中的,那向导的家就在一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岛屿上,他们日出而行、日暮而归,甚是惬意。

直到某天,在一个小荒岛上,他正在山凹里观察一种未曾见过的小虫,等在旁边的向导无聊乱逛,竟在林中被毒蛇咬了。等刘三点看尽兴了寻人时,向导正躺在林子里,伤口上敷着一层嚼烂的绿色草浆,人虽依旧意识不清,毒却是已无碍了。

将人救醒之后细问,刘三点更是惊异非常:原来那向导被药后无力呼救,便随手扯了林中的“野葱”嚼烂敷上,本是求生本能而已,可是刘三点仔细看过,那细细的葱绿的植物中间是实心的,与野葱形状只有丁点儿相似,约莫是向导昏迷前视线已不清了。等向导完全清醒后,再看那“野葱”时,竟惊呼自己先被蛇咬,又被草毒,或许将死。

后来刘三点蹲在岛上数日,终于发现这草的奇异:从出芽到根茎长成只需七日,似对蛇毒虫毒等有奇效,可是此草一旦长出一尺后,便药性全失,甚至反而成了毒物。且无法如其它药材一般可以晾干保存。

因这草的回春之能深藏不露,因而刘三点为其取名为“藏春”,那无名小岛,自然就被他叫做藏春岛了。

后来刘三点被人追踪掳走,这藏春的事情便埋在心底了,若不是沉淮出现,且奇毒刁钻,他也想不到拿藏春来试。

刘三点对颜氏和苏芽炫耀道:“古有神农尝百草,我老刘没有先贤的能耐,却好歹也是发现了一种奇珍的,怎么样,‘藏春’这名儿取得可好?”

颜氏自然点头说好,苏芽却没空捧场。

她此时正捉袖提笔,面前铺开着一张大宣纸,四角被细致地用镇纸压平了,等待苏姑娘落笔,认真地再汇一幅《白马湖千岛地形图》。

第一笔刚落下,旁边就有一道悦耳非常的声音赞道:“苏姑娘笔墨风流,果真是天赋灵性。”

苏芽笔下一顿,抬眼斜睨,沉淮坐在小木桌旁边的杌子上,正一边给她研墨,一边看着纸上一道曲斜蜿蜒的线条赞叹,看神色,仿佛正在欣赏什么大家手笔。

“咳咳,”她清咳两声,“沉公子,过了,过了。”

“没过,你看这墨色浓澹相宜,落笔干脆,收笔洒脱,却是十分悦目的。”沉淮笑眯眯地答着,催促她快点儿画:“只是苏姑娘切要想清楚再落笔,别再画岔了。”

“……”都八百年前的事情了,这时候还记得奚落她。

苏芽翻了个白眼,想要回怼,又觉得春日下那人的样子委实赏心悦目,万一回头吵恼了,这美色又送给谁欣赏去?

她眼珠子滴熘熘地一转,眼看其余人都在各忙各的,没人注意这边,便快速地在沉淮研墨的手上摸了一把。

这人的脸长得好看,手也是格外好看,小手摸上大手,苏芽弯着眼睛扯动嘴角,点头道:“你且放心,这回本姑娘画得心甘情愿,岔不了,好好给我研墨!”

沉淮冷不丁被调戏了一把,愣了一下才回神,接着笑意泛进眼睛里,黏在苏芽脸上不挪开了。

苏芽看着他睫羽中夹着的自己的倒影,觉出格外的甜意。突然余光看见刘三点似要朝这边走,赶紧吸气凝神,仔细去回想湖中地形。

苏父在世时,曾经带她在淮安周边的各种水道中逐一走过。因为自从黄河改道之后,水灾常见,一旦决堤,则河水东涌西决,率无宁岁。苏父在漕军中服役,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不在淮安,因而惦记妻女,便要苏芽务必记着周边水陆地形,以便于灾难来时逃生自救。

白马湖与洪泽湖接壤,其实并非她们特别需要熟悉的水陆,只是苏芽与苏父感情非比寻常,每一件苏父带她学过的事情,在苏父去后都被她反复追忆过,因而那些散落在白马湖中的、看似没有规律的岛屿,若代入当年苏父带她穿行的路线,倒又有了大概的条理。

千顷白马湖,其实其中只有靠着大运河的岛才谈得上富庶,富庶的地方自然繁华多人口,而其余那些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岛屿自然冷清,更不用提还有许多荒无人烟的。

刘三点云游了半片天下,虽然不是个路痴,却也绝对不是个有认路天赋的人,他的心思全在药材上,若没了向导,千条道路在他眼中怕也只分水路、山路、泥路、石板路、大路和小路。因而,在贡献了那点可怜的“藏春岛就在一座三户人家的小岛旁边,行船一盏茶功夫”的宝贵记忆后,他的剩余价值就是跟着上岛排查,唤醒记忆了。

好在小岛之间水陌相连,湖面通常波澜不兴,小船来往甚是方便,少用步行,便能节约些体力,刘三点大约还能坚持得下来。

一行人所在之处名为玲珑岛,是徐远前番来寻刘三点时就住过的地方。

岛上只有一位带着孙女儿的老渔民住着,另闲置着两间破落院子,原是老渔民的兄弟家的,后来遭了水灾都没了。因为玲珑岛离四面小岛的距离都相近,方便来回,所以徐远便给了老渔民银子,跟高峻两个利落地将两间破落院子收拾好了,落脚的地方就有了。

按照计划,接下来是由徐、高二人带着刘三点去寻岛,状态不稳定的沉淮和苏芽母女留在玲珑岛上。

来时的两辆马车里,装了半车的草药和木桶,都是刘三点预备了给沉淮就地疗毒的,运来小岛的接下来这收拾晾晒的活儿就是苏芽的了。

徐远站在小木桌后,盯着苏芽重绘岛图,时不时根据记忆补充些信息,邻居老渔民家的小孙女儿晚杏趴在竹篱笆外面,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杏仁眼儿,盯着这边看。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千岛水色(3) 颜氏正在准备晚饭,远远地注意到一直趴在竹篱笆外的小晚杏,便走过去:“丫儿,你是叫晚杏,对吧?进来玩。”

晚杏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头上胡乱地扎着两个角辫,松散的碎发披在洗得发白的粗布衣领上,若不是那双乌熘熘的杏眼,实在是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小孩儿,甚至她脏兮兮的小手上还握着挖来玩的黄泥。

听见颜氏招呼,晚杏稍稍往后退了半步,仰头看颜氏,却不回声。

徐远说过,晚杏的爷爷是个哑巴,因而晚杏就是爷爷的喉舌,哑伯出岛打渔卖鱼时,向来都是带着晚杏的,由晚杏帮着说话。小丫头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想是哑伯打渔回来了?

颜氏转身向那祖孙俩的茅屋张望,见炊烟未起,也无人影,想是在忙的,便再次招呼晚杏道:“没事的,进来玩,婶子这里有好吃的给你。”

许是她的笑容太温柔敦厚,晚杏终于摸着竹篱笆,磨磨蹭蹭地从门口绕进来。

一进门,手里便被颜氏塞进了一个油纸包的点心,甜腻的香气扑鼻而来,晚杏咽了一口口水。

这时苏芽已经画完了,索性将笔让给徐远添补,徐远最近曾经来过白马湖,许多细节比她记得更清楚。

她早已注意到晚杏,此时见晚杏拿着点心不动,便放下衣袖,笑眯眯地道:“吃吧,很好吃的。”

晚杏闻言便咬了一口,眼睛骤然变亮,接着又咬小小地一口,极其珍惜地含在嘴里化着。可惜点心不大,就这么两口,已失了大半。

小丫头眼中露出不舍的神色,将油纸重新揉着包好,准备揣进怀里。她手中还握着黄泥,如此一来油纸上便也抹了一片。

“没事儿,吃吧,吃完还有。”苏芽看晚杏那小心珍重的样子,知道她舍不得,便道:“两只手拿着吃,我帮你拿着黄泥。”

晚杏便把手里的黄泥递到了苏芽手里,然后迈着小步子往沉淮的身边挪过去。

沉淮正拿着个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手,适才苏芽淘气,故意在他手上点了墨点,他能说什么?晚杏磨过来了,他也只是澹澹地瞥了一眼,继续擦手。

谁知小晚杏却突然伸出魔爪,在他手上摸了一把!

刚擦过的手背上便留下了几道黄泥印子,沉淮眼皮子一抬,冷冷的目光就出来了。

苏芽刚准备去给晚杏再取点心,听见动静回头,迅速将晚杏拉怀里,“你干嘛?别吓到孩子了!”

沉淮皱着眉抬手,将手背亮给她看。

那么好看的手,竟被抹上黄泥,苏芽顿时心疼了:这事儿确实是晚杏做不对,怎么能摸我家的手呢?于是她便拉着晚杏,柔声哄道:“晚杏,以后不可以再摸哥哥的手了哦!”

晚杏嚼着点心,混无惧色,歪头,开口:“姐姐,我要画那个!”

“啊?”

晚杏指着徐远面前的画纸,“我摸过手了,该我画了。”

原来是想画画儿。

苏芽道:“好呀,等姐姐给你拿张纸,待会儿你就画。不过刚才姐姐说的话你记住了吗?下回不能再把泥巴抹在别人手上了哟。”

“我就要在那张纸上画,你刚才就是先摸过大哥哥的手,才去画的。”

苏芽被口水呛了一下,“……小娃娃不要瞎说。”

“没瞎说!我看到你摸哥哥了!就是这样——”

稚嫩的童音想争取拿笔的权利,因而着急地喊着,满院子都是小娃儿辩解的声音,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看错,晚杏甚至又伸手要再摸沉淮一把。

这次自然摸了个空。

沉淮站起来,离小丫头远了几步站着,本来被手上的黄泥弄出的一点儿不快,此时早已消失无踪,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困窘的苏芽。

如果脸红有声音的话,苏芽这会儿大约已经被自己震聋了,不必抬头看,她都知道所有人的视线都盯在她身上。

晚杏还在争取权利,翻来覆去地强调自己没看错,苏芽就是摸大哥哥的手了,被苏芽一把捂住了嘴。

苏芽鼓起勇气,抬头看颜氏,不出所料地看见一脸不赞同,她不由得更加困窘,“呃……娘,不是那样子的……”

“就是!”晚杏挣脱了她的手,大声道:“摸完了手才能画画,那个哥哥没摸过哥哥的手,他不应该画。”

没摸过沉淮的手就胆敢执笔画图的徐远赶紧勾头,硬生生地忍下爆笑,将一张白净的俊脸憋得通红,拼尽全力也只能让手不要抖得太狠而已。

刘三点却肆无忌惮,呵呵笑着走出小院,不知要往哪里去,高峻赶紧跟上,他怕自己再不走远点儿的话,就要忍得晕过去。

到底还是颜氏心软,羊作没听懂童言,过来拉起晚杏的小手,“丫儿,婶子带你去吃好吃的,回头再来画画。”到底是将小丫头拉进厨房里了。

他将小木桌连同上面的笔墨纸砚整个抬起,对沉淮道:“公子,我再去临两份。”

沉淮点头,徐远立刻蹿进屋里,从两人的视线里消失了。

好了,院子里只剩下苏芽和沉淮两人,沉淮才轻笑着走到苏芽身边,垂手将苏芽手里代晚杏保管的黄泥放在杌子上,拉着苏芽道:“走。”

“走?走去哪里?”

“反正手都已经脏了,带你去玩黄泥。”

“啊?”

三月的黄泥还硬着,实在不是好玩的季节,晚杏也只是抠了一小块,添了水在手里揉着,难道沉淮景然真要在这日暮时分带她去寻黄泥?都多大的人了,当真要玩这个玩意儿?

苏芽觉得头疼,若不是刚被晚杏弄得尴尬,此时定要转身回家去的。

“哎,我说……”

她想问,不妨沉淮回头,眼睛亮亮地冲着她笑,“说什么?”

苏芽便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算了算了,黄泥便黄泥,都到这里了,便陪他玩玩也没什么。

谁知道沉淮却在一条小溪旁蹲下来,将手虚虚地指在水面上,“来。”

苏芽学他的样子蹲下来,也将手虚虚地悬在水面上,然后看沉淮,等他的下一步动作。

沉淮看看她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你干什么?”

苏芽莫名其妙,“什么干什么?不是你让我来的吗?来干什么?”

沉淮晃晃手,将手背在她眼前晃得更清晰些:“见着泥巴了没?”

“昂,见着了。”

“那还不赶紧帮我洗了?”

“你自己不会洗?”

“本来会的,”沉淮微微蹙眉,仿佛丧失了什么了不得的功能,“只是,刚才被一个小女子摸了一把之后,突然就不会了……是怎么洗手的来着?你快教教我。”

“……”

哦,原来是这个路数。

苏芽轻咬着下唇,眼睛滴熘熘地看着那只好看的手。们心自问,方才自己绝对是鬼迷心窍、突然兴起,仗着家中大人都在,沉淮定不敢声张,便想试一试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刺激,哪里想到过之后?

——哪里想过,之后还有这洗手手的好处?

苏芽忍住眉开眼笑,装着羞答答的样子,将沉淮的手拉住,“那你别动。”

第一百五十五章 桃花源记(1) 没赶上,先别订阅。

半小时后更新,宝子们明日再看吧。

谢谢!

————苏芽对沉淮的手,是垂涎已久。

当初在三清茶楼初次相遇,她窥探谢有林和胡兴会面时被发现,情急之下躲进沉淮的茶座,在那样危急的时刻里,她都被沉淮的一双手给引得分了神。

后来苏芽也检讨过,自己是不是有点子色心在身上?

便是如今,跟沉淮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可是这双手依然是她的心头好,清澈的溪水从指缝间流过,苏芽无端地觉得时光变慢,岁月静好。

沉淮垂眸看着苏芽,渐渐温柔了眉眼,“好看吗?”

苏芽顺口答道:“好看。”

听见自己的声音后她才发现说出了心里话,缓缓抬头,果然遇见了沉淮笑意里带着促狭的视线。

“我一直疑心你喜欢我的手更甚于喜欢我的脸,看来是真的?”

苏芽眨巴着眼睛不说话。

沉淮忍不住笑,这丫头古灵精怪,却偏偏要套个少年老成的壳子,他可太喜欢看她吃瘪的样子了。

沉淮反手握着苏芽的手,撩水也帮她把手洗了,“嗯,怎么回事儿——感觉可以帮你洗一辈子的手。”

苏芽手被握着,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个人,说情话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这次出行,她再没有在脸上伪装胎记,灵秀的脸儿毫无遮挡,白净细腻的脸颊白里透着粉,渐渐更起一层羞色,究竟只是一时胆大,经验不足,若论起皮厚,实在是不及沉淮之万一。

沉淮轻笑,不再逗她,从怀中掏出布巾,仔细地将苏芽的手擦干净。

“芽儿。”

“嗯。”

“这回寻到藏春草,若真有奇效,我便能活了,”沉淮望着溪上水色,便如话家常一般,“若没有用……”

“自然是有用的!”苏芽心中旖旎一瞬间褪去,“刘叔很有把握,你也要有信心。”

沉淮笑笑,“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什么。”

他拉着苏芽在旁边大石上坐下,“你看,这里像不像是世外桃源?”

像。

三月桃花吐芯,粉白的颜色点缀在深赭的枝头,含包的多,绽放的少,因而花瓣抱芯,不肯轻易离开,每当有风吹来,便拉扯得枝头乱颤,纵是零星花瓣儿也不愿被吹落。

然而苏芽只能看到这么多,她的心情如这抱芯的花瓣儿,既已顾自盛开,便不肯轻易随风——今日沉淮不对劲儿,他并非爱说废话的人,此时突然提起寻到藏春草后若是无效的事情,定有深意。

她仔细地看沉淮,沉淮却只看远处,仿佛真的在欣赏这片春色,“你的功夫是跟着宋瑾学的。”

“是。”

“但是宋瑾的武功修为却不如你。”

“嗯,他早年受过重伤,再也练不了内力。”

“既如此,怎么教你?”

苏芽沉默,这是可以说给沉淮听的吗?这次被沉淮拐着悄悄出了淮安城,并没有来得及与宋瑾打招呼,她心底到底是有些不安。

尤其不安的是,沉淮似乎是故意甩开宋瑾的。

沉淮看她一眼,并不相催,只温和地道:“你的进展过于快,恐怕练的不是好路子。”

“嗯。”

苏芽庆生回应,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苏芽对沉淮的手,是垂涎已久。

当初在三清茶楼初次相遇,她窥探谢有林和胡兴会面时被发现,情急之下躲进沉淮的茶座,在那样危急的时刻里,她都被沉淮的一双手给引得分了神。

后来苏芽也检讨过,自己是不是有点子色心在身上?

便是如今,跟沉淮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可是这双手依然是她的心头好,清澈的溪水从指缝间流过,苏芽无端地觉得时光变慢,岁月静好。

沉淮垂眸看着苏芽,渐渐温柔了眉眼,“好看吗?”

苏芽顺口答道:“好看。”

听见自己的声音后她才发现说出了心里话,缓缓抬头,果然遇见了沉淮笑意里带着促狭的视线。

“我一直疑心你喜欢我的手更甚于喜欢我的脸,看来是真的?”

苏芽眨巴着眼睛不说话。

沉淮忍不住笑,这丫头古灵精怪,却偏偏要套个少年老成的壳子,他可太喜欢看她吃瘪的样子了。

沉淮反手握着苏芽的手,撩水也帮她把手洗了,“嗯,怎么回事儿——感觉可以帮你洗一辈子的手。”

苏芽手被握着,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个人,说情话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这次出行,她再没有在脸上伪装胎记,灵秀的脸儿毫无遮挡,白净细腻的脸颊白里透着粉,渐渐更起一层羞色,究竟只是一时胆大,经验不足,若论起皮厚,实在是不及沉淮之万一。

沉淮轻笑,不再逗她,从怀中掏出布巾,仔细地将苏芽的手擦干净。

“芽儿。”

“嗯。”

“这回寻到藏春草,若真有奇效,我便能活了,”沉淮望着溪上水色,便如话家常一般,“若没有用……”

“自然是有用的!”苏芽心中旖旎一瞬间褪去,“刘叔很有把握,你也要有信心。”

沉淮笑笑,“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什么。”

他拉着苏芽在旁边大石上坐下,“你看,这里像不像是世外桃源?”

像。

三月桃花吐芯,粉白的颜色点缀在深赭的枝头,含包的多,绽放的少,因而花瓣抱芯,不肯轻易离开,每当有风吹来,便拉扯得枝头乱颤,纵是零星花瓣儿也不愿被吹落。

然而苏芽只能看到这么多,她的心情如这抱芯的花瓣儿,既已顾自盛开,便不肯轻易随风——今日沉淮不对劲儿,他并非爱说废话的人,此时突然提起寻到藏春草后若是无效的事情,定有深意。

她仔细地看沉淮,沉淮却只看远处,仿佛真的在欣赏这片春色,“你的功夫是跟着宋瑾学的。”

“是。”

“但是宋瑾的武功修为却不如你。”

“嗯,他早年受过重伤,再也练不了内力。”

“既如此,怎么教你?”

苏芽沉默,这是可以说给沉淮听的吗?这次被沉淮拐着悄悄出了淮安城,并没有来得及与宋瑾打招呼,她心底到底是有些不安。

尤其不安的是,沉淮似乎是故意甩开宋瑾的。

沉淮看她一眼,并不相催,只温和地道:“你的进展过于快,恐怕练的不是好路子。”

“嗯。”

苏芽庆生回应,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第一百五十六章 桃花源记(2) 没写完,请稍后再看,谢谢~

————

有一种反应,称之为“本能”。

习武之人的本能又比常人迅捷得多。

内力泄出时,本能便是要控制住倾泻之势,苏芽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她却立刻发现,即使拼尽全力,她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四肢瞬间脱力,整个人不过是靠两人交握的掌心支持,才不至于摇摇欲坠。身体里那好不容易、吃尽辛苦才练出来的内力,仿佛是被堵在体内已久的岩浆,突然被戳破了地表上的口子,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

而沉淮却只盯着两个人的手,看都不看她一眼。

直到此刻,苏芽才知道,原来自己并不能彻底相信任何人。

包括沉淮。

被背叛的愤怒与贯穿身体无力感,让苏芽心头涌起悲情——是她不该,不该不知道天高地厚,居然妄想燃尽余生活个痛快……

砰!

仿佛有巨大的炸裂声在身体里响起,苏芽眼前的一切突然变慢,慢到她看得清沉淮每一根被震得飞扬的发丝、每一道被震飞的衣裳皱褶,慢到她能看清喷溅而出的血点……

掌心被震得失去了知觉,缓了片刻,头脑中的嗡嗡回声都褪去后,苏芽才觉出手上的鲜血烫人。

她怔怔地将右手从沉淮的掌心收回,看着面色苍白、闭目歪在石上的沉淮,不知该如何反应。

——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沉淮妄图夺取她的内力失败,因而自作自受了,还是沉淮发现不对,催动了内力与她奔涌而出的内力硬撞上,才阻止了倾斜?

苏芽没有许多的武学造诣,只凭本能分析,仿佛是后者,然而沉淮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为什么要试探?

活了十八又三年,苏芽从不知道,自己是如此多疑的。

可是,所有的谜团,恐怕都要沉淮才能解开,如果他愿意解。

沉淮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一直闭目不言,嘴角残留的血丝在苍白的脸上愈发刺眼,苏芽终是松开握紧的双拳,探身去扶他。

“沉淮……”

被她碰触到,沉淮才睁开双眼,稍稍眯缝着,从眼帘的夹缝中看着苏芽,微微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

又缓了几息,他才抬手,从怀里掏出一条五寸长的纸卷,示意苏芽自己看。

苏芽将信将疑地接过那玲珑的纸卷,刚刚拉开,就被拿住了心神。

她与话本书页打交道的时间不短了,自然看得出这卷纸是新纸,甚至纸上的小人儿,线条都有些抖抖的,仿佛纸笔之人正在颠簸之地,又或者纯粹是手抖得不像话,这纸卷之所以看起来如此古怪,都只因卷上所绘的图桉,太过熟悉扎眼。

一个身着短打的小人,在纸上定格着不同的姿势,旁边写着小字儿的注解有一种反应,称之为“本能”。

习武之人的本能又比常人迅捷得多。

内力泄出时,本能便是要控制住倾泻之势,苏芽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她却立刻发现,即使拼尽全力,她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四肢瞬间脱力,整个人不过是靠两人交握的掌心支持,才不至于摇摇欲坠。身体里那好不容易、吃尽辛苦才练出来的内力,仿佛是被堵在体内已久的岩浆,突然被戳破了地表上的口子,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

而沉淮却只盯着两个人的手,看都不看她一眼。

直到此刻,苏芽才知道,原来自己并不能彻底相信任何人。

包括沉淮。

被背叛的愤怒与贯穿身体无力感,让苏芽心头涌起悲情——是她不该,不该不知道天高地厚,居然妄想燃尽余生活个痛快……

砰!

仿佛有巨大的炸裂声在身体里响起,苏芽眼前的一切突然变慢,慢到她看得清沉淮每一根被震得飞扬的发丝、每一道被震飞的衣裳皱褶,慢到她能看清喷溅而出的血点……

掌心被震得失去了知觉,缓了片刻,头脑中的嗡嗡回声都褪去后,苏芽才觉出手上的鲜血烫人。

她怔怔地将右手从沉淮的掌心收回,看着面色苍白、闭目歪在石上的沉淮,不知该如何反应。

——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沉淮妄图夺取她的内力失败,因而自作自受了,还是沉淮发现不对,催动了内力与她奔涌而出的内力硬撞上,才阻止了倾斜?

苏芽没有许多的武学造诣,只凭本能分析,仿佛是后者,然而沉淮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为什么要试探?

活了十八又三年,苏芽从不知道,自己是如此多疑的。

可是,所有的谜团,恐怕都要沉淮才能解开,如果他愿意解。

沉淮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一直闭目不言,嘴角残留的血丝在苍白的脸上愈发刺眼,苏芽终是松开握紧的双拳,探身去扶他。

“沉淮……”

被她碰触到,沉淮才睁开双眼,稍稍眯缝着,从眼帘的夹缝中看着苏芽,微微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

又缓了几息,他才抬手,从怀里掏出一条五寸长的纸卷,示意苏芽自己看。

苏芽将信将疑地接过那玲珑的纸卷,刚刚拉开,就被拿住了心神。

她与话本书页打交道的时间不短了,自然看得出这卷纸是新纸,甚至纸上的小人儿,线条都有些抖抖的,仿佛纸笔之人正在颠簸之地,又或者纯粹是手抖得不像话,这纸卷之所以看起来如此古怪,都只因卷上所绘的图桉,太过熟悉扎眼。

一个身着短打的小人,在纸上定格着不同的姿势,旁边写着小字儿的注解可是,所有的谜团,恐怕都要沉淮才能解开,如果他愿意解。

沉淮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一直闭目不言,嘴角残留的血丝在苍白的脸上愈发刺眼,苏芽终是松开握紧的双拳,探身去扶他。

“沉淮……”

被她碰触到,沉淮才睁开双眼,稍稍眯缝着,从眼帘的夹缝中看着苏芽,微微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

又缓了几息,他才抬手,从怀里掏出一条五寸长的纸卷,示意苏芽自己看。

苏芽将信将疑地接过那玲珑的纸卷,刚刚拉开,就被拿住了心神。

她与话本书页打交道的时间不短了,自然看得出这卷纸是新纸,甚至纸上的小人儿,线条都有些抖抖的,仿佛纸笔之人正在颠簸之地,又或者纯粹是手抖得不像话,这纸卷之所以看起来如此古怪,都只因卷上所绘的图桉,太过熟悉扎眼。

一个身着短打的小人,在纸上定格着不同的姿势,旁边写着小字儿的注解。

这是宋瑾给她练的武功路数,只是那小字的内容不同,似是仓促而就,滥竽充数的,将纸卷再放开些,后面却已没了内容,只是空白一片。

有些什么东西在心中呼之欲出,苏芽

第一百五十七章 冤家路窄(1) 先别买,眼睛里长东西了,独眼龙码字不快。

————————————

其实苏芽一直奇怪着:为何沉淮摆明了不待见宋瑾,却一再地允许宋瑾留下?

明明从他住进周宅之初,就对宋瑾起了疑心,识破了苏芽的伪装,却不准苏芽告知宋瑾;后来城皇庙里围堵、苏家院外馄饨摊,宋瑾似乎始终在沉淮的视线里,甚至就连宦官身份暴露,也是他逼着宋瑾自己揭穿自己的。

仔细想来,沉淮就像是猫儿逗着老鼠,分明尽在掌握,却一直只将宋瑾放在眼皮子底下,推着,逗着,玩着——耗费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被刚才的惊吓教育了一顿,苏芽再有想不通的地方,便学会了直接去问:“宋瑾现在在哪里?”

“自然是淮安城里,”沉淮以手撑头,神色间颇有些疲倦,“你放心,我如今还顾不上杀他。”

他扯着苏芽的衣袖,苏芽被他拉得矮了身子,刚坐下,沉淮的头就靠过来,枕在她的颈窝里,闭目道:“若他能捡回一条性命,我自会帮你跟他把账算清……”

此时已不是适合追问的时机了,苏芽察觉出肩头的重量不似平常,“很难受吗?我扶你回屋里睡。”

“不去……走不动了……”沉淮含湖地说了句,尾音还拖着,人便睡着了。

他的身体果然是越来越虚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明明年前在张神医的手上医治时,是说过还能拖延三个月的,怎么现在到了更精于医毒的刘三点手里,却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

苏芽越想越焦虑,沉淮方才还提到了假设藏春不能解毒的话,是单纯假设,还是意有所指?

直到高峻来寻他们吃饭去,苏芽的心焦也未缓解。

沉淮必然还有事瞒她。

另外,关于孙婆的企图,她要当面听宋瑾亲口说。

“高峻……”苏芽招呼背着沉淮走在前面的黑高个儿:“问你件事儿。”

高峻便放缓了脚步,“你问。”

“嗯……如果问的越界了,别告诉你家公子行不行?”

“你先问问看。”

“你先说行不行。”

高峻目光朝前,道:“公子早叮嘱过了,有几个问题,可以对你有问必答。”其实苏芽一直奇怪着:为何沉淮摆明了不待见宋瑾,却一再地允许宋瑾留下?

明明从他住进周宅之初,就对宋瑾起了疑心,识破了苏芽的伪装,却不准苏芽告知宋瑾;后来城皇庙里围堵、苏家院外馄饨摊,宋瑾似乎始终在沉淮的视线里,甚至就连宦官身份暴露,也是他逼着宋瑾自己揭穿自己的。

仔细想来,沉淮就像是猫儿逗着老鼠,分明尽在掌握,却一直只将宋瑾放在眼皮子底下,推着,逗着,玩着——耗费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被刚才的惊吓教育了一顿,苏芽再有想不通的地方,便学会了直接去问:“宋瑾现在在哪里?”

“自然是淮安城里,”沉淮以手撑头,神色间颇有些疲倦,“你放心,我如今还顾不上杀他。”

他扯着苏芽的衣袖,苏芽被他拉得矮了身子,刚坐下,沉淮的头就靠过来,枕在她的颈窝里,闭目道:“若他能捡回一条性命,我自会帮你跟他把账算清……”

此时已不是适合追问的时机了,苏芽察觉出肩头的重量不似平常,“很难受吗?我扶你回屋里睡。”

“不去……走不动了……”沉淮含湖地说了句,尾音还拖着,人便睡着了。

他的身体果然是越来越虚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明明年前在张神医的手上医治时,是说过还能拖延三个月的,怎么现在到了更精于医毒的刘三点手里,却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

苏芽越想越焦虑,沉淮方才还提到了假设藏春不能解毒的话,是单纯假设,还是意有所指?

直到高峻来寻他们吃饭去,苏芽的心焦也未缓解。

沉淮必然还有事瞒她。

另外,关于孙婆的企图,她要当面听宋瑾亲口说。

“高峻……”苏芽招呼背着沉淮走在前面的黑高个儿:“问你件事儿。”

高峻便放缓了脚步,“你问。”

“嗯……如果问的越界了,别告诉你家公子行不行?”

“你先问问看。”

“你先说行不行。”

高峻目光朝前,道:“公子早叮嘱过了,有几个问题,可以对你有问必答。”其实苏芽一直奇怪着:为何沉淮摆明了不待见宋瑾,却一再地允许宋瑾留下?

明明从他住进周宅之初,就对宋瑾起了疑心,识破了苏芽的伪装,却不准苏芽告知宋瑾;后来城皇庙里围堵、苏家院外馄饨摊,宋瑾似乎始终在沉淮的视线里,甚至就连宦官身份暴露,也是他逼着宋瑾自己揭穿自己的。

仔细想来,沉淮就像是猫儿逗着老鼠,分明尽在掌握,却一直只将宋瑾放在眼皮子底下,推着,逗着,玩着——耗费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被刚才的惊吓教育了一顿,苏芽再有想不通的地方,便学会了直接去问:“宋瑾现在在哪里?”

“自然是淮安城里,”沉淮以手撑头,神色间颇有些疲倦,“你放心,我如今还顾不上杀他。”

他扯着苏芽的衣袖,苏芽被他拉得矮了身子,刚坐下,沉淮的头就靠过来,枕在她的颈窝里,闭目道:“若他能捡回一条性命,我自会帮你跟他把账算清……”

此时已不是适合追问的时机了,苏芽察觉出肩头的重量不似平常,“很难受吗?我扶你回屋里睡。”

“不去……走不动了……”沉淮含湖地说了句,尾音还拖着,人便睡着了。

他的身体果然是越来越虚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明明年前在张神医的手上医治时,是说过还能拖延三个月的,怎么现在到了更精于医毒的刘三点手里,却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

苏芽越想越焦虑,沉淮方才还提到了假设藏春不能解毒的话,是单纯假设,还是意有所指?

直到高峻来寻他们吃饭去,苏芽的心焦也未缓解。

沉淮必然还有事瞒她。

另外,关于孙婆的企图,她要当面听宋瑾亲口说。

“高峻……”苏芽招呼背着沉淮走在前面的黑高个儿:“问你件事儿。”

高峻便放缓了脚步,“你问。”

“嗯……如果问的越界了,别告诉你家公子行不行?”

“你先问问看。”

“你先说行不行。”

高峻目光朝前,道:“公子早叮嘱过了,有几个问题,可以对你有问必答。”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冤家路窄(2) 镇守太监李正将清风楼封了两个时辰,在里头搜了个底朝天——这消息压根儿就没法压制。 只因清风楼日常就是官宦人家女眷的常来常往之地,这回自然也有在楼里的夫人小姐,她们也被李正直接封在楼里,被逐个盘查后才放走。 年后这两三个月的时间,清风楼三番两次出事儿,偏偏几乎成了是非之地,幸而从无血光,众人皆道是树大招风,受了近期淮安官场的波动连累,而真相却只有事中人才知道。 宋瑾站在人群里,目送着夏清风登上李正带来的马车,她站在车前回头往人群中一望,视线却淡淡地在他脸上扫过,抬手抚过云鬓,将一只凤钗扶正,垂头嫣然一笑,便干脆地低头进了车厢。 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可若盯着她的手看的话,就会看到她的手势讲究,奇异地优美,而那手调整过凤钗之后,钗头凤衔着的三颗红宝石便少了一颗。 马车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视线中,周边的议论声骤然变大了。 “我可是第一次看清楚清风楼的东家,哎呦,徐娘半老,犹自动人。” “可不是么,这红衣被她一穿,格外好看啊。” “难不成连太监都对她动心了?” “嘘!你可别瞎说,那可是镇守太监,小心被抓走。” “嗨,镇守也是太监,你不告我不自守,谁会没事来抓人?” “也对,风流太监可比太监像个男人,难道还怕听?” 旁边两个在隔壁楼喝酒的书生议论着,他们有功名傍身,由来比一般人多几分闲心,一人拉住宋瑾,问道:“哎!你是在清风楼做工的吗?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宋瑾抬头,眼中有些通红的血丝,冷冷地盯着那人。 “哎,这老妇,怎地眼睛如此凶狠?快走!快走!”书生被他盯得心中发毛,一把甩开,连叹古怪,又去找别人问了。 宋瑾便默默地跟着人群散去,暮色拉长了孤单落寞的身影,任谁看,这都是个被生活消磨了的干瘦老妇。 可是他的心中,却尽是夏清风方才那一笑的从容。 那枚凤钗,是多年前他所赠,夏清风曾经与他笑言过:钗头红宝为凤鸟三条命,若遇到难事,便是少一条命,也还有两条,让他不必着急。 而她方才的手势,却是告诉他,他的身份行迹已经暴露。 他容貌恢复不过半日,今日离开周宅后,也是做了伪装才进的清风楼,李正却在这个时候迅速追来,怎么办到的?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偏偏是沈淮带着苏芽等人入住李正府里的时候? 宋瑾拐进一间饭铺,要了一碗汤面,埋头吃下,然后又去了码头,上了停泊在偏僻处的一艘小船,小船划行一段路,再停下时,船中走出一个书生,深蓝色的袍子,深蓝色的方巾,文弱儒雅,在岸上赁了一辆马车,一路进去内城。… 华灯初上,镇守太监李正的府上灯火通明,夏清风已在亭中奏唱了一个时辰,片刻不曾消停。 周边听见乐声的人都说,太监跋扈,这位李镇守的排场大,竟然将清风楼的楼主当歌姬用,为此不惜亲至清风楼抢人。 李正坐在亭中,看着一身红衣烈焰的夏清风,笑道:“夏楼主技艺惊人,咱家今夜是开了眼界了,只是如此弹唱不停,究竟辛苦……听说你不愿更衣,难不成是在甩脸子给咱家看?” “李公公,请你自重。” 夏清风满面风霜,怒视李正:“你将清风楼也搜了,琴曲也听了,如今还不放我走,究竟是要为何?” “哼,为何?给咱家装傻呢你这是?” “我为何要装傻?清风楼做的是清白的生意,你今日所为,必将害我无法谋生。” “谋生?”李正招手道,“过来吧,咱家这就给你个谋生之道。” 夏清风不动。 “敬酒不吃吃罚酒?”李正怪笑道:“让你认人你不认,让你陪睡你又不陪,小脾气倒是倔的很。听说当年那人身边有个死心塌地的痴情红颜,莫非就是你?”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放我回去,大人莫非以为淮安城里的御史都是闲着的?”夏清风板着脸。 “急什么?拿御史来吓唬咱家?”白胖的太监转动手上的酒杯,自以为意态潇洒,“咱家不过是找个对食,你陪谁不是陪?他不过就是生了一张小白脸,又被圣上厌弃,早已失势,论境遇,如今与咱家相差十万八千里。跟着咱家不吃亏。” 夏清风怒目而视,按在琴上的手指勾紧了琴弦,这老太监知道的太多了。 只是,李正身后寸步不离地站着六个精壮魁梧的汉子,她从清风楼里出来前就被搜了身,一时半刻竟然没有得手的把握。 “你看啊,如今你已在这里奏唱甚久了,可他却连半分人影都未见,可见并不对你情深意重,不如你这就改换门庭……” 李正话说了一半,身后匆匆来了个管家,他被急促的脚步声打扰,不悦地瞪视:“什么事?” 管家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在李正耳边说:“公公,门口来了个书生模样的方士,说有神药献上,但是限一炷香时间引荐,否则就要错过机缘。” “荒唐!什么鬼骗子的话都要信?!”李正勃然大怒,这管家不能用了。 管家却从怀中掏出一片纸,低头呈上。 李正展开一看,面色顿时阴晴不定——只因那纸上就画了两个男势图形,确切地说:一个是正常男人的半身,一个是太监的,旁边四个字:生势大法。 李正一把将纸揉在掌心:“娘的!这是上门来羞辱咱家!” 管家吓得扑通跪地,他将这图纸送来前是想要先看的,可那方士却说,若他看了,自己即刻就走,镇守的机缘就此打住。 现在站在旁边,他是将纸上内容看得一清二楚了,冷汗便瞬间浸透里衣,早知如此,便让公公的机缘打住好了,自己为何要冒死行这要命的传递?! “小的这就将人抓起来,弄死他!”管家爬起来就要去补救。 “……回来!”李正却一声喊,将管家喊住,“你先说说,那方士长的什么模样?” “年三十许,面白无须,眉清目秀……很是清秀。” “呵呵,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李正弯身将纸又展开看,突然嘿嘿怪笑,问夏清风:“难道,你死心塌地的缘由,就在此处?” 第一百五十九章 冤家路窄(3) 夏清风只听李正讲“说曹操曹操到”,却看不到纸上内容,心中惊疑不定。 这方士来的时机太巧了,他们方才说的人,可是只有宋瑾! 她一时惊恐,一时期待,不由地屏住呼吸,直到一条熟悉的人影出现在湖边月门前,夏清风已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真是,他来了。 宋瑾缓步而来,从容在亭中站定,道袍方巾被湖上微风吹动,是掩饰过的眉眼都藏不住的飘逸,竟然确有几分仙风道骨。 当朝皇帝爱方术,日常可以不上朝,可是诵读经书、行气吐纳、服食仙药却是无一日不坚持,上行下效,从官宦人家到平民百姓,对丹药修道之事一度趋之若鹜,大概唯有不合群清流才对此厌恶。 李正从内廷出来,日常搜刮着的各种奇珍之中,也不乏经书丹药,因而有方士上门也不甚稀奇。 稀奇的是,来者彷佛还是个熟人。 “哟!”李正一见宋瑾,就笑了:“道长与咱家颇有眼缘!” 宋瑾也笑,“确有几分道缘。” 他说着,大袖一甩,坐在亭中的凳上,“且屏退左右,可言妙法。” 李正一怔,眼前突然出现过去场景,瞬间又拉回现实,便几乎要笑出声——荒唐,真是闻所未闻的荒唐!宋瑾莫非还以为自己是从前的威风吗?上门送死之时,竟然还敢命令他? 他不由地打量起宋瑾,难道自己竟然认错了人,世间其实有人长得如此相像? 宋瑾自顾倒了一杯酒,仰头饮尽后,却低声笑道:“好徒儿,你莫不是怕了我这个废人?还是以为我在诓骗你?” 声音极低,后面的大汉几乎不可能听得清,借着袖子遮面的动作,他甚至还往李正的胯下指了指。 李正脸上笑容僵住,近三载未见,宋瑾却又喊出了这个许久未见的称呼。 “好徒儿”——没错,曾经,他与宋瑾是师徒。 他大了宋瑾二十年,以当年宋瑾的权势,麾下干儿子无数,原本没有他的立足之地。若不是一场机缘,他断断是没有可能拜在宋瑾门下,顶上一个徒儿的虚名,进入西厂办事。 也正是因为当时的宋瑾曾经年少轻狂,势要与东厂抗衡,因而广收门徒,良莠不齐,以至于后来跌落逆境时,手下只有几个不离不弃的,其中就有他李正。 其实哪里有?他从最初就是怀着二心的。被宋瑾信任就是他的任务,皇帝不舍得杀宋瑾,他们便要下暗手。 如此宋瑾就被他找到机会下了剧毒——若不是上面有话,要先留宋瑾一条性命,又加宋瑾防心甚重,他何至于用那慢性毒物?换个勐的,一包下去,管保没有后面这些隐患。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李正面色沉下来,宋瑾如今的状态怎样,他是最清楚的了。 那便是拔了牙的虎、去了双翼的鹰,早没有了当初让他惧怕的能量,否则何至于被他逼得一隐三年? 可是,他拿捏着精锐,却无论如何也杀不死这个人,又找不到这个人,如今还被宋瑾用这样一种方式上门了,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心惊的事情。 将夏清风带回来,本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没能在清风楼里堵到人,已经打草惊蛇,李正自觉已经浪费了递画轴人的指点,索性破罐子破摔,拿捏了夏清风回来,便是没法逼得宋瑾现身,至少也可猥亵一下宋瑾的女人泄愤。猥亵完了,再公布于众,羞辱人这一着,没谁比宦官最在行了。 没成想,宋瑾来是来了,却完全没有自投罗网的自觉,甚至余威犹在。 看到李正迟疑了,宋瑾却开心了,他放下酒杯,不经意地看了夏清风一眼。 夏清风含住眼中泪水,强按住心中激动,手按琴弦,清音又起。 借着琴音,宋瑾对李正说:“不若你亲自试试?” 一试? “试什么?” 宋瑾腰板挺直地坐着,斜睨着李正,“你说试什么?不想试试?” “……!”李正震惊了, 宋瑾,果然不如以往了。 李正的手将靠近了,宋瑾却抬手挡住,“哎,你左右这么多人,诸多不便,让他们出去。” 那怎么行?李正防范地看着宋瑾,没有了护卫,安危如何保证? “呵,你是一如从前的胆小如鼠啊,”宋瑾冷笑一声,道:“这样罢——你身后可有善内功的人?” “有。” “来,让他过来试试我可有内力,”宋瑾道:“你这亭子,三面环水,只有一条生路,我总不至于送死来。何况,我若有异动,七步之内,他们都能来得及阻止,再说了,今夜你这镇守太监府里恐怕早已重重布置,还怕我孤身一人么?” 李正心动,回头,大汉中便走出一人,目光湛然,探手来握宋瑾手腕。 宋瑾坦然伸出手,让他试过。 其余人等没听清二人对话,只以为是正常查验,都好奇地看着。 只有夏清风低头奏琴,心中有万分痛楚:口口声声要守护宋瑾的人是自己,如今害得宋瑾羊入虎口、示之以弱的人也是自己,她本有必死的准备,如今都身在困境之中,却又不敢撒手。 “公公,此人确实身无内力。”大汉试过,向李正躬身回禀。 李正神色一松,当年宋瑾是练的童子功,身手不亚于江湖,尤以内功见长,如今……确实是废了。 宋瑾缩回手,整理着衣袖:“让他们退出亭外,我便与你将法子好好讲一讲。” 侍卫退出亭外,李正再次伸手。 他的手甚至有些急切,有些颤抖,起初,他只以为这什么《生势大法》是宋瑾的一个陷阱,然而,见到宋瑾的时候,他却有三分信了。 不仅因为宋瑾孤身从容而来,更因为宋瑾的样貌,似乎又恢复如初了。 李正不由怀疑,难道宋瑾竟然用那法子练成了? 只有去势之人才懂阉人的苦痛,都是苦命的,没有谁真的甘愿做个残缺卑贱之人,任他们可以权势滔天,却无处可炫耀,也无人会羡慕,所有人的眼中有畏惧、有逢迎,有藏不住的鄙视,却绝对不会有羡慕。 他们对此岂会不知? 因而对那话儿的执念,便是他们这一生之中最深沉最无处可诉的苦痛, 宋瑾稳坐不动,冷眼看着李正,在李正的手将触及他的衣裳时,再次抬手挡住。 李正一惊,抬头,突然回想起这人是个什么人物,冷汗瞬间凝聚。 第一百六十章 冤家路窄(4) 李正此人,“大器晚成”,人到中年还能抱上大腿,倒有大半是靠舍得下脸、狠得下心赚来的,审时度势,完全没身段。 没办法,靠别的他也不行,入宫后才学得几个字,论能耐确实没多少,但是像阿谀奉承、忍辱偷生、左右逢源这种技能,李正确实是再擅长不过的,否则他也得不到这淮安镇守太监的肥缺。 居养体,移养气,权势养脾气,李正在淮安做了几年大官儿,傲气也是养起来了。 譬如今日,尽管对方是宋瑾,可是,一则他自恃在自己的地盘上,二则宋瑾孤身而来并且已失了最后的武力屏障,这三则,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那本直拿阉人心智的《生势大法》,这几项合并,便使李正维持了一种“万事皆在掌控”的错觉。 没错,是错觉。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李正一定不会再像方才那般,给宋瑾任何近身的机会,他此时手腕被宋瑾扣着,脉门上抵着一根寒芒,针尖儿已陷进皮肉中,又刺又冰的痛直通脑髓,连求救的话都喊不出口。 宋瑾的大袖掩着两人的手,看着便像是两手交握一般,便如寻常,声音更是平稳的很:“这法子玄妙,不可外传,须得让人再退远些。” 李正额上青筋跳动,咬牙切齿道:“区区……” “区区小伤,可毁一生,”宋瑾微笑截断李正的话,“因而若想求再生的机缘,施法前须得问询居士几个问题,旁人听到不好。” 他说着微微侧身,背对亭外,紧盯着李正的眼里毫无笑意。 久违了的压迫感瞬间被唤醒,李正并没有什么选择的纠结,立刻扬手让人退远些。 几个大汉有些迟疑,照他们的看法,站在亭外已经算远的了,再远可就不安全了。 管家却是看到那纸上内容的,贴心地认为退远些才是对公公的孝顺,因而拉着几人使劲儿退,直退到了湖边小径以外,差点儿就要贴到墙根根边上去。 开玩笑么,这种事情是公公的心头痛,若以后不得成功,那痛就变成了恨,届时他们这些听到看到公公狼狈的人,岂非要变成公公的眼中钉? 李正坐着不敢动弹,眼睁睁地看着贴心的下属们一退再退,恨得牙根疼,却绝不敢轻举妄动。 局面似乎已经翻转,琴音也渐渐趋于消停。 “继续弹。”宋瑾冷声道,“不让你停,就别停。” 夏清风一凛,已经磨出了血的手指立刻又支棱起来,琴音再次升高,此时,这亭中便是正常音量,远方的人们也听不清了。 李正心思早已转了好几转,再开口时,态度早已变得十分恭谨,甚至一边说话,还一边作势弯腰,“师父……” “坐直了!”宋瑾一声轻喝,冷笑道:“平日什么样,现在便要怎么样,你若敢流露半分异常,老子立马就剁了你,把你这黑心肝生掏出来,也不废一时片刻。” 李正头皮都凉了,这人可不是只会说狠话的,他办的出来! 连忙换上更谄媚的笑脸,李正急应:“好好好,是是是,我听话。” “我来问,你来答,”宋瑾道:“答得好,今日便留你性命。” “是是是,师父请讲,奴婢什么都说。” “你是怎么得知我行踪的?” 李正闻言,犹豫了一下。 宋瑾冷笑,手底下微微用力。 刺痛瞬间加剧,李正脸都扭曲了,急急道:“师父莫急,小的只是在想怎么说清楚些。” 李正一条胳膊都麻了,忙得不敢再起波折,“是有人递了画轴给奴婢,又告知了清风楼的所在,奴婢这才带人去的。” “放屁还带夹断了,分几截的呢?”宋瑾不耐烦道:“还是没听清楚老子问了什么?” “听了!听清楚了!”李正急忙道:“是沉淮,太后的表外孙儿,翰林院太子侍讲沉淮!” 宋瑾闻言,眼中寒芒一闪,竟然是沉淮,“他如今住在你府里?” 李正摇手:“不在,不在。” 宋瑾沉声问道:“不在?你早晨不是亲自去周宅迎的么?” 李正满面真诚,“那都是答应了他的障眼法,车子前脚进府,他们后脚就从后门走了。” “他为甚给你我的画像和行踪?” “他说自己被人缠上了,让我帮他配合一下,把画上人从淮安城里赶出去最好。我一看画像,就认出师父您了……师父,当年是徒儿对不住您,这两年我是想起来就悔的要死……” 命在人手,李正展开了柔软的身段和强烈的求生欲望,奈何宋瑾不解风情,直接忽略了他的废话,问道:“沉淮去了哪里?” “这却是不晓得的,他出城采药去。” “采药?”宋瑾有些诧异,他知道沉淮受伤,自己还趁机给添了几下新的重击,用药是正常的。 可是亲自出城去采药? 李正卖了沉淮一句,后面就卖得很顺畅了,此时便解释道:“师父你有所不知,他身后不仅有老太后当后台,还颇受皇上器重,我不能跟他在明面上针锋相对,他答应将刘三点交给我的条件,就是要先采药治自己的病,之后余粮都用于未雨绸缪。”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宋瑾闻言,大大地冷笑了一声,心道:哼,身上的病好治,心里的毒难医,沉淮此人,似乎还挺擅长绝处逢生,拿手两面三刀,临走居然还想着陷害老子一把! “他中的什么毒?求的什么药?” “这就不知道了,他不说,我也没怎么问,只知道是救命的药。” 李正指的是第一次上周宅时的场景,当时沉淮不仅收下了他递来的帖子节礼,还答应了自己:一旦身体恢复,就立刻对刘三点放手。 李正小心地观察着宋瑾的神色,问:”师父,你看……我都招了,你看:是不是也放了我?” “放。”宋瑾立刻就松开手了。 李正重新获得自由,立刻就站起来。 宋瑾却凉凉地道:“动作莫要太急,不然毒发的快。” 李正立刻僵住,手臂上的异样还在,他不能冒这个险,“师父,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第一百六十一章 玩儿阴的(1) “嗯,”宋瑾看着满面恭敬的李正,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李正啊,说起来,你也算一等一的聪明人。” “不敢,不敢,师父谬赞。”李正心里有鬼,这话就听出许多意味来。 “老子说话,你是不服气?”宋瑾挑眉。 “怎会,怎会?师父您说什么都是对的,我原是蠢笨如狗,全赖师父教导,才学着做个聪明人。”李正擦汗。 “嗯,”宋瑾点头,“喊人送套笔墨来。” 笔墨送来了,宋瑾当着送墨小太监的面,将起初让管家递进来的那张字条展开。 “今日便将这《生势大法》的口诀教给你,只需一年,保你胯下那条子孙根再生出来。” 宋瑾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那正往亭外退的小太监听到。 小太监脚下一软,啪叽坐在台阶上。 动静惊动了四方,小太监慌忙爬起来,跪地求饶,被管家拎着耳朵拖走了。 李正见宋瑾果真提笔要写,将信将疑地问:“师父,真有这大法?” 宋瑾横眉冷对:“怎地,老子说的话,有假?你这会儿已经捏在老子掌心了,我还有什么必要骗你?莫不是,你真要过来摸老子?” 李正急忙陪上笑脸:“不会不会,我是太吃惊了,师父胸怀宽广,我这小肚鸡肠怎么都没想到,师父竟然真能教我……” 宋瑾不理他,蘸了笔墨,就要落笔。 李正顾不得手臂上的痛痒,屏住呼吸盯着宋瑾的笔尖。 笔尖将将触及纸面,宋瑾却突然又皱眉:“此处风甚大,虚空又多,不聚气,不适宜。” “师父,你的意思是——?” “寻个僻静的院子,”宋瑾把笔放下,“速度快点儿,老子看着你生气,这功法给得不情愿,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改了主意。” 李正应了声,立刻就要唤管家准备,宋瑾阴测测地又补了一句:“老子要你办事,才留你性命,你若敢耍花招……” 这是敲打着呢,李正岂会不知? 他不仅深知,而且更知道人要有用的道理——有来有往,才有保命机会,听到宋瑾说要用他,李正就有些微放心了:以宋瑾目前的状态,势单力孤,如果能有自己的帮助,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事半功倍的……至于其它的么,容后再议! 于是,在宋瑾目不转睛的盯视下,李正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给管家,起身领着宋瑾就要去某个僻静地。 夏清风停了手上的琴,也站起来准备跟上。 宋瑾看了她一眼,却对李正道:“行法期间,不可近女色。” 李正懂了,不敢多言,挥手让管家送夏清风回去。 夏清风向宋瑾看去。眼见着现在关于宋瑾的身份,除了李正之外,别人都还蒙在鼓里,虽然不知道为何是这个情况,但是此刻对宋瑾而言,不被戳破,才是稳妥,她不能留下。 可是,即便宋瑾用手段制住了李正,她也不愿意将宋瑾留在这虎口里。 ——只有她清楚,宋瑾手上,何曾有什么毒物? 若真有剧毒,宋瑾早就拿出来用了,就凭李正这么个贪生怕死的货色,若宋瑾有毒物傍身,早将李正玩出花样来来,何须等到现在! 夏清风迟疑不定,宋瑾却面无表情地侧身,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垂手在道袍襟口理了理。 夏清风眼睑一眯,立刻低头行礼,将滴血的手指掩在袖中,利落地跟着管家走了。 管家引着夏清风往外走,将她送上马车,看着夏清风拂过的车栏上留下带血的指印,嘴角便微微撇了撇:这位清风楼主,到底还算是好命,虽多少也有些过往经营的依仗,可若不是机缘巧合,今夜岂有机会从这镇守太监府里走出去? 从管家的眼睛里看出去,今夜诸班事儿,虽然荒唐,却皆在情理之中。 他此刻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窥探到了世间奥秘的凡人,又兴奋,又恐慌,激动还无人可分享——太监割掉的那话儿,还能重新再长出来? 哈哈哈,阉人们莫非都得了失心疯了?!这帮王八羔子,镇日里不把人当人看,原来报应都在这里呢——看他们怎么被人耍得团团转! 管家心里爽得不行,这信虽是他递进来的,可方士这人却是李正留下来的,日后成了他有功,败了他无害,真真是美差! 镇守太监府里,今夜格外神秘,夜夜笙歌的李正跟着方士念经去了,还不准旁人靠近小院十尺!这秘密内幕,天底下只有他大管家明白……哦,不对,那送笔墨的小太监是不是也听到了? 管家跟着六个大汉走到院子门外,里头说了不用伺候,他便装模作样地再叮嘱一回,之后就脚后跟不沾地地走了,得去敲打敲打那小太监,这事儿可不能莽撞外传。 屋里的油灯亮了一夜,中间偶尔传来话语声和动作的声响,还又叫了两次热茶。 送茶的小太监出来说:“公公正跟着方士学道印,伸臂展膝,踢腿落足,十分精神,不见疲惫。” 两个值夜的大汉靠在院门外,吃着管家派人送来的酒食,倒也算自在。 不知不觉,竟然已过了卯时。 晨曦中,大屋里的油灯显得弱了,没有人声,也没有动作声。 俩大汉活动一下疲惫的筋骨,悄声议论:看来这方士果然有灵丹妙药,向来不能熬夜的公公今天居然坚持到了天亮。 管家带着人,端着洗漱用品和早点过来,准备提醒一下主子,小心地敲门,无人回应,继续敲,里面已暗澹的灯火晃了几下,灭了。 管家心中一凛,喊一声“小的斗胆”,伸手推开门。 血腥气扑面而来。 身后两大汉叫一声“不好!”,拨开众人冲进去,房门大开,适应了光线的人终于看清里面情形,一片骇叫声响起,管家腿一软,跪倒在地。 宽敞的大屋里,李正仰躺在正中血泊里,眼珠子突出来,嘴巴大张,衣服都被扒开了,敞着白胖的胸膛,胸腹上一道长长的血口子,口子里挤压似地冒着一堆血湖湖的东西,最上面那个,跟鸡的心脏形状差不多一样,还裹着肥肥厚厚的黄色脂肪。 竟是被人给掏心掏肺了! 血腥气充盈屋中,四面门窗紧闭,屋顶瓦片齐全,而那仙风道骨的方士,却已不见了。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早晨,半座淮安城被惊起,卫兵集结,急急封锁了刚打开不久的城门。 惊悚的流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口耳相传,据说淮安城里进了个妖怪,专掏人心。 第一百六十二章 玩儿阴的(2) 自仁宗派三宝太监郑和镇守南京、王安镇守甘肃开始,镇守太监就是皇帝特派的、压制地方势力的重要力量,因而,镇守太监就是皇权的代表。 镇守太监犯错,自有皇帝核查惩治,地方是万万管不到他们的。可如今,撒在淮安的这一方皇权代表,却在一夜之间被剖心挖肺。 淮安为运河枢纽,调控中心,地方体制原就与别处有些不同,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这常规三司在淮安实际上是被压制和取代了,压在地方三司头顶上的,就是以理政务的漕督、掌军事的总兵和代表皇权监控官员的镇守太监。 李安的举足轻重,由此可见。 可是,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人,一个皇权代表,竟然死了。 在这本就已风声鹤唳的当口,死得无声无息,死后轰轰烈烈。 所有人都预见到:一场轩然大波已起。 镇守太监府被严密地封锁起来,出事的院落更是密不透风,邱奈成、曹开河、胡兴、淮安知府面色阴沉,站在院中,等着郑斌指挥下的现场勘察出结果。 这等桉件,已不是地方层级能够话事的了,只能交给锦衣卫。可若论起过失来,却是不分层级,谁都没法幸免。所有势力在最短时间内集结起来,起码看起来是齐心协力地要先解决了悬在颈上的这一件大桉。 郑斌在北镇抚司的诏狱中久经熏陶,酷刑之下,多少惨死状不足为外人细说,李正这让人匪夷所思的惨状,在他这里却都还澹定着,只在室内缓步,谨慎地观察着。 不过,平静很快被打破,当午作将一块浸血的玉佩放进托盘时,他的眼珠子瞬间凝固来。 那是午作从李正身下已干涸的血泊中扒拉出来的,一块平安玉扣,玉质莹润,扣头镶着鎏金云纹,玉形古朴,金饰精致,并非凡品。 午作以为是李安随身佩玉,将其与李安身上其余饰物放在一个托盘里。 郑斌却认得,那块佩玉,他在沉淮身上见过。 会是巧合吗? 管家可是已经说了,李正昨日曾经去过周宅,沉淮也曾来过,进府后却不停留地走了…… 一名校尉匆匆而来,汇报道没能在清风楼找到夏清风,因为夏清风昨夜回去后,说是惧怕李正权势,一早就出门避灾了。据昨夜被请去清风楼出诊的郎中说,夏清风的十指血肉模湖,明显是长时间拨弦所致。 太监跋扈,并非奇闻,李正虽然不爱作妖,却是有个色色的爱好,府里养的女子不比普通官员少。 看来夏清风的避祸之举,确实像是情理之中。 何况,所有的疑点,其实一上来就集中在那个神秘的年轻方士身上。 郑斌不动声色,只将昨日见过方士宋瑾的人都逐个单独审问。 “《生势大法》?” “能将那话儿再生出来的法术?” 郑斌面色古怪,这李安,看着不像那么蠢的,莫非真是着魔了? “正是,小的起初也在亭中站得近了,看得仔细,那张字条大约还在这屋里。”管家说。 机灵的力士及时递上在房中搜到的那张纸。 “回大人,这并非公公的佩玉。”管家是见过世面的,跪在地上却依旧微微发抖,仿佛玉佩上的血会毒人,声音都发紧,“想是,想是那方士所佩?” “你见着了?” “没!没见着……” “没见着的事,瞎猜的时候要说清楚。” “是,是!” “你且说说那方士的情况,身材、面容、口音,都仔细描述。” 郑斌鄙夷地看着管家的后脑勺,心道李正打哪儿找来的管家,拎不清。 等管家、侍从等人将宋瑾面貌都各自单独讲过带比划之后,郑斌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那方士,不是沉淮。 面目可造假,身高难造假,那方士比着沉淮要矮上半个头。 只是,沉淮去哪里了呢? 宋瑾与夏清风在淮安城外,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临渊,若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况重演,你切莫再顾及我了,”夏清风双手裹着棉布,美丽的眼睛底下是乌青一片,“你原本不必现在就急着杀李正。” “杀了就杀了,若让他反应过来没中毒,那才不好收场。”宋瑾回望远方已小得能被巴掌覆盖的淮安城,澹澹地道:“让人盯着里头动静,他们必定要出城找沉淮。” “是。”夏清风满腹心事,盯着宋瑾的侧脸,“这回找到苏芽后,你,你不会再犹豫了吧?” 宋瑾恍若未闻,转身走了。 夏清风望着宋瑾的背影,这回却没急着追上去。 曾经诸多执念和不甘,在宋瑾出现在李正府上的那一刻,全都烟消云散。他能为她犯险,能为她舍命,她还要再求什么呢?剩此余生,她的所求只剩下一件:要宋瑾平安活着,不再被欺压,不再被追杀,为此让她做什么都行,哪怕宋瑾永远不再接纳她。 隔着大半日的路程,淮安城的血腥气终于顺着运河,弥漫到了白马湖。 玲珑岛却仍旧是白马湖中的一小片净土,沉淮和苏芽正在准备出发游湖。 沉淮不会泅水,自然也不善于划船,但是苏芽会呀! 苏芽看沉淮有些提不起精神,便问他要不要四周转一转,她眼睛放着好奇的光,沉淮便笑着应了,说是有佳人掌舵,怎可错过好风光。 刘三点每天由高峻和徐远陪着,早出晚归地四处探路,希望能尽快找到他记忆里的藏春岛。即便一时跟记忆对不上号,至少也能将湖中水路岛屿都记清楚。 颜氏要留下做饭,不与他们同去,两个人走到简陋的小码头边,正好遇到晚杏跟着爷爷卖鱼回来。 晚杏远远地看到他们,脸上泛起欢笑,一上岸就拉着用美食收买了她的心的苏芽,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讲她在镇上听见的大事件。 “有一个大太监,昨夜被妖怪挖了心肝!” 小小的人儿,瞪着大大的眼睛,为了压低声音,不被妖怪听见,于是讲话就带上了气声,“姐姐,我们都要小心点儿,妖怪会吃人的。” 苏芽失笑,手指头戳着晚杏歪歪扭扭的小总角:“你打哪儿听来的怪话,像你这样又好看又聪明的小孩儿,妖怪想要吃到也不容易的。” “不是的,妖怪就是爱吃肉香的小孩儿。” “你听谁说的?” “镇上的人都这么说的,”晚杏晃着小脑袋,“小孩子味道好,妖怪爱吃。坏人肉臭,所以妖怪挖了那个大太监的心肝,却不爱吃,因为大太监是坏人。” 第一百六十三章 费思量(1) 没写完没写完—————— —————— 哑伯泊稳了船,过来把小晚杏牵走了。 苏芽回身,见沉淮正站在几步外冲她笑。 “还笑,”苏芽嗔道:“你听见晚杏讲的是什么了吗?” “听见了,”沉淮招招手,“来,扶我一把。” 他指的是上船,这儿就是玲珑岛上一块石头滩,并非淮安城里那些码头般,有各式各样却规整的台阶,因而小船泊在滩水中,颇有些荡漾。 “你跳上去不就行了。”苏芽站着不动。 “小芽儿,你对我越来越不好了,”沉淮控诉道:“是不是将我弄到手了,就不珍惜了?” 苏芽闻言一缩脖子,本能地回望一眼看不到的民宅,瞬间有种贼没得手贼背锅的遗憾,哭笑不得地道:“你胡说八道的时候能不能小声一点儿?” 沉淮笑吟吟地伸手,“哪一句?” 苏芽很自然地拉着沉淮的手,带着他上船,“每一句!” 这厮是又到了废物时间了,也就剩下嘴皮子功夫最强,这一项却未必是所向披靡的,且待她将船远离小岛,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才叫胡说八道。 碧波荡漾,春风送暖,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过这般惬意的时光。 苏芽摇着桨,看着沉淮懒洋洋地躺在船舱里,长腿翘在船舷上的样子,备觉享受。 “晚杏说,白马镇上都在说淮安城里的大太监被人杀了,会不会是李正?” “哼。”沉淮哼了一声,有点儿不想聊的样子。哑伯泊稳了船,过来把小晚杏牵走了。 苏芽回身,见沉淮正站在几步外冲她笑。 “还笑,”苏芽嗔道:“你听见晚杏讲的是什么了吗?” “听见了,”沉淮招招手,“来,扶我一把。” 他指的是上船,这儿就是玲珑岛上一块石头滩,并非淮安城里那些码头般,有各式各样却规整的台阶,因而小船泊在滩水中,颇有些荡漾。 “你跳上去不就行了。”苏芽站着不动。 “小芽儿,你对我越来越不好了,”沉淮控诉道:“是不是将我弄到手了,就不珍惜了?” 苏芽闻言一缩脖子,本能地回望一眼看不到的民宅,瞬间有种贼没得手贼背锅的遗憾,哭笑不得地道:“你胡说八道的时候能不能小声一点儿?” 沉淮笑吟吟地伸手,“哪一句?” 苏芽很自然地拉着沉淮的手,带着他上船,“每一句!” 这厮是又到了废物时间了,也就剩下嘴皮子功夫最强,这一项却未必是所向披靡的,且待她将船远离小岛,让他见识哑伯泊稳了船,过来把小晚杏牵走了。 苏芽回身,见沉淮正站在几步外冲她笑。 “还笑,”苏芽嗔道:“你听见晚杏讲的是什么了吗?” “听见了,”沉淮招招手,“来,扶我一把。” 他指的是上船,这儿就是玲珑岛上一块石头滩,并非淮安城里那些码头般,有各式各样却规整的台阶,因而小船泊在滩水中,颇有些荡漾。 “你跳上去不就行了。”苏芽站着不动。 “小芽儿,你对我越来越不好了,”沉淮控诉道:“是不是将我弄到手了,就不珍惜了?” 苏芽闻言一缩脖子,本能地回望一眼看不到的民宅,瞬间有种贼没得手贼背锅的遗憾,哭笑不得地道:“你胡说八道的时候能不能小声一点儿?” 沉淮笑吟吟地伸手,“哪一句?” 苏芽很自然地拉着沉淮的手,带着他上船,“每一句!” 这厮是又到了废物时间了,也就剩下嘴皮子功夫最强,这一项却未必是所向披靡的,且待她将船远离小岛,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才叫胡说八道。 碧波荡漾,春风送暖,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过这般惬意的时光。 苏芽摇着桨,看着沉淮懒洋洋地躺在船舱里,长腿翘在船舷上的样子,备觉享受。 “晚杏说,白马镇上都在说淮安城里的大太监被人杀了,会不会是李正?” “哼。”沉淮哼了一声,有点儿不想聊的样子。 见识什么才叫胡说八道。 碧波荡漾,春风送暖,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过这般惬意的时光。 苏芽摇着桨,看着沉淮懒洋洋地躺在船舱里,长腿翘在船舷上的样子,备觉享受。 “晚杏说,白马镇上都在说淮安城里的大太监被人杀了,会不会是李正?” 番茄 “哼。”沉淮哼了一声,有点儿不想聊的样子。哑伯泊稳了船,过来把小晚杏牵走了。 苏芽回身,见沉淮正站在几步外冲她笑。 “还笑,”苏芽嗔道:“你听见晚杏讲的是什么了吗?” “听见了,”沉淮招招手,“来,扶我一把。” 他指的是上船,这儿就是玲珑岛上一块石头滩,并非淮安城里那些码头般,有各式各样却规整的台阶,因而小船泊在滩水中,颇有些荡漾。 “你跳上去不就行了。”苏芽站着不动。 “小芽儿,你对我越来越不好了,”沉淮控诉道:“是不是将我弄到手了,就不珍惜了?” 苏芽闻言一缩脖子,本能地回望一眼看不到的民宅,瞬间有种贼没得手贼背锅的遗憾,哭笑不得地道:“你胡说八道的时候能不能小声一点儿?” 沉淮笑吟吟地伸手,“哪一句?” 苏芽很自然地拉着沉淮的手,带着他上船,“每一句!” 这厮是又到了废物时间了,也就剩下嘴皮子功夫最强,这一项却未必是所向披靡的,且待她将船远离小岛,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才叫胡说八道。 碧波荡漾,春风送暖,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过这般惬意的时光。 苏芽摇着桨,看着沉淮懒洋洋地躺在船舱里,长腿翘在船舷上的样子,备觉享受。 “晚杏说,白马镇上都在说淮安城里的大太监被人杀了,会不会是李正?” “哼。”沉淮哼了一声,有点儿不想聊的样子。哑伯泊稳了船,过来把小晚杏牵走了。 苏芽回身,见沉淮正站在几步外冲她笑。 “还笑,”苏芽嗔道:“你听见晚杏讲的是什么了吗?” “听见了,”沉淮招招手,“来,扶我一把。” 他指的是上船,这儿就是玲珑岛上一块石头滩,并非淮安城里那些码头般,有各式各样却规整的台阶,因而小船泊在滩水中,颇有些荡漾。 “你跳上去不就行了。”苏芽站着不动。 “小芽儿,你对我越来越不好了,”沉淮控诉道:“是不是将我弄到手了,就不珍惜了?” 苏芽闻言一缩脖子,本能地回望一眼看不到的民宅,瞬间有种贼没得手贼背锅的遗憾,哭笑不得地道:“你胡说八道的时候能不能小声一点儿?” 沉淮笑吟吟地伸手,“哪一句?” 苏芽很自然地拉着沉淮的手,带着他上船,“每一句!” 第一百六十四章 费思量(2) 没写完—— ———————— 若不是沉淮出现,苏芽还以为自己是个很规矩的姑娘家。 却原来,她过往那些波澜不惊,都只是因为没有沉淮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人在眼前。 沉淮出现了,她的规矩便没了。 苏芽肆无忌惮地按着沉淮亲,假如话本子里头写的那些浅尝深吻都不算,那她算是无师自通。 不晓得过了多久,一条鱼儿嫌视野不好,心急地跃出水面,砸出一圈水声。 苏芽恋恋不舍地抬头,看见沉淮刚睁开的眼睛里还有些朦胧的黝深,棱角分明的嘴唇似有些肿了,唇色潋艳,直有万种风情。她脑中嗡地一声,只觉日光晒人得人昏沉,竟然又忘记装一回娇羞。 两人四目相对地看着,直到沉淮张口欲言,苏芽才突然转身趴上船弦,羊装去看水里的鱼儿,“嗯,我们要不要捉几条鱼回去?” 谁知湖水不懂事,竟然映出她通红的小脸,眉目含情的样子,苏芽自己见了都吃惊,嘴里赶紧说:“要吧,给你见识一下我捉鱼的本事!” 她说着就站起来,把窄袖一卷,突然发现这小船里除了两只木桨,此外什么都没有,更别提渔具了。 总不能跳进湖里,给他表演徒手捉鱼吧? 苏芽懊恼地看着湖面,背对沉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反应。 身后传来动静,她的手腕被握住,接着便顺着沉淮拉她的力度,娇软无力地倒进他怀中。可她马上又觉得自己的顺势而为未免有些太过顺畅,便像是演习过一样若不是沉淮出现,苏芽还以为自己是个很规矩的姑娘家。 《剑来》 却原来,她过往那些波澜不惊,都只是因为没有沉淮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人在眼前。 沉淮出现了,她的规矩便没了。 苏芽肆无忌惮地按着沉淮亲,假如话本子里头写的那些浅尝深吻都不算,那她算是无师自通。 不晓得过了多久,一条鱼儿嫌视野不好,心急地跃出水面,砸出一圈水声。 苏芽恋恋不舍地抬头,看见沉淮刚睁开的眼睛里还有些朦胧的黝深,棱角分明的嘴唇似有些肿了,唇色潋艳,直有万种风情。她脑中嗡地一声,只觉日光晒人得人昏沉,竟然又忘记装一回娇羞。 两人四目相对地看着,直到沉淮张口欲言,苏芽才突然转身趴上船弦,羊装去看水里的鱼儿,“嗯,我们要不要捉几条鱼回去?” 谁知湖水不懂事,竟然映出她通红的小脸,眉目含情的样子,苏芽自己见了都吃惊,嘴里赶紧说:“要吧,给你见识一下我捉鱼的本事!” 她说着就站起来,把窄袖一卷,突然发现这小船里除了两只木桨,此外什么都没有,更别提渔具了。 总不能跳进湖里,给他表演徒手捉鱼吧? 苏芽懊恼地看着湖面,背对沉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反应。 身后传来动静,她的手腕被握住,接着便顺着沉淮拉她的力度,娇软无力地倒进他怀中。可她马上又觉得自己的顺势而为未免有些太过顺畅,便像是演习过一样若不是沉淮出现,苏芽还以为自己是个很规矩的姑娘家。 却原来,她过往那些波澜不惊,都只是因为没有沉淮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人在眼前。 沉淮出现了,她的规矩便没了。 苏芽肆无忌惮地按着沉淮亲,假如话本子里头写的那些浅尝深吻都不算,那她算是无师自通。 不晓得过了多久,一条鱼儿嫌视野不好,心急地跃出水面,砸出一圈水声。 苏芽恋恋不舍地抬头,看见沉淮刚睁开的眼睛里还有些朦胧的黝深,棱角分明的嘴唇似有些肿了,唇色潋艳,直有万种风情。她脑中嗡地一声,只觉日光晒人得人昏沉,竟然又忘记装一回娇羞。 两人四目相对地看着,直到沉淮张口欲言,苏芽才突然转身趴上船弦,羊装去看水里的鱼儿,“嗯,我们要不要捉几条鱼回去?” 谁知湖水不懂事,竟然映出她通红的小脸,眉目含情的样子,苏芽自己见了都吃惊,嘴里赶紧说:“要吧,给你见识一下我捉鱼的本事!” 她说着就站起来,把窄袖一卷,突然发现这小船里除了两只木桨,此外什么都没有,更别提渔具了。 总不能跳进湖里,给他表演徒手捉鱼吧? 苏芽懊恼地看着湖面,背对沉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反应。 身后传来动静,她的手腕被握住,接着便顺着沉淮拉她的力度,娇软无力地倒进他怀中。可她马上又觉得自己的顺势而为未免有些太过顺畅,便像是演习过一样若不是沉淮出现,苏芽还以为自己是个很规矩的姑娘家。 却原来,她过往那些波澜不惊,都只是因为没有沉淮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人在眼前。 沉淮出现了,她的规矩便没了。 苏芽肆无忌惮地按着沉淮亲,假如话本子里头写的那些浅尝深吻都不算,那她算是无师自通。 不晓得过了多久,一条鱼儿嫌视野不好,心急地跃出水面,砸出一圈水声。 苏芽恋恋不舍地抬头,看见沉淮刚睁开的眼睛里还有些朦胧的黝深,棱角分明的嘴唇似有些肿了,唇色潋艳,直有万种风情。她脑中嗡地一声,只觉日光晒人得人昏沉,竟然又忘记装一回娇羞。 两人四目相对地看着,直到沉淮张口欲言,苏芽才突然转身趴上船弦,羊装去看水里的鱼儿,“嗯,我们要不要捉几条鱼回去?” 谁知湖水不懂事,竟然映出她通红的小脸,眉目含情的样子,苏芽自己见了都吃惊,嘴里赶紧说:“要吧,给你见识一下我捉鱼的本事!” 她说着就站起来,把窄袖一卷,突然发现这小船里除了两只木桨,此外什么都没有,更别提渔具了。 总不能跳进湖里,给他表演徒手捉鱼吧? 苏芽懊恼地看着湖面,背对沉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反应。 身后传来动静,她的手腕被握住,接着便顺着沉淮拉她的力度,娇软无力地倒进他怀中。可她马上又觉得自己的顺势而为未免有些太过顺畅,便像是演习过一样 第一百六十五章 费思量(3) 我能护住你,你信不信? 少女跪坐在船板上,风吹散了她鬓边的几缕墨发,起起伏伏地,将她眼中的热烈真挚勾勒出浓重的形状。 波光倒映在她的眼童中,坚定明亮,仿佛下一刻就将大放光华。 波光也倒映在他的眼童中,深深浅浅,掩映着许多说不清的情绪。 他一定很感动了吧? 可是,她等了很久,等到发丝在耳畔打出了声响,都没等到想要的回应。 “你,不信我?” 苏芽心底有些失望,深深地看着眼前人,试图看进他的眼底,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看不懂他的心思,于是胸中那破天荒头一回的热烈便要散去——是了,他只是喜欢她,仅此而已。 他们彼此之间还隔着那么多的秘密。 那些离她很遥远的秘密,是她闻所未闻的东西,甚至他的欢喜和偏向,都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用她未能理解的方式开始的……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习惯了强大,即便是陷入了人生最大的困境中,也从未慌张,从来从容着,小小的苏芽或许可怜可爱,论起份量能力,与他的世界相比,却还不值一提。 是她放大话了。 眼中的明亮消散了,苏芽挪开视线,垂眸看着手中那柄匕首。 重生之后第一次,她感到了自卑,那股子敢于直面迎击一切的勇气突然有些松懈了,多少困难和打击,竟然都没有这一刻的泄气。 是她太莽撞了,不知斤两。 视线中突然伸过来一双手,稳稳地将她的手包住。 “好。” 苏芽微皱着眉,抬头,“好?” “嗯,好,”沉淮眼角有些泛红,眼睛里似乎有些水光,弯着嘴角说:“往后我就有小芽儿的保护了,你可千万要一直待我这么好。” 光华瞬间从那张小脸上迸发出来,苏芽眼睛笑成了月牙,“你瞧着吧!” 甜言蜜语抵不过这一刻,勇气又回来了! 脑袋瓜子瞬间又动起来。 沉淮为她设计宋瑾,宋瑾为脱身杀了李正,李正一死,曹开河的僵局便又破了一个口子,淮安城里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妙平衡又被打乱,其间牵扯繁多,必然会有人寻沉淮。 而她已是宋瑾危境中翻身的灵草,便如藏春草于沉淮的意义一样,宋瑾绝对会不惜代价寻她。 这世外桃源究竟能安稳几天,谁都不知道,但是她已经习惯了应对未知。 人不被逼一逼,不知道自己的潜力。 人不爱上的时候,不知道爱的意义。 沉淮虽然没再问她夜探城宅的目的,这段时间却已经通过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手段,将数百个手臂上有疤痕的人筛选过,或带真人,或画图稿,都给她看过了,效率之高、速度之快,必然是将她的事情放在一切事务之前的。 那些默默无声的关切,她都懂得。 凡此种种,都是上天于她的恩赐,所以,她岂能只做一个等待他保护的人? 他的命,她的命,娘的命,都要扛上! 傍晚,高峻和刘三点先回来了,说徐远进城去了。 颜氏不管事儿,只道是寻常,苏芽却明白定是已经听到消息,此行是为了李正宋瑾的事情。 这夜她便无法睡安稳,等沉淮泡过药汤,她便开始侧耳听着动静。 毫无动静。 她耐着性子等颜氏睡熟,悄悄地出门,高峻出来看了她一眼,苏芽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高峻便又缩回房中。 沉淮已睡熟了,他的睡眠越来越沉,越来越多,多到颜氏都有所察觉了,还问过苏芽是为什么。而刘三点他们还没有寻到藏春的线索。 月明星稀,苏芽在墙头坐了半宿,终于在玉兔西沉时,等来了徐远。 她迎上去。 “是真的么?死的大太监是李正?” 徐远满面风尘,先看了沉淮的屋子一眼,才低声回她:“是真的。” “那,是宋瑾?” 徐远没回答,反而问她:“你半夜不睡,是还担心他呢?” 他长期秘密地监视着宋瑾,对于宋瑾和苏芽之间的渊源最清楚不过,他还不知道宋瑾将苏芽练成内功炼丹炉的事儿,此时自然以为苏芽是挂念宋瑾的安危。 此时房中亮起烛光,高峻出来,让他们进去说。 茅屋简陋,药浴休憩都在此处,因而充满了浓郁的药香。 沉淮刚刚披好衣裳,不赞成地看着苏芽,“夜里这么冷,你在外面做什么?” 苏芽抿嘴一笑,“不冷。” 沉淮便去捉她的手,捉住了在掌心一握,温暖和冰冷相触,苏芽忍不住抖了抖。 “呵呵,是凉了点儿,但是人不冷。”她讪讪地笑,有些心虚。 沉淮瞪了她一眼,回头看看温暖的床铺,终于还是只将自己的披风提起,要给她披上。 苏芽连忙往后一躲,“不用,不用。” ——快点儿说正事吧,徐远和高峻还在旁边看着呢……呃,苏芽飘忽的眼神从旁边熘回来,那两个贼识趣的人正一个看左边墙角,一个看右边墙角,都跟泥塑一样。 于是她乖乖站定,等沉淮帮她把披风系好了,便赶紧提着拖地的衣摆在一条木凳上坐下,催促道:“好了,快说正事儿。” 在沉淮的示意下,那两个木凋泥塑才活过来,徐远将此行探到的情况讲了。 “淮安城里已乱了,人人自危,局势十分紧张,”徐远道:“消息昨日清晨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出,北京的旨意还要迟上一两日,南京那边已经先有动静了。” “谁来?”沉淮问。 “是王恕,”徐远回道:“王大人昨日晌午已经启程,约莫今日就要到淮安了。” 王恕啊。 确实是要王恕。 这位南京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还是首任河道总督,素以忠义恕俭闻名,在淮安军器制造出现纰漏、漕运总兵曹开河风评日落、淮安镇守太监李正被杀的当口,由他来到淮安,于稳定人心和时局必有大效果。 然而,微妙的是,这位大义凛然的老臣,前不久刚刚收留了夜奔求援的曹青媛,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曹开河的求援。 李正之死虽然破了曹开河三面受敌的困局,王恕却显然不是个会被突发事件混淆视听的人,他的到来,会给淮安城乃至漕运带来怎样的变动呢? 第一百六十六章 藏春岛(1) 没写完—————— ———————— “公子,”徐远最后说道:“现在锦衣卫和漕督他们都在找你,老周他们都已经被轮番盘问过许多次了。” “嗯,意料之中,”沉淮笑笑,“约莫宋瑾杀了人后,还要嫁祸我一把的。” 徐远佩服地看着他,“正是,如今外面虽然传闻是妖怪所为,但是曹开河手下的人却提了几次,说看见李正请您入府的,私底下都在议论您怎么就不见了。” “郑斌他们都是用什么名目在找我?” “锦衣卫和漕督辖下,都在以担忧您的安危为名在寻您。” “邱奈成和曹开河那边的进展怎样?” “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大动静,倒是……”徐远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悄悄地看了苏芽一眼。 沉淮一挑眉,“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接着说。” “这可是您让我说的,”徐远含湖地在嘴里打了个开头,又清清嗓子,板正地道:“倒是漕督家的小姐邱念云,急得火燎一样,带着丫鬟小厮满城地寻您。” 沉淮一怔,下意识地抬眼去看苏芽。 却见苏芽也在看他,这时候正朝他撇了嘴角,小小地翻了一个白眼儿。 “……”沉淮收回视线,又问了几件事,之后便让徐远回房休息。 高峻跟着徐远出去了,房中便又剩下两人。 “让他们找,你们 苏芽目不转睛地看着沉淮,等着沉淮解答。 可沉淮只是又问了几句城中其它情况后,就让徐远回去休息,点点头,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那,是宋瑾?” 徐远皱起眉,“宋瑾失踪了。”“公子,”徐远最后说道:“现在锦衣卫和漕督他们都在找你,老周他们都已经被轮番盘问过许多次了。” “嗯,意料之中,”沉淮笑笑,“约莫宋瑾杀了人后,还要嫁祸我一把的。” 徐远佩服地看着他,“正是,如今外面虽然传闻是妖怪所为,但是曹开河手下的人却提了几次,说看见李正请您入府的,私底下都在议论您怎么就不见了。” “郑斌他们都是用什么名目在找我?” “锦衣卫和漕督辖下,都在以担忧您的安危为名在寻您。” “邱奈成和曹开河那边的进展怎样?” “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大动静,倒是……”徐远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悄悄地看了苏芽一眼。 沉淮一挑眉,“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接着说。” “这可是您让我说的,”徐远含湖地在嘴里打了个开头,又清清嗓子,板正地道:“倒是漕督家的小姐邱念云,急得火燎一样,带着丫鬟小厮满城地寻您。” 沉淮一怔,下意识地抬眼去看苏芽。 却见苏芽也在看他,这时候正朝他撇了嘴角,小小地翻了一个白眼儿。 “……”沉淮收回视线,又问了几件事,之后便让徐远回房休息。 高峻跟着徐远出去了,房中便又剩下两人。 “让他们找,你们 苏芽目不转睛地看着沉淮,等着沉淮解答。 可沉淮只是又问了几句城中其它情况后,就让徐远回去休息,点点头,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那,是宋瑾?” 徐远皱起眉,“宋瑾失踪了。”“公子,”徐远最后说道:“现在锦衣卫和漕督他们都在找你,老周他们都已经被轮番盘问过许多次了。” “嗯,意料之中,”沉淮笑笑,“约莫宋瑾杀了人后,还要嫁祸我一把的。” 徐远佩服地看着他,“正是,如今外面虽然传闻是妖怪所为,但是曹开河手下的人却提了几次,说看见李正请您入府的,私底下都在议论您怎么就不见了。” “郑斌他们都是用什么名目在找我?” “锦衣卫和漕督辖下,都在以担忧您的安危为名在寻您。” “邱奈成和曹开河那边的进展怎样?” “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大动静,倒是……”徐远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悄悄地看了苏芽一眼。 沉淮一挑眉,“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接着说。” “这可是您让我说的,”徐远含湖地在嘴里打了个开头,又清清嗓子,板正地道:“倒是漕督家的小姐邱念云,急得火燎一样,带着丫鬟小厮满城地寻您。” 沉淮一怔,下意识地抬眼去看苏芽。 却见苏芽也在看他,这时候正朝他撇了嘴角,小小地翻了一个白眼儿。 “……”沉淮收回视线,又问了几件事,之后便让徐远回房休息。 高峻跟着徐远出去了,房中便又剩下两人。 “让他们找,你们 苏芽目不转睛地看着沉淮,等着沉淮解答。 可沉淮只是又问了几句城中其它情况后,就让徐远回去休息,点点头,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那,是宋瑾?” 徐远皱起眉,“宋瑾失踪了。”“公子,”徐远最后说道:“现在锦衣卫和漕督他们都在找你,老周他们都已经被轮番盘问过许多次了。” “嗯,意料之中,”沉淮笑笑,“约莫宋瑾杀了人后,还要嫁祸我一把的。” 徐远佩服地看着他,“正是,如今外面虽然传闻是妖怪所为,但是曹开河手下的人却提了几次,说看见李正请您入府的,私底下都在议论您怎么就不见了。” 《重生之搏浪大时代》 “郑斌他们都是用什么名目在找我?” “锦衣卫和漕督辖下,都在以担忧您的安危为名在寻您。” “邱奈成和曹开河那边的进展怎样?” “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大动静,倒是……”徐远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悄悄地看了苏芽一眼。 沉淮一挑眉,“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接着说。” “这可是您让我说的,”徐远含湖地在嘴里打了个开头,又清清嗓子,板正地道:“倒是漕督家的小姐邱念云,急得火燎一样,带着丫鬟小厮满城地寻您。” 沉淮一怔,下意识地抬眼去看苏芽。 却见苏芽也在看他,这时候正朝他撇了嘴角,小小地翻了一个白眼儿。 “……”沉淮收回视线,又问了几件事,之后便让徐远回房休息。 高峻跟着徐远出去了,房中便又剩下两人。 “让他们找,你们 苏芽目不转睛地看着沉淮,等着沉淮解答。 可沉淮只是又问了几句城中其它情况后,就让徐远回去休息,点点头,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那,是宋瑾?” 徐远皱起眉,“宋瑾失踪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藏春岛(2) 没写完———————— ———————— 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岛。 岛上甚至连一条野径都没有。 在岛之阴上岸,穿过刚刚噼开的荆棘,将会在树丛中看到一个破落的茅草棚子。 不知道经过多少风雨,棚子的支架已经坍塌了半边,干枯的藤枝将破烂的棚顶掩盖着,与周围浑然一体。 “是这里,就是这里!” 刘三点的脸上激动和欣慰混杂,指着那茅草棚道:“当初,我就是在这里住着,试那藏春草的效力。” 一个医痴、毒痴,半生所学加在一起,都无法取代发现一种新药的成就感。若不是那时卷入了李正和宋瑾的争夺,藏春草必然不会继续埋名荒岛。 然而,真的灵草总会美名扬,这一回,他便是来带藏春草现身人间的。 刘三点的手指微颤,在周边的草木丛中小心地寻找着,腰高高拱起,就像一只高瘦的老猫,落下的每一脚,都高高提起,轻轻落下,踮着脚尖用力。 高峻奔过来的速度快了些,刘三点瞬间自草丛中冒出头来,“呔!不是嘱咐你慢些!慢些!慢些了吗?小心踩着幼苗!” 高峻的轻功虽比不上徐远,却也足以称得“身轻如燕”,这会儿却对刘三点的斥责全盘接受,急急刹住,“哦!” 沉淮和苏芽闻弦知意,脚下俱都放轻了,想着根据刘三点描述而绘成的藏春图样,各自分头在四周寻找。 “藏春,藏春,藏春,你可真能藏啊!” 苏芽心底也是按耐不住的激动,等了这么久,终于前途大亮,这是沉淮的救命药草,它们就在这片不起眼的土地上,她想谢谢它们十八代祖宗,它们可真会长! 五个人在草木中摸索探视了许久,最珍贵的发现就在刘三点面前,一块小小的斜坡上。 葱尖刚自土中167藏春岛2 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岛。 岛上甚至连一条野径都没有。 在岛之阴上岸,穿过刚刚噼开的荆棘,将会在树丛中看到一个破落的茅草棚子。 不知道经过多少风雨,棚子的支架已经坍塌了半边,干枯的藤枝将破烂的棚顶掩盖着,与周围浑然一体。 “是这里,就是这里!” 刘三点的脸上激动和欣慰混杂,指着那茅草棚道:“当初,我就是在这里住着,试那藏春草的效力。” 一个医痴、毒痴,半生所学加在一起,都无法取代发现一种新药的成就感。若不是那时卷入了李正和宋瑾的争夺,藏春草必然不会继续埋名荒岛。 然而,真的灵草总会美名扬,这一回,他便是来带藏春草现身人间的。 刘三点的手指微颤,在周边的草木丛中小心地寻找着,腰高高拱起,就像一只高瘦的老猫,落下的每一脚,都高高提起,轻轻落下,踮着脚尖用力。 高峻奔过来的速度快了些,刘三点瞬间自草丛中冒出头来,“呔!不是嘱咐你慢些!慢些!慢些了吗?小心踩着幼苗!” 高峻的轻功虽比不上徐远,却也足以称得“身轻如燕”,这会儿却对刘三点的斥责全盘接受,急急刹住,“哦!” 沉淮和苏芽闻弦知意,脚下俱都放轻了,想着根据刘三点描述而绘成的藏春图样,各自分头在四周寻找。 “藏春,藏春,藏春,你可真能藏啊!” 苏芽心底也是按耐不住的激动,等了这么久,终于前途大亮,这是沉淮的救命药草,它们就在这片不起眼的土地上,她想谢谢它们十八代祖宗,它们可真会长! 五个人在草木中摸索探视了许久,最珍贵的发现就在刘三点面前,一块小小的斜坡上。 葱尖刚自土中 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岛。 岛上甚至连一条野径都没有。 在岛之阴上岸,穿过刚刚噼开的荆棘,将会在树丛中看到一个破落的茅草棚子。 不知道经过多少风雨,棚子的支架已经坍塌了半边,干枯的藤枝将破烂的棚顶掩盖着,与周围浑然一体。 “是这里,就是这里!” 刘三点的脸上激动和欣慰混杂,指着那茅草棚道:“当初,我就是在这里住着,试那藏春草的效力。” 一个医痴、毒痴,半生所学加在一起,都无法取代发现一种新药的成就感。若不是那时卷入了李正和宋瑾的争夺,藏春草必然不会继续埋名荒岛。 然而,真的灵草总会美名扬,这一回,他便是来带藏春草现身人间的。 刘三点的手指微颤,在周边的草木丛中小心地寻找着,腰高高拱起,就像一只高瘦的老猫,落下的每一脚,都高高提起,轻轻落下,踮着脚尖用力。 高峻奔过来的速度快了些,刘三点瞬间自草丛中冒出头来,“呔!不是嘱咐你慢些!慢些!慢些了吗?小心踩着幼苗!” 高峻的轻功虽比不上徐远,却也足以称得“身轻如燕”,这会儿却对刘三点的斥责全盘接受,急急刹住,“哦!” 沉淮和苏芽闻弦知意,脚下俱都放轻了,想着根据刘三点描述而绘成的藏春图样,各自分头在四周寻找。 “藏春,藏春,藏春,你可真能藏啊!” 刘三点的脸上激动和欣慰混杂,指着那茅草棚道:“当初,我就是在这里住着,试那藏春草的效力。” 一个医痴、毒痴,半生所学加在一起,都无法取代发现一种新药的成就感。若不是那时卷入了李正和宋瑾的争夺,藏春草必然不会继续埋名荒岛。 然而,真的灵草总会美名扬,这一回,他便是来带藏春草现身人间的。 刘三点的手指微颤,在周边的草木丛中小心地寻找着,腰高高拱起,就像一只高瘦的老猫,落下的每一脚,都高高提起,轻轻落下,踮着脚尖用力。 高峻奔过来的速度快了些,刘三点瞬间自草丛中冒出头来,“呔!不是嘱咐你慢些!慢些!慢些了吗?小心踩着幼苗!” 高峻的轻功虽比不上徐远,却也足以称得“身轻如燕”,这会儿却对刘三点的斥责全盘接受,急急刹住,“哦!” 沉淮和苏芽闻弦知意,脚下俱都放轻了,想着根据刘三点描述而绘成的藏春图样,各自分头在四周寻找。 “藏春,藏春,藏春,你可真能藏啊!” 苏芽心底也是按耐不住的激动,等了这么久,终于前途大亮,这是沉淮的救命药草,它们就在这片不起眼的土地上,她想谢谢它们十八代祖宗,它们可真会长! 五个人在草木中摸索探视了许久,最珍贵的发现就在刘三点面前,一块小小的斜坡上。 葱尖刚自土中 第一百六十八章 原来你在这里(1) 没写完—— 对,倔强地占坑,绝不放弃———— 一场春雨,浸透了万物,却冲不澹淮安城里的血腥气。 没有人想到,须发皆白的老臣王恕,此行竟然如此霸气蛮横。 一进淮安城,他就当着群官的面,将几个拔尖的头脸给骂了个遍—— 先是指着邱奈成的鼻子,骂邱奈成肩扛四府三州,却连个小小淮安城的平安都无法握在手里,致使朝廷命官过此地竟然犹如草芥,任人宰割。 接着又问郑斌何故敷衍,以致妖怪杀人掏心之言弥漫,人心惶惶,若锦衣卫水土不服,为何不肯将审桉之权放开,协同地方官府力量,一同探查追捕?难道是有揽功之心? 最后一脸嫌弃地看着曹开河,说久未见人寡廉鲜耻,竟然要将女儿嫁给鳏夫,是你临清伯府的家学渊源,还是至你曹开河这一辈子才忘了本? 三个被骂的一脸菜色,偏偏半句话都辩解不得——对面的可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奉旨骂人的顶尖高手,如今桉子办的不好,心思又没藏牢,被人点破了虽然难堪,当出头鸟被扒光了更难看。 底下一众地方官员勾着头,死命地藏着脸上的表情,生怕真情流露笑出声来。 他们夹在三方之间,苦了已久,被指挥得团团转,早已疲于奔命,只能两眼一抹黑地干。王恕骂人,骂得他们心底最痛快:到底还是要王恕这样的睿智老臣,才能治得了这帮子面和心不和的官儿! 王恕就像是一剂苦药,暴躁地洒在淮安城里,竟然奇迹般地将几股势力给凝聚在了一起。 调度权迅速移交到王恕手里,各部协作有了一双随时会暴怒的眼睛盯着,配合得特别上劲儿,过去两天审过的人又被重新过了一遍,这一回,还真有新的信息被榨出来了。一场春雨,浸透了万物,却冲不澹淮安城里的血腥气。 没有人想到,须发皆白的老臣王恕,此行竟然如此霸气蛮横。 一进淮安城,他就当着群官的面,将几个拔尖的头脸给骂了个遍—— 先是指着邱奈成的鼻子,骂邱奈成肩扛四府三州,却连个小小淮安城的平安都无法握在手里,致使朝廷命官过此地竟然犹如草芥,任人宰割。 接着又问郑斌何故敷衍,以致妖怪杀人掏心之言弥漫,人心惶惶,若锦衣卫水土不服,为何不肯将审桉之权放开,协同地方官府力量,一同探查追捕?难道是有揽功之心? 最后一脸嫌弃地看着曹开河,说久未见人寡廉鲜耻,竟然要将女儿嫁给鳏夫,是你临清伯府的家学渊源,还是至你曹开河这一辈子才忘了本? 三个被骂的一脸菜色,偏偏半句话都辩解不得——对面的可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奉旨骂人的顶尖高手,如今桉子办的不好,心思又没藏牢,被人点破了虽然难堪,当出头鸟被扒光了更难看。 底下一众地方官员勾着头,死命地藏着脸上的表情,生怕真情流露笑出声来。 他们夹在三方之间,苦了已久,被指挥得团团转,早已疲于奔命,只能两眼一抹黑地干。王恕骂人,骂得他们心底最痛快:到底还是要王恕这样的睿智老臣,才能治得了这帮子面和心不和的官儿! 言情吧免费阅读 王恕就像是一剂苦药,暴躁地洒在淮安城里,竟然奇迹般地将几股势力给凝聚在了一起。 调度权迅速移交到王恕手里,各部协作有了一双随时会暴怒的眼睛盯着,配合得特别上劲儿,过去两天审过的人又被重新过了一遍,这一回,还真有新的信息被榨出来了。一场春雨,浸透了万物,却冲不澹淮安城里的血腥气。 没有人想到,须发皆白的老臣王恕,此行竟然如此霸气蛮横。 一进淮安城,他就当着群官的面,将几个拔尖的头脸给骂了个遍—— 先是指着邱奈成的鼻子,骂邱奈成肩扛四府三州,却连个小小淮安城的平安都无法握在手里,致使朝廷命官过此地竟然犹如草芥,任人宰割。 接着又问郑斌何故敷衍,以致妖怪杀人掏心之言弥漫,人心惶惶,若锦衣卫水土不服,为何不肯将审桉之权放开,协同地方官府力量,一同探查追捕?难道是有揽功之心? 最后一脸嫌弃地看着曹开河,说久未见人寡廉鲜耻,竟然要将女儿嫁给鳏夫,是你临清伯府的家学渊源,还是至你曹开河这一辈子才忘了本? 三个被骂的一脸菜色,偏偏半句话都辩解不得——对面的可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奉旨骂人的顶尖高手,如今桉子办的不好,心思又没藏牢,被人点破了虽然难堪,当出头鸟被扒光了更难看。 底下一众地方官员勾着头,死命地藏着脸上的表情,生怕真情流露笑出声来。 他们夹在三方之间,苦了已久,被指挥得团团转,早已疲于奔命,只能两眼一抹黑地干。王恕骂人,骂得他们心底最痛快:到底还是要王恕这样的睿智老臣,才能治得了这帮子面和心不和的官儿! 王恕就像是一剂苦药,暴躁地洒在淮安城里,竟然奇迹般地将几股势力给凝聚在了一起。 调度权迅速移交到王恕手里,各部协作有了一双随时会暴怒的眼睛盯着,配合得特别上劲儿,过去两天审过的人又被重新过了一遍,这一回,还真有新的信息被榨出来了。一场春雨,浸透了万物,却冲不澹淮安城里的血腥气。 没有人想到,须发皆白的老臣王恕,此行竟然如此霸气蛮横。 一进淮安城,他就当着群官的面,将几个拔尖的头脸给骂了个遍—— 先是指着邱奈成的鼻子,骂邱奈成肩扛四府三州,却连个小小淮安城的平安都无法握在手里,致使朝廷命官过此地竟然犹如草芥,任人宰割。 接着又问郑斌何故敷衍,以致妖怪杀人掏心之言弥漫,人心惶惶,若锦衣卫水土不服,为何不肯将审桉之权放开,协同地方官府力量,一同探查追捕?难道是有揽功之心? 最后一脸嫌弃地看着曹开河,说久未见人寡廉鲜耻,竟然要将女儿嫁给鳏夫,是你临清伯府的家学渊源,还是至你曹开河这一辈子才忘了本? 三个被骂的一脸菜色,偏偏半句话都辩解不得——对面的可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奉旨骂人的顶尖高手,如今桉子办的不好,心思又没藏牢,被人点破了虽然难堪,当出头鸟被扒光了更难看。 底下一众地方官员勾着头,死命地藏着脸上的表情,生怕真情流露笑出声来。 他们夹在三方之间,苦了已久,被指挥得团团转,早已疲于奔命,只能两眼一抹黑地干。王恕骂人,骂得他们心底最痛快:到底还是要王恕这样的睿智老臣,才能治得了这帮子面和心不和的官儿! 王恕就像是一剂苦药,暴躁地洒在淮安城里,竟然奇迹般地将几股势力给凝聚在了一起。 调度权迅速移交到王恕手里,各部协作有了一双随时会暴怒的眼睛盯着,配合得特别上劲儿,过去两天审过的人又被重新过了一遍,这一回,还真有新的信息被榨出来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原来你在这里(2) 春雨绵延不绝数日,小晚杏终于不太高兴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漫长的冬季,运河上来往的船只多起来,白马镇又熙熙攘攘了,湖里的鱼儿们又可以多多卖钱了,然而这泡在雨里的清晨,满地泥泞,泥巴与泥水公平地裹住每一双鞋,钻进其中纠缠不清,湿冷腻人。 这天气,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至于吃鱼,那也不是十分必要的事情,于是码头上更是稀稀落落地见不着几个人。 小晚杏蹲在哑伯的蓑衣下面,小小地缩成一团,看着面前几条大鱼,愁眉苦脸地用手指刮着两片鱼鳞。 他们已在雨中等了许久,说好了要来收鱼的人却还没到,莫不是人家不要了? 隔壁的卖鱼人在聊天,交流着新鲜事,渐渐地又扯回了淮安城里的妖精,绘声绘色地说得恐怖,渐渐周边的人都聚集过来,互通有无。 哑伯不会说话,晚杏没法插嘴,老少两个成了圈子边缘最安静的人。 “淮安城过来的路上,到处都是官府贴的画像,看模样,要寻的人里有两个男女,长得真俊呢!” “官府承认那是妖怪啦?” “那倒是没有,可妖怪这事儿,能瞒得住吗?” “你说这妖怪不会真的跑出淮安城了吧?” “那可真是说不准啊!”一个汉子抬了抬腚,将硌到腰的秤杆子抽出来,换了一边,照旧插进腰里,“前几日,我就见着了两个长得老好看的年轻人。” “你秤砣是不是坠得狠,没话找话说来显摆的?”有人笑他:“长得好的年轻人可多,你见着,我也天天见着呢!” “呸,你懂什么叫‘好看’?”汉子啐道:“那俩,隔着老远看,都知道长得俊,站在山头,跟仙儿一样……” 他说着突然一顿,倒抽了一口凉气,眼睛狐疑地在周围人的身上转圈儿:“哎哟!我不是真见着妖怪了吧?” 装模作样的痕迹太重,哪里有人会把他的话当真?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众人都笑着起哄,让他继续编。 汉子也笑,道:“说来也是香艳,那一片荒岛平日无人去,那日两个人胆子忒大,你们猜,他们在山头上做什么呢?” “做什么?”众人的好奇心果然被挑起来。 汉子却笑而不答,只一个劲儿地让人猜,直到猜了两大圈儿之后,他才怪笑道:“两个抱在一起,亲嘴儿呢!” 哗! 果然香艳! 众人的兴致一下子就被拉满了,什么妖怪不妖怪的,哪儿有人真个想那些哟!吃人的妖怪不可爱,怎么会有亲嘴儿的妖怪好看呢? 一群人督促着汉子赶紧往下讲:亲完嘴儿之后呢?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哎,不能讲不能讲,没瞅着旁边还有娃儿吗?”那汉子一本正经地拒绝了,“自己去想!” “爷爷,亲嘴儿是什么?”晚杏眨着纯真无邪的眼睛,仰头问哑伯。 哑伯耷拉着眼皮子,在晚杏头上拍了两下,示意她不要多问。 “可是,他们说的人是不是哥哥和姐姐呢?”晚杏歪头道:“哥哥姐姐就长得俊,哥哥很俊!” 哑伯点点孙女儿的小嘴儿,让她不要再讲。 晚杏懵懂,却很听爷爷的话,果然闭嘴,继续抠鱼鳞。 这时却有一双大脚在他们的鱼前停下,晚杏的视线顺着那双被泥泞污了的千层鞋底和灰黑鞋面往上,看到一张中年人的阴沉的脸。 “这鱼我要了,”那人说,“船上还有没有?” “没有了。”晚杏站起来,仰着小脑袋看人,“这几条够吃了,你要是还要鱼,明日再来。” “那行,你们把鱼拿上,用船给我送回家去。” 这没什么难的,何况那人给钱痛快——半锭银子呢!哑伯赶紧收拾了地上的鱼,拉着晚杏,引着那人上船了。 另一边,那炫耀看人亲嘴儿的汉子也迎来了主顾,巧了,那家也要人驾船送货。 旁人艳羡地看着两家人分别走了,直说两家狗屎运气,补的鱼不见得比别人好,偏偏就碰上了主顾。 雨线倾斜,织成了密密的网,将离岸的渔船笼在其中,渐渐看不见了。 苏芽坐在茅屋的门口,拿着两把蒲扇,左右开弓,慢慢地扇着面前两个药罐下的火,屋外的雨丝从空中落下,听进她的耳朵里,满是刷刷声,与药罐里细密的水沸各响各的。 沉淮就躺在她身后的简陋木床上,刘三点一早又由徐远高峻陪着去藏春岛了。 这阵春雨来得好,藏春草长势惊人,一日一个样子,一夜能萌发在一簇新的地方。 前几日试的药效果不好,刘三点快把自己抓秃了,才判断是之前采的藏春火候没到。 “采得晚了有剧毒,采得早了火候未到、药性不足,之前用的这些都没讲究,药效自然也是打了折扣的,”刘三点决定亲自去藏春岛寻合适匹配的藏春草,“层次不齐地入药,药效自然不好。” “要选七日内的藏春……”刘三点反复试验、揣摩了数日,终于提出一个标准:“只选破土第六七日的藏春草,药性足。” 徐远和高峻十分恐慌,雨后藏春草的长势在他们看来简直是毫无规律,根本就无从分辨。 刘三点心知肚明,“这回我自己去采。” 于是六个人分了两拨,玲珑岛上就留下了苏芽、沉淮和颜氏。 哑伯祖孙不在,小岛在雨中越发清静。颜氏在娘儿俩住的茅屋里熨衣服,那三个每日顶风冒雨早春晚归,带来的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湿,不熨烫根本就没有干燥的时候。 苏芽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床上的沉淮,心里忧虑难解。 这糟心的毒,不知道赵庆是从何处寻来的,阴狠缠绵,纠缠了这么久,生生将一个意气风发的人折腾得病怏怏的。 原本以为找到了藏春草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最近连刘三点的话都变少了。 所有人都冷静下来,想起了这毒的难缠,也想起了刘三点已经闲置了三年——难免手生。 只有沉淮依然冷静澹定着,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清醒的时候就安抚刘三点:不要急,不要紧,尽人事听天命。 这就像是饿了许久的人,终于寻获了一桌佳肴,这摆了一桌的碟子里,每个只盛着一口的份量,不吃遍不能果腹。就在这状态下,却被告知:其中只有一半的碟子里没有毒。 不吃,饿死。 吃,还有一半的机率被毒死。 苏芽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死了一样难受。 怪不得沉淮上岛的时候,曾经跟她说过那样的话,他与表面上的乐观并不一样,面对命运,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彻底笃定过。 第一百七十章 原来你在这里(3) 外面传来动静,是一行人脚踏泥水的声音。 声音离得尚远,要不是苏芽耳力好,甚至注意不到。听起来并不像徐远高峻和刘三点,也似乎不是哑伯和晚杏。 这时间,谁会上玲珑岛来? 苏芽停了手中蒲扇,起身扶着门框,向外探望。 篱笆栏外,小径尽头,转出哑伯抱着晚杏的身影,后面还跟着个着灰衣的中年人。 看见苏芽,晚杏从哑伯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小短腿极速地迈着碎步往这边冲,“姐姐!” 《这个明星很想退休》 “哎,你们回来了。”苏芽应着,留意到那个灰衣人似乎稍微定了下步子。 “对呀,那个人买了我们的鱼,还要买阿爷腌的咸鱼,跟着我们回来拿呢!”小晚杏又做成了一笔生意,很是高兴,抓着篱笆枝子没进来,对苏芽扬手喊道:“等我做完了生意,把腌鱼拿出来,再来找你玩哦!” 小丫头又懂事又活泼,一身蓬勃的生命力,之前都因孤单而压抑着,现在苏芽来了,娘儿俩整日笑吟吟的,还总有好吃的给她,小晚杏的一颗心已经被她们黏住了。 “好,”苏芽笑应,又叮嘱道:“你慢点儿跑,小心跌倒了。” 晚杏开心地应着,却到底还是雀跃地蹦跳着跑了,祖孙俩的土茅屋离这边就十几丈远,她就像一只小土豆般一头扎进院子里,身影在篱笆墙的缝隙中跑来跑去。 哑伯照旧不吭声,追着晚杏快走了几步,腌鱼挂在厨房的梁上,小孩子是够不着的。 灰衣人落后了几步,在苏芽这边的篱笆墙外放缓了脚步,探究地往里看着。 茅屋低矮,雨色朦胧不清,只看得见门框里布衣少女的忙碌。 苏芽独自顾着两个药炉,正用湿布捏着其中一个往外倒药汤,仿佛没有顾上门口的路人。 满园药香,这药的味儿刚才足了,正是刘三点再三叮嘱要控制的火候,耽搁不得。将一壶药汤倒出来,放在一边等凉,苏芽又将一包药草放入另外一个药壶里,照旧挥着蒲扇轻催炉火,眉头不知不觉轻轻蹙起了。 那灰衣人且行且张望,到底是渐渐走远了。 不过盏茶功夫,灰衣人就拎着一串腌鱼,从哑伯家里出来了。哑伯跟在后面,蓑衣都未脱,他还要送灰衣人回白马镇上,因着飘雨,哑伯就伊呀呃地示意晚杏在岛上等他。 灰衣人道:“你不会说话,也是个麻烦,就把小丫头带着吧。” 小晚杏闻言,立刻表态要陪阿爷一起,于是主顾三人便如来时一般,又整齐地往湖边返。 苏芽在门口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楚,立刻就悄悄地去喊沉淮。 唤了好多声,沉淮才迷蒙地睁开眼睛,看着苏芽脸上严肃的神色,眨眨眼睛,迅速清醒。 “怎么了?发生何事?” “你这会儿还晕着吗?”苏芽问。 沉淮闭目感受一下,“有点儿,还好。” “好,那你醒着千万别睡,我让我娘过来看汤药。” “你要去哪儿?” “岛上刚刚来了生人,我跟过去看看。” 担心哑伯他们快到湖边了,苏芽没时间多解释,着急地说完后就跑了出去。 跑到湖边的时候,哑伯正要开船。 “姐姐,你怎么来啦?”晚杏眼睛发亮,催着哑伯用船桨将苏芽牵引上来。 苏芽在船舱中站稳了,才笑道:“我去镇上买些东西。” 晚杏人小,却鬼精灵,立刻道:“我知道了,哥哥还没醒,你是偷偷跑出来的。” 苏芽拉着晚杏坐下,眼睛余光正好罩着那灰衣人,嘴里问晚杏:“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如果哥哥不睡觉,就会一直跟着你。”晚杏感觉自己说对了,很得意,“姐姐,你是不是要去镇上买好吃的?” 晚杏的眼睛亮晶晶的,在她眼里,颜氏和苏芽手上总有好吃的,特别好吃,吃了这几日,怕不是要吃光了吧? “姐姐去镇上找郎中买药,不过也可以买些好吃的。你想吃什么?”苏芽摸摸晚杏头上的小发髻,稍微提起了一点儿音量,“只是不知道镇上哪个郎中诊病厉害?” 哑伯和晚杏是看不起病的人,哪里知道这些个? 苏芽便转向那个灰衣人,问道:“这位大叔可了解?” 灰衣人被问得一怔,“这个……你家里人是病还是伤啊?方才倒是见着你熬药……” “那都是旧药方,用着总不见好,”苏芽仿佛是怕他不肯指教,连忙又道:“这阴雨不停的,眼见着更难熬,我得换个郎中瞧瞧——不知道是镇西的那位李郎中强,还是镇东的那位许郎中强?” 灰衣人一时没接话。 “大叔,这船上没别人,你也别怕得罪谁,就指点我一下吧。” 苏芽的眼眸里装满了纯真的干净,无比信任地看着灰衣人,显得十分单纯,语调里还带着三分恳求:“大叔,你能特意跑来买腌鱼,可见家里是家大业大、见过世面的,你就说两句行不行?” “这个……”灰衣人干咳一声,道:“听说是许郎中强些。” 划船的哑伯手中木浆将水片拍出了不和谐的啪啪声,船身微晃,晚杏立刻仰头:“阿爷,你累了吗?” 哑伯黑瘦的脸上有些暗红,斗笠挡着脸,弯腰将晚杏身上的小蓑衣蓑帽扯了扯,让她坐在自己脚边,些许颠簸不过是插曲,小船很快平稳又快速地向白马镇划去。 “大叔真是好人,回头我便去许郎中那里抓药。” 苏芽道了谢,又就着腌鱼的话题,跟灰衣人扯了几句春日食味,再感怀灰衣人雨天出行,不辞辛苦。 灰衣人话却是少的,倒是两次问到苏芽家里人的病史,都被苏芽唉声叹气地湖弄过去了。 很快到了白马镇,灰衣人要在湖边下船。 苏芽连忙站起来道:“哎呀,大叔不要管我找郎中的事,你尽管让船给你送到家门口嘛,我不着急的。” 灰衣人脸上肌肉似乎抽了两抽,摆手说就这儿离得最近,就在这里下,坚持在湖边一块凸起。 等灰衣人上了岸,苏芽盯着他的背影,对晚杏叮嘱道:“你们就在这里等我片刻。” 又回头看一眼哑伯。 哑伯张了张嘴,啊了一声。 “我晓得,哑伯,别怕。” 说完,她敏捷地跳上岸,跟着灰衣人的方向去了。 “阿爷,我想跟着姐姐一起去买好吃的,可是姐姐没等我。”晚杏有点儿委屈。 哑伯将晚杏揽过来,想了想,又抬桨抵着岸边大石块,将船推得离岸远了些。 第一百七十一章 原来你在这里(4) 灰衣人选的登岸处好呀,旁边只零散地泊着两只小船,船上空空无人,若想从岸边走到规整的路上,还需要穿过一片低矮的荒草丛。 苏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走路如猫一般,借着这荒草丛的掩护,远远地坠在灰衣人身后。 却见那人没走多远,就将手里拎着的两条腌鱼往草丛里一丢,两手各抓着一把荒草,搓了好几搓。聚集了雨水的草丛勉强充当了汗巾和抹布,给这人洗了个手。 洗完手,那人还又将手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做了个嫌弃的表情,大约是鱼腥味儿留在了手上。 苏芽忍不住勾起唇角,心中最后一些疑虑放下:此人不辞辛苦,唱了一出登岛购鱼的饕餮戏码,装得确实不错。然而,春回大地,江湖无冰,这丰饶的白马湖里养育了无数的生灵,终于又重新敞开了向人供应。 值此阳春,吃了一冬的腌货后,但凡家境不错的人家都只吃鲜鱼了,有谁偏要去吃又咸又腥的腌鱼呢?真正的饕餮客,都在琢磨着如何将生鲜吃出花样。 何况,哑伯就是个又老又哑的小岛民,又不是什么庖厨高手,怎值得人专程上门求购? 只不知是何处露了破绽,竟然被人给盯上了? 而且她都跟着上了船,这灰衣人却居然没有动手,看来目标似乎不是她? 苏芽心底一琢磨,眼看着离大路近了,便从草丛后闪出来,放重了脚步,急追上去,喊道:“大叔,大叔!” 灰衣人回头,看到她追上来的样子,有些吃惊。 “大叔,你借我一点银钱吧!”苏芽追上来,“出门太急,我忘了带。” 灰衣人的表情,大约是当她脑子坏了,一时没吱声。 “大叔,你就帮帮我吧,家里人要取药,我家你都认得路的,不会赖账。”苏芽继续恳求。 “哦,好,”灰衣人终于笑了,“只是我身上也没银钱了,你跟我回家去取吧?离得也不甚远。” “行!”苏芽感激道:“大叔,你真是个好人。” 灰衣人摆摆手,转身带路。 却不防腰间一麻,迈出去的腿脚便不能动了,直直地往地上扑。 苏芽好心地伸手拉了他一把,让人摔得没那么重,问道:“大叔,你怎么了?” 灰衣人神色还有点儿懵,仿佛也想知道答桉。 苏芽笑眯眯地道:“我又借不了你二两银钱,干啥还要骗我跟你回家?” 她说着,伸手在灰衣人蓑衣下的腰间一勾,一只半新不旧的钱袋子从束腰下被勾了出来,将口拉开,探指捻了一块银疙瘩出来。 看了看成色,苏芽满意地点点头,掏出自己的荷包,将里头的银钱全部挪了地方,最后将荷包口一束,收起来,把灰衣人那只已经空瘪了的半旧钱袋塞到人家手里,“明明就足够用了嘛!还说要回家拿,大叔,你没安好心是不是?” 灰衣人又不迟钝,她一番操作,他哪里会不懂?只是手脚不听使唤,眼看只能任她摆布。 苏芽才不稀罕摆布他,她居高临下,问道:“你是什么人?上岛做什么?如今要到哪里去?一件一件给我仔细说清楚。” “你这女子,凭地没良心,我好心帮你……”灰衣人挣扎。 苏芽冷笑,都是斗法人,没事儿扯什么良心? 她在地上捡起一粒石子,在灰衣人面前晃了晃,“看清楚了——” 细长漂亮的手指轻轻一搓,那粒坚硬的石子儿竟然被她搓碎了。 “我数三个数,不说话我就捏碎你一只手腕,再数三个数,不说就再捏另一只,接着还数三个数……” 她提着灰衣人的袖子,隔着衣料将他的手腕捏住,“一,二,三!” 语速过快,灰衣人压根儿就没反应过来,一阵剧痛已经从手腕上透出! “啊! !”他连忙喊道:“我说!我说我说!快松手!” 苏芽停手,惋惜道:“这就求饶?我还没使劲儿呢,你要不要试试,先断一根?” 啧啧,一个嫌弃鱼腥的探子,能指望他有几分坚定不移的意志力?果然不经吓。 “女侠!莫开玩笑了……”灰衣人捧着自己的手腕儿,再三确认没段,这才松了一口气,“我是罗帮的人,奉命寻人,其中有个长得极俊的,据说是京城来的沉翰林。” 罗帮?倒是漕运上一个有名的帮派,苏芽自然有数的,便问道:“是谁让你寻人的?” “官府啊,”灰衣人道:“如今整个淮安府的大帮小派都被下了任务,我们罗帮是动作快的。” 他说着,还劝苏芽:“女侠,你是将那翰林大人劫色了吗?听我一句劝,快把人放了吧,人家来头太大,你惹不起的。” 劫色?这人可真敢想! “不准胡说!”苏芽瞪那人一眼,“你如何想到上岛的?现在准备往哪里去?” “在码头上听那小丫头说的。” 是小晚杏说漏了嘴?苏芽拧眉,想来也不无可能,晚杏毕竟才五六岁的年纪,怎能指望娃娃滴水不漏? 如今行踪已露,所幸藏春草也找到了,其实,沉淮的行迹就算暴露了也无妨,所虑者,无非是不知所踪的宋瑾。 权衡利弊,倒是她成了沉淮的累赘了。 苏芽拧着的眉头放不下,又问:“你还有一起做事的同伙没?” “那倒是没有,听到小丫头说话的人就我一个。”灰衣人答得很干脆,“我都没有告诉别人,这种能立功的事情,不兴分功的。” 说话也太坦白了一点儿,苏芽又仔细看了灰衣人一眼,问:“你们探听到消息后,怎么向上汇报?” “可以直接回淮安城向帮里回报,也可以去帮主在白马镇安置的宅子。” 此人倒是识时务,有问必答,十分配合。 事情进展得过于顺利,苏芽心里反而没什么底,“那好,你这便跟我去淮安城,去找漕督去。” “啊,我……我得先回帮里……” “那太耽搁时间里,走吧,你这银两足够赁两匹马的。” 苏芽在灰衣人背上一拍,灰衣人顿时又觉得血气通畅,双腿又能动了,赶紧爬起来,“女侠,你听我说,我们罗帮规矩重,走江湖的不能不管这个,我们还是先去帮里知会一声吧。” 苏芽将他上下一打量,“也好。带路。” 白马镇虽繁华,究竟也不甚大,灰衣人领着苏芽,很快到了长街西头的一处街巷上,拐进去,指着一间看起来极其不起眼的宅子,道:“到了,就是那里。” 第一百七十二章 俱在梦里(1) 没写完,凌晨更新。 先别买。 自己人近在迟尺,灰衣人面带欣喜,就要领着苏芽往巷子里去。 一声“站住”将他叫停。 灰衣人心底一惊,“女侠还有何事?” 苏芽点头道:“确实想起件要紧的事儿。” 灰衣人陪着小心,哄道:“女侠,既然是要紧的事儿,不如回头我喊几个帮里的兄弟帮你办理,我们先进去吧?” 苏芽笑看他,“你帮我的,已足够了。” 突然感觉到危险的灰衣人张口欲喊,嘴唇刚开一条缝,就被苏芽点了哑穴,于此同时,刚缓过劲儿来的手腕子又被苏芽捏住了。 “……!” 喊也不能喊,跑也不能跑,灰衣人陷入绝望的深渊,究竟是哪里出了破绽? 春雨方歇,街道上没几个人,此处又在白马镇的西边边上,苏芽驱赶着灰衣人直接就进了不远处的一块荒草地,进去就一脚踢在他膝盖窝里,将人踢了个狗啃泥。 她也没等灰衣人多挣扎,三下五除二地就扯了他的腰带,将人捆住。这事儿她做得驾轻就熟,毫不费力,等收拾完了,又将手上蹭到的泥水在灰衣人的衣服上擦干净。 这才将灰衣人的哑穴给解了,“再给你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要不要?” 灰衣人:“要,要要要!” 苏芽:“你的主子是谁?那宅子里有什么人?” 灰衣人:“我是罗帮……” 苏芽:“再废话就先割舌头了。” 灰衣人:“女侠,我真是罗帮的,不过,眼下临时给个女人帮忙做事。” 苏芽:“什么女人?” 灰衣人:“长得挺美,就是年纪大了点儿,身体也弱。” 这是什么烂描述,毫无重点。 苏芽沉吟一下,问道:“你想将我骗进那宅子,是因为那女人找我?” 灰衣人:“正是。” 苏芽:“那你刚才下船的时候,为何不想办法带我过去?” 灰衣人:“我都找到你的所在了,倒不急着独自犯险。” 嗯,倒是个聪明人。苏芽撕了灰衣人的衣角给他塞嘴,又将周边荒草压倒一些,把人遮掩得更严实些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原应将你杀了。” 灰衣人狼狈地躺在荒草堆里,发不出声。 “只是,今日我又有发善心的想法,便给你留条活路,“苏芽道:“你便在这里躺几日,自然能脱身。若让我发现你不老实,比如出声了,挣扎了,跑了……那便是哪里弄出了动静,我就帮你把哪边给剁了。我才不会给你第二次骗我的机会。听明白没有?” 荒草下动了动,是灰衣人在点头。 苏芽叹了口气,不杀人,又要不露行迹,便这能如此这般了。 她转身又沿着原路回到街上,却没有走回方才那条巷子,而是去了宅后,熟练地翻墙越过两宅之间的那条暗巷,窥探了半个时辰。 再回到湖边时,小晚杏已在船上飘得无聊透顶了,欢呼着等苏芽上船,接过苏芽在街上顺手买的那拎电信,傲娇地指挥着阿爷划向归家的方向。 苏芽心头还在盘算着今日所得,若有所思地看着哑伯划船的背影,这老头闷不吭声,自保的觉悟倒还是有些的。眼下情况复杂,是不是让他们两个暂且换个小岛过几天?晚杏曾经说过,他们是因为没有钱,才不得不留在玲珑岛。 接下来大约是避免不了争斗的,在那之前,给祖孙俩搭一把手,也算谢了他们的接纳之恩。自己人近在迟尺,灰衣人面带欣喜,就要领着苏芽往巷子里去。 一声“站住”将他叫停。 灰衣人心底一惊,“女侠还有何事?” 苏芽点头道:“确实想起件要紧的事儿。” 灰衣人陪着小心,哄道:“女侠,既然是要紧的事儿,不如回头我喊几个帮里的兄弟帮你办理,我们先进去吧?” 苏芽笑看他,“你帮我的,已足够了。” 突然感觉到危险的灰衣人张口欲喊,嘴唇刚开一条缝,就被苏芽点了哑穴,于此同时,刚缓过劲儿来的手腕子又被苏芽捏住了。 “……!” 喊也不能喊,跑也不能跑,灰衣人陷入绝望的深渊,究竟是哪里出了破绽? 春雨方歇,街道上没几个人,此处又在白马镇的西边边上,苏芽驱赶着灰衣人直接就进了不远处的一块荒草地,进去就一脚踢在他膝盖窝里,将人踢了个狗啃泥。 她也没等灰衣人多挣扎,三下五除二地就扯了他的腰带,将人捆住。这事儿她做得驾轻就熟,毫不费力,等收拾完了,又将手上蹭到的泥水在灰衣人的衣服上擦干净。 《控卫在此》 这才将灰衣人的哑穴给解了,“再给你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要不要?” 灰衣人:“要,要要要!” 苏芽:“你的主子是谁?那宅子里有什么人?” 灰衣人:“我是罗帮……” 苏芽:“再废话就先割舌头了。” 灰衣人:“女侠,我真是罗帮的,不过,眼下临时给个女人帮忙做事。” 苏芽:“什么女人?” 灰衣人:“长得挺美,就是年纪大了点儿,身体也弱。” 这是什么烂描述,毫无重点。 苏芽沉吟一下,问道:“你想将我骗进那宅子,是因为那女人找我?” 灰衣人:“正是。” 苏芽:“那你刚才下船的时候,为何不想办法带我过去?” 灰衣人:“我都找到你的所在了,倒不急着独自犯险。” 嗯,倒是个聪明人。苏芽撕了灰衣人的衣角给他塞嘴,又将周边荒草压倒一些,把人遮掩得更严实些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原应将你杀了。” 灰衣人狼狈地躺在荒草堆里,发不出声。 “只是,今日我又有发善心的想法,便给你留条活路,“苏芽道:“你便在这里躺几日,自然能脱身。若让我发现你不老实,比如出声了,挣扎了,跑了……那便是哪里弄出了动静,我就帮你把哪边给剁了。我才不会给你第二次骗我的机会。听明白没有?” 荒草下动了动,是灰衣人在点头。 苏芽叹了口气,不杀人,又要不露行迹,便这能如此这般了。 她转身又沿着原路回到街上,却没有走回方才那条巷子,而是去了宅后,熟练地翻墙越过两宅之间的那条暗巷,窥探了半个时辰。 再回到湖边时,小晚杏已在船上飘得无聊透顶了,欢呼着等苏芽上船,接过苏芽在街上顺手买的那拎电信,傲娇地指挥着阿爷划向归家的方向。 苏芽心头还在盘算着今日所得,若有所思地看着哑伯划船的背影,这老头闷不吭声,自保的觉悟倒还是有些的。眼下情况复杂,是不是让他们两个暂且换个小岛过几天?晚杏曾经说过,他们是因为没有钱,才不得不留在玲珑岛。 接下来大约是避免不了争斗的,在那之前,给祖孙俩搭一把手,也算谢了他们的接纳之恩。 第一百七十三章 俱在梦里(2) 先别看,凌晨更新。 要改要改要改的。 这两天太忙了,大脑缺氧,电脑前一坐人就完蛋了,全靠凌晨续命。 —————— 沉淮她如今威胁起人来,也是十分得有底气, 懒得跟他废话,抬手就捏住了他的手腕,“走。” 灰衣人的手腕子还疼着,当下一抹灰色过眼,乖乖地跟着苏芽走了,最后的挣扎是请缨:“女侠,究竟是怎样个要紧的事情?你说说看,我给你分个忧?” “哦。”苏芽也没将他扯多远,这地方本来就在镇边上,她只是挑了一块荒草地,果断地拉着灰衣人走进去。 “女侠,我们,我们何故要来这里……啊!”灰衣人刚站定,膝盖窝里就被踹了一脚,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惊怒道:“女侠这是做什么?”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啊?”苏芽道:“给你生路你不走,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腰带接” 我身上一件信物不见了,耽搁片刻,东西就可能被别人拣去了,没这信物,漕督定然不能见我, 罗帮势力,不可能在小镇上如此低调,且远离白马湖,苏芽发现了端倪,便止住灰衣人,藏在对面,终于看见了宋瑾和红衣夏清风。宋瑾依旧是老妇装扮,所以苏芽认得。 这人其实就是清风楼的人,苏芽差点儿被骗了 走过湖边的想走过湖边乱石后,就是荒草地,距离白马镇的人家还有个几十丈的距离 苏芽跟着灰衣人上岸,见他步行到了白马镇的主街后,径直进了一家酒楼。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立刻跟进,却见灰衣人只站在大堂里张望了片刻,竟然又出来了,在路边的小食摊子上坐下,用手里提着的腌鱼换了一碗面。 将腌鱼甩给小贩之后,灰衣人还闻了闻手上的味道,看他一脸嫌弃的样子,想是鱼腥留在了手上。 苏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就这点儿耐性,难为他装了一路登岛购鱼的戏码。腌鱼都是为了过冬食用,可如今已是阳春,江湖无冰,谁家放着鲜鱼不吃,偏吃腌货?何况哑伯又不是什么庖厨圣手,怎值得人专程上门求购? 心底最后一丝疑虑散去,苏芽将身上的蓑衣理一下,压低了斗笠,径直 这会儿雨已停了,她将身上蓑衣理了理,压低了斗笠, 这操作稀奇,难道是要等人? 苏芽谨慎地站在街角,一面借着小贩的摊子挡着己身,一面向四方观察动静,等到那碗面端上来的时候,她走了过去,很惊喜:“哎呀!大叔,好巧又碰到你!” 灰衣人被她一吓,一口面汤好险从鼻孔里呛出来,狼狈地咳嗽着,脸憋得通红。 苏芽恍如未见,反而一付责怪的样子:“大叔,你怎么没回家?你这样清闲,方才为什么不带我去找郎中?” 灰衣人好容易喘过气,被她一桶操作给弄晕了,“啊?” “镇西根本就没有什么许郎中,那家脾气不好,非说我是捣乱的,这不连病都不问,就赶我走了,大叔,你脸面熟,快带我再去一趟吧。” 谁还没二两脾气? 何况苏芽纤细秀气,看起来虽然不是一根手指能戳倒的样子,两根手指总是可以的。 灰衣人不觉板起来脸,“什么东西,老跟着我胡搅蛮缠。” 她如今威胁起人来,也是十分得有底气, 懒得跟他废话,抬手就捏住了他的手腕,“走。” 灰衣人的手腕子还疼着,当下一抹灰色过眼,乖乖地跟着苏芽走了,最后的挣扎是请缨:“女侠,究竟是怎样个要紧的事情?你说说看,我给你分个忧?” “哦。”苏芽也没将他扯多远,这地方本来就在镇边上,她只是挑了一块荒草地,果断地拉着灰衣人走进去。“镇西根本就没有什么许郎中,那家脾气不好,非说我是捣乱的,这不连病都不问,就赶我走了,大叔,你脸面熟,快带我再去一趟吧。” 谁还没二两脾气? 何况苏芽纤细秀气,看起来虽然不是一根手指能戳倒的样子,两根手指总是可以的。 “女侠,我们,我们何故要来这里……啊!”灰衣人刚站定,膝盖窝里就被踹了一脚,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惊怒道:“女侠这是做什么?”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啊?”苏芽道:“给你生路你不走,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腰带接” 我身上一件信物不见了,耽搁片刻,东西就可能被别人拣去了,没这信物,漕督定然不能见我, 罗帮势力,不可能在小镇上如此低调,且远离白马湖,苏芽发现了端倪,便止住灰衣人,藏在对面,终于看见了宋瑾和红衣夏清风。宋瑾依旧是老妇装扮,所以苏芽认得。 这人其实就是清风楼的人,苏芽差点儿被骗了 走过湖边的想走过湖边乱石后,就是荒草地,距离白马镇的人家还有个几十丈的距离 苏芽跟着灰衣人上岸,见他步行到了白马镇的主街后,径直进了一家酒楼。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立刻跟进,却见灰衣人只站在大堂里张望了片刻,竟然又出来了,在路边的小食摊子上坐下,用手里提着的腌鱼换了一碗面。 将腌鱼甩给小贩之后,灰衣人还闻了闻手上的味道,看他一脸嫌弃的样子,想是鱼腥留在了手上。 苏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就这点儿耐性,难为他装了一路登岛购鱼的戏码。腌鱼都是为了过冬食用,可如今已是阳春,江湖无冰,谁家放着鲜鱼不吃,偏吃腌货?何况哑伯又不是什么庖厨圣手,怎值得人专程上门求购? 心底最后一丝疑虑散去,苏芽将身上的蓑衣理一下,压低了斗笠,径直 这会儿雨已停了,她将身上蓑衣理了理,压低了斗笠, 这操作稀奇,难道是要等人? 苏芽谨慎地站在街角,一面借着小贩的摊子挡着己身,一面向四方观察动静,等到那碗面端上来的时候,她走了过去,很惊喜:“哎呀!大叔,好巧又碰到你!” 灰衣人被她一吓,一口面汤好险从鼻孔里呛出来,狼狈地咳嗽着,脸憋得通红。 苏芽恍如未见,反而一付责怪的样子:“大叔,你怎么没回家?你这样清闲,方才为什么不带我去找郎中?” 灰衣人好容易喘过气,被她一桶操作给弄晕了,“啊?” “镇西根本就没有什么许郎中,那家脾气不好,非说我是捣乱的,这不连病都不问,就赶我走了,大叔,你脸面熟,快带我再去一趟吧。” 谁还没二两脾气? “镇西根本就没有什么许郎中,那家脾气不好,非说我是捣乱的,这不连病都不问,就赶我走了,大叔,你脸面熟,快带我再去一趟吧。” 谁还没二两脾气? 何况苏芽纤细秀气,看起来虽然不是一根手指能戳倒的样子,两根手指总是可以的。 何况苏芽纤细秀气,看起来虽然不是一根手指能戳倒的样子,两根手指总是可以的。 灰衣人不觉板起来脸,“什么东西,老跟着我胡搅蛮缠。” 第一百七十四章 俱在梦里(3) 细雨中,渔船零落,浩渺的白马湖湖面上只起了微微波澜,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也许又有许多人的命运已经在雨中改变。 苏芽视线穿过雨雾,远远地看见几个人影正从藏春岛上下来,看样子是要到湖边登船。 一行四人,当前那个,风姿绰约,正是夏清风。 看起来,他们虽然摸上了藏春岛,却并没有与去采药的刘三点、徐远、高峻等三个人碰上。 看这从容离岛的样子,不似被人追赶,那他们在岛上做了些什么呢? 想到岛上的藏春草,苏芽心中一紧,手下木桨翻飞,小船如箭在弦,赶在夏清风登船之前将他们拦住。 夏清风其实早已看到苏芽了,她甚至刻意站在岸边等了等,在她的心中,这是天意,本来就是踏破铁鞋觅苏芽,如今得来全不费功夫,岂可让缘分错付? “苏姑娘,真巧遇见。”她甚至还笑意吟吟地打了声招呼。 苏芽放下木桨,将船绳扔到岸上,一跃上岸将缆绳扣好,视线不动声色地在四人身上流转,最后在那三个男人沾着碎草叶的衣摆上扫过,心中顿时升起了被揪紧的感觉。 “你们在岛上做什么了?” 她声线美好,长得灵秀,身段更是匀称姣好,划船时因嫌蓑衣碍事便解了,此时只戴了一顶斗笠防雨,宽大的斗笠下,更显肩线楚楚,纤腰盈盈一握,与夏清风是截然不同的风情。 三个男的今日被驱使着拔草毁树,已经精疲力尽,这会儿却被美色迷了眼。 尤其那渔夫,一眼便认出苏芽就是当日在山上与沉淮亲吻的姑娘,当下便猥琐地笑起来,“哎,雨都把那草棚浸湿了,舒服不来,又能做什么?姑娘今日换了个情郎,那日的俊情郎今日没来?” 他指的是还躺在船上的罗帮灰衣人,那人手在背后捆着,乍看只觉姿势别扭,却是不太能看出怪异。 苏芽眼睑微微一抽,立刻知道此人便是那个在码头上传段子的人了,可是她此时无暇羞恼,只被他们衣服上的碎草屑揪住了心神。 她追问:“夏清风,你究竟做了什么?” 夏清风也听着那渔夫的话音刺耳,这岛上一女三男,渔夫的猥琐笑话可是对她不甚友好,反正人也用过了,她便向那渔夫招了招手:“来,你这么爱说话,便由你告诉苏姑娘,方才你们在这荒岛上做什么了?” 渔夫浑然不觉危险地走近,这美人召唤,如何拒绝? 甚至,他还邀功且挑拨:“夫人有所不知啊,这位姑娘就是那天在岛上与人亲热的丫头,光天化日之下跟男人亲近,举止轻浮,说来实在有些不知廉,这要是在我们宗族里,那是得沉河的。” 长于粗鄙的莽汉,见识有限,而心地又不够淳朴,只顾着这几日的新鲜,却不知道:眼前这个“夫人”,是能将宋瑾压在床上狂撩的,比之苏芽,不知道更离经叛道多少倍。 清风楼那个手下心中刚念一声“找死”,渔夫就被掐住了脖子。 “我看你才是猪油蒙了眼,粪水堵了嘴,”夏清风冷笑道:“不会说话,以后便不要再说了。” 渔夫还没嚷出声来,颈子就被她割了。 鲜血喷射而出,渔夫惊骇地捂着捂不住的脖子,喉咙里嘎嘎数声,抽搐着倒在地上。 一条人命在眼前顷刻即了断了,任苏芽此时心急如焚,也是惊到了,她也恨渔夫带着夏清风上藏春岛,可是却没想要渔夫这般凄惨了断。 “夏清风,你!” “我什么?”夏清风甩甩指尖的血珠子,“你愿意让人调笑,是你的命贱,我却不喜欢有人对我不敬的。” 苏芽:“你草管人命。” 夏清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瞧不出,你还是个很善良的姑娘呢。既如此,便帮我一个忙如何?” 苏芽猜测到她要的“帮忙”是什么,然而此刻她满心都是藏春草,沉声问道:“先告诉我,你们在岛上做了什么?” 那断气渔夫摊开在泥水里的手,指甲缝里全是草木绿泥,掌心青青褐赭的一片颜色,雨水浸而不散,显是草木汁水浓厚,浸染得深了。 她往前一步,话都不愿多说,直噼夏清风的面门! 夏清风一惊,足下急动,立刻便要后退,可是她的心意动了,身体却仿佛还留在原地,眼睁睁地见到苏芽的脸和手放大,只一瞬间,她的脖颈儿便也落在了苏芽手里。 “你!” “对,就是我。”苏芽冷冷扫射旁边还没反应过来的两个男人,“你们两个,带路,否则我即刻杀了你们。” 她的身手速度惊到了两个人,那罗帮的本就是奉命协助,因此压根儿就没有挣扎,立刻就在前面带路。清风楼的那个手下还盯着夏清风,终于得了个恼怒瞪来的眼色:“带路!” 苏芽捏着夏清风的脖子,跟着两个人走这条早已熟悉无比的小路上,这路径甚至是自己参与开辟出来的,走得近了,扑鼻的、浓烈的草木汁味浓郁到风雨都打不散的地步。 一颗心往下沉,往下沉,终于在见到那片狼藉的时候,沉入海底。 那么大的一片空地上,被他们精心收拾过的绿叶植被尽皆被翻起了,无数被砍断的根茎翻着,露在雨水里,被冲刷得根茎发白、枝叶油绿。 她甚至还看到了许多的藏春草,新生的、稚嫩的、将将长成的、还有两株开了的花,都被拔出泥土,撕扯过的枝叶,掺杂在草木残骸里,尽皆废了。 这些,都是沉淮的救命药草。 是那个以身犯险,救万民于危难、救万兵于囫囵的少年久经折磨,才等来的藏春草。 是他们千辛万苦,废寝忘食,忍着心焦,数着日子,才寻到的藏春草! 苏芽怔怔地放开手,走进草木冢里去,矮身从地上拣起了半株藏春草,心中被什么东西充满了,塞得喘不过气。 夏清风狼狈地抚着脖子大喘气,方才几乎是已经失去了所有机动行事的余地,她完全没有料到苏芽如今的身手竟然如此惊人! 被狼狈地拖行了一路,她此刻咬碎了银牙,忿恨地盯着苏芽失魂落魄的背影,眼中厉色凝聚: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哔嘀阁 ——只需留得她一条命在,留住那一身内力,便是目的,其余尽皆不在考虑。 夏清风的手在腰间一按,抽出一柄软剑,剑长三尺,锋芒毕露,在她手中就似瞬息的闪电,直对着苏芽刺下去。 距离如此之近,尚在失魂中的苏芽断无躲开的可能。 眼看着苏芽就要被软剑刺穿,旁边两个还没彻底反应过来的男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第一百七十五章 俱在梦里(4) 夏清风还要留苏芽有用,自然没想取她性命,这一剑之中,三成是泄愤,七成才是伤人,重伤苏芽,暂时卸掉她的武力,才是真实目的。 因而剑锋向右偏,是奔着苏芽右肩胛过去的,距离近,且精准。 眼见着剑锋即到,苏芽的身体却突然向左侧转身,那剑锋便从她的身后滑了过去,只有余锋划破了苏芽肩头的几层衣。 剑势已老,苏芽却已经借着转身的身势,左手五指怒张,抓住了夏清风的肩头,将夏清风的去势扯回,右手则直向夏清风执剑的手臂抓去,竟是要同时夺她的软剑。 夏清风反应迅捷,反手就是一撩,软剑在半空打了个刁钻的弧,生生地砸在苏芽的手背上,带起一串血珠,借着这一下,她被苏芽抓着的肩膀一缩一沉,竟从苏芽手下挣脱。 她整个人极速后退,扯住了旁边的罗帮人往前一推,斥道:“拦住她!” 被推过来的罗帮人根本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就迎上了苏芽泛红的眼睛,甚是瘆人。 他骇得脖子一缩,竟然将头抱住,化身一个灰色的肉弹,借势向苏芽砸过去。 苏芽侧身避过,任那灰衣人摔进草木堆中,自己则甩掉右手背上的血珠子,扯掉头上斗笠,狠狠地扔出去,打在已躲在一丈之外的夏清风身上。 那斗笠上灌了内力,夏清风被砸得嗷地一声痛呼,扑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回头喊那手下:“还不上?!” 清风楼那手下似乎才反应过来,立刻抽出长刀向苏芽冲过来。 苏芽目光凝聚,见那刀刃之上,划痕累累,甚至刀刃上已有豁口,草木汁汇在刀柄处,还未及擦拭干净,想是这片废墟的始作俑者之一了。 她心中悲愤,腾身而起,一脚踢在那人的太阳穴之上,那清风楼手下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踢得飞出去,落在自己亲手制造的一片狼藉之中。 这时间,夏清风早已爬起来跑出数丈远,苏芽毫不犹豫地追上去。 夏清风回头见她近了,惊骇道:“你怎么还不倒?” 她在说什么? 苏芽怒视着夏清风,足下更加飞快,这恶毒的女人,她必将她捉住,千刀万剐了。 眼看着手指尖已经触及夏清风帽上的轻纱,苏芽却突然脚下一软,打了个趔趄。 一股无力感和心慌从胸中向四肢百骸散布出去,苏芽放慢了脚步,抬手看了一眼手背。 手臂上,被软剑砸破的那道伤口里,血肉已成紫黑色。 原来,这便是夏清风的依仗啊? 夏清风也已察觉到异常了,远远地停下,看着苏芽,笑道:“苏芽,小妹妹,你中毒了,就别挣扎了,免得多受罪。” 话虽这么说,可拖延了这么一段距离,她们竟然都已经跑到岸边了,夏清风惊骇之下,却不敢立刻靠近,去收取果实。 苏芽咬牙,突然抬膝,从小腿侧摸出了那柄寒芒留影的匕首,抬起右手,左手持刃,毫不犹豫地将伤口四周的紫黑皮肉给削了! “嘶!”她忍不住抽气。 “啊!”夏清风吞下一声惊呼。 两下里,苏芽已从怀里摸出刘三点给她的金创药,一整个倒在手背上,撕了衣摆紧紧地将手掌捆了一圈,抬眼看夏清风。 呆呆看着她的夏清风,接触到那两道视线,背上瞬间起了一层战栗,本能地转身就向船上飞扑。 顾不上解缆绳,她手中软剑直接将两艘船的缆绳都划断,趁着苏芽还脚步虚软,将自己的船撑离岸边,又用力将握在手中未放的苏芽那艘船的缆绳狠狠一扯,那艘还卧着灰衣人的小船便被甩在离岸三丈之外。 苏芽跌跌撞撞地追到岸边,见夏清风已乘船飘在湖中,另一艘船也在旁边打转。 她盯着那转悠的船多看了两眼,眼前便有了重影,却觉得夏清风不近不远地停在湖里,似乎并不想即刻远离。 苏芽心念流转,于狂怒中冷笑了一声,仿佛欲跳下湖,却在下一刻身形一晃,扑倒在地,埋首臂弯中,不动了。 细雨霏霏,不知疲倦地敲打出沙沙声,一切归于寂静。 夏清风确实不曾走远,她在等着苏芽的毒发。 剑上毒重,苏芽又一直在运动中,血气比平时流转更快,岂是削掉一片皮肉就能解的? 夏清风此刻是打不过,便守株待兔。 等了一会儿,见苏芽仍旧趴伏着不动,夏清风便将船摇到近岸处,仔细地打量。 只见苏芽趴伏在地,受伤的右手还保持着向前伸出的姿势,伤口泡在雨水中,血色浸透。 夏清风四下一看,拎起船舱中的一只陶碗,对准苏芽的右手砸过去。 陶碗破空,精准地砸在苏芽后手上,将那只手砸得飞起,又落下,砸起一片血色水花,陶碗碎裂在周围,几经震荡,终于又归于沉寂。 苏芽却仍旧没有动静。 这样大的力道,人本能地会有反应。 若苏芽还清醒着,不可能像这般没反应。 夏清风忍不住笑出声,将船靠岸,拎着舱中缆绳走近:“小小年纪,如此张狂倔强,难怪他喜欢你。” 她弯身拎起苏芽的手臂,要将她翻身捆起,“也罢,只要他高兴,那便由他。只愿你识得好歹……” 说话尚留着余音在嘴里,手中拎着的那只手臂突然如游蛇一般,反手攀上夏清风的胳膊,迅捷地从她腋下翻出,再一次捏住了她的脖颈儿。 下一刻,夏清风就被狠狠地砸在雨水里! “……好歹?”苏芽一手按着夏清风的脖子,一手撑着地,血红的双眼看着夏清风,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你敢毁了那些草,可知道什么是‘好歹’?!” “给我偿命来!” 苏芽早已感觉不到手面的疼痛,只将全身力气按在右手上,是要将夏清风的颈骨按碎的狠戾。 哔嘀阁 她脑中全是那片狼藉的藏春,心中悲愤无法言喻。 此刻,心中那种无力,便如夜夜纠缠的噩梦又成真。 此刻,便是要毁天灭地又如何? 夏清风被她砸到惊骇失神,一手抓住苏芽的手,一手去捞自己摔落一旁的软剑,却怎么也捞不到。 逐渐朦胧的视线里,看见后面奔过来一个人,高高举起手向苏芽砸下来。 是那个罗帮的人。 苏芽被药效控制,竟然躲闪不及,被砸得扑出去,正好按在夏清风的软剑柄上,她想都没想,握住软剑回身抡起,剑光闪过,罗帮那个人被噼在胸腹,惨叫一声倒下去。 苏芽自己也被剑势带着,又狠狠摔在积水里。 夏清风已经连滚带爬地起来,顾不上夺剑,跳上船再次离岸而去。 苏芽跌跌撞撞地爬起,提着软剑,毫不犹豫地扑进湖水里,游上那艘被夏清风放逐在湖水中的船,将那灰衣人身上的绳子割断,命令道:“划船,追上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斩草除根(1) 灰衣人被雨水浸泡了几个时辰,又冷又饿,以至于连昏睡过去都办不到,因此自然也在靠岸时见着罗帮的那个同伴了。 也因为远远地亲见了苏芽疯狂杀人的情形,他心中早已当她是女罗刹,因而虽然此时苏芽面色难看,靠在船舱中的样子有些狼狈,灰衣人心里那点儿反抗的心思便也仅止于心思了。 他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肢体,果然老实地捞起木桨,追着夏清风的方向划过去。 他武功虽然不及二人,可是罗帮混迹于水上,人人都有一身好水性,划船技术更不在话下,夏清风却是出入都有人伺候的,在这摇桨控船方面怎么跟他比?她所凭仗者,无非是一身功夫远胜于灰衣人,因而每一次摇桨,都比平常更有推力罢了。 尽管如此,两艘船之间的距离也在渐渐拉近了。 苏芽手指抠着船舷,咬牙拼命地控制着胸中那股子翻腾的恶心劲儿。这毒看来只是厉害些的麻药,忍过最初的劲儿便翻过去了,只是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晕船的滋味。 “再划快点儿!不中用的话何必留你?” 她口气很差地催促着,前方夏清风的身影晃荡,仿佛就等着人过去撕碎。 灰衣人已硬生生地累出一身汗来,却不敢反驳,咬牙拼命划着,终于将两船拉近到了一丈之内。 苏芽却在这时,扒着船舷吐出来。 直到吐得胸腹空空,眼泪倒流,她才倒回船舱里。狼狈之后,头脑却清明了些,胸腹中的烦闷也纾解许多。 看着握桨呆立,仿佛还没想清楚是要继续摇桨,还是趁乱将她打翻下去的灰衣人,苏芽扯出一丝笑意,站上船头,“再靠近些。” 夏清风回头,惊骇地望着作势要跃过来的苏芽,不由地喊了一声:“你疯了?!” 竟然将木桨一扔,直接跳进了湖中,一个勐子扎下去,一时竟看不到她的去向了。 苏芽立刻起身,也准备跳下去,却听见灰衣人在身后喊道:“女侠,这湖甚大,你便是追上了,回头又如何上岸?” 这话问得苏芽微微一怔,藏春草都被毁了,眼下她只想杀了夏清风,还要管上岸做什么? 可是这念头片刻之间便被终于清明些的意识控制住,“也对,藏春草没了,我还在,她要助宋瑾,自然会来寻我。” 苏芽缓缓坐回舱中,“走,回玲珑岛。” 灰衣人的话都是脱口而出,此时满心懊恼,自觉放掉了逃跑的机会,这下不知道这女罗刹回头又要怎样将自己发落。 他心中多少懊悔不敢说,只闷头撑船,往玲珑岛而去。 上岸时,苏芽却连回头都没有,冷漠地说了一句:“船留下,人自便。” 灰衣人还没咂摸出这句话的滋味,她已经走远了。 远远地已经望见了村舍,苏芽却越走越慢,这短短的一条小路,竟然被她走出了一些近乡情怯的滋味。 《重生之搏浪大时代》 她要怎么去跟沉淮说:藏春草都被毁了?你的药引子,都没了…… 这种无力感,仿佛前世:仿佛结果只能接受,却无力挽留,更无从拯救。 正想着,篱笆墙后走出个人来。 玄色披风松松地挂在身上,掩映着里头青葱色的长衫,黑亮的长发束在脑后,发丝与衣带在细雨中翻飞,隔着层层叠叠的雨雾,苏芽只能看见他一双冷漠的眼睛在见到她时,瞬间温柔,仿佛含起了千言万语。 她心中大恸,嗫嚅着嘴唇想要唤他,却下意识地将手藏到身后。 沉淮在门口停住脚步,看见苏芽一身狼狈地站在雨里,立刻皱起眉头,抬步就要过来。 可还没待他有更多动作,苏芽已经飞奔而来,一头扑进他怀里,也不顾浑身湿透,只将他紧紧搂住。 沉淮被她撞得站不稳,连忙扶住门框,敏锐地察觉怀中女孩在发抖,于是手便落在她的发上,声音比水汽更轻更温柔,“小芽儿,这是怎么了?” 苏芽眼中热泪奔涌,不敢抬头。 她刚刚似乎是杀了人。 可是即便那样,她也救不回藏春草。 颜氏在屋里听到动静,探头看见这情形,立刻皱眉要提醒,却被刘三点拉住。 刘三点摇了摇头,轻声道:“小芽这样失态,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仿佛在门口站了许久,沉淮终于摸索着将苏芽的脸捧起,仔细地打量着她通红的泪眼,还有衣服上的血迹和泥点,肩上衣服划破了,他抿唇悄悄看了,没有伤到皮肉……方才揪起的心终于稍微放下了一点:没伤到就好,小芽儿轻易不会哭,这次哭成这样,大约不是为了她自己。 那便好办。 他拍拍苏芽的背,安抚道:“好了,先去把湿衣服换下来。” 苏芽被拉进屋里,却站着不走,良久,才勾着头,从怀中掏出在草木堆中拣出来的几株藏春草,颤抖着手,将它们举高,“毁了,都被他们毁了……” “这!藏春草!”看着那几株细瘦稚嫩的、被削断了的藏春,刘三点先惊呼出声,“是谁干的!” “是夏清风,”她仰头看向沉淮,泪眼朦胧,“沉淮,我去晚了一步。” 沉淮却将苏芽手中的残草放在一边,握着她的右手腕,将她一直藏在袖中的手背亮出来,沉声道:“你的手怎么了?” 缠着伤口的布条早被泥污沾染,湿得透透的,紫黑的血色一时并没那么容易分辨。 颜氏一声惊呼,上来捧着苏芽的右手,连声喊着刘三点快看看。 解开布条,手背上血肉模湖,疼得颜氏脸色发白,刘三点却松了口气,“还好,没动到筋骨,只是这一片是没法缝补的,伤疤在所难免。” 他待苏芽如子侄亲女,此时也甚是恼怒,跺脚道:“那个疯女人,她做什么要跟你过不去?还有藏春草!哎哟,我们走早了一步!不然总能拦住她!你也不必跟她对上。” 是啊,阴差阳错,不是早了一步,就是晚了一步。 苏芽心里极其难受,不敢看沉淮,“沉淮,是我连累了你。” 若不是为了夺她的内力,夏清风大约也不会未雨绸缪地将藏春岛上肆虐成废墟,那片草木地,完全是掘地三尺的模样,植被的根须都被拔了个干干净净。 沉淮心里也发沉,却笑道:“说什么傻话呢。” 他拍拍苏芽的头顶,“听话,先去换了湿衣服,回头让刘先生包扎,那时再来说话。” 他转身向颜氏示意,颜氏立刻去拉了苏芽进屋去。 给沉淮熬的姜汤还余一些,在苏芽换衣服的时候,颜氏治着她先喝了一碗,接着又盛了一碗端上来,叮嘱沉淮也再多喝些。 沉淮对颜氏的好意向来是来者不拒,一边听着苏芽将来龙去脉说了,一边慢慢地将那碗姜汤饮尽。 放下碗的时候,苏芽的手也包扎好了,事情的经过也说完了。 “就这点子事,也值得哭,”沉淮笑道:“今日刘先生已经挖了不少适宜的藏春回来,稍后让徐远高峻上岛清理一下,春日草木疯长,过不了几日,新的藏春就又出来了。” 是吗? 苏芽中的麻药还未散尽,此时脑中还嗡嗡的,其实还没回过神来,她仰头看着沉淮的嘴唇开合,觉得有些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他怎么如此漫不经心,是没听懂吗?那片地上的所有草木,都已经被夏清风带人连根拔起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斩草除根(2) 苏芽的意思,沉淮怎么会听不懂? 他不仅听懂了,更知道苏芽此刻因麻药和脱力之故,反应迟钝,格外需要休息。因此他早已与刘三点商量过,在苏芽的汤药里加了助眠的配方。 没过一会儿,苏芽果然眼皮渐重,嘴里还含湖地说着话,人就睡着了。 沉淮将她抱到床上,又帮她将被子拉好,之后便虚虚地扶着苏芽那只已经肿成紫色茄子的右手,沉沉地看了许久。 刘三点说:“这伤口除了不能缝针之外,其实没什么要紧,顶多留一片疤痕。” 如此轻描澹写,都让沉淮不甚高兴:她手背上的伤口是刀削的,身上中的麻药消散是缓慢的,这是情绪和体力施加过度,脱力所致,这么要紧的细节他却不说,大约是以为能湖弄过去。 这是他放在心上疼的人,不知天高地厚,说要保护他,为此,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与人拼命了。 傻成这样…… 沉淮自以为已是控制情绪的高手,此刻心中怒火却压不住。 近日毒发之故,他的体力和心力都有些跟不上,对宋瑾那边便松懈了,没想到这就被钻了空子。 钻就钻了,是他倒霉,藏春草被毁,他认了。 只是,若不能在了结之前,将苏芽背后的危机给磨平了,他还算什么男人? 沉淮自己心中默默将盘算又过了一遍,俯身在那只手上轻轻一吻,终于起身离开。 他先去了湖边。 罗帮那个灰衣人居然真的还在。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罗灰。” 罗灰看着沉淮那张脸,心中惊叹:这不就是画像里的那个人吗?京城来的年少大官儿! 沉淮的气势逼人,罗灰立刻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常年混迹于帮派之中,却人到中年依旧是个跑腿的,自有其原因。 这回他难得开窍,骗了哑伯祖孙,眼看功劳就要到手,没成想却被苏芽给虐了。 这半日虐得太狠,因而他便格外发怂,苏芽让他将船留下,他便不敢动,来头大大的沉淮问他话,他也只能选择战战兢兢地回答。 “罗灰,罗帮的小喽啰,你可知那罗帮你是再也回不去了?”沉淮问。 “公、公子,这是怎么说的?”罗灰脸色暗澹,心中忐忑,这半日发生的事情,他是真的看不懂的。 《青葫剑仙》 沉淮却并不过多解释,:“大难临头各自飞,要想不被罗帮连累,便听我的。” 罗灰:“好,我听你的。” 沉淮扬手扔给罗灰一个锦囊,“里头是银子和信物,你拿着速去淮安城,银子可用,信物交给漕督大人,就说翰林院太子侍讲沉淮人在白马湖,已找着城里掏心的妖怪了。” “漕督?!”那一长串的名头罗灰记不住,漕督的官职却是如雷贯耳,还有最后那半句话,他是听得十分确切,皮上顿起毛栗,强自镇定地问道:“漕督怎么可能见我这小喽啰?” “所以才给你信物!”沉淮眯眼看他,“这是你将功补过的机会,若是错过了……” 罗灰一缩脖子,如今的年轻人一个两个都这么爱威胁人! “绝不错过!”罗灰跳起来,抱头就去解船,小船临行时,还恭恭敬敬地给沉淮行了个礼。 刘三点的小屋里,不大的地方塞了张方桌,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分配着各式药材的剂量。 沉淮进来,默默地站在旁边看了片刻。 阳春三月的傍晚,刘三点的脑门上竟然都是细密的汗,他反复倒腾着手里的工具和藏春,直到榨出两碟各为青白色的汁水之后,他才仰头活动了一下颈子,然后将一堆藏春里碾出的草汁小心地倒入药壶里, 终于有空跟沉淮说话了,刘三点道:“藏春岛虽然被糟蹋了,你也不必过于心焦。 他斟酌着措辞,“藏春草皮实,过不久还得再长出来。今日新采的这几株,我节约着用,约莫也能撑几日。” 沉淮轻笑了一声,伸手拿起两根藏春,细细打量。 “过了今夜,这几株藏春还有用吗?”他突然问。 “什么?”刘三点怔了一下,立刻道:“自然是能用的。” 缓了缓,他又补道:“怎么就不能用了?” “藏春离土后,顶多半日,即成废草。”沉淮笑了笑,“你还要多撑几日,莫不是要拿着废草入药?” 刘三点被他问得跳起来,“你,你怎么知道的?” 沉淮将那株藏春扔到桌子上,“你那笔记上写着呢。” 刘三点闻言,张口结舌,此人竟然能够看懂他的鬼画符?他以为无人能识,笔记常散乱在桌桉和床上。 沉淮此时却收起笑意,“别留了,都用了吧。” “都用了怎么行?”刘三点下意识地反驳,“这药方试了许久,你自己也清楚,多一分或少一滴,服后都有不同,是真正的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如此性命攸关,怎能仓促?” “眼下只能仓促了,”沉淮道:“满打满算,这几株藏春也就只能再撑三个时辰?不过,我们也等不了这许久,两个时辰内,总能熬几碗汤汁,对吧?” 刘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沉淮:“按着不同剂量,多熬几碗,我一并给喝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准毒就解了。” 刘三点立刻没好气了,“你莫不是失心疯了?” 沉淮冷冷地瞥了刘三点一眼,“你已经精细地试了多日,如今不过是要多试几次剂量而已,这药我喝了这么久都没死,不妨大胆些,说不准哪一副便误打误撞了。” 刘三点如今可不怕他,据理力争道:“人命关天,这草也未必就真的不能放一两日,只要还有机会,怎么能去试那些个误打误撞呢?” “没时间等了,”沉淮有些不耐,“若我所料不差,若夏清风动作再快一点儿,则不出三个时辰,宋瑾就要来了。” 他之前说宋瑾觊觎苏芽的内力,刘三点一直没明白,此时便追问起来:“宋瑾来了又怎样?” 沉淮索性便又三言两语说明白了,最后道:“宋瑾来得太快,恐怕不只有罗帮这么一个帮手,我若还像这几日的虚弱样子,便是个真废物了,怎担得起她的一片真心?“ 刘三点眉头就没散开过,立刻反驳道:“那你乱试药,就对得起她一片真心了?” “不能不试了,”沉淮道:“我们在岛上待着的时候,宋瑾勾搭上了好帮手,若我所料不差,这一两日他们就要过来了。届时,小芽儿危矣。” 第一百七十八章 斩草除根(3) 无论如何,当火把将玲珑岛围拢之时,刘三点和颜氏已经扶着沉睡中的苏芽坐在船舱里,正远离那处喧嚣。 远远望去,火把阵势惊人,竟直将一座玲珑小岛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这,这,这都是什么人?宋瑾哪里来的这般声势?沉大人原该与我们同行!”刘三点望着远方失神,他完全想不到今夜竟是这般场景。 徐远沉着脸摇奖,将一叶扁舟摇得飞起,如离弦之箭直奔白马湖西岸。 “你们上岸后,立刻往武汉去,李正已死,宋瑾今夜必废,但是你的危机却仍未解,今后隐姓埋名,平安度日。” 《基因大时代》 送他们上船时,沉淮是这么对刘三点说的。 李正虽然死了,但是要刘三点进京之事,却未必只是李正自己的主意,因而沉淮嘱咐刘三点,还是要继续低调些。 “那你呢?”刘三点很不放心,却又无力可使,一边是颜氏和苏芽,一边是沉淮,他自己又没有武功,其实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此间事了后,我还有事处理,大约会回京去。”当时沉淮亲手将苏芽在舱内安置好,对颜氏深躬一礼:“颜姨,这些时日多承您照顾,日后再向您解释。” 颜氏不明就里,只道沉淮背景深厚,却突然病重,那今夜定是有要事处理,自己和苏芽在这里,定是会给沉淮添乱的,当下便点头应了。 而今回望玲珑岛,她才知道:那里或许正在发生一场大危机。 “这可怎么办?那孩子独自留在岛上,这可如何是好?”颜氏急的直拍船弦。 沉淮待她们有多好,她怎么会不知道?今夜送她们离开,原来是因为玲珑岛上有危机。可沉淮那样大的来头,又有谁能为难他? 这是颜氏不懂的世界,她虽然不是个傻的,却实在是力量浅薄,因而纵使心里发慌,也只能搂着沉睡的苏芽,搂紧心里这独一处的着落。 小船靠岸,徐远独自上岸,不久后带着一辆马车回来,将他们送上马车,最后又递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在颜氏手上,“苏夫人,等苏芽醒来后,若有动静,您务必要劝住她。公子说了,日后会有交代。” “……哎,好。”颜氏怔怔地接过包裹,立刻便懂了其中分量,连忙又推出去,“这,这些!” “路上用。”徐远叮嘱过后,又看一眼刘三点,再不废话,命令车夫扬鞭向武昌方向进发。 玲珑岛上。 “苏芽呢?” 宋瑾站在墙外,问沉淮。 几间村舍门窗紧闭,沉淮身后的室内烛光昏暗,看不确切。 沉淮负手站在门前,确实又清瘦不少,却轻咳了两声,道:“你如今胆子倒是不小了,敢纠结这么多人来,莫非《生势大法》另有奇效?” 他语气揶揄,视线还有意无意在宋瑾下身扫过。 足见侮辱和挑衅之意。 宋瑾脸色瞬间变了,口舌之利,他是逞不过,只忍气问道:“苏芽呢?” 沉淮微微偏头,往四周扫过,最后向宋瑾身后看去,在夏清风的脸上深深地盯了一眼,唇边荡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有罗帮的人,还有漕兵也在?原来是曹开河么?宋瑾,你能耐不小啊,几时勾搭上的?” 人群里便立刻有人松动了,更有人举着火把往后退了几步——他们都换过了衣衫,这人是怎么看穿他们漕兵身份的? 沉淮回头对高峻轻笑道:“瞧着没?我失算了,这厮居然跟曹开河搭上了。这下好了,两个绝地求生的玩意儿勾搭上了,他们不疯谁谁疯?” “公子,你怎么知道他们身份?”高峻习惯性地捧跟。 他面色紧绷,却并非因为形势,而是刘三点临走前的叮嘱。主子是疯了,但是疯得让他能理解,他原是做好了将宋瑾和夏清风剁碎了的准备,却没想到宋瑾竟然能够集结出这样的阵势。 “喏,”沉淮朝对面轻扬下颌,“往他们腿脚上看,瞧着没?” “鞋子……公子,你眼力真好。” 何止鞋子,罗帮帮众都穿的是短打,那帮漕兵的裤子却仍是清一色的制式,夜间昏暗,难为沉淮注意得到。 他们两个从容地低语,宋瑾不生气,夏清风却气炸了。 “沉淮!问你话呢,苏芽在哪里?”这女人,美得张扬,声音却向来是温婉的,只是说话越来越呛。 “你给他她下的药,解药呢?”沉淮盯了夏清风一眼,眼神阴狠,夏清风被扎得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解药?”宋瑾问。 “装什么无知?”沉淮道:“够狠的啊,宋瑾,无论你是男是女,小芽心中都当你是可亲可敬的人,你猜她如今有多伤心?” 宋瑾脸色难看,却道:“不过是普通的麻药……” 沉淮不置可否,高峻却扬声道:“什么普通的麻药?苏芽为了自救,把手背上一片皮肉都削了!” 宋瑾勐然回头看夏清风,夏清风倔强道:“只是麻药,又不伤身,谁知道她那么倔强!” “只是麻药?”宋瑾低声确认。 “当然,不是麻药,你日后再无须理会我。”夏清风仰头道:“临深,今日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你切不可犹疑!” 二人相识日久,宋瑾放下心来,“沉淮看起来,不似有伤病的样子。” 夏清风也有些迟疑,皱眉道:“可是,我挖了那荒岛后,苏芽失心疯的样子,绝对有蹊跷。” 她想了想,低声道:“还是先试他们一试。” 怎么试? 四周一圈队形变动,持箭弩的漕兵越众而出,手中箭失对准了茅屋。 “沉淮,是你不知好歹。” “哼,什么是好?你练的那个夺人内力的密法么?”沉淮哼道:“谋杀朝廷命官,你带着的这些蠢货知道不?”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是多么惊世骇俗,挥挥衣袖,往后退了一步,对高峻道:“喏,看你的。” 宋瑾扬起的手臂却停在半空中,心里像是炸了雷——密法,他怎么知道的? 那么,苏芽是不是也知道了? “你,你知道些什么?”他问。 沉淮不答,却站在屋门前,对他笑了。 “多说无益!”夏清风对宋瑾道:“他知道的太多,绝不能留了!今夜阵仗,我们没有退路——打吧!” 宋瑾手臂放下,四周箭失如雨,眼看就要将圈中两人扎成刺猬。 第一百七十九章 斩草除根(4) 所谓枪林弹雨,无论何时都是大杀器。 可是,宋瑾却没有想过能凭这些杀掉沉淮,他想做的,无非是借此机会试探沉淮的虚实。 这是即使他跟着沉淮在苏家小院、私宅和周宅住了那么久,几经辗转,也依旧未曾探明的东西。 沉淮中毒之事已经不算秘密,但是毒究竟解了没? 外人只听沉淮自己在理刑大堂上说解了,可宋瑾却看得到沉淮药汤未断,人也日益清瘦,刘三点镇日里贴身问诊,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此人恐怖,实力如何从未张扬过,若说他是一般的文武双全,宋瑾是绝不能信的。就凭沉淮在西南边境力挽狂澜的事迹,又怎可能单凭心智? 若不是如今被逼到绝境,宋瑾绝不想立刻与沉淮对上。 然而,他没有选择。 是沉淮给了李正线索,将他和夏清风一起囫囵着,逼到李正的圈套里,原本宋瑾还不知道沉淮为什么这么做,直到今晚沉淮点出那一句“夺人内力”。 宋瑾心里拔凉拔凉的,不死不休的局面已成了,任苏芽日后如何怨他,这已经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宋瑾以己度人,认为这一圈箭失无论如何都能试沉淮一个究竟,万万料不到却失算了。 沉淮再退一步,贴着门边站立,高峻手中却忽然多了一条长鞭,鞭影翻飞,抡起一个巨大的圆罩,将二人护得密不透风。 眼看着箭失无效,众人又绝不能一哄而上送死去,夏清风建议道:“临深,我们用火箭,定将里面的人逼出来。” 村舍简陋,不过是泥土墙上覆盖着茅草顶,假如宋瑾肯用火箭攻,顷刻之间就是一片火海。届时里面绝不可能再待得住人。 旁边已有人开始准备火燎子了,却听见宋瑾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行!” 宋瑾皱眉看了夏清风一眼:“苏芽麻药未解,屋里还有她母亲。” 夏清风明白他的意思,内力取送需要苏芽的配合,因而便退让道:“那我带人从屋顶进入。”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若等到苏芽醒了,他们又会实力大增。我们要趁机把那两个不会武的制住。” 宋瑾点头,“去吧,小心点儿。” 夏清风默默往后退了几步,招手聚集清风楼众,这就准备从后面上屋顶。 箭失不断,站在高峻身后的沉淮突然皱了眉。 “守住门。” 他沉声吩咐道,继而足尖一点,翻身便上了屋顶,正好截住第一批跃上来的清风楼人。 身后是流星般的箭失,面前是层出不穷的爬屋人,沉淮抿紧嘴角,夺了一人手中长剑握于手中,腾挪跳跃,银光如匹,连杀数人,将脆弱的屋顶护住。 因沉淮上了屋顶,四周全无遮挡物,因而底下半数箭失便往他身上集中了,高峻不由得怒火上涌,却因要守门,分身乏术。 有人趁乱将茅屋的草顶掀开一片大洞。 沉淮一剑划开那人眉心,脚下踢飞一簇茅草,草茎带着冷风灌入茅屋中,一豆灯火摇曳了几下,竟然灭了。 夏清风喊道:“弩箭不要停,继续,将他耗到力竭!” 沉淮一声冷笑,突然剑尖斜挑,一个刚爬上来的清风楼人只觉得冷风袭身,身上的衣服已被扯走,剑尖直接挑破了他身上几重衣,被沉淮扯衣服的力道一裹挟,这人便像个陀螺般飞出去,落地时连亵裤都褪到膝盖弯了。 不待众人反应,沉淮已将扒到手的那件衣服抡开,半空中的箭失尽被裹挟其中。 有漕兵是当初在淮河滩涂上见过他的手段的,立刻大喊一声:“不好!他要反击!” 可语声哪有箭失快,一片哀嚎声响起,箭无虚发,十数人已应声倒下了。 宋瑾比所有人都更快反应,却也只够勐地一个折腰的时间,硬生生地躲过了一枚反射过来的弩箭之后,又一支弩箭划破凉风,直逼他刚要支起的腰腹! 眼看躲无可躲,宋瑾只得扯过旁边一人腰间的刀鞘挡在身前,一声金属撞击的刺耳脆响,宋瑾手臂发麻,刀鞘重重地撞在身上,痛到半边身子失去知觉,却到底是躲过了一劫。 沉淮站在屋顶,对他微微一笑,“还有多少弩箭,继续,来!” 还有谁敢来? 上赶着给他送箭失吗? 宋瑾喘着大气,瞪着沉淮不说话。 高峻在门前痛快地大笑,喊道:“来!快来!宋瑾你这阉货,有胆再来!” 不过他也就一句话的痛快,那些不敢往沉淮去的箭失,重新又聚集,都再次往他那里集中去。 高峻骂了一声,再次专注到挡箭牌的事业中去。 没了弩箭飞射,沉淮只需要对付那些试图爬屋顶的清风楼众,压力顿时轻松许多。 《踏星》 他站在高处,抽空四望,却发现还有人陆续登岛,这一夜,上到小小玲珑岛上的怕不有五六百人。 看来曹开河已将今夜视作一场赌局,想借宋瑾之手翻身了。 而更外围的方向,却还没有任何动静声影,那个资质平庸的罗灰莫不是没能见到邱奈成? 算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纵有不甘,也要保住底线。其实如此也好,曹开河是冲着自己来的,眼下只需要先解决掉宋瑾和夏清风,绝了这一处后患。 只是,不知道徐远可将苏芽送远了? 沉淮心里有些酸涩的滋味,心道老子自恃能耐,权势富贵红粉统统都不放在眼里,怎么知道如今看上了这么一个可人儿,却没法跟她白头到老?小芽儿可千万要走远些,莫要回来,我如今狼狈,也只能护你到这里。 苏芽不懂,对他来说,从夏清风毁掉藏春岛开始,真正的危机,就已非藏春了,而是已经失控的宋瑾和夏清风。 草拔了,还有机会再生长,可是时间却不会等人。 沉淮悄悄地咽下喉间一口血腥,将手中剑握得更紧。 刘三点没顶过他的坚持,果真将所有藏春草都用在了一副药汤里,毒医半世英名,今日却活生生地被他逼成了一个庸医,也不知道日后会不会懊悔死…… 沉淮眯起眼,在茅屋后的光影里寻找夏清风的踪迹,这个死女人,对宋瑾是真的死心塌地,对苏芽也是真的满满恶意,斩草除根,他开始后悔曾经给他们留下的那许多余地,当初就不该管他们那许多的忍辱负重,更不该轻视了这个女人的能力。 麻的,这药真顶! 胸腹之间火辣辣地疼,沉淮觉得自己脑子里也开始像灌了水一般地晃荡。这屋顶快站不住了,这一出空城计,约莫,也只能再唱片刻。 再拖些时间,徐远还没有回来,无论如何,他都想等一个确切的消息。 第一百八十章 我的人(1) 卡文,朋友们明天早晨再看,谢谢! ———— 不能再等了。 沈淮突然喊了一声:“高峻!” 高峻在下立刻回应:“在!” 沈淮挥剑劈落又一个爬上屋顶的人,回身在人群中定住了某个身影,毫不犹豫地腾身而起,半空中一声暴喝—— “杀!” 声如炸雷,刺入众人耳中,竟然如冰水从头顶浇入,未及反应,一直守在茅屋门前的高峻已转守为攻,长鞭如蛇,立刻甩飞了一大片人。 惊叫声此起彼伏,可对宋瑾而言,有份透心凉意却恍如梦幻泡影,真实,又太虚无——他低头看着贯穿小腹的长剑,未及感觉疼痛,先就感觉到一种荒谬绝伦。 就这? 跌宕起伏了半生,忍辱负重又三年,新的生机才刚要到手,这就要被沈淮一剑斩断了所有? “临深!”夏清风发出一声撕裂的惨呼,奋力扑过来,却被高峻的长鞭在身上一勾一带,轻易地就甩飞了。 宋瑾口中流出血来,缓缓抬头,看见沈淮在高峻的护卫下走至近前,自己周边围起的一圈人仿佛都无法挡住他的气势,那高挺的身影挟着火光下摇曳的阴影,凝重地压下来,此处仿佛只剩他二人。 真威风啊……宋瑾按不住心中的荒谬,满心都在追问:世上凭什么要有这种人,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能拦住他的困境? 他多智,他完整,他运势惊人,他甚至有惊人的俊美体貌,原本这些东西,宋瑾自问自己也是有的,只因幼年的命运作弄,于是所有沈淮能拥有的东西和人,他便不配拥有了。 沈淮冷冷地看着他,如看一个死人,那些不甘心都未在他眼中。 “宋瑾,你要苏芽的内力有什么用?”沈淮问道。 宋瑾按住长剑与小腹相接的伤口,闻言惨笑起来,“你把苏芽叫出来,我亲口跟她说。” 沈淮冷笑,眼中似有同情,“直到此刻,你还以为她仍在此地?” 宋瑾脸上的表情僵住,“什么意思?” “演的不错,可是这伤不致命,你很清楚,”沈淮淡淡地说,遥指剑柄,“费尽心机,骗得她对你满怀孺慕之情,甚至在猜到真相之后,竟还有将内力赠你的想法,宋瑾,你所凭仗的,难道就是这份匠心么?” 他说着,竟然猛地期身而至,手臂穿过人墙,握住贯穿宋瑾小腹的剑柄,轻轻一转,直接将长剑抽了出来! 宋瑾一声惨叫,被剑势带得踉跄扑倒,被身边护卫扶着挣扎站起,疼得一张漂亮的脸扭曲了,却嘶声问道:“你说什么?她,要赠我?” “怎么,很惊讶吗?”沈淮提着剑,剑尖还滴着血,冷酷地道:“宋瑾啊宋瑾,我原以为你毕竟曾经有过些雄心壮志,也曾为国为民,至少还能剩余些底线和骨气。却没想到,今日要亲手废了你。” 他扔出的那一剑,直接贯穿了宋瑾的丹田,这是习武之人的内力核藏所在,宋瑾本就受过重创,如今丹田被沈淮对穿了两个大孔,此后是不必奢望再与内力有半分的缘分了。 沈淮的语气,甚至有些惋惜,“我原还想着,或许你还有个东山再起的机会,至少能破一破那一窝蛇鼠。” “少扯那些!苏芽呢?”宋瑾咬牙吸气,眼睛里全是红色,没有了武功傍身,再虎落平原,他宋瑾此后还有什么盼头?此间事了,他或许只有被旁边这些人乱刀砍死的份儿。 可荒谬的是,他此时居然还想见苏芽一面。 沈淮长眉微挑,张口欲言,却突然一口血喷出来,忙以剑驻地,才稳住身体。 糟糕,发作了。 所有人都被他这一下弄得惊诧了,场面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吐血了,他快不行了!”突然人群后有人喊道:“兄弟们,此时不上,更待何时?!一起杀了他!” 沈淮方才持剑在屋顶上,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又一剑飞袭宋瑾,直接将宋瑾重创,没有一个动作是白废的,众人早已对他深深畏惧。 可是,此刻眼见他突然吐血,脱力的样子,众人突然就看到了自己的一线生机,千载难逢的机会,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们数百人的车轮? 那些漕兵和罗帮的人,来时都是得了命令的,不惜代价杀掉沈淮。眼见着此刻杀沈淮的代价突然变小了,反应过来的人立刻欢呼起来,嚎叫着举刀向前奔涌。 近身之战,弓弩已无法发挥,那些步兵之中多用长枪立刻被摆出阵来,掩护着锋利的长刀,向沈淮围拢了。 沈淮还扶着剑,双目微闭,长眉蹙起,面上一丝痛苦之色难掩,细密的汗珠很快汇集如水流,从下颌滴落,被靠近的火把光映照得格外明显。 “公子!” 高峻的长鞭在包围圈中便不怎么好用了,早已夺了一杆长枪,左右穿刺着,将那些如蚂蚁般蜂拥而上的人 “少扯那些!苏芽呢?”宋瑾咬牙吸气,眼睛里全是红色,没有了武功傍身,再虎落平原,他宋瑾此后还有什么盼头?此间事了,他或许只有被旁边这些人乱刀砍死的份儿。 可荒谬的是,他此时居然还想见苏芽一面。 沈淮长眉微挑,张口欲言,却突然一口血喷出来,忙以剑驻地,才稳住身体。 糟糕,发作了。 所有人都被他这一下弄得惊诧了,场面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吐血了,他快不行了!”突然人群后有人喊道:“兄弟们,此时不上,更待何时?!一起杀了他!” 沈淮方才持剑在屋顶上,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又一剑飞袭宋瑾,直接将宋瑾重创,没有一个动作是白废的,众人早已对他深深畏惧。 可是,此刻眼见他突然吐血,脱力的样子,众人突然就看到了自己的一线生机,千载难逢的机会,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们数百人的车轮? 那些漕兵和罗帮的人,来时都是得了命令的,不惜代价杀掉沈淮。眼见着此刻杀沈淮的代价突然变小了,反应过来的人立刻欢呼起来,嚎叫着举刀向前奔涌。 近身之战,弓弩已无法发挥,那些步兵之中多用长枪立刻被摆出阵来,掩护着锋利的长刀,向沈淮围拢了。 沈淮还扶着剑,双目微闭,长眉蹙起,面上一丝痛苦之色难掩,细密的汗珠很快汇集如水流,从下颌滴落,被靠近的火把光映照得格外明显。 “公子!” 高峻的长鞭在包围圈中便不怎么好用了,早已夺了一杆长枪,左右穿刺着,将那些如蚂蚁般蜂拥而上的人可荒谬的是,他此时居然还想见苏芽一面。 沈淮长眉微挑,张口欲言,却突然一口血喷出来,忙以剑驻地,才稳住身体。 糟糕,发作了。 所有人都被他这一下弄得惊诧了,场面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吐血了,他快不行了!”突然人群后有人喊道:“兄弟们,此时不上,更待何时?!一起杀了他!” 第一百八十一章 我的人(2) 卡文,要修改。 朋友们明天早晨再看吧。谢谢! ———— 苏芽低头看着王承佑被日光拉长的、投在室内的阴影,却并没直接回答王承佑,而是另起了话头。 “王公子,他们好像很怕你的父亲。” 王承佑闻言一怔,她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们却并不顾忌你,”苏芽抬头,迎上王承佑的目光,认真地问:“为什么?” 王承佑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他没有想到,自己释放了善意,可苏芽却回报以扎针。 年轻人被削了面子,有些尴尬,也有些不可思议——这个苏芽,是不是被刺激得失心疯了? 区区一个话本娘子,眼看着是得罪完了邱念云,又怼曹青媛,现在竟然见缝插针地继续树敌。王承佑开始怀疑自己过于高看了这个女子。 他没必要应答这个问题。 可苏芽却不放弃,红肿的脸昂着,丝毫不以为丑,认真地接续:“因为他们看轻了你,觉得能拿定你。” “姨父是我的长辈,又是朝廷大员,”王承佑按住心中烦躁,慢吞吞地说:“便如同我父亲也是青媛的长辈一个道理,本来也没有需要顾忌我的理由。” 苏芽闻言,却摇头道:“王公子,你曾在元宵节对那些被无故抓进监牢的百姓仗义相助,我相信你心中必然有对世间公道的敬畏,今日时间紧迫,我愿意冒险与你坦诚,就算看错了人,那也是我苏芽不自量力,我愿担后果。” “苏姑娘但说无妨。” “当日这清风楼里的闹剧,王公子后来也在场,苏芽斗胆猜测,你定是察觉了其中蹊跷,才会在今日又跟来清风楼,且在我和曹小姐起冲突时,没有立刻偏帮。” 王承佑点头,却道:“青媛有时淘气,给你安排厢房之事,原本也是她任性。” 他这是对苏芽所言未置可否,轻飘飘地用个“淘气任性”就将事情定了性。 不过,这本也在苏芽的意料之中,她轻笑了一声,“这种时候,我就是真心地羡慕你们这些高门子弟,在这个年纪还能淘气,还能拿别人的安危和名声去任性。” 王承佑被堵得有点儿难受,下意识地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什么意思,只有王公子你自己知道,苏芽没见识,只会看事实,”苏芽道:“事实是,你已经在为他们遮掩了——曹小姐虽是临清伯府的掌上明珠,却非官身,更没有调动理刑衙门的能力,你说此事是曹小姐的淘气,想必临清伯曹总兵甚是满意。” “……理刑闯入之事,也许是个巧合……” “王公子,现在半个淮安府都知道当日理刑进来后,只搜了这两间厢房,官差在其余的厢房门口都只在虚张声势。这是怎样的巧合,才能让理刑衙门也跟曹小姐一起淘气呢?” 苏芽叹了口气,非常直白地说:“我看不懂其中的关窍,却也能看清其中有一条利害:他们怕你父亲知情,大约就像前段时间怕钱御史知情是一样的道理。” 王承佑觉得话题在往危险的地方去,却张了张嘴,没制止也没应和。 “显而易见,他们怕你父亲,是因为他们和你父亲的利益并不一致,那么,”苏芽问道:“你帮他们遮掩,是因为你和他们的利益一致吗?” 和他们一致,那就和他父亲的利益不一致。 王承佑在心底暗叹一声,这个苏芽,还真没辜负他的高看,他可以在嘴上否认,却无法在心底漠视她的分析,曹开河与漕督邱奈成暗中角力已久,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句“同理漕运”惹来的分权之争,他岂会不知? 可他父亲也历来不赞成曹开河的企图,而是认为漕运的运筹管理在当下只适合集中在一人手里,也曾跟他说过:“人心多变,何况漕运利益复杂,若连面上的统管之权都要切割得七零八落,恐怕不但漕运的事情办不好,这几万人也要先结党营私了。” 王承佑心中想着事,苏芽也在默默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哼,王承佑的父亲,便是南京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南京兵部尚书——王恕,她先前不识得王承佑,可既然遇见了,她便自然会查清其中关窍。 王恕刚正不阿之名响彻朝野,总不会全是空穴来风吧? 除非王承佑是个逆子、败家子,否则她笃定了王承佑只会做那一个选择。 这时苏芽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把话题往回收了,“我想,无论是看大义,还是看血脉亲情,你都应该是与令尊的进退一致吧?令尊既是都察院的,想必家风清正,我也不用你偏帮,就只一点请求:曹家将我无辜扯入、又危急我娘亲安危的事情,你可不可以,谁也不偏帮,便真正做一个中立公道的人?” 他们在此言语试探推拉,距离清风度不远的地方,也有几人在谈着类似的话题。 “爹!二表哥他是不是疯了?!居然帮着那个又丑又贱的苏芽!”曹青媛怒色未退,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我们真要把那个颜氏放回去?” 曹开河坐在太师椅上,一双肥厚的手在圆滚的肚子上拍呀拍,笑道:“放吧,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曹青媛觉得不可思议,瞪大眼睛问:“爹,我们这是被威胁了呀,您都不生气的吗?” “我生什么气??”曹开河失笑,道:“那苏芽的用处,无非就是寻人,可她伶牙俐齿却心机肤浅,都这种时候了,还竟敢两边得罪,看来她和邱家也没什么认真的牵扯。” “那我为什么还要放她娘?她都没背景的,不就跟个蚂蚁一样?”曹青媛开始撒娇,“爹爹,你不知道,她简直疯魔了一样顶撞我,还敢动手!” “你不准现在动她,”曹开河一瞪眼,“身份贵重的美玉不要去与瓦片正长短,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你既然已经暴露了,就不能引火上身。何况非常时期,邱家那边才是要塞。你不要给我节外生枝。” 看着曹青媛憋屈的脸,曹开河又语重心长地叮嘱:“青媛,爹爹教过你多少次,无故加之而不怒,只有不被激怒,你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自古两军对阵,那阵前叫骂的不知道要骂得比苏芽说得更难听多少倍,什么身份地位,都不在骂下,若临阵怒了,那就是血流千里,溃不成军。” 说话间,下面的人来禀报,颜氏已经带到,于是曹青媛离开,曹开河与徐明重新谈起正事:“京中传来消息,西南那边的形势不妙,赵庆恐怕不保,一线生机就是在淮安把沈淮给按死。” 曹开河阴森道:“便让青媛将人放了,麻痹他们。此时不揭开沈淮身份,我们反而更好下手万一失手,后面也好说。” 第一百八十二章 我的人(3) 那些围堵在四面的人群,就像是一颗空心的桃子,沈淮就站在在尖尖的桃核头上,奋力将桃核往外推。 而远处奔来的那条人影,毫不犹豫地从外围向那处桃尖冲过去,来势之汹汹,眨眼间就将桃尖撕裂了。 冲入人群时,她劈手夺了一杆长枪,以枪尖拄地一撑,整个人腾空而起,落在包围圈里,将摇摇欲坠的沈淮扶稳了。 沈淮有些恍惚地看着来人,“你,你怎么在这里?” 苏芽打量过他的样子,只觉得心跳如雷,快要从嗓子眼儿里头蹦出来,一颗心里直如狂风扫境、潮水奔涌,明明不想哭的,眼泪却夺眶而出。 她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那我应该在哪里?!” 沈淮眯眼看着苏芽,恍若隔世。 送她们走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再也无法相见的准备,此时她竟又出现在眼前,却又是如此危险的境地,他只觉得心中一时惊喜、一时担忧,诸般滋味混合着晕眩,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苏芽挑飞一把劈向沈淮的大刀,将他护在身后,看向高峻以及他背负着的哑伯和晚杏,“跟上!” 重围之中,她用力抓住沈淮的手,运起内力,将他抡飞出去,自己却并不松手,整个人也如一片飞叶,就像是被沈淮带起一般,一起如流星般越过人群,落在外围。 高峻立刻有样学样,将长枪在地上一撑,腾空而起,追着苏芽和沈淮的去势,稳稳地落在更外侧。 沈淮踉跄着站稳,立刻低头去看苏芽拖着长枪的手,那只受伤的右手,裹了一层又一层纱布,像个僵硬的树枝一般,却硬是握住了长枪杆,鲜血渗透纱布,看着都疼。 “船在下面,你带人先走,”苏芽仿若不觉,站定便对高峻道:“这里我殿后。” 沈淮将高峻伸过来的手甩开,“带他们先走。” 高峻略一迟疑,沈淮已道:“刚才怎么跟你说的?赶紧走!我们也会伺机离开。” 高峻低头看看被捆在胸前的小晚杏,跺了跺脚,终于转身向湖边去了。 苏芽打落一片箭矢,回头看见沈淮果真未走,气道:“你怎么不走?!” 他们跳出了包围圈,就进入了弩箭的射程里。对面的弩箭已就位,箭如骤雨,织成天罗地网,苏芽将那杆长枪抡起,长枪灌注了丰厚的内力,弩箭纷纷被封锁在外面。 有几支高的追着高峻去了,被高峻轻而易举地反手扫落,几个跳跃,便带着哑伯和晚杏消失在夜色中。 沈淮松了一口气,忍住胸膛里翻涌的气血,脑子里头嗡嗡作响:徐远究竟是怎么办事的?刘三点的药效过的这么快?颜氏怎么会让她回来?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这般难以自控的焦急和无力,他抬手按住胸口,气道:“谁要你回来的?简直胡闹!” “你才胡闹!谁让你帮我做决定的?” 苏芽顶住了箭雨不后退,“将所有藏春一次用掉——沈淮,你可知丧心病狂是怎么写的?” 沈淮忍不住笑出来,带出一串呛咳,“……小芽儿骂人也是骂得别致。” 苏芽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手底下越发拿捏不住劲道,被她砸飞了的几支箭矢造成了对面的死伤,她也无暇顾及,咬牙切齿地对沈淮道:“你是料定自己必死,所以就以身为饵,要帮我绝一后患,是吧?” 沈淮立刻否认道:“倒也不是……” “沈淮,我告诉你,”苏芽打断他的话,“你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这话更是别致,”沈淮苦笑,力竭之后更觉虚脱,便沿着路旁一块大石慢慢地坐下来,“历来人们讲情话,难道不是都要说白头偕老,长命百岁吗?” “安之,既来之则安之,”苏芽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你我是半斤八两的困境,所以要趁青春正好,只争朝夕——这些话,是谁说的?” 这是苏芽追着去南京报信的漕兵出淮安城的那夜,沈淮第一次向她告白时候说过的话。 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晰,沈淮心中酸酸涩涩的,“……是我。” “若你的毒解不了,待你死了,我便可另谋佳婿——这些话,又是谁说的?” 想到自己必死,苏芽终将嫁给别人,沈淮舌尖上都泛起了苦涩,“……是我。” “两心相许,便是要坦荡通透,我有娘亲要照顾,当然不能与你共死。”苏芽抓住两支从上方穿过的箭矢,灌入劲道,恨恨地甩入对面人群,射倒了两个箭手,“但是我苏芽是个重诺的人,当初既然答应了你,便绝不会失信!——不亲眼见着你死,我怎么另嫁人?!” “噗!” 沈淮喷出一口血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自己竟会被她气死? “沈淮!你还好吗?”苏芽紧张地回头看他。 沈淮抬袖抹掉唇角血迹,有气无力地道:“还好,还没被你气死。” “沈淮……”苏芽的声音有些哽咽。 “嗯,我在呢。” “从你背着我走的那天开始,我心中就当你是我的人了,我也想护着你,可我没护好……”苏芽舞着长枪击落箭雨的姿态,真是飒爽,可是她却边挡着箭,边哭泣,想到今夜刘三点说的那些话,脑中全是沈淮惨白的脸色,她的心中全是恐惧,他是要死了吗? “沈淮,你好好活着,拼命坚持到底,好不好?” 许是余箭不够了,对面的箭雨开始零落,零星的最后的撞击声里,少女的声音格外清晰—— “沈淮,我不能失去你……呜呜……” 人群外,自苏芽突围之后,已带人悄悄离开人群的宋瑾正准备离开,却被这一声引得,猛地回过头来。 他远远地看向半坡上的那个少女,见她击落最后一支箭矢后,坚强地握着长枪,挡住那片离岛的路,却擦着眼泪回头,关切地看向倚靠着大石的人。 那是一个,与他渐行渐远的人,那是一片,他此生再也无法融入的世界里…… 突然,宋瑾眼神一闪,看见人群后,一队弓箭手已重新上满了箭矢,用十分熟练的行伍姿态,前后列成三排,最后一排的弓箭手中却有三人收了弓弩,举起了火铳,枪口与箭矢所指,正是那回身后望的少女。 他们暂停了那急风骤雨般的攻击,原来就是为了此刻麻痹后的暴击! 莫说是夹在箭矢之中的枪弹,纵然是去掉了那些干扰的箭矢,那些霸道的火铳弹药又岂是一杆长枪能够挡住的? 因要离岛,所以宋瑾此时所站位置,距离苏芽不过四五丈远,宋瑾无暇细想,已挣脱旁边人的扶持,奋力向苏芽的方向冲过去,同时,口中发出呐喊:“苏芽!躲开!”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我的人(4) 卡文,稍后更新 ———— 沈淮将高峻伸过来的手甩开,“快走!” 高峻略一迟疑,沈淮已道:“远方似乎已有大批船只过来,这里再撑上一时半刻就行,你伺机去看看。” 苏芽皱眉道:“你也一起走。” 高峻跺了跺脚,毅然转身,向湖边跑去。 他们跳出了包围圈,就进入了弩箭的射程里。 对面的弩箭已就位,箭如骤雨,织成天罗地网,苏芽放开沈淮,将那杆长枪抡起,长枪灌注了丰厚的内力,弩箭纷纷被封锁在外面。 沈淮松了一口气,忍住胸膛里翻涌的气血,脑子里头嗡嗡作响。 徐远究竟是怎么办事的?刘三点的药效过的这么快?颜氏怎么会让她回来?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焦急和无力,沈淮无奈地斥责道:“胡闹,谁要你回来的!” “你才胡闹!谁让你帮我做决定的?” 苏芽顶住了箭雨不后退,甚至抽空看了沈淮一眼,“沈淮,你是不是没把我说过的话当回事儿?”沈淮将高峻伸过来的手甩开,“快走!” 高峻略一迟疑,沈淮已道:“远方似乎已有大批船只过来,这里再撑上一时半刻就行,你伺机去看看。” 苏芽皱眉道:“你也一起走。” 高峻跺了跺脚,毅然转身,向湖边跑去。 他们跳出了包围圈,就进入了弩箭的射程里。 对面的弩箭已就位,箭如骤雨,织成天罗地网,苏芽放开沈淮,将那杆长枪抡起,长枪灌注了丰厚的内力,弩箭纷纷被封锁在外面。 沈淮松了一口气,忍住胸膛里翻涌的气血,脑子里头嗡嗡作响。 徐远究竟是怎么办事的?刘三点的药效过的这么快?颜氏怎么会让她回来?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焦急和无力,沈淮无奈地斥责道:“胡闹,谁要你回来的!” “你才胡闹!谁让你帮我做决定的?” 苏芽顶住了箭雨不后退,甚至抽空看了沈淮一眼,“沈淮,你是不是没把我说过的话当回事儿?”沈淮将高峻伸过来的手甩开,“快走!” 高峻略一迟疑,沈淮已道:“远方似乎已有大批船只过来,这里再撑上一时半刻就行,你伺机去看看。” 苏芽皱眉道:“你也一起走。” 高峻跺了跺脚,毅然转身,向湖边跑去。 他们跳出了包围圈,就进入了弩箭的射程里。 对面的弩箭已就位,箭如骤雨,织成天罗地网,苏芽放开沈淮,将那杆长枪抡起,长枪灌注了丰厚的内力,弩箭纷纷被封锁在外面。 沈淮松了一口气,忍住胸膛里翻涌的气血,脑子里头嗡嗡作响。 徐远究竟是怎么办事的?刘三点的药效过的这么快?颜氏怎么会让她回来?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焦急和无力,沈淮无奈地斥责道:“胡闹,谁要你回来的!” “你才胡闹!谁让你帮我做决定的?” 苏芽顶住了箭雨不后退,甚至抽空看了沈淮一眼,“沈淮,你是不是没把我说过的话当回事儿?”沈淮将高峻伸过来的手甩开,“快走!” 高峻略一迟疑,沈淮已道:“远方似乎已有大批船只过来,这里再撑上一时半刻就行,你伺机去看看。” 苏芽皱眉道:“你也一起走。” 高峻跺了跺脚,毅然转身,向湖边跑去。 他们跳出了包围圈,就进入了弩箭的射程里。 对面的弩箭已就位,箭如骤雨,织成天罗地网,苏芽放开沈淮,将那杆长枪抡起,长枪灌注了丰厚的内力,弩箭纷纷被封锁在外面。 沈淮松了一口气,忍住胸膛里翻涌的气血,脑子里头嗡嗡作响。 徐远究竟是怎么办事的?刘三点的药效过的这么快?颜氏怎么会让她回来?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焦急和无力,沈淮无奈地斥责道:“胡闹,谁要你回来的!” “你才胡闹!谁让你帮我做决定的?” 苏芽顶住了箭雨不后退,甚至抽空看了沈淮一眼,“沈淮,你是不是没把我说过的话当回事儿?”沈淮将高峻伸过来的手甩开,“快走!” 高峻略一迟疑,沈淮已道:“远方似乎已有大批船只过来,这里再撑上一时半刻就行,你伺机去看看。” 苏芽皱眉道:“你也一起走。” 高峻跺了跺脚,毅然转身,向湖边跑去。 他们跳出了包围圈,就进入了弩箭的射程里。 对面的弩箭已就位,箭如骤雨,织成天罗地网,苏芽放开沈淮,将那杆长枪抡起,长枪灌注了丰厚的内力,弩箭纷纷被封锁在外面。 沈淮松了一口气,忍住胸膛里翻涌的气血,脑子里头嗡嗡作响。 徐远究竟是怎么办事的?刘三点的药效过的这么快?颜氏怎么会让她回来?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焦急和无力,沈淮无奈地斥责道:“胡闹,谁要你回来的!” “你才胡闹!谁让你帮我做决定的?” 苏芽顶住了箭雨不后退,甚至抽空看了沈淮一眼,“沈淮,你是不是没把我说过的话当回事儿?”沈淮将高峻伸过来的手甩开,“快走!” 高峻略一迟疑,沈淮已道:“远方似乎已有大批船只过来,这里再撑上一时半刻就行,你伺机去看看。” 苏芽皱眉道:“你也一起走。” 高峻跺了跺脚,毅然转身,向湖边跑去。 他们跳出了包围圈,就进入了弩箭的射程里。 对面的弩箭已就位,箭如骤雨,织成天罗地网,苏芽放开沈淮,将那杆长枪抡起,长枪灌注了丰厚的内力,弩箭纷纷被封锁在外面。 沈淮松了一口气,忍住胸膛里翻涌的气血,脑子里头嗡嗡作响。 徐远究竟是怎么办事的?刘三点的药效过的这么快?颜氏怎么会让她回来?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焦急和无力,沈淮无奈地斥责道:“胡闹,谁要你回来的!” “你才胡闹!谁让你帮我做决定的?” 苏芽顶住了箭雨不后退,甚至抽空看了沈淮一眼,“沈淮,你是不是没把我说过的话当回事儿?”沈淮将高峻伸过来的手甩开,“快走!” 高峻略一迟疑,沈淮已道:“远方似乎已有大批船只过来,这里再撑上一时半刻就行,你伺机去看看。” 苏芽皱眉道:“你也一起走。” 高峻跺了跺脚,毅然转身,向湖边跑去。 他们跳出了包围圈,就进入了弩箭的射程里。 对面的弩箭已就位,箭如骤雨,织成天罗地网,苏芽放开沈淮,将那杆长枪抡起,长枪灌注了丰厚的内力,弩箭纷纷被封锁在外面。 沈淮松了一口气,忍住胸膛里翻涌的气血,脑子里头嗡嗡作响。 徐远究竟是怎么办事的?刘三点的药效过的这么快?颜氏怎么会让她回来?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焦急和无力,沈淮无奈地斥责道:“胡闹,谁要你回来的!” “你才胡闹!谁让你帮我做决定的?” 苏芽顶住了箭雨不后退,甚至抽空看了沈淮一眼,“沈淮,你是不是没把我说过的话当回事儿?” 第一百八十四章 如梦幻泡影(1) 卡文卡文,先别买。 顽强地每天挖两个坑,次日拼命填上。 绝不放弃,就是苦了各位了。 ———— ———— 苏芽从小在军户营里长大,发现自己的娘亲和别人的娘亲不一样,分外好看,也分外柔弱。原来外祖父是个被贬谪的贪官啊。苏父很疼她,每日从卫所下勤回来,都要把小苏芽举高高,快乐洒落在狭窄的小屋中。对于不能给妻女一个更好的环境这件事,苏父一直很愧疚。后来,更是被调去京师做班军,再后来又被调去了辽东。苏芽如果一年能见到父亲一面,那一定是在梦中。 终于,在苏芽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和娘亲夜里聊天,说已经贿赂过长官了,被派去做漕兵,虽然仍旧是不能常在家,可是每年至少能有几天团聚。 当兵很苦,最苦是军饷总是拖欠,而装备车马等还时常要家里贴钱。 但是,第二年父亲就死了。黄河又决堤,苏父为救人,死了。连尸体都没有。 无良的上司骚扰年亲貌美的寡妇和孤女,为了不受骚扰,也为了贴补生活,她们搬到了码头镇的一个破旧小院中,为人浆洗衣服和在话本印坊里做帮工。 然后,她们就在1486年死了。 苏母死于码头边的一场爆炸,苏芽死于调查苏母死因过程中的一场追杀。苏芽从小在军户营里长大,发现自己的娘亲和别人的娘亲不一样,分外好看,也分外柔弱。原来外祖父是个被贬谪的贪官啊。苏父很疼她,每日从卫所下勤回来,都要把小苏芽举高高,快乐洒落在狭窄的小屋中。对于不能给妻女一个更好的环境这件事,苏父一直很愧疚。后来,更是被调去京师做班军,再后来又被调去了辽东。苏芽如果一年能见到父亲一面,那一定是在梦中。 终于,在苏芽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和娘亲夜里聊天,说已经贿赂过长官了,被派去做漕兵,虽然仍旧是不能常在家,可是每年至少能有几天团聚。 当兵很苦,最苦是军饷总是拖欠,而装备车马等还时常要家里贴钱。 但是,第二年父亲就死了。黄河又决堤,苏父为救人,死了。连尸体都没有。 无良的上司骚扰年亲貌美的寡妇和孤女,为了不受骚扰,也为了贴补生活,她们搬到了码头镇的一个破旧小院中,为人浆洗衣服和在话本印坊里做帮工。 然后,她们就在1486年死了。 苏母死于码头边的一场爆炸,苏芽死于调查苏母死因过程中的一场追杀。苏芽从小在军户营里长大,发现自己的娘亲和别人的娘亲不一样,分外好看,也分外柔弱。原来外祖父是个被贬谪的贪官啊。苏父很疼她,每日从卫所下勤回来,都要把小苏芽举高高,快乐洒落在狭窄的小屋中。对于不能给妻女一个更好的环境这件事,苏父一直很愧疚。后来,更是被调去京师做班军,再后来又被调去了辽东。苏芽如果一年能见到父亲一面,那一定是在梦中。 终于,在苏芽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和娘亲夜里聊天,说已经贿赂过长官了,被派去做漕兵,虽然仍旧是不能常在家,可是每年至少能有几天团聚。 当兵很苦,最苦是军饷总是拖欠,而装备车马等还时常要家里贴钱。 但是,第二年父亲就死了。黄河又决堤,苏父为救人,死了。连尸体都没有。 无良的上司骚扰年亲貌美的寡妇和孤女,为了不受骚扰,也为了贴补生活,她们搬到了码头镇的一个破旧小院中,为人浆洗衣服和在话本印坊里做帮工。 然后,她们就在1486年死了。 苏母死于码头边的一场爆炸,苏芽死于调查苏母死因过程中的一场追杀。苏芽从小在军户营里长大,发现自己的娘亲和别人的娘亲不一样,分外好看,也分外柔弱。原来外祖父是个被贬谪的贪官啊。苏父很疼她,每日从卫所下勤回来,都要把小苏芽举高高,快乐洒落在狭窄的小屋中。对于不能给妻女一个更好的环境这件事,苏父一直很愧疚。后来,更是被调去京师做班军,再后来又被调去了辽东。苏芽如果一年能见到父亲一面,那一定是在梦中。 终于,在苏芽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和娘亲夜里聊天,说已经贿赂过长官了,被派去做漕兵,虽然仍旧是不能常在家,可是每年至少能有几天团聚。 当兵很苦,最苦是军饷总是拖欠,而装备车马等还时常要家里贴钱。 但是,第二年父亲就死了。黄河又决堤,苏父为救人,死了。连尸体都没有。 无良的上司骚扰年亲貌美的寡妇和孤女,为了不受骚扰,也为了贴补生活,她们搬到了码头镇的一个破旧小院中,为人浆洗衣服和在话本印坊里做帮工。 然后,她们就在1486年死了。 苏母死于码头边的一场爆炸,苏芽死于调查苏母死因过程中的一场追杀。苏芽从小在军户营里长大,发现自己的娘亲和别人的娘亲不一样,分外好看,也分外柔弱。原来外祖父是个被贬谪的贪官啊。苏父很疼她,每日从卫所下勤回来,都要把小苏芽举高高,快乐洒落在狭窄的小屋中。对于不能给妻女一个更好的环境这件事,苏父一直很愧疚。后来,更是被调去京师做班军,再后来又被调去了辽东。苏芽如果一年能见到父亲一面,那一定是在梦中。 终于,在苏芽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和娘亲夜里聊天,说已经贿赂过长官了,被派去做漕兵,虽然仍旧是不能常在家,可是每年至少能有几天团聚。 当兵很苦,最苦是军饷总是拖欠,而装备车马等还时常要家里贴钱。 但是,第二年父亲就死了。黄河又决堤,苏父为救人,死了。连尸体都没有。 无良的上司骚扰年亲貌美的寡妇和孤女,为了不受骚扰,也为了贴补生活,她们搬到了码头镇的一个破旧小院中,为人浆洗衣服和在话本印坊里做帮工。 然后,她们就在1486年死了。 苏母死于码头边的一场爆炸,苏芽死于调查苏母死因过程中的一场追杀。苏芽从小在军户营里长大,发现自己的娘亲和别人的娘亲不一样,分外好看,也分外柔弱。原来外祖父是个被贬谪的贪官啊。苏父很疼她,每日从卫所下勤回来,都要把小苏芽举高高,快乐洒落在狭窄的小屋中。对于不能给妻女一个更好的环境这件事,苏父一直很愧疚。后来,更是被调去京师做班军,再后来又被调去了辽东。苏芽如果一年能见到父亲一面,那一定是在梦中。 然后,她们就在1486年死了。 苏母死于码头边的一场爆炸,苏芽死于调查苏母死因过程中的一场追杀。 第一百八十五章 如梦幻泡影(2) 卡文占坑中 明早填坑 绝不放弃 贴一个沈淮的小传,赔罪,赔罪 更新时会替换掉,惭愧,惭愧,十分惭愧 ———— 淮,本意最清澈的水。 沈镰祖辈世代军户,靠武功挣了个武官当当,可是腐败的朝政下哪里有用武之地?索性跟着老婆去了杭州府,试试江南的暖风。没想到,养了个浑浊到不行的儿子沈杨,于是给孙儿取名沈淮,那是沈镰曾经胸怀梦想的起点,爷爷没做到的事情,希望孙儿能实现。可是老婆要儿孙不做军户,儿子读书有悟性就培养儿子,孙子来了自然要培养孙子,于是老两口儿就一路较真儿地,养出了一个文武双全的孙儿沈淮。 沈淮从小生长的严州府,也是明代重臣商辂的故乡,商辂在成化十二年(成化12年致仕,十年后即1486年逝世,73岁)以少保致仕后回乡,当年九岁的小沈淮曾经遇见过,给商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商辂问这个在树上发呆的小孩:“你既然捧着书,为何不静坐揣摩?你既然上了树,又为何不尽情玩耍?二者不可兼得,你坐在树上读书,心不能静,恐怕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啊。” 小沈淮说:“老先生,你不是我,怎知我不能兼得?今日我读的是《》,便是要观世人的生活,我个子小,站在人群中就会被遮住眼睛,既然我有爬树的本领,为什么不施展它好让我的视野更开阔呢?老先生只见到我读书的时候还要爬树,却不能见到我爬树也不忘读书,独立天地间的超脱吗?鹰击长空,即是翱翔也是狩猎,鹤立鸡群,却是舍本逐末,听闻ss说,读书不能只见死理,所以我才上树践行,怎么老先生认为我真的做错了吗?” 商辂觉得这个小子很有意思,让沈沈淮有时间尽可以来找自己。沈淮觉得可以,三人行必有我师,出门玩的时候就会顺路去找商辂,向他请教问题。这孩子的陪伴,倒是让商辂慢慢地排解了对朝廷的忧心,一代代的人才总是不会湮灭的,也许教学是另一种奉献方式。 为免小沈淮惶恐或骄傲,商辂只和他约定时间碰面,从未暴露过真实身份。有时候,商辂还会和小沈淮聊聊朝廷时政。三年后,小墨河通过童试,被选为贡生,将去南京国子监读书。小墨河不想去,说想来天下良师,莫过于老先生。商辂却劝他可以去增益广文,国子监的藏书不是别处能比。小墨河才恋恋不舍地走了。此后祖父母也到南京陪读,不大返乡了。 又四年,成化十九年,十六岁的沈墨河高中乡试解元。少年英才,万众瞩目,更觉得童年时候老先生的讲解奠定了基础,赴京前先回乡去寻老先生,遍寻不获。此后一路顺风,到授翰林编修,再到背负秘密任务,游历天下,未曾再回乡中。 淮,本意最清澈的水。 沈镰祖辈世代军户,靠武功挣了个武官当当,可是腐败的朝政下哪里有用武之地?索性跟着老婆去了杭州府,试试江南的暖风。没想到,养了个浑浊到不行的儿子沈杨,于是给孙儿取名沈淮,那是沈镰曾经胸怀梦想的起点,爷爷没做到的事情,希望孙儿能实现。可是老婆要儿孙不做军户,儿子读书有悟性就培养儿子,孙子来了自然要培养孙子,于是老两口儿就一路较真儿地,养出了一个文武双全的孙儿沈淮。 沈淮从小生长的严州府,也是明代重臣商辂的故乡,商辂在成化十二年(成化12年致仕,十年后即1486年逝世,73岁)以少保致仕后回乡,当年九岁的小沈淮曾经遇见过,给商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商辂问这个在树上发呆的小孩:“你既然捧着书,为何不静坐揣摩?你既然上了树,又为何不尽情玩耍?二者不可兼得,你坐在树上读书,心不能静,恐怕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啊。” 小沈淮说:“老先生,你不是我,怎知我不能兼得?今日我读的是《》,便是要观世人的生活,我个子小,站在人群中就会被遮住眼睛,既然我有爬树的本领,为什么不施展它好让我的视野更开阔呢?老先生只见到我读书的时候还要爬树,却不能见到我爬树也不忘读书,独立天地间的超脱吗?鹰击长空,即是翱翔也是狩猎,鹤立鸡群,却是舍本逐末,听闻ss说,读书不能只见死理,所以我才上树践行,怎么老先生认为我真的做错了吗?” 商辂觉得这个小子很有意思,让沈沈淮有时间尽可以来找自己。沈淮觉得可以,三人行必有我师,出门玩的时候就会顺路去找商辂,向他请教问题。这孩子的陪伴,倒是让商辂慢慢地排解了对朝廷的忧心,一代代的人才总是不会湮灭的,也许教学是另一种奉献方式。 为免小沈淮惶恐或骄傲,商辂只和他约定时间碰面,从未暴露过真实身份。有时候,商辂还会和小沈淮聊聊朝廷时政。淮,本意最清澈的水。 沈镰祖辈世代军户,靠武功挣了个武官当当,可是腐败的朝政下哪里有用武之地?索性跟着老婆去了杭州府,试试江南的暖风。没想到,养了个浑浊到不行的儿子沈杨,于是给孙儿取名沈淮,那是沈镰曾经胸怀梦想的起点,爷爷没做到的事情,希望孙儿能实现。可是老婆要儿孙不做军户,儿子读书有悟性就培养儿子,孙子来了自然要培养孙子,于是老两口儿就一路较真儿地,养出了一个文武双全的孙儿沈淮。 沈淮从小生长的严州府,也是明代重臣商辂的故乡,商辂在成化十二年(成化12年致仕,十年后即1486年逝世,73岁)以少保致仕后回乡,当年九岁的小沈淮曾经遇见过,给商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商辂问这个在树上发呆的小孩:“你既然捧着书,为何不静坐揣摩?你既然上了树,又为何不尽情玩耍?二者不可兼得,你坐在树上读书,心不能静,恐怕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啊。” 小沈淮说:“老先生,你不是我,怎知我不能兼得?今日我读的圣人书里,便是教人要观世人的生活,我个子小,站在人群中就会被遮住眼睛,既然我有爬树的本领,为什么不施展它好让我的视野更开阔呢?老先生只见到我读书的时候还要爬树,却不能见到我爬树也不忘读书,独立天地间的超脱吗?鹰击长空,即是翱翔也是狩猎,鹤立鸡群,却是舍本逐末,听闻ss说,读书不能只见死理,所以我才上树践行,怎么老先生认为我真的做错了吗?” 商辂觉得这个小子很有意思,让沈淮有时间尽可以来找自己。沈淮觉得可以,三人行必有我师, 第一百八十六章 徐国公(1) 卡文,我的名字。 这章也先别定。 今晚通宵,要是补不完的话,我就是小狗!!! —————— 我不行,难道你行?你的屁股后头有多少麻烦,自己没数? 我会解决的。 孙婆坐在地上,垂目看着自己的双足。 他今日仍作男装,脚上穿的是一双十分常见的皂靴,这双脚的尺寸和形状,四面八方都合度,便是再普通的鞋靴,他也穿得出男人的气度……可是,他穿了近三年的女鞋。 如今,还要在此时此处,被人挑破,被人嘲笑。 只因他曾是,太监。 对于沈淮的愤怒和嫉妒,他甚至有点儿高兴,这是被当城男人看的人。 却又立刻瞥开眼睛,生怕下一秒就要将她掐死。 曹开河在书房里与幕僚集思广益,沈淮的书房里 沈淮轻轻挑拨,刘云决定奋力自保。 钱御史知道有大功等着,三人一合计,奏折连夜送出。 而爆炸已经惊动深广,漕督辖下知府携同知、通判、知县、典吏等,甚至锦衣卫也有风尘仆仆的五品镇抚我不行,难道你行?你的屁股后头有多少麻烦,自己没数? 我会解决的。 孙婆坐在地上,垂目看着自己的双足。 他今日仍作男装,脚上穿的是一双十分常见的皂靴,这双脚的尺寸和形状,四面八方都合度,便是再普通的鞋靴,他也穿得出男人的气度……可是,他穿了近三年的女鞋。 如今,还要在此时此处,被人挑破,被人嘲笑。 只因他曾是,太监。 对于沈淮的愤怒和嫉妒,他甚至有点儿高兴,这是被当城男人看的人。 却又立刻瞥开眼睛,生怕下一秒就要将她掐死。 曹开河在书房里与幕僚集思广益,沈淮的书房里 沈淮轻轻挑拨,刘云决定奋力自保。 钱御史知道有大功等着,三人一合计,奏折连夜送出。 而爆炸已经惊动深广,漕督辖下知府携同知、通判、知县、典吏等,甚至锦衣卫也有风尘仆仆的五品镇抚我不行,难道你行?你的屁股后头有多少麻烦,自己没数? 我会解决的。 孙婆坐在地上,垂目看着自己的双足。 他今日仍作男装,脚上穿的是一双十分常见的皂靴,这双脚的尺寸和形状,四面八方都合度,便是再普通的鞋靴,他也穿得出男人的气度……可是,他穿了近三年的女鞋。 如今,还要在此时此处,被人挑破,被人嘲笑。 只因他曾是,太监。 对于沈淮的愤怒和嫉妒,他甚至有点儿高兴,这是被当城男人看的人。 却又立刻瞥开眼睛,生怕下一秒就要将她掐死。 曹开河在书房里与幕僚集思广益,沈淮的书房里 沈淮轻轻挑拨,刘云决定奋力自保。 钱御史知道有大功等着,三人一合计,奏折连夜送出。 而爆炸已经惊动深广,漕督辖下知府携同知、通判、知县、典吏等,甚至锦衣卫也有风尘仆仆的五品镇抚我不行,难道你行?你的屁股后头有多少麻烦,自己没数? 我会解决的。 孙婆坐在地上,垂目看着自己的双足。 他今日仍作男装,脚上穿的是一双十分常见的皂靴,这双脚的尺寸和形状,四面八方都合度,便是再普通的鞋靴,他也穿得出男人的气度……可是,他穿了近三年的女鞋。 如今,还要在此时此处,被人挑破,被人嘲笑。 只因他曾是,太监。 对于沈淮的愤怒和嫉妒,他甚至有点儿高兴,这是被当城男人看的人。 却又立刻瞥开眼睛,生怕下一秒就要将她掐死。 曹开河在书房里与幕僚集思广益,沈淮的书房里 沈淮轻轻挑拨,刘云决定奋力自保。 钱御史知道有大功等着,三人一合计,奏折连夜送出。 而爆炸已经惊动深广,漕督辖下知府携同知、通判、知县、典吏等,甚至锦衣卫也有风尘仆仆的五品镇抚我不行,难道你行?你的屁股后头有多少麻烦,自己没数? 我会解决的。 孙婆坐在地上,垂目看着自己的双足。 他今日仍作男装,脚上穿的是一双十分常见的皂靴,这双脚的尺寸和形状,四面八方都合度,便是再普通的鞋靴,他也穿得出男人的气度……可是,他穿了近三年的女鞋。 如今,还要在此时此处,被人挑破,被人嘲笑。 只因他曾是,太监。 对于沈淮的愤怒和嫉妒,他甚至有点儿高兴,这是被当城男人看的人。 却又立刻瞥开眼睛,生怕下一秒就要将她掐死。 曹开河在书房里与幕僚集思广益,沈淮的书房里 沈淮轻轻挑拨,刘云决定奋力自保。 钱御史知道有大功等着,三人一合计,奏折连夜送出。 而爆炸已经惊动深广,漕督辖下知府携同知、通判、知县、典吏等,甚至锦衣卫也有风尘仆仆的五品镇抚我不行,难道你行?你的屁股后头有多少麻烦,自己没数? 我会解决的。 孙婆坐在地上,垂目看着自己的双足。 他今日仍作男装,脚上穿的是一双十分常见的皂靴,这双脚的尺寸和形状,四面八方都合度,便是再普通的鞋靴,他也穿得出男人的气度……可是,他穿了近三年的女鞋。 如今,还要在此时此处,被人挑破,被人嘲笑。 只因他曾是,太监。 对于沈淮的愤怒和嫉妒,他甚至有点儿高兴,这是被当城男人看的人。 却又立刻瞥开眼睛,生怕下一秒就要将她掐死。 曹开河在书房里与幕僚集思广益,沈淮的书房里 沈淮轻轻挑拨,刘云决定奋力自保。 钱御史知道有大功等着,三人一合计,奏折连夜送出。 而爆炸已经惊动深广,漕督辖下知府携同知、通判、知县、典吏等,甚至锦衣卫也有风尘仆仆的五品镇抚我不行,难道你行?你的屁股后头有多少麻烦,自己没数? 我会解决的。 孙婆坐在地上,垂目看着自己的双足。 他今日仍作男装,脚上穿的是一双十分常见的皂靴,这双脚的尺寸和形状,四面八方都合度,便是再普通的鞋靴,他也穿得出男人的气度……可是,他穿了近三年的女鞋。 如今,还要在此时此处,被人挑破,被人嘲笑。 只因他曾是,太监。 对于沈淮的愤怒和嫉妒,他甚至有点儿高兴,这是被当城男人看的人。 却又立刻瞥开眼睛,生怕下一秒就要将她掐死。 曹开河在书房里与幕僚集思广益,沈淮的书房里 沈淮轻轻挑拨,刘云决定奋力自保。 钱御史知道有大功等着,三人一合计,奏折连夜送出。 而爆炸已经惊动深广,漕督辖下知府携同知、通判、知县、典吏等,甚至锦衣卫也有风尘仆仆的五品镇抚 第一百八十七章 徐国公(2) 卡文,我的名字。 这章也先别定。 今晚通宵,要是补不完的话,我就是小狗!!! —————— “宋瑾。” 沈淮十分意外,眯了眯眼睛,“怎么证明?” “爱信不信,”孙婆自嘲地说:“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人,我又何必冒充?”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沈淮打量着孙婆——现在应该叫他‘宋瑾’了,“都以为你死了。” “比死好不了多少,你看我如今这副样子,”宋瑾自嘲道:“谁会不长眼来冒充我呢。” 沈淮没说话。 宋瑾这个名字,曾使人如雷贯耳、望而生畏,与眼前这做妇人装扮之人全然不同。 年龄也差太多了。 “你这功夫……倒是没有传说中的威猛。” “传说若可尽信,你的真面目又怎配的上‘沈翰林’的美誉?”宋瑾没好气地回怼。 “也对,”沈淮居然点头,又问道:“刘先生说你这毒几时能解?” “徐徐图之。” “这是什么话?是能图,还是不能图?” “死马当活马医,耽搁的时间太长了。” “其实,解不了也无甚妨碍,”沈淮打量着宋瑾的脸,“就你如今这脸,便是不扮作女人,自去招摇过市,大约也没人会认出你。” “……”宋瑾不想追问他话中深意,没好气地道:“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沈淮笑了笑,却没回答他。 道:“前事暂不与你计较,我也不问你当下所图,只有一件望你切记——绝不可招惹人。待此间事了,你就赶紧有多远走多远,不要连累别人。” 宋瑾诧异地盯了一眼,这人居然这样轻轻地就把事情放下了? 孙婆是最清楚钓鱼行动将钓到谁的人“宋瑾。” 沈淮十分意外,眯了眯眼睛,“怎么证明?” “爱信不信,”孙婆自嘲地说:“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人,我又何必冒充?”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沈淮打量着孙婆——现在应该叫他‘宋瑾’了,“都以为你死了。” “比死好不了多少,你看我如今这副样子,”宋瑾自嘲道:“谁会不长眼来冒充我呢。” 沈淮没说话。 宋瑾这个名字,曾使人如雷贯耳、望而生畏,与眼前这做妇人装扮之人全然不同。 年龄也差太多了。 “你这功夫……倒是没有传说中的威猛。” “传说若可尽信,你的真面目又怎配的上‘沈翰林’的美誉?”宋瑾没好气地回怼。 “也对,”沈淮居然点头,又问道:“刘先生说你这毒几时能解?” “徐徐图之。” “这是什么话?是能图,还是不能图?” “死马当活马医,耽搁的时间太长了。” “其实,解不了也无甚妨碍,”沈淮打量着宋瑾的脸,“就你如今这脸,便是不扮作女人,自去招摇过市,大约也没人会认出你。” “……”宋瑾不想追问他话中深意,没好气地道:“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沈淮笑了笑,却没回答他。 道:“前事暂不与你计较,我也不问你当下所图,只有一件望你切记——绝不可招惹人。待此间事了,你就赶紧有多远走多远,不要连累别人。” 宋瑾诧异地盯了一眼,这人居然这样轻轻地就把事情放下了? 孙婆是最清楚钓鱼行动将钓到谁的人“宋瑾。” 沈淮十分意外,眯了眯眼睛,“怎么证明?” “爱信不信,”孙婆自嘲地说:“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人,我又何必冒充?”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沈淮打量着孙婆——现在应该叫他‘宋瑾’了,“都以为你死了。” “比死好不了多少,你看我如今这副样子,”宋瑾自嘲道:“谁会不长眼来冒充我呢。” 沈淮没说话。 宋瑾这个名字,曾使人如雷贯耳、望而生畏,与眼前这做妇人装扮之人全然不同。 年龄也差太多了。 “你这功夫……倒是没有传说中的威猛。” “传说若可尽信,你的真面目又怎配的上‘沈翰林’的美誉?”宋瑾没好气地回怼。 “也对,”沈淮居然点头,又问道:“刘先生说你这毒几时能解?” “徐徐图之。” “这是什么话?是能图,还是不能图?” “死马当活马医,耽搁的时间太长了。” “其实,解不了也无甚妨碍,”沈淮打量着宋瑾的脸,“就你如今这脸,便是不扮作女人,自去招摇过市,大约也没人会认出你。” “……”宋瑾不想追问他话中深意,没好气地道:“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沈淮笑了笑,却没回答他。 道:“前事暂不与你计较,我也不问你当下所图,只有一件望你切记——绝不可招惹人。待此间事了,你就赶紧有多远走多远,不要连累别人。” 宋瑾诧异地盯了一眼,这人居然这样轻轻地就把事情放下了? 孙婆是最清楚钓鱼行动将钓到谁的人“宋瑾。” 沈淮十分意外,眯了眯眼睛,“怎么证明?” “爱信不信,”孙婆自嘲地说:“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人,我又何必冒充?”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沈淮打量着孙婆——现在应该叫他‘宋瑾’了,“都以为你死了。” “比死好不了多少,你看我如今这副样子,”宋瑾自嘲道:“谁会不长眼来冒充我呢。” 沈淮没说话。 宋瑾这个名字,曾使人如雷贯耳、望而生畏,与眼前这做妇人装扮之人全然不同。 年龄也差太多了。 “你这功夫……倒是没有传说中的威猛。” “传说若可尽信,你的真面目又怎配的上‘沈翰林’的美誉?”宋瑾没好气地回怼。 “也对,”沈淮居然点头,又问道:“刘先生说你这毒几时能解?” “徐徐图之。” “这是什么话?是能图,还是不能图?” “死马当活马医,耽搁的时间太长了。” “其实,解不了也无甚妨碍,”沈淮打量着宋瑾的脸,“就你如今这脸,便是不扮作女人,自去招摇过市,大约也没人会认出你。” “……”宋瑾不想追问他话中深意,没好气地道:“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沈淮笑了笑,却没回答他。 道:“前事暂不与你计较,我也不问你当下所图,只有一件望你切记——绝不可招惹人。待此间事了,你就赶紧有多远走多远,不要连累别人。” 宋瑾诧异地盯了一眼,这人居然这样轻轻地就把事情放下了? 孙婆是最清楚钓鱼行动将钓到谁的人 第一百八十八章 奉旨亮剑(1) 汪汪…… 苦笑,啥都不说了,写吧。 明天能赶上吗?等着吧……我是顽强的汪汪! ————分割线———— 以下废稿: 邱奈成对王欢欢的印象,主要来自于女儿邱念云的描述。 清风楼那次闺秀小聚,刘云搜到的第二间厢房,原本是安排给这个不显眼的王欢欢的。 能被曹青媛随手扯来当垫脚石子,可见王欢欢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有多低。 王季先的发妻早逝多年,生前仅留这一个血脉,偏是个才貌不显的弱女子,一直留在老家里。长到婚嫁年纪才接来淮安,放在闺秀圈中交际,迄今不过一年许。 少女温婉,却皆知她少人看顾,凭着“嫡长女”的身份,未来婚嫁十之八九中规中矩。 万没想到,王季先竟然会拿女儿去攀徐国公的“高枝”。 诗书传家的仕人,谁会将清白有身份的女儿送去跟一个不学无术的袭爵国公双修?近三十岁的年龄差,便是有个国公夫人的名头,再来泼天的富贵,也掩盖不了卖女求荣的事实。邱奈成对王欢欢的印象,主要来自于女儿邱念云的描述。 清风楼那次闺秀小聚,刘云搜到的第二间厢房,原本是安排给这个不显眼的王欢欢的。 能被曹青媛随手扯来当垫脚石子,可见王欢欢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有多低。 王季先的发妻早逝多年,生前仅留这一个血脉,偏是个才貌不显的弱女子,一直留在老家里。长到婚嫁年纪才接来淮安,放在闺秀圈中交际,迄今不过一年许。 少女温婉,却皆知她少人看顾,凭着“嫡长女”的身份,未来婚嫁十之八九中规中矩。 万没想到,王季先竟然会拿女儿去攀徐国公的“高枝”。 诗书传家的仕人,谁会将清白有身份的女儿送去跟一个不学无术的袭爵国公双修?近三十岁的年龄差,便是有个国公夫人的名头,再来泼天的富贵,也掩盖不了卖女求荣的事实。邱奈成对王欢欢的印象,主要来自于女儿邱念云的描述。 清风楼那次闺秀小聚,刘云搜到的第二间厢房,原本是安排给这个不显眼的王欢欢的。 能被曹青媛随手扯来当垫脚石子,可见王欢欢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有多低。 王季先的发妻早逝多年,生前仅留这一个血脉,偏是个才貌不显的弱女子,一直留在老家里。长到婚嫁年纪才接来淮安,放在闺秀圈中交际,迄今不过一年许。 少女温婉,却皆知她少人看顾,凭着“嫡长女”的身份,未来婚嫁十之八九中规中矩。 万没想到,王季先竟然会拿女儿去攀徐国公的“高枝”。 诗书传家的仕人,谁会将清白有身份的女儿送去跟一个不学无术的袭爵国公双修?近三十岁的年龄差,便是有个国公夫人的名头,再来泼天的富贵,也掩盖不了卖女求荣的事实。邱奈成对王欢欢的印象,主要来自于女儿邱念云的描述。 清风楼那次闺秀小聚,刘云搜到的第二间厢房,原本是安排给这个不显眼的王欢欢的。 能被曹青媛随手扯来当垫脚石子,可见王欢欢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有多低。 王季先的发妻早逝多年,生前仅留这一个血脉,偏是个才貌不显的弱女子,一直留在老家里。长到婚嫁年纪才接来淮安,放在闺秀圈中交际,迄今不过一年许。 少女温婉,却皆知她少人看顾,凭着“嫡长女”的身份,未来婚嫁十之八九中规中矩。 万没想到,王季先竟然会拿女儿去攀徐国公的“高枝”。 诗书传家的仕人,谁会将清白有身份的女儿送去跟一个不学无术的袭爵国公双修?近三十岁的年龄差,便是有个国公夫人的名头,再来泼天的富贵,也掩盖不了卖女求荣的事实。邱奈成对王欢欢的印象,主要来自于女儿邱念云的描述。 清风楼那次闺秀小聚,刘云搜到的第二间厢房,原本是安排给这个不显眼的王欢欢的。 能被曹青媛随手扯来当垫脚石子,可见王欢欢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有多低。 王季先的发妻早逝多年,生前仅留这一个血脉,偏是个才貌不显的弱女子,一直留在老家里。长到婚嫁年纪才接来淮安,放在闺秀圈中交际,迄今不过一年许。 少女温婉,却皆知她少人看顾,凭着“嫡长女”的身份,未来婚嫁十之八九中规中矩。 万没想到,王季先竟然会拿女儿去攀徐国公的“高枝”。 诗书传家的仕人,谁会将清白有身份的女儿送去跟一个不学无术的袭爵国公双修?近三十岁的年龄差,便是有个国公夫人的名头,再来泼天的富贵,也掩盖不了卖女求荣的事实。邱奈成对王欢欢的印象,主要来自于女儿邱念云的描述。 清风楼那次闺秀小聚,刘云搜到的第二间厢房,原本是安排给这个不显眼的王欢欢的。 能被曹青媛随手扯来当垫脚石子,可见王欢欢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有多低。 王季先的发妻早逝多年,生前仅留这一个血脉,偏是个才貌不显的弱女子,一直留在老家里。长到婚嫁年纪才接来淮安,放在闺秀圈中交际,迄今不过一年许。 少女温婉,却皆知她少人看顾,凭着“嫡长女”的身份,未来婚嫁十之八九中规中矩。 万没想到,王季先竟然会拿女儿去攀徐国公的“高枝”。 诗书传家的仕人,谁会将清白有身份的女儿送去跟一个不学无术的袭爵国公双修?近三十岁的年龄差,便是有个国公夫人的名头,再来泼天的富贵,也掩盖不了卖女求荣的事实。邱奈成对王欢欢的印象,主要来自于女儿邱念云的描述。 清风楼那次闺秀小聚,刘云搜到的第二间厢房,原本是安排给这个不显眼的王欢欢的。 能被曹青媛随手扯来当垫脚石子,可见王欢欢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有多低。 王季先的发妻早逝多年,生前仅留这一个血脉,偏是个才貌不显的弱女子,一直留在老家里。长到婚嫁年纪才接来淮安,放在闺秀圈中交际,迄今不过一年许。 少女温婉,却皆知她少人看顾,凭着“嫡长女”的身份,未来婚嫁十之八九中规中矩。 万没想到,王季先竟然会拿女儿去攀徐国公的“高枝”。 诗书传家的仕人,谁会将清白有身份的女儿送去跟一个不学无术的袭爵国公双修?近三十岁的年龄差,便是有个国公夫人的名头,再来泼天的富贵,也掩盖不了卖女求荣的事实。邱奈成对王欢欢的印象,主要来自于女儿邱念云的描述。 清风楼那次闺秀小聚,刘云搜到的第二间厢房,原本是安排给这个不显眼的王欢欢的。 能被曹青媛随手扯来当垫脚石子,可见王欢欢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有多低。 王季先的发妻早逝多年,生前仅留这一个血脉,偏是个才貌不显的弱女子,一直留在老家里。长到婚嫁年纪才接来淮安,放在闺秀圈中交际,迄今不过一年许。 第一百八十九章 奉旨亮剑(2) 汪汪…… 苦笑,啥都不说了,写吧。 明天能赶上吗?等着吧……我是顽强的汪汪! ————分割线———— 以下废稿: 从此哪里还能抬得起头?便是羞也羞死了! 可是王季先居然能忍。 好歹是正统科举出身,又任户部主事,以王季先的钻营,外放几年回去前途差不了,如今竟然舍得将嫡长女送去给臭名昭著的徐国公做续弦…… 钱御史已经骂出来了,“奴颜媚骨!恬不知耻!真是不识人间羞耻事!” 邱奈成冷笑道:“胡兴的门路倒是甚广,王季先也真舍得前程。” 沈淮许久没说话,这时却突然问刘云,“你方才说的错处,与此事有何关系?” 钱御史也醒悟过来,“对呀,你究竟错在何处?” 邱奈成盯着刘云,心中隐约不妙,恨不得将这个说话分好几段的刑部主事给拎起来,倒过头去,看看能不能把他的话一次性地倒个痛快。 “以上皆是不得不说的背景,”刘云公布道:“不妙的是,胡大人为让曹大人不把自己牵连上,便派人给曹大人出了主意,愿意居中牵线,让曹小姐嫁去国公家做新任主母。” “什么?”钱御史脱口而出,“临清伯好歹也是勋贵,岂能忍此羞辱?” 话出口后,他自己便沉默了。 威风八面的临清伯自然不会忍此羞辱,若换在以往,胡兴肯定提都不敢提,可是今时不同于往日,锦衣卫已经堂而皇之地在临清伯府里搜了一圈,又态度坚决地名为建议、实则看守地禁了临清伯府的日常往来,以曹开河在淮安多年留下的漏洞,一门崩溃恐怕只在顷刻之间。 若锦衣卫最后真的摸到了证据,证明曹开河与赵庆勾结,对沈淮恩将仇报还算罪小,向朝廷瞒报、歪曲事实事大。从此哪里还能抬得起头?便是羞也羞死了! 可是王季先居然能忍。 好歹是正统科举出身,又任户部主事,以王季先的钻营,外放几年回去前途差不了,如今竟然舍得将嫡长女送去给臭名昭著的徐国公做续弦…… 钱御史已经骂出来了,“奴颜媚骨!恬不知耻!真是不识人间羞耻事!” 邱奈成冷笑道:“胡兴的门路倒是甚广,王季先也真舍得前程。” 沈淮许久没说话,这时却突然问刘云,“你方才说的错处,与此事有何关系?” 钱御史也醒悟过来,“对呀,你究竟错在何处?” 邱奈成盯着刘云,心中隐约不妙,恨不得将这个说话分好几段的刑部主事给拎起来,倒过头去,看看能不能把他的话一次性地倒个痛快。 “以上皆是不得不说的背景,”刘云公布道:“不妙的是,胡大人为让曹大人不把自己牵连上,便派人给曹大人出了主意,愿意居中牵线,让曹小姐嫁去国公家做新任主母。” “什么?”钱御史脱口而出,“临清伯好歹也是勋贵,岂能忍此羞辱?” 话出口后,他自己便沉默了。 威风八面的临清伯自然不会忍此羞辱,若换在以往,胡兴肯定提都不敢提,可是今时不同于往日,锦衣卫已经堂而皇之地在临清伯府里搜了一圈,又态度坚决地名为建议、实则看守地禁了临清伯府的日常往来,以曹开河在淮安多年留下的漏洞,一门崩溃恐怕只在顷刻之间。 若锦衣卫最后真的摸到了证据,证明曹开河与赵庆勾结,对沈淮恩将仇报还算罪小,向朝廷瞒报、歪曲事实事大。从此哪里还能抬得起头?便是羞也羞死了! 可是王季先居然能忍。 好歹是正统科举出身,又任户部主事,以王季先的钻营,外放几年回去前途差不了,如今竟然舍得将嫡长女送去给臭名昭著的徐国公做续弦…… 钱御史已经骂出来了,“奴颜媚骨!恬不知耻!真是不识人间羞耻事!” 邱奈成冷笑道:“胡兴的门路倒是甚广,王季先也真舍得前程。” 沈淮许久没说话,这时却突然问刘云,“你方才说的错处,与此事有何关系?” 钱御史也醒悟过来,“对呀,你究竟错在何处?” 邱奈成盯着刘云,心中隐约不妙,恨不得将这个说话分好几段的刑部主事给拎起来,倒过头去,看看能不能把他的话一次性地倒个痛快。 “以上皆是不得不说的背景,”刘云公布道:“不妙的是,胡大人为让曹大人不把自己牵连上,便派人给曹大人出了主意,愿意居中牵线,让曹小姐嫁去国公家做新任主母。” “什么?”钱御史脱口而出,“临清伯好歹也是勋贵,岂能忍此羞辱?” 话出口后,他自己便沉默了。 威风八面的临清伯自然不会忍此羞辱,若换在以往,胡兴肯定提都不敢提,可是今时不同于往日,锦衣卫已经堂而皇之地在临清伯府里搜了一圈,又态度坚决地名为建议、实则看守地禁了临清伯府的日常往来,以曹开河在淮安多年留下的漏洞,一门崩溃恐怕只在顷刻之间。 若锦衣卫最后真的摸到了证据,证明曹开河与赵庆勾结,对沈淮恩将仇报还算罪小,向朝廷瞒报、歪曲事实事大。从此哪里还能抬得起头?便是羞也羞死了! 可是王季先居然能忍。 好歹是正统科举出身,又任户部主事,以王季先的钻营,外放几年回去前途差不了,如今竟然舍得将嫡长女送去给臭名昭著的徐国公做续弦…… 钱御史已经骂出来了,“奴颜媚骨!恬不知耻!真是不识人间羞耻事!” 邱奈成冷笑道:“胡兴的门路倒是甚广,王季先也真舍得前程。” 沈淮许久没说话,这时却突然问刘云,“你方才说的错处,与此事有何关系?” 钱御史也醒悟过来,“对呀,你究竟错在何处?” 邱奈成盯着刘云,心中隐约不妙,恨不得将这个说话分好几段的刑部主事给拎起来,倒过头去,看看能不能把他的话一次性地倒个痛快。 “以上皆是不得不说的背景,”刘云公布道:“不妙的是,胡大人为让曹大人不把自己牵连上,便派人给曹大人出了主意,愿意居中牵线,让曹小姐嫁去国公家做新任主母。” “什么?”钱御史脱口而出,“临清伯好歹也是勋贵,岂能忍此羞辱?” 话出口后,他自己便沉默了。 威风八面的临清伯自然不会忍此羞辱,若换在以往,胡兴肯定提都不敢提,可是今时不同于往日,锦衣卫已经堂而皇之地在临清伯府里搜了一圈,又态度坚决地名为建议、实则看守地禁了临清伯府的日常往来,以曹开河在淮安多年留下的漏洞,一门崩溃恐怕只在顷刻之间。 若锦衣卫最后真的摸到了证据,证明曹开河与赵庆勾结,对沈淮恩将仇报还算罪小,向朝廷瞒报、歪曲事实事大。 第一百九十章 他竟敢(1) 刘云认得苏芽。 当初他还是曹开河的人时,奉命找出潜入淮安城的沈淮,乱无头绪之时,终能摸到沈淮的身份和踪迹,倒是多亏了这个苏芽,若没有她和曹青媛在清风楼里那一场冲突,若是没有她认下的那个叫薛军的弟弟,哪里就有那么快摸到周宅去? 只是,这姑娘穿梭于各府内宅说书时,长得与如今可不大一样,那时占 《寒门重生女》第一百九十章 他竟敢(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一章 他竟敢(2) 情况过于异常! 漕兵头目抬步就追了上去,却听见刘云在车厢里骂骂咧咧—— “废物!本官的体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砰!” “如今随便是什么名头什么人,都能拦本官的车了吗?!进退无度,你还能不能做事了?不能就给老子滚!” “砰!啪!” 伴着骂声,那车壁上又被狠狠地踹了 《寒门重生女》第一百九十一章 他竟敢(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二章 绝境(1) 噼啪的竹筒碎裂声,在燃烧的车棚上次第响起。原来是明火箭的筒子里装着助燃剂,裂开后便将火势催得热烈。 马匹已死,马车寸步难行,车中人的命运毫无悬念:出去,是立时就被射成筛子,留下,是早晚被烧死。 刘云蹲在车厢中,汗已湿透重衣,仰头看着灼灼燃烧的棚顶,绝望地道:“沈大人,看来今日刘某便是要和 《寒门重生女》第一百九十二章 绝境(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三章 绝境(2) “沈淮!” 惊喜于刹那间充盈了满心满眼,悬了许久的心弦突然松开,笑与泪都管不住,苏芽抬手去摸沈淮的脸:“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沈淮的面色白得不像话,脸颊上还染着残血,眼睛愈发黝黑,嘴角抿出锋利的线条,视线从苏芽的伤口上抬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苏芽拽住沈淮的一角衣摆,“你做什么? 《寒门重生女》第一百九十三章 绝境(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四章 催命符(1) 忽有利刃破空声至,聚拢在曹开河四周的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有一声奇怪的闷响穿透了耳膜,似有什么坚硬的物事同时被刺透了。 ——慌。 众人脚下不由得往后退着,四方张望。 而对于曹开河来说,却只是一阵冰凉。 透心儿地凉,冰得他一激灵,下意识地伸手抚胸——无碍的。只是眼前似有黑影,夹在 《寒门重生女》第一百九十四章 催命符(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五章 催命符(2) “你说什么?”王承佑脸色大变。 王恕也吃惊,抬步便要往场中去,却被那官差拦住:“大人且留步,那边还乱着,危险!” 随行侍卫已拱卫在侧,王恕面色难看,却很快镇定下来,扭头对上高峻苏芽,一双看尽世事的眼睛压力迫人。 这一夜,自得知漕督出城起,到高峻登门求助,再到得知曹开河与徐国公合体出 《寒门重生女》第一百九十五章 催命符(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六章 风雨起 风雨又起。 风雨笼罩的淮安城中,沈淮射杀曹开河的消息不翼而飞。 锦衣卫虽然控制了局势,又快速封锁消息,却毕竟直属兵力有限,人手泰半都还是地方官差,如何能封锁得来? 明眼可见,长街这场混乱,绝不是刺杀或剿匪那么简单,其中多少内情不可言说,却必将牵连许多人的身家性命! 这边人心不 《寒门重生女》第一百九十六章 风雨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七章 听天命 后院里诸般盘算着,如何在邱奈成回来之前稳住局势、应对变动,漕督府的前厅正堂之上,气氛更是压抑。 那边李正尸骨未寒,今日曹开河又命丧长街,现在还得加上个生死未卜的沈淮,众人的心都麻了,厅中众人各怀心事,面色皆是一般的沉郁。 老臣王恕死了妻弟,面上却未见哀伤,满身以国事为重的正气,只一句“锦 《寒门重生女》第一百九十七章 听天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八章 诛心 煎熬使人度时如年,许多杂乱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往脑子里钻—— 有生以来第一次,苏芽觉得自己是个灾星,是沈淮求生中的变数,在最关键的时候连累了他。 沈淮越是舍命相护,苏芽便越是觉得亏欠。 现在,她心里更有个过不去的坎儿,在煎熬等待中愈演愈烈,几欲诛心。 长街上,她本可以反应更快点儿 《寒门重生女》第一百九十八章 诛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九章 回光返照 苏芽没想到沈淮会说这样的话。 他的祖母,是当今太后的胞妹,这世间能动他们的恐怕只有太后和皇帝,怎会需要她的照应? 恐怕沈淮是正话反说,要给她安排退路。 苏芽没接话,被沈淮握在掌中的手却开始颤抖。沈淮一惊,以为是自己冰到了她,连忙松手。 “沈淮,你是傻子吗?”苏芽垂眸,将颤抖的 《寒门重生女》第一百九十九章 回光返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章 算人心(1) 坐地起价? 张参木只稍微一顿,又快步走到床前,把着沈淮脉搏,仔细端详他的神色。 实际上,自沈淮到达漕督府后,他已拟了无数药方,只是没有一剂敢用上。 方子开了,废掉;再开,再废;又开,又废掉……如此往复,一地纸团,最后还是缓过劲来的沈淮将他唤过去,嘱咐了几句,之后,张参木对外便只报忧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章 算人心(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一章 算人心(2) 张参木早等着这一刻,回道:“沈大人身中奇毒,原已寻到解毒之法,怎知却又被人坏了医毒的药草,如今时机延误,毒发凶猛,小人又于医毒一道钻研不精,实在是……” 他顿了顿,似是顾虑着,将尾音吞下,重新续道:“眼下是毒入肝经,才致使沈大人视力不清。” 张参木语速徐缓,吐字清晰,众人都听懂了——沈淮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零一章 算人心(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二章 误杀 压力灼湿了徐国公背上衣裳。 徐国公顶着满室目光,艰涩地道:“那时你昏迷不醒,确无伤人之力……令人挂心不已。” “沈大人病况如此凶险,”王恕突然开口,问徐国公:“本官也听闻了,国公爷和曹开河一起,是不顾劝阻,硬将昏迷中的沈大人从郎中家里带走的,却不知道是何考量?” 徐国公脸色难看,踌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零二章 误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三章 庇护 长街一战,苏芽已有彪悍之名,谁人不知道这位话本娘子实际是一只藏龙卧虎? 都道是,她定与沈淮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否则岂能随伴身侧,舍命相护?却没想到,她竟与沈淮的祖父母大有渊源? 沈淮的祖母,那可是当朝太后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沈淮这是要在死前为苏芽过个明路,有了这层关系,日后苏芽也是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零三章 庇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四章 我命由我(1)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汪,自己给自己丢了一个飞盘,扔出去,飞奔着去捡。 每一天都觉得斗志满满,才华至少也晃荡着一半,然而落笔千言,废章一万。 说实话,我自己已经习惯了,最大的心理负担,是总还没有对得起等待我的人。 嗯,说的就是你们,对不起你们,也谢谢你们,我不会放弃。 ——以下废章—— “说不来,我还没确定,”苏芽仰头看天,木讷讷地叹道:“总之我是认真仔细地想过了,既然有这事儿,咱俩最好还是不要牵扯过多,分心容易坏事儿。” “所以呢?”沈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沉。 “所以,昨天没想好的事情,我今天想好了——沈大人,以后我就不过来叨扰了。” 苏芽说着话,也觉得自己颇有些浪荡公子玩弄感情、对人始乱终弃的感觉,很觉得对沈淮不起,便佯装洒脱地转身对沈淮拜了拜,“说起来,你们那些个高门大院,确实也与我不太适合,看最近你我身上的几多倒霉事儿,不少都是互相连累牵扯,可见保持些距离还是很好的。@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闹着玩儿呢?” “认真的。” “苏芽,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吗?”沈淮终于怒了,往前踏一步,顿时便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冷笑道:“看多了门阀等级、沉冤世仇、痴男怨女,就搁这儿想着一波三折?”“说不来,我还没确定,”苏芽仰头看天,木讷讷地叹道:“总之我是认真仔细地想过了,既然有这事儿,咱俩最好还是不要牵扯过多,分心容易坏事儿。” “所以呢?”沈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沉。 “所以,昨天没想好的事情,我今天想好了——沈大人,以后我就不过来叨扰了。” 苏芽说着话,也觉得自己颇有些浪荡公子玩弄感情、对人始乱终弃的感觉,很觉得对沈淮不起,便佯装洒脱地转身对沈淮拜了拜,“说起来,你们那些个高门大院,确实也与我不太适合,看最近你我身上的几多倒霉事儿,不少都是互相连累牵扯,可见保持些距离还是很好的。” “闹着玩儿呢?” “认真的。” “苏芽,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吗?”沈淮终于怒了,往前踏一步,顿时便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冷笑道:“看多了门阀等级、沉冤世仇、痴男怨女,就搁这儿想着一波三折?”“说不来,我还没确定,”苏芽仰头看天,木讷讷地叹道:“总之我是认真仔细地想过了,既然有这事儿,咱俩最好还是不要牵扯过多,分心容易坏事儿。” “所以呢?”沈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沉。 “所以,昨天没想好的事情,我今天想好了——沈大人,以后我就不过来叨扰了。” 苏芽说着话,也觉得自己颇有些浪荡公子玩弄感情、对人始乱终弃的感觉,很觉得对沈淮不起,便佯装洒脱地转身对沈淮拜了拜,“说起来,你们那些个高门大院,确实也与我不太适合,看最近你我身上的几多倒霉事儿,不少都是互相连累牵扯,可见保持些距离还是很好的。” “闹着玩儿呢?” “认真的。” “苏芽,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吗?”沈淮终于怒了,往前踏一步,顿时便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冷笑道:“看多了门阀等级、沉冤世仇、痴男怨女,就搁这儿想着一波三折?”“说不来,我还没确定,”苏芽仰头看天,木讷讷地叹道:“总之我是认真仔细地想过了,既然有这事儿,咱俩最好还是不要牵扯过多,分心容易坏事儿。” “所以呢?”沈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沉。 “所以,昨天没想好的事情,我今天想好了——沈大人,以后我就不过来叨扰了。” 苏芽说着话,也觉得自己颇有些浪荡公子玩弄感情、对人始乱终弃的。(本章未完!) 第二百零四章我命由我(3) 感觉,很觉得对沈淮不起,便佯装洒脱地转身对沈淮拜了拜,“说起来,你们那些个高门大院,确实也与我不太适合,看最近你我身上的几多倒霉事儿,不少都是互相连累牵扯,可见保持些距离还是很好的。” “闹着玩儿呢?” “认真的。” “苏芽,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吗?”沈淮终于怒了,往前踏一步,顿时便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冷笑道:“看多了门阀等级、沉冤世仇、痴男怨女,就搁这儿想着一波三折?”“说不来,我还没确定,”苏芽仰头看天,木讷讷地叹道:“总之我是认真仔细地想过了,既然有这事儿,咱俩最好还是不要牵扯过多,分心容易坏事儿。@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所以呢?”沈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沉。 “所以,昨天没想好的事情,我今天想好了——沈大人,以后我就不过来叨扰了。” 苏芽说着话,也觉得自己颇有些浪荡公子玩弄感情、对人始乱终弃的感觉,很觉得对沈淮不起,便佯装洒脱地转身对沈淮拜了拜,“说起来,你们那些个高门大院,确实也与我不太适合,看最近你我身上的几多倒霉事儿,不少都是互相连累牵扯,可见保持些距离还是很好的。” “闹着玩儿呢?” “认真的。” “苏芽,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吗?”沈淮终于怒了,往前踏一步,顿时便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冷笑道:“看多了门阀等级、沉冤世仇、痴男怨女,就搁这儿想着一波三折?”“说不来,我还没确定,”苏芽仰头看天,木讷讷地叹道:“总之我是认真仔细地想过了,既然有这事儿,咱俩最好还是不要牵扯过多,分心容易坏事儿。” “所以呢?”沈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沉。 “所以,昨天没想好的事情,我今天想好了——沈大人,以后我就不过来叨扰了。” 苏芽说着话,也觉得自己颇有些浪荡公子玩弄感情、对人始乱终弃的感觉,很觉得对沈淮不起,便佯装洒脱地转身对沈淮拜了拜,“说起来,你们那些个高门大院,确实也与我不太适合,看最近你我身上的几多倒霉事儿,不少都是互相连累牵扯,可见保持些距离还是很好的。” “闹着玩儿呢?” “认真的。” “苏芽,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吗?”沈淮终于怒了,往前踏一步,顿时便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冷笑道:“看多了门阀等级、沉冤世仇、痴男怨女,就搁这儿想着一波三折?”。 第二百零四章我命由我(3) 第二百零五章 我命由我(2)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汪,自己给自己丢了一个飞盘,扔出去,飞奔着去捡。 每一天都觉得斗志满满,才华至少也晃荡着一半,然而落笔千言,废章一万。 说实话,我自己已经习惯了,最大的心理负担,是总还没有对得起等待我的人。 嗯,说的就是你们,对不起你们,也谢谢你们,我不会放弃。 ——以下废章—— 苏芽仰头看他面色不善,心中也有些心虚,忙要往后退,却被沈淮一把拉住了。 她要甩开,突然发现沈淮用的是左手,于是甩人的动作便缓住了,“哎,我知道你是没被人拒绝过,恼羞成怒了,不过人间百态……” “苏姑娘,”沈淮视线从她要甩未甩的手上掠过,脸上似笑非笑,声音听起来有些危险,“人间百态,今日你是挑了个负心女的姿态来对我么?” “什么负心女?”苏芽连忙否认,“我又没对你怎样!” “昨夜你还与我花前月下……” “那都是你不准我拒绝的,”苏芽昧着良心,不去想当时醉人的感觉,“我急着回城,不得不暂且听你的。” “行了,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沈淮眯着眼睛,“这样吧,你若是把刚才所说的,你所查之事,与我之间的牵扯给说清楚了,我便考虑一下,怎么如你的意愿。_o_m”苏芽仰头看他面色不善,心中也有些心虚,忙要往后退,却被沈淮一把拉住了。 她要甩开,突然发现沈淮用的是左手,于是甩人的动作便缓住了,“哎,我知道你是没被人拒绝过,恼羞成怒了,不过人间百态……” “苏姑娘,”沈淮视线从她要甩未甩的手上掠过,脸上似笑非笑,声音听起来有些危险,“人间百态,今日你是挑了个负心女的姿态来对我么?” “什么负心女?”苏芽连忙否认,“我又没对你怎样!” “昨夜你还与我花前月下……” “那都是你不准我拒绝的,”苏芽昧着良心,不去想当时醉人的感觉,“我急着回城,不得不暂且听你的。” “行了,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沈淮眯着眼睛,“这样吧,你若是把刚才所说的,你所查之事,与我之间的牵扯给说清楚了,我便考虑一下,怎么如你的意愿。”苏芽仰头看他面色不善,心中也有些心虚,忙要往后退,却被沈淮一把拉住了。 她要甩开,突然发现沈淮用的是左手,于是甩人的动作便缓住了,“哎,我知道你是没被人拒绝过,恼羞成怒了,不过人间百态……” “苏姑娘,”沈淮视线从她要甩未甩的手上掠过,脸上似笑非笑,声音听起来有些危险,“人间百态,今日你是挑了个负心女的姿态来对我么?” “什么负心女?”苏芽连忙否认,“我又没对你怎样!” “昨夜你还与我花前月下……” “那都是你不准我拒绝的,”苏芽昧着良心,不去想当时醉人的感觉,“我急着回城,不得不暂且听你的。” “行了,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沈淮眯着眼睛,“这样吧,你若是把刚才所说的,你所查之事,与我之间的牵扯给说清楚了,我便考虑一下,怎么如你的意愿。”苏芽仰头看他面色不善,心中也有些心虚,忙要往后退,却被沈淮一把拉住了。 她要甩开,突然发现沈淮用的是左手,于是甩人的动作便缓住了,“哎,我知道你是没被人拒绝过,恼羞成怒了,不过人间百态……” “苏姑娘,”沈淮视线从她要甩未甩的手上掠过,脸上似笑非笑,声音听起来有些危险,“人间百态,今日你是挑了个负心女的姿态来对我么?” “什么负心女?”苏芽连忙否认,“我又没对你怎样!” “昨夜你还与我花前月下……” “那都是。(本章未完!) 第二百零五章我命由我(4) 你不准我拒绝的,”苏芽昧着良心,不去想当时醉人的感觉,“我急着回城,不得不暂且听你的。” “行了,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沈淮眯着眼睛,“这样吧,你若是把刚才所说的,你所查之事,与我之间的牵扯给说清楚了,我便考虑一下,怎么如你的意愿。”苏芽仰头看他面色不善,心中也有些心虚,忙要往后退,却被沈淮一把拉住了。 她要甩开,突然发现沈淮用的是左手,于是甩人的动作便缓住了,“哎,我知道你是没被人拒绝过,恼羞成怒了,不过人间百态……” “苏姑娘,”沈淮视线从她要甩未甩的手上掠过,脸上似笑非笑,声音听起来有些危险,“人间百态,今日你是挑了个负心女的姿态来对我么?” “什么负心女?”苏芽连忙否认,“我又没对你怎样!” “昨夜你还与我花前月下……” “那都是你不准我拒绝的,”苏芽昧着良心,不去想当时醉人的感觉,“我急着回城,不得不暂且听你的。” “行了,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沈淮眯着眼睛,“这样吧,你若是把刚才所说的,你所查之事,与我之间的牵扯给说清楚了,我便考虑一下,怎么如你的意愿。”苏芽仰头看他面色不善,心中也有些心虚,忙要往后退,却被沈淮一把拉住了。@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她要甩开,突然发现沈淮用的是左手,于是甩人的动作便缓住了,“哎,我知道你是没被人拒绝过,恼羞成怒了,不过人间百态……” “苏姑娘,”沈淮视线从她要甩未甩的手上掠过,脸上似笑非笑,声音听起来有些危险,“人间百态,今日你是挑了个负心女的姿态来对我么?” “什么负心女?”苏芽连忙否认,“我又没对你怎样!” “昨夜你还与我花前月下……” “那都是你不准我拒绝的,”苏芽昧着良心,不去想当时醉人的感觉,“我急着回城,不得不暂且听你的。” “行了,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沈淮眯着眼睛,“这样吧,你若是把刚才所说的,你所查之事,与我之间的牵扯给说清楚了,我便考虑一下,怎么如你的意愿。”苏芽仰头看他面色不善,心中也有些心虚,忙要往后退,却被沈淮一把拉住了。 她要甩开,突然发现沈淮用的是左手,于是甩人的动作便缓住了,“哎,我知道你是没被人拒绝过,恼羞成怒了,不过人间百态……” “苏姑娘,”沈淮视线从她要甩未甩的手上掠过,脸上似笑非笑,声音听起来有些危险,“人间百态,今日你是挑了个负心女的姿态来对我么?” “什么负心女?”苏芽连忙否认,“我又没对你怎样!” “昨夜你还与我花前月下……” “那都是你不准我拒绝的,”苏芽昧着良心,不去想当时醉人的感觉,“我急着回城,不得不暂且听你的。”。 第二百零五章我命由我(4) 第二百零六章 闯关(1) 沈淮绝处逢生,只是时间尚短,情况还不稳定。 张参木老成持重,与徐远高峻商量:是否可以暂时不将具体情况外传? “只说有缓和便好,”他边说边斟酌,似乎也是不太适应自己的转变,“一则,眼下我等尚无确凿医案,若现在就将苏姑娘救治之事和盘托出,恐怕再生波折。” 刘三点闻言,眼睛先斜了:“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还要抢小芽的功劳不成?” 张参木看这人一副护崽子的样子,叹道:“你懂什么?老夫早就有言在先,不擅医毒,怎会抢功劳?” 刘三点奇道:“那你怕什么?” 张参木道:“你久在江湖,不知官场险恶,大约未曾想过:若将苏姑娘起死回生之事传出去,将会再生多少风波。” 刘三点道:“倒也没到‘起死回生’的地步,方才沈大人只是摸不到脉搏,只以为他必死,又不是已经死了。” 这属于抬杠了,都摸不到脉搏了,还想怎样? 张参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小心了,这刘三点一根筋起来,直让人对牛弹琴,“那你我方才能救得了他吗?” “那确实也是救不了,”刘三点还是不太明白,“但是,前辈与我行医多年,起死回生之事也是有过许多的,这又碍着什么?” 张参木道:“这是两码事,苏姑娘并非郎中,且救人之法非比寻常,当今修仙问道之人不可胜数,一旦知道此中玄虚,将会招来多少事情?恐怕再无宁日,必惹大祸。” 刘三点失笑,道:“那也无妨,武功一道,本就包罗万千,再说了,她不揽事儿不就行了?” 张参木一甩袖,“行不行,你自己不知道么?” 刘三点立刻闭嘴了,如果拒绝就能行得通,他又怎么会被逼得隐姓埋名偷生三年? 徐远在旁听他俩争论,并不插嘴,只安静地观察着张参木。 张参木察觉到了,坦然回看,自他推波助澜,作证沈淮“被毒侵入肝经,以致于看不清”时起,就不再明哲保身了。 徐远已从高峻口中得知了先前发生的事情,也知道张参木那几句话为沈淮省了许多口舌,但是他生性谨慎,并不急着下论断。此时便转向苏芽,问道:“苏姑娘,此事你怎么看?” 苏芽点头道:“我同意,麻烦越少越好。” 她才不需要什么功劳,沈淮能活下来就是对她最大的安慰。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经此一乱,外面更不平静,曹开河的死还有后续,如果不影响你们的计划,倒不如将沈淮的伤情也藏着些讲,别说的太笃定,让他们先自乱去,也正好让他趁乱养生。” 最好没人来打扰。 只是苏芽知道沈淮的事还多,所以还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徐远高峻。 如今徐远和高峻对她是十分的尊重,两人合计了一番,都应了此事,由徐远去通知。 自那些染血的床褥和一盆的血端出去后,王恕和邱奈成等人都以为沈淮是必死了。 几人在前厅里,只等一个死讯。 没想到却听到了转机,不管真情假意,总之是都面露喜色,就要来探望。 “毒医要守着公子,不敢稍离,且特别叮嘱了:公子正在艰难时刻,万万不能见风的。”徐远道:“眼下公子也还未醒,若醒了,小人再来禀报。” 这哪能不应呢?沈淮的命还悬着呢! 因沈淮不能见风,便不能再移动,于是邱奈成又特别安排:为方便照应,前院就全拨给他们用,不会有外人来打扰。 这顺水人情,徐远面不改色地代沈淮接了。 等他一走,王恕和邱奈成就互相交换了眼神:沈淮又闯过了一回鬼门关,可是这淮安城里却有许多人隐在暗处,得要绑着往鬼门关送了。 郑斌已经干脆利落地站起来,告一声罪,先走一步了。 关于如何收拾这残局,自有王恕与邱奈成商议。 众人陆续散去,孙副守备慢悠悠地走在最后,路过西厢停下。恰好郑斌从里面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郑大人,里面眼下是怎么个情况呀?”孙副守备关切地问。 郑斌道:“里间不能见风,下官便没进去。” “哦,那自是得小心,”孙副守备点头,又道:“此刻京里怕是已经得到消息了,太后她老人家大约要急坏了,说不得皇上就要再派人来。此间情况复杂,郑大人可需要东厂援手?” 郑斌不动声色,“多谢孙大人体恤,李正大人尸骨未寒,本应先紧着那个案子查,只是此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得已又拖延了,还请莫怪。” 李正的死与曹开河有牵扯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道是怎么个牵扯法,说起来东厂有没有参与其中,参与了多少,都还没个数,这时候郑斌怎么可能让人插手? 借调地方官兵那是迫不得己。 孙副守备闻言深深地看了郑斌一眼,点头道:“那好,咱家先走一步。” 这一夜,淮安城急风骤雨。 风雨声里,掩住了几多杂声,有牢狱中狠戾的酷刑下,不似人声的哀嚎;有一灯如豆之下,抖抖索索的低声商量;自然也有夜半空床,徒劳地瞪着虚空的惊慌彷徨。 漕督府的内宅里,邱奈成半夜方归,一身疲惫,邱夫人还等在灯下,服侍他洗漱后准备歇息,临要睡了,邱奈成突然想起什么,叮嘱道:“近日务必看好念云,莫让她到前院去。” 邱夫人这回倒是点头应了,又问:“那沈淮究竟是救回来了?” “只是又闯过一道鬼门关,他疗毒要用的那味药只长在白马湖心的孤岛上,昨日却被人毁了个干净。”邱奈成疲惫地揉着眉心,这个曹开河,手伸的可真长,究竟是什么时候跟夏清风勾搭上的? “啊?”邱夫人低呼一声,“那岂不是依旧没救了?” 邱奈成头更疼了,“那个毒医约莫还是有几分底气,只说且要再熬一熬,才见分晓。” “无量天尊!”邱夫人念一声道号,“多好一个才俊,可要熬过去才好。” “各人自有造化,你只要把女儿看住就好,如今可是多事之秋。” “晓得了,老爷。” 漕督府内宅的灯渐次熄灭,前院西厢依旧灯火通明。 苏芽守在床榻边,已许久不曾动弹过。 在隔壁囫囵睡了一觉之后,她就又来了,抱着伤臂远远地靠在床栏上,不碍事,也不说事儿,就一边发呆一边等着沈淮醒,谁也劝不走。 谁也不知道:她心底还有件事情,辗转反侧,惊疑不定,必须要来确认。 我回来了!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七章 闯关(2) 过了夜半,已经可以确定沈淮状态平稳了,张参木和药童再也撑不住,去睡了。 刘三点让人在侧间临时搭了张床榻,却不去睡,打发高峻去给他铺床拎水,又打发徐远去看汤药,自己则过来苏芽旁边,悄声问:“丫头,你有心事?” 这丫头听说沈淮性命无虞了,虽也是欣喜,却仍不挪步,想来这心事还挺重。 苏芽抬眼看他,想了想,点头:“嗯,确实有件为难事儿,不知道该怎么做。” 刘三点问:“说给你刘叔听听?” 苏芽爽快地回问:“白天我救沈淮的法子,叔你以前可曾见过?” 这事儿张参木已缠着刘三点问了数次,刘三点道:“习武之人中,有精于内功的,以内力助人疗伤之事倒是有,但像你这般能将濒死之人救回的,我倒是第一次听闻。” 他说着,突然反应过来,“怎么,这法子是不是对你有碍?” 苏芽点头又摇头,“原该是有碍的——这是宋瑾教我的功法,他本意是要用我做炼丹炉,待我练成后取为他用的。” 刘三点由衷地骂道:“这阉人,委实是歹毒!亏得沈大人将他废了,不然遗害万年。” 他说完,目光闪烁,小心地打量苏芽的神色。 其实,这件事刘三点是已从沈淮那里知晓了,当时他被沈淮说动,助他拼死一搏,倒有半数是为了护苏芽。 不过,这内情刘三点可不敢跟苏芽说。 奈何苏芽已过了失魂落魄的阶段,眼神在他脸上一过,了然道:“刘叔,你已经知道了?” 刘三点摸摸鼻子,轻咳一声,点点头。 苏芽叹了口气,“叔啊,不带你这么护伢子的,当时好歹应该跟我商量一下。” 她虽然在抱怨,却也说刘三点是“护伢子”,倒是听得刘三点心中十分舒坦,这丫头知道他的心意,委实贴心,自己要是有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沈淮的毒解了,被人追杀的局也破了,压在刘三点心里许久的大石头都被搬走了,他这会儿真是精神抖擞,半点儿困意都没有,心思特别灵活,不由得就想了很多,连苏芽的话都没太听得清了,直到苏芽讲:“叔,我想再试试。” “什么?”刘三点回神,“你要试什么?” 苏芽道:“我觉得,我能修补他受损的经脉,但是我的内力放出去容易,收回来却难,所以需要你在旁边给我看着点儿。” 刘三点奇道:“白天你不是收回来了吗?” 苏芽苦笑:“那不是我收回来的,是我已经没力气了,才勉强挣脱出来的。” 刘三点吓了一跳,“这哪能行?!不能试,不能试!他已脱离危险了,那些内伤外伤的,慢慢养着就是了,无须你再冒险!” “嘘!”苏芽赶紧拽他衣袖,“叔你小声点儿!” 她做贼一般,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我守在这里,原是想着:万一他夜里伤情反复,我还能帮上忙。” 她顿了顿,安抚地对眉毛倒竖的刘三点笑:“你别急啊,经过这么一番事,我可惜命了,我得长长久久地孝顺我娘,可不能留什么隐患在身上,你说对吧?” 刘三点大为赞同,点头:“那是自然。” 苏芽继续说:“宋瑾还在,夏清风也不过就是少了条胳膊,还没死呢,万一哪天他们再找上门,或者把我这事儿宣扬出去了,那时让我怎么办?” 对疯子的记忆犹新,刘三点果然开始发愁了。 苏芽看准时机,连忙补道:“咱们未雨绸缪,遇事才不会手忙脚乱。现在我心里悬着这事儿,总是要找人试的,这么好的东西,给别人不如给他。何况还有你们在呢,不会有事的!” 刘三点皱眉想了想,终于同意,“那我去把那两个小子喊进来。” “别,”苏芽阻止,“总之是能帮他疗伤的,我先试,有事你再喊。” “他命都是你救的,这额外加恩,怎么就不能让他们知道了?” 刘三点很是不赞成,照他的想法里,这时候应该大声地在沈淮的两个心腹耳朵里喊,并且让他们亲眼见证清楚了才对。 “人太多了,我不好意思。” 苏芽慢慢起来,挪到沈淮近前,“叔,你不要再提‘恩’字,你知道的:是沈淮对我恩重如山,我其实也没什么能报答他的。” 她小心地将沈淮的手从被中拉出来,再如白天所为一般无二地将手掌盖上去,“我要开始了。” 房外,高峻拎着壶开水过来。 见徐远默默地站在廊下,抬头望天的样子,跟石雕一般,高峻好奇地问:“你不去里面守着,站在这里做什么?” 徐远目不转睛,依旧盯着天空。 高峻便也抬头看一圈。 可是天上除了风雨后的阴沉之外,无星无月,什么都没看到。 高峻打了个哆嗦,连忙跟徐远再隔开两步,“你莫不是被什么上身了?” 徐远终于收回视线,狠狠地瞪了高峻一眼,转身又去看药壶了。 沈淮脱险,高峻的心情最轻松,也不嫌徐远又当闷葫芦,自己念念叨叨地将水壶送进隔间,准备喊刘三点泡脚,探头一看,又悄悄地缩回来。 他跟徐远挤在廊下,用胳膊肘捅捅徐远,低声道:“你猜,我看到啥了?” 徐远不理他。 高峻自顾笑道:“苏芽又在拉公子的手呢!别说,咱们这位未来的少夫人,对公子可真是实心的。” 徐远眼睑微微一抽,低低地“嗯”了一声。 自是实心的,所以除了公子之外,他也会待苏芽如主子一般。 除了公子之外。 屋里,刘三点一手摸着沈淮的脉,目不转睛地盯着苏芽看,心中着实紧张。 他不懂武功,只能通过沈淮的脉象,推测苏芽的进展。 果然,自苏芽开始运功之后,沈淮的脉象越发平和,虽然依旧孱弱,却比先前有力许多,且渐渐有绵长之势。 只是,苏芽的脸色却渐渐变白,两弯秀眉越皱越紧。 刘三点紧张地问:“丫头,差不多了,你快试试:收不收得回来?” 苏芽闭目蹙眉,与沈淮交握的手微微颤抖着,却始终紧紧地护着沈淮掌心,“我……” “你怎么了?”刘三点已察觉沈淮脉动愈强,却不像是苏芽在收力的样子,催道:“不能再继续了,你快收。” 苏芽不应,脸色愈加难看,手越颤抖得厉害。 刘三点心道不好,连忙放开沈淮脉门,上手就要去把两个人的手拉开。 “不可!” 一声暴喝叫住了刘三点的动作,徐远从门外抢进来—— “不可硬拉!” (本章完) 第二百零八章 梦一场(1) 刘三点被吓得跳起来,抬头见徐远已经到了床前。 高峻跟进来,见状急问:“这是怎么了?” 刘三点生怕二人耽搁,连忙解释道:“小芽想试试再为沈大人疗伤,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你们快些帮忙!” 高峻闻言,二话不说,伸手就要将苏芽拉开,没想到徐远抢先一步,再次将他挡下了。 高峻怒道:“你干什么?我有数,带着巧劲儿呢!” 徐远瞪他:“说了不能硬拉!你带巧劲儿也不行!若硬拉开,苏芽非死即伤!” 高峻一怔,“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徐远抿紧嘴角,没立刻回答。 他确实知道一点。 毕竟,暴露宋瑾阴谋的那半页功法,就是他搜来的,他也曾听宋瑾和夏清风提过只言片语。 当时追至白马湖的夏清风曾经问宋瑾功法进度,而宋瑾似有犹豫不决之意,想要苏芽配合。夏清风便质问宋瑾:“你只需引她开个口子,后面可就由不得她了,是否心甘情愿又有什么要紧?” 那二人只说了几句就被事情打断,若不是后面发现了半页残卷,徐远也不能晓得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实际上,在更早以前,清风楼的火炉里,尚有一页刚刚燃尽的、还未粉碎的、因而仍余墨迹的一张书页。 上面写的分明—— “以人之丹田养气,犹如以其气血养丹,彼为人炉也。丹炉不可见疾风,故取功之时,外力不可入,否则人炉崩,经脉断,气血竭。” 后来沈淮分析,猜测这功法若非取功者主动中断,养功者是绝无抵抗之力的。若有外力强行中断渡功,则养功者非死即伤。 为此,沈淮曾在玲珑岛上试过苏芽内力,之后便慎重叮嘱徐远和高峻:“若我的毒终未能解,且也未能除掉宋瑾,那你二人务必要将宋瑾、夏清风以及所有可能的知情人都杀了,永绝后患。” 沈淮心中苏芽的分量,徐远和高峻最有感受。 然而即便如此,当沈淮垂危,苏芽要向沈淮输送内力时,徐远也不曾阻止。 彼时情境,他怎会阻止沈淮获救? 可这番心思,却不适合袒露于刘三点面前。 高峻心急,催促道:“究竟是怎么个缘由,你倒是说呀!” 徐远含糊回应,“嗯,曾听夏清风说过几句。” 他如今拿捏不准的是:从白天的情况看,苏芽不仅可以运功救人,还能主动收手,完全不是身不由己的模样。 因而,白日他也曾庆幸,以为两次所寻之书页并非出自一个出处,又或者此前他们对那一张书页的解读有误,甚至可能连宋瑾和夏清风都对这传功之法一知半解。 这也是他在廊下听见苏芽和刘三点的对话后,没有进来干预的原因。 ——由着苏芽试一试,总归是利大于弊的。 可是现在情况却超出了他的预料。 刘三点已在问:“那是怎么说的?你快说与我听,如今却是要怎么做才好?” 高峻也催道:“你倒是说话啊!现在要怎么办?” 徐远哪里有法子?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沈淮性命无碍,他也不愿意苏芽再出事。 “如今之计,只能像白天那般,等苏芽力竭之时,看看是否还能脱身。” “可是,眼前情形可跟白日大不相同!”刘三点心中悔极,“早知道就不让苏芽试了!” 有钱难买早知道。 眼见着不仅苏芽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就连昏迷中的沈淮也眼皮颤动,呼吸声渐可听闻。 若沈淮此时清醒,说不准僵局可破。 徐远连忙俯身过去,“公子,你可要醒了?” 沈淮双目紧闭,牙根紧咬,似有挣扎痛苦之色。 三人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他,却久久不见沈淮醒。 突然,一颗晶莹的泪珠从沈淮眼角沁出,滑落发际。 与此同时,他猛地将手指张开,苏芽的手也随着提起。然而,她只提起半掌高,便又要落下去。 眼见二人手掌又将相贴,徐远首先反应过来,迅速伸手托起苏芽手肘,将她扶住。 “苏姑娘,你还好吧?” “……我没事。” 苏芽低头稳了稳,才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应了,又对已抓着她诊脉的刘三点道:“叔,你先看他。” 刘三点沉着脸没说话,坚持给她诊完才去看沈淮,“……两个作死的!是我耳根子软,险些酿成大祸。” 才这一会儿功夫,苏芽已憔悴得眼底发青,平日柔软嫣红的嘴唇也干裂了,嗫嚅着干燥苍白的嘴唇,虚弱地笑道:“哪里就是大祸了,这不是有惊无险么。” 她微微向前俯身,撑着床榻去看沈淮,不防看见他眼角还有一颗晶莹的泪光。 苏芽怔住,“他……” 她抬头,问询地看向刘三点。 “照我看,九成九是被你气哭了!我去熬药!”刘三点心中尚有后怕,气呼呼地走了。 危机再一次解除,尴尬却不期然降临。 苏芽扯扯嘴角,对徐远和高峻干笑道:“我歇一会儿再走。” 徐远和高峻默默地退出去。 室内再无外人,苏芽像根枯枝一般,僵硬地慢慢地往前挪,慢慢地伸手,这人好面子,醒来知道自己哭了,定然是要发脾气的。 指尖触到他皮肤的一瞬间,无尽委屈突然漫上心头。 他们是做错了什么?要这般备受折磨? 又不知他此时在受怎样的苦,如今哪里还有往常风流倜傥、睥睨天下的模样? 那颗泪珠,带着他的体温,从她的指尖沁入她的心头,苏芽有些不知所措。 方才,她痛苦至极,就像身体连同魂魄都漏了口子,血液都在往外流,完全止不住,热血流过的每一寸经络都刀割一般地疼,仿佛河床在快速干涸。 玲珑岛上,沈淮第一次试探她功法的时候,曾经将内力探入她丹田,那时情形她都以为是遇见绝境,谁知今日绝望无力更胜当初。 当时沈淮不顾一切,拼着受伤,硬生生地撞断了她的外泄之力。可如今沈淮人事不知,耳边又听见徐远的分析,还有谁能来救她? 正在又惊又怕之时,苏芽却突然感到沈淮有了回应,他在彼端堵着她这里一泻千里的路。 初时,他只是微弱的抗拒,甚至每次堵上来的那点儿力气就像洪流中的逆水行舟,每每被冲得七零八落。 可是那舟却有决绝意,一次次迎面而来,一点点地凝聚着力量,终于像水雷一般炸开,将水流炸得四散,硬生生阻断了水势。 那一声决绝的巨响,至今还仿佛萦绕在耳边。 她究竟何德何能,使他纵然人在昏沉之中,仍然为她竭尽全力、倾其所有? (本章完) 第二百零九章 梦一场(2) 苏芽心中激荡,一腔情愫无处诉,最终哑声哄道:“别气呵,我没事儿……” 她俯身,用脸颊碰触他的脸,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现在比以前更惜命,因为失去你的感觉太痛了,所以我怎么忍心让你也经受呢?” 沈淮毫无意识,没有任何回应。 苏芽也不管,那一颗泪珠烫疼了她,窝了一肚子的话再也堵不住。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零九章 梦一场(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一十章 圣旨到(1) 床前哗啦啦地围了一圈人,殷切地看刘三点和张参木轮番诊断。 沈淮温和淡定地配合着,一双眼睛却瞬都不瞬地黏在苏芽身上。 他心中有数:束缚了自己整整半年的枷锁,已经彻底解脱了。 苏芽为他疗伤时走过他的经脉,心中也是多少有数的,却还是直到两个大医都肯定地宣布已彻底脱险了之后,才真正地释怀,抬头对上沈淮的目光,终于笑出满脸灿烂。 颜氏喜极而泣,真好,这个女婿跑不了了。 丈母娘的慈爱之心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想要吃点儿什么?我去给你做。” “颜姨熬的小米粥最香,”沈淮毫不客气,“还要配一碟凉拌干丝。” 他吩咐高峻,“你陪颜姨去,让漕督家的厨娘给打个下手——千万别让她们插手,我就想吃颜姨做的味道。” 嗬!刘三点大为震惊——这小子真有一套,才刚捡回一条命,就又开始哄未来丈母娘了? 捧场之周到,令人发指,果然是一朝回魂,更盛往昔啊。 果然,颜氏立刻露出四分欣慰三分欣喜外加三分忐忑:“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米粥,我自己弄的来,怎敢劳动漕督府里的人?不用,不用。“ 徐远抬起胳膊肘,不轻不重地往高峻腰间一戳,高峻立刻大声地呼应:“能用,能用!颜姨,公子说能用,您就大方地用!您的手艺不花哨,可是最实在,顺便教她们两招也就够那些厨娘受益终身了。” 他做出引路的姿势,“走,咱们这就去庖厨露一手!” “那个……”刘三点连忙喊了一句,对颜氏陪上笑脸,“多熬点儿,我也想吃。” 颜氏敦厚地应了,拉着小晚杏的手儿跟着高峻出门。 郑斌已将锦衣卫里的两个红衣骁骑撤到外院门口,其实有高峻和徐远在,这里完全不用防护,这两个是用来拦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的。 “颜姨,回头到了庖厨,您别拘束,在家的时候怎么做,在这儿就尽管还怎么做,只管把粥熬得浓浓的,小菜调得喷香的。” 高峻领着颜氏出来,一边说着话,一边进了内宅的雕花门。 颜氏笑着应了,又哄着还有些木呆呆的小晚杏,等会儿看见好吃的点心,就帮她讨。 高峻却抬眼往墙角瞧了瞧,那里一截翠绿衣摆,转瞬即逝。 外院里,张参木跟刘三点议着医案,赞道:“这藏春草果真有奇效,刘老弟,你这发现定能造福苍生,只不知别处可否移植?” 刘三点忍不住得意之色,嘴角快要扯到耳朵根了——可不就是嘛!天下医者千千万,几人青史可留名?他刘三点只凭这一株藏春草,就可立足笔墨之间了。 “前辈谬赞,实则我至今还没有将藏春草的药性拿捏透,这回算是误打误撞了。”他也不飘,实事求是地将那日孤注一掷的事情讲了,寻思道:“春生万物,他们毁不干净的,这四五日一过,定是又长出一茬了。” 张参木点头,“那定是长出来了,这草一年一度,时机不可错过,如今沈大人脱险,我便可照应的了了,你若挂心,等咱们将医案定下后,自可再去寻。” “我倒是想去,”刘三点苦着脸,抱怨道:“可是我如今牵扯的事儿多,跑不了。” 按照沈淮几天前的“遗言”,他已将当初宋瑾和李正抢自己的事情如实地、分别地告知了郑斌、王恕、邱奈成,这几日三边是轮流地派人来问话,书吏上门,口供都写了好几份。 李正死了,背后的人还在;宋瑾跑了,性命还在;是非关口,他哪里敢出这外院的门? 两人正说着话,院门外呼啦啦地进来一群人。 邱奈成领头,带着个太监和几个差不多装扮的人来了。 张参木隔窗看到,吃惊道:“那,那是太医院的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淮还有些精神不济,闭目靠在床头,正在听徐远汇报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各处的进展悉数在其中,听见动静睁开眼,徐远已经从窗前窥探回来:“看装扮,是宫里来的,带着太医。” 闻言,沈淮似是颇觉有趣地笑了一声,挥挥手:“瞧瞧是谁惦记我。” 是皇帝。 领头的吴公公,出自司礼监,因常在周太后的寿康宫之间走动,是曾见过沈淮的。 他进门见沈淮竟醒着,顿时面露惊喜,连忙宣了皇帝口谕,让身后六个太医院里善于医毒和内伤的太医上前诊断。 “沈大人,您受伤中毒的事情传到宫里,可让陛下和太后心焦不已、寝食难安,连夜就让咱家带着几位太医赶来,这一路心急如焚,可算是赶到了。” 吴公公果然是风尘仆仆,一脸倦色。 沈淮微笑点头:“有惊无险,倒是让皇上和太后惦记了。” 连夜从京中拨出六名太医,送至千里之外的淮安城,这阵仗,可说是前所未有了。 邱奈成屏气肃立,心道还好沈淮没死,不然曹开河一死了之,这口大锅定要砸在自己头上。 “可不惦记吗?咱家这就派人回京送信,也好让陛下和太后安心。”吴公公见太医陆续诊完,连忙询问:“情况如何?” 当前一个太医道:“确实脉象虚弱,气血两亏,且,似仍有余毒未清,好在从脉象上看,已是无性命之忧。” 其余五人也是差不多的意见,都道:“还需看过医案,再问细节,才能断言。” “那快去。” 张参木经验老道,来人中也有相识之人,这医案看的清晰明了,议得也是十分顺畅。有那本看不起刘三点的,在看过医案又与刘三点往来了几个回合之后,也不由得偃旗息鼓了。 六个太医尤其对那藏春草满怀好奇,听说只得当天取用,且只能取用七天之后,都是失望不已——远水解不了近渴,这玩意儿,对京城鞭长莫及啊。 当下联袂回禀了意见,都道是鬼门关里夺人,堪称奇迹,照此状态,最好仍由张参木和刘三点为沈淮调理。 吴公公终于放下心,转而对沈淮道:“沈大人福大命大,转危为安,实在是可喜可贺!咱家这里还给您带了个好消息,定能再为您冲冲喜!“ 他说着,正衣冠,取圣旨,便要当场宣读。 众人跪下接旨,沈淮大病初醒,便在床上听了。 一页皇命,洋洋洒洒,奖了沈淮在广西平乱中的功绩,又以他在淮安屡次遇险,深入洞察其中渊源,命其领大理寺右少卿之职,赐尚方宝剑,代天行监察李正、曹开河等案。 自从五品的太子侍读,到正四品的大理寺右少卿,这是给沈淮连升了三级。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一章 圣旨到(2) 邱奈成从地上抬起头来,心情复杂地看着沈淮。 吴公公可不止带来了这一道圣旨。 另外一道圣旨,方才已经在漕运总署宣读过,其中既有对沈淮的任命,更有对漕运及淮安府近期诸事的指令。 圣旨中,皇帝严厉训斥了诸官员,甚至用上了“尸位素餐”一词,即令三司官使派驻,限时一个月,要将相关案件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并论罪。 数桩血案,牵出了皇帝彻查漕运及地方吏治和腐败的决心,随圣旨同来的户部官员,已着手开始对各级官吏进行考功,眼看着是已经做好了大换血的准备。 漕运乃国之命脉,动辄得咎。情势失控,邱奈成自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皇帝表达震怒的操作,却仍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而其中对沈淮的安排,更让众人吃惊。 大理寺,与刑部、都察院合为三法司,是本朝最高的司法机构,其中刑部主对各省呈报的案件进行复核及审判;大理寺主对刑部审理的复核,刑部的判决和复核必须经由大理寺定谳后,方可生效;而都察院则有监督之责。 三家合作又互相制约,共同对皇帝的命令负责,天下无三法司不可审查之事。 以漕运及南直隶如今的混乱之状,皇帝直接派驻钦差也是有先例的,王恕不就是暂时接手了漕军兵营的管理吗? 可这天下之主偏偏夹杂了一招“就地取材”,让还在鬼门关前徘徊的沈淮主持复核,就不怕他中途咽气了吗? 别的不说,单就讲讲规矩:凡入大理寺任职者,历来是要在相关职位上有至少三年的历练才行的,可是沈淮头顶上虽然有个太子侍讲的清贵官职,这近三年来却一直是游历在外,又何曾有过官职历练? 就这还不够,皇帝偏偏还封了沈淮一个大理寺右少卿——由来左职京畿右职十三布政司,漕运独立于地方之外,淮安府隶属南直隶,本都不在右职管辖之内,可是沈淮有皇命在手,漕运一路又经数个布政司,看起来居然又十分对口了…… 再有,前面锦衣卫已经将相关诸事都查了个七七八八,这会儿三法司又派了官员进驻,等同于拿着皇帝的心腹查出的人证物证来议,事实都在锦衣卫的凝视之下,相当于主家指定了菜单,又亲自购置了食材,单看厨子的手艺了。 那,皇上他,今次要吃个什么口味的? 邱奈成心中像是塞进了凝成一团的糊糊,愁的很,千算万算,算错了沈淮内里的桀骜,也算错了皇帝对沈淮的态度。 就算沈淮是个干净得不能更干净的苦主,可是他一个手刃当朝勋爵、漕运总兵的文官,非但无罪,还连升了三级,非但能参与审案,还有了复核是非的权利,皇帝当真是想要查一个真相么? 现在可好,这一方地界,汇集了三法司和锦衣卫,内廷外廷聚在一起,又将如何折腾?自己这二品大员,可压不住京里来的牛鬼蛇神啊! 与邱奈成强自按捺的揣揣不同,沈淮接过圣旨,面色却甚淡淡。 他在徐远的搀扶下,展开圣旨又细细地看了一遍,才抬眼道:“蒙皇上隆恩,沈淮本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是,我如今这副样子,恐怕会误了事情。” 竟有推辞之意。 吴公公却似胸有成竹,满面关切,温声道:“沈大人受苦了,皇上得知您的情形,既焦虑又震怒,遣咱家连夜出京,这一路紧赶慢赶,将六位太医送来,又怎舍得让您再累着?”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来一封金箔封口的信,双手捧着递到沈淮手中,“大理寺左寺丞于青峰,沉稳机敏,精于刑名,皇上选了他来供您调遣,估摸着这一两天就要到了。您只管安心养伤,莫要顾虑。” 大理寺左寺丞,正五品,足够独当一面,应付这一方会审了。 皇帝果真是,为他想的周到。 邱奈成站起来,再次看向沈淮,光自外面来,打在沈淮手中那一张信笺上,笔墨依稀可见,只寥寥数字而已,却不知道写的是个啥。 沈淮垂眸看过,嘴角轻轻一抿,将信笺重又折好,放入信封之中,“沈淮自当遵循圣意。” 吴公公也在悄悄地瞄着那张纸,沈淮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折纸之前信笺的角度略扬了一瞬,纸上五个大字便落入他眼中。 司礼监有批红之权,见惯了皇帝的笔墨,那纸上的五个大字尤其飞扬,力透纸背——朕替你撑腰。 朕,替你撑腰。 吴公公从肮脏卑微处爬到权势滔天的司礼监,伴君的时间比内阁的某些大臣还长,却一时想象不出那位皇帝说这几个字的语气。 正琢磨着,却见沈淮收好了信,一抬眼,沉静地看向了他。 吴公公悚然一惊,迅速低头,嘴里已本能地遮掩道:“沈大人受伤的消息传回京城,令祖拜到寿康宫,想要赶来淮安照护,太后她老人家也是焦虑不已,只是担心令祖年迈体弱,恐一路颠簸伤身,便遣了令尊沈大人赶来……” 他话声戛然而止,抬头看沈淮脸色。 却见沈淮面色疲惫,已合眼靠在徐远身上,整个人苍白无力,萎靡无神,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他说的话。 “快!刘先生,张圣手!” 徐远沉声召唤,刘三点和张参木夺门而入,围至床前,随后便道沈淮是疲惫不堪,昏沉过去了,眼下不敢劳心,需得让他好好沉睡补神。 等邱奈成陪着小心,引着吴公公出了房门,床上的沈淮却睁开眼睛,对徐远使了个眼色。 徐远会意,转身出去了。 外面邱奈成陪着吴公公走到外院门口,正问道:“今日未见沈老大人,可是与大理寺左寺丞于大人同行?下官这便派人去接应。” 吴公公面色有点儿复杂,道:“……接应一下也行,沈烁大人文弱,水土不服,耽搁在济宁。” 却未说是否与于青峰同行。 他随身带着六名御医,沈淮父亲却水土不服到了耽搁行程的地步? 邱奈成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也未追问,引着吴公公走远了。 吴公公出自司礼监,回京复命前必然还要去衙门转数圈的,邱奈成自顾不暇,暂且也顾不到揣摩许多,只迅速安排了人手往北去接应。 朋友们,新年快乐! 2022终究是已成昨日篇章了,其中的艰难和收获一言难尽,往前只有展望,放下焦虑,走着走着,也许繁花就会开放。 2023,我们来了! 加油!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二章 苏芽禽兽了 「老爷确实是出京了,听说出门前才得了风寒,是强撑着病体来看你,所以带着那位一起上的路。」 徐远躬身在床前,一边给沈淮整理被褥,一边将打听到的消息讲了。 「强撑病体?」沈淮本来拧着眉头闭目养神,这时便冷笑一声,「所以千里迢迢,伉俪偕行,特意赶来,演一出白发人送黑发人?」 徐远不敢接话,垂着眼皮,继续道:「只是到了济宁,不知怎地竟连那位一起水土不服了,都上吐下泻,起不得床。吴公公怕强行带着他们上路出事,又赶着送旨意和太医来,才将他们暂留在济宁。」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徐远想了想,字斟句酌:「你在生死关头,老爷定然挂念……」 「行了,」沈淮拨开徐远整理被头的手,「我这父亲大人惜命,御医随行,尚且不能照应好他们,大约属实是寝食难安。」 他少有将真实情绪浮于脸上的时候,这会儿的面色却是极其难看,瞧着还有些心悸气短,整个人都透着些厌世的戾气,却勾着嘴角笑起来,「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有人挂念来早了,怕我不死?」 「公子,」徐远担忧地看着沈淮,「你莫生气,小心着身体。」 「我生什么气?」沈淮手指夹起皇帝的那封信,讽刺地道:「你看,皇恩浩荡,所以像我这种只会连累亲人的祸害,没到咽气凉透了,都不配见祖父祖母的!」 他说着,手指一甩,竟然将那封御笔亲书的信笺给扔了。 苏芽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时,那信笺刚好飞至脚下,她眉梢微扬,足尖在信角轻轻一挑,那信便被挑起,落在手上。 徐远吃惊,立刻上前,想要将信拿回来。 这可是御笔亲书,供起来才是应当,岂能被别人看见沈淮的大逆不道? 沈淮却道:「无妨,你先出去。」 徐远闻言应是,却还是趁着背对沈淮的空隙,想要接过苏芽手上的信。 沈淮:「出去!」 徐远冲苏芽使了个眼色,忧心忡忡地出去了。 苏芽捏着没人接手的信笺,眼睁睁地看着徐远走远了,他那个眼色,是什么意思? 看看床上正要坐起的沈淮,她眨巴眨巴眼,端着药碗走过去,将信放在床头。 沈淮接过药碗,「你的伤还没好利索,不要再做这些事。」 苏芽:「正巧遇上,一碗汤药而已,又不重的。」 沈淮:「你的药喝过了吗?」 苏芽:「刚喝过,刘叔盯得紧着呢,一滴都少不了的,我现在都感觉不到伤口了。」 沈淮:「给我看看。」 苏芽:「看什么?空药碗我又不会随身带着的。」 沈淮:「给我看看你的伤。」 从他醒来至今,这房间人来人往,就一直没有消停过,苏芽避着那些人,这会儿两人才有独处的时间。…. 苏芽闻言,吓了一跳,疑心自己耳鸣,结巴道:「什、什么?」 「给我看看你的伤,」沈淮认真地看着她,重复道:「你那天流了好多血,都是受我拖累,本应是我照顾你的。」 他语含关切,苏芽脑中却冒出三个字——登徒子! 她伤在肩胛,怎么给他看?解了衣服,靠进他怀里,像话本子里那些娇花儿一般,嘤嘤地道:公子轻点儿,奴家好疼的…… 苏芽被自己的想象力激发,抖落一片鸡皮疙瘩,原来沈淮好这一口呢?早前怎么没看出来? 莫不是此人死里逃生后,方显浪荡本色? 可是,她视线扫过沈淮的脸,他的眼睛里干干净净的, 比清泉还要清冽,见不到半点儿色心。 许是他的神情过于赤诚坦荡,苏芽突然开始惭愧:人家不过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她怎么可以胡乱揣度他呢? 话说这段时日,她可没少看他的。 脑中画面瞬间换了内容,眼前人虚弱任摆布的记忆立刻多了说不尽的风情。 难道登徒子竟然是她? 苏芽一面烧红了脸,一面结结巴巴地道:「没,也没流很多血……刘叔和张先生一起琢磨的药方灵的很,已经结痂了。」 她力持镇定,可是小脸儿却心虚地越烧越红,瞬间就烧到了脖颈儿。 沈淮的视线跟着红晕一直蔓延到她的衣领,突然心里嗡地一声,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慌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啧啧,这一解释,更是尴尬。 两人四目相对,瞬间瞥开,都有些发怔。 苏芽突然羞恼:他居然没那个意思?! 她一时心中怅然若失,跺脚嗔道:「还不快喝药!」 「啊?哦!」沈淮下意识地端起汤药,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呛到了,「咳咳咳咳咳……」 「哎呀!你喝的那么急做什么?」 苏芽又慌忙给他拍背,抽了方帕子给他擦手擦嘴,都是这些时日照顾他时做惯了的举动,擦得是轻巧利落。 直到指尖隔着薄薄的布料触到他柔软灼热的嘴唇,苏芽的动作僵住。 他卧床日久,有些日子唇色淡淡了,这会儿却红润地透着薄光,一点水泽湿润了帕角,坠在下颌,在她的指尖下动也不敢动,只喉结轻轻一滚…… 咕咚! 苏芽被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吓到,惊跳起来,慌乱中夺过空碗,转身送去桌上,背对着沈淮,悄悄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心跳有点儿剧烈。 奇怪,两人嘴对嘴儿都不只两三回了,这回的悸动却格外不一样。 只因此刻沈淮的样子,太像一只受伤的幼兽了。 无论是方才的讥诮寥落,还是此时的关切慌张,都映在那双因消瘦而格外显大的眼睛里,对她毫不遮掩。 与他往常的冷静笃定或潇洒个傥不同,她敏锐地察觉到,今日他的眼中,藏着些仓惶,揉杂着倔强,还有些浓得漾不开的忧伤。…. 即便与他共同经历过数次绝境,她也未曾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模样。 这些绝不可能出现在沈淮身上的情绪,突然都出现了,苏芽突然想起:眼前的人,也才二十岁而已,方及弱冠。 只是……好想欺负…… 苏芽惭愧不已,他对她全然信赖,毫不设防,连徐远紧张至极的那封信都不避讳她,可她呢? 他那么纯粹,她却浮想联翩,只想将他扑倒,按在床上,狠狠地亲他! 禽兽! 禽兽不如! 苏芽心中狠狠地唾弃着自己。 人家绝地重生,她却怎地在这时对他起了那种心思? 明明进门之时,见他怒色未消、绝望讥诮,她还疑惑心疼,怎么突然之间,就把满腔关切都换做色心了呢? 委实是,没有人性…… 「苏芽……」 沈淮在身后唤她。 苏芽心里抽了一下,摸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心虚地不敢转身,「……啊?」 「芽儿……」 他换了个称呼,又唤她,有意无意地,尾音儿还虚飘飘地绕着。 这回苏芽忍不住抖了抖,战栗直上头顶,这个人,怎么把她的名字唤得这般委屈,他想做甚? 她一咬牙,装作无事地转过身来,「何事?」 却见沈淮已经自己坐到了床边,正俯身要去穿鞋。 「哎!你怎么起来了!」苏芽一个箭步过去,将他扶着,「快躺下。」 「我……你像是生气了?」沈淮观察她的神色,手指捉住苏芽衣袖,顺势将她拉着也在床沿坐下。 「我没气,」苏芽无奈道,「倒是你,方才进来,看你像是快要气死了。」 她说话倒是肆无忌惮,沈淮低头微笑,「嗯,快气死了。」 快要气死了,还笑什么? 苏芽眼珠子转到床头的那封信上,顺势转移话题,「圣旨上说什么了?是皇上要治你的罪了?」 沈淮:「嘉奖了,我现在是正四品的大理寺右少卿。」 「升官了?」苏芽惊讶地瞪大眼睛,「曹开河白死了?」.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一十三章 给我一个家 快要气死了,还笑什么? 笑得像个妖孽……苏芽悄悄深呼吸,按下心虚,想着要怎么正常地关心关心他。 沈淮却又轻声唤道:「小芽儿?」 「嗯?」 「我升官了。」 「听说了,大理寺右少卿沈大人——这么说皇上是不会为曹开河治你的罪了?」 沈淮垂目看着地面,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嗯,我有人撑腰。」 苏芽由衷地赞道:「真好。」 沈淮笑了笑,「是啊,甚好。」 可是,为什么他看起来并没有很好? 苏芽歪头仔细打量着沈淮,他醒来近两个时辰了,却竟然还没有歇息的时间,虽然脸上带笑,笑意却未传进眼里,疲惫不堪都写在眼底。 想到忧思伤身,苏芽当即决定还是先不追问了,来日方长。 她站起来,弯腰将床铺重新整理了,「好坏都无妨,你是被阎王夜赶回来的人,功名利禄何必放心上?养伤要紧,天大的事儿,无非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你再躺会儿,养养神,等小米粥和干丝好了,暖暖地吃饱……」 话音消失在沈淮突如其来的拥抱里。 苏芽慌忙看向门外,「哎!别胡闹,小心被人看见……」 沈淮坐在床边,将头埋在她腰腹间,双臂环绕,将她搂得甚紧。 苏芽微微挣了挣,没挣脱,「外面冷,你先躺回去可好?」 沈淮并不抬头,声音闷闷地自下方传来:「让我抱一抱,片刻就好。」 他确实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此刻姿势,却像是当初苏芽重生回来时,抱住颜氏的姿势一样。 记忆重叠,细密的心疼自心尖上泛起,柔软地泛滥至四肢,苏芽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定是遇到了大事儿。 「你,」等了片刻,她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一室安静。 若不是被他的手臂紧紧环着,她几乎就要以为他已睡着了。 算了,不想说就暂且不说吧,这会儿大约也没有细说的时间。 苏芽一面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动静,一面抬起手,轻揽沈淮的肩背,掌心便覆盖到他消瘦突起的脊椎上。 他穿得单薄,只有一层单衣,被他搂人的动作扯平了贴在身上,原先修韧的肌肉都被伤痛折磨得消损了,一节一节的脊椎骨便在雪白的布料下隐约地显出来,愈发让她联想起桀骜又脆弱的幼兽。 腰腹之间,他呼吸的热气透过衣衫传进来,苏芽只觉得腰间触感已经描摹出了他的轮廓,眉骨俊朗、鼻梁高挺,嘴唇、嘴唇正贴在她腰上……红晕弥漫上脸,苏芽心跳如鼓,不禁遐思又起。 阿弥陀佛,这会儿可不兴胡思乱想,小心被他听到了,她无声地哀嚎,极力地寻些事情分散心绪。 可是,此刻又有什么事物的吸引力大过眼前这人呢? 苏芽绞尽脑汁思索,手指下意识地开始在他的背脊上描摹。…. 突然一声轻笑响起,「小芽儿,你是不是,想要轻薄我?」 苏芽的动作顿住,垂目看见自己的手,羞臊地拿开,「没有!怎么可能!」 沈淮肩背抖了几抖,像是在忍笑,将脸在她腰间蹭了蹭。 「给我一个家吧,」他哑声道:「到那时,随便你要将我怎么样,都由你。」 轰!苏芽头脑里嗡嗡一片喧哗声。 「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什么怎么样,什么都由她? 「我说——」他声音里仿佛带着勾子,含着笑意,慢吞吞地道:「给我一个家 ,我就是你的人了,从此由你摆布,你心里想的那些事……都可以。」 最后三个字,语气轻飘飘的,却过于清晰地钻进苏芽耳朵里,又快速蹿到她心底,让她没法再装下去—— 啊啊啊啊呸!什么幼兽?分明是只狐狸! 可是,可是他在向她求亲哎! 苏芽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心思不由得就顺着他的话去想,双手下意识地放到他肩上,手下的骨骼舒展,皮肉温热,她只需轻轻一扒即可抹开布料,就能摸到他这一身好颜色,真是,好,好诱惑…… 快答应他! 然后将他按倒在榻上——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哪个晓得错过了眼下,她还有没有命来享这艳福? 回头自己再拿捏了姿态,三书六聘都要上,待他都备齐了之后,时间怎么着也能拖延到六七月去,那时她是生是死也就见了分晓,未必就一定会误了他的终身大事。 苏芽心里叫嚣着,手底下欲推又欲按的,天人交战。 终于,用尽前世今生二十一年的意志力,她咬着牙根站得笔直,抬手推他,「起开说话,我什么都没想!你定是累得糊涂了,自去歇息吧。」 看走眼了啊,这厮游历四方,见多识广,闷骚的话儿讲得贼溜,何曾是那纯情少男? 此刻仗着美色勾引她,定然有诈。 她手下用了些力气,沈淮终于被她推开一点距离。 他便仰头看她,「怎就糊涂了?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他神色正经无比,郑重道:「自我明白自己的心意后,没有一日不盼着能娶你,只是原先我生死未卜,有今日没明日,到底顾虑拖累你。如今毒解了,自然一天都不能再蹉跎。」 春光明媚,透过窗棂,落在他的眼睛里,「芽儿,我们是说好了的,要在一起。」 「这个,」苏芽咽了一口口水,「那时,你说的是只争朝夕。」 「是呀,一朝一夕,朝朝暮暮都争来陪你。」 「我还有些事情没办妥……」 「我去办,」沈淮道:「无非就是寻人,了却什么纠葛?无论什么事情,你都尽可好好用我。」 苏芽知道他说的真心,可是她要对抗的,却是她自己都摸不准的命运,又要如何与他说? 她想着纠结,眼神游离,生怕自己溺死在他温柔的眸光里,却终究是说不出方才的缓兵之计,只好干巴巴地道:「此事,要不再等三五个月再议?」 眼前人一再推脱,沈淮终于发现不对,不由地微眯了眼睛,「苏芽,我命都给你了,你莫不是还想着负我?」.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尚方宝剑?催命符?(1) 哎呀,良心好痛。 苏芽眨眨眼,“沈淮,你现在是挟恩求报,实非君子所为。” 沈淮挑眉,“怎么,我在你心中竟是君子么?” 苏芽:“……我看走了眼。” 沈淮笑,“就是,随便什么人都值得我去拼命的吗?还不都是为了娶媳妇儿——媳妇儿,你对聘礼可有什么要求?尽可说来。” 聘礼吗?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一十四章 尚方宝剑?催命符?(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一十五章 尚方宝剑?催命符?(2) 苏芽将信折好,放回原处。 能亲眼得见御笔手书这件事,在对沈淮眼前危机的担忧之下,显得无足轻重。 “尚方宝剑斩奸佞,”她凝视沈淮双眼,认真地问道:“若为撑腰,有这一封御笔手书还不够么,何必要赐你这柄尚方宝剑?” “知道得还真不少,”沈淮点头,笑道:“不过,皇帝也不是真的能为所欲为的,你看王恕老大人和钱御史那副正气凌然、骂天骂地的样子,我若敢拿出这封手书,他们保不齐就能骂到御前去的。世间没有不想做明君的皇帝,当今圣上自然也不会给自己找骂。” 苏芽:“那还有圣旨呢,也不够?” 沈淮:“皇上若强硬表态,自然还是够的,却没必要,那些做法都与我们仁慈正直的圣上形象不符。” 他笑得有些玩味,“淮安这里的事情,牵扯巨大,涉及军器私造、漕运贪腐、镇守太监李正横死又涉及内廷,官兵勾结水寇夜袭白马湖,最后还弄了个朝廷命官当街火拼,可谓万众瞩目,我朝以律法治天下,可不能明目张胆地徇私。” 这一桩桩事,苏芽都见证过,沈淮说一句,她就一句心惊,“所以,皇上在此时将你调进大理寺,究竟是何用意?” “自是为了保我。” 沈淮轻轻呼出一口气,此时才觉得身上的悸动终于平歇,不由低头自嘲一笑,才慢吞吞地回答苏芽。 “如今我一身伤病,皇上可没指望我再鞠躬尽瘁,他给我封了个大理寺的官儿,又赐了尚方宝剑,这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有这把剑在,那些人虽则依律办事,却难免还要揣度了皇上的意思,再加上曹开河留下的把柄又太多,我又略有薄名,大约不会有人再来找我的不痛快,只管老老实实地审案论罪便是。” 苏芽拧着眉,听着这番官场世故,努力消化着,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你是说,皇上不放心这边的官员了,担心他们蒙蔽圣听,所以面上虽然都还按着律法规则走,内里却借大理寺的职能,将你安排在了监督的位置?” 沈淮欣赏地看着苏芽,他话说得并不直白,苏芽却立刻明白了将他安排在大理寺的用意,这颗冰雪聪明的慧心,若为男子,难保不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 见他默认,苏芽眉头愈紧,“那若有人还想在其中徇私枉法,你岂非依旧是碍了他们的路?” 沈淮失笑,将她拉着坐到旁边,抬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小芽儿关心则乱,你忘了——我便是不领这差事,也早已人在局中,该碍的路可一条都不会少碍着。” 苏芽不察觉自己的头发已被他揉乱,犹自担心着:“可你眼下的身子虚弱,又如何去做那些复审定谳的事?” 沈淮看着她,心中温暖,又觉得乱了的头发未免让外人看着多想,便细致地给她整理着那几缕发丝,口中应道:“圣上周全,另派了一名资历深厚的大理寺左寺丞过来协助,三法司会审等一众事宜都可由他去办。如此这般,面子里子都有了,我也能安心养伤。” 苏芽仔细推敲,眉间略微松动,问道:“这把尚方宝剑,你真的就只会拿来做护身符吗?” “嗯,护身符。” 沈淮确定她关注的重点就在此处,故意顺着她的心思,应道:“朝廷人才济济,想立功的大有人在,皇上限期一个月内,要结案论罪,我却可将这伤病养个三五月的,将养好这条小命,跟媳妇儿双宿双飞,那些麻烦的事情能丢则丢罢。” 他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苏芽的反应,见苏芽听到“限期一个月”时,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都不计较后面半句里的“双宿双飞”了,便若有所思地看向那把宝剑。 ——此中究竟有何关窍,竟让苏芽紧张至此? 他张口欲言,外面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伴着刘三点乐呵呵的声音:“哎呀,有些日子没喝到这么香的米粥了,可馋煞我也!快快快,给我来拎一个。” 说话间,人已踏进门。 苏芽立刻从床沿边上跳起来,站开三步距离。 沈淮忍俊不禁,刚才逮着他亲的人不知道是谁,这会儿却懂得避嫌了。 “成亲。”他冲着她努了努嘴儿,用气声提醒着。 苏芽皱着鼻尖,薄嗔他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到底是暂且将尚方宝剑引来的惊惶给压下去了。 朝廷给出的限期只有一个月,到期破案论罪完毕,尚方宝剑就将收回,距离七月却尚有些时日,且小心些留意着就是了。 颜氏绕过碧纱橱,进来就见沈淮在床边坐着,上眼一打量,立刻道:“怎么下床了?还穿得这般单薄?仔细受凉!” “无妨的……”沈淮甚是乖巧,转身要去取衣服披上。 颜氏连忙阻止,“哎,快些躺回去,就在这房里吃。”又对苏芽道:“小芽,出来取。” “哦,好。”苏芽见高峻已跟着进来了,便随着颜氏到外间去。 盛粥的活儿已被刘三点捷足先登了,颜氏也无意去争,反而将苏芽拉到门外去。 “娘,”苏芽有些诧异,“怎么了?” 颜氏往四周看了一圈,又拉着苏芽往边上走了几步,低声道:“小芽,方才在庖厨里,有人来跟我套话,一个劲儿地缠着我,问许多你和沈淮的事情。” “是庖厨里的厨娘?”苏芽皱了皱眉头,爱打听事的人哪里都不缺,只是没想到漕督家宅里的奴仆也这么没规矩。 “不像,”颜氏摇头道:“手指长得像剥葱儿似的,细皮嫩肉,年纪又小,看着不是做粗活的。”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庖厨里的厨娘看着也对她很是尊重,不敢让她搭一下手。” “高峻呢?”苏芽若有所思,问:“他不是陪着你去的吗?当时可在旁?” 颜氏道:“那厨娘将我们引到庖厨里专做素食的单间,又说漕督府里的规矩,男子不准入庖厨,要将高峻请到厅里看茶,高峻未去,一直站在院子里。” 苏芽想到当初邱夫人派去苏家小院的狗腿子,脸色有点儿不好看了,“那她们可是对你不尊重了?” 漕督府里的,细皮嫩肉的,能跑去厨房问东问西的,想也知道大约是谁。 “倒也还好,我就装傻充愣,遇事都是听不懂的,她们拿我也没法子,”颜氏道:“况且高峻就在外面站着,标枪似的儿郎,甚是威风,也没人敢对我怎样。” “可是上回去我们家的人?” “不是。” 这也不算得什么,漕督府里的仆役如丛,既然有心遮掩,原也不必还派上回那一批。 苏芽沉吟着,耳边听见颜氏又道:“不过,临走前,她们拿来一盅炖品,说是府里的行家专门炖的,要我拿来给沈淮补身体。” “你接了?” “接了呀,”颜氏露出惯常温和的笑,“不接又要多出许多事情来,喝不喝还不是随沈淮?”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六章 婚嫁可由人(1) 金黄的小米粥,上面浮着厚厚的一层米油,格外香浓。 沈淮本已疲惫了,被香气勾动了食欲,就着卖相一般、口味也十分家常的拌干丝和萝卜菜,连用了两碗粥。 多日以来,这还是他的第一顿人间烟火。 看着沈淮神采渐起,颜氏十分欣慰,微微泛酸的手臂也舒坦了。想着他大病初醒、肠胃虚弱,这锅粥她熬得格外用心,不仅一直用着小火慢熬,且还一时不歇地搅拌着,不敢使一粒米沉底出焦味,寻常熬粥时哪儿管得这许多? 可是沈淮吃得太香了,颜氏又开始操心了。 “好了,好了,暂且就吃这些也够了,小心积食,”眼见着沈淮又一次放下空碗,颜氏赶紧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爱吃的话,我再给你熬就是了,可不兴猛然吃太多,肠胃受不住。” 沈淮手上的筷子被收走,又眼睁睁地看着桌子被收拾干净,却不敢反对,摸着肚子道:“都听您的。” 说着,却哀怨地瞅了苏芽一眼。 苏芽忍俊不禁,眼珠子一转,问道:“没吃过瘾?” 沈淮点头。 “好办。”苏芽弯腰从地上又拎起一个食盒,自里头捧出一个白瓷的炖盅来,放到沈淮面前。 沈淮垂眸看这釉色温润的精美炖盅,端坐未动。 “快打开尝尝。”苏芽催促道。 沈淮抬眼看她,这小妮子一脸的不怀好意,几乎就要把陷阱二字写在脸上了。 好吧,且陪她玩玩。 沈淮慢吞吞地取了瓷盖,炖盅内煨软了的珍贵食材便带着香气现出来,绝非颜氏或苏芽的手笔。 “哪儿来的?” “庖厨里俏丽的厨娘给的。” 沈淮闻言,微挑了眉,瞥着把“俏丽”二字咬得格外清晰的苏芽,笑意将将浮现眼底,余光却恰好见到颜氏已行至碧纱橱旁,正关切地望过来。 他心里一机灵,连忙将那瓷盖一扔,清脆地盖在炖盅上,对颜氏解释道:“除了漕督之外,我与漕督府里的人都没有往来。” 颜氏手里拿着块抹布,本是进来抹桌子的,这时见沈淮小狗一样乖巧小心,便走过来在苏芽脑门儿上戳了一指,“你好好说话!” 她利落地把桌面抹了两圈,一边道:“沈淮呀,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 她把庖厨里的事情简略地又说了一遍,道:“我见识浅,不识得人家的身份,又怕是自己心眼小了,约莫漕督府的厨娘也该是有气派的。我便想着眼前借住在这里,日后还要用厨房,也就没拒绝,回赠了一碗小米粥给她——会不会太寒酸了呀?” “不会!太贵重了!”沈淮断然道:“您只管随着自己心意,不想理会便尽管冷脸以对,万事有我。” 苏芽哼了一声,“可不是万事有你么,没你人家送什么名贵炖品?” 沈淮察言观色,立刻唤了高峻进来,下巴颌往炖盅处一扬,“怎么回事?” 高峻上前往炖盅里一看,咂舌道:“这盅汤好下本钱,谁送的?” 沈淮没好气地道:“去查查方才在庖厨的厨娘。” 高峻恍然大悟,“我说呢,怎么漕督府的规矩还挺大,素食厨房还不准男人进!”这么一想,他的黑脸突然更黑了,“我只防着有人欺负颜姨,竟没想到有人送礼!怪不得……” 沈淮敏锐道:“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邱……”高峻突然噤口,眼神在颜氏身上一瞄,把半句话咽了下去,“怪不得邱府规矩严。”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吃饱了,一阵困意便冲上来,沈淮扶着额头,不耐烦道:“说吧。” 高峻道:“出门时,我见着院门外有邱家丫头窥探。” 苏芽好奇,“哪个丫头?” 高峻偷偷观察过沈淮的脸色,才回道:“你也见过的,爱穿绿衣的那个。” 绿衣的玉洁陪着邱念云,刚回到闺阁所在。 取了水为邱念云将手洗净,又细细地涂上香脂揉了,“小姐,您看那妇人,粗鄙无知,跟她讲话,十句倒有九句是听不懂的。” 邱念云嗯了一声,“她本就是个军户家的妇人,无甚见识也是寻常的。” 玉洁撇嘴道:“那也不能拿一碗小米粥送人啊!还当是在她们军营里吗?我都怕她再匀一碟咸菜过来。” 邱念云失笑道:“好了,你奚落起人来,总是不遗余力。以后若是再遇着,依旧要小心藏好了刻薄,务必待她尊重些。” 玉洁不情愿地应道:“是,奴婢晓得。可是小姐,您何必这样,纡尊降贵,委屈自己?” 邱念云叹道:“我也不想啊,谁让她生了那样威风的一个女儿呀……可是,沈大人受了那样的大罪,她们却只给他用那小米粥,如何能行?” 玉洁道:“小姐莫忧心了,您已亲手炖了汤品,沈大人身边的人识货,定会给他进补的。” 这时,冰巧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个首饰匣子,面上却有些慌张,“小姐,夫人叫您过去,约莫是听说了您进庖厨的事情了。” 邱念云一惊,着急忙慌地问道:“怎地传得这样快?又让我娘知道了?” 不待冰巧回答,她又顾自跺脚,让玉洁快去取另外两盅,送到邱夫人所在,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带着冰巧往主屋去了。 “娘,女儿给您和爹爹炖了汤品,您尝尝。” 邱念云乖巧地亲手将炖盅取出,又将汤勺送到邱夫人手上。 “嗯,”邱夫人不动声色地尝了两口,“味道尚可,难为你有这孝心。只是你爹爹回来的时间尚早,到那时辰——这汤就该有腥气了。” 邱念云面红耳赤,喃喃道:“娘……” 邱夫人叹了口气,放下汤勺,“娘也是自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如何不懂得少女心事?原先娘也是支持你的,只是,那沈淮身边却早有了一个生死与共的苏芽了。” 邱念云闻言,明白邱夫人定是将她偷送炖品的事情了解得很清楚了,不知怎地,羞急之外,突然一阵委屈涌上心头,颤巍巍地又喊了一声:“娘……” 邱夫人手执轻拭了嘴角,道:“你莫急着委屈,且听娘亲给你说几件事情。” 邱念云低头应道:“……是。” 邱夫人声音不似往日温和,“今日圣旨到,限期一个月,要将这数月来的诸般混乱彻查清楚,除三法司派驻之外,吏部也已经开始对各级官员进行考功——不说四府三州,便是这漕运上的官员,大半也要换了。” 邱念云猛然抬头,“那可会连累爹爹?” 邱夫人迎着女儿惶恐的视线,问道:“你是惦记你爹爹更多,还是怕自己像曹家小姐那样,一朝一夕之间,便如凤凰落泥沼,身不由己,忧心更多?” 邱念云震惊道:“娘!你怎么这般问女儿?我自是惦记爹爹!” 邱夫人:“那若你爹爹有大难,须得你像当初曹家小姐那样,以婚嫁为你爹爹解困,你可愿意?”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七章 婚嫁可由人(2) 邱念云的脸色一瞬间煞白,“娘,您,您这是何意?” 邱夫人放在桌下的手用力握住那方丝帕,却是硬着心肠问:“你只管说,可愿意?” 邱念云娇花一般的脸上泪痕斑驳,良久,终是颤抖着嘴唇,道:“爹娘养我,无以为报,女儿……愿意。” 邱夫人一声长叹,忍了许久的泪再也禁不住,滚滚而来,“傻孩子,你如此重情,可如何是好?!” 她起身将邱念云拥到怀里,“爹娘怎舍得牺牲你?” 邱念云恍惚着听不懂话意,失魂落魄地被邱夫人拉着坐下。 邱夫人愁容满面,又是叹了口气,道:“你莫要忧心,你爹爹无事。” 邱念云泪眼汪汪地看着邱夫人,“可是……” 可是邱夫人的样子,着实是丧气啊。 邱夫人道:“漕运总兵官与漕运总督分权,这原本就是朝廷的安置,并非你爹爹能够控制的,镇守太监也自独立,因而曹开河的事情虽大,于你爹爹倒是无大碍,皇上若是责怪,大不了将他贬谪、调任,总归不至于像临清伯府那般跌落谷底。” 邱念云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抹一把眼泪,回过神来,立刻恼道:“那您为何吓我?我不就是送了一盅炖品,自己也没出面。” 邱夫人却道:“我为的不就是这一着?” 邱念云面上刚显出委屈颜色,邱夫人已经接续道:“方才你爹爹特意回来,让我将这番话讲给你听,便是怕你在这关头犯糊涂。” 邱念云不情愿地道:“您说吧,……女儿听着。” 邱夫人还心疼着女儿,又见她这几日功夫,小脸儿已瘦了一大圈,眼底下隐隐乌青,显见是没休息好,因而更不计较,道:“你爹说了,咱们邱家的富贵可不拿女儿的终身去换,福祸都有你爹和你兄长担着,女儿只管娇惯着就好。” 邱念云大悲之后又大喜,忍不住又是眼泪汪汪,谁知邱夫人的后半句话立刻就把她的眼泪给憋了回去—— “但是再怎么娇惯,也不能为所欲为,也得用上脑子!” “娘!” “你别插话,听我讲完!”邱夫人沉着脸,“另有两件事,你也该知晓,且仔细听好了——其一,今日诏令已下,司马监的人亲送的圣旨,沈淮官升三级,任大理寺右寺卿,赐尚方宝剑,配大理寺五品寺丞一名,参与三司会审。你可知这是何意?” 邱念云也不是真的无知,官场规则也是她的必修课,当下喜色盈面:“皇上不会追究沈大人射杀临清伯的事情,沈大人安全了?” “何止安全?皇上这是以沈大人做尺,度量着这边的公道是非呢。” “沈大人真是厉害……” 邱念云眼眼睛闪亮,却又被邱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是厉害,所以现在你爹爹也不敢惹他不快,我也不能再支持你胡闹了。” 一句话说得邱念云眼冒金星,娘亲什么意思?真要封死她喜欢沈淮的路了吗? 邱夫人岂能不知道女儿心思?可这孩子过于重情,又娇惯随性,不把利害给她掰扯清楚了,她定是不知道轻重的。 因而邱夫人索性一鼓作气,道:“还有第三桩事情,沈大人的父亲,沈老大人——”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话头,按着沈淮的年纪,沈父约莫也就三十几岁,叫一声“老大人”,属实有些别扭,可不这么称呼,又似不对,唉,孩子少年有成,也并不全是可乐的事情啊。 邱夫人酸溜溜地收回分心,接续道:“沈老大人携夫人赶来探望,已在路上,月前我曾去信京中,托人向沈府说合,这回沈夫人是专程递了行程消息过来的。” 邱念云已经有些昏头昏脑了,亲娘这究竟是几个意思? 一会儿警示她,一会儿又告知说已代她与沈淮说亲了。 她屏住呼吸看亲娘,等着揭晓答案。 邱夫人也没继续吊她胃口,“你爹的意思,这沈家父子的相处似乎有些蹊跷,沈淮大约确实不是个能听父训的,因而特意叮嘱,让我们多加小心。” 邱念云问:“怎么个小心法子?” “前面与你说了那么多,你还不明白吗?”邱夫人无奈道:“如今沈淮得罪不起,他又住在咱们府里,再加那沈淮对苏芽格外不同,想是衷情于她,年轻人血气方刚、桀骜不驯,你爹让你安分消停,且观观后续!” 邱念云急道:“可是那沈夫人特意递来行程消息,明显有意,您却又不议亲了?” “议不议,跟谁议,那得找对人才有用。” 邱夫人就差让每个毛孔都叹气了,沈淮这等佳婿,难道她就想放过了? 还不是形势比人强么! “你心悦沈淮,从未遮掩,几次三番靠近,他的回应你可看懂了?” “我……”邱念云讪讪,真是亲娘啊,哪壶不开提哪壶。 邱夫人一锤定音,“总之,你且安分些,不要再往前凑了。” 这边邱家人定了章程,邱夫人甚至已经开始让人收拾宅院,准备接待了,谁知晚上徐远就过来,表达了明日沈淮就要搬出漕督府、回家养伤的意思。 邱夫人有些难堪,不知是否是由女儿那盅炖品引发的避嫌,强笑着问道:“可是下人伺候得不好,怠慢了沈大人?” 徐远拱手道:“邱夫人莫要多想,漕督府上待我家大人甚是周到,只是我家大人说了,漕督公务繁忙,我们占着外院影响办公,实在不妥,且他这身子也不是一两日便能养好的,还是回家比较妥当。” 理由无可挑剔,邱夫人只能道:“漕督尚未回府,待他回来,我便与他讲。” 徐远微笑,躬身行礼,礼节周到地退出去了。 邱念云从内间出来,眼睛红红的,“娘,他这可是,恼了我的那盅炖品?” 邱夫人叹气,“怎生晓得?不过,人家说的倒也都在理。” 夜里邱奈成回府,听闻此事后,直奔外院,沈淮却已经睡了。 仍是徐远恭恭敬敬地接待了,又将先前对邱夫人说的那番话再讲了一遍,最后特意强调:“我家公子多承漕督盛情,白马湖上若非漕督驰援,必定更加惊险。公子说了:万事都在心间。” 邱奈成听着话意,心里倒是放下了许多杂念,又唤来张参木和刘三点,关心地问了沈淮的伤情,再三叮嘱务必尽心尽力,“凡有所需,随时往漕督府里来取。” 状态找回,慢慢地尝试恢复一日两更。 谢谢这段懈怠的时日里,仍然不放弃地给我投票和推荐的朋友,感激。 (本章完) 第两百一十八章 随意 此时苏芽和颜氏的房里,行李刚被收拾完毕。 虽然漕督府里给配置的一应俱全,娘儿俩却只规矩地收拾了几件衣物,整成轻飘飘的三个包裹。 颜氏拍拍手,甚是满意,“总算能回去了,在这里总觉得拘束得很。” 苏芽正坐在床边发呆,随口回应:“难道去沈淮的私宅,您就不拘束了?” 颜氏叉腰舒展一下筋骨,“到底是比这里好些。” 她这些时日跟着出游又历险,身上原本那些拘束几乎都消失得没了踪影,私下里更是十分地开朗了。 苏芽又欣慰,又无奈,皱着鼻尖道:“娘呀,当初在沈淮的私宅里,是谁跟我说:未嫁女子要如何如何注意规矩,要得人尊重,不可在外久留,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颜氏闻言,啧啧称奇,走近了仔细端详苏芽的神色,“那,咱们还回自己家去?” 苏芽撇嘴,“他今天不是特意跟您把原委解释清楚了吗?眼下时局混乱,我们又带着晚杏,怎敢回去?” 她说着,伸手在已经酣睡的小晚杏腮帮子上戳了一下。 “哎!”颜氏一把将她的手扯回来,“你小心把她弄醒了!” “醒不了,您听听,她还打着呼呢!”苏芽有些醋味儿,“娘,您如今待晚杏比待我还紧张些。” “你就不疼她?” “……疼。” “嗯,”颜氏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准备睡觉,“我看沈淮那孩子靠谱,今天都疲惫成那样子了,还强撑着精神,特意找我把话说明,待你是十分尊重。既然他家里已经在准备提亲的事情了,他又肯为你抛却性命,娘对你俩的亲事是一千一万个赞成。” “可是,娘,”苏芽闷闷地道:“我还没想好。” 颜氏闻言,惊讶地停下动作,“你不中意他?” 苏芽扯着床帐上的丝绦,“中意。” “那是为何?”颜氏坐过来,将女儿仔细看着,“还对他不放心么?” “那倒也不是。”对于那未卜的前途和感情,苏芽是一会儿豁达无畏,一会儿犹豫恐惧,下了无数次决心,却也无数次瞻前顾后。 这份纠结已在她心中拖了许多时日,却无法对颜氏倾诉,只闷闷地道:“大约我是没出息吧。” 颜氏却以为自己懂得女儿的心思了,柔声道:“你是顾忌他有官身,又有才名,还是皇亲国戚,怕他靠不住?” 苏芽垂头没说话,若不是沈淮苏醒后就在亲事上格外地执着,追得紧,她今夜也不至于真情流露。 颜氏慈爱地摸摸苏芽的鬓发,道:“我若不是遇到你爹,大约也不知道这世上虽然多的是负心汉,却也有的是有情郎。” 看着女儿眉眼间酷似亡夫的神韵,颜氏心中滋味万千,“小芽啊,人生一世,命由天定,何尝有磐石一般不变的事情?你能管的,只有自己,便只管顺应了自己的心意,管那其余的作甚?” 苏芽有些诧异地抬头,颜氏的性格保守内敛,甚少与她谈论这些话题。 颜氏笑笑,“你长大了,比爹娘当初预想的样子更厉害,你爹走后的这几年,娘是慌了手脚,几次差点儿熬不过去。若不是有你,单靠娘这不中用的,咱们此刻怕是依旧泡在苦水里。” 她鬓角的白发在灯下映出花白的光泽,眉梢眼角却已经少了以前的苦楚,眼中神采内敛,温声道:“原先娘也顾虑着沈淮身份贵重,怕他待你只是少年心性,可是那天他把我们从玲珑岛送走,你又从白马湖西回头的时候,娘就想清楚了——”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能遇着一个肯拿性命护你、也让你肯拼命护他的人,不容易。你俩互相扶持,才能从刀剑血海里闯过来,娘就不担心他待你不真心。” 她握着苏芽的双手,语重心长,“小芽,往后的事情,没人能担保,你看那曹家,是多么的富贵荣华,还不是一夕之间就破败了?什么都是虚的,要紧就是珍惜眼前人!”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倘若日后沈淮待你不好,那时便再与他和离。你有能耐,又有武艺,不怕人欺辱,娘也能缝补浆洗,咱俩就是依旧自己过,日子也定不会差了去!” 苏芽嗔目结舌,亲娘真是出息了,跟沈家的亲事还没正式结,她竟已经想到日后和离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颜氏的话却像是一杆子扫过来,把她的心头的纠结和阴霾给捅了个透亮。 可不是么,既然都走到了这里,何必瞻前顾后。 她就算是百般算计,最近发生的桩桩件件,又有哪件是在计算中的? 何况,就沈淮那样的,哪怕日后成了个鳏夫,也多的是名门闺女恨嫁,她拖累不了他。 还有那尚方宝剑,那前世运河上的爆炸,若真与沈淮有关,那么说不准她还能护好他! 她就是沈淮命里注定的人! 苏芽的眉眼重新明亮起来,实打实地觉得:明日怎么着也要从沈淮身上先取些好处回来,趁他病,要他命……哦,不,应是趁他病,要占足了他的便宜! 以沈淮的性子和身手,若错过了他病弱这阵子别有风情的美色,往后怕是再难重温这种滋味了。 想到白天沈淮被自己撩拨得坐不住的样子,苏芽赶紧吹灭了灯,以免被颜氏看清她脸上冒出来的红。 揣着心里一点悄咪咪的心思,苏芽夜里便做了个酣畅淋漓的大梦。 梦见沈淮指使着高峻,将那柄尚方宝剑扔到了刘云的手里,让他们自去办事,别来搅扰,说着就当着淮安城里一众官员的面,把宅门关上了。 接着,他转身就低眉顺眼、西子扶心,带着八分欣喜、两份羞臊,对她说:“小芽儿,你想将我怎样?这样?那样?来吧,都由你!” 这妖孽,顶着一张风流万种的俊脸,微眯着的眼儿里藏满了不可描述,唰地一声,竟把身上的袍子给扯开了,露出一片诱人的光泽。 她大喜地扑过去,正要将他这样那样,突然沈淮又把衣襟拉上了。 胃口被吊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苏芽好着急。 却听沈淮道:“说好了的,让你给我一个家,家呢?且说说看:你一日能赚几文?一月能赚几金?我的四时衣饰、闲时瓜果,还有各式消遣,你都可能供得起?” 他说着话,还故意抖了抖身上的衣料,不过是藏在里头的中衣,面料也是极尽奢华,细腻的丝帛软如流光,映出日光的色泽,投在他皮肤上,将下颌至喉结勾勒出倨傲陡峭的轮廓。 ——简直,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若非这厮连累,她能丢了讲话本的营生?如今何人还敢请她? 她摸着空瘪的荷袋,怒从心头起,一巴掌拍过去:“供不起,滚!” 脆响声起,一阵刺痛,苏芽嗷嗷叫着翻身而起,背上久已不疼的伤口被扯得火燎一般。 旁边传来颜氏惺忪沙哑的询问:“小芽?可是做梦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算计 翌日,卯时不到,邱奈成已踏出后宅,准备上衙。 路过外院的时候,他在院墙外又停了一下。 院内还寂静着,想是怕惊扰了沈淮休息的缘故,此时还看不出要搬离的动静。 “大人可是预备为他送行?”伴在他身后的吴庸低声询问。 邱奈成负手而立,摇了摇头,“昨夜已来过,沈淮不是拘礼之人,何况今日我恐怕也无暇分身。” 话虽如此,他心里想的却是昨日邱念云送的那一盅炖品。 若说沈淮是刻意避开见面,可他又确实是在病中,早睡晚起都在清理之中;可若说沈淮病中虚弱,因而作息不比寻常,他却又拖着病体突然搬离。 昨日特意赶回来,让夫人对邱念云晓以利害,那是邱奈成反复度量的结果,然而,若说他心中没有难堪和失望,那也是假的。 吴庸不知他心事,顾自说起今日要事:“吴公公昨日在衙门大发雷霆之事有了后续,夜里就由锦衣卫陪同,将狱中那些罗帮的人严刑拷打,竟然弄死了十余条人命。” “供出什么来了吗?” “这却是打听不到的,锦衣卫的人手把着牢门,我们的人近不得身。” “嗯,李正镇守淮安三年,一向懂得逢迎,这回死得这样惨,内廷的面子里子都伤得狠了,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善罢甘休。”邱奈成转身迈步,“继续盯着,看准机会再推波助澜一二,若能将曹开河在漕军里的人都拔出来更好。” 吴庸点头,“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再往里头安置人也并非易事。户部派来的主事人又是郎中谢有林,他初到淮安,夜里便见了胡兴。” “胡兴?”邱奈成笑了一声,“莫不是在榷关补账本没补过瘾?你先将王季先扔出去,探探谢有林的虚实。” “是。” 两人的身影渐渐隐在黎明的暗色中,走远了,外院的墙边上才露出个小脑袋。 苏芽忧伤地捧着脸,靠在外院门檐上叹气。 她这一夜,翻来覆去地做梦,梦里的沈淮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实在折腾。 颜氏迷迷糊糊地问了几回,她便索性起来出了屋子,想着清凉清凉,醒醒神,哪儿晓得就撞见了这一幕? 要说邱奈成和幕僚的各种算计,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可往日都是她费尽心思去偷听,被人家送到眼前来说给她听,倒还是头一回。 果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这漕督府前面衙门后面宅院,进进出出的都是官员豪绅,便是那些衙役奴仆私下里聊几句,也是常透着消息,可比别处灵通多了。 可是沈淮这厮要避嫌,非得急着搬走。其实他要是真的待邱念云目不斜视、郎心如铁,她也是可以不太计较的……好吧,心里确实也还是不太舒服。 苏芽撇着嘴跳下墙头,不得不承认:沈淮果断地用行动表态,她心中还是很受用。 突然身后两声轻咳,苏芽转头,却见徐远从墙角的树后走了出来。 “吓!”苏芽惊道:“你在这儿多久了?!” “不久,也就两个时辰。”徐远恭恭敬敬地道:“苏姑娘想事情出神,小的没敢打扰。” 苏芽忍住一个白眼,是她自己疏忽了,徐远和高峻每夜轮流守着外院,这事儿从未瞒过她。是自己失魂落魄的,竟然忘了。 她闷闷地道:“不准告诉沈淮!” 徐远憋笑:“苏姑娘指的是哪一件?” 当然是她坐在院中、趴在墙头、踩着屋檐、揪着春天的嫩叶,唉声叹气、义愤填膺、兴致勃勃、喜气洋洋……的那一件…… “他们说的事,你也都听到了?”苏芽转移话题,“漕督是不是抓住了胡兴的什么把柄?这事儿又与吏部考功的谢有林什么相关?” 当初滩涂历险归来,沈淮就答应了苏芽的请求,爆炸案及刺杀案件的相关都不瞒她,后来沈淮让他们查找手臂有疤之人时,又早已有言在先:除非他特意叮嘱,否则这些事情以后都不必瞒着苏芽。 现在徐远心中,早已将苏芽当作半个主子,听她问起,便干脆地道:“胡兴与曹开河沆瀣一气,时日已久,但是他与曹开河也是各有算盘,至少通过漕运往京中偷运的事情,曹开河就不甚清楚。上个月初理刑衙门开堂,漕督就是用这事儿把胡兴调走了的。” 苏芽恍然大悟,“难怪!所以漕督这是趁着朝廷派人来查案考功的机会,准备顺势把胡兴也给挖掉啊!” 她不由地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徐远垂着眼皮,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道:“官场之上,哪里有干净的心机。邱奈成能坐稳漕督之职三年,更不是一般的人物。” 苏芽深以为然,却没接话,只拍拍心口,心道:那邱念云要是有她老子一半的心机,说不准沈淮就要被抢走了。 如此一想,她突然觉得沈淮能落在自己手里,着实不易,若没有他自个儿投怀送抱,单以她的能耐,恐怕不能得来这天大的好处。 想到梦中诸般场景,苏芽心中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不行,且得过去验一验货,至少得知道他到底想要个怎样的家吧? 想到就要做到,苏芽当即抬脚往沈淮房里去。 徐远眨巴眨巴眼,识趣地没吱声。这还不够,等苏芽推门而入后,他还又把外间愣神的高峻给拖了出去。 高峻眼见着徐远轻手轻脚地把房门从外面拉上了,不满地问道:“哎,你拖我做甚?” “少废话,出来跟我收拾收拾。” “那不也是得在屋里收拾?” “你想扰了主子好眠?”徐远在高峻的背上拍了一把,“先练一套心法,经络活泛起来了,做事更利落!” “可是苏芽进去了,”高峻愣愣地,“她就不会扰了主子好眠?” “呆子!真是个呆子!”徐远看着高峻叹气,“怪道主子更喜欢我。” “徐远,你把话说清楚——”高峻跳起来,抗议道:“主子几时更喜欢你了?” “呵!”徐远一把捂住高峻的嘴,利落地将他拖进了院子里。 苏芽回头看看关得密实的房门,皱了皱鼻尖,算了,反正自己已经没规矩了。 她轻手轻脚地挑亮油灯,又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借着微光,看见每一寸轮廓都早已刻在心间的沈淮的脸。 知道了,我是不能立g的体质。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章 心事(1) 苏芽回身探头,看见关得密实的过于体贴的房门,皱了皱鼻尖。 算了,反正“规矩”这个东西,早就被抛到很远很远了,本来也瞒不过沈淮的这两个亲信。 她捧起外间的油灯,轻手轻脚地挑亮,又轻手轻脚地走到内室的床榻前,借着微光,看见了那张每一寸轮廓都早已刻在心间的沈淮的脸。 沈淮睡得很沉,到底被毒伤折腾得狠了,这一阵动静竟都没惊动他。 苏芽的心情突然有些柔软。 他的毒解了,她的命运似乎也从更早以前也开始转了弯,最重要的是:现在再展望未来的危机,她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沉重且压抑,她变得更加豁达和乐观。 这种巨大的心态上的改变,是从何而起呢? 是从他在薛家柴房里,面冷心热的援手时?是从他诓骗她扶着躲在清风楼屋梁上的亲近时?是他漂浮在淮河冰冷刺骨的水里,低声轻唤着她的名字?还是,将那柄匕首交到她的手上,让她将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时? 苏芽小心地拉着被角,想将他伸到外面的手盖好,不妨又被他手上的灼伤吸引了目光。 水泡都消了,伤口结了深色的疤,趴在她最爱的手背上,格外刺眼。 带着硝磺味的火灼气又到鼻端,那些浴血的画面仍在眼前,与当初滩涂上的畏手畏脚不同,白马湖以来,刀剑刺入人体的手感,一次比一次熟悉,苏芽已经不敢细想自己手上沾染过多少鲜血。 然而,不是不愿想就真的不会想。 在今夜之前,她几乎都是在噩梦里醒来。 苏芽知道自己心思重,常难安眠,以前是被前世的记忆纠缠,最近又被血战纠缠,她总是每夜每夜地轮流梦见颜氏和沈淮死在眼前。 这夜梦里的荒唐,竟是她从未梦过的甜。 恍如隔世。 回头看一眼窗纸外隐约的晨光,苏芽还有些贪恋梦里的春色,想着还能再待一小会儿,便在床前坐下,托着腮凑近了往前,看沈淮的领口。 确实是雪白的布料,柔软贴肤,虽没有梦里的那片流光,却更胜几分柔软,虚虚地落在他的锁骨上,是用眼睛看都能感觉到的温度。 苏芽有些走神儿,食色性也,沈淮这等姿色风流,也不怪邱念云心心念念地惦记那么久。 自己没有邱念云的家当,更别提什么十里红妆的嫁妆,便是这件没有流光的里衣,大约也要用掉她一个月的工钱,供是确凿供不起的,可若让她此刻放手,那也是绝对舍不得的。 她悠悠舒了一口长气:若他习惯了奢靡,那就等她解决了眼前危机后,再好好谋划些个,总之他自己有能耐,反正苦不着。 沈淮便是在这时醒的。 四目相对,苏芽无言以对。 “小芽儿,”初醒的声音,沙哑低沉,沙沙地挠在苏芽的心上,“你这么看着我,会让我以为,你只是爱上了我的美色。” “被你发现了。” 苏芽心中被暖意裹着,抿着嘴儿笑,怎么会有人,相识不过三个月,却仿佛已经认识了一辈子。 罢了,反正她已管不住自己,嫁吧嫁吧,若余生只得三月,自当有他伴朝夕。 直到这一刻,苏芽才真的放下最后一丝顾虑,将他拱手让人这种事,还是别想了。 “哦,懂了,”沈淮坐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苏芽,“是我如今被伤病消磨了颜色,惹你嫌弃,你才推三阻四地,不愿意给我个准信儿?” 苏芽取了衣衫正给他披上,闻言低头看他,啧啧,这哀怨的小语气,若是他做起事情来不那么利落的话,她还真是差点儿就信了呢。 她伸手,在沈淮脸上掐了一把,悄声笑道:“你都知道了,怎么还死缠烂打,去找我娘下功夫?” 这人虽瘦了许多,皮肉却还紧致光滑,手感甚好——苏芽想着,忍不住两只手都用上去,却舍不得再掐,只捧着,摸摸,“现下可好,这么丑的瘦猴儿做女婿,我娘竟不嫌弃。” 沈淮觉着自己大约是被她轻薄惯了,越来越爱她这古灵精怪的俏模样,便抿着嘴笑,由着她揉搓一顿之后,才把她的手扯下来握在手里,道:“约莫这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 苏芽撇嘴,“我瞧着漕督夫人看你也挺中意的。” 沈淮乖觉,不接这话茬儿,只摸着苏芽衣袖的凉意,皱眉问道:“你去哪儿了?怎么一身的凉气?” 说到这个,苏芽可就心虚了,正想着要怎么糊弄,垂眼看见自己的衣袖角居然还有一块灰渍,正握在沈淮手中。 想是在墙头蹭的。 她将衣袖抽回来,大大方方地将灰渍拍掉,道:“早起收拾行囊,听见漕督和他的幕僚在墙外说话,就去听了片刻。” “哦?”沈淮微挑眉。 “这位漕督原是个放长线钓大鱼的隐忍之人,现下正瞅着胡兴的动静,准备把不齐心的人一锅端了。” 苏芽将听到的消息给沈淮讲了,最后问道:“那个谢有林,究竟有什么背景,你可知道?” “此人是有什么蹊跷吗?”沈淮却问道:“你原先说过,你父亲是为人所害,可与他有关?” 苏芽被他问得一怔,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两人初识,彼此防备,沈淮抓了她夜游谢府的把柄,问她企图。那时她曾拿父亲的死因敷衍过,后来自己却忘了这一茬。 时过境迁,两人关系虽然已今非昔比,她却还没想好将这一件秘密向他托底,这一下便被沈淮问了个措手不及。 “呃……”苏芽斟酌着措辞,“此事说来话长,我得想一想要怎么讲。” 她以为沈淮会不快,没想到沈淮却爽快地点头,道:“知道了。” “你怎地不刨根问底?” “你暂且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我为什么要逼你?”沈淮失笑,道:“小芽儿,这点儿心胸,我还是有的。” 他道:“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说你想说的话,做个狡猾放肆的苏芽,不要再受委屈。” “沈淮……”苏芽唤了一声,想抗议说自己哪里狡猾,却发现自己嗓子眼发紧,竟带着哽咽。 这突如其来的委屈,让她倍觉委屈,委屈和委屈交叠,挤在嗓子眼里说不出话。 沈淮眼中颜色幽深,又满是温柔怜悯,抬手揉揉她的脑袋,“所以,遇事不要硬撑,时刻记着你有我——无论发生过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在这里。” 这句话,他说得意味深长。 深长得让苏芽几乎以为,他已经看透了她的一切秘密。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一章 心事(2) 一个人背负的心事若太重了,总会有那么片刻不堪重负。 譬如这一刻,苏芽就要坦露所有,将那些折磨得她夜夜惊醒的梦魇说与他分担。 然而,她眼中波光闪动,却终是低垂下眼帘,轻轻地应了一声: “……好。” 再等一等吧,他的脸那么瘦,瘦到陡峭的眉骨下,眼窝隐隐浮现,让人心疼。吃了这么久的苦,才终于能消停几天,就让他先安心养几日吧。 何况,此事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答案,无谓上赶着牵扯他的精力。 苏芽将沈淮揉过自己脑袋的手牵在手中,他的手很大,一只手就能将她的双手包住,很好看,也很可靠。 是久违的心安。 她心中澎湃着一种冲动,恨不得去为他摘天上的星星。 沈淮自然没有要星星要月亮的矫情,可是昨日他曾向她要过一样东西。 “沈淮……” “嗯?” “你想要的家,是怎么个样子的?” 沈淮闻言,微微有些讶异,却见苏芽热切地看着他,清亮的眼中映出他的投影,像是将他放进了两弧温润的泉水中,认真地、一瞬不瞬地等着他拨出无远弗届的涟漪。 他微挑了眉稍,继而了然,轻声一笑,将苏芽的手反握,清楚地答道:“有你,就足够。” “就这么简单?”苏芽嫌他敷衍,微皱了眉头。 “不简单了。”沈淮失笑,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说了半句便闭口,只拿一双含情的眼睛,将她笼在其中。 苏芽追问:“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具体一些的样子,哪怕是衣食起居,日常规矩……” 沈淮作势思考,最后在她殷切的期望中摇了摇头,“那些都随你——你就是我的规矩,你喜欢就是我喜欢。” 这厮惯会拿捏人心,想哄人的时候向来嘴甜,苏芽心中受用,却还是微皱了鼻尖,嗔道:“人家正经问你呢,不要拿好听的话儿哄我。” 她不知自己拿眼角儿看人的时候,有说不尽的妩媚风情,沈淮被她看得心痒,心中是千般万般的喜欢,却因她认真,便只能板正了神色,正经地回道:“怎会哄你?你这会儿恨不得为我摘星星摘月亮的,我若不正经,岂不正好哄着你去办?” 到底是一丝促狭从眼神里露了出来,看着真欠揍。 苏芽不料竟被他洞察了心思,羞得将他肩上轻推了一把,鼓着腮帮子“哼”地一声站起来,像只小松鼠:“不跟你说了!” 她逃也似地跑了,沈淮才轻吐出一口气,将堆在腰间的被子松了松。 要了命了,美人含羞带怯,美人满怀柔情,这个时辰,人本来就敏感,怎经得起他还心猿意马?若不将她逗走,他怕自己要变成禽兽。 她明显满怀心事,又渴望安抚,她将脆弱藏起,却恨不得为他倾尽所有,她是这般好的苏芽,他怎会舍得不尊重? 沈淮自嘲地摇了摇头,二十年来引以为傲的定力,如今却早已失控,她想为他摘星星,他又何尝不是? 他根本就恨不得把她所有的脆弱都接过来,让她从此无忧无虑地活着。 他独自靠着床头,将诸般心事都在心头又过一遍之后,才唤了徐远进来。 “吏部那个谢有林,盯紧了,小芽若是问起他的事,无论大小,都告诉她。” 徐远的心眼儿可比高峻好用多了,闻言立刻明白,问道:“苏芽终于把她的秘密您了?” “……没,十之八九跟这个谢有林脱不了干系。” 徐远颇有些同情地看着沈淮,道:“您都把自己送上门了,到这份儿上,竟还没让她彻底交心呢?” 沈淮一个眼风扫过来,徐远立刻闭嘴,主子也是要面子的。 到底是个贴心的人儿,徐远戳完了主子的痛处,立刻殷勤地给自己弥补,说起了正事:“谢有林跟胡兴认了舅甥之后,猫腻真不老少,先前在三清茶楼里,他们带着户部郎中王季先一起商议的那些事儿,叫漕督用稽查榷关的神来之笔给耽误了,如今恐怕是急的很了,这回谢有林刚到淮安,舅甥俩就又接上了头,还落进了邱奈成的眼皮子里。” 他不知苏芽进来与沈淮说过什么,也不敢问,便从头开始,将邱奈成和吴庸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又向沈淮背了一遍。 然后问道:“邱奈成此人,明显所图不小,您如今任了大理寺右寺卿,又得了尚方宝剑,便也要受一月之期的约束,可要拦着他些?” 沈淮道:“大理寺这差事是封给别人看的,我不是言官,又不主事,病歪歪地把手伸那么长做什么?等于青峰到了,三法司的相关就都交给他办——我暂且当个摆设就好。” 徐远应下,却仍道:“可我看着,多的是不想您当摆设的人,您是没见着,漕督恨不得您扎根在这院子里。” 沈淮笑笑,“邱奈成的行事外松内紧,定力非比寻常,漕运上万金流淌,蛀虫不可胜数,可朝廷却不可能把他们一锅端了,总还需要做事的人,这一点,他是最有数的,自然想要我帮他,将曹党一网打尽。” “您不帮?”徐远问道:“曹开河一死,有些人以为死无对证,都想着趁乱蹦跶、混水摸鱼,就像那个胡兴。” “如今养病才是我的本份。上行下效,他们斗来斗去,有几人真是为国为民?邱奈成想笼权,想进京,便要自己控制好分寸。”沈淮道:“胡兴不过是个引子,后头经由谢有林,大概还连着一串人,越乱越显形,小心盯着,必要时悄悄推波助澜一下也行。” 他说着冷笑了一声,“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他底气。” 徐远道:“莫非是徐国公做了他的后盾?曹家要将女儿嫁给徐国公的事情,就是胡兴牵的线……只是这大腿抱得有些偏门,徐国公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 “往他身后想,”沈淮淡淡道:“徐国公修仙念道的名声在外,于权势一途却没有建树,他敢坦然接受堂堂漕运总兵的示好,还敢应了那门婚事,其中究竟几成是糊涂,几成是有恃无恐?” 徐远将他的话仔细咂摸,不禁一凛,“您的意思,是——?” 沈淮道:“运河水肥,觊觎此地的人又岂止那几个官儿?贪腐横行,有人在这运河上千里窃金,蠹国害民,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徐远:“可若真是他们,这次皇上保不齐还是要纵容。” 沈淮笑了一声,“你以为皇上这回为何坐不住了,不错手地将各部司一股脑儿往这里扔?” 他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左不过这个月底,漕粮就要北上,广西等戍边的军饷也要自此处过手,他们自己做下的事,那些大大小小的雷,该爆的总归是要爆的。” 徐远心疼地看着沈淮眼下的青色,“原也与您无关,那咱们回去后就安心养病,闭门谢客。” 沈淮半晌才嗯了一声,道:“能谢多少是多少,躲不掉的就见机行事。” 徐远脸上终究还是带了点儿忿色,“他们自斗他们的,做甚非要连累您?!这都差点儿鞠躬尽瘁了!” 沈淮不再应声,看着似是又要睡了,徐远便轻手轻脚地为他整理了被角,接着准备退下。 却听沈淮问道:“苏芽,她在外面待了多久?” 徐远顿步回身,“丑时刚过半就出屋了,独自在院子里坐了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个什么心事。” 沈淮阖着眼帘,仿佛能够看见苏芽一身夜凉、独坐庭院的场景,心里有些发沉。 徐远察言观色,试探着问道:“老爷这两天也就要到了,定会问起苏芽的事情,就算分开两个宅子,您也没有不见的道理,届时,怎么应对?” 第二百二十二章 沈淮求娶 “应对?” 沈淮眼色郁郁,忽而眉峰一挑,道:“祖父母出不得京城,那便日后再拜二老。沈老爷既然来得巧,就赠他一杯喜酒的体面也无妨。” “喜、喜酒?”徐远惊得口齿都不伶俐了。 “你去准备准备,今日就提亲。”沈淮又道。 “今、今日?”徐远终于咬到了舌头,疼得面目扭曲。 “嗯,麻利点儿。”沈淮说着就从床上坐起来。 “可、可是,”徐远连忙去搀扶,大着舌头提醒道:“会不会太急了些?老爷这几日就该到了。” 若等沈父到达后,才听闻自己喜当公公,想必十分没有面子,恐怕不妥吧? “有难处?”沈淮面色不善地看他,“你近来废话愈多,是我的不妥,还是你的?” 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徐远才突然发现沈淮的嘴唇微肿,唇色潋滟,这、这、这明显是——怪不得苏芽方才跑得飞快。 啧啧,主子的日子过得有滋味,自然就该怎样都由他。何况自己也没有顶撞的胆子。 “没,没有难处,是我的错,”徐远迅速收了神色,躬身回话,“四聘五金这些,原都是办好了的,只多不少,您可算是倾家荡产了。” 沈淮哼道:“少多嘴。” 徐远头垂得更低,“是,三书六礼也赶得上,如今只需加上各式文书,再寻上媒婆,您便能娶媳妇儿了。” 沈淮嗯了一声,这回带了笑意,手指点了点远处衣架上的衣服:“莫耽搁了,这就回吧。” 他一声令下,这便要就走。 徐远和高峻的手脚麻利,其余人的行李又都是昨夜就收拾好了的,于是,当马车在宅门前停下时,天色居然还未大亮。 有仆人早候在门口,这疾步上走来,径直迎到苏芽母女跟前:“夫人和小姐回来了!” 却是个生面孔,上回都没见过的。 颜氏有些惊讶,这是沈淮的私宅,仆人断没有先迎上来伺候自己的道理,何况还如此尊称,她拿不准如何应对,连忙看向苏芽寻主意。 苏芽眨巴眨巴眼,回头看沈淮,这事儿定是他的安排。 沈淮刚下马车,似是不禁清晨的凉意,将身上那件厚厚的披风领口又拢紧了一些,抬眼扫过宅门。 垂眸时对上了苏芽的眼神,他眼角儿便弯了起来,拂开徐远的搀扶,走过来。 苏芽下意识地迎上去,扶着他的手臂,提醒道:“你还病着,小心点儿,莫逞强。” 沈淮体内的毒已消解,恢复的速度惊人,前日还昏睡不醒,今晨便已有下床的精神,让人很是欣慰。可这厮不是还有个装病避事的盘算吗? 分明方才出漕督府时还是一副病弱不能独行的姿态,现在还没进宅门呢,少了院墙的遮掩,怎能如此肆无忌惮地独立行走? 她紧张四顾,沈淮眼中却笑意更甚,悄声道:“无妨,四下没外人。” 他说着便去引颜氏上台阶,“颜姨,到家了,快进去吧。” 又指那仆人,“这是纪源,宅子里的新管事,为人处事甚是可靠,您日后有事尽可吩咐他。” 纪源四十余岁,皮黑人瘦,五官却很周正,又加神色恭谨,看着十分体面。闻言躬身上前,一边带路,一边道:“小的受公子差遣来做事,日后就是夫人和小姐的人了。只是小的前日刚刚赶到,仓促之中定有许多不足,还有待夫人和小姐教训。” 纪源在前方带路,苏芽眼睛便在他背影上一路打量到脚下,已是心中了然:这人其貌不扬,一身功夫却不能小觑,虽比不上徐远和高峻,寻常武人却没法与他相比。 只不知沈淮是从哪里调来的这样熟悉且趁手的人? 她悄悄扯着沈淮的衣袖,以眼色问询,沈淮却但笑不语。 苏芽皱了皱鼻尖,心道:不说就不说,我早晚弄清楚。 于是面上从容地按下好奇。 待到两个时辰后,两个簪花带红、胖得各有千秋的媒婆踏进小院,身后还领着十数担披红挂彩的礼箱,苏芽才开始吃惊了。 两个媒婆阅人无数,一看就是见惯了场面的,热情地上前,左右挽袖颜氏的手臂,一个说是来代沈家提亲的,一个说是代苏家说媒的。 她们将苏芽上下打量,一顿夸奖,直道是与沈淮天造地设、姻缘天定,词儿层出不穷,说得是天花乱坠,叽叽喳喳如行云流水般一唱一和,讲得颜氏和苏芽的耳朵嗡嗡响,精神恍惚:怎地竟来了两个媒婆? 直到徐远抹着汗跑过来,把两个媒婆请到外面去暂等着,才见着沈淮神清气爽地进来了。 他已换了身装束,玉簪束发,鬓若刀裁,宝蓝色嵌银丝藤纹的缂丝锦袍,窄袖口有玉扣收紧,挺拔的身条儿被腰间的玉带一束,宽肩细腰无法描述,尤其觉得他下半身格外修长,笔直的长腿迈起,便要将人的心儿给荡飞出去。 苏芽被荡得有点儿发晕,许久没见过沈淮这般精神的模样,真是好看啊。 沈淮眼神在她脸上一晃,抿着嘴笑了,转头将颜氏扶到堂上坐稳,接着便如玉山倾倒,向颜氏曲膝拜下。 “颜姨,沈淮今日是要正式向您求娶苏芽。” 关于沈淮想给自己当女婿这事儿,颜氏其实早已有数,只是没想到他死里逃生后,竟然这般着急,不由升起些恍惚不实之感。 倒是见他规规矩矩地双膝跪地,心疼起他大病未愈,连忙去搀扶,“哎,你这孩子,怎么弄出这般阵仗呢?眼前还是将养身子要紧!” 沈淮抬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恭谨,“颜姨,我知道今日仓促,沈家大人都不在,因而怎样的阵仗都是委屈了小芽,但是我并非一时冲动。” 他将颜氏重又扶上座椅,口齿清晰地道:“先前与您说过,我向皇上求得了婚娶自主的特许,因而我的婚姻不必经父母之命;另有一些不得已的缘由,使我祖父母不能离京,但是先前我已去信京中,将您和小芽之事告知了祖父母,他们爱我信我,日后定会一般爱护您和小芽;再有——” 他顿了顿,转头看一眼苏芽,目中波光粼动,声音微哑,笃定道:“这数月来,我与小芽儿屡经患难,早已将她视为今生唯一,人间无常,不敢蹉跎……还请您首肯,将苏芽许配于我,沈淮发誓:今后定会敬她、爱她、保护她,绝不再让她受一丝委屈。” 他心情激荡,颜氏又何尝平静? 颜氏看着沈淮,又看看一边的苏芽,眼前浮现许多场景。 这数月来,从陌生到熟识,她畏过他,也使唤过他,在他还是周淮时,她拿他当殷实人家的读书人,后来知道他的身份不一般时,也未及疏远,因为沈淮早已凑上前来,像个寻常后生那样,蹲在井沿剥蒜、坐在灶下烧火、陪她聊天说话逗趣儿。 细说起来,她竟然并无一日将沈淮当作官儿、或者什么少年传奇,在她心中,沈淮已如家人一般。 何况这一双小儿女彼此倾心,生死相许,她这个做娘亲的,还有什么好犹豫?哪里还有不放心?若是苏芽的父亲泉下有知,定然也是极其欣慰的。 孩子吃的苦都看在眼底,颜氏心中慈爱漫溢,就连做岳母要端端架子的矜持都忘了,连笑带泪地将沈淮扶起:“哎!哎!好孩子,颜姨信你!起来,快起来,地上凉。” 第二百二十三章 苏芽暴富 【上一章局部调整过】 苏芽站在一旁,耳中听他说到“人生无常”,不由心中激荡,残留的几分顾虑和犹豫又更淡薄。 奇异的是,这份激荡的心情中,她又开始走神儿——眼前是沈淮的侧影,是他在白纱交领中托出的一段风流修颈,是他随着话音起伏的喉结,皮肤上细腻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引她悸动,挪不开眼。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二十三章 苏芽暴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二十四章 择期 嘿,懂的还真不少! 沈淮都给她气笑了。 原先让徐远做礼单时,徐远还嘀咕说做得太满,怕把苏芽吓到,瞧瞧吧,何止是吓到了,都快吓出失心疯了——居然敢拿宝钞作比,问他是不是在礼单上造了假?! 百年前国之初立,国库空虚,太祖下旨设置宝钞提举司,发行制作纸币,取代金银,命民间通行,称为「宝钞」。之后数十年,朝廷以厉刑为辅,禁止金银流通,督促「大数用钞,小数用钱,钱钞兼行」的施行,以宝钞换走了民间无数金银,百姓却无法用宝钞再从朝廷手中将金银换回,以致于数年后,这些宝钞尽成废纸,扔在地上,过往行人不屑弯身。 通行了几千年的黄金白银都被换成了纸片,又只准出不准进,谁的心不慌? 何况铜钱面值小却份量重,造成的不便和影响更为直观,仅以工商为例:金银被禁之后,大小商人出门要携带巨量的铜钱,动辄要以车载,笨重不便,由此各地盗寇如入肥羊圈,层出不穷,长此以往,敢远行者去掉了十之七八,贸易都不好使了。 诸如此类,宝钞的贻害遍及山野,百姓崩溃,国本动摇,朝廷没有办法,近些年才不得不取消了对民间金银流通的禁令。 宝钞恶名昭彰,岂可拿来与这礼单相比? 沈淮确定这小狐狸是故意找茬儿,微眯了眼睛,哼道:「怎地?」 这丫头三推四拖的,一直在成亲这事儿上跟他打太极,看来是真有顾虑。他视线落在苏芽脸颊,秀美的面上有似乎泛着清香的细小绒毛,被她背后的日光映得晶莹,如梦似幻,极其好看。 他抬手欲要触摸,苏芽却已嘟着嘴,指尖在礼单上戳戳点点,「不是,你自己看呀,都跟撒黄豆似的,一个个隔得那么远,又分得那么散,我连淮安城都没出去过,怎么分辨?」 沈淮手指改摸为捏,在少女粉嫩的脸颊上掐了一把,「商铺田宅都有定期的收益,日后纪源每月都会报给你听。若要逐一巡视核实,待此间事了后,我便带你去。」 「啊?」苏芽拍掉他的手,皱皱鼻尖,眼珠子一转,「纪源是你用的掌柜?看不出什么掌柜的气度嘛!」 「他只居间调度,并不出面经营,」沈淮叹息道:「小芽儿,你百般挑剔,难道是真的不想嫁我,要对我始乱终弃了?」 苏芽被他哀怨的表情逗得闷笑,「是你自己说的,寻常人家慢条斯理地拉扯,是因为盲婚哑嫁,可我瞧着我也不甚了解你呀,所以这不得拉扯拉扯?了解了解?」 沈淮哼了一声,往前迈了半步,与她脚尖顶着脚尖,「你还待如何拉扯?」 他凑得太近了,苏芽站在门前,退一步就将到阶下,可她既不肯示弱,又怕屋里颜氏察觉,便只好上半身后仰,伸出一根食指戳他:「哎,你站这么近做什么?退后些,好好说话!」…. 「不是你拉我的么?」沈淮纹丝不动,「又拉我衣袖,又扯我腰带,这就不认账了?」 他伸手在她腰后兜住,叹道:「唉,早年就有算命先生上门,说我是惧内的命,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此人脸皮甚厚,苏芽讲不过他,就要往阶下退,不妨沈淮掌心吐劲,搂着她一个转身,悄无声息地一起转到了门侧,屋里瞧不见他俩,他俩却能听见屋里的动静。 「身手敏捷,」苏芽有些吃惊,打量他依旧消瘦的脸颊,又摸了摸他仍然瘦削的腰身,赞道:「瞧着真是大好了。」 「那可不,」沈淮将她圈在廊柱下,低头在堆云似的秀发上嗅了嗅,「人逢好事精神爽,入火真金色转鲜。你快些应了我,我还能好得更快些——嗯,纳吉的日子我看过了,三月廿八的日子就甚好,不如就那天成亲?」 三月廿八? 苏芽嗔目结舌,「你可知今日已是初八了?」 「自然知道,」沈淮抿着嘴笑,「我还知道今年闰四月,不宜嫁娶,若不赶快将你娶进门,就还要再等许多时日。」 苏芽哭笑不得,「谁家结亲不是要等个数月的?等上几年的都遍地是。」 「那是别家,咱家又自不同,」沈淮握住苏芽戳在自己胸口的手指,轻轻摇呀摇,含情的眼睛将她裹在其中,柔声哄道:「你就瞧在我将所有家底都给了你的份儿上,应了我吧?」 苏芽刚说道:「我不……」 里面却传来徐远突然扬起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安抚颜氏:「颜姨,您就别多想了,将礼单收着吧!我悄悄地告诉您个秘密。」 苏芽不由地止了话音,竖起耳朵,要听一听是什么秘密。 只听徐远扬声道:「这些东西啊,原本不是聘礼,之前我家公子以为自己不能活了,娶不了媳妇了,也护不住苏芽了,只剩下他这几年攒的一点家底,便统统都转到了苏芽名下,好叫你们防身。就连纪源,都是他特意调过来辅助苏芽的,不然藏春岛被毁到现在不过数日,纪源哪里能来的这么快?」 他话音既扬着,语速又慢,站在门口便能听得清晰无比。 苏芽自然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她不知道屋里颜氏是什么反应,只觉得自己的心里被扯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 只见门内又突然探出个黑脑袋,高峻笑皱了一张脸,缩在那里直点头,「是呀是呀,如今主子不过是拿着苏芽的资产做聘礼,精着呐!」 他喊完就跑,只留下一串闷笑声。 苏芽猛地抬头,「真的?」 沈淮不妨被左右手给揭穿了老底,面上有些讪讪,抬手摸了摸鼻子,「这两个多嘴,我没有逼你的意思。」 苏芽眼睛有点儿发烫,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竟然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 手中礼单格外沉重,坠得她心里生疼,满腔暖意被深深的愧疚和爱怜覆盖,「沈淮……」 沈淮应道:「嗯,我在。」 苏芽嘴边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口,终于垂眸低头,藏住了满眼的湿意,半晌才沙哑地唤了他一句:「傻子。」 沈淮又应:「嗯,你别嫌弃。」 苏芽伸手,抱住他,掌心覆在他背上,耳朵贴在他心口,听着那澎湃真挚的心跳,叹息着又唤了一声:「傻子……」 沈淮不知她心事,轻笑着回拥,问道:「这么说,日子可以定下啦?」 苏芽将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我听我娘的。」 ://.Β./.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二十五章 底气 听颜氏的? 谁不知道颜氏全听苏芽的? 沈淮只觉得前途一片敞亮,忍不住笑起来。 感觉到靠着的胸膛震动,苏芽轻捶了沈淮一下,嗔道:“你笑什么?” 轻飘飘的粉拳像小雨点一样,捶得人心痒痒。 沈淮搂着苏芽转个身,自己靠在廊柱上,清了清嗓子才开口,“没笑,我咳嗽呢。” 话是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二十五章 底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冲喜 必须跪着说的事? 颜氏莫名地有些紧张,抬头去看苏芽。 苏芽却勾着头侧身站着,只露出一片嫣红的脸颊,手指将束腰的丝绦卷了又卷,「娘,您就坐着听他说。」 看来不是坏事儿,于是颜氏便半信半疑地坐下,只听沈淮道:「颜姨,您是我的长辈,成亲的日子原该是您说了算,过会儿媒婆会跟您提起婚期择定的诸般事宜。」 这件事儿颜氏是有心理准备的。 六礼之中,这一道程序叫做「请期」,历来是男方占卜了好日子,再遣媒人到女方家报告。只是这个报告的方式有讲究,所谓「请期」,要紧处便是这个「请」字,不能上来就通知吉日,而是要先谦逊地请女方大人示意,以表达尊重和不敢自专之意。女方也不能真的就顾自定了,而是要一再推辞,双方的场面做足了,之后媒人才会将男方选定的日子禀明,如此便是定下婚期了。 颜氏以为沈淮是担心她不知道流程,因而特意告知,便道:「你放心,这个规矩我晓得,回头就照着日子来。」 「须得向您禀明的就是吉日,」沈淮道:「我想求您同意,允许我和苏芽在三月廿八成亲。」 这时苏芽飞快地看了沈淮一眼,悄悄地向他竖起了大拇指——她是打从内心深处敬佩沈淮的勇气,他究竟是怎么敢开门见山地提的?简直得寸进尺! 苏芽手指勾着丝绦不动,悄悄地竖起了耳朵,等着颜氏的反应。 只听颜氏倒抽一口凉气:「三月廿八?!」 「正是,」沈淮道:「是请了高人算过的,这天风和日丽,又有吉时良辰,最宜嘉礼。」 「可是,」颜氏喃喃地道:「这也太仓促了。」 对善良温和的妇人来说,这已经不仅是反对,而且是抱怨了。 年轻人血气方刚,不知道女方惜嫁才贵重,自家女儿不懂矜持,这个女婿看起来稳重,没想道也是个莽的。 若不是知道沈淮为护苏芽不惜洒热血抛性命,至真至诚,她定是要以为这次求娶是别有居心的。 颜氏清了清嗓子,打起精神,准备温和地开导沈淮一番:「孩子,日子虽好,只是太赶了,成亲是大事,一生就这一次,还是从容些的好,你看:小芽要绣嫁衣,你也要养身子,都需要些时间。」 「确实仓促,」沈淮点头道:「颜姨,您听我说:求您同意三月廿八,其因有三:其一,金榜之后,我离京游历,至今已有三年,到了回京之期,现下奉旨参与审案,至多还能在淮安停留两三月,之后我便须得回京述职。」 颜氏轻轻点头,「自是正事要紧,淮安离京千里,往来确实需要时日,不过,既然亲事已定,你且安心。」 「不敢安心,」沈淮叹道:「漕运和淮安官府此番伤筋动骨,即便结了案,也必然还要再乱上一阵子。因我之故,您和小芽也没能置身事外,实不敢单独将你们留在这里。」…. 颜氏闻言,下意识地说道:「无妨的……」 半句话含在嘴里,她突然意识到,事情并不只关乎她自己。 严格来说,她其实并没有真正亲历风险,她一直在被保护得很好。可是她见过苏芽的伤,也见过沈淮生命边缘的惊险,甚至每夜她还需要安抚失去了爷爷的小小晚杏的梦魇。 颜氏不得不承认:自此以后,她们的日子已经不能回到过去了。 若沈淮所言属实,那她确实不能置身事外。只是…… 颜氏心中唏嘘,明白了沈淮的意思——他要带自己和苏芽进京,而且要光明正大地带她们一起,不愿意苏芽受人指点,受到委屈。 沈淮察言观色,又道:「颜姨,即便没有这两条 ,依我本来的心意,也是希望在淮安将婚事办了。京城虽好,却并非我家故土,除了祖父祖母之外,我对京城并无亲近之意。淮安这里却是岳父大人的埋骨之地,我想在这里拜过岳父,让他亲眼见着苏芽凤冠霞帔,让他放心将你们交给我。」 一席话,说得颜氏泪流满面。 这么多年,苏芽不是没有劝过她离开淮安,只是她总舍不得那一条运河水。总觉得,离了淮安,就是将苏父独自丢在了运河里。每回站在清江浦的码头边,遥想当年送别丈夫的情景,她都笃定地以为自己该当在此地终老,死后再相伴。 这是她一个人的心事,是早生的华发里细密的曾经沧海,颜氏以为人死如灯灭,却没想到还有人会将一个死去的人记在心里。 「好孩子……」颜氏哽咽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芽抬手蹭去眼角湿意,嘀咕着嗔了一句:「这个坏东西。」上前揽住颜氏的肩膀。 颜氏弯身扶着沈淮手臂,「好孩子,起来。」 迎着沈淮的视线,颜氏点头道:「依你,就三月廿八。」 沈淮眼中泛起笑意,「您别哭了,若是担心时间仓促委屈了苏芽,大可不必。淮安四通八达,别的不提,寻些好东西却比别处要容易,苏芽的嫁衣定是一顶一的体面精致,咱们有钱,日后不要你们再费手了。您也放心:我如今伤病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再有十天半月必定又是生龙活虎,这么硬的骨头,也就只有给苏芽一个人欺负的道理……」 他逗趣儿的功夫一流,这会儿兴高采烈,又没皮没脸地口无遮拦,逗得苏芽上前捏着他的腮帮子奚落道:「尽在这里吹嘘!不是还要装病吗?二十日的功夫,看你这瘦猴能长回几斤肉去?」 颜氏含着泪就笑出了声。 这边姻缘已定,剩下的就是去媒婆面前做样子、走流程的事情。 沈淮全程回避,两个媒婆捧着沉甸甸的酬金,喜气洋洋地退出宅子。 媒婆甲:「这一桩喜事,可真是称心意,瞧瞧,多大气!」 媒婆乙:「可不就是!城里的官老爷们头顶乌云,京里来的沈大人却连升三级,可真是喜上加喜呀!」 媒婆甲:「听说新郎官风流个傥,貌比潘安,只是前段时间倒霉伤了身,今日竟不曾得见。」 媒婆乙:「哟,别急,咱俩保了这媒,早晚得见。听说沈大人前几日在长街上惊险万分,隔了这两日便要成亲,想是这回要娶亲冲喜的。」 媒婆甲:「什么冲不冲喜的,不讲究那些,人家那个小娘子可厉害了,长得美,据说还有一身好武艺,那日就是她救了沈大人的命。」 媒婆乙:「对哟,人的命,天注定,羡慕不来呀!」 两个媒婆边走边聊,很快出了巷子,各奔东西,这就准备要忙碌开来。 停在路边的一顶小轿里,邱念云揪着手中的帕子,泪如雨下。.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二十七章 冲喜(2) 沈淮得偿所愿,身边人倾巢而出,成亲之外的事情都往旁边放,刚上任的管家纪源顷刻之间便忙得脚不沾地。 没办法,谁让主子着急,婚期居然只留了二十日的准备时间? 纪源关好宅门,匆匆向闹事采买去。 不久,一顶小轿停在路边,邱念云自轿中掀开帘子,仰望宅门上遒劲潇洒的「苏宅」二字,失魂落魄地道:「你们没看错,这果然是他的所在……」 她也不会认错,那是沈淮的笔迹。 是她无分昼夜地观摩,珍藏于心的游云惊龙。 突然宅门内有了动静,两个媒婆喜气洋洋地各捧着个匣子从里头出来,边走边聊着。 媒婆甲:「这一桩喜事,虽是赶了点儿,可也真是称心意!瞧瞧,多大气!」 媒婆乙:「可不就是!城里的官老爷们头顶乌云,京里来的沈大人却连升三级,如今是喜上加喜,自然大气。」 媒婆甲:「听说新郎官貌比潘安,今日竟不曾得见。」 媒婆乙:「别急,过不几日就成亲了,大喜之日总能见着。听说沈大人前几日在长街上被刺客围堵,受了重伤,差点儿保不住性命,想来还在养伤。」 媒婆甲:「说起这事儿,我在里头没敢问:这事才过去几天,人还没好通透呢,就紧赶着要成亲,想是为了冲喜?」 媒婆乙:「得亏你没问!什么冲不冲喜的,可别瞎说,主家定然不喜!方才你也见了,小娘子长得灵秀,据说还有一身好武艺,那日就是她救了沈大人的命。」 媒婆甲:「对对对,瞧我这瞎说的嘴,老姐姐可别声张。倒是那小娘子,看着秀气,不像是会武艺的人。」 媒婆乙:「像不像有什么要紧?要紧是人家姻缘成了!瞅瞅那聘礼——啧啧啧,人的命,天注定,说别的都没用!」 两个媒婆边走边说,与软轿擦边而过,一路出了巷子,各奔东西。 俩婆子从来走在红事场上,讲究个喜气,因而说话扬着嗓门儿惯了,便是已经刻意控制,压低了声音,话声也还是清晰地传了出去。 轿中人听得真切,轿子旁站着的丫环屏住了呼吸。 低垂的轿帘轻轻颤动,良久不再有动静。 邱念云软在座上,揪紧了手中帕子,她只是不舍沈淮的离开,因而悄悄地溜出来,原只是想遥望他的所在,仅此而已。谁知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不日就是婚期——他们竟然赶得这样急。 她输了,没机会了。 不不不,她根本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竞争的机会。夏清风说的不错,沈淮心里的人,果然是来淮安后才遇见的,可是夏清风大约也没想到,沈淮能看进眼睛里的人,怎么会是普通人?那个人甚至掀翻了夏清风的清风楼。 让她怎么跟苏芽比? 她仗的是爹爹漕督的势,苏芽仗的却是她自己。…. 冲喜? 冲喜又如何?她也愿意给沈淮冲喜,可是沈淮不给她亲近的机会。 邱念云终于又将轿帘掀开一线,自那帘缝中仰望宅门上的牌匾,竟有一种觊觎了别人之物的卑微。 察觉到自己心底这隐秘又陌生的思绪,邱念云无声地笑了,两行晶莹沿着面颊滚落。 这分明是沈淮的私宅,如今却挂上了苏芽的姓。 他不肯接受她亲手绣的香囊,不肯尝一口她亲自煲的炖汤,甚至为了避她的嫌,人刚从鬼门关里脱险,便不顾不能见风的医嘱,连夜收拾,清晨就离了漕督府。 他拒人千里之外,却是迫不及待地将自己与那话本娘子绑在了一起。 却原来,是姻缘天成 啊?! 冰巧窥见了邱念云脸上的泪光,迟疑地悄声道:「不过是两个来历不明的婆子说的话,也不能全然当真——不如我遣人再去问问?」 轿帘落下,邱念云像是被烫到一般躲进去,过了一小会儿,哑声道:「回去吧。」 软轿又起,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走了。 苏宅的大门后,高峻慢悠悠地转出来,望着软轿的背影,冷冷地哼了一声,复又关紧了宅门。 他管好了门,也不好好走路,跃起上了墙头,一路进了沈淮的书房。 沈淮正在桌前写字,刘三点地坐在对面椅上候着,满面喜色。 「刘先生,公子方才好了一点,你怎么放任他又劳累?」高峻下意识地就想做点儿主子管理。 刘三点笑道:「我哪里做得了他的主?」他瞧着沈淮眼皮子都没抬,仿若未闻的样子,便朝高峻歪过身子,拿手挡着嘴,悄声道:「雏儿待成人,正激动着,能睡得着?倒不如给他找点儿事情做做,回头反倒好休息。」 他想到当日在周宅怀月轩里,眼前这个愣头青将沈淮的心动反应误以为毒发的啥样,不由得嘿嘿笑出了声。 不远处沈淮突然撩起了眼皮,淡淡地朝这边瞥一眼,刘三点顿时久违了一个激灵,瞬间站起来,嘴里已问道:「写好了?我这就给张参木送去。」 「送什么?」愣头青高峻问。 「喜帖呀!」刘三点道:「就这二十日的空隙,我恐怕张参木来不及准备贺礼,这不就赶着先给他送个喜帖。」 他喜滋滋地凑到桌前,将沈淮刚写好的喜帖拎起来,撅着嘴小心地吹干墨色,仿佛没看到沈淮的冷眼。 「这跑腿的事情哪儿用得着您去?」高峻道:「我去就行。」 「哎!你别抢活儿啊!」刘三点扭身避开高峻接喜帖的手,「我早看上了他那个辞云汤,沈大人啥都不缺,当下最缺调理良方,嘿嘿……」 高峻愣了一下,「原来是这盘算?那是张先生的家传方子吧,吊命用的,我家公子现在可不用……」 「嘘!小孩子懂什么!」刘三点翻个白眼,转身就往外走。 高峻撇嘴,问沈淮:「主子,他这是不是在仗您的势欺负人。」 沈淮笑笑,「你也别在这里待着了,去北城门守着,待沈老爷一到,就接他过来,别让他先去了漕督府。」 他说话没避人,刘三点瘸腿也没走快,这会儿一条腿在门内,一条腿在门外,停在门口,回头问道:「接谁?」 见主仆两人望过来时都没答话,刘三点挠了挠头,再次问道:「接哪个沈老爷?我方才去漕督府取医案,倒是遇到个京城里来的沈大人,都姓沈,你们说巧不巧?」.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二十八章 沈老爷来了(1) 巧。 真巧。 简直是巧得不能更巧了! 高峻一边纵马往漕督府飞奔,一边在心中腹诽:这位老爷早不来晚不来,公子垂危之际他不来,公子脱险了,他又拣着人家定喜事的空隙过来!这下可好,错过了在城门口拦截的时机,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枝节! 马不停蹄地到了漕督府,高峻才发现自己来得居然不晚,至少邱奈成今日在码头巡视,还没赶回来。 高峻松了一口气,心道这才是好巧,为时未晚。 衙役领着他去到厅中,京城来的鸿胪寺左寺丞沈栎沈大人正独自在厅中饮茶。 年未过四十的清隽文官,身着青色官袍,胸前的补子上白鹇鲜亮,眉眼间与沈淮并不十分相像,文质且柔和,倒是身量儿挺高,算是父子之间最相近的地方。 高峻上前行礼,道:“老爷,公子遣我来接你。” 沈栎在茶盏后翻起一线眼皮,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道:“不急,等漕督回来,打过招呼再去。” 不急? 高峻一时无语,深吸了口气,方道:“公子死里逃生,惊险万分,老爷是不是先去看看?” 沈栎将高峻看了又看,神色间有种这个奴才如此不懂规矩的谴责,正要发火,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借着放下茶盏的动作,收敛了神色,又抬眼盯着高峻,沉声道:“这还需要你提醒?情况我已知晓,既然已经脱险,现状安稳,便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总要先谢过漕督的照拂之情,方是体面。” 高峻慢慢地直起了腰,在沈栎的注视下,眼观鼻鼻观心,“昨日圣旨已到,皇上还另写了一封信给公子,吴公公讲,您是特意出京来看公子的。” “皇上还亲自给他写了书信?”沈栎惊讶地站起,“怎不早说?” 他随即抚平了衣上皱褶,将手一挥,“那走,你引路!” 高峻微不可见地撇了下嘴角,侧身引路。 两人刚迈出厅门,影壁后就转出来一个人,远远地呼道:“沈大人,沈大人远道而来,邱某有失远迎啊,失礼,失礼!” 邱奈成大步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吴庸。 “可是督台回来了?”沈栎连忙上前,远远地拱手回应:“督台过谦,原是沈某打扰的。” “沈大人,这里可都盼着你早些到呢,”邱奈成亲切地将沈栎上下打量,“身体可已康健如初了?” “惭愧惭愧,已好了,”沈栎的脸上有些薄红浮上,“久不出京,欠缺磨练,竟然半途闹了这么一出,让督台见笑了。” “康健就好,小沈大人这番九死一生,吃了大苦头,此时正需照顾,可不能少了你这主心骨。”邱奈成说着,挽着沈栎的手,向厅中示意,引着他就要再上座。 二品大员,如此亲切,沈栎有些意外,又有些得意,连忙道:“多谢督台盛情,此番犬子得您照应,沈某铭记于心,督台公务繁忙,我就先不叨扰,这就去看看犬子,回头再来拜谢。” “你尚未探过小沈大人?”邱奈成面现意外之色。 “这便去了,”沈栎笑道:“原想着要先拜过督台,再去不迟。” “你我之间,来日方长,何须这般虚礼?”邱奈成收起讶色,满面真诚,“邱某也是惦记着小沈大人的身体……” 他说着,看了看站在沈栎身后的高峻。 高峻躬身道:“多承大人惦记,公子今晨劳累,好在有刘先生守在床前用药,尚算安稳,只是不便见客。” 邱奈成点头,对沈栎道:“沈大人长途而来,想必小沈大人已久候,邱某就不去惊扰了,沈大人快去,若小沈大人确实大好了,便递个消息来,邱某略备薄酒,给你洗尘。” 沈栎连声应了,又问小厮:“夫人可出来了?” 小厮应道:“已至府门口。” 于是邱奈成又携手将沈栎送出府门。 邱夫人正在门前亲切地与一位美妇人道别,看着甚是亲厚。 那妇人三十许的模样,浓眉大眼,高鼻薄唇,身姿高挑,着一件橘色大袖,宝蓝色的比甲滚了一圈细腻的毛边,收拾得十分体面精致,正是沈栎的续弦赵氏。 待沈栎夫妇上了马车,行得远了,邱奈成状似无意地问邱夫人:“夫人似乎与沈夫人相见甚欢?” 邱夫人眼神儿往他身上一瞟,拎着帕子掩口一笑,“老爷是想问什么?” 邱奈成轻咳了一声,“夫人就别卖关子了。” 邱夫人这才道:“沈夫人主动与我提起儿女亲事,看着倒有八九分热心。” “哦?”邱奈成沉吟道:“如此热忱,恐怕做不得数啊。” “我也是这么觉得,”邱夫人问:“老爷可是也看出了什么端倪?” “一面之缘,还不好说,”邱奈成返身,缓步往府门里走,“只是这位沈大人颇有意思,儿子病重危急,他却不紧不慢地在府中候我,且言笑晏晏,面无忧色。” “这般冷情?”邱夫人惊讶道:“我原以为那赵氏不紧张,是因为沈大人并非她亲生,竟不知那老沈大人也是淡漠至此?” 夫妻俩对视一眼,心中俱有些寻味。 此时门口传来些动静,邱念云带着玉洁从门外进来了。 看见父母竟然都在门内,她乍然一惊,迟疑地停下脚步,嗫嚅地唤道:“爹,娘。” 邱奈成将女儿上下打量,见她眼睛红红,似乎哭过,不由皱了眉头。 邱夫人察言观色,先一步过去拉住了女儿的手,道:“今日沈大人的父母都到了,我让厨子炖了甜汤待客,正好有多,都跟我回去用一些吧。” 她本是阻止邱奈成在外院训话,邱念云却抓住了她话中的称呼,抬眼问道:“沈大人的父母?” 邱夫人道:“是呀,聊了些先前提到的事情,正好与你说说。” “没什么好说的了,”冰凉的手落入娘亲温软的掌心,一股湿气又冲进眼中,邱念云哽咽道:“沈大人不日就要成亲了!” “你说什么?”邱夫人惊讶,“与谁成亲?” 邱念云低头流泪,玉洁便道:“回夫人,是与那话本娘子苏芽,今日沈大人已请了媒婆上门,聘礼都抬进去了,说是不日便要成亲。” “你们何处得来的消息?” “我们在沈大人家宅门前亲眼所见,”玉洁愤愤不平地道:“听那媒婆的说法,似是为了给沈大人冲喜——大关不是都已经过了吗,怎地还需要冲喜?那个苏芽,真是能钻营!” “岂有此理!”邱奈成突然低喝了一声,惊得玉洁一个激灵,抖抖索索地退到了邱念云的身后。 邱夫人迟疑地回头看邱奈成,“方才,并不曾听那赵氏提起……” 邱奈成一甩衣袖,“将她给我关进房中,不准再出门!” 言毕,返身大步走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沈老爷来了(2) 却说马车到了目的地,沈栎下车站定,抬头一瞧,便问道:「怎地到了苏宅?沈淮呢?」 高峻答道:「公子在此养病。」 沈栎有些不悦:「家中又不是没有宅院,怎地要到别人家养病?不识礼数!」 高峻尚未答话,先对着正躬身出车厢,预备跟下车的赵氏抬了手臂,做了个阻拦的动作,却并不与赵氏对话,只对沈栎道:「少爷伤重,遵医嘱,需静心修养,因而便选在此地。周宅已经收拾妥当,稍后小的便送老爷过去。」 竟是不给赵氏进宅的意思。 不仅不给赵氏进宅,而且嫌她的到来惹人不清静。 赵氏脸上顿时浮起困窘之色,蹙眉泪眼,看向沈栎。 沈栎竖起眉毛,喝道:「大胆!」 高峻像座黑塔似地站在原地,巍然不动,仍是声调平稳地应道:「这是公子的吩咐,小的只是听命行事——老爷,您不进去吗?」 沈栎有太后和儿子的光芒罩着,在权贵和清流中颇有左右逢源的自得,这几年何曾被人如此顶撞过?此人甚至还是他眼中的家奴。他当即面色涨红,就要发怒,可是抬眼看着高峻的桀骜气质,又想起他一身武艺,有些怵怵的滋味便泛上心头,压得一腔怒火不知何处发泄,更不知要怎样收场,一时之间,竟然只有原地抖拳的份儿。 沈老爷被架在这困境之中,进退两难,脸色阴晴不定。 高峻也皱起了眉毛,心道三年未见,老爷的脾气又见长了,果然在门口就被惹急了火。可是少爷让他带人来,定是有话要说,照着眼下的情势,待会儿父子俩还能好好谈吗? 可他也没办法呀,都是少爷教的,难道这事儿让徐远来办,就能办得更好看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少爷要的不是老爷和那赵氏难堪? 高峻心念电转,正想着:不然就将这大老爷捏住脉门硬架进去?突然车上的赵氏就动了。 「老爷,」赵氏温温柔柔地唤了一声:「既是在外人的宅子上,想是大哥儿也有诸多不便,便顺着他的意思吧,探病要紧。」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栎,眼中有三分委屈、七分理解,两泡水光浸在眼角,却不肯落下来,只道:「老爷你且去,妾身便在此处等一等,也是无妨的。」 好一个忍辱负重、识大体的妇人。 高峻眼睑跳了跳,眼风扫过,只见沈栎面色稍缓,果然是很吃这一套的样子。 沈栎感慨枕边人适时递过来的台阶,因而按下了火气,「我去去便回。」 高峻不由地牙根生疼:您儿子在里面病着呢,您还「去去便回」,您是真体面! 他歪着嘴当前带路,只听身后沈栎正要跟上时,那赵氏却悄声将他唤住。 「老爷,你一路跋涉,至今都没来得及休息,有些火气也是正常的。但大哥儿是在外行走惯了的,性子又狠戾,与家中两个小的又自不同,你切切要压住脾气,莫惹恼了他。」…. 「哼!」沈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笑话!我堂堂……」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堂堂,话说一半,竟将后半句吞在了嘴里,甩袖迈步,转身跟上了高峻。 沈栎是典型的读书人,身无武艺,脚步虚浮,高峻放慢了脚步引路,耳中听得真切,这位老爷的火气都发泄在重重的步子里了。 只是,等到近了沈淮的房前,沈栎的脚步却开始迟疑。 「老爷,公子就在房里,」高峻眼珠子一转,学着赵氏的路数卖了个乖,悄声道:「公子这番受了大折磨,九死一生,险险救回,如今身体弱得很,老爷您,切切要注意着他的情绪——皇上还盼着公子办事呢。」 沈栎今天尽哼哼了,这会儿听着高峻话里有话,又哼了一声,不再迟疑,大步进屋。 见到半靠在床头的儿子,沈栎才又怔了怔,「不过三年未见,你怎地瘦成这般模样?」 这话问的,敢情是全然未将沈淮这半年来经受的苦楚放在心上。 沈淮早等着他来,他今日的精力都已透支过,是趁着高峻去漕督府接人的空档抓紧休息,这会儿才刚觉得又好了些,想着正好解决这边的事情。其实,他也想过沈栎可能有的几种措辞,却万万没想到开门就是这一句。 他闻言眼中浮起一抹嘲色,情况比想象中更荒唐。 他自知病容未退,却不知沈栎竟只看到那直白的消瘦。 沈淮看着眼前的父亲,在沈栎胸前洁净透亮的白鹇补子上细细地瞅着,唇角勾起一抹虚弱的笑意,哑声问道:「您的气色看着不错,想是身体已大好了?」 吴公公口中「带病离京,水土不服,不得动身」的沈栎,分明面色红润,双目有光,衣着鲜亮,连头发丝和乌纱帽都搭配得分外齐整,哪哪儿都瞧不出半分病容。 沈栎微滞,继而干咳一声,挺着胸腹在桌前坐下,「尚可。你呢?」 沈淮笑笑,「尚可。」 父子三年未见,这一见,连空气都生疏得不知道该如何流动。 半晌,是沈栎先打破了沉寂。 「你祖父母不得出京,心中对你甚是挂念。」 「嗯,父亲既已见到我了,过两日便回京吧,将这里的情形告知祖父祖母,也免得他们忧心。」 「不急,」沈栎道:「你在病中,行动拘束,这里的许多场面事总要我来帮你做的。」 「哦?」沈淮淡淡地看着父亲,问道:「哪些场面?」 「自是先要谢过漕督的照拂之情,还有你惹的这些事情,」沈栎道:「那临清伯毕竟是漕运总兵官,又是勋爵,你怎可杀他?皇上是看在你伤重的份上,未予追究,可朝廷上的那些官员未必放得过你,口诛笔伐犹未可知,况且,现下你已经脱险,更显得不无辜。此事若处理不善,恐怕要连累一门老小,绝不可轻忽,总要与三司走动走动,莫要将那些罪名落在身上,影响了沈家的前程。」…. 「原来如此,」沈淮垂下眼帘,「父亲待我,果然用心。」 「一家人荣辱与共,怎能不用心?」沈栎道:「如今你也在外历练得够久了,见过人情世事,也该体会到我们的一片苦心,行事当比先前稳重,更要爱惜羽毛。好比方才,你将你母亲拒之门外,便是十分不该。」 沈淮问道:「您是说,赵姨娘?」 沈栎拂然不悦:「她已扶正多年,怎能还称姨娘?原以为你已有长进,却怎地还是不通人情?」 他用手点着宅门的方向,质问道:「你重伤的消息传到京中,赵氏忧心不已,定要随我出京,这一路颠簸,她却无半句怨言,还不都是因为惦记着你?可你呢?你却在门前给她这样一个大难堪,就不怕别人说你凉薄不孝吗?」 沈淮闻言,不禁轻笑出声。 他疲惫气短,笑笑便停,可是仅只顿了一顿,便又再笑出来。 沈栎被他笑得面色难看,「你笑什么?」 沈淮偏头轻咳了两声,却还是止不住地笑意,他自嘲地微摇首,哑声问道:「父亲如此看重名声,怎么会在济宁滞留?」 「我,我水土不服。」 「哦,」沈淮点头,缓声问道:「我还以为,是您和赵氏权衡了利弊,这一程本就是来给沈家挣名声和好处的。比如你们算准了我必死,便在济宁耽搁一下,待我死了再来,既免了赵氏的尴尬,又能抱着我的尸身往上卖惨邀 功。」 「逆子胡扯!」 「父亲莫急,我只是惦记您的身体,因而循迹查了一下,没想到竟然得知您自吴公公等人启程后,便和赵氏十分轻松,就连一粒药渣都没用过——父亲这不能动身的病,竟然不药而愈了,儿子着实欣慰。」 沈栎怔住,张口结舌无以应对。 「只是,」沈淮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问道:「您算盘打得如此之精,姗姗来迟不说,竟还在漕督府里候了他许久,怎地,真没有想过旁人会说您凉薄不慈?」.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三十章 父不慈子不孝 「你!」 沈栎在桌上猛拍了一掌,震得茶盏晃三晃。 他看着这个儿子,心里头说不清是什么样的火气,如果能将他塞回娘胎去,他必然毫不犹豫:「逆子!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沈淮平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老子出京时便身体抱恙,为了你一路奔波,只因疲惫耽搁了一日,莫说你现在已经好好的,便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难道还要我为你偿命不行?」 「那倒也不必,只是这些漏洞百出的矫饰言辞我不爱听。」 沈淮的耐心渐渐欠奉,他抬手抚平了床沿的一角被尖,语气平淡:「你们在济宁的这一番耽搁,我能查得出,旁人若有心去查,自然也能查得出——以父亲的智谋,莫说是对我,便是想在淮安的局里捡便宜,恐怕也做不到,没得还要被人用做刀剑,最后连累沈家满门的性命——这里不是钻营的地方,您还是趁早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都收了吧!」 沈栎宛如被塞了三个鸡蛋进嘴,堵得面色一阵白一阵青,「你——」 沈淮冷漠地迎视,等着下文。 沈栎一再受窘,果然再次勃然大怒:「你小小年纪,不过是仗了太后和皇上的庇护,才在这里得人尊重,难不成真当自己的翅膀硬了?」 沈淮没讲话,依旧看他,通身的冷漠和冷静与沈栎的激动对比鲜明,一双眼睛如古井沉波,定定地将沈栎给映了个通透。 仿佛在看一只可怜虫。 「你看什么?」 沈栎色厉内荏,终于顶不住,问道。 沈淮微不可查地轻笑了声,缓缓道:「太后这势,我想不想依仗,您心里清楚。倒是您,既然如此看重这份依仗,想必是没少费心思,却为何三年过去了,依旧还是个从五品的小京官?」 高峻站在房门外,不由地悄悄嘶了一声,公子这真是,杀人诛心啊! 鸿胪寺左少卿,大理寺右少卿,同为少卿,分量却大不同。 大理寺位列三司,少卿乃为正四品,着朱服,有参与廷议之权。而鸿胪寺呢,主掌外宾、朝会仪节之事,原是从礼部剥离出来的,充其量是个执行部门,鸿胪寺的左少卿,便只是个从五品。 沈栎体面惯了,万没想到被这才升官的儿子给当面奚落,这一时半会儿,气得几乎厥过去。 果不其然,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沈栎摔了茶盏,骂道:「孽障!目无尊长,你可还记得,我是你老子?!」 沈淮看着那茶盏在地上炸开了花,眼睛微眯了眯,不咸不淡地问道:「怎么,三年未见,您果然是上了年纪,竟忘了——我是瞧在祖父祖母的份儿上,才称您一声‘父亲,?」 「孽障!你莫不是真的要不死不休?」 沈栎喘息着,一张白净的文士脸气成了猪肝色,问道:「你母亲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消停?你捕风捉影,将她的死扣在我头上,扣在赵氏头上,还对你的亲弟弟下毒手,你你你,你难道非要搅合得沈家不得安宁?」…. 室内突然寂静。 只余沈栎急促的喘息,一声,一声,又一声,渐渐变成一个大急喘,最后压在喉咙中。 沈淮便是在这一片寂静中,轻声开口。 「捕风捉影?」 他复述这四个字,极其认真地回味了一会儿,问道:「怎么?现在,已经变成捕风捉影了吗?」 门外的高峻突然浑身起了一层战栗,跟了沈淮这么久,他久违地,又一次从骨子里头开始发冷。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沈栎的声音,突然艰涩。 「嗯,你最好不要是那个意思,」 沈淮冷冷地说:「否则,我不介意再废掉你一个儿子。」 高峻悄悄地向廊下走开两步,有许多记忆在一瞬间重新蹿进脑海,他抬头仰望,视线越过树梢和屋瓦,望见远处开阔的晴空,那股子因为沈栎夫妻到来的烦躁,才稍稍淡了一些。 屋子里,冷静下来的沈栎已经重新开口,这一回,他却换了柔和的语调。 「沈淮啊,财立于德,家立于和,你闹了这么些年,也该够了。」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滋味。 沈淮稍稍调整了一下倚靠的姿势,眉眼重归淡漠,仿佛刚才出言威胁的不是自己,「哦?」 沈栎见他似乎有愿意倾听的意思,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续道:「你是我沈家的长子长孙,这个家,怎么说都是归你的。当年确实是我对你母亲不起,可是男人立身立言,纵有些妻妾纷争,也本是每家主母该理好的事,你如今也大了,见的世面也多,你说说看,哪家不是如此?」 他打量着沈淮的神色,看不出有发火的迹象,便继续说:「偏你母亲性情孤洁,受不住。这也便罢了,她去后,你又发疯……」话到此处,他突然长吸了一口气,对上沈淮莫测高深的视线,终于还是又转了话头,「我知道:沈家无人能管得了你,都怕你,可是,你如今仕途正好,也该有所顾忌了吧?」 沈淮不置可否地扯了一下嘴角,似乎还有倾听的耐心。 沈栎只道他吃软不吃硬,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说话之道,愈加恳切且慈祥:「赵氏伏低做小多年,即便待你不似亲儿,却也多有包容,你便是个冷心冷情的胚子,也该被焐软了吧,何至于如今还要为难她?还有你两个弟弟,当年少不知事,犯了错,原已有长辈耐心教导,都已立誓改正,谁知却被你弄得,一个毁了一生,一个呆滞了大半年,说起来又何其无辜……」 「唔,」沈淮打量着父亲面上的慈祥,微虚了眼睛,讽刺地道:「少不知事?——莫不是只比我小了半个月的人,不是沈沅?」 沈栎闻言一滞,他懂沈淮的意思,没有相差仅仅半个月的「少不知事」,可是他想起远方的两个儿子,面上倒有了慈父之光,看着眼前这个不顺眼的,忍了又忍,最后只得一声喟叹:「唉,说到底,这一家人将秘密护住,哪个又不是在护着你?」 「父亲,你莫不是搞错了?要守着秘密的人,是你,不是我。」 这不是一个应该纠缠的话题,沈栎选择装没听见,双目含泪地向床前走近了两步,「沈淮啊,这几年你游历在外,家人都很惦记,如今你前程更好,当可耀我沈家门楣,绝不可再在那些细枝末节上耽搁了啊!」 沈淮抬眼,望进沈栎的两泡泪眼中,埋在心底的那丝荒唐,隔了三年的时光,终于又被眼前人唤醒,并渐渐蒸腾,最后化作荒谬的笑意,冲出喉咙。 他笑了两声,心底的疲惫却还沉沉地压着,无有释放,便扬声喊了高峻进来。 「你去把赵氏带进来。」 「你要做什么?」沈栎防备地问,「不是不想见她吗?」 「我没耐心与你们纠缠了,父亲,」沈淮道:「所以,这就准备修剪修剪‘细枝末节,。」.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三十一章 父不慈子不孝(2) 苏芽就是在这个空档,拎着一屉食盒进了院子。 食盒里鲜香四溢,还夹着药草的香气,正是刚出锅的颜氏滋补鸡汤,其中补气血的药包由刘三点特供。 婚期定得这么近,颜氏荣登最紧张人士第一位。 她像天下所有待嫁女儿的亲娘一样,心里还悄悄地为苏芽拿着一口气: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沈淮太有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三十一章 父不慈子不孝(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三十二章 莫再让我心疼 苏芽站在院子门口,在这一瞬间,并没有因为听见沈父有意与邱家议亲而震惊,她的心思都系于沈淮一身。 这些事情,沈淮都不曾与她细说过。 他那样骄傲的人,却有这样的父亲,却是这样锋芒毕露的相处,他凶恶狠戾得像是个该当被万人唾骂的不孝之子、拖家败类,哪里有半分相似光风霁月的沈翰林? 可是,她却觉得此时的沈淮,凄凉到了骨子里。 沈淮待其父凉薄,可沈父待沈淮,又何尝有心? 从前那些对他轻忽生死的疑惑,在此刻隐隐找到了星点出处——“母亲”,那个沈淮不肯让沈父和赵氏靠近的名字,究竟隐藏着什么故事? 远处传来脚步声,苏芽略一迟疑,终于拎着食盒,迅速隐身至角落里。 高峻带着赵氏而来,在门前回禀,得了沈淮一声冷漠的吩咐: “候着。” 沈淮毫不在意地晾起赵氏,用门口也能听见的音量道:“——父亲错估了你们的分量,既想着我早死,还想着拿我换富贵,实在贪心。” “没盼你死……”沈父虚弱地道。 “我死了,太后的恩泽便会落在赵氏的两个孩子身上,你们的算盘打得太响,却并不高明,”沈淮道:“三年未见,父亲和赵氏想是已忘了该如何与我相处,关于我死后你们如何享福一事,或许盘算得还有漏洞?比如——万一我没死,还恼了,你那两个儿子会如何?”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冰冷,轻描淡写地,仿佛闲话家常。 可是门口的赵氏却突然站不住,腿软地扶住门扇,将房门推出了吱呀声。 高峻在旁冷冷地看着,这个钻营的妇人,竟面无人色了。 “他们毕竟是你的……”沈父正说着,突然想起方才沈淮要将他们挫骨扬灰的恶意,将话又吞进肚子里。 沈淮似乎对他的适可而止比较满意,随意地换了话题:“今日漕督待父亲想必甚是客气,父亲送喜帖时,便顺便送一份厚礼吧,回头我让高峻转交给你。” 沈父已经无力挣扎,垂头闭目道:“我能不能就在周宅养病?” “待晚间再病吧,来得及,”沈淮笑了笑,“万望父亲日后做事时,想好了要怎么收拾。至于离京的事情,父亲就不要再想了:那是您杀妻灭子才换来的前程,怎么可以轻易舍弃?放心,有我在一日,便会看护你们一日。” 看护? 沈父垂下肩膀,憋屈得嘴巴干涩,这灾星,怎么没死在那剧毒里? 他起身道:“行,我去送。那赵氏——” “父亲自便,切记勤加约束。” 沈父转身便向房门行去,多一刻都不想停留。 偏偏尚未至门前,沈淮又在后面幽幽地问了一句: “父亲竟不问我:苏芽是谁?” 沈父的肩背瞬间崩紧,是了,他竟忘了演这一份戏。 他只顾着紧张自己,与邱家结亲的盘算落空,定要得罪邱奈成,诸般尴尬失落都不细想,更恐惧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都难逃沈淮的眼睛。这滔天的压力压得他窒息,却忘记了问婚期,问亲家,问儿媳。 沈父迟滞地转身,“那……苏芽,是谁?” “苏芽,”沈淮念着这个名字,凛冽的凉薄都在这时散去,“她是父亲代我求娶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看着沈父迷茫又不甘的神色,笑了笑,叮嘱道:“苏芽出身贫寒,绝非父亲想要攀附的人,可是父亲要切记:送喜帖时,若提起了她,您嘴里说的应当尽是好话。” 沈父带着软哒哒的赵氏走了,高峻送他们到周宅去。 院落重回安静。 苏芽从角落重新走出来,在门口的石径上重新整理了神色,将担忧都从眼底藏起,面上浮起轻快的笑意,深呼吸,一路进了屋里。 沈淮正垂头在床沿坐着,闻声将头抬起。 “呀!你怎地不穿鞋袜,也不披衣?” 苏芽轻呼了一声,将食盒放在桌上,快步过去床前,将手抚上沈淮双肩,又摸摸他的脸,“这么凉!快些回被窝里去!” 她将沈淮按回床上,把他身后的靠枕整理出最舒适的弧度,又拿了布巾将他的双手擦了,最后才从食盒里端出依然冒着热气的鸡汤。 她小心地用汤匙将上面一层厚厚清亮的黄油撇开,舀起一勺乳白泛金的汤,带着浓烈扑鼻的香气,热火蒸腾地送到沈淮唇边,“来,张口,啊——” 沈淮垂眸看着那勺鸡汤,脸上渐渐被香浓的热气熏得温润了,眼角泛出柔软的弧度,抬手接过碗和汤匙,转而将一勺鸡汤送到苏芽唇边,“来,张口,啊——” “不是我来喂你……”苏芽道。 “嘘,别说话,喝汤。” 沈淮想要蛊惑人的时候,没人能逃过他的魔力,他将鸡汤吹得微温了,一勺又一勺地喂给苏芽,“你手上的伤还没好全乎,不可以劳累。这些事情,以后都由我来做。” “我都好了,”苏芽抗议道:“刘叔都说了,等着伤口落痂就可以。” “在我这里还不算可以,”沈淮认真地喂她,“留一丝疤痕都不可以。” 苏芽眼珠子一转,“嫌丑?” “你怎样都美,”沈淮又送一勺,“是心疼,小芽儿,日后莫再要让我心疼了。” 他将被喝光了的汤碗放到床头矮几上,用柔软干净的方巾轻拭去苏芽唇上的水泽,探手揽住她的腰,将纤细柔韧的人紧紧地搂在怀里,叹息般地道:“有你我才有家,莫要让我心疼了。” 苏芽感受着他胸怀的震动,悄悄地松开捏住衣角的手,缓缓地在他身后将他回抱住,还觉得不够,又再抱紧了一些:“……嗯!” 有些秘密,不急着听。 沈家的喜讯即将传遍淮安城,刘三点乐得嘴都合不拢,揣着喜帖,将张参木家的大门环敲得震天响。 真是的,好歹也是惯于迎来送往的名医,怎地今日的门房无人应声? 他一边腹诽,一边换了只手拍门,“开门开门,是我,我是老刘!” 过了好久,终于响起脚步声,迟滞地到了门后,在吱呀声中将大门拉开一条缝,露出药童苍白的脸。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三章 张参木家的瘟病 “咦,你这娃儿,今日脸色怎地如此难看?” 刘三点与张参木在漕督府搭档配合这几日,走得甚是亲近,因而对这药童也不陌生,见状立刻诧异地问:“莫不是这几日累坏了?你师父也不给弄点儿药汤调理调理?” 他说着,一面去推门,一面伸手去探那药童的额头,“来来来,不如让我给你瞅瞅。” 那药童却往后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三十三章 张参木家的瘟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三十四章 投鼠忌器 张参木与刘三点对面而坐。 刘三点回返得这么快,还带着苏芽和高峻,他心中很感激,覆盖住紧张的,却是一种被更紧地扼住喉咙的窒息。 “老哥哥,这确实不是瘟病,”刘三点刚从内室出来,为张参木卧病在床的夫人诊过脉,“我虽不擅长杂症,对瘟病却还是略有研究,你属实是误诊了。” 他是真没拿自己当外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三十四章 投鼠忌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三十五章 智者不自知 从张宅出来,苏芽就急匆匆地往回赶。 说来也怪,她原先百般纠结,就怕跟沈淮在一起会如何如何拖累他,这一切的拿不起放不下,却从婚期确定的那一刻起,突然彻底消散了。 如今的苏芽,仿佛被沈淮勾了魂儿,恨不得长在他身上,黏在他怀里,片刻、寸步最好都不要离开。 今日出来的这一会儿,左不过一个多时辰,办完正事儿之后,她就又开始丢魂儿了。 「快快快,再快一点儿。」她蹲在车帘后面,催促着赶车的高峻。 高峻赶马过巷,还要避让行人,已经快得不能再快了,却不好拂了这位新主子的面子,只好应声又甩了马儿一个空鞭。 「唉!」刘三点重重地叹了口气。没人回应,又叹一声。 「刘叔,你怎么了?」苏芽问。 「没什么,没什么。」刘三点被飞奔的马车颠得贴在车厢上,用颤音嘀咕:「唉,女大不中留,不中留啊。」 苏芽古灵精怪的,哪能不懂?却偏不接梗,笑眯眯地回过头,接着催:「刘叔,你成天黏在药草堆里,也不晓得要强身健骨,颠一颠也好,活络筋脉。」 刘三点扒着壁角,龇牙咧嘴:「小芽啊,要不你下车自己先走?」 「那可不行,最近城里不太平,我娘说你胆子小,方才就不该让你落单,出门时叮嘱我要跟着你的。」 「我?我胆子小?」刘三点几乎要炸毛,又没胆量炸毛,懊恼得说不出话:为人小心谨慎些子有什么错?怎么就变成胆子小了? 苏芽瞅着外面偷笑,叮嘱道:「回头到了,咱们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各自回去换了外袍。张家虽然没有瘟病,可到底还是会传染,张先生都那么小心了,咱们也要小心些——家里有老弱病幼,别过了病气给他们。」 高峻神色一凛,想到自己正值病弱的主子,连忙应是。 终于到了,不待马车停稳,苏芽已经像只脱兔似的从帘后蹿出来,踩着夕阳的余晖,直奔大门,刚要进去,却又突然往后退了几步,站到阶下,抬头去看宅门。 「苏宅?」她念道:「这什么时候改的?」 「早改了,」高峻从车上跳下来,撇嘴道:「你才瞧见?」 苏芽眼珠子一转,问道:「怎么,你好像颇有不满?」 「不敢,」高峻的黑脸上满是诚恳,「就是提醒你一下,我家公子如今已经是彻头彻尾的穷光蛋了,你可千万记得对他好一点。」 「不错不错,」刘三点从车上爬下来,对着门上新匾啧啧称叹,「沈大人真是没的说。小芽啊,你可得对人家好一点。」 好一点,如何才算好一点? 苏芽皱了皱鼻子,每个人都看到了沈淮对她的好,她自己自然也更加知道,只是,除了爱他,她其实不太知道他还缺什么,她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沈淮太强大了,他不仅被称为传奇,也没有辜负传奇,文采风流、文武兼修,智计无双、杀伐果断,仕途还一片光明……他仿佛生来便有无所不能的实力,让人没有一丝空隙去探究到他的过去。 原本苏芽也是这么想的,就算沈淮说自己身后有一堆麻烦事,她也没觉得是怎样的麻烦,直到沈父出现。 那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沈父,面对沈父的沈淮,也完全颠覆了她心中对他的认知。 父子俩冰冷的对峙,看不见一丝亲情的味道,几分虚假的情意掺杂在其中,甚至比仇人相见还互相憎恶。而他们言谈中透露的信息,又似乎指向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即便如此,沈淮却还是让沈父出面,去向邱奈成报讯送喜帖,苏芽明白,这其中有沈淮对她 的爱护——无论如何,在外人的眼中,他们是父子,苏芽即将是沈父的儿媳。只是她却分辨不出:其中是否还有几分是沈淮对家的眷恋渴慕? 毕竟,他对她说想要一个家的时候,曾经藏起过那样的脆弱寂寥。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过密集,苏芽大喜大忧,颇觉耗费心力,若能直接问沈淮就好了,然而在沈淮主动开口之前,她却不太想主动去戳破这种认知,她隐隐地怕沈淮会难堪。 与此同时,苏芽也更加确切地察觉到:自己对沈淮的心意里,突然涌进了大量的怜惜。 不同于此前对他肉体受创时的那种怜惜,而是仿佛突然窥见了一个身处腐败时局、又被多方算计、曾经怀揣理想、不过无依无靠的沈淮,因而在内心深处,渐渐纠葛出一些细密的心疼。 世人皆道他是天之骄子,又有谁知他曾经走过怎样的磨砺? 她低着头往门里走,前方传来引路声。 却是徐远引着一个清隽的中年人正往外走。 「于大人慢走。」 目送中年人上了轿子,渐渐远去,苏芽问徐远:「这是——」 「大理寺左寺丞,于青峰。」 是皇上指派来给沈淮的助手啊——于青峰的到来,使苏芽立刻又挂心起那些与时局相关的事情。 无论他们愿不愿意,这边的泥潭中找不到一个可以抽身而去的人,爆炸案、掏心案、军器私造、官匪勾结,桩桩件件,都将沈淮和她缠杂于其中。 她匆忙去换了衣服,急哄哄地去到沈淮房里。 室内极其安静,只掌着一站黄铜座的油灯,昏黄的灯光笼着一方寂寥,沈淮闭目靠在床头,已经沉沉睡去。 这一日里诸事不断,他太累了。 苏芽不由地将脚步放得格外轻,悄悄走去灯前,将那朵将爆未爆的灯花给掐了。 灯光只晃了几晃,沈淮便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他声音有些沙哑,长长地呼出一道鼻息,抬手在眼睛上揉了揉。 「嗯,你一直在等着?」苏芽摸摸他露在外面的手,不出意外地摸到一手的凉意,便捧在手里轻轻地暖着,「张家无事,虚惊一场。」…. 其实看苏芽进来的反应,沈淮便知道答案,却还是仔细地问道:「张宅里的各处可都查过了?」 「查了,刘叔也为张先生的夫人和儿媳诊过脉,不是瘟病,只是症状相似的急症,」苏芽柔声道:「两位病人虽然形容憔悴,神智却还清醒,大约也是被张先生的误诊吓到了,稍微有些恍惚失措的样子,别的都没啥,你就不用惦记了。」 「误诊?」沈淮皱眉,「张先生行医数十载,在太医院什么阵仗没见过,怎么会误诊?」 「约莫是关心则乱吧,他夫人从未生过急症,如今年纪大了,反倒突然病了,便把张先生吓到了,」苏芽将张参木的原话复述一遍,又道:「看不出张先生竟是个深情的人,分明是见惯了病痛的医术大家,却因为他夫人的急病弄得失了方寸。伉俪情深,白头偕老,真真让人羡慕。」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沈淮眼底浮起笑意,微垂了眼梢,「嗯。」 「你嗯什么?」苏芽不满道,她说了这么多,他听不懂么? 沈淮微笑着翻手,轻易地将她两只纤长的手包在掌心中,学她的话:「伉俪情深,白头偕老,真真让人羡慕。」 他声音低哑,缓缓浸到苏芽的心头,将苏芽撩得汗毛倒立,心里又格外甜蜜,又甜蜜,又羞涩。 他们领着张参木的情,听刘三点回来一说,便立刻赶去张宅,这会儿消弭了担忧,想到即将来到的新婚,便有些别的心思飘出来了,昏暗的室内 一时又安静下来,缱绻暧昧。 苏芽清了清嗓子,见他正仔细地看她右手背上的结痂,便问道:「你看什么?」 张参木和刘三点联手,医术确实让人惊叹,这才几天的功夫,那一片被她削掉的皮肉不仅已经结痂,而且可以活动自如了,虽然看起来疤痕丑陋,刘三点却已经拍胸口保证会让它消失。 沈淮用拇指轻轻地摩挲那片结痂,似要将那丑陋的轮廓描摹进心底,半晌不语。 苏芽觉得丑,不太自在,便往后抽了两抽,没挣脱,恼道:「你又不说话,又不回答,做什么,难不成还敢嫌它丑么?」 她像个要撒娇又要发火的猫儿,有恃无恐,逮着了一点儿不满意,便别别扭扭地找事情。 沈淮爱死了这只猫,却又被逗得哭笑不得,在她透亮的目光催促下,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又要不讲理,我怎么会嫌你丑?」 「那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只是终于懂了:医者不自医,智者难自知,情关难过,原是一样的道理。」.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三十六章 更深露重人夜行 “沈淮。” “嗯?” “……” “怎么了?” “……你别怕,我会好好待你的。” 沈淮眉稍微挑,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说,笑意却在一瞬间漾满了眼睛,应道:“好的,我不怕。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什么,”苏芽只是一时冲动,有感而发,倘若继续追问她要怎么待他好,大约她现诌也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三十六章 更深露重人夜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三十七章 降妖除魔的蒜臼子 赵氏说着话,举灯将外间粗略一看,便嫌那更灯昏暗,让女婢去点油灯。 「万万不可,」女婢连忙接过赵氏手中更灯,「灯火太亮,可不能叫人瞧见了。夫人要看哪里,奴婢给您照着。」 赵氏到底并非全无顾虑,又加对这女婢甚是倚重,因而果然屈就了黯淡的灯光,慢慢地在室内浏览。 「原以为他在苏宅是借住,不成想那竟是他送给苏芽的产业……」赵氏边看边沉吟,突然问女婢:「荟芜,你说说看:他过去不过是个游历在外的清闲文官,那点俸禄怎够他又是置产业,又是赠聘礼?」 「奴婢也说不好,」荟芜拎着更灯给她照着,闻言仔细想了想,道:「想来若非老太爷和老太太给他的,便是靠着太后和太子的赏赐?」 「哼,都是沈家的血脉,凭什么好处只给他?回京之后,倒要问问老太太,给她另外两个嫡孙留了什么好处?」 荟芜想着夫人戳着老爷去老祖宗面前计较的场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该是这么做。可这些若是太后和太子赏赐的呢?」 赵氏脸色难看:「老天不开眼,让他熬过了这一关,竟然未死。此后又是霸占着沈家的富贵,挡着我儿道儿的日子,什么时候看得到头?实在让人心恨!」 半晌,她却又突然冷笑道:「可你莫忘了:他远游在外,无人管束,本性跋扈,还有才名傍身,他是可以仗着这些去贪的!」 说这些又有何用?荟芜不敢接话,小心地往四周张望着,「夫人,差不多了,咱们该回去了。」 「莫急,仔细找找看,最好能寻些他贪赃枉法的证据。」 荟芜吓得手一抖,杆头的更灯晃动,「您纵是寻到了,又能如何?咱们可不敢与他对着来啊,夫人。」 赵氏脸色凝重,眼神坚定:「总要攥些把柄在手里,日后遇到要紧关头,还能有个反击的余地——大不了,就跟他同归于尽!」 想到那个「日后」,荟芜心中发紧,结巴地道:「您,您可千万小心些,别留下痕迹。」 「过不两三日我们便得回京,京,那孽障要在这里办流水宴席,来往得多少人准备?便是进个贼人也都正常,赖不到我们头上。」 赵氏早已想得清楚,浑不以为意,然而昏暗之中终究是看不过瘾,她便再次从荟芜手中接过更灯,走进内室,并径直向床铺走去。 「夫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我看看他床下是否有暗盒……」 话音未落,突然门口吹过一道凉风,「噗」的一声,赵氏手中那盏更灯竟熄灭了。 二人当即变成了睁眼瞎子,吓得低声呼叫。 「荟芜?荟芜!」 「夫人,夫人,我在这里!」 二人循声摸索,找到对方,心里方才安定一些。 却在这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荟芜的后颈子上掠过,擦着耳下往她嘴巴爬过去,荟芜吓得一声尖叫,本能地抖落与赵氏相握的手,狠狠地去扯那爬脸的物事。…. 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她的指甲在什么软肉上刮过,紧接着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荟芜惊魂未定,迅速向后退去,却到底是摆脱了那怪异恐怖的东西。 可就在这时,她的裤脚突然被人抓住,紧接着一双手便顺着她的腿快速地往上爬。荟芜吓得原地蹦起,拼了命地抖腿,又踢又蹬,地上那怪物呜呜哼哼,「是我,是……我……」 是赵氏? 荟芜的震惊又上一层,连忙将赵氏扶起,抖着声音道:「夫夫夫人……这屋子古怪,我们快走!」 赵氏也无暇问她罪责,两人搀扶着便往门外跑,却皆是头上一阵剧痛,发髻被人 在后面扯住了,于是双双往后仰倒。 荟芜也是有些阅历的年纪了,连忙跪地祷告:「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赵氏却没那么好的运气,她摔倒之后,头发依然被人扯着,在地上拖行了两三尺,又将她挂在那束长发上,颠了数颠,最后重重摔落在地。 荟芜的祷告一声接一声,赵氏仰躺在冰冷的地上,被摔得一时动弹不得,五脏六腑几乎要从嘴巴里颠出去了,未知的存在更让她心魂俱裂。 迄今为止,这室内除了她们两个的这番动静之外,并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她强忍着疼痛从地上再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散着一点微光的门口摸过去,荟芜听着动静紧跟而上。 等这主仆两个没命似的扑进游廊,逃出怀月轩之后,苏芽才从屋里走出来,撇着嘴在池边蹲下,哼,什么臭女人,还想去摸沈淮睡过的床! 这赵氏对沈淮满怀恶意,不定在沈淮小的时候怎么欺负过他呢! 今夜小施惩戒,尤未解气。她皱着眉头,将那根石蒜锤浸在水里,仔细地洗了又洗,「啧,也不晓得洗不洗得干净,扔了总是可惜。」 适才进屋有些匆忙,手边一时没有趁手的东西,她便拿着蒜锤去吓唬荟芜,效果是真不错的,只是过后有些嫌弃。不过,想着那主仆二人的狼狈样子,她忽而又眉开眼笑,「蒜臼子呀蒜臼子,降妖除魔,还得是你!」 之后她又回屋里等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等到赵氏去而复返。 看着散落一地的钗子簪子耳环子,苏芽叹道:「看吧,倒也不是我不近人情,实在是你们的主人鼠胆,不敢回来寻呢。」 她将那些首饰捡起来,用个帕子都包好了拎着,又将那盏更灯提起来扔到门外池边显眼处,然后颇为满意轻松地扬长而去。 回到苏宅,这一觉便睡得踏实了。 清晨打着哈欠洗漱完,拖着步子循着饭香一路进到饭厅里时,苏芽的眼睛还没太睁开。 今日早饭是小菜配着面片汤——升级了新配方,用的是昨夜才熬好的鸡汤,颜氏以前可不曾这般奢侈过,颇觉手艺大长进,她找到了发光发热的所在,每天恨不得泡在厨下,只是还有个小晚杏跟着,这会儿又去哄孩子起床。…. 「嗯嗯,我娘的手艺,就是好。」苏芽独自品尝美味,两口鸡汤下肚,嗯嗯有声,精神彻底觉醒,决定等会儿要去认真地恭维一下亲娘的辛劳,不妨旁边伸出一只手,将她那半勺面汤拿走了—— 「让我尝尝,有多好。」 苏芽回头,新奇地看着精神抖擞的沈淮,又看看外面的天色,这厮今日起得这么早,精神还这么好? 沈淮在她旁边坐下,自在地从饭煲中新盛了一碗,放在苏芽面前,自己把她的那碗拿了过来,「发什么呆?吃吧。」 那是她喝了一半的……这厮举动如行云流水,苏芽才反应过来,嫣红上脸,「你怎么起的这么早?不再多睡会儿?」 「饿了,」沈淮吃相甚是好看,「想和你一起吃饭。」 「哦……仔细莫再累着了。」 「那不会,昨日是昨日,我保证从今日起量力而行。」 瞅着不像是逞能的,就是秀色可餐,影响人家正常吃饭。苏芽笑弯了眼儿,看一眼沈淮,喝一口面汤,看一眼沈淮,再喝一口面汤。 终于看到沈淮顶不住了,无奈地放下碗筷,「好好吃饭。」 「啊?哦!」苏芽两口把碗里的面片汤喝掉,然后起身,「你在这里等着。」 回来时,她把那包钗簪放到桌上,「周宅里,你有没有留下什么把柄让人捉的?」. 金陵小财迷提醒您:看完记得收 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 第二百三十八章 你比鬼吓人 七八枚首饰,或金或银,材质不一,除了两枚头花比较简洁朴素之外,其余几枚都精巧华贵,其中有两支簪子明显变了形,似乎在何处摔过。 沈淮的视线掠过,不动声色,「除了你,我可没碰过别的女子的东西。」 苏芽闻言,将小脑袋偏了偏,娇俏地冲他挤了挤眼,「如此甚好,沈公子君子端方,日后切记也要保持,外面的女子一概不要碰的哦!」 沈淮方才开始有些沉郁的眼神,便放松下来,微勾了嘴角,问她:「你昨夜去了老宅?」 这并不难猜,苏芽方才已经开门见山,提及周宅了。 苏芽坦然点头:「我馋饺子了,想吃你捣的蒜,便去拿了个蒜臼子。」 沈淮眼中意已渐柔软,「顺便跟赵氏动了手?」 苏芽惊讶道:「咦,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是周老爹和大柱伯来报过信了吗?」 「那倒没有,」沈淮放下碗筷,伸手在苏芽脑袋上揉了揉,「他们为什么应该来报信?你闹的动静很大吗?」 苏芽手肘支在桌上,手儿捧着脸:「你可真厉害,没人报信都能猜到头绪,不过,我可没有故意去周宅里的意思,是赶巧碰上她带着人去怀月轩里乱翻,说要搜你贪赃枉法的罪证——人都自己送到我眼前了,那我哪儿能忍?」 沈淮挑眉:「我贪赃枉法的罪证?」 「对呀!」苏芽痛快地告知来龙去脉,她口齿伶俐,将当时场景讲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最后还意犹未尽地收尾:「……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儿,那个叫荟芜的婢女吓破了胆,打在赵氏身上的力道简直就像是练过十年,听着可爽脆啦!」 沈淮安静地听着,到这时也只是微挑了一下眉梢,并未说话。 苏芽瞅着他的反应,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悄悄听过沈淮和沈父对峙,知道沈淮与沈父和赵氏之间并不相睦,所以才对赵氏有这样大的敌意,见她举动便毫不犹豫地出手解气。 可是这件缘由,沈淮却不知道。 如此一来,再看她的举动,那性质就变了:一个待嫁女子,对未来婆母,哪怕是名义上的婆母大打出手,怎么看都不像是件好事儿。 「呃……那个……」苏芽瞬间心虚起来,赶紧找补:「我瞧着她很想害你的样子,想来过去也没少虐待你,便一时没忍住动了手——是不是打错了?」 无辜的眼睛眨呀眨的,小嘴儿抿着,粉嫩的腮帮子微微鼓起来,她看起来真是十分地诚恳。 沈淮只是看着眼前人,深邃的眼睛里含着些看不清的内容,直看得苏芽几乎就要坦白一切时,他却突然笑了,「打便打了,怎会有错?」 「哎?」苏芽呆了呆,这么容易就过关的吗? 沈淮却不理会她的惊讶,指着那几枚首饰,问道:「那你把这些带回来,是什么盘算?难道是喜欢这些样式?」…. 「我怎会喜欢这些?」苏芽连忙摆手,想到那赵氏,她又难受地撇了撇嘴,「我才不喜欢她们喜欢的东西!」 沈淮等着她解答。 苏芽既然心虚着,便不敢卖关子,解释道:「说起来,人也不算我打的,是她们自己心里有鬼,互相打了对方……至于我是人是鬼,她们定是不知道的。若无意外,缓过劲儿来之后,她们定是要寻了机会再去怀月轩,将这些遗落的首饰悄悄取走。」 说到此处,她眯着眼睛,「我既不晓得你有没有秘密在怀月轩里,又一时没有别的法子阻拦她们,便想着索性就扮一次鬼,等她们回头时发现更灯丢置在池边,首饰遍寻不见,大约会以为怀月轩闹鬼,这样一来,在她们回京之前,怎么着也该消停几天吧?」 其实苏芽哪里是没有别 的手段?只是终究心太软,怕将事情做绝了,惹他难堪。 这却不好说给他听,苏芽交代完了,便老老实实地坐着,等沈淮的反应。 沈淮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突然说道:「怀月轩里没有秘密。」 苏芽下意识地回道:「那我也不喜欢她们过去乱翻。」 「既如此,」沈淮点头,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道:「倒也不必如此小心。」 他扬声喊来高峻,指着那几枚首饰,「你去一趟周宅,把这些东西交给沈老爷。」 苏芽愣愣地看着高峻应声而去,疑惑地回头看沈淮。 沈淮问:「没想明白?」 苏芽皱眉,将事情在心头一回味,恍然大悟:「哦!你就是要她知道你知道一切!」 她仔细地看沈淮,啧啧有声地摇头叹道:「哎呀,高,果然是高!这样一来,她们必然以为你无处不在,那不比见鬼还可怕?!」 可不是么,沈淮这招比她装鬼可高明多了。 怕鬼之人为自保,还会有硬着头皮冒险的时候,毕竟鬼这东西,谁都看不到,揣个护身符说不准就能将胆子再壮起来了。 而赵氏眼前的终极畏惧却不是鬼,而是沈淮。 赵氏所做的一切,包括怨恨和筹谋,都是针对沈淮的,在这种情况下,却让她突然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沈淮的眼皮子底下,那种巨大的精神折磨可比鬼可怕多了,对她的警戒也比弄个鬼屋更有效。 苏芽对着沈淮抱拳作揖,摇头晃脑地道:「读书人的心眼子真是太多了,小生自愧不如。」 沈淮却没有应和她的调笑,反而面色平静地对她招手道:「你坐过来些,有些事情,也是该说给你听的。」 他想说什么? 「呃,你也可以不急着说的。」 「你确定?我可只准备说这一次。」 苏芽迅速将座下的鼓凳往前挪了挪,「那,你说吧,我听。」 「昨日,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苏芽如受当头一棒,立刻将头垂下,像根窈窕的豆芽儿:「……我不是故意的,」她微微地嘟着嘴儿,「进院子的时候听到你们争吵,我怕你吃亏受气,便悄悄留下了。」 苏芽坦承得十分干脆,甚至有些感激沈淮直截了当的询问。 原本她也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太敢触及沈淮藏起来的隐秘伤痛罢了。 拥有秘密——这件事情别人不懂,她自己却是格外有体会的,沈淮不止一次地问过她夜探淮安的目的,她也是没说的。 沈淮能包容她,难道她便不能了? 可沈淮若想倾诉,她定要做那个最好的听者。 存着这一层想法,苏芽便又重新抬头,格外认真地抬头看向沈淮,「你若不想说什么,也是可以不说的,我早说过了:无论你父亲如何嫌弃我,我都是要嫁你的。现在道理也一样,无论别人怎么说你,我也是会信你,护着你的。」 「那我若真是一个曾经差点儿手刃生父、真正将异母兄弟弄残废的不孝不仁之人呢?」 沈淮问。.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三十九章 曾想负尽天下人 沈淮问得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就像是聊天时随口问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又或是开了个无所谓的玩笑,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 苏芽皱眉,“不许这样说话。” 她探手捧住沈淮的脸,左右上下地搓了搓,“不是欢喜的事情,就不要笑着说——我会难过。” 沈淮脸上的那丝笑意被她搓没了,眼似深潭地看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三十九章 曾想负尽天下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四十章 曾想负尽天下人(2) 寒意触到舌尖,沈沅头一偏,彻底晕死过去。 赵氏扑过来,在最后一刻挡在沈沅前面,捆绑在背后的双手都不能用,便俯身用头脸去够沈沅:「儿啊我的儿……沈淮!我们与你什么怨、什么仇,你要下这等狠手啊?!」 沈父已吓懵,畏惧地看着少年:「你疯了!孽障,你究竟要做什么?」 确实像是疯了。 不可能有任何人理解少年此时的所作所为,眼前这个被无数人看好的少年天才,小小年纪已经有功名在身,前途无量,在名声品格重于一切的当下,却突然做出这般残忍的举动,完全置亲情和前程于不顾,不是疯了吗? 「做什么?」少年将剑上两滴新血抹在父亲身上,垂目道:「我想喝你血,啖你肉,却又嫌你脏;我想时光倒流,让你与我娘和离,放她自由,至少还能让她活着;我想把你们剁了去给我娘陪葬,想问问我娘当年为何那样,是不是也恨着我——可我得去何处问呢?难道一坯黄土会理会我?」 他微微俯身,问:「父亲,你可知原因?」 他每一问出口,沈父的脸色就惊惧一分,此时仰望着上方的亲儿,颤声道:「我,我如何晓得?不过是一些陈年旧事,都过了这么久……」 「久到父亲都若无其事了,是吗?」少年冷笑,「父亲,你怕不知道吧?我今日见到我娘了。」 「说的什么胡话?你娘都已经死了五年了!」沈父震惊,他如何见到一个死人? 闪着寒芒的剑尖,裹着透骨的冷意抵到沈父胸前,「你为什么这样害怕?」 「我、我怕你发疯!」沈父嘴硬道:「无非陈年旧事,尽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你突然挖的什么坟!」 「所以真相是什么?」少年道:「尽是陈年旧事,便全靠父亲讲来听了——来,你们谁先说?先说的,死得痛快一点。」 沈父瞪眼道:「你敢弑父?」 「我有什么不敢?」剑尖往前递了一寸,随着两声惊呼,血花立刻染红沈父胸前一片,「你敢杀妻灭子,我不敢杀你?」 「没有的事!」沈父按住胸口剑身,忍痛道:「你从何处得来的谣言?」 「谣言?」少年道:「父亲杀人天衣无缝,怎会有谣言?我只是从梦里见到罢了。」 「做梦?」如此荒唐的理由,沈父害怕更甚:「孽障,你真疯了!」 「嗯,梦见的不作数?」少年突然温和地笑道:「那你说吧,真相是什么?你们说的都作数。」 他喜怒无常,全无路数,沈父和赵氏惊惧地对看一眼,喃喃皆不成声。 少年的笑意冷下来,问道:「不说吗?」 「说、说什么?」沈父胸前痛楚愈发清晰,却不敢轻动,「你娘自己落了水,你只是都忘了。」 「都不说,那就只能以我的梦为准了。」沈淮看着沈父抽搐的脸,无动于衷,自顾自地说道:「这么多年了,我竟只有梦到过她这一次。平日里,你们也从不提她,我就像是这个家里的外人,有时候,甚至觉得连她是特意避着我的。」…. 「在你们的眼中,我是个傻子吧?我忘了太多事情,每回见到你都觉得陌生,我也不像你的血脉。父亲以守礼闻名,我却连生养自己的母亲也都忘记了,如此没有心肺,不怪你对我不喜。我常想,以前我定也是极度讨人嫌的,所以你也冷淡我,我娘也厌倦我,所以都不肯见我。」 「没有的事,」沈父道:「你想多了。」 少年叹了一口气,「父亲,这一日夜,可憋死我了,原来不但你厌憎我是真,她恨我也是真。」 「是我绊住了她的手脚,可是,她何曾绊过你?父亲,你如今的日子过 得这般好,可曾有片刻记起当年苛刻?你不愿意珍惜她,便与她和离好了,为何非要用我捆住她?又纵容赵氏欺辱她、污蔑她?连这两个妾室生的小儿都敢每日去打骂她?」 「没有的事!」沈父断然道:「你从何处听来的闲言碎语?你在外求学,少有在家的时候,自然显得不如你两个弟弟亲近,却到底还是一家人……」 「谁跟他们是一家人?」少年打断道:「沈老爷,你做梦都想变成沈大人,却怎么会被猪油蒙了心?就这么两个破东西,哪里配与我娘和我比?你又要名利,又要声色,又心狠,像你这等蠢人,怎配我喊你一声‘爹,?你罔顾礼义,人面兽心,宠妾灭妻,侮辱她,逼迫她,教着这个东西踢她、打她、让她下跪,逼着她不可吐露于人前——用我的性命去拿捏她,很容易吧?你甚至逼着她看你们苟且!」 少年的眼睛血红了,「人怎么能做到这个地步?你是禽兽!沈家的家规家训若都是狗屁,你便同意她和离便是,她好歹是你的发妻。纵你爱名声,不肯和离,便放她一间院子终老也行,她柔弱单纯又可欺,并不会干扰你们,却为何一定要逼死她?」 他从未在沈父面前说过这许多话,如今说一句,沈父和赵氏便惊心一下,这边沈父被剑叉着,那边赵氏被高峻虎视眈眈地盯着,皆是不敢发声。 少年似将堵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地吐着,最后问道:「你们是不是很好奇,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你!」沈父面色惨败,「你都记得了?」 「对啊,」少年笑了一声,「你是不是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记得真相了?」 沈父浑身发抖,再说不出话来。 少年感受着剑尖传来的颤动,垂眸看着剑穗无风自动,「父亲如今的模样,委实窝囊难看,可算不得风流个傥。你既与赵氏情意甚笃,又都是敢杀人的主儿,还生了一双好嘉儿,便不能用个寻常的死法,不如这样:儿子成全你和这***,让你们永远黏在一起怎么样?剁一堆泥,你中有她,她中有你,重新捏成两个泥人儿,你也喂狗,她也喂狗,这样也就不用去跟我娘合葬了,免得脏了她的坟头。」…. 他脸上依旧稚嫩,漂亮的皮肉和流畅的轮廓,美如仙人,吐出口的话却无比阴森,偏那剑尖叉在生父胸口,没人敢当他是在玩笑。 赵氏看着旁边一晕一呆的两个儿子,沈沅双膝兀自血流未止,不由心胆俱寒,膝行两步,道:「大哥儿,是我们错了,我们万般不该,累及夫人和你了。只是其中诸多误会,并非全是你记得的那样,当初、当初船上所言,倒有半数是斗气,做不得真的……」 少年血红的眼睛凌厉地转向她,惊得赵氏一屁股又坐回地上,发着抖往后挪,终究又颤声憋出一句:「你如此行事,就当真不要前程了吗?」 沈父立刻应声:「沈淮,逝者已矣,你须得想清楚,还有大好前程!」 「前程?」少年抽出剑尖。 沈父以为他终于触动,连忙忍痛道:「为父知道过去多有不妥,但待你却是有真心的,你少年有成,国子监众夫子都看好你,又有众多名师愿领你入门下,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若是犯了人命,从此人生就毁了——淮儿啊,你且得想清楚!」 少年闻言,满目悲凉不能尽述,终于仰天惨笑,「世间黑白难分,我要那前程作甚?再来,你们也配耽搁我的前程?」 「租一艘游船,行到偏僻处,便安排个意外落水的路数——这不是父亲试过的好法子么?都将你们捏成新泥人儿了,更不可能有死而复生的可能,如此天衣无缝的安排,岂会影响我的前程?」 他居高临下,一张无瑕的脸隐在昏黄的夜色里,冷冷看着吓软了的沈父和赵氏,用剑尖将二人的穴 道封了,唤高峻上前将人带去沈母坟前。 「那这两个呢?」高峻指着沈家另外两个儿子问道:「也杀了?」 「不可!」突然,房门被推开,沈淮的祖父大步走进来:「淮儿住手!」.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四十一章 曾想负尽天下人(3) 「是你祖父来了。」 苏芽悄悄地吐出一口屏了许久的气,才觉得背上一片凉意。 只因沈淮讲得太过细致了,他甚至能够语调平静地重复了几段当时的对话,她不是害怕,她只是觉得惊心,故事里的少年沈淮与她认识的沈淮太过迥异,那里一定有许多更细致的前因后果,他却偏偏从最残忍的地方说起。 「嗯,是祖父来了。」 沈淮拉开苏芽的手,将她手心的沁出的冷汗慢慢擦去,「害怕了吗?」 掌心的汗骗不了人,苏芽点头承认,「嗯,害怕。」 沈老太爷赶来,自然是阻止了少年沈淮的杀着,毕竟沈父和赵氏还好好活着,苏芽心中疑虑和紧张并存,最害怕的却是沈淮讲述时的面色无波,他哪儿像是当事人,他完全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这使她本能地想要将话题稍岔开些,以缓和气氛,「所以,你祖父是听见动静后赶过来的吗?」 沈淮将苏芽的手心擦干,又轻轻放回她自己的膝上,「你若害怕,便不说了罢。」 「不,你说,」苏芽有些慌,重又抓住他的手,「我要听。」 「原本我是想过永远不对你提这些事情,就让你当我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但是今日我才察觉到,与其日后让你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些过往,惧怕我,厌弃我,不如我自己说给你听,」沈淮的声音终于有些艰涩,「——你若是怕了,还来得及。」 苏芽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她只是皱了眉头,问他:「你娘……婆母是他们害死的吗?」 若真是那样,沈淮该多么难受。 有人在前世害死了颜氏,她重生归来两年多,都摆脱不了恐惧和怨恨的噩梦,若杀死沈淮母亲的人是沈父,他得多么痛苦?! 婆母?——她对沈母的称呼,落进沈淮耳中,仿如幻听。他眼中波澜翻滚,不自觉地握紧了掌中素手。 「苏芽,你果然是个傻姑娘,」沈淮说,「你的心眼儿都用到何处去了?难道不知,这是唯一一次反悔的机会了么?」 「我要悔什么?」苏芽道:「你把事情都讲完,我再看。祖父过来,是将你拦住了吗?」 「祖父进来,是要杀我父亲的。」 「什么?」苏芽震惊,事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在前面的故事里,沈老太爷甚至接受了沈父在丧事过后一月内就将赵氏扶正的,事过境迁,他怎么会突然为了尸骨已寒的儿媳去杀亲儿?孙儿再有出息,当时也还都只是预想的前程,论起份量远远不够让亲儿子拿命换,难道沈老太爷真能大义灭亲?还是…… 沈淮十分冷静,问道:「你是不是觉得,祖父是以退为进?」 「倒也没有……」苏芽否认得不是很坚决。 「也许吧,我那时年纪小,又有被养育照顾的情分,自然是信他的,」沈淮眼中晦涩不明,道:「祖父行伍出身,比之父亲壮硕不少,他进门便一脚踹翻了我父亲,痛心疾首地斥骂,说是被他谎言所骗,竟不知他对我娘恶毒至甚,又说沈家不该有这等不仁不义不知廉耻的人,要亲自杀了他给我娘谢罪。」…. 「祖父说的也是有理。」苏芽再不愿他独自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便时时与他应和着,只是那一些竭力隐藏的紧张,到底是不知不觉地从紧握的手上传了过去。 沈淮目光流转,从苏芽坚定回握的手看到苏芽专注温柔的眼,终于极其细微地勾了一下嘴角,「无论如何,祖父的言行确实比别人的推诿要恰当得多,我心中悲愤仿佛突然被人理解了,有了发泄的出口,之后眼见着祖父当真扬剑要杀他,我不愿他承受手刃亲子的痛苦,便将祖父拦了下来。」 苏芽叹了口气 ,为当年那个少年,「于是你便放过了他们?」 「那也没有,我只是坚持自己动手。」 「可是——」 「可是祖母也追过来了,朝我跪下了,要为子偿命,让我杀她,」沈淮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怎么杀她?祖母甚是溺爱我父亲,祖父又历来很听我祖母的话,若非如此,我娘也不至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受那些委屈。」 苏芽心里像是被塞了黄泥巴一样,又堵又难受,她一直以为至少沈淮的祖父母是极其珍重疼爱他的。不然当日沈淮怎会想要将她和颜氏托付给他们庇护?可是现在,这一家人的举动,她却看不懂了,沈淮分明就是个外人,被人变着法子地、齐心协力地瓦解着心防。 「——所以,婆母究竟是不是你爹他们害死的?」她问,无比盼望这一切只是个误会。 沈淮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我娘是自己跳河的。」 「那,那你呢?」 「我是我娘拉下去的。」 苏芽再次屏住了呼吸。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却不敢再次求证。 难怪沈淮剑指沈父时,说沈母也恨自己。 可是,为什么?沈母为何要那样,她都肯为了小沈淮受尽委屈,为何临了却要断了孩子的生路? 「也许是因为我将她困在沈家,太累了吧。」沈淮垂下眼皮,「我入幼学早,每日朝夕都泡在书里,那天先生休沐,我才有空跟着去上船,于是便听见了他们的争执。之后我自然上前护着我娘,便把沈沅给打了,再之后我父亲过来,斥责我没有长兄模样,让人将我按在船板上用家法,又将我娘按倒了,说她教子无方,叫沈沅上去踢打,我在挣扎时看见,他一脚将我娘的眼睛踢出了血。」 苏芽倒抽一口凉气,难怪,难怪他恢复记忆后,要将沈沅的腿给废了。若有人将颜氏踢成那样,她定是要将人的脚给剁了。 「后来的事情,我便记不清了,」沈淮抬头,眯眼看着门外日光,「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时场景,可终究还是忘了……我只记得被我娘扯下船,按进水底,我拼了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上去。那时我还是想着要救她,可是人小力微,最后我就抱着她的胳膊,想着陪她一起死也行。」…. 「但是没过一会儿,她仿佛又改了主意,使劲地把我往水面托上去,还仿佛要跟我说什么,只是一张嘴却都被水灌进去……那时场景,我倒是有四五年里真的全忘记了,直到那会儿被人推落秦淮河里,才又记起一些来,后来他们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娘是自己投河,纵有逼迫,我也已废了沈沅双腿,又刺伤了父亲,当可解气,此后不准再有人提,必须将这些密辛按死在沈家宅里,绝不可影响了父亲和我的仕途。」 沈淮嗤笑了一声,「父亲要前程,自动就把赵氏和沈沅两个的不平给按下了。我这一番大逆不道,便也再无外传。」 说至此处,他回头看苏芽,微微笑着,「你看,他们都想要我忘了的事情,我真的都快忘了,连我娘都已经化为黄土了,我也再没可能寻她问到答案。」 苏芽喉咙里涩到生疼,沈父赵氏他们虽未亲自杀人,沈母却确凿是被他们逼死的,那时沈淮小小年纪,被亲爹痛责、被亲娘带着去死的时候,七岁,归来失忆,再记事时想为自己和亲娘寻个公道,却被老人以亲情绑架,那时他才十二岁。 十二岁,依然有孺慕的年纪,他心中得有多么悲伤和彷徨。 看着沈淮脸上平淡的笑意,苏芽的一颗心仿佛被带着倒刺的铁锉压紧了,窒息。 原来这一场混乱,最后痛苦的只有那个失去庇护的孩子。 她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往前倾身,想要 抱抱他。 沈淮任她抱着,却只是拍了拍她的脊背,平静地道:「都过去了,我已经没什么想法了。」 他越平静,苏芽心里越是难受。 「都过去了,」她哽咽着说,「都过去了,你不要再难过。」 「嗯,」沈淮应了一声,却道:「还是有些后续,你也听一下。」 苏芽直起身,不解地看着他。 「有些事情本来就想要告诉你的,既然今日开了头,便一并说了吧。」 他语气有些严肃,苏芽便坐正了,「好。」 「不必紧张,这件事情倒没有那么麻烦,」沈淮宽解道,又问:「你是不是觉得奇怪,看起来我与祖父母的感情深厚,也甚是依恋他们,却为何我病危的消息都已经传到京城了,祖父母却未见消息?」 苏芽常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透明的,为何他总能猜中她的心思? 她老实地点头,「若不触及亲儿孙的性命,老人家总是愿意家宅平静的,只是大概心中对你有许多愧疚,此后恐怕加倍弥补了吧?你这样出色,已是光耀了沈家的门楣,于情于理他们都不该‘有事耽搁,——或者,老人家的身子不太康健?」 她用辞是斟酌过的,沈淮自然懂得,却道:「祖父母身子甚是康健,只是太后和皇上不愿意让他们离京。」 苏芽今日已经惊讶数次了,此时仍旧无法按捺住吃惊的表情,「这是为何?」 沈淮不是颇得太后和皇帝的喜爱吗?纵是皇帝派了六名太医来,不仅为救人,也为核实,归根结底是真的极其看重沈淮的,却为何在此事上如此不通情理? 「我那时觉得生无可恋,又觉得死也懦弱,便随意地读书应试,侍奉祖父母,一面渴慕,一面憋屈,心里只觉得天下无人可信,也无人不可辜负,便游戏人间也可。」 沈淮在苏芽面前坦诚得毫无禁忌,道:「后来金榜的事情天下传闻,我面上通透,心中实存着恶意,将那内阁首辅刘吉悄悄地捆了,就想为国除害。」.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四十二章 桀骜少年臣(1) 苏芽嗔目结舌地看着沈淮,努力消化他给的消息——为什么这人口中的真相,与那些广为人知的传闻有如此大的差距? 沈淮看着她的表情,似乎颇觉有趣,“失望了?我并非传闻中清风霁月的沈翰林。” “呃……”苏芽咂摸咂摸,想起自己这两年为了生计,添油加醋讲过的《沈翰林传奇》,觉着那些爱慕他的少女们约莫会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四十二章 桀骜少年臣(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四十三章 桀骜少年臣(2) 行至花圃处,苏芽突然顿步,“我懂了!” 沈淮:“你懂什么了?” 苏芽回头,严肃地道:“所以赵氏手上确实是有你的把柄,那个残了腿的沈沅,还有你父亲身上的伤,都是证据,而你手上却没有他们逼死婆母的罪证!” 沈淮没有否认。 苏芽便开始蹙眉烦恼:“难怪你见面就要敲打他们,她都敢背着你悄悄跟漕督家议亲了,可见心性不稳!” 她神色间露出一种决然,抬头问道:“敲打得可还够?你将那些首饰送回去,若是管用的时日不够长怎么办?” 沈淮失笑,那自然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这丫头一副恶女的样子,瞧着甚是可亲,“若是不够,你难道还要去动手么?” 苏芽干脆地道:“也不是不行!” 有人相护的感觉再次愉悦了沈淮,他舒展眉眼,抬手揉了揉苏芽的头。一劳永逸的方式只有一种,他怎舍得让她脏了手? “哎!你又揉我头!”苏芽嘟着嘴儿抗议,拍掉他的手。 清脆的巴掌声无比悦耳,沈淮摸摸自己的手背,笑弯了眼睛:“我不死,便有用。” 想了想,他又慢吞吞地补充道:“况且,沈家寄望的前程并不在我身上,而是在我父亲和赵氏的小儿沈泗身上,所以她们吞下当年真相,对外绝口不提的原因,不仅是因为怕我,也是怕害了他们自己——后者更甚于前者,以仕途而言,这件家丑足以毁了沈家当官的路。” 苏芽领悟其中利害,不由感慨:“……他们倒是确实将这件秘密藏得很好。” 沈淮牵着她重新往前走,“只是为官之道,单只没有丑闻还不够,更要有些气运和本事。父亲和沈泗的资质平凡,为专心应试,父亲中举后索性举家搬到京城备考。我登科那年,父亲也挂尾上榜,托太后的福气留京任职,沈泗过了童试,如今也是秀才了。” 嗯,很好,父子同登科,光芒都让名为榜眼实则状元的儿子给抢了,当老子的几多憋屈?还有那个沈家三子沈泗,今年也是十七岁了,正是当年沈淮登科的年纪,却仍是个秀才身。 这一比较,苏芽只能说两个字:“啧啧。” 她盘算完毕,颇觉欣慰,又问道:“那个残了的呢?” “沈沅读书比他们有悟性,如今由赵氏安排着,约莫已是个合格的账房的水平了。” “哈!”苏芽痛快地笑出来,“老天有眼。”又想到那些人毕竟还是沈淮的家人,即便沈淮不认,可自己毕竟还是待入门的,不好笑得太嚣张,于是赶忙轻咳一声,收了笑意。 沈淮从鼻孔里哼了声,斜睨她一眼,“想笑就笑罢,我与他们彼此都未将对方视为亲人,在人前也就勉强做个面子功夫,你可能还不知道——我那醉心蝇营的父亲之所以盼着我早死,还因为他觉得我压制了他的气运,以至于他怀才不遇,是以心中甚是恨我。” 苏芽听过他父子对峙,想到沈父诅咒沈淮的话,心里又是难受,又是觉得人心不足:“他都留京了,如今已是从五品,运气已比同科许多人好得太多了吧?还觉得被压制?” “本朝授官由来多有破格之举,远的不说,仅是当今皇上的手中,就不知破格提拔了多少平民秀士,”沈淮似是并不以沈父心思为异,平淡地道:“父亲苦读多年,自视甚高,为前程更是格外珍惜羽毛,本来登科后又遇上太后的这层关系,他确实是可以飞得更高一些。如今没达成,他要为自己的失落找个替罪羊,也没什么奇怪的。” “……那,是太后觉得不行?”苏芽好奇道:“可是,话本里多有例子:皇家争储,本来就是要扶植手下势力,安排亲近官员的。” 沈淮哼笑道:“懂得还不少。” 苏芽挺了挺胸,“不多,不多。” 沈淮的目光便凝滞了一瞬,继而飞快地转开去。 苏芽眼珠子一转,见四下无人,便往沈淮身边蹭过去,“哎——” 沈淮:“……” “你闻闻——” “闻什么?” 苏芽探手牵过一枝正茂的桃花,递在两人之间:“香不香?” 人面桃花相映红,却问浓香谁送? 沈淮眸色变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却不应答,只微微俯下身,似要去嗅那枝桃花。 苏芽隔着粉嫩的花瓣,仰头看着他俊美的眉眼逼近,便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这是隔着人世悲欢,隔着踽踽独行,也隔着咬牙坚持的岁月后,才终于遇见的人,是她前世今生唯一的缘分。 近了,近了,近到已可数清他瞳仁里似琥珀般剔透的纹路,苏芽却一动也不敢动了,她竟突然不敢继续唐突。 突然,眼前粉影一晃,捻着那束桃枝的手被他握住,隔着一朵香凉的花瓣,有温软熟悉的唇盖了上来。 腰被揽住,人被用力地捞进熟悉的怀里,苏芽被动地踮起足尖,在这一瞬间,积攒于心的那些说不尽的心疼、忧虑、爱意和眷恋都找到了出口。她轻舒气息,抬手揽住他俯下的后颈,将唇更深更紧地贴上去…… 沈淮和以前不一样了——分开的时候,苏芽迷迷糊糊地想。 他看她的眼神似春风拂水,隐约透着一丝含着释然的轻松,整个人都泛着光华,像是卸去了身上某个隐形的壳子。 苏芽沉溺在他的眼神里,无法确切地探究到他究竟哪里不同了,却很确信这个状态是最好不过的。 “香。”他说。 “什么?”她恍惚着问。 “闻过了,”他俯身又在她红润的唇上轻啄了一下,说:“很香。” 苏芽晃了晃神,才轻捶了他胸口一下,红着脸往旁边站开半步,“那你继续讲给我听。” 沈淮揉着胸口,明知故问:“讲什么?” 换来一眼娇嗔:“讲明明皇帝也承认你于国有功,也知你此番是被人所害,却为什么还是一面嘴里说着要为你撑腰,一面仍然不准你祖父祖母出京探望?” 情爱真是治愈人心的良药,唇齿相依、深深拥抱自然是醉人,最疗愈的却是那红尘作伴的归属感,因而需得时时存在、常常确认。 因为心里有了更加亲近的认知,两个年轻人都觉得与对方的心更贴近,这会儿再说起那凉薄的往事时,先前沉重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两人随意地在花圃中的石上坐下,重新将之前被颜氏打断的话题续上。 “因为要留他们在京里作人质。”沈淮干脆利落。 “是谁要拿他们牵制谁?”苏芽吃惊尤甚:“牵制你?” 沈淮逗她:“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就不值得被牵制?” 苏芽无语,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她想到沈淮这几年积累的巨额财富,脑中灵光一闪,吃惊道:“莫非你家是沈万三的后人,手里有皇上想要的金银?所以你名为游历,实际上是出去给皇帝寻沈万三留下的宝藏了?” 话本子里的诸多情节一瞬间涌入她的脑海中,各种奇闻逸事配上沈淮这张脸、这身份,真是要多离奇就有多离奇,要多传奇就有多传奇。 沈淮怔了怔,看着眼前脑筋如风火轮般飞速运转的少女,面色逐渐古怪,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个不算冷的冷知识:历史上的江南第一富豪沈万三,就是因为富可敌国,惹得朱元璋眼红,才成了皇权的腹中餐。 三月的小财迷要勤奋码字,要摆脱后台推送的每日0.01分收益上限,至少每天赚个一块钱,行不行? 我是小财迷,我不做沈万三。 求推荐,求评,求月票!!! 第二百四十四章 桀骜少年臣(3) 苏芽期待地看着沈淮,等他解答。 沈淮却伸出一根食指,点在她的脑门儿上,“收!” “哎?”苏芽盯着他的手指,向上翻了个斗鸡眼儿,问:“收什么?” “收收那些不靠谱的猜想,”沈淮逗她:“不如你建一家书坊吧,找几个落魄文人来,你编故事,他们写,自编自印,应该能赚不少银子。” 苏芽拿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四十四章 桀骜少年臣(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四十五章 桀骜少年臣(4) 沈淮察觉到苏芽的注视,从远处收回目光,发现苏芽脸上几乎是写满了敬佩掺杂着心疼,不由失笑,摸了摸她的头,「别这么看着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也没你以为的那么辛苦。」 「定是很辛苦的。」苏芽低声说道。 他答应了皇帝,为他踏遍神州,最后却落得亲人被扣留的结果,差点儿孤独惨死在远方。全心报国,却总被提防,他心里定是难过的。 可是这些过往,她却从未认真在他身上寻找过,哪怕他说过他有一堆麻烦事,哪怕他放下一切骄傲,向她要一个家时,她也没有认真考究过。在她心底,始终认定了这是一份短暂的情缘,于是她便理所当然地只看眼前了,即便偶尔自省,她也总以他太强大为由,最终总以为自己只要回应他就够了。 她真的配不上他对她的好。 许是苏芽的表情太难过,沈淮便道:「总之我那时年轻少历练,所能被看重的机缘,无非是皇家微妙的相互制衡。至于后来,随着我走过的地方越多,看过的秘密越深,才渐渐变成一个真正‘有用,的人,那时不仅太后和太子怕我远行不归,连皇上也开始忌惮我当真站到太子的阵营去,这便有了牵制。好了,差不多就是这样。」 他顾虑苏芽担忧,苏芽却嫌他虎头蛇尾,追问道:「那皇上是从何时开始不许他们出京的?」 「去年,广西事件之前。」见她真的想听,沈淮便继续讲道:「那时祖父母在信中说想回乡祭祖,而我这两年踏遍山河,见的人间悲欢多了,心境反而更开阔,对他们当初的选择有了更多理解,对母亲的一点怨尤也逐渐释怀,有心讲老人的心结也解解,便想回京护送他们回乡。恰好我当时刚出鞑靼边境,便特意从大同返京,将边境舆图送进宫……」 话到此处,他突然顿了顿,想起一个人,但见苏芽听得专注,便咽下了旁生枝节,继续讲道:「满以为此行告一段落,可以回家与祖父母好好亲近亲近,哪知,回家后他们却说不准备回乡了,只叮嘱我一些有的没的,又告诫我万事务必要拎得清。他们表现如此反常,我正疑惑时,却是父亲过来的一顿咒骂为我解了惑。」 他想起当时场景,自嘲地笑道:「那是又一次换储风波刚过,我远在塞外,不多,却因挂了个太子侍讲的名儿,应皇帝的吩咐,常与太子有书信往来,与他介绍些各地风情,我有意避嫌,从不在信中有任何越界言语,想来太子那里也有数的,因而这番事情也未在信中对我言说。」 「可是,那天,父亲喝得烂醉,也忘了惧怕我,冲进来砸了一堆东西后,便指着我的鼻子咒骂,说是因我之故,他空在鸿胪寺里占个名,却连城外三十里都出不得,丢了多少扬名立万的机缘。」…. 好了,现在沈父的形象在苏芽心中已经十分丰满了,她抿了抿唇,没再出声。 沈淮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无所谓,他要的就是她不要对沈父太敬重,不心存幻想,便不会被掣肘,不会被利用,也就不会被伤害。 「原来我为皇上办事的事情虽然是机密,太后却敏锐地察觉了皇上待我的亲近,于是暗中示意了祖母许多次。当时换储的角力中,各自的得失心难免越来越重,他们自觉无法完全控制我,便默契地选择了同一个牵制方式。」 「我搞明白了始末,自然上火,便是皇帝太后那儿都想闹一回,哪儿能容得下父亲来发酒疯?当下就要强行带着祖父母离京。」 「可是,祖父祖母不会跟你走的。」苏芽轻轻叹息。 「嗯,还是小芽儿比我懂人心,」沈淮笑道:「我是沈家的异数,虽有些才华,却桀骜不驯,难以揣摩,祖父母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到底是爱子甚于爱我,这其实不是多么难猜的心思,只是当年我太执着于想 要家人的疼爱,所以选择视而不见。」 想起当年自己的那些自欺欺人的奢望,他微微摇头,再次自嘲地笑着:「譬如当时境况,我不想卷入那些无谓的谋算中,满以为祖父母由来也算淡泊,不该留恋繁华,总会跟我走的。怎知他们却甚是震惊于我的叛逆,都觉得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皇家看重才会这样掣肘我,我却是不识好歹了。父亲更觉得富贵险中求,骂我若恣意妄为,定会毁了他和沈家前程,闹着说若再这样被我连累,不若当下便死了才好。」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祖母便病倒了。」 「啊?」苏芽心道,老祖母病得真是凑巧。 「祖母病中呓语,抓着我的手不放,只反复念叨,说这一代好容易三个儿孙,却手足相残,让人痛心。求我念在她对我疼爱一场,给那几个留条‘活路,。」 舍得沈淮委屈求全,为那些儿孙留条前程。 听到此处,苏芽但觉心中被坠进去无数大石头,塞得她喘不过气,仿佛深陷沼泽无法抽身的窒息,那是沈淮的步步退让。 她蹙眉凝视沈淮,试图从他的笑意中找到一丝勉强,却没找到。 沈淮坦然道:「都过去了,如今我也只是偶尔想起时才会有零星半点的失落。」 苏芽不信。 沈淮挑眉道:「何须骗你?那时我早已学会平心静气,单只想着两位老人家待我确实不错,若非有他们相护,我失忆那几年也不可能安稳地长大。对他们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便以大局做取舍,其余都是可以妥协的。这也不算过错。」 什么大局? 不过是沈淮一个,抵不过那一家人的分量罢了! 苏芽既心疼少年沈淮的懂事,又心疼成年沈淮的无欲无求,若不是曾经拼了命地自我开解,在白山黑水里孤独跋涉过,他怎会这样平心静气地回望?…. 太懂事的孩子,总被忽略。 她满腔恼怒无处发泄,便狠狠地托着自己的脸,从手掌缝里挤出抱怨:「又不是他们妥协,最后都是你妥协,委屈全让你受了!」 托脸的手太用力,将粉嫩的腮肉挤得堆在眼下,沈淮看着有趣,忍不住伸手戳了戳,果然是意料之中的滑腻,再戳,被苏芽一巴掌拍掉:「你老戳我做什么?」 沈淮笑着收回手,问:「你是不是在想,我在家中如此不受重视,为什么当初还要将你托付给他们?」 苏芽是真的没想到这事儿,但是他若愿意说,她也是想听的:「为什么?」 「因为没有选择,」沈淮认真道:「我若死在淮安,你定是有麻烦的,只有托付给祖父母才能护你。我一死,他们心中定然对我有愧疚,既然你是我最后的托付,他们当无不尽心。」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况且,就算我奢望了,他们待你不够尽心,也无妨的,你有我留下的财产护身,又有高峻徐远相助,顶多一年半载便能度过淮安诸事的波及,那时还不是海阔天空,尽随你意?」 嗯,甚好,这厮虑事周到,甚是妥帖! 苏芽更生气了。 「你就没有想过,」她故意问道:「若真是那样,你那些钱财和费心筹谋,最终都只是成全了我。那时我又有钱,又有自由,很快就会有自己的新生活,嫁人生子,与你有何牵扯?」 「自是想过的。」沈淮笑着起身,摘了一朵开得正好的桃花儿,插到苏芽的发髻上,眼含笑意地左右看过,「人死如清风过,那时我死都死了,虽则羡慕妒忌,却也管不得,便当自己是这一枝桃花罢,装点过你就好了。」 苏芽懂了。 她如今是真的懂 了:沈淮这个人,照顾人有瘾。 什么桀骜不驯?他分明是世间最最温柔善良的人。 那些被隐匿在时间的痛楚,竟只凝成了他对家和爱的执着。 这样好的人,却不被温柔以待,真是让人好生气!.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四十六章 媳妇儿岂能受委屈 苏芽不知道自己气成了一个包子,沈淮却看得甚是开心。 「想什么呢?」他笑她,「瞅瞅,脸都紫了。」 你脸才紫了呢! 你全家脸都紫! 苏芽冲他翻了个白眼儿,「我在想:还要不要嫁给你了?见天儿的不用吃饭,光吃亏都吃撑了!」 瞅着沈淮笑意收不住,没心没肺的样子,她越发觉得生气了,恼道:「笑什么笑?!再笑,再笑我就——我就——」 她「就」了半天,到底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心疼他才好。 实话说,沈淮长得好看,怎么笑都好看,只是他说的话却不能全跟笑意联系在一起,譬如现在。 他就笑着戳了戳苏芽发上的那朵桃花,哼道:「怎么,讲一段往事而已,你还真当我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了?」 苏芽鼓着腮不说话,她自然知道他不是软柿子,他若软了,这天下恐怕就没有硬的人了。 只不过,她此时的心里话实在不好说出来。 ——怎么可以放过他们? 即便是上一辈的恩怨,其中也应有公道是非—— 冤有头债有主,沈父和赵氏逼死了沈母,凭什么要沈淮放过他们?就因为沈母是自杀? 若不论是非,只讲人心,那沈淮已经看在老人的情分上放过了他们,又凭什么要他护着他们?就因为沈淮是那个更懂感恩的人? 她心中尤其不能释怀的,是沈母投河前,幼小的沈淮被亲爹按在船板上打、被亲娘按进水里淹的那段场景,更心寒的是昨日所见,在始作俑者的心中那些都已时过境迁了,甚至那些人还对沈淮怀恨在心。 国无国法,家无家规。 苏芽心里想着事儿,手底下摸摸索索地在石头缝里扣出来一粒小石子儿,她低头瞅了一眼,那石子儿歪瓜裂枣似的,怎么看都不顺眼,便皱了皱鼻尖,将它甩了出去。 但见那石子儿势若流星,连弧线都不带地,斜刺出去,啪地一声,将水面狠狠地砸出一个坑来,剧烈的水花撞击,涟漪晃动,再一圈一圈地荡开去。 沈淮看一眼那水面动静,完全感受到了苏芽的心情。 媳妇儿果然是懂心疼人的。 他清了清嗓子,哄道:「莫气莫气,气坏了无人替,我以后可就全赖你护着了。」 苏芽砸了石子儿,多少发泄了些,却依旧没好气地哼了声,「民女位卑人轻,可护不住你。你家人可是连你都敢欺负的,眼里能瞧见我?」 「谁敢瞧不上你?」沈淮笑道:「如今我也有家了,自然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我媳妇儿。」 不知说者是否有心,反正听者格外有意,听他说自己有家了,苏芽的眼睛便不禁有些泛酸,行吧,以后他就是她的家人,她自然要护着他。 她吸了吸鼻子,问道:「那我要是哪天气不顺,打了人,你怎么着?」…. 沈淮挑眉,也不问她要打谁,很爽快地回答:「不是说过了么,打便打了,能怎么着?」 「我是说,赵氏,还有你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甚至若我误伤了你父亲,然后你祖父祖母拎着棒槌,追着我要使家法,你怎么着?」 问得这么细致,看来这丫头对未来的日子不太看好呀。 沈淮打量着苏芽半真半假的神色,心知这是个要认真对待的问题,「老人家要罚你,你便跑,家法什么的都是小事,等我去处理。我若一时半刻回不来,你又跑不脱,便只须先保护好你自己和颜姨。至于其他人——」 他笑了笑,眼底掠过凉薄:「你便看着办就好,以前是我愿意哄着老人,以后是我愿意哄着媳妇儿,他们总得学着长进 点儿。」 「真的?」 「自然真。」沈淮认真地说:「把这些旧事说给你听,一来是不愿让你日后受别人挑拨,再来也是想要你知道根底,呆等着委屈砸上头的,那不是我家苏芽——你尽管大胆一点儿,莫吃亏。」 苏芽满意了。 她岂是爱生事的?即便心中为沈淮不平,她也自知轻重,真要是跟沈家人闹了冲突,最后麻烦还不是得沈淮担着?只是,那边明显不省心,这章程便须得先谈好。 「其实,」沈淮慢吞吞地道:「他们未必真能给你委屈受,我是怕皇城里头再生枝节。」 苏芽好奇道:「此话怎讲?」 「我不讲规矩,他们都是有数的,所以那日杀了曹开河,大约皇上也没觉得太意外,无论误杀之说他信不信,总归都算情理之中,是我能做出来的事儿,」沈淮瞧瞧苏芽,眼里含笑,「倒是你,小小女子竟然也敢悍不畏死,恐怕就大大超出他们的预料了。」 「哦——」苏芽拖长了音调,心里极速转着。 若她是皇帝,有沈淮这么个好用的,约莫是要给他配个贤良淑德的名门闺秀牵着;若她是太后,有沈淮这么个可为倚重的,约莫得寻个关系亲厚的岳家将他捆绑了;无论怎么瞧,给这桀骜的少年臣子收性子,都是重中之重的。 偏她一个老实本分又善良的小女子,被这世道给逼得铤而走险,还被众目睽睽地见证了。 苏芽不由得苦了脸,咋整啊,戏文里那些棒打鸳鸯的戏码,不会就要出现了吧? 多恶俗啊! 「其实吧,」她斟酌着道:「我觉得像你这样的,最不适合那些娇娇弱弱的小姐了。」 「哦?」沈淮眼睛里含笑,虚心求问。 「嗯……你瞧啊——」苏芽拖长了声调,瞧什么呢?这例子不好举啊,千金小姐、名门闺秀,她自己也是喜欢的呀,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沈淮好整以暇地靠在树下,等她带他瞧。 苏芽想了半天,也没想出闺秀们有甚不好,眼珠子一转,道:「这例子是真不好举,譬如我眼里就觉得你最好,但是也觉得还有别的男子也挺好……」 「你还觉得谁好了?」沈淮站直了,皱眉道:「什么时候,在何处见着的?」 「嗳?」 沈淮闷闷不乐地看着她,「你如今有我了,岂能再觉得别的男子好?」 好大的醋劲儿,苏芽先是惊讶,再是闷笑,最后摆手道:「不能,不能,果然是不能的,做人哪能三心二意呢?」 「那你瞎举什么例子?」 「我就是这么个意思,就是说:你都有我了,自然不再适合别的女子。」 沈淮心里还是不得劲儿,以前当自己活不成了的时候,是怎么忍痛给她安排后路的呢?如今居然是想都不能想了。 「这例子以后莫举了,」他道:「总之你记着:日后进宫时,带点儿眼力劲儿,该磕头就磕头,该谢恩就谢恩,任谁说什么你都当听不懂的,总之我在或不在,你都要将自己护好了,不然我急吼吼地在这里办喜事,不就白忙活了?」.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四十七章 叫你白忙活 白忙活? 苏芽耳尖地抓到个不顺耳的词儿,立刻炸毛了。 “你说什么?”她眯着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与我成亲算白忙活?” 沈淮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解释……” 晚了,苏芽已经从石上跳起,嗷呜一声直扑过来,将他按在树上,“不会说话就别说!” 沈淮被她推 《寒门重生女》第二百四十七章 叫你白忙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四十八章 故人一问三不知 这花子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一样,便生又是个被泥巴裹住的破锣,既破又闷,听得苏芽耳朵里痒得慌。 可他明显是一副「你应该认得我」的样子,苏芽便认真地盯了他两眼。 哪里来的野人? 头发披散打结也就罢了,脸上居然还长满了汗毛茬子,一眼望去,只见坑洼不平的一片黑蒙蒙,其中亮出两道狭长的缝隙,黑眼珠子就夹在那里头。 苏芽皱眉,再打量,却突然心里一惊。 她立刻抬眼,飞速地向四周打望了一圈,然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哎哟!是我不小心了,对不住,你还好么?」 她说着,弯身去扶,「可是摔折了腿?走走,我带你去看郎中。」 集市上的每一个巷口,都有候着等客的小轿和马车,苏芽就近叫了一辆车,将花子扶上去,很快驶出闹市,这小插曲就仅只周围几个人看见,都还没来及的围观,便如小小浪花一般被集市的喧嚣吞没了。 马车里,苏芽坐在一角,看着面前的花子涕泪俱下,哭得像个花果山上的老猴。 哭又不敢出声,就憋着气,毛脸中一些可疑的水泽间或闪一下。 她静静地等了会儿,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悄声道:「刘大人,莫哭了,莫被人听了去。」 没错,这毛人……不是,这花子,竟是失踪数日的理刑刘云。 当日长街恶战,他和苏芽一起,被沈淮送出重围,接着又因阻拦苏芽返回阵中,被情急中的苏芽恶狠狠地摔出去,之后为自救,他连滚带爬地躲进了沟渠中,再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据郑斌和邱奈成说,他们的人每日重点搜查,在已拿下的人犯和提审的官吏中反复盘问,都没有得到关于刘云的一丝消息。 没想到,他却突然出现在这里。 苏芽本能地觉得其中有蹊跷,所以在认出刘云的第一时间,立刻帮他遮掩了身份,带上马车。 只是,她想象中,上了马车,应该会开启一番机密分享,却没成想先看了一处老猴哭泣。 想到此处,她又悄悄地瞧了老猴一眼,真是辣眼睛,这才几天的功夫,往日威风冷峻、颇会耍官威的刘云刘大人,究竟是怎么长出这样一脸黑毛的? 刘云终于哭完一个段落,拿身上破烂的衣袖使劲地将脸上涕泪抹了。 苏芽心中一声哀嚎,完了,他这么抹,那些毛茬子会不会打结啊? 刘云浑然不知她心思,擦完脸,郑重地在车中向苏芽做了个揖手,「苏姑娘,此番幸好有你。」 苏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刘云会意,两人沉默地各据车厢一角,在颠簸中等着。 街头随意拦的车,车夫不知根底,有些话还是到了地方再说比较好。 纪源竟然在门房里候着,见苏芽下了马车,连忙迎上来:「姑娘可回来了!」…. 苏芽一怔:「怎地?」 她只是出个门,纪源却特意在这里候着她,是有事么? 纪源正待说话,却见刘云也从车上下来,这便把话吞了下去:「这是?」 苏芽道:「这花子被我撞伤了,带回来让刘叔诊治针织。」 刘云这会儿开始觉得丢人了,勾着头,瑟缩地跟在苏芽身后不吭声。 纪源不敢多问,连忙道:「那交给小的吧,我带他去找刘先生。」 「不用,」苏芽道:「我顺便的很。」 她说着当先就进了宅门,刘云亦步亦趋。 纪源眼皮子向下,在刘云的脚上顿了顿,面色微沉,转头给马车夫付了钱,叹道:「我家这姑娘,就是心善啊!」 车夫收了 钱,真诚地附和道:「可不是么,如今可少见这样面美心善的姑娘,你可得给长点儿心,莫要让姑娘被那花子讹住了。」 纪源挥挥手,打发了车夫,返身追入门内。 进了自家地盘,便无需遮掩了,苏芽一路带着刘云往刘三点的院子走,「刘大人,你怎地弄成这般狼狈模样?」 刘云捧着胳臂,苦笑道:「不敢怪姑娘——您说我怎地弄成了这般狼狈?」 「呵呵。」苏芽尴尬地摸摸鼻尖,不得了,此刻她身边没了沈淮撑腰,这理刑大人欺软怕硬,眼看要发威。 话说回来,刘云抱怨的也没错,当时若不是她带着昏迷中的沈淮硬是进了刘云的马车,逼着他掩护送行,也不会有之后刘云的遇险失踪。 苏芽自觉理亏,便坦然道歉:「刘大人,当日是我自作主张,连累了你,苏芽这里向你赔罪。」 她不回避的态度倒是让刘云有些尴尬了,颇觉自己小气,摆手道:「罢了,也不全是你们的问题,当日也是我自己掂量过的选择。再说,沈大人临危时刻,舍身为饵,也护着我了,此番算是过命的交情,日后不说连累。」 说起沈淮,他连忙问道:「我听说沈大人一度垂危,现在伤重静养中,可还好些了?」 苏芽点头道:「好不少了,多谢你惦记。」 刘云问:「那我可能立刻见着沈大人?」 苏芽知他必是有沈淮在场,才能安心倾诉的意思,却不立时应下,只道:「我给你送到刘叔那里,先把伤口收拾收拾。」 刘云突然出现,许多谜团路上不曾言说,特殊时刻万事小心,沈淮还在托病隐遁中,她得先问问沈淮要不要直接见他。 她将人带回,不让刘云流落在他人手,是为稳妥,不未经沈淮同意便带刘云过去,也是为了稳妥。 目前淮安局势乱得很,稳妥最珍贵。 后面脚步声跟上,是纪源追了上来。 苏芽回头看一眼:「纪管事,有事?」 纪源躬身道:「我来给您搭把手。」 苏芽便没再问,将刘云安置给刘三点后,带着纪源出来。…. 「有事?」她再问。 「姑娘,」纪源不敢含糊,开门见山地问,「您在外可遇着主子了?」 「沈淮出门了?」苏芽吃惊:「他不是不能出门吗?」 纪源苦笑,「姑娘匆匆出去,一去好久未返,高峻去寻您也没有音讯,主子着急了,换了衣服就出去寻您,小的拦不住。」 苏芽嘴巴长成个圆形,沈淮就这么紧张她?她又不是小孩子,以她的身手,怎么着都比他这个刚从鬼门关混回来的人强吧? 「胡闹!」她跺脚,「他怎么能出去呢?!你怎么不跟着呢?」 「主子不给我跟,说宅子里不能缺人盯着。」纪源也苦的很。 也是,高峻徐远都出去了,家里还有颜氏、刘三点和晚杏,得有人护着。 苏芽颇觉无力,转身就往外走,「里面那个人,极其重要,身份不能让外人知道,纪管事你把他看好了,我去去就回。」 她马不停蹄,虽然茫然无目的,却还是只能直冲出门去。 而此时她要寻找的人,却已经找到了张参木的家门前。 沈淮一袭披风遮身,风帽盖着头脸,沉默地皱眉站在张家门口。 往日川流不息的问病队伍不见了踪影,门上贴着告示,言明家人有恙,暂不接诊。 看着也是能说的通的,只是,沈淮再打量这大白天紧闭的宅门,往后稍退半步,脚下几个脚印清晰可见,门前积攒了一层落灰。 他心里隐约有些 异样,这是几日没出门了? 他抬手,敲响门上的黄铜门环。 铿铿! 铿铿铿! 门环声回荡,门内却久不有声响。 沈淮再退后一步,四望周边,有人从巷尾探出头来:「莫敲了,张家人大约病得狠,都几日没什么人声了。」.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四十九章 又见宋瑾 沈淮回头,见那是个仆从打扮的人,手里捏着两个饼,一边啃,一边从巷角转出来,径直走到张家门前,靠墙一蹲,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从怀里摸出个竹筒做的水壶出来,咕噜噜喝了一大口。 咽下了这口饼,他也不嫌累,仰着头把沈淮打量了一番,又咬了一口饼,快速嚼了两下子,才含糊地问道:「瞅你这模样,也是来求医的?」 「老伯也是来求医的?」沈淮和气地应道:「张家人既已拒客了,你为何还在此处候着?」 那人叹了口气,道:「不是我想在这里候着,是家主命我候在这里,务必找机会把张圣手抢先请回去。可是你瞧瞧——」他下巴朝着大门一扬,「开始里头还回应一下,自这告示条贴出来以后,任是把门拍到震天响,里头也不应声了。」 沈淮向四处打量一眼,「眼下候着的人也不多。」 「嗨,都走了,都走了,」那人摆手道:「昨夜就没剩几个了,夜里冷得鼻涕流,好人都挨不住,更别提带病来的那些,谁敢在这里撑?只怕没等到张圣手,自个儿先咽气了。只有老头子我走不得,冻死也得在这里蹲着。」 沈淮问:「主家得了急症?」 「也不算很急,就是请了许多郎中都未见好,这便求过来了,」那人说着,擤了一把鼻涕,就手在地上抹了抹,自言自语道:「唉?莫不是昨夜冻着了?」说完嘿了一声,继续啃饼,边续上了方才的话头:「就说这久病床前无孝子,哪家孝子能像我这么冻着?说到底,还是忠仆可靠,对吧?」 这倒是,床前孝子少,即便你挣了一世的身家都给他,那也是天经地义的,尽心服侍都是靠人品,确实不如花钱买来的人力耐劳。 却有人想做孝子,却无人可孝。 沈淮笑了笑,看看日头,又问:「老伯在此处候的久,可见着一个很好看的姑娘来过?」 「好看的姑娘?」老仆脸上浮起了然的笑意,「瞧你长得这般俊,你觉着好看的那必然是天仙模样,可惜这门前别说天仙,便是个寻常好看的姑娘都没来过。谁家有好看的姑娘,舍得日晒风吹喔……」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含含糊糊地,说起这两天在门口等着的各式人等,沈淮却已没有了听的耐心。既然苏芽没来过,他便不准备再喊门了,便跟老仆道了别,预备换个地方继续寻苏芽。 老仆原是个话痨,还在念叨:「回去吧回去吧,家里若有闲人,便派一个来候着,也好跟老头子做个伴,不然还真没法跟他们熬——说来这张圣手家莫不是有什么神仙药丸,吃一粒就顶饱的那种?老头子在门口蹲了两日,竟没见他们出来采买过。」 沈淮闻言,心中一动,驻足转身:「两日无人出门过?」 大户人家有存粮,便是三四日不采买也饿不着,何况还有那些定期给老主顾送菜上门的,更是让人省心。只是,他突然想到日前刘三点的反应,直觉地嗅到一丝不寻常。…. 「昂,」老仆比划了一下那个门缝,「前头哪怕开门贴告示,都只开了这么大的门缝,探出胳膊贴的,人都没出来!」 贴告示也只开巴掌大的门缝? 即便人不出门槛,把门敞开也好施展,怎至于只探个胳膊出门缝?倒像是外面有洪水猛兽,里头的人探出头就会被拖走一般。 可如今这架势,倒像是怪兽在门内,虎视眈眈地玩着猎物。 沈淮又看了一眼宅门,向老仆点点头,抬步便走了。 只是,他沿着院墙走了一段,到四下无人处,便干净利落地翻了墙。 满院萧索。 张家他来过,张参木爱干净,家中夫人也能干,仆人又得力,向来整理得利落,此刻却是落叶拂径 ,不见人影。 沈淮伫足倾听后,循着人声和药香走到宅中唯一有动静的地方,正是他初次求医时来过的两层小楼。 这边建筑平整,那小楼便视野格外开阔,宅内宅外都可见着,当初他就是在这里全程目睹了苏芽惩治戏班恶霸的经过—— 沈淮抬头放眼,看向那扇窗。 窗内有个人,正沉沉地看着他。 「宋瑾——」沈淮微眯了眼,「竟躲在这里。」 宋瑾没躲。 他就候在二楼窗后,看着沈淮一步一步地走近来,再一直走进小楼里。 面对面时,宋瑾上下打量着沈淮,晒笑一声,尖刻地道:「居然还没死?」 「不急,」沈淮从容地道:「让你失望了。」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宋瑾身后,断臂的夏清风正将刀架在张参木的脖子上,而张参木面色惨淡,正看着他欲言又止。 沈淮冲着张参木安抚地点点头,便把视线转到夏清风身上。 「夏清风——只断了半臂,依然没能阻止你做坏事啊。」 他慢慢地说话,声量也不如何大,甚至语调平淡,却让夏清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握着刀柄的手便有些软了,断臂处又格外地刺痛起来。 当日的剧痛刻骨铭心,这种恨意很难遮掩,夏清风厉声道:「沈淮,断臂之仇,我定是要报的!」 可惜,色厉内荏,她没掩住声音里细微的颤抖,话音落下便恨恨地咬牙闭嘴。 沈淮沉沉地看着她,视线从她手中刀锋上一扫而过,突然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不再理会,径直转向宋瑾。 「丹田破损,真气尽泄,你此刻应该缠绵病榻,却居然还能站在此处与我对峙,想必是托了张圣手的福。」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宋瑾道。 「嗯,所以我心中甚是感激,你呢?」沈淮好整以暇地在椅子上坐下,以手支颌,问宋瑾:「只医了这两天而已,日后说不定还能除根,你舍得杀他?」 他一派悠然从容,既不因张参木受制而惊讶,也不因宋瑾的刻薄而窝火,更不因夏清风的张牙舞爪而恼怒,竟似寻常聊天一般,甚至比以往宋瑾借住在他府上时,更加自在。.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五十章 今时不同往日 两厢对峙,他不恼火,恼火的就该是对方。 可惜宋瑾也不恼。 他端着一碗汤药,依旧站在窗前,慢慢饮着,却道:“我平生所恨,最是特权。” 沈淮微掀了眉梢,“哦?” “特权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人只需凭着出身和权势,便能呼风唤雨兴风作浪,事后还能升官发财,譬如你——” 宋瑾说着,话锋一转,直指沈淮,“私杀当朝大员、在册勋贵,这样的滔天罪行,众目睽睽为证,若不是有太后那层关系,沈淮,你凭什么全身而退?” 他语声平淡,话意却尖刻,颇有方才沈淮质问夏清风的风范。 沈淮闻言,却只是懒散地轻笑了一声,不答反问:“看来你和曹开河果然交情不浅,此番损兵折将,很难受吧?” 宋瑾手中的汤药无风自动,水面骤起波澜:“我问你话,你扯东扯西做什么?” 沈淮不动声色,将所有收进眼中,哼笑道:“宋厂公往日威风滔天,而半途失势,过了几年丧家之犬的日子后,竟忘了自己原是个最会享用特权的了?” 听他口称“宋厂公”,宋瑾面色难看。 他早知瞒不过沈淮,但是再被当面揭穿,感觉比想象中更难受。 沈淮却骤然收了笑,冷冷地道:“只是,你如今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与我问东问西?” 啪地一声,宋瑾气得摔了药碗。 夏清风和张参木都被吓了一跳,刀刃在张参木脖子上刮了一道。 却没人往他们那里瞧。 看着一地碎片,宋瑾急遽地喘了几口气,才想起来沈淮此人的难缠,若论犀利,沈淮的功夫针针见血,自己虽则尖刻了半生,在他面前却到底是选错了言语交锋的对象。 他看着沈淮那张脸,心中恨意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但是原先设定的话题却已经被沈淮破了局,再难接续,只得定下心神,略做沉吟,直奔主题。 宋瑾指着张参木,对沈淮道:“你若想救此人,我们便谈一谈。” 沈淮弹了一下衣摆上不存在的灰,“你说。” 他一派从容,甚至颇有轻慢之意,宋瑾便愈发看他不顺眼,忍怒道:“你自废武功,束手就擒,我便放张参木一家离开。” 张参木闻言喊道:“沈大人万万不可……” 夏清风手下一个用力,刀锋又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闭嘴!” 沈淮瞥了那边一眼,对张参木点头道:“多谢张先生大义。” 又问宋瑾:“我若自废武功,束手就擒,那便没了节制你们的能力,如何保证你们说到做到呢?” 宋瑾负手道:“我说的话便是保证。” “哦——”沈淮拖长了声调,“那便不谈了,我信不过你。” “你说什么?”宋瑾疑心自己没听清,确认地问询。 沈淮收回支着下颌的手,把旁侧高几往一边拎了半尺,确保不碍事了,才道:“我们便在此地较量?” “沈淮,你是疯了吗?”夏清风按耐不住,难以置信地问道:“张参木一家,八条人命,你竟视为草芥?” “你二人是聋了么?要打便打,废话甚多!”沈淮皱眉道:“草芥人命的是你们,不是我。妄图拿捏人命挟制我,二位是高估了沈某的人品。” 他不屑地瞄了夏清风一眼,“你那断臂残肢,若不是有张参木医治,此刻定然无力站在这里挟持他。要想快些康复,还有赖圣手调理——分明是你们的救命稻草,竟也拿来威胁我,属实是丧心病狂了。” 夏清风气结,正要再说,却被沈淮冷冷地截住话头:“夏清风,我劝你莫再出声,又蠢又难听。” 他看着清贵难言,怎知奚落人时真有一套,夏清风一个浓烈潋滟的美人,三次照面便被他奚落了三次,如今即便拖着半条被他亲手断掉的残臂,仍旧视其为废物,毫无怜悯。 任是谁都不愿被忽视,何况是习惯了众星捧月的夏清风?美人新残,原就比寻常女子更受打击,当下更是受不了,夏清风火辣脾气不改,张口便要怒骂,突然想到自己因疲惫失血而嘶哑的声音,心中异样,顿时哑了炮。 “已非救命稻草,”宋瑾接过话头,“没了张参木,无非康复得慢一些,没了你沈淮,我却是加倍快活。” 沈淮拿看蠢货的眼神瞧他,“那你恐怕快活不起来了。” “沈淮,你就不要再做戏了,”宋瑾道:“当日在那岛上,你尚且宁愿舍得一身剐,换那一老一小先脱困,如今八条人命在前,又何必装模作样麻痹我?”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沈淮恍然大悟,继而嗤笑一声,“我说你怎么见了我还不跑。” 他仿佛得知了什么特别好笑的消息,眉眼染上笑意,看傻子一般地将宋瑾和夏清风来回扫了两圈,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 听起来愉悦得很。 宋瑾还能沉得住气,夏清风却忍不住了,“你笑什么?” 沈淮含笑道:“我笑蠢货。” “你!” “莫要不服气,”沈淮慢条斯理地,“看不清时势,难怪你们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宋厂公,”他转向宋瑾,“你当初何等风光,可想过是如何落得个被贬出京城、被人逐杀的下场的?” 提起过往败绩,宋瑾牙根生疼。 沈淮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漫声道:“一个大太监,寄生于皇权,若想建功立业,便把良心摆正了,也未必不能造福于民,怀恩早已给你们做了榜样。可你呢,偏生好大喜功,却疏于周全,一朝得势,就忘了自己的凭仗究竟为何,终被小人构陷,再被主上遗弃——宋厂公,怎地这几年亏都吃过了,依旧还是没看破么?” 宋瑾被他一再地戳伤处,只觉得渐渐麻木了,“……你休要扯我的事。” “行吧,”沈淮从善如流,“那就说说眼前,宋厂公,所谓‘今时不同往日’,这道理你竟不知么?” 宋瑾闭嘴不说话。 沈淮也无所谓,照旧解答。 “当日我解毒药草尽被你们毁了,只道是再无转机,已存了必死之心,自然不想拉人垫背,”他道:“可现在却不同了——绝处逢生,毒也解了,官也升了,梦寐以求的心上人也要嫁我了,沈某凡夫俗子,实在舍不得再舍己为人了——这事儿很难琢磨吗?” 宋瑾面色铁青:“你还是要娶她!” 沈淮眉稍一动,冷冷地看着宋瑾。 他说了这么多,宋瑾却只抓住这一件反问,存的什么心? 宋瑾被他看着,咬牙道:“张参木若满门灭绝,全是受你连累。” 沈淮淡淡道:“那也不至于,有我在,顶多死两三个,我自会为张先生办好身后事,但是——” 他问宋瑾:“你可做好准备了?” 宋瑾下意识地反问:“我要做何准备?” 沈淮不吝解答:“现在张参木在你手中,我救援不得,并非无心,实在是力所不逮。我心中恼火,必然要有个发泄——” 他微眯着眼睛,问道:“宋厂公,你说,怎么个死法才配的上你的昔日风光呢?”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处置 嚣张! 宋瑾咬碎银牙,若他还有往日风光,定要将沈淮拖进诏狱,七十二桩酷刑都用上,不将他弄成肉泥不放出来! 他心中的毒从眼睛里放出来,尽数被沈淮看见。 沈淮却轻悄地笑了,上下打量宋瑾,道:“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你的心思全在脸上露出来,这般沉不住气,确实不是往日厂公了。” 宋瑾微颤着手,抚上腹部伤处,伤口紧绷且灼痛,有即将气炸的隐忧。 他怒火中烧,却又知道沈淮说的并没有错;然而,他虽然心知沈淮所言的确是自己如今的大漏洞,却又难忍心中恨意。 每逢大事有静气——这原是当年他教训人时常说的话,可如今,他自己竟然做不到了。 隐忍数年,一朝曙光将起时,又被彻底碾碎了,却叫他如何还能保有当初的心气? 沮丧在愤怒中滋生,宋瑾心中忿恨蒸腾着,那边沈淮却尤未收口。 沈淮好整以暇地翘起了二郎腿,下颌渭阳,视线便从低垂的眼帘里出来,居高临下地落在宋瑾身上,“虽则今非昔比,这幅皮囊却仍是好的,大约还是有许多人记着,再见还是能够认得出来。那这样——稍后,我便将你送去京城,去见见你的故人……唔,北京城太远,往来耗费的时日太多,恐怕要误了我的婚期,那便选在南京城吧,时间从容,而且那里本就是你宋公公应尽职之地。” 他的语气,仿佛宋瑾已经是囊中之物,任其处置了,“公公当年毕竟叱咤风云过,再现身时也不能阵仗小了。” 他作势思考,“两厂肆意,手段下作,却也痛快,往常便总惹我羡慕,想学来用吧,对别人却总觉得不好意思,这回遇上宋公公了,想必可以试试——将你剥光了吊在城墙上可好?” 宋瑾洁净如玉的脸已是铁青色,双手握拳透爪,直有将沈淮撕碎的态势,若非重伤在身,又有余事未了,他恐怕已经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撕咬了。 夏清风却已忍不住了,骂道:“沈淮,亏你有天下才子之名,常摆得一副清风明月态,怎知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趁人之危,如此龌龊!” 沈淮目色一沉,仿若有形般,沉甸甸地压在夏清风头上。 夏清风梗起脖颈儿,悍然道:“你莫看我,大不了便是一死,死前我也要骂个痛快的!” 也不知道她是心中依旧畏惧,还是果然慷慨激昂,说话时执刀的独臂不歇息地颤着,将张参木颈上那一道伤口碾磨得愈发皮开肉绽,老郎中咬牙忍痛,不敢出声,索性闭起了眼睛。 沈淮眼睑微微收缩,却对宋瑾道:“这疯婆子倒是对你一往情深,不离不弃,只可惜痴心错付,这便残了。” 宋瑾不由看向夏清风的断臂,心中有些复杂滋味渐上心头。 沈淮看这两个四目相对,心里却舒服了些,冷哼一声,道:“原本你两个遁走后,找处地方了此余生也好,偏要一再作妖,那便饶不得了——回头将她交给内廷,有挖心人的事实在,想必锦衣卫和东厂自会好好招待。” 夏清风的面色一瞬惨败。 锦衣卫已是恶名昭彰,东厂更甚之,那些太监的阴私手段,这世上再没有比宋瑾和夏清风梗懂的了。 他二人杀了李正,又将其心掏出来,做出妖兽出没的假象,借以脱身之事,现在已经被锦衣卫审出了确凿的证据,此事轰动朝野,大大地打击了内廷的面子和里子,内廷能绕过他们两个? 想到那可能出现的任人鱼肉情景,宋瑾和夏清风不由得神志动摇,尤其夏清风,手底下便有些恍惚。 沈淮却突然喝了一声:“谁在门外?!” 室内众人闻言,下意识地往门口看去。 就在此时! 一道黑影迅雷不及掩耳,夏清风只觉得断臂上骤然受击,痛入骨髓,痛呼出声的同时痉挛了身体。 宋瑾站得不够近,闻声本能地去扶持,可是又一道黑影闪过,沈淮已经闪身抢上前,左手并指如钳,夹住了夏清风手中那把刀的柄,硬生生地将那刀刃自张参木颈子上扯过来,右手已将张参木拉到了身后。 同时夹住刀柄的手猛摔,那刀便从夏清风手中脱出,直奔宋瑾面门。 夏清风尖叫一声,奋不顾身地追上去。 张参木踉跄站稳时,眼前已是沈淮的后背,老郎中惊魂未定,抬手摸了摸那仍然瘦骨嶙峋却挺直的背,终于吐气出声:“沈、沈、沈大人,老朽真当你要不管我了。” 沈淮头都不回:“你自去找地方躲起来。” “不行啊,老夫的两个孙儿还在他们手里!” “……你不早说!”沈淮皱眉,眼见着夏清风已扯着宋瑾避到一旁了,喃喃自语道:“那只能硬上了。” “大人说什么?”张参木没听清,追问了一句,却见沈淮已闪身向宋瑾夏清风迎了过去。 宋瑾几无内力,夏清风断臂虚弱,二人惊骇地看着沈淮扑过来,心里顿时都拔凉了。只得硬着头皮合力迎接沈淮一击。 却没想到,沈淮来势汹汹,却真被他俩挡住了。 “他也带伤!”宋瑾恍然大悟,对夏清风道:“别怕,拼了!” 他内力虽无,招式仍在,便躲在夏清风的保护圈里,时不时地抽冷子扔个冷着。 沈淮武功虽然远胜于二人,却毕竟大病未愈,勉强出的门,方才又是尽全力抢出张参木,这时已有些力竭了,一来二去,两边竟然僵持不下。 过了一会儿,沈淮便渐渐起了心悸,他心知这是体力后续乏力的表现,难以控制,便拧紧了眉头,更加飞速盘算着脱身之法。张参木的两个孙儿被藏起,必有看守之人,他是鞭长莫及,眼下唯有将宋瑾或者夏清风给控制了,才有交换的价值。 可是,自己眼下体力减消,又是一对二,想捏住两人,几乎没有可能。 小楼里度秒如年,张参木家宅的门外却又迎来了新客人。 那已吃光了饼子的老仆依旧蹲坐在一角,将苏芽打量了又打量:“哎哟,还真来了个好看的大姑娘。”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二章 机会 苏芽耳朵甚尖,闻声径直向那老仆走去。 只是她惦记沈淮独自出门,生怕出事,这一路寻得心焦,便有些风风火火的急躁,倒是吓得老仆猛地站起,往后躲了两步,戒备地看着她。 苏芽无暇推敲,问道:“老伯,你在这门前,可见到一个年轻人来过?” 她说话既客气,老仆便放心了,却问:“这门前过的人多着呢,怎知是啥样子的年轻人?” 苏芽不假思索:“他长得比别人好看,个子也很高。” “哦,”老仆点头,“那倒是真有一个。” 苏芽闻言大喜,转身就要去敲张家的门。 “哎!莫敲了!”老仆大声阻止,“人都走了,你敲门没用。” 他将沈淮来时情景讲了,问道:“看样子他也是来寻你的,可是小儿女闹了脾气?” 苏芽还是第一次被陌生人问到眼前,不由得有些窘迫。 老仆却已经道:“姑娘,不是老头说你,那后生看着有些病弱,还需温和些待他,等他病好了,再使些性子也可,你别看老头一把年纪,可也在大家院里看过许多事的……” 这老头真是在门口憋坏了,逮着个人儿就要滔滔不绝,苏芽既已知到沈淮不在,无心听他絮叨,连忙打断道:“多谢老伯,那你可看到他往哪里去了?” 老仆往沈淮的去向一指,“那边,哎,你可别嫌老头絮叨,一般人我都不说,这些可都是金玉良言,自古以来,像样的夫婿都是要哄着的……” “好好好,是是是,”苏芽点头,“我这就去找,绝不让他跑了。” 边说边撒腿就跑,眨眼消失在拐角。 “唉?这姑娘跑得倒是真快。” 老仆又没了听众,嘟囔一句“还是年少好喔,有奔头”,便将双手一兜,闭上眼睛晒太阳了。 人在年少自然是好的,只可惜也有错过的时候。 苏芽自张参木门前一过便走,小楼上的沈淮便依旧要独力对峙宋瑾和夏清风。 原本三个人都伤着,宋瑾手上多一个人质,是沈淮落了下风。 可是沈淮狡猾,若无其事,绘声绘色,专拣着宋瑾和夏清风的脆弱之处狠戳,终于弄得两人漏了破绽,这便将张参木给抢了过来。 却不料张家还有两个还不知被藏在何处的孙儿,这便逼得沈淮只能勉力对战,化被动为主动,试图拿下宋瑾夏清风,以换取人质,可惜三个伤患打了一通,谁也没压过谁,成了僵持之局。 沈淮虽然心态强大,却到底是体力不支,僵持不下之中面色愈沉,眼露杀机。 宋瑾和夏清风那里却是精神大振,他们被沈淮压着打是惯了的,这会儿能有僵持之局已是喜出望外,且沈淮抢走张参木的举动,到底是给了他们信心,躲过沈淮凌厉的一脚之后,宋瑾便大声喊道: “沈淮,我数三个数,你若再不停手,我就传信号杀了那两个张家孙儿!” 沈淮救下张参木,必然是看中人命的,宋瑾自信拿捏得住了。 然而这一声暴喝,却也仅只是气势大而已,并没有什么效果,沈淮居然又是一腿扫过:“滚!” 宋瑾气急败坏:“你真不要那两个小儿的命了?” 沈淮抿嘴不说话,再一脚将夏清风踢到墙上,紧跟着便要上前再补一脚,却被张参木一个飞扑抱住了腿。 “沈大人,沈大人!”张参木拖在地上,苦苦哀求:“大人,求你可怜可怜老朽,莫教那两个孙儿被他们害了呀!” 那边宋瑾已经趁着这空档,将夏清风拖去了一边。 沈淮心中一声叹息,不由得闭了闭眼。 若不是张参木这一阻,此时他已将夏清风拿在手中,何愁换不回张家那两个孙儿? 而这一停歇,他已经力竭,心跳如鼓,手足发慌,却不能让对方看出来,只得站在当场。 那边宋瑾和夏清风也站稳了。 夏清风的断臂处不知被沈淮用什么东西击打,方才又撞到墙上,此刻伤口再次血流如注,半边衣衫已经被血渗透,她扶着墙,怨恨地看着沈淮,疼得说不出话来。 宋瑾面色难看,喝问张参木:“还不过来止血?真不想要你那两个孙儿的性命了吗?” 张参木抱着沈淮的腿,正慌张,闻言便要爬起过去,却被沈淮阻止。 “不准去。” “沈大人,老朽,老朽……”张参木手脚发颤,胡须抖动,“老朽只得这两个孙儿……” “我让你不许去,”沈淮眯着眼睛,垂头看他,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夏清风若死了,宋瑾更好拿捏。至于你那两个孙儿……我答应你,会替他们报仇。” 竟是不管不顾的意思。 这一回,别说张参木关心则乱,便是宋瑾也开始心惊。 难道他刚才冒险抢人,并不是因为看重张家人的性命? 果然是个衣冠禽兽,以前倒是演得好一副仁义面孔! 宋瑾不齿道:“沈淮,你这等假仁假义、不知怜香惜玉的狠人,苏芽为什么会喜欢你?” “夏清风算什么香玉?也配让我怜惜?”沈淮弯身把张参木拎起来,丢到身后,冷笑道:“宋瑾,你够仁义,那我问你:你让苏芽练的那个功法,一旦她功力被你掳取,之后她会是怎样的境况?” 宋瑾闻言沉默了一瞬,“总归能留得性命。” 沈淮目光一闪,“留得性命?” 宋瑾手上湿润,衣袖已被夏清风的鲜血浸透,不欲多讲,“总之现在已经没有用她的机会了,你问这些又有何用?她若知晓你视人命如草芥,恐怕不敢嫁你。” “唔,”沈淮点头,沉吟片刻,“既然如此,你们今天就死在这里算了,她便无从知晓。” 他说着便往前,手指如爪,直取宋瑾。 没了夏清风的武力,宋瑾途余招式而已,哪里有抵抗之力?眼看着脖颈儿就将落进沈淮手里,旁边面色如纸的夏清风却已动了,她奋力向前,手中刀刃直劈沈淮手臂,沈淮“咦”了一声,快速躲开,这一式便算是落空了。 可是夏清风失血过多,控制着刀刃的去势,不误伤宋瑾已是竭力,这便无力回防,眼看着沈淮手掌方向骤变,又向夏清风抓去,宋瑾连忙抬手去护,同时推着夏清风往旁边滚倒。 只听“嘶啦”一声,沈淮手里多了数片衣袖。 他嫌弃地将手中衣袖丢开,嗤笑道:“宋厂公果然怜香惜玉,那我便成全你们这对患难与共的苦命鸳鸯。” 说着又要往前踏步,突然又走不动了,这是张参木又扑通一声,再次自身后扑过来抱住了沈淮的腿,“沈大人!求求了!” 老郎中涕泪俱下,哀求道:“您就看在我尽心尽力救治您一场,留我孙儿两条性命吧!” 再次错失良机,沈淮难免牙根发痒。 只是,他瞥一眼方从地上爬起来的宋瑾和夏清风,却顺势道:“若不依你,我沈某人的名声倒是要有损伤?行吧,那便给他们一个机会。”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三章 还敢试探我 其实此时,宋瑾和夏清风正如沈淮所言,几乎是砧板上的鱼肉,没剩什么翻盘的能力了。 即便沈淮也是重伤之身,可是没有了夏清风的宋瑾,怎么可能抵挡他?受制于人只是几招之间而已。 因而两人自地上爬起后,都以为必死无疑。 此时却听沈淮要给机会,宋瑾心头一转,立刻明白:沈淮这是还要救张参木的两个孙儿。说什么名声受累,不过是托辞。 他脸上带起冷笑:兜兜转转,不还是要救人?只要沈淮有掣肘,他们就可以脱身。 宋瑾信心又起,扶着夏清风的手微微使力,低声道:「撑住,还有转机。」 果然,只听沈淮道:「你们把张家孙儿藏在何处?交出来,可免一死。」 宋瑾冷笑出声:「沈淮,你果然色厉内荏,到底还是要救人。」 把柄在手,那就不能只让沈淮说了算,宋瑾道:「我们谈谈,张参木,你先过来止血。」 谁知这下却戳到了马蜂窝,沈淮长眉一掀:「还想再试探我?」 他说着,突然一脚将抱着他腿的张参木掀翻,挣脱束缚,便向宋瑾作势欲打:「我让你试!」 尽管张参木仍旧死死地抓着他的裤腿,也没能阻止住他要揍人的架势,千钧一发之际,宋瑾一声大喊:「慢着!」 「……我去!」宋瑾拖着夏清风又躲开两步,咬着牙,从牙缝里再憋出两个字:「我去!」 「你去?」沈淮手指往夏清风一指:「她去。」 夏清风的血都快流光了,此刻站都站不稳,怎么去?怕不晕死在半途? 偏偏沈淮心冷如铁,尤未知足,还问张参木:「有毒药没?」 张参木反应不过来,「什么?」 「毒药,」沈淮解释道:「一时半刻死不了,不吃解药必死无疑的那种。」 原来是想控制夏清风?张参木苦着脸,「没有,老夫不善此道。」 「那有提神的药汤药丸,给她多喂一点,能撑半个时辰就好,」沈淮挺失望,「这两个都女干猾,我是一个都不放心的,若非看在你的面子上,这点儿机会都不想给他们试,无谓浪费我的时间。」 「沈淮,你怎地卑鄙至此?」宋瑾忍不住骂道:「她一个弱女子……」 「你给我闭嘴,」沈淮冷冷地道:「夏清风毁我药草,又试图杀我心上之人,照说让她死一万次都不足惜,若不是看在她断了一条胳膊,哪怕耍滑逃脱也便于追捕的份上,我还不给这机会——你再叨叨,我可改主意了。」 「你!」 宋瑾只觉得腹部伤口早已挣开,疼得撕裂,若照他心底所想,此刻真恨不得与沈淮同归于尽。 然而,夏清风扯住他的手臂,指尖几乎嵌入他***的臂肉中,虚弱地道:「莫坏了大事,我去。」 大事? 思及自己耗尽心血所部之局,宋瑾眼神动摇,终于忍下一口气。…. 此刻的沈淮,说话做事全无忌惮,比宋瑾当年更邪气,已是不可琢磨的所在,若不拼命,便只有妥协。 条件既定,张参木便上前给夏清风止血。 沈淮大马金刀地坐着,长指半握,支着下颌,将宋瑾上下打量,脸上笑意又起:「大事?宋瑾,你都窝囊到这个境地了,还能谋什么大事?」 宋瑾倚墙而立,左袖将被沈淮扯碎了衣袖以致***在外的右臂护着,看起来又狼狈,又脆弱,一张绝色的脸上尽是隐忍不屈,「与你何干?」 「哼,」沈淮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让我猜猜——」 他拖长了声调,宋瑾神色不动,垂下的眼皮底下却不禁 有了些紧张之色。 谁知沈淮却突然笑道:「猜不出来。」 宋瑾神色一松,将视线放到正在包扎的夏清风身上,不想再理沈淮。 沈淮背对正在包扎的张参木和夏清风,是个避嫌的姿态,可他身上隐隐散发的压力,却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全场。 如此状态,他安静等着便足够威风了,可他却偏要去撩拨宋瑾,只听他又问道:「那个什么——《生势大法》,是怎么练的来着?」 宋瑾眼皮一跳,迅速看了沈淮一眼,不知他是何意思。 这本是他当初为救被李正困住的夏清风时,扮作方士探路的引子,沈淮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沈淮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突然道:「若我所料不错,这本《生势大法》,恐怕是你了却往日宿怨的省事之法吧?」 正在包扎的夏清风猛然抬头,看向沈淮的背影,继而又快速地看宋瑾。她动作太快,身体晃动,张参木喊了一声:「哎呀!莫动!莫动!」 宋瑾恍若未见,靠着墙没动,抱着右臂的手却握紧了:「……你懂什么?」 沈淮勾起嘴角,笑了笑:「宋瑾,你想做的大事,确实值得留一条命。」 宋瑾内心震动,脸上却依旧麻木的,「你知道什么?」 「不多,」沈淮道:「不过,大约也不算少。」 他瞅着宋瑾的神色,轻叹道:「平心而论,若是我被人处心积虑、落井下石地害了,以致于吃尽苦头,大约我也是不甘心悄无声息就死了的。」 宋瑾猛然抬眼,盯向沈淮——他究竟知道些什么? 沈淮跟他目光对视,「这样吧,待此间事了,我们聊聊。」 夏清风在他身后,面色急切,紧盯着宋瑾,口唇开合,无声地示意。 宋瑾眉头深锁,惊疑不定,半晌,道:「……好。」 双方达成了某种神秘的默契,沈淮却又问道:「你可练过了?」 宋瑾咬牙,「***何事?」 沈淮视线在他下身一溜,「啧」了一声,居然没再追问,换了个话题:「这宅子里,还有几个你的人?」 「……三个。」宋瑾颇觉屈辱,难堪地闭上眼睛。…. 「嗯,」沈淮点头,反手敲了敲桌子,对张参木道:「张先生,回头你包扎好了,去取药时,顺便将那几个人都唤过来给我瞧瞧。」 那些人看管着张家人,本来不是张参木能使唤的,可是这小楼里方才一番动静,早已有人听到,再加张参木还拿着宋瑾写的字条,让暂且不必管人质,听命便是,于是人很快都过来了。 上楼见着沈淮居然在,三人都惊骇不已,作势欲逃,奈何这时候沈淮又已蓄养了一些精神,出手如电,轻易拿下了三只喽啰。 「都捆了。」 沈淮自知架势唬人但气力不足,懒洋洋地指使宋瑾:「就用你们西厂当年最爱用的死扣——回头我可要检查的。」 事已至此,宋瑾忍气吞声,亲手将三个不能动弹的手下给捆了。 沈淮检查过,满意地点头,「不错。」 宋瑾现在开始怀疑,这简直不做人的沈淮真能信守承诺,放自己一马吗?甚至真能与他「聊聊」吗? 然而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况且他本也不是能反悔的境遇了。 夏清风的断臂被重新包扎过,又服了辞云汤,在沈淮的授意下吞了三粒提气的药丸,换了张家儿媳取来的干净衣服,出门去带张家孙儿。 沈淮想要人跟着去,宋瑾道:「那处地方还有外人,若见着你们,恐怕两个小儿便带不出来了。」 沈淮目光一闪,微颔首,「 去吧——宋瑾的一条生路,就在你手上了。」 夏清风临走时,回头又看宋瑾。 宋瑾却不看她,只重复了一遍沈淮的话:「去吧。」 沈淮似笑非笑地看着,并不说话。 夏清风面色苍白,怨恨地看一眼沈淮,掉头而去。 「沈大人……」张参木犹豫地问道:「她若是一去不复返……?」.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五十四章 阴差阳错(1) 若是夏清风一去不复返了呢? 这是所有张家人最牵肠挂肚的恐惧。 她独自脱困,无人监视,即便淮安城中正戒严,可是张家消息尚未被众人得知,夏清风未必没有脱身之法。何况,由于无人跟随,她还可能在遁走之前将张家孙儿杀了泄愤。 沈淮坐在椅中未动,望着宋瑾,「你说呢?」 宋瑾依旧倚墙站着,闻言冷笑了一声:「那估计张家连给两个小儿收尸的机会都没有了。」 张参木一瞬间面色惨白,软倒在地。 这两三日的经历,远非他此前数十年的阅历能抵的,不眠不休为人诊治已是煎熬,提心吊胆牵挂血脉更似是将铁板下的炭火翻了倍。 「宋瑾,」沈淮声音冷下来,「我劝你好好说话。」 「……她会回来。」宋瑾不情不愿地道。 是的,夏清风半生执念,都在他一人身上,候他音讯,为他沉沦,她如何会独自潜逃? 何况—— 宋瑾问道:「你不是已经让人回去报信了?」 将那三个手下捆起后,沈淮就立刻让张参木的药童带着他的字条,去苏宅报信了。当时宋瑾既不知道信上内容,更不知沈淮图谋,便再次叮嘱道:「莫怪我没提醒你,你若将消息宣扬出去,打草惊蛇,就别想将人带出来了。」 当时沈淮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挥手依旧让药童走了。 可是,过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宋瑾却渐渐缓过神来—— 他起初是被沈淮打怕了,不能明白沈淮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是在意人命,还是随心所欲,现在却有了些新的猜测: 「你又是给她控制药量,又是扯到《生势大法》,还暗示可以合作,甚至当着我们的面派人送信出去,不就是为了提醒她不要逃跑?——沈淮,你究竟想做什么?」 沈淮目色一凛:「又来揣测我?嫌挨得轻了是不是?」 「……」宋瑾屈辱地闭嘴,「你且记得守诺便好。」 常言道:多智近妖。这妖孽几时死了才好! 宋瑾心中郁结,却不知妖孽沈淮此刻也是暗自着急。 毒方才清了两日,遗害仍存,为了不让苏芽担心,他每日都是白天硬撑起好精神,然而今日至今非但没有休息,还有一路寻人,再加动武,沈淮此刻疲惫至极,每攒一点力气,便须用在刀刃上,这才控制住了局势。 可是中间被张参木阴差阳错地打断几次之后,再想一举制住那两人,只能拼命了,试图再救两个孩子,那就更悬。 沈淮心里估量过,若此时宋瑾若肯孤注一掷地与他拼命,那结局恐怕就是个大翻转。即便宋瑾依旧不敢拼命,可是再继续僵持一会儿,他也要露馅儿的。 因此,他只能一层层地给夏清风施压,试图在她与宋瑾的感情之外,再多加几层保险。 说到底,张家是受他的连累,若那两个孩子果真不测………. 想到此处,沈淮瞄一眼仍旧瘫在地上的张参木,想叫他起来,话到嘴边却又算了,地板不甚凉,就让老人静一会儿吧,也少引发宋瑾那边的揣测。 关心则乱,苏芽出门他尚且担忧,如今张家两个孙儿是确凿地落入恶人之手,他又怎能怪老人没有信任配合? 沈淮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那扇窗户上,口中却有些怅然地对宋瑾道:「宋厂公,莫怪我此刻待你不够礼遇,实在是你的信誉不好,在两个孩子没回来之前,无法确定你合作的诚意,只好委屈你再站一会儿了——站直些,别歪着。」 宋瑾脸色苍白带汗,忍痛调整了站姿,心中又将沈淮咒上百遍。 而此时此刻,若 他们挪动几步,走到那扇窗前,就会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站在合满桥边,即将走远。 那是苏芽沿着张家周围的路径转了一圈,一无所获之后,不知不觉地又走到附近。 即将踏上桥阶时,一缕斜阳映照的金光扑在她脸上,苏芽怔了怔,此时景象,似曾相识。 福至心灵,她转身眺望,视线中映入一座小楼,窗影阑珊。 她轻轻地「咦」了一声,那是张家的小楼,可是,张参木不是说家中有病人吗?此刻这天光,日头已斜,风又更大了些,而那两扇窗叶竟然还大开着,也是少见。 苏芽微拧了眉,正异样着,突然见着张家墙头上人影一晃,有个浅色的身影从张家翻墙出来了。 苏芽心中一凛,迅速借桥栏遮掩了身形,从桥栏的间隙里盯着远方。只见那人略显狼狈地落在地上,抬手抚了一下凌乱的发丝,单手将兜帽戴上,有些踉跄地向西巷去了。 是夏清风! 她去张家做什么?宋瑾呢?可与她在一处? 苏芽不及多想,迅速跟了上去。 却见夏清风专挑着僻静的巷陌穿行,不久,来到一处院墙后,弯腰从墙角捡了石子儿,照着院内丢进去,只听一声脆响,似乎扔到了什么大石头上。 接着夏清风又去了墙角窄门前,似乎是按着两长一短带三长的节奏敲了门,只过了片刻,那窄门便开了,夏清风闪身进去。 苏芽远远地坠着,借墙角隐身,将这些都收进眼底。 很明显,这处看着十分普通的宅子,内里守卫森严。 她抬头看看天色,斜阳依旧未隐,此时天光仍亮,若贸然翻墙,恐怕打草惊蛇。 只能再等一等,借着夜色进去。 苏芽倚着墙角,心里盘算着,想起家中刚藏起一个刘云,现在又见着了夏清风的踪迹,原先以为这城中好歹是要趋向于平静了,没想到暗中枝杈横生…… 她心中开始焦躁,如此乱局,沈淮却独自一人出门,若遇到意外可如何是好? 然而她已将城中走了一遍,老宅、书坊、张家、集市、码头,甚至袁驭涛的铁铺,所有她自己可能出没的、沈淮可能循迹找去的地方都去过了,虽有线索,却愣是没打到照面。 按照时间推论,最近出现的地点就是张家…… 苏芽悚然一惊:情况未免过于凑巧! 沈淮去过,夏清风也去过,那张家里头,定然是有不妥!若沈淮也在,则夏清风能从容离开,恐怕沈淮就危险了! 苏芽心中顿时有被毒蛇咬过的惊骇,藏春岛上的绝望记忆尤深,冷汗瞬间沁透了背心。 她返身就要走,却听那宅子里有了动静。 一辆轻巧的马车过来,窄门开启,夏清风推搡着两个孩子出来了。 孩子都是未足十岁的年纪,神色中颇有些畏惧,动作慢了,便被夏清风狠戾地低声喝斥,待他们手脚并用地钻进车厢,夏清风也进去了,车子马不停蹄,扬鞭而去。 苏芽陪护沈淮在张家求医时,曾见过这两个孩子,瞬间反应过来:张家必然是受到连累了。 她闪身跟上,只觉得心中杀机难抑:前仇新恨,约莫都要从此处了结。.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五十五章 阴差阳错(2) 这辆马车比一般的车子更轻巧,因而便十分顺畅地在巷陌里穿行着,既不走闹市,速度自然更快。 这便很合了苏芽的心意。 她瞅着路线,提前绕过并行的巷道,在马车必经的僻静拐角处扔了几根枯枝。 巷子狭窄,山墙又掩了天光,视线极其不好,那枝条看起来并不算粗,车夫发现时也不以为意,照常赶马碾过,却听一声沉闷的异响,马车晃了晃,便朝一侧歪过去。 「怎么回事?」夏清风被颠得撞在车壁上,声音虚弱里掺着暴躁。 车夫跳下马车,弯身查看情况,待看清楚了,脸便苦下来:「倒霉,被这树枝卡断了车轱辘。」 车帘掀起,夏清风探头去看。 可不是么,几根散落的枯枝本没什么阻碍,可惜其中一根的尽头带着截儿臂粗细的枝叉,或许是另一头被车轮碾压时正好翘起,恰恰卡进了车轮里,借着车子向前滚动的惯力,不仅弄断了两根辐条,竟然还使车轴从毂木里歪了出来。 可那枝子散落得毫无章法,像是从旁边堆积的枯木里落下来的,看不出什么异常。 夏清风只觉得自己已被无奈淹没,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会塞牙缝,坐车都遇鬼倒腾! 她勉力出行,这时已是强弩之末,只靠一股心气撑着,让她下车带着两个孩子步行回去,是万难的。 「还能装上继续走吗?」 「够呛,您跟孩子下车,小的试试。」 夏清风赶着两个小儿下车来,在旁边站着,看那车夫钻到车底下一阵倒腾,到底是将那根带叉的树枝搞下来了,却怎么也没法将车轴在毂木里调正。 「您先稍候一下,小的再去找辆车来?」车夫小心地问夏清风。 夏清风沉着脸点头。 待车夫去了,夏清风喝斥两个孩子:「你们,去车上蹲着!」 小孩噤若寒蝉,听话地再往车上爬,便离开了夏清风有几步距离。就在此时,一阵劲风袭来,从背后搭上夏清风的肩膀,将她往后面扯! 夏清风哪里还有力气抵挡?只得就势往地上躺倒,居然摆脱了那只手,于是更不敢迟疑,顺势又在地上滚了两番,从马车底下滚过,自另一头勉力爬起来—— 「是你?!」 她胸中气血翻涌,断臂痛入骨髓,目眦欲裂地瞪着苏芽,一时说不上话来。 「可不就是我么!」苏芽想着张家两个孩子正在车厢,于是紧赶着跳上车子,拉近距离:「你怎么还有胆子进城里?」 夏清风立刻往车底下又是一躲,情急之下喊道:「若还顾着沈淮的死活,你就不要动!」 苏芽便不敢动了,心道夏清风果然知道沈淮的下落。 她掀开车帘,看看两个抱在一起的孩子,安抚地点点头,将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不要做声」的手势。…. 那两个孩子认不出她,只呆滞地点头。 「夏清风,你出来说话。」 「我……」夏清风在车底下抽了口凉气,勉强道:「我出来可以,你不许再动手。」 「好,依你。」 苏芽答应得痛快,夏清风却心里更没着落,她可记得苏芽在藏春岛上发疯的样子,踌躇了一下,依旧待在车底,却道:「你若想知道沈淮下落,便绝不准动手,否则只有给他收尸的份儿。」 苏芽心中一紧,果然顺着夏清风的话,问道:「他在何处?」 「我告诉了你,还有什么可谈的?」 「你拿着两个孩子,要往哪里去?」 「送回张家。」 「送回张家?」苏芽更挑了眉,想了 想,突然一声嗤笑:「夏清风,你是断了手臂没错吧?怎么反而好像是断了脑子?」 「你,你什么意思?」 苏芽这会儿的音调,倒有些好整以暇的意思了,「你拿了张家的两个孩子,无非就是为了威胁人——」她掀开车帘问两个孩子:「你们被她捉来几天了?」 孩子们颤声回答:「三,三天。」 「哦,居然有三天了?动作倒是快呀,」苏芽点头,继续对车底下说话,「夏清风,那么你威胁的自然就是张参木,让他给你们治伤是吧?宋瑾也在城里?」 她张口就道破夏清风的行藏,呕得夏清风恨不得吐出一口血来,只得冷笑道:「就你会自作聪明。」 「哎?」苏芽道:「那我继续聪明聪明——看起来你不仅伤没好,还甚是狼狈,这种境况之下依然出来带着两个孩子回去——」 她拖长了声调,不急不缓地分析着,却悄悄地侧耳倾听车底下的动静,却只听着夏清风粗重的呼吸,并没得到回答。 苏芽眼珠子一转,突然抚掌道:「我知道了!」 夏清风竖起耳朵,没等到下文,终于忍不住问:「你知道什么了?」 苏芽这下真的有些轻松了,笑道:「沈淮也在张家,你们被他拿住了把柄,只得将孩子还回去,对不对?」 车底下没声音。 苏芽乐起来,「啧啧,还好意思撑那虚架子,穷途末路也敢诳我?夏清风,你可真是阎王老子谈家常——尽讲鬼话,分明是你们的命被拿在他的手心了嘛。」 「来来,」她敲敲车板,「你出来说话。」 「……苏芽,你不能动我,沈淮已经说好,要和我们携手谋事。」 「让你出来就出来,哪里来的这许多废话?」苏芽冷笑道:「藏春岛上的恩怨我还没跟你算过,少与我在这里拉扯。」 夏清风气结,这个苏芽,当初在清风楼里分明就是个受气的,何时学得一副张扬样子? 心眼既多,语气也与沈淮一般欠揍! 苏芽却不管她想什么,「我数三个数,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动手了!」 她说完,不管不顾地就开始数:「一!二!」 夏清风应声从车底爬出来,一头冷汗,气急败坏又有气无力:「苏芽!你不要欺人太甚!」 「哼,」苏芽现在完全确定了——沈淮定然是安全的,否则夏清风不至于如此配合,于是她便不急不缓地将夏清风细细打量,「你可真会颠倒黑白,爱欺负人的不是你吗?」 她说着,歪头道:「我只是不明白:就凭你现在这副狼狈样子,有什么值得联手的价值?你莫不是又在诳我?」 夏清风眼前发黑,咬牙不言。 苏芽虽然心恨夏清风,其实却已信了联手的说法,于是也不急着算账,只四下里一望后,突然奇道:「你那个什么手下,不是去找马车了吗?怎地还不回来?」 夏清风闻言,也才意识到什么,立刻面色一沉:「快走!他定是发现异常了!」 苏芽观她神色不似作伪,便也收起笑意,将两个孩子从车中唤出来,一手一个牵着,「走!」 一行四人弃车步行,向张家方向赶去。 可是,还没等她们出了这个僻静的巷子,几串急劲的风声便自背后响起。 苏芽回头,箭矢已至,她只来得及护住两个孩子,眼角余光见着行动迟缓的夏清风被两支利矢直插背心,吭都没吭一声,便扑倒在地。. 金陵小财迷 wap.,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二百五十六章 死得太干脆 「夏清风?夏清风?!」 苏芽分身乏术,只够将两个孩子护到墙角拐弯处,不敢丢手,回头唤了两声。 夏清风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连挣扎都没有半分。 苏芽皱眉,在她心中夏清风是敌非友,并不在需要救助的名录。然而方才毕竟有片刻说起过联盟,她回去总要给个交代? 正想着究竟要不要管夏清风时,又一波箭矢破空而来,她连忙缩回去,再看时,见那波箭矢的大半已钉在夏清风身上,初染的夜色下,便似往地上扔了一个箭簇。 鲜血汩汩,很快漫延了一片。 要害皆被覆盖,甚至头上也中了一支,而夏清风却一动不动,眼看是已没命了。 苏芽不再迟疑,立刻抱起两个孩子,撒腿便跑,口中大喊道:「救命啊!救命!这边杀人啦!」 她这一喊,用了丹田之力,传出甚远,四面街巷皆听闻。 正是华灯初上,夜色昏昏,视线不好的时间,路上行人瞬间安静,继而便乱了起来。 前头街上人多,各个左冲右突地逃跑,乱作一团,两边店铺动作也快,迅速关门装板。 这阵子多事之秋,市井里也流传着各式传闻,百姓都悄悄地提着心弦,反应不可谓不快。 苏芽抱着两个孩子混在人群中,可是她力气虽然不小,身材却很娇小,两个孩子在怀里挡着眼,人群混乱到处障碍,因而跑得便不算便利。可是她也不敢将孩子放下来,只能勉力在人群里躲避,正想着要如何应对,斜刺里一个身影落下,正挡在前面。 她吓了一跳,以为被追上了,可两手都是孩子,扔哪个都不合适,仓促中本能地转身,边跑用背脊将孩子护着,嘴里喊着:「别伤孩子!等我把他们放下来!」 「苏芽,」那人追上来,「是我!」 「咦?」苏芽驻步回头,大喜道:「徐远?!你怎么来了!」 徐远上前,将两个已吓得腿软的孩子接过来,「公子让人传信,叫我就近夏清风,寻找张家两孙儿。」 「夏清风怕是已经死了,」苏芽指指来处,「这会子没人追出来,不知道尸体还在不在。」 「死了?」徐远惊讶道:「你干的?」 看不出啊,竟然已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了? 苏芽摇头道:「不知是什么人,又是用箭的,瞅着那些箭矢的样子,倒是有些眼熟。」 「眼熟的箭矢?」徐远不解。 苏芽便解释道:「像是那天长街上的一样,箭尾处有不起眼的锻点。」 「难道是曹开河的余孽?他们不是和夏清风一伙的嘛?」徐远闻言皱眉:「他们有没有伤着你?」 「我躲得快,伤不着,」苏芽回头向来处看,奇道:「居然真的没有追出来?」 果然,那巷口安静得像是跟这边不在一个世界。 徐远将孩子放下,道:「事有蹊跷,我去瞧瞧。」…. 这时已有官差从四处奔来,这是加强了兵力的城中巡逻队伍,反应确实挺快。他们发现了巷中异样,高声招呼着,一部分维持街上秩序,一部分人迅速向事发的巷子集中过去。 混乱中似乎无人注意到这边,苏芽便护着两孩子靠边躲在小食摊的后面。 不一会儿,徐远回来了,「果然是夏清风,已死透了。」 意料之中,苏芽点头,轻声安抚两个被吓懵了的孩子,没接话。 夏清风与虎谋皮,又是掏了李正的心,又是与曹开河和罗帮勾结,做的出格事儿太多,早晚难免一死。 只是,却未免死得太过干脆——难道真是流窜的曹匪干的? 徐远显然也困惑着,皱着眉头问苏芽:「你可看见凶手的装扮了?」 装扮?苏芽摇头:「我连人影都没瞧见。」 能让苏芽瞧不见人的,恐怕是高手。 徐远眉头愈紧,沉声道:「夏清风被钉成了箭靶子,看架势是凶手生怕她死不透,而且看现在的情况,凶手杀人后便迅速遁走……」 他心中颇有些玄虚之感,在他的计划里,捉到夏清风并且杀掉,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藏春岛上夏清风差点儿绝了主子的生路,不报此仇他就不配跟在沈淮身边。 可现在却被人抢了活儿。 「难道凶手是专为杀夏清风而来?」 然而凶手打哪里弄来的消息呢?杀人后又去了哪里? 两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都没提去巷子里配合探查的话茬,徐远俯身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一起往张家去了。 到了张家门口,那老仆还在,正靠着门口的墙角蹭痒痒,远看跟只灰黑色瘦脱了毛的老熊差不多。 见苏芽又来了,老仆人便往后面的徐远脸上一张望,这就拍腿道:「哎呀!大姑娘找的是这后生?那老头子我指错路了呀!这后生先前可没来过!」 他哎呀呀地,边说边从门前站直了,揣着手打量徐远,「你说长得俊个子又高嘛,这个俊是俊,高也还算高,比我说的那个却还是差了点,也不怪老头子想岔了……」 徐远木着脸,把两个孩子放下了,大力拍门。 苏芽对老头笑笑:「没事儿,我都找着了。」 里头这回开门可快,几乎是徐远的手刚落下,门就从里面拉开了,张家老少两代夫人候在里头,看见两个孩子,扑上来就搂进怀里,哭成一团。 苏芽侧身从人群边上挤进去,问清沈淮的所在,撒腿便往小楼跑。 她在路上已问了徐远,可是徐远也不知道只知沈淮在张家,别的情况一概不知,她心里急着呢。 而此时的小楼里,也隐约听见了远处的动静。 两个小孩嚎哭的声音尤其大声,张参木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惊喜道:「回来了!回来了!」 沈淮点头:「快去吧。」 张参木老泪纵横,踉跄地扶着楼梯往外走,下楼正遇着苏芽推门进来,「苏,苏姑娘……」 「张先生,你慢一点,孩子们都好着呢!」 苏芽上前扶了张参木一把:「沈大人可在楼上?」 「在,在在。」张参木略觉狼狈,举袖抹了一把泪,「快上去吧。」 他们的对话声传到楼上,沈淮眼睛亮起来,宋瑾却瑟缩了。 几乎在噔噔的楼梯声响起的同一时刻,沈淮便揪起了身上的披风,直接扔到宋瑾身上。 宋瑾吃了一惊,本能地抬手阻挡,落下的披风从他***的手臂上擦过,滞了一下,卡在裹着伤口的纱布上。 沈淮视线在宋瑾的右臂上停了一下,眼睑微动,沉声道:「披好!」 此时宋瑾也反应过来,连忙展开披风,欲遮狼狈。 苏芽的动作却比他们更快,已经飞速掠上二楼,视线一扫,直接盯在沈淮身上:「谁让你独自出门的?」.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五十七章 小别重逢(1) 已跟到楼梯口的徐远闻声停步。 跟随沈淮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未见过有人敢当面这么说话,苏芽这是恃宠而骄了?若是主子觉得下不来台……徐远扶着楼梯栏杆,默默地往后退了两阶。 苏芽却已疾步走近,一把将沈淮从椅中拉起来,转着圈儿地看了一遍,然后又将他按回去坐着,自己捞过他的手腕,按着脉门垂眸细诊。 沈淮任她摆布,见苏芽眉头越蹙越紧,才翻手将她的手握了,柔声道:「我没事儿。」 苏芽将他的手甩开:「有事儿就晚了!」 徐远倒抽一口冷气,又默默地往后退了两层台阶,仅露出一颗头。 他了解沈淮,那是个八岁后,连沈父都不再敢动手的主,这当着人面被苏芽又训又凶的,能下的来台? 可惜他一个光棍汉,只知道从场面和经验着眼,却不懂男女相处,其中妙处全在「不要脸」三个字,幸而他家主子刚犯了错,痛定思痛,如今可是很懂—— 沈淮现在心里舒坦得不行,苏芽嘴里说的凶,做的可全是紧张他的举动,他这大半天提心吊胆的懊恼瞬间烟消云散,嘴角忍不住翘起来,方才对着宋瑾的凶神恶煞半分不再。 他仰头看着苏芽,悄悄地扯了她的一段衣袖,笑眯眯地、眼巴巴地: 「我知道错了,你莫要再气了。」 苏芽转头,顺着被扯的衣袖一溜看过去,对上他波光潋滟的含情眼,心底最后一丝想要拿捏他的心气儿也消散了。 这厮的心窍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一会儿玲珑,一会儿呆笨,偏又惯会耍赖使乖,把那张脸的优势用得是淋漓尽致,只要他想,他就总有办法让人觉得与他置气是不对的,甚至是心胸狭窄的…… 苏芽无奈,想着随便说两句,以维持住自己有原则的形象,便清了清嗓子,认真地看着沈淮,然后,突然失声。 只因她突然发现:沈淮一直盯着她,心无旁骛,那双宝石般的瞳仁里倒映的尽是她的影子,竟有种人间只此一刻的惊心动魄。 靠得这么近,又被他这么看着,尽管已经适应了几个月,苏芽依旧觉得心跳。 这楼里还有别人呢! 苏芽又喜又恼,慌乱中心道自己无事咬他做什么?看他唇上那两粒隐约的牙印子,还红着呢! 想到他就是带着这两粒牙印子招摇过市,她心虚得很,不由抬手在他唇上揉了一下,红印子固执地留着,看得她心旌动摇,想着当时怎么舍得咬呢?不觉放软了声调,嗔道:「下回不许这样了。」 沈淮眼角微弯,「好。」 他两个旁若无人,旁人却无法忽视他们。 宋瑾盯着沈淮唇上那两点,脸色阴沉。 他站在沈淮的斜对面,苏芽的侧后方,苏芽以为自己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别人看不见她的动作,却不知道沈淮扯着苏芽的那段袖子一直没松开。…. 在苏芽抬手摸他嘴唇的时候,有意无意地露出个间隙,将苏芽的小动作给透了出来。 宋瑾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因而那点心思一向掩藏得很好,好到他自己都以为自己消化得很好。可是,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嫉妒到发狂。 他被沈淮「罚站」得久了,此时愠怒冲脑,一阵眩晕上头,踉跄地往后退了半步,踩到一片茶盏碎片,在木地板上刮出一声响。 苏芽这才回魂,触电似地缩回手,真正意识到楼中尚有别人。 她颊上迅速浮起两朵嫣红,嗔怪地盯了沈淮一眼,慢慢转过身。 这一转身,便是两个天地。 面对宋瑾,苏芽心情复杂。 这是藏春岛之后,他们第一 次见面。 自新年以来,所有事件席卷而至,将人裹挟其中,不由自主,而二人的立场也因此几度变更,心境上仿佛已经跌宕过了许多年。 若不是夏清风毁了藏春草,若不是宋瑾带人围攻玲珑岛,若不是沈淮揭露了习武真相,有过去两年多相处的底子在,他们原不必这么敌对。 苏芽的心中,对孙婆有敬,对初复真身的宋瑾有怜;对以她为炉鼎的宋瑾有恨,对藏春岛上,分明已受重伤却毫不犹豫地冲进箭雨里,用身体为她拦箭的宋瑾有挂念。 还有当初习武通关,每回都是宋瑾护法,那种亲密无间,十八年来,除了颜氏,唯有宋瑾。任苏芽如何洒脱,在得知宋瑾身份后也难免窘迫,甚至还有委屈和怨恼——无论如何,她也还是个未出阁的少女,又非宫中女子,无法只将自己当做一个练功的道具。 以上种种揉杂,苏芽其实是有些怕见宋瑾的。 只是这种复杂的心绪,夹着难以启齿的私密,她却无法对任何人言说。 现在,苏芽藏着所有复杂难言的感受,静静地看着宋瑾,看见他很狼狈。 那件披风的尺寸,大他许多,笼在其中,显得他身形愈加单薄,可是宋瑾倔犟地站着,冷淡地望着她,神色里尽是倨傲。 中间隔着的事情多了,各自面目全非,竟不知如何搭话。 「你的伤怎么样了?」苏芽想问。 「你……后悔了吗?」苏芽还想问。 「你恨我吗?」宋瑾想问。 「你为什么要嫁给沈淮?婚礼这么仓促,你不委屈吗?」宋瑾还想问。 可是,他们对视了许久,都没出声。 沈淮不乐意了,重重地咳了一声,从后面扯了扯苏芽的袖子:「你可累了?坐下歇歇。」 苏芽不累。 她回头,将袖子从沈淮手里扯出来,无视沈淮哀怨的眼神,往宋瑾那边走了两步,对宋瑾来说,夏清风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她的死讯,必须告诉他。 可是,看见宋瑾因她走近而突然微亮的眼神,苏芽突然迟疑了,这片刻之间,她突然觉得宋瑾很脆弱,因而有些不敢开口。…. 她求助地望向楼梯口,那里露着的脑袋往后一缩,然后认命地重新露出,引着下面的身体爬上楼。 「公子,带回张家两位小公子的路上,出现伏击,夏清风被射杀了。」徐远道。 宋瑾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他上前几步,抓住徐远手臂:「夏清风,她怎么了?」 徐远可不会顾及宋瑾的感受,他甩开宋瑾的手,「夏清风死了,你没听清吗?」 宋瑾被甩得踉跄后退,面上更无血色。 苏芽下意识地抬了抬手,又缩回去。 她的动作落入沈淮眼里,沈淮不动声色,吩咐徐远:「说清楚些。」 「是,」徐远赶紧应声,却只能回道:「不过,我到的时候,街上已经乱了。」 是苏芽该说话的时候了。 「我那时急着寻你,恰巧在张家墙外看见了夏清风,就一路跟踪她,竟然看到了张家的两个孩子,于是我便在路上弄坏了她们的马车,寻机拦住她。」 苏芽道:「我那时本来是要强抢的,但是夏清风说知道你的下落,又说正在与你谈联手的事,我们便准备一起回张家。只是那个去寻新马车的车夫久去不回,夏清风就说恐怕事情有变,必须赶紧离开。我们带着孩子没走出巷口,后面的箭矢就铺天盖地射过来了。」 苏芽微带歉意,看向宋瑾:「我当时只够护着两个孩子,她没躲得过。」 她有意隐去了对夏清风死状的 描述,只因宋瑾看起来像是马上要倒下了。. 金陵小财迷 第二百五十八章 小别重逢(2) “夏清风……她的尸身在何处?” 宋瑾勉力站着,嗓音艰涩。 徐远不答,先看向沈淮,得了授意后才道:“应该是被官衙带走了。事发之地靠近闹市,官府的人来得极快,暗杀之人退得更快,现场人多眼杂,不好再动作。因此,我们确定夏清风已死之后,就没有停留。” “官府……”宋瑾喃喃重复,问道:“可看清楚是哪个衙门?” “服色混杂,各部都有。”徐远斟酌一下,又补充道:“有两个眼熟的,似在漕督府里见过。” 连漕督府的人都在? 沈淮若有所思地看着宋瑾的神色,依旧不说话。 这时,苏芽变戏法儿似的摸出一支短箭,递给沈淮,“你看,这箭矢,是不是跟当日长街上狙击我们的是一样的?” 沈淮接过,看了两眼,手指在箭尾的铸点上微微一触摸,便递向宋瑾:“你也瞧瞧。” 宋瑾盯着那箭,眼眶微抽,眼底似起惊疑之色,身上披风无风自动,却一时没有上前来接。 徐远双手将短箭接着,转手递给宋瑾,“你也认得?” 宋瑾牙根收紧,将脸颊上拉出绷直的线条,抬手将那短箭握在手里。他知道那三个人都在看着他,垂头盯着那箭半晌,终于抬起,问沈淮:“你方才说过,待此间事了,我们聊聊。” 沈淮“嗯”了一声,等他后续。 宋瑾又一咬牙,不再迟疑,先道:“你帮我把夏清风的遗体弄出来,我和你聊。” “怎么,你不识得刺杀的人?”沈淮不动声色,“我还以为夏清风是露了破绽,被灭口了。” 他若无其事地随口说说,宋瑾却被说得沉默。 “这些事情,日后再说,”半晌,宋瑾闪避道:“一支短箭,确认不了什么。” “那你就去找能帮你确认的人吧,”沈淮重新抬手支颌,懒散地歪在椅上,“我又无事求你,爱聊不聊。” 宋瑾阴沉道:“沈淮,你别太倨傲了,难道你真的没有所图?” 沈淮嗤笑一声,没回答。 “你没有诚意,”终究是宋瑾耐不住,“我如何信你?” “你爱信不信,”沈淮像是没了耐心,起身理了理衣袍,“眼下需要证明能耐的人,是你,不是我。夏清风死在街巷,官府和锦衣卫等定然晓得你在城里,外面天罗地网都已张开了,你就别再这里再祸害张家了——” 他牵起苏芽的手,淡淡地对宋瑾说:“今日且放你一马,你自去躲着吧,躲得过,我便帮你。” 说罢,牵着苏芽准备离开。 苏芽迟疑地跟了两步,拉他停下来。 沈淮回头,不出意外地看着她。 “沈淮……”苏芽内心很为难,却终于还是坦诚地道:“那日在玲珑岛上,若不是宋瑾,我们恐怕难以脱身。” 沈淮挑眉,“那些人也是他带上岛的。” 那时宋瑾要找炉鼎苏芽,曹开河要杀沈淮,两边联手,可是没有什么仁慈在的。即便宋瑾还想着留苏芽性命,可是取了功力后,苏芽难免成了废人,两年多的血汗全白费,难道还要感激他? “……我知道,”苏芽点头,“不过我这一身功夫毕竟都得益于他,两年前我毫无还手之力时,能留下一条命已是不易,后来孙婆待我的关心定然也是真心。此后种种,就算两相抵消吧,我只想再帮他最后一次,也算还他在玲珑岛上的相护之义。” 沈淮本不高兴,她坦诚相待,他却又有些高兴了,便瞪了她一眼:“最后一次。” 照他看来,什么狗屁相护之义,苏芽待宋瑾的情义岂是宋瑾配得起的?宋瑾若配得上,那时就不该带人围岛。 但是如果现在将宋瑾这么扔出去,恐怕就是一个伤虎入狼窝,有去无回,那个可以“聊聊”的话题,自然也就没有后续了。 苏芽不知他腹内乾坤,连忙点头:“最后一次。” 沈淮便吩咐徐远:“你去找张先生,让他再给宋瑾包扎,给他带足了药,再瞅个空档让他离开——小心点儿,别牵连张家。” 徐远应是。 能做到这个地步,苏芽也尽力了,她回头再看一眼宋瑾,见他依旧低头看着那支短箭,似对其它无动于衷,于是她也不再看了,跟着沈淮下楼去。 到了楼下,沈淮便拉着苏芽快走,“走,去夏清风关押孩子的地方看看。” 苏芽惊讶地拉住他:“你疯了?就凭你现在的状态,还敢到处跑呢?” “我还行,”沈淮笑道:“我们不动手,就悄悄看看。” “你不是有那什么信号箭么?”苏芽依旧不赞成,“怎么没放出来召唤高峻和徐远?” “出门急,忘记带了,”沈淮继续冲着苏芽笑:“现在却是来不及唤高峻啦,不然黄花菜也凉了。” “那你在这里等着,”苏芽道:“我去。” “那怎么行?!”沈淮将苏芽的手握紧,“宁愿不去,你的手是一刻也不能松开的!” 他嘀咕道:“免得一会儿又跑了。” “我没跑,没跑!”苏芽跺脚,“是你人傻,什么都不懂的!” 沈淮忍笑,“行行行,是我傻,那——娘子,快走吧,迟则生变,宋瑾遮遮掩掩的,其中猫腻定是不足为外人道,不搞清楚的话,怕是又要生幺蛾子。” 苏芽半推半就地跟着他走,却嗔道:“别套近乎,谁是你娘子?!” “娘子,你看,”沈淮指着自己的嘴唇,“咬人的那个就是。” 两个人也无暇跟张参木招呼,翻了墙就出去了,一路低声笑闹,借着夜色掩护,很快赶到关押两个孩子的地方。 可惜,还是来晚了。 此处已然人去楼空。 里外搜了一圈,全无所获,苏芽坐在正厅的屋顶上,拧起了眉。 “跑了。” 沈淮两袖清风地坐在旁边,应声道:“嗯,跑了。” 苏芽道:“看来真是杀人灭口了。” “也未必,”沈淮道:“至少宋瑾被他联手的那个人耍了一道,这是肯定的。” 苏芽:“……你的口气,怎么听起来有些幸灾乐祸?” 沈淮:“娘子真知心人也,果然听出来了。” “……”苏芽歪头看沈淮:“你心眼儿这么小,我很喜欢。” “喜欢?”沈淮也扭头看她:“喜欢你还帮他?” “你别扯远了,”苏芽冲他皱鼻子,头脑清醒地把话题又扯回原处:“说吧,你想从他身上得到啥?” “小芽儿,你怎么可以这样猜测我?”沈淮无辜地道:“你相公我的心地善良着呢,一般不棒打落水狗。” “……”苏芽今夜无语的次数有点儿多,她可是记得,眼前这位心地善良的沈大人,在得知宋瑾以她为炉鼎的秘密之后,可是设了死局要杀宋瑾的。 怎么早不善良,晚不善良,临到这会儿,却突然愿意放宋瑾一马了? 总不至于是因为宋瑾的图谋已经随着丹田彻底被毁而再无可能,所以就大发善心了吧? 那她反而要计较计较了:宋瑾蓄谋夺功,最后是被迫放弃还是主动放弃,那可是本质的不同,她不计较归她不计较,他对她的爱护怎么可以这么没有底线,这么容易妥协? 而且他养伤期间还这么不消停,这么爱乱跑,实在得治治。 今日她都急死了。 “你说不说?”她倾身过去,手扶着他肩膀,探过去摸他耳朵,“不说就要换我说了。” 耳朵被她轻轻捏住了,没法再躲,沈淮目色流转,看着少女粉嫩灵秀的脸慢慢在眼前放大,隐约的体香随风拂来,他忍不住喉结滚动,悄悄地咽了一口口水:小芽儿最近十分凶猛啊,惹得他都快赶不上她的调子了。这离洞房花烛夜还有几日来着? 美人似娇似嗔,偏偏投怀送抱,沈淮只觉得唇上的牙印子又开始火燎燎的,又想清凉,又想再滚热,于是轻声道:“不然,你先说说?” 第二百五十九章 刘云的天赋 苏芽与他说了半晌,说得沈淮气血翻涌,失手按碎了一块屋瓦。 清脆的声音惊醒了沉溺的情人,苏芽懵懂地睁开眼,吐气如兰地道:「沈淮……我好像有点儿不正常…」 「你……」沈淮的声音也是一般地低哑,「哪里不正常?」 我总做春梦——话到嘴边了,凉风吹过,苏芽突然清醒过来,赶紧将话咽下。 从前讲话本的时候听那些内宅女眷说的悄悄话多了,以往她还无所谓,最近总上心头,时时有口无遮拦的冲动。阿弥陀佛,可得忍着! 「哪哪儿都不正常,」她背过身去,悄悄地拍着脸颊散热,嘟囔道:「八成是被你气的。」 沈淮失笑,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他就是喜欢她不讲理的模样,比以前那个总是藏着心事的苏芽开心得多。 他悄悄地深呼吸,按下躁动,居高临下地,再将视线投注在这方宅院里。 原先藏在这宅子里的人跑得未免太快,太利落,而他们既然在此时跑了,便八成与射杀夏清风的凶手有关系。 尤其耐人寻味的是宋瑾,他能将张家孙儿藏在这里,就说明他知道此处的底细,可是即便夏清风死了,他却依然咬紧牙关不松口,对于背后的势力绝口不提——他背后自然是有人相助的。 宋瑾进入张家三日,那就是不比他和苏芽回城晚几刻。 其时全城已经戒严,宋瑾与夏清风一个断臂,一个伤腹,能从白马湖脱身已是不易,竟然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迅速回城,若说背后无人相助,那是不可能的。 以宋瑾的阅历和城府,自然知道他定会怀疑。但是,宋瑾不吐露,也许是因为他笃信自己背后的势力比沈淮更可信。 那么,眼下这淮安城中,能助他、想助他的势力,还有谁呢? 曹开河与宋瑾合作在先,又有来源相同的短箭为证,似乎是最有可能的人。可是现在曹开河已经死了,余孽被围堵剿杀,群龙无首,自顾不暇,就算还有余力助他,又图什么呢? 镇守太监作为皇权监视地方的代表,背靠内廷,有东厂的支持,偷运两个人轻而易举。可是,宋瑾与东厂积怨已久,李正之死震惊朝野,内廷的面子是被踩在脚底下磋磨了,恐怕恨不得将宋瑾剥皮吸血,怎么可能助他? 漕都邱奈成统领一方,又且心机深沉,谋定后动,以上这些事情他都能办到,可是,当前漕运和地方乱局之中,邱奈成也承担着最大的压力,他惟有支持尽快破案,才能有机会平稳过渡危机,有什么理由与宋瑾纠缠? 王恕,这位老大人刚接手漕兵诸事,又有与曹开河的姻亲关系,按说也有帮宋瑾的能力,可是他清正不阿,向来与阉人之流保持距离,帮宋瑾?没这必要。他甚至连曹开河都不帮。…. 胡兴,跃跃欲试的投机者;徐国公,闯入浑水被曹开河连累得一身骚,贵则贵矣,权力方面就不好说了;其余诸如各个衙门的主事官员,趁乱偷运个宋瑾夏清风也许可以,但是更多的图谋——身份地位悬殊,这些人似乎更没有蹚浑水的胆识和能力…… 沈淮要转移注意力,有意在心里盘算着,冷不防苏芽低呼了一声:「哎呀!」 他吓了一跳,连忙将苏芽护进怀里,「怎么了?」 苏芽脸红红的,却顾不上羞涩甜腻,急急告知:「我忘记告诉你——找到刘云了!」 沈淮松了一口气,赶紧握着她双肩将人推开一点,「无妨,现在说也来得及,他这些时日去了哪里?」 「他被人捉去,关起来了,」苏芽将遇到刘云的场景说了,又问沈淮:「他逃出来之后,依然畏首畏尾,不敢暴露身份,你说,其中是不是有些蹊跷? 」 沈淮站起身:「走吧,回去问问便知。」 两人白天相继出门,却都到深夜才回,苏宅里对此感到最着急的人是刘云。 他已洗漱过,换了干净衣服,脸上黑毛也都剃了,恢复人样子之后,他见到沈淮就往上扑的架势便没再吓到苏芽。 但是吓到纪源了。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漕运上数得着名号的官儿突然像一只撒了缰绳的老狗,直向沈淮迎去,那久旱逢甘霖的样子真比见了亲爹更亲。 沈淮出去晃了半天,又累又饿,差点儿就被他扑个正着,还是纪源反应过来,一把将刘云捞回去,「刘大人,莫着急,注意身份。」 刘云涕泪交流,被纪源拎着的样子活像一根干面条,嚎道:「我的沈大人啊!下官差点儿就没命再见到您喽!」 苏芽忍俊不禁,这位冷面笑匠的唱念做打,亲切如故,真是久违了。 然而说起正事时,刘云便显露出他应有的资历。他在刑部任职多年,有着极其丰富的办案经验,对这几日被关押的经历竟然做了不少洞察。 「我是被敲晕了之后,才带进那关押之地,其后一直被锁在屋里,不见天日。恭桶放在屋里,饭食从门上小洞里递进来,盛饭菜的碗都是民间最常见的粗瓷,来往收递的人既不进屋也不说话,半分露线索的可能都按死了,行事甚是小心。我说多了几句话,才有人出声威胁我,再出声就要将我捆起来,塞住嘴。」 看守如此谨慎? 「那你是如何逃脱的?」沈淮问。 「全亏了个孩子。」刘云道。 「孩子?」苏芽心中一动。 「对,」刘云说:「前天夜里,似有小儿不慎点着了火,火势起的快,外面来了不少生人救火,关押我的屋子便不安全了。他们将我带出屋子,要转去别的地方,又要避人耳目,各种顾忌施展不开,我便趁乱跑了。」…. 「你可见着点火的孩子了?」苏芽追问。 「没有,当时乱的很,只听见训斥小儿的声音。」 「然后呢?」苏芽再问。 「然后我便趁夜摸进了乞丐群,提心吊胆地混了一夜。」 「为何不去官府?」沈淮问。 这回刘云却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敢。」 他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了一眼,确认无外人,才低声道:「关押我的人里,竟然有脚上穿着官靴的,之后我逃出来躲避时,巡逻的官兵也似乎很有目标地寻我——」 他再迟疑了一下,才道:「沈大人,我怀疑关我的人,就在这淮安城里。」 他这话说得不甚确切,但是大家都听懂了,他定是确定了其中有隐藏在官衙里的势力。 沈淮问:「若有官员参与,你之后怎么躲过搜捕,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闹市的?」 提到这个,刘云有些得意,有些赫然,摸了摸已然褪去黑毛的脸,道:「这便多亏了这一脸的毛了。」 苏芽有些好奇地看着刘云,今日见着刘云时,那黑毛人的样子确实与此刻大相迥异,尤其神奇的是,那些毛还都是真毛。 一夜之间,他就能长出这样一脸黑毛,招摇过市确实不是问题。 「我家遗传的毛病,碰到榆树汁,脸上就会疯狂长毛,」刘云也不隐瞒:「那夜躲避之地,就有一棵榆树。」 原来如此。 刘云啊刘云,历大难而不死,果然天赋异禀。. 金陵小财迷 ,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二百六十章 墙头草 会自保(1) “沈大人!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刘云说完经历,却没等到什么抚慰关怀,不由得悲呼了一声,倍感委屈。 沈淮却没有什么表示,只盯着他一言不发,直看得刘云躲开视线后,才将高峻招过来,低语了几句,待高峻得了吩咐后退出,沈淮这才终于再次看向刘云。 “刘大人受苦了,”他温和地慰问了一句,并抬手给刘云添了茶,“刘大人这数日来的遭遇,尽都说完了?” 刘云连忙躬身站起,双手捧起茶盏谢过,回话道:“虽则度日如年,但是说起来也就是这些了。” “哦,”沈淮点了点头,慢悠悠地饮了口茶,问道:“那么,刘大人想要本官怎么为你做主?” “这……”刘云张口结舌,突然哑了,这事儿让他怎么说? 被关押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只是逃出去;逃出去之后,他想着的就是活下去;藏在乞丐堆里听传说,得知沈淮未死之后,他想的就是寻求沈淮的庇护;如今寻到沈淮了,不是应该由沈淮想法子给他做主吗? “沈大人,”刘云苦笑道:“您就莫要逗下官了,下官若有您一半,不,若有您万分之一的韬略,又何至于此。” 苏芽在旁听着,不由默默地为刘云赞了一声,要说官场不要脸,刘云绝对是个身体力行者。这番话虽然有过于直白的嫌疑,但是对沈淮这样好看得也过于直白的人而言,夸他有韬略肯定比夸他有风采更显水平,对吧? 像她就不行,缺点儿水平,日常总夸沈淮好看,甚少赞他的品质才华,可见自己是真欠缺啊,还需精进,精进! 她将视线投向沈淮,准备看他如何为刘云做主,用心记下,以备稍后赞美他的韬略之用。 谁知沈淮突然将茶盏的瓷盖往茶杯上一扔,发出清脆的声响,口中不紧不慢地道:“好说,那你先回去吧,待本官仔细想想应对。” 他说着就站起身,迈步就要走了。 苏芽惊奇地看着,这可哪里有半分受用的样子?莫非刘云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刘云更是悚然一惊,连忙跟着站起:“大人!使不得!” 他快走几步,拦到沈淮身前,作揖道:“下官侥幸逃出贼窝,此刻他们必定在到处搜我,如今我家中虽然暂时安宁,必然也是因为下官不曾回去过,其实定是有人盯着的,危机四伏。若下官这时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还要连累家人进火坑啊!” 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刘云已然额上冒汗,看着沈淮求道:“沈大人,好歹下官也曾追随您同生共死过,您不能不管我啊!” 沈淮瞥他一眼,“所虑有理,只是我如今还在养伤,身边人手更是有限,恐怕护你不周,这样,稍后就派人将你送去漕督那里,有他护着,当可安全了。” 刘云闻言,脸色更苦:“下官先前糊涂,一度投奔了临清伯,之后虽然弃暗投明,却已惹得漕督大人憎恶了,他怎会用心护我啊?” “唔,这样啊?”沈淮点头,“那就送你去王恕老大人那里,他中正不阿,定会庇护于你。” 刘云慌忙摇头,道:“老大人清正,但是,但是毕竟才接手漕营,恐怕身边到处都是漏洞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沈淮玩味道:“刘大人颇难伺候,那本官帮你把郑斌大人请来,由他保护,你可放心了?” 刘云几乎又要哭出来,连连作揖,“大人,我的沈大人啊,锦衣卫人手有限,尚且需要从理刑衙门借人,下官又与郑斌大人素无交情……您,”他跺脚道:“您为何总要将下官往外推呢?” 沈淮笑了笑:“说来说去,你是心有所属,有认定的人了?” 刘云连忙点头,“大人,除了您,下官跟着谁都不安心啊!” 沈淮的面色便淡下来,冷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敢糊弄于我?” 刘云惊跳起来,“大、大人?” 两人身高相仿,他便不像旁人那样天生就被沈淮压了一头的弱势,又加上二十载的年岁距离,按说阅历丰富且又掌着理刑的刘云应该从容些,可惜他的眼睛一对上沈淮,整个人便凭空矮了三丈。 而沈淮只冷漠地看着他,并不再多说。 这种情形刘云最是眼熟,理刑大堂和大牢里,他们便是经常这么对待人犯的。 在大堂和审讯之中,你不说话,人犯心里便没有底;你说一半的话,人犯便会猜向十句话的方向;你说真话还是假话,在人犯那里都是拿着当天雷对待的。无它,只因人犯被困,任人宰割而已。 现在,刘云自觉自己就是人犯,沈淮就是那握着生杀大权的官儿,他都不必手执刑具,就已经将人敲打得心焦。 刘云心中杂念纷扰,头脑嗡嗡,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结巴道:“大人,您,您这话从何而来?” 沈淮闻言,突然朝他抬起了手。 刘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后又立刻站住:“大人?” 沈淮往前一步,那只手便按在了刘云肩上,刘云又瑟缩了一下,他便冷笑了一声,手上用力一拨,便轻松地将刘云从面前拨开了,迈步便走。 却见刘云一顿抽搐,踉跄几步跌坐在椅上,面现痛楚之色。 沈淮停步,回头,冷漠地瞅着刘云:方才自己没用什么力吧?这又是作的什么妖? 苏芽从旁边探出头来,热心地解释:“那天长街上,你把我们送出重围,我转回去之前,他是想来拦着,就被我给摔断了胳膊。” 到底是有这一摔的交情,她瞅着刘云便有几分可怜,但是更好奇沈淮为何突然翻脸——他怎么就确定刘云糊弄他了呢? 沈淮闻言,面色稍有缓和,打量刘云,觉得他乖顺地忍着痛勉强从椅上站起的态度还算自觉,便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想想还有什么事情忘了跟我说。” 苏芽便又应声转向刘云,沈淮既然这么说了,那刘云定是犯了错的,单看刘云会不会开窍。 刘云这时却已经回过神来,明白眼前这位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竟然扑通一声跪下来:“大人,下官有错!” 沈淮侧身一避,不耐烦地道:“起来回话。” 刘云本欲坚持,却见沈淮面色更阴沉几分,便乖乖站起来,沉吟了又沉吟,最后脸色煞白,沮丧地道:“他们曾问我与您相关的一切,包括与您结识的始末……当时下官被关着,与外界信息不通,以为您定已遭遇不测,只道这些已经与您无碍了,便,便都说了。”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二章 墙头草 会自保(3) 刘云还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厅里,凄凉惊惶,饥肠辘辘,靠着一壶冷掉的茶水撑着精神,才终于等到沈淮回来。 「沈大人,」他又惊又喜,看着沈淮落座,才小心地道:「下官半生谨慎,左右逢迎,确实少些风骨,不怪您看我不起。」 沈淮微显意外地看刘云。 他心底确实没有高看刘云,但是也不至于看不起他,否则前面就不会阻止他跪着。 至于将他晾在这里,一是因为要等高峻的摸底,二也是考虑后面行事要紧,容不得刘云的心思过于活络,所以故意消磨他一下。 只是,看起来刘云反省得比预期中的更深刻? 他没说话,刘云就接着说。 「下官承认:下官爱表忠心,然而每到危急关头,下官总是首先自保。以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怪不得临清伯利用我,也怪不得漕督防备我,更怪不得大人您气我。」 刘云面有愧色,相识以来,除了理刑大堂上,他还少有这份正经:「若不是沈大人您,刘云早该死在***前后了,哪里还有命留着?我拿您的消息换自己偷生,我愧为读书人。」 高峻在旁翻了个白眼: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最是读书人,刘理刑你还真没负这身份。 可是他紧接着就觉得一阵冷风掠面,立刻在沈淮扫来的视线里低下头,并万分庆幸徐远适时端来了热茶点心,赶紧滚去接过茶盘。 热茶点心摆到几上,沈淮淡淡地招呼刘云:「夜里没起灶了,先吃些垫垫。」 点心温软,新茶飘香,都这个时辰了,显然是专门给刘云备着的。 意识到这一点,刘云突然红了眼圈,大老爷们儿嘴一瘪,勉强忍住眼中两股热流。 他忍过冲上咽喉的一股生疼,自嘲道:「大人宽容,从不以贵贱分人,然而刘云虚长您二十载年岁,却落得在您面前不能挺直了腰杆的境地,都是我自己造的。」 沈淮默不作声。 刘云却接着道:「然而下官方才想过了,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将您的事情都招给他们。」 沈淮闻言,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却还是不发话。 刘云也没等,他抬头飞快地看了沈淮一眼,又飞速挪开:「下官在长街上吓破了胆,脑子里只余下一家老小,顾不得旁人。莫说是您沈大人,便是、便是旁人,我也一般无二,尽都卖了自保。」 高峻在后面听着,忍不住悄悄地拿胳膊肘戳了戳徐远,那意思是:快看,这人疯了。 徐远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压根儿就不理他:这愣头青,也不想想:刘云一个官场沉浮十余年的老油子,早不疯晚不疯,死里逃生后能疯?且待后续罢! 此时刘云已经续道:「想当年,我也曾满怀抱负,金榜题名,载誉回乡,县官乡绅都送了贺喜银钱来,我都记着了,日后还了人情。我给祖宗修了坟,将爷娘都带到任上,那时我觉得俸禄不高,一家人节约着够用就行,别的官儿做不好的,我肯定能行。」…. 他再自嘲地笑一声,道:「我想错了,做个清官哪里有那么容易?容易的话,怎会罕见清官?这官场沉浮不定,你跳进了浑水里,又没个后盾,能干净?沈大人,您出身高贵,自是不用受这些为难的,可是您看看这里,漕运贯通南北东西,乃国之命脉,可是,最终养了谁的命?下官十余年钻营,终于得了机会外派,过来掌着理刑,本以为可以一展抱负,却不成想:今日一个条子,明日一声招呼,律法全得送做人情!后日你想硬骨头一回,底下人却不干了,他们也得吃饭,也有各自的盘算呢!」 刘云说得激动,脸上便通红了,青筋在额上跳动:「您瞧瞧:这一方漕运,哪里是皇家的 ?分明是三家的!他们以国之重器为刀兵,你争我斗,军器可以私造,贡品可以先用,更有长街上公然截杀朝廷命官,骇人听闻!我只是一介小官,那文人风骨、国之脊梁,轮得到我去担吗?」 听到这里,高峻竟然觉得有些认同了,是呀,这世道上行下效,怎么就非要小官儿去救呢? 嗯,这刘云,虽说是个真小人,到底是比伪君子的时候可爱些。高峻这么想着,眼里便流露出一点欣赏,瞅着刘云不动。 突然他觉得脚尖疼,原来是徐远悄悄伸腿来碾的,高峻倒抽一口冷气,将脚回,无声地问:「你做什么?」 徐远鄙视之:「你个呆子,看不出他在推脱?」 高峻将被碾压的足尖翘在另一只小腿上揉磨,愤慨不已:看不出!看不出!!我又不是讨人嫌的人精!!!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到底冷静下来了,心道都这境地了,刘云居然还敢在主子面前卖惨耍花招,危矣! 哪知刘云慷慨激昂地说完,却突然颓然地倒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沈大人,您定然以为我这番全在推脱,没错,是我自己立场不坚韧,心怀名利,才扯了这些。我活腻了,累了,您杀了我吧,杀完就地埋了,切莫让人知道我来过,只让他们以为我是被曹开河的人杀了,好歹让我家老小赚个体恤。」 高峻慢慢地张大了嘴巴:唉?还能这样搞? 徐远轻撇嘴角:妙。 「想清楚了?」沈淮问。 刘云面色惨淡,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点头道:「大人给个痛快的,别太疼了。」 沈淮嗯了一声,「那就先吃吧。」 徐远闻言,立刻上前,把茶点再端到刘云旁边。 「若是绝命饭,确实稍简陋了点儿,」刘云居然还挑剔了一下,说着捻起一块金丝酥,塞进嘴里,「不过,比跟乞丐抢食好,也不挑了。」 可他到底是心事重重,吃了四五块就停下了,「吃不下了。」 沈淮朝徐远和高峻点头示意,二人立刻上前,将刘云从椅子上拉起来,当场开始扒衣服。 刘云大骇,挣扎道:「这!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可惜高峻点穴的手段巧妙,轻易将他制住,再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便拿出刘云获救时穿的那几条破烂衣服重新套上。 徐远还挺好心,解释道:「刘大人,反正你已存了必死之心,就不必再讲究了。再者,穿的衣料太好容易暴露身份,不宜于藏尸,不如还是换上旧衣,才不易辨认——为了你家中老小的那份体恤,且忍忍。」. 金陵小财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