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恶》 1. 李若规垂下握着蓝色铅笔的手,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窗帘卷起了,阳光从窗子射进来,在桌上形成小亮斑。笔盒里的圆珠笔、图章、确认文件真伪用的放大镜,以及圆规等文具上面,细微的光粒子闪闪发亮。 纵目窗外,帝都的天空一碧如洗,处处是如画笔淡抹的薄云。 若规深吸一口早晨的清爽空气,又伏案工作起来。他桌上是堆积如山的死亡保险金申领文件。 四十八岁的木工,因吐血入院,被宣布为胃癌;六十岁的公司干部,打高尔夫球时突然昏倒,被发现是脑肿瘤;今年才参加过成人仪式的大学生,驾车出游速度太快,转弯不及猛撞电线杆…… 若规面对的是未谋面者的死亡。一大早就干这种事,很难有好心情。 他进入公司已经五年,原先分配在总公司的外国债券投资部。因为那时占据脑袋的净是美元的长期利率或汇率之类经济上的事情,与其说是进入了保险业,不如说是模糊的觉得像是金融机构的一员。 “今天还是那么多上西天的啊。” 邻桌的葛东副部长望望若规桌上,开腔搭话。 “真是有负大好春光啊。” 经他这么一说,确实感觉死亡的文件数量多得有点异常。从统计上看,死人最多的是冬季,因为体弱的老年人和病人多数熬不过冬天。 这个季节死亡事件如此之多,当然有其原因。若规掀掀那叠文件,在记录保险金受益人的死亡保险金申领书下面,附有医生写的死亡诊断书及事故证明书、户籍誊本等。这个谜马上就解开了。 “哦哦,这就是那次发生在郊区的火灾的案子啊。” 那是三周前的一次事件,收购废纸板的院子突然着起火来,连带着胡乱搭起的房子也被烧毁,全家五口全部遇难。总计十五件申领死亡保险金的文件一起送来,难怪有那么一大堆。大部分是储蓄性质较强的、满五年期的养老保险。 若规想象,那些人或许都是被人恳求时不忍驳人面子的老实人吧。他们对外务员“定额太严”的叫苦不忍拒绝,一个接一个的加入了公司的保险。中国的人寿保险参加率为世界之最,大大得益于这些人的贡献。 “那次事件是纵火吧?罪犯查到了吗?” “还没有呢。不过,因为受益人参与的可能性很小,支付应该没问题。” “真没办法……说句玩笑话,那些纵火烧人房子的混蛋,都应该被枪毙。” 葛东唠叨着。他卷起衬衣袖子,露出散打运动员般的小臂,不时用袖口擦擦汗。葛东身高一米七五,但体重稳稳超过一百公斤,散发的热量当然也就远远超过常人。时值初春,又是早上,蓝色的特大码衬衣,背部和腋下已变成藏青色。 叮铃铃…… 电话铃声响起,葛东伸手抄起听筒,他是在给职员现身说法:电话一定要马上接。 “您好,抱歉让您久等。这里是活久人寿保险公司帝都支部!” 葛东明快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李主任,麻烦您。” 丛蕾在桌上放下一叠已完成一审的医疗支付金申领文件,这位干练的女文员入公司已是第五年。即使不算这些,用颜色标出类别的文件在桌上已是堆积如山:满期保险金的支付,递增养老保险支付金的支付,养老金的支付,签约人贷付,解约,印鉴申报,签约人或受益人的变更,住址或出生年月日等合同内容的修正(甚至连家人亲属关系或性别的订正都有),保险证券的再发行等。 人寿保险公司历来被视为专门与人和纸打交道的,文件种类之多无法细数。没有让人消停的时间。若规利索的审阅着。除了因火灾引起的一系列申领死亡保险金之外,几乎都是久病辞世者,说不上什么像样的问题。然而,在接近完成时还是被卡住了。 是一份60万人民币的终身保险。投保已有二十年,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死亡诊断书”几个字被双线勾去,改成了“验尸报告”,这一点要注意。两者间的区别在于验尸的医生是否在死亡前二十四小时内曾为此人诊治。关于死因,也有不能绝对肯定的地方。 若规按次序自上而下检查下去。 1姓名:李桂兰。 2出生日期:1943年2月21日。 活着的话,再过不到两周应该就是七十四岁了,若规在心里计算着。 3住所:bj市cy区…… …… ?死亡种类:外因死亡(自杀)。 到此为止没有特别异常之处。过去一年内天天阅读死亡诊断书,这个国家的人主要死于何种原因,虽然模糊却已有印象了。 最多的自然是恶性肿瘤,其次是脑血管疾病、肝脏病等。 自杀,其实只不过是极常见的死亡原因之一。中国每年自杀者的总数,并没有一个详细的数据,保守的估计,在过去一年里,至少有25万人。这个数字,是交通事故死亡人数的一倍以上。 若规能核证的只是活久人寿保险公司帝都支部所经手的部分,尽管如此,几乎每周就出一个案子。最近尤以高龄人士的自杀引人注目。 另一方面,杀人案件在帝都天子脚下极少。由活久人寿保险公司所经手的部分,有时一年仅有一宗或者干脆没有。尽管有人称帝都的治安并没有多好,但从这个角度看,可能比某些国家好上很多。 第十二项的“死亡原因”是“非定型溢死”。在阅读第十三项的外因死亡附加事项的记录时,若规的蓝铅笔停住了。 那是在“高七十厘米的衣橱抽屉上接绳溢死”。 尽管死亡诊断书上没有记录体格的专栏,但特地加注,写明辞世的老太婆身高一百四十五厘米。在不到自己身高一半的高度吊死是可能的吗? 若规手捧文件,打量一下正在打电话的葛东。看样子他在接听顾客的投诉。因为在帝都支部,负责保全方面的人只有若规和葛东,所以在没有其他可与之商量的人。 就人寿保险公司支部的业务而言,大致可划分为新合同和保全两类。所谓新合同,顾名思义就是顾客新加入保险时,使合同得以成立的手续。反之,保全,指已签合同的后续服务。正因为这个部分与支付保险金——钱的事直接相关,所以与某些麻烦或犯罪多有关联。 葛东于1995年毕业于xm市内私立高中之后,进入活久人寿保险公司工作,因身心坚强而受赏识,一直是干保全这一块的骨干。他在hn某支部工作时,曾因支付住院支付金的纠纷,被监禁过一昼夜,这在公司内传颂一时。 对顾客的每句话都夸张附和的葛东,以一种极具亲和力的明快声音笑起来。看样子不是什么大事。实际上,来自顾客的投诉几乎都起因于外务员或工作人员说明不充分,假如他们认真听了对方的话,好多问题也就解决了。 “葛东副部长……” 看葛东要搁话筒了,若规正要起身,不料正面的柜台传来了怒气冲冲的声音。 “你们,以为顾客是什么?” 若规吓了一跳,转眼望去,只见一个年过五十、穷人打扮的男子金刚式站立,双目圆睁,瞪着女文员。此人花白的头发因为睡觉而弄得东倒西歪,穿一身不合时宜的、皱皱巴巴的条纹睡衣。看来他就是这么一副样子搭乘公交车从家里来这儿的。 “又是他!”若规一见就烦。此人姓穆,不知是否有工作,总有太多的空闲,似乎把到支部窗口来发难当成了乐趣,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无论对方态度如何蛮横,保险公司方面也只能小心应对。姓穆的抓准了这一点,顺势将平日里自己被社会排斥的郁愤发泄一番。 坐在柜台前的和坐在后面沙发上等候的顾客,都不快的皱起眉头。 姓穆的身旁坐着一个像是中小企业经理似的男子,他头发已白,戴一副银边眼镜。进入公司第二年的田贡正指点着保单,解释着什么问题。摆在他面前的文件好象是签约人贷付的文件,看样子正在说那男子所持印章与预留印鉴不符。那男子望着姓穆的,对解释显得心不在焉。不一会儿,他将保险单据收入皮包内,匆匆忙忙的起身离去。 若规觉得此人的举动有点说不出的不协调感。 “别想欺负人!你们当我是谁?” 姓穆的又嚷嚷起来。 应付他的好象是刚入公司的楚枝。她有点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为何被指责。 保全部的负责人同时也负责窗口业务。也就是说,当出现麻烦事时,若规和葛东,两人中的一个非出面应付不可。 若规正要起身,一瞬间又迟疑起来。因为他掠过这样的念头:又得以这样的人为对手? 葛东站起来,拍一下弓着腰停在那里的若规的肩头,利索的迈向柜台。 “对不起,我们有什么接待不周之处吗?” 依然是快活的声音。他扭头向楚枝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落座。 2. 姓穆的傲慢的仰靠在椅子上,露出脏兮兮的小腿,将穿着拖鞋的脚架起来,用装模作样的声音,抱怨起女文员未经过教育培训等等。葛东并不提出异议,一边适时插一句话,一边倾听。 若规慢慢坐下,自己的犹豫被葛东看穿了,他感到很惭愧。 这时,电话铃响了。丛蕾拿起听筒。若规听见她低低的说着“恩,恩”,却又按下录音键,径直朝若规这边走来。 看见丛蕾的面孔,若规产生了不快的预感。平时几乎面无表情的她,此刻眉眼上呈现出些许紧张。仅仅是转电话的话,不妨使用自动转移键,可她特地起身走过来,可见其事非小。 “若规主任,是顾客的咨询。” “有什么困难吗?” 丛蕾有五年窗口经验,关于保险的知识,甚至比若规还多。一般的问题她自己应该就能回答。 “那人问,在自杀的情况下能拿保险金吗?” 人寿保险公司经常会接到这种电话。但是,以丛蕾的神情判断,似乎她并不认为这是个恶作剧电话。 “……明白了。我来说吧。” 见若规答应,丛蕾好像松了一口气,返回自己的座位。固定的业务和交付的工作,她们都完成的不错,但她们对某种意义上要负责的事情,却避免做出决定。因为他们被教育过,遇上这种情况,首先要获得负责职员的指示。这个结果,必然使若规他们肩负重大责任,但既然拿着一份她们无法相比的高薪,这种情况大概是理所当然的吧。 若规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不对外的本公司对保险合同条款的解释。问题本身当然是极简单的,身为人寿保险公司的人,谁都能够即时答复。但是,在回答的方式上,要显得郑重其事。 “喂喂,是在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若规,窗口业务的主任。” 他听见低低的、清嗓子似的咳声,对方什么也没有说,似乎是个女人。 “您要咨询什么问题?” “我刚才说过了。” 是一种压低到几乎难以听清的沙哑的声音。对方似乎很紧张。 “保险金,在自杀时也能拿到吗?” “我马上查一下,嗯……是哪一位亡故了呢?” 对方无言。又是清嗓子似的咳声。 “如果您手上拿着保单,能说出编号的话,我就可以查到了。” 又重复了一次。停了一下,一个女人说话了。 “没那东西就弄不清楚吗?” “是的,因为存在可支付和不可支付两种情况。” “有不可支付的?” “对。” 既然谈到这里,也不是不能回答。 “顺便要提醒的,在加入保险一年内,自杀是责任免除的。” “责任免除?” “就是说,不能支付。” “这是为什么?” “在商法上,与自杀有关之事都属于责任免除的,但在保险条款上,则有个一年之内的限期。” “我问的就是为什么要这样?” 那女人的声音显得有些冒火的样子。 “设定这种条款是出于‘人寿保险不得鼓励自杀’的考虑……” 女人又沉默了。 因自杀而责任免除的规定,对人寿保险公司而言,也是令人头痛的部分。 如果保险的签约人或保险金的受益人故意造成被保险者死亡,将成为条款上的责任免除事由,得不到保险金。或可认为,出于同样的考虑,被保险者致被保险者自身死亡,即自杀,这种场合也不应支付保险金。 进一步说,如果自杀也支付保险金,结果可能鼓励了自杀。另外,企图自杀者全都在行动前买保险,即所谓“逆选择”的问题,人寿保险公司的收支情况就会严重恶化。 商法第680条也规定,“自杀、斗殴及其他犯罪、执行死刑,均为保险金支付上的责任免除事由。 然而,若站在买保险者的立场上来看,被保险者将来可能自杀的危险,与可能因为交通事故或疾病而死的危险相比,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即使签约时根本没有自杀的念头,之后因为神经官能症等的发作而选择死的事情是有的。 若一家的顶梁柱死了,遗属的生活随即窘迫。若仅因自杀,致使遗属领不到保险金,则违反人寿保险原本的使命——保障遗属的生活。 而且,因自杀的死亡已包含在计算人寿保险费率的基础——生命死亡率中,那也是不可忽视的一大部分。也就是说,若排除这个因素,在无得益合同方面,保险公司会受到贪取不当利益的指责。 这样的理由令保险公司进退两难。现在,中国的人寿保险公司设定了在投保一年内自杀为责任免除期。这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即使最初是为自杀而投保的,但一般人在整整一年之后仍抱定去死的念头,应该是很难的吧。不过,一年为限是否真的妥当,至今仍有不少表示怀疑的看法。 “即使没有保险单据在手,只要知道顾客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也可以查到能否支付的依据。”作为若规,只能做出一副相信自杀已经发生的样子,尽量设法问出对方的姓名。 对方沉默着,喘息声隐约可闻。听筒清楚的传达了对方的紧张。 该怎么办?若规感到握听筒的手渗出了汗。他毫不怀疑,对方正认真的考虑要自杀。 当然,即使对方一搁听筒就从窗户跃下,对若规而言,法律上、道义上,都没有任何责任。他纯粹是解答顾客的咨询而已。相反,根据一己之主观判断而不回答问题是不允许的。 不过,若规觉得不能坐视不管。打电话来,当然是想问有关自杀责任免除的事,但也有可能是在行动前,无意识的想要给谁一个求救的信号。 怎样做,才能让一心要自杀的人放弃这种念头呢? 女人叹了一口气。 感觉到对方要挂电话,若规慌忙说: “对不起,请稍等一下,不要挂断电话。” “噢?” “我可能是多此一举,您可以听一下我的话吗?” “……什么话?” 声音里带着疑惑。 “如果我说的不对,敬请原谅。我希望这样问不至于令您不快:是您打算要自杀吗?” 混帐!胡说什么呀。若规对自己冲口而出的话感到愕然。保险公司没有必然多管闲事到这个地步。如果说话不得体,可能会损害公司的名誉。 然而,那女人没有回答。如果“自杀”只是若规自以为是,对方恐怕会勃然变色,至少应说些什么。可这样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如果您是这样想,您最好能重新考虑。” 还是沉默。但是,冥冥中他觉得对方在倾听。若规下了决心。 “我这是多嘴了,但请听我说一句:自杀的确可能会让家人领到保险金,但对于活着的人,他们心灵上终身都会留下不可恢复的损伤。” 若规环顾四周。 柜台上,姓穆的正大喊大叫,把办公室上上下下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此时不会有谁来责难他。 “我的话不是站在保险公司负责人的立场说的。因为我自己有过家人自杀的经历,所以才这样说。” 女人的口气好像有了些微变化。 “是我哥哥。在他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是四年级。” 一直封闭起来的情感汹涌而至。 “……那时,为什么?” “不知道。好象是受了欺负,但校方直到最后也没有承认。” 女人又沉默了,似乎是在想着什么。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请问,您贵姓?” “我姓李。” “李先生?您做这工作,很长时间了?” “不,才一年左右。” “是这样。” 数秒钟的停顿。然后一个嘶哑的声音嘟囔道:“谢谢。”那女人挂断了电话。 若规一边放好电话,一边想该不该这样做。他仍兴奋难抑,体内热血沸腾,两耳热的火烧一般。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的话有让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回心转意的力量。不过,下定决心试一试也许是好事。他觉得对话的末尾不多的有那么一点相互理解之处。 柜台方面,似乎葛东终于成功的哄住了姓穆的。玻璃自动门开着,看见了往回走的姓穆的的背影。瘦骨嶙峋的身体,睡衣的背部和腰部皱巴巴的。 若规迟疑不决:是否该把刚才电话的内容向葛东交代一下? 稍作思考之后,最终决定不说。一方面因为刚才所说的一番话不属于正常的职责范围,另一方面说出来也毫无意义。因为无从查究这个电话是谁打的。 以后就是打电话的人对生死选择的问题了。只是这阵子要注意一下申领死亡保险金的案子。 “葛东副部长,能过来一下吗?” 葛东一返回座位,若规便拿着刚才那份死亡保险金文件走过去,意在趁未有其他事打扰之前谈一谈。 “好。出了什么事?” “这么个案子,不觉得奇怪吗?” “噢?哪方面?” 若规挺来劲的指指死亡手段及状况一栏。身高一百四十五厘米的老妪,在高度只有七十厘米的衣橱抽屉上打了个绳结吊死了。“这不是挺不正常的吗?”他问道。 “嗬嗬。” 葛东慢慢审视着死亡诊断书,并不显示出特别的兴趣。 “……噢,这也是常有的事吧?” 自思可能是杀人案的若规泄了气。 “这是……常有的?” “吊死嘛,并不限于从高处悬吊。在比自己身高低处打结的例子多得很。之前我在hn支部时,曾有一位患有痴呆症的老太婆,在医院床头的铁管子上,用衣服打了个结,套在脖子上,从床上滑落下来吊死了。要说高度的话,那次还不到四五十厘米呢。” “是吗?……” “不过你要是放心不下,不妨让营业所长到所在的公安局问问看。如果没有可疑之处,你也就可以放心了。” “就这样办吧。” 若规明白葛东是为了不伤自己面子,才过问这事的。他苦笑着收起文件,心情颇为奇特:既非放心,亦非气馁。 3. 真正的麻烦事发生在那天下午。 “若规主任。” 若规一抬头,见是丛蕾和田贡。田贡表情难看,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怎么了?” “是那边的顾客。说支票拒付,是我们公司的过错……说要我们赔偿300万人民币。” 丛蕾一脸无奈的说。 若规望望柜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他见过。白发,戴银边眼睛。是早上姓穆的来吵闹时,坐在一旁的中小企业的经理打扮的男子。当时,他曾觉得这个男子的举动有点不正常,但因为当时被姓穆的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去深究。 此时再打量一下,以那副模样直接来窗口交涉,倒不会让人产生心理上的压力。但有一名年约四十五岁的男子,抱臂站在他身后。略胖而结实的体格,红而宽的脸膛,玻璃珠子般的小眼睛,恶狠狠的眼神。即使穿西装系领带,也散发着异于一般职员的味道。 “是什么事?怎么说是我们的责任?” “那位施先生上午来过,申请保单抵押贷款。” 丛蕾将电脑打出的核算表递给若规。从表上看,那位白发、有经理般举止的人名叫施政宏。因为参加了储蓄性质较强的保险和个人养老保险,所以以保单做抵押,总共应可贷到100万人民币以内的款项。 “于是我们就办理了保单抵押贷款的手续,但他带来的印章与保单的印鉴不符。字体是一模一样的,大概是同时刻制的印章吧。” 田贡将手中的描图纸和今早写的签约人贷款申请书放在若规桌上。描图纸上正确的印下了保险单上的印鉴。字体的确一模一样,但申请书上盖的印迹直径约大两毫米。 “那顾客是怎么说的呢?” “当时他只说了一句‘这样确实没有办法了’,马上就走了。” 田贡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可刚才他又和后面站着的那人来了,说因为得不到那笔贷款,支票被拒付以致公司破产,要我们赔偿损失300万元……” 丛蕾愤愤的补充道。 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若规心想。故意拿错印章来,等人家指出,回头就走。至此为止是制造理由,从现在起才见真面目。 对方可能是黑社会,若规做了个深呼吸,稳定情绪。葛东在下午坐地铁去别的营业所巡视。虽然近在咫尺,但在他回来之前,只能自己应付。 孙佳从柜台那边小跑过来。 “若规主任,那边的顾客说,要让他们等到什么时候?” 即使不看柜台那边,也能感觉到那个站着的男子正盯着这边。若规有意不与他对视。 “好吧,带顾客到第一会客室。” 若规对孙佳发出指示,然后穿上搭在椅背上的西服。那感觉如同上战场前铠甲加身。 “我去谈,如果葛东副部长回来了,让他来第一会客室。稍后送点饮料来,好吗?明白了吗?” “是。” 丛蕾点点头,推推田贡,返回座位上去了。 若规只带笔记本和铅笔,走出办公室。经过走廊时做了好几下深呼吸,然后敲敲第一会客室的门,打开了门。 “让二位久等了。” 那结实汉子扭动他的粗脖子,细细打量若规。此人眉毛倒立,给人怒气冲冲的感觉。衬衣领子撑得满满的,别人看着也觉得憋得难受。 “真是让我们好等啊。那么,作为回报,也该有个满意的答复给我们了吧?” 这期间,施政宏低着头一言不发。若规瞥了两人一眼,在桌上放下两张名片。 “我叫李若规,是窗口业务主任。这位是施政宏先生吧?对不起,这位呢?” 壮汉的鼻子上头堆起了皱纹。 “我是打工的。因为你们做错了事,让我们公司倒闭,所以我陪老板来讨个说法。” 这种假话连若规也瞒不过。壮汉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打工的人。而且,他对老板施政宏采取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无视的、傲慢的态度。 随着敲门声响起,丛蕾进来了。她所端的盘子上放着三杯刚从隔壁便利店买来的橙汁。可能是过度紧张,玻璃杯相碰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丛蕾简直像是面对爆炸品一般,将盛着饮料的杯子往桌上一放,迅速消失了。 活久人寿保险公司有一本从长期工作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处理投诉的手册。这杯橙汁也是按手册的指导出的招。 这是说,面对激动的顾客,绝对不能给他热饮。要送上冷饮,且设法让他喝上一口…… “事情的大概,已经听刚才接待二位的文员说……” 若规让他们喝橙汁,见那壮汉喝了,才开口说事情。 “没错!你们是怎么教育女文员的?嗯!” “有失礼之处吗?” “失礼?!说句‘失礼’就完了吗?” 壮汉从一袋掏出香烟叼着,摆出等若规来点火的架势,但若规有意视而不见。壮汉瞪了若规一眼,慢吞吞的掏出自己的打火机。 “喂!没有烟灰缸啊?烟灰缸这种东西得预备着啊!” 吸过一口烟,壮汉压低声音,威吓的嚷道。 “对不起。” 若规站起来,将放在会客室柜子上的轻质铝制烟灰缸拿过来放在桌子上。 手册上写明,在柜台或会客室的桌子上,绝对不可以放置有可能成为凶器的、分量沉重的石质烟灰缸等物。现在这种烟灰缸,即使是职业铅球手,也弄不出什么大伤害。 “喂,你。你知道你们这儿的女文员干什么了吗?” 壮汉一边吐烟,一边唠叨: “我们公司嘛,就因为你们而被拒付,倒闭了。职员和家人从明天起都要流落街头了!喂,你们打算怎么来负这个责?” “因为施政宏先生今早拿来的印章,与保单上的印鉴有些轻微差别……” “这我当然知道!” 壮汉大声打断若规的话。 “这种事,不是可以酌情处理的吗?嗯?!即使印迹有些轻微差别,手续还是可以做的吧?想要跟我撒谎?没门!” 的确,这种说法看来也是行得通的,若规心想。 这次的事,如果用驾驶执照等也能确认是否为投保人本人,即使印迹不符,也有本法办手续。人寿保险公司与市政厅不同,是做顾客生意的,对待顾客不能太死板。 “如果顾客方面有万不得已的情况,也可能会作为特殊例子考虑。但是,因为施政宏先生没有特别提出……” “岂有此理!想赖我们老板吗?” 壮汉狂乱呼叫起来。 “你们这里的女文员没有好好说,对不对?因为这样,我们老板认为毫无办法,才绝望而归!” 若规见对方得意洋洋的面孔,心想遭了。讨论转变了话题,可能落入了对方设下的圈套。 有人敲门。紧随着一声“打扰了”,手持文件夹和笔记本的葛东进来了。 “怎么?又新来一个人?一次都进来好了!又让我重复说一遍!” “情况我都听说了。此前由于窗口人员业务不熟练,很抱歉。” 葛东深鞠一躬。 壮汉对葛东庞大的身躯显露出瞬间的戒备表情,但看见葛东的态度比若规还要好,又趁机喋喋不休的提出要求。 “……这个嘛,职员二十人的退职金和今后的生活保障。其实吗,该要600万人民币的!看你态度好,给个300万也就差不多了。怎么样?活久人寿保险公司大名鼎鼎,也该显示出应有的诚意吧?” “对不起,对于您的要求,本公司不能同意。” 葛东淡淡的说道。 “什么?怎么回事?是因为你们的原因,我们的公司才被拒付倒闭了!” 壮汉拍案大怒。 “办理保单贷款,须持与保单印鉴相同的印章来做印迹证明。也就是说,我绝对不认为,窗口工作人员要求对方持有相同印章是做错了。” “想整人啊,喂!你们!印章拿错了不是也有能办理手续的吗?!” “即使有过那样的事实,也完全是例外。拿和保单印鉴相同的印章前来办理,是我们的原则。” 然后,壮汉继续暴跳如雷,葛东以“不畏惧、不失礼”为原则,稳守反击。 不久,壮汉似乎吼累了,傲慢的仰靠在椅背上,吸吮着变得不太凉了的橙汁。这时,电话铃响了。若规条件反射的看了看会客室的电话,但发现声源不是来自那里。 “噢,那就谢谢您了。有日子没跟您联系了。大哥最近怎么样?噢,不错啊。这边憋得难受,受不了啦。恩?现在?还有点事得解决。哦哦,嘿嘿,过来走走吧。给老大带个好啊……” 壮汉继续有意识的大声讲话。很明显是故意向若规他们抖露出自己流氓团伙的身份。若规心想,是因为现在打击黑社会势力的法律比较严厉,不能直接亮出“xx帮”来威胁自己,所以才采取这种拐弯抹角的做法吗? 若规看了一眼默默坐在一旁的施政宏。施政宏一副身心俱疲的样子,看起来对眼前发生的事早就心不在焉了。 壮汉打完电话,又磨了大概三十分钟,最后扔下一句“我还会回来的!”,终于走了。 若规则在心里耻笑:你以为自己是灰太郎吗? “那个男人真的是黑社会吗?” 眼见自称“打工的”的壮汉拽着失魂落魄的施政宏消失在电梯里,若规这才向葛东问道。 “不,此人和真正敢于为非作歹的黑社会团伙绝对不同。” 葛东摇摇头说道。 “刚才的电话是故意的。如果真的是黑社会,绝对不会像这样显摆。那个叫施政宏的老板公司要倒闭了可能是真的,另一个家伙大概是债权人吧。” 施政宏倒不像有多坏。若规想象,此人在生意不景气资金运转情况恶化的时候,向不该借钱的地方借了钱。结果,不但被整的公司倒闭,甚至沦落到被敲骨吸髓的地步。 “你看看这个。” 葛东从手中的文件夹里抽出施政宏的签约人贷款记录打印件,用指甲弹了弹。 “贷款余额曾增至最大限度。这是施政宏为资金运作所迫的证据。而到了上一周,突然全额归还了。” 若规为自己的粗心而惭愧。竟然连看看过去的贷付记录也没有想到。 “但是,他这是为了干这种事,而特地预备了还贷的钱?” “这样到窗口找茬,是常见的伎俩。反正只要解约,那钱随时可拿回。这种事做不成也没有损失。在我们的应对中只要一有空子可钻,他们便会咬住不放。” “还会来吗?” “即使再来,也就两三次吧。知道这事没门,那帮人应该很快就会放弃了。你看吧,下礼拜肯定会来全部解约。” 葛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若规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施政宏所参加的保险刚好是储蓄性质较强的险种。也就是说,解约或期满所得到的返还金额,与死亡时所得的保险金并无多大差别,但如果是重在保障的险种,则解约时不可能得益。而死亡保险金却非常高。对那壮汉而言,杀害施政宏,掠夺其保险金,岂不是一种难以抵御的诱惑? 若规猛一回过神来,看见了葛东快步走在走廊上的背影,慌忙赶上去。 4. 城市边缘的法藏寺,几个和尚肃立着,念诵着晦暗不清的经文。 “最后念的是什么?” 叶惠打听那些听起来像念咒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唵不空光明遍照大手印莲花珍宝火焰请进行吽吧。” 若规不停地按着小照相机的快门,嘴里答道。 “从前每年到这个月份,也就是所谓清明的时候,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死亡案件发生。于是,为了超度亡灵,寺庙里就会不停的念咒。这是导游书上说的。” “听起来真吓人呢。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有这种活动。” 叶惠用手帕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 若规回想起最初遇到叶惠时的情景。大学时代,叶惠作为新人加入了若规所在的公益社团活动。她身材小巧苗条,也许因为内向拘谨,她很少说话,但某次有人活了搞活现场的气氛,讲了些无聊的笑话,叶惠轻启朱唇。他被她当时的笑容完全迷住了。 公益社团所组织的活动,是慰问城市边缘的老人之家,到智障工作场所表演文娱活动,或在一些偏僻的公园里为流浪猫狗撒食物等。 若规原先并非对公益社团十分感兴趣,原因之一就是原来的社团做过很多去城市养老院号召老人计划生育并为那些平均年龄70岁以上的老头老太太派发避孕套这种混学分的活动。和大多数组员一样,开学典礼一完,就被强拉硬劝,稀里糊涂的入了社团。不过,叶惠却是从一开始就自愿参加的少数人之一。 她的性格,是一见社会上的弱者或受苦之人,便从心底里产生同情的那种。 某年除夕,她救助一名因躺在寒风凛冽的路边而患上肺病的老人,将他送往医院急救。老人因故背井离乡,但即使无家可归也丝毫不显得卑微、颓丧,衣服干净利落,齐胸的银须整齐清洁。但是,他因为年迈没有工作,已整整一周没有吃东西。叶惠热泪盈眶的听老人叙述。见此情景,若规越发的被她吸引。 不久,若规谨慎的攻势奏效,两人开始约会了。索性帝都一带有众多名胜古迹,稍往远处,还可以置身自然之中。年轻情侣不花钱也不乏好的去处。 若规毕业后到sh的活久人寿保险公司就职,两人继续远距离恋爱。他们的关系,即使见面机会少了,也没有走向自然消亡,直至今日仍几乎一如既往的持续着。 两人的性格,都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更换情侣或脚踏两条船的类型。而难得见上一面,可能反倒可防止流于形式。 后来,叶惠留校考研。到去年,完全出于偶然,若规调到帝都分部。当初认为这样就可以每周周末约会的,但若规的工作,比想象中的忙碌,所以近来是每月见一两次面。 “……想来,现在的很多驱鬼活动,最早都是为了对抗病魔吧?现在是看热闹,很多都是源于对疾病或死亡的恐惧呢。” “噢。没有特效药的时代,对水痘、鼠疫的恐惧,可能比今天对艾滋病更甚。整座村庄毁灭的事情,似乎并不少见。” 两人出了寺庙,信步闲逛。暖融融的春光好舒坦。 “不过,如果你那时在做死亡保险金的核定工作,可不得了了。突然之间,五百人的死亡文件一起递过来,说是昨天水痘毁灭了一座村子什么的。” “如果连受益人也死了,就没有申领的啦。” 若规淡然答道。 谈话中断了一下。两人转入通过法藏寺目的侧面的小路。叶惠“哦”了一声,颇含意味的看着他的脸。 “怎么了?” “你对自己的工作,好像不怎么喜欢啊?” “为什么这么想?” “谈到你的工作,好像不太爱开口啊。以前不是这样的嘛。” “是吗?” “对。我到sh找你的时候,你开口闭口就是欧元如何、美国财政部债券如何、英国脱欧后经济如何。我听了完全莫名其妙的,你却不在乎,一个劲的猛说。” “真是那样?我记不太清了。” 若规掩饰着,他感到被触动了内心的痛处。 “嘿,支部的保全工作,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嘛。” “因为是后方的工作?” “不,不是。正好相反呢。” 若规摇摇头。 “保险公司的存在意义,在于向顾客支付保险金。一切公司或机构,可以说,都有它的终极目的。从这点来看,我在sh做过的资产运用的工作,反倒是后方。” “不过,你认为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噢……不。当然正是如此嘛。” 两人走到若规停放爱车的停车场内。那是一辆老款的minicooper,看上去小小巧巧的样子,但方向盘重的很,反而不太适合女性开。一位学弟曾在帝都支部做营业员,调离时很便宜的转让给若规。若规为了解决运动不足的问题,每天上班用山地自行车,出门游玩则用minicooper代步,两车各司其职。 “还不到两点呢,不早不晚的。离晚饭还有很长时间……往下怎么安排?” “我已经累了。” “找家小店住一下?” “这倒也行……不如……这么难得,就去一下你的住处?” 若规眼前随即浮现出杂乱的房间。 “也行。不过我倒是想看看你的房间。” “不行。你知道的吧?虽说是公寓,却管的像是大户人家小姐的闺房。说好能进那间房间的,只能是家人、女友和猫而已。” “那就没办法啦。今天就在寒舍招待稀客吧。” 若规假装长叹一声,其实他心里很高兴。他为叶惠拉开车门,坐上了车。 叶惠坐在副驾。 若规按下发动键。发动机启动了,小车沿北大路向东行去。 若规住的公寓位于御河道稍往北。不巧此时公寓电梯口正挂着“定期检修中”的牌子。两人无奈,只好从楼梯上去。途中,叶惠开口说到: “刚才说的那件事……” “什么事?” “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的事。” “那只是你这么说。” “我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原因……” 终于上到六层与七层间的平台。很显然若规平时运动量不足,腰酸腿软。 不过,他仍要在叶惠面前装门面,一口气冲上最后几级台阶。 “等一下,别逃嘛。” 从楼梯口数起,他的房间是第五间,705室。插入钥匙开了锁,沉重的金属声在下午悄无人声的建筑物里回荡。 “总觉得有种监狱的味道。” 终于赶上来的叶惠嘟囔道。 “像单人牢房似的房间,不太妙吧。” 一拉铁门,响起了令人联想到监狱的悲凉之音。若规将叶惠请进房间里。 房间是只有厨房、起居室与卧室兼并的房间和厕所。即一个独单。虽然狭窄,但好歹是靠近地铁的便利地点,又是公司付全额房租的住房,所以他也不能再抱怨了。 为了以防万一,昨晚他已将不宜让叶惠看到的杂志之类收拾好了。但是,房间里仍然凌乱的很,是一个忙碌的单身男人住处常见的情形。换下来的牛仔裤、旧报纸、买来几乎没用过的体育器械、空啤酒罐和空酒瓶子等到处乱放着。 “哎呀,行李捆还没解开啊?” 叶惠见到寝室的一角堆着有搬家公司标志的行李小山,吃惊地说。算一算,她半年前来过。 “都已经一年了……” “太忙没有时间收拾嘛。反正几乎都是用不上的东西。在别人结婚典礼上得到的餐具啊,加入俱乐部后才用了不到三次的网球拍什么的。其余的就是旧书了。” “在我看来,你是期待早日逃出帝都呢。” “有点心理学家的潜质。你能不能再学深一点呢?” “如果你成了杀人犯,警察见了这房间,绝对会将你分类为‘无秩序型’。” 叶惠小声嘟囔道。 5. 若规一边混合咖啡豆,一边往电动咖啡机里放,然后启动。叶惠的口味偏酸,所以用来做底料的莫加或乞力马扎罗的分量,要比平常多放,曼迪琳或巴西产咖啡要减量。 其间,叶惠从餐具柜里取出杯子和杯垫摆好。 用沸水往滤纸上放着的咖啡粉上一冲,房间里充满馥郁的香气。 “我现在才注意到,咖啡还有取代除臭剂的作用呢。” 叶惠深吸一口气,感叹道。 “你这么说,就好象这房间有臭味像的。” 若规抗议道。 “虽然不至于有臭味,但我进来时,还是觉得有一股男人房间的味道。” “真的。” “你置身其中,反倒不易发觉嘛。” 叶惠以大姐姐似的口气教训起皱起眉头四处嗅着的若规。 沸腾的咖啡几乎从小炉子上的曲管煮沸器上溢出。若规慌忙熄了火,把黑而热的液体注入咖啡杯里。这个杯子也是两人热恋到处游览的时候买来的。 “好看,若规只有煮咖啡是一流的。” “对了,刚才说的事。” 叶惠右手持杯子,啜了一口咖啡说。 “原本是工作狂的李若规,怎么一下子变得不爱谈公司的事情了呢?” 若规双手抱臂,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也不是特别的不爱谈嘛。” “记得吗?去年春天,刚调职的那一阵子,你什么都跟我说。” “好象是吧。” “当时,你曾经一边说着,突然就神色黯然。对了,就是在店里喝波旁威士忌的时候。不知为何那次印象这么深。” 若规默然起身,向杯里注入第二杯咖啡。 “说的是为了核定保险金,必须检查死亡诊断书的事。你当时好象是这么说的……” 叶惠闭上双眼,像是要唤醒记忆。 “你说,一大早就在想‘今天也得努力干’,这种工作叫人心情不太好。而且,遇到的是寿终正寝的老人还好,真不想看小孩子的死亡诊断书。看到父母偶一疏忽,让幼儿被车撞死之类的案子,就不得让人联想到做父母的心情……” “别说了。” 若规原想尽量说的缓和,谁知出口的话,却像怒气难抑似的粗暴。 叶惠一愣,停住不说了。 房间里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若规心想:“糟糕!” “没事。我并没有发火。” 他慌忙辩解。 “……对不起。” 叶惠一副被教训的小孩子的神情。她觉得非得说句话才行,但怎么也找不到该说的话。 叶惠并非光是表面上的开朗和天真,内心同时也深藏着病态般敏感和易受伤害的因素。在长期交往中,他很清楚她对于自己不被人爱、被冷落有着异常的不安。 和若规一起喝酒时,时常令人感到她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有问题。她原是辽宁一家著名的机械零件厂的厂长千金,她之所以离开父母来帝都的大学专攻心理学,并留在研究生院的理由,似乎也在于此。 若规将咖啡杯放在桌上,来到叶惠身边。从背后轻轻拥着她。她没有动,身体僵直,仿佛没有呼吸。 “……你不必道歉》我的确对现在的工作有点烦。让我负责保险公司的窗口业务,天天都得面对那些无赖的家伙,你说我压力大不大?” 若规用话来填补这段空白。虽然只看见她的侧面,但她觉得叶惠的表情开始缓和了。 “你说‘那些无赖的家伙’?” “就是那些企图从保险公司榨取金钱的家伙。可能是经济不景气的原因吧,估计这种人还会络绎不绝的来呢。” 若规详细说了日前有人到支部来,以签约人贷款为借口勒索的事。 “最为可怕的其实是普通人真正发火的场合。例如泡沫时期卖的那种‘变额保险’,最近几乎没有卖了。就是根据保险公司的运作实绩来决定保险金是多少的那一种。唉,与其说是保险,不如说是一种财务运作。” “哎呀,说起来我父亲好像也被人鼓动卖了。” “嗯,像令尊这样的有钱人,只是用了兜里的钱而已。不妙的是,连一些手头没有余钱的人也被卷进去了。它和银行融资捆在一起,简单来说,是劝人从银行借钱买变额保险。按照当初的设想,分红加满期保险金,除了可返还融资的本息之外,还会为顾客留下相当不错的收益。” 叶惠一脸陷于沉思的神色。 “我虽然不大明白保险的事……不过,原本所谓保险,人寿保险也好,损害保险也好,都是为了分散风险吧?这样的保险,却为了挣钱而冒险,好像不对劲啊。” 若规叹了一口气。 “大家都想你这么聪明就好了。……在泡沫经济持续时期,保险公司也运作顺利,即使付了银行利息仍有赚头,既然保险金也好分红也好,都增加了,顾客也就高兴了。然而,从泡沫经济崩溃的那一刻起,地价股价同时下跌,加上人民币升值,连海外的运作也不行了,运作成效大跌,一下子变成了负数。其中有人因为从银行借大笔钱做巨额投资,而面临倾家荡产。” “这些人是明明知道有风险,还要去搞投资的吧?” “这里也有问题。在推销变额保险时,若是外务员认真的向顾客说明,存在因利率变化而有风险的因素,这样就好了。但外务员一心想要创造佳绩,不少单子都是在信口胡诌‘绝对赚钱’、‘没有风险’的情况下卖出去的。而且,不单单是保险业务员,就连银行的融资负责人也拍着胸脯说行,顾客就信了,照此办理。对了,这就跟信用金库破产时出问题的抵押证券一样。所以,到赔钱时,顾客觉得跟当初说的不一样,上门强硬交涉。其中当然也有很激动的人。” “这样的也算‘无赖的家伙’吗?” 若规对叶惠这个没有恶意的问题,只能苦笑。 “不,这些人不同。耍无赖的反而是人寿保险公司和银行方面。” 若规拥抱着叶惠。 “难受,喘不过气了。” 叶惠终于有笑容了。 “这样抱一会儿行吗?” “不好。” “为什么?” “今天挺闷热的,刚才走路时还出了汗……” “洗个淋浴?” “好,你先洗。” “不一起洗吗?” 叶惠做了个要打人的动作。 若规进了浴室,一边淋浴一边吹着变调的口哨,由于某些先天的原因,听起来也就像个自暴自弃学鸟叫的人而已。外面的叶惠似乎在认真听,并禁不住笑了起来。 若规洗罢,轮到叶惠进浴室。她仔细的上好门锁。 若规浴袍下穿着一条短球裤,从冰箱取出罐装啤酒喝起来。 过了一会儿,叶惠出来了,一头黑亮头发洗后用毛巾术着,照样穿着原先的连衣裙。 “怎么还穿着衣服?” “还能光着身子跑出来?!” “没有别人嘛。” 叶惠撅起嘴指指若规的脸,然后,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啤酒罐子上。 “怎么又在白天喝啤酒!” “这算什么啊,埃及的工人在建造金字塔的时候,啤酒可算作是工钱的一部分呢,他们也都在白天喝啊。” “是是是,早晚也该让你喝着啤酒去抗石头。” 叶惠的食指戳戳若规的腹部。 若规两手轻轻的搭在叶惠的肩头。瘦削的肩骨整个被纳入掌中。叶惠只是稍微挣扎一下,便松开了,闭上双眼。若规把叶惠拉近,双手绕到她的背部拥吻她。然后两人并肩坐在床上,再一次接吻。 若规心底里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当要奔向快乐之时,必然会出现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