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明末当特工》 第一章 海滩祭母 大明永历六年,厦门,鬼难寻海滩。

“姆妈,今天是四周年忌日,国难来看姆妈了。”

一名清秀男孩面朝东方,缓缓跪倒在海滩上,晶莹泪珠顺着粉嫩面颊滚滚淌落,哭声凄恻犹如杜鹃啼血。

龟壳般的礁石上面摆着六只玉瓷碗碟,盛的都是精心烹煮的荤素菜肴。旁边的酒杯里,粉红液体散发浓郁芬香。

“姆妈,碗里都是您最爱吃的菜肴,以前老是姆妈烧给孩儿吃,孩儿如今已经学会烧菜,请姆妈也尝尝,是不是合您口味。”

“爹本来要跟孩儿一起过来看姆妈,可他在国姓爷帐下办事,每天都是忙忙碌碌,永远抽不出时间。今天一大早又有要紧公事,不能前来看姆妈。孩儿晓得爹心里有姆妈,经常半夜看着姆妈画像流泪。”

“姆妈最不喜欢爹爹喝酒,孩儿就用玫瑰渴水代替,姆妈爱喝吗?”

跪倒在海滩上,徐国难尽情倾吐块垒,仿佛姆妈刘雅萍俏生生立在面前,跟往日一样搂住自己,柔声劝慰。

“姆妈,您给孩儿取名仕进,希望孩儿能够高中进士,给中山王旁枝出口闷气。可孩儿只想斩杀鞑子,替冤死的姆妈报仇血恨。孩儿自作主张改名国难,姆妈不会怪孩儿吧。”

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徐国难没有抹拭额头的黑沙,缓缓把玫瑰渴水泼进大海,提起锡壶续满一杯,朦胧泪光中袅袅浮现温婉柔顺的俏丽女子,耳边响起鞑子纵马杀人发出的刺耳狂笑,眸子登时全是血红。

咬紧嘴唇伸手入怀,紧紧握住姆妈刘雅萍临死塞给自己的护身短刀,眼前一片氤氲,随即伸袖抹去。

男儿流血不流泪,爹爹说过,鞑子血债要用鲜血偿还。

从竹篮捧出金银纸箔,打火石点燃,缕缕黑烟顺风飘向空中,在丈许高处盘旋不散,似是刘雅萍脉脉望着宝贝乖儿。

徐国难呆呆望着袅袅黑烟,仿佛看见了自己颠沛流离的坎坷岁月。

他出生在南京秦淮河畔,是与大明王朝同始终的中山王徐达后裔,可惜属于旁枝支属,除了逢年

过节有资格到徐氏宗祠焚香磕头,日常生活与普通百姓无异。

老爹徐文宏生计艰难,从小跟着堂弟定国公徐文达当篾片作跟班,凭借定国公势力在南京锦衣卫谋得百户职位,狐假虎威敲诈勒索,日子甚是逍遥快活。

徐国难目光阴沉,嘴唇咬出了血。

弘光元年鞑子铁骑渡江南下,势如破竹攻破南京,俘虏蛤蟆天子弘光皇爷,席卷江南企图一统江山。徐文宏不甘投降鞑子剃发易服,携妻带子南下投奔国姓爷,在福建境内被鞑子骑兵追上,铁骑纵横肆意屠杀。徐文宏武功虽高却也难以抵挡,眼看就要阖家丧命。

这时一支骑兵出现在战场。原来海霹雳施琅奉国姓爷将令率军奇袭,出其不意击溃鞑子骑兵,除刘雅萍为免受辱自尽身亡外,徐国难父子终脱险境,逃入国姓爷辖区。

想起幼时在秦淮河畔的无忧无虑,跟随父母南下逃难的颠沛流离,鞑子纵马杀人的冷酷凶残,眼前重新闪现姆妈刘雅萍挥刀自尽的决绝与不舍,徐国难眸里燃烧熊熊怒火。

该死的甲申国难。如果没有鞑子铁骑南下,自己的人生想必跟爹爹徐文宏一样,依仗中山王旁枝金字招牌,在南京锦衣卫谋一个无忧无虑的职位,狐假虎威作威作福。

也有可能遵照姆妈刘雅萍的期盼,科举考试金榜题名,穿着官服摇摇摆摆到徐氏宗祠磕头进香,祭告祖先,一扫多年受嫡系白眼的闷气。

“国难发誓替姆妈报仇,请姆妈在天之灵保佑。”

重重又磕了三个响头,徐国难慢慢从怀里掏出枚永历通宝,目光有些犹疑难决。

报仇血恨必须勤练武艺,可老爹徐文宏遵照刘雅萍遗嘱,希望徐国难读书习文,长大之后成为国姓爷帐下的文官或幕僚,平平安安度过一生,闭口不提教授武艺。

到现在徐国难只会一套嵩山少林寺的大路货罗汉伏虎拳,还是趁老爹不防偷偷习练。

眼下有勤练武艺的大好机会,要不要果断抓住?

“姆妈,国姓爷贴出告示,招收身家清白的少年参加特工培训,孩

儿想报名参加,艺成之后替姆妈报仇血恨。可爹爹不允许,姆妈您同意吗?”

特工两字有些拗口,听老爹说是国姓爷从西洋引进的新名词,显示与缇骑、番子、档头之类能止小儿夜啼的恐怖名词有所区别,避免文武官员借口厂卫倡言反对。

嘴里虔诚默祷,徐国难把永历通宝用力抛出,目光炯炯盯住不住翻滚的弧线。

正面向上!徐国难一眼瞧见永历通宝四字嵌入黑沙闪闪发光,喜得凌空翻了个筋斗,眼角余光扫见三名鬼鬼祟祟躲躲躲闪闪的汉子。

左边汉子手长脚大,赤着双足,乱糟糟胡须遮住大半面颊,肩上扛着粗长船桨。徐国难认出是镇上渔夫刘顺,水里功夫极是了得,因与水浒中的浪里白条张顺同名,自取绰号刘白条,以示仰慕追随。

右边一人十七八岁年纪,面目清秀,身穿青衫,做奴仆下人打扮,脸上乱七八糟涂满黑灰,仿佛怕被认出本来面目。

徐国难目光在两人身上略转了转,随即定在中间汉子身上。见他面孔粗糙宛若生铁,满腮都是浓密胡须,神情冷峻面目阴沉,感觉有些熟悉,脑海却毫无印象。

鬼难寻海滩偏僻冷清,三人到这里干嘛?

徐国难心里打上问号,没等思索明白,三名汉子也瞧见礁石后面的徐国难,脚步比原来加快几分。刘顺仿佛认出徐国难,咧嘴微笑,似是打招呼。

徐国难微微点头,望着三名汉子急步奔向海边的礁石丛,眸子陡地冷缩:礁石丛深处隐现刀剑锐芒,在阳光映照下发出反光。

有埋伏!徐国难张嘴想要示警。

黑脸汉子陡地停下脚步,目光炯炯盯向礁石丛。暗地向另外两人使个眼色,转身就要退向海滩后面的芦荻丛。

芦荻丛突地向两旁分开,缓步走出三名凶睛厉目的黑衫汉子。

礁石丛后面也冲出三名黑衫汉子,手执钢刀,神情彪悍,阻住退路。

一名矮胖汉子嘴噙冷笑,大摇大摆走了出来,恶狠狠目光瞪视黑脸汉子,眸子仿佛要喷出火来。

第二章 挟怨报复 徐国难伏在礁石后面,屏住呼吸瞧着一切,目光现出无奈,自己只是到海滩祭母,居然也会碰上厮杀。

他不过八岁男娃,不通武艺,自然没有能力理会江湖仇杀,见黑衫汉子左右包抄形成包围之势,提着竹篮轻手轻脚想要离开。

忽听矮胖汉子冷笑道:“施琅将军干嘛行色如此匆匆,不想会一会老朋友再离开厦门?”

停步,旋身。徐国难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紧紧盯住黑脸汉子。

方才他就觉得黑脸汉子隐隐有些熟悉,听到施琅两字方才忆起便是大名鼎鼎的海霹雳,国姓爷郑成功帐下第一战将,自己的救命恩人。

大丈夫有恩报恩,施琅救过自家性命,若是有难怎能置之不理。

徐国难握紧拳头下定决心,丝毫不理会自己年仅八岁,哪是如狼似虎的黑衫汉子敌手。

要是老爹在就好了,他出身锦衣卫武功高强,说不定有法子从凶神恶煞手中救得恩人施琅性命。

只是,黑脸汉子便是施琅将军么,怎么与自己印象全然不同?

仿佛听到徐国难心声,矮胖汉子阴笑道:“施琅,你潜入郡王府阴谋刺杀国姓爷,不想被亲卫曾德撞见嚷将起来,匆匆杀人逃走,以为乔装改扮就能瞒过察言司耳目,可把察言司太小瞧了些。”

听到察言司徐国难微微一愕,嘴角不由自主划出弧度,眸里现出古怪神色。

蓦地施琅一声长笑,厉喝道:“郑成言,你怪施琅向郑老太爷揭发贪污珍宝,蓄意挟怨报复,这也由得你。施琅堂堂汉子怎会潜入郡王府阴谋刺杀国姓爷,实是被曾德故意冤枉,嫁祸施琅,日后国姓爷自会明白。”

矮胖汉子便是察言司主事郑成言。闻言冷笑道:“曾德已被你杀死,自然由得你满口胡说。”

退后半步,厉喝道:“察言司奉国姓爷令谕侦缉施琅谋反案,现已将施逆全家都逮捕入狱,审得施逆暗中勾结郑彩,意图举兵作乱杀害国姓爷,现已……”

施琅听见全家老少尽遭拿捕,不由目眦尽裂,没等说完怒吼一声飞身扑上,短刀明晃晃笔直戳向郑成言。

郑成言早有防备,冷笑一声退了数步。

徐国难听得似懂非懂,满脑子只想如何设法救人。

有恩必报是徐氏门风,自中山王徐达以来莫不如是。

沉思间一名高瘦汉子越众抢出,身形微晃拦在施琅面前,左手一扬手心现出光亮,叮当轻响火星迸溅,施琅一个踉跄跌出三步,高瘦汉子神定气闲稳稳站定,双手各持精铁筑就的判官笔,笔尖斜斜指向施琅。

郑成言高声喝采,向施琅冷笑道:“施将军,这位是察言司陈明佥事,原来在东厂办事,江湖送号铁面僵尸,最是冷酷无情,崇祯十五年奉厂督密令惩戒苗逆乱党,在湘西一天连屠苗人八寨,用酷刑虐杀上百名叛匪,全都抽筋剥皮剜心断骨,不知施将军可曾听说。”

向高瘦汉子微笑道:“陈佥事,你跟他说说,东厂都有哪些刑罚,能让人飘飘欲仙似生还死?”

铁面僵尸陈明面目焦黑,如同枯竹戳在黑沙上,比施琅高出两个头,冷冰冰道:“东厂酷刑不计其数,最出名的有十八套,号称十八地狱,红绣鞋弹琵琶铁板刷都鼎鼎有名,郑主事既然有意,等会可以请施将军逐套享受,保证无愿不遂,无话不说。”

声音如同破锣敲击,透着阴森寒气,嘶哑难听之极。

徐国难躲在礁石后面,不自禁也打了个寒颤,想要离开觉得不够义气,若要上前徒然送死,眼神闪烁迟疑不决。

目光缓缓扫过芦荻丛,眸子忽地一亮,嘴角现出丝笑意。

第三章 徐家父子 郑成言放声狂笑,得意之极。

他是国姓爷郑成功族兄,自幼跟随堂伯郑芝龙出海经商贩卖私货,手底不知处理过多少条人命,甚得郑芝龙看重,委派掌管郑氏商务。只是生性贪婪好色,每每隐瞒郑芝龙贪污珍宝,偷偷在日本长崎置下外室。

施琅与郑成言同船跑东洋航线,瞧在眼里屡劝不听,生怕连累便向郑芝龙举报。

郑芝龙听说有人胆肥敢从自家碗里向外捞食,勃然大怒贬回南安老宅看管郑氏祠堂。

郑成言不知花费多少心思,才蒙国姓爷重新收录,起用为情报机构察言司主事。

他挟恨多年,施琅越是痛苦越觉快意,不想轻易置笼中鸟于死地。

瞥了眼躲在礁石后面窥视的徐国难,郑成言并没把清秀男娃放在心上。向陈明冷声道:“陈佥事,切莫一笔戳死,免得施将军没法享受十八地狱,见了阎王都无法夸口。”

徐国难清清楚楚听入耳中,面色陡地剧变,指甲掐入肉中也不自知。

郑成言见施琅肌肉抖颤呼吸粗重,显是被东厂酷刑击中要害,心中极是得意,狞笑道:“等会回察言司还要让施家老少逐件享受,免得说郑老大厚此薄彼,待遇不公。施家娘们长得不错,弟兄们莫要饶过,让她们临死尝尝风流滋味。”

黑衫汉子高声应喏,嘴角都现出淫笑,仿佛搂抱娘们欲死欲仙。

徐国难眸里现出怒色。爹爹徐文宏虽然出身锦衣卫,但从不欺侮无助妇孺,经常告诫自己做人要有底线。郑成言的做法显然已经突破底线,列入渣滓行列。

施琅领兵多年,当然晓得郑成言风言风语意在激怒自己,实在无法忍耐,怒吼一声旋风般扑上去,叮叮当当与陈明战成一团。

刘顺早就听得不耐,高举船桨怒目圆睁,没头没脑向黑衫汉子打去。

清秀小厮名唤施安,是从小跟随施琅的贴身奴仆,侥幸逃脱拿捕。他不通武艺,也是鼓足勇气上前,舞着护身短刀,闭着眼睛戳向一名麻脸特工。只是双腿颤抖,出招无力,哪有可能伤人。

徐国难瞧着不禁叹了口气,知道若无意外变故,三人今日必定无幸。

自己能否成为意外变故?

麻脸特工狞笑一声,挥刀想把施安砍成两截。远远听郑成言叫道:“留下活口,本主事要逐个审讯,试试十八地狱到底有多大威力。”

麻脸特工闻言转过刀背,重重击中施安后脑。施安闷哼一声晕倒在地,人事不知。

刘顺只凭一股蛮劲挥舞船桨,哪是察言司特工

敌手,不数招也被按倒地上,用绳子捆成粽子相似。

郑成言见胜券在握,嘴角不自禁现出残忍微笑。

见徐国难躲在礁石后面探头探脑,年纪虽小却无惧色,心中起疑,用手一指道:“过去把娃儿逮来,瞧是啥子路数。”

麻脸特工高声答应,抢步奔向徐国难。

徐国难向芦荻丛瞧了一眼,抢先起身逃走,麻脸特工在后面急步追赶,却怎么也追赶不上,气得暴跳如雷,高声怒吼。

一名特工想要讨好郑成言,谄笑道:“可惜徐佥事不在,卑职听说锦衣卫刑罚花样更是千奇百怪,施琅享受起来也能更加惬意。”

郑成言嗯了声,道:“徐佥事有事请假。等回去就让他打造刑具,定要把施琅摆布成十八般花样,方消了本官心头之恨。”

“承大人谬赞。”话犹未了,就听芦荻丛有人朗声道:“徐文宏必定遵谕精心打造刑具,请施将军细细品尝天堂地狱欲死欲仙滋味。”

随着话音,一名阴郁男子手按绣春刀,从芦荻丛中缓步走出。三十来岁年纪,衣着普通,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颇有燕赵男儿的豪迈气概,只是神情阴郁,面染风霜,头发微现灰白,瞧上去比施琅还要憔悴,正是徐国难老爹,察言司佥事徐文宏。

国姓爷占据闽南反清复明,仿明太祖朱元璋设锦衣卫旧例,抽调精干人员成立情报机构察言司,侦辑刺探鞑子情报,弥补军事力量的绝对劣势。徐文宏出身锦衣卫,是难得的情报干才,被郑成言招揽进入察言司,颇受重用。

徐国难仗着身子灵便,与麻脸特工围着礁石绕来绕去,见到老爹嘴角划出弧度,故意站着不动,任由麻脸特工一把抓住。

郑成言想不到说曹操曹操就到,心中起疑,斜视道:“徐佥事,你来得好巧。”

徐文宏微笑道:“禀大人,今日是亡妻祭日,文宏本想带犬子来海边祭奠,刚巧在施庄附近发现逆贼施琅踪迹,因此跟踪而来。想不到大人抢先一步,先行截住。”

转头向徐国难叫道:“国难,快些过来见过郑大人。”

麻脸特工万料不到男娃竟是徐佥事儿子,登时目瞪口呆,双手不由自主松开。

徐国难向麻脸特工做了个鬼脸,绕开施琅提着竹篮奔向徐文宏,口中大叫“爹爹”。

徐文宏指着徐国难向郑成言道:“这是犬子国难。”

眼睛霎了霎,按住脖颈道:“快跪下给大人磕头。”

徐国难甚是机灵,晶亮眸子向郑成言转了转,扑通跪倒用力磕了三个

响头,额头沾满乌黑细沙。

郑成言见竹篮盛着碗碟,想起徐文宏确实跟自己提过今日是亡妻刘雅萍四周年忌日,想要请假祭奠,疑心稍去。

瞧徐国难虎头虎脑,体格强壮,肖似福建南安老宅九姨太生的小儿子,心肠有些柔软,笑嘻嘻伸手扶起,从怀里摸出只十两重的银元宝递过去,问道:“娃娃几岁?到这里干什么?”

徐国难脆生生道:“我叫徐国难,今年八岁,到这里祭拜姆妈。”

眼珠滴溜溜瞧向徐文宏,见他点头,方才谢了一声,接过银元宝递给徐文宏。

徐文宏没接,低声道:“这是郑大人赏你买纸笔读书用的,收起来吧。”

想起亡妻刘雅萍,眼圈不由自主有些发红。

郑成言听国难两字,就知男孩必定遭遇过甲申国难,方才取了如此怪异名字。

崇祯十七年明室灭亡,满清以蛮夷异族入主中华,颁发剃发令更易华夏习俗,道是“留发不留头”,各地义军风起云涌,尤以江南大地数量众多,统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炎黄子孙不应蒙受鞑子羞辱。

无奈文弱书生难抵血腥钢刀,义军惨遭鞑子镇压,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惨绝人寰,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全家杀绝,幸存者大多取了国难,汉存,留发等怪异名字,以示不忘华夏根本。

他转头瞄了眼徐文宏,问道:“这娃本名叫甚么?”

“徐仕进。”徐国难抢着答道,握紧拳头道:“仕进太过文气,我很不喜欢。我要牢牢记住国难家仇,跟着阿爹斩杀鞑子,替姆妈报仇雪恨,”

郑成言见徐国难少年老成,不禁失笑,转了转眼珠,又问道:“怎地一个人过来,也不怕出危险。”

徐国难道:“本来阿爹陪我一起来,半路说有急事,独自先走了。”说着瞟了徐文宏一眼,小嘴瘪了瘪,好像有些委屈。

徐文宏转过头,似有愧疚之意。

郑成言瞧在眼里,微微叹息,向徐文宏安慰道:“徐佥事,人死不能复生,大丈夫何患无妻,厦门有的是名门闺秀,以后老夫作媒,再娶一个就是。”

徐文宏还没开口,徐国难已气鼓鼓道:“姆妈逃难途中死在鞑子手上,阿爹答应国难不再娶妻,否则就是对不起姆妈,国难再不认阿爹。”

郑成言闻言禁不住好笑,对徐文宏道:“这娃倒是性情中人,日后好好培养,长大就是察言司的特工干才。”

徐国难闻言面现喜色,咬着嘴唇瞟视老爹。

徐文宏眸中闪过复杂神色,沉吟不答。

第四章 有恩报恩 郑成言面色微僵,干笑道:“徐佥事瞧不上察言司?”

听郑成言语意冰冷,徐文宏暗吃一惊,忙拱手道:“多谢郑大人吉言,娃儿日后全仗大人栽培。”

郑成言捻着短须点头微笑,正要与徐国难说话,蓦听施琅嘶声怒吼,接着陈明低声痛哼,忙转头望去。

徐国难也抬眼望去,见施琅挥刀直进,陈明接连倒退,神情着实有些狼狈,双方形势瞬间逆转,不由微感诧异,定睛注视。

原来施琅本已落了下风,情急拼命,不顾判官笔毒蛇出洞直戳咽喉,不避不闪把短刀笔直插向陈明胸膛,打的是一命换一命如意算盘。

陈明苦练横练功夫二十多年,铁布衫早已如火纯青,毕竟不敢以血肉之躯硬接锋利刀刃,百忙之中身形急顿,躯体硬生生向左拧开数寸,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短刀飞快从胸前掠过,雪亮刃锋已把外衫戳破,毛茸茸胸膛现出浅浅血痕,再深寸许就要开膛破肚。

徐国难险些开口叫好,见老爹面色凝重,郑成言神色阴沉,忙硬生生忍住,喜气在眸底一闪即逝。

陈明想不到短刀如此锋利,惊得面色如土,飞身倒退。

施琅暗叫可惜,他交手时故意示弱,预留了三分功力,想趁铁面僵尸大意一刀歼敌,哪料陈明虽然骄横狂妄,功夫却是实打实,危急之中还能扭身避让。

施琅目光阴沉,想要使出最后一招,眼角余光扫过站在旁边观战的郑成言和徐文宏,咬一咬牙还是放弃打算,舞着短刀疯虎噬食般扑向陈明。

他绰号海霹雳,最善以势压人,当下得势不饶人,短刀直上直下不离要害,戳得陈明连连倒退,狼狈不堪。

徐文宏凝视片刻,刷地拔出绣春刀,向郑成言道:“大人,施琅情急拼命,我上前助陈都事一臂之力。”

目光向徐国难霎了霎,徐国难微微点头,伸手握住怀内短刀,眸里现出冷凛杀气。

大丈夫有恩报恩,眼下正是报恩良机。

郑成言瞧得心惊胆战,点头道:“甚好,只是小心莫伤了施琅性命,我要抓住好生炮制,让施小子生不如死,后悔投胎来到世上。”

话未说完忽觉刀风袭体,郑成言多年海上生涯极是警觉,惊觉不对无暇思索,一招懒驴十八滚顺着海滩横滚出去,只

觉右臂微微一凉,接着雪亮刀光耀目生辉,抬眼望去绣春刀的狭长刀锋正从鼻尖掠过。

郑成言作梦想不到徐文宏突然反水,惊出身冷汗,跳起怒喝道:“文宏,你怎地——”

话犹未了,忽觉背心一痛,似有利刃从后面戳进,郑成言低头瞧见胸前露出寸许雪亮刀尖,目中露出难以置信。

艰难地转过头,见徐国难立在身后,童稚面孔绷得紧紧的,眼里射出野狼般的凶厉光芒,右手紧握短刀刀柄,滴滴鲜血不断从刀柄淌到稚嫩手臂,顺着袖管滴滴滚落到海滩黑沙上。

郑成言心中愕然,八岁顽童怎么有胆量、有能力杀人。他喉结滚动想要说话,身子软绵绵忽地没了气力,缓缓瘫倒在黑沙上。

南安老宅明媚的阳光,虎头虎脑的儿子,还有……

如果没来厦门该有多好。郑成言吐出最后一口气,失去神采的死鱼眼睛睁得大大的,瞪视乌云密布的浩茫苍穹。

半截断臂划出道弧线,啪地一声掉在郑成言身边,染得细密黑沙一片通红。

徐国难微哼一声,拔出短刀若无其事拭去血痕,眼里现出冷厉凶光。

自从亲眼目睹姆妈刘雅萍自尽身亡,亲手刺死欺侮姆妈的鞑子骑兵,徐国难就已心硬似铁,不复懵懂顽童。

这一下变起仓猝,在场所有人都惊得呆住。

施安已经醒转,躺在地上看得分明,徐文宏言语间突然对郑成言出刀砍下右臂;郑成言跌撞滚开,却被徐国难突施偷袭从后心戳了一刀。

望着徐国难杀人后镇定自若的稚嫩小脸,施安只觉一股寒意从内心深处直冲上来,紧闭双目不敢观看。

刘顺高声赞好,叫道:“杀得好!徐大哥把这些狗贼一股脑全都宰了。”

徐文宏出刀如电,绣春刀旋风般卷向黑衫汉子,使的正是成名刀法旋风十八招。众特工都是狐假虎威之辈,除铁面僵尸陈明外再无好手,见势不妙飞步逃窜,哪里躲得过徐文宏身法如电。

徐文宏左一转右一旋宛似足不点地,不一会就把黑衫汉子全部歼灭,一人不留。

麻脸特工慌不择路跑过徐国难身边,被短刀用力戳中,俯跌地上不再动弹。

陈明用拖字诀与施琅周旋,眼见施琅刀势渐渐沉重,有些运转不灵,正自

心喜打算狠下杀招。

哪料变起顷刻郑成言瞬间被杀,饶是铁面僵尸杀人如麻心肠狠硬,也惊得呆住,判官笔一扬,怒喝道:“徐文宏你小子竟敢反噬,老子宰了你!”一招飞龙在天旋身腾起,老鹰扑食凌空扑向徐文宏。

徐文宏与陈明被郑成言招揽时当面试过招,知道铁面僵尸功夫与自己不相上下,冷笑一声举刀迎敌。

陈明迅捷无伦扑到中途,脚尖在黑沙上一点,出弦利箭般斜斜射向徐国难。眼下郑成言已死,他哪敢托大以寡敌众,徐文宏施琅都是硬手,只有挟徐国难做人质,企望能够侥幸逃脱性命。

徐文宏想不到陈明如此狡诈,仓猝间追之不及,眼见凶大手掌恶狠狠抓向徐国难脖颈。

正自懊悔担心,猛听轰的一声巨响,眼前烟雾弥漫,鼻中闻到浓重火药气味,禁不住连声咳嗽,挥刀护身,紧接着砰的一声似有重物倒地。

饶是徐文宏迭遭变难心性沉稳,也不禁骇了一大跳,倒退数步提着绣春刀全神戒备。

半晌之后烟雾渐渐消散,施琅手里提着乌黑发亮的短铳火枪,枪口冒出青烟,铁面僵尸陈明背心出现一个孔洞,流出汩汩鲜血,俯跌在海滩上动也不动。

眼见察言司诸特工全被歼灭,自己终于得脱大难,施琅心中得意,放声狂笑,声震海滩。

徐文宏横了一眼,转头向徐国难望去,见他面色灰暗,软绵绵倒在地上人事不知,胸口印着乌黑掌印,情知陈明临死拚命,运足残余功力使出僵尸掌,意图以命换命捞回本钱,心中吃惊忙上前抱住,用手一探呼吸全无。

他外表冷漠,对宝贝独子极为钟爱,忙抱住运劲驱毒,嘴里连声呼唤儿子名字。

施琅也围了过来,从陈明袖袋找到解药,用力塞进徐国难嘴巴,帮着推血过宫。

他不晓得徐家父子为啥出手相救,但施琅堂堂男儿,自然要有恩报恩,不能寡情薄义,让人看轻。

僵尸掌是铁面僵尸陈明成名绝技,练功时把八种致命剧毒涂在掌心,七七四十九天方才小成,中者立毙无一幸免。

徐国难虽然及时服下解药,能否从阎王手中抢回性命还是难说。

海滩寂静无声,众人目光都聚在面色灰暗,双目紧闭的清秀男娃身上。

第五章 不是穿越 徐国难感觉自己回到姆妈温暖怀抱。

他从海滩上轻飘飘浮起,纵身投入凌空而立,笑靥如花的刘雅萍怀中。姆妈的怀抱好舒服,没有忧虑,没有伤心,也没有那么多人间烦恼。

徐国难跟幼时一样,紧紧偎依温暖胸怀,任由姆妈牵着自己,缓缓飘向遥远的黑洞。

宛若千年,又似一瞬。

刘雅萍牵着宝贝乖儿进入黑洞,一股吸力牵扯徐国难不由自主向深处前进。

一阵刺骨冷风吹过,徐国难打了个寒颤,刘雅萍蓦地无声无息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

徐国难茫然伸手,想要抓住姆妈。冷风刮面冰寒,徐国难情不自禁又打了个哆嗦,环目四望,见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光点,黑洞外面还有无数光点涌入,争先恐后涌往未知深处。

光点有大有小,有的快若闪电瞬息即逝,有的慢吞吞似进还退,也有较大光点矗立不动。

徐国难心中好奇,小心翼翼触碰了团明亮光点,脑海立即传来无数匪夷所思的图像和声音,前进速度略缓,正在思索要不要继续向前,隐约听到老爹急促叫唤,心中一惊返身退走,黑洞突地消失,一切都好象没有发生。

慢慢睁开眼睛,徐国难发现躺在自家木床上,眼前一灯如豆,老爹徐文宏满脸忧虑望住自己。

松木桌上乱七八糟放了五六只玉瓶,徐国难认出都是老爹精心收藏的名贵丹药,有的驱毒有的补身,无一不是珍贵异常。如今大多空空如也,显是全都用到了自己身上。

徐国难心中涌起暖流,脑海乱纷纷充斥不可思议的信息,感觉头痛欲裂,面孔有些苍白。

见儿子苏醒徐文宏舒口长气,又被雪白面色吓了一大跳,忙把手中一颗血红丹药塞进徐国难嘴中,“乖娃没事,服了补血丸立马好起来。”

补血丸?锦衣密探密制补药?

锦衣卫分明暗两套系统,除横行无忌闻风丧胆的锦衣缇骑外,无数锦衣密探化名潜伏,有的深入异域险地刺探机密情报,找不到食物是常有之事,锦衣卫特地研发补血丸,用人参、鹿茸等珍贵药材熬炼而成,供锦衣密探危急时刻使用。

如今大明沦亡锦衣卫早已烟消云散,徐文宏身上也只剩下数颗补血丸,毫不犹豫全都用到儿子身上。

徐国难心中感动,用舌头品了品传说中瞬间回血补气的锦衣卫秘制神药。

酸酸甜甜,略带苦涩,没有想象中好吃。

腹中一股热气涌将上来,四肢百骸无不舒坦,瞬间恢复了精力。

锦衣卫不愧百年老店底蕴深厚

,区区丹药都有补血回气神奇功效。

他抬眼环顾,见施琅等都已影踪不见,低声问道:“爹,孩儿没事——施琅将军到了哪里?”

徐文宏一屁股坐在咯吱作响的木椅上,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没好气道:“命都快保不住,关心别人做啥!”

他生性阴郁,刘雅萍不幸身亡后更如冷凛冰山,如今却是真情流露,对受伤儿子关怀备至。

徐国难感觉出老爹的关怀,想要说话耳朵微微一动,听到有脚步由远而近向徐家走来。

“有人来了!”

徐国难轻声道,翻身跳起,动作敏捷得不可思议。

徐文宏见儿子生龙活虎呆了呆,刚想斥责胡言乱语,也听到脚步声停在院门口,刚要出门探察,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一名温文尔雅的青袍书生缓步走了进来。

“老师来了!”徐国难吐吐舌头,抢先迎将出去。

徐文宏想不到徐国难居然比自己这锦衣卫高手提早听到脚步,感觉有些荒谬,定睛注视儿子背影片刻,方才走出房间,向青袍书生行礼道:“复甫兄。”

青袍书生名叫陈永华,表字复甫,任职行营参军,是国姓爷帐下第一谋士,被郑成功誉为“当世卧龙”,极受重用。

陈永华面带微笑,冲徐文宏拱手道:“守义兄。”

守义是徐文宏表字,意思是坚守道义。只是武人极少使用,有时连他自己都不太记起。

徐国难抢上前跪倒磕头,叫道:“老师好。”

陈永华微笑点头。他生性沉稳,从不轻易收徒。徐文宏多方求恳,方才收徐国难为记名弟子,私下教导文韬武略,兵书战策,却不许对外泄露师徒关系。

大明祖制禁绝厂卫交往大臣,生怕内外勾结篡夺江山。陈永华是国姓爷第一谋士,参赞军机,与察言司佥事徐文宏私下往来颇多顾忌,生怕被有心人当成把柄,招灾惹祸。

他心中有事,寒暄了几句,使眼色让徐文宏进入房间。

徐国难知道必有机密要事,坐在院中槐树下自顾把玩短刀。

他虽不欲偷听,两人言语却清清楚楚传入耳中,犹如对面说话一般。

听徐文宏轻声道:“我与施琅当面交谈,施琅说他从未背叛国姓爷。曾德是郑彩心腹死士,当年郑彩与国姓爷争位失败,被迫退隐。曾德受命假装投靠施琅,想要引诱加入郑彩同党,共同对付国姓爷。施琅将军无意中探知真相,想向国姓爷举报,却被曾德发觉,狗急跳墙诬蔑造反,惹出泼天大祸。”

陈永华点头道:“施琅说的应该是

实情。国姓爷部署察言司特工秘密调查,原来郑老太爷暗中传书郑彩,要他联络各方将领密谋造反,率军投降鞑子。施琅是军中大将素有威望,郑彩把心腹死士曾德派到施琅身边策反,策反不成便行诬蔑,目的在于逼上梁山,迫使施琅同流合污。”

郑老太爷便是郑成功生父郑芝龙,投降满清软禁京师,受清廷之命写秘信要郑彩夺权,投降鞑子。

涉及国姓爷家事,徐文宏不敢多言。想了想道:“既然施琅叛变是假,何不劝说国姓爷下令召回,也可洗清冤枉,共抗鞑子。”

他瞧施琅甚是顺眼,趁机为他说情。

陈永华面现苦笑,叹道:“话是如此。国姓爷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表面温文儒雅却极坚毅果决,打定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施琅平时经常顶嘴,国姓爷本就瞧不顺眼,众将领又落井下石争说不是。眼下叛变嫌疑虽已洗清,国姓爷却说他参与兄弟阋墙,擅杀王府亲卫,迹同反叛其心可诛。”

顿了顿道:“郑老太爷传书吩咐郑彩夺权,此事甚是尴尬,对外张扬不得。永华劝了半天,国姓爷才答应以观后效。我已让刘顺领施琅暂到玄水堂躲避风头,日后国姓爷回心转意再重返厦门,共图反清复明大业。”

陈永华奉国姓爷之命,联络各地义士秘密成立天地会,旨在反清复明复兴华夏。玄水堂是天地会福建分堂,堂口设在漳州,距离厦门只有一海之隔。

陈永华炯炯注视徐文宏,道:“施琅家人都已捕进察言司,你要设法好生照顾。郑成言与施琅不和,莫让他趁机毒刑暗害,逼得施琅无路可走,误了大事。”

徐文宏呆了呆,想要说出郑成言已被自己毁尸灭迹,知道事关重大绝不能泄露,嗯了声不再言语。

两人对话徐国难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大为惊奇,抬眼向房内望去,陈永华面目在昏黄烛光下瞧得明白,连鬓角数缕白发都一清二楚映入眼帘。

徐国难不知是好是坏,呆怔半天,料想与濒死时见到的黑洞异景有关。

莫非自己无意触碰的是千年老妖,来自异域世界,要不然机枪火车航空母舰,古里古怪从来没有听说过。

脑海蓦地出现穿越一词,思索半晌缓缓摇头。穿越指的是穿越时空,自己身体精神并无多大异样,应该不是穿越者附体投胎。

不是穿越,怎会莫名其妙懂得那么多的新鲜言辞。徐国难搔了搔头,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眼里不由自主现出迷惘。

耳朵忽地微微一动,仿佛听到得意事体,眸子越来越亮,简直就要手舞足蹈起来。

第六章 锦衣密探 陈永华与徐文宏密谈良久,方才告辞离去。

临行前,勉励徐国难用心攻读,日后学成本领报效国家,反清复明复兴华夏。

徐国难乖巧答应,脑中反复琢磨“千年老妖”,表情难免有些异样。

徐文宏送客回来,见徐国难站在院中怔忡失神,皱眉道:“陈先生说你为人跳脱,不肯读书写字,要你以后多花功夫在四书五经上,也可与陈先生一样考中举人,光宗耀祖。”

明末习气重文轻武,沙场战功往往比不得锦绣文章。徐文宏盼望儿子用心攻读,日后科举考试金榜题名,在国姓爷幕下太平过日,徐国难却矢志报仇,习武极为专心,读书写字不大放在心上。

听老爹当面篡改陈永华言语,徐国难心里很不服气,嘟嘴道:“老师哪要我读书写字当冬烘先生,分明赞我乖巧懂事,知书识礼,日后必成大器。”

捏着嗓子道:“守义兄生的好儿子,我看国难乖巧懂事,知书识礼,日后必成大器。”

他把陈永华称赞话语学说出来,惟妙惟肖。

徐文宏皱起眉头上下打量,沉吟半晌,冷声问道:“我与陈先生谈话,你躲在旁边偷听?”

他出身锦衣卫,身上自带冷冽寒气,徐国难甚是惧怕老爹,忙摇头道:“没有偷听,我一直坐在石凳上,你又不是没见到。”

徐文宏想起自己与陈永华密谈时窗户敞开,确实望见徐国难坐在石凳上不曾走动,皱眉疑惑道:“你不曾偷听,怎么知晓我们对话?”

徐国难抵赖不过,只得把耳力大增的事实说将出来,惴惴道:“孩儿不晓得乍回事,醒转过来视力、耳力都是大增,不知是好是坏。”

莫名其妙涌入脑中的异世界信息,徐国难根本不敢提起,生怕被老爹当成邪魔外道,从此不再亲近。

古人迷信,认为人生有灵魂,死后或入地狱,或上天堂,如果留连人间不去就成为孤魂野鬼,有些时候会附身人体,俗称“鬼上身”。

徐文宏也不例外,思索半天,除徐国难昏迷濒死灵魂出窍获得奇遇别无解释,伸手搭徐国难脉搏,强劲有力毫无异状,沉吟道:“不管如何视力、耳力大增总是好事,日后多加留意,倘有不对及早告知,爹请道士为你驱鬼。”

徐国难低嗯一声,浑身涌起暖流。

父子对话一阵,各自安歇。徐国难躺在床上听老爹打着呼噜,虽在邻房也极响亮,不由蹙

眉苦笑,看来耳力大增也有坏处,至少以后呼噜有得折磨。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抬眼见房内原本模糊不清的物事瞧得一清二楚,心中讶异,莫名有些害怕起来。

一宿无话。次日早上徐文宏起床,见徐国难双眼布满血丝,诧异问道:“国难,你哪里不舒服,快告诉爹爹。”

徐国难赶忙摇头。

徐文宏放下心来,老气横秋教训道:“白天莫贪玩晚上好生睡觉,你瞧爹爹精神抖擞,还不是晚上休息得好。”

徐国难往嘴里大口扒粥,心道你每晚呼噜震天,我能睡得安稳才怪。

吃完早饭,徐文宏把饭碗一放,起身走出院门。家里的一切自然归徐国难收拾,徐文宏每月俸银按时交给徐国难,百事不管,直把徐国难当成小管家看待。

徐国难早已习惯如此生活。收拾完碗筷便到老爹房里取出脏衣臭袜,预备等会洗刷。忽地心念一动,老爹每晚呼噜震天就是神仙也适应不了,要抓紧制作塞耳神器以解厄难。

脑里瞬间出现七八种不同式样塞耳神器。琢磨半天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最现实的莫过于用棉花塞住耳朵。

徐国难想到就干,只是厦门地处闽南,气候炎热夹衫就可过冬,棉花不是寻常百姓必备物事。

徐国难翻箱倒柜折腾半天,才在衣箱底部找到条旧棉袄,是姆妈刘雅萍的遗物,老爹为了纪念特地保留。

捧起淡黄棉袄,徐国难呆呆瞧着上面的印痕,忆起昔日一家三口幸福生活的点点滴滴,忍不住又要掉下眼泪。

他伸手想要撕开袖管取出棉花,如同触着姆妈肌肤怎么也不忍下手,最后还是把棉袄叠放整齐放回原处,打定主意等会出门买棉制作塞耳神器。

衣箱靠在帐角,徐国难抬头无意瞧见墙壁青砖有异,心念微动,爬上床细细琢磨一阵,伸手用力按下一块不引人注目的青砖,只听嗤嗤响动,青砖自动弹落,现出长方形洞穴。

徐国难又惊又喜,凑近脑袋眯眼细看。此时他视力已今非昔比,一眼瞧见洞里放着只密封锦盒,心脏不由砰砰剧跳,小心翼翼捧出,盘腿放到膝盖上。

密封锦盒徐国难以前见老爹使过,晓得装的是紧要物事,设有短弩机关,有人无意打开就有短弩射出,中者立毙。

他本来不想偷看老爹私人物品,只是心痒难搔,脑海仿佛有个声音不停催促。

迟疑良久还是学着

老爹模样,伸出手指在三只突出按钮忽左忽右连按数次,嗒的一声轻响,锦盒盖子无声无息打开,三只乌黑短弩冷冰冰对着自己。

徐国难打了个寒噤,探头望向锦盒,见里面放着一本书册和一块腰牌。

腰牌由南洋象牙制成,上面镶金嵌玉,显是贵重物事,正中间篆着锦衣卫北镇抚使鎏金隶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徐国难晓得北镇抚使是锦衣卫提督下面的二号人物,专门侦缉不法,掌管诏狱掌控缇骑,声名赫赫恣肆枉法,锦衣卫声名多半败坏在北镇抚司缇骑手中。

难道,老爹曾跑到京师,担任不可一世的锦衣卫北镇抚使?

徐国难拿着腰牌面色阴晴不定,好一歇方才放回锦盒,伸手拿起书册,见纸质暗淡无光,显然年代甚为久远。

书册呈黑色,封面左上角标记绝密,绘了两柄交叉绣春刀,锋刃隐现血迹,浓重杀气扑面而来,除此再无其他字样。

徐国难小心翼翼打开,见扉页写着“锦衣卫密探名录”,不禁大吃一惊。

他曾听老爹说过,锦衣卫分明暗两套系统,暗的便是锦衣密探,出生入死神出鬼没,无事不侦无所不晓,成为皇帝掌握民间信息的得力工具。

如果皇帝有意开疆拓土,锦衣密探立即化身情报人员,源源不绝为朝廷提供第一手决策资料。

好奇打开密探名录,见每页宣纸都写满楷体小字,分地域记录密探姓名,简历出身,潜伏身份,暗语切口等绝密资料,除十八行省和关外满蒙外,日本、琉求、瓜哇等海外区域都有锦衣密探化名潜伏。

徐国难心里砰砰乱跳,情知掘到了情报宝库。他出身锦衣卫世家,老爹徐天宏原是锦衣卫百户,现任察言司佥事,对锦衣密探自没有士大夫的抵触情绪。

粗粗翻看一遍,越看越觉锦衣密探潜伏地域广泛,遍布各行各业,如果利用妥当就是挖掘不尽的情报宝矿,对反清复明复兴华夏大有好处。

徐国难记忆能力普通,以往看一本书起码数十遍方能背诵,碰上讨厌的四书五经即使上百遍还是懵懂无知。可锦衣密探只翻看一遍立即深刻脑海,再也不会忘记。

他心脏砰砰剧跳:这莫非就是特殊能力?

牢牢把密探名录刻入脑海,徐国难把腰牌和名录重新放回锦盒,按原样恢复天衣无缝。

忍不住在木床上翻了个筋斗,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冒了上来。

第七章 锦衣后裔 传说锦衣密探神通广大无所不侦,自己倘能顺利掌握锦衣密探,岂不就拥有恐怖地下力量,报仇雪恨更有了把握?

想到这里喜得手舞足蹈,极想在现实世界亲身感受锦衣密探威力,细细回想却始终记不起厦门曾有锦衣密探潜伏。

锦衣密探是明太祖洪元璋的杰作。洪武十五年,朱元璋设锦衣卫侦伺天下,派遣大批锦衣密探奔赴紧要地方和文武大臣府中潜伏刺探,侦缉不法。

厦门僻处闽南,孤悬海外,在眼里只有陆地的朱元璋看来毫无情报价值,自然不会浪费锦衣秘探宝贵资源。

徐国难不明道理,微感沮丧只得抛下猎奇心理,快手快脚洗了脏衣臭袜,打开抽屉取出数两碎银和十多文铜钱,前往青山镇购买棉花,制作塞耳神器解决呼噜震耳难题。

顺便到衙门报名参加少年特工培训,掌握侦缉刺探技巧,免得日后被锦衣密探瞧轻。

他亲手偷袭刺杀郑成言,火热的心思本已冷淡下去。如今有了密探名录这大杀器,禁不住又热情高涨,迫不及待。

他父子居住五老峰下,青山镇是邻近最大集镇,距离五老峰约有九里路程,徒步行走至少三个时辰。

徐国难从小跟随父母颠沛流离,早在逃难过程练就一双铁脚板。厦门官道虽然泥泞难行,却也难不倒徐国难。

他口哼闽南小调,逆着阳光快步行走,无忧无虑颇为自在。

沿着官道走出三四里,前面谷地现出一处村落,稀稀疏疏三十来户人家,大多搭着茅棚木屋,四壁乌黑粗陋不堪,唯有东头村口矗着黑瓦白墙平房小院,鱼鳞瓦片重重叠叠绵垠起伏,虽然布满青苔颇有破败之相,在茅棚木屋间却也鹤立鸡群煞是宏伟。

徐国难知道平房小院就是施家老宅,如今施家满门早被察言司拿捕,黑漆大门交叉贴着官府封条,五六名缁衣捕快腰挎钢刀,凶眉厉目来回走动。

村落家家关门闭户,静悄悄连狗吠鸡鸣都不曾听闻,屋影墙角隐隐绰绰有人影晃动,显是察言司特工暗中窥视,生怕“叛逆”施琅秘密潜回施家老宅。

徐国难面色有些阴沉,为施家满门无辜受害感到不平。他小小孩童无能为力,只能闷头赶路视而不见。

沿途官差设卡巡查,见徐国难小小顽童毫不在意,略一打量便即放行。

晌午时分徐国难终于到达青山镇。青山镇镇口共有千余人口,鳞次栉比的房舍分布错落有致,房檐墙面长满青绿色苔藓和常青藤蔓,一瞧就知道颇有

年头。

镇上店铺酒馆一应俱全,街头巷尾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人来人往甚是繁华热闹。

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酒肉菜香,徐国难心情立马好转,迫不及待想到巡检司衙门报名参加培训,肚里却是咕噜一阵乱响,这才想起好久没有慰劳胃肠,闻到酒肉菜香自然要提出严重抗议。

他有心胡吃海喝慰劳胃肠,却舍不得浪费冤枉铜钿,迟疑良久走进镇口的关记刀削面馆,学老爹点了碗刀削面,找个临窗空位坐下。

晌午是用餐高峰时节。关记刀削面馆生意兴隆食客众多,十来张桌面坐满男女老少,大口吃面大声谈笑,聊着各种道听途说的马路新闻,充满市井喧嚣气息。

徐国难等着上面,好奇目光不时扫向街面川流不息的饮食男女,脑海忽地冒出念头:行人之中不知有没有锦衣密探。

他毕竟只是八岁男娃,获知密探名录犹如小孩得到新奇玩具,总想到处显摆炫耀。

抬眼望向坐着吃面的食客,总觉人人神情诡异仿佛都是锦衣密探,心脏不由砰砰剧跳,感觉有些口干舌燥。

见隔座坐着名白须老翁,穿着富贵牡丹暗纹绸袍,心宽体胖犹如弥勒佛转世,大口吸溜辣拌刀削面,甚是痛快淋漓。

转了转眼珠,凑过去低声道:“爷爷,您老人家华贵富态,应该是员外老爷身份,怎么也到这种地方吃刀削面,真是锦衣夜行,明珠暗投。”

他加重语气,点出“锦衣夜行明珠暗投”联络暗语,眼睛霎也不霎望向白须老翁。

白须老翁听徐国难赞自己是员外老爷,心头大乐,猛地拍了下桌面,喜眉笑眼道:“娃儿眼光真准。俺胡老三在镇上开有四家棺材铺,确是响当当的员外老爷,按道理不该到这腌臜地方吃喝。只是张记刀削面甚有名气,特别是张老爹辣酱是青山镇一绝,别处无法吃到。老夫就好这一口,只得锦衣夜行,明珠暗投。”

接连用了两个成语,卖棺材发家大字不识的胡老三自觉斯文有礼,笑眯眯往碗里又倒了些辣酱,向后厨腾腾走出的店小二高叫道:“关二鹏,娃儿的帐记在老夫身上。”

听胡老三说出锦衣夜行明珠暗投,当众请自己吃面,徐国难又惊又喜:莫非胡员外就是锦衣密探,有意与自己联络亲近?

嘴里连声道谢,手指交叉做出古怪姿势,自是锦衣密探的另一套联络暗号。

胡老三瞧在眼里毫无感觉,唾沫横溅豪爽道:“一碗面值得了甚么。娃儿日后想吃面只管找胡

老三,保证让娃儿吃个够。”

他祖上棺工出身,虽然有钱身份低贱,见人就要陪上笑脸,被徐国难的员外老爷赞得眉开眼笑,没口子许诺。

见此情景徐国难微感失望,只能点头称谢。

关二鹏五大三粗,肩膀搭着白巾,豹头环眼宛若关王爷结拜兄弟张翼德。他端着热气腾腾的刀削面,大踏步走了过来,一眼瞧见古怪姿势,糙脸现出惊奇,上下打量徐国难道:“小兄弟也是锦衣密探?”

他是山西老表讲话粗声大气,面馆食客十有八九听入耳中,纷纷转头望将过来。

徐国难有些愣怔,低声问道:“大哥——是锦衣密探?”

望了望向这边张望的食客,轻声道:“锦衣密探身份不得泄露,大哥注意保密。”

关二鹏噗嗤一笑,把面碗砰地放下,漫不在乎道:“保密个屁!如今锦衣卫都没了,锦衣密探算个鸟。不瞒小兄弟,俺家的锦衣密探是祖上传下来,要不乍晓得暗语切口。俺爹当了二十多年锦衣密探,连锦衣卫衙门朝哪开都不晓得。”

挺了挺胸膛道:“俺也是锦衣后裔,等俺爹老去,俺就成为锦衣密探。”

徐国难想不到心目中神通广大无所不侦的锦衣密探居然如此不堪形象,感觉有些尴尬,不自禁咧嘴苦笑。

明朝采用军户世袭制度,军户世代当兵不得转业,是明末军队战力低下士气全无的重要因素。锦衣卫原是明太祖朱元璋亲军,自然遵循军制,锦衣密探父子相承,世代沿袭。

只是职业虽可世袭,能力却是千差万别,锦衣密探沿袭二百多年,不少锦衣后裔早已化身平民百姓,哪有无事不侦无所不晓的神奇本领。

果然食客无人关心锦衣密探,略一张望扭头各干各事,连胡老三都是自顾吃面,对锦衣密探毫不理会。

关二鹏继承山西老表爱侃个性,难得见到徐国难这个“同行”,放下面碗不急着离开,从肩膀取下白巾擦抹桌面,得意洋洋道:“锦衣密探没啥好处,就是可以吓唬乡巴佬。俺家藏有祖上传承下来的官袍、腰牌和绣春刀,哪天小兄弟到俺家,俺穿起来给小兄弟显摆显摆——”

话未说完,就听后厨有太原腔高声怒吼,“二鹏你这贼厮鸟,不来端面只顾偷懒侃大山,是不是想气死老爹!”

随着中气十足的怒吼,一座比关二鹏大一号的“肉山”提着锅勺,横眉怒目出现在后厨门口。

徐国难抬眼望去,眼睛忽地直了起来,眸里全是诧异神色。

第八章 天日昭昭 关老爹体重足有二百多斤,不亚名扬东瀛的相扑选手,以往进出后厨都是小心翼翼侧身行走,这时急怒攻心横冲直撞,肥胖身躯牢牢卡在后厨门口,拼命挣扎宛若憨头憨脑的企鹅,让人感觉滑稽可笑。

面馆食客瞧见关老爹进退两难的囧态,忍不住轰堂大笑,指指点点。

胡老三笑得尤其大声。

徐国难也感觉有些好笑,抢上去用力一推,关老爹身躯斜侧,好不容易挣脱出来。

举起锅勺张牙舞爪扑向关二鹏,“敢瞧老爹笑话,砸不死你这贼厮鸟。”

关二鹏抱头鼠窜,高叫道:“爹不打中不中,俺给您老找到名锦衣密探。”

关老爹闻言抬头,“人呢,哪个?”

关二鹏抬眼张望,环视一圈却是目瞪口呆,徐国难早就不知去处。

他嚅动嘴唇想要说话,锅勺已砰地一声砸中脑壳,“俺叫你骗老爹!俺叫你显摆!俺叫你娶不起媳妇!”

……

传说无事不侦无所不晓的锦衣密探居然沦落成如此德性,徐国难心中郁郁,对锦衣密探的好奇心一落千丈,趁人不备溜出面馆,赶向巡检司衙门报名参训。

青山镇地处要道,集市繁荣,官府特地设了巡检司衙门,管理地方,缉捕盗贼,平常都有巡捕在衙门值守。

徐国难兴冲冲赶到却发现大门紧闭,原来厦门戒严缉捕叛逆,一干巡捕早被派往大小道路设卡巡逻。

衙门照壁贴着招收少年参加特工培训的告示,不知啥时被撕去半张,在秋风中扑簌发抖无人问津。

自古以来好男不当兵,寻常百姓若非官府威逼,哪肯把清白少年平白送去特工培训受苦,自是能躲则躲不加理会。

徐国难屡次碰壁大失所望,逛起店铺索然无味,走进布店买了半斤棉花,给徐文宏添了些衣料,便拖着沉重双腿离开青山镇。

官道上人烟更加稀少。察言司主事郑成言莫名失踪,国姓爷闻报勃然大怒,下令严加侦缉,黎明时分终于有察言司特工在海滩发现被潮水冲上岸的郑成言等人尸体。

虽已被海水浸泡得不成模样,但遍体刀伤显是“叛逆”施琅所为。郑成功本来就对郑彩作乱心怀疑忌,借机下令追查逆党,铁骑四出到处拿捕,厦门岛人心惶惶哭声震天。

平民百姓生怕遭灾惹祸,关门闭户宅在家中,哪敢胡乱行走引起官差注目。

徐国难自不清楚局势变化,顺着官道只顾快步回家。

他接连过了好几道关卡,见

施家老宅门前官差已经撤走,到处都是探头探脑的便服特工,心中暗自叹息,脚步愈发飞快。

这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西斜残霞如火,海天一色分外娇娆,瞧在徐国难眼里却是血染苍穹,杀气扑面。

沿官道走出三四里,徐国难鼻中隐隐闻到酒臭,瞟见道旁芦荻丛中躺着名醉鬼,四肢踡缩成一团,嘴角不时流出酒涎,貌似十分痛苦。

助人为乐是快乐之本。徐国难秉承徐氏门风,见义勇为从来不落人后。

加快脚步走近醉鬼,刚想伸手搀扶眸子蓦地紧缩:醉鬼服色极为熟悉,腰间悬挂的绣春刀尤其显眼。

是老爹!徐国难忙扑将上去,果见徐文宏面颊通红,双目紧闭,左手无意识紧抓胸口衣襟,双眉紧皱表情痛苦,嘴唇翕张仿佛垂死挣扎的鱼儿。

“爹,爹!”徐国难紧紧抱住徐文宏,双手不停抚摩胸口,急得快要流下泪来。

徐文宏微微掀开眼帘,眸子有些氤氲,干燥唇皮绽开细缝,艰难吐出几个音节。

徐国难听得面色大变。伸手想要抱起老爹,年幼体弱哪里抱得起,尝试数次无奈作罢。

转了转眼珠,徐国难伸手探入徐文宏怀中,从袖袋摸出代表察言司佥事的漆金腰牌,大踏步站到官道中间。

触到团绵软丝绸,徐国难知道是姆妈画像,看了一眼赶忙塞了回去,心中暖洋洋一阵温馨。

老爹没有忘记姆妈,出门还记得把画像珍藏怀中。

秋风萧瑟残阳如血,瘦小身躯在晚霞映照下分外孤零。

半盏茶后终于听到隐隐蹄声,徐国难精神一振,抬眼望见一辆驴车摇摇晃晃驶来,立即上前拦住,喝叫停车。

驴车装载六口棺材,用绳索牢牢绑在驴车上,黑漆发亮甚是渗人。

驾车车夫是名猴子般的精瘦后生,见娃儿拦道刚想开口喝骂,就见徐国难左手高举腰牌,冷喝道:“察言司有事征用驴车,立即送佥事大人回府。”

精瘦后生鼓着眼睛愣在当地。他不过寻常百姓,哪有胆量跟官府作对,瞥见徐文宏身着官服腰佩绣春刀,确是官家身份无疑。

当下不敢出言顶撞,唯唯喏喏与徐国难抱起徐文宏上了驴车,挥舞马鞭掉转驴车直奔五老峰方向。

徐国难抱着徐文宏坐在高高叠起的棺材上面,皱眉问道:“大哥,你运这么多棺材到哪里?”

精瘦后生咧嘴苦笑,道:“小哥不知,国姓爷下令斩了施家满门, 陈jun师出面求情,方才赏赐棺材,允

许入土为安。小的奉了胡掌柜之命,运棺材前往衙门——”

话未说完后颈就被一把抓住。精瘦后生急忙扭头,见男娃目光如电瞪视自己,肌肉扭曲表情骇人,吓得身子抖颤,险些摔下驴车。

徐国难嘶声问道:“你刚才说斩了哪个?”

目光现出希冀,一眨不眨望住精瘦后生。

精瘦后生有些害怕,颤声道:“斩的是施善人全家。听说受逆子施琅连累,国姓爷下令满门抄斩,总共杀了十五口。”

施善人就是施琅父亲施大宣,追随郑成功定居厦门,日常最喜修桥铺路行善积德,在乡里名声极好。

徐国难手掌一松,怔怔坐在颠簸起伏的棺材上面,神色有些茫然。

徐文宏仿佛听到声音,眼睛睁开向周围张了张,紧接着又闭了回去,嘴唇翕张又吐出几个音节。

这回徐国难听得清楚,分明是“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是南宋岳飞元帅临终遗言,意思是苍天有眼,终会分清人间善恶。

施琅阴谋造反尚无定论,国姓爷就不分清红皂白斩了施善人全家,老天哪里能够“天日昭昭”。

精瘦后生听不懂天日昭昭是啥意思,觉得这对父子神情古怪,似非善类。他是寻常百姓不想招灾惹祸,自顾闷头赶车,一声不吭。

夜色渐渐浓重起来,一弯残月渐渐升上苍穹,照得远近一片惨白。徐国难坐在棺材上面恍若僵尸,月影映照下狰狞可怖。

官道旁边村落忽地响起嘈杂声响,隐隐是男女哭泣悲鸣,似乎夹杂婴儿的尖声哭啼。

过了会冒出熊熊火光,房屋已被官兵点着,瞧上去如同明亮火矩,把夜空衬得分外明亮。

精瘦后生忍不住叹息,“官兵连夜抓捕叛逆家属,还放火烧屋。唉,这世道!”

瞟了徐国难一眼,生怕祸从口出,不敢多说挥鞭驱驴。

棺材板盖咚一声大响,徐文宏似乎被恶梦魇着,从棺材上弹跳蹦起,高声叫嚷“天日昭昭”,慢慢睁开了眼睛。

“国难,是你?!”

他嘶哑嗓音问道,声音有些颤抖,仿佛还没有从恶梦中惊醒。

“爹,是孩儿!”

徐国难清醒过来,忙把老爹紧抱怀里,触手有些温热,仿佛有泪水淌到手背。

他诧异抬头,见向来刚硬的徐文宏眼里雾气朦胧,又似晨星灿烂。

刚想开口说话,却见一束火苗从老爹眼里闪烁起来,越来越是明亮,如同火焰熊熊燃烧。

第九章 自毁长城 精瘦后生瞧见七八只火把由远而近快速移动,耳里听到急促马蹄声,心中害怕忙在官道边停下驴车。

心中大骂徐国难误人不浅,如不是持着腰牌硬拦驴车,自己这时已赶到衙门交货,哪用得着在官道上折腾。

徐文宏已完全清醒,坐直身子冷眼瞪视火把,抿紧嘴唇一声不吭,神情十分冷峻。

徐国难瞪大眼睛瞧着黑夜奔驰的骑兵,眸里没有害怕,只有好奇。

闽南地区缺少战马,国姓爷帐下以步兵和水师为主,虽有铁骑营冲锋陷阵,但寻常人物哪能轻易见到骁勇骑兵。

举着火把赶路的骑兵共有九骑,当先是名二十来岁的青年军官,身材瘦削黄面微须,没精打采犹如痨病鬼,双眼却炯炯有神,开阖之间湛然生辉。

青年军官骑着闽南地区不太常见的黄骠马,瞬间驰到驴车旁边。马鞭微扬刚想叱问,目光定在坐在棺材上面的徐文宏身上,嗤笑道:“徐佥事,你怎么坐起驴车来——”

眸中精光一闪,瞧着棺材笑嘻嘻道:“原来想讨口彩,升官发财,有趣!”

他说话毫无顾忌,手下骑兵哪个不凑趣,跟着哈哈大笑起来,震得芦荻丛中的鸟雀扑簌乱飞。

徐国难心中气恼,瞪住青年军官使劲运气。可惜青年军官对稚龄男娃浑不在意,瞧都没瞧上一眼。

徐文宏面上微现怒意,转瞬恢复正常,淡淡道:“原来是冯锡范统领,连夜领兵赶路,想必又要升官发财。”

他语含讽刺,冯锡范却毫不在意,笑吟吟道:“国姓爷吩咐捉拿叛党吴豪,冯某只能连夜赶路,万一走漏风声让吴逆逃走,怎生得了。”

吴豪是先锋营副将,作战勇猛敢打敢拼,向来被国姓爷倚为心腹,想不到居然也成了叛党。

徐文宏听得脸色剧变,忍不住道:“怎么——有这么多叛党!”

冯锡范扬起马鞭迎空虚劈,大咧咧道:“本统领也有些奇怪,国姓爷治下哪有如许多的叛党。不过施逆同党都是察言司番子审讯供出,据说有二十多名文武官员阴谋作乱,企图裹挟国姓爷投降鞑子。徐佥事身在察言司,居然不晓得怎么回事?”

他冷言冷语说个不休,见徐文宏面色铁青,大感快意,马鞭向黄骠马臀部轻抽一记,领着骑兵扬长而去。

徐文宏不言不语,怔怔望着火把消逝在夜空之中,眼里忽又留下泪来,嘴唇嚅动喃喃自语。

徐国难靠在身边,听到老爹反复念叨“天日昭昭”,语气阴沉悲戚,透着浓浓的寒意,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紧紧偎在老爹怀里。

精皮后生见徐文宏与冯锡范认识,显是国姓爷帐下高官,半声都不敢抱怨,快驴加鞭赶到徐宅,连

徐国难给的半两碎银都不肯收受,驾着驴车飞驰而去。

见精皮后生居然吓成如此模样,徐文宏摇头苦笑,刚想走进院门,徐国难忽地凑到老爹耳边,轻声道:“老师来啦!”

徐文宏怔了怔,凝神倾听,黑暗中隐约传来脚步声响,不由瞟了徐国难一眼,心想这孩子果真耳力大增,把老爹都比了下去。

陈永华一袭青袍,从暗夜中慢步走出,向徐文宏拱手道:“守义兄。”

徐国难听陈永华声音嘶哑,鼻里闻到淡淡酒气,晓得老师从不喝酒,心中微微诧异,急忙跪倒磕头。

陈永华伸手搀起,苦笑道:“好孩子,辛苦你了。”

沉吟片刻,道:“我带得酱牛肉,你去厨房把它切好,烫壶热酒,老师陪守义兄喝上几杯。”

老师居然想要喝酒?徐国难闻言愕然,见陈永华目光若有深意望向自己,知道有意支开方便说话,忙伸手接过荷叶包,快步走向厨房。

荷叶包包着一大块酱牛肉,是厦门最出名的五香牛肉坊密法熬制,纹理细腻嫩鲜爽口,闻到香味就令人食欲陡增。

徐国难中午只吃了半碗刀削面,早就饿得狠了。忙切了一大块放入口中咀嚼,竖起耳朵偷听卧室谈话。

他耳力惊人,数丈内偷听谈话已是无碍。

先是听到咯吱声响,陈永华似在床前椅上坐下。接着就听他轻声道:“守义兄,施琅的事情我很抱歉。”

又是吱呀声响,徐文宏在另一张椅上坐下,苦笑道:“复甫兄何必自责,施琅蒙冤与复甫兄毫无关联,只是——”

语音有些哽咽,“国姓爷借机诛连,到处拿捕叛逆,只能自毁长城,误了反清复明大业。”

徐国难从未听过老爹如此悲凄语气,没来由感到一阵难受,菜刀差点切到手指。

陈永华沉默半晌,轻声道:“国姓爷也有难处。郑老太爷亲笔密信要郑彩造反,帐下将领大多惶惑不安,如果不铁血镇压,示之以威,恐怕——”

徐文宏冷声道:“诛杀的有几人是真正叛逆。施琅蒙冤出逃,不分清红皂白先行诛杀满门,难道要强逼施琅投降鞑子,反过来与国姓爷为敌。”

听到投降鞑子徐国难脑海嗡的一声,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施琅真会——投降鞑子?难道自己报恩救错了人?

没等他想明白,就听陈永华苦笑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守义兄心里必定怪永华多事,与施琅无亲无故,何必暗中护送逃走,弄成今日尴尬局面。永华之所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全是为了给国姓爷预留退路。”

略一踌躇,续道:“鞑子占据中原形胜之地气势已成,国姓爷凭借闽南区区之地绝

难抗衡。永华早就设法筹谋退路,屡次建议国姓爷率军驱除荷兰白夷,收复台湾作为反清复明基业。施琅号称海霹雳,海战能力无出其右,是率军复台的最佳人选,可惜——”

接着就是叹气之声,徐国难听入耳中荡气回肠,不自禁为老师感到伤心难受,泪水重新溢满了眼眶。

急忙稳慑心神,暗忖台湾到底在哪里,居然能被老师如此看重。

他从小在刘雅萍监督下日夜苦读,用功的都是四书五经科举文章,台湾两字还是第一次听说,更不知座落哪里,物产如何。

椅子吱呀一声大响,徐文宏沙哑嗓子道:“施琅确是率军复台最佳人选。可惜国姓爷误信奸言,下令诛杀施琅满门,施琅身负血海深仇,哪肯为复台尽心尽力。”

陈永华冷声道:“不仅不会尽力,以施琅倔强性格,十有八九还会逃往福州投降鞑子,成为国姓爷的生死大敌。”

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已下令玄水堂弟兄暗中下手,绝不能让施琅为鞑子所用,妨碍反清复明大计。”

语气冷厉,透着铁血无情。

徐文宏啊了一声,半晌喃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徐国难也是啊了一声,菜刀终于不小心切到尾指,削下半片指甲。

他顾不得疼痛,凝神倾听两人谈话。

陈永华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永华料不到国姓爷误信冯锡范挑拨,下令诛杀施琅满门,自毁长城铸成大错。”

沉声吟道:“九州生铁铸大错,复兴华夏恃何人。”

语气沉郁,声音苦涩,蕴有凄凉悲怆之意。

徐国难听得眼睛酸涩,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融入已经切好的酱牛肉中。

卧室再无异样动静,徐文宏与陈永华垂泪对视,默然无言。

徐国难忙把切好的酱牛肉端了过去,笑嘻嘻道:“家里的酒刚好喝完。爹和老师先尝尝牛肉,我到村口去买。”

陈永华暗赞徐国难机灵,起身道:“酒就不用喝了。守义兄,你好生休息,永华明日再来看你。”

瞧向徐国难道:“守义兄酒醉心苦,你要好生看顾,若有状况马上告知老师,老师自有安排。”

徐国难连声答应,恭送陈永华离开。

黑暗之中隐约听到老师高声唱道:“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

歌声渐消渐远,终于细不可闻,天地重新恢复静寂。

徐国难怔怔站立了一会,晚风吹在身上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刚想转身回院,听到脚步声又由远而近传了过来。

第十章 护卫华夏 愕然回头,见老爹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目光炯炯注视陈永华已经消逝的萧瑟背影,目光闪烁含意难明。

又是一阵晚风吹过,徐国难浑身泛起寒意,忙搀住徐文宏道:“爹,外面风冷,咱们进去吧。”

徐文宏不言不语,任由徐国难搀进卧室,躺倒在木床上。

徐国难刚要到厨房给老爹端醒酒汤,徐文宏忽地低声问道:“我记得醉倒在道上,是你把我背上驴车?”

徐国难嗯了声,没有言语。

徐文宏沉吟道:“这些日子你少出门,眼下世道太乱,万一出事爹对不起雅萍。”

听到姆妈徐国难感觉鼻头酸涩,见老爹精神萎靡,仿佛老了十多岁,不欲惹他难过,低声问道:“爹,台湾在哪里,老师为啥想让施琅率军复台?”

他有意扯开话题,避免老爹为施家满门抄斩伤心。

徐文宏知道徐国难耳力过人,必是偷听了自己与陈永华的谈话,也不觉稀奇,沉默良久道:“台湾古称夷州,距离厦门不到百里,属福建都政司管辖,气候温暖,地域辽阔,物产丰富,胜似世外桃源。”

见徐国难眸里泛出异芒,续道:“台湾自古以来归属华夏,秦汉时期就有炎黄子孙移民定居,三国孙权曾派将军卫温率船队巡视台湾。郑老太爷发迹前做海上生意,用海船把没饭吃的穷苦百姓运到台湾垦荒定居,因此岛上汉人很多,说汉语,写汉字,习汉俗,与大陆居民没甚区别。”

徐国难听得津津有味,却听徐文宏重重叹了口气。

“可惜后来中原大乱,义军纷起,郑老太爷受朝廷招安,再也无暇关注台湾,荷兰红毛鬼趁虚而入,殖民霸占了台湾,岛上汉民都被视为异类,惨遭压榨欺凌。”

徐国难哦了一声,失望道:“这么好的地方,原来已给荷兰红毛鬼占据。国姓爷想夺回来,岂不是要派战舰攻打。”

徐文宏点头道:“无利不肯起早,红毛鬼从西洋飘洋过

海不远万里来到大明,目的就是占大明便宜,吞进肚里的肥肉哪甘心白白吐出。”

顿了顿道:“况且台湾距离福建不到百里,物产丰富土地肥沃,红毛鬼野心勃勃,占据台湾就是用利剑抵住大陆咽喉,万一中原有事就可乘机入侵殖民——”

说到入侵殖民目光凛然,若有所思。

徐国难年幼不懂军国大事,不晓得入侵殖民意味着什么。

脑海却有声音反复呐喊:不能让红毛鬼入侵殖民,不能让红毛鬼入侵殖民!

还没悟出道理,徐文宏目现锐芒,亢声道:“陈先生说得不错,无论建立抗清复明基地,还是防备红毛鬼入侵殖民,国姓爷都要早日筹划率军收复台湾。施琅精通海战,屡次击败西洋红毛鬼,原是率军复台最佳人选。可惜——”

狠狠一拳用力捶在床板上,目光现出伤感。

见老爹又要伤心掉泪,徐国难急忙再次转移话题,沉吟问道:“爹,您觉得锦衣密探怎样?”

徐文宏想不到徐国难居然晓得锦衣密探,警惕地瞄了儿子一眼,问道:“你从哪里听说锦衣密探?”

目光不由自主瞟向蚊帐后面。

徐国难自然不会说出偷看了密探名录,坦然道:“孩儿上午到青山镇购买物品,刚巧碰上山西太原逃难到厦门的锦衣密探关老爹,说出联络暗语锦衣夜行明珠暗投。孩儿觉得好奇,故此一问。”

一五一十把撞见关家父子经过略述一遍,徐文宏闻言释然,目光现出不屑,嗤道:“那些是世袭密探,当不得真。”

见徐国难瞪大双眼,眸里满是疑惑,解释道:“锦衣密探原是太祖亲军,由太祖皇爷亲自派遣潜伏各地,目的在于刺探天下,侦缉不法,确保大明江山不落入异姓之手。”

示意徐国难捧过茶水,呷了一口道:“锦衣密探隶属军户,世代沿袭,父死子承。只是情报征缉哪能继承,不出数代锦衣密探泥沙俱下,青黄不接,情报工作出现断

层危机。”

徐国难啊了一声,想起关老爹的相扑选手形象,知道老爹所言不虚。

“锦衣密探侦伺天下,随时随地开展情报工作,方便皇上决策,哪能任由断层危机发生。只是祖制不容更改,嘉靖年间锦衣卫提督陆炳想出取巧法子,密奏嘉靖皇爷把锦衣密探分为世袭制和招募制——”

徐国难恍然大悟。明初军队实行卫所制,军户世代为兵战力低下,有识之士便提出募兵制,招募身家清白、武力强悍者为兵,逐步取代卫所兵。

戚继光江南剿倭,原先率领卫所兵都是遇敌先溃,甚至不战而败,后来前往义乌招募矿工为兵,作战勇猛以一当十,方才扭转颓势剿灭倭寇,成就抗倭英雄美名。

关老爹的锦衣密探便是世袭,早被锦衣卫录入另册,平常不闻不问,只能凭仗祖传官服吓唬乡巴佬。

招募的锦衣密探另成系统,潜伏各地开展情报工作,依旧是护卫大明江山的伏鞘利刃。

密探名录记录的都是招募的锦衣密探。徐国难一时不察,把世袭密探与招募密探混为一谈,弄出了大乌龙。

想到这里徐国难胸口搬掉块巨石,身心舒坦神采飞扬。

徐文宏见徐国难兴高采烈,微觉奇怪,问道:“你高兴什么?”

徐国难愕了愕,道:“孩儿身为锦衣后裔,晓得锦衣密探忠心耿耿护卫大明江山,当然高兴。”

徐文宏沉声道:“锦衣密探的职责在于护卫大明江山。如今鞑子占据中原,大明江山只剩闽南一隅,你我都是锦衣后裔,要时刻牢记反清复明,护卫华夏江山。”

护卫华夏江山!徐国难心念一动,以往他念念不忘的都是斩杀鞑子为冤死姆妈报仇,从没想过以一己之力护卫华夏江山。

老爹的言语不啻给徐国难打开大门,让徐国难看到了另一方崭新天地。

他咬紧嘴唇,鼓足勇气向徐文宏道:“爹,我要报名参加少年特工培训。”

第十一章 蒙冤受屈 听到这话,徐文宏的温煦目光立时冷了下来,沉声问道:“理由?”

“习练武艺,日后好为姆妈复仇。”

徐国难早就打好腹稿,不假思索答道,眼里射出仇恨光芒。

姆妈,孩儿必定多杀鞑子,替姆妈报仇雪恨。

徐文宏瞧在眼里,把床板重重一拍,怒道:“习练武艺干甚么,忘记娘的临终嘱托了么!”

见儿子目光倔强,与亡妻生前十分相似,眼里微酸,柔声道:“习练武艺爹可以教你,少年特工培训万万参加不得。”

“为啥?”徐国难梗着脖子问。

“特工就是密探,国姓爷张贴告示招募少年特工,为的是每日洗脑培养忠心密探,日后派遣潜伏刺探,替国姓爷卖命出力。”

徐国难闻言不惊反喜,雀跃道:“我愿意当特工潜伏刺探,为反清复明卖命出力!”

啪的一声,徐文宏忍不住重重打了儿子一记耳光,面色铁青道:“爹不允许!”

见徐国难眸里晶光闪烁,缓了语气柔声道:“你以为特工培训是小孩子过家家?教官都是东厂番子出身,动辄打骂,皮鞭抽死都不稀奇。爹只有你一个乖娃,哪能送进活地狱受苦。”

徐国难听老爹语音哽咽真情流露,心中说不出的熨帖,只是不好说出真实想法,嘟嘴道:“不参加就不参加。爹可要教我练武,日后好为姆妈报仇。”

不欲徐文宏多想,转移话题问道:“爹,国姓爷误信奸言杀了施家满门,施琅会不会真地跑去投降鞑子——”

想到抗清英雄沦为鞑子走狗,心头黯然,再也说不下去。

徐文宏想也不想,摇头道:“不会!”

徐国难刚舒出口气,就听老爹续道:“陈先生已吩咐玄水堂设法处死施琅,死人怎会跑去投降鞑子。”

语气冰冷无情,徐国难悚然色变,目光怔怔望向黑暗深处,再也说不出话来。

施琅当然不晓得厦门发生的系列变故。他与刘白条

、施安轮流划着渔船,无惊无险抵达漳州,暂住天地会玄水堂堂口,等待陈永华向国姓爷转圜,洗清冤枉再返回厦门,

施琅生怕官兵拿捕,宅在堂口轻易不敢出门。施安性格跳脱不耐闷住,整日吵着上街闲逛。

施安是施府的家生仆人,自幼服侍施琅,两人从小一起上树捉鸟下河摸鱼,名为主仆情若兄弟,感情极其深厚。

施琅违拗不过,自忖化装易容,官兵轻易辨认不出,大着胆子陪同施安上街闲逛。

刘白条与施安甚是投缘,跟着一同前往。

三人上街走出没多远,前面出现家茶馆,说书先生正在说《精忠岳飞》,讲到岳爷爷风波亭含冤受害,临终绝笔“天日昭昭”,口角生风绘声绘色,醒木拍得震天作响。

下面坐满南来北往的茶客,喝茶嗑瓜子甚是热闹,都听得津津有味,痛声怒骂奸相秦桧投降鞑子,残害忠良。

施安性喜听书,见此情景嚷着要进去,刘白条也是面现向往。施琅有可无不可。

三人踱进茶馆,找了空位坐下,正要唤茶博士泡茶,忽听邻桌有人叹道:“岳元帅精忠报国,宁受风波亭之辱也不肯降金投敌,我朝偏生出了奸贼施琅,不顾伦理节义抛却父母性命暗地投靠鞑子,阴谋造反作乱,实是猪狗不如、天厌弃之。”

又听有人接口道:“幸亏国姓爷英明神武,没让施琅奸谋得逞。听说施琅奸贼狗急跳墙,杀害追捕官兵一溜烟逃往福州投降鞑子,已经做了鞑子大官。国姓爷大怒,下令将施家满门抄斩,真是大快人心,可以浮一大白。”

说话茶客年约四旬,手摇折扇,都是腐儒学究模样,自是从官府得知消息,之乎者也骂个不休。

施琅听到满门抄斩四字,面色立时惨白无血,脑袋嗡的一声好似千斤大锤用力锤打;施安目瞪口呆,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刘白条性格暴躁,哪能容两人当众污蔑造谣,砰的一声用力拍在桌面上,击得茶水四溅瓜子乱飞,瞪起铜铃大眼

,粗声骂道:“哪来的王八羔子胡咧嘴乱放臭狗屁,施琅将军是岳飞爷爷转世,最是精忠报国。告诉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施琅将军好端端坐在老子旁边,哪只狗眼瞧见他老人家投降鞑子。”

两名腐儒见刘白条衣着破烂,说话无礼,勃然大怒,正想开口喝斥,听说奸贼施琅居然就坐在茶馆,登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茶馆里一阵大乱,众茶客都转头望来。

施安暗叫不妙,忙拉了刘白条一把,拖着施琅疾步跑出茶馆,行不多远见一队捕快拎着铁尺链条呼啸而来,自是得了举报前去茶馆捉拿逆贼施琅,领受重赏。

施安缩在街角不敢作声,等捕快走远方才拖着施琅一口气跑出城门,到了处荒僻山林方才停下脚步。

施琅一路上浑浑噩噩不知东西,被山风一吹方才清醒过来,扑倒在草地上放声痛哭,施安抱住哭泣,刘白条也陪着掉了好些眼泪。

过了一阵,施琅慢慢坐直身子,眼里已不见一滴泪水,沉脸向施安道:“你与刘顺躲在这里,我出去走走,马上就回来。”

施安急问道:“大公子哪里去?”

施琅紧了紧腰带,把怀里的短刀放好,冷声道:“那两名书生说施家已被满门抄斩,不知是真是假,我自然要去探听明白。”

见施安面有忧色,安慰道:“施安莫担心,大公子还要保住有用之身,不会胡乱行事坏了自家性命。”

长笑一声拔步便走。

施安瞧着施琅萧瑟身影消失在林木中,满腹心思无情无绪,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刘白条坐在块石头上,只是大声斥骂贼老天。

这一等就是半天。

眼见天色渐黑明月升空,照得远近一片银白,宛若浓墨中洒了些许银粉,远近又有几丘无主荒坟磷火荧荧,鬼哭神嚎极是阴森可怖。

施安肚里饥饿却不敢走动,生怕大公子回来找寻不着,又盼望腐儒言语只是谣传,施家阖门平安,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第十二章 施琅降清 刘白条饭量极大,平日都抢着吃饭,这时也忍饥不提。

又等了一会,夜风中不知名野兽对月凄嚎,似狞叫,若哭泣,凶残中含着无限悲苦。

施安微感害怕,情不自禁靠近刘白条,正想开口说话,忽听到窸窣声响,一条人影脚步沉重,慢慢走进山林。

施安跳起身子,叫道:“大公子!”

月光下见人影面目焦黄,身著黑衫,不像施琅模样,诧异之下不敢作声。

却听焦黄人影涩声道:“施安,是我。”

嗓音嘶哑不类人声,是听惯了的施琅声音。

施安大喜,扑进施琅怀里紧紧抱住,流泪叫道:“大公子,你终于回来了。老爷夫人阖家平安,是也不是。”

刘白条也走了过来,睁大眼睛瞧住施琅。

施琅沉默了会,咧嘴嘶笑,带着森森冷意,施安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内心深处一片冰凉。

只听施琅沉声说道:“我乔装改扮潜进府衙,用刀逼住知府狗官,得知郑森道我杀了郑成言投降清廷,已下令诛杀施家满门,一个不留。”

施安哇地一声痛哭出声,眼泪雨水般顺着面颊滚落。

施琅厉声喝道:“好男儿流血不流泪,在这里淌猫尿算甚么本事!”

仰天向着明月吼道:“贼老天不公,郑森既然冤枉施琅投降鞑子,施琅就投降过去给郑森瞧瞧!”语音凄厉,宛若狼嚎,令人不寒而栗。

施安虽然悲苦,可从来没想过投降清廷。

明末满汉之分甚是严重,满清鞑子得吴三桂之助占了京师灭了大明王朝,普通百姓甚少理会,照样交粮纳税过日子。

待摄政王多尔衮下了“留头不留发”的剃发令,强令天下百姓剃发易服,企图更易华夏服式,大江南北义军纷起,到处杀官造

反,皆道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

最出名的是江阴典史阎应元率十万民军对抗二十四万清军铁骑,困守孤城八十一天,连折清军三王十八将,城破之后阖城老幼都被鞑子屠杀殆尽,无一降者,史称江阴惨杀,与扬州八日、嘉定三屠齐名,都是满清鞑子造的滔天血孽。

闽南百姓之所以感念国姓爷,与保全华夏衣冠,免了剃发易服之辱有莫大关系。

听施琅为报血海深仇居然打算投降鞑子,施安惊得呆住,忙劝阻道:“大公子,不可……”

刚想该如何劝说,刘白条大踏步走过来,高声道:“国姓爷误信秦桧奸贼的坏话,杀了施善人满门,确实对施将军不住。只是国姓爷是国姓爷,鞑子是鞑子,绝对不能混在一起。施将军莫要因为风波亭就忘记汉人身份跑去投降鞑子,做那猪狗不如的丑事。”

昂然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依俺的主意,施将军干脆前往浙江投奔张煌言,施安做马前张保,我当马后王横,施将军就是精忠报国的岳飞爷爷!”

张煌言字玄著,号苍水,曾任南明兵部尚书,力主抗清,南京失守后尊奉鲁王为主,占据舟山、宁波沿海地区与满清对抗,屡次击败鞑子军队,名头极为响亮,是与国姓爷郑成功齐名的江南抗清名将。

施琅一声轻笑,道:“岳飞精忠报国,冤死风波亭,确实很有骨气。很好,很好——”

声音低沉如同厉枭夜啼,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说到第二个很好刘白条突地一声惨叫,踉跄倒退数步,用手指住施琅说不出话来。

月光下施安见刘白条左胸多出个伤口,血肉模糊,鲜血泉水船喷涌出来,吓得惊声尖叫,奔过去就想搀扶。

施琅持着短刀,雪白刃锋照映得脸色惨白,犹如阴间拘魂的白无

常,鲜血滴滴落到草地上。

他面孔扭曲,冷笑道:“想当马后王横,你他娘的也配,老子先送你到阎罗殿跟岳飞会上一面。”

刘白条怒喝一声,不顾胸口剧疼,甩脱施安大步冲向施琅,挥拳猛力击打过去。

他不通武艺,情急之下胡撕乱打,哪里打得着。

施琅侧身避开,抬腿一脚踢中刘白条臀部,刘白条收脚不定,咕噜噜顺着斜坡滚落下去。黑魆魆的林木枝叉纵横,微微发出树枝被压断的噼啪声响,随即寂无人声。

施安叫了声刘大哥,抬腿向斜坡下跑去。

刚跑出两步,被施琅伸手拉住,喝道:“施安不必睬那浑人,你我快走,晚了就来不及。”

施安挣扎道:“快放开,我要救刘大哥。”

这些日子他与刘白条同行共宿,无话不唠,彼此甚是投缘。眼见刘白条十有八九已送了性命,禁不住泪如泉涌。

施琅微感歉疚,想到施家满门老幼惨死,心肠复又刚硬,冷声道:“刘顺性格憨直,又入了天地会,必不肯随我降清,若大叫大嚷反要坏事,不如一刀宰了干净。”

向斜坡下张了张,黑漆漆不见动静,心中甚喜,温言道:“我向来把你当弟弟看待,以前的施琅已死,今后认你作义弟,齐心协力替施家满门报仇雪恨,讨回公道。”

施安脑子浑浑噩噩,觉得为老爷夫人报仇雪恨理所当然,又觉得投降鞑子借力报仇十分不该,更觉得刘白条死得实在冤枉,被施琅软硬兼施,拖着一步一顿向北行去,渐渐被黑暗吞噬不见了踪影。

一头觅食野狼沿着坡脊缓缓移动,蓦地停住脚步,贪婪吸闻弥漫夜空的淡淡血腥气息,耸着鼻头寻向坡底荆棘,鲜红舌头不时流淌涎水,绿色光芒定住荆棘丛中一动不动的新鲜肉食。(第一卷终)

第十三章 元宵祭祖 大明永历三十七年,台湾,东宁府。

这日是大年初五,按华夏习俗为财神诞辰,家家户户都要喜迎财神,祈福求财,东安坊思明街一带尤其热闹。

震耳鞭炮自子夜就炸个不停,远近不时响起唱戏舞狮的喧天锣鼓,大街小巷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各式烟花竞相凌空绽放,美不胜收,一派歌舞升平欢乐祥和的太平盛世景象。

各家店肆选定吉时开门营业,鞭炮烟花炸得震天响,纷纷打出优惠价格招揽顾客。店肆内外挤满大包小包的购物百姓,人潮汹涌欢声笑语。

红男绿女穿着时尚新衣,沿着宽阔街道嘻笑奔逐,借着逛街赏景谈情说爱,胆大情浓的并肩依偎,低眉浅笑,不住口说些甜言蜜语。

间或高鼻洋人厚唇黑人穿行其间,悠然自得。

东宁府华洋混杂,风气开放,程朱理学没有成为民间主流思想,路人见到缠绵男女大多付之一笑,浑不理会。

永历十五年,国姓爷郑成功采纳行营参军陈永华建议,亲率将士数万,乘坐上百艘战舰,遮天蔽日自金门料罗湾出发,经澎湖越过鹿耳门登陆台湾,经台江海战、普罗民遮战役、热兰遮城战役等数场血战,终于击败殖民台湾的荷兰军队,迫其和谈撤离,宝岛台湾重新回归华夏版图。

郑成功以台湾为抗清复明基地,深知凭借区区孤岛无法对付占据中原形胜之地的鞑子,立下商贸兴台的国策,与欧洲列强通商往来,凭借优越地理位置南购北销,坐获巨利。

东宁府位于台南平原,荷兰殖民者占据沿海要地建造堡垒,取名赤崁楼,国姓爷收复台湾后改名东都明京,郑经袭位改称东宁,大力发展商业贸易,成为远东最大的商贸城市。

东宁府码头每日泊满南来北往的各式海船,操着不同口音的海商熙熙攘攘,挥金如土,给明郑政府带来大笔税金和热闹人气,繁华程度可与广州、杭州等沿海通商城市媲美。

明郑以台湾一府两州弹丸之地对抗满洲十八行省,居然粮饷充裕军民两便,不可不说郑成功目光独到,施策精准,对台湾的经济繁荣作出巨大贡献。

一名身穿箭鱼服,腰佩倭滚刀的高瘦男子穿过熙攘人群,喘着粗气奔到思明街口,见拐角处现出幢青砖四合院,黑漆木门贴着大红春联,徐字灯笼高高悬挂,台阶下面的泥地铺满鞭炮碎渣,显是迎神结束没来得及收拾。

他擦了把油汗刚想敲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群衣着光鲜、春风满面的男女嘻笑着从院落涌出。

高瘦男子一眼瞧见抱着男娃走在前头的高大汉子,忙拱手笑道:“徐佥事早,向您老讨开门利市,恭喜发财。”

又向另一名穿着富贵平安团花绸袍的白须老者恭谨作揖道:“徐都事早,蔡剑雄向您老请安。”

白须老者年约六旬,面色红润,精神极是矍铄。笑呵呵还礼道:“不敢当,蔡探长同喜。”

嘴里说话,红纸包着的开门利市递了过去。

跟在徐国难身后的娇俏姑娘见蔡剑雄伸手接开门利市,噗嗤笑道:“蔡探长,大年初二刚向大哥讨过拜年红包,怎地又巴巴上门讨要利市,堂堂察言司探长恁地缺铜钿花费。”

蔡剑雄是察言司军务处值勤探长,找佥事徐国难有机密情报禀报。他按照春节上门习俗随口一说,被娇俏姑娘徐淑媛顶得开口不得,咧着嘴巴尴尬干笑。

徐国难晓得蔡剑雄这辰光上门,必有机密要事,横了眼徐淑媛道:“过年时节多说讨彩话,没得惹人嫌。”

把抱着的粉嫩男娃递给妻子俞依偌,道:“你们先去天后宫游逛,我等会马上过来。”

俞依偌嗯了声,接过男娃轻声道:“我们在天后宫等你,莫要误了烧香吉时。”

徐淑媛快步跑到前头,高叫道:“大哥快些过来,午饭说好你请客,不能借机胡赖。”

瞧着一家老少嘻嘻哈哈远去,徐国难眸中现出温馨柔情,领着蔡剑雄回到屋内坐下,随手倒了杯乌龙茶,问道:“有何机密情报需要紧急处理?”

他知道蔡剑雄为人乖觉,若无要事绝不会此时上门。

蔡剑雄咕噜噜喝了口茶,从怀里摸出张折叠绵纸,轻声道:“禀大人,漳州站传来紧急密报,说施琅打算元宵节携家人回厦门祭祖——”

听到施琅徐国难眸中射出冷厉光芒,接过绵纸打开细看,沉吟问道:“情报准确?施琅真打算元宵节携家人回厦门祭祖?”

蔡剑雄点头道:“紧急密报由潜伏水师提督府的麒麟秘密传递,应该不会有假。”

朱元璋以飞禽走兽确定官员品级,察言司取之作为潜伏特工代号,麒麟是潜伏漳州特工的重要人物。

蔡剑雄刀刮脸现出钦佩,“幸亏大人神机妙算,晓得施琅担任福建水师提督,必定要回厦门老宅显摆,早就给老小子设下陷阱。否则提督府戒备森严,他娘的还真不好下手。”

徐国难自得一笑。

永历六年,施琅获悉阖家遇害,潜逃福州投降鞑子,官授同安副将,打起报仇旗号率领清兵急攻泉州漳州,仗着人地两熟屡次击败明军,海霹雳威震四方。

徐国难错认抗清英雄,把汉奸施琅恨得咬牙切齿,决心有朝一日必置施琅于死地。

只是清廷疑忌汉臣,没数年就把施琅调任内大臣,困在京师闲散投置。

徐国难虽然有心诛奸,关山万里只得暂时放弃,不顾老爹反对暗中报名参加少年特工培训,以考核第一的优异成绩破格录取,经过艰苦训练掌握格斗、追踪、分析等诸多特工技能,先后派往浙江、福建、广东等地潜伏历练,多次完成惊险任务,逐步升迁为军务处佥事。

潜伏期间徐国难屡次与锦衣密探暗中联络,只是年深日久,锦衣密探或已老去,或被鞑子捕杀,幸存者寥寥无几。

虽然联络成功的锦衣密探都对大明忠贞不二,徐国难依旧心情郁闷,对地下力量的期望远不如预期。

无奈之下只得暂时撇下密探名录,把心思重新放到刺杀汉奸施琅。

他坚信施琅终有一日会返回厦门老宅,提前布局设下陷阱,等待恶狼自行闯将进来。

听蔡剑雄语气肯定,显然施琅元宵祭祖已成定局,徐国难反倒有些忐忑,沉吟问道:“潜伏死士是否到位?西洋火药万无一失?”

蔡剑雄禀道:“按照屠施行动方案,永历三十五年施琅担任福建水师提督,特勤处每半年派一轮死士潜伏厦门候命,眼下奉命潜伏的是刘仇清行动小组,都是精于刺杀的老手,绝对出不了纰漏。”

咽了口唾沫,道:“西洋火药早就暗中埋在地道中,都用油纸包裹,进行防水处理。只等施琅老小子有胆回到厦门老宅,行动小组就引燃火药轰他娘。下官认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狗汉奸施琅这次绝难逃公道。”

他说得斩钉截铁。徐国难反复思索,也觉得不存在行动失败可能。

目光现出冷厉,点头道:“如此甚好。施琅狗贼担任福建水师提督,虎视眈眈想要灭除大明江山。咱们早些把狗贼除去,也可震慑大小汉奸走狗,免得痴心妄想老惦记升官发财。”

望了蔡剑雄一眼,沉声道:“你要高度关注屠施行动进展,若有情报第一时间汇报,绝对轻忽不得。”

蔡剑雄高声应是,又向徐国难禀报了几件机密要务,见时辰不早起身告辞。

徐国难把蔡剑雄送出院门,听着远近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想到铁杆汉奸施琅即将在火药爆炸声中粉身碎骨,眼前不期然现出三十二年前鬼难寻海滩的惊险一幕,心中感觉莫名失落,连忙摇晃脑袋驱除异样杂念。

施琅狗贼,瞧你这次如何能够逃脱公道!

精神有些恍惚,走下台阶不留神险些摔了一跤,徐国难武功高明当即稳住身子,心中陡地闪过不祥预感:凡事未虑胜先虑败,施琅狗贼狡诈奸滑,手下党羽众多,屠施行动万一失败——

脚步不自禁沉重,徐国难脑海不停盘旋鞑子的各种情报资料,细细思索下一步应对策略。

第十四章 另怀鬼胎 “符起,施琅果真打算元宵回厦门祭祖?”

春节期间大小衙门按例封印休沐,福建总督漳州行辕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隐隐可以听到内院传出丝竹管弦奏乐之声。

福建总督姚启圣身穿家居淡绿团花长袍马褂,瓜皮小帽缀粒黄豆大小的晶莹珍珠,神态甚是儒雅祥和,浑没有一品地方大员的威严。

他左手提根葛杖,边随意闲走边伸杖抽打径旁藤蔓,目光闪烁沉吟问道。

姚启圣对下属官员向来不苟言笑,只有亲信才会直呼表字,以示亲切。

中年官员听得心头一暖,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忙恭声道:“启禀督宪大人,下官探知施提督原本无意回厦门祭祖,只是除夕晚上天地会乱党潜入提督府行刺,施提督义弟施安受惊呕血命在旦夕,遗愿临死前能够返回厦门老宅,去世后葬入施家祖坟。施提督义气深重,因此——”

鱼泡眼窥见姚启圣面有不愉神色,急忙住口。

姚启圣鼻中冷哼,面色有些阴沉。

康熙征讨三藩期间,颁下诏书许诺平定台湾即封靖海侯,姚启圣生性热中富贵功名,兹兹以封公封侯名垂青史为念,就任福建总督不久特地在漳州设立修来馆,保举中年官员黄性震以知府衔任主事,职掌招抚策反,侦缉刺探,多年来用功名利禄引诱大批明郑官员投降清廷,功劳着实不小,本以为靖海侯非已莫属。

哪料圣心难测,康熙居然派遣海霹雳施琅回福建任水师提督,掌管平台战事,姚启圣苦心布局多年,眼看果子即将成熟,哪容得施琅冒冒然前来抢功,恩威并施想把施琅收服,独享平台大功。

可惜施琅是头倔驴,自恃朝中有人软硬不吃,到任不久就成立水师侦缉处掌管对台情报侦缉,练兵备战丝毫不顾及和谈大局,姚启圣心中极其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修来馆是姚启圣亲自掌控的情报机构,密探遍布无事不侦,黄性震作为铁杆心腹自然禀承上意,派遣秘探盯牢提督府的一举一动。

除夕晚上天地会玄水堂堂主永仇和

尚率乱党潜入提督府行刺,虽然功败垂成二老爷施安却受惊呕血,命在旦夕,施琅伤心之下作出元宵厦门祭祖决定。

大年初一上午黄性震就获知机密情报,侦缉前因后果急忙向姚启圣禀报。

姚启圣对施琅元宵厦门祭祖的轻率举动颇不以为然,然而更加在意能否借此良机收服倔驴施琅,让自己独享平台大功荣宗耀祖名垂青史。

经过数日反复盘算,姚启圣已经模模糊糊有了主意,只是心中踌躇委决不下。

拧眉思索半晌,沉声问道:“台湾郑逆真地已经派遣刺客暗中潜入厦门,意图趁元宵祭祖之机刺杀施提督?”

黄性震听出姚启圣话中的狐疑,鱼泡眼霎了霎,用肯定语气回道:“下官早就派遣密探潜伏台湾,侦知郑逆撤离厦门前夕,察言司特工在施提督厦门老宅地底秘密挖掘地道,埋藏大量西洋火药,计划有朝一日施提督返回厦门老宅就派遣死士引燃火药,把施提督和施家老宅都炸成废墟,代号屠施行动。”

偷窥姚启圣阴沉面色,“昨天又得烛阴紧急传报,察言司特勤处获知施提督打算元宵厦门祭祖,已经派出死士暗中潜入厦门,计划趁机实施屠施行动,破坏平台战局。”

姚启圣隐约记得黄性震以前确向自己汇报过屠施行动,当时他与施琅并无利益纠葛,下令设法“浸湿”西洋火药,守株待兔把明郑刺客一网打尽。

哪料天意弄人,施琅就任福建水师提督处处与自己作对,屠施行动反倒成了绝妙之举。

“屠施行动,屠施行动!”

姚启圣喃喃自语,胸中涌起无名火气,葛杖重重顿在鹅卵石上面,眸中突地映出血红,下意识抬眼张望,见空中无数“鲜花”灿然怒放,绚丽多姿缭人耳目,原来是内宅家眷贺节燃放的璀璨烟花。

想到西洋火药爆炸威力无穷,姚启圣不自禁打了个冷颤,急步走出偏僻石径,冷声道:“台湾郑逆狗急跳墙,居然想出挖地道埋火药轰杀施琅的主意,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施提督是国之重臣不容有失,要不要来个

将计就计——”

黄性震明白姚启圣言外之意,眨了眨鱼泡眼作出恍然大悟之状,谄笑道:“大人将计就计抓捕明郑刺客,趁机市恩收服施提督,主意高明不亚诸葛孔明,下官衷心佩服。”

姚启圣愕了愕,举起葛杖指向黄性震,忍不住放声大笑。

巡逻警戒的侍卫听到笑声赶忙过来,见总督大人心情欢畅,言笑风生,悄无声息缩了回去。

姚启圣笑了半晌,接过黄性震递上的绸帕拭去眼角泪花,点头道:“符起说得不错,老夫本就有意市恩收服施琅这头倔驴,文武同心平定台湾郑逆,替朝廷除去心腹大患。只是——施琅能否真正感激听话?”

黄性震眯了眯鱼泡眼,心中已有主意,抬眼向周围张了张,凑近姚启圣耳朵轻声嘀咕。

姚启圣儒雅面孔时青时白,蹙起的眉头慢慢松开,沉吟道:“施之以恩,示之以威,符起的主意确实高明。修来馆事务繁重,你脱身不得,就让国泰到厦门走一趟,务必把市恩事宜办得妥贴稳当,让施琅这头倔驴从此乖乖听老夫吩咐,再不敢使性作对。”

冲黄性震笑道:“符起只要忠心办事,日后平定台湾老夫自有回报。”

黄性震听得心头熨帖,恭声道:“下官禀承督宪大人吩咐,必定全力以赴,市恩收服施提督为督宪大人所用。”

姚启圣呵呵一笑,示意黄性震扶着自己走向厅堂,忽地想起一事,蹙眉问道:“郑逆在施琅老宅地底埋藏的西洋火药,是否已经完全处理干净?”

黄性震不晓得姚启圣意思,抬眼偷窥见面色平和,嘴角现出狡狯,道:“遵照督宪大人吩咐,前些日子下官就派人秘密‘浸湿’西洋火药,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神鬼不觉,察言司死士即使潜入也无法引爆,屠施行动必定失败。”

姚启圣微微点头,目光现出满意,扶住黄性震胳膊慢慢走向厅堂。

他面相儒雅,举止斯文,一举一动甚有一品地方大员风采,只是眸子深处不时闪现诡异光芒,谁也不知道打着甚么主意。

第十五章 紧急密令 当天下午,黄性震亲笔签发的紧急密令通过特殊传递渠道送到修来馆厦门站站长王天军手中。

顺治十八年,郑成功降将黄梧向清廷献上“平贼五策”,其中的迁界令自山东至广东沿海二十里居民强行内迁,毁沿海船只寸板不准下海。

顾命大臣鳌拜视为奇计,吩咐沿海诸省遵策执行,害苦了无数倚海为生的穷苦百姓,许多渔民生计无着私自驾船下海,就被诬以通贼罪名逮捕流放、抄家灭族。

黄梧因此得到鳌拜赏识,封为一等海澄公,世袭12次,成为清初汉臣中的异数。

厦门孤悬海外邻近台湾,自是迁界移民的重点,经过多年拉锯征战,岛上原有居民早就被逼迁移或虐杀身亡,现有的少数居民都是后来陆续上岛,平常以替清军扛包、洗刷、清运为活计,又不能违禁下海捕捞鱼虾,日子自是困苦不堪。

厦门地位重要,康熙十九年清廷刚刚收复,黄性震立即派遣亲信王天军担任修来馆厦门站站长,主持情报侦缉。

敲诈勒索是修来馆探事的特长,只是厦门屡经战乱民不聊生,酒馆妓院赌坊等娱乐场所在苦哈哈中绝无市场,修来馆探事无处寻衅勒索,只得聚在后院吆五喝六酗酒赌博,满屋子乌烟瘴气赛过牛鬼蛇神。

王天军身为站长当仁不让做了庄家,坐在桌前摇着骰子赌得兴高采烈,见到紧急密令随手扔在旁边,高声吆喝众探事抓紧下注。

副站长余戎海盗出身,凶悍粗野杀人如麻,手下有一帮心腹兄弟,是王天军特意结拜招揽充当打手的把兄弟,赌瘾也是极重,实在熬不得手痒,故意提醒道:“大哥,紧急密令要求立即处理。”

王天军冷哼了声,不太情愿把骰子扔给余戎,随手扯开火漆密封,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看了会面色渐转凝重,叫住急不可耐接替做庄的余戎,“等会再玩骰子,有紧要公事处理,快跟老子到站长室。”

余戎左脚踏在椅上,敞着怀使劲摇晃骰子,涎脸道:“大过年有啥要紧公事,大哥处理就行,兄弟必定遵令行事。”

横了余戎一眼,王天军不耐烦道:“叫你过来就过来,跟老子哆嗦个啥子。”

板着麻脸转身就走。余戎瞧出王天军面色不善,气哼哼扔下骰子跟着来到站长室,见王天军懒洋洋坐在团椅上,左手使劲捏着脚丫子,皱紧眉头沉思不语。

他时常进出站长室随意惯了,拉过椅子坐下,忍不住问道:“大哥,到底啥子要紧公事,大过年都不得安生!”

王天军朝紧急密令努了努嘴,没好气道:“自己瞧!”

余戎瞄了眼紧急密令,抬手抓搔脑袋,干笑道:“大哥晓得兄弟不识字,哪能认得这些鬼画符。”

王天军伸出掺着脚臭怪味的左手,从桌上盘碟拣了粒花生米扔进嘴巴咬嚼,皱眉道:“施提督元宵节打算回厦门祭祖,台湾察言司派遣刺客意图行刺。黄主事亲自下令,要弟兄们严加戒备,确保施提督元宵祭祖安全。”

余戎闻言怔了怔,撇嘴道:“施提督管辖福建水师,安全保卫自有侦缉处厦门站那帮兔崽子负责,关咱们修来馆屁事,黄主事恁地多管闲事。”

“不得随意编排黄主事。”王天军下意识抬眼向门外张了张,用严厉目光瞪视余戎,慢吞吞道:“为确保万无一失,姚都事明日来到厦门坐镇,亲自主持安保行动。”

听到姚都事三字余戎瞪大牛眼,险些从椅上弹跳起来。修来馆探事都知道主事黄性震与都事姚国泰面和心不和,夹枪带棒时常明争暗斗。

姚国泰级别虽比黄性

震略低,却是姚总督的堂侄,特意塞进修来馆充当钉子,负有暗中监视黄性震的职责,自恃靠山强硬对黄性震从不买账,在修来馆拉帮结派自成体系,诡谲狡诈的黄性震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王天军深知姚国泰为人狠毒六亲不认,自然更加不敢得罪这尊凶神。

姚国泰出了名的贪财好色,若有空暇就要留连花丛,春节假期不宅在妓院逍遥快活,居然亲自赶到厦门坐镇,说明台湾察言司意图趁元宵厦门祭祖行刺施琅已引起修来馆高层高度重视,确实轻忽不得。

余戎当海盗习惯提刀砍人,脑里没有多少弯弯拐拐,想了想放下心来,眉开眼笑道:“大哥放心,察言司厦门站那帮鼹鼠已被弟兄们死死盯牢,只要一声令下就可端了鼹鼠窝。没有鼹鼠配合,察言司刺客人生地不熟,哪有机会对施提督下死手。”

无奈瞅了眼一根筋的把兄弟,王天军摇头道:“鼹鼠窝暂时端不得。台湾察言司派遣行刺的是特勤处死士,你也晓得那帮死士出了名的不要命,从来都是不达目的死不罢休。咱们要留下鼹鼠窝引死士上钩,时机成熟再一网打尽。”

狠狠咬碎花生米,三角眼现出狰狞杀气。

王天军虽是厦门站站长,按保密级别还无权知晓屠施行动,更不知道黄性震另有算盘,否则只需守住地道入口就可守株待兔,一网成擒。

余戎当过多年海盗,晓得特勤处死士专职做黑活,曾经出手刺杀多名朝廷高官,威名卓著稳坐刺杀行业头把交椅,比寻常刺客难对付得多,面部横肉一阵抖颤,高声答应转身出房布置。

王天军呆呆望着紧急密令,想到黄性震与姚国泰明争暗斗你死我活,不自禁打了个哆嗦,硬生生压制抢先破案立下大功的念头,决心一切禀令行事,绝不自作主张。

第十六章 挑衅寻事 侦缉处厦门站同时收到统领施世轩签发的紧急密令,要求站长刘福佑亲自带队侦缉刺探,扫除一切魑魅魍魉,确保施提督元宵厦门祭祖万无一失,特别要警惕明郑叛逆暗中派遣死士潜入厦门行刺。

刘福佑本是提标营把总伺候施琅多年,成立侦缉处后转行从事情报工作,对施提督忠心耿耿奋不顾身,只是半路出家不太熟悉情报业务,想要安全保卫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他捧着紧急密令琢磨半晌,吩咐手下那些同样是亲兵转行的探事都撒将出去,在厦门各处侦缉刺探,发现面生可疑之人立即拿捕关押,确保安全保卫万无一失。

刘福佑虽是大头兵出身大字不识,却也晓得撒网捕鱼不太靠谱,台湾察言司威名远震,成立以来在情报战中屡战屡胜,真打算派遣死士潜入厦门行刺哪能轻易泄露行踪。

他一时想不出高明主意,呆坐站长室愁眉苦脸,既盼望没有刺客诸事大吉,又担心万一出事脑袋搬家。

正自心绪烦乱猛灌黄汤,站长室外蹬蹬蹬传来脚步声响,出门没多久的副站长李明一头撞将进来,高叫道:“刘头,俺已发现刺客线索!”

刘福佑见李明擅自回站本想发火,听到发现刺客线索乐得眉开眼笑,忙不迭问道:“啥子线索?有没有抓到刺客?”

李明气喘吁吁顾不上说话,伸手抓过刘福佑面前酒碗咕噜噜大口喝干,抹了把嘴巴道:“俺琢磨厦门四面悬海,台湾郑逆若要派遣刺客对军门不利,必定只能想法子乘船潜入,因此特地到水师军营打听,果然发现了刺客线索。”

刘福佑咧嘴大乐,把吃剩的酒鬼花生全推到李明面前,称赞道:“不愧跟老子一样都是当兵出身,晓得找水师弟兄帮忙——到底发现了啥子线索?”

李明丢了粒酒鬼花生到嘴里,得意洋洋道:“水师弟兄巡海时在鬼难寻海滩礁石丛发现艘渔船,可能是刺客潜入厦门的乘载

器具。”

刘福佑捏着肥胖下巴,狐疑道:“咋会这样巧。那渔船会不会是刁民违禁私藏?你也晓得好多刁民不顾禁海令,深更半夜偷偷下海捕鱼,老子亲手抓到过七八个,都用刀子砍了脑袋。”

李明翻了个白眼,摊手道:“俺咋晓得,刘头要不要亲自过去瞧瞧?”

刘福佑拧着眉毛左思右想,抬手用力拍了下大腿,“不管咋样好歹是条线索,咱们一起过去瞧瞧,说不定真能顺藤摸瓜找出刺客行踪,为保卫军门立下大功。”

把剩下的酒鬼花生一股脑塞进嘴巴,抓起腰刀大踏步走出站长室。

刘福佑带着四名精干探事兴冲冲赶到鬼难寻海滩,见远近寂静无人,黑沙上搁着艘破烂渔船,阳光映照下乌黑油亮,发出年高德劭的霉烂气息。

刘福佑跟随施琅多年,是见惯风浪的海战老手,一眼瞧出渔船破烂失修,海上行驶风浪稍大就有翻覆风险,不禁大失所望,瞪眼道:“这样扔在沙滩也没人捡拾的垃圾货色,咋能够从台湾顺风顺水驶到厦门?”

李明心中也暗自嘀咕,强词夺理道:“这渔船虽然破烂,还是经得起风浪,说不定能够载着刺客偷偷潜入厦门。”

学着施世轩统领侦缉模样,跳上渔船左敲右打反复查检,企图发现些异样线索,忙碌半天空无所获。

刘福佑站在旁边冷眼旁观,见李明两手空空,不耐烦敲了敲船板,断然道:“这垃圾渔船必是刁民私藏捕鱼,咱们用不着在这里浪费功夫,有功夫还是到码头那边转转,说不定能逮些躲在地下的老鼠,让修来馆厦门站那些兔崽子晓得俺们侦缉处不只是吃干饭。”

李明有些泄气,闷声答应刚想跳出渔船,忽听芦荻丛中有干哑声音冷笑道:“逮些躲在地下的老鼠,小心风大闪了舌头。你们这些大头兵哪有本事侦缉刺探,日常只会乱抓刁民充数,拿捕察言司刺客说不得还要修来馆出手。

不远处的芦获丛四下分开,大模大样走出五名穿着修来馆探事服色的凶睛汉子。

刘福佑认出领头的麻脸汉子是修来馆厦门站站长王天军,面色微变,按住刀柄冷声道:“侦缉处厦门站正在办案,修来馆的兔崽子莫要插手。”

修来馆与侦缉处同是满清情报侦缉机构,却是天生敌视彼此瞧不顺眼,找着机会就挑衅寻事,打架斗殴,姚启圣与施琅都视而不见,放任施为。

王天军平时极留意侦缉处厦门站动静,派出探事暗中监视,得知刘福佑领人奔往鬼难寻海滩,晓得必定发现情报线索,立即蹑在后面跟踪监视,躲在芦获丛瞧了半天好戏。

见刘福佑面色难看,环抱手臂嗤笑道:“乖儿子才愿意理会侦缉处的屌事。这渔船与察言司刺客有关,事关施提督厦门祭祖安全保卫,修来馆职司所在,不得不来。”

施琅元宵厦门祭祖高度保密,刘福祐刚收到施世轩发来的紧急密令,料不到死对头修来馆立马获得机密情报。

刘福祐听到刺客两字心中微凛,嘴巴却不愿示弱,瞪眼道:“施军门老人家厦门祭祖安全保卫自有侦缉处负责,用不着修来馆假惺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王天军面现不屑,冷笑道:“修来馆是狗,嗅出有耗子潜入厦门企图刺杀施提督,你们这些只会偷懒睡觉的杂猫可曾闻到啥子鼠尿气味?”

刘福祐被王天军点中要穴,恼羞成怒兵痞脾气发作,挽起衣袖抽出腰刀就要上前动手。

王天军横行惯了哪肯示弱,呼喝一声领着修来馆探事一拥而上,拳打足踢。

两帮人马见面都是分外眼红,把鬼难寻海滩当成打架斗殴场所,呼喝斥骂此起彼伏,拳来脚往不亦乐乎,倒把侦缉察言司刺客的大事撇在一边。

芦荻丛深处,一双锐利目光紧紧盯住受伤见血狼狈奔逃的王天军,眸里不由自主现出嗤笑。

第十七章 施琅返厦 福建水师厦门驻防总兵吴英绰号吴大脚,体格魁梧膂力过人,一双大脚足有常人两倍大小。

吴英原是国姓爷郑成功部下悍将,领兵打仗是个好手,康熙二年受施琅招揽率领水师舰队投降满清,与昔日战友作战奋勇当先悍不畏死,在老上司施琅照顾提拔下,积功由普通小兵升至二品大员,心中自然极为感激。

施琅以福建水师提督身份元宵回厦门老宅祭祖,吴英作为铁杆亲信,事事亲自过问不敢稍有疏忽懈怠。

特地吩咐心腹刘守备率领最亲信的前锋营官兵前往施家老宅装潢清扫,务要整治得焕然一新,让施军门衣锦还乡大长脸面,日后更能升官发财。

年初九午饭过后,吴英布置好军营防务,百忙之中亲自前往施家老宅督查。

值勤官兵早得传讯,平房小院内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人精神抖擞爱岗敬业。

吴英走马观花转了一圈,见墙壁雪白花红柳绿纤尘不染,厅堂卧室都添置了红木桌椅名贵书画,瞧上去花花绿绿确有世家大户风范。

心中着实高兴,好生夸奖值勤官兵,刚想继续督查,院外传来急促脚步,抬眼瞧见戈什哈刘保神情焦急,匆匆奔了进来。

吴英鼻里冷哼了声,他带兵打仗喜读孙子兵法,常教导手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见刘保神色仓惶明知必有要事,不动声色捻了捻胡须,拖长声音问道:“何事禀报?”

刘保单膝跪地,禀道:“刚才营里快马传讯,提督施军门已乘船来到厦门,正在水师军营四处巡视。”

听施琅居然提早来到厦门,吴英猛吃一惊,差点把颔下胡须扯落数根,忙咳嗽一声掩饰过去,淡淡道:“本官知道了,下站!”

刘保答应一声,垂手站到旁边。手下将官听施提督提早到来都有些愕然,刘守备惴惴问道:“吴大人,施军门此举何意?”

吴英瞟了一眼,见好几名将官面现惶惑,心里暗叹不是将帅之材,冷声道:“这都瞧不出来。施军门生怕水师过年训练懈怠,特地提早前来突击巡查。”

语重心长道:“我常告诫你们带兵如严父训子,不可有一日松懈。若非厦门水师日日训练操演,过年也不放松,不正好被施军门抓个现行。”

众将官都低头喏喏连声,作佩服之状。

吴英见状心中熨帖,心想施军门在军营巡视

,自己要抓紧过去侍候,免得被当场抓住痛脚。

当下吩咐刘守备继续查漏补缺,务必从严从紧从细,自己转身出院,大队人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返回沙尾坡。

快到营门便有士兵急步上前禀报,说施提督已巡查完军营,正在帅帐等候总兵大人晋见。

吴英急忙下马,检视了盔甲佩戴,领着手下将官进入营门,急步奔向帅帐。

这时帅帐门口已是戒备森严,十多名顶盔贯甲、手按刀柄的提标营亲兵雁翅般向两翼排开,杀气腾腾目不斜视,眉眼间透出彪悍嗜血气息。

众将官都是久经战阵见惯尸山血海,也不禁微微色变,神情恭谨。

吴英在帅帐门口恭身立定,向守在门旁的青年军官笑道:“施都司,请通禀施军门,吴英报名求见。”

青年军官鼻直口方,眉清目秀,英武中透出儒雅,微笑点头道:“吴总镇稍待。”

转身进入帅帐,片刻后返回,向吴英拱手道:“吴总镇请。”

其他将官未得通传不敢进去,只能站在帅帐门口等候,谁也不敢开口说话,二十多人静悄悄站立寂若无声。

午后阳光斜射照在厚重盔甲上映出森冷寒光,厦门气候炎热,穿夹衫即可过冬,众将官在阳光下时间一久都感闷热,有的额头冒出油汗,不敢伸手抹拭。

青年军官面上似笑非笑,瞧着没有说话。

吴英跨进帐门,见自已常用的帅椅上坐着名六旬老者,赤红脸膛,胡须灰白,目光炯炯,身材甚是魁梧,仿佛猛虎盘踞在帅椅上不怒自威,眯缝眼睛向自己瞧来,正是汉军镶黄旗,太子少保衔,福建水师提督海霹雳施琅。

吴英虽是施琅亲手提拔的心腹,却也不敢轻慢,忙跨前三步,将战袍下摆一荡,跪倒在地道:“吴英磕见施军门!”

施琅略欠了欠身子,吴英方才站起,恭恭敬敬立在旁边偷窥面色。只听施琅慢声道:“吴大人辛苦,练得好兵。”

吴英蒙施琅夸奖,心中略宽,忙道:“吴英奉军门钧旨,日夜盼望攻打台湾扫除郑逆,练兵备战是份内之事,不敢蒙军门夸奖。”

施琅嗯了一声,对吴英的谦逊态度有些满意,沉吟道:“你是一方总镇,执掌兵权,有些事情不能瞒你——仗一时打不起来。”

吴英吃了一惊,吃吃问道:“难道,皇上又改了主意

?”

康熙即位后视台湾为番外之地,时抚时剿主意不定,吴英是沙场杀出来的老将,把出兵打仗看成升官捷径,眼下三藩都已剿灭,只有台湾依旧梗顽不服,正是鲜血染红顶戴的大好场所,听了施琅言语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施琅瞧在眼里,嘴角现出笑意,训斥道:“你是掌兵大将,慌里慌张做些甚么,没得丢了二品大员面子。”

顿了一顿,道:“皇上没有改主意,只是姚启圣老儿又上奏倡言招抚,暗地派遣副将黄朝用前往台湾和谈,提出仿高丽例,允许保留汉人衣冠,不用上岸缴械,现在已被台湾水师总督刘国轩迎进东宁府,成为郑克塽的坐上宾。”

说到最后一句面目狰狞,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施琅与福建总督姚启圣不和是福建官场的公开秘密。

康熙十九年施琅调任福建水师提督前,两人在仕途上没有任何交集,成为生死冤家多半缘于功名富贵。

康熙兹兹以平定台湾为念,下诏许诺率兵平定台湾即封靖海侯,成为悬在文武官员面前的胡萝卜。

姚启圣身为福建总督功名利禄已达汉臣顶峰,唯一的追求就是封公封侯名垂青史,特地在漳州设立总督行辕亲自指挥平台战事,时时把剿抚并重挂在嘴边,暗中派遣官员前往台湾议抚,企图不战而胜坐获平台大功。

施琅与郑成功有生死大仇,就任福建水师提督立即整军备战,时刻准备进攻台湾,野心勃勃盯牢靖海侯想要改换门庭光宗耀祖。

姚启圣本想恩威并施收服施琅成为平台的刀子,施琅软硬不吃自行其事,姚启圣恼怒之下向康熙上密折主张寓剿于抚,恩威并施,指责施琅一意主战破坏和谈大局,不料施琅朝内有人,了解得一清二楚,自此两人水火不容,公开撕破脸皮成为冤家对头。

对台作战离不开情报侦辑。康熙十七年,姚启圣就任福建总督即在漳州招贤巷设立修来馆,明面上招抚安置明郑降人,暗地掌管情报侦缉,派出大批间谍细作潜入台湾侦缉刺探,劝降策反,颇见成效。

施琅领军多年,当然晓得情报工作的重要性,不甘受姚启圣情报挟制,上任伊始抽调提标营亲信官兵成立侦缉处,由义子施世轩统领,掌管对台情报侦缉。

在两大军政巨头有意无意纵容下,侦缉处与修来馆明争暗斗,挑衅寻事,不亦乐乎。

第十八章 睹物伤情 吴英晓得施军门与姚总督一主剿一主抚,相互瞧不对眼,顺嘴骂了姚启圣几句,愁眉苦脸道:“姚老儿是文官,喜的就是招降纳叛,万一台湾答应议抚,岂不是——”

窥见施琅面色阴沉宛若锅底,剩下几个字不敢说出口。

施琅重重冷哼,嗤笑道:“天下事哪有那么便当。姚老儿有张良计,老夫自然也有过墙梯。你只管把心放回肚里,安心练兵预备打仗,和谈准不成功,老夫已经——”

刚想说出对策,想到军机秘事少一人知道少一分泄露可能,住嘴不说,转过话头问道:“老夫此次回厦门祭祖,你把事情准备得怎样?”

听到此话吴英精神大振,当即将施家老宅怎么清理、祖坟怎么保护、祭品怎么购买等娓娓说将出来。

施琅颔首听着,脑中不期然忆起三十二年前狼狈出逃情景,面色青白胸膛起伏不定,好一歇缓缓点头道:“你做得很好,以后世纶跟在你身边我也放心。”

施世纶就是守在帐门的青年军官,字文贤,号浔江,是施琅次子,《施公案》里的“江南第一清官”。

自幼学文习武,年仅二十四岁受父荫官拜都司,为人精明干练,武艺精熟,并不是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

施琅视为千里驹,特地带在身边历练,为的是攻打台湾立下功劳,方便保举提升。

吴英听施琅预备让施世纶跟随自己,显是把自己视为亲信心腹,心中暗喜,嘴里却惶恐道:“世纶兄年轻有为,应该在军门身边多加历练,吴英粗野军汉哪有本事教他。”

施琅深深瞧了吴英一眼,似是看透他的心思,淡淡道:“自古豪门多败子,世纶武艺才情都还过得去,只是少吃了些苦头,如果不扔进火炉好生锤打,精钢也会沦成废铁。你不必照顾情面,训练操演都要比旁人严上几分,如果练不成材老夫唯你过问。”

吴英苦着脸喏喏答应。

施琅随口问了些厦门军务,听吴英说得井井有条暗暗点头,召进将官勉励一番,吩咐赏厦门水师犒军银二万两,晚饭全体官兵加餐。

帅帐内外欢声雷

动,人人称颂施军门英明神武、爱兵如子。

诸事既罢,施琅心中有事,吩咐前往施家老宅。

吴英早已预备了接风酒宴,却被施琅吩咐赏给帐中将官,也不要吴英陪同,由提标营亲兵护卫前行。

官道虽经紧急整治依旧起伏颠簸,比明郑时期遍地泥坑却是平坦得多。

施琅骑在马上,放眼眺望官道两旁随风起伏的芦荻丛,远近稀疏破旧的低矮民房,想起三十二年前化装易容狼狈逃亡的旧事,刘白条徐文宏徐国难等久已模糊的熟悉面容次第在脑海深处浮起,心中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不一会来到施家老宅。施琅抬眼望去,见亩许方圆的青石广场后面矗着平房小院,黑瓦白墙飞檐翘角,朱漆大门高高悬挂大红灯笼,大白天点燃了檀香蜡烛,金笔施字在烛光映照下分外耀眼。

小院周围散布的茅棚木屋早已影踪不见,自是在战乱中焚毁,不远处遍布枯树败草,临时搭了些提标营亲兵的防卫帐篷,参差不一萧瑟冷清,远没有富贵人家繁华鼎盛的喧赫气象。

施琅眉头微皱略感不快,知道吴英花费心力妆饰施家老宅,对整治周边环境有心无力,也不言语,甩镫下马。

他常年习武体格强健,下马向来不用人扶,此时心情激动,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施世纶站在旁边忙伸手搀扶,被施琅摔手甩脱,领头大踏步走向老宅。

刚在亲兵拥卫下踏上青石台阶,有名英俊少年从门里迎将出来,十五六岁年纪,个头比施世纶稍矮,清秀尤有过之,穿身素净绸衫,腰间悬了柄宝剑,长身玉立英气逼人。

见到英俊少年施琅眉头微皱,沉声问道:“世轩,你不在房里陪老爹,迎到门口做甚?”

施世轩有些惶恐,垂手道:“爹服了药已经睡着,标下担心亲兵护卫不周,刚才在院里到处转了转,听到军门到来就迎将出来。”

黑白分明的眼珠向施世纶霎了霎,打了声招呼。施世纶笑嘻嘻浃了浃眼,算是回应。

施世轩是施安独子,自幼被施琅收为义子,衣食住行与亲生儿子一视

同仁。他跟随施琅南下福建,奉命掌管情报机构侦缉处,巡查保卫是应尽职责。

施琅嗯了一声,迈开大步走进院内。他曾在施家老宅生活近十年,一草一木极为熟悉,不用奴仆指引走绕右拐,穿过几条曲廊石径,不多时跨进主院施大宣的卧房,见房内器具都已更换一新,险此认不出旧日模样。

施琅伸手抚摸器具,蹙眉不语,目光隐现泪痕,在施世纶施世轩服侍下脱去戎服,换上轻便家居绸衫,略一沉吟,出门顺曲廊向左拐向侧院。施世纶施世轩紧跟身后。

侧院右边不远处有间冷清厢房,一名垂髫小童坐在门口扇着炉火煎药,不时低垂脑袋打瞌睡,听到脚步声抬头张望,见提督大人走进院子,忙不迭扔下蒲扇跪倒磕头。

施琅瞧也不瞧,走到炉前看了看药罐,见乌黑药水微微沸腾,目光瞟向小童,拧眉问道:“刘大夫给二老爷瞧过病没有,怎么说?”

小童战战兢兢道:“半时辰前刘大夫来瞧了一回,说,说……”

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目光只是望向施世轩。

施世轩跨前一步,轻声道:“刘圣手说阿爹心病难治非药石之效。他只能尽力拖延,让阿爹多过些舒心日子。”

说着双目通红,忍不住掉下泪来。

施琅有些惘然,沉默片刻抬步向厢房走去。小童欲拦不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施世轩急叫道:“军门——”

施琅低声道:“放心,我只是略微看一眼,不会惊动二老爷。”

脚步迈得轻轻的,缓步走进房内。

施世轩想要跟进去,施世纶忙上前拉住,拖得远远的走到侧院外。

施世轩急道:“你拉我干甚么,我要过去瞧阿爹。”

施世纶搂住施世轩肩膀,安慰道:“世轩,你我都是安叔护着长大,怎会不手足关心。只是安叔既已睡着,咱们还是走远些为好,免得不小心惊动。”

施世轩眼睛霎了霎,忽地有些明白过来,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呜呜咽咽低哭出声。

施世纶轻声劝慰,目光炯炯望向厢房。

第十九章 两大心愿 施琅轻手轻脚走进厢房,鼻中闻到极其浓郁的药草味道,见极简陋的屋子摆着张松木床,余外仅一柜一桌一椅,空荡荡的别无他物。

松木床上躺着名瘦骨嶙峋的枯瘦老者,深凹面颊布满老年斑,稀疏头发已经雪白,脑后拖着根短短的小辫,瞧年纪比施琅大了十岁还不止。

身上盖了床土布荷花薄被,失神目光透过粗布蚊帐望向屋顶房梁,呆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动静枯瘦老者有些艰难地侧过目光,见是施琅不禁愣怔,低叫道:“大公子。”

挣扎着想要坐起,仰起半个身子又无力倒了下去。

施琅见枯瘦老者醒着也是微愕,忙走过去按住身子道:“施安好好歇着,不要太过劳累。”

目光向屋里转了一圈,冷然道:“奴才们越来越不像话,居然不晓得搬些可心家俱过来。”

他生杀予夺惯了,一旦发怒屋内立时腾起森森杀气。

施安轻声道:“大公子莫要发火杀人,屋里原本摆满华贵物什,施安什么都不要,硬让人搬了出去。”

喉咙呼赫作响,急喘几口大气,凹陷眼窝渐渐溢满浑浊泪水,哽咽道:“施安只是服侍大公子的低贱奴仆,能够活着回到老宅就感恩非浅,哪敢过得比老爷更加奢华。”

听施安提起含冤被杀的施大宣,施琅脑中不期然又忆起往事,耳边仿佛响起幼时施大宣精忠报国的殷殷劝导,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强笑道:“施安不是低贱奴仆,是提督府的二老爷,用度稍微奢华谁敢说不是。”

见施安用目光瞧住自己,虽然浑浊无神却让人心慌,心虚避开目光道:“后天就是黄道吉日,我要广请官绅前来陪同祭祖。你快些养好身子,到时候咱俩一起风光祭祖,让祖宗保佑施安长命百岁,跟老哥一起享受荣华富贵。”

听到祭祖施安眸光晶亮,随即暗淡下来,苦笑道:“大公子为完施安心愿,特地连夜乘船从漳州赶回厦门祭祖,施安很承大公子的情,只是自家身子自家知道,施安熬不到祭祖那天啦。”

见施琅想要开口,伸出枯瘦得如同鸡爪的左手拦住,颤声道:“施安一辈子没违拗过大公子,也没求恳过大公子。现在施安马上就要去见老爷夫人,有两大心愿求恳大公子,望大公子施恩允准。”

忍了许

久的一滴眼泪终于滚出眼眶,施琅伸手紧紧抓住施安左手,只觉触指冰凉,宛若握着寒石,又似抓住枯骨,心头禁不住又是一酸,涩声道:“说吧,只要能够办到,大公子都依你。”

施安眸里现出欣喜,呜咽道:“谢大公子恩典。”

微喘口气,道:“第一件,当初施安之所以能够逃得性命,全靠胡大叔田三婶他们帮忙,现在村里的房子都已没了,想必乡亲早已不在人世。施安恳请大公子恩典,祭祖时多烧些金银财物,让村里人都分享些香火,在九泉之下能够安身度日。”

施琅眼里现出感伤,点头道:“不用你说,我也会吩咐给胡大叔田三婶,还有村里的男女老幼做法事,超度转世投胎富贵人家。”

见施安目光闪动欲言不言,略一沉吟已明其意,接着道:“还要给刘白条专门做场法事。当初杀人虽事出无奈,毕竟还是对他不住,施琅现在也懊悔得紧。”

见大公子答应求恳,施安眼里喜色更甚,精神也似乎健旺了几分,在施琅帮忙下坐起身子倚靠在枕头上,道:“第二件——”

他踟蹰了下,似乎有些难以开口,“施安生是汉人死为汉鬼,恳请大公子日后下葬,替施安穿上汉人服饰——”

此言一出施琅大惊失色,顾不得施安病体支离,厉声斥道:“施安胡扯些啥!”

见施安胸口起伏呼赫喘气,枯瘦面颊尽是死灰,想起往日情份心中不忍,柔声道:“你安心养病,什么都不要多想,后天咱们一起前去祭祖,告慰先人。”

不等施安应答,伸手拉了拉薄被,转身快步走出屋去。

屋里响起施安的剧烈咳嗽,有着掩饰不住的浓浓失望。

施琅好几次想停下脚步,却始终笔直走向屋外,面色铁青神情复杂。

施安静静躺在床上,怔怔瞧着施琅消失在屋外,枯瘦面颊不住抽搐,嘴里喃喃吟诵,“此地哪堪再度年,此身惭愧在灯前。梦中失哭儿呼我,天未招魂鸟降筵……”

这是明末大儒黄宗羲写的“反诗”,感叹满清鞑子窃据中原,抗清义士不屈身死,自己却在鞑子铁骑下忍辱偷生,禁不住梦中痛哭失声,极其符合施安此时心境。

施安轻声吟了两句,滚滚泪珠顺着干枯面颊慢慢滚落到荷花薄被上,声音哽咽再也吟不下去。

伸手慢慢按住藏在怀里的薄册,施安眸里泪光朦胧,仿佛瞧见施大宣就站在床前,又见刘白条笑声朗朗,大踏步向自己走来。

老爷夫人,施安马上就要来服侍您们了。

刘白条大哥,施安与你来世再做好兄弟。

施世纶施世轩坐在栏杆上低声交谈,见施琅出屋忙迎将上来。

施世轩听到咳嗽父子连心,想要走进屋子服侍,却被施琅伸手拦住,淡淡道:“你爹累了,让他多歇一会。”

沉吟片刻,顺着曲廊走出数步,招手让施世轩过来,低声问道:“刘圣手怎么说,能拖过几天?”

施世轩目光现出晶莹,呜咽道:“刘圣手说,阿爹心疾难治,很难拖过明天——”

用手抓住胸口衣服,面目扭曲再也说不下去。

刘圣手是漳州府最有名气的内科大夫,擅长医治疑难杂症,据说郑成功病重时专门派人请刘圣手奔赴台湾诊治,虽不知真假医术高明却无庸置疑。

施安心惭投降异族辱没祖宗,在京师时就染有心疾,跟施琅返回福建触景生情更加病重,好几次咳嗽出血。

他早年跟随施琅投降清廷,被硬逼着娶妻生子,如今妻子陈氏早已去世多年,独子施世轩被施琅认作干儿,从小习文练武,年纪稍大便充当贴身侍卫,每日跟着奔前跑后,忙碌不休。

施安生病卧床孤零零没人照顾,施琅半请半逼,硬逼刘圣手为施安治病。只是施安染病缘自心疾,除夕祝福又受到天地会刺客惊吓,愧惧交加当场呕血晕死。

刘圣手纵是扁鹊再世也难以措手,只能拖得一天是一天。

现在既如此说,确已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

施琅伸手抚摸院里一株枝干虬结的槐树,想起这是小时候与施安一起亲手栽种,旧日嘻闹顽皮情景历历在目,耳边又响起施安的求恳声。

他闭上眼睛想了会,猛地一拳砸在槐树上,狞声道:“世轩,你告诉刘圣手,无论如何得让二老爷拖过后天祭祖,否则老夫就要摘下他的人头。”

施世纶心想哪能如何胡为,刚想开口劝阻,施世轩已低声应道:“是!”

煮药小童坐在炉前闷头扇火,把两人话语一字不拉全都听入耳中,狭长眼睛微微眯起,现出与年龄不相匹配的狡狯。

第二十章 人算天算 就在施琅为施安病重难治伤心难过之际,施家老宅地底近米深处,一间两平方大小的地穴斗室,微弱蜡烛发出昏黄光焰,三名身著黑衣,面目精悍的青年壮汉倚在泥壁上,慢慢咀嚼特制的军用干粮。

艰难地把石头般干硬的蒜豉蒸饼吞下肚,坐在中间的粗眉壮汉低声问道:“王老弟,施琅狗贼真地就在上面?”

左边的狮鼻壮汉点头道:“错不了。俺伏在乱草丛中,亲眼瞧见施琅狗贼在大批亲兵护卫下进入老宅。操 他奶奶的,要不是怕打草惊蛇,老子当时就一箭射杀狗 娘养的。”

右边的彪悍壮汉轻笑道:“王大哥没轻举妄动是对的,咱们千辛万苦潜入思明洲,为的就是一击必中刺杀施琅狗贼,震慑为虎作伥不知廉耻的鞑子走狗,让那些时刻想要灭绝汉人衣冠的狗汉奸不敢对台湾动手。倘若没有万全把握,绝对不能行那博浪一击。”

思明洲是国姓爷郑成功对厦门的旧称。永历九年,郑成功驻军厦门感怀明朝,下令将厦门改名思明洲,寓“思念明朝”之意。

彪悍壮汉既然称呼厦门为思明洲,自然是明郑派出刺杀施琅的死士。

粗眉壮汉手长脚大,鼻阔口方,宛然便是年轻时的刘白条,只是少了络腮胡,相貌也英俊许多。

他伸手摸了摸脚边的一只军用水壶,想要喝水强行忍住,狞声道:“本以为施琅狗贼元宵前后才会回到思明洲,想不到居然巴巴提前赶来送死。幸亏徐佥事神机妙算,料定施琅衣锦还乡必要回思明洲显摆,命令咱们早早潜伏鼓浪屿待命,收到指令立马潜入,否则哪能如期到达。”

见两名青年壮汉面现坚毅,静静听自己说话,粗眉壮汉深吸口气,阴沉沉道:“按照徐佥事制定的屠施行动,本想要咱们潜入地道暗地引爆埋设的西洋火药,让施家大小鞑子走狗一股脑全都粉身碎骨,连鬼都做不得。”

眸里微现懊恼,“哪料人算不如天算,油纸包得好好的火药居然被倒灌海水浸湿,再也引爆不得。特勤处的训条是我死国存,舍身取义。既然出手就有去无回,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任务,死不罢休!现在下令,启动屠施行动B方案!”

两名年青壮汉都是身子一震,下意识挺起胸膛,目光炯炯等候命令。

狮鼻壮汉高声道:“刘头下任务罢,既然进了特勤处就随时反清复明舍身取义,只要能刺杀狗汉奸施琅,王思华百来斤算甚么,好歹能进入忠烈祠,世世代代享受汉人膜拜

。”

忠烈祠是察言司特设祠堂,供奉为明郑朝廷牺牲的潜伏特工和殉职死士,年年祭祀享受香火,家人均由官府出钱供养,最为荣耀。

提起忠烈祠三人眸里都现出狂热,伸手互击一掌,低声道:“反清复明,复兴华夏!”

声音虽轻,在狭窄斗室也轰隆作响,充满了金石之声。

粗眉壮汉刘仇清稍微平静情绪,从贴身衣袋掏出油纸包裹的牛皮地图,上面绘有厦门岛内外的地理方位,施家老宅位置重重画了个红圈。

他指着施家老宅道:“昨晚咱们暗中出去探过,施家老宅甚是狭窄,按施琅狗贼的地位本来必住上房主卧,只是这老贼经历天地会兄弟无数次刺杀,早已吓成惊弓之鸟,又极其阴险狡狯,说不定担心害怕会躲到其他地方发抖——”

见伙伴面现失望,刘仇清阴沉一笑,道:“施琅狗贼武将出身,每天都要晨起练武,想必在思明洲也不会例外。施家老宅院落狭隘,狗贼又不敢公然出宅,要想练武只能选在主院。”

粗长手指重重点在主院位置,“主院必定警备森严,其他地方却不会如何防范严密,咱们半夜悄悄摸出去,关老弟躲在侧院槐树上,等狗贼出来一枪毙了狗 娘养的。王老弟与我伏在后院屋顶,如果快枪不中,就瞄准狗贼射箭。只要有一人击中目标,施琅狗贼就是九命猫转世,也绝对难逃人间公道。”

王思华关慕夏听了刘仇清的行动计划,悄声议论,找不出啥破绽。

施琅起居处所戒备森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关慕夏点头道:“刘头放心,俺的快枪子弹粒粒都用南洋密林特产的剧毒见血封喉浸泡过,中了一粒就神鬼解救。只要施琅狗贼现身,不劳两位大哥动手,关慕夏必定一枪送他见阎罗王。”

说着用手抚摸抱在怀里样式怪异的长管火枪,面上现出爱不释手的神情。

燧发枪是欧洲军队制式装备,关慕夏的滑膛燧发枪由东印 度公司的英国商人携带东来,明郑户官重金采购,拨给特勤处作为刺杀狙击利器,射程能达200步,远逾弓箭。

关慕夏天生喜爱枪械,严格训练后选为特勤处狙击手,专门远程狙击刺杀对象。

见关慕夏眼神温柔得宛若见着梦中情人,王思华嗤笑道:“李老弟用不着把燧发枪当成宝贝,俺与刘头的利箭全都浸过鹤顶红,中者立毙,华佗再世也抢救不回来。”

朝刘仇清道:“凭咱们三

人的王牌组合,必能如愿刺杀施琅狗贼,替无数冤死的好汉子报仇。”

顿了顿,低声道:“按老规矩,哪位兄弟有幸进了忠烈祠,活着的兄弟要替他尽孝送终。我家里父母都健在,日后要麻烦两位兄弟了。”抱拳微拱,眼里隐现潮湿。

关慕夏忙道:“王大哥说啥子客气话。小弟若进了忠烈祠,麻烦王大哥帮忙转告俺爹,就说前些年家里订下的婚约作废,让俺那还未过门的媳妇趁早改嫁罢!”

眼前突地闪现老爹关二鹏的佝偻身躯,忆起过年祭祖时掩映在缥缈香烟后面慈眉善目的锦衣先祖,心神不自禁有些恍惚。

爹,娘,孩儿无愧于锦衣后裔,今日舍了一百多斤,日后到了地下也有面目拜见列祖列宗。

交待完后事三人都有些黯然,身为特勤处死士都有舍身取义的觉悟,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哪个能够真正抛妻别子,舍弃高堂。

刘仇清想起艰辛抚养自己长大的孤苦寡母,苦守家中盼望平安返台的娇妻稚子,虎目不禁泛起柔情,生怕影响情绪强自按捺。

昂然道:“兄弟们莫说泄气话,咱们可是特勤处的王牌组合,执行了那么多生死任务,哪次不是有惊无险。施琅狗贼恶贯满盈,杀人如麻,这次必定让他难逃公道。”

王思华点头道:“那是自然。施琅狗贼背叛国姓爷投靠鞑子,杀害无辜百姓造下滔天血孽,明早见了阎罗王必定要把他打下十八层炼狱,好好享受裂体挫骨、千刀万剐之痛,算是为逝去弟兄出口冤气。”

说着三人同时放声大笑,都感痛快淋漓。

地穴黑暗不见阳光,王思华掏出西洋怀表瞄了瞄,见辰光还只是申时,距离子夜至少七八个时辰。

他寂坐无聊,好奇问道:“刘头,上头怎么提前在施家老宅挖地道放置火药,难道真能预知施琅老贼会回厦门祭祖?”

刘仇清得意道:“徐佥事神机妙算,早就料定施琅若回厦门显摆必住施家老宅。郑王爷撤回台湾前,特地派人秘密挖好地道放置大堆西洋火药,计划有朝一日炸他娘。可惜贼老天不长眼,油纸包好的火药居然被海水浸湿,让大小鞑子走狗逃脱一劫。”

言下深有憾意,恨恨不已。

厦门是沿海岛屿,周围都是无边海水,倒灌浸湿火药毫不稀奇。

三人除了感到可惜,倒没想到会有其他怪异,随意闲聊几句,各自闭上眼睛养足精神,等待夜半时分动手刺杀。

第二十一章 屠施行动 这时施琅已躺在卧室的红木床上,虽然触目锦翠满屋富贵,内心深处却是烦躁不安,想起义弟施安的哀声求恳,忆起从小到大出生入死的种种经历,心肺隐隐有团郁火燃烧。

半晌之后自言自语道:“大丈夫若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施琅好男儿敢做敢当,既成了汉奸就要当得彻底,哪管世人痛弃唾骂。”

如此自我宽慰稍解心结,闭上眼睛正要朦胧睡去,门外忽地传来轻微脚步,接着有人与守卫亲兵低声交谈,听声音是侦缉处统领,义子施世轩。

施琅知道施世轩为人精细,若无要事绝不会此时前来打扰,心想莫非施安病情有所反复,心头一紧,忙从床上坐起,叫道:“世轩进来!”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施世轩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见施世轩面色平和,施琅稍感放心,问道:“世轩,你爹怎么啦?”

施世轩怔了怔,道:“谢军门关心,阿爹没事。”

习惯性向周围张了张,上前数步,低声道:“禀军门,修来馆厦门站派人送来紧急密报,说明郑叛逆派遣特勤处死士潜入厦门企图暗杀军门,代号屠施行动。”

说着递过封撕开的密报,神情颇有些不自然。

施琅投降满清万夫痛骂,皆道卖国求荣猪狗不如,带兵打仗又助纣为虐屠杀了无数汉人,自然更成为众矢之的,会写文章的著书痛骂,精通武艺的上门刺杀,平生不知遭遇过多少次惊险,每次都是险死还生。

听明郑派遣死士潜入厦门刺杀毫不在乎,白眉微轩,冷哼道:“屠施行动,屠狮行动!把施琅比做雄狮,郑克塽那小子也算瞧得起老夫。”

披衣下床,随便趿了双木履,接过密报细看一遍,皱眉道:“修来馆探事吃啥干饭,只说察言司派遣死士潜伏刺杀,多少人手如何行动全然不提,让老夫如何防备。”

沉思半晌,嘴角忽地现出狞笑,重重把密信拍在紫檀桌上,伸手抓过银壶,对着壶嘴咕噜噜灌了大半壶浓茶。

施世轩立在旁边面色青白,着实有些尴尬。

施琅自小收他为义子,教授侦辑刺探,警戒保卫,担任福建水师提督后特设侦缉处,由他全权掌管,掌管巡查缉捕和情报侦讯,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大半年下来毫无建树。

明郑叛逆派遣刺客潜入厦门暗杀,侦缉处厦门站毫无察觉,居然要黄性震管辖的修来馆厦门站提供机密情报,侦缉刺探能力高下立判,不啻往脸上抽了记火辣辣耳光。

施琅放下银壶,见施世轩面色忽青忽白,他向来视施世轩如同亲生,虽然心中有气,倒没有冲他发火。

抹了把嘴冷笑道:“姚老儿遣人送来密报,分明是向老夫示威,让我晓得施琅性命在他的掌控之中,随手可借郑逆之手屠灭施琅。嘿嘿,姚老儿打的好生如意算盘,施琅可不吃他搓圆揉扁那一套。”

施世轩呐呐道:“军门,我……”

施琅摆手道:“你年纪太轻,侦缉处很多老人对你面服心

不服,况且修来馆近些年招降纳叛,树大根深,一时赶不上也不稀奇。”

冷笑道:“修来馆三教九流都人物有,多的是见钱眼开,你要在修来馆内部多下些功夫渗沙子,该花银子的花银子,该动刀子的动刀子,等果子成熟再整个摘下来,瞧姚老儿没了修来馆还有啥花样好耍。”

响鼓不用重锤,施世轩眼前宛若拨开迷雾豁然开朗,重重点了下头,道:“轩儿明白。只是眼前的刺客——”

施琅沉思良久,忽地伸掌往桌面重重一拍,呵呵轻笑了起来。

光阴飞逝,转眼就过了子夜。

沉睡中的厦门岛如同被泼了浓墨,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

施家老宅内外静寂无声,悬挂在廊柱上的灯笼发出惨白光芒,值勤守夜的亲兵无精打采蜷缩在岗位上,有的还偷偷摸摸抱着枪杆打瞌睡,一副太平无事的懈怠模样。

后院原是仆役下人住所,向来空闲无人留意,堆放杂物的柴房门口更是连岗哨都没派上一个。

貌似平静的浓重夜幕遮蔽下,关得紧紧的柴房门悄无声息敞开条缝隙,一条游鱼黑影悄无声息滑了出来。

黑影戴着黑布面罩,浑身套在连档衣裤中,携带的弓箭匕首等武器都涂了黑色颜料,与浓重夜色浑然一体。

黑影滑出柴门停留片刻,滴溜溜眼珠四下张望,小心窥视周围动静,见数丈开外的后院墙角隐着名值勤清兵,闭着眼睛打着极响呼噜,显是偷懒睡觉。

黑影有些放下心来,贴着墙根慢慢游走到廊柱边,把身子隐在房屋曲折的阴影中,抬头瞧了瞧距离自己不到丈许的清兵,见呼噜打得更是惊天动地,隐隐闻到股浓重酒气。

原来鞑子居然喝醉了酒!

面罩下的嘴唇不屑地弯出弧形,黑影从腰里摸出飞钩,右手微抬已钩住房梁,发出扑哧一声轻响,在黑夜中不啻巨雷轰鸣。

黑影心头别的一跳,又扭头瞧向清兵,见他居然侧过身子,倚着墙壁睡得极为香甜。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黑影的眸光却迟疑了下,感觉暗中似乎有眼睛在窥视。

他受过死士培训,奉令参加多次刺杀行动,第六感极其敏锐,好多次有意无意救回性命。

黑影站定脚步,目光慢慢扫视惨淡夜光映照下的后院,草木疏离,夜风飒飒,春虫低鸣,确实见不到丝毫异常。

难道是自己过于多疑?

黑影目光慢慢在后院一寸寸逡巡,蓦地现出针刺般的锐利光芒,死死盯在打呼噜的清兵身上。

方才滑出柴门时清兵分明隐在墙角,现在身子距离墙角却多出了尺余,呼噜声时断时续响得太过震耳。

娘的,后院早就设好圈套,目标正是自投罗网的鸟雀。

黑影刺杀经验丰富,背心立时渗出冷汗,急急在脑海思索对策。

潜出地道前,他与另两名弟兄约定,一刻钟后若无异状跟着潜出柴房。

现在已过了大半刻,弟兄们会不会熬不

住提前出来,若被鞑子包围那就大事去矣。

心里默念了遍“我死国存,舍身取义”,黑影目光现出绝然,左手微扬一点寒光向打呼噜的清兵射去——不信鞑子就能坦然面对死亡。

寒光如流星瞬间接近清兵的身体,快要亲密接触的时候,禁熬不住的清兵终于忍不住翻了个身,刚好避过寒光的毒吻,惊天动地的呼噜也立即停了下来。

中了圈套!

黑影脚下用力一蹬,右手紧紧握住匕首,毒蛇般飞快刺向清兵胸膛。

眼见装无可装,清兵纵身从墙角跃起,当的一声腰刀出鞘,宽厚刀身刚好挡住匕首。

黑暗中闪过一溜火星,黝黑夜幕下分外耀眼,黑影手腕微微发麻。

对方是个高手!

黑影暗自心惊,不退反进,左手微扬又是一点寒光闪过,射进近在咫尺的清兵面门。

清兵脸上现出痛苦神色,用手使劲抓搔面门,忍不住发出凄厉惨嚎,深更半夜如同狼嚎,让人不寒而栗。

惨嚎就是号令,声音还没有停歇,后院墙上突地冒出十多名清兵,执弓搭箭,森冷耀目的狼牙利箭从不同方向瞄准黑影。

院落外熊熊燃起七八只火把,照得远近亮如白昼,一名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的英俊少年在大群彪悍壮汉簇拥下大踏步走进月亮门,晶亮眸光颇感兴趣地上下打量黑影。

黑影垂手放在腰间没有动作,冰冷目光从面罩后面炯炯瞪视英俊少年,眸里冷静如水。

经方才一闹,弟兄们肯定知道屠施行动已经失败,要给他们拖足逃跑时间。

“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本统领饶你一条性命。”英俊少年手按剑柄冷声说道,声音有股磁性。

同时伸手向柴房指了指,七八名彪悍壮汉立即恶狼般猛扑过去。

不能让清兵过去!

黑影心念一动,左手手心立时现出寒光,右手飞快伸向腰间的短铳火枪。英俊少年肯定是鞑子高官,说不定就是狗贼施琅的亲生儿子,那样也算除了狼崽。

没等黑影动手,黑夜中听到嗤嗤破空声响,五枝狼牙利箭凌空而至,从不同方向闪电般射了过来。

英俊少年扬手急叫,“莫放箭,留活口!”

可惜迟了,狼牙利箭快如闪电,瞬间四面八方射入黑影身体,巨力冲得黑影向前一撞,重重跌落在英俊少年跟前。

黑影右手紧紧抓住火枪枪柄,却无力垂了下来。左手匕首向前绵软刺出,戳中英俊少年衫角,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英俊少年吓了一大跳,忙倒退三步,定睛望去,见黑影浑身血污,面罩下的眼神已渐渐失去光采,犹自瞪得大大的望着自己,竟是死不瞑目。

东宁府乡下的青翠旷野,温顺和婉的柔软目光,清脆悦耳的喜悦童声,一切的一切,都随着失神眸子渐渐飘向飘渺苍穹。

柴房忽地响起悲愤怒吼,砰的一声清脆枪响,一粒铅弹从窗口飞出,笔直射向英俊少年心窝。

第二十二章 临死疯疾 英俊少年俯身想要摘下黑影面罩,刚好侥幸躲过,子弹擦着肩膀斜掠而过,射中院墙上一名手执弓箭的清兵左臂。

只听到凄声惨叫,清兵抛下弓箭倒撞地上,片刻就口吐乌血无声无息。

英俊少年吓出身冷汗,用力拔出护身宝剑,飞身闪到廊柱后面。

彪悍壮汉争先恐后蜂拥抢进柴房,却又飞快倒退出来。黑暗中柴房传出噼啪声响,接着就冒出无数火蛇,很快肆虐成为凶猛火龙,在夜空中盘旋起舞,把后院照得通明透亮。

火光冲天热浪翻滚,一众清兵站在柴房前怔怔呆望,谁也不敢冲上去救火,噼啪声中宛若泥雕木塑。

施世轩慢慢从廊柱后闪出身子,见柴房瞬间燃成火海,再也近身不得。

他苦心筹划拿捕刺客却被弄得灰头土脸,心中恼怒之极,喷火目光盯住丈余外的一名黑面壮汉,怒道:“张千总,你领人冲进去怎么又退出来,任凭刺客纵火逃走?”

张千总名叫张大海,是侦缉处副统领,从军多年资格甚老,对施世轩这子凭父贵的小毛孩向来不甚心服。

听到质问,翻了个白眼回道:“哪个晓得刺客居然会放火烧屋,六公子不也骇得躲到廊柱后面?”

施世轩听他当众抢白,丝毫不把自己这个侦缉处统领放在眼里,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喝道:“张大海违抗军令,放任刺客逃走,拖下去重责三十军棍,以儆效尤!”

清兵一阵骚动,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张大海呸地向地上吐了口浓痰,冷笑道:“娘娘腔也懂得拿老子立威?老子在施军门手下卖命的时候,你小子还偎在老娘怀里——”

话没说完,就听院落外有寒冰声音道:“哪用得着打军棍那么麻烦,拖下去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施世轩一惊,扭头见施琅在施世纶护卫下,面色铁青大踏步走进后院,忙迎上去,呐呐道:“军门……”

张大海侍卫施琅多年,做梦也想不到居然会被下令枭首示众,面色如土连忙磕头哀求。

施琅瞧也不瞧,微微摆了摆下巴,戈什哈立即如狼似虎把张大海倒拖出去,片刻后院外啊的一声惨叫,接着就寂无声息。

施琅森然冷笑,冰冷目光扫视满院落的清兵,见人人都是噤若寒蝉,喝道:“逃出来的全都重责四十军棍,胆敢叫痛加打二十,打到叫不出痛为止。”

戈什哈暴雷般应诺,上前就要拉人。

施世轩微感不忍,知道施琅替自己立威,收拾侦缉处那帮兵油子,上前陪笑道:“世轩愿替弟兄们领罪

,请军门大度饶过弟兄,重重责打世轩。”

施琅冷哼一声,冲戈什哈微微摆头,算是答应施世轩的求情。

他慢慢走到黑影尸体旁边,施世轩抢过去伸手摘下面罩,火光映照下见浓眉大眼鼻阔口方,圆睁双目虽死犹生。

施琅不经意向刺客面部瞧了一眼,忽地脸色大变,蹬蹬蹬倒退三大步。

施世纶自小跟随施琅,每次战场厮杀都见老爹谈笑自若,无论身处何种生死险境浑不在意,面对具死尸居然会情绪失控。

心中有些纳罕,向黑影瞅了一眼,除了表情狰狞死不瞑目,瞧不出有何异状,忙抢过去伸手扶住施琅,见他白须抖动面如死灰,嘴里喃喃自语,“刘白条!”

施世纶心中好奇,试探问道:“爹,刘白条是谁?”

施琅身躯颤抖,剃得精光的额头渗满晶亮汗珠,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他没有回答施世纶,脚步蹒跚,走过去又瞧了眼尸体,微叹一声,吩咐道:“好生埋了!”

施世轩觉得施琅神态极为怪异,与施世纶对视一眼,喏喏答应。

院落外响起急促脚步,施世轩抬眼望去,见伺候施安的煮药小童跌跌撞撞跑进来,高声哭叫道:“二老爷快,快不行了!”

话没说完,施琅身子抖了抖,红润面孔转为惨白,一言不发快步奔出院去。施世纶赶忙跟上。

施世轩犹豫了下,向一名彪悍壮汉低声吩咐几句,才匆匆追了过去。

施琅快步奔到侧院,远远听到屋里有摔打怒骂声响,忙抢了进去。

见刘圣手面颊印着几道指痕,雪白胡须也被扯去一簇,气呼呼站在门旁大口喘气,见了施琅也不理睬。

施琅顾不得问话,抢步进门抬眼望去,忽明忽暗的油灯映照下,四名五大三粗的亲兵七手八脚按住施安的枯瘦身躯。

泥地上扔着把雪亮剪刀,施安脑后枯黄小辫不知什么时候已自行剪去,披头散发如中疯魔,虽然身子瘦弱得宛若晚秋残叶,却爆发出无穷力量,在松木床上乱蹦乱弹,险些就要挣脱束缚,嘴里不住大叫大嚷。

“刘顺大哥,施琅对你不住,不该忘恩负义偷偷用刀杀你!我是畜生,是猪狗不如的王八蛋,死后没脸进施家祖坟!”

砰砰用力朝松木床撞头,撞得前额全是鲜血,丝毫不觉得疼痛。

直着眼睛望向屋梁,忽地大声哭叫起来,“老爷夫人,施琅那狗贼抛却良心,降了鞑子梳起猪辫,得意洋洋当了鞑子大官,帮着鞑子杀害无数无辜汉人,还硬逼施安跟着梳猪辫,做奴

才,昧良心害人。施安对老爷夫人不起,死了也没脸见老爷夫人!”

呆怔片刻,嘴角缓缓流淌白涎,眼里露出祈求神色,“大公子,我是施安。小的生前事事听大公子吩咐,到了阴间不用再做鞑子奴才。大公子,您要答应用汉人衣裳下葬,让施安到地下有脸面见老爷夫人,帮大公子说说好话。大公子,施安求求您了!”

口吐白沫乱说疯话,桩桩件件都是施琅见不得人的阴私事体。

施琅在旁边听得脸色时青时白,鼻孔呼赫喘气,只是施安已经发疯无可奈何。

施世轩见施琅面目赤红隐有怒气,暗叫糟糕,忙跑过去一把抱住施安,急叫道:“爹爹我是世轩,快醒醒,醒醒!”

听到叫唤施安仿佛清醒过来,放松身子不再挣扎,抬头望向施世轩只是不停流泪。

施世轩松了口气,柔声劝慰,轻轻把芦柴棒拼成的枯瘦身躯放到床板上。

鼻中闻到股极难闻的恶臭,原来施安拼命挣扎中屎尿横流,淌满了床上地下。

施世轩向来爱洁,衣衫都要每日更换清洗,闻到臭味不禁皱起眉头,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躲闪,只得忍着肮脏细心服侍。

施安伸出冰冷枯指,颤巍巍抚摸施世轩的洁嫩面颊,嘴角抽动浑浊泪水滚滚而下。

施琅僵着笑脸也凑了过来。

见到施琅施安面色忽地大变,呼啦一声坐直身子,干枯手指死死叉住施世轩脖颈,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鞑子畜生,俺刘白条哪点对不住,陪你逃出厦门,陪你投奔浙江,陪你精忠报国。你却一刀把老子杀了!施琅狗贼,俺要拖你到岳飞爷爷那里评理!”

双手用力毫不放松,叉得施世轩翻起白眼吐出舌头。

众亲兵惊得呆住,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施琅咬了咬牙,伸指向施安肋下重重一戳,施安哎哟一声松开手指,双目睁得大大的瞪视施琅,僵在松木床上再也不曾动弹。

施世轩缓过神来,扑在施安逐渐冰冷的尸身上放声痛哭。施世纶站在旁边陪着掉眼泪。

双手忽地触到硬物,低头瞥视竟是反书《明夷待访录》,不晓得老爹啥时候藏在怀里。

施世轩不暇细想,趁众人不防急忙把《明夷待访录》塞进袖袋,继续伏尸哭泣,哭声比原来轻微了许多。

施琅面沉似水,在屋里来回走动,阴森森目光不住扫向众人,有些犹疑难决。

远近响起鸡啼,一轮红日从海天交接处冉冉升起,黑沉大地遍染红霞。

东方破晓!

第二十三章 舍生取义 天色已经大亮,原本披红挂彩富丽堂皇的施家老宅院里屋外都用白绢装饰,长长的招魂幡高高矗立随风飘摇,朱漆大门悬挂的大红灯笼全都换成雪白素灯,侍卫官兵、家丁仆役人人身穿白衫,仿佛一夜飞雪染成素白世界。

主院大厅临时设置了祭祀灵堂,厅内素幔白帏,香烟缭绕,幔帐低垂遮盖住匆匆购置的黑漆棺材,为祭祖准备的香火纸锞堆满庭院,火光夹杂浓烟袅袅升起,远远望去好象着了火。

孝子施世轩身穿粗布麻衣,腰系草绳,脚穿草鞋,眼睛红肿如同核桃,手执哭丧棒跪坐在白色幔帐前的草垫上,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痴痴呆呆仿佛丢了魂儿。

施琅强忍悲痛,亲自指挥置办祭品,搭设灵堂,忙碌半天方才草草布置完毕。

他毕竟年纪已大,经受不住辛苦煎熬,趁吊客还没听到消息上门祭拜的间隙,在戈什哈搀扶下蹒跚来到侧院临时设置的卧室,和衣躺在床上休息。

耳边不时响起施安临死前的疯言疯语,思前想后辗转反侧,哪里能够合得上眼。

朦朦胧胧似睡非睡,房外忽然响起轻微脚步,接着就是几声剥啄。

施琅正在梦中与施安相遇,听他跪在地上哀哀求恳换上汉人衣冠下葬免得没面目见到老爷夫人,骤然从噩梦中惊醒,惊问道:“谁!”

声音惶恐凄厉,宛若黑夜受伤仓惶奔逃的老狼。

房外先是静了一静,接着砰的一声大响被用力撞开,一条雪白人影闪电般冲进房来。

施琅兀自以为在梦中,忙拉过锦被蒙住脸面缩成一团,哀求道:“施安饶命,大公子全都依你就是!”

“爹爹醒来,我是世纶。”

听到熟悉的声音,施琅愣怔了下,扯开锦被慢慢坐起身,向周围张了一张,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施世纶身穿素白布衫,腰系白绫,手执利剑,目光炯炯站在床前

,双目如电不住向床底柜后四处扫射,显是以为又来了刺客。

施琅武将出身向来胆大,只是疑心生暗鬼,才会在儿子面前丢丑。老脸不由一红,自嘲道:“魇着了。”

施世纶收起利剑,向坐在床上的老爹望去,见铜铃大眼布满血丝,灰白胡须结成乱团,剃得精光的前额全是豆大汗珠,沿着僵硬面颊滚滚淌下,背心已被冷汗浸得湿透,显得疲倦委顿之极。

心头微酸,坐在床沿轻轻替施琅捶背,低声道:“爹,安叔已经走了,您千万要保重身体,不可过于劳累。”

声音哽咽,眼圈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施琅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闭着眼睛把身子倚靠在枕头上,半晌方才问道:“拿捕刺客办得怎样?”

关慕夏见刘仇清刺杀未遂中箭身死,悲痛难忍向施世轩射了一枪,满拟能够打倒狼崽替刘仇清复仇,哪料被施世轩无意躲过。

他心有不甘还想换弹再射,王思华见清兵蜂拥扑来势不可挡,忙取出火折点燃几处干柴,趁清兵救火良机钻入地道逃之夭夭。

地道专为刺杀施琅秘密挖掘,自然设计了刺杀之后的逃生之路。王思华进入地道立即按动壁上机关,一块千斤巨石轰隆坠下,把地道口堵得严严实实。

两人顺着弯弯曲曲的地道伏身急行,不一会前面出现黑黝洞口。王思华侧耳倾听,隐约听到洞外青蛙鸣叫一如平常,知道周围无人。

伸手推开遮蔽草皮钻将出去,见远近都是青翠茂密随风起伏的芦获丛,早已脱离施家老宅范围,远远可以望见平房小院火光冲天人声鼎沸,清兵还没将柴房烈焰扑灭,更无法循踪追赶。

王思华稍感放心,想到屠施行动失败老大刘仇清殉职身亡不禁愤恨不己,与关慕夏匆匆换了渔民装束,埋好武器,钻入芦获丛就欲逃遁远去,另觅机会复仇雪恨。

黑夜之中突地一声吆喝,大

群便服探事手执利刃,四面八方围将过来,原来施世轩获悉施琅打算元宵回厦门祭祖,发送紧急密令要侦缉处厦门站站长刘福佑用心侦缉刺探,严防刺客潜伏暗杀。

哪料却被修来馆黄性震打了记响亮耳光,特地差人送来屠施行动机密情报,刘福佑办事不力被施世轩训得灰头土脸,生怕刺客果真潜入施家老宅行刺军门,到时双罪俱罚脑袋便要搬家,思前想后带了帮便服探事日夜在施家老宅周围四处转悠,企图发现刺客踪迹立功赎罪。

王思华关慕夏刚钻出地道就被刘福佑发觉,隐伏不动等待接应到来企图一网打尽,见两人即将脱逃远遁当即上前捕拿。

王思华关慕夏赤手空拳如何是提标营亲兵转行的凶悍探事敌手,奋力击倒几名探事眼见不敌,双双吞下暗藏毒药自杀身亡,遂了“我死国存,舍身取义”的特勤处训条。

侦缉处原由施世轩统领,施安逝世施世轩身为孝子要日夜守灵,施世纶只得暂时代管,全权负责侦缉追捕事宜。

听老爹问起,施世纶把刺客撞见探事自杀身亡的消息说了一遍,禀道:“孩儿得到消息当即前往勘察,见两名刺客携带火枪利刃,胸口都刻了反清复明复兴华夏,当是明郑叛逆派遣死士前来刺杀爹爹,害怕爹爹统领大军攻破台湾,扫灭明郑叛逆。”

想起刺客怒目圆睁虽死犹生的凛凛模样,饶是施世纶素来胆大,也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听到反清复明复兴华夏施琅面孔没来由一红,随即若无其事敛去。

他对刺客身份原已猜到七八分,得施世纶亲口证实,慢慢睁开眼睛,嗤笑道:“郑克塽还真看得起老夫,以为只要刺杀施琅就能阻止朝廷大军攻台。东汉时公孙述派出刺客接连刺杀刘秀的领兵大将,济得了甚事,还不是身死国灭,全族抄斩。”

想了一想,低声问道:“刺客都已身死,有没有发现奸细线索?”

第二十四章 各打算盘 施世纶面现愧色,摇了摇头。

施琅到厦门祭祖是除夕祝福遭遇天地会群雄刺杀,施安受刺客惊吓呕血晕倒,临时作出祭祖决定,主因是满足施安落叶归根心愿,本想趁元宵佳节广邀官绅出出风头,由于施安病势沉重才提前赶到厦门,前后不过十来天,居然就有特勤处死士潜伏刺杀,自是明郑特工获知机密提前布局。

侦缉处奉命侦缉刺探,如同无头苍蝇瞎闯乱撞,始终找不出头绪。

施琅沉默良久,眸子现出冷光,轻声问道:“会不会府里有人暗地通贼?”

施世纶心头一跳,迟疑道:“府里都是用久了的老人,应该不会——”

施琅狞声道:“人心最是难测,大清定鼎中原不过四十来年,难免有遗老遗少心怀故国,暗地行那大逆不道之事。你要一个个过筛子,谁都不准轻易放过,我要好好瞧瞧,哪个胆大妄为敢私下为郑逆通风报信。”

蓦地想起施安临死前的疯言疯语,不由暗自心惊:倘若府里真有细作潜伏,把施安临死请求换上汉人衣裳下葬的反逆言语传将出去,万一落入康熙耳中——

面上陡现青气,冷声道:“厦门这边也不能放松,告诉吴英全岛戒严,侦缉处探事全体出动,每家每户仔细盘查,凡敢通贼一律全家处斩!还有——”

沉吟片刻,缓缓道:“姚老儿的修来馆,也给老子盯紧。倘若发现有人卖主求荣立斩不赦,尸体扔到野地喂狗!”

施世纶心中微愕,抬头见施琅面目狰狞,血红眸子现出狠厉凶光,只得连声答应。

忽地想起一事,迟疑道:“有一件事要禀告爹爹,孩儿亲自进入地道探察,发现地道中有处隐密地穴,里面堆满了西洋火药——”

听到西洋火药施琅腾地从床上跳起,他海上征战多年,与荷兰人西班牙人都曾交锋打仗,见识过西洋火药的厉害,一叠声问道:“西洋火药?爆炸了没?”

言甫出口就晓得不对,西洋火药爆炸何其猛烈,施家老宅就矗在地道上面,若是引燃爆炸早化成灰烬。

紧接问道:“那些火药出了什么问题?”

施世纶暗赞老爹目光毒辣,一眼瞧破关窍所在,道:“幸亏老天爷开眼,西洋火药藏在地穴已久,不知怎么居然受了潮。刺客奸谋没法得逞,才图博浪一击,妄自送了性命。”

施琅转了转眼珠,冷笑道:“老天爷开眼?不见得。”

没等施世纶想明白,转过话头道:“世轩年纪太轻镇不住那帮兵油子,我虽然杀人立威,日后恐怕还是难以管束。你自幼随我出征打仗,那帮兵油子还有些畏惧,要趁机替世轩好生整治,把侦缉处打造成修来馆。”

用力捶了下床板,怒道:“明郑叛逆派出刺客杀我不稀奇,只是这机密居然让姚老儿的修来馆先行探得,侦缉处养那么多废物竟然毫不知晓,还要姚老儿派人前来告知,真是天大的笑话。”

想起姚启圣得意洋洋的可恶嘴脸,施琅胸口就燃起熊熊怒火,疾言厉色训得施世纶面如土色,再也不敢多嘴。

提督府二老爷施安夜半突发疯疾离奇逝世,很快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修来馆厦门站密室,一名身材矮胖,面带戾气的中年男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官帽椅上,阴着脸听厦门站站长王天军低声禀报,沉吟问道:“施安真地求恳施琅以汉人衣冠下葬?”

“启禀姚都事,据潜伏提督府的眼线秘密汇报,施安不仅求恳施琅死后以汉人衣冠下葬,临死还突发疯疾说出施琅许多阴私。卑职都着人暗中记录下来,大人请看。”

王天军谄笑着把一本密报呈了过去。

他身材高过姚国泰,低伏下去宛若摇尾讨好的哈巴狗。

姚国泰翻开草草一看,扔到桌上不屑道:“施琅圣眷正隆,些许疯人言语拿他不下,图谋以汉人衣冠下葬才是大事。你着人日夜盯紧施琅,看他是不是真地遵从施安遗愿,胆大妄为竟敢以汉人衣冠下葬。”

说着面部肌肉抖颤,现出狰狞神色。

满清以异族统治中原,向来对汉人防范极重,总担心有朝一日被造反汉人赶回白山黑水苦寒之地,甚至亡族灭种。

施琅身为福建水师提督手握兵权,是清廷的重点提防对象,倘若胆敢遵照施安遗愿以汉人衣冠下葬,就是心怀故国,目无本朝,一旦被人告发立有抄家灭族的大祸。

“卑职一定着人好生盯着,发现异状马上告发,恭喜大人又要升官发财……”

王天军的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记暴粟,姚国泰眯起眼睛,狞声道:“哪个说要出头告发施琅,平台战局正紧,真把海霹雳砍了脑袋,万一有事哪个替姚总督老人家率兵

攻打台湾。”

阴狠目光身出冷芒,“咱们的目的不是绊倒施琅,而是拿住把柄,逼施老儿乖乖听从总督大人吩咐,叫东不敢向西。好好管束你手下那些兔崽子,哪个敢乱说乱动,老子马上剥了他的皮。”

见王天军面现惶惑,姚国泰缓了口气,点拨道:“海霹雳为人虽然跋扈,打仗可有一手。姚总督虽然力主招抚,明郑叛逆狡诈凶顽,不逼到绝境绝不肯低头,福建水师要随时做好攻台准备,到时以战迫降。施琅就是攻打台湾,建功立业的刀子,刀把得由姚总督牢牢攥着,明白了没有?”

王天军鸡啄米点头,虽然不明白话语深意,但他在修来馆多年,晓得姚国泰为人狠辣手段厉害,哪敢有丝毫违逆。

姚国泰眯眼沉思了一会,问道:“察言司厦门站的那帮鼹鼠,近些日子有啥子动静?”

“禀大人,卑职派人盯得死死的,鼹鼠们目前没啥异状,要不要来个一窝端——”

哎哟一声又挨了记暴粟,王天军忙把脑袋一低,乖巧站着不动。

姚国泰冷笑道:“端了鼹鼠窝有啥子用场,咱们得把鼹鼠好好养着,给人给钱给情报,那样鼹鼠才会乖乖听话,叫啥干啥。你把施安临死前诅咒朝廷,讥讽旗人的大不道言语都摘抄出来,想法子通过暗线送给鼹鼠,借他们的手给台湾察言司献份大礼。”

摇晃二郎腿,得意洋洋道:“过些时日施琅企图反清复明的谣言就会满天飞,姚总督当然会上折子替他辩诬。施琅感激涕零之下只能乖乖听话,心甘情愿当好姚总督的杀人刀,替姚总督冲锋陷阵建功立业。这叫恩威并施,收服人心的不二法门,懂么?”

没等王天军回答,姚国泰从桌上抓起铁观音,仰起肥胖脖颈一饮而尽,脸上的笑容越发和蔼可亲。

王天军唯唯诺诺退出密室,有些不解地抓了抓头皮,想起举报施琅的天大好处,胸口不由一团火热。

眼前突地闪现姚国泰的毒焰眸光,又不禁浑身冰凉。

举报,或者不举报,这是两难抉择。

PS:祝大小书友童心未泯,家人幸福安康,快乐过节!加更三天(每天加更一章)贺节!恳请各位书友多转发多评论,多收藏推荐多投月票,让我能够在码字的路上走得更远!再次衷心感谢各位书友的关心支持!

第二十五章 不和女神 徐国难面色阴沉坐在军务处签押房内,用审视目光仔细检查设有特殊装置可以随时焚毁机密情报的特制铜筒,没有发现异样,小心翼翼按照既定次序左右各旋转三次,咔嚓一声脆响铜筒自动打开。

伸手从铜筒里面拿出张空白棉纸,徐国难打开抽屉取出小瓶,用棉签把刺鼻药水小心涂在空白绵纸上。

不一会空白绵纸显现一连串鬼画符,瞧在徐国难眼里就是简单明了的方形汉字。

传递机密情报必用机要密码,察言司的机要密码由徐国难建议并主持开发。

屠施行动失败,施琅欲以汉人衣冠安葬义弟施安。

察言司厦门站紧急传递的机密情报寥寥两行小字,简明扼要却是石破天惊。

徐国难眉头皱成老大疙瘩。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跟随施琅投降鞑子的家仆施安临死良心发现,异想天开想要换上汉人衣裳下葬入土?

施琅任京官多年,深知鞑子高官疑忌汉人屡兴文字狱,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授人以柄?

“狗汉奸施琅,还不如奴仆下人识得羞耻。”

徐国难喃喃咒骂,努力回想鬼难寻海滩刺杀郑成言的惊心动魄,始终忆不起施安的面貌。

自亲手杀死郑成言,徐国难就把那一幕深埋脑海,与徐文宏都不再提起,避免无意泄露掀起轩然大波,多年下来昔年经历在脑海中早就模糊不清。

屠施行动既已失败,下一步是否该抛出不和女神?

心神一阵恍惚,徐国难用力搓了搓有些僵硬的面颊,迅速平息异常情绪波动,恢复情报人员特有的冷静,认真分析紧急机密情报的现实价值,嘴角慢慢浮现冷酷微笑。

伸手从笔筒取出湖笔,徐

国难蘸饱浓墨奋笔疾书,在公文纸上书写情报分析意见,这是军务处必须承担的职责。

一刻钟后,徐国难终于放下湖笔,对着麻木手掌轻呵口气,从头到尾细看一遍情报分析意见,眼里现出满意神色。

略想了想,伸手从桌案抽屉取出份文书,瞧着封面厄斯计划的颜体正楷,手指无意识轻轻敲击案角,神情有些迟疑不决。

厄斯是希腊神话里的不和女神,专门在世上散布各种灾难,曾在希腊第一勇士阿喀琉斯父母的婚礼扔下“不和的金苹果”,引发持续十年的特洛伊战争,最终导致木马屠城灭了一个种族。

徐国难取出厄斯计划,计划把不和金苹果扔给谁?

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细纱窗格斜照进来,映在文书封面现出炫目红光。

徐国难轻轻抚摸橘红封面,温柔得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目光闪烁含意难明。

正自踟蹰,窗外忽然响起高声喧哗,徐国难抬头望去,见一大群彪悍特工携刀提棒从南院门口蜂拥涌出。

徐国难认出走在最前面的魁梧壮汉就是有吴阎罗绰号的靖安处佥事吴斌,暗自惊诧,推窗问道:“吴佥事,匆匆出去有何要案?”

吴斌扭头见是徐国难,停下脚步硬挤出丝笑容。

靖安处掌管侦缉不法,拿捕潜伏间谍,与军务处由于业务关系经常要合作破案,两人身为负责人表面关系还过得去。

只是吴斌贪财好色,喜欢奉承权贵,在察言司内部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徐国难心里着实看不起,有些面和心不和。

吴斌扬了扬提在手上的倭滚刀,咧嘴微笑算是打过招呼,“东安坊发生人命要案,奉冯总制差遣前往侦缉。”

冯总制就是国姓爷亲卫统领冯锡范,永历三十四年接替染病身故的陈永华担任东宁府总制使,武功卓绝作战勇猛,是明郑的知名骁将,只是专横跋扈、贪财重利,治理朝政远不如被誉为台湾诸葛亮的陈永华。

永历三十五年,冯锡范继任东宁总制使不久就发动东宁事变,暗中联合郑氏族老绞杀监国世子郑克藏,拥戴十二岁的郑克塽袭位延平郡王,自恃拥有废立大功,总揽朝政任用私人,把明郑江山搅得乱七八糟,人心思散。

近些年修来馆招降纳叛成绩卓著,冯锡范“功”不可没。

听是东宁总制使冯锡范亲自交办案件,徐国难更觉诧异,脱口问道:“什么要案竟要冯总制亲自差遣,劳动吴佥事出马?”

吴斌面色微滞,支支吾吾不想细说。

旁边一名矮胖特工偏生饶舌,接嘴道:“生蕃蛮子当街行刺,伤了满洲派来的和谈使者,冯总制觉得有失国体很是恼怒,亲自指派吴佥事前往侦缉,务要查出幕后主使。”

明郑王朝尊奉永历皇帝,素来以大明正统自居,不承认满清鞑子篡据大明江山的事实,内部文书都以满洲称呼。

吴斌横了多嘴特工一眼,朝徐国难拱拱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徐国难身为军务处佥事,自然晓得前些日子福建总督姚启圣派遣副将黄朝用与水师总督、镇国公刘国轩取得秘密联系,开出极优惠的招抚条件,允许仿高丽例,不上岸,不剃发,允许保留军队,台海和谈成功大有希望。

想不到和谈使者居然大街遇刺,招抚谈判必要横生变故。

徐国难愣在窗前,各种想法纷至沓来,沉思良久终于跺了跺脚,拿起情报和文书,大踏步走向都事院签押房。

第二十六章 都事卢泽 按照明郑官制,察言司主事由郑氏王族担任,是个有职无权的虚职,平常不参与具体事务,情报工作都由都事负责打理。

察言司成立三十多年历经五任都事,都是精明能干,刚毅果决,为台湾情报事业发展壮大做出卓越贡献。

现任察言司都事卢泽表字汉兴,浙江金华府人氏,崇祯十五年考中两榜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生性耿直上书言事,得罪内阁首辅周延儒,借故贬为南京礼部郎中。

清军入关弘光帝在南京登位,卢泽担任抗清名将史可法的行营参议,扬州战役死里逃生,不远万里前往厦门投奔国姓爷,掌管后勤粮饷,吏官每次考核都是上上,评价“多谋善断、忠诚干事”。

永历十九年,经东宁总制使陈永华推荐,延平郡王郑经批准,从户官郎中转任察言司都事。

卢泽进士出身温文尔雅,擅长处理复杂人际关系,对待下属宽厚温和,就任都事后长袖善舞,把内外各方面打点的井井有条,察言司情报侦缉工作蒸蒸日上,是徐国难极少数真心佩服的情报官僚。

都事院签押房坐北朝南,内外两间,外间是贴身侍卫张铁的办公场所,要见卢泽必须先过他这一关。

徐国难快步如飞,不一会就来到签押房门口,一眼瞧见张铁呆坐在外室藤椅上,百无聊赖玩弄湖笔,不禁有些恼火,低低咳嗽一声。

张铁抬起头,见被察言司年轻探事称作“冷面神探”的徐佥事板着脸站在面前,忙从椅上弹起,涨红了脸拱手行礼。

徐国难目光稍和,低声问道:“卢大人在不在里面?”

张铁微微点头,见徐国难伸手想要推门,忙拦住轻声道

:“徐佥事,卢大人刚从外面回来,倦得很,您可否——”

徐国难瞧了瞧手里的情报和文书,有些犹豫刚想说话,内室响起浑厚略带沙哑的声音,“元嘉吗,进来吧。”

听都事卢泽开口吩咐,张铁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有些不太情愿地让开身子。

徐国难面带歉意冲他笑笑,推门走了进去。

内室风格简洁雅致,富有文人气息,沿墙书架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籍,除情报侦缉专业书籍外,多是经史子集和名家诗作,不脱文人诗词歌赋习气。

靠窗角落摆着张矮几,上面的青花瓷瓶里插着簇粉红杜鹃,鲜艳耀眼宛若火焰,隐隐散发幽幽清香,自是侍卫张铁的手笔。

雪白墙壁贴着精裱卷轴。“一切为了复兴华夏”八个浓黑大字破壁而出,落款永华手书,最是引人注目。

察言司都事卢泽穿着大红官服,有些疲倦地坐在宽大桌案后面,左手轻按太阳穴,右手拿枝红笔正在专心批阅情报。

见徐国难进屋,卢泽放下红笔,揉了揉批阅文件过多有些酸麻的手腕,示意在旁边椅上坐下,温和目光落到情报和文书上,问道:“元嘉,有何要事?”

元嘉是徐国难的表字,由陈永华亲自所取,勉励徐国难不忘南渡耻辱,与宋文帝刘义隆一样矢志北伐,驱除鞑虏复兴华夏。

张铁轻手轻脚进来,替卢泽茶杯斟满开水,又给徐国难泡了杯菊花茶,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徐国难在察言司多年,多得卢泽指导甚是敬佩,见这位五旬老人眸含血丝,心里微痛,低声劝道:“大人,诸葛亮事多睡少被司马懿讽讥,您老人家切莫太过劳累伤了身体,让

那些躲在暗处的混蛋暗中得意。”

卢泽眼里泛起暖意,见徐国难一本正经有些好笑,端起茶杯抿了抿,微笑道:“元嘉好意本官心领,自会留心保养。”

顿了顿,关切问道:“守义兄身体好些没?关节还疼不疼?”

永历三十一年,察言司老人徐文宏以都事荣衔致仕,自号山野闲人,从此悠游林下怡孙弄乐,不再过问情报工作。

卢泽与徐文宏同事多年关系和谐,彼此都甚感佩服。

听卢泽问起父亲,徐国难忙从椅上站起,恭声道:“家父身体还好,入冬以来关节没再痛过,老说要回司里寻大人下棋聊天。”

卢泽点头道:“致仕之后养身第一,你要劝守义兄少喝酒,多晒太阳,这样对关节很有好处。”

嗤笑道:“最后一句恐怕是你编的,守义兄出了名的臭棋篓子,每次下棋都是屡战屡败,最怕与我手谈,哪敢主动上门挑战。”

徐国难被当面拆穿也不脸红,笑嘻嘻道:“下棋确实没说,不过家父闲居无聊,老想与大人讲古谈天,还说八月中秋要与大人一起赏月过生日,比比哪个酒量更胜一筹。”

听到八月中秋卢泽眸中现出缅怀,望着徐国难微笑道:“元嘉,老夫记得你的生日也在八月中秋?”

徐国难轻声应道:“下官只比大人晚一个半时辰。”

卢泽点头道:“我们三人生辰都是八月中秋,真是难得之极。本官就与守义兄约定,今年八月中秋三人一起赏月过生日,到时不醉不休。”

徐国难笑应道:“一起赏月过生日,到时不醉不休!”

随手把情报和文书轻轻放在案角。

第二十七章 保台三策 卢泽瞧在眼里抿嘴微笑,伸手取过情报细看,看到屠施行动失败目现痛惜,显是痛心特勤处死士忠勇殉职。

喃喃念了遍“施琅欲以汉人衣冠安葬义弟施安”,眸里光芒闪烁若有所思。

屠施行动失败卢泽不觉丝毫意外。施琅疑心极重,住处向来戒备森严,若是能够轻易刺杀早已得手,何需劳动大名鼎鼎的特勤处死士实施屠施行动。

只是——施琅真地胆大妄为,不顾满清疑忌胆敢以汉人衣冠安葬义弟施安,还是真地只是流言?

卢泽目光落在“欲”上,机密情报要求详尽准确,厦门站把未经证实的传言作为机密情报紧急递送,是否看中的就是流言?

思忖良久,卢泽嘴角浮现似有若无的笑意,抬眼望向徐国难道:“元嘉,你如何看待这份绝密情报?”

徐国难知道卢泽借机考验自己的情报分析能力,早有腹稿,假装思索片刻,道:“情报说施琅欲以汉人衣冠下葬义弟施安,不过施琅降清被鞑子调任京官闲置十多年,深知鞑子高官从不真正信任汉人,下官认为,施安或许有此遗愿,施琅多方考量必不敢任性妄为。”

这是徐国难综合各方资料信息做出的情报研判,卢泽听后微微点头,沉吟不语。

瞧了瞧卢泽面色,徐国难续道:“满洲鞑子以蛮族入主中原,自知侥天之幸,极为疑忌汉臣,三藩作乱后更时刻担心掌握兵权的汉人高官阴谋造反叛乱。下官认为,不管情报真假,都可以利用鞑子疑忌汉臣心理大作文章,想方设法增加鞑子官员间的隔阂与猜忌,间接削弱攻台能力。”

卢泽眸里现出赞赏,点头道:“元嘉分析得不错。满洲鞑子以少驭众,趁着大明内乱侥幸占据万里江山,内心深处总在担心汉人造反作乱,原本就着意提防,施琅手握重兵,主持攻台,更遭疑忌。”

捻须微微沉吟,断然道:“你想法子让特工四处散播流言,再以修来馆密探名义向驻防漳州旗兵将领告密,就说施琅心怀故国,平台之后意欲自立台湾王,正在四处寻

找龙脉安葬义弟施安。”

伸手向紧急机密情报一指,微笑道:“不管施琅本意如何,都够他喝上一壶。”

这是卢泽以都事身份下的指示,徐国难挺直身子,高声答应。

卢泽拿起文书,看了看封面上端端正正的厄斯计划,目光现出古怪神色。

他进士出身汉学自然精通,到台湾后与洋人经常接触,不再如传统文人冬烘守旧,读过《荷马时代》《奥德修记》《对话录》等西方文学著作,视野日渐广阔,晓得不和女神厄斯与金苹果的故事。

微笑道:“厄斯计划,元嘉想在鞑子间制造不和?你先说说,看看可行不可行。”

徐国难精神一振,道:“下官制定的厄斯计划以保台中策为基础,计划扔出金苹果挑动满洲鞑子猜忌内斗,制造不和,想方设法削弱攻台能力,最终不战而屈人之兵。”

顿了顿,道:“下官始终认为,保台三策要同时实施,才能——”

见卢泽面色有些暗淡,忙道:“下官多嘴。”

卢泽摇了摇头,轻声道:“元嘉说的极是。兵法有云,毋恃敌之不来,恃吾之有待也。满洲攻不攻台,取决于朝廷诸公而不是鞑子。”

叹了口气,续道:“老夫也不瞒你,冯总制和刘总督总是寄望和谈成功,清军不会渡海攻打,却不思考修政爱民,精练士卒,预留后路。”

“上午王府议事,前锋营参将颜望忠提出率军出征吕宋,预留台湾后路,被冯总制一口否决,说什么劳师远征,有害无益,又担心师出无名,失了白夷之心,不利台湾与西洋通商贸易。”

眸里现出痛惜神色,“刘总督也随声附和,说台湾水师要整军备战对付施琅,不能四面树敌得罪荷兰白夷。郑王爷年幼没有主张,百官面面相觑不敢开口,最后出征吕宋预留后路不了了之。”

台湾朝政虽由冯锡范全盘掌控,倚为柱石的台湾水师却掌握在水师总督、镇国公刘国轩手中。

两人勾心斗角素来面和心不和,对出征吕宋预留

后路却难得意见一致。

军政大佬既已拍板决策,旁人自然难以反对。

徐国难听得心头一震,想起和谈使者遭生蕃少年刺杀之事,黯然道:“保台三策,不是上策、下策全都没了。”失望之意溢于言表。

保台三策是察言司司闻处的心血结晶。

永历三十四年,延平郡王郑经西征失败,率军黯然返回台湾,纵情酒色怠闻军政,反清复明最后一丝希望丧失。

面对清廷平定三藩后日益沉重的军事压力,司闻处佥事蔡英组织参谋开展图上作业,综合分析实力对比和战略态势,最后提出“保台三策”。

上策是与满洲和平谈判,争取仿高丽例,不剃发、不上岸,称臣纳贡,永为不征之国,保存大明最后一块土地。

中策是通过刺杀主战将领、焚烧攻台战舰、挑动内部争斗等多种途径削弱满洲攻台能力,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略目的。

下策是仿虬髯客率军远征吕宋,占据南洋诸岛休养生息徐图复兴。

保台三策在察言司内部引发激烈争论,卢泽拍板以绝密情报级别呈送延平郡王府,却被郑经留中不发。

后来经历郑经逝世、东宁事变、巫蛊事件等系列政权变迭,明郑内部勾心斗角,乱象丛生,保台三策最终束之高阁、不了了之。

徐国难是保台三策的拥趸,认为鞑子已占据中原形胜之地,反清复明希望渺茫,主张上中下策同时实施,以保留华夏衣冠,保存汉人苗裔,以图有朝一日复兴华夏为最高原则,厄斯计划就是以保台中策为基础论证制定。

如今使者遇刺、远征被否,上策、下策都没了着落,不禁满脸沮丧,怅然若失。

卢泽心里对台湾前途也有些灰心,只是不想打击徐国难情绪,指着厄斯计划笑道:“不是还有中策么,只要上下同心,众志成城,倚台湾海峡为天险,鞑子哪有那么容易跨海攻打台湾。”

见徐国难神情还是有些沮丧,轻声喝道:“元嘉,一切为了复兴华夏!”

第二十八章 厄斯计划 一切为了复兴华夏由东宁总制使陈永华西征期间提出,是少壮派官吏最喜欢的口号,在台湾 军政界流行一时。

徐国难陡然听闻,如遭当头棒喝,喃喃道:“一切为了复兴华夏!”

抬头望向墙壁卷轴题字,想起老师生前复兴华夏的殷殷嘱托,眼神逐渐恢复清明,拱手道:“国难多谢大人出言指点。”

卢泽眯眼瞧着徐国难,捻须微笑不语。

驱除杂念提振精神,徐国难指着厄斯计划续道:“下官综合各方面情报,认为鞑子高官表面一团和气,实际上相互争权夺利,彼此矛盾重重——”

听到争权夺利矛盾重重八字评语,卢泽心中黯然,想起上午王府议事时,冯锡范与刘国轩唇枪舌剑含沙射影,鞑子内斗内行明郑何尝不是党争激烈。

冯刘两大军政巨头面和心不和,文武官员盘根错节各有体系,特别是冯锡范发动东宁事变扶植年仅十二岁的郑克塽上台,自恃废立大功把台湾看成冯家天下,专横跋扈独断专行,隐隐有废掉郑克塽自立台湾王的不轨心思。

只是忌惮水师元老刘国轩德高望重,担心若有异图台湾水师回军勤王,时时事事处处打压排挤。双方明争暗斗你死我活,有朝一日大佬失和必将引发明郑内乱,自伤元气。

心中怃然漏了段话过去,听徐国难道:“福建鞑子高官积极备战准备攻台,精锐军队大多驻扎军事重镇漳州,可分为八旗兵和绿营兵,彼此不相统辖,互为牵制。”

回想收集的情报资料,徐国难亢声道:“八旗兵由镶蓝旗都统哈善管辖,此人骄横跋扈,有勇无谋,奴视汉人,曾因率军公然抢掠民女遭福建籍言官弹劾,被康熙下旨切责,负有监视汉官的秘密职责。”

“绿营兵分为三大势力,其一是海澄公黄方泰,提出“平贼五策”的汉奸黄梧兄子,死心塌地为满洲做事,为人较为低调,一心只想做团团的富家翁,从不过问军政事务。”

“其二是福建总督姚启圣,奸诈虚伪,擅长收买人心,喜欢招降纳叛,议抚谈和,修来馆就是他的手笔。”

“其三是水师提督施琅,任内大臣多年,深得康熙皇帝信任,性格凶暴,贪功好利,对姚启圣很不买帐,就任福建水师提督特地设立侦缉处 ,掌管情报侦缉,多次欲取修来馆而代之。”

提到施琅徐国难目光冷厉,见卢泽凝神倾听,强自按捺异样情绪。

“姚启圣与施琅都欲立下平台大功封公封侯,彼此矛盾已经不可调和。”

徐国难陈述道:“修来馆由姚启圣一手创办,花了无数心血,施琅甫来福建就欲以侦缉处取而代之,姚启圣哪能甘心被平白摘取果实,相互明争暗斗,视若仇敌。”

想起察言司厦门站汇报的修来馆侦缉处狗咬狗争斗事件,语气越发激昂。

“下官认为可以利用鞑子官员彼此敌视,争权夺利的先天缺陷,以修来馆归属为引子,因势引导挑动姚施内斗,满汉不和。”

“施琅若掌握大权率领舰队攻台,姚启圣必定心有不甘,从后勤、情报等方面加以掣肘,甚至不排除故意与察言司秘密合作,共同对付施琅。”

听到这里,卢泽面现赞赏,点头道:“元嘉对满洲局势分析得很不错,只是忘了考虑荷兰白夷因素。”

荷兰是十七世纪欧洲对外殖民的急先锋,殖民地遍布亚美各地,号称日不落帝国,在欧洲诸国中最是贪婪。

台湾物产富饶,占据海道要津,被西方人唤作福尔摩萨,意为美丽岛屿,荷兰殖民者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天启元年乘明军不备登陆台湾,大肆榨取大陆移民和土蕃财富,多次率军侵犯沿海岛屿,向明廷提出通商贸易要求。

明廷内忧外患自顾不暇,哪有余裕理会远洋蛮夷,置诸不理任凭荷兰殖民者盘踞台湾,虎视大陆。

郑成功率兵收复台湾击破殖民美梦,荷兰殖民势力被迫从闽浙沿海退缩,在马来西亚、暹罗等南洋要地保留庞大海军力量,对肥沃岛屿台湾无日或忘,屡次派遣战舰进犯企图重新殖民,都被台湾水师击败,损兵折将一无所得,无奈之下企图勾结满清,共同对付明郑。

徐国难曾到南

洋潜伏刺探,晓得荷兰殖民者与南洋土著居民矛盾重重,多次组织灭绝人性的大屠杀。土著居民不甘殖民盘剥,时常起义造反,内部争斗极是激烈。

班达岛土著居民反对低价收购香料,荷兰殖民者就出兵镇压,把二万多土著居民屠杀殆尽,尸体全部抛入河中,河水为之不流。

想到这里不屑道:“荷兰红毛鬼在国姓爷手下屡吃败仗,一直缩在巴达维亚不敢出来,哪敢前来台湾摘果子。”

卢泽训斥道:“徐佥事,不轻视、不忽视任何敌手,是情报工作的铁则。”

见徐国难兀自有些不服气,淡淡道:“荷兰驻巴达维亚总督雅各布已派特使拉马奥出使漳州,与福建总督姚启圣商谈联师助剿,条件是攻占台湾后清军撤退,把台湾交给荷兰殖民。荷兰承认满洲宗主国地位,年年称臣纳贡。”

荷兰企图与满洲联师攻台大出徐国难意料,紧蹙眉头细细思索。

卢泽也不催促,举杯品茶静心等待。

过了会徐国难缓缓抬头,面容坚毅,昂然道:“荷兰红毛鬼一心想重占台湾,吸食汉人骨髓,与满洲联合也是勾心斗角,各打算盘。厄斯既然是不和女神,难道下官就不会想法子多扔出颗不和金苹果?

卢泽点头赞道:“多扔出颗不和金苹果,元嘉果有陈登豪气。你把厄斯计划放在这里,老夫详细审阅,会尽快批复。”

故意捻须沉吟道:“派人潜入满洲扔出不和金苹果,想法很是不错,元嘉觉得谁去执行最为合适?”

徐国难热血上涌,亢声道:“厄斯计划由下官制定,自然当仁不让、义不容辞!”

啪的一声站起,肃容道:“军务处佥事徐国难恳请都事大人批准下官前往漳州执行厄斯计划!”

瞧着徐国难满脸慷慨激昂,卢泽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前风华正茂年轻气盛的自己,捻着白须欣然点头,笑容可掬。

PS:祝各位书友端午节快乐,粽心如意!今天还是加更一章,请各位书友多收藏多评论,多砸推荐票月票,先行表示衷心感谢!

第二十九章 小吃涨价 华灯初上,月轮皎洁,喧嚣了一天的东宁府渐渐转入夜生活模式,街头巷尾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喜气洋洋,仿佛处于太平盛世。

郑成功收复台湾重视通商贸易,门户开放金吾不禁。东宁府是明郑经济政治中心,自然更加花团锦簇云蒸霞蔚,犹如烈火烹油繁华似锦。

浩瀚苍穹到处绽放璀璨烟花,五颜六色姹紫嫣红,宛若丛丛鲜花凌空吐蕊,与渐渐升起的皎洁玉轮交相辉映,瑰丽异常美不胜收。

徐国难头戴东坡巾,身穿淡青丝袍,穿着打扮如同儒雅书生,风流飘逸英俊潇洒,在喧闹锣鼓与嘈杂爆竹声中缓步走出察言司衙门,穿行在波浪翻腾喧嚣不息的汹涌人潮中,边走边思索厄斯计划行动细节,浑没留意周边往来行人。

卢泽仔细审阅厄斯计划,从反面提出修改意见,徐国难一一推敲答复。

两人对坐讨论良久,卢泽批复以绝密行动级别实施厄斯计划,由徐国难牵头执行。

临别前,卢泽抬头见银月高悬遍地清辉,早已过了晚饭时辰,捻须微笑道:“厄斯计划纷繁复杂,绝非旦夕可成,你要有长期潜伏漳州的心理准备。今日是正月十六,老夫准假五天多陪家人,免得守义兄说卢老头刻薄寡义不近人情。”

说着面现取笑神色。察言司上下都晓得徐国难极为恋家,平常轻易不在外面应酬,若有礼物第一时间想到家人。

听卢泽出言取笑,徐国难略感尴尬,心里却是一阵温馨。

永历十六年,徐文宏追随国姓爷撤退来到台湾,在东安坊思明街买房落户,二十多年来生根开花,徐家已是三代同堂其乐融融,成为徐国难休憩安歇的幸福港湾。

无论出生入死多么疲惫,只要回到家中徐国难就身心舒坦,满身疲倦全都不翼而飞。

顾不得卢泽放声嗤笑,徐国难三步两步离开察言司衙门,眼见时辰已晚脚步加快,不一会就穿出崇明巷。

前面街角拐弯现出座小吃夜市,碗勺叮当香气扑鼻,南腔北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甚是繁华热闹。

郑成功驱赶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在赤嵌城旧址设承天府管辖台湾事务。

郑经袭位改承天府为东宁府,除郑家亲族与明朝宗室居住王城外,分为东安、西定、宁南、镇北四坊。

东安坊居住的大多是不肯降顺鞑子追随国姓爷到台湾的大陆移民,来自五湖四海,口味各有喜好,小吃夜市馄饨、凉皮、肠粉、热干面等南北美食随处可见,食客足不移步就可以大快朵颐,生意向来极是兴旺。

徐国难归心似箭,大踏步刚要从小吃夜市前面走过,就听有浙江口音高声招呼道:“徐佥事,咋这辰光才散班,要不要来碗荞麦老鼠?”

徐国难听声音甚是熟悉,抬头见一名胡须花白的精瘦老汉站在摊前巴巴望向自己,布满风霜的老脸全是企盼神色。

徐国难的家就在前面街巷拐角处,平常无论多晚都要回家吃饭,只是认出精瘦老汉是守着小吃摊过日子的街坊刘伯,不好意思走开。

见松木桌前冷冷清清只坐着两名食客,心中恍然,点头笑道:“好久没吃刘伯的荞麦老鼠,来一碗。”

说着便走到松木桌前坐下。

刘伯喜出望外,用皱巴巴的土布围裙擦了下手,道:“徐佥事是难得的贵人,老汉向您老拜个晚年,等会多放几只荞麦老鼠。”

双脚不丁不八站在烈焰腾飞的铁锅前,端起炒好的萝卜丝和牛腩肉倒入冒出气泡的沸水,再把和好的雪白面团扯下一小块,用中指和食指在米筛上一摁一卷一拨,捏成“满背筛花,腹内两疤”的荞麦老鼠,扬手扔入沸水之中,手法甚是熟练。

荞麦老鼠是浙江东阳义乌一带的传统小吃,由荞麦面粉混水捏制而成,杂以牛肉、萝卜丝、胡椒粉等各式佐料,滑软间带着甜味,极为可口。

两名食客坐在桌旁吸溜吸溜吃得极为香甜,听刘伯称徐国难为佥事,目光相互碰撞,暗地都留上了神。

徐国难出于职业习惯也扫了两人一眼,见都是四旬上下,身穿藏青粗衫,头戴土布灰帽,指肚结着老茧,应是常年劳作、日图三餐的走夫贩卒。

东宁府市井多的是此类苦哈哈,徐国难并不在意,抬眼扫视小吃夜市,见游客虽众食客却少,大多数小吃摊稀稀拉拉坐着两三名食客,有的甚至没有开张生意。

心中略感奇怪,沉吟问道:“刘伯,今天是大年十六,元宵节刚过,夜市生意为啥如此冷清?”

刘伯站在铁锅前忙碌,信口答道:“呒办法,过年后粮价涨得像春天的风筝越飞越离谱,小吃价

钱只能跟涨,食客大多舍不得多花铜钿,生意自然不太好。”

说到这里心里打了个突,抬头瞧向徐国难,烟气蒸腾间见他笑眯眯坐在桌前,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略感放心,低头继续忙碌。

一名糙脸食客听在耳中吃了一惊,用筷子扒拉了下荞麦老鼠,高声嚷道:“小吃涨价了么,荞麦老鼠多少铜钿一碗?”

刘伯犹豫了下,嗫嚅道:“十文。”

啪的一声,糙脸食客把筷子用力扔在松木桌上,面孔涨得通红,怒道:“以前是六文,怎么一下就涨了四文,你这老头乌心不乌心?”

刘伯老脸胀得通红,抖着手道:“客官不打听打听粮价涨了多少,老汉算讲良心,那边的烧饼摊价钱都翻了筋斗。”

糙脸食客黑着脸还想吵嘴,另一名矮壮食客拉了一把,道:“王老实,荞麦老鼠都已吃进肚里,还吵些甚么,快些吃饱走路,免得误了正事。”

嘴巴向坐在旁边的徐国难微微一努,暗地使了个眼色。

糙脸食客醒悟过来,不再开口讲话,只是舍不得十文钱买来的荞麦老鼠,几大口吞下肚,连汤水喝得一干二净,向矮壮食客愤愤道:“法——发哥,咱们走吧。”

矮壮食客面色阴沉,狠瞪糙脸食客一眼,从怀里数出二十文铜钱放在松木桌上,转身快步离去。

糙脸食客低头呐呐跟在后头,两人边走边轻声议论,不时偷眼瞟视徐国难,慢慢消失在人群中。

徐国难见两名食客举止不太自然,本来有些猜疑,转念一想可能瞧出自己官家身份有些害怕,也就释然。

他秉承明末官宦习气,在家里从来不管柴米油盐,不晓得粮价已经疯涨,略一沉吟,问道:“刘伯,粮价涨了多少?”

刘伯麻利地舀起荞麦老鼠,调配好葱花、香油和胡椒粉,热气腾腾端到徐国难面前,道:“徐佥事请慢用。”

拿起抹布擦拭桌面,苦着脸叹气道:“以前面粉五十文一袋,现在二百文还抢不到。不涨价老汉只能倒贴铜钿,徐佥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张了张见周围没人,凑近悄声道:“台湾已有一个多月呒下雨,好多人都说刘总督在澎湖开炮得罪了海龙王,年后台湾至少还要大旱半年,到时田里庄稼收不上来,粮价还不涨到天空。”

第三十章 温馨感觉 徐国难虽知台湾粮价上涨,万料不到居然疯涨到如此离谱地步,心里暗吃一惊,脱口问道:“不是有粮食进口么,怎会涨得如此厉害。”

刘伯摇头道:“老汉也不晓得乍回事。听崇明粮铺张掌柜讲,粮船在海上被红毛鬼截住运不进来,因此岛内粮食短缺,价钱涨得飞上天空。”

想到粮价疯涨生计艰难,刘伯不由自主叹口长气,沟壑纵横的老脸布满愁苦神色。

台湾是东南沿海第一大岛,面积相当于三分之一福建,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养活数十万军民原无问题。

只是中央山脉横贯南北,沟壑纵横交通不便,郑成功只是占据台南沿海沃野屯垦开荒,绝大多数深山老林属于土蕃地盘,加上耕作技术原始落后,粮食产出不敷供应军民食用。

每年粮食丰收季节,明郑都要派遣粮船前往安南、暹罗、日本等稻米产地进口大批米面,维持供需平衡。

徐国难岳父俞洪德任职户官度支从事,日常往来偶尔谈起米粮供应,道台湾人口三十多万每日消耗粮食无数,粮仓储粮至少要足够食用一年,方能避免出现粮食危机。

听说粮道被截徐国难心里吃惊,略一思忖明白必是荷兰舰队有意封锁,目的在于制造粮食危机,要让台湾不战自乱。

刘国轩驻军澎湖,操演水师终日练兵备战,开炮得罪海龙王自是无稽之谈。

只是无风不起浪,流言背后必有满洲潜伏间谍影子,市井小民天性喜欢以讹传讹,任由流言肆意传播必定引发恐慌购粮,推动粮价飞速上涨。

徐国难虽不管理民生事务,却也晓得民以食为天,倘若粮食短缺必定引发民乱,鞑子如果趁机进攻台湾前途堪忧,心中忧虑暗思破解对策,平常喜爱的荞麦老鼠索然无味。

草草吃了几口,付过铜钿快步走出小吃夜市。

刘伯赶忙过来收拾,见碗里热气腾腾,七八只荞麦老鼠在汤水里起伏翻滚,实在舍不得浪费,暗地向周围张了张,见无人留意便拿起筷子,挟了只荞麦老鼠放进嘴里。

刚咬上一口,身后忽有声音笑道:“刘老弟,荞麦老鼠吃不够么,嚼得如此香甜。”

刘伯吓了一跳,老脸涨得通红,忙把碗筷推到一边,转头望去,见一名宽衣大袖,文质彬彬的儒雅老者含笑立在摊前,认出是察言司都事卢泽。

又惊又喜,赶忙放下碗筷作揖道:“卢大人,又特地来照顾老汉生意,快请坐下,老汉这就给您老下锅。”

快步走到铁锅前,往灶里添了数根干柴,把米筛里捏好的荞麦老鼠全都倒进沸水。

满面笑容道:“卢大人,老汉给您

老拜个晚年,祝卢大人升官发财福寿延年。”

说着弯腰鞠了一躬,沟壑纵横的老脸溢满欢笑。

卢泽在松木桌旁坐下,微微拱手还礼,呵呵笑道:“刘老弟用不着如此客气,你我都是东阳侬,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夫也祝刘老弟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台湾百姓幸福安康吉祥如意!”

眼望荞麦老鼠,故意装出馋涎欲滴的表情,“过年歇市,老夫好些天没吃到米筛爬,嘴巴痒得难受。”

抬眼扫视冷冷清清的小吃摊和愁眉苦脸的摊主,微蹙眉头若有所思。

刘伯见卢泽贵为四品都事,对自己这下九流老乡居然如此客气,心里着实感动,盛荞麦老鼠时香油特意比平常多滴了几滴。

徐国难快步走出小吃夜市,沿街道向前走了一小段路,拐角处现出青砖四合院,门前空地植着七八株香桂,虽然没到开花季节,但台湾地气暖和,枝头已缀满碧绿枝叶,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青石台阶后面黑漆木门高高悬挂徐字灯笼,明晃晃烛光照在门框贴着的春联一团喜气,青石地面铺满燃放鞭炮形成的红纸碎渣。

徐国难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硫磺味道,胸中溢满回家的温馨轻松感觉,抬腿大步迈上青石台阶。

推开虚掩木门正要踏步进去,耳边风声陡起,一柄明晃晃的利剑从门侧快如闪电斜刺过来。

徐国难头也不回,脚步突地加快几分,利剑登时刺了个空。刺客一不作二不休,利剑倏地回转,迅捷无伦拦腰扫向徐国难。

徐国难微叹口气,右手轻抬,倭滚刀已然出鞘,当的一声把利剑荡了出去,轻喝道:“淑媛,老躲在门后搞突然袭击,有啥子意思。”

门侧咯咯一阵银铃娇笑,一名穿碎花紫布衫,脑后红璎珞扎着黑亮长辫,肌肤白嫩得可以掐出水的娇俏大姑娘手执明晃晃的利剑,笑嘻嘻从门后转将出来,左颊现出深深梨涡。

徐淑媛嘟嘴道:“明枪易躲暗剑难防,妹子不经常敲打敲打,大哥日后怎能躲得过鞑子偷袭暗杀。”

刷的一声利剑归鞘,动作利落英气逼人,颇有江湖女侠的飒爽英姿。

徐国难嗤地一声冷笑,不屑道:“凭你这三脚猫功夫,再多十个也不是大哥对手。”

闻到股浓郁香气,鼻翼禁不住抽动,笑道:“今晚吃啥美味,居然香到大门口。”

徐淑媛听徐国难说自己是三脚猫功夫,宜喜宜嗔的俏美面孔微现恼意,噘嘴跟在后头,昂着头不理不睬。

黑漆木门后面是个正方形天井,铺着青石地砖,中间篱笆隔着花圃,一株百年老桂堆青叠翠,绿意盎然,繁茂枝叶

罩住大半院落。

桂树下面放置石桌石椅,还有茶壶茶杯和几碟瓜子花生,想必下午喝茶聊天还没有收起。

穿过天井是集吃饭待客于一体的厅堂,里面灯火通明,笑语喧然。

早有人听到声音,一道身影从厅堂飞窜出来,猛地扎进徐国难怀里,童声童气道:“阿爹,舅公来了,带来好些野鸡、野兔、野鹅、野鹿,还有野果酿的猴儿酒,奶奶和妈妈煮好摆满桌子,好吃的不得了。”

凑到耳边低声道:“三姑不肯煮菜,整日拿着剑在院里蹦来跳去,像只深山跑出来的母猴。”

嘴里说话,不停在徐国难怀里扭来扭去,嘻嘻笑出声来。

说话的是名七八岁的粉嫩男娃,头扎朝天辫,颈套金项圈,腕戴银铃铛,脚穿虎头鞋,口袋塞满鞭炮,朱唇俊眉粉嫩可爱,月光映照下宛若刚出世的哪吒。

徐淑媛走在身后听得清清楚楚,柳眉倒竖桃花上脸,娇斥道:“坏小子当面说我坏话,看二姑不赏你记脆的。”

扬掌作势欲打,弯成孤形的嘴角却噙着微笑。

男娃哎呦一声钻入徐国难怀里,故意伸舌头扮了个鬼脸,放开嗓音连叫三声“三姑”,气得徐淑媛直跺脚,亮晶晶明眸使劲瞪视小男孩。

男娃并不畏惧,瞪眼回望,越发嘻皮笑脸,童言无忌。

见儿子徐太平与徐淑媛斗气,徐国难的刚正方脸溢满温馨笑容,抱起徐太平使劲亲了亲,两三步走进厅堂。

明亮烛光下八仙桌上已摆好盘碟碗筷,老爹徐文宏穿着家居灰绸便衫,面色红润,笑眯眯捻着白须端坐主位,瞧向徐太平的目光满是慈和。

与三十年前相比徐文宏颇现老态,精神却极矍铄,面色红润须发如银,他致仕后以书画棋盘为乐,几乎从来不过问朝政,偶尔与儿子谈起时局却独具慧眼,颇有见地。

左侧坐着名彪悍强壮如同黑熊的土蕃壮汉,皮肤黝黑,浓眉大眼,胳膊刺着蕲蛇刺青,头发剃成土蕃式样,正是舅舅依兰思托,见到徐国难咧嘴微笑,打了声招呼。

田妈养的看家土狗旺财懒洋洋偎在八仙桌底下,嘴里啃着肉骨头,见到徐国难进来呜呜低鸣,亲热地摇了摇尾巴。

妻子俞依偌跟着婆婆刘雅萍忙着布菜,见丈夫进来抿嘴微笑,柔声道:“回来啦,快坐下陪爹爹舅舅喝酒。”

见一家人其乐融融聚在餐桌旁预备用餐,随口谈论家长里短,邻里细故,徐国难感觉浑身暖洋洋特别轻松,连日劳累不翼而飞,嗯了声坐在老爹右边空位。

伸手刚刚拿起筷子,面色忽地微变,啪地一声击打出去。

第三十一章 求情请托 徐太平缩回伸向野鹅腿的左手,右手捧着嗷嗷叫痛,向徐文宏噘嘴道:“爷爷,爹不疼平安,打痛平安了。”

眼睛霎了霎,眸里立时雾气朦胧,晶莹泪珠好像马上就会滴落下来。

徐国难早就看破伎俩,喝斥道:“爷爷一家之主还没动筷,你小子哪能抢着吃喝,懂不懂规矩。下次再敢这样,瞧爹不给你一下狠的。”

徐太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冷颜铁面的老爹,见徐国难疾言厉色,缩了缩脖颈不敢开口,泪汪汪瞧向徐文宏,瘪着嘴巴显得特别可怜。

俞依偌横了徐国难一眼,伸手想把儿子抱到身边。

徐太平一个转身扑进徐文宏怀里,眸里泪花不翼而飞,探出半颗脑袋冲老爹大做鬼脸。

徐国难又好气又好笑,瞪眼刚要说话。

徐文宏挟了块野鹅肉塞进徐太平嘴巴,笑眯眯道:“吃吧,多吃肉才能养成豹崽,日后替徐家争光。”

徐太平童声童气说了声“谢谢爷爷”,鼓着腮帮大口咀嚼,得意瞟视老爹一眼。

徐国难有些无奈,埋怨道:“爹,你哪能这么宠娃儿,长大以后怎生得了。”

徐文宏瞟了徐国难一眼,没好气道:“以前爹也这么宠你,你小子不是长得好好的。”

徐国难目瞪口呆,肚里暗叫:以前都是我管家,应该我宠着老爹才对。

没等徐国难开口,徐文宏接着道:“你小子鼻子倒灵,雅萍依偌刚煮好野味就巴巴赶回家来,好好坐下陪老爹舅舅喝几杯,过足酒瘾。”

听爷爷要喝酒,徐太平麻花般乱扭身子,道:“爷爷少喝几杯,对关节不好。”

徐文宏也道:“等下我陪舅舅多喝些,爹千万莫要过量,卢大人特意让我转告,要爹平日里少喝酒多晒太阳,说对关节有好处。”

嘴角噙着微笑,轻声道:“卢大人还说今年中秋要与老爹一起过生日,比比哪个酒量更加厉害。”

提起生日餐桌气氛登时活跃起来。刘雅萍微笑道:“你们爷俩都是八月中秋午时生辰,今年老爷刚好六十,实在难得之极,到时请客要多摆几桌酒席。”

徐太平欢呼一声,眉开眼笑道:“平安要磕头拿红包,爷爷可不能小气。”

依兰思托咧嘴笑道:“姐夫跟外甥一起过生日,野味由俺包全,过些日子俺到山里猎只黑熊,算是给姐夫和外甥的生日贺礼。”

徐太平咽了口唾沫,高叫道:“熊掌归平安,熊屁股给三姑。”

脑袋挨了记暴栗,徐淑媛怒道:“凭啥你吃熊掌,咱们一人一只,男左女右,天公地道。”

说着老实不客气,一屁股挤坐在徐国难旁边,挟了只鹅掌放进樱桃小嘴大口咀嚼,腮帮高高鼓起,毫无淑女形象。

俞依偌抿嘴微笑,服侍刘雅萍坐好,方才在末座坐将下来。

徐家三代同堂,向例都是聚在一起用饭,其乐融融。

徐文宏见家人都已在各自座位坐好,刚想开口说话。厅堂外响起脚步声,一名头

发花白的消瘦老妇端着盆野鸡煲,踉踉跄跄跌撞进来。

俞依偌哎哟一声,赶忙站起,拍了下脑门涨红俏脸道:“该死该死,怎么把炖着的野鸡煲给忘了,还要劳烦田妈特意送进来。”抢过去伸手接过。

田妈笑道:“晚饭菜太多,野鸡煲炖得又久,要不是闻到香味,老太婆也忘得一干二净。”

拍了拍手,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自是前往厨房吃饭。

田妈是厦门土人,阖家老少都在战乱中不幸身亡,孤身一人沿街乞讨,被徐文宏撞见雇为女佣,跟随来到台湾,三十多年早被当成徐家人,却一直恪守主仆之分,从不肯上桌吃饭。

俞依偌把热腾腾的野鸡煲摆到八仙桌中间,厅堂顿时溢起浓郁香气,瞧着田妈远去背影颇觉不好意思。

徐文宏笑道:“依偌不要叫她,田妈从厦门到台湾这么多年从不肯上桌吃饭,早就习惯了。”

端起酒杯,感慨道:“今天是正月十六,老古话过了元宵就出年,依兰思托特地从平埔社送来这么多野味,大家都能饱了口福,等下要吃足喝好,对得起雅萍和依偌的手艺。”

刘雅萍取出手帕擦着眼睛道:“可惜台生不在家,要不然全家团聚就更好了。”语音有些哽咽。

她嫁给徐文宏第二年生了龙凤胎,男的取名台生,女的取名淑媛。

徐台生生性喜武,自幼跟随徐文宏学得一身高明本领,前年应召从军入伍,已有一年多没有回家。

刘雅萍睹菜思人,不免有些伤心,忙伸手用力揉眼睛。

徐淑媛见刘雅萍又要伤心落泪,忙搂住肩膀劝道:“娘,弟弟没回家不是还有女儿在,女儿今天放开肚量,吃了弟弟那份就是。”

挟了块野鹿肉放入嘴里大嚼,故意做出古怪模样,惹得满桌都笑了起来,伤感氛围一扫而空。

徐文宏说完开场白,满桌都一饮而尽,徐太平用力吞下野鹅肉,端起蜂蜜糖水也喝了一大口。

徐文宏端着酒杯没有喝,嘴唇翕动似在默祷,慢慢把金黄酒液洒在青砖地面上。

刘雅萍怔了怔,见徐文宏眼里有些朦胧,忙挟了块兔肉放到徐文宏面前的盘里,低问道:“老爷,你——”

徐文宏淡淡道:“今天是陈先生五十诞辰,老夫与他多年交往,借机会敬他一杯。”

抓过锡壶重新倒满酒,扬脖一口喝尽,呛得不住咳嗽。

刘雅萍抢过去捶背,夺过酒杯放在桌上。

徐国难脑中蓦地浮现面带忧郁,身形萧瑟的中年书生,心中涌起异样情绪,取过酒壶倒了杯酒,默祷片刻洒在地上,眼圈不由自主微红起来。

陈永华兹兹反清复明复兴华夏,操劳过度忧悒成疾,永历三十四年病逝台湾,谥号文正。

徐国难当时奉命在漳州潜伏,无法赶回见老师最后一面,每当想起总是难免郁郁。

桌上众人端着酒杯,怔怔瞧着两人的怪异举动,一时有些冷场。

见氛围有些尴尬,徐文宏举杯笑道:“

老头子没事,大家快些喝酒吃菜。”

向依兰思托道:“你难得过来,姐夫敬你一杯。”砰的一声碰了酒杯,两人都一饮而尽。

依兰思托是土蕃部族平埔社少族长,生性豪爽喜交朋友,习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平常喝酒从来都是酒到杯干,今日不知怎么没有多喝,目光闪动似有心思。

见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活跃,依兰思托涨红了脸站起身,举杯向徐国难道:“国难,舅舅敬你一杯。”

他年纪不到二十,比徐国难年轻得多,却是实打实的长辈身份,徐国难不敢怠慢,赶忙起身,两人对碰一杯,同时仰脖喝光。

依兰思托端着酒杯没有坐下,犹豫片刻,大声道:“国难,舅舅求你件事,行不行?”

刘雅萍瞪了弟弟一眼,低声道:“好好喝酒,莫要为难国难。”

眼睛不由自主瞄向徐国难,欲言又止。

徐文宏面色有些阴沉,挟了块煮得稀烂的野鸡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没有开口说话。

徐国难鉴貌辨色,明白必是为难之事,干笑道:“舅舅不要客气,有话就直说,如果能帮得上忙,国难必定尽力。”

顺手挟了块鹿肉扔到桌下,旺财一口咬住,毛茸茸身躯偎在徐国难腿上,大口啃吃起来。

徐国难话里藏着骨头,依兰思托却听不出来,仰脖又喝了杯酒,喷出口酒气,道:“今天下午察言司把俺的义弟奥里契抓了去,说是当街行凶伤人。”

瞪着铜铃大眼,亢声道:“奥里契伤人被抓,俺无话可说,只是听特工嚷嚷说要严刑处死。按高山族规矩,伤人只要赔偿牛羊,关些日子就可放出。国难在察言司当官,帮忙讲说情面,官家要多少牛羊尽管提,族里一定足价赔偿。”

罚金代罪是土蕃习俗,官府并不承认法定效力。

听了这话徐国难心中雪亮,依兰思托义弟奥里契必是刺伤和谈使者的土蕃少年。这事已经惊动朝野,别说确实无能为力,即使能帮得上忙徐国难也不会尽力。

把酒杯放回桌面,徐国难尽量扮出诚恳模样,瞧着依兰思托道:“舅舅,你知道奥里契刺伤的是谁?”

依兰思托怔怔道:“是哪个?奥里契告诉俺,说那人鼓动汉人占尽土蕃田地,杀光土蕃男人,因此要杀了他。”

徐国难心里蓦地一动,问道:“谁告诉奥里契这话?”

依兰思托没注意徐国难异样表情,摇头道:“奥里契没告诉俺。只是让俺莫要管他,日后赶到萧垅社告诉族人帮他报仇雪恨。”

昂然道:“俺是奥里契结义大哥,哪能撇下不管。官府要多少牛羊尽管开口,俺保证不讨价还价。”

徐国难冷声道:“伤人偿命天经地义,奥里契被奸人利用,当街行凶刺伤朝廷高官,连郑王爷都被惊动,哪有可能用牛羊赎命。”

暗想土蕃当街行凶刺伤和谈使者,果然有人暗地指使,倒要设法追查出来。

听了这话,依兰思托面色惨白,呆坐在椅上一言不发。

第三十二章 土蕃旧事 台湾面积广阔,千百年来以部族形式居住着许多土著居民,依靠渔猎耕种为生,彼此不相统辖,明郑统称为土蕃,又因大多居住在高山唤做高山族。

土蕃部族散居在中央山脉、台南平原等地,信奉不同的神兽图腾,生性野蛮动辄械斗,遇到外敌入侵就团结一心,共同御敌。

在土蕃眼里,台湾土地物产都归土蕃所有,明郑与荷兰都是渡海远来侵占土蕃土地的异族,因此时常聚众驱赶屯垦汉人,声称“台湾是土蕃的台湾”。

只是土蕃武器粗劣,人心不齐,不通战阵,几乎每战必败,不得不让出沿海最适宜耕种的肥沃土地,逐步退缩到中央山脉的深山老林,依靠狩猎艰难度日。

土蕃部族心中不愤,时常成群结伙出山偷袭垦荒汉人,抢夺粮食器具。双方互有杀伤,仇恨越结越深。

永历二十四年,康熙设计除去权臣鳌拜亲掌朝政,决意削平三藩一统江山,靖南王耿精忠事先听到风声,联络平 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阴谋造反,想起明郑占据台湾,兵精将勇如何不加利用,暗中派心腹到台湾联络,约延平郡王郑经一起反清复明,声称愿意尊奉迁居台湾的明朝宗室后嗣宁靖王朱术桂为主。

郑经秉承国姓爷遗愿始终不忘反清复明,见鞑子内乱有机可乘,当即一口答应,厉兵秣马预备西征。

台湾岛内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土蕃部族首领大肚王阿德狗让野心勃勃,早就暗中筹谋驱赶汉人称霸台湾,趁机结盟27个部族,提出“台不留汉”,大举出山屠杀汉人,接连占了好几座城镇,不分男女老幼把汉人屠杀干净,房屋全都烧成白地。

郑经闻报大怒,紧急调动西征部队,以亲信大将刘国轩为统帅率军征讨叛乱土蕃。

刘国轩跟随郑成功屡经战阵,最是骁勇善战,哪把毫无纪律,自行其事的土蕃联军放在眼里,利用察言司特工侦缉获得的情报,设下陷阱引诱土蕃联军在沙辘社决战。

土蕃联军人数虽多却不讲阵法纪律,武器也大多是简陋的木盾竹矛,战场厮杀根本不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对手,被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上万联军逃回深山不到千人。

大肚王阿德狗让激战中被骑兵袭杀身亡,悬首东宁府城头示众,尸体剁碎喂狗。

刘国轩率军进山剿杀逃亡土蕃,接连焚毁数十处部族山寨,在关武岭斩杀俘虏筑成京观震慑土蕃部族

,掳掠数千老幼妇孺高奏凯歌返回东宁府。

沙辘社大战后土蕃部族落魄丧胆,再不敢下山偷袭掳掠,汉人有了田地耕种,也不再深入进逼,双方以中央山脉丘陵地带为界,暂时相安无事。

郑经率军渡海西征,东宁总制使陈永华奉令留守台湾,见土蕃退入深山屡剿屡叛,野草般斩杀不绝,想出“以蕃治蕃”对策,重金收买居住浅山地带较为恭顺的熟蕃,给钱给粮封官许愿,倡导汉蕃通婚,拉拢熟蕃为朝廷办事,阻止深山生蕃出山闹事。

十多年执行下来大见成效,许多熟蕃部族逐渐融入汉人生活,除了不当兵纳税,日常起居与寻常汉人无异。有的部族首领子女甚至读书识字,跟汉人一样学做八股文章。

刘雅萍原名依兰思铃,蕃语意为百铃花,是熟蕃平埔社族长依兰黑之女,生性爽朗美丽动人,有一次上山采摘野果不慎跌落山崖,被扮作土蕃汉子潜入深山刺探军情的徐文宏救起送回平埔社。

刘雅萍少女怀春,对高大英俊武艺超群的徐文宏一见钟情,无可救药爱上大三十多岁的阴郁男,演绎轰轰烈烈的“女追郎”。

倒追过程曲折缠绵,徐文宏冰封多年的冷硬心肠终于被似水柔情感化,在陈永华鼓励支持下,汉蕃通婚娶依兰思铃为次妻,取汉名刘雅萍,纪念南逃途中被鞑子杀害的亡妻。

徐国难感情上难以接受平白出现的后妈,离家远赴浙江潜伏,很是闹了阵情绪。

刘雅萍嫁鸡随鸡极为贤慧,对不幸丧母的徐国难照顾得无微不至,过了些年终于融化冰山,让徐国难艰难喊出姆妈。

依兰黑不愿意花朵女儿嫁给汉人,只是女大不由爹,婚后第二年刘雅萍生了龙凤胎,带着呀呀学语粉妆玉琢的小儿女回到寨子探望佬爷。

依兰黑无可奈何借酒遮脸,痛骂之后默认亲事,结果皆大欢喜。

依兰思托是依兰黑幼子,勇力过人头脑简单,最喜欢进入深山狩猎猛兽,很是结交了些生蕃伙伴,受生蕃观念影响对汉人甚是仇视,与姐夫一家却极是亲热,时常携带野味前来探望。

他原本以为奥里契当街杀人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听徐国难说的决绝,不禁焦急起来,暗想刺伤的果真是汉人高官,奥里契哪有可能活命。

想了好一会,觉得凭自己面子绝计保不住奥里契,阿爸依兰黑是汉人任命的土官,又是平埔社族长,时常与汉人官员交际

往来,出面求情或许汉人朝廷能卖几分脸面。

主意打定,仰脖又喝了杯酒,道:“国难,如果奥里契刺伤的果真是汉人高官,舅舅也不好让你为难。只是让奥里契在牢里少吃些苦头,想来总是可以办到。”

徐国难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不难。只是舅舅要给件信物,否则国难如何取信奥里契?”

阿兰思托搔头道:“俺到东宁府卖猎得的毛皮,顺便瞧瞧阿姐和外甥女,哪会随身携带信物。后天就是平埔社播种祭,阿爸让俺请阿姐一家都到寨里过节。国难不如跟着同去,到时俺把奥里契的信物拿来给你。”

阿兰思托头脑简单,徐国难说的信物其实是能够证明身份的随身物品,他却以为是与奥里契结拜时相互交换的礼物。

徐国难肚里暗笑,也不说破,思忖片刻点头答应。

按察言司制度,奉令潜入满洲执行机密任务,除非十万火急,可以给假与家人团聚。

卢泽同意徐国难负责执行厄斯计划,准假五天与家人团聚,二十三日起程秘密绕道赴闽。

徐国难本就想趁暇陪家人尽情游玩,刚好一举两得。

徐文宏致仕后不再过问政事,坐在座位上听着两人对话默不作声,听徐国难同意前往平埔社过播种祭,面色有些阴沉,深深瞧了儿子一眼,仰脖又喝了杯猴儿酒。

徐太平听一家子到平埔社外太公寨子游山玩水,高兴的在徐文宏怀里不停蹦跳,拍手叫道:“舅公帮平安逮只鹿崽,我要养起来牵着玩。”

想着牵头小鹿在伙伴间走来走去的威风模样,禁不住眉开眼笑,伸手从煲里捞出只鸡腿大嚼,把腮帮鼓得凸出一大块。

见儿子的猴急吃相,俞依偌禁不住嗔道:“吃慢些,没人跟你抢。”

目光有些忧虑瞄向凝神思索的丈夫,柳叶般的细长秀眉微微蹙起,草草扒了几口饭就放下筷子,喂儿子吃喝。

依兰思托放声大笑,伸手也捞了块鸡肉扔进嘴里,赞道:“好小子,有高山族男儿的豪迈气概。明日到寨里舅公一定给平安逮只最漂亮可爱的鹿崽,让你在伙伴中出足风头。”

平安是徐太平的小名,徐文宏亲自所取,寓意平平安安。这也是大多数乱世父母的普遍心愿。

只是海霹雳坐镇漳州虎视台湾,荷兰战舰严密封锁南洋航道,内忧外患之下台湾还能平安多久?

第三十三章 再见名录 徐文宏举杯还想喝酒,被徐国难劝住。

俞依偌见状忙起身给公公盛了碗饭,就着鸡汤吃了起来。

不一会酒足饭饱,男人起身走到院子喝茶聊天,女人留在厅里收拾碗筷。

田妈在厨房吃饱了饭,跑进厅堂帮忙收拾,嘴里唠唠叨叨数说家庭琐事,要徐淑媛早些嫁人生子,开花结果。

徐淑媛听得老大不耐烦,又不愿洗碗刷筷,趁机溜到院里观看烟花。

徐太平快步跑到院门口,听到周围房屋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远近还传来孩童的欢快嘻笑,忙不迭蹿进屋拿出珍藏的窜天猴,嚷着要爷爷陪自己放鞭炮玩耍。

徐文宏觉得身上有些寒冷,用力裹紧衣衫,对呆呆抬头仰望璀璨烟花的依兰思托道:“你陪平安玩耍,国难,陪爹到屋里添件衣衫。”

转身慢慢走向卧室,高大身影在银辉映照下有些佝偻。

徐国难心念微动,知道爹爹必有深意,应声跟着进屋。

卧室简朴雅致,桌椅床铺都是使用数十年的老古董,与主人一样尽显岁月沧桑,雪白墙壁挂着几幅徐文宏的手书字画,都是些花草树木和隐逸诗词,显示悠游林下的闲情逸志。

窗沿矮几摆了盆茂盛水仙,青翠碧绿间绽放白玉,缕缕清香伴着徐徐吹来的晚风逸满房间,让人不禁神清气爽。

徐国难目光定在墙壁挂着的姆妈刘雅萍画像,历经多年刘雅萍依旧温婉动人,清亮眸子盈盈望住宝贝乖娃,红唇微动仿佛轻声叮嘱着什么。

忆起昔日南下逃难的点点滴滴,想起姆妈自尽身亡前的决绝与不舍,徐国难咬紧嘴唇思绪万千,充满对凶横鞑子的无穷恨意。

姆妈,国难今生今世誓杀鞑子,替姆妈报仇雪恨。

徐文宏慢慢走到桌边坐下,倒了杯乌龙茶一口口啜着,沉吟良久,问徐国难道:“你什么时候出发去满洲?”

徐国难在椅上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听到问话暗吃一惊。

他禀承徐文宏作风,回家从来不谈论公事,免得家人为自己担心,晓得爹爹是老公门,必从言语瞧出端倪,不再隐瞒,低声道:“卢大人准假五天。”

徐文宏嗯了声不再言语,眸里若有所思。

两人对坐品茶,听到院里响起窜天猴的轰然炸鸣和徐太平的欢快嘻笑,过了会多出刘雅萍俞依偌的说话声音,徐淑媛笑得尤其清脆响亮。

徐文宏微叹口气,放下茶盏悠悠道:“你身为军务处佥事,奉令公干爹也不能阻止。鞑子扫除三藩气焰正旺,想要一鼓作气扫平台湾,灭了大明海外江山。闽浙沿海驻扎重兵,侦缉巡查极其严密,你潜入满洲办事,既要忠诚王事,把差使办得干净漂亮;也要时刻记得家人都等你平安归来,凡事不可莽撞冲动,不计后果。”

放下茶杯,郑重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活着,万事都有转机。”

徐国难十二岁破格录取进入察言司军务处,易名潜伏浙江、福建等地历练多年,早已是资深特工,但在徐文宏眼里还是不懂事的稚龄小儿。

殷殷嘱托听得徐国难眼圈泛红,勉强笑道:“爹的话国难牢记心头,请爹放心,国难必定漂漂亮亮完成任务,平平安安回到家中。”

徐文宏欣慰点头,思索片刻,低声问道:“凭你的本事,完成差使有几分把握?”

徐国难默然,厄斯计划虽然详细周密,毕竟只是纸上谈兵,鞑子凶横狡诈,密探遍布,自己潜入漳州只能随机应变,哪谈得上有几分把握。

见徐国难欲言又止,目光有些踟躇,徐文宏就知差使必定艰难,犹豫片刻蹒跚起身,慢慢走到床侧,用力按下衣柜后面一块不引人注目的青砖。

只听嗤嗤数声轻响,墙壁数块青砖渐渐移开,现出尺许方圆的隐密洞穴。

徐国难知道老爹出身锦衣卫,极是擅长机关制作,也不惊异,站在旁边静静观瞧。

洞穴拿出的正是幼时见过的锦盒,徐文宏使力按动机钮打开,伸手取出几件物事捧放到桌上。

徐国难定睛望去,见是两本书册和一块腰牌,心中微动,抬头用询问目光望向徐文宏。

徐文宏伸手拿起较薄书册轻轻抚摸,面上现出缅怀神色,递给徐国难道:“你打开看看。”

徐国难早知必是密探名录,故意装出吃惊模样,打开

细细观看。

徐文宏缓缓道:“昔年锦衣卫威震天下,无事不知无情不晓,藏在密室暗中谈论的隐密言语都会被侦缉记录,片刻就能上达天听。你以为锦衣卫真有千里眼顺风耳,可以不出京城周观天下,其实都是锦衣密探立下的功劳。”

陷入久远的记忆,徐文宏静默了会,续道:“洪武皇爷崛起乡野,久历危难深谋远虑,驱除鞑虏光复汉家天下后设锦衣卫侦伺天下,明的是镇抚司和各地卫所,暗的是从侍卫亲军中精选出来的锦衣密探,以寻常身份隐蔽潜伏,暗中侦伺奸谋密语和乱党逆贼,一有消息立即飞马传报。洪武皇爷稳居深宫通晓天下细事,凭借的就是无处不在无所不侦的锦衣密探。”

语气有些阴森,徐国难听入耳中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忽地想起以前野史上看到的一件逸事。

明初诗人钱宰年逾七旬,名满海内,被朱元璋征召入朝任校书翰林,每日都要夜半起床赶着上早朝,年纪大了着实有些吃不消。

一晚临睡有感而发,随口吟了首七言绝句,“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

吟毕熄灯睡觉,一觉天明。

次日上朝,朱元璋见到钱宰,笑道:“昨夜钱翰林吟的好诗!只是朕从来没嫌你上朝来迟,不若改嫌为忧如何?”

用的虽是商量语气,钱宰却听得遍体冷汗,诺诺连声拜伏在地,从此更加小心谨慎,密友聚会不敢妄发一语。

过了些时日朱元璋见他实在年迈不堪劳累,方才赐币放归,遂了“田园乐”的心愿。

不问可知侦伺钱宰夜半吟诗的必是暗中潜伏监视的锦衣密探,能在深夜潜入卧室偷听密语,着实神通广大,难怪锦衣缇绮横行天下闻者色变,与大明天下同始终。

想到锦衣密探的神秘莫测,徐国难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仿佛黑暗深处有眼睛正在暗中窥视。

PS:今天是高考开考日,连更两章祝愿高考学子神清气爽,超常发挥,如愿考出满意分数,进入心仪高校!也愿天下父母心想事成,万事如意,为子女付出的一切都得到回报!

第三十四章 陈年旧事 抚着有些陈旧的密探名录,回想昔日南京秦淮河畔走鸡斗狗的风流岁月,徐文宏耳边仿佛响起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娇俏言语,目光闪烁神情复杂。

“国难,你知不知道这密探名录老爹从何得来?”

徐国难缓缓摇头,目光也充满疑窦。

老爹从没去过京师,怎会握有如此大杀器?

“按锦衣卫制度,密探名录例由北镇抚使掌管。崇祯十七年,逆贼李自成率军攻破京师,崇祯皇爷天子守国门,上吊煤山殉国身亡。弘光皇爷仓惶逃到南京,由不甘亡国的大臣拥戴即位,锦衣卫北镇抚使马珏那时也逃到南京,向弘光皇爷献上锦衣密探名录,借机讨好。”

徐国难恍然大悟,他一直以为北镇抚使坐镇京师,忘记弘光帝曾在南京即位,史称南明,虽然不过短短八个月就被清廷扫平,却已成为大明正统,不肯降顺鞑子的官员纷纷南下投靠,北镇抚使自然也不例外。

“弘光皇爷虽然昏庸糊涂,只知宅在深宫享乐,却也晓得锦衣密探紧要异常,必须牢牢抓在手中,当时他刚在南京登基为帝,身边没有铁杆亲信,想起徐家世代国戚满门忠烈,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又由徐家世袭传位,必能忠谨王事用心办事,下旨封定国公徐文达为锦衣卫北镇抚使,把锦衣密探名录交给他掌管。”

听到这里徐国难啊了一声,面上表情有些怪异。

他随父母南逃时不过三岁,童年记忆早已模糊,隐约记得听过定国公徐文达,晓得是中山王徐达嫡子,富贵荣华世袭罔替。

自己虽然也是中山王后裔,却是旁枝支属,身份与定国公相比自是天差地远。

老爹徐文宏按族谱是定国公徐文达堂弟,家中生计艰难,从小跟着徐文达当篾片作跟班,甚是亲近信用,凭借定国公势力在南京锦衣卫谋了百户职位,狐假虎威敲诈勒索,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徐文宏面色微黯,仿佛也陷入回忆之中,轻声道:“徐文达名义上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使,从来只是挂名领俸禄不管事情,每日鲜衣怒马使性斗气,出入秦淮妓院寻欢作乐,是南京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哪有能力管好庞大的锦衣密探,交给别人实在不放心,便吩咐我代为管理。”

徐国难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爹,密探名录是定国公托你保管?”

徐文宏点了点头,又缓缓摇头,道:“密探名录何

其重要,徐文达再糊涂也不会交到我手里,只是委托代为管理。”

“那一日是弘光元年五月初九,”徐文宏面色有些阴郁,声音也越发低沉,“清兵由豫亲王多铎统率大举南下,攻破扬州杀害督师史可法大人,乘势从瓜州渡过长江,眼看就要攻到南京。”

徐国难想起南下逃难的苦难岁月,眼前不禁雾气氤氲,指节捏得发白。

姆妈刘雅萍在鞑子铁蹄下挥刀自尽的惨景,不由自主重新浮现脑海。

耳边响起搂抱刘雅萍的鞑子骑兵发出的得意狂笑,徐国难双目尽赤如欲喷火,好一歇方才平静下来,静听老爹叙说。

“弘光皇爷闻讯匆匆出逃芜湖,乱兵乘势到处劫掠,南京城人心惶惶乱得不成样子,文武百官聚在一起商议剃发易服,降顺鞑子。”

“我不甘心当满清顺民,又无力救国,躲在家里收拾行李预备带着家人南逃闽浙。”

“正在忙乱之际,徐文达匆匆跑来找我,见面二话不说递过只锦盒,打开一看装的是密探名录和北镇抚使腰牌。”

“这两样都是徐文达极为重视的宝贝,从来都是贴身收藏,连我都不让碰上一碰。”

徐文宏呼吸有些急促,昔日情景清晰印在脑海。

他捧着密探名录和腰牌,有些手足无措地望向徐文达,见他满脸死灰,目光疯狂,华贵绸衫脏得不成样子,沾着好几团血迹。

“定国公,我——”

“文宏贤弟,密探名录和腰牌托你代为保管,日后用于反清复明大业。”

“定国公不要着急,咱们跟着弘光皇爷南逃浙江,日后可以跟宋高宗赵构一样重建明室基业。”

“重建明室基业谈何容易。徐家跟着朱家享了二百多年福,亡国之际总不能连一个殉国忠臣都没有。哥哥已决定剃发易服,投降鞑子保全功名富贵,本国公要到地下追随崇祯皇爷,锦衣密探由贤弟代为照顾,用于反清复明大业。”

徐文达目光疯狂,双手打着节拍,嘴里轻哼戏曲。

“未见先帝血泪抛,一见先帝心如绞。皇祖开国创业艰,赤手空拳兴皇朝。实指望江山一统万万年,谁料社稷会顷刻倒——”

……

旧日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徐文宏忍不住吐出口浊气,老泪顺着沟壑缓缓流淌。

徐国难想要出言安慰,一

时不知从何说起,取出手帕递了过去。

徐文宏接过手帕擦拭眼泪,涩声道:“人老了就是爱怀古。国难,我说到哪里了——”

没等徐国难回答,抿了抿嘴唇,继续往下述说。

“我们正在说话,你娘忽然从里屋跑出,向徐文达福了一福,道定国公既然能够以身殉国,我们都是中山王后裔,愿意追随定国公于地下。”

“我想不到素性柔弱的雅萍居然会如此行事,心里乱成一团,怔怔不知说什么是好。”

“徐文达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赞道,妹子不愧是文达的好弟媳,比国公府那些享尽荣华富贵的怕死婆娘强上百倍,只是报答朱家恩德文达一人就已足够,文宏从小没享过朱家的福禄,用不着跟文达一起报答皇恩。”

“徐文达说完话,拱手向我和雅萍拜了两拜,惨笑着扬长而去。”

“雅萍怔怔望着我,眼里忽地滴下泪来,抬手举起菜刀用力抹向脖颈,原来她出屋前已经做好殉国准备。”

“我身手敏捷,早有防备,一把抢过菜刀,道雅萍你怎么如此糊涂,定国公自杀殉国有始有终,我们要保住有用之身,帮助弘光皇爷重夺大明江山,驱除满清鞑虏,方才不辜负了定国公的嘱托。”

“雅萍听了我的话神情有些犹豫,里屋又响起你的哭叫,我趁机拎起包裹,拉着娘儿俩一溜烟逃出了南京。”

“道上乱纷纷的全是南逃难民。我找人一打听,才知清兵已占据南京,派出降将刘良佐快马追赶,把弘光皇爷掳了去。既然江山无主,只得一路南逃,你娘最终惨死在鞑子手中,我带着你逃到厦门投奔了国姓爷。”

“本来我想向国姓爷献上密探名录用于反清复明大业,却被施琅事件闹寒了心,把密探名录和腰牌密藏到现在。”

一口气说完往事,徐文宏嘘口长气,仿佛放下了心思,拿起腰牌递给徐国难。

徐国难伸手接过,觉得入手甚是沉重,细看腰牌由南洋进口的粗大象牙镶嵌金玉制成,上额弯月状云形饰,正面刻着锦衣卫北镇抚使鎏金隶字,虽然年代久远依旧温润光滑,可以想象当年掌管锦衣密探的威风。

他抚摸代表锦衣卫权威的北镇抚使腰牌,心中感慨万千,想不到老爹居然有如此复杂经历。

忽地想起一事,目光微凝,问道:“锦衣密探名录,现在还有用么?”

第三十五章 复甫文集 崇祯十七年清军由吴三桂接引入山海关,至永历三十七年已历三十九年,山海沧桑迭经变故,名录上的锦衣密探绝大多数都已故去,即使活着恐怕也是垂垂老矣,不堪驱使。

徐国难潜伏期间曾与锦衣密探暗中联络,对此心知肚明。

徐文宏摇头道:“我也不知。按锦衣卫规矩,锦衣密探终生不得背叛大明,否则必遭追杀,不死不休。”

见徐国难目光有些玩味,徐文宏哪能不晓得他的意思,瞪眼道:“爹说的是真正的锦衣密探,而不是继承祖业的所谓世袭密探。”

“当年逃难途中,我曾用暗语与锦衣密探进行联络,忠谨干事舍身为国,都是了不起的好汉子,只是经历甲申国难,时日长久能够始终记住密探身份的恐怕不多。”

见徐国难目光微现失望,嗤道:“我把密探名录传给你,只是抱侥幸于万一,不要过多妄想。”

顿了顿道:“爹反复想过,满洲潜伏密探被鞑子严厉镇压,想必已经青黄不接。不过密探潜伏可不只在满洲——”

听到这里,徐国难眸子晶光发亮,用力拍了下脑门。

真是灯下黑。

锦衣密探原本只是侦伺大明行省和关外蒙古辽东,防止不法之徒造反作乱,威胁大明江山。

明太祖朱元璋传皇位给皇孙朱允炆,燕王朱棣不服削藩,起兵靖难夺了侄儿建文帝江山,即位称帝却始终找不到建文帝尸骸,传闻已在忠心大臣保护下逃亡海外。

朱棣自然很不放心,生怕日后对子孙后代造成威胁,派遣心腹太监郑和率庞大舰队七下西洋,名义上宣扬大明国威,鼓动万邦来朝,实际是侦骑四出,暗地搜寻建文帝下落。

锦衣卫奉密旨在琉求、瓜哇等南洋区域潜伏密探,配合郑和侦缉刺探,却是了无踪迹,建文帝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始终找不到下落,成为明廷一大疑案。

万历年间明神宗派军援朝抗日,锦衣密探奉令潜伏高丽、日本,到处搜集情报传递机密,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自己只记得满洲各地潜伏锦衣密探,却忘记海外各地也有无数锦衣密探化名潜伏。

他们不曾遭受鞑子严厉打击,说不定还在正常运转。

如果能够设法把这股强大地下力量为已所用,对反满兴汉复兴华夏大有裨益。

想到这里徐国难不禁热血沸腾,小心翼翼把密探名录与腰牌放入怀中,打定主意以后有机会另行察访。

目光炯炯瞧向较厚书册,见封面写着复甫文集,心想这书册莫非是老师的心血结晶。

果见徐文宏指着书册道:“这是陈先生的一生精华,临终特意嘱咐我把书册转交给你,说寄希望于后人。你

要好生研读,跟陈先生一样反清复明,复兴华夏,切莫忘记炎黄子孙身份,干出辱没祖宗的丑事。”

徐国难神情肃然,对着书册拜了三拜,恭手取过《复甫文集》,打开封面,见扉页龙飞凤舞写着“一切为了复兴华夏”,显是陈永华亲笔,呆了一呆,心情不觉有些沉重。

这口号西征以后他时常听人提起,却从来没有今日这样触动心扉。

陈永华辅佐郑成功、郑经父子,担任东宁总制使总管台湾政务,首创反清秘密社团天地会,一生孜孜以求反清复明复兴华夏,百死而不悔。

老师为人谨慎,虽然最终还是收自己为弟子,却始终不许在外人面前师徒相称,想不到临终把《复甫文集》赠送自己,意在传承衣钵、复兴华夏。

想起陈永华的殷切期盼,徐国难觉得肩膀担子沉重,自己虽受老师教导多年,也不过泯然众人,哪有能力承担反清复明复兴华夏的重任。

见徐国难面有难色,徐文宏略一思忖已明白心思,缓缓道:“陈先生临终本想见你一面,当面嘱托,只是你奉命公干,只得把我叫了过去。陈先生说,如今鞑子凶横,朝政腐败,冯锡范野心勃勃想要上位,刘国轩明哲保身见风使舵,不出意料数年之内必有大变——”

咣啷啷一声响亮,徐国难手中茶杯失手摔落地上跌成碎片,他不管不顾,目瞪口呆盯住老爹。

徐文宏叹了口气,续道:“陈先生说,明郑国势危急难抵鞑子攻击,这是大势所趋无可奈何,只可惜复兴华夏后继无人。他时日无多,由你传承《复甫文集》,寄希望于将来。”

“自古胡虏无百年气运,鞑子虽然凶横猖獗,荼毒中华,陈先生预料百年之后中华必有圣人崛起,驱除鞑虏复兴华夏,要你继承反满兴汉遗志,牢记保种重于保国,攘外强于安内,不必拘泥一家一姓兴衰存亡,想方设法保全台湾于中土,复兴华夏于未来……”

“保全台湾于中土,复兴华夏于未来!”

徐国难喃喃自语,脑海深处隐隐有声音高声呐喊:保全台湾于中土,复兴华夏于未来!

似乎这也是“千年老妖”的夙愿。

他很快定下神来,苦着脸道:“爹,这责任太过重大,国难委实承受不起,还是交给别人罢。”

横了徐国难一眼,徐文宏嗤道:“陈先生早就收你为徒,又把《复甫文集》赠送给你,愿不愿意,能不能够由你自己。”

见徐国难愁眉苦脸,叹了口气道:“天下万物运转自有道理,凡事不可强求,陈先生只是不愿一生心血无人继承,并不要你逆势而为,一切尽人事听天命即可,切莫为了天下舍弃家人。”

听此无赖言语,徐国难只能摇头

苦笑,想到台湾黯淡未来又不禁神移色伤。

陈永华号称台湾诸葛亮,眼光自是精准,明郑自东宁事变之后朝政日非民不聊生,军队战力大不如前,确实难以抵挡海霹雳雷霆一击。

徐国难不过明郑普通官吏,虽为台湾必有大变感到难受,倒没有士大夫亡身殉国想法,只是骤被陈永华赋以传承重任,难免受宠若惊,倍感艰难。

效仿虬髯客远走异域,是否也是保全华夏文明的某种途径?

脑海念头一闪,立即被强行驱逐了出去。眼下台湾还是大明领土,事若可为不必考虑保台下策。

想起老爹晚饭时特意祝祷,徐国难对两人的神秘关系有些好奇,问道:“爹,你明明甚得陈先生看重,为什么又不公开往来,难道——”

徐文宏哑然失笑,道:“我逃难期间路过同安县,与陈先生父子有一面之缘,交谈之下相互都很佩服。只是陈先生惨遭大变,因缘巧合进入国姓爷帐下成为心腹幕僚,他为人谨慎,担心与锦衣卫官员往来会遭国姓爷之忌;又生怕他的身份影响到我的日后仕途,决定只是私下交往,不论公事。”

见徐国难有些迷惘,正色道:“大明祖制禁绝厂卫交往大臣,生怕内外勾结篡夺明室江山。陈先生辅佐两代延平郡王被誉为台湾诸葛亮,呕心呖血功劳着实不小,又受国姓爷之命当任天地会总舵主,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奸诈小人。你我都在察言司任职,如果与陈先生公开往来,落在小人眼里恐怕是祸不是福。”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国难蓦地想起桩旧闻。

永历三十四年,陈永华忧心国事染病卧床,总督陆师军务冯锡范上门探病,假托延平郡王郑经劝说陈永华辞去东宁总制使,与自己一起致仕悠游林下。

陈永华以为是郑经意思只得答应,冯锡范当即代陈永华向郑经递上辞呈,又加了番挑拨言语,鼓动郑经同意免去陈永华职务,任命自己为东宁总制使掌管朝政。

陈永华发现上当受骗郁郁不乐,不久就病重去世,遗言葬于天兴州大潭山,替明郑把守边土永镇土蕃。

想到冯锡范的阴险狠毒,徐国难背心不禁渗出冷汗,小心翼翼把《复甫文集》藏入怀中。

刚想开口说话,屋外响起蹬蹬的脚步声,探进颗朝天辫脑袋,乌黑眼珠朝屋内滴溜溜一转,嚷道:“爷爷衣衫还没换好么,怎么不出来陪平安玩耍。”

正是调皮鬼徐太平,噘着嘴巴显出恼怒模样,更让人觉得童真可爱。

徐文宏疼爱地看着孙子,随手披了件布衫,笑道:“平安莫急,爷爷马上出来陪乖孙子。”

转头向徐国难道:“你与依偌早些回房歇息,明天不用早起问安。”

第三十六章 闺房絮语 徐国难晓得爹爹要自己公干之前多陪俞依偌,面色微红,答应着跟了出去。

众人都站在天井的桂花树下,欣赏此起彼伏的璀璨烟花,依兰思托仰着头嘴巴咧得老大,眸里满是新奇,显是僻居深山极少见到如此灿烂美景。

见徐太平拉着徐文宏野猴一样窜出,徐淑媛放下手中还没放完的鞭炮,迎上笑道:“爹,你怎么出来当冤大头。平安的窜天猴都放完了,吵嚷嚷要到街上店铺买,却又舍不得花过年红包,这才进屋拖了爹出来。”

徐太平横了多嘴姑姑一眼,嘀咕道:“过年红包我要用来买糖饼,爷爷有的是私房银子,当然要爷爷掏钱买鞭炮给平安。”

猴子爬树般紧缠在徐文宏身上,拔出插在腰间的短刀,神气十足道:“长大后平安还要当将军,跟着二叔杀鞑子,当然要多放些鞭炮,闻惯火药味道才不会害怕。”

众人听了都不禁失笑,纷纷称赞徐太平有志气,能成才。

短刀是姆妈刘雅萍留给徐国难的遗物,徐国难多年来精心保管,从不轻易使用,想不到居然被徐太平随意拿出玩耍。

心中恼怒夹手夺过,喝道:“小孩子玩啥子刀,莫要不留神伤着自己。”

徐太平从没见过老爹如此疾言厉色,瘪了瘪嘴像要哭出声来。徐文宏忙抱起哄道:“平安乖孙不要哭,爷爷带你去买窜天猴就是。”

横了徐国难一眼,转头朝俞依偌道:“平安他娘,国难公事辛苦,你陪他先回房歇息,平安晚上睡我屋。”

俞依偌应了一声,见徐淑媛炯炯注视自己,目光中颇有些玩味。

忽地醒过神来,不由俏面飞霞,红晕透颈,假装没瞧见小姑的异样目光,低头快步跟着徐国难走向卧室。

背后徐淑媛娇笑道:“嫂子只管好好陪大哥上床歇息,妹子啥都没看见。”

隐隐传来田妈的声音,“大姑娘莫要取笑嫂子,以后你嫁了男人也会这样,整日整夜腻在一起永远舍不得分离。”

俞依偌听得满面羞红,心头砰砰剧跳如同擂鼓。

她是户官度支从事俞洪德独女,永历二十二年经媒人说合嫁与徐国难,夫妻感情甚是和谐。

俞依偌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三从四德、夫为妻纲,成亲十多年早过了风花雪月的激情岁月,被小姑取笑倒真有些许害羞感觉。

晕着俏脸跟入卧室,听到身后吱呀一声,显然丈夫已经关上房门,外面的嘈杂喧闹登时成为另一天地。

俞依偌娇躯微颤,咬着嫩红嘴唇,缓步走向墙角,想要取过木盆端洗脚水,身后忽地伸出双手紧紧环腰抱住。

依偌嘤咛一声,火热身体立时软将下来,迷迷糊糊倒向坚实身躯。

两人默不作声偎依在一起,过了许久方才慢慢分开。

俞依偌钗横鬓乱衣裙凌乱,红晕满面妩媚动人,用力拍开徐国难不老实摸向丰满胸脯的登徒之手,喘息道:“你先到床上歇着,我去打洗脚水。”

徐国难依旧紧紧抱住俞依偌,坏笑道:“一晚不洗脚又能如何。”

双臂突然用力托起,俞依偌吓得失声惊叫,忙紧紧搂住丈夫脖颈不敢动弹,被徐国难抱起走向床边,臊得满面羞红,生怕被徐淑媛瞧见又要取笑,忙低声道:“国难不可,爷爷他们都在外面,平安也没有睡觉。”

语气隐隐带着些许哀求,神情娇媚宛若新婚羞态。

徐国难虽然怦然心动,却也不好违逆娇妻,抱她到床边坐下,轻声调笑道:“为夫只是想让你少走些路,有啥子不可。”

俞依偌羞得举起拳头用力捶打。徐国难皮糙肉厚浑不在意,笑着任凭捶打。

正在自得其乐,忽觉捶打越来越弱,抬头望去,见俞依偌目光盈盈瞧着自己,眼眶不知不觉已蓄满晶莹泪水。

徐国难心里着慌,忙伸臂抱住劝道:“依偌莫哭,国难哪里不对得罪了你,请娘子指出,小生立行立改。”

话未说完,俞依偌闷头钻入徐国难怀中,哇地一声痛哭出声,只哭得梨花带雨泪痕满面,把徐国难胸襟衣衫都濡湿了好大一块。

徐国难有些莫名其妙,不住口柔声劝慰。好一歇俞依偌把脑袋靠在丈夫怀里,幽幽道:“你待我很好,只是我自己想哭——国难,你什么时候走?”

听到这话,徐国难抱住俞依偌的手不由松了松,干笑道:“胡说啥话,我莫名其妙怎么会走?”

俞依偌抬起朦胧泪眼,瞬也不瞬只是注视。

徐国难终于在晶莹泪光中败下阵来,晓得她与徐文宏一样,已从异常举动瞧破端倪,微叹口气,低声道:“五天后。”

俞依偌哽咽道:“又是潜往福建?”

徐国难嗯了一声,伸臂紧紧抱住妻子,听俞依偌闷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本不该阻你建功立业。只是我好怕,怕——”

咬着嘴唇不想说出来,最后还是呜咽道:“怕你离开我就不再回来。国难,你前些年奉命前往满洲潜伏,我好多次都在梦里见到你血流——醒来后再也睡不着,抱着被子眼睁睁坐到天亮。国难,你是不是觉得依偌很傻,只晓得拖住男人守牢家门,从来不去关心家国大事,君仇国耻?”

伸手从怀里掏出只红色小盒,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放着只龙头马身麟脚,酷似

狮子的貔貅玉像,烛光下莹洁温润,宛若水晶一样剔透发光,神态极其威猛。

俞依诺凝视半晌,拿起貔貅玉像用红绸仔细拂拭,温柔地替徐国难用红线套在颈上,轻声道:“这是我与姆妈一起到天后宫求来的开光貔貅,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凡事犯冲,开光貔貅能将邪气赶走,你要时时把它挂在颈上,牢牢记住家里有人时刻等你平安回家。”

本命年又叫槛儿年,华夏习俗以为属相相同的年份命犯太岁,“太岁当头坐,无喜必有祸”,因此要想方设法趋吉避凶,消灾免祸。

永历三十七年是农历癸亥年,与徐国难的属相相同,刘雅萍年前就特意预备了吉祥带,叫徐国难整日系在腰间,转运越槛,又与俞依偌一起去天后宫求得开光貔貅。

徐国难侦缉刺探见惯生死,对本命年习俗不以为然,只是违拗不得妻子美意,笑着由她套在颈上。

反手握住有些粗糙的柔荑,低声道:“依偌,你是为夫的小女人,小女人自然只关心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外面的天下,还是让当家男人来扛罢。”

摸了摸怀里的《复甫文集》,想起陈永华的临终嘱托,语气渐转刚硬,“我要继承老师遗志,尽心尽力守护华夏江山,让我的女人能够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当好小女人。”

向俞依偌郑重道:“国难答应你,无论如何都要设法保全自己,日后必定平平安安回家!”

俞依偌深深瞧着面前的高大男人,目光里满是迷恋。这就是她的男人,值得执子之手,依靠一辈子的大山!

“国难,你放心去吧。”她反手抱住徐国难,火热面颊紧贴胸膛听着强劲心跳,喃喃道:“只是——永远不要忘记家里有人在等着你平安回来。”

烛光摇曳起伏不定,两人嘴唇渐渐贴紧,火热身体融成一团,再也不分彼此。

房外忽然传来窜天猴的爆炸声响,接着房门被拍的咚咚响,响起徐太平兴高采烈的叫嚷,“爹,娘,快些出来,看平安与爷爷一起放窜天猴。”

接着就听到徐淑媛的诧异声音。

“镇北坊那边怎么走了水,火势再大些就要烧进王城,真是了不得。”

“莫要站在院里当瞪眼猴,快些跟娘到厨房看看,小心走了火烛。”

窗外响起杂乱急促的脚步,想是都奔向了厨房。

徐国难闻言诧异抬头,果见淡绿窗纸映出红光,远处夜空烈火熊熊燃成巨大火炬,仿佛元宵节的璀璨灯山,照得院落通明耀眼生辉。

徐国难倏然色变,想要起身出门观看,胳膊却被俞依佑死死拉住。

今夜属于两人世界。

第三十七章 赤壁行动 黑沉夜色蓦地现出点点火星,火星渐渐泛亮燃成熊熊烈焰,在夜幕笼罩下宛若火矩分外明亮。

远处又有成串火星次第亮起,不一会苍穹上空银蛇乱舞火光冲天,隔得老远也觉得热浪扑面浓烟滚滚,把皓月的银辉都压了下去。

咣咣咣锣声急促敲响,特地设置防备火灾的消防铺铺兵推着水车,扛着钩锯木桶沿着街巷向着火处狂奔。

火树银花不夜天,良宵盛会喜空前。

东宁府商业发达,从来都是夜不闭户,元宵佳节刚刚过去,即使深夜也有无数百姓流连街头观灯赏景,嘻笑玩耍,听到急促锣声忙不迭避让,站在街角抬头望向照彻天地的明亮火矩,议论纷纷。

“好凶猛的火,不知哪户倒霉人家遭灾。”

“瞧方向是东宁府粮仓,那里戒备森严闲人莫入,怎会不小心走了水?”

“你道肥得淌油的仓大使不想逍遥过节?肯定守卫喝醉酒燃放烟花,结果来了个烽火戏诸侯。”

“粮仓着火粮价岂不更要疯涨,明早俺就到粮铺多买些粮食,怎么也得有备无患。”

“哎呀呀,着火不止一处,码头那边也起了火头,看样子火神爷今晚要大发。”

东安坊尊明街口的太白居酒楼,二楼雅座窗口半闭半开,游逛百姓的议论不绝如缕传将上来,坐在桌前举杯对酌的两名中年男子对视嘻笑,眸中都有掩饰不住的得意神色。

“刘员外,这一招烽火戏诸侯着实绝妙,只要想法子把台湾粮仓烧光,郑克塽手中无粮心头发慌,哪能不乖乖遵从姚总督招抚,归降朝廷成为大清顺民。刘员外立此奇功必受朝廷嘉奖,升官发财不在话下。”

靠近窗口面目普通,神情憨厚的青袍汉子轻声呵笑,举杯敬酒。

眸底深处隐藏着浓重妒意,如果不仔细看不出来。

穿着铜钱暗纹锦袍,面皮白净天生带笑的刘员外挤在椅上宛若和蔼可亲的弥勒佛,听青袍汉子当面称赞面有得色,举杯轻碰仰脖喝下,故作谦逊道:“重金买通仓大使,借机混入粮仓放火是烛阴大人出的主意,刘某不过尽了些薄力

,算不上大功劳。”

听到烛阴青袍汉子眼里现出敬畏,恍然道:“原来是烛阴大人亲自主持,怪不得能够一下子放火烧了十座粮仓数十万石粮食,这样的大手笔寻常人想都想不到。高,实在是高!”

刘员外肥胖面颊现出晕红,点头道:“粮仓是明郑命脉所在,戒备何等森严,烛阴大人为实施赤壁行动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绝非旦夕之功。”

见青袍汉子鼓着眼睛似信非信,心中暗恼,嗤道:“老彭莫看火烧连营简单,仅收买仓大使就花了这个数。”

伸出三根肥指用力晃了晃。

“三千?”

老彭眼前现出大堆雪花白银,咽了口唾沫低声问道。

“还得再加个零!”

刘员外有些不屑地缩回肥指,咕噜噜又是一杯精酿状元红下肚,伸筷挟起片牛肉放入嘴里细嚼,“仓大使都是喂不饱的硕鼠,走关系塞进几名小吏就花了偌多银两。只是那些硕鼠有命赚钱无命花费,粮仓着火察言司特工肯定介入,说不定今晚就会把仓大使全都逮关进监牢酷刑拷问,只要落入吴阎罗掌握,估计没几个有命活着出来。”

说着呵呵轻笑,两颊肥肉不住抖颤,极其得意。

挟了筷雪菜肉丝放入嘴里细抿,老彭有些担心道:“仓大使没有一根硬骨头,会不会立马招供,让察言司特工顺藤摸瓜找上门来。”

见刘员外神情漫不在意,郑重提醒道:“刘员外不得轻忽,察言司着实有些厉害角色,像那徐国难就让烛阴大人明里暗里吃过多少亏。”

提到老对手徐国难刘员外眸里闪过阴霾,想了想轻声道:“老彭放心,烛阴大人早有后计,出面收买仓大使的粮商吴德昌年前就死于海难,放火烧粮的行动小组成员也都永远消失。察言司酷刑再是厉害,只能让糊里糊涂的仓大使狗咬狗一嘴毛,攀扯不到咱们头上。”

听到这话老彭松了口大气,内心深处震惊烛阴的心狠手辣,转了转眼珠问道:“既然放火烧粮,为何不把十四处粮仓一起烧光,也可让郑逆无粮不战自乱。”

刘员外鼻里哼了一声,道:

“你道烛阴大人不想火烧连营,只是粮仓戒备森严,一夜连烧十处已是力所难及——”

见老彭眼里现出失望,狡狯笑道:“台湾现有军民三十多万,每日耗费粮食何等巨大,仅凭四处粮仓绝对支撑不了多少日子。何况除了放火烧粮,烛阴大人还有其他招数逼郑克塽就范。”

说到这里刘员外自觉失言,伸筷挟菜不再开口。

老彭知道间谍潜伏规矩,不敢开口细问,一个劲劝刘员外喝酒吃菜。

忽地想起一事,皱眉问道:“刘员外,听说姚总督秘密派遣的和谈使者黄朝用将军大白天在复明街观光遇刺,不知何人指使下手,目的何在?”

刘员外酒到杯干,喝得醉眼朦胧,咧开大嘴嗤笑道:“这还瞧不明白。眼下处处与姚总督作对,最不想和谈成功的是哪个?”

老彭想了想,惊问道:“施提督?!”

刘员外微微点头,道:“施琅与郑逆有生死大仇,又一心想要立下平台战功,自不愿姚总督和谈招抚成功,平白失去报仇机会,因此——”

肥厚手掌向下用力一切,微眯鱼泡眼射出冷厉光芒。

事涉清廷高层争斗,老彭生怕祸从嘴出不敢多言,举杯抿了口酒,心里只在反复琢磨:施琅居然能够暗中指使蕃人当街行刺,岂不是在台湾也埋有暗桩,关键时刻万一跳出来与烛阴大人争功——

一念及此,资深间谍老彭食不下咽,蹙紧眉头满腹心思。

刘员外毫不在意,大口向嘴里灌酒,望着窗外熊熊燃烧的明亮火矩,好似高大银山在眼前闪耀,咧开肥嘴得意非凡。

起身端杯走到窗前,拍着栏杆高唱道:“东风起,烧战船,应笑我白发苍苍着先鞭,烈火更祝英雄胆,管叫他那八十万灰飞烟灭火逐天!”

他唱的是元杂曲《赤壁之战》的老将黄忠出征唱词,曲词慷慨激昂壮志凌云,只是嗓音粗哑宛若猪嚎,听得老彭暗自撇嘴,自顾低头喝酒。

远方烈焰熊熊亮若白昼,与璀璨烟花交映生辉,照得两张面孔阴晴不定扭曲变形,恍若地狱偷溜出来寻欢作乐的牛头马面。

第三十八章 太极刀法 这一夜抵死缠绵,对枕絮语,梆子敲过三更徐国难方才欲死欲仙朦胧睡去。

次晨在远近鸡啼中醒来,睁眼瞧见灿烂阳光透过淡绿窗纱洒满房间,给大红锦被抹上温馨的玫瑰色彩,枕边玉人不知何时已无影无踪,留下些许幽香引人遐思。

天井里传出徐淑媛练剑的叱咤娇喝,徐国难老脸微红,急忙穿衣起床,提着倭滚刀推门走出。

徐文宏、徐淑媛和依兰思托在天井各据地盘练武。

徐淑媛白衣白裙,晨光映照下娇艳欲滴,宛若神圣皎洁的天山雪莲,在桂花树下盘转腾挪,手中宝剑舞得风雨不透。

瞥见徐国难提刀走近,陡地一招乳燕投林,腾身旋起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剑尖笔直刺向徐国难左肩。

徐国难倭滚刀没有出鞘,斜身侧让避过剑尖,刀鞘扬起陡地击中利剑背脊,啪的一声轻荡开去。

徐淑媛立足不定,倒跌三步,忙伸手扶住桂花树,方才消了刀鞘暗劲。

她手扶树干,翻了个俏巧白眼道:“大哥昨晚折腾半夜还不够累,居然对妹子下起狠手。”

妙目瞟向厨房,俏面似笑非笑,“嫂子早上起床也比平常晚了许多,连粥都是妈熬的,看来真是夫妻恩爱春宵苦短,一刻值上千金。”

徐国难知道与她斗嘴只能自取其辱,干笑一声走到徐文宏旁边,瞧着老爹骑马蹲裆,有板有眼打着太极拳。

太极拳是明初武学宗师张三丰所创,讲究以柔克刚后发制人,兼有修性养生功效。

徐文宏年轻时师从南京锦衣卫的嵩山少林武学名家,出招快捷有如狂风暴雨,走的是迅猛阳刚路线,讲究一招致敌生死立判,年老致仕悟出练拳养生道理,改练起武当太极,白鹤亮翅搂膝拗步金刚捣锥,一招一式柔中蕴刚,含劲不吐,极有瞧头。

徐国难站在旁边目不转睛,渐渐感觉若有所悟,眸里不自禁现出喜悦光芒。

徐淑媛输了一招很不服气,见依兰思托握着齐眉棍,在天井一角纵跃盘旋,虎虎生风,满院落都是棍影风声。

土蕃僻居深山,得不到武学名家指点,招式都是与猛兽博杀过程中锤炼成形,刚劲有力招招致命,瞧起来却不怎么花哨好看。

徐淑媛看了一会暗自撇了撇嘴,觉得依兰思托棍法简单,招式粗陋,武功远逊自己,本想挑动他与大哥过招,看舅舅与外甥哪个厉害的心思顿

时淡了。

瞟见徐国难目不转睛观看爹爹练拳,黑白分明的晶莹眸子转了转,高叫道:“大哥,敢不敢与爹比武过招,看绣春刀与倭滚刀到底哪个厉害。”

徐国难怔了一怔,没有言语。

徐文宏慢慢收起招式,点头笑道:“淑媛说的没错。我已好久没用绣春刀,今日就与国难对练一回。”

徐淑媛拍手叫好,忙不迭跑进卧房取出绣春刀,笑嘻嘻递给徐文宏,扬起玉颈得意洋洋瞟视徐国难,双手叉腰大有落井下石之势。

依兰思托从没见过姐夫练刀,感觉有些好奇,收起齐眉棍走过来观战。

徐淑媛靠在旁边,指指点点道:“舅舅,爹的旋风刀可是武林一绝,永历十九年察言司探事比武,爹爹凭借旋风十八式接连击败七条好汉,力克群雄夺得魁首,陈总制亲自颁发牌匾,武功号称东宁府第一。致仕后爹爹不再练刀,连我都极少见到。”

瞄了眼依兰思托握着的齐眉棍,微笑道:“幸亏舅舅不是用刀,否则按照武林规矩,不能在旁观看——”

“为啥?”依兰思托瞪着牛眼,不解问道。

徐淑媛嗤地一笑,道:“江湖上最忌偷招学艺,舅舅若是用刀,难免偷学一招半式,若被发现当场就要废了招子,以作惩戒。”

装出恶狠狠模样,左手飞龙夺珠虚抓依兰思托眼球。

依兰思托吓了一跳,右手下意识上抬,一把抓住徐淑媛手腕,顺势反拧。

徐淑媛觉得左腕如被铁箍牢牢箍住,疼得哎哟一声,俏面酡红,盈盈珠泪差点滚落。

依兰思托惊觉抓疼外甥女,赶忙放手,呐呐道:“我,我——”

急中生智转移话题,问道:“国难也用刀,难道姐夫不怕他偷招学艺?”

徐淑媛觉得左腕火辣辣疼痛,低头一瞧宛若被烙铁烙过现出红圈,不禁又惊又恼,没好气道:“真是山里出来的乡巴佬,大哥是爹爹的亲生儿子,教都来不及,哪会怕他偷招学艺。”

瞄了眼依兰思托,见他瞪大牛眼目不转睛瞧着比武,更觉不顺眼,莲步轻移,与不懂怜香惜玉的舅舅稍微拉开距离。

绣春刀是锦衣卫标配,与飞鱼服一样让人望而生畏。

郑成功成立察言司处处模仿锦衣卫,毕竟忌讳厂卫臭名昭彰,参考日本倭刀样式创出倭滚刀,长三尺二寸,重一斤十两,西洋精铁打造,纯钢

包刃,极为沉重锐利,配发察言司探事使用。

徐文宏为人谨慎,不愿遭惹物议,把绣春刀收藏家中,闲暇时候才拿出耍上一通。

他执着绣春刀,腰杆笔挺立在院中,仿佛回到了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年轻岁月,目光炯炯注视徐国难,等着出刀。

徐国难知道老爹不会抢先发招,执刀行了一礼,脚踩八卦步,围着徐文宏转过半圈,口中突地低声叱喝,身子如同云豹猎食猛地弹起,倭滚刀快捷无伦由下而上刺向徐文宏,使的便是徐家嫡传旋风刀法。

众人眼里只瞧见一束雪亮光芒疾若奔雷,转眼就刺到徐文宏面前,果然不愧旋风刀法威名。

旋风刀法是徐文宏自创,闭着眼睛也能使出招式,嘴角噙着微笑,身子不动兀立如山,护在胸前的绣春刀蓦地上扬,当的一声轻响,倭滚刀微荡开去,感觉有些沉重。

徐国难下一招本应如风随影,顺着刃锋斜斜下削,逼迫徐文宏撒手弃刀,蓦觉倭滚刀好似被磁铁吸住,刀头不由自主歪向一边。

徐国难大吃一惊,蹬蹬蹬接连倒退三步。

徐文宏没有追赶,站在原地微笑望向儿子,绣春刀在阳光映照下耀眼生辉,不失昔日威风。

微一沉吟,徐国难缓缓踏前半步,倭滚刀走斜线劈向徐文宏肩头,去势极慢,仿佛生怕老爹躲不开。

徐淑媛嘴里咦了一声,刚想开口点评,徐文宏低嗯一声,似是赞许,手腕抖动绣春刀旋成一个个圆圈,如同春日细雨绵绵不绝缠向倭滚刀。

两刀刚一交锋,徐国难立即收回倭滚刀,满脸古怪神色,蹬蹬蹬又是连退三步。

徐文宏依旧站在原地,满面笑容瞧向徐国难。

徐淑媛见徐国难用倭滚刀向前一刺,立即收回倒退,端的乏味单调之极,忍不住高声叫道:“大哥,你接连倒退,一刀都刺不出去,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徐国难充耳不闻,执刀站立细细思索,眸中大有领悟,忽地向徐文宏躬身深施一礼,道:“孩儿多谢爹爹指教。”

徐文宏微笑问道:“悟出来了?”

徐国难红着脸道:“悟出些许皮毛,以后还要多加锤炼。”

徐文宏嗤的一声还刀入鞘,颔下白须根根撅起,朗声笑道:“我花了十年功夫才把太极拳与旋风刀法融合创出太极刀法,你小子交手两招就悟出些许皮毛,了不起!”

第三十九章 由技入神 依兰思托瞪着牛眼听两人对话,虽然句句听懂却全然不明白话意。

徐淑媛也是半通不通,听出老爹借过招之机向大哥授艺,微有醋意,轻声嘀咕道:“悟不出就悟不出,啥子些许皮毛。”

徐文宏瞪视徐淑媛一眼,向徐国难微笑道:“淑媛不太服气,你与她过过招,教妮子明白何为以柔克刚、后发制人。”

徐国难嗯了一声,收刀贴腹,脚下随随便便摆个不丁不八的姿势,目光如电瞧向徐淑媛,示意她出招动手。

徐淑媛明知自己不是大哥敌手,见如此轻视心里有气,嘴里冷声娇喝,利剑抖动陡地幻出三道剑影,似左忽右罩住徐国难头部。

她师从追随国姓爷渡台的峨嵋派名宿玄贞师太,剑术端地了得,出手便是玉女剑法中最厉害的凤凰三点头,三道剑影如风似幻,亦真亦假从不同方向扑向徐国难,满拟即便刺不中,也会逼迫大哥闪身退避,好给自己增长脸面。

徐国难兀立如山不闪不动,倭滚刀蓦地举火燎天,弱柳拂风围着剑影左摇右摆,徐淑媛觉得利剑好象被细丝暗中牵引,不由自主歪向一边,三道剑影自然全都回归本色,不禁大惊失色,立即收剑后退,俏面满是不可思议。

徐文宏道:“这是太极刀的粘劲,淑媛可知道厉害了。”

徐淑媛怔怔道:“大哥从没学过太极刀,怎会使出粘劲。”

徐文宏哈哈大笑,点拨道:“太极刀重在刀意,招式只是皮毛。你哥是察言司的刀术高手,旋风刀法已练了三十多年,根基扎得极是坚实,才能短短几招就悟出粘劲。”

向徐国难道:“等会我把太极刀传授给你,日后要细细领悟,不可荒废,也不能误授匪人,为非作歹。”

徐国难知道老爹担心自己潜入满洲强敌环伺,才把潜心悟出的太极刀法倾囊相授,以便自己仗艺护身平安归家,眼睛有些潮湿,恭恭敬敬又行了礼,点头应是。

徐淑媛瞧得眼热,撇嘴嘀咕道:“又是传男不传女,爹太过偏心。”

徐文宏板着脸训斥道:“啥子传男不传女,徐家从没这个规矩。你练剑花里胡哨只图好看,根基扎得不实,武功自然难以再上层楼,还要看戏怪打锣——老挑旁人的错。”

徐国难也道:“爹刚才说过,太极刀重在刀意,你只要明白这个道理,肯在基础上多下苦功,日后难道不能自行创出太极剑?”

徐淑媛怔了怔,忆起玄贞师太昔日授艺也说过类似话语,道自己若能隐居深

山苦练十年剑术必定大成,恍惚觉得大哥的话似乎戳破了层隔膜,若有所悟却又说不出道理,禁不住蹙眉思索,倒忘了强辞夺理胡搅蛮缠。

徐文宏摇头道:“武术至高境界不是另创武技,而在于能否由技入神,伤人于无形。”

徐国难第一次听到由技入神,心念微动,恭声问道:“请教爹爹,何谓由技入神,伤人于无形。”

徐文宏捻须道:“天下武功无不看重武技,想方设法以技称雄,故此少林拳、武当剑、八卦掌等武功秘籍名闻天下。爹以前走的也是武技路子,致仕后潜心苦创太极刀法,方才悟出武技上面另有天地,练到高深处可以凭借精神力量伤敌,爹把它唤作神技。”

三人都是凝神倾听,徐国难目光转动似有领悟,其余二人都是对牛弹琴似懂非懂。

徐文宏暗叹一声,柔和目光由左向右,向三人转了一圈。

依兰思托和徐淑媛与柔和目光接触,神情立显痴呆,宛若陷入梦幻之中。

徐国难眼神不由自主一阵迷惘,瞬间恢复平和,抬眼瞧向老爹。

徐文宏不可思议地望向徐国难,诧异道:“你的精神力量好生强大,居然能够瞬间破了爹的迷魂心法。”

徐国难抬眼触到老爹目光,眼神深邃宛若幼时濒死状态见到的黑洞,心里若有所悟,搔头道:“孩儿只是感觉精神有些恍惚,不知怎地又清醒了过来。”

忽地忆起中了陈明僵尸掌后导致六识大增的异样情景,心中不禁打了个突,莫非精神力量强大也是特殊技能之一。

他幼年对撞见“千年老妖”一直惴惴不安,长久之后见无异样方才渐渐放心,时隔多年早已抛诸脑后。

如今回想不由疑虑丛生,思前想后却又摸不清头脑,只能暂时撇下不理。

徐文宏放声大笑,点头道:“你的精神力量很是强大,只要勤练太极刀法,过不了十年就能由技入神,迈入新的武学境界。”

见徐国难嘴唇嚅动似要询问,翻了翻白眼道:“不要问我如何才能由技入神,这需要顿悟机缘,每人的顿悟经历都不相同,爹也说不明白。”

徐国难蹙眉沉思,恭声问道:“请教爹爹,何为神技?”

徐文宏凝神思索片刻,摇头道:“神技是啥爹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武功练至化境就可突破瓶颈由技入神,凭借精神力量隔空伤人,有些时候一个眼神就能让敌人陷入精神幻境,或者用精神力量控制真力运行,伤人于无形。”

徐国难目光闪动似信非信,左手食指向前伸出,地上的一片树叶无风飘动,突地多出个指头大的小洞。

徐国难亲眼目睹,不禁骇然变色,对神技功夫更增向往。

徐文宏施展神技功夫有些疲倦,喘息道:“爹进入神技境界还不久,目前只悟出这两招。你的精神力量很是强大,只要勤练太极刀法,用心感悟以柔克刚、后发制人道理,说不定很快就能以技入神,比爹更胜一筹。”

这时徐淑媛和依兰思托先后清醒过来,把徐文宏话语清清楚楚听入耳中。

徐淑媛伸了伸舌头,道:“爹的神技好生厉害,能够伤人于无形,女儿也要学太极刀法。”

依兰思托见徐文宏如此厉害,一个眼神就让自己进入幻境,心里羡慕之极。

土蕃汉子直心直肠,走过去扑通跪下,对着徐文宏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

徐文宏怔了一怔,忙伸手扶起,道:“依兰思托,自家亲戚干嘛如此客气。”

依兰思托道:“姐夫,太极刀法厉害,我要拜你为师,把太极刀法也传给我。”

徐文宏眉头微蹙,心想土蕃野蛮凶狠,依兰思托虽是如假包换的小舅子,但向来亲近生蕃敌视汉人,若把汉人内功心法泄露出去传给生蕃蛮人那还了得。

想要拒绝却说不出口,略一沉吟已有主意,捻须道:“你的棍法与我的武功套路不合,前些年我无意中学得柔云棍法,这就转授给你,只要苦心练习,日后必成大器。”

依兰思托听徐文宏拐弯抹脚不肯教授太极刀法,失望神情溢于言表。

徐文宏见状微笑,从依兰思托手中取过齐眉棍,屈身盘膝先摆了个架势,接着就舞动起来,行云流水矫若惊龙,前后左右呼呼风响,四面八方棍影重重,招式繁密水泼不进,煞是威势惊人。

徐淑媛看得眼花缭乱,拍手叫好。

依兰思托喜上眉梢,没口子称谢。

徐国难站在旁边肚里暗笑,他是武学名家,一眼瞧出柔云棍法九虚一实的确好看,但多是江湖卖艺的花架子,蕃人若拿来与武学高手对仗多半不顶用,说不定还会因此对战失利,依兰思托糊里糊涂上了徐文宏的大当。

这道理当然不能点破,徐国难强忍笑意,瞧着徐文宏一招一式演练柔云棍法。

徐文宏接连练了数遍,向依兰思托细细指点棍法窍要。

依兰思托学武甚有天份,握着齐眉棍依样画葫芦,不一会就耍得似模似样,颇具威势。

第四十章 岳父上门 四人论武谈艺旁若无人,正说得兴高采烈,刘雅萍从厅堂探出身子,嗔道:“你们整天只晓得练武,肚皮饿煞都不管,快些进来吃早餐。”

背后探出半颗脑袋,徐太平躲在奶奶后面,向徐淑媛高叫道:“刚才哪个比武输了不准吃早饭,就像爹爹罚我背书一样。”

徐淑媛听得面红耳赤,奔过去扬掌作势欲打。

徐太平一溜烟逃开,躲到徐文宏身后咯咯直笑,冲徐淑媛挤眉弄眼不住做鬼脸。

瞧着两人追逐打闹默不作声,徐国难感到一阵家的温馨,肺腑都有些暖洋洋。

这些都是需要尽心守护的亲近家人,为了他们的幸福和平安,国难愿意出生入死付出一切。

徐文宏哈哈大笑,领头走进厅堂。

八仙桌中间摆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白米粥,周围碟盘众星捧月盛满油条、麻球、馒头、小笼包等时鲜小吃,还有榨菜、豆鼓、萝卜条、霉豆腐等各式佐菜。

徐文宏面前特地放了一小碟金陵秘法酿制的辣椒酱,鲜红欲滴诱人食欲。

俞依偌忙前忙后摆放碗筷,左颊有块压出来的脂红欲褪未褪,瞥见徐淑媛射来的促狭目光低头假装忙碌,不敢与小姑对视。

瞟了眼跟在后头的徐国难,徐淑媛撇了撇嘴角,倒没有出言取笑。

依兰思托吃饭从来不用客气,吸着鼻子坐下,伸手抓过白面馒头,大口用力吞嚼,不时发出唔唔声响。

吃姐姐目光一瞪,方才坐直身子,略微斯文了些。

徐国难等徐文宏坐好,拿起勺子给老爹盛粥,忽地想起一事,转头问俞依偌道:“年后米价涨了多少?”

听到丈夫问话,俞依偌白嫩俏面禁不住又是一热,总觉徐淑媛的丹凤眼有意无意瞧向自己,隐隐含着

嘲笑神色。

她掌管徐家账目开支,日常采购都由她负责,想了想答道:“每斗涨了三十文,怎么了?”

徐国难皱了皱眉,问道:“原来多少一斗?”

“十文。”

俞依偌扬了扬秀眉,诧异答道。徐国难从来不关心柴米油盐,不晓得问这是啥意思。

一斗米居然涨价三倍,徐国难想起昨晚刘伯的牢骚话语,想象无数升斗小民面对疯涨粮价衣食无着悲号啼叫的惨景,胸口如同压了块巨石喘不过气。

见满桌人都有些诧异瞧着自己,眼神透出古怪,忙干笑一声,若无其事道:“随便问问,大家赶紧吃早餐,等会还要出发赶路。”

他不想在餐桌讨论粮价以免破坏和谐氛围,更不想让家人操心国计民生。

在徐国难心目中,家庭是遮风蔽雨、欢乐祥和的幸福港湾,家人宅在里面无忧无虑快乐平安,外面的世界自然有男人肩膀扛挑。

徐家家境小康,米价疯涨影响不到日常生计,徐淑媛等从来都是不愁吃食,对缺衣少食饥寒哭号的贫民生活缺乏切身体会,自顾低头大口喝粥,谁也没有多嘴盘问。

徐太平偎在老爹旁边,嘴里喝粥,手捏油条,腮帮鼓涨眉开眼笑。

刘雅萍想了想,皱眉向俞依偌道:“米价怎么涨得这么快,以后要想法子多囤一些,免得多花冤枉铜钿。”

她掌过家庭开支,深知当家不易,若不未雨绸缪,月底极有可能出现财政赤字。

俞依偌应了一声,伸筷帮婆婆夹了块霉豆腐,抬头扫了眼徐国难,似是嗔他不会说话。

徐文宏出身锦衣卫,经历过崇祯末年赤地千里,易子相食的饥荒岁月,自然从言语中听出关窍,深深瞧了徐国难一眼,喉头如被食物噎着难以下咽

,慢慢咬了口馒头,只觉得满嘴苦涩,浑没有平时的香甜。

民以食为天,百姓吃饱肚子才能民心安定,粮食疯涨绝非国家之福。

徐淑媛等都是大口吃喝,轻声嘻笑,厅堂只听到吸溜喝粥和香甜咀嚼声响。

正吃得香甜,徐国难耳朵微微一动,听到熟悉脚步由远而近走向徐宅,还有呼赫呼赫的急促喘气,不禁微感诧异,停筷抬眼望向院门。

木门砰的一声被用力推开,一名身材矮胖、大腹便便的五旬男子急步闯了进来,见众人围坐桌边吃早餐尴尬一笑,放慢脚步缓步走进厅堂。

俞依偌见来人是爹爹俞洪德,瞧他面色灰白有些诧异,忙不迭迎将出去,低声对答几句,回头叫道:“国难,爹叫你出来一下。”

徐国难早听出来人就是岳父,见俞洪德失魂落魄神不守舍,心里隐隐猜到几分来意,赶忙放下碗筷走出厅堂。

没来得及拱手行礼,俞洪德一把拉住,强笑道:“贤婿不必客气,我们出去说话。”

冲徐文宏高叫道:“亲家,我与国难出去一会,马上就回来。”

远远听徐文宏应了一声,说啥却听不清楚。

见爹爹拉了丈夫匆匆出门,俞依偌老大不放心,追到门口问道:“爹爹,到底出了啥事?”

俞洪德摇头道:“闺女放心,爹只与国难说几句体己话,没啥要紧事体。”

嘴里如此说话,面部的异样表情怎么也掩饰不住,瞧得俞依偌暗自忧心,生怕老爹遭遇意外变故。

俞洪德不想让女儿为自己担心,四平八稳走出一小段路,脱离俞依偌视线便加快脚步,头前引路走进位于巷口的陈记肉包铺,吩咐忙碌不休的陈掌柜取了一屉肉包,两碗红米粥,翁婿两人坐到里间轻声交谈。

第四十一章 粮仓走水 徐国难见俞洪德捧着粥碗食不知味,肥白面孔满是愁苦神色,只得自己先行开口,低声道:“岳父有事尽管吩咐,小婿若能办到无不尽从。”

俞洪德正在怔怔出神,听了徐国难言语忽地掉下泪来,瞧了瞧周围无人,扑通一声跪在徐国难面前,涕泪横流道:“贤婿救我!”

徐国难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搀扶,轻声道:“岳父莫要折杀小婿——是不是因为粮仓走水?”

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瞧俞洪德表情也已料到几分,一颗心不由沉了下去。

台湾粮道已被荷兰战舰截断,倘若粮仓储粮再出变故,一旦百姓无粮可食就会饿殍满地,甚至揭杆而起造反作乱,明郑前景不问可知。

好毒的绝户计,硬生生把明郑逼上绝路!

俞洪德哆哆嗦嗦坐回座位,不敢抬眼对视徐国难阴沉目光,轻声道:“昨晚东宁府粮仓莫名走水,冯总制闻报大怒,吩咐吴阎罗连夜带领特工进驻度支司缉查鞑子奸细,仓大使全都逮进监狱酷刑逼供,听说折磨得人鬼不如。下一步极有可能轮到老夫,老夫实在没法,只能腆颜上门求恳贤婿帮忙向吴阎罗讨个人情。”

想到吴阎罗凶狠冷酷铁血无情,俞洪德浑身颤抖面色如土,嘴唇青紫几乎说不出话来。

徐国难闻言默然,半晌方道:“岳父既要小婿出面说情,那就要实话实说,粮仓走水是否鞑子奸细所为,岳父在其中承担多大责任?”

俞洪德苦笑道:“贤婿晓得度支司负责粮食统筹分配,粮仓安全自由仓大使负责,老夫只是按例定期巡查,素来不大过问。”

见徐国难目光现出不耐,不敢再虚言搪塞,道:“昨晚老夫赏灯之后回家休息,万料不到居然会粮仓走水烧了大半储备粮食,乌心粮商得知消息到处散播流言,道是台湾粮食短缺坐地涨价,诱引百姓抢粮囤粮,惹得冯总制勃然大怒,老

夫才遭此池鱼之殃。”

徐国难见他说话颠三倒四只顾推卸责任,心中暗自鄙夷,碍于翁婿情面不好出言指责。

沉吟问道:“岳父到底知不知道走水原因,粮仓现在究竟还有多少储粮,能够支撑台湾 军民食用多长日子?”

俞洪德面现苦色,摇头道:“走水原因还在追查,有的说是粮吏不小心走水,有的说是鞑子奸细故意潜入纵火。”

抬头瞧了瞧门口布帘,压低嗓音道:“台湾现有粮仓十四处,戒备极其严密,绝无可能十座粮仓同时走水,老夫以为鞑子奸细潜入粮仓纵火可能性较大。”

“不小心引发失火的粮吏都已畏罪自杀,老夫怀疑与鞑子潜伏间谍有密切关联,事后被杀人灭口掩盖纵火痕迹。”

听说居然十座粮仓同时走水,徐国难面色难看之极,明白肯定是鞑子潜伏老鼠故意使人纵火,与荷兰战舰封锁粮道异曲同工,意欲不战而胜置明郑于死地。

粮仓重地自然守卫森严,鞑子间谍有能力同时在十处粮仓纵火,可谓神通广大之极,若无潜伏内应暗中帮助,绝无可能实现。

“台湾储粮原本足够支撑一年,现下粮仓走水焚毁三分之二,只能,只能——”

俞洪德肥白面孔淌满油汗,结结巴巴说不出来,见徐国难神情郑重,显然极为关切,心一横轻声道:“支撑军民食用一个来月。”

向周围瞧了瞧,压低嗓门道:“这机密老夫只能透露给贤婿知晓,外面万万泄密不得,否则必将加剧抢粮风潮,老夫万死莫赎。”

徐国难闻言目瞪口呆,皱眉道:“焚毁三分之二至少剩余二十多万石,足够支撑台湾 军民勉强食用三个月,应该能够熬到夏粮入库,怎会——”

忽地若有所悟,严厉目光瞪视俞洪德,“是不是虚报储粮,暗中倒卖?”

俞洪德涨红面孔,点头道:“贤

婿说得极是。仓大使职位虽低油水却足,凭仗的就是勾结粮商暗粜倒卖,每年春秋都会借口粜卖陈粮,暗中把上好粮食腾空倒卖,借机获取巨利——因此仓库储粮远低账面数字。”

见徐国难眉毛渐渐竖起,忙声明道:“老夫熟读圣贤书,哪会跟硕鼠一样毫无廉耻,从来没有参与过倒卖粮食。”

徐国难冷笑道:“仓大使都由岳父任命,每月还要实地检查粮仓,说是一无所知绝不可能。”

见俞洪德肥白面孔青白交加,徐国难不由一阵恶心,想到毕竟是俞依偌生父只得暗叹口气,忍住腻歪问道:“鞑子奸细纵火焚粮,的确与岳父无关?”

俞洪德斩钉截铁道:“贤婿尽管放心,老夫吃的是大明俸禄,绝对不会勾结鞑子做出违背良心之事。”

徐国难嗯了声,念头急转思索对策。

俞洪德可怜巴巴望着女婿,隐约能够听到门口食客购买肉包的喧嚣吵闹,额头不自禁渗出细密油汗,取出锦帕不住擦拭,浑身都是燥热。

好半天才听徐国难轻声道:“这事我已晓得,自会去寻吴斌说情。岳父放心回去,跟往常一样到衙门办公,千万不可惊慌失措,自乱分寸。”

口气转为严厉,“如果岳父谎言欺骗,日后查出我与岳父都难以做人,请岳父好自为之,绝不可再犯。”

听徐国难答应出面说情,俞洪德喜得眯起眼睛,忙不迭赌咒道:“贤婿尽管放心,老夫可以对天发誓,如果谎言欺骗贤婿必定不得好死,让依偌一辈子都不肯理睬老夫。”

他对俞依偌极是钟爱,发此誓言自是郑重无比。

徐国难听得摇头苦笑,望着桌上食物毫无胃口。

吴阎罗善于罗织,掌管靖安处后把锦衣卫的瓜蔓抄发挥到极致,这次粮仓走水岳父确有失察之罪,自己与吴斌虽略有交情,能否赏脸卖面子还是未知之数。

第四十二章 审讯刺客 监狱是天底下最黑暗所在,尤以锦衣卫诏狱为最。

察言司仿锦衣卫建制,对乱党嫌犯可以自行关押审讯,当然也设有囚禁重犯的大牢。

察言司监狱位于崇明巷深处,与掌管刑狱的靖安处只有一墙之隔。两者开设小门彼此相连,方便靖安处特工随时出入秘密审讯嫌犯。

跨入监狱大门就能闻到夹杂血腥气息的触鼻霉味,刺激得人可以把隔夜饭吐出来。

沿着暗无天日的甬道向内行走,一排排都是粗大圆木制成的巴掌宽窄坚实牢门,里面铁链叮当臭气熏鼻,偶尔还有轻微呻吟,横躺竖卧僵尸般的枯柴躯体,自是囚禁牢房的乱党嫌犯。

最紧要的重犯关押在深埋地底的地牢,出入铁门都是西洋精钢制成,除了送饭、审讯外,平常几乎从不打开,似乎生怕外界的新鲜空气会刺激到囚犯,不利于逼取口供。

吴斌绰号吴阎罗,是察言司出了名的凶神,日常以折磨犯人为乐事,每有闲暇就要前往牢房审讯嫌犯,稍不如意就鞭打棍抽,时不时押往刑室“享受”烙铁倒吊滚铁床等酷刑,听着犯人发出的凄厉惨嚎如闻仙乐,醺醺欲醉。

他坐在监狱地牢的团椅上,翘着二郎腿皱紧眉头,冷酷目光盯住刑架上高高吊挂的土蕃少年。

土蕃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粗眉大眼,肤色黧黑,面颊深陷双目紧闭,已经陷入晕迷之中,全身上下几无一块好肉,裸露大腿的狰狞伤口渗出黄红色脓血。

七八只金头苍蝇嗡嗡鸣叫趴在伤口上吸吮美食,空气中弥漫令人作呕的腐肉气息。

只审讯一个夜晚,云豹般精壮的土蕃少年已被酷刑折磨得面目皆非,连亲人都辨认不出。

吴斌面无表情冷眼瞪视,良久问道:“招了没有?”

声音不重,语气也还温和。视酷刑如同美味佳肴的狠厉特工却都现出惧色,面面相觑不敢应答。

站在吴斌旁边的是名面有刀疤的矮壮汉子,敞胸露怀,满脸横肉,面目凶恶恍若地狱无常,高挽衣袖的左手抓着根粗长皮鞭,正是负责施刑的典刑柳七。

见谁都不敢接腔,柳七咧嘴现出苦笑,弯腰低声禀告,“禀大人,这小子着实是个狠角色,卑职把能用的酷刑都用了一遍,可还是撬不开嘴巴。眼下已不敢施刑,生怕禁熬不住——”

吴斌斜眼瞟视柳七一眼,冷厉目光盯得柳七心中大寒,低下脑袋不敢对视。

吴斌训斥道:“没长脑子的呆货,就晓得酷刑逼供,打死人乍向冯总制交待。前些日子不是从南洋弄到迷魂药,让这小子尝尝鲜,说不定能供出些要紧情报。”

柳七恍然大悟,忙不迭点头称是,转身出去取迷魂药。

南洋诸岛多降头巫师,施展巫法千奇百怪,其中就有使用迷魂药图财害命,据说服食之后犹如傀儡,有问必答。

吴斌好不容易弄到些许迷魂药粉,视若珍宝轻易不肯试用,现在见奥里契宁死不招,无奈之下只能让他“尝鲜”。

他慢慢站起身,围着奥里契转了半个圈,忽地取过通红烙铁狠狠插进大腿伤口,烫得血肉吱吱作响,地牢里弥漫焦臭肉味,可奥里契软绵绵毫无反应,显然确已晕迷过去。

吴斌有些无趣地扔下烙铁,转动眼珠刚要说话。地牢门口蹬蹬蹬跑下名高瘦特工,向吴斌抱拳道:“禀大人,徐佥事有事求见,现在靖安处签押房等候。”

徐国难?有事求见?

吴斌有些狐疑地转了转眼珠,吩咐特工继续审讯,务要撬出幕后主使,转身大踏步出了地牢。

来到靖安处签押房门口,吴斌已是满面春风,笑嘻嘻跟徐国难打着招呼,“元嘉兄,不是听说你已经休假,怎有工夫到兄弟的狗窝里来。”

“仁毅兄贵人事忙,兄弟有事腆颜上门相求。”

闻到吴斌身上散发的浓重血腥气息,徐国难知道必是又去监狱折磨嫌犯,微微皱眉旋即松开,叫着吴斌表字道:“希望仁毅兄能够赏兄弟薄面。”

吴斌一屁股坐在椅上,爽朗笑道:“元嘉兄的事不就是兄弟的事,只要吩咐一声立即照办,哪用巴巴跑上门来。”

他言语极其客气,徐国难当然不会被吴阎罗毫无心机的粗豪表象蒙骗,急忙拱手感谢,把俞洪德的事情说了一遍。

最后道:“俞大人是我的岳父,为人胆小谨慎,监管不严或许有之,勾结鞑子间谍纵火焚粮绝对不敢,请仁毅兄明辨是非,缉查时高抬贵手。”

吴斌哦了一声,搔了搔头故作为难道:“东宁府粮仓昨晚走水烧了八十多万石粮食,冯总制极其恼怒,连夜下札把案子交到兄弟手上,吩咐务必严查粮仓内鬼,抓获鞑子潜伏老鼠,杀一儆百刹住私通鞑子邪气。”

八十多万石!

听到这数字徐国难大吃一惊,面色难看说不出话。

吴斌以为徐国难担心俞洪

德难逃干系,压低嗓音道:“不瞒元嘉兄,兄弟受命审讯土蕃刺客,粮仓走水案件只能交给手下处理,听禀报已有仓大使招认勾结鞑子老鼠故意纵火烧粮,企图制造粮食危机,让朝廷不战自乱,俞大人好像也在嫌犯名单。”

徐国难嗯了声,眼前现出刘伯的愁苦脸色,胸口如同压了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见徐国难神情有些古怪,吴斌嘴角抿成一线,拍着胸脯打包票道:“既然元嘉兄求情,兄弟当然要卖面子,自会吩咐手下公正处理,不得妄意株连,冤枉无辜。”

徐国难知道他言语不真不实,假作不知拱手感谢,听到审讯土蕃刺客心念微动,试探道:“土蕃刺客公然行刺满洲和谈使者,可谓胆肥之极,背后必定有奸人暗中指使,仁毅兄可要审讯明白,顺藤摸瓜抓获大鱼。”

吴斌满脸横肉现出狰狞,点头道:“元嘉兄说得极是。兄弟正在想方设法撬开刺客嘴巴,元嘉兄足智多谋,能不能帮兄弟出些高明主意?”

“刑讯方面仁毅兄是专家,国难哪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徐国难知道吴斌笑里藏刀,惯于陷人入罪,哪肯无端落进陷阱,不咸不淡闲扯几句,拱手告辞出来。

他背后没长眼睛,没注意到出门瞬间吴斌嘴角笑意消失,眸子深处现出凛冽寒意。

快步走出察言司衙门,俞洪德巴巴候在门外偏僻处,见到徐国难忙陪着笑脸迎将上来。

徐国难没好气道:“这次幸好不辱使命。岳父回去后安份守己,切莫再出乱子。”

听吴阎罗答应放过自己,俞洪德不由自主松口大气,拱手连声感谢,肥白面孔现出如释重负。

瞧俞洪德开心模样,徐国难不知怎地有些不舒服,淡淡道:“粮仓失火台湾必定缺粮,若有流言将引发抢粮风潮,岳父身为度支司从事责无旁贷,还要加紧安排人手前往日本抢购粮食,绝对不许出现粮食危机。”

目光陡地严厉,“民以食为天,如果台湾缺粮引发民乱,岳父必定被冯总制当成替罪羊,切莫等闲视之。”

俞洪德当然晓得轻重,拍着胸脯大打包票,承诺马上启禀冯总制,抓紧调遣粮船前往日本购粮,务要补足粮食缺口,稳定台湾人心。

两人站着交谈了一会,徐国难见日上三竿,知道徐淑媛等必定等得心焦,赶紧告辞赶回徐宅。

俞洪德不好挽留,从袖袋摸出只锦盒递了过去。

第四十三章 生子良方 徐国难面色微变,拒绝道:“女婿给岳父帮忙理所当然,哪有接受谢礼的道理。”

俞洪德假作生气道:“这是老夫送给亲家的千年人参,最是补身健体,只是委托贤婿代为转交,不可推辞。”

听是送给徐文宏的礼物,徐国难倒不便严辞拒绝,拱手道谢接过放入怀里,转身就要快步离开。

俞洪德连忙唤住,轻声道:“贤婿,你与依偌——”

肥脸现出踌躇,最后咬牙问道:“夫妻之事可是正常?”

徐国难听得莫名其妙,面色微红点了点头。

俞洪德面上现出宽慰,向周围张了张,从袖袋摸出张药方,递过去道:“这是老夫特地从张太医那里讨的生子良方,听说极是灵验,贤婿回去后照方抓药,让依佑每日服药,不出半月必见成效。”

声音压得极低,显是跟女婿交待生子良方,颇觉尴尬。

古人崇尚多子多福,徐国难与俞依偌成亲多年只生一子,早就成为心病,见俞洪德特意讨来生子良方,心中着实感激,赶忙拱手道谢,急急在道边拦了辆鹿车,坐着赶回徐宅。

台湾不产马驴,少数战马或从关外走私,或从战场缴获,不敷军队使用,民间除了富贵人家极少骑马出行。

不过台湾斑鹿成群遍野,性格温驯,奔跑迅速,有心人尝试驯鹿拉车居然大获成功,代替马车成为普通百姓远程出行的必备代步工具。

鹿车奔驰如飞,不一刻拐进思明街。

徐太平站在街口探头探脑,瞧见老爹不打招呼,转身飞快跑回徐宅。

徐国难微觉奇怪,吩咐车夫停车,自己快步跟了进去。

两辆鹿车停在徐宅门口,徐淑媛等大包小包候在车旁,显是等着出发。

徐太平手舞足蹈说着什么,见老爹过来急忙闭口,躲到徐文宏身后,探出半颗脑袋瞧向徐国难。

见大哥走将过来,徐淑媛抢着迎上,高声嗔道:“大哥怎么出去这么久,再不回来我们自行出发不再等你。”

俞依偌没有说话,妙目盈盈瞧住徐国难,眸里全是询问之意。

徐国难知道她关心老父,不想告诉俞洪德可能遭受粮仓走水牵连

,灵机一动附耳低声道:“岳父向张太医讨了个生子良方,不方便当面告诉,要为夫照方抓药,想法子让娘子给徐家添丁生子。”

俞依偌听得满面红晕,疑心忧虑不知不觉全都消失,水汪汪眼睛娇媚瞄了徐国难一眼,转身上了鹿车。

不能给徐家多添子嗣一直是她的心病,听父亲特意讨来生子良方,日后添丁有望,焉能不羞喜交集。

徐家人口众多,除田妈晕车不肯远行,自愿留在家里照顾鸡鸭猪狗外,七人分别上了鹿车。

徐文宏、刘雅萍与阿兰思托乘坐第一辆,其他人自然挤在后一辆。

车夫都是惯行长途的车行老手,等众人坐好扬鞭一声唿哨,拉车斑鹿迈开长腿奋蹄急驰,速度之快不下于奔马。

台湾地势形如纺锤,中央山脉横贯南北,两侧都是高低起伏的连绵丘陵,接近海洋出现若干狭窄平原,土地肥沃,方便种植。

荷兰人殖民台湾,占据的是台南平原的大片土地,对崖峻路险的深山老林不感兴趣,偶尔与土蕃交易些鹿皮、槟榔、猴儿酒等土特产,再也不肯深入探险。

郑成功驱除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在热兰遮城设承天府,正式开府设衙,以北设天兴县,以南设成年县,迁移大批汉民屯荒垦田,满足粮食供给。

郑经袭位后改承天府为东宁府,升天兴、万年两县为天兴州、万年州,增设南路、北路及澎湖安抚司,形成一府二州三安抚司的行政建置。

汉人是耕种为生的农耕民族,对狩猎游牧天生不感兴趣,只占据台南平原适宜耕种区域,中央山脉及丘陵地带还是土蕃天下。

平埔社的寨子座落在天兴州北部浅山丘陵,成为明郑与生蕃的隔绝屏障。鹿车从东宁府出发,经康祥里、武定里至平埔社,约莫一天路程。

前往土蕃所需的路引文凭,徐国难早已备好,经官兵检验出了城门,坐在颠簸鹿车上瞧着窗外各类建筑逐渐由密变疏,听着远近鸟儿欢快鸣叫,目光闪烁不知想些什么。

鹿车车厢甚是宽敞,俞依满心欢喜偎在丈夫旁边,对面坐着徐淑媛虎视眈眈,只好与徐国难保持寸许距离,做出目不斜视的淑妇模样。

眼角

余光不时瞥向皮得如同山猴的徐太平,隐含警告。

徐太平常年居住东宁府,极少有机会跟爹娘一起外出游山玩水,兴奋得爬上蹿下,仗着身体瘦小大半探出车窗,好奇望向茫茫田野编织形成的浅绿地毯,瞧见挥舞锄头辛勤耕作的农夫都要大呼小叫一番。

鹿车上不时响起他的刺耳惊叫,徐淑媛感觉魔音入脑实在心烦,瞪眼向徐国难道:“大哥,怎么不出手管管你的宝贝?”

她嘴里嚼着安南进口的榴莲蜜饯,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抬手向徐太平趴在车窗上的小屁股就是一巴掌。

徐太平扭头瞪视,呲牙咧嘴做出怪样。徐淑媛又好气又好笑,扬掌又要进行亲密接触。

俞依偌瞧得心疼忙伸手拉开,生怕儿子被出手不知轻重的小姑打出车窗。

徐国难从沉思中惊醒,冷眼瞟视徐太平道:“再敢吵闹,到了平埔社就把你关在屋里,哪里都不能去。”

威胁立竿见影。鹿车里马上安静下来,徐太平鼓着嘴巴不敢大声说话,目光恋恋不舍瞟向窗外,瞧着浅绿色植被沿着蜿蜒官道蔓延到天际,眼神痴迷而好奇,显是把辛勤耕作当成了有趣游戏。

徐淑媛舒了口气,笑嘻嘻从蜜饯盒挑出块柿饼,硬塞进徐太平撅得老高的小嘴。

车窗外鸟雀啾啾,野地不时响起耕作农夫嘹亮的粗犷山歌,随风飘进她的耳膜。

“田梗草,开白花。

吾爷吾姆讲涯毋做家。

等到明年正月时,

嘀嘀打打过别家。”

一曲山歌还没唱完,就有脆生生的女声紧接了下去。

“哥哥住东妹住西,

两人有事难得知。

火烧龙船大水救,

火烧心肝无药医。”

……

男女歌声相互应和此起彼伏,唱的都是男女情爱你侬我侬,虽是土音俚语荒腔走板,清脆悦耳的笑声却无忧无虑动人心弦。

徐淑媛听在耳里,心头如同钻进条毛虫,白嫩面颊不知不觉抹了粉红胭脂,比平常更加娇艳动人,偷眼瞄向正襟危坐宛若不闻的嫂子,抿嘴把榴莲蜜饯吞下肚,也开始目不斜视端庄娴静起来。

第四十四章 男女有别 鹿车辚辚,顺着黄泥官道行驶不到一个时辰,两旁连绵起伏的浅绿色地毯颜色逐渐加深,道路也慢慢变得崎岖不平,已从台南平原进入中央山脉的丘陵地带。

俞依偌从小遵循妇德,做闺女时极少与姐妹乘车下乡游山玩水,被鹿车颠簸起伏弄得胸口作恶,忙取出手帕紧紧捂住嘴巴。

徐淑媛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绿水青山神采飞扬,见俞依偌皱紧秀眉欲呕不呕,横了眼徐国难娇笑道:“大嫂不会怀孕了吧,恶心成这副模样。”

她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以前见过俞依偌怀孕呕吐印象深刻,顺嘴说将出来。

俞依偌心头别的一跳,想起昨晚夫妻恩爱的疯狂缠绵,似嗔似怨瞄了徐国难一眼,目光有些幽怨。

徐国难见徐淑媛说话没遮拦,瞪了一眼喝道:“疯丫头莫要胡说,不开口没人当你哑巴。”

抱住妻子枕在膝盖上,伸手替她按摩太阳穴。

徐淑媛掩口笑道:“大嫂怀孕是好事,徐家三代单传人丁稀少,爹巴不得多子多孙。”

她屡屡在大哥手中吃瘪,言语间占些便宜极为得意,柳叶眉弯成妩媚月牙形状。

徐太平不住往嘴里塞零食,鼓着腮帮大声叫嚷,“娘要生妺妹了,平安要抱妹妹!”

俞依偌嫁入徐家多年只生了徐太平,嘴里不说心里总觉有些对不住,被徐太平一嚷担起了心思,忙松开手帕道:“平安莫要胡说,娘要给平安添个弟弟,不要生妹妹。”

徐太平瞪眼摇头道:“平安要妹妹,不要弟弟,弟弟不如妹妹好玩。”

徐淑媛逗趣问道:“你说说,妹妹哪里好玩?”

徐太平想了想,道:“娘倘若生了妹妹,我天天把她打扮成瓷娃娃,穿上花衣裳盖上红头巾抱到鹿崽背上,与刘胖王军他们玩嫁新娘游戏,我当大舅哥,妹妹扮新娘子,吹吹打打出嫁送入

洞房,肯定很好玩。”

眼前仿佛出现粉雕玉琢娇嫩可爱的白胖女娃,乐得眉开眼笑嘻笑出声。

徐淑媛笑得打跌,徐国难也不禁莞尔。

俞依偌又好气又好笑,抬掌装模作样要打宝贝儿子,倒把恶心呕吐抛在一边。

四人正在嘻笑缠闹,鹿车外忽然传来吵嚷喧哗,还有老人孩子的哀告哭求,官差打人的喝斥怒骂,嘈杂成一片。

徐国难吃了一惊,忙探出车窗望去,见前面道路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男女老幼,都是衣衫破烂,面容枯瘦,蓬头垢面宛若乞丐,不少男人断臂残腿,须发皆张,神情极为愤怒,与拦路官差大声争吵,相互推搡。

徐国难见残疾男人头颈身上疤痕累累,都是身经百战饱经风霜模样,愕了一愕,听了几句争吵言语,明白他们是因伤致残的明郑荣军。

郑成功与满清鞑子常年征战,自不免有官兵受伤残废,撤退到台湾后大批伤残官兵无处安置,陈永华下令在东宁府郊区拨出大片田地设立荣养院,用于安置伤残官兵及家属,每年拨付巨额经费补贴赡养。

荣军向来安份守己,不知怎么竟拦在道上吵闹。

徐国难暗自沉吟,就见一名胡须邋遢,身材高大的独臂男人越众而出,挥舞独臂冲拦路官差高声嚷道:“俺们感念陈总制恩德,今日特地到他老人家坟上祭拜,碍着冯总制啥事,竟然拦住不让俺们过去。”

陈永华是明郑两朝元老,官居东宁总制总掌朝政,执政期间兴办学堂、屯田垦荒、安抚土蕃,在民间威望极高,被誉为台湾诸葛亮,忧郁病逝留下遗言安葬天兴州大潭山,永镇土蕃部族。

听荣军聚在道上居然为了祭拜陈永华,徐国难微微一愕,心想前往平埔社并不经过大潭山,莫非老爹特地绕道祭拜。

车夫见荣军挡路便把鹿车停在道旁。徐淑媛见有热闹可瞧,

抱住徐太平抢先跳下。

徐国难搀着俞依偌跟着下了鹿车,见徐文宏、刘雅萍等都站在道旁,心中恍然相视一笑,静瞧官差如何处置。

拦路官差约莫三十人,身穿东宁府衙役服色,执刀舞棍排成三道人墙堵住道路,见独臂男人愤愤不平,大群荣军蠢蠢欲动,都把目光望向一名穿箭鱼服,佩倭滚刀的麻脸汉子。

箭鱼服是察言司特工制服,郑成功成立察言司制定服饰等级,仿锦衣卫飞鱼服略加改动制成箭鱼服,成为特工身份的重要标识。

麻脸汉子凶睛厉目,神情凶恶,双手叉腰站在衙役前面,冷声道:“张老大,上山祭拜陈总制当然由得你们,哪个允许你们假借祭墓,趁机编排冯总制虐待荣军,克扣经费。冯总制老人家是天上星宿下凡,注定要辅佐郑王爷主政台湾,岂是你们这些缺胳膊少腿的残废孤佬可以随意编排诽谤。”

听到侮辱话语荣军都怒容满面,瞪视麻脸汉子喧哗吵闹,胆子大的上前辩理,场面立时有些失控。

张老大气愤填膺,独臂用力捶打干瘦胸膛,嘶声道:“冯锡范借口经费紧张,下令把荣军补贴经费削减三分之一,难道不是克扣经费虐待荣军,俺们说错了什么?”

听冯锡范居然下令克扣荣军赡养经费,徐国难吃了一惊,暗想冯锡范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连出生入死为明郑牺牲的荣军补贴经费都敢克扣。

麻脸汉子一时语塞,强辩道:“克不克扣经费不关我事,刘小华只晓得奉令行事,吴佥事命令不准荣军前去祭墓,你们便不能过去!”

一声令下众官差举起刀棍虎视眈眈,荣军当然不肯退让,残疾汉子相互使个眼色,手挽手昂首挺胸缓步上前,老人小孩跟在后头大声哭叫,眼看就要冲撞推搡,发生流血事件。

见此情景徐国难再难忍受,跨前数步,森然叫道:“刘小华!”

第四十五章 荣军哭墓 麻脸汉子刘小华是靖安处佥事吴斌的得力干将。

冯锡范武功精绝,战场厮杀是出名悍将,却不擅长处理繁芜复杂的民政事务,执政台湾昏招迭出朝政日非,海外贸易又被企图联合满清重新殖民台湾的荷兰舰队严密封锁,眼看财政吃紧饷银无着,头痛之下接受户官左曹冯德贵建议,倡导朝廷上下节流缩支过紧日子,第一刀便砍在最好欺负的荣军身上,下令削减三分之一补贴经费。

荣军拖家带口本就生计艰难,听到削减经费人人大哗,四处奔走投诉无门,便由张老大率领前往陈永华墓前哭祭,想要借机向冯锡范施压,迫使收回成命。

靖安处特工无事不侦,获知荣军哭墓立即飞报吴斌,吴斌忙于审讯土蕃刺客无暇分身,下令探长刘小军带领东宁府官差紧急拦截,不准放荣军前往陈永华坟前哭祭,免得败坏冯锡范爱兵如子大好名声。

见荣军群情激愤来势汹汹,刘小军表面凶狠狰狞,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晓得荣军都是军人出身,在明郑军队同僚众多盘根错节,一个处理不妥极有可能被朝廷诸公抛出成为平息荣军怒火的替罪羊,只是吴阎罗严令之下放他们过去却万万不敢。

正自左右为难,忽听有人叫自己名字,抬眼见是军务处佥事徐国难,虽不直辖也是上司身份,好似抓着救命稻草,麻脸紫涨高叫道:“大家莫要吵闹,察言司徐佥事亲自前来处理,一切由他老人家作主。”

说着快步奔到徐国难旁边,抱拳行了个军礼,喜滋滋立在道旁,麻脸现出如释重负神色。

正与官差推搡吵闹的荣军听到这话都停了下来,用希冀目光望向徐国难。

徐国难料不到竟会惹事上门,愕了愕把目光转向徐文宏。

徐文宏微微一笑,捻着白须道:“这本来不关你的事,如何处理自己看着办。”

顿了顿,加重语气道:“陈先生就在前面看着,你可是他的衣钵传人,晓得应该如何处理。”

徐国难心中大震,抬眼向远处望去,青山绿水翠柏森森,隐隐可以望见台湾百姓自行建造祭祀陈永华的庙宇檐角,想起《复甫文集》的谆谆教诲,陈永华忧国忧民的深沉目光仿佛就在面前,徐国难的指甲

不知不觉掐进肉里,立意要为流血又流泪的荣军讨回公道。

徐淑媛见荣军破衣烂衫,人人面有菜色,显然日子很不好过,心中不忍插嘴道:“大哥,我看冯锡范确实做得过份,连苦哈哈的荣军口粮都要削减,你要学包龙图替他们伸冤作主。”

“住口!”

瞪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一眼,徐文宏厉声道:“女娃懂得甚么,莫要胡言乱语乱吹大气,快给我滚到旁边。”

徐淑嫒被老爹责骂很不服气,噘嘴退到后边不再说话。

徐国难心念急转,瞬间已有了主意,转头望向刘小军,沉声问道:“今天的事情一切由我作主?”

刘小军转了转眼珠,点头哈腰道:“当然由徐佥事作主,吴佥事知道徐佥事亲自出手处置,必定不会责怪卑职。”

徐国难冷哼一声,没理会话里暗含的骨头,吩咐道:“既然如此,你吩咐官差让出道路,放荣军上山祭拜陈总制。”

这话大出刘小军意料之外,麻脸发白滞了滞,干笑道:“徐佥事,吴佥事吩咐——”

徐国难没等他说完,截住道:“吴斌那里自有我说话,你不用担心。”

转身面向黑压压的荣军,高声道:“各位都是为大明江山出生入死的好汉子,身上伤疤就是斩杀鞑子报效朝廷的明证,必定不会辜负大明军人的荣誉。”

听到这话荣军都热泪盈眶,感觉遇到了知音。

张老大跨前一步,抖着嘴唇道:“徐佥事,俺们跟着国姓爷从福建打到台湾,宁愿背井离乡也不肯降顺满清做鞑子狗奴才。朝廷日子不太好过俺们都晓得,只是万把荣军费得多少钱粮,当官的大鱼大肉吃香喝辣干嘛不削减开支,硬要拿俺们这些苦哈哈开刀。”

俯身用独臂抱起名面黄肌瘦的小男孩,道:“这是铁人队何老实独子何满仓,何老实跟随郑王爷西征,在漳州被鞑子冷箭射中大腿,瘫在床上起不来,前些日子没钱医治去世。俺去户官衙门请求赏何满仓一份钱粮,主管小吏却说冯总制下令荣军家属不得继承抚恤,硬生生克扣了钱粮。”

徐国难闻言默然,按照陈永华制定的荣军遗属抚恤条例,未满十六岁的荣军遗属均由朝廷

出钱粮抚养成人,妥为安置,冯锡范的命令显然不合规矩。

强抑喷涌而出的泪水,张老大低头问何满仓道:“乖娃,告诉爷爷早上吃些甚么?”

何满仓怯怯望向众人,道:“我肚子饿,找不到食物,早上就从树上摘了些榆钱煮了吃。”见张老大眼睛潮湿似哭非哭,天真道:“爷爷莫哭,榆钱还有很多,过会儿满仓再去摘些煮给爷爷吃。”

语气天真自然,仿佛煮食榆钱习以为常,众人却都听得毛骨悚然,见徐满仓干枯身躯顶着颗大脑袋,衣衫褴褛如同破烂鱼网,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不禁感同身受,暗自唏嘘。

俞依偌徐淑媛听得红了眼睛,刘小军也垂下脑袋不再说话,周围一片沉寂,只听到风刮树叶的呼呼声响。

徐文宏经历过崇祯末年赤地千里、易子而食的饥荒惨景,更是感慨万千摇头叹息,只是他生性谨慎不想落人口实,瞧着徐国难处置不发一语。

徐国难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妥善处理。

张老大垂泪道:“如果有一分可能,俺们绝不会让乖娃吃榆钱填肚子。不瞒徐佥事,前些日子台湾粮价疯涨,俺们荣军都是些老弱病残,依靠朝廷补贴苦熬日子,老兄弟锅里早就好些天没见颗粒粮食,全靠野菜树叶骗过肚子。冯总制居然还下令削减补贴经费,硬生生逼俺们荣军卖儿卖女,全家饿死。”

张老大的话触到荣军痛处,有老人忍不住呜咽出声,渐渐山道上哭声震天、哀鸣一片。

刘雅萍俞依偌等女人心肠较软,禁不住跟着掉下泪来。

徐太平眨了眨眼睛,忽地快步跑上前,把手中的蜜饯干果全部塞给何满仓,道:“给你吃。”

何满仓低头看见蜜饯干果,眼里射出饿狼光芒,从张老大怀里用力挣下,伸出枯爪般的干瘦手指,抢过蜜饯干果全部塞进嘴巴,大囗咀嚼,不停咳嗽,连果核都吞将下去。

几名瘦成骨头的荣军小孩在旁边眼巴巴瞧着,喉咙滚动不停吞咽馋涎,年幼不懂事的哭闹讨要。

徐淑媛拭了把眼泪,忙奔到车上,把零食一股脑拿出分给荣军小孩。

众荣军默默看着,激愤神情大为缓和。

第四十六章 少年书生 见此模样徐国难心里很不好受,猛地想起“君视民如草芥,民视君如寇仇”,感觉山林深处有深邃目光默默望着自己,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复甫文集》,抬眼望向张老大空荡荡的衣袖,高声问道:“你是如何受的伤?”

张老大一怔,昂然道:“俺跟刘国轩将军与鞑子战舰在思明洲邻近海域作战,五艘对八艘,不小心被炮弹击中左臂。”

挺起胸膛道:“俺受伤前发炮打碎鞑子战舰,至少轰死十名鞑子!”

语气激昂神采飞扬,显是想起战场激情岁月胸潮澎湃不能自己。

徐国难点点头,赞道:“好汉子!”

张老大傲然道:“打碎鞑子战舰不算甚么,国姓爷收复台湾时,俺与陈总制都在复明号战舰,与红毛鬼主力战舰赫克托号作战。陈总制站在甲板亲自指挥,俺受命发炮轰击,亲眼瞧着大群红毛鬼窜入海里乱挣乱跳,不住口哀告求饶,那才叫真正痛快。”

郑成功收复台湾徐国难年幼留在厦门,听张老大提起陈永华,想象老师前临一线指挥战事的豪迈英姿,不由心生向往目炫神迷。

定了定神,缓步走到一名面有狰狞伤疤的枯槁老者面前,还没开口,旁边的断指青年抢着道:“吴大伯耳朵被炮弹震聋,啥都听不到。他老人家是国姓爷攻打南京时受的伤,”

顿了顿,哑声道:“冯总制当时也在军中,与吴大伯并肩作战,碰上鞑子铁骑冲锋,还是——吴大伯拼死救了冯总制性命。”

想到当初救命之人成为削减荣军钱粮的误国权奸,断指青年难过得低下头去,紧紧咬住嘴唇。

周围万籁俱寂,众人都把断指青年的话清清楚楚听入耳中,心中均是百感交集,眼里又酸又涩,不知该如何言语。

枯槁老者瞪着迷蒙老眼,不晓得他们说些甚么,忽地举起双手,向徐国难颤巍巍行了个军礼。

徐国难连忙举手还礼,眼角不知不觉有些湿润。

他接连问了八名荣军的伤残经历,都是奋勇杀敌无一退缩,再也压抑不住胸中郁闷,猛地转身向刘小军和官差高声道:“荣军都是与鞑子作战受的伤,是明军中铁铮铮的好汉子!没有他们的受伤付出,哪有台湾的繁荣太平——我们都是当差吃饷,谁也不能担保日后不会受伤,怎能忍心看着荣军兄弟流血又流泪?!”

听着徐国难近乎咆哮的嘶声怒吼,众官差默默无言脸有惭色,有意无意让开上山道路。

刘小军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出声阻止。

徐国难转过身,向荣军郑重道:“朝廷近年开支浩繁用度

紧张,冯总制提出节流缩支削减经费也是迫不得己。国难人轻言微,不能向各位弟兄保证不会削减补贴经费,承诺会把大家的想法和困境如实向朝廷诸公反馈,尽量不让弟兄衣食无着,饥寒度日。”

听了徐国难的郑重承诺,强行抑制的泪水终于从张老大眼眶忍不住大滴滚落下来。

他抢前一步,领着荣军向徐国难跪拜下去。

“怎能忍心看着荣军兄弟流血又流泪,这个叫国难的佥事倒是有担当的血性汉子,不要让冯总制过分为难才好。”

不远处的山道旁矗着座六角石亭,两名上山游逛的游客站在亭中冷眼旁观,目光复杂各有意味。

亭外零零散散站着八名神情精悍的便装壮汉,虽然杂乱无章仿佛闲游,却隐隐把石亭护在中间。

一名面如敷粉,长身玉立的少年书生用描金折扇轻轻拍打白嫩手心,望着乱哄哄人群沉吟道。

旁边头戴软帽,宽袖大服道官服色的老年儒士目现赞赏,点头道:“徐佥事确是有担当的好汉子,只是血性有余,忍功不够,日后还需多加历练,才能对付那些成了精的老狐狸。既然公子有意饶恕,老夫自会找机会向冯总制讨个人情,放他一马。”

少年书生微微点头,忍不住皱眉道:“冯锡范怎么搞的,执政不到两年就弄得台湾财困民穷,连荣军补助经费都发不出来,没得叫鞑子看了笑话。想当年陈总制治理台湾井井有条,朝野上下安享太平,可比冯锡范有出息得多。”

老年儒士目光一闪,轻声道:“冯总制是战场猛将,却不是治国良才,处理朝政不是冯总制长项,公子既然有意,何不想法子——”

少年书生面现阴霾,眸子深处隐有火焰熊熊燃烧,想要说话强行忍住,目光从笔直肃立的便装汉子慢慢转向扶老携幼争相上山的荣军,合起折扇用力敲打石栏,曼声吟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语音沉郁别有意味,吟完重重叹了口气,向绿荫掩映的陈永华墓地瞄了一眼,摇着描金折扇缓步下山。

老年儒士目光闪动若有所悟,慢腾腾跟在少年书生后头走出石亭,由便装壮汉护持顺着山道缓步行走,脚步颇为有些沉重。

一行人在山道上渐行渐远,拐入柏树林不见踪迹,寂无声息的六角石亭突地鬼魅般现出条身形枯瘦,面目普通的玄衣汉子,望着少年书生背影冷笑数声,轻烟般隐入茂密树林之中不见踪影。

有可能导致流血事件的荣军哭墓在徐国难的妥善处理下,皆大欢喜圆满解决。

荣军得到徐国难郑重承诺,在陈永华墓前哭祭时没人当场说出污辱冯总制的“犯上”言语,让一直站在旁边监视的刘小军松了口大气,不管日后如何,至少目前可以给吴佥事貌似满意的交待。

荣军的诉求能不能得到合理解决,日后会不会继续采取激烈手段抗争,都不是刘小军关心的事情,虽然内心深处对荣军悲惨处境也有几分同情,却绝不会把自己陷入泥潭。

至于如何实现承诺,想法子让冯总制收回成命,那是徐佥事才需要头疼的现实难题,与刘小军有屁干联。

徐国难与徐文宏站在陈永华墓前,默默看着荣军在张老大率领下哭墓祭拜,供台上香烟袅袅,插满了拜奠百娃敬献的香烟蜡烛,显是陈永华遗爱惠民甚得百姓爱戴。

不远处的庙宇塑着陈永华座像,书生服务栩栩如生,眼神隐蕴忧郁,兹兹不忘排满兴汉复兴华夏。

想起昔日老师对自己的淳淳教诲,徐国难眸里不自禁泛起泪花,直想跪到老师墓前,痛痛快快哭上一场。

徐文宏目光从张老大身上缓缓移开,轻声问道:“国难,你向荣军许下承诺,有没有想过后果?”

徐国难沉着脸没有说话,听徐文宏续道:“这里耳目众多,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用不了半天,你说的每句话都会一字不拉传入冯总制耳中,万一他对你怀恨在心——”

徐国难心中坦然,微笑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人做事但求问心无愧,何必斤斤计较利害。爹刚才不是说陈先生就在前面看着,孩儿今日所为,正是按照陈先生的嘱咐行事。”

目光炯炯瞧向墓碑,仿佛正与陈永华对话,“如果为华复复兴作出最大牺牲的荣军都不能善待,这样的朝廷——”终是心有顾忌,不敢把大逆言语说出口。

徐文宏目光炯炯望向徐国难,眼神里有着欣慰,就像看见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每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坚持,触及底线就不能再忍。徐国难如此,徐文宏何尝又不如是。

见张老大等跪在陈永华墓前放声痛哭,诉说委屈,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徐文宏忆起陈永华生前的音容笑貌,心里不胜唏嘘,强忍悲痛慢慢转身向林外走去。

高大身材在明亮阳光映照下,拖出极长黑影,一直延伸到陈永华墓碑前。

“我们不祭拜陈先生?”徐国难急步追上,低声问道。

“用不着,你的所做所为,就是对陈先生的最好祭拜。”

徐永华缓缓说道,抬头望见前面山脉蜿蜒起伏,树木郁郁葱葱,好一派汉家壮丽河山。

第四十七章 骑兵操演 经历荣军哭墓众人都心情郁闷,上了鹿车谁都不开口说话,车厢气氛着实有些诡异。

唯有徐太平儿童不识愁滋味,不一会就把荣军哭墓的凄惨情景抛于脑后,趴着车窗眼珠滴溜溜只是向窗外张望。

鹿车辚辚飞快驶离大潭山,拐上官道继续向平埔社行驶。

俞依偌恶心稍退,靠在徐国难肩上似睡非睡,不时抬眼偷瞟丈夫,想要说话却欲言又止,眸里闪烁忧郁光芒。

徐国难半眯眼睛,双手无意识替俞依偌按摩太阳穴,眉头紧皱不知思索些什么。

徐淑媛眯缝眼睛倚在车壁上,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迷迷糊糊做着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女中英雌美梦,正在梦中大杀四方替天行道,耳边忽然响起轰隆隆雷鸣,身子一激灵睁开俏眼,还没等省过神,徐太平腾的一声蹦跳起来,脑袋险些撞着车顶。

顾不得喊疼,徐太平扑通一声重新趴回车窗,指着远处高声嚷道:“马,马——娘,平安看见了好多战马!”

颠簸鹿车里昏昏欲睡的大人都被刺耳尖叫吓了一跳。

徐国难伸手把儿子拖下车窗,抬眼向雷鸣处遥遥张望,果见半里开外平坦草地腾起大团黄雾,百来匹披着皮甲的高大战马纵横奔驰,全副武装的魁梧骑兵握着锋利马刀捉对厮杀,隐约可以听到骑兵纵声呼喝,气势非凡。

隔得老远依旧能够听到马刀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响,阳光映照下刀气纵横寒光凌空,你追我赶宛若生死相搏,显然骑兵都在真杀实砍,稍一不慎就会受伤见血。

徐淑媛和俞依偌从没见过骑兵操演,两张如花俏脸好奇凑到窗前,望着战马冲刺骑兵对战瞪大惊诧美目,樱桃小嘴不住发出啧啧赞叹。

“这么多战马,小心不要冲撞成一团。”

“好威风的骑兵,大哥啥时候能带妹子也骑马冲锋,试试到底有多大威力!”

瞧她们目泛星星羡慕不已,徐国难感觉有些好笑,西征期间他奉令潜入满洲侦缉刺探,亲眼见过鞑子重装骑兵列阵集团冲锋,数万只马蹄踩在地上踏出轰隆隆的暴雷巨响,奔跑起来恍若洪流滚泄山崩石裂势不可挡,能把挡路的一切都碾成碎粉。

在威震天下的满洲铁骑面前,台湾编制不满一千的铁骑营宛若小孩玩具,根本不值一扫。

台湾四面悬海,周边都是辽阔无垠的海洋,对付外敌入侵需要的是能够击沉胆敢来犯战舰的无敌水师,而不是与号称满万不可敌的鞑子比拼骑兵战力。

徐国难永远坚持水师至上的军事观点,不知他的理念有没有被历代延平郡王接受,台湾水师精锐无敌傲视东亚,对战鞑子战舰屡战屡胜,牢牢掌制绝对的制海权,然而不知出于何种考虑,陆师编制依然设有铁骑营,精选军中壮士组成重装骑兵,专门用于冲锋破阵。

铁骑营骑兵数量过少难以正面抗衡鞑子铁骑,西征期间屡战屡败差一点全军覆没,镇压土蕃叛乱倒是得心应手。

沙辘社之战刘国轩诱引土蕃部族联军排阵作战,先以步兵上前缠斗,激战之际指挥铁骑营陷阵冲锋,如同坦克集群势不可挡,杀得从没见过骑兵战术的土蕃部族联军丢盔弃甲狼狈奔逃,骁勇无敌的大肚王阿德狗让就是死于骑兵之手。

沙辘社之战铁骑营声名大震,与国姓爷亲自设立的铁人队合称明郑骑步两大精锐,在土蕃部族之中威名尤著。

如今距离沙漉社大战已有十多年,深山生蕃养足元气日渐不稳,铁骑营骑兵移防天兴州操演训练,显然有震慑威吓之意。

“二叔,平安见到了二叔!”

徐太平的小脑袋再一次从大人身后硬挤出来,趴着车窗瞪大眼睛望向洪流般滚滚流淌的奔腾骑兵,挥舞小手兴奋的大叫大嚷,清澈目光闪现无数星星。

每名男孩内心深处都有

从征入伍的战士情结,对高大威猛的铁甲骑兵尤其渴望,徐太平也不例外。

徐台生家学渊源武艺精熟,入伍不久就在军中比武名列优等,特选编入铁骑营,是徐太平的崇拜偶像。

在徐太平的幼小心灵中,大概以为铁甲骑兵就是二叔徐台生。

徐淑媛听得好笑,伸手将徐太平从车窗扯将下来,低声斥道:“铁骑营驻在台南万年州,台生哪有可能到了这里。”

话虽如此,还是禁不住抬头向纵横厮杀的骑兵张望,一年多没见面,她嘴上不提,心里着实想念见面就吵嘴的龙凤胎弟弟。

“二叔,平安真地见到了二叔!”徐太平不服气辨道,紧紧趴在车窗上,扯开嗓门高声喊道:“二叔,二叔!”

“三叔,不是二叔!”徐淑媛柳叶眉竖成倒八字,伸手作势要拧徐兴安的耳朵。

徐太平充耳不闻,自顾扯着嗓子大声叫嚷,气得徐淑媛不住跺脚,手指痒痒想与侄子耳朵亲密接触一回。

见儿子探出半个身子险些摔下车窗,俞依偌忙抢上抱住,用力拖回车厢,在屁股上不轻不重打了一巴掌。

徐国难没有言语,凝神注视捉对厮杀的操演骑兵,目光缓缓转向北方,蹙紧眉头若有所悟。

似乎听到叫嚷,半里外陡地响起低沉号令,拚生斗死的骑兵骤然分开,按着营伍整整齐齐排成两列,还刀入鞘矗立如山,确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战士。

片刻后又是一声号令,骑兵同时翻身下马,五人一堆聚坐休息,有的忙着给心爱战马喂食草料,有的探讨操演心得,虽然彼此轻声谈论,却没有喧哗吵闹,更无人随意走动,显是军纪森严号令如山。

休息骑兵距离官道不到百米,听到叫嚷有人抬头向官道张望,微微有些骚动。

一匹乌骓马突地旋风般从骑兵群中越众而出,蹄声踏踏,向着官道奔驰过来。

第四十八章 二叔台生 徐淑媛练过暗器视力敏锐,瞧见马上骑兵眉目英朗,面目与自己肖似,竟然就是龙凤胎弟弟徐台生。

她有些不敢置信,呆呆望着乌骓马由远而近驰上官道,白玉手掌轻捂嘴巴,目光忍不住现出喜悦光芒。

徐太平从徐淑媛腋下钻出,跳着脚得意叫道:“二叔,平安说是二叔,三姑偏生不信!”

见徐淑媛眼里泪花朦胧,忙劝慰道:“三姑莫哭,平安不告诉别人就是。”

说话间徐台生已驰到鹿车旁边,双脚用力一夹,急驰中的乌骓马抬腿长嘶,陡地立定,骑术端的不凡。

徐台生浑身甲胄,腰佩马刀,烈日映照下闪闪发光,英武之中现出青年军官的威风煞气。

他眯眼望了望,挥舞马鞭对着车窗招呼道:“大哥,大嫂,你们好!”

戏谑目光瞧向呆坐车厢出神的徐淑媛,“三妹,怎么有闲情跟大哥大嫂出来春游?”

徐淑媛的重逢喜悦被三妹两字冲的无影无踪,丹凤眼瞪得老大,叉腰摆出茶壶造型,顿足气道:“不许叫三妹,明明你比我出生晚,你才是三弟。”

徐台生高踞马上,居高临下瞅着徐淑媛气急败坏的生气模样,眉毛耸立扬着马鞭得意大笑。

他与徐淑媛是龙凤胎,出生只相差一个时辰,负责接生的田妈年纪已大讲话颠三倒四,一会说徐淑媛先出生,过一会又讲徐台生先抱出来。

徐文宏和刘雅萍对此也是糊里糊涂,从来没有权威结论。

自懂事以来,谁大谁小一直是姐弟争论的焦点话题,每人都抢着要当老大,通常谁也说服不了谁。

徐国难万料不到居然会在这里碰到徐台生,欣喜之余忙用力敲击车壁,示意车夫停车。

其实不需示意,两名车夫见青年军官纵马奔

驰过来,早就把鹿车乖巧停在官道旁边。

徐文宏等自然也都瞧见徐台生骑马过来。没等鹿车停稳,刘雅萍抢先跳下车,眼泪汪汪快步奔跑,脚底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

徐台生忙甩镫下马,快步跑过去搀扶。

刘雅萍用力抱住徐台生的冰冷铁甲,眼含泪花喜极而泣,好一会才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与上次见面相比儿子又长高了些,唇边绒毛呈现乌黑,目光现出刀剑般的锐利光芒,不再是小时候围着父母撒娇卖萌的稚嫩可爱模样。

她见到儿子心中喜悦,拉住徐台生胳膊只是不停流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文宏微咳一声,端足老爹架势四平八稳慢步走来,眸里也是隐现喜悦光芒。

依兰思托跟在后头,张大眼睛望着面前有些陌生的青年军官,目光转向聚坐休息的大群骑兵,隐隐感受到巨大威胁,眼里射出猛兽光芒。

徐台生自觉已经长大,堂堂军官被刘雅萍像小孩一样抱住流泪感觉很不好意思,忙甩脱胳膊站直身体向徐文宏行了个军礼,转头与依兰思托淡淡打了声招呼。

一家子站在官道边,七嘴八舌抢着说话。

见徐台生盔甲设有小旗标识,徐文宏知道铁骑营选拔全凭军功,儿子必定表现优异方才得到提拔,心里着实有些喜悦,摆出老爹威严淡淡问道:“铁骑营不是驻在万年洲,怎么到了这里?”

徐台生笑道:“铁骑营奉命移防武定里防备土蕃作乱,今日出营操演训练,有幸在这里遇见爹娘。”

说到防备土蕃作乱徐台生抬头瞄了眼面色铁青的依兰思托,事涉军机不想多说,转移话题问道:“你们怎么到了这里,出来游春么?”

刘雅萍摇头道:“明日是平埔社的播种祭,阿爹让依

兰思托请全家前去过节。天幸如此,才让我与台生乖儿在这里撞个正着。”

边说边伸手抚摸冰冷盔甲,眼泪情不自禁又流淌下来。

徐台生对老娘的婆婆妈妈有些不耐烦,瞧见徐国难站在旁边满面笑容,目光充满喜悦,心里更是老大不舒服,突地瞪眼发作道:“大哥,囯难当头危机四伏,你倒有闲情逸志陪家人出来游山玩水。”

脸色蓦地阴沉下来,“前天军中传达军情通报,满洲鞑子亡大明之心不死,重兵驻扎漳州虎视眈眈,厉兵秣马妄想侵犯。冯总制刘总督每日备战忙得不可开交,军中将士日夜操练枕戈待旦,时刻准备与满洲鞑子决一死战。大哥身为察言司军务处佥事,怎能不顾军情紧急,不管家国危亡,自顾陪同家人游春逍遥快活?”

听徐台生言辞激烈,颇似那些鼓弄唇舌整日嚷嚷反清复明还我河山的强硬派,徐国难感觉有些啼笑皆非。

一家子站在官道上大眼瞪小眼,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半晌,俞依偌呐呐道:“三弟,大哥奉命公干,过几天就要潜入福建……”

想起夫妻即将分别,语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刘雅萍等不晓得徐国难又有潜伏差使,有些吃惊地张大嘴巴,目光全都集中在徐国难身上。

徐淑媛秀眉微扬,晶亮眼珠转动不知想起什么,白嫩俏面微微现出喜意。

徐台生愣怔片刻,面孔涨得通红,忽地向徐国难抱拳行礼,道:“原来大哥有机密要务,恕二弟鲁莽得罪。大哥大度莫要责怪。”

徐国难微笑道:“你也是忧心国事,大哥哪会责怪——”

说到这里忽地瞠目直视,厉声喝道:“平安快些躲开,小心马儿踢你!”

拧身起步,旋风般从徐台生身边刮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铁骑统领 听大哥语气惶急,徐台生心中微怔,侧头斜望,瞥见徐太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乌骓马屁股后头,满脸都是好奇神色,伸手用力拉扯随风飘摆的长长马尾。

不由也是大骇,黑豹性情暴烈极难驯服,陌生人稍微靠近就会扬蹄踢打,何况徐太平胆大包天竟敢撸马尾。

情急之下用力拉扯马缰,乌骓马尾臀微微吃痛已被冒犯马威的小屁娃惹恼,长嘶一声奋鬃扬蹄,碗大铁蹄高高抬起,狠狠踢向兴致勃勃欲拔尾毛的徐太平脑门。

这一下变起意外,谁都眼睁睁瞧着猝不及防。

眼看马蹄凌空而下就要踢中徐太平脑门,徐文宏距离较远,想要抢身上前已是不及。

徐淑媛啊的惊叫出声,与刘雅萍呆立成为雕像。

俞依偌眼前陡地一黑,天旋地转险些晕将过去。

依兰思托面色骤变,不假思索大步冲上,伸拳狠狠击向乌骓马脑门。

坐地休息的骑兵忽地响起声尖利唿哨,乌骓马高抬的马蹄似被无形丝线牵扯,蓦地停住不动。

徐国难趁机飞身过去,伸手把徐太平紧紧抱住,脚尖用力倒退丈许,瞬间脱离马蹄踢踏范围。

碗大马蹄在空中停了一停,重重落在黄泥地上,咚的一声尘土飞溅,官道上现出马蹄状的碗大凹坑。

徐太平这时才感觉害怕,哇的一声放声大哭,眼泪鼻涕涂满面颊,小手犹自紧紧抓着两根乌黑马尾。

见徐太平平安脱险,徐台生也是舒出口大气,抬手架开依兰思托击来的拳头,抡起马鞭想要抽在黑豹身上,叹了口气却又轻轻放下。

见徐太平哭啼不休,想了想走到马屁股后扯下五六根尾毛,哄道:“平安莫哭,二叔下次带你骑黑豹,跟二叔一样当骑兵。”

“真的?”徐太平破涕为笑,转了转眼珠子伸出尾指,“二叔不许骗人,咱俩拉勾勾。”

嘴里唱道:“拉勾勾,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狗!”

满脸鼻涕眼泪杂着欢快笑意,瞧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徐台生笑着拉了勾勾,拍肩膀赞道:“好小子有志气,以后跟二叔一样当骑兵杀鞑子,光复华夏,还我大明河山。”

徐太平抿紧嘴唇,高高挺起瘦小

胸膛,神情严肃努力扮出威武军人模样。

俞依偌跑上前想要抱住儿子,却被徐太平用力挣开,高声道:“平安要跟二叔当骑兵,不要娘抱。”

徐淑媛瞧得眼热,插嘴道:“平安叫三叔,二姑等会买糖给你吃。”说着横了徐台生一眼,目光中满是不服气。

徐太平昂着小脑袋,摇头道:“我不要吃糖,要跟二叔当骑兵,杀鞑子!”

徐台生乐得眉毛抖成一团,挑衅反横徐淑媛一眼。

姐弟俩斗鸡般相互对视,谁也不肯稍让。

见徐太平脱离危险,徐文宏心里松了口气,抬头向骑兵望去,见一名身材高瘦的红脸将领骑匹黄马立在骑兵前面,拧眉望向官道,大模大样宛若鹤立鸡群,显是吹唿哨救下平安之人。

他担任察言司靖安处佥事多年,熟悉明郑文武官员服饰,见红脸将领甲胄式样晓得必是高级武官,面目隐隐有些熟悉,却始终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心念微动,低声问徐台生道:“那位将军是谁,居然如此熟悉马性,能以唿哨制马救了平安性命,爹要重金酬谢才是。”

徐台生收回与徐淑媛的对视目光,转头望去,见红脸将领目光如电,冷冷向自己扫视,下意识缩了缩脖颈,悄声道:“那是统领铁骑营的刘参将,治军最是森严,大伙儿整日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背后都叫刘阎王。”

蓦地想到刘参将向来冷酷无情,怎会出手相救平安。

没等思索明白就听又是一声号令,坐地休息的骑兵重新上马,排成两列抽出马刀预备操演。

他不敢再行耽搁,向徐文宏和刘雅萍行了个礼,纵身上马奔驰过去。

刘雅萍急叫道:“刘参将救了平安,怎么也得好生感谢。”

远远听到徐台生的声音,“娘放心,孩儿晓得,自会想法子报答。”

刘雅萍站在官道旁,目送徐台生融入骑兵群中,纵马奔腾高呼酣斗,黄尘飞扬转眼认不出哪个才是自家孩子,忍不住又是泪水长流。

徐文宏本想过去道谢,借机与刘参将交谈,见骑兵操演正酣不便打扰,拉了依依不舍的刘雅萍一把,重新登上鹿车,蹄声得得,沿着官道继续驶向平埔社。

捻着白须目光炯炯

,徐文宏从车窗望向骑马立在道边的刘参将,脑海中疑团盘旋始终未曾解开,思前想后不得头绪,无奈之下自嘲一笑,紧紧与刘雅萍偎依在一起。

刘参将勒马望着远去鹿车,三角眼隐隐现冰冷光芒,抿紧嘴唇不发一语。

旁边身材魁梧面带刀疤的中军官见骑兵操演正酣,不虞被人听见谈论,抖了抖马缰靠近刘参将,轻声问道:“将军与那些汉人非亲非故,干嘛多此一举出手相救。”

刘参将目光闪动似在回忆往事,沉默半晌道:“那老头名叫徐文宏,十多年前曾出手救过本将一命,本将有恩必报,出手救下徐老头孙子权当报恩。”

中军官怔了怔,觉得徐文宏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喃喃低语数声,身子陡地一震,惊叫道:“徐文宏,就是当年化装潜入深山刺探机密,搅得大肚国天翻地覆的察言司靖安处佥事,怎么竟会到了这里?”

抬头向远去鹿车深深望了几眼,目光充满忌惮,面孔僵硬再也说不下去。

他惊惧之下声音极是响亮,周边侍卫却都听而不闻,目不斜视宛若泥雕木塑。

刘参将瞪视中军官一眼,目光冷厉宛若毒焰,骇得中军官赶忙低垂脑袋,身子不自禁微微颤抖。

刘参将淡淡道:“诸葛一生惟谨慎,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日后倘若再犯,莫怪本将不讲情面辣手无情。”

听刘参将不再追究,中军官嘘了口气喏喏连声,目光依旧追向已成黑点的鹿车,眸里隐含戒惧。

刘参将似是猜出他的心思,扬了扬马鞭嗤笑道:“岁月最是无情,纵然当年徐老头是头吃人猛虎,这么多年过去也已年老力衰成为病猫,用不着惧怕。”

抬头望向举刀搏杀呼喝不止的徐台生,狞声道:“恩已报过,下面就该报仇。想不到徐台生居然就是徐老头的儿子,亏我还想提拔重用,你掌管军务,平日多加留意,好生关照。”

语气平淡隐含冰冷,听得中军官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赶忙恭声应是,转头瞧向你来我往厮杀成一团的大队骑兵,狭长目光射出阴毒光芒,寒气逼人。

挥刀用力砍向对手的徐台生莫名打了个寒颤,稍不留神被刀背抽中背甲,摇晃着险些摔下马来。

第五十章 妈祖神教 俞依偌惊魂稍定,坐在车厢抱住徐太平柔声劝慰,眼里晶光盈盈溢满泪水。

徐太平兴高采烈玩着马尾,缠绕手指结成乌黑指环,似乎已忘记方才的惊险一幕。

徐淑媛就着车窗望见操演骑兵渐渐远去,终于成为黑点消逝在天际。

她微叹口气,蹙着眉头转回头,见徐国难还在凝神沉思,忍不住问道:“大哥,过几天你真地要潜入福建?”

徐国难微微点头,俞依偌抱住徐太平的手指有些僵硬,俏面登时惨白,欲言又止。

徐淑媛转了转眼珠,嘻皮笑脸凑将过去,忸怩道:“大哥,你去福建——能不能带上妹子?”

俞依偌略微愣怔,险些失手把徐太平扔到车板上。

徐国难吃了一惊,皱眉问道:“你跟去福建干什么?”

徐淑媛挺起高耸胸脯,洁白俏面神采飞扬,高声道:“妹子跟你一起到福建做潜伏间谍,闯荡江湖快意恩仇,想法子刺探鞑子情报。”

目光现出向往神色,“到时兄妹联手侦缉刺探,定能搅得福建天翻地覆,让鞑子汉奸日夜不得安宁,最好气死施琅那个老不死。”

原来是间谍小说看多了的浪漫美少女。徐国难又好气又好笑,嗤道:“你以为潜伏刺探就是游山玩水,真是小孩过家家想得开心。”

目光转为深沉,“郑王爷矢志反清复明,满洲境内有无数忠勇间谍潜伏刺探,为了避免暴露,要跟鞑子一样剃发易服,在鞑子面前奴颜卑膝,讨好奉承,有些时候刺探一条机密情报就要付出好几条生命。淑媛,间谍密探付出的牺牲,远比你想象的要多上百倍。”

想象前额剃得精光,脑后拖条黑亮长辫的丑陋鞑子模样,俞依偌心脏禁不住扑通剧跳,有些恶心想要呕吐。

徐淑媛俏面时青时白,怔怔听着一言不发,眸里渐渐现出坚毅光芒。

鹿车中响起徐国难的低沉述说,伴着车轮行驶的咯吱声,仿佛永远响个不停。

晌午时分,鹿车到达武定里。

武定里位于台南平原与中央山脉交接地带,是明郑控制的最北一座城寨,再过去就是起伏连绵的莽莽群山,数百座土蕃寨子蘑菇般散布在崇山峻岭之中。

武定里是明郑与土蕃官方交易的榷场所在,设有汉蕃商品的交易市场,沿街店铺商品琳琅满目,布匹、烟草、鹿皮、钢刀无所不包,土洋货物触目可见,热闹程度较东宁府不遑多让。

狭窄肮脏的街道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既有束发直裾的汉人装束,也有短衣长裙的土蕃打扮,偶尔还有金发碧眼的白夷穿梭其间,鬼鬼崇崇交易各种见不得光的走私货物,呈现出畸形繁荣。

车夫走惯长路自有固定去处,驾着鹿车在狭窄街道东拐西绕驶了一阵,熟门熟路停在家偏僻客栈门口。

迎客店小二见来了熟客,急忙抢上迎接,笑嘻嘻打招呼引众人进入客栈。

徐国难抱着睡熟的徐太平抢先跳下车,鼻中闻到牛羊腥臊气息,抬头见招牌写着平安客栈,旁边歪歪扭扭几行蕃文。

他望着招牌看了半晌,突地扑哧笑出声来。

“大哥笑什么?”

徐淑媛搀扶呕吐得两眼无神的俞依偌跳下鹿车,见徐国难抿嘴微笑自得其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我们到家了,快进去白吃一顿。”徐国难笑呵呵道,嘴巴向招牌努了一努。

徐淑媛抬头瞧了瞧,忍不住也是嘻笑出声,饱满红唇宛若桃花绽放,把臂上搭着白毛巾迎出来的店小二迷得瞬间失神,跟在徐淑媛身后走出老远才恢复常态。

平安客栈前房后院甚是宽敞,前面大堂提供饮食,后面客房住宿客人,虽然粗陋却也简便。

这时正是午饭时分,大堂内坐满各式食客,汉蕃

混杂男女皆有,喝五吆六嘈杂喧闹,划拳拼酒声简直要把屋顶掀翻。

徐家人口众多,衣饰华贵,被眼毒店小二殷勤引进包厢,荤素菜肴流水价端了进来。

徐太平迷迷糊糊被嘈杂声吵醒,拿筷子吃了几口菜,闹着要上茅房。

徐国难当仁不让,抱着走进厨房侧边的简陋茅房,引到蹲坑前蹲下,自己在旁边找了个空位。

刚蹲下还没解开裤带,就听板壁后面传出女子的轻微说话。徐国难没有在意,自顾吭吭哧哧用力排泄。

一个粗哑女声轻声问道:“阿曼,你的偏头痛感觉好些了吗?”

另一个清脆女声感激答道:“舒服了好多。教主医术真是高明,刺过几针就针到病除,寨里好些姑娘都吵吵要请教主老人家妙手针炙。”

听到教主两字,徐国难立时留了神,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台湾土蕃自有信仰,渡海移民又带来不同宗教传承,台湾各地民间教派众多,其中不乏阴谋造反作乱的邪教,向来被察言司特工高度关注,随时侦缉以防不测。

粗哑女声低嗯一声,得意道:“教主老人家可是妈祖娘娘转世,医术当然高明之极。后天教主要亲自前来武定里宣讲教义,你通知教众和想治病的姑娘都到天后洞,听讲教义见识神迹。”

听粗哑女声说教主是妈祖娘娘转世,徐国难禁不住哑然失笑,暗想又是哪个邪教首领假借妈祖名义骗取无知乡民钱财,这类案子他在察言司见得多,不太想多管闲事。

清脆女声应了声是,悄声问道:“蓝波嫂,你觉得教主真是妈祖娘娘转世——为啥要我们杀尽汉人?还说信徒要亲手杀一名汉人才能入教?阿曼听说妈祖娘娘只喜欢治病救人,从来不愿意出手伤人,道是杀伤人命有违天和。”

听到杀尽汉人四字,徐国难差点惊叫出声,忙屏住呼吸凝神倾听。

第五十一章 美女特工 粗哑女声似怕被人听到,压低嗓门轻喝道:“阿曼噤声,妈祖神教哪能大庭广众公开宣扬,万一被汉人听到那还了得。”

清脆女声低嗯了声,没有言语。

粗哑女声放缓语气道:“妈祖是咱们土蕃的天后娘娘,从来都是庇佑蕃人无病无灾。汉人跑到台湾抢了咱们的土地,杀了咱们的族人,妈祖生气当然要以血还血——”

刚说到这里,徐太平探出半颗脑袋,在隔壁蹲坑高叫起来,“爹,平安拉好了,要起来。”

粗哑女声惊觉男厕有人,立时住口。只听窸窣声响,板壁后面再无异样动静。

徐国难气得牙痒,提起裤子随手系好,走过去一把扯起徐太平,急急奔到茅房门口,见隔壁原来就是女厕,几名女客说笑着走向里面。

他身为男子当然不好进去,吩咐徐太平回到包厢吃喝,自己站在旁边装出等人模样暗地监视,瞧有无慌张可疑之人。

蕃人不讲究男女之防,店堂女客往来众多,经常有女客匆匆进出茅房,见徐国难站在门口逡巡都感觉奇怪,胆大的便瞪眼怒视,显是把他当成贪色窥花的登徒子。

徐国难好生尴尬,他只记住两名女子说话声音,如何辨得出俊丑胖瘦,更难以找出怀疑对象。

正自为难,身后响起银铃笑声,徐淑媛蹦跳着跑过来,嗔道:“嫂子担心大哥掉到蹲坑出不来,想不到居然胆大包天躲在这里偷窥女客,不怕长了针眼?”

她说得大声,徐国难忙伸手捂住嘴巴,拉到后院僻静处,低声问道:“淑媛,你愿不愿意当特工?”

当特工侦缉刺探是徐淑媛的人生梦想之一,当下用力点头,柳叶眉弯成了月牙儿。

徐国难把茅房偷听到的女客谈话简要复述一遍,郑重道:“听她们对话言语,我怀疑这是假托妈祖之名,宣扬屠杀汉人的反人类邪教,你愿不愿意帮大哥把这帮邪教分子绳之于法?”

徐淑媛又是用力点头,目光现出愤恨神色。

后院响起窃窃私语。过了会徐国难独自走出,施施然回到包厢坐下。

徐文

宏等已经吃喝得差不多,见徐国难回来催促抓紧吃喝,免得耽误赶路时辰。

俞依偌精神渐复问起徐淑媛,徐国难说已经跑到客栈外面买土蕃特产,拿起筷子自顾挟菜吃饭,目光不时睃向外面,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刚吃了几口,客栈门口忽地响起吵闹喧哗,嘈杂声音流水般泄进包厢,仿佛出了意外变故。

徐太平最喜欢看热闹,听到声音从椅上腾地跳起,招呼也不打,一溜烟窜了出去。

刘雅萍嗔笑道:“顽皮娃儿到哪都是惹祸精。”瞧俞依偌精神不振,满面都是担忧神色,起身就要出去照看。

徐国难心里有数,忙放下筷子道:“你们在这里歇着,我出去瞧瞧动静。”

不动声色缓步走出包厢,见客栈门口的桌子旁边围满了人,窃窃私语相互议论,眼里都有兴奋神色。

徐国难老远听到哎哟哎哟的呻吟,正是徐淑媛的叫痛声,声音低沉喑哑,仿佛剧痛难忍。

徐太平猴子般从人圈里钻出,想要跑回包厢报信,一头撞在徐国难腿上,抬头见是老爹赶忙汇报,“爹,三姑头痛,正在那里大声叫唤。”

徐国难微微点头,拉着徐太平站在人圈外围,冷眼逡巡围观人群,见众人围着徐淑媛不停出着各种主意,却都没啥异样举止,也没听见茅房里的女声。

徐国难眉头紧皱,徐淑媛似是猜中大哥心思,呻吟得愈发大声,蹙着秀眉不住用手揉搓太阳穴,忽然啪嗒一声,一块精雕玉像从袖口掉了出来。

徐国难瞧得清楚,玉像慈眉善目神态祥和,透出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正是闻名闽浙及台湾,传说中救苦救难无所不能的妈祖娘娘,想是刚从店外摊铺临时购置,肚里不自禁发笑,暗赞妮子诡计多端。

徐淑媛俯身想要拾捡,偏生被疼痛折磨得弯不下腰,捧着脑袋不住口呻吟。

正在欲捡未捡之际,旁边伸出只细嫩小手,把妈祖玉像捡起,用袖子仔细擦了擦,小心翼翼递还给徐淑媛。

“谢谢阿妹。”徐淑媛俏面惨白,嘴唇哆嗦,合什向妈祖玉像拜了拜,极其小

心藏入衣袖,光洁额头不时渗出细密冷汗。

那副偏头痛发作的难受惨状,连徐国难见了都几乎信以为真,暗赞妮子善于装神弄鬼,天生是做特工的材料。

“这只是举手之劳,阿姐不用客气。”

说话的是名及笄少女,眉清目秀身材纤细,穿着淡绿衣衫,站在桌前娇嫩嫩宛若春日垂柳,瞧不出半分土蕃模样。

“偏头痛发作很是难熬,本来可以用针灸缓解,只是妹子不会,就帮阿姐按摩好了。”

说着偎在徐淑媛旁边,伸出纤细手指帮她按摩太阳穴。

声音清脆悦耳,徐国难听得浑身一震,冲徐淑媛不动声色霎了霎眼,徐淑媛眯缝眼睛瞧得清楚,立即明白已来了正主,细声细气道:“谢谢阿妹。”

边呻吟叫痛,边眯眼打量。见及笄少女眸光清纯,言语和善,按摩手法轻柔舒适,瞧不出半点邪教教徒的凶厉模样。

徐太平翘脚想要说话,徐国难忙伸手按住嘴巴,目光不动声色扫视围观人群,见七八名女子目不转睛瞧着及笄少女按摩,都是闭口不言,分辨不出哪个是粗哑女声。

及笄少女的按摩立竿见影,徐淑媛的偏头痛逐渐缓解,过了会已能直身行走。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可瞧,议论着逐渐散去,不少男人目光在徐淑媛俏面打转,不时发出吞咽口水声响。

望着徐淑媛拉住及笄少女的小手不住口感谢,神态极其亲密,徐国难嘴角微现弧度,拉着几次挣扎想要说话的徐太平,不动声色走回包厢。

刚走到包厢门口,就见三四颗脑袋从里面探出来,不约而同向门口张望,站在最前面的是徐文宏,横着身子把包厢口堵得严严实实。

见到徐国难,徐文宏眼里现出玩味,“国难,淑媛好端端怎么得了偏头痛?”

“女人的毛病,哪个说得清。”徐国难微笑答道:“她现在正请人帮忙治病,爹,看来我们得休息一会,晚些出发。”

听到女人毛病俞依偌俏面微红,凤眼斜飞似嗔似怨瞟了徐国难一眼,伸出左手轻按小腹,似是想起了什么。

第五十二章 猎豹勇士 夕阳如血,郁郁葱葱的崇山峻岭镀了层淡淡金边,群山耸立宛若森森干戈刺破苍穹。

中央山脉自北而南横贯台湾,山岭莽莽郁郁葱葱,处处都是悬崖峭壁险峰怪石,荆棘丛生猛兽出没,若非当地土著根本无法辨识路径,成为深山生蕃抵御外敌入侵的天然屏障。

土蕃部族众多,大多居住在深山老林之中,以狩猎采摘为生,与外界极少往来,生性凶悍善战,被视为尚未开化的野蛮生蕃;居住浅山地带的熟蕃长年与汉人接触,逐渐学会耕种纺织,在陈永华以蕃治蕃政策感召下,大多通汉语习汉俗,对汉人不再如生蕃般仇视,部族首领甚至接受任命担任蕃官,男耕女织安居乐业。

平埔社位于连绵起伏的丘陵深处,倚借山势建造险要山寨,参差不齐的低矮薄板木屋顺着坡地逐级而建,把大半山岗覆盖得严严实实。

寨子周边到处是开垦出来的大片梯田,种植小麦、大豆、茶叶等农作物,因为春节刚过还没有播种,东一块西一块仿佛疤痢头,现出乌黑油亮的泥土本色。

远处浅绿地毯飘浮着深浅不一的黄云,大群头角分叉,黄褐肌肤染满白玉斑纹的可爱斑鹿在野草矮树间追逐嬉戏,大口啃食刚冒出地面的鲜嫩绿草。

偶有几头额头刚冒出嫩角的顽皮幼鹿蹦跳跑出鹿群,手持牧鞭来回奔跑的土蕃牧民立即吆喝驱赶,把幼鹿重新赶回母鹿身边。

欢快奔畅的嘹亮牧歌声中,两辆鹿车越过浅绿地毯,沿着蜿蜒山道逶迤前行,驶向位于半山腰的简陋寨门。

鹿车刚拐过弯角,八名把守寨门的土蕃战士警惕地围了过来,锋利铁矛在夕阳照映下发出慑人寒光。

“哈瑞德,今天是你们值守?”

土蕃战士还没开口询问,前面鹿车车窗就探出依思兰托的黑膛脸,微笑着大声招呼,目光扫向寨子深处,听着隐隐传来的欢快歌声,黑膛脸现出喜悦神色。

哈瑞德是名黑熊般强壮的魁梧汉子,虬结胳膊刺着盘旋吐信的蕲蛇,铜铃大眼满是桀骜。

见少族长从汉人领地贩卖兽皮归来,他哼了一声让开身子,瞧向依兰思托的目光隐含敌意。

其余土蕃战士七嘴八舌与依兰思托打着招呼。依兰思托微笑点头,鹿车隆隆驶进寨门,消失在薄板木屋之间。

哈瑞德的阴沉目光一直追着鹿车,面颊肌肉不住抖颤,旁边一名脸有刀疤的黧黑汉子瞧在眼里,目光现出诡谲神色,凑近嘻笑道:“哈瑞德,明晚的背篓会你可

有了对手,美丽的百灵鸟黛丽娜不晓得会接受哪位勇士的槟榔。”

背篓会是土蕃传统习俗,每年播种祭之后,圆月初升之际,寨子的未婚男女都会进入茂密的槟榔林,小伙攀援上树摘下三十个槟榔,追逐中意姑娘并把槟榔投进背篓。

姑娘如果看不中就倒在地上,相互对眼就背着槟榔,掏出精心绣制的荷包赠给情郎,双双隐入槟榔林深处共度良宵,事后再请媒人上门提亲,结婚生子。

黛丽娜、哈瑞德和依兰思托都是未婚男女,按风俗自可参加背篓会。

听了黧黑汉子野蛮奇的言语,哈瑞德把铁矛重重顿在泥地上,昂然道:“美丽的百灵鸟只有猎杀云豹的勇士才配得上,明晚哈瑞德定要第一个摘下象征幸福美满的槟榔,与心爱的黛丽娜手牵手进入浓密的槟榔林。”

土蕃风俗,男子成年时要单独进入深山猎杀猛兽,以示勇悍善战,如能猎杀凶猛云豹就被冠以猎豹勇士,最为族人尊崇。

野蛮奇转了转眼珠,嘿嘿笑道:“寨里的猎豹勇士可不止哈瑞德一个,记得依兰思托前岁就单独进入深山猎杀云豹,比你还早了八个月。我瞧黛丽娜不一定看中哈瑞德,说不定平埔社的百灵鸟早就暗地牵过少族长的手,对他唱过甜美的阿妹爱郎。”

话犹未了,喉咙微痛仿佛被钢叉叉住,哈瑞德目光如欲喷火,左手用力叉住野蛮奇脖颈,右手铁矛顿地,大声喝道:“猎杀云豹的勇士虽不止哈瑞德一个,黛丽娜心爱的情郎却只有哈瑞德。哈瑞德对无所不能的蛇神发誓,明天下午的狩猎会,哈瑞德一定会猎回比依兰思托更凶猛的野兽,献给黛丽娜作为情人礼物。”

声音响亮恍若霹雳,震得寨门两边的槟榔树簌簌抖动,栖息鸟雀都振翅飞起,鸣叫着盘旋在寨子上空。

野蛮奇喉咙被叉,面色青紫翻着白眼吱吱唔唔说不出话。其余土蕃战士忙上前劝解,好半天才让眼珠赤红的哈瑞德平静下来。

辚辚鹿车上,刘雅萍眼波流转神情复杂,目光透过车窗望向寨子的屋檐房角,留恋着平埔社度过的十六个春秋。

半晌才把目光转向依兰思托,疑惑道:“记得以前寨门从来没人把守,现在怎么防备严密起来?”

依兰思托眼里现出熊熊怒火,大声道:“平埔社被阿爸经营得好生兴旺,有些日子熬不下去的生蕃就假扮强盗跑来抢夺财货,年前还打过一架,伤了十来条汉子。阿爸生怕出事,每日都让族人把守寨门,一有消息马上出动。”

徐文宏知道土蕃部族众多,贫富不均,居住深山的生蕃部族尤其野蛮好斗,时常寻衅抢夺熟蕃辛辛苦苦积聚的财物,彼此敌视械斗不止,除大肚王阿德狗让想方设法组建部族联盟反抗异族统治外,没人能把散沙似的土蕃部族捏成一团。

忆起十多年前化装潜入生蕃领地刺探旧事,徐文宏面上不由现出铭怀,表情有些复杂难明。

刘雅萍听弟弟解说,嗯了一声,转过话头问道:“哈瑞德好像瞧你不太顺眼,你曾经得罪过他?”

哈瑞德向来敌视汉人,刘雅萍知道他不待见自己这个汉人媳妇,寨门口便没有露面招呼,不过哈瑞德的阴沉目光却始终瞧在眼里。

依兰思托尴尬一笑,搔头道:“我与哈瑞德都是土蕃勇士,三年前我比他先一步进入深山猎得云豹,哈瑞德自那就瞧我很不顺眼。他与黛丽娜要好,生怕我抢了他的心爱妹子,以后更加敌视。”

听到黛丽娜刘雅萍眼前现出名下巴尖尖,鼻子翘翘的娇俏少女,耳边响起沁人心脾的甜美歌声,眼里现出促狭笑意,问道:“黛丽娜确是漂亮姑娘,你有没有动过心思?”

依兰思托的黑脸染成大红布,嗫嚅道:“黛丽娜漂亮是漂亮,依兰思托不喜欢,我喜欢的是尔玛伊,她性格直爽,开朗大方,很对我的脾气。”

刘雅萍见粗线条弟弟羞态可掬,禁不住笑出声来,刚想继续调侃,车窗外飘进阵欢快歌声,眼前出现五亩方圆的空旷平地,青石台阶后面矗着高大宽敞的议事屋。

二十多名土蕃少女身著盛装,手牵手在广场上载歌载舞。站在最前面鼻子挺翘,身躯窈窕的艳丽少女便是有百灵鸟美誉的黛丽娜,旁边身材高挑,眉目弯弯的是依兰思托的梦中情人尔玛伊。

土蕃少女显然以黛丽娜为首,跳的是欢快的甩发舞,轻摇身躯甩动乌黑长发,宛若火焰升腾瀑布飞溅,节奏强烈优美潇洒,与嘹亮歌声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显是为明晚的背篓会做准备。

刘雅萍见到广场盛景,不期然忆起十多年前自己在议事屋广场与伙伴跳舞唱歌欢快情景,禁不住有些心驰神摇,目光微现惘然神色。

蓦地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刘雅萍的右手。

刘雅萍转头瞧去,见徐文宏目光炯炯望住自己,神情前所未有的温柔。

刘雅萍心中漾出似水柔情,把头轻轻倚在徐文宏的坚实胸膛上,两人都沉浸在甜蜜的爱情回忆中。

——已得良婿,夫复何求。

第五十三章 走私协议 议事屋是土蕃族老聚集商议村寨事务的场所,类似汉人的宗祠所在。

平埔社以蛇为图腾,自诩是蛇神后裔,房柱、桌椅乃至杯勺壶罐等日用器具都雕刻品种繁多、神态各异的蛇类造型,尤以蕲蛇、银环蛇、眼镜蛇等剧毒蛇居多。

作为处理公事的重要场所,议事屋处处都有毒蛇盘旋吐信,让人感觉狰狞恐怖而又神秘古怪。

族长阿兰黑正在议事屋接待贵客。他盘腿坐在雕着蛇头的檀木椅上,面前桌案茶香袅袅,左右陪坐五名白须白眉,枯瘦得宛若百年老松的族老,目光炯炯望向对面椅子坐着的儒雅青年,眼神有着掩饰不住的怀疑。

阿兰黑咳嗽一声,吸引众人目光瞧向自己,对儒雅青年笑道:“吴通事代表英国商馆前来平埔社做客,老头欢喜得胡子全都浸进了酒坛。只是当初讲好劳逊大人亲自前来,怎会抽不出时间?”

儒雅青年三旬上下,身著儒衫面颊瘦削,瞧上去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目光闪动甚是精明,嘴角不时现出狡狯。

听阿兰黑话里含着骨头,儒雅青年微笑答道:“族长责备的有理。劳逊先生本来打算以赴平埔社过播种祭名义,亲自前来与各位族老当面商谈贸易合作,只是察言司特工监察甚紧,劳逊先生身份特殊引人注目,因此无法脱身前来,委托小生吴清全权代表英国商馆,与各位族老面对面商谈合作商贸事宜。”

众族老相互使了个眼色,都是默不作声。

吴清瞧在眼里,不动声色继续说道:“吴清临行前已得劳逊先生授权,为表英国商馆合作诚意,决定按商定价格再加一成收购鹿皮、烟草和槟榔,以火药、火枪、精铁足额支付,运送渠道由英国商馆负责,不劳各位族老操心。”

这条件可说优惠之极,简直是百多年后《南京条约》的翻版。众族老面面相觑,均觉有些不可思议。

郑成功

以武力驱除荷兰殖民者,出于商贸兴台的考虑,依旧与英国、西班牙等欧洲殖民者保持贸易往来,永历二十五年允许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东宁府西定坊设立商馆,处理贸易通商事务,只是禁绝洋人与土蕃直接贸易,鹿皮、烟草、槟榔等土蕃特产由明郑政府统购包销,坐获巨利。

平埔社虽是恭顺降服的熟蕃,在明郑官员眼里也归于贱流,不得不接受官府重利盘剥,眼睁睁瞧着明郑朝廷在武定里设立榷场,低价收购高价卖出,转手贸易左右获利,时不时禁绝海盐、铁器、陶瓷等日用必需品输入土蕃领地借以挟制,各位族老心中不愤却也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通过通事吴清与英国商馆建立走私渠道秘密交易,原本指望多些赚头,哪料吴清开口就是全盘让利,怎不让吃惯了亏的族老似信非信,如坠梦中。

见众族老面上都有惊疑神色,吴清肚里暗骂山里佬没见识,表情却越发诚恳,轻笑道:“小生知道各位与朝廷交易经常受骗上当,一张豹皮只能换半斤盐巴实在太不公道,英国东印度公司生意遍布南洋北美,极重贸易信誉,说出的话绝不反悔。不瞒各位族老,劳逊先生之所以肯吃亏让利,主要是想与大家交个朋友,方便日后贸易往来。小生据理力争,也在中间出了不少力气。”

依兰黑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急急盘算,鹿皮、烟草、槟榔等土蕃特产都不值钱,火药、火枪、铁炮等西洋利器却是生蕃蛮子眼里的宝贝,只要把牢走私渠道转手倒卖,翻手便是难以想象的巨利。

永历二十四年沙辘社之战土蕃部族联军亲身感受火枪威力,极为羡慕渴望,不愁西洋火器在生蕃部族没有销路。

目光与众族老一碰,依兰思已拿定主意,故作为难道:“吴相公的好意老头理会得。只是火药、火枪、精铁价格昂贵,平埔社日子极为清苦,倾全族所有也购不了多少,价格能否再优惠一些,以后可

以做长期生意,互惠共利。”

说着打了个哈哈,抚着白须慈和微笑。其他族老也都面现笑容,和蔼可亲宛若南极仙翁。

吴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肚里暗骂老滑头贪得无厌。

他另有算盘,假意与依兰黑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勉强同意,苦着脸道:“价格就遵族长吩咐。只是朝廷明令不许英国商馆与高山族交易往来,各位族老务必要保守秘密,千万不能让旁人知晓。就是族人也是越少知道越好,免得多生是非。”

众族老好不容易与英国商馆搭上关系,当然不愿让旁族利益均享,当下个个指天发誓,保证不泄露机密。

依兰黑见事情谈妥,心里着实高兴,举杯敬道:“这是族里精心炒制的姑娘茶,外面有钱也买不到,吴相公不妨多饮几杯,尝尝味道。”

顿了顿道:“等吴相公回去,老头还要赠送姑娘茶,麻烦吴相公帮忙转交劳逊大人,就说平埔社依兰黑期盼劳逊大人早日前来寨子做客。”

姑娘茶是土蕃名茶,每年清明节前平埔族都要组织未婚少女前往茶山采摘雨后嫩茶,亲手烘干炒制,从不对外出售,极有名气。

吴清闻名已久,想不到蛇头茶盏盛的居然是名闻遐迩的姑娘茶,忙端起细品,觉得香气氤氲入口甘甜,与西湖龙井、武夷山大红袍等华夏名茶各有千秋,不晓得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独到之秘,禁不住眉飞色舞,连声赞道:“好茶,好茶!”

正自言笑晏晏宾主尽欢,议事屋大门砰的推开,依兰思托大踏步走了进来。

见众族老陪吴清对坐饮茶,依兰思托微觉奇怪,向吴清多瞧了几眼,俯身行礼,道:“阿爸,姐夫全家都到了,阿妈让我唤你赶紧回去招待。”

听是女儿女婿前来过节,依兰黑喜得合不拢嘴,捋着白须向吴清笑道:“吴相公难得到平埔社,晚上就到老头家做客如何?”

第五十四章 通事吴清 吴清有可无不可,随口答应,跟着依兰黑父子缓步出了议事屋,沿广场向左走了十多米,前面坡地现出幢薄板木屋,五间两层,较周围房屋宽敞明亮。

屋前空地烟雾升腾,熊熊火堆架着只剥膛幼鹿,被烈焰烤得滋滋作响,晶亮油脂滴进火堆不时蹿起火团青雾。

依兰黑的二儿子依兰思义蹲在火堆旁边,不停转动烤鹿涂刷调料,浓郁肉香诱人食欲,旁边站着名扎朝天辫的粉嫩男孩,右手拿根细长铁签使劲捅向幼鹿,不时发出咯咯笑声,清脆悦耳之极。

依兰黑脸上现出溺爱笑容,向吴清介绍道:“那是老头的曾外甥徐太平。”

快步走向空地,扬声高叫道:“太平过来,见过客人。”

徐太平捅刺烤鹿玩得兴高采烈,转头见是外太公,蹦蹦跳跳过来,向依兰黑叫了声外太公,眼珠子滴溜溜瞅向吴清。

依兰黑在脑袋拍了一记,笑骂道:“小孩没家教,还不快叫刘相公。”

他早与吴清说好,在平埔社的身份是游学书生刘国清,表字孝义。

徐太平向吴清作了个揖,脆声叫道:“刘相公好!”目光紧紧盯住吴清不放。

吴清见惯世情,瞧徐太平模样就知道讨要见面礼,心中有些好笑,随手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徐太平道:“这是叔叔的见面礼,不要嫌弃。”

徐太平双手接过,翻来覆去瞧了几遍,笑嘻嘻藏进怀里,甜甜又叫了声刘相公。

依兰黑揪了揪徐太平的朝天辫,笑问道:“文宏呢?”

徐太平指着房屋道:“爹爹在屋里看书,爷爷与外太婆讲话,妈妈与奶奶忙着炒菜,三姑独自跑出去游山玩水。”

一口气说完,跑过去拿起铁签又使媌捅向烤鹿,玩得不亦乐乎,清脆笑声撒满寨子上空。

依兰黑无可奈何笑了笑,吩咐依兰思托前去帮忙烤鹿,亲自引着吴清踏上台阶,听厅堂传出说话声音,便领吴清走了进去。

依兰黑堂客摩西年轻时是平埔社出名美女,雅号火暴辣椒,把依兰黑管得服服帖帖,年老之后

性格爽朗不减当年。

见女婿全家到寨子过播种祭,摩西极其高兴,打发依兰思托去唤老头子,自己盘腿坐在椅上,手里提着蛇形烟杆,边吞云吐雾边与女婿徐文宏大声讲话。

土蕃称烟草为“淡巴菰”,传说土蕃以前有位美丽姑娘马鲁比丁,因情人病死殉情身亡,临死生怕母亲惦记,要她把墓前草叶摘回晒干切丝,燃火吸食可以忘忧解倦。

土蕃种烟草制烟叶手艺高超,自制土烟成为换取汉人生活物资的重要来源,男女老幼都嗜好吸烟,日常出行经常随身携带长杆烟枪。

依兰黑年老哮喘,不太常抽,摩西却是出了名的大烟枪。

摩西吞云吐雾正讲得起劲,抬头瞧见依兰黑,忙叫道:“老头快些过来,文宏带了好些汉人珍贵礼物,都是老头顶顶中意的——”

话未说完,见吴清跟在后头,不禁呆了一呆。吴清忙上前恭敬行礼,道:“晚学末进刘国清,见过老夫人。”

摩西咧开没牙的嘴,笑呵呵道:“原来是老头带来的客人,讲话文绉绉,老太婆听不懂,来到平埔社就多玩些日子,老太婆米饭还是供得起。”

吴清恭声应是,又与徐文宏见礼,见他年纪与依兰黑差不多,目光炯炯隐蕴锋芒,心里打了个突,小心对答了几句。

正说得热闹,厅堂外传来脚步声,一名高大男子跨进门槛笑道:“佬爷回来了,国难——”

吴清听声音甚是熟悉,不由自主转过头,与高大男子打了个照面,惊得目瞪口呆,吃吃道:“徐佥事,你,你——”

徐国难料不到会在这里撞着英国商馆通事吴清,蹙了蹙眉,拱手微笑道:“原来是吴通事,怎么到了平埔社?”

吴清心念急转,他是英国商馆的秘密情报人员,负有侦缉刺探职责,与徐国难多次打过交道,彼此身份都心知肚明,根本无法隐瞒。

当下心里有了计较,苦笑道:“小生只是偶尔到平埔社游玩,想不到居然就碰着徐佥事,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徐国难笑道:“依兰黑是我佬爷,哪能

不赶来过节。只是吴通事竟然有闲情到平埔社游玩,实在让人料想不到。”

徐文宏见两人说话针锋相对,料定背后必有故事,冷眼旁观等待下文。

吴清选定平埔社作为走私贸易渠道,事先曾多方收集情报,只是土蕃以与汉人通婚为耻辱,刘雅萍出嫁后极少回娘家,居然不晓得徐国难与依兰黑的亲戚关系。

他心中暗悔,思索是否要果断放弃这条好不容易搭建的走私商贸渠道,嘴里却爽朗道:“小生虽然供职英国商馆,生性喜欢游山玩水,平埔社山青水秀,色娇人媚,小生仰慕已久,特地赶来游玩。今日能与徐佥事在这里巧遇,实是三生有幸,不胜之喜。”

说着向徐国难拱手见礼,甚是斯文儒雅。

摩西听了半天,弄明白吴清假编身份欺骗自己,心里生气,用烟枪指着吴清道:“年轻人勿老实,对老太婆都讲假话,实在太不应该,以后不要走进老太婆家!”

吴清面红耳赤,嗫嚅不语。

依兰黑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副模样,着实有些尴尬,忙道:“老太婆,吴通事不是故意讲假话——”

正犹豫要不要把真相说出来,吴清抢着道:“朝廷禁绝白夷与土蕃交往,小生身处嫌疑之地,生怕有所不便才不得已杜撰身份,并非有意欺骗,恳请老夫人大度谅解。”

说着长长一揖到底。

依兰黑窥见摩西面色依旧阴沉,忙接口道:“吴通事说得极对。朝廷禁绝土蕃与洋人往来,吴通事不得已才用了假名。大家晓得就好,以后莫要随便讲出去。”

暗地向吴清使了个眼色,示意莫要泄露走私贸易机密。

徐文宏鉴貌辨色,料定绝非两人说的那么简单,眯着眼睛暗自沉吟。

徐国难面色如常,点头道:“佬爷说的不错,有些事情瞒上不瞒下,面子上交待得过去就行。吴通事来到平埔社就是朋友,日后咱们还要多多交往,切莫因为误会伤了和气。”

说完哈哈大笑,吴清听出话里藏着的骨头,跟着干笑几声,算是把事情轻轻揭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 讨要奖励 众人坐着谈了会风土人情,烤鹿已经准备就绪,木屋周围弥漫浓郁肉香,和着远近飘来的饭菜味道,让人不禁食欲大振,神清气爽。

徐太平眼睛发亮喜得手舞足蹈,缠着依兰思义割下数块鹿肉,坐在石头上鼓嘴大嚼,吃得满口流油,不亦乐乎。

徐淑媛游逛了会寨景,悠哉悠哉返回,见到美食食指大动,老实不客气挤坐在徐太平旁边,姑侄两人抢着吃烤鹿肉,丝毫不顾及淑女形象。

吴清见徐淑媛面目俏美,言语爽利,浑不似寻常汉女乔装作态,心中微微有些异样感觉,不自禁多瞧了几眼。

这时已是酉时,一轮圆月从山峦间冉冉升起,衬着青山绿水泻下如水银辉,寨子高矮参差的房屋宛若风景图画,远近响起蕃人无忧无虑的山歌,让人感觉醺然欲醉。

依兰黑见玉轮皎洁,山景秀丽,吩咐把桌子搬到空地,流水价端上煮好的荤素菜肴,让依兰思托请来各位族老,就着明月山川大碗酒大块肉,大呼小叫喝得醺醺欲醉,月落星残方才罢休。

徐文宏心中有事没有多喝,见众人酒气冲天各自回房休息,刘雅萍俞依偌忙着在厨房洗刷碗筷,向徐国难微微点头示意,若无其事踱回房间,坐在椅上沉思不语。

见徐国难跟将进来,沉声问道:“吴通事什么来头?”

察言司设有秘密档案,各方情报人员都有专门记录,吴清身为英国商馆通事自不例外。

向窗外张了一张,徐国难见万籁俱寂杳无人迹,不虞有人潜伏偷听,轻声道:“吴通事原名吴通财,祖籍福建漳州,自幼跟随父亲吴义移居南洋巴达维亚,经商致富家境小康,与红毛鬼多有交往,因此习得西洋夷语。永历三十五年改名吴清,以通事身份跟随英国商馆领事劳逊来到台湾,秘密从事情报侦缉。”

徐文宏眯眼听完,捻着白须沉吟不语,房里只听到两人的细微喘息。

半晌徐文宏轻声问道:“国难,吴通事假借过节潜来平埔社,想要干些什么?”

徐国难对此早有思考,不假思索答道:“英国

红毛鬼对台湾野心甚大,一直想绕开朝廷与土蕃部族直接贸易,依孩儿看来,吴通事暗地前来,应是想通过佬爷与土蕃部族秘密往来,开辟走私贸易渠道牟取巨利。”

顿了一顿,微笑道:“吴通事潜来平埔社的目的,佬爷必定一清二楚,爹可以让姆妈暗中打听,必能知晓详情。”

徐文宏摇头道:“你娘素来不问外事,朝廷事务还是男人操心的好,不要把家人拖将进来。”

目光闪烁,沉吟道:“若只是走私贸易,赚些蝇头小利算不得大事,就怕红毛鬼与土蕃勾结,暗地把火药、火枪等西洋利器卖给土蕃,或者派人指导训练,日后土蕃养足元气造起反来——”

土蕃不愤汉人占据台南平原肥沃土地,多年来屡次造反作乱,只是武器简陋不通战阵,虽然勇猛敢斗却是屡战屡败,吃了老大闷亏。

倘若红毛鬼暗中出售西洋火器,派人教授西洋战法,土蕃部族如虎添翼,就会拥有与明郑政权抗衡的能力。

徐国难心中一惊,佩服老爹的深谋远虑,点头道:“爹说的在理,回去孩儿就向卢都事禀报,派遣特工详加侦缉,想法子切断红毛鬼与土蕃的秘密走私渠道。”

切断走私渠道必定损害平埔社利益,不过在民族利益面前,个人利益实在算不得甚么。

徐文宏微微颔首,眯着眼睛不再说话。

徐国难见老爹似有倦意,当即请安告退,刚回到自己房间,就见徐淑媛粉颊晕红,醉眼朦胧七歪八倒跌撞进来,站在门口凤眼斜睇,用打量陷阱猎物的得意眼神瞧着徐国难。

徐国难暗叫糟糕,正思索该如何想法子逐客,就见徐淑媛一屁股坐在床上,大着舌头问道:“大哥,妹子帮你侦缉妈祖神教,有啥子奖励?”

徐淑媛按照徐国难的计策装病钓鱼,果然把及笄少女钓将上来。偏头痛被“治”好后,徐淑媛以感谢为名,缠住及笄少女说个不休,没多久就探出真情。

及笄少女名叫夏曼,住在距离武定里五里路程的熟蕃麻豆社,受妈祖神教教徒蓝波嫂蛊惑,有意加入妈

祖神教。

徐淑媛向她打探教主消息,夏曼却不太清楚,只晓得教主是貌美女人,极其擅长医术,自称妈祖转世治病救人,在生蕃部族颇有信徒。

徐淑媛取假名依兰雪梅,自称是平埔社族长依兰黑孙女,掏出贴身香囊赠送夏曼,言里言外对妈祖神教颇感兴趣,痛恨汉人强占土蕃土地,抢夺土蕃财产。

夏曼年轻识浅未谙世情,瞧不出徐淑媛破绽,见她有心入教,约定后天共同前往天后洞拜见教主,聆听教义。

蓝波嫂一直没有露面。徐淑媛诚恳表示想要拜见,夏曼含糊说已到街上购买物品,日后入了神教自有见面之期。

两名美少女叙话良久,珍重话别。徐淑媛上了鹿车迫不及待向徐国难报功,讨要奖励。

这时喝多酒重新想了起来,追到大哥房间吵闹不休。

徐国难本想随便给件首饰应付过去,哪知妮子眼孔浅胃口大,开口就是黄金百两玉镯一对,徐国难哪里拿得出。

见徐淑媛赖在床上不肯离去,徐国难大是头痛,只得随口应付道:“淑媛,你晓得大哥是出了名的穷光蛋,能不能换个现实些的条件?”

“大哥只要答应就好说话,”徐淑媛笑靥如花,凑近低声道:“妹子要跟你去福建。”

“不行!”徐国难竖起眉毛一口拒绝,“福建是鞑子地盘,虎狼成群危险重重,你年轻识浅,人又漂亮,跑过去还不被虎狼吞得骨头都不剩,说不定还会被鞑子抓去当营妓,到时哭都哭不出来。”

他有意夸大其辞,想让徐淑媛改变主意。

徐淑媛显然晓得营妓含义,俏面涨得通红,眸中现出兴奋光芒,“妹子不怕危险,只想跟着大哥为朝廷办事。”

提高嗓音威胁道:“如果你不肯带我去,妈祖神教的事情一拍两散,妹子再不理会,看谁犟得过谁。”

这倒是现实难题,怪不得徐淑媛有恃无恐,不怕徐国难事后赖账。

徐国难无可奈何含糊答应,把仍在喋喋不休的徐淑媛推出房间,砰的一声用力关上房门。

第五十六章 华夏不亡 这时已是子夜时分,徐太平早已躺在床上睡熟,俞依偌还在厨房没有回来,隐约可以听到叮当声响连绵不绝,想是与刘雅萍一起收拾餐后器具。

徐国难被徐淑媛吵得没了睡意,索性从怀里取出《复甫文集》,打开就着油灯看了起来。

《复甫文集》是陈永华一生心血,诗词歌赋表章策论无所不包,尤重论述治国理政保邦安民,融中西学术于一体。

陈永华生性好学无书不窥,闲暇时经常阅读西洋书籍,对欧洲民主思想多有涉猎,并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腐儒,知道洋人坚船利炮到处殖民,终有一日会西学东渐侵蚀华夏文明,因此不以一家一姓为念,反复强调排满兴汉复兴华夏,意在保存华夏文明屹立强国之林。

徐国难事务繁忙,两天来只抽暇草草翻阅,虽感觉博大精深,却没有真正体会其中韵味。此时静心观看,顿觉字字珠玑句句箴言,每篇文章都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读得入神,不知不觉吟诵出声。“华夏者,炎黄子孙之称谓。《尚书》有云:‘冕服华章曰华,大国曰夏’。华夏乃东方古国,文明大邦,以礼治天下,以义行准绳,以廉树品德,以耻维人心,故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读到这里,徐国难瞧向文章题目,见端端正正写着“华夏不亡论”,笔迹工整,珠圆玉润,儒雅中蕴含豪迈,显是陈永华亲笔书写。

想起文章犹存,斯人已逝,老师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复兴华夏难见成期,心中悲恸,禁不住掉下泪来。

伸袖擦去眼泪,继续向下吟诵。

“华夏肇基,守业维艰。秦汉以来,蛮夷狡虏争相入侵,盘踞中原,窃据华夏神器,变乱汉人冠裳,晋有五胡乱华,唐有安史之乱,宋有金人背盟,明有土木堡之变,乃至元蛮灭宋,满清亡明,华夏千载传承文明,毁于剃发易服;中原万里如画江山,成为腥膻之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华夏子孙尽死于蛮夷屠刀,闻之酸鼻,诚不可言!惨哉!悲哉!痛域!”

惨哉悲哉痛域字迹略微零乱,隐隐似有泪痕,显是陈永华书写至此,悲愤难抑,心潮起伏。

想到老师孜孜以求复兴华夏,至死而不悔,徐国难不禁怆然泪下,一滴滴融入旧泪痕之中,脑海念头愈发强烈,好半晌方才拭泪继续往下观看。

“有士大夫言‘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永华以为不然,蛮夷屠刀能灭华夏之形影,难绝华夏之国魂。五胡乱华大唐崛起,安史作乱宋皇开基,元蛮入踞中原不足百载,太祖皇帝乘势崛起江南,率领汉儿扫灭胡虏,奄有中原江

山,重兴华夏礼仪,可为汉魂永存,华夏不亡之明证。满清狡虏逆天背盟,乘我内虚盗踞中原,明令‘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妄图消灭华夏传承,移除汉人风俗,磨灭炎黄记忆,用心之阴险狠毒,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胡虏无百年气运,永华断言,百年之后当有圣人崛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复我华夏之冠裳,弘我华夏之文明,扬我华夏之国威。华夏文明,于斯为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梦想,期于必成。惜永华年老体衰,智穷力竭,有生之年难见圣人崛起,华夏复昌,惟寄语我辈同志,一切为了复兴华夏,龙潜九渊善保有用之身,有朝一日必将翱翔九天,舒今日之郁积,成中华之伟业。”

读到这里,徐国难心潮澎湃难以自已,抑郁悲愤一扫而光。

他多次化装潜伏满洲侦缉刺探,自然晓得无论政治还是军事,强大满清都不是区区台湾能够匹敌,内心深处时常为明郑前途担忧,生怕有朝一日鞑子入侵台湾强迫汉人剃发易服,大明最后一块江山也惨遭沦陷,华夏文明再无复兴之期。

只是官卑职低,眼见明郑朝延陷入党争内斗不息,文武官僚都把功名富贵置于民族利益之上,丝毫不为台湾前途担忧,心情郁郁却只能徒唤奈何。

《复甫文集》给徐国难打开崭新天地。

按照陈永华的观点,华夏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即使台湾沦陷也只是明郑朝廷灭亡,华夏之魂依旧绵远流传,只要天下汉人牢记炎黄子孙身份,时刻不忘排满兴汉,终有一日可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华夏崛起复兴可期。

驱除鞑虏复兴华夏,这也是徐国难孜孜不倦的梦想追求,想到只要华夏之魂不灭,日后炎黄子孙必将重新崛起,禁不住目光发亮心情澎湃。

“一切为了复兴华夏。”徐国难一字一顿,抬头望向窗外明月,对着渺渺中无数为华夏崛起抛头颅洒热血的先辈烈士喃喃自语,声调激昂。

往下观看,写的是如何在满清鞑子刀下屈身隐伏,暗中传承华夏文明以期未来复兴,正看得入神,忽见文中出现台湾两字,心中微凛,凝神细读,逐字逐句品味。

“台湾北连三吴,南接两粤,上通日本,下达吕宋,实海上交通之咽喉,贸易往来之要地。永华不才,奉延平郡王谕令署理台湾,见其地可用,其民可恃,其资可兴,诚帝王之基也。”

“惜乎满清鞑子以泰山之力攻夺台湾,以台湾弹丸之地必难抵挡,大明苗裔将随之而绝。永华观满清鞑子素无海疆雄图,削平台湾必自弃边海长城。今西夷鼓船东来,台湾原为荷兰夷殖民地,无时不在涎图,一旦有隙

必将重新窃踞,国姓爷苦心筹划之策,数万将士跨海征战之功,将毁于一旦,诚为可惜。”

“永华观宇内大势,百年之后航海兴盛,贸易日广,台湾实江浙闽粤之左护,若西夷巢穴其中,永执利剑抵中华之咽喉,圣人惟能望而兴叹,中华崛起倍加艰难坎坷。愿有识之士保台湾于中土,免子孙之忧思。”

看文章题目,是“台湾不可弃论”。徐国难读得痛快淋漓,仿佛面对陈永华接受谆谆教诲,畅论天下大势,令人耳目一新,情不自禁站起身,对着《复甫文集》恭敬行礼,心中默祷。

“老师虽没有见国难最后一面,却委托爹爹传授《复甫文集》,显是把国难当成衣钵传人。国难不才,必将遵照先生教诲,尽平生之力保华夏传承不亡,保台湾国土不失,图崛起华夏于将来,死而后已。”

正自喃喃祷告,房外传来细微脚步声,俞依偌推门进来,见徐国难站在窗前弯腰行礼,面上隐有泪痕,吓了一大跳,赶忙快步走近,抓住胳膊急问道:“国难,怎么了,不要吓我!”神情惶急,眼里几乎要掉下泪来。

徐国难回过神来,把《复甫文集》恭敬收好,微笑道:“我没事,莫要担心。”

抬头见窗外山影朦胧,万籁俱寂,处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时辰不早,快些安歇了吧。”

俞依偌觉得丈夫神情有些古怪,不敢多问,答应着铺好被子,噗地吹灭油灯。

房内立时漆黑一片,过了会侧耳倾听,徐国难发出微微鼾声,居然已经睡熟。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徐国难呼吸粗重,窗外山风呼啸,想起夫妻回到东宁府就要分别,国难潜伏刺探不晓得能不能平安返回,禁不住泪湿枕巾,一滴滴滚落到棉被之上。

不想惊扰丈夫好梦,俞依偌咬着嘴唇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瞧着模糊不清的帐帘,默默思索心思。

徐国难自不晓得俞依偌情肠百结,睡梦中跟着陈永华穿越到百年之后,看见凶横猖獗的满清鞑子个个垂头丧气,被迫剃发易服的汉人兴高采烈剪去辫子,重新换上华夏民族的曲裾深衣,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远处海面战舰林立,兵戈森严,战旗猎猎中传来雄壮嘹亮的军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憾。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光复华夏兮,崛起中华。

杀尽鞑子兮,觅个封侯。”

第五十七章 平埔晨练 次日清晨,徐国难从睡梦中醒来,感觉神清气爽充满活力,往日疲倦一扫而光。

俞依偌照例早起跟着刘雅萍安排早饭,徐太平弯曲身子宛若山猴蜷在被中,朝天辫压成簇簇乱发。

徐国难静静躺在床上,听远近猪叫鸡啼,鸟语雀鸣,心情前所未有的空宁,好一会方才穿衣下床,把《复甫文集》珍而重之藏入怀中,慢慢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木屋前的空地龙腾虎跃,徐淑媛与四名舅舅各占地盘练武,依兰思托却不在其中。

依兰黑生了五子一女,在土蕃中也算是人口大户。

徐国难站在门口观瞧,见徐淑媛舞动利剑左右盘旋,招数利落腾挪有声,矫健中蕴有狠辣,不复以前那么只图花哨,显然已把老爹教诲听入耳中。

依兰思义等执着钢叉、齐眉棍对练,一招一式刚猛利落,虎虎生风,与汉人武术的刚柔相济,虚实融合大相径庭。

虽然不如汉人武术博大精深,内外兼修,战场争斗却更加实用,全都是致命动作绝无花哨。

吴清负手站在旁边观看,见徐国难过来忙行礼招呼,神情着实亲热。

徐国难见他换了身淡紫儒衫,长身玉立卓尔不群,眼里隐现血丝,显然昨晚满腹心思没有睡好,肚里暗笑,还礼微笑道:“刘相公起的好早,昨晚睡得可曾舒坦?”

既然说好隐瞒身份,徐国难便即改口,称吴清为刘相公。

吴清面色微僵,干笑道:“小生不善饮酒,昨晚多喝几杯感觉头痛欲裂,翻来覆去天快亮才梦见周公。”

瞧了瞧徐国难红润面色,取笑道:“徐佥事精神抖擞神定气闲,昨晚想必好梦到天亮,是不是梦到了人生四大喜?”

说着放声大笑,惹得邻近的徐淑媛抛了老大卫生眼过来。

吴清微现尴尬,急忙止住笑声,闭嘴不语。

人生四大喜出自北宋诗人汪洙的《神童诗》,指的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知音,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徐国难想起昨晚梦到跟着陈永华畅游未来中国的穿越场景,那时华夏民族已经驱除鞑虏恢复汉室江山,台湾成了海贸要津樯

橹云集货物山积四方辐辏,蕃汉和睦共处亲如一家,西洋白夷老实规矩贸易经商,华夏复兴不再只是梦想,那可是比四大喜更要喜上万倍。

随即面色微黯,心想不知百年之后光景如何,眼下神州大地还是鞑子横行,中原陆沉皆是满清天下,自己继承老师遗志,不晓得该如何在鞑子酷政下设法延续炎黄血脉,传播华夏文明。

吴清不知徐国难异样心思,见他面色忽转阴郁,微感诧异,笑道:“平埔社山川秀美,空气清新,令人出尘脱俗,乐而忘返。徐佥事如不嫌弃,一起到处走走如何?”

徐国难随口答应,与吴清肩并肩沿村道慢慢行走。

今天是播种祭,寨里处处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来往蕃人身穿节日盛装,喜气洋洋,见到徐国难吴清也都热情招呼。

土蕃生性爽朗好客,虽然深山生蕃依旧仇视汉人,熟蕃生活富足大多愿与汉人往来,否则依兰思铃也不可能冒着大不韪嫁与徐文宏。

两人顺着村道走出十多米,见广场上三十多名土蕃壮汉排成方阵,正在有板有眼练武,一招一式颇见功力。

徐文宏背手站着观看,依兰黑笑呵呵陪在旁边,不停开口解说。

见徐国难吴清过来,依兰黑笑容满面,招呼道:“刘相公,国难,昨晚睡得可好?”

汉人见面问候吃饭睡觉已成自然,想不到土蕃打招呼也是大同小异。两人相视苦笑,不约而同应声说好。

见依兰思托站在方阵之中练武,徐国难诧异问道:“舅舅干嘛要跑到广场练武?”

依兰黑面现自豪,呵呵笑道:“萧垅社发来英雄帖,五月初十约集各蕃社到关武岭比武较技,前十名有重金奖励。老头不在乎重金,只是不能丢了平埔社的面子,便挑选社里好汉,请王武师教些粗浅功夫,免得到时倒数第一,失了脸面。国难,你瞧他们功夫过得去么?”

话虽如此,眸子深处一缕阴霾一闪而逝,面部表情有些僵硬。

听到关武岭三字徐文宏面色微变,蹙了蹙眉没有言语。

关武岭?传说中的土蕃祖神诞生之地,大肚王阿德狗让结盟誓师所在?

依兰黑眸里的阴霾没有逃脱徐国难视线,他听得心头一震,土蕃近些年太平无事,依仗的是陈永华“以蕃治蕃”四字妙诀,挑拨离间分而治之,土蕃部族彼此敌视拧不成一股绳,只能任由官府予取予求。

察言司对土蕃动向高度关注,自然晓得近些年仇视汉人的深山生蕃养足元气,颇有些人心不稳屡倡作乱,倘若蕃人假借关武岭比武较技,仿效大肚王阿德狗让重新组建部族联盟,走私西洋火器严加训练,土蕃部族就会拥有与明郑政权抗衡的实力,再加上虎视眈眈的满洲鞑子,心怀叵测的荷兰红毛鬼,台湾内外交困哪能支撑得住。

想到惨淡前景徐国难暗自心惊,正在思索破解对策,听佬爷要自己点评,便抬头向广场望去,见教授武功的王武师是名虬髯大汉,四十来岁年纪,豹头环眼,身躯粗壮,披头散发恍若威风凛凛的雄狮。

王武师在方阵前走来走去,大声呼喝纠正动作,教的是平平无奇的大力金刚拳,虽然刚劲威猛迅捷有力,却没有过人之处。

徐国难当然不会实话实说,随口夸了几句,把依兰黑喜得老脸生花,白须撅到半空。

吴清把一切瞧在眼里,嘴角微现狡狯笑意,插嘴道:“小生记得徐佥事武艺高强,多次在察言司比武夺魁,刀法号称特工第一,既然来到平埔社何不下场指点一番,也可以让平埔社好汉晓得天外有天,日后更加刻苦训练。”

想不到吴清居然说出如此挑拨话语,徐国难不由横了他一眼,见吴清面带笑容,举止自然,仿佛只是随口谈论。

依兰黑得吴清提醒,忙不迭催徐国难下场指点,显示功夫。

徐文宏接口道:“国难前些日子不小心伤了筋骨,不能动武,你瞧他早上不就没有起床练武?”淡淡瞧了吴清一眼,目光隐含警告。

依兰黑心疼外甥,听到伤了筋骨大是关心,当然不会硬逼下场。

吴清被徐文宏警告目光刺得心中微寒,干笑一声不敢再行生事。

四人在寨里走马观花转了几圈,听依兰黑不住口介绍土蕃典故,直到太阳升起杆把高,各处木屋上空都是炊烟袅袅,方才说笑着回去用饭。

第五十八章 淑媛剑舞 播种祭是土蕃的重要祭典,每年春暖花开之际举行,通过祭典祈祷上苍庇佑谷物丰收,五畜兴旺,最是隆重不过。

早饭过后寨子便热闹起来。男女老幼衣着光鲜,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奔向寨外梯田。

依兰黑穿上繁复隆重的祭祀服饰,头戴插着孔雀翎的羽冠,身穿藏青腰裙,脚踩鹿皮靴,腰裙零零碎碎缀满豹牙、贝壳、珍珠、珊瑚等光亮饰物,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宛若胖了一大圈。

徐国难瞧得只觉好笑,站起身想跟着前往观礼,依兰思托大踏步走了过来,乌着脸递过柄短刀。

徐国难见短刀尺许长,刃口锋锐,瞧式样应是蕃人随身佩带饰刀,有些莫名其妙,问道:“舅舅,你给我这个干嘛。”

依兰思托心情不太好,气哼哼道:“这是奥里契与我结拜时赠送的信物,麻烦转交奥里契,尽力帮忙照顾。”

说完转身就走,瞧也不瞧徐国难一眼。

他昨晚特意向阿爸求恳,却被老狐狸依兰黑疾言厉色痛骂一顿,要他千万不可多管闲事,也不可让徐国难出面营救。

依兰思托被骂得灰头土脸,心情自然奇差。

对依兰思托无意提到的铁骑营移防武定里,依兰黑倒是担起了心思,以他见识当然明白深山生蕃磨刀霍霍意图不轨,铁骑营移防武定里自是防备生蕃作乱,身为平埔社族长依兰黑只想左右逢源大发横财,绝不愿官兵剿蕃殃及池鱼。

只是如何避免生蕃作乱玉石俱焚,依兰黑虽然老奸巨滑却也旡计可施,只能暗地联络熟蕃加强战备以图自保。

徐国难笑了笑,接过短刀放入怀中,跟着依兰思托快步走出屋门。

刚走下台阶,嘴里塞满鹿干的徐太平一个蹦跳猛扑过来,把徐国难的小腿牢牢抱住,嚷道:“爹爹抱抱,平安要看播种祭。”

俞依偌站在旁边抿嘴微笑。徐国难笑着抱起徐太平,抬眼没见到徐文宏刘雅萍等人,问道:“爹爹呢?”

俞依偌向前一指,道:“爹爹与佬爷一起过去,让我在这里等你。”

徐国难向前方瞧去,果见十多米外孔雀翎旁边徐文宏的蓝衫若隐若现,隐约可以听到徐淑媛的清脆说笑,引得周边蕃人不时注目观瞧。

他微微一笑,抱着徐太平随人流缓步走向寨门。

播种祭祭坛设在寨外梯田下方空地,吉时选在巳时二刻,就是上午九点三十,太阳还未出山就有性急蕃人聚在祭坛周围载歌载舞。

徐国难赶到时,空地上已经人山人海,处处都是唱歌跳舞的蕃人。徐文宏身为族长女婿,虽是汉人身份也与从不同,由迎宾蕃人引到贵宾席入座。

徐国难见贵宾席一大堆贵人聚着说话,徐文宏含笑拱手到处应酬,面现苦色,立即停住脚步,捡了处偏僻高地站定,放眼望去,见空地中央矗着大块青石垒成的圆形祭坛,祭坛中心堆满干柴,随风隐隐飘来浓郁香气。

祭祀时辰还早,祭坛上空无一人,蕃人身着盛装聚在空地牵手舞蹈,常年劳作的黧黑面孔洋溢欢快笑容。

远近山川幽丽峻奇,山风拂面清香怡人,眼前都是嬉戏歌舞,耳边充满欢歌笑语,徐国难心情舒畅,浑然忘记这些日子的忧虑烦闷,直想隐居深山,永远如此生活下去。

俞依偌生性腼腆,幼承礼教,极少出现在热闹场所,此时偎在徐国难身边,望着歌唱舞蹈的快乐蕃人,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眸中充当新鲜好奇。

徐太平抱着老爹头颈,东张西望乐得咯咯直笑,忽地伸手指向舞蹈人群,尖声叫道:“三姑,三姑——”

徐国难与俞依偌早已看见,徐淑媛与几名土蕃少女手牵手在祭坛旁边跳舞,银色白裙杂在土蕃少女艳丽服饰中分外显眼。

她不会蕃歌蕃舞,索性把玉女剑法当成剑舞,在蕃女丛中踢踏转挪,盘旋起伏乍前倏后,宛若飞天仙女飘飘欲仙,把土蕃少女的狂放舞姿都比了下去。

特别是徐淑媛从小习武,腰肢柔韧似柳,时而轻盈旋转,时而仰面倒折,把凹凸起伏的女性曲线完美展示,盘旋起舞婀娜多姿,让从来没有见过剑舞的蕃人瞧得目瞪口呆,乍

舌不已。

祭坛周围有大群蕃人围着歌舞,都用迷恋目光欣赏徐淑媛的窈窕舞姿,歌舞声渐渐弱了下去,一些蕃人目光中甚至现出爱慕神色。

黛丽娜站在旁边,见汉家少女抢了自己风头,胸中酸酸麻麻不知啥子滋味,晶亮眸子不自禁现出妒嫉神色。

她长相俏丽,嗓音甜美,在平埔社向来众星捧月人人讨好,如今徐淑媛却麻雀变成孔雀,把能歌善舞的百灵鸟比了下来,让自视不凡的黛丽娜情何以堪。

正在暗中琢磨如何想法让徐淑媛吃些苦头,鼻中微闻香风,不用转头就知是尔玛伊。

尔玛伊眸里也隐现妒嫉,播种祭是土蕃重要节日,却让汉家少女大出风头,任谁都是难以忍受。

她偎着黛丽娜,附在耳边悄声道:“黛丽娜,我瞧哈瑞德看得目不转睛,好像很是中意。”

听情人也欣赏汉家少女,黛丽娜胸中妒意更浓,抬眼瞥去果见哈瑞德瞪大眼睛望向徐淑媛,嘴角亮晶晶似有垂涎。

熊熊妒火再也无法遏制,黛丽娜转了转眼珠,旋身飘进场中,放开嗓子唱起高亢的土蕃情歌。

她嗓音柔美歌声婉转,立时把不少蕃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尔玛伊得意一笑,跟在后头也舞了过去。

两位美女歌舞俱佳,都是蕃人少年的慕艾对象,盘旋起伏卖力表演,一时倒盖住了徐淑媛的剑舞风头。

俞依偌瞧得俏脸微红,偎着徐国难道:“小姑真是大胆,居然大庭广众跟大群蕃人拉手舞蹈,也不怕——”羞红着脸说不下去。

徐国难也是目眩神移,徐淑媛的玉女剑法颇多花哨,用于舞蹈表演倒是适宜。

听妻子如此言语,冷哼道:“妮子本就胆大爱出风头,难得有机会卖弄她的玉女剑法,当然要下场卖俏。”言语颇有些不以为然。

抬眼望向贵宾席,见徐文宏正与一名金发碧眼的洋人低声说话,似乎没有瞧见徐淑媛盘旋踢踏、美妙动人的剑舞。

徐国难眉头微皱,瞧向洋人的目光视出狐疑。

第五十九章 吴清献计 那洋人身材高大,面目慈和,身穿黑色袍服,胸前挂着十字架,显是不远万里跨海而来的西洋传教士,双手不住在胸前划着十字,殷勤对徐文宏说着什么。

徐文宏连连摆手,似在拒绝。

荷兰殖民者统治台湾大力传播基督教,规定信徒可以免除赋税,时不时还要施舍小恩小惠,因此民间基督教徒甚多,只是大多领取米粮踊跃异常,谈起教义似懂非懂,祭祀祝福更是按照传统习俗自行其事,从不把耶和华真正放在心上。

郑芝龙年轻时初履南洋经商,为得到洋人支持,特地在澳门接受基督教洗礼,教名贾斯帕,另名尼古拉,洋人称为尼古拉·一官,视为基督教友甚是亲近,贸易往来更是处处方便,无往而不利。

碍于这一层渊源,郑成功收复台湾不禁西洋传教士传教,只是暗地设置障碍,加以约束。

台湾的传教士大多聚居东宁府,平常只在汉人贫民中发展教徒,未得官府允许不得私自前往土蕃部族传播教义。平埔社怎会出现西洋传教士?

徐国难觉得有些不对劲,正自沉吟思索,身后忽有声音赞道:“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白乐天的《霓裳羽衣歌》,用在徐小姐身上最是贴切。徐佥事,令妹武艺高强,剑舞精绝,小生瞧公孙大娘重生也不过如此。”

听声音是英国商馆通事,假冒游学秀才的吴清。

俞依偌正与丈夫偎在一起,感受柔情蜜意,万料不到身后居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叫,忙不迭跳开数步,红晕满面羞成了醉虾。

徐太平眼珠滴溜溜瞧向吴清,脆声道:“刘相公好。”

吴清缓步上前,站在徐国难身边,笑道:“小公子真乖,不过叔叔今日没礼物给你。”

徐太平转了转眼珠,道:“叔叔昨天给足了见面礼,今日不用再给。”

伸手从怀里掏出玉佩摇晃,没等吴清说话,笑嘻嘻道:“如果叔叔硬是要给,平安也会勉为其难接受。”

吴清怔了怔,僵着脸一时说不出话。

徐国难见玉佩雕成蝙蝠流云式样,寓幸福祥和之意,瞧上去古朴润滑,显是值钱物事,肚里暗笑,抬手轻打了下屁股,喝道:“调皮鬼,只知道到处腆脸讨要礼物。”

顺势把徐太平递给俞依偌,与吴清拱手见礼,笑问道:“刘相公怎么不在贵宾席交际联络,跑到这里来了?”

吴清听出言外之意,苦笑道:“贵客中有西洋传教士奥古斯神父,逢人就拉住宣传教义,劝说入教,赛过无

数苍蝇环绕,小生实在受不了,只得偷偷溜走。”

向愁眉苦脸的徐文宏努了努嘴,道:“如今缠上了徐伯父,想必徐伯父也是头痛得紧。”

听到奥古斯三字,徐国难面色有些古怪。

奥古斯是西洋传教士中的狂热分子,永历二十三年受罗马教廷委派,从西班牙不远万里来到台湾传播教义,十多年一直留居东宁府,每日深入贫民乞丐施舍钱物,宣扬教义,甚至不顾禁令,屡次深入土蕃部族传播天主福音,虽然迭遭白眼却也发展了不少土蕃教徒,在西洋传教士中颇有名气。

官府虽有忌惮,顾虑他的传教名声,只得听之任之,暗中令察言司特工加强监视,避免惹出事端。

徐国难在察言司档案看过奥古斯的传教资料,对他的虔诚和毅力甚为佩服。

不问可知奥古斯想把徐文宏发展成为基督教信徒,想到老爹被奥古斯缠着说教的头痛情景,不自禁微笑着摇了摇头。

吴清目光缓缓转向空地,目不转睛望着起伏婉转,歌舞盘旋的徐淑媛,眼神里现出痴迷。

徐国难与吴清见面后,从来见他神色怡然,一副云淡风轻模样,想不到对淑媛剑舞如此迷恋。

脑海念头急转,诧异问道:“刘相公懂得武功?”

吴清怔了怔,目光慢慢恢复清明,干笑道:“小生区区文弱书生,哪懂得甚么武功。只是以前有幸欣赏过剑舞,见令妹舞得绝妙,情不自禁罢了。”

踏前一步,炯炯注视空地上涌动的人流,感慨道:“到平埔社前,小生以为土蕃都是青面獠牙,凶暴残忍,见了后才知道土蕃虽然生性野蛮好斗,却也纯朴可爱,有上古之风。徐佥事,近些年土蕃繁衍蕃息,人畜兴旺,似非朝廷之福。”

徐国难不知他言语用意,嗯了声没有言语。

吴清偷窥徐国难面色,语气越发显得诚恳,“小生虽是英国商馆通事,却也是南洋华裔,不忘华人身份,骨鲠之言不得不吐露。”

“按朝廷律例,土蕃不用纳税交粮,从军服役,仅平埔社一族,每年人口就可增长近百,高山族数十部族,每年可以增长多少?左丘明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早晨蕃人聚众练武是徐佥事亲见,若任由发展壮大,终有一日会成为朝廷祸患。”

徐国难心中微动,吴清所言正是他忧虑所在,想不到这通事居然有如此见识。“刘相公认为朝廷应该如何妥善处理?”

吴清鼻里冷哼,斯文面孔蓦地现出狠毒,“小生浅见,朝廷可借鉴荷兰

殖民故智,每隔数年动手清理土蕃,免得繁息壮大,生出狼子野心。”

荷兰是欧洲殖民先驱,号称海上马车夫,殖民地遍布全球。但荷兰本国地寡兵微,无法派出大军,殖民台湾时荷兰兵不过数百,绝难对付漫山遍野的土蕃。

荷兰驻台湾总督宋克想出毒计,每隔数年派出兵马进入深山搜剿土蕃,成年蕃人一概杀绝,土蕃寨子一律烧毁,曾一次摧毁13座寨子,杀害数千蕃人,逼迫土蕃迁入深山,困顿度日。

郑成功收复台湾也想延续荷兰殖民政策,陈永华竭力劝阻,说汉人仁义不应以暴易暴,最终改为“以蕃治蕃”,虽然仍是重利盘剥,但较荷兰殖民者的定期屠杀政策不知文明了多少。

吴清献出如此绝户计,徐国难微感心寒,淡淡道:“刘相公心怀忠义,徐某自当转告朝廷诸公,日后刘相公还要多替官府办事,朝廷必然不会亏待。”

吴清听出徐国难话语的冷淡,不禁尴尬微笑,恢复了文质彬彬的书生气质,若无其事把话题转将开去。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没营养的社交废话,空地突地响起咚咚木鼓拍击声,歌舞人群纷纷退了开去,空出大块地盘。

黛丽娜见徐淑媛意犹未尽,红扑扑脸蛋满是兴奋神色,转头望见哈瑞德目不转睛似在瞧视徐淑媛,鼻里不由重重冷哼,袅袅娜娜走到哈瑞德身边,伸手狠狠拧住腰间软肉。

哈瑞德疼得哎哟一声,咧嘴怪叫道:“怎么了,黛丽娜?”

黛丽娜噘起嘴巴,不悦道:“谁叫你被汉女迷得七晕八素,连魂儿都忘了收回。”

哈瑞德怔了怔,怒道:“哪个被汉女迷得七晕八素,俺是瞧剑舞好看,才多瞧了几眼。”

话未说完,腰间软肉又被重重拧了一把,瞪大眼睛再也说不下去。

黛丽娜俏面晕红,眼波流离瞟视哈瑞德,用力顿脚道:“偏生不许你多瞧,就是要瞧也只能瞧我!”

听向来矜持的黛丽娜说出情浓言语,哈瑞德简直不敢相信耳朵,抬头瞧了不远处的依兰思托一眼,鼓足勇气牵住黛丽娜的纤手,乐得合不拢嘴。

两人打情骂俏自然无人关注。众人围着空地密密麻麻挤成圆圈,目光都转向祭坛,见八名面涂油彩,打扮得五颜六色的土蕃壮汉用力敲打木鼓,呲牙咧嘴跳着怪形怪状的蕃舞,引着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盛装老人缓步走上祭坛。

徐国难与吴清知道祭祀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不约而同停止谈话,抬头凝神观看。

第六十章 播种祭祀 徐国难听依兰黑谈过祭祀典礼,知道平埔社崇拜火神,认为世间万物都诞自虚空神火,轮回运转形成光明伟力护佑太平世界。

盛装老人是平埔社巫师盘瑶,代表族人恭请火神降临大地,赐予人类火种,养育万物生灵。

盘瑶年逾七旬,白须白眉老态龙钟,颤巍巍慢步走到祭坛中心,面对柴堆神情庄重俯身下拜,众蕃人跟着伏地跪拜,神态极是虔诚。

下拜之后,盘瑶缓缓起身,嘴唇嚅动喃喃吟诵,语意艰涩深奥,全都是古朴蕃语,徐国难一句都听不懂。

吟诵了一阵,眼看太阳已到头顶,热辣辣阳光烤得万籁俱寂,盘瑶抬头望天,向着悬挂半空的太阳高举双手,左手手心突地晶光耀眼,多出块色彩斑斓的五色玉石。

祭坛下面虔诚祈祷的蕃人大声欢呼,声震云霄。呼声未歇,五色玉石白芒闪动,嗤地冒出青烟,随即燃起淡淡火焰。

俞依偌瞧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呀的一声惊呼,急忙用手捂住嘴巴,眸中全是诧异惊奇。

徐国难探事培训时曾亲眼观摩过白莲教幻术表演,知道五色玉石必定涂了白磷,稍一受热就会燃烧,心里暗自好笑,斜眼瞧向吴清,见他嘴角噙着冷笑,眼里隐现不屑,似乎也看穿了盘瑶的“神迹”。

盘瑶捧着火神赐予平埔社的神火,神态庄严走向柴堆,缓缓把五色玉石放在柴堆中间,嘭的一声火焰冲天而起,祭坛上火星弥漫,热气逼人。

盘瑶面对炎炎烈焰仿佛没有知觉,对着火堆恭恭敬敬拜了下去。围观人群跟着跪拜。

八名土蕃壮汉围着祭坛手舞足蹈,更加用力敲打木鼓,嘭嘭连声响震四野,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盘瑶跪倒拜了八拜,缓缓起身,高声吟诵古朴蕃语。一众蕃人双手合什,跟着放声吟诵,神态庄严虔诚之极。

徐国难瞥见吴清嘴唇蠕动,似乎也跟着吟诵。心中微动,莫非吴清懂得古蕃语,笑问道:“刘相公,他们吟诵些什么?”

吴清料不到被徐国难瞧破行藏,本能想要否认,见徐国难目光炯炯注视自己,表情似笑非笑,心中一凛,干笑道:“盘瑶巫师赞颂火神赐福人类,养育生灵。”

索性双手合什,嘴里喃喃跟吟:

“炎炎神火,赐予光明。

养育万物,造福众生。

光辉之德,世代铭记。”

吟罢,讪讪解释道:“小生性喜考古,偶尔学得古蕃语,徐佥事莫要见笑。”

徐国难缓缓点头,目光闪动,也不知是否相信。

盘瑶吟罢蕃语,缓缓摊开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手心多出只赤红布袋,隐隐有火焰流转,里面装的自然是神火中诞生的种子。

盘瑶高举赤红布袋,环绕祭坛一圈,所到之处蕃人尽皆跪拜,祈祷火神佑护平埔社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嘭嘭木鼓声中,依兰黑与五名族老肃步登上祭坛,跪拜之后接过赤红布袋,在八名载歌载舞的吐蕃少女引领下,神情庄重走向不远处的梯田,自有族人递上锄头水桶,族老们亲自动手挖坑、撒种、浇水,播撒下充满希望的丰收种子。

众蕃人兴高采烈,潮水般向梯田涌去。

徐太平见没热闹可看,在俞依偌怀里用力扭动,吵着要跟过去。

俞依偌用目光征询徐国难意见。徐国难微笑点头,伸手抱过徐太平向梯田走去。

走出没几步,就见老爹徐文宏满脸苦色,站在梯田旁心不在焉听奥古斯神父高声弘扬基督教教义。

徐文宏自幼熟读经书,信奉孔孟儒教,自不会受些许言语蛊惑就改变信仰,只是被奥古斯的微言大义搅得头痛欲裂,大庭广众又不好翻脸动手,只得耐着性子苦脸强听说教,挤出笑脸频频点头。

见徐国难过来,徐文宏眼睛一亮如逢大赦,高叫道:“国难过来!”

向奥古斯干笑道:“那是犬子国难,神父不妨见见。”

奥古斯见徐国难神态从容,举止儒雅,显是汉人中的上流人物,马上转移传教目标,笑嘻嘻迎将过去。

见老爹来了一招祸水东引,徐国难暗叫不妙,没等奥古斯开口,抢先说道:“这里有位秀才相公,对基督教很感兴趣,想向神父请教教义。”

说着让过身子,现出跟在身后的吴清。

吴清目瞪口呆,想不到徐国难居然会顺手推舟。他领教过奥古斯的缠功,见他上下打量自己,目光现出感兴趣神色,暗叫糟糕,转身想走却已被截住。

徐国难忍笑快步走开,远远听到奥古斯高声道:“刘相公,请这边说话。”

徐文宏见奥古斯被吴清引开,舒了口气,伸手把徐太平

抱过去。

低声骂道:“你倒聪明提早躲了起来,扔下老子面对传教士受苦。”

徐国难笑问道:“传教士有这么可怕?”

徐文宏叹气道:“我算是怕了奥古斯。你老爹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从没见过如此会缠人的传教士。我说了好多遍不入教,他始终追着不依不饶,大讲上帝耶稣天使,我耳边仿佛有上千只苍蝇不停聒噪,到现在还是脑瓜疼。”

心有余悸扭转头,生怕奥古斯又追将过来。

徐国难放声大笑,目光向人群扫去。

见七八名观礼贵客站在人群外闲谈,其中一人身材魁梧,神态威猛,不似普通土蕃长的矮小。

徐文宏见徐国难留神注意,轻声道:“那是萧垅社族老古伯,极为敌视汉人,要多加留心。”

徐国难知道土蕃部族众多,有泰雅、排湾、阿美等不同族群,播种祭时间各不相同,基本选在春暖花开时节。

平埔社举行播种祭,邻近友好部族会派族老前来观礼,彰显友谊。

他想起早晨依里兰曾提过萧垅社下帖邀请各蕃社前往关武岭比武较技,不由多看了古伯几眼。

古伯极是敏锐,感觉到注视目光立即转头,见是名服色寻常,面目普通的中年汉人,鼻里重重冷哼,略一打量就不再理睬。

他虽然仇视汉人,倒也不会在这辰光发作。

播种祭之后还有歌舞、竞技等娱乐表演,粗犷奔放与汉人娱乐表演大不相同,徐太平看得津津有味,让俞依偌抱着猴子般到处乱窜,不时发出童真笑声。

午宴安排在议事屋前的广场空地,摆了上百张桌面,流水价送上荤素菜肴。桌边大桶盛满猴儿酒,任凭阖寨蕃人大吃大喝,酒饱饭足。

徐国难坐在上席,见吴清无精打采情绪甚是低落,显是被奥古斯纠缠得不轻。

又见奥古斯坐在邻桌,目光不时扫向吴清,嘴唇嚅嚅而动似在诵经,淡蓝眸光现出宗教狂热,心里不禁为吴清默哀,举起酒杯虚敬,仰脖大口喝了下去。

吴清没好气横了眼徐国难,眸中映出徐淑媛如花俏影,耳边不时响起清脆嘻笑,一颗心登时砰砰剧跳起来。

未曾饮酒面颊先已酡红,吴清不自禁心乱如麻,恍若陷入初恋情网的毛头小伙,全然没有先前的镇定自若。

第六十一章 击杀云豹 午饭过后便是土蕃传统的狩猎会。寨子的男女青壮都可报名参加,以猎杀野兽数量和凶猛程度确定名次。

一众土蕃壮汉磨拳擦掌,挎弓背箭预备大显身手,特别是晚上打算参加背篓会的未婚男子,更是暗地相互竞争,一门心思猎杀猛兽献给心宜女神,赢得美人垂顾。

哈瑞德手执铁予,背挎猎弓,昂首挺胸站在队伍前头,不时冷眼瞪视不远处的依兰思托,目光有着掩饰不住的敌意。

徐淑媛播种祭大出风头,感受到许多土蕃少女的羡慕嫉妒恨,芳心大为得意。

狩猎会既能猎杀野兽,又能游山玩水,徐小姐焉肯错过,一心参加狩猎会争取成为女中英雌。

她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从没上山打猎,缺乏狩猎实战经验,便以侦缉妈祖神教为要挟,硬拖徐国难一起狩猎为自己护驾保镖。

徐太平听徐淑媛要上山狩猎,立即大哭大闹吵着前往。徐国难被两人软磨硬泡不胜其烦,只得答应陪同上山狩猎。

吴清站在广场旁边,见“伤了筋骨”的徐国难也要上山狩猎,被摆了一道的恶气出不来,笑眯眯问道:“徐佥事,筋骨养好了吗?参加狩猎再无问题?”

徐淑媛俏目横了吴清一眼,抢白道:“用得着你管,就你那豆芽菜身板,上山都会被小白兔给一口吃了。”

噎得吴清直翻白眼,偏生说不出话来反驳。

依兰黑在旁边听见,忙拿出珍藏多年的云南白药想给外甥抹伤,徐国难哭笑不得,再三保证绝无问题,依兰黑这才半信半疑允许上山狩猎。

平埔社依山而建,寨子后面就是连绵起伏的叠峦丛山,是横跨台湾的中央山脉支脉,荆棘树丛处处可见大小野兽来往奔逐,弱肉强食。

土蕃壮汉狩猎经验丰富,晓得浅山地带出没的都是野鸡野兔等菜兽,没有人愿意停留,一窝蜂奔向丛林茂密、山石险峻的深山密林,抢着猎杀黑熊、云豹等猛兽,最不济也得猎头野猪夷狼,方不失平埔社好汉的勇武威名。

徐淑媛英雌不让须眉,狩猎眼界极高,对野鸡、野兔、竹鼠等宠物型菜兽不屑一顾,腰挎利剑,肩背猎弓,跟在土蕃壮汉后头大踏步杀向山林深处。

徐太平倒是肥瘦不剔,见到野兽奔窜闹着要老爹出手。

徐国难箭无虚发,不一会背囊多了不少野味,徐太平头插杜鹃花,手玩野鸡翎,乐得眉开眼笑,不住往嘴里塞鹿干。

狩猎会并不是三五成群,土蕃壮汉为了取得好名次,往往都是独自行动。

徐淑

媛兴致勃勃转悠半天,连猛兽脚印都不曾发现,终于承认狩猎失败,索性与徐太平漫山遍野采摘野花,相互追逐嬉戏,玩得不亦乐乎。

听两人大呼小叫满山坡奔跑,徐国难暗自翻了个白眼,莫说山坡没有野兽,就是有也早被吓跑。

他久经沧桑,早已过了游戏玩耍的激情岁月,在山石上坐了片刻,见山坡斜面有条蜿蜒山溪,溪水清澈见底,大小银鱼游来游去悠然自得,风景如画宛若世外桃源,便想走过去汲水洗脸。

走出没几步忽地心生警兆,回头紧紧望向斜后方,侧过耳朵静静倾听。

山坡高低起伏,到处长满半人高的荆棘。春季已经到来,荆棘绽出浅绿嫩叶和细碎白花,随着山风飘拂起舞,不时有蝴蝶蜜蜂上下盘旋,看上去自然和谐,毫无异状。

徐国难的耳朵却听到荆棘丛中传出的低沉喘息,随风隐隐飘来浓重腥臭味。

瞳孔陡地射出锐利针芒,云豹——台湾丛林的霸王!

云豹是台湾森林食物链的顶端猛兽,有着粗短矫健的四肢和咬透黑熊喉骨的锋利牙齿,更为骇人的是迅若奔电的惊人速度,据说每秒可以达到三十多米,百米飞人博尔特远不是敌手,许多猎物没来得及看清云豹影子就已被咬碎喉骨,这也是云豹名字的由来。

察言司特工训练有密林生存项目,徐国难受训时曾与云豹在密林相遇,虽然搏斗之后把那只尚未成年的幼豹击退,但对云豹的可怕速度和锋利牙齿留有深刻印象。

土蕃汉子把猎杀云豹作为勇士象征,确是名副其实。

徐淑媛与徐太平在山坡另一边嬉戏,银铃笑声洒遍绿水青山,无忧无虑悠闲自在。

徐国难背心沁出冷汗,感到一种莫名的危机,云豹凶狠残暴,如果自己不把它击退,两只没有野外生存经验的菜鸟很难逃脱尖牙利爪。

他站在山坡凹处,伸出右手缓缓握住倭滚刀,目光从左到右扫视荆棘丛,终于锁定隐伏深处的土黄影子,心里一宽,静静等待云豹扑击。

教官特训时曾经说过,千万不要与云豹比拼速度,最好趁它凌空扑击一刀歼杀。

山风轻轻吹拂徐国难的滚烫面颊,荆棘丛中的云豹极有耐心,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若非徐国难已经提前锁定,几乎误以为先前瞧见的只是虚幻兽影。

绵延山坡那边,徐淑媛与徐太平还在奔跑嬉戏,浑然不觉一人一兽隔着荆棘丛对恃,即将进行生死立决。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恍若只是瞬间。

粗线条的徐淑媛终于发

现有些不对劲,抱起徐太平快步走了过来。

“大哥干嘛,站在那里欣赏荆棘花?”

嘴里轻哼山歌,脚步轻快自在,一副野外春游的悠闲散漫模样。

荆棘丛枝条微微颤动,土黄幻影弩矢般疾射而出,在半空中掠出条淡淡虚影。

徐国难目光陡地射出针状锐芒,厉声喝道:“快躲开!”

倭滚刀呛啷出手,迎着激射过来的土黄幻影猛劈过去,使的是旋风刀法以快打快。

徐淑媛猝不及防,傻愣愣抱着徐太平怔在原地,听见半空中嗷呜悲鸣,雪亮刀芒划出道闪电,腾空而起的云豹重重翻滚跌落,鲜血泉水般从脖颈喷涌而出,在空中划出条血弧,洒得荆棘丛处处绽放鲜花。

云豹挣扎着颤巍巍似想站起,摇晃几下终于无力瘫在涨地上,绿幽幽目光艰难转向荆棘丛后的陡峭山崖,渐渐淌出浑浊泪水,呜咽着眸子慢慢失去光彩。

徐国难嘘出口长气,觉得手心腻腻的全是冷汗。

徐淑媛回过神来,左手抱着徐太平,右手拔出宝剑,兴冲冲快步抢上,低头望着还在不停抽搐的云豹,啧啧道:“这就是云豹,怎么长得跟山猫差不多。大哥,云豹没传说的那么厉害,你怎么抢着一刀就宰了。妹子若是出手,十来招也能解决这只大山猫。”

“杀山猫,杀山猫!”

徐太平从徐淑媛怀里跳下,笑嘻嘻用力踹向云豹的绵软肚皮,不住口放声叫嚷,丝毫没感觉到害怕。

“这只云豹本就受了重伤,否则哪有那么好对付。”

没理会徐大姑娘的唠叨,徐国难缓缓收起倭滚刀,目光投向云豹腹部的黄褐毛发,那里有道深及寸许的长条伤口,腹腔内脏隐约可见。

以徐国难的经验,即使自己没有出刀,以云豹伤势之重,不久也将血尽毙命。

徐淑媛愣了愣,望着瘫成一团的云豹尸体,见到腹部伤口血肉模糊肌肉纠结。

转了转眼珠,强辩道:“那么小的伤口有啥子问题,如果不是大哥砍了一刀,过些时日云豹说不定就能养好伤,跟以前一样生龙活虎。”

声音越来越轻,显然底气颇为不足。

没理会徐淑媛的强辞夺理,徐国难走进荆棘丛仔细观察,见云豹潜伏地方凝着摊乌黑鲜血,滴滴干涸血液顺着荆棘丛淌成断断续续的血线,笔直通向黑魆魆的山崖。

徐国难蹙了蹙眉,拨开荆棘沿着血线大踏步走向山崖。

徐淑媛拖着徐太平紧跟后头,睁得大大的丹凤眼满是好奇与兴奋。

第六十二章 土蕃少年 三人顺着淡若无痕的血线曲曲折折走了一会,悬崖底部现出黝黑洞口,血线到此已经几乎消失不见,时断时续洒进山洞深处。

徐淑媛麻着胆子探头向里面瞧了瞧,见山洞不是很深,没有想象中的大堆动物骸骨,阳光映照下隐隐可以见到几堆干草,其中一堆干草丛中有土黄肉团正在蠕动,听到动静缓缓抬头,发出呜呜低鸣。

“山猫!”

躲在徐淑媛后面的徐太平眼里冒出星星,高声叫嚷快步跑出,冲进山洞一把抱起土黄肉团,紧紧贴在胸前,眼睛乐得眯成细缝。

徐淑媛吓了一大跳,忙抢进山洞拉出,瞧清土黄肉团是只尚未足月的豹崽,伏在徐太平怀里不住拱动,嚅动嘴巴似在寻找乳液。

许是受到强烈阳光刺激,豹崽紧闭眼睛慢慢睁开,阳光反射下泛出幽幽绿光,张开觅食的嘴巴可以清晰望见两排细密尖利的雪白牙齿。

“大哥咋办?”

徐淑媛走进山洞巡视一圈,确定除豹崽别无他物方才出来,嘴里轻声问徐国难,目光不由自主瞄向豹崽,眼里闪现母性的温柔光芒。

豹崽肉嘟嘟很是可爱,完全不像成年云豹泛着危险的野性,让人一见就不自觉泛起母爱。

徐国难沉吟不语,重伤的云豹显是听到山坡动静,生怕人类出手伤害豹崽才从山洞潜出,伏在荆棘丛暗中窥视,最终却误打误撞,丧命在自己刀下。

不知云豹是否命该如此,还是母爱天性使然。

“山猫是平安的,二姑不许跟我抢。”

感受到徐淑媛的炽热目光,徐太平把豹崽抱得紧紧的,转头向徐国难央求道:“爹,平安要山猫,不要鹿崽,回去后把窜天猴都给二姑。”

徐淑媛哭笑不得,伸手用力扯了下朝天辫,琼鼻发出冷哼。

要是以往徐太平早就跳脚抗议,这时紧紧抱着豹崽一声不吭,脑里想象牵着山猫在伙伴中间走来走出的威风模样,忍不住笑咧了嘴。

见徐太平捡到宝的幸福模样,徐国难知道很难把豹崽从儿子手上拿走,沉吟片刻,缓缓道:“豹崽归你养,不过长大以后不能伤人,也不可到处炫耀,否则爹马上杀了炖肉。”

听老爹答应,徐太平笑咧了嘴,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大声纠正道:“这是山猫,不是豹崽。”

徐淑媛瞧得分明,在旁叫道:“豹崽归平安,云豹归我,妹子要在狩猎会上显摆显摆。”

徐国难见两人都是空手套白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领头快步回到山坡。

还没走出荆棘丛,就听到隐隐传来说话声音。

徐国难微微愣怔,转头使了个眼色,停住脚步拨开荆棘丛,见山坡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三名土蕃

汉子,低头瞧着云豹尸体相互议论。

一名方脸汉子仔细观察云豹脖颈伤口,沉吟道:“一刀毙命,深可见骨,刀法很是厉害。”

另一名瘦脸汉子哼了声,道:“再厉害还能厉害得过少族长。反正云豹是少族长亲手杀死,咱们只管抬走就是。”

两人说的都是蕃语,徐淑媛身为依兰黑外甥女自幼跟着刘雅萍习练蕃语,当然听得明白。

见两人嘴里说话,俯身想要去抬云豹,心中大急,立即从荆棘丛窜了出来,双手叉腰摆出茶壶架势,俏眼圆睁怒喝道:“云豹是本姑娘——大哥杀死的,哪个不要脸的敢抬走!”

见荆棘丛突然窜出名仙女般美丽的娇俏少女,三名土蕃汉子不由都看直了眼,相互对视没有言语。

方脸汉子抬眼向荆棘丛望去,见徐国难抱着徐太平缓步走出,腰间倭滚刀赫然在目,转了转眼珠,行了个蕃礼道:“在下萧垅社旭烈,敢问云豹颈项伤口可是阁下所伤?”

徐淑媛接嘴道:“当然是大哥一刀毙豹。你们这些蛮子杀不了云豹,居然想来捡现成便宜,姑娘的宝剑可不答应。”

右手握剑,左手叉腰,秀眼斜睨,大有一言不合立即动手的江湖侠女架势。

方脸汉子旭烈见到云豹颈项深及见骨的伤口,忌惮徐国难刀法了得,本想先行说理,听徐淑媛言语无礼,跨前半步,手握刀柄,森然道:“姑娘说得不对,云豹明明被少族长重伤腹部,即使没人动手也会流血毙命。我们从关武岭一路追赶过来,怎么倒变成了捡现成便宜。”

瘦脸汉子阴阳怪气道:“斩杀云豹也不是姑娘动的手,俺瞧倒是你在捡现成便宜。”

徐淑媛气得俏脸雪白,拔出利剑就要动手放对。

听到三人来自生蕃部族萧垅社,徐国难想起土蕃刺客奥里契,不由起了别样心思,见徐淑媛越闹越不像话,沉声喝道:“淑媛,莫要胡闹。”

就在这时候,三人中没有开口的土蕃汉子也叫道:“欧孛齐,莫讲怪话。”

两人同时开口,都是怔了一怔。

徐国难见说话的土蕃汉子骷骼粗大,浓眉大眼,穿着寻常的青布蕃装,比瘦脸汉子欧孛齐高出半个头,唇边茸毛微现黑色,瞧模样似已成年,听嗓音不过十五六岁,站在那里威风凛凛,气度不凡。

心里暗暗称奇,拱手道:“在下徐国难,小妹言语无礼,先行谢过。云豹确是先行伤在少族长手下,你们现在就可以抬走。”

徐淑媛原以为大哥会为自己撑腰,想不到反而说出示弱话语,急道:“大哥——”

徐国难摆了摆手,道:“天下事争不过道理。云豹腹部本就受了重伤,即使没加上一刀也必死无疑,大哥不

能不讲道理。”

徐淑媛嘟了嘟嘴,翕合着没再说话。徐太平紧紧抱着豹崽,好奇打量三名土蕃汉子。

土蕃少年放声大笑,震得远近山谷轰隆作响,大拇指一翘,赞道:“大叔说得不错,天下事争不过道理。在下萧垅社索萨,姑娘既然不服气,按高山族规矩,猎物有争议可凭武力解决,咱们三局两胜。你们总共只有三人,索萨不占便宜,任凭哪位出来,索萨都是一人接着就是。”

他说得豪气干云,旭烈与欧孛齐对视一眼,默不作声,显然以索萨为主。

徐淑媛转了转眼珠,咬着红唇追问道:“三局两胜,比啥都可以?”

索萨傲然道:“正是,无论轻功、硬功、内功,索萨都一人接着。”

听到内功二字,徐国难微微一愕,知道土蕃武功都来自搏击猛兽的实战技巧,不像汉人一样讲究吐纳呼吸,修习内功,索萨如此说法,莫非机缘巧合练过汉人武功?

正在拧眉思索,徐淑媛点头笑道:“三局两胜,比啥都可以。咱们就这么说定。哪方先出题目?”

刚说到这里,徐太平怀里的豹崽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细嫩手掌,嘴里发出嗷呜低鸣,转动脑袋似乎寻觅乳液充饥。

欧孛齐目光蓦地转到豹崽身上,眸中射出贪婪神色,叫道:“云豹明明是俺们出手杀死,凭啥子你们硬要抢夺,得加上添头,”

向豹崽一指道:“哪方赢了豹崽归哪方。”

听到这话,徐太平紧紧抱住豹崽,扁着嘴巴好像要哭出声来。旭烈面色微红,似也不耻同伴言语,只是不好开口。

徐淑媛大怒,俏面涨得通红,怒斥道:“蛮子好不知羞耻,豹崽是我们从洞里抱来,与你们有啥子相干。”

欧孛齐涨红了瘦脸,呲着黄板牙还待强辩。

索萨拦住道:“豹崽确实与比试无关,无论输赢都不归咱们。”

话虽如此,目光忍不住瞧向豹崽,眼神现出喜爱神色。

欧孛齐急道:“少族长,你不是一直想养只豹崽,这可是大好机会。”

索萨瞪眼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刚才大叔说了,天下事争不过道理,难道我们可以强索硬要,不讲道理。”

顿了顿,昂然道:“他们能从山洞捡到豹崽,难道咱们日后就捕不到一只,何必从别人那里强索硬讨,失了土蕃脸面。”

欧孛齐哑口无言,徐国难听索萨能够随口说出汉人成语,浑不似久居深山封闭保守的土蕃,暗暗称奇,却抿嘴不说话。

旁边响起轻轻拍掌声音,徐淑媛眉目弯弯笑靥如花,宛若山上盛开的鲜红杜鹃,瞧得众人眼前都是一亮,不知这娇俏少女要说些什么。

第六十三章 三局两胜 徐淑媛点头笑道:“少族长确实很讲道理。下面开始第一局,哪方先出题目?”

索萨道:“你们是山外来的客人,由你们先出题目。”

他瞧出徐国难三人都是汉人,自居主人退让一步。

徐淑媛翘起大拇指,赞道:“少族长果然大有豪气,我们就不客气了。大哥,妹子帮你出题目,行不行?”

听徐淑媛称赞,索萨不知怎地心头别地一跳,面孔微微涨红,忙宁神静气转过脸去,不敢与徐淑媛星眸对视。

她已如此开口,徐国难哪能不肯,哼了声没言语。

徐淑媛心中得意,向来都是大哥做自己的主,现在居然能够让他听自己吩咐,可谓风水轮流转,今日姑娘当家。

她早已想好主意,知道己方必胜无疑,嘴角噙着得意微笑,白嫩纤指指向山崖腰部的一簇红花道:“那花儿很美,我想摘一朵戴在头上,大哥能不能帮妹子这个忙?”

众人抬头望去,见山崖高耸入云,红花生在山腰,距地约有二十余丈,周围怪石嶙峋,狼牙般参差交错,不小心失足跌落就有性命之忧。

徐太平见红花碗口大小,阳光斜射镶了淡淡金边,极是娇艳美丽,心中羡慕,指着叫道:“爹,平安也要摘一朵。”

徐国难微笑道:“爹给你和姑姑各摘一朵。”

他轻功高明,又有辅助器具,早已想好主意,快步奔到崖底,丹田提气,一纵跃上丈余落到山崖峭壁,手脚并用瞬间窜出十多丈。

见上面悬崖凸出块石壁,光洁如镜,无处可以措手,伸手从怀里摸出飞钩,看准石壁上方的凸出山石,抛上钩住,略略使劲凌空跃起,晃悠悠荡上了石壁。

这时距离红花已不过二丈,近处瞧去越发鲜艳如火摇曳生姿,阵阵幽香顺风飘来,让人不禁神清气爽。

徐国难深吸口气,正想慢慢爬过去摘取,忽听崖底采声如雷,扭头望去不禁大吃一惊,索萨身子伏在山崖上,

如同野山羊左攀右转,矫捷异常,距离红花仅有丈许。

徐国难瞠目结舌,恍然想起土蕃自幼生长深山爬山越岭,攀援山崖要比汉人厉害得多。

徐国难见索萨在山崖上奔走如飞,晓得自己万万来不及赶在前面摘花。

他念头转得极快,伸手从怀里摸出依兰黑交给的短刀,对准红花根部射去,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短刀射入山崖激起大片泥沙,一朵红花颤了几颤,顺着山崖缓缓飘落。

徐国难早已瞧准去势,腾空跃起,轻轻巧巧把红花抄在手中,足尖轻顶山石,借势下跃,大鸟般从山崖直飞下来,端的如同流星坠地,不一会就到了崖底。

徐淑媛见大哥巧施妙策,抢先一步摘到红花,不由地春风满面,不住口赞好。

徐太平抱着豹崽,跟着高声叫好,声音又尖又脆,远远传将出去,在山谷漾起回音。

欧孛齐旭烈面面相觑,神态都有些沮丧。

徐国难抬头望去,见索萨也已采到红花,持着自己插在崖上的短刀,快捷无伦顺着峭壁溜下,轻功精妙世所罕见,心中不由微凛,忙抢过去把红花递给徐淑媛。

徐淑媛眉眼全是喜气,接过红花深吸口香气,慢慢插到秀发鬓角,轻声道:“谢谢大哥。”

徐太平撅起小嘴,蹦跳道:“爹爹偏心,爹爹不疼平安。”

徐国难安慰道:“这朵红花先给姑姑,待会爹给平安再采一朵就是。”

欧孛齐见变起俄倾,已方明明占了上风,却被对方施狡计取胜,不禁目瞪口呆,挥舞胳膊高声嚷道:“你们使诈,不能算赢。”

徐淑媛笑嘻嘻道:“说好谁先摘到红花送到我手中便算赢,怎么是使诈。”

欧孛齐咕嘟着嘴还要说话。索萨已经飞步赶到,沉声道:“输便输,赢便赢。还有两局,怕甚么。”

把手中的短刀递还给徐国难,目光炯炯注视,问道:“你怎么会有奥里契的短刀?”

短刀是依兰思托给徐国难的信物。徐国难身上没带暗器,只得冒险使用,原本打算等会上崖取回。

听索萨问话,心念微动,微笑道:“短刀是奥里契赠给依兰思托的信物,依兰思托交给我,让我帮忙办件要事。”

索萨目光现出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我是依兰思托的结拜义弟,你既然是依兰思托的朋友,也就是索萨的朋友。今日不论输赢,云豹都归你们。”

徐淑媛忍不住接口道:“依兰思托是我舅舅。”

依兰思托生性豪爽交游广泛,在土蕃中甚有名气,索萨三人听了都目光闪动,面现笑容,颇有亲近之意,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登时缓和。

索萨道:“第一局我们输了,下面比第二局,我选题目。”

向周围张了张,指着不远处的松树林道:“咱们比拔树,谁拔的树粗就算谁赢。”

徐淑媛笑道:“你们都把云豹送了给我,还要再比么?”

索萨摇头道:“当然要比。云豹送给你们是朋友义气,比赛输赢是土蕃规矩,两者不可混淆。”

徐淑媛转了转眼珠,觉得蕃人思路有些单线条,哼了声不再言语。

徐国难瞧出索萨身负武功,想要摸清武功家数,也就沉默不语。

一行人快步走进松树林,索萨转了几圈,最终选定棵碗口粗的青松,深吸口气,瞋目呔地一声大喝,面部红霞氤氲宛若关公附体,粗大臂膀肌肉块块鼓绽,右腿一屈膝盖顶住树身,反右手抱住松树,用力一揿,树干“格格”左右绞动,附近地面泥土突地向上顶起,仿佛地龙翻身。

索萨浓眉倒竖,怪眼圆睁,又是哇呀一声吼叫,咯拉啦一声巨响松树已被连根拔起,带起好大一砣泥块。

索萨抱着松树来回走了一圈,方才扔在地上,双手叉腰面不改色,洋洋得意瞧向徐国难。

旭烈欧孛齐都高声喝采,欧孛齐喊得尤其大声,挑衅地瞅了徐国难一眼。

第六十四章 做人道理 徐淑媛看得挢舌不下,暗想前些日子观看评书《水浒传》,曾经看过花和尚鲁智深倒拔垂杨柳震慑泼皮,这个土蕃少年力气之大恐怕不在鲁智深之下,大哥武功虽然精妙单论力气怕有不及,不晓得能否顺利应付。

嘴里却故意嗤道:“拔松树没啥了不起,黑熊常干这笨事,还不是让人生擒活剥。”

欧孛齐瘦脸涨得通红,扬眉怒道:“既然没啥了不起,姑娘也拔株松树给俺瞧瞧。”

徐淑媛假装没听见,俏目流转望向徐国难。

徐国难知道拔松树貌似简单,内功外功都需达到一流境界,索萨面部红霞流转便是内功运行到极致,必是得到汉人武学传承无疑,只是以他的武功见识,却也瞧不出索萨练的是何种内家功夫。

心中有些疑惑,目光凝视扔在地上的粗大松树,半晌缓缓道:“我输了。”

此话一出口,欧孛齐高声欢呼,徐淑媛大为泄气,噘着嘴不说话。

索萨目视徐国难,疑惑道:“你拔都没拔,怎么就自行认输?莫非——”目光中露出轻视神态。

徐国难老老实实道:“我的力气不如少族长,拔不得如此粗大松树,怎能不认输。”

见索萨目光隐现不屑,显是瞧不起自己的懦夫作态,忽地抬起右掌轻轻拍在旁边松树上,树身立时现出深深掌印,仿佛雕刻上去一般,树身没有摇晃,树上松针却纷纷扬扬落下,众人忙不迭避开,不一会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欧孛齐旭烈见枝繁叶茂的松树瞬间变成秃头,虽觉古怪却也不如何吃惊。

索萨却知道这是极了不起的汉家内功,心中微凛,拱手道:“大叔好功夫,索萨受教。”

徐国难拱手还礼,趁机问道:“少族长学过汉人武功?”

索萨表情有些为难,搔了搔头道:“索萨确实拜了高人为师,只是师父严令不得外泄,大叔莫要见怪。

深山隐士大多脾性古怪,徐国难嗯了一声不以为异,目光闪烁只是细想索萨内功来路,想了半天毫无端倪。

他走南闯北天下功夫无所不窥,居然瞧不出索萨武功家数,想必传授索萨武功的是隐逸高人,不禁微微变色。

徐淑媛见大哥掌力雄浑慑服索萨,原本有些沮丧的心情又得意起来,斜睨索萨道:“第二局——不分上下,第三局还要比么?”

徐国难摇头道:“淑媛,第二局比的是拔树,大哥输就是输,不能学小孩耍赖。”

徐淑媛转了转眼珠,道:“谁说我要耍赖。既然大哥大度承让,那就加试第三局,我来出题目——”

见众人目光都瞧向自己,嫣然一笑宛若梅花绽放,道:“第一局比的是轻功,第二局比的是力气,第三局咱们斗智不斗力,来猜谜语。我出谜语让大家猜,谁猜出就算谁赢。”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均觉小姑娘异想天开,不可思议。

欧孛齐怒道:“你们汉人最是狡诈,高山族比武比的都是武功,谁会花费心思猜谜语。按你这么说,若是比缝衣绣花,弹琴作画,俺们岂不是必输无疑。”

徐淑媛笑吟吟道:“大叔要比吃饭喝酒,拉屎睡觉,本姑娘也由得了你。”

徐太平嘻笑出声,冲着欧孛齐吐了吐舌头,伸手抚摸豹崽的光滑毛皮。

欧孛齐面色难看之极,刚想开口说话,索萨伸手阻止,微笑道:“姑娘好一张利口。索萨也想听听你出的谜语,出题罢。”

徐淑媛得意洋洋,翘起大拇指道:“还是小兄弟明白事理。请听题——”

故意顿了顿,“什么东西早上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

听徐淑媛叫自己小兄弟,索萨微微失神,皱起了眉头。

徐国难险些笑出声,这谜语出自希腊神话,他以前在西洋神话书籍里见过。

传说古希腊有只怪兽斯芬克斯,长着狮子躯干,女人面孔,每日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悬崖顶部,拦住过往行人猜谜,“什么东西早上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

如果猜不出就会被吞食。古希腊英雄俄狄浦斯猜出谜底是人,道是幼年四脚爬行,青年用脚走路,老年拄拐行走。

斯芬克斯羞惭万分,跳崖而死。

徐淑媛喜欢看书,必定从西洋神话书籍中读到过谜语故事,拿来捉弄没有见识的土蕃汉子。

索萨三人都皱眉潜心思索,半天想不出哪里见过这样一种古怪动物。

欧孛齐转了转眼珠,忽地拍手道:“有了。”

徐淑媛微微一惊,问道:“什么动物?”

欧孛齐道:“俺捉只野鹿,中午用绳子给它绑上两条腿,晚上绑上一条腿,赶着它走路,不就成了。”

情知这是胡说八道,面孔微微发红。

徐淑媛翻了翻白眼,嗤笑道:“大叔把手脚都绑起来,瞧等会还能不能走路。”

等了一会,见索萨三人抓耳挠腮仍未猜出,高声叫道:“猜不猜得出?姑娘要公布答案了——人!”

索萨三人面面相觑,都是不明所以。

徐淑媛大为得意,细细解释谜底缘由。

索萨皱起眉头,喃喃自语:“人,人!”

眉心忽地舒展,向徐淑媛一躬到底,朗声道:“索萨多谢姑娘出言指点。”

转身大踏步奔入荆棘丛中,只听到枝叶断折声响不断传来,竟是去的远了。

旭烈欧孛齐对视一眼,急忙跟上。

徐淑媛蹙起柳叶眉,望着三人远去身影,茫然不解道:“大哥,妹子指点他什么啦?”

徐国难刚想说话,徐太平已抢先答道:“二姑,你教他学会做人的道理!”

伸出白胖手掌让豹崽舔舐,满脸得意。

第六十五章 亚军归属 返回平埔社已是傍晚时分,落日余晖罩住起伏丘陵,远近山峦被火烧云染成金黄,寨子上空炊烟袅袅,生机盎然。

参加狩猎会的青壮男女聚在广场空地上,周围挤满了围观蕃人,都是指指点点纵声谈笑,等着族长依兰黑亲自清点猎物,宣布名次。

土蕃壮汉有的猎得野猪野狼,有的猎得山羊斑鹿,也有的运气不好,只猎得竹鼠山鸡,满面羞愧缩在人群后头,半声不敢发出。

哈瑞德深入深山老林猎了只凶猛黑熊,领着几名土蕃壮汉抬了下山,满面得意站在人群前头,用挑衅目光瞧向依兰思托。

他晓得依兰思托没寻到凶猛野兽,只猎得只雪狐,虽然贵重却比不得黑熊凶猛,狩猎会魁首当属自己无疑。

大群土蕃少女站在旁边叽叽喳喳,不少人用羡慕目光瞧向足有五百斤,宛若小山堆在地上的黑熊,捂着小嘴发出啧啧赞叹。

目光偶尔扫过容光焕发的黛丽娜,眼神里忍不住现出嫉妒光芒。

眉目弯弯,容颜俏丽,肤色微黑的尔玛伊却只把目光盯住不起眼的雪狐上,眸里全是掩饰不住的柔情蜜意。

春节前她与依兰思托私下约会,偶尔提起羡慕汉人贵妇袍服的雪狐围饰很是好看,依兰思托当时只是咧嘴傻笑,似乎没有听懂情人言语,想不到狩猎会马上送给她意外惊喜。

箭孔从雪狐左目射入,贯穿入脑,雪白皮毛完好无损,需要多强的潜伏耐心,多么高超的箭术才能猎得谨慎机灵、胆小如鼠的雪狐。

想到这里,尔玛伊忍不住抬头望向人群中的依兰思托,目光溢满似水柔情。

更多蕃人把目光投向抱在徐太平怀里的豹崽,眼神都有些怪异。

徐淑媛一介汉家妹子,居然有能力在深山老林猎得凶猛云豹,还给汉家娃逮了只未足月的豹崽,把许多土蕃狩猎老手都比了下去。

想起这样的狩猎成绩居然由汉人取得,不少土蕃壮汉羞愧之余,都有些愤愤不平。

瞧着牛犊般堆在猎物中的云豹尸体,刘雅萍俞依偌也有些难以相信,不过想起徐国难陪同上山,又觉得合情合理。

依兰黑笑眯眯绕广场巡视一圈,与几名族

老低声商量几句,咳嗽一声走到人群前面,数百双目光立即投到他身上,满场静寂无声。

依兰黑微笑讲话,阐释了举办狩猎会的重大意义,表扬了参赛蕃汉的狩猎成果,勉励再接再励创造佳绩。这些都是狩猎会的讲话惯例,众人左耳进右耳出听得浑不在意。

当大家都被老生常谈搅得有些不耐烦时候,依兰黑终于高声宣布狩猎会名次,“经族老会现场检验,共同商议,确定哈瑞德猎得黑熊最为凶猛,当为狩猎会魁首!”

说到魁首两字依兰黑声音有些低沉,飞快瞪视站在人群中的依兰思托一眼,暗恨素以勇力闻名的幼子太不争气,只猎得中看不中用的雪狐,眼睁睁输给了哈瑞德。

他是平埔社族长不能当众指鹿为马,只好现出慈和微笑,貌似对狩猎结果十分满意。

黑熊是森林之王,熊掌拍处能够打折小树,连高踞食物链顶端的云豹等闲都不敢向它挑战。

哈瑞德狩猎会魁首众望所归,没有丝毫疑义。

广场上的土蕃少女都拍手欢呼,黛丽娜的清脆嗓音分外悦耳动听。

哈瑞德踏前一步,得意洋洋向黛丽娜挥手致意,目光忍不住瞟视不远处的依兰思托,见他满面笑容,似乎没有丝毫妒意,不觉微感意外,慢慢放下了双手。

等欢呼声渐渐止歇,依兰黑略微踟蹰,大声宣布:“云豹是勇士的象征。依兰雪梅能够猎得云豹实属不易,当为狩猎会亚军!”

满场登时静寂,没有响起热烈的欢呼声。众蕃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依兰雪梅是哪个。

徐淑媛翘着琼鼻得意洋洋站在人群中,等了半天没听到掌声和欢呼,俏脸涨得通红,瞪大凤眼跳出抗议道:“依兰雪梅就是本姑娘,你们怎么不欢呼祝贺!”

“原来你这汉女就是依兰雪梅?!”

哈瑞德向来瞧不起汉人,因为徐淑媛是族长外甥女才不去招惹,见她改名换姓抢了狩猎会亚军名次,扬眉怒道:“狩猎会只允许蕃人参加,你这汉女怎能冒名参加,取得名次。”

拌嘴吵架徐淑媛从来不输人后,哪把傻大黑瞧在眼里。双手叉腰,睨视哈瑞德道:“我妈是依兰思铃,堂堂族长嫡女,本姑娘身上流

有蕃人血脉,怎能不以蕃人身份取得名次。你若有疑义狩猎会前就该当众提出,本姑娘猎得云豹方才跳出说三道四,是不是出于妒嫉心理,生怕日后狩猎会输给姑娘,提前埋下伏笔?”

“你——”哈瑞德憋得满脸紫胀,捏紧拳头怒目而视,嘴唇抖颤说不出话。

论拌嘴吵架三个哈瑞德绑在一起也不是徐淑媛对手,何况当众跟女人对吵有失土蕃勇士脸面,哈瑞德不屑为之,又不好出手教训,一时僵在了那里。

黛丽娜见情郎当众受辱,挺身而出道:“姑娘自认是蕃人,就要遵从平埔社规矩,晚上寨子举行背篓会,姑娘敢不敢一起参加?”

她早就瞧徐淑媛不顺眼,趁机提出挑战。

徐淑媛闻言大喜,妙目斜睨黛丽娜清丽面庞,嘻笑道:“依兰雪梅当然参加。姑娘如果担心被本姑娘抢了风头,也可以提前申请退出。”

黛丽娜气得俏面血红,含嗔不语。

尔玛伊嘴吟噙浅笑,立在旁边妙目斜瞟睇,似乎对黛丽娜吃瘪暗自高兴。

依兰黑见哈瑞德青筋爆起肌肉凸出,生怕他恼怒之下暴起伤人,端起族长架子威严道:“狩猎会名次是族老会公议,任何人不得质疑。依兰雪梅快些退下,莫要搅了狩猎会。”

说到依兰雪梅四字他也觉得有些怪异,眼角余光瞟向站在广场边的刘雅萍,见她巧笑嫣然十分得意,不禁暗骂了句女生外向,随即不再多想,继续宣布下面的名次。

狩猎会插曲很快过去,大多蕃人的心思都转到晚上的背篓会,相互议论跃跃欲试,恋爱情浓的更是眉目传情,精心准备,打算在背篓会上拔得头筹。

吴清影子般无声无息站在广场角落,目睹徐淑媛口角生风力夺亚军,当众承诺晚上以蕃女身份参加背篓会,目瞪口呆之余眼神多了些许莫名含意。

这含意说不清道不明,吴清也不晓得是啥子滋味,惶恐之余只能顺其自然。

背篓会是土蕃盛会,青年男女借此机会谈情说爱,徐淑媛竟欲以蕃女身份参加,莫非她早就有了意中人?

吴清关心则乱,一颗心不由自主砰砰剧跳起来,瘦长面孔布满阴云,仿佛即将暗淡下来的深沉夜色。

第六十六章 平埔盛宴 晚饭自然又是阖寨盛宴,男女老幼聚在广场大吃大喝,享受着难得的节日欢乐。

吴清食不知味,坐在席上目光一直偷偷瞥视徐淑媛,见她果然换上明艳的蕃女服饰,座位旁放着藤条编织的精巧心形背篓,腰间佩柄锋利短剑,站在蕃女丛中鹤立鸡群,显然也要以蕃女身份参加背篓会,想起关于背篓会的种种传说,不禁有些焦急。

觑了个空悄悄向徐国难道:“徐佥事,令妹堂堂千金闺秀,婚事哪能如此轻率?”

徐国难莫名其妙,道:“淑媛还没许亲,哪来的婚事?”

听到徐淑媛没有许亲,吴清心中莫名一阵轻松,见徐国难没有明白自己语意,急道:“她晚上要以蕃女身份参加背篓会,可是,可是——”

面孔涨得通红,再也说不下去。

徐国难这才恍然,不以为然道:“小妹性喜胡闹,吵着要见识背篓会。佬爷和爹爹都已答应,我也不好多嘴劝阻。”

有一句话不好出口,以徐淑媛的任性大胆,哪是徐国难能够阻止得来。

见徐国难轻描淡写浑若无事,吴清急得有些语无伦次,“小生听说,背篓会若收下蕃汉槟榔,就要双双携手进入槟榔林,直到天亮方才返回寨子,连父母都不许出言阻止。令妹闭月羞花,蕃女无一人比得上,万一被粗野蕃汉看中,岂不要遗恨终身!”

想起徐淑媛娇嫩身躯被粗野蕃汉搂在怀中,吴清感觉心痛如割,额头青筋蚯蚓般不停蠕动,目光射出受伤野狼的冷凛寒意。

徐国难从未见过吴清如此焦急表情,心念微动若有所思,哈哈笑道:“刘相公当局者迷,小妹参加背篓会只是好玩,绝对不会收下槟榔,更不会与粗野蕃汉一起进入槟榔林。”

听到这话吴清稍感放心,挟着菜肴依旧食而无味,担心徐国难判断出错,万一徐淑媛真地看中某名蕃汉,借机进入槟榔林,岂不弄巧成拙大事去矣。

奥古斯神父立意要收吴清加入基督教,饭后立即纠缠吴清不住口宣讲教义,似乎料定他必会接受天主福音。吴清哪有心思理会,好不容易摆脱纠缠,匆匆赶到广场,见到处燃起大堆篝火,熊熊烈焰在夜空中升腾,照得远近一片光明。

众蕃人穿

着节日盛装,手拉手围着火堆载歌载舞,木鼓竹笛和着原始蕃歌响彻山野,粗糙面孔都洋溢欢快笑容。

徐淑媛身穿花红短裙,头戴鲜艳花环,光洁玉臂套着明亮银镯,舞动起来叮当作响,比起白天的一袭白裙别具韵味。

她左手牵着尔玛伊,右手拉着依兰思托,浑然不顾自己夹在情侣中间多么尴尬,随着鼓点仙女般翩翩起舞,银铃笑声随风飘洒广场,不时吸引众多蕃人的爱慕目光。

吴清瞧得嫉妒不已,恨不得上前替代依兰思托,拉住徐淑媛皓腕歌唱舞蹈。

见周围无人注意,吴清寻了处偏僻角落坐下,顺手从酒桶舀起碗猴儿酒,仰脖大口喝下。

火辣辣味道从喉咙直辣到胃肠,刺激得吴清忍不住大声咳嗽。

他目光血红,接连喝了几碗,感觉酒意上涌,睁大醉眼四处张望,见广场处处欢歌笑语,众族老和贵客坐在中央篝火旁边,每人面前竹席都放着猴儿酒和烤鹿肉,盛满榴莲、椰子、菠萝蜜等特产水果,相互劝酒纵声说笑。

以吴清的通事身份本应在贵宾席有一席之地,只是他身负秘密使命,依兰黑族长有意不让他与贵客多接触交流,对吴清的缺席故意视而不见。

吴清恨恨喝了一大口酒,瞪眼瞧视依兰黑滚动的喉结,指爪跃跃欲试想要捏上一爪。

情报人员永远要泯然众人,不得吸引别人目光!

昏沉脑海忽地响起阴沉声音,吴清面前陡地现出毒蛇般的阴冷目光,背心霎时惊出冷汗,忙用力摇晃昏沉脑袋驱去阴冷目光。

想起改名换姓潜伏台湾身负的秘密使命,吴清检视在平埔社的言行举止,有些迷茫的眸光逐渐恢复清明,瞧向徐淑媛的眼神不复沉醉。

今晚的月光真是皎洁!

抬头望向漆黑夜幕镶嵌的白玉盘和点点繁星,吴清举碗虚敬,咧嘴嘻笑,身子在月光下拖出长长的倒影,恍若昂首向月的孤傲野狼。

喝了会酒,依兰黑见圆月已升到头顶,与各位族老目光对碰,笑着站起扬了扬手。

本来就跳得心不在焉的少男少女见到族长动作,立时停止歌舞,静心屏气听族长说话,广场上静寂无声,只有柴火的噼啪和山风的呼啸。

“无所不能的蛇神启谕我们:春天百花盛开,莺飞蝶舞,是繁殖播种的季节,平埔社要想繁荣昌盛,就要跟蛇神一样处处播种发芽、开花结果。勇敢的小伙,用山猴的敏捷爬上高大的槟榔树,摘下象征爱情的甜蜜槟榔,献给心爱的姑娘。美丽的姑娘,敞开甜蜜的心扉,勇敢接受小伙的爱情礼物,与钟爱情郎一起走进槟榔林深处,共同享受爱情的甜蜜槟榔,为平埔社诞下更多的蛇神子孙。”

依兰黑经历过背篓会,知道这时候多说废话只能讨人嫌憎,言简意赅说完祝福话语,率先迈开老腿,领着精神焕发的小伙和羞眉涩目的姑娘浩浩荡荡奔向寨外的槟榔林。

按照土蕃传统风俗,相互看对眼的少男少女今晚要在槟榔林里谈情说爱共度良宵,有了爱情结晶再请人说合,举办婚礼。

吴清站在广场角落,瞧见徐淑媛羞答答背着描花绣彩的背篓,杂在土蕃少女中嘻嘻哈哈向寨外行去,眉目间除了羞涩还有好奇,仿佛正在玩刺激游戏。

本来平静下来的心不禁又有些波动,吴清沉吟片刻,最终还是不由自主跟在人群后头,缓缓向寨门走去。

黑暗深处忽地伸出一只手,牢牢扣住吴清的肩膀。吴清吓了一大跳,左肩蓦地低沉卸去掌力,右手闪电般反抓过去。

还没触到黑影就听到“上帝”的祈祷,舒了口气,左手不动声色缓缓缩回,苦笑道:“神父,你怎么老缠着我。”

黑影慢慢从黑暗深处走出,月光下瞧得分明,正是热衷传教事业献身上帝的奥古斯神父。

他低眉顺眼神态虔诚,左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轻声道:“刘相公,你与天主很有缘份,快到教堂接受洗礼,跟我一起投入主的怀抱吧。”

又来了!

吴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敷衍道:“神父莫急,我考虑考虑。”见人群已经走远,来不及多说快步追了过去。

奥古斯高声道:“刘相公,撒旦的魔力无所不在,千万莫要禁不住禁果诱惑,坠入地狱永世沦为魔鬼的奴隶。”

吴清远远似乎答应了一声,听不清说些什么。

奥古斯的虔诚面孔忽地现出诡秘笑意,慢慢缩回黑暗深处,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第六十七章 少女情思 背篓会是土蕃传统节日,也是专属少男少女的爱情盛会,按习俗只要未婚男女都可参加,只是槟榔如果没有被少女接受十分尴尬,慢慢约定俗成演变成为情投意合的恋人才会参加,徐淑媛这样没有心仪情郎就冒失参加的傻大姐可谓百中无一。

吴清不顾斯文形象气喘吁吁赶到槟榔林,背篓会已经开始,随着依兰黑一声令下,二十多名矫健小伙在喝彩声中争先恐后爬上高大槟榔树,用力摘下橙黄槟榔放入背包,摘满三十就飞快滑下,向林外草地上嘻嘻哈哈排成一行的土蕃少女飞奔过去。

吴清远远望进依兰思托跑在最前头,抢先把槟榔投进尔玛伊的背篓。

尔玛伊如花俏面泛满甜蜜笑容,羞答答掏出早就缝好的香囊递给依兰思托。

依兰思托放在嘴边亲了亲,珍重藏入怀中,紧步上前与尔玛伊偎在一起。

尔玛伊荣光焕发,软若无骨紧紧靠在依兰黑身上,能够第一个接受情郎礼物,显然在同伴中极为光彩。

哈瑞德飞快滑下槟榔树,见依兰思托没有奔向黛丽娜,暗中舒出口大气,大踏步奔了过去,也把槟榔一颗颗投进黛丽娜的背篓,捧着情人赠送的香囊乐得合不拢嘴。

既然依兰思托不是情敌,哈瑞德对他的妒意也就消失,反倒觉得自己有些对依兰思托不住,嘻嘻哈哈搂肩搭背显得十分亲热。

徐淑媛参加背篓会只是好玩,临行前依兰黑与徐文宏都反复叮嘱,绝对不能接受土蕃少男投掷的槟榔,否则会惹出大祸。

汉人习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入洞房之前青年男女授受不亲,蕃人规矩却是自由恋爱蛇神作主,倘若接受槟榔却不肯携手进入槟榔林,就会被视为对蛇神意旨的无礼冒犯,激起所有蕃人的不满,即使依兰黑身为族长也是压制不住。

徐淑媛站在花朵般的土蕃少女群中,见矫健小伙捧

着槟榔争先恐后投进恋人背篓,一对对少男少女相依相偎甜言蜜语,好奇之余隐隐有些羡慕,耳边忽地响起平埔社路上听到的缠绵山歌。

“哥哥住东妹住西,

两人有事难得知。

火烧龙船大水救,

火烧心肝无药医。”

徐淑媛的心头宛若又钻进条毛虫,红扑扑面颊在月光映照下更加娇嫩,柔媚眼神仿佛要滴出水来。

正自思绪万千春潮涌动,背篓忽地微沉,转头见一名刀疤汉子正向背篓投掷槟榔,见自己回头咧嘴嘻笑,露出一口脏兮兮的黄板牙。

旁边站着两名手拿槟榔的英俊少男,目光炯炯注视自己,呼吸急促犹豫不决,显然也有意把槟榔投入背篓。

还没接受槟榔的土蕃少女目光都现出掩饰不住的敌意,志同道合把徐淑媛当作共同的情敌。

见此情景,徐淑媛不惊反喜:本姑娘也不是没人喜爱。

她故意扭着身躯现出迷人微笑,一动不动待刀疤汉子的槟榔全都投入背篓,又向他抛了个媚眼,哄得刀疤汉子神魂颠倒,咧嘴痴笑。

站在族老群中观礼的徐文宏见女儿当众与刀疤汉子打情骂俏,面孔有些热辣,恨不得下去把徐淑媛一把拉过来。

只是背篓会规矩下了场父母就不得干涉,徐文宏只得双眼冒火,目光死瞪住徐淑媛,肚里骂了千百遍不孝之女。

吴清更是看得双目赤红,鼻喘粗气,指甲嵌入肉中不自知,险些就要忍不住冲将过去。

等把刀疤汉子耍弄够了,徐淑媛方才提起背篓把槟榔慢慢倒在地上,款款移步走出土蕃少女队伍,故意摇曳细软腰肢走得风情万种,吸引众多羡慕忌妒目光投向自己。

刀疤汉子呆愣原地进退两难,隐隐听到低声嗤笑,不问可知嘲笑自己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粗糙面孔时青时白,精彩万

分。

犹豫不决的英俊少男嘘出口气,满脸堆笑把槟榔投进恋人背篓,虽然惹得老大卫生眼,等会只要好生哄骗,自然还是能够情投意合。

恋爱中的女孩智商最低,花言巧言更是男人的迷魂灵药。

按背篓会规矩少女只要离场,少男就不得胡搅蛮缠。

依兰黑喘出大气,瞪了眼得意洋洋偎在刘雅萍身边巧笑嫣然的徐淑媛,高声道:“遵照蛇神意旨,小伙姑娘都如愿挑中了心爱的情人。请进入槟榔林享受甜美的爱情果实,老头祝福你们良宵美满,多子多孙,为平埔社的繁盛多诞生蛇神子孙!”

说完祝福话语,一众蕃人笑嘻嘻快步离开槟榔林,把甜蜜空间交给沉醉爱情之中的少男少女。

徐淑媛跟着众人回到房间,刚换了身淡绿裙裳,就被徐文宏叫过去瞪眼训斥一通,无非三从四德温良淑娴,要徐淑媛牢记汉人礼仪,不得任性顽皮胡闹。

她被老爹责骂惯了,浑不在意,颠倒只是想着背篓会的男女情爱场景,时而微笑时而咬牙,俏脸通红浑身滚烫。

忽地想到,背篓会少男少女相互赠送了槟榔和香囊,进入槟榔林后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是讲礼仪的汉家姑娘,自幼通读女诫女训,教导笑不露齿坐不露膝,从没人跟她讲解过男女之事,有限的闺房情爱知识从《金瓶梅》《西厢记》《墙头马上》等偷藏“淫书”中获得,对夫妻之道朦朦胧胧似懂非懂,偏生极感兴趣。

想到佬爷对恋爱男女的祝福话语,徐淑媛感觉俏面如同火烧,再也忍受不住,向窗外张了张,见月上中天万籁俱静,平埔社高矮不一的房屋黑沉沉不见一丝光亮。

她扑的一声吹熄油灯,把短剑重新插回腰间,在面上蒙了块黑布,悄悄从窗口跳了出去。

月夜映照下的平埔社,并没有想象中的旖旎与平静。

第六十八章 背篓惨案 槟榔林里虫声唧唧,偶尔响起几声蛙鸣,衬着少男少女的轻哝细语和粗喘呻吟,越发显得“鸟鸣山更幽”。

高悬空中的银月仿佛羞见人间春色,随意扯过朵乌云遮住洁白面孔,槟榔林登时朦胧了起来,一切仿佛蒙了层薄纱看不清痕迹。

黑暗深处忽地响起凄厉惨叫,如同尖刀划破深沉夜幕,震得呱呱鸣叫的昆虫静寂无声,受惊鸟雀窜出丛林低空乱飞,远近草丛扑簌响动,接连探出好几颗人头。

依兰思托与尔玛伊春风和谐,正自得趣软磨硬泡想要梅开二度,尔玛伊忸怩不从,拉扯间听出发出惨叫的是哈瑞德,心里蓦地一沉,顾不得赤身裸体,忙从尔玛伊温暖怀里跳起,随手扯过衣服披上,大踏步奔向惨叫声处,高声问道:“哈瑞德,怎么了?”

他与哈瑞德本无嫌隙,特意把狩猎会魁首和百灵鸟黛丽娜都让了出去,想必哈瑞德再不会视他如同仇敌。

话声未了,槟榔林里大步奔出条黑影,险些与猝不及防的依兰思托撞个满怀。

朦胧夜色下依兰思托见黑影身材魁梧,眼大眉浓,满脸悲愤,不是哈瑞德又是谁。

这时又有几名衣不蔽体的少男少女慌慌张张左右奔近,面面相觑围住哈瑞德。

依兰思托见自诩好汉的哈瑞德面有泪痕,双手环抱软绵绵的黛丽娜,惊问道:“哈瑞德,黛丽娜怎么了?”

“黛丽娜,死了!”哈瑞德呜咽道,圆月从云中钻出,银白月光映照下哈瑞德面色惨白,无丝毫血色。

听到这话众蕃人都是大吃一惊,偎在依兰思托旁边的尔玛伊更是俏面惨白,瞧着黛丽娜没有丝毫血色的洁白面颊怔怔说不出话来,内心深处莫来由一阵伤感。

她虽然对号称平埔社美艳第一的百灵鸟饱含妒意,暗中挑拔诋毁,可伟大的蛇神在上,尔玛伊从来没有害死黛丽娜的歹毒心思。

背篓会出了人命是了不得的大事,依兰黑刚躺在床上睡下就被人从被窝唤起,汇集族老紧急商议处理,徐国难等被凶杀消息惊醒,也都前往观看。

广场四周点起十多只火把,照得远近亮如白昼。黛丽娜瞪着惊骇秀目仿佛死不瞑目,已经僵硬的尸身被抬回停在议事屋旁的小屋内,由寨里负责殓敛的族老细了舒进行伤痕检查。

徐文宏与徐国难都是察言司的办案老手,也被邀请进去共同检查,侦缉破案。

吴清穿着素白儒衫,负手站在叽喳议论的蕃人群中颇为引人注目,面色古井无波,心

头不住冷笑。

对他而言,死的无论是谁都喜闻乐见,除非是心仪的徐淑媛出现意外。

奥古斯神父身著玄黑法袍,立在小屋门口,举着十字架喃喃祷祝,仿佛正在为不幸丧面的黛丽娜做法事,可惜蕃人自有丧葬规矩,不允许他进屋一显身手。

黛丽娜父母惊闻女儿丧命,伏在小屋前嘶声嚎啕,捶胸顿足痛不欲生,七八名土蕃女人陪在旁边轻声劝慰,目光都现出疑惑表情。

究竟是哪个,竟敢下手杀害平埔社的百灵鸟。

当事人哈瑞德被“请”进议事屋,接受族老质询。

依兰黑隐隐有些头痛,坐在蛇头木椅上,瞧着哈瑞德伏在地上流泪不止,皱眉道:“哈瑞德,黛丽娜是你的心爱女人,既已回到蛇神怀抱就不要像娘们一样只知道淌眼泪,快把事情经过告诉大家,好为黛丽娜讨还公道。”

另一名族老加纳也道:“无所不能的蛇神在看着你,哈瑞德,下面你讲的每句话都要保证真实,不得对伟大蛇神撒谎。”

“以蛇神名义起誓,哈瑞德讲的每个字都跟山里的石头一样真实。”

哈瑞德收住眼泪,慢慢回忆道:“背篓会后我与黛丽娜进入槟榔林,找了处隐蔽位置坐下,正搂抱着说些情浓话语。我忽地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低笑,心想莫非有人躲着偷听,就想过去把人赶走,免得碍了我与黛丽娜的好事。哪料走出没几步忽觉得迷迷糊糊,情不自禁躺在地上睡着。”

“就是这样?”加纳皱紧眉头,眸里现出怀疑,追问道。

哈瑞德想了想,道:“我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醒过来已经快到半夜,周围静悄悄没有丝毫声音,连黛丽娜都不晓得到了哪里。我暗骂自己糊涂,怎能不管黛丽娜就自行躺下睡觉,黛丽娜万一生气不理我怎么办。赶紧跳起来跑回隐蔽位置,见黛丽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忙伸手去摸她身子,哪料到触手冰冷,黛丽娜,黛丽娜她——。”

说到这里语音哽咽,止不住又掉下泪来。

听到这里众族老面面相觑,心想哈瑞德言语如果属实,黛丽娜岂不是被人暗中杀死。凶手是哪个,干嘛要出手杀死美丽可爱,无仇无怨的百灵鸟?

如果哈瑞德所言不实,凶手难道就是哈瑞德。

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恋人?

众族老都觉得一头雾水,疑惑不已。他们常年居住深山,生性纯朴,处理最多的是邻里吵架牛羊走失之类的家常琐事,哪碰到过难以索解的人命

疑案,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议事屋外传来脚步声响,细了舒与徐文宏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依兰黑让两人坐下,低声问道:“检查得怎样?”

细了舒面色沉重,轻声答道:“黛丽娜全身毫无伤痕,只是脖颈有道掐痕,捏断了喉管。”

顿了顿,轻声道:“她已经破身。”

听到破身二字众族老都是面色古怪,依兰黑皱成一团的白眉慢慢舒开,沉声问道:“哈瑞德,以蛇神名义如实回答,你去驱赶那人前,有没有与黛丽娜——”

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压低嗓门道:“发生过关系。”

哈瑞德显然明白“发生过关系”含意,摇头道:“没有。我心里是想的,可黛丽娜说男女之事要培养旖旎氛围,不能着急蛮干。”

忽地瞪大了眼睛腾地跳起,急问道:“黛丽娜被人奸了?哪个狗贼干的?哈瑞德要亲手掐死他!”

腾地站起,牙齿咬得咯咯响,半晌方才颓然坐下,痛苦地用手撕扯头发。

依兰黑瞪眼斥道:“你是猎豹勇士莫要胡来,我们正在追查凶手,查明后自会秉公处理,还你一个公道。”

话虽如此,怎样追查凶手却毫无头绪。依兰黑禁不住把救援目光瞧向女婿徐文宏,瞧这侦缉高手有啥妙策。

徐文宏云淡风轻,笑眯眯道:“各位族老莫急,国难正在广场追查凶手,各位可以出去瞧瞧,说不定能够找到些侦缉线索。”

依兰黑闻言起身,带着族老走出议事屋。

见土蕃男女聚在广场上低声议论,叽喳成一片,徐国难站在最前面,脸露微笑扫视不语,急忙上前问道:“国难,查出凶手没有?”

徐国难笑道:“已找到物证。刚才检查时,我从黛丽娜手心发现一块撕下来的布片,应当是凶手不小心遗留,等会只要拿来一对证,就能找出凶手。”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广场上人人可以听见,登时纷纷轻声议论起来,有人慌张低头注视。

吴清站在人群中听得明白,瞧着慌乱蕃人嘴角划出弧度,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狰狞。

听到凶手遗有物证,依兰黑喜出望外,高叫道:“有布片就好,快些拿出来对照查找。”

徐国难嗯了声,刚要开口说话。徐文宏冷眼旁观,忽道:“用不着拿出布片对证。我学有相面之术,只要观人面色,就能瞧出究竟谁是凶手。”

这话太过离奇,众族老相互对视,人人都现出不信之色。

第六十九章 谁是凶手 徐文宏瞧在眼里,微笑道:“准不准试过就知。”

缓步走进广场,在人群中慢慢行走,偶尔停步问上一两句,忽地站在名壮汉面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众蕃人目光四面八方集中在壮汉身上,火光熊熊映照下瞧得分明,壮汉面孔黧黑,脸带刀疤,容貌甚是丑陋,正是曾向徐淑媛投掷槟榔的刀疤汉子。

刀疤汉子面色慌张,转头避开徐文宏锐利目光,低声道:“我叫野蛮奇,不是凶手。”

徐文宏面部表情似笑非笑,凝视野蛮奇道:“你敢向无所不能的蛇神发誓,说你没有出手掐死黛丽娜。”

土蕃信仰蛇神视如上帝,绝不敢对着蛇神撒谎,野蛮奇支支吾吾不肯发誓,涨红糙脸高叫道:“你们汉人最会胡言乱语诬陷好人。背篓会后我就回家睡觉,再也没有出门,好些人都亲眼瞧见,怎能胡言乱语说我是凶手。”

七八名蕃人点头称是,七嘴八舌说与野蛮奇一起走路回家,亲眼见着屋内灯火熄灭,绝计不可能暗中潜入槟榔林行凶杀人。

徐淑媛站在旁边冷眼旁观,忽地插嘴道:“野蛮奇撒谎,我亲眼瞧见你半夜鬼鬼崇崇溜出寨子潜入槟榔林,肯定是你出手杀死黛丽娜。”

野蛮奇惊诧神色一闪即逝,转了转眼珠冷笑道:“徐小姐,你说亲眼瞧见我半夜偷偷溜出寨子潜入槟榔林,那你半夜三更溜到槟榔林干什么?是不是嫉妒黛丽娜,生怕抢了你的风头,偷偷潜行出去杀了她?”

周围蕃人也都用怀疑目光瞧向徐淑媛。他们虽然不信徐淑媛会莫名其妙出手杀害无冤无仇的黛丽娜,但总感觉汉人半夜在寨外乱转肯定没啥好事。

尔玛伊自言自语道:“猫头鹰总在深夜溜出觅食,为的是让猎物不加防备。”

蕃人眼里猫头鹰是鬼鬼祟祟的恶鸟,尔玛伊此言当然另有所指。徐淑媛面颊晕红却又发作不得,她半夜溜到寨外想偷瞧少男少女情爱腻事,无意中见到野蛮奇鬼祟动作,只是这话大庭广众之下如何说得出口。

见徐淑媛涨红俏脸嗫嚅半天不敢开口,野蛮奇更加有恃无恐,呲着黄板牙嗤笑道:“你说我半夜偷偷溜出寨子潜入槟榔林有何证据,如果拿不出来,我也可以说亲眼瞧见你半夜偷偷溜出寨子潜入槟榔林,可惜就是没有证据。”

这话一出口,许多蕃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尤以尔玛伊的尖利笑声最为刺耳。

徐淑媛气得俏面涨成紫酱,伸手拔出腰间短剑,怒道:“本姑娘会撒谎骗人?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清冷月光下短剑锋刃耀眼生寒,显是极为锐利。

这短剑是徐淑媛的抓周礼物,天地会玄水堂堂主永仇和尚特地托人从大陆带来,与徐台生每人一把,分别取名紫电青霜。徐淑媛从小携带玩耍,扮蕃女便佩在身上。

见徐淑媛气急败坏亮出

短剑威吓,野蛮奇眸中更是得意,环顾蕃人高叫道:“你讲不出道理,只会掏刀子吓人,野蛮奇是平埔社勇士,怎会怕了你这野蛮汉女!”

徐淑嫒勃然大怒,忽地踏前一步,挥起青霜向野蛮奇用力刺去。

野蛮奇大叫大嚷,嘴角噙着冷笑,闪身躲到蕃人身后。

不少土蕃勇士窃窃私语,瞧向徐淑媛的目光都有些不愤。

古伯身为贵宾,本来对凶杀事件不加理会,见徐淑媛胆敢向野蛮奇动手,冷哼一声踏前数步,挡住徐淑媛去路。

吴清见野蛮奇神情慌张,言里言外故意挑动徐淑媛动手,料知想要把水搅混以便脱身,目现怒色踏前半步刚想挺身护花,忽地想起了什么,缩回人群闭嘴不语。

奥古斯喃喃祷祝,垂眉闭目状若不闻。

徐国难冷眼旁观,早已瞧明白了七八分,冷声道:“野蛮奇,你不要再行狡辩。你出手杀人时月光明媚,黛丽娜眸里留下你的影子,我检查时瞧得清清楚楚,等会大家过去一看就知。”

故老传说,凶手杀人若正对受害者目光,眸里能够留下影子,以便留下线索,日后报仇血恨。

野蛮奇面色大变,脱口叫道:“不可能,当时槟榔林漆黑一片,黛丽娜眸里怎可能留下我的影子。”

话刚出口就知道不对,可在场数百人听得一清二楚,哪能狡词抵赖。

哈瑞德万料不到居然是好兄弟野蛮奇出手杀了心爱情人,面目扭曲变形,云豹般猛扑上去就要厮打。

徐国难伸手拦住,轻声道:“不要打人,让他自己说。”

徐淑媛收起青霜,横瞪表情尴尬的古伯一眼,翘起琼鼻得意洋洋站在旁边,防备野蛮奇狗急跳墙强行逃走。

清朗月光映照下徐淑媛亭亭玉立宛若娇艳山花,吴清眸中不自禁又现出迷恋,面部现出挣扎表情。

野蛮奇面如死灰,见周围蕃人都远远避开,想要胡言抵赖已不可得,惨然道:“是我出手杀了黛丽娜,缘由只能说与徐大人知晓。”

哈瑞德被数名蕃人强行拉住,冲着野蛮奇跳脚大叫,“好汉子敢作敢当,有啥鬼祟勾当为何不敢当众说将出来。”

野蛮奇没有说话,目光死死盯住徐国难。

徐国难觉得野蛮奇的眼神有些古怪,思索片刻点头道:“我答应你。”

此言一出众蕃人都觉不可思议,哈喘德跳将起来高叫大嚷,目光犹如要喷出火来,蕃人险些拉扯不住。

徐国难充耳不闻,领着野蛮奇走进议事屋,对徐淑媛道:“你守在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

徐淑媛高声答应,手按剑柄守在议事屋门口,睥睨斜视挤得密密麻麻的蕃人。

依兰黑与众族老面面相觑,低声议论,却不好闯进去。

哈瑞德捏紧拳头,额头青筋暴跳,想要闯进议事屋

却被徐淑媛横剑拦住,只得大踏步在屋前走来走去,咬紧钢牙捶打胸膛自顾发狠。

吴清见木门砰地一声关上,面色微变想要偷偷溜走,却见徐文宏目光如电注视自己,干笑一声站立不动,脑里风车般打着各种主意。

徐国难进了议事屋,大模大样在中间椅子坐下,沉声道:“野蛮奇,你说吧。”

野蛮奇昂然道:“好汉子敢作敢当。我喜欢黛丽娜,可她却喜欢哈瑞德那头蛮牛,从不给我好脸色。晚饭时我特意在哈瑞德酒里下了迷药,算准发作时辰,躲在暗处故意引哈瑞德过来,等他迷倒睡着,扮作哈瑞德模样去找黛丽娜。”

糙脸满是怒色,恨声道:“本来算计得好好的。哪料黛丽娜跟我亲热之后,摸到脸上刀疤,惊觉我不是哈瑞德,就要高声叫嚷起来。我忙伸手捂她嘴巴,她却张嘴咬我。我一狠心掐住她脖颈,想要吓唬她不敢胡说,哪料用力过猛,居然掐死了。”

徐国难听他说完,凝神沉思半晌,冷声道:“你说得半真半假,也想谎言蒙骗于我。我问你,迷药喝后三四个时辰方才发作,药性需要掌控精确,你不过土蕃粗汉,到哪里弄到这样高明的迷药?”

野蛮奇面色诡色,道:“这就是我要单独告诉大人的缘由。只要大人答应保住野蛮奇性命,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徐国难的心砰砰剧跳,隐隐觉得野蛮奇下面的话非常重要,点头道:“我答应你,只要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必定保你性命,还要带你到东宁府,让你过上花天酒地的好日子。”

野蛮奇面现向往,谄笑道:“谢大人恩典,里蛮奇必定尽心竭力为大人办事。生蕃部族正在密谋造反,计划——”

刚说到这里,野蛮奇忽地一声惨叫,仰天摔倒。

徐国难大吃一惊,跳起身来,见野蛮奇双目圆睁,心窝插着支短箭,箭尾还在簌簌抖动。

他当机立断,反身向议事屋后壁扑去。见后壁破了个小孔,月光水银般从孔外泄进来。

徐国难抬腿用力踢开板壁,旋风般冲出议事屋,见远近房屋错落,月光银白,哪有人踪。

徐国难心有不甘,前后左右又仔细探察了会,没有发现丝毫可疑线索,记挂野蛮奇伤势,叹了口气重新返回议事屋。

屋内外已经挤满了人,自是都被惨叫声吸引进来。

吴清目现疑虑,盯住箭尾沉思不语。

奥古斯站在人群前面,举着十字架喃喃自语,满脸慈和神色,不知祷告野蛮奇上天堂还是进地狱。

见徐文宏伸手探野蛮奇鼻息,徐国难心里陡地生出希望,低声问道:“有救么?”

徐文宏放下冰冷僵硬的野蛮奇,黯然摇了摇头。

徐国难浑身发冷,琢磨野蛮奇临死话语,感觉一张细密蛛网蟒蛇般慢慢缠绕到自己身上,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第七十章 一头雾水 旭日初升阳光普照,远近山脉沐浴在郛白色的晨晖之中,犹如被清泉冲洗过清澈透亮,让人感觉赏心悦目。

高高的山岗矗起招魂幡,参差不齐的低矮民房间隐隐可以听到男女老少发出的哭泣悲嚎。

两辆鹿车从简陋寨门急驰而出,顺着崎岖山道逶迤向南。

第二辆鹿车车厢内,徐国难蹙眉沉思,指节无意识敲击车壁,嘴里不停喃喃自语:“大肚王,大肚王!”

徐淑媛穿着蕃女服饰,漂亮的丹凤眼隐泛血丝,如花俏面现出睡眠不足的青白神色。

她坐在徐国难对面眯眼打瞌睡,接连听了十多遍大肚王,终于忍不住瞪眼嗔道:“大哥能不能让我眯一会?早晓得大肚王会引你发癫,我就把它吞进肚里,永远不告诉你!”

徐太平抚摸豹崽光滑毛皮,插嘴问道:“姑姑,大肚王在谁?是不是他的肚子很大,比老母猪都大?”

他是鹿车里唯一不受子夜凶杀事件影响的幸福人物。昨晚看完背篓会,就由俞依偌抱回房间熟睡到天亮,根本不晓得后半夜发生了那么多变故。

徐淑媛扑哧一笑,瞪眼道:“玩你的山猫,小孩莫管大人闲事。”

徐太平嘟嘴道:“这不是山猫,我给它取了名,叫赛虎。”

对着豹崽亲热叫了声赛虎,豹崽呜呜低鸣,似是回应。

徐淑媛没有理会,目光炯炯瞧向徐国难,哀求道:“大哥能不能少些碎嘴,等会到了武定里,妹子还要陪你前往麻豆社侦缉妈祖神教,神色太过憔悴怕要引人怀疑。”

徐国难从沉思中惊醒,望着徐淑媛的熊猫眼圈,点了点头不再吭声,闭上眼睛似乎打瞌睡,脑里过风车回想昨晚的凶杀事件。

野蛮奇紧要关头被暗杀身亡,显是有人怕他泄露生蕃部族密谋造反的机密,凶手必在平埔社围观人群中。

徐国难见线索已断,下令勘查讯问野蛮奇时哪些蕃人没在广场,以便确定疑犯对象。

这一勘查让他目瞪口呆,蕃人根本没有侦缉意识,广场乱哄哄如同集市根本无法确定哪些人不在现场,古伯、吴清等重点嫌疑对象倒都没有离开徐文宏视野。

初步勘查下来,至少三分之一蕃人无法提供不在现场证明,许多蕃人或内急,或困觉,甚至有人趁机打情骂俏,偷鸡摸狗,没有十来天时间根本无法撒网捕鱼确定疑犯对象。

此路不通只能从现场凶器另辟侦缉路径。

暗杀野蛮奇的短箭是土蕃防身护体的甩手弩,相当于汉人暗器袖箭,铁制弩头,杉木为杆,鹅翎为羽,无论射程还是力道都较袖箭差了许多,只是土蕃习惯弩头抹毒,中者立毙,却是袖箭所不及。

甩手弩是蕃人必备的护身武器,平埔社家家户户都有,无法借此查出凶器来源。

徐国难细细勘查板壁后面凶手潜伏场所,最终在泥地上发现两个浅显脚印,以及凶手趴在板壁偷听无意触碰的灰尘,以此为基础勘定凶手疑犯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善使暗器,擅长轻功,对照下来平埔社符合条件的蕃人绝无仅有,少数几人都聚在广场上,不具备作案时间。

得徐文宏提醒,徐国难模仿凶手行凶逃离路径,沿途寻找目击证人或疑犯物证,结果要么语焉不详,要么似是而非。

徐国难甚至从依兰黑那里讨了条猎犬,企图通过体味追踪有所发现,最后沮丧地发现,绝大多数蕃人体味都差不多,猎犬根本无法据此追踪凶手。

如果给我十天时间,一定能够有所发现。

徐国难很不甘心路路不通的侦缉结果,在内心深处与隐藏暗处的凶手较劲,事实上他的侦缉时间只有半个晚上,天色一亮就必须离开,不仅为了妈祖神教,更重要的是执行厄斯计划不容拖延。

幸运的是徐淑媛听到惨叫第一个冲进议事屋,从奄奄一息的野蛮奇嘴里听到“大肚王”三字。

妮子耳濡目染晓得情报保密重要性,强忍没有当场说出,回到房里才悄悄告诉徐国难。

徐国难身为察言司佥事,熟知永历二十四年大肚王阿德狗让结盟土蕃部族大举出山屠杀汉人旧事,听到大肚王立即联想野蛮奇说的生蕃部族密谋造反。

沙辘社大战阿德狗让惨败身亡,王妃王子包括亲信心腹都在残酷的内部争斗中死伤殆尽,曾经强盛无比的土蕃霸主大肚国早已烟消云散,成为历史名词。

莫非大肚国还有漏网之鱼,或者哪个土蕃野心家假托大肚王阴谋造反作乱?

隐隐感觉自己身处密细蛛网边缘,如何顺藤摸瓜找出吐丝编网的蛛王,徐国难还是一头雾水。

正在脑海转着各种念头,手肘忽被轻轻触碰了下,徐国难立即睁开眼睛,发现触碰手肘的是坐在身边的妻子俞依偌,正用晶光盈盈的妙目一眨不眨望向自己。

徐淑媛歪靠车壁睡得香甜,手脚摊开发出轻微鼾声,嘴角淌出晶亮涎水,大损美少女娇丽形象。

徐太平坐在旁边拿着鹿干兴致勃勃逗弄赛虎,不时发出咯咯笑声,显得无忧无虑。

鹿车已经驶出平埔社区域,崎岖山道渐趋平缓,木制轮胎压在石粒上发出咯吱声响,单调乏味一成不变。

偶有树丛鸟雀叽喳低鸣,更加让人昏昏欲睡。

“依偌,什么事?”徐国难柔声问道,声音极其低微,生怕惊动另外两人,也出于多年没有陪伴妻子的愧疚。

俞依偌晕红面颊,瞟见徐淑媛紧闭双目睡得沉实,大着胆子慢慢偎进丈夫怀里,身子随鹿车奔驰起伏摇晃,好一会轻声问道:“侦缉妈祖神教,危不危险?”

徐国难脱口想说毫无危险,但面对俞依偌晶亮澄澈的目光,怎么也不忍谎言欺骗,半晌方才苦笑道:“凡是侦缉必定有危险存在,不过妈祖神教只是欺弄愚夫蠢妇骗取钱财的低级邪教,没有多大斤两,我已暗地吩咐武定里站派出探事严密侦缉,一切行动都在掌握,今天是收网捕鱼,绝不会存在危险。”

他说得斩钉截铁,俞依偌稍为放心,鼻里发出低嗯,依旧偎在徐国难怀里,半晌幽幽道:“国难,我晓得男子汉要建功立业,保家卫国,这是男儿本份,作妻子的不该阻止,”

声音慢慢有些哽咽,“只是我好害怕,总担心你万一哪天出事,撇下我与平安孤儿寡母怎么办。国难,既然你已吩咐特工侦缉,就不要亲自参与行动,守在站里指挥,好吗?”

面对俞依偌的泪光盈盈,徐国难怎么也不忍心说出不字。他慢慢搂紧妻子,正斟酌该如何回答。

闭目睡觉的徐淑媛忽地睁开眼睛,长长睫毛不住抖动,嘻笑道:“嫂子心疼大哥,要他远程指挥避免危险,妹子可要亲自参加行动,否则岂不白扮了妈祖神教信徒。而且——”

用力拍了下腰间短剑,傲然道:“凭依兰雪梅的武艺,哪个邪教教徒受得起一剑。”

俞依偌万料不到小姑早已醒转,暗地偷听夫妻谈话,忙不迭把身子坐直,红脸啐道:“莫说满话,邪教古里古怪的玩意多得很,不小心就会着了道儿。”

见徐淑媛瞪大丹凤眼想要辩驳,忙转移话题,装出好奇问道:“淑媛,你怎么给自己起了依兰雪梅这个古怪蕃名?”

徐淑媛翘起嘴唇,得意洋洋道:“淑媛的名字是爹爹起的,我虽然不喜欢也没办法。现在有机会给自己取蕃名,当然要随心意取好听的。”

曼声吟道:“梅雪争春不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卢梅坡的这首《雪梅》我很喜欢,依兰雪梅既有雪的洁白,又有梅的芳香,一名两得,岂不很好。”

说着放声大笑,犹如银铃洒满车厢,把伸出舌头舔舐徐太平手掌的赛虎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徐国难哑然失笑,俯在俞依偌耳边轻声道:“我答应你,永远平平安安,陪伴老婆到天长地久!”

俞依偌的耳垂被热气喷得滚烫,不顾徐淑媛射过来的促狭目光,大着胆子又把身子慢慢偎近徐国难,听着车轮单调的辘辘声响不再出言劝阻。

执子之手,与子谐老;得婿如此,夫复何求。

第七十一章 乔装侦缉 麻豆社距离武定里不到五里,是远近闻名的土蕃大社,日常生活比平埔社更受汉人影响,早就放弃艰辛困苦的狩猎放牧生活,以农耕和纺织为创收主业。

远近山坡开垦大片鱼鳞梯田,种植茶叶、烟草、大豆等畅销农作物,衣着光鲜、肌肤白腻的妇女每日坐在家中,跟汉女一样纺纱织布,刺绣描花,遇上集市大包小袋运到武定里卖给汉商,换回盐巴、铁器、陶瓷等生蕃紧缺物资,转手倒卖坐获巨利。

除不用交粮从军,节日祭祀穿上蕃人服饰载歌载舞外,几乎让人忘记这是上千人口的土蕃部族。

近午时分,通往麻豆社的蜿蜒山道上,一前一后走着两名蕃人。前面蕃女年约二八,眉目清秀身姿窈窕,腰间悬柄短剑,妩媚矫健兼而有之,让人瞧见忍不住回头多望一眼。

后面蕃汉四旬上下,面目粗憨手长脚大,衣饰极其普通,仿佛是蕃女的跟班,跟在蕃女身后亦步亦趋,闷头前行。

两人沿着蜿蜒山道曲曲曲折走了一阵,前面山坡宽敞处现出麻豆社的高大寨门,通体用厚实青砖垒就,寨墙高处设有防备外敌入侵的箭孔,与寻常土蕃寨门的简陋粗糙大不相同。

寨门旁的空地坐着几名青年妇女,晒着阳光边纺纱边闲唠,见有人走过来都抬头张望,相互使着眼色。

其中一人高声问道:“两位哪里来,到麻豆社干嘛事?”

蕃女紧走几步,笑嘻嘻行了个蕃礼,道:“我叫依兰雪梅,与堂兄彻里吉一起从平埔社过来,到麻豆社找夏曼妹妹。大姐,您能不能告诉我夏曼家住在哪里?”

依兰雪梅容貌喜人,嘴巴又甜,纺纱妇女不约而同起了好感。

说话的青年妇女不住上下打量,向其他妇女笑道:“夏曼是麻豆社的一朵鲜花,却被平埔社的姑娘比了下去。她家住在寨子西头,拐里拐弯讲不清楚,还是大嫂花些时间,陪你走一趟吧。”

依兰雪梅与彻里吉自然就是徐国难兄妹假扮。

到达武定里后,徐国难打发鹿车先行返回东宁府,自己与徐淑媛来到察言司武定里站,听站长楼杰军汇报侦缉妈祖神教事宜。

楼杰军原是徐国难手下干将,潜伏漳州期间被修来馆探事察觉异样,紧急撤回台湾,安全审查后派驻武定里,专门掌管土蕃情报,为

人精明强干、办事果决。

对老上司的指令楼杰军自然不敢怠慢,亲自乔装前往麻豆社侦缉,探得妈祖神教教徒确实打算正月十九在天后洞聚会,聆听教主讲解教义,展示神迹,当即调动特工预备捕拿。

武定里站按编制只有八名特工,楼杰军生怕敌不过大批邪教教徒,暗中与驻扎武定里的铁骑营官兵联系,请求铁骑营派出官兵配合,共同行动抓捕邪教教徒。

徐国难听楼杰军滔滔不绝,分析得有条有理,暗自点头。

楼杰军汇报中提到一名官兵不知什么原因失踪,估计已落入妈祖神教魔爪,是否要将抓捕行动适当推迟。

徐国难沉吟良久,觉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况且重兵出击以力压人,不怕装神弄鬼的妈祖神教耍出鬼花样。

见一切都已部署到位,徐淑媛不由喜上眉梢,立时要以依兰雪梅身份前往麻豆社与夏曼会面,深入虎穴剿灭邪教。

徐国难生怕徐淑媛年轻识浅露出破绽,对她的三脚猫武艺着实不太放心,思索良久化装改扮,假称依兰雪梅堂兄彻里吉,陪同徐淑媛共同前往。

化装易容是潜伏间谍的必备技能。徐国难在这方面颇具天分,把锦衣卫化装术与日本忍者潜伏术结合推陈出新,加上西洋刺客的易容药物佐助,化装起来精妙无比,有时连亲人都是辨认不出,逞论只有一面之缘的蕃女。

听到青年妇女略微沙哑的嗓音,徐国难眸子深处陡现锐芒,辨出青年妇女就是曾在平安客栈谈论妈祖神教的蓝波嫂,夏曼救治徐淑媛时就挤在人群中观看,居然一直不动声色。

他抬头深瞧了蓝波嫂一眼,随即低下头去,假装不敢与妇人对视。

蓝波嫂相貌粗蠢手脚粗大,瞧外表似乎是乡下寻常愚妇,感觉却极为敏锐,立即回头望向徐国难,目光微现疑虑。

徐国难易容技巧十分高明,宛若重新换了个人,蓝波嫂不过乡下愚妇,哪里辨识得出。

徐淑媛急忙开口请教姓名,转移蓝波嫂注意力。

蓝波嫂自称苏珊,与夏曼是对门的亲近邻居,彼此很是谈得来。

她请妇女帮忙照顾纺车,陪同两人走进寨门,顺着蜿蜒村道走向寨子深处。

徐淑媛边走边留神观看,见麻豆社的房屋大多用青砖垒就,檐

角高耸,窗户明亮,村道铺着光洁的鹅卵石,瞧样子比平埔社还要富足祥和。

因是近午时分,许多人家都是炊烟袅袅,碗勺叮当,房里屋外不时传出孩童的嘻闹说笑,太平祥和宛若世外桃源。

徐淑媛梅瞧得眼热,禁不住赞叹道:“苏珊嫂,平埔社在土蕃寨子中也算一流,比起麻豆社可就差了老大一截。日后我要让爷爷多到麻豆社走走,想法子取些真经回去。”

她牢牢记得大哥话语,卧底要把假冒身份当成真实,只有先瞒过自己才能哄骗别人。

好在曾到过平埔社多次,对山草树木、风土人情都很熟悉,依兰黑也是实打实的佬爷,倒不虞言语会露出破绽。

蓝波嫂目光微闪,问道:“姑娘,你爷爷是——”

徐淑媛抢着道:“我爷爷名叫依兰黑,平埔社的族长。”

她似乎很是健谈,不等蓝波嫂发问,倒豆子般把平埔社的日常情况说了出来,杂着外人不太了解的蕃俗秘闻,讲得头头是道,有模有样。

蓝波嫂听得暗自点头,听她是平埔社族长依兰黑孙女,肃然起敬,向闷声不响的粗憨汉子望了一眼,低声问道:“这位是——”

徐淑媛道:“他叫彻里吉,是我的堂兄,平常不爱说话,三棍子打不出闷屁,不过有些笨力气,寻常五六人围他不得。爷爷怕我一个人出门危险,特意让他陪我过来。”

向徐国难叫道:“苏珊嫂问你话,怎么不应答,像个哑巴似的。”

想到能够当众喝斥大哥,俏面不禁现出得意神色,落入蓝波嫂眼里更无破绽。

徐国难糙脸红涨,向蓝波嫂笨手笨脚行了个蕃礼,跟着徐淑媛也叫了声“苏珊嫂”。

蓝波嫂见他年纪比自己还大,居然也跟着唤嫂子,不由笑得打跌,笑眯眯应了一声。

听徐国难蕃语字正腔圆,显非新学,随口问了些家长里短,徐国难一一答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言语。

蓝波嫂鉴貌辨色,暗自点头。

三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就来到夏曼家门口。

蓝波嫂熟门熟户,抢先推门进去,高声笑道:“纳罕大哥,我给你带客人来了。”

话未说完就听汪的一声,一只狼犬般的肥壮黑狗呲牙咧嘴,猛虎般向着众人扑将过来。

第七十二章 杀人入教 蓝波嫂不避不闪,抬腿用力踢中黑狗臀部,笑骂道:“好没眼色的旺财,连老娘都不认得,蹦跳出来胡乱咬人。”

黑狗被铁链牢牢拴在门边,见到蓝波嫂忙缩了回去,不住摇着尾巴亲热讨好。

听到旺财两字徐淑媛噗嗤一笑,想到即将见到传说中的邪教教徒,心脏不禁砰砰剧跳,感觉浑身鲜血全都涌上脑门,忙定了定神,笑嘻嘻跟着跨进院门。

琼鼻闻到浓郁菜香,院子中央摆着张松木桌,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夏曼与一名衣衫破旧、面目粗糙的中年壮汉坐在桌旁埋头大口吃饭。

听到声音夏曼抬头张望,见徐淑媛笑吟吟站在面前,欢叫道:“雪梅姐,你来啦!”

笑盈盈站起,忙不迭拿碗盛饭,取筷添座,态度热情之极。

又向蓝波嫂甜甜笑道:“蓝波嫂,谢谢你陪雪梅姐过来。”

听到蓝波嫂三字,依兰雪梅假装大吃一惊,指着叫道:“你,你就是蓝波嫂?”

忙抚胸又行了个蕃礼,神情甚是恭敬。

蓝波嫂瞧在眼里,微笑道:“苏珊是我的娘家闺名,我丈夫蓝波是夏曼的三叔,她自然要叫我嫂子。”

向夏曼霎眼道:“刚才我们谈得很是开心,依兰雪梅可是平埔社的贵客,难得一片诚心到来,你可要好好招待。”说完冲纳罕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夏曼听出蓝波嫂的话意,对徐淑媛更是热情,奔前跑后忙个不休。

纳罕面目憨厚,似乎不善言辞,冲两人点了点头,笨手笨脚跟着起身,只是嘿嘿憨笑。

徐国难迅速扫了院内外一眼,忙上前见礼。

徐淑媛故意不安道:“夏曼,这是堂兄彻里吉,有几分笨力气,爷爷怕我单独出门不安全,特地让他跟随保护,不要紧吧。”

夏曼向徐国难仔细打量几眼,眸中现出满意神色,微笑道:“不要紧,只要他听话肯干,到时也可由我介绍加入妈祖神教。”

压低嗓门道:“听蓝波嫂说,教主有意招收一批勇士入教,遴选加入教主圣卫。我瞧大叔体壮力不亏,一拳能够打倒好几个,满够资格。”说着咯咯娇笑起来。

到教主圣卫四字,徐国难面色微变,随即若无其事,糙脸通红,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听夏曼当纳罕面谈论妈祖神教,徐淑媛忙使眼色制止,冲纳罕努了努嘴。

夏曼毫不在意,大咧咧道:“担心甚么,我爹也入了妈祖神教,与咱们是一家子。”

高声吩咐纳罕道:“爹,雪梅姐远道赶来,你快去炒几个肉菜,为雪梅姐和彻里吉大叔接风。”

纳罕嗯了一声,转身进入厨房炒菜。

徐淑媛见夏曼对亲爹不太恭敬,感觉有些奇怪,悄声道:“你怎么自己不去炒菜,要当爹的亲自动手。”

夏曼鼻子一翘,漫不在乎冷哼道:“昨天蓝波嫂告诉我,教主对我很是满意,等我加入神教极有可能选作圣女。爹爹不过是普通教徒,日后在神教的地位还不如我,当然要听我的吩咐。”

依兰雪梅听得目瞪口呆,徐国难目光中也闪过异色。

因为已经过蓝波嫂考察,夏曼把依兰雪梅当作自家人,言行不再避讳。

妈祖神教是流传生蕃部族的的民间教派,崇奉妈祖娘娘,倡言事事遵从妈祖娘娘旨令行事,治病救人普渡众生。

教内立教主一名,自称妈祖转世法力无穷;圣女若干名,教主退位后从圣女中指定继承人;普通教徒男女不限,只要出身土蕃信仰妈祖娘娘,愿意重建妈祖太平世界即可入教。

入教后严格遵从教主旨令行事,胆敢违抗教令必遭终身追杀,永难摆脱。

徐国难见夏曼言必称教主,神态虔诚言语狂热,与日前平安客栈见到时温柔婉顺大为不同,料想近两日又受蓝波嫂蛊惑洗脑,禁不住暗自叹息。

他接受特工培训时,曾听教官说过邪教的四大特征,分别是精神控制、借机敛财、脱离社会和人身侵犯。

瞧夏曼痴狂模样显然已被精神控制,逐渐从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向邪教狂热教徒转化。

不一会四人吃完饭,夏曼吩咐纳罕出去联系教众,午后三刻聚到天后洞听讲教义,见识神迹。

把徐淑媛拉到旁边,悄声道:“妈祖娘娘传下神谕,说汉人跑到台湾抢占土蕃土地财产,是地狱逃出来的恶魔,要教众屠

尽台湾汉人恶魔,还妈祖太平世界。下午教主要亲自到天后洞主持入教仪式,场面可能有些血腥,你与彻里吉大叔到时站在旁边观礼,千万不要随意出声,否则惹得教主发怒,谁都救不了你们。”

徐淑媛假作吃惊,道:“妹妹不要吓我,姐姐胆子很小,到时见血怕会昏晕过去。”

夏曼犹豫片刻,轻声道:“上次我前去观礼,就是绑一名汉人恶魔作为敬献妈祖娘娘的祭品,入教教友都要亲手在祭品上割上一刀,再喝掺了汉人恶魔鲜血的血酒向妈祖娘娘表明心迹。入教后每名教友还要想法子亲手杀死一名汉人恶魔,才能得到妈祖认可,获得神佑。”

听她娇小玲珑天真可爱,口口声声汉人恶魔,仿佛浑不把杀人放在眼里,徐淑媛浑身不禁起了鸡皮疙瘩,瞪大眼睛道:“要杀人,还要喝血酒?这实在有些恶心,我怕受不了会呕吐。”

夏曼微笑道:“确实有些恶心。不过为了向妈祖娘娘表示虔诚,不得不如此。”

见徐淑媛面色惨白,捂嘴似欲呕吐,暗悔说话过重把她吓着,忙又讲了加入妈祖神教的大堆好处,无非升入天堂享受富贵荣华。

最后得意道:“教主亲口许诺,只要爹爹尽心为神教办事,就会把女教徒许配给他,以后生生世世都是神教中人。彻里吉大叔如果没有婚配,日后我求求教主,说不定也能指定婚姻,那可是教徒莫大的荣耀。”

依兰雪梅惊问道:“你妈已经去世?你爹可着实不容易。”

心想难怪纳罕面目粗糙,表情木讷,神色愁苦,瞧上去五十岁都不止。

夏曼眼圈微红,低声道:“娘生我时难产去世,爹一直想再娶后娘,生怕对我不好,屡次犹豫放弃。日后教主亲自指婚,我又会成为圣女,到时后娘还要听我吩咐行事,再也不用顾虑被虐待。”说着咯咯娇笑,甚是得意。

徐淑媛跟着干笑数声,笑声甚是古怪。

两名美少女站在院角窃窃私语,不时响起银铃笑声,倒把呆呆傻立的徐国难晾在一边。

徐国难也不恼怒,憨着脸四处好奇观瞧,目光偶尔现出冷厉光芒。

夏曼说得兴高采烈,丝毫没有发觉异样。

第七十三章 入教仪式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纳罕从院外慢慢走进,向夏曼微微点头,领着三人走出院门,沿着蜿蜒村道出了寨门,不久就进入巍峨耸峙、怪石嶙峋的后山。

一路上三三两两有人向后山行走,寨门碰到的纺纱妇女都在其中,见到徐淑媛相互点头微笑,谁也不言语。

后山山道甚是狭窄,两旁绿影丛中隐约有人影晃动,想必是妈神祖教预先埋伏警戒的护教监哨。

四人顺山道走了约莫半刻钟,纳罕忽地拨开树丛,伏身钻进藤蔓密布遮天蔽日的密林。

徐淑媛见山势险峻远近无人,偶尔听到鸟雀低鸣,一颗心禁不住砰砰剧跳,激动得浑身发颤。

故意装出娇弱模样,靠近夏曼喘气问道:“姐姐有些没力气,快要到了吗?”

夏曼伸手扶了一把,指着不远处道:“再走几步,就在前面。”

行出五十余步,山崖底部藤蔓纠葛间现出一人多高的黝黑山洞,洞口藤蔓密密麻麻遮蔽,若不注意极难发现。

洞口立着七八名精壮教徒持刀守卫,见到纳罕做了个奇异手势,纳罕默不作声,抬手也做了个奇异手势。

徐淑媛留神观看,见两人手势并不相同,想是妈祖神教的认人暗号,不晓得代表甚么意思。

对过手势精壮教徒让开身子,纳罕领头走了进去,徐淑媛跟着夏曼进入,徐国难默不作声走在最后。

进入山洞不远前面现出朦胧光亮,原来洞壁每隔数丈就插着熊熊火把,火光在洞壁微微颤动,洞内空气甚是新鲜,想必暗中设有通风口。

徐淑媛紧跟在夏曼身后,不住抬眼向远近张望,悄声问道:“这就是天后洞?我以为洞里会塑天后娘娘神像,哪料啥都没有。”

夏曼肃容答道:“心在妈祖在。这是教主特意开辟的秘密传教场所,天后娘娘神像在里面,等会就能看到。”

说话间接连转过几道拐弯,前面现出亩许大的宽敞洞厅,洞壁熊熊燃着二十多只火把,把洞厅照得一片光明,空气中弥漫浓重檀香气味,呼吸颇不顺畅。

洞厅高处塑着妈祖娘娘神像,是名三十余岁的慈和女神,身著法衣,手持如意,慈眉善目神情和蔼,眼神透出悲天悯人的慈和气息,与东宁府天后宫的妈祖娘娘神像毫无差异。

昏黄火光映照下,徐淑媛感觉妈祖娘娘神像也被染上淡淡黄芒,多出莫名邪恶味道,心神微微紧张,加快脚步紧跟在徐国难身后。

洞厅密密麻麻聚了二十多名教徒,身

著蕃人服色,对着妈祖娘娘神像行礼祷告。

夏曼面露狂热,领着纳罕加入人群,低声吟诵古怪蕃语,神态甚是虔诚。

徐淑媛与徐国难对视一眼,站在纳罕后面有样画样,至于吟诵的是什么,也许只有神通广大的妈祖娘娘方才晓得。

过了会洞厅教徒渐多,都对着妈祖娘娘虔诚祈祷,喃喃吟诵声嘈杂一片。

一些人动作僵硬举止生疏,进入洞厅东张西望,神情充满好奇,想必与徐淑媛一样前来观礼的备选教徒。

众人把洞厅挤得满满当当,吟诵声渐渐响亮,有些教徒面孔逐渐扭曲,目光现出狂热神态,说不出狰狞可怖。

徐淑媛也觉得神智有些迷糊,心里充满暴虐气息,只想大叫大嚷,打架杀人发泄。

正自强行忍受,手心忽地多出一物,大小宛若黄豆,耳边听到细微声音道:“烟气有迷魂毒药,快些吞下。”正是乔装彻里吉的大哥徐国难声音。

她心里蓦地一惊,神智稍微清醒,见教徒都在虔诚吟诵无人注意,忙双手合什,趁势把手中物事放入嘴中,用力吞咽下去,感觉微微辛辣,似是解毒药丸。

吞下药丸神智渐渐清醒,心知其中必有古怪,鼻里檀香气息浓重,想必火把渗入了迷药。

抬眼望去,见夏曼目光血红,目光痴呆,娇娇柔柔的小姑娘面目扭曲宛若狰狞恶魔。

徐淑媛不由暗自心惊,对妈祖神教的邪性又多了几分认识,银牙暗咬恨不得立时动手捣毁,见徐国难站立不动若无其事,只得强自忍耐。

正在暗自焦躁,洞厅口有人大声赞礼,“阿里法师到!”

声音洪亮震若霹雳,洞厅四壁响起嗡嗡回声,众教徒都被喝声惊动,脑子略微清醒,吟诵声渐渐停止,齐齐抬眼向洞口望去,见八名精壮教徒拥着名矮壮汉子大踏步走进洞厅。

徐国难瞧见矮壮汉子惊得差点惊呼出声——原来矮壮汉子就是他在刘伯荞麦老鼠摊上碰见的矮壮食客,想不到竟是妈祖神教的传教法师。

他游目四顾,糙脸食客不在其中,不知另有任务还是守在洞口。

矮壮汉子穿着雪白法衣,前后各画了慈眉善目的妈祖神像,火光映衬之下更显得狰狞凶恶。

他面色倨傲,在精壮教徒护卫下快步走到妈祖神像前,焚香拜了三拜,大模大样坐到中间椅子上。

一名精壮教徒站在旁边,高声道:“各位教友拜见阿里法师!”

众教徒不见教主到来,心

中都有些疑惑,只得应声拜倒行礼。

阿里法师等教徒礼毕,笑眯眯摆了摆手,道:“奉教主法旨,今日开法堂收教众由本座负责。教主另有要事,下次亲来说法,展示神迹。”

听了此话众教徒面面相觑,虽不敢大声议论,却也互使眼色,窃窃私语。

今日教徒到此聚会,十有八九是仰慕教主盛名,想亲耳听讲教义,亲眼见识神迹。哪料教主没有到来,由执掌神教传法的阿里法师代开法堂收教众,心里没来由都是一阵失望。

几名麻豆社姑娘本想请教主施展法力帮忙治病,听说教主不能到来都大声叫嚷,有的痛骂蓝波嫂骗人。

蓝波嫂本就心头烦躁,被骂得火起,仗着自己负责麻豆社教务,在教主面前与众不同,挺身站到前面高声问道:“阿里法师,教主好端端的怎么不来,谁给患病教友解除病痛?”

阿里法师冷声斥道:“教主行踪是你能过问的。奉教主旨令,患病教友暂行忍耐,过些日子教主自会亲来治病,展示神迹。”

一名麻脸姑娘不知厉害,骂咧咧想向洞口走去。阿里法师面色阴沉,冲身边的精壮教徒使了个眼色。

那精壮教徒大步上前,老鹰抓小鸡般把麻脸姑娘提到王坛主面前,扬手就是啪啪几记耳光,打得麻脸姑娘嘴吐鲜血,不知东西。

阿里法师见众教徒都被血腥手段骇住,满意一笑,示意精壮教徒把麻脸姑娘拖到旁边,高声道:“妈祖娘娘神谕,夏曼、没罗布等七名弟子虔诚侍奉,忠心可嘉,允许加入妈祖神教,日后要精读教义,忠于教主。下面开法堂行入教仪式。”

徐国难站在旁边,冷眼瞧着众教徒准备入教法器,忙忙碌碌设置法堂。

他知道楼杰军已带领特工和官兵,暗地包围了麻豆社后山,只要放出焰火报讯即可拿捕。因此也不惊慌,想瞧瞧妈祖神教到底有哪些控制教徒的邪门手段。

只是当初本想把教主一举成擒,彻底捣毁假托妈祖之名的害人邪教,哪料人算不如天算,精心部署只网住阿里法师这只小虾,心里没来由一阵失望。

妈祖神教的入教仪式与白莲教、红莲教等中原知名邪教大同小异,都是上香、授戒、传诀、唱誓愿表等固定流程,只是比其他邪教更加严苛血腥。

徐国难听入教教徒大声念诵“加入神教,永不退教”“杀尽汉人,重建妈祖太平世界”等誓愿,不由暗自心惊,心想妈祖神教以“杀尽汉人”为入教宗旨,若不剿灭那还了得。

第七十四章 剿灭邪教 正自沉吟思索,忽听阿里法师狞声道:“上祭品!”

精壮教徒高声传呼,声音轰隆隆传将出去,不多时洞厅口传来脚步声响,两名教徒拖着名堵牢嘴巴,手脚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汉人大踏步走将进来。

那汉人显然就是“祭品”,按夏曼解说的入教仪式,入教教徒要在“祭品”上戳刺,再亲口喝下“祭品”血酒,以示加入神教与汉人势不两立,类似土匪上山投靠时的投名状。

“祭品”穿着明郑军服,面带伤痕满身鲜血,显已受过教徒多次精心“服侍”。

他似知大限已到拚命挣扎,嘴里咿呀不止,只是捆得结实哪里能够摆脱,瞬间被拖到妈祖神像前面,猪牛般直挺挺摆在供桌上面。

阿里法师面带狞笑,欣赏“祭品”垂死挣扎的绝望模样,好一歇方才摆了摆手,目光慢慢扫过恭身侍立的入教教徒,在夏曼身上略微停留,指着名面色惨白的丑陋汉子道:“没罗布,你上来。”

汉人被拖进洞厅,徐国难徐淑媛火光中瞧得分明,见“祭品”竟然就是徐台生,两人都是大吃一惊,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

徐淑媛见同胞弟弟徐台生居然成了“祭品”,大惊之下凤目如欲喷火,当即就要拔出清霜动手救人。

徐国难微微摇头,暗自估摸了下形势,洞厅教徒人数虽多,绝大多数都是只会刨土种地的粗憨庄稼汉,八名精壮教徒和阿里法师稍有战力,以自己武功以一敌九当无问题。

思量停当,向徐淑媛使个眼色,低语几句。徐淑媛望了供桌上的徐台生一眼,靠着洞壁慢慢挪出洞厅。

众教徒都注目“祭品”,居然无人发觉。

徐国难假装好奇挤过去观瞧,慢慢挪步靠近供桌,见丑陋汉子没罗布在精壮教徒监视下,拿着短刀战战兢兢走向“祭品”,闭着眼睛举刀就要戳刺。

徐国难不敢怠慢,陡地飞身扑出,左手轻轻一旋,短刀已到了手中;右手顺势从兴致勃勃观看的阿里法师腰间拔出钢刀,架在短粗脖颈上面。

没罗布好吃懒坐家徒四壁,容貌丑陋娶不到婆娘,入教也如纳罕一样想由教主指婚娶名娇俏女教徒。

他身材魁梧却生性胆小,平时上山狩猎都是远远落于人后,奉令戳刺“祭品”已是战战兢兢,短刀被夺忙抬起头,见面前刀光纵横,吓得惊叫一声,立时软瘫在地上。

徐国难擒贼先擒王,一招制住阿里法师,心中大喜,想不到外表凶狠的阿里法师居然如此脓包,钢刀紧了一紧,厉喝道:“要命就叫大家不许乱动!”

阿里法师觉得脖颈冰凉,心中骇然立即从善如流,高声叫道:“大家伙儿不许乱动!”

嘴里说话,左手微微抖动,悄无声息从袖袋滑出条形体古怪的细小黑虫,想要向徐国难身上弹去。

洞厅响起隆隆回声,众教徒见突发变故,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

八名精壮

教徒浑不理会,相互使个眼色,其中一人高叫道:“舍身护教,妈祖神佑!”全都拔出兵器,蜂拥杀向徐国难,丝毫不顾忌阿里法师性命。

教徒中颇有些死忠分子,本就被迷香迷得心神暴虐,听到“舍身护教,妈祖神佑”八字真言,立时恶狠狠向徐国难扑去,有的手握利刃,有的赤手空拳,竟无一人畏惧退缩。

夏曼捏紧拳头冲在前头,俏脸扭曲状若疯狂。

其余教徒受氛围影响,慢慢也围将过来。

徐国难见挟持无效暗叫糟糕,反手一刀剁向桌案,方寸把握得极是巧妙,徐台生身上密密麻麻的绳索立被割断。

迅即回刀,在阿里法师脖颈划出道血痕,厉喝道:“还不后退,难道真地不顾法师性命!”

阿里法师刚想弹出黑虫,忽觉脖颈剧痛似有鲜血流出,只道血管已被割开,啊的一声瘫在地上,吓得差点昏晕过去。

左手无意识捏紧,细小黑虫登时被捏成肉酱,涂满阿里法师手指。

冲到徐国难身边的精壮教徒厉声狞笑,抬起钢刀用力戳进阿里法师肚皮。

徐国难见势不妙,急忙缩手后退,明晃晃刀尖从阿里法师后背戳出,险些把自己连成一串。

他料不到妈祖神教教徒如此冷酷凶残,连阿里法师都敢毫无顾忌下手杀害,略一愣怔,精壮教徒已用力挥刀劈来。

徐国难刚要挥刀抵挡,供桌上直挺挺的徐台生腾地跳起,一招空手入白刃,瞬间已把钢刀抢在手中,旋即挥刀横砍,精壮教徒从肩膀到大腿被斜劈成两半,肠肺内脏流淌,污血喷射涂了徐台生满脸。

徐台生顺手揩抹,面颊血红宛若关公,表情狰狞高声怒喝,挥刀疯虎般劈向蜂拥过来的教徒,欲要发泄充当“祭品”的胸中闷气。

教徒虽然人多势众,毕竟没经过严格训练,被徐台生势若疯虎连劈数人,渐渐有些胆怯,胆小的转身就向洞口奔逃。

七名精壮教徒见势不妙,连忙上前结成刀阵,你来我往堪堪与徐国难徐台生打成平手。

砰砰啪啪斗得正自激烈,洞口忽地喊杀声起,刀枪碰撞叮当不绝,大批便装汉子执着刀剑冲进洞来。

原来徐淑媛溜到洞口,趁守洞教徒不备,拔出青霜短剑杀死数人,扬手抛出报警焰火。

报警焰火由察言司专门研制,揉和西洋火器与中国爆竹技术,燃放后滞空良久,数里可见,原是明郑军队用于传递战场讯息。

楼杰军早就率领特工与官兵换上便装潜在邻近,见到报警焰火立时杀出,把天后洞围得水泄不通、蚊蚁难进。

妈祖神教教徒进退无路,只得束手就擒。

精壮教徒挥刀厮杀一阵,见便装汉子越涌越多势难逃脱,面现绝望神色,纷纷伸手入怀,掏出竹形圆筒掷在地上,转头望向妈祖神像,高声叫嚷“舍身护教,妈祖神佑”。

表情狂热虔诚,钢刀倒转用力戳进彼

此心窝,倒地挣扎几下,旋即无声无息。

竹形圆筒掉在地上发出嗤嗤轻响,瞬间冒出黄色烟雾,弥漫整个洞厅。

徐国难虽不晓得有何危害,闻到刺鼻气味就知不是好物事,灵机一动,伸手抓起具教徒尸体扔到竹形圆筒上,果然立时奏效。

众特工有样学样,黄色烟雾渐冒渐稀,最终消失无踪。

饶是如此,徐国难不小心吸入丝黄色烟雾,顿觉头脑昏晕恶心之极,忙从怀里取出察言司秘制的解毒药丸服下,过了好一阵方才缓过神来,对妈祖神教的邪恶冷血暗自心惊。

正想吩咐楼杰军打扫战场审讯教徒,徐淑媛收起青霜短剑,衣襟沾满鲜血,笑嘻嘻跑向徐台生道:“台生,今天二姐亲自出手救了你,可肯认我作姐姐了么?”

她平生第一次出手杀人,浑然不觉得害怕,反而隐隐有些兴奋,俏面涨得通红。

想起徐台生欠下救命大恩,势必只能屈服做小,更是心中大乐,眸里闪现喜悦光芒。

夏曼年轻力弱,早就被官兵绳索捆缚,也不使力挣扎,呆呆坐在地上望着中刀倒毙的纳罕和蓝波嫂,眼里只是不停流泪。

听到徐淑媛嘻笑言语,身子陡地一震,仇恨目光死死盯住得意之极的俏丽身姿,眸中泪水慢慢簇成熊熊火焰。

若是目光能杀人,徐淑媛已被千刀万剐。

距离麻豆社二里多地的偏僻山道停着辆鹿车,车帘低垂瞧不清车厢情形,车辕翘腿坐着名年方二九的俏丽丫鬟,身著汉家少女服色,凹凸丰满性感动人,眼眉隐现勾魂撩人的狐媚气息。

俏丽丫鬟抬头望向高空绽放的灿烂焰火,眼珠转了转,拍手娇笑道:“教主,您老人家真是神机妙算,阿里法师果真陷入官兵包围,说不定这时已经殉教身亡,只是不知临死有没有用南洋降头术伤人,莫要辜负了奥裕大法师的辛苦传授。”

车帘后面传出温柔女声,说不尽的腻人动听,“阿里法师自恃大法师撑腰野心勃勃,假借本座名义到处招收教徒,随意篡改神教教义,想要自成势力暗中与本座对抗,迟早会坏了神教大事,早些殉教也是好事。倘若他不肯,本座特地布置的八名圣卫也会送他一程。奥裕大法师那里莫要实话实说,本座另有布置。”

顿了顿轻声道:“阿莲,看了半天好戏也该走了,眼下教中还有好多大事急着办理,片刻耽搁不得。”

俏丽丫鬟娇声答应,笑嘻嘻抬腿坐好,挥鞭用力抽在斑鹿身上。

斑鹿四蹄翻飞奔跑如飞,鹿车沿着官道急驰,不一会就消失在山峦深处。

车厢隐隐有声音传出,“可惜大肚王别有筹谋,不准本座事先在天后洞布置埋伏,免得被汉人发现端倪误了举义大事,否则哪用得着如此麻烦,神烟之下那徐佥事不晓得能否逃得性命,想来真是有趣得紧。”

山风吹过掠起漫天黄尘,把剩余声音掩没在滚滚沙土之中。

第七十五章 降头灵降 天后洞一战剿杀邪教教徒十九人,生擒十三人,妈祖神教在麻豆社邻近势力一扫而空。

徐国难立此大功却不如何兴奋,经过突击审讯,他发现自己网住的确实都是小鱼小虾,擒获的普通教徒面对察言司酷刑,虽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妈祖神教核心机密却知之极少,还不如自己掌握的详密。

妈祖神教是流传生蕃部族的邪教组织,表面治病救人劝人行善,实则倡言杀光汉人抢回土蕃田地,意欲重建妈祖太平世界,在仇视汉人的生蕃部族教徒众多,极具影响力。

生蕃部族僻居深山,依仗天险对抗明郑,一旦发现特工就是刀枪伺候,察言司虽然布局良久,依旧极少有特工能够成功潜伏生番部族,对邪恶冷血的妈祖神教更是一无所知。

要不是妈祖神教势力扩大,逐步向熟蕃区域传教,徐国难无意之中听得谈论言语,恐怕到现在还不晓得杀光汉人重建妈祖太平世界的阴险图谋。

他审了半天有些气闷,吩咐楼杰军接替审讯,自己转身进入后院探望徐台生,想要获些侦缉线索。

没走进院门就听到徐淑媛的银铃欢笑,笑声极其响亮,充满兴奋愉悦。

徐国难不晓得何事让徐淑媛如此高兴,忙快步走进,见徐淑媛陪徐台生坐在院里晒太阳。

徐淑媛俏脸红扑扑的,仿佛刚摘下来的阿克苏苹果,说不出的娇俏动人,见到徐国难跳起叫道:“大哥,台生终于承认我是姐姐。哈哈,以后我就是姐姐,台生快叫二姐让大哥听听。”

边说边拍手嘻笑,神情极其得意。

徐台生浑身伤痕累累,全都包扎了白布,躺在椅上动弹不得仿佛木乃伊。

他嘴里咕哝一句,听不清说些什么,随即转头望向徐国难,“大哥,邪教教徒审得怎样,邪教教主躲在哪里?老子要亲手宰了那些蛊惑人心的恶徒!”

恶狠狠拧眉瞪眼,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徐淑媛站在旁边不住催促,“快叫二姐,大声些!”

她与徐台生争夺姐弟名次多年,徐台生终于服软低头,心情愉悦实不可用言语描述。

徐台生瞪眼道:“我敬你救了性命,才肯把哥哥位置让出,莫要得寸进尺,担心老子马上翻脸不认。”

徐淑媛双手叉腰,恶颜恶色摆出茶壶形状,“你敢反悔!小心我把你当祭品摆上供桌的丑态宣扬出去,瞧你以后还讨不讨媳妇。”

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吵个不休。

徐国难见紧要关头两人还如此不知轻重,感觉有些头痛,用力咳嗽道:“莫要吵闹!”

转头问徐台生,“你如何被邪教教徒捉去当——”

滞了一滞,祭品两字强忍没说出来。

徐台生自认英雄了得,向来只敬佩爹爹和大哥,如今在大哥面前丢了如此大丑,面红耳赤呐呐说不出话。

徐淑媛抢着道:“三弟不好意思,二姐替他说——”

得意洋洋瞄了眼怒目瞪视的徐台生,“刚才二姐特意问过,三弟奉令参与侦缉妈祖邪教,自认为聪明伶俐换了便装上街打探消息,结果被邪教教徒用迷药迷倒擒住,抬到天后洞当了祭品。幸亏二姐提前卧底剑法高超,否则……”

她口口声声三弟二姐,气得徐台生鼻孔冒烟怒目圆睁,险些又与徐淑媛争吵起来。

徐国难用严厉眼神止住徐淑媛的滔滔不绝,转头问徐台生道:“你说如何被邪教教徒迷倒。”

徐台生明白这是侦缉关窍,不敢轻忽,装作没瞧见徐淑媛的挤眉弄眼,回忆道:“楼站长生怕人手不足,亲自到铁骑营请求官兵支援,刘参将问清缘由,吩咐张总旗带领弟兄前往配合,务必把邪教教徒一网打尽。”

“到了站里楼站长没分配任务,让弟兄先行休息等候命令。我感觉有些气闷,早饭后就换了便装上街闲逛,想要探出些邪教线索。”

徐国难明白铁骑营官兵强项在于战场厮杀,除少数专业斥候外,对侦缉刺探大多似懂非懂,出动侦缉反而会坏了大事,楼杰军的处置无可厚非。

他若有所思,听徐台生续道:“我在街上转了几圈,到茶馆喝了壶闷茶,始终没发现可疑人物。正想回站休息,忽听街上有人大声叫嚷,说小偷偷窃钱包。”

徐淑媛忍不住翻白眼道:“这是钓鱼手法,最寻常的邪教骗人伎俩,三弟居然瞧不出,真是笨蛋。”

徐台生与徐淑媛从小拌嘴,早已习惯成自然,只当没听见,自顾说道:“我听到小偷偷窃钱包,自然要飞奔过去见义勇为。哪料被他引着左弯右绕,最后拐进条死胡同。”

“我想小偷这下跑不了,大踏步过去一把揪住,那小偷忽地回头诡秘一笑,我刚好瞧见他的眼睛,不知怎地脑袋轰隆一声仿佛被迷了心智,迷瞪瞪只是听令行事,啥都不能自作主张。”

听到这里徐国难脸色微变,沉吟问道:“瞧了一眼就如同被迷了心智,行尸走肉般只能听令行事?”

徐台生点头道:“那时我心里有些明白,只是行动不能自主,确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想起当时身不由主任人摆布不禁面色微变,额头涔涔渗出冷汗,灿烂阳光仿佛灰暗了起来。

徐淑媛听出不对,嘴角笑容逐渐凝固,插嘴问道:“台生,你是不是中了灵降?”

灵降是南洋降头师施展的知名巫术,据说凭借精神控制就能让受害者迷失自主意识,在降头师控制下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

异常举动。

徐淑媛闲时喜欢观看灵异小说,晓得降头术是苗疆蛊术流传至南洋后变异形成,邪恶诡异杀人于无形,芳心深处颇感畏惧,情不自禁跳开数步,生怕徐台生真地被降头师控制,突发狂性出手伤人。

徐国难受过专业训练,知道灵降传得神乎其神,其实类似中原的摄心术,巫师通过精神法术控制受害者一举一动。

徐台生猝不及防才着了道儿,若是事先有所防备,只要凝神守魂就能不被法术迷惑,设法脱离对方掌控。

妈祖神教既然有人懂得灵降,教徒极可能有来自南洋的降头师,日后行动倒要多加防备。

不期然想起老爹施展的迷魂心法,与灵降倒有几分类似。不过小偷只是邪教无名小卒,绝无可能由技入神进入神道境界,还是粗通灵降巫术可能性居多。

不过也有可能小偷施展的不是灵降,而是某种不知名的迷魂心法,日后遇到要小心谨慎,切莫着了道儿。

徐淑媛对南洋降头术颇感兴趣,翘着嘴又要妄加评论,徐国难冷瞪了她一眼,徐淑媛便不敢开口。

徐国难回想楼杰军汇报确实提过有官兵无故失踪,当时不晓得是徐台生,否则必定方寸大乱,沉吟问道:“你有没有瞧清小偷何等模样?”

徐台生皱眉道:“我当时脑中迷迷糊糊,只记得小偷个子矮小脸蛋白嫩,年纪大约十七八岁,笑声甚是狐媚勾人,其他啥都想不起来。”

他中了灵降宛若行尸走肉,神智全然迷糊,清醒过来已被猪羊般捆在天后洞,全然忆不起当时场景。

听了徐台生描述,徐淑媛脑中灵光一闪,脱口叫道:“大哥,那小偷会不会女扮男装,要不怎能狐媚勾人。”

说到狐媚勾人眸光瞄向徐台生,嘴角不自禁现出古怪笑意。

徐国难点头沉吟,觉得徐淑媛言语甚是有理,又问了徐台生几句,见实在提供不出有效线索,只得安慰几句,让徐淑媛好生陪伴徐台生,自己重新走向审讯室,想从教徒身上再撬出些邪教情报。

妈祖神教与大肚国有何联系,萧垅社为何约土蕃部族五月初十在关武岭比武竞技,吴清这辰光赶到平埔社有何用意,野蛮奇到底被何人暗杀身亡?

团团迷雾在徐国难脑里剪不断理还乱,宛若缠成乱麻的蛛网,徐国难感觉自己隐约可以瞧见隐在暗处的蛛王,数不清的层层蛛网宛若迷雾蒙蔽了他的视野。

生蕃部族阴谋造反已无疑义,必须尽快赶回东宁府,禀报卢泽都事早些想出法子对付,免得日后明郑内外交困,四面受敌,立亡可待。

徐国难边走边暗自下定决心,脑海不期然现出老师陈永华忧国忧民的忧郁面容,心情愈发沉重。

第七十六章 风雨欲来 入冬以来一直干旱的东宁府迎来年后首场春雨,雨水从早晨至晌午都是淅淅沥沥,午饭过后方才渐渐止歇,浩渺苍穹乌云密布又在孕育下一场狂风暴雨。

都事院签押房大白天烛火通明,卢泽面色阴沉坐在藤椅上批阅情报,这些时日他日夜操劳心力憔悴,不到三天干枯面颊又瘦了一圈,眸里泛满血丝,虽感疲惫仍是挥笔批阅全神贯注。

鼻头发痒忍不住大声打了个喷嚏,卢泽取过手帕用力擤了擤,听到沉闷雷声忍不住抬头望向窗外,见大团乌云在房檐上空层叠翻滚,阴沉沉立即又要掀起风暴。

鲜红夺目的杜鹃花迎风傲立,在灰暗世界中宛若火把显得格外耀眼。

台湾四面环海春夏多雨,卢泽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本就阴郁的心情在乌云笼罩下更加沉重,再也静不下心批阅情报。

微叹口气,卢泽扔下湖笔慢慢站起,捶着酸麻腰眼缓步走到窗前,抬头遥望遮天蔽日的浓重乌云,心里如同压了块沉重巨石默然不语。

乌云压城城欲摧,连日来明郑大小官员人心惶惶,一夕数惊。

东宁总制使冯锡范旧事重提,以延平郡王郑克塽名义下令察言司重新调查导致董国太受惊去世的巫蛊事件,声称揪出幕后黑手替董国太报仇雪恨,实则势图借机扫除政敌水师总督刘国轩,设法把明郑军政大权牢牢掌控在手中,一旦时机成熟就自立为台湾王。

巫蛊事件是东宁事变的后续,年逾七旬的郑成功嫡妻董国太白日见鬼,瞧见被冤杀的监国世子郑克藏夫妇站在花园向自己冷笑,吓得疯癫发狂,惨嚎三天三夜心悸而死。

临死前董国太黑纱蒙面,据说是心中有愧,到了地下不愿再见到乖孙郑克藏夫妇。

朝廷上下都晓得董国太年事已高,白日见鬼无非年老心虚体格过弱,受不了东宁事变人伦惨剧刺激导致。

冯锡范硬说奸人暗下巫蛊害死董国太,下札子把案件交给察言司侦缉,暗地交待重点调查镇国公,台湾水师总督刘国轩,目的

在于借机拿下刘国轩,全面掌控倚为柱石的台湾水师。

冯锡范沙场征战多年自有心腹,陆师各镇都已被牢牢掌控,惟有台湾水师被刘国轩自成体系水泼不进,成为日后自立台湾王的重大障碍,急欲除之而后快。

察言司是国姓爷亲手创立的铁血情报机构,侦缉谋逆确保明郑江山稳定,如今却被权奸利用沦为党争工具,卢泽身处局中,又该如何自处?

国姓爷,您老人家若还活着,必能把魑魅魍魉一扫而空,绝不会让台湾鬼魅横行,自毁前程!

望着乌云遮天蔽日的阴暗天色,卢泽眸里不可抑制溢出晶莹泪花,站在窗前久久不发一语。

低沉压抑的轰隆雷声从天际滚滚而过,东宁总制使冯锡范站在窗前凝望翻滚乌云,面色如同天气一样阴晦。

他与陈永华、刘国轩号称台湾三杰,无论文韬武略都远为不及,侍卫郑成功三十多年已是垂垂老朽,早不复当年血气之勇,野心欲望随着权势日增无限膨胀,不知不觉起了既得陇复望蜀的异样心思。

荣军哭墓后冯锡范第一时间得到秘报,对此漫不在意,觉得一帮伤残军人搅不出风雨,留意的是名义上的台湾之主,被自己亲手扶上台的傀儡王爷郑克塽居然与明朝宗室宁靖王朱术桂携手上大潭山“游玩”,亲眼目睹荣军哭墓。

朱术桂倚老卖老,向郑克塽建议罢免冯锡范,虽然郑克塽心有顾忌不肯答应,但冯锡范从军多年见惯阴谋诡计,当然不会对此无动于衷。

他站在窗前貌似欣赏雨景,脑海旋风般回想玄衣秘密汇报的跟踪刺探情形,郑克塽假借祭拜董国太陵墓私自出宫,途中转向秘密前往大潭山,在陈永华庙宇“偶遇”朱术桂,携手游山共同乘车返回王城,沿途交耳私语,连紧跟车旁的便装侍卫都不得闻知。

冯锡范多年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哪能猜不出两人私下密会必是图谋对付自己,嘴角不自禁浮起冷酷狞笑,忽地屈指一弹,一只躲在檐下避雨的麻雀伴着惨叫坠落尘埃。

身后不远处站着名面目儒雅的中年文士,眯缝眼睛窥视冯锡范表情变化,似是猜出他的异样心思,面上现出得意微笑,上前半步低声道:“总制大人,无毒不丈夫,欲图大事不可过于慈悲。”

冯锡范白眉微轩,蓦地转过身来,大踏步走到桌前坐下,端起茶杯仰脖喝光,沉吟问道:“德贵,你向来足智多谋,可曾瞧出郑克塽与朱术桂大潭山密会,意欲何为?”

中年文士名叫冯德贵,表字元绪,是冯锡范的堂侄,担任户官左曹掌管海商贸易,为人最是奸诈狠毒,贪财重利敲骨吸髓,被走私海商私下唤作冯剥皮。

冯德贵向来以叔父智囊自居,听冯锡范温颜垂询,习惯性捻了捻乌黑长髯,笑道:“郑克塽年已十三,到了为所欲为的叛逆年龄,事事都想自己作主,自不甘心被总制大人挟持充当郑阿斗。下官瞧他与宁靖王一起到大潭山游玩是假,借机商议如何摆脱总制大人控制是真!”

国姓爷郑成功以大明忠臣自诩,向来厚待大明宗室,撤退到台湾许多侥幸逃生的宗室皇亲跟着过来,地位最高的便是明太祖朱元璋九世孙,被南明隆武帝封为宁靖王的朱术桂。

朱术桂表字天球,号一元子,是大明第十代辽王,曾奉命在郑成功军中任监军,郑成功收复台湾便渡海前往投奔。

按大明宗藩制度藩王不得过问地方军政,郑成功自居臣子身份,对朱术桂极是礼敬,逢年过节都要亲自到宁靖王府贺节,军政事务也时有咨询。

朱术桂恪守藩王本份,从不随意指手画脚干涉军政,在明郑官员中却有莫大影响力,并不是一无是处的造粪机器。

郑克塽与朱术桂相互勾结必有图谋,冯锡范虽没有掌握真凭实据,敏锐感觉两人携手游山肯定不简单,听了冯德贵言语正合判断。

嘴角蓦地现出冷笑:老夫掌控朝政布局多年,陆师各镇无不凛然遵命,区区老头稚子哪有资格与自己手谈布子。

只是不晓得郑阿斗下一子会落在何处,着实期待!

第七十七章 郑家死士 眸里现出冷冽杀气,冯锡范点头道:“你说得不错,郑小子由老夫立为延平郡王,军政大权全在老夫掌控,表面上老老实实吃喝玩乐,暗地里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老夫一口吞下肚去。”

狠狠把茶杯顿在桌上,狞笑道:“老夫故意给郑小子创造机会偷偷出宫,就是想瞧他到底能掀起多大风浪。你猜怎么着,昨日老夫居然在路上‘偶遇’朱术桂,开口替那胆大妄为胡言乱语的徐国难求情,要老夫足额发放荣军补贴经费免得伤了军心。老夫掌军多年哪不懂得军心重要,用得着老匹夫出言指点。”

提到荣军补贴经费冯锡范颇感头疼,他擅长沙场征战却不精通民政事务,大权独揽胡作非为导致民生凋蔽怨声四起,东宁府粮仓的储备粮食被鞑子间谍设计一把火烧得精光,虽然严加处置却已于事无补,眼下岛内缺粮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冯锡范头痛医头正自烦恼,想不到向来安份守己任由欺侮的荣军竟也有胆前往大潭山哭墓,企图利用民间舆论强逼自己收回成命。

冯锡范自诩文韬武略不在陈永华之下,对台湾诸葛亮素来心怀嫉妒,以前就经常在国姓爷面前挑拨离间大说坏话,想不到陈永华死了还摆自己一道,被荣军利用成为对付自己的政治工具。

想起自己为了麻痹郑克塽不仅满口答应,而且还热情洋溢邀请宁靖王有暇“指导”朝政,冯锡范心中极其恼恨,眼睛微眯射出冷厉精光,手中茶杯盛怒之下被捏成碎粒,茶水淋漓淌满桌案。

冯德贵见惯冯锡范雷霆震怒,见此模样也不惊异,连忙取过绸帕上前抹擦桌面,跟着骂了朱术桂几句。

见冯锡范怒气渐平,轻声问道:“总制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是不是干脆把郑小子——”

随手把昂贵绸帕扔进垃圾桶,伸手在颈下轻轻一抹,眸里射出冷光。

冯锡范目光冷焰陡盛,慢慢又平熄下来,颓然摇头道:“德贵,有些事情急不得。莫看老夫在台湾威风八面,发号施令无人敢于当面违拗,那帮老臣却不是真正服了老夫。”

目光泛出冷芒,“毕竟郑家祖孙三代统治台湾,许多老臣还是忠于郑小子,对老夫面服心不服。”

“刘国轩掌管台湾水师水泼不进,就是郑家防备老夫掌权特意布的平衡棋子。老夫倘若不先行设法拿下刘国轩,一旦朝中有事刘国轩就会借口靖难率领水师杀将进来,福建施琅若是趁机出兵攻打,老夫

岂不白白给满清鞑子做嫁衣,葬送了国姓爷开创的大好河山。”

刘国轩与冯锡范同为台湾三杰,人脉资历、军功威望都不在冯锡范之下,冯锡范想要自立为台湾王,既担心刘国轩发兵靖难,又害怕海霹雳施琅发兵复仇,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千辛万苦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渔翁得利悔之晚矣。

见冯锡范前怕狼后怕虎,想要打枣又怕打头,冯德贵不禁暗自撇嘴,取过茶杯替冯锡范泡了杯铁观音,微笑道:“总制大人尽管放心,台湾水师战力强横无匹,台湾海峡凶险不亚长江天险,鞑子数次进犯台湾都被击败,海霹雳虽然精通海战决计无法攻进台湾。”

见冯锡范凝神倾听,心中微感得意,续道:“总制大人只要设法拿下刘国轩,派心腹牢牢守住澎湖安抚司,施琅就有十万水师也无法飞渡,过些时日想法子毒杀郑克塽,再与鞑子谈判议和,便可安安稳稳成为独霸一方的台湾王。”

冯锡范斜眼瞟视,嗤笑道:“德贵你的心肠比老夫还是狠毒,不管怎么说老夫伺候过两代延平郡王,国姓爷待老夫没得说,怎能让他老人家没了后代血食,万一天命所归,克塽那小子只要识趣,老夫也会假仁假义封为逍遥王,免得被后人骂老夫忘恩负义,对不起国姓爷。”

听他如此假撇清,冯德贵心中有些鄙薄,刚想继续进谏,却见冯锡范嘴噙冷笑,咬牙道:“本来老夫只想设法毒杀董国太,郑小子年幼无知只能任凭老夫摆布,让他成为汉献帝可以给国姓爷留种,哪料郑小子居然有胆替奶奶大哥报仇,处心积虑想要谋老夫性命。既然如此,老夫只能无毒不丈夫,先下手为强,送郑小子到地下与奶奶大哥阖家团聚!”

董国太表面白日见鬼心悸而死,实是冯锡范暗中收买南洋降头师,设法把迷魂邪药下在食物之中导致神智迷失发疯癫狂,只因手法巧妙倒也无人怀疑。

冯锡范更欲趁机嫁祸刘国轩,设法除掉朝中最大政敌。

利用南洋降头术暗中害死董国太是冯锡范最大心病,总是疑心郑克塽已听到风声欲为祖母复仇雪恨,下定狠心要置郑克塽于死地。

冯德贵听得喜笑颜开,拍掌称是,滚滚谀辞喷涌而出。

冯锡范却无欢愉神色,沉沉说道:“王府宫卫全都由老夫掌握,毒杀郑小子不过举手之劳。若想打造铁桶江山,除必须牢牢掌控台湾水师外,还要想法子把郑家死士剿杀

灭绝,否则老夫即使成了台湾之王,也会食不甘味寝不安枕。”

听到郑家死士四字冯德贵暗吃一惊,他早听说郑芝龙在日本经商时效仿大名秘密培养心腹死士,中计遭擒后郑家死士落入郑成功掌握,平日里隐匿潜伏,一旦有事只听延平郡王号令行事,目的在于确保明郑江山不落入外姓手中。

想到郑家死士的种种传闻,冯德贵眉头微蹙,沉吟问道:“总制大人掌管朝政多年,也不能控制郑家死士么?”

冯锡范缓缓摇头,沉声道:“郑家死士防范的就是异姓权臣,在朝廷之外另成体系,除延平郡王谁都不得过问。老夫虽然侍卫国姓爷多年,也只是私下听说过郑家死士。”

“据说郑家死士是郑老太爷按照日本忍者模式培养,从小接受洗脑,对延平郡王忠心耿耿奋不顾身,老夫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见冯德贵眼珠骨碌碌转动,不耐烦道:“德贵,有啥子好主意爽爽快快说出来,老夫与你是一家人,有啥子忌讳。”

冯德贵省过神来,微笑道:“下官以为,郑家死士既只听令于延平郡王,总制大人不妨在这方面做些文章,一石二鸟,说不定能把隐匿潜伏的郑家死士钓将出来。”

目光闪现诡秘光芒,蘸着茶水在桌案龙飞凤舞写了几行字,含笑不语。

冯锡范看了若有所悟,举掌在桌面用力一拍,高声赞道:“一箭三雕,着实高明!老夫日后能够成为台湾王,总制使位置就是你的了!”

冯德贵喜出望外,忙不迭躬身道谢,见冯锡范面色欢愉,趁机问道:“刺杀满洲使者的土蕃刺客,不知总制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冯锡范目光现出冷厉,狞声道:“土蕃刺客当街刺杀使者胆肥之极,老夫要千刀万剐杀一儆百,让那帮土蕃蛮子晓得台湾究竟是谁家天下。”

冯德贵急忙摇头道:“总制大人万万不可,满洲使者秘密前来和谈,切莫让旁人知晓多生事端。下官以为,总制大人的目的在于扫除郑小子和刘国轩,自立台湾王称霸海外,莫若——”

压低嗓音凑近轻说数句,听得冯锡范放声狂笑,不住点头称是。

窗外电光一闪,喀刺刺霹雳震天撼地,蜿蜒银蛇刺破长空,耀得房内两张阴晴面孔狰狞扭曲,恍若噬人恶魔。

狂风暴雨在雷霆轰隆中再次倾盆而下,冲刷着朦朦雾气笼罩的楼台亭阁,如画江山。

第七十八章 杖毙刺客 卢泽不晓得冯锡范郑克塽以明郑天下为棋盘布局手谈,台湾局势微妙随时可能发生第二次东宁事变。

他只是单纯不想昧着良心指鹿为马,更不愿意罗织构陷加剧明郑内乱,给虎视眈眈的满清鞑子可乘之机。

“班师似出高宗意,逢恶徒成秦相奸。”

喃喃吟诵南宋诗人徐集孙的《岳鄂王墓》,卢泽的狭长眼睛慢慢流下泪水。

如今的明郑王朝与南宋初期何其相似,满清鞑子在漳州驻扎重兵虎视眈眈,冯锡范却磨刀霍霍唯恐屠杀不尽忠臣良将,丝毫不顾忌鞑子就在卧榻之侧,朝夕便要渡海攻打台湾,扫除大明苗裔。

鞑子一旦渡海必将玉石俱焚,看你冯锡范如何有面目见国姓爷于地下。

卢泽心里恨恨,想起前些年惊心动魄的东宁事变,惨遭冯锡范冤杀的世子郑克藏夫妇宛若立在眼前,眼圈忍不住又红了起来。

自郑氏家主郑芝龙投降清廷被挟持北上,继承人问题一直成为明郑王朝的内斗隐患。郑成功时期有郑彩争权,郑经时期又有堂叔郑袭篡位。

永历十六年,率军收复台湾意欲大展身手的郑成功惊悉老父郑芝龙在京师菜市口斩首示众,阖门老幼除自己外全被灭族,悲怒之下急病身亡,没有留下临终遗嘱,台湾内外人心惶惶,谣言纷起一夕数变。

五弟郑袭借口世子郑经与乳母陈昭娘私通乱伦,悍然宣布取消郑经袭位资格,擅自代理招讨大将军掌管台湾事务。

郑经奉命驻扎思明洲防备清兵,闻讯率领陈永华、刘国轩等亲信将领发兵渡海奔袭台湾,连战连胜斩杀叛将黄昭萧应辰,软禁叔父郑袭,顺利袭位延平郡王。

当时民间就有长子郑克藏非郑经亲生的民间传闻。

郑经担心世子郑克藏日后镇不住骄兵悍将,特地与东宁总制使陈永华结成儿女亲家,娶陈永华次女陈绮韵为世子妃,企图借台湾诸葛亮威望压服文武官员。

永历三十五年,郑经西征失利黯然撤回台湾,心情抑郁纵情酒色,惊闻治世能臣陈永华重病逝世,忧虑之下薨逝于北园别馆,遗命世子郑克藏嗣位。

郑克藏英明果决忌恶如仇,多次放言要严厉惩治贪官污吏,继任东宁总制使冯锡范心虚胆怯,担心郑克藏嗣位清算自己贪污受贿,任用私人的诸多劣迹,暗地勾结郑聪、郑明等对郑克藏不满的郑氏族老捏造证据,向董国太进谗言“监国非藩主真血脉”,趁郑克藏到董国太宫中拜见祖母将其缢杀,拥戴年仅十二的郑克塽袭位,史称东宁事变。

郑克藏无辜

冤杀,怀有身孕的世子夫人陈绮韵闻讯痛哭,前往质问却被董国太赶出,守灵三日自缢身亡,造成一尸两命的惨事。

董国太年纪已老,经历人伦惨变疑神疑鬼,被冯锡范在饮食中暗下迷药,多次白日见鬼瞧见郑克藏夫妇显灵,最终疯癫发狂活活吓死。

冯锡范趁机掌握朝政,接纳冯德贵计策到处散播刘国轩利用巫蛊害死董国太流言,下令察言司缉拿不臣乱党,意欲扫平政敌自立为台湾王,野心勃勃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想起陈永华去世后明郑王朝内外交困、风雨飘摇的暗淡局面,卢泽不禁黯然神伤,涕泪交流。

他无力对抗权奸冯锡范,又不想罗织诬陷昧了良心,索性把札子批给靖安处处理,任凭奉承讨好冯锡范的吴斌自行折腾,置身事外。

站在窗口静默了会,见狂风暴雨席卷冲刷苍茫大地,远近烟雨朦胧死气沉沉,仿佛预兆明郑王朝朝不保夕的惨淡未来。

“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间关不忍离。”

国姓爷,您老人家千辛万苦打下的明郑江山,眼下就在亡在误国权奸手中。

暗叹口气缓缓关上窗户,望着墙壁卷轴默念“一切为了复兴华夏”,卢泽振奋精神重新回到桌案坐下,?亮蜡烛继续批阅厦门站秘密送来的机密谍报。

施琅厦门祭祖遭遇察言司死士刺杀,义弟施安受惊身亡,一直留在施家老宅操办丧事,未曾返回漳州。

福建各地在察言司特工暗地操控下流言纷起,到处传言施琅有意反清复明驱除鞑虏,已在厦门勘探龙脉安葬义弟施安,试图平台之后自立为台湾王,与郑成功一样立国海外。

厦门风云际会成为各方间谍密探的侦缉焦点,卢泽自然时刻放在心上,下令厦门站送来的谍报优先处置,每份都要亲自批阅。

他拿起放在最上面的情报,见汇报的是刘仇清三人由于火药受潮只能潜行刺杀,最终全部殉职身亡的悲壮经过。

上次收到厦门站传递的紧急机密情报,卢泽就知道屠施行动已经失败,只是不知刺杀详情,见刘仇清三人死得忠烈,想起大小官员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眼角不禁有些潮湿。

吐出口浊气,提起湖笔在情报旁边批示,“仁人烈士忠勇可嘉,供奉忠烈祠,加赠抚恤银一百两,家属赡养终身。”

略微沉吟,在一上添加了一笔,变成二百两。

按旧例军勤处死士殉职赠抚恤银百两,卢泽不顾冯锡范借口过紧日子大肆削减察言司日用经费,决

定加倍抚恤,借以提升士气,表彰英烈。

批完后卢泽重新浏览情报,蹙眉在火药两字下面划条红线,打了个问号,抽出放在旁边。

接着又看下一份情报,厦门站汇报施琅决定在施家老宅停灵四十九天,遍邀官员士绅风光大葬,坟茔选在施大宣施显等坟地邻侧,显已把施安当成施家兄弟看待。

卢泽心里冷笑,估摸了下安葬日期,不管施琅是否胆大妄为敢以汉人衣冠安葬施安,应该都来得及实施厄斯计划。

正待继续批阅下一份情报,屋外传来轻微脚步,接着听到轻声说话。

卢泽听出与张铁说话的是军务处副佥事杨英,生性温和处事谨慎,徐国难休假由他主持军务处日常事务,心头陡地一紧,扬声道:“杨英吗,进来吧。”

屋门被轻轻推开,杨英略显肥胖的身躯出现在门口。卢泽抬头望去,见杨英表情郑重似笑非笑,心头蓦地一紧,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禀都事大人,下官收到消息,说刺杀满洲使者的土蕃刺客奥里契熬不得刑,已被吴佥事杖毙在地牢……”

脑袋嗡的一声,卢泽不自禁腾地站起,有些发麻的双脚站立不定,险些摔倒在桌案上,杨英赶忙上前搀扶。

卢泽用力甩开,高声怒喝道:“吴斌浑蛋,如此重犯居然胆敢酷刑杖毙,快叫他过来!”

杨英站着不动,轻声道:“吴佥事说冯总制亲自密令杖毙,说是免得牵连过广,失了国体。”

卢泽怔了怔,脱口问道:“冯总制亲下杖毙密令,本官怎么不晓得?”

杨英面上现出苦笑,嘴唇嚅动没有说话。

卢泽忽地明白了什么,觉得额角青筋不住蹦跳,太阳穴隐隐作痛,半晌方才无力挥手示意杨英出去,狠狠一拳用力砸中桌面,搁在笔架的湖笔翻滚跌落到机密情报上面,几抹猩红触目惊心。

不经过主官直接向下属下令,在任何衙门都显得不可思议。然而锦衣卫却有成例,明成祖朱棣继位后成立北镇抚司,专治诏狱侦缉不法,北镇抚使可以密折上奏,遵皇帝命令行事,锦衣卫提督竟然不能干预。

察言司仿锦衣卫军制,冯锡范绕开都事卢泽密令吴斌杖毙奥里契,虽然大扫都事卢泽脸面,但从法理上却有旧例可循,卢泽虽然恼怒却也无可奈何。

狂风暴雨中突地响起霹雳,紧接着无数耀眼火蛇刺破苍穹,震得窗棂悉嗦晃动,仿佛立即就会倒塌。

电闪雷鸣间,泥雕木塑般的卢泽不言不语端坐藤椅,消瘦面颊惨白如雪。

第七十九章 三股势力 徐国难得知杖毙奥里契已近黄昏,雨后的东宁府分外清新,残阳萧瑟似有若无。

他鹿不停蹄赶回东宁府,嘱咐徐淑媛先行回家报平安,自己风尘仆仆赶到察言司,想向卢泽当面汇报妈祖神教和生蕃异动。

刚进衙门迎头撞见副佥事杨英,得知刺客奥里契已被吴斌酷刑杖毙。

目瞪口呆之余感觉不可思议,稍有头脑都明白僻居深山的生蕃少年绝不会无缘无故跑到东宁府失心疯杀人,背后必有情报支持和幕后主使,不审讯明白哪能轻易放过。

如此重要的情报对象因为轻飘飘一句有失国体就被吴斌酷刑杖毙,简直为虎作伥帮敌手大忙。

用不着挖空心思编造理由向依兰思托交待,从这个角度看杖毙奥里契未必不是好事。

满腹牢骚的徐国难愤懑想着,顾不得地面泥水淋漓,面色铁青大踏步走向都事院签押房。

“我要面见卢都事!”

旋风般卷进签押房,徐国难向迎过来的侍卫张铁高叫道,丝毫不顾忌声音之大足以影响卢泽正常办公。

“卢大人就在里面等您。”

张铁丝毫不以为忤,殷勤替徐国难拉开半掩室门,压低嗓门道:“卢大人心情很是不好,您老想法子劝劝他老人家。”

听到卢泽心情不好,徐国难的心猛地一沉,满肚火气不知不觉消失大半。

他默默走进内室,见卢泽歪坐椅上眉头紧皱,素来端庄的衣冠有些凌乱,隐隐能闻到嘴里散发的淡淡酒气,显然已经破了十多年的酒戒。

“元嘉,你终于过来了。”

听到声音卢泽抬起头,血红眼睛望向徐国难,轻声道:“老夫知道元嘉听到消息必定第一时间赶过来,特意守在这里等你。”

徐国难一屁股坐在旁边椅上

,喘着粗气不说话。

两人都不开口,时间就在静默中渐渐流逝。

半晌卢泽喃喃吟道:“汴京已闻传捷报,临安金牌紧催回。胡虏岂能关大计,臣构苟且能偷生。元嘉,奥里契的事情,老夫非常抱歉,真地对不住元嘉。”

听卢泽反过来向自己道歉,徐国难鼻头微酸,满腹牢骚不翼而飞,颤声道:“大人,下官绝没怪您的意思,只是——实在有些可惜。”

想起待产“孕妇”还没接生就已难产,徐国难声音不由有些哽咽,嘶哑着说不下去。

内心深处陡生疑团,冯锡范虽然骄横跋扈却非无见识,怎会突然下令杖毙奥里契,难道仅仅是想给满洲和谈使者一个交待,或者为了区区朝廷脸面?

他思索半天不得要领,就听卢泽叹息道:“土蕃刺客绝不会无缘无故当街刺杀满洲使者,本来可以趁机多挖几只老鼠,可惜——都被杖毙了。”

老鼠是察言司对满洲潜伏间谍的通用措辞。徐国难深有同感,微微点头,眼睛感觉有些酸涩。

想到自己来见卢泽的目的,徐国难把牢骚和沮丧抛在旁边,轻声道:“大人,下官有机密向您禀报。”

他把前往平埔社的经历详细述说一遍,重点放在妈祖神教和野蛮奇被杀事件。

卢泽静静听完,沉吟半晌道:“元嘉,你做的很好,让朝廷晓得生蕃部族已有异动,能够提前做好防备。”

面色阴沉,叹息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综合各方面情报,台湾如今已是风雨欲来,各方明暗势力都蠢蠢欲动,想方设法在台湾捞取好处。”

伸手取出三支湖笔放在桌案,指着道:“如今暗中窥伺台湾的有三大势力,第一是满清鞑子,施琅姚启圣虽然彼此不和勾心斗角,但在平定台湾方面目标一致,泰山压顶

极难对付。”

“第二是土蕃,多年来土蕃部族认为台湾是土蕃的台湾,一直企图驱赶汉人独占台湾,眼下养足元气妄图东山再起。”

“第三是荷兰,被国姓爷赶走后始终贼心不死,妄图卷土重来殖民霸占。这三股势力的目标都是占据台湾,期图扫除大明苗裔,灭掉汉人衣裳。元嘉,国事多艰,需要时刻牢记‘一切为了华夏’。”

他本想提起冯锡范野心勃勃欲要再进一步,思忖半晌还是略过。

朝廷明争暗斗小小军务处佥事根本无力渗和,还是不要给即将赴闽实施厄斯计划的徐国难徒增烦恼。

眼望墙壁悬挂的陈永华亲笔手书,徐国难喃喃念着“一切为了复兴华夏”,蓦地想起“华夏不亡论”中的“胡虏无百年气运”,不由心潮起伏热血沸腾,心想不管朝廷诸公如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国难总要尽到炎黄子孙本份,尽已所能护卫华夏文明不毁于凶狠鞑子之手。

定下心神仔细望向桌面湖笔,沉吟道:“大人,下官认为英国红毛鬼对台湾也有野心,我在平埔社见到英国商馆通事吴清,可能代表英国商馆领事劳逊暗地联络土蕃,企图勾连土蕃谋取商贸利益,不可不防。”

卢泽蹙眉片刻徐徐展开,摇头道:“阴谋需要实力作为支撑,英国区区一介西洋岛国,目前在南洋战舰不多,侵占台湾力有未逮,顶多是想火中取栗,试图捞取更大好处。”

徐国难细细思索,点头道:“大人说得是。”

目光炯炯注视桌案上的湖笔,皱眉思索沉吟不语。

卢泽也不催促,静静坐着等待。

暴雨之后天际现出灿烂彩虹,夕阳映照璀璨生辉,彩绸般美丽动人,伴着皎洁玉轮渐渐消失在暮霭深处,像极了绽放即谢的美丽烟花。

第八十章 和谈使者 半晌徐国难抬头向卢泽道:“大人,下官认为破解难局关键在于鞑子——”

伸手拿起支湖笔放到旁边,道:“土蕃部族都是乌合之众,当年沙辘社大战被刘总督杀得胆战心惊,至今尚未真正恢复元气——”

想起平埔社和麻豆社的所见所闻,顿了顿道:“况且眼下阴谋作乱的只是深山生蕃,以下官观之熟蕃部族安居乐业,未必肯随同深山生蕃起兵造反,只要严加防备挑拨离间,想法子以蕃治蕃,深山生蕃未必成得了大气候。”

听到以蕃治蕃卢泽若有所思,捻须慢慢点头。

徐国难又拿起支湖笔,“大人已经说过,英国有野心无实力,不足为虑。荷兰虽拥有强大舰队,也不乏殖民野心,不过本土距离台湾万里之遥,整个南洋不过区区五千兵力,百来艘战舰,巴达维亚土人时常造反作乱,与西班牙红毛鬼又有夺地之仇,彼此不和相互疑忌,只要我们动用间谍挑动土人在南洋闹些乱子,荷兰战舰必定自保根本,不敢轻易出动联鞑征台。”

卢泽眸里现出满意,鼓掌笑道:“元嘉说得是。老夫也认为荷兰白夷不足虑,眼下最难对付的就是满清鞑子。听说鞑子皇帝康熙素有大志,即位以后设计擒拿权臣鳌拜,派兵扫除汉人三藩,日思夜想攻取台湾,圆鞑子一统天下,灭除华夏衣冠的美梦。”

“满清铁骑横行天下野战无敌,水师远不及台湾精锐善战。只要能够顺利实施厄斯计划,想办法除掉主战派施琅,鞑子缺乏水战人才必定一蹶不振,再也生不起灭除华夏衣冠,扫绝大明苗裔的念头。”

提及权臣鳌拜卢泽心念微动,眼前闪过冯锡范骄横跋扈的阴沉面孔,随即一闪而逝若无其事。

徐国难被卢泽说的心潮澎湃,啪地站起,亢声道:“下官誓死实施厄斯计划,尽己所能保台湾不失,华夏不亡。”

以往徐国难牵挂的是如何才能反清复明恢复明室江山,如今却关注台湾

不失华夏不亡,虽然语意近似,含意绝不相同,自是受到陈永华影响不再纠结于一家一姓之存亡。

些许变化谁也感觉不出来,包括徐国难自己。

卢泽目现赞许,拍着藤椅道:“元嘉有如此雄心固然很好,不过要注意保全自己,老夫等你回来接替这个位置。”

面色有些黯淡,恨恨道:“吴斌奉密令杖毙刺客,冯锡范只顾保全面子给满洲使者一个交待,却不想土蕃刺客背后的情报价值,真是鼠目寸光,不识大体。”

他进士出身,讲话向来客气,这已是极为严重的批评。

徐国难不好接嘴,默然不语神情沮丧,心里疑团愈发强烈。

莫非——背后还有自己不知晓的阴险图谋?

卢嘉瞧在眼里,淡淡道:“冯锡范决定派遣宾客司行人傅为霖大人携带重礼,陪同满清和谈使者黄朝用前往漳州,一者道歉陪罪,二者继续和谈。按惯例察言司要派副使陪伴前往,老夫想推荐司闻处蔡英佥事,元嘉有没有意见?”

永历三十三年姚启圣任职福建总督,上任甫始就在漳州设立修来馆招降纳叛,投降官兵均原职任用,厚加赏赐。这一招果然厉害,思乡之情加上功名富贵,大批明郑将吏纷纷潜往漳州投降,络绎往来不绝于途。

特别是东宁事变后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逃往漳州投降鞑子的官兵越来越多,反过来为清廷所用,想方设法对付明郑。

福建水师驻厦门总兵吴英原是台湾悍将,投降清廷用昔日同仁鲜血染红顶戴,对台作战极是勇猛。

冯锡范对明郑投降风气一筹莫展,特地规定官员出境办差都要有察言司特工跟随,就近监视杜绝叛逃。

其实只要踏上大陆就是满清天下,随同特工都被修来馆探事严密监视动弹不得,哪能防止鞑子策反,倒让出使官员越发心寒离心离德。

傅为霖表字文起,崇祯十六年高中二甲进士,在江南

世林极有声名,清兵南侵毅然弃家追随郑成功,举族迁入台湾,历任礼官、户官主事,隐隐就是明郑文官领袖,道德文章名噪海外。

刘国轩慕其声名,为幼子刘俊虎求娶傅为霖独养女儿,有名的东宁府才女傅绮韵为妻,男才女貌夫妻和谐。

冯锡范担任东宁总制使视刘国轩为政敌,忌恨傅为霖与刘国轩结为儿女亲家,借故调任宾客司行人冷落闲置。

宾客司职管接待异族蕃人处理外交事务,相当于大明鸿胪寺,在台湾是不折不扣的冷清衙门。

傅为霖向来尊贵如何忍得,托病在家对司内事务不闻不问,居然被冯锡范指派为和谈使者,奉命前往漳州议抚。

德高望重的傅老夫子担任和谈使者前往漳州和谈,司闻处佥事蔡英以和谈副使身份暗中监视,徐国难不禁一呆,想要说话却又无从置评。

他与蔡英交往不多,晓得蔡佥事举人出身,公务之余喜欢谈诗论文,是不折不扣的儒雅书生,最是适合傅为霖的文人脾味。

福建总督姚启圣向来主张招抚,要借机收揽台湾人心,想必不会对蔡英暗中下手。

想到这里徐国难点头道:“下官没有意见。只是厄斯计划如果被鞑子闻知,必生意外变故,请大人注意保密,小心潜伏老鼠探知机密坏了大事。”

眼前忽地现出英国商馆通事吴清的诡异身影,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强行从脑海抹去。

吴清是英国商馆的秘密情报人员,出身南洋巴达维亚,与满清鞑子素无关联,察言司档案早有记载,不太可能是鞑子秘密派遣的潜伏老鼠。

卢泽点头道:“不用你说老夫也清楚。厄斯计划列入绝密级别,只有你我两人知晓,上报文书差你前往满洲巡视情况工作,司里也是同样说辞,厄斯计划绝不会泄露半分。”

徐国难闻弦歌而知雅意,沉默半晌道:“大人的意思,察言司也已经出现潜伏老鼠?”

第八十一章 潜伏老鼠 卢泽没有说话,把桌案的一份情报推了过去。

徐国难接过情报,首先注意到卢泽的批阅文字,见到加赠抚恤银二百两,心里着实有些感动。

明郑财政吃紧,冯锡范倡言朝廷上下缩减开支过紧日子,早就看不顺眼的察言司日用经费也被趁机大笔削减,卢泽能在财政紧张的情况下加倍抚恤,着实不易。

想到这里徐国难忽地想起荣军哭墓的凄惨情景,当即把前日大潭山的所见所闻述说一遍,请卢泽替荣军出面求情,让冯锡范收回成命,以免伤了军心不利保卫台湾。

卢泽捻须道:“荣军哭墓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连从不过问朝政的宁靖王都亲自出面替荣军说话,刘总督趁势联合军中元老攻击冯总制不恤军情,担心乱了军心引发变乱,冯总制顶不住压力,已下令收回乱命,按旧例足额发放荣军补贴经费。”

上下打量徐国难,微笑道:“元嘉,你做的很对,只要老夫在位一日,就不会眼睁睁看着牺牲付出的荣军流血又流泪。”

莫让荣军流血又流泪经有心人传播,数日间人人皆知已成为东宁府名言,明郑官兵莫不为之感动,对敢于为兵请命的徐国难赞不绝口,颇感顺眼。

明朝末年崇文轻武,百战军功抵不上锦绣文章,极少有人在乎小兵困窘处境,更逞论伤残退伍已无用处的荣军。

徐国难喊出莫让荣军流血又流泪自然触动低贱士兵心扉,议论纷纷骚动不已,冯锡范被迫收回削减荣军补贴经费命令,军中压力也是重要因素之一。

徐国难见荣军哭墓居然成为官场倾轧工具,黯然不语。

把心思转到机密情报上,仔细看了看火药两字的划线和问号,闭目沉思片刻,用肯定语气道:“大人明鉴,察言司确实已有鞑子老鼠暗中潜伏,不可不小心提防。”

卢泽微微点头,用眼神鼓励徐国难说下去。

“永历三十三年下官秘密制定屠施行动,亲自主持在思明洲施家老宅地底近米深处挖掘地道,放置大量西洋火药,份量足把施家老宅炸成齑粉。为防火药受潮失效,下官特地对地道进行防潮处理,西洋火药均用油纸包裹,如果没有人为因素,绝不可能全部受潮失效!”

最后一句几乎吼了起来。徐国难目光喷火,重重一拳砸击在桌案上震得茶杯弹跳,与明刀明枪的敌手相比,他更加讨厌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的潜伏老鼠。

他自己也曾潜伏满洲当过多年的潜伏老鼠,对间谍的情报威力深有体会。

“下官分析,应是司里潜伏的鞑子老鼠暗地通风报信,让鞑子事先有了防备,故意设局引特勤处死士前去送死!”

卢泽面色阴沉,徐国难的分析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综合情报分析察言司内部确实出现潜伏老鼠,源源不断把机密情报泄露给满清鞑子。

关键是老鼠躲在哪里,又该如何出手抓捕。

“元嘉分析的不错,老夫已下令秘密成立监察小组进行内部调查,想方设法揪出鞑子老鼠。至于各地纷纷跳出活动的大小老鼠——”

卢泽微微沉吟

,“还是交给靖安处处理,老夫会与吴斌专门谈话,要求进一步提高缉捕力度。”

徐国难听出藏在话里的潜台词,感觉有些无奈,神情郁闷轻声应是。

忽地想起一事,向卢泽郑重道:“台湾近些时日粮价疯涨,民间颇有怨言,下官认为是荷兰舰队和鞑子间谍联手所为,故意焚烧粮仓制造缺粮危机,想方设法引发民乱,大人不可不防。”

卢泽目光现出欣慰,点头道:“民以食为天,岛内无粮必将不战自溃,元嘉能注意到这点,说明在政治上已经成熟。”

“鞑子间谍勾结户官蛀虫纵火焚烧粮仓,目的在于迫使储粮不足出现粮食危机,老夫昨日向冯总制当面提议,请求紧急派出船队前往日本紧急购买粮食充实粮仓,在岛内严查鞑子间谍,确保粮仓安全。冯总制已经首肯,答应即日派出船队前往日本紧急购粮。”

“只要储粮充足供应宽裕,台湾就不致内部生乱,以朝廷水师之精锐,自保应该无虞。”

说到这里卢泽微叹口气,国姓爷收复台湾作为反清复明基地,兹兹以求驱除鞑虏复兴华夏,如今朝廷上下只求苟安海外,对光复汉家天下不再感兴趣,真是一蟹不如一蟹。

这想法过于诛心,卢泽强行从脑海深处抹去,不敢细细思索。

日本盛产稻谷,明郑每年夏秋都要派出船队大批购粮,同时运载绸缎陶瓷紧俏商品前往销售,互利共赢极受欢迎。

听卢泽已经上报冯锡范,采取紧急购粮措施平抑疯涨粮价,徐国难也就放下了心思。

忽地想起岳父俞洪德,不晓得能否从冯阎罗手中安然脱身,心头着实有些挂念,只是不好向卢泽询问。

俞依偌盼子成痴,趁武定里休息特地前往药店按方配方连日服用,不知有没有岳父声称的神奇效果。

想到近些时日的旖旎情景徐国难心神激荡,商议了会厄斯计划行动细节,见卢泽神情有些疲倦,赶忙告辞出来。

靖安处佥事吴斌站在南院门口,目光不住向都事院逡巡,瞧见徐国难笑嘻嘻迎将上来。

徐国难想起吴斌奉密令杖毙奥里契,生生掐断隐藏暗处的幕后主使,虽然明白冯锡范亲自下令吴斌不得不遵,心里总是有些嫌隙,僵着脸微微点头算是招呼,侧身就想绕过。

“元嘉兄慢走,”吴斌连忙上前拦住,布满横肉的面孔硬生生挤出笑容,“兄弟有桩喜事说与元嘉兄知晓。”

“什么喜事?”徐国难猜出吴斌语意,冷声问道。

吴斌凑到徐国难旁边,浓重酒臭冲得徐国难大皱眉头,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兄弟奉令侦缉粮仓被鞑子间谍焚毁案件,忙碌了些时日总算抓出不少潜伏老鼠,报上来的嫌犯名单有俞大人的名字。兄弟晓得俞大人为人正直忠心朝廷,绝不会叛国求荣,定是疑犯攀扯诬告,已下令把俞大人的名字划掉,吩咐手下不得多事。”

俞洪德身为户官度支司从事,负责岛内粮食的储存调配,粮仓走水负有直接责任,吴斌这话分明卖徐国难当日人情。

徐国难心头

微松,冲吴斌淡淡点头,道:“国难明白,多谢吴佥事好心照顾。”

听出徐国难话里的冷淡,吴斌转了转眼珠,故意叹气道:“元嘉兄,俺知道你怨恨俺下令杖毙土蕃刺客,断了情报侦缉线索。只是冯总制亲自颁下密令,说发生刺杀使者事件有辱国体,不能让鞑子找借口追究,吩咐杖毙土蕃刺客以便向鞑子交待,避免和谈破裂。俺只是小小的靖安处佥事,明知此事里外不是人,哪敢不遵令行事。”

徐国难抿嘴不语,心头只是不住冷笑,冯锡范绕过卢泽亲下密令,吴斌不禀告卢泽立即酷刑杖毙,哪有丝毫把顶头上司放在眼上。

窥视徐国难阴沉面色,吴斌目光现出诡秘,压低嗓门道:“虽然冯总制密令不得不遵,兄弟毕竟在察言司多年,怎能不晓得情报的重要性,杖毙土蕃刺客前想方设法挖了些情报,本想当面交给卢都事,只是卢都事眼下很不待见兄弟,元嘉兄能否帮忙转交?”

徐国难有些难以置信,转念一想吴斌是出了名的刑讯专家,奥里契只是没有见识的生蕃土蛮,确有可能熬刑不住吐露招供。

心脏禁不住砰砰剧跳,点头道:“既然仁毅兄不方便,兄弟只能勉为其难。仁毅兄有何要事需要兄弟帮忙?”

吴斌闻言大喜,急忙拱手道:“兄弟先行谢过。”

愁眉苦脸道:“卢都事扔给靖安处烫手山芋,吩咐兄弟重新侦缉巫蛊案件。明人不说暗话,弟兄们都明白巫蛊案件是乍回事,吴斌也不想日后生儿子没屁眼,胡乱冤枉好人,只是这难题推也推不出,扔也扔不掉,元嘉兄主意高明,能不能帮兄弟出个法子?”

徐国难当然知道巫蛊案件,心里也为冤死的郑国藏夫妇暗鸣不平,只是人微言轻只能置身事外。

吴斌向来唯冯锡范之命是从,为此不惜得罪顶头上司,今日怎么莫名转了性?

转念一想,冯锡范下令调查巫蛊案件想要罗织罪名斗倒水师总督刘国轩,刘国轩在明郑军界势力雄厚,与陈永华冯锡范合称台湾三杰,两虎相争焉知胜败,吴斌不想搅进是非圈也是人之常情。

他心念急转,蓦地有了主意,悠悠道:“我给仁毅兄讲个故事,如何?”

吴斌有些诧异,牛眼转动几下,闭紧嘴巴没有吭声。

“以前一户人家有两兄弟,为争夺祖产每日斗得不可开交,光官司就打过好些回,兄弟见面胜过仇敌。有一次两家人又在院里打成一团,忽然外面有强盗攻打进来,口口声声要抢财物烧房子。两兄弟瞧见都急得不得了,齐心协力打退强盗,以后不再为祖产争吵,和和睦睦过日子。”

讲完故事,徐国难笑眯眯瞧向吴斌。

皱眉想了好一会,吴斌恍然大悟冲徐国难拱了拱手,感激道:“多谢元嘉兄出言指教,兄弟明白该如何处理。”

从怀里掏出卷绵纸塞给徐国难,“这是土蕃刺客奥里契的供词副本,元嘉兄帮忙转交卢都事,兄弟日后必有厚报。”

徐国难伸手接过,两人不约而同对视奸笑,眸子深处却是各有意味,远没有表面那样亲密无间。

第八十二章 风光大葬 二月二十八,宜入殓安葬,祭祀出行,诸事大吉。

福建水师提督施琅义弟施安久病不治,在施家老宅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定于巳时二刻吉时安葬入土。

天刚蒙蒙亮,施家老宅内外已是白影幢幢,阴风凄凄,哭声四起,长长的招魂幡被晨风吹拂不住起伏飘舞,与遍插平房小院的无数白旗交织形成素白世界。

主院空地堆起四座金银小山,腰系白绫的仆役帮工忙忙碌碌,纵火焚烧阴间使用的车马器具,金银财宝,还有伺候主人日常起居的男仆女婢,团团浓烟夹杂火光,把黄白锡纸灰烬送上半空,飘旋洒满施家老宅各处院落。

施安生前低贱,有了偌多财宝,到了阴间当是富贵豪奢,较之老爷夫人更胜一筹。

灵堂鼓钹齐鸣,墙壁两侧挂满文官武将、士绅富商赠送的挽联祭幛,不外乎音容宛在、永垂不朽之类的祭奠套词。

十八名漳州府法因寺远道请来的得道高僧身披大红袈裟,手执各式法器分立两旁,喃喃念诵《往生咒》,保佑施安元神不灭,早登西方极乐世界。

孝子施世轩身穿白麻孝服,手执哭丧棒,双目肿若核桃,面容枯槁毫无血色,瘦骨嶙峋宛若去世前的老爹施安,痴痴呆呆长跪在蒲团上,如同木偶任由司仪摆布。

后面一字跪着陪同送葬的众多施氏族人,一体孝衣孝帽,腰系白绫,都是特地从泉州晋江施家庄赶来奔丧,目的是向位高权重的福建水师提督施琅卖乖讨好,免得记恨昔日开革施氏祠堂的旧怨。

紧挨施安跪着的是施世纶、施世骝等施琅直系亲属,其中三公子施世骝特地从京师千里迢迢赶来送葬。

据说施夫人得悉视若幼弟的施安重病逝世,悲痛之下卧床不起,只得派遣三子施世骝代表前来。

施世骝性喜书画,去年乡试应举考中举人,循例进入京师国子监读书,是文质彬彬的儒雅君子,真心为叔父施安不幸逝世感到哀痛,跪在蒲团上伤心落泪,双目红肿,与其他施氏族人呼天抢地的号啕干哭

大不相同。

今日是出灵吉日,家主施琅虽然早已忙碌得疲惫不堪,依旧强打精神事事亲自过问。

那天遭遇特勤处死士刺杀,安全保卫成为重中之重,提标营亲兵对施家老宅每寸土地都仔细检查,在院落外面布下重兵安营扎寨,里三层外三层把施家老宅围得风雨不透,警哨放到十里开外。

施世纶奉老爹命令秘密排查阖府男女,锁定不少通“贼”嫌犯,禀报施琅后都被下令秘密处死,连漳州神医刘圣手都遭受池鱼之灾,被心有所忌的施琅列入乱党嫌犯名单,与煮药小童、侍候亲兵等听到施安疯言疯语的诸人永远消失。

参与丧事的吹鼓手、抬棺人、和尚道士全部登记在册,每日对照名册检查,稍有细作嫌疑立即抓捕讯问,确保万无一失。

施琅御下冷酷铁血无情,虽然让知晓内情的部下暗自心寒,无意中却除掉了修来馆察言司好不容易安插进水师提督府的间谍密探。

刘圣手表面是漳州名医,实际郑经西征期间就被察言司暗中发展成为情报秘谍,利用给达官贵人治病之机获得不少机密情报,施琅欲以汉人衣裳下葬施安的紧急机密情报就由他暗中设法送出,间接促成厄斯计划的实施。

刘圣手莫名失踪,施琅对外宣称返回漳州途中不小心坠海身亡,下令对家属厚加抚恤,把事情轻轻遮瞒过去。

卯时刚过,陆续就有吊客上门祭奠。最早到来的是吴英、刘世杰等水师亲信将领,人人白衫麻绳,大踏步进入灵堂焚香祭拜,南腔北调念着师爷精心撰写的悼词,有心讨好提督大人的使劲扯嗓子干号,把灵堂搅得如同菜市场般热闹。

接着是远道赶来送葬的官员士绅,不少人昨晚歇宿在老宅之中,进入灵堂面色凝重举香祷祝,谁也不知心里是假伤心还是真欢喜。

吊客祭吊之后自有便装亲兵引到侧厅,分桌坐下喝茶聊天,等待出殡送葬,不得随意到处走动。

最尊贵的吊客自然不用挤在乱哄哄的侧厅喝大碗茶,后院一处装饰雅致,

颇具富贵气息的厅堂内,分左右坐着两名吊客。

左边紫檀木太师椅坐着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身穿素净白绸长衫,左臂象征性缠了条白巾,服饰华贵举止雍荣显是权贵子弟,可惜身材枯瘦,面色青白,眼圈乌黑,穿着绫罗绸缎仿佛沐猴而冠,让人瞧着既可笑又可惜。

年轻公子名叫黄应仕,表字悟庸,是知名汉奸海澄公黄芳泰次子,奉父命前来厦门祭吊,为的是与施琅攀附关系,交际往来。

他坐在椅上捧起茶杯抿嘴喝茶,忽地张大嘴巴河马般长长打了个哈欠,一副睡眠不足的困顿模样。

右边太师椅坐着的吊客四十多岁,身材矮胖,素淡绸绫,喜眉喜眼笑嘻嘻宛若与世无争的弥勒佛。

他就是福建总督姚启圣堂侄姚国泰,读书无成跟随叔父前来福建,指望叙功保举得个一官半职,在修来馆担任都事,出了名的贪财好色,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姚国泰表面奉姚启圣指派前来祭吊,实际上另有算盘。

施琅厦门祭祖遇刺后不久,闽浙沿海流言四起,纷纷传言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欲图效仿平蜀大将钟会,率军灭掉明郑拥兵自立台湾王,眼下正在厦门到处寻找龙脉,试图以汉人衣裳下葬义弟施安,妄想走平西王吴三桂老路称霸一方。

虽然言语荒诞多有破绽,但升斗小民喜欢的就是以谣传谣,越是离奇越是爱听,近些时日流言越传越广,连京师高官都被惊动,下令软禁施家老少挟作人质,密令福建总督姚启圣查明上报。

姚启圣自然明白谣言因何而起,可也不敢拿脑袋确保施琅不会胆大妄为以汉人衣裳下葬义弟施安,只得想法子拖延,指派驻扎厦门站捕拿察言司间谍的姚国泰前往侦缉调查,掌握实情再行上报。

修来馆花大代价收买潜伏施府的眼线,伺候施安的煮药小童莫名失踪,情报来源立时断绝,姚国泰无奈只得以祭奠为名亲自上门刺探。

姚国泰心里有事,捧杯轻抿大红袍,目光闪动琢磨该如何开口设法刺探实情。

第八十三章 嫖妓风波 斜眼瞟见黄应仕涕泪横流大打呵欠,明白吃多了西洋传进的福寿膏毒瘾发作,心里暗自鄙薄这个衙役后人纨绔子弟。

黄应仁祖父名叫黄梧,原是漳州府平和县衙役,为人刁滑惯会见风使舵,南明隆武二年见明军势大,谋杀投降清廷的知县前往投奔郑成功,凭仗能说会道的巧嘴讨得欢心,不久之后升任左营副将,率军驻扎军事重镇海澄。

永历十年黄梧见鞑子已经占定大明花花江山,郑成功凭借区区闽浙无法长期对抗,起了异样心思献出海澄降清,向顾命大臣鳌拜献上“平贼五策”,提出强行迁移沿海二十里居民,毁沿海船只寸板不许下水,斩郑成功之父郑芝龙,挖郑氏祖坟,移驻投诚官兵屯田垦荒。

鳌拜视为奇计一一听从,下令地方官吏遵策执行,无数沿海百姓被害得家破人亡,黄梧却用汉人鲜血染红顶戴,封为一等海澄公,世袭12次。

永历二十八年黄梧染病身亡,侥幸没有死在仇敌手中,清廷赠谥号忠恪,意思是忠诚恭谨,却被切齿痛恨的沿海诸省百姓视为与吴三桂比肩的铁杆汉奸,背地里人人诅咒痛骂,恨不得咽血食肉,挫骨扬灰。

永历二十九年三藩造反,郑经趁机响应,率军渡海西征讨伐鞑子,第一战就是攻陷漳州,下令杀死黄梧嫡子,继任海澄公黄芳度,满门老幼斩杀无遗。

黄梧已死下棺埋葬,郑经效仿伍子胥派人挖出鞭尸,挫骨场灰抛洒入海,为沿海诸省无数冤死百姓出了怨气。

清廷派兵收复漳州,为收买人心重立黄梧兄子黄芳世袭任海澄公,不到三年就染病身亡,沿海百姓暗地拍手称快,都说铁杆汉奸黄梧恶有恶报,活该绝后灭种。

现任海澄公黄芳泰是黄芳世幼弟,晓得自家在漳州百姓心目中形象极差,事事谨慎从不过问军政事务,躲在府里靠着祖孙三代搜刮的民脂民膏逍遥度日。

黄应仕宅在府里无所事事,跟风抽起西洋红毛鬼走私贩卖的福寿膏,年纪轻轻成为面黄肌瘦的瘾君子。

陪坐接待的是施世纶。他见两人一个无聊一个恶意,虽奉父命不能不应付,心里着实感觉有些腻歪。

黄应仕倒也罢了,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却是权贵子弟通病,施世纶虽然鄙视也只是一笑了之。

姚国泰任职修来馆处处与侦缉处作对,施琅阴谋自立台湾王谣言十有八九

就是这只笑面虎派人暗地传播,目的是逼施琅向姚启圣低头就范,成为征台立功的称手利刃。

施世纶掌管侦缉处早把情报掌握得一清二楚,见姚国泰满面春风和气生财模样就禁不住心头冒火。

突地想起前些日子探事禀报的姚国泰风流笑话,冷冷一笑,向黄应仕道:“悟庸兄,你常年居住漳州,可曾听到前些日子漳州府发生的一桩妓院趣闻,听说两名嫖客为了妓女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传播得满天风雨,连姚总督都被惊动。”

嘴里说话,有意无意瞥视姚国泰一眼。

黄应仕毒瘾发作正自难受,又不好叫家人捧上福寿膏大过烟瘾,听到妓院趣闻不禁起了好奇心,拿起绸帕拭去流淌鼻涕,笑道:“应仕禀承家父严命,专心攻读从来不出大门,不曾听说有何妓院趣闻,浔江兄不妨讲来听听,当作一笑。”

姚国泰本不在意,听到姚启圣都被惊动暗自微凛,侧耳凝神倾听。

施世纶见两人都是留神在意,肚里暗笑,故意郑重其事道:“这桩妓院趣闻说大不大,是由名满旗佐领引起。悟庸兄晓得三藩叛乱皇上震怒,康亲王奉令率八旗劲旅入闽,颇有些扰民之举,后来姚总督设法疏通,康亲王平叛后率领大军回京,特地留下镶蓝旗都统哈善将军驻扎漳州,防备郑逆卷土重来。”

“哈善将军手下军官众多,其中有名亲信佐领叫蛮尔古,袭的是祖传军职,喜欢南方美人温柔和婉,滋味与北地佳丽各有千秋,稍有闲暇就要到妓院寻风流快活。那一日来到百花馆——”

姚国泰听到蛮尔古三字就已不自在,听施世纶提起百花馆脑袋登时嗡的一声,定了定神忙插嘴道:“无非嫖客争风呷醋,这是妓院常事,没啥好说的。施公子快请喝茶。”

他插科打浑,想把妓院丑闻悄悄掩饰过去。

黄应仕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是妓院常客风流老将,晓得百花馆是漳州一流妓院,往来皆官员,谈笑无平民,这种只招待权贵富绅的高等风流场所居然会有嫖客不顾脸面争风呷醋当众打架,八卦精神陡涨两眼放光,连声催问道:“蛮尔古到了百花馆又如何,浔江兄快请说下去。”

浑没留意坐在一边的姚国泰面孔已红得如同猴子屁股。

施世纶瞟见姚国泰面色尴尬,心中快意无比,咳嗽一声道:“百花馆艳名远播,号称漳州青楼

第一,多的是艳名远播的一流姑娘,馆内设有十二院名花,都是江南绝色美女,比之西施杨玉环不逞多让,其中最出名的是牡丹女沈凤莲,号称‘国色天香,江南花魁’,寻常人莫说陪酒侍宴,想要见上一面也极难得。”

听到沈凤莲黄应仕咕咚一声咽下口馋涎,面现向往神色,点头道:“沈姑娘是艳压群芳的花魁娘子,寻常人物确实难得见上一面。蛮尔古虽是高贵满人,不精通汉人诗词文章,想来沈姑娘必不肯赏脸见面。”

施世纶微笑道:“蛮尔古以前曾听嫖客无意提起,说沈凤莲国色天香赛过杨贵妃,心儿痒痒想要一亲芳泽。朝廷规定文武官员禁止嫖娼,他便换了便装,带上大叠银票大模大样进入百花馆,点名要见牡丹女。”

“老鸨不晓得是蛮尔古是旗人军官,见他举止粗俗言语粗鲁,开口就是他妈的臭娘们,当是发了财前来寻快活的北方土财主,也不在意,推说沈凤莲外出应酬,唤了其他姑娘相陪。”

“按说百花馆姑娘人人娇媚,蛮尔古嫖着哪位都赛过登仙,无奈他听多了牡丹女艳名,其他姑娘瞧在眼里丑如东施,不依不饶闯入牡丹园大呼小叫,硬要牡丹女出面接待。”

“是不是老鸨唤护院乌龟出来,痛扁了蛮尔古一顿?”黄应仕听得津津有味,脱口问道。

施世纶笑道:“乌龟虽然胆大,目光却毒,瞧出阔佬蛮尔古不是好相与,绝不敢轻易下手得罪。当时牡丹女正在房内陪另外一名客人,那客人听蛮尔古口口声声想抢自己的禁脔,登时勃然大怒,想在牡丹女面前显示威风,冲出房间对着蛮尔古抡拳就打。蛮尔古的功名是从祖辈继承得来,自身没啥本事,不一会就被打得抱头惨叫,忙不迭逃出百花馆。”

说到这里,施世纶有意顿了顿,瞧姚国泰面色紫如猪肝。

他见姚国泰已经威风扫地,不为已甚本想住嘴不说,黄应仕已被吊足胃口,连声催问:“后面怎么了,蛮尔古有没有带兵回来报复,一把火烧了百花馆?那名客人有没有被剥光衣衫吊起来,或者拖到外面游街示众?”

他说的都是寻常嫖客妓院争斗的羞辱法门,姚国泰听得满面羞红,气怒交加又不好翻脸发作,把茶盏用力顿在桌上,冷声道:“你们慢聊,俺出去透透气。”

不等施世纶答应,黑着脸起身快步走出厅堂。

第八十四章 哈善闯堂 见姚国泰面色青白羞愤交加,黄应仕心中微微愣怔,悄声问施世纶道:“浔江兄,莫非那名客人就是——”

嘴巴向外努了一努,眸里现出古怪神色。

施世纶微笑道:“我什么都没说,都是悟庸兄自己悟出来的。”

说着忍不住放声大笑,黄应仕咳嗽几声,跟着哈哈大笑,尖利笑声透过门窗,远远传将开去。

姚国泰听到厅堂传来的响亮笑声,晓得施黄二人必在背后出言嘲讽自己,气得额头青筋蚯蚓般不住跳动,胖脸涨得通红,眸里射出狠厉凶光,差点儿就要引发脑溢血。

施世纶说的嫖客自然就是他这花丛老手。那日蛮尔古当众挨打受辱,跌跌撞撞逃回旗营,立即跑到都统哈善面前,添油加醋连哭带诉,说自己化装前往百花馆侦缉天地会玄水堂堂主永仇和尚下落,却被姚国泰跳出挥拳殴打,故意拦住自己放走永仇和尚,怀疑姚国泰就是天地会乱党。

哈善与蛮尔古同隶镶蓝旗,祖上沾亲带故,素来极瞧不起懦弱无能的汉人,闻听蛮尔古受辱如同点燃了爆竹,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生烟,也不想想和尚逛妓院嫖姑娘多么可笑,当即点齐三十名侍卫,换上便装携带兵器亲自前往百花馆寻仇厮打。

旗兵驻扎漳州从来都是欺压汉人做威做福,见蛮古尔鼻青脸肿被揍成猪头模样,同为旗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人人踊跃争先,由蛮尔古带路一窝蜂冲进百花馆。

姚国泰打跑蛮尔泰,得意洋洋搂着沈凤莲自夸英雄,听到动静赶忙下楼,认出带队的居然是镶蓝旗都统哈善,登时吓得目瞪口呆。

他在汉人面前凶狠如狼,面对旗人主人可是半点脾气也无,根本不敢出手反抗,抱住脑袋蜷成一团任由蛮古尔率领侍卫拳打脚踢,最后以天地会乱党罪名拖进旗营。

按哈善意思当即就把“乱党头目”姚国泰枭首示众,幸亏护卫探事见势不妙急奔前往总督府禀报,姚启圣闻报大惊,忙不迭前往疏通,陪着笑脸花了大笔白银,才把奄奄

一息的侄儿赎将出来。

想到自己被凶狠侍卫打得遍体鳞伤,足足躺在床上十多天方能下床,又被堂叔姚启圣疾言厉色训斥一顿,责怪自己贪花恋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姚国泰禁不住牙齿咬得咯吱作响,颈项青筋突突直跳。

哈善是如假包换的镶蓝旗都统,坐镇漳州负有监视汉官职责,能够向皇帝专折密奏,连承恩编入汉军镶红旗的假旗人姚启圣都不敢轻易得罪,更逞论他这只上不了台盘的小虾米。

那日领兵大闹百花馆后,哈善见沈凤莲美若天仙能歌善武,与以前嫖惯的北地胭脂大不相同,立时以身代之成了牡丹女的入幕之宾,姚国泰连屁都不敢放半个,乖乖拱手退让。

可是殴打之辱夺爱之恨深深刻入心田,闲常有人无意提起都要暴跳如雷,何况施世纶当着黄应仕揭伤疤出言侮辱。

咬牙切齿背手站在月亮门边,姚国泰眯眼瞧着主院空地焚烧金银山腾空旋起的熊熊焰火,冷笑自语道:“你们这些海盗子孙莫要得意,总有一天老子要让龟孙子哭着跪到面前求饶,一个个绑上法场受死,那时方才显出老子雷霆手段。”

心里邪火正在簇簇乱冒,忽听施家老宅外人喊马嘶,似乎有大队军马到来。

姚国泰怔了怔,眸里微现喜意,赶忙抢步奔向大门,还没走近就见一名虬髯壮汉顶盔贯甲,外面随便套了件白衫,腰间挂着柄乌沉沉的骇人战刀,比寻常腰刀起码大上一号,在大群侍卫簇拥下推开便装亲兵,昂首阔步闯将进来。

姚国泰认出虬髯壮汉便是驻扎漳州的镶蓝旗都统哈善,生性凶悍杀人如麻,曾在百花馆亲自动手赏自己耳光,下意识缩了缩脑袋,随即悟出哈善肯定前来探查施琅试图以汉人衣裳下葬施安的传言,心脏不由砰砰乱跳,一声不响挤在人群中,跟在后头留神观看。

施琅闻声从灵堂迎出。他与哈善在京师就已认识,当时哈善是骁骑营参领,他任皇宫侍卫内大臣,协助侍卫统领德孔掌管骁骑营亲军,时常要打交道,算得上点

头之交。

见哈善戎装佩刀,跟随侍卫面色不善,施琅心中立时雪亮,向哈善拱手道:“施琅家有丧事,承都统大人看得起亲来祭吊,实是不胜荣幸之至。”

哈善闻言微窒,糙面微微发红。他出京时蒙康熙亲自召见,道福建是明郑叛逆老巢,反贼众多人心思乱,吩咐不仅勤练兵马镇压汉人反叛,还要暗地监视姚启圣施琅等汉人高官,防止与明郑叛逆勾连作乱,生出不臣异心。

满人以区区八旗数十万兵马侥幸夺得大明江山,又刚刚经历三藩造反,对汉人疑忌之心甚重。

施琅阴谋造反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哈善派出去的探事旗兵当然知晓,立即禀报哈善。

哈善知道施琅与台湾郑家有生死大仇,长子施世泽郑经西征期间被俘身死,本不信他会起兵造反,只是人心隔肚皮,谁晓得是否真在暗地寻找龙脉,利欲熏心企图自立台湾王。

哈善作战勇猛擅长挥刀砍人脑袋,耍弄阴谋诡计着实为难,苦思无计只得向军营师爷请教计策。

师爷抓耳挠腮日夜冥想,出了个听其言观其行的主意,一面派风水先生前往现场勘察施安坟茔,看是否龙脉所在;另一面亲临灵堂开棺验裳,看施安是否如传闻以汉人衣裳下葬,这样双管齐下就能瞧出施琅是否真有反意,阴谋作乱。

听师爷口若悬河讲的头头是道,哈善当即听从,生怕汉人狡狯串通欺骗,特地派人到远地请了旗人堪舆大师尔隆,点起一千兵马连夜渡海赶到厦门实地勘察。

他先领尔隆赶到施家祖坟,见所谓祖坟不过是座低矮山丘,周围乱草起伏荆棘遍布,稀稀落落种了些杉树,瞧上去甚是荒凉,莫说龙脉就连寻常风水宝穴都不如。

尔隆心中大定,指东说西讲了一大通风水道理,哈善听得似懂非懂,虽不明白风水诀窍却听出绝非龙脉所在。

他本就不信施琅胆敢阴谋造反,当下信心大增,吩咐旗兵大队驻在宅外,自己领了二十名亲信侍卫,大摇大摆闯进主院。

第八十五章 开棺验裳 听灵堂哭声凄惨,施琅言语客气,哈善本想吩咐侍卫当众开棺验裳,顾全情面有些说不出口。

窒了窒忽地灵机一动,抱拳笑道:“本都统与施军门在京师就是朝夕往来的老朋友,听到令弟今日出殡,哪能不亲自赶来祭吊。施军门请!”

嘴里打着哈哈,伸手亲热拉住施琅,反客为主抢先走进灵堂,对满堂行礼奉承的吊客毫不理睬,瞟都不瞟一眼。

姚国泰混在人群中凝神观望,听哈善讲话客气有些目瞪口呆,赶忙往人群缩了缩身子,生怕被哈善凌厉目光扫着。

不明真相的官员士绅见此情景都是啧啧称奇,羡慕施琅好大脸面,素来骄横跋扈的哈善都统居然赏脸亲来厦门祭吊施安,不愧是久沐皇恩的铁杆汉奸。

灵堂内外处处低声议论,众说纷纭,不少吊客面现羡色,感叹施安好福气,恨不能以身代之。

施世纶闻声与黄应仕走出厅堂。他当然明白哈善来意,早已做好准备倒也不慌,见姚国泰挤在人群探头探脑,满面急盼神色再难掩饰,心里不住冷笑,向黄应仕告了声罪,跟着施琅慢步走进灵堂。

哈善从赞礼司仪手中接过檀香,对着白色幔帐后面的棺材随意拜了拜,顺手插在香炉上,目光炯炯瞪视棺材,皱着眉头半晌不语。

孝子施世轩扶着哭丧棒起立答拜还礼,眼睛哭得肿成肉桃,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满堂吊客寂静无声,瞧着发生在灵堂的诡异场景。

漫不经心冲施世轩点了点头,哈善转头向施琅笑道:“本都统难得前来,想要借机瞻仰令弟遗容,不知施军门是否允许?”

边说边留神观察施琅反应。跟随进入灵堂的侍卫不自禁伸手握住刀柄,面上微现紧张神色。

施琅心中雪亮,慢

慢用绸帕拭去眼角泪花,现出不胜感激模样,哽咽道:“多谢都统大人厚爱,施琅代施安感谢皇恩浩荡。”

吩咐站在身后的施世纶道:“快些打开棺材,请都统大人瞻仰施安遗容。”

转头面向灵堂内外吊客,目光特地在姚国泰脸上转了转,朗声道:“各位若想瞻仰遗容,都可以上前。”

听施琅如此大方,哈善料定施安绝非如流言谣传穿汉人衣裳下葬,放宽了心思,大踏步走到棺材旁边。

施琅软硬兼施,从漳州富豪陈国茂手中购得预备百年之后的金丝楠木棺材,特意给施安使用。

侦缉处遍布耳目,施琅早就听到自立台湾王流言,心里自然又惊又怒,料是老对手姚启圣暗地派人散播,企图逼自己就范沦为门下走狗。

施琅沉浮官场多年也是老到之辈,将计就计提前做好准备,等着哈善前来探查。

施世纶目光与施琅一碰,见老爹微微点头,大步上前哗啦一声用力推开棺材盖。

闽南习俗入土前棺材盖不能钉死,方便亲人瞻仰遗容。

哈善站在棺旁,陡地闻到股恶臭扑鼻而来,不禁皱起了眉头。

灵堂吊客自然也闻到刺鼻恶臭,齐刷刷后退数步,忙不迭取出手帕捂住鼻子,远远围成圆圈,瞧着哈善如何“瞻仰”遗容。

金丝楠木棺材是陈国茂从南洋重金购置,特地为百年之后置备,年年涂刷油漆维护周密,棺材密封性太好,施安尸体盛放多日早已腐烂成泥,棺内尸臭无处排泄,刚好被首当其冲的哈善撞个正着。

哈善是征战沙场的满清骁将,入关以来出生入死见惯尸体,却极少闻到尸臭,本能想要呕吐强行忍住,闭住呼吸大踏步上前,圆睁环眼低头望向棺内。

灵堂内外静寂无声

,众吊客瞪大眼睛瞧住哈善,只能听到白烛燃烧发出的嗤嗤声响。

姚国泰双拳紧握,光滑脑门情不自禁渗出油汗,心脏砰砰剧跳,糙面涨得通红。

扑的一声微响,原来白烛灯花突地绽开,灵堂略暗了暗,众吊客不由自主齐齐后退数步,有人鼻里发出粗重喘息。

施琅把众人反应瞧在眼里,冷笑一声并不言语,眸光更加冷厉冰寒。

哈泰强忍恶臭瞪目细看,见施安静静躺在棺材底部,枯皱尸身上下堆了不少珍贵珠宝,发出炫人耳目的暗淡光芒,面孔差不多烂成骷髅,连着些许未腐烂干净的皮肉毛发,黑洞洞的眼窝窟窿瞪视自己,在烛光映照下隐现诡异绿芒,似乎正在咧嘴发笑,瞧上去十分狰狞可怖。

饶是哈善久历战场杀人如麻,也被尸体诡状吓得不自禁打了个寒噤,忙忍住恶寒把目光转向施安穿戴,虽然灵堂烛光昏暗瞧不太清楚,但施安头戴大红缨帽,身穿长袍马褂,脚套千层布鞋,浑身上下确是满清服饰无疑。

甚至脑后拖着条油光发亮的长辫,在烛光下耀人眼目,甚是醒眼。

黄应仕事不关己,懒洋洋立在人群外头,强自苦熬难以忍受的烟瘾,突被扑面而来的尸臭冲得大声咳嗽,赶忙伸手捂住,已惹得周边吊客老大白眼。

哈善觉得尸臭越来越是浓重,隔夜饭都差点呕吐出来,忙闭住呼吸快步走出幔帐,向着蔚蓝天空长长吐出口浊气,冲施琅笑道:“令弟容貌堂堂,虽死犹生,令哈善好生钦敬。”

满堂吊客闻听此言也都松了口大气,姚国泰却是面现疑虑,转动眼珠不知想些什么。

守在灵堂外的侍卫慢慢把手离开刀柄,面上都现出喜色。

一名侍卫与哈善对了下眼,默不作声快步走将出去。

第八十六章 不给脸面 顺利通过开棺验衫,施琅也是放下天大心思,笑眯眯拱手,感谢都统大人对施安的临葬关怀,声称施家满门沐浴皇恩必定精忠报国,用实际行动证明忠于大清,听得哈善满心欢喜点头不已。

嘴里说话,施琅目光缓缓扫过面色各异的吊客,在姚国善身上略停了停,眸里陡地现出嗜血猛兽的冰冷光芒,刺得姚国善浑身冰凉,忙把脑袋低垂下去,躲在人群中不敢动弹。

冷眼环视灵堂,施琅沉声道:“哪位还想瞻仰遗容,请上前!”

众吊客自然无人如此不识趣。姚国泰身子微动了动,脑袋伏得更低了些。

静候片刻见没人发声,施琅冲施世纶微微点头,哗啦一声棺盖重新盖上,封住源源不断涌出的恶臭。

灵堂内外吊客情不自禁呼出口大气。

黄应仕终于忍受不住,趁无人注意倒退到灵堂外边剧烈咳嗽,不时捂嘴干呕,神情萎靡,显是烟瘾发作难受异常。

趁无人注意,急忙从袖袋摸出两颗西洋走私的烟泡吞服过瘾,这才感觉舒畅了些,黄瘦面颊现出不健康的血色。

施琅顺利过关心怀大畅,向哈善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笑容满面道:“都统大人远道而来,请到后厅喝茶,多歇一会。”

哈善嗯了声刚要说话,院外传来脚步声响,出去的侍卫快步奔了进来,半膝跪倒呈上火漆急件,道:“这是军营飞马送来的急件,请都统大人马上处理。”

哈善伸手接过,却不打开,向施琅拱手道:“军情紧急耽误不得,哈善这就别过,日后在漳州再与施军门喝酒叙旧,打猎过瘾。”

目光冷冷扫过缩在人群中一动不动的姚国善,附在施琅耳边轻声道:“哈善此来身不由已,前些日子得到修来馆探事出首举报,诬告施军门企图以汉人衣裳下葬义弟,对大清

怀有不轨之心,哈善奉密谕不得不前来察看,得罪莫怪。皇上那里自有哈善分说,施军门一切放心就是。”

卖完了好,哈善对众吊客瞧也不瞧,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出院门。只听人喊马嘶嘈杂一片,不一会蹄声踏踏寂静无声,显是大队军马已经远去。

哈善贵为镶蓝旗驻防福建都统,向来瞧不起懦弱无能的汉人,岂肯以堂堂都统之尊为低贱奴仆施安送葬。

查明真相立即示意侍卫捏造急件借口,抛下满堂吊客自顾扬长而去。

见杀气腾腾的哈善率领侍卫离开施家老宅,灵堂氛围为之一宽,重新响起喃喃念经和哭泣哀嚎。

施琅听了哈善言语面色铁青,熊熊怒火再也忍受不住。

缓步走出灵堂,眯眼瞧着躲在人群后面神情尴尬的姚国善,冷声道:“姚大人,要不要过去瞧个清楚,以便向姚总督禀报真相,卖乖讨好?”

姚国善凝神偷听哈善讲话,隐隐听到修来馆三字,心中正在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听施琅言语不善,几名彪形壮汉面目狰狞围住自己,吓得膝盖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慌忙摇头道:“不用再过去,施二爷穿着满清服饰入土安葬,哈善大人已瞧得明明白白,再无丝毫疑义。”

他只顾辩白,却把清廷对施琅的疑忌当众说了出来,施琅听了怒火更炽,目露凶光,冷笑道:“多谢姚大人为施琅当众剖白,洗清冤屈。你来吊祭的目的已经达到,施琅这里也不欢迎恶客,还是早些滚回去,向你主子姚启圣如实禀报,叫他有胆子真刀真枪干上一架,阴一套阳一套耍甚么伪君子玩意。”

面色阴沉向便装亲兵使个眼色,立时有人拎出姚国泰送的祭礼,前后簇拥“请”他出去。

众吊客静默无声,都用古怪眼神瞧着这一切,晓得经此一闹姚施两大军政巨

头彻底撕破脸面,日后再无转圜余地。

暗自思索日后该如何站队,免得投错主子误了升官发财。

姚国泰想不到施琅竟然当众不给姚启圣丝毫脸面,心里登时冰凉,在便装亲兵监视下踉踉跄跄跌撞出施家老宅。

为防刺客化装混入,吊客带来的仆役随从都候在宅外凉棚,根本进不了主院灵堂。

几名陪伴前来的修来馆探事坐着喝茶闲聊,谈起嫖妓赌博正自眉飞色舞,蓦见姚国泰被便装亲兵用力推出大门,都有些诧异,急忙迎将上来。

一名精瘦探事抢先一步,伸手搀扶姚国泰,低声道:“大人——”

还没想好如何措词,扑的一声,便装亲兵已把祭礼扔在地上,伸脚踩了踩,冲着姚国泰放声嗤笑,转身大踏步走进大门。

施家老宅哀乐齐鸣,凄厉哭嚎惊天动地,无数锡纸灰烬裹着大团火星从主院飘出,纷纷扬扬洒落在呆若木鸡的众人身上,恍若蒙上了层灰纱。

凉棚内上百道异样目光看猴子耍戏般瞧向修来馆众探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说什么的都有。

姚国泰感受周围射来的异样目光,面色青白目射毒焰,抬脚踢中低头捡拾祭礼的探事屁股,咬牙狞声道:“回去!”

众探事怔了一怔,还没有悟过神,姚国泰已翻身上马,双腿用力一夹向前飞驰,转眼就离开了施家老宅。

精瘦探事忙不迭跟在马后。得得马蹄声中,听姚国泰阴着嗓子吩咐,低沉声音宛若从地狱飘出,“黄三,回去就把察言司厦门站那帮鼹鼠全部逮了,老子逐个过堂,瞧那帮鼹鼠掌握多少施琅机密要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姚国泰对天发誓,总有一天要抓住施琅痛脚,让这海盗头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押到法场剐上三千多刀,方能出了今日胸中恶气。”

第八十七章 大鱼脱网 哈善擅闯灵堂当众开棺验裳,施琅驱赶姚国泰不准送丧只是葬礼插曲,除少数有心人外,多数吊客默契选择视而不见,谁也不敢当众议论。

眼看吉时已近,诵经、钉棺、发引等殡葬流程都已顺利完成,孝子施世轩在赞礼声中举起瓦盆用力摔在地上,八名轿夫一声吆喝,发力抬起金丝楠木棺材,吹打声中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施家老宅,沿官道逶迤前往早就选好的坟茔。

看着沉重棺材由麻绳牵引慢慢沉入墓坑,众吊客都暗自喘出口大气,浑身轻松仿佛卸下沉重担子。

丧事结束施家老宅自有一番热闹,施琅有心拉拢吊客,盛情款待极是热情。

举仪牌放鞭炮抬棺材的下九流难登大雅之堂,在宅外凉棚吃过丰盛酒菜,领了丧葬银子自行散去。

众人三三两两,说笑着沿官道走出三里多路,盘查官兵已经收兵回营,一直蹲在灵堂外不言不语焚烧箔纸的糙脸汉子忽地抱住肚子飞快窜进芦荻丛。

抬棺材的刘贵见状笑道:“刘五肚里平常难得见着油腥,偶尔沾着酒肉就要屙下来,真是天生贱命。”

扬起脖子向芦荻丛高叫道:“刘五,快些屙完滚出来,否则晚上老子去你家找婆娘,给你戴顶绿油油的帽子。”

旁边一人嗤笑道:“刘五的帽子本就绿得发亮,多染些绿色倒也无妨。只是刘五婆娘出了名不见兔子不撒鹰,刘大哥可舍得白花花的银子?”

拍了拍叮当作响的口袋,刘贵怪笑道:“施大人出手阔气,刘贵袋里装了不少银两,只要刘五婆娘够骚气,花掉几钱又何妨。”

另一名光棍汉尝过滋味,挤眉弄眼道:“只要刘大哥经久耐战讨得欢心,说不定刘五婆娘还会倒贴几文,瞒着刘五做对长久鸳鸯。”

众人站在道边胡言乱语说笑一阵,始终不见刘五出来,刘贵禁熬不住,再次大声叫唤。

芦荻丛中刘五闷声道:“你们先行回去,我吃多油腻泄了肚子,一时起不来。”

众人不耐久等,大声取笑自行离去。

说笑声渐离渐远,茂密的芦荻丛忽地一阵晃动,一名魁梧汉子悄悄探出脑袋,向周围张了张,见远近无人,快步窜上官道,若无其事慢慢向前行走。

魁梧汉子身材与刘五差不多,面目绝不类似,衣衫也换了颜色,自然不是窜进芦荻丛解决生理问题的刘五。

魁梧汉子眯眼向周围瞧了瞧,见冷冷清清触目无人,沿着官道慢步行走,不一会前面稀稀落落现出破烂民房,垃圾遍地臭气冲天,行人稀少

生意冷落,毫无繁华热闹景象。

魁梧汉子沿着破烂街道停住脚步,行过七八家门面,前面出现家卖羊牛下水的肆铺,半扇破旧门板微微敞开,门框贴着副红纸对联,写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横批招财进宝,字迹歪歪斜斜,不知出自哪名童生手笔。

陈旧招牌刻着张记卤铺四个结着蛛网的残字,在夕阳余晖下发出淡金光辉。

魁梧汉子缩在巷角机警向前方望去,见张记卤肉的陈旧招牌附近,几名便装汉子闲逛般走来走去,目光不时扫向肆铺周围的过往行人。

魁梧汉子眸里若有所思,缩着脑袋极其自然从铺前慢慢走过,斜眼瞥见肮脏案板摆了些许卤肉和下水,铺里空无一人,原本挂在招牌边的破铁勺已不知去向。

魁梧汉子心中突地一紧,放弃上前“买”卤肉的打算,缩着身子正从铺前走过。

忽听到汪汪几声狗叫,有人大声惨叫,似乎被狗咬着。

隔了片刻一条枯瘦黄狗夹着尾巴从铺里逃出,窜进街巷转眼不知去向。

接着铺里噼啪一声大响,似乎有物事被用力砸碎,一名粗眉汉子从卤肉铺踉跄冲出,向着街面大声叫道:“鞑子抓人——”

还没嚷完,铺里急窜出五名便装汉子,一声不响围住粗眉汉子,周围四处逡巡的便装汉子见状也都围了过去。

周边民房乱纷纷探出些许脑袋,见此情景立即又缩了回去。大家尝够清兵乱抓奸细嫌犯的苦头,哪个胆子生毛敢多看多说。

街角响起腾腾脚步声响,一队巡逻清兵提刀抡枪从另一条街道转将出来。

骑在马上的疤面军官见此情景,瞪大牛眼刚想说话。一名便装汉子笑嘻嘻迎过去,伸手从怀里摸出块腰牌,向疤面军官说了句什么。

魁梧汉子跟躲避不及的行人都缩在街角,见疤面军官神情不善,冷哼道:“你们这些修来馆兔崽子到处抓人,莫要扰了治安吃吴总兵鞭子。”

目光随意向行人扫了扫,哼了声领着清兵扬长而去,居然不问便装汉子是否需要帮忙。

粗眉汉子寡不敌众,没几招就被便装汉子按倒在地捆了起来,嘴巴也塞进布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领头的便装汉子见围观行人众多,情知已经无法隐瞒行踪,三角眼现出懊恼神色,向铺里招了招手,不一会就捆出两名破衫汉子,嘴里都塞了布团,其中一人胡子拉碴、身材干瘦,眼角一大块乌青,正是张记卤肉铺老板张掌柜。

张掌柜目光坦然,神色安详,似乎对便装汉

子不屑一顾。

魁梧汉子望着三名汉子被便装汉子围在中间押着远去,眼里微现冷芒,身子缩在人群中动也不动,张大嘴巴傻呵呵瞧着热闹。

粗眉汉子目光无意扫过魁梧汉子,怔了一怔,眸中现出坚毅神色,微微点头便把目光转了开去,嘴角噙着冷笑,若无其事望向远处军营旗杆高高悬挂的“奸细”首级。

魁梧汉子心中酸楚,面上丝毫神色不露,与旁边行人一样麻着脸瞧便装汉子离去。

过了会才跟着行人低头向前行走,依旧面无表情浑若无事。

“你,停下!”街角忽地响起声低喝,魁梧汉子怔了怔,抬眼循声瞧去,见两名便装汉子躲在巷角阴影深处,凶睛厉目瞪视自己。

魁梧汉子心里咯噔一声,见不少行人也被便装汉子随机拦住盘问,面现畏惧迟疑走了过去。

“姓名,住在哪里,以何为生?”

便装汉子用审视目光瞧住魁梧汉子,除身材有些高大外,没有丝毫可疑之处,语气不知不觉缓和下来。

“小的名叫张旺财,住在前街杂货铺,跟舅舅学做生意买卖。”

魁梧汉子满脸堆笑,一口厦门土腔,边说边向便装汉子拱手行礼,身子瑟缩神情有些紧张,如同未曾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

便装汉子本是随意拦截盘查,见魁梧汉子呆头呆脑,说的是极纯熟的厦门土语,又知前街确实有家杂货铺,专卖针头线脑,零碎物事,对视一眼微微点头,摆手示意魁梧汉子离开,喝叫另一名行人过来。

那行人见魁梧汉子被叫进巷角,本就有些惊慌,听到喝叫情不自禁转身飞跑起来。

便装汉子眼神一厉,打了个唿哨,周围忽地冒出七八条壮汉,裹住行人进入幢破烂民房,再也不见出来。

魁梧汉子簇了簇眉,低着头加快脚步,不一会就消失在街角。

姚国泰被施琅当众羞辱怒火冲心,下令起网捕鱼,把早在掌握的察言司厦门站连根拔起,连夜动酷刑审问。

有潜伏特工熬不住酷刑招供,姚国泰方才晓得自己起网过早,无意中漏了条大鱼,察言司军务处佥事徐国难化名刘昌福,潜入厦门刺探施琅阴谋造反流言,起网前夕忽然失踪不知去向。

姚国泰懊悔不迭,下令厦门站探事紧急封锁出入码头,到处拿捕嫌犯,务要抓获徐国难这条漏网大鱼。

跟随徐国难一起来到厦门的两名军务处特工寻着机会,没等用刑审讯就自杀身亡,姚国泰忙碌半天一无所获,空自暴跳却是无可奈何。

第八十八章 摸金校尉 深沉夜幕笼罩大地,喧嚣多日的施家老宅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终日忙碌的人们都已放松心思沉沉入睡,不远处山丘凹地的施家祖坟山风呜咽,鸟兽悲鸣,更加显得寂廖无比。

昏暗的弦月从乌云深处穿将出来,淡淡月光笼罩下朦朦胧胧能够瞧清坟茔轮廓。高矮不一的坟墓丛中,一丘撒满纸钱的新坟簇立其中,墓碑前面香烛散发模糊微光,在暗夜中格外引人注目。

一只野兔缩在墓碑前面,咬食残留的祭物,长长耳朵忽地微微转动,哧溜一声窜入荆棘丛中不见踪影。

山风依旧呜咽咆哮,许久许久,坟墓附近的荆棘丛微微摇动,冒出两颗瞧不清面目的脑袋,飞快向新坟探了探,瞬间又缩了回去。

“大哥,要不要马上动手?”

“老弟莫急,摸金校尉自有规矩,要等到子夜过去,鬼怪歇息方能动手。”

一个仿佛砂纸摩擦的细哑声音轻声说道,朦胧月光下瞧不清面目,伸手从怀里掏出只小巧罗盘,嘴里念念有辞,听不清念叨些啥子,老鼠眼睛东张西望四处窥伺,仿佛生怕鬼怪突然从黑暗深处飘出。

越是盗墓贼越是对鬼怪有莫名敬畏,细哑声音也不例外。

山风刮得越发劲急,数片纸钱从坟头纷纷扬扬飘起,旋转着刚巧落到细哑声音面门。

细哑声音吐出口唾沫,暗骂声晦气,伸手扯掉纸钱,抬头瞧着弦月重新没入乌云,侧耳倾听周围死一般寂静,渐渐有些放下心来,仔细瞧了瞧罗盘,突地抬身站起,轻声喝道:“就是这时辰,小丁快些过去动手。”

矮壮汉子小丁早就等得不耐烦,抢在细哑声音前面飞快窜向新坟,挖土用的洛阳铲闪闪发光,用力向坟土铲去。

一只鸟雀受惊从荆棘丛中飞起,不住盘空低飞,发出唧唧鸟鸣。

细哑声音望着鸟雀迟疑片刻,停下脚步伏回荆棘丛中,冷眼瞧着小丁撅着屁股拼命挖土,转动脑袋窥伺周围动静。

候了片刻周围依旧悄无声息,细哑声音暗笑自己过于小

心,矮着身子狐狸般窜将过去,见墓碑右侧已挖了个泥洞,小丁正用洛阳铲小心翼翼挖掘泥土里面的青石,满头大汗忙得不亦乐乎。

见矮壮汉子盗墓手法不是很专业,细哑声音抿着嘴唇刚要开口指点,无意瞟见墓碑上面拖着条长长黑影,鬼怪般张牙舞爪向自己扑将过来。

鬼影?

细哑声音虽是积年盗墓贼,依旧被莫名出现的黑影吓了一大跳,百忙之中无暇思索,身子微斜扑倒泥地来了个恶狗十八滚,就听铛的一声轻响,白理石雕就的坚硬墓碑火星迸溅,仿佛有利器重重击打在上面。

接着就是呀的一声凄厉惨叫,小丁高高撅起的屁股突地低了下去,死狗般瘫在墓碑前面,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响。

细哑声音吓出身冷汗,百忙之中抬起眼皮,瞥见数名瞧不清面目的玄衣汉子团团围住矮壮汉子,手中钢刀在月色下闪闪发光,情知中了瓮中捉鳖之计,肚里暗叫不妙,飞身跳起向荆棘丛窜去。

“老子面前还想逃跑,门都没有。”一个粗鲁声音冷笑道,门板般的粗壮身材横跃而出,刚好挡在细哑声音面前。

细哑声音猝不及防撞个正着,哎哟一声倒退着踉跄跌倒。

粗鲁声音咧嘴嗤笑,洋洋得意大踏步跟将过去,伸手就想把细哑声音提起,暗夜中陡现灰暗光芒,一柄匕首毒蛇般无声无息吻向粗鲁声音左胸。

粗鲁声音万料不到细哑声音竟敢反噬,想要躲闪已是不及,他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怒喝声中挥拳横击,后发制人捶向细哑声音前胸,同时身子急侧,竭力躲避飞快刺来的匕首。

匕首来势好快,瞬间已经戳进左胸,细哑声音嘴角刚现出得意狞笑,前胸也仿佛受到巨石重击,哎哟一声重重摔跌出去,刚好被洛阳铲铲头铲中屁股,哼哼叽叽半天爬不起来。

三名玄衣汉子猛扑过去,把细哑声音死死按在地上,其中一人掏出细长麻绳,七缠八绕将细哑声音捆成粽子相似。

“刘头,要紧不?”

见盗墓贼已被制服,一名高

瘦玄衣汉子赶紧扶住粗鲁声音,关切问道。

“被蚊子叮了一口,老子死不了。”

征缉处厦门站站长刘福佑气哼哼道,顺手将落在地上的匕首踢到旁边,奔过去抬腿在细哑声音身上一阵乱踹,“狗娘养的王八蛋,竟敢用短刀戳老子,瞧老子不把你小子千刀万剐,挖出心脏就着黄豆下酒。”

骂骂咧咧正自得劲,粗壮身躯忽地一歪,摔倒地上不醒人事。

围在周围瞧热闹的玄衣汉子都吃了一惊,赶紧奔过来把刘福佑扶起。这时弦月重新穿出浓重乌云,淡淡月光洒遍山丘,玄衣汉子都瞧得清楚:刘头面色乌黑,分明中了剧毒。

“他奶奶的,狗崽子竟敢毒刀伤人,瞧老子不打死你。”高瘦汉子目露凶光,重重一脚踩中细哑声音下身,“立马交出解药,不然老子让你到阎罗王那里当太监!”

细哑声音疼得面孔扭曲变形,呲牙咧嘴低声求饶道:“侦缉处的各位好汉饶命,兄弟当差吃饭迫不得已,请各位好汉瞧在姚都事面上大度饶过。”

听到姚都事高瘦汉子微微愣怔,俯下身子仔细打量,见细哑声音四十来岁,一撇老鼠须,两只老鼠眼,身穿淡黄道袍,身边泥地滚着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黑驴蹄子,满面谄笑说不出的猥琐市侩。

高瘦汉子依稀觉得有些面熟,正在皱眉思索,一名玄衣汉子忽地高叫起来。

“李头,这小子是修来馆的兔崽子,前些日子还跟老子打过一架,记得一清二楚。”

盗墓贼竟然是死对头修来馆的探事,侦缉处厦门站副站长李明喜出望外,脚底力道加重了数分,咬牙切齿狞笑道:“不是冤家不相逢,小子最好莫要招供讲实话,老子要让你后悔从娘肚子爬出来!”

施家祖坟蓦地响起死了爹娘般的凄厉惨嚎,惊得低飞鸟雀扑翅急窜,望着一条扭曲人虫在泥地上不停翻滚呻吟,不时发出嘈杂悲啼。

不远处的另一座山丘,一条黑影伏在乱石后面,静悄悄注视着一切,眸子深处现出古怪神色。

第八十九章 夜半鬼影 “审讯明白了?都是啥子来头?”

施琅面沉似水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厉目光瞪住匆匆进来的施世纶,仿佛他就是夜半挖坟的摸金校尉。

远处隐隐传来犯人受刑发出的凄厉惨嚎,施琅无动于衷如同没有听闻,眼神狠厉燃烧熊熊烈焰,掩饰不住满腔怒火。

虽说早有防备,特地部署侦缉处探事暗中潜伏,把别有用心的魑魅魍魉全都一举擒拿,施琅还是禁不住怒火冲天:牛鬼蛇神都敢大摇大摆盗墓挖坟惊动施家祖先,丝毫不把堂堂福建水师提督放在眼里。

看来海霹雳名头还是不够响亮,没有给某些狗贼形成足够威慑。

施琅咬牙切齿想着,铁青面孔现出狰狞煞气。

“已经审讯明白,两人都是修来馆厦门站的探事,供认受姚国泰暗中派遣,假借盗墓想要搜寻犯禁证据,企图罗织罪名诬蔑爹爹造反。”施世纶轻声答道,面色也是铁青,显然姚国泰的卑劣行径触犯了底线。

听到姚国泰三字施琅重重冷哼,勉强压住火气,咬牙问道:“有没有发现察言司密探混水摸鱼插上一脚?”

施世纶迟疑片刻,摇头道:“应该没有。据探事禀报的情报,察言司厦门站已被姚国泰一举捣毁,除台湾潜伏过来的徐国难佥事无一人漏网……”

侦缉处修来馆彼此不和勾心斗角,施世纶特地在修来馆厦门站邻近安排密探,日夜监视窥探动静,姚国泰大张旗鼓搜捕行动当然瞒不过密探耳目。

听到徐国难施琅精神一阵恍惚,眼前瞬间浮现三十多年前鬼难寻海滩见到的虎头虎脑男孩,昔日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澎湃起伏不能自已。

“爹爹,爹爹——”

见施琅呼吸粗重眼神迷离,施世纶微感诧异,轻声唤道。

“哦,哦!我没事,继续往下说!徐国难怎会来到厦门?”

从心不在焉状态惊醒过来,施琅稳住心神问道,声音微微有些抖颤。

有些奇怪地瞅了眼怔忡老爹,施世纶使劲回想各种情报资料,尴尬摇头道:“孩儿不太清楚,可能是跟姚国泰一样,想要潜伏厦门暗

中搜集证据编造爹爹——”

说到这里急忙住口,抬眼向周围望了望,不敢说出忌讳言语。

虽说厅堂只有父子二人,侍卫都远远守在门口,毕竟密探间谍无孔不入,万一隔墙有耳就会惹祸上身。施世纶为人精细,当然不会犯低级错误。

施琅也不追问,眯缝眼睛静静坐在太师椅上,面部表情极其复杂,仿佛陷入长远的回忆之中,不时发出粗重喘息。

施世纶站在旁边不敢说话,周围死一般寂静,只能听到远处更夫单调的敲更声响,以及不时响起的凄厉惨嚎。

良久,施琅掀开眼皮,轻声唤道:“世纶——”

“孩儿在!”施世纶舒口大气,急忙应道。

“你派遣精细探事仔细查找徐国难下落,若有发现立即缉捕。”

施琅的神情有些古怪,“老夫只要活口,绝对不准下手伤害。还有——缉捕后立即送到老夫这里,老夫要亲自与他聊聊别后情形。”

施世纶茫然应了一声,不晓得老爹为啥对徐国难如此看重,蓦地想起前些日子老爹见到刺客时的异样表情,觉得老爹情绪有些不对头,想要询问却又万万不敢。

黑影在乱石后面伏了许久,见施家祖坟静悄悄再无声响,拧眉细细思索片刻,慢慢拧转身躯,蟒蛇般无声无息游入树林深处。

树林枝叉纵横荒草遍地,黑影对周围场景极是熟悉,行走又是小心翼翼,居然没有发出丝毫响动。

在树林中穿行了一会,前面出现二人环抱的高大松树,枝繁叶茂宛若伞盖,黑影停住脚步,低头在地上仔细摸索,整个身子突地陷入地面,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受惊鸟雀嘈杂一阵,见没有异样动静重新回巢。施家祖坟周围静寂无声,弦月渐渐沉入海面,东方天际现出鱼肚白,远近响起鸡鸣狗吠,弥漫人间烟火气息。

荆棘丛忽地响起声唿哨,施家祖坟周围冒出七八颗人头,额头上沾满乱草,眼圈乌黑都是骂骂咧咧。

“他奶奶的守了一晚坟地,连鬼都没碰着一只。”

“困死老子!回去要好生睡上一觉,天

塌下来也不理。”

“李头太过小心,生怕再有盗墓贼前来惊动二老爷,除了修来馆那些不开眼的兔崽子,哪有贼子敢如此胆大妄为,不怕施军门抓住千刀万剐。”

“刘头中的毒解得咋样,不晓得晚上能不能抱着娘皮困大觉。”

嘻嘻哈哈胡言乱语,凶神恶煞的玄衣汉子顺着廖寂官道向施家老宅大踏步奔去,脚步杂沓时不时惊起鸟雀。

黑影躺在松树下面的泥洞睡得香甜,被嘈杂声音惊醒慢慢睁开眼睛,静静听着官道上侦缉处探事的高谈阔论,嘴角现出似有若无的讥诮微笑。

泥洞显是人工挖掘,泥壁上还有明显锹痕,纵深极浅勉强能容一人躺卧。

太阳渐渐升高,温暖阳光透过草皮缝隙照将进来,泥洞显得有些闷热,黑影还是一动不动躺着,若非眼珠微微转动,简直就是深埋地下的尸体。

黑影静静躺在地上,等到泥洞外面响起鸟雀鸣叫方才坐起身子,撕去贴在唇上的山羊胡须,取出块毛巾仔细擦了擦黑脸,现出张极其普通的市侩面孔,走在街上丝毫不会引人注目。

摸索着从洞角取过套淡灰粗衫,黑影慢慢脱下沾满泥土的黑衫,想要换上就听嗒的一声轻响,粗衫袖袋掉下串纯银十字架项链,受刑耶稣赤身缚在十字架上,在七彩阳光映照下充满舍己为人的赎罪光辉。

瞧着受刑耶稣黑影神色虔诚,双手持着十字架,面向西方轻声默祷。

祷告完毕黑影下意识想把十字架项链挂到颈中,想了想裹入黑衫埋进泥洞角落,穿上淡灰粗衫打扮得与街上的苦哈哈毫无二致。

侧着耳朵听了片刻,确定远近无人方才推开遮蔽泥洞的木板,小心翼翼爬了上去。

大口呼吸新鲜空气,黑影站在山丘抬眼眺望,见不远处的施家老宅上空现出缕缕炊烟,官道两旁田地已有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农夫开始辛勤劳作,一切显得太平祥和。

黑影满意一笑,低头望了望三个晚上不眠不休挖出的泥洞,仔细把草皮重新铺好,见没有丝毫破绽摇晃身子慢悠悠走向官道,表情轻松仿佛正在饭后散步。

第九十章 阴阳手段 漳州府,福建总督行辕侧厅。

“施琅那厮当真胆敢当众出言侮辱老夫?!”

姚启圣坐在海南黄花梨精雕的麒麟纹官帽椅上,目光阴沉凛然生威,强忍摔碎茶杯的冲动,把光滑润泽如同美女肌肤的定窑瓷杯慢慢放回桌面,沉着脸问坐在下首的黄性震。

黄性震翘着半个屁股斜坐在椅上,偷眼窥视姚启圣乌云密布的面孔,嘴角微现得意,随即无声无息敛去,诚惶诚恐道:“下官不敢隐瞒督宪大人,施琅确实当着上百名吊客肆意辱骂大人,说您——”

偷抬了下眼皮,顿了顿道:“阴一套阳一套耍甚么伪君子玩意,还把前往祭吊的姚都事当众赶了出来。”

姚启圣面沉似水,波澜不惊的眼睛隐蕴怒火,仿佛吞了只苍蝇吞不下吐不出,表情十分古怪。

伪君子三字恰恰说中他的心病,如何能够不怒气勃发。

康熙十二年,康熙以平南王尚可喜请求归老辽东为借口下旨削藩,吴三桂起兵作乱,自称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提出“兴明讨虏”,先后攻陷贵州、广西、四川,大有席卷天下灭清朝食的凌厉架势,靖南王耿精忠立即响应,杀死福建总督范承谟,蓄发恢复汉人衣裳,自任总统兵马大将军,联合台湾郑经攻占浙江,进军江西,窥伺湖南,企图与吴三桂合兵一处,灭了满清平分天下。

康熙早有防备,立即派遣康亲王杰书率领大批旗兵南下闽浙平叛,旗兵素来做威做福奴视汉人,作战之余到处骚扰百姓,强抢民女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每天都有妻离子散的老百姓哭哭啼啼跑到福建总督衙门鸣冤告状,哀求总督大人为民作主。

姚启圣自然不敢得罪旗兵老爷,想出左右逢源两不得罪的妙策,一面好言好语安抚告状百姓,另一面前往拜见旗兵统帅康亲王杰书,花三十万两犒军银换取旗兵撤防,把掳去的百姓高价“买”回来,被阖省百姓赞为“姚青天”。

姚启圣贵为福建总督名义上掌控阖省军政,文武官员均受管辖,然而施琅是康熙亲自简拔,寄予平台重任的福建水师提督,奉旨率军征剿台湾,任职内大臣多年朝廷有人,到了漳州就与镶蓝旗都统哈善称兄道弟打得火热,根本不把姚启圣这个顶头上司放在眼里,时时处处故意与他作对为难。

姚启圣惯用的笼络市恩手段对这头软硬不吃的倔驴全然失效,虽然恼恨至极却也无可奈何。

若只是如此姚启圣退后一步,故作大度让海盗头子几分也是无妨,无奈平定台湾扫除明郑叛逆的不世功劳如同高高悬挂的胡萝卜,富贵功名面前哪个肯退缩忍让。

姚启圣表字熙止,号忧庵,浙江会稽人氏。会稽就是今日的绍兴,是远近闻名的名士之乡,文风昌盛崇尚科举,绍兴师爷大名鼎鼎官场必备。

姚启圣出身孤寒,由堂叔姚德贵资助求学,从小立志科举发达出人头地,无奈会稽读书种子众多,姚启圣读书平平不过中人之姿,勉强考中秀才再无寸进。

姚启圣自视才高八斗,不甘心做个平平凡凡的私

塾先生潦倒一生,刚巧甲申国变清兵南下,烧杀抢掠占据了明室万里河山。姚启圣默窥时事,断定鞑子凶横必能平定天下,不如率先投效占个出头鸟,立即潜往通州投效清兵。

江南是明朝的财赋重地,文士大多讲究民族气节,不甘异族统治纷纷揭杆而起,最不济也是隐居山林不肯出仕满清。姚启圣以堂堂秀才身份前来投效,统军大帅豫亲王多铎大喜过望,立即万金市骨做个榜样,下札委任姚启圣为通州知州,一文不名的落魄秀才扬名吐气成为四品满清大员。

姚启圣感激多铎青眼栽培,竭心尽力出谋画策,他熟读史书出身师爷故里,熟门熟路出了不少阴毒主意,帮助人地两疏的清兵平定各地义军,越发得到多铎赏识,承恩加入汉军镶红旗,率先成为假旗人,横行霸道不可一世。

升官自然就要发财,姚启圣财迷心窍,擅自下令开放海禁,想要联络世家巨族赚上一笔,被早就看不顺眼的御史弹劾罢职,黯然返乡杜门不出,声称隐居悠游再不过问世事。

尝过当官美妙滋味哪能雌伏忍受族人白眼,康熙十三年三藩作乱,康亲王杰书奉令率军南下平叛,坐足冷板凳的姚启圣窥准时机,招募乡勇数百投奔效力,拼命把搜刮的金银财宝大肆贿赂充当善财童子。金银开道果然无往不利,康亲王笑纳之后立即署任诸暨知县,屡次把姚启圣功绩呈奏康熙,不数年就由免职官员晋升福建总督,炙手可热成为汉奸表率。

沉浮宦海多年姚启圣明白官场险恶不进则退,只有封侯封爵迈入世家行列方能永保功名富贵,眼下清廷已顺利平定三藩,只有台湾郑逆依旧梗顽不服,若不趁机立下战功受封靖海侯,日后绝无封爵机会。

想到康熙平台圣旨的煌煌圣言,姚启圣不由心头火热,随即想起一心争功不服管辖的施琅,禁不住深蹙眉头大感头疼。

施琅受命平台,自然也是眼热靖海侯,刚到漳州立即成立侦缉处,妄图取代修来馆掌管对台情报征缉,又以老上司名义处处拉拢吴英廖兴朱天贵等明郑降将,把修来馆多年辛苦的招抚成果席卷一空,丝毫不把顶头上司堂堂福建总督放在眼里,如今居然撕破脸皮当众出言污辱。

想到此处姚启圣忍不住怒火上升,刚要放声痛骂施琅,斜眼瞥见黄性震偷眼窥视自己,目光显现狡狯,心中蓦地一惊,想起自己素以儒雅君子自居,莫要在下属面前有失官体。

硬生生吞下恶气,冷声问道:“施琅那厮虽然粗鲁,却也为官多年,精通为官之道,怎么竟敢当众侮辱老夫,莫非听了有心人的挑拨言语?”

哈善开棺验裳当着满堂吊客与施琅接耳秘语,灵堂内外人人亲眼目睹,事后自然传入姚启圣耳中。

姚启圣不敢对哈善发火,含糊其辞假装不知。

黄性震听出姚启圣语意,鱼泡眼眯了眯,故意踟蹰道:“下官不太清楚。”

没等姚启圣出言发作,话题一转道:“不过下官听说前些日子修来馆有人暗中向哈善将军告密,举报施琅欲以汉人衣裳下葬义弟施安,

哈善将军得讯方才亲自率兵前往厦门,当众开棺验裳。或许告密消息传入施琅耳中,施琅误以为大人有意与他作对,这才当众发作,出言侮辱姚都事。”

鱼泡眼霎了霎,悄然现出诡谲光芒。

黄性震表字符起,号静庵,漳州府漳浦县人氏,家道小康,粗通文墨,生性狡诈热衷功名,到处钻营欲谋一官半职。

姚启圣就任福建总督兹兹以平台为念,黄性震窥准心思,特地赶往总督府献上“平台十策”,建议设立修来馆招降纳叛,买散台湾人心。

姚启圣正愁无人牵头招抚明郑叛逆,见到“平台十策”大喜过望,详谈之后发现都是同道中人,立即保举黄性震以知府衔任修来馆主事,职掌招抚策反,情报侦缉。

明郑官兵一旦归顺,七品以上即迎入修来馆,每日里吃喝玩乐,由专职探事酒宴赌局间探听情报,政事、军事、经济、文化无所不包,直到把情报价值榨取干净,方由姚总督出面安抚,量材施用,或入伍或归农,务要“大喜过望,以诱降者”。

修来馆康熙十七年在漳州东杉桥大明漳州卫所设立,五年来招降纳叛,侦缉探查,功劳着实不小,黄性震主管其事,直接对姚启圣负责,是名副其实的铁杆心腹。

听黄性震说修来馆有人暗中向哈善告密,姚启圣悚然心惊,用力一拍桌面,沉脸斥道:“你如何当的修来馆主事,手下暗中告密居然不晓得。”

疾言厉色训斥一通,方才沉声问道:“究竟哪个竟敢胆大妄为,不顾阖家性命?”

黄性震心中暗喜,故意迟疑片刻,好一会方扭捏道:“下官得知消息立即追查,查出二月十五日修来馆文书周儒偷偷潜往旗营,向哈善将军举报揭发施琅不法阴私,”面现难堪神色,“说是奉下官之命出首告密——”

砰的一声脆响,姚启圣终于忍不住把价值千金的定窑瓷杯用力摔在青砖地面,眸中现出骇人光芒,“周儒好生大胆,现在拘禁在哪里?老夫要亲自审问,看究竟何人幕后主使!”

候在厅外的婢女急忙抢进收拾,姚启圣冷哼一声,摆手示意退出,目光冰冷盯住黄性震。

黄性震面现苦笑,滞了滞道:“下官惊闻讯息,立即下令拘捕周儒,哪料周儒已被人暗杀在旗营门前,怀藏遗书说万一死亡就是修来馆遣人暗杀。”

“遗书竟然落入了哈善之手?!”姚启圣忍不住从椅上站起,颤声问道。

哈善有勇无谋,对自己这个汉人总督素有成见,拿到周儒遗书哪能不信以为真。

沉浮宦海耍了半辈子阴谋,想不到却被小小文书的绝户计套了进去。

饶是姚启圣心思深沉,喜怒从来不形于颜色,也不禁骇得手足冰凉,眼前仿佛现出康熙听到流言射出的疑忌目光。

倘若哈善秘奏皇上,声称自己怀有异心,诬蔑重臣,阻挠平台企图养寇自重,不知结果会是如何?

想到凶险之处姚启圣不自禁打了个哆嗦,仿佛有深沉目光正在暗中窥探,面色陡地现出青白。

第九十一章 间谍烛阴 黄性震急忙跟着站起,苦笑着点了点头,眸子深处微现得意。

姚启圣眉头紧皱,背着手沿侧厅转了两圈,问紧跟在屁股后头的黄性震道:“好毒的绝户计。符起,你说这是察言司还是侦缉处的手段?”

听姚启圣唤自己表字,黄性震心头微暖,忙凑前道:“下官分析,施琅那厮虽然心狠手辣,时时想抢夺大人功劳,只是他到漳州不过年许,势力还伸不进修来馆,下官浅见——”

没等说完,姚启圣截住道:“那就是察言司间谍做的手脚。周儒名字有个儒字,想必是死读文章的书呆,若被明郑叛逆责以君臣大义,说不定会自杀栽赃,陷害修来馆。”

说到君臣大义姚启圣微觉脸红,想起年幼读书时塾师周老夫子精忠报国的淳淳教诲,投效清廷后亲朋好友断绝往来的侮辱难堪,随即就用功名富贵念头掩盖了过去。

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既当了汉奸就莫谈民族气节。

姚启圣本以为黄性震会对自己大表赞同,却见他面现古怪神色,知道猜测得不对,微咳问道:“符起,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黄性震心中暗喜,赔着笑脸谄媚道:“大人明见万里。修来馆招聘探事,对应聘者身份来历都是详加审查,严防间谍秘探易名潜入。这周儒父亲名叫周进,原是厦门的冬烘塾师,以教书授课为生,与明郑叛逆从无往来,顺治十八年已得病去世。”

“朝廷颁布迁界令后周儒跟随寡母移居漳州,以替人抄字作画为生,因为写得一手好字,被招入修来馆,为人最是沉默寡言,抄写文书外从不与旁人打交道。下官派人追查周儒进入修来馆后的日常交往,没发现与察言司往来的丝毫端倪。”

见姚启圣面色有些难看,黄性震咬了咬牙,续道:“下官查出种可能,不敢禀与大人知晓——”

姚启圣冷哼道:“你都已经说出,哪还有啥子不敢。”

“下官浅见,周儒之所以潜往旗营向哈善大人告密,或许是为了报仇——”

偷偷抬头,见姚启圣凝神倾听,精神一振,接下去说道:“下官查明,姚都事去年中秋酒醉闯进周儒家中,对周儒妻子周李氏强行非礼。周李氏受辱之后自尽身亡,第二天周儒闯进都事房吵闹,被姚都事打了记耳光逐出,修来馆上下差不多都知道。下官以为——”

“畜生尽敢如此造孽!”

姚启圣自诩仁义传家,公开场合从不仗势欺人,想不到姚国泰居然背着自己干出淫人妻子的缺德勾当,想起百花馆为了牡丹女与蛮

尔古呷醋打架的妓院旧事,禁不住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气不打一处来。

用力拍打桌子怒喝道:“肯定是胆大周儒衔恨在心,告密报复,事后被察言司密探暗杀栽赃老夫。符起,你主管修来馆,怎能任国泰如此任性妄为,坏老夫大事!”

姚国泰是姚启圣特意安插到修来馆的钉子,自以为是总督堂侄,负有监视职责,向来不服黄性震管辖,以都事身份招纳了帮人马处处与黄性震作对。

黄性震心中不爽却又无可奈何,日思夜想把姚国泰逐出修来馆,特地到总督府禀报机密情报,十有八九倒是为了拔除这根眼中钉。

周儒施出绝户计倒打姚启圣一把无人授意,他虽出于生计被迫替修来馆办事,内心深处激于民族气节常以此为耻,妻子受辱愤恨交加,利用修来馆探事常用栽赃陷害手段,以性命为代价向姚国泰复仇雪恨,立意要把姚启圣拖下水。

黄性震虽然狡诈凶狠,却料不到世上居然有人甘愿舍却自家性命做局陷害,自然猜不透周儒的真实用意,只能借势利用另做文章。

见姚启圣气得眼珠发赤,双手颤抖连胡须都拔下数缕,浑然不见平常儒雅神态,黄性震心里暗喜,故意吃吃道:“下官事务繁忙,手下又有意遮瞒,实在不晓得有这回事。不过周儒出首告密是真,暗杀身亡却存有疑点——”

“有啥疑点,”姚启圣冷笑道:“漳州府无数眼睛暗中盯着老夫,耍尽手段试图扳老夫下台。定是察言司得知消息顺势而为,暗杀周儒来个死无对证,把脏水全都泼到老夫身上,趁机挑动施琅与老夫作对,以便渔翁得利捞取好处。”

黄性震低头不语,索性来了个默认。

想到自己日夜操劳企图立下不世功劳,却被不争气堂侄坏了大事,姚启圣心头火气愈发旺盛,冷声道:“姚国泰贪财好色,办事无能,着即——”

刚想说出“撤官罢职,永不录用”八字,忽见黄性震目光炯炯注视自己,眸里隐现急切神情,心中微凛,脑中瞬间转过无数主意,改口道:“撤去都事职位,由符起严加管教,以观后效。”

黄性震见自己暗进谗言大肆挑拨,还是拔不去姚国泰这根钉子,心里着实失望,勉强笑道:“尊督宪大人令谕。”

顿了顿道:“姚都事办事勤勉,精明能干,修来馆能有今日局面功不可没,下官厚颜向大人求个情,免了姚都事这一遭罢。”

姚启圣目光炯炯注视黄性震,眼神意味深长,似已瞧破他的龌蹉心思。

半晌方才冷声道:“玉不琢

不成器,国泰的事就这么定了,不必多说。你要让他好生磨磨性子,莫再贪花恋色,误了老夫大事。另外派人死死盯牢施琅,想法子往提督府多派些眼线,老夫经历了那么多风浪,不信降伏不了这头孽龙。”

砰的一掌用力打在桌上,仿佛已把施琅重重拍在掌下,长长吐出一口郁闷之气。

想起好不容易打进提督府的眼线煮药小童莫名失踪,黄性震心里发苦,随口答应。

姚启圣瞧在眼里,沉吟半晌,忽地问道:“台湾烛阴有没有送来机密情报?”

烛阴是传说的钟山龙神,身长千里,通体赤红,双目开阖能变换昼夜,最是神通广大。

修来馆成立伊始就以明郑为情报目标,派遣大批间谍潜入台湾从事策反侦缉,间谍首领代号烛阴,希望让明郑天下“昼夜颠倒,换了人间”。

烛阴不负期望,潜伏台湾屡有斩获,近些年大批明郑官兵逃亡降清就是烛阴暗中劝降的功劳。

听姚启圣问起,黄性震忙表功道:“烛阴正在暗中联络土蕃,想法子鼓动土蕃造反,让明郑叛逆不战自乱。”

鱼泡眼现出得意神色,“正月十六烛阴实施赤壁行动,指派潜伏间谍纵火焚毁十座粮仓,烧毁郑逆上百万储粮,同时暗中散播台湾缺粮流言,眼下台湾粮价已经疯涨,粮商贪图暴利囤居惜售,平民百姓购粮无着怨声载道,郑逆粮食匮乏大失人心,郑克塽日子着实难熬得紧。”

听到台湾缺粮姚启圣眸子发亮,他熟读史书当然晓得民以食为天,平民百姓关注的是柴米油盐,饿着肚皮哪管君臣大义满汉之分,心里蓦地起了主意,沉吟问道:“台湾岛内现有存粮多少,能够撑得过几天?”

黄性震平素重视的是明郑军政情报,对台湾存粮多寡没有多加留意,不觉有些呆滞,只是总督垂询不能不答,想了想答道:“东宁府共有十四处粮仓,已被烛阴焚毁了十处,余粮不过二万来石,拼命省粮大概能够熬得过一个半月。”

姚启圣凝神沉思,半晌面现得意,笑道:“郑逆军民数十万,每日都要吃喝拉撒,夏粮入库至少要到六月,也就是说台湾眼下至少有两个月的粮食缺口,郑克塽日子确实难熬得紧。”

越想越是兴奋,从椅上站起来回踱圈,断然道:“台湾储粮不足,郑逆必然想方设法到处购粮填补储粮缺口,符起,咱们要想方设法堵住购粮渠道,绝不能让一粒粮食流入台湾资敌。”

他平日口口声声视民如子,这时却面目狰狞目光狠毒,浑不似往昔儒雅君子模样。

第九十二章 釜底抽薪 见总督大人面目扭曲双目赤红,兴奋得在厅里接连转圈,黄性震暗自心惊喏喏称是,神态更加恭谨了几分。

姚启圣捻着胡须,沉吟道:“台湾想要大批购粮,途径无非东灜和南洋。东瀛眼下由德川幕府做主,向来与台湾往来通商关系密切,说不定会卖粮给郑逆,老夫自会奏请朝廷施压德川幕府,绝不允许郑逆从东瀛购粮,同时派遣水师战舰巡逻封锁,不让一艘粮船能够驶入台湾。南洋要让荷兰白夷严密封锁,杜绝郑逆走私购粮渠道。老夫釜底抽薪断了台湾粮道,郑克塽饿着肚皮,有啥底气再与老夫讨价还价!”

想起昔日投效多铎刚巧碰上吴江百姓起兵抗清,杀死投降满清的知县朱延佐,推举致仕礼部主事吴易为首领,阖城老幼据城自守。多铎派兵攻打屡次受挫,自己献计设法断绝粮道,活生生饿毙上千人,最后吴江县城不攻而下惨遭屠勠,自己献策有功得到多铎赏识,升官发财皆因此而起,姚启圣眸里不由现出得意,随即被狠毒无情替代。

一将功成万骨枯,欲逼郑逆就范建功立业,说不得要祭起修罗屠刀,容不下慈悲心肠。

见姚启圣目光冰冷,丝毫没有“济民于水火”的君子作派,黄性震不自禁打了个寒噤,晓得这招绝户计极其厉害。

平民百姓日图三餐夜图一眠,吃不饱饭说破大天也没人顾及民族大义满汉之分。

崇祯末年之所以义军四起兵祸连结,固然有人祸因素,但与田地歉收遍地饥荒有绝大关联。

明郑如果不能足量供应粮食,莫说升斗小民,就是军队也会人心不稳造反作乱,毕竟“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岳家军在现实世界绝无仅有。

只是——台湾四面环海交通便捷,釜底抽薪能否奏效?

仿佛瞧出黄性震疑虑,姚启圣微笑道:“荷兰白夷时刻盼着与老夫联师剿台,眼下已派人前来秘密谈判,自然不会以粮资敌自困手脚。郑逆大批购粮惟一渠道就是东瀛,德川幕府掌权家主德川家纲前年染病去世,新任家主德川纲吉继位不久,威望不足内部明争暗斗,焦头烂额无暇理会郑逆,老夫只要奏请朝廷派人施压,允诺支持德川纲吉,德川纲吉自然不敢违令,郑逆想要大批购粮也就无从谈起,只能坐困孤岛答应老夫的招抚条件。”

想到台湾百姓流离失所造反作乱,明郑叛逆焦头烂额狼狈万分,自己招抚成功封侯在望,姚启圣禁不住心怀大畅,重新坐回椅上抿了口香茶,问起烛阴递送的机密情报。

见姚启圣思虑成熟部署周密,黄性震自然谀辞滚滚,把机密情报一一禀明,略微迟疑道:“烛阴情报中说,察言司派遣军务处佥事徐国难化名潜

来福建,企图对朝廷不利,具体情况不太清楚,正在设法侦缉刺探,若有准确消息立即回报。”

姚启圣微微点头漫不在意。他是堂堂福建总督,掌管阖省军政大权,哪会把小小的军务处佥事放在心上,沉吟问道:“符起,你跟老夫说实话——施琅那厮有没有派间谍暗地潜往台湾,企图挖老夫墙角?”

“施琅?下官以为,心有余而力不足。”

姚启圣沉思半晌,恨声道:“施琅本是明郑叛逆,对台湾情形知根摸底,很多归顺官兵宁肯与他联络,也不肯受老夫笼络,看中的无非是那份海盗香火情。”

“年前老夫派副将黄朝用到东宁府招抚和谈,本来大有希望成功,哪料居然在街上被土蕃刺客出手刺伤。背后若没有人暗中捣鬼,说破天都不会相信。老夫觉得暗中捣鬼的极有可能就是施琅那厮。”

想到施琅到福建后时时处处与自己作对捣乱,没一事肯听从指挥,姚启圣目光冰冷怒火更炽,暗悔自己只想笼络施琅企图立平台大功,没有及早出手对付。

黄性震觉得姚启圣的分析不无可能,只是事涉高层争斗不敢胡乱发言,免得有朝一日被秋后算帐。

听姚启圣提到黄朝用,想起一事忙禀道:“台湾派来的和谈使者宾客司行人傅为霖已从台湾启程出发,明日就要到达漳州,下步该如何行动,请大人示下。”

姚启圣呵呵笑道:“傅为霖?老夫多年前曾与他有一面之交,烛阴情报说他是刘国轩的儿女亲家,担任了多年户官主事,也算得上台湾的风云人物,东宁事变后受冯锡范排挤贬到冷衙门宾客司任行人,郁郁不得志,有接受策反的极大可能。你要好生招待,想什么就给什么,适当时机安排他与荷兰总督雅各步派来的那个——”

想起昔日以秀才身份前往湖州安吉拜见江南儒林领袖傅为霖,指望能够赞誉有加扬名士林,为日后做官做足风评准备,哪料傅为霖看了精心撰写的锦秀文章竟然皱眉不置一辞,没等姚启圣开口就端茶送客,态度冷淡之极,事后还点评自己文章狗屁不通,生生断绝了科举之路。姚启圣眸里不自禁闪过冷意,硬生生忍住出手报复的恶毒念头。

为了招抚成功封侯封爵,老夫就宰相肚里能撑船罢!

把傅为霖撇在旁边,蹙着眉头想了想,“特使拉马奥撞上一面,增加对台湾前途的清醒认知。察言司派出的陪同副使也要加紧招揽,看能不能为朝廷所用。”

提到拉马奥姚启圣眉头微皱,略感烦恼。

荷兰总督雅各步胃口极大,秘密谈判中狮子大开口提出开放大清口岸全面通商,允许基督教进入内地传教,台湾交还荷兰殖民等八

大条款,荷兰白夷不过联师助剿,派遣舰队封锁明郑南洋贸易通道,却漫天要价贪婪无比,莫说姚启圣没有权力自作主张,即使能答应也绝不会同意。

泱泱大清地大物博兵强马壮,哪能任由荷兰白夷予取予求,任意勒索。台湾与福建咫尺相望,一旦灭除明郑叛逆绝不能交给白夷殖民,否则就是喉咙顶上利剑,大清水师必将疲于奔命永无宁日。

况且自己还要指望开放海禁贸易发财,哪能任由荷兰白夷扼住通商要道,随意敲诈勒索,予取予求。

不过眼下不妨略加敷衍,让荷兰白夷见着高悬的胡萝卜加倍卖力对付明郑叛逆,攻占台湾还不是由自己说了算。

想到以夷治逆渔翁得利,姚启圣手捻胡须面现微笑,沾沾自喜倍感得意。

黄性震忙不迭答应。姚启圣性喜招抚,就任福建总督设立修来馆招降纳叛,极大削弱了明郑王朝实力,屡次获得康熙传旨嘉奖,对招抚议和更是热心,一心想抢在海战专家施琅前面招抚明郑,立下不世功勋封侯封爵。

姚启圣与黄性震就如何招抚,如何安置等商量了大半天,眼见华灯初上夜幕降临,特地留黄性震吃了晚饭,方才殷殷嘱托,放他回去。

黄性震得总督大人亲自留饭,自然感激不尽倍感荣幸,除没能把姚国泰赶出修来馆尚有余憾外,其他的都志得意满,心想事成。

他坐在设有修来馆标识的豪华马车上,掀开车帘瞧着街上往来奔走的行人,想起五年前自己还是默默无闻的乡下儒生,进献良策得总督大人赏识升官发财,如今已贵为五品知府主事修来馆,大批探事到处侦缉不法窥探隐私,漳州府除有限几人哪个不惧自己三分。

日后收复台湾说不得还能加官进爵,哪一天蒙皇上赏识跟姚总督一样承恩编入汉军镶红旗,那时功成名遂光宗耀祖,成为假旗人作威作福高人一等。

想到得意处,黄性震手舞足蹈咧嘴傻笑自鸣得意。

正自心头火热,忽觉行人中有锐利光芒向自己刺来,仿佛利箭陡地戳破升官发财的黄粱迷梦。

黄性震大叫一声,昏沉沉的脑子骤然清醒,忙掀开车帘向街道望去,见熙熙攘攘的行人依旧往来奔走,都在忙碌每日生计,哪有人有功夫闲花心思向马车多望一眼?

黄性震自嘲一笑,放下车帘用力晃了晃肥胖脑袋,暗想自己苦心谋划日夜筹思,精神难免有些恍惚,等会得去百花馆找美貌姑娘调剂调剂,最好能够一亲牡丹女沈凤莲芳泽。

想到沈凤莲貌美如花能歌善舞,已成为哈善的禁脔,黄性震心痒如同猫抓,向着车辕轻说了声“百花馆”,眯眼坐在车中不再言语。

第九十三章 挂牌梳栊 黄性震只道自己精神恍惚感官出现问题,实际上他若肯停下马车用心追查,很有可能会网到意料之外的大鱼。

化名刘昌福的魁梧汉子,察言司军务处佥事徐国难半刻钟前乔装进入漳州,瞧见修来馆马车不经意抬头瞥了一眼。两名情报官员都没意识到这一眼有何问题,以致当面错过。

那日返回东宁府不久,徐国难就以走私海商身份,带领军务处两名精干特工化装易容,秘密乘坐走私海船绕道前往江苏海州,在连云港码头下船,经湖南、江西进入福建。

清廷对闽浙沿海控制严密,时刻留神台湾动静,不太注决来自内陆诸省的行商,徐国难利用这一监管漏洞,化名河南开封府茶叶商人刘昌福,带领伙计前往福建泉州府购买名茶铁观音。

铁观音是中国十大名茶之一,产于福建泉州府安溪县西坪镇,传说是观音托梦所得,故名“铁观音”,茶香馥郁滋味纯浓,入口留有余香,享有“七泡有余香”美誉,每年都有大批各地茶商前去购买。

徐国难伪造路引,二月初十通过重重关卡盘查顺利抵达泉州,与专做批发生意的三鑫茶行谈妥价格付了定金,顺理成章住在客栈等待新茶上市。

内陆行商不曾见识闽地风情,闲居无事自然到处游山玩水,徐国难假借游逛风景,趁机到处巡视情报站点,掌握侦缉工作。

徐国难潜入福建的目的是实施厄斯计划,蓄意挑动姚施内斗,对姚启圣、施琅、哈善等满清高官日常行踪多加留意,吩咐察言司漳州站重点刺探相关情报,获知都统哈善打算率军亲往厦门开棺验裳查明真伪,徐国难决定冒险化装潜入施家老宅侦缉刺探。

跟随的军务处特工都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对新开张的侦缉处漫不在意,极力表示赞成。

凭借察言司厦门站的情报支持,三人改名换姓暗地潜入厦门,在距离施家老宅最近的张记卤肉铺潜伏下来。

徐国难数次化装侦缉,发现提标营亲兵巡防严密关防森严,外人万难潜入施家老宅,苦思良久想出李代桃僵主意,暗中挑选与自己身材相近的刘五,数日交往熟悉性情后暗地绑架,使用易容术鱼目混珠,果然骗过亲兵盘查,顺利

以帮工名义进入施家老宅。

他是察言司有名的易容高手,化装技巧极其高明,生性沉稳遇事不慌,居然没人能瞧出破绽,佝偻身子蹲在金银山前焚烧箔纸,见三十二年前在鬼难寻海滩亲手救助的施琅满面风霜,须发皆白,不复昔日的彪悍英挺,穿着鞑子二品高官服色指指点点满面春风,显然早已习惯汉奸身份,心情激动恨不得出拳击杀,却知道万万莽撞不得。

待哈善带着大批侍卫闯进灵堂开棺验裳,徐国难亲眼目睹狗咬狗的好戏,冷笑之余对厄斯计划成功可能性又多了几分信心。

只是料不到姚国善被当众驱赶出灵堂,恼羞成怒立即起网捕鱼,把察言司厦门站大小特工抓捕得一干二净,两名精干手下也不幸遭了池鱼之殃。

徐国难侥幸逃脱,当机立断赶在姚国泰布控前化装潜出厦门赶往漳州,成为唯一的漏网之鱼。

站在漳州街头望着往来奔忙的行人,徐国难感到有些茫然。漳州府是对台军事重镇,大军驻扎戒备森严,修来馆侦缉处探事随处可见,不啻于龙潭虎穴。

进入城门时徐国难就已见到漳州府衙贴在城墙的海捕文书,走私茶商刘昌福赫然在目,虽然画像严重偏离本人,兼之易容技术高明,暂时不虞官差追捕。

然而察言司厦门站已全军覆没,跟随前来的两名特工能否熬过酷刑,会不会无意中吐露情报机密,都是未知之数。

倘若贸然前往察言司漳州站,万一被修来馆探事顺藤摸瓜监视布控,岂不成了自投罗网。

眼看夜幕降临行人逐渐稀少,何处安歇成为当务之急。察言司漳州站暂时去不得,这时辰投宿客栈太过引人注目,万一衙役捕快半夜查店,露出行迹惹起疑心反而不美。

漳州城里虽然也有锦衣密探潜伏,都已垂垂老矣,子女大多不晓得密探身份。徐国难不忍前去打扰,破坏平静生活。

正自彷徨无计,前面街巷隐隐传来嘻笑之声,抬头望去,见一排临街楼阁涂红画绿彩灯飘摇,夕阳映照下分外显目,不时有穿着华丽、脚步虚浮的男子在肥胖老鸨甜腻腻问候声中进出,原来已到了漳州府红灯区柳月巷所在。

徐国难心中微动

,妓院迎来送往做皮肉生意,从来没有公差前来查夜罗唣,倒是花钱过夜的好去处。

想到这里,徐国难跟随几名道貌岸然的寻欢客慢步踱进门楣高悬“飘香馆”匾额的华丽青楼,把门乌龟见徐国难衣着虽然寻常,气宇轩昂举止不凡,显是极有身份的贵客,不敢拦阻笑脸放进。

经过阔大的青砖天井,前面现出四扇厅门的宽敞厅堂,八盏大红灯笼高高悬挂,照得里外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厅堂里面三溜四排摆放十多张红木方桌,桌上堆满香榧、花生、瓜子等各式坚果,石榴、苹果、香梨等南北水果,饼干小吃琳琅满目。

每张方桌前坐着三四名男人,面带淫笑挤眉弄眼,低声交换男人猎艳话题,不时发出猥琐贱笑。

徐国难为人方正,家有娇妻,除侦缉需要极少进出风月场所,见此场景不禁蹙了蹙眉,随手在张方桌旁坐下。

抬眼望见前面二层楼阁红烛耀眼通明,六名盛装美人身材窈窕,面带浅笑,款款站在楼阁中间摆出最美丽姿势,不时冲坐在下方品头论足的寻欢客抛着媚眼,现出我见犹怜的妩媚神态。

盛装美人旁边站着名浓妆艳抹的肥胖老鸨,面带职业微笑逐个介绍姑娘的才艺和姿容,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劝诱寻欢客花费重金竞价梳栊。

听到梳栊二字徐国难恍然大悟,原来今晚碰巧赶上了飘香馆的清倌人挂牌梳栊。

挂牌梳栊是青楼吸引嫖客,赚取巨金的开苞接客仪式。每年适当时机,妓院都会为长大成人正式接客的清倌人挂牌梳栊,寻欢客各自重金竞价,胜者就成为清倌人的第一位入幕之宾,充当新郎倌共享云雨,被戏称为“入青楼洞房”。

梳栊价格高低往往体现清倌人的青楼等级,头名红牌很容易力压群雌吸引更多的回头恩客,成为妓院的第一等红姑娘。

每逢挂牌梳栊前夕,平时清高眼高于顶的清倌人都会不惜代价,故意出卖色相吸引嫖客,甚至倒贴银钱弄虚作假,力图梳栊时身价最高,赢在卖淫起跑线。

六名盛装美人早都暗地寻好愿意梳栊出钱的冤大头,个个巧颜媚笑卖弄风骚,不要钱的媚眼一波波抛向各桌嫖客。

第九十四章 攀交旗人 徐国难到妓院只是借地住宿躲避官差盘查,对挂牌梳栊这等妓院揽金勾当丝毫不感兴趣,瞥了一眼便把目光转向前后左右,暗中察看有无可疑人物。

这是他多年潜伏刺探养成的习惯,多次避过侦缉危机。

坐在方桌前的嫖客人人面现淫笑,眼睛发亮只顾贪婪盯瞧姑娘美艳胴体,嘴角不时流出涎水,有的挤眉弄眼不三不四下流点评,哪有心思注意同为嫖客的徐国难。

奔前跑后殷勤伺候的乌龟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忙着为嫖客添茶送水,瞧不出丝毫可疑之处。

见没有可疑人物徐国难放下心思,瞧着嫖客的急色恶相感觉有些搞笑,伸手在碟里抓了把瓜子,边磕瓜子边思索下一步如何设法挑动姚施内斗。

姚启圣施琅都是手握重权的地方大员,寻常人物根本无缘碰面,何处着手实施厄斯计划倒要大费周折。

正磕得心不在焉,忽听坐在旁边的矮壮男子轻笑道:“蛮尔古,今晚你瞧中了哪名姑娘,银票带得够不够,等会莫要输给汉人蛮子,做不成新郎倌,给咱们旗人大爷丢尽脸面。”

矮壮男子说的是流行关外的满语,周围嫖客都是汉人富商,自不虞除同伴外有人听懂。

徐国难接受特工培训专门学过满语,听出矮壮男子是关外女真口音,略微惊奇转头望去,见方桌旁坐着两名皮糙肉厚的中年男子,浓眉大眼肌肤粗糙,虽然穿束与寻常富商无异,可面目粗鲁不类江南人士。

他脑里念头急转,就听蛮尔古咕咚吞下口涎水,淫笑道:“爷们今儿看中的是柳儿姑娘,隆德斯,你莫瞧她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眼睛可是骚得出水,吹拉弹唱无一不精,等会在床上必定风流快活,比俺们玩腻了的关外大妞更有浪味。”

说着放声大笑,满不在乎拍了拍鼓囊口袋,高声道:“大爷带了二千两银票,梳栊柳儿姑娘绰绰有余。隆德斯,你倒要担心自个银票不够竞争不过汉蛮,等会俺可不借给你。”

隆德斯挤了挤眼,翘起二郎腿惬意品了口香茶,轻笑道:“大爷带的银票比你只多不少,晚上咱俩都放心当新郎倌玩花姑娘就是,等会要不要来个一龙二凤,看哪个更有浪味?”

说着贼兮兮瞄向站在台上浓妆艳抹的梳栊姑娘,双目发光放声淫笑,惹得旁边嫖客皱眉注目张望,虽然不晓得两人身份,听语音就晓得必是驻防漳州的旗人大爷,个个面现畏惧不敢招惹。

旗人在漳州相当于太上皇,每日吃喝嫖赌横行街头,敲诈勒索无所不为,府衙捕快根本不敢过问,万一不小心得罪,吃了挂落还得陪上笑脸破财免灾。

听到一龙二凤蛮尔古双目淫光四射,咕咚吞下口馋诞,犹豫道:“今晚老子要给柳儿姑娘开苞,犯不着无端惹她生气。下回咱俩把相好的都叫到同一房间开无遮大会,谁先软了谁掏钱请客。”

两人相互说笑肆无忌惮,瞧见徐国难目现异色望将过来,不由一齐瞪视回去,眼神凶狠就差拍桌子呵斥。

徐国难微微一笑,用满语搭讪道:“两位来自

东北哪个圪垯,兄弟塔卜利是赫图阿拉正黄旗,特地前来漳州游玩,有幸碰到两位旗人兄弟。”说着抬手行了个旗人礼节。

听徐国难满语说得流利之极,蛮尔古与隆德斯对视一眼,目光均是又惊又喜,满族崛起东北人数太少,顺治入关时仅一百来万,平时分驻各地极少有机会碰面,能够在漳州遇到老汗努尔哈赤的同乡旗人,实在难得之极。

两人忙不迭拱手还礼,举起茶杯敬道:“原来是正黄旗的塔卜利兄弟,见面不识,得罪莫怪。”

对答了几句,三人已热络得宛若同胞兄弟,相互叙了年龄,蛮尔古最大,隆德斯次之,徐国难最小。

听徐国难是康亲王杰书远房表亲,慕名前来漳州游玩,蛮尔古神态大为亲热,忙不迭把椅子移近,淫笑道:“塔卜利兄弟,你初次来到漳州,说不得老哥要掏钱请客,今晚不管瞧中哪名姑娘尽管开口,老哥出银两帮兄弟梳栊。”

说着习惯性伸手去拍口袋,面色忽地微僵,呆住不动。

徐国难瞧在眼里,不动声色道:“多谢大哥客气。小弟今天只是随意前来玩耍,没瞧中哪名姑娘。”

仰面朝天现出高傲神态,道:“如果有姑娘瞧得入眼,小弟袋里有的是银票,用不着大哥劳神破费。”

蛮尔古苦着脸欲笑不笑,胡子拉扎的糙面现出尴尬。

隆德斯与蛮尔古是多年的酒肉朋友,瞧出异状诧问道:“蛮尔古,你怎么了,莫不是舍不得花钱请客,兄弟掏腰包就是。”

蛮尔古急忙摇头,糙面涨得通红,“隆德斯,你把老哥看成啥样人。只是——”

声音越说越低,“俺的银票不小心给该死贼娃掏摸走,等下不能喊价梳栊。”

徐国难与隆德斯听了都是大吃一惊,相互对视面现异色。

隆德斯瞪起牛眼,问道:“真地遇到了贼娃?莫要忘在家里没带银票出来。”

蛮尔古愁眉苦脸摇头道:“进门前俺还特地摸过口袋,银票着着实实藏在口袋,不晓得哪个贼娃手脚如此灵活,居然不声不响掏摸了去,让老子查出非卸成八大块喂狗不可。”

鼓起铜铃眼睛扫视厅堂众人,觉得人人神态可疑可能都是偷钱贼娃,只是没有证据不好出手。

肥胖老鸨介绍完毕,拍了拍白胖手掌退到一边,笑容满面瞧着嫖客逐个竞价,宛若望见大堆金山开心之极。

柳儿排在第四位,她招揽的开苞恩客就是旗人阔佬蛮尔古,见嫖客竞价激烈心里着急,站在台上目光水汪汪不住瞧将过来,时不时抛出迷死人的娇柔媚眼。

旗人最讲脸面,在朋友面前从来不肯认怂服输,蛮尔古已答应掏钱梳栊柳儿绝不悔改,听前面姑娘梳拢价高昂,排在第二的阿翠居然已出到六百两,不禁急得团团乱转,面红耳赤踟蹰半晌,向隆德斯拱了拱手,吃吃道:“好兄弟,先借老哥一千两银票,明儿加倍还你。”

隆德斯神色坚决,用手紧紧捂住口袋道:“不是兄弟不讲义气,赌嫖从来不向外借钱,兄弟不能坏了规矩

。”

蛮尔古是赌嫖老手,自然晓得这个规矩。他与徐国难不熟,不好意思开口借钱,油光发亮的糙脸胀成紫酱,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徐国难瞧在眼里心中暗笑,大方道:“小弟今天没有瞧中姑娘,不想竞价梳栊。就送给大哥一千银票,不用归还。”

说着从口袋摸出两张簇新五百两银票递了过去,蛮尔古伸手抢过连连作揖,道:“兄弟真是老哥的救命菩萨,银票明日一早加倍归还,蛮尔古绝不欠赖。”

徐国难嗤笑道:“赌嫖从来不向外借钱,这规矩小弟不能坏。不瞒两位大哥,小弟家里有的是金山银山,些许千百两银子拿去无妨,大哥用不着记在心上。”

蛮尔古面孔紫红喏喏无语,觉得塔卜利性格直爽重义疏财,实是大合自己脾胃。

望着楼阁上千娇百媚的漂亮姑娘,隆德斯心痒难搔,不耐烦道:“蛮尔古,既然塔卜利大方,你也不能小气,以后多请几次客就是。你家的宅院既宽敞又漂亮,不如请塔卜利住到你家,日后免费吃住,晚上可以顺便开赌局,兄弟们好好玩上几手。”

蛮尔古极想攀交贵人,又生怕拒绝,目光直直瞧向徐国难,露出希冀神色。

徐国难几乎要笑出声,故意沉吟道:“吃住倒是随便,如果有赌局——”

蛮尔古忙道:“俺家常开赌局,有时连哈善将军都要过来跟兄弟们玩上一把。哈善是镶蓝旗驻防福建都统,以前就在康亲王帐下听令。兄弟识得么?”

徐国难听到哈善暗吃一惊,心里模模糊糊起了个念头,故意蹙眉假装思索,含糊道:“听堂伯提起过,只是从来没有见过面。”

两人正说着话,楼阁上肥胖老鸨扯着嗓子开始推销柳儿姑娘,蛮尔古顾不得搭讪,扯着公鸭嗓高声叫价。

虽然有几名富商出重金角逐,终究抵不过蛮尔古财大气粗舍得花银,最终以一千两银子抱得梳栊美人。

柳儿见自己暂列梳栊清倌人头牌,喜得心花怒放,瞧向蛮尔古的眼神更加水波荡漾,娇颜媚态摄魄勾魂,让蛮尔古神魂颠倒飘飘欲仙,大感价有所值。

接下来竞价的是凤儿姑娘,是梳栊挂牌竞价最激烈的头等红牌。隆德斯也加入竞价行列,几次抬价以一千二百两险胜。柳儿姑娘梳拢价格位居第二,虽然也是不错名次,终究抵不上青楼花魁万众瞩目,让柳儿姑娘感觉有些失望,瞧向蛮尔古的目光隐含幽怨。

蛮尔古瞧在眼里,咧嘴苦笑,目光不由自主瞧向徐国难。

徐国难不等蛮尔古开口,从口袋又摸出张五百两银票,笑眯眯递过去道:“大哥快些前去享受洞房福泽,莫要惹得美人生气过不足瘾。”

蛮尔古感激涕零,不由自主起身向徐国难请了个安,得意洋洋跟着乌龟上了楼阁,在寻欢客起哄声中拐进后院。

徐国难坐在方桌前慢慢品茶,瞧着花重金赢得开苞资格的“新郎官”披红挂绿,在吹打声中喜笑颜开携着“新娘”昂首阔步进入后院洞房,目光微微闪烁,不知思索些什么。

第九十五章 狡兔三窟 一夜风流,欲死欲仙欢场滋味难以述说。

官差果然不敢到妓院寻事滋扰,次日清晨徐国难一早起床,取出银两打发陪宿姑娘离开,负着手缓步踱到厅堂,见只有稀稀落落五六名嫖客,都是呵欠连天眼圈发黑,坐下慢慢吃乌龟殷勤送来的黑米粥。

妓院规矩留宿嫖客可以免费供应早餐,只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老鸨当然不会花费分毫。

太阳升起老高蛮尔古隆德斯满面春风脚步虚浮走出后院,见徐国难候在厅堂忙作揖寒暄,神态极其亲热。

隆德斯挤眉弄眼,压低嗓子问道:“塔卜利,昨晚歇得可是安稳?”

徐国难微笑点头,道:“马马虎虎找了名姑娘,比不得两位大哥当新郎官入洞房风流快活。”

蛮尔古隆德斯都是妓院常客,聊起风流阵仗双目放光,淫言秽语滔滔不绝。徐国难心中厌恶,只是有心与两人攀交,只得装出嫖客色迷迷嘴脸,不时插话随声附和。

说到细微妙处,三人不住品嘴砸舌,挤眉弄眼大笑出声。

候在旁边的乌龟见“新郎倌”到来,连忙捧上丰盛早餐,徐国难随手赏了十两银子,把乌龟喜得合不拢嘴,高声谢赏,伺候得更加殷勤。

见徐国难确是旗人子弟漫天撒钱的富贵作态,蛮尔古暗自点头,呼哧呼哧几大口吃完黑米粥,抹了把嘴巴问道:“老哥这就回去收拾房子,不知兄弟几时过来?”

隆德斯抢着道:“当然等下就过来,我也跟你过去,等兄弟过来就接风洗尘,饭后一起赌牌九过瘾。”

经过一夜思索,徐国难心里拿定主意,旗人向来骄横无理,在漳州城都是仰脸走路从不把汉人放在眼里,稍有冒犯就要出手打人,衙役捕快从来不敢上门罗唣,假冒塔卜利在蛮尔古家里安身,不仅可以狡兔三窟躲避探事搜检,而且还能通过旗人渠道获取机密情报,趁机攀交驻防都统哈泰,浑水摸鱼推动厄斯计划实施,可谓是一举三得。

假意推辞几句,最终“拒却”不过,答应退了客房前往蛮尔古家居住。

蛮尔古见徐国难答应,有机缘攀上康亲王远房表亲,日后可以借势升官发财,自是不胜之喜。两人闲聊了几句,见隆德斯也已吃完早餐,随手赏了乌龟讨喜银两,赶忙告辞兴冲冲回家收拾。

徐国难目送两人走远,静坐片刻瞧无人留意,在乌龟恭送声中慢慢踱出飘香馆,见隔壁院落大多关门闭户寂若无人,与晚上的热闹喧哗形成鲜明对比。

妓院规矩都是夜晚营业,上午除非有嫖客留宿,姑娘都是懒睡晚起,不事梳洗。

远远瞧见雕栏画栋古雅宜人的百花馆高悬灯笼,大门紧闭一切正常,徐国难嘴角不禁现出微笑,谁都不会料到艳帜高悬的漳州第一妓院百花馆竟是察言司漳州站的秘密据点。

郑芝龙下海经商期间设立五商十行掌管郑家产业,海商生意红红火火遍布江南各地,鼎革之后五商十行遭到清廷严厉打击迅速衰败,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些漏网之鱼改名换姓乔装潜伏,百花馆就是其中之一。

牡丹女沈凤莲是察言司设法捧红的潜伏间谍,阖门老幼都死于扬州十日,与鞑子可谓不共戴天,凭借美色周旋于高官权贵,源源不断向察言司递送各种机密情报。

想着潜伏秘探为了复兴华夏不惜含羞忍辱委身侍奉胡虏,徐国难面色有些黯然,慢慢踱出柳月巷,扫视四周见无人留意,急步拐进路边茅厕,不一会出来已成为低头耸肩咳嗽不止的黄瘦老头。

顺着大街慢吞吞向前行走,不一会前面出现家茶馆,黑字匾额写着听雨阁,漳州风俗喜欢喝早茶吃早点,听雨阁满满当当全是茶客,捧着香茗品着茶点,谈天说地热闹非凡,仿佛身处太平盛世悠然自得。

徐国难缩着身子慢慢踱进茶馆,向各处茶桌张了张,捡张靠窗茶桌坐下,点了三碟点心,一杯西湖龙井,独坐吃喝自得其乐。

茶馆斜对面是家油米铺,经营米面油盐各色食材,一大早生意兴隆人来人往,徐国难边喝茶边冷眼观望,没瞧见邻近出现面生可疑人物。

过了会油米铺腾腾走出名瘦小中年男子,面目普通衣着寻常,留着两撇鼠须,提着竹篮摇摇晃晃顺街道向东行走。

瞧中年男子走出半条街道,徐国难付了茶钱慢步走出茶馆,悄悄跟在中年男子后面,等走到僻静所在快步上前,拍了拍中年男子肩膀,低声叫道:“陈玉廷。”

中年男子陈玉廷骤听叫声,不由自主吓了一大跳,回身见陌生黄瘦老头向自己打招呼,退开数步皱眉问道:“大爷是谁,莫非认错了人?”

徐国难恢复嗓音,轻声道:“是我!”不动声色继续佝偻背脊向前行走。

陈玉廷听出声音,眸里现出喜色,紧走几步跟在徐国难后面。

徐国难边慢步行走,边低声问道:“思明洲情形怎样?有没有熬不刑叛变招供?”

陈玉廷目光瞧也不瞧徐国难,轻声回道:“昨天站里探得消息,刘站长熬刑不供壮烈牺牲,鞑子没探出重要机密。跟随大人前往思明洲的两位兄弟自杀殉难,姚国泰狗娘养的暴跳如雷,疯狗般到处搜查捕拿。大人出行可要小心留意。”

听跟随自己的两名特工自杀身亡,徐国难心中微宽,不自禁有些难过,冷声道:“凭修来馆那帮兔崽子的三脚猫本事,哪能抓得住我。你告诉王站长,近些日子风紧一切小心,有可能暴露的兄弟抓紧搬离,实在不行干脆撤回台湾,以确保安全为第一要务。若要联络就在油米铺东墙画个符号,我瞧见自会设法过来。”

陈玉廷轻声答应。两人边说边走,宛若街上行人偶尔碰见,行人瞧见谁也不会起疑。

徐国难又问了些漳州站情况,嘱咐行事务必小心谨慎,莫要落入探事魔爪。

走了一会前面出现岔道,徐国难从口袋摸出叠银票,悄悄递过去道:“这二千两银票拿给王站长抓紧兑换出来,给站里兄弟贴补经费。”

陈玉廷忙伸手接过,不动声色藏入袖管,迟疑道:“大人,天地会玄水堂前些日子被侦缉处探事抄了堂口,日子很不好过。银票是不是分润些给他们救急。”

天地会是陈永华奉郑成功之命暗地创立的反清民间社团,与郑芝龙创建的五商十行都是察言司的外围情报组织,以反清复明振兴华夏为宗旨,虽然不相统属却也互通声气。

永历三十四年陈永华生病去世,继任东宁总制使冯锡范按例接任天地会总舵主,想着天地会分堂遍布大江南北招担揽大批反清志士,是争权夺利巩固权位的重要力量,必须牢牢掌控不可放松。

听从冯德贵计策借口调整人事,想方设法把大批亲信塞进各地分堂,企图架空各堂堂主把天地会掌控在手中。

陈永华深知江湖汉子生性散漫,担任总舵主只是遥控指挥,天地会各地分堂向来自行其事,日常事务全由堂主自行处理,哪能忍受冯锡范事事掣肘指手画脚,各堂堂主均是心中不服,阳奉阴违自行其事成了散沙。

冯锡范在天地会号令不行,成为有名无实的空头总舵主,恼羞成怒控制经费补贴,企图逼迫各地分堂降服。

福建是玄水堂地盘,堂主永仇和尚与施琅有生死大仇,自施琅就任福建水师提督屡次潜行刺杀,虽然没有成功倒杀死不少提标营亲兵,特别是除夕之夜玄水堂群雄突袭提督府,施安惊吓之下呕血昏迷,惹得施琅勃然大怒,下令施世轩组织探事加紧缉捕,终于被侦缉处抄了堂口,会中弟兄死伤殆尽元气大伤,只能隐藏潜伏伺机再起。

徐国难晓得永仇和尚武功高明之极,听到玄水堂竟然被侦缉处抄了堂口有些讶异,暗自把施世轩记在心中,点头道:“一切由王站长作主。你以后出入也要谨慎小心,提防被鞑子密探暗中盯上。”

嘴里说话快步走向岔道,瞧也不瞧陈玉廷一眼。

陈玉廷若无其事慢慢走开,宛若从不相识的路人甲。

第九十六章 秘密和谈 在大街小巷随意游逛了会,徐国难确定无人暗中跟踪,找了个僻静场所悄悄换成原来模样,不紧不慢走进家生意兴隆的头面铺,花费五百两白银买了数件上等贵重首饰,吩咐店小二用锦盒装好,提着施施然来到位于樟树胡同的蛮尔古府邸。

努尔哈赤起兵初期军纪森严,旗兵将佐包括主帅出征期间必须在军营居住,无事不得随意外出,到了康熙年间承平日久旗兵纪律逐渐散漫,蛮尔古又是哈善沾亲带故的亲信军官,早已把军纪抛诸脑后,除训练作战都是自行回家逍遥。

徐国难原以为蛮尔古住的只是寻常民宅,走进胡同口见前面出现幢高宅大院,粉墙后面尽是飞檐亭台,迎面就是亮得耀眼的朱漆铜环,门口建筑五福送喜的砖雕照壁,青石台阶下面蹲着一对两人来高的青玉狮子,瞧房院格构仿佛士绅富贵人家居第,不禁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青石台阶上面站着名眉清目秀的灰衫小厮,踮着脚向胡同口探头探脑张望,见到徐国难上下打量,瘦长面颊现出喜色,忙不迭跑下台阶行礼请安,笑问道:“请问老爷可是赫图阿拉来的贵客?”

他不敢直呼贵客姓名,见徐国难微微点头,知道没有认错,忙笑嘻嘻接过锦盒,低眉顺眼道:“小人名叫平安,我家老爷已等在厅堂,请贵客进去一叙。”

哈腰引徐国难走进朱漆大门,神情极其恭谨。

听小厮与儿子小名相同,徐国难不禁多瞧了几眼,见平安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衣着整洁眼神乖觉,显是伺候惯了的伶俐小厮。

蛮尔哈宅院甚是广阔,院落内花木扶疏雕栏缭绕,曲苑回廊间不时有家丁丫鬟行走,见到徐国难忙不迭弯腰行礼避让一旁,颇有富绰的大户人家作态。

蛮尔古与隆德斯站在主院厅堂外闲谈聊天,见到徐国难都笑嘻嘻迎将上来。

瞄了眼平安提着的精致锦盒,蛮尔古心中欢喜,面上却故意不悦道:“塔卜利,俺当你是好兄弟,怎么到老哥家也要提礼物上门,太过生份下不为例。”

徐国难笑道:“些许不值钱首饰,给大嫂妆饰脸面。”

隆德斯面现古怪,嗤笑道:“蛮尔古已纳了五房小妾,首饰拿进去恐怕不够分,莫要争抢打闹起来。”

轻声向徐国难道:“上次蛮尔古不小心得罪三姨太,脸上被抓出无数血痕,连营里都不敢去,请假在家休养了半个月,被弟兄们传为笑话。”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平安恭谨立厅旁不敢现出笑意,小脸憋得通红。

蛮尔古糙脸臊成紫酱,用力跺脚道:“隆德斯你怎么老揭俺的丑。”

提高嗓音道:“上个月你被四姨太顶着水盆罚跪在院中,连晚饭都没得吃——”

还没讲完就被隆德斯伸手捂住嘴巴。徐国难瞧着一对活宝,肚里暗自好笑,拱手道:“小弟不知,下次加倍给大嫂们补上。”

趁机问道:“两位大哥都在哈善将军帐下办事?”

蛮尔古得意道:“俺与隆德斯都是镶蓝旗佐领,就在哈善将军身边听令,最是信任不过。”

伸指扫向远近楼阁,得意道:“这宅院是哈善将军赏的,听说以前居住的是漳州城有名富商,私通台湾叛逆走私货物,被修来馆黄性震主事查出砍了脑袋,方才落到俺手里。”

满清闭关锁国寸板不准下海,企图用经济手段挤垮明郑,然而沿海居民靠海吃海,走私通商已成习惯,许多走私海商不顾禁海令私自出海贸易,漳州泉州一带尤多,自不免铤而走险与鼓励通商贸易的明郑勾勾搭搭,一旦被查出立时砍了脑袋,财产全部充公没收,端的严厉之极。

漳州富商只要听到探事上门就胆战心惊,忙不迭捧出银两化财消灾,是修来馆探事勒索发财的不二法门。

徐国难听得肚里暗恨,点头不语。

三人站着说笑一阵,平安跑来禀报接风宴已经备好。徐国难跟着蛮尔古进入高大厅堂,见厅堂宽敞明亮,摆着花梨木精雕八仙桌,布满精心烹调的荤素菜肴,浓香扑鼻极为丰盛,桌角还放着一大坛东北出产的烧刀子。

隆德斯指着烧刀子,笑道:“这是蛮尔古从满洲老家带来的家酿烧刀子,在地下埋了十多年,没剩下几坛,连我都没得喝。这次为了招待兄弟,特地取了出来。”

说着用力吸了吸鼻子,露出馋涏欲滴的酒鬼表情。

烧刀子味浓入喉宛若火烧,远没有江南花雕香醇爽口,只是千里迢迢从关外带来殊为不易。

徐国难扮出惊喜交集模样,连忙不住口感谢。

旗人性格疏散,没有汉人宴饮那么多繁琐礼节,各自找了座位坐下,平安忙捧着坛子给三人面前海碗倒满白酒。

厅堂立时溢满浓烈酒香,三只海碗相互对碰,仰脖咕咚喝了下去。

“好兄弟!”

伸袖抹了抹嘴巴,三人齐声叫道。

就在徐国难与蛮尔古隆德斯酒酣耳热称兄道弟之际,一艘高大六桅帆船劈波犁浪,在码头官员指挥下驶进漳州码头,缓缓停靠在泊位上。

闽地多山交通不便,货物往来大多依赖水道。漳州是沿海军事重镇,军民用度极为浩繁,每日都有大批航船运截各色货物劈波前来,把偌大漳州码头挤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六桅帆船停靠在泊位上,水手忙忙碌碌抛锚降帆。一名身着便装,六旬上下的白净老者缓步走上宽敞甲板,手扶栏杆望着繁华码头唏嘘不已。

两名中年男子默无声息跟在后面,目光闪烁各有意味。

相貌粗豪的魁梧汉子见白净老者神态有些感慨,目光微闪笑道:“傅大人不必过于伤感,只要和谈成功天下一统,朝廷对台湾官员必有封赏,傅大人德高望重定能衣锦还乡,在家乡父老面前好生露脸,不负平生之志。”

白净老者缓缓摇头,苦笑道:“老夫一大把年纪,衣锦还乡早就不再奢望,有朝一日只要能够落叶归根,把老骨头埋进安吉祖坟就心满意足。”

扫了眼码头蚂蚁也似的密集人群,感慨道:“永历五年八月,老夫就在这里追随国姓爷扬帆出海,那时也是如此繁华热闹场面,想不到多年之后——”

魁梧汉子立时截住道:“傅大人,现在是大清天下,前明年号不能再提。”

白净老者愕了愕,微觉尴尬住口不说。

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清癯书生踏前一步,朗声驳道:“黄将军说的好没道理。傅大人代表廷平郡王前来漳州与姚总督对等和谈,担任的是大明官职,当然要用大明年号。”

魁梧汉子滞了滞,冷笑道:“蔡佥事好一张利口。大清早已定鼎中原海外一统,延平郡王流亡海外苟延残喘,过的是苦哈哈的流亡日子,朝廷宏恩允许归降,台湾上下自然要感恩戴德,哪能对前明念念不忘,大胆触犯朝廷忌讳。”

清癯书生面上闪过青气,冷笑道:“台湾是大明领土,傅大人身为大明臣子,当然要时刻牢记大明二百年抚望恩德,不忘炎黄子孙华夏赤子身份。黄大人身为汉人如此忠于满清主子,确实令人佩服,只不知把列祖列宗忘到了何处,有没有承恩加入汉军旗。”

听清癯书生语带讽刺,魁梧汉子额头青筋蚯蚓般蠕动,捏紧拳头踏前一步,就想“以力服人”。

青癯书生负手冷笑,昂然挺立不屑一顾。

见两人唇枪舌剑争论不休,白净老者大感头疼,忙和稀泥道:“两位大人立场不同,观点自然迥异,不必为前明年号争吵,以后多加注意少用就是。”

白净老者就是明郑派遣前往漳州秘密和谈的宾客司行人傅为霖,表字文起,道德文章名满海外,是不折不扣的江南儒林领袖。

永历帝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准许开府设衙委任官职,武官最高许达一品,文职可达六部主事。宾客司相当于鸿胪寺,主管外交和谈之事,只是台湾孤悬海外力寡势弱,自然没有万国来朝,宾客司成为不折不扣的冷清衙门。

姚启圣秘密派往台湾的和谈使者黄朝用被生蕃汉子奥里契当街刺伤,冯锡范自觉理亏,当机立断下令酷刑处死,特地派遣傅为霖携带重礼陪同黄朝用前往漳州,一者陪礼道歉,二者继续和谈,提出仿高丽例称臣纳贡,意图保牢台湾自主地位,据地为王逍遥自在。

傅为霖窥破冯锡范心思,一路上对黄朝用极为客气,和谈副使司闻处佥事蔡英看不过眼,时常与黄朝用为称呼琐事争论不休,傅为霖左右为难,不知为两人和了多少稀泥。

见傅为霖又出面打圆场,奴颜媚态丝毫没有和谈使者的气节,蔡英拂然不悦,冷声道:“傅大人身为大明宾客司行人,代表延平郡王前来漳州与姚总督对等和谈,怎能如此失了气节有辱国体!”

见蔡英再次现出书生呆气,傅为霖心中暗自嗤笑,知他身为察言司佥事负有秘密监视职责,不好得罪装作没有听见,举手向黄朝用让了让,肩并肩同时走向踏板,远远望去仿佛两人才是同殿称臣,彼此亲密无间。

漳州码头密密麻麻的人群蓦地射出好几道目光,从不同角度投在傅为霖身上,眼神蕴含不同意味。

第九十七章 家乡情结 明郑使者假扮商人秘密前来漳州和谈,自然不能大张旗鼓惹人注目,黄性震代表福建总督姚启圣迎进邻近修来馆的鸿宾楼,安顿之后举办接风宴,接风洗尘热情招待。

鸿宾楼楼高四层,富丽堂皇雕栏画栋,是漳州城最高档的一流酒馆,不是达官权贵根本没有资格出入。

外人只晓得鸿宾楼原由漳州大族陈家经营,三年前亏了血本被迫低价甩卖,却不知被黄性震看中强行盘下作为修来馆的秘密据点,掌柜酒娘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间谍秘探,利用鸿宾楼在漳州饮食界的特殊地位暗中刺探情报,同时赚钱补贴经费,侦缉赚钱两不耽误。

幕后老板亲自设宴招待明郑贵客,上至掌柜下至酒娘都是精神抖擞,尽心竭力提供一条龙服务。

酒宴设在顶楼豪华雅间八仙轩,出于保密需要参加接风宴的都是官场中人,姚启圣贵为福建总督,没有纾尊降贵亲自出席酒宴的道理,代表姚总督接风洗尘的是五品知府衔,修来馆主事黄性震。

黄性震身穿深蓝官服,璀璨补子灿烂雪雀振翅欲飞,水晶顶戴缀着单眼花翎,粗长辫子在明晃晃蜡烛照耀下油光发亮,满面春风高踞主位,开口说话单眼花翎就上下摆动,仿佛正在热情招呼。

“两位大人都是台湾知名雅士,本官闻名已久,今日有缘聚会三生有幸,特地让人置办了两位大人的家乡菜,请随意品尝家乡口味。”

黄性震手执银筷,指向几道刚刚端上热气腾腾的菜肴,眯着鱼泡眼笑容可掬热情劝菜。

他遵照姚启圣吩咐,初次接触重在摸清和谈使者性情,以便对症下药招抚劝降,因此只是劝吃劝喝绝口不谈政事。

蔡英端坐在傅为霖左侧,睁眼望向宽敞桌面,见放在面前的是碗香气扑鼻的绍三鲜,洁白鱼圆与鲜亮木耳交映生辉,滚沸油汤中河虾、香茹、肉皮各色辅菜翻腾起伏,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欲大动。

蔡英原籍绍兴诸暨,中举前曾在绍兴府学攻读多年,自然吃惯了清香可口的绍兴菜,见眼前的绍三鲜无论用料还是口味都极为正宗地道,正是绍兴太白居鼎鼎有名的招牌菜。

暗自惊诧黄性震的煞费苦心,蔡英心念微动:姚启圣如此热情周到,莫非对和谈成功寄予极大期望。

身为司闻处佥事,蔡英每日接触大量机密情报,早就分析出姚启圣与施琅关系恶劣已到水火不容的生死仇敌地步。

姚启圣虽然贵为福建总督,毕竟文官出身行军打仗无论如何及不上老于战阵的海霹雳,只能寄望于和谈成功,独享平台大功名垂青史。

既然如此能否趁机争取仿高丽例,不剃发不上岸,称臣纳贡永为不征之国,把亲手制定的保台上策落到实处?

伸筷夹起颗温软鱼圆,品尝多年没有享受的熟悉家乡味道,蔡英有些刚硬的干瘦面颊不自禁现出微笑。

傅为霖身为和谈正使坐在黄性震邻座,面前摆着太湖银鱼羹、长兴爆鳝丝和胥仓雪藕片,都是地地道道的湖州名菜,玉瓷杯里盛满远近闻名的乌程酒,单闻醇厚酒香就知道特地用岘山清泉酿制,窑藏至少十年以上。

傅为霖含笑端坐,面部表情古井无波,内心深处颇为失落。他以明郑和谈使者身份秘密前来漳州,原以为能够见到昔日上门求教的落魄秀才,哪料姚启圣借着保密由头根本不予接见,吩咐黄性震全权负责和谈事宜,让自诩清高的傅为霖感觉有些恼怒。

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时处乱世遂使竖子成名。

傅为霖恨恨想着,在黄性震热情劝菜下放下复杂心思,伸出瓷勺舀起雪白滑嫩的银鱼羹慢慢放入嘴里咀嚼,本就有些朦胧的细长眼睛忍不住热泪盈眶。

任何人都有家乡情结,傅为霖离家日久更加恋乡情重,在台湾想方设法吃到湖州菜肴,只是哪有鸿宾楼特聘湖州百味馆厨师烧的正宗。

银鱼羹下肚傅为霖禁不住食指大动,左一筷爆鳝丝,右一杯乌程酒,运筷如飞吃喝得不亦乐乎,险些把舌头都吞咽下去。

黄性震把一切瞧在眼里,暗喜家乡情结得售。他掌管情报工作多年,知道对抛妻舍子远离故土的明郑军民来说,家乡情结最易打动人心,只要祭出就能无往而不利。

伸出银筷向傅为霖面前瓷盘挟了块酱鸭,笑道:“文起兄莫要过于感慨,只要和谈成功,你我就是同殿为臣,日后回到安吉老家品尝湖州菜的机会多得是,本官到时与文起兄把盏太湖,悠游竹海吟诗作对,一起过神仙不换的逍遥快活日子。”

他说的不文不白,傅为霖听得却是极其顺耳,拿起洁白绸巾拭了拭湿润眼睛,点头笑道:“老夫已有好多年没有吃过新鲜口味的太湖银鱼,举止不觉有些失态。符起兄既然有心,日后有暇就与老夫一起到安吉转转,安吉白茶极有名气,不瞒符起兄,老夫也很久没有喝到正宗的安吉白茶!”

嘴里说话,与黄性震举杯互碰,仰脖一口喝干,亮了亮杯底。

见傅为霖睹菜思乡,浑然没有和谈使者的气节,黄性震肚里暗笑,高声赞道:“张翰思鲈辞官不为,文起兄可为千古知音。本官早有悠游林下之愿,日后有暇必定随文起兄到安吉游山玩水。”

向侍立旁边的酒娘道:“快给文起兄泡杯安吉白茶,要用孝丰镇金光寺老茶树产的极品白茶。”

腰系碎花短裙的酒娘听到吩咐,答应一声踏着小碎步退出,片刻后一杯清澈透亮幽香扑鼻的极品安吉白茶用托盘端了上来,傅为霖捧杯细品,陶陶然如坠仙境。

咂嘴品味半晌,向黄性震拱手道:“有劳符起兄,老夫竟然有生之年还能在这里喝到安吉白茶,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语音禁不住有些哽咽。

黄性震微笑道:“你我日后还要同殿称臣,区区小事不足挂尺,文起兄何必客气。”

听到同殿称臣傅为霖滞了滞,低头品茶没有接腔,神情和蔼似乎颇为顺耳。

见两人当众称兄道弟,越说越不像话,蔡英忍不住插嘴道:“台湾的乌龙茶甘润醇厚海外闻名,黄主事日后若有机会出使东宁府,不妨品上一品,必定永世难忘。”

黄性震自然听出话外之意,眯着鱼泡眼深深瞅了蔡英一眼,点头道:“蔡佥事说的不错,日后台湾归统大清,本官自然是要前去品茶赏景,到时两位说不得要出面做个东道,本官厚言扰上一扰。”

此言一出傅为霖蔡英都是倏然变色,晓得黄性震公开出言威胁,目的在于试探和谈底线。

第九十八章 唇枪舌箭 傅为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蔡英啪地一声扔下银筷,嘴角噙着冷笑,凛然道:“黄主事要是想到台湾做客,蔡某与傅大人都极表欢迎,只是台湾水师称雄天下,台湾海峡浪高风急,黄主事不通晓兵事,恐怕不易安然渡过。”

黄性震凝视蔡英半晌,点头微笑道:“蔡佥事说的不错,前些日子本官跟随姚总督检阅朱天贵总兵率领的归降战舰,果然高大威猛战力不俗,据此看来台湾水师确有称雄天下的雄厚本钱。”

听到这话傅为霖蔡英对视一眼,都是面色微变,神情有些忸怩。

朱天贵是郑经帐下知名骁将,精通海战任职台湾水师左军都督,统辖二十八镇水师精锐负责澎湖防务,屡次率军击败闽浙水师,职位仅在水师总督刘国轩之下。

朱天贵向来与世子郑克藏交好,看不惯冯锡范的跋扈行径,东宁事变后担心受到牵连血洗,受修来馆代号毕方的潜伏间谍张剑雄引诱,率战舰两百艘水师官兵三万渡海投降满清,官封平阳总兵,对付昔日同僚变本加厉,接连打了好几次胜仗。

台湾水师经此变故实力大损,此消彼涨下再无余力压制鞑子水师,刘国轩被迫率舰队退守澎湖安抚司,深沟高垒悬挂免战牌,导致台海战事攻守易势,自此丧失了战略主动权。

听黄性震故意提起此事,蔡英心中警惕,目光炯炯望向傅为霖,想瞧这位以口舌便捷著称的宾客司行人如何应答。

他毕竟只是副使身份,好多时候不便抢着说话,却见傅为霖低头品茶,不发一言恍若不闻。

见此情景蔡英暗生怒气,狠狠瞪视傅为霖一眼,冲黄性震冷笑道:“朱天贵贪图富贵背弃大明,日后朝廷自会明正法典。说起来也是拜朱天贵降清之赐,察言司顺藤摸瓜捕获大批潜伏台湾的间谍细作,听说间谍头目代号毕方,也不晓得是真是假,望黄主事能够告知。”

说着呵呵大笑,仰脖喝了杯乌程酒。

听到毕方黄性震面色有些青白,强抑怒气重重冷哼。

朱天贵投降清廷察言司立还颜色,派出特工抓捕了张剑雄在内的大小老鼠,修来馆多年苦必布局的潜伏间谍网被一网打尽,直到现在还没有真正恢复元气。

黄性震派出精干手下烛阴潜入台湾,替代张剑雄重新构建间谍网,实施赤壁行动烧毁明郑粮仓,大大提振了潜伏间谍士气,只是毕方被捕是修来馆耻辱,听蔡英当众揭开伤疤,黄性震焉能不恼恨。

有心提起赤壁行动夸口炫耀,又怕被资深特工蔡英听出端倪,不利修来馆间谍潜伏刺探。

黄性震身为修来馆主事自然具备保密意识,蹙着眉头正在斟酌该如何应答,傅为霖见两人唇枪舌剑又要争吵起来,心里暗自叫苦,忙举杯和稀泥道:“今日黄大人特地置宴接风洗尘,大家只谈风月不及政事,喝酒喝酒!”

陪坐喝酒的满清官员见状都笑着举杯插科打诨,总算把酒宴氛围缓和下来,不再剑拔弩张明争暗斗。

蔡英见傅为霖言笑晏晏,与修来馆主事黄性震把酒交欢恍若知交好友,毫无和谈使者的气节,胸中气闷起身站起,在酒娘引领下急步走出八仙轩。

傅为霖生怕蔡英出去招灾惹事,急叫道:“蔡佥事哪里去?”

蔡英面色阴沉恍若不闻,脚步又是加快了几分。

“傅大人莫要担心,蔡佥事想是内急出去转转,待会自然回来。”

斜眼瞟视蔡英走出雅间,黄性震向傅为霖笑道:“蔡佥事身为和谈副使,丝毫没把傅大人放在眼里,亏傅大人大度包容,居然容忍得下这等跋扈副使。”

傅为霖沉浮宦海多年,如何听不出此等明显挑拨言语,只是他另有心思,不想得罪黄性震,笑答道:“蔡佥事是察言司司闻处佥事,奉令派遣充当和谈副使,负有秘密监视职责,老夫不得不容忍几分,否则回到东宁府随口说些坏话,没得给老夫增添麻烦。”

嘴里说话,又是一口安吉白茶下肚,只觉唇齿留香醇美异常,飘飘若仙醺然欲醉。

如此机密话语也能随意出口,傅为霖莫非是情报白丁?

黄性震若有所思,转了转鱼泡眼,轻声问道:“听说察言司军务处徐国难佥事奉令公干,不知此时到了哪里?”

嘴里说话,矮胖身子凑将过去,双目炯炯瞧着傅为霖表情变化。傅为霖身为明郑四品大员,素来自命文士风流,对有台湾锦衣卫雅号的察言司从来都是敬而远之,绝不私下接触,全然不晓得徐国难是何等人物,闻言暗记心中,与黄性震又碰了杯酒,言语支吾把话题转了开去。

黄性震心里有数,转换话题聊起安吉风光,听得傅为霖唏嘘不已,思乡之情又加重数分。

蔡英面色阴沉出了八仙轩,顺着廊道刚走出几步,就听到隔壁雅间有人叽哩咕噜用洋语说话。

司闻处掌管情报分析,西洋情报资料时有涉及,蔡英虽然听不懂荷兰语,却也听出说话的必是西洋白夷,暗吃一惊缓下脚步,有意无意向半敞屋门张了张,见两名身材魁梧、金发碧眼的洋人高踞首座,周围陪坐六名衣冠整齐,笑容可掬的满清官员,相互敬酒杯盘交错,气氛极是热烈。

一名满腮胡须状若蛮夷的高大洋人似有所觉,目光向门口瞟了瞟,仿佛发觉有人暗中窥探,越发高声大语,昂首挺胸不可一世。

末位陪坐的谄媚汉人似是通译,满脸堆笑高声翻译,无非是感谢满清官员热情招待,足见清荷友谊万古长存等客套言语。

满清官员笑眯眯听着,自然也都满口客气,时不时举杯敬酒,春风和谐宾主尽欢。

引路酒娘见蔡英停步窥视,掩着嘴凑近悄声道:“那两名洋人听说是荷兰总督派出的和谈使者,与姚总督商谈联手对付台湾,知府张大人经常陪着过来喝酒,每次都要借酒装醉动手动脚,极是让人讨厌。”

嘴里说话秀眉微蹙,现出楚楚可怜模样。

蔡英虽不掌管侦缉刺探,毕竟出身察言司熟悉情报工作,见引路酒娘不过二十来岁,身材窈窕眉清目秀,目光隐隐透出狡狯,哪能瞧不出她受人指令故意点明,否则小小酒娘焉能知晓机密情报,冷哼了声没言语,自顾转身走向茅厕。

引路酒娘微微滞了滞,赶忙快步跟上,俏面如花笑语盈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廊道深处慢慢探出半颗干瘦脑袋,穿着伙计青衫,老鼠眼在蔡英身上张了张,视线慢慢转向觥筹交错的八仙轩,眸里陡地射出阴寒锐芒。

第九十九章 荷兰使者 拉马奥侯爵是荷兰驻巴达维亚总督雅各布秘密派遣的和谈特使,携带大批奇珍异宝暗中来到漳州,目的与福建总督姚启圣商谈联师剿台,重新恢复荷兰在台湾的殖民统治。

拉马奥长袖善舞深谙谈判技巧,初次见面就狮子大开口提出开放海禁自由通商,设立教堂允许自由传教,互驻使节解决贸易争端,放弃台湾交还荷兰殖民等八大条款,野心之大令人瞠目结舌,目的在于试探谈判底线,以便讨价还价。

姚启圣胆敢答应如此屈辱条款,立即就会被正义爱国的御史挥洒口水喷成卖国巨奸,况且他答应也不算数,如此通商条款在眼里只有大陆的满清贵族那里必定通不过。

荷兰水师控制南洋强横无比,联师剿台对日益不听指挥的施琅也是无形牵制,姚启圣虽然极欲和谈议抚独享平台大功,却也明白军事威慑对推动谈判的重要意义,因此对荷兰和谈使团虚以委蛇,吩咐谈判官员施展拖字妙诀虚言应付,一直没有给予明确回应。

办事拖拉是满清官场常态,得到总督指示的谈判官员心领神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找出各种理由拖延,勉强和谈也是顾左右而言之,说了半天烟笼雾罩不知所云。

拉马奥颇有荷兰绅士风度,笑吟吟与满清官员聊天气侃大山,没有丝毫不耐烦,副使阿古达军人出身脾性爽直,面对翘着二郎腿装腔作势打哈哈的满清官员气得发疯,时不时挥舞拳头咆哮如雷,无奈双方言语不通,通译钱四不敢直译侮辱言语,如同一拳打中棉花堆没有丝毫效果。

拉马奥自诩已经瞧破姚启圣用心,对拖拉谈判甘之如饴,经常劝诫阿古达谈判就是扯皮,务必沉心静气忍得白眼,只要能够达到谈判目的就是成功。

洋人相貌迥异华人,为避免引人注目不能随意外出游玩,整日宅在房间无所事事,得到漳州知府张忠瑞邀请立即前往赴宴,有巧无巧与傅为霖率领的明郑使团撞个正着,彼此都是瞧得一清二楚。

阿古达见到明郑使团倏然色变,拉马奥表面若无其事,内心深处也在暗中思索姚启圣用意。

“张知府好长时间不肯露面,今晚突然热情邀请前往鸿宾楼宴饮,原来郑克塽派遣的和谈使者已经秘密抵达漳州,姚启圣故意制造机会让双方碰面,想要成为渔翁捞足好处。”

酒宴之后拉马奥乘坐马车回到住处,随手取过雪白毛巾擦拭面孔,略带酒意的眸子立时恢复清明,对懒洋洋坐在椅上玩弄酒杯的阿古达微笑道。

拉马奥是荷兰总督府出了名的中国通,凭借一己之力把《马可波罗行记》译成荷兰语,能够跟巴达维亚汉人用汉语交流,对远东大陆辽阔神秘的文明古国有着独到认识,并不如阿古达那样急着重新殖民台湾。

在他看来,荷兰帝国的利益始终在欧洲,福尔摩沙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用不着过于执着,更不能把宝贵的远东舰队强大军事力量消耗在蛮夷世界,白白便宜了虎视眈眈想要抢占日不落称号的欧洲列强。

来到漳州谈判拉马奥始终坚持使用通译,从来没有开口说过哪怕一句汉语,目的在于避免引起警惕,从满清官员的夸夸其谈中获得情报资料,分析研判谈判底线。

漳州知府张忠瑞由姚启圣指派牵头负责秘密谈判,得到指示故意把酒宴设在八仙轩隔壁,制造机会让蔡英撞见荷兰和谈使团,以拉马奥的老到精明,哪能不明白这是姚启圣故意为之,意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正自沉思如何巧妙利用明郑使团实现荷兰利益最大化,阿古达仰脖喝了口威士忌,不屑嗤笑道:“那又如何,重新夺回台湾可是雅各步总督亲自制定的远东殖民战略,得到威廉陛下的亲笔批准。满清皇帝目的在于消灭违背意志的叛逆,而不是对肥沃的福尔摩沙真正感兴趣。只要能够设法消灭可恶的台湾水师,日不落帝国的光辉必定可以重新笼罩福尔摩沙,满清皇帝绝不会对此说三道四。况且——”

傲然挺起胸膛,“以帝国远东舰队的无敌实力,绝对能够确保远东殖民战略的顺利实施。”

提到台湾水师阿古达的络腮胡须激动得发抖,眼珠血红如同撒旦眸子:上帝作证,战无不胜的帝国远东舰队何曾遭遇过殖民惨败,除了面对郑成功亲自率领的台湾水师。

永历十五年,郑成功率军数万渡过鹿耳门逼近台湾。荷兰远东舰队自诩舰坚炮利,在台南海域拦截明郑水师,企图一举歼灭战而胜之。

哪料明郑水师士气高昂作战勇猛,凭借劣势装备击沉荷兰远东舰队主力战舰“赫克托”号,重创“格拉弗兰”号和“白鹭”号,迫使战无不胜的荷兰远东舰队狼狈逃窜,台湾总督揆一绝望之下被迫率军投降,成为荷兰殖民史上的屈辱代名词。

阿古达当时在“白鹭”号担任见习水手,帝国舰队战败狼狈逃窜的悲惨场景深映脑海,自那以后就已埋下了复仇种子。二十多年后狂热宣扬巨舰主义的阿古达升任远东舰队副司令,到处鼓吹出兵台湾消灭明郑水师,重新掌控福尔摩沙这颗东方明珠。

强硬的主战论调颇能吸引热血军官,连雅各步这名活在上个世纪脑里只有殖民荣耀的帝国高官也受到蛊惑,坚持让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阿古达担任和谈副使参与谈判。

在这头只会低头冲撞红布的野牛眼里,只有消灭明郑水师才能洗刷昔日战败耻辱,重新恢复远东舰队的无敌威名。

望着阿古达宛若铁血战神的狂傲模样,拉马奥没来由一阵厌恶,无所不能的上帝,我怎会与如此自大的狗屎一起来到漳州,为了帝国利益与黄皮猴子没完没了扯皮。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拉马奥坚持认为,谈判桌上能够得到的利益不必用铁血战争来解决,况且远东舰队的真正敌手绝不是日暮途穷的台湾水师,而是虎视眈眈企图占据日不落称号的欧洲列强,特别是新近崛起的英格兰牛仔。

想起大英帝国在欧洲大陆咄咄逼人的争霸态势,拉马奥有些忧虑地抿紧嘴唇,他始终认为决定日不落霸主地位的战争只可能发生在掌握先进文明的欧洲列强之间,为了无关大局的福尔摩沙浪费远东舰队的主力战舰,这是可耻而无能的短视行为。

只是——阿姆特丹王宫里的威廉陛下的远东殖民美梦远没到苏醒程度,雅各步总督也日夜梦想重新殖民福尔摩沙洗刷耻辱,对即将发生的欧洲帝国争霸战有着清醒认知的拉马奥反倒成为可悲的少数派。

瞧着气壮如牛的主战派军官阿古达,想到未来帝国争霸失败可能面临的惨淡前景,拉马奥侯爵没来由感到一阵悲哀,劈手夺过阿古达手中的酒杯,大口把清澈酒液灌入嘴巴,喉管立时充满热辣辣感觉。

既然重新殖民福尔摩沙已成为国策,只能尽量蛊惑满清水师替代远东舰队消耗明郑水师实力,努力为未来必然发生的帝国争霸战保存远东舰队元气。

有远见的拉马奥暗自下定决心,淡蓝眸子重新充满斗志。

愿上帝保佑荷兰帝国永远日不落,阿门!

淡淡瞧着拉马奥如同猴子屁股的通红面孔,奉行巨舰主义铁血好斗的阿古达嘴角蓦地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两张棉纸放在姚启圣面前,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字迹,另一张大半空白寥寥数行,类似现代派画家的留白。

姚启圣戴着老花眼镜,皱着眉头看了半晌,鼻里轻轻发出冷哼。

哼声极轻仿佛只是鼻音,落入留神窥视的黄性震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本就发白的胖脸更加雪白如鬼。

“果然不出老夫所料,”没有理会黄性震的惶恐作态,姚启圣欣赏名贵古画般仔细瞧着写满字迹的棉纸,“傅为霖思乡情切,投闲冷置对郑逆伪朝充满怨气,看来只要稍花心思就能顺利招抚,倒是蔡英——”

眼前陡地现出多年前义正辞严一身正气的江南儒林领袖,姚启圣精神有些恍惚,陷入缥缈的回忆之中。

稀疏眉头拧成一团,黄性震赶忙接口,“蔡英为人古板油水不进,下官必定多下功夫,必定不让督宪大人失望。”

轻嗯了声,姚启圣回过神来,语重心长道:“符起,你要牢牢记住招抚目的在于顺利平定郑逆,傅为霖是刘国轩的儿女亲家,只要能够顺利招抚就能对刘国轩施加影响——”

黄性震满脸都是钦敬神色,连连点头如同鸡啄米。

沉吟片刻,姚启圣断然道:“招抚重点放在傅为霖,只要傅为霖设法说动刘国轩归降,符起就为朝廷立下大功,老夫必定不吝重赏,想要加入旗籍也不过老夫一份奏章而已。”

听姚启圣许诺为自己加入旗籍出力,黄性震心情激动,嘴唇抖颤说不出话,晶莹泪花表明耿耿忠心。

随口许完画饼,姚启圣目光缓缓移到空白棉纸上,沉吟半晌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从兴奋情绪平静下来,黄性震涨红胖脸吃吃答道:“禀督宪大人,红毛鬼似乎晓得下官派人暗中窃听,私下交谈全用叽哩咕噜的鬼语,谁都没法子听明白,因此——”

侦缉刺探是修来馆探事惯用手段,和谈使者没有入住黄性震早就下令在房舍下面暗掘密室,派人潜伏偷听谈话。哪料拉马奥为人精明早就防到此节,私下与阿古达交谈全用荷兰方言。黄性震派遣的窃听探事虽然通晓洋语,对叽哩咕噜的荷兰土语却是目瞪口呆,半句也听不明白,只能随意写些揣测之辞,自然刺探不到丝毫情报机密。

听到这话姚启圣微怔了怔,伸手弹弹空白棉纸,嘴角现出若有所思的不屑冷笑。

第一百章 家族利益 “郑克塽派出的和谈使者已秘密到达漳州?向姚老儿提出啥子和谈条件?”

施琅身著家居便衫坐在太师椅上,多日没有刮洗的面颊有些瘦削,嘴角隐隐现出水泡,随手翻阅侦缉处紧急呈送的机密情报,眯着眼睛沉声问道。

施世纶身著白衫,腰间系着白绫,眼里泛满血丝,轻声禀道:“据探事侦缉报告,郑逆克塽派遣宾客司行人傅为霖任和谈正使,察言司司闻处佥事蔡英任副使,率领和谈使团十二人,三月一日乘坐海船秘密抵达漳州码头。姚总督派遣黄性震出面和谈招抚。招抚条件不详,估计还是仿高丽例,不上岸不剃发,允许朝贡纳为不征之国。”

听到不上岸不剃发施琅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光滑脑门,面色微现赤红,听施世纶续道:“孩儿综合情报资料,认为姚总督急于和谈成功,极有可能答应明郑的议抚条件。”

施琅嘴角现出不屑,冷笑道:“姚老儿急着招抚议和,还不是生怕老子出兵攻下台湾抢了他的功劳,天下哪有这等美事,老子绝不让姚老儿春风得意,平白立下平台大功。”

施世纶嘴角动了动,瞅着施琅阴沉面色欲说不说。

施琅瞧在眼里,不耐烦道:“世纶,有话就快说,在爹面前有啥子好隐瞒。”

施世纶尴尬一笑,低声道:“孩儿以为,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姚总督若能招抚成功,免了闽浙百姓兵凶战危,未必不是大清百姓之福——”

话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施琅重重把机密情报扔在桌上,怒目瞪视施世纶,目光现出遏抑不住的失望神色。

见老爹怒容满面,施世纶忙住口不说,胸口微微起伏,显是颇不服气。

呼哧喘出几口粗气,施琅狞声道:“世纶,你是施家的千里驹,老夫对你寄予厚望,日后阖族富贵全靠你发扬光大,见事怎么如此不明白,皇上举天下之力泰山压顶,蕞尔台湾凭借天险苟延残喘,自然绝不是朝廷大军敌手,无论怎么蹦跶最终必能平定,只是平台大功绝不能落入姚老儿手中。”

见施世纶目光闪动若有所思,拍着桌案厉声道:“老夫需要立下平台大战,施家需要靖海侯身份,你懂么!”

施世纶怔了怔,略一思索已明其理,大清平定三藩四海升平,武将再难凭借军功升官发财,放眼天下台湾郑逆是唯一的建功立业之地,康熙曾经颁有煌煌圣谕,只要率兵平定郑逆立即封赏靖海侯,金口玉言当然不会出尔反尔。

施琅出身低贱农家,跟随郑芝龙明为海商实际海盗,在京师任职时常被朝中清流讥为杀人越货的汪洋巨寇,无人愿意与之结交,倘若能够摘取平台功劳就有望成为靖海侯,施家水涨船高自然能够迈入公候行列,假以时日必成世家巨族,前途光明不可限量。

事关家族能否趁势崛起,饶是施世纶生性沉稳也不禁热血沸腾,把可怜受苦百姓的慈悲心思抛到九霄云外,点头道:“爹说得不错,无论如何不能让姚启圣招抚成功,要不要跟对付黄朝用那样——”

手掌用力向下一切,眸里现出冷厉光芒。

施琅沉吟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行刺之举可一不可再,明郑使者如果在漳州城遇刺,稍有头脑就能猜出必是老夫暗地下的黑手,到时姚老儿借机做些悲情文章,向皇上诬告老夫阻挠和议,出手行刺失却朝廷脸面,反倒弄巧成拙误了大事。”

见施世纶蹙眉思索,冷笑道:“和谈招抚哪有那么容易,你明天让人放出风声,就说姚老儿收了台湾重金贿赂,假借和谈招抚意欲养寇自重,倚台湾为外援挟制朝廷。老夫自会想法子让哈善把流言密报朝廷,只要皇上心怀疑忌,和议就成为水中月镜中花,老夫要让那姚老儿看得见摸不着,猫咬尿泡空欢喜一场。”

想到姚启圣失信台湾进退失据的狼狈模样,施琅心中欢畅,多日憋闷一扫而空,忍不住放声狂笑极其得意。

施世纶脑中灵光一闪,跨前一步道:“孩儿以为,爹爹可以设法上折密奏,请求朝廷允许爹爹率军专征台湾,让姚启圣掌管后勤供应,到时平台大功姚老儿半点都分润不走。”

施琅眼现迟疑,犹豫道:“姚老儿文官出身不通军务,掌管后勤供应倒也名正言顺。只是眼下已有流言说老夫攻取台湾企图自立台湾王,朝廷万一疑忌说不定弄巧成拙。”

眸中怒气愈发旺盛,原本以为当众开棺验裳流言不攻自破,哪料各种经不起验证的荒诞流言还是越传越广,不问可知自是姚启圣躲在幕后暗中鼓动,企图压逼自己低头服软,任凭指挥成为攻台利刃。

姚老儿,施琅与你势不两立,有你没我!

施琅捏紧拳头,暗自在脑海转着各种狠毒主意。

深沉一笑,施世纶胸有成竹道:“施家满门居住京师,就是忠诚朝廷的最好证明。何况哈善将军向来与爹爹交好,对姚老儿也是很看不顺眼,只要设法鼓动哈善将军密奏皇上请求爹爹专征台湾,家人安居京师充当人质,皇上英明睿达明见万里,些许流言不足为惧。”

施安去世施夫人“染病”不能前来送葬,实际是清廷担心施琅阴谋造反软禁扣作人质,施世骝已暗中向施琅禀明。

听施世纶提起,施琅沉吟良久,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朝廷只是一味信任旗人,哈善有勇无谋贪财好利,老夫给颗甜枣就会上钩,只要他答应替老夫秘奏皇上请求专征,朝廷必定不会过于疑忌,不妨试上一试。”

思索片刻,缓缓道:“你把侦缉处交还世轩,马上到吴英军中报到,好生习练海战本领,过些日子就是六月盛夏,台湾海峡风多浪急,老夫要趁刘国轩不加戒备,誓师出征占据澎湖,趁势逼迫郑克塽签定城下之盟,到时就能把靖海侯稳稳当当收入囊中。你到时要身先士卒奋勇作战,切莫给老爹丢脸,日后保举战功别人才不会说闲话。”

听到誓师出征施世纶心头别的一跳,赶忙高声答应,迟疑道:“轩弟他——”

“世轩还是整天关在屋里守孝?”施琅面目微黯,轻声问道。

施世纶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忧虑,“轩弟自送葬回来就整日不吃不喝,一味守着灵位以泪洗面,口口声声对不住安叔,谁劝也不听,长久下去怎生得了。”

提起施安施琅略现愧意,虽然换上满服下葬是保全施家满门的无奈之举,但想起施安临终哀求终究良心不安,沉默良久轻声道:“世轩那里老夫自会设法说服,你赶紧交卸差使去吴英军中报到,莫要耽误练兵大事,施家能否摆脱海盗身份成为世家巨族,担子就压在你我父子身上。”

施世纶轻声应是,感觉施琅的声音有些萧索,隐隐透着些许疲惫。

他不敢多想,缓步退出房间,望着檐边斜射下来的灿烂阳光,想起老爹为了家族利益可以不顾百姓福泽,明明能够招抚议和偏要与明郑刀兵相见,禁不住仰头长叹,微现沮丧神色。

假若自己处于老爹位置,面对家族利益与百姓福泽,又该如何选择?

施世纶思索半晌,最终还是缓缓摇头,眉心皱成老大疙瘩,望着高悬太阳怔忡不语。

家国难以两全,有些时候做出选择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

第一百零一章 暗室密谋 樟井胡同深处,一间密不透风的普通民房。

厚重帘布把狭窄窗户遮盖得不见一丝阳光,外面阳光灿烂屋内黝黑如同暗夜,若不是墙角油灯发出昏暗光芒,房间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域世界。

桌上放着下等平民使用的粗瓷陶碗,泡的是味道苦涩半钱一斤的乡间劣茶,房间器具散发浓重的霉臭味道,一如挑着馄饨担子走街串巷的小贩秦七低贱身份。

在四邻八舍贩货为生的苦哈哈眼里,秦七沉默寡言忠厚老实适合过日子,不像其他小贩赚了几枚铜钿就迫不及待塞进半掩门的胡寡妇口袋,说媒为生的张三婶怜他孤苦好几次想要帮忙配亲,秦七都是面红耳赤慌忙躲开,反倒惹得张三婶更加热情,时常上门拉郎配。

如果能够瞧见暗房之中的秦七真面目,想必苦哈哈都会目瞪口呆,再无法把秦七与忠厚老实联扯到一处。

挺直身子坐在松木板凳上,惯见的歉卑笑容消失无踪,秦七向坐在对面的微胖汉子轻声禀报:“据罂粟探知,台湾派出的和谈使者已秘密抵达漳州,正与满清总督姚启圣讨价还价,提出仿高丽例,不上岸不剃发,向满清皇帝称臣纳贡,每年敬献黄金一万两,白银十万两——”

微胖汉子穿着街面寻常不过的藏青袄衫,笑嘻嘻仿佛开口就是恭喜发财,滴溜溜目光不时扫向门口,小心谨慎如同隐藏洞穴的老鼠,时刻警惕被旁人察觉异状。

远处依稀传来小贩的卖力吆喝,杂着树上鸟雀永无休止的聒噪,房里空气有些沉闷。

听完秦七汇报微胖汉子有些诧异,扬了扬粗重眉毛冷笑道:“每年敬献黄金一万两,白银十万两,郑克塽夸得好大海口,恐怕把台湾府库搬空也凑不出偌多真金白银。”

嘴角现出诡笑,秦七轻声道:“这个倒不用担心。满清皇帝极其讲究脸面,每次接受贡礼至少要返还三倍的财货,道是泱泱天朝大国不能薄待蕃邦蛮族。台湾朝贡万两黄金十万白银,翻手就是三倍利润,这笔买卖着实做得不亏。”

“况且明郑向满清朝廷称臣纳贡,就可以名正言顺垄断海道,以台湾的上千艘商船经营贸易还不财源滚滚,日进万金。”

微胖汉子不屑地翻了翻白眼,冷哼道:“通往欧洲的贸易通道牢牢掌控在帝国皇家海军手中,如果不是出于通商利益有意放郑家一马,你瞧台湾商船拿啥子日进万金。”

秦七嘴唇动了动,望着亲自从巴达维亚秘密赶来联络的情报处副处长兼特务科科长葛明礼,随口奉承道:“处座说得是。”

瞧出秦七心口不一,葛明礼心里微微恼怒,冷声道:“帝国皇家海军纵横大海,从来都是所向无敌,哪料竟会阴沟里翻船,在毛头小子郑成功手上吃了大亏,硬生生把吞进肚的福尔摩沙强吐出来。如今郑克塽暗中派遣使者与姚启圣谈判,想要牢牢霸定福尔摩沙做威做福,阻止荷兰帝国向远东大陆殖民。雅各步总督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绝不允许!”

福尔摩沙是欧洲殖民者对宝岛台湾的通称,意为美丽之岛。荷兰帝国殖民台湾多年食髓知味,眼下又欲抢在欧洲列强前面与远东大陆通商贸易,开辟新的倾销市场,焉肯放弃这块通向远东大陆的殖民桥头堡。

眯缝眼睛陡地射出冷厉光芒,葛明礼面目扭曲神色狰狞,昏黄烛光映照下摇曳晃动宛若传说中的撒旦。

见葛明礼目现骇人凶光,秦七不自禁缩了缩身子,他是总督府情报处派遣潜伏漳洲的密探,当然晓得葛明礼表面和蔼仿佛人畜无害,其实是总督府情报处出了名的凶神,素常与军方强硬派联系紧密,时常鼓吹殖民主义,深受雅各步总督器重,亲自提拔为情报处副处长,是华裔特工中的异数。

葛明礼身为情报处二把手,亲自化装潜入漳州与自己接头联络,说明情报处对满洲情报工作高度重视,秦七心里有些感动,不想无端得罪,轻声回道:“处座说得是,总督大人亲自派出使者与姚启圣商谈联师剿台,只要谈判成功就可以顺利剿灭郑逆,福尔摩沙这颗荷兰女王皇冠上的明珠必然也能顺利回归荷兰帝国。”

葛德礼鼻里冷哼,嗤道:“满清官员个个都是狡猾透顶,姚启圣派人与拉马奥侯爵打太极推手,翻来覆去只是要雅各步大人严密封锁航道,不准台湾与西洋诸国通商贸易;又要雅各步总督阻绝走私贸易,禁止南洋粮食流入福尔摩沙。对全面通商,自由传教这些条款提都不提,打得是坐山观虎斗的如意算盘——”

听到自由传教秦七不自禁伸手摸向胸口,没有摸到熟悉的冰冷感觉,随即想起前些日子化装前往厦门刺探,为防露出破绽把十字架项链埋入泥洞,至今没能取回,不由暗叹口气,伸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嘴唇嚅动轻声祈祷。

葛德礼知道秦七信仰基督教,是传教士利窦神父的得意弟子,常说自己除了皮肤颜色全都是主的赐与,对传教事业最是虔诚不过,情报处挑选密探潜伏满洲,华裔特工无人愿意前往,秦七却自愿报名,为的是有朝一日能把主的荣光洒遍远东大陆,见此做作也不惊异,伸手捧过茶碗大口喝下,呸地一声吐出茶梗,皱眉道:“缺少经费使用么,怎么不买些上好茶叶,喝得老子嘴巴发苦。”

秦七摇头苦笑,举起茶碗喝了一大口,道:“小的扮的是走街窜巷做小买卖的苦哈哈,哪能拿出雪花银子买上好茶叶,没得在修来馆探事面前露出破绽。”

瞧秦七衣衫破烂面容枯槁,头发乱糟糟肖似土里土气的乡巴佬,与巴达维亚的端庄形象绝不类似,葛德礼微微感动,转移话题问道:“你在漳州潜伏一年多,情报工作开展得如何,存在哪些困难?”

习惯性拢着袖子,秦七想了想道:“漳州是华人的天下,愚夫愚妇受儒教洗脑中毒太深,居然无一人肯接受天主光辉为帝国情报工作服务。我秘密潜伏漳州两年多,至今才收买了三名座探,都是大字不识的下等人物,眼里只认得金银。侦缉刺探只能依靠前些年情报处在总督府埋下的暗桩,很难探听到上层社会的机密情报。”

咧嘴现出苦笑,道:“不瞒处座,台湾秘密派遣和谈使者前来漳州的消息还是罂粟暗中告知,否则小的到现在还不晓得这回事。”

葛德礼知道秦七说的是实情,心里莫名感到悲哀,总督府情报处在南洋诸岛威名远震,当地土著听到情报处特工就骇得浑身发抖,想不到在远东大陆却是落毛凤凰不如鸡,侦缉刺探处处遭遇阻碍。

定了定神,想起出发前雅各步总督的嘱咐,干笑道:“远东大陆不比南洋诸岛,从来都是儒教一统天下,视高贵白人如同南洋蛮夷,想要秘密开展情报工作确实不容易。不过华人生性重利贪财,见了白花花银两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老弟不妨从这方面多做文章,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伸手从怀里淘出一大叠银票递到沉默不语的秦七,低声道:“下一步你把刺探重点放在打听福尔摩沙派遣的和谈使团何时离开漳州,一旦掌握准确情报立即通过秘密渠道紧急传递情报处,不得有误。”

秦七点了点头,把银票紧紧捏在手中,听了葛德礼言语有些愕然,脱口问道:“派啥用场?”

葛德礼欲言又止,冷声道:“按要求去做,不必多问为什么。”

目光碰触葛德礼眸里射出的冰冷毒焰,秦七想起情报处严酷的侦缉纪律,不自禁打了个寒噤,忙点头应道:“小的明白,一旦掌握准确情报立即紧急传报。”

葛德礼眸中毒焰消失,笑吟吟重新变得春风和煦,站起身拍了拍秦七肩膀道:“老弟只要尽心去做,别的不敢保证,日后至少可以许老弟探长位置,利窦神父那里我可以为老弟多说好话,回到巴达维亚自然少不了好处。”

抑制不住得意心情,狞笑道:“郑克塽千方百计想要和谈招抚,以便独占福尔摩沙称王称霸,老子偏要让你与姚启圣水火不容,让两帮黄皮猴子斗得你死我活,日后只能乖乖把福尔摩沙交还帝国,成为帝国征服远东大陆的桥头堡!”

听到豪言壮语秦七眸现狂热,面前蓦地现出基督教千秋万载一统天下的美妙幻景,禁不住咧嘴傻笑,眼现痴迷。

第一百零二章 青衫少女 夜深人静,繁星满天。

喧嚣的漳州港码头恢复了宁静,宛若巨兽静静蹲在黑暗深处,只有浪涛拍激船舷的轰隆声不绝于耳。

和谈使团都已秘密迎入鸿宾楼安歇,无足轻重的水手也被借口安全问题“保护”起来,姚启圣自然不会大意到对伪装货船的和谈使者座船放任不管,秘令黄性震派出大批便装探事暗中监视,避免有察言司特工趁机潜入漳州。

六桅航船代表明郑朝廷脸面,高大威猛富贵堂皇,泊在众多低矮货船中间宛若鹤立鸡群,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引为引人注目。

满清虽然早就颁布禁海令,福建山多路险交通不便货物运输依赖水道,漳州码头每日货船往来生意极其兴隆,比郑成功海上贸易繁盛时期不逞多让。

子夜时分夜幕最是浓重,使者座船甲板下面堆放日常器物的货舱被无声无息推开,一道苗条身影轻烟般飘出,暗淡星光映照下只能瞧见灿若星辰的晶亮眸子闪闪发光。

苗条身影俯身小心关上舱板,站在甲板上游目四顾,月亮早已躲进乌云之中,夜色浓得宛若被泼了墨汁,隐约瞧见远近航船勾勒出江南水乡风景画面。

苗条身影侧耳听了听周围动静,穿过空无一人的舱室,顺着甲板宛若轻烟飘到船头,抬眼望向夜幕笼罩下的漳州城,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参差不齐的低矮建筑鱼鳞般连绵起伏,远近鸦雀无声听不到丝毫动静。

漳州城多年以来执行戒严令,戌时方过就禁绝行人往来,深更半夜自然再也听不到喧嚣声响,仿佛是魔王统治下的死寂世界。

苗条身影抬眼好奇打量,晶亮眸子现出欢喜,轻笑声中窈窕娇躯凌空跃起,树叶般悄无声息飘落在青石台阶上。

站在台阶谨慎观察周围动静,除虫蛙低鸣寂无声息,苗条身影抬头望向星空辨明方向,娇躯晃动如同鬼魅在高低起伏的建筑群中凌风飘行,不一刻就已穿出漳州港码头,顺着波涛汹涌的漳江向西疾奔,半盏茶时分前面江畔现出大片野草,原来不知不觉到了江边的荒僻所在。

苗条身影突地停下脚步,转头轻笑道:“两位是哪条道上的朋友,鬼鬼祟祟跟在姑娘后头作甚。”

声音清丽竟是娇俏女声。暗中跟蹑追踪的修来馆探事没料到苗条身影居然是妙龄少女,黑暗中听到咦的一声,两条黑影从一株高大樟树后面闪将出来。

朦胧星光下依稀可以辨出一人粗壮宛若黑熊,另一人高瘦如同竹杆,都是狰狞凶恶面目可怖。

黑熊汉子双手抱胸,上下打量少女,虽然瞧不清本来面目,却看出身形窈窕,想必难看不到哪里去。

黑熊汉子上前一步,咧嘴笑道:“黄主事料事如神,早料定察言司必定暗中安排密探借机上岸联络,吩咐俺们兄弟守在船下恭候大驾。姑娘快把联络对象与暗号都说将出来,免得多吃苦头。”

竹杆汉子抢到前面,摇头道:“老牛,你的性子还是那么急躁,见到美貌小娘忍不住啥都讲了出来。我看姑娘还是不要说将出来好,咱们兄弟可以趁机擒下,一近芳泽。”

目光贼兮兮瞧向苗条身影,黑暗中发现淫贱轻笑,如同夜枭鸣叫让人不寒而栗。

少女听到轻薄言语丝毫不动怒,俏生生站在野草丛中,笑嘻嘻听两人自说自话。

微风吹过薄衫飘拂,娇艳如同狐精山鬼,最能勾人心魄。

黑熊汉子重重往地上呸了一口,粗声道:“老庞是出了名的采花飞贼,俺牛魔王可对小娘没啥兴趣。姑娘到底说不说,俺身边那位绰号花蝴蝶,进入修来馆前专做花案,对付小娘最是专业。”

说话间月亮穿出乌云,四周陡然明亮。

花蝴蝶见苗条身影身穿青衫,玉面背着月光瞧不清本来面目,凭采蜜摘花的毒辣色眼辨出必是难得一见的如花美女,不由色心大动,踏前一步淫笑道:“小娘到了我手中从来都是欲死欲仙,快活得不得了,姑娘若有兴趣不妨跟我前去试演一番,保证以后永远不会忘记花蝴蝶。”

见两人一唱一和,显是要故意激怒自己,青衫少女也不生气,转了转眼珠,轻笑道:“你们想找察言司的联络对象,他一直跟在两位后面,难道没有瞧见吗?”

牛魔王与花蝴蝶闻言都吓了一跳,赶忙斜眼向后瞟视,果见暗影处似乎有人影潜伏,不由地将信将疑。

花蝴蝶自诩轻功了得耳目灵敏,居然没察觉有人暗中跟随,不禁老脸羞得通红,目光闪动想要说话。

身旁香风扑鼻柳絮轻飘,花蝴蝶忍不住深吸口甜气,抬眼望见青衫少女闪电般掠到暗影处,脆声道:“莫理他们,咱们快走!”

缓下脚步向潜伏人影招了招手,青衫少女足不点地,娇躯一阵风飘向远处。

暗影处有人腾身站起,瞪视青衫少女刚想开口说话,牛魔王已快步窜到身边,厉声喝道:“好小子,见了老牛还想逃跑!”

自恃练过铁臂门横练功夫,也不伸手拔刀,一招黑熊捶树向人影猛击过去。

那人身材极为魁梧,个头比牛魔王只高不低。

见拳头打来不避不闪,冷笑一声举掌相迎,嘭的一声如同闷雷,两人都不自禁倒退数步。

牛魔王试出对方功力与自己不相上下,数十招难分胜败,暗忖漳州是修来馆地盘哪容察言司秘探大胆放肆,怒喝一声使出师门秘传的疯魔拳法猛击狠打,嘴里连声呼哨,心想只要引来巡夜官差瞧你这密探如何逃脱。

花蝴蝶贪恋青衫少女美色,见牛魔王与察言司密探打成一团,一时难分高低,略微犹豫从两人身边掠过,施展轻功疾步追赶青衫少女。

他被修来馆招揽前是闽南地区小有名气的采花飞贼,轻功极是了得,号称落絮无声凌波踏步,采花窃香屡屡得手,因此得了花蝴蝶绰号,暗忖凭自个本事对付小娘皮还不是手到擒来,哪料青衫少女在江畔纵跃如飞,轻功比自己只高不低,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蝴蝶心有不甘,顺着漳江寻踪觅迹追赶一阵,除了几只偷食野猫再见不到活物,只得垂头丧气转身回来。

远远望见野草丛边灯笼晃动,七八名巡夜官差手握钢刀,把魁梧汉子紧紧围在中央,花蝴蝶心中一喜,忙抢步奔回,见牛魔王双目圆睁捏紧拳头,正与魁梧大汉高声对骂,众官差面面相觑置身事外。

见到花蝴蝶牛魔王精神大振,高声嚷道:“庞大哥,侦缉处狗贼故意出手干扰俺们办案,反过来要俺给他赔不是,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听魁梧汉子竟是侦缉处探事,花蝴蝶心头一跳,借着灯光细细打量果觉有些面熟,好似前几次与侦缉处探事斗殴时撞见过,至今腰上还留有击伤的淤青。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瞧了瞧站在旁边不言不动的巡夜官差,花蝴蝶目光现出狡狯,冲牛魔王喝道:“老牛莫要胡言乱语,这厮哪是侦缉处探事,分明是察言司密探化名假冒,快些擒住带回修来馆拷问,瞧胆敢不说实话。”

嘴里胡言乱语,手中蓦地现出把钢骨折扇,扇面绘着蝴蝶戏牡丹图画,刷的一下迎风抖动,暗地按动机括,一篷喂有剧毒的钢针无声无息向魁梧大汉射去。

魁梧大汉万料不到亮明身份对方依然动手,忙侧身闪避,手中光芒闪动拔出腰间钢刀,瞪目怒喝道:“修来馆的无耻狗贼,吃爷爷一刀!”

挥舞钢刀与花蝴蝶战成一团,你进我退斗得煞是激烈。

牛魔王怔了一怔,有些不解地伸手抓了抓头皮,蓦地明白过来,瞪大牛眼喝道:“你这狗贼胆敢冒充侦缉处探事,老牛定要让你尝尝修来馆十八番酷刑欲死欲仙滋味,免得下辈子不长眼睛胡乱得罪老爷。”

从怀里掏出尺长铁鞭,舞成密不透风的光圈,风声呼呼吆喝着杀将过去。

众官差闻声过来时验过双方腰牌,知道魁梧大汉确是侦缉处探事,见三人刀来鞭往胜过生死仇家,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名官差犹豫道:“我瞧里面必有啥子误会,是不是过去劝开解说明白,莫要给知府大人添惹麻烦。”

另一名老成官差嗤的一笑,懒洋洋道:“误会?我看他们都是瞎子吃馄饨——心中有数得很。修来馆侦缉处是漳州城的太上老爷,咱们哪个都惹不起,兄弟们当做啥都没看见,赶紧走路才是正经。”

众官差都是漳州城人地两熟的地头蛇,晓得修来馆侦缉处的凶神恶煞见面就要相互挑衅出手狠斗,哪方大爷都轻易得罪不得,轻声嘀咕几句,果真吹熄灯笼蹑手蹑脚顺着江畔溜将开去,任凭三名探事你来我往斗成一团。

月亮仿佛受到惊吓重新隐入浓重乌云,黑暗中隐约听到叮当声响,野草丛里鬼魅般窜出条苗条身影,瞧着狗咬狗场面嗤地发出轻笑,瞬间闪入黑魆魆街巷不见踪影。

第一百零三章 化名潜伏 化名塔卜利潜伏蛮尔古府邸,徐国难日子从来没有过得如此神仙般逍遥自在。

每日跟着蛮尔古的一帮狐朋狗友喝酒吃肉,吃饱喝足便聚在一起掷骰子赌钱,期间自然少不了称兄道弟,相互夸口。

旗人生性粗疏没有情报保密意识,听到机密要事当作奇闻逸谈在酒桌赌场胡吹海侃,丝毫意识不到会落到有心人耳中造成情报泄露。

徐国难为人四海,每日大把抛洒银钱请客吃饭,赌局赢钱都是随手赏人,浑不以钱财为事,落在旗人眼里自然就是仗义疏财的及时雨宋江,极其符合八旗子弟挥金如土的撒漫脾性。

听蛮尔古介绍塔卜利是关外从龙之地前来漳州游玩的正黄旗贵人,与康亲王杰书沾亲带故,最讲究脸面的旗人大爷都是肃然起敬,以结交塔卜利为荣,在各自朋友圈相互引见,没多久徐国难就成为漳州旗人圈人人欢迎的交际达人。

徐国难本来只打算暂借旗人地盘藏身,发现居然是从未挖掘难得之极的情报宝库,立即起了隐身潜伏挖掘宝库的心思,日夜与蛮尔古隆德斯等旗人大爷喝酒赌博,寻欢作乐,再也不提起离去。

每日搜集的情报资料都是暗记心头,有些时候故意引逗套出机密情报,通过察言司漳州站的秘密渠道源源不断传递出去,没几日就摆上都事卢泽案头。

以往潜伏特工传递情报大多只与军政相关,徐国难搜集的情报资料却是人事政务无所不包,甚至还有不少满清官员的花边新闻,虽然暂时用不上,对司闻处的情报分析却大有用处,甚至能够通过情报资料精准预测满清政策动向,以便及时调整应对,价值不在军政情报之下。

傅为霖率领和谈使团抵达漳州,与黄性震举行秘密谈判,就明郑未来地位问题讨价还价,徐国难通过察言司漳州站自然第一时间知晓,思忖良久嘱咐密探暗中关注,若非必要不准发生直接接触,避免被修来馆探事跟踪侦缉一网打尽。

潜伏侦缉最紧要便是保密意识,察言司厦门站之所以被姚国泰一窝端,就是刺探过程被修来馆探事发现端倪跟踪监视,若非徐国难发现破绽当机立断化装逃脱,说不定也已沦为阶下之囚。

因此徐国难行事更加谨慎,化名潜伏旗营从不说与旁人知晓,传递情报也是单线接触,最大程度减少身份暴露可能。

实施厄斯计划是徐国难化名潜伏漳州的最大目的,有意多方搜集姚启圣施琅的情报资料,仰仗旗人大爷的包打听性格和夸口胡吹习气,没过多久就知晓姚国泰派人化身摸金校尉暗中掘墓搜集证据,被暴跳如雷的施琅下令枷在修来馆厦门站前面暴晒而死,姚国泰敢怒不敢言做了缩头乌龟。

对此徐国难只是付诸一笑,出了察言司厦门站被姚国泰一网打尽的闷气,随即被另一则机密消息吸引了注意。

“施提督亲自上门与哈泰大人密商,想要贿赂哈泰大人密折上奏,请求皇上授权施提督专征台湾?”

端着醇香扑鼻的陈年女儿红,徐国难笑嘻嘻向透露消息的旗营师爷达木敬酒,状若无意随口问道。

他心头砰砰剧跳,知道这是实施厄斯计划的难得良机。

达木尖嘴猴腮其貌不扬,身材瘦弱不类旗人,素常在旗营负责处理文书,开棺验裳的“高明”主意正是出自他口,平时颇受哈泰重用,见正黄旗贵人塔卜利向自己敬酒,受宠若惊急忙仰脖喝下,点头道:“当时我就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哈泰大人对密折上奏很有些犹豫,咨询我该不该——”

“屌!”没等达木吹完牛皮,隆德斯大着舌头插嘴道:“哈泰大人何等身份,会向你小子咨询如此机密的军机要事,该不是偷听到消息跑到这里胡吹大气自高身价罢。”

牛皮被无情揭破,见酒肉朋友都是放声嗤笑,贵人塔卜利眸子隐现不屑,达木枯瘦少肉的面颊登时涨得通红,拍打桌面摇晃站起,打着酒嗝卖弄道:“哪个胡吹大气。施提督亲口答应,哈善大人只要肯答应上密奏,无论结果如何给这个数!”

伸出食指比了比,傲娇无比喷出一大口酒气,薰得旁人皱眉不已躲避不迭。

伸手搀住达木摇摇欲坠的芦柴棒身子,徐国难沉吟问道:“姚总督晓不晓得这回事?”

“当然不晓得!”达木神智已然不太清醒,眯缝眼睛本能答道:“施提督奏请专征就是为了架空姚总督,哪能——”

话未说完身子软绵绵瘫软下去,嘴角淌出大堆浑浊呕吐物,声音变得细不可闻。

酒醉场景人人见惯熟视无睹,哄笑声中仆役急忙过来抱出醒酒,其余旗人大爷依旧划拳赌酒,没人把达木的酒醉言语放在心上。

徐国难醉眼迷离大口喝酒,念头急转盘算如何巧妙利用专征密奏火上添油,想方设法挑动姚施内斗。

听到施琅有意专征台湾,徐国难立时意识到这是挑动姚施争斗的难得契机,姚启圣本就对施琅怀有心结,晓得施琅企图挤掉自己独享平台战功,恼怒之下岂能不全力报复。

这些日子他化装潜伏,早就密令漳州站密探到处放出流言,说施琅虎视眈眈谋夺修来馆,千方百计欲置姚启圣于死地,企图独占平台大功;又说施琅欲效仿平蜀大将钟会,攻取台湾自立台湾王,替死去多年的永历帝复仇雪恨。

流言半真半假,自然很快就通过探事之口传入姚启圣和施琅耳中。姚施关系恶劣早就势成水火,若在此时再抛出施琅贿赂哈善密奏请求专征台湾的惊天炸弹,老狐狸姚启圣岂能甘心大权旁落沦为施琅征台的后勤员工,出手反击必定狠辣无比。

如何不动声色把消息透露出去倒要思量费神,绝对不能暴露察言司特工插手痕迹,避免打草惊蛇引起老狐狸警惕。

想象姚施恶斗你死我活的惨烈场景,徐国难眸子闪现冷芒,端着酒碗时不时发出欢畅笑声。

第一百零四章 何处桃源 百花馆号称漳州第一青楼名不虚传,馆阁占地二十亩,分前后两院,前院大堂富贵华丽,装饰得金碧辉煌宛若天上人间,陪伴姑娘貌美如花精通诸般床上花样,是寻欢客留宿嫖妓的销金窟。

后院用青瓦白墙隔开十二座雅致小院,分别冠以牡丹、菊花、芙蓉等诸多花名,花木扶疏雕栏缭绕宛若少女闺阁,供第一流的红牌姑娘居住,寻常人物不得进入,专门用于交结官员权贵,被漳州嫖客戏名十二名花。

每座雅致小院根据花名分别种植奇花异草,佐以修竹流水,石亭曲廊,院内外举目皆是风景,处处巧夺天工移步换景,恍若仙境琼楼美不胜收。

此时已是阳春三月,闽南地区地气暖和,街上行人都早早脱去夹衫,呼朋引伴下乡游玩春景。

百花馆内新枝吐绿,修竹摇曳鲜花怒放,顾盼之间皆是难得一见的美景,令人禁不住心旷神怡。

十二名花中排名第八的芙蓉园遍植高大木芙蓉,都有二人多高,还没到吐蕊喷芳季节,郁郁葱葱青翠蔽地,绿荫丛中掩映着二层雅致阁楼,通体都用贵重红木筑就,富贵气息混合竹木芬香,让人不禁见之忘俗,神清气爽。

一名年方二八明眸皓齿的绿衫少女提着南海慈竹编织的精巧花篮,沿木芙蓉遮蔽的鹅卵石径急步走进阁楼,听到中间主房传出悦耳琴声,略略停步凝神倾听,等琴声稍缓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花团锦簇的宽敞房间铺着价值昂贵的波斯地毯,红木桌案摆放难得一见的时鲜蜜果,墙壁悬挂价值千金的名家字画,瞧上去典雅精致,浑不似妓院人家。

沿窗的湘妃竹榻后面端坐芙蓉园主人芙蓉女吴艳艳,粉颈嫣颊,脂滑肌凝,妩媚娇艳,端的是万中选一的人间佳丽,特别是弹的一手好琴,能够勾得嫖客神魂颠倒如梦似幻。

吴艳艳面前矮几上金蟾铜炉袅袅燃着南洋檀香,纤纤玉指轻拢慢捻弹奏江南名曲长相思,晶莹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显是时间已久有些疲倦。

靠墙的雕花红木矮榻侧躺着名矮胖汉子,懒洋洋似听非听,眉目间有些萧索,双目闪烁不知想些什么。

见绿衫少女狸猫般碎步走进,吴艳艳松了口气趁势停止弹奏,凤眼斜挑假意嗔道:“小翠,我正弹长相思给姚大人解闷,你跑进来干什么,好生不识趣。”

声音软糯,带着极为好听的扬州口音。

小翠黑白分明的晶亮眸子向吴艳艳霎了霎,笑嘻嘻道:“前院刘妈巴巴送来刚从城南桃园头茬采摘的水蜜桃,说是特地给姚大人尝尝新鲜口味,小婢赶紧拿过来献宝。”

顺手把元宝形状的精巧花篮放在红木桌上,取出四只洗得干干净净的拳大水蜜桃摆进玉盘,白里透红,鲜嫩可爱,满室都能闻到扑鼻芬芳。

小翠先拿了只水蜜桃递给吴艳艳,又挑大的递给躺在床上的矮胖汉子,琼鼻闻到股浓重酒味,眸子深处隐现厌恶,若无其事掩饰过去,嘻笑道:“姚大人,水蜜桃是刚从树上摘下的头一批,您老尝尝,可口得很。”

边说话边把水蜜桃递到矮胖汉子嘴边。矮胖汉子张口欲咬,听到老字倏然变色,抬腿用力踢中小翠小腹。

小翠猝不及防哎哟一声摔倒在地,水蜜桃咚的一声掉在地上,细长眉毛疼得蹙起,星眸不由自主现出晶莹泪花。

吴艳艳坐在红木椅上,翕动红唇细细咀嚼水蜜桃。她受过专门训练,在寻欢客面前绝不狼吞虎咽,惹人讨厌。

见矮胖汉子踢打亲信小婢,粉面不禁失色,放下水蜜桃上前扶起,柔声向矮胖汉子道:“姚大人,小翠毛手毛脚得罪了您老,艳艳等会重重责打,给您老出气。”

小翠泪汪汪站在旁边,左手轻抚小腹,敢怒而不敢言。

矮胖汉子翻身从榻上坐起,听到老字目中毒焰闪动,又欲发作动手,瞥见吴艳艳巧笑嫣然面目温婉,显是不晓得自己听不得老字,长叹了口气,皱眉道:“不关小翠的事,是我自个心情不好!”

抬头呆呆望向窗外明媚春色,嘴里喃喃道:“何处桃源,可以避秦!何处桃源,可以避秦!”声音低沉干哑,含有无限愁苦怨毒。

察言观色是妓家必备本领,吴艳艳听出矮胖汉子话中蕴有愁闷之意,星眸微闪,向小翠使了个眼色。

小翠弯腰捡起水蜜桃,见已摔破油皮,捧在掌心轻手轻脚走出房门,隐隐可以听到细微啜泣。

吴艳艳倒了杯香茶含在嘴里,风摆杨柳袅袅娜娜走到雕花矮榻侧面,抱住矮胖汉子亲了个皮杯。

等矮胖汉子咽下,眼中萧索慢慢换成贪婪欲火,方才轻声道:“姚大人,您老可是出了名的干将良才,漳州府哪个不晓得修来馆能有今日红火局面,都是姚大人的心血功劳。黄性震只是乡下进城钻营的土财主,科举多年连秀才都考不上,机缘巧合才坐上主事位置,哪能与姚大人相提并论。”

“姚总督是姚大人的伯父,对此自然心里有数,您老今日虽然受些委屈,明日更能飞黄腾达升官发财,何必小受挫折就生出避秦念头。”

矮胖汉子便是修来馆都事姚国泰。

那日黄性震从姚启圣手上讨得鸡毛令箭,回到修来馆立即下令把姚国泰就地免职,搜集证据追查贪腐逼死人命等诸多不法事项。

姚国泰正在厦门严刑逼供,想要掏出口供顺藤摸瓜抓获徐国难将功赎罪,挽回在施琅面前失却的脸面,闻听免职消息顿如五雷轰顶,连夜奔回漳州求见姚启圣。

姚启圣正在召见副将黄朝用,听他禀报台湾和谈及遇刺诸多事宜,没功夫接见不争气堂侄,吩咐守门侍卫把他赶出总督行辕。

姚国泰垂头丧气回到修来馆,见都事房的私人用品已被搬出,询问黄性震皮笑肉不笑说修来馆用房紧张,不能供私人占用。

是可忍孰不可忍,姚国泰勃然大怒,不管不顾与黄性震大吵了一顿,原本紧抱大腿的亲信探事都站在旁边观望,不敢发置一词。

姚国泰是舞刀弄剑的粗鲁汉子,论吵架哪是咬文嚼字,牙尖嘴利的黄性震对手,没几句就被不阴不阳嘲讽得糙脸胀红,愤愤然想用拳头与黄性震“理论”。

围观探事见状一拥而上“劝架”,七手八脚把姚国泰推拉到外面,里面颇有几名昔日的亲信探事,风头转向立时拉起了偏架。

姚国泰无可奈何,站在修来馆门口跳脚痛骂黄性震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会见无人理睬只得悻悻走开。

黄性震乘胜追击,借口人事调整,对姚国泰的亲信探事或拉拢或驱逐,没几日就把姚国泰苦心多年经营的势力一扫而空,除黄三等少数亲信探事暗中与姚国泰保持联系外,堂堂都事居然成了无兵无卒的光杆司令。

姚国泰惊怒之余再次前往总督行辕求见,这回姚启圣倒是接见,不等姚国泰诉说委屈,疾言厉色训斥一顿,说不是看在去世多年的堂叔份上,就要赶姚国泰回家啃泥土。

姚国泰想不到最大的靠山已被黄性震蛊惑,不敢分辨喏喏连声倒退出总督府,心灰意冷索性整日留连芙蓉园,不再过问修来馆事务。

听吴艳艳说得入耳,句句点中自己心窍,姚国泰面色阴沉如同锅底,恨不得立时把黄性震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方才消却胸中窝囊憋闷。

第一百零五章 巧言诱惑 听出吴艳艳言外有意,姚国泰转了转牛大眼珠,一把将吴艳艳搂进怀里,臭烘烘嘴巴向粉脸胡嗅乱亲,淫笑道:“艳艳床上功夫着实了得,小嘴也涂了蜂蜜这么会哄人,咱们这就来个白昼宣淫,老子花力气喂饱你这小妖精。”

说着用力把吴艳艳的凹凸娇躯向榻上压去。吴艳艳闭眼蹙眉任由亲吻,闻言忙不迭挺腰弹起,用力推开姚国泰,白了一眼轻啐道:“昨晚还没喂饱你这前世冤家,非要大白天明目张胆欺负奴家。小翠等会闯进来,万一瞧见怎生得了。”

见吴艳艳娇啐薄怒,娇慵无限别有风味,姚国泰心里更是痒得难受,呵呵淫笑道:“小翠跟你这么多年,又不是没见识过风流场面的雏儿。俺瞧她还是清倌人,如果进来干脆一箭双雕罢!”

说着伸手又要搂抱,熊掌用力捏向坚挺饱满的酥胸。

吴艳艳急忙闪身躲开,晕脸吃味道:“您老英明神武金枪不倒,小翠还是没梳拢的清倌人,怕禁受不住您老的金枪不倒。”

捂唇咯咯娇笑,故意冲姚国泰抛了个娇俏媚眼,银铃笑声洒满楼阁。

听吴艳艳屡次说起您老,姚国泰皱眉道:“别老是您老您老的,俺才四十二,刚过不惑年龄,很老么!”

吴艳艳这才晓得小翠挨踢缘由,不禁莞尔轻笑道:“知道了,姚大人您老人家——”

见姚国泰瞪眼又要发怒,赶忙喂了个皮杯过去,生生把怒气驱回肚中。

姚国泰咽下香茶,皱眉叹气道:“艳艳,你这小娘皮算有良心,还晓得安慰老子。老子倒霉后喝水都塞牙,那些整天跟在屁股后头拍马屁的大小探事全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上老子霉气。他奶奶的,老子总不会老是走麦城,有朝一日重新得志,不仅要把黄性震乌龟王八蛋生吞活剥,也饶不了那帮见风使舵不讲义气的狗崽子。”

说到黄性震三字姚国泰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仿佛从嘴里咬碎吐出。

见到狰狞狠厉模样,吴艳艳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晓得姚国泰与顶头上司黄性震已成为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生死对头。

她混迹青楼多年,早就练就火眼金晴,见姚国泰面色青白就猜知他的心思,星眸微闪心中暗喜,重新把娇软身躯投入姚国泰怀抱,软语劝慰道:“姚大人,黄性震好色又小气,有啥子了不起,前些日子到馆里嫖宿,居然只赏给伺候过夜的妙儿姑娘十两私房银,在馆里被姐妹们传为笑话。您只要想法子让姚总督说句话,黄性震的位子都是您的,哪用得整天避秦避秦的长吁短叹。”

姚国泰神情有些沮丧,摇头道:“当初伯父派俺到修来馆办事,当面吩咐暗地监视黄性震,免得狗贼偷偷做出对不起伯父之事。可现在受了黄性震的蛊惑,居然要俺修身养性,不可跟黄性震作对;还吩咐老子少喝酒少逛堂子,莫要丧他娘的良心。他奶奶的,伯父官高爵显,已记不得昔日的亲戚情份,哪会在意俺这背时的过河小卒。”

心中着实苦闷,伸出长长的舌头在吴艳艳的雪白娇靥狗儿般乱舔,双手情不自禁探入她的深红胸衣,使劲揉搓嫩滑温软的娇美粉乳。

听出姚国泰对姚启圣颇怀怨恨,吴艳艳心中暗喜凤眼飞扬,忍住恶心酒臭伸出丁香小舌与姚国泰吻在一起,缠绵了好一会方才挣脱身子,倚在姚国泰怀里撇嘴道:“俗话说帮亲不帮理,您好歹是姚总督的侄子,姚总督怎能如此不说情面,居然给您吃辣椒拌面。”

姚国泰不愿说出父亲去世多年,与姚启圣的亲戚情面已极为淡薄,免得被小娘皮看轻,长叹口气,闷声道:“谁说不是。伯父也太铁面无情,分不清内外亲私,让人看见着实心寒,以后万一有事瞧哪个肯真心帮他。”

妙目盈盈一转,吴艳艳嫣然笑道:“姚大人恁地老实,常言说得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姚总督受了黄性震蛊惑不分好歹,您何不另找座大山,重新搭起炉灶,凭自个双手打下片江山,让姚总督瞧瞧您是不是离他不得,以后说不定会更加看重。”

姚国泰听得心动,双手用力一捏雪白粉乳,粗声问道:“艳艳有哪座大山,是不是哈泰都统?”

百花馆牡丹女沈凤莲本是姚国泰独享多年的禁脔,蛮尔哈挨打事件后另抱别枝,成为镶蓝旗都统哈善的床上人。

姚国泰不敢得罪旗人老爷,只得含恨退让,花重金嫖了芙蓉女吴艳艳,心里寄望有朝一日能够通过沈凤莲与哈善攀上关系,飞黄腾达。

他想哈泰经常往来百花馆眠花宿柳,说不定老相好吴艳艳暗中与他有过一腿,借机引荐床头恩客,心中着实有些吃味,下手便重了几分。

吴艳艳被捏得粉乳疼痛,娇呼一声推开姚国泰,坐直慵懒娇躯,撇嘴道:“哈泰毛茸茸像头关外狗熊,在床上一点不知情识趣,听说沈大姐勉强留住一宿,居然被各种花样折腾得三天起不了床,馆里姐妹都闻哈泰而色变,稍有姿色的哪肯倒贴上去。”

想起牡丹女沈凤莲的娇俏身子被哈泰“巨山”压住百般蹂躏的凄惨模样,姚国泰禁不住放声大笑,稍去了当初挨打羞辱的满腔恨意。

转着眼珠狐疑问道:“既然不是哈泰都统,又是哪座大山?”

吴艳艳斜睨姚国泰,娇笑道:“大人是聪明人,想想漳州府除了哈泰,哪位权势可以与姚总督相提并论?”

“施琅?!”

姚国泰猛地从榻上蹦起,光着脚踏在地毯上,拧眉冷声问道,眸里现出熊熊怒火。

施安灵堂被施琅当众驱赶已传为官场笑柄,成为姚国泰一辈子不能忘记的无穷屈辱,每当想起就禁不住咬牙切齿,恨不能置施琅全家于死地。

注意到姚国泰眼里熊熊燃烧的炽人毒焰,吴艳艳稍一思忖即明其理,微笑道:“不瞒姚大人,奴家说的就是施琅施提督——”

窥见姚国泰面色阴沉含怒不语,道:“姚大人混迹官场这么多年,怎么不晓得官场没有永远的恩怨,只有永远的利益,施提督那日确实对不住姚大人,不过他位高权重,深得皇上信任,姚大人只要肯改换门庭,用心替他办事,来日必能更上一层楼,要权有权,要银有银,飞黄腾达呼风换雨,到时哪个不敢当面奉承,何必斤斤计较于面子小事,失去升官发财的实利?”

姚国泰眸里怒火慢慢熄去,沉吟道:“你说的倒是有些道理。只是俺是姚总督侄子,施提督怎会加以信任,况且姚总督待我恩重如山,国泰也不忍反手对付。”

吴艳艳扁扁粉嫩红唇,粉面现出不屑神态,嗤笑道:“姚大人不要假撇清。姚总督真地待您恩重如山,就不会帮着黄性震设法对付自家侄子。”

见姚国泰眯目沉吟,心中暗喜续道:“施提督武人出身,最讲义气,您瞧施安不过奴仆下人,施提督不仅认作义弟,还大操大办风光下葬,漳州府哪个不赞施提督重亲情讲义气,羡慕施安好有福气。您如果投向施提督,只要忠心办事,肯定能够升官发财,无愿不遂。”

“听小翠传话,施提督答应您只要暗中作卧底探听情报机密,现在就可以给一万两白银,修来馆到手后主事位置也可以许给您。”

姚国泰听得心中大动。他本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姚启圣下令罢免职务本想让姚国泰冷落一番以示惩处,打算过些日子再行启用,姚国泰却以为堂伯不顾亲情,帮着黄性震对付自己,内心深处极是怨恨。

思前想后琢磨半晌,用力一拍大腿咬牙道:“无毒不丈夫,姚启圣既然下得了狠手,老子也不能一根绳子吊死。艳艳,你什么时候把背后那主子叫来,咱们当面鼓对面锣谈谈价码。”

伸手勾起吴艳艳的粉嫩下巴,轻薄道:“那主子许了你啥好处,这么卖劲帮忙说好话,是不是在床上卖力气喂饱小娘皮,比老子还要金枪不倒?”

吴艳艳粉面羞得通红,忙用力打掉脏手,朝姚国泰轻啐一口,薄怒浅嗔另有一番风流味道。

想起背后主子英俊挺拔的清秀模样,以及许下的二千两中介银,吴艳艳心脏忍不住砰砰急跳,面颊晕红,忐忑仿佛初次接客的雏儿。

青楼分三六九等,下等的专做皮肉生意,接待的都是些匹夫走卒市井小人,只能勉强混口吃食;中等的结交富商巨贾,一掷千金坐得重利;上等的往来达官权贵,充当相互间的牵线皮条,谈笑间交换利益,订盟结友。

上等名妓借此从中获取利益,类似今日的交际花,拥有庞大的人脉资源和复杂的利益纠葛。

百花馆十二朵名花就是察言司精心培养的上等名妓,每日周旋达官贵人牵线搭桥谈吐交际,趁机刺探机密情报,枕席侍候歌舞娱乐倒是皮相小事。

听姚国泰出言粗俗,吴艳艳轻啐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蛾眉微扬,走到门口晕着脸拍了拍玉掌,房外突地响起脚步声,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眉目清秀的英俊少年大踏步走了进来。

小翠板着俏脸,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冷眼斜视姚国泰,眸中犹有怨愤。

第一百零六章 重金收买 吴艳艳水汪汪眼睛瞟视英俊少年,眸光晶莹极有情意,咬了咬红唇轻笑道:“两位慢谈,奴家先出去准备几道苏州小菜,等会以佐酒兴,失陪了。”

给每人倒了杯名贵香茶,福了福缓步退出,关上房门冲小翠轻轻点了点头。

小翠颔首表示明白,悄无声息闪进隔壁房间,眨眼不见踪影。

吴艳艳瞟着紧闭房门微叹口气,轻手轻脚走了开去。

姚国泰见英俊少年衣衫素白,腰间系着白绫,面目憔悴身形消瘦,正是施安灵堂跪着还礼的孝子施世轩。

他虽料到施琅派来招揽的必是心腹亲信,万料不到居然是侦缉处统领施世轩,不由地目瞪口呆,指着吃吃道:“怎么是你?!用不着给老爹守孝么?”

大清礼制,至亲去世子女要守孝三年,期间禁绝交际不吃酒肉,日夜守灵以示哀思,除非军情紧密或政务繁重,亲贵大臣才可以被皇帝破例下旨夺情起复。

咸丰七年曾国藩率领湘军剿除太平军,正欲督兵南下,父亲曾麟书染病去世,曾国藩闻讯不待朝廷批复,自行离营回湘阴守孝,导致湘军悍将指挥不动屡吃败仗,左宗棠写信骂他“干戈之际,事机急迫,有万不能无变者”,咸丰皇帝无奈亲自下旨夺情,曾国藩方才遵旨复出,成就一生事业。

施世轩只是施琅自行任命的军营小将,自然没有夺情起复一说,姚国泰见了不免吃惊。

施世轩面色微黯,轻声道:“世轩本想尽人子孝思,无奈有人日思夜想要对施提督下死手,世轩是施提督义子,自不能守在灵前坐视不理。”

似知此话不能服人,不等姚国泰出言反驳,转过话头问道:“国泰兄已经想明白了么。施提督答应,只要国泰兄充当卧底替姚提督办事,一切既往不究,赏白银万两,许给五品知府顶戴,日后由国泰兄主事修来馆。”

伸手从怀里摸出叠银票,放在姚国泰面前。

姚国泰本想与施世转讨价还价一番,见他趾高飞扬处得以势压人,似乎料定已经吃定自己,禁不住心里有气,冷笑道:“万两白银一顶官帽就想让姚某出卖伯父,未免把姚某瞧得太低。世轩兄请回去禀报施军门,就说姚某心灰意懒,不想涉入高层争斗,请施军门另请高明。”

瞧也不瞧银票,顺手推将回去。

施世轩面色如常,笑道:“国泰兄方才言语激愤,世轩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说心灰意懒未免太假。”

伸手又从怀里掏出本薄册,放在桌上道:“国泰兄请看过再说。”

姚国泰见他神情诡秘,不禁起了好奇之心,随手拿起翻阅,才看了半页就面孔通红,用力扔在桌上,怒喝道:“施世轩,侦缉处欺姚某太甚!”

施世轩愕然道:“国泰兄何需生气,记录隐私的不是侦缉处,而是修来馆主事黄性震。国泰兄可以辨认笔迹,瞧瞧是谁的手笔。”

听施世轩说得古怪,姚国泰忙拿起薄册细细翻阅,半晌额头青筋蚯蚓般不住蠕动,砰地一拳用力砸在红木桌上,咬牙切齿道:“黄性震,国泰与你势不两立!”

薄册记载的都是姚国泰的历年不法隐私,某年某月某日侵贪公银多少,同谋是谁,证人哪个;某年某月某日奸淫良家妇女,帮凶是谁,证人哪个,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有些隐私姚国泰自己都早已忘记,薄册却记录得清清楚楚,笔迹细长中稍带些圆润,斜撇还略有回环,正是姚国泰看惯了的黄性震笔迹。

见姚国泰面如土色气急败坏,施世轩眸里隐现不屑,收起薄册道:“这薄册是侦缉处探事跟踪黄性震无意中获得。黄性震偷偷记录国泰兄诸多不法事迹,居心何在不问可知。说句老实话,如果不是施提督大力回护,只需把薄册往朝廷一交,国泰兄就是杀头抄家的罪名。到那时候,你瞧姚总督是否会出面为国泰兄说话。”

姚国泰当然晓得堂伯性格,虽然私底下也会侵占民利,虚报军帑,面子上却道貌岸然,时时把孔圣言语挂在嘴边,自己果真倒霉,姚启圣丢卒保帅先行切割都来不及,哪肯出力扶上一把。

只是施姚争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先行投靠施琅就会绝了后路,万一姚启圣日后占了上风,岂不是再无回头余地。

正自犹豫难决,听施世轩续道:“施提督在京师任内大臣多年,朝中奥援深厚,知道皇上殷殷以平定郑逆为盼。姚总督毕竟文人出身,舞文弄墨勾心斗角还可以,海战陆战全不在行,说不得还要依靠施提督出兵平台立功。实不相瞒,哈泰将军已向皇上密奏陈请专征,说姚总督虽有经天纬地之才,汪洋巨浪指挥海战恐非文人所长,建议负责筹集粮饷,犒劳军队,出征作战全由施提督作主。国泰兄认为,到时平台大功会落到姚总督还是施提督手中?”

“当然是施提督。”姚国泰脱口而出,迟疑半晌低声问道:“皇上会同意吗?”

姚启圣之所以始终不肯对施琅下狠手,就是想依靠施琅海战本领平定台湾建立不世战功,只是施琅自恃朝中有人,也想受封靖海侯名垂史册,根本不卖姚启圣的帐。

两人关系弄僵水火不容,多半缘于高高悬在前头的诱人胡萝卜,这倒是故意设局引诱的康熙始料不及。

施世轩莫测高深地笑笑,道:“奏折已由哈泰都统亲自撰写,马上就要八百里加急上奏朝廷,再过几日国泰兄就可以从邸报中看到朝廷批复,必能圆了施提督心愿。”

听到施琅居然勾结哈善对付姚启圣,姚国泰心头大震。他跟随姚启圣混迹官场多年,当然晓得旗人始终疑忌汉臣,生怕有朝一日被汉人夺回花花江山,驻防各地的八旗都统都负有暗中监视汉臣职责,发现异动可以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施琅鼓动哈泰密折奏请专征,意味两人已正式结成反姚联盟,说不定哈泰密折还会禀报姚启圣诸多不法事迹,若是轻轻加上几句交好郑逆,阴谋造反言语,到时——

想到后果姚国泰倒吸口冷气,转了转眼珠不再犹豫,拱手道:“既然施军门瞧得起姚某,姚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以后还望世轩兄在施军门面前多帮忙提携,姚某必定不会忘记大恩。”

从银票中抽出二千两递给施世轩,目光炯炯含笑不语。

施世轩怔了怔,也不推辞,接过银票随手放入怀中。

两人相视而笑,目光中都有异芒闪动。

吴艳艳不知什么时候返回,远远坐在栏杆上偷听动静,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只听到笑声欢畅,想必已经大功告成。

她无聊地取过凤仙花汁涂了会美甲,半晌抬头向天空望去,见红日已升到头顶,慵懒阳光顺着枝叶编织的孔隙映照在曲廊上,形成深浅不一形状各异的阴影。

吴艳艳呆呆望了半晌,耳边隐隐响起父母家人在鞑子刀下翻滚的凄惨哀鸣,目光触及仿佛全是血红。

侧耳倾听房内动静,嘴角慢慢浮起冷笑,星眸不时闪现诡秘异芒。

第一百零七章 代父报恩 重金收买姚国泰秘密充当卧底,谈妥情报传递细节,施世轩拒绝吴艳艳小佐几杯的盛情邀请,借口为亡父施安守孝不宜留连风流场所,闪身从后门出了百花馆。

几名侦缉处探事守在门口探头探脑,见到统领大人无恙出来都是面现喜色,急忙迎将上来。施世轩挥手让他们先行回去,自己顺着街巷慢慢向前行走,面色有些阴沉。

大清以孝治国,按礼制施世轩应为亡父施安守孝三年,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在察言司漳州站秘探有意无意的挑拨下,姚施争斗日益激烈,已到你死我活生死立判的决战阶段。

施安葬礼完毕施世纶跟随吴英总兵前往军营专心练兵,预备有朝一日随军出征攻打台湾立下军功资本,施世轩痛心老父惨死,原本打算安心宅家守孝,哪料局势诡谲风云突变,姚启圣以为施琅图谋修来馆想要主宰对台战事,密令黄性震到处搜集施琅不法隐私企图先下手为强,施琅岂甘示弱以牙还牙,修来馆侦缉处暗地斗得死去活来。

局势严峻生死立判,施琅哪能让统领侦缉处的施世轩守孝高卧,亲自下令夺情起复,要施世轩模仿古礼三日代替三年,守孝期满立即执掌侦缉处设法对付修文馆。

施世轩哭笑不得拒绝执行,施琅苦心婆口动以军法亲情,最终施世轩在家族利益面前不得不认命屈从,只是每日腰缚白绫,从不喝酒吃肉,以寄孝思。

收买姚国泰秘密充当卧底是侦缉处对付修来馆的一记杀招。施世轩重掌侦缉处后搜阅情报资料,发现姚国泰排挤免职后对黄性震姚启圣都有怨怼之心,许以重利不难收服。

姚国泰是姚启圣堂侄,自恃祖父姚德贵对姚启圣有恩素来自高自大,都事修来馆多年自有心腹,若能收买充当卧底修来馆的一切都不再是秘密,特别是姚启圣任督抚多年,免不了贪污受贿虚报公帑,姚国泰作为亲戚多有参与,有朝一日大义灭亲举报揭发就能置姚启圣于死地。

利用从黄性震处秘密获得记录姚国泰不法隐私的薄册,加上万两白银一顶官帽,施世轩软硬兼施终于把姚国泰拿下,假以时日必能结出丰硕成果。

薄册确是黄性震亲笔撰写,目的是有朝一日撕破脸面用以要挟姚国泰。黄性震自知此事办得不够光棍,因此薄册都是贴身收藏防止被姚国泰有意无意发现。

哪料侦缉处探事暗中跟踪监视,趁黄性震留连花丛之机轻易盗将出来。施世轩如获至宝,当面挑明终于挑动姚黄反目,顺利收买姚国泰充当卧底。

黄性震发现薄册失窃疑神疑鬼,无奈此事绝不能声张,只得哑巴吃黄连暗中调查,表面却假装若无其事,更加与姚国泰勾心斗角相互使绊。

施世轩沿街慢慢行走,细细思索如何对付修来馆。

哈善已经收下一万两银票,遵守承诺密折奏请施琅专征台湾,一旦被朝廷批准就能以统合对台情报侦缉理由光明正大吞并修来馆,姚启圣虽然贵为统辖阖省军政的福建总督,失去修来馆如同卸掉利瓜的猛虎,只能困守总督行辕眼睁睁瞧着施琅摘取平台大功,封侯封爵自此迈入世家行列。

想到家族辉煌前景施世轩嘴角不自禁现出微笑,在他眼里台湾毕竟只是海外弹丸孤岛,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了满清的举国之力,前提是清廷官员不再内斗互耗,齐心协力共谋平台大业。

察言司面对如此严峻局势,不知有何良策加以破解?

想到察言司施世轩没来由有些心烦意乱。

他第一次听到察言司是从父亲施安嘴中。居住京师时施世轩就察觉施琅与施安关系有些微妙,一方面两人感情甚笃亲若兄弟,施琅降清初期不被清廷信任,康熙下令调往京师任内大臣做冷板凳,人生地不熟到处遭人白眼,生活自然极是清苦,连施夫人都要亲自纺织浆洗,贴补家用。

施安自告奋勇以家仆名义奔走买卖经商,赚的银两全部交给施琅结交朝臣打通关节,没有丝毫怨言。施琅之所以能够出任福建水师提督,施安可谓居功至伟。

施琅对施安也极为客气,有求必应从不拒绝,施世轩刚出生就认作义子,吃住穿用从无短缺,甚至比施世骝施世纶等亲子更加青眼相加,胜似己生。

另一方面两人时常争吵屡生龃龉,施琅每年除夕祭祖都要向家人谈起施家满门被郑成功诛杀的家族惨事,谆谆教诲不忘血海深仇攻灭台湾郑逆,替冤死的施大宣施显等人报仇雪恨。施安却说满汉有别施琅投降鞑子辜负大明厚恩,时时对施世轩说起当年徐文宏刘白条搭救逃出厦门的恩德,要施世轩有朝一日替自己偿还救命之恩,告诫千万莫要认贼作父忘记炎黄子孙身份。

每次谈到跟着施琅逃出厦门施安必会提起察言司和天地会,称都是反清复明的英雄好汉,要施世轩以他们为榜样建功立业,反清复明光复汉人江山。

阿爹,孩儿确实以察言司为榜样,只不过成了情报对手。

想起施安临死藏在怀里的禁书《明夷待访录》,施世轩心中着实有些黯然。

他趁人不备暗中收藏,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浏览,见满纸都是大逆不道的荒诞言语,赶忙丢开再也不敢过目,内心深处却早已留下印?,甚是佩服大儒黄宗羲的大胆直书。

虽然绝不敢反清复明辜负义父栽培之恩,模模糊糊却也觉得满洲鞑子占领大汉江山实是不该,只是从来不敢多想,稍稍思及便即抛却。

那日哈善当众开棺验裳平息阴谋造反谣言,施琅有负义弟毕竟良心不安,暗地焚烧了几套汉人衣裳,祷告施安见到老爷夫人就换上汉人裳服,事后生怕讯息泄露招灾引祸,把知情者全部找借口秘密处死,以防泄露招灾惹祸。

施世轩理解施琅保全施氏家族与平息良心不安的两难处境,身为孝子却为父亲临终遗愿得不到满足而耿耿于怀。

日后倘若遇上徐文宏与徐国难,孩儿设法放他们一马,有恩报恩满足心愿,就当替爹爹偿还救命恩德。

施世轩边走在心里暗自向施安祝祷,想起昔日的父爱如山,泪水不自禁溢满眼眶。

母亲施陈氏早年染病逝世,施安经商挣钱外出奔波,只要回到施府必会给施世轩带来各种稀奇玩物,整日抱着说笑话逗乐,即使施世轩故意冷落也从不生气。

有一次施世轩感冒发烧,半夜迷迷糊糊醒转,发现施安独自跪在院中焚香祈祷,愿意用自己的寿算挽回儿子性命。

当时施世轩还暗中嘲笑父亲愚昧无识,此时回想却觉得施安虽然不能日日伴在身边,对自己的父爱从来不曾稍减。

侦缉处掌管对台情报侦缉,施世轩早从机密情报知晓救过施琅施安性命的徐文宏徐国难父子任职察言司,甚至知道徐国难化名刘昌福秘密潜入福建,企图破坏施琅攻台大计。

厄斯行动太过机密,侦缉处潜伏台湾的间谍探听不到,不过施世轩凭直觉感到徐国难这辰光潜赴福建,对侦缉处的情报侦缉存在巨大威胁。

他生性遇强更强,对神出鬼没的情报对手徐国难更感兴趣,恨不得施展手段好生较量一番,看最后究竟鹿死谁手。

即使要代父报恩,也不能让人看轻了毛头小伙。

第一百零八章 抢座风波 边思索边慢步行走,不知不觉来到座落漳江码头附近的城隍庙。

城隍是道教守护城池的神祇,南北朝时就已设庙祭祀,以宗教起家的明太祖朱元璋于洪武二年正月“封京都及天下城隍神”,下令城隍仿照官员品级封侯封爵,州城隍“鉴察司民城隍威灵侯”享受正三品供祭,赴任官员要在城隍庙宣誓就职,自此建造城隍庙风气一发不可收拾,成为大城小埠的必备建筑。

漳州城隍庙位于漳江沿岸繁华地带,跟离输送货物的漳江码头只有半里之遥,日常香火极为旺盛,庙前是两亩方圆的宽阔广场,平日里远近商贩汇聚于此,摆摊营生贩卖货物,生意极其热闹红火。

租赁收入自然归城隍庙道长所有,日进斗金坐获巨利,日子过得逍遥快活胜似神仙。

今日恰逢城隍庙集市,进香信众诚惶诚恐络绎不绝,庙前广场更是比肩接踵川流不息,叫卖声吆喝声讨价声说笑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顽童讨要玩物的不依哭闹,喧嚣嘈杂充满人间烟火气息。

时不时有衣衫鲜艳的姑娘少妇游走在人群中,惹得挤神仙的登徒子挤挤蹭蹭大占便宜,娇嗔笑骂不绝于耳,别有一番趣味。

施世轩昔日在京师就喜欢跟着施世纶游逛天桥品尝美食,面对繁华热闹不由抛下满腹心思,顽童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行走,这里买根蘑菇串,那里尝块臭豆腐,吃得满嘴灰黑不亦乐乎,把各种负面情绪全都抛到九宵云外。

正自吃得兴高采烈,忽听不远处少女清脆声音高叫道:“小姐快些过来,这里还有座位!喂,这里是我先占定,你可不能抢!”

声音清脆宛若黄莺初啼,听入耳中极有韵味。施世轩不自觉转头望去,见不远处的小吃摊前,一名梳着双丫髻,穿着淡绿长裙的靓丽少女横眉立目,伸出双手牢牢霸定两个座位,秀眉倒竖神色不善。

旁边站着名头戴瓜皮小帽,身穿藏青长衫,手摇山水折扇的高瘦书生,嘻皮笑脸道:“姑娘好生没道理,你一人如何占得两个座位。小生只要有地容身足矣,今日能与姑娘同桌共食,小生三生有幸,荣甚致哉!”

嘴里文绉绉说话,捏着象牙折扇拱手行礼,一副食古不化的书呆模样。

施世轩侦缉刺探阅人多多,眼神极是毒辣,一眼瞧破高瘦书生是易钗而弁的雌货,眼里隐含顽皮微笑,显是故意与靓丽少女顽笑逗趣。

不过高瘦书生易容技巧颇为高明,居然把平滑喉头弄得凸起,说话声音也是粗声粗气,寻常百姓倒也不易辨别。

再看两人争位的摊子前面黑字招牌写着卢记抄手。抄手即馄饨,又名云吞,是流行大江南北老幼皆宜的风味小吃,皮薄个小馅嫩汤鲜,极受大众欢迎,施世轩以前在京师也经常大快朵颐。

当下站在旁边含笑大口吃臭豆腐,斜眼瞧着两名姑娘口角生风争抢座位,感觉颇有趣味。

靓丽少女读书不多,被高瘦书生的文绉绉言语酸得倒牙,俏眼瞪成圆圈,戟指怒斥道:“书呆少跟姑娘掉书袋套近乎,你既是读书人难道不晓得男女授受不亲,还好意思跟姑娘争抢座位。小姐快些过来,要不座位保不牢哉!”

她语音清亮,如同黄豆又脆又急,最后一声大喊把周围食客都吓了一跳。

施世轩顺着众人视线转头望去,见密集人群挤出两名膘肥体胖,满脸横肉的青衫壮汉,推得行人东倒西歪,护着名温婉少女慢慢走近。

温婉少女年方二八,体态婀娜姿容秀美,面皮白净宛若玉石雕就,自然而然散发出尘脱俗的高贵气息,让人一见之下就不禁自惭形秽。

温婉少女黑亮长发用碧绿玉钗插住,衣着也甚是淡雅,宛若小家碧玉不现富贵气象,施世轩却瞧出衣裳都是华贵宫锦精心裁就,一身绸衫不下十两白银,顶得上平常人家整年辛苦收入,绝非寻常富贵人物。

靓丽少女见温婉少女走了过来,冲高瘦书生呲嘴一笑,挥舞拳头低声威吓道:“书呆现在退开还来得及,否则等会就要请你吃排头。”

高瘦书生咧了咧嘴不以为意,笑嘻嘻抬眼瞧向温婉少女,目光故意显得颇为色迷。

威胁无效靓丽少女大失脸面,迎上去噘嘴道:“我好不容易抢得座位,却被不讲理书呆硬要霸去一个,小姐可要为画屏作主。”

温婉少女微微一笑,宛若鲜花绽放百媚横生,自有风流体态,抬眼向高瘦书生望去,见高瘦书生呆呆望住自己,目光瞬也不瞬,模样有些花痴,不禁又是捂嘴微笑,细声细气道:“相公能否帮忙让个座位?”

她本来最是讨厌别人对自己色迷,不知何故对高瘦书生颇有好感,居然生不出怒气。

温婉少女语音柔婉宛若高山流水,周围食客都听得神清气爽,窃窃私语停筷不吃,目光瞧向高瘦书生只盼答应。

靓丽少女闻言愕了愕,想不到素来端庄的小姐对花痴书生居然如此客气,顿足气道:“小姐,那书呆好生不通道理,用不着对他客气。”

叉腰向青衫壮汉努嘴道:“黄三黄四,还不快些上前,把书呆赶了开去。”

施世轩大口嚼着臭豆腐,听到黄三黄四的称呼禁不住噗嗤一笑,险些把嘴里的臭豆腐喷将出来,只是人人注目温婉少女,无人留意嘲笑。

施世轩想到黄三黄四可能是府内奴仆排名,这在富贵人家也是寻常之事,方才释然。

黄三黄四都是护卫身份,听了吩咐挽袖横眉大步向前,目光炯炯瞧向温婉少女,等她的示下。

温婉少女见靓丽少女自作主张,俏面微沉冷哼道:“画屏,谁让你下令动手。”

靓丽少女画屏呆了呆,省起当家作主的是自家小姐,嘟嘴站到旁边气鼓鼓不再说话。

温婉少女又把闪亮星眸投向高瘦书生,目光露出求恳神色,看得靓丽少女暗自称奇。

高瘦书生再不识趣,如此场景也不能不借梯下楼,抱拳向温婉少女拱了拱手,微笑道:“小姐温文尔雅,知礼识趣,小生好生佩服,这就让座。”

说完呵呵一笑,故作潇洒地摇着象牙折扇,转身挤入人群,左弯右绕瞬间不见了踪影。

温婉少女目光送高瘦书生离开,眸中隐现迷惘神态,由画屏伺候缓步走到桌前坐下。

黄三黄四连忙上前,一个拿起干净抹布抹擦桌子,一个吩咐老板加意清洗碗筷,架势十足倒像公主王妃出宫私访,排场大得不得了。

馄饨摊食客见如此富贵人家排场,生怕不小心招灾惹祸,忙不迭付钱离开,瞬间桌前只剩下温婉少女一人,倒让摊主有些愁眉苦脸,缩手缩脚上前伺候。

温婉少女冰雪聪明,自然瞧出摊主心思,微笑道:“大爷莫要发愁,我加倍付钱补偿就是。”

向画屏使了个眼色,画屏从怀里掏出小银锭放在桌上,足有半两轻重,抵得上馄饨摊数月收入。

摊主喜笑颜开连声称谢,施世轩瞧在眼里,更加料定温婉少女身份不同寻常,只是懒得多加理会,吃完臭豆腐自行走开,浑不理会旁人闲事。

第一百零九章 一见钟情 东游西荡又逛了会集市,施世轩肚皮不知不觉已填得老饱,刚想跟着香客进入城隍庙游逛,顺便为老爹敬祝香,忽地瞧见高瘦书生坐在家凉皮摊前,摆样子的象牙折扇斜插腰间,伸出筷子挟起宽长凉皮,就着辣椒油吃得赫赫有声,乐得眉开眼笑,悠然自得一派天真浪漫。

施世轩呆呆望着高瘦书生,见她面皮白净神态自然,两道柳叶眉又弯又细,小嘴红嘟嘟涂满辣椒油,时不时伸出鲜红舌头舔?几下,发出银铃也似的爽朗娇笑,丝毫不忸怩作态矫揉造作,与平常京师见惯装模作样的大家小姐绝不类同,仿佛梦中曾在哪里见过。

心中微有异样感觉,不由自主走将过去,在高瘦书生旁边找了个座位坐下,高声道:“老板来碗凉皮,碗里多加几勺辣椒油。”

他刚才听出高瘦书生是南京口音,话里故意带上几分秦淮方言,果见高瘦书生停下筷子,晶亮眼珠滴溜溜向自己瞧来,忙冲她点头微笑。

高瘦书生不晓得施世轩早认出自己女扮男装,也是微笑点头,大口吞咽凉皮,含糊问道:“相公可是来自南京?”

施世轩赶忙答道:“小生姓施,名世轩,表字汉和,祖籍南京秦淮,现住在京师,随同家人到漳州办事,有幸遇到兄台,真是三生有缘。”说着拱手行礼。

高瘦书生听到姓施面色微沉,听施世轩长长说出一大串,禁不住又是一呆,掩口笑道:“我们陌路相逢,素不相识,又不是查户口,哪用得着哆里哆嗦讲一大堆。”

放下筷子,晶亮眸子转了转,向施世轩拱手道:“小生姓刘,名雪梅,表字叔云,祖籍南京江宁,现住——也是南京江宁,素闻漳州人文昌盛,风景优美,特地前来游学,有幸能与相公同桌,确是三生有缘。”

她故意模仿施世轩口气酸里酸气说话,觉得极其有趣,不禁捂嘴咯咯娇笑,笑声宛若珠滚玉盘,极是清脆悦耳,忘了掩饰女孩嗓音。

听到刘雪梅的银铃笑声,施世轩不知怎地心脏砰砰急跳,面孔不由自主滚烫起来,暗骂自己不争气,身为侦缉处统领统辖众多探事居然怕了名娇俏少女。

这时老板端上凉皮,满满都是通红的辣椒油,瞧上去甚是辣眼。刘雪梅吐吐舌头,琼鼻微皱,笑嘻嘻道:“想不到你小孩家居然不怕辣,小生可着实吃不消。”

晶亮目光不错眼盯住施世轩,嘴角兀自噙着微笑,瞧他如何吃下满碗辣椒油。

施世轩平素不太喜欢吃辣,只是在刘雪梅面前要逞英雄,强忍着吃了几根凉皮,只觉入喉辛辣,刺激得差点反胃吐将出来,勉强瞪眼咽将下去,眼里已经溢满泪水,忍不住连声咳嗽,赶忙取出手帕揩抹。

刘雪梅笑得打跌,轻嗔道:“不会吃辣就不要强充好汉。”

冲老板高声道:“快些换碗不太辣的过来。”

瞧着几乎没动筷的凉皮,老板面有难色,呐呐欲语。

刘雪梅瞧破老板心思,横了一眼道:“三碗凉皮都算我账上,尽管端来就是。”

施世轩忙道:“哪用兄台破费,自当小弟请客。”

顿了顿,道:“不瞒兄台,算命先生说我今日必要破财,看来应该着落在兄台身上。”

他生性沉稳,施世纶常笑他十五岁年纪五十岁性格,从来不晓得嘻笑取乐,在刘雪梅面前却极为放松,居然懂得开起玩笑。

老板见有利可图,连声答应快步走开。

刘雪梅咯咯娇笑,宛若梅花绽放清香袭人,转了转眼珠,跑到灶边提过陶制瓦罐,倒了一大碗凉白开递给施世轩道:“喝碗开水压压辣味。”

施世轩连声感谢,接过凉白开咕噜噜大口喝了下去,只觉入口清甜,爽口无比,不晓得是凉白开滋味还是刘雪梅温润体香。

两人坐在桌边说话谈笑,都觉相见恨晚话语投缘,不一会就称兄道弟热络起来。

施世轩听刘雪梅言语处处以老大自居,不服气道:“你年纪轻轻,不可能大过我,还是以我为兄。”

刘雪梅眼波流转,嘻笑问道:“敢问兄台贵庚?”

施世轩见她目光狡狯,知是不怀好意,沉吟答道:“小生年方十五,八月初八生日。”

刘雪梅咦了一声,诧道:“八月初八,你的生日怎么跟我的一样?”

忽地想起什么,玉颈慢慢现出羞红,渐渐向俏脸延伸上去。

见刘雪梅现出女儿羞态,施世轩禁不住意乱情迷,脱口道:“三生修得同桌缘,同日出生又得修上几生?”

话刚出口就觉不妥,似乎对着姑娘故意言语调笑。他从小得施琅精心培养,也是大有见识人物,对京城里那些名门闺秀从来都不假辞色,不知怎地见到刘雪梅就意乱情迷,说话宛若刚出道没见过女色的稚嫩后生。

刘雪梅俏面红晕更甚,眼波流转当作没听到,得意笑道:“小生年方十六,还是要以我为兄,施贤弟。”

施贤弟三字叫得极为响亮。施世轩随口应了声,问道:“敢问刘兄什么时辰出生?”

刘雪梅警惕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莫非要施符降暗地咒我。”

听到符降施世轩呆了一呆,摇头笑道:“小弟哪敢有如此恶毒心思。只是想与刘兄比比谁先出生。”不等刘雪梅开口,自行说道:“小弟是巳时二刻生辰。”

刘雪梅道:“我是午时一刻,比你略迟了些。”

施世轩目中现出得意,哈哈笑道:“实不相瞒,大哥也是十六岁,出生比你早上几刻,因此要以我为兄,刘贤弟。”

刘雪梅怔了怔,似乎想起什么,俏面渐渐现出晕红,突地把桌子用力一拍,怒道:“不准你比我早出生,一定要以我为兄。”

施世轩摊手笑道:“阿妈定要巳时二刻生我,我有啥法子。反正你天生注定比我小,刘贤弟。”

刘雪梅被他一口一声贤弟叫得浑身不自在,鼓着嘴坐在桌边不说话。

老板笑嘻嘻送上热气腾腾的凉皮,顺手想把放多辣椒油的凉皮端下云,刘雪梅阻止道:“不要端走,这碗凉皮也得吃下去。”

施世轩目瞪口呆道:“不会吧,两碗凉皮我怎么吃得下。”

刘雪梅板脸斜视道:“谁让你故意骗我,大哥罚你把两碗凉皮都吃掉。”

言语发狠,嘴角却是不由自主现出顽皮笑意。

施世轩面现苦色,刚想开口说话,忽见街上密集人群鸡飞狗跳,潮水般向两旁闪开,禁不住站起诧异张望,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意外变故。

第一百一十章 纵马行凶 宽敞街面陡地扬起漫天黄尘,紧接就听到沉重马蹄踩地的轰隆声响,仿佛朗朗晴天突地响起沉闷霹雳。

街道拐角处哭爹喊娘,行人东倒西歪跌撞一团,施世轩百忙之中斜眼瞟去,见顺着街面奔出十多匹高大骏马,纵横交错排列数行向城隍庙这边急驰,丝毫不顾忌会踩伤行人,时不时可以听到马上骑者发出的得意狂笑。

刘雪梅被拥挤人群挤蹭,猝不及防板凳倾斜差点摔倒在地,哎呦一声刚想挺身站起,温软娇躯已被有力手臂挽住,浓重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

她从来没有与年轻男子如此亲热,呆了呆还没来得及说话,背后人潮汹涌而至,硬生生把她挤入施世轩怀中,两人相依相偎宛若亲密情侣。

刘雪梅羞得俏面飞红,挣扎着就要起身逃开,却被施世轩紧紧抱住,沉声道:“不要动,小心跌倒踩伤。”

他曾在京师元宵期间见过灯山失火,惊慌行人奔逃踩踏,情形端的凶险无比,若是不幸跌倒即使武功盖世休想站将起来。

耳边一片哭爹喊娘,街上有几名行人慌张奔窜,不小心被人群踩倒在地,哭叫声中再也站不起来。

凉皮摊子早已被人群挤倒,摊主随波逐流不知去向,施世轩脚下扎着马步,凝神屏息护住刘雪梅牢牢不动,任凭汹涌人流潮水般凶猛击打在身上。

街上狼奔豕突乱成一团,两人偎在一起却无比温馨,只盼能够就此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瞬间,奔腾人流终于平息下来。

刘雪梅脑海混沌一片,受惊小鹿般从施世轩怀里跳开,见他衣衫凌乱面色紫酱,肩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油痕掌印,护住自己的手臂也有几条深浅不一的血痕,不禁又羞又喜,却是丝毫没有恼意。

垂着眼皮刚想说话,听到马蹄轰隆震耳欲聋,高大骏马在骑手驭使下无所顾忌奋蹄急驰,已有数名行人哭喊声中被踩在蹄下,刘雪梅听到哭喊俏面陡地生寒,怒道:“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不怕踩死人!”

刘雪梅没有提起刚才的“非礼”,施世轩心中一宽却又微感失望,听到猖狂笑声夹杂满语,眉头登时蹙起,知道又是驻防旗兵故意纵马伤人。

他在京师多年,见惯皇亲贵戚骄横不法草菅汉人性命,有些时候一言不合就动刀杀人,告到官府哪位老爷大胆敢管旗人大爷的闲事。

驻防旗兵天高皇帝远更是肆无忌惮,莫说随意纵马伤人,见到中意小娘立马动手抢回军营凌辱,从来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姚启圣自诩青天,对旗人横行霸道却故作不见,即使有人到衙门告状也只是出银子好言抚恤,绝不敢与旗人作对得罪哈善都统,此高彼涨更加增长旗人大爷的凶横气焰。

见刘雪梅秀眉倒竖俏面铁青,腾身就想窜出说理,忙拦阻道:“刘贤弟莫要急躁,小心伤着自己。”

刘雪梅圆睁怒眼刚要说话,人群中忽然哎哟一声惊叫,接着传来“小姐”的尖声哭叫,听声音正是靓丽少女画屏。

施世轩刘雪梅都是怔了怔,不约而同循声望去,见温婉少女慌乱中躲避不及,被人群刮倒跌在大街中间。

十多名旗兵熟视无睹,马蹄轰隆反而故意加速,狂笑声中向温婉少女飞驰奔来。

周边人群的喧闹声忽地静止,行人都睁大眼睛瞧着高大骏马在马鞭用力抽打下飞驰急奔,漫天黄尘飞舞,只有温婉少女的晶亮眼眸露出惊骇欲绝神色。

画屏的惊叫更加刺耳,充满了惊惶绝望,只是她挤在人群中,周围挤挤挨挨全是行人,一时半刻哪赶得过来。

眼看碗大马蹄高高扬起,瞬间就要重重踩踏在温婉少女身上,马踏身亡的人间惨剧马上发生,有些胆小行人吓得紧闭双眼不敢再看。

街边忽地娇叱,一条纤影幻影般掠过人群,瞬间出现在街道中央,用力抱住温婉少女的柔细纤腰,一招旋风十八滚转眼脱出马蹄踩踏范畴。

马蹄着地火星迸射,却只踏中一顶掉在街心的瓜皮小帽,踢得远远飞将出去。

人群静默片刻,不约而同发出雷鸣喝采,施世轩目光晶亮,喊得尤其大声。

一名斗笠少女挤在人群中间,见旗兵纵马行凶目射冷芒,娇躯微斜刚要打算窜出救人,见此情景急忙收住脚步,站在道边静观其变。

喝采声中刘雪梅抱着温婉少女挺身站在人群前面,满头都是浓密秀发,脑后拖着条黑亮长辫,分明是名英气逼人的娇俏少女,哪是酸气十足的文弱书生。

画屏晓得自己方才看走了眼,捂住嘴巴目光现出惊骇,面颊忽地现出莫名红晕。

刘雪梅双手紧紧抱住温婉少女,目光如电瞪视高踞马背的骄横旗兵,眸里燃烧掩饰不住的熊熊怒火。

温婉少女似已吓呆,俏面雪白娇躯颤抖,泪水顺着柔嫩面颊滚淌而下,紧紧抱住刘雪梅不肯放手。

此时她已知道刘雪梅女扮男装,心中不免感觉失落,又有些欣慰,酸酸麻麻不知是何种苦涩滋味。

为首将官见有人仗义出手破坏踩踏汉人兴致,不由地恼怒非常,一声吆喝十来匹骏马同时站定,骑术端的不凡。

施世轩见刘雪梅飞身救人,轻功极为了得,吃惊之余暗松口气。

抬眼见为首将官浓眉大眼,鼻方口阔,一口大胡子遮住半边面颊,宛若张翼德再世威风凛凛,正是驻防漳州的镶蓝旗都统哈善,不由又是一惊。

瞥见每匹骏马背上都驮了些山鸡、野兔、狐狸等猎物,旗兵都是挎弓背箭腰悬利刃,交头接耳兴高采烈,料想哈善带了侍卫外出打猎,兴尽归来沿街纵马伤人,不由暗暗叫苦,皱起眉头筹思破解对策。

哈善在关外时就喜欢狩猎,驻防漳州不改旗人习性,带领亲兵到山野打猎归来,见城隍庙前行人如织,一时兴起纵马飞驰践踏取乐,这是旗人入关前常耍的骑射游戏,有些时候甚至以汉人为靶比赛射箭杀人,只为分出射术高低。

见刘雪梅居然胆敢跳出救人,破坏踩踏兴致不由怒气横生,提弓在手就想当众射杀以一儆百,料想懦弱汉人绝不敢聚众反抗,自寻死路。

眯眼瞧视刘雪梅和温婉少女俏美容颜片刻,目光渐渐现出淫欲,把满脸杀气掩盖了下去。

扭头向众侍卫笑道:“汉人中美貌小娘倒是不少,这两个小娘都很中我的意,不妨抢回去晚上消遣取乐。”

他说的是满语,围观汉人百姓听不懂面面相觑,施世轩学过满语大吃一惊,心一横刚想出头。

人群中奔出青衫壮汉黄三,满面谄笑跪在哈善马前,低声禀道:“都统大人,那位是公爷府上的五小姐,请都统大人大量饶过。”

伸手掏出块漆金腰牌,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哈善抬眼瞅瞅腰牌,马鞭扬起想要抽打硬生生忍住,皱眉道:“说得仔细些,哪家公府?”

“海,海澄公府。”听哈善言语不善,黄三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

听到海澄公府围观人群哄的一声轻声议论,许多行人面上都是露出厌恶愤恨表情,显然海澄公在漳州造孽深重,极是不得民心。

刘雪梅也是暗吃一惊,眸里陡地闪过丝厌恶,松手要把温婉少女扔下,想了想还是抱住。

家庭出身无法自由选择,家族罪孽也不应由柔弱女孩承担。

温婉少女冰雪聪明,如何瞧不出行人的表情变化,珠泪盈盈泫然泣下,娇躯颤抖楚楚可怜,倒让不少行人暗生同情,不复先前那么幸灾乐祸。

施世轩也觉有些意外,冷眼旁观置身事外,想看骄横哈善如何处置海澄公黄芳泰的五小姐。

哈善马鞭虚空轻抽,啪的一声脆响,满不在乎道:“啥子海澄公府,直说黄芳泰老小子不就行了。鸡巴个海澄公,顺治皇爷大度赏他爷爷爵位真当自己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在俺哈善眼里屁都不值。五小姐叫啥名字?”

古时女子闺名除父母丈夫外轻易不能说给旁人知晓。

黄三见哈善面目凶横,周围侍卫执刀握剑跃跃欲试,只要一言不妥就会动手杀人,心里说不出害怕,略一迟疑,低声道:“黄淑娥。”

“黄淑娥?这名字有些拗口,取得不好。”

哈善大模大样点评,扬起马鞭指向刘雪梅,问道:“那小娘叫啥名字?”

黄三摇头道:“小的不知。”

哈善轻摇马鞭,见两名少女一个娇俏,一个英武,各有不同风味,越看越是心动,刚想吩咐侍卫当街抢人,侍卫群中有人提马上前,对着哈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满语,深深瞧了刘雪梅一眼,目光有些复杂,倒退马匹回到侍卫丛中。

皱眉瞧瞧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哈善思索片刻微微点头,抬起眼皮横了黄三一眼,道:“老子赏黄芳泰个面子,不当街抢你家姑娘——”

施世轩听哈善口气本欲当街动手抢人,听了侍卫言语方才平息念头,微觉诧异,仔细打量说话侍卫,见他身材魁梧面目普通,神情木然古井无波,瞧不出啥子异样。

这时人人都看出哈善不怀好意,只是畏惧旗兵凶横谁也不敢多嘴多舌。

松手放下玉容惨淡的黄淑娥,刘雪梅秀眉倒竖,双手叉腰怒骂道:“狗鞑子,想要当街抢姑娘,拿命来换!”

狗鞑子三字一出,街上行人个个大惊失色,心想当街辱骂旗兵老爷,这场祸事闯得着实不小。

哈善却不动怒,笑吟吟瞟视刘雪梅一眼,马鞭指着黄三道:“那小娘火气还不小,越是烈性老子越喜欢。这就着落在黄芳泰身上,叫他亲自带了黄淑娥和那小娘送到都统府,否则——”

面色阴沉陡地甩鞭,黄三只觉手上一轻,捧着的漆金腰牌已被马鞭卷起,用力摔到墙上跌得粉碎。

接着就听到张狂大笑,马蹄得得,哈善在侍卫簇拥下飞驰远去。

围观人群见哈善鞭法如此了得,心里都是说不出的害怕,生怕哈善过会带了大批旗兵回来报复,半句也不敢议论急忙飞奔散去,免得得罪旗兵遭灾惹祸。

冷眼望向远去骑兵,斗笠少女柳叶眉渐渐竖起,眸中杀气盈然,混在人群中悄然离去。

城隍庙广场摆摊的收摊,开店的关门,踩伤的都被家人搀扶离开,转眼偌大集市只剩下施世轩刘雪梅等六人,孤零零站在广场中间大眼瞪小眼。

周围空地满是行人狼奔豕突抛散的水果食物和衣衫鞋袜,偶尔可以见到行人践踏受伤留下的点滴鲜血,说不出的诡异可怕。

黄三暗向黄二使个眼色,示意做好出手准备。

第一百十一章 恩将仇报 静默了会,刘雪梅向俏面惨白的黄淑娥拱手道:“小姐既然没事,这就别过后会无期。”

瞥了眼若有所思的施世轩,琼鼻轻哼扬起下巴,转身就要快步离开。

行侠仗义不望回报,话本小说都是如此定义江湖侠客。

虽然内心深处极是瞧祸害百姓的海澄公府不起,却也不能把账算到弱女子黄淑娥身上,只能先行离开再作打算。

“姑娘不能走!”

站在旁边的黄三急步上前拦住,拱手干笑道:“姑娘舍命救下我家小姐,黄三这里代公爷谢过。只是哈善将军着落公爷送姑娘到都统府,黄三不敢有违军令,还请姑娘留步,跟随小人到公府走上一趟。”

黄四早已闪身挡到刘雅云身后,全神贯注防止她趁隙逃走,难以交待。

刘雪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些惊愕地瞪视凶睛厉目的黄三,怒斥道:“狗鞑子当街抢你家小姐,你们居然当真要送姑娘上门,任由鞑子蹂躏?”

黄三面无表情,冷声道:“送不送姑娘上门自有公爷作主,黄三只想请姑娘跟随到公府走上一趟,静候公爷吩咐。”

顿了顿,续道:“请姑娘莫再叫狗鞑子,免得被官差抓进衙门吃牢饭。”

刘雪梅瞪大俏眼,想不到世上居然有如此趋炎附势,狼心狗肺的无耻奸徒,自己好心出手救人反倒恩将仇报,妄想抓自己送给哈善糟蹋,气得俏面通红,冰冷眼眸溢满怒气,冷笑道:“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看样子姑娘救你家小姐倒是救错了,既然如此这就放马过来,瞧你小子的怂样能不能请得动姑娘。”

左手按在腰间短剑剑柄,瞋目瞪视就想拔剑动手。

黄三斜视冷笑,一改在哈善面前低眉顺眼的奴颜媚态,扎起衣袖摆开架势就要上前放对。

黄二也摆了个炮拳起手势,脚下扎起马步,预备前后夹击一举把刘雪梅拿下。

虽然瞧出刘雪梅武功不弱,两人也是凛然不惧。好汉敌不得人多,漳州是满清军镇重地,到处都是官差衙役,以众凌寡不怕拿不下刘雪梅。

哈善当街抢亲大扫海澄公黄芳泰脸面,若是能把刘雪梅擒将回去将功补过,说不定能够免了公爷惩罚。

眼看三人说僵就要动手,黄淑娥叹了口气,拦阻道:“黄三不得对恩人无礼。刘女侠刚才出手救了我性命,咱们不能恩将仇报。”

黄三迟疑道:“小姐,哈善将军那边——”

扑簌簌眼泪顺着白嫩面颊珠玉般滚下,黄淑娥哽咽道:“哈善不过想要玩弄汉家女人,有淑娥一个就足够,莫要玷污了姑娘清白。”

慢慢走到刘雪梅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凄声道:“小女子命苦,多谢姑娘仗义救命,大恩大德来生必定做牛做马粉身碎骨报答。”

端端正正磕下头去,洁白前额沾满肮脏泥灰,依旧难掩俏丽颜色。

万料不到黄淑娥堂堂公府小姐竟会朝自己磕拜,刘雪梅有些手足无措,赶忙上前伸手搀扶,道:“小姐切莫如此。雪梅救人出于自愿,与小姐无关,绝不要小姐日后报答。”

目光顺势瞥向站立旁边的施云轩,板着俏脸微微冷哼,露出些许轻视神态,显是觉得施世轩堂堂男儿居然忍心不出手救人,有些不够男儿本色。

她对施世轩动了情意,自然希望情郎见义勇为,是顶天立地义薄云天的大丈夫。

施世轩听到冷哼面孔微热,凭他本事自能冲上救人,只是顾忌得罪哈善后患多多,瞻前顾后不敢出手。

何况他钟情的是刘雪梅,若是英雄救美反惹意中人醋海兴波,何若来哉!

见刘雪梅轻视自己,脑海念头急转,忙插话赞道:“刘姑娘见义勇为侠肝义胆,真不愧是锄强扶弱抱打不平的当代女侠,世轩衷心佩服。”

朝刘雪梅伸出大拇指,满面都是钦佩神色。

他生性高傲极少服人,拍出肉麻马屁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脸红,然而滚滚谀词还是脱口而出。

听到情郎当众称赞,刘雪梅芳心甜丝丝甚是受用,白了施世轩一眼,得意洋洋扬起面孔,眼角余光始终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黄三黄二面面相觑,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

画屏快步奔将过来,向刘雪梅感激福了福,伸手扶起黄淑娥,拿出手帕替她擦去额上泥灰,柔声劝慰。

黄淑娥伸手紧紧抱住画屏,惊惧交加失声痛哭,哭声如同杜鹃啼血凄恻异常。

她对刘雪梅朦朦胧胧暗生情意,晓得女儿身份陡感失望,又被哈善当街抢亲肆意凌辱,满肚皮苦水只能趁势哭将出来。

黄三既怕得罪哈善,又不敢违拗小姐,正自左右为难,听到施世轩言语目光一闪,仔细上下打量片刻,挤出笑脸拱手问道:“公子莫非就是——”

话未说完,施世轩急忙截住,朗声道:“你说的不错,我就是施世轩。刘小姐是我的朋友,可以走了吗?”

目光冷电般扫视黄三,暗自诧异奴仆下人怎会晓得自己的统领身份。

见能止小儿夜啼的侦缉处统领当面,黄三哪敢得罪,糙面现出讨好表情,拱手又行了一礼,让开道路干笑道:“姑娘既是公子朋友,黄三自然不敢拦阻,请公子与姑娘慢行。”

向刘雪梅鞠躬谄笑道:“小的无礼得罪,实在冒犯得很,请姑娘大度莫要见怪。”

施世轩鼻里微微冷哼,冲刘雪梅使了个眼色,两人大模大样顺着街道扬长而去。

这时已有大批官差“闻”警赶到,见施世轩刘雪梅神情高傲举止不凡,料定绝非寻常人物,自然不敢出手拦阻,问都不问就陪笑放行。

待听到黄淑娥居然是海澄公的二小姐,更加不敢得罪贵人,胡乱询问几句草草收兵打道回府,料想事涉旗人老爷和海澄公府,知府大人绝无胆量升堂问案,更不会追究官差办事不力。

至于被旗兵踩伤的无辜行人,哪个叫他没眼色胆敢挡在旗人大爷马前,皮肉受苦自是活该,没带回府衙问罪已是官差大度。

刘雪梅想不到施世轩居然有如此脸面,骇得凶横霸道仗势欺人的黄三不敢动手强留,又惊又奇微感不安,跟在后头默默行走,咬紧唇皮若有所思。

第一百一十二章 爱恨交加 两人一前一后疾步行走,不一会就来到漳江边,倚着栏杆见滚滚浊浪翻腾奔涌,激流拍岸银花耀目,点点白帆顺流南下,隐约可以听到远近船夫发出的粗犷歌声,古朴风趣动人心弦。

刘雪梅抬眼四顾,见周围僻静无人,再也忍受不住,抢前一步与施世轩走成并排,扬眉问道:“世轩,你究竟是何身份,居然连海澄公府都要卖你面子?”

不知不觉中,她把施贤弟改成了世轩,自己也不晓得其中的莫名情感变化。

施世轩边行走边思索是否要向刘雪梅吐露真实身份。

施琅位高权重人人畏惧,但在讲究礼义廉耻的读书人中风评极差,认为只重私仇罔顾民族大义,是害得国姓爷放弃大陆迁往海外不毛之地的罪魁祸首,与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等知名汉奸相提并论,特别是施琅奉旨担任福建水师提督,秣兵厉马预备攻破台湾占据大明最后一块海外江山,处心积虑帮助满清鞑子灭除华夏衣冠,更被心怀故国痛恨鞑子的遗老遗少口诛笔伐,痛骂不休。

南京是江南文人荟萃之地,多的是感古伤怀的遗老遗少,施世轩担心刘雪梅受读书人影响,对施琅存在负面看法。

听到质问施世轩慢慢停住脚步,扶着栏杆望向浑浊漳江,半晌轻声问道:“雪梅,你觉得当今大清天下如何?”

施世轩顺势改了称呼,两人都没觉得有何不妥。

刘雪梅有些诧异望了望施世轩,不知怎会突然发问,见他神情郑重,目光炯炯盯住自己,想了想答道:“老百姓日子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只是旗人权力太大,处处欺侮我们汉人,还有——”

望向施世轩拖在后颈的粗长黑辫,目光现出嫌恶神态,“堂堂男儿跟女人一样留长辫,前面脑门剃得精光,实在蛮夷丑态难看之极。”

听到这话施世轩已明白刘雪梅看法,心里一片冰凉,勉强微笑道:“你说得不错,男儿拖着长辫是不太好看。当年顺治皇爷率兵入关,摄政王多尔衮下令剃发易服,扬言‘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把那些有骨气不肯留发的汉人全都杀光,剩下的自然都是胆小顺民,只能跟女人一样拖长辫,俯眉低眼任由旗人随意欺侮。”

这些“乱语”都是施世轩从侦缉处搜抄的排满书籍中阅得,平时只在脑海深处留连,绝不敢对外人言语,这时面对刘雪梅的纯真目光,不知不觉说将出来,内心反而感觉轻松异常,恍若放下块憋闷许久的巨石。

刘雪梅目光一亮,喜道:“世轩,想不到你居然有如此高明见识。我爹也说过,崇祯末年满清鞑子趁乱入关,席卷江南占据大明江山,制造了扬州七日,嘉定三屠等血腥惨案,把有骨气的汉人屠杀殆尽,强逼着剃发易服,就是担心汉人穿着华夏衣冠始终记牢汉人身份,有朝一日终将举兵造反把旗人赶出关外。”

目光炯炯落在粗长黑辫上面,轻声道:“世轩,你拖着长辫跟女人一样甩来甩去,我看了很不喜欢,哪天能换回汉人衣裳,跟我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说到后来刘雪梅俏面微红,感觉有些火烫,声音也如蚊蚋越来越低。

对着侦缉处统领劝说易换汉人衣裳,施世轩又好气又好笑,不期然想起老爹施安临终殷殷嘱付以汉人衣裳下葬,免得死后无颜面对祖宗的旧事,心里莫名有些黯然。

这时他已确定刘雪梅老爹必是隐居不肯仕清的明末遗老,心里感觉失望,叹息道:“雪梅,满清入关三十多年早已坐稳江山,江南江北到处都是剃发易服的顺民,哪里还可见到汉人衣裳。”

转头瞧向刘雪梅,目光充满关切,柔声道:“以后切莫鞑子鞑子乱叫,也不可随意说出反清言语,否则被官差探事听见,谁也保不了你,还要引来抄家灭族的大祸,害已害人。”

刘雪梅轻嗯一声,感受施世轩的柔情蜜意,芳心甜滋滋甚是受用。

用眼角余光瞄向施世轩脑后拖着的长辫和剃得精光的前额,刘雪梅始终觉得碍眼,沉默了会鼓足勇气道:“世轩,其实世上还有不受鞑子管辖的世外桃源,那里的人穿汉服说汉语,用不着拖长辫——”

“你说的可是明郑台湾?”施世轩苦笑道:“过不了多久就会与漳州一样剃发易服——”

见刘雪梅似信非信,脱口道:“顶多三个月,施提督就要发兵攻台,灭了明郑天下。”

听到这话刘雪梅俏面惨白,猛地退开一步,用惊疑目光打量施世轩,“你是谁?从哪里得到消息?是不是——”

想到施世轩的姓氏,脑海忽然天旋地转,摇摇欲坠险些一头栽入滚滚洪涛。

施世轩急忙抢上抱住,感受刘雪梅的软玉温香,低声道:“雅云,我确是施氏族人,与施琅——”

嘴巴不停张合,终于还是长叹一声,面色黯然避开目光再也说不下去。

眼里现出浓浓失望神色,刘雪梅用力挣开施世轩怀抱,恨声道:“施世轩,我恨你——你不该姓施!”

扬掌欲打,望着施世轩肩上的油痕掌印,想起他舍身救护自己,心肠一软再也打不下去,用力顿了顿脚,呜咽着急步跑开,微风过处留下处女淡雅体香。

施世轩提步想要追赶,最终还是无力停下脚步,成年后不再流淌的泪水顺着面颊滚落下来,与滚滚江水融为一体。

望着浊浪急流奔腾不息,施世轩站在漳江边痴立了好长一会,慢慢转身向侦缉处方向走去,一步一顿似乎极为沉重。

远处阁楼高处有少女正在抚弄管弦,清脆歌声隐隐随风飘来,字字句句落入施世轩耳中。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词曲出自北宋词人苏轼的《蝶恋花·春景》,道的是恋人间的刻骨相思,歌声却是欢欣愉悦娇媚蚀骨,显是浑然不解相思真意。

施世轩脚步顿了顿,旋即加快脚步不再回头,渐渐消失在樟柳林丛深处。

第一百一十三章 海澄公府 海澄公府位于漳州城北,面积广阔足足占据两条街地面,府邸前后八进,每进都分主院侧院前院后院,处处装潢豪华富丽堂皇,等闲人出入都会转花眼睛,宛若陷入迷宫再也出不来。

顺治十三年,清廷嘉献策之功,下旨封明郑叛将,铁杆汉奸黄梧为一等海澄公,世袭12次,特地在漳州建海澄公府,镇守地方敲骨吸髓。

永历二十九年延平郡王郑经渡海东征,铁杆汉奸黄梧早已染病去世,膝下无子,由兄子黄芳世袭封海澄公。

郑经亲率大军攻破漳州抄斩黄芳世满门,效仿伍子胥掘墓鞭尸挫骨扬灰,把铁杆汉奸黄梧遗骨全都抛洒海中喂鱼,奢丽豪华的海澄公府也被一把火焚为白地,沿海百姓闻讯人人拍手称快,都说老天有眼活该汉奸绝后。

清廷出兵收复漳州,下旨黄梧另一名兄子黄芳度袭封海澄公,为笼络人心拨巨款重建海澄公府,比原来的更加坚固高大,四角高墙筑有多处青石堡垒,驻扎家将日夜防卫,宛若超大型的豪华监狱。

黄芳度袭位不到三年得病身亡,堂弟黄芳泰接任海澄公讲究无为而治,接受先辈教训除对搜刮钱财感兴趣外从不涉入福建军政事务,与阖省文武官员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左右逢源宛若不倒翁。

姚启圣施琅两大军政巨头在漳州城明争暗斗,修来馆侦缉处探事人脑打成狗脑,海澄公府依旧歌舞升平幸福祥和,仿佛超脱满清官场,独成世外桃源。

黄芳泰绝没料到闭门家中坐,祸自天上来,闺女游逛城隍庙集市都会招惹哈善这座凶神。

黄三黄四叫了马车,载着黄淑娥画屏主婢急急返回海澄公府,安顿之后第一时间把哈善吩咐献女上门的警告禀报海澄公府大总管黄羽。

黄羽听了大惊失色,丝毫不敢耽搁,吩咐黄三黄四闭牢嘴巴切勿外传,立即赶往燕子居禀报海澄公黄芳泰。

燕子居位于海澄公府第五进侧院,是黄芳泰最宠爱的九姨太赛飞燕蔡燕萍住所,虽然比不得钦赐诰命张夫人宅院富贵大气堂堂皇皇,却也是假山迤逦亭台倒影,流水曲折风摇翠竹,别有一番风流雅趣。

黄羽绕曲廊穿石径,不一会就来到燕子居,刚要走进月亮门,就听到一阵男女嘻笑,抬眼望见专门服侍黄芳泰的小厮黄安翘脚斜坐院内曲廊,呲着黄板牙大讲风流笑话,旁边围了三四名俏美丫鬟,红着俏脸似听非听,相互扭打不时发出低语浅笑。

黄羽见状面色微沉,黄芳泰生性懦弱待人随和,没有前任海澄公黄芳度的御下威严,惯得阖府家丁婢女无法无天,丝毫不懂豪门巨室的森严等级规矩。

他沉着脸轻手轻脚走过去,听黄安尖细嗓音道:“有一位姑娘成婚出嫁,洞房之夜与新郎官一起上床困觉。新郎官吹熄灯马上动手去剥姑娘衣裳,姑娘抵死不肯,说在娘家困觉从没脱衣习惯。新郎官急红了眼,想了想道,‘小生自幼都是脱衣困觉,娘子既然不太习惯,要不这样罢,咱们来个两全其美,我穿了上半截,你脱了下半截,搂抱一起刚好凑成一对。”

边说边挤眉弄眼现出淫邪神态,呲牙咧嘴放声大笑。

俏美丫鬟都是服侍九姨太的亲信婢女,日常伺候早就见惯主子风月丑态,听到黄色笑话相互暗使眼色,俏脸晕红咬着嘴唇不肯开口说话,眉眼间全是掩饰不住的浓浓春情。

站在曲廊左侧的丫鬟秋痕乖觉,瞧见大总管黄羽乌头黑面站在黄安身后,连忙上前福了一福,颤声叫道:“奴婢秋痕见过大总管。”

黄安本想再讲些黄色笑话,引得俏美丫鬟春心荡漾,自己可以趁机揩油占些手脚便宜,听到大总管黄羽到来,忙鲤鱼打挺从廊上蹦起,回头瞧见黄总管阴着脸瞪视自己,转了转眼珠抢上去打千请安,笑嘻嘻道:“您老人家怎么有时间过来——公爷与九姨娘就在楼上。”

他料定黄羽定要责怪自己没有下人体统,索性抢先用黄芳泰引将开去。

想起自己来燕子居的目的,黄羽哼了声没有理睬,阴沉面孔挪步上楼,走出几步忍不住转头斥道:“黄安,做下人要懂得规矩,莫要仗着老爷宠幸就无法无天,啥时候吃亏倒霉都不晓得。”

黄安笑着连连点头应是。瞧着黄羽佝偻身子缓步进楼,忍不住用力向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道:“老不死只晓得在下人面前装腔作势,老爷公子整天胡天黑地没半点主子规矩,老不死连屁都不敢放半个,也有脸装腔作势教训老子。”

正自骂骂咧咧,秋痕用水汪汪眼睛瞄了瞄黄安高高凸起的下体,飞了个媚眼颤声道:“黄安哥,你讲得笑话好好听,再讲些给姐妹们听听,好不好?”

黄安大乐,挺起干瘦胸脯道:“想听笑话还不容易,爷们跟公爷出去听得多了,你们想听啥样,干些还是湿些?”

说着忍不住伸手捏摸秋痕鼓涨胸脯,引得众丫鬟娇笑嘻骂,淫声浪语嘈杂一片。

黄羽气喘吁吁爬上楼梯,听到曲廊又是嘻笑成一片,隐隐可以听到黄安大声讲黄色笑话,停下脚步微叹口气,忍住怒气继续向前行走。

他虽是海澄公府大总管,凭借的是昔年跟随第一任海澄公黄梧出生入死的老人情份,黄安是黄芳泰贴身小厮极得宠幸,黄羽哪有资格随意处置,只得听之任之充耳不闻。

楼上房间传出九姨太蔡燕萍的狐媚笑声,在鸟雀鸣叫声中极是响亮,好像正对着黄芳泰撒娇卖痴,缠磨不已。

蔡燕萍贴身丫鬟雁儿坐在房门小凳上,俏面飞红不住向房里偷瞧,两眼水汪紧夹大腿,身子麻花般扭来扭去仿佛坐立不定。

听到脚步声雁儿忙转过头,见是大总管上楼知道必有要紧事务,忙向房里高声道:“公爷,黄总管上楼来了。”

忸怩站起向黄羽福了一福,霎了霎眼微微摇头。

很满意雁儿的知情识趣,黄羽微笑着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站在门口耐心等候。

房里笑声渐渐止歇,发出整理衣裳的窸窣声响,不一会传来黄芳泰的威严咳嗽,雁儿抢前一步推开房门,抬眼向里面张了张,使了个眼神示意黄羽进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脓包公爷 蔡燕萍是黄芳泰的第一宠妾,房间装饰极为豪奢,红木地面铺着贵重的波斯地毯,柜架摆满黄白金玉及西洋进口的稀罕物事。

蔡燕萍云鬓散乱罗衫半解,坐在梳妆台前用象牙梳慢慢梳理光亮可鉴的及腰长发,从半人高的琉璃镜瞧见头发花白的黄羽目不斜视走了进来,下意识把露出半截的雪白胸脯胡乱掩好,有一下无一下假装梳发,竖起耳朵听两人说话。

豪门大户争宠内斗异常激烈,蔡燕萍本是名噪江南的青楼花魁,被黄芳泰看中赎将出来,虽然年轻貌美却是出身低贱,倚仗的只是公爷宠爱,焉能不对府内事务多加留意,防止暗箭伤人。

黄芳泰年近四旬,方面大耳身材痴肥,坐在椅上宛若一座肉山,笑嘻嘻颇有弥勒佛福态。

他是黄梧大哥的次子,按封爵规矩无论如何不可能袭位海澄公,只因前面两任海澄公或者被杀,或者暴病,方才捡漏成为海澄公。

黄芳泰很是知足常乐,凭借三代海澄公搜刮民财积下的金山银山整日宅在府里吃喝玩乐,对军政大事不闻不问,颇有明末藩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乐气质。

他懒洋洋坐在太师椅上,随手梳理被蔡燕萍撒娇扯乱的及胸美髯,左手盘着文玩核桃,漫不经心问道:“老黄,出了啥子大事,非得跑到这里找我?”

黄羽恭恭敬敬向黄芳泰行了礼,喘着气把五小姐黄淑娥前往城隍庙烧香祈福,被镶蓝旗都统哈善撞见当街抢亲,吩咐黄芳泰亲自献女上门的事儿一一说了。

还没听完黄芳泰就已吓得面如土色,瘫在紫檀椅上作声不得,文玩核桃咚的一声掉落到波斯地毯上。

听与已无关蔡燕萍放下心思,挑着秀眉撇嘴道:“哈善将军贵为镶蓝旗都统,怎么也配得上海澄公庶女,既然出口求亲答应就是,公爷何必吓成这副怂样。”

黄芳泰苦笑道:“你说得好不轻巧,瞧哈善架势哪是求亲,分明把我的女儿当成寻常汉人姑娘一样抢去玩弄,几天后玩腻说不定随意赏给下贱旗兵作贱,堂堂海澄公的面子到时往哪里搁。”

黄芳泰宅在府里逍遥度日,每日与姬妾大被同床忙着造人,膝下儿女众多,光庶女就不下十人。

黄淑娥是七姨太周苏珍所生,平素沉默寡言与世无争,只是宅在闺房读书绘画吟诗诵词,在众多女儿中不太得宠,黄芳泰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他好歹是钦封的一等海澄公,在漳州也极要脸面,哈善大庭广众当街抢亲还点名吩咐献女上门,面子确实极为难堪。

蔡燕萍被黄芳泰当着黄羽数落,心里颇觉不爽,瞪眼道:“既然如此,老爷不答应就是,何必如此为难。”

苦着肥脸宛若吞了只苍蝇,黄芳泰拨浪鼓般摇头,“如今大清就是旗人天下,哈善奉令驻防漳州,说一不二为所欲为,我若不赶紧把淑娥送过去,说不到明天就会领兵打上门来,到时人财两失更加没面子。”

想到哈善穷凶恶极的霸道模样,黄芳泰骇得声音发颤,额头禁不住渗出冷汗。

瞧黄芳泰胆战心惊的怂样,蔡燕萍暗自鄙视,重重把象牙梳摔在妆台上,嘟起红唇道:“送也不行,不送也不行,公爷到底打算干啥子?”

黄芳泰瘫在太师椅上沉吟良久,总觉荣华富贵最是要紧,反正膝下庶女一大堆,怎么也不差黄淑娥一个,哈善若是看中不妨献女上门,说不定还能攀上关系狐假虎威,日后在漳州城不用再低伏身子做人。

主意拿定,捻着胡须刚想说话。门外突地响起急促脚步,黄芳泰抬眼望去,见服侍黄淑娥的丫鬟画屏面无人色,跌跌撞撞跑上楼梯,陡生不祥预感,腾地从椅上弹起,惊问道:“出了啥事?!”

画屏被门槛拌了一跤,摇摇晃晃险些跌倒,倚在门上喘了口气,抽抽噎噎道:“禀公爷,小姐宁死不肯送给哈善,趁小婢整理床铺不留意,拿起剪刀划花了脸——”

话没说完就听咕咚一声,黄芳泰跌坐回椅上,面色雪白双目无神,嘴里不住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蔡燕萍也被这消息吓了一大跳,内心深处对向来瞧不起的黄淑娥生出丝敬佩,摇晃黄芳泰急道:“老爷莫要呆坐,快些拿出主意才是正经。”

被蔡燕萍摇晃一阵,黄芳泰总算回了魂,慢慢直起身子,沉吟问画屏道:“淑娥脸蛋划得厉害不厉害,难看不难看?”

画屏捂脸哭道:“横竖划了三道口子,血淋淋的难看得不得了。”

黄芳泰刚直起的身子又软塌下去,哭丧着脸如丧考妣,半晌叹气道:“既然难看,送给哈善将军也不会要——”

众人听到这话都忍不住吃惊,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

蔡燕萍俏面铁青,忍不住冲黄芳泰发火道:“老爷,你太没男儿志气,咬紧牙关就不送人过去,哈善还能上门把你吃了,顶多鱼死网破一拍两散。老爷可是钦封一等海澄公,也是漳州官场的头等人物,不信哈善真敢冲进府里抢人。”

黄芳泰摇头苦笑道:“燕萍你太过年轻,没见过旗兵南下平叛的凶残模样,那帮畜生视汉人如同草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哪样干不出来。我继承爵位前住在平和县乡下,亲眼见到旗兵借口平逆屠了整个村庄,男人统统杀死,女人全部掠作营妓,连二嫂都被掳去,玩腻后卖进妓院,好不容易才使银子赎了回来,根本不卖海澄公府面子,又有谁能奈何得了无法无天的旗兵大爷。”

顿了一顿,续道:“哈善是堂堂的镶蓝旗都统,负有监视地方职责,在皇上面前放个屁都比我这个过气海澄公顶用,倘若不听吩咐,他只消密奏皇上诬告我勾结明郑阴谋造反,到时就要杀头抄家,女眷照样发给旗人为奴,日子生不如死。”

说到这里,黄芳泰似乎已见到全家抄斩,妻女被旗兵任意凌辱的凄惨模样,骇得小鸡般缩着肥胖身躯瑟瑟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见黄芳泰被哈善吓成如此脓包怂样,蔡燕萍也没了脾气,咬着红唇赌气问道:“那——老爷说该咋办?”

黄芳泰想了想,转头向黄羽道:“六姨娘生的淑英,我记得比淑娥小上一岁,模样长得也还周正,哈善必定满意。快些把她装扮装扮,等会备上份重礼,公爷亲自献女上门。”

长叹一声,想到不仅亲生女儿要被哈善肆意凌辱,老爹还得忍气吞声亲自上门献女,不由泪如雨下悲痛难忍。

房里众人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献女上门 黄芳泰行动很是迅速,不到半天就备好丰厚“嫁妆”,把啼哭嚎啕的三女儿黄淑英强塞进豪华马车,亲自领着前往哈善的都统府“献女”,远远听到六姨太胡依婷抢在府门口哭天抢地诅咒痛骂,泼妇骂街般响彻整个海澄公府。

阖府老幼当然都被哭骂声惊动。家丁丫鬟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都是垂头丧气如丧考妣,当然也有受尽苦楚的暗地里幸灾乐祸,巴不得祖孙三代喝惯人血不可一世的海澄公倒足大霉。

懒洋洋躺在榻上吸福寿膏的大公子黄应仕听了家丁禀报,眼神飘忽低嗯一声,侧过身子再也不加理会。

万事且由他,少爷自逍遥。海澄公府自有老爹做主,公子爷吸福寿膏都来不及,理那么多闲事做甚。

都统府位于漳州府城西,距离驻防旗营仅两里之遥,方便哈善指挥调度,镇压汉人反叛。

三辆设有海澄公府标识的豪华马车招摇过市,顺着宽阔大街辚辚行驶,中间马车不时传出少女吞声饮泣,惹得道旁不明所以的行人都停步注目观看,晓得海澄公发家肮脏史的暗暗拍手称快,祈祷老天爷开眼,让狗汉奸黄芳泰运交华盖,霉气冲天。

豪华马车行驶迅速,不一会就来到都统府。黄芳泰逢年过节都要亲自到都统府贺节,懂得旗人门房规矩,封了十两门包,吩咐一路小跑跟在马车旁的黄三拿了名刺报名求见。

守门旗兵收下门包,听说海澄公亲自上门献女,倒不敢过于怠慢,请黄芳泰进门房喝茶歇息,立即飞奔进去禀报。

哈善这时正在后堂摆开宴席,煮熟刚从山上猎来的各种野味,与心腹将佐聚在一块大快朵颐。

酒饱饭足之余,蛮尔古带头开局赌钱,哈善当仁不让做庄,手里拿着根汁水淋漓的肉骨,啃得不亦乐乎,铜铃大眼瞪住桌上骨溜溜乱转的骰子,不住口高声吆喝,赌得不亦乐乎,早把当街抢亲之事抛在脑后。

守门旗兵进来禀报时,哈善刚做庄赢了一局,面前桌上白花花银子堆成小山,乐得眉开眼笑,心情极好。

听是黄芳泰亲自献女上门,哈善愕了愕,呸地向地上吐了口浓痰,笑骂道:“黄芳泰这王八蛋老小子倒真听话,这么快就把娇嫩小娘送了过来,老子只得赏脸见他一见。”

蛮尔古挤到哈善身边,抢起骰子大口吹气,挤眉弄眼道:“都统大人,晚上您老人家就要入洞房当新郎官,一箭双雕连开两苞,怎能连岳父老大人都不肯见,太也说不过去。”

向围成一圈的赌客高叫道:“都统大人晚上要铁枪见红一箭双雕,现在俺替都统大人做庄,大家快些下注,沾沾都统大人的红运。”

说着扬手把骰子掷了下去,嘴里连喊“天牌,天牌!”

哈善笑着捶打蛮尔古一拳,把啃剩的肉骨扔在地上,大踏步走将出去。

挤在人群里的一名魁梧汉子冷眼瞟视,有些心不在焉。

蛮尔古做庄连赢几局,心情极为舒畅,拿起骰子不住吹气,冲魁梧汉子喊道:“塔卜利,心思被小娘勾走了?快些下注才是正经!”

化名塔卜利的徐国难正自沉吟,听到喊声微吃一惊,扬眉笑道:“蛮尔古,你输得不够惨,赶着送银子给我么。”

低头瞧了瞧赌桌,蹙眉思索片刻,掏出只十两重银元宝放在天门。

正在观望风色的隆德斯见状忙把两只银元宝放在旁边,笑道:“沾沾兄弟运气。”

众赌客都知道徐国难赌术极精,跟注必有彩头,纷纷抢着把银子堆到天门。

蛮尔古额头冒出油汗,咬了咬牙朝骰子吹了口气,用力掷将下去,居然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别十,登时面如土色难看之极。

众赌客抢过银两欢声大作,同声称赞徐国难赌术高明,运气极好。

徐国难见赌客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瞧下一注押在哪里,蛮尔古目光逡巡不住用袖子抹汗,微笑道:“大伙儿让开,我有些便急出去一趟。”

不理会赌客的摇头叹息,挤出人群快步走了出去。

蛮尔古吐出口长气,暗暗感激徐国难知情识趣,提高嗓门道:“快些下注,老子今天要大发特发!”

都统府房舍宽广屋宇华美,比之海澄公府不逞多让,只是到处可见刀枪剑戟,不改关外旗人粗犷风气。

徐国难跟蛮尔古到过都统府数次,识得往来路径,不一会就走到后院演武场边的茅房解了手。

他慢慢系好裤带,目光闪动思索了一会,没有循原路回到后堂,顺着蜿蜒石径向前闲走,接连穿过几处院落,渐渐踱到哈善接见外客的厅堂门口。

守在厅外的家丁仆役都识得徐国难,晓得他是康亲王杰书远亲,前些日子到漳州游山玩水,被慧眼识才的哈善特地礼聘进府帮忙整理文书,是大有学问的亲信幕僚,忙不迭上前施礼请安。

徐国难笑着摆摆手,慢慢走将过去,轻声问站在门侧的小厮道:“策隆,海澄公就在里面?”

哈善疑忌汉人,府里家丁仆役都是旗人出身,以防泄密。

策隆是镶蓝旗家生包衣,父母都是叶赫那拉氏族,被努尔哈赤灭族后掠入女真为奴,自幼贴身服侍哈善,最得信任。

徐国难知道策隆见钱眼开喜欢奉承,日常早就用小恩小惠收买服帖,源源不断的机密情报通过策隆之口传入徐国难之耳。

听徐国难发问,策隆细长小眼现出不屑,努了努嘴低声道:“就在里面。隔得老远就向都统大人行礼作揖,只差跪倒磕头。汉人的膝盖真是极软,难怪被咱们满洲勇士杀得服服帖帖,连屁都不敢放上一个。”

徐国难嗯了声,抬眼向厅堂张了张,见一个肥头大耳、腰围超过常人三圈的中年男人半个屁股搁在椅子上,打恭作揖向哈善说些什么,奴颜媚态入骨三分,瞧服色就是海澄公黄芳泰。

哈善坐在厅堂中间太师椅上,疾言厉色怒吼如雷,似乎有些不太满意。

徐国难怔了怔,问策隆道:“海澄公献女上门,哈善将军怎么还不满意?”

策隆嗤的一笑,悄声道:“献是献上门,却不是原来那两名小娘。”

见徐国难目光现出迷惑,越发得意,卖弄道:“那两名小娘一个逃得不见踪影,一个用剪刀划花脸。黄芳泰老小子吓破了胆,把另外一个女儿梳妆打扮亲自送过来。你说这老小子是不是犯贱……”

策隆口沫横飞,唠唠叨叨讲个不休。

听说化名刘雪梅的徐淑媛已经逃走,徐国难心中一宽,接下来的话便漏了过去。

他化名塔卜利与蛮尔古隆德斯结交,没过几天就借赌局结识了镶蓝旗都统哈善。

哈善听他出身赫图阿拉正黄旗,又是老上司康亲王杰书远亲,神态立时大为亲热,徐国难故意显示本领替哈善出些高明主意,帮忙拟了不少文书奏章。

哈善凭借军功坐上都统位置,斗大字儿识不了半箩筐,平日最烦的就是咬文嚼字处理公文,军中师爷文笔粗陋见识浅薄,哪有徐国难的才学与眼光,哈善用顺了手竟觉片刻离身不得,特地聘到都统府担任幕僚师爷,帮忙整理奏章文书。

徐国难显示本领就是为了设法打入都统府,假意推辞几次,见哈善意诚只得答应帮忙。

虽说时日尚短接触不到机密要件,却已另辟蹊径开拓情报收集渠道。

徐国难化装易名潜伏旗营,暗地指挥漳州站密探通过茶馆妓院到处散播流言,通过吴艳艳之手向黄性震暗中传递机密消息,想方设法挑动姚施争斗,厄斯计划进展顺遂,万料不到居然会在城隍庙大街撞见乔装改扮的徐淑媛。

他离开台湾执行秘密行动,当然不会冒风险带上徐淑媛同行,不知道这小妮何时离开台湾潜入福建,更不晓得为何会突然抢出救人当面冲撞凶神哈善。

眼见哈善目现凶光就要当街抢亲,冲突一触及即,徐国难迫于无奈上前献计,说大庭广众抢亲传扬出去有碍观赡,万一被御史闻知奏上一本也是麻烦,不如让黄芳泰自行献女上门更为妥当。

在徐国难想来,黄芳泰好歹也是堂堂钦封一等海澄公,祖居漳州是条够分量的地头蛇,为了自家脸面自然不会任由哈善摆布主动献女上门,到时暗地挑拨几句,双方龙争虎斗两败俱伤,厄斯计划就可又落一子,徐淑媛也可借机逃脱。

哪料黄芳泰如此窝囊,不仅主动献女上门还倒贴“嫁妆”,倒是大出徐国难意料之外。

黄芳泰女儿不肯奴颜侍虏,宁愿划花脸颊也不愿抬进都统府,倒比献女上门的老爹有骨气得多。

想起黄梧厚颜无耻背叛国姓爷,海澄公府敲骨吸髓压榨穷苦百姓,徐国难的面色阴沉下来,下决心借势哈善给黄芳泰点颜色,为沿海受尽剥削的苦难百姓出口冤气。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千金小姐 徐国难拿定主意,故意探头向厅堂张了张,见徐淑媛果真没有落入哈善魔爪,略觉放心,正在思索如何使计让黄芳泰大出血,哈善坐在太师椅上一眼瞧见,哈哈笑道:“塔卜利,你特地跑过来听壁角?快给老子进来!”

策隆侧斜身子,笑嘻嘻向徐国难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徐国难蹙了蹙眉,抬步缓缓走进厅堂。

见哈善踞坐中间,居高临下凶睛厉目恍若噬人黑熊,左边客座坐着愁眉苦脸的海澄公黄芳泰,肥胖面颊硬挤出尴尬干笑,惟惟喏喏如同下等奴仆。

隔了两个座位坐着名穿着大红袍服的娇俏小娘,十四五岁年纪,面目与黄芳泰有些肖似,哭丧着脸,眼睛红肿,面上胭脂花粉被泪水冲得乱七八糟,让人一见就倒足胃口,哪有丝毫即将做新娘的喜气。

徐国难料知她必是黄芳泰献的亲生女儿,想起黄梧作恶子孙受罪,心里极感快意。

没等徐国难行礼,哈善指着右边椅子示意徐国难坐下,也不开口介绍,大声道:“塔卜利,老子要黄芳泰把街上撞见的两名小娘送过来。他却拿了西贝货——”

向娇俏小娘一指,瞪眼道:“顶桩。这不是故意耍弄老子,当老子是老林里的傻孢子么。你说老子该怎么惩治这老小子。”

黄芳泰面色如土,嗫嚅辩道:“不是我不交。实是小女不愿意,自己划花了脸;另一个逃了,见都没见着……”

黄三禀告黄羽时提过徐淑媛是施世轩的朋友,被施世轩强行带走,意在借机推卸责任,祸水东引。

黄羽年老糊涂,久宅内院不晓得施世轩侦缉处统领身份,禀告黄芳泰时就漏了过去。

黄芳泰糊里糊涂不知就里,想当然认为徐淑媛自行逃走,弄出大乌龙。

没等黄芳泰说完,哈善用力一拍椅背,怒道:“老子吩咐你把两个小娘都送过来,你却胆敢拿西贝货顶桩,哭丧着脸连笑都不会,当老子这里收垃圾捡废品么!”

黄淑英在海澄公府金枝玉叶娇贵无比,却被哈善当面斥为没人要的垃圾废品。她心里原本极不愿意,受此委屈哪还禁受得住,哇的一声嚎啕啼哭,滚滚珠泪冲花浓厚妆底,红一道白一道弄成了张古怪难看的花猫脸。

哈善见状更加恼怒,斜眼横视目露凶光,张嘴就要吩咐侍卫把两人拖将出去,尝尝都统府规矩的厉害。

徐国难冷眼旁观已有主意,使眼色止住,笑眯眯道:“都统大人,海澄公虽然献了西贝货,却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依塔卜利看来,有两个解决办法可供海澄公选择。”

“哪两个?”

黄芳泰颤着声音问道,凭直觉不会是好事,抬头望向徐国难,眸里隐现哀恳神色。

“第一个——”

徐国难半眼不瞧,屈起一根手指微笑道:“都统大人看中的是街上那两名小娘,海澄公只要想法子把她们找到献上,都统大人肯定满意。”

哈善哈哈大笑,咧开大嘴连连点头。

一个划花脸一个已逃走,黄芳泰哪里交得出,瘫在椅上面色如土,半晌说不出话。

“第二个——”

徐国难强忍对铁杆汉奸的厌恶鄙视,续道:“如果海澄公实在交不出人,按旗人规矩可以拿黄金赎买。汉人小娘又唤千金小姐,两名小娘至少价值两千斤黄金,海澄公只要交足黄金赎买,这事就此了结。”

转身望向踞坐椅上的哈磜,“塔卜利的两个解决办法,都统大人以为如何?”

“塔卜利不愧是旗人中的诸葛亮,出的主意极为高明。”哈善眉开眼笑,点头道:“就按塔卜利说的法子,海澄公愿意选哪一个?”

“我,我——”

黄芳泰浑身哆嗦不住打摆子,黄淑娥已划花了脸,无论如何交不出,眼下只能任凭恶棍哈善敲诈勒索,花钱免灾。他在心里迅速计算了下,两千斤黄金相当二十万两白银,虽然肉痛凭历代海澄公的敲骨吸髓还是凑得出。

眼见哈善虎视眈眈吃定了自己,只得哭丧着脸低声道:“我献黄金给都统大人赎买。”

声音低沉轻如蚊蚋。徐国难故意高声问道:“海澄公说些什么?”

“我献黄金给都统大人赎买!”黄芳泰颤声道,头脑发眩眼前发黑,险些脑溢血当场昏晕过去。

“海澄公快人快语!”

有巨量黄金到手,哈善说话也客气起来,“时间不能拖得太长,限期三天——”

“过期就要收利钱,”徐国难接下去道:“一天算每名小娘一两黄金好了,想必海澄公财大气粗不会在乎。”

黄芳泰肥胖身子一软,险些又要瘫在椅上,心里不停诅咒笑得人畜无害的“旗人诸葛亮”。

哈善笑眯了眼,吩咐侍卫把黄芳泰黄淑英带将出去,大踏步走到徐国难旁边,用力拍了拍肩膀,赞道:“塔卜利,瞧不出你小子下刀比老子还狠。两千斤黄金,黄芳泰老小子的肥肉都要刮去好几斤,倒免了他想法子减肥,老子算是做了件好事。”

“海澄公坐镇漳州三代盘剥,敲骨吸髓吃尽百姓血肉,听说府里便器都镶金嵌玉,比当年的平西王吴三桂还要富可敌国。都统大人想法子帮他花销花销,不让金山银山堆着发霉,也替漳州百姓出口怨气,免得日后报应子孙。”

徐国难笑容不变,轻声答道,心里思索徐淑媛既已逃脱,究竟到了哪儿。她人生地不熟,又是妙龄少女,漳州是鞑子重地,处处遍布吃人不吐骨头的凶恶虎狼,莫要吃大亏才好。

人海茫茫,该到哪里找这个惹祸精!

日后见着定要痛扁一顿,让胆大妄为的妮子长长记性。

徐国难恨恨想道,面部表情丝毫不变,若无其事跟着兴高采烈的哈善回到后院继续“发财”。

第一百一十七章 情难自抑 化名刘雪梅的徐淑媛哭着从施世轩身边跑开,迷迷糊糊顺着漳江任意奔跑,好一歇方才精疲力尽停下脚步。

抬头望去周围野草萋萋,垂柳低伏,哗啦啦呜咽水声不时传入耳中,仿佛与自己一样正在吞声饮泣,原来不知不觉来到条无名小溪旁边。

徐淑媛立定身子,伏在株虬曲苍劲的老柳树上,双拳用力捶打坚硬树干,憋了许久的哭声终于不可遏制响亮起来,直哭得珠泪飞溅声嘶力竭,俏面惨白神智昏迷。

徐淑媛闲常看多了侠义小说,满肚皮都是美少女的浪漫天真,一心想要跟随徐国难到福建,侦缉刺探之余行侠仗义,满足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侠女梦想。

哪料徐国难瞧破心思,居然来了个不告而别,把徐大姑娘生生撇在家中。

徐淑媛又气又怒,侠女梦想更加不可遏制,立意孤身潜入漳州刺探冒险,闯出番事业给大哥瞧瞧真实本领。

拿定主意便到东宁府码头找了名英国海商,谈好价钱上门雇佣自己充当通译,只说前往南洋做生意。

徐淑媛喜爱杂学夷语说得甚是滑溜,被英国海商瞧中雇为通译倒也说得通。只是徐文宏眼光何其毒辣,没问几句就发现破绽,客客气气送英国海商出门,厉言斥责徐淑媛一顿,要她安心宅家不得胡思乱想。

软言软语不见成效,徐大姑娘索性留下书信不告而别,假说跟随英国海商前往南洋散心解闷,玩够了自然回家,暗地却是女扮男装,搭上走私海船秘密前往葡萄牙占据的澳门,经过广东直奔福建,凭借一身武功和机灵谨慎,居然有惊无险来到漳州。

只是人海茫茫哪里找得到大哥徐国难,徐淑媛转遍漳州连察言司秘探影子都找不到一个,气闷之下索性当成出门游玩散心,在漳州城内外乱转闲逛,连大名鼎鼎的漳州土楼和灵通山慈云寺都跑去玩过几回,不期然在城隍庙集市碰着施世轩这个前世冤家。

她与施世轩初次见面,原本不可能这么快就牵动情丝,只是男女情事最是朦胧难言,徐淑媛性格爽朗面目娇俏,待人爽朗热情大方,在台湾就是出了名的东安坊一朵花,整日都有英俊少年围着追求表白,却一个都瞧不上眼。

与施世轩虽只短短交往近半时辰,两人脾气爱好无一不合,又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徐淑媛虽不迷信神佛,却也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加上施世轩相貌英俊举止潇洒,言行透出成熟男性气息,正是怀春少女最为理想的白马王子。

因缘巧合之下徐淑媛终于情难自抑,一缕情丝牢牢系在施世轩身上。

她虽强行抑制主动离开施世轩,内心深处始终难以忘怀,感觉又是憋闷又是气恼,想要发作却不知该向何人出手,伏在老柳树上哭泣一阵,仔细琢磨施世轩最后言语,暗想自己脾气急躁了些,施世轩虽是施氏族人未必与铁杆汉奸施琅有密切关系,就算有关系说不定也只是普通族人,日后两人远走高飞躲着施琅便是。

隐隐感觉这想法只是一厢情愿,施世轩无论穿着打扮还是谈吐见识,都不可能出身平民家庭,极有可能就是施琅亲族,却极力克制自己不再深想,任凭少女美梦在遐思中幻想留连。

正自面红耳赤心潮澎湃,溪边草丛忽然隐隐传来低微声响,似乎有人不小心动了一下。

徐淑媛练武多年六识敏锐,立时从遐思中清醒过来,以为不小心碰上溪边垂钓渔夫,生怕被窥破少女心思先自晕红面颊。

抬眼循声望去,见一胖一瘦两名中年男子伏在草丛中,目光炯炯偷窥自己。

徐淑媛虽然江湖经验不足,却也晓得潜伏偷窥多半是别有用心的鼠辈小人,兼之两名中年男子满脸横肉凶睛厉目,身上佩带武器,一瞧就知不是善茬,连忙退后数步,伸手握住腰间暗藏的青霜剑柄,嗔目娇斥道:“你们两个是谁,为啥躲在草丛中鬼鬼祟祟偷瞧姑娘?”

两名中年男子见被窥破行藏,相互使个眼色,大咧咧从草丛中站起,不住上下打量徐淑媛,眸里现出色迷神色。

徐淑媛几时被人如此瞧过,心头冒火刚要出言斥骂,就听肥胖男子笑眯眯道:“姑娘不用担心,我们兄弟不是歹人,伏在草丛中只是生怕姑娘一时想不开,发生不测以便救护。”

徐淑媛面颊微红,抢白道:“哪个想不开,用得着你们瞎操心。”

忽地俏面生寒,呛啷一声拔出青霜,厉声喝道:“你们从城隍庙一路跟踪过来,有什么歹意?”

肥胖男子滞了滞,灰黄眼珠骨碌碌乱转,想要虚言掩饰。

干瘦男子有些不耐烦,踏前一步森然道:“姑娘好聪明,居然瞧破俺们从城隍庙一路跟踪过来。既然如此,就跟俺们兄弟走上一趟。”

徐淑媛怔了一怔,问道:“跟你们上哪儿?”

心想两人莫非是黄三派来,强逼自己前往海澄公府,献给劳什子哈善都统。

干瘦男子仰天打个哈哈,道:“你与施统领那么亲热,难道还不晓得俺们是啥子身份,干嘛要明知故问?”

徐淑媛脑里一阵昏晕,扶住老柳树涩声问道:“你们说的施统领,是不是就是施世轩?”

干瘦男子与肥胖男子对望一眼,微觉奇怪。

他们都是修来馆探事,奉主事黄性震之命暗中跟踪监视施世轩,亲眼瞧见徐淑媛与施世轩神态亲密宛若恋人,心想徐淑媛必是施世轩的心上人,如若“请去”就能借机要挟,甚至可以从徐淑媛口中套得侦缉处机密,因此一路跟踪而来,万料不到徐淑媛与施世轩也是刚刚认识,甚至还不晓得对方真实身份。

肥胖男子见徐淑媛俏面惨白声音干涩,眉眼隐蕴怒火,与自己想象似有出入,不由蹙眉沉思,琢磨哪里出了岔子。

第一百一十八章 溪边激斗 干瘦男子心思不及肥胖男子灵敏,接口道:“不错,施世轩就是提标营侦缉处统领,与咱们修来馆黄主事向来是生死对头。”

见徐淑媛俏面冰冷不发一言,嗤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姑娘既与施统领两情相慕情投意合,就请跟俺们兄弟到修来馆盘桓做客,日后施统领自会想法子接姑娘出去。姑娘放心,修来馆办事向来文明,无人会对姑娘大胆无礼,姑娘在馆里肯定称心如意逍遥快活,日后也少不了半根毫毛。”

说到得意处,禁不住叉腰哈哈大笑,神情极是狂傲。

肥胖男子听得有趣,跟着咧嘴狂笑,笑声如同破锣烂鼓交击,说不出的嘶哑难听。

徐淑媛凝目注视两人,眸里闪出冰冷寒光,冷声道:“我与施世轩从不认识,也不会跟你们到修来馆做客,两位还是请回!”

肥胖男子与干瘦男子亲眼看见徐淑媛与施世轩站在一起,神态亲密连瞎子都瞧得出来,哪里肯信如此话语。

干瘦男子呛啷一声拔出腰刀,狞声道:“既然姑娘不愿意到修来馆做客,俺们兄弟只好做回恶客强请。笑面虎,并肩子齐上!”

他见过徐淑媛的救人身手,知道武艺相当了得,生怕独自拿她不下,不顾江湖脸面吆喝两人一起动手。

肥胖男子笑面虎点了点头,从腰间取出对精光闪闪的判官笔,摇头叹息道:“我们兄弟实在不愿与姑娘交手,要不再好好谈谈,姑娘怎样才肯——”

说到肯字,笑面虎忽地脚下一用力,肥胖身躯闪电般狞身欺近,判官笔如同毒蛇笔直戳向徐淑媛腰间委中穴,竟想趁徐淑媛没有防备,来个先发制人。

徐淑媛经常用偷袭手法对付大哥徐国难,哪会不防着别人趁机偷袭。

她故作惊慌,瞧着判官笔戳近身边,笑面虎已来不及另行变招,娇躯微微斜侧,判官笔便戳了个空。

紧接着一声娇斥,雪亮剑锋半空横劈下来,势如急风骤雨,目标正是笑面虎那颗笑口常开的弥勒佛脑袋。

笑面虎用力过猛收脚不住,脑袋自行撞向青霜剑刃,吓得魂飞魄散,暗道我命休矣。

眼看剑锋如电即将劈中笑面虎头皮,徐淑媛娇躯突地一顿,陡然横移数步,冰冷剑锋从笑面虎头顶掠过,削下数十茎头发,纷纷扬扬飘进小溪。

原来干瘦男子见势不妙挺刀夹攻,逼得徐淑媛退开,救了笑面虎性命。

笑面虎逃过劫难,惊魂稍定倒退数步,觉得头顶微凉,用手一摸已少了簇头发,现出青白头皮。

想起剑锋及头的生死惊险,笑面虎吓得面色如土,不自禁渗出身冷汗,鼓着蛤蟆眼向干瘦男子道:“瘦脸猴,大哥多谢了!”

瘦脸猴头也不回,阴冷三角眼死盯住徐淑媛,冷声道:“点子扎手,等下并肩齐上,左右夹攻。”

听瘦脸猴讲起江湖黑话,徐淑媛怔了一怔,斥道:“不管你们是哪种畜生,姑娘照宰不误!”

听到施世轩居然是大恶人施琅手下的侦缉处统领,爱情美梦登时破裂,徐淑媛心中烦躁无处发泄,青霜短剑寒光闪闪,出招凌厉狠辣无比,舞成团团光环向笑面虎瘦脸猴直上直下攻将过来。

她的玉女剑法原本颇多花哨,回到东宁府后得徐文宏精心指点,渐渐领悟刚柔并济的剑道妙诀,虽然时日尚短感悟不深,较之以前胡里花哨已不可同日而语。

笑面虎瘦脸猴本是横行闽南的大盗,号称“闽南双恶”,数十年杀人越货奸淫妇女造下无数罪孽,后来被黄性震看中招揽成为修来馆爪牙。

两人武艺不过三流境界,江湖经验极是老到丰富,合作练就一套配合身法,你进我退相互呼应,甚是巧妙神奇,居然与徐淑媛斗了个旗鼓相当,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三人在溪边攸进攸退,乒乒乓乓斗得甚是激烈,刀剑交鸣声远远传将开去。

好在小溪位置偏僻人烟稀少,偶有行人经过看到激斗也被吓得退了开去,谁都不敢站定观瞧,免得无端惹祸上身自触霉头。

激斗了一会,徐淑媛虽然占据上风,见拿两人不下心里焦躁,暗想漳州城公差探事众多,倘若闻风而至一拥而上,自己岂不是侠女架不住人多。想到这里故意卖个破绽,引得笑面虎的判官笔向左臂曲池穴点来,不招不架青霜斜劈瘦脸猴颈项。

按照配合身法瘦脸猴本应上前抢攻掩护笑面虎,见剑势凶狠小命难保哪里顾得上,连忙倒纵三步疾退开去。

徐淑媛料定瘦脸犯顾惜小命不敢以身犯险,使的只是虚招,等瘦脸猴退却青霜立即回转,后发先至,森冷剑尖用力戳进笑面虎左肩肩窝。

饶是笑面虎身肥体胖脂肪丰富,也被戳得凄叫痛嚎,鲜血泉水般喷了出来,左手判官笔当啷一声落在草丛中,自然点不中曲池穴。

他肩窝剧痛心神不乱,一招后腾翻凌空倒纵五步,捂着左肩窝远远躲将开去,凶狠目光盯住徐淑媛,骨碌眼珠不停打着鬼主意。

瘦脸猴听到痛嚎晓得不妙,脚步移动刚想上前夹攻,见笑面虎已负伤逃开,登时踟蹰不前。

闽南两恶并肩齐上都拿不下徐淑媛,凭他一人更是绝无可能,不识时务上前只能自讨苦吃。

徐淑媛面挟粉霜,扬了扬滴血青霜,向瘦脸猴冷笑道:“猴子,还要上来吗?”

瘦脸猴连忙摇了摇头,悄悄退后数步,目光转向笑面虎。

笑面虎为人奸诈诡计多端,两人行动向来是他拿主意。

笑面虎左肩窝鲜血从指缝不断渗出,疼得面色惨白,晓得受伤着实不轻,忖度形势知道凭两人留不下徐淑媛。

勉强笑道:“姑娘武艺高强,陈全衷心佩服,江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兄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嘴里说着场面话,向瘦脸猴使个眼色,连掉在草丛中的判官笔都顾不得捡拾,急急转身就想离开。

瘦脸猴晓得笑面虎意思,漳州府毕竟是修来馆天下,大可先行退让,等会再带大批探事卷土重来,找回场面。

他用怨毒目光恨恨盯了得意扬扬的徐淑媛一眼,扬刀戒备,护着笑面虎陈全缓缓向后退去。

两人刚走出没几步,忽听有人轻叹道:“姑娘江湖经验毕竟太浅,连除恶务尽都不晓得,居然放闽南双恶离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永仇和尚 三人虽在溪边激斗,都留了心神戒备周围,防止被人暗中偷袭。

说话声似远实近,恍若就在耳边言语,邻近却见不到行人踪影,谁也不知道躲在哪里。

三人都是大吃一惊,游目四顾面现惊骇神色。

徐淑媛俏脸变色,目光缓缓盯向溪边密植的柳树,厉喝道:“哪个躲在那里装神弄鬼,快给姑奶奶滚出来!”

笑面虎瘦脸猴暗自骇异,同时转头望将过去。

一株高大柳树后面有人呵呵大笑,缓步走了出来,原来是名须发皆白的矍铄老翁,年纪约莫六旬上下,脸膛赤红身材魁梧,手上提着根粗长的龙头拐杖,站在溪边威风凛凛,顾盼自雄。

徐淑媛见矍铄老翁面目慈和,笑嘻嘻打量自己,瞧模样不怀敌意,不由暗自舒了口气。

陈全瞧出矍铄老翁步伐沉稳似有武功,龙头拐杖黑沉沉仿佛精铁筑就,估摸不下三十来斤,不由暗自吃惊,向瘦脸猴又使了个眼色,移动脚步慢慢远离矍铄老翁。

矍铄老翁丝毫不理会两人异样举动,向徐淑媛微笑道:“这一虎一猴江湖外号闽南双恶,都是修来馆招揽的凶狠鹰犬,平常在漳州城里欺压良善,敲诈勒索无恶不作,姑娘如果想法子除去必定人人称快,说不定还会敲锣打鼓,鸣放鞭炮庆贺。”

见矍铄老翁出现得古怪,徐淑媛暗自也提了小心,嘟嘴道:“这两只畜生凑在一块狼狈为奸,我拿他们不下有啥法子。爷爷如果本事够高,不妨除去给我瞧瞧。”

听到这里陈全脸色剧变,不管矍铄老翁真实本领如何,以二对二绝计讨不了好。

这时两人离开矍铄老翁已有丈余,陈全忽地高叫道:“刘兴,并肩子上!”作势向矍铄老翁猛扑过去。

瘦脸猴刘兴脑子不如陈全灵光,向来都听陈全主意行事,听到叫声不假思索立即扬刀扑向矍铄老翁。

矍铄老翁微微一笑,龙头拐杖轻扬,当的一声刚好击中腰刀刀背,刘兴只觉一股大力撞来,虎口剧震,腰刀脱手飞出,身子不由自主倒跌出去。

暗叫声苦也,刘兴知道矍铄老翁功夫远在自己之上,忙不迭从草丛中爬起,拔腿就向远处逃窜。

目光无意瞥视,见陈全早已逃到七丈开外,原来他只是作势前扑,唆使刘兴上前立即转身奔逃,瞧也不瞧矍铄老翁一眼。

刘兴肚里暗骂笑面虎不讲义气,埋头跟在陈全后头飞步狂奔,使足十成功力窜得飞快。

徐淑媛见矍铄老翁一拐击飞瘦脸猴腰刀,力气之大前所未见,不由地目瞪口呆。

见两人逃得飞快,转眼就要没入柳树丛中,忙顿足叫道:“爷爷快追,两只畜生要逃远了。”

矍铄老翁又是呵呵一笑,提着龙头拐杖站在原处,望着闽南双恶逃走并不追赶。

空中呜呜风响,刘兴被击到空中的腰刀倒射下来,居高临下极其迅猛,矍铄老翁不避不让,龙头拐杖斜击在腰刀斜侧,飞旋的腰刀登时改了方向,闪电般向瘦脸猴笑面虎飞去。

徐淑媛目光顺腰刀去势瞧去,见雪亮刀锋掠过瘦脸猴左腰,割出道血淋淋大口,鲜血和着内脏狂喷而出。

腰刀余势未衰,径直飞向即将没入柳树丛的笑面虎,扑的一声从后心戳进胸前透出,颤巍巍钉在株歪脖柳树上面。

瘦脸猴犹自未觉,拔足飞奔,鲜血内脏淋淋漓漓洒得满地皆是,让人瞧了禁不住恶心,冲出两丈开外方才倒地呻吟。

这时笑面虎早已垂头气绝,竟是死在瘦脸猴前面。

见矍铄老翁显示绝顶武功,一刀击毙缠斗良久的笑面虎瘦脸猴,徐淑媛瞧得目瞪口呆,舌挢不下。

半晌才向矍铄老翁翘起大拇指赞道:“爷爷武功真是厉害,我看准是天下第一。”

矍铄老翁嗤笑道:“小姑娘倒会讨好,天下武功高手何其多,老夫的粗浅功夫算不了啥,哪敢妄称天下第一。”

顿了顿龙头拐杖,道:“快跟我走,等会官差过来瞧见,就是桩麻烦。”

徐淑媛倒退三步,警惕道:“我与你素不相识,干嘛要跟你走——万一你是人贩子,把我骗到深山老林卖了咋办。”

矍铄老翁愕了愕,笑道:“小姑娘警惕性倒是蛮高。你来自台湾东宁府,名唤徐淑媛,爹爹是徐文宏,大哥叫徐国难,有个同胞弟弟徐台生,对是不对?”

听矍铄老翁说得分毫不差,徐淑媛惊得俏脸失色,诧问道:“爷爷你是谁,怎么晓得我的姓名来历?”

想到自己初次来到满洲就已扬名立万名震江湖,连矍铄老翁都晓得来历,芳心微感得意,禁不住扬起柳叶眉,粉颊现出深深梨涡。

矍铄老翁拈须微笑,指了指徐淑媛持在手上的青霜道:“这短剑是老夫特地打造,托人送到台湾充当周岁礼物,一共两把,分别送给了你与徐台生。你拿出来在老夫面前耍弄,怎会认不出来。”

徐淑媛低头瞧了瞧青霜短剑,恍然大悟。

她潜来福建不方便携带亮眼兵器,免得惹人注意,特地偷带了幼时玩惯的青霜,听老爹徐文宏说短剑是天地会好友赠送,想不到就是眼前的矍铄老翁。

当下向矍铄老翁重新见礼,甜甜叫了声爷爷,问道:“爷爷怎么称呼,以后回到东宁府见到爹爹也可提起。”

矍铄老翁笑道:“老衲法号永仇,你称号永仇和尚便是。”

听到永仇和尚四字,徐淑媛不禁怔了一怔,上下打量矍铄老翁,眸中满是惊奇,道:“爷爷就是号称打遍江南无敌手的神力王永仇和尚?头上怎么——”

矍铄老翁听出话意,轻笑道:“你是不是疑惑头上怎么长出了头发?老衲领着玄水堂弟兄与鞑子作对,鞑子到处画影图形想要捉拿,为了避免麻烦每次出门都要乔装改扮,免得被探事认出多惹麻烦。”

摸了摸柔滑头发道:“老衲剃了三十多年光头,戴上这假发还真有些不习惯。”

徐淑媛这才明白端里,捂着嘴不禁嘻笑出声。

她自诩武林中人,闲暇最爱看武侠评书,自然熟悉武林典故,早就听过永仇和尚的英雄侠义。

康熙十三年靖南王耿精忠跟随吴三桂起兵造反,占据了江浙大片土地,康亲王杰书奉令率领大批旗兵南下平叛,剿逆之余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在闽南造下无数血腥罪孽。

永仇和尚有一次出门办事,刚好撞上镶蓝旗都统哈善带兵屠村,杀得尸体遍野血流成河,无数男女老幼奔走哭号,却无一人敢奋起反抗鞑子兵,甚至钢刀加颈只会磕头乞饶,寄望凶横鞑子兵能够大度饶过。

永仇和尚看不过去出手干预,施展重手接连杀死二十多名旗兵,护着残余村民逃走。

哈善见状勃然大怒,领兵重重包围,无数强弓劲弩对准永仇和尚,只要一声令下即可乱箭射杀。

他爱惜永仇和尚武勇,高声喝令投降,许偌饶永仇和尚不死。

永仇和尚微笑道:“贫僧不要将军饶命。不如咱们打个赌,贫僧若赢了将军放我走路,不可杀害无辜百姓;贫僧若输了任凭将军处置,如何?”

旗人南征北战自诩武勇无敌,众目睽睽之下哈善当然不肯示弱,询问永仇和尚如何打赌。

永仇和尚放眼四顾,指着村口一块大青石道:“这青石放在这里甚是碍眼,贫僧想让它挪挪地方,不晓得哪位将军能够办到?”

旗兵官佐见大青石磨盘般大小,少说也有五百多斤,小半陷入泥土之中,想要摇动一下也难,个个吐舌交头接耳,知道自己绝没有如此神力。

永仇和尚等了半晌见无人应战,微微一笑大踏步走到大青石旁,蹲身抱住双膀用力,一声呼喝就把大青石抱起,举过头顶在旗兵面前来回走了三圈,方才含笑扔在旁边,目光炯炯注视哈善,面色丝毫不变。

哈善不晓得永仇和尚是天地会乱党头目,佩服他神力惊人不好违诺,当下向永仇和尚拱一拱手,带了旗兵自行离去,饶过阖村男女性命。

自此永仇和尚名震武林,人人佩服他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江湖好汉赠号神力王,据说打遍江南从无敌手,在闽南一带极有名气。

听矍铄老翁就是神力王永仇和尚,徐淑媛眼里溢满小星星,宛若粉丝见着知名偶像,叫道:“大师,玄水堂堂口在哪里,我想跟大师一起过去,杀鞑子刺探情报,为朝廷出力。”

听到堂口两字永仇和尚面孔有些阴沉,轻声道:“玄水堂堂口已被侦缉处探事捣毁,老衲和残余兄弟暂住在秘密据点,你且跟我过去,过些时日安排人秘密带你返回台湾。”

徐淑媛听到侦缉处不禁忆起爱恨交加的施世轩,晃了晃脑袋强行驱赶出去,咬着红唇倔强道:“我不返回台湾,要跟大师和哥哥一起杀鞑子刺探情报——”

话未说完,头顶已挨了一暴栗,永仇和尚冷声道:“你以为间谍秘探很是好玩,想来这里小孩子过家家?快跟我过去,老衲自有安排。”

见徐淑媛珠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扁着嘴似乎要哭出声来,暗悔语气过重,忙缓声道:“你先跟我过去,回不回台湾以后再商量。”

徐淑媛泪花立时不翼而飞,满意地点了点头,笑嘻嘻跟着永仇和尚慢慢消失在杨柳深处。

无名小溪岸畔依旧野草萋萋,垂柳低伏水声哗啦,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第一百二十章 抢道冲突 修来馆探事在漳州城内被虐杀身亡,是了不得的要案。当天下午大批探事闻讯赶到无名小溪勘察,见闽南两恶遍身鲜血死状凄惨,面面相觑都是大有惧色。

凶手自是早就逃之夭夭无处捕拿,修来馆探事假模假样勘察一番,知会漳州府衙发文缉捕,迅速把案子报知主事黄性震。

听是闽南双恶死于非命,黄性震料想必是跟踪施世轩露出马脚被侦缉处探事发觉,故意虐杀以示警告,心里暗恨施世轩不给脸面,吩咐循例抚恤安葬了事。

修来馆多年招污纳垢多的是凶神恶煞,闽南双恶只是上不了台盘的小角色,黄性震自然丝毫不放在心上。

他坐在富丽堂皇的主事房,捧着一份机密情报眯眼细看,越看越是得意,眉飞色舞鱼泡眼禁不住抖颤起来。

机密情报由奉命暗中监视姚国泰的探事花费重金从芙蓉女吴艳艳贴身婢女小翠手上买得,记录施世轩用银票官帽收买姚国泰充当秘密卧底,暗中向侦缉处传递机密情报的密谈言语。

百花园是察言司秘密设立的情报据点,自然暗中设有窃听机关,姚施两人秘谈之时小翠早就躲在隔壁房间偷听,把两人的言语一字不漏详细记录,由漳州站密探传递回察言司,另行择要抄写通过合理途径高价“卖”给修来馆,趁机挑拨离间蛊惑争斗。

厄斯计划周密详尽环环相扣,百花园名妓日常与达官贵人交际往来,自然要巧妙利用,借机传递“机密情报”,实现价值最大化。

黄性震看了机密情报,方才晓得自己暗中记录姚国泰不法隐私的薄册为何会莫名其妙不翼而飞,原来竟已无意落入施世轩手中。

暗自心惊侦缉处手段毒辣,黄性震坐在椅上凝神思索一阵,情知与姚国泰已结下生死大仇,再无丝毫转圜余地。

他本就有心把姚国泰这颗强塞进来的碍眼钉子逐出修来馆,这下更加有了充足理由。

沉吟半晌,黄性震伸手从红木雕花笔筒取了支湖笔,亲自动手把机密情报重新誊抄一遍,抹去那些对自己不利的言语,细细审视见前后衔接毫无破绽,方才吩咐驾起专用马车,由大批探事保护径直前往总督行辕。这时已过午时,热辣辣阳光笼罩大地,宽阔街道行人往来如织,见到修来馆马车横冲直撞忙不迭躲到街旁避让,谁都不敢招惹凶神恶煞。

黄性震坐在高大宽敞的车厢内,倚靠绵软舒适的皮革坐垫,轻抿从格间取出的冰镇杨梅,耳听探事挥鞭驱赶行人的威吓斥骂,细细回想近些时日与侦缉处明争暗斗,除闽南双恶跟踪施世轩反被虐杀有损士气,其余竟是无往不利。

特别是趁和谈之机重金收买明郑和谈使者宾客司行人傅为霖,借机与台湾三杰之一的水师总督刘国轩搭桥牵线,若能设法说动归降何愁明郑叛逆不灭。

到时姚总督青史留名自己也可升官发财,施琅只能坐在提督府憋闷生气,侦缉处自然就成了无用摆设。

想到得意处,黄性震伸手在膝盖打着节拍,禁不住用漳浦口音哼起诸葛亮的《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一句戏词还没哼完,马车外探事的喝斥声忽地弱了下去,接着车厢微微一震,马车已停靠在街道旁边。

黄性震晓得必有高官经过,马车驶到街边给对方让道,忙掀起车帘向外张望,思量要不要出去请安拜见,见一辆海澄公府标识的豪华马车顺着街道慢慢驶近,跟在马车后面的家丁仆役个个垂头丧气,塌胸缩背。

黄性震嗤的一笑,重新把身子懒洋洋靠了回去,眸里现出不屑,修来馆在漳州城遍布耳目无所不侦,早就探知哈善当街抢亲,海澄公黄芳泰献女上门的诸多丑事,当作花边奇闻禀报给黄性震,黄性震当时听了只是付诸一笑,对丝毫不考虑儿女幸福,只顾奴颜媚态一意讨好哈善的黄芳泰着实有些瞧不上眼。

大丈夫行事当横行霸道,堂堂海澄公忍声吞气亲自献女上门,太给勋贵世家丢脸。

见车夫居然给如此懦弱无能,只晓得忍气吞声的悲剧人物让道,黄性震觉得大失修来馆脸面,面色陡地阴沉,提高嗓门叫道:“郭雷!”

车窗旁立时现出张谄媚面孔,笑嘻嘻道:“大人,您老人家有何吩咐?”

瞧也不瞧谄媚笑脸,黄性震虎着脸高声道:“本官赶往总督行辕有急事禀报姚总督,半刻也是延误不得,哪个不晓事的竟敢让你小子停车让道,误了公事那还得了,还不快些给本官驶车赶路。”

贴身侍卫郭雷怔了怔,呐呐道:“海澄公……”

冷瞟了对面马车一眼,黄性震故意高声斥道:“海澄公食国家俸禄安享富贵,当然要时刻为国家分忧,哪会分不清轻重缓急——快吩咐赶车!”

瞧了瞧黄性震的冷厉面色,望向辚辚驶到面前的海澄公府豪华马车,郭雷眨巴三角眼若有所悟,高声应道:“谨遵主事大人吩咐!”

冲车夫老刘使个眼色,大批探事簇拥马车驶到街心,高声喝斥横冲直撞急驰过去,硬生生把海澄公府的豪华马车挤到街旁。

黄三跟在车后,见状想要上前阻止却被郭雷狠抽一记皮鞭,捂着面孔恨恨退到旁边,其余家丁见状噤若寒蝉哪敢多嘴惹祸。

两辆豪华马车距离不远,黄性震又是有意高声,侮辱话语一字不漏全灌入端坐车厢的黄芳泰耳中。

黄芳泰气得肥脸紫胀,臃肿身躯不可遏制抖颤起来,掀开车帘就想怒骂出声,修来馆马车早就扬长而去,影踪不见。

街旁行人窃窃私语,仿佛都在嘲笑的海澄公府的懦弱无台,让黄芳泰的肥面更加火辣辣。

缓缓吸了口混着泥尘的浑浊空气,黄芳泰的鱼泡眼射出冰冷光芒,原本在哈善面前的唯唯喏喏消失不见,从齿缝一字一句挤出声音,“黄性震,你这只姚启圣的看门狗竟胆敢小瞧公爷,硬生生欺负上门,有胆子给公爷好好等着,终有一天让你家主子好看!”

双手死死抓住绸衫,黄芳泰僵硬面孔对车夫黄八怒喝道:“快些赶车,不仔细些小心公爷回府就抽死你!”

黄性震不晓得当街抢道深深得罪刚从都统府缴纳黄金出来,憋了一肚子窝囊气的黄芳泰,即使晓得也不会在乎,在黄主事眼里主动献女上门的海澄公连懦弱怕事都算不上,受了侮辱只会唾面自干,忍气吞声,哪用得着担心过气公爷挟嫌报复,伺机反咬自己一口。

只是他忘了兔子逼急也会张嘴咬人,何况黄芳泰身为堂堂海澄公好歹也算是盘踞漳州府多年的地头蛇,当众受侮哪会轻易放过。

第一百二十一章 捏搓揉打 豪华马车在宽敞街道畅通无阻行驶如飞,不一会就来到总督行辕门口,黄性震昂首挺胸缓步下车,询问守门官兵晓得姚总督正在签押房办公,笑嘻嘻请官兵通报进去,自己坐在门房谈笑风生,接连讲了好几个笑话。

守门官兵听得前仰后合,姚启圣传令吩咐黄性震前往签押房。

黄性震赶忙理了理衣帽,捧着机密情报快步如飞。

他对总督行辕熟门熟路,不一会就来到签押房,见姚启圣衣冠整齐坐在宽大桌案前,戴着西洋进口的老花眼镜,拈了支湖笔正在批阅机密文件,眸里布满红丝,与前些天相比消瘦了一大圈,花白头发越发稀疏零乱,显是日子不太好过。

见总督大人如此辛苦黄性震眼睛有些发涩,急忙抢上前请安行礼,挪了半个屁股靠坐在红木椅上。

阴沉面孔又批了几份文件,姚启圣摘下老花眼镜放入镜盒,伸手轻轻捶打酸麻后腰,举杯抿了口参汤,向黄性震笑道:“符起,年纪一大干啥都吃不消,老夫批阅几份文件就累成这副模样。真不如早些向皇上辞官,悠游林下泛舟弄曲多享几年乡间清福。”

他口中不住埋怨,眼神却甚是满足,显是还没享够权力美妙滋味,哪里甘心就此致仕退隐,不问世事。

黄性震自然不会点破,陪着笑脸谀辞如潮,大拍姚启圣马屁,无非请督宪大人为大清江山安心养性保重身体,切切不可过于操劳以公误私。

姚启圣笑眯眯听着,表情愉悦甚是受用,好不容易等黄性震说累停下,抬眼扫视黄性震捧着的机密情报,沉声问道:“有哪些重要情报,需要老夫亲自过目?”

黄性震急忙把机密情报放到姚启圣面前,恭声道:“下官本不敢劳动督宪大人,只是这些机密情报都要大人亲自裁决,方能——”

姚启圣轻嗯了声,重新戴上老花眼镜,拿起最上面一份机密情报翻阅,看了几眼面色有些青白,神情渐渐转为郑重。黄性震凑在桌前瞧得分明,正是向小翠重金买来的姚国泰私会施世轩,答应充当秘密卧底的交谈记录,心中大感得意,眯着鱼泡眼等待姚启圣大发雷霆严厉处置。

过了好一会,没听到捶打桌案扯碎文件的咆哮怒吼,黄性震微觉奇怪,忙把低垂鱼泡眼掀起几分,见姚启圣拿着机密情报似笑非笑,目光深邃若有所思,点头道:“国泰还算老实,没有谎言欺骗老夫。”

黄性震心头别的一跳,觉得事情与自己想像有些出入。还没悟过神来,姚启圣已放下机密情报,身子仰靠在椅子上,严厉目光深沉望向黄性震,问道:“符起,这就是原始记录?”

姚启圣声音平淡无波,黄性震却听出隐含风雷,心中念头急转,眨巴鱼泡眼苦笑道:“启禀督宪大人,原始记录中有些无礼冒犯言语,下官生怕不敬,粗粗整理了下——”

“不一定吧。”姚启圣冷声道:“你秘密收集记录国泰的不法隐私,情报中怎么不见提起?”

这话恍若晴天霹雳,震得黄性震险些一跤摔倒,身子踉跄跌撞在宽大桌案前面。

不暇思索姚启圣如何知晓,黄性震慌慌张张从青石砖面爬起,见总督大人坐直身子,从桌案后面居高临下瞧着自己,目光冷厉蕴藏着即将爆发的火山,骇得膝盖一软险些跪将下去,惨白面孔慑懦道:“下官,下官——”

正想该如何措词掩饰,姚启圣冷眼瞪视片刻,有些厌恶地挥了挥手,仿佛拂掉碍眼苍蝇,“符起,你与国泰同在修来馆办事,理应相互携手共济大业,怎能为了一己私利,暗中收集不法记录企图陷害同僚,置同事情谊于不顾。”

同事情谊个鬼!

黄性震暗自腹诽,肥胖面孔却假装现出懊悔惊惧,躬身屈背聆听姚启圣的谆谆教诲。

姚启圣瞧在眼里很是满意,却越发厉言厉色不留情面。

平衡制约是官场人事的不二妙诀,黄性震是自己的铁杆亲信,日后还要派上大用场,眼下不宜卸磨杀驴,只能略加敲打以示警诫。

“你肯定在想老夫怎么知道涂改原始记录。告诉你也无妨,国泰上午特来前来求见,把施世轩重金收买让他充当秘密卧底的经过,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老夫。”

又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晴天霹雳,黄性震身子陡地一震,面色登时灰白,做梦也想不到居然会出现如此结果。

听姚启圣续道:“施琅图穷匕现狗急跳墙,无所不用其极,千方百计必欲置老夫于死地。国泰被秘密记录捏住软肋,不得不假意屈从,特地前来告知老夫,假称愿意充当秘密卧底,暗地探听侦缉处情报及施琅动静,以便老夫及时应对,只求老夫既往不究,饶了他过去那些荒唐行为。符起,与国泰相比,你是不是显得气量狭小了些?”

“下官知罪,下官悔过,下官……”

黄性震眼角挤出晶莹泪光,声音沉痛态度诚恳努力表现真心悔过,表演真实不啻影帝巨星。

姚启圣摆了摆手,止住黄性震的自我反省,道:“老夫决定,国泰继续回修来馆任都事,与你一起共同对付施琅。符起,你与国泰都是我的子侄辈,日后要精诚团结,合作共事,切切不能再让老夫失望,自毁前途。”

说到最后,姚启圣眼中现出冰冷光芒,鼻里微哼一声,把茶杯重重顿在桌面。

黄性震哪不晓得此时该如何表现,急忙从地上爬起大表忠心,热切欢迎姚国泰回修来馆重任旧职,内心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啥子滋味。

姚启圣捏搓揉打,总算把别有心思的黄性震治得服服帖帖,感觉有些疲惫,左手揉着太阳穴,仰靠在红木椅上皱眉不语。

黄性震鉴貌辨色心中微宽,晓得秘密记录事件暂时揭过,忙端起参汤捧到姚启圣手边,谄媚道:“督宪大人有何为难之事不必隐瞒,下官必当鞍前马后,竭尽所能。”

鱼泡眼偷瞄向桌案上的机密文件,想要瞧清楚究竟写了些什么。

第一百二十二章 青史无名 望着一脸忠忱的铁杆心腹,姚启圣沉吟片刻,蹙眉道:“告诉你也无妨,上午国泰过来时,特地向老夫禀告了一件机密要事——”

瞥了眼黄性震,见他凝神倾听,压低嗓音继续说将下去,“施琅已与哈善暗中联手对付老夫,重金贿赂哈善秘密向皇上奏请施琅专征台湾,硬生生把老夫撇在一边,只负责替海霹雳筹集粮饷犒劳军队!”

说到筹集粮饷犒劳军队姚启圣忍不住怒气勃发,左掌重重拍中桌面,目光冷厉简直要喷出毒焰。

他醉心功名富贵,与施琅为了靖海侯这根悬在半空的胡萝卜明争暗斗,一直把握分寸不肯下死手,指望施琅能够幡然悔悟成为使心如意的征台利刃,哪料施琅如此狠毒竟然使出杀着,贿赂哈善密奏康熙专征台湾,若非姚国泰及时告密,自己岂不是依旧睡在梦中,稀里糊涂断送封公封侯希望。

姚启圣与施琅早就已经面和心不和,奏请专征台湾成为压挎表面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姚启圣对施琅恨之入骨,必欲设法除之而后快。

黄性震听得身子剧震,顾不得思考小翠提供的机密情报为啥没有提到专征台湾密奏,脑子风车般旋转急急剖析此事的利弊及对自己的仕途影响。

康熙派遣施琅担任福建水师提督就是为了攻占台湾,没有考虑姚启圣多年招抚和谈的巨大成果,眼下旨意下达拒绝明郑提出的议抚条件,接下来势必刀兵相见以战迫降。

万一圣心独裁同意施琅专征台湾,姚启圣岂不是被撇在一旁,堂堂福建总督沦为水师提督的后勤杂役,多年辛苦付诸东流,被海盗头子施琅轻轻巧巧摘了成熟果实,不仅日后封公封侯再无指望,而且也会被权贵看轻淡出权力中枢。

况且大树倾倒哪有猴猕容身之地,自己是众所周知的姚总督心腹,对侦缉处喊打喊杀屡下狠手,早就与施世轩公开撕破脸面,即使投奔过去施琅也必不待见。

想到日后官场蹉跎只能干坐冷板凳,任由施琅揉捏摆布毫无反抗余地,黄性震如坠冰窟浑身打颤,微眯鱼泡眼突地现出狠毒色彩,凑近一步伏在姚启圣耳边轻声道:“督宪大人,无毒不丈夫!”

姚启圣闻言微垂眼皮,面色却是古井不波,鼻孔低哼没有说话。

瞧出姚总督意思是要自己说出诛心话语,黄性震身子越发抖颤得厉害,眸里狠厉光芒更加狂热,宛若盘伏草丛预备击杀猎物的狰狞毒蛇,咬牙道:“下官认为,施琅既然釜底抽薪奏请专征台湾,置大人多年辛苦招抚功劳于不顾,大人也不必跟他讲啥子同僚情面,索性——”

说到这里微微迟疑,最后两个字终究不敢说出口,伸手做了个抹脖子动作。

姚启圣面色大变,低斥道:“符起,这样的主意想都不能想,堂堂福建水师提督在漳州城遇刺杀亡必定朝野震动,万一被外人发觉端倪,老夫与你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嘴里斥骂表情却极和蔼,显然暗夜之中也曾动过类似心思。

施琅奉旨就任福建水师提督,姚启圣刚开始对他极为客气,要兵给兵要钱给钱,想着文武和谐海霹雳在自己英明领导下出兵威慑台湾,立下不世战功名垂青史。

哪料施琅野心勃勃,担任京官多年朝内又有奥援,日思夜想受封靖海侯改变海盗头子门楣,富贵当前哪肯卖姚启圣丝毫脸面,到了漳州立即联络明郑投降过来的老兄弟,成立侦缉处刺探台湾军情,一心甩开姚启圣独享平台大功。

眼见软硬兼施捏搓揉打对这头倔驴全无功效,又着实舍不得功名富贵名垂青史,姚启圣万般无奈终于动了杀机。

只是他自诩圣人门徒,沉浮宦海多年为人极是深沉,有了这般心思绝不肯亲口说出,反对出主意的黄性震大加斥责,显示大公无私,立身方正。

瞧姚启圣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矫情做作,黄性震心里越发笃定,光棍脾气发作,回头瞧瞧签押房已经关紧,不虞被旁人窥见丑态,扑通一声跪倒在姚启圣面前,痛哭流涕道:“督宪大人,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施琅忘恩负义步步紧逼,现已钢刀架颈容不得妇人之仁——”

他本就热衷功名利禄,否则当初也不会抛弃安稳乡绅生涯投奔姚启圣献上“平台十策”,见姚启圣目光迟疑颇为意动,语气越发显地恳切。

“台湾近些年人心浮动分崩离析,除郑逆冯逆等死硬分子无不盼望王师解悬,凭借的全是大人多年坚持和谈策反、招降纳叛,朱天贵黄靖金福吴英等知名悍匪,哪个不是慕名投奔大人?”

“眼下傅为霖又已暗中归降,答应回到台湾利用亲家关系策反刘国轩,到时台湾水师全在督宪掌握,大人多年培育的果实已经成熟,过些日子就能顺顺当当摘将下来,施琅那海盗头子居然巴巴跑来抢大人功劳,而且还要把大人撇在一边,企图独享平台战功。是可忍孰不可忍,大人切莫观望迟疑,免得日后青史无名,贻笑后人。”

青史无名四字实实在在打动了姚启圣。

他为官多年富贵已极,功名利禄都到汉臣顶峰,青史留名成为唯一追求,眼看和谈即将成功却卡在易服剃发上。

傅为霖临行接受冯锡范严令,其他条件都可退让,易服剃发绝不可行,否则失去炎黄子孙大义旗帜,哪能再以大明臣子身份独立于台湾,吸引南洋诸岛心怀大明思念前朝的移民侨胞。

姚启圣原本打算仿高丽例允许明郑保留汉家衣裳,不上岸不剃发,以便招抚成功独享功劳,哪料朝廷诸公在施琅朝中奥援李光地大学士的暗中挑唆下,叫嚷满汉一体绝不允许留下大明海外领土,给前明遗老遗少心存复国念想。

康熙瞻前顾后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否决了和谈方案,把抚剿并重转为以剿逼抚,秘旨施琅精练水师时刻准备攻打台湾以战迫降。

雅各布总督秘使拉马奥提出的八大条款,康熙全都嗤之以鼻,严旨申斥姚启圣不顾天朝体面,“天朝扶有四海德威远被,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并无更需西夷制办物件,通商贸易实乃怀柔惠远,抚育蛮夷。姚启圣不体味圣意,胆敢转呈自由传教、互驻使节、交还台湾等八大条款,以荷国王一人之请更张天朝法度,实是昏昧无能之极。念姚启圣督抚福建微有功劳,不加责罚以观后效,荷国王恳求之事断难准行。”

想到自己为攻占台湾苦心筹划多年,设立修来馆招抚大批明郑官兵,临到最后却被康熙一口抹煞,海盗头子施琅却趁机窃取果实名标青史,姚启圣心里就愤不可遏,觉得死后下葬都羞见姚家列祖列宗。

双手紧紧捏住胸前悬挂的璀璨朝珠,眯缝眼皮射出冰冷寒光。

第一百二十三章 壮士断腕 姚启圣暗自懊悔施琅厦门祭祖期间,听从黄性震出的市恩馊主意,设法先行浸湿地穴密藏的西洋火药,派遣探事告知屠施行动,以为捏搓揉打恩威并施能让施琅感恩戴德,成为自己以剿逼抚建功立业的如意利刃。

哪料利刃确实锋锐,却自有主意不肯服从主人指挥,反而企图倒刺伤害主人。

这时候是否应该壮士断腕,狠心毁掉不再听话的利刃?

姚启圣面色变幻不定,手拈长须犹豫道:“符起,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若无施琅,平台倚仗何人?”

听姚启圣口气松动,黄性震心中大喜,趁势打铁道:“督宪大人多虑。打仗靠的是兵精将勇,粮饷充足,指挥得力,施琅虽然不在,训练多年的水师官兵可不会凭空消失。大人督闽多年,威高望重,哪名将领胆敢不听指挥。偶有些桀骜不驯之辈拥兵自重,阳奉阴违,大人多加抚慰,多给银两也就是了,下官不信黑眼珠见了白银子,还有啥人不会动心。”

听黄震性口气对指挥水师官兵征台平叛信心不是很足,姚启圣心中早就拿定主意,自然而然把这话忽略了过去。

挥手示意黄性震从地上爬起,轻声问道:“既要设法除去,就不能露出丝毫插手痕迹,更不能与本官有任何瓜葛,符起可有好主意?”

片刻间黄性震已想好完美无缺的刺杀方案,向紧密门窗张了张,肥胖面颊渐渐现出狠毒神色,压低嗓门道:“下官明白,一切不劳大人操心。”

见姚启圣眯眼等自己说话,犹豫了下,凑到耳边悄声道:“下官探知,天地会玄水堂乱党一直试图刺杀施琅将军,堂主永仇和尚武艺高强,号称打遍江南无敌手,万一侥幸刺杀成功——”

姚启圣微笑道:“本官身为福建总督管辖阖省军政,当然要仗义为施提督报仇血恨,派出重兵剿杀天地会乱党,还福建地方安宁!”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微笑,眸子深处却都隐隐有些惶恐。

沉思片刻,姚启圣还是感觉不太放心,低声问道:“符起,永仇和尚功夫如何,会不会像秦舞阳那样临阵退缩?”

秦舞阳是战国末期燕国著名勇士,年仅十三就当街挥刀杀人,凶悍狠厉名震一方,见者无不闻风趋避。

燕国太子丹眼见秦兵入侵国势危急,阴谋派刺客刺杀秦王政,拯大厦于将倾,派出秦舞阳跟随荆轲出使秦国,献上燕国督亢地图和秦王政仇敌樊於期首级,企图大殿行刺。

哪料秦舞阳出生偏僻乡野,陡然见到秦宫威严武士凶狠,吓得脸色大变浑身发抖,根本不敢出手刺杀,差点被武士瞧出破绽坏了大事。

荆轲刺杀秦王政最终功败垂成,秦舞阳也被秦国武士当场斩成肉酱,沦成刺客中的笑料,贻羞后世。

听姚启圣拿秦舞阳比喻永仇和尚,黄性震伸手拭去额头滚淌的汗滴,胸有成竹道:“大人尽管放一百个心,永仇和尚与施琅仇深似海,除夕之夜潜入提督府刺杀就是永仇和尚率领乱党所为,绝不会临阵退缩。”

见姚启圣目光现出好奇,解释道:“下官查明,永仇和尚原名刘顺,绰号刘白条,是厦门打鱼度日的苦哈哈,受郑逆陈永华蛊惑加入乱党天地会。顺治九年施琅满门被郑逆成功冤枉诛杀,刘白条奉天地会总舵主陈永华指派,秘密掩护施琅逃出厦门,后因口角被施琅出手杀害,侥幸未死投入莆田南少林寺剃度为僧,法号永仇,意思是永远记住施琅忘恩负义加害恩人的生死仇恨。”

“永仇和尚剃度南少林习武多年,武艺高强号称打遍江南无敌手,出道以来死在他手上的仇敌不计其数,暗中组织过多次刺杀施琅,可谓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大人说他会不会临阵退缩不敢报仇。”

姚启圣恍然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旧怨。施琅天性凉薄,救命恩人都忍心亲手杀害,确有取死之道。”

闭目反复思索半晌,姚启圣觉得找不出破绽,抚须轻声道:“既然如此,本官就把这件大事委托给你秘密办理,务要小心在意不露丝毫马脚。”

语气转为冷峻严厉,“符起,此事关系你我阖家性命,关系极为重大,修来馆只能暗中操作,不得留下丝毫痕迹,连国泰也不能透露半字,免得无意泄秘。天地会乱党以反清复明为宗旨,实是朝廷生死大敌,只可利用不可放纵,你要派人严密监视,刺杀成功立即剿灭,一人不留!”

声音越发轻不可闻,“眼下哈善密奏已递到京师,皇上如何决断尚不得知。你可暗中联络乱党做好准备,皇上不同意施琅专征台湾诸事皆休,如若同意——”

鼻里重重冷哼,眯缝眼睛若有深意望向黄性震,眸里含意不言自明。

黄性震自然会意,重重点头道:“大人放心,下官必定安排妥当,让那施琅在乱党手上死于非命,怎么也牵连不到大人身上。”

姚启圣面色稍和,心里急急盘算,施琅已经不听自己指挥,无论圣意如何裁决都必须想方设法架空兵权,最好捏造罪名抄家灭族,一了百了。

大事一了连黄性震都要设法除去,否则万一哪天无意泄露,或者居功要挟敲诈勒索,自己岂不是天天都要提心吊胆担心泄密,再也难过安稳日子。

黄性震不晓得姚启圣心头打算,见总督大人面有忧色,以为担心天地会乱党难以控制,想了想诡笑道:“大人放心,孙悟空再厉害也脱不了如来佛掌控,下官早已派人钻入铁扇公主肚里,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等刺杀成功施琅一死,下官马上让天地会乱党永远消失,讲不出丝毫真相。”

他本想夸口侦缉处剿灭玄水堂堂口也是修来馆暗中运作的结果,想到姚总督恨得施琅咬牙切齿,这当口莫要自找麻烦,硬生生忍住不说。

姚启圣频频点头满面春风,原来的沮丧失落一扫而空,坐在宽大桌案后面不动如山,重新恢复平和沉稳的儒雅气息,宛若熟读诗书重信守诺的谦谦君子。

深沉目光遥遥望向万里之外的紫禁城,想象康熙见到专征密折究竟会如何处理,心头忐忑如同猫抓。

第一百二十四章 帝王心术 哈善收钱办事干脆利落,收下施琅贿赂的万两白银履行承诺撰写密奏,派遣专人送往京师呈送康熙御览。

满清是金国女真后裔,努尔哈赤率军作乱原本打算占据关东一隅称王称霸,趁着明朝内乱多尔衮率军入关,在吴三桂尚可喜耿仲明等铁杆汉奸帮助下侥幸占据万里江山,改朝换代国运昌隆。

满清贵族自知以少驭众民心思汉,对手握兵权的汉官疑忌甚重,生怕效仿吴三桂造反作乱,驻防地方的八旗都统奉旨秘密监视汉官,随时可以密折奏事禀报不轨行为,遇有紧急事变甚至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密奏由军驿八百里加急呈递,不一日就送到紫禁城。此时已是幕霭深沉,层层叠叠宛若鱼鳞的宫菀殿宇沐浴在夜色之中,按照宫禁惯例内外宫门早就上锁关闭,若无圣旨不得开启。

专折密奏按规矩不经通政司登记就可上达天听,康熙对平台战事极为关注,吩咐若有军情务必第一时间呈送,因此宫门侍卫不敢怠慢,粗粗审查之后,一站接一站接力将密奏送到位于紫禁城西苑的养心殿。

养心殿是康熙亲政后的寝宫,也是下朝之后处理政务所在。康熙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不动声色擒拿权臣鳌拜,谈笑之间平定三藩叛乱,英明神武古今少有,自然不会沉迷酒色荒怠政事,每日晚膳后都要回到养心殿批阅奏章,盛夏寒冬从不例外。

世人都晓得康熙勤政爱民,有谁晓得为维护英明君主形象,康熙要付出多少同龄少年不曾感受的辛酸和努力。

身穿明黄八团龙袍,头戴瓜皮镶玉小帽,白净面皮隐约现出几粒染过天花痊愈留下的麻子,年方弱冠的清瘦少年坐在宽敞桌案前,神情专注批阅面前的大叠奏章,时不时提起湖笔在奏章上面写些什么,细长眉毛蹙成一团,远远瞧去仿佛对烛苦读的秀才相公。

高大殿宇烛火通明亮如白昼,银雕宣德炉袅袅升腾龙涎奇香,伺候的太监宫女远远站在殿外,生怕不小心发出动静影响皇上思绪,惟有最亲信的贴身太监小桂子静悄悄缩在廊柱阴影,一声不响静待召唤。

小桂子七岁阉割入宫,由孝庄太后指派服侍刚刚登基称帝的少年天子。那时权臣鳌拜掌控朝政,飞扬跋扈从不把康熙放在眼里,朝廷政事全都自作主张,敢怒不敢言的康熙在孝庄太后亲自监督下,每日枯坐御书房读书识文,聆听侍讲学士讲解枯燥无味的“治国之道”。

康熙贵为帝皇实际不过稚龄幼童,学习之余自然贪玩好动,碍于皇帝身份不能嬉于玩乐,同龄的小桂子成为最佳玩伴,时常偷偷摸摸制作一些宫里不曾见过的乡村玩物,陪着康熙玩泥巴踢毽子,若有责罚先行承受,感情远比平常罕得见面的皇亲宫妃更为亲近。

康熙亲政后设计除掉鳌拜掌控大权,立即提拔小桂子为宫内最年轻的四品总管太监,明面上掌管御膳房,依旧留在身边贴身伺候。

小桂子伺候康熙多年自然通晓主子脾性,缩在阴影深处如同泥胎木塑,目光瞬也不瞬留意康熙举动,只要稍有动静立即就会活转过来。

就在万籁俱寂时刻,由远而近传来细微脚步,拈着湖笔批阅奏章的康熙眉头微蹙,眼角余光飞快瞟向殿外,随即若无其事收将回来。

小桂子敏锐目光捕捉到康熙的情绪变化,轻烟般无声无息窜到殿外,瞧见小太监毕德捧着密奏高抬脚低落步飞快过来,阴冷眸子陡地射出寒芒,迎上去压低嗓音问道:“哪来送来的?”

见是康熙身边最为得宠的小桂子,毕德赶忙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凑近耳朵轻声嘀咕几句,小桂子听得面皮一紧,伸手接过密奏,悄无声息返回养心殿,临行前板着面孔轻声咕哝一句,“到慎刑司领二十板子,日后当差仔细些。”

慎刑司是宫中专门惩罚犯错太监宫女的所在,凡是进去必定躺着出来,闻者无不惧怕万分。

毕德听得一怔,不晓得自己哪里犯错,抬眼瞧见小桂子细长身影已飘进养心殿,半句也不敢高声,垂头丧气轻手轻脚离去。

赶紧老老实实去慎刑司领刑,否则明日恐怕就会被悄无声息抬到恩济庄,咋死的都不晓得。

小桂子捧着密奏小心翼翼迈进养心殿,康熙早就瞧在眼里,放下湖笔伸了个懒腰,端起茶水轻呷一口,冲小桂子笑道:“哪里来的奏章,这么晚还要赶着送进宫来。”

小桂子冷厉面孔早就转换成为和煦春风,笑嘻嘻把密奏捧到桌案前,轻声禀道:“驻防福建的哈善都统差人送来,说不定是平定台湾的报捷喜讯。”

目光不由自主瞥视御书案旁柱子贴着的宣纸,上面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个名字已经抹去,惟有郑经赫然在目。

康熙注意到小桂子目光,转头瞧向有些陈旧的宣纸,眸里现出缅怀,哈哈笑道:“这是昔年三藩作乱时朕亲笔写下的纸条,眼下三藩已除,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把台湾郑经一起抹去。”

郑经已于康熙二十年染病去世,眼下袭位的是尚未成年的次子郑克塽。小桂子自然不敢跟康熙挑字眼毛病,赶忙奉承道:“皇上明见万里统御有方,前线将士奋勇作战,必定能够一战平贼扫除叛逆,奴才在这里先行恭喜皇上。”

嘴里说话,轻步上前替康熙斟满茶水,后退三步垂手躬立,眼皮微掀窥视动静。

按清廷规矩专折密奏由皇上亲自处理,任何臣子不得截留,小桂子虽受康熙宠爱,说破天不过宫中太监,哪敢大胆偷窥,只能能从康熙面色窥探端倪。

康熙登基多年早就听惯奉承言语,微笑着点了点头,仔细审视密奏封面完好无损的印记,拿起玉筒内的金柄银刀亲手裁开,粗粗扫视了几行眉头,眉头微蹙隐蕴怒气。

小桂子垂手恭立表面规规矩矩,眼角余光不时窥视康熙表情变化,见此模样暗叫糟糕,果见康熙用力拍了下桌面,冷声道:“哈善这厮好不糊涂,居然上密奏说施琅与姚启圣文武不和有碍平台大计,出主意要朕把施琅调离福建方便姚启圣行事。哼,施琅是朕特意委派的平台将领,哪有哈善说得那么不堪。”

小桂子听得莫名其妙,谄笑着连声应和,半句不敢多嘴多舌。

疾言厉色发了通脾气,康熙蹙眉沉思片刻,忽地抬头问道:“小桂子,你以前与施琅打过交道,觉得施琅敢不敢辜负皇恩,有朝一日企图自立为台湾王?”

听到自立台湾王小桂子心头一紧,他贴身伺候康熙多年,自然晓得皇上对汉臣颇为疑忌,施琅手握重兵奉旨平台,康熙对他极不放心,除指令哈善秘密监视外,暗中派遣亲信密探潜伏漳州刺探,一举一动都要如实禀报。

前几日潜伏密探刚刚发回密奏,禀报哈善当众开棺验裳之事,康熙看了付诸一笑,对施琅忠心稍觉放心,想不到哈善居然就来了这么一手。

小桂子是康熙贴身太监,前些年施琅奉旨回京师任内大臣,不甘心投散闲置挨白眼,四处钻营想要出任福建水师提督,自然也有大笔贿赂暗中赠送宫中掌权太监,小桂子每次都是笑纳,趁康熙高兴时有意无意替施琅说过几次好话。

他不知康熙问话用意,不敢公然替施琅讲情,想了想道:“奴才只是宫中太监,一心一意伺候皇上,从不敢与外臣交结,也不懂国家大事,全然不晓得施提督的处事为人,不敢胡言乱语有碍圣听。”

目光微微眯起,康熙似笑非笑道:“胡言乱语又有何妨,你随意说说,朕姑妄听之,说得不对绝不怪罪。”

见实在躲避不过去,小桂子装模作样想了想,谄笑道:“皇上明见万里,奴才本来万万不敢多嘴多舌——”

见康熙微现不耐,咬了咬牙道:“奴才只是觉得施提督带的是大清的兵,日后即使企图自立台湾王,官兵未必就肯听从追随。”

听了此言康熙眸子微亮,细细打量小桂子,微笑道:“想不到小桂子虽是宫中太监,见识比朝堂大臣还要高明。你且说说,福建姚启圣与施琅文武不和,朕是否要调回施琅,以便姚启圣招抚议和设法收降郑逆?”

感觉康熙目光炯炯注视自己,眸光复杂意味深长,小桂子张嘴想要回答,忽地想起一事,霎时惊出身冷汗,急忙咧嘴憨笑道:“禀皇上,奴才胡言乱语做不得数,国家大事皇上自然要与朝廷大臣商议,奴才忠心耿耿伺候皇上,其他的都不晓得,也从来不敢过问。”

康熙哈哈大笑,目光稍转柔和,嗤道:“在朕面前有何胡言乱语说不得,朕是堂堂一国之君,说不怪罪绝不怪罪,你大胆直言就是。”

见小桂子面色如土不敢说话,康熙抬腿虚踢一脚,笑骂道:“没用的奴才,朕也不为难你,赶快把杰书、李光地传进宫,朕听听他们有何高明主意。”

说到高明主意康熙目光现出玩味,讥讽神色转瞬即逝。

小桂子暗松口气,哈着腰喏喏连声,抬头望向殿外黝黑夜空,目光微现为难神色。

康熙跟着抬眼瞧去,见夜色深沉繁星满天,拍了拍脑门失笑道:“朕忘了夜晚臣子不能入宫,明日早朝过后朕再与杰书、李光地商议罢。”

随手把密奏放在旁边,提笔继续批阅奏章,貌似对哈善密奏浑不在意。

小桂子干笑数声,无声无息缩回廊柱阴影,趁康熙不留意悄悄伸手揩抹额头冷汗,眼前蓦地现出“宦官不得干预政事”的冰冷铁牌,后颈仿佛阴冷寒风刮过,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抬眼望去,御案前面端坐的清瘦少年面目有些模糊,阴沉沉根本瞧不出喜怒哀乐。

第一百二十五章 书房秘议 同一时刻,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正在书房接见访客。

李光地表字晋卿,号厚庵,福建泉州人氏,出身书香门第,康熙九年高中二甲进士,选入翰林院任庶吉士,散馆后授予编修,不数年先后升任翰林学士、兵部右侍郎,以巡抚身份主政直隶,大力兴修河道水利,勤政爱民名声颇佳,回朝不久就特旨升为文渊阁大学士,谨慎清勤公忠体国,是康熙王朝一等一的重臣,极受康熙亲信看重。

李光地平素清廉自守,入阁后更加珍惜羽毛,从来不与同僚结党往来,可趁着夜色秘密前来的访客却不能不接见。

使眼色示意端上茶水的老管家李安退出,李光地蹙着白眉问道:“富大人今日怎么有闲过府来访,用不着督考子孙辈科举文章了么?”

说着举杯敬茶,嘴里呵呵轻笑。

他与访客富鸿基翰林是福建泉州老乡,素来熟识随口开了个玩笑。

富鸿基顺治十五年高中进士,是李光地的同乡科举老前辈,担任翰林学士八股文章写得出神入化,无奈三名儿子都没有继承父亲优秀文化基因,参加科举屡考屡败连乡试都过不了关,富鸿基气怒之下每日上朝前都要布置科举题目,晚饭之后亲自阅文督考,明令文笔不佳者不准回房睡觉。

如此一来独守空房的诸子妻妾自然牢骚满腹,无意间在闺阁聚会提起传扬出去,成为官场笑话。

听李光地语含讽讥富鸿基面孔微红,唉声叹气道:“劣子文笔粗陋难入考官法眼,老夫怒其不争只能多花些功夫,哪及得上李大人贤子科举早达,诸事无忧。”

他不想在尴尬话题多聊,随意说了数句,立即转换话题道:“李大人阁务繁忙,寻常小事下官岂敢前来打扰,实是福建施提督暗中来信求助,事情紧急下官不得不连夜打扰,李大人莫要见怪。”

听到施琅暗中来信,李光地低垂白眉不易察觉微微抖动,放下茶杯诧声问道:“施琅驻节漳州厉兵秣马,怎会暗中来信,莫非平台战事出现意外变故?”

不由李光地不关心,古代官员乡土观念极重,李光地富鸿基施琅都是泉州老乡,虽然文武有别权柄不一,平素行事还是要顾全老乡情面,施琅之所以由内大臣出任福建水师提督,与李光地在康熙面前大力推荐不无关联。

施琅能否顺利平台直接关系李光地的识人眼光,李大学士焉能不表示关切。

富鸿基面现苦笑,摇头道:“施琅精通海战,已经好几次打败郑逆舰队,自然不会出现意外变故。只是姚启圣——”

话未说完富鸿基先行重重叹了口气,李光地虽在京师任官,对家乡情况也是时刻留意,当然晓得姚启圣性情深沉热中利禄,眯着眼睛思索片刻,轻问道:“难道姚施不和动辄掣肘,施琅想要撇开姚启圣独掌平台战事?”

他眼光老到一针见血,富鸿基怔了怔,翘起大拇指赞道:“李大人实在了不起,施琅暗中来信就是为此,言道姚启圣想要养寇自重,对平台战事百般阻挠,施琅左右为难,恳请李大人出手相助,请皇上允许由他专征台湾,姚启圣统筹粮饷后勤,不得随意出手干预。”

李光地静静听着不置可否,房中只能听到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响,以及富鸿基发出的粗重喘息。

见李光地眯缝眼睛不肯表态,富鸿基肚里暗骂老狐狸,他与施琅私下已结成儿女亲家,中秋之后就要布置完婚,自然盼着施琅封公封侯更进一步,因此收到施琅紧急寄来的密信忙不迭跑来拜见李光地,哪料老狐狸竟想置身事外,丝毫不念泉州老乡情谊。

咬了咬牙,富鸿基只得使出杀手锏,凑近轻声道:“施琅来信明言,恳请李大人看在昔年救助份上出手相助,施琅日后必有厚报。”

李光地眸里微现怒色,转瞬平淡无波,瞧不出丝毫异样。

富鸿基的话意他自然明白,大清顺治十二年,李光地还是不曾参加科举的稚龄童生,跟随家人宅居泉州乡下,日夜苦读谋求功名。那时满清尚未一统江南,兵荒马乱盗匪横行,李光地全家被盗匪绑架命悬一线,恰好施琅征战归来出手解救,李光地感激之下明言日后必要设法报答救命大恩。

事隔多年施琅从不曾提起,李光地原本以为已经了结,想不到今日居然从富鸿基口中说出,饶是李光地厚黑学已到高深境界,也不自禁面孔羞红,再也无法假装若无其事,叹息道:“富大人,你我同僚多年不必隐瞒,施提督立意平台扫除郑逆,还家乡父老太平世界,老夫岂能无动于衷,只是皇上——”

神情恭谨向紫禁城方向拱了拱手,续道:“英明神武圣意独裁,臣子率性进言反遭疑忌,老夫生怕不小心弄巧成拙,误了大事反为不美。”

富鸿基知道李光地说的是实情,康熙疑忌汉臣心事深沉,谁也不能保证能够猜中心思玩弄皇上于股掌之间。

他向门外张了张,见李安远远守在院口不虞有人窃听,嘴角忽地现出诡笑,凑近李光地耳边轻声嘀咕。

李光地听得面色时红时白,忍不住骇然问道:“施琅好生大胆,竟敢妄测圣意愚弄皇上——哈善密奏上达天听了么?”

富鸿基摇了摇头,轻声道:“有没有上达天听不太清楚,不过也就在一两天的事。万一皇上向李大人垂询,恳请李大人出手相助,设法让皇上金口允诺施琅专征台湾。”

李光地捻着白须没有说话,富鸿基静静坐着也不催促,房间陷入古怪的沉默。

过了良久,蜡烛扑的一声灯花爆放,房间稍暗转瞬更加明亮,李光地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目光睃了睃窗外的皎洁夜空,冲富鸿基点头道:“老夫知道了。夜已深沉富大人请回,你我明早还要上朝面君,都早些安歇了吧。”

响鼓不用重捶,富鸿基立时露出会意微笑,赶忙起身告辞道:“下官还要回去督考科举文章,这就不打扰李大人了。”

听到督考科举文章李光地不自禁噗嗤一笑,送出书房目送富鸿基离去,站在台阶上久久沉吟不语。

老管家李安赶忙提着灯笼上前伺候,就听李光地喃喃吟道:“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施琅,你这杀人放火的海盗头子也妄想改换门庭觅封靖海侯么。”

李安听得云山雾海,晓得老爷性情深沉喜怒素来不形于色,低头假装没有听见,提着灯笼侧身引路,引领李光地踏着弯曲石径,缓缓走向灯火通明笑声隐隐的内院。

第一百二十六章 圣心独裁 次日早朝之后,康熙吩咐康亲王杰书、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留下议事。

李光地心中有数,在众多官员羡慕忌妒恨的异样目光注视下,若无其事与康亲王杰书一起步入御书房,行礼如仪后由康熙亲口赐坐,恭谨聆听圣言。

康熙自然不会向臣子泄露哈善密奏内容,只是说施琅提督福建水师时日已久,虚耗粮饷无所建树,平定郑逆遥遥无期,咨询两位心腹重臣如何妥善处置。

李光地心头雪亮,知道哈善密奏必已经过御览,嘴角不自禁现出得意微笑,急忙抿去重新变得古井不波。

施琅本想重金贿买哈善,密奏推荐自己专征平台,京师赶来奔丧的施世骝无意听说此事,他在国子监读书听说过康熙多疑性格,急忙阻挡献计欲擒故纵,请哈善密奏推荐姚启圣主宰对台战事,以康熙疑忌汉臣性格必定会反其道行之。

这一招比施世纶提出的奏请专征更高一层,施琅任京官多年,当然深晓康熙疑忌汉臣脾性,细思之下连赞高明,当即与哈善仔细商议,花费万两白银买得一纸密奏。

这事办得极其隐秘,即使达木也未曾听说,误以为哈善密奏专征荐举的是海霹雳施提督,随意在酒醉之后说出,弄出了大乌龙。

哈善收钱办事相当利落,遵言把密奉递送京师,姚施不和人所共知,密折奏报是皇上亲许,至于皇上看了密奏如何行事,关老子屁事。

听康熙出言质询,李光地早就想好主意,假意思索片刻,恭声回道:“启禀皇上,微臣离乡多年不了解平台战事,身为文官也不通晓军务,不敢在皇上面前胡乱出主意。微臣想来,皇上明见万里思虑周详,平定三藩算无遗策,当年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率军造反,朝廷大臣心中害怕力主复藩,惟有皇上严旨斥责调兵遣将,康亲王、安亲王等忠勇将领浴血奋战,方才平叛成功四海升平,皇上见识比臣子高明百倍,微臣恭请圣心独裁,必定马到功成。”

李光地哆里哆嗦长篇大论,实则十分滑头半分主意也不出,康熙闻言微感失望,听他提起昔日得意事体又极为高兴,当初吴三桂兵强马壮掌控云贵,朝臣人人畏惧不敢倡言撤藩,若非自己年少气盛乾坤独断,说不定吴三桂至今仍然成为大清心腹之患。

当下点头微笑道:“文臣不问武事,李爱卿也是老成谋国之言。杰书,你是先皇钦封的铁帽子亲王,曾经率军南下福建平定叛逆,熟悉郑逆军情,说说该如何妥善处置?”

康亲王杰书没有李光地那么多的花花肚肠,身为满人言语也无所讳忌,不假思索亢声回道:“禀皇上,郑逆依恃海峡天险抗拒王师,坐困孤岛日暮图穷,其实当不得王师一扫。奴才以为皇上应该严旨斥责姚启圣,吩咐姚启圣亲自统率施琅立时渡海东征,只要大军能够登陆台湾,郑逆必定只能泥首投降,从此海内一统再无癣疥之患。”

听杰书口口声声以姚启圣为主统兵平台,康熙眉毛微挑,眯眼向李光地望去,见他满面笑容点头不已,似乎称赞杰书主意高明异常。

或许——果真文臣不问武事,李光地瞧不破朕私下召见的真实用意。

转头瞧向康亲王杰书,见他摇头晃脑洋洋自得,以为果真出了高明主意,康熙没来由感到一阵失望,沉默半晌道:“两位爱卿出的主意朕都已知晓,过些日子朕自有布置。眼下还有一件事体要与两位爱卿商议。”

杰书和李光地齐齐挺腰直坐,摆出聆听圣训的恭谨模样。

康熙却不说话,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沉吟问李光地道:“李爱卿,朕记得再过半个月,就是施琅六十二寿辰吧?”

李光地心头一跳,装模作样想了想,摇头道:“微臣不知,请皇上恕罪。”

康熙抿嘴微笑不以为忤,吩咐影子般侍立旁边的小桂子道:“过会你出宫前往施琅府上,问明施琅生辰日期,朕要亲笔赐匾以示恩宠。”

小桂子轻声答应,有些异样地瞟视杰书一眼。

听到此言李光地心中大定:吾计售矣!

他不敢露出得意神态,颤巍巍站起,扑通一声跪倒,哽咽道:“皇上对待臣子真是天高地厚,施琅只要有半分良心,必会感念皇恩浩荡奋勇杀敌,报皇上恩德于万一。”

嘴里说话,眼角慢慢溢出两滴泪水,顺着枯瘦面颊滚落下去。

杰书虽然不如李光地老到善于做戏,却也不是政坛新丁,当然明白康熙亲笔赐匾意味着什么,想了想不甘心道:“奴才记得过些日子就是姚启圣五十九寿辰,皇上——”

康亲王是姚启圣的恩主,春夏秋冬都会有炭敬、冰敬、年敬等名目繁多的贵重礼物专程送京,看在钱财面上杰书也要替姚启圣争上一争。

话没说完康熙的白净面皮就有些阴沉下来,狭长眼睛冷冷瞪视杰书,截住道:“朕自有主张,康亲王不必劳神替朕做主。”

冰冷言语刺得杰书目瞪口呆,面如死灰瘫坐椅上,嘴唇抖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康熙打定主意,不再理睬瘫坐不动的康亲王,问李光地道:“朕想派人前往漳州赐匾,考察地方军政方便决策,李爱卿觉得派何人前往较为妥当?”

皇上不仅亲笔赐匾,还要派人万里迢迢送到漳州?

如此大的风向标矗在面前,即使是傻子也晓得如何行事,杰书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开口,心里暗暗替姚启圣默哀。

李光地从地上缓缓爬起,恭声道:“雷霆雨露皆出圣裁,微臣无德无能,哪敢替皇上做主。”

眸光微微扫视垂头丧气的杰书,得意光芒一闪即逝。

很满意李光地的恭谨态度,康熙想了想拍板道:“朕记得内阁学士勒保忠厚老实,就派他前往赐匾罢,必能勤谨办事不负圣恩。”

砰的一声脆响,姚启圣脸色铁青,重重把价值千金的上好美玉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嘴唇颤抖喃喃道:“施琅海盗头子,老子与你誓不两立!”

黄性震站在旁边没有说话,嘴角划出得意弧形。

他早就探听清楚姚启圣发火缘由,康亲王杰书特地派人送来书信,告知皇上御笔亲题海疆干城,派遣内阁学士勒保为赐匾钦差,从京师万里迢迢赶到漳州为施琅贺寿,圣心如何不问可知。

更让姚启圣心惊的康亲王告知康熙已有意答允施琅专征台湾,圣旨不日可能就会下达。

自己朝内除康亲王再无援手,倘若圣心独裁同意施琅专征台湾,统辖阖省兵马的堂堂福建总督就会沦为统筹粮饷的后勤员工,自然无法分润平台大功,封公封侯名垂青史成为一枕黄粱的虚幻迷梦。

想到这里姚启圣的儒雅面具撕得粉碎,双目喷火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猛地伸手牢牢抓住黄性震,压低嗓音冷声问道:“符起,屠施行动进展如何?有多少成功把握?”

声音冷厉宛若从地狱深处飘出,刺得见多识广熟知脾性的黄性震都不自禁倒退数步,浑身激灵寒毛直竖。

第一百二十七章 秘密据点 徐淑媛跟随永仇和尚潜踪匿形走街越巷,不一会来到条冷清偏僻的狭窄胡同,房屋低矮破烂,稀稀落落十余户人家,大多紧闭门窗寂无声息,远近不见行人踪迹。

胡同口摆着修鞋摊,一名长着酒糟鼻的矮壮汉子敞怀坐在摊前忙碌生意,瞧见两人过来抬眼斜瞥,与永仇和尚不动声色碰了下眼神,低头自顾缝补手中旧鞋。

永仇和尚微微一笑,拄着拐杖缓步走进胡同,经过两三家门面,前面宅院半敞门口板凳坐着名中年妇女,身著浆洗干净的陈旧蓝衫,体形消瘦面颊枯黄,是街上寻常不过的马路大嫂,手拈针线忙着缝补衣衫钮扣。

听到脚步声中年妇女抬起头,目光在徐淑媛身上转了转,也不询问来历,满脸堆欢道:“高掌柜有空过来啦,老爷子正在房里等着搓麻将,快些请进!”

放下针线活起身推开低矮木门,引着两人走了进去。

木门后面是小小的四合院,院中空地晒了些浆洗衣衫,一只花翎老母鸡领着群圆滚滚的鸡仔追逐觅食,见到外人进来咯咯高声叫唤,警惕地用翅膀护住鸡仔。

院角陡地蹿出只肥大灰猫,护在鸡仔前面冲徐淑媛呲牙咧嘴,似乎不准接近伤害,充满了居家温馨气息。

徐淑媛感觉仿佛回到东宁府自家宅院,俏面不自禁洋溢欢快笑容,蹦蹦跳跳跟在永仇和尚身后。

中年妇女停住脚步,指着右侧柴房向永仇和尚低声道:“大伙都聚在里面,大师请过去。”

冲柴房门口光着膀子低头劈柴的精壮汉子微微点头,不等回话重新走到门口坐下,拿起针线继续缝补钮扣,不时抬眼警惕扫视周围动静。

徐淑媛见柴房狭窄简陋,门口堆满劈好的干柴,暗想搓麻将怎会设在如此狭隘所在。

正自诧异,精壮汉子放下斧头迎将过来,目光在徐淑媛身上转了转,面孔微微一红,顾不得满身都是汗水,忙拿起破旧外衫披上,与永仇和尚轻声嘀咕几句,引路走进柴房,伸手搬开两垛干柴,俯身用力掀起块方形木板,露出个圆形地洞,黑乎乎不知通向哪里。

永仇和尚向徐淑媛打个手势,毫不迟疑扑通一声跳将下去,隐约听到咚的一声闷响。

徐淑媛看多侠义小说,最喜的就是猎艳探奇,见地洞黑黝黝甚是怕人,冲精壮汉子抿嘴微笑,不惊反喜跟着跳下。

精壮汉子见徐淑媛冲自己抿嘴微笑,美艳不可方物,英俊面孔不由自主又是涨得通红,怔了片刻回到柴房门口继续闷坐劈柴,披着的外衫不再拿下。

地洞下面是条短短地道,触鼻都是湿闷的泥土气息。

永仇和尚当先领路,引着徐淑媛摸黑走出十来步,前面出现扇木门,门后透出豆大灯光,隐隐传来说话声响。

永仇和尚伸指在门上敲了两下,停了停又敲了三下,嘴里发出咕噜声响。

木门里说话声停止,静了片刻吱呀一声打开,里面是间十尺见方的斗室,墙角堆着三四只麻袋,空气中弥漫番薯、土豆、大白菜等混杂味道,掺着些许食品霉烂气息,原来是冬季储藏菜蔬的地窑。

地窑面积不甚广阔,粗陋板凳上坐着六名男女,服色各异面目不一,都是携带锋利兵刃,正在相互闲谈,见到永仇和尚全都站起身来,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徐淑媛身上,眸里都现出警惕神色。

站在前头左颊有条狰狞刀疤的粗壮汉子上下打量,沉声问道:“堂主,小姑娘是谁?怎地带到这里?”

永仇和尚介绍道:“她是台湾察言司徐国难佥事的妹子,名叫徐淑媛。老衲在外面碰巧撞见,就把她带了回来。”

转头向徐淑淑媛道:“这些都是玄水堂的伯伯婶婶,快些过来见过。”

说着替她逐一介绍。面目粗豪的是副堂主霹雳刀陈振华,身材矮小的是八臂猿猴刘永贵,面有刀疤的是铁金刚韦德忠,都是玄水堂的精英人物,不一而足。

见眼前都是闻名已久的英雄好汉,徐淑媛心中极是欢喜,赶忙抢过去见礼,大伯大婶叫个不休。

她长相俏美嘴巴又甜,不一会人人都喜欢了她。

铁金刚韦德忠抬眼打量徐淑媛,咧嘴笑道:“原来是徐佥事的妹子,怪不得英气逼人,真是虎兄无犬妹,硬是要得。堂主,外面情形怎样,鞑子搜捕得紧不紧?”

他随口夸了徐淑媛一句,便把话题转到正事,铜铃大眼紧紧盯住永仇和尚。

永仇和尚摇头道:“鞑子搜捕极是严密,老衲在外面转了一圈,见探事还在满城转悠,到处探头探脑窥伺动静。不过修来馆侦缉处探事碰面就相互挑衅打架,瞧模样正在拚命狗咬狗,暂时顾不上理会咱们。”

他戴不惯假发,嘴里说话伸手摘将下来,现出烙了六个戒疤的雪亮光头。

听修来馆侦缉处相互争斗群雄都有些幸灾乐祸,相互议论纷纷赞好。

一名身材娇小的青年女子转了转眼珠,嗤笑道:“修来馆侦缉处本来就相互看不顺眼,听说姚启圣施琅两个鞑子高官眼下明争暗斗,争权夺利,养的狗腿子当然要帮着主子汪汪,这倒便宜了咱们天地会。”

青年女子面目俏美身材苗条,左额不显眼处有道浅浅伤疤破坏形象。

徐淑媛通过介绍晓得她叫陈二娘,是玄水堂原副堂主赛秦琼尹安国的妻子,尹安国不小心露出形迹被修来馆探事缉捕杀害,陈二娘为夫报仇加入天地会,擅使两柄雪花短刀,七八条汉子近身不得,江湖赠号鸳鸯刀,武艺甚是了得。

韦德忠目光微闪,沉吟道:“堂主,修来馆侦缉处狗咬狗斗得不亦乐乎,必定没心思侦缉玄水堂。啥时候兄弟们再想法子干上一票,杀掉施琅那个狗娘养的汉奸。”

提到刺杀施琅众人都是面目狰狞,目光冷厉如欲喷出熊熊火焰。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生死大仇 施琅任职福建水师提督以来,永仇和尚就以刺杀施琅为己任,组织群雄多次实施刺杀行动,投毒偷袭劫杀无所不用其极。

虽然杀死不少提标营亲兵,刺杀目标施琅却每次都是有惊无险,连油皮都没有损上一块,玄水堂反被侦缉处探事重点“照顾”,堂口被捣毁,弟兄死伤多人,被迫隐藏潜伏,已与施琅结下生死大仇,不死不休。

听到侦缉处三字,徐淑媛眼前不期然现出施世轩的英俊面孔,耳边仿佛响起低沉磁性嗓音,心内陡感微酸,强行抑制哭泣冲动,站在旁边咬紧唇皮没有说话。

永仇和尚听到施琅二字面色阴郁,如同罩了层严霜。

天地会群雄中他与施琅仇恨最深,极欲刺杀而甘心。

那年他在泉州城外山林被施琅用短刀刺伤,滚下斜坡侥幸未死,刚好碰上饥饿野狼前来觅食,被刘白条取出短刀刺死,喝足狼血方才渐渐恢复精神。

他躺在荆棘丛中似醒非醒,梦中老是施琅扭曲面孔举刀刺杀,旭日高升清醒过来缓缓挣扎起身,勉强用布条包扎伤口,便欲返回厦门向徐文宏复命。

哪料泉州府衙刘知府被施琅潜入衙门,持刀威逼不得不说出真相,事后又惊又喜,下令调集衙役重兵保卫府衙,避免施琅再次潜入行刺,紧急联系泉州驻军把守大小路口,满城搜索叛逆施琅,企图立功领赏升官发财。

刘白条身上有伤形迹可疑,没走出多远就被巡查官兵截住盘问,刘白条渔民出身不擅说谎,对答没几句便露出马脚,惊慌之下拔刀砍伤官兵,夺路向野地奔逃。

官兵贪图重赏自然不肯放过,纠集大队人马尾随包抄,务要擒获叛逆立功领赏。

刘白条宛若过街老鼠到处躲闪潜逃,再也不分东南西北,哪里有路就躲向哪里,终于在蒲田郊外被官兵重重包围,恶斗之下险些丧命,幸得南少林寺明惠大师路过搭救,带进南少林寺养伤。

南少林寺是江南武林圣地,阖寺僧众武艺高强,官兵畏惧之下只得放过,刘白条侥幸保得性命。

伤愈之后刘白条本打算暗地返回厦门,邀集天地会弟兄择机向施琅寻仇雪恨,见南少林寺武僧功夫高明,邻近官兵恶霸都不敢上门欺侮,改变主意削发为僧,拜明惠为师,法号永仇,隐居南少林寺日夜勤练武艺。

十多年后艺成下山,泉州厦门都已成为满清领土,施琅调任京师更是影踪难觅。

刘白顺居住南少林习武修禅多年,已不复当年的粗莽急躁,只是始终心向大明,矢志刺杀汉奸施琅反清复明,既报私仇又雪国恨。

他孤身游历大江南北,遍觅仇敌施琅不着,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出手斩杀了不少鞑子走狗,渐渐闯出名气,江湖赠号打遍江南无敌手。

后来与天地会弟兄重新联络,奉陈永华指派执掌玄水堂,配合察言司在漳州城里侦缉满清情报,刺杀鞑子官员,满门心思反清复明精忠报国,寻仇心思渐渐淡将下去。

哪料三十年后施琅重新回到福建就任水师提督,磨刀霍霍欲要征剿台湾扫绝大明苗裔,灭除华夏衣冠。

永仇和尚无论公义私仇,都要想方设法刺杀施琅,破坏平台战事。

施琅屡遭刺杀成了惊弓之鸟,水师提督府戒备极其森严,手下颇多能人,几次刺杀行动失败折损不少弟兄,连堂口都被侦缉处探事捣毁,伤了玄水堂根基。

玄水堂群雄议论纷纷,搜肠刮肚商讨如何才能顺利刺杀狗汉奸施琅,议论了会始终无处措手。

韦德忠用力一拍大腿,恨恨道:“咱们躲在地窑商量来商量去,伤不了施屠夫半块油皮,莫不如与察言司漳州站合作,集齐弟兄杀上提督府,不信施屠夫还有那么好的运气。”

群雄都是快意恩仇的江湖汉子,韦德贵言语符合脾胃,当下有人高声赞好,摩拳擦拳抢着动手。

陈二娘却道:“刺杀施琅确是应该,不过弟兄们近来折损太多,按我的主意还需保存实力,恢复元气后再找机会下手方才妥当。”

永仇和尚思索半晌,沉声道:“陈二娘说得不错。刺杀施琅虽是要务,更要紧还是配合察言司特工破坏鞑子攻台,保卫大明海外江山,这才是当前最紧要事体。”

顿了顿,见群雄目光炯炯望着自己,沉声道:“我上午出去与漳州站王站长碰了面,听说察言司徐国难佥事——”

向徐淑媛指了指,续道:“就是徐姑娘的哥哥已化装潜入漳州,想方设法挑拨离间姚启圣施琅两个狗汉奸,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这辰光刺杀施琅会不会无意破坏察言司计划,还得问过王站长才能做出决定。”

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笑道:“王站长知道玄水堂日子难过,特地从漳州站经费挤出二千两银子,送给咱们先行度过难关。陈二娘,堂里经费都由你掌管,这就收着罢。”

说着顺手把银票递给陈二娘。

冯锡范接任天地会总舵主专横霸道,一心想把天地会打造成为排除异己的工作,对不服自己管理的各地分堂限制经费使用,强逼听话顺从。

玄水堂也是排挤对象,已一年多没从总舵收到经费,日子确实不太好过。

陈二娘喜上眉梢,高声答应接过银票放入怀中。

听永仇和尚提起大哥徐国难,言语甚是尊敬,徐淑媛笑得眉毛弯弯,极为得意。

心想大哥究竟到了哪里,若能亲眼瞧见自己与天地会群雄结交,方才春风得意,不负此行。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夜半惊魂 韦德忠目光微闪,点头道:“堂主说得没错。察言司职掌情报侦缉,对付鞑子汉奸比咱们这些只懂得舞刀弄剑的粗鲁汉子办法多得多。只是察言司漳州站驻地到底在哪里,咱们得设法弄清楚,随时畅通联络渠道,莫要因此误了大事。”

永仇和尚沉吟不语,半晌方道:“漳州站驻地极为机密,俺也不晓得所在,联络渠道倒是有,明天老衲再想法子,跟王站长秘密见上一面,决定下步行动计划,再做打算。”

众人听了都没有异议,纷纷点头赞同。

陈二娘瞟了徐淑媛一眼,笑道:“堂主,今天好不容易有了经费,徐妹子又到玄水堂做客,不如让马超南堂客帮忙买些酒菜,晚上弟兄们好生乐上一乐,算是为徐妹子接风洗尘,大家伙觉得可好?”

玄水堂堂口被侦缉处侦破捣毁,群雄为避免探事侦缉抓捕,整日躲在不见天日的地窑,每日吃的都是难以下咽的粗粮干菜,嘴里早就淡出鸟来,闻言都是轰然叫好。

永仇和尚不好违逆众意,吩咐陈二娘出了地窑,与马超南堂客,也就是坐在门口缝钮扣的中年妇女对接,置酒备菜预备接风晚宴。

徐淑媛宅在狭小地窑,早就感觉有些气闷,趁机道:“我会炒菜,上去帮二娘的忙。”

跟着陈二娘爬出地洞,见外面阳光明媚空气新鲜,耳边不时响起鸡仔鸣叫声音,不自禁吸了几口大气,觉得身心俱醉浑身舒坦。

精壮汉子依旧坐在柴房门口劈柴,见到陈二娘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面颊微微发红,低头不敢瞧向徐淑媛。

陈二娘指着精壮汉子,向徐淑媛笑道:“他叫石宝,也是会中弟兄,水性极是精通,全家满门都死在鞑子屠刀之下,为了报仇加入天地会,与鞑子打斗最是舍生忘死不顾性命,外号拼命三郎,平时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我们都叫他石头。”

扬声道:“石头,晚上为徐妹子接风洗尘,你快与嫂子一起到厅里搬抬桌椅,到时候让你多喝几杯。”

石宝嗯了声,瞥视徐淑媛一眼,面孔不觉又有些红涨,忙不迭放下斧头,大踏步走进厅堂搬抬桌椅。

陈二娘凑到徐淑媛耳边低笑道:“石头心肠最是冷硬,向来待人冰冷,见了妹子却不好意思脸红,可见妹子确是美艳动人,连石头都忍不住动心。”

搂着肩膀咯咯浪笑,轻声问道:“妹子有没有成亲,尝没尝过男人滋味?”

徐淑媛听她讲起荤话,先自红了俏脸,忙摇头道:“没有。”

内心深处不期然又闪过施世轩英俊身形,眸光有些黯然,赶忙假装被风沙迷了眼睛,抬手不住揉擦。

陈二娘瞧出异样,不过她饱经沧桑甚是乖觉,晓得事关隐私没有多问。

扬手唤进中年妇女马刘氏,密密嘱咐了会,掏出十两银子递了过去。

马刘氏答应一声赶忙伸手接过,从厨房提了只竹篮,兴冲冲走了出去。

徐淑媛见陈二娘甚是小气,心想十两银子能置多少酒菜,嘴角撇起现出不以为然神色。

她在徐宅不掌管家务,不晓得上等酒席也不过五两银子,陈二娘肯拿出十两雪花银置办酒宴,已是大方之极。

为防街上探事察觉异样,玄水堂群雄除了值勤戒备,等闲不走出宅院。

陈二娘拉着徐淑媛,笑嘻嘻进入厨房清洗白菜,粉刷碗筷,做好酒宴的准备工作。

两人边忙边聊,徐淑媛胸无城府,又叽叽喳喳爱说话,不一会就被陈二娘把底细探得一清二楚。

陈二娘听徐淑媛说是背着父兄偷偷出来闯荡江湖,刺探情报,大赞她长中华女儿志气,又劝她早些寻着徐国难,兄妹联手闯出番事业,为反清复明多做贡献。

说得徐淑媛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跑出宅院沿街张贴寻人启事。

不一会马刘氏买齐酒菜回来,三女一齐动手,碗勺叮当厨房内外菜香四溢酒香扑鼻。

石宝坐在板凳上剥鱼杀鸡,也是忙个不休。

眼见天色渐渐昏暗,不虞被外人发觉异样,永仇和尚等也从地窑出来,帮着抬桌搬凳,端盘布菜,虽不敢大声喧哗,倒也热闹异常。

过了会夜幕降临,假借修鞋暗中监护的矮壮汉子挑着担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原来就是宅院主人马超南,也是天地会会众。

大家关上院门,热热闹闹吃了顿酒饭,直到夜残更深方才酒饱饭足,兴尽休息。

徐淑媛本是好酒姑娘,哪禁得群雄不住劝酒,酒到杯干喝得俏脸飞红,与陈二娘并枕睡在侧房的木板床上,想起白天的离奇遭遇,施世轩的清秀面容时不时闯入脑海,思前想后一时哪睡得着。耳听旁边被中陈二娘鼾声渐重,自己辗转反侧只能惹人笑话,只得僵卧不动假装睡着。

正在朦朦胧胧似醒非醒,旁边被子忽地一阵窸窣,陈二娘悄悄从床上披衣坐起,冲徐淑媛轻唤几声。

徐淑媛以为她要起夜,一阵害羞眯着眼睛没有应答。

陈二娘连声呼唤,见徐淑媛紧闭眼睛呼吸粗重显是已经睡熟,忽地发出一声冷笑,深夜之中宛若夜枭啼鸣,让人禁不住寒毛直竖。

徐淑媛吃了一惊,睁眼望去,黑暗中见陈二娘面孔扭曲极是狰狞可怖,仿佛与白天另换一人,刚要开口惊叫,昏睡穴已被陈二娘伸指点着,登时感觉天旋地转,闭紧眼睛没了知觉。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徐淑媛醒来已是艳阳高照,旁边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陈二娘早不在床上。

隐隐听到厨房传来说话声,徐淑媛俏面微红,急忙穿衣坐起,推门出房。

见石宝依旧坐在院中劈柴望风,陈二娘与马刘氏正在厨房忙碌,见了她笑盈盈打招呼,表情与以前毫无异样。

要不是半夜冷笑深刻骨髓,徐淑媛真以为昨晚只是做了场噩梦。

她不动声色,上前帮忙煮粥炒菜,早饭后寻个机会把昨晚诡异情景暗中告诉永仇和尚。

永仇和尚皱紧眉头沉思了一会,嘱咐她言行举止不可露出马脚,自行出去与王站长联络,近午时分方才回来。

告诉玄水堂弟兄王站长同意刺杀施琅,计划明日上午趁施琅前往校场阅兵,联合察言司军务处死士半路动手,要玄水堂群雄养足精神,准备共同行动。

徐淑媛扬起秀眉,诧问道:“军务处杀手也到了漳州?”

她出身锦衣卫世家,自然听老爹徐文宏提过军务处死士威名,知道都经过残酷训练的职业杀手,绝非天地会群雄那些性格粗疏,只懂舞枪弄棒的江湖人士可比。

永仇和尚点头道:“王站长说他们携带了西洋火器,可以远程狙击,提标营亲兵再是骁勇也难以提防,老衲料想施琅狗汉奸明日绝对难逃公道。”

刺杀狗汉奸施琅是众望所归,玄水堂群雄都是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第一百三十章 内奸现身 徐淑媛偷瞧陈二娘,见她也是面现喜色,取出手帕仔细擦拭雪亮短刀,欢喜表情与旁人无异。

若不是昨晚诡异场景印象实在深刻,徐淑媛真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她定了定神,言笑晏晏仿佛也是若无其事。

玄水堂群雄白天都宅在柴房地洞养精蓄锐,晚饭过后大家坐在院中闲谈一阵,聊了些江湖典故,眼见玉兔西斜各自回房安歇。

陈二娘躺到床上不久就鼾声大作,睡得死沉。

徐淑媛在床上翻来覆去转侧一阵,好长一会闭紧双眼也是熟睡过去。

宅院内外静寂无声,不知不觉街上梆子已打过三更,陈二娘黑暗中忽地睁开眼睛,眸光宛若猫头鹰闪闪发亮,推了下徐淑媛轻唤数声,微闻鼻息没有丝毫动静,

她伸指点中徐淑媛昏睡穴,坐着呆呆出了会神,忽地舒出口长气仿佛下定决心,慢慢穿好衣衫摸黑起床,悄无声息打开房门走将出去。

今晚轮到值勤守夜的是铁金刚韦德忠。陈二娘蹑手蹑脚摸出房门,见空中月轮皎洁,宅院内外撒满银辉,瓦影树荫清晰可见,不知韦德忠潜伏在哪个角落。

陈二娘暗觉诧异,顾不得细想,潜行穿过院落,脚下用力纵身跃过院墙,大鸟般悄无声息落在地上。

抬头向胡同前后张了一张,空寥寂静不见人影,陈三娘嘴角忽地现出冷笑,用力咬了咬银牙,回头望了眼木门紧闭寂无声息的宅院,顺着胡同飞快向前窜去,轻如狸猫寂静无声,轻功甚是精妙。

深更半夜静寂无声,陈二娘很快就来到胡同末尾的一处民宅,毫不迟疑越墙而入,轻手轻脚走到厢房门前,侧耳听了听房内动静,前三后四敲击房门。

敲门声寂静中甚是响亮。

房内人立时惊觉,只听屋内响起簌簌声响,不一会房门吱呀打开,一名头发花白的枯瘦老者披着外衫站在门口,望着陈二娘皱眉道:“怎么又是半夜过来?小心莫被乱党察觉异状,误了施统领大事。”

陈二娘低声道:“永仇和尚已与察言司漳州站联络,决定明早联合台湾派来的军勤处杀手,趁施提督前往校场阅兵动手刺杀。事情极为紧急,我不得不半夜赶来。”

顿了一顿,问道:“我那孩儿在侦缉处可还好,你们可不能狠心虐待。”

听到玄水堂联合察言司企图刺杀施琅,枯瘦老者双眼眯起,穿好外衫慢慢走出房门,嘴里喃喃道:“军勤处杀手也已潜入漳州?胆大妄为自寻死路,很好,很好!”

斜眼瞥见陈二娘凝目注视自己等待回答,微笑道:“只要你尽心为侦缉处办事,老夫保证尹家独苗过得好好的,连毫毛都不会少掉半根。日后灭了天地会乱党,施统领自会遵守承诺,安排你与孩子改换身份远走高飞,寻个偏僻所在隐居度日,谁也不会再来打扰。”

陈二娘微叹口气,面上表情似信非信。

枯瘦老者瞧在眼里,眸里现出厉色,狞声道:“陈二娘,你不要想啥歪主意,天地会乱党早在侦缉处掌握,之所以故意放你们走路,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借天地会之手探出察言司漳州站老窝,把那帮间谍秘探一网打尽。你要配合老夫好生侦缉,日后自少不了你与孩子的好处。”

陈二娘眼里现出晶莹,涩声道:“我孩儿已在你们掌握,老娘只能任由揉捏,哪敢有啥子歪主意。永仇和尚待我夫妻恩重义厚,天地会弟兄个个义字当头,如果不是你们答应替我报了修来馆的杀夫之仇,又掳了我那苦命孩儿做人质,老娘宁可千刀万剐大卸八块也不会背叛会中弟兄……”

听陈二娘唠唠叨叨说个不休,枯瘦老者老大不耐烦,冷笑道:“跟那班反叛朝廷的乱党讲啥江湖义气,白花花的银子到手才是正经。日后你得了赏银——”

说到这里,忽地侧耳倾听,抬头凝望院墙,半晌冷声喝道:“谁?!”

陈二娘没听到丝毫动静,不禁吓了一大跳,急忙抬头向院墙望去,见院墙上面不知何时站着永仇和尚,依旧是矍铄老翁装扮,手提龙头拐杖,正用冰冷目光瞪视自己,眼神充满了鄙视憎恶。

陈二娘做贼心虚,见到永仇和尚先自胆寒,急忙躲到枯瘦老者身后,再也不敢出声。

枯瘦老者眯眼瞧着永仇和尚,冷声道:“相好的,既然有胆跟踪就快些下来,站在上面吹风吸土算哪门好汉。”

永仇和尚魁梧身子如同柳絮轻飘飘从院墙飘落,矗立地面没发出丝毫声响。

他没有理会陈二娘,冷厉目光瞧向枯瘦老者,沉声道:“我道是哪个,原来大名鼎鼎的追风掌杨溢德居然成了侦缉处走狗,暗中躲在这里偷窥盯踪,做鹰犬一样的龌龊勾当。”

追风掌杨溢德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昔日在平西王吴三桂帐下担任贴身侍卫,凭一双肉掌连败缅王莽白手下十三名勇士,逼迫交出永历帝朱由榔,带到昆明由吴三桂用弓弦亲手绞死,杨溢德因此极得吴三桂宠信,升任王宫侍卫统领。

康熙二十年清兵攻入昆明,吴三桂孙子吴世璠自杀身亡,从逆将官都被清算,或被斩首,或遭流放,杨溢德作为侍卫统领也在诛杀行列,不知怎地失去踪迹,想不到居然加入侦缉处,奉令暗地监视天地会会众。

听了永仇和尚的讽刺言语,杨溢德毫不脸红,得意洋洋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夫当年误投吴逆走投无路,得施提督大力庇护方才侥幸逃得性命,当然要洗心革命,尽心尽力为施提督办事。你这乱党快报上名号,老夫可以打发你早些上路,赶到阎王殿报到投胎。”

永仇和尚目现锐芒,冷冰冰道:“老衲法号永仇。”

永仇和尚号称江南第一高手,江湖名头极为响亮,杨溢德听得身子微震,惊疑不定上下打量,半晌狞笑道:“你就是神力王永仇和尚?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老夫听说你号称打败江南无敌手,早就想与你称称斤两,瞧是追风掌厉害,还是神力王了得。”

轻轻拍了拍手掌,左右偏房窜出三条黑衫汉子,都是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手执刀剑前后包围永仇和尚,只等令下即可一拥而上,以多凌寡。

见侦缉处探事人多势壮,陈二娘胆怯渐去,从杨溢德背后探出半颗脑袋道:“永仇大师,天地会已力尽势穷,迟早要被官兵剿灭。妹子劝大师——”

“住口!”永仇和尚用喷火目光瞪视陈二娘,“你暗地背叛天地会,出卖会中弟兄,可曾记得入会誓言第三条?”

陈二娘窒了一窒,忆起入会时焚香发的誓言,“凡背叛天地会,勾结官府出卖消息必受千刀万剐”。

想起昔日丈夫尹安国执掌刑堂,酷刑处理叛会兄弟的冷厉模样,陈二娘心中一阵冰凉,呐呐道:“侦缉处挟持我的苦命孩儿,答应替我报杀夫之仇……”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两行清泪顺着消瘦面颊缓缓淌落,可惜无人加以留意,更不会体会其中意味。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二娘身死 永仇和尚嘴角现出不屑冷笑,亢声道:“反清复明舍身取义,老衲连自家性命都可以抛却不要,逞论其他。你说来说去还是贪生怕死,贪图富贵,找啥子借口。”

背叛天地会就是贪生怕死贪图富贵?

陈二娘内心一阵迷惘,陡地感觉有些羞愧有些心虚,呐呐缩回杨溢德身后,再也不敢言语。

杨溢德瞧在眼里,晓得永仇和尚心肠狠硬难以劝降,懒得浪费唇舌,嗤的一声冷笑,扬掌就向永仇和尚劈去,隐隐发出霹雳声响。

三名黑衫汉子围成圈子,远远站立监视,目光微现兴奋神色。

杨溢德与永仇和尚江湖名声都是极响,无论谁胜谁败都可以大饱眼福,夸口卖弄。

永仇和尚嘿嘿冷笑,把提在手上的龙头拐杖用力插在地上,深没泥土尺余。

他乔装出行携带兵器引人注目,特地制作三十斤的龙头拐杖,遇到敌手便以南少林秘传的达摩棍法使将出来,招大力沉无往不利。

杨溢德既以肉掌对敌,永仇和尚自命英雄豪杰,明知对方追风掌驰名江湖,也不愿占兵器便宜,索性徒手应战以掌对掌,纯心试一试名满西南的杨溢德功力。

杨溢德以追风掌成名多年,自诩武功了得,也有心称一称永仇和尚斤两。

两掌相击无声无息触在一起,只听到铿锵脆响,竟然发出金铁交碰之声。

永仇和尚身子微动,随即若无其事站定,脚下已陷入泥地,冷眼瞧向杨溢德,冷笑不语。

杨溢德蹬蹬蹬倒退三步,鼻孔喘息不定,嘴角慢慢沁出血丝,显是已受了内伤。

交手一招两人高下已分。杨溢德见黑衫汉子目光炯炯注视战团,羞得老脸通红,顾不得保留功力,面目狰狞目光血红,双掌陡地涨大了一圈,怒喝一声纵身上前,狂风骤雨般攻向永仇和尚。

永仇和尚夷然不惧双掌翻飞,以硬碰硬,与杨溢德战成一团。

两人都是成名多年的武林高手,功力深厚掌风虎虎,斗得极是激烈,月光映照下一高一矮两团影子交错盘旋,时而纠缠时而闪避,掌风过处如同狂风暴雨,周围五尺莫说站立,连地上碎石都被掌风清扫一空。

执刀监视的黑衫汉子越避越远,目光不由自主现出惊骇神色,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与一流高手相比还是天差地远。

呼喝声中周围居民早已被打斗惊动,远近时不时响起汪汪犬吠,有居民点亮油灯探头张望,见是打架斗殴赶忙缩回,再也不敢多管闲事。

永仇和尚见灯光越亮越多,不由暗吃一惊,心想恁地糊涂,追踪内奸又不是擂台比武,讲甚么堂堂正正的武林规矩。

当下撮唇唿哨,尖利声音远远传将出去,院墙外唿哨回应,七条人影闪电般跃过院墙纵跳进来。

原来永仇和尚出门跟踪陈二娘前,暗地嘱咐玄水堂弟兄收束整齐潜行跟随,一旦确定陈二娘果是内奸,立时放弃据点紧急撤退。

陈振华刘永贵韦德忠等早已准备停当,听到唿哨立时赶将过来,团团围住黑衫汉子。

这一下形势立变。天地会群雄都是久经厮杀的江湖高手,武艺高出黑衫汉子不止一筹,以二敌一没几下就把侦缉处探事剁翻。

徐淑媛手持清霜短剑,与石宝联手砍翻一名黑衫汉子,兴高采烈寻找对手,见陈二娘躲得远远的,当即挥剑向她杀去,嘴里娇叱连声,斥责陈二娘忘恩负义,背盟叛誓。

陈二娘自觉羞愧一声不出,抽出雪花短刀迎战。她功力远较徐淑媛为高,刀法异人传授也极为了得,只是群雄环伺作贼心虚,十成功力使不出两三成,被徐淑媛杀得连连倒退,止不住汗流浃背。

杨溢德见势不妙,晓得再斗下去自己老命难保,嘴里蓦地厉声呼喝,使足十分功力向永仇和尚连劈拼命三掌,气势雄浑如同刀劈斧凿,锐不可挡。

永仇和尚虽然功力深厚招数精奇,也被掌力逼得倒退三步,侧身斜让暂避锋芒。

杨溢德瞅准机会慌忙冲出包围,提气纵身上房,一溜烟逃得不知去向。

见大名鼎鼎的追风掌杨溢德落荒而逃,玄水堂弟兄手提兵刃四面包围,目光充满了鄙视不屑,连向来视自己如同大嫂的石宝都满脸怒火咬牙瞪眼,陈二娘不由又惊又悔,想起千刀万剐的入会誓言,又浑身哆嗦肝胆俱裂。

她自知今日难逃公道,目光现出绝望神色,猛一咬牙,不理会徐淑媛刺过来的短剑,提起雪花短刀反手用力刺入小腹,忍住剧痛旋了几旋,砰的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

迷迷糊糊飘上半空,陈二娘瞧见一名瘦弱少年高叫娘亲,挥舞双手笑嘻嘻向自己欢快跑来。

她面现慈祥,伸手紧紧抱住瘦弱少年,两人相互搂抱渐渐飘浮,一直飘向深不可测的苍穹。

徐淑媛万料不到陈二娘竟会回剑自杀,收势不及短剑倏地刺入左臂,拔将出来见陈二娘面色惨白,佝偻身子倒在地上,嘴里喷吐大团鲜红血沫,挣了几挣躺在地上再无声息。

她头次瞧见有人当面自杀,不自禁有些胆寒,忙后退几步,嗫嚅道:“我不想她死,谁料——”

天地会群雄面面相觑,目光都是现出复杂光芒。

陈二娘生性豪爽爱说爱笑,与会中弟兄甚是谈得来,掌管会务犹如大姐一般细心周到,见她挥剑自杀情不自禁感觉有些难受。

永仇和尚快步上前,翻开陈二娘眼皮瞧了瞧,见瞳孔已经放大,憔悴面孔兀自带着甜密笑容,仿佛死亡对她而言是种解脱。

他江湖经验丰富,知道陈二娘万难活命,眼下最要紧莫被鞑子包围一网打尽,伸手从陈二娘怀中取出银票,见袋里有块猪形玉佩,小猪憨头憨脑甚是可爱。

永仇和尚以前常见陈二娘把玩,晓得是她独养儿子尹钟宝从小佩带的贴身饰物,据说出生时从五台山清凉寺高僧手中求得,能够护佑平安躲灾避难。

微叹口气,眼前忽地浮现离开厦门前怀孕妻子阿宝的瘦弱身影,永仇和尚心神略微恍惚,随手把猪形玉佩塞回陈二娘怀里,拔出插在地上的龙头拐杖,转身大踏步走将出去。

群雄急忙抢步跟上,一窝蜂涌出院门。

第一百三十二章 自相残杀 深夜激斗声音响亮,远近居民早就被惊动,胡同内外民房全都亮起灯光,夜幕下星星点点宛若萤火虫成群结对,不时有脑袋从窗户后面探出张望,见行凶强徒成群结对跑出院门,无人敢出声询问,反而都把房门关得死紧,忙不迭系上门拴把脑袋蒙进被窝。

事不关已便成缩头乌龟,这是国人的道德劣性,侥幸逃过鞑子屠刀的懦弱居民更是如此。

永仇和尚自忖形迹已露只能放弃秘密据点,率领群雄一口气奔到胡同口,见十多盏气死风灯照得远近通明,大批侦缉处探事手执利刃,虎视眈眈把住狭窄胡同口,把玄水堂群雄全都堵在小巷之中。

两排执弓搭箭的弓箭手站在最前头,冰冷箭头指向狭窄小巷,一声令下就可万箭齐发,把群雄射成刺猬。

徐淑媛执着游龙剑紧跟在永仇和尚身后,一眼瞧见梦中时常出现的施世轩身穿戎服手握剑柄,站在巷口面现得意微笑,望着渐渐奔近的天地会群雄高叫道:“反叛乱党胆大妄为,还不快些弃械投降,本统领只要一声令下,就叫你们乱箭穿身——”

刚说到这里,陡见徐淑媛俏生生站在永仇和尚身后,丹凤眼瞬也不瞬望住自己,眸里射出冰冷光芒,又似乎闪烁晶莹泪花。

施世轩两日来对徐淑媛念念不忘,时常懊悔那天不该迟疑停步,万料不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竟然是天地会乱党,一时惊得呆住,生怕弓箭手放箭射伤徐淑媛,紧张叫道:“统统放下,切莫放箭。”

一名弓箭手过于紧张,听到放字立即松开弓弦,狼牙利箭呼啸着射向徐淑媛,势若奔雷转瞬即至。

徐淑媛泪眼朦胧自顾瞧着施世轩,对飞射过来的利箭瞧也不瞧。

施世轩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想冲出遮挡却已来不及,面色瞬间雪白。

永仇和尚嘴噙冷笑,举起龙头拐杖凌空一挥,利箭被壮大劲道击飞撞到墙砖,带起一溜耀眼火星。

见徐淑媛安然无恙,施世轩舒出口大气,随即惊怒交迸,扬手一巴掌重重打在弓箭手脸上,厉喝道:“本统领有话要问,吩咐莫要放箭,你这小子竟敢违令不遵——统统给本官退下,退到队伍最后面!”

倒霉弓箭手捂着红肿面颊噤若寒蝉,忙不迭遵令行事,收起弓箭快步退向队伍后面。

施世轩定定瞧住徐淑媛,目光缓缓落到游龙剑上,眼神闪烁神情复杂,柔声唤道:“雪梅——”

听到叫声徐淑媛娇躯陡地一颤,生生忍住即将溢出睫毛的泪花,咬紧嘴唇扭过头去,不欲让施世轩瞧见苦涩模样。

群雄面面相觑,不晓得鞑子统领发哪门子疯。

永仇和尚虎目环睁,龙头拐杖用力顿地,高喝道:“兀那鞑子走狗,天地会反清复明光复华夏,都是顶天立地不怕死的英雄好汉,有胆子尽管放马过来,真刀实枪干上一场!”

听到反清复明施世轩陡地一震,悟起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万万讲不得儿女私情,硬起心肠厉声喝道:“你们已经被重重包围万难逃脱,识时务马上放下武器投降,本统领作主可以饶你们不死!”

目光在徐淑媛面门一转,硬起心肠不再注视。

永仇和尚久经风浪早就视生如死,听了只是不屑冷笑,浑没把言语威胁放在心上,舞动龙头拐杖就想杀将过去。

施世轩站在探事前面,永仇和尚武艺高强,只要设法擒住施世轩挟作人质,不怕探事投鼠忌器不乖乖让路。

正想冲出动手,远处蹬蹬蹬传来杂沓脚步声响,数十名修来馆探事执着长短兵器,簇拥主事黄性震急步赶将过来。

见群雄安然无恙黄性震暗舒口气,指着施世轩厉喝道:“施统领,天地会乱党已被修来馆秘密侦缉,时机成熟就要出手捕拿,你们竟敢半夜三更抢过来摘果实,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道理!”

目光不经意向大名鼎鼎的永仇和尚瞟了瞟,随即收回恍若不见。

施世轩万料不到修来馆居然也来横插一脚,反诬侦缉处抢占功劳。

他见到徐淑媛本就郁气难消,见状都发泄到黄性震身上,冷笑道:“天地会乱党早被侦缉处暗中监视,只为了放大网钓大鱼才没有下手,黄主事说修来馆已经秘密侦缉,证据在哪里?”

黄性震闻言微滞,龌龊心思不好当众讲明,只得做出恼羞成怒模样,戟指怒喝道:“黄口小儿敢在本官面前胡言乱语。天地会乱党都是修来馆掌中之物,侦缉处妄想过来抢桃子立功劳,本官绝不允许!”

嘴里说话,冲跟在身后的贴身侍卫郭雷暗使眼色。

郭雷八面玲珑,自然明白主子心思,呼喝一声带着大批探事挡在胡同口,拦住侦缉处探事不让过去。

侦缉处修来馆明争暗斗早生嫌隙,见此情景分外眼红,立时你推我搡相互厮打起来,一时之间倒顾不上抓捕天地会乱党。

永仇和尚本想擒贼先擒王,见修来馆横插一脚,大群探事当着自己的面拳来脚往厮打得不亦乐乎,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站在旁边还想观战。

韦德忠转了转眼珠,急忙跑过来,拉了一把道:“良机莫失,堂主快走!”

群雄趁人不备,悄无声息潜回胡同,见巷尾也有大批探事打架斗殴,当即由熟悉地形的马超南带路跃上屋顶,不一会就没入密如蛛丝的巷道之中。

有侦缉处探事见群雄趁机溜走,想要追赶却被对手死死缠住,难以脱身。

偷眼瞧着玄水堂群雄走得无影无踪,黄性震暗舒口气,一把扯住施世轩领口,厉喝道:“施世轩,你借口侦缉蓄意阻挠本官抓捕天地会乱党,意欲何为?本官怀疑你与天地会乱党私下勾结,有意破坏抓捕行动,一起到姚总督面前辩理去!”说着扯起施世轩就要赶向总督行辕。

施世轩布置周密的抓捕计划被黄性震莫名其妙破坏,反而倒打了一靶,气得浑身发抖,想到徐淑媛逃脱抓捕心里却是莫名一暖,说不清是啥子滋味。

他在施琅督导下从小勤心练武,武功已臻一流境界,根本不把不通武艺的文弱书生黄性震放在眼里,抓住手腕用力一扭,黄性震肥胖身躯立时掉转方向,情不自禁屈腰弯身,肥面扭曲痛得哎哟连声,险些就要跪倒地上。

修来馆探事见黄主事吃亏,都是主辱奴忧气愤填膺,高声呐喊冲将过来。

侦缉处探事自然不会示弱,蜂拥簇在施世轩身旁,目现凶光跃跃欲试。

省起黄性震是四体不勤的体弱文人,施世轩轻蔑一笑,放松手腕一字一顿道:“黄性震,人在做天在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世轩懒得与你这无耻小人哆嗦,日后施军门问起只能实话实说,告辞!”

瞧也不瞧面色铁青的黄性震一眼,领着侦缉处探事扬长而去,不多时就消失在黑暗深处。

黄性震感觉手腕疼痛,火光照映下已红红的肿起一圈乌黑指印,犹如烙铁烙烫触目惊心。

禁不住咝咝吸气,指着施世轩背影跳脚怒骂,“施世轩狗娘养的兔崽,不就仗着干爹施琅背后撑腰,哪天干爹势败瞧你这猢猕能够躲到哪里!”

正骂得痛快淋漓,面颊红肿眼角乌黑的郭雷凑过来,轻声问道:“大人,天地会乱党向胡同里逃了,要不要追赶?”

“追个屁!”

瞪了没有眼色的郭雷一眼,黄性震爆粗口道:“马上收兵回馆,莫管闲事。”

脑里急急打着主意,明日见了姚总督该如何解说,如何想法子把脏水泼到施世轩头上,如何利用玄水堂群雄借刀杀人,鱼泡眼眯成细缝,闪烁诡谲阴毒光芒,宛若即将出击吞噬猎物的眼镜蛇。

第一百三十三章 把水搅浑 经过邻近居民的热情广播,修来馆侦缉处狗咬狗当众斗殴的闹剧很快传场开来,成为漳州府居民茶前饭后津津乐道的奇闻怪谈。

探事敲诈勒索无恶不作,无论富商豪绅还是下等平民都是大吃苦头,听到狗咬狗无不幸灾乐祸,大感痛快。

第二天早上施世轩与黄性震分别前往提督府与总督府,自然各有一番说辞,把群雄脱逃原因都归罪到对方身上。

施琅与姚启圣公文往来相互指责,夜半恶斗放走乱党最终糊里糊涂,不了了之。

这也是满清官场搪塞妙计,施琅姚启圣为官多年,自然都是精通窍要,深得三味。

樟井胡同深处普通民房内,刚从城隍庙赶场归来的秦七放下馄饨挑子,坐在桌前双眉紧蹙细细思索,猜不透修来馆侦缉处狗咬狗究竟做何算盘,沉思半晌决定还是静观其变。

他收到指令务必掌握台湾和谈使团何时离开漳州,通过潜伏在总督行辕的罂粟已得到准确消息,不想节外生枝多生事端。

总督府情报处为啥要精准掌握台湾和谈使团何时离开漳州,莫非——

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秦七禁止自己思索下去,捧过粗瓷陶碗咕噜噜喝了一大口浓茶,紧紧握住已从厦门取回的十字架项链,眸里现出狂热光芒。

自己只是座探奉令潜伏,事不关己理会那么多做甚,间谍太有脑子上面未必喜欢。

红椿胡同深处遮挡严密的房间,一名身材魁梧的黄面汉子坐在桌前,拈着湖笔在绵纸上写着什么,半晌吁了口气抬头遥望北方,目光闪烁微现疑惑。

黄性震突然出现阻止施世轩抓捕天地会乱党,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

徐国难隐身旗营遥控漳州站密探,利用网罗密布的情报网络掌控机密信息,很快就把修来馆侦缉处半夜争斗了解得一清二楚。

听徐淑媛已进入玄水堂与永仇和尚在一起,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徐国难心中微宽,仿佛卸下块千斤巨石。

自哈善当街抢亲以来,他一直放心不下大大咧咧专会闯祸的妹子,生怕她在虎狼窝里吃大亏,被凶狠恶狼吞得皮肉无存。

接着直觉感到有些不对劲,黄性震施世轩都不是莽撞冲动之辈,怎能放任玄水堂群雄在眼皮底下逃走,自顾打架斗殴浑然不顾大局,莫非其中有自己捉摸不透的隐情?

徐国难蹙眉坐在都统府书房的红木椅上,左手拈着湖笔,右手无意识敲打桌案,面前堆着一大堆还没整理文书案卷,都是哈善要他帮忙归纳分类的机密文书。

哈善秉承旗人粗犷本色好勇斗狠,即使书房也挂满弓矢刀剑,地上铺着虎皮豹皮,瞧上去倒似练武房间。

徐国难暂时充当幕僚,把文书案卷一股脑搬进书房,推得桌案高如小山。

文书案卷不少都是保密资料,要是以往面对如此庞大的情报宝库,徐国难必然如同饿了多日的老饕陡然望见精美宴席,兴奋得双眼发光,忙不迭用心记入脑中。

这时却无情无绪,只顾琢磨修来馆侦缉处内斗事件,细细思索了好一阵,终因情报资料太少想不出头绪。肚里暗自好笑,不管因何争斗,实施厄斯计划鞑子越乱越好,巴不得天天人脑打狗脑,见面就分外眼红。

想到越乱越好脑中灵光一闪,打定主意想方设法拖哈善涉入姚施争斗,把漳州这潭乱水搅得更浑,方便火中取粟。

正自琢磨如何不动声色引哈善入毂,书房外传来登登脚步声响,徐国难吃了一惊,急忙停止思索,提起湖笔奋笔疾书装出忙碌模样。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厮策隆快步走将进来,笑嘻嘻请了个安,道:“先生有没有空闲,大人请先生过去,有要事商议。”

放下湖笔伸个懒腰,徐国难笑道:“手都写得酸疼,刚好想要歇歇。”

从袋里摸出只十两重的银元宝,递给策隆道:“这是昨晚与蛮尔古赌钱赢的彩头,给你买些糕点。”

策隆眉开眼笑哈腰又请了个安,银元宝悄无声息藏入袖袋之内。

徐国难进府以来策隆时常得到赏赐,早就视若财神亲密无间,瞧四下无人,轻声道:“刚才参领瑞栋前来汇报,大人带他进入密室交谈,小的守在外面,隐约听见谈论修来馆侦缉处争斗打架,还提到啥子天地会乱党,小的估计大人想听听先生意见,以便决策。”

徐国难暗自欢喜,谢道:“策隆真是有心,以后还需多加留意。”

不动声色又递了只银元宝过去,问道:“瑞栋是谁,我怎么没听到过?”

笑嘻嘻接过银元宝,策隆搔头道:“瑞栋是大人从关外带来的亲信,由大人指派掌管旗营情报侦缉,前些日子奉命到福州公差,因此先生不认得。”

想了想卖弄道:“大人跟瑞栋说,汉人狡诈贪利,哪个都信任不得。大人奉皇上密旨暗地监视,一旦发现异动可以先斩后奏,把汉人脑袋统统砍光。瑞栋却不同意,说天下太大凭旗人治理不得,劝大人恩威并施,利用汉人对付汉人,拉拢降服坐收渔利,真是他娘的书呆见识。”

说到砍光汉人脑袋策隆两眼放光,现出嗜血狂热模样,情不自禁伸出猩红舌头舔了舔肥厚嘴唇。

徐国难肚里暗骂,拍着策隆肩膀赞道:“策隆说得不错,咱们旗人吃亏就在人数太少,一个打十个也灭不了汉人。你日后有机会要劝都统大人想方设法多砍汉人脑袋,杀死一个算一个,免得日后生起异心,对旗人造成生存威胁。掌握兵权的汉人高官更要加意提防,小心他们跟吴三桂耿精忠那些逆贼一样领兵造反,搅乱大清天下,把咱们旗人赶回关外苦寒之地。”

策隆深以为然,连连点头称是。

两人边说边走,不一会来到位于内院深处的密室门口,策隆推开室门向里面张了张,侧身示意徐国难进去。

徐国难微微一笑,迈步进室。

密室密不透风装饰简洁,颇有旗人古朴之风。

哈善皱着眉头不停走来走去,旁边站着名魁梧军官,浓眉大眼方面环额,眉角有道寸许刀疤,神情甚是彪悍。

见到徐国难魁梧军官注目留神打量,目光炯炯含意难明。

徐国难知道他便是掌管旗营情报工作的参领瑞栋,不动声色向哈善行礼,转头也是上下打量,对瑞栋的无礼冒犯似乎有些不悦。

视线蓦地定在眉角刀疤上,眸里立时现出凛冽杀气,转瞬即逝。

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翻江倒海。

姆妈刘雅萍昔年南下逃难,不幸惨死在鞑子骑兵手中,当时自己把害死姆妈的鞑子骑兵相貌牢牢记在心中,不是眼前这个魁梧军官又是哪个。

见杀母仇人当面,徐国难恨得咬牙切齿,极想冲上去一拳轰毙,为姆妈报仇雪恨。

总算历练多年城府甚深,早已不是当年的懵懂顽童,徐国难知道眼下不是报仇良机,极力控制内心情感,面颊肌肉还是禁不住微微颤动,情绪显得复杂之极。

哈善瞧在眼里,哈哈笑道:“塔卜利,瑞栋是舞刀弄剑的粗鲁武人,跟老子从关外打到福建,从来都是用刀子说话,不会文绉绉讲鸡巴礼节,莫要生气。”

指着徐国难向瑞栋道:“塔卜利来自赫图阿拉,隶属正黄旗下,是康亲王的堂侄,咱们旗人的诸葛亮,瑞栋日后要亲近交往,万万不可怠慢。”

满人入关前喜读《三国演义》,崇尚刘关张义气深重,尤其敬佩神机妙算用兵如神的诸葛亮,据说满洲八旗铁骑就是努尓哈赤模仿诸葛亮的八阵图创建,所向无敌威震天下。

哈善把徐国难誉为旗人诸葛亮,自是极大赞誉。

瑞栋听哈善话意,面色有些青白,甚是不服气,转了几下眼珠,忽向哈善道:“大人不提末将几乎忘记,再过几日就是康亲王老人家的四十寿诞,大人莫要忘记备份厚礼,提前派人送去。”

哈善愕了一愕,神情古怪欲说不说,抬眼瞧向徐国难。

徐国难看在眼里,冰冷说道:“我虽然僻处赫图阿拉,从没到过京师拜见康亲王,也听奶奶提起过,康亲王顺治二年出生,如今还不到四十,办哪门子四十寿诞。”

转身向哈善行了个礼,高声道:“塔卜利感念都统大人厚待,才在府里暂时盘桓。瑞栋将军既然瞧我不顺眼,当面谎言欺诈,塔卜利就此告辞,免得惹人生嫌。”

说完毫不迟疑,大踏步走向室门。

哈善转了转眼珠,急忙抢上拦住,笑道:“瑞栋职掌情报侦缉,瞧谁都像间谍细作,塔卜利莫要生气。哈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绝对没有猜忌先生。”

瞪了瑞栋一眼,示意说些软话圆过场面。

瑞栋神情有些尴尬,勉强向徐国难抱拳行礼,干笑道:“瑞栋与先生初次见面,得罪莫怪。”

徐国难冷哼一声,抬头向天不言不语,神态傲慢之极。

见塔卜利丝毫没把自己瞧在眼里,瑞栋不由有些恚怒,面色铁青不发一言。

哈善做好做歹,说了一大通软话,总算劝住徐国难不再强行离开。

见徐国难面色渐和,哈善示意两人坐下,笑道:“今天请先生过来,主要是想请先生帮忙出些主意。”

一五一十把修来馆侦缉处半夜争斗放跑天地会乱党的事情说了一遍,目光炯炯注视徐国难。

瑞栋坐在椅上默无一言,目光闪动等着徐国难开口。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个主意 徐国难鉴貌辨色,晓得二人其实已有主意,假意询问显是试探自己这个“旗人诸葛亮”是否见识高明,值得信任。

勉强按捺对瑞栋的切骨仇恨,徐国难装模作样沉吟半晌,缓缓道:“塔卜利不晓得修来馆侦缉处因何争斗,但因私废公眼睁睁放跑天地会乱党绝不允许,怀疑里面另有隐情,说不定有人私通乱党,阴谋造反对抗大清。”

旗人以少驭多,最害怕的就是汉人阴谋造反,驱除鞑虏恢复汉室江山,特别是三藩作乱刚刚平定,旗人上下疑忌汉人心理更是极重。

听此论断哈善瑞栋相互对视,都是暗暗点头。

瑞栋渐渐收起轻视表情,凝神倾听。

徐国难瞧在眼里不加理会,续道:“这些时间塔卜利帮都统大人整理文书,晓得修来馆是姚总督的得意之作,侦缉处是施提督的心头宝贝,为何假借争斗名目私下放跑天地会乱党,塔卜利怀疑有人受汉人高官指使,企图利用天地会乱党满足不可告人目的,甚至不排除与明郑叛逆暗中勾结,阴谋反清复明。”

哈善与瑞栋多方分析情报资料,得出修来馆侦缉处必定有人暗中通贼,妄图不逞的惊人结论,万料不到徐国难仅凭片言只语比自己剖析得还要明白,不禁高声赞道:“塔卜利,你真不愧是旗人中的诸葛亮,脑袋瓜比哈善好使得多。”

不顾瑞栋面色难看,虚心求教道:“按你的主意,下步应该如何处置?”

徐国难瞧向瑞栋道:“我看瑞栋将军已有主意,不妨先听他的想法,塔卜利再行补充。”

想不到徐国难把球踢到自己身上,瑞栋愕了一愕,沉吟道:“汉人有句言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既然修来馆侦缉处都有私通乱党嫌疑,按瑞栋主意不如全部关押详查,弄个水落石出,若是查出通贼证据就直接咔嚓了事。”

徐国难听瑞栋言不由衷,知道说的绝非真心话,肚里暗笑,毫不客气出言反驳道:“瑞栋将军此言大谬。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也要分门别类,不能简单化处理。皇上呕心沥血,日夜期盼攻破台湾,扫灭郑逆海内一统。如果不分青红皂白胡抓乱捕,势必造成漳州大乱,姚总督与施提督都要胆战心惊,生怕受到诬告牵连,哪有心思攻取台湾扫灭郑逆……”

他滔滔不绝,将胡抓乱捕的利弊剖析得一清二楚,瑞栋听得暗自心服,不由自主问道:“请教先生,究竟该如何处置才为妥当?”

不知不觉中,瑞栋也跟着哈善叫起了先生。

徐国难沉吟片刻,缓缓伸出三根手指,笑道:“在下不才,为都统大人出三个主意。”

“第一个主意,厉兵秣马严加戒备,无论汉人是否阴谋造反,都统大人都要下令驻防旗兵严加训练,暗中戒备,一旦汉人胆敢造反作乱立即出兵平叛。汉人懦弱不通战阵,倘若造反只能给大人增添功劳,升官发财。”

听到升官发财哈善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眸里现出嗜血厉色,连连点头高声赞道:“塔卜利说得极是,本都统跟随康亲王南下平乱,懦弱汉人面对刀枪只会鸡仔般哭哭啼啼,半点反抗力道也无,老子百来个兵就可以屠杀干净。”

听哈善自鸣得意徐国难肚里暗恨,嘴里却奉承道:“大人英勇无敌,是旗人中的勇士。”

“第二个主意,侦缉刺探弄清真相。大人派出得力干将暗中监视修来馆和侦缉处,姚总督施提督都不可放松,掌握阴谋造反的真凭实据方才下令动手,有理有据谁都没话说,皇上那里也交待得过去。最好侦缉抓捕天地会乱党,软硬兼施套出事实真相。”

瑞栋皱起眉头,细细思索不发一言。

“第三个主意,掌握水师扫灭郑逆。咱们旗人陆战天下无敌,水战虽然不太在行,总不能眼睁睁瞧着汉人依仗水师攻破郑逆,立下战功把旗人撇在一边。大人可以密奏皇上,借口福建水师人心不稳,恳请精选旗兵进驻福建水师,暗中监视协助训练。那样既不担心汉人造反作乱,攻占台湾大人也可以趁机分一杯羹,立下偌大战功。”

顿了一顿,道:“旗人猛将虽多,能以水战功劳立功封侯,都统大人恐怕是头一个。”

听徐国难说的头头是道,哈善从心底欢喜出来,特别是派遣旗兵进驻水师趁机分功封侯更是搔到痒处,禁不住眉开眼笑道:“塔卜利,老子前些日子怎么没想到这一招,否则当时就可以敲施琅一笔。我瞧你比诸葛亮他爹还高明几分,出的主意极是要得。瑞栋,你有啥子补充?”

瑞栋摇了摇头,貌似心悦诚服道:“末将佩服先生高见,没啥要补充。”

哈善拍了拍椅子,拍板道:“既然如此,严加训练的事情本都统亲自负责,那帮兔崽子偎在漳州城过惯舒服日子,出操训练经常找借口请假,老子要好生敲打,让兔崽子晓得当兵吃粮就要时刻准备打仗,莫要真把自己当成老太爷,天塌下来还躺在小娘怀里不知东西。”

“侦缉刺探由瑞栋负责,要派人暗中严密监视,哪个都不能放过,一旦有异动立即禀报,本都统自会出兵平叛,杀他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写奏章就劳烦塔卜利,务要写得天花乱坠,迷得皇上老人家不知所云,下旨同意旗兵进驻水师,有了功劳本都统与两位共享,要钱给钱要官给官要小娘给小娘。”

想到昨晚在百花馆牡丹园偎红倚翠的风流快活,哈善禁不住哈哈大笑,极为得意。

徐国难听哈善乱用成语,心中好笑,点头答应。

他的三个主意明着处处为旗人着想,实际蓄意挑动满汉不和,特别是旗兵一旦进驻福建水师,那帮老爷兵哪肯受素来轻视的汉人官佐管束,少不得外行指挥内行,训练无方争功有术,极大削弱福建水师作战能力,对保全台湾有百利而无一害。

三人细细谈论了一会,徐国难见哈善瑞栋还有军机要务商议,知机告辞返回书房。

听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哈善慢慢收起笑容,问瑞栋道:“你觉得塔卜利怎样?”

瑞栋知道哈善问的是对徐国难的看法,点头道:“末将认为,塔卜利确实是旗人中的人才,才堪大用。”

迟疑了会,道:“只不过,末将不晓得他是否真是旗人身份,还需进一步试探。”

哈善有些不以为然,笑道:“瑞栋你搞惯了情报侦缉,瞧别人个个都是间谍秘探,塔卜利的身份绝无可疑。”

见瑞栋目光转动似信非信,道:“老子也怕塔卜利身份有假,特地派人到关外赫图阿拉打听,塔卜利府上确是当地大户,与太祖皇爷都有八杆子的亲戚关系。塔卜利从小喜欢游山玩水,一年前带了家仆南下游玩,前些日子来到漳州与蛮尔古隆德斯在妓馆撞上,方才认了兄弟,引荐到俺府上。”

听哈善说得斩钉截铁,瑞栋思索半晌挑不出错处,忽地问道:“塔卜利既然带了家仆,那家仆在哪里,我有机会盘问盘问。”

哈善摇头道:“塔卜利路过三明遇上造反山贼蔡寅余党,见他是旗人便想抓住砍头祭旗,塔卜利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家仆却被山贼抓住,估计已被乱匪剖心砍头,再也找寻不着。”

恨恨拍了下椅背,道:“汉人人人仇视旗人,依老子主意个个都该砍了脑袋筑成京观,瞧他们今后敢不敢再造反作乱,乱了大清天下。”

康熙十七年,福建三明百姓蔡寅全家十七口被南下旗兵诬蔑乱匪杀害,悲痛之下召集苦受荼毒的邻近村民,假冒朱三太子起兵造反,企图与郑经西征大军南北呼应,把鞑子赶出闽浙。

康亲王杰书听说朱三太子重现人间不敢怠慢,立即调集大军围剿,没花多大力气就把帮没经过训练的泥腿子打得落花流水,“朱三太子”蔡寅被清兵凌迟处死,死难义军筑成京观,垒在三明城郊震慑威吓。

徐国难知道这段旧事,便向哈善假称家仆被蔡寅余党杀害,竟是天衣无缝没有丝毫破绽。

事实上徐国难假托塔卜利并非完全造假。他在察言司军务处曾审讯过几名海上失事旗人,其中一人名叫塔卜利,年龄身材肖似徐国难,自称来自关外赫图阿拉,乘船前往舟山途中遇到风浪幸被走私航船搭救。

徐国难详细讯问塔卜利身份来历和关外风情,原本只是有备无患,这时刚好造假用上。

听哈善说塔卜利家仆都已遇难,只是孤身一人来到漳州,瑞栋本已放下的狐疑又有些提了起来,只是徐国难应答谈吐都无可疑之处,皱眉思索半晌,缓缓道:“塔卜利如果真是旗人,末将恭喜大人得了人才。只是小心总无大错,大人可以多与他聊聊关外旧事,特别是旗人风俗、饮食习惯、婚姻丧事等日常琐事,塔卜利如果确是旗人,必定说得出来,大人用着也可放心。”

听瑞栋言语之间总是怀疑塔卜利身份有假,哈善以为是嫉妒“旗人诸葛亮”,心中老大不耐烦,若不是亲信早就出声呵斥,漫不经心点头道:“俺心里有数,你对姚启圣施琅侦缉得勤快些,汉人个个都不可信,还是塔卜利用着放心。”

顿了一顿,道:“老子得到消息,皇上决定派内阁学士勒保充当钦差大臣,从京师赶来漳州给施琅赐匾,到时勒保必定问起姚施不和情形,你要与塔卜利精诚合作,多搞些说得过去的机密情报,让俺在勒保面前也能交待得过去。”

瑞栋滞了滞,勉强应道:“大人说得是。”

第一百三十五章 冤死姆妈 离开密室徐国难的面色变得阴沉起来,指甲深深刺进肌肤兀不知觉。

瑞栋狗贼,徐国难必定杀你,为冤死姆妈报仇雪恨!

幼年童年逃难途中遭遇鞑子铁骑追杀的一幕清清楚楚浮现脑海:寒风凄厉骤雨初歇,大批破衣烂衫的难民扶老携幼仓皇南逃,徐文宏一家三口跌跌撞撞混在中间,想要逃往厦门投靠国姓爷。

身后不远处蹄声轰隆鞑子骑兵纵马追赶,时不时雪亮马刀从难民颈项划过,腥红鲜血伴着惨叫冲天而起,把泥泞路面染得通红。

失去父母的孩童跌在地上哇哇啼哭,鞑子骑兵驱马踩踏,片刻无声无悄化为泥尘。

无论何时何地,最受苦难折磨的永远是在贵人眼里不如猪羊的普通百姓。

鞑子骑兵瞧也不瞧倒在地上的无头尸体,继续纵马砍杀拚命奔逃的难民,时不时发出得意的刺耳狂笑,仿佛屠杀懦弱汉人是极其享受的人间乐事。

徐国难身小体弱难以快跑,由徐文宏挟在腋下疾速南逃。

刘雅萍背着包袱踉踉跄跄跟在后头,满身泥泞依旧不掩天生丽色。

轻功再快也快不过久经沙场的关外骏马,徐文宏奔逃多时早已筋疲力尽,眼见鞑子骑兵越追越近,得意狂笑夹杂听不懂的古怪蛮语,咬了咬牙把徐国难递给刘雅萍,急声道:“萍儿带仕进快走,鞑子由我挡住!”

说完转身挥刀拦住鞑子骑兵,仗着武功精妙扑入敌群,一口气斩杀了两名冲在最前面的骑兵。

其余骑兵见状勃然大怒,团团上前把徐文宏围在中央,七八柄雪亮马刀纵横交错,立意把胆敢反抗的汉人砍成肉酱杀鸡骇猴。

“宏哥,宏哥!”

刘雅萍凄声高叫,见战马踏起的泥泞已把徐文宏没入灰影,她知道耽搁下去一家三口尽皆丧命,跺了跺脚挟起徐国难匆匆奔逃。

“姆妈放孩儿下来,孩儿能够自己行走。”

察觉到刘雅萍脚步沉重呼吸急促,徐国难挣扎叫道。

逃离南京以来一家三口辗转逃难,每到一地安顿不久就有鞑子骑兵追赶杀来,官兵却是一哄而散不敢抵抗。徐国难小小年纪见多人间苦难,早就不像寻常稚龄幼童那样天真无邪,逃难过程不哭不闹,有时还帮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浑不似不到六岁的顽童。

苦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可以让人在悲痛中迅速成长。

刘雅萍咬紧银牙没有说话,抱着徐国难踉跄奔走,忽地不小心踩中泥坑,脚下一软摔倒在地,险之又险避过一枝凌空射来的利箭。

射箭的是名面目凶狠的鞑子军官,见利箭没有射中懊恼吐出几句粗鲁蛮语,重重向泥地吐了口唾沫,驱马疾追过来。

他挥舞马刀想要顺势砍杀刘雅萍,见眼前少妇姿色秀丽呆了呆,嘴角慢慢浮现淫笑,屈身探手向刚刚从泥坑爬起的刘雅萍抓去。

徐国难摔在旁边跌得七荤八素,见姆妈危难不知哪里来的偌大力气,纵身跃起抱住鞑子军官小腿狠狠咬去。

他年小力弱却有股狠劲,鞑子军官被咬得呜哇乱叫,恼怒之下狞身挥刀砍向徐国难颈项。

徐国难不闪不避,任由雪亮马刀飞快砍向身体,嘴巴依旧狼崽般死死咬住不放。

徐文宏被鞑子骑兵紧紧缠住,莫说抽不出身来,即使能够抽身也来不及抢过救助。

眼看徐国难即将中刀丧命,回过神来的刘雅萍悲鸣一声纵身扑来,用身子死死护住宝贝乖娃。

鞑子军官舍不得伤害美貌少妇,刀锋斜转掠下刘雅萍数茎长发。

他哈哈狂笑得意之极,抖腿甩开徐国难,眸里淫光更浓,俯身拖起刘雅萍放在马鞑,伸手就在胸前乱摸,正自得趣见徐国难从泥地跌撞爬起,眸光凶芒大盛,驱马扬蹄向徐国难脑门踩去。

碗大马蹄就要落下踩中徐国难,鞑子军官忽地感觉胸口微凉,低头望去一柄短刀恰好插中胸膛。

原来是刘雅萍取出护身短刀,无声无息刺将过去。

饶是鞑子军官杀人如麻经验丰富,猝不及防还是被满腔仇恨的刘雅萍刺个正着,高声惨叫摔下马鞑,马蹄被带歪从徐国难旁边踩踏下去。

刘雅萍也是重重摔跌马下,徐国难赶忙上前扶起,两人都是满身泥泞,脏得不成样子。

母子相互拥抱喜极而泣,正待起身继续奔逃,雪亮马刀破空而至,原来是鞑子军官受伤之后飞刀伤人,恼怒之下不再怜香惜玉。

马刀凌空飞来即将射中徐国难,刘雅萍见情势危急躲避不得,想也不想紧紧把徐国难压在地上。

雪亮马刀扑通一声插入刘雅萍背心,鲜血喷泉般急涌而出,刘雅萍感觉浑身力气渐渐消失,依旧死死护住宝贝乖娃。

感觉姆妈身体逐渐僵硬,徐国难挣扎从泥地爬起,抱住刘雅萍连声呼唤,刘雅萍却是动也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望向灰蒙蒙天空,显是死不瞑目。

徐国难禁不住痛哭失声,手心蓦地碰到硬物,原来是刘雅萍平时藏在怀里的护身短刀,临死之前硬塞到儿子手里。

慢慢放下姆妈尸体,徐国难眸里泪水燃成熊熊怒焰,转头瞧见鞑子军官从地上坐起想要包扎伤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纵身扑去,挥起短刀向鞑子军官死命乱戳。

鞑子军官万料不到稚龄幼童竟有如此胆色,躲避不及被短刀在身上接连戳了十多刀,惨叫着倒在地上,挣了几挣再不动弹。

见鞑子军官已经丧命,徐国难抛下短刀,抱住刘雅萍放声大哭,哭声凄厉雾惨云昏。

当时徐国难瞧得清清楚楚,鞑子军官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眉角有个寸许刀疤,不是眼前的参领瑞栋又是哪个。

瑞栋明明已被自己亲手杀死,怎么还会死而复生?

想是自己年幼体弱刺不中要害,瑞栋中刀之后只是昏晕,后来又被鞑子骑兵救活过来。

既然没死就再杀一次,血债必定要用鲜血偿还。

忆起逃难往事徐国难眸光渐渐血红,拳头捏成一团,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策隆呼唤着从后面追赶上来,有些奇怪地上下打量徐国难,轻声问道:“先生怎么啦,脸色难看成这副样子。”

徐国难蓦地一惊,心想隐身旗营周遭都是虎狼,千万不能被策隆瞧出破绽,赶忙深呼吸平静了情绪,假装恼怒道:“瑞栋好生瞧不起人,想起来就不禁生气。”

“瑞栋向来自高自大,除了都统大人哪个都不瞧在眼里。”策隆不疑有他,撇嘴道。

见徐国难没有接嘴,策隆转了转眼珠,靠近徐国难压低嗓门道:“先生走后瑞栋在大人面前大讲坏话,说先生身份可疑,吩咐策隆暗地监视,发现异状立即禀报。”

斜着眼睛摆出不屑模样道:“瑞栋也不想想啥个身份,居然胆敢指使老子替他办事。策隆瞧他比曹操还疑神疑鬼,胡言乱语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听瑞栋居然怀疑自己旗人身份,徐国难霎时惊出身冷汗,不动声色微笑道:“塔卜利受大人礼聘进府,瑞栋瞧得眼红,看不顺眼也是常事,谁忠谁奸大人日后自然分晓。”

从袖袋摸出只银元宝递将过去,随口夸奖几句,把策隆喜得眉开眼笑不住口称谢,拍胸膛保证以后必在哈善面前多讲先生好话,务使瑞栋奸计不能得逞。

瑞栋精明能干疑心甚重,日后寻着机会必要设法除去,既雪仇恨又除大敌。

眼下还要一心一意当好塔卜利,尽心竭力鼓动哈善涉入姚施争斗,想方设法把漳州的浊水搅得更浑。

只是——黄性震为何要冒险出手暗助群雄脱身,莫非真地另有所图,想要利用玄水堂群雄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安身场所 趁着修来馆侦缉处探事相互狠斗无暇顾及,永仇和尚领着天地会群雄悄无声息冲出包围圈,沿着密如蛛网的漆黑街巷迅疾奔走,一口气奔到漳江边偏僻所在方才停下脚步。

恶狼般的探事早被抛在远处,暂时不用担心跟踪拿捕。

望着奔腾不息的汹涌波涛,永仇和尚皱眉沉思,群雄弄出如此偌大动静,天亮之后官兵必定封锁城门满城搜索,玄水堂虽还有几处秘密据点,陈二娘全都了如指掌,不知有没有向侦缉处暗中告密,以防万一暂时去不得,云天茫茫应该到哪里觅找安身场所。

若只永仇和尚一人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得,玄水堂群雄却是拖家带口,老弱妇孺如何妥善安置也是天大难题。

韦德忠站在永仇和尚身后,见他面色阴沉目光闪烁,料想是为弟兄无处安身心烦,沉思半晌建议道:“堂主,那些秘密据点陈二娘都知道,为防鞑子拿捕暂时都去不得。我有位表兄在城里做茶叶生意,宅院极是宽广,不如先到那里暂避一时,日后再作计较。”

铁观音大红袍乌龙茶等福建名茶驰名中外,西洋海商经常到漳州泉州等地大批购买,绕道澳门销往欧洲牟取厚利,因此漳州城里茶商极多,都是家财豪富黑白通吃。

永仇和尚目光微凝,狐疑问道:“德忠,你几时有这么一位阔表兄,怎么从来不见提起?”

韦德忠神情有些尴尬,搔了搔头干笑道:“表兄做的正经清白生意,我们干的却是反清复明的杀头买卖,等闲不相往来,生怕万一牵扯连累,祸事不小。”

见永仇和尚面现犹豫,忙转过话风道:“表兄原来是郑老太爷的五商十行掌柜,侥幸躲过官兵拿捕,眼下自做买卖,虽然胆小怕事,却也心怀忠义,必定能够让我们暂时躲避,不会暗中向官府出首告发。”

永仇和尚知道五商十行是国姓爷老爹郑芝龙创建的商业总号,国姓爷占据台湾反清复明,五商十行遭遇清廷严厉打击,大多数商行被捣毁封禁,少数改名换姓生存下来。韦德忠表兄既然出身五商十行,必然心向明郑,倒也可以暂避一时。

想到这里点了点头,道:“有劳你表兄费心。如果生怕招灾惹祸不愿接待,我们转身就走,另觅住所,绝不连累。”

韦德忠笑道:“表兄性情我最是了解,堂主放心就是。”当先领路,引着众人趁着夜色穿房越户,不一会来到处豪宅后门,悄悄翻墙而入。

韦德忠熟门熟路,带领群雄来到后花园找间空闲房屋坐下歇息,自己与永仇和尚闪进内院寻找表兄吴义。

永仇和尚知道韦德忠存心让自己与吴义见面交谈,避免招惹嫌疑,见韦德忠穿行于楼房回廊之间毫不迟疑,显是对宅院布局极为熟悉,心里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干净。

瞧宅院甚是宽敞豪华,韦德忠表兄生意应是极好,商人最是胆小怕事,不晓得能不能冒着天大干系暂时收留。

沉思间跟着韦德忠接连穿过几座跨院,飞身掠进间豪奢华丽的宽敞卧室,见一名肥胖中年人一左一右搂着两名艳丽少妇,赤身裸体躺在雕花大床上呼呼大睡,三人身上仅盖了层薄棉绸被,显是昨晚风流快活大被同眠。

永仇和尚出家人身份,见富贵人家居家模样有些迟疑,停下脚步示意韦德忠上前,自已双手合什转过身去。

韦德忠眼眸深处闪过羡慕,几步窜到纱帐边,俯身低声唤道:“表兄,表兄!”

目光贪馋留连在艳丽少妇的美妙胴体,不时现出淫欲光芒,尽力使声音平静不现异状。

肥胖中年人极为警醒,听到叫唤霍地坐起,遮住身子的薄被滑落,露出结实强健的古铜色肌肤,不似养尊处优四体不勤的富绅巨商,只是永仇和尚背转身子不曾瞧见。肥胖中年人就着窗口射进的朦胧月光,辨出站在床边的韦德忠,怔了一怔,轻声叫道:“韦——”

没等肥胖中年人说完,韦德忠截住道:“我与朋友无处落脚,想借表兄宅院暂时安身,请表兄担待。”

指着门口背身而立的永仇和尚道:“他就是我的大哥,为人最讲义气,表兄用心接待,日后必定不会亏负。”

目光不由自主狠狠剜了眼艳丽少妇露出大半细腻洁白的圆润丰乳,咕咚吞下口馋涎。

两名艳丽少妇这时都已惊醒,见床边站着名面带刀疤的丑陋壮汉,以为梦中不小心撞见钟馗,吓得用绸被紧紧裹住丰满身躯,捂着小嘴差点儿惊叫出声。

肥胖中年人已完全清醒,皱眉喝道:“鬼叫什么,快些给老子闭嘴。”

向韦德忠微笑道:“请表弟与大叔到隔壁歇息,吴义马上过来。”

韦德忠知道他要穿衣起床,自己与永仇和尚矗在房里确实不便,微微点了点头,扫了眼两名艳丽少妇的娇嫩面颊,不动声色向吴义使个眼色,慢慢退到门外,与永仇和尚站在院中等候。

永仇和尚瞧了瞧院落房舍布局,皱眉轻声道:“你表兄家大业大眷属众多,咱们住在这里会不会连累了他,我看还是另找安身之所。”

韦德忠笑道:“表兄虽是口袋只剩下银两的低贱商贾,从来都是心怀大明,以前多次暗地贩卖紧俏货物到台湾,堂主尽管放心就是。”

两人站着低声说话,卧室传来窸窣声响,不一会吴义穿着铜色绸袍,满面堆欢推门走出,拱手向永仇和尚作揖见礼,亲自引两人进入隔壁厢房,捧盏倒茶态度十分亲热。

韦德忠心中大定,向吴义介绍永仇和尚是台湾来的海商刘昌顺,做的是陶瓷走私生意,不小心被官府察觉通缉抓捕,万般无奈才躲到表兄府上暂避,日后必有重谢。

第一百三十七章 误入贼窝 吴义面现不悦,呵呵笑道:“吴某以前也曾做过海商生意,晓得吃这碗饭极不容易。刘大哥不嫌鄙处简陋,愿意前来安歇落脚,这是瞧得起兄弟,兄弟极表欢迎,谈甚么重谢。”

见永仇和尚依旧面现踟蹰,有些不悦道:“日后兄弟到台湾经商,说不定也要经常到刘大哥家走走,到时刘大哥难道不肯招待?”

听吴义满口江湖口吻不类商贾,永仇和尚心中有些诧异,谢过之后对答了几句,吴义豪气干云滴水不漏,宛若急公好义的及时雨宋江,颇讲江湖义气。

时近子夜吴义不欲惊动奴仆,亲自提着灯笼赶往后花园,把天地会群雄悄悄带进深宅内院安置起来。

折腾半夜一切妥当,不多时远近响起鸡啼犬吠,东方天际微微现出鱼肚白。

群雄整晚没有休息都着实有些疲倦,好不容易找到安身场所,脑袋碰到枕头立即昏沉睡去,连吴义特意准备的丰盛早饭都没人理会。

徐淑媛躺在洁净卧室却是毫无睡意,丹凤眼睁得大大的瞧着房梁,仿佛施世轩站在上面冲她微笑,良久方才重重叹了口气,酸酸甜甜说不清啥子滋味。

施世轩的身份已经千真万确,按道理徐淑媛应当视为仇敌,最不济也要斩断情丝不再往来,无奈初恋感情最是难以忘怀,徐淑媛明知施世轩是侦缉处统领,与铁杆汉奸施琅关系密切,却怎么也是恨不起来。

吴义见群雄安睡也不打搅,在安排居住的西跨院逡巡一圈,没发现异样慢慢踱回卧室,打发两名小妾出房,倒了杯香茶坐在桌前自斟自饮,嘴里轻哼妓院流行的风流小调《十八摸》。

正在自得其乐,卧室外面人影微微晃动,韦德忠幽灵般闪将进来,伸手关上室门,笑眯眯瞧着吴义。

吴义毫不惊诧,站起身请了个安,轻叫道:“韦探长!”

韦德忠低哼一声,眸里尽是傲然,丝毫没有在永仇和尚面前的唯喏神态。

吴义探头向房外瞧了瞧,见远近静悄悄毫无人迹,快步走到床沿按动机关,墙边立柜徐徐移动,现出暗设的密室。

吴义侧过身子引着韦德忠走了进去,用力关上室门。

韦德忠见密室中间放着桌椅泡着好茶,大模大样走过去坐下,得意洋洋翘起了二郎腿。

吴义乖巧拎起银壶替韦德忠斟茶,低声埋怨道:“韦探长,您老人家怎么不事先打声招呼,半夜三更悄无声息摸到床头。幸亏卑职还算机灵,否则惊慌之下说不定露出马脚,弄巧成拙误了大事。”

韦德忠仰脖咕噜噜喝了杯铁观音,伸手抹了抹嘴巴,冷声道:“你小子懂得甚么。昨晚来的都是天地会乱党,领头的就是号称打遍江南无敌手的乱党头目永仇和尚,通缉单上悬赏一万两白银。老子把他们骗进秘密据点,本想瓮中捉鳖来个一网打尽!”

吴义早就知道永仇和尚身价,知道韦德忠必有下文,赔着笑脸凝神倾听。

果听韦德贵压低嗓门道:“黄主事下令暂时放他们一条生路,设法挑动乱党向施提督寻仇,到时一举成擒再向施提督卖好,消除嫌隙同心协力对付郑逆。”

眸里现出恨意,捶了下桌面道:“哪料侦缉处居然埋下暗桩强行抓捕,天地会乱党无处可去,我只得引到这里暗中监视,日后再想法子一网打尽,把那永仇和尚千刀万剐,报大哥被杀之仇。”

重重把茶杯顿在桌上,丑陋面孔狰狞刀疤虫子般蠕动,现出愤恨色彩。

瞧着韦德忠咬牙切齿面孔扭曲,吴义心里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他是修来馆的密探,听人说起韦德忠原名刘忠清,是江西伏虎罗汉张天豪门下得意弟子,为人歹毒出手狠辣,江湖绰号赤练蛇,为了大哥刘忠义投靠清廷被永仇和尚出手杀害,矢志报仇投效修来馆,化名加入玄水堂潜伏刺探。

既然韦德忠设法把天地会乱党引入秘密据点,想必早有安排,自己听令行事就是。

想到这里吴义心中稍定,呵呵笑道:“永仇和尚肯定不晓得,自己躲藏的居然就是修来馆秘密据点,伺候陪伴的都是探事,否则再有十条胆也不敢大模大样进来。”

韦德忠面现得意,道:“乱党日暮途穷无处可去,我只是稍稍一说,永仇和尚立时表示同意。”

顿了一顿道:“永仇和尚闯荡江湖多年,外表粗豪实则老到,你吩咐府里上下小心在意,切莫露出破绽坏了大事。”

目现凶光狞声道:“哪个胆敢坏了黄主事大事,老子把他抽筋剥皮,挖出心脏喝酒!”

吴义缩着脑袋喏喏连声,轻声道:“下一步如何行动,请韦探长指示。”

韦德忠思索片刻,沉吟道:“你向黄主事秘密汇报,就说鼹鼠已经安顿进猫窝,请黄主事亲自指定下步行动计划。”

目光现出冷厉光芒,“本次行动机密万分,除黄主事外不得让任何人知晓,包括姚都事,否则你小子小心吃饭脑袋搬家,明白吗?”

吴义吃了一惊,唯唯应是。

见韦德忠谈完正事面色稍缓,轻声道:“韦探长潜伏贼窟异常辛劳,要不要卑职唤进彩莲翠屏,好生服伺韦探长?”

嘴角现出淫笑,“这两个妞儿都出身飘香馆,吹打弹唱无一不精,尤其擅长比翼双飞,能让男人欲死欲仙,韦探长不妨细心品尝,定能感觉美妙滋味。”

彩莲翠屏就是昨晚与吴义的大被同眠的美貌小妾,韦德忠想起两人的雪白肌肤不禁色心大动,恨不得立时唤进胡天黑地一番。

好歹还有三分定力,晓得大事为重风流不得,用力吞口馋涎摇头道:“永仇和尚极其精明,莫要不小心露出破绽。那两个丫头暂且不动,等喝庆功宴时老子再一箭双雕罢!”

大口喝下茶水,没好气道:“潜伏刺探真不是人干的活,不仅要与乱党称兄道弟故作亲热,而且日日还要吃咸菜呷淡饭,老子嘴巴都淡出鸟来。”

吴义谄笑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韦探长易名潜伏贼窟,剿灭乱党劳苦功高,事成之后必定指日高升,卑职先向韦探长恭贺!”

韦德忠满意点头,微笑不语。

两人秘谈了一会,韦德忠生怕被群雄发觉行踪,小心翼翼闪出秘室,向周围望了望,快步走出卧室,瞬间消失在房宇重叠之中。

吴义坐在椅上沉思了会,从密室走出按动机关恢复原样,满面笑容哼着风流小调摇摇摆摆走向前院。

两人行动都是异常谨慎,却都没注意到对面房檐黑色瓦面伏着条狸猫般的黑影,目光炯炯注视一切,没有发出半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