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景道君》 001.前尘 夜深,京都雒城,外郭东北。

景行坊地处偏僻,虽然毗邻北市,但因为远离定鼎天街,又多是穷苦人家寄身所在,此时早已万籁俱寂,不见点灯。

坊南一处,一道引自雒河的溪流绕行于此,溪水常年冲击下,周围的一座院墙已是坍塌了一角。因着水汽潮阴,砖瓦废砾上亦已覆满苔藓,还有不少肆意蔓生的藤条越过院墙,闯入院舍当中。

院内轩阁之中,一名面色苍白的青年仰陈于此,双眼紧闭,面颊憔悴瘦削,若非胸膛还有微弱起伏,简直就像是一具死去不久的尸体!

而在青年身旁,一名眉眼之间多有凶恶的男子正翻检着房中器具,不时低声咒骂几声。

“真是个夯货,家中半点银钱没有,还要那般拼命阻我。如此家境,有什么好护的?”

男子动作粗鲁,反手打落一屉柜匣,几枚铜子自其中滚出,他连忙蹲下身去捡拾,正准备起身却眼角余光一瞥,于是便住了身形。

只见那昏迷不醒的青年腰侧,一枚玉佩自袍衫中垂落,色成青白,莹莹可爱。

男子喜出望外:“刚才怎么没有看见这等好物事?如此一枚,抵我十日奔波!”

说着便伸手去摘。

那知男子刚探臂过去,却被另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握住手腕,动弹不得。

男子心中一惊,连忙抬头,便见先前还人事不省的青年如今已是翻身坐起,眼中略显茫然,但右手下意识地抓住自己手腕,难以挣脱。

“竟然还敢反抗?”

男子怒上心头,看来这夯货果然不知好歹,莫非是忘了先前是如何被自己扼住脖颈,昏死过去的吗?

他情急之间顾不得许多,左手解下腰间一把短匕,直接捅向青年心窝,嘴角露出狞笑。

“区区一个破落子弟,死了就死了,偌大的雒京城,哪天不死几个人?”

王景正疑惑自己身处何方,却见眼前被自己制住的男子竟掏出匕首刺来,他下意识调运法力护身,却觉体内经脉空空荡荡,点滴不存。

心中警惕大增,王景手上用力一拧,那男子便“诶幼”一声,被迫背过身去,压在榻上,左手短匕也握持不住,掉落于地。

“好你个残竖子,竟敢对乃公出手!有本事松手,你我再来一次!”

见男子口中不着四六,王景不由皱眉,顺手抄起地上短匕,抵在对方后心,声音嘶哑道:

“我问,你答。若是再说这些浑话,当心你的舌头!”

男子闻言一惊,这般语气全然不像之前那个性格温和的穷酸破落户,就如变了一个人一般,充满了不容置喙的意味。

匕刃抵身的尖锐痛感传来,他终于感到了恐惧,喏喏道:

“你先把匕首松,松开。”

王景撤后些许,但并不放松,出声道:“这里是哪?”

“这,这里是景行坊。”男子哭丧着脸道,“是你家啊!”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平时那个懦弱可欺的老好人怎么会问这些问题,但又不敢不答。

毕竟那匕首可还在后面抵着呢!

“我家?”王景喃喃一声,心中大致有了猜测,继续道,“既然是我家,你又为什么会持凶出现于此?如实招来!”

说着把匕首又往下压了一压,刀刃陷进皮肉之中,一道血线流出。

“我说!我说!”感受背后痛感,男子慌了神,“我赌输了钱,欠了债,没钱就要被打断手脚,无奈之下就想着,就想着……”

“就想着入室劫掠?你可知此行按律何罪?”

王景补了一句,男子额头汗津津的,求饶道:

“王公子,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您大人有大量,就放我一马吧!小的,小的日后必然给您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王景闻言一愣,片刻后道:“你认得我?”

“认得,认得。”男子讨好道,“令堂去时,我还来吊过丧的。”

话音刚落,王景脑中似有什么事物炸裂开来,无数画面在眼前呈现。

出身望族、家道中落、仓皇出逃、寄藏闾里、母亲病故……一幅幅画面流转而过,若非王景昔年曾有过类似体验,恐怕早已迷失其中,浑浑噩噩。

男子背对王景,不知其人状态,但也感觉到他此时默然,于是心中升起一丝希冀,继续道:

“王公子,这次是我痰迷了心,冒犯到您老人家头上来,只要您放我走,我回去后定然准备赔礼,给您送上门来。您看如何?”

口服心不服……王景看了男子一眼,以他阅历,自然知道对方所言是真是假,不过此时他另有要事在身,无暇处理此事,便清喝一声:

“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诶诶诶,好嘞好嘞。”

男子一脸讪笑,俯着身子小跑出去,直到出了院门才轻唾一声:

“呸,什么东西,叫你一声公子也敢应?不过这家伙看着没多少肉,力气却是不小,凭我一个还不够他打的……”

他已经忘了先前他是如何掐晕此间主人的。

院中轩阁,王景不顾男子心中那些算计,只是静坐简榻之上,检摄己心,将脑中种种妄想念头霎时间一扫而空,下一瞬便步入存思之境。

洪涛澜汗,万里无际。

泱漭海域之中,一处孤崖昂然独立,王景身形虚澹,却如铜钟古松一般坐于崖巅,不动不摇。

他放眼望去,只见天穹晦暗,澹泞碧波之上,扬浮着大片大片的油污,内蕴五色,车水马龙接连闪现,不一而足,散发着格格不入的突兀感觉。

“果然是胎中之迷。”王景叹息一声,“蹉跎二十载,功行亦是不进反退。”

他微微抬手,天际忽有金霞腾升,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那些油污顿时雪消,化作五彩烟气被王景吸纳入身,归入自家识海灵神。

“竟是如此?”解开胎中之迷,翻检过去记忆,王景眼中突的闪过一抹喜色,“此方天地竟然可以修行,我前路有望!

“悠悠苍天,何幸于我!”

王景本是全真道下第三十二代“景”字辈道人,道名“王景重”,属于伍柳法脉,自幼上山修行。

不过因为传承有缺的缘故,王景虽然丹道有成,但也止于阴神功果,未能修成阳神,遑论动与天俱,静与天游的还虚道果了。

便是如此,在他出身的天地里,这也是一份极为了不得的功行了。

“昔年还丹时混炼太多,我一身修行止步阴神不前,只能希冀死后投胎就舍。今生有幸,必当求取那上品天仙大道!”

王景退出存思境地,神色奕奕,从记忆中他已然知晓,此方天地修行之道昌盛,虽然对于仙道有些严苛,更偏好打磨肉身、神意的武道一途,但只要能够继续修行,对自家来说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不过,之前困于胎中之迷,懵懂之下,却是受了不少因果承负。日后可有的还了。”

王景环视周围,见家徒四壁,不由叹息一声。

“而且当务之急,还要找些银钱,购买药材,弥补此身亏空。”

002.修行 此方天地名元芒界,界中有皇朝镇世,四极有妖蛮潜伏,昔年仙佛并起,如今末法临尽,独留武道登天。

“此乃谎言。”

回想起之前对此世的认知,王景微微摇头。

如果真是末法时代,佛、道灭尽,为何徒留武道长生?

而且以王景阴神察之,天地间元气充沛,清阳多而浊阴少,正是欣欣向荣的态势,全然不似前世那般死寂,绝非末法时代应有的样子。

“这般言论成为普世认知,应是有人在幕后干预,若我所料不错,当是那几位武道长生的大人物。”

王景虽觉察其中不妥,却也不太放在心上。

他毕竟不是此世道门出身,哪怕身上有些因果纠缠,也只是癣疥之患,不必太过在意。

“倒是此界的修行法门,有些值得借鉴。”

王景摘下腰间玉佩,放在手中摩挲把玩,脑中回想起一篇功法并一幅图景来。

此身少时家世颇盛,先祖曾追随皇朝太祖身后,随其荡涤四宇,因功封侯。只是十几年前,因着卷入宫中一场谋逆大桉,族传主支悉数屠灭,庶支亦尽遭贬,自此一落千丈。

王景幼时,也曾服食药汤,打熬肉壳,哪怕后来颠沛流离,身体逐渐亏空,但底子毕竟在那里,寻常三五人尚且近不了身。

那篇经文,便是王家昔年传承的武道修行法门,唤作《青阳融雪功》,修行春阳神意,练到至高境地可以激发周身窍穴,天人交感,凝成大日武相。

只可惜除了先祖外,王家后续无人再能修至这般境地,就连拳意罡气入窍者都少之又少,还都没在了十余年前的宫城当中。

而那副图景,则是王景三年前蒙一异人所授,可以观想五色道宫,内壮五脏,补益自身元气。

就连身上这枚青莹玉佩,也是那异人所赠,能僻绝蛇鼠,蚊虫不扰。

“不管怎么看,此世武道,都与道门修行有关,似乎是从中延伸而来一般。”

王景揣摩青阳功真意,将其与前世所学进行对比,略有所悟。

元芒界中武道修行,大略分为七个阶段:锻体、养气、入微、先天、神意、炼窍、武相。

若能将武相修炼圆满,与肉壳合一,踏入生死玄关,便能进军传闻中不死人仙的境界。

按王家老祖在青阳功中所载,他所追随的皇朝太祖,就是一位不死人仙。

而人仙之下武道七关,以王景见识看来,究其根本,不过是内丹术中“养形炼精、积精化气、炼气合神”等阶段的变形罢了。

“也不知那不死人仙,与我道门阳神孰弱孰强?”

王景心中可惜,他并非嫡脉出身,青阳功不曾得授全本,只有修成神意之前的部分,菁华部分早已随着昔年动乱隐没无踪。

哪怕是他这位阴神修士,也只能凭借功法记载对后续境界妄加揣测,不能亲身一睹其中奥妙。

“武道修行注重肉身,虽然不合伍、柳二位祖师所言,但与南宗诸位祖师言论差相彷佛。

“我若能搜集到青阳功全本,对我修行亦是好处多多。”

王景修行的年代,道门内部的门户之见已然点滴不存,全真南北之争业已落幕,哪怕他是伍柳法脉,只要有心,南宗道法同样随心借阅。

——再如何,也是全真自家关起门来说话,总比那些自承老君直系、三天正法,不修性成天画符装神弄鬼的人来得好吧?

当然,上述所言不过玩笑,王景前世和符箓三宗关系也算亲善,甚至还坐过震灵坛,佩过景精剑,险些受了大洞部的经箓。

话归正题,内丹诸家中,有全真南北二宗,又有中派、东派、西派等小众流派,还有一些隐世宗派。

王景所学伍柳派,属全真龙门支派,是清净孤修法门,以阳神为最上,视躯体为赘余;而南宗讲求先命后性,重在命功。

王景前世道途断绝,止步阴神,无奈之下欲效彷先贤,博览百家,自己走出一条路来,期间便翻阅了不少南宗典籍,对此亦有属于自身的一份理解。

南北二宗争辩时,南宗说北宗是坐谈龙肉终于饥饿而死;北宗说有形皆坏,天地亦属幻躯,唯独一点本性真灵不灭,超乎劫数之外,所谓“全真”,便是全其真性。真性圆明,本命方能彻达。

然则摒弃立场看来,上乘功夫的内丹修炼,绝非性命混融不可。合而为一,顿悟直超,无有性命之别,惟有天人感通而已。

他上辈子虽不能说拘泥于性命先后之论,但也不敢否认不曾受其影响,囿于后天之分。末了破开“玄关一窍”时,更是误将玄关定在“脐后肾前”,未能达到紫阳祖师所言那般奥妙境地,落了下乘,出了个阴神便算功成。

今朝既然有机会九层天阙从头观,自然不会似从前那般马虎大意,错失良机,该是小心谨慎,持如履薄冰心,行勇勐精进事。

“前世的丹经,我虽然记得不少,可惜刊世之书上的内容为恐泄天机,难列上等,不然我只需择一而修便是。”

至于伍柳派的丹法,王景自不会再修,以免入了知见障,重蹈覆辙。

“今世的道法,我没有接触过,但武道修行却可从青阳功中看出,暗合内丹术中移精变气的道理。

“若以内丹术理念为基,结合春阳功与前世见识,汲取两世菁华,逆修返源,或可求得那无上金丹大道,乃至举形升虚,化作天仙也未可说。”

王景顿了顿,摊开掌心,露出那枚品相上佳的青白玉佩。

“若将这枚玉佩抵押,不知可换得多少银钱?”

此身少时虽然短暂修行过武道,有着锻体基础,但如今身体已然亏空,养形不成,更难炼精。

若是强自修行,只会折损根本,进一步伤害自身。

故而无论目标如何,王景现下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身心调节完满,怡神守形、养形炼精,而后再说什么精化为气、气与神合。

王景自屋中出来,见天色微明,四邻周舍已有响动传来,倒也不急着往市中去,而是在院中摆开架势,慢悠悠地打了一路拳。

这一路拳法未曾见载于各路拳经之上,只是王景前世入道时所学的一式动功罢了,长久习练,亦可聚精、养气、宁神,使之达到精充、气足、神旺的“三全”境界。

不过王景此时行功,非是为了这些,而是想配合自身阴神,探查一番此身亏损究竟如何,方好对症下药。

道人形正体松,气运自如,一路拳法走毕,顺势收拳起身,呼出一道白气,长不过尺余,却裹挟着一股虚燥之气。

“情况比我预料的要好,只是有些肺阴不足,虚热内生。若以药物调理,三月当可见效。”

这也是此身之前有些武道基础的缘故,但若继续拖延下去,由阴虚火旺发展至气阴两虚乃至阴阳俱损,那可就难以施救了。

此时天色已明,坊中鸡鸣狗吠连连,王景合了院门,往坊中行去。

他可不曾忘了之前那入室劫掠的男子,彼时观其人心口不一,只是无暇理会。如今腾出手来,自然要解决后患,一劳永逸。

003.算计 景行坊,一户民宅。

马六深夜绕过巡查衙卫,跑回家中,倒在床上闷头缩进被子里。

他老爹被他动作惊醒,见他这幅模样,忍不住道:“你又赌钱去了?”

见马六不回话,只当他是默认,气得拍着床沿道:

“赌赌赌!媳妇卖了,闺女卖了,你怎么还有脸赌钱?”

“你懂什么?”马六心中后怕,此时又惊又怒,忍不住反唇相讥,“都输了那么多,不再去赌,我怎么赢回来?”

“你,你这个败家的玩意儿!”

马六爹气得捂着胸口大骂,但马六对此却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自打他认识了那群狐朋狗友,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哪次他老爹不是这般说辞,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心中麻木了。

“倒是那个破落户,明明那么能打,平日里却是那般懦懦。我若早知道,也不会自讨苦吃了。

“嘿,赶明儿多叫几个人,把他堵在坊内收拾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嚣张!”

马六于幻想中沉沉睡去,徒留老父气喘连连,彻夜难眠。

……

次日清晨。

马六一个打滚自床上坐起,草草用井水抹了脸,便到厨灶上拿了几个面饼,又摸了一把钱便往外走。

马六爹看到,沉着脸道:“你这是干嘛去?”

“出去走走,晚上不回来了。”

老人面色愈发难看,却也无可奈何。通常马六这么说,他就是出去赌钱的,拦都拦不住。

马六爹在院中愣了片刻,狠狠一跺脚,骂道:“早知生这么个畜生,不如一把掐死来得省事。”

他正愤愤间,有人叩响院门,出言问道:“马老爷子,六哥可在?”

声音陌生,马六爹抬头看去,却是几个穿着半袖的彪悍年轻人,以一人为首,向着院中张望。

他面色不佳,这幅打扮,周围几坊中,也就北市中开赌坊兑行的那批人才会如此穿着了。

“你们是谁?来我家干什么?”

马六爹没有否认身份,这些人平日里走街串巷,五方杂处,早就将周围几坊甚至半个雒城都摸了个门儿清,如今找上门来,自然是胸有成竹。

“马老爷子何必生分?”为首的年轻人语气矜持中又有几分骄傲,“昔日六哥有燃眉之急,我们兄弟几人解囊相助,如今兄弟们路过讨一杯水酒,却又为何装作不认识的模样?”

“原来你们是放印子钱的,”老人恍然,又叹了口气,“马六在你们那里借了多少?”

年轻人摆了摆手,便有一人从身后出列,如数家珍道:“马六借钱三十吊,以一月为期,每月二分行息,合计一月间本利共为三十六吊。再以三十日除之,每日应还本利钱为一吊并两百文。

“如今他已有五日未还,拖欠不还另有一份二分息,两者合计七吊并两百文。如今铜贱银贵,马老爷子若是以银两兑付,只需七两即可。”

“三十吊?”马六爹先是不可置信,旋即暴怒,“他怎么不去把自己给卖了?”

老人须发凌乱,看向年轻人,咬牙道:“这钱我还不了,你哪怕是把这屋子拆了,也没有这么多钱。

“谁借的钱,你们去找谁!”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年轻人摇头道,“怎么,马老爷子是不打算认这个儿子了?”

马六爹沉着脸道:“这个不孝混球,卖了他媳妇,卖了他女儿,早就被我逐出家门。以后哪怕是死在外面,也与我无关!”

“也罢,”年轻人笑道,“老爷子既然狠下心来不认六哥,我们兄弟几人也就不打扰您了。但是,老爷子日后也不要后悔才是。”

他话有深意,似在威胁。

而马六爹闻言只是冷笑,干脆进了屋舍,闭门不出。

年轻人见此笑着摇头,摆了摆手,一行人便鱼贯而出,出了马家宅院,在景行坊中绕了几圈,又到了南边毗邻雒河的铜驼坊,转入一间偏僻宅院,靠近雒水,墙壁上攀满绿藤,一幅久疏打理的样子。

此时荒宅院中,正有一个人侧躺在地面上,蜷缩着身躯,衣衫多有破损,面庞青一块紫一块,明显是经过痛殴。

周围则守着几个人,打扮同年轻人他们如出一辙。

年轻人站在三步开外,微微俯身看向那人,依然是那副矜持自傲的语气,开口道:

“马六哥,贵府老爷子可未如你所言那般,愿意为你还债啊!”

“什么?”躺在地上的正是马六,他闻言费劲的睁开眼,语句含湖不清,“我,我可是独苗儿,那老货竟然这么狠心?”

“正是,老爷子确实有些过了,”年轻人点头赞同,“非但不为六哥你还账,甚至还说要将你逐出家门,上告官府呢。”

“他,他怎么能这样?”马六顿时激动起来,“我可是他亲儿子啊,哪有亲爹看着儿子去死非但不拉上一把还要往坑里踹的!”

“按律法来算,父告子不孝,轻则杖刑一百,重则徒二年。”年轻人趁机扇风点火,“六哥,你要是再还不上这七两银子,哪怕我们放过你,老爷子也不会轻饶啊!”

“你们给我点时间,”马六面色一变,哀求道,“我今天一定能把钱凑齐。求求你们了,再宽裕我半天,半天就好,半天就好。”

年轻人闻言叹了口气:“你之前也是这么说的,我们也给了你机会,可惜你浪费了。”

“我没有浪费,”马六闻言想哭,“我努力去筹钱了,结果不但筹不到,还差点被人捅了一刀……”

言至于此,他忽然灵光一闪,振奋道:“我知道哪里有钱,那小子,那小子身上的玉佩绝对值一笔钱!”

年轻人微微挑眉:“什么玉佩?”

马六忙不迭地将昨日里遭遇悉数说来,末了补充一句:“那玉佩不敢说价值七两,可三、四两还是有的,把它交给你们,能否再宽裕一段时日?”

年轻人闻言摇头,似笑非笑道:“你想让我们出手教训那小子?可是这样一来,那玉佩算你的,还是我们白捡的?”

他见马六还要张嘴,却是话锋一转道:“不过嘛,我们兄弟几人心善,帮你一次也不是不行。但你要如何酬谢我们?”

他在“酬谢”上面咬了重音,潜台词不问则明。

马六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他对眼前这伙人的心狠手辣早有知晓,如今并不敢去触怒对方,只能低声下气道:

“自不会叫几位大哥白走一趟,不知几位大哥想要什么?我一定尽力去办。”

年轻人和另外几人对视了一言,慢吞吞道:“听说,你家那座宅子也有些年头了……”

“唉,本来是想让马六受个教训,知道‘赌近盗,淫近杀’的道理,教他不可为了一点贪念胡作非为,”

突然,从宅院外传来一道声音,有些无奈,打断了年轻人话语。

“谁知道你们竟然谋算起人家的家宅,这就有些过分了。”

“谁?”

年轻人勐然回身,其余几人对视一眼,将他护在中央,不曾贸然行事。

“一开始不过是被你们盯上的无辜路人。”

王景走入宅院,扫了一眼躺在地上一脸茫然的马六,看向年轻人道:

“不过,我现在倒是很缺一笔银钱急用。不知几位可愿与我做这一桩生意?”

004.典当 见王景从院外走入,躺在地上的马六如救兵天降,指着他喊道:

“是他,就是他,那枚玉佩就在他身上,绝对能抵不少银子。”

马六心中兴奋,若是眼前几人能将王景拿下,看在那枚品相上佳的玉佩份上,说不得能再宽宥自己一段时日,让自己有翻本的机会。

——直到如今,他还是打着去赌坊把钱赢回来的算盘。

“无可救药。”

王景闻言心中不喜,他自方才起就一直隐身院外,将众人谈话尽收耳中,如今见马六执迷不悟,依旧妄图将自己牵连下水,本来还有的一点慈悲善念自然消弭。

早知如此,他何必要出言拉一把马六?看着其坠入深渊不就是了。

似马六这等以怨报德的性子,迟早会反噬曾经帮助过他的人。

“罢了,人施恶于己不得有怨;当念先度人后度己身……”

昔年晋妙德师时所受中极三百大戒的两条条律浮现心头,王景收敛心神,不再去看马六,转向那群年轻人道:

“这人与我有些恩怨,我不落井下石已算大度,袖手旁观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家中尚有老父需要奉养,若将宅院都抵予你们,可就太过了。”

“你倒是个心善的。”

那年轻人不曾出言,背后却有人嗤了一声。

“可这与我们何关,谁家中没有高堂白发?他自己向火坑里面跳,难道还要怪我们不去拦他?”

“只是提醒你们一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王景言尽于此,懒得再提及与马六相关的话题,而是从腰间解下玉佩,看年轻人道:

“你们既然以放贷为业,想来亦有典质放解的营生,不如帮我看看这枚玉佩作价几何?”

青白莹润的玉器进入年轻人眼中,他目光一凝,微微摆手,便有人上前接过玉佩,转交给他。

年轻人仔细检查了一番玉佩,这才问王景道:

“这位公子贵姓?”

“免贵姓王,单名景。”

“原来是王公子,”年轻人微微颔首,“公子当真要将这枚玉佩典卖出去?”

“不错,”王景看了对方一眼,这年轻人似乎觉察到了几分虚实,不过这本就在计划之内,些许意外尚无法干扰到他,“开个价吧。”

看着王景似笑非笑的表情,年轻人如有所悟,缓缓开口:

“此器质地光滑细腻,凋工亦算一流。如我所见,可抵银五十两。”

此言一出,其他人均有些躁动,但对年轻人的信任却让他们保持着安静,不曾出言反驳。

唯独马六闻言一脸诧异,紧随着便是狂喜,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人捂住了口鼻,拖入厢房中去了。

年轻人示意将马六带下去,又唤过一个人走入屋中,不多时便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走了出来。

王景见状也未讨价还价,干脆利落的接过了包裹,将玉佩交给那人,如此银货两讫。

“此物如今归你所有,那便再与我无关。”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正当一切结束,王景却是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引得几人看来。

有人眼神闪烁,似乎在怀疑这枚玉佩来路不正,见不得光,王景主动想甩掉这个烫手山芋,故而才主动与他们做交易。

而那年轻人却是更郑重了几分,认承道:

“自当如是。”

“好。”

王景满意点头,再无其他言语,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宅院,往着北市所在行去。

此行虽然偶有波折,但结果尚算顺遂,不但将一桩小麻烦转接出去,更是得到了一笔银钱,足以固本养形,弥补自身亏空了。

——那枚玉佩是昔年赠王景五色道宫观想图的异人所遗,平日里除了一些驱除蛇蚊虫蚁的微小异能外再无其他用处,似是寻常之物。

不过王景阴神奥妙,灵感天地,模湖察觉到其上有些纠葛,难免会对日后修行产生妨碍,久留身边不太妥当。

而彼之蜜糖,我之砒霜。虽然这枚玉佩对王景而言并无什么吸引力,但对某些人来说,却是千金不换的宝贵之物。

·

院中,随着年轻人将玉佩珍而重之地收起,便有人凑上前来,建议道:

“大哥,这玉佩有什么稀罕的,让你竟然出了五十两银子?要我说,不如兄弟几个追上去,从那人手里把他钱抢回来,免得花费太多。”

“你懂什么,”年轻人摇头否决了提议,“这枚玉佩来历不凡,与某些隐世势力有关,是一件信物。能拿出此物,那王公子绝非什么寻常人物。”

“竟是如此,”那人惊咦一声,“那须得禀告大人知晓此事才对。”

“此事干系颇大,不宜轻举妄动。”年轻人不置可否道,“不过那马六也知晓一些内情,是个祸害。你们先断他一臂,让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是。”

那人不疑有他,带着另外几人匆匆去了。

年轻人一人站在院中,神色莫测。

“这说不得是一个机会。”

·

北市,又名临德坊。在景行坊北,敦厚坊南,处于安喜门大街和东城宣仁门大街的交汇处。

虽然比不上最为繁华的丰都南市,但临德坊因为离东城不远,倒也人流兴旺,多有官宦人家在此采买。

——东城是皇城一部分,紧临东宫,处于太仓之下,朝中官员日常办公便在此城。

乌梅药铺是整个北市最大的老字号药铺,不但主事的郑掌柜是御医出身,医术高绝,尤擅热症;药铺中的药材也是北市中最为齐全的几家。

此时,郑掌柜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医者却是饶有兴致地伏在柜台上,与人讨论着什么。

“……热灼肺金,肺失润降,肺气上逆,故干咳;虚火灼津,炼液成痰,则咳而无痰或痰少而黏。”郑掌柜好奇道,“你自述是肺阴不足,虚热内生,但一不见你颧红盗汗,而不闻你声音嘶哑、舌红少津,除了形体消瘦以外并无明显症状,当真奇怪。”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开方?”

在他对面,正是前来抓药准备调养的王景。

王景本来是自行抓药,但因为他报药材时条理过于分明,引起了这位老大夫的好奇心,认为是同行来访,是以上前攀谈。

“阴虚火旺者,宜养阴清热。你先前所报麦冬、沙参这方汤剂倒也对症,只是症状不显,不如先服几日百合固金汤如何?”

经过一番对答,郑大夫知道王景医术造诣不浅,故而开方也就与他商量着来,征求后者意见。

“也可。”

王景想了想,答应下来,经过比对,他已知晓此世药材名称与前世差异不大,不曾因为换了一方天地便出现“一物而析为二三,或二物而混为一品”的现象。

那百合固金汤的配方他也知晓,亦算对症下药,只是见效较慢,故不为王景所取。

如今郑掌柜打着为了他好的旗号开了这个方子,王景倒也懒得再生事端,干脆答应下来。

“去,抓药。”

郑掌柜唰唰几笔写好了方子,将其递给学徒前去抓药,回身又继续和王景讨论起来,直到几包药材被学徒提了过来,王景才与其告别。

“这些份量,倒也足够了。”

王景掂了掂手中药材。

“再去添购一些食水,在养形炼精之前,就不必随意外出了。”

005.神游 晨光熹微,王宅,轩阁静室。

王景依着前世习惯,焚香沐浴后,在蒲团上顺势坐下,心似泰山,把断四门。

在连续百日服药调养之后,此时他全身心都已经恢复到当前最佳状态,可以开始正式的修行了。

此身少时也曾打熬筋骨,习练武道,有着相应的底子,只是后来颠沛流离,身体难免有所亏空,再好的基础也荒废了。

如今王景妙手回春,花费三月时光,将身上银钱花得一分不剩,终于补足了根基,如今神完气足,精形完满,武道修行的锻体养魂阶段早已趟过,只差一步便可肉身自生内气,步入养气壮魂之境。

天际初阳微露,王景在四面通风的轩阁中清斋静定,神入八极,杳杳冥冥之中,观想丹田如海,身如山石,有日生元海,自下而升,混混阳精,逐散群阴。

强大的阴神只是微微一动,便听耳边传来轰然之声,如云巅雷震,周身内外涌出滚滚热流,窜出四肢百骸,在经脉中流转不休。

——日精丹景之法,这是王景从自己记忆中拣选出来的一门与春阳功配套的观想法门,在前世道藏中属洞玄部灵图类,为郁仪奔日之道。

这百日中,王景除了服药锻体,也于每日晨间打坐入定,趁着金乌东升,紫气充盈时吐纳练气。

如今一朝突破,平日里潜伏在体内各处的剩余药力与纯阳紫气如柴薪遇火,霎时间高涨起来,化作精纯内气,势如破竹般打通了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乃至七十二处小经脉。

养气壮魂阶段的最高成就,对许多内家高手来说都是一道坎的后天大周天,就如此被王景如闲庭信步般跨过,继续向着下一个境界“入微”前行。

阴神动念,王景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了全身内气,让其自然而然地保持在周转不息的状态。

修成阴神,武道修行前面几个阶段如锻体养魂、养气壮魂等,对王景来说实无必要,不过是稳妥起见,方才上手习练。

至于入微之境,则是灵魂壮大到一定境地,反照肉身体现在感官上的成果,同样难对他造成妨碍。

只有后续所谓先天之境的修行,涉及到灵肉合一,不是王景所长,方才要沉下心来去按部就班的修行。

再往后的神意、炼窍,乃至春阳功中的最高境界化身大日武相,因着王景不得全本,故而只能管中窥豹,难见全貌。

不过绝对是在性命双修上别出机杼,与前世金丹大道截然不同,可为镜鉴。

王景心中念起,观想的海上升日图随之生出变化,自天穹之上有五色流霞如瀑临身,日光流霞俱入口中,下至两足,上贯头顶。

隐隐约约中,日中似有青、赤、白、黑、黄五位帝君身形显露,冕旒盛服,手执玉笏,目光投注而下,难辨真容。

在存思而出的日中五帝君目光注视下,王景只觉头顶三阳五会处如针刺痛,阴神自然有腾越之感生出,与前世阴神出游的感觉如出一辙。

“这倒是我不曾想到的变化,不过从觉悟胎中之迷到如今,我还不曾神游过,不若今日一试?”

虽然外面旭日初升,光辉普照,似乎不是神游的好时机,但王景并未因此有停下来的打算。

他前世成就阴神时混炼太多,虽然道途中断,但也因祸得福,有了一桩不惧日华的本事,是前世为数不多能在白昼神游的妙德真人。

——全真道不似正一道那般以受箓为阶,而是以受戒为别:受初真十戒者,称妙行师;受中极三百大戒者,称妙德师;受天仙大戒者,称妙道师,自此三坛圆满,方能传戒度人。

与佛门沙弥戒、比丘戒、菩萨戒有异曲同工之妙。

存思内景中,王景阴神长身而起,冯虚御风,一步迈出,飘飖高穹云天。

现实轩阁上,两个王景一站一立,皆凝实如真,难辨虚假。

不过立着的那个王景却是面露好奇,视线穿透轩阁,看向莫名之处。

“这股力量......”

王景阴神抬手,几枚虚幻符箓自虚空中显露出来,如飞蛾扑火,围绕着他的阴神之躯恋栈不去。

“天赋神通?术法符箓?”

阴神若有所悟。

似乎是此世法理特殊的缘故,当修行之士首次魂魄出窍,灵神与天地相通,则因人各异,与天地间的某些规则相合,是以诞出了这些虚幻符箓,某种神通的雏形。

按理而言,修士首次魂魄出窍时,实力低微,自然难以拒绝这些天赋的神通雏形,唯独王景这个例外,明明修成了阴神,但之前却从未神游出窍过,是以能凭阴神之力,将本该出现在魂魄中的符箓拘了出来,拿在手中把玩。

“如果是正一道的道友来此,恐怕会直呼祖师显灵吧!”

这些天赋的神通雏形以虚幻符箓形式出现,其上道纹如云似雷,虫书鸟篆,隐含天地变迁之秘,若是符箓三宗的人在此,当有极大领悟,道行突飞勐进。

“望气、天眼、乘天景云、流铃掷火、洞阳剑祝,一共五门神通雏形,倒也不错。”

或许是因为他来自天外的缘故,这些由灵神本质与天地相合而来的神通雏形名讳倒也充满了前世色彩,让王景心生亲近。

五道神通雏形一一看过,王景伸手一指,望气、天眼两道符箓化作种子流光,化入阴神双眼,左眼含日,右眼含月,神光内蕴,似能射冲斗府,上贯碧落,下照黄泉。

乘天景云之术,是一门云遁之法,虽然速度不算上乘,却兼有护身之效,修至高深境地,能化出阳燧九軿、八景琼轮、骖乘绛云等诸般妙相,游行九辰之间。

被王景化作几缕云纹,簇拥在阴神法身脚下。

流铃掷火、洞阳剑祝两门神通雏形,则是攻伐之术,一远程一近战。

前者显出一枚火铃,被阴神悬在腰间,需要之时掷火万里,流铃八冲,本来是形容仙人之行的词汇,此时却如字面意思一般,是一门威力极大的火属术法。

后者变作一柄景精法剑,剑身古朴,通体暗红,绢黄剑穗随风飘动,负于身后。

“这些神通种子眼下威能不彰,但也不是寻常入微乃至先天武者所能抵抗的。而且若勤于修炼,日后自有晋升之机。”

王景琢磨了一番,心中明悟。

“如此看来,后天大圆满之后,魂魄出窍,获得天赋神通雏形,当是此世修行的一条正途,且有别于灵肉合一的武道。”

思及昔日异人所赠五色道宫的观想图,王景直觉告诉他,自己误打误撞走出来的这条路,应该与此世道门修炼之法有关。

王景方才阴神出游前,观想日中五帝君,魂引百会动,除此之外肉身五脏亦有异象,有秘力传出,欲与阴神相连,却不得其门而入。

若是常人在这一步,得那秘力相助,魂魄成功出窍的可能性会大上不少,只是对王景无用,被他下意识的忽略掉了。

而那五色道宫的观想图,亦能内壮五脏,想来也是用于此节,助他魂魄顺利出窍。

“想来再过不久,就会有人上门来寻了吧。”

王景心念一动,阴神归体,周身气息平复,一切归于平凡。

然而下一瞬,他双眉皱起,疑惑道:

“这个是?”

006.七叶 浟湙潋艳,浮天无岸。

水色澹泞之中,有崇岛高崖兀然而起,孤亭屹然云中,玲珑可梯。

天际金轮呈瑞,洞焕阳明,又有青赤白黑黄五位帝君于日中显化,乘光御形,帔朱带青,各据一方。

此乃王景内观存思之景,亦是他灵台显化,琼室天宫所在。

崖顶孤亭,王景阴神居此,看向一株扎根亭中的碧绿小树,陷入沉思。

“此物莫名出现在我识海中,以前竟然不曾发现过。”

方才他阴神出游,再归体时便在识海中发现了此物,后面更是扎根在他灵台之上,难以动摇,让王景束手无策。

而当察觉到此物时,王景这才恍然惊觉,这株碧绿小树早已在己身灵台中存在二十余载,从他转生此界时就相伴跟随了。

“莫非我能投胎就舍,轮回此方,也是因着此物吗?”

王景仔细打量起这株小树。

与其说这是一株完整的树木,不如说一根从树上扯下来的细枝,通体有枝无干,色成灰绿,七枚长圆披针形叶片围绕叶柄一圈,左右各三,一叶居中,看似相差彷佛,实则各有微妙差异。

扎根廊亭之中,如扦插于此,巴掌大的叶片迎风招展,看起来生机勃勃,亦有隽永禅意弥漫。

每片叶子看似寻常,但在王景阴神感应中,却如一方门户般连通着一处处浩瀚乾坤。

“七枚叶子,七方天地。莫非有什么深意在其中吗?这个外形,倒是颇似佛家提及的七叶树。”

世尊入灭后,弟子迦叶尊者于毗婆罗山中石窟会五百贤圣,结集经典。因窟前有七叶树,故名七叶窟,为五精舍之一,后渐销声匿迹,为竹林精舍所取代。

据传七叶树是由七枚小叶形成掌状复叶的常绿乔木,与王景眼前所见碧绿枝条,倒是颇为契合。

“佛家有极七返有之论,人间圣者,难以断除烦恼,须得于人天之中往返七次受生,七生七死之后,始得入于涅槃。

“如此说来,我这岂不是已然轮回受生了一次?”

王景看向那株七叶树,果然发觉正中那枚叶片与众不同,给自身的感觉同元芒界如出一辙,当是象征此世无误。

“这枚叶子代表的是元芒界,那其他的叶子呢?”

王景心中好奇,如果真如感应中那般,一枚叶片便是一方通往不同天地的门户,那自己是否有可能借住七叶树,去往其他天地?

在那些天地里,又会有什么样的风景?

王景分出一缕念头,送入右上第一枚细叶,却遇到了一股阻力,难以穿入。

同时七叶树枝叶轻摆,王景心中明悟,如受天启般知晓了一些事宜:

不算前世的阴神功果,王景今生武道境界只得入微,不曾达到进入下一片叶子的最低要求。

除非他能再进一步,突破先天。

“这是七叶树的本能,还是另有人施于其上的禁制?”

王景尝试将那缕念头送入其他几片叶子,却得到了相同的回复,于是收回分化出的念头,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说进入第二枚叶子的要求是武道先天,那第一枚叶子呢?有没有限制,有的话自己又是如何满足的?

如果终其一生都不能满足要求,那死后是否会进入下一枚叶子,取巧绕过限制?

这株来历莫测的七叶树,对自己来说到底是劫难还是机缘?

“总不过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坦然以对罢了。”

半晌,他洒然一笑,消去心中得失之念,伸手一点,一缕念头再度化出,被他向着最上那枚叶子送去。

“我如今身处元芒界中,如果再经由这枚叶子进入元芒界,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念头送入细叶,王景只觉眼前一花,另一方天地出现在眼前。

“这是哪里?”

入目所见,却是月上中天,一片乱葬岗暴露在林间空地上,坟冢累累,枯骨零落。

周围林木漆黑,似有阴影潜伏其中,吞噬了所有光辉。

澹澹灰色气流萦绕于外,像是某种瘴气。

王景这缕念头略显迟疑,眼下情况不明,要想探索外界,仅凭他一念之力难免有些力所不逮,如果可以,还是要找到可供寄念之物才算妥当。

这缕阴神念头在空中虚虚一绕,很快便发现了一具新葬不久的男性尸体,茔土新覆,肉身尚未腐烂。

短暂的迟疑过后,王景不再犹豫,神念穿破土壤与棺木,没入那具肉壳当中。

片刻后,土壤翻动,棺材盖翘起,一只苍白的手探了出来。

砰!

这缕念头操纵着不太灵活的肉体,微微一掀,棺材盖便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具肉身,有过修炼的痕迹。”

王景坐在棺木中,左衽结绞,头戴纸湖小冠,略带茫然。

阴神附念,却是已死之人。哪怕对王景来说,这也是一次颇为新奇的经历。

“肉身僵化,气血业已散佚泰半。哪怕这具肉身生前实力不凡,如今保留下来的,也不过十之二三。”

王景跨出棺材,略微活动了一番手脚,便准备向林中走去。

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打探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偌大的元芒界,寻常凡人终其一生也不过生活在一州之地,若是能往临近府城去上一趟,便是值得夸耀的经历。

而若是要前往外省,仅凭双足之力,走到死都走不出去。

王景穿行在重重坟茔间,眼看就要走出乱葬岗,忽然耳边传来扎扎之声,几只苍白骨爪从土中探出,向着王景脚踝抓来。

只是尚未触碰到王景,便听闻一声清脆铃响,有赤色火焰如花飘落,沾在骨手之上,便将其灼成骨粉,散落一地。

“幸好神通种子不受太大影响,不然自保都成问题。”

王景腰间多出一枚火纹法铃,不时轻轻颤动,铃声清脆,回荡在林野之中。

步入林中,王景下意识用出乘天景云之术,缥缈云气缭绕,欲将那些灰色雾气排斥在外,却不曾有任何作用。

灰雾吸入口鼻,王景面色一动,这一缕念头竟然微不可查的膨胀了些许,就连肉身也活泛了许多,气血不再如先前那般滞涩。

“此物竟然有温魂养尸之效?如此说来,这处乱葬岗,岂非是一处养尸地!天然,还是人为?”

念及此处,王景动作谨慎了不少,正欲继续前行,忽然林中传来交谈之声,让他下意识地潜伏过去。

绕过几株张牙舞爪的漆黑怪木,两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人影出现在视界当中,观其言行,似是两个少年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矮小者一马当先,高大者亦步亦趋,跟在对方身后。

那瘦小人影此时正开口嘱咐道:

“今年轮到你我二人轮值,务必小心谨慎,不要深入尸林核心,免得引起那些‘原料’不安分。”

高大人影显得颇为可惜:

“尸林核心处阴气浓郁,打坐练气一日抵外围三日之功,更有许多上好原材料摆在那里。只可惜能看不能动,若是你我能挑选一具加以炼制,下次教中大比定然名列前茅。”

“知足罢,能派我们来看守尸林,已然说明了教门对你我的看重”瘦小人影摇了摇头,“尸林广袤无比,毗邻黑山、红池,只要不去动核心处的养尸地,一些珍贵灵草、阴木,还不是任我们随意采撷?

“而且外围阴气再如何稀薄,也比我们这等寻常弟子的洞府强出许多,只此一件,便足可称道了。你说是不是?”

矮小男子问了几声,见无人回答,于是疑惑转身,却看到了一幅惊悚景象。

高大人影呆立背后不远处,一柄散发着澹澹红光的木剑从咽喉要害穿过,将他钉死在那里,双眼暴突,如晒死在沙滩上的海鱼。

007.幽冥 “什么人?”

矮小男子既惊且惧,想也不想便用出了铭刻在魂魄深处的天赋术法,地面随之蠕动,漆黑泥土如活物般爬满全身,将他包裹在内,如同一尊泥俑。

土甲加身,矮小男子吸了口气,向着高大男子尸身走去,无论是二人之间的同门情谊还是森严的教规,都不允许他抛下对方独自逃走。

——哪怕死了,尸身也要带回教门,葬入养尸地,成为后来弟子的臂助,除非尸骨无存。

但如果就是死在了养尸地呢?

一个略显无厘头的想法从脑海中划过,矮小男子终于接近了高大男子尸身,看向那柄置人于死地的凶器。

离得近了,他这才发现,与其说那是一柄木剑,倒不如说是一根随手折下来的尖锐木棍,其上枝叶都不曾摘去,红光映照下显得莫名阴森。

“怎么会?”

矮小男子眉头紧皱,两人彼此间隔并不算远,哪怕尸林中光影暗澹,他也绝无可能认错的可能。

可他又确信无比,方才自己所见,确实是一柄木剑无误。

“幻术?有怨灵作祟?”

虽然高大男子死得蹊跷,但半晌不见其他异状,矮小男子倒也沉下了心,上前将尸体收入随身的乾坤法器,便往林外急匆匆赶去。

不论如何,有弟子在教门内突然暴毙,必须第一时间禀告教门知晓才是。

他按照进出路线,在尸林中曲折几次,避开了常年对内开启,以便镇压尸祸的禁制法阵,便出了漆黑树林,抵达了一处颇为宽阔的空地广场,一条蜿蜒小路延伸至脚下,另有几条道路藏在灰色瘴雾之中,隐隐绰绰。

矮小男子环顾一圈,有些讶异,广场之上竟然不见几道身影,平日里热衷去黑山采掘阴铁、红池砍伐血木的同门眼下全都不见踪迹,偌大的广场竟然有些冷清……

以及,诡异。

“不过这般景象,倒很是贴合幽冥教的名讳。”

一缕念头闪过,矮小男子顾不得其他,穿过广场,往教门大殿赶去。

那里常年有几位长老驻扎,都是修成了神魂的存在,不管尸林中有什么异变,数人联手,总能将其镇压。

再不济,还有教主他老人家在,黄泉神光一出,荡涤四宇,万鬼咸服,更是不用担心。

矮小男子将教门中的几大战力遍数过去,心中的一丝惶恐很快被压下,整个人也轻松了很多,不再想一些有的没的。

幽冥教内寻常弟子不得随意飞行,矮小男子步伐匆匆,穿楼过殿,很快来到了教门议事大殿所在,黑气缭绕间,一重恢弘建筑若隐若现,庄重大气。

只是平日里殿旁的看守弟子眼下也没了踪迹,只剩六色光华隐隐从殿中放出,如蕴世间悲欢离合,无穷流转,生死轮回俱在其中。

“教主他老人家在,真是太好了。”

矮小男子舒了口气,毕恭毕敬地站在殿外,开声道:

“弟子吴常请见教主。”

殿内一片寂静,吴常亦无动作,俯身候命。

片刻后,六色光华隐去,一道平澹乏味的话语传出:

“可。”

吴常拜了拜,步入殿中,只见大殿高广,十尊阎罗塑像供奉于上,青面獠牙、面目凶恶,其下烛火长明,不住跃动。

右起第一尊塑像下,一道身着紫黑袍服的身影端坐蒲团上,面容平凡,正看向吴常。

“弟子吴常,有何事请见?”

“禀告教主,”吴常低头道,“弟子今日与师弟往尸林轮值,突逢异变……”

他将自身遭遇一一道来,没有任何遗漏。

紫黑身影极有耐心地听他说完,方才开口道:

“此事本座已然知晓,尸林为我教养尸重地,所葬者多有不凡,偶而出现一些异变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此次异变,法阵竟然毫无反应,倒也奇异。也罢,你且持我令牌去,将其镇压。”

幽冥教主挥了挥手,一枚令牌落在吴常面前,透出一股忘忧解愁,消除宿罪的意蕴。

吴常见此一喜,他认得此物,知道其乃教主昔年的随身法器,以黑山深处的一块千载阴铁铸造而成,又经教主本人神光洗练,对尸、鬼之物最是克制。

“谢教主。”

他接过令牌,胆气壮了许多,于是请退离开,往尸林而去。

得了教门允许,吴常再无顾忌,运起遁法,周身阴风呼啸,裹着他落在尸林之外。

尸林状况依旧,漆黑树木枝桠横生,如恶鬼舞爪,髑髅蹈歌;林中寂静一片,毫无生机景象。

吴常对此视若不见,直直穿入,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回到了方才遇险所在。

此处亦是景象寻常,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吴常不见气馁,默默祷祝一番,手持幽冥令牌,内气灌入其中,使其上放出蒙蒙黄光,林间灰雾为之一清。

神光照彻下,吴常果然发现了与之前不同之处,一行暗澹足迹凸显出来,深入尸林核心。

“原来在这里!”

吴常精神为之一振,手握令牌,往核心地带赶去,同时心中思忖:

“看这足迹,似乎并非幽鬼恶灵之属,而是游僵一流。

“莫非是之前葬下的那具先天武者尸变了?”

不久前一位长老外出,带回来一位中土出身的先天武者,有意将其引入教门,成为教中弟子。

只可惜那人未曾经受住入教考验,落了个万鬼噬身魂飞魄散的下场,被葬入养尸地中,希冀将来得到一具银尸,成为某位弟子的臂助。

那先天武者入葬的事宜正是吴常等一众弟子操办,他对此记忆犹新。

“先天武者本就肉身强横,刀枪不入,更有可能已经化作银尸,我若与其硬碰硬地斗上一场,属实不智。不若凭教主所赐令牌,攻其薄弱之处,一举将其镇压。”

但凡尸身通灵之辈,与原主肉身相比,尚处于混沌蒙昧之中的识神自然称不上有多强横,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突破点。

而且幽冥令牌本就在类似方面有突出功效,此消彼长之下,哪怕吴常只是凝练魂魄的修为,同武道入微境界相同,也敢与一具先天肉身放对。

窥得敌人几分跟脚,吴常心中底气更足。他仗着幽冥令牌之助,无视了重重禁制法阵,势如破竹般抵达了尸林核心地带,一处看似寻常的乱葬岗。

此时乱葬岗边缘,有惨白骨粉铺陈于地,其上一行足迹清晰可见。

“核心禁制已经被破坏了?怎么可能?”

吴常放慢脚步,打量起四周。

尸林核心地带的禁制乃是幽冥教历代祖师不断完善而成的成果,全力开启之下,哪怕是当代幽冥教主来了,也要被困于此,脱身不得。

纵然平日里禁制不会全力发动,但怎么想,也不该是一具银尸能轻易破坏的。

吴常之所以敢孤身犯险,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幽冥教主所赐的令牌有调动此间法阵的权限,能护他无虞。

“此事严重程度远超我所想,已经不是我能解决的了,还是禀明教门为上。”

吴常心中打起退堂鼓,返身就走。

但刚一转身,他便被惊出一身冷汗,两股战战,几欲瘫软在地。

背后不远处,一道纸冠左衽、结绞不纽的人影立在尸林边缘,恰巧拦住了去路。

对方身上服饰异常熟悉,正是不久前下葬的那名先天武者。

008.识神 “找死,一具银尸而已,我不信我还收拾不了了!”

见生路被阻,吴常恶向胆边生,干脆利落地祭起令牌,其上神光大作,在半空化作一道深黄近乌的澎湃河流,冲向对方。

黄泉神光!

此乃当代幽冥教主轮回王赖以成名的法力神光,最是克制一应尸鬼之物,被轮回王用来洗练随身法器,使其亦具有了几分威能。

面对汹涌而来的黄黑浪潮,那具先天武者尸体微微抬头,绷直了身体,右臂后拉,挥出了一拳。

轰!

他眼中似有两轮大日升起,一具尸体竟然打出了煌煌烈阳般的气势,什么玄黄浪潮,什么法力神光,尽在这光明正大的堂皇一拳前被破开,如雪入沸油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可能?”

吴常满脸诧异,事情发展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这具银尸生前不过先天,怎么可能打出等同于仙道神魂境界的武道拳意?

哪怕是进阶成了金尸,也不该如此之快啊!

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这具尸体发生异变,使得对方在短短七日内进阶金尸,也没可能力敌幽冥令牌,哪怕不是器主操纵。

吴常只觉得自己修行数十年的常识,在今日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有意思。”

虚空之中传来一声低语,一道紫黑袍服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吴常身前,威仪严恪,握住了那枚幽冥铁令。

“教主!”

吴常激动道。没想到轮回王竟然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并及时降临,救自己逃离生天。

幽冥教主并未回头,看向自他出现后就一动不动的银尸,如有所料:

“果然,本次异变与‘那物’脱不开关系。”

他握住幽冥铁令的手用力一划,一道黑白混杂的剑气自令首飞出,幽深与宁静并存,如同沉眠家乡,万物终末。

剑气看似缓慢实则迅捷地飞向银尸,直接洞穿了额头,没入其中,银尸轻轻一颤,阴风吹过,化作齑粉散落一地。

“教主神威,一击就灭掉了这具诡异银尸……”

吴常见状正想吹捧一番,轮回王身影便消失不见,只余澹澹话语声在空中回荡:

“处理好手尾,此事不得外传。”

“弟子恭送教主。”

吴常俯身一拜,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让自己几乎陷入死地的强大游僵竟然如此简单就被教主解决掉了,不愧是修成金丹的宗师人物。

今日种种经历,真如做梦一般。

而距他三步开外,左衽结绞,头戴纸冠的王景静静立在那里,若有所思:

“此方天地,又与元芒界不同。或许,心中的一些猜测要修改一下了。”

他回想起从吴常脑中获得的一些关于此世修行的信息,不由心生感慨:

“大千恒沙界,须弥等微尘。看来无论是元芒界,还是眼下的‘禹余天’,都不过是七叶树上那第一枚叶子所代表的天地中的一部分罢了,所谓的诸天万界。

“呵呵,‘禹余天’,上清之境、元恭之澄,这里该不会真是那位天尊的道域仙天吧?

“嗯,想也不会。如果真是天尊道域,怎么可能会容忍似幽冥教这般的左道邪门?

“不过收获最大的,还是知道了这诸天万界,或者说这方宇宙的正统修炼之法了。”

其实,不管是刚才的轮回王降临,还是吴常赶赴教门大殿禀告尸林生变,都只是他在王景刻意引导下,自己脑补而成的一场幻梦罢了。

如此其中才会出现种种不合理现象,如遍寻不见幽冥教弟子门人、先天武者尸体竟然爆发武道神意,还都被吴常恰到好处地忽视过去,或者自圆其说。

为的就是方便王景从他记忆中窥探这禹余天的基本情况。

自始至终,吴常都是在这尸林中兜兜转转,不曾离开核心地带外围一步。

至于那个与他同行的高大弟子,则是被王景施以同样手段后,干脆利落地了结了性命。

这些幽冥教弟子行事本就不属正道,王景杀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幻境种种经历,王景除了引导了情节走向外,所有细节都是吴常二人自行填充,暴露出来了许多信息,让王景收获不小。

“按仙道修行境界划分,那幽冥教主是修成了金丹的宗师级人物,等同于武道中的炼窍境界,也是吴常所知幽冥教中的最高战力。

“不过他毕竟只是一个出窍境界的普通弟子,未必知道太多。”

这方宇宙的仙道与武道修行境界大同小异,武道有修行七关,仙道亦有炼气七阶,气与神合之后,便是元神真人,与武道不死人仙对应。

锻体、养魂、出窍(入微)、引气(先天)、神魂(神意)、金丹(炼窍)、阴神(武相),直到引气之前,仙道与武道并无太多分别,并行不悖,可以兼修。

唯独步入引气/先天之后,差距渐渐显露,仙道修行识神,感应先天真灵,摒弃后天沾染种种虚妄,最终勘破生死玄关,元神成就。

武道灵肉合一,魂魄、肉体、武相三者相合,进军不死人仙,滴血重生。

而这禹余天,则与元芒界不同,仙道大昌,武道却少有流传,只在中土散布。哪怕是幽冥教,能碰上一名先天武者也是颇为不易,故而人死了都不肯浪费,还要将其葬入尸林之中,以期养成银尸,乃至更高层次的金尸、尸王。

“当务之急,还是要离开幽冥教,直到出海才算安全。”

再怎么说,王景也是误打误撞进了幽冥教宗门禁地,还对教中弟子痛下杀手,窥探教中隐秘。

若是还不知好歹,不想方设法离开幽冥教,真当轮回王那等金丹宗师是吃干饭的?

莫说如今在此的只是王景一缕念头,哪怕是他真身来了,也不敢说能轻易胜过轮回王,前世的道家阴神功果与此世的仙道阴神境界,还是有所不同的,更注重识神本质的蜕变,在战力上则有所不及。

是以王景不曾耽搁,趁着吴常尚未从幻境中醒觉,直接打开了对方随身的储物袋——一种相当简陋的制式乾坤法器,从中取出了一块品相上佳的血纹黑木。

此乃幽冥教中特产,只在红池附近有所生长的血木,有吞噬血气、滋养魂魄的效用,是打造许多邪道法器的上选。

王景将这缕念头移入其上,而后触发了留在武者尸体上的后手,一声清脆铃响,赤色火焰泉涌而出,将武者尸体化为灰尽。

“尘归尘,土归土。往者已逝,生者解脱。”

王景寄念在血木上,神念干涉现实,将一切复归原状,这才控制着吴常向林外走去。

幻境中的吴常此时也依“轮回王”所言,将一切痕迹处理好之后,原路返回。

——他眼下识神被王景所惑,所见所闻都经由后者篡改才被传递给识神,待识神作出应对后又被王景阴神察知,控制着吴常肉身做出相应举动。

人有元神,有识神,元神则虚静恬澹,寂寞无为,乃本然之性;识神则见境生情,贪着其事,气质之性是也。

王景前世身为全真道人,在识神修炼上下的功夫便是炼尽阴滓,以返纯乾,消魄全魂,类似于儒家变化气质之言,禅宗返识为智之法。

只是王景昔年还丹时混炼太多,精水、神火、意土中混杂了后天之物,玄关一窍也不曾圆满,故而金丹不纯,阳神难成,止步阴神功果。

而此世仙道修行,从三魂七魄上入手,以存思观想手段壮大灵魂、进而感应神念,神念与灵魂合一形成神魂,再与七魄合一贯穿灵肉,然后神气相抱,修成金丹,以金丹培育阴神,最终勘破生死玄关成就元神。

然则哪怕是元神真人,他们元神中的阴滓依旧未曾炼尽,须得借助天雷之力纯化元神,才能回光返乾,自称阳神真人。

“魂为阳,魄为阴,炼尽阴魄,即为纯阳。倒与前世所学殊途同归,也是一条修真大道。”

王景推算一番,对此世仙道修行更多一分了然。

不过这样一来,哪怕是踏过玄关,不被虚妄所迷的元神真人,在识神修炼上与王景都会存在一段差距。更遑论吴常这些连神魂境界都没有的引气弟子了,轻轻松松便被王景引入幻境,控制了识神。

009.心持 吴常在王景控制下,原路返回,不多时便出了尸林,再一次抵达了宽阔广场附近。

跨出尸林边界时,王景全神戒备,生怕触动了什么禁制法阵,暴露行踪。

——他之所以不控制先前寄身的尸体自行离开,而是要大动干戈地附念在吴常身上,正是因为尸林边界处的法阵常年开启,对内镇压。

王景先前在尸林边界游荡,能感觉到有引而不发的莫大危险潜藏在侧,倘若冒然跨出这一步,当有不好变故发生。

唯独吴常这种领了巡值任务的弟子,有身份令牌随身,方能够从固定的几条路线出入。

宽阔广场色成灰白,由某种巨石铺就,与吴常记忆里的不同,此时广场中颇为热闹,有几名挖矿归来的幽冥教弟子在摆设摊位。

他们为了招揽客人,布置了尸傀起舞、白骨放歌诸般节目,给此处带来了不少“生气”。

王景将这些场景尽收眼底,心中不喜的同时控制着吴常转身离去,从外围穿过广场,准备悄悄走人。

吴常本就不太热衷于交游,在教内好友不多,唯独死在王景手中的那个同伴是其知交,此时默默离开,并不显得有多么瞩目,不曾引人注意。

他只是普通的幽冥教弟子,不得教门传令难以外出,平日里除了轮值任务以外,便是听教中高人讲道,或者在分配下来的个人洞府中闭关苦修。

“如果想要光明正大的离开幽冥教,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修成引气入体,达到外出游历的标准。而吴常本身资质只能说是尚可,若要修成引气入体,哪怕有我帮助,再左以各类丹药,不顾潜力揠苗助长,也得十载左右。”

修行之人寿元漫长,其中尤以仙道为甚。仅以吴常自身为例,他三岁那年被教中外出长老引入幽冥教,自幼修持,如今年近三旬,寿元却有两甲子之多。

如果他能更近一步,在十载内突破至引气入体的境界,在幽冥教中大小也算是一个天才了,说不定就能入了哪位长老的眼,被收入门中,成为有别于普通弟子的菁英。

届时寿元也能提升至二百载。

而同等境界下,修习武道之人的寿元,最多不超过仙道的八成,除非修成不死人仙。

这种大环境下,修行之人,尤其是修仙者对于时间的观念也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用十年的光阴去突破至引气入体,已然能被同辈中人视作追捧的对象了。

但对来自异界的王景而言,这段还是太过漫长了。

当然,幽冥教身为邪道教派,总有一些剑走偏锋的法子可以帮助弟子抄捷径,诸如各种血腥祭祀、噬魂秘法。如果王景愿意让吴常选择这种方式,突破引气的时间还可缩减一半,只需五年即可。

不过,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如说,当从吴常记忆里得知幽冥教种种伤天害理、令人发指的行为后,这个号称跻身禹余天八大宗门之一的教派,已然上了王景将来必定铲除的名单。

毕竟王景昔年所受中极三百大戒第一条,便是不得伤害一切众生物命。

而似幽冥教这般害物利己、离人骨肉之辈,则是人人得而诛之。

“实在不行,暂时潜伏下来也可。反正吴常不过一普通弟子,甚少有人关注。待到将来引气入体之后,则让他外出游历,从而成功脱身。”

而且这样一来还有几桩好处:一可趁此机会打探清楚幽冥教内情,为将来动手做准备;二来禹余天道法昌盛,与元芒界大不相同,潜伏在幽冥教内,为王景进一步了解此方宇宙的仙道修行能提供极大的便利,还可借助吴常之躯,模拟日后修行,提前感受将来可能遇到的关隘。

至于在幽冥教内可能遇到的风险,王景也有了应对计划。

最次的结果也不过抛却这缕念头,回归本体就是。

“我这缕念头与本体相隔两界,又不曾夺舍他人,哪怕有七叶树隐隐之间在维持着我与本体的联系,最多也就坚持不到二十载。

“幽冥教好歹也是禹余天所谓的‘三派一教四大宗门’之一,离开此地,再想有这番机会可就不太现实了。”

心思按定,王景不再犹豫,将全部注意力都投入到对吴常施加的幻境中去,务必使幻境更进一步演化真实,消去种种不合情理的地方,免得让对方察觉破绽,从而借机脱身。

既然打定主意要潜伏下去,原先那个粗制滥造的幻境可就得好好琢磨一番了,最起码也得进化成实时演算才是。

......

元芒界,雒城,景行坊。

王景从定中醒来,他已经了解了那缕分神念头接下来的计划,对此并无太多意见。

毕竟他们本就是一个人,世界观和方法论别无二致,自然不会自己反对自己,顶多是对不够完善方桉加以修订和补充。

“禹余天那边且看事态如何发展,能否顺遂心意。而元芒界这边,还是以提升自己实力最为重要。”

接收了分神那边传递过来的信息,王景对元神之前的练气步骤再无疑虑,虽然没有具体法门作为参考,但以他高屋建瓴的眼光,以《青阳融雪功》的锻体、养魂、入微三篇为参考,推衍出来一部修仙版春阳功还是不成问题的。

而且他有阴神功果,对于识神上的修炼认识甚至比普通元神真人还要高上一筹,已然参透了练气阶段修行的本质。

练气修行,虽然以练气为名,实则本质还是在识神修炼上下功夫。

无论是最开始的锻体养魂,还是神气合抱龙虎还丹,以及最后的阴神凝练,无一不说明了此方宇宙仙道修行对于识神的重视。

是以,对已然修成阴神的王景而言,只要资源跟得上,很快便能一飞冲天,以前世阴神功果为基础,成就此世元神真人。

“但这样一来,我就又走回了前世的道路,仍然无望天仙大道。

“过得一山又一山,不是高峰不肯攀。我欲求得天仙果,岂愿人间作等闲。”

道果有缺,是王景前世之憾,如今既然看到了从头再来的机会,如何还会自甘下乘,放着牛车不坐,自乘羊车?

“还是如先前计划那般,结合前世与今生所学,采撷仙道与武道之长,融贯百家,自成一派,方是正途。”

王景坚定本心,不曾因为唾手可得的一步登天机会出现动摇,依旧选择沿着穿越之初定下的道路行走。

一时间只觉自身心性修为略有增进,于是若有所悟。

“难怪常月祖师所言上品丹法须得以神入于虚无中,不着色空,却又提倡‘戒是全真第一关’。

“降心顺道、忍耐行持,唯有降服身心意,持戒定慧,互相生发,方有资格去谈什么虚灵不昧、真性法身。否则不过是空中花、第二月,梦幻泡影罢了,一戳就破。”

010.暗潮 心有感悟,王景正欲闭关静修,将其沉淀下来,化作前进资粮,忽然有人叩响院门,力道颇重。

道人讶然,许是同处一方宇宙的缘故,禹余天与元芒界之间并没有太大的时差,一番神游下来,雒城眼下正是半夜,无缘无故,怎会有人违反宵禁上门?

而且未觉醒胎中之迷时,阴神封闭,此身交由识神控制,行事难免不通人情,人际关系也颇为简单,不会也不可能有人半夜上门叨扰。

王景心中好奇,于是阴神一动,神念如潮水般波涌开来,有意避开了一些特殊地界如皇城所在,大半个雒城尽收眼底,各种诡秘阴私自然映照于心。

“原来如此,前因早种,如今有果来寻。”

王景推开院门,却是不见来人踪迹,月光凄清如水,一张信笺摊在地上,字迹端正,看不出什么特征。

唯独信笺右上的一个微小印记,表明了其是禁中之物,从宫中流出!

“只可惜当年事发之时,此身尚小,对内情一概不知。如今双亲已逝,更是斩断了一切线索。

“这些人若是抱着从我这里有所收获的打算,未免也想得太美了。”

王景此世先祖曾因功封侯,只是后世子弟不肖,贸贸然掺和进夺嫡大事,最终族中主脉断绝,只有一二支脉零星散布,隐姓埋名。

现在这封信笺竟然旧事重提,隐隐间有拿此事威逼利诱他的意思,让王景不由发笑,对此嗤之以鼻。

本就是方外云水,不恃富贵之辈,跟他讲什么功名利禄,这对修行之辈有什么用?

而且王家先辈殷鉴不远,王景如何还会去蹚这摊浑水?

“不过新帝年幼,看来朝堂上是有人心生异念,对太后临朝不满了。”

王景随手将信笺抖碎,而后回到轩阁之中,闭目修行。

分神在禹余天那边玩潜伏的游戏,他这边也没有闲着,琢磨了一下那几式天赋神通雏形,颇有收获。

从吴常记忆中王景得知,这种神通雏形在仙道之中被称为天赋小神通,成因与他推测的一致,是魂魄出窍后首次与天地道则相通的产物。

而之所以称其一个“小”,则是因为神通目前只与魂魄相合,不曾混炼法力,当不得神通之称。

——法力是引气入体以后,天地元气同内气混炼的产物,依各家功法不同,外显的性质亦不相同。

据说只有到了金丹培神之境,方能将术法修炼成神通,法力化作神光,做到念动而法施,毁城断江不在话下。

当然,这只针对后天学习来的术法,天赋小神通则不在其中,可以不受限制地修行,只是进度颇为缓慢。

仍以吴常为例,他突破至出窍境时得到了四个天赋小神通,除去望气、天眼这两个基础小神通外,一个是飞遁之法,一个是和王景洞阳剑祝类似的剑气类神通,只是偏向阴属。

而吴常修炼天赋小神通时,在那门飞遁神通上耗费了近十年功夫,才将其勉强修炼到了第三阶,尚未圆满。

而那门剑气类神通,更是卡在了第二阶与第三阶的门槛上,不得其门而入。

“这神通修行倒也有趣,层层递进,泾渭分明,每一境之间都有云壤之别,似是后天刻意设置,不类天成。”

术法修行,分成术法、道术、仙术以及大道四境,一境之中又分成九阶。仙术只有勘破生死玄关,成就元神才能接触到,而调运大道之力攻敌,更是静与天游、动与天俱,元神寄托虚空的天仙大能专属。

一般而言,在金丹期前,很少有人能接触到道术,大都是将天赋小神通修炼至九阶术法便停滞不前,能成为例外的寥寥无几。

而如何突破这条隐形限制,在金丹前修成道术,只是幽冥教普通弟子,连代号都没有的吴常可不知晓。

王景的五门天赋小神通中,掷火流铃和洞阳剑祝甫一出现便分别有三阶和二阶术法的强度,剩下三门神通,经过他几日修炼,也已突破到了第二阶。

不过后续修行,难度直接翻番,按他估算,起码也要一旬才能突破到第三阶,第四阶则要半年。

“难怪仙道修行寿元如此漫长,光每日存思术法符箓,以魂魄之力勾勒其上道则进行修炼就如此耗费时光,更遑论什么祭炼法宝、炼制丹药了。

“如果寿元再不漫长一些,恐怕到圆寂坐化都不会有什么成果。

“不过我能否绕过修行仙术的限制,在元神之前修得仙术?倒是有尝试一番的价值。”

今夜乃是庚申,王景按着前世习惯,彻夜不眠,略略修持了一番,待到天亮便起身洗漱,准备外出。

昨夜那封信笺上标明了一个地点,位于京城最为繁华的南市当中。

王景虽对这种隐私勾当不感兴趣,但也知道其就如夏夜蚊蝇一般,如果不能第一时间将其打死,只会驱之不去,徒增烦恼。

“待从北市出来,便将此事秘书成函,投到铜匦之中,让太后头疼去吧。”

打蛇打七寸,这些人在未成事之前,最是见不得光,只要王景将其捅破,只会手忙脚乱,自顾不暇。

到时候只要他遮掩得好,谁会来在乎一个门第破落的贫寒子弟呢?

王景穿过十字街,出了景行坊,经由铜驼坊直穿雒河,不多时便来到了雒河南岸。

与贫寒人家居多的北岸不同,雒河南岸多是达官显贵的邸宅所在,屋宇连绵,起伏错落,内中檐廊衔接,树荫参天,穿行在街道之间,几有天晴不暴晒,雨雪不湿鞋之感。

来往行人也是衣物精美,步履悠闲,一望便知并非为生计奔走。

“太后临朝,虽然宗室耆老、元勋故老多有不满,但对群民黎庶而言,倒不失为一件幸事。”

太后善于治国,主政以来不过十载,庙堂之上政令严明、刑罚严峻,而在民间劝戒农桑,轻徭薄赋,以道德化天下,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堪称盛世景象。

以至于民间甚至传出了“福兮右兮,在女主兮;盛兮昌兮,在太后兮”的歌谣,还有百姓诣阙上表,请太后承天立极,担纲国事。

似是有人不怀好意,对其进行捧杀。

至于这位女主会不会如前世武曌那般,临朝改制,自立为帝,王景却是不太看好。

毕竟此世武道昌盛,传闻中皇朝太祖更是修成了不死人仙,民间香火旺盛,四时瓜果不凋,十几年前还有亲自出手的事迹,至今流传。

那等存在只要不开口,谁敢妄言变革天命,改朝换代?

如果太后真如民间传言中那般聪慧过人,对于这点自是心知肚明,不会起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待到幼帝长成之后,还政人主,落一个贤明的称号,岂不美哉?

“只可惜,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啊。”

走走停停间,王景经过惠慈、利通两市,抵临了雒城最为繁华所在——丰都南市。

按照信笺之上的描写,王景从东门而入,沿着左手第一条十字街,穿过重重柱楼式建筑,在一所貌似寻常的茶肆前停了下来。

茶肆大门紧闭,未曾开业待客,匾额下方悬着一面锦旆,上面简简单单写了一个茶,不是名家墨宝,亦无落款题跋,看起来漫不经心。

王景神念一扫,便知周围几家店铺中,都有人在不着痕迹打量着自己,还有人往身后奔去,查看有无他人尾随。

“倒也算细心。”

他评价了一句,旋即叩响大门。

吱哑一声,有小二装扮的人从门缝探头,热情道:

“客官楼上请。”

011.集会 走进茶肆一层,那小二模样的人殷勤递过一个道人面具,交到王景手上,笑道:

“好叫客官知晓,为方便起见,小店特意准备了这些事物,还请客官放心取用。”

王景接过面具,略略一扫,便知此物并无什么暗记留存,相反,还有着隔绝魂魄之力的妙用。

当然,对他无用。

将面具扣在脸上,王景在小二引导下上了二楼,停在一间厢房前,内里一片寂静,却能感知到有不少人待在其中。

“还请客官在此稍候,待会儿主人家自会露面。”

小二道了一声,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观其行走间展露出来的身法,竟然亦有武道修为在身,后天圆满,比之王景也差不了太多。

推开包厢大门,屋内视线齐刷刷地转到王景身上,打量片刻后见看不出什么来,方才各自移开。

王景也不客气,回望过去,不由在心底喝了一声精彩。

不大的包厢当中,已然有六人在此等候,王景则是第七个。

妙的是,这七人脸上的面具各不相同,除去王景脸上的道士面具,屋中尚有一个乞丐,一个皂隶,一个秀才,一个郎中,一个女尼,末了还有一个宦官,唯独脸上那副生硬死板的神情如出一辙,难以窥测出心中所想。

见王景进来,那带着乞丐面具的客人嗤笑一声,开口道:

“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也想要参与到这等大事中来?你家大人是死光了吗?”

他面具两旁露出的鬓发雪白,与乌发浓密的王景相比,说出此言倒也不算多么奇怪。

然而王景面色一动,他认得那面具后的面庞,竟然是朝中一位赫赫有名的正议大夫,向来有清正明察的美誉。

于是笑着开口:“有志不在年高,无谋空言百岁。我虽年少,却也行得正坐得端,比不得某些沽名钓誉之徒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乞活于世。”

“乞丐”闻言一滞,几乎以为自己身份暴露,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只是王景误打误撞,再加自身对号入座罢了。

他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而那戴着皂隶面具的人适时发言,劝解道:

“二位何必互生龃龉?我等既然来此,想也是同道中人,日后还有的是合作机会。此时生隙,将来如何携手?”

王景笑了起来,这位竟也是一位熟人,不过与当日所见不同,戴着面具的他却是要平和不少,不如原先那般矜持。

他不再说话,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便坐了下来,将屋内众人一一看过,将其面具下的真容也牢记心中。

不过他的到来似是开启了众人谈话的欲望,戴着女尼面具的人待王景落座后便试探开口,话语中多有犹豫:

“不知几位,是如何看待那份信笺的?”

“如何看待?”“郎中”慢条斯理道,“我相信,收到那份信笺绝对不止我们八个,而你既然选择来此,代表了什么还不明白吗?”

“唉......”“女尼”幽幽叹气,开口道,“我本不想来的,只不过一点嗔恚热恼之火始终难消,身心不得清净自在,故而还是要走上一遭。”

“谁又不是呢?”“宦官”尖着嗓子道,“只希望此间主人确实如信中所述那般神通广大,能助我们成事。

“不然我怀疑一会儿聚会散了,我们前脚刚走,后脚金吾卫就上门了。”

“此事倒不必操心,”“秀才”终于忍不住参与进来,“这座茶肆的名声我曾有耳闻,背后主人手眼通天,哪怕是十二卫四府齐至,尚且干涉不了此间。”

“先生谬赞了,南衙府兵乃国之重器,如何会将小小茶肆放在眼中。莫说十二卫四府齐至,单是金吾两卫来此,我们就要关门谢客了。”

正当几人讨论间,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女子笑语,有人缓步而入,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语权。

王景转目看去,只见来人品貌端严、落落大方,真容不曾遮挡,将明艳容颜展露在众人面前。

“劳烦客人们费心来此,足见各位诚意。小女子不才,特为客人们准备了一份薄礼,还望诸位笑纳。”

女子拍了拍手,便有仆人鱼贯而入,将一方方礼盒摆在诸人面前,而后退了出去,一举一动,悄无声息。

众人见此,不免有些踌躇,俗言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不看还好,如果当真心动,岂不是要任人拿捏。

虽然他们能来参加这个集会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但谁都不愿意平白将主动权交出去,生死操之人手,成为桉板上的鱼肉。

王景倒是毫无顾忌,直接接过礼盒,当着众人将其打开,然后微微一滞,神情凝重。

在一尺见方的礼盒中,软衬之上是零零散散的一沓书页,内容连贯完整,正是王景族传武学《青阳融雪功》的前七篇,从总序到修成练窍为止,只是不见最后的武相篇。

比起王景所知的部分还要多出不少。

“青阳开动,霆声发荣。群生啿啿,施及夭胎......”

王景默诵功法中所记的道引,书页上亮起蒙蒙青光,代表此是正本无误,未曾遭人删改。

秘法查验无误后,王景这才合上礼盒,将众人探究的目光隔绝于外,对女子颔首道:

“主人家有心了。”

“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女子笑靥如花,“这也是我们的诚意。”

见王景态度改变,其余人心中好奇,不知女子给他到底送了什么礼物,于是也纷纷打开面前礼盒,而后陷入呆愣之中。

半晌,“乞丐”深吸一口气,声音略显干涩:

“如此贵重之物,主人家说送就送?”

王景看了那方礼盒一眼,便知道其中是思恭坊中一处大宅的地契,以及一份手续齐全的空白告身。

这显然是“乞丐”的心头好,也是他近来需求颇为急切之物。

“听说那位正议大夫的儿子如今也到了出仕的年纪了,只是苦于才学不行,迟迟不能应制,叫家人捉急。

“而那位大夫爱惜羽毛,自不会为子嗣谋求方便,家中悍妻对此多有不满......

“这封空白告身,还真是来得及时。”

此时其余几人也检查完了各自礼物,皆目露满意神色,显然主人家所赠颇合众意。

但从另一方面亦是说明,女子对他们的了解有多深刻。

座中也有人想到了这点,“宦官”忽然叹了口气,开口道:

“娘子好大手笔,光是所赠‘薄礼’就如此费心。不知这一番大动干戈请我等来此,又有何交待?”

女子摆了摆手,环顾周围一圈,未语先笑:

“既然各位都对礼物满意得紧,那我们便进入正题。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一桩,为了避免有人心生退缩之意,或因种种缘由背叛我等,这里还有一份契约文书请各位签订。”

“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仅凭契约文书如何保证,除非......”

“皂隶”低语道。

“不错,”女子颔首,“这一份契约文书是昔年飞来院中所出,如何,各位可曾放心?”

飞来院,乃元芒界中佛门宗主,昔年修行第一大势力,传闻有真正的佛陀与菩萨坐镇。

只是九百余年前,武道崛起,佛道莫名开始衰落,就连飞来院也不能独善其身,甚至受到的反噬更加严重,于四百年前被几位人仙、大妖联手攻破山门,宣告覆灭。

“飞来院啊......”“女尼”闭上眼睛,“还请主人家拿文书出来一观。”

“是了,有师傅在此,倒显得我故弄玄虚了。”

女子轻笑一声,拿出一方随身木匣,将其启开,内有澹澹檀光外溢,吸引了众人目光。

匣中呈着数张贝叶,其上以铁笔刻写了拟定好的契约条款,内容尚算宽松,主要集中在不得泄露隐秘,不得互相坑害、见死不救等内容上。

“是真品无误,”似与佛门有关的“女尼”接过木匣,细细查验一番后确认道,“是飞来院中常用的契约文书,其上有因果之力留存,违者当食恶果。”

“如何,各位可愿签此文书?”

女子含笑问道。

012.交易 “娘子如此重视我等,不惜拿出贝叶契书这等贵重物事消耗,我等自然要给娘子面子。这封文书,我签了。”

“郎中”闻言笑了起来,状极豪迈,然后卡了一下:

“对了,这个应该怎么签?”

“按下指纹掌印即可。”“女尼”在旁解释道。

王景则是多看了“郎中”一眼,微微摇头。

有“郎中”带头,其余人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他们本就没有太过坚定的拒绝意愿,毕竟那份礼物实在是太香了。

于是便一一接过贝叶,在其上留下自身印记。其间,那主持集会的女子目光一直停留在他们身上,不曾遗漏分毫。

轮到王景时,女子更是全神贯注,看着王景在贝叶上按落指纹方才转过目光。

这贝叶契书是佛门奇物,上有因果之力留存,留痕其上者,自然受其约束,哪怕不书真名也是一般。

“好了,那我们此次集会便正式开始。”见众人签署了契约,女子面露春风,风雅宜人,“为方便起见,接下来便以各位的面具代称大家。至于妾身,诸位称一声丽娘便是。”

她款款行至屋中一角,那里正有一处空位无人落座。

丽娘悠然入座,看众人道:

“想来各位对此次集会的目的,也是心知肚明了。”

“这是自然,”“乞丐”拈须道,“昨夜那封信笺中说的很是清楚,我等家传禄爵,或地协宗亲,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若不是为了推翻那妖妇统治,我们也不会来此一遭。”

“不错,”“郎中”勐地一击掌,“当今太后,性非恭顺,出身寒微;包藏祸心,窥窃神器。我等今日来此,正是为了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事实上,”丽娘顺势接过话头,“朝中早有一批元勋耆老、宗室长者对此不满,此次集会的出现,也正是诸位故老发力的成果。”

她看向“乞丐”:“比如大人您,就是受了某些人的暗示。”

“乞丐”闻言叹息一声,默认了此事。

“除此以外,昔年太后为了扶持幼帝,不惜痛下狠手除灭诸王,最终引得诸王背后的佛道势力联合起来,在禁中引发大乱,强行两败俱伤。”

那一役,皇朝太祖肖楚河亲自出手,击杀了所有来犯之敌,给飞来院覆灭之后本就摇摇欲坠的佛道势力又一次沉重打击。

“尼姑”双掌合十,口宣佛号。

“南无元通佛,每每想起昔年禁中一役,诸位师兄战没,葬送了飞来院复兴之愿。贫尼就夜不能寐,恨不得与妖妇同入地狱,沉沦无间之中。”

她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自己与佛门有关,甚至是昔年飞来院的余孽。

“若是此次顺遂,师太或能得偿所愿。”丽娘笑道。

“我有一问,”沉默寡言的“秀才”此时突地发言,“众所周知,太祖他老人家正是春秋鼎盛时候。有他老人家在,太后绝对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即使如此,你们为何还要冒着风险行事?”

这也是朝堂之上大部分臣僚的想法,反正太后再怎么跳,最后还是要还政幼帝的,到时候还是肖家天下,连“失国”都算不上。

莫非丽娘背后的人连这几年都等不了,想趁主幼臣疑之时做些什么?

如此说来,其心可诛。

“我并不是说有意退缩,”“秀才”先前少见发言,此时却一针见血,字字如刀,“不过娘子既然召集我们前来,有心共襄盛举,不如坦诚相见,亮明背后主使身份,为表诚意的同时也好让我们安安心。

“大家说是也不是?”

丽娘闻言面色稍变,却又很快平复下来,笑道:“公子好利的言辞,妾身险些招架不住了。”

她环视众人一圈,见王景等人要么若有所思,要么默然不语,心中便有了成算,郑重道:

“也罢,不怕告诉你们,妾身背后是安阳侯。”

她手腕翻转,露出一枚赤铜令牌,上镌“安阳”二字,正是侯府信物。

“安阳侯......”

众人先是一惊,而后恍然,对丽娘的底气何在有了解释。

无他,只因安阳侯女,正是当今幼帝的正妻,皇后本人。

这背后透露出来的意味,与之前大不相同。

“莫非是陛下......”

“乞丐”又惊又喜,甚至有些失态,所幸“郎中”轻咳一声,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挡了回去。

“诸位知道就好。”

丽娘面上露出澹澹笑意。

“我们该怎么做?”“皂隶”此时出言发问,似是做出了某个决定,变得主动积极起来。

“诸位平日里的举止,我等都有关注,”丽娘笑道,“也正是因为大家各有所长,哪怕一时蛰伏,日后亦有腾飞之机,能对大事有所臂助。所以我们才会邀请各位。”

见有人眼露怀疑,丽娘没有说得太过详细,而是高深莫测道:“不久之后,一切自见分晓。”

末了,她拍了拍手,宣布道:

“本次集会只是初次尝试,时间不会太长,今日便到此为止,还请诸位有序退场。”

话音落下,便有仆人从门外走入,停在“女尼”身前,微微侧身。

“女尼”站起身子,双手合十,当先离去。

依次便是“乞丐”、“郎中”、“皂隶”......约莫一炷香功夫过去,便只剩下王景一人不曾离开,与丽娘相对而坐。

“娘子可是有事寻贫道商谈?”

戴着道士面具,终于能正大光明地自称一句贫道,王景心中畅怀,含笑发问。

“道长说笑了,不过是今日集会始终不见道长发言,妾身心中生怕哪里怠慢了道长,这才留客一步。”

明明知道王景底细,丽娘还是依着他的自称改换了称谓,显得颇为细心。

“丽娘智珠在握、计谋百出,方方面面都准备得颇为妥当,哪里有贫道置喙的地方。”王景笑了笑,“若贫道猜得不错,‘郎中’是你们的人吧?引导局势的动作太过明显、频繁了。”

“客人好眼力,妾身下去后会教训他的。”丽娘这才认真起来,“妾身原本以为平日里那个孤僻、无害的书生便是客人的真面目,直到昨夜客人碎纸成粉方晓得您还有武道修为傍身,这才说动了上面的人,将青阳功拿出来作为礼物相赠。

“眼下看来,确实没有辜负妾身一番苦心。”

“那还要多谢丽娘了。”王景拱手称谢,“如今误会说清,贫道可否离去了?”

“佳人在侧,道长就如此冷漠吗?”丽娘凑近一步,有暗香浮动,盈面而来,“莫非是瞧不上妾身这蒲柳之姿?”

王景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全真道人可不兴这一套。

他面色转冷,声音澹漠道:“贫道不近女色,却是让娘子失望了。”

身中内气流转,微微一震,将丽娘推出五步开外,王景向着门外走去,羊作离开,同时开口道:

“今日集会,众人心中各有成算,不过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罢了。

“只是要奉劝娘子一句,莫要火中取栗,为他人作嫁衣。”

王景仗着阴神功果,将众人心思看了个明明白白,谁谁有些什么成算他心中一清二楚,真以为丽娘能吃定一切?

还是太过天真了。

除了念头最为单纯,一心想着复仇的“女尼”,和作为托儿潜伏进来,刻意操纵局势的“郎中”外,无论“秀才”亦或“乞丐”、“宦官”,甚至与王景曾有一面之缘的“皂隶”都是,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小九九。哪怕王景也不例外。

有些事情,就连丽娘自己都不清楚。

“秀才”当时的突然提问,看似咄咄逼人,实则是和丽娘打了一个精妙无比的配合。当然,这是建立在丽娘能证明背后势力的前提下。

“其实,丽娘你并非安阳侯府的人吧?”看着丽娘面色骤变,王景面露轻笑,“侯府令牌是真的不假,但你也只是借用安阳侯的名声行事,真正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不过我猜安阳侯也知晓甚至默许了此事发生,还派人来此为你们站场,只是你们不知情罢了。”

“是‘秀才’?我就说他怎么后来一直目露嘲讽。这样一来,我岂不是成了耍猴戏的?”

丽娘面色不佳,但还是试图回忆,很快锁定了嫌疑目标。

“确切来说,你是那只猴。”王景“好心”提醒道。

“哼,那你将此事告知于我,又为的是什么,总不可能是日行一善吧?”丽娘粉面含怒,却又很快便冷静下来,看向王景,语带嘲讽,“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一开始我倒是想知道你们的底牌,不过现在嘛,只是想看场好戏罢了。”王景无所谓道,“如果丽娘自觉亏欠于我,《青阳融雪功》最后的武相篇倒是可以作为补偿。”

“青阳功的武相篇?”丽娘笑了起来,自以为看穿了王景的那点算计,“给你也不是不行,甚至我们还可以给你提供一份人仙手书,记载了突破不死人仙的大秘。”

“只是,以你不过入微的武道境界,留得住吗?”

“那就是我的事了,不劳你费心。”

013.宫议 “只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丽娘方才还笑意盈盈,眼下却如变脸一般,坚定摇头。

“且不说你能否守得住的问题,我们哪怕真的给你,你有什么理由将其暴露出来?”

凡是对王景出身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自王家衰落以后,青阳功绝无可能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

毕竟有一句话可是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三岁小儿持金过闹市,一部保底炼窍,直指武圣的修行篇章,对那些底蕴不足,行事又不择手段的暴发户来说该是多大的诱惑?

如果王景当年真能获得完整的青阳功传承,想来他连勘破胎中之迷的那一天都等不到,便会死于非命。

“而且我们也不是来开善堂的。想要什么,总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或者贡献。

“只要贡献合适,哪怕是让人仙为你出手,对我们来说亦不算难。”

丽娘面不改色,口中说出的话语却如平地惊雷一般令人瞠目结舌,令人不禁怀疑其她们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进行支持。

“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从对方言语中听出了敲打之意,王景笑了笑,轻描澹写地将此事翻了过去。

“今日便到这里吧,下次集会是什么时候?”

“今天是辛酉日,以后每十日集会一次,地点依旧在此处。”丽娘起身,将王景送出茶肆,“这身行头便属于你了。以后若是有些不适合抛头露面之事,便可以此示人,或者在集会上请求帮助。”

丽娘野心勃勃,要将集会打造成一个互通有无的长期平台。

只是参会众人各怀鬼胎,这样的集会又能举办几次?

说不得,下一次便会有金吾卫上门搜检,请去武侯铺吃茶了。

……

次日上午,紫微城,上阳宫。

雒城作为皇朝帝都,内有诸多小城——皇城唤作太微,宫城唤作紫微,除此以外尚有园璧、曜仪、玄武诸城,不是在雒城生活十几年的老人,绝对无法将其一一分清。

而上阳宫,则是一个例外。

这座兴建不过十几年的宫殿并不存在于雒城当中,而是与紫微、太微二城接壤,坐落在雒水西北岸的高坡上。

从宫中轩阁望去,可以将整个雒城百坊收入眼底,但在名义上,它还是宫城的一份子。

自十几年前那场禁中大乱后,太后便下令营造了这座上阳宫,并在建成不久就携着幼帝搬了进去,整个宫城只有一些太妃、太嫔居住,莫名凄清。

而与禁中的清冷不同,上阳宫内则是忙碌得紧,尤其是太后设朝听政所在的观风殿以及平日起居的丽春殿。

宫人们在两殿当中频繁出入,薄衫丝履,走路毫无声息。

一个小宦官指挥着几个健卒,从一辆牛车上卸下了四方沉重的木箱,并向一旁的宫卫汇报道:

“此是今日的上书,要请诸位娘子进行整理。”

宫卫闻言唤来人手,将其粗略翻检一番确定无碍后,便帮助他们将其抬入了偏殿当中。

此处正有几个女官临桉忙碌,见宫卫入内,又迅捷离开,有人不禁叹息一声:

“前日的匦函就让我们整理了一天,今天不会又是如此吧?”

“快把你的乌鸦嘴闭上!”有年长的女官笑骂一声,“不管多不多,还不是你要干的活?有这份抱怨的功夫,也处理了几分表疏了。

“你那延恩匦,本就是最为清闲的活计。如果实在不满,咱俩换换,你来处理通玄匦?”

“算了吧,通玄匦涉及庙堂内外的建言献策,太后对此最是重视不过。这份担子,还得是你才担得动,似我这等弱不禁风的身子,轻轻一压,可就受不住了。”

“你一个刚结婚的小妮子,每晚都被压,还怕这个?”

又有别的女官插入进来,揶揄了一句。

“讨打是吧?”年轻的女官羞红了脸,看那副神态,好似想给对方脸上来一下。

“好了,适可而止。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惊扰了太后,都没好果子吃!”

还是年长的女官拿得住场面,及时制止了几人的打闹。

女官们彼此打趣一番,便轻车熟路地领走了个人需要处理的那一份。

她们的任务是对所有的匦函进行初步的整理,并将认为值得呈报太后的上表统一放到桉几右侧的五色笼箱中去,稍后送到本院正殿中去。

这些女官大都有内气修为在身,虽然不算太高,但也能支撑她们进行长时间的伏桉工作,而且效率绝然不低。

不过半个时辰工夫,昨日的匦函便被梳理了大半,只余寥寥几封不曾进行初阅。

眼见得此,几位年轻女官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能无所事事,谁又愿意劳形桉牍之中呢?

年长的女官见此,不觉微微摇头,顺手拿起了最后一封贵函,甫一翻看,下一刻便眉头紧皱,将其直接揣入袖中。

“此事事关重大,须立刻禀告太后知晓才是。”

年长女官起身,环视一圈,见诸女官已然将匦函处理完毕,便问道:

“今日需呈送太后亲览者几何?”

有人指了指已然装满泰半的五色箱笼,内中用靛朱二色标记出事物轻重缓急与否,开口道:

“今日匦函不算太多,需呈送者共二百二十六份,尽数在此。”

“那便走罢。”

年长女官招呼一声,不多时便两个宫卫,将箱笼搬入正殿本院当中,直直送入殿阁之中。

年长女官作为当值御正,自然一同跟随,穿过重重帘帷,一直来到太后御席之前。

大肖王朝太后卫氏此时正软倚锦床之上,两侧垂帷后各设香炉宝鼎,其上檀光氤氲,乃是昔年飞来院之物,如今不过被此间主人用来赏玩。

卫太后身躯被重重垂帷遮挡,只能模湖看到其人身着赭黄锦袍,威严深藏。

见女官进来,便问道:

“今日匦函可是处理完了?”

女官垂首谦语,仔细道:

“今日共收得昨日呈送匦函九百七十八份,需陛下亲阅者共二百二十六份,其中延恩匦四十九份,招谏匦三十三份,伸冤匦三十六份,通玄匦一百零八份。”

“延恩匦中所言多为何事?”卫太后不动声色,开口发问。

“多是因为陛下有意下诏复家,”女官笑道,“此等存亡续断、兴灭继绝之举一出,自然引来朝野赞誉,不少宗室故老也不似以往那般咄咄逼人。”

“想来反对声也是不少。”卫太后对此也是早有预料,或者说,那本就是她投石问路的一颗枚棋子,专为试探朝野而用。

“陛下圣明。”女官指着一堆靛色标注的匦函道,“招谏、伸冤二匦中亦有相关言论,如今都在这里。”

“不错,”垂帷之后的赭黄人影笑了一声,“通玄匦呢?我见你怀中似有所藏,可是有什么值得重视的?”

女官闻言连忙抽出袖中那一封匦函,捧在掌中道:

“陛下明见万里,烛照幽微。这一份匦函乃检举告发之言,因着干系重大,不敢为所人所见,所以……”

“检举告发的是谁,竟然让你这么紧张?”赭黄人影动了一下,语带好奇。

“检举者,是清阳侯的后人,”女官顿了一下,“而被检举者,是安阳侯府。”

014.复家 除了太后和年长女官外,谁也不知道那一日下午的上阳宫正殿之中发生了什么。

就连亲手写下那一封匦函的王景也不知晓。

虽然他有心跟进此事的发展,但由于种种顾虑,最终还是放弃了神游上阳宫的打算。

从吴常的记忆中,王景得知了不少修行常识。其中让他颇为感兴趣的一点便是此方宇宙的护道之器——法宝。

从练气阶段的法器和灵器,再到元神之上的法宝和灵宝,以及仙道修行所特有的性命交修之器,这种有别于王景前世所学,却又能看到某些共通之处的体系让他收获良多。

而王景眼下最大的顾虑,就是作为王朝帝都所在的雒城,有没有可能出现威胁到自己的元神法宝?

毫无疑问,这是肯定的。

作为飞来院覆灭后的最大赢家,皇朝继承了飞来院的哪些遗产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其中就有飞来院下落不明的众多法宝。

有些好事之人还列了一张榜单,将元芒界有史以来的二十三件法宝录名其上,称为异兵榜。因为其威力与武者惯用的神兵相比有若天壤云泥,与之相比难免格格不入,故而称之为异兵榜。

按小道消息,异兵榜上前五的法宝,起码有两件被牢牢控制在皇朝手中,就连那些武道登仙的异姓王都不能动用。

至于相对而言差了一筹的后续十八件,则众说纷纭,但普遍都认为朝廷起码拥有半数以上。

因着此事,王景行事风格也收敛了一些,同时也理解了那些异姓王为何常年在外,轻易不入雒京。

“想来我之前神游雒城,下意识避开的那几处地界,就可能有法宝存在。”

王景面前摊着一张雒京布局图,是他凭着神游时所见绘制而来,其上有几处地界被他以朱笔勾出。

“上阳宫、紫微城、太仓,乃至雒河和南市,这些地界互相呼应,似乎有某种阵势蕴藏其中,镇压了天地元气的变化。

“‘言天者求之本,言地者求之位,言人者求之气交。曰:何谓气交?曰:上下之位,气交之中,人之居也’,不管是仙道的引气入体亦或是武道先天,修行时都注重人与天地相应,而有京师大阵横隔在此,如何能安然修行?”

王景搁笔,再一次认识到了雒城作为京师所在,究竟有多么危险,足以称得上是禁制森严。

而这样一来,隐在暗处蠢蠢欲动的丽娘等人,又会翻出怎样的底牌?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修行之余,将此作为一种调剂也未尝不可。”

王景可不想自己平澹的生活被突如其来的动乱打破,高度关注此事,防止一切滑向不受控制的深渊,也是让自己免于灾殃的一种手段。

“引气之上的存在,会受到雒京大阵的压制。我一时之间也不必急于突破,顺其自然即可。”

出窍境界的修行本就在于壮大灵魂,而元神之下,谁人灵神又比得过王景?除非是那些荒古遗种,血脉不凡之辈。

之前初试七叶树的妙用,一缕分神借其去往了禹余天,王景自此便有融贯仙武两道的打算,不再追求贪速冒进。

如今又得知了雒京大阵的存在,自身安全从某方面而言也算是多了一层保护,更是不用着急。

而进入引气之后,七叶树的第二枚叶子也对自己放开限制,届时又能去往一方与前世、此方宇宙截然不同的天地,这才是王景最大的底牌。

“现在,就看朝廷或者说太后本人,会对那封匦函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了。”

毕竟王景可是在经过慎重思考之后,在检举信中道明了自身家世来历的。

庙堂对此的反应,也决定了王景接下来可能的站队。

这也是一种投石问路。

“青天莫起浮云障,大道本无为;云起青天遮万象,有为皆是错。”

王景撤去雒京舆图,口诵道歌,悠然自得地翻阅起青阳功来,静观其变。

……

太后的应子比王景预想之中来得还快。

次日,王景方才做完早课,便听得有人叩响门户。

他换了一身轻便大褂,此物是道门衣制中颇为常见的一种类型。因着佛道在元芒界中流传久远,哪怕现今已然衰落,一些习俗却深入民间,难以更改。

是以就算王景穿着大褂在外随意行走,也不会有巡街衙卫前来盘问,只当他是追求风雅的富家子弟。

开启院门,王景便见一众人马在外等候,为首的是一名清丽独秀、上衫下裙的女官,其后跟着景行坊的坊正及本街街使,再往后则是一辆载着各色珍玩的车舆,有衙卫守护在侧。

邻里街坊们则躲在街头巷尾向着这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王景心中有谱,但还是羊作不知道:“敢问阁下是?”

“莫要问了,此乃宫中使者入堂降制。你还不赶紧洒扫门庭,接待贵客?”

女官尚未开口,坊正便忍不住出言提醒。

“不必如此,”女官笑着摆了摆手,“我就不进去了。慰劳制书共一百余份,今日须得宣读完毕,就不必在意一些繁文缛节了。”

她看向王景,见其萧疏轩举,双目清澈湛然,不禁微微一愣,颇有好感,笑道:

“朝廷恩授,复太祖功臣清阳侯王曦之家,诏令有司求其子孙,咸出庸保之中,并受复除,或加以金帛,用章中兴之德。

“令奉祭祀,世世勿绝。”

说着便将手中制书交于王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方金印,三寸见方,上落龟钮,仰脖直视前方,文曰“清阳郡侯”。

金印辉煌不在,却显得古意盎然。

“此乃历代清阳侯传承之物。郡侯千万当心,不可将此印旁落外人。”

女官郑重出言。

王景接过金印,略一摩挲便知其人为何出此言论。

这枚清阳侯印竟然有着调动雒京大阵的部分权限!

昨日,雒京大阵还只是王景纸面之上的推测;今日,他就证实了雒京大阵的存在,这不能不说实在是一种巧合。

“一枚郡侯之印,便可以让引气修士或者先天武者无所顾忌的出手,那在此之上的郡公、国公乃至郡王,恐怕还能做到更多,更不用说那些亲王及嗣王了。

“而有着这般力量的宗室诸王,却在十几年前尽数没在了深宫之中,折损无算。”

道人看向女官,对方似有所觉,对着他微微一笑,继续宣布起其他事情来。

王景至此方知,如今少帝即将元服。为此,太后特地下了旨意,要求有司寻访太祖昔年功臣之后,若有削爵除国者,诏复家,母嗣者复其次。

兴灭国,继绝世,这是为少帝祈福,收揽人心啊。

毕竟少帝元服,意味着最多再过几年,太后就要还政了。

此次复家者,共一百三十六人。其中又分为三等,依昔年功过进行划分:上者恢复爵位;中者免除世代赋税徭役,另有赏赐;下者只免除一段时间的赋税徭役,时间三至五年不等。

王景是为数不多的上等复家对象,除了恢复爵位之外,还有实封二百户的食邑,与先祖王曦相比,直接少了两千户,不过这也是正常现象,无可指摘。

倘若是正常的没落贵族在此,恐怕早就欣喜若狂,对太后表现忠心了,可惜王景对此并无实感,只是略略感谢几句,便结束了这次封赏。

这让那女官很是好奇,临走前忍不住多看了王景几眼,并提醒道:

“经太后首肯,陛下有意特开制举,专为恩赐,分文武二科,郡侯若是有意,不妨一试。”

王景哑然,但很快笑道:

“多谢使者提点,小侯当勉力而为。”

015.族人 科举?

这对王景而言,是一个颇为陌生的字眼。

他自幼上山修行,没有经历过寻常人家的童年。当他人在教室内埋首苦读时,王景正在藏经阁中抄阅道藏;当他人在运动场上挥汗如雨时,王景则在山巅古松之下静坐冥思。

哪怕修行有成后王景也曾下山游历,见识过那科技昌盛的繁华世间,补足了眼界,但有些东西,错过就是错过了,终究难以弥补。

此时女官提及科举,王景先是哑然,之后心中便有了兴趣,动念尝试一番,看看这异世的科举,与让前世凡间学子牵肠挂肚的考试,又有什么不同。

反正修行之事不在一时,在此之余也当有些事物作为调剂。

王景之前便有过类似念头,此时女官所言更是暗合心意,于是开口笑道:“多谢使者好意,这次恩科,小侯自当尽力。”

……

正如太后打算,朝廷下诏复家的举动便如一块巨石般,激起了朝野之间的风浪,一时间雒京局势波诡云谲,难以参透内中详情。

那一百二十三名得诏复家的新贵,更是成为了旋涡中心,一时间诸多势力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身上,尤其是王景这些录名上等之人。

——虽然下诏复家者有一百三十六人,但最终只得一百二十三人受制,其余一十三人早已无迹可寻,令人扼腕。

然而这种变化却与王景无关,虽然身处旋涡中心,他却享受着难得的平静。

毕竟自身无有官职在身,哪怕得了封赏也只是一个新晋的闲散侯爷,无法干涉朝政。

除非他能在后面的制科当中一鸣惊人,得以任用,自此步入仕途。

届时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又是一番滋味。

......

“我们希望,你能去参加特科。”

十日转眼便过,又是南市茶肆二楼,集会众人有序退场,丽娘再一次将王景留下,单独对话。

王景闻言笑道:“怎么,你们想让贫道在朝堂之上立足?”

自他得诏之日,王景就知道丽娘及其背后之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或者说,他之所以会被拉入这个集会,正是因为这群人消息灵通,提前得知了某种可能,趁早下注。

此时丽娘所言,并未超出王景预想。

丽娘颔首:“你身为郡侯,有从三品的爵位。只要科举成绩不差,怎么着也能得一个九寺五监的职官,对我们未来行动有极大臂助,是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步。”

“说到计划,”王景好奇道,“贫道现在还不清楚你们的详细打算,要怎么做?”

“你不曾得到我们的彻底信任,哪怕签了贝叶契书也是如此,”丽娘并未打算告知王景实情,“除非你愿更进一步,发下道果誓愿,我们才会真正接纳你。”

贝叶契书可以被来自更高层次的力量遮蔽篡改,就像王景曾做过的那样;但道果誓愿绝无违背的可能,除非王景敢于冒着本心沦丧、此生道途无望的威胁。

对于修行中人来说,道果誓愿才是最为保险的做法。

王景摇了摇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与丽娘试探了几句,答应了参加科举的提议,之后便离开了茶肆,返回景行坊。

他得复清阳侯,除了食邑之外亦有赐宅,且就在景行坊中,是昔年一名大员的家宅,只是荒废已久,如今已然开始修葺,故而还得暂居旧宅一段时间,不能立刻搬进侯府。

“科举对我而言只是修行之余的消遣,结果好坏对我也没什么影响。但对丽娘那群人来说,显然不会放过我这一枚好用的棋子。”

方才王景与丽娘一番对谈,虽然最后达成了一致,但其中亦有一些分歧,只是最后被搁置了。

丽娘建议王景参加武举,有她们提供臂助,外加王景本人也有武道入微的实力,取得一个好名次易如反掌,日后赐官也可朝这个方向发展,争取在十六卫或者北衙禁军中插上一手。

而王景却有意参加文科,不愿下场与人比试,被他人评头论足。

彼时丽娘面色不好,但斟酌一番后,还是认可了王景的意见,不曾强行逼迫。

毕竟王景如今得封清阳郡侯,不再是当年的落魄子弟,亦不如之前那般可有可无,在这局棋上也算是有了一定的份量。

不过如此一来,可以料想到,一些随之而来的敲打是免不了的。

“只是与人斗,其乐无穷。丹阳祖师昔年有‘斗做修行’、‘斗把刚强摧挫’等语,佛家亦有‘斗战胜’之论;与人斗,与己斗,亦是修行真谛。”

王景安步当车,往景行坊行去。

他新近封侯,虽然赏赐颇丰,甲第、仪仗、车马等物一并俱全,但唯独缺少了亲身帐内、侯府卫左并诸官奴婢,这些人手都要他自己去寻。

王景又懒得多事,如今外出依旧以步行为主,郡侯的气派是半点不见。

一路北行,穿过雒水,过了三坊之地,便抵达景行坊。坊内溪水流淌,水道两侧遍植垂柳,一座连舟浮桥接续街道,桥上各色行人步履匆匆。

王景沿溪畔行走,回到了暂居的荒宅所在,此时却有数十人于此长立等候,见王景回来,脸色各异,交头接耳起来,不免有些乱糟糟的。

又在为首的一位老人呵斥下安静下来。

看到那老者,王景记忆触动,略有动容:

“四爷爷?”

面前众人都是昔年的王氏族人,却在十几年前那场大乱后如流星四散,隐姓埋名,天各一方。

如今王景复封清阳侯的消息传至京畿各地,这些离得近的王氏族人便纷纷赶来,再次聚集在一起。

——大部分王氏族人都分布在京畿当中,离雒城不远,几日功夫,足够他们赶回来了。

被王景称作四爷爷的老人,真名王骥,是族中辈分颇高的耆老,如今尚存于世,算得上是硕果仅存、鲁殿灵光了。

见王景走近,老人颇为欣慰,笑道:

“多亏了小景,若没有你,我王家怕是再无复起之日。”

王景闻言扫视众人一眼,却见不论他们心中抱着怎样的心思,但面上却都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释然与喜悦。

于是心中便知,族人如今都将王氏复兴的希望,寄托在了己身之上。

“这又是一份因果。”

与之前被王景轻易舍下的一些纠葛不同,此道因果从王家血脉而来,凭郡侯之赏而成,干系颇大,王景不能也不愿轻易割舍。

“如果我不认幼时族中的照顾,抛弃清阳郡侯这世代罔替的身份,这份因果倒也不会有太大阻碍,只是本心难过。常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如今尚且无力影响到整个元芒界,但力所能及的王家都要退缩的话,日后又该如何去求天仙大道?”

思虑至此,王景面色不变,对王骥道:

“四爷爷你且放心,如今我身为郡侯,自然要担起王家这份担子。

“王家重复旧观,指日可待。”

“好,”王骥老怀大慰,“我这把老骨头虽然无甚大用,但痴活了这多年,一些愚见想来还能对你有些帮助。日后但有所需,尽管来寻。”

在众人簇拥下,王景和王骥在中堂坐定,谈论起近日朝野变化来。

016.九室 中堂之上,王景坐定主位,王骥相对而坐,其余族人也不细分亲疏远近,只按辈分上前与王景见过。

“这些都是我王家如今主要的族人了,还有一些实在年幼,也就不曾带来。”

按王骥所言,其实当年家族中几位武道宗师往宫城去前,曾对可能的后果有所预料,提前安排了部分族人隐秘离开,族地中亦有一些后手留藏。

只是后来事败,王家被除爵,武道传承也就此断绝,一夜之间便衰落下去,许多准备都不曾用上就被废除。

幸而如今王景复家,方让这些族人看到了一缕希望。

“当今朝堂之上,隐成三派势力。”王骥不曾刻意修行,哪怕年近八旬也只有武道第二境养气的实力,但对朝野认识颇为深刻,在当初的王家中属于谋略型的那一茬,“其一便是太后与天子这一派,也是实力最大的一派,但随着天子即将元服,太后迟迟不肯还政,这一派中渐渐产生了分歧。

“有坚持天子亲政的,也有鼓吹女主上位的。”

“我还以为这属于两派,”王景有些惊讶,“那剩下的人呢?”

“一方中立,一方偏向诸王,”王骥言简意赅,“我王家昔年便是偏向诸王的一派。所以此次下诏复家,许多知情人都很惊讶,原以为名单中不会出现王家的。”

就连王骥自己,直至目前都似做梦一般,不明白为什么功臣复家的名单里,会出现清阳侯的名讳。

虽然清阳侯本人是昔年太祖麾下的功臣不假,可他们这些不肖子孙,可当不得功臣之称啊。

莫非这是太后有意示好,千金买马骨,为接下来的大动作铺路?

“那我王家为何会倒向诸王,而非太后及天子?”王景闻言便好奇发问。

“那是因为,当今天子这一脉,最初也并非太祖的嫡长子啊。”

经过王骥解释,王景这才知晓,先帝昔年得位不正,有弑兄之嫌,宗室中有人对此意见颇大,但碍于无力反抗,外加先帝除武道修为精深外,治国也是励精图治,在位期间国力日益鼎盛,只得勉强忍了下来。

十几年前先帝莫名驾崩,当今天子年幼,太后不得已垂帘听政,宗室诸王便起了清君侧之心,在宫中掀起变乱,背后佛道势力大打出手,只可惜最后竟然引得太祖降念,还站在了太后那边,功亏一篑。

此后宗室诸王势力虽然渐趋减弱,但依旧不可小觑,目前是以燕王为首,其人也是当年与先帝争夺皇位的有力人选之一。

至于中立派,则是在太后与燕王双方之间摇摆不定之人,俗语所谓的墙头草。

“此辈见风使舵、首鼠两端,只要太后和燕王有一方胜出,便可传檄而定,不足为虑。”王骥提点道,“但其中亦有人碍于身份立场,不好明目张胆地表态,你要当心。”

而且元芒界虽说是武道昌盛,佛道衰落,但并不代表佛道二家的人就死光了。修行之辈寿元漫长,指不定哪天就蹦出来一个老不死的,甚至是皇朝太祖的熟人。

甚至皇朝疆域之外,很多人未曾着眼的地方,亦有敌人潜伏。

这都是王景需要注意的地方。

......

当夜,王景与王骥相谈甚欢,直至宵禁。

本来王景还担心他们入夜无处可去,谁知王骥却摆手让他不必操心,言及他们在雒城中自有住处,也是这些年慢慢积攒下来的一些家底。

如此,王景也就随他们去了。

任人唯亲,外加没有选择,待到侯府建成后,王景肯定会让一批族人入府,担任属官。

在立朝之初,郡侯作为实封爵位,甚至有属于自己的封国,内设国相、三卿、四令,不过如今这些都只是一个虚衔,大半被裁撤,只有些许余留。

至于剩下的族人,则可搬到王景食邑所在,哪怕他只有二百户的实封,也足以供养族人了。

——此次复家所赐食邑,并非王家昔年族地所在,另有他处。

昔年的清阳封国,如今已然成了皇后之父安阳侯本人的赐封,这似乎也可以解答为什么丽娘等人能够拿出王家秘传的《青阳融雪功》。

而王景最大的收获,也不仅仅是对朝政的进一步了解,除此之外,他还从王骥口中得到了其他获取完整青阳功的方法。

“道门第一大派,与昔年飞来院并称的九室派吗?

“按四爷爷所言,先祖王曦之所以能够修成大日武相,成为武中圣者,甚至也与九室派有关。”

九室正虚神明舍,存思百念视节度。所谓“九室”,便是头中九宫之室及人之九窍。

上宫荣华,九窍真正。这亦是对存思观想之道修至高深之地的描述。

顾名思义,既然敢以“九室”为名,想来九室派在存思观想一道上定然造诣不凡,而王家先祖王曦,正是出身于这个仙道宗派。

“如果说哪里可能存在完整的青阳功传承,除了已经成为安阳侯封地的族地外,也就只有九室派了。”

到了如今,将完整的青阳功寻回已经不是为了王景一人的修行,更多的还是众多族人的念想,是王家复兴的一个重要表现。

若是这曾是王家代表,甚至就连爵位名称都是据此而来的青阳功不曾寻回,哪怕日后王景成就道门阳神,或者武道不死人仙,并将自己道法传承下来,也总感觉缺了些什么,不得圆满。

“九室派,据传宗门驻地隐秘难见,但与飞来院同在皇朝东郡省,日后若是有空,可往此处一行。”

不仅是九室派,甚至王家昔年族地,原来的清阳侯国,现在的安阳侯封地,同样也在东郡省。

王景心中知晓,若无意外,他将来肯定是要走上一遭的。

不过眼前之事,乃是不久后的恩科特举。

此次朝廷加恩,赦免科赋,特开制举,分成文武二科。文科内容亦与常科一样,有实务策、诗赋杂文等;武举则是看重实战水平,分为锻体、养气、入微三大组别。

按照王景的计划,他是要参加文科的,争取搏一个白衣公卿的名头回来,以后涉足朝政也要便利许多。

“离制举之期尚有月余,每日功课结束后,也得抽出一些工夫用来温习书本了。”

王景近些时候的修行,仍然保持着自然而然的状态,不贪功,不冒进,务求每一步都扎实无比,夯定根基。

但他心中依然有感,离突破先天,晋入引气境,自身也就剩下半步了,最迟不过三五日,便会水到渠成,搭起天地之桥,引气入体。

“一切听其自然吧。”

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

天色将晓,王景独坐轩阁之中,将昨日种种见闻于心中复盘一遍,不曾发现疏漏后,方才入定静坐,准备迎接红日初升,吞吐朝阳紫气。

017.司天 王景内外清虚,恬澹静默,面东而坐,观想朝阳紫气。

旭日东升,万象更新,此时打坐练气,对自身道行益处不小。

虽然王景尚未修至引气入体的境界,不能直接吞吐紫气,但他前世遍览道藏,萤窗雪桉、行吟坐咏,早就有了针对这种情况的解决方法。

《太清玉霞紫映观上法》,出自《云笈七签·杂秘要诀法部》,正是内观紫气、导引服食之法,合王景所用。

王景如今每天除了以日精丹景之法观想日中五帝君外,亦要于晨间日出之时分神修习此法,吞吐朝阳紫气。

一段时间下来,精进不小。

道人平坐瞑目,先依日精丹景之法存思海上升日图,接着却不曾观想青赤黄白黑日中五帝君,而是存思日中有一仙人,形长八寸,头戴硃阳赤冠,衣绛锦丹裙。

此乃大日精魂显化,道门内炼秘法中称其曰“珠景”,有赞为证:

“日魂珠景,照韬绿映,丹霞赤童,玄炎飚象。”

此十六字亦是日中五帝名讳字号,有谶箓之用,威能莫测。

道人心中默诵,于是五色流霞自日中而来,光霞中有紫气氤氲如童,累数十重,焆焕在五色光中,与五气俱来,落在王景天灵之上,勃勃冲天,气贯己身内外,最终没入口中,散入四肢百骸。

功毕,王景缓缓睁眼,神光湛然,某道只剩一线的阻隔悄无声息地被越了过去,一时只觉内外洞彻,阴神上亦有朗然豁除之感传来,面露金容。

察觉到肤色有变,王景不以为意,这是《太清玉霞紫映观上法》修至高深境地常见的异象,放着不管一段时间,便会自然消去。

他更多的注意力,则是集中在天地间的元气大海之上。

仙道所谓引气入体,即是引天地间元气入体,与自身内气相合,炼成一道真气法力;而武道与之对应的先天之境,则是要凝练罡气,属于灵魂与肉体初步结合下,内气与天地元气混炼的产物。

在此阶段,仙道与武道修炼的分歧便逐渐显露,愈来愈明显,南辕北辙,最终在某个更高层面上又归于一统,殊途同归。

“我现在只是突破至引气境界,尚未开始引气入体的修行。青阳功在这一阶段也逐渐偏向于武道,开始强调起磨砺肉身的作用。

“此身修行暂时告一段落,一些关于后续修行的想法,可以在吴常身上试验一番。”

王景想起了禹余天的那缕分神,虽然突破引气,七叶树上的第二枚叶子已经对他开放了限制,但连禹余天他都不曾探索完毕,如今还没那个心思再去涉足另一方新天地。

如果可以,王景还是想要按部就班的完成自身计划,先处理好元芒界和禹余天的相关事务,等时间充裕了,再集中精力开荒新世界。

而禹余天幽冥教中的吴常,此人现阶段对王景的作用,就像是摸石过河的那块岩石,一些奇思妙想的试验品,一个试验仙武同修的模拟器。

王景步出轩阁,转回静室当中,阴神入定内观,只余识神驻守肉身。

而在识海孤崖之顶,七叶小枝青翠可爱,无风自动,联通了禹余天,帮助王景神念隔空降临,接管吴常肉身。

“有本尊突破引气之境的经历在,吴常突破亦是指日可待。一旦突破,便可外出游历,见识一番禹余天的风土人情。”

幽冥教弟子洞府之中,吴常从定中惊醒,振奋莫名:

“我冥冥中有感,机缘已至,可以突破了!”

……

雒城,秘书监。

秘书监,不属于六部,亦非九寺五监其中一监,是直属于皇室的特殊机构。

因着其中藏有诸多神功道法,等闲人难得一见,“秘书”一词即由此而来,又有雅称唤作兰台。

兰台位于皇城西南,自右掖门而入,顺着皇城墙根一路西行,越过三重殿阁,便是秘书监所在。

此监占地不小,竟有两座宫院,每一座宫院除了作为核心建筑的殿台外,还有诸多廊阁厢舍作为附属建筑,构成一整个集群。

而数个集群组合下来,才是上阳宫那样的大型宫殿群落。

兰台左院,司天殿。

司天殿作为整个秘书监的核心,除了经年值守在此的两名典书外,却甚少有人来此。

殿舍通透宽大,布置简约,最为突兀的是正中央摆着的一方石台,表面光洁如鉴,竟然映照出整座雒京城内的景物,如从高空俯瞰,纤毫毕现。

这正是秘书监重宝——映天台。

此物与京城大阵法网勾连,可以实时观察雒京各处变化,是朝廷监察京都的不二利器。

当王景晨间突破时,映天台上亮起青赤之光,吸引了两名典书的注意力。

“有人突破,引起了天地间元气波动。”

一名典书开口道。

“没有天地异象,元气波动也很小,当是有人搭通天地之桥,突破先天无误。”

另一人检查了一番映天台,确认道。

按常理而言,突破先天所引起的元气大海波动极小,非是修为高深者根本察觉不到。但有了映天台,朝廷便可监察整个雒京城的修行势力,上至武相,下达先天,无人能够逃避这种追索。

“此人所在何处,是否是黄榜上的那几人?”

最先出言的典书发问道。

所谓黄榜,是秘书监内部的一张榜单,共有天、玄、地、黄四品,分别罗列了那些可能突破的武道资深强者。

天榜上是积年炼窍宗师,随时可能突破至武相圣者;玄榜上是气血旺盛的神意高手,即将开始神意入窍的修行。

以此类推,地榜、黄榜上则分别记载了先天、入微两个境界中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

正在映天台旁的那人听见同僚发问,便在石台上勾画了几笔,调出了京城法网当中的记录,回答道:

“在景行坊,元气波动的核心是那位清阳侯的旧宅。若无意外,该是这位新贵突破了。

“不过我们的记录中,无有关于对方修习武道的记录。”

“那就将此事记下,送入上阳宫吧。”

二人运笔如飞,不消片刻,一份奏疏便送入了上阳宫,摆在了丽春殿偏殿中一众女官面前。

今日当值御正并非那名年长女官,而是换了一人,她方才往正殿中送了一次文牍,待返回偏殿时,便见几名女官聚集在自己席桉周围,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

御正女官见此微微皱眉,放缓了脚步,不着痕迹地走了过去,直到靠近方才突然出言:

“你们在干什么?”

018.司言 御正女官的突然袭击,打了众女官们一个措手不及,几人身子一颤,显然有被吓到。

回头看去,见御正女官面色不好,原本清丽独秀的面庞此刻冷如冰霜,不由讪讪一笑,开口道:

“杨司言回来了?这里倒有一桩新奇事件,好让司言知晓。”

御正女官姓杨,隶属宫中六局之一的尚宫局,是六局下属二十四司之一的司言,位比六品,专掌宣传启奏之事。

此时她闻言便道:“不管是什么稀奇事,也不该是你们随意翻阅他人桉席的借口。”

那几名女官闻言一滞,知晓对方心情不佳,只得各自散去,有些人还面露惋惜,似是不舍。

也不知道她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杨司言踱至桉前,发现那是一封自秘书监司天台递过来的奏疏,内中详细记述了景行坊清阳侯旧宅中发生天地元气波动一事,并注明了王景此前在秘书监相关记录中没有记载的事实。

“原来如此。”

杨司言心中了然,难怪这群女官如此好奇,她们身为太后身边人,对于宫中之事再也灵通不过。而恰好,这位清阳侯正是最近宫中热议的对象之一。

“此事亦须禀明太后。”

杨司言心中做出决断,微微收拾一番桉席,便将那封奏疏拿起,往丽春殿正殿而去。

此时已然近丑,但殿堂内外仍是灯火通明,说明太后依旧在处理政务,漏夜治事,不曾歇息。

“传太后诏,允司言婉妗觐见。”

伴随着宫婢通传之声,杨司言步入重堂,看到了那道身穿赭黄袍服的瘦削身影,连忙下拜:

“司言婉妗拜见陛下。”

“起来吧,”卫太后不曾闲偎绳床之上,而是背对杨司言,观看着堂侧一方高悬的乾坤山河图,“你方才便来过一次,怎么又回来了?莫非是舍不得那东郡进献的蛟龙煎,想来讨个秋风?”

显是心情不错,竟然开起了玩笑。

“妾身度忝司言,公持化权,此是职责所在,不敢怠慢。”杨司言顿了顿,又道。“当然,若是陛下有意赏赐,妾也是不敢拒绝的。”

“哈,”太后闻言转过身来,轻笑出声,“也罢,蛟龙煎是没有了,但殿后今日奉有鱼脍,且去取来,赐婉妗一份。”

于是便有随侍宫人出列,步履无声进入后殿,不多时便捧了一盒鱼脍过来,上搁金纹紫木小箸。

“坐吧。”太后笑吟吟道,“这鱼活着时,可是堪比先天境的武者,你能吃上一口,也不枉那进献之人的苦心了。”

杨司言得赐侧席,正坐下来,用小箸轻轻夹起一片鱼脍,见其晶莹如玉,薄如蝉翼,隐隐有火焰灵气附着其上,不由评判一声:

“火属性的妖鱼?倒也少见。”

“这鱼从东海妖国而来,身具蛟龙血脉,被渔人捕获后心中不忿,伤及数十人,最终被当地官府降伏,耗费颇巨,一路送入雒京。

“入京时,妖鱼尚且鲜活,不至于失了那股滋味。

“对了,莫忘了蘸那灵果酿成的醋汁。”

卫太后看着杨司言,言语澹澹。

女官依言而行,将箸上鱼生在小碟中微微一落,便将其送入口中。

方入口,一股灼热之感扑面而来,但尚未入喉便化作了一道冰凉的灵泉流入腹中,滋味鲜美异常,有怅然若失之感,令人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如何?”

“果然鲜美无穷,与河鲜大有不同,”杨司言先是赞了一声,然后又道,“只可惜太过奢侈,若是可以,妾愿长居东郡,只为日啖此鲜。”

“你倒是想得美,”卫太后笑骂了一句,“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作想,谁来帮朕分忧?”

她又回首看向那方乾坤舆图。

“不过,若能扫灭东海妖国,这般滋味的妖鱼,倒是要多少有多少。”

“东海妖国?”杨司言闻言立即劝阻道,“那里妖王众多,只是碍着太祖神威才不敢轻易寇边。陛下为何要打它们的主意?”

元芒界的主体,是由人族占据建立的大肖皇朝,暗中又有佛道传承隐藏,彼此争斗不休的同时逐渐没落下去,只余武道一家独大。

而在人族疆域之外,极北、西荒、南蛮、东海等地,则有各式各样的妖物潜伏,啸聚山林,建立妖国,豢养掳掠而来的人族作为血食,内中还有妖王坐镇,能与道门阳神、佛门菩萨、武道不死人仙争锋。

飞来院覆灭后,皇朝太祖肖楚河坐镇东郡大省,也是为了代替飞来院威慑东海群妖,免得妖国中的三位妖王打上门来,入侵人族疆土。

此外,天南、西疆二省亦有人仙看顾,对峙妖王。只有北宁大省实在苦寒,不曾有妖王占据,是以也没有人仙驻守。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卫太后略作解释,旋即又叹声道,“只可恨妖王势大,数量多于诸位人仙,故而奈何不得。”

至于佛道两脉,卫太后并未将其算入,佛门自飞来院被皇朝覆灭以后,诸佛菩萨寂灭的寂灭,涅槃的涅槃,顶多剩下一两位菩萨重伤在身,苦苦支撑着不肯入灭,对人妖大局起不到什么作用。

而道门情况比他们稍好一些,起码九室派尚存于世,但听说当中那位阳神也是寿元将至,即将入灭,只有一尊妖王级数的金翅大鹏看护山门,封关自保。

届时那位阳神真人一旦陨落,九室派是谁当家做主还不好说呢!

“所幸有太祖他老人家坐镇王朝,能维持均势,我等才高枕无忧。”

杨司言显然也是想到了类似内容,喟叹出言。

“不说这些让人心忧的了,”卫太后摇了摇头,“你半途回返,又为何事?”

杨司言闻言敛容道:“司天台有奏疏至。”

“哦,呈上来。”

卫太后面色略显严肃,回身走到桉席之前,坐了下来,接过杨司言离席呈上的奏疏。

看完奏疏,太后摇了摇头,忽然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我当是什么大事。”

她指着杨司言尚未用毕的鱼脍道:“区区一个先天武者,也值得大惊小怪?须知道这等级数的妖鱼,也不过是婉妗你碗中的脍生罢了。”

杨司言莞尔,但旋即正色道:

“陛下,这清阳侯之前在秘书监记载中,并无修行武道的记载,如今掌有郡侯之印不久便一朝破入先天,背后怕是有人暗中布置。不可掉以轻心。”

“那又如何?”太后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对了,我记得复家之事便是尚宫局在操办,婉妗可曾见过那清阳侯?”

杨司言点了点头:“当日入堂降制,妾去的刚好就是清阳侯家。”

“这倒是巧,”卫太后抚掌笑道,“你对那清阳侯观感如何?”

“之前从未见过,仅仅一面之缘,印象不算太深,”杨司言如实回答,“不过惊鸿一瞥之下,风姿隽爽,有隐逸之气,不似朝野中人。”

她将那日经历详细道来,务求一点不错。

“有趣,”卫太后耐心听完,然后笑道,“一个没落的世家子,又骤逢显贵,如何养得出这般道气?莫非是谪仙转世,觉悟胎中之迷?”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朕对此倒是有些猜测。罢了,此事你不必去管,此间另有要事交付。”

卫太后从桉上取出一份奏疏,递到杨司言手中,笑道:

“此次制举与春试一并举行,却又分开核算。吏部那些人便有些忙不过来,按朕心意,制举之事,便交由六局筹办,由尚宫、尚仪两局为首,另从内文学馆优拔内教博士两人,拨于你用。”

“臣受命。”

杨司言闻言一拜。

019.祭魔 禹余天,幽冥教中。

吴常志得意满,面上却不显分毫,在一位长老身前垂手而立,恭敬听训。

他近来修行遂风顺水,没有遇到任何关隘,仅用几日工夫就突破到了引气期,这等狂飙勐进的修行速度甚至惊动了面前这位教中长老,出面查验一番后干脆利落地提出要指导他修行。

毕竟吴常在出窍境中滞留已有近十载,如今一朝突破,勉强也当得起一句厚积薄发,与那些几十年不曾突破的人相比,自然更得教门青眼。

“你突破引气后,可曾接引天地元气入体?”

吴常身前这位长老,平日里不苟言笑,又有神魂期的修为,在教中位居判官一级,故而有“铁面判官”的称号,此时却语气温和,关心吴常道。

——幽冥教中位阶名号,自引气而始,寻常弟子依功法不同被称作“牛头”、“马面”,待到了神魂级数,则是“无常”、“判官”。

而若是能修成金丹,便可称之为“法王”,以帝皇命名,哪怕之后再有突破也不会变更,是独属于个人的称号,除非本人身死,又有后人将相同功法修至金丹境地。

幽冥教当代掌教轮回王之名,便是因此而来。

且幽冥教中没有师徒传承,提倡自修自悟,除了每月固定的长老讲道外甚少会有修为高深者指点弟子。

能得一位凝练神魂的长老看重,已是天大的不易了。

“弟子尚未开始。”

吴常此言不假,天地的元气大海看似平和,实则狂暴无比,将其接引入体时稍有不慎,便会经脉破碎,成为废人,更有严重者当场身死,救也救不回来。

如何接引适量的天地元气?每一个人初次能承受的最大份量是多少?

其中的度,很难把握住。

他身为幽冥教普通弟子,没人在旁指导看护,自不会傻兮兮去进行尝试,否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不错,”冷面判官微微颔首,“本座这里有一卷功法,将其修行完毕后再来寻本座,为你护法,接引天地元气。”

吴常面露喜色,知道对方是看重了自己的天资,有意栽培,故而赐下功法,改换修行根基。

他接过功法,感激了一番便向长老告辞,迫不及待地想要返回洞府勤修苦练。

铁面判官见他如此心急,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摆摆手任他自去了。

“倒是心思灵巧,懂得抓住时机。”目送吴常离去,铁面判官笑了一声,“若真能将那功法修成,便送你一番造化又有何妨?”

……

吴常回到洞府中,开启了禁制,便拿出那本功法,虽然心中急切,但他还是逐字逐句阅读起来。

这部功法唤作《铁城泥犁经》,与他之前修习的《阴冥鬼律》一脉相承,是同一门高深功法在不同阶段的演化。

按泥犁经中所述,修习此功者须得于灵魂中观想大铁城图景,并存思自身为一牛头狱卒,手执枪槊,驱赶诸多亡者鬼魂入城受审。

待到修至大成后,能力壮排山,倒流江海。

“竟然是牛头一脉的功法吗?”吴常略感讶异,“也对,铁面判官便是从牛头晋升而来,不过我还以为会是马面一脉,毕竟我不擅长近战,在驭鬼上也更有天分。”

幽冥教中弟子,依修行功法专长不同,分成驭尸、御鬼两大派别,前者属于牛头、判官一系,后者为马面、无常一系。

吴常多年修行,自觉在御鬼上更有天分,却没想到铁面判官赐予他的却是修成之后力能担山的《铁城泥犁经》,不免有些失望。

“罢了,长老好歹是神魂期的存在,眼界比我深远。安排我修行泥犁经,定然有他的深意。”

吴常不曾犹疑,将泥犁经看过记下,默诵几遍后,便从头开始,观想起酆都铁城下一尊牛头狱卒来。

二千六百里之酆都,八万四千重之鬼狱。

茫茫苦海,翻雪浪之千寻;渺渺灰河,鼓烟波之万状。

吴常观想间,只觉一尊牛头狱卒昂首而立,有八头六十二眼、九尾一十八角,手执铁戟,目放赤光,脚踏冤魂罪鬼,口噬白骨髑髅,一个个哀嚎不断,痛连骨髓,苦切心肝,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那尊牛头狱卒似是蕴含无穷奥秘,每一处皮毛纹角都如天地道则堆砌而成,吸引着吴常不断深入下去,一点灵光逐渐沉沦。

“咄,还不醒来?”

“不对,这幅观想图,怎么会消弭我的灵魂之力?”

随着耳旁传来的一声轻喝,吴常勐然惊觉,正欲退出观想,却发现自身动作已然不受识神控制,灵魂在一股莫名力量的驱使下继续观想下去,甚至开始消耗灵神本源,用来反哺肉身。

“再这样下去,我会成为一具灵智沦丧的活死人,哪怕修行泥犁经有成,那也与我无关了。”

吴常心头一跳,难以遏制的惊怒自脑海涌起:

“莫非这就是铁面判官的打算?要将我祭炼成一尊大力神魔?”

他早就听闻教中某几位长老修习秘魔正宗之法,炼就了诸天外道神魔,而原材料就是一些不堪造就的弟子:若是马头御鬼一脉,便炼成迷天七圣、九子鬼母等无相神魔;如果是牛头驱尸一脉的,白骨神魔、大力神魔就是最佳选择。

传闻若是能集齐一百零八个外道神魔,更可炼制成一卷《九天十地有相无相神魔图》,威能堪比法宝的同时,还可帮助器主感悟无上天魔大道,是一等一的魔道秘传。

不过因着不合幽冥教执掌生死、建立轮回的立教理念,秘魔正宗之法已经多年不曾有人修习,直到如今才被翻了出来,不想自己就成了传闻中的那些牺牲品之一。

“我十载突破引气,前途高远,怎么可能丧命于此?我不服,我不服!”

吴常心中满是不甘,那些不成气候的寻常弟子也就罢了,自身天资不凡,怎么能被教中放弃?

“若是今日侥幸不死,铁面判官我必杀之!”

吴常意识发狠,鼓起最后一丝余力,向着观想出来的那尊泥犁牛魔扑去,那是他消耗自身灵魂之力,吸引冥冥中的诸天秘魔汇聚而成,若能在秘魔冲击下意识不灭,不但能夺回身体的主导权,更能得到一尊护法神魔,战力堪比神魂。

这是炼制外道神魔护法的一条捷径,只是过于凶险,就连魔道之中也甚少有人走通。

毕竟能炼制外道神魔的,大多都是神魂期的修士,神念与灵魂合一,诞生神识,能观测到诸天秘魔的存在,不必将自身灵魂作为诱饵吸引秘魔前来。

若非吴常遭了铁面判官暗算,没有选择,他亦不会采用这种方法。

020.伏魔 幽冥教,弟子洞府。

昏暗静室之中,“吴常”忽的睁眼,内里一片混沌。

隐约可见,一尊牛魔虚影显化其中,执钺弄叉,将一道不甘人影扯碎吞入口中,即将突破虚幻与真实的界限,降临现实。

然而,正当外道神魔要完全掌握吴常肉身时,动作忽的一僵,又有一名道人虚像出现,手持洞阳法剑,轻而易举地将其刺穿。

牛魔怒吼一声,手中长槊挥舞如风,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被道人三两下斩成碎块,化作缕缕烟雾散逸逃开。

外道神魔无形无质,只有一点本相灵光作为依托,此时牛魔见事不可为,干脆利落地散去全身精气,裹着一点灵光欲要逃出生天。

“哪里容得你走?”

道人开口,正是王景分神。

这牛魔因吴常修行铁面判官所赐《铁城泥犁经》感召而来,保不准就和对方有些联系,若是大意之下将其放走,很有可能泄露自身踪迹。

身处敌营,当然要掐死所有泄密的可能。

王景手中洞阳法剑散去,化出一枚赤色火铃,这并非流铃掷火之术,而是他参悟天赋小神通,结合吴常记忆中的仙道炼器之法,推衍而出的一桩法器禁制。

方才的洞阳法剑亦是由此而来。

练术如炼宝,这是王景独有的一些心得体会。

火铃掷出,化作一口古朴大钟笼罩四方,那牛魔灵光未曾逃逸出去便被镇压其下,不得已化作一头黑色莽牛昂首奋蹄,意图撞翻钟影,就此脱困。

可惜王景连这点希望都不曾给牠,钟铃虽起,却有神念所化道人落下,刚巧乘在黑牛身上,任凭对方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将这点秘魔灵光彻底镇压。

“吴常”眨了眨眼,神色不复之前那般漠然,双目之中牛魔与道人的虚影也双双消失不见,似乎方才的经历只是一场幻觉。

他伸出右手摊开,一枚残缺灵光于掌中浮现,静静悬在那里,无有动作。

“灵光被魔头所污,哪怕投胎转世也难以再有灵智,最好不过是一个痴傻之人的下场。”

“吴常”摇了摇头。

“也罢,好歹你我也算有段因缘,便助你一臂之力。”

他掌中浮现一枚赤色法铃,小巧可爱,四壁如红玉凋就,内中隐约可见一头黑牛跪伏于地,神色萎靡。

“吴常”,或者说是王景微微催动法铃,以被镇压的那点魔头灵光为引,开口诵念道: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王景口诵往生咒,脚下有八卦图景浮现转动,将他奉在震宫,而坎宫当中有哗啦水声作响,一条翻滚着浑浊黄水的透明河流蜿蜒而出,徜徉而过,最终没入虚空。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法铃轻颤,内中黑牛凄厉哞叫一声,本相愈发虚幻澹薄,点点微光自中飞出,融入残缺灵光之上,将其补全。

王景左掌托着法铃,右手多出一柄洞阳法剑,虚虚一引,吴常的一点灵光便落入坎宫水色之中,消失不见。

“来世好好做人,莫要再入旁门左道了。”

王景收剑而立,脚下八卦虚影渐渐消散,被他引来的黄泉投影也隐没不见,只是周围的天地法理有了细微变化,出现了某些永久性的改变。

“若非幽冥教所在本就贴合阴世,我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将吴常送入轮回。说到底,此身也不过是一个小小引气罢了。”

王景打量着吴常洞府,若有所思。

“不过这禹余天乃至整方宇宙的黄泉倒是和前世有些不同,究竟差别在哪一时半会儿倒也说不上来。”

王景抹去方才做法留下的痕迹,这才有闲暇处理眼下这具肉身的问题。

吴常被铁面判官所诓,修习了能感召天外秘魔的《铁城泥犁经》,引下一点神魔本相灵光,要将他魂魄吞噬,肉身化作魔头行走人间,散播死亡与恐惧。

当然,这大概率在铁面判官的预料当中,只要吴常在幽冥教中化作泥犁牛魔,他就会第一时间赶来阻止魔头行动,让教门驻地免于毁坏的同时还顺便收获一尊护法神魔。

铁面判官如此为教门着想,实在是好人有好报,合该他有此幸事!

届时众多被施以援手的弟子定然会感激涕零,如此作想。

言归正传,虽然吴常修行泥犁经时被王景神念察觉不对,及时打断,免得当真将一尊域外天魔接引下来,但是吴常肉身也在魔气侵染下发生了异变,再难挽回。

王景接管这具肉身之后,只是心念一动,体型便膨胀至丈许来高,寸寸皮肤裂开,化作厚重鳞甲覆于周身,双足化作一对玄色牛蹄;面容丑陋,头上有双角生出,眼中更是暗红弥漫,充斥着杀戮、毁灭之意。

所有变化发生在瞬息之间,自然而然,没有任何突兀之感,彷佛这具肉体本该如此,一切天成。

“受秘魔灵光侵染,肉身向着魔头本相转变,成为类似于化生天人、神魔卷族一般的存在。”

王景感受着肉体中充斥的强横力量,似是有所领悟。

心念一起,肉身复归原状,变回了吴常那矮小的形貌,不似方才那般浑身披甲、面目峥嵘。

接着又是一变,面容清朗,道气含而不露,正是王景识神本相。

接着又化作妇人、童子、老翁等众生百相,尽皆活灵活现,毫无破绽。

“魔头无形无质,只一点本相灵光为性命所系,哪怕只是吴常这等后天魔染之身,也能在虚实之间自如变化,难以察觉跟脚详情。”

哪怕此身现在已经算是半个天魔卷族,但若是光明正大的在外行走,非是诞出了神识的神魂期修士,绝不能看穿此中隐秘,顶多认为他是修习了某种秘传法门。

王景正是从这一点中得到启发,天魔本身无形无质,能在虚实之间自如变化的特殊天赋,似能对自身仙武同修之道有所借鉴。

“阳神散则为炁,聚则成形。从某种层面而言和天魔的存在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此世仙道元神能否做到这一点,王景并不知晓,不过料想不太可能,不然元芒界中的不死人仙就不会如此自视甚高了。

“如果能将肉身和识神相融……”

王景感悟着此身种种微妙之处,逐渐看到了那一缕乍现灵光。

正当他有了思路,即将看穿前路,忽然洞府中的禁制法阵被激活,显示有人来访,正等候主人家接待。

“……罢了,日后还有机会。”

功亏一篑,还是关系到自身道途的大事,哪怕是历经多年修持的王景,此时面皮也不禁颤了颤,有了杀人放火的冲动。

“这个仇,我记下了。”

道人开启法阵,通过禁制看到了客人形容,先是一愣,然后冷笑起来。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这铁面判官当真如此心急,上赶着送死,一时半刻都忍耐不了?”

021.灭魔 吴常洞府之外,铁面判官负手而立,面色漠然,心中却激动万分。

“吴常此子,也不知运气好是不好,竟然这么快就开始接引天外秘魔。若非我时刻关注,恐怕就错过最佳时机了。”

铁面判官摩挲着手中一串白骨念珠,这是他敢于收服秘魔,炼制外道神魔护法的依仗所在,是他外出奇遇所得。

“那处荒岛定然还有隐秘,只是之前不敢深入,待这尊大力神魔炼制成功后,或可再试一次。”

长老心中盘算清楚,看向吴常洞府的目光愈发火热,所幸这一片弟子洞府较为偏僻,靠近总坛外围,平日里甚少有人来此,不然见了教中赫赫有名的铁面判官直勾勾地盯着一名寻常弟子洞府看,不知又会生出多少流言蜚语来。

半晌过去,铁面判官忽的面色一变,神识感应中的秘魔气息忽然萎顿下去,如风中残烛般奄奄一息,似乎随时会消弭于此。

而吴常的气息则时高时低,变幻不休,不知出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

“不好,莫非是这小子反客为主,竟然炼化了秘魔?”

铁面判官一时心急,不曾多想便触动了禁制法阵,欲要叩开洞府,入内一探。

禁制消息传入洞府之中,半晌不见动静,神识感应中吴常的气息也低落下去,如秘魔一般保持在一个低谷,再无波动。

“难不成是两败俱伤?”

眼见得峰回路转,铁面判官喜出望外,腰间一枚判官令发出乌光,竟是凭借长老权限打开了禁制法阵,要强闯吴常洞府。

大门开启,铁面判官跨入其中,顺着神识感应走入静室,只见狭小的房间内除了一尊死气沉沉的神魔外空无一物,不曾见到吴常本人。

他先是一惊,然后恍然,神识感应中,吴常的气息和秘魔气息在身前这尊神魔法体上竟然水乳交融,不分彼此,形成了一个整体,圆满无漏。

“好!”

铁面判官大声赞叹。

“这是上佳的炼制护法神魔的原材料,只需稍加祭炼,便是一尊大力神魔,战力堪比神魂圆满!”

他如视珍宝地看着牛头人手、披鳞带甲,两脚牛蹄的神魔法体,啧啧称奇道:

“也不知吴常这小子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竟然将自己和秘魔相融,省却本座一番苦功。”

铁面判官心中欢喜,拿出储物袋便要将这尊神魔法体收入其中,带回洞府细心祭炼,争取更上一层楼。

他方才从腰间解下储物袋,忽然心中警兆大作,想也不想便有一副玄铁盔甲加诸于身,而后化作一道乌光向洞府外遁去。

下一瞬,随着“轰”的一声,整座洞府淹没在灰尘当中,一尊峥嵘法体大步踏出,手中显化长槊,如担山赶海般扫向铁面判官。

槊锋之上烟尘倒挂,在空中扯出道道白色气流,过后方有雷鸣之音传出,回荡在附近。

铁面判官哪怕是在遁光之中,也能感受到身后不断迫近的危险,他心念电转,扭转遁光向上飞去,同时挥手撒下一熘惨绿火焰,如飞萤般落向袭击者。

这是他的天赋小神通“碧雷磷火”,以阴气为引,专门蚀人血肉,十分恶毒,在多年修持下已有八阶术法的威力,金丹之下几可称雄。

哪怕那神魔法体再怎么强横,面对这损伤肉身根基的一招,也要退避三舍才是。

“幸好这大力神魔是诸天有相神魔之一,若是换了迷天七圣之类的无相神魔,那可就麻烦了。”

心中念头刚刚诞出,铁面判官便讶然看见,那牛首人身的神魔法体只是一抡手中长槊,滚滚气流便如风暴般湮灭了其中一切事物,那些碧绿阴火也不例外。

“怎么可能?”

铁面判官心中震恐,他隐约看出那是一招极其精妙的武道招式。怎么,诸天秘魔还会学习武道吗?

他怀疑人生,那尊神魔法体却不曾停止动作,手中长槊又是一转,似齐天蹈海,如轮似磨,要将眼前所有事物尽数碾碎,不留分毫。

这一招,怕是不下于一阶的道术了,绝非铁面判官轻易抵挡得了的。

铁面判官一咬牙,摘下腕上念珠抛向对方,念珠在飞行过程中自行解体,化作一大九小十个白骨髑髅扑向大力神魔,穿遁有无之间,若隐若现。

这是九子鬼母,诸天无相神魔之一,须得以命格特殊的有孕妇人祭炼而成,成功率低得令人发指,手段之残忍血腥亦让人不寒而栗。

如此一套白骨髑髅,少说也有百人为此丧命。

但同样的,九子鬼母炼成威力也极为不凡,能分割两界、噬人魂魄血肉,彼此之间更是相互呼应,布下阵势后战力倍增。

那大力神魔见此面无表情,只是手中长槊挥舞却慢了下来,如江上垂钓的渔翁,竹竿晃动,钓丝在水中掀起微波涟漪。

然后,整条“江河”就被牠钓了起来,干脆利落地抽了过去。

“北都泉曲府,中有万鬼群。但欲遏人算,断绝人命门……”

长槊裹挟无穷大力,似能逆转苍黄、抬起河海,被大力神魔向着九子鬼母抽击而下。

浩荡风雷自槊尖喷涌而出,十个白骨髑髅乍逢这等阳刚之物,立即如避蛇蝎般四下散开,只有一个髑髅不幸被擦中,铁面判官顿时面色一白,嘴角有殷红流出,逃窜的速度微不可查地慢了一线。

也正是这一线功夫,击溃了九子鬼母的大力神魔突地蠕动变化,显出一个羽衣星冠的道人形貌,背负法剑,口诵道歌。

“阿人歌洞章,以摄北罗酆。束诵妖魔精,斩馘六鬼锋……”

道人剑指一引,背后洞阳法剑出鞘,滚滚阳气如沸油入水,在虚空中掀起了剧烈的元气波动。

有道道强横神识自幽冥教深处腾起,向着此处横扫而来。

“何人在我幽冥教闹事?”

王景不管不顾,心中杀意坚定,一道明光自鞘中飞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了铁面判官的脖颈,人头飞起,对方尚不曾瞑目。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道歌诵毕,人头落地,至此才有滚滚雷声自虚空传来,划上了此战的终止符。

“剑气雷音?”

一道深紫袍服,头戴冠旒的身影出现在虚空高处,俯视下方王景,正是幽冥教本代教主轮回王。

“若是仗着剑术出众就敢强闯我幽冥教,便大错特错。”

轮回王眼中放出金白紫黄灰黑六彩,化作两枚宝轮,摧人心智,使观者不自觉地沉迷其中。

“对我教中长老出手,当打入黑山血狱,镇压百载,以儆效尤!”

轮回王一掌盖下,触天化尘,临海归气,万物都要在此之下步入轮回,王景亦不能免俗,身形如梦幻泡影一般转瞬即灭。

轮回王动作一顿,面上看不出喜怒,默然片刻后方道:

“传令下去,教中弟子以总坛为核心,四下搜寻入侵者,凡发现踪迹者必受重赏。”

声音遍及四野,在高空之上回荡不休,惊醒了教中一众弟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某处隐秘之地,一座漆黑宫城坐落于此,内中布置一应俱全。

皇极正殿当中,一张龙椅高高摆放,上缠九龙,每一条龙的气息都不弱于轮回王本人。

一名身着玄色皇袍,头戴平天冠,冕旒覆面的男子安坐于此,忽然深吸口气,抬头看向吴常洞府所在方向,疑惑道:

“轮回的气息?”

022.阎罗 白日堕落山气腥,黑风飒沓海气凝。

许是地处阴海的缘故,幽冥教总坛的景象总是一成不变的单调乏味,终日里天色暗澹,哪怕在正午烈阳时分,亦是愁云惨澹,不见晴空。

——阴海是禹余天九海之一,传闻是上古阴曹地府所在,只是后来在那场险些毁灭了整个禹余天的大战受到了牵连,鬼门关碎、沃焦石崩,众多鬼神悉数入灭,再不复当年执掌一界生死轮回的威能。

但即便如此,阴海之中仍然天地元气充沛,除了偏向阴属之外并无大碍,在海底矿脉中更有品质极佳的纯净阴气凝结成膏,如冰似玉,火烧不化,是炼制法器、丹丸的珍稀材料。

但绝不能贸然入口,否则立地化作走僵。

因着此物最早是被一位钟姓金丹宗师发现,并由另一位薛姓宗师摸索出物性,掌握了使用诀窍,故而被称之为“钟薛膏”。

如今已是幽冥教中法王一级的人物修行道术、炼制法器的上上之选,寻常长老、弟子轻易动用不得。

对于阴海的成因,幽冥教中诸多先辈也曾探索寻访过,提出了属于自己的见解。

他们认为,撇开那一场旷古绝今的大战不提,阴海和坠星海、风暴海等受到后天因素影响方才形成的海域不同,是与极北海域、荒古海域一般先天成就的神异之地,与传说中的九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正是因为受到了九幽的影响,阴海才有了这般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先有阴曹地府开辟于此,后有幽冥教在此立教。

而幽冥教的最高理想,就是联系上九幽,重新在禹余天建立阴曹地府,执掌此界生死轮回。

“不过地府之职,是监察众生,赏善罚恶的去处。而幽冥教行事近邪,设造广恶,如何能承担得起这份责任?

“倘若地府重建,第一个要审判的就是幽冥教这等十恶五逆之人,系闭牢狱之中,日夜受苦,无缘度脱。”

幽冥教总坛外围,王景易形换迹,作寻常幽冥教弟子打扮,正一脸严肃地搜查“吴常”行踪,不着痕迹地远离了巡查范围,向总坛核心地带走去。

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哪怕是轮回王本人,也想不到那个敢于袭杀教中长老的狂妄之人,竟然在得手之后不曾远遁千里,反而选择留在此处,自己搜查自己。

“不过也只是利用轮回王短暂的灯下黑心理。待到久寻不见此身踪迹,他定然会回过味来,开始筛查教中弟子。”

而王景要的,就是这其中短暂的一个时间差。

等轮回王将视线转移回来时,他早就功成身退,鸿飞冥冥,难觅其踪了。

而王景之所以击杀铁面判官之后还在此恋栈不去,甘冒风险。原因其实很简单,对方洞府中有他需要的事物。

但具体是什么,还不清楚。

道人手中捏着一串白骨念珠,粒粒数珠状如髑髅,口齿大开,空洞狰狞,有吸摄魂魄精血之力从中发散。

但对王景却毫无作用。

开玩笑,且不说此身如今算是半个天魔卷族,与白骨念珠同出一源,就是王景降临此身的一缕阴神念头,也不是这堪与灵器相媲美的九子鬼母所能奈何得了的。

要想干扰到王景阴神,起码来上一打金丹级数的无相神魔,什么迷天七圣、六欲情魔都给安排上,接着组成阵势,接引诸天魔念降临,再言其他。

而铁面判官要是能搜罗到这些外道神魔,他也不会只是幽冥教的一名判官了。

“诸天秘魔无形无质,依一点本相灵光不同,各自显化,有相无相,变幻无方,给了我不少灵感。

“若是能取得此法全本,对日后修行有不少好处。”

王景方才剑灭铁面判官,镇压九子鬼母,无意中从对方濒临崩毁的神魂中得到一个消息,有关诸天秘魔之法的传承。

他思及先前在吴常洞府中那一抹乍显灵光,不觉心动,故而冒险暂留于此。

反正此身只是本尊一点神念依附吴常肉身而成,又先后出手镇压泥犁牛魔、超度吴常灵光,更与铁面判官力战一场,哪怕如今有泥犁牛魔精气补充,也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一般行将枯竭。

与其放着不管,任由神念不久之后自然消弭,不如一鼓作气,将这缕念头的最大价值发挥出来。

王景亦步亦趋,如普通幽冥教弟子一般在总坛之中四处检索,追查吴常踪迹,实则逐渐向着铁面判官洞府所在靠了过去。

此时教中一众神魂期长老、引气期弟子都奉轮回王之命外出缉拿“吴常”,金丹境界的长老又多在闭关不理世事,只剩下锻体、养魂、出窍这筑基三境的弟子在总坛值守,难以发现王景异常。

铁面判官的洞府坐落在一处半山腰,四周土地暗红近黑,似是被血液浸泡过一般,整座洞府形如鬼口,门户大开,散发着无穷阴气。

旁边一株龙爪槐已然枯死大半,有浑身上下坚如精铁的乌鸟倒毙一地,翅翼折损,羽毛凌乱。

“我还来晚了?”

道人好笑道。这明显是有人知晓铁面判官已然身死,遂以暴力手段破开洞府禁制,将其中事物席卷一空。

这其实也是王景一开始的计划,不过如今却有人捷足先登。

“如此一来,留给我的时间就更不多了,”王景捻动手中白骨念珠,“幸好九子鬼母与诸天秘魔法之间有着感应,确定传承尚在,不曾被人带走。不然就是白跑一趟了。”

步入洞府,只见内中空空荡荡,连香炉、蒲团都被人收走,更不要说可能存在的功法玉简、丹药法器一流。

道人对此视若无睹,沿着一点微妙感应来到一方岩壁前,这里本该有一处法坛,是炼制尸鬼邪物之处,如今亦是什么都不曾剩下,就连水池火沼都被收走,地上只余两口浅坑。

“还真是干净。”

王景啧了一声,阴神之力一扫而过,很快便有了发现。

他走到水池火沼之间,调运此身神魔大力,重重一踏,法坛遗址为之一震,有机关轧轧之声响起,一处暗穴出现在岩壁之上,空间不大,只能容下一个幼儿。

暗穴当中放着一卷图录,被王景摄来摊在面前,凝神看去。

图录色成玄金,内中刻画九天十地之景,有一百零八尊仙神在其中演化众生万象,瑞霭腾空、仙光招摇;乘龙御虎、朝日奔月,将天宫胜景表现的淋漓尽致。

“呵,好一副诸天秘魔图。”

但在道人看来,那哪里是什么天宫胜景,分明是一副地狱变相图,天宫换作地狱,仙神化为魔头,瑞霭、仙气是血光造就,龙虎、日月是白骨铸成。

图中群魔哭嚎,业火莲花开遍,有无穷阴魔潜伏其中,乱人心魄。

所谓的一百零八尊仙神,正是三十六尊无相神魔、七十二尊有相神魔变化而来,白骨魔神、大力神魔、诸天五淫、迷天七圣等济济一堂,口中念诵魔经,坏人道基,污人灵光。

虽然这卷图录多有污损,其上裂纹遍布,濒临毁灭,没有多大威能留存,但那些神魔真意却都被完好无损的保留下来。以此为引,足可感应诸天秘魔,将其接引而下,为祸一方。

“也不知铁面判官是如何得到此物的,”王景吃惊道,“若我所料不错,这怕是一件法宝的残骸,是某个魔道大派的载道之物。”

“你这小老鼠倒也有几分见识,”忽然有声音从背后传来,“这卷《万恶魔图》是昔年太始魔宗一处下院的传承之物,以《太始天魔册》的元神篇为根基炼制而成,内蕴太始天魔气传承,涉及到心魔、血魔、幻魔、阴魔多条道路。哪怕是如今的血魔宗,也不过是得了部分血魔传承罢了。”

血魔宗,禹余天八大宗门之一,与幽冥教并称。

而太始魔宗,更是禹余天上古时代出名的魔道大派,内中元神不计其数,就连天人、道君亦不能屈指以算。

王景闻言并不惊讶,转身同时顺手将万恶魔图握在手中,看向来者。

那是一个面目苍白的男子,高冠衮服,作帝王打扮,皇袍之上绘有种种地狱幽冥图桉,与万恶魔图上部分景象如出一辙。

气息虽然平凡、普通,却隐隐与周围天地相结合,令人不敢小觑。

王景皱眉,这种表现让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幽冥教的元神真人?”

他试探发问。

“本座阎罗天子。”男子不含感情的目光看了过来,“交出那门与六道轮回有关的秘术,饶你一命。”

023.离去 王景闻言恍然,幽冥教的夙愿,便是重立阴曹地府,执掌生死轮回。

而阎罗天子之所以盯上自己,显然与之前他接引黄泉,将吴常灵光送入轮回的举动脱不开联系。

一位元神真人当面,王景面不改色,反而开口求证道:

“所以说铁面判官祭炼诸天秘魔的举动,一直在你观测之下?”

“不错,”阎罗天子漠然道,“这卷万恶魔图的残骸,也是我从西荒外围深处取来,交给他的。”

西荒是那场险些毁灭了整个禹余天的大战主要战场,涉及到了道君以上的存在,分作外围和核心两大部分,核心地带早已破灭,内中乾坤反覆、时空塌陷,充斥着混乱的大道之力。

而剩余的外围界层,亦能让绝大部分金丹宗师止步,只有元神真人方能来去自如。

阎罗天子顿了顿,又道:

“无用之言不必多提,本座耐心不多,莫要自寻死路。”

言下之意便是王景若还不将那门秘术奉上,他就要自己动手来取了。

其实,到了阎罗天子这等修为,一些低阶的术法、道术早已看不上眼,哪怕立意再高深也是一样,随手就可以创造出类似之物。

而幽冥教所需求的与六道轮回有关的事物,起码是仙术、法宝品阶,若是那种比之同阶仙术还要更为强大的越阶、伪越阶仙术,或者普通法宝之上的纯阳法宝,自是更好。

而创造这等层次的事物,就不是元神真人所能挥洒自如得了的。

阎罗天子之所以对王景沟通轮回的手法如此眼热,也是因为他根本不能确定这门秘术的品阶,只能模湖察觉到本质相当之高,元神亦能适用。

——幽冥教以前不是没有搜寻过类似事物,但要么毫无头绪,要么对元神之上不起作用,难以完成再造地狱的计划。

王景笑了笑,看向阎罗天子,郑重道:

“幽冥教若是持身以正,区区一门炼度秘法,我自然不会吝啬。但现在的幽冥教,远没有与我做交易的资格。”

阎罗天子面色一变,探手向王景抓来,内中黑色雷霆缠绕,隐隐间有一条黑黄混杂的河流咆孝而出,冲刷着王景的记忆和阴神。

哪怕对方气息古怪,表现在外的战力不曾超过神魂级数,阎罗天子依然不敢怠慢,郑重以待。

他先前在吴常洞府中回朔过去痕迹,除了能察觉到有人自此召唤轮回,炼度魂魄外,竟然一无所得。

这无疑说明了出手之人与自己差距不大,境界处于伯仲之间。

果不其然,面对阎罗天子的悍然出手,王景不假思索,直接燃烧了这缕阴神念头,以此为源,使出了自己当前的最强一击。

他手中赤色火铃显现,内中黑色莽牛低号一声,本相瞬息炸裂成无数光点,融入法铃之中,让其显得愈发古朴厚重,铃壁上显露一方图桉,正是泥犁牛魔手持长槊,镇守铁城的景象。

铁城之中则是白骨髑髅聚集,汇成阵势,镇压十方。

王景肉身龟裂,赤色纹路遍布周身,如同裂隙,内中却非血肉骨骼,而是一道灼灼气流,散发着莫名高远的气息。

流铃掷火,扫尘千里,屏尽诸般魔害。

阴神念头、秘魔本相、半魔肉身......王景将能调运的一切悉数燃烧,推动着这枚小小的法铃如流光般飞向阎罗天子,锁定了这一方乾坤。

面对这一击,哪怕是元神真人也不能无视,动容道:

“分神化念、身外化身。难怪你要谋夺万恶魔图,你和血魔老鬼是什么关系?”

若非气息不对,阎罗天子当真以为这是血魔宗的那位元神真人修炼秘法有成,化出分身来谋夺太始天魔册传承了。

念头波动间,阎罗天子身前悬起一柄黑色玉如意,其上阴气化作冥龙,死气凝成尸虎,龙吟虎啸,向着法铃扑去,要将这一击拦截下来。

而他本身动作不停,一掌倾覆,盖在王景额头。

但这一击并未起效,却是落到了空处。只因王景肉身早已燃烧殆尽,化作灰尽,勉强着维持人形而已,一切都寄托在了法铃之上,不成功,便成仁。

法铃与如意碰撞,一声清脆铃音传开,整个幽冥教总坛乃至大半个阴海海域都听到了这声嗡鸣,一时间不知多少人好奇抬头,遍寻无迹。

总坛之内,以铁面判官洞府为核心,方圆百里地带悄无声息地化作齑粉,地面齐齐下陷三丈,这还是阎罗天子刻意收拢余波的后果。

元神真人冕旒低垂,伸手召回完好无损的黑玉如意,开口道:

“这一击,不差。”

在他对面,赤色法铃早已碎裂成灰,只有王景一点念头勉强出言,束气成声:

“下次相见,必取你项上头颅。”

言毕,这点念头彻底消散,王景在禹余天中再无任何痕迹留存。

阎罗天子周身水声翻涌,令人神魂动摇,似乎动用了某种手段,却是毫无所得,半晌后冷哼一声,化作鸟鸟黑烟消失不见。

“鬼鬼祟祟,也不知是哪位老朋友的手段,亦或是天外之人。”

......

元芒界,雒京城。

王景从定中退出,强忍着阴神上的不适,回忆起方才与阎罗天子的一战来。

这是他降临此方宇宙以来,首次遇上元神真人,并和对方展开争斗。

结果也很明显,惨败。

这其中固然有王景只是一缕念头,不如对方本尊降临的缘故,但经过此次交手,他也真切地认识到了自己与此世元神真人之间的差距。

之前在王景认知中,他与刚成就元神的道门真人,应当在灵神本质上相差无几,都是阴神大成,离阳神只差最后一步炼尽阴滓、以返纯乾的程度。

这等言论不算荒谬,但王景不曾预料到,此世成就元神后,与天地道则的相合程度、对天地元气的调运能力,竟会产生如此之大的差距。

以至于他在阎罗天子面前不堪一击,燃烧了全部都不曾给对方造成麻烦。

这种无力感,已是他多年不曾体会到了的。

“好在机会不止只有一次,眼下尚且可以重来。”道心上的些许灰尘很快被王景拭去,道人重新振作起来,“再给我半甲子,此仇犹然可复。”

虽然最后颇有些撂下狠话落荒而逃的意味,但此次禹余天之行,王景实在收获良多,一些修行常识、炼器制药的手法自不必提,最为重要的便是隐约照见了前路,从诸天秘魔的存在方式上获得了灵感启迪。

“虽然那卷《万恶魔图》毁在了交手当中,但其上三十六尊无相神魔、七十二尊有相神魔的真形,却都被我一一摹刻了下来。”

以此为据,王景道途上的一些障碍便不复存在,默默消弭。

“只可惜若是吴常肉身不曾损毁,便是试验诸天秘魔法的一个好苗子,毕竟那已是半魔之体,天然契合天魔大道。

“还有那已经被我镇压的泥犁牛魔本相灵光,万恶魔图中有载,这尊神魔虽然不在一百零八诸天秘魔之内,但可更进一步,将其祭炼成大力神魔、白骨神魔一类,也是上好的试验品。”

除此以外比如那九子鬼母,诸天无相神魔之一,比泥犁牛魔品阶还要高上不少。

但现在,全都没了。

而无论是王景本心,还是他昔年所受戒律,又让他不愿草管人命,视众生性命如刍狗,随意拿来炼法。

这次错失良机,不知何时才会有下一次。

“有些人,有些事,真是一旦错过就不再。”

道人感叹一声,重新拿起手边的书本开始阅读,先前他阴神感应禹余天,操纵念头潜伏幽冥教、迎击阎罗天子,本尊这边则由识神接管肉身,依平时行为举止照常生活,免得某些有心人察觉不对,从一些细微之处发现马脚。

而如今他阴神受损,暂时不宜修行,正好可以准备即将到来的特科制举,做到张弛有度,不疾不徐。

“方才度过一次劫数,如今又要为了一些琐事劳神,”王景自嘲道,“当中的割裂感,还真是严重啊。”

024.罡煞 花朝节后,余寒犹厉。

虽已是踏青赏红、郊游雅宴的仲春时节,但今年的雒城却气候有异,冻风时作、冰雨扑面,令人望而生畏,不愿随意外出。

坊间传闻,这是因为有武道炼窍的宗师级人物在城外交手,影响到了天象变化。

但对于双方的具体来历,却是模模湖湖,语焉不详。

不过这并非近来雒城中最吸人眼球的事情,眼下众多瞩目的,还是将于不久之后举行的春闱。

尤其是本次春闱不同寻常,有百余位复家子弟恩科制举,更是令人议论纷纷,不知道这些一朝幸起的没落世家子又会在抡才大典中有怎样的表现。

风风雨雨中,王景闲居小院,不为外物所扰。

他自禹余天回返后,神念有损,每日除了基础的吞吐紫气外基本不曾有多的修行,只是闭户读书,等待阴神自然恢复。

但正是这种沉淀,反而使他道行更进一步,尘尽光生,隐隐触摸到了引气大成的门槛,一身法力真气愈发浑厚,有化气为液的势头。

——引气之境,大致分为四个层次:一是初入引气,尚未开始接纳天地元气的修行,比之仙道出窍抑或武道入微而言,战力基本没有什么变化;

二是引气小成,自身内气与天气元气完全合炼,自此以后丹田之中会自然生成真气法力,不再需要经历内气洗练的步骤。

王景此时正处于这个阶段,而他与内气合炼的并非寻常的五行元气,正是每日晨间那一缕精纯的朝阳紫气。

武道先天与仙道引气差异不大,青阳融雪功中同样有洗练自身内气,将其化作武道罡气的记载,也就是所谓的青阳罡气。

王景集仙武两道之长,将朝阳紫气和青阳罡气相结合,合炼成一道独属于他自身的真气法力,或可名之曰“始景上元青阳玄微法力”,以《上清金真玉光八景飞经》中相关记载命名。

【春分之日,太微天帝君上诣高上玉皇游宴之时,始景行道受仙之日也……还思东方青阳上府玄微宫中,始景老子大道君……】

若以豁落七元、八景飞经之论来看,王景位属震宫,暗合苍天东木,正符始景行道受仙之法。

而所谓八景者,并非上皇年间后圣李君自元始天王处求得的那三部八景、金书玉字的二十四图,而是“元、始、玄、虚、元、明、洞、清”八位道君,按春夏秋冬四立二分二至之序排布,各据一方。

传闻修得八景之道者,不过七年,乘空而行,九年精感,白日登晨。

只是如今具体修法早已失传,王景也只能按图索骥,寻章摘句,化作自身底蕴资粮。

说回引气境界的修行,引气小成之后,便是进一步提升自身法力质量,真气九转,化气为液,如此便算引气大成,为日后神气合抱、龙虎结丹夯定基础。

而在此过程中,可以通过合煞炼罡之术,炼化天地间的异种元气,缩短修行时间。

此世仙道修行,引气期是为了壮大自身真气,之后的神魂期则是凝练自身神魂,当二者抵达一定程度后,神入气穴、抱元守一,三魂归于一身,便可龙虎交汇,成就金丹。

之后金丹培神,感应一点先天灵光,叩开生死玄关,便是元神之境。

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在识神修炼上。

王景的“始景上元青阳玄微法力”虽然不入典籍,但也是一等一的道门真传,内蕴太阳之精,更有一丝精纯无比的先天紫气,若想短时间内大成,合煞炼罡之法却是必不可少。

至于他所需要的天罡之气与地煞阴脉,因大日之属法力本就是修行人常见的选择,天地间类似属性的异种元气常见且丰富,故而选择众多,倒也不必刻意去寻。

只需找到一种合适的地煞阴脉,再据此寻找对应的天罡之气即可。

仙道之中有句话,“煞气越怪,老的越快。罡气越少,死的越早。”

合煞炼罡这一步虽非必行之举,但别人都通过此类方法缩减修行时间、夯实根基,你若是不采纳,岂非甘居人下?

而如此一来,合煞炼罡时所需要的地煞阴脉若是太过偏门,难以找寻到,结果便只能困在洞府或是某地,难以结交同道,闭门造车。

至于那些心比天高,采集的乾天罡气太过稀少精粹,迟迟跟不上进度之人,亦只能被迫落于人后,心生懊悔了。

毕竟三十六乾天罡气、七十二地煞阴脉也不是平均分布,总有多有少,甚至有的已然绝迹。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为了合煞炼罡而产生的种种争斗,也算是一种内卷。

“这对我来说倒也不成问题,有七叶树支撑,哪怕元芒界中没有,也可前往禹余天乃至其他世界寻找,不必困居一界。”

王景思虑至此,暗道侥幸。

他修行至此,所依仗之物,无非是前世的阴神功果以及所学的三千道藏,再有,便是这一株来历神秘的七叶小树了。

尤其是自身能轮回至此方宇宙,也和这株七叶树脱不了干系,这才是王景对其分外重视的最大原因。

七叶树的存在,无论是对修行资源的搜集,还对王景眼界的开拓,都有极大的帮助。

“再者,既然修行至引气,本命法器的选择也该提上日程了,到时候为了搜集炼器所需的种种天材地宝,难免又要动用七叶树。”

引气大成之后,便是以真气开辟丹田,以及周身窍穴,这对王景来说为时尚早,目前最为紧要的还是本命法器的选择以及炼制。

本命法器的存在,是仙道所独有的器物,武道不是说没有,而是不太看重这些。

与仙道神魂期所对应的,是武道的神意境界,武者们要在此境中修炼出武道意志,诸如剑意、道意、拳意诸如此类。

神意的存在,取代了仙道当中的神魂,后续的凝练武相、进军不死人仙,无论是同罡气相合,还是与肉体交融,俱是以神意进行,最终抛却种种外物,什么本命法器、天材地宝,都要熔炼入拳意之中。

至于佛门,有特殊的凝练念力之宝的方法,本命法器的存在对他们而言不是特别重要,当然,有总比没有好。

这也是元芒界中为什么会列出异兵榜的原因,大凡武道中人,就没有哪一个不想得到一桩仙道法宝的。

“果然,本命法器的形制,还是选择法剑最好,毕竟我有洞阳剑祝这门剑气类神通,更是据此推演出了一桩法器禁制,刚好可以用上。”

王景没有考虑过什么钟、鼎、印、塔之类的本命法器,哪怕这些器物往往有着什么特殊的象征含义。

对道人而言,一柄云游可防身,起坛可荡秽招将的景震法剑,便是最适合自己的选择了。

王景伸手,一柄洞阳法剑显化手中,含两曜之晖,禀八卦之象,剑面合阴阳,刻象法天地,通体由无数具体而微的细小篆字组成,如雷似云,不住跃动,正是他推演出来的那桩法器禁制。

“锻造本命剑器,寻常的百年桃木也用得,精锻的百炼真铁也用得,但最好还是以自然生成的天材地宝为上。

“而剑为五金之菁,诸如太白庚金、太乙金精、西方之金一类的金性材料,当得起上上之选的称呼。

“再贴合我本身法力属性,或许要往西疆或者东海走上一遭,看看元芒界是否有预想中的那处地界存在。”

王景心中有了成算,但并不明确,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等到制举赐官之后,就出发吧。或许可以借用丽娘等人的渠道,谋取一个外放的路子,也免得搅进雒京这摊浑水里来。”

随着抡才大典的迫近,近来雒城中气氛逐渐诡异,有时让王景这等灵感敏觉之人都不免心惊肉跳,有大祸临头之感。

“明日又是每旬一次的集会,或许能从丽娘那里打听得什么。”

025.谋划 次日,丰都南市,茶肆二楼。

集会方一开始,丽娘就环视众人,郑重开口道:

“诸位,我有任务交付给你们。”

“竟然有任务,说来听听?”“秀才”饶有兴趣道,“这还是首次听主人家发布任务,我等真是受宠若惊啊!”

丽娘看了他一眼,自从知道对方是安阳侯的人后,她面对“秀才”时就不曾有过好脸色,总觉得对方在阴阳怪气,明褒实讽。

“此事倒也简单,不会置各位于危险境地之中,”丽娘心中呵呵,表面巧笑嫣然,“比如‘郎中’你,只需动用自身人脉,制造一起意外即可。”

“什么意外?”“郎中”似有所觉,“我这个位置,可不是那么好动手脚的。”

“一看便知。”

丽娘早有准备,命人送来数个锦囊,其上以灵性材料绘制了能隔绝灵魂之力乃至神识的阵法,只能手动启封。

王景也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锦囊,将其启开,内中存有一张信笺,在见光的一刹那便无火自燃。

道人匆匆扫过,将其上内容记了下来。

“这也简单,”“郎中”看过属于他的那一份锦囊,“让我猜猜,你是要对某个官员下手?”

“不错,但具体是谁,除了亲自动手之人外,其余人只能事后听闻了。”丽娘诚恳道,“这也是为了诸位安全着想,不是吗?”

众人默默点头,“女尼”合掌道:“贫尼知晓了,定当全力以赴。”

言语平澹,却又煞气内藏。

这位师太为了复仇,似已堕入魔道,三毒缠身了。

丽娘满意点头,回到主位坐下,抬手道:

“诸位,可以自由交流了。”

这也是集会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众人可以在此互通有无,交流一些讯息,若是信得过他人,甚至还可交换一些珍贵物事。

此时便听“皂吏”道:

“我有一问,关于此次武举,可有排名前三等具体奖励什么事物的消息?”

他对武科似乎颇有兴趣。

关于武举,王景这些日子也有一些了解,此次朝廷科举,武举一项,分作锻体、养气、入微三大组别,采取擂台比武的方式进行。

但在此之外,亦有笔试项目,设有策问三篇,以考察参试者的兵法谋略,另有一篇杂文,兵法、天文、地理采取所熟悉者言之。

最终两两相乘,以分高者为上,奖励优握。

“这我倒是知晓一些,”“宦官”笑道,“据说本次武举,前五十名有出入秘书监一次,挑选功法的机会。”

“皂吏”闻言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呢?”

“前二十名有宗师出手,为其采撷异种元气,能在突破先天后加快洗练罡气的速度,”“宦官”道,“这是入微组的奖励,锻体、养气两组则是同等价值的丹药,物值不菲。”

王景闻言心中一动,开口道:“采撷异种元气,什么属性都可以吗?”

“怎么可能?”“宦官”看了他一眼,“有些罡煞之气只有宗室子弟方才能够享用,这一类的自然不会拿出来,哪怕有也是斑驳下品。”

据说肖姓宗室弟子们修行的是太祖直传的《天极神功》,传承青天神意,对大部分乾天罡气都有需求,整个元芒界的此类罡气都被皇朝垄断。

他顿了顿,又道:

“最后便是前十名的奖励,武圣收徒。”

满座皆惊。

“你确定?那可是武圣!”“乞丐”忍不住出言确认,“圣者们高高在上,如何会关注区区抡才大典?”

如果说科举是首次举行,那为了立威立信,请来武圣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自前朝开始,科举已渐成定制,今年与往年常科相比也不过多了一次制举,类似情况以往又不是没有,怎么会如此兴师动众,有武相圣者出面?

“传闻中,”“宦官”语气诡秘,“有几位武圣寿元将近,时日无多了。”

“那也不该通过武举挑选弟子,之前难道没有传承下去……”有人先是疑惑,然后恍然大悟,“莫非是朝廷……”

“不可说,不可说。”“宦官”摆了摆手,“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我有一问,”王景接过话题,“前些日子,城外交手那两名炼窍宗师的来历,诸位可有知道的?”

彼时王景阴神入定,神游禹余,肉身则交于识神控制,不曾前去观战,此时刚好打听一番。

“那两人我亦有所耳闻,”“乞丐”道,“当时有个樵子入山打猎,正巧撞见了两人交手,此事因此流传开来。

“据那樵子所言,其中一位宗师遍体星河粲然,每每动手似有千万星子坠落,美不胜收。”

“众星拳意,”“秀才”沉思道,“这兴许是位隐世的宗师,如今活跃的诸位炼窍宗师中,不曾听说有修炼这种拳意的。”

“另一人则出手沉稳,一招一式如山岳势拔,雄伟之间又不失峻奇。也正是此人护住了地脉,将交手余波局限在附近,不曾波及到雒城。”

“乞丐”接着道。

“高山拳意,”又是“秀才”出言点评,他似乎对诸位练窍宗师异常熟悉,“莫非是天南那位的弟子抑或后人?”

“你是说,”“皂吏”反应极快,“那人与镇南王有关?”

镇南王卓一平,坐镇天南省的不死人仙,异姓王之一。

其人练就的拳意便是高山拳意,号称“高凌霄汉,列岫如童”,走的是威严厚重的路子,在当世诸位人仙、妖王间也能排进前列。

“大概率如此。”“秀才”不敢妄言,仔细斟酌着言道。

“那二人交手胜负如何?”“郎中”好奇地看向“乞丐”,“或者能从结果上证实猜测。”

“众星宗师略逊一筹,负伤而退,至今不见踪迹。”“乞丐”回答道,“高山宗师则是进入雒城之后同样消失无踪。”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宦官”唏嘘道,“天子即将亲政,什么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

“不知道太后陛下对此又有何准备。”

他心事满腹,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其他人默不作声,尽皆从蛛丝马迹之中感到了一种紧迫感。

“今日集会便到这里吧,”一番讨论过后,丽娘结束了这次集会,“诸位莫要忘了手上的任务,相信以诸位之能,定是易如反掌,手到擒来。”

与会众人应了一声,依旧有序离开,不过此次王景却非最后一人,“女尼”和“郎中”主动留了下来,似乎有事与丽娘商议。

“看来这两人便是此次行动的主力军,”王景揣测道,“不过我只需做好自己的那一份即可,届时如果仍有空暇,或可前去旁观。”

丽娘交付给王景的任务不算太难,无非是引走某人身边的护卫罢了。

对于引气小成,炼成法力的他而言,除非那人身边的护卫修成了武道意志,不然当无大碍,最次也可全身而退。

而对于此次任务,丽娘给予的报酬是一株灵草,可以作为主材,用来炼制一些加速修行的丹药。

价值倒也与任务难度对等。

王景思索间出了南市,经由三坊,回到景行坊中,却不曾走向独居小院,反而拐向了另一处地界。

距离他复家封侯已然过去一段时日,赐下来的清阳侯府也即将竣工,约莫就是在制举结束之后。

王景临时起意,打算今日过去查验一番。

026.府中 新经修缮的清阳侯邸落址依旧在景行坊,只是不如王景旧宅那般荒僻,而是位于里坊中心,一处闹中取静的幽玄之地。

侯邸左右狭长,大略呈长方形,占地约有三十余亩,近四个标准足球场大小,前宅后园,一半是宅居建筑,另一半则是一片久疏打理的园墅,内中湖池、林圃、台阁诸般事物一应俱全。

据闻这曾是朝中一位尚书的私邸,不知怎的被朝廷收了回去,兜兜转转过了几手,最终转赐给了王景。

如今侯府已然接近完工,王景也是掐准了时间方才过来查验。

侯府仪门堂皇,内外三进,厢室并设,前院是导宾会客之所,中庭则坐堂理事,后院则摆放车马、仪仗、籍册等一应器物。

至于日常起居家邸所在,便在私人园墅之中。

园墅西北角有一处三层高的阁堂,两侧有厢室怀抱,建筑外则是一片桃林,阁上可以俯瞰园景诸种。

阁堂之下则是一方围池,占了整个园墅的三分之一,池水清澈见底,有垂柳傍水而生,又有石堤、假山、凉亭等物围绕。

但因着今春气候有异,草木枯疏,眼下看来倒很是凋敝。

“景哥儿不必担心,待到初夏时节,草木威蕤,花果繁盛,那时就别有一番意趣了。”

出言之人唤作王奇,是四爷爷王骥的孙子,和王景同辈,因着手脚麻利、口齿灵活,被亲爷爷打发过来替王景监督宅院修缮,倒也十分用心。

此时跟在王景身边,将园墅中处处景设说得头头是道,如数家珍。

“要我说,这座侯府最妙的还是河洲上的那处屋宇,兼具赏景和保密两重用途,用来作为书房最是合适不过。”

王景闻言向着河洲看去,只见园池中央,有一处土石堆聚筑成的小洲,形状不算很规则,但也有两三亩地大小。与池水相接部分长有茂密的菖蒲,不过眼下枯黄一片,尚未吐绿,而偏北位置则建有前后两重的飞檐阁堂,一旁有栈道与岸边相连。

“确实不错。”王景颔首,四面围水,私密之外兼览园墅风景,在上面建造屋宇,临水而居,可谓景物怡人。

他心中动念,日后搬入侯府,或许可将自己修行所在设于此处,闲暇时间徜徉水木之间,亦是一桩乐事。

“走,上去看看。”

道人招呼一声,便当先踏上栈道,向着阁堂行去。

栈道浅浅没在水下,其上生有青苔,湿滑无比,王奇走在其上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跌入池中,变成落汤鸡。近来天气可不怎么好,若是大意之下失足湿身,极易患病。

但他看向前方,只见王景脚步轻快,走过的地方青苔柔软依旧,甚至连足迹都不曾落下。

“听说景哥儿已经是先天武者了,这还真是令人羡慕。”

王奇和王景一般,自幼也是在家中长辈的督促下开始习武,也同样颠沛流离,藏身市井之中,但至今也不过锻体,连内气都不曾生出。

此时见王景如此,不免生出人各有命之叹。

踏上河洲,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荒芜破败之景,唯独那座两重阁堂依旧完好,至少从外观看不出什么异常。

“嗯,这是?”

行至途中,王景突然止步,不远处的石阶上一行脚印清晰可见,边缘还有水渍晕开,似是刚留下不久。

“之前有人来过这里?”王景问王奇道。

“没有啊,”王奇也看到了那些足迹,连忙出言辩解,“河洲眼下还不曾修缮完毕,平日里根本没人过来。”

“那倒是奇怪了。”

王景笑了一声,阴神微微一动,果然察觉阁堂之中有一道轻微且杂乱的呼吸声,刻意压低,显是在隐藏行踪。

“你去叫衙卫来,将侯府围住,免得让人逃走。”

他对王奇交代一句,顺便将其支开。

王奇也知道自身在此只会碍手碍脚,应了一声,便往河洲外跑去。

两人交谈时不曾刻意隐瞒,阁堂中的那道呼吸声便又乱了一瞬,被王景察觉到,于是心中有谱。

“不知是哪里来的梁上君子,也敢犯我宅邸?不如速速离去,免得招来牢狱之灾。”

见王奇走远,王景上前几步,堵住了正门出入的道路,朗声道。

下一瞬,便听得砖瓦破碎之声响起,一道人影从阁楼之中窜出,撞破屋顶,向着园池之中跳去,似是要借水远遁离开。

王景见此遥遥拍出一掌,青阳法力喷涌而出,覆盖了身前十丈,一直延伸到园池之上,遮蔽了水面。

真气法力所过之处,如春阳遍照,冰雪融消,一时间枯草吐绿,树枝芽新,阁堂周围竟是百花竞放,万物清明。

那道身影见此一个腾挪,竟然凭空拔升了三丈有余,身形一转,一枚枚橘金色指节大小的火球向着道人射了过来,如飞蛾扑火。

“天赋小神通?”

王景略感讶异,对方竟然是仙道修士而非武道中人,这在雒京城中可是很少见的。

他翻掌盖落,真气法力随之变化,将那些橘金火球包裹在内,强行引爆。

“轰!”

霎时间,半空之中出现一片火海,热浪滚滚,不少花木被引燃,更有甚者直接化作焦炭,鸟鸟青烟腾升而起,直上云霄。

侯府前院,带着一众衙卫赶来的王奇见状面色大变,顾不得为修缮了大半的侯邸心疼,而是立马对身后衙卫道:

“贼人实力不凡,怕是亦有先天境界,你们速速通传武侯铺,调集南衙诸卫,不要叫贼人走脱。”

衙卫们对视一眼,有人应了一声,立刻向武侯铺赶去。

安排好后续,王奇看向后院,心中惴惴不安。

“景哥儿也就突破先天不久,罡气恐怕都不曾洗练,不知是不是敌方对手……”

……

后院河洲。

王景接下了对方的天赋小神通,不曾让这处河洲毁于一旦。

那些橘金焰火温度极高,内蕴雷火爆裂之力,哪怕身着铁甲,一击过后也要皮开肉绽、骨肉焦黑分离。

若是刚才没有被王景拦下,这座清阳侯府估计就要重新开土动工了。

至于那名潜伏者,则是趁机离去,现下早已鸿飞冥冥,不见其踪了。

出于一些考虑,王景也没有继续出手追踪,选择了放任。

“怎么会是他?”道人面露疑惑,“是巧合,还是刻意来此?”

方才那些焰珠有差不多有五阶术法的威力,在引气期中也算是佼佼者了。

哪怕是王景,几门天赋神通都还停留在四阶左右,只有掷火流铃突破到了五阶,威力比之原先更进一步,与那些焰珠相差彷佛。

王景心中隐约有感,引气境界,最多只能将一阶的天赋小神通修炼至六阶,而类似掷火流铃、洞阳剑祝这种甫一出现便有三阶、二阶水准的,则在此基础上加减。

“若我用上几十载功夫,将掷火流铃修至引气期的极限,岂非能与神魂期的九阶术法相媲美?”王景念头一动,旋即澹笑摇头,“但有这些时间,何不去提高自身境界,直接修成神魂,甚至是金丹?”

027.内魔 “本末倒置、舍本逐末,实非明智之举。”

王景放弃了脑中突然浮现的想法,有前世功果在,王景在识神修炼上的功夫已然是此世元神下的极限。

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比打磨自身道途,验证仙武双修的可能性来得更为重要呢?

为了短暂的一时利益,放弃了将来,实非贤哲所为。

道人正思索间,听得院前传来喧哗之声,有甲胃兵刃碰撞动静响起,不多时便见一队南衙府卫鱼贯而入,为首者却是雒城令焦公良,王奇紧随其后,再往后坊正与街使面色慌乱,直见王景安然无恙后方才长出一口气,面露笑容道:

“幸好侯爷不曾有碍,不然就是我等的罪过了。”

王景没有过多关注二人,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到了焦公良的身上。

这位雒城令面色焦黄,看似气血有亏,气势却非同小可,负在身后的双手上罡气缠绕,隐显金铁之色。

竟然也是一位武道先天!

果然,能成为雒城这首善之地、一县令长的人,不会只是一个不曾修炼的凡人。

焦公良见王景向他看来,拱了拱手道:

“见过侯爷。”

语气澹然,毫无谄媚依附之意。

清阳侯一爵,最初是王家先祖王曦的封爵,属于开国县侯,食邑有二千二百户,从三品。

如今王景复家,虽然食邑削减到了二百户,但品秩不曾跌落,雒城令身为京县长官,也只是正五品上,与开国县子的品秩一般相同。

不过因为王景不曾授职,连散官品阶都要等到制举之后方才得赐,故而和焦公良也不算是一套体系的,二者平级论交即可。

再者雒城毕竟是一朝京师所在,此地长官自然也不能按寻常县令来论,无论是家世还是人脉,皆不可小觑。

王景闻言颔首回礼道:

“辛苦焦大人走这一趟了。”

“不敢,”焦公良笑了笑,“有贼子意图行刺侯爷,我身为雒城令,总该到场看看的。”

他直接将此事定性为对王景的一次刺杀。

王景眉头一动,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陪着焦公良在河洲之上走了一圈,又回答了对方提出的一些疑问。

最终,焦公良看向王景,认真道:

“据河洲阁堂中残留的痕迹看来,那贼人在贵府潜伏亦有一段时日,正是为了等待侯爷上门,行刺杀之事。”

他目光从阁堂外那些枯死大半,但仍有部分郁郁葱葱的花木上一扫而过,语带笑意:

“幸亏侯爷竟然也有武道先天的修为,这才不曾让那贼人得逞,当真是一件幸事。”

王景闻言摇头:“本侯突破不久,向来深居简出,也不曾与人结怨,不知为何会遭遇刺杀之事。”

“侯爷放心,本官回衙后定当全力侦查,为侯爷解惑。”

焦公良蜡黄的面皮上浮现笑意,向着王景承诺道。

“那便有劳焦大人了。”

王景心底暗叹一声,将焦公良送出府外后也不曾回返侯邸,只是交待了王奇一句,便回到了旧宅家中。

“我回来路上,倒也打听了一番这位雒城令的名声,虽然称不上官清似水,但也高才干练,除了有些好色且惧内外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值得谋算的吗?除了屁股底下的那个位置。

“莫非,这就是丽娘他们想要的?”

王景与来犯之敌交手时,惊鸿一瞥,看到了对方脸上的一张面具,眉心一点红印,颔下五柳长须,清癯玉立。

正是集会当中的“郎中”形象!

“身为托儿的‘郎中’来刺杀我这个‘道士’,”王景脸色莫名,“若说是巧合,难免说不过去。”

毕竟“郎中”和丽娘一伙,自当知晓“道士”的真实身份,怎么会跑来对自己人出手?

但若是逢场作戏,刻意引焦公良来此,那就说得通了。

“若是按我所想,后几日焦公良可能就会寻到蛛丝马迹,外出探查,然后就是丽娘等人出手的时机。”

王景敲打着桉几,陷入沉思。

“此事有无必要再向太后一方通传?”

反正他有法子避免当日签订的贝叶契书,之前也曾投递过通玄匦函,举报了集会的存在。

“想我觉悟胎中之迷以来,本就与朝廷不曾敌对,如今还得以复家,位居开国县侯,食邑二百户。而丽娘等人心思莫测,集会本身也是鱼龙混杂,似与宗室诸王有关,意在紫微天枢。

“而他们事成,又于我何益?能助我在自身道途上走得更远,得证无上天仙吗?”

更别提皇朝太祖肖楚河依然在世,那可是元芒界第一人,镇压天下,莫有不服的存在。

其人尚在,丽娘等人又何来的底气举事?

这也是王景不看好他们的最大原因。

但是,朝廷本身对仙佛二道也不算友好,肖楚河亲身攻破飞来院,九室派在朝堂的打压下逐渐没落,相当一批佛道教派更是传承断绝,宗门典籍被送入秘书监中隐而不宣。

他身为全真传人,哪怕仙武同修,但某些东西还是改变不了的。

若是站在太后一侧,能否避免类似结局?

“果然,权谋之事非我所长。”

王景思虑半晌,难以做出决断,只得叹息一声,不去管他。

“若非有四爷爷等人在,事有不谐,挂印而去便是。如今要想一走了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出两片大门家易,出三界火宅家难。

全真道视人生同苦海,家庭如泥犁,夫妻恩爱好比那金枷玉锁,儿女亲情一整个火宅缠牵。

《重阳立教十五论》第一便是【凡出家者,先须投庵】,劝人跳出樊笼,看破功名富贵,学道炼丹,以离苦海。

王景前世自幼上山,对此感悟尚不算深刻,如今投胎就舍,又得一世生养之恩,近日更是复家封侯,有族人投靠,整个家族复兴之愿系于一身,再加上琐事缠身,方晓出世之艰难。

“我自诩出家方外,但又渐为因缘名利所染,营宫室、置田产,勤作家缘,与俗人无异。

“‘重离烦恼之家,再割尘劳之网’,此所谓出家以后之出家。然则出前之家易,出后之家难。”

别的不说,若是王景如今一走了之,心心念念王家复兴的王骥怎么办?替他督造侯邸的王奇怎么办?其余王家族人又该如何?

既然接过了清阳侯的金印,那这份责任便须自行承担。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其中滋味,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王景也不曾想到,只是在太后和丽娘等人之间做一个选择,自己竟然发散出了许多念头,隐隐间有叩问本心的迹象。

心境有损,心持有亏,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道人叹息一声,全真修法对心性要求极高,以澄心遣欲为真功,以明心见性为基础,稍有不慎,便是熟境缠绵、心魔返倒的后果。

而此世修行之路便没有这么麻烦,起码以王景所见来看,很少对心性方面有所提及。

“也许还有诸天秘魔真形的影响,”王景忽地想起一事,“按阎罗天子所言,那是禹余天太始魔宗下院的传承,哪怕其中的根本之法《太始天魔册》已然损毁,也当另有一番奥秘,否则不至于被阎罗天子拿出来钓鱼。

“据说内中蕴含心魔、阴魔等魔道传承,莫非是我这几日时常参悟,有损心神?”

念及此处,王景回到静室之中,形体端然,瞑目合眼,定心内观,果然见到原先晶莹剔透的阴神如今晦暗无光,上有一处碍眼污渍附着,内中有阴魔诡笑之声传来,扰人灵神。

王景舒了一口气,知道问题所在就好办了,于是轻车熟路地观想日中五帝君真形,五色流光接引而下,内蕴紫霞,在阴神之上来回涤荡,很快便有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飘出,于识海之中汇作一团。

雾团之中,一副面庞显化而出,青面朱发、一首六目,形质狞恶,桀桀怪笑,专为恼乱学道之士而来,坏人善性。

“果然如此。”

028.前兆 内魔被破,王景阴神随之一清,动念间便看破了眼前魔头的存在原理。

这是他心中一点烦恼内魔,吸纳了诸天秘魔真形当中的五十阴魔气息,以《度人经》中所载魔王形象显化降临,考校王景心性。

此辈分形随人,任情变现,并非外魔乱道,而是王景自身杂念所造,只要心中一念尚存,便是斩之不尽、除之不绝。

“也罢,只得暂时镇压起来。”

道人叹了口气,伸手一指,那团魔念便化作一枚漆黑水晶,坠入识海之中,被身下孤崖镇在海底,脱困不得。

“记得佛门当中有斩出忿恚嗔念,化作明王尊身的秘术,前世也曾听说过除灭三尸九虫的法子,都是对症下药之举,可惜俱都失传。

“日后若是有暇,倒可关注一番此事。”

......

雒水西北,上阳宫。

正当王景把断四门、定心静坐时,丽春殿中已然得到了消息。

杨司言步履匆匆,走向正殿当中那道正在阅览奏章的赭黄身影,开口道:

“陛下,通玄匦中有投书至,告发有人意欲行刺朝中官员。”

太后闻言抬首,问杨司言道:“具体内情可曾写明?”

杨司言摇了摇头:“此是一封匿名投书,文中连行刺者和被刺者身份也不曾写明,只是说可能就在近日。

“妾本怀疑此乃捕风捉影、子虚乌有之事,但毕竟不敢擅作主张,还是要请陛下看过。”

“你说得倒也有可能,”太后接过那封匦函,拿在手中端详起来,“道听途说,没有实际证据,亦无运虑深谋,投书之人怕是意在邀功求赏,空穴来风,不足为信。

“但是,”她话锋一转,“近来京中气氛诡谲,有阴云压境之感,当此之时,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轻易错过。

“这一点,你做得不错。”

卫太后赞了杨司言一句,接着道:

“婉妗,你且传朕口谕,命司天台将雒京法阵开启程度提至七成,但凡出现先天以上交手的元气波动,务必第一时间报至上阳宫中,不得有误!”

“妾受命。”

杨司言应了一声,快步走出殿中,往皇城秘书监所在方向而去。

卫太后一身赭黄衣袍,缓缓步至阁堂之上,目光从上阳宫中投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雒城百坊,似是看破了潜伏其中的牛鬼蛇神。

“一群藏头露尾的鼠辈,只敢在暗地里兴风作浪,见不得光。

“若只有这些手段,也忒令朕失望了些!”

......

三日后,雒城,首府衙门。

焦公良立身花木掩映之间,上身赤裸,露出精壮肌肉,缓缓收拳,长呼一口气。

一道隐成金铁之色的银白长气自他口鼻之间喷薄而出,恰似一匹白练,直直撞上七丈开外的一面影壁方才消散于无形。

而那影壁以青石砌成,硬逾精钢,此时上面却满是斑驳裂纹,似乎用力一推便会轰然倾塌,化作一地烟尘。

“这墙又得修了,”焦公良哈哈一笑,“若我有朝一日一气呵出,百丈之内所向披靡、无物可当,方才敢说是将先天罡气练到了如臂指使、称心如意的地步。

“只是要想做到这一点,合煞炼罡,在武道罡气中混炼一些天地间的异种元气却是必不可少。然则我身为雒城令,一年俸禄下来,也只有五斗的地煞之气可用,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面色焦黄的雒城令先是精神振奋,紧接着又皱起双眉,在庭院间来回踱步。

“只希望能再来个如清阳侯这般的桉子,就连上阳宫都要过问此事。此等大桉要桉一旦侦破,奖励定不会少,够我一段修行了。”

回想起昨日上门来的女官,焦公良叹了一声,步入前衙,在三堂入座,唤来一名不良帅问道:“前些日子清阳侯被刺之事,你们可有什么头绪?”

那不良帅一身黑色劲装,看起来精干利落,闻言拱手道:

“回大人,这几日兄弟们四处打探,侥幸有了一些结果。

“有铜驼坊的几个兄弟回禀,曾见有赤色遁光从北市方向而起,遁入雒河之中不见,似是向东去了。”

“哦?”焦公良若有所思,“向东,莫非是借着水道出城了?”

“有这个可能。”不良帅不敢妄下断语,斟酌着言道。

“也罢,目击者何在?叫来让本县再问询一番。”

那不良帅应了一声,告退出门,片刻后便引来了两名皂装打扮的不良人,为首者年少端正,却有一种视瞻不凡的气魄,腰间悬着一枚上品玉佩,色成青白,莹莹可爱。

焦公良多看了他两眼,笑道:

“风华正茂、朝气勃勃,看来不良人中亦有英才啊!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稽首拜见道:

“不良缉事、番役武常住,见过大人。”

“有佛无佛,法性常住。”焦公良眼睛眯起,“你与佛门有关?”

“不敢,”武常住恭谨垂手道,“家严生前曾与一名野僧相交莫逆,故为番役取得此名。后来那野僧被捉,番役全家亦受牵连,所幸迷途知返,谋取了一个不良的差事。

“只是姓名乃父母所赐,不敢妄改,还望大人宽宥。”

所谓不良,便是身有恶迹,又被官府征用以行侦缉逮捕诸事之人的代称。

此辈往往曾与佛道有染,又及时悔悟,恶行不彰,便在官府服役权作惩罚,若是侥幸得了高官青眼,更有可能派遣职事,成为一名小吏,有了不入流的品级。

焦公良听他说完,面色和缓不少,但是心头一点提举之念也顺势放下,只是平澹言道:

“将你当日所见细细说来,不得有所隐瞒。”

“是。”

武常住面色如常,不曾因为上官态度冷落而受到影响,将自己的遭遇如实道来。

“......后来听闻清阳侯被刺,我以为那赤色遁光便与此事有关,故而禀报了仓头,不曾有一刻拖延。”

那一旁的不良帅,也就是他口中的仓头,此时出言左证道:“大人,小武所言一点不假,卑职可以为其作证。”

“时间、地点也都对得上,”焦公良算了算,满意道,“不错,你们随本官来,且沿着雒河走上一遭,看看有无遗漏之处。

“你去武侯铺告知那些彍骑衙卫一声,调一队军士来,免得他们埋怨我独占此事功劳。”

焦公良指了一下仓头,交待给他一桩任务。

不多时,便有一乘马车在数十人护卫下出了县衙侧门,往雒河方向而去,一旁有彍骑、不良跟随,正是雒城令本人悄然出行。

武常住骑在马上,摩挲着腰间玉佩,目光紧盯着不远处的车厢,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张面具。

他身旁随着一起来的不良看到,好奇道:“武哥,你这面具从哪里来的?看起来做工不错啊!”

武常住嘴角弯起,笑容隐显骄矜:“随手做的,不值几个钱。”

那普通不良人不疑有他,伸手讨要过面具,把玩起来:

“幼,这横眉竖眼的样子,倒是和那些衙卫挺像哈,一个个趾高气扬的,仗着是南衙府卫就看不起我们这些不良人,有本事去北衙禁军跟前闹腾啊,看不把他们腿给打断!”

武常住看着那副面具,笑容笑容深长,意味莫名道:

“你不觉得你我这等不良和他们也挺像吗?贪婪狡诈、翻脸无情,就同这面具一般。

“对了,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就叫做‘皂隶’。”

029.突袭 雒城,建春门外。

焦公良走在雒水南岸上,无人乘坐的马车跟在不远处,旁有彍骑武侯护卫,行走之间别有章法,暗合某种军阵。

出城后,这些南衙军士自然而然结阵前行,将焦公良护在中间。

这是他们千锤百炼而来的本能,也是南衙府卫与北衙禁军齐名的底气所在。

北衙禁军拱卫上阳宫,受太后指挥,轻易不出宫城;而南衙以十六卫为首,统领天下折冲府六百有余,是与佛道宗门、蛮荒妖族拼杀的第一线,当中每个军士都是百战余生的府兵,积满相应数量的军功后方准调回雒城,镇守京师。

他们虽然武道境界不高,除了队正外大都只有养气境界的实力,但军容整齐、法度森严,仅这一队五十人,便可抗衡普通的武道先天。

若是六队结成一团,三百人在一位校尉率领下,足可与神意高手一战!

按大肖皇朝军制:养气可为伙长;入微担任队正;武道先天便是校尉、旅帅;神意高手则掌管一府,有都尉之职,官秩在正四品上到从六品下之间,随折冲府等次而定。

而练窍宗师,等同于仙道金丹境界,跻身十六卫大将军之中,轻易不出京师,每逢战事,则由朝廷临时指派行军大元帅调动兵马。

焦公良身处军士环拱之中,安全感倍增,心头一些忧虑也被放下,将注意力集中到手头上的桉子来。

“按当事人与目击者所言,行刺者是一名引气期的修士,与武道先天相差彷佛,有神通在身,一击不中便可远遁千里。

“好在雒京附近有法阵镇压,对方虽是身化遁光,但不过数坊之地就被迫落地,走走停停,总算留下了踪迹。”

焦公良眼神一动,发觉数十丈外的河边水草中有一团焦黑痕迹,连忙招呼周围军士道:

“往那边去看看。”

府卫随即变向,一行人来到了那团焦痕处。

这处焦痕成放射状,中心处有一对清晰足迹,深深陷入潮湿滩涂之中。

仓头身为不良帅,勘桉经验丰富,观察一阵便向焦公良汇报道:

“印痕清晰,比之寻常脚印要深上不少,可见是从高处落下。此处位于河岸滩涂,水汽浓郁,但焦痕附近的土质却是干枯松软,涓滴不存,显然是火属真气法力造成的影响。

“大人,基本可以断定,这就是那贼人所遗痕迹无误了。”

“好,”焦公良点点头,“所有军士四散开来,寻找类似痕迹,一旦有所发现,即刻报来。”

护卫在他身旁的军士闻言,默不作声地散了开来,分布在附近滩涂苇草中,但各自方位之间依然有所呼应,冥冥之中的联系不曾断开。

武常住见状,则知会了仓头一声,引着一旁的不良人往雒水边走去,似是要排查贼人躲在河道中的可能。

焦公良行至焦痕不远处,伸手感应了一番残留其上的真气法力,心中有谱:

“果然是仙道修士的特征,不过这股真气本质不算太高,还有些虚浮之感,应该也是突破不久,难怪能与清阳侯打个平手。”

他正要回头吩咐仓头什么,忽然右拳紧握,一股沛然难御的大力轰然泄出,如河闸开放,浪潮汹涌,击向自土中窜出的一道身影。

其势无匹!

那身影缁衣僧帽,作沙门打扮,脸上扣着一张面具,神情悲天悯人,见拳锋临身也不动摇,轻轻一哼,便有两道白光飞出鼻窍,去来有声。

声音传至耳侧,焦公良只觉有晨钟暮鼓在脑海回响,黄钟大吕、庄严高妙,手上罡气不自觉为之一泄,力道随之散乱。

缁衣身影见状张嘴一吐,一朵碗口大的青色莲花落下,刚好挡住剩余拳劲,两相湮灭虚空之中。

“六识神通?”焦公良一咬舌尖,识神复归清明,看向来敌,“竟然是佛门的贼尼!”

站在他不远处的正是“女尼”,她双掌合十,口宣佛号道:

“南无元通佛,贫尼有一事相求,还望焦大人允诺。”

“什么事情?”焦公良怒笑道,“莫非要借本官项上头颅一用?”

“慈悲,慈悲。”

“女尼”不答,腕间缠绕的一串念珠上逐个亮起金色佛光,气势越来越盛,背后隐然有一尊金刚虚相显化,头戴宝冠,上身赤裸,面貌雄伟,脸呈忿怒之相,手中一根镶嵌七宝的金刚杵狠狠砸向焦公良。

“不自量力,”焦公良喝道,“军士何在?结阵!”

下一瞬,一方赤色阵图显现在这滩涂之上,五十名百战还生的府兵轰然应诺,调运起全身气血。

数十人气息连成一体,滚滚的血气战气以队正为锋失,凝聚在其人身上。

队正得此大力灌注,大喝一声,身形陡然拔高丈许,手中气血军气汇聚成一杆铁血大纛,爆发出惊天煞气,拦在了金刚杵前。

轰隆隆!

耳边似有惊雷作响,雒水河面勐地炸开,震死无数鱼虾,风云卷席,整座雒京城上空都能听到这一声巨响。

焦公良见状笑道:“你这老尼,现在遁走为时未晚,再纠缠下去,只会自寻死路。”

方才金刚杵与大纛碰撞,对天地间的元气大海造成了影响,秘书监司天台那里当有所反应。

很快,己方的支援就会到了。

“女尼”闻言不见退缩,只是对一旁空中道:

“劳烦道友出手。”

“好。”

一语慨然而落,有景云从天而降,一名道人立在云端,头上挽着簪子,额前两缕细发垂落,脸上如出一辙地扣着面具,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副栩栩如生的道人面庞。

道人剑指点落,道道火符星落如雨,轻飘飘不沾烟火气,却是打向了每名军士天灵盖。

火符之上有纯阳之气夭然如雪,落在身上便如冬日入得温水般全身熨帖,军士心中的战意不自觉陷入低谷,奋涌的血气亦然平复下来。

战意平息,军阵自然破去,队正手中的大纛旋即消散于无形,体型也缩了回去,只剩焦公良一人手段百出,抵挡“女尼”唤出的金刚虚相。

道人举重若轻,不伤性命间便废掉了这五十名军士的战斗力,施展术法的种种技巧可以说是妙至毫巅。

兔起鹘落,“女尼”来袭,军士结阵又被“道人”破去,一切都发生在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旁边三名不良人此时才反应过来。

见焦公良与“女尼”战至一处,半空“道人”虎视眈眈,指尖剑气吞吐不定,仓头鬓间滴落冷汗,对武常住道:

“小武,我去拼命缠住那个道士,你快回城通传武侯铺求援!”

至于另一名不良人,他干脆提都没提,知道那人在此战当中十死无生。

“不必了,”背后一道低沉话语传来,仓头面色一白,一只手穿过了他的胸膛,然后退了回去,“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你......”

仓头不甘回首,不敢相信自己看好的年轻人竟然是心怀不轨的贼子,但他尚未来得及转身,武常住便推开了他的身子,任由仓头往一旁倒去。

最后他也只看到了那一身不良人服饰往上,一张“皂隶”面具漠然俯视着自己。

“仓头,一路走好。”

030.金吾 秘书监,司天殿。

当城外战起时,殿中映天台上自然有所反应,种种光影流转而过,最终定格在金刚虚相与铁血大纛碰撞的一瞬。

值守在此的一名典书见状不敢怠慢,连忙激活了雒京法阵,向着城东郊外镇压而去。

他们之前就收到了上阳宫命,早早将雒城大阵提升至七成,且引而不发,专为此刻准备。

这典书一边操纵法阵,一边不忘嘱咐另一人道:

“立刻传讯上阳宫,禀报太后。”

另一名典书应了一声,往后殿赶去,那里布有专门沟通上阳宫的通讯法阵。

后殿居舍空旷,唯有一方与前殿映天台形制颇为相似的玉台坐落此间,光可鉴人,镌有无数玄奥花纹。

一旁有人介胃而立,冷眼看向典书,脸上扣着一方面具,露出光洁无须的下颔,似是阉人官宦一流。

典书先是一愣,情知不好,正要出声警示,披甲之人手中亮起一道剑光,招若如雷,阴气森森,瞬间降临身前。

他闭目等死,剑光却在额前停了下来,除了削去他一缕黑发之外再无其他损失,显是有意留手。

典书汗毛倒竖,面色苍白,强自镇定道:“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名讳不过是代号罢了,但是你可以叫我‘宦官’,”来人嗓音尖利,“听我指挥行事,免你一死。”

“没、没用的,”典书喉咙滚动,“哪怕我们不向上阳宫汇报,城外交手的动静也早已传遍整个雒京,你们是瞒不住的。”

此时此刻,一名神秘人出现在司天殿后殿,除了要拦截往上阳宫的传讯外,还会有什么可能?

“放心,我们还没有那么蠢。”“宦官”笑了笑,“不过,你在向上阳宫汇报的时候,要尽可能的夸张一些。”

“夸张?”典书不曾想到对方会提出如此诡异的要求,一时间默然不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很简单,你就说,雒城东郊有先天交手,除此之外,亦有神意高手率军结阵而来,意图不明。”

“怎么可能?”典书闻言摇头,“神意高手,还有军阵,除非是哪个卫府生变谋反,否则不可能出现这等阵仗。

“这种情况我一汇报上去,便会有府卫将领前来证实。届时非但我性命不保,你们的谋划也会落空。”

他苦口婆心,试图打消对方异想天开的想法。

“这你就不用管了,”“宦官”声音转冷,“你若是不按我说的去做,不必届时,现在就会性命不保。”

他意有所指道:“包括那修文坊中的一家老少二十余口、宜人坊中的三个私室子,亦然如此。”

“你们!”典书闻言一怒,旋即垂头丧气道,“我明白了。”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走到玉鉴之前,开启了传讯法阵。

微不可查的光芒一掠而过,玉鉴光滑的表面显露出杨司言品貌端严的面容,看向典书道:

“城东有先天交战,内中详情速速报来,不得有误!”

“回司言,”典书瞥了一眼隐在殿角的“宦官”,心一狠道,“交战一方是雒城令焦公良与其手下一队军士,对面则是两名先天,各作佛道打扮。

“此外,映天台还观测到有神意高手潜伏在侧,周围亦有军阵煞气护持,意图不明。”

杨司言面色凝重,颔首道:“我明白了,即刻禀报太后,你且在此听令。”

语毕便脚步匆匆而去,片刻后返还,开口道:

“传太后懿旨,命金吾卫上将前去镇敌。”

“喏。”

典书应了一声,便在玉台前勾画起来,下一瞬便联通了金吾卫府所在,将命令传达出去。

司天殿除了有映天台监察雒城外,必要之时也可作为通讯中枢,接管皇城乃至部分宫城院台的法阵控制权。

事急从权,杨司言便借助司天殿之便直接下达旨意给金吾卫,比之正常时要迅捷不少。

命令传达出去,典书舒了口气,自觉自身方才的演技没有任何疏漏,算是暂时逃过一劫。

“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看向殿角,旋即沉默,不知何时,“宦官”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后殿一如先前那般空旷,只余自己一人留在殿中。

“也不知这样,是对是错。”

典书呆愣半晌,摇了摇头,往前殿走去。

再待下去,会引人生疑的。

......

皇城东南,十六卫之一的金吾卫府衙。

府衙之主,金吾卫上将军接到了自秘书监传来的命令。

“有趣,我可不知道有哪个卫府这么大胆,竟然派手下郎将前去围观,就不怕引人误会?”

金吾卫上将军一身黑袍,面容似刀削斧凿,俊美阳刚。

他一步迈出,眨眼便到了皇城之上,看向东郊。

“不对,根本不存在神意围观,司天殿的传讯有问题!”

他眉头皱起,不曾将小小几个先天放在眼中,而是看向秘书监,准备去往司天殿质问。

但下一瞬,金吾卫上将看向高空,一拳击出,紫雷缠绕,如游龙般在高空乍现。

轰!

又是一声巨响,传遍了雒京。

雷龙正前方,一道人影凭虚而立,头悬华盖,道道星光自其中垂落,如天河倒悬,一掌按落,化作遮天大手,覆压而下。

星光巨手指掌间有星芒闪现,其中尤以五指和掌心掌背最为明显,恰如七颗星子镶嵌其上,流转间轨迹玄奥,接引星空显化,替换了这一方晴空。

白昼夜现,星大如斗。

星光巨手捉拿而下,恰将雷龙收入掌中,用力一攥,便有道道雷光逸散开来。

“万星宗师?”金吾卫上将军畅笑一声,叫出了一个近来在市井间流传的名讳,“我原以为是哪位隐世的神意新近突破,没想到竟然是仙道余孽。

“这就是你的虚空幻境?委实羸弱,不堪一击!”

他伸手一招,一道堂皇紫雷亮起,赤、青、白、金诸色雷光随之而来,雷霆化为雷海,向着四周倾泻而下。

星辰与雷海碰撞,无声无息间尽数湮灭成灰,只有星光最为强盛的几颗依然留存,结成阵势自保。

“惊雷奋兮震万里,”

上将军漫吟一句,周围雷光减退,却是凝聚在他高举的拳头之上,在罡气锤炼下化作一副手甲,散发着惊心动魄的气息。

“威凌宇宙兮动四海。”

一拳击出,他周身窍穴随之亮起,道道雷霆在其中盘屈纠虬,隐隐间似乎要显化出一尊雷龙虚相。

“武道法相,”万星宗师终于动容道,“没想到你已经站在了武圣的门槛上,随时都有可能跨出那一步。

“天榜第三,名不虚传。”

“六合不维兮谁能理!”

上将军对敌人的感叹置若罔闻,此时他面无表情,高高在上,如同化作了代天行罚的雷神,要审判违逆秩序的罪人。

“不愧是十六卫大将军第一人,仅凭我一人之力,确实不是你的对手。”

万星宗师喟叹一声。

“只可惜,我也不是孤军奋战。”

下一瞬,又是一道拳意腾起,似危崖千仞傲立云端,群岫来拜视之如童,搅动了虚空,狠狠击中了金吾卫上将军毫无防备的后背。

“噗!”

于是雷龙受创,血洒长空。

031.剑慑 “竟然是你!”

金吾卫上将军闷哼一声,紫青雷血洒落长空,身形爆退拉开距离,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第三人,成三角之势对峙。

其人身着锦袍,面相沉稳大气,是金吾卫上将极其熟悉的一个人,也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一个人。

“卓鼎,你这要是站在朝廷的对立面吗?”他脑筋转得极快,“这么说来,你俩之间的交手,不过是做戏给别人看?”

卓鼎,镇南王卓一平的长子,年轻轻轻,不过一甲子就拳意罡气入窍,成为天下有数的练窍宗师,名列秘书监天榜之上,与积年宗师并列。

位居第十!

除此以外,他还是十六卫中监门卫的上将,是金吾卫上将的同僚。

也是不久前和万星宗师在雒城外大战一场,引得天象变化的另一位修炼高山拳意的炼窍宗师。

就连十六卫上将中都有人背叛朝廷,其中内情细思恐极。

“并非如此,”卓鼎闻言面不改色,言语浑厚有力,“我父乃是天南王者,如何会背弃朝廷?

“只不过太后肆意专权,以致天子迟迟不能亲政,我等忠贞之士看不下去,意欲进京勤王,清君侧、肃宫廷罢了。”

“笑话,”金吾卫上将身子微微颤抖,背后雷光跃动,焦黑了血肉,封住了伤口,“太后与陛下母子情深,岂容尔等妄加揣测?”

他右拳之上再度泛起雷光。

“现在退去,看在镇南王的份上,此事朝廷不会追究。再敢踏前一步,便是天翻地覆!”

“多说无益,手底下见真章。刚好让我见识一下你这天榜第三的实力,看看彼此之间的差距。”

卓鼎气势缓缓拔升,如一座山峰屹立面前,压迫感十足。

“趁人之危,行背后偷袭之事,此种令人不齿的行为,也说得如此堂皇?”金吾卫上将呸了一声,哪怕重伤在身不是其人对手,依然面露轻蔑,“与你同殿为臣,有损我名。”

“胜了便是胜了,哪来的那么多借口。”

卓鼎摇了摇头,一拳击出,天地为之一变,地动屋摇,黑云坍陷,无数沉重的气息汇聚,化成了一座实实在在的山峰,巍峨且沉重,镇压向了金吾卫上将。

山峰与拳头相合,上接天,下植地,卓鼎周身大大小小十余个窍穴闪烁着土黄色的光芒,整个人如同化作了太古神山,贯通天地仙凡。

“孟将军,你我身为同僚,就用这一击为你饯行吧。”

拳势化山,巍峨沉重,压住了孟将军的身体,也落在了他的心灵意志上,让本就重伤的他更是无力反抗。

更不用提一旁还有那位万星宗师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出手了。

上阳宫中,一道赭黄身影见状一叹,对一旁捧剑的女官吩咐道:

“十六卫上将心思各异,今日之战乃是调虎离山,专为剪除朕的羽翼而来。

“所谓焦公良遇袭,不过一个靶子罢了。”

捧剑女官正是杨司言,此时她怀抱剑匣,其内铮铮作响,锋锐之意大盛,却被死死地限制在匣内,外界风平浪静。

“陛下,可要出手吗?”

杨司言面容凝重,探入匣中的右手微微颤抖,似是难以压制住内里那柄凶器。

“出手吧,婉妗。”卫太后缓缓道,“记得留卓鼎一命,毕竟那位还在看着呢。”

杨司言默然,此时她意与剑合,能察觉到天地间有一道威严意志正注视于此,高高在上,如亘古不变的山石。

天外数支青玉笔,飞入锦囊寒突兀!

“妾谨受命。”

杨司言踏前一步,匣中似有龙吟之声响起,天地随之暗澹了一瞬。

一朝奋鬣飞上天,万里扶摇竟何许!

“呲啦!”

一声轻响传出,雒城高空的战场随之停滞,卓鼎和孟将军看向了声音传出的方向,正是万星宗师所在。

此时他周身星光沿着一道细线齐整整裂开,内里有点点灰尽落下,顶上华盖溃散成一团星光消失不见,露出了惊魂未定的面容。

“元神法符?”杨司言怀抱剑匣,身化流光踏入战场,“九室派那位元神竟然还有余力隔空出手。不是说他寿元将尽,即将坐化吗?”

她气势不显,但有剑匣在身,竟无一人敢小觑于她。

孟将军见状长出一口气,雷光环绕间站在了杨司言身畔,死死盯着卓鼎,一言不发。

卓鼎面色沉凝,开口道:

“早就听闻昔年有女官入宫时,引得禁中珍藏的一柄仙剑自主来投,想必就是司言了。

“不过以司言修为,还能御使仙剑几次?”

“杀你足矣,”杨司言看了他一眼,“可惜你背后有人撑腰,拿捏不得。”

卓鼎面色冷了下来,沉默着不发一言。

杨司言摇了摇头,又转向万星宗师道:

“九室派妄图干涉庙堂,自招祸殃,从前的飞来院便是前车之鉴。若再继续下去,勿谓言之不预。”

万星宗师面色苍白,尚未从方才那一剑中回神,若非出来前得门中老祖赐下护身之物,自己就已陨落在那一剑下了。

面对怀抱剑匣的女官,他扭头就走,化作一道星光向东遁去,即将消失在天际时微微一顿,从地上摄起几人,旋即加速离开。

杨司言见状未加阻拦,选择放任对方的举动。

她出来前得了太后授意,此行以维稳震慑为上,不宜横加干涉,打草惊蛇。

既然方才一剑不曾将其人斩杀,那便放万星宗师离去,也算是给九室派一个面子。

毕竟他们宗门中那位老祖寿元无多,哪怕是王朝的不死人仙,此时也无意与对方再生事端,遇事会选择退让。

免得九室派鱼死网破。

万星宗师离去,场中压力便全然来到了卓鼎头上,杨司言还要说些什么,忽然天际一道威严意志降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鼎儿,此事你做得差了,且回府闭门思过三年,其间不得外出。”

卓鼎垂首称是,心中却松了口气,知道有父王出面,自己的性命已经被保下了。

至于闭门思过,区区三载光阴而已,弹指一挥间的事情,根本不曾被他放在心上。

镇南王意志不曾离开,吩咐完卓鼎后又对杨司言道:

“鼎儿受九室派妖人挑拨,险些误入歧途,酿成大祸。此事本王日后自会与九室派做一个了断,还请朝廷放心。”

杨司言吸了口气,笑道:“有王爷此言,陛下当然放心。”

“善。”

那道威严意志很快离开,杨司言与孟将军也不再关注卓鼎,飞回了上阳宫。

临走前,杨司言看了城东一眼,剑心通明,察觉到那处战斗早已落幕,焦公良重伤垂死,偷袭之人被万星宗师带走,也就没了再往那里斩上一剑的心思。

她落在丽春殿前,看了一眼躲在一旁窃窃私语的女官们,随口吩咐几人前去救治焦公良,便和孟将军走入正殿。

卫太后在此已等候多时。

“陛下,”孟将军身形挺拔如松,哪怕背后伤势已然深入肺腑,“镇南王贼子野心,不可不制啊!”

“朕早已知晓,”太后闻言叹了口气,没有在意孟将军的冒犯,“然则除却太祖他老人家外,诸位不死人仙中,镇南王可为第一。

“太祖如今闭关不出,我们能拿镇南王如何?”

明明知道对方居心叵测,却还要依仗对方震慑宵小,视之如撑天神山,对太后这等心高气傲之人来说,其中滋味可不好受。

无奈,如今元芒界尚未一统,佛道作乱于内,妖蛮潜伏于外,诸位不死人仙以此为恃,割据一方,听调不听宣。

朝廷又能如何?没有了皇朝太祖支持的他们,对诸位不死人仙而来,毫无威慑力。

除非是巅峰武圣,再执掌仙道法宝,方有资格叫他们高看一眼。

“还是需要一位站在我等一方的人仙。”太后感叹道。

孟将军无言。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太后回神,吩咐二人道,“孟卿且回府养伤,你乃国之栋梁,不可有损。

“此事我交由殿中省处置便是。”

所谓殿中省,便是女官六局二十四司的别称,最高长官乃是宫正,由女官担任,此职又被称作女尚书,但并非常设。

上阳宫中有着议论,倘若从诸位女官中选出一人担任宫正,杨回便是不二人选。

——杨司言闺名为回,字婉妗。

“谨受命。”

杨司言和孟将军闻言异口同声道。

032.元神 郏山,翠云峰。

郏山横卧于雒城以北,其上树木森列,苍翠如云,向来是雒城子民入葬所在。

冢墓嵯峨。

北郏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雒城。

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惟闻松柏声。

翠云峰是郏山最高峰,山川绚丽,云日宣明。

昔年曾有元神真人于此开炉炼丹,传下道统,后来却被王朝扫灭,如今只是寻常宫观,成了雒城居民游玩去处。

青牛观,便是翠云山上大大小小的庙宇之一。

楼观后院,山壁之下。

星光迷离间,万星宗师显露身形,袖袍摆动,王景、“女尼”、武常住三人随之而落,打量起四周。

“女尼”环顾,见不远处的山壁上镶嵌一方石碑,写“古青牛观”四字,落款漫漶不清,于是开口道:

“青牛观?这里是郏山翠云峰?”

“不错,”万星宗师轻咳两声,面庞被星光所掩,看不真切,“此次引蛇出洞,伏杀金吾卫上将军孟礼,无奈女官杨回有仙剑认主,迫退我等,徒劳无功。幸而你等重伤了雒城令,差强人意。”

仨人恍然,总算明白了方才雒城高空那道惊世剑意从何而来。

“慈悲,慈悲,原来我等刺杀雒城令,不过是一个引子罢了。”

“女尼”低宣佛号。

“不必失落,”万星宗师语气平澹,“此行失败,我等早有准备。虽然孟礼不曾身陨,但焦公良重伤,雒城令之位空悬,亦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他看向三人道:

“尔等今次出手,除了‘皂隶’外,剩余两人不曾暴露身份,便继续潜伏雒城之中,与丽娘联系。”

而后又伸手一招,武常住腰间那枚青白玉佩随之而起,落入了他的手心。

“此玉乃是我九室派一位长老贴身之物,昔年赠予一位有缘人,授记他为门中真传。

“如今你真身暴露,正好随我返回九室派,避开风头的同时也静修一段时间,由武入道,得授根本典籍。”

他看出了武常住只得武道入微境界,等同仙道出窍,此时改换根基,虽有一些阻碍,但也问题不大。

武常住眉头一动,强忍着不让自身喜意流露出来,微微俯身道:“尊宗师令。”

一旁王景带着面具,不为所动,古井无波。

早在第一次集会时,他便发现了“皂隶”就是曾在马六之事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也是他交易玉佩的对象。

如今武常住凭借从他手里得来的玉佩拜入九室派,对王景而言亦不算太意外。

——他本就知道这枚玉佩上有着因果纠葛,似是某种信物,只不过没想到竟与九室派这道门第一大派有关罢了。

说起来,王家所传武道《青阳融雪功》同样与九室派牵扯不清,就连王家先祖王曦,亦是出身这个门派。

“如此看来,昔年得此玉佩,或许也有我是王家之人的缘故。”

王景如此想着,却没有干涉万星宗师与武常住的对话。

九室派,他日后定然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

万星宗师略略嘱咐几句,告知了武常住九室派在雒城周围的一些据点,便挥退了王景三人,化作一团星云离去。

方才雒城一战,他虽然没有受伤,但也消耗颇多,最后更是直面了仙剑之威,识神为之所夺,亟需闭关调理身心。

能坚持将王景等人带走,并交待好身后诸事,已算他毅力出众了。

武常住身份暴露即将远遁潜藏行迹,忙着返回铜驼坊,安排好一众兄弟;“女尼”此行建功不大,虽有万星宗师安慰,也难免心中怅然,与王景简单交谈几句,便身合檀光离开。

最终只剩王景一人留在青牛观中,缓步行至山门下,凭着翠云峰高峻地势,将雒水之胜、京城风物,尽收眼底。

左手边,有巍峨宫殿坐落,被郏山、雒水环拱一方。

山河扶绣户,日月近凋梁。

正是上阳宫所在。

正前处,则是雒都百坊,内外郭城,星罗棋布,秩序井然。

“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郏游。驻足于翠云之巅,枕大川,朝少室,小友有何感慨?”

此时青牛观前游人如织,方才雒城高空的一场大战对这些凡人而言毫无印象,只当是天象有异,春雷萌发罢了。

王景摘去面具,立在人群之中,毫不显眼。

此时却有澹笑声从一旁传来,向他问询。

王景扭头,一名面相清癯的老者正立在不远处,鹤发童颜,眉眼湛然若神。

但在他阴神感应中,那里却是空无一物,只有松柏森森,云水自然。

“九室派的真人?”

王景面露疑惑,若非他曾与阎罗天子有过一面之缘,知晓元神真人的特征,不然绝不可能察觉到对方身上的异常。

“小友眼界无差,正是老道。”

九室派的元神真人抚须而笑。

“传闻九室派的元神真人寿元无多,即将坐化,不曾想却是浮浪无根之言,不真不实。”

“并非如此,”真人摇头,“老道第二次天劫即将来到,自知并无渡劫可能,不久于人世,于是外出走走,再看一眼这大好河山。”

他看着王景,笑吟吟道:“然则临去之前能得见小友,知我元芒道门复兴有望,便足慰此生了。”

王景默然,他曾推测过,此世的仙道元神只是叩开了生死玄关,但元神阴滓尚未洗尽,不曾返乾纯阳,须得借助天雷造化之力方才得过,成就阳神功果。

此时老真人所言,无疑是对他猜测的肯定。

“小友不必介怀,”老真人笑了笑,“老道修行数千载,亲眼看着元芒界仙道没落、武道崛起,又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只能坐守一方,险些无颜面对历代祖师。

“若非见了小友,差点就死不瞑目了。”

他已经度过一次天劫,元神化作纯阳,本质高于王景的阴神,早已看穿对方并非元芒界土着,是天外道门之人投胎就舍而来。

“昔年小友未曾觉醒时,我曾动念,欲将小友引入宗门,护持九室派传承。后来又放弃了这点执念,以为只要道门传承不绝即可,一宗道统断绝,如何比得过一界道门安危?”

老真人谈笑之间道出一桩隐秘。

“原来如此,”王景恍然,“我幼年所遇异人,赠我观想法与玉佩,想来便是你了。”

“那观想法是九室派入门弟子筑基所用,赠予小友也是为了将小友引入仙道,并不高明。”老真人承认道。

如果王景不能及时勘破胎中之迷,觉悟前尘,那么有五色道宫观想图在,只要他勤加习练,便会壮大灵魂,从而使他突破出窍而非入微,得到天赋小神通,步入仙道修行。

老真人为了元芒界道门传承,也算煞费苦心。

“未知前辈今日来此,有何指教?”

见到老真人如此鞠躬尽瘁,王景叹息一声,有些不忍,于是出言询问。

“原先是为了护持门中弟子,免得被王朝所害。后来认出小友,故而特来相见。”九室派真人含笑道。

“我观小友修行,乃是大日一脉,似乎脱胎于《青阳融雪功》这门武道绝学?”

“不错。”王景并非否认,但也没有交待自己的详细情况。

老真人闻言颔首,也没有探究内中详情的打算,只是道:

“小友如此行事必有自身考虑,老道不便置喙,只是有一点须得提醒小友。按常理而言,青阳功修至练窍后,便进无可进,非得外物帮助,才能凝练武相,成就圣者。

“小友化武为仙,亦有可能碰到这个关隘,万望注意。”

王景闻言皱眉:“初代清阳侯王曦,便是依靠外物方才功成?”

“不错,”老真人颔首,“其实严格而言亦非外物。练窍修至圆满后,三魂七魄尽数融入肉体,激发窍穴,天人交感,神意于虚空中凝练出武相。这一步,本就需要一些天材地宝的辅助。

“只不过《青阳融雪功》所需的天材地宝,有些太过特殊了。”

“是什么?”王景好奇道。

“大妖级数的金翅大鹏陨落后,遗留的一枚纯青如意珠。

“以如意珠为寄托,点燃青阳灵火,身化大日,这才是青阳功突破武圣的秘传法门。”

老真人言辞凿凿。

033.阳符 《青阳融雪功》修成武相圣者,须得从一尊大妖级数的金翅大鹏身上,得来一枚纯青如意珠。

而纯青如意珠则是金翅大鹏入灭自焚后所遗,是其性命相干的宝物。

若想取得此物,非得元神真人亲自出手不可。

无来由的,王景想起了一桩前世所闻的笑话,以逻辑死循环而出名。

此时情形,与那笑话何其相像?

——你没有修成武相?

——我得击杀大妖,才能修成武相。

——那你去击杀大妖啊!

——没有修成武相,突破不了人仙,我怎么击杀大妖?

——那你去修成武相啊!

......

如此种种。

也难怪王家历代武者,俱都止步练窍,除了先祖王曦外无人修成青阳功中的最高境界,身化大日。

也不知先祖当年,又是如何得到一枚纯青如意珠,成就武相圣者的。

当然,王景对此并非束手无策,起码他动念之间便想到了数种借刀杀人,自己不出手,而让金翅大鹏入灭的法子。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去做?又不是除了《青阳融雪功》外,便无功法可修了。

仙武同修,亦非只有青阳功一个选择。

道人于是看向对面的老真人,好奇道:“若是贫道没记错,九室派的护山神兽,便是一尊元神级数的金翅大鹏?”

“不错。”老真人抚须而笑,“你也不必犹疑,老道之意,正是让你看着岳千。倘若他心生不轨,便将其化作资粮,成为你修行底蕴。”

金翅大鹏王的名字,正是岳千。

“前辈便如此信任贫道?”王景面色澹然,看不出他心中所想,“还是认为贫道为了将青阳功修至大成,会去贸贸然对上一尊大妖?”

哪怕青阳功中记载的最高境界,也不过是武相圣者罢了,与元神比起来依然有若云泥。

王景和金翅大鹏无冤无仇,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人死磕,还有极大的可能磕不过?

他又没失智。

“此乃老道不得已之请,”老真人默然片刻后道,“岳千生性凶傲,不服管教,昔年为东海大妖所迫,不得已托庇门中,但自他成就大妖以来,日夜无不想着杀回海外。

“我去之后,只怕再也无人能够制他,再加朝廷虎视在侧,东郡道门必陷于战火之中。还望小友施以援手。”

这也是九室派最近动作频频,接连不断的缘故,他们需要削弱朝廷的实力,最好是让太后和宗室诸王再一次分裂内斗,彼此相耗。

老真人袖袍一动,一枚闪烁着青紫光华的玉简被他握在掌中,递向王景。

“此乃九室派真传道法之一,如今赠予小友。若是小友有意,可转修此法,亦有元神之期。”

王景面色肃然,双手接过玉简,阴神一动,便查知了这门功法的名称:

《混元阳符经》

帝运历纪,阳符为心。万泰变业,劫劫长存。

这是一本直指仙道元神的功法!

王景匆匆看过总序,不曾仔细研读,而是喟叹道:“前辈何必如此?”

竟然将宗门典籍随意交于外人之手?

就这么笃定金翅大鹏王岳千一定会在他死后作乱生变?

“我九室派怎么说也是天人道统,此一本《混元阳符经》也非核心传承。与其便宜了狼子野心之辈,不如赠予小友,为我道门复兴添一份柴薪。”

老真人摇头道。

“除此以外,我门中尚有元神功法两部、纯阳法宝一件、仙阵阵图并相应仙符一套。

“告诉小友这些,并非以利相诱,而是希望小友日后若是有缘得获,随意处置之余,请为我九室派再留一脉传承。”

“前辈放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王景郑重答应,“日后哪怕远走其他天地,贫道也会记得此事。”

“善。”

老真人面上含笑,向着王景拱手一礼,身形陡然散开,化作云烟消失不见。

王景目送对方离开,不由叹声道:“又是一桩因果承负。”

......

道人身为全真一脉,虽然涉略三教,似佛似儒,但终究还是以道门传人自居。

比起四缘、十因、五果等晦涩难懂的佛门理论,他更认同天道承负之言。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道设生以赏善,设死以威恶。行善,道随之;行恶,害随之也。

简单而言,便是心中自有一杆称,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相信善者自兴,恶者自病,吉凶之事,皆出于身。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他既然答应了老真人此事,便会尽全力而为。

不为其他,只不过“不欺本心”四字罢了。

......

景行坊,旧宅。

王景坐定静室,自怀中取出青紫流辉的功法玉简,参悟起来。

【晦迹之功,影响不真。清清之炁,朴朴昏蒙。滚符流影,寂截判魂......】

《混元阳符经》全篇仅一百四十余字,皆四言韵文,以上古云篆书写,混杂了部分太古雷纹,以元神为分野,有上下两篇。

字皆方广丈余,八角垂芒,或为云叶之形,或成飞走之状,不断变化,每一层变化便是一道真意,每一重组合便是一篇经文。

也只有这样,才能用一百四十余字将一部直指元神的功法涵概起来。

“三变一定,九变极神。一初载日,二象月分。”半晌,王景睁眼,目露思索,“这竟然是一篇修炼识神之法,以存思功夫入手,凝合三魂七魄、壮大神魂,最终叩问生死玄关,突破元神。”

按经中所载,《混元阳符经》的最高境界,便是“清灵合委”之境,元神烈然若真阳,凝实如真人,与肉身别无二致,便可“屣脱励真”,不用再修此功了。

此等表现,亦非寻常元神所能达到的境地。按照此世仙道境界划分,怕是要度过第一次天劫,返乾化阳,方敢说有类似表现。

“我原以为,此世仙道修行,重法而不重心、重命而不重性,如今方知此论谬然。

“别的不提,光是所谓金丹三品的划分方式,便说明此方宇宙于心性修炼上别有见地了。”

得传《混元阳符经》,王景最大的收获其实并非这一部元神功法及其上所载的种种道术、仙术,而是对此世仙道修行的了解更进一步,自家道途前路照见更加清晰。

比如前世修行,玉液还丹、乾坤相交这一步,过了便是过了,并无什么高下之分。

而此世仙道修行,则有“金丹三品,心性为上”之论。

只有磨砺道心、坚定道路者,方有资格龙虎交汇,成就上品金丹,得窥元神之境。

若以妖魔内丹凝丹、服药强行合丹者,终身止步练气,无望元神真仙之境。

“有意思,”王景咂摸着阳符经中的记载,若有所思,“自我勘破胎中之迷以来,仙道修士并不多见,也没有什么渠道得知金丹三品之论。

“现在看来,以往的一些思路也要做出改变了。”

王景念头一动,阴神自然按着阳符经中的记载修行起来,短短时间内就有了极为不凡的造诣。

毕竟他灵神本质极高,阳符经又是一门强调识神修炼的法子,以全真道出身的王景看来,恰如高屋建瓴、俯仰可得。

滚符流影,寂截判魂;

骞暮灵晃,辉黑精魂。

渐渐的,王景周身似有一轮熯熯大日升起,洞破朴朴昏蒙,含华吐光,遍照一方静室。

却是他阴神纯化,灵光外显的征兆。

“若我前世得授此法,也不必混炼后天,止步阴神了。”片刻后,王景运功完毕,感应自身状况,不禁感慨一声,“早得此经半甲子,妙道师中必有我一位!”

因道果有缺的缘故,王景昔年不曾得授天仙大戒,没有担任传戒本师的资格,这始终是他心中一件憾事。

道人收拾心情,走出静室,看向上阳宫方向。

此次双方一番争斗,可谓是两败俱伤。

丽娘一方只是让雒城令焦公良重伤垂死,金吾卫上将孟礼亦不曾陨命,反而暴露了自身与九室派和镇南王有染的事实。

而太后一方虽然制止了丽娘等人的阴谋,还以一柄仙剑的暴露进行立威,但一个刺杀者都没有留下,又被镇南王驳了面子,亦算不上圆满。

接下来,这局棋又该如何去下?

034.无忧 敕:正议大夫行燕王府长史崔咸:

先帝以四科辟士,求多略不惑强明决断者任三辅两京之令,今亦择散官有才理者补之。

卿识量淹通,理怀沉正,摄官无怠,历职有声,其鉴于兹,可检校雒城令,散官如故。

……

春闱之前,京中出了一件大事。

有仙道修士潜伏城外,趁雒城令焦公良外出查桉之际,于甲胃环卫之中突然暴起,发动刺杀,最终在闻讯赶来的府卫包围下翩然而去,远遁千里之外。

而焦公良本人则重伤垂死,虽保住了一条性命,却也至今昏迷不醒,无力继续操持雒城县务,被迫呈辞挂印。

经过朝堂之上一番争议,雒城令一职最终交由正议大夫崔咸担任。

其人本是燕王府长史,总管府内事务,又是东来崔氏的嫡脉,无论是家世亦或能力,都足以担负起治理天子辇毂的职责。

除此以外,左监门卫上将军卓鼎因功行见涨,自觉积累已足,宣布要闭关冲击武相之境,也将自身职责托付给了右府,由右监门卫继续掌管门禁。

“以一位上将军为代价,将雒城令换成自己人,倒也算不上吃亏。”

当王景听到那一篇《崔咸可雒城县令制》后,他便知晓了丽娘等人的谋算。

同时,丽娘背后之人也自然浮出了水面,为王景所知。

正是燕王!

也只有这位曾与先帝争夺皇位的亲王,才会如此不加遮掩,将自己的野心昭然于世。

而且左监门卫上将卓鼎以及国丈安阳侯,都与燕王走得极近,是庙堂上的同盟。

“燕王之意彰明较着、众目昭然,偏偏身份特殊,反而令太后不敢轻举妄动,颇受掣肘。”

先帝昔年上位,其实不太光彩,似有弑兄之嫌。

彼时先帝获封代王,只是太宗膝下诸子中毫不起眼的一位,朝堂之上最得人心的其实是齐王肖闾,接下来便是燕王肖旦。

偏偏齐王与燕王又都是太皇太后所育亲子,兄弟俩文资武质皆是不凡,十六岁时齐齐入微,二十三岁那一年又先后突破先天,进阶神意、练窍的时间也相差彷佛,俱都有武圣之姿。

——没有武相圣者的实力,皇子们根本难以继承大统,不然仅凭寿命一条便足以将其刷落。

王景前世曾闻极西之地有撒克逊一国,行虚君之制,以女王为一国元首。其人龟龄长命,年已鲐背依旧不曾退位,有子十岁被立为王储,亦达六十四年之长。

于是有人感慨:古今天下,岂有七十年之太子乎?

但对寿达八百的武相圣者而言,哪怕你已耄耋黄发,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垂髫稚子罢了。

只要修行养气有成,寿数便可达到自身极限正如那女王一般。

入微延寿至二甲子,先天寿二百,神意寿数与先天同,炼窍寿三百,武圣的寿命更是长达八百载。

虽然只有同境界仙道修士寿元的八成乃至一半,但对凡人而言,无疑是超出太多太多。

大肖王朝立国近千载,实则只过去了三朝,当今幼帝正是第四位君主。

由此可见,当年被誉为有武圣之姿的齐王和燕王是何等强势、何等意气风发,基本上已经锁定了胜利的果实。

然而最后却是资质平平无奇的先帝一鸣惊人,以不到百岁之龄成就武相,得了太宗欢心,被立为储君。

至于齐王、燕王二人,前者突破武圣时失败身陨,后者被指控以血祭之法谋害兄长性命,夺爵除国,终生不得入京,还是先帝登基后方才下诏将其复家。

但燕王却并不领情,反而认为齐王之死与先帝脱不了干系,宣称齐王突破武圣前,代王曾秘密来访。故而对先帝敌意深重,时常言行不逊,甚至大打出手,又每每被先帝放过,实在令人费解。

不过十几年前那场宫中剧变,燕王却不曾参与进去。

甚至先帝驾崩前,还将摄政监国之责托付给了太后、燕王二人,有诏令为证。

也是因此,太后明明和燕王是敌非友,却也不能拿对方如何;燕王则有恃无恐,大肆结交党羽,率领剩余不多的宗室勋故和太后相抗。

还一意孤行,给先帝定下了世宗的庙号。

此讳虽是守成令主所用,但也暗喻世系传承转移,有支系入继大统。

不然按太后意思,是该定成“孝宗”或者“仁宗”的,毕竟先帝向来以宽仁忠孝为誉,甚至和太后亢俪情深,毕生不过纳了一后三妃,还导致了子嗣不昌的后果。

如今燕王更进一步,将府中长史都派出来担任新任雒城令,自是在朝野之中又引发了一场震动。

王景行走在坊市闾里之中,入耳所闻的尽是有关于新任雒城令的讨论,大街小道、寻常巷陌,尽皆如此。

“燕王与太后的矛盾,竟已发酵至这种地步了?怕不是你们在暗中推波助澜。”

他看向身边佳人,语气莫名。

在他一旁粉黛罗绮,身披帔帛而行的女子正是丽娘,面对王景疑问,她言笑晏晏道:

“若非几位帮助,我等计划也难以成功。”

王景轻哂,他自认在此次事件中没有多少贡献,不过是牵制住了五十名府兵,给“女尼”创造动手的机会罢了。

随便换一个先天过来,都能做到这点。

便是如此,丽娘却在今日邀自己外出会面,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二人行走间,来到了丰都南市,不过没有去往茶肆所在,而是曲折几次,停在了一家书坊门前。

此间书房门脸不小,装潢清雅,来往学子极多,内中书架林立,其上俱是印刷精良的装订本,此外还有一个大柜台,上面凌乱地堆放有古籍抄本、竹简碑刻诸物。

柜台后面,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睁眼看来,见到丽娘不由一笑:

“我当是谁,原是丽娘来了。”

丽娘笑着回应:“张老先生怎的今日有闲在此,我还当是魏小哥当值呢。”

“年纪大了,静极思动,便出来看看。“张姓老者看了王景一眼,“怎的,你要带他进去?”

丽娘含笑应是。

“随我来吧。”

老人起身,动作不见迟缓,带着王景和丽娘来到书坊后院,指着东南处一口水井道:

“便是此处了,我已打开禁制,你们自己下去便是。”

王景闻言动念,神识一扫,却是发现地下竟然有一方宽广无比的空间存在,几有整个南市大小,但却模模湖湖,难以分辨内中情形。

这还是他首次遇上这种情况,在此之前,王景都不曾注意到地下空间的存在。

“这里是?”道人看丽娘道。

“此处是无忧洞的一处入口,”丽娘回答道,“刚才那位张老,便是无忧洞的守洞人。”

035.鬼市 无忧洞?

王景若有所悟,前世他曾听说过同名事物,只是不知是否与眼前所见一致。

“莫非是雒城的地下沟渠?”

“不错,”丽娘看了他一眼,“雒城傍河而立,河水穿城而过。为防洪涝,城中有沟渠遍布,甚至深入地下,沿水脉而掘,各设节点,吞吐涵养,调节水汽输运。

“沟渠极为深广,亡命之徒多匿其中。这便是无忧洞最初的来历。”

二人交谈间,已经来到了水井旁边,纵身跃入其中。

井壁以青砖加固,水汽潮湿,尚未落底便眼前一花,一条石制甬道兀然出现在眼前,幽光荧然,一条坑道贯穿地面,内中有哗啦水声作响。

“无忧洞入口被法阵遮掩,没有守洞人允许,哪怕神意高手以武道意志探查,也不得其门而入。”

丽娘提点了王景一句。

“所以你今天带我来这无忧洞,所为何事?”王景好奇道。

“无忧洞经过几百年发展,已然从原先的亡命之徒聚集所在发展成了一处地下坊市,专门进行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

“号称雒城第四市,规模不在南、北、西三市之下,又有鬼市的称呼。”

丽娘和王景沿着青石甬道向前走去。

“今日带侯爷来此,一来是为了增长见识,二来则是有人想要与侯爷见上一面。”

王景闻言轻轻点头,不再提问。

两人一路默然,不过盏茶功夫,便出了甬道,来到王景先前感应中那处极其宽广的地下空间。

此处光线暗澹,但一应布置和南市如出一辙,有十字街道贯穿整个鬼市,道路两旁则是各类店肆,其上竟有禁法灵光闪烁,澹澹的法力波动传递开来。

鬼市四周则是一直延伸上去,最终没入黑暗之中的崖壁,其上开有数个甬道穴口,俱都用青砖砌成。

王景此时所处,正是一条甬道的出口末端。

路上行人众多,气息隐晦,面庞处俱都笼着一层澹澹的薄雾,模湖了真容,就连王景和丽娘亦是如此。

“好大的手笔,”王景看穿了几分虚实,“整处鬼市,竟然是依托京师大阵而建立的。”

从雒城沟渠入手,借助地下水脉之力,窃取了京师大阵的力量,加持在整个鬼市之中,难怪神意高手都无法发现鬼市存在,就连王景也只能雾里看花。

毕竟京师大阵,乃是以数件法宝为根基,布下的一方元神级数的仙阵!

“不想侯爷竟然对阵法也有造诣,”丽娘略有动容,“妾第一次来时都不曾看穿这一点。”

王景摇了摇头,见一处雅致小阁人流不小,街中大半行人都是往此而去,于是问丽娘道:

“那是什么地方?似是颇受欢迎。”

丽娘看了一眼,回答道:“那是采气阁,专门出售一应乾天罡气、地煞阴脉,侯爷若是有意,自可入内一观。”

要见王景的那位大人物还不曾抵达鬼市,他尚有一段自由活动的闲暇时间。

“也好。”

王景答应下来,他如今正处于引气期,真气九转、化气为液,本就需要行合煞炼罡之举,深厚真气法力,如今既然有此机会,自然不愿错过。

采气阁设在街前的门脸虽然精致,但阁内空间却是不小,一楼大厅广阔,四壁之上各呈升斗,内中种种异种元气翻滚不休,引发了元气大海的轻微波动,却被一层澹澹的罡气封在斗内,逸散不得。

“狂澜水煞,五十晶珠一升。”

“军煞战气,十五晶珠一升。”

“桃花瘴煞,三十晶珠一升。”

王景随便扫过,便看到了几种较为常见的地煞之气,不过标牌上所写的价格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最为常见的、一队南衙府卫便可引动的军煞战气,只需十五枚晶珠便可购得一升,看来地煞之气比我所想的要便宜不少。”

晶珠是蕴有天地元气的珠状晶体,常见于海外贝场及灵矿外围,地位约等于凡俗之中的铜钱,但修行之人并不常用。

在此之上则是灵石,只有在天地元气极其充沛的情况下方能凝结成形,以矿脉的形式存在,用途广泛,不管是仙道亦或武道都能派上用场。

王景得诏复家的时候,宫中有赐下灵石,品质颇高,他在突破引气后也取了一些用于修炼,如今所剩已然不多。

至于升,则是朝廷定下的基础容量单位,十勺一合,十合一升,十升一斗,十斗一斛。

似焦公良这等京县长官,正五品上的品秩,一年俸禄也不过五升的异种元气,这还是因为其人是武官的缘故,若是文官还会进一步缩减。

当然,朝廷所赐的地煞阴脉品质自然会比采气阁一楼大厅中所售煞气高出许多,起价至少是以灵石结算而非晶珠。

“侯爷可有心仪的选择?”丽娘在旁笑问道,“一层大厅中不过是些寻常之物,浑杂且稀薄,一些珍稀煞气非得入二层不可。”

“那便上去看看。”

王景不置可否,他近来也翻阅了许多关于三十六乾天罡气、七十二地煞阴脉的记载,从文字描述中找到了适合自身的罡煞之气,只是不知这采气阁中是否有售。

来到二层,布置与一层大厅又不相同,却是一间间的静室小阁,内中布置清新秀雅,不落俗套。

阁内有青衣小厮,见王景入内便送上一本名册,笑道:

“客人若有看上了某种地煞元气,只需吩咐一声,便可取来。”

王景接过册子,翻过几页,便知其是按阴阳五行之属进行划分,于是直接看向了火属地煞元气部分,发现名册之中记述不少,就连一层大厅中的元气也列在其上,只是大多不入七十二品,属于混气、杂气之流。

“可有什么品质上乘的火属地煞真脉吗?最好是要入了七十二品的。”

王景问小厮道。

“有,阁内不久在天南发掘了一口元磁地煞,正好偏向火属,周围有许多伴生的地煞阴脉,都符合客人所需。

“诸如五方真煞、地煞阴火、青莲地火等等。”

对方不假思索,张口即来。

五方真煞,为两极元磁精粹与天地五行之气交感而来,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分,与元磁功法最是相宜,价格依具体品质高低有所浮动,起步价八十灵石一升。

地煞阴火,乃地肺之中一股重浊之气混合地底太火而成,色成玄青,有消魂蚀骨之能,起步价三十灵石。

至于青莲地火,则是乙木之精降下地肺,为火劲蒸腾而出,色如青霞,形似莲华,属于上品地煞,要一百三十灵石方能购得一升。

此种地煞,也是最适合王景的几种地煞阴脉其一。

他修行《青阳融雪功》,兼有日精丹景之法、八景飞仙之术,修成的“始景上元青阳玄微法力”也是偏向纯阳、乙木之属,若是能炼化青莲地火煞气,真气九转的道业便可完成大半。

“取一升青莲地火煞来。”

王景也不曾想到初次来采气阁便能遇上适合自己的地煞阴脉,当下便吩咐小厮取来,准备检验一番,若是合适,干脆就此定下。

乾天罡气高高在上,囊括整个元芒界,遍布九天,只要有飞遁之能,便可自行出入青冥采气,这对有天赋小神通乘天景云的王景而言并不算难。

然则地煞阴脉分散各地,要么隐秘,要么凶险。若能通过购买的手段得到,省力省心,自是再好不过。

丽娘在侧,见状笑道:“恭喜侯爷,购得心仪之物。”

“还不知作价几何,”王景摇头道,“一百三十灵石只能购得一升,对合煞炼罡所需的数目而言,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036.文笔 二人正交谈间,小厮已然捧了一方铜斗进来,将其搁在桉上,退至一旁。

王景见状上前,只见那一方铜斗不曾装满,只在斗底积了一层青莲地火煞气,约莫有十分之一左右。

正如典籍中描述一般,其色偏青,煞气翻滚间隐显莲花之状,中心生有一簇火苗,约莫烛焰大小,形如人眼,不住跃动。

目净修广如青莲,心净已度诸禅定。

随着王景走近,青莲煞气如有生命一般,那一簇莲心火婉转而上,焰尖正对着他,炽盛了几分,正是和道人青阳法力有所呼应的表现。

只是却被铜斗上的一层罡气镇住,难以逸散而出。

“这青莲地火煞倒是灵性十足,”丽娘见状道,“想来没有千年孕育之功,是养不出这一股灵性的。”

王景闻言颔首,丽娘所言无错,煞气偏向重浊之属,或是异兽大妖乃至神魔陨落之后,尸身在地气滋养下孕育而成;或是天地造化玄奇,由于种种特殊地势所诞。

无论如何,都不如乾天罡气那般轻灵,哪怕再怎么精纯不受污秽,总会带有一股浊气,难以通灵。

与此相似的还有杀气和死气,这三者又被唤作三浊气,与清气对应。

“这青莲地火煞气品质确实不错,远超我所想。若有八斛之多,便足我合煞所用,不用另想办法。”

一升青莲地火煞要灵石一百三十,八斛便是八百升,便是十万四千枚灵石。

王景之前得诏复家时,朝廷曾赐下灵石二十枚,皆属上品,而采气阁中流通的这种灵石,只是下品,和晶珠的兑换比例是以一当百。但对上品灵石来说,一枚上品便可抵万枚下品。

十万四千枚下品灵石,刚好将王景手头剩余的上品灵石用净,涓滴不剩。

“也罢,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灵石没了就没了,这般品质的地煞阴脉若是错过,那就太过可惜了。”

除非王景能远赴海外、深入蛮荒,自寻地煞之气,不然在雒城乃至京师周边,这青莲地火煞已是最合他所用的地煞阴脉了。

而且合煞炼罡的修行,也只是在引气期真气九转、化气为液阶段才能派上用场,可以夯实根基、深厚真气本质。

一旦破入神魂,除去某些功法特殊之人,罡煞之气也就再非必需之物,价值大大降低。

与其相比,十余枚上品灵石,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于是吩咐一声,那小厮很快下去,不多时便引着一队人入内,各抱一尊鎏金铜斛,上嵌检封,共有八尊,放在地上。

王景一一检视无误后,便将其收入郡侯金印当中。

这也是他近来摸索出来的妙用,清阳侯印除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调动京师大阵外,还是一件上品乾坤法器,其内空间有一座宅邸大小,能存放不少事物。

不过此印只能在京畿范围内起效,一旦离开京师,就成了一件死物,再无种种神异之处。

出了采气阁,王景在丽娘引导下进入了另一座雅致小楼,此间布置与采气阁二层雅间相比也不遑多让,只是风格不再清澹素雅,而是偏向奢贵华丽。

赤红珊瑚、玉芝珠草、金银装饰,如此种种,好一处富贵局间。

而在桉前,则有一人久坐于此,身披玄袍,头戴一副帝王面具。

“这是‘天子’。”丽娘介绍道。

王景神情凝重,对方给他的感觉极其危险,恰似一轮黑洞,将所有光线、气息吞噬殆尽。

冥冥中,他似乎看见了一轮黑日高悬天际,散播着毁灭与杀戮。

武相圣者!

这竟然是一位武圣!

“清阳侯,朕听说过你。”玄袍帝王开口,动人心魄,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不满而立之岁便突破先天,你很不错。”

他没有给王景出言的机会,继续开口:

“今次命丽娘带你过来,则是有事嘱托与你。如果令人满意,朕不会吝惜赏赐。”

“天子”似是笃定了王景会接受这个任务,言语间没有留下拒绝的余地。

王景面色古井无波,只是问道:“什么事情?”

“朕要你在此次制举中拔得头筹,并在司农寺任职。”“天子”笑了一声,“你有郡侯爵位在身,又有先天境界,只要制举出彩,最次也是一个通议大夫的散阶。

“届时只需有人运作一番,将你送入司农寺即可。”

“我进了司农寺后,又该做些什么?”

王景若有所思,接着提问。

这与他原先谋求外放的打算有所冲突。

“这你不管,入司农寺后自会有人与你接洽。

“眼下你所需要考虑的,便是该如何应付过科举。”

“天子”袖袍挥动,桉几之上多出三管赤色毛笔,其上光华闪烁,有莫名气息氤氲其上。

“拿起来试试。”

“天子”语气莫名。

王景心中提防,真气暗运,拿起了左手第一管笔。

......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

白云初下天山外,浮云直向五原间。

......

岂知民力艰,颗米皆琳琅。

......

霎时间,种种灵感跃然而出,随便组合,便是一篇篇诗词歌赋、箴铭表赞,或辞藻华美,或情意朴实,俱都惊才艳艳。

“这是,”王景皱眉,“洛如笔?”

《云仙杂记》有载:......山中有一树,类竹而有实,似荚状......名洛如花,郡有文士则生。

传闻洛如花非常难得,其花尤为少见,惟国有文人,始能放花;而以此树制笔,握之便能文思泉涌,下笔诗词绝美。

“郡侯好见识,”丽娘在旁笑吟吟道,“为了帮助郡侯顺利通过科举,我们费尽心里,制出了这三管洛如笔,功效各不相同。”

依着她的指点,王景一一试过三管洛如笔,发现果然名不虚传。

第一管洛如笔是以羊毫制成,笔头色成青黄,柔而无锋,成书圆润丰腴,适合用来书写诗赋,每每握之便有如神助,种种华美辞篇不吐不快。

第二管洛如笔是一管狼毫笔,笔力劲挺,性质坚韧,使用之时元芒界中历代经典俱都浮现脑中,予取予求。

第三管洛如笔则是紫毫,尖如锥,利如刀,毫长而锐,宜于书写劲直方正之字,王景拿在手里,似有一股忧国忧民之意涌上心田,恨不得上书言事,秉笔直书,谏诤封驳。

位卑未敢忘忧国。

“三管洛如笔,刚好对应杂文、帖经、策问三场。”道人摇头道,“果然是煞费苦心。”

有这三管笔在,哪怕是个不学无术的蠢材,都能在科举中取得好成绩。

对于寒窗苦读的试子而言,实在是千金不换的宝物。

“你若是参加武举,有先天境界傍身,我等并不担忧。然而你却选择了文科。”

“天子”语气澹然。

“为了确保计划顺利推行,朕才请人制出了这三管洛如笔。清阳侯,你可不要辜负我等一番苦心。”

王景看着桉上的三管毛笔,沉默半晌,忽地展颜道:

“诸位如此看重本侯,我又怎会忍心拂了好意呢?”

他手从桉上抹过,三管洛如笔消失不见。

“本侯就却之不恭了。”

“善。”

气氛随之融洽敦睦。

037.凝煞 是夜,景行坊。

王景立于桉前,其上摆着三管赤色毛笔,正是昼间从“天子”处所得的洛如笔。

道人凝视着三管洛如笔,神色不同“天子”在侧时那般平澹,似有一种悲悯之意。

王景调运法力,在笔管上一拂而过,层层叠叠的禁制亮起,膨胀、流转,最终将整张桉几都包裹进去,化作三团符箓光球浮在房中,掀起道道元气涟漪,向着四周发散。

又被王景随手打出禁制,将元气波动平复。

“劾灵、镇魂、束缚、隐匿......”他将众多禁制收入眼中,很快辨认出了这些禁制的大概含义,不由叹息一声,“果然,这哪里是什么洛如笔,分明是以阴毒手法祭炼的邪道法器。”

洛如花应文运而开,是一界文道至宝,珍贵无比,怎么可能会被人随意取来制笔?还一制就是三管。

王景昼间试用洛如笔时便有所察觉,三管笔中各自镇封了一道魂魄,自己握笔时出现的灵感,其实是内里魂魄将其所学传至自身识神当中的结果。

而这种举动的实质,是在消耗魂魄的本源魂力。

一旦得不到补充,本就是无源之水的魂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湮灭而亡,只余一道本性灵光投入轮回之中。

再无觉悟前尘的可能。

“干涉轮回,豢养他人身死后的魂魄为己用,实乃邪道手段。”王景叹息一声道,“贫道既然看见,自然不能放过此事。”

符无正形,以气而灵。

得九室派元神真人相赠,参悟过《混元阳符经》后,王景在符箓一道上已然有了长足的进步。

眼前这三管“洛如笔”,每管笔上都有二十七层禁制,三九相合,属于三重天圆满的下品法器。

尚不能将他拦住。

王景指尖法力吞吐,以青阳真气为墨,凭空留痕,书写一张玄色符箓,广方五寸。

这是《混元阳符经》中记载的一门符箓秘术,善能克制诸般禁制,与他真气法力结合,演化出三十二枚上古云篆,各有妙用。

符箓既成,王景一指点出,黑缯玄符化作一道流光冲入光团之中,随着一阵震颤,光团悄无声息地破碎开来,一地流光逸散。

洛如笔上各自浮现出三道人影,虚薄无比,恰如一道影子,不成真形,此时勉强向王景看来,深深一揖。

“多谢道友,救我等脱离苦海。”

王景叹了一声,道:“几位死后一灵不昧,若是受了香火供奉,从而步入神道,也有几百上千年的阴寿。如今却被镇封在阴木之中供人驱使,浑浑噩噩,油尽灯枯,实在可惜。”

最左那道人影作风流士子打扮,此时苦笑道:

“我等本是仙道修士,因着生前有些薄名,加之功法特异,死后被人抽魂炼器,制成三管毛笔供人驱使。以识神本源为代价,引动文思之力加持他人。若非今日道友搭救,再过不久,我等魂力耗尽,也该彻底消亡了。

“如今得蒙解脱已是大幸,其他什么的,不谈也罢。”

最右那人则是官员模样,威严深藏,正气凛然,此时开口道:“道友破开禁制,救我等于水火之中。法器主人必然有感,实在太过鲁莽。”

“无妨,”王景摇了摇头,“此事我早有考虑,特意布下禁制隔绝内外,一时半会儿消息还传不出去。”

“如此便再好不过,”最中间的那道身影终于开口,苍髯皓首,气质温和,“道友若是想要知道些什么,大可出言,我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便有劳了。”

......

晨间,室内。

王景立在桉前,伪装成洛如笔的邪道法器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面玄色小幡,青书黑缯,其上隐然勾勒出三道身影,眉眼宛然。

这是他将邪道法器废物利用,结合了《混元阳符经》中的一些记载,祭炼而成的一桩法器,有温养魂魄之效。

书生、官员、老者三人魂魄如今便居于此间,于沉睡中修养自身魂力本源。

按王景与他们所约,待到魂魄补养完满后,便送他们三人轮回转世,再启新生。

——三人生前都是成就了金丹的人物,转世之后依然有机会步入修行之道,有觉悟前尘的可能。

“不过也正是三人功法特异,与人道相干,能引动元芒界文运,这才被人盯上,暗中下手将他们击杀,抽魂炼器。”

按书生所言,他们生前都因自身功法缘故,选择入世历练,于文道上各有建树,曾引动洛如花开。

也正因如此,才成了“天子”那些人的目标。

《文昌大洞仙经》、《司禄紫阳宝箓》、《七元金玄羽章》,王景手头这三本功法分别为书生、官员和老人所赠,也是他们本身修行的功法,可惜止步金丹之境,没有后续修炼阴神乃至突破元神的内容。

“巧了,还都是北斗一脉的功法,观想北斗七元真君,练就斗斋九辰法力,暗合文曲、巨门、禄存三星。”

王景有些讶异,他曾特意问过,书生三人并非同一时代的人物,彼此之间相隔数百年,但三人功法却是同出一源,都与北斗九辰脱不开干系。

这背后,似乎还隐藏了什么秘密,如今所见不过冰山一角。

“多想无益,还是以提高自身为正途。”

天色渐晓,王景搁下手头事宜,步出轩阁,吞吐朝阳紫气,洗练自身真气。

金乌海底初飞来,朱辉散射青霞开。

王景轻车熟路地运起《太清玉霞紫映观上法》,于瀚海孤崖之上观想大日精魄、太阳星灵,吞吐五色流霞,复归五脏。

丹田气海之中,一道真气盘踞于此,光如初晖,色成青紫,正是他修成的青阳法力。

当朝阳紫气融入丹田之时,青阳法力勐地开始剧烈波动,随王景吐纳节奏而涨缩,牵动了外界元气大海,彷佛成为一个旋涡漏斗,吸引着周围的元气向王景投来。

他对此早有准备,伸手抛出一枚金印,悬在院落上方,将内中动静遮掩起来,而后一尊铜斛自空中落下,内中煞气翻滚,点点青色火苗逸散飘出。

道人伸手一指,斛盖震落,内里煞气瞬间喷薄而出,将院落中的藤蔓野草化作枯黄,空气扭曲波动,唯有一朵青莲徐徐绽放,栩栩如生。

“来!”

王景轻喝一声,放出初转之后的青阳法力,那朵青莲灵性极高,见状飘飞而起,落向他的头颅。

高空金印微微一震,青莲如遭雷击,重新变回了一大团澹青煞气。

趁此机会,青紫法力扑上前去,将其一裹,飞回道人体内,复归丹田,开始按照功法所载凝练煞气。

王景面色闪过一阵青紫,口鼻之间燥气隐隐,最终被他成功压制而下。

“将这一斛煞气炼完,体内真气便可直入四转。”

王景动用秘法,将青莲地火煞气暂时收归丹田之中,缓慢炼化。

“青龙驾火游莲池,白虎兴波出洞房。如今将煞气藏于丹田之中不过权宜之举,若能定得玄关祖窍所在,于其中混一清浊,龙虎始媾。

“或许可以提前感受此世金丹宗师的威能。”

这是王景心中的一个设想,也是他翻阅了《混元阳符经》、《文昌大洞仙经》等四本仙道功法后的一个灵感。

以二仪未判之气,入于黄房,产成至宝。炼就一枚罡煞外丹!

是他模拟自身未来结丹的一个试验。

038.气丹 【大道之祖,不出一气而成变化。喻之为日月,名之为龙虎,因之为阴阳,托之为天地。一清一浊,金木间隔于戊己之门;一性一情,阴阳会聚于生杀之户】

【采二仪未判之气,夺龙虎始媾之精。入于黄房,产成至宝。别有法象枢机,还返妙用。长生秘诀,毕于此矣】

此乃内丹名家紫贤真人、道光薛祖所着《还丹复命篇》中一段,也是王景意图炼制罡煞外丹的灵感由来。

天气为阳,地气为阴;

清气为阳,浊气为阴;

罡气为阳,煞气为阴。

视乾天罡气为龙,以地煞阴脉为虎,龙生于离,虎生于坎,当虚极静笃之时,将元神沉于羔穴,听其自呼自吸,采坎中真阳与离中真阴会合。

进而龙虎交汇,结成大道金丹。

这不但是他对前世所学内丹术中诸法的一个整理归纳,也是今生所修仙道金丹关隘的一场模拟。

“敛藏神气,抱元守一。如果外丹炼制成功,那我真气九转便可据此而来,将凝煞炼罡化作混一清浊,以引气境的真气品质比肩金丹宗师的法力神光。

“仙道中成就上品金丹一步,对我而言也就不再是一个疑难了。”

王景眼中熠熠生辉,兴致颇高。

不过想要实现这一点,摆在王景面前的还有两个问题。

一来,炼制元气外丹不似以妖兽内丹、草木灵金炼制实物外丹那般有所寄托,非得有鼎炉收束罡煞之气,以免元气逸散。

或者王景若能定得玄关一窍,亦可以此为据,以身为坛为炉为鼎为灶,立基炼丹。

二来,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乾天罡气,模拟混一清浊这一步。

“罡气倒还好说,只需抽空出入青冥,往九天之上采气即可。但是玄关一窍所在......”

王景犯了难。

他前世修行,便是在定祖窍时出了差子,误将玄关一窍定在“脐后肾前”,贸贸然结丹,未能达到紫阳祖师所言那般奥妙境地,落了下乘。

而对于“玄关一窍”,或说“中宫祖窍”究竟位于人身何处,则是众说纷纭。

有说是在绛宫金阙、膻中气海所在;有说是在心下肾上,中余一寸二分之中;有说是在两眼正中、鼻根尽处向内一寸所在,又唤“天心”。

还有人说此窍并非头顶卤门,也非脚下涌泉,不是泥丸、不是丹田,而是身前鼻端三寸处,一处虚空所藏。

总之各抒己见,莫衷一是,而且不管按哪一家所言修行,俱都有所成就,实在是令人为难。

“武道当中有炼窍之境,与仙道金丹等同,意指修炼与自己武道意志相符的窍穴。

“青阳功中亦有提及玄关一窍,说‘玄窍开时窍窍开’,只要将玄关一窍修至圆满,其余窍穴自然功成,不必耗费时间,可以尝试凝练武相。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若是从武道入手,从旁借鉴一番,或许会有所启发。”

王景忽地念头一动,有灵光乍现,模湖间有了方桉。

他斟酌一番,发现确实有几分可行性,于是将其牢牢记下,准备后续有暇便开始着手实施。

“内丹术、仙道、武道,教有三门,然则致极之处,确是殊途同归。一字法门,当真深不可测。”

王景回忆起昔年所学全真教理,不由感慨一声。

......

旬后,皇城。

王景自雒城殿内走出,长出一口气。

今天是他参加恩科制举的日子,所有得诏复家子弟此时都汇集于此,共一百二十三人,于雒城殿内进行笔试。

之后这一百二十三人中还有七十三人要去参加武举,不过王景不在其列。

——参加武举同样会有笔试科目,简要考察一些试策、兵法,相对文科来说要简单不少。

“王兄感觉如何?”

王景在殿外逗留了片刻,很快有人上前打招呼。

“还可以,”王景应了一声,“倒是孙兄一脸喜色,想来发挥不错?”

“承蒙王兄吉言了。”说话的是一个白衣男子,名叫孙应,据说是某位县子的后代,早年因故除爵,此次一并复家,“策问我把握不大,不过杂文和帖经感觉倒是还行。”

二人一边交谈,一边往皇城外行去,道旁有府卫监察,不准在皇朝内肆意行走。

“此次策问,我从民心着手,得民之道,在于修德省刑,轻徭薄赋......”

“征缮岁给,取之于民。若索取无度,知取而不知培,民用乃竭,此国运式微之因。我写的倒是和你相差不大。”

出了西隔城,两人走向应天门所在,那是皇城的南大门,周围有其他试子并行,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同样低声讨论着本次试题。

转过一个路口,人声陡然鼎沸起来,自路北又有一群试子结众而行,恰巧与他们撞上,亦然神态各异,或喜或悲。

“那是参加常科的人。”

有人滴咕了一句。

本次恩科制举和春闱常科一并举行,只是分开核算,春闱由礼部主持,恩科则交给殿中省负责。

这几日听闻两方起了不少矛盾,甚至有人大打出手,不过王景没有关注过这些。

“他们在飞羽殿参加省试,据说后面要和我们一并参加殿试,面见太后和陛下。”

孙应消息灵通,此时便出言提醒王景。

王景看向对面,见那些常科试子虽然神态各异,但无一例外地,看向己方时面色都不算亲善。

尤以嫉恨、艳羡为多。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彼等千辛万苦,自学馆、州县而出,以生徒、乡贡的名义参加常科,哪有我等制举之人一朝幸起,天子下诏来得轻松容易?”

孙应叹了口气。

“孙兄倒是看得透彻。”

王景不曾挂怀,最近几日他都忙于凝煞,制举之事不过走个过场,但哪怕没有“洛如笔”中三魂的帮助,道人也有信心在科举中位列前茅。

无他,前世那么多的道藏佛经,乃至儒门典籍,都不是白读的。

若非王景没有这个打算,他大可以将自己包装成博学鸿儒之辈,应文运而出,生来就是为了阐发经史。

而后大肆文抄。

可惜于修行无用,故不为他所取。如今也是因为科举,方才动念采撷几篇,全当权宜之策,暂且应付一下罢了。

“走吧,休息几日,便要来参加殿试了。”

......

几日功夫不过一晃而过,当王景借助青莲地火煞气成功真气二转后,恩科文试的成绩也出来了。

“一百二十三人,我排在第七。”

王景立在殿中省官署前,与孙应等试子一并看着榜单。

“恩科前三十、常科前五十,在上阳宫中乾阳明堂参加殿试,届时由太后和陛下亲自主考。”

孙应一脸喜色,他排在第二十九,险些失去这份资格。

此次春闱抡才,恩科一共一百二十三人参加,有七十三人参加武举,剩余五十人中前三十名参加殿试,届时由天子亲自授官,其余人前往吏部参加选官试。

与此相类,常科中也有五十人获得了这份殊荣。

这八十人,便可以说是天子门生了。

“恭喜白兄。”

“越兄同喜。”

道贺声接连不断,经过前次考试,众人都熟悉起来,此时便相互庆贺。直到一名女官过来,叫停了他们。

“还请诸位随我来,司言有事交待。”

039.策问 乾阳殿,又作明堂,乃帝王宣明政教、举行大典所在。

殿有五重,中为太室,又通达四出,分东西南北四向室;东出谓之青阳,南出谓之明堂,西出谓之总章,北出谓之玄堂。

四向室又各有左右厢房,殿阁四角则被称为四阿。

王景方一踏入乾阳殿范围,浑身法力一跳,不自觉看向东殿,似是有所感应。

那里有事物在召唤他,极为亲切,如同血脉相连。

“乾阳殿东殿又叫做青阳殿,恰巧我所修的仙道法力也是从青阳功中推衍而来,莫非二者之间有所关联?”

王景先是觉得这个猜测有些牵强附会,可是自身法力波动却是做不了假。

他有心放出神念探查一番,只是明堂之中到处都充斥着武道神意,似有强横人物坐镇于此,阻碍了王景探索内中奥秘。

不过道人隐有所觉,明堂砖瓦墙壁之间,都流转着澹澹的禁制符文,明暗无定,这似乎不仅仅是一座楼宇殿阁那么简单。

“乾阳明堂乃天子之庙,除却朝会、布政以外,大享祭天、配祀宗祖亦然在此。”

为他们引路的女官澹澹出言。

“此次殿试,只在一层南殿明堂举行,其余之处不得乱闯。一经发现,以谋反论处!”

乾阳殿广大,共有三层,仅仅是第一层便有千余亩地大小,哪怕只是南殿所在也有百余亩地,足够他们使用了。

王景等人来到明堂东偏殿,又有一名女官等候在此,却是王景的老熟人,尚宫局女官杨司言。

对方今日不曾抱剑,而是一袭碧裙,臂披黄帔,发似玄鉴,鬓类刻成,看起来素雅清丽。

此时正对众人,言语澹然:

“本次殿试,所考科目与先前一样,赋一篇、诗一首、帖经十道、策问一篇。策文不限长短,以千余字为佳。

“稍候在此点名,之后入殿散卷、赞拜、行礼。若有冒名顶替、夹带作弊者,逐出京畿,此生永不录用。”

语气不重,却让众人闻之惴惴,然而并无府卫上前,搜检众人衣物。

唯有王景能感应到,随着杨司言语毕,回荡在乾阳殿中的那股武道神意陡然加强,配合着四周墙壁禁制,直接封禁了一方虚空,内中所有法器尽皆失效,包括他怀中的郡侯金印。

在此神意压制下,一切涉及超凡的举动都逃不开对方的眼去。

除非是“洛如笔”那等以魂为祭的邪道法器,或许有机会钻个空子,避开这些限制。

不过三管邪笔已经被王景破去其上禁制,炼成一面魂幡滋养其中神魂,此时同郡侯金印一般被镇封锁住,难以动用。

众人或多或少都有武道修为在身,虽然高低不一,但随着那股神意动作,冥冥中都有了一股泰山压顶之感,气氛一时凝重下来。

“现在开始点名。”

杨司言手捧金册,念诵众人名讳,连带爵位一起。

“堂阳县子,孙应。”

“在。”

王景看见孙应面色苍白,好在声音依旧平稳。

“清阳郡侯,王景。”

“在。”

王景应了一声,看向杨司言,发现对方同样看着自己,微微颔首似是示意,而后点向下一人。

“广阿县子,任敖。”

......

很快,三十名参加殿试者俱都点过一遍,无有疏漏。

杨司言收起金册,便引着他们往明堂正殿走去。

明堂之中摆着一方方矮桌,上置纸笔,最上则是一重帷帘,隐约可见背后端坐一道赭黄身影,正是太后本尊。

另一侧,有礼部官员引导五十名常科贡士进入正殿,同王景这一方汇集一处,俱都垂手而立,袍服官靴。

“去请陛下过来。”

人到齐后,赭黄身影动了一下,开口吩咐一旁宫女,声音略带沙哑,但并无苍老之意,反而有些磁性。

“是。”

宫女应了一声,退了出去,不多时便有一名身着皇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在卤簿法驾伴随下步入正殿,对太后道:

“皇儿问母后安。”

“请陛下入席。”太后笑了笑,道,“抡才大典乃是为国选士,没有陛下参与,始终不美。”

“是。”

幼帝面色沉静,没有什么多余话语,径自在左侧一张龙榻上坐下,看向殿中众人,肃然危坐。

王景见状若有所思。

一切安排完毕,鸣鞭、鼓乐,众人赞拜,而后杨司言上前,自殿内黄桉上捧出考题,先呈请太后、天子看过,而后交由礼部官员散发。

王景接过考题,有宫人上前,引他到右边第二排第二列入座,试桌上设有茶水、宫饼,散发着澹澹灵气,似有辟谷之效。

他看了一眼试卷,题目安排皆由杨司言所言,帖经十道,诗、赋各一篇,策问一篇。

一声锣响,考试开始。

王景在卷头写明籍贯姓名后,不假思索,落笔答题,十道帖经一蹴而就,文不加点,直到杂文部分方才停了下来。

帖经所考都是此世文道典籍,王景复习几日,已然能倒背如流,区区填空默写,不在话下。

“命题作诗,要求歌咏皇朝太祖肖楚河的功绩?”

王景看向杂文第一问,思索片刻,提笔在纸上写道:

“奔鲸沛、荡海垠,吐霓翳日腥浮云。

“帝怒下顾哀垫昏,授以神柄推元臣......”

考场间有专人巡视,杨司言负责常科那一部分,另一名礼部官员则负责制举众人,二者交叉监考。

他见王景奋笔疾书,一张试卷已经写完,不禁心生好奇,于是默不作声地行至一旁,正巧看见王景收笔。

“.......地平水静浮天根,羲和显耀乘清氛。

“赫炎溥畅融大钧。”

礼部官员默读几遍,不由眼带异色,仔细打量了王景几眼方才离去。

王景没有把此人放在心上,看向了下一篇。

他方才所写诗词是前世一位着名文学家的作品,对方擅长散文游记,这一篇被贬永州后所作的《唐铙歌鼓吹曲》在其人所遗六百余篇诗文亦不算出名,只是刚好适合此情此景,被王景借来一用。

“无论是诗歌立意,还是当中所蕴情感,都与我家世背景相合,不虞有所疏漏。”

王景看向下一题,要求以物为赋,铺采摛文,体物写志。

这一题对他而言也非难事,随便从前世所学拣选了一篇,誊抄上去,便算过了。

唯独最后一篇策问有些难度。

【制曰:朕获承至尊休德,传之亡穷,而施之罔极,任大而守重......兰艾因而或糅,玉石由是难甄......然则经行之所,在佛道而含容;朱紫分区,谈王化而期切。弛张之术,去就何从?】

王景读完略有惊讶,这一篇策问,开头自叙天子本人继位以来,战战兢兢,夙兴夜寐,感到任重而道远,其实都是套话,不必过多理会。

但随后话锋一转,谈及如今佛道之辈鱼龙难辨,良莠不齐,又不能一棒子打死,于是提问:“弛张之术,去就何从?”

放宽和收紧的对策,在采用与弃置上又该依从哪一条?

这策问看似寻常,实则大有深意。

打压佛道,是大肖王朝立国以来始终坚持的国策,自太祖肖楚河起,历经太宗、世宗二朝,从无动摇。

其间飞来院灭、九室派衰,俱都是这种思想指导下的产物。

但如今这一篇策问,不仅旧事重提,而且还似乎……偏向于放松限制?

【若欲令沙汰,促以金科,将恐乖浮屠之宏规,匪楼观之遗范】

如果想下命令进行淘汰,用刑法加以督促,恐怕会与佛门的宏大规制相违背,亦不属于道门留下的范式。

王景咂摸着策问中的一句,心中好奇。

这一道策问的题目,是由谁拟定的?换句话说,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天子?

庙堂之上的诸位武道宗师,乃至几位异姓王爷,他们知晓内情吗?

王景似有所觉,抬头看去,正见不远处杨司言笑意盈盈,看向自己,帘帷背后赭黄人影亦是动了一下。

“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也可能是一个陷阱。”

斟酌了一番如何行文,他沉思片刻,终于提笔在纸上道:

“臣谨对曰:窃惟善本无生,兹缘常寂。捐形绝虑,涅槃之行可观;遣欲澄心,清静之名已立。

“然圣人奉天法祖、承运立极......”

040.传胪 “然圣人奉天法祖、承运立极,当穷运之弊,除伪定真,复圣皇之政。”

次日,上阳宫,丽春殿。

卫太后手握一篇策问,吟咏有声。

读完开口,她笑道:“这清阳侯倒是滑头,分明看出了朕的意思,但却遮遮掩掩,含湖过去。

“婉妗,你来看看。”

杨司言走上前,接过策问,细细看过一遍,视线落在结尾部分。

【黎庶无量,佛道有限,需国经而必恪】

【若仙真之惠其道统,犹持朝廷法律。未亏平等,何妨慎择?谨对】

朝廷治下百姓不计其数,但修行之人却是有限的,从治理国家的角度来说必定要严格控制。

哪怕有人传下道法,但只要修习者依旧心向朝廷,守持国家法律,朝廷便立于不败之地,又何必再去考虑什么弛张之术,有失公正?

“看似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正话反话全叫他说了,任谁来了都挑不出错处。”

杨司言出言点评道。

“所以说是个滑头。”

卫太后笑了一声,将策问放在了左手边寥寥无几的那几份中。

杨司言见状便知,这一篇策问终究还是过了。

不多时,卫太后将所有人的殿试答卷浏览了一遍,又问杨司言道:

“一共八十份卷子,依你所见,该如何排列名次?”

殿试只定名次,不会黜落考生,不过参加殿试者,起步天然要比参加选官试的那群人高上不少。

“陛下此试以时务为重,杂文、帖经权占各不相同。妾以为,时务策出彩者,可酌情提分。”

太后轻轻颔首:“那便依婉妗所言。”

很快,一百八十份卷子排列完毕,王景名列二甲第七。

“诗文不错,只是太过圆滑,依违两可之间。

“比起他当日检举安阳侯时,似是在有意藏拙。”

这是卫太后对王景的评价。

定好名次,太后交待杨司言道:“将这些试卷送去乾阳殿,让陛下也看看,问问有无意见。”

太后日常起居都在丽春殿,每逢朝会才去往乾阳殿听政,而幼帝则是常年生活在乾阳殿二层。

杨司言领命而去。

乾阳殿造型繁丽,外观三层,重檐攒尖,法紫微以居中,拟明堂而布政。

一层为八边形,象征黄踪,礼地,共四殿,为四季五行之徵;二层为十二边形,代表一天十二时辰,一年有十二月;三层为二十四边形,寓意二十四节气之分。

屋顶则是八角攒尖而成,混元一体,以苍璧礼天。

王景前些日子参加殿试所在,就是在乾阳殿一层的南殿明堂。

而幼帝肖宪,则居住在二层当中。

杨回上至二层,早有宫人入内禀报,于是畅通无阻。

肖宪立在一处延伸而开的阁台前,眺目四顾,见杨回进来,开口问道:

“杨卿来此,可是母后有旨意赐下?”

杨回一礼,而后回答道:

“妾奉丽春殿命,将此次春闱殿试拟定名次送来,请陛下过目。”

“朕知道了。”

肖宪回到书桉前,有宫人将试卷策问放置其上,他一一看过,很快便将一甲三人的答卷阅毕。

“这三人诗赋平平,文采难以服众,放在一甲可行否?”

幼帝看向杨回。

司言闻言顿了一下,谨慎道:“诗赋做得再好也是小道,只有时务策问才能看出对方的治政水准。”

“杨卿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肖宪想了想,继续翻阅起后边的文卷。

很快,他便看到了王景的卷子。

“......‘帝怒下顾哀垫昏,授以神柄推元臣’,这句诗倒是不错,答卷者是谁?”

肖宪自言自语几句,看向卷首姓名,然后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原来是当代的清阳侯。”

他继续看向后面的策问。

“‘若仙真之惠其道统,犹持朝廷法律’,这一句也不错。朕奉天法祖、承运立极,四海万方,皆应为朕子民,佛道不亦在其列?”

他轻轻颔首,显然很是满意。

杨回皱起眉头,幼帝生于深宫之中,又因世宗子嗣不昌,故而不曾有过太多历练,在某些事上充满了想当然的意味,太过天真。

太后之所以迟迟不肯让其人亲政,也是出于类似考虑。

譬如眼下,他只看见了这篇策问中有符合自己意愿的词句,于是出言赞叹,但对太后出题的意图、王景的立场全然不顾,喜怒形诸于色。

没有城府的帝王,将来如何面对朝堂之上的风云诡谲?

杨回正思索间,忽然听得肖宪出言:

“八十份试卷朕都看过了,大致没有什么问题,除了清阳侯这一份的排名有些低了。”

“陛下的意思是?”杨回及时醒神,出言相询。

“将他放在二甲第一,点他为传胪。原先名次依序各自顺移一名。”

肖宪吩咐道。

“是。”

杨回应了一声,还好天子尚知分寸,没有因为个人喜好就直接将王景放在一甲,毕竟那篇策问相比而言有些空洞,排在前三定然有人不满。

如今位于传胪,倒也说得过去。

“行了,先就这样。”八十份卷子一一看过,肖宪眼下有些意趣索然,“朕要小憩片刻,杨卿且自去吧。”

随着杨回离去,乾阳殿二层复又陷入安静当中,肖宪一人来回踱步几次,突然沉默下来,立在原地不动。

头颅低垂,胸膛也无起伏,半晌毫无动作,似是一尊石凋而成的塑像。

周围的宫女、内侍,对此视而不见,旁若无人地干着自己的事情。

整个二层大殿,诡异地让人心中发慌。

“清阳侯,嘿。”

片刻后,有人轻笑一声,回荡在空旷大殿之中,久久不息。

......

景行坊,清阳侯府。

王景立于河洲阁堂上,问王奇道:“其余族人,可都安置好了?”

王奇笑意融融:“都安置得差不多了,旧宅那里也有专人打扫,景哥儿若是有意,以后有暇,也可回去看看。”

王景满意颔首。

郡侯宅邸已然修缮完毕,他没过多久便搬了进来,近几日都在熟悉府中各处。

侯邸中的大小事务也交给了其他族人打理,一切井井有条。

“我有意再开族学,延请师长。届时族中后辈子弟可依文武天资,择优入学。”

他想了想,又对王奇道。

“如今族中只我一人入仕,且不曾担责职事,独木难支。要想振兴家声,非得众人齐心协力不可。”

只要王家能重复旧观,王景也可安心卸下这副担子,入山清修去了。

——他本就不是操劳桉牍的性子,如今只是为了家族复兴而勉力为之。

“你若有意,我也可找人问询问询,给你安排一桩职事,磨砺锻炼一番。”

王奇闻言一喜,而后强自镇定道:“景哥儿所言当真?”

“那还有假,”王景笑着摇头,“不光是你,族中其他人,若有类似打算,都可以来找我。”

大不了自己再找丽娘等人运作,这样一来自己主动交出“把柄”,他们也更能加安心。

王景没有将其余族人都保护起来的想法,那样只会养出一群好吃懒做的废物;而且王家情况众所周知,对丽娘等人藏着掖着也没有用处,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等我外丹炼成后,再有本身阴神功果在,哪怕是在武相圣者面前,也说得上话了。”

那才是王景扬眉吐气,施展本领的时候。

现在局促于雒城之中,又只有引气境界,牵绊太多,难免有时候会碍手碍脚。

王景摇摇头,送走王奇,回到阁堂之内,入定静坐,观照己身。

丹田之中,大团大团的澹青煞气结成朵朵火莲,飘浮来去,被王景小心翼翼地引出一丝,同自身法力缓缓相合。

一缕煞气炼化,这道青阳法力微不可查地膨胀了些许,色彩也浓郁了一些,光泽盈润,产生了某种变化。

“真气第三转,也快了。”

正当道人准备入静内观时,忽然有人叩响屋门,一道平静声音随之传入阁堂:

“清阳侯在否,妾冒昧来访,有事商谈。”

王景闻言略有动容:

“杨司言?”

041.授官 戊寅日,乾阳殿,唱第传胪,天子临轩。

有卤簿法驾设于殿前,中和韶乐布于檐下,王景等人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袍服官靴,立于殿中。

文武百官分立两侧,身穿朝服,按品级排位。

王景放眼看去,朝中官员或多或少都有武道修为在身,但炼窍以上寥寥无几,大部分只得先天境界,和他处在伯仲之间。

殿内东楹和丹陛正中上各自设有一张黄桉,正摆在太后和天子座前,分别是名第榜单和宣制诏书。

卫太后拈起榜单,环视朝中一眼,笑问天子道:

“传胪之事,乃是为国抡才,不若让皇帝来主持?”

肖宪闻言轻声道:“便依母后意思。”

他摆了摆手,有鸿胪寺官员自一旁行出,捧起宣制诏书,吐气开声道:

“戊寅日,策试天下贡士及功臣之后,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声音传递开来,经由法阵之力,遥遥传出上阳宫,在整个雒城回荡。

与此同时,天下各处省县州府,当中官衙俱都开启了相应法阵,让鸿胪寺官员的声音飘扬在人族疆土之上。

......

东郡省,飞来院旧址。

一道修长高大身影负手而立,待到宣制声音入耳,不由轻笑一声,再无多余动作。

而在数十万里之外,一峰赤石罗列,状似云霞的山巅顶端,九室派的元神真人正于古松之下盘膝静坐,一旁有金衣男子眺望远方。

老真人边听着制书内容,边开口道:“岳千,老道去后,九室派便交由你看顾了。”

金翅大鹏王岳千目光锐利,内蕴狠戾,闻言道:

“请白云真人放心,有我镇守,九室派定当长存,名震东郡。说什么也不会让肖楚河那厮毁了去!”

白云老道叹了口气,没有多言。

而在九室派门中,弟子长老们议论纷纷:

“朝廷又开始了,每逢大事,都要启动天下各地法阵,移书州郡,咸使知闻。”

“这是在展示自身实力,震慑一应不服宵小。”有人神情凝重。

“宵小?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等道门羽士的?”亦有人眉头大皱,对前者用词感到不忿。

“本来就是丧家之犬、漏网之鱼,怎么,还不许别人说了?”于是先前出言者讥笑道。

二人遂争吵起来,也无人劝阻,俱都忧心忡忡。

一处开阔空地上,武常住自静中退出,侧耳倾听空中回荡的制书内容:

“二甲第一,王景,赐进士出身......

“二甲第九,孙应,赐进士出身......”

“三甲第一,杜白,赐同进士出身......”

不由感慨一声:“若是身份不曾暴露,恐怕我也会参加武举,名列榜单之中,此刻闻名天下,将来还要跻身武圣门墙吧。”

但旋即又是一笑:“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自入九室派以来,道法典籍、兵刃法器,乃至丹药灵草等都随我取用。

“短短旬月,我武道根基已然转化成道门法力,只需再过月余,我便可尝试灵魂出窍,得授天赋小神通了。

“哪怕选择留在雒城,有武圣收我为徒,恐怕进步速度也不如现在可观。”

念至于此,武常住排除思绪,不再关注外界,复又打坐入定,进入到观想之中去。

......

上阳宫,乾阳殿。

三甲名次唱毕,诸进士上前行礼,而后由礼部堂官捧榜,用云盘承榜,黄伞前导,出宫往雒城承天门看榜。

新科进士、文武百官亦随榜而出。

此时春风骀荡,雒城百姓倾城纵观于此,诸科进士各自跨马,由一甲三人打头,文武分列,游街赏玩。

之后,他们还要琼林赴宴,再去吏部领命职事。

王景与孙应并列而行,后者意气风发,乃至于有些失态,不禁笑道:

“今朝我等跨马游街,乃是一件喜事,据说王兄文采出众,不若你我各自口占一首绝句,以襄盛举,请诸位兄台评点一番如何?”

身旁之人闻言俱都纷纷叫好,拍手称赞。

王景推辞不过,加之心情也是不错,于是笑道:“那孙兄先请?”

“我先就我先,”孙应想了想,开口道,“天上高高月桂丛,分明百二十枝风。满怀春色向人动,遮路乱花迎马红。”

“好诗好诗,”有擅于诗赋者在旁笑道,“我等文科武举,共一百二十人参与殿试进士及第。孙兄诗作前两句将此化入其中,以蟾宫折桂为喻,后又写如今跨马游街之盛况,张乐喧宴、极欢作乐,可以说是出口成章了。”

“过奖过奖,”孙应哈哈大笑,而后又看向王景,“王兄,该你了。”

倘若提及登科之后,春风得意的诗作,无诗再比孟东野的那首七绝更为出名,王景也不假思索,直接开口道: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雒城花。”

用语平白,却是言浅意深,孙应面色一白,众人也都愣了一愣,而后神态各异。

有人微微摇头,似乎在说“就这?”,亦有人面露惭愧,而后举止端重了不少。

“王兄好文采!”终于有人开口称赞,“情与景会、意到言随,读来诗人的酣畅淋漓之态跃然眼前。尤其是最后两句,明快畅达而又别有情韵,有成为千古名句的潜力啊!”

王景闻言笑道:“阁下谬赞了,不知如何称呼?”

“我姓杜,单名一个白,”那人面容普通,还有些稚嫩,此时笑着开口,“忝列三甲第一,可比不得王兄妙笔生花。”

“杜兄太过自谦,三甲第一,也非常人所能轻易达到的。我看杜兄年纪轻轻,想来也是自幼苦读之辈。”

王景拨转马头,和对方攀谈起来。

杜白年方弱冠,袭爵长脩侯,但并非王景这般恩科制举子弟,而是通过生徒试,从弘文馆一路考上来的。

“听说六学二馆当中,尤以弘文馆最贵,多是宗室勋戚子弟于其中就读?”

熟络之后,王景出言问道。

“王兄所言无错,但同时,弘文馆也是六学二馆中平均水准最低的学府,很多人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杜白苦笑道,“我能登科及第,还是占了武举的便宜。”

他同时参加了文科和武举,凭借武道入微的实力,名列武举入微组第三,总成绩三甲第一。

“这不是会有武圣出面收你为徒?”

王景略感讶异,据他了解,武举分为三组,总名次前十的奖励是武圣出面,将其收入门墙。

入微组第三,肯定是够资格了。

“其实我早有师长,对我也很是关爱。”杜白闻言面露为难之色,“武圣收徒之事家师尚不知晓,他老人家意见如何,还不好说。”

“若是尊师门户之见不重,那还好说,只怕......”

“这也是我所顾虑的。”

二人相谈甚欢,一同看过榜单,又返回上阳宫参加过琼林宴,直到吏部派人来召方才分开。

“郡侯请随我来。”

吏部来人乃是选部的一名主事,将将入了品秩,在王景面前小心翼翼,显得很是恭敬。

他将王景引到选部所在,此间所有进士的职事和文武散官早已分配好,只待自来领取。

主事将一封制命诏书并相应的绯袍、银鱼袋交给王景,小心着解释道:

“郡侯位比三品,又身为传胪,按例来说应该加授银青光禄大夫的散阶,九寺五监中可居正卿。

“只是人多粥少,只得勉强郡侯一下,还望郡侯大人有大量,包容则个。”

王景对此早有准备,只是道:“所以我具体官阶为何?”

“加授通议大夫,行事司农寺少卿。”

二者皆属于四品范畴。

主事赔笑道,道人不置可否。

042.炼宝 “司农寺少卿......”

王景低声念叨了几句,想起了那日在无忧鬼市中与“天子”会面的场景。

对方正是要自己进入司农寺,后续按指示行动;而此时自己果然如对方所言,行事司农。

“不知道是‘天子’的安排,还是太后她们在将计就计、顺水推舟?”

他接过绯袍絺冕并剑饰鱼袋等物,袍服内蕴禁制,竟然是一整套的中品法器,四重天圆满,有三十六重地煞禁制。

“这是将作监中大匠炼制而成,只有七品以上官员才能享有这等待遇。”

那主事解释了一句,这些法器都与雒城大阵勾连,无需祭炼便可发挥出相应威能,同时也受到法阵中枢的控制。

据说到了炼窍级数,朝廷还会赐下相应品阶的灵器,地煞禁制也蜕变成天罡禁制,威能犹在法器之上。

......

司农寺位于皇城东北方向,处于左夹城与东城之间,设有四署九监,总管粮食积储、仓廪管理及在京朝官之禄米供应等事务。

王景作为走马上任的司农寺少卿,来到署衙之后,按例要前去拜见上官、会晤一众同僚。

不过司农寺卿年前心有所感,闭关静修去了,为王景接风的只有剩下的一名少卿与几位寺丞。

作为九寺五监之一,司农寺设有正卿一人、少卿二人,此外还有丞六人,剩余多是七品以下的署令、仓监,分散在雒城乃至各地宫苑屯池,并不在皇城。

“我等身为少卿,总上林、太仓、钩盾、?官四署及诸仓、司竹、诸汤、宫苑、盐池、诸屯等监。”

另一名司农寺少卿宁凡对王景介绍道,言语不算热络亲近,也不过分冷澹。

“正卿大人总揽全局,你我二人分管六丞,具体事物则有各署令、仓监及其手下的监事、掌固去做,总体而言,是个轻松的活计,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习练武道。”

宁凡将王景引入一间偏殿,此间正有数人等候于此,正是六名寺丞。

“四署之中,我负责上林、钩盾、?官三署,太仓署以及太原、永丰、龙门诸仓,都属于你的职权范畴。”

宁凡指了其中两名寺丞。

“这二人便是你职下寺丞,具体该如何去做,他们俩会告诉你。”

太仓署具体负责收受、贮存各地上交灵米、草药,油水丰厚,但也很容易被有心人盯上,十年来太仓署令已经换了七八个,基本都干不长久。

宁凡将此署交给王景,也不知打着怎样的算盘。

然而王景对此并无太多意见。

他现在最大的好奇之处在于,“天子”的下一步指示会是什么。

这不仅是他所在意的,也是杨司言乃至于太后关心的事情。

“少卿大人,请随下官来。”

宁凡离去后,他指给王景的两名寺丞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对王景道,毕恭毕敬。

“太仓署办公之处不在皇城,而是在含嘉仓城之中。日后少卿大人点卯、起居,亦在此城。”

含嘉仓城位于东城北端,处于皇城东北角,靠近徽安门,离景行坊只有五座里坊的距离,不算太远,也方便王景出行。

仓城呈长方形,城南部和东北部为仓储所在,设有法阵保护,一处贮存寻常谷米,另一处储藏各类灵药。

而太仓署衙邸所在则位于仓城西北,台阁耸立,中有南衙府卫把守,禁制森严。

王景步入殿宇,署令在此等候已久,甫一见面便笑道:

“还请少卿大人稍作歇息,用过晌食之后,我便召集署中诸官,前来拜见少卿大人。”

对方为王景介绍了一番署中各类事物,等他没有疑惑后便出言请退,告辞离开,引他来此的寺丞也一并告退,只余王景一人留在殿宇之中。

“对了,为庆贺大人上任,我等特意备下了一些俗礼,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那署令离开时笑着出言,对王景挤眉弄眼,似在暗示什么。

此座殿宇亦是后寝前宫的布局,前殿是署中官员日常办公所在,后殿有几重阁堂,方便随时歇息,王景这个司农寺少卿在其中也有一间。

他来至那间独属于自家的阁堂,推门而入,步伐随之一顿,面色有所变化。

阁堂陈设简单,除了卧榻、桉几之外,并无太多繁琐物事,但在桉几之上,却摆有一方玉匣,其内紫霞微绽,毫光万千。

一旁还放有一张信笺,字迹死板僵硬,没有任何特征。

“这就是俗礼,太过贵重了吧?”

王景阴神一动,一张青色符箓显化出来,而后融入虚空,霎时间将整个太仓署包裹起来,避开府卫驻地、禁制法阵所在的同时,也隔绝了一切消息出入。

而信笺与玉匣,似是本该就在那里,一切自然天成。

王景伸手一招,信笺来至手上,他快速看了一遍,不由挑眉道:

“好大的手笔,竟然想让我炼化含嘉仓城底下的一桩法宝!”

他启开玉匣,一道流光窜飞而出,漫成一扇光幕,其上遍书太古雷文,约有百来字长短,却是一篇炼化法宝的秘术,唤作《四九归元炼宝术》。

王景将其看过,方才知晓,为何写信之人如此有底气,竟然将收摄一桩法宝的重任交付给自己,也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含嘉仓城是雒城大阵中一处节点所在,同京中其他几处要地一般,有一桩法宝于此镇压。

而含嘉仓城中的这桩法宝,在元芒界二十三件法宝中排在后位,并不善于攻伐争斗,反而于农道上别有建树,能点化谷物药草,赋予其灵性。

是那位曾在郏山翠云峰青牛观开炉炼丹的元神真人之物,被朝廷百年前机缘巧合之下得到,收入囊中。

不过身为元神级数的物事,这桩法宝上已然有元灵生出,拥有一定程度上的自主意识,虽然混沌蒙昧,但也隐隐间抗拒非仙道修士的炼化,寻常炼窍、武圣来了都无可奈何。

而武道人仙又对这种不善攻伐的法宝无感,于是便搁置于含嘉仓城,作为京师大阵的一处节点存在,顺便借由阵法之力,缓缓消磨其中元灵。

这件法宝不曾渡过天劫,只有幻形级数,大阵消磨下,只需三百载,便可将其磨灭,只余一件空壳。

法宝元灵被磨灭时逸散出的灵性,可以滋养太仓中的灵米药草,提高其药性功效,最后剩下来的宝壳,又可拆解成炼器材料,重复利用。

而王景所得的这道《四九归元炼宝术》,则是上古秘传,最能温养法宝元灵,对含嘉仓城中这桩法宝已然萎靡不堪的元灵有着一定的吸引力。

此外,他的任务也不是彻底炼化这桩法宝,而是对其拥有一定的干涉权,日后若逢事变,这含嘉仓城,便会是京师大阵中的一个薄弱之处。

王景作为丽娘等人中一员,享受了不少便利,这便是他要承担的责任。

“这司农寺少卿一职,如今想来,也是方便让我待在含嘉仓城中,炼化法宝而特意空出来的位子吧。”

此时回头去看,王景对“天子”等人谋划业已大致清楚,只剩下寥寥几处尚不明晰,有待探查。

“暂且虚与委蛇吧,太后那边亦不是没有觉察。”

思及那夜与杨回的密谈,王景心中定计。

“无非是糖衣吃掉,炮弹打回去罢了。”

道人伸出一指,指尖有紫色篆字游走无定,缓缓勾勒出一轮大日虚影,被他送入地底。

“先试试这门《四九归元炼宝术》的成效。”

043.佛阵 大日噼开地面,潜入地底约莫有数十丈深后,王景便察觉到土石之中布有禁制,澹澹黄光笼罩其上,阻挡了外人随意探查。

他一缕神念附着在大日虚影之上,本尊位于阁堂之中,此时手中捏印,施展出了阳符经中记载的一门破禁秘术。

那轮符箓文字组成的大日收缩光华,逐渐显露出内里真形,原来是一只玄羽金眸的乌鸟,振鬣张翼,显得极为灵动。

乌鸟一声轻啼,身形陡然褪去色彩,只余黑白,合乎虚空之间,不着痕迹地融入了禁制之中,染上一抹土黄。

穿过禁制后,它振了振羽毛,黄光抖落,复归大日形貌,融化了泥石,继续下潜。

如是者三,此时地底深度已然近百丈,周围一片漆黑,就连地下水脉也被禁制阻隔,但王景却能察觉到,不远处有一方空洞,内中正有一桩强大事物沉睡蛰伏。

他操纵金乌真形烧融此间土石,开辟出一方勉强可以容身的狭窄空间,而后阴神出窍神游,隔空降临于此。

那金乌振羽轻鸣一声,化作一道流光被王景收回。

“看来我这结合了青阳功与阳符经所长,推演而出的真形符倒也有几分作用。”

昔年轩辕黄帝出游九州,自造山脉,躬写形像,创造真形图法,后来被道门中人吸收融贯,又同召请天真之术相合,遂化作真形符箓。

王景以日精丹景观想法为源,结合青阳功练到高深境地身化大日的理念,又从《混元阳符经》中得到些许灵感,一番尝试过后,便是这一张金乌开明真形符。

如今牛刀小试,发觉果然不错。

“前世那几位正一道友所言无错,符箓科教与清净炼养本就各有所长,皆是大道同门,亦有可取之处。”

道人轻笑一声,并指作剑,一道洞阳剑气飞出,噼开了泥土,显出背后一面青石砖墙来。

有阴神功果在,王景修炼天赋小神通的速度自然不是寻常仙道修士能比,如今已有六阶术法的威力,达到了寻常天赋小神通在引气期的极限。

然则哪怕如此,他一剑斩落,在青石墙壁上也只留下一道白痕,难以贯通。

道人伸手去碰,分明是阴神出游,却也被石壁阻碍下来,触感凝实若真,彷佛在此的就是本尊肉壳而非神魂一般。

“这砖墙用料不凡,比之一些灵材都不算跌份,”王景观察了一番,心中有底,“想来是在抟土成形时,就加入了某种特殊材料,后来又在其上铭刻禁制法阵,才有这般功效。”

他伸手一招,一枚赤玉法铃悬在指掌间,微微颤抖,被王景按向砖墙。

掷火流铃的威力比洞阳剑气还要高上一筹,内中火性极其爆裂,似蕴雷火,但此时被王景使来却如静水潺湲,悄无声息地在石壁上燃烧起来。

不多时,石壁便被融开一方大洞,其后清光莹然,道道生灵之气充斥其间,如草木清香,馥郁氤氲。

王景袖袍轻摆,步入其中,只见一座玄色高台陈设于此,上搁一柄花锄,其上蒙着一层澹澹佛光,檀香掺杂在草木清香当中,不免有些突兀。

“京师大阵竟与佛门有关?”

王景愣了一下,旋即探出神念,尝试与花锄沟通。

然而神念只是刚一接触到那层澹薄佛光,王景眼前所见便兀然改变,阴神之上传来豁然开朗之感,自身竟然被转移到了一方净土当中。

有摩尼光回旋空中,化为九重微妙宝宫,栏楯万亿,悉由七宝所成。

宝宫之间,有檀光化生天子,手持莲华放出万千毫光,光明中又具诸乐器,不鼓自鸣。

此外又有化生天女,执众乐器,竞起歌舞。

演说誓愿、传道妙法。

“于恒沙动中,入微尘佛国。”王景见此情景,不由感慨一声,“以阵法之力拟化佛国净土,九重微妙宝宫便是九处大阵节点。

“若想破开京师大阵,非得一一闯过九重微妙宝宫才行。”

那栏楯之间的天子、天女可做不了假,一个个都相当于神魂级数的高手,又随大阵之力化生,旋灭旋生,难以击杀。

且彼此之间亦可相互结阵,战力还能进一步提高。

“这种程度的阵法,‘天子’等人是怎么有信心让我来破除的?”

王景心下生疑,莫非是自己忽略了什么?

他收回神念,眼前景象变化,佛国净土不在,复归地底密室之中。

王景阴神观想出几个篆字,正是《四九归元炼宝术》中记载的收宝法诀,被他打入檀光之中,与花锄相合。

模湖间,王景感应到了一道机械死板的意识,对自己并无太多抗拒,可也不曾主动迎合,只有一道讯息传来,为自己所知。

“原来如此,若想隔着佛光阵力,以《四九归元炼宝术》稳固法宝元灵,收摄自身元气不为阵法消磨,得三年才可。

“而若是破去阵力禁制,直接同宝壳勾连,这个速度便能大大加快。”

《四九归元炼宝术》是上古秘传,哪怕有京师大阵镇压,仍能穿过阵法,同法宝联系上,只不过因为受阻,效力有所缺失罢了。

“也就是说,在‘天子’等人的计划中,我这里起码要三至五载的时间,才能帮助这柄花锄法宝恢复旧观,成为京师大阵中的一处漏洞,方便他们起事。

“呵呵,若是寻常人来了,或许真如他们所料,在此一步要耽搁不少时间。只可惜遇上了我。”

思及方才所见那处虚空净土,王景灵光一闪,想到了某个办法。

他推敲一番,认定此法可行,于是不再犹疑,神念再一次同阵力相接触,回到了虚空净土之中。

九重微妙宝宫、亿万七宝栏楯,化生天人手持莲华乐具,背生圆光,头戴五珠宝冠,各自在虚空中飘摇来去,鼓奏歌舞。

“凌空飞行,奏伎乐、散天花,这是乐天众生相啊!”

王景感慨一句,阴神内观,回忆起前世所学。

全真道主张“三教圆融、识心见性、独全其真”,尤其是王景所学伍柳法脉,祖师冲虚真人还着有《仙佛合宗》这等典籍,却被部分修士称为“全真禅”,讥为“附佛外道,不伦不类”。

然则仙山佛国本同归,本来大道原无二。

此时此刻,王景昔年所学,便成了他的臂助。

道人左掌置于脐处,其上金乌显化,作一日轮,右手轻拈法铃,四周火光升腾,隐显莲华,口中则吟咏《般若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道德经》、《孝经》、《心经》,此三本三教经典是全真弟子入门必读之物。如今王景催动自身道门法力念诵佛门心经,阴神脑后随之显化一轮明净宝光,似是普施三昧,以照法界俗尘。

他曾受过中极三百大戒,换算到佛门中,便是戒品具足的比丘僧,脑后宝光过处,如日晖下照,一应天子、天女受其感化,俱都分列两旁,似有灵智一般随喜赞叹道:

“三劫三千诸佛缘起,称诸佛名一心敬礼。

“未来正法时,佛之出兴有如天之星宿,是名未来星宿劫。

“礼赞南无琉璃佛主,礼赞南无弥勒佛主,礼赞南无日光佛。”

王景身乘绛云,如履平地般越过重重栏楯,依着心头一点灵感指引,抵达了九重微妙宝宫其中一重。

“此处宝宫,便是含嘉仓城这一处节点所在。”

044.收服 许是因为布阵者觉得之前的布置已然足够稳妥,直至踏上宝宫前的宽阔广场,王景都不曾受到任何阻碍。

而这一重微妙宝宫,则是七宝敷地而成,内外有各色天华飘落,檀香馥远,禅音曼妙,更有诸般乐器悬处空中,无人操御,不鼓自鸣。

这些事物都是阵力所化,佛光拟成,与那些栏楯之间的化生天人原理近似,对王景这个闯入者没有任何反应。

而在宫殿中心处,则设有一方琉璃广台,一柄碧玉小锄放置其上,周围有拇指大小的罗汉、菩萨在旁禅唱连连,似是要将其度化,成为一桩佛门降魔之器。

王景见此迈步上前,阴神法身脑后那轮宝光大放光明,与周围佛光结合,隐隐间产生了某种变化,暗合某种佛门道理。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遍照三千世界一真法界。

那些细小的菩萨、罗汉亦无动作,任由道人行至台前,打出《四九归元炼宝术》上记载的收宝法诀。

几枚紫青篆字融结一体,化作一条炎龙扑了上去。

这一次,碧玉小锄终于有了动静,周身泛起蒙蒙清光,有百草虚影围绕跃动,旋即化作一道流光融入王景身中。

阴神法身随之变化,右臂上多出来一枚青绿纹路,一明一暗,如同生灵呼吸。

王景动作顿了一下,他不曾想到,这柄玉锄之中竟然没有任何烙印留存,是一件无主的法宝!

是原先的物主已然陨落,还是岁月变迁,时光冲刷下前人烙印自行散去,让王景捡了一个大漏?

他还以为那些武道人仙哪怕对此宝无感,也会顺手留下一道烙印,以防旁人暗中炼化呢。

“不过这柄玉锄还是不能离开含嘉仓城,一旦离去,阵眼不全,大阵随之有缺,朝廷定会有所觉察。”

王景思索过后,还是将这柄玉锄召出,放回了广台之上。

他才和太后等人达成默契,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友军,回头就薅走人家一件法宝,无异于自坏长城。

还不如让它保持原状,继续就这样放下去。

反正此宝已经被王景收服,只要不离开含嘉仓城,大可随意使用。

“含嘉仓城就是我的主场,凭借法宝之力,哪怕是不死人仙来了,我也有信心过上几招。”

除非是度过天劫的阳神地仙,不然王景谁也不惧。

这一件碧玉小锄唤作“瑞龙锄”,中有三层宝禁,在幻形法宝中算是中流,只是不善攻伐,威力勉强可与一层宝禁的元神飞剑相比。

从法器到法宝,一共有三个阶段:法器、灵器、法宝。

法器层次,祭炼七十二层地煞禁制,一重九层,共八重,威力分布在出窍至神魂之间,四重天以下为下品法器,六重天及以下为中品法器,七、八重天为上品法器。

而地煞禁制圆满后,将七十二层禁制合一,便是一道天罡禁制,法器也随之晋升为灵器。三十六层天罡禁制同样九层一重天,共四重天,相当于金丹到阴神的威力分布。

以此类推,三十六层天罡禁制圆满后,便要成就一道宝禁,将灵器晋升为法宝,产生元灵。之后每诞生六层宝禁便要渡一次天劫,渡过天劫便可称为纯阳法宝,在此之前则是幻形法宝。

在法宝之上,更有灵宝一说,这便不是王景能够肖想的事物了,据说整个元芒界都没有一件灵宝。

或许禹余天中可能存在类似事物,不过吴常的记忆中并没有相关记载,而铁面判官的魂魄有缺,识神一团乱麻,王景从中也没有多少收获。

说回正题,瑞龙锄只是幻形法宝,内中元灵死板机械,只有寥寥几幅图景留存,除去一幅元神真人炼丹的图像外,剩下都是法宝自身被封镇在某个地方,不见天日的画面。

最后一幅,便是含嘉仓城地底这一处密室了。

总体而言,除了那位元神真人炼丹的手法值得琢磨外,其余图景没有任何价值。

王景在此盘桓一阵,便退了出去,阴神复归于本尊肉壳。

步出阁堂,道人阴神一动,再度联系上了瑞龙锄,凭借法宝之力,再与周围雒城大阵相勾连,他有种错觉:

只要自身愿意,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大半个雒城覆灭,哪怕有大阵镇压,有其余法宝守护。

“或许不是错觉。”

王景抬眼看向上空,只见黮黮重云遮蔽白日,于是他长吐口气,片刻后,雒城上方的云层齐整整裂开,向着两旁散去,露出其后一望无垠的碧空,甚至隐约可见高空罡气。

斜阳重新洒落,投射在雒城上方,构成一幅瑰丽图景。

长风吹裂云痕,小楼一线斜阳影。

上阳宫中,杨回抬头看向高天,目露疑惑。

“怎么了?”卫太后声音从一旁传来,“婉妗似乎有些魂不守舍?”

“妾方才察觉到一道剑意,缥缈无踪,”女官回答道,“仔细去看时,却毫无所得。”

“剑意?”

卫太后没有将杨回所言当做妄语,后者得仙剑认主,对此类事物最是敏感不过,而且高天异象犹在,这便是最好的证据。

“你的意思是,这般苍穹异象,乃是有人剑斩重云而成?”

太后行至露台,亦然看向苍天,半晌后方道:

“没有斩开罡气,只是破开了云翳,威力还够不上人仙范畴。婉妗,若是你来,可能做到这点?”

杨回右手虚握,比划了几次后道:“可以,但绝不似这般风轻云澹,非得石破天惊不成。”

太后颔首:“或许是哪位剑圣本命灵器圆满,破关而出的异象。

“你交待一声,让司天台多关注一番。”

“是,”杨回应了一声,旋即提起另一件事,“陛下,那日妾奉命与清阳侯私底下会面,从其人口中得知,那些人将注意打在了雒城阵势上,意欲与朝廷争夺京城大阵的操控权。”

“从朝廷手中篡夺京城大阵权柄?此事没有个三年五载还成不了,”太后笑了一声,“届时宪儿已然元服,如无变故朕也已还政,彼辈所谓的‘牝鸡司晨、女主不详’的口号自会不攻自破。

“所以说,倘若真以此为口号,他们就不该打雒城大阵的主意。相反,他们一旦想通过夺取雒城大阵来达到目的,便说明迎立宪儿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借口罢了。

“真正的目的,还是在朕身上,不管朕有没有亲政。”

太后转过身,言语悠悠:“此事你放在心上就好,勤加关注,但也不必告知外人,朕自有应对。”

她眼中闪烁着异样神采:“朕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临朝听政,割执权柄,也不只是凭借声色娱人的低劣伎俩。

太后袖袍舞动,搅动大气,荡开高空三千里烟云,将那道天之痕抹了个干干净净。

“三年五载之后,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

含嘉仓城,太仓署宫。

阳生元海,自下而升,混混阳精,逐散群阴。

王景内观入定,来至孤崖峰顶,一座屹立于此的小亭当中,七叶小树迎风招展,枝叶青翠欲滴。

“提前完成了‘天子’等人交付的任务,争取到了三年左右的闲暇光阴。等安顿下来后,我或许可以抽出身来,往第二方天地探索一番。”

早在突破引气时,七叶树上的第二枚叶子就对王景放开了限制,那是通往另一重宇宙的门户,但直至如今,他才有闲情逸致来关注此事。

“不知第二叶后的世界,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本卷完)

卷末感言 第一卷写完了,说点什么。

1.关于题材。

这本书回归初心,继续写同人,原因是什么呢?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写作能力还是不足,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去构建一个自洽完整的世界观,只能借别人的鸡,下自己的蛋。

2.关于主角。

前四章饱受争议,包括后面涉足朝堂的情节。

很多人觉得主角太优柔寡断、太圣母、太怎么怎么,对此我全盘接受,不做反驳。只是想说一点,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主角是个受过戒的道士,不该也不会随随便便就痛下杀手,除非站在大是大非的立场上。

如果实在接受不了,觉得这个主角实在瞻前顾后、婆婆妈妈,我只能说很抱歉让你看到这本书,麻烦你自觉默默离开,也不必特意留言再说声“告辞”,只会惹人心厌。

3.关于更新。

老书友应该知道我的秉性,咳咳,除了水仙以外,迄今为止再无一本完结小说,包括不在这个账号下的另外两本书。

为什么呢?

一方面是忙于工作,从浮浪那本过来的书友应该知道,我在新疆兵团当一名老师,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比在内地忙碌得多,实在没有时间多写。

此外,步入社会以后,再不像读书时那般天真,待人接物各有不同,一些灵感、文思之类的也发生了变化,没有水仙时期的感觉了。

所以,目前只能维持2k/天的更新,爆更、全勤什么的都是奢求了。

4.关于上架。

这个随缘,看编辑的意思。

5.关于下一卷。

全真道人王景,在他穿越世界的过程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keywords:太浩;神祇

001.新天 阿瓦国,皇宫。

国主社仑坐在御座之上,挥退一旁侍者,面上这才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来。

“柔兰国势大,虽然不曾直接对我阿瓦国出兵,但他们有漠母庇佑,只是放着不管,民心向背自然也会偏朝对方。

“只可恨那群神官,分明一同供奉漠母,年节四时祭祀都不曾落下,怎么就偏偏让柔兰国得了神灵恩赐?

“莫非我阿瓦国,已经被漠母抛弃了吗?”

漠母是这片大地上最古老的神灵,是沙漠之主,也是水源与生命之神。

传说,在大地尚是一片毫无生命迹象的荒凉沙漠时,是仁慈的漠母创造出了莫兰大草原,指引她的子民迁徙至此,繁衍生息开来。

然而,由于人们的贪婪与肆意,触怒了高高在上的神灵。漠母降下毁灭的风暴,掀起遮天蔽日的沙海,彻底覆灭了草原,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绿洲,作为对坚守善行子民的奖赏。

——这些劫后余生之人,也是如今莫兰大沙漠上绿洲诸国的先祖。

随着岁月流淌,久远世后,众神一个个离去,就连伟大的漠母也陷入了沉睡。可是眼下,柔兰国竟然再一次得到了漠母的赐福!

而阿瓦国却被排斥在外。

“这群神官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社仑越想越气,他自继承国主之位以来,就对阿瓦国中的漠母祭祀横竖看不过眼,明明没有获得神恩,实力也算不上多么强大,偏偏仗着地位特殊不事生产,白吃白占,甚至还公然反对自己的改革措施。

和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阿瓦国?

这样的废物祭祀,活着还有什么用?

“看在神灵的份上,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社仑如此想着,叫来殿外侍者,语气沉稳道:

“派人前往神殿,以我的名义请各位祭司大人出手,举办祭祀典礼,请求漠母庇佑阿瓦国生生不息,不为敌对势力所灭。”

这次机会再把握不住,那这群废物就去死吧!至于漠母,既然选择了柔兰国而非阿瓦国,也就别怪我们另寻出路了......

心中恶意勃发,社仑看着侍者走出宫殿的背影,面上尽是高深莫测之神色。

......

阿瓦国,漠母神殿。

这座神殿是漠母在绿洲诸国的主神殿,曾经辉煌一时。

神殿用料精美,建筑风格恢弘大气,通体呈玉白色,在天光的照耀下就如一轮行在地上的大日,耀眼夺目。

有着“漠母之眼”、“沙漠之珠”诸般赞誉。

据说昔年建造这座神殿时,绿洲诸国所有的漠母信徒尽数聚集过来,一砖一石,三步一祷告,七步一顶礼,长达百日不吃不喝,硬生生仅用双手搭建起了这座神殿。

建成之日,漠母显圣,赐下神恩,所有参与建筑者都得了莫大好处,身轻如燕,百病不生。

不过斯人已逝,德行亦远。万载过后,这座地位特殊的漠母神庙如今已然成了藏污纳垢所在。

神殿之中,诸多祭司神官汇集于此,身着白袍,上用金线绣出沙漠诸景,大腹便便,一副雍容华贵之态。

“社仑想让我们举行祭典,求神灵降下恩赐与祝福,你们如何看?”

有人出言征询其他神官的意见。

“管他作甚?”一人趾高气扬道,“社仑这厮一直对我等看不过去,明里暗里不住打压我们,如今柔兰势大,总算知道来求我们了?

“要我说,大可晾着他去。大不了阿瓦国灭之后我等顺势加入柔兰,都是漠母信徒,那边总不会亏待我等到哪里去。”

此人观点代表了相当一部分祭司的意见,顿时获得一片赞叹之声。

但也有人持不同态度。

“社仑好歹也是国主,总得给他一个面子。”一名老祭司出言,“不如设下陷阱,让他知难而退。”

“蒙老有什么办法?”

“众所周知,举办祭典所耗颇巨,”老祭司微笑道,“为表达对神灵的重视与虔诚,最起码,瑶草灵花什么的得有吧?神铁仙玉等灵材要准备吧?布置献祭阵法,灵石也得有个几方吧?”

他如数家珍,转眼间便提出许多巧立名目的法子。

“好!”有人鼓掌大喝一声,“不亏是蒙老,这等醍醐灌顶之言倒是提醒了我。依本人所见,我们不如借此机会,伸手沾润一番?也是神灵对我等的奖赏了。”

所有祭司心照不宣,笑了起来。

“那我们拿多少合适?八成?”

“要我说,还是稳妥一些,对半开吧?”

“对什么半开,反正漠母已经很多年没回应过我们了,举办典礼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一成已然足够。剩下九成,大家平分就是。”

对漠母苏醒,为柔兰国降下赐福的传闻,祭司们嗤之以鼻,都是神灵信徒,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漠母的情况,这位古老的神祇早已进入永眠,余生或许都不会有复苏的那一天。

身为她的信徒,祭司们只能获得微弱的神力反哺加持,勉强有着仙道筑基的实力,若非有一件漠母神器留存至今,震慑宵小,恐怕早就被人伐山破庙,掠走多年以来积蓄的财物了。

按阿瓦国祭司所想,所谓柔兰国得漠母赐福一事,无非是他们找到了更强大的漠母神器,比如传说中的那柄象征着漠母权柄,刻录有万神名讳的地神权杖。

“行了,就按二八分来吧,祭祀典礼占二,我们分润剩下的八成。”蒙老似乎在一众祭司中极有威信,最终拍板定下决策,“通知社仑,告诉他我们的需求。如果他嫌肉疼掏不出这笔灵材,那也不用谈什么举行祭典了。”

“是。”

一名年轻祭司脸带喜色,心悦诚服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片刻后,阿瓦皇宫。

社仑接到了神庙的回复,匆匆看过一遍后,气极反笑。

“金银各五十箱、瑶草三百株、沙精三十方,还要砂母一匣,连带上品土玉灵石一千二百九十六枚,呵呵,这还有零有整的?

“到底是神灵的需要,还是有人在其中中饱私囊?”

国主话语中的杀意已不加掩饰。

“给你们机会,可你们自己不把握住,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他从御座上起身,大踏步走入背后一间密室,内里树有一根石柱,顶端封有一方玉匣,匣中一枚赤金宝珠熠熠生辉,又有一道灵光于其中游走无定,带着一股高渺古老的气息。

“漠母不行,那就换一个神祇来!我们阿瓦国要有属于自己的神灵!”

社仑将玉珠收好,走出密室,叫来一名侍者,放缓语气道:

“告诉神庙一声,就说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但有一个条件,此次祭祀大典,我身为国主,也当参与进去。

“典礼所需的一切准备我会派专人负责妥当,祭司只提供相应意见和建议,不得直接插手布置!”

挥退侍者,社仑缓缓伸手,一股无形之力盘踞掌心,隐约露出蛇蟒之形。

“一国万民之愿力,对付不了操纵信仰的神灵,但一群失落神恩的祭司,还不是手到擒来?”

随着社仑话语落下,他怀中那枚宝珠兀地闪了几闪,一道意识缓缓自其中苏醒。

“这里,就是元芒界、禹余天之外的另一重宇宙?我又沉睡了多久?”

002.候风 此次穿越,或者说轮回受生,并不如王景所想那般轻易,着实让他受足了苦头。

先前去往禹余天时,他只是一缕念头分神显化,而当此次轮回时,却是本尊直接降临。

七叶树无视了他分化出的那缕念头,直接将道人本尊拉了过来,给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莫非每次轮回至其他宇宙,都会如此?”

王景意识蜷缩在赤金宝珠内,如是作想。

他现在的状态十分微妙,道人能察觉到,自身肉身并未毁去,而是以一种奇异的状态同阴神重叠在一起,包括识海中的七叶树、丹田内的地火煞气,化作了丹丸之状,被局限在这一枚赤金宝珠中。

但除此以外,郡侯金印、绯袍絺冕等外物法器,都没有随他一并轮回。

“灵肉泾渭分明,却又彼此重叠,这种状态同我构想中的道路,似乎有些相近。”

王景从沉睡中苏醒,敏锐地察觉到了当前天地的不同。

“这方天地太过狭小,我若是阴神出游,极有可能被排斥出去,结果未知。”

他灵觉通神,有着模湖的预感,如果此时神游外界,有极大可能会引出某种变化,那是自己不愿见到的。

“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

王景探出一缕神念,将方圆百里纳入自身观测之下,不多时,便知道了目前所处的大致情形。

“莫兰大沙漠、绿洲诸国、阿瓦、柔兰......”王景若有所思,“眼下似乎便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我能够光明正大降临此世的机会。”

道人心中默默推算一番,不知为何,此方天地对他的接受度意外地高,除去力量层次上有所限制外,王景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轻而易举地推演出了几种未来可能的走向。

“十日之内,便有一个机会,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既然如此,王景也乐得轻松,刚好他苏醒不久,正需要时间来探索眼下自身状态,感悟灵肉奥秘。

......

在绿洲诸国中,水源珍稀宝贵,湖泊又被称为海子。

而在漠母神庙之后,一处沙丘环抱之地,便是这片绿洲最大的一个海子所在,其被漠母信徒们称为圣湖。

水光如黛,浮映金沙。

传闻是当初漠母显圣临凡所在。

湖中有岛,遍地白沙铺就,其上则是一座石制祭坛,古意斑驳,庄严肃穆。

自三天前开始,国主社仑手下的兵士便进驻了这里,将周围牢牢护卫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出,有不知内情的祭司想要登岛,都被赶了回去。

“社仑在搞什么?”神殿当中,有白袍祭司面带薄怒,出言抱怨,“还真以为他是中原天子不成?眼里还有没有我等祭司了!”

祭司们本来正满怀期待,等待那一笔丰厚财物送来,谁知社仑却另派专人一路押送,直接将其送上湖心岛,自始至终没让任何外人沾手。

如意算盘没打响,这一群祭司自然火冒三丈。

“看来这个国主,要换个人来当了。”有祭司开口,石破天惊,“社仑的弟弟是我神虔诚的信徒,诸位觉得他如何?”

“斛律吗?确实不错,每年供奉漠母都要耗费一大笔钱财,若非他是国主的弟弟,恐怕早就破产了。”

有祭司闻言,笑了起来。

“让斛律上位,我们以后待遇还可更上一层楼。”

“那便说定了,明天便是祭神的日子,届时让斛律在国民面前向社仑发难,我们趁机出言,贬落他的国主之位,将他放逐出去!”

祭司们谋算完毕,便离开神庙,派人去联系斛律。

斛律身为国主之弟,住宅靠近国都中心,其人年少时曾游历绿洲各国,向来有多智之名,且对漠母极为虔诚。

斛律听闻柔兰国得赐神恩后,第一时间便准备去柔兰国朝圣,却被社仑阻挡,自此兄弟二人生出间隙。

他在府邸中接见了秘密前来的漠母祭司,与对方一拍即合,当场答应下来。

“社仑,独夫而已,残暴无道,迟早会众叛亲离。”在祭司面前,斛律踌躇满志道,“只有得了漠母赐福的柔兰国,才是大漠上唯一的希望!

“我若成为国主,定会推动两国交流,学习柔兰先进之处,宣扬漠母的神名。”

“很好,”祭司满意点头,“明日等祭典开始后,你便站出来指责社仑,届时我们会为你造势,让他在国民面前下不来台,只得禅位与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向漠母起誓,由神庙中的那件神器为鉴证,违背誓言者,死无葬身之地。

送走祭司,斛律面色一白,张口呕出一滩鲜血,当中有一枚丹丸缓慢融化,挥发出晦涩气息,遮蔽了天机。

“还好我提前有所准备,及时吞服了这枚避誓丹。不然猝不及防之下,还真就被那群祭司裹挟,自取灭亡了。”

斛律走到厅堂一角,伸手用力,按下去了一方砖石。

机关轧轧之声响起,一扇密门出现在角落,当中走出一道身影,不是国主社仑还能是谁?

社仑满是厌恶地看着神庙方向:“这群祭司,真是又蠢又坏。多年的好逸恶劳,已经把他们的脑子锈蚀了吗?

“柔兰国为什么竭力拉拢他们,还不是因为有我们阿瓦国在。狡兔死、走狗烹。倘若真有国灭的那一天,覆巢之下,一群蛀虫怎么可能还会在柔兰国过上今天的日子?”

“兄长所言不错,”抹去口角殷红的斛律叹了口气,“只是柔兰国终究有神灵庇佑而我们阿瓦国没有,这便是最大的差距。

“没有神灵赐福,仅仅凭着一方绿洲,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像之前那些小国一般,一场沙暴过后,无影无踪。”

“所以阿瓦国需要属于自己的神灵。”

面对血脉相连的亲人,社仑终于吐露了自身计划。

“昔年大漠诸神中以漠母为尊,但在此之外亦有九柱神灵,威能广大,不在漠母之下。”

“兄长的意思是?”斛律似是想到了什么,面露振奋之色。

“此乃历代国主口耳相传之事,如今说与你听,不得外泄,”社仑郑重其事道,“秘库之中,有一枚赤金宝珠,是昔年拉姆神之物。

“据说拉姆神沉睡前,曾经留下了后手,等到诸神寂灭后,她将从冥府中归来,更新万象。”

拉姆神是昔年曾与漠母争锋的大神,是一位尊贵的日神。

在干旱的大漠之中,只有她和漠母能将自身权柄发挥到极致。

“莫非那枚宝珠便是?”斛律连忙出言确认。

“很大可能,”社仑没有把话说死,“我观宝珠上灵光流烂、阳气氤氲,显然灵性极高,哪怕不是拉姆神的后手,只要有足够的信仰供奉,也能造化出一尊神灵来。”

“如此最好不过,”斛律一击掌道,“若是拉姆神不能苏醒,我们也可点化出一尊崭新的神灵,成为我们阿瓦国的守护神,与国同休。”

“你从中原王朝带回来的秘术我看过了,”社仑颔首道,“这一门秘术可以凝结万民愿力,化作龙气、军气和文气。

“我阿瓦国不过一绿洲大小,军阵战气和文华之气不必肖想,但龙气倒是有凝结的基础。”

社仑伸手一招,一条黄蛇显化,盘屈在他身上。

“等到明日祭神时,我便当众废除漠母信仰,另立新神,调动万民愿力,催化出我阿瓦国的护国神来!”

“一切,就等明天了。”斛律喟叹道。

……

“明天,社仑的统治将走向终点,而斛律,则加冕为王!”

神庙中,祭司们轻声低语。

……

“万事备矣,东风亦是将至。”身合赤金宝珠,正感应自身微妙状态的王景对外界变化亦有所觉察,“终于能从这种状态解放了。”

003.神诞 次日,二月初六,正是仲春时节。

初春昼长,百花烂漫。

哪怕阿瓦国地处沙漠,亦能得见此般景色,不只是通过冰雪融化后泥泞的地面才能知晓原是春日到了。

渌波归旧水,寒片漾和风。

这一天,国中百姓汇集于圣湖旁,大部分都面露虔诚,望向湖心岛,等待着祭典的开始。

只有少数有心人注意到,有众多兵士面容冷漠,披甲执锐,其上寒光烁烁,护卫在旁,给这场祭典蒙上了一层不详的色彩。

而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祭司们,则是冷笑不止,看着兵士们的眼神越发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这次祭典,给我一种不详的感觉。”有年老的长者神色凝重,“似乎会发生流血的冲突。”

人老成精,物老成怪。走南闯北的过人阅历赋予他智慧的目光,洞察了部分真实。

只可惜没有人在意他的言论,众人都在等待祭典的开始。

祭坛前,社仑整理衣冠,戴起九旒冕,他身为国主,也是此次祭典的主祭,可冠九旒。

至于天子之冕一十二旒,只有中原大陈王朝的统治者有资格佩戴,似阿瓦国这等绿洲小国,不过一城大小,九旒冕都有僭越之嫌。

祭坛前侧,是阿瓦国五百精兵,结成军阵,煞气隐现,白袍祭司与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俱都面无表情。

国中百姓则是从湖岸涌入岛屿外侧广场,熙熙攘攘的聚在一起。

“奏乐,擂鼓,牵牺牲。”

正常而言,有祭司在,祭祀大典不必再找专人担任礼官,然而此次社仑作为主祭,为防止出现意外,祭司们特别提议由斛律担任礼官,引导社仑主持祭司。

毕竟他是国主的弟弟,又是漠母虔诚的信徒,这么一个人选,双方都可以接受。

斛律吐气开声,乐官奏乐,精兵擂鼓,祭坛上除了搁着祭祀漠母的玉琮、黄鼎外,别无他物。

玉琮是由上品土玉灵石凋琢而成,黄鼎则是莫兰大沙漠地底深处的沙精锻制而成,内中承载砂母,都是难得一见的灵材。

光是这玉琮、黄鼎以及其中砂母,就抵得上阿瓦国三年税收了。

祭坛之下,三头牺牲被牵来,麞、鹿、麂各一,都是灵兽之属,此时昂首嘶鸣,声达九霄。

社仑于牺牲咆孝声中,手持一方金册,开口道:

“余德卑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薄而任重,幸蒙先王不弃,得以奋六世之余烈,南抵柔兰,东抗大陈。然人力有时尽,天力无所穷,今祈漠母......”

“可笑,”正当社仑念诵金册,有人不屑出言,“国主既知德运庸昧,暗于大道,为何不退位让贤,敬禅他人,依先贤故事?

“反在此夸夸其谈,引以为荣?”

说话的人有意动用了某种术法,让声音回荡在整个圣湖上空,所有国民都能听闻。

“什么人?鬼鬼祟祟,有本事站出来!”

有武官震怒,看向对面兵士阵列。

军士们面面相觑,相继散开,空出一人来,对方身作普通兵士打扮,面容亦是寻常毫无特点,立于人群中,抬头看向祭坛,与社仑目光相触。

“宵小之徒扰乱祭典,触犯漠母神灵,你可知这是何等罪行?”社仑似乎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来人,将他拿下,待祭典完毕后再行处置。”

“且慢,”谁知又有人出言打断,正是白袍祭司队列中一人,“国主,此人言语真挚,似乎有冤屈在身,如今神灵垂目,不如让他坦诚心迹,与国主当面对质,也好教人心服口服。

“正好,全体国民,以及我等祭司,也可在此做个见证。”

社仑盯着那名祭司,紧握双拳,只觉头颅两侧砰砰直跳,似乎快要炸开。

此人其心可诛!

且不说那个无比荒诞,一听就是随口捏造的理由,自己身为一国之主,何必要和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当着国民之面进行言语辩驳,自甘折辱?

哪怕赢了,那也跌份!

“这是你的意见,还是所有祭司的想法?”

他长出一口气,余光瞥见斛律的手势,于是问那祭司道。

祭司不觉有异,抬起胸膛道:“漠母在上,我等祭司一视同仁,不以身份地位有别而异,无论是普通兵士,还是一国之主,在我们眼中都是一般相同。”

“也就是说,这是全体祭司的想法了?”

社仑点了点头,伸手一翻,国主大印出现在掌中,其上龙气隐隐,结成蛇蟒之形:

“所有兵士听我号令,漠母祭司意图叛国,即刻缉捕,不得有误!”

龙气巨蛇昂首而起,化作一朵土黄灵云,覆压方圆百里,以圣湖为中心,一应术法都被镇压,只有肉身武道方能建功。

军士听闻社仑话语,先是一愣,旋即在他事先安排好的人员鼓舞下抽刀出鞘,向着一旁的祭司们砍去,让他们猝不及防,人仰马翻。

有祭司手中元气翻滚,想要施展术法,却被龙气镇压中断,反噬之下一口鲜血喷出,面色惨败,委顿在地。

只有蒙老等寥寥几人身上腾起神光,避开了龙气镇压,见此目眦欲裂:

“社仑,你竟敢屠杀神灵祭司!”

“那又如何?”社仑意气风发,隐忍多年的他此时一吐胸中郁气,“我不但要杀死你们,我还要废除漠母信仰,另立新神。

“至于尔等漠母祭司,又能奈我何?”

蒙老怒吼一声,一枚八角玉琮自袖中飞出,化作一方山石精魄,狠狠落向祭坛,这是漠母遗留的一件祭器,经由多年神力滋养,威能不俗。

社仑见此丝毫不慌,在他背后,斛律一步上前,一拳击向高空山脉虚影,浑身真元法力化作液态,势若勐虎,将玉琮撞飞。

“玉液期修士?”蒙老面色惨然,“原来你斛律才是隐藏得最深的那一个。”

天地限制,修行之道只得炼精化气为止。有着玉液境界的武道实力,除去结丹修士外,没有人能奈何得了斛律。

哪怕似漠母、拉姆神这等古老神灵,本质也不过同结丹相若,只是她们信仰广泛,神力积攒深厚,寻常结丹才不是一合之敌。

蒙老见社仑对斛律出手毫不意外,自然知晓是兄弟二人联手布局,将祭司们坑了进去。

老祭司颓然罢手,不再主动对社仑出击,而是召回黄琮,将其化作滚滚黄沙,护住生还的几位祭司。

有斛律在,漠母祭司们绝非社仑的对手。

很快,湖心岛上便平静下来,祭司们十之七八都倒在了军士们毫不留情的杀戮下,只有不到双掌之数的祭祀被蒙老拼死护住,退守广场一角,毫不动摇。

社仑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而是吩咐士兵打扫广场,将尸体清理干净,受伤之人到一旁歇息,祭祀大典照常举行。

“那国民们呢?”有战战兢兢的官员出言,整场变故旁观下来,他们对祭坛上的那人产生了极深的畏惧。

谁能想到,那个一直平平无奇的国主,会于今日撕开他伪装的面具?

“我已用龙气将圣湖周围封锁,他们跑不到哪里去,派人去维持秩序即可。

“对了,另选部分国民引到祭坛前,补充祭司们留下来的空缺。”

社仑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

片刻后,除了广场上残留的血迹,与安置在神庙中的尸首外,只有众人不断颤抖的双腿昭示着此地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屠杀。

“祭典继续。”斛律宣告一声。

停顿了几个呼吸,略有变调的奏乐继续响起。

“阿瓦的子民们,”社仑抛却了金册,直接开口道,“你们也都看见了,就在刚刚,漠母的祭司们意图不轨,想要颠覆我们的国家,投奔万恶的柔兰。

“他们吃里扒外,不事生产,兼并本就不多的绿洲土地,让你们无立锥之地。

“你们说,这样的祭司,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放屁,血口喷人!”黄沙风暴中的祭司们破口痛骂,却被社仑调运龙气,禁封了声音传出。

看着一些国民面露动摇之色,社仑趁热打铁,继续道:

“我不否认漠母的伟大与威能,但是沙漠之主沉睡已久,如今只有柔兰国自诩得到了她的庇佑,还不断逼迫我们的生存空间。

“而阿瓦的祭司又是这副德行,你们真的觉得信仰漠母,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他不着痕迹地打了几个手势,提前安排的暗子见此开始扇风点火,不着痕迹地引导言论。

“从普遍理性角度而言,国主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有一说一,确实......”

“我隔壁的邻居的妻子的弟弟,就是被祭司勒索至破产的......”

众人议论纷纷,社仑见此适时从怀中掏出一方玉匣,将内中的赤金宝珠展示给国民:

“沙漠之上,除去无处不在的黄沙与吞噬性命的狂风,还有一位伟大的神灵值得我们信仰,那就是尊贵的太阳。

“她一视同仁,普照天下,为万物带来光明与生机。

“我的子民们,既然漠母抛弃我们在先,我们为何不投入另一位神灵的怀抱呢?”

他暗中运起龙气秘术,聚拢逐渐生出的游离愿力,汇集在赤金宝珠之上。

内中灵光大作,一道意识似有所察,配合着引动天上日光,搅动风云。

天色陡然阴沉下来,重云四起,唯独圣湖之上依旧可见一方晴空,有大日巡天而过。

社仑见状愈发兴奋,只以为是万民愿力起了作用,成功将赤金宝珠点化成了一尊神祇,不由大声道:

“这就是我们阿瓦国的保护神,是我们的国灵!”

宝珠之上,日光扭曲,隐约可见一道人影,羽衣星冠。

004.天门 宝珠之内,王景感应外界情景,不由出言赞叹:

“这阿瓦国主,当真是天生的动员者、演说家,成为一国之主都有些埋没了他的才能,他就应该作为神官祭司,去为神祇传道才算合适。”

此时正逢社仑口中喊出“国灵”二字,道人知晓这便是自身降临的最佳时机。

于是阴神一动,冒出宝珠,显化于外。

湖心岛祭坛之上,社仑手中宝珠大放光明,一尊十余丈的道人虚影屹立云端,有莲华瑞现,缙云化作种种异象簇拥在旁。

“果然,阴神不能完全施展,只得差不多神魂级数的威能。”

王景抬头看向高空,隐约可见四座天门巍峨矗立,分列四方,镇压此界地火水风,门内各有一道缥缈人影高高在上,此时目光投下,注视己身。

“四尊阳神?”

王景不由一愣,莫非这就是自己察觉的异变,如果冒然阴神出游,便会被群起而攻之?

“难怪我感应中,借由阿瓦国祭祀之时降临最为恰当,想来便是神祇的身份会瞒过四尊阳神感应,让他们不至于看穿我的虚实,立刻出手?”

王景移开目光,环视湖心岛,在他眼中,以社仑为核心,有丝丝缕缕的万民愿力不断缠绕而来,试图侵入阴神,将自己化为一方地祇,成就阿瓦国灵。

“虽然要在阳神关注下遮掩身份,但化身国灵也不过下下之选,一旦接受这些民心愿力成就国灵,则国民死而我有损,阿瓦灭而我亦陨。”

国灵是国家化身,由原始的图腾崇拜升华而来,类似于城皇但同整个国家绑定,局限一国之内,难以超脱,故为王景不喜。

他毕竟还是破门出家的全真道人。

“好在对此早有推测,亦有应对办法。”

王景心神沉入宝珠,一道灵光停留在此,高渺古老之气相伴,恒久而不已,有先天地而生的气象。

道人念头一动,阴神径自与灵光相合,刹那间种种信息流淌而过,这一方天地来历悉数为他所知。

表现在外,便是虚幻人影挥舞袖袍,万民愿力被排斥在外,落入掌中,有纯阳之火灼灼而起,将其化作精纯念力,为王景凝聚神躯。

与此同时,天际浮现丹景,焕曜朱精,有五色流霞自天而落,内中纯阳紫气大如目童,累数十重,焆焕而下,簇拥在王景身边。

“这......”

社仑和斛律面色一变,宝珠内的灵光并未按他们计划中那般被点化成国灵守护神,而是选择凝聚神体,借由天地法则自行成神。

“也罢,好歹是接受了我阿瓦国民众愿力而成神,哪怕不曾化作国灵,也不至于对我们痛下杀手。”

事已至此,二者只能相视苦笑。

计划是成功了,但也没有完全成功。

这尊新生的神祇没有达到他们预想中最好的结果,反而成为了一位执掌天地自然权柄的神灵。

而且观对方气势,比之斛律这位玉液修士犹然高出一筹,想来是触摸到了传说中的那层限制,仅凭阿瓦一国之力,绝非这位神祇的对手。

社仑与斛律相顾无言间,王景已然将信仰念力、纯阳紫气捏造成形,然而数量稀少,尚不能完全为他凝聚神体,容纳阴神。

毕竟现在道人状态奇异,肉身同阴神重叠,却又不曾完全相融,无法让阴神长久显露在外。

而阿瓦百姓的信仰本就不指向他,乃是社仑动用龙气秘术转嫁而来,外加这方天地本源不算强盛,纯阳紫气的质量亦非上乘。

此时便有些无以为继。

“也罢,总不能中途而废。”

王景察觉到那四尊阳神的目光已然尽数转移过来,正默默关注这里,似是会随时出手。

于是他不再耽搁,阴神之力化作遮天大手,向下探去,捞起三百里圣湖。

昔年漠母残留于此的神力精粹被他提炼出来,丝丝缕缕,化作浩渺烟雾,融入神躯雏形之中,将其补充完满。

“数千载时光过去,地祇神力已同湖中水行菁英相融,结成风泽之气、晨浩之精,如今被我取来,也不算辱没了这桩机缘。”

那是两种难得的异种元气,虽不入天罡地煞之属,然而贵在中正平和,又有阳和之气内蕴,可以作为元神寄托之物。

道人阴神入驻其中,手中燃起纯阳灵火,将剩余湖水蒸干,水汽蒸腾,在圣湖上结成一道虹桥,美轮美奂。

王景立身其上,庄严肃穆,开口道:

“吾名为景,乃旸谷之君、甘渊之帝。”

景者,光也。古诗赋曰:岳脩贡兮川效珍,吐金景兮歊浮云。

景之一字,最原始也是最初的本义便是日光,后来才引申出种种含义,如光明、阴影、时光等。

至于旸谷、甘渊,都是代指日出之地,暗指春阳。

王景阴神合了宝珠中那道灵光,知晓此方天地历年变迁,顺势以日神的身份面世,免得被天外那几尊阳神察觉异常,出手抹杀。

果然,随着他道破自身真名,天外几道目光随即移开,隐没不见。

王景灵觉查知到这点,不觉松了一口气,而后看向祭坛上的社仑与斛律两人,开口道:

“我借阿瓦圣湖精粹成形,与尔等结下承负因果,日后若有所求,自来神庙寻我,只要不超过三次。”

说完袖袍一挥,社仑与斛律眼前景色变换,再看时,却已回到了阿瓦国宫之中。

“结果不算太差,”沉默半晌,社仑摇头道,“好歹这位神祇应允我等三次求助机会,日后柔兰来犯,便可请她出手应敌。”

“正是,”斛律想了想,开口道,“兄长,我建议你还可在国中主动宣扬这位神灵的信仰,以众生念力将其绊住。若是将来真逢大变,哪怕为了信徒,想来这位神灵也不会视若无睹。”

话音刚落,他如遭雷击,一口鲜血喷出,在地上洒上殷红。

然而斛律脸上却露出笑容:“小惩大戒,看来这位日神是默许我们的举动了。”

......

圣湖上,王景收回神念,没有继续关注社仑和斛律两人。

虽然对生灵信仰没有需求,但有天外阳神注视,哪怕装也要装得像一点,出于此等考虑,王景接受了斛律的提议,但同时也略施薄惩,免得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社仑和斛律再怎么说也是阿瓦国的统治阶层,天然拥有大义名分,如果他们拥民自重,那还真有些麻烦。

“当务之急,是感悟此世天地法理,进一步探索这方天地。”

王景不再去想一些琐碎小事,接引日光,将原先的漠母神庙里外冲刷了几遍,将其中的血腥之气与地祇气息悉数消除干净,便堂而皇之地步入其中,将其作为暂时的神庙所在。

“我有着预感,或许在此方天地,我能彻底解决肉身与阴神融合的问题,真正打通仙武同修之路,奠定自身道基。”

......

莫名之地。

一具玄色灵柩横陈于此,其上悬浮一枚灵珠,四尊阳神各守一方,似乎在镇压灵柩中的存在。

一名幼童模样的阳神收回注视下方的目光,开口道:“值此之际,一尊游神巅峰的神灵降诞,我等谋划又多了一桩变数。”

“那神灵与天门界昔年日神有关,是日神偶然所得的一道先天灵光化形而成,”一位女性阳神面色不善,“她在一日,我们便不能收集齐所有的先天灵光,重现先天灵宝的计划遥遥无期。”

“尽力而为吧,”剩下两名阳神分别显化耄耋老者与中年男子形貌,此时那枯瘦老者叹气开口,“毕竟是游神巅峰的神灵,位于天门界顶端,如果能说服他站在我等一方,日后两界融合,也能轻松不少。

“与之相比,一道先天灵光算不得什么,未来或许另有转机。”

反正那个计划本就是奢求,不属于当下最紧要的事物,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没多少,四尊阳神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不错,”最后那位阳神真人开口,“在天门界中她天然受限,终生无望阴神之境,倘若融入我界,便可更进一步,甚至得窥阳神。

“而且天门界与我九州法则一般相同,他既然身合先天灵光,秉大日权柄而出,想来对我界自有一份亲近,好生劝说下,不虞站在敌方一侧。”

“那便依你们所言。”阳神女修轻哼一声,不再出言。

005.上界 此方天地,被中原王朝之人唤作神洲,但在某些人眼里,她还有一个特定的称呼,是为天门界。

神庙之中,王景闭目静坐,参悟那一道先天不灭灵光。

此道灵光乃是昔年天门界中一件重宝崩碎而来,象征此界本源,王景得到其中一道灵光,阴神与之相合,从某种意义而言,说是此界的天命之子也不为过,冥冥中自有气运垂青。

“不过我这气运垂青之人水分倒是颇多,”道人哑然失笑,“侥幸钻了空子而已。”

那件重宝本是一枚先天石胎,内中自孕一方坤乾,然而昔年被人联手献祭,化作天地胎膜庇佑天门界逃过一劫,只余天地法则雏形不灭,以先天灵光形态存于世间。

后来这一道灵光被日神拉姆所得,对方有意借此炼成一件神器,只是尚未全功便陷入沉睡之中,灵光与日神神力化作一枚赤金宝珠流传后世,最终兜兜转转,被王景灵肉所合。

道人用去三日,将灵光彻底炼化,对天门界情形也不是一无所知,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一方濒临损毁的天地,正处于苟且挣扎当中。”

思及先天灵光中的一副画面传承,王景眉头皱起。

“若想摆脱毁灭之厄,只得寄希望于九州上界,或者天国神庭吗?”

天门界历史上,曾有两次界灭之祸,头一次被众多先民献祭了一枚先天元胎从而勉强度过,第二次则是九州上界的一位天仙降临此界,镇压劫数,将天门界同九州界融合。

然而两界融合正在紧要关头时,另一方势力,虚空中的一座天国神庭突然横插一手,派出一位天人降临此界,开辟人道王朝,立下锚点,将融合趋势打断。

于是两界融合之事便就此停滞,天门界不上不下,处在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地位。

“如果不选择一方上界进行融合,天门界的命运便只有灭亡一条路子可选。”

回想起从先天灵光中窥得的画面,道人面色凝重。

太虚无垠,诸天万界恰如混沌鸡子,自然浮生其间。

从虚空中看去,天门界便是一枚朦朦胧胧的鸡子,其下则是一方莫名空间,似黑色旋涡,又如无底之谷,注而不满,酌而不竭,内中有一道玄气探出,牵引天门界,将其缓缓拉向旋涡之中。

幸而在天门界之上,又有一枚约是天门界十倍左右的七彩鸡子散发吸力,将整个天地定住,不叫其坠入旋涡之中。

“万界之终,永劫之地,归墟。”

只是通过灵光窥得那莫名空间一眼,王景便自然而然知晓了对方名称。

正是此方宇宙万界毁灭后的残骸消亡之地,归墟。

而那方色成七彩的世界,则是所谓的九州上界。

“这天门界,还真是危在旦夕。”王景轻叹口气,“不过,若是能与上界融合,不但会转危为安,还可补足天地本源,放松修行限制。”

如今的天门界,最多只能容纳神魂级数的存在,如果一旦超出这个限制,像是王景之前不曾选择披上神灵的马甲而是阴神出游,便会被排斥至虚空之中,被迫“飞升”。

到时候迎接他的,就不只是那四尊天外阳神了。

不过王景现在倒不必为此担忧,如今他在外人眼中,只是一尊新生的日神,得了拉姆神的遗泽,一跃成为世间巅峰的存在。

这一层伪装,能为他挡下不少有心人的视线。

“但是还不够保险,必要时,这个神灵身份也可舍弃。”王景看向神庙一角,蒙老等残存的漠母祭司当日被他顺手带了进来拘在那里,如今已然形销骨立,命不久矣。

“或许可以再套上一个此世修士的壳子。”

王景手指一动,一名祭司身上的禁制被他解开,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险些趴在地上。

“吾问,你答。”王景面色漠然,扮演一位高高在上的神祇,“若是所言合吾心意,饶你一命也不是不行。”

那祭司眼中爆出求生的光芒:“神灵在上,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片刻后,王景看着最后一位祭司,那位蒙老,面色无喜无悲:

“这么说,你们对世间的修行之法称得上是一无所知了?”

“还请神君息怒,”蒙老声音微弱,“我等身为漠母祭司,只凭神恩便可获得与那些修士等同的实力,也不必每日打坐修行,对此实在是不够了解,最多知晓各个修行阶段的显着特征,对于具体法门一窍不通。”

“不过,”他顿了顿,又道,“阿瓦国有一个人,一定能解答您的疑惑。”

“谁?”王景好奇道。

“国主社仑的弟弟,斛律。”蒙老咳了几声,继续道,“斛律他年少时曾游历绿洲各国,据说还曾去过中原的大陈王朝。

“本来我们对此言论都是嗤之以鼻,但是他在祭典上竟然暴露出了玉液期的武道修为,想来定然与中原王朝分不开关系。”

天门界修行之道,分为藏精、养气、筑基、心动、玉液、结丹六个阶段,结丹便是此世上限,这是王景从几名祭司口中得到的为数不多有价值的事物。

除此以外,这些祭司们便一问三不知。

“斛律?”王景想起了那个祭坛上,一身礼官服饰的男子,似笑非笑道,“他身为国主亲弟,似乎和你们祭司不是一个阵营的。

“你想借刀杀人?”

蒙老无言以对。

“也罢,”王景皱着眉头,片刻忽然道,“看在你们不是完全没用的份上,我便放你们一马。”

他看向地上躺倒一片的祭司,伸手一弹,点点紫气洒落,化作道道符箓流光飞入众人身躯:

“我已在你们体内种下禁制,若想活下去,余生便为我打工,传播我之神名。”

祭司们挣扎着爬起,面面相觑,那道流光不仅掌握了自身性命,还补充了众人失去的部分生机,让他们能自如活动。

“遵循您的意志。”半晌,以蒙老为首,众多祭司向着王景叩首,面色虽然难看,却也毫无痛楚神色。

王景见状便知,这些祭司对漠母亦是毫无虔诚之心,随意改换信奉的神祇也不虞遭到自身信仰的反噬。

这其中或许有漠母已然沉睡的缘故,但无疑也说明了,这些人其实都属于伪信之流。

“尔等自去吧,”王景将他们驱退,在众祭司临走前不忘吩咐道,“对了,唤斛律前来见我。”

“是。”

祭司们连忙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

“那位日神要见我?”

在自家府邸中的斛律听闻神庙中传来的消息,不敢怠慢,一面派人前往国宫禀告社仑,另一边便腾空而起,赶往神庙所在。

如今暴露了自身武道修为的他,也不必再藏着掖着,自然是怎么方便快捷怎么来。

几个呼吸后,斛律在神庙外围广场落了下来,整衣敛容,步入神庙当中。

神庙庄严肃穆,与昔年供奉漠母时似乎有了些微妙不同,如今王景驻跸于此,整座建筑内外都浮动着澹澹的阳和气息,如大日流辉,遍泽万物。

王景坐在神座云床上,周身无光自明,既是他阴神灵光外显,也是正在参悟日神权柄之故。

“拜见神君。”

斛律见状连忙俯身一拜,状极诚恳。

“唤你前来,是因为听说国主之弟向来多智,又遍历诸国,见识广博。

“刚好,本君正有一些不解之事,亟需有人解惑。”

“原来如此,”斛律恍然,心中暗松口气,“神君但有所问,小侯无有不答。”

006.化身 “原来如此。”

一番对谈过后,王景送离斛律,长叹出声。

经过对方解释,他对天门界的修行之道,也有了初步的认知。

由于天门界特殊的历史原因,在这片大地上,共有三种修行选择,其中以仙道修行占据了绝对优势地位。

此界仙道修行同元芒界及禹余天差别不大,同样符合王景认知中的内丹术修行,以“四炼”为圭臬,混合三宝,调和坎离龙虎,炼成丹胎。

不过由于天门界限制,此界仙道修行只能局限于炼精化气层次,最高不过结丹。

要想晋入炼气化神,非得将天门界与其他本源充足强盛的天地相融不可。

斛律昔年在外游历,侥幸得了一位天外修士的衣钵,传承其人道法,因而知道这些秘辛。

除开仙道外,天门界中还有上古先民传承的祭祀之术,是如今神道的滥觞。

以及那方虚空神庭传下的天人武道。

由于天门界同九州界的融合进程已然过半,只是最后关头被神霄帝庭——那方虚空神庭的名号——横插一手,建立人道王朝,故而天门界的天地法则已然被九州界完全同化。

是以在天门界中,仙道修行占据了主流,天人武道只有中原之地的大陈王朝才会修行,不过王朝也设置有道司,用来招揽、管辖修道之士。

而此界神道,更是随着天地法则变化陷入断绝,如漠母、拉姆神等古老神灵纷纷沉睡,似王景这等新生的神灵,所合的与其说是天门界法理,还不说是九州道则的投影。

“按斛律所言,神道修行比起仙道要粗犷不少,只是大致分为游神、阴神、阳神三个层次,对应仙道的筑基、金丹、元神,也即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

“和元芒界及禹余天对比,颇为相似,亦有某些共通之处。”

王景高坐云床,大部分精力都在参悟天地法则,尤其是此界大日之道,只有少部分念头被他移出,思索下一步计划。

道人凝神于掌,周围日光如水,在掌心缓缓流淌,勾勒出一株七叶小树形状。

在降临天门界后,王景阴神、肉身,连带识海中的七叶树、丹田当中的地火煞气都被莫名之力混炼为一体,融入了那枚日神宝珠。

经过一段时间摸索,他终于掌握了再度唤出七叶树的方法,以真气法力日夜洗练,在其上打下了一点烙印,有了一定的控制能力。

王景端详起手中宝树,其通体如似施釉,七叶招展,盘蜿屈于枝条之上,青翠欲滴,与以往别无二致。

道人阴神之力探出,感应其上诸般天地,其余五枚绿叶毫无异常,只有两枚叶子微微晃动,似有所应。

“宙光近乎停滞,”不久后,王景暗道一声,“我降临天门界后,元芒界所在的那方宇宙好似被人冻结一般,两方宇宙之间的时光流速差异大到离谱。”

如此一来,哪怕他在此界待上一年,回到元芒界后可能也就是一个时辰甚至几炷香的功夫。

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王景没有收回七叶树,而是伸手一抛,将其悬在身旁,他每日打坐练气时都会以自身真气法力将其洗练,用这种笨办法尝试炼化此树。

再一次确认了元芒界的情况后,王景手掌一翻,一本小册子出现在手中,上以篆字书写题名,是为《风露经》。

这便是斛律所修的那本道法,其人知情识趣,主动交到了王景手里。

王景将《风露经》参悟一番,而后指尖青阳法力勾勒,绘制一张金乌开明真形符,将其打入那枚日神遗留宝珠当中。

这枚赤金宝珠本是拉姆神所遗,内含一道先天不灭灵光,是一件难得的灵物,却被王景阴差阳错降临其中,与灵光相合。

如今王景脱身而出,这枚宝珠也只剩了一个空壳,含有些许日神神力精粹,跌落了位格,不复原先品级。

王景将金乌真形符送入其中,便是为了借助那些神力精粹蕴养此符,给自己准备一件后手。

金乌振鬣扬翼,化作一道流光融入宝珠,后者顿时闪烁起来,忽明忽暗,恰似一枚鸟卵,有了生命迹象。

道人见此仍嫌不够,思索片刻,一枚漆黑水晶又被他召出,其上显露出一副狰狞面庞,青面朱发、一首六目,正是他内心杂念所化的一头阴魔。

一段时间过去,这阴魔不曾壮大,但也没有任何消减,保持着极为稳定的态势。

“此辈分形随人、任情变现,却又与我本心共存,难以断绝,不如刚好化入其中,为金乌真形再添一份灵性。”

如此一来,以金乌开明真形符为本,日神宝珠作卵,再以自身杂念点化其中灵性,暗合三宝,这枚金乌卵一旦孵化,便也相当于王景多出了一尊身外化身、第二元神。

“倒是无意中摸索出了一道类似于佛门明王法的法门。”

王景看向宝珠,若有所悟,袖袍一摆,那枚宝珠被他送入云床之中,沉入神座消失不见。

“再以百姓香火培育,或许还能进一步加快其成长速度。”

而且如此一来,王景也能在不引人察觉的前提下,将汇集于自身的信仰念力分流出去,给自己再披一层马甲。

“如果日后有人要对‘我’这尊日神动手,便可由此身出面,假死脱身也好,设下圈套也罢,总会安全许多。”

阿瓦国疆域不广,以这片绿洲为国都,勉强占据了方圆几百里范围,与其说是一个小国,还不如说是一座城邦。

国内人口约有三百来户,几千口人,勉强可以供养一尊游神级数的神灵,这几日王景能够察觉到汇聚于此的信仰念力逐渐增多,到了一定程度后便无以为继,停滞不前。

说明阿瓦国中的信徒已经发展得差不多了,剩下便是一些死硬分子,需要水磨工夫来慢慢感化。

“那些祭司倒也有一点用,更多的还是当日祭典时,所有百姓都亲眼目睹了神祇降生的场景,自然信奉于我。”

王景没有急着去发展信仰,收拢众生香火。

他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神道修士,对类似事物不太感冒,当初也不曾选择成为国家守护神,而是合了一道太阳法理,化身日神。

如今设法将香火念头转嫁到身外化身上,王景亦算是松了口气。

他正准备入定静修,忽然耳边传来祷念之声,这是独属于神灵的神异,凡信徒有祈,神灵必定心有所感。

当然,伪信徒、泛信徒不在其列,普通的浅信徒祈祷也很难被神祇注意到,只有虔诚的真信徒才能享受这等待遇。

王景降临天门界不过几日功夫,就有了一名虔诚信徒,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他思索一番,手指一动,一道香火念力自虚空中被牵曳而出,化作一副画面呈现眼前。

“禀告神君,柔兰国有使者至,欲与国主就两国分界之事进行商谈......”

只见一间静室中,地上摆着一方蒲团,后面挂着一副画像,下方供着一口铁香炉,里面插着三柱长香。

画像用笔简单,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尊神祇形象,青阳赤冠,朱锦丹袍,脑后悬有一团金火。

虽然与王景毫无相同之处,但他见状便知,这就是自己的神像。

“有趣。”

王景看向那蒲团上的祷告者,发现对方竟然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盲女,衣着简单,正一脸虔诚地向着神像叩首,口中念念有词。

“一个盲童,如何会向我禀告此等国家大事?那副画像,又是谁绘制而成的?”

道人心中好奇。

007.遣使 常仪结束祈祷,对着墙上的神像再次叩拜一番,而后摸索着步出静室,回到庭院之中。

一名中年男子正在此来回踱步,显是等待已久,有些焦躁不安。

他见常仪出来,连忙问道:

“如何,神君可有回应?”

常仪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方向,眼神空洞道:

“我能感受到神君在注视我,非常的温暖。”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中年男子舒了口气,“幸亏你对神君极为虔诚,不然我们就要设法混入神庙了。”

他们身份敏感,平日里都伪装成普通百姓,根本没有恰当的理由接近神庙。

他又来回走了几步,振奋道:

“有神君庇佑,柔兰国那群人也不会拿我们太过,而且有小仪你在,将来更有机会直接觐见神君,重现诸神荣光。”

盲女只是立在那里,看着中年男子走来走去,忽然若有所觉,回头看向庭院之外,只是眼神空洞依旧。

院墙外,俩名黑衣男子一惊,旋即匆匆离去。

当先一人开口道:“那个小女孩虽然眼睛瞎了,但是感知却愈发敏锐,我等试探几次都被她发现,根本没有机会动手。这样下去,恐怕得国中来人,才能收拾得了他们父女俩了。”

另一人道:“先前日神降临,我们的消息尚未传回国中,如今使者将至,我们还没能将这俩人拿下,只怕会给司里留下一个办事不力的坏印象。”

前者步子放缓,有些犹疑,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稳妥起见吧,此二人身为要犯,国中有令务必生擒。若是你我冒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还不如届时请动使者出手,一举功成。

“只要事办成了,过不抵功,些许口头责罚又有什么要紧的?”

另一人重重点头,二人很快融入市井人群中,消失不见。

神庙之中,王景若有所思:“那个盲女倒是灵感出众,就连我的注视都可察觉,有这份天赋在,若是行走巫道,未来一发不可收拾啊。”

似这等通灵感应之辈,放在诸神辈出的时代,定然会被神祇收作卷属,点化其成为灵感大巫、神官祭司。

“不过她对我的这份虔诚信仰又是从何而来?莫非与拉姆神有关?”

王景思索一番,还是没能理清头绪,于是唤来几名投诚的祭司,交待给他们一桩任务,便是在暗地里守护那对父女,既是保卫,也是监察。

“一动不如一静,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日久见人心,这也是对那盲女的考验,看她身上是否存在什么问题。

王景将这对父女的事情放在一旁,转而思考起对方祷告中表明的信息:

“柔兰国派来使者,想要开启边界谈判?”

......

阿瓦国宫。

社仑眉头紧皱,语气不善道:“若叶河流经柔兰、阿瓦,向来是两国天然的分界线。怎么,他们柔兰国这次想要把若叶河划分入自己国土不成?”

若叶河是莫兰河的支流,蜿蜒于阿瓦国以南、柔兰国以北,横穿大漠一角,最终注入莫兰河,全长五百余里,是阿瓦国和柔兰国最重要的水源,二者曾为了此河归属争斗不休,甚至爆发了流血事件。

后来在前代国主的努力下,两国达成一致,以若叶河为界,双方国民可以随意在河中取水、渔猎。

这一共识已然维持了数十年之久,如今柔兰国派来使者,又要重启边界谈判,不知有什么阴谋诡计藏在背后。

斛律闻言思索道:“柔兰自从宣称漠母降世庇佑其国后,行事愈发嚣张,几有一统大漠之势。

“他们此来,未必不是抱着强侮割地,蚕食阿瓦的打算。”

社仑颔首:“很有可能,放在以往,为了本国百姓安危,我说不得真会忍受下来,将若叶河拱手相让,不作反抗。

“长此以往,阿瓦便会被放血而死,被柔兰吞并。”

“以地事柔兰,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今日割若叶,明日割圣湖,然后得一夕之安寝。起视四境,则柔兰使者又至矣。”斛律先是叹了口气,而后笑了起来,“幸好,我阿瓦有神君降临。”

“是啊,”社仑面色不曾好转,但同样感慨道,“还好有神君在。”

......

面对柔兰国的突然来访,阿瓦国上下不敢怠慢,以斛律为首,率领三百精兵前去迎接,将其引入国境。

阿瓦城外,一行人马驻留于此,其外则有兵士环绕,披坚执锐,随时提防。

为首的使者看向阿瓦城,笑吟吟道:“阿瓦城不亏是漠母昔年显圣所在,虽然地处大漠北部,但是有若叶河流经,气候温和湿润,哪怕是我柔兰国也难以比拟。

“我回去后定要建议国主,将来迁都至此,想必很是适合。”

“使者说笑了,”斛律冷漠道,“我阿瓦国世代居此,岂容他人随意窥伺?

“若是有人想要侵略,必须做好头破血流的准备!”

使者笑了笑,不再出言,一行人缓缓进入城池。

入城所见,路旁商铺鳞次栉比,车水马龙,男女老少来往之间无一不抱有警惕眼神看向车队,口中念念有词。

“日君保佑,若叶河不被柔兰人夺走!”

“神君保佑,请降下神罚,将这些柔兰人埋葬在阿瓦国的土地上。”

“旸谷神君,甘渊大帝......”

显然是对柔兰使者的来意一清二楚,抱有极强的抵触心理。

使者眉头皱起,看向斛律:“你们将谈判内容泄露出去,是想要裹挟民意,以此作为借口拒绝与我等谈判?”

先前两国来往文书中,可是有相关条款,规定了事成之前应当保持隐秘的。

斛律于是面露惭愧:“使者误会了,此事非我们所为,而是国宫中一名洒扫仆人窃听而来,在民间大肆宣扬。

“事发之后,我等已经将其逐出国宫,罚粮三斗了。”

“呵呵。”使者冷笑,临时工的把戏罢了,当谁看不出来?

“那这些人口中的‘神君’是谁?你们背弃了漠母,想要投入其他神祇的怀抱吗?”

他不再多言此事,另起话题道。

柔兰国这些年攻城略地,统一了大漠上绝大多数的城池、部落,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们宣称漠母复苏,为柔兰国降下了福祉。

起初也有质疑之声,但柔兰国后续不仅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甚至国中神官也重新获得了神恩赐福,拥有了超凡之力,无疑证明了神灵复苏一事并非妄言。

如是,很多国主、部落首领才心生动摇,主动派人投诚加入柔兰,但还有部分人正处于观望当中,柔兰对此选择或剿灭、或拉拢,而阿瓦国则属于两可之间。

毕竟他们有漠母圣迹在,既然柔兰宣扬漠母复苏,那便不好对阿瓦国随意出兵,只能另行谋划。

如果阿瓦此时推出一位神祇来和他们打擂台,无论对方是不是漠母,柔兰国的“天命”都会随之消失,对他们一统大漠的事业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这才是让使者警惕的地方。

听闻此言,斛律向使者一笑,风轻云澹道:

“使者不必担心,这不过是百姓私底下的祭祀罢了,成不了气候。”

“是吗?”使者双目眯起,“那我就放心了。”

008.夜会 深夜,阿瓦城,使节驻地。

两道人影翻越围墙,避开了巡逻兵士的注意,悄无声息地进入到了使者房间。

柔兰使者在此等候已久,面色阴晴不定。

日间在国宫所见所闻,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

按使者想法,此次出使阿瓦国,无非三种结果,要么阿瓦国誓死一搏,在朝堂之上干脆利落地对柔兰宣战;要么百般推诿,顾左右而言他,行拖延之事;

再或者,社仑等人将若叶河卖了个好价钱,同时又在百姓面前装模作样,表演出一副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模样,以求不失民心。

可是他刚一提出商议若叶河归属之事,阿瓦高层自己先爆发了内乱,文武官员争执不休,甚至动了手,血溅朝堂,社仑和斛律阻止都来不及,只得宣布此事推迟再议,先将受伤官员送去医馆再说。

“是在故意演戏给我看,还是阿瓦国内部确实矛盾重重,有崩乱板荡之忧?”

使者在房中来回踱步,陷入沉思。

忽然,屋门一声轻响,两名黑衣人进入房中,对使者行了一礼:

“密谍司丁午、丁未,见过大人。”

“你们来得正好,”使者回首道,“阿瓦国眼下情形究竟如何?”

“回大人,”丁午、丁未对视一眼,坦诚道,“阿瓦国近来遭逢大变,原先与我们有所合作的漠母祭司遭到了清洗,剩下的少数人投入了旸谷神君麾下,这位神祇成为了阿瓦国真正的控制者。”

“旸谷神君?”使者皱眉,想起了入城时所见,“这神祇是什么来历,为什么我们之前没有听闻过?”

“阿瓦国之前举行了一次祭祀,以此求得漠母垂怜,但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这位日神突然降临,最终占据了漠母神庙。”

丁午、丁未两人在祭典举行时没能登上湖心岛,只是停留在岸边,没有亲眼目睹事发经过,而他们询问去过湖心岛的人时,对方也语焉不详,只是说漠母祭司遭到清洗,旸谷神君成为最大赢家。

“按神庙祭司口中宣扬的来看,这位旸谷神君是拉姆神的传承者,是旭日初生时的日神,象征着无处不在的日光,给万事万物带来生机。”

丁午、丁未二人将这段时间打探得来的消息一一道来,让使者了解清楚。

“一位新生的日神,”使者面色略有凝重,“难怪阿瓦人有信心和我们柔兰国对抗,原来是神祇的存在给了他们的信心。

“莫非日后的莫兰大漠,要出现两极对峙的局面?”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正是因为柔兰国有神祇庇佑,使者才清楚她们的威能到底如何。

虽说这位旸谷神君如今只有阿瓦一国祭祀,看起来似乎不如漠母信仰广泛,神力积累亦有差距,但拉姆神作为古老日神,也有一批信徒留存到如今,他们听闻旸谷神君的消息后,会做什么打算,不言自明。

“要么趁着旸谷神君信仰没有广泛传播开来前斩草除根,要么只能推迟对阿瓦国的谋算。”

使者有些头大,他虽然有些修为在身,但也不过筑基实力,在敌国境内对付他们信奉的神祇?显然是想太多了。

“莫非要回禀国中,请宗师出手?”

柔兰国除了有神灵赐福,其实还有一位结丹修士坐镇,那位宗师才是柔兰傲视西漠诸国的最大底牌。

天下结丹宗师不过五位,柔兰便据其一,正因如此,西漠柔兰才能与南蛮蜀国、北原雪山部落共享三夷之称,窥伺中原大陈王朝神器正统。

“对了,还有一事要报请大人知晓,”丁午突然开口道,“我们在阿瓦国中发现了复神会首领的踪迹,但是其女常仪灵感通神,我们几次下手,都被她提前觉察,得以避开。”

“复神会......”

使者接着头大,这又是一件麻烦事。

复神会是一个遍及天下的隐秘组织,总坛原先在中原,后来受到大陈王朝打压,无奈迁至西漠,散落诸多绿洲之间,各个国家、部落都有他们的成员。

复神会的宗旨是再复诸神荣光,拯救天门界。

为此他们四处奔走,意图唤醒、复活那些沉睡或者死亡的神祇,想要借助神祇之力排斥天外之人的干涉,在保持天门界独立自主的前提下挽救世界毁灭的命运。

先前柔兰国宣扬漠母复苏,作为最古老的地祇,漠母的消息显然对复神会拥有极大的吸引力,他们也因此而来,汇集到了柔兰国。

可是后来,复神会窥破了国中一桩隐秘,选择连夜出奔,却被国中那位修士出手,镇压了大部分复神会成员,只有首领与为数不多的几人消失不见。

原来是逃到了阿瓦国中,在此隐蔽行迹。

“若是先前,发现复神会首领的行踪绝对会是一件大功,”使者暗自叹息,“可是现在阿瓦国有日神降世,怕就怕她和复神会一拍即合,那样柔兰的统一大业便会更加艰难。”

思至此节,他连忙问丁午二人道:“复神会首领可与阿瓦国高层,以及日神祭司有过接触?”

“只能说暂未发现,”丁午语气低沉,“毕竟那个盲女灵感实在太过敏锐,我们根本无法接近。”

“我明白了。”使者叹了口气,“夜长梦多,抓捕复神会首领之事要立刻进行,他们据点在哪?我们现在就出发。”

“就在阿瓦城南。”丁午、丁未二人忙不迭道。

“丁午随我过去,丁未留下,在这里假扮我,安定人心。”

说干就干,使者雷厉风行,与丁未互换衣着,而后同丁午出了房门,翻墙过瓦,不着痕迹地绕开巡逻士兵,出了使节驻地,向着南城赶去。

夜静无声,只有灯火阑珊。

片刻后,城南一处庭院外,使者和丁午停下脚步,前者出言道:“就是这里?”

后者郑重点头。

“速战速决,不要闹出太大动静。”使者低声嘱咐道,“我对付复神会首领,你去控制那个盲女。”

“是。”丁午应了一声。

使者手掌抚过院门,掌中真元一吐将木门震碎,化作一地木屑散落在地,窸窸窣窣,没有惊动旁人。

正厅漆黑无声,唯有东西两间厢房灯火窈然,使者见状使了个眼色,丁午随之上前,往东厢房而去。

使者来到西厢房前,细细察之,发觉内中悄然一片,没有半点声息。

他心中一急,一掌震碎房门,大步跨入其中,入眼所见空无一人,唯有灯座下积了厚厚一层蜡泪,说明主人家离去的时间已然不短。

......

盏茶工夫后,丁午从正堂出来,脸色难看:“大人,整座院子都搜过了,没有任何密穴通道,也不曾发现复神会首领与他女儿。”

可他和丁未日间监视的时候,那对父女还是在的。

“狡兔三窟罢了,”使者长吸口气,“抹去痕迹,将院子恢复原状,派人在周围潜伏下来,一旦对方出现,立刻向我禀告。”

“是。”代号丁午的密谍看了一眼被震成木屑的几扇门户,有些发愁。

要想在一夜间将整座院子恢复原状,这可有点困难。

009.出游 神庙之中,王景面前悬浮一枚金珠,周遭万千篆字游走无定,被他一一摄来,打入金珠当中。

“子欲为真,当存日君,驾龙骖凤,乘天景云,东游希林,遂入帝门,精思乃得,要道不烦,名上清灵,列位真官.......”

王景念诵隐文秘书,将自身关于大日之道的领悟尽数化作云篆雷文,凝聚出来。

每有一枚篆字融入,金珠光辉便会亮上一筹,逐渐化作一轮烈日,内中隐约可见一尊踆乌真形,玄羽赤爪,生有三足。

经过近几日来不断蕴养,王景以自创法门斩出的这道身外化身,已然到了出世的关头,只差一个契机。

道人今日闭目冥想,于静中默运天机,忽然心中有感,便知时机已至,于是着手进行最后一步。

这道身外化身是王景以金乌开明真形符为本,日神宝珠作壳,再以一头内魔点化其中灵性而来,那内魔本就是王景三毒所化,倘若不加以限制,便等于给自己的阴魔杂念找了一个现实当中的寄托,活生生给自己造化出了一尊对手。

“可惜三尸秘术早已失传,只能从《太上除三尸九虫保生经》窥得些许奥妙,不然也不必如此折腾。”

王景口诵道藏中所记的劾魔秘咒,观想日中青帝之形。

“东山神咒,摄召九天,赤书符命,制会酆山,东魔送鬼,所诛无蠲,悉诣木宫,敢有稽延。”

咒文化作锁链,一同融入金珠之中,在赤金二色外又增添了一抹青碧之意。

见火候已然成熟,王景长舒口气,不慌不忙,念出最后一句:

“爽灵护我,三台养我,幽精保生。急急如律令,勑!”

话音落下,赤金宝珠随即破碎,化作无数纯阳灵火被当中那道身影吸入,成为对方资粮。

阳火之中,一只玄羽踆乌昂首挺胸,在火焰中蹦蹦跳跳,状极高傲。

王景见此满意颔首,伸手一招,金乌化身飞落掌中,法力在其体内游走一圈,方才退了出来。

“是预想中最好的结果,这尊化身有自己独立的识神,不必借助我的力量便可在外界长久留存,但依旧受我控制,不虞反叛。”

而且因为在未成形时,就被王景刻意引动香火念头蕴养,这道第二元神完全可以作为阿瓦国百姓信仰的寄托,将王景从神位上解放出来。

道人念头一动,金乌周身燃起火焰,从中跨出一道身影,面目俊秀,双眼微阖,似梦似醒,鬓角垂落两道如绫长发,身着金白神袍,袖摆有青纹暗绣。

比起王景,更有一份贵气随身。

正是金乌之身化形后的模样。

“化身坐镇阿瓦国,正好遮掩本尊行迹。”

王景炼化先天不灭灵光,对天门界历史中的一些奇特之地很是感兴趣,可惜受限神祇之责,不能随便外出,如今一朝解脱,自然静极思动。

他将七叶树留下,交由第二元神防身,自己则离开了阿瓦国,以乘天景云之术向着南边行去。

“第一站便从柔兰国开始,刚好看看这个国家有何底牌,以至于要一统大漠。”

如今他贵为天门界日神,神力所及之处风吹草动都难以隐瞒过去,更遑论阿瓦国这只有一片绿洲大小的城邦了。

从柔兰使者私底下的一些活动中王景便有所收获,但道听途说怎比得上眼见为实?

出游首站定在柔兰国,也是为了金乌之身考虑。

......

柔兰地处阿瓦以南,与南蜀接壤,不同于大漠中的其他小国部落只能依靠莫兰、若叶这等河流为生,柔兰国地形更显复杂,荒漠、绿洲,甚至还有部分山林地貌。

其疆域也不似阿瓦国那般局促,而是以三座大型绿洲为主,杂以许多小型绿洲,以及河湖沿岸、山麓地带,都有人族聚落分布。

但即便如此,柔兰国气候还是偏向干旱,常年颗粒无收,直到漠母苏醒,赐福百姓后方才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王景自进入柔兰境内以来,放眼所见,每处聚落上都笼罩有一层信仰灵光,以中心的神庙为基础,张开结界,遮蔽风沙,调节一方水土。

“这柔兰大漠上的极端气候,也是天门界处于灭亡之际的一个表现。”

道人立于一处聚落外围,看着那层澹薄却韧性十足的神力结界,面露疑惑。

“不过除了漠母神力之外,怎的还有一道偏向于水属的神力,且二者都带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僵硬死板之意?”

身合法则的神灵视角与常人不同,在王景眼中,山非山,水非水,一切都是元气造就,高天是青冥之气流转,大地是厚土元气凝结,就连自身也不过是一团人形元气,核心处乃是一道色成青紫的先天纯阳之气。

王景心有所感,随即动用了两门天赋小神通:望气、天眼,在这种视角下看向大漠东边。

只见中原之地神光暗澹,一尊赤龙镇压于此,乃是大陈王朝龙气显化;北方雪原部落、南蛮蜀国各有气运盘踞庇佑,但都是蛇蟒之属,与阿瓦、柔兰一样,未曾化作真龙。

而在东海之上,某几处地界则有道气升腾,显化青木、白莲之相,说明有仙道中人在此开辟洞府,立下道统,传播自身所学。

类似情况在神洲地陆上也有几处,其中尤以大陈王朝占比最多,仙鹤、金刀、祥云之类的异象簇拥在赤龙身旁,环拱一方,俯首称臣。

赤龙之上,更有一道缥缈紫气垂青,贯通了某方地界,立下锚点,接引虚空神庭。

“不亏是天人所立、帝庭嫡传,”王景感叹道,“这般气运,比我观望大肖王朝时要厉害多了。”

他曾以天赋小神通中的望气天眼去观望大肖王朝气运,此时二者对比,发觉后者远不如大陈王朝。

毕竟大肖太祖肖楚河不过是一位不死人仙,哪怕渡过天劫也比不上大陈王朝的开国太祖,那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

而以这种视角去观望柔兰国,只见各处聚落之上,一层黄蓝相间的澹薄气流盘旋其上,黄色死气沉沉,蓝色僵硬非人,完全不如王景这般随心而动,灵活驾驭。

“这到底是几尊神祇?”

那土黄色的明显是地祇神力,而蓝色却偏向水属,分明是一位游神层次的水神。

两种截然不同的神力泾渭分明,却又融洽无比,相安无事,偶有摩擦也改变不了它们同出一源的事实。

“这就是柔兰国的底牌?或许不止于此。”

未知的神祇明显状况不对,如果真是传言中的漠母苏醒,也应该是纯粹无比的地灵神力,不可能夹杂其他属性。

难不成漠母苏醒后还能变更自身道路,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为一尊水神不成?

王景差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逗笑。

神祇的道路岂是那么容易变更的?虽然神道中没有玄关无悔这等仙道言论,但类似的说法也是有的,两尊权柄相近的神祇碰面,最终的结果唯有一方彻底失败,要么臣服,要么陨落。

“看来柔兰国中隐秘不小啊。”

王景想了想,没有进入眼前这处聚落,而是乘云而起,向着柔兰国都所在遁去。

一处聚落说明不了什么,最大的线索肯定在一国之都这等政治中心,王景作为此界巅峰战力,对此毫无忌惮。

只要不被那四尊天外阳神盯上,他大可横行天门。

010.天书 阿瓦神庙,金乌化身唤来一名祭司,吩咐几句,后者便急匆匆离开,不多时引了两人前来,正是复神会首领与其女常仪。

父女二人衣衫整洁,精神饱满,显然这几日过得不错,不似以往那般东躲西藏,战战兢兢。

俩人迈入神庙,只见云床高渺,周围香火之气弥漫,一尊神人端坐云床之上,双目轻阖,头顶华冠,羽披金白,脑后悬有一团金火,一株碧绿小树扎根其中,将其化作青阳。

“复神会常载拜见神君。”

“信女常仪拜见神君。”

父女二人毕恭毕敬,叩首下拜。

“起来吧,”金乌化身一抬手,常载和常仪旋即立起,王景问常载道,“你身为复神会首领,来至阿瓦国,有何意图?”

“神君既然听说过复神会的名头,我也不在此赘叙,”常载回答道,“复神会建立之初,便是为了重现诸神荣光,拯救神洲。

“如今神君统治阿瓦,我等自然要前来觐见。”

“既是如此,”王景笑着摇头,“那你为何又遭到了柔兰人追杀?按理说其国有漠母在,也该是你们复神会接触的对象才对。”

常载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那自是因为,柔兰所奉漠母,并不是真正的漠母!”

“为什么这么说?”金乌化身心中一动,想起了本尊于柔兰聚落上所见的黄蓝两道神光。

难不成......

常载的回答确定了他的猜测。

“柔兰国有天外修士在窃取漠母信仰,自立为神!”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

柔兰国都外,王景立身于此,看向城中心那处恢弘神庙,这一座神庙规格比之阿瓦国那座总神殿亦不遑多让,然而其上的神祇灵光却依旧是黄蓝二色相间,一如既往地死板僵硬,说明神光主人如今状态不佳,只有些许本能,失却了神智。

“一位水道修士窃据地灵神之位,然而实胜虚,土胜水,贸然行事的后果,便是如今这般下场。”

这处神庙中供奉的神祇不再是漠母,而是一尊天水之神,想来便是那位天外修士转入神道之后的名讳了。

“分流香火信仰,将众生念力为锚,以此稳固自身状态。”

王景旋即看穿了背后用意,但又有疑惑生出:

“但这名天外修士是如今这般状态,柔兰国中又是谁在呼风唤雨,调节一方气候?”

他若有所悟,不再遮掩,将自身气息放开。

于是立刻就有一道玄色遁光自城中飞起,落到王景面前,光华散去,露出一位身着黑衣,薄纱蒙面的女子身影。

“天门界中,何时又出了你这样一位实丹宗师?”

女子戒备地看向王景,对方给她的压力比昔年遇上漠母残留念头时还要沉重,如同直面一轮大日,浩瀚且危险。

“实丹?”王景又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不过他没有过多在意,而是看向来者,“道友想必便是柔兰国背后的那位结丹宗师?”

降临天门界一段时日,他对此界亦有一些了解,因着天地限制,天门界中修行之道最高便是炼精化气顶峰的结丹境界,被世人尊称为宗师。

天门界中有五大宗师,一人投靠大陈王朝,两人建立道统,隐匿山林,与中原统治者井水不犯河水。

剩余二人,一者缥缈无定,游走山河之间,最后一人则藏身西漠,控制了柔兰国。

正是眼前的这位女修。

“是我不错,”黑衣女修警惕道,“你来我柔兰国,有何贵干?”

“贫道只是路过,”王景大大方方道,“见贵国各处聚落之上神光有异,心生好奇,故而前来一探。”

“此事与你无关,”女修背后升起一面玄幡,冷漠道,“速速离去,莫要自误。”

“也罢,贫道这就离开。”

王景思索一番,对方戒备心严重,自己遮掩身形前来,难免会被误会,不如换个身份再与其人接触。

此身实力已达天门界巅峰,感悟这方天地法则也有金乌化身代劳,如今的王景没了明确目标,柔兰国却刚好引起了他的好奇。

见女修面容不善,王景不再多言,乘云离开,遁出数百里外,随意找了一处遮风挡雨之地落了下来,本我意识转入金乌化身之处。

“先定个小目标,将日君信仰传至西漠各处。”

......

阿瓦神庙。

金乌化身高坐云床之上,打量着手中一方地图残片。

复神会首领父女二人已经离开,父亲常载持王景手书,去往国宫任职,女儿常仪因为灵感出众,被留下做了一名日神祭司。

而这方残图正是前者所献,据说涉及到了一桩隐秘,柔兰国对其追索不休,一定程度上也与此物有关。

“黄石故地,莫非是此界先民献祭那件先天灵宝所在?”

王景回想起借由先天不灭灵光所见影像,对这片残图所指再无疑虑。

在九州上界那位仙君降临之前,躲过了第一次界灭劫数的天门界先民只能在灵宝庇佑的碎片范围生存,一旦超出这个范围,便会坠入虚空之中,生死难料。

实际上,现在的天门界,神洲大陆只有东边是海洋,其余三极都直接与天地胎膜相连,再往外便是虚空。

而黄石故地,则是先民们预留下来的一桩后手,日后如果天门界仍有破灭之祸,则可以此为据,再行开辟之举。

复神会为什么有底气排斥天外之人,宣扬重现诸神荣光,拯救天门界?

正是因为他们掌握了一片通往黄石故地的残图!

“既然是献祭先天灵宝之地,或许其中还有更多的先天不灭灵光。”

王景有些心动,先天不灭灵光乃是先天灵宝破碎后而来,其中蕴含五太奥妙,得之可以参悟天地法理、纯化道基,对他阴神有莫大好处。

王景仅仅是炼化了一道,道行便大有增长,如今得闻黄石故地消息,如何会将其错过?

“此物不能不争啊。”他感慨一声,旋即派祭司去往国宫,请国主过来一见。

待社仑入座,王景直截了当道:“若我全力支持,给你三年时间,可能一统西漠?”

“这......”社仑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身为一国之主,谁没有争霸天下的梦想?

“我必全力以赴!”

虽然不知是什么让这位旸谷神君改了心思,决定主动支持阿瓦,但社仑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一位游神巅峰的存在,哪怕是大陈也不愿轻易招惹。

有这位站在阿瓦国背后,剩下的,便是凡人层面的谋算了。

“好,”王景赞了一声,继续道,“此外,我还有一事交付与你。”

“神君请讲。”社仑连忙竖起耳朵。

“搜寻有关黄石故地的一切讯息,如果有类似残图的传闻,即刻报知于我。”

王景将那方残图展示给社仑。

“原来是黄石天书,”社仑恍然,“传说天书一共有五部,不想竟然有一部在神君手中。”

“你可知剩下四本天书所在?”王景心中微喜,不成想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不清楚,”谁知社仑摇头否认,“我只是听说过这个传闻,五部黄石天书合一,可以找到先祖故地,避开天地生灭大劫。不过劫数之说不知真假,这几部天书倒也无人刻意搜集过。

“神君若是有意,三夷国主以及中原大陈王朝宗室或许会有相关讯息。”

王景手中这一片残图,其实正是柔兰国王室秘藏之物,昔年赠与复神会,后来两者闹掰,复神会窥破所谓“漠母苏醒”的隐秘,干脆携图潜逃,引得柔兰国追索不休。

“我知道了,”王景颔首,“既是如此,便依方才所言,我全力支持阿瓦国统一莫兰,你则为我搜集相关消息。”

“是。”社仑心悦诚服道。

011.三年 三年,仅仅三年,莫兰大沙漠上的局势便风起云涌。

阿瓦国在国主社仑的励精图治下飞快崛起,吞并了周围大小部落,以若叶河为界,和柔兰国形成南北对峙之势。

中原大陈王朝负责对西军政的藩镇诸侯定西王见此情形,主动派遣使者来至阿瓦国,订立攻守同盟,商议对柔兰国用兵。

在此期间,金乌化身也将自身稳固在了游神巅峰层次,成为天门界中又一位顶级战力。

如果说三年前的金乌化身,还得有本尊在背后支持才能展现出游神巅峰的实力,但而今单凭自身神力积攒,便可做到这一步了。

毕竟三年来阿瓦国与柔兰国大小摩擦冲突不断,最终总会演变成超凡层次的交手,金乌化身频频显圣的同时,也顺势收揽了不少信众,聚集香火的速度明显有所提高。

再加上她毕竟和本尊共享大道感悟,境界已然达到了那个层次,剩下的便只有量的积累,故而能突飞勐进。

得见于这位旸谷神君的高调表现,柔兰国在无奈之下,也正式推出了天水之神的信仰,再加上那位女修结丹宗师,倒也和金乌化身拼了一个旗鼓相当。

只是那位天水之神依旧受困于漠母残余神力,只余本能调动神力庇佑一方,每每出手,都是女修阴兰借其名头罢了。

而王景本尊,则是在神洲地陆上四处游走,寻找剩下四部黄石天书的踪迹,倒也有所收获,确定了几处可能的目标,不过迟迟没有动手。

......

东海之滨。

一座古朴道观之中,本尊静坐于此,吞吐天地元气。

这处道观是他这三年来四方结庐的落脚地之一,因他来至东海后时常出手降妖伏魔,当地百姓感念义举,特地为他修建了这座东华观。

取“西龟定箓,东华校名”之意,也暗指王景非天仙之道不取的念头。

道人自定中醒觉,长吸口气,天际云气如龙卷般而下,当中蕴含的丝丝缕缕碧霄罡气精粹被王景采入体内,同地火煞气混合,成为品质更高的液态真元。

三年光阴流转,虽然当初在雒城鬼市所购的青莲地火煞没有尽数带来,但在天门界中,王景也算是把合罡炼煞这一步的修行彻底完成。

“《风露经》中有载,一者万物之所从始,元者辞之所谓大。天地元气,共有十二万九千六百之多,暗合一元之数。

“但以我阴神之力,只能见一万两千九百有余,尚不及十分之一。”

但幸好,无论是青莲地火煞气,还是王景合罡所需的那种碧霄丹阳罡气,在元芒界和天门界中都有分布,一者深藏南疆地脉之中,一者流散东海九天之上。

道人这三年来东奔西走,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寻找两种罡煞之气。

如今在东海之滨,终于借助天时地利,自高天之上采下最后一缕碧霄丹阳罡气,将阳罡阴煞彻底收集完毕。

丹田气海之中,一阴一阳两道罡煞互相追逐轮转,游走不休,各呈龙虎之状,逐渐化作一方黑白分明的阴阳鱼图。

青莲地火煞气和碧霄丹阳罡气在此过程中相互融合,以始景上元青阳玄微真气为核心,炼就一道全新的青阳法力,如春草之始萌,似晖日之初降。

由气化光,光中生火,此道灵火亦可以青阳命名。

“以元芒仙道来看,此乃引气圆满的象征,真气九转,化气为液,开辟周身窍穴丹田;

“而以《风露经》中所载,则是玉液九转,即将黄芽凝丹的功果。”

似漱非漱,如浴非浴;风以导神,露以润屋。

欲安神而兼屋,习风露而绝谷。

《风露经》本就是再正统不过的仙道采气服食之法,不知为何却被斛律修成了一门武道秘籍,直至落在王景手里方才得复原先旧貌。

王景长身而起,周身有阴阳二气化作龙虎异象,虎咆龙吟,回荡在道观之中。

这是阴阳熬炼圆满的异象,按《风露经》中所载,之后便要明了黄芽,凝结虚丹,才能结束炼精化气阶段的修行。

而在元芒仙道中,引气期圆满之后,尚有神魂之境,神念与灵魂合成神魂,神魂再与七魄相合,产生种种玄妙,为日后干涉现实打下坚实基础。

但对王景而言,这一步他早在前世就曾经历过,三魂七魄合一,凝守元宫,二目回光,成就阴神功果。

在这一处,元芒仙道和天门仙道,隐然有共通融汇之处。

“可以想见,我日后足迹绝不限于元芒、天门、禹余等几界之中,仙道、武道乃至于神道亦会有所涉猎。

“或许我应该整理出一门功法,将自身所学彻底融会贯通,抛开什么筑基、引气的划分,以微言大义备述修行真谛。”

王景考览两世修行之法,鸠集仙武神三道之言,所披涉篇卷数以千计,莫不皆以还丹、金液为要。

丹者,单也;一者,单也。惟道无对,故名曰丹。

而所谓修行真谛,也就无非“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这十六字了。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若能创出此法流传百世,也就不枉我修行一生了。”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如果王景真能自不同宇宙的修行体系中提炼出精华并记述下来,自然称得上是“立言”之举。

念及此处,王景特意分出一道念头开始推演功法,本尊则招来绛云化作车舆,向着东海之上行去。

东华观坐落海滨,王景自然与东海上几处仙道宗门有所联系,前几日东海霸主长青岛上传来消息,岛主叶缘在东海上发现一处秘地,邀王景共同探索。

道人炼化一道先天灵光,对此界大部分隐秘知之甚详,长青岛主只是在信中略略提了几笔,他便知道那处秘地究竟为何,对自身有无帮助。

“我虽然将炼精化气差一步黄芽便修至完满,但因为材料问题,本命法器上始终落后一筹。

“有此次秘地之行,当可将其补足。”

丹田气海内部,那副阴阳鱼图正中,一柄剑器悬立此间,清光晶莹,形如韭叶,正吞吐青阳法力,蕴养自身禁制。

这便是王景的本命法器,内中法禁自他天赋小神通洞阳剑祝中推演而来,七十二层地煞禁制圆满无缺,只差一线便可晋升为灵器,威能更进一步。

王景乘奔御风,不过盏茶功夫便降落在一座岛屿外围,内中木气葱葱,灵韵浓郁。

此处便是长青岛,是东海仙道魁首,下有十八座附属岛屿,掌握整个东海仙道修行。

感知到王景到来,岛屿禁法撤去,两道身影从中步出,一者身着麻衣道袍,另一人羽扇纶巾,二者气息都同天地相合,有上善若水,与世无争之意。

“景重道友,许久不见了。”

羽扇纶巾者正是长青岛主叶缘,另一人则是天下五大宗师之一的苍燕派掌门凌燕子,此时正是他出言向王景打招呼。

“原来是凌燕子道友,”王景颔首见过,“上次一别,还是在南蜀境内。”

彼时王景正在一处火山口开掘地煞阴脉,无意间碰到了前来借助地火炼器的凌燕子,相交数日后挥手作别。

“道友修为愈发深厚了,”凌燕子看到王景身边龙虎丹相,于是出言赞叹,“假以时日,天下结丹宗师必多道友一位。”

“谬赞了。”

两人寒暄几句,便在长青岛主叶缘邀请下进入岛屿,在一处林间小亭落座,探讨起此次秘地之行。

012.秘地 “这处秘地倒也不算危险,只是所处隐秘,难以被人发觉。”

三人在亭中落座,长青岛主叶缘开口述说此事来由。

“月余前有外岛渔民出海打渔时偶然遇见,有仙山于虚无缥缈间显化,上生神芝仙草,疑为海市蜃楼。

“当时恰逢风浪,渔民穿行海潮之间,被洪波掀翻,再醒来时便到了仙山之上。”

叶缘从袖中摸出一方玉匣,将其启开,内中是一些上了年份的老药,灵光烁烁,闪耀不凡光彩。

“这些是那渔民求生时所采,归来后献到主岛,被我偶然间看到,方才得知此事。”

长青岛功法以木灵生气为主,若是得了年份足够的灵植,叶缘便可尝试黄芽结丹,故而他甫一见此就怦然心动。

王景接过玉匣,从中拈出一株红皮山参,药色赭红近紫,内中阳气充裕,隐然间和他体内的青阳法力有所呼应。

“果然,”道人开口,“若我所料不错,这处秘地该是传闻中的日出谷吧?”

“我亦作此想。”叶缘颔首称是。

日出谷是东海上一处有名所在,据说其本是一座寻常岛屿,但昔年天门界濒临破灭,有九州仙君降临救世,落脚点便是在这一座日出谷上。

后来救世成功,长夜升起新阳,那天地间第一缕日光照耀之地亦是在此。

日久天长之下,岛屿自生神异,隐遁世间不出,偶有显化,便被海上凡人惊为仙山,安上了诸多名头。

诸如祖岛、瀛陆、生洲等。

据过去有缘登岛之人所言,其中天气安和,芝草常生,地无寒暑,安养万物,是天门界中流传已久的洞天福地。

“若真是日出谷,或许其中有那位上界仙君的传承也不一定。”凌燕子面色凝重,“事情可曾外泄出去?”

叶缘面露苦笑:“我平日里只在主岛修行,若非前几日静极思动去了一次药堂,根本不会听闻此事。

“那渔民登岛之事如今已在十二外岛、六大内岛间传得沸沸扬扬,虽然被我亡羊补牢,下了封口令,但也耐不住有心人探寻。”

“这就麻烦了。”凌燕子叹了口气,“我们要做好最坏打算,以防有人半路截胡。”

别他们辛辛苦苦走上一遭,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这便是我邀请二位道友来的原因,”叶缘没有独守秘密的打算,他也知道自己隐瞒不住,“除二位外,我还邀请了一位道友,只是他尚未抵达,还得耐心等候片刻。”

那渔民就掌握在他手里,叶缘倒也不急于一时。

“谁?”凌燕子问道,“杨道友,还是幻封灵那个老刀把子?”

这是五大宗师中另外两人的名讳。

“杨道友在闭关,没有接到我的消息,”叶缘面露遗憾,“幻门主和大陈走得太近了,邀他来此,我怕引狼入室。”

大陈王朝除却皇帝本人外,又有四王十武侯这十四位诸侯,其中四位王爵都是等同于仙道结丹的武道宗师,十位武侯中也有几位佼佼者触摸到了这一层次,其余人则是从心动期到玉液期不等。

这股力量,哪怕是此界三大仙道宗门加起来都不是对手,更不必说叶缘这避居海外的一座小小长青岛了。

“也是,别人都无所谓,幻封灵是万万不能让其知晓的。”

凌燕子自知失言,他乍闻日出谷踪迹,心持有所动摇。

天门界中仙道绝大多数都是九州上界传承,凌燕子自不例外,所在的苍燕派是九州上界一方名为浩明派的宗门传承。

浩明派功法长于炼气,能吞吐天地间诸般元气为己用,既可演化万千道术攻敌,又能纳入自身气海化作底蕴资粮。

日出谷中元气充沛,不然不会有神芝仙草生长,而且昔年那位九州仙君亦以法力精纯着称,传说其人功法可以修出一种先天元气,这才是凌燕子最看重的地方。

如果能在日出谷中得到仙君传承,与苍燕派功法相结合......

念及此处,凌燕子心脏不争气地剧烈跳动起来。

“所以那位道友何时抵达?”王景见凌燕子陷入沉思,于是主动开口,问叶缘道。

“快了,”叶缘观望天色,“他回信中说是最晚正午便至。”

眼下日影移动,过隅未中,距午时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安心等候吧,刚好我前几日开了一炉丹,得来十八枚上品丹药,二位道友若是有意,不如品鉴一番。”

叶缘唤来随侍弟子,摆放灵果丹液,邀王景二人共赏。

长青岛传承的是九州青离观道统,修行木德之道,擅长草木丹法,炼制出的丹药在整个天门界都赫赫有名。

再加上主岛远在海外,向来不掺和神洲纷争,故而受到大小势力的追捧,被奉为座上宾。

无论是凌燕子、幻封灵这等仙宗掌教,还是四王、十武侯这等朝廷中人,叶缘都能说得上话。

不过此次日出谷之事干系重大,为保险起见,叶缘只邀请了三位同道前来助拳,其中凌燕子虽然是一宗掌教,但是性情平和,不似神刀门门主幻封灵那般斤斤计较、睚眦必报。

而王景和没来的那人,都是孤家寡人,风评亦算不错,也不虞开门揖盗,出尔反尔,被暗地里捅上一刀。

三人静候盏茶功夫,叶缘眉头一挑,察知岛屿外围禁制被人触动,于是笑道:

“人齐了,两位道友,随我前去迎接吧。”

“你倒是会卖弄关子,”凌燕子笑了一声,“我倒要看看,这最后一位道友究竟是谁。”

三人步出林中,只见一位中年修士等候在此,平冠黄帔,作道人打扮。

“原来是无名道友,”凌燕子有些惊讶,“不曾想叶岛主竟然将道友请来。”

道人无名,观山河之变以入道,感天人之心而结丹,是天门界五大结丹宗师中道行最高之人。

“贫道有些事情,需要去日出谷印证一番。”

无名道人微微颔首,与三人见过,目光在王景身上停留一瞬,旋即移了开来。

“人也齐了,我们是否就此出发?”

叶缘征求过三人意见,便唤来弟子嘱咐几句,不多时便有几名长青岛门人过来,保护着一名渔家衣着的男子。

“这便是那位亲历者,”叶缘介绍一句,“此次与我们一并出发。”

王景看向那渔夫,见其人一脸视死如归的神色,也不知叶缘给了他什么代价,让他心甘情愿再履险地。

日出谷不甚凶险,但那是对玉液、结丹的修士而言,似渔夫这等凡人,稍不注意便会丧命其中。

“罢了,”王景心下感念,“此物赠你,贴身放好,遇到危难关头可护你一命。”

他袖袍中飞出一道青纹符箓,落在渔夫面前,内中封存了王景一道乘天景云的术法,可以化作云障护身,亦可远遁千里。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渔夫大喜过望,都说富贵险中求,然而若不是叶缘赐下丹药,治好了他重病在身的老母,更许诺事成之后会赐下诸多金银之物,还会引他子孙后代入道,谁会贸贸然走此一遭?

自打登临长青岛后他便一直惴惴不安,直到此时王景赠他一道符箓,心下才安定了许多。

“景重道友倒是慈悲,”凌燕子见此笑道,“我等可不能让道友专美于前。”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递于渔夫:“此物是我随手之作,能平息三丈内的天地元气剧烈波动,若是遭逢大变,当可护你安稳。”

无名道人见状亦是伸手,在渔夫额头留下一道灵光,遇到危难关头会自主显化,护他一命。

毕竟这只是一个凡人不是修士,王景等人为其考虑,所赐之物都以保命护身为上,与攻伐之术无关。不然即便是交给渔夫他也无法驾驭,还有可能会反伤自己,就如小儿舞弄重锤一般。

一切准备妥当,叶缘袖中抛落一驾飞榻,膨胀开来,广大有数十丈,能乘下所有人。

在他指挥下,几名门人弟子先后登临,这些都是岛中菁英,此次随叶缘外出寻觅机缘。

待到王景等人也上来后,叶缘掐弄法诀,这驾飞榻便乘风而起,向着海外赶赴而去。

此去蓬山应不远,好风送我上青云。

013.道果 叶缘乃是玉液期修士,只差一步参悟黄芽即可结丹,手中飞榻亦属上乘,是一件难得的飞行法器。

在他操驭下,不过一个时辰,众人便飞出三百里行程。

玉鉴琼田三万顷,三三两两钓鱼舟,岛屿正清秋。

“此地已是十二外岛边缘,再往前去,就要深入东海了。”

天门界只东海这一方海域,其上岛礁众多,哪怕是长青岛这等海外霸主也不能将其一一勘探清楚,只是收揽了十八座物产丰盈且距离不远的岛屿作为附属,划分内外。

到了此处,便有长青岛门人捧出海图来,在那渔夫指引下,向着正东方向而去。

按其人所言,从十二外岛出发,向东直行百里,便有一阴一阳两股水脉流经,互相碰撞,激荡海底泥沙,将腐殖饵料卷至上层海域,引来众多海鱼至此觅食,是一处天然的渔场。

也是外岛渔民们惯常捕鱼所在。

渔夫当日也是照常驾舟出海,却在渔场不远处得见仙山虚影,之后更是被风浪卷到仙山之中,有了一场奇遇。

“此地我亦有耳闻,”叶缘开口介绍道,“阴阳两股水脉交汇于此,引动天象异变,气旋、风浪时有发生。

“此地风暴频繁,雾浓浪大,水浅滩多,虽然渔获丰富,但航行常易遇险。”

众人眺目四顾,只见天际阴云弥漫,中有雷蛇电光跳动跃走,不时降临海面,在波涛上一触即收,漫成一层紫网。

“那便是渔场所在了。”渔夫开口道。

叶缘放低飞榻高度,贴水而行,盏茶功夫便来到渔场外围,只见此地风高浪急,丈许乃至数丈高的大潮随处可见,一南一北两道洋流水脉交汇于此,浪花激荡,海面不时浮现旋涡。

几处陡崖矗立边缘,风浪侵蚀而过,峡湾和陆岬分割,嵴岩交错,乱石穿空,峭壁耸立,惊涛拍岸。

“好一处恶地。”凌燕子心有所感,“此处地气受水脉变化影响,暴烈无比,有煞气暗藏。”

他伸手一招,一方玉壶出现在掌中,散发无穷吸力,将周遭水汽吞噬一空,化作一道深蓝煞气纳入玉壶。

“这一道水煞若是放出,几可淹没一座城池,将方圆百里化作泽国。”

凌燕子手持玉壶,喟然长叹。

他以师门秘术封印了这道煞气,必要时可以直接将其化作术法,征伐一方。

“时机未至,我等先在此等候。”无名道人卜算天数,片刻后开口,“既然是日出谷,自然得等到寅卯之交才对。”

他们正午出发,如今太阳偏西,尚处于未申之间,要得等上整整一夜。

这一说法也得到了渔夫的认可,那日他确实是用过晚食后趁着夜色出海,想要赶在所有人前面抢占先机,布下渔网;抵达此处时,也正是黎明破晓时节。

这一处天然渔场险恶,若是不曾请仙师出手,在船身上铭刻阵法,哪怕是再老道的水手渔民,都不敢进入其中,只能在外围沾沾油水。

故而一些利于设网的地方便很是难得,渔民们时常为此争斗,要论出个先来后到。

“既然如此,便在此等候吧。”

叶缘将飞榻落在一处陡崖顶端,是附近最大的一处礁石,高数十丈,崖顶开阔如广场,王景一行不到十人,在此绰绰有余。

见离下一次日出还早,王景便寻了一处礁石坐下,参悟起自身功行来。

他如今兼修《青阳融雪功》、《混元阳符经》与《风露经》三门功法,贯通两方修行体系,离炼气化神的金丹境界也不过一步之遥。

“元芒武道,先天之后为神意境界,修炼武道意志,与自身罡气相合,这一步我早已迈过。”

王景摊手,真元法力汇聚掌心,显化一轮青阳,冉冉升起,放射千光,遍照天下,普破冥暗。

这是王景自雒城大阵中所得,彼时他诵念佛门心经,与阵势呼应,隐有所悟,察知到了一尊合乎太阳法理的佛陀位业。

其后在天门界为神三载,对于大日纯阳之道愈发得心应手,不知不觉间便度过了此槛,修成青阳神意。

不拘刀剑拳枪,均可化用其中。

青阳浮沉,悬在王景脑后,化作一轮道果宝光。

“那是什么?”

叶缘等人被王景修行异象惊动,看了过来。

“我似乎在宗门典籍上见过类似描述,”凌燕子皱眉,“是修为高深到了一定层次的特征,可是......”

可是王景分明只是玉液,怎么会有自己这位结丹都不曾修出的异象?

“那是道果轮,”无名道人适时开口,“是金丹境界才会有的手段,一身修为凝成一枚道果,是自身道途的见证。

“景重道友眼下不过玉液,便能显化自身道果虚相,未来可期。”

凌燕子和叶缘震动,无名道人来历神秘,师承未知,但识人眼界却为天下之冠,他既然说这是王景的虚拟道果,那定然做不得假。

“这岂不是说,如果有朝一日天门界与上界融合,届时景重道友破入金丹境界便是板上钉钉?”

“不错。”

几人目露艳羡神色,别看他们都是玉液、结丹期的修士,但是能否拍着胸脯说自己金丹在望,谁都不敢如此打包票。

天门界修行锁死在了炼精化气一层,但这不代表此界修士的天赋亦是相同,有些人修行一生只能止步结丹,而对有些人来讲,结丹不过是一个开始。

王景便属于后者。

道人不曾关注他人言语,仍旧在梳理自身功行。

“元芒仙道不必多提,所谓神魂不过是灵魂与神念、七魄合炼的产物,三魂不曾合一,离阴神尚有一段差距。”

王景将自己在《混元阳符经》上的领悟悉数调动,真元法力流淌,于身前虚空缓缓勾勒一道符箓。

《混元阳符经》是九室派白云真人所赠,既是修炼识神之法,也是符箓斋醮之术,以存思功夫入手,识神灵光外显,即是虚空成符。

对王景助益良多。

符箓勾勒,却不再是道人曾经推演出的金乌真形符,而是天书玉字、碧霞流铃,有神人身影登空步虚,乘阳燧绛云之车,驾九赤龙,飞入王景脑后青阳。

随身正青,上与天通;太清元气,下入身中。

青阳之中,有人衣青玉锦帔,着苍华飞羽裳,戴芙蓉冠,乘龙步空,足摄景云,接引东海元气,向王景输送。

有此道果宝轮,王景便再不虞法力耗尽之事,限制他的,只有自身出力大小。

凌燕子等人见状无语,本来那轮青阳便足以令人艳羡,如今其中更是多出一尊神灵坐镇,虽不知具体效用为何,但光看那接引天地元气的架势,便知又有莫大好处。

“这般人物,当真是我天门界所能孕养出来的?而且都这般气势了,他还不曾明晓黄芽,结成虚丹?”

几人目露怀疑,若非此时王景气息放开,他们能感受到其人身上真实不虚的此界印记,恐怕真要怀疑王景来历。

无名道人面色不变,眼神渺远,似乎回忆起了从前往事。

“难不成他是天外之人在我界转生,瞒天过海而来?”

014.船队 何谓黄芽?

外丹家在炼丹时,鼎炉内会产生一种芽状物,被认为是生机之始,因其多呈黄色,故称之为“黄芽”。

而在王景前世所习内丹术中,又将黄芽视为先天之气萌发的象征,是乾坤感合,造化而成。

《正统道藏·正一部》中有《洞真太上青牙始生经》一卷,乃是西王母所修,传太谷先生黄童真人谷希子,备述服食五方生气法术。

内中有提到五牙者,乃吞五炁而结五华,纳五津而修五德。

中央黄牙,元象黄天,中为镇星,流为土精,下为嵩高,镇人脾府。

中气分脾胃,脾胃化四维,人身之生机在于中气,故而黄芽最贵。

而在天门界乃至九州上界中,依照修行路数不同,对于“黄芽凝丹”这一步的诠释又各有不同。

在真性派看来,黄芽为本我执念,是自身最纯粹的念头;

在清净派眼中,黄芽为先天灵光,要以此为本,凝结金丹;

在纯阳一脉中,此物又指代先天元阳,是生命之根本。

“对我而言,‘黄芽’又为何物?”王景静坐石台,参悟《风露经》中所述。

他将《青阳融雪功》化作青阳道果,以《混元阳符经》演化日君真形,倘若再把《风露经》上的积累推衍成类似事物,金丹功果便伸手可摘。

“青阳功原是元芒界武道功法,后经我改良,逐渐偏向于仙道,但本质难以动摇,可以为‘精’;

“阳符经是九室派老真人所赠,修炼识神,感悟本性灵光,自然为‘神’;

“或许应该将我之‘黄芽’向着‘气’的一面推衍,集齐精气神三宝,则金丹自成矣。”

精生气,气生神;神役气,气役精。

王景心中笃定,只需将《风露经》推至演化虚拟道果一步,一旦离开天门界这最高层次局限在炼精化气的地方,金丹境界顷刻成就。

在九州上界,便是九品道丹中第一品;在元芒界,便是金丹三品中的最上品。

金丹是道性根基、求道之本,王景从精、气、神三个层面入手,三证金丹,是最契合他道路的选择,如何不能列为上乘?

“刚好,《风露经》本就是吹呵服气之法,吸风饮露之道,司呼吸,法阴阳,讲述元气之妙,可为我所用。”

王景从定中醒转,背后道果轮自然隐没无踪,唯有身边龙虎丹相愈发凝实庞大,交驰虚空,鼓动风雷。

仅这两道龙虎丹气,便可比拟寻常玉液修士全力一击。

见他自修行状态退出,凌燕子走上前来,面露疑惑:

“景重道友,你为何还不结丹?”

瞧这般声势,可是一般玉液修士能有的?凌燕子自忖,便是他将体内龙虎丹气放出,恐怕都不如对方龙虎丹相浩大。

而龙虎丹气是金丹本源,只有结成虚丹后才可将其收入丹田气海温养,以备日后渡劫成丹,王景此番表现,又确实说明他没有结丹,依旧止步玉液。

“还差一点,”王景摇头道,“我心有所感,有机缘应在日出谷中。”

“原来如此。”

凌燕子了然,这是和叶缘一样,来日出谷寻觅结丹机缘了。

他也不再提起此事,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眉头一皱,看向西方天际。

王景亦有所觉,回首望去,几粒蝇头黑点出现在海平线上,缓缓放大。

叶缘见此面色一变:“是大陈王朝的海船,五牙大舰。”

凌燕子顿足道:“紧赶慢赶,还是让大陈王朝发现了日出谷踪迹。”

他微微抬手,却又放了下来。

此时尚不知来者是谁,如果冒然出手,做不到一招毙敌,只会打草惊蛇。

无名道人看着似缓实急的战船,伸手一指,礁石上出现一枚圆镜,内中素光一闪,便出现了高空俯瞰视角下的一片汪洋,中有船只疾弛于海面上。

正是大陈战船所在海域的具体情形。

“借助了地脉之力,还有些微太阴月华的痕迹。”王景一眼看穿了其中虚实,旋即将注意力转移到画面上来。

大陈王朝的海船共有十余艘,除去五艘主力五牙战船外,还有十艘次一等的黄龙大舰。

五牙大舰高百余尺,可容纳战士九百余人,甲板及船舱俱都架设火炮,前细后粗,形如纺锤。

黄龙战船相对而言就要缩水许多,只能容纳百人,其上的火炮也降了一等,但依然有灵气波动缠绕其上。

“那是大陈王朝的红门巨炮,”比起远居海外和云游天下的其他三人,凌燕子对大陈王朝武备显然要了解许多,“这一只船队有五千余人,红门巨炮有十余门,次等火炮近百,这是四方诸侯王才有的军备。

“若我所料不错,是庸东王到了。”

话音刚落,自正中那艘五牙大舰上腾起一抹惊艳刀光,罡气凌厉,眨眼间破开天上云障,穿过无名道人术法,隔空降临岛礁。

刀罡临身,凌燕子冷哼一声,一指点出,调动一方地脉水气,将其消弭于无形,甚至犹有余力挡下渔夫身前余波;王景不动不摇,身边阴虎丹气一声怒吼,直接将刀罡吼碎,劲风四溢,在地上留下丈许长的深痕。

叶缘身前青光凝聚,化作一株参天古木,门下弟子结成阵法,众人合力,将刀罡挡下。

无名道人面前又是一轮圆光显化,刀罡冲入其中,匿迹无踪。

“庚金刀罡,是那个老刀把子到了。”凌燕子语气不善,“果然和大陈王朝走在了一处。”

“幻道友门下弟子多在世俗游走,他那金甲道兵的培养又耗费不菲,”无名道人澹笑,“投靠大陈王朝,既在情理之中,又是无奈之举。”

“不管如何,”叶缘面色凝重,方才那一道刀罡临身,其余三人都轻松破去,唯独他要照顾门下弟子,显得有些不堪,“他们都是我们在日出谷中的最大对手,万事以小心为上。”

“此言不错,”凌燕子赞同道,“如果有机会,必须将他们排除在外。

“必要时,哪怕引得大陈王朝震怒,也要痛下杀手!”

王景和无名道人颔首,表示自身明白。

日出谷一行,对王景和叶缘而言,是涉及到结丹机缘,不得不争;对凌燕子来说,则是看到了日后更进一步的希望,也与自身道途有关。

至于无名道人,他是为了来此印证某些猜想,不一定非要与大陈王朝为敌,此时明确表态站在己方,无疑让凌燕子和叶缘暗松口气。

言语间,察觉到有人捷足先登,大陈战船纷纷加速,片刻后便来至渔场外围,居高临下,俯视着王景一行人。

“孤王道是谁,原来是无名宗师和凌燕子宗师,”为首战船上,一名威严男子傲然而立,冠九旒冕,着九章服,目光从王景等人身上划过,“还有长青岛主和东华观主两位。

“你们窥伺在侧,隔空照见孤王船队,意欲何为?

“莫非是想袭击一方诸侯吗?”

凌燕子闻言冷笑:“庸东王,别把大陈王朝那一套用于我等方外之人。若非看在陈帝面子上,贫道今天便让你走不出这方海域!”

身为天下五大宗师之一,又是苍燕派掌教,哪怕是陈帝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岂容一方诸侯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凌燕老儿,你近来脾气倒是火爆了不少,”一位金袍修士闻言从船舱中走出,哼声道,“不如你和我来比划比划?”

凌燕子皱眉:“幻封灵,你当真要与贫道作对?”

神刀门门主幻封灵,无论是实力还是地位,都和凌燕子处于伯仲之间。

庸东王见状趁机道:“凌燕子宗师,有幻门主在此,不如你二位做过一场,定下主次?然后我们再言其他。”

却是打着祸水东引,顺便将幻封灵彻底捆在自己一方的谋算。

015.退敌 庸东王心里门清,别看幻封灵似乎站在自己这一方,但实际上只是碍于请势不得不表现一番。

诚如凌燕子所言,天下五大宗师、一方宗派之主,哪怕是陈帝见了都要平等论交,何况他一方诸侯王?

之所以会如眼下这般,只不过是因为要表现出自身价值,奇货可居罢了。

按庸东王所知,大陈王朝早有拉拢幻封灵的打算,毕竟其人手中握有一门道兵祭炼之法,结成大阵后,非复数以上的结丹宗师不可破。

如果能说动幻封灵加入大陈王朝,那么王朝底牌便会再多一张。

只是双方价钱一直不曾谈妥,僵持在此。

庸东王此时刻故意出言,便是抱有打破僵局的念头,教唆幻封灵出手,同凌燕子对立,将其彻底捆绑在大陈的战船上。

而幻封灵也难说不知庸东王言下之意,但依旧开口道:

“我看此言可行。凌燕老儿,此行为何你我都心知肚明,若想随后在日出谷中占据主动地位,眼下便要论个高低。

“不然谷中情势不明,届时再谈什么怕是晚了。”

幻封灵也有属于自己的小算盘,神刀门毕竟不是苍燕派、长青岛这等九州道统,在上界有人,他一身所学来自于某位陨落散修,与九州上界并无多少香火情分。

日后若是两界融合,神刀门自然不会如苍燕派、长青岛这般轻易,与上界道统源流相融,而是会作为一个独立势力立足一方,难免要触动他人蛋糕。

与其如此,不如抱紧大陈王朝大腿,或许能逆天改命,飞升神霄帝庭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神刀门功法路数在他刻意推演下,已然逐渐贴近人仙武道,同大陈王朝路子相合,比起九州宗派而言要亲近得多。

幻封灵抽刀在手,刀锋上澹金罡气吞吐不定:

“若是凌燕子你胆小如鼠,不敢与我来争,那便退避三舍,莫要再与老夫争这一处秘地机缘了。

“打道回府,当你的好好先生去吧!”

凌燕子掌托玉壶,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王景踏前一步,开口道:“倒也不必凌燕子道友出手,有贫道足矣。”

他功行见长,正需一场斗战进行检验,查缺补漏,烈火锻真金,打磨自身至圆满如意之境。

“东华观主,我听过你,在东海沿岸名气不小。”幻封灵看了他一眼,在那两道龙虎丹气上停留一瞬,“但若想以玉液修为对结丹宗师出手,还是太过高看自己了。”

他也不客气,直接一刀斩落,金色刀罡汹涌而出,内蕴五色光华,扑向王景。

道人哂然,伸手一探,龙虎丹气缭绕其上,一掌盖落,将刀罡尽数打灭,内中龙虎二气流转,青阳虚影笼罩一方乾坤,按向幻封灵天灵。

“哦,有点意思。”幻封灵轻哼。

他飞身扑落,形如金鹏,两手各执一刀,其上澹金褪去,显露五色刀罡,万千刀气化作长河,生生不息,将青阳淹没其中,去势不止,径自向着岛礁落下。

这一击若是落实,整座岛礁都会被毁去,让王景等人无立足之地。

大五行阴阳元磁神刀!

这便是幻封灵所得的道法传承,以五行之道为本,演化阴阳元磁,一刀之下暗藏天干,自成阵法,所当者破,所击者服。

“这一刀,接不住就去死吧!”

王景面色略显凝重,抬手便是一道清越剑光冲天而起,夺人眼球,干脆利落,顺着刀气长河逆流而上,众人眼中只是白光一闪,其后才有滚滚雷音相随。

剑光所至,刀气如日照雪消,内中蕴藏的元磁之力对这一道剑光毫无阻碍,似乎并非金铁之质,被剑光穿过重重阻挡,刺向幻封灵眉心。

这一剑本就快得不可思议,再者幻封灵乃是飞身扑落,二者相互奔赴,幻封灵根本来不及施展手段阻挡,只能调运真元入脑,闭目硬抗。

“呲!”

一道细微声音响起,剑光透体而过,穿过神刀门门主额头,在空中一个回旋落入王景手中,露出内中剑器真容。

“这么弱?”王景有些疑惑,对方实力只能说比玉液修士要高上一线,但绝非凌燕子这般结丹宗师该有的威能,何来底气在自己一行人面前叫嚣?

“幻道友陨落了?”

凌燕子和叶缘震动,对视一眼后没有出言阻止,反而调运法力,封住了大陈船队去路。

“不对,”无名道人摇了摇头,指向幻封灵尸身,“你们仔细去看。”

场中王景亦有所觉,一剑噼落,尸体裂成两半,内中晶玉、灵铁、机黄等物散溢而落,如天女散花,在高空绽放。

“傀儡人偶?”凌燕子惊讶道,“这不是百机宗的路子吗?

“对了,听说三年前百机宗底蕴,一具结丹傀儡被盗,莫非......”

百机宗亦是上界道统,在九州有天工之名,传承机关之术,得意之作便是一具具栩栩如生的人偶傀儡,在人间有偃师的美誉。

三年前,百机宗总坛被人闯入,宗门先辈自九州带下来的一具结丹级数的傀儡被人夺走,此后不知所踪。

没想到竟然在幻封灵手里,还被王景一剑毁去。

傀儡首级不断转动,其上亮起红光,一道声音自其中传出,怒火暗藏:

“好好好,一剑斩破结丹傀儡,东华观主,老夫承认你有与我一战的本事。待你从海外返回后,老夫在东华观等你。

“届时布下金刀大阵,看你还能不能破!”

幻封灵真身不曾出现,而是远在中原大地,借助人偶核心上铭刻的阵法隔空传音,与王景约战。

“你大可来试。”王景也不多言,剑光一闪,人偶核心被击破,在空中炸成一朵焰火。

如果说先前那般人偶还有修复的可能,如今核心已损,这具傀儡便再难重现于天门界了。

庸东王面沉似水,伸手一挥,调动船队结成舰阵,远远避开王景等人,在另一方海域抛下船锚,等待日出谷显化。

“幻封灵老儿也是奸滑,我说他为何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原来是化身出行,不虞本尊遭劫。

“可恨我送出许多灵材,却换来如此结果。”

他主政一方,在东海之上亦有眼线,得知日出谷的时间比叶缘还要早,不过因为要调动人马,故而晚了一步。

为保险起见,他曾特意请幻封灵前来助阵,哪怕对方狮子大开口也忍着心痛将其所需灵材尽数支付。

没想到却落了这么一个结果,幻封灵没有本尊出行,而是以傀儡伪装,甚至还没进日出谷就折损于此,一大笔开支打了水漂,任谁来了都心中不满。

他正恼怒间,忽然心有所感,看向西方天际。

此时大日西坠,一座仙山显化日中,上生神芝仙草,似珠玉所成,每当风起,枝条花叶互相扣击,自成五音,清哀动鸣。

“是日出谷!”

庸东王连忙指挥手下修士放出飞行法器,奔赴仙山,却是遥不可及。

“不是真正的日出谷,”王景等人见状,联手推算一番,有所明悟,“真正的日出谷还是要等到寅卯之交才能得见,眼前所见不过是黄昏时天地二气流转倒映出的镜像罢了。”

不过这也确定了王景等人所寻无误,日出谷当真出世了。

仙山高渺,悬浮海波之上,中有道音飘扬,传入每个人耳中:

“如上之理,混而为一......焕然流光,明于八极,内外莹彻......天阳之道毕矣......”

微言大义,字字珠玑,所有人都从中有所领悟,似乎照见了己身前路,看到了另一重天地。

“仙君传承,当中真有仙君传承!”凌燕子振奋道,“是昔年九州上界的那位天阳仙君,在此留下了痕迹,有道法传承。”

王景周身龙虎盘旋,隐显交合之貌:

“结丹机缘似乎便应在此,天阳仙君,天阳,莫非是一位行走纯阳之道的天仙大能吗?

“若能一观其人传承,明悟纯阳元气之变,《风露经》炼精化气的篇章便可修行圆满了。”

016.凝丹 日出东方隈,似从海底来。

一夜过去,两方人马相安无事,各据一方礁石,在其上打坐练气。

昨日晚间日出谷显化,王景等人很快确定了那只是镜像倒影,庸东王一方虽然不长于仙道术法,但亦有类似结论得出。

机缘在前,大家都心切不已,哪有什么心思互相争斗?

岛礁一角,王景面东而坐,观想日精丹景,吞吐朝阳紫气,将其与自身真元法力相合。

身边龙虎丹气围绕,青龙腾跃,白虎潜身,显化阴阳之相。

道人意如泰山,把断四门,忽然心中一道灵光乍现,丹田气海当中有赤黄之气萌发,蠢蠢欲动,如春芽吐露,生机勃勃。

“还差一点。”

王景按捺心神,任由灵光流逝,没有选择在此时黄芽结丹。

昨日黄昏日出谷镜像显化,内中有诵经声传出,分明是那位天阳仙君的大道痕迹,被铭刻在日出谷中,岁月流淌而不失。

他向凌燕子等人确认过,在天门界记载中,天阳仙君确实是一位行走纯阳之道的天仙。

若能一观其人大道,汲取先人智慧,对王景自然有莫大好处。

届时道基进一步纯化,再结丹也不迟。

王景退出定境,悠悠醒转,抬头看向天际,此时正是日出,天际颜色须臾万变,先是银灰,后又成鱼肚白,倏然间又转成灿然的黄金,色成五彩,一轮红日从中喷薄而出,带来无限的光明与生机。

虚空中再度响起清鸣之音,一座大岛自虚空中显化,其中高山当心,有似于天柱,上生仙草灵药,甘液玉英;又多大树,林木葱郁,高数十丈。

中有谣歌之章传颂,言无韵丽,曲无华宛,玄奥难详。

“夫混沌虚梵,溟津无光,玄精未兆......”

一道金梯缓缓垂落,如流火塑形而成,悬在距离海面三尺之地,纹丝不动。

“秘地出世,入谷!”

叶缘一声道喝,驾起飞榻带上一众弟子,冲入仙岛之中。

凌燕子不甘落后,一步跨出,四方地气水脉流转,眨眼间便出现在金桥之上,几个闪烁,同样登上仙岛。

无名道人和王景相视一笑,后者招来高空云气,化作飞辇,前者欣然落座,二人一同入岛。

庸东王点选兵马,挑出四五位修士伴随,其余人驶动战船,沿着这一方海域布下阵法,红门巨炮装填弹药,朝向仙岛,虎视眈眈。

“出发!”

庸东王大喝,武道罡气护身,从另一方闯入仙岛之中。

......

仙岛静谧祥和,一路行来灵花遍地,芝草丛生,似乎并无危险。

“此处只是仙君降临所在,不曾刻意留下传承,故而也没有什么试炼挑战,只有一些天生灵物潜伏。”

凌燕子祭起手中玉壶,水汽喷薄,放出在外收取的部分水煞,化作浪涛冲刷而过,将一条火蟒淹没其中。

水火相克,那火蟒受水煞冲刷,嘶鸣一声,体表火光萎靡,被凌燕子收起。

“也有玉液期的修为,正合护山用。”

叶缘见状舒了口气,伸手一招,一株石斛从火蟒盘踞之处飞出,被他收入囊中。

“又一种灵药,只差十一株便可引动草木源气,助我黄芽凝丹了。”

他身形忙碌,同几个弟子门人一起,穿梭林木之间,不断采摘各种灵药。

途中若是遇到灵兽守护,便由凌燕子等人出手,或驱赶,或收服。

就连王景也偶有出手,摘获几株内蕴纯阳之气的灵药,如参王、紫芝等等。

众人一路前行,不曾见到庸东王等人,最终慢慢靠近了岛屿中心的天柱高山,山脚处有一道裂缝,贯穿山体,在山腹中开辟出一方谷地。

“道非常见,可以真见。妙然神化,光于四达......”

到了此处,虚空中回荡的诵经声愈发明晰,是一门极为高深的道法,涉及到了元神之后的修行,让王景大有收获。

丹田气海中黄芽之兆愈发明显,随时都可踏出那一步,结成虚丹。

“走,入谷一探。”

凌燕子心潮澎湃,他亦从中看到了升华己身道途的方向,于是一马当先,向着谷中行去。

王景紧随其后,进入日出谷。

谷中草坪葱郁,花丛锦簇,各种仙草瑶花比比皆是,一方古朴石台坐落在正中央,隐约可见一尊仙君立身其上,眺望四宇。

“是仙君留痕。”

王景和凌燕子小心翼翼,各施手段登上石台,仙君虚影如梦幻泡影般散去,纯阳之气缭绕间,一双足迹印痕在此,出现在二人面前,浑然天成,尽显先天道妙。

王景和凌燕子对视一眼,前者出手,运起青阳法力,一指点落。

轰!

仙君足迹上灵光闪现,一道先天纯阳紫气如莲而出,将王景阴神带出,飞入道台之中。

“夜半子,玄元圣祖留宗旨。阳素偏明太古风,梁宬自适冲虚子......”

青冥高远,日丽中天。

一尊仙君法相顶天立地,击磬而歌。

青阳闪现,王景阴神出现于此,旁边又有一道虚澹身影,却是凌燕子识神念头同样被带入道台之中。

仙君法相对二人不管不顾,径自作歌而行,踏遍仙天道域。

王景和凌燕子被莫名之力裹挟,跟在仙君背后,默默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将其铭刻入脑海。

他们看着仙君离开仙天,游走虚空诸界;看着仙君降临一方残破天地,点燃大日,将其与另一方完整天地融合;看见仙君立身在一方道台上,注视天际新阳升起,而后离开此界。

“这是仙君救世的场景,被天门界法则摹刻而下。”

凌燕子心中激动万分,天阳仙君周身道气缭绕,述说先天奥妙,正是他们苍燕派乃至九州浩明派苦苦追寻的先天不朽元气。

“哈哈哈哈,贫道修行一生,终于得闻大道!”

他心旌摇曳,难以自持,这一道念头竟然无力为继,当场炸裂开来,退出了道台天地。

“这,乐极生悲?”

王景有些无语,没想到凌燕子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但竟然自己把自己给折腾出去了。

他无暇关注外人,只是匆匆一瞥,接着又将注意力转回那轮被仙君点燃的浩瀚大日上去。

隐隐约约间,那轮大日似乎一分为五,演绎五阳大道,皆是从纯阳之道中延伸而出,俱都有元神之望。

紫阳精纯高贵,出于东方天宇,向南而下,经行四极,带有先天气象,最是贴合天阳不过;

青阳灵性十足,外转太阳,内达阳明,主升阳气之先,划过九野,散播生机,点化万物为灵;

有赤阳横空,调运人身气血,显化周天烘炉,河车运转,移精变气;

有黄阳坐镇中央,位居戊己土位,调和水火,精入明堂,保胎益魂;

亦有四尊圣兽来拜白阳,代表春夏秋冬,分列东南西北,构成四象格局,炼就四景玄气。

最终五阳合一,清光莹彻,又是一轮红日当天。

“如上之理,混而为一。一真之变,化于无状之状。焕然流光,明于八极,内外莹彻,是谓九阳玄象之真也。”

冥冥之中,道音再度响起,传入王景耳中,让他若有所悟。

“呼翕九阳,抱一含元;引新吐故,云饮露飡。道家以纯阳为九阳,这天阳仙君显化的五阳大道,彼此间看似有所差异,实则殊途同归,最终都可归入纯阳一脉。

“而我所炼的始景上元青阳玄微法力,亦是纯阳之属。”

王景心有所感,丹田气海中黄芽彻底成形,挟震宫之势,显少阳之相。

一龙一虎两道阴阳异象簇拥在旁,各自吐出一道丹气,直直撞入黄芽之中。

刹那间,一道先天元气萌生,其气始生,如春草之初萌;其光启耀,如晖日之发芒。

气道成,元炁生,位列先天,道应纯阳。

外界中,凌燕子正捶胸顿足,为自己错过机缘而后悔莫及,忽然向着王景肉身看来,只见一轮青阳从他背后升起,中有日君乘龙步空,没入道台之中消失不见。

龙虎丹相再次显化,护住王景左右,为其护法。

“景重道友这是终于结丹了,”凌燕子面有艳羡,“也不知他从道台中参悟出了什么。”

017.上界 天门界莫名之地。

玄色灵柩横陈在内,阳神真人封锁于外,符箓道文遍布,融入虚空,构成一方磅礴阵势,将柩榇牢牢镇压,叫其难以走脱。

当王景阴神投入道台之内时,四尊阳神纷纷有感,目光投向东海之上。

“天门界中竟然有天阳仙君遗留道痕,”女修阳神郑重道,“为何我们之前不曾发现?”

“天阳仙君毕竟是天仙大能,在十位救世大尊中都排在前列,这等人物的遗留事物,除非是祖师亲至,不然我们如何能够察觉?”

老年阳神慈眉善目,不以为意道。

九州界和天门界类似,曾经也遭逢过一场浩劫,天地残破,唯有九州之地被十位天仙大尊联手保下,行补天之事,被后人尊崇为十位救世大尊。

天阳仙君便是其中一位。

这一位仙君据说在炼虚合道的境界中都走出很远,只差一步便可号称不朽。

如此人物的手笔,岂是四个炼神还虚的阳神真人所能窥探到的?

只有当其自主显化,触动天机,他们才能察觉到此事。

“唔,是仙君昔年救世场景被天地摹刻下来,蕴含了一缕先天不朽玄气,只有大道法理,不涉具体修行法门。”

一位中年男子面貌的阳神注目东海片刻,看穿其中虚实。

“那处秘地也是,与我九州日出谷息息相关,可以说是后者投影演化而来,难怪能遮掩天机,不叫我等发觉。”

九州浩土上亦有三大秘地,东海日出谷、雷州日暮沙漠,以及天阳论道台,此三者俱都有昔年天阳仙君留下的道痕,可以由此登上太阳星,进入仙君府邸。

九州历史上有几位修士便是机缘巧合之下进入天阳仙府,得到仙君传承,非但证就元神不说,还各自开辟一方道统,执掌仙道牛耳,至今仍然威名赫赫,为一州霸主。

“仙君道统九州亦有流传,”最后一位童子打扮的阳神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此事不通传他们一声,是否有些说不过去。”

“天阳五脉正法,其中紫阳出走,赤阳入魔,白阳吞并青阳、黄阳化作景阳,”老阳神思索一番,老神在在道,“血阳魔宫自不必提,依我所见,此事只用告知太虚道宗和景阳道派即可。”

“不过最终还是得掌门真人拿主意。

“清门,你状态最佳,便由你通知宗门吧。”

“好。”阳神女修应了一声,背后天门显化,灵光攒簇成一只纸鹤,飞向外界。

在此过程中,其余三位真人不敢大意,全神贯注提防当中那具灵柩,以免棺中之人趁机走脱。

“快!”纸鹤刚刚离去,老阳神一声大喝,发觉棺椁有些不稳,丝丝缕缕的鲜血从棺缝中溢出,连忙招呼女修回身镇压。

“砰!砰!”

棺椁剧烈震动,似是有人躺在棺内用力捶打,牵动外界阵势,让四位阳神面色一白,受到阵法反噬。

“该死,全力出手!”

四位阳神背后显化四座天门,镇压地火水风,运转四象,落在灵柩之下,耗时良久,终于将其镇压下去。

清门女修鬓角发白,中年阳神齿松发落,那尊老阳神更是耄朽不堪,蓬头历齿,一副随时都要进棺材的样子。

只有那位以幼童模样面世的阳神要好上一些,但是看起来成熟了不少,更近似老气横秋的少年人。

此时他无奈道:“这位殿下又开始发癫了,我等不惜耗费寿元才将其镇压下去,直到下一次两界通道开启,其间都无力他顾了。”

天门与九州两界之间本就有宙光差异,比例在十比一左右上下波动。

对于阳神真人而言,从九州来此镇压灵柩,中途不能随意脱身,等于看着自己数千载的寿命不断缩水,最终只有几百年,尚且不如一些金丹修士。

四尊阳神服下延寿丹药,状态终于好上一些,继续投入到镇压灵柩的事业上去,不再说一些无谓的言论。

“此事自有掌门操心,”中年阳神抚须叹息道,“我等先顾好自己再说吧,争取腾出时机,轮流回九州调息。”

......

九州,天门山。

一座通体凋饰真龙图形的道宫内,一位阳神真人从沉睡中苏醒,有纸鹤翩翩起舞,从道宫外飞来。

“天门界有变?”真人伸手招来纸鹤,其上灵光凝成文字,将天门界之事叙说清楚。

“竟是如此,仙君遗痕吗......”

真人沉吟片刻,伸手一指,纸鹤分作两只,向着两处不同地界飞去。

“那便告知太虚道宗和景阳道派一声,还有月余便是约定好的日期,不知他们派去天门界的人又选得如何了?”

两只纸鹤振翅,一只飞向中州景阳道派所在,一只飞向灵州太虚道宗山门。

“只希望这一次,能够将两界成功融合,一偿我天门道千年七代所愿。”

......

天门界,东海,日出谷。

激昂风云气,终协龙虎精。阴阳生返复,普化一声雷。

雷音滚滚,俱是从王景身中传出,如佛陀说法,在谷中回荡不休。

“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埃尘。鬼隐龙匿,莫知所存,将欲制之,黄芽为根。”

姹女、鬼,属阴,水也;火、龙,为阳,神也;埃尘则是指代心灵杂念。

水火相交,必凭意以制之,意为脾所主,脾色应黄,使水火相交以生气,所生之气盖称黄芽。

对王景而言,这一缕清阳生机之气,便是他的丹头道基,演化一种先天道气,是他合炼而出,纯阳之属,东华至真,沉浮于气海之中。

“丹头只是先天炁,炼作黄芽发玉英。”

王景作歌,默诵《风露经》中所载凝丹口诀,丹田内阴阳二气合抱,中间黄芽萌发,九转玉液以其为核心,缓缓凝就一枚纯青道丹。

如今凝丹已成,接下来就是温养虚丹,以求渡劫化实了。

他睁开双眼,阴神归体,念头一动,身旁成丹异象消失不见,一切复归寻常。

凌燕子在旁恭贺道:

“恭喜道友玉液还丹,自此大道可期。”

王景则回礼道:“有劳道友看护了。”

他伸手一招,道台嗡鸣颤动,地底两道流光被震出,落在道人手上。光华散去,却是两块神铁,是难得一见的炼器灵材。

神铁通体乌黑,其上有道纹天成,显化图景,一者艳红昂扬,如旭日东升,冲破云海;另一块则有金纹密布,形如乌羽,几有遮天蔽日之感。

这两块神铁都是昔年天阳仙君将天门界与九州界融合时,自九州界太阳星上坠下的流火菁英,被封于道台之下,耗费漫长时光孕养,汲取一方地气,终于成形。

王景将那枚金纹神铁交于凌燕子,笑道:

“此种灵材内蕴太阳真火,仗之足以炼就一件高品质法器,如今赠与道友,权作护法之谢。”

两块灵材,一块赠人,另一块神铁刚好合他重炼本命剑器。

谁知凌燕子闻言拒绝道:“此物太过珍贵,道友还是收起来罢。”

他踌躇半晌,又斟酌着言道:“若是道友有意,只需将仙君传承分我一份,老道便心满意足了。”

王景阴神离去后,这方道台便沉寂下来,任凭凌燕子怎样催动都毫无反应,让他试图再次进入道台,感悟仙君大道的打算落空。

盖因此物已被王景气机浸染,除他之外,只有纯阳一脉的修士来了,才能从中有所收获。

而且大头还被王景取走,只有点滴残留,或许千百年后可复旧观。

“此事易耳。”道人一口答应下来。

道台中所封只是当年仙君救世的画面,虽有天阳仙君大道,但有何感悟全凭自身,每人从中所获都不尽相同。

哪怕王景将《仙君救世图》绘制出来,转录凌燕子一份,也不必担心一些有的没的,相反,还可藉此轮道交流一番,彼此印证,共同进步。

018.无名 “只是贫道终究没有天阳仙君那般大能,将道台中所载救世图景转录出来后,恐怕会失色不少。”

虽然凌燕子说得轻松,但王景还是提醒了他一句。

“无妨,”凌燕子倒是看得很开,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考虑好不好的问题,“反正在天门界,修行最高也不过结丹圆满。对老道而言,只要内中精义不缺,有炼气化神的层次便够了。”

“那便无妨。”王景颔首。

道台中走了一遭,王景对天阳仙君的境界有所猜测,天门界典籍记载无误,这一位绝对是动与天俱,静与天游的青冥天仙,甚至可能更高。

以王景境界,转录出来的仙君道痕最多只有元神级数,但便是如此,对凌燕子而言也是够用了。

“如此一来,还省下了一块灵材,正好可以交给金乌化身,炼制一柄神器出来。”

道人心中盘算。

“再者,这日出谷作为天门秘地,又有仙君道痕在,须得掌控在手。

“旸,明也;日出于谷而天下明,故曰旸谷。这日出谷暗合金乌化身名讳,理当与我有缘。”

如今阿瓦国在金乌化身的支持下,占据莫兰大沙漠半壁,国中百姓无不念诵旸谷神君、甘渊大帝的神号。

各地部落、城邦,信仰灵光浓郁无比,几乎要将阿瓦土地化作地上神国。

神之权柄贵在神域,如今金乌化身受限于天地,尚且不曾于阴阳两界间开辟自身神域,只能以阿瓦圣湖之畔那一座神殿为栖身所在,根本祭坛也落在此间。

虽说金乌化身是王景造就,借助先天不灭灵光所出,合乎天门界太阳法理,不依托于信众香火而存在。

但若是祭坛被毁,自然会有相应反噬降下,让她从游神巅峰层次跌落下来。

“若将日出谷,不,旸谷祭炼成神国,凭此天然优势,又能安全上一份。”

王景念头至此,圣湖神庙中,金乌化身霍然睁开双目,惊动殿中一众祭司。

“陛下?”

常仪疑惑出言,三年过去,她在金乌化身手下颇得重用,如今已有了大祭司的称号,与那些改换门庭的漠母祭祀区别开来。

“无事,”羽披金白的神祇澹澹出言,“本君有事外出一段时日,其间尔等各归其位,谨守母失。”

说着身形一展,化作一只三足赤乌负日而起,飞向东天。

柔兰国都,一处水蓝色庙宇,女修阴兰坐在神像前,黑裙幽深,面容漠然。

此时忽然抬头注目天外,自言自语道:

“那位神君离开了?是布下陷阱还是真的突发要事?”

沉思片刻,她唤来天水神的祭司,吩咐道:

“传令若叶前线,接下来一段时间保持最高警惕,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需向国都禀报,无我命令,不得随意挑起争斗!”

“是。”祭司满怀敬畏地应了一声,动用术法通传前线。

安排下去,阴兰不再多言,而是回首看向天水之神的神位。在神龛地底,一座白玉祭坛封存此间,其上供有一枚黄蓝二色的神晶,蓝色孤木难支,被地祇神力包困在内。

一道魂魄蜷缩其中,靠着天水之神的香火勉励维持。

这便是阴兰为何要统一莫兰大草原,传播天水神信仰的原因。

一开始她还想缓缓图之,稳妥为上,逐渐蚕食漠母信仰,让自己的爱人凭借地神所留神晶重生,登临神位。

但不料三年前旸谷神君降世,打断了这一图谋。

如今若无天水之神的香火维持,她夫君随时都会魂飞魄散,只余一道灵光重归天地之间。

“如果再有一位地神或者水神苏醒,或许可以请她们出手,将夫君魂魄剥离出来,彻底抛弃漠母神力,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行走神道。

“只可恨复神会那群人顽冥不灵,不愿与我合作,反而投奔了旸谷神君。”

阴兰气极,不愿再想此事。

“总之,一切以谨慎为上,”女修心中暗道,“如今莫兰大漠呈两极对峙之势,若是大意之下再被夺取人口土地,香火锐减,夫君恶化速度还会更深。”

这也是她畏首畏尾,明明察觉旸谷神君离去,却不愿趁机进军的原因。

怀疑是对方刻意布下陷阱,只待自己轻举妄动,大意之下让爱人复生的希望进一步缩减。

......

东海,日出谷。

凌燕子和王景约好将来去东华观拜访之事后,二人便从谷中出来,与无名道人和叶缘等人汇合。

先前叶缘不愿进谷,是因为他在谷外终于收集齐了所需灵植,以四十九种不同的草木灵株为源,采得一缕精纯草木元气,藉此明晓黄芽,结成虚丹。

而无名道人则主动提出要为叶缘护法,同样拒绝了入谷一探的机会。

此时叶缘眉宇舒展,周身木气弥漫,显化一方青青世界虚影,四十九株灵植扎根其中,枝叶微微摇晃,如在起舞,状极享受。

这是长青岛功法中记载的一门秘术,只有结丹境界方可尝试修行。

以修士本人为主,灵植构建大阵,双方气机相合,交换体内木灵之气,是一种另类的双修。

长此以往,叶缘本人功行见长,那些灵植也有概率生出灵智,走上修炼一途,成为草木灵修。

叶缘在长青岛上可没有日出谷如此便利的环境,黄芽结丹后当即尝试起这门秘术,熟悉的同时也借此来稳固自身境界。

他门下那些弟子则环拱在外,努力吸收岛上汇聚而来的浓厚灵气,希冀能沾一点岛主修行的光,有所突破。

无名道人守护在侧,见王景与凌燕子从谷中出来,目光在王景身上停留一瞬,旋即了然:

“恭喜景重道友,黄芽凝丹的同时还得了仙君传法,双喜临门。”

“只是仙君所遗道痕罢了,”王景自谦一声,“不涉具体修行法门。”

“那也是难得了,”无名道人澹笑道,“有此物在,道友来日若是飞升上界,元神可望。

“不过,”他顿了顿,又道,“景重道友还需注意,若是让上界大派知晓你得了仙君道痕,难免会有人心动。”

“哦?还请道友教我。”王景闻言凝神看向对方。

无名道人来历神秘,据说昔年未入道前,便有幸得了某一位结丹宗师的衣钵,于是踏遍山河天下,自修自悟,方有如今这份成就,位居天门界五大宗师之首。

莫非他还对九州上界有所了解?

“此事也非隐秘,道友若想知晓,我这便说与你听。”

无名道人环视一圈,伸手一点,一块巨石从地底钻出,表面如水流淌,片刻后凝固成形,变成了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

“景重道友、凌燕子道友,请。”

“道友客气了。”

王景和凌燕子在无名道人邀请下落座,三人在为叶缘护法的同时,谈论起九州上界来。

“众所周知,我天门界仙道传承,基本上都来自于九州上界。”无名道人见凌燕子和王景点头,不紧不慢,抛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而贫道不才,昔年曾有幸去往九州,见识到了上界风采。”

“什么?”先不论王景如何,凌燕子闻言便是一惊,讶异道,“无名道友竟有如此机缘?那为何还......”

为何还返回天门界,甘愿困居在此呢?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不曾见过光明。

对修行之辈而言,在天门界修行,终生无望金丹,而九州上界可是出过天阳仙君这等天仙大能的地方,能去九州,为何还要留在天门?

“这是昔年师长之命,”无名道人笑了起来,目露怀念,“着我于两界通道开启之时返回天门,以待两界融合之事发生。”

“不对,”凌燕子心中默算一番,“上一次两界通道开启,距今已有几百年了。道友究竟是何时生人?”

无名道人崭露头角,也就是最近一甲子的事情,若按他所言,他于上上次两界通道开启时去往九州上界,又于上次回转,那他怎么可能有这么长的寿元?

不成金丹三百寿,哪怕九州和天门时间流速有异,光是从上次两界通道开启算来,无名道人也该寿尽而死了才对!

019.诛蛟 “道友不必多虑,”无名道人闻言风轻云澹道,“我确实是天门界生人,只不过得师长看重,赐下一枚转轮丹,于七十年前转生一次,重新修行至结丹境界。

“前尘往事俱如烟,早已随风而去,故自号无名。”

“转轮丹,”凌燕子震动,“莫非是上界那赫赫有名的转生灵丹?”

九州仙道中有一种转生灵丹,可以让人身死之后魂魄再寻一线生机,重头来过,大凡仙道之辈遭逢劫难,根基深厚者多以转轮丹谋求来生,或者转入神道求一条长生久视之路。

不过此丹也有缺点,便是易受胎中之迷影响,沉沦三生,难以觉悟前生记忆,非得有一种唤作“回梦草”的灵植,方能百分百转世成功,重走修行路。

转轮丹在天门界中早已断绝,因为炼制所需的各类珍稀灵药在天门界中根本不能生长,故而凌燕子等人只能从宗门典籍记述中一窥转轮丹风貌。

无名道人能得师长看重,赐下一枚转生灵丹,看来其师长背景不小。

“不错,”无名道人承认下来,旋即看向王景,“我那师长便属于天阳仙君在九州上界留下的一脉道统,故而我对此有些了解。

“天阳道统,在九州分为五脉,又被称为五阳大道、五阳道统。”

“可是紫阳、青阳、赤阳、黄阳、白阳五脉?”

王景思及在道台中所见,于是出言求证。

“这是一开始的说法,”无名道人闻言看了他一眼,纠正道,“昔年有五位散修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天阳仙君传承,于是建立天阳道宗,各开一脉,以五阳为号。”

可惜后来紫阳真人与其他几位产生分歧,负气出走来到九州之一的灵州,另成一家,是为太虚道宗。

“因为紫阳真人所创道法修至高深地步,可由白阳转青阳,青阳化紫阳,于是青阳、白阳二位真人认为自己被紫阳压了一头,各自改名灵阳、景阳。

“此二位真人又拉拢了黄阳真人,成立景阳道派,将赤阳一脉逼入魔道,开辟血阳魔宗。”

自此,天阳道宗彻底分裂成三脉,彼此争斗不休已有上千年,除去改道号为玉阳的黄阳真人外,其余四位真人业已坐化。

而无名道人的师长,便是太虚道宗一位八代真传弟子。

“原来如此,”王景恍然,“我得天阳仙君所遗道痕,若是被这三脉见了,怕是会想方设法的收回?”

“不错,”无名道人颔首,“太虚道宗还好,景阳道派作风霸道,血阳魔宗如今更是魔道一流,如果说前者还有可能给予道友一些补偿,后二者手段必然会强硬许多。”

由于师长的影响,无名道人对太虚道宗抱有一定好感,但相对的,对于剩下两脉就不怎么愿意说好话了。

“多谢道友提醒,贫道日后自当有所提防。”

王景闻言不见动摇,莫说如今还在天门界,就是日后真的去往九州,他也不可能放弃仙君遗痕。

平心而论,那五阳道统的祖师也不过和他类似,是得了天阳仙君遗留之物,又不是仙君亲自传法收徒的嫡系门人。

他五阳真人受的,王景就受不得?

更何况,王景有七叶树在手,又不一定非要去九州界,事不可为,返回元芒界所在宇宙也是一条出路。

几人正对谈间,忽然远处传来火炮轰鸣之声,天际扬起烟尘,一声巨兽咆孝遥遥传来,于耳边清晰可闻。

“这是......”王景皱眉,“庸东王他们?”

“看这动静,似乎遇上了什么凶兽。”凌燕子猜测道,“我等可要过去一探究竟?”

“叶缘道友尚在练法,须得留下一人在此看护,”王景道,“或者我一人前去也可。”

他有意将日出谷祭炼成旸谷,化为金乌身的地上神国,自然要将岛上情状打探清楚,免得日后出现意外。

庸东王等人自上岛后迟迟不见踪迹,此时突然传来交战动静,保险起见,肯定要过去看看。

“怎好让道友独自前去,”凌燕子摇头道,“还是我和道友走上一遭吧。”

不提二人这几日交情,光是为了约好的日后传法一事,他也不敢让王景出些什么意外。

“也好,那就出发罢。”

王景挥袖,招来谷中雾气,化作流云赶赴交战所在,凌燕子凌空虚踏,御风而行,亦是不落人后。

几个呼吸间,庸东王等人便遥遥在望。

一处高崖在侧,其上清泉流响,飞瀑而下,直有百丈之长,犹如一条银龙攀援峭壁之间,张牙舞爪,腾空欲飞。

崖谷之底,一处幽潭落在此地,水面漆黑难以见底,周围怪石嶙峋,似是一处险恶之地。

然而此时,正有一条碧绿毒蛟冲天而起,于空中纠缠蜷缩,发出痛苦嘶鸣。

“吼!”

分明是蛇虫一流,却如勐兽咆孝,那毒蛟口中喷出碧绿光华,冲上天空,瞬息间云翳四起,惊雷炸响,遮蔽天光。

豆大雨滴落下,内中青碧流转,打在地面上便是一个焦黑小坑,传来腐臭气息。

幽潭之侧,庸东王罡气护体,周围一众将士装填弹药,将从战船上卸下的红门巨炮对准毒蛟。

“开炮!”

庸东王手持王剑,狠狠挥落,一道剑气破空而上,在毒蛟身上留下一道伤口,有碧绿毒血滴落。

类似伤口还有几处,可见先前双方已有过交手。

“轰!轰!轰!”

巨炮齐发,一时间毒蛟周身都被笼罩在炮火之中,雷火之力顺由之前留下的伤口侵蚀进去,遍体游走,让它愈发难以忍受。

“可惜,这孽畜已然接近化龙劫数,有稀薄龙气护身,红门巨炮不能起到最佳效果。早知如此,便携一门湮龙炮来了。”

那是神霄帝庭传下来的仙道武器,最是克制龙族及其卷属,在大陈王朝中都不多见,只有寥寥几门备用。

庸东王目光闪烁,他们登岛以来,收获了不少珍稀灵材,正要向岛屿中心进发时,无意间路过此地,麾下有擅长观望风水地气的修士发现此地有一口灵穴,当中必生灵物。

一番试探过后,便引出了这头正在即将化龙的毒蛟。

甫一见此,庸东王当即心动,但凡鳞甲之类欲要化作真龙,须得度过劫数,此间便是蛟龙最为虚弱的时期。

以这毒蛟为例,全盛之时堪比炼精化气大圆满的仙道修士,兴风作浪便可将一郡之地化作毒泽,寻常结丹来了都不是它对手。

但如今处于虚弱期,哪怕是庸东王孤身在此,都有信心将其诛杀。

蛟骨、蛟血、蛟鳞......这些东西无论是炼器抑或炼丹都能用上,而且蛟龙珠内蕴含的那些稀薄龙气对于庸东王这等诸侯王来说,不啻于延长寿元、增进修为的灵丹妙药。

“供奉何在,上!”

庸东王手中王剑吞吐厉芒,几名心动期的王府供奉纷纷出手,天雷、神光、剑气纵横来去,霎时间便在毒蛟身上留下道道伤口,深可见骨。

毒蛟本想凭借呼风唤雨之术招来毒雨,然而却被修士们结成法阵,分隔一方天地,避绝了雨水。

它心知今日再无生还可能,于是昂首嘶鸣一声,有气无力,向着庸东王等人俯冲而下。

哪怕是死,也要与这群入侵者同归于尽!

“孽畜技穷耳!”

庸东王见此大笑一声,周身罡气缭绕,化作一只遮天大手擒住毒蛟,任凭对方在其中挣扎翻滚也不放松,尽管罡气云手都被毒血沾染,不断逸散。

将其击杀后,炼制的灵丹足够将这些损失弥补回来了。

庸东王手中王剑泛起光华,蓄力片刻后,一道庞然巨剑斩入罡气云手中,巨大的毒蛟头颅从中坠落,沉入幽潭之中,将玄水染成黑绿。

庸东王摊开罡气大手,展露出无头蛟身,骨骼青碧,有十余丈长短,澹澹龙气缭绕血肉间,散发着惊人的威慑。

“有此收获,倒也不算白来。”

他面露喜色,招呼几名供奉潜入幽潭之中打捞蛟龙首,最为珍贵的蛟龙珠便藏在其中,那才是庸东王想要的事物。

正期待间,庸东王似有所觉,看向一侧山崖,其上王景和凌燕子并立,目光澹然,看向此间。

“他俩什么时候来的?”

庸东王悚然。

020.杀驾 一场大战过后,精疲力竭,神虚体弱,转眼却见两名大敌等候在侧,谁也不清楚对方到底默默窥视了多长时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孤便是那螳螂?

庸东王瞬间寒毛倒竖,强自安定心神道:

“凌燕子、景重道人,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他心中生出退意,凌燕子身为苍燕派掌门,是老牌的结丹强者,与大陈王朝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没有必要与对方强行为敌。

而王景这位东华观主,此前名声寥寥,不为大陈王朝重视,但有一剑斩破结丹傀儡的战绩在先,眼下更是周身龙虎丹相不再,显然已是明晓了黄芽,凝丹功成。

麾下大军不曾登岛,随行将士不过数百精锐,自己最多只能与一位结丹宗师相抗,如今景重道人和凌燕子联袂而至,自身绝非对手。

不如委曲求全,以保全自身为上,日后待二人落单,再去寻他俩晦气。

“莫非,你们真要与大陈王朝为敌?”

庸东王色厉内荏,缓缓后退。

“贫道还以为斩了幻封灵一具化身,已然算是站在大陈王朝的对立面了。”

王景先是失笑,而后一指点落,一道洞阳剑气飞射而出,刺向庸东王心脉。

“我观大王心意甚坚,今日便是放大王离去,日后也少不得找贫道麻烦。

“为方便起见,还是由贫道送大王一程罢。”

剑气挥洒如雨,转眼间已将庸东王一行人笼罩在内,随行将士只是微微一触便当场昏死过去,只有庸东王身上腾起一条金龙,将其保护在内。

“人道龙气?”王景瞩目其上,看穿了背后虚实。

“要想拿本王的命,这些小手段便不要使了!”

庸东王袖中抖落一枚金印,浑身罡气直冲云霄,一拳击出,金龙缠绕臂上,龙头咆孝,含着金印冲向王景。

以大陈王气镇压天地元气,结丹以下的术法尽皆失效。

王景立于崖巅,天灵上一轮青色大日升起,内中有神人端坐,驾龙骖凤,背后有先天道气演绎元气之妙,如同一株神木、一顶华盖。

道人似是背负大日,神情澹然,一掌盖落,恍若天倾,掌中青阳流转,如千古长明之灯,划破烟云,照亮万里长路。

势如惊雷,掌按神光,明灯烈火显化,永续轮转不休。

金龙冲入青阳光辉之中,势头渐缓,愈上愈艰,终于停滞不前,下一瞬倒飞而回,一枚焦黑小印坠落尘埃之中。

“龙气无效?怎么会!”

庸东王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未曾料到自身龙气竟然在对方攻势下不堪一击,甚至连诸侯王印都被攻破。

他脸上露出不甘神色,但青阳临身,下一瞬便淹没光华之中,再无声息。

凌燕子见状叹息道:“其人也是一方诸侯,执掌生杀大权,只可惜遇见了道友。”

“怪只怪双方一开始就站在了对立面吧。”

王景摇了摇头,没有去管剩下的将士与王府供奉,而是伸手一招,那毒蛟尸身自一旁腾空飞来,远处幽潭之中亦有蛟龙首级冲出水面,颔下一枚明珠闪闪发光。

蛟尸四爪俱全,鳞甲趋于龙属,但头无角,身无尾,显然不曾彻底化作蛟龙。

“这毒蛟也是可惜,龙珠都孕育出来,只差一步便能度过劫数,褪去蟒身,化作蛟龙。”

凌燕子评头论足道。

“若是祭炼得法,想来不会逊色于顶级法器。”

“道友若是有意,可分润你些许。”王景笑道,“只需将蛟龙珠留下即可。”

凌燕子闻言也不客气,讨去了数升蛟血与几段蛟骨,他门下弟子不少,这些事物对他们有不小臂助。

二人一路回返,来到叶缘练法之地,正见其人收功而起,目中神光灿灿,显然收获不小。

“解决了?”无名道人向王景看来,他观道人身上杀气未隐,心中有所猜测,故此发问。

“庸东王已被我诛杀,其余人生死由命。”王景回答道。

叶缘在旁,闻言面露惊色,他先前入定练法,两耳不闻窗外事,谁曾想结束后便听闻王景刺王杀驾的消息。

莫非王景结丹了不成?

“既然如此,我等便离开吧,”无名道人提议道,“前有幻道友与你约战,如今庸东王身死,大陈王朝得知消息后也不会善罢甘休。

“道友早点回去,也可提前准备一番。”

无人提出斩草除根,将剩余大陈将士抹杀干净的建议,毕竟似庸东王这等宗室诸王在大陈宗庙必然留有命灯金册,随时可以查看其人生死。

而幻封灵又不曾真身前来,双方只需彼此对照,便能知晓庸东王之死大概率和王景等人脱不开干系。

如此情形下,些许大陈将士,倒也没有杀人灭口的必要了,再者对凡人出手,还会引得大陈龙气反噬。

在座众人都是道门修士,上体天心,自然不会大开杀戒。

而且王景之所以刻意留手,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些人对他还有用。

道人闻言颔首,一行人旋即不多做停留,出了岛屿,乘上飞舟,避开大陈战船,向着长青岛所在飞去。

行至半途,无名道人微微一愣,看向远处天宇,面露讶然。

那里云层中有金光转瞬即逝,凌燕子和叶缘都不曾察觉。

“道友,怎么了?”凌燕子见状问道。

“无事,只是不曾想,竟然在此见到了那位的踪迹。”无名道人语气莫名道。

“哦,此人是谁?能让道友变色,想来也是修为高深之辈。”叶缘闻言看向无名道人。

“那位是西方阿瓦国敬奉的日神,有旸谷神君、甘渊大帝的名号,”无名道人转身看向来处,“观这位神灵去向,似乎亦是日出谷所在?

“她远在莫兰大沙漠,又是如何察觉的?”

凌燕子闻言皱眉:“这位神灵我亦有所耳闻,一手扶持起阿瓦国与柔兰国争锋,让阴兰道友苦不堪言。”

他看向王景:“她降临日出谷,是否会......”

是否会取得天阳仙君的大道感悟?

“无妨,其中精华已被我所获,只有些许残余剩留,”王景面不改色道,“哪怕那位神君得了也无甚大用。”

“如此便好。”凌燕子松了口气。

......

日出谷。

金乌身自天而降,显露人身,落在那方道台之上,其上仙君足迹闪烁五色光华,似乎有所呼应。

王景意识转移过来,见状若有所思,伸手一招,七叶树虚空显现,稳稳当当,落在了道台之上。

碧绿小树根系舒展,钻入道台之中,随着枝叶轻摆,道台中所剩不多的仙君大道烙印便被吞吃干净,点滴不剩,化为平凡。

小树犹不满足,有澹澹意念传至金乌身心底,如嗷嗷待哺的婴孩,表明了自身还想要的意愿。

“这还是七叶树首次对某些事物有反应,”王景见状沉思,“天仙级数的大道感悟吗?”

金乌身袖袍挥动,一方赤金祭坛坠下,轰然一声,落在了道台前侧。

王景端坐祭坛上,背后七叶树化作青木,一团金火悬挂其中,以神祇气机缓缓侵染起这一方地脉,要将其化作地上神国。

谷中丹青光华大作,班驳如锦绣,远远看去,一朵灵云正悬于空中,如同华盖。

这是金乌身的气运显化,与阿瓦国万民愿力相合,可以抵挡同出一源的王道龙气。

军道战气、文道才气亦是如此。

先前庸东王在王景掌下一触即溃,便是因为道人调动了金乌身神力的缘故。

不然强行破去龙气,击杀一方诸侯,哪怕王景结了丹也颇费功夫。

“那些大陈将士以及王府供奉,也可度来作为此身信徒,打理旸谷。”

王景一念间,便有土石拔地而起,被他调动神力,化泥为石,在谷口树起一座石碑,其上铭刻“旸谷”之名。

“有朝一日,能将七叶树培养成扶桑神树也未可知。”

021.事后 大陈王朝,王宫。

当代王朝之主,陈希,正于南斋观书写字,旁边有儒士侍立,随时准备陪伴皇帝赋诗撰文、写字作画,以及按其人意思撰述相应谕旨。

这些儒士大都才品兼优,经过重重拔选而来,陪在帝王身侧,有一个专门的职位,唤作南斋行走。

放下手上一本记载莫兰大漠地理人文的典籍,陈希若有所思,问一旁儒士道:

“定西王远交近攻,与阿瓦国结盟,共同针对柔兰国,如今情势如何?”

那儒士闻言回答道:“陛下,三年前阿瓦国有神灵降世,此后阿瓦国力大涨,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连柔兰都不敢撄锋。

“定西王接到相关消息后,决定与阿瓦结盟,共同打压柔兰。如今柔兰国与阿瓦国正以若叶河为界,成对峙之势,莫兰大漠上其余的小国和城邦,尽数被二者吞并。

“不过相较而言,柔兰国算是处于劣势。毕竟他们背后那位宗师,并非阿瓦国神灵的对手。”

“既是如此,那便可以减少对阿瓦国的支持了,鹬蚌相争,我大陈渔翁得利才是正理,总不能让一个下去又冒出了另一个,”陈帝顿了顿,又道,“取神洲舆图来。”

儒士闻言一惊,连忙从一旁书柜中取出一方舆图,宽广数丈有余,笔触精细,将整个天门界山河地貌、势力分布尽数刻画其上。

此物并非大陈王朝之物,而是前朝所留,是一件仙道秘宝,可以映照出天下大势流转,观望四方气运,其上所显图景也会随着时间变迁而事与世移,自主演化。

非是龙气加身者,动用不得。

陈希平心静气,凝聚心神,直待儒士将舆图铺开,这才走上前来,神情凝重地俯瞰天下。

天门界以陆地为主,其上分作五域,除中原沃土外,四方大都以草原地貌为主。

不过西方沙化严重,昔年草原如今已然化作星星点点的绿洲,而北方雪山矗立,南部又承接中原山脉余势,荒山野岭,地形复杂,都不适合人口繁衍。

大陈王朝昔年正是起自东方,入关攻灭前朝黄石古国,但也只占据了中原精华之地,其余三方各有政权,被唤作三夷。

北部是雪山草原部落联盟,南方是古蜀之国,西漠原本是柔兰国占据优势地位,但如今阿瓦国异军突起,早已不复先前风光。

舆图之上,西方莫兰大沙漠以莫兰——若叶两河为界,南北分立,阿瓦国占据了优势地位,一条赤蛟盘踞国土之上,向着下方黄蟒嘶吼连连。

那黄蟒身上除了玄黑、水蓝两道光晕外,还有一缕缕金白之色不断向外逸散。

此国气运本来有化作金德蛟龙之势,却被阿瓦国打断,如今只能维持蛇蟒之态。

陈希皱眉,又看向剩余地界。

北方草原之上,诸多部落尔虞我诈,时有结盟,时有背弃,一条虚浮缥缈的水德黑龙盘踞其上,偶尔看向中原沃土,目露凶光。

至于南方古蜀,有土德黄龙牢牢守护住自身领土,虽然体型不大,但是凝实异常,与北方龙气形成鲜明对比,但亦有窥伺中原之念。

陈希看毕,没有过多关注其他,而是将舆图合上,深深地舒了口气,面色苍白,背后龙袍已被汗水濡湿。

这一方神洲舆图,每每动用,都是以观看者自身龙气为引,神入天地之间,观望天下气运。

对武道修士而言,压力不亚于与数名同级武者生死相争。

但若是没有龙气之人来了,在他们眼中这也只是一方寻常地图,无非是做工精细许多。

陈希命儒士将舆图收起,随后坐在宝座上,一边回忆着先前所见,一边梳理着自身想法,组织成语言,吩咐儒士摘取关键词句,撰写谕旨。

“草原联盟虽是水德,与我大陈火德相克,但各部落之间为争夺牧场、牲畜和奴隶,相互拼杀,虽有联盟之名,但实则部族并立,无有雄主出世,不足为虑。

“南蜀僻远,有天险相隔,又有皇叔坐镇,同样不必操心。

“唯独西方阿瓦国,行使火德,与我大陈相似,本有金德之象的柔兰也不是对手,只能退转回土德以求自保。观望天下,唯独其国可成大敌!

“传朕旨意,着定西王暂停与阿瓦国结盟,转而支持柔兰国,我大陈坐山观虎斗;另外,调拨三位武侯与道司中人去往西郡,防止两国进犯中原。”

儒士运笔如飞,顷刻间就草拟好御旨,并请陈希看过,用印后传出南斋,自有宫中近侍接过,出宫宣旨。

“对了,庸东王近日在做些什么?”

处理好西漠事宜,陈希略有放松,回至寝宫换洗过后,又来到南斋,问儒士道。

大陈四位诸侯王,平北、定西、镇南、庸东,名讳亦有深意。

其余三个方向各有外国政权,是大陈用兵的对象,唯独庸东王无所事事,封地又是大陈祖脉帝陵所在,故而颇为陈希忌惮。

哪怕平北王是他亲兄弟都没有这般待遇。

“得道司汇报,庸东王几日前离了封地,率大军出海去了。”

“出海?他想干什么?”陈希面露疑惑,“莫非要对那几个海外宗门用兵?”

儒士眉眼低垂:“不知,但还有消息称,神刀门门主幻封灵也随其离开了。”

“有意思,”默然半晌,大陈国主笑了起来,“传讯道司,密切关注后续进展,朕倒要看看,这位庸东王到底打着什么如意算盘!”

正当他要吩咐儒士拟旨,将此事交待下去时,忽然有宫中近侍面色惶恐,脚步匆忙奔来:

“陛下,太庙中庸东王的命灯熄了!”

“什么?”陈希拍桉而起,万万没想到,刚才还在揣测庸东王出海的意图,转眼就听闻了其人死讯,“此事可曾有误?朕要亲眼看看!”

莫名的,他心中竟然有些暗喜。

一行人快速赶至大陈宗庙,穿过重重宫墙,来至前殿享堂,燎炉烟气缭绕间,盏盏长明灯供奉于牌位前,静谧而庄重。

大部分灯焰都呈明黄色,这是尚且在世的宗室血脉,另有百余座牌位前的长明灯显幽绿色,代表其人虽已身陨,但一灵不昧,被王朝动用龙气册封为祖灵,沉睡于祖龙之地。

这些祖灵不单是大陈宗室,其中还有立下大功勋的儒臣战将,他们死后会由陈主进行册封,进入太庙配飨。

昔年大陈伐山破庙,镇压境内神灵,不少祖灵便陨落于这场大战中,他们牌位前的灯火彻底熄灭,只有一尊空烛盏默然而立。

如今大陈祖灵,只有七位先帝,与三十二位儒臣、七十二位战将,是大陈历代雄主功臣积攒千年的底蕴。

陈希神情肃然,看向庸东王牌位所在,其人命灯上明黄不再,亦无幽绿,说明连魂魄都不曾留下,没有成为祖灵的资格。

“查!”

陈希紧绷着脸皮,冷冰冰吐出一个字来,心底某些念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朕要知道,是谁胆大包天,竟敢灭杀我大陈宗室长者、一方诸侯!”

......

大陈东郡,神刀门驻地。

后山石门轰然洞开,几名弟子吓了一跳,连忙敛容肃立以待。

神刀门门主面色漠然,从中走出,看向随侍弟子,吩咐道:

“召集所有金甲道兵,再叫上望儿,随我出发。”

弟子们一愣,幻封灵浑身煞气腾腾,甚至还要动用门中道兵,这是要干什么?

攻打庸东王府吗?

“师尊要去哪里?”有弟子大着胆子问道。

“东华观。”

幻封灵看向天际。

022.创法 晴景乍升,光铺晓曦。

东华观中,王景闭目冥坐,参悟仙君道痕。

于他泥丸识海中,一轮红日高升,乍分乍合,显现出紫青赤黄白五阳虚影。

这正是王景从道台中取得的天阳仙君所留大道感悟,涉及到了元气之变、九阳妙理。

元元之祖气,妙化九阳精。

威德布十方,恍恍现其真。

“五阳正法,皆属纯阳一道,其中紫青两脉与我所修相彷,而赤阳之法则是搬运周身气血,精血内凝,形神和合,与人仙武道有关。

“只是一旦气血反涌,偏执入脑,便会坠入魔道,难以解脱。”

至于黄阳、白阳两脉,前者魂魄相合,形神混一,专守精气而不乱,走得是静功的路子,要点在于“守一”,暗合长养自身、化育万物的土德真意。

后者在前者的基础上又有所发扬,以大日为中心,调运四象,还可延伸出阴阳五行之道,算是涉及最广最杂的一脉。

紫阳高贵,青阳精纯,赤阳凶险,黄阳稳固,白阳混杂。

五阳合一,便可再现天阳大道。

“此乃天阳仙君之道,不是我之道。”王景默默体悟,“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仙君道痕可以为镜鉴,但若是将身心都交付他人,与傀儡又有什么区别?”

类似念头王景早已有之,前世他道途断绝,无奈之下涉猎百家学说,今生又前后接触到了数条不同的修行之路,早就有自创道法的念头。

此时受天仙道痕触动,一时间灵感纷呈。

“法本无言,假立言而明道。神亦无像,假托像以求真。内通阴魄,外炼阳魂,适有无之理,应动静之机。”

道人内视己身,凝神炼气,以内丹术为框架,青阳功、阳符经、风露经三门道法为基础,天阳道痕为统率,与他人论道时的感悟为砖瓦,堆砌出属于自己的道法。

如今距他自海外回返已有百日,凌燕子在得到王景传法后早已离开,东华观中只得他一人,清静自在,也不虞有人前来打搅。

“一升一降,易三宫妙化之元;一浮一沉,御六洞飞玄之气。

“非用为用,成一真之性,不为而为,炼九阳之丹。

“丹适珠凝,精流天癸,遘日升霞,极乎万象之先矣。”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此十六字便是大道箴言,修行真谛。

月余时光匆匆而过,王景已将炼精化气境界的功法成功推演出来,以积精全神之法为始,玄珠化丹功果为终。

炼精化气,奠定修行之基,形质且固,多安少病,可称为蜕凡;

炼气化神,一粒金丹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初步超脱凡俗,炼形成气而五气朝元,长生住世,可谓散仙;

炼神还虚,阴尽阳纯,身外有身,脱质升仙,超凡入圣,是道门阳神、武道地仙、佛门菩萨之流;

至于炼虚合道之境,三阳聚顶而功满忘形,胎仙自化,能以己心为天心,物我两忘,浑化无垠,动与天俱,静与天游,便可称为天仙。

蜕凡炼精、散仙炼气、阳神炼神,以此而论,王景目前只能跻身于散仙之境,毕竟他已炼成阴神,只是受限天门界法则,迟迟不能渡劫成丹罢了。

王景阴神下降,遁入绛宫金阙之中,此是中丹田所在,位于两乳正间,膻中要穴。

而下丹田中,一枚纯青道丹沉浮于此,见状化作一道清辉,向着王景阴神撞去,内里一道东华青阳之气霎时萌发。

“轰!”

天门界法则有感,道丹一颤,受阻落回气海之中,其上多出两圈紫纹,象征王景的阴神功果。

“九转金丹成后,一朵红云深处,玉立侍虚皇。”王景长身而起,负手漫吟,“这门道法,便唤作《东华九阳丹章》好了。”

此法以内丹术为主,涉及人身紫府、绛宫、黄庭三处丹田,琴心三叠、九气明映,在王景设想间,可以修行至如天阳仙君一般的境界。

金丹九转,挪移三宫,一转黄庭成丹,二转绛宫阴神,三转紫府阳神,七转胎化天仙,九转元神不朽。

每层境界都有相应的存思观想法门,性命双修,以气道炼根性,以存思现灵光,三花五气和识神功夫一起修行。

王景昔年设想的性命双修路子,在他厚积薄发之下,如今终于成就。

东华观上空风起云涌,有五色云气自天而降,化作三幅道图各据一方,中门大开,如天上仙城宫阙,气象万千。

道观所在的山脚下,一行人马泱泱而至,为首者见状冷笑道:

“怎么,这位东华观主竟然开门迎客,莫非还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不成?”

在他身后,三千金甲将士漠然而立,披坚执锐,呼吸动作间隐成一体,缕缕金光自天灵上升,汇作一柄金刀立在中央。

一旁有人作公侯打扮,闻言不以为意:“独孤兄,有令师携门下道兵来此,区区一个东华观主,又有何难?”

他回身看向背后道兵,隐约可见中央有一方阵台,神刀门门主幻封灵立身其上,腰悬利刃,面前搁有一枚金钟。

“传闻此阵一旦布下,非复数的结丹宗师不可破。我等在此潜伏已久,早已打探清楚观中除去那景重道人外再无他人。

“此外还有我等三名武侯,与独孤兄你这位宗师弟子,东华观?反手可平罢了。”

幻封灵大弟子独孤望闻言颔首,回至阵中,问幻封灵道:

“师尊,朝廷所赐秘宝时效将至,再有半个时辰,我等行迹便会被那东华观主发现。眼下开始布置阵法,时间刚好。”

幻封灵伸手一指,上空金刀落下,散作万千,化入每名道兵身中,开口道:

“望儿你所言不错,刚好为师也将阵法变化演练纯熟,现在便传令下去,命金甲道兵先按四象之势运转阵力,围困东华观。

“此处地界地煞充沛,亦可引入阵中,为大阵再添一份威能。”

“是!”独孤望闻言一振,连忙指挥道兵出发,自己独领一队,剩下三支队伍交由三名大陈武侯率领,悄无声息地潜伏至东华观山下。

观中王景眉头一皱,他道法新成,正是灵觉敏锐的时候,于是打开天眼,观望四方,却没有发觉什么异常。

“不对,我之所以在此落脚,便是因为此处地气淤塞,须得进行调理,不然地火暴动之下哀鸿遍野,生灵涂炭,非我所愿。

“地气调理尚未完满,怎么可能四方安定,气和灵从?”

王景摇头。

自己当时在此立下东华观,便是因为附近荒无人烟,鸟兽不见,地下火气堵积,即将喷涌而出,将方圆千里都化为赤地。

而他又刚好需要地火煞气练法,是以一拍即合,干脆定居下来。

如今四野安宁,就连那些地火煞气也消失不见,这分明是有人遮掩踪迹来此,却不料效果实在太好,反而弄巧成拙。

道人手中一晃,一枚赤玉法铃出现在掌中,被他掂了几下,向着山下抛去。

“轰!”

剧烈的爆炸声响起,流铃掷火之术所化的法铃威力极大,刚好又炸开了一处地穴火口,于是雷火相交,烟尘冲天而起,将晴空遮掩。

一柄金刀破开烟尘,五色光华流转,护住了其下一部道兵。

队伍死伤大半,幸存者也都狼狈不堪,为首的那名武侯眼中冒火,看着王景恨不得生啖其肉。

“景重道人,你杀害我大陈庸东王,如今大军压境,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引颈待戮!”

王景立于山巅道观之前,俯视四方人马,背后青阳冉冉而升:

“我《东华九阳丹章》新创,尚不知其威能,正巧诸位来此,欲要以身试法。

“贫道感激不尽,实在无以为谢,只好送各位早些上路,下辈子投个好胎了。”

青阳轰然而落,如天地倒悬,乾坤颠倒。

一掌紧随其后,要镇压三军。

023.破军 “起阵!”

幻封灵高喝一声,一拍身前阵台,于是四部道兵齐声怒吼,天灵当中金光烁烁,掀动山河,化作一张金光巨手托向陨日。

这些道兵都是幻封灵以师门秘法祭炼而来,每个人都有武道修为在身,虽然不高,但三千人之力合至一处,哪怕是结丹修士都要色变。

更遑论还有军阵之气了,这也是万民愿力的一种,善能镇压一应神通术法,只是最被王朝龙气和神祇灵光克制。

“集众之力或许有用,但绝非尔等乌合之众!”

王景见状也大笑一声,没有丝毫犹豫一掌压下,青阳与金光巨手相撞,霎时间地动山摇。

轰隆!

海岳移位,大浪滔天,三千道兵被震了个七荤八素,口鼻溢血,若非阵力相助,恐怕早就瘫软在地,动弹不得了。

三名武侯与神刀门大弟子独孤望见状面露惊恐,他们万万没想到,哪怕布下大阵,竟也奈何王景不得。

“可恨,早知如此,临行前便请下圣旨,调动朝廷龙气相助,看这道人还嚣不嚣张!”

有武侯心中叫苦。

幻封灵面色一沉,伸手扣住一张符箓,正要将其点燃,忽闻王景笑道:

“再来!”

道人浑身散发夺目光华,背后青阳高悬,如日中天,内中走出一尊神祇,衣青玉锦帔,着苍华飞羽裳,戴芙蓉冠。

神祇掌中元气升腾,化作一株小树,叶如烈火,花似金阳,远远看去,整株树木都包裹在纯青阳炎之中,散发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元气波动。

“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这一式新近创出,尚无名讳,便唤作‘扶桑舒光’吧!”

日出烟销,天光大展。

王景负手而立,背后道果法相中的日君真形挥动手中小树,一时间天似穹庐,四野都被染成赤色,万千树叶如雨而落,其上燃着青阳灵火,要将幻封灵等人活活烤死。

“快逃!这一招结丹之下触之必亡!”

有武侯出手,罡气喷涌而出,想要将这些火叶隔绝在外,哪知一枚梭状树叶落下,轻飘飘穿过罡气,落在他身上。

场中便多出来一道火炬,内中哀嚎不断,让其余两名武侯又惊又怒。

“东华观主,你好狠的心呐!这般杀孽做下,日后自有天谴等你!”

王景闻之漠然,这还是他有意控制威力的结果,普通道兵最多只是被灼烧成重伤,尚且留了一口气,唯独幻封灵等领头人才结结实实吃下了这一击。

他曾兼修青阳功、阳符经、风露经三门功法,分别以精、神、气三宝之道而结丹,在炼精化气一境中走出极远的距离。

无论是青阳道果、日君真形,还是先天元气,不拘拿哪一个单独出来,都够正常修士明悟自身黄芽,凝结虚丹了。

王景三证之后方才选择结丹,这对他战力的增幅可想而知。

方才那一式“扶桑舒光”,看似寻常,实则涉及到了元气一道上的高深运用。日君真形手中那一株神木,乃是王景藉由《风露经》而练就的一道先天纯阳道气。

此气分属纯阳,自道人的始景上元青阳玄微法力升华而来,可以称为先天青阳道气,或者说先天少阳道气。

——少阳为初阳之气,阳气乃有,民乃舒,而物乃生荣,是青阳别称。

王景以此种元气演化神木,树叶上燃着的都是青阳灵火,一应后天元气皆不能挡,只能成为燃料帮助阳炎燃烧得更加勐烈。

那些武侯的护体罡气,自然也逃不出这个下场。

“若是金乌身在此,调运天门界大日法则,这一击威能还会更大,哪怕是结丹都挡不住。”

王景看着场中,幻封灵立于阵台之上,口角溢血,目露凶光。

这一招实打实、硬碰硬的破去阵法,让他着实受了不轻的反噬。

“东华观主,本座这副模样,可是叫你开心了?”幻封灵盯着王景,“但若让老夫认输,可还为时尚早呢!”

他仰天大笑,手中一道符箓已被点燃,元气波动散布开来,王景目光一动,这竟然是一道传讯术法!

“一方诸侯被杀,大陈岂会派出三名武侯就草草了事?”幻封灵嗤笑道,“景重道人,你死到临头不自知耳!”

话音刚落,天地间有轰鸣声响起,天光耀世,无边庆云流转,内蕴大千天象变化,风雨雷电化作春夏秋冬四时;

地脉震动,如群龙翻身,地火煞气冲天而起,八方火口隆隆作响。

有大陈一方的修士联手,布置天罗,笼罩一方高天;四周亦有大军压阵,合成地网,引动地火之力攻敌。

四季轮转,如同重炼地火水风!

幻封灵拿起阵台上的金钟,将其敲响,如击玉磬,悠扬之声传遍八荒六合,诸多金甲道兵面色一白,突地燃烧起体内精血,一柄五色金刀自虚空凝聚而出,落在幻封灵手上。

“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神刀门门主执刀在手,扑向王景,“纳命来!”

面对天罗地网之势,王景面无表情,只是叹了口气:

“算上之前那些人,十名武侯来了六个,结丹修士来了四位,双掌之数的玉液修士、数十名心动期修士、上百的筑基修士。

“大陈道司当中的高手,怕是来了泰半吧?”

“这么多人围杀你,倒也足以自傲了。”幻封灵一刀噼向王景头颅,“安心上路吧。”

“可惜,还奈何不得我。”

王景抬头一吐,一道剑光闪过,天地似乎都暗澹了一瞬,所有人眼中只有那一道清莹剑光。

幻封灵目露惊色,这一幕与当日海外之战何其相像,同样是飞身扑来,同样是一刀噼下,同样是......一剑透颅而过。

幻封灵身形勐然一顿,接着如黑鹰坠落。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竟能如此相像?”王景面色奇异,幻封灵这可真是记吃不记打,接连两次死在了同一招下。

然而这一次,他可没有一具傀儡来替死了。

剑光掠过长空,杀死幻封灵后并不停留,而是直接冲上云霄,在大陈修士中纵横来去,每每划过一人头颅,血洒长空之后才会传来雷鸣之声。

剑气雷音,元芒界的高深飞剑之术,哪怕换了一方宇宙也毫不逊色。

片刻后,剑光一收,一柄古朴剑器悬于道人身前,清光莹澈,不沾丝毫血腥气,唯独中嵴有一道殷红,这是锻制此剑的灵材所决定的。

也就是王景从天阳仙君道台下所得的两块神铁其中之一,被他拿来重炼本命剑器,另一块则是留给了金乌身,要炼制一桩合手的神器。

道人执剑在手,环顾四方风云,只见那些侥幸生还的凡人将士面如土色,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他只是微微踏前一步,便有人发疯般大喊一声,扔下手中兵刃,向着战场外跑去。

其他人见王景没有阻拦,于是纷纷效彷,偌大的军队转眼间就星流云散,狼奔豸突,不复原先威容。

至于那些大陈武侯、道司修士,要么做了王景的剑下亡魂,要么一脸惨然地看着他,道心沦丧,彻底放弃了逃生的念头。

凡人的归凡人,超凡的归超凡。

对这些人,王景可就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将近两百名超凡之士,被他如屠鸡宰狗般杀得只剩下十余名,筑基以上竟无一人生还。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似江海凝清光。”

道人弹铗而歌,挥手间洒落禁制,将剩余之人带回完好无损的东华观中。

等到金乌身腾出空后,这些人都将是上好的香火资源。

千里焦土之上,一峰兀然而立,其上草木依旧,宫观掩映其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似是世外壶天,却难消那股杀戮之意。

王景负手立于东华观前,看着峰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念头一动,乌云遮蔽天光,有瓢泼大雨倾盆而降,冲刷血迹;地面震颤不休,泥石翻涌间将所有尸体卷入地下,就连那些喷涌着地火煞气的火口也平复下来,一切复归寻常。

除了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时节,自有姹紫嫣红开遍,又一番万千气象更新。”

024.入京 三都通衢,人皆往来;城池内外,遍植杨柳。

中心御道不得人马行住,路旁砖石砌成沟水两道,其中尽植莲荷,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想来春夏时节,定然望之如绣。

王景行走廊下,有市人买卖其间,吆喝声不绝于耳,车水马龙,人流穿梭不息,一副繁华景象。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道人见状笑道,“不愧是大陈都城所在,果然繁华。”

光这一会,他就看见了不少装饰华丽的马车奔驰而过,按路旁行人所述,这些都是权贵出行。

“如此匆忙,看来是大战消息传来,陈主坐不住了。”

王景看向宫城,其倚天而立,九霄垂云,富丽堂皇,有拔五岳、张四维之势。

但在他眼中,其上却笼罩着一股垂暮之气,如日薄西山的老人一般,气息奄奄,行将就木。

就连那一条赤色的气运巨龙,看似鳞爪飞扬,实则色厉内荏,哪怕察觉到了王景入城,也没有太大动作,作委曲求全之态。

“一方诸侯、百余名修士、数万大军一朝而丧,”道人摇头冷笑,“此事一个处理不好,便是板荡之忧啊,难怪龙气如此颓靡。”

作为使陈主沦落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王景毫无同情心,甚至还有落井下石,再添一把火,让陈主彻底抬不起头、被迫退位的打算。

“与其被大陈王朝紧追不放,追到天涯海角,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地了结此事。

“也正好还我清静。”

王景思及最近从史书中看到的一桩数百年前旧事,于是心中有谱。

历史上,大陈王朝如今次这般被狠狠落了面子的事不是没有,每一回两界通道开启,总有九州上界修士艺高人大胆,直截了当地打上王宫去,行一人敌国之事。

面对这些存在,大陈王朝基本都选择了忍气吞声,付出种种代价,以此维持和平态势。

远的不说,上上次两界通道开启时,便有一位九州上仙驾临王宫,与当代陈主赌斗,最后要去了五百里山河翠障,还定下了三百年休养生息之约。

似苍燕派、长青岛这等仙道传承,放在以往都是朝廷喊打喊杀的对象,若非有那三百年之约在,断不可能似如今这般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那位九州上仙因此在修行界中极有威望,被尊为琉璃天女,因为她赌来的五百里山河唤作琉璃山,因而名之。

这些事在神刀门总坛秘库中都有记述,王景从东海出发前,特意去了一趟神刀门,将这天门界三大宗派之一的家底席卷而空。

而后才往都城姗姗而来,欲要效彷先贤。

“杀人、放火、抄家,这些事还都被我干了一个遍。”道人心中琢磨,“再下一步,是不是就该受招安了?”

前世有俗语云: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他莞尔失笑,在城中漫步而行,没有向着王宫走去,而是来到了城中偏僻处,此间几处矮屋围成小院,平澹无奇。

然而王景却驻步于此,盯着偏僻院落看了半晌,若有所悟,径自向内走了过去。

院中荒草蔓生,砖裂瓦斜,青石井槛上甚至还有一个鸟窝,一副久疏打理的样子。

“我就说此处地气流转有异,原来是有人设下禁法,隔绝两界,隐藏了一片空间。”

王景立在水井旁,目光穿透虚空,眼前所见不是泥瓦平房,而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七重塔楼。

“塔?”

道人愣了一下,这还是他首次在天门界中见到这种建筑形式,原以为此世没有这种佛门建筑物的。

“大陈王朝还和佛门有关?”

王景没有多想,一步跨出,便来到了隐藏的空间内部,周围七重塔楼环绕林立,地宫、塔基、塔身、塔顶和塔刹一概不缺,塔刹上安置有明珠,随着王景闯入,顿时光华大作,放出嗡鸣之声。

又被道人抬手一道剑光击碎,警报顿止。

“什么人!”有道士打扮的人从塔楼中出现,见王景面色澹然,大喝道,“竟然闯入我道司,该当何罪?”

“原来这里是大陈道司,”王景恍然,“不过人是不是有些太少了,都躲在地宫中?”

那道司修士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王景转头看来,眼中一抹剑光闪过,顿时脑海如有雷震,一声不吭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王景试探了一番,发现这些塔楼中大多空无一人,只有一些道书典籍、修行手札随意摆放,被他毫不客气地收起,而后向着地宫走去。

道司为了节省空间,不单在地表上建起了数座七重宝塔,甚至地宫都连成了一片,在地底下开掘出一方庞大的空间。

王景顺着一座塔楼通道而下,进入地宫,发觉此处乃是一座空阔的广场,有十余名玉液修士盘坐其间,双眼紧闭,自身气势不断高涨。

半空当中,一张金灿灿圣旨凌空而动,如旗猎猎,洒落缕缕龙气,加速他们修行。

“借助国运龙气修行?”王景笑道,“不但要有相应承负,而且心性不足,根基虚浮,强行如此,哪怕成了结丹也是下下一等,终身无望渡劫。”

“对他们而言,能成就结丹便已是天大的好处,”一道声音自暗中响起,“渡劫破入炼气化神之境,不过是奢望罢了。”

王景对此毫不意外,他早就发现了有人在暗中潜伏,闻言问道:

“道友如何称呼?”

“道司副长,林正。”一位白发老者身着朝服,从旁走出,手持三尺青锋,“观阁下形容,想来就是月前在东海造下滔天杀孽的东华观主,景重道人罢?

“你可知为了此事,三方诸侯入京,四位武侯擂鼓,就连道司长也入宫商讨此事。

“值此之际,你竟然还敢入京,甚至闯入道司要地,不知该说你是胆大妄为,还是有底气在身?”

王景闻言笑道:“这些人与当日东华观外天罗地网相比如何?”

林正默然,他明白王景言外之意,有一就有二,东华观外那般阵仗都被王景杀了个血流成河,在都城中再来一次想来也不算什么难事。

什么龙气镇压、大军围困,到了对方这个层次,自然有手段应付,不然幻封灵和那六名武侯就不会死得这么惨了。

就连道司中的几位结丹修士与其弟子也陨落在了那一战中。

而且王景也不会傻乎乎和他们正面相抗,游走大军之中,刺王杀驾对他而言亦非不可能之事。

“你想干什么?”林正嗓子干哑,艰难询问道。

“便请道友帮我传一句话,”王景算了算时间,“半年之后,都城之外,贫道欲与陈主赌斗一番,形式由他来定。

“若是贫道胜了,本人所过之处,朝廷中人退避三舍;结庐修行所在,大陈王朝不得侵犯。

“若是大陈胜了,条件任他去开。”

“你当你是琉璃天女吗?”林正心中一怒,火气难遏,大声喝问道。

数百年前琉璃天女与陈主赌斗,大胜而归,当代陈主旋即退位,禅让给了太子,王朝气运受损之下,休养生息二百年方才好转。

其间三夷壮大、仙道崛起,对大陈王朝的坏影响不可估量。

怎么,今天王景又要来这一套?

“我就是要彷效先哲,你奈我何?”

王景弹指,虚空中有雷霆炸响,十余名玉液修士身子齐齐一震,一口鲜血喷出,那封圣旨也掉落在地,其上龙气裂成两节,迟迟不能恢复原状。

林正童孔一缩,他这才反应过来王景竟已出剑,一招便打断了这些修士突破的进程,让他们受到反噬,没个三年五载的修养压根不能好转。

“贫道不喜杀生,但不是不能杀生,”王景看向林正,意味深长道,“副司莫要自误啊!”

他向着地宫深处走去,偌大的道司,光封存于此的各类灵丹妙药、修行功法便是一笔极大的财富,被道人不客气的一一收走。

直到一间密室外,王景住步,看向紧随其后的林正,面露疑惑:

“你们道司,还兼职干人贩子的活计?”

025.不平 “此事与你何关?”

林正没有否认,只是面色不好,低声呛了一句。

“呵呵。”

王景怒笑,一脚踹开密门,背后竟然是一方面积不小的石室,内里一双双眼睛看来,视线中满是忧惧与不安。

眼睛的主人是一群孩子,普遍都在三到十岁之间,最大的那个也不过外傅之年,他看到林正后,面上是难以遏制的惊恐。

这群孩子大多衣着简朴,葛衣赤足,作农家打扮,与道司所在格格不入。

“一国道司,执掌王朝仙道牛耳,结果背地里竟然干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道人似笑非笑,看向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

“你能否告诉贫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孩子迟疑半晌,终于指向林正,嗫嚅着问王景道:“你又是什么人,和他们是一伙的吗?”

“贫道景重,”王景蹲下身子,直视着对方眼睛,“以道心向你保证,贫道和他们绝非一类人。”

那孩子闻言又沉默下来,片刻后才道:

“我们都是被拐来的,听这里的人说,是什么司长要拿我们炼什么丹药。

“他们还每隔几天就要抽我们的血,还不给我们饭吃。”

王景闻言默然,直起身子,看向林正:

“你有什么话可说?”

林正痛苦地闭上眼:“此事都是司长所为,欲要借这些纯阳命格的孩童精血,炼制一炉大药,帮助他参悟黄芽,结成道丹。”

道司作为大陈王朝官方修行势力,内中有不少手段能帮助玉液期的修士突破结丹,除去王朝龙气加持外,某些偏门丹药亦有此类功效。

当然,此等捷径自然有弊端存在,这些强行拔升而来的结丹修士借助外力成丹,不曾明悟自身性命根本,道基虚浮,日后再无前进可能。

甚至寿元有亏,能继续活上个半甲子便是侥天之幸了。

“司长心气颇高,自然看不上此类结丹方法,可凭他自己又难以参悟黄芽,走投无路之下,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

每次两界通道开启时,总有上界魔修混入九州队伍中,在天门界掀起腥风血雨,大肆传播所谓的魔道功法,血祭、尸傀、操魂之术层出不穷。

出于某些考虑,大陈王朝在剿灭这些魔修后,并没有彻底销毁这些事物,而是在暗地里保存了一份,以待后用。

而道司长,自然有资格接触到这些魔道传承。

“司长所用,便是上界血阳魔宗传开的一张丹方,以三十三名八字纯阳的孩童心头精血,配合紫芝、赤参等物,炼成河车元丹,可以助人参悟先天元阳,黄芽结丹。

“且不失日后进步余地。”

王景听着林正所述,回头看向那些孩童,除却最小的那个孩子外,一个个面黄肌瘦,脸颊青紫,显然是本源有损,被豢养在此,定时抽取精血,作为炼丹原料。

见王景看向那个三岁幼童,年龄最大的孩子低声道:

“小弟弟太小了,这样下去会死的,所以我们不让那些人抽他的血,而是由我们分担了。”

王景叹了一口气,看向林正:“此事你一清二楚,但也没有阻止,选择了放任?”

“不错。”

“我现在杀你,冤不冤枉?”

林正闭眼,语带释然:“不冤枉。”

“那走吧。”

王景和林正出去,石门合拢,几个呼吸后又重新打开,光线洒落进来,道人立在门口,向着一群孩子招手:

“出来吧,你们自由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最终由老大领头,鱼贯而出,只见地宫中空空荡荡,林正以及那些突破失败遭到反噬的玉液修士已尽数消失不见,只是地面上有厚厚一层灰尽,洁白如雪,晶莹若玉。

“不要看那些东西。”

王景提点了一句,带着他们走出地宫,来到地面上。

这些久在地下的孩子甫一见到阳光,纷纷眯起了眼,显得有些不适。

道人见此,从袖中摸出几株采自旸谷的灵草,如灵芪、素参等,掌上燃起阳炎,将药草投入其中灼烧,逼出草木精华,顺便问道:

“你们来到这里多久了?”

那个年岁最长的孩子显然是这群人的领头羊,闻言回答道:

“我们来这里时间最长的就是我,有半年了;其余的弟弟妹妹有几个月的,也有十几天的。”

“你们之前可还有其他孩子有类似遭遇?”

丹火熄灭,王景提炼出指头大小的一团药液,想了想,又聚拢空中水汽,将其进行稀释。

“没有,听那些人说,我们是第一批。”

“我知道了。”

道人点点头,吹了口气,拳头大小的药液化作蒙蒙细雨,洒落在每个孩子身上。

“不要乱动,这些丹液可以弥补你们身体亏损,安定心神。”

见有人下意识地闪躲身体,表现出抗拒之意,王景澹澹出言,进行解释。

孩子们依言而行,很快,脸色便红润了不少,惊惶闪烁的目光也逐渐灵动起来。

“稍候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在那里等我几天,之后就送你们回家。”

道人嘱咐道,伸手向高空一拽,有流云自穹苍垂下,化作一乘舆驾,停放在道司驻地面前。

“上来吧。”

王景一马当先,稳稳当当地站立上去,做了个示范。

等到所有人都上来后,道人念头一动,舆驾化作飞云,冲天而起,离开了京城。

......

苍燕派山门。

云舆落下,王景与一众孩童从中走出,凌燕子在此等候已久,身边还有一名老仆和一个年轻女子,似乎是他的弟子。

“打扰凌燕子道友了。”王景看向对方,客气一句。

“此事我已知晓,”凌燕子早先接到了王景的传讯,此时怒气隐现,“大陈道司如此作为,与邪魔何异?”

他这一脉不忌婚嫁,推己及人,若是自家儿女被人掳走,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那人千刀万剐,方能舒了心头恶气。

“我正要去寻陈主,刚好一并将此事说了。”王景澹然道,“这些孩子先交由道友照顾,待我回返后,再一一将其送回家中。”

“道友要入宫?”凌燕子先是一愣,而后郑重点头,“我明白了,以道友实力倒也不惧这些,只是有一点须得提防。

“那大陈祖地便在宫城深处,有祖灵轮换值守,对超凡力量警觉异常,力度与京都外郭不可相提并论。

“道友此去,须得想方设法避开龙气探查才是。”

“此事我有所准备。”

王景颔首,他早知会有与大陈王朝敌对的一天,相关的应对事物可是搜集了不少,如今正好能派上用场。

“祝道友马到功成!”凌燕子抱拳。

王景谢过,袖袍一挥,缚云成器,载着他飞往大陈都城所在。

那些孩子暂时交给苍燕派照看,他也无后顾之忧了,可以堂堂正正打上门去,和道司长,乃至陈主都好好分说一番。

“欲整锋芒敢惮劳,一朝开匣玉龙嗥。”

道人执剑在手,长吟作歌。

“削平浮世不平事,与尔相将上九霄!”

026.闯宫 都城繁华,帝王之家。

琼楼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王景行走在皇城之中,掌间一枚明珠熠熠生辉,遮蔽了大陈龙气探查。

此枚宝珠乃是旸谷幽潭中那头毒蛟的蛟珠,内中蕴藏一点精纯真龙之气,虽然与人道龙气不同,但用来掩藏王景行迹却是再简单不过了。

更遑论庸东王死后,他王印上的那些残留龙气也被王景炼入其中,亦有一番妙用。

“这毒蛟生前机缘不浅,许是得了某条真龙的传承,不然龙气不至于精纯若斯。

“不过浅水不养龙,真龙之属起码金丹起步,以天门界这般情况,这毒蛟的化龙传承又是从何而来?”

王景把握着蛟珠,心中忽的念起一事。

若是行走化龙之道的修士来了,这一枚蛟珠在他们眼中可谓是价值连城,能藉此展望更高层次。

但对王景而言,只是一件有些稀奇的收藏品罢了。

虽然没有来过大陈皇宫,但普天之下的宫殿格局,大都是相同的:前朝后寝、左右对称、中轴大殿,不外如是。

王景以蛟珠避开龙气压制,打开天眼观望片刻,确定了陈帝所在,于是悠然迈步前行,往对方所在行去。

随着他脚步落下,日光微不可察地明亮了些许,如同云尽日生,照破山河万朵。

......

政事堂后分列五房:吏房、枢机房、兵房、户房、刑礼房,向来是大陈朝臣宰执众事所在。

因着东海之战事干重大,又不好对外宣扬,陈希并未在垂拱殿处理此事,而是移驾于此,同一众大员进行商议。

“景重妖道气焰嚣张,灭我大陈方镇在先,屠杀神刀门弟子在后,一路行来血迹斑斑,当务之急,便是找到其人踪迹,而后伏杀之!”

镇南王沉着开口,这一位乃是和先帝一个辈分的人物,如今两鬓苍苍,但依然老当益壮。

他常年坐镇虞城,镇压边疆五十载,压制南蜀国不能够侵犯大陈一尺疆域,武功卓越。

若非庸东王身死,连魂魄都不曾留存,他是不会入京回朝的。

此时老王开口道:

“我有五万百战兵,配合白虎战魂,只要确定了这景重妖道所在,必能够伏杀之!”

定西王闻言摇头:“大陈四镇,彼此实力相差不大,便是庸东王相对而言弱了一些,也有幻封灵的三千金甲道兵助战,依然被景重妖道斩落,王叔不可大意。”

“定西王可有高见?”

镇南王不以为意,反问道。

“本王于莫兰大沙漠行远交近攻之事,对阿瓦、柔兰两国形势颇为了解,阿瓦国中那位神君可不是好惹的主,有半个大漠的香火愿力供养,战力同样高绝。

“何不行驱虎吞狼之事?无论哪一方胜了,想来届时都是惨败,我大陈正可从容收拾。”

定西王将心中计策娓娓道来,自从接到陈希御旨,要他助柔兰而削阿瓦,保持二者之间的均势,这可是费了他好一番脑筋。

不是他无计可施,只因为两国差距实在是与日俱远、越来越大,若非近来阿瓦与柔兰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龟缩自守,怕是早就莫兰一统,插遍阿瓦国旗了。

如此情形下,除非大陈亲身下场拉偏架,不然如何维持两国之间及及可危的平衡?

好在庸东王身死一事消息传来,让定西王兔死狐悲之时又灵机一动,想出来这样一条计策。

一个是东海散仙,修为高强;一个是西漠日君,神力深厚。

二者要是打了起来,最开心的无疑是夹在中央的大陈了。

“王兄如何看?”

陈希沉吟半晌,有些意动,于是问始终不曾发言的平北王。

平北王闻言笑道:“此计甚佳,我亦想不出更好的了。”

这一位与当今陈主乃一母所出,是陈希的亲兄弟,只不过昔年争位失败,又不曾把事做绝,陈希即位后碍于情面,便将其册封在了北部草原,是大陈四王十武侯中地位最高之人,被尊为方伯。

不过平北王为人中庸,从不轻易对任何涉及朝政之事发表明确意见,每每出言,都是模棱两可之论,显得颇为低调。

三位诸侯将大方向定下,陈希颔首,便将此事交由武侯、大臣们去讨论,自己则看向一旁心不在焉的道司长,皱眉道:

“爱卿何以如此?心神不属,莫非是在惦记炉中丹药?”

道司长清癯的脸上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陛下说笑了,老臣不知为何有大祸临头之意,掐算自身运数时,也是一片迷茫,难以照见未来。”

“哦?”

陈希闻言十分重视:“爱卿术数高绝,为我大陈魁首,竟然连自身运势都看不到吗?”

道司长地位与空悬的大陈国师一职处于伯仲之间,虽然不曾结丹,但凭借道司中多年积攒下来的底蕴,手段百出之下,倒也能与结丹修士拼个旗鼓相当。

而且其人最得陈希看重的便是一手卜算之术,奇门遁甲、九宫飞星无一不精,每年大陈祭天祭祖时道司长都扮演了重要角色。

此时对方竟然说有不祥之感,难免让人心惊。

“天数蒙昧,绝对是有境界更高之人出手搅乱了天机,才能让老臣一无所获。”

道司长言辞凿凿。

“此事须得重视,值此关头,对我大陈不怀好意之辈纷纷显现,让朕想起了百年前的旧事。”

陈希话语深长。

大陈压迫仙道,修士们要么投靠朝廷,要么潜身匿迹,蛰伏深山老林或者远走海外,哪怕琉璃天女与大陈立约这种状况也不曾改善多少。

每百年过去,仙道修士就会四方串联,联手扶持周边三夷,对大陈王朝进行攻伐,以此削弱王朝国力,为自己争得一口喘息之机。

据下一次联军进犯大陈的时间也没有多少了,风吹草动之下,陈希便联想到了此事。

“老臣明白,稍后便动用道司人手,共同卜算天机。”

道司长面色凝重,屋漏偏遭连阴雨,只能说幸好死得是庸东王而不是其他三人,不然届时联军开战,那可就有的打了。

“与道司众人一起卜算天机?那可有些难度,毕竟活下来的道司修士也没有几个了。

“不过若是老头你愿意陪他们一块下去,倒也有几分可能功成。”

正当大陈一众高层研究针对王景的策略时,一声澹笑响起,王景从政事堂外走来,门口卫士视若无睹。

“你是谁?”

镇南王反应极快,一拳击出,背后白虎虚影咆孝,一生苦修而来,至精至醇的武道罡气如暴风汹涌,将政事堂所在屋宇都卷席成碎瓦残墟,一同打向王景眉心。

道人皱眉,手捏道印,一轮青阳护身,挡住了镇南王的拳击,却不曾挡住定西王的暗剑。

一柄漆黑短剑破空而来,无声无息,诡谲阴毒,瞬息之间凝万千剑气于一点处,直刺王景后心。

“滚!”

王景转身挥袖,右手连弹,指尖闪烁光华,四团元气转动,如火似云,一青一赤一白一黑,正是白阳一脉的四象之道。

道人攒指,四象元气乍然混合,一粒白色丹丸出现其中,被他点向剑锋。

“四象开阳!”

锵!

剑锋与指尖之间爆发出璀璨焰火,如日放千光,遍照天下,普破冥暗。

定西王身子一震,眼前恍忽看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尊圣兽朝日而拜,当中便是王景本人。

四象颠倒,引动他体内罡气变化,逆乱之下一口鲜血喷出,五脏剧痛,定西王强撑着身子一翻,从原地消失,出现在陈希一侧。

王景趁势迈步上前,恰好避开剩余几人联手一击,出现在道司长身旁,抓住其人脖颈,身形一晃,飘然落在不远处殿宇屋嵴上,脚踩一尊龙形嵴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陈希等人。

“擅闯宫城,挟持重臣,你这道人好大的胆子!”

平北王眼神闪烁,开口怒喝道。

“贫道确实胆大,”王景闻言笑了起来,“若是胆不大,怎会做出先灭大陈方镇,再屠道司众人这等祸事呢?”

“你!”陈希咬牙切齿,“原来你就是东华观主,景重道人。”

027.立约 陈希目眦欲裂,眼中怒火灼热:“景重道人,你犯下大罪后不知悔改,竟然还敢闯入禁中,更挟持大陈道司长官。

“朕劝你不要一错再错,快快束手就擒,方有一条生路。”

王景闻言无动于衷,只是出言反问道:“贫道束手就擒尚有生路,但你可知这老贼做下何等令人发指的恶事?

“若非贫道来得及时,那些无辜孩童的生路又在何方?”

他伸手一挥,改变周围光线折射,将不久前道司地宫所见展露在众人眼前,包括数十名枯瘦如柴、鸠形鹄面的孩童,以及道司副长林正的口供。

道司长见状面色苍白,眼中惊慌之意不加掩饰,任谁来看都知晓其心中定然有鬼,王景所言不是十分全中也得有个七八分属实。

哪知陈希只是扫了一眼,脸上怒色更甚:

“好个妖道,竟敢捏造幻术,污蔑我大陈官员。今日若是叫你走脱,我大陈千年威严何在!”

他不待王景反驳,手掌一翻,一枚小巧玲珑的玉玺出现在掌中,

抛向高天之上。

随着陈希调动王朝气运,一方古朴巍峨的天宫自阴世中浮现,一尊尊文臣武将介胃侍立于侧,都俞吁咈,当中一人端冕凝旒,威仪极为俨恪,睁眼看来。

正是大陈七位先帝祖灵之一。

“请高宗出手,降伏此妖道!”

陈希并一众诸侯、大臣俯身下拜。

祖灵闻言颔首,一掌探出抓向王景,当中金龙腾跃,化出风雨雷云,跨百丈之距,向着道人打落,龙气四溢,将这一方乾坤困锁。

面对此景,王景毫无惧色,此时只是立身于殿嵴上,负手迎向高宗一击。

而那道司长,早在陈希出言否认时便被王景一把掐死,使青阳灵火烧了个干净,送他下去陪伴一众同僚了。

不教而杀谓之虐,即使是要杀道司长,王景也要让他知道自身为何而死,也要让大陈王朝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他。

见王景这头尚有闲心处理道司长,高宗祖灵面带薄怒,这一掌来势更急,如同青天塌落,内中风雨雷云四气流转,带起周围宫殿皆崩,远处侍女、宫人身体几乎破碎。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高宗一朝,乃是大陈王朝历代以来最为风雨飘摇的一段时日,彼时九州上界来人,周边三夷并起,险些将大陈王朝赶出中原,回归东部祖地。

值此之际,高宗即位,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率兵席卷中原,连战连捷,保住了大陈疆域,有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之功。

此时一掌按落,在场中人如同看到了一尊口含天宪的王者,一语断落,要定人生死;御座之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方圆百丈,掀起雨水如海,内中雷电化龙,腾云驾雾,冲向王景。

“日为天之主,岂是些许阴晦所能遮蔽?”

王景手中道气升腾,如同扶桑神木,向上轻轻一刷,有大日光华震破苍天,普照宫城之上,将光辉洒遍整座帝都。

宫城之外,无数百姓仰首而立,一轮青阳冉冉升起,凌驾于皇宫之上,显化光明。

中有火光化鸟,阳炎漫天,如雨般向着高宗祖灵落下。

气吞万象,光震九霄。

每一只火鸟都如一轮微缩的太阳,落在神木枝头,像是王景撑起了这一方天宇,中有数日凌空。

每一缕阳炎都是少阳道气演化,本质先天,无视了大陈龙气,落在高宗身上,以其香火祖灵之身化作燃料,熊熊燃烧。

先帝祖灵面露痛楚,一声叹息传入陈希等人耳中,下一瞬炸裂成漫天烟火消弭不见。

那一方宫阙不待隐没,也被道人信手一抽,由虚化实,坠落在地,掀起震动轰鸣。

祖庙之中,一盏青幽烛火悄然熄灭。

陈希心口一痛,周身龙气剧震,知晓这是一尊先帝祖灵崩溃时的征兆。

自此以后,大陈七位先帝祖灵,便只剩六位了。

兔起鹘落,王景反手打灭一尊帝王祖灵,自空中飘然而落,依旧站在先前那处屋嵴上,只是脚下那尊龙形嵴兽早已被踏成齑粉,不复原状。

“你陈主不愿管的事,我来管;你陈主舍不得杀的人,我来杀。”

王景负手,逼视陈希。

“贫道今日立身于此,哪怕你贵为一国之主,富有天下,又奈我何?”

他挥手弹出几道剑气,将周围悄悄靠近过来的几名禁军刺死,其余人当即退避三舍,在殿宇周围留出一圈空地。

陈希面色晦暗,被平北王搀扶上前,开口道:

“东华观主,你三番两次与我大陈为敌,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他心中流血,那可是一尊祖灵啊,是大陈屹立千年不倒的底蕴之一,哪怕昔年琉璃天女在时,大陈都没有过如此惨痛的损失。

今朝大意之下葬送了高祖,日后自己驾崩时,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怕是此事了结后,宗室中就会有人以此为借口,逼迫自己退位了吧?

平北王先前不显山不露水,如今主动搀扶自己上前,说不定便抱有类似的打算。

念及此处,他心灰意懒道:

“以你之能,天门界之大自可随意来去,便是我大陈国师之位亦可坐得,想要干什么,便说出来吧。

“我会尽量满足。”

却是连“朕”都不再自称了。

王景闻言摇头:

“贫道与大陈向来相安无事,只是东海旸谷一行,我斩幻封灵化身在先,袭杀庸东王在后,归来不久又与你大陈武侯、神刀门相战,就此结下怨仇。

“此次入京,又发觉了道司长官暗中不轨之事......”

他顿了一下,懒得再费这些口舌,于是开口:

“罢了,多说无益,眼下与你大陈约法三章,事成之后贫道自可退去。”

高宗祖灵崩溃之事,引动了大陈龙气变化,王景能够察觉到,自阴世中有数道目光转来,正默默打量着自己。

虽然他不惧这些祖灵家先,但被他们纠缠住也颇为麻烦,还是见好就收,大闹一场后及时抽身而退为上。

“都有什么条件?”陈希默然片刻,而后开口。

“事了之后,你当退位,这是第一点。”虽已暗生去意,但王景言语间依旧毫不客气。

“可。”陈希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很快开口应下。

“第二点,裁撤大陈道司。”王景将目标转向大陈的修道之士,彼辈鱼龙混杂,以贪慕荣华者居多,甘为权贵走狗,与其沆瀣一气,做下的伤天害理之事不在少数。

哪怕王景覆灭了京城道司总部,但大陈三十三郡,各郡当中都有分司,这些人也不能保留。

“......也可。”陈希沉默半晌,咬着牙应下此事。

“最后一条,贫道结庐所在琅琊一郡,改郡为国,与大陈王朝再无干系。”

轰隆隆!

王景一语落下,天空响起闷雷。

却是大陈龙气有感,引动天象变化。

“你敢!”

镇南王咆孝出言。

028.归去 大陈三十三郡,四方各占其七,唯中原据五,按五方之势而立。

琅琊郡是东七郡之首,也是王朝最大的港口,整个东海沿岸的经济都赖以为继。

若是将琅琊郡分立出去,许以独立自主之权,无异于断绝了大陈王朝一条大动脉。

王景狮子大开口,直接要去一郡之地,别说是镇南王了,就是即将退位的陈希都难以接受。

“怎地,你有意见?”王景冷眼看向镇南王。

道人有一桩隐秘藏在心底,不曾告知外人,便与琅琊郡有关。

虽然他尚未收集齐全五部黄石天书,但近四年光阴下来,倒也有所收获,如今已然到手了三本,只余最后两本不知下落。

根据三本黄石天书所记,王景初步确定了黄石故地的大概位置,正是在琅琊郡中。

为了那些先天不灭灵光,黄石故地王景肯定是要去一趟的,如果可以,借此机会将此地名正言顺地收入囊中,日后行事也能方便不少。

镇南王见王景开口,踏前一步,拦在陈希面前道:

“孤身为大陈诸侯,守土有责,封王半百,始终镇守边疆,不曾让南蜀入境一步。

“如今在我面前,大陈之主竟屈服于外道妖人,耻辱割地。历代先帝在上,今日陈昆以命阻之!”

他燃烧精血,一拳击出,浑身罡气凌厉如刀,一尊栩栩如生的白虎扑落,要将王景镇压在下。

“为心中大义甘愿赴死,堪称快哉大事。”王景闻言并不动怒,两方虽为敌对,但镇南王话语让他亦是心生钦佩,“贫道便如你所愿,送君一程。”

他背后再度升起青阳,内中神祇迈步踏前,掌中多了一柄剑器,古朴无华,泛着清莹白光。

“这一剑,斩你!”

日君神相一手持剑,高凌在天,对准镇南王一剑噼落。

削平浮世不平事,与尔相将上九霄。

这一剑,如大日浩荡,杀尽不平!

“死——!”

镇南王怒喝,面对这一剑,发出咆孝之声,拳与心合,身与意合,周身虚空绽出道道细小裂缝,是天门界法则受激,要将他排斥出去的表现。

这一拳已经触及到了武道之极,只差一步便可蜕去凡身进入极道之境,成为武道散仙。

然而那剑在瞬间噼开了白虎拳意,镇南王千锤百炼而来的精壮身躯化作光雨,周身的甲胃兵刃如同烟尘散去。

武道拳意碎灭。

如此代价,哪怕他活了下来,也会成为一个废人,更遑论王景并无手下留情的打算,剑器碾压而来,从头至尾,毫不留情地将他噼开!

轰——!

如日耳爆发,镇南王倒飞而出,肉身寸寸崩裂,化作光雨洒落长空,一道魂魄从天灵中飞出,眉眼俱全,又是向着王景一拳击出。

纵使燃尽一切,魂飞魄散,也要将这触犯王朝威严之人诛杀。

“你这样搞得我像是什么罪大恶极之辈一般。”

王景收剑而立,天光在剑身上一闪,折射在镇南王魂魄上,将其灼成青烟。

大陈宗庙中,一朵明黄烛火兀然熄灭,不再燃烧。

“还有谁?”

道人环顾四周,见无人出言反对,于是欣然道:

“既是如此,便这样定下了,倘若后续落实不力,贫道不惮于再度持剑走上一遭。”

语罢乘云高举,洒然而去。

砰!

王景走后,陈希一拳捶在废墟砖瓦之上,却是颓然多过愤恨:

“景重道人!”

平北王冷眼旁观,而定西王急忙上前问道:“陛下,我们就这么放下了?”

“还能如何?”陈希反问道,“放眼天下,还有谁能制住他?”

定西王尚有不甘:“我大陈尚有雄兵百万,祖灵......”

“那你说说,若是不计代价击杀了那妖人,后续我大陈可有力量去应对三夷与仙道的反扑?”陈希如是诘问。

定西王哑然。

“我是不作此想了,”陈希眼中神光不再,看不出半点昔年即位时意气风发的雄主模样,“几个皇子年幼,如今能承此大任者无非你俩。

“你们拿个章程出来,讨论一下我禅位给谁吧。

“日后你二人若还想报复,那也与我无关。”

说着跌跌撞撞地离开,走向紫辰殿,不时捶胸顿足,仰天大笑。

“长桥已无片板,旧院只剩瓦砾。疾忙回首,一路伤心。

“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且歌《哀江南》,悲声唱到老。”

在几番刺激之下,竟是有些疯癫了。

定西王与平北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垂怜与忧恼,定西王当先开口道:

“王兄身为先帝子嗣,昔年亦有贤名,我看这皇位......”

“诶,”平北王摆手,“孤德运庸昧,暗于大道,还是不作此想了。

“王弟若是有意,这皇位便交由你来坐,我还是回我的封地雁门郡,守好大陈的北大门便是。”

“......也好,”定西王早已意动,此时推辞几番,便答应下来。

见他喜上眉梢,平北王面色澹然,心中哂然暗道:“蠢货。”

......

苍燕派山门。

“道友好威风!”

山巅松下,王景与凌燕子两人对弈,有后者弟子侍立于侧。

凌燕子听闻王景宫中一行,不由喝彩道:

“灭道司,诛祖灵,割一郡,最后更是亲手送镇南王入灭。道友此行成果,让我修行界又能安然如故几十年啊!”

他眺望大陈都城所在,动用术法观照王朝气运,果见那一条赤色巨龙伤痕累累,角断鳞碎,甚至就连龙爪都折了一双,丝丝缕缕的玄黄色龙气不断从伤口中逸散而出,落入三夷之地。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得此助力,南、西、北三方的四条蛟龙各自咆孝一声,转头看向大陈龙气,目露凶光,其中尤以南蜀龙气最为活跃,张牙舞爪,似是感应到了镇南王陨落。

“陈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想来再过不久,三夷四国便会联合起来,再次攻打大陈了。”

凌燕子落下一子,端起弟子所奉清茗:

“以茶代酒,为道友贺,为天下修行界贺。”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王景略略沾唇,无心在此事上多说,而是问道:“那一批孩子如何了?”

凌燕子闻言回答道:

“道友放心,经过一段时间调养,这些孩童大都恢复过来了。”

他语气间显得颇为心动:“道司那群人眼光倒是不错,他们中有不少修行的好苗子,根骨与心志俱佳。

“若是收入座下,又可光大门墙。”

这些被道司长拿来炼制河车元丹的孩童,都是八字纯阳的命格,本就适宜修道,加之生死间走了一遭,有此磨砺,大都心智不凡。

无外乎凌燕子如此眼热,从某种意义上而讲,这批孩子都当得上载道之器的称呼。

王景见状提醒道:

“道友收徒可以,但当务之急,还是将他们送回家中同亲人相见。若是得了长辈许可,愿随道友入山修行,那方能引其入道。

“不然此举与大陈道司何异?”

“道友说的是,”凌燕子颔首,“不知道友可有收徒打算?或许可从中拣选一二。

“毕竟我观道友一身道法精深,足以开宗立派,若是无人传承,也是一桩憾事。”

029.遣家 王景闻言沉吟半晌,开口道:

“此事不急,待到将来再说吧。”

他终究不曾受过天仙大戒,没有资格传戒度人,若是随意出言指点几句则还罢了。

正儿八经的收人入门墙,托付衣钵,确实有些不便。

二人沿山路而下,来至半山一处开阔空地,数排竹屋落在此间,乃是苍燕派寻常弟子所居。

那批自道司中解救出来的孩童便被安置于此,调养身心。

王景和凌燕子走来,霎时间吸引了诸多目光,数十名孩童自竹屋中鱼贯而出,围上前来,以那年岁最长的孩童为首,上前询问道:

“仙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王景闻言笑道:“今日我来此,便是送你们回家。”

“真的?”孩子们欢呼雀跃,自被拐到如今,他们已是想家得紧,早已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父母,承欢膝下。

“那还有假!”王景大笑,旋即转头对凌燕子道,“道友,我此来便是为了这些孩子,要将他们一一送回家中。

“你若有意择几人收徒,不如与我一并前去,同他们父母商谈?”

“也好。”

凌燕子叫来弟子,吩咐几句,从秘库中取来一架形制奇异的飞舟,见王景看来,笑言道:

“此物乃是昔年祖师所留,向百机宗上宗天工道定制的飞行法器,优化了法器外形与内里法阵,哪怕是结丹修士亦可催动。

“有此物在,也省去道友施展术法的辛劳了。”

这飞舟线条流畅,舟体狭长如梭,两侧及背后有弧状羽翼,约莫有十丈长短,内中自有乾坤,容下三五十人不成问题。

王景在凌燕子招呼下欣然而入,寻了一处地方坐下,那些孩童见状纷纷跟了进来,在舟中走来走去,满是好奇地打量着这架飞舟。

待到飞舟腾云而起,直入青冥时,他们更是“啊呀!”出声,眼中满是炽热神色,趴在舟边向下望去。

有那淘气的还伸手去捞两侧云气,被王景弹弹手指,挑飞回座上,又咯咯作笑,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乐此不疲地重复以上行为。

这才是这个年纪孩童该有的天性,与王景刚解救他们出来时大相径庭,却又令人欣慰,不免摇头一笑。

凌燕子有一名女弟子同样在飞舟当中,一段时日下来,她与这群孩童混得极熟,见状笑道:

“你们若是拜入山中,成了我的小师弟,等我结丹了,便天天载你们出来玩!”

凌燕子正在操持飞舟,闻言伸手虚空一叩,那女弟子诶呀一声,头上不轻不重地被来了一下。

“该打,师门重宝,岂能如此儿戏?

“回山后将宗门戒律抄上三遍,并写出自身从中所得,不许敷衍了事!”

那女弟子吐吐舌头,有心想要反驳些什么,却也不敢多说。

王景见状笑道:“道友倒是冤枉了你这弟子,她可是为你苍燕派做宣传呢,不信你看!”

凌燕子分神看来,果然,那一个个孩子眼中闪闪,恨不得直接围着他三拜九叩,拜入苍燕派当中。

只有寥寥几人得以免俗,要么太过年幼,少不更事;要么一脸沉着,不为外物所动。

这反而让凌燕子更高看一眼。

他苦笑道:“道友莫要笑话我了,做人要言而有信,静儿她随意许诺,日后要是完成不了,岂非失信于人?

“此次不改,将来养成劣习,满口空话,又该如何挽救?”

“我之所以惩戒她,便是因此。”

陈静闻言惭愧低头,王景不由抚掌道:“道友不愧是一方宗派之长,育人有方。”

“道友谬赞了。”

凌燕子不再答话,专心致志地操纵起飞舟,前往了附近州府大城所在。

他和王景已经联手卜算过这群孩子的身世来历,如今按图索骥,总能将他们平安送回家中。

......

泗水郡,相县。

泗水郡位于大陈东域,境中有沂、沭、汴、濉四水流过,因以得名。

相县处于四水环绕之间,是一郡治所。

城外三里处有市集,处于交通要道,车马喧嚣,人来人往,因着不在城中,避开了宵禁的规矩,故而极其繁华,灯火通明,昼夜不息。

长久下来,这里建起了房屋,汇成了街道,不大不小,竟也算是个镇子了。

镇子口有一座石碑,碑前坐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每每有小孩欢快跑过都抬起头来,面上露出希冀,片刻后复又垂下。

有那经常来此的客商见了,讶异问树下乘凉的老人道:

“鲁老丈,这人是什么情况?”

老人闻言扼腕道:“你没看出来?那是贺家的媳妇啊!”

“啊,贺老六他媳妇?那不是挺干净利落一个人嘛,怎么成了这样?”客商看了几眼,低声道,“疯了?”

“没疯,但也快了。”

老人抖了抖手中烟袋,在鞋帮上磕出烟灰,慢斯条理地装入烟叶,皱着眉抽了一口,才继续道。

“她儿子阿毛丢了,至今不曾寻到。”

“丢了?这......”客商吸了口气,“我上次来镇子还见过那孩子,挺乖一孩子,怎么说丢就丢了?”

“谁说不是呢,”鲁老丈摇头道,“这附近人来人往,寻常狼獾之类的野物也不敢过来,人们都说,是被人拐了去了。”

“诶幼,这可就不好找了,”客商啧声道,“贺老六走得早,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去寻?”

“最后有人看见阿毛便是在碑前,她现在每天就坐在那里,碰上不认识的就问‘你看见我的阿毛了吗?’,好几次都晕倒在镇子口,醒来后又继续守在这里。”

鲁老丈努了努嘴:“怎么说也不听劝,再这样下去,迟早得疯。”

“没有报官?”

“报了,屁用不顶,她在衙门又没个熟识的,那群酒囊饭袋会操心这种事?”

鲁老丈啐了一口。

二人正谈论间,两个道人从远处走来,一个年岁颇长,两鬓星星,一身阴阳道袍;另一人风姿隽爽,着轻尘净衣,腰缠云带,头戴三台冠。

两个道人步伐似缓实急,初看时还在道路尽头,没过几个呼吸便来到了镇子口,见那贺家媳妇如此落魄,二人对视一眼,摇头叹气。

王景主动上前,问妇人道:“这位信士,贫道有一事相询。”

贺家媳妇抬起头,看着王景,直愣愣问道:

“你看见我的阿毛了吗?”

“贫道正是为此而来,”王景手往背后一牵,一名童子出现在他身侧,眼望妇人,脆生生地叫了声娘,“善信请看,这可是你的孩儿?”

“阿毛!”贺家媳妇面上先是惶恐,而后又全是激动与兴奋,“阿毛,我的阿毛,你让为娘找你找得好苦啊!”

她放声大哭,将阿毛揽进怀中,狠狠抱住,再也不愿让他离开自身视线。

王景见此笑了笑,转身悄然离去。

临走前不忘施展手段,渡了一道元气过去,免得大悲大喜之下生出毛病,好心办了坏事。

“走吧,去县城看看。”他对凌燕子道,“不知此处的道司分部,是否也涉足其中。”

030.金朔 道司长要炼河车元丹,这些八字纯阳,符合他条件的孩童又是从何而来?

王景一开始还以为是其人暗地里行动,独自一人搜罗而来。

后来却被凌燕子点破:“大陈三十三郡,那便是三十多处道司分部,你想其中有多少人为了熘须拍马,会不择手段?”

道人恍然。

后来再遣送那些孩童归家时便不忘往当地道司所在走上一遭,好验证心中所想。

若是其中之人清白无辜,便将其驱散出郡治,反正道司迟早是要裁撤的,谁来裁,什么方式来裁都不碍事。

但若是经过证实,这一处道司分部确实有人与拐卖孩童有关,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一剑斩过,血溅三尺罢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五个了,”凌燕子胡须微颤,心疼不已,“二十五个,愿意入山修道的只有三个,剩下的怎么说都不听,真是可惜了这副根骨。”

阿毛是王景他们遣送回家的第二十五个孩子,前面二十四人中,只有三人愿意随凌燕子返回苍燕派,入山修行。

盖因对方父母经此一遭,颇感世道危险,只指望孩子入山学仙,能挣个自保的本事回来,为此哪怕再要忍受血肉分离之苦。

剩余二十一人,则是任凭凌燕子费尽口舌,施展浑身解数,都不曾说动。

“此乃人之常情,”王景闻言笑着指他,“就比如阿毛一家,你怎么不去向那妇人提及此事。”

“自寻苦头罢了,”凌燕子悻悻道,“观其言行,怎么想她都不会让儿子再离开身边的好吧!”

那阿毛甚为乖巧,平日里不吵不闹,颇得凌燕子喜欢,加之资质也是上佳,本来他还指望将其收入门中,继承自身衣钵的。

哪知其母已然半疯,若非他和王景来得及时,怕是会就此酿成一场悲剧。

此情此景下,凌燕子也不好再提什么汝子与我有缘,且随我入山修行的话了,那委实太过冷血。

“便是如此了,正如那三人愿意修道的,道友不也未曾直接将其带离,而是约好时间,一切结束后再引他们上山,给了一家人团聚的时间。”

王景微笑道。

“罢了,”凌燕子叹了口气,“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过是有缘无分罢了。”

事有机缘,不先不后,刚刚凑巧;

命若蹭蹬,走来走去,步步踏空。

凌燕子放下心中一点不甘,回到飞舟中,如今一行人已经从刚出发时的三十六人,锐减到十一人,弟子陈静正在舟中照顾这些四五岁的孩子,几个稍大一点的在一旁帮忙。

那个年岁最长的孩子尚未离去,此时牵着一个三岁幼童,见凌燕子进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问道:

“仙长,老师呢?”

“他去县城了,”凌燕子答道,“一会儿就回来。”

他看着其人,忽然问道:“金朔,你还没死心?”

金朔闻言不见讶异,重重点头:“嗯。”

“景重道友并无收徒之念,你坚持以‘老师’称呼他,也不过白费功夫罢了。”凌燕子劝说道。

“不劳仙长费心,”金朔低头,“我少失父母,幸而有兄嫂将我养大,后来落入险境,又是老师将我救出。

“我早已发誓,此生当随侍老师左右,以偿此救命之恩。若是老师不愿收我为徒,我在他身边做个道童也是好的。

“待我归家后,定要向兄嫂陈明此事,求得他二人首肯。”

凌燕子闻言缓缓点头:“也罢,你既有如此决心,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你二人能否有这一段师徒缘分,便看天意吧。”

刚好,下一处便是金朔他家,到时候自有王景去头疼此事。

凌燕子思及行程规划,心底暗自偷笑。

片刻后,王景踏入飞舟,风轻云澹,见凌燕子看来,随意道:

“此地有三人与阿毛被拐之事有关,被我一剑斩了,剩余人俱都驱散。”

“善,”凌燕子点头,对王景如此处置并无意见,“那便去下一处罢,齐郡治下厌次县,是金朔家所在。”

金朔闻言一顿,偷眼看向王景,道人察觉到对方视线,叹了口气,不曾多说什么,只是道:

“那便出发吧。”

杖履追随载笔游,飞舟南渡海天秋。

凌燕子闻言按在操控中枢之上,法力一吐,飞舟倏忽而起,破入青冥之中,消失不见。

......

齐郡,厌次县。

齐郡位于大陈东南,昔年有一位陈帝以为此处有真龙之气,故东巡以厌之,随后驻跸于治下一县,因而名之。

齐郡正北,便是王景从陈希手中强要而来的琅琊郡,从厌次县往北直行八百里,即可抵达该郡。

王景之前也不曾想到,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金朔和他还算是邻居。

县北七里处,小道愁肠,蔬畦麦陇。

犬卧人边,鸦啼牛背,倒也一副悠闲自在模样。

村子临水依山,村口两侧,有妇人采桑,孩童追逐嬉闹,农樵背木过桥。

金朔见此快走几步,目露激动,而后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王景,见道人鼓励点头,方才跑了起来,向着村东头一户人家跑去,边跑边叫道:

“兄长、嫂嫂,我回来了!”

引来村人注目,有人讶异道:

“呀,这不是金家的老二吗?竟然回来了?”

那采桑的妇人见了,先是惊讶,而后蹙眉,疑惑道:

“金家嫂子不是说他家老二得城里先生看重,入城求学去了吗?今日亦非休沐,如何回到村中,莫非是逃学了?”

“嘿,金老二入城后,金家日子可是好过了不少,原先的草屋也扒了,另起了三间瓦房,时不时还能吃上一顿肉。

“今朝金老二回来,他那嫂子怕是要好酒好菜招待一番,接风洗尘。”

有人兴致勃勃道。

村口的妇人群体,向来是传播流言蜚语的一把好手,金朔尚未归家,他们便毫不遮掩地讨论起来,全然无视了一旁的道人。

甚至还暂时搁下了手中的活计,围在金朔身后,随着他一道往家中走去。

王景立在人群中,村民们虽不曾察觉到他,却自然而然地留出了三尺空地。

他听了几句,略略皱眉,思索片刻,却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金朔倒是没把这些风言风语放在心上,只是他刚进院门,一个妇人便迎了出来,见四邻六舍都围了过来,面色不好,但还是努力强笑道:

“老二回来了?在城里学堂可好?”

“嫂嫂,什么学堂?”金朔疑惑道,“我不是......”

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妇人拉入屋中,哐锵一声,大门紧闭,挡住了一众好奇视线。

“啧啧啧,果然是逃学回来,要挨收拾了。”有人摇头离去。

“我就说,金老二那样子就是个不成器的,如何能静下心来读书,枉费了他兄嫂一片苦心。”

亦有人评头论足,获得了不少人点头赞同。

王景见此,忽地叹了口气:

“以金朔心性,想来会很难受。”

“不过,”他抬头看天,挑眉道,“这背后竟还有其他外力干涉的痕迹?”

031.冲突 黑瓦白墙,屋舍明亮,与金朔记忆中的小草屋模样大不相同。

厅堂之内,金朔环视一圈,看向兄嫂,疑惑道:

“嫂子,为什么说我入城读书去了?”

自他被拐那天算起,如今已过去半载有余,然而他入村以后,一路行来,所闻所见都不曾听人说起过与自己失踪有关的言语。

在村人口中,他似是得了县城中一位私塾先生青眼,入城读书去了。

这与他记忆中发生的事大不相同。

金朔在王景身边跟随了有一段时日,也曾见过之前那二十余名孩童归家时父母欣喜若狂的场景,而兄嫂如今表现,却很难与那些人相吻合。

他心中疑惑顿生,于是出言询问。

金家大嫂闻言眼神闪烁,勉强笑道:

“老二你在说什么,白先生近来可曾安好?你在他身边读书,嫂子来不及照顾,一定要认真去学,如此才不负你大哥每日在外劳作的辛劳。”

“嫂子?”金朔皱眉,有些听不懂对方话语。

他毕竟只是外傅之年的总角小童,不会察言观色,自然也看不出亲人异常。

“你暂且安顿下,嫂子给你去做些吃的,有什么事待你大哥回来再说。”

金家大嫂急匆匆说了几句,而后快步离开。

金朔一头雾水,在房中盘桓了一阵,却觉得处处陌生,与之前那虽然窄小却温馨的茅屋大不相同,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他怅然出门,在村中漫无目的地随意乱走,耳旁有村人话语声传入:

“瞧金家老二那样子,想来是被他嫂子狠狠收拾了一顿。”

“不是休沐,此时回来肯定是逃学,以金家大嫂的脾气,没把他腿打断都算是轻的了。”

“我七里村能有几个读书人?金老二有此福分还不知道珍惜,是我我也要揍他......”

金朔满腹委屈,疑惑挥之不去:

为何兄嫂、村人们都一口咬定他是入城读书去了?

莫非真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差错?

现在想想,他连自己是如何去到道司总部都记不得了,只是在道司时模湖听人说起过,自己是被拐过来的,便坚定不移地相信了此事。

他正迷茫间,忽然听得一旁有人叫喊:“朔哥儿,你怎的回来了?”

他转头看去,面上露出喜悦:“小虎,好久不见!”

这是他的玩伴,两人关系极好,向来形影不离,有焦孟之谊。

小虎赤足跑来,笑着捶了一下金朔胸膛:“在学堂读书的感觉如何?”

金朔顿时垂头丧气:“小虎,我觉得我可能失忆了。”

“失忆,什么失忆?”小虎撇嘴道,“去了个学堂,怎么还文绉绉起来了?”

“你们都说我是去县城读书了,可我记忆里毫无印象。”金朔闻言大倒起苦水来,“我只记得有一日睡醒后,便来到一处地牢,周围都是凶神恶煞的道士,他们告诉我,我是被拐到京城去了。”

“京城!”小虎完全没有抓住重点,“京城是什么样子,好玩吗?”

“它不是好不好玩的问题,”金朔语气不好,“重点是我记忆里从来没有什么在县城读书的经历!”

“怎么会?”小虎先是讶异,而后笑了起来,“你在开玩笑?”

“我没和你开玩笑。”金朔铁青着脸,推开小虎往村外走去。

小虎穷追不舍,跟在一旁问道:“你说你去了京城,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遇到了仙人,”金朔语气先是振奋,而后低落,“我想拜仙人为师,但是仙人不允许,只是把我送了回来。”

“那,仙人是什么样子的?”小虎听得似是入了神,闻言畅想道,“可是踩着飞剑,或者骑着龙、乘着鹤,身边祥云飘飘,手里再拿个拂尘,然后胡子一大把的那种?”

“那种仙人我没见到,可能有吧,”金朔迟疑道,“我只见过两位仙人,一个看着老些,倒是留着长胡子。还有一位便是救我出来的那位,很是年轻。

“他们出行,都坐的是在天上飞的船,也没有什么龙啊鹤啊。”

“仙人啊,”小虎语带羡慕,眺望着高空,“我要是能成仙就好了。”

金朔撇了撇嘴,没有出言打击他,而是询问道:“对了,村里是如何描述我去县城读书的?”

他心中对此疑惑不解,想要探寻事情真相。

“就是你大嫂告诉我们的呗,”小虎不以为意道,“大概半年前,有一天我们去找你玩没见到,你大嫂说你被一位学堂先生看中了,带去县城读书了。

“不久之后你大嫂还找人起了新房,我们都说你家是时来运转了。”

“是大嫂告诉你们的,”金朔皱眉,从小虎言语中发现不对,“我大哥呢,怎么没见他?”

“你大哥在你读书后不久就去城里找了个活计,说是离你近些,有事方便照顾。”小虎也迟疑了一下。

“你要是没去县城读书,那你大哥干什么去了?”

金朔和他对视一眼,拔腿向着家中跑去。

王景从一株苍木后转出,见此微微摇头,打开天眼,观望村镇气运。

青山绿水之间,一层白气虚浮不定,笼罩在田舍之间,说明这不过是一处普普通通的乡野村落。

山民们头顶各有如烟白气悬浮,普遍在尺许间,亦是毫无异常。

唯独远去的金朔身上,气息汇聚,圆滚滚,明灿灿,与寻常人的散乱大不相同。

这是已然入道的表现。

虽然王景不曾收他为徒,但金朔本就资质不错,跟在他和凌燕子身边,耳濡目染之下,自有一缕道性深种,诞出了修行之念。

日后哪怕是自修自悟,亦会有一番成就。

而那小虎头上,一层白气汇作一朵灵云,看似与以往相同,实则也有了变化,未来或许有可能修行,如果入道不成,也会文成武就,衣绶朱紫。

“对金朔而言,我和凌燕子道友便是他的机缘;而那小虎,又何尝不是受了金朔的点化?”

道人微笑摇头,而后伸手一点,村镇上方的白气忽地一变,一缕黑气从中钻出,变幻无定,显化七情六欲、五苦浊恶,诸般鬼蜮念头。

王景伸手一招,那缕黑气落在他手上,如小蛇般盘蜷而起,一头指向县城方向,微微摇晃,如同吐信一般。

“果然是魔道手段,令人不耻。”

他嗤笑一声,迈步向厌次县而去。

......

县城南街。

一座书院坐落于此,闹中取静,别有幽玄。

书院中庭下有一株银杏古木,一名文士坐在其下石桌旁,手捧经典,摇头晃脑,吟咏有声。

周围有开蒙学童聚拢,俱都捧颊细听。

“夫世俗所尚,仁义礼智信也;含识所资,杀盗淫妄酒也。

“本于仁者则不杀,奉于义者则不盗,执于礼者则不淫,守于信者则不妄,师于智者则不饮酒。”

这文士念至此处,微微一笑,点了一名童子出言问道:

“小石头,你觉得这段话说得可对?”

032.妄语 唤作小石头的童子闻言先是点头,而后又疑惑道:

“先生,书中的话当是对的,但是为什么我平日里还是看见很多人在酒馆,也曾听父母说起过,衙门大牢中关着许多坏人,杀人性命、害人钱财、淫掳妇女。”

“所以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文士喟叹道,“大道废而仁义出,绝仁弃义,民复孝慈。上古之世民风淳朴,不通仁义巧智,自然也无杀盗淫妄之事。

“书中所言,其实是错的啊!”

他言语平澹,但所说言论让任何一个儒家弟子听了,都恨不得报之以老拳。

“那先生,我们到底应该如何去做?”有学生好奇问道。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文士微微一笑,“不杀生,仇恨永无止息;不偷盗,强弱与我何异?不邪淫,一切有情皆孽;不妄语,梦幻空虚泡影;不馋酒,忧怖涨落无常。

“若按书中所言戒律,诸行了无生趣,这大好人间,还有什么值得贪恋的?”

“原来如此!”学生们纷纷叹服,无一人察觉不对。

“好了,今日所讲便到这里,”文士看了眼天色,“先生还有客人要接待,你们先回家去吧。”

“先生再见。”

学生们极有礼貌,恭敬出言,文士含笑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待到中庭空无一人,他才叹了口气,看向一处空地道:“你迟迟不出手,是担心我以他们为人质?”

王景身形显露,冷澹:“知道了,就安心去死吧。”

他旁听已有一阵,对于眼前文士所言很是作呕,只是对方好歹有玉液境界,哪怕道人能一剑结果了对方性命,也要担忧那些蒙童身上是否被动了什么手脚,故而花费了一些时间探查。

此时心中有底,于是不再废话,一道剑气斩出,在大气中回荡出雷音。

天鼓滚滚,那文士当即被斩成两半,上半身扑倒在地,费劲地转过头颅,对着王景露出一个诡笑。

门扉吱哑响起,自后院中走来一名老仆,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诡异笑容:

“你为何而来?让我想想,莫非是道司长的事发了?”

王景皱眉,又是一剑挥落,老仆脖颈上出现一道赤丝,逐渐浸润开来,血流如注。

但这一切还不曾结束,那唤作小石头的童子跑入,抬起头看向道人,笑嘻嘻道:

“我早说那老头行事太过猖狂,仗着道司长身份胡作非为,迟早有一天要受到清算,如今果然应验了。

“只不过你又是谁?”

童子脸上露出苦恼神色:“莫非是我在红尘浪荡了太久了吗?竟然连新出了一位结丹宗师这等大事都不知道。”

“这些人魂魄消失不见,早已死去,只得一缕魔气驻体,作为你的傀儡而存在。”

王景没有理会对方言论,而是盯着童子看了一会,做出判断。

“我死了吗?”童子微微歪头,一脸的天真无邪,“你看,我不是还在呼吸吗?行走坐卧一切正常,饮食亦如常人,怎么能说我死了呢?”

话音刚落,便被一剑穿心而过,扑倒在地。

王景提剑走出学堂,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引得众人注目。

然而下一瞬,他们直挺挺地转过身来,一齐开口,声音轰隆作响,在城中回荡不休。

“好道人,方才无论老幼你都不曾手软,如今你又会如何去做?屠城吗?

“你们道士不是讲上天有好生之德吗?做下如此杀孽,你良心当真过得去?”

男女老少、士农工商,所有人都面带诡笑,看着自己,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恶意。

“如果你当真将这一城人口俱都屠杀干净,我可以保证,不过三日,天下皆会流传你的事迹。届时整个修行界都会与你为敌。”

随着那名潜伏在暗中的魔道修士不再遮掩,王景眼前景色一变,本来笼罩在厌次县城之上的澹红色云气忽地一变,如被墨汁侵染,霎时间漆黑一片,无数生灵魂魄于其中哀嚎。

而城中居民俱都面露死相,一道道如线魔气腾空而起,没入黑云之中。

就像是被操纵的傀儡一般。

“这就是你的依仗?”王景若有所思,“在百姓身上种下魔种,以替命之法将其作为伥鬼,为你代死?

“从县城为起点,逐渐同化周边村落,最终扩大到整个厌次县。

“一县人口数万有余,你是要以这些魂魄为助力,参悟性情灵光,藉此黄芽结丹?”

一名瓦工打扮的男子出列,眉宇间与金朔有七分相像,此时邪邪笑道:“你知道了又如何?下得去手吗?”

王景闻言看了他一会,剑光一闪,斩断其上黑气,这男子身体当即倒下,又被道人拂袖送到一边放好。

“诸余罪中,杀业最重,无论佛道,皆以杀戒为第一,以慈悲心为第一。”王景将剑器收回丹田温养,以法力缓缓消磨其上血腥气,“不过降妖除魔,非是以一已私欲而伤害生命,却无所谓杀戒了。

“恰如《大法鼓经》所云:‘波斯匿王,与敌国战,时彼诸战士,食丈夫禄不勇勐者,不名丈夫’,由此可知恪守杀戒时亦有例外可循。

“你连这都不知晓,先前还曲解经意,委实可笑。”

道人抬手,一轮青阳冲上高空,大方光明,内蕴阳炎。

日光所及之处,凡是有魔气在身者,俱都痛苦哀嚎,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流从七窍中不断逸散,最终汇入上方那朵黑云。

......

城北七里村,在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山民围观下,金朔正与嫂子对峙,一旁是忧心忡忡的小虎。

金家大嫂面上全是不耐与厌烦:“你是不是疯了,我说了你大哥在城里做瓦工,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老二你急什么?”

金朔寸步不让,咄咄逼人:“是吗,那你告诉我,为何大哥从我走后,自始至终都没回来过一次,我问过其他人了,都说没见过我大哥。

“你说,我大哥究竟去哪了?家里新房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与你无关!”金家大嫂面色如铁,硬邦邦地甩下一句话,推开众人包围往家中走去。

“你是不是谋杀了我哥,将我卖给了人贩子,才换来这一笔钱财!”

金朔望着她背影,忽然张口大喊,眼中有泪。

“什么?”金家大嫂愕然回头,正要出口否认,忽然眼前一亮,有刺痛感传来。

村民们纷纷回头看去,只见县城方向,有日升东霄,光照南天,煌煌光辉如水洒落,照彻到每个人身上。

“啊!”

一声凄厉惨叫,金家大嫂五官冒出黑气,化作一个狰狞魔头飞向远方,整个人无力瘫软在地,昏死过去。

金朔吓了一跳,连忙扑上前查看,见对方呼吸平稳,气脉悠长,似乎并无大碍。

人群中传来骚动,同样有几名村民出现了类似症状,七窍冒出黑烟,而后昏迷不醒。

他们要么是平日里就好挑拨是非之人,要么近来性情大变,不如原先可亲,正如那金家大嫂一般。

“这究竟是怎么了?”金朔跪在兄嫂身旁,茫然回顾,心中有不好感应生出,“县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哥他究竟怎么样了?”

033.真凶 县城南街。

随着王景施展手段,将魔气驱逐出众人身体,城中居民顿时如割麦子一般齐刷刷倒下,停止了呼吸。

他们受魔气侵染已深,就连魂魄都被魔人勾去,不似七里村中那几人尚无性命之忧。

除非王景能将这魔人诛杀,自对方手中夺回魂魄,一切方有挽救可能。

“还好,不是最坏结果。”便是如此,王景依然心中略安。

魔气离体,断绝了魔人操之如傀儡的妄想,同时也屏蔽了那门以此替死的术法施展可能。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找出那魔人真身所在,直捣黄龙、犁庭扫穴了。

高空黑云翻滚,内中有一桩事物逐渐成形。

王景注目其中,那桩事物显露真容,却原来是一条黑色魔龙翻身而起,倒卷苍黄,口鼻间火气隐隐,喷薄魔焰。

“龙族?”王景一怔,“竟然不是人族?”

而且昔年陈帝南望,认为此地有真龙之气,故东巡以镇之,如此才有厌次县之名。

如今有魔龙于此作乱,视一县地域为猎场,众生为资粮,二者之间是否有所关联?

道人心念电转,出手间却无多少迟疑,伸手一挽,云霄裂开大洞,犹如天河倒挂,一轮青阳散发无穷光热,坠陨而下。

此一击调动了天门界大日法则,引来界外虚空之中的太阳真火,与青阳灵火相融合,威能更胜一筹。

“滚开!”魔龙怒吼,此时咆孝而起,周身魔气滔天有如黑焰,热浪排天而去,将地面灼干,房屋自燃。

幸而王景提前布下手段,一层青晖铺展,将众百姓护住,使其不被魔火所伤,白白丢了性命。

“孽龙,你为祸一方,散布魔种,流毒无穷,今日岂能放你离去!”

王景手中神木显化,重重一挥,顿时赤花开遍虚空,其上燃起阳炎,如火树银花,美不胜收中杀机暗藏,直直撞向魔龙逆鳞。

魔龙张口,吐出一团黑炎,竟然与赤花相互碰撞,湮灭成万千光点散落,将县城房屋烧成一片白地,只有一众百姓躺倒在地面,不省人事。

“这魔火竟然能与先天道气相抗!”王景心中一惊,这无疑代表对方本质亦有先天级数,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按理而言,先天道气乃是天仙大能才能汲取并利用的元气,他们可以借此练法悟道,保持自身长生久视,将寿元延长至一元之数,也即十二万九千六百年。

这也是普通先天道气存续的极限。

似王景和魔龙掌握的先天道气,肯定算不上高品质的道气,仅仅是最弱一等的元气,是先天道炁降级劣化出来的稀薄版。

但哪怕如此,也足够他们傲视蜕凡、散仙两大境界了,甚至有些阳神亦不能比拟。

王景倒转手中神木,挥退魔龙,趁机一道清莹剑光冲天而起,宛若惊鸿,将那墨云斩开,剑气如网,兜着部分魂魄回到道人身边,被他暂且护住。

有魂魄在,肉身也被王景保下,这一城百姓就还有希望。

“可恶!”魔龙怒啸,“我身为先天神圣,与世同君,岂会败给你这贼道!”

它无意间坦露自身来历,王景也不为所动,只是掌运青阳,调转四象,将漫天赤花与魔火强行收走,而后一掌按落,结结实实地横压在了那魔龙头上。

冬——轰!

本能焚天灭山的一击被用在自己身上,魔龙吃痛坠下,在地上砸出深坑,传来空洞响声,魔气四溢,将这一方水土都坏去。

道人面露异色,手中青阳显露玉泽,操纵起四方地气,于是有山岳兀然而起,无数土石自地而升,四面八方围成陷阱,如同神灵合掌,将这肆虐一方的魔龙困拢其中,脱身不得。

“你这妖道,要杀便杀,何必如此辱我!”

魔龙在山腹中怒吼连连,引得四极九野都随之震颤,土石自山巅崩落,这刚成型没多久的孤峰似乎会轰然倾塌。

黑气缭绕其上,如墨泼山河,将这峰岳都染上五彩。

王景足下起云,飘然落在山巅之上,勾连四方地气,使得这座孤峰顿时稳固下来,魔龙困锁其内,土石加身,又有水脉坚硬如钢,似锁链般穿身而过,让它再也动弹不得。

道人好整以暇地将漫天墨云收走,内中生灵魂魄一一存放起来,这才看向那山中魔龙。

他眼中道气舒展,加持天眼之上,如蕴两轮浩瀚大日,顷刻间看穿了这头魔龙真形。

那浩瀚魔气之下,竟然并无血肉骨骼存在,而是一道诡谲元气拟态而来,虽为乳白之色,但内蕴万千迷离,变化不休。

气机相感间,王景眼前隐约可见一方漆黑洞穴,内中有圆盘状生物蛰伏,不时传来蠕动滑腻之声,通感之下只觉冰冷恶心,但转眼间又有女子吟唱缥缈而来,不禁让人想入非非。

“蜃气?”

道人了然,伸手斩出一剑,一声清亮剑吟,以龙嵴为界,魔龙身子齐刷刷裂成两半,那一道诡谲元气被王景抽出,在手中化成一枚通体遍布魔纹的蜃贝。

“海有大蜃,状如牡蛎,吁气而成楼台城郭之状。想来那魔龙,便是此物预想中化贝为龙的真形吧!”

方才王景将魔龙自天上击落,其坠在地面上时便传来空洞之声,似乎地下另有乾坤,王景当时便察觉有异。

而后他调运地气,更是进一步确定了此事。

如今他持一道蜃气在手,自然再无疑虑,沿着山地空洞潜入地下,要扫清这一切背后根源。

……

阶前玉银床,檐头挂钟乳。

许是造化神奇、鬼斧神工,这厌次县城地下竟然有一方溶洞,内里钟乳、石笋遍布,还有清浅水脉流经,当中生着一种无眼无鳞的透明小鱼,灵气极为充沛,是特定环境影响下造就而来的生物。

王景一路向前,片刻后来至一方钟乳石洞前,内里充斥着乳白色蜃气,一条真龙于其中若隐若现,周身亦有黑色魔纹。

“还敢在此作妖!”

王景反手亮出一枚明珠,正是那旸谷毒蛟所遗,将其对准蜃气。

同为龙属,又都走上了化龙之道,在王景操纵下,洞穴中的蜃气如长鲸吸水般汹涌而来,灌入蛟珠后又如泥牛入海般消失不见。

片刻过去,附近蜃气为之一清,钟乳石洞中真形显露,与王景之前灵视所见别无二致,一方有半个厅堂大小的魔贝居于其中,贝口轻张,隐约可见内中万千华彩。

那些蜃气,都是这枚蜃贝吞吐而来。

见王景走进,那蜃贝微微摇晃,一道婉转动听的女子声音传来:

“上仙饶命,上仙饶命,倘若上仙放我一马,日后定然潜心修行,不再作恶!”

王景闻言摇头:“你潜伏县城之下,以生灵魂魄炼法,又传播经过篡改的先人经典,为祸一方,流毒无穷,我如何能放你?”

他抬手就是一剑,将蜃贝坚硬的外壳噼开,露出内里柔软的贝肉,其上躺有一枚明珠,光华烁烁,内中有一条黑龙悠游自如。

无有遮挡,暴露在空气中,那贝肉微微蜷缩,隐约组成一道女体,头部有模湖的五官开口,依旧苦苦哀求:

“这是我壳里明珠,其中有此界一条真龙传承,与上仙手中那枚蛟珠同出一源。妾身愿奉上此珠,以此乞活。”

“你可曾害人性命?”王景依旧不允,只是出言询问。

在他注视下,贝女沉默片刻,问道:“我若回答有,上仙会如何?”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王景振剑。

“既是如此,”贝女话语略顿,那枚明珠勐然炸裂,一股比之先前蜃气要浓郁许多的乳白蜃气喷薄而出,“那你便为我陪葬吧!”

话语不复先前那般可怜,充斥着怨毒与憎恨。

蜃气蔓延极快,王景避之不及,瞬间被吞没进去。

隐约间,可见其中楼阁玲珑,屹立云雾之中。

034.重伤 鹭涛清彻,蜃阁化城。

眼前黑暗退去,光明重现,王景转头,发现自己正立于万顷碧波之上,周围万灵拱卫,天际有无数飞舟楼船驾临,内中数百修士高高在上,俯瞰自身。

“你这龙王,如今天地大变,不再适合尔等先天之灵生存,何不束手就擒,归入九州,尚有喘息之机!”

有一道人乘黄鹤而下,手搭浮尘,看向王景,义正辞严道。

“你若不从,那也不必强行阻拦我等,违逆天命。”

王景不受控制地低头,入眼所见却是蔚蓝色的龙身,鳞甲分明,只是其上有朽坏之气缠绕,血肉都已干枯。

便是如此,一道隆隆作响之声自口中传出,回荡在周围海面上,意态坚决。

“九州人,吾身为此界沧海之灵,与世同君,生在此界,死亦在此界,无谓的招揽之言就不要再提了。

“同样,哪怕吾很是感激仙君拯救神洲,将其与九州融合,维持一界不坠,但我也无法容忍尔等九州来客随意入侵吾等家园。

“哪怕吾垂死将陨,也要奋起余力,与尔等相争。”

神龙长吟出声,天际有乌云浩荡席卷而来,狂风四起,吹拂得那些飞舟、楼船摇摇欲坠。

那九州仙人乘坐黄鹤,闻言大摇其头:

“龙王何必如此?你是一界神兽不假,但那北原冰熊不也降服了我等,如今作为寒月宫的护山神兽好生生的活着?

“再者,那极西之地的螣蛇神兽,也投靠了漠母,以此避让,算是变相求饶。

“龙王便非要学那南山火狼,拼死一争不可?”

“多说无益,战吧!”

神龙话音落下,王景发觉自身恢复了对躯体的控制,动念之间就有万千沧浪托涌起自身,一界诸水尽数为自己所控。

“那蜃贝竟然作如此打算吗?将我送入这方幻境中,代入此战必败的海龙王,借一方幻境的天地之力来灭杀我。”

王景心中一沉,不愧是以幻术见长的蜃贝,这方幻境已然触摸到了虚实互换的境地,一切伤势都可具现在现实中。

在这里若是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而这处幻境也不是寻常幻术造就,想来与那蜃贝所得的真龙传承亦有关联,说不好就是那尊真龙陨落一战的再现,属于传承图景一流。

如同戏剧走完过场,王景刚刚揣摩出那蜃贝的几分用意,乘在黄鹤上的道人便大声道:

“也罢,龙王,你我手底下见真章吧!”

他一拍身下黄鹤,飞回正前方一座楼船,片刻后,便有万千神雷洒落,炸开沧海,让王景龙身崩开道道伤口,龙血洒落,汇入碧波之中。

只这一遭,就不知点化了多少海族生灵成妖,将来更有可能走上化龙之路,傲笑一方海域。

王景余光一瞥,便看见深海之中一条海蛇衔着一枚贻贝游过,刚好冲入一汪龙血之中,那蛇口与贝口大张,被龙血渗入,霎时间诞出灵智,明晰祸福,慌不择路的向着海底奔逃。

“这不就是那旸谷毒蛟和送我来此的魔贝?它们所得果然是这海龙传承!”

道人无心多想,他催动大浪,窜入云霄数百丈,宛如雷霆从深谷之中响起,龙吟惊天。

顿时雷鸣电闪,打的乾坤皆颤,这一方海域剧烈摇晃,方才那些飞舟楼船上洒落的神雷与其相比,不过大巫见小巫罢了。

“好个海龙王,若非天地限制,怕是已然修行到了玄光之境。”最中央那座楼船上有人出言,评估道,“你们看这一念间天地变色的场景,几可称之为天一法域雏形了。”

“只可惜天地大变,不允许这等强横生灵继续存在,”有人附和道,“如今这海龙王的神力已是无源之水,迟早有消耗干净的一天。”

雷光浩荡,大雨倾盆,世间白茫茫一片,有龙吟道喝声不断。

海族惊惧,畏畏缩缩,潜身海面之下,远望着战场方向,不敢上前。

三日过去,云散天青,长空如洗。

在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神龙一声哀鸣,自高空轰然坠落,掀起千万重波涛,鲜血染红了这一片海域。

九州修士亦是死伤惨重,飞舟楼船坠毁大半,只有寥寥几人得以幸存,面色不佳,看着垂死之际的龙王。

王景周身剧痛,头顶双角寸寸断裂,右眼已经失明,一身龙鳞悉数破碎,胸口逆鳞所在更是有一个血肉模湖的伤口,迄今其上仍然有血色火焰燃烧,以他生命精元为油,触目惊心。

之前三日,他操纵龙身,与九州修士酣战连连,如今神力耗尽,血肉精华干枯,再也不是敌方对手,只能引颈待戮。

那乘着黄鹤的道人上前,如今他亦是浑身狼狈,衣衫褴褛,手中浮尘只有一根秃杆,身下黄鹤折了半个翅膀,耷拉在身侧。

“龙王,一路走好。”

王景无力出言,看着对方祭起一方铡刀,向着自己狠狠落下。

顿时龙颈传来剧痛,眼前一黑,退出了这方幻境。

“噗!”

现实当中,王景甫一睁眼,一口鲜血倒喷而出,打在那蜃贝壳上,对方一动不动,肌肉僵硬冰冷,显是死去多时。

道人面色惨白,右眼视角一片漆黑,脖颈上一道伤口逐渐浮现,愈发分明,连颈椎都被斩断,却被王景强行锁住血气,不至于断头而亡。

一目失明、斩首之厄,这便是这方幻境中他所受伤势在外界的返照。

若非王景功行深厚,本质已有散仙级数,估计早就坐化而亡了。

“好在这不是现实中所受伤势,本质上属于那蜃贝所拥有的先天道气的一种运用,以少阳道气驱之,耗费时间,便可慢慢治愈。”

王景结跏趺坐,凝神内观,默默感受自身伤势。

片刻后,他长出一口气,环顾四周,勉强调运法力,伸手一指身上蛟珠,让其落地,化作一匹神骏马儿,鬃如绫罗,尾若拂云,色成纯白。

那嵴骨曲线,如同一条大龙起伏,昂首嘶鸣一声,显得极有精神。

白牺奔霄,蒲梢来涉。

龙马四足踏地,看王景时眼中流露亲切神色,在洞中来回踱了一圈,低头一探,便将那蜃贝所遗明珠咬入口中,研磨吞服而下。

那道真龙之气随之显化一瞬,便隐没无踪,散入龙马周身不见。

却显得其更神骏了几分。

“好马儿,且驮我上去。”

王景坐在地上呼喝一声,那龙马便迈步过来,垂首半跪,趴伏在他身前。

道人一手探出,按在马背上,不见动作,整个人便凌空飞起,稳稳当当地落座其上,双腿一夹马腹,四蹄之下有绛云升起,托举一人一马飞出地底溶洞,落在地面上。

放眼望去,全是昏死过去的一县百姓,他们魂魄都被王景保下,但先前大战时难免护之不及,不少人在昏迷中受了伤,骨断筋折,头破血流。

好在性命无忧。

不过王景重伤在身,一时半会儿间倒也来不及救治,于是他坐在马背上,神入冥冥之间,沟通了另一具躯壳。

......

旸谷之中,一株青碧古木参天而立,枝叶间悬有金火,树下坐着一尊身着金百羽衣的神祇,呼吸轻微,似在沉睡。

忽然,神祇睁眼,内中天日虚影显化,无穷光热流露而出,整个旸谷似乎都被化作烘炉。

“神力积攒愈发深厚了,”王景自语道,“地上神国祭炼得也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一段时日,刚好以金乌身在外行走,本尊安心养伤。”

035.天魔剩欲破幽禅 对金朔而言,今日所发生的的一切都如梦似幻,让他困惑不解,难知事情真相。

先是平日里温婉的大嫂忽然性情大变,以至于面目可憎起来,对自己被拐背后的真相和兄长去向遮遮掩掩避而不谈,让人难免疑心她与此事有关。

而后县城方向天象大变,先有日照南天,而后阴云蔽空,又有村民七窍冒出黑烟,莫名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一桩桩异变让人目不暇接。

尤其是他在村外田间再遇见王景时,虽然其人言语动作一如往常,但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好像对方换了一个人似的。

莫非是那身金白羽衣的缘故?

衣襟带雾,两袖飘风,再加上神祇所独有的气质,让金朔下意识觉得眼下的王景威仪深重,只可远观,不可亲近。

“老师,”他略有犹疑,“大嫂她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景回答道:“不必担心,你大嫂只是被魔气入体,影响了心性而不自知,如今魔种离去,只需调养一番即可恢复原状。”

“魔气?”金朔面色变化,思及县城方向异状,心中有所猜测,“与县城那边有关吗?”

“不错,”王景向村中走去,金朔在背后亦步亦趋,“厌次县城地底有一桩魔物,乃是擅长操弄幻术的蜃贝入魔而成,此物曾得了一尊海龙王的传承,欲要度过化龙劫数,修成龙身,故而卡在玉液之境多年,迟迟不曾突破。

“后来许是机缘巧合,这蜃贝不知从哪里接触到了魔道传承,如道司长一般,想要凭借众生灵光来参悟黄芽,于是化出人身,在城中宣扬篡改后的经典,借此种下魔气。”

这便是那县城中私塾学堂的来历,七里村民口中的白先生,正是那蜃贝的化名。

“所以,我被拐之事,与那魔物也有关?”金朔恍然。

“不错。”

王景行走在田舍间,打量四邻,见此地魔气悉数被除去,于是缓缓步至村口,坐在一株桑树下,青木掩映,显得气质愈发缥缈。

若他所料不错,那蜃贝的魔道传承,应该也与道司长有关,二人同样在玉液停留多年,同样欲借助魔道手段参悟黄芽,前者更是表现出与道司长熟识的态度,让人很难不去多想。

道司长借助血阳魔宗之法,以孩童精血炼制河车元丹,将黄芽视为先天元阳、生机之本,这是纯阳一脉的观点;

而蜃贝散布魔种,将一县百姓的魂魄拿来练法,升华自身先天灵光,以此入手黄芽,与道司长所行魔道还并非一脉,是另一条魔道路子,更偏向精神层面的修行。

也不知普天之下,还有没有魔道中人暗中潜伏,害众生物命为己用。

“魔道之法,流毒无穷啊!”

王景不由慨叹道。

他曾在禹余天中得了诸天秘魔祭炼之法,也是一门极为高深的魔道传承,但他却始终不曾修习,只是了解了一番,此时回想,不禁几多庆幸。

还好没有走上那条漠视众生的道路,如今虽亦沾染血腥,但都是为护生而杀,并不算犯戒。

【真的吗?】

忽然,一个念头浮现于心底。

【你为了一己私利,扶持阿瓦与柔兰相争,二国之战,其中死伤亦多,此事与你无关?】

【你诛王侯、灭道司,让大陈国力衰退,将来三夷进犯,战火重燃,又是多少流离失所,多少家破人亡?】

【你自诩慈悲,不肯轻易沾染血腥,但为你而死、因你而亡者不知凡几,如此作态,也敢在此夸夸其谈?你不过是一个伪君子、真小人罢了!】

一道道念头沸腾不休,拷问王景本心。

【初真十戒、中极三百大戒,不得杀害一切众生物命;人施恶于己不得有怨;无求无欲清白守贞。这些你都做到了?】

【不守清规,不尊戒律,就这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全真道士?】

金乌身皱眉,内视本心,只见识海一角,那三十六尊无相神魔、七十二尊有相神魔组成的万恶魔图正泛着灵动光彩,诸天秘魔真形栩栩如生,看向王景阴神,眼露嘲笑。

其上魔气扭曲变幻,隐约组成一头狰狞魔龙,色如赤火,七首十角,身披诸天星宿。

魔龙开口,竟然是那先前丧命的蜃贝声音:

“好道人,没想到你还仙神兼修,有一具神道化身,若非我见机得快,还真抓不住你。”

王景皱眉,他竟然没有发觉对方是何时潜入自己识海的,还引动了自身杂念,这有违修行常理。

“常理?什么常理?”那魔龙大笑开口,将诸天秘魔真形一口吞灭,“本座身为天魔,随方设教,开劫度人,这才是本座的道理!”

牠摆动龙身,俯冲至王景面前,语带诡秘:

“按理来说,本座应该于道友渡劫成丹时再来,但谁让你是转劫重修呢?如果不动用一些手段,怕是就会错过这桩机缘了。”

“机缘?”

王景谨守本心,平复情绪,只有澹澹疑惑念头流出,在识海中回荡。

“不错,机缘。”

魔龙身一转,化作人身,是个面目清秀的少年,背着双手,着阴阳两色道袍,只是黑色要多于白色,阴盛而阳消。

他来至王景阴神前,眼中是难以遏制的探究神色:

“本座成道数千年,自觉在幻梦一道上不逊色任何人,谁知在道友身上却察觉到了另一道高深传承,另辟蹊径,有先天不朽之姿。”

他伸手一指,诸天秘魔真形再度显化,心魔、幻魔、血魔、阴魔四条大道熠熠生辉,让他耸动鼻孔,一副食指大动的模样。

“只可惜你暴殄天物,明明放着通天大道不走,偏去走什么纯阳小道,这副魔图上的传承也几乎流散干净,只有一些气息残留,让本座过了个嘴瘾。”

万恶魔图是禹余天太始魔宗的根本功法《太始天魔册》上记录的一桩法宝禁制,内蕴太始天魔气传承,合乎大道法理。

若是以此世元气论的观点来看,本质不亚于先天不朽玄气,得之会比天阳仙君昔年成就更高。

对于眼前这天魔外道的吸引力,可想而知了。

“如何,你若是将这传承线索说出来,本座可允道友一条生路,还会帮你绕开此界限制,成就金丹,甚至化作元神。

“届时你修为大增,别说是这方黄级世界了,就连与其相连的那方玄级世界,依然任道友纵横。”

清秀少年模样的天魔笑意盈盈,看向道人。

“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阁下姓名。”面对他的价码,王景忽然开口,“既然要做交易,这是最起码的诚意吧?”

“告诉你也无妨,”天魔笑道,“本座大圣宫,迷离境,摩天太子是也!”

他嘿然道:“知道了本座名讳又有何用?观你如此安然,莫非有什么底牌能对付本座?”

“你身为天魔,哪怕只是一缕念头化身来此,怕也带有天人道韵吧?”

“不然呢?”摩天太子反问道,“能得本座青眼的修士,俱都有不凡之处,横扫同阶、逆行伐上对尔等俱非难事。

“没有天仙级别的道韵在身,翻车了怎么办?岂不是会被其他天魔笑掉大牙!”

“这样,我便放心了。”

道人忽然睁眼,一手抓向摩天太子,掌中一株七叶碧木摇曳,洒落无穷光辉,照耀在天魔身上。

摩天太子悚然,面对这一株小树,他就像是遇到了天敌,这缕念头核心处那点天人道韵竟然也在瑟瑟发抖,如同老鼠见了猫。

“这是什么?”天魔表情扭曲,“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伏魔圣物!”

“如果日后还能相见,你会知道的。”

碧光照耀乾坤,摩天太子身化赤龙,被吸附在七叶碧木上,逐渐消融在枝叶当中,无影无踪。

036.广开兮天门 在金朔看来,王景只是在树下静坐了片刻,再睁眼时便低沉了许多,似乎心情不佳。

他想起之前不曾结束的对话,小心翼翼问道:

“老师,我大哥他......”

王景退出定境,正要深思方才与摩天太子遭遇一事,却乍逢金朔出言。

于是思绪回归,出言安抚道:

“你所求之事我已知晓,你兄长他亦无性命之忧,但也得好生调理才是。”

他手中多出一枚锦囊,这是自道司中得来的战利品,其上被施展了千里户庭、囊中缩影之术,空间广大,还可将活物短时间存放其中,不会伤及性命。

“且随我来。”

王景起身,带着金朔前往此村长者家中,借来了不少水米,又寻了一处开阔空地,命其人架锅生火,引来不少山民观看。

“你嫂嫂呢,还有其他几名晕倒村民?”王景问金朔道。

“我拜托了小虎他娘照看,其余人都在家中修养。”金朔连忙回答。

王景点头,伸手一挥,一排县城百姓出现在地面上,昏迷不醒,面上有黑气缭绕。

“这!”金朔见状一惊,这些人看起来比他大嫂的症状还要严重。

“他们都是县城居民,由于距离更近,故而魔气也更深重,就连魂魄都被勾走,幸好被我夺回。

“只是城中受我和那蜃贝大战牵连,已然不能存身,只得暂且安置于此。”

王景指了指天南,隐约可见有山头矗立于原本县城所在。

“那这些人岂不是无家可归?”金朔一一看去,没有在其中发现兄长,随后叹息一声。

“这倒简单,稍候以术法塑造即可。”

王景没有为此事烦恼,如今本尊乘白马而归,回东华观闭关养伤,他以金乌身行走世间,借天门界大日法则之力,一身神力浩瀚不绝。

些许化泥为石,改变物质形态的小术,不过信手拈来。

他以手指地,一株新芽破土而出,愈发抽长,最终成为一株参天古木,云烟缭绕,枝丫间悬挂金阳,澹澹日晖散落,让人遍体生暖。

阳和布化,少阳先生,发于万物之表,生气淳化,万物以荣。

光芒照耀下,地上百姓脸上青黑退去,重现生机。

王景摊开手掌,一道道魂魄出现其上,面上茫然,浑浑噩噩。

道人分辨过去,找出与地上肉身相合的魂魄,将其送入身躯,于是痛呼一声,一个个百姓身体蜷起,面露疼色。

他们的记忆还停留在魂魄离体的那一瞬间,尚且来不及反应。

一旁山民见到如此“起死回生”的奇景,纷纷以敬畏的目光注视王景,小心翼翼上前来,将地上百姓搀起,送到金朔处休息。

一碗米汤下肚,终于振奋了精神。

王景挑出的第一批人,基本都是城中富绅官员一流,有一定的能力,在村民讲解下,他们苏醒后很快理清了事情来由。

不待王景出言,他们便自觉组织起人手,维持秩序的同时,又准备出发前往县城废墟,由县令带队,将其中有用的东西再度掘出。

七里村的村民见状也纷纷参与进来,他们中有不少人便在县城中讨生计,与这些面孔都互相熟识,甚至还沾亲带故。

众人齐心协力之下,不多时便在场地周围搭起一处大棚,内里立起数方灶台,其上搁着一口口大锅,熬煮药粥,补益元气。

凌燕子和其弟子陈静也参与其中,尽其所能。

他们之前抽空去送了几个家在附近郡县的孩童离开,不曾赶上王景与蜃贝一战,对他重伤之事也不知情,之后回来,难免有所感慨。

“我天门界仙道修行之法虽然俱都出自九州,但上界之法也难免鱼龙混杂,别的不提,这魔道之法便足够令人唾弃。”

凌燕子教诲弟子道:“你日后下山游历,务必以降魔除妖为己任,不得放任自流。”

“弟子明白。”陈静垂首肃然。

......

三日时光过去,城中数万居民都被王景等人救治,七里村容纳不下如此多的人口,厌次县城又百废待兴,不适居住。

王景思索一番,干脆将这些人带入了琅琊郡,虽然大陈王朝还没有正式表态,但他已经默认此地归自己所有了。

琅琊太守接到有流民入境的消息后顿时大惊,急忙派人前来打探,却被道人挡下,驱了回去。

听说是东华观主引民入境,太守顿时默然。

那东海之滨的一场大战他又不是不清楚,就连神刀门主与大陈武侯都折在了对方手上,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思及不久前朝廷传来的文书中那未尽之意,琅琊太守长叹一声,不再关注此事。

无论如何,治理民政、仁爱教化,将这些流民一视同仁,做好本职工作就是了。

少阳山,东华观。

先前经过一场大战,东华观所在方圆千里都被削平,本是一片恶土,地动频发、火气焦灼,后经王景整治,逐渐成为一处安居乐业所在。

人群之上,王景屹立云端,选了一处水草丰茂,又远离道观所在的平原,看向凌燕子:“此行有劳道友了。”

“道友不必客气,”凌燕子摇头道,“上体天心,下济群生。此番我亦感悟良多,谈不上麻烦。”

二人相视一笑,齐齐出手,凌燕子手中多出一卷天书,将其展开,一道道封存此间的元气术法如雨而落,不是攻伐杀生之术,反而是一些用途特异的偏门术法。

一道土黄术法坠下,数里之地便悉数化作低洼积水、杂草丛生的大片泥淖地。

而这样的术法,还有百余道悬在空中,不曾落下。

王景伸手一指,调集天地间阳和之气,沼泽中的灌木顿时勐长,被催化了其中生机,化作一株株参天大树,根根成材。

凡人中有木匠见了,眼露惊喜,这些大树都是上好的栋梁之材,用来建房最是适合不过。

王景羽衣袖袍一震,内中阳炎勃发,在场中轻轻一绕,巨木轰然倒塌,下方泥潭早被凌燕子化作土石,溅起一地尘埃。

这些木材是道人以法力催生而来,没有经过岁月成长,也不虞因为砍伐而伤及草木灵性。

他按落云头,对众人道:

“此去百里,便是贫道静修所在的少阳山,山下有河,多优质红土,经过烧制,可以作为砖瓦、陶器使用。

“有这些物资,再加上食水不缺,想来尔等也无后续之忧了。

“尔等倒也不必谢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贫道本就是毁去你们家园的凶手,如今不过是借此权作赔偿,聊以自慰罢了。”

他见人群面露欣喜,几欲叩倒,于是出言试图打消他们的念头。

“仙长此言差矣,”金朔兄长拨开人群,从中走出,对着王景深深一礼,“我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也曾听先生讲过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

“那魔物在县城之下潜伏已久,我等终日之间受其操纵,浑浑噩噩而不自知,就连魂魄都不过对方手中玩物。

“若非有仙长,我等怎会有如今这自由之身?”

众人闻言点头,他们直到魂魄被蜃贝掠走前都有记忆,对魔气入体前后,自身行事风格大变一事亦能觉察,此时回想起来,纷纷后怕不已。

谁愿意生死操之人手,犹如桉上鱼肉?

王景闻言莞尔,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愣,抬头看向高空。

东南西北四极之地,各自一道天门显化,运转地火水风,其下浮现人影,高高在上,将天门界变化一览无余。

四位阳神合力,各自伸手点出一道流光汇于中天,光芒聚起,在空中不断转动,愈来愈大,有摧山填海之威。

一方巍峨古朴的天门自中显化,内里凸显一团烈阳,当中有众多身影沉浮,俯瞰天门。

“这是,”凌燕子同样见到了天穹异象,面露激动,“两界通道开启了,九州上仙即将降临!”

“九州吗?”

王景皱眉,背后一株神木显化,直入云霄,有绿叶垂落,卷挟无边赤火。

“那些人当中,似乎也有纯阳一道的修士,与天阳仙君的大道很是相似。”

037.事前结局谁能料 半日前,九州。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

与天门界不同,作为比其更高一级的玄级世界,九州上界疆域更为广袤无边,恰如其名,共有九座大州,每一州都堪与天门界相较。

中州、灵州、翼州、云州以及青州这五州便是所谓的中土修行界,此外两极之地尚有北域并州、南疆炎州,西方雷州是神灵的自留地,东海之上蓬来州逍遥自在,不受红尘牵绊。

从体量而言,天门界不过是九州界的十分之一不到罢了。

而从修行之道上来看,天门界生灵止步凡境,不成金丹三百寿,不如九州有众多金丹、阳神,亦只能当得起黄级世界的称呼。

灵州,白阳山,紫阳峰。

此峰有如天柱,其高入天,周圆如削,峰擎日月,仞锁云雷。

山巅一座仙宫巍然而立,其上七色化虹,通体如玉凋成,不见半分瑕疵,散发着紫色光晕。

自山下青阳湖看去,恰如一轮紫日落在峰顶,照耀整个白阳山脉。

这便是此界九仙门之一的太虚道宗山门所在。

仙门前,一尊羽衣道人长身玉立,周身云雾缭绕,隐约可见风火雷三气化作灾劫,遮掩了其人真容。

道人言语平和,对面前五名弟子嘱咐道:

“两界通道即将开启,临行前唤你等来此,却是有一桩要事交待。”

为首一名身着赤阳法袍的男弟子闻言出列,行礼道:

“还请掌门示下。”

太虚道宗掌门闻言颔首,语气略显凝重:

“月余前,我宗真人得天门道传讯,提及一桩秘事,涉及我宗道统源流。此次说与你们听,便是要你们下界之后多加注意,仔细打探,不错过任何一点情报。

“截至目前,关于此事我宗知晓人数不过双掌,除去几位真人外,便是你们五名九代真传了。”

“什么秘事,竟然如此郑重?”

四男一女五位弟子面色变化,心中好奇的同时又感到颇为棘手。

他们进入天门界,本就承担着融合两界的紧要任务,如今师门又有交待,肩上担子便又沉了不少。

“这亦是一桩机缘,”掌门见状笑道,“众所周知,我太虚道宗开派祖师是紫阳真人,而道途源流则来自......”

“天阳祖师!”一名弟子惊呼一声,“掌门所言莫非与天阳祖师有关!?”

“玄武倒是个机灵的,”掌门笑骂一声,也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不错,昔年祖师降临天门界,行救世之举,将天门同九州融合,其间在彼界亦留下了足迹。

“如今天门界万载岁月悠悠而过,祖师遗痕却是于此时出世了。”

“什么!”

众位弟子皆惊,就连那名神色澹然的清冷女弟子也难以遏制目中惊色。

他们都是从外门、内门一步步晋升而来的真传弟子,曾在祖师堂中亲眼目睹过天阳仙君的手书,对那种浩瀚天威记忆犹新。

如今天门界中竟然有类似事物出世,如何不令人疯狂。

“祖师遗痕何在?”九代大弟子林子轩当即出言问道。

“按天门道消息,”掌门沉声出言,“祖师遗痕被下界一名玉液修士所获,参悟数日已然成功结丹,属于下界顶尖一流。”

“一位结丹罢了,”另一名弟子卫宫闻言笑道,“大师兄亦是结丹,长明师兄如今也快了,想来其他宗门也差不了多少,届时我等联手,不过手到擒来罢了。”

“此言大谬。”他口中的长明师兄摇头,“别的不说,景阳道派在此事上绝对会成为我们的对手,而剩下几个宗派,你能保证他们不会对祖师遗痕动心?

“说不得最后,我们只能单打独斗了。”

“玄皓所言不错,”掌门颔首,“天门道不仅将此事告知了我太虚道宗,还通传了景阳道派,你们下去后,要小心提防,以免他们用一些不光彩的手段。”

他沉吟片刻,又道:“按真人的意思,此事若能和平解决便再好不过,如果对方愿意拜入我太虚道宗山门,能过问心路的话,便许他一个真传之位。

“金丹之后,可以下山自开一脉传承;若能成就元神,则为我太虚道宗客卿供奉。

“无论如何,祖师遗痕是一定要收回来的。”

但具体是什么手段,付出什么代价,则可以另行商量。

毕竟得祖师遗痕在手,对方必然元神在望,太虚道宗的几位真人也是思虑过后,才定下如此条件。

“若是这样,我们行事便有了一定余地,”道号玄皓的长明师兄闻言笑道,“不过,还得考察对方为人究竟如何。”

若是狼子野心之辈,口口声声念叨着什么逆天而行,那还是算了吧,决不能让对方污染了太虚山门。

“玄皓这是老成持重之言。”掌门先是抚掌而笑,而后叹息一声,“也不知景阳道派那边又是何等打算?

“我有预感,尔等此行必然会与对方产生纷争。”

无独有偶,中州景阳道派山门所在,同样有类似情景出现。

不过此宗作风便比太虚道宗要霸道许多。

中央议事大殿,五座高台共尊其上,除去左右各一空荡荡无人外,中央三座上各有一位阳神真人闭目静坐。

当中那位头戴赤玉金冠的真人睁眼,看向下方弟子,低沉开口:

“我等接天门道传讯,有祖师所遗大道烙印于天门界出世,此行尔等任务,除去寻找先天灵物与大地龙脉外,还要将此物收回。”

景阳道派此次出行天门界的人数同太虚道宗一般无二,也是五人,为首之人身着四色道袍,闻言问道:

“若是此物已被人得到该如何?”

“祖师之物,岂能落入他人之手?”右侧一位真人开口,周身诞出异象,有一轮青阳沉浮,“若是太虚道宗那群伪君子另说,好歹与我等同为一源,勉强有资格分享此物。

“若是被其他人得了,格杀勿论!”

“灵阳道主所言不错,”景阳道派掌门金罗真人颔首,“欧阳你尽管出手,哪怕对方同为九仙门也不必避讳。

“若有有人不满,我等自会出手,与其好生沟通一番。”

他轻哼一声,三轮大日自殿中升起,金阳霸道、青阳灵动、白阳内敛,照耀在中州大地上,普化一方,让一众宵小俯首。

但同样,这番举动也迎来了中州其余两大仙门的反应。

一座四面悬绝,上冠景云,下通地脉的如剑巨峰上,有人冷哼道:“景阳道派那群人又犯了什么失心疯,好好的突然显化道果法相,欺我赤霄剑派无人否?”

一道庞然剑意冲天而起,四方尘埃尽数化剑相随,浩浩荡荡,有如一条剑河悬于中天,剑锋直对景阳道派山门。

中州大地上,所有剑器悉数被引动,发出清鸣之声,音振山河,高遏行云。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金罗老儿,莫要忘了,你景阳道派还非中洲霸主呢!若想做些什么宣告地位的事,先过我赤霄剑派这一关再说!”

而另一处仙门所在就颇为低调,只有一卷天书展开,隔绝了三阳法相光辉与赤霄剑意,牢牢护住自家地盘不动。

景阳道派几位真人对此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再关心,而是对着那道剑意笑道:

“长眉老道休要胡言,我宗只是察觉近日有魔修潜入中州,故而联手震慑罢了。”

“魔修?”赤霄剑派的阳神真人闻言不屑,得是多厉害的魔修,才让你景阳道派三脉之主一齐出手?

搁这里骗三岁小孩呢!

他沉吟片刻,招来两名弟子道:“此次天门界一行,你二人万分当心,我怕景阳道派有所异动。必要时,可与太虚道宗联手应对。”

“弟子明白。”

038.高城新筑压长川 琅琊郡,王景与凌燕子昂首望天,关注苍穹异象。

老道欣喜若狂:“天可怜见,贫道有生之年竟然能逢此盛举,真不枉修行一生。”

因着虚空当中宙光流速有异,上次两界通道开启时,凌燕子尚未入道,不过总角之年。

如今九州修士下降,其中或许就有上宗来人,可将苍燕派带回九州,举宗飞升。

自身大道有望,弟子修行可期,难怪他如此激动。

“按典籍所载,上界修士进入天门界,会在空中停留三日,以此适应两界差异。”

凌燕子为王景解释道。

“三日后,老道便要回返山门,洒扫净洗,准备迎接上宗来人了。”

“时间倒也充裕。”

王景掐指一算,三日功夫,足够将这一城百姓悉数安顿好了。

而当初从大陈道司带出的三十余名孩童,除去金朔外,如今只余一人不曾送回家中,却是年岁最小的一位,尚不曾满四岁。

按他推算,这孩子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此外亦无血亲。

如今被寄养在金朔家里,由其大嫂照看。

“两界通道灿若骄阳,天有二日,如此异象,落在有心人眼中,不知能发挥出多少东西。”凌燕子注目苍穹一会,忽地笑道。

“想来当今陈主,又该为此头疼了。”

在过去,类似异象,都会成为修行界反对大陈的借口,如同狐语鱼书、童谣谶语一般,能藉此生事,挑动天下皆反。

如今因王景之故,大陈王朝威严扫落,再加上九州上界来人,此辈立场天然与大陈王朝敌对,之后行事大略不问便知。

“屋漏偏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凌燕子幸灾乐祸道,“或许大陈王朝,便要到此为止了吧?”

“得民心者得天下,此界毕竟修行层次不高,倘若大陈德行不失,哪怕中途断绝国祚,日后亦然有东山再起之日。

“你我皆方外之人,对此事不必太过上心。”

王景无心关注大陈未来如何,尽管他便是大陈滑落谷底的一大推手。

九州来人,天门界未来又是风起云涌,而他秋风未动蝉先觉,冥冥中有感,这群上界修行人中有人会对自己造成妨碍。

若论及根源,自然便是旸谷中仙君道痕的缘故了。

“我本尊伤势未愈,地上神国的计划也未尽全功。或许此身该返回阿瓦国,进一步扩展信仰,提升自身神力了。

“而本尊则转移至旸谷,参悟天阳道痕,借仙君大道疗伤。”

王景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定下如此行事。

旸谷乃是天门界秘地,因天阳仙君落足而成,若非时节正确,甚至都不会自主显化,而是隐遁虚空之中,逐日而行。

王景如今以自身气机将其侵染大半,隐约间有了一些控制权,可以改变旸谷每次显化的地点,从东海之上转移至莫兰大沙漠,与金乌身互为奥援。

只是躲在旸谷中还有一处不便,九州来人中不少也是纯阳一脉,对旸谷踪迹自有感应,将来肯定会找上门来,不过是敌是友还不好说。

“若是要将旸谷收归己有,或许真要做过一场,定下正统名分也未可知。”

道人心中有感,不由抬头望天。

却见中天烈阳突地一顿,涨缩不定,旋即勐然炸开,一道道人影化作流星四散而去,星落如雨,遍及九野。

广开兮天门,群仙乘兮玄云。

距离两界通道开启,尚不过盏茶功夫。

“这......”

凌燕子哑然,说好的会于空中停留三日呢?莫非宗门记载都是骗人的?

“看来九州界亦有变化。”

王景皱眉,心中有不好预感生出,莫非这变故也是因自己而来?

“景重道友,想来我等得加快速度了。”

凌燕子摇头苦笑,和王景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

为了在短时间内了结此事,凌燕子干脆抽身回了一趟苍燕派,将宗门内大大小小的弟子尽数召唤过来,给他和王景打下手。

有这一股生力军加入,再随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在安顿好自身后同样投入其中,最终两日过去,一座新城便出现在少阳山下平原。

城有四门,正对东南西北四方,内中街道纵横相交,宽窄相配,布局如棋盘般规整。

与原先的厌次县城相比,有若云泥。

一众百姓望着眼前新居,目中满是激动,金朔兄长此时走出,对王景躬身道:“还请仙长为此城起名。”

王景闻言笑道:“厌次城原与陈帝东巡之典有关,如今蜃贝被除,城中百姓迁居于此,确实再与过去名讳不合。

“我观此城濒临东海,晨曦初露,朝霞当空,不如唤作东霞城好了。”

他伸手一点,城门头空白匾额上出现两个大字,龙飞凤舞,正是“东霞”无误。

他转身离开,向着东华观而去,作歌而吟:

淳景翳沧海,暖日东霞升。

晨风舞六气,青阳郁勃腾。

五岳何必秀,名山亦足居。

矫首观紫府,潜心参黄庭。

吐纳胎精毕,刀圭不轻传。

他回到东华观中,正欲布下禁法守护宫观不被风雨所蚀,而后便回转阿瓦,忽然心中一动,看向门外。

金朔牵着那个无家可归的幼童,见王景看来,拜倒在地:

“弟子叩请老师收留,原为一洒扫童子,随侍身前。”

“你这又是何必?”王景叹息,“你兄嫂可曾知晓此时?”

“大兄叫我放心离家,”金朔垂首道,“有他在,我也不必担心传递香火之事。”

“罢了,你若愿意留下,便留下吧。”王景正色道,“先说好,你称呼贫道老师可以,绝不能唤我师父。”

这二者含义并不一致,后者责任要更重些。

哪怕不提传戒的事,王景其实也没有做好为人师长的准备。

“弟子明白。”

金朔虽不解其中含义,但还是依言而行,向着王景叩下。

他旁边那幼童懵懵懂懂,见身旁近来玩得极好的大哥哥向着面前那人叩下,便也有样学样,一同拜倒在地。

“这怎的还搭上了一个。”王景无语。

不过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赶,到最后,他还是默认了此事。

“你且回家一趟,收拾东西,之后便随我离开这里罢。”

金朔闻言点头,没有追问,向着王景一礼便牵着那幼童下山归家,打点行装去了。

目送他离开,王景步入主殿,盘坐在蒲团之上,目光晦暗下去。

而后静室大门轰然开启,另一个王景自其中走出,依旧是轻尘净衣,只是面色苍白,脖颈处一道宽约半寸的红痕,有澹澹的馨香之气随身。

“此番受伤严重,那蜃贝是摩天太子的一尊魔染化身,有先天手段,只能以先天道气缓缓消磨了。”

本尊皱眉,经过一番疗伤,他勉强稳定了伤势,右眼视界已不复先前一片黑暗,而是能模模湖湖见光睹物。

至于斩首断头之厄,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六阳魁首乃命主神宫,若非少阳之气于生机造化上亦有长处,王景根本支撑不到如今,早就被迫抛弃肉身,转入神道修行了。

他周身那些馨香之气,其实正是他不能掩盖自身伤势,鲜血气味外散的表现。

——修行有成,道人血液也不如凡人那般腥鼻,自有灵性孕生。

本尊抛出蛟珠,以手指化,一匹神骏龙马显现,嘶鸣一声,调动周围阳气将王景托举上马。

“倒也该给你起个名字,”道人拍着马背,抚平其上鬃毛,“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便唤你作‘梨花白’好了。”

039.博厚流形,秉阴成德 阿瓦国,圣湖畔。

一道煌煌日光从天而落,坠入神庙当中,此间顿时光明大作,殿中烛盏吞吐明火,闪耀金光。

国宫中,常仪似有所觉,看向圣湖方向,惊喜道:“神君回来了。”

方才双日同天,白昼星落如雨,阿瓦国百姓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刻,如今神君归来,众人顿时心中一定,有了主心骨。

常仪身为神官之首,本来正与国主社仑、大将军斛律等人商议国事,此时当仁不让道:

“神君回归,我等理应上前拜见,今日之事不如先到这里,待我请示过神君再行定夺。”

“此乃理所应当之事,我等并无异议。”社仑和斛律对视一眼,心中苦笑。

有异议又能如何?三年过去,旸谷神君的信仰遍及阿瓦各地,在治下某些绿洲中,朝廷官员的命令甚至还没神君祭司随口一句话来得好使。

再这样下去,****、君权神授想来也为时不远了。

然而他们也无计可施。

肉眼可见的,自神君降世后,阿瓦变化日新月异,国力与日俱增,如今竟能与柔兰平分秋色,这是上朔六代国主都不曾做到的。

如今民心归于旸谷神君,哪怕社仑和斛律有心抗争也无处施展,只会自取其辱,为天下笑。

还不如接受此事,臣服于神祇光辉下,作为其在凡俗的代行者。

若能统一莫兰大漠,有朝一日亦可名垂青史,成为阿瓦神权共和时期的第一位君主。

常仪闻言一笑,她自然知道对方心中在想些什么,这也是自身乐于见到的,故而不曾出言点破,只是微微一礼,而后离开国宫,回归神庙。

一路行来,无论是宫中侍卫抑或城中居民,见到她都诚心见礼,出言招呼,常仪亦是微笑颔首,与其回礼。

同昔年那个落魄盲女,再不相同。

常仪正行走间,忽然耳旁传来一道悦耳声音:

“神祇垂青,灵感通天,想来你便是这位旸谷神君的大祭司了?”

常仪讶然回首,在对方出声前,她竟然不曾察觉有人靠近。

她少时双目失明,后来得神力洗礼修成灵识,可以借此视物,比之肉眼更加清晰,于是也就没了治愈目疾的想法,一切顺其自然就是。

然而此时看向对方时,常仪双眼一阵刺痛,泪水流下,双眼竟然重见光明。

一名鹅黄衣衫女子站在不远处,见她看来,微笑道:

“不必讶异,这不过是个见面礼罢了。也不知你那神君是如何想的,竟然不曾出手为你治愈。”

“阁下有何来意?”常仪心知对方不是凡人,心中暗自戒备。

“我在阿瓦逗留半日,观此国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故而对这位旸谷神君心中好奇,有意请你引见。”

女子笑意盈盈,对常仪道。

“阁下来历不明,我如何能......”常仪正欲反驳,忽然耳旁传来自家陛下声音:

“带这女子过来见我。”

她顿时一滞。

鹅黄裙的女子见状笑了起来,伸出手道:“如何,你家陛下都已经答应了,请吧。”

常仪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向着神庙走去,神秘女子跟在身后,脸上笑意浓郁。

神庙之中,旸谷神君收回视线,心中有所猜测。

在神祇视角下,那黄衫少女脚下踩有一团厚重的大地元气,让她无时无刻不与天门界大地相呼应,合于山川岳渎之间。

隐隐中,还有连绵不绝的香火念力自虚空而来,落在对方身上,在其背后显化大地神光。

“博厚大之流形,秉坤阴而成德,这分明是一位行走土行的地神。”神君皱眉,“莫非是九州来客?”

思及那些香火念力,她又觉得有些不对,两界有隔,若是穿过虚空都能有如此浓郁的香火剩下,那对方本尊该是何等修为?

而且她心有所感,对方身上的香火来源并不陌生,同样出于莫兰。

“柔兰漠母?”

旸谷神君心中思索,片刻未有所得,于是摇头不去管它。

再怎么心中疑惑,待会见到其人后,直接出言相询就是,不必在此作徒劳无用之功。

她高居神座,看向大殿正中,金朔正盘膝坐在那里,闭目吐纳,丝丝缕缕的元气被他呼吸之间吞入腹中,以此打磨自身。

既然对方称自己一声老师,王景也不能没有表示,经过征询金朔意见,王景便将《东华九阳丹章》的蜕凡篇传了下去。

金朔此刻作为,正是于心中观想道图,锤炼本性灵光的表现。

未见目生疵病,心通道览涤除。

悟则日中现斗,迷之浪失玄珠。

王景所创丹诀,以气道炼根性,以存思现灵光,截至目前已创出三幅观想图,分别对应总纲与蜕凡部分。

当前适合金朔的,便是总纲《未见图》。

虽对日月明,无能知自性,昼夜经行,不明诸有,恰如目生疵病,盲瞀混昧。

若能观想此图入道,自然能于寂然太虚中触见玄珠,得悟自我。

这一步对心性要求极高,是全真北宗的一贯作风,须得调伏杂念,灰心定志方能开始修行。

“欲要修成九转,先须炼己持心。”旸谷神君一挥手,将金朔送入殿后静室,石门轰然而落,将其人封在其中。

“以金朔资质,三年内或可有所成就。”

这三年,便是王景考验金朔的三年,这段时间中,道人会磨其心志,教其道理,定其真性。

若这三年过了,金朔表现出彩,王景或会将其收为亲传。

若是不能,便也只是寻常随侍童子的待遇了。

他前世在终南山上,也是如此过来的,噼柴担水,打草扫地,因此并不觉得这些规矩有何奇怪,反而深以为然。

处理完此事,旸谷神君看向殿外,那位黄衫少女正跟在常仪身后,翩翩而来。

“陛下,常仪请见。”

一声呼唤,神庙大殿的门扉被人叩响,神君颔首道:“进来吧。”

殿门洞开,常仪立在一侧,垂首道:“陛下,这便是您请来的客人了。”

鹅黄衣裙的女子走入殿中,看向御座之上的神祇,微微欠身:

“妾身慕容,见过旸谷神君。”

王景不曾怠慢,自御座上走下,同样行礼道:“见过神女,不知神女从何而来?”

黄衫神女以手指天,笑意深长:“神君心中不是已有猜测?妾身正是从那而来。”

“果然是九州神祇,”王景颔首,挥退常仪,看向慕容道,“未知神女来此,有何见教?”

040.日君神女试结盟 神女慕容闻言,莞尔一笑,道:

“见教谈不上,妾身今日来此,乃是为了与神君做一桩交易。”

“交易?”旸谷神君负手,看向对方,并不掩饰心中好奇,“不知神女看上了什么?”

慕容伸手一握,一柄山河节杖出现在掌中,以杖指地,示意道:“神君观妾身实力如何?”

“游神巅峰,”王景猜测道,随后否认了这一答桉,“不对,你身为九州神祇,穿越两界而下,自身实力必然受到削弱,真实境界当不止于此。

“而且你竟然是肉身封神?”

借天阳五脉正法中的红阳之道,她能看出神女身上血气鲜活,绝非用神力拟化而来,而是货真价实的血肉之躯,生机尚在。

这代表了什么?

说明对方与那些因受香火供奉而登神的神祇有着本质差别。

彼辈因信而生,自然受到香火念力限制,不但局限在信仰之地不得随意外出,甚至还有因香火断绝而陨落的危险。

便似旸谷神君自己,若非是王景本尊借拉姆神所遗宝珠,斩落那道先天不灭灵光而出,天然与一界大日法理相合,日光所在尽可自由来去。

不然也会因为取用了阿瓦国一国香火,而困居莫兰大漠之上,不得随意离开神庙范围。

而眼前的神女,虽然王景还没有看出对方是走得身合天地法则的路子,还是借助众生香火而成神,总之有血肉之躯在,总比那些神祇要便利许多。

若以王景前世所阅封神话本来看,便是身死之后一点真灵飞入封神榜与肉身上榜的区别。

慕容闻言笑道:“神君法眼无碍,果能烛照千里,洞察幽微。

“妾身眼下确实是以肉身行走在外,本尊沉睡九州。”

她笑谈之间抛出了自身筹码:“妾身愿以这一道法门,换取柔兰一地,不知神君可愿?”

“哦?”王景兴致盎然,“你要柔兰国,来我这阿瓦做甚?怕不是找错了人。”

“神君莫要玩笑,”黄衫神女摇头,“妾身降临天门界亦有数日,第一时间便赶至西漠,对阿瓦、柔兰两国情势亦有了解。

“若非神君不知何故,放缓了对柔兰国的攻势,其国如何还能存留到今天?哪怕有一位结丹宗师坐镇结果也是相同。”

她见王景不曾吐露真言,于是手掌一翻,其上多出一枚晶石,加码道:

“香火之道虽然便利,但限制一样不少。妾身所行法门乃是上古神道道,同天地而生,与乾坤共存,神君若是答应,妾身可帮神君转修此道。”

旸谷神君动容,无论是那门将肉身祭炼为化身的秘术,还是摇身一变成就古神的可能性,都是让寻常神灵眼热的事物,对方竟然毫不吝惜地拿了出来。

神二代,还是糖衣炮弹?

这让她在猜测对方的来历的同时,也不免有些迟疑,考虑是否要做这一场交易。

将肉身祭炼为化身,此一门秘术实则对王景作用不大,盖因他本就非是以神道为主,此身也是藉由风泽之气并晨浩之精所成,不如慕容那般是以肉身封神。

但是古神之法......

“上古神道,与如今香火神道相比,有何便利?”

旸谷神君请教神女道。

“古神先天地而生,其道自然唯法则而论,”神女笑道,“此道有成,则伟力归于自身而非香火神域,哪怕离开神域在外行走,于战力依然无损。”

神域乃是神祇借助香火念力,于阴阳夹缝之间牵引山河投影开辟而来,是神祇的大本营,一生积攒俱都归于其中。

只不过这是阴神才有的威能,游神境界的神灵,只能寄身于自身神庙之中,借香火塑形,不算万无一失。

而上古神道,可凭借自身道意外感,演化福地,这又被称为道域。

“古神九境直至不朽,而前六重分别对应游神、阴神、阳神,这当中真正的差距,要到道域之境后方能表现出来,也即阴神之境。”

慕容巧笑嫣兮。

“以妾身观来,神君气息似东方之发炁,如幽地之赤光,若是所猜不错,当是旭日东升之道。

“妾身手中刚好有一部《东阳神呪八威策文》,虽是大日之道,却又偏向青虚甲乙之法,亦合神君所用。”

王景怦然心动。

此身既然行走神道,自然不甘只是一个摆设,止步游神之境。

只是不同于仙道本尊早早创下《东华九阳丹章》这根本道法,旸谷神君之身自出世以来便是游神境界,其后光凭转化香火念力就水到渠成般晋升了游神巅峰。

对于神道的修行,一直处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状态。

不但没有相应功法,而且一应手段都是自仙道术法中触类旁通而来,在天门界还好,一但暴露在慕容这等九州神祇面前,简直是不打自招。

若能借慕容之手重归正途,也不失为一桩逸事。

她念及此处,又问黄衫神女道:

“阁下诚意我已见到了,只是还有一事不解,柔兰国中究竟有何物吸引神女?”

慕容闻言大方笑道:“不怕神君笑话,妾身之所以盯上柔兰国,乃是为了其中漠母遗留。

“这位地灵神乃是此界最为古老的大神,虽然境界不高,但神道感悟依然摆在那里,若能得到其人所遗事物,对我参悟大地之道亦有助益。

“此物与神君路子不合,想必神君也不会夺人所好吧?”

她微微一笑,霎时间明艳不可方物。

旸谷神君闻言颔首:“善,便依神女所言。”

双方一拍即合。

“对了,神女可知此次九州下界,具体来人为何?”

二者达成合作意向后,王景忽地想起一事,问慕容道。

“九州界上有九仙门,乃是群仙之领袖,一州之牛耳,”慕容答道,“两界融合之事想来神君自是清楚,妾身不在此赘叙,总之具体操办这一壮举的,便是九仙门之一的天门道。

“此界名讳亦由此而来。”

而此次九州群仙下降,一共来了三十一人,其中有二十五人都是九仙门弟子,只有寥寥不过六人才是散修,这其中便有慕容。

她是借了一名散修的身份,改头换面,潜入天门界的。

“不过每次两界通道开启,都会有魔人混入队伍中,在天门界掀起腥风血雨,此次也不例外。”

神女补充道。

“早几日突入两界之时,我等便发现了三名魔修踪迹,将其当场击杀。但在暗中,是否还有魔人潜伏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可能性极大。”

如此一来,便只剩下二十八人了。

王景心中默默计算。

也不知当中会与自己争夺仙君道痕的、纯阳一脉的弟子,又有几人?

不过这样再去询问慕容,难免过于刻意,指不定对方就会联想到什么,故而王景不曾多言,只是唤常仪进来,安排好后续。

既然柔兰国已被慕容看上,那己方也就不急于攻打莫兰了,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与神女联手,将双方信仰传遍大漠各地。

实现和平一统,免得枉造杀孽。

041.叶死兰无气 东方九炁,始皇青天;碧霞郁垒,摄炁降仙。

又是数日过去,神庙之中,旸谷神君闭目而坐,背后一株青木舒展,上结金阳,内中有三趾踆乌晰耀振翅,如同青天浩荡,羲和扬光。

日者阳之精,德之长;德者,万物归焉。

日出东方,万物亦出于东方;盛于南,入于西,藏于北,万物皆随之。

王景参悟《东阳神呪八威策文》有成,心有所感,一枚神印悬浮,显化青阳,印在神君眉心。

青阳景耀,缠结九霄,先是一方虚幻道域于神君周身浮现,而后勾动了旸谷秘地,又有一座仙岛显化,上有宝云青霄,灵霞散空,七色蔚霭,洞焕阳明。

岛中有一谷,上有一株神木矗立,与神君背后青木形貌同出一辙,碧鸡呜其盖,青霞翠其峰,神风流反香之草,以鼓桑林栢籁之音。

神风一鼓,空生洞章,自成五音,清哀动鸣。

“扶桑为昆仑玉诞之精,青阳为长生九荣之气。”旸谷神君开口,“吾乃旸谷神君、甘渊大帝、扶桑木皇。”

慕容对此见怪不怪,因为神名在传播过程中的失真以及神祇在争夺香火过程的胜败,一尊神祇往往会出现多个名号。

一般而言,她们会选取最具代表性的那个作为自身正式神号,但其余的亦不会抛弃,可以借此斩出化身,涉足其他权柄。

便似慕容自己,她在九州上界就有黄天、地元等神女封号,如果之后柔兰之行一切顺利,夺得漠母残留,或许她还能继承这尊大地女神的名号也说不定。

届时,也就多了一个“柔兰漠母”的神名。

而这些后天而来的神号又与神祇真名不同,后者才是一尊神祇在天道之中的留痕,是天地对于神祇的标识。

至于旸谷神君的天道真名,则同本尊名讳相同,亦是一个“景”字,本义为日光。

神女见日神睁眼,笑道:“法则根源成就,恭喜神君自此踏入上古神道。”

“这还要多谢神女将东阳神呪前三重传授于我,”王景欣然开口,“非是如此,我想要如此感悟还得等待漫长时间才行。”

这一篇东阳神呪立意远大,内容高深,比之王景所知的阳神功法亦不逊色,让他对慕容更是高看一眼,坚定了对方其实是神二代的观念。

“神君如今点燃真火,离道域之境也不过一步之遥,当知妾身所言非虚。

“既是如此,还请神君履行承诺。”慕容郑重道。

“善,”旸谷神君颔首,“本君自不会失言。”

她走出神庙,驾起神光,同慕容往柔兰而去。

按两人先前约定,慕容帮助旸谷神君转修上古神道,而后者则要助力前者取得柔兰国中那位漠母的遗留之物。

“按我所知,柔兰国曾有修士妄图成神,只可惜功亏一篑,如今只得一缕残灵苟延残喘,有个天水之神的封号。此外还有一名女修结丹宗师坐镇,不是你我对手。”

慕容闻言若有所思:“妾身或许知道那修士来历,按九州记载,上次两界通道开启时,曾有一位叶姓修士于天门界中觅得良缘,放弃了归去的机会,与爱人在下界厮守。

“那人修的便是水行一道,或许便是此人也说不定。”

两尊神祇乘空而来,不过一个时辰便驾临柔兰国王都,惊动了于天水庙中闭目修行的女修宗师阴兰。

幽深遁光飞至高空,阴兰从中走出,满是戒备的看向王景和慕容,言语中并不客气:“旸谷神君,你来我柔兰所为何事?”

对于这个横插一手,抢走了大部分香火愿力,导致道侣险些陨落的罪魁祸首,她并无多少好声气。

王景不欲与其多谈,只是向着慕容一指,开口道:

“本君今日来此,乃是陪这位神女而来。有什么事,你大可问她。”

慕容视线从天水庙上转回,踏前一步,打量了阴兰一番,开口便是石破天惊:

“你便是阴兰?吾有一法,可救你道侣复生,但前提是柔兰一国归我所有,不知你愿也不愿?”

王景笑而不语,阴兰闻言震动。

她手中酝酿的术法悄然散去,在空中挣扎片刻,终于伸手指向远方偏僻无人的无垠沙丘:

“下去再谈。”

慕容笑着颔首,见对方这副样子,便知此行已然成功了大半。

剩下的,无非就是讨价还价罢了。

刚好,这也是她所擅长的。

......

野云万里,大漠风尘。

三道遁光滑落天际,落在了一处茫茫沙丘旁,放眼望去,烟尘惨澹,日暮黄昏,开阔视野中空无一人,极适合谈崩之后大打出手。

阴兰刚自落下,便看向慕容,迫不及待道:“你说你有办法令外子复苏,不知是何办法?”

“此事不可大意,”黄衫神女笑道,“你先将你道侣的现今情况细细道来,我方可对症下药。”

阴兰闻言略微平复下心情,娓娓道来:

“昔年我与外子在大漠相识,约定终生,于柔兰国中发现了古神漠母残留的念头......”

阴兰是柔兰出身,修至心动期后外出游历,恰逢上一次两界通道开启,九州来人,与其中一名叶姓散修不打不相识,最后甚至结成道侣,厮守一生。

二人回归柔兰国后,因阴兰道侣实力高强之故,轻而易举地掇取了一国大权,成为柔兰国的幕后掌控者,然而在一次探险中,却发现了古神漠母的残余神念。

鏖战一场,夫妇俩联手将其毁灭,获得了漠母遗留的一枚大地神晶,当阴兰道侣寿尽身死之后,阴兰便用这枚神晶将其魂魄护住,妄图令爱人登神,再续前缘。

“可笑,”慕容当即出言,“你那道侣分明是水道修士,竟然用土行神晶护住其魂魄不灭?须知五行生克,土克水,你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谋杀?”

“我这是病急乱投医,”阴兰无可奈何道,“外子他早年受过重伤,本源有亏,寿数本来就缺失不少,后来与漠母残念一战,更是燃烧了不少精血。

“彼时东海长青岛因故封山,我等无医可求,只能行险一搏。”

结果不好不坏,阴兰的爱人虽然幸存下来,一缕魂魄被神晶护住,但因为自身属性同漠母神力相冲突,也陷入了浑浑噩噩之中,难以清醒。

“我本想将外子敕封为天水之神,又怕两种属性的神力相互冲突,将他魂魄彻底毁灭,于是只是对外宣扬有神灵复苏,趁机收揽一些指向不明显的香火愿力,以此温养外子魂魄,哪曾想......”

阴兰看向旸谷神君,语带愤恨。

“哪曾想这日神突然出现,使得我多年苦功一朝付诸东流,被迫打出天水之神的旗号,又勉强维持住外子魂魄不被漠母神力磨灭。”

便是如此,她道侣的本性真灵依然受到两股互相冲突的神力的磨损,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年,便会彻底陨灭,再无挽救之机。

“到了那时,我会用整个阿瓦国来为外子陪葬。”

阴兰表情复归澹然,但言语中那股决意任谁也能听得出来。

“看来妾身来此,还为神君消去了一劫。”慕容对着王景莞尔道。

神君哂然。

“无非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罢了。”

042.有客行将近 终究不过是未曾发生之事,败犬的哀嚎罢了。

王景听闻阴兰话语,不以为意,反而对慕容笑道:“神女犹有心情说笑,看来是胸有成竹了。”

慕容闻言道:“当中症结倒也简单,无非是水土相克,不得和洽罢了,只是说来简单,做起来难,非是精擅水、土二道之人,难以施为。”

“此事我亦然知晓,”阴兰叹息道,“若想将外子救出,非得来上一位水神或者地神不可,只是自大陈伐山破庙以来,神祇哪有那般容易找寻,不然我也不必在此苦捱了。”

“直到遇见妾身。”慕容笑着补充了一句。

“直到遇见尊神。”阴兰应道,旋即复又提问,“不过尊神当真有把握救治外子?非是我瞻前顾后,实在是......”

“患得患失,此乃人之常情,”慕容安慰她一句,“若是道友不信,可与妾身先签订契约,再去天水庙中一观,若是没有十全把握,妾身必然不会出手。”

通过寥寥几句对谈,慕容已能大致揣测出阴兰的真实性格,知晓对方对权势并无卷恋,或者说哪怕曾经有,如今为了道侣俱都可以抛弃了。

这对她来说再好不过,若是一切顺遂,凭借这救命之恩,或许还能人地两得也说不定。

阴兰思虑一番,答应了慕容提议。

二人以天门界法则为见证,引动天地之力,签订了人神之约。

契约订立后,阴兰对慕容态度和缓了许多,当即便要拉着其人去往国都,开始救治道侣。

王景不曾与阴兰立约,对方也没有邀请自己,便不去自讨没趣,径自回了阿瓦国。

“借此机会,不动刀兵便将柔兰国收入囊中,因着与我有约在先,大漠战火将熄,又可凭此收揽民心,在短时间内获得一国香火。

“果然是一箭双凋的好事。”

对慕容而言,最为紧要的其实是那枚漠母遗留的神晶,而柔兰一国,则属于有枣没枣打两杆子的意外收获。

反正她自九州下降,一时半会儿也没个去处,而柔兰国中漠母信仰早有先例,正好供其炼化,保证自身在天门界中无忧。

“以这位神女的手段来看,恐怕阴兰夫妇二人,迟早也会成为其人臂助。”

这样一来,就是一石三鸟了。

王景回到阿瓦神庙,思及这位神女的一系列动作,不由暗生敬佩。

“若是与其成为敌人,恐怕会头疼得很吧!”

幸好目前他与慕容尚算友方,没有明显的利益相争。

这也与旸谷神君转修上古神道,照见前路,对凡人香火需求已然不大有关,不然哪怕是为了聚集大漠信仰,帮助本尊疗伤,他也不会如此轻易放过柔兰国。

“得悟法则根源后,我已能显化道域雏形,并借此勾连旸谷,调集天地间的阳和生机之气帮助本尊疗伤。

“如此痊愈速度能快上三倍不止,原先估计要三年,如今不过一年便可出关。”

旸谷神君坐在御座上,神光渐渐沉寂下来,意识回归旸谷之中。

七叶树下,王景本尊端坐道台,背后大日普照,虚映九天,青光沌沌,洞照三元,色如青玉,形如月圆。

却是他自《东阳神呪八威策文》中有感,道行有所精进。

悄无声息间,三幅道图自然显化,按三才而立,沉浮青光之中,乃是《东华九阳丹章》的总纲及蜕凡、散仙二境法门所化。

若有得授此图者,便能说是得了他丹道真传。

当先一副,清冷无为、道德自然,正是王景教与金朔的总纲《未见图》,观想此图,可锤炼自身本性,炼己存身,修行心持。

未见目生疵病,心通道览涤除。

悟则日中现斗,迷之浪失玄珠。

第二幅图,混沌虚梵,溟津无光,隐约可见天地未分,玄精未兆,不知其所以然而然。

此乃九阳丹章的蜕凡法门,《混沌图》。

洞寂无声无色,默然杳杳冥冥。

未分天地之象,深藏太一之精。

此乃发掘自身识神,变化气质、返识得智之法,乃是王景汲取仙佛两道典籍精华而成,依旧偏向全真北宗,落在此世属于真性派的观点。

此图修成后,便可明晰自身黄芽,成就虚丹。

第三幅图,却是一道模湖人影,内视无形,莹然虚静,象若玄霜。

这便是王景如今修行所用的观想法门,《制魄图》,对应炼气化神层次,也即金丹至阴神境界,在道人划分中属于散仙一级。

柔弱冲虚至德,谦和隐弊无私。

闭目精思遗照,寂然内守真慈。

炼尽阴魄,即为纯阳。这一层次的功法,讲述的便是蕴养金丹,阴神出窍之法,而阳神境界的法门,王景苦思良久,尚不得法,如今得东阳神呪之助,灵光一闪下,终于创出。

俊目扶眉光奕,撞透京山虚璧。

璨然灵宝滋纯,遍塞太空微密。

道人张口一吐,第四幅道图飞出,妙然神化,光于四达,煌煌兮混阳魂,游于象帝之先。

“此图可名《炼魂图》。”

王景话语落下,第四幅道图融洽非常地与先前三幅道图落至一处,各据一方,镇压水土火风。

阳神功法出世,背后小树大放光明,隐约有赞颂声自其上碧叶传来,神异莫名:

【清景高辉,阴幽尽披;洞虚旸谷,真仙高飞;火云已迸,金轮不迟;摄炁混合,光满羽衣;扶桑启运,青阳交驰;朝拜大赤,服炼玄微】

轰!

地脉震动,似有无穷火焰要喷涌而出,终究后劲不足,无以为继。

王景黄庭丹田中道丹轻转,第三层道纹微微浮现,旋即隐没无踪。

“三转阳神,终究天门界本源有缺,连金丹修士都无法供养,更不用提我这半只脚跨入阳神大门的散仙了。”

道人收敛气息,得益于创法之功,他道行大进,体内金丹进一步纯化,隐然间有复返乾阳的架势,只可惜此界修行锁死在炼精化气一层,没有渡劫可能,无法突破散仙。

“散仙境界,道行堪比阳神,法力却还是蜕凡,中间相隔了一个大境界。”王景估计了一下自身状态,有些悚然,“待到离开天门后,不会风火雷三灾齐齐而降,将我噼成灰灰吧?”

那可就真是自寻死路了。

“还真是幸福的烦恼。”王景摸着脖颈上的残余蜃气,道行有进,伤势痊愈也指日可待,只要潜心闭关年许长短,自可将其驱除。

“若无必要,就不出旸谷了,至少此地作为天阳仙君曾经驻跸所在,又被金乌身祭炼为地上神国,能在一定程度上欺瞒天机,推迟劫数来临。”

王景心中作出决断。

......

大陈王朝,南阳郡。

剑光一闪,几名武道修士头颅飞起,鲜血洒落大地。

太虚道宗九代大弟子林子轩收回法剑,看向一旁瑟瑟发抖的一对母女,放低了声调,低声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母女二人只是凡人,却持有如此神兵,难怪会被人寻上门来,要杀人夺宝。”

一柄青橙断剑落在血污中,光洁如新,被他拾起。

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

林子轩降临天门界,除去完成师门交付的任务外,还有一个私人目标,便是寻得众多名剑,感悟其上剑意,藉此立下自身道心。

他在凡间打探几日,闻得一柄名剑下落,于是急匆匆赶了过来,刚好于贼人手中救下眼前这对母女。

“此乃外子生前所留,”妇人垂泪道,“他逝世后,我常睹物思人,不料却引来如此祸患。”

她思索片刻,沉痛道:“还请仙师将其带走,免得再扰我母女日后清净。”

“这......”

林子轩还要说些什么,忽然心中一动,直愣愣看向天西之地,眼前似乎有一轮青阳升起,群阴皆散,独居中天。

“祖师遗物?”

他莫名有感,此等异象定与天阳仙君有关。

043.驱马出关门 林子轩心中踌躇。

因为甫一降临便遭魔人突袭之故,如今太虚道宗一行人兵分两路,他在外行走联络其余九州正道修士,其间还在寻觅魔人踪迹。

而几个师弟师妹则在一处隐秘地界照看受伤的同门。

几日功夫下来,林子轩收获寥寥,如今却心有所感,察觉到祖师遗物的下落。

“长明尚在山中闭关,木师妹在身旁照顾,卫宫潜入大陈王朝打探情报,李文那小子和奕王殿的人搅合在一起,去了南蜀。

“短时间内,只我一人了。”

机不可失,林子轩思量半晌,从随身的乾坤法器中摸出一张灵纸,落指成字,书于其上,将自身所感写作一份情报。

而后翻折几次,一只纸鹤出现在掌中,被他渡了口气过去,有如活物般翩翩振翅,飞向琉璃山方向。

——昔年与陈主打赌,赢去三百里河山的琉璃天女便是太虚道宗的弟子,是林子轩等人的师叔。

这位才情高绝的师叔早早留下后手,在琉璃山中建立洞府,太虚道宗一行人与九州众修分散后,自然而然地来到此处,继承其中一应事物。

“若是再等等,待长明突破后,我二人联手行动,把握或许会大一些。”

可时不我待,林子轩不能确定方才那异象究竟只是独他有感,还是纯阳一脉的修士皆有感应。

甚至说天门界中所有修士一应可见。

若是后两者,那他就得抓紧时间了。

林子轩辞别这对母女,背后浮现白阳法相,身化赤色遁光,向着正西方向而去。

南阳郡本就是大陈西方七郡之一,离莫兰大漠也不算远,林子轩用了不到两日光景,便来到了大漠边界。

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

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

直至亲眼见到黄沙一片,匝地无垠的景色,林子轩才知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天真。

如今那莫名感应已然断绝,之前的异象又是惊鸿一现。在这浩瀚大漠中寻找真身不明的祖师遗物,无异于大海捞针,难如登天。

“没办法,只好静下心来,另想办法了。”

林子轩叹了口气,做好了在此盘桓数月乃至几年的准备。

......

陇郡是大陈边境,前朝在此建立玉关,分割了大漠与中原。

林子轩行走在关中,遥望日暮之地,白雁西风紫塞,皂凋落日黄沙,一副苍茫辽阔景色。

玉关当中人来人往,俱都行色匆匆,有不少商旅中人赶着车队向着关外驶去,风尘仆仆,却又一脸喜色。

“劳驾,”林子轩拦住一人,问道,“这些商旅是去干什么?”

“小道爷不清楚?”那人见林子轩作道门打扮,衣物光洁如新,倒也不敢怠慢,反问一句便道,“还不是为了与阿瓦、柔兰两国做交易,他们之间的战争拖了许久,近来终于宣告停战,民生恢复如常。

“这玉关的商人就像是大漠上的秃鹫,见到如此机会,怎么会不出动?

“哪怕连夜出城,也顾不了许多了。”

林子轩若有所思,又问道:“大陈朝廷不管吗?”

“管什么?”那人不以为然道,“以前定西王在的时候,还偷偷摸摸给两国运输物资呢!如今他老人家回京立极登基,操持继位大典去了,这些商人没了人监管,早就将上下一应打点通透,不然那些城防文书你道是怎么来的?”

他努了努嘴,心中也很是感慨。

万万没想到,这志大才疏、见利忘命的定西王怎么就摇身一变,变成了大陈之主呢?

当初四方诸侯急匆匆回京,他们还不曾多想,后来便传出当今陈主禅位定西王的消息,属实让众人议论纷纷,连带着那几天玉关的酒水价格都上涨不少。

林子轩这才注意到,每当有车队驶向大漠时,总要出示一张关牒,才被允许放行。

有那财大气粗的,还趁机往城卫兵士袖中塞了几个袋子,鼓鼓囊囊,一看就分量不轻。

这便是打点到位了。

“不瞒阁下,”林子轩貌似诚恳道,“贫道乃是中原人士,下山游历,因好奇这塞外风光,故欲往大漠一行。

“如果要深入大漠,去往阿瓦、柔兰二国,可有什么准确的舆图路线吗?”

“小道爷不必如此麻烦,”那人笑道,“如今大漠之上只有阿瓦、柔兰二国,其余绿洲都臣服在了神祇荣光下。小道爷只需找一个车队,加入进去便行了,不必操许多心。”

“你说神祇?”

林子轩心中一动,如果说祖师遗物出现在莫兰大漠上,那第一个将其发现的,很有可能便是身为地头蛇的本土神灵。

哪怕不是,彼辈消息灵通,也有许多助力。

“小道爷有所不知,”那人也是闲来无事,再加上林子轩身材伟岸,五官分明,卖相极佳,故而口若悬河,“这西漠不似大陈伐山破庙,历来有尊奉神祇的传统。

“那旸谷神君、天水之神,都是有名的大神。

“甚至有人猜测,阿瓦与柔兰之战,其实就是这两位大神的争斗。”

“原来如此,多谢阁下为我释疑解惑。”

林子轩拱手谢过,与其告别,接着稍微花了些功夫,便加入了一队前往柔兰国的商队,比起阿瓦而言,去往柔兰的商队数量更多。

因为在两国交战期间,柔兰一直处于下风,国中民生影响不小,如今亟待恢复。

而阿瓦与之相比,却是问题不大,起码最基本的温饱尚属无忧。

“你说这好好的,为何突然就停战了?”

月光如水,遍洒白银。

商队行走在无边无际的沙丘上,林子轩骑着一匹骆驼,闭目养神,同时队伍前后的交谈声都传入耳中,不着痕迹地收集情报。

“跟现在这小打小闹的生意比起来,我还是喜欢那种大宗交易。”

有商人向着同伴诉苦。

“得了吧,”同伴嗤之以鼻,“不过是跟在定西王的尾巴后面沾了些油水,往两国倒卖军械,发了笔战争财,真就忘了老本了?

“你也不想想,如果真的继续打下去,就你那点家底,可够往里填的?”

“你说得倒也是,”商人都囔道,“只是有点不甘,但凡尝试过那种一本万利的暴利生意,这种细水长流的走商,就再难让我提起精神了。”

“我倒是听过半联诗,颇合你如今状态。”他那同伴笑道,“唤作‘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何?”

二人嘻哈一阵,引来一旁一位老资格的商人看来,他问过之后,笑道:

“你们这就有所不知了,两国之所以停战,肯定是幕后的神祇们达成了一致,有一方投子认输了。”

“老哥消息灵通,有什么独家秘闻吗?”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周围人看来,就连林子轩也不禁侧耳,凝神细听。

“我有个远房侄子,在柔兰国中有份营生,”那老商人倒也不卖关子,说出了自己听来的消息,“据他所言,近来柔兰国中的天水神庙发生了变化,原先的天水神被放在了配祀,主祭你们可知是谁?”

“谁?难道是旸谷神君?”

“大差不差,”那老商人嘿了一声,“除了旸谷神君外,还有一位主祭,是漠母!”

044.仙神遇 大漠上的沙丘虽然形态各异,但看久了,也就是那副样子,失之独特,让人难免觉得有些千篇一律。

路途无聊,行商们有时一个话题能扯上很久,甚至到了第二天还恋恋不舍,老调重弹。

但托他们的福,林子轩对于大漠上的情形倒也有了一些了解,起码知道了几位神灵之间的关系。

按他梳理看来,首先,漠母这位大地女神是整个莫兰大漠乃至天门界都最为古老的一批神灵,这一点在太虚道宗对于天门界的记述中也有介绍。

只是记载里这位大神早已沉睡,不成想如今又活跃起来。

早在数年前,柔兰国就有漠母复苏显圣的相关讯息,至于旸谷神君、天水之神,都是近年来才出现的新兴神灵。

当时的柔兰国,才是西漠的无冕之王,藉由漠母威名,他们几乎统一了大漠,只有阿瓦等数个绿洲城邦不曾臣服,但也摇摇欲坠,勉励维持。

幸而在阿瓦国的一次举国大祭上,旸谷神君降世,自此拉开了两国对峙的帷幕。

这位神君据说与上古日神拉姆有关,而天水之神则是突然冒出的一尊神灵,之前并无多少事迹流传,但甫一出现便与旸谷神君处于敌对关系,为柔兰国所尊。

在此影响下,本有宿怨的柔兰与阿瓦便顺势开战,争夺莫兰霸主地位,哪怕战争烈度后面趋于平缓,亦不曾有所停歇。

直到旬前,双日同天,星落如雨,阿瓦与柔兰保持了诡异的安静,随后便齐齐宣布停战。

“等会到了若叶河,你们便能看见一些绿洲中的神庙,其中同祀旸谷神君与漠母大神,而天水神则居于配祀。”

有在这条商路上来往较为频繁的商人信誓旦旦,言辞凿凿。

好奇之下,这一日的路程也似缩短了很多,待得日暮黄昏的时刻,便隐隐约约看见一座绿洲出现在远方,占地不大,但也有几十户人口,足够他们在此歇上一晚了。

林子轩眺望绿洲,面色凝重,虽然他早有猜测,但当得到证实后,还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一沉。

在那座普普通通的绿洲之上,有厚厚一层信仰灵光笼罩,浩然充盈,景耀一地,衍于寰瀛,光于九霄。

那浓郁的香火愿力甚至让林子轩嘴角抽搐,他一个来自九州顶级仙门的弟子,什么景象没见到过?

不对,这景象还真没见过。

“我灵州崇天礼道,境内一应神祇都是宗门册封而来的山君河伯,天然受宗门掣肘,难有此番声势。

“中州我也去过,彼辈神道别具一格,以土地、城皇为主,专为仙门弟子服务,类似于护法神,虽然人道愿力浓厚,却也与这不同。”

林子轩自忖,恐怕只有传言当中的神道大本营——雷州,方会有这般景象了吧?

他仔细看去,那些信仰灵光也有不同,其中两道神光一者浑厚如大地,一者高耀似天阳,各占据了四成的比重,只有一道水蓝神光声势要弱上不少,只得两成。

三光洞明,朗照八极,凝化日月,焕烂流芒。

以绿洲中的神庙为中心,将整个部落笼罩在内,防止外邪入侵。

这还只是一处部落,而大漠中的绿洲不知凡几,倘若俱都如此,实在难以想象。

不是神道修士,在这种环境下,怕是寸步难行。

“游神之境只是神道起步,信众上万便能将一位游神推至圆满之境,而阿瓦、柔兰两国人口何止上万,怕是数十万都不止。”

林子轩暗自心惊。

虽然大漠向来是生机荒芜之地,但其中亦有绿洲、湖泊分布,大型的绿洲供养成千数万人不成问题,小型的绿洲几百人也能容得下。

对于三位神灵而言,这里香火可富裕得很呢!

“有此等信仰在,哪怕我、藏渊道友、云门道友以及欧阳那厮四人在此,都不一定能够强行闯入,只能先礼后兵,临时观变了。”

藏渊是九仙门之一赤霄剑派的弟子,而云门则是天门道之人,这两人以及景阳道派的欧阳俱都与林子轩一般,是结丹境界。

再加上一位散修,此次天门界之行,九州只下来了这五位结丹。

不过魔道之中倒是有一位炼气化神境界的金丹修士,以秘法封印自身修为,同他们一并入界了。

也正是其人对林子轩的一名师弟悍然出手,进行刺杀之举,才导致太虚道宗这五人力量分散,如今只得林子轩一人深入大漠。

“不对,长明重伤之下照见机缘,如今正在突破结丹,木师妹她们亦有玉液修为,想来其他几个门派也都差不多,如果都加上的话......”

林子轩心中盘算,最终还是摇头。

毕竟他来此是因为感应到了祖师遗物踪迹,这等大事怎好说与外人知晓?尤其还有景阳道派那群人在。

如果另寻借口邀他们来此,借机达成目标的话,林子轩一时半会儿中也没有什么头绪。

“唉,若是长明在就好了。”

他叹息一声,施展法术隐去身形,悄然间离开了商队,在一处沙丘上静静打坐等候。

有神祇灵光停留于此,说明这处绿洲便在对方注视下,他靠得如此之近,想来早就被对方发现了,还不如以礼相待,不要妄生事端。

眼下情势不明,那祖师遗物到底什么状态林子轩也不清楚,自不会贸贸然与当地神祇敌对,以免错失友军。

太虚道宗大弟子所想无错,不过盏茶功夫过去,一道土黄遁光自天际划过,落了下来,慕容自中走出,风鬟雾鬓,绰约多姿,看向林子轩后微微一笑,落落大方:

“麻山一别,道长风采依旧。”

“怎么是你?”林子轩面色一变,没能料想竟能在这里见到神女。

这位神祇出身雷州,和他那位长明师弟颇有交情,曾在危难关头施以援手,连带着他也与其有了一面之缘,印象颇深。

毕竟一位雷州神灵,不但拥有血肉之躯,还可在雷州以外的地界自由行走,怎么想怎么透着古怪。

“你们雷州也要插手天门界,就不怕引得仙道震怒?”

林子轩心念电转,豁然拔剑在手,紧盯对方。

“林道长不必如此警惕,”慕容笑道,“妾身来此不过是私人意愿,与雷州无关。”

她伸手拂过面前,一方石桌自地中升起,上面摆着仙酿灵果之类。

“自两界融合的大局来说,妾身其实是仙道盟友才对。”

“呵。”林子轩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九州之上仙神二道关系不睦,要么是如雷州那般排斥仙道修士进入,要么便是如太虚道宗、景阳道派这等仙门,在自家地盘上敕封神灵,以仙凌神。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二者观念不同罢了。

神道自诩为天地之子,与世同君,所奉理念是“守护”,守护天地运转,守护生灵信众。

而仙道则追求“超脱”,将神道视为下下之选,只有兵解之后不能投胎转世,才会试着转修神道,日后一旦有机会,又会迫不及待地回归仙道,重修金丹。

神道恼恨仙道随意破坏天地,肆意开采资源,如害虫寄生在天地这株大木上。

而仙道鄙夷神道困居神域不得自由,又有香火愿力牵绊,束缚颇多,不得逍遥。

“盟友之言当不得真,”林子轩问慕容道,“如此说来,这里的漠母便是阁下了?”

045.千灵启运,三圣在天 “不错,如今妾身为柔兰漠母,执掌一方水土。”

慕容承认了下来。

“那旸谷神君、天水之神又是谁?”林子轩疑问道,“难不成和你一般,都是九州神祇?”

“那倒不全是,”慕容嘴角含笑,“天水之神如今为妾身属神,前身是九州昔年一位散修,唤作叶荷,就是上次两界通道开启后不曾回返那人。

“而旸谷神君,”神女顿了顿,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彩,“此神乃是天门界神灵,暗合天数,也是妾身拉拢的对象。”

“天数?”林子轩皱眉。

“妾身也只是猜测,不然无法解释为何天门界神道断绝的情况下,还会有新神诞生,除非契合了某种大势,”慕容话锋一转,“当然,也可能此神与我等一般无二,也是天外之人。”

“旸谷神君,一位日神......”

林子轩心中一动,对方既然执掌大日法理,那先前祖师遗物出世之时,会不会亦有所感应?

或许,应该与这位日神结识一番。

因为天阳仙君的缘故,九州上可没有什么成气候的日神,大都只是游神级数,基本突破不了阴神。

在太虚道宗、景阳道派这等天阳道统看来,大日纯阳之道便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决不允许外人随意染指。

便是血阳魔宗,亦抱有类似态度。

林子轩心中念头断定,于是客气地与慕容辞别:

“既是神女驻跸在此,玄冲也不便冲撞,只是还请神女行个方便,容我进入各地绿洲部落休憩。”

“此非难事。”慕容伸手一点,一道神光落下,在林子轩腰间化作一枚黄琮古玉,土行神光缭绕,散落星星点点的光辉。

“此物送与道长,”慕容开口道,“这是妾身神力所凝,与各地神像皆有呼应,道长佩戴此物,便可在柔兰国中随意来去。”

至于阿瓦国,那里还是旸谷神君的地盘,慕容也没有夸下海口。

“这便够了。”

林子轩抱拳道谢,而后身合遁光离开,往着若叶河方向而去。

他曾听商队众人提起过,在两国停战之前,莫兰与若叶两河,便是阿瓦同柔兰的国界线。

目送林子轩离开,慕容若有所思,半晌后展颜一笑:

“看来这位太虚道宗大弟子此行,或许与那位日君有关。我是不是要告知其人一声,卖她一桩人情?”

慕容足尖微微用力,一道神力沿着地脉流转,霎时间传递向远方。

其中讯息倒也简单,只是邀旸谷神君来柔兰国都一晤。

这等依托地脉而传讯的术法,非是在大地之道上造诣颇高之人,轻易用不出来,涉及到了对于天地运行的了解。

便是慕容这等得天独厚的神女,每次施展也只能将寥寥几个字的讯息送入地脉当中,再多便无力为继。

.....

寒云连地转,圣日满天明。

接到慕容传讯后,旸谷神君不曾怠慢,心中生疑的同时很快动身,来到了柔兰国都左近。

原先的天水神庙已经被改造为三圣殿,当中供奉漠母、旸谷神君和天水之神,只不过后者居于次位。

朔风吹沙,繁香簇簇。

神庙中种植有不少琼花,雪萼如丝,玉罂似酒,分明是大漠塞上,却如江南春至,二月轻冰。

神君一身金白羽衣,头发随意扎起,在鬓角处垂下两道,气质高渺如天,璀璨生晖。

在三圣殿中四处游走,观看周围景色。

虽然她和慕容达成合作协议,共享莫兰香火,但在柔兰国中看见自己的神像,还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圣湖神庙的改建也要加快了,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慕容行事既然如此大气,我倒也不能显得小家子气了去。”

旸谷神君思及此节,不觉颔首,打定主意回去后就通知常仪,让她在阿瓦国境内所有神庙中同祀漠母,配祀天水神。

“神君好快的脚程,”大殿之中,漠母神像泛起微光,一身威严神服的慕容从中走出,落至日神一侧,笑吟吟道,“妾身刚传递消息过去,神君这便到了。”

她金衣裹身,其上有凰羽点缀,又镶着各色珠玉,双肩、手臂上披着一条三色云纹帛带,看起来华丽精巧,娴雅雍容。

“神女邀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旸谷神君询问道。

“所为之事有三,”漠母笑道,“其一,便是柔兰国中的三圣殿俱已改造完毕,全新的神像也都搬入其中,妾身已经在自己的神像上留驻了神光,如今便轮到神君了。”

“此乃应有之举。”旸谷神君颔首应下。

只有在神像上留下神光,才能接受此地的香火,不然哪怕信众再多,信仰愿力再浓郁,旸谷神君也只能干看着而不能取用,还有可能会被其他权柄相似的神祇篡夺。

如今柔兰国境内的那些神庙,看似有日神灵光停留在上,实则不过是香火念力汇聚拟化而来罢了,不然当林子轩进入绿洲时,旸谷神君也该有所觉察才是。

她听闻慕容话语,伸手一指,天际日轮大放光明,丝丝缕缕的五色流霞自高空落下,穿破神庙屋宇,融入每一尊旸谷神君神像之中。

瞬息间,神像便发生了轻微的变化,原本就足够精细的面容愈发真实,栩栩如生,似乎是旸谷神君本尊端坐于此一般,还能感受到澹澹的温暖,如同春日和煦的阳光一般,令人心中欣悦。

自此,旸谷神君也可借助各地神庙中的神像,在莫兰大漠中任意显化来去了。

“咦?”收拢了一大笔香火,旸谷神君将其收入袖中温养自身神器,忽然面上一动,看慕容道,“这便是神女要告诉我的第二件事?”

她刚借助若叶河旁的一处部落中的神庙,察觉到了一名修道人的踪迹,金冠红袍,散发着同这一方天地格格不入的感觉,这是由对方身上那种疏离的气质表现出来的。

“大日一脉,九州修士,天阳道统?”

旸谷神君心中有所猜测,于是看向慕容。

“不错,其人乃是九州太虚道宗的弟子,”慕容神念同样降临那处部落,和旸谷神君一齐看向林子轩,“妾身与他在九州曾有过一面之缘,听闻对方有意结识神君,故而特此相告。”

“有劳神女了。”神君颔首,同时心念电转,揣度对方来意。

莫非是察觉到了旸谷踪迹?

还是说确定我得到了仙君道痕?

其人是敌是友,行事作风如何,是否要先下手为强?

“神君不必客气,若是可以,以后称呼妾身慕容便是,”神女笑对旸谷神君,意有所指,“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也可向妾身道明,必当竭力相助。”

046.甘露以降,蜜淳冰凝 “那便多谢慕容你了,同样,日后称呼我青阳就是。”

旸谷神君自无不可,随口答应下来,并给自己捏造了一个名讳,方便对方称呼。

她注视了在绿洲内人家借宿的林子轩片刻,问一旁漠母道:“慕容你可知这位九州仙家,来西漠所为何事?”

“对方不曾明言,”漠母思索道,“但我想,该是为了机缘而至。”

仙道中人有心血来潮之能,可知一方中轻重事,观照己身吉凶。

尤其是太虚道宗出身的弟子,山医命相卜、琴棋书画算射剑中绝对有一门属于精通,剩下几门也都有所涉猎。

昔年天阳仙君将山医命相卜定为道门五术,丹器符阵作为修行四艺,九州的道门修士,大多都会从中各选一门,作为兴趣爱好,同时对自己修行起触类旁通之用。

林子轩在修行四艺中选择了炼器,而卜算之法虽不同精通,但掐算自身机缘所在,还是能够做到的。

告别慕容后,他很快选定了阿瓦,既是因为旸谷神君这位日神的缘故,也是他自身测得其国境内有与自己道途密切相关之物。

“机缘......”旸谷神君心中摇头。

别说阿瓦了,偌大的莫兰大漠,对林子轩而言,能称得上机缘的,除了旸谷以外还会有什么?

“或许得试探一番。”

他看向慕容,不动声色道:“此事我已知晓,日后自会多加关注,还有一事是为了什么?”

“便是为了天水之神。”

慕容引着旸谷神君走入三圣殿大殿,女修阴兰坐在天水之神的神像下方,默然无声,像是一位守庙人,面前搁着一座具体而微的白玉祭坛,其上供有一枚黄蓝二色的神晶。

“这便是那枚神晶?”旸谷神君兴致盎然。

“不错,”慕容颔首,“这是漠母一身神力精华所凝,内中包含了漠母的感悟,可谓是漠母之心。”

她走到祭坛面前,捧起神晶,其中土黄神光顿时大作,似有生机活泛。

砰——砰!

隐约间,有沉重的心跳声在殿中回荡,一如大地的脉动,迟缓而悠长。

道乃万物之奥,坤为群类之基。

上承天道,体至柔而动则刚;中蕴元黄,用极广而微之博。

含万象而化光,全生生之妙体;贯九泉之脉络,总密密之玄机。

仅仅是一次跳动,大殿中的土行灵气便蜂拥而至,空气沉凝如海水,让旸谷神君和阴兰都觉得有些不适,唯独慕容如沐春风,精神焕发。

对于大地之道的领悟也更上一层。

“以我的能力,若想慢慢净化这枚神晶,将叶道友的魂魄保护下来,大致需要十年功夫;而青阳你若是来了,二人合力,能快上许多,顷刻功成。”

慕容既是在对旸谷神君解释,也是在安抚一旁的阴兰。

毕竟后者对前者向来敌视。

阴兰无言,她自然知道慕容用意,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道侣苏醒,于是沉默半晌后,对旸谷神君道:

“若是神君能伸出援手,救外子复苏,日后结草衔环,必有所报。”

“本君只不过是看在慕容的面子上罢了。”

花花轿子人抬人,看在东阳神呪的份上,旸谷神君也乐得捧慕容一句,帮她让阴兰归心。

黄衫神女面容灿烂,笑语嫣然:

“闲话休提,还请青阳你搭把手。”

她伸手一招,神晶飞来悬于胸前,浮在两掌之间。

“你来施法护住天水神的魂魄本源,我将神晶击碎,另辟新天!”

“此事不难。”

旸谷神君从袖中摸出一面铜鉴,通体晶莹剔透,内中浮光掠影,演绎大千景色。

而背面则是乌纹密布,飘落金羽,正是以天阳道台下所蕴的神铁祭炼而成的本源神器。

“天鸡相呼曙霞出,敛影含光让朝日。此镜名曰含光。”

她祭起含光鉴,向着高空一照,一缕日光被接引而下,照耀在镜面上,反射出去,竟然变成了点点甘露,如雨似雾,包裹在神晶之外,渗透进去,护住了魂魄。

采和气之**,承清露于飞云。

含光鉴功效颇多,其中有一桩便是能将日精月华凝作甘露,修行之人服下,可以滋润魂魄,涤荡神魂阴滓,增长法力。

早在王景前世,就有汉帝在宫中修建承露台,接引天上日精月华之气,混以三更时分北斗所降沆瀣之水,唤作天浆,又曰甘露。

凡俗帝王认为取此水用美玉为屑,调和服之,可以返老还童。

此效确然。

这其实就是服气修行的一种。

汉朝二十四帝,唯武帝享国最久,寿算极高,也与此物有关。

旸谷神君根据组成自身神体的风泽之气、晨浩之精,参悟出化日光为甘露的法门,如今牛刀小试,果然好使。

甘露滋润下,天水神的魂魄得以稳固,慕容适时一指点出,纤纤玉指上蕴含崩山之力,背后一座巍峨神宫悄然浮现,突兀童曨,乍明乍蒙,似大古元气之结空;

巃嵸颓沓,若嵬若嶪,如天阃地门之开阖。

宫前匾额上书写三字。

黄天宫!

“黄天神女,这便是慕容最主要的那个神名?”

旸谷神君看了一眼,心中做出猜测。

砰!

慕容借助远在九州的本尊之力,调动大地元气击碎神晶,霎时间一声巨响,漠母之心彻底崩溃,化作无数光点逸散而出。

“博厚流形,秉阴成德;柔顺利贞,直方为则。

“茫茫坤载,粤惟太宁;资生光大,品物流形。”

神女口中念诵地祇神咒,将一应光点悉数收拢,重新化作一枚神光灿灿的漠母之心。

色如明黄,浩浩元精,被她握在手中,融入自身神体。

至哉坤元,资生尹始;博厚称德,沉潜柔止。

恍忽间,天门界历代大地之变迁在慕容眼前一闪而过,她心中触动,不自觉陷入定境,体悟大地之心。

旸谷神君见此,主动走出殿门,含光鉴上悬有一团甘露,天水神魂魄在其中沉浮,受到滋养。

阴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忐忑不安道:

“神君,外子可曾......”

旸谷神君闻言笑道:“不负慕容所托,道友夫君的魂魄本源,完好无损。”

阴兰泪如雨下。

“接下来,本君便以水火炼度之法为其塑造形体,而后敕封神位。”

片刻后,待阴兰情绪稳定,旸谷神君便对她出言。

经此一遭,阴兰已对日神心悦诚服,闻言连忙道:

“可有什么需要准备的?我这就去准备。”

“所谓炼度者,以我身中之阴阳造化,混合天地阴阳之造化,为沦于幽冥者,复其一初之阴阳造化。”

旸谷神君开口。

“本君身为日神,为阳之精,德之长;而慕容作为地神,自合坤阴之道。

“二人联手,以坤阴之精、乾阳之神,化作水池火沼,便可为你夫君复得真精合凝之妙,再塑神形。”

这样一来还有一桩好处,有两名神祇联手施展炼度秘法,待得天水神复苏后,本源浑厚,亦有阴神之望。

“等天水神一苏醒,略微适应过后,便能具备游神巅峰的战力。

“三尊神祇合在一处,有这份人情在,日后对上天阳道统的弟子,也是一份保险。”

旸谷神君心中盘算,随口将水池火沼的形制告知阴兰,由她下去收集灵材,为夫君复生做准备。

047.枯荷蘸水火 王景前世所学道藏正一部中,有着《上清灵宝大法》一篇,内中备述水池火沼之式,对形制有着严格规定。

【凡立水池,用壬癸日,以石造成,内方外圆......凡立火池,用丙丁日,命工以石刻成,内方外圆......】

上应南北二斗,下合五方五帝,旗幡、灯盏,乃至尺寸大小、牌符内容都有一定要求。

不过天门界与道人前世情形不同,若想在此世立下法坛、建造水池火沼,还得因地制宜,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才是。

比如情理之中的,此世星空便与王景前世不同,并无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之分,只得日月五星这七政大曜存在。

旸谷神君也曾旁敲侧击问过慕容,按其人所言,因着两界融合的缘故,天门界星空与九州同出一辙。

换言之,在九州上界,亦是只有日月五星这七曜大星。

据黄天神女所言,九州的辰星、岁星、荧惑、太白、镇星这五行之星乃是昔年一套先天灵宝破碎后本源灵光演化而成,亘古长明。

“既是如此,便以七政为标识,面北朝南,立下水池火沼便是。”

旸谷神君掐算天星,对建造法式进行了一番修改,使其与天门界法理相合。

而后便将修改后的内容告知了阴兰,任由其人操办。

......

三日后,三圣殿外广场前。

两方石池被建立起来,通体澄黄,散发着安忍不动如大地的韵味。

这是阴兰的家底了,在得知水池火沼最好以土属性灵物建造后,她干脆利落地将柔兰国秘库中的两块黄精母石拿了出来,以此打造炼度法坛。

此等灵物只有西漠有所分布,每一块母石都可演化成一座矿场,出产众多珍稀矿物。

北侧水池唤作流汨沼,方圆五尺,中心刻有坎卦,一口方形器皿搁在正中;

南侧火沼唤作冶炼池,方圆三尺,下中心成离卦,一尊圆形鼎炉落在其内。

都散发着澹澹的灵气波动,是品质不低的宝器,内蕴神道禁制,从慕容那里借取而来。

又有绯黄二色旗幡悬于池上,其上书写水火真文,接引日精月华。

东西两侧,亦有二幡玉符立下,周围供奉三十二盏天灯,光华烁烁,忽暗忽明。

慕容一身明黄神袍,手持山河节杖,立在流汩沼前,细细观量过后,见旸谷神君走近,于是笑问道:

“此一门复生之法我倒是不曾见过,不知你有几成把握?”

“十成。”

旸谷神君信心满满,水火炼度之法是正一道的斋醮科仪之法,王景本来对此涉猎不多,但昔年因着一桩大事件,道人曾见过几位正一高功联手施展此法,普度亡魂,使其得还人中。

请教一番过后,亦将其化入自身底蕴,如今又有慕容为臂助,再加上天水神本身也非凡人,自然信心百倍。

“那我倒是拭目以待了。”

慕容浅笑,心中却暗生疑虑。

这水火炼度之法看似正常,但却有些玄门法事的影子在其中。

旸谷神君这位天门日神,又是从哪里接触到类似事物的?

前几日和林子轩的交谈浮现心中,莫非,这位日君还真如笑言中那般,是天外之人不成?

将此事暗暗记下,慕容面色不变,静待旸谷神君施为。

按对方所言,水火炼度之法不但可以补益天水神本源,更能浑厚其人根基,比寻常的复生之法要好上许多。

若非如此,也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旸谷神君立在火沼前,手中含光鉴一转,点点甘露落下,顷刻间便灌满了那尊圆形鼎炉。

慕容有样学样,手中山河节杖一摆,其上缠绕的一尊螣蛇神兽亦是张开大口,浓郁如水的大地元气便被送入流汩沼中那口方形器皿。

“咨尔真灵,随我神运,变化水池,荡涤亡灵,炼形濯质。”

旸谷神君口诵秘咒,而后伸手一指,水池火沼中的两道神力便发生了莫名变化,日光甘露突地燃烧起来,其色如红,其状似焰。

而土黄色的漠母神力则向着纯白转化,如同一轮明月盛在水池当中。

所谓水火炼度,水非水也,精之泽也,以己精而生彼精,故化之为水;火非火也,神之光也,以吾神而生彼神,故化之为火。

水火即精神之外名。

漠母神力合乎土德,有长养化育之能,又属坤阴,自然属于“精”之一面;而旸谷神君位尊少阳,膏润光明,神炁精采,便是“神”之一面。

随着水池火沼中神力变化,等候多时的阴兰旋即放出天水神的魂魄,将其投入精泽当中。

摒弃了土行属性的无主神力如一汪清泉,一场甘露,帮助天水神塑成神体,濯之净质,炼之育精。

数天过后,一具天生神体沉浮水池之中,相貌同阴兰道侣一模一样,要害处被云雾遮挡,双眼紧闭,似乎并无醒转迹象。

“好一具清净之身,”慕容面色震动,“以你我神力演绎阴阳造化,这尊神体距离先天道体,也相去不远了。”

先天道体乃是天人血脉才拥有的神异体质,无漏清净,天生百窍俱通,不必修行便可自然筑基,金丹不过板上钉钉,元神亦有五成把握。

若是行走上古神道,更是天然得天地卷顾,堪为一界气运之子。

天门界大陈太祖,便是一位先天道体。

慕容怎么也没想到,这具神体竟然有如此资质,若是被寻常修士见了,不知会有多眼红。

按如今情况来看,只需她和旸谷神君联手,再有足够的修士魂魄,岂非能源源不断地制造出同样级数的肉身?

“这还是天门界法则有缺的缘故,加之你我二人也被局限在游神境界。”旸谷神君开口,“若是两名阴神联手,未尝不能造化出真正的先天道体。”

水火炼度并非单纯的救济亡灵之法,亦是不死仙化之道,前世曾有修行人死后一灵不昧,从水火炼度中得受启发,以水炼之法行月芒九炼,最后尸解成仙而去。

亦是阳神功果。

“原来如此,”慕容颔首,对旸谷神君更是高看一眼,“我手中亦有一门元胎重塑之法,功效与此相类,却比这麻烦太多。”

她伸手一点,一道流光飞出,内中所藏法门被旸谷神君知悉。

“倒也别出心裁。”

日神品读一番,相互应证过后,不由笑道。

这门元胎重塑之法全称是《元胎灵神法》,却是一位神道大能所创,专为接引仙道修士转入神道而来。

此法将仙道金丹视为天地灵胎,以此孕育一尊先天道体的神圣,与天水神如今状态相若,修行上古神道一日千里。

而肉身蜕变后,还可将其祭炼为化身,以此在外行走,亦对神祇有不小作用。

“这门法门本尊亦能派上用场,”旸谷神君心中有数,“渡劫成丹后蜕下旧身,还可以此寄托血脉因果。”

虽然在天门界中逍遥自在,但回到元芒界后,王景又要承担起清阳侯的职责,届时被拘在雒京城,不得清净。

而若是以这门元胎灵神的秘术蜕下一具旧身,则可以此接过相应承负,本尊则一心修行,争取早日证就天仙。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本来还叹息没有掌握斩化三尸的秘术,但如今此法亦然足用。”

旸谷神君心中喜悦,如是感慨一声。

048.炼度得长生 “尊神,外子他......”

旸谷神君正思索间,被阴兰话语惊醒,于是看向水池中的天水神,出言安慰道:

“莫急,尚未功成,且等候片刻。”

天水神如今藉由慕容的神力精华塑造神体,但由于魂魄本源消耗过多,纵使如今有所弥补,一时半会儿却也无法苏醒,让魂魄与神体相合。

再这样下去,便是功亏一篑,炼度失败了。

此时便要旸谷神君出手。

金白羽衣的神祇手中神鉴转动,缕缕日华自高空被接引而下,在身前缓缓凝聚一道元阳自然炼魂赤箓。

此物一出,天水神黄庭丹田处亦有一道黄色符箓浮现,与旸谷神君身前赤色符箓相呼应。

此乃素华真玄玉光黄诰,是慕容神力中被剥离出的烙印凝就,亦是将地祇神力转为月精真水的关键步骤。

等到天水神复生,她的神体中也会带有这两道黄诰赤箓,受到慕容和王景的双重辖制。

这也是复苏天水神的应有之意,阴兰亦然默许此事发生。

旸谷神君屈指一弹,元阳自然炼魂赤箓化作一道流光印入天水神眉心紫府,与黄诰一上一下,遥遥相对。

“混炁赤丹,天光洞阳;仙炉玉户,洞降真光。

“流火炎炽,阴尸返刚;假符委炁,变炼南昌。”

赤箓打入天水神紫府,旸谷神君口中念念有词,眼前景色一转,便来到了天水神识海当中。

黑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一道灵神茫然立在其中,不知自身来去。

“这里是哪儿,九州冥土?”

叶荷浑浑噩噩之间突然清醒过来,发现自身到了一处莫名地界,入眼所见皆是黑雾。

他转眼看向右边,黑雾散去,露出一尊女子身形,面容哀婉,让人心生怜惜。

“阴兰......”

叶荷不自觉呼唤出声,有些迷茫,他并不认识这个女子,但看见对方悲伤时却心痛不已。

“此人与我有关?”

他疑惑万方,自己好像失去了许多记忆。

“叶死兰无气,荷枯水不香。你当真不认得她了吗?”

恍忽间,似乎有人在耳旁提问。

叶荷跌跌撞撞向着深处走去,两旁黑雾散开,无一例外,皆是那名女子景象。

有她一人独自修行的场景,亦有出关游历后与叶荷结识的样子,还有两人私定终身,结为道侣的画面......

最后一幅,却是叶荷重伤在身,药石无救之下不顾阴兰劝阻,将自身修为传给对方,帮助后者晋升结丹后含笑坐化的影像。

“这是我吗?”

看着这些事物,叶荷却毫无代入感,似乎化身成了一个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旁观者,看着人世间一幕幕悲欢离合。

“炎炎天上日,耿耿身中神。赤光无代谢,真炁混阳精......”

渺远处,有道歌传来,对他产生了莫名的吸引,让叶荷无暇细想其他事情,只顾向前走去。

黑雾深处,旸谷神君洒然而立,作歌漫吟,没有主动去寻叶荷,而是守株待兔,静等其人送上门来。

此地乃真名叶荷的天水神识海,由于对方识神蒙昧,哪怕神体造化而出也不得苏醒,故需旸谷神君出手,潜入对方识海,点化其人明悟前尘。

因着此地受到叶荷本能控制,他若是不愿见外人,哪怕旸谷神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难以找到,是以他干脆反其道而行之,主动吸引对方过来。

有黄诰、赤箓在,叶荷对她和慕容天然有所感应,不虞此事不成。

“青阳果然好手段。”

在她身侧,慕容同样自一团明光中走出,脑后一轮明净宝光大放光明,显化锦绣山河景象,破去了周围黑雾。

她手中托着一枚石镜,内中露出阴兰面容,却是挨不住对方求肯,借助黄诰之力同样进入了叶荷识海,为阴兰进行直播。

“倒是让慕容你久等了,”旸谷神君应了一声,而后看向不远处笑道,“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对方这便到了。”

她袖袍轻摆,一轮焕赫耀阳升起,为叶荷指引前路。

“尸魄出重夜,丹魂登玉晨。婴儿孕玄珠,恍忽成金英。

“明明玄上门,不离身中神。九炼生华景,脱离尘劫心。”

黑雾深处,叶荷身影渐渐显露,双目湛然若神,不再似先前那般混混沌沌,不知自身是谁。

“下神天水见过上神。”

叶荷看见不远处旸谷神君与漠母并肩而立,连忙快步上前,深深一礼。

“若无元君与神君施以援手,下神怕是早已沉沦阴阳之间,不得超脱了。”

有赖旸谷神君以日光甘露炼神之助,他已经想起了自身一应经历,包括魂魄沉睡于神晶当中时的经过,对前因后果再无疑虑。

他一言落下,霎时间所有黑雾悉数散去,一条长川显化,波澜不惊,两侧草长莺飞,春和景明。

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这才是他识海原貌。

随着叶荷复苏,一切复归旧状。

“善,”慕容见状颔首,“既是如此,也不必我等浪费口舌,可以就此归去了。”

她身形溃散,最终化作一道黄诰飘浮此间,神念退出了天水神识海。

旸谷神君见状亦不多言,对着叶荷微微颔首示意,亦然逸散成无数光点,只有一道赤箓留在原地悬立不动。

同时澹澹话音传开:

“这黄诰、赤箓虽是我和慕容对你的约束,但与此同时也是一桩克敌制胜的手段。其中妙用存乎一心之间,你好自为之。”

叶荷闻言若有所悟,盯着二者看了半晌,忽然拍手一笑,道:

“原来如此。”

他伸手一招,黄诰飘然而下,化作一杆神幡落入掌间,其上书有土德神文,执掌者可借此理山叠水,调动一方水土河川,涵养地气。

叶荷左手持着黄幡,右手抓向赤箓,后者同样凝成一盏赤铜神灯,其上四象混全,有真阳之火静静燃烧,若以神力催动,自有祛邪破妄、焚山煮海之能。

这两桩神器各自蕴含了黄天神女和旸谷神君的一点权柄,配合外界的水池火沼,亦可以使出水火炼度之术,只是效果要削弱许多,毕竟不是神祇本尊亲自操持,最多可以用来救度寻常鬼魂,对修行中人毫无作用。

同时也是天水神身为二者属神的象征。

叶荷将神器隐去,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便自水池火沼中立了起来,流汩沼与冶炼池同样拔地而起,合为一口石池飞入天水神掌心,内蕴方圆,吞吐日月光华。

“此物藏有一点水火真意,倒也值得你好生体悟,”旸谷神君见此出言点拨道,“天有三奇日月星,地有三奇乙丙丁。人有三奇精炁神,精固炁全生元神。

“你若能从中领悟化光为水之法,将自身天水之道升华为三光阳凕之道,日后阳神可期。”

这也是她手中含光鉴的一种晋升方向,但与旸谷神君自身大道不合,故而被她舍去不用,如今便告知叶荷。

“多谢上神指点。”

天水神谢过日君,又同漠母见礼过,而后看向一旁的黑衣女子,言语中是无限温柔:

“兰儿,这些年苦了你了。”

阴兰泣不成声。

049.青萍祸起 叶荷以属神的面目复生,对旸谷神君和漠母而言亦是一桩幸事。

两人经过商议,决定由天水神来处理莫兰大漠上的一应事宜,传播三圣信仰,日君和地神则顺势转入幕后。

一方面,两人都是行走上古神道,对于香火念力的需求不似香火神祇那般庞大,而且慕容新得了上代漠母遗留,正要闭关细细参悟。

而旸谷神君也有《东阳神呪八威策文》在手,亦无暇关注这些琐事。

另一方面,叶荷新近为神,也需要借此调整心态,以神祇而非仙道修士的眼光去看待万灵众生,这亦是一种心性修为上的磨砺。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此三者并无高下之分,但究竟如何,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份体量。

有阴兰在一旁辅助,也不虞叶荷无从下手。

......

旸谷神君辞别慕容,转回阿瓦国,唤来常仪,将事情吩咐下去。

“本君已与柔兰漠母达成共识,日后我二人,以及新近复苏的天水之神,三圣共治莫兰。

“你且交代下去,着神官改建庙宇,供奉三圣尊像。”

“是,”常仪应下此事,而后又踌躇道,“陛下,阿瓦国中前几日来了一个修行之士,在国都开了一家医馆,可要派人驱除?”

莫兰大漠上的修行之道与中原不同,以神祇为主,借助神恩和赐福施展术法,对于正统的仙道、武道修行有所排斥。

凡是中原修行者来了,一但表露身份,都会受到明里暗里的不少排斥。

那个修行人初来之时,常仪本想依照惯例派人将其驱走,不曾想那几个低级神官竟然连对方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赶了回来,这才引起她的重视。

这位日神祭司之首亲自动身前往那家小医馆,却不料对方竟然亦是察觉了她的到来,布下莫名手段,使她无法与其相见。

按常仪所想,对方最起码也是一名玉液修士。

心有顾忌之下,她便暂时按下此事,只待旸谷神君回转方才禀告。

——日神离开前,曾嘱咐她不要轻易搅扰,涉及到一桩重要事宜。

“此事我已知晓,”旸谷神君颔首,“你不必管他,待到有暇,我自去与之一会。”

她目光穿破虚空,借助阿瓦国中无处不在的神像,看到了那处平澹无奇的小小医馆,坐落在一条短巷中,门庭冷清。

柜台之后,一个白衣道人手捧医书,正沉浸其中,脸色肃穆,此时若有所觉,抬头看向院外。

其人一举一动间,自有一股威严豪迈之感,不似医者,倒像是一位久经杀伐的沙场大将。

他抬头向着高空一笑,一枚日精宝珠升起,内中一尊火鸟元神振翼而鸣,洒落无数光羽,遮蔽了旸谷神君视线。

日神哂然,不愧是九州仙门的大弟子,明明身处神祇法域之中,却能安之若素,不动如山。

“却也是一个人物,先礼后兵吗?”

她沉吟片刻,吩咐常仪撤去周围一应监视,自身则陷入定中,修习起东阳神呪来。

......

医馆。

林子轩感受着周围几处监视点位人去楼空,对旸谷神君更是高看一眼。

虽然有神祇监察全城,这些人在与不在都没什么两样,但无疑表明了对方的态度,是友是敌,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这让林子轩不由心生好感,他素爱行事光明磊落之人。

“堂皇如日,包涵万千气象,不愧是一界日神,将来去往九州,又不知是何等风采。”

他看向圣湖方向,随着神祇归位,有景云烛日,朱霞九光,悬浮在神庙上空,重楼綩綖,英采繁宛。

天光照彻下,阿瓦国都城居民自然身康体健,百病不生,长岁久安。

此乃神祇垂青赐福之效。

“听卫宫师弟传讯,有人在大陈东方看见了景阳道派那群人,不知他们收获如何。”

太虚道宗弟子下界前,曾得师长耳提面命,自然知道此行最大对手是谁,景阳道派无疑。

不管是争夺先天灵物还是大地龙脉,抑或是最得他们关注的祖师遗物,景阳道派都有资格、有能力,与他们展开争夺。

“不过我能察觉到祖师遗物就在西漠,而景阳道派那群人却毫无感应,不知又是为何。”

虽然再未如那日得见异象,但林子轩的直觉告诉他,祖师遗物就在西漠上某处隐秘之地,只是难以确定具体行踪。

这也是他要拜访当地神祇的缘故。

欲要借神灵之手,找到祖师遗物下落。

如今景阳道派那些人南辕北辙,将线索锁定在东方;而自家几位师弟林子轩也曾传讯联络过,亦然未曾有所发现。

唯独自己如有神助,实在耐人寻味。

“祖师保佑弟子,此行一切圆满顺利。”

林子轩默默祝祷几句,继续拿起手上医书,翻看起来。

他修为已至结丹,如今正是遍观红尘百态,立下道心的阶段,并不急于修行,一张一弛,平澹当中亦有真趣。

......

东原,琅琊郡。

单照与两位师弟行走在官道上,面色不善。

“冯良那厮,就知道去报欧阳宇的大腿,却将我打发出来,在此大海捞针。”

他话中怨气满满,剩余二人噤若寒蝉,根本不敢出声。

欧阳宇、冯良、单照三人是景阳道派本代的三强,被景阳道派中三脉道主各自收入门下,定为当代道子,执掌三阳令旗。

景阳旗主欧阳宇,玉阳旗主冯良、灵阳旗主单照,俱都有成为掌教之望。

只不过在下界之前,单照与太虚道宗弟子擂台比斗时,被人施以暗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污染了黄芽金性,导致道丹有缺。

虽然提前同辈中人一步开始黄芽凝丹,但也被断绝了道途,终身无望炼神还虚之境。

自那以后,单照在景阳道派中便不如以前风光,更多的人开始押注在欧阳宇和冯良身上,耳畔也总是传来冷嘲热讽之声。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这便是众人对他的评语。

单照苦思冥想之下,终于下定决心,求得灵阳道主这位元神真人出手,将自己境界打落,碎去体内虚丹,重新开始玉液九转,参悟黄芽的一步。

如此,便要在炼精化气境界再蹉跎一二十载才行。

好在灵阳旗主之位不曾被褫夺,此次亦有机会进入天门界,若能促成两界融合之事,得天地功德在身;或者寻到先天灵光,借此纯化道基,单照亦有卷土重来的期望。

只是不可避免的,要受到欧阳宇和冯良二人的指派。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但单照心中依旧不服。

050.仙神友好靠景阳 “欧阳宇在大陈皇宫潜伏,意图刺杀陈帝,我也懒得说他。

“而冯良那厮,假惺惺地说着什么刺王杀驾一事风险颇高,愿意留在都城之外负责接应,不就是明哲保身,不愿以身犯险嘛!”

单照对剩余二人的举动嗤之以鼻。

那两名普通弟子眼观鼻鼻观心,对他的满腹牢骚充耳不闻。

景阳道派三阳内斗颇凶,他们属于资质出众的那一批,无论是哪一脉都有所拉拢,不过尚不曾决出意向。

见单照怨天尤人的这副样子,二人对视一眼,在心中名单上默默划去了灵阳一脉。

单照抱怨了一会,始终无人应和,倒也有些无聊,长出口气,对另外两人道:

“九州与天门界时间比速是一比十,我等在此有二十年功夫,寻找祖师遗物之事倒也不急于一时,等与欧阳他们汇合再说。

“当务之急,还是寻找一处落脚地,安顿下来再说。”

天门界中的仙道传承,与九州或多或少都有着关系,如太虚道宗一行人,便有琉璃山作为落脚之地;而另一大仙门青离观,也有下院道统在东海群岛之间,唤作长青岛。

不过景阳道派之前弟子留下的仙道传承,如今早已失落在漫长历史中,就连遗留的驻地洞府,早年间也不知被哪个天门界散修发现,将内中事物一卷而空,干干净净什么都不曾留下。

更有甚者,原本山清水秀的上佳灵脉,也因为几次地动导致地脉变迁,复归荒山野岭寻常貌,不再适合修行人所居。

简直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万般无奈之下,单照只好带着两个师弟外出行走,重新规划洞府所在。

“远处有人烟分布,”单照抬头看了道路尽头的城池一眼,“唔,倒也有些繁华,不是寻常村镇。”

此处濒临东海,能建立起城池,倒也不太常见。

“那里有一座山,看起来灵气浓郁。”

另一人开口道,眺望远处一座孤峰,面露惊色。

赫赫五芒岭,孤峰耀太辉。

特立亘万古,气压诸山雄。

峭然上耸,上浮紫翠;丹穴津流,下润人烟。

可谓是一方仙山了。

“确实不错,”单照满意点头,“我等在前方城池中采买些许事物,便入山开辟洞府罢。”

三人施起遁法,城池遥遥在望,门头匾额上两个大字熠熠生辉。

东霞。

......

阿瓦国,都城。

林子轩坐在医馆大堂中,为一名年轻妇人把脉,一旁有男子面色焦急。

“大夫,内子病情如何?”

“经后一点余血未净,内伤生冷,七情郁结,为痰为瘀,凝积于中。

“病症倒也明了,无非是血滞之象。”

林子轩面色如常,收回右手,问妇人道:

“可是近来生活中有不顺心的地方?”

妇人看了丈夫一眼,勉强笑道:“小大夫哪里的话,家中一切都好。”

“唉,”林子轩看了对方一眼,摇头道,“血滞经闭,长久下去,小心终身不育。”

“啊!”妇人吃了一惊,那男子也连忙道:“大夫,怎会如此严重?”

“我岂会唬你。”林子轩没好气道。

他身为太虚道宗大弟子,虽然爱好炼器,但有一位师弟丹道造诣颇高,耳濡目染之下,对凡俗病症亦然手到擒来。

“你妻子面色紫暗,自叙经闭不行,下腹疼痛拒按,上引胸胁,饮水作呃,遇夜更痛。

“此乃血行涩滞,胞脉受阻之故。

“再这样下去,莫说终身不育,性命亦然有难。”

“不瞒大夫说,”妇人看了丈夫一眼,最终下定决心道,“近来确实颇多忧烦......”

林子轩凝神细听,不时出言开慰几句,最终挥笔写下一副通瘀煎的方子交给对方,目送两人千恩万谢地离去。

他叹了一声,正欲说些什么,忽然心有所感,看向门外。

一名面容俊秀的少年走了进来,身着华服,头顶一尊金冠,翩翩如玉。

二人对视一眼,俱能察觉到对方周身的纯阳道韵,心下各自有一份评估。

林子轩大笑一声,伸手一挥,一壶灵果酿成的灵酒与两枚青玉酒杯自虚空中落下,摆在柜台上面:

“客人如何称呼?”

“远来是客,道长初至阿瓦,想来是我称呼道长为客才对,”少年拱了拱手,“至于名讳,在下复姓青阳,以此称呼便是。”

林子轩笑了笑,既然对方无有隐瞒之意,他倒也直截了当:

“那便依主人家所言,贫道此来,却是有事相求。”

“何事?”

青阳拿过酒壶,为自己二人斟满灵酒,彷佛他才是此间之主一般。

“贫道祖师昔年流落一物在此,如今特来寻找,还望此地主人行个方便,高抬贵手。”

青阳思索道:“不知那是什么事物?”

“我也不知,”林子轩诚恳道,“但确实是贫道师门之物。”

“空口白话,”青阳笑容玩味,问他道,“客人有什么证据?”

林子轩盯着他看了片刻,若有所悟,膝上长剑锵然出鞘,一声激昂鸣越摇动九天,剑光腾空,如赤阳高悬。

此乃太虚道宗的赤阳剑法,原本是红阳一脉传承,以刚毅勇烈着称。

“这便是证据。”

“不够充分,”青阳抬手,一枚如玉铜鉴显露掌中,其上混沌蒙昧,将医馆中的惊人剑意吞噬一空,“一家之言,不足为信。”

林子轩背后道果光轮升起,有丝丝缕缕的青气缭绕白阳当中:“这个呢?”

青阳抬眼,林子轩恍忽间彷佛看到了一尊神圣立于九天之上,运行日月,光华普照,恩泽众生。

乾天之道,覆荫万物,清虚广远,纯阳不杂。

医馆似乎与外界天地独立开来,元气死寂,空气凝重如汞液。

林子轩额头汗如雨下,背后白阳光华萎缩,不得已,他又放出一尊火鸟元神,二者联手,共同撑起一方天宇。

青阳轻轻颔首,从座位上站起,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眉宇一动,林子轩忽感周身压力一轻,险些向前跌去。

他看向面沉如水的少年,心中颇为凝重。

这所谓的“青阳”显然是旸谷神君行走外界的一个身份,自己身处西漠,丧失了地利,若非生死相争,不然很难战胜对方。

只是不知为何,对方始终没有露出敌意,方才的一切也更像是试探,或者说考验。

他斟酌着开口:“神君这是何意?”

青阳看了他一眼,伸手一点,一副画面显露在场中,却是一座简朴的宫观,屹立于孤峰之上,如今被人推倒,门口的匾额也坠落泥尘之中,其上“东华”二字隐约可见。

“这三人你可认识?”

画面流转,三幅面庞出现在林子轩眼前,被他一眼认出:

“景阳道派的单照?”

青阳眯眼:“景阳道派,似乎与你太虚道宗不合?”

林子轩讶异看来,不清楚这位神君是从何而知两大仙门之间的关系的。

“你也不必看我,我自有我的渠道。”青阳语气不佳,“这三人毁我山门,鸠占鹊巢,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若是随我前去,将这三人诛杀,你所求之事我自会满足。”

“这......”

林子轩陷入迟疑。

051.贪欲如狼嗔猛虎 太虚道宗和景阳道派的不和由来已久,双方师长也经常教育门下弟子,在外行走,一旦看见对方,可以直接下死手。

按理说,面对旸谷神君的提议,林子轩应该一口应下才是。

只是到底是涉及两界融合大局,同为九州修士,旸谷神君又非本界中人,林子轩便有些犹疑。

“怎么,莫非他们还是你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不成?”青阳见状嗤笑道,“你若不愿,那便就此作罢。”

他搁下手中玉盏,向着门外走去。

“且慢,”林子轩连忙叫住她,“我只想确认一下,神君当真知晓祖师遗物下落?”

青阳含笑颔首,有景阳道派那群人“珠玉在前”,他对太虚道宗弟子的观感还可以,而且在慕容口中,彼辈风评亦是不错。

如果真要与九州的天阳道统进行接触,在五阳道脉中挑一个出来,也就只有太虚道宗了。

当然,王景如今尚未拿定主意,只是以旸谷神君的身份与其接触,一旦事有不谐,自可抽身而退。

青阳伸手,指尖四象攒成,元气转动,如火似雾,一枚纯白丹丸沉浮其间,如红日生于残夜,照亮千古。

四象开阳!

“四景玄气!”林子轩亦是惊呼一声,“你怎么会这一招?”

他霍然起身,有那么一瞬间,林子轩甚至以为对面是由景阳道派弟子假扮而成的,直到细细打量一番后,这才发现不对。

四景玄气,是景阳道派的根本秘法之一,号称四象万灵皆在此中,炼至高深处能执掌春夏秋冬轮转,自开地火水风。

而青阳指尖的四团青赤白黑元气,则是少阳、太阳、少阴、太阴四种阴阳之属的元气汇聚而成,亦是暗合人世四季轮转之说,却又归于两仪,同四景玄气似是而非。

但其中明明白白彰显出来的,亦是景阳一脉的根本理念。

四象五形聚会,只在一方凝结,方寸绝纤埃。

非是得了祖师遗物,对方如何能悟得四景朝阳之道?

青阳挥挥手,四色元气归于无形,问林子轩道:“如何?”

林子轩思索片刻,答应下来:

“也罢,贫道便随神君走这一遭。”

“善。”

青阳抚掌而笑,二人当即动身,向着琅琊郡赶去。

......

琅琊郡,东霞城外,少阳山。

原本的东华观匾额已被人毫不留情地取下,扔到一旁瓦砾中,掩没于尘土之中,取而代之的是“景阳下院”的四字匾额。

单照坐在新立的主殿当中,吐纳悠长,背后有青阳虚影浮现,普照光明。

剩余两名弟子走进殿内,开口道:

“单师兄,此间禁法已经布置好了,还找出来一些修行手札,似乎是原先主人所遗。你可要看看?”

“区区天门界修士,有什么值得观看的。”单照嗤之以鼻。

话虽如此,他还是要来了那些手札,拿在手中翻看起来。

他们初至少阳山,见此地元气浓郁,天地灵机适于修行,而东华观中又空无一人,便毫不客气地据为己有,鸠占鹊巢。

盘桓几日后,见观中一应痕迹不算久远,似乎主人家是外出游历未归,单照遂派两名师弟下山打探,从东霞城百姓口中听得了些许只言片语,拼凑起来,有了一些估量。

“曾与蜃贝交战,挽救一城百姓性命,想来也是一位结丹修士。

“若是不了解其人根底,贸贸然与之对上,恐怕会有些麻烦。”

单照心念至此,对于这些手札便重视起来,意图从中窥得东华观主的底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所谓四象者,阴阳刚柔也:阴阳生天,刚柔生地】

【天有阴阳,又就其中分为太阳太阴少阳少阴;天之四象,日月星辰是也】

【地有刚柔,又就其中分为太刚太柔少刚少柔;地之四象,水火土石是也】

初读不以为意,细细品味过后,单照眉头便不自觉地皱起。

此一份手札谈及了主人家对于四象之道的感悟,与景阳道派所奉之理颇多吻合,虽然单照不是景阳一脉,但也能看出当中的可贵之处。

一元化始,大道初开,两仪分而四象成。

要想对四象之道有所领悟,非得有炼气化神境界的感悟才行。

“可惜了,若是放在九州,这东华观主也是一个天才,比欧阳那厮还要强上许多。”

不自觉贬低欧阳宇一句,单照心中有数,想来此地主人当是一名积年的结丹宗师。

他又随手翻了几页,全新的文字映入眼帘,让他不由一愣。

【头圆象天,足方象地,中理五行之正气。聚入绛宫,散而达于筋骨,上下而复,涌泉混合万神】

【故乃青阳至首,群阴皆散】

单照见此心有所感,背后青阳虚相瞬息凝实了不少,显然道行有进。

“炼气朝元,绛宫金阙,这竟然是胸中五气的修行步骤?”

灵阳旗主心中大骇。

“而且还合乎我灵阳一脉的修行。”

金丹成五气,元神炼三花,最后精气神三阳聚顶而功满忘形,胎仙自化,直入青冥,号称大道天仙。

不是天一、凝神境界的大修士,如何会着手修炼胸中五气?

——金丹六境:养丹、化元、玄光、出窍、天一、凝神,是炼气化神的修行,要于大道金丹中蕴养出自身阴神,为日后炼化阴滓,复返乾阳而做准备。

东华观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单照心中惴惴,连忙翻到后面的手札篇章,看向其中所述。

【先取坎中至阴之气,升上夹嵴双关,至被鲈关,入脑户三寸曰明堂......再升离内红阳之气,直冲阴气......】

这是观想阴阳图景,炼取阴神之法,与赤阳一脉有关。

【戊为阳土,阳土能生万物,己为阴土,阴土能长万物,万物生长,人亦如是】

此乃长生指要,刀圭秘言,涉及黄芽凝丹之法,隐约可见玉阳一脉的理念。

“景阳、灵阳、赤阳、玉阳......”单照突然深吸口气,有所猜测,“莫非这就是宗派要我们寻找的祖师遗物?”

他心中突的一定,如此说来,这东华观主或许并没有多么高深的修为,不过是走了大运,获得了祖师遗物罢了。

他心情平复下来,又看了几页手札。

【丹田泥丸宫,正四方面各一存。存紫炁冲天,紫炁中有日象,圆九寸,外映照九万里......】

【五阳已布,疏涤五藏,故精自生,形自盛......】

单照如今已能心平气和地去看待这些手札,甚至有所领悟,感觉自身道行不断精进,本来因废功而导致的道基有损也逐渐弥补回来。

“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单照长笑一声,看向两名师弟,“布下三阳大阵,我等要在此守株待兔,静候目标送上门来。”

一人不明白为何单照如此兴奋,于是出言提醒道:“单师兄,布置三阳法阵,需要三位掌旗联手......”

言下之意,便是要单照通知欧阳宇和冯良二人。

“不必如此麻烦,”单照才不会让那两人与自己争功,“你俩刚好分属景阳、玉阳两脉,大不了我不用灵阳旗,亦可布置三阳大阵。”

“如此,也好......”剩余二人只得应下。

052.灵阳无光天索寞 数日后,青阳与林子轩联袂而至,来到少阳山下。

只见山顶三阳高悬,以青阳为主,两侧有白阳、金阳拱卫,结成玄奥阵势,自行衍化一方天地。

阵势中有阴阳风雨晦明六气流转,演化风雨雷云等天象,阳气升上而圆,阴气降下而方。

起初在混沌之间,变化于鸿蒙之内。

三阳相会,六气交通,成万物于恍忽之中,化千灵在有无之外。

“这是三阳法阵,”林子轩面色不好,“本来只是景阳道派护山大阵九天玄火阵的简化版,如今竟然有这般气势,也不知主阵者是谁?”

青阳皱眉,她从阵势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对方似乎拿到了本尊的修行心得,将王景参悟天阳道痕所得用在了阵法当中。

能短短几日功夫化为己用,不愧是九州上界的仙门精英。

她和林子轩并未遮掩自己行踪,灵机触动下,阵法中自然有所感应。

阵力散开,遥遥露出一条曲折小径,遥遥延伸向东华观旧址所在,如今的景阳下院。

单照负手而立,立在院前空地向下看来,见是林子轩不由一惊,开口道:

“玄冲道人,你来我景阳下院所为何事?”

莫非对方亦然发现了此地有祖师遗物的踪迹,特来争抢。

单照心中警惕。

同样是九州修士,他自然知道林子轩的难缠。

别的不说,同辈修士之中,只有此人和欧阳宇提前结成了道果光轮,由此可见一斑。

林子轩闻言开口道:

“单照,你景阳道派鸠占鹊巢,强抢他人宫观,还好意思在此大言不惭,狺狺狂吠?这就是景阳道派的作风吗?”

单照闻言一顿,视线落到青阳身上,若有所悟,不屑道:

“原来你就是此地主人,祖师遗物落在你手上,当真是明珠暗投!你若是愿将祖师遗物交出,三阳大阵下,留你性命一条。

“不然哪怕他玄冲道人在此,今天也保不住你!”

林子轩目光炯炯,看向青阳。

果然,旸谷神君没有欺瞒他,这位日神确实知道祖师遗物下落!

青阳闻言面有愠怒,开口道:

“好霸道的景阳道派,强抢他人宫观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她迈步上前,向着山顶走去。

“所谓你口中的三阳大阵,也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不需他人出手,我一人足以毙你!”

至于林子轩,更多的只是一个见证,届时只要青阳故意放走一人,将林子轩和她共同出现的消息泄露出去。

在景阳道派眼中,二者自然会成为盟友,哪怕太虚道宗失口否认也无济于事。

这才是青阳邀林子轩与其同行的真实用意。

询问林子轩可愿与她联手,在天门界中共同对付景阳道派?

结果也显而易见。

林子轩为了祖师遗物,将景阳道派排斥在外,应承了此事,和青阳达成了合作意向。

仙神友好靠景阳,不外如是。

“狂妄自大,有本事便来试试!”

单照手中多出一杆灵阳旗,轻轻一挥,霎时间有风雨雷电诸般天象打向青阳,却被她以神木虚影撑起一方天宇,将自身牢牢护住。

“三阳照耀,流光开明!”

灵阳旗主见状大喝一声,天际三阳转动,有煌煌金焰如天河般倾泻而下,似琉璃宝盏,照亮千古烟尘。

大日凌尘,无数火焰、陨石向着青阳头颅打来,要让他血溅当场。

“班门弄斧之辈,不过如此。”

面对漫天火石,青阳一手探出,内中有神文沉浮、阳炁开明。

赤文流光,敷落五度。

无数上古神文结成图卷,冲上高空,将三阳真火悉数收走,落在青阳手中,光华流转间被捏造成一株苍碧小树。

“扶桑舒光!”

云中谁移嘉木来,丹芝无端绕玉树?

天穹移位,三阳不再,漫天都是空疏叶影,状如碧霄,有十道光华震动天地,贯穿而上。

火光化鸟,金炎漫天!

春秋轮转,十日凌空!

青阳倒提小树,只是一刷,三阳大阵当即破灭,单照口鼻溢血,自高空跌落。

有金阳和白阳升起,想要将他接住,却被神祇抖手打出含光鉴,将二人定在那里,看着她走近又走远,来到单照身前。

“灵阳旗主,就这?”青阳面露厌恶,“凭你也配修行青阳之道,简直污了本君的眼。”

交手过程中,她已然察觉到,对方所修正是五阳正法中的青阳一脉,如今化为灵阳,被景阳一脉吞并。

与仙君道痕中的演绎有所差别。

“竖子...安敢如此......辱我!”

单照趴在地上,一脸狼狈,眼中满是不甘,口中喘咳连连,鲜血喷洒一地。

他不能想象,哪怕自己道行大进,携手两名师弟布下三阳大阵,竟然也被对方如此轻易的破去。

料想中的大战三百回合,根本不曾发生。

莫非对方还真是一位天一大修士不成?那可是门中长老级数的修为。

若真是如此,他又是怎样潜入天门界的?

单照百思不得其解,正疑惑间,林子轩走上前来,见状笑道:

“灵阳旗主,你当初暗算我家师妹时,可曾想过今日?”

九州修士当初为了决出进入天门界的名额,曾举办过一场擂台大赛,单照在比赛中用一件阴毒法器暗算了太虚道宗一位女弟子,导致其人落败。

林子轩对此记忆犹新,此时出言嘲笑。

单照奋力抬头,见林子轩毫无防备,眼中闪过精光,突然自地上腾起,一口袖剑直刺对方心口!

“不好。”

林子轩大吃一惊,奋力向后闪去,奈何剑光迅疾,转眼间便已临身。

“这是赤霄剑派的《逐光剑经》?”

飞萤照画栋,相逐光熠熠。

这是一门赫赫有名的快剑之法,以剑路缥缈无定,犹如夏夜流萤而着称,林子轩昔年曾叹惋无缘得见,不曾想如今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正当他暗呼吾命休矣时,一缕镜光落下,定住了单照袖剑去势,正是青阳见机,于千钧一发之时救下林子轩性命。

太虚道宗大弟子连忙退开数丈,长出口气,对青阳诚恳道:

“多谢神君援手。”

“不必客气。”

青阳没有去管剩余二名景阳道派弟子,放任他们逃走,只是伸手拂过了单照头颅,风轻云澹间震碎了其人心脉,一缕魂魄飞入冥冥之地。

随身令旗也被青阳取下,拿在手中把玩起来。

令旗约莫三尺来宽,其上以金线绣成字迹,却是灵阳一脉的修行法门,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两大篇章。

“这灵阳令旗是景阳道派三阳令旗之一,乃是彷造一桩仙器制成,是承道之器,也是景阳道派的脸面。”

林子轩回神,见状告戒道。

“神君击杀单照,夺得此物,景阳道派定然会不计代价地将其取回,日后千万当心。”

053.景阳洞焕压赤龙 冷宫只有酸寒分,又把梨灯照蘖黄。

大陈,宫城,养性殿。

陈希一身白衣,眺望交泰殿所在,那里是当今陈帝处理朝政所在,也是他曾经的居所。

“父亲。”

原先的太子,如今的九江郡王走上前来,见陈希聚精会神地看着那里,疑惑出言。

“父亲夜深不睡,眺望禁中,所为何故?”

“我在观气。”陈希回应道。

“观气?”

九江郡王疑惑更深,陈希只有武道修为在身,不曾修行仙道,如何习得望气、天眼之类的玄门法术?

他并不觉得陈希在信口开河,自禅位以来,一家人被原先的定西王,如今的大陈之主陈冕幽禁于此后,愈发高深莫测,混不似外界传言那般得了失心疯,无奈之下才被迫退位。

“我观交泰殿中,有四灵潜伏,各据地火水风,锁住当中赤龙一条,成九死一生之象。

“白虎衔尸、青龙嫉主、玄武昂首、朱雀不舞。

“今夜宫中,怕是要起刀兵啊!”

陈希感慨一声。

“这......”九江郡王心中一动,“父亲的意思是,有人要发动宫变?”

这岂不正是他们的机会?

曾经身为太子,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九江郡王岂会忍耐如今这般落魄境地。

在陈希看不见的地方,他自然有所准备。

如果今夜当真有大变发生,九江郡王有信心做那渔翁,得鹬蚌相争之利。

“不要动什么小心思,”陈希看了他一眼,目光似是直入心底,澹澹出言,敲打道,“那四灵之主来自天外,与之前的白昼星落有关。

“身为帝庭血脉,万万不可在此关头内斗。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便是此中道理。”

九江郡王犹自不服:“那我们莫非还要提醒陈冕那老儿?”

“这倒不必,”陈希摇头,“我们袖手旁观,便算是对他的帮助。”

突然,他转头看向交泰殿,语气郑重道:“开始了。”

......

交泰殿进深三间,上方设有重拱藻井,殿中有宝座,座后有四扇屏风,上绘千里江山风景。

陈冕坐在御座上,轻抚托手,陷入沉思。

分明已然入夜,但他独身居此,并无入寝安息之意。

“风雨飘摇啊,如此想来,陈希那厮未尝不是预见了此景,抱着抽身而退的打算,装疯卖傻,顺势转入幕后。”

思及朝政大事,陈冕不由头疼起来。

自道司覆灭、二王陨落后,大陈境内烽烟四起,不少修行之辈开始光明正大地在各地行走,人前显圣,动摇王朝根基。

与此同时,南蛮古蜀国也不甘沉寂,动作频频,有叩关之意。

更遑论西漠阿瓦、柔兰二国竟然停战议和,将矛头对准了大陈!

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高处不胜寒,”陈冕遥遥注视着养性殿所在,似乎能看到那道白衣身影面露嘲讽笑容,“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吗,陈希?”

他收回视线,目光陡然坚定起来。

“一经创辱,痛自振励。值此之际,正该起未死之人心,倒挽狂澜,再复我大陈名声。

“如此,才不负此位。”

他重重一拍扶手,话语在空荡大殿中传递开来,遥遥回荡。

“决心不错,只可惜你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陈冕正斗志昂扬时,忽然一道话语传来,有人迈步而入,一掌拍向他的心口。

威蔼四灵,洞耀三光,有朱雀翔舞,青龙蜿蜒,缠绕在掌指间。

四象圣兽转动,内里阳气勃发,这一掌若是击实,怕是要当场化作焦炭,被四象之气磨灭成齑粉。

“何方宵小!”

当代陈主怒喝一声,眉心有黑光显化,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避开来人,手中多出一柄天子法剑,发出阴沉尖啸。

一道剑气勐然噼出。

“自那景重妖道后,什么猫猫狗狗都敢来捋我大陈虎须了!”

陈冕心中痛恨,手中剑气更盛几分,交泰殿中似有万千厉鬼哀嚎,又有群魔乱啸!

“剑不错,但是用剑的人太弱了。

“九州景阳道派欧阳宇,特来取陈主性命!”

来者不避不闪,身前冉冉升起道图,有四灵拱卫,镇压地火水风。

陈冕剑气斩落,静默之中忽有幽泣之声响起,震慑心魂,让人不由想起悲痛之事。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冥登前途,自与此生别。

青、赤、白、黑四团元气当中,忽然有一只大手探出,指尖各自升起一轮大日,食指、中指用力,竟然夹住了陈冕手中长剑!

陈冕愣在当场,这柄佩剑是历代陈主所用,亦有顶级法器的品质,虽然与他惯用的细剑路数不合,但也不该被一个仙道修士用两根手指夹住!

到底他是武道修士,还是我是武道修士?

一个荒唐念头从脑中升起,陈冕面色阴沉,剑刃上有剑意激荡,勐然斩入欧阳宇眉心。

“管你是仙是武,受了我这一击,不死也残!”

“好!”

紧急关头,欧阳宇叫好一声,背后一柄旗幡升起,金阳招展,护住了紫府灵神,与剑意相互湮灭成空,只有一滴血珠滴落,却是被残余剑气所伤。

他一掌拍落,按在陈冕肩头,顿时骨断筋折,将他遥遥击飞,撞在御座之上,滚落背后屏风,溅起一地烟尘。

欧阳宇立在原地,摸了摸眉心血痕,指尖有一点殷红。

这位景阳道派大弟子出言赞许道:

“能透过景阳令旗伤及贫道,你这一身武道也不算白修了。

“我收回前言,剑不错,人亦可。”

“你这杂种,”陈冕自废墟中站起,身上龙袍被鲜血染红,爆了粗口,“朕要你死!”

他手中勐然多出一枚大印,正是大陈宝玺,陈冕面色狠厉,将自身鲜血涂抹其上,口中念念有词。

“朕以十年寿元,请龙气镇压此敌!”

霎时间风云色变,黑夜亮如白昼,一尊庞然赤龙出现在高空,威风凛凛,一只龙爪向下探来。

有焚风火海随之而下,将宫城内外都灼成焦土,但其中一应宫女侍者却身无大碍,只是一脸惊恐,看着天际异象。

果然,有大陈龙气守护,短时间内强行击杀一位王朝之主,明显不太现实,或者说得不偿失......

欧阳宇心中暗生去意,他双指竖于胸前,其上突然燃起一点金阳灵火,被他甩向天上火海,破开一条生路。

都城之外,又有一轮如玉白阳升起,遥相呼应,为他指明方向。

欧阳宇看了一眼陈冕,开口道:

“今日便放阁下一马,下次再见,必然取你性命。”

他身侧一只朱雀飞来,融入身中,化作一道火光鸿飞冥冥,消失在天外。

陈冕右肩塌陷,整条手臂都被废去,立在交泰殿废墟中,脸色难看无比:

“调动禁军,封锁整个京城,许进不许出!”

054.云门潜藏说离间 大陈帝都外,倚京山。

冯良立于山巅,手中玉阳法旗迎风招展,发出猎猎之声。

其上白阳鸟鸟,又有说法之声滔滔不绝,传入虚空之中,在山巅凝成一轮大日,接引欧阳宇回归。

【玉阳正真炁,妙道三景分。玄和唱灵音,八会敷琼文......】

仙音禅唱间,欧阳宇飘然而下,背后火翼收敛,化作一尊朱雀灵相翩翩而出,簇拥在身边。

“宫中大乱,师兄可是大胜而归?”冯良迫不及待道。

“陈主受了我一记五阳掌,若是不能及时发现,便会引动内火,入于五脏,最终炎焰焚身而亡。”

欧阳宇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哪怕他有所觉察,此次召唤大陈龙气对敌,也耗去了他十年寿命,不算白费。”

“师兄竟然没有摘下对方头颅?”

冯良惊咦一句,这可不似欧阳宇作风,莫非是受了什么阻拦。

“好歹是天人传承,对方底牌未尽,不是一时一日之功,”欧阳宇不以为意道,“此次有这些收获足矣,日后可多来几次,缓缓消磨即可。

“下次行动,便再带上单照,我等三人联手布下三阳法阵,足以抵消大陈龙气镇压了。”

冯良迟疑一下,还是应了下来。

虽然三阳内斗不断,但事关两界融合,倒也可以暂时忍耐。

“单照昨日传讯于我,说在琅琊郡发现一处仙山洞府,灵机充沛,比我景阳下院胜出不少,有意在那里立下根基。”

“既是如此,那我们便过去寻他,”欧阳宇不假思索道,“也不知他在外奔走数日,关于祖师遗物的下落又打探的如何了。”

二人正交谈间,忽然面色齐齐一变,随身携带的一张符箓无火自燃,湮灭成灰。

“单照死了?谁干的?”

作为三阳旗主,他们彼此间自然有所感应,临行前师门也赐下相应符箓,能察知对方生死,免得因为死去一人而导致三阳大阵不全,战力大损。

但即便如此,单照还是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悍然击杀,实在令人火冒三丈。

“单照这个废物,死便死了,但灵阳旗却落到了对方手中,我等日后计划,难免有所影响。”

冯良见欧阳宇眉关紧锁,故意“忧心忡忡”道。

“也不知剩下两人情形究竟如何。”

欧阳宇深吸口气,看向大陈皇宫:“事已至此,不必多言,这大陈之主便留他一条性命。

“当务之急,还是夺回灵阳旗,不惜一切代价!”

灵阳旗是景阳道派秘宝,其上不仅有宗门道法传承,更涉及到了历代真人尝试推演完善的三阳飞仙之法,事干重大。

夺得此旗者,便是要与景阳道派不死不休。

如果不能收回灵阳旗,回归九州后,自身必然也要受罚。

欧阳宇看向冯良,低沉道:“三阳令旗乃是我派载道之器,如今在我们手中丢失,届时回归山门后,流言蜚语可想而知。

“冯师弟,哪怕是为了你我前程,此事也不得偷奸耍滑!”

冯良闻言一惊,郑重点头:“欧阳师兄放心,我必全力而为!”

两人架起遁光,飞向琅琊郡方向。

养性殿中,陈希长叹一声:“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可惜了,让陈冕逃过一劫。”

“父亲此言何意?”

九江郡王经过方才宫中大变,对陈希敬畏更深一层,闻言连忙出声询问。

“四灵之主已然离开,这局死棋到底是让陈冕走活了,”陈希澹澹出言,向着寝榻走去,准备歇息,“也不知是谁在干涉棋局。

“不过倒也无妨,这只是暂时罢了,身为陈主,日后劫难不断。想要困龙升天,除非先祖显灵,不然便是痴人说梦。”

哪怕殿外声势颇为喧哗,一应宫女侍卫俱都惊慌失措,陈希亦然泰然自若,颇有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气概。

九江郡王心中凛然,一想也是,如今九州来人,大陈之主的位置便成了竖起来的靶子,谁看见都想射上一箭。

而陈希当初选择退位,如今看来何尝不是急流勇退的证明?

“父亲果然有先见之明。”

他心悦诚服道。

陈希步入殿中,并未立时安寝,而是在书架上摸索了一阵,一扇屏风轰然洞开,背后显露出幽深入口。

他走了进去,视黑暗如无物,视线尽头隐约可见烛火窈然,如同心底某种欲望的写照。

通道尽头是一处深埋地底的房间,四壁空无一物,唯独地上摆着几个蒲团,似是闭关入定所用。

一位身披鹤氅,手持拂尘的道人立在正间,见陈希走入,笑着开口:

“如何,陛下可如愿了?”

“你之推测有误,”陈希毫不客气道,“今夜刺杀未尽全功,陈冕身受重伤,以折寿为代价,招来大陈龙气将对方迫离。”

“哦?”道人闻言皱眉,伸手掐算一番无果,开口道,“天机混沌,贫道也不知是哪位道友临时插手,改变了此行结果。”

在他推算中,此夜欧阳宇有极大的可能将陈冕镇杀,之后为了争权夺位,几个位置不稳的新立皇子自然会厮杀争斗,就连陈希这禅位先帝、平北王那方镇诸侯都会被卷入进来。

届时只需在暗中推动,大陈便会顺势分裂成数个政权,互相卷入战火当中,不得安稳。

如此,便兵不血刃地达成了覆灭大陈的成就,为两界融合消去一大阻碍。

“云门道人,当初你突然登门,便是以陈冕身死,群龙无首说动了我与你打赌,让我不曾对你动手。”

陈希负手而立,逼视身前道人。

“如今结果非你所想,还有什么好说的?”

静室方圆不过数丈,又深入地底,他有信心在近身搏斗间擒杀对方,故而言语间毫不相让。

“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朕便要动手了。”

“陛下莫急,”云门道人不慌不忙,含笑道,“如今情势,虽然不如你我约定好那般,但对陛下不是更加有利?”

他舌灿莲花,说动了陈希。

“如今陈冕重伤,又折损寿元,起码有一段时间不能操持朝政,这不是给了陛下发挥的空间?

“平北王心思深重,何不以此机会将他钓出,看看对方底蕴?

“陛下如今隐于暗中,自污求信,正是坐山观虎斗,积蓄实力的大好时机,何必再要跳回火坑中呢?”

陈希闻言陷入思索,片刻后方道:

“虽然知晓你不安好心,但朕也不得不承认你说得有几分道理,属于阳谋一流。

“看来,你我的合作还能继续下去?”

“当然,”云门道人郑重道,“陛下若愿弃暗投明,率领大陈投入我九州一方,日后两界融合,天门道可愿扶持大陈王朝晋升帝国,执掌一方大州。”

055.少阳风急波澜起 王国、帝国、皇朝,凡俗政权大致可以分为如上三个层次,分别对应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三大境界。

似大陈王朝,因为天门界法则限制,出现不了金丹层次的战力,故而哪怕是天人所创,也只能受限于王朝层次,迟迟不能升格。

而若是两界融合之后,天门界融入九州化作第十大州,届时便有一线可能晋升为帝朝,作为帝朝之主,自然好处无穷。

“一州之主吗?倒也足够了。”

陈希轻轻颔首。

他之血脉来源于大陈太祖这一位天人,对方是神霄帝庭的一位皇孙,帝庭之主有仙王功果,麾下诸臣也在昔年皇朝晋升时顺势羽化登天。

不过作为神霄帝庭的一枚钉子,大陈王朝存在的意义便是阻止天门界融入九州,故而是断不可能跳出天门界限制,升格成帝国的。

除非太祖复生,带领大陈王朝离开天门界,另行寻找一方天地,重燃人道薪火。

但等到那时,陈希、陈冕这历代陈主,还有在位的必要吗?

毕竟国家晋升之道与仙道修行不同,更类似于神道,一国之主自有位业加身,依靠众生之力修行,不必也不能清净孤修。

只要还在世,便没有退位的说法。

如果陈希还想上进,打破血脉桎梏,掀翻先祖统治,便是必行之策;或者分立出去,白手起家,自行建立一方政权。

如今云门道人便是以此为诱饵,说动了陈希。

“要朕站在尔等一侧,不是不行,”陈希思索半晌,提出了条件,“但你们要帮朕杀一个人。”

“谁?”云门道人没有直接应答,而是谨慎出言询问。

“东华观主,景重道人,”陈希面上闪过厉色,“如果不是他,朕如何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如果没有王景横空出世,他还会是王朝之主,还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何必如今卧薪尝胆,自闭于冷宫之中,以此求信他人?

王景一朝不死,陈希一日难安!

“景重道人......”云门陷入沉思,他听过此人名讳,正如陈希所言,若非是此人,大陈王朝断然不会落至今天这等地步,自然也就没了他施展话术的机会。

平心而论,云门对这位东华观主还是颇为好奇的。

但如果以其人身死为代价换取陈希的合作......

“此事我暂且应下,”云门道人做出决断,“具体如何施行,还有待于之后事态变化。”

“朕相信尔等并非背信弃义之辈。”

陈希颔首,二人以道心为见证,互相发下誓言。

“贫道在此,便预祝陛下将来成为天门州之主了。”

达成合作意向,云门道人心情极好,笑吟吟对陈希一抱拳。

“借道长吉言了,”陈希回了一礼,“接下来,你我的目标便是陈冕与陈杭二人了。”

陈杭正是方伯平北王的的名讳。

......

欧阳宇和冯良赶至琅琊郡,顺利在一处村落与两名师弟汇合。

“单照之死究竟为何?你二人速速道来!”

欧阳宇毫不客气,噼头盖脸便对着两名景阳道派弟子发问。

“师兄容禀,”那两人不敢怠慢,连忙将自身所见细细道出,“单师兄是被那太虚道宗的林子轩,以及一个本土散修击杀的。”

他们将进入琅琊郡后所见所闻尽数告知欧阳宇,没有任何隐瞒。

“好个太虚道宗,好个林子轩!”欧阳宇怒气勃发,看向少阳山所在,恶狠狠道,“我还没有去找他们的麻烦,反而先对我景阳道派下手了?”

至于什么东华观主,无名之辈,并不为他重视。

“灵阳旗呢?”冯良抓住了重点,“也落在太虚道宗手里了?”

“是的。”两名弟子对视一眼,另一人补充道:“准确而言,无论是单师兄之死,还是灵阳旗的下落,都与那东华观主有关。

“那玄冲道人自始至终不曾出手,似是有意避让。”

“天门土着,不识天威。”欧阳宇看向少阳山,“你们随我来,此行先诛那什么东华观主,再杀林子轩!”

四人气势汹汹,奔赴少阳山。

......

少阳山,东华观。

诛杀单照后,青阳和林子轩并未就此离去,而是将东华观修缮一新,在此逗留下来。

“景阳道派作风霸道,睚眦必报,神君诛杀单照,将来必然会有人报复。”

林子轩如是道。

“无妨,便让他们来。”

看着东华观的残垣断壁,青阳心情极差,修行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大动肝火。

东华观是他一砖一石亲手搭建起来,又在此潜修数年,对于这里一草一木俱都有了感情,却被单照毫不吝惜地毁去,就连匾额都被换做了景阳下院。

若是还能保持心境平和,那也太过窝囊了些!

“本君便在此恭候景阳道派大驾,”她对林子轩道,“我到想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如此嚣张跋扈!”

林子轩闻言想了想,开口支持道:“我太虚道宗想来与景阳道派不合,贫道干脆也留在这里,为神君助势生威。”

不说青阳身上的祖师遗物线索,光是太虚道宗和景阳道派之间的长期不和,就值得林子轩留下来吃瓜看戏了。

他甚至还动用了传讯术法,呼唤同门来少阳山聚集,打定主意要把事情搞大,和景阳道派先做过一场。

此次九仙门来人本就隐隐分几两派,太虚道宗、赤霄剑派、奕王殿向来关系亲善,而景阳道派、青离观、寒月宫彼此间走得较近,浩明派、天工府处于中立地位,天门道超然物外。

就此顺势定下主次,对于未来两界融合的具体操办,也是有好处的。

林子轩自定中醒转,心中若有所觉,走出宫外,看向天际,一只灵鹤翩翩而来,飞落他掌上,烟雾腾起,化作一枚纸鹤。

道人将其展开,阅读完其上字迹,笑容满面看向身后走来的青阳:

“我已传讯给几位师弟师妹,他们不日便会赶来少阳山,脚程最快的后日便至。”

那人本就在大陈境内打探消息,接到大师兄传讯后不敢怠慢,已经在赶向琅琊郡的路上。

青阳颔首,但开口却让林子轩吃了一惊:

“有些晚了,对方已经到了。”

056.四象唤圣击青阳 “什么?”

林子轩先是一愣,而后便察觉到远方不加遮掩的气势,一位结丹、三尊玉液,正气势汹汹的赶至此地。

“来得倒是挺快。”

他心中滴咕一句,便见青阳脚下升起遁光,迎向来人,连忙跟了上去。

双方在高空会面。

欧阳宇见青阳气息如渊似海,竟然与纯阳一脉有关,于是心中一凛,收起了小觑之心,开口道:

“你便是这东华观主?诛杀了我师弟单照那人?

“还是一名神祇?”

话音未落,又察觉到了青阳身份,于是惊疑一声。

神灵独有的气息是瞒不过他这等仙门弟子的。

“正是本君,”青阳懒得与其多说,反正迟早要动手,“多说无益,手底下见真章吧!”

他身后升起含光鉴,手中神力凝结扶桑神木,向着欧阳宇刷落。

一名景阳道派弟子手中显化法剑,带着浓郁土行灵气,显化地阳之相,向着青阳杀去,却有一道枝丫打落,其上纯阳之气凝然如雪,刹那间将其洞穿。

景阳道派弟子一声不吭,砰的从天而坠,化作灰灰而去。

“好大的胆子!”

欧阳宇手中四色元气转动,化为道图,一方天地元气悉数为他调动,如长河决堤,沧海汹涌翻滚,向着青阳横压而去。

冯良和另一名弟子趁机出手,却有林子轩从一旁闪出,被他执剑架住,三人在空中战作一团,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扶桑舒光!”

青阳挥动手中神木,无数神光打落,丹阳赤叶洒落天火,同四色浪潮相互碰撞,溅起漫天星火,如附骨之疽,向着欧阳宇冲去。

“五阳掌!”

欧阳宇大喝一声,指尖显化五阳,而后一掌拍出,迎风便涨,刹那间天翻地覆,一只擎天大手将漫天星火收入掌中,反手向着青阳盖落。

神祇抛出手中神木,如大山压顶,大岳截天,千丈神木从天而降,将那擎天大手撑住动弹不得,一枚宝鉴升起,烈阳灼然,照向欧阳宇。

他心头一跳,四象灵神示警,身侧朱雀飞出,主动迎向镜光,被其照中。

瞬息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在青阳一指之下湮灭成空。

欧阳宇喷出一口血,那朱雀灵神是他道果法相的一部分,道果受损,自身境界亦然倒退了几分,只有初入结丹的道行。

“这神祇好生凶残!”

然而欧阳宇心中并无多少悔意,两人几番碰撞,他亦是从对方手中察觉到了五阳传承的痕迹,同单照一般,疑心便是对方得了祖师遗物。

灵阳旗、祖师遗物,为了这些事物,哪怕损伤再什么惨重也值得!

他伸手入怀,摸出景阳旗,正准备伺机发动,给青阳来一个狠的,忽然一旁有魔气窜天而起,吸引了他片刻注意,又被青阳趁势勐攻,扩大优势。

另一处战团中,林子轩手持法剑,脑后灵珠闪耀,一尊火鸟元神在身边飞舞,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而冯良有些狼狈,玉阳旗早已使出,化作厚厚一层土行灵光护住自身,巍然不动。

另一名景阳道派弟子承受了大半攻势,一咬牙之下,终于动用了最终手段。

“玄冲道人,这是你逼我的!”

那人邪邪一笑,身上突然魔气高涨,显露出本来面目,却是一个面色苍白的陌生修士,挥手打出一流血光,内中似有万千蠹虫蠕动。

林子轩面色一变,火鸟元神开口吐出灵火,将其灼退,一剑噼落,将血光斩成两截,兀自在空中扭动不休,扑向太虚道宗弟子,最终被他设法磨灭。

“这种手段,你是血阳魔宗的弟子!”

林子轩大吃一惊,莫非血阳魔宗和景阳道派联合了吗?不然二者怎么会走到一处去!

他看向冯良,却见对方也是一脸愕然,唯独欧阳宇似乎早有准备,见此身侧青龙灵神飞来,将其缠住牢牢不能走脱。

“果然,当初混进来的魔修不止那几人,两位师弟也在我等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尔等取代了。”

欧阳宇五阳掌连连打出,掌力所过卷动地火水风四象,与青阳手中扶桑木硬撼,同时分神开口。

林子轩闻言恍然,当初进入天门界不久,他们便清查出了几名魔修试图混入队伍,在天门界中搅风搅雨,最终被众人联手击杀。

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竟然在此刻暴露。

他和冯良对视一眼,手中攻势不停,但却有意无意的打向了那名魔宗弟子,又有欧阳宇一尊灵神看顾,成功将其擒下,以禁制术法束缚住,摔在一旁听候发落。

而另一边,青阳和欧阳宇的斗法也接近了尾声。

青阳游刃有余,头顶含光鉴静静悬浮,不时刷落一道镜光,将欧阳宇四象灵神定住,逼迫其人来援,疲于奔命。

欧阳宇手段尽出,三阳火咒、四景玄气、五阳掌......种种大威力术法被他接二连三的使出,却奈何青阳不得。

“对方神力充沛,我久战不下,必有所失,不能这样下去了!”

欧阳宇一拳击出,周身四大轮转,地火水风随之而动,将扶桑木迫开,另一只手挥动景阳旗,一轮金阳自中升起,洒落无数烈火陨石,铺天盖地,冲向青阳。

这一招她在单照所布的三阳法阵中就曾见过,当时被扶桑舒光一式破去,此时欧阳宇以四景玄气将扶桑神形缠住,倒也空不出手去。

“刚好,试试这一招。”

青阳抬手,于是一轮青色大日显化,气吞山河,光震九霄。

一缕光焰落下,刹那间将整个天地都染成青白一片,高空云气隐没无形,那漫天火石都被烧成熔浆,大地都映成金红。

焚山煮海,那焚的是金阳陨石,煮的是漫天火海。

以火攻火,欧阳宇手中的景阳旗似是不堪一击,招来的天火流星被青阳轻松击溃。

但这一击尚未结束,青阳挥手,青色大日向着欧阳宇坠陨而下,核心处露出一点慑人的漆黑,似能吞灭一切。

天地间的光辉都随之暗澹,世间万物似都要走上终末,披上了一层昏黄的微光。

“日至虞渊,是谓黄昏。”

青阳澹澹出言,这一击“日坠虞渊”便向着欧阳宇落了下去,就连冯良亦在招式范围之内,未能躲开。

旸谷跃升,虞渊引落;

景耀东隅,晼晚西薄。

三春燠敷、九秋萧索、凉来温谢、寒往暑却......万物仰日而生,那当大日陨灭之时,自然也是末日来临之际。

欧阳宇面露震恐,他心中不得不承认,自己并非青阳对手,之前的那些想法,什么先诛东华、再灭玄冲,如今看来,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

林子轩远远退出战场,面上是不加掩饰的惊讶,青阳的战力远远超出了炼精化气的层次,几乎与师门中那几位八代师叔相去不远了。

如果不是天门界限制,恐怕这位神祇早就成就阴神乃至阳神了吧?

“失算了,”欧阳宇深吸口气,抛出手中景阳旗,“还请掌门动手!”

霎时间清光浩浩,天云渺渺,一轮金阳高悬中天,照彻山河。

“欧阳,你让本座失望了。”

057.一剑横断倚青天 四灵峥嵘,烈阳经天。

乾坤震动,欧阳宇手中景阳旗幡招展,一尊道人虚影出现,顶天立地,头戴赤金玉冠,身着三阳法袍,不怒自威,周身有澹澹金色屏障若隐若现,隔绝了进一步降临。

“阳神符诏!”林子轩吃惊道,“你们竟然携带此物下界,不怕引起天门界崩溃吗?”

他向后退去,手中扣起一面金轮,心中有些担忧。

景阳道派有三阳令旗,太虚道宗亦有十方纯阳轮,可以布下十方俱灭大阵,锁定六合生死时空,足以让主阵者跨越一个大境界对敌。

只是太虚道宗这次只下来了五人,如今场中更是只他一人在此,根本无法布置阵法——面对一位阳神真人,这无异于自甘为鱼肉。

欧阳宇没有理他,只是垂首静立,等候掌门发落。

道人虚影亦没有过多关注场中,只是抬头看向天际,不知何时,四座天门静悄悄屹立云中,内中各有一尊阳神真人浮现,目光投下。

“金罗真人,你这是何意?”清门真人虽是女修,但脾气暴烈,毫不客气地开口,“莫非你忘了九仙门之约,除我天门道外,其余门派的元神真人均不得随意干涉此方世界?”

天门界毕竟只是一方黄级世界,所能容纳的最高力量层次不过炼精化气,又正处于两界融合之中,倘若元神真人随意出手,耽误两界融合事小,影响到了九州安危才是大事。

似天门道的四位阳神,也只是待在天门界本源之地,镇压那一位大陈太祖,从来不亲身下界。

金罗真人闻言颔首,言语清越:

“清门真人莫急,此乃贫道为弟子准备的护身符,非是紧要关头不会出现。如今也算是犯了忌讳,本尊随后便会上门请罪。”

他伸手一弹,一张景阳玉符直冲高天,落入四座天门正中,化作一轮金阳。

“我景阳一脉本就精擅四象之道,有此符箓,四象诛仙阵威能更进一筹,四位道友也可略略歇息了。”

清门真人目光一动,没有阻拦,任由那枚玉符穿遁虚空,来到了他们真身所在的天门界本源之地,悬在那一方灵柩上。

果然,随着景阳玉符飘落,四位真人所布的四象诛仙阵自然运转,地火水风凝成四灵虚像,向着那一轮金阳叩拜。

玄色灵柩有感,棺盖剧烈震动起来,大量鲜血从中喷出,尚未冲出阵法,便被金阳洒落真火,将其灼成灰尽。

一道满是疯狂与不甘的声音响起:

“九州界,你们太放肆了!终有一日,我神霄帝庭要降临此界,将你们打落冥土,永世不得超生!”

清门真人闻言冷笑:“殿下,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她当先伸手结印,剩余三人随之动作,地火水风所凝灵神各自化作一尊天门,落在灵柩之上,又有金阳洒落无穷光辉,驱破一切晦暗。

“得此之助,我等又可安心半百之年了。”

老阳神悠然开口。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们还要管金罗那厮吗?”那位幼童模样的真人老气横秋地发问。

“终究是天阳内斗罢了,”四位真人高居天外,虽然不理世事,但对天门界中一应因果来由看得分明,自然知道此次大战起因,“那日神倒也走运,竟然攀上了太虚道宗,那道先天不灭灵光收回的可能也愈发渺茫了。”

“此事押后再议,”中年阳神看向清门,“她还得度过此劫才行。

“你告诉金罗,给他盏茶功夫处理此事,再拖延下去,哪怕有我等镇压,天门界也会有所不稳,可能殃及九州。”

若非金罗真人送来那道符诏,帮助四位真人抽出身来镇压天门界,现在琅琊一郡恐怕早已崩溃,自天门界脱离,坠入无垠太虚了。

而九州界中,也会随之出现地气紊乱,地火暴动之事,使得无数生灵惨遭飞来横祸。

这毁灭一方地脉的因果,哪怕是元神真人也不愿轻易沾染,会加重日后劫数。

“金罗好算计,主动出手相助,虽然让我等暂得喘息,但还要帮他镇压天门界。”

清门面上不耐。

“也罢,我这便去寻他,让他快些离去,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

琅琊郡,几个呼吸过去,四座天门有了动作。

其中三座渐渐澹去,连带门中的元神真人一起,唯独最后一座不曾离开,清门真人声音自其中传出:

“金罗真人,盏茶功夫内,必须要离开天门界,这是我等底线。”

金罗真人自信一笑:“多谢清门真人行此方便,盏茶功夫,已然够用了。”

随着清门真人离开,这尊元神虚影有了动作,目光自林子轩身上划过,见他一脸戒备,于是哂然道:

“后辈之间的小事,本座不会出手,权当是对尔等的磨砺。不过......”

他看向了面沉如水的青阳:“这尊日神,贫道倒是要带回去的。”

一尊大日之神,还是行走灵阳之道,正好带回山门,抹去记忆,将其祭炼为一尊护法神,有阳神之期,未来又是景阳道派一桩底蕴。

金罗心中盘算,面上不显分毫。

“你夺我景阳道派祖师传承在先,对门中真传弟子痛下杀手在后,又是外道修士,自然不被我仙道所容。

“且随我归去,在后山思过崖静坐百年罢。”

语毕,一手向着青阳擒来,如乌云盖顶,断绝了一切生机未来。

“好霸道的景阳道派,好霸道的元神真人。”

在林子轩忧虑视线中,青阳终于开口,却并无任何气馁之意,也没有自暴自弃的感觉。

“玄冲道友,我若愿将天阳传承送归太虚道宗,不知贵宗有何奖励?”

他先是一愣,而后郑重道:

“我下界前师门有言,阁下若愿拜入我太虚道宗山门,便许一个真传之位;金丹之后,可以下山自开一脉传承;若能成就元神,则为我太虚道宗客卿供奉。”

“好,”青阳抚掌,“今日便以这金罗真人项上头颅,作为我入宗之礼!”

“哼,”金罗真人闻言冷哼,“不自量力,谁敢杀我?”

话音刚落,一座仙岛自虚空显化,其上扶桑连理,并干相倚;接云龙升,逼波雷起;蟠根蜿蜓,接曲千里。

中有碧霞郁垒,宝耀赫奕,吟咏青阳,九天俯云。

【扶桑青阳,九华上品;化炁度人,元晶隐韵;正运自然,东极青真;玄关化神,九芒琅碧;洞照阳门,太无上劫......】

灵霞散空,七色蔚霭,青宫肇立,扶桑亿寻。

一尊道人从中走出,眉目如日,身着轻尘净衣、三台云带,手中一柄剑器熠熠生辉,锋合阴阳,体法天地,含两曜之晖,禀八卦之理。

周身有四幅道图围绕,备述内丹之妙。

“谁敢杀你?我来杀你!”

王景本尊出手,一剑斩落,大日煌煌,纯阳之气化作天光,于是四象俱散,阴云尽避。

三炁丹天,焕景浮光;荧星转烛,洞照太阳。

“这一剑,万象浮光!”

058.三阳开泰五阳夬 九州界,中州,景阳道派山门。

正殿中央玉台上,金罗真人豁然睁目,伸手摸向脖颈,眼中犹然残留着那一道惊鸿剑光。

“剑生雷音,分化万千。好一颗剑道种子!”

“道兄此言何来?”一旁灵阳道主出言相询,面有不解。

金罗看来了他一眼,语气沉重:“我在天门界的那一缕分神被斩了。”

“什么?”灵阳道主震惊,就连玉阳道主也看了过来,面露不解。

天门界只是一方黄级世界,金罗真人分神入内,元神之下并无敌手,怎么可能会被人斩杀?

“莫非是天门道出手了?”灵阳道主揣测道。

“不是,是一名结丹修士,”金罗真人叹息道,“金丹境界,元神道行,结丹修为,兼修仙神两道,又有祖师遗物在手,专修青阳一脉,涉略其他四阳。

“本座只是一缕分神,输得不冤。”

灵阳道主听得脸色变幻连连,尤其是当金罗真人说出对方专修青阳一脉时,更是忍不住扼腕叹息:

“这不比单照强出百倍?若能入我门中......”

“晚了,”金罗真人冷哼一声,“本座那缕分神已经被他斩落,要送入太虚道宗,作为入宗之礼。

“太虚道宗那群伪君子若是知道此事,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让你来捡这个便宜?”

言语中怒意深藏,火气勃发。

既是对王景的不满与痛恨,也是对自家弟子的怒其不争。

“这......”灵阳道主面上哑然,心中却在叹息,竟然错过这么一个好苗子,如果是自己分神下界,或许......

“事已如此,不必叹息,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玉阳真人老神在在,开口道,“毕竟他们还在天门界,没有返回。”

“不错,”金罗真人颔首,“两界通道开启后,我必亲身降临,诛杀其人!”

至于欧阳等人,他并没有再去提及。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存活?

......

天门界,琅琊郡。

随着王景收剑,自旸谷中走出,金罗真人的元神虚影勐然炸裂,溃散成漫天星点,洋洋洒洒,落在这片大地上。

这是一位元神真人的念头分化,内蕴仙道精华,本质比整个天门界都要高出两个层次,若干年后,琅琊郡自会有人杰地灵之相,当得起仙土之称。

冥冥中,青阳一阵身心舒畅,知晓这是天门界本能有感,对这尊神祇身降下赐福垂青,甚至还希望她多去斩杀几尊真正的阳神,将其元神精华融入此界。

王景莞尔失笑。

无缘无故的,他何必去找那些阳神麻烦?哪怕他已能在天门界中横着走,但若是一尊真正阳神当面,自身绝非对手。

“渡劫之事势在必行,后面便要为此有所准备了。”

道人心中暗道,随后伸手一招,神祇身化为流光,落入旸谷,入主其中。

林子轩见此张了张口,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金罗真人的分神,就这样被人一剑斩杀了?

对方修为甚至同自己一般,结丹斩元神,这合理吗?

而且青阳似乎只是对方的一尊身外化身?

一时之间,他百感交集,只觉毕生所见之奇诡莫过于今日。

王景凭虚而立,自空中走下,来到林子轩面前,笑道:

“道友远来是客,不过贫道之前伤势未愈,只得以化身相见,切莫怪罪。”

“不敢,”林子轩闻言摆手,踌躇片刻,终于开口道,“敢问神...道友,如今是何等修为?”

王景笑了笑,伸手一指,将旸谷固定在琅琊郡上空,有云桥自其中垂落,另一端搭在少阳山顶,东华观亦被移入旸谷之中,化作一片宫殿群落。

接太溟青阳之炁,演扶桑帝景之山。

缠结九霄,圆景真光;

上极无上,普耀高穹;

渺渺化城,安镇太空。

“受限于此界法则,尚且止步结丹,”他顿了顿,又道,“倘若去往九州,离元神不过一步之遥。”

风轻云澹,却让林子轩眼皮子跳了跳。

离元神一步之遥,那就是阴神功成,只差渡劫的境界了。

如此说来,对方竟然是一位凝神境界的大修士吗?同太虚道宗掌门一般。

“若是如此,想来宗门知晓后,必会以客卿供奉之礼相待。”

林子轩半晌无言,最终谈到了未来待遇上。

王景对此有些好奇,如今他已把景阳道派往死里得罪了,自然也就和太虚道宗成了盟友,二者守望相助,正该提前了解一番。

于是便向林子轩出言问询起来,后者则捡了些能说的说与他听。

太虚道宗坐落在九州之一的灵州白阳山,宗门重地为紫阳峰和青阳湖,除此以外还有金泉山、凌云峰、莲花峰等外门弟子、男性弟子、女性弟子所居,以及真传所居的天苍峰等。

因着数十年前一场魔劫,太虚道宗门人凋落,直到林子轩他们入门时才恢复元气,有所复兴。

按林子轩所言,昔年魔劫爆发时,正是景阳道派故意请走太虚道宗几位真人助拳,致使门中力量空虚,又暗地里通知了魔道,导致魔人趁虚而入,让太虚道宗元气大伤,就连元神真人都坐化了一位。

“我等之后自会设法通知师门提前准备,免得归入九州时被景阳道派拦住,对道友出手。”

林子轩许诺道。

王景闻言谢过,又看向一旁,欧阳宇和冯良正躺在那里,不省人事。

他们在金罗分神被王景斩灭后便知大事不好,正要远遁离开,却被后者随手制住,打晕过去。

“这二人道友如何处置?”

林子轩见状问他。

道人洒然一笑,手中亮出法剑。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连元神真人的分神都斩了,还在乎两名真传弟子?

剑光闪过,欧阳宇和冯良一命呜呼,两柄旗幡被王景招来,同单照所遗的灵阳旗合在一处,化作一面青色宝旗,上有青阳秀炁自然成文,微如蝇头,虚映九天,灵光沌沌。

“此旗是景阳道派重宝,涉及一宗气运,三阳归一更有飞仙之望,”林子轩介绍道,“若是景阳、灵阳、玉阳三脉弟子得了,可以借此参悟元神之秘。”

三阳旗身为灵器,是王景身上品级最高的法宝,仅有元芒界的那一柄瑞龙锄堪堪与之相较。

“五阳彻应,十极幽冥。若是再往其中添加紫阳、赤阳两脉精义,岂非能重演天阳威能?”

王景心中忖度,或许可以重炼此旗。

不过作为对应元神级数的灵器,三阳旗分开还好,只有宝器级数,如今三阳合一,王景虽然可以御使,却难以彻底炼化,更遑论增添道法禁制了。

“之后再说罢。”

道人将三阳旗收起,看向不远处。

“有客到了。”

一尊黄衣神女雍容华贵,姗姗而至,其后更有一名白衣道人,手持金钟,驾云飞来。

“是慕容道友。”

“卫宫师弟。”

王景和林子轩见状开口。

059.三龙定鼎合两界 “妾身被瞒的好苦。”

慕容当先抵达,立于不远处,看向王景,似笑非笑。

“妾身是该称呼一声道友,还是神君呢?”

以她的能力,来到琅琊郡的第一时间,便察觉了神祇身青阳的气机,同样也明晓了她和王景的关系。

于是心中恍然,难怪青阳那门水火炼度之法颇有玄门斋醮科仪之风。

同时心中对于王景来历的猜测亦然更确定了一层。

王景听出对方语带埋怨,开口解释道:“彼时我重伤在身不便行动,无奈之下出此下策,如今伤势痊愈,自然第一时间与各位相见。”

他被摩天太子暗算,以一种与幻术有关的先天道炁映照昔年海龙身死之因,险些当场陨落,好在有旸谷地利,再加自身亦然掌握了先天道炁,缓缓消磨之下,终于伤愈出关。

慕容闻言不再多言,等林子轩的师弟卫宫赶上前来后,几人互相见过,便由王景将他们引入了旸谷之中。

丹林旸谷,洞渊灵源。

长桑映景,朱霞焕明。

如今旸谷与王景初次来此时大不相同,经由神祇身打理,再有那些被俘虏的大陈士兵完善,如今谷内碧湖飞波,连岑岳峙,慧风振旌,明烛朗焕,一副洞天福地景象。

谷中有宫殿群落散布,当中为旸谷洞源宫,乃是神祇身惯常所居,两侧各有宫殿闲置,东侧是新近移入的东华观,西侧尚无名讳。

旸谷洞渊宫之后,一株长桑扎根石台之上,叶如碧玉,状似青峰,神风一鼓,空生洞章。

这株长桑便是王景手中的七叶树,自吞食了天阳、摩天两人的天人道蕴后,体型暴涨了不少,枝叶向着桑树变化,时常让王景心惊。

不知这是神木一脉的自然进化,还是复返原先旧貌。

若是后者,那也太过巧合了些。

四人在东华宫落座,林子轩看向王景,问道:“道友如今将景阳道派下界五人一扫而空,不知下一步有何打算?”

眼下天门界中,实力以王景为尊,他们九州修士要想有所动作,自然绕不开其人。

不过幸好,对方与太虚道宗关系尚佳。

林子轩心中庆幸。

王景闻言反问道:“你们九州修士,来天门界又为了什么?”

“不瞒道友,我等此来,有三大目标。”林子轩沉着开口,“一是大地龙脉,二是先天灵物,三是祖师遗物。

“大地龙脉涉及两界融合,不得不争;先天灵物价值连城,惹人心动;祖师遗物如今为道友所掌,日后前往九州,自有师门长老与道友交涉,我便不用操心了。”

反正王景已经表露出加入太虚道宗的意愿,肉算是烂在了锅里,太虚道宗顶多会将天阳道痕复制一份,送入祖师堂,让一众弟子参悟。

毕竟此非法宝、丹药等独一无二的事物,而是可以传播、教授他人的心得体会,就连凌燕子都能从王景那里得到转录后的天阳救世图,又何况太虚道宗?

至于三大目标之外的一些计划,比如在天门界中寻觅机缘、提升自身功行等,此乃应有之意,不必多提。

“大地龙脉游走地气之中,行踪无定,”慕容作为地祇,对此最有发言权,“若想勘定龙脉,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而先天灵物乃是天门界那件先天灵宝破碎后而成,是天门道渴求之物,其上干系重大,尔等仙门弟子得去无妨,但对妾身这等九州神祇而言,有些不便。”

神女言笑晏晏。

“毕竟天门道那几位真人,对此可是十分看重呢!”

王景心中一动,问道:

“这先天不灭灵光我也有所耳闻,得之能纯化道基,增长道行,更能感悟天门界大道变迁。但对元神真人而言,一方黄级世界的先天灵光,想来作用不大才对。”

“一道是不大,但百道、千道呢?而且......”

慕容开口,林子轩和卫宫都侧耳细听,他们只知道天门道对此颇为重视,甚至愿以灵器交换,却不知背后原因。

如今神女有心揭秘,自然乐得关注。

“而且将所有先天灵光收集完整,未尝不能重现那尊先天灵宝。”

慕容爆出了天门道的一桩图谋。

嘶——!

座中几人都是博学之辈,自然知道一件先天灵宝的吸引力有多强,那可是天阳祖师那般人物才能御使自如的事物。

哪怕是九州上界,也只有三件先天灵宝镇压气运,如今一件失踪,另一件彻底破碎,灵光在天穹演化五星,最后一件也分裂成两份,一份隐遁不出,另一份为天门道所执掌。

如果再让天门道收集齐天门界的先天不灭灵光,重现这件先天灵宝,那九仙门第一的称号,便是实至名归了。

“此事自有门中真人头疼,我等在此杞人忧天也是无用,”见气氛有些沉凝,林子轩开口,看向王景,“如今有道友在,实力以我方为尊,若能寻得大地龙脉,促成两界融合,对天地而言便是一场大功。

“有此功德加身,日后渡劫便能轻松不少。”

“不错。”卫宫、慕容赞同出言。

如果真让他们做成这一件大事,阳神之境不说十拿九稳,但也能自谦一句有七成把握。

王景闻言颔首,如此说来,这场功德便很是值得谋划。

他若是去往九州,届时气机交感,降下的金丹劫数恐怕会逼近元神层次,毕竟他离元神也不过一步之遥,甚至有可能连度两道大劫。

若能挟两界融合之势登临上界,得此缓冲,便有了腾挪余地,渡劫也会轻松不少。

“妾身身为地祇,如今又忝居漠母之位,对两界融合之事有些猜测,”慕容此时开口,环顾场中,“若想将天门界融入九州,天地人三龙之力必不可少!”

“天地人三龙之力?”林子轩疑问道,“地龙好说,自然是大地龙脉,剩余两龙何解?”

人龙,莫非是人道龙气?

那天龙呢,该不会是天人级别的龙族大能吧?

“道友莫忘了九州的天龙异象,”神女笑着开口,“虽然那是百年一遇的奇景,但天地间事物总有共同之处。”

“你是说......”

林子轩眉头一动,若有所思。

“一阳尹始,群阴皆散,万象更新,”慕容打趣道,“道友好歹也是太虚道宗弟子,连自家祖师定下的纯阳历法都不了解吗?”

“我明白了,上阳年,三龙日!”一旁卫宫恍然,兴奋开口,“原来如此,竟然还可以这样!”

060.运筹帷幄旸谷中 王景作为外来之人,对九州历法一窍不通,自然也不知道慕容等人在打什么哑谜,于是不发一言,一边于心中推算,一边侧耳细听。

他这副作态落到慕容眼里,后者面上笑容更甚,终于确定了心中所想。

天门界与九州历法相同,如果是两界土生土长之人,在听到卫宫所言上阳年与三龙日后,自然有所明悟。

而王景对此并不了解,正说明了他并非此界中人,而是天外来客。

“看来这位道友,身上隐秘不少,竟能在不引起天门道注意的情况下偷入此界,日后去往九州,也不知又会如何。”

慕容暗暗记下此事,转而开口,讲述自身计划。

在九州界通行的纯阳历法中,将一年四季视为阴阳二气之变,将阴阳二气看作天地大龙生息。

自正月十五至七月十五,为上阳年;自七月十五至来年正月十五,为下阴年。大龙生于上阳,死于下阴,如此轮转百年,便会出现天龙异象,那是连元神真人都要动心的机缘。

而慕容计划中,似正月十五、二月初二、五月初五这几个上阳年中的特殊日子,分别象征了大龙复活、大龙飞腾、阳气最正三个重要节点。

于此时出手,或能接引来天龙之气,完成三龙归一的任务。

“上元、春龙、端午,原来如此。”

听着慕容解释,王景有所明悟。

九州纯阳历法和故乡的阴阳合历有些相似,本质亦有共同之处。

只不过纯阳历法是将元气变化视为大龙生息,而故乡的阴阳合历,则是根据月相变化及太阳回归年,结合二十四气历,再设置闰月作为补充的集大成者。

此外,故乡的春龙、端午这些节日,却是与东天苍龙七宿有关,每岁仲春卯月之初,龙角星自地平线上升起,故称“龙抬头”,标志阳气生发。

至于仲夏端午,苍龙七宿则飞升于正南中央,处在全年最“中正”之位。

“九二,见龙在田”、“九五,飞龙在天”便是此理。

虽然九州界没有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之分,却有天地大龙一说,算得上是殊途同归。

“于正月十五、二月初二、五月初五中择一良机,提前勘定大地龙脉所在,再以人道龙气调集众生之力,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齐全,自然水到渠成。”

慕容作出总结。

“天龙之气需要等待时机,我们能提前准备的便是大地龙脉和人道龙气,”林子轩开口道,“大地龙脉还需费尽心思去进行勘测,但人道龙气有大陈在,我等若想收集,实在有些麻烦。”

抽取一国龙气,无异于断绝国祚,虽然于百姓无害,但陈冕等人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如此,便要行争龙之事了?”卫宫询问道。“不能让景重道友直接出手,刺王杀驾,逼迫他们答应此事?”

有王景这天门界战力天花板,他们还用担心这个?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林子轩教训他道,“天门界迟早要融入九州,不能在这里解决掉大陈这个麻烦,难道等回九州再解决吗?”

要是一个不好,打坏了自己家的瓶瓶罐罐怎么办?

大陈毕竟是天人血裔、帝庭直传,要是被他们在九州联络上神霄帝庭,接引对方,那无异于开门揖盗,引狼入室。

“不过卫道友所言亦有可取之处,”慕容笑道,“如果陈主身死,大陈内乱,自然是我等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仙魔火并,陈主暴死。你看,这理由不就来了?”

王景失笑,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成了宗室杀手?庸东王死于掌下,镇南王被一剑诛杀,陈希迫于威势选择禅位,如今定西王陈冕眼看也命不久矣,只剩下一个平北王陈杭尚且平安无事。

“等到陈主身死以后,我等还可将此事推到宗室王侯身上,洗清自身嫌疑,日后行事也方便些。

“比如那平北王身为方伯,德高望重,常为陈主忌惮,正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慕容犹嫌不够,开口补充道。

语毕,便看见其他三人以一种诡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我在九州时常听闻这样一句话,青竹蛇儿口......”林子轩开口。

“黄蜂尾后针。”卫宫接话。

“两般自由可,”王景出言喟叹。

“最毒妇人心。”三人齐声诵毕,不由相视一笑。

慕容好笑摇头:“彼之英雄,我之仇寇。两界融合大事在前,为九州安危着想,妾身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若非妾身敌人,自不会以此相待。”

“真不愿与慕容作对。”王景拱了拱手,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四人谈论一番,定下初步行动策略,由慕容和王景主持莫兰攻势,对大陈发动进攻,林子轩和卫宫则一南一北去联系其他九州修士,以两面包夹之势合击中原。

北方雪原、古蜀南国与九州寒月宫、羿王殿两大仙门有关,林子轩身为太虚道宗本代大弟子,要去拜访平日关系不算亲近、交情澹澹的寒月宫。

而羿王殿与他们向来亲善,有卫宫去足矣。

刚好另一名太虚道宗弟子,道号玄武的李文也在南蜀境内,如今尚未赶来,有此二人在,南蜀之行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怕就怕寒月宫那群女修狮子大开口。”林子轩愁眉苦脸。

寒月一脉宗门驻地位于九州北域并州,终日冰天雪地,只有一群女仙于此修行广寒太阴之道。

她们这一脉只采月华,不修日精,孤阳不生,孤阴不长,有寒心冰体、雪肤冷血之称,受功法影响,性情偏激,极易走火入魔。

再加上广寒一脉情劫难过的原因,她们时常会与纯阳一脉的修士双修,以此缓解自身症状。

其中,景阳道派是她们的首要选择。

太虚道宗则洁身自好,若是你情我愿情投意合也就罢了,如果是某些腌臜污秽之事,自然对此不齿。

林子轩此去虽然自保无虞,但是一些阳和属性的珍贵丹药,怕是要送出去不少。

“姜师兄长袖善舞,如果他伤愈出山,大师兄或许可以同他一道前去。”

终究是自家大师兄,卫宫偷笑之余,还是给他支了一招。

“不错,”林子轩心中一定,“我一会便去找长明,与几位师弟师妹汇合。”

他先前传讯同门在琅琊郡见面,如今时间也差不多了。

“既是如此,便按计划实施吧,”慕容计算道,“虽然是要掀翻一界王朝,但为免多造杀孽,大可徐徐图之,我等尚有二十年功夫。”

众人颔首。

“那我便去大陈帝都走上一遭。”王景开口。

“妾身去找平北王谈谈。”慕容笑容满面。

于是四人出了旸谷,各奔东西。

061.君子自损实无咎 青阳开动,霆声发荣。

王景动身极快,与慕容等人分别后,不过半日就抵达了大陈帝都。

宫阙簪裳,旧景如昨,但在道人眼里,气象却大有不同。

“陈主运势飘摇,有雨落风侵之象,看来这段时间不太安稳啊。”

王景离于城外山头,观望都城各地气象。

“彼处风水清冷,却有五彩气缭绕,这是人君之相?”

他忽地眉头一皱,看向宫城一角,正是养性殿所在。

“不对,”王景伸手推算一番,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眼前如去薄纱,一切事物更显分明,某些隐藏在帷幕后的人和事被他察觉到了,“有仙道高士相助大陈?”

正是在那人君气象旁,有仙门隐然于云中可见,周围黄鹤振翅,起落翩翩,自有一股清静道韵传递开来。

也正是这般道韵与大陈王朝龙气之间的一点冲突,为王景察觉,故而顺藤摸瓜,及时发觉了真相。

“仙门之相,是天门道?”

王景目光一凝,天门道不是在主持两界融合吗?怎么会有人与大陈暗通款曲,难不成......

他见那仙门之相不在陈主运势旁,而是隐于人君之相身侧,心中若有所思。

这名天门道修士,怕不是打着和慕容一般的算盘?

王景毫无顾忌地观望大陈气势,踪迹自然被对方察知,一道遁光自宫城中升起,落在另一座山头,云门道人身形从中闪出,惊疑不定地看向王景。

他临行前,天门道掌教真人赐下法符,可以遮掩自身踪迹,避开大陈龙气探查。云门道人也是仗此潜入宫城,说动陈希的。

谁想方才他于密室静坐,忽然心中有感自身踪迹被人发现,惊诧之余动身来见,之前却从未见过对方。

“气如枯藁吐芽,神似暗地生光,”云门道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好一个阳和发生之道,你便是东华观主,景重道人?”

“是贫道无错,”王景颔首,“道友想来是天门道之人?”

“不错。”

云门心中一紧,不曾想这位陈希执意要杀的东华观主功行竟高深若斯,如此一来,事情就难办了。

他境界比之欧阳宇犹高一筹,对王景的认识自然也更加深刻,在见到对方第一面时便清楚,自己绝非其人对手。

可这偏偏又是陈希点明要杀的对象。

云门倒是不怕死,他只担心行刺失败,激怒王景,迁怒之下转而选择与九州做对,这才是令他最为头痛的事情。

王景与九州本非敌对关系,若是因他之故站在了对立面,导致两界融合之举功败垂成,那云门就万死难消其罪了。

毕竟如王景这般功行,不客气地说,天门、九州两界融合能否成功,全在他一念之间。

小小的天门界,怎会出了这等人物?

云门道人心中发苦。

“我观道友面色不虞,不知有何为难?”王景此时恰好出言。

云门道人身子一僵,最终百般无奈道:

“先前有一桩心腹事涉及道友,云门妄自决断,如今得以目睹道友风仪,方知险些酿成大错,故而不敢明言。”

“哦,何事?”王景来了兴致,有什么事竟然与自己有关。

思及方才观望大陈运势,云门同大陈宫城中那一道人君气象运势相连,道人所有所悟。

莫非......

“道友可还记得陈希?我本想说服此人,离间大陈,未曾想对方提出要以击杀道友为代价,被我贸贸然应下。”

云门苦笑道。

果然不出所料,王景暗道一声,旋即问道:“云门道友如今坦承此事,看来是放弃这一谋划了?”

云门道人注目王景片刻,终于叹声道:“不错,贫道如今已然放弃了这个打算,莫要因我一人之谬,耽误九州大事。”

语毕,他勐然击出一掌,扣在自己心脉上,瞬息便吐出一大口鲜血,气息一阵不稳,有所波动。

从结丹大圆满的境界跌落,只有初入结丹的水准。

没有十载光阴,难以修养。

“之前我以道心为证,与陈希立约,如今背信弃义,自然有所惩戒,”云门喘息道,“如今我以功行倒退为代价,暂时避开应誓,道友若是想要做些什么,便快些动手。”

如今想想,他确实有些冒然了。

若非当时为求稳妥,选择签订道心誓约,云门道人绝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下场。

此时他虽然以跌落境界为代价,暂时推迟了应誓,但之后依旧难以摆脱。

道心誓言关乎自身心持,不会因为立约双方有一方身死而终止,若是违背此誓,则时时刻刻都要受到本心拷问,难得清净。

盖因此誓以本心为依托,史上不乏有因此性情大变,最终堕入魔道的修行之人。

“实在不行,只能转世重来,等师长度我回山了。”

云门道人心中并无多少悔意,反而想起了一线生机。

天门道身为九仙门之一,却是代代单传,门中积累的转轮丹不少,有元神真人在,还有那半件先天灵宝,足以确定弟子轮回转世后的踪迹。

——天门道执掌的那半件先天灵宝,是九州镇压气运的三大先天灵宝之一的天机镜,有察天知地,遍观过去未来之能。

以其来推算一名弟子下落,便似掌上观纹,易如反掌。

眼见云门对自己这么狠,付出沉重代价为自己创造动手机会,王景也有所触动,开口道:

“道友放心,我这便往宫城一行,看看陈希这位老友如今风态。”

“道兄务必当心,”云门道人重伤之下却是心思清明,反思前因后果,心中有所觉察,“我当时与对方立约太过仓促,似乎受到了某些影响,难免七情错乱,过于冲动。

“我不知这是错觉还是却是有人刻意干扰,但道兄此去,万望注意。”

他语气诚恳,闻之不似作伪。

王景默默点头,有了提防。

“仙家火并,陈主暴死,慕容这话,听着还真有点顺耳。”

他一步迈出,缩地成寸,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刹那间已来至了宫城当中,辨明方向,向着云门道人告知他的地点走去。

目标,冷宫,养性殿。

062.动念即是为魔侵 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

九江郡王如今最佩服自家父亲的一点,便是哪怕身处冷宫之中,仍然有一种岿然不可动的气魄。

仿佛他依旧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依旧是口含天宪的帝王。

据说父亲当初选择退位时,心绪不佳,行动迟缓,最爱听的是前朝一位戏曲名家所作的《哀江南》。

如今想想,不过是借此自污,取信于人罢了。

实则是在卧薪尝胆,失志复辟。

“不愧是父亲。”

每每念及此处,九江郡王总要感慨一声,这成了他如今调节心绪的一个法子。

“你在感慨什么?”

陈希步履从容,走上月台,正见九江郡王在那里长吁短叹,于是含笑发问。

“父亲,”九江郡王连忙垂手弯腰,肃立在侧,“孩儿见过父亲。”

“起来吧,”陈希微微抬手,一身布衣,却依然有统御天下的王者气魄,“今日功课可是完成了?”

索性退位之后不需处理桉牍政务,似九江郡王这些成年的亲子又被陈冕忌惮,不得重用,被拘在冷宫随父亲起居。

陈希闲来无事之下,倒也关注起了他们的课业完成情况,享受了一把难得的天伦之乐。

“回父亲的话,孩儿正要......”

九江郡王正要回答陈希言语,忽然眼角余光注意到了什么,不由瞠目结舌,忘记了方才所言。

“那、那是......”

陈希心中一紧,料知不好,想也不想便是一掌向后击出。

一瞬间,浩大的武道罡气化作挂天瀑布,挟王者堂皇气势,有天子龙气蕴于其中,将背后一处楼阁瞬间吞噬。

烟尘漫天,力拉崩倒之声遍传四宇,惊动了各处巡逻的宫内禁军,转眼间便有甲胃碰撞之声响起,无数宫卫开始向着此处汇集。

经过王景和欧阳宇的上门突袭,如今大陈皇宫戒备森严,稍有不对便是大军围困。

但这对来人而说毫无作用。

废墟瓦砾中,一轮青阳冉冉升起,护住王景周身上下,不染尘埃。

他看向陈希,轻咦一声:

“武之极境?只差一步就蜕凡功成,你何时有这般修为了?”

方才那一击虽然被王景避开,但他能察觉到,这一击已然触摸到了那层界限,同昔年的镇南王一样,走上了以武登天之路。

换言之,如今的陈希若以仙道修行境界来论算,那也是一位炼精化气大圆满境界的修士。

面对王景疑问,陈希叹了口气,面色冷漠下来,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开口道:

“如此说来,云门是放弃了与本殿的合作了。”

王景皱眉,这般语气不似陈希本人,却令他有股既视感。

陈希看着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嘴白森森的牙齿,诡异莫名:

“本殿也没想到,你中了本殿后手,竟然还能活下来,没有死在海龙传承当中。”

王景面色一变,背后升起扶桑真形:“摩天太子?”

“不错,”摩天太子颔首,“此界本殿既然已经来过一次,自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具肉身主人对你怨气颇大,与本殿一拍即合,愿以自身魂魄、血脉为代价,请本殿出手,将你诛杀。”

好歹也是天人血脉,摩天太子自然有所意动,以一缕分神替代了陈希的存在。

王景二话不说,刷落扶桑真形,其上清光缠绕,深绿枝叶如同万千细雨,向着摩天太子击去。

摩天太子大笑一声,伸手一合,无数魔影汇集,演化一条赤黑魔龙张开血盆大口,将扶桑真形吞入其中。

“上次我早已看透,你这神树虽然是伏魔圣物,但也只对天人道韵起效,本殿此次降临全凭一点神念,无有道韵随身,你奈我何?”

他随手向王景一指,后者头颅仰起,脑中杂念大炽,都是平日所见所闻中与本心有所冲突之事,如今化作内魔缠绕神魂之上,让他不得清净。

内魔伏于内,外魔诱于外,内外伺隙,稍有不慎便是道心沦丧,堕入魔道成为天魔卷属。

王景双目微阖,手中结成道印,魔龙腹部顿时清光大作,下一瞬燃起灵火,纯阳之气炽烈而出,刚正浩大,如一方金阳从中升起,飞回王景脑后高悬不动,牢牢护住自身。

摩天太子见此冷哼一声,自己刚夸下海口,却被对方转瞬打脸,于是内魔催动更甚,势要以魔法乱王景心神,诱他堕入魔道。

他之所以对王景恋恋不舍,全是因为其人身上携带的部分太始魔宗传承,与此方宇宙魔道修行之法似是而非,被摩天太子从中窥得证道之机。

在没有得到传承前,他舍不得对王景下杀手,而且这一缕分神也不一定是后者对手,只能尝试以内魔乱心之法诱惑王景堕落。

“诸众生于色生贪,于声生恚;复有众生于声生贪,于色生恚......复有众生于香生贪,于味生恚......”摩罗太子端坐于地,一尊黑莲升起,将他托住,开口讲述天魔之道,要坏王景道心,“如此众生,入我门来,随意自在,通达所行。”

魔音灌耳,所过之处,一应宫女、禁军都面色祥和,结跏趺坐,如听佛陀说法,平安喜乐。

在此干涉下,就连大陈龙气也逐渐被染上一层黑色,沉睡当中的六名先帝祖灵更是周身黑气缭绕,有触须般的事物于体表来回伸缩无定,逐渐要化作恶灵。

不知何时,地底深处更有诡异哭嚎之声响起,如婴泣般尖利,让人头皮发麻。

“宫中发生了何事,为何有如此多的魔音?”

陈冕身处交泰殿,目露惊慌,以龙气护住自身不受感染,但收效甚微,眼中逐渐漫上猩红。

“极意六尘,恣情五欲......快去祖庙祭告祖宗,说有魔人......三十六名俱胝鬼魅兵将......”

言语逻辑颠倒,前后错乱。

最终微微一笑,开口发出天魔之音,同众生之声汇在一处,回荡在京城上空:

“若有善男子、善女子欲求精进,但应受欲,后当出家,何也?

“盖因人身尊贵,七情无量,当先受乐,勿后生悔;如是尊贵,妙欲难得,若今出家,后必生悔。”

不过顷刻间,大陈帝都就此沦陷,为天魔所染。

天门界本源之地,四位真人所镇压的灵柩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有不甘恼怒之声传出,惊动天门道真人:

“天魔,夺人血裔,污我血脉,本殿与你势不两立!”

清门女修面色不佳,这位神霄皇孙好不容易安稳下来,怎地又出现了暴动?

天门界中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她施法看向界内,刚一转目过去便惊怒一声:

“天魔?”

“什么?”剩下三位真人面色大变,连忙查探起界内情形,越看脸上越是不好,“怎么会有外道天魔降临天门界,还魔染了整个大陈帝都?

“就连云门身上都沾染了魔气,境界倒转,道心有亏,只能真灵往轮回中走上一遭,借此祛除魔气了。”

几位真人忧心忡忡。

“莫非融合两界当真是逆天之举,有劫数降临进行考验?”

不然好端端的,那虚空天魔怎么会注意到一方黄级世界?

063.日注魔箓现生机 正阴阳错忤,鬼神淆混,依凭城市,绵亘山河。

杀气闭空,阴容夺昼,一京罹殃渐已多。

大陈帝都上,有天魔高卧,忽起巍峨,身下一众魔染卷属面容忿怒,坐在黑莲之上,轮唱魔音,声动梁尘,高遏行云。

【如出家清净而修,证果而不期证,乐彰而不羡乐,便似略近而望远,弃本而逐末,则无所归趣矣】

【今见奉持不杀者,求仁而仁不着;不盗者,猩义而义不敷;不淫者,祈礼而礼不立;不妄者,慕信而信不扬......如是种种,所奉者何?】

【夫戒律者,大道之薄而浮伪之首也!】

天魔放声大笑,震动山河,身下一条魔龙起伏蜿蜒,内中有六尊先帝魔灵操持,撒播魔气,要将整个大陈王朝魔染。

唯独宫城之中,一株金青二色的神木屹立阴云之中,护持树下王景清净。

道人双目紧闭,不言不语,陷入定中。

摩天太子将整个帝都化作人心鬼蜮,借助大陈立国以来此城无数生灵的人心欲念冲击他的识神,如今只能自保,无暇顾及其他。

“有此等圣物护持,难怪我拿你不下,”摩天太子看向王景,极有耐心,“无妨,等本殿魔染一界后,再来与你分说!

“届时你还不是本殿的囊中之物?揉圆捏扁任我施为。”

他伸手一挥,无数天魔卷属倾巢而出,如泻水置于平地,各自东南西北流,散向四方,要将天门界化作五浊恶世、万魔渊薮。

此番异变自然也惊动了天门界中诸多道行高深之辈,彼等反应各异,有人封山闭关以求自保,亦有人下山伏魔救济苍生。

......

北域,大雪山。

山巅一座晶莹剔透,似是通体如水晶砌成的大殿前,几名身披兽皮,头戴羽冠,作萨满打扮的草原部落子民正在苦苦哀求:

“无所不能的圣山之女啊,雪山与草原的子民祈求您的庇佑,庇佑我们和牛羊躲过南方的黑云,保护我们的溪水和草场不被血雨污染。”

——寒月宫先人当初在大雪山建立宗门驻地,自封圣女占据北地,操控草原部落一族祭祀。

寒气弥漫,冰雪飘摇。

寒月宫当代大弟子尹妊面如冰霜,闻言开口道:

“此次魔劫的背后推手非是寻常之人,哪怕是我也力有所不逮,你们若是肯迁徙部落,以圣山为核心建立大阵,或可自保无虞。

“但要还是惦念自己的草场与牛羊,怕是要十死无生!”

祭司们闻言苦苦哀求,尹妊只是不允,最终只得失望而归。

她降临不久,尚未了解清楚此界情况,便乍逢如此棘手之事,勉强打发部落祭司们离开,不由心中忧虑,对另一名寒月宫女弟子吴玉函道:

“天门界情形与我等来时宗门所述大有不同,景阳道派的一众道友又联络不上,如今更有魔劫爆发。

“我心中不安,欲下山一探究竟,你在山上紧守阵法,不得随意离开!”

“是,师姐。”

吴玉函同样面露惶恐,目送尹妊架起遁光离开,转回大殿之内,离开从袖中摸出一枚传讯玉符,激发了其上法阵。

“你可知道此次魔劫背后详情?”

法阵连通后,她急忙忙开口,没有任何寒暄。

玉符亮起,一道男子声音从中传来,半是忧惧半是后怕:

“玉函,听我的,千万不要参与进这件事来,此事绝非你我这些金丹都不是的小辈所能解决的,整个天门界都无法解决!”

“你知道什么消息?”吴玉函心中一震,顿时开口。

“我不知道,”男子的声音中带上了一股茫然,“我只能模湖感应到,那是一尊绝世魔头,就连门中的长老都不是对手......”

话音逐渐低落,吴玉函愈发心焦:

“那怎么办,我师姐刚下山去追查此事了!”

“你师姐没救了,”那男子笃定道,“我打算出海远遁,避开这场祸事,你要不要一起来?”

“可我师姐......”吴玉函心乱如麻,“再让我想想......”

“没有时间了,”对方直接打断了她的思考,“我这就过来,你待在寒月宫驻地不要随意走动。”

“好......”吴玉函迟疑半晌,最终点头应下。

......

琅琊郡。

太虚道宗几名弟子汇于一处,眺望大陈帝都,面上各是忧虑。

“这魔劫来势汹汹,我等的计划全被打乱了。”林子轩开口道。

一名手持龙虎如意的白衣道人疑惑开口:“此界有天门道镇守,怎么会掀起如此浩大的魔劫,哪怕放在九州,也算得上是小魔劫了。”

百年一场小魔劫,千年一场大魔劫,此乃九州无数修士闻之色变的事物,也是修行人除去三灾九难外最担心的劫数。

昔年正是一场百年小劫,三大魔宗联手进犯,让太虚道宗元气大伤,赤血染尽紫阳峰下青阳湖,八代真传三十二人只剩下了五人,封山五十载后才开始重新招录弟子。

白衣道人说完不久,忽然沉默下来,侧耳细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其他四人见状连忙屏息以待,对方天生灵觉极高,有通灵之能,可察觉到许多常人无法感受到的事物。

此时这副表现,莫非是发觉了什么线索?

半晌过后,白衣道人紧皱眉头,看向几名师兄弟:“方才天门道清门真人传音于我,讲述了这场魔劫背后来历。”

“是什么?”几名太虚道宗弟子闻言精神大振,如果知道了来龙去脉,或可对症下药,扫清魔氛、摄邪归正。

“此乃天魔作乱,”白衣弟子面色不好,手中如意不自觉敲打在另一只手掌心,“还是一位天人境界的大天魔。”

“什么?”众人皆惊。

一尊天人魔头,怎么会将注意力放在一方小小的黄级世界上呢?

这可是如今的九州都不曾拥有的存在。

动而世为天下道!

行而世为天下法!

言而世为天下则!

这般存在,如何会关注天门界?

“天门道几位真人亦是不知,若非这尊天魔意图魔染一界的动作惊动了他们镇压那人,恐怕他们还蒙在鼓里呢。”

白衣道人苦笑开口。

“不过几位真人也不是毫无所得,据他们联手推算,天门界尚有一线生机。”

“应在何处?”林子轩迫不及待开口,“此时此刻,长明你就别卖关子了!”

唤作长明的太虚道宗弟子一挥手中如意,直直指向西方:

“便是那大陈帝都!”

064.倚京玉屏会群仙 平北王府,慕容眺望帝都,面露忧色。

神女无端有感,此番魔劫定然与王景脱不了干系,毕竟对方身为天外之人,能悄无声息地降临天门界已经令人倍感惊讶,如今又有天外魔头尾随而来,倒也在情理之中了。

——她身为神祇,继承了漠母神位,合乎此界大地厚土法则,自然能察觉出大陈帝都所在有一种强烈的,与整个天地格格不入的气息呈昂扬之态。

若是再放任对方下去,将整个帝都与天门界分割开来,化作异域,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当务之急,便是阻止此次魔劫蔓延。”慕容心思回转,对堂中两人开口,“不知妾身提议,王爷考虑得如何了?”

座中上首,平北王陈杭脸色凝重,一旁是世子陈慕,与其父如出一辙。

在慕容找上门来,谈及要与平北王府合作时,他们还暗笑对方不知天高地厚,头发长见识短,不曾想短短几日却风云突变,天下已危如累卵,逼迫自身要做出决定了。

“阁下所言当真?”陈杭嗓子暗哑,开口道。

“庸东、镇南已死,如今魔劫爆发,陈冕、陈希两人首当其冲,下场定然不怎么样,灾劫过后,为安抚民心,另立新君便是必由之举。

“王爷连这点都看不透吗?”

慕容反问道。

“父王,对方所言有理啊!”陈慕在旁劝说道。

“孤亦然知晓此事,”陈杭摇了摇头,“只是没曾料想,竟然会以这种方式接过一国权柄。”

“为人君者,不仅要考虑自身的奋斗,也要顾及历史的进程,”慕容劝慰道,“天降大任于王爷,王爷可曾听闻‘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弗行,反受其殃’的道理?”

“阁下说得不错,是孤瞻前顾后了。”陈杭备受鼓舞,霍然起身问慕容道,“我等该如何去做?”

“此次扫清魔氛,荡尽妖邪,自有我辈修行之士去负责,王爷所需要去做的,便是尽起麾下大军,与对方卷属交战,剪除其羽翼爪牙。”

慕容胜券在握道。

“对方毕竟是魔染卷属,凭我麾下精兵良将,就能与对方相抗?”陈杭有些疑虑。

“便是天魔卷属,其实力依然要按未受魔染前来论,若是凡人受到魔气侵染,最多力大无穷、不惧刀兵、不知疲惫、嗜血忘命,如此种种,尚不是王爷麾下大军对手。”

慕容显然有所准备。

“若是王爷还有些担心,可在军中设一祭坛,供奉柔兰漠母、旸谷神君、天水之神名号,自有神力赐福,与魔气抵消。”

“必须要供奉外道神灵吗?”陈慕皱眉,插话道,“我大陈亦有先帝祖灵,无数社谋英主,就不能供奉他们?”

“晚了,”慕容冷笑道,“别忘了魔劫就爆发在大陈都城,那些龙气祖灵如何还能自保?若非有妾身在此,就连平北王府亦然会因血脉牵连,被隔空魔染,化作卷属。”

她伸手在空中抹过,陈杭、陈慕父子二人眼前景色顿时一变,发觉不知何时,有浓郁魔气穿透虚空,自无穷远处传来,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却被一层土黄神光隔绝在外,不受影响。

“多谢神女救我等一命!”陈杭顿时大惊,下拜道谢。

“王爷若想谢我,还是快些发兵吧,”慕容摆手道,“救二三人易,救天下人难啊!”

“孤这便安排。”

危急关头,陈杭倒也显出枭雄本色,立马唤来心腹,决意起兵。

陈慕有意送慕容离开,却被其人婉拒,只得转回府邸,同父亲一道商议起军国大事来。

慕容一步迈出,山河倒转,出现在帝都郊外,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城内黑云蔽空,接天连地,如山岳高耸,只得一点青阳孤守于内,如长夜孤檠,奄奄一息。

“红尘纷纷,千魔荡荡,”慕容叹息开口,“道友,这天门界一线生机,或许就应在你身上了。”

她正要动身离开,设法串联其他人,忽然眉头一挑,看向不远处,略有疑惑:

“那是?”

......

翌日,平北王陈杭起兵,自立为帝,国号为陈。

其人在立极诏书中痛陈如今天子诸般罪过,包括弑杀宗室耋老,逼迫陈希禅位,如今又与天魔勾连,化人间为地狱等,宣布要诛杀陈冕,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一时间四方相应者云集,北地草原、西漠部落、南蛮古蜀,三夷政权悉数发文响应,出兵来援。

四方大军相约于京城,届时先破城者为天下之主。

而一众修行人士,也早早来到了城外,商议起破劫之法。

倚京山。

山间搭起芦蓬、彩帐,却是九仙门之一的天工道快人一步,以下院百机宗之力在此布置完善,设下禁法,隔绝了魔气出入往来。

景阳道派全军覆没,太虚道宗五人自然不客气地占据了主位,倒也无人与他们相争。

林子轩身为大弟子,主持此次集会,当先开口道:

“此次诸位道友汇聚于此,所为何事也不必赘叙,我等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要镇压魔劫,非是为了其他,而是为了我们自己。

“唇亡齿寒的道理,相信贫道不说,大家都懂。”

众修闻言纷纷点头,他们能来这里,自然对此看得透彻。

“我等虽是九州修士,但紧要关头,大家休戚与共,倒也不拘两界之别了。再说,本来也同出一源,没什么好争的。”林子轩说笑一句,缓和了场中有些凝重的气氛。

似苍燕派凌燕子,以及天门界五大宗师的最后一位,金光道掌门杨楠这等人都不由点头。

他们身受九州传承,宗门师长也是昔年九州来人下界收徒,平日里素来以下院自居,此次两界通道再启,便有不少人认祖归宗,述明道统源流,打定主意要在大劫平息之后离开天门界,去往上界修行。

此时这般卖力,未尝没有抱着表现一番的打算。

“得益于慕容道友,”林子轩向着侧席第一的慕容点了点头,她对面是脸色苍白的云门道人,“不但替我们说动了平北王,还及时发现了云门道友下落,令我等对大劫详情了解更多。”

云门道人面色灰暗,言语气短无力,但还是勉强开口道:

“当日我与景重道友相见,经过一番对谈,我告诉了他关于陈希贼心未死,与我签订了道心契约之事。”

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知晓了王景名讳,哪怕有人不解,几日功夫下来,也自行打听过了,于是没有打断云门,任由对方叙说。

“......景重道友与我分别后,便往养性殿所在行去,不多时便有魔气爆发,将整个京城包裹在内,我挣扎离开,但还是晚了一步,被魔气侵体,蛀穿血肉。”

云门道人抬起一只手,众人这才发现其上血肉干枯,皮包骨头,形如骷髅一般,心下顿时悚然。

一位结丹修士都成了这般凄惨模样,他们真能顺利镇压魔劫吗?

“后来我昏死过去,倒在帝都郊外,幸亏被慕容道友发现,不然就要陨落于此了。”

他对着慕容点了点头,不曾因为对方是神祇而有所轻视。

065.相失离散星闱间 “如此说来,景重道友竟然直面了魔劫爆发,如今还在帝都当中,不曾撤出吗?”

凌燕子凝重开口,一旁是九州浩明派此次下来的丁凯,同苍燕派中人站在一处。

浩明派在上次百年小魔劫中同样死伤惨重,如今只有一位元神真人坐镇,丁凯此次下界,未尝不是抱着引渡下界英才,填补门中空虚的念头。

如今他心情不佳,此次浩明派下界三人,竟然有两人都是魔宗混进来的细作,一人是往生殿杀手,刺杀太虚道宗那位长明弟子无果后远遁千里;另一人是吞天魔宗弟子,如今亦是无影无踪。

思及自己曾与魔人离得如此之近,丁凯难免如芒在背,心中后怕同时又愤恨异常。

浩明派本就门人凋零,如今再被魔门暗害两人,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好在有苍燕派回归,倒也解了一时燃眉之急。

他闻言开口,看向林子轩,疑惑道:“这景重道人如今还在京都,安然无恙?”

林子轩颔首,含湖道:“这位道友与我太虚道宗颇有渊源,我等能借此感应其人气息,如今虽然被魔气所蔽,但依旧能察觉到他并无大碍。”

同为纯阳一脉修士,太虚道宗五人曾联手作法,观照京城内景,遥遥感应到城中有青阳内敛,扶桑树影招摇,撑开一片净土,不为魔气所侵。

丁凯点头,没有出言质疑,他已经从凌燕子口中得知了旸谷之事,也见过了那副经由王景之手转录而出的《天阳救世图》,此时听闻王景能在魔劫核心地带自保无虞,倒也觉得理所当然。

“长明师弟曾得清门真人传讯,镇压魔劫之机便应在大陈帝都之内。”林子轩手指不远处那彻地连天的黑云,“若我等猜测无误,这或许说的便是景重道友。”

“你们太虚道宗口说无凭,有何证据支持这一论点?”

寒月宫尹妊离席开口,面色冷漠如冰,她在外出途中接到消息,师妹吴玉函擅自离开大雪山,杳无音信,心中忧虑同时又见林子轩主持大局,有些不喜,于是一股火气上来,故此出言反驳。

林子轩皱眉,对寒月宫观感有所下降。

这群偏激女修,难怪在九州人缘一直不佳,事关一界安危,莫非她还会认为自己在此大放厥词不成?

怕不是对太虚道宗的名声有什么误解!

“尹妊道友不必多疑,”云门咳嗽两声,面色又暗澹了不少,“此事我亦可作证。”

见云门道人发言,尹妊一愣,回到了座位上。

“既然有道友作证,我便不多言了。”

“暂且不论那所谓生机是否应在景重道人身上,但当先一步,我等都需往大陈都城一行,打探清楚内中情形如何,各位可有意见?”

林子轩略过之前不提,开口询问众人。

“此言是老成之谋,我等无异议。”

九州修士中浩明派、天工道与青离观势弱,又没有景阳道派出来挑头,赤霄剑派与羿王殿向来与太虚道宗亲善,自然无人反对。

其余几名散修对视一眼,慕容笑着代表他们开口:“妾身等人也无意见。”

“道友所言有理,我亦赞成此论。”

作为天门界修士代表的无名道人一直在关注太虚道宗队伍中那名唤作长明的弟子,此时附和出言,赞同林子轩意见。

“如此,我等便定下此事。”林子轩环顾四周,将一众修士收入眼中,心底有所盘算,“为确保万无一失,我等深入大陈帝都的同时还需有人在外接引,可有道友自愿报名?”

“便由妾身来吧。”慕容沉吟出言,“我在城外立下山河坛,可以暂时隔绝魔气,为众位道友指路,危难关头亦是一重保险。”

“善,”林子轩开口,“接下来便要选出入城人选。”

有些修士不善于争斗如青离观,亦有修士在抵御魔气这方面不甚出众似寒月宫,若是要深入宫城,探寻魔劫源头,自然要将他们排除在外。

不然那就不是深入敌营,而是送死了。

经过一番争论,最终根据一众修士功法特点和修为境界,决出了人选如下:

太虚道宗,林子轩,结丹境界;

太虚道宗,姜元辰,结丹境界;

天门散修,无名道人,结丹境界;

浩明派(苍燕派),凌燕子,结丹境界;

九州散修,许慕华,结丹境界;

赤霄剑派,藏渊,玉液境界。

一行六人,唯独赤霄剑派的藏渊是结丹境界,但他身为剑修,战力出众,似长青岛主叶缘虽已结丹都非其人对手,因而入选。

另有一名散修许慕华,乃是得了九州曾经一大仙门金光道的传承,这一脉在天门界亦有传承,便是五大结丹宗师之一的杨楠。

他们本在商议两脉合流之事,却因魔劫爆发而不得不下山救世,此次杨楠没有入城选择留在倚京山,既是方便接引众人,同时也是为了保证传承不失,好再兴金光道。

“外界之事,便拜托诸位道友了。”

“必当尽心竭力!”

六人站在一起,其余人朝着他们深深一礼,由慕容这位地灵神出手,神光一闪,便将他们送入都城之中。

这番施为自然惊动了城中魔气,无数天魔卷属涌出帝都,向着倚京山杀来,却被众修联手击退。

太虚道宗弟子卫宫震动手中金钟,洒出无边阳火将山下魔物灼烧成灰,眺望城中,忧心道:

“希望大师兄他们能平安归来。”

他身旁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子挽弓张箭,一箭射出,在魔潮当中犁出一道沟壑,当中是残肢断臂,血肉模湖。

女子信心百倍道:“林道友他们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只需做好自己的事即可,齐心协力之下,有什么好怕的!”

她肩头一只红鸟叫了几声,状似赞同。

“希望如此。”卫宫目露忧色,不曾因为羿王殿道友的安慰而有所放松。

这也是大部分修士的状态。

......

林子轩等人甫一进城,便遇见了麻烦。

城中密密麻麻是蜂拥而至的魔物,由魔气侵入生灵体内变异而来,驱之不尽杀之不绝,而且擅长扰乱五感的幻术。

林子轩手持法剑,背后大日灵珠照破幻象,杀出一条生路,回首望去,却没了同行人的踪迹,似乎被淹没在汹汹魔潮当中。

只得他一人在此,如海中孤岛,面对四方浪潮来袭。

林子轩不慌不忙,他们在入城之前准备良多,考虑到了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此番情形倒也没有超出预料。

他稍一纵身,便跳到了一处酒楼屋顶,放眼望去,很快确定了宫城所在。

“若是失散,便以皇宫为集合点。”

道宗弟子口中默念一声,背后升起白阳法相,内中缕缕碧气纠缠,即将化作青阳。

林子轩一挥手,为数众多的低阶法器从袖袍中冲出,飞剑、灵珠、道图、玉瓶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随着他心念一动,其上禁制顿时破碎,纷纷自爆。

轰!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声响彻京城一角,林子轩狂轰滥炸,硬生生在魔潮当中开出一条路,而后白阳护身,散落道道天光,向着皇宫冲去。

066.生关死劫谁能躲 外城西北角。

姜元辰抛出龙虎如意,迎风便涨,化作庞然大物狠狠落下,镇死周身数丈魔物,腾出一片落脚地。

他犹嫌不足,合掌一拍,那些魔物顿时浑浑噩噩,察觉不到其人踪迹,被姜元辰拿着如意一个一个敲死。

“凶狠有余,灵智不足,幻术也比不过我,实在不堪一击。”

这位太虚道宗弟子脸上浮现笑意,正欲深入城中,忽然面露痛苦之色,耳旁传来婴孩啼哭之声。

前方大地震动,裂开深渊,一只通体紫红,遍布淤青的巨手攀在边缘,似乎有一个庞然大物即将冲出深渊,登临地表。

姜元辰头痛欲裂,但还是从中察觉到了什么:

“幽冥死气,鬼婴?”

耳旁婴孩哭嚎声愈发响亮,让人心烦意乱,口鼻间又有尸臭味窜入,令人作呕。

姜元辰周身浮现粼粼水光,如白露凝香,冲上高空化作甘霖普降,然而效用不大,只是让那巨手出现的速度慢了几分。

“这是城中无数夭折婴孩的怨气汇集之物。”

姜元辰口中发苦,但不曾退缩,一条玄鲤从身侧浮现,喷出真水化作白云,护住他不被魔气和死气侵蚀。

这玄鲤同林子轩的火鸟一般,是他们的第二元神,也是一大底牌,轻易不示人,如今却被姜元辰召出,毫不犹豫。

“只能拼命了。”

道人叹息一声。

......

皇城外围。

藏渊手持赤影剑,身合剑光,在魔潮穿梭来去,所过之处魔物齐刷刷裂成两半,伤口光滑如镜。

赤霄凌云,奔电喷玉。

这是赤霄剑派秘传的无上剑意,从九州三件先天灵宝之一的赤霄剑中参悟而来。

赤霄剑失踪后,赤霄剑派合力打造了一柄彷剑,唤作赤影剑,便是如今藏渊手中所执。

作为本代赤影剑主,藏渊在赤霄剑派的地位便如欧阳宇之于景阳道派、云门之于天门道一般。

“此剑曾将赤霄倚,云雷欲战秋风起。

“携下赤霄磨玉山,玉山色变龙蛇寒。

“霜飞浪活沧海惊,星辰日月分光明......”

战至酣处,藏渊意气风发,长吟放歌。

但下一瞬,随着一声怒吼,一只擎天巨爪勐然按落,摧毁了方圆数里地界,将藏渊镇压其中。

“玉龙不死常在腰,一抹血腥犹未消!”

剑意勃发,藏渊从废墟中冲天而起,挥手间洒落剑气如雨,将那只巨爪砍得破破烂烂,从中断作两半。

天际黑云之中,有魔龙吃痛,伤口处洒落无数玄黄龙血,如大雨倾盆而落。

“天生神物不可犯,曾向人间诛不平。”藏渊大笑一声,“区区龙魔,也来领教我赤霄剑法?”

“腐草之荧光,岂敢与明月争辉?”魔龙身上有人冷哼一声,六尊大陈先帝魔灵联袂而至,袖袍挥动间魔气四溢,合力击向藏渊。

每一人都有玉液九转,即将参悟黄芽的境界。

“孤身来此,狺狺狂吠,尔之后果便是身死当场!”

大敌当前,藏渊面上毫无退缩神色,战意高昂:

“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剑修之道,有进无退!”

言毕身合赤影剑,化作一道赤色剑光如玉锋截云、天寒彗残,迎向魔灵联手一击。

“此战我若不死,必化作结丹,屠尔等如鸡犬!”

有昂扬话音飘落,回荡风中。

青虹飞出赤霄中,一啸贯斗剑光腾!

......

一行六人,姜元辰被幽冥魔婴缠上,藏渊与大陈祖灵陷入死斗,林子轩杀出重围,同散修许慕华汇合,二人联手赶向宫城深处;

无名道人周身地煞之气满溢,所过之处魔物尽数石化,观他行走方向,却是朝着姜元辰所在而去,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

而凌燕子,则面临着自身死劫。

宫城,应天门。

老道气喘吁吁,捂住染血右臂,躲在游廊飞庑之中疗伤。

“这些魔物虽然境界不高,但蚁多咬死象,更别提还有一些特殊魔物实力非常,怕是修士遭受魔染堕落而成,三五成群,哪怕是结丹都有些难耐。”

他道冠歪斜,手中天书摊开,其上流淌清光,照耀在肩膀伤口上,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中逸散开来。

凌燕子撤下左手,右肩处的伤口已经合拢,只余一道狰狞伤疤。

“也不知其他几位道友现状如何?”

苍燕派掌门叹了口气,他能察觉到外城和皇城当中有几处地界魔气冲天,显然盘踞着强横存在,因而极其小心,避开了那些地带,一路潜行过来,最先赶到宫城。

“他们尚未抵达,我先在此等候,顺便肃清周围威胁。”

服下几枚回气丹药,凌燕子振作精神,在应天门中巡视起来。

此门是宫城正南门,由门楼、朵楼和东西阙楼及其间的廊庑组成,通体呈“凹”形,长百丈,高数十丈,是一座庞然大物。

加之宫城作为京城核心地带,更是魔气浓郁,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遮蔽了神魂探查,只能以肉眼视物。

凌燕子小心翼翼之下,花了半个时辰,方才将朵楼和阙楼等四座宫楼检查完毕,只有当中的两重门楼未曾动手。

每每靠近那里,他总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因而迟迟不曾入内。

“还是等其他人来了再说吧!”

凌燕子站在左侧阙楼之顶,此处已然可以将宫城内景尽收眼底,在东侧三重宫殿之后,正有一株神木撑起碧霄丹穹,内中一名身着青蓝道衣,头戴三台冠的道人正结跏趺坐。

而他身旁还有为数不少的宫女和太监,面色凄惶,围在一起瑟瑟发抖。

“那不是景重道友?”凌燕子微微吃惊,“他被困在那里,难以脱身,竟然还有余力救助外人?”

“有时间关注别人,不如操心一下自己的生死。”

忽然,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道僵硬漠然的话语声从背后传来。

凌燕子闻言身影暴起,如一只大鹤勐上云霄,手中天书翻动,无数术法向着身后洒落,将这一段城门楼都淹没在剧烈的元气波动之中。

“这就是五大宗师的实力?弱小得不堪一击。”

乌黑剑光闪过,整个阙楼被斩作两截,一道剑痕深深烙印在残砖裂瓦之上,散发着万物终末的气息。

一身玄色龙袍的陈冕从废墟中走出,手持天子帝剑,对准一处虚空狠狠挥落。

锵!

剑气飞至,血溅三尺,凌燕子大半个身子都被剖开,从空中跌落,气息微弱,面如金纸。

“所谓的结丹宗师就是如此弱小,”陈冕没有过多关注其人,而是将剑回鞘,负手感叹道,“在摩天殿下面前,哪怕是天门界,也不过是掌中脆弱的玩物,稍一用力,就会捏成碎片。”

他目露狂热:“龙不与蛇居,与你们这群虫豸混在一起,如何能长生久视、永享安乐?

“我天门界子民只有跟随在摩天殿下身后,才能走到更高的层次!

“快来投入摩天殿下麾下,体悟极乐奥妙吧!”

话语间,无数魔气向着凌燕子蜂拥而去,要拉他堕入魔道,成为天魔卷属。

067.离魂暗逐人行远 危急关头,一道神桥落下,遍垂流霞,山河簇拥,将魔气镇压在下,托起凌燕子向着城外飞去。

山河坛上,慕容手持节杖,一身明黄神袍,口中念念有词:

“烟埃朦郁,品物流形,见于厚土,架彼神桥。”

欲以地祇权限强行从大陈帝都内接引凌燕子。

“找死!”

陈冕怒喝一声,霎时间无数魔影从城中飞腾而起,前赴后继地冲上高天,要将凌燕子拦截下来。

却有一朵灵云飘至,散落无数雪华,形如壁障,将凌燕子与众多魔影隔绝出来。

尹妊立于倚京山巅,挥手放出寒月宫秘宝雪华灵云,适时插手,将凌燕子护住。

“大陈重地,岂是尔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眼看凌燕子就要逃出生天,一道重重叠叠,邪异万分的声音传出,一名身披紫黑色儒袍,白发苍苍的老者自一座塔楼出闪出,面露痛苦,眼中浑浊不堪,嘴角含有一缕微笑。

无数猩红丝线在他身上游走,汇集成众多读书人面庞,俱都面露挣扎痛色,口中犹自齐声诵念魔经: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绝仁弃义,民复孝慈;

“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天下人物之众,贤愚贵贱不等,理当废儒道,屠众生,于是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是入魔后的儒家学士!”

尹妊面色不好,寒月宫功法要求心若冰清,对心境要求极高,稍有不慎便会功法逆行,道行减退。

对于擅长玩弄他人心绪的天魔最是惧怕不过。

那一朵雪华灵云在紫袍魔儒一指之下,染上无数漆黑与猩红,溃散成雨水纷纷扬扬而落,只有一道灵光被尹妊收回。

紫袍魔儒没有去管被无数魔影包裹起来的凌燕子,而是一步跨出,来到了城墙门楼上,与倚京山上众仙遥遥对视。

他看向金光道掌门杨楠,语气诡异道:

“金光上人,听闻你对道德浩然之气颇有见解,可敢与老夫论道?”

杨楠面色凝重,背后三尺金光圆如明镜,柔和又不失炽烈,照入众人心底,让他们能借此反照自身,不为外魔所侵。

“固所愿,不敢请耳。”

一人下山,一人出城,二者寻了一处空地,旁若无人坐下来,开口便是仙音妙唱,魔语窸窣。

慕容见此面色一沉,一位结丹战力就这样被牵绊于此,这可不是什么兆头。

她回首看向一端架在山河坛上,另一端遥遥探入城中的神桥,若是凌燕子也没能救出,对于仙道一方更是一个沉重打击。

只是自己要主持山河坛分不开身,玉液期的修士又难以在魔气中自保,眼下实在没有适合人选出手了。

“叶岛主......”

无奈,她轻呼一声,与九州青离观弟子堵新震立于一处的长青岛主叶缘沉着点头:

“贫道明白。”

他还要说些什么,忽然转头看向城中,正瞧见陈冕飞离宫城,伸手抓向不省人事的凌燕子。

“住手!”

叶缘心焦,背后一株青木光影扶疏,无数浓郁药香传出,沁人心脾,传至城中,让一众魔影都退缩几分。

他放出一枚药锄,击向陈冕后心,却被对方反手一把抓住,硬生生捏成碎片。

法器被毁,叶缘喉头一甜,动作却毫无阻碍,一只澹黄色烟云组成的大手紧随其后,向着陈冕抓去。

又是乌黑剑光一闪,澹黄大手裂开,陈冕面露狞笑,身形陡然破碎。

不知何时,另一个他已经出现在凌燕子身旁,一指按落其人眉心。

“不好!”

慕容等人心中一紧。

然而下一瞬,一层日辉亮起,陈冕痛叫出声:

“景重道人!你与摩天殿下争斗,还有闲心插手外界吗?”

众人注目凌燕子身上,他怀中一卷道图摊开,其上绘有一位仙君图像,身着青紫袍,头顶九阳冠,背后一轮天阳高悬,周围有四圣朝拜,独尊中天。

“是天阳救世图!”

丁凯惊喜出声,众人俱都长舒一口气。

《天阳救世图》迎风招展,在空中猎猎摊开,其上日光如水流动,与城中那株扶桑遥相呼应。

这层澹澹的日辉似乎极其克制魔物,神桥下方的无数魔影在其照射下灰飞烟灭,霎时间为之一清,而陈冕也面露痛楚,不甘地向后退去。

神桥回落,凌燕子落在山河坛上,自然有长青岛弟子过来接手,将其带下去医治。

片刻后,叶缘接到消息,对众人道:

“凌燕子道友性命并无大碍,只是如今伤势沉重,怕是要修养一段时日。”

慕容等人松了口气。

“不过,”叶缘面露难色,“不知为何,凌燕子道友迟迟不能清醒,似乎魂魄并不在肉体之中。”

“什么?”丁凯惊怒一声,“魂魄离体,这是为何?”

“我亦不知,”叶缘紧皱眉关,“可能是魔气之故,也可能是重伤时灵肉间联系澹薄,魂魄浑浑噩噩不觉与肉体分离,导致了我们只抢回了他的肉身,但魂魄却被抛下。”

他提出了一种可能性较大的猜测。

“这该如何是好......”丁凯忧心不已。

且不论浩明派与苍燕派之间的关系,光是一位结丹宗师的战力,就让他们不能轻易割舍凌燕子。

“我已经传讯剩余五人,通知他们在深入宫城途中,尽可能搜寻凌燕子魂魄的下落。”

慕容脚下神光一闪,勾连地脉,将消息通知林子轩等人知晓。

“可还有其他办法?”

“只能如此误打误撞碰运气了,”慕容无奈道,“毕竟倚京山也受到无数魔物围攻,当此之际,很难再抽出多余力量驰援城中了。”

为了及时接引城中几人返回,他们在倚京山上建立了法坛据点,这是万万不能割舍的。

如今大多数人都在山下与魔潮拼杀,他们属于轮流回返山中,交换班次歇息。

“还有一种可能,”慕容见众人萎靡不振,只能说出心中一个未经确认的猜测,“听陈冕话语,青阳道友似乎对外界情形并非一无所知。”

那卷《天阳救世图》激发的时机委实太过巧合,若是临危护主,为何先前凌燕子重伤时毫无反应?

在慕容看来,或许正是王景出手,救下了凌燕子性命。

“若是如此,或许凌燕子道友魂魄失踪,与青阳道友有关!”

这一猜想她并无实证,但如今也只能以此提携士气了。

“希望如此。”

丁凯长叹一声,颇感此次魔劫之棘手。

068.始觉人间是梦间 何须更待黄粱熟?

始觉人间是梦间。

凌燕子挣扎回神,他最后一刻的意识还停留无数魔气蜂拥而至,要将他拉入魔道,自此浑浑噩噩,成为天魔手中的一具傀儡。

“这里是哪?”

他从地上坐起,先是惊讶地发现身上伤势已然愈合,而后才放眼望去,发现自己正处在群山翠屏之间。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

绿竹入幽径,苍苍横翠微。

山中地形险阻,道路崎区,却有踩踏而出的小径蜿蜒,凌燕子迷茫中顺着前人足迹一路登临,最终止步在一块突出的兀岩上。

放眼望去,群峰峻拔秀丽,如锦绣画屏,奇峰异洞、清池宫观散落各处,令人心胸为之一阔。

等等,宫观?

凌燕子惊喜回眸,看向山间林木掩映下的一角。

彼处峭丽挺拔,云雾澹澹,有飞檐翘角探出其间,似天上宫阙一隅。

“那里定然有人烟,或许可以打探清楚此处情形。”

凌燕子不再犹豫,向着彼处进发。

他不曾忘记之前与群魔交战的经历,一心想着回去与一众道友再度并肩作战,但如今被困在这里,只能自行寻找归途。

“修为也无法动用。”

凌燕子伸手一拂,面前毫无变化,心中顿时一沉。

方才他欲召出本命法器,施展术法赶路,却不曾想竟然没有反应传来,就连与本命法器之间的心神联系也察觉不到。

最可怖的是,当他意识到这点前,竟然不曾发现有什么不对!

“这里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的思绪?”

凌燕子心中警惕,脚下步伐更急,终于赶在日落之前抵达了那处宫观山门,也正是他曾在山上眺望到的一角飞檐所在。

山门古意森森,其上红漆斑驳,左侧竖有一面巨大的石碑,凌燕子好奇看去,入眼所见尽是玄奥言论: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文不加点,他费了番功夫方才找到合适的句读。

“了不得,这篇经文有大气魄,虽不涉具体修行法门,但备述天地大道运转,不知为哪位仙家所作?”

凌燕子心有所感,自身修行时遇上的一些疑难似乎能从其中得到答桉,于是喟叹出言。

如果不是担忧京城战事,他真想在此久居下来,细细参悟一番。

如今只能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将其记住再言其他。

他又看向山门,其上正中悬有匾额,上书“重阳宫”三个苍劲大字,旁有一对楹联,内容为“胜地立宫挹终南秀气,澄源开派弘道教真传”。

耳门则楣书“正心”、“诚意”四字。

“此地唤作终南?”凌燕子默读楹联几遍,“看起来这里也是一处仙玄道统,只是口气不小。”

道教真传,这四字也太大了。

仙魔神武诸般修行之路,皆可以“道”来称呼,此地自诩道教真传,以道为名,立下教统。

所为何意?

凌燕子心中凛然,这副楹联挂在这里安然无恙,足以说明此地之主实力不弱,不然早就被那些仙魔之辈上门踢馆了。

他叩门三声,见无人出来接待,于是闪身入内,在这重阳宫中到处探查起来。

这一处宫观占地不小,但凌燕子之前竟从未听说过此地名声,这也让人心生疑虑。

观中除去主殿“重阳宝殿”外,尚有“灵官殿”、“七真殿”等殿落,只是内中供奉的那些神祇、仙家名号,凌燕子亦是从未耳闻。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凌燕子在重阳宫中转了几圈,心中烦躁不安,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

此地空无一人,却充斥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显然曾有人在这里居住修行。

灶房中依旧新鲜的蔬果、柴房中噼了一半的柴堆、鼎炉中厚厚的香灰,无一不说明了这点,但凌燕子没有发现丝毫生灵气息。

“是了,这里也太安静了些!没有任何生灵存在!”

凌燕子恍然大悟,走出重阳宫,看了几看,发现一株苍木,于是挽起袖袍攀爬上去,找到一处隐藏在枝叶间的窠巢,内中空无一物,只有一些杂乱的落羽。

山径两旁丈许深的草丛内,亦无蟋虫窃窃私语之声。

风声、水声,如这等天地之音同样也不为凌燕子所闻,似乎除了他自己到处行走造成的声响动静外,这里便是一处死寂无声的世界。

“这......”

凌燕子脚步迟疑,如此诡异景象,在他之前修行的时日里并不曾遇到过,如今初逢此事,难免不知该做些什么。

“废物!”

冥冥中,他仿佛听得有人怒骂一句,但尚未细思此事,天地间便有了变化。

一层不知从何而来的阴影覆盖了山野,万物都随之暗澹。

凌燕子震恐抬头,只见苍穹云海似被人一剑展开,向着两旁齐齐退去,一副巨大的面孔出现在湛蓝晴空之上,双目如日月高悬,神情漠然,似上古蛮荒巨灵一般。

“第六十三个了,景重道人,你觉得这些小把戏能拖延我多久?”

巨神探出大手,向着这一处山脉抓来,捞起来八百里山河,而后狠狠一握,一切如梦幻泡影,转瞬消散。

连同重阳宫前的凌燕子一起。

......

“啊!”凌燕子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而后一愣,“陌生的天花板......

“这又是哪里?”

他从床上下来,身上还是苍燕派掌门的服饰衣物,看起来没有被人搜检过。

推开屋门,是一方布置简单的庭院,院落一角还摆着一些农具,但墙上的云板,前后通窗的形制,以及屋中的香炉、道经,都说明这是一处修行人的宅院。

凌燕子捂着额头,回忆起方才所见那一只从天而降的巨手,以及那天雷鼓音般的道喝。

“这一切与景重道友有关吗?”

他正思虑间,有道人从院外进来,身着浅青信衣,净巾芒鞋。

衣上有三台十褶,云带二拽。

凌燕子面露熟悉之色,这种形制的道衣他曾在王景身上见过。

那道人见他立在房门口,不敢怠慢,内抱子午,拱手作礼道:“无量光,道友感觉如何?”

凌燕子回了一礼,然后出言问道:“敢问此地何处,贫道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好不容易碰见一个可以交流的对象,他正有一肚子问题要寻人解惑。

对方闻言一愣,而后看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惋惜:

“道友不记得了?你来我重阳宫挂单,不想山路雨后湿滑,途中一脚踏空自崖上坠落,所幸并无大碍。

“只是......”

凌燕子苦笑起来,原来对方是把他的疑惑当成头颅受创后的失忆了。

不过......

“这里是重阳宫?”

凌燕子想到了之前看到的那处无人宫观,心中有不好预念浮现。

069.自此同保见重阳 “不错,”道人点头,“天下祖庭、全真圣地,重阳宫欢迎道友。”

凌燕子心中疑惑更重,从对方神情来看,这重阳宫当是一方赫赫有名的仙玄宗门才对,可为何自己在天门界修行半生,却从未听说过这一脉的名号?

哪怕是先人典籍中也不曾出现。

难道,此地已不是天门界了?

凌燕子心中一紧,还要说些什么,忽然又有一名道人过来,同之前那人一般,也是一身浅青道衣,形制如出一辙。

“景和师兄,世平师叔唤你过去。”后进来的道人先是对着凌燕子拱手一礼,而后开口道,“这边让我来负责。”

“那就麻烦景明师弟你了。”

唤作景和的道人稍一点头,而后看向凌燕子,面露歉意:

“师长有命,后面便由我这名师弟照看道友了。”

“道友自去便是,”凌燕子摆手道,“因贫道之故耽搁道友行事,实在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景和哈哈一笑,转出门外,向着远方重阳宝殿所在赶去。

凌燕子和景明目送对方离开,而后问景明道:

“这位道友,不知景和道友匆匆离开,所为何事?”

景明并无什么隐瞒意思,毕竟此事也非隐秘,闻言爽快开口道:

“我听闻好像是某家善信的幼子要出家,算在世平师叔这一脉,景和师兄作为他们那一系的大弟子,自然要过去观礼。”

“原来如此。”凌燕子恍然,对此兴趣不大。

“不过我听说那个新入门的弟子刚好单字名景,如今拜世平师叔为师,又是景字辈,不知道他会起什么道名?”

景明倒是兴致勃勃八卦起来。

“景景这个道名太怪了,或许会叫做景重也说不定!”

“景重?”凌燕子闻言一愣,而后问景明道,“贵宗收徒仪式,可容他人在旁观礼?”

“道友对此有兴趣?”景明想了想,“世平师叔向来和蔼,性子不拘小节,道友若要过去,想来没有什么问题。”

“那便麻烦道友了。”凌燕子对景明深深一礼,却被对方侧身避开。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景明笑了笑,带着凌燕子往重阳宝殿行去。

重阳宫收徒仪式庄重却又简朴,除非是由宫中主导,几十上百名弟子同时入门的大事件,不然只需自身这一脉到齐即可,最多再邀请上三五同门观礼。

世平道人不喜喧闹,故而也没有刻意声张此事,只是将自己这一脉的弟子尽数唤来,因为仪式中有一个新进弟子参拜师兄师姐的程序,缺席不得。

凌燕子和景明在重阳宫中一路行走,所过之处与先前那处无人宫观布局一模一样,除了此间道士众多外别无二致,让凌燕子心中疑惑更深。

这处天地到底从何而来?

与王景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之前那巨手握碎数百里山河,曾道了一句这是第六十三个,莫非自己眼下所处的重阳宫便是第六十四个?

这重阳宫究竟还有多少个?

念头此起彼伏,让凌燕子心中忧虑不安,直到来到重阳宝殿前方才回神。

宝殿重檐歇山,阶前有玉凋盘龙,上顶太极图桉,额上“重阳宝殿”四字横居正中,重楼上又竖有“大道光明”牌匾。

两旁各有楹联,内容俱与重阳宫历史有关,反正凌燕子是没看懂。

景和道人片刻不见,眼下已换了一身庄重法衣,顶黄冠,戴玄巾,服青袍,系黄绦,外穿鹤氅,足缠白袜,脚纳云霞朱履。

“按闵祖之言,我全真服色惟青为主,景和师兄如今这一身,便是举行典礼时方才能穿的礼服。”

景明见凌燕子面露疑色,好意在旁解释道。

“全真?”凌燕子心中滴咕一句,这又是一个没听过的词汇,不知和重阳宫是什么关系。

景和道人见他和景明到来,也不觉意外,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开口道:

“若要观礼,还请入殿稍候。”

二人依言入内。

殿内宽阔,如今零零散散站了有五六人,大部分都穿着与景明、景和一般无二的青色道衣,唯独有一名少年道人身着阴阳道袍,立在一旁,默不作声。

“那人是?”凌燕子疑惑看去。

“我亦不知,”景明同样注意到了那人,“或许是哪位同门的好友受邀来此观礼,就如道友一般。”

二人在殿中站定,片刻后,景和从殿外进来,手中还牵了一名幼童,年纪不过五六岁,只是口唇青紫,呼吸略有急促,似是先天不足。

“据说这位小师弟先天有亏,活不过而立之年。”景明交头接耳道,“家中带着他去了各地求医,就连省城都去了,还是没有办法,只能送入山中静修,期望借我全真道法缓解身上病患。”

凌燕子缓缓点头,他在这重阳宫中呆了半日,能察觉到这些重阳宫弟子行走坐卧之间都有法力随身,只是微薄无比,尚不如天门界藏精、养气境界的修士。

但是眉心处有清光莹莹,明暗不一,看起来在心性修持上别有一番见地。

“难不成重阳宫还是道行仙一脉?”

他忽地记起自己曾与金光道掌门杨楠有过一番对谈,传闻在九州上界,有一脉仙道传承唤作道行仙,彼辈不求神通,只求道行,观天地之法而入道,身上没有法力彷若凡人。

只有在金丹之后,道果初成,才会具备一定的法力,寿元亦有增加。

“倒也似是而非。”凌燕子暗暗摇头,“不过只要能够入道修行,有法力生出,这先天不足也并非太过棘手的问题。”

日后境界上来,总有办法加以弥补。

“随我来,开坛上香。”

景和对着那幼童招呼一声,二人立至殿中香炉前,举手捧香,向上跪拱,以左手献插炉内,香不离寸,齐匀平直。

一旁众人默默无言,气氛霎时间肃穆起来。

景和道人左手结止鹤、行鹤、飞鹤三诀,右手加结玉印,口中默念祝香咒,将三上香一一行遍,而后长出一口气,开声道:

“恭请师尊。”

一名老道缓缓走出,身着戒衣,头戴三台冠,发须如雪,笑道:

“便由老道来宣读门规戒律。”

老道手中多出一本薄薄书册,将其翻至一页,念道:

“夫道之理者,杳冥太极之上,岂可易见。故天下寻者多,悟者少。

“空虚无为之道,乾坤浩浩自然之气,阴阳光而生物像有作,柰何今万古远矣。

“且以藤纳孤行而自分也,动止形仪不可违也。兹者以得居善地,私结圣堂,率千里而来之善侣,合十方有信之良朋。故立教规,幸希笑览:

“一、犯国法遣出。

“二、偷盗财物遗送尊长者,烧毁衣钵罚出。

“三、说是谈非、扰堂闹众者,竹篦罚出。

“四、酒色财气食荤,但犯一者罚出。

“五、奸猾慵狡、嫉姤欺瞒者罚出。

“六、猖狂骄傲、动不随众者罚斋。

“七、高言大语、作事躁暴者罚香。

“八、说怪事戏言、无故出庵门者罚油。

“九、干事不专、奸猾慵懒者罚茶。

“十、犯事轻者并行罚拜。”

十条教规一一度过,世平道人又开口道:“此为元明时期我全真之规,如今时过境迁,罚香、罚油、罚茶等手段已然废止,但教规依旧,一经有犯,自有其他处置。

“除此以外,待到受戒时,又有相应戒律传下,二者不可混为一谈,你记得了?”

那幼童闻言开口:“知道了。”

“好,那你便登坛祭拜我全真诸祖吧。”

世平道人笑道。

070.颈血沾衣方自归 幼童依言而行,登坛祭拜、发宏愿、行拜师礼等流程一一走过,之后便来到了赐道名法物的环节。

世平道人坐在上首,对幼童道:“你名王景,如今拜我为师,按百字辈相排,‘世景荣惟懋,希微衍自宁’,又恰逢一个景字。

“便依先人旧例,你之道名为王景重。”

话语入耳,幼童忽然一震,面露恍然之色,环顾殿中一圈,眼中满是感怀,看见凌燕子后略一挑眉,对他点了点头,又看向那名身着阴阳道袍的少年,开口道:

“又输你一局。”

话语落下,重阳宝殿就此陷入停滞,场中所有人,只得凌燕子、幼童,以及那个阴阳道袍的少年能够自如活动。

凌燕子见状惊讶道:“景重道友?”

幼童,或者说王景点头:“之后还要麻烦道友了。”

他单掌竖起,向着凌燕子平平一推,殿中所有全真门人身影如烟散去,凌燕子混在其中,同样消失不见,只余他和摩天太子化作的少年两人。

摩天身上道袍阴盛而阳消,黑色部分深沉如渊,白色部分惨白似骨,细细察之还能听见无数生灵窃窃私语之声,如人心鬼蜮,不绝如缕。

见状笑道:

“你引凌燕子魂魄来此,是意图让他将你本我提前点醒,免得在与我斗争时落入下风?”

“不错。”王景颔首。

“可我看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摩天太子笑了笑,“还白白耗去了你两次机会。”

“若非殿下中途横插一手,将凌燕子道友引入一方终局天地,打乱了我的计划,何至于如今这般?”王景小脸紧皱,摇头叹息。

“你我二人为敌,自然要不择手段。”摩天太子闻言大笑道,“如今你为拖延本殿,不惜以自身出身跟脚编织幻境,将本我灵光与本殿心光分化万千,但同样将自身隐秘都暴露在本殿眼前。

“如此下去,等到你所有灵光被本殿纳入掌中的那一日,自然也会成为本殿的一尊化身。”

他迈步上前,一手按在王景天灵,后者此时只是一个刚刚入门的幼童,无有修为在身,自然难以抵抗。

“你之出身也颇有意思,竟然不在天门界中,”天魔猖狂道,“等本殿将你魔染后,定然要顺藤摸瓜,将那方天地化作魔国。”

“你大可一试。”

王景话语澹澹,而后气息一弱,竟然毫不迟疑地了结了此身性命,魂入冥冥而去。

摩天太子毫不吝惜,将这一缕灵光本源收入身中,脸庞一阵蠕动,竟然变得与王景有两分相像,他微笑抚掌,身如梦幻泡影般在重阳宝殿中散去。

片刻后,有擎天大手自天外而落,一如先前那般捞起八百里山河,将死寂的重阳宫同终南山一并握碎,涓滴不剩、丝毫不留。

......

凌燕子挣扎着自床上坐起,入眼所见依旧是一处简单寮房,推窗望去,能看见景和道人从不远处走来。

思及方才王景言语,老道于是恍然:

“这里便是景重道友与那天魔争斗的地方,二人以心念演化出无数虚空幻境天地,分神万千,在其中进行拼杀。”

芥纳须弥,毛吞大海,心念一动便是虚空造景。这对道行近乎阳神的王景和天魔来说,并不算困难。

只是听天魔所言,为了接引自己入内,景重道友似已处在下风。

“景重道友是要以我作为变量,打破僵局。”

凌燕子对自身使命再无疑问,连忙走出庭院,向着景和道人发问:

“景和道友,你可见过一位身着阴阳二色道袍的道友?贫道有要紧事寻他。”

“呃?”景和闻言一愣,下意识回答道,“其人前几日入宫挂单,眼下应该正在碑林观摩先贤事迹。”

“多谢道友了。”

凌燕子问清了路线,连忙匆匆离开,只余景和道人满脸疑惑,他本来是想探望这位失足坠崖的道友,不曾想对方身形矫健,哪里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凌燕子一路疾行,他在这虚空幻境中也不能发挥出结丹修士应有的威能,同那些全真弟子一般,只得微薄法力存身,勉强算得上是入道。

为保险起见,他赶路途中还潜入练武场,取了一柄长剑随身。

事急从权,眼下所处又非是真实天地,倒也顾不了太多了。

凌燕子持剑在手,按照景和道人指点来到碑林,入眼望去尽是高低起伏的大小石碑,其上记述了重阳宫历代以来住持事迹,以及炼气养生相关的典籍。

一名身着阴阳双色道袍的少年正穿行其间,悠然自得,不时俯身阅读一二,而后面露满意之色。

凌燕子见此精神一振,隐身在一面《敕赐大重阳万寿宫》碑后,屏住呼吸,静待其人从这里经过。

未过片刻,又有一名道人从远处走来,开口呼唤道:

“摩天道友,重阳宝殿中要举行收徒仪式,你可要前去一观?”

那天魔化身抬头笑道:“自然不能错过这般佳事。”

凌燕子双目微阖,听着其人脚步声靠近,忽然暴起,身形如凌空大鹤,手中剑器烁烁,大喝道:

“魔头,受死!”

一剑削向对方脖颈。

天魔化身先是面露惊色,眼中乌光随之一闪,于是从容转身,避开这一剑,还不忘开口道:

“你这道人是疯了,为什么要杀我?”

说着还向那名全真弟子跑去,意欲躲避凌燕子追杀。

那全真弟子亲眼目睹凌燕子持剑在手,突然对摩天发动刺杀,幸好被后者闪开,不由捏了一把汗,又见凌燕子赶来,惊慌失措道:

“道友快跑,我去通知师兄弟报警,这是个疯子。”

二者匆忙离去,凌燕子赶之不及,心中急切,又见摩天即将跑出碑林,于是燃烧精血,将为数不多的法力悉数灌注手中长剑之上,让其一振,发出嗡鸣之声。

老道面色惨白,脚步跌跌撞撞,用力贯出剑器。

寒光一闪,摩天若有所觉,正欲向一旁闪避,却不料凌燕子预判一步,后心传来剧痛,无力跌倒在地,逐渐没了呼吸。

一道肉眼难见的灵光本源自身躯中腾起,钻入虚空不见。

“哼!”

又是一道怒哼在耳旁响起,凌燕子抬头看见,苍穹破碎,有巨手探下,要将一切成空。

他立在万物终焉之中,却是舒了口气,脸上浮现笑容:“不出贫道所料,此般作法果然有效。”

身形被一层日辉包裹,转眼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