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界山往事》 正文 第一章 天然界限 前去十里。 大漠。 后去十里。 草原。 碧草连天,风吹草低见牛羊,美如天堂。 黄沙漫天,风吹沙飞石如斗,凶如地狱。 一片连绵起伏的荒山,成了大漠草原天然的分界线,被称为两界山。 无垠的草原。 无边无际。 无垠的大漠。 无际无边。 区区二十里山峦,不过是大海中一丝波纹。 绿色的海。 黄色的海。 一边天堂。 一边地狱。 两界山。 分开了大漠草原。 也分开了地狱天堂。 小镇坐落在山中。 因山得名,被称为两界山镇。 来来往往的走卒过客,谁耐烦记得这冗长的名字?一律称之为两界山。 一条蜿蜒曲折的土路,路旁两排土屋,约有百十来间,开了几爿店铺,算是条街道吧! 街道尽头,一座小酒馆。 照例是土屋,照例是木桌,照例是泥坛,照例是蓝布酒旗。 平淡无奇,一眼看上去,寡然无味。 酒馆后,一颗白杨,粗约十围、高可参天。在树木稀少的塞外荒原,尤为显眼。 夕阳西下—— 一个老妪,脚步蹒跚,拖几根干枯的红柳枝条,佝偻着腰,正在艰难地前行。 一队客商,神色麻木,缓缓走过小镇上的土路,步伐沉重,他们的骆驼疲惫地哀嚎连连。 一支马队,突然从远方奔来,马蹄声响如轰雷,转眼,又奔向更加遥远的远方,只留下一路烟尘…… 就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地方。 就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酒馆。 谁也不知道那条土路上,每天经过多少人马? 就像谁都不知道,那几个泥坛中的酒,什么时候会干? 而这个时候,酒馆门口厚重的棉布门帘又被掀开。 一屋子喝酒吃肉的人全都抬起了头。 谁也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挤满羊皮袄与汗臭味的地方,会进来几个如此别致的人。 衣着考究、气度不凡,举止优雅、形容高贵。 门外传来几声骏马嘶鸣的声音。 连马叫声都如此清脆? 端着粗瓷大碗大口喝酒的酒客们不仅暗暗惊叹…… “公子!”一个年龄稍长的壮汉对着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年,恭恭敬敬地说道,眉头无意间皱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地方不大满意。 “公子,我看……”另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也抽了抽鼻子,好像很难忍受土屋中的味道。 “……”少年秀美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很轻很优雅地,摇了摇头。 两个壮汉皱皱眉头,没有再说话。站在门口,环顾了一周,只有靠墙角的一张桌子空着。径直走了过去,很小心地替少年拉了拉椅子。 少年一声不响坐了下来,随手解下腰间长剑,放在木桌上。 两个壮汉也将兵刃放在木桌上,端端正正坐在了侧首。 木桌对面,正是柜台。 同样是原木的颜色,一般粗鄙、一般肮脏。 一个面容清瘦的老汉坐在柜台后面,肤色黝黑,满脸沟壑。平放在柜台上的一双手,手指粗短,像一件用久用秃了的农具,指节粗大,活似古松枯根。 眼看客人进门,老汉一声不响一言不发,稳坐如山。 身材高大的壮汉早有些难以忍受了,眼角瞅瞅少年,少年却也是一言不发,静如止水、稳如泰山。 “啪!”看着少年神色,壮汉举起手又放了下来,迟疑片刻,拍响了桌子。 动作很轻,声音却很大,看得出,其人内力非凡。 “酒保!”壮汉又是一声怒吼。 再看其脸色,似乎已经保持了极大的克制。 “来了!就来……”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嘟嘟囔囔应答着,拖着一条腿跑了过来。 这无疑是个木讷而愚笨的人。 他似乎不大会说一些动听的话,只是不住地喘着粗气,随手抓下肩上的一条毛巾,下意识地擦起了桌子。 黑乎乎的木桌,黑乎乎的抹布,高个壮汉又禁不住抽着鼻子皱起了眉头。 “公子,这……”壮汉好似对这家粗鄙的酒馆已经忍无可忍了。 少年还是一言不发,轻轻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冲擦桌子的男子做了个优雅的手势。 “公子!”稍显年长的壮汉猛地站了起来,强压怒火,准备劝劝少年。 少年依然一言不发,冲其做了个很轻微的手势。 年长壮汉无奈,一屁股又坐在木凳上,紫棠色的面皮涨得通红。 “客官……”那个笨拙的酒保空擦了半天桌子,突然想起似乎要问些什么。 “啰嗦什么!”高个壮汉随手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一下子丢在他身上,强忍着发出一声咆哮。 少年还是一言不发,稳坐如山。 酒保慌忙接住银子,跟抹布一块攥在手里,又拖着一条腿,慌慌张张跑了下去。 酒菜很快端了上来。 跟小酒馆的形象一致,这些酒菜实在太不堪入目了。 一盘羊肉,一盘豆干、一盘花生米,还有一盘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当然还有酒。 装酒的泥坛一样黑乎乎的。 再看酒碗,不出所料,一样粗不可耐,上面居然还有豁口。 连一直静坐不言的少年也皱起了眉头。 高个壮汉再也忍不住了,不顾坐在上首的少年,霍地站了起来,直勾勾盯住柜台后面的老汉,一把抓起桌上一个酒碗,咔嚓一声,捏成了粉末。 老汉端坐不语,那双苍老的有些浑浊的眼睛仿佛什么都不曾看见。 刚送走几个客人的酒保闻讯赶了过来,看见这幅场景,身形一躬,一只鸡爪子一般的手有意无意抓紧了那块抹布,双眼射出一道异样的光。 年长些的壮汉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按在桌子上的手掌随意一翻,那坛酒便像变戏法一般滑到了他的手中,随即,手腕一抖,酒坛猛地弹出,直冲酒保飞了过去。 抓着抹布的酒保站立不动,矮小的身躯却早不声不响缩成了一张弓,活似只扑食的野猫。 突然,凌空疾驰的酒坛骤然停住,落在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上。 顺势一看,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横披一件破旧的羊皮袄,腰带上别着一把硕大的板斧,正背对着俊美少年以及两个壮汉,左手托着酒坛,右手端着一个大碗,不紧不慢地喝着酒,面前木桌上只有一盘豆干。 高个壮汉见状,身形一变,手臂陡然变长,眨眼功夫,早拔剑在手。 年长些的壮汉也抓起了宝剑,目射两道寒光,直勾勾盯着那个魁梧的背影。 空气陡然变得紧张。 “朋友……”俊美少年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也跟他的面容一样柔美。 “嗯!”那汉子不紧不慢喝干一碗酒,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左手依然托着那坛酒,阔步走了过来。 柜台后的老汉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漠然地坐着。 汉子的身材是如此的高大,以至于那个高个的壮汉都要仰视了,一幅威风凛凛的络腮胡子,更平添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朋友,先喝一杯?”俊美少年站起来,冲汉子一拱手,很客气地说道。 “喝酒可以,但不是朋友。”汉子瓮声瓮气地应答了一声,丝毫不领情。 再看那张脸,仿佛是上古的岩石刻成一般,没有一丝笑容、没有一点温度。 “放肆!”高个壮汉手握长剑,冲汉子一吼,那柄精炼的长剑竟发出一丝异样的声响。 “好大胆的狂徒,知道我们是……”年长些的壮汉似乎被汉子的气势压得矮了半截,一抖手中宝剑,不甘示弱地吼了起来,突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像个木偶般站在原地,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定睛一看,一根筷子早已插入了他的咽喉。 俊美少年跟高个壮汉霎那间惊呆了。 “轰!”年长壮汉的身体直挺挺倒在地上,少年一怔,一把抓过了桌上的长剑。拔剑在手,一只纤细的手却忍不住微微颤抖。 再看汉子,依旧站在那里,左手托着酒坛,右手端着酒碗,那把板斧依旧插在腰间,似乎不曾动过。 这—— 少年秀美的双眼迅速环顾一周,手中的长剑已经飞出…… 没有什么异样! 少年思索着,手中的剑早已像条出洞的毒蛇般刺向汉子的咽喉。 汉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石山。 眼看少年的剑锋就要刺穿汉子的喉咙,身旁的壮汉生怕有失,手腕一翻,掌中宝剑几乎同步飞向了汉子的胸膛。 “啪啪”两声,一切都突然停滞。 仿佛连空气都已凝固。 少年的剑停在离汉子咽喉不到三分的距离,白皙光滑的脖子上猛地喷出一片血雾。 高个壮汉呆呆立在原地,手中的宝剑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目光呆滞,似乎灵魂已经出窍。 一个驼背的老汉慢悠悠站了起来,少年的身躯突然无声地倒了下去。 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老汉。满脸皱纹、黑瘦不堪,裹着一件羊皮袄,手里拿着根鞭杆。 那是根极为普通的红柳鞭杆,拇指般粗,四尺来长。 大漠中放羊的牧人几乎人手一根。 老汉咳嗽着走了过来,对那个早被惊呆的高个壮汉熟视无睹,手中的鞭杆点了点汉子的肩膀,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二傻子,什么时候轮到你出头了?” 只是轻轻一问,壮如铁塔的汉子早弯下腰,对着老汉连连抱拳,像个奴仆般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趁这一会工夫,不知何时回过神来的高个壮汉突然一弯腰,捡起少年的宝剑,手腕一抖,冲老汉的后心死命刺来…… 如此近的距离,背对敌手,又是偷袭! 饶是神仙下凡,恐怕也躲不过这一剑。 老汉不是神仙,却偏偏躲过了。 没有人看见他嘴角的一丝冷笑,头也不回,反手一鞭杆,壮汉的一条胳膊顿时耷拉了下来,手中的剑应声落地。 老汉悠然转过身,拄着鞭杆,咳嗽一声,缓缓地对壮汉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谁?在别处怎样,老汉管不着,在这里……咳-咳,这里可是两界山!留你小命一条,还不快滚……” 早没了方才那份傲气的壮汉像是遇见大赦般反应过来,满是感激地冲老汉躬躬身,一转身,已然跑得没了踪影。 老汉不停地咳着,扶着胸膛坐了下去,顺手将鞭杆靠在墙壁上,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一屋子的酒客纷纷议论开来,店里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酒保又抓起了抹布,下意识地擦开了桌子。 只有柜台后的那个老汉,自始至终,未发一声。 一双浑黄的老眼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好像也没听见任何声响。 还有柜台前一张桌子上的一个少年,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好像都熟视无睹,一直不紧不慢地喝着酒。 那是怎样一个少年吆。 年龄不过十八九岁。 虽然坐着,也能看出他身材的修长。 一声粗布衣衫,脚上一双带毛牛皮靴子。 连插在腰间的那把剑都是那般简陋——哪怕喝酒,剑依然插在腰间。 年轻的面庞上刻满风霜的痕迹。 面前只有一坛酒,一盘花生。 少年静静坐在木桌前,倒上一碗酒,慢慢喝干,再倒上一碗酒,再喝干,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饶是家坐落山乡的小酒馆,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让两具尸体躺在里面,总之不是太雅观。 老汉静静坐在柜台后,看了许久,不经意间,砸着嘴,叹了口气,一双深陷的眼睛盯盯看着前方,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酒保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桌子,突然,一声大喝,从后厨走出一个中年女人。 这女人长得颇为粗壮,水桶一般粗的腰上围了件油腻腻的围裙,脸色黑红,活似一口大号的锅底。 女人不顾一屋子酒客的议论,径直走过去,推了酒保一把,自顾自地抓起了那个俊美少年的一双脚,酒保一愣,旋即赶上去也抓起了那少年的一双胳膊,两人略微有些吃力地将少年抬了出去,半晌,又回来将那个壮汉的尸首也抬了出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女人跟酒保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女人依然昂首挺胸走在前面,酒保拖着一条腿,手里多了一个簸箕,里面装满了沙土。 干涸的土地,血水渗得很快,覆上沙土,略微一收拾,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 门外响起了马蹄声…… 正文 第二章 流沙帮 一阵马啸,一阵喧哗。 一群彪形大汉闯入酒馆。 一个个满身沙尘,仿佛刮进来一阵黄风。 “牛爷,生意如何啊!”领头的一个大胡子冲柜台后的老汉一拱手,大声嚷嚷道。 “托马帮主的福,还说的过去!”那个被称作“牛爷”的老汉连忙站了起来,冲马帮主弯腰拱手,又连忙朝里面喊道:“羊倌!羊倌!还不出来招呼马帮主……” 那个走路总拖着一条腿的酒保慌忙跑了出来,看见马帮主一行,赶忙抱拳行了个礼,一把抓下肩上的抹布,将酒馆中间的一张大桌子擦了几下,恭恭敬敬请马帮主坐了上首,又招呼几个大汉坐下。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已经提起一个大号铜壶替各位沏上了茶水。 “牛爷,有什么尽管上!”坐在大胡子旁边的一个黑脸大汉扯着嗓子冲牛爷一声大喊,又回过头对帮主毕恭毕敬地说道:“大哥,今天好运气啊!捡了三匹好马……” “哈哈!别说三匹马——就两界山这地界,三匹马?哼!啥都是咱流沙帮的,咱要啥有啥,看上啥就是啥!哈哈……” “哈哈哈哈……”一群大汉仰头狂笑,几乎将屋顶掀翻。 羊倌抱着一坛酒,探头探脑走出后厨,迎面撞上黑脸大汉无意中射过来的目光,手一哆嗦,差点摔了酒坛。 再一看,一屋子坐着喝酒的酒客不知何时,早跑的没了影子。 包括那个拿鞭杆的老汉。 除了那个少年。 少年依旧稳稳坐在木凳上,不急不慢,一碗一碗喝着酒。 仿佛对酒馆中发生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连头都不曾回过。 他面朝土墙,只留给大众一个背影。 消瘦的身材,粗布的衣衫。 活似一头狼。 一头旷野上独自行走的狼…… 马帮主几声狂笑,突然发现这个少年似乎有些不大一般,正要开口,忽听得一个声音响起: “马大帮主!白白捡了好马,也不请兄弟喝一杯?” 那声音虽然轻微,在马帮主耳中,却像是从地狱里发出的一般,刺穿皮肉,直抵骨头。 马帮主心头一惊,但仍然很镇定地朝门外一抱拳,高声说道:“不知是那条道上的朋友?还请速速现身!” “哈哈哈哈!”门外又传来几声大笑,直笑的马帮主骨子里发冷,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刀柄,依然不动神色地喊道:“朋友还请现身!乞求一睹尊容!” 帮主话音未落,坐在他旁边的黑脸大汉“唰”的一声抽出板刀,身形一变,整个人已经蹿出了酒馆,早站在门前土路上。 门外,北风猎猎、山川浑黄,天地一片苍茫。 什么都没有。 屏气凝声,提着刀找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有。 “哈哈!二当家的,不用找了……”那个令人发冷的声音又响起,黑脸大汉遁声望过去,一道黑影从屋檐下箭一般蹿了进去,只留下那个棉布门帘在晃动。 黑脸汉子大骇,急忙追了进去,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十几号彪形大汉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坐在木凳上,大气都不敢出。中间那个大桌子上,上首位置空着,马帮主适才还侃侃而谈的脑袋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中间,凝固的脸上满是惊恐与不解的神色。 一个浑身黑色的男子,面容黑瘦,两颊的颧骨拳头般高高突出,一双深陷的眼睛,活似两团鬼火。手握一柄弯刀,悠然站在桌前。 黑脸汉子心头一怔,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突然觉得一股寒气迎面袭来。 “方才是谁说的运气好来着……”黑衣人缓缓转身,慢悠悠地说着,那身形、那声音,简直是地府中走来的勾魂使者。 “您是……”黑脸汉子刚一开口,就不出声了,黑衣人手腕一抖,刀光过处,二当家那颗硕大的头颅突然间飞了起来,又像个陀螺一般旋转个不停…… “流沙帮!流沙帮!还大漠第一帮?你们就是这么个第一法?偷鸡摸狗……”黑衣人提着弯刀,鬼火一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流沙帮那群大汉一个个蹲在木凳上如履薄冰,那个还敢抬头! 坐在墙角的少年依然不动如山,一碗一碗喝着酒。 面前木桌上,一盘花生一粒未动,几个酒坛子却几乎全空了。 黑衣人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少年的背影上。 少年一仰头,喝干一碗酒,将酒碗轻轻放在桌子上。 “兄弟……” 黑衣人很客气地叫了一声,提着弯刀走了过去。 少年静静坐在桌子旁,安如磐石。 “壮士!” 坐在柜台后的牛爷突然站了起来,冲黑衣人一抱拳。 “嗯……” 黑衣人一怔,停下脚步,阴沉沉的眼睛盯住了牛爷。 “壮士!恕老汉眼拙,若没猜错的话,阁下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鬼手’石小四?” “哈!掌柜的好眼力!”石小四一笑,显得尤为阴森。 “惭愧惭愧!年老眼花,石大侠驾临,老汉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牛爷说着,又冲石小四抱抱拳。 “老掌柜休要客气……”石小四说着,眼角的余光又瞅了瞅坐在墙角的少年。 “石大侠请坐!羊倌,快给石大侠沏茶!上酒……”牛爷说着,冲后厨喊了一声。 “就来……”一直躲在后厨的羊倌应答了一声,提着个铜壶走了出来,一只鸡爪子一般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不必了……”石小四一摆手,突然看见牛爷浑浊的老眼中不经意间透出一股老狼一般的凶光,心头突然觉得一凉,立在了原地。 “石大侠!您看——您看,老汉这小店,本小利薄,经不起大的风浪,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已经——已经出手了,就不要跟这几个弟兄过不去了!依老汉看,这——这,就放他们一马吧……” “嗯……”石小四迟疑片刻,看看少年,再看看牛爷,突然转身,对那一群早吓得没了人形的大汉断声喝道:“看在老掌柜面子上,今天就放你们一马!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偷到我石小四头上……” 话没说完,一群人如遇大赦般一股脑跑了出去,连滚带爬、狼狈不堪,活似驱散了一群流浪狗。 “多谢石大侠赏光!请坐!”牛爷说着,将石小四按坐在一张木凳上,转过头朝里面喊道:“羊倌,上酒!” 羊倌应答着,端着酒菜走了出来,摆在桌上。 还是一盘羊肉、一盘花生、一盘豆干,一般不知是什么的黑乎乎的东西。 当然,还有酒。 “石大侠,穷乡僻壤,没什么可招待的!一杯薄酒,不成敬意!石大侠请……”牛爷说着,亲自拿起酒壶,倒了一杯,双手送到石小四面前。 石小四一把接了过去,送到嘴边,又转头看了看坐在墙角里的那个少年。 “呵!好热闹啊……”伴随声音,两个男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看着地上的尸首,走在前面的红脸男子扯着几根老鼠胡子,冷冷地说道。 “哦!二位,今天怎么有空驾临老汉这个小店呢?真是稀客!真是稀客!二位请坐!请上座!”牛爷一看这两个男子,慌忙丢下石小四,抱着拳迎了上去。 “牛爷!你这店里今天缺肉啊!”走在后面的一个络腮胡子的男子看见牛爷,摆摆手,指着地上的尸首冲牛爷说道。 “二位先坐!”牛爷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转身朝里面喊道:“羊倌,尤二嫂,先把屋子收拾一下!” 听见喊声,正在里面准备酒水吃食的羊倌跟那个粗笨的女人急忙走了出来,尤二嫂几步赶上去,抬起马帮主一双穿着牛皮靴子的脚,羊倌拖着腿紧走几步,也赶上去抬起了一双胳膊,俩人一用力,将马帮主魁梧的躯体抬了起来,有些吃力地走了出去。 那边羊倌跟尤二嫂忙着“收拾”屋子,这头牛爷自行走进后厨,抱来一大坛子酒,又端来几盘下酒菜,摆在桌子上,亲自替两个男子斟满了酒。 返回抬流沙帮二当家尸首的羊倌看见这一幕,有些不解地低声问尤二嫂:“今天这老掌柜咋这么热情?咋回事……” 走在前面的尤二嫂哼哧哼哧喘着粗气,一个字也不说,好半天,蹦出一句:“你管的真多……” 天气略微还有些燥热。 几碗酒下肚,络腮胡子的男子许是有些热了,一把扯下衣衫,随手搭在长凳上。 这边坐着的石小四一瞅,两只深陷的眼睛突然放出异样的光芒! 那男子赤裸的胳膊上,赫然刺着一只青色的马头。 他一步蹿到桌前,倒头就拜。 两个男子悠然喝着酒,对石小四似乎视而不见。 跪在地下的石小四那顾得了这些!行完大礼,又朝两个男子一抱拳,恭恭敬敬地问道:“小弟斗胆!敢问两位可是靠山帮的大哥?” “嗯……”络腮胡子喝下一口酒,斜着眼睛瞅了石小四一眼,含含糊糊地答应道。 “两位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石小四说完,又拜了一拜,高声说道:“在下关中石小四,江湖人称‘石鬼手’,久慕靠山帮威名,特来相投!” “石小四?石鬼手?莫不是——莫不是关中出了名的那个贼头石小四?”红脸男子捋着他的几根老鼠须寻思道。 “正是!正是在下!” “你——”络腮胡又灌下一碗酒,伸出空酒碗,斜着眼睛瞥一瞥石小四。 “正是——小弟此次前来,别无他物,只有三匹好马!权作觐见之礼!”石小四说着,用手一指门外。 门外果有三匹白马,高大壮美,神俊非凡。 “马?”红脸男子顺势一看,又寻思道。 “是!三匹好马!宝马!不瞒两位大哥,这几匹马可是有些来历的!它们本是‘白面郎君’白宣义跟他两个随从的坐骑,小弟素知,白宣义这小子,曾盗取过贵帮马匹……”石小四急于表功,将心中所思悉数倒了出来。 “那白宣义的坐骑怎么到了你手中?” “大哥在上!小弟不敢隐瞒!小弟向来仰慕贵帮!久有拜会之意,只可惜囊中羞涩,没有觐见之礼!十日前,小弟无意中得知‘白面郎君’白宣义欲到贵帮地界行事,故一路跟踪到此。这个盗马贼本事一般,胯下坐骑倒是千金难买的良驹!如此良机,岂可错过?盗马贼的马,也是来路不正,小弟也就取之无妨了……” “‘白面郎君’白宣义!这混小子,一次偷了老子二百匹马!”络腮胡嚼着肉,忿忿不平地说道。 “那……”红脸男子指着地上的血迹,若有所思地问道。 “大哥!也怪小弟一时疏忽,宝马到手,贪吃了两口黄汤,马让流沙帮那群乌合之众给盗了……” “然后你杀人?” “实在是迫不得已!杀人绝非小弟本意,只是为了要回宝马,怎奈这流沙帮欺人太甚……”石小四说着,望望红脸男子,心头不免有些发颤。 “几个泼皮,杀了就杀了!” “对!泼皮!”石小四连忙迎合,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只是——‘白面郎君’白宣义,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无影贼王’白天雕的儿子,杀了他,不免得罪了这个老无赖,天天盯着你,日日聒噪纠缠不清,如何是好?” “这个无妨!大哥敬请放心!”石小四说着,转身拎过一个包裹,双手奉上:“白天雕人头在此!” “哈哈!”络腮胡接过包裹,也没打开,随手往地上一扔,大声说道:“以后老子的马圈可就要清静一会了……” 见火候已到,石小四重新拜倒在地,高声说道:“小弟仰慕贵帮已久!万望两位大哥做个引荐……” “好!”红脸男子捋着胡子,轻轻说了一声。 石小四大喜过望,双手抱拳:“多谢两位大哥!大恩大德,小弟没齿难忘!” “砰!”一声闷响,石小四挨了重重一脚。 “小小毛贼,也想加入靠山帮!”红脸男子端起酒碗,自顾自地说道。 “什么东西……”络腮胡又抓起一块羊肉,不屑地念叨着。 那个黑瘦的身影早飞出了门外,仰面躺在土路上。 正文 第三章 两座坟茔 土屋、土墙,土地面。 天旱雨稀,干涸异常。 水落在地面上,迅疾渗透渗干。 血水也是水。 渗入土地,表面上再覆盖些沙土。 跟周围的沙土一模一样,融为一体。 什么都不曾看见。 尸首又被埋掉了。 似乎一切都已经消失。 羊倌站在门口。 手中端个簸箕。 簸箕中装满了沙土。 他漠然地站在门口,像一截木桩。 “把那堆肉也处理了!”红脸男子喝着酒,指着门外那个黑色的影子说道。 羊倌漠然地站着。 “羊倌,处理一下……”牛爷抱起坛子给两个男子斟满了酒,又冲羊倌喊了一声。 “嗯……”羊倌木然地应答一声,将簸箕放在门口,回身一把拉住站在身后的尤二嫂,俩人一起走了过去。 石小四仰面躺在酒馆门前的土路上,口角渗出一缕污血,顺着脸颊流下去,滴在路面上。 一摸鼻孔,早已气绝身亡。 路面上的血迹不用处理,早晚消失在马蹄驼蹄驴蹄羊蹄及人蹄之下。 尸首当然不能躺在门口任其自然消失。 羊倌尤二嫂俩人又弯下腰,抬起了石小四…… 三匹白马还栓在门口的木桩上。 红脸男子跟络腮胡吃饱了肉、喝足了酒,缓缓踱出酒馆,看见白马,信步走了过去。 真是好马。 首尾一丈,通高八尺,浑身上下白如雪花,无半根杂毛。 “这马还可以……”络腮胡拍拍马背,随口说道。 “说的过去……”红脸男子打了个嗝,也附和道。 “要不……” “苍蝇再小也是肉,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对!收了?” “收了!” 两个男子翻身上马,又带上三匹白马,调转马头,一路狂奔而去。 只留下一路烟尘。 牛爷又坐回到柜台后,沉默不语。 一直坐在墙角的布衫少年喝完了酒,默默站了起来,走到柜台前,留下些散碎银子,转身走出酒馆。 酒馆内又恢复了宁静。 牛爷静静坐在柜台后,深陷的眼睛盯着远方,目光似乎很远、很远…… 羊倌木然地擦着桌子。 尤二嫂在后厨剁着肉。 小镇上一片宁静…… 天色暗了下来。 牛爷信步走出了酒馆。 手里端着三壶酒。 酒馆后面,一处缓坡,坡上,长着那颗白杨树。 它是那样的高大,以至于在这个少见树木的荒原上,十里之外都能看得见。 树下,两座坟茔。 没有墓碑,没有文字。 只是两个不起眼的小土堆。 那般简陋、那般寒碜。 谁也不知道那是谁的坟墓,就这样孤零零地处在白杨树下。 远远望见那颗高大白杨的人们,有谁知道树下有两座坟? 它们就在那里。 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它们一直在那里。 至少,牛爷看得见。 每天都看得见。 在每个黄昏,尤其看得见…… 牛爷端着酒,默默走到了坟前。 坟前有块石头,光滑异常,似乎被什么东西打磨过一般。 又有一块石头,方方正正,酷似一方石桌。 牛爷自然而然坐到那块石头上,又把手中的酒摆在了石桌之上。 坐在这里,可以看见小镇全貌。 土屋逼仄,小道蜿蜒。 时已黄昏,道上空无一人。 举目远眺,往北,可见连绵的草原。 往南,可见无垠的沙海。 牛爷坐在石头上,既未远眺,也未俯瞰。 默默拿起酒壶,在两座坟前浇一点,自己喝上一口。 没有酒杯酒碗,直接就着壶嘴喝。 喝一口,浇一点。 浇一点,喝一口。 喝完一壶,又提起一壶…… 谁也不知道那是谁的坟。 或许,那里面埋着他最情深意重的兄弟吧? 或者仇敌? 或者对手…… 小镇上一片宁静。 大漠深处,却火光通明。 千百支火把,将一处沙窝照得亮如白昼。 一个沙窝。 几间土屋、几个帐篷、几座地窝子。 茫茫大漠中毫不起眼的景致。 就是这样一处沙窝,正是流沙帮的老巢。 千百支火把燃烧着。 中间还有几个大火堆。 浓烟乌黑,火苗血红。 夜色中跳动的火焰,活似张牙舞爪的妖魔。 比妖魔更可怕的,是一群脸色阴沉的人。 骑在马上,披麻戴孝,手舞板刀。 他们仰天长嚎,挥舞着明晃晃的板刀,疯狂到了极点。 只是疯狂。 千里大漠,也曾横行过几载。 熟知,他们的刀尖刚伸出大漠,两个头领就被人干掉。 被一把毫不起眼的弯刀干掉。 干的如此轻松。 如此迅疾。 一群大汉嚷嚷着要复仇,要雪恨。 可仇人在哪里? 火堆前,十几个彪形大汉赤膊而跪。 一个个被反绑住了双手。 一个个瑟瑟发抖。 夜幕下的大漠,的确寒气逼人。 但谁知道,让他们发抖的,是大漠中的寒气? 是背后明晃晃的板刀? 还是,心头的那个梦靥? 那是个何等恐怖的梦? 一个鬼魅一般的黑衣人!一把鬼魂附体似的弯刀! 仗着流沙帮的大旗,策马扬鞭,纵横大漠的那会,何等风光! 想想小酒馆中那个愚笨的酒保,那等人物,在大漠上,何曾敢抬头正视过他们? 茫茫大漠,无际无边,瀚若星海、宽如长天。 他们横行大漠。 他们就是大漠的天。 大漠上极少下雨。 也少闻雷声。 马帮主马问天的名字,就是大漠中一声惊雷。 仗着这三个字—— 大漠有什么,他们就有什么。 他们要什么,他们就有什么。 他们想什么,他们就有什么…… 熟料,就在几个时辰前,一个寂寂无名的黑衣人,一把弯刀,不容他们看清,大当家二当家的脑袋已经搬了家! 它们的脑袋搬的是那么快! 一点声响都没喊出来…… 莫非那真是地狱中走出的勾魂使者? 一阵夜风吹过,一群光膀子的大汉抖得更厉害了…… 少帮主马枭。 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 身披重孝,手提板刀。 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他恨那个鬼魂般的黑衣人。 更恨这群临阵逃脱的懦夫。 他父亲马问天在时,咳一声,便是大漠上空一声惊雷,跺一脚,就是一场地震。 仗着流沙帮马问天的威名,年关年底收租,那个流民敢推诿半句? 就这么一个人物,就这样被人砍了脑袋,还摆在桌子上。 一群废物,平日里只知道混吃混喝。遇上一个什么黑衣鸟人,眼睁睁看着当家的被砍了脑袋,一个屁都不敢放。 连两个头领的的尸首都不曾抢来。 只顾自己逃命。 这种废物,留之何用? 明知帮主殒命,却无法发丧。 欲要寻仇,却不知仇人在何方。 堂堂流沙帮,何曾受过这种欺辱…… 越想越窝火,越想越生气。 突然,只听得马枭大喝一声,高高举起板刀,一刀下去,早将一个赤膊大汉砍翻在地上。 几个大汉大惊失色,纷纷趴倒在地上,死命磕头、苦苦哀求。 少帮主那里听得进这些,噼里啪啦,一会功夫,将这群懦夫全剁翻在地上。 骑在马上的大汉们发出一阵群狼般的嚎叫。 十几个赤膊大汉倒在地上,血水渗入沙子,转眼即干透。 夜风阵阵,寒气愈加袭人。 少帮主翻身上马,余怒未消,大声喝到:“来啊,将这些个废物拖出去,扔到大漠中喂狼!” 几个小喽啰一阵怪叫,抛出绳索,套住尸首,一拍胯下坐骑,十几具尸首跟在马的后面,像鱼一般在沙海中游了出去。 只留下几道划痕。 晚风猎猎,很快抹平了痕迹。 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马蹄声传来,外出打探消息的人终于回来了。 黑衣人不知所踪。 帮主及二当家的尸首已然消失。 但是那三匹马,三匹白马,如今出现在靠山帮的草场上。 马!白马!三匹白马! 就是这几匹马,让父亲送了命。 更让流沙帮威风扫地…… 一想到这里,马枭口中咯吱作响,差点咬碎了两排牙齿。 他一声怒吼,死命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胯下那匹黑马已经如箭镞般冲了出去。 脑海中又浮现起父亲马问天的纵横大漠豪气干云的那些场景…… 他没有母亲。 父亲马问天却又有很多女人。 那些女人跟大漠里的沙子一样干枯。 她们被父亲的马背带回来时,脸色木然。 也跟大漠中的沙石一样无味。 那么多的女人。 多到年幼的他怎么也数不清。 那么多的女人中,没有他的母亲…… 但他并不恨父亲。 就像父亲一直很疼爱他一样。 父亲有很多女人,但父亲只爱他。 记不清是七岁还是八岁,父亲的马背上带回来一个很年轻的女人。那个女人是如此的年轻,以至于一看见她,就想起春天沙窝里刚发出来的草芽。 她也跟大漠一样干枯。 但她的确很年轻,非常年轻…… 他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姐。 他想叫那个女人姐姐。 有一天,他终于红着脸叫了她一声“姐姐”,不想那女人一惊,失手打翻了他的水囊。 他跟父亲解释了很久,父亲也听了很久,久到听得他睡着。等醒来的时候,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 大漠很广阔。 大漠也很贫瘠。 大漠上的人都活的很苦。 他父亲马问天活在大漠上。 他不想过苦日子。 他年幼的儿子,他也不想让他过苦日子。 他没有别的。 他有一把板刀。 不想过苦日子,就要拿起板刀,不停地厮杀。 无休无止的厮杀…… 从他记事起,父亲就在不停地拼杀。 父亲的马跑得越来越远。 父亲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 父亲身边的兄弟越来越多。 父亲屋子里的女人越来越多。 很多对手都倒下了。 很多兄弟也倒下了。 更多的兄弟跟了上来。 流沙帮的大旗终于树立起来…… 却因为一个鬼一样的黑衣人手中的弯刀,这一切都戛然而止。 现在轮到他了。 大漠中的苦日子他见得多了。 但他却从没过过那种日子,也不想过那种日子。 得益于父亲的拼杀,他有了大漠中独一无二的童年时光。 现在父亲倒下了。 他也长大了。 流沙帮的大旗,不能倒。 他无法容忍父亲的头颅像个祭品一样被摆在桌子上。 更无法容忍大漠中那些拼命挣扎着活下去的贫苦人用平视乃至俯视的眼神看他! 父亲马问天在时,那些人只会远远地仰望着,如时上贡如时交租,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日后,见着他马枭,这些人也只能隔老远恭恭敬敬地仰望着,不能有半点差池半点僭越…… 他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姐。 他的生命里缺乏女性。 他需要女性。 他要拥有更多的女人。 比父亲的更多。 比父亲的更好。 年轻的女人、滋润的女人、柔美的女人。 像草原一样柔美、像草原一样滋润…… 北风猎猎,马蹄狂奔。 一轮孤月挂在头上。 朝着这个方向一直跑下去,可以跑出大漠,跑过两界山,跑到草原…… 前方的草原上,可能藏着仇人。 在那里,他可以报仇雪恨,可以一雪前耻。 甚至,可以重新树起流沙帮的大旗,比原来更高、比原来更强!风吹不倒,刀砍不翻。 那里还有成群的牛马。 那里还有滋润的女人。 在那个无边的草原上,他可以扎根立足、扬名立万…… 大漠是贫瘠的,草原却是富饶的。 多少人厌倦了大漠的单调,向往着草原的多姿。 多少人丢弃大漠中贫苦又平静的地窝子,义无反顾,走向了丰美的草原。 多少人走进草原,再也没有回来。 那美丽丰饶的草原,可是人血浇出来的? 马枭没有想这么多。 也不会想。 他的马蹄在狂奔。 他的心也在狂奔…… 马蹄声声,疾驰如飞。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天色渐明,大漠已被甩在身后。 一片连绵的土山出现在面前。 草木稀疏、浑黄一片。 两界山! 这里不是大漠,却似比大漠更荒凉。 这里也不是草原,马蹄下的回声,仿佛比草原更加悠远…… 马枭的坐骑在狂奔。 汗流浃背、如同水洗。 身上一阵紧似一阵的鞭打使它不能喘息半刻。 一面厚重的大旗跑在马队的最前方,迎着北风,噼噼啪啪响似滚雷。 旗上一个硕大的虎头,咧开血盆大口、獠牙外露,直冲草原的方向。 他要把这面旗插到草原,插在仇人的头颅上…… 一条街道。 一排土屋。 一个不起眼的小酒馆。 马枭猛一勒缰绳,疾驰的奔马骤然停下。 那块平淡无奇的蓝布酒旗在风中招摇。 父亲、二当家就在这里殒命。 马枭寻思着,却没有下马。 他知道,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不在这里。 探子早告诉过他。 至于那个老汉,还有酒保之类,这等小人物,他马枭是从来不会正眼相看的。 前方。 前方就是草原。 仇人没找到,引发事端的白马明明白白就在草原上! 还等什么?进发! 又是一鞭子,早已浑身湿透的坐骑嚎叫一声,死命冲了出去…… 正文 第四章 白马是马 红日初升。 又一个黎明到来。 漫天飞霞笼罩了草原。 络腮胡爬出帐篷,残酒未醒。 揉着眼睛,抬头一望,刚刚爬上地平线的日头,血一般红。 长着几根老鼠胡子的红脸男子也打着哈欠爬出了帐篷。 他们的胳膊上虽然有马头刺青,却是靠山帮最不入流的小角色。 靠山帮的大营是进不去的。 靠山帮珍藏的美酒珍馐更与他们无缘。 他们只在这个偏远的地方,放放马、牧牧羊。 放牧的生活无疑是单调的。 但他们不得不忍受这种单调。 他们只是小喽啰。 偶尔,偷偷跑到两界山,在牛爷的小酒馆里喝几杯薄酒,就如同过节了。 有时,也会得到帮里的一些赏赐,酒肉之类的,但这样的赏赐不会很多。 毕竟,他们只是最底层的小喽啰。 也有的时候,会被处罚,比如上次,被“白面郎君”白宣义一次性偷掉二百匹马的那会。 他们也得忍受这种处罚。 有时他们也会自豪,哪怕只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也是靠山帮的小角色。靠山帮,江湖第一大帮,就凭这个名号,行走江湖,别人也要高看他们一眼。 为此,他们也会开心。 至少,在这个时候,他们的情绪是很不错的。 昨晚,小酒馆那个老掌柜真客气,好酒好肉款待,吃饱喝足,还捡了三匹马。 在牛马成群的靠山帮,三匹马实在算不了什么,但白白捡的,还是足够开心一下。 况且,那三匹马数得上是真正的良马。 更开心的是,一个不入流的小毛贼替他们收拾了几个盗马贼,今后,可以少操一份心了。 几个专门盗马的小毛贼,苍蝇一般讨厌,用力打他,他们便跑得无影无踪。一转身,又在耳边聒噪,着实烦人。 亲眼看见盗马贼的人头,至少可以清静一会了。 而盗马贼的坐骑如今就在自己门口。 望着帐房门口的几匹白马,心中突然有了些别样的快感…… 耳畔隐隐传来马蹄声。 不是他们的马群。 他们的马群在这个时候,不会有这种气势。 而这个若有若无的马蹄声,却显得如此杀气逼人。 来者不善。 两个男子交换了一下眼神,点点头,返回帐篷,穿戴整齐,挎上弯刀,翻身上马。 晨雾中,远远飞来一面旗帜。 上面的虎头绣像若隐若现。 流沙帮! 是流沙帮。 两个男子面不改色,却悄悄握住了刀柄。 那是一种草原上再常见不过的弯刀。 略有不同的是,刀柄上一个马头的雕像,神采奕奕、栩栩如生。 马头刺青、马头刀柄,正是靠山帮的标志。 一大群汉子裹着黄沙疾驰而来。 如同刮过来一阵黄风…… 马枭一马当先,越过虎头旗,率先冲进草原。 他一眼看到了帐篷前的那三匹白马。 白马!白马! 肯定是那三匹白马! 奔波了大半夜,马枭心头的怒火又“腾”的一声,直冲上三千里云霄。 他“嗖”的一声,拔出板刀,指着站在前面的络腮胡,劈头问道:“黑衣人呢,还不快交出来!” 络腮胡并不惊慌,慢悠悠说道:“啥黑衣人白衣人青衣人的?你说的啥?啥……” 后面红脸男子一拍坐骑赶了上来,面对那群气势汹汹的大汉,很客气地一抱拳:“诸位,有失远迎!不知各位横刀跃马,来此有何贵干?” 几句文绉绉的客套话,马枭的怒火再一次被点燃,他刀尖一直,怒不可遏地高声喝到:“少啰嗦!快把黑衣人交出来!” “黑衣人?你说的是——是——是那个、那个贼头?对,那个贼头,‘鬼手’石小四?”红脸男子捋着胡子,一边寻思一边说道。 “什么石小四石小五!酒馆中那个黑衣人,使弯刀的黑衣人,他杀了我父亲!杀了我流沙帮二当家的,小爷要把他碎尸万段!快交出来!交出来!”马枭那里听得进这些,挥舞着板刀,声嘶力竭地喊道。 “原来是流沙帮少帮主,失敬失敬!只是,那个毛贼真不在这里……”听得马枭报出家门,红脸男子又冲马枭一拱手,还是很客气地说道。 “他人呢?人呢?交出来!” “那个小毛贼,早被俺大哥一脚踹死了,你要问人,谁知道?许是扔到山中让狼吃了,谁知道……”原来是找石小四的,回过神来的络腮胡拍马上前,抢着说道。 “骗鬼呢!一定是你们把他藏起来了,快交出来!”马枭那里肯信,扯破了嗓子大声吼道。 “我堂堂靠山帮,岂会干出如此苟且之事!”红脸男子一捋胡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 “快交出来!否则……”马枭吼着,抖了抖手中板刀。 “一定是你们藏起来了——看看,那白马怎么在你们这儿?”马枭旁边一个壮汉也赶上来一步,抢着说道。 “白马?哈哈——我靠山帮何等富饶,几匹马算得了什么,咱什么马没有?你想要白马?好啊,爷让你看看,白马黑马随便看……”红脸男子说着,一努嘴,朝太阳升起的地方指了指。顺势望过去,只见一大群马正缓缓朝这边跑了过来,密密麻麻、遮天蔽日,仿佛整个草原在移动。 “快看!看完就滚!大好的天气,俺不想杀人——几匹马,为几匹马就动刀动枪的,俺被小毛贼偷的马都不知道有多少……”络腮胡嘟嘟囔囔含糊不清地说着,无意中握紧了刀柄。 “放肆!”不等马枭开口,他身边那个壮汉大喝一声,将手中的虎头旗帜狠命插在地上。 “大胆!”眼看那个丑陋的旗子插上了草原,红脸男子骤然变色,一把拔出弯刀,断声喝道。 马枭一声怒吼,仰面看了看天空。 朝霞漫天。 草原上一片血红。 “拿起你的裹脚布,快滚!”红脸男子挥舞着弯刀,高声命令道。 马枭握紧了刀柄。 络腮胡也拔出了弯刀,跟红脸男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又点点头。 红脸男子也点点头。 两人几乎同时一拍坐骑,箭也似的冲出。 马枭、还有流沙帮那群大汉也催动了坐骑…… 是人都知道,马上搏杀,速度至关重要。 流沙帮一伙虽然骑的都是良马,但再良的马,狂奔大半夜至此,也成了强弩之末。 马枭是人,可他不懂这个道理,又死命抽了坐骑几下,冲了上去。 浑身湿透的马匹勉强迈开了步伐。 对面,络腮胡跟红脸男子闪电般杀了过来。 马是快马、刀是快刀。 酒足饭饱、以逸待劳。 他们又是马背上长大的,跃马横刀,如履平地。 “咔嚓”一声,虎头旗帜包括那个仗旗的大汉同时变成了两截,威风凛凛的虎头旗跌落在马蹄之下。 马枭狂叫一声,挥舞着板刀冲了过来。 络腮胡嘴角发出一丝不屑的冷笑,手腕一抖,马枭的脑袋早飞上了天,只剩下一具无头的躯体,兀自舞着板刀…… 北风乍起。 猎猎劲风驱散了天边的飞霞。 天空变得湛蓝,一望无际。 草原显得寥廓,一望无边。 无边的草原连着无际的天空。 长空下,草原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首。 血水渗入草原。 野草浓密而茂盛。 莫非,这丰饶美丽的草原真的是人血浇灌出来的? 络腮胡跟红脸男子悠然收刀,策马而立。 刀柄上的马头雕像高高昂起,似要狂奔。 那面绣着虎头的厚重旗帜躺在地上,被马蹄踩成了一块烂布。 就他们,也配打个虎头旗? 哈哈,打个鼠尾旗还差不多…… 络腮胡跟红脸男子看着旗上早变的破烂不堪的虎头,仰天大笑。 流沙帮骑来的马,照单全收。 至于那些尸首,到了晚上,有的是狼群替他们收拾。 从此,世上再无流沙帮。 流沙帮消失了。 大漠还在。 大漠中的贫困人还在。 大漠中贫苦人贫苦的生活还在。 对他们来说,有一个流沙帮、没一个流沙帮,似乎都一样。 最大是贫苦来自大漠的贫瘠和凶险。 虽然有流沙帮的盘剥。 没了这些盘剥,他们的日子照样困顿不堪。 他们已经适应了这种贫穷、这种苦难。 不适应又能怎样?一辈辈还不是这样下来的。 吃肉是一天,喝粥也是一天。 一天一天的生活,都得这么过。 有多少不甘贫苦的人,不顾老人劝阻,犟着脖子走出了大漠,结果怎么样呢?多少人出去了,多少人再也没有回来。 看看那个流沙帮,在大漠上何等霸道何等风光,一到草原,还不是悉数死在了弯刀之下? 连旗帜都被马蹄踩烂了。 大漠的风照吹。 大漠上的生活依旧在继续。 牛爷的生活也在继续。 一爿小小的酒馆,生意时好时坏,因为地处交通要道,总之,生意还是说的过去。 提供他一个老汉并羊倌尤二嫂的衣食绰绰有余。 虽然有时会遇上些耍刀弄剑的人,但总之,平静的日子还是占了多数。 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少轻狂之辈,又有谁不会喜欢平静? 又有谁不会喜欢安宁? 日子过的宁静,又衣食无忧。 好的生活,不就是这样? 想想来到此地也有二十年了。 人的一生,又有几个二十年? 二十年的光阴,大漠还是大漠,草原还是草原,两界山,照样还是两界山。 连屋后那颗白杨树,既没有被雷电劈掉,也没有被谁当成柴火砍掉,它还是它,还是那棵白杨树。 树下的两座坟茔,还是两个不起眼的小土堆…… 只有他,一年一年变老了。 当然,更多时候,他不会这么想。 那是一个再简陋不过的酒馆。 三间门面房,土屋。 一分为二,前头的做店面,后头做厨房,并分成两间卧室,羊倌尤二嫂一人一间。 屋后是个小小的院落。 院中别无景致,只是堆满了木柴。 院落后面,又是三间土屋。 两间是酿酒的作坊,边上一间小小的屋子,自然而然,成了牛爷的卧室。 每天天不亮,牛爷就早早起来。 每天早上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劈柴。 劈完了柴,就去生火。隔三差五的,还要烧酒,这些技术活显然不是羊倌跟尤二嫂这种粗笨的人能应付得了的,还得牛爷自个动手。 生好了火,打开两扇木门,开始了一天的生意。 牛爷自然是掌柜,羊倌跑堂,尤二嫂掌勺,多少年下来,配合的也算默契。 没事的时候,牛爷总坐在柜台后面,不声不响望着对面的荒原,那双深陷的眼睛中,似乎藏了太多的往事…… 但他总数一言不发。 总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活似一块山石。 只有在每个黄昏,牛爷总会端上几壶酒,默默走到屋后那棵白杨树下,一个人对着两座坟茔,坐上很久,很久…… 谁也不知道那是谁的坟。 多少年来,牛爷的这个习惯一直未曾改变。 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开了二十年的酒馆,不同于一般的商人,如此之漫长的经商生涯,并没有让牛爷养成那种商人们惯有的势利嘴脸。 相反,他很少主动跟客人打招呼。 他当然是个童叟无欺的人。 他的酒食永远货真价实。 尽管尤二嫂厨艺有限,人又生得粗鄙不堪。 但在这个僻远的地方,炖烂了羊肉、炸脆了花生,不欺不诈、不打折扣就已足够了。 至于放多了盐放少了姜,一般酒客食客并无这般挑剔。 他也很少会去专门注意一个人。 除了那个少年。 那个粗布衣衫、总一言不发的少年。 他经常来牛爷的店里喝酒,总坐在那个靠墙角的位置。 除了跟羊倌要酒之外,从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他每次都是面墙而坐,永远留给大众一个消瘦的背影。 他的腰带上永远插着一把剑。 即便是喝酒的时候,那把剑也一直插在腰带上。 尽管那剑是那般的粗陋。 没有人知道他从那里来。 也没有人知道他将去往何方。 他像一匹狼。 一匹孤独的狼。 一匹在荒原上独自行走的孤独的狼。 每次他来喝酒。 坐在柜台后的牛爷总会不由自主地多看他几眼。 看他的背影。 看他喝酒的姿态。 看他腰带上那把粗陋之极的剑…… 有些时候,看着看着,牛爷那双浑浊的眼睛中,竟然会闪过一丝激情的火花…… 那是怎样一个少年吆…… 正文 第五章 行赏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 马蹄翻飞,踏碎野草无数。 草原尚未变黄,还是一片绿色的海洋。 马蹄被染成了绿色。 染成绿色的马蹄疾驰如飞。 惊起一只云雀,箭一般蹿上云霄。 飞鸟无痕,只留鸟鸣在空中…… 马背上,一个短衣劲装的汉子。 腰悬弯刀,刀柄上的马头雕像栩栩如生。 背上一面旗帜,旗帜中央,还是一个马头绣像。 是靠山帮斥候。 “王宝、李丁!帮内有请……”短衣斥候远远望见两个牧马男子,扯开嗓子喊道。 声音尖锐、悠长,活似盘旋在长天的苍鹰。 活似草原上的鹰笛。 王宝,李丁,正是那个络腮胡跟红脸男子的大号。 两个小喽啰,请他们回帮是什么意思? 俩人不禁愣住了。 似乎并没有做错什么?至少,这段时间,没有丢失马匹——何况,最烦人的几个盗马贼已经死了。 说实话,像他们这种最不入流的小角色,在帮内,没有人会注意他们的存在。 就像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王宝每次喝完酒的时候感慨的一样:他们在这里替帮主放马,可有一天假如让狼吃了,有谁会记得他们? 骤然召唤,怕不是什么好事! 放好了马,是本份,丢了马,可有他们受的…… 顶多是奖励一点酒肉而已,挨的鞭子可就多了去了。 辛苦至此,为何? 难道只是为了胳膊上那个马头刺青的虚名? ………… “王宝、李丁!速速回帮领赏……”斥候看见两个人愣在原地不动,快马加鞭,又吼了一声。 领赏?原来不是受罚!王宝李丁几乎同一时间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下来。 “有劳大哥传话!”李丁催马上前,冲短衣斥候一抱拳,很客气地说道:“大哥,我们兄弟两个,人微言轻,只在这里替帮主牧马,寸功未立,不知何故封赏?所谓无功不受禄,帮中厚意,我等受之有愧……” 那李丁自小读过几天私塾,腹中有丁点笔墨,说起话来,不免有点咬文嚼字的毛病。 “少啰嗦!堂主吩咐,速速回帮……”短衣斥候毫不理会李丁的文雅与客套,冷冰冰扔过来一句话,拨转马头,一声吆喝,那马又闪电般跃了出去。 “这……”王宝摸着络腮胡子,不知所措。 “快走!”李丁说着,也是一声吆喝,又冲王宝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两匹快马跟着斥候背上那面马头旗帜,也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 眼前骤然出现一道栅栏。 高约三丈,清一色碗口粗的杉篙。 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宛如一条长蛇。 寨门口,一面大旗,“靠山帮”三个金子迎风招展,在草原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又有那数不清的小旗,围在栅栏上,旗上无数的马头绣像,北风一吹,浑似万马奔腾。 寨门内外,全是短衣劲装的汉子,一个个腰悬马头弯刀,策马狂奔,对王宝李丁二人的到来熟视无睹,似乎不过是草原上两粒尘埃…… 这样的栅栏一共有九道。 当然,以王宝李丁的身份,只能进去第一道寨门。 帮主当然是见不到的。 一个堂主接见了他们。 在头道寨门内的一间大厅里。 “王宝李丁,你二人杀贼有功,长了帮威!依照帮规,理应奖赏!”堂主说完,转身背着手回去了。 早有小喽啰捧着托盘,将奖赏之物呈了上来。 牛肉十斤,靠山帮珍藏老酒一坛,另有纹银二百两。 “多谢帮主!多谢堂主!多谢各位大哥!”李丁跪在地上,抱拳高声说道。 “多谢……多谢……”早沉浸在巨大幸福跟巨大荣耀中的王宝跪在地上,跟着李丁的节奏,也语无伦次地说着,感到面前一阵眩晕…… 跟以往相比,这次的封赏着实不薄。 不说酒肉,二百两雪花白银,足够他们两个贫苦的牧马人潇洒个一年半载的。 话说,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活出个人样子吗? 那究竟什么才是人样子? 天生一副络腮胡子,大字不识一个的的王宝自然是不清楚的,他只知道,要有酒、有肉,还要有女人。 酒,肉,还有女人,总不会从天上凭空掉下来。 要花银子。 上等牛肉,窖藏老酒,还有滋润的女人,意味着要付出更多更沉的银子。 雪花白的银子。 雪花白的银子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天上只会掉雪花…… 说话总摆出一副文绉绉模样的李丁怕是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除了酒肉女人,在他心中,这个所谓的“人样子”大概就是要出人头地,至少,不能受人欺负。 望着胳膊上的马头刺青,又摸摸腰间的马头弯刀,抬头望望那面巨大的马头旗帜,使劲攥攥沉甸甸的银子——至少,在这个时候,他们一定认为是活出了“人样子”。 哪怕那些策马狂奔的家伙没一个正眼看他们。 那又怎样?现在,他们的怀里揣着银子。 二百两,雪花一般白。 硬邦邦,沉甸甸。 只有银子,才最实在…… 两个牧马人,两把弯刀。 消灭了一个流沙帮。 自称大漠第一帮的流沙帮。 只得到了这么点奖赏。 但王宝李丁早就知足了。 虽然只是靠山帮最不入流的小角色,但连他们也清楚,在靠山帮眼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乌合之众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甚至,在王宝李丁看来,这群家伙还真值不了二百两银子这个价。 堂主实在是高看这个所谓的流沙帮了。 揣着银子,信马由缰走在无边的大草原上。 他们幸福而自足。 他们不知道,他们两个随意的一次出手,就替帮主解决了一个烦扰已久的心头微恙。 流沙帮虽然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但毕竟在大漠经营日久,难免会有坐大的嫌疑。 何况,他靠山帮不也是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帮派一步一步坐大的吗? 一只小羊羔,都指不定会长出尖角,更何况一只狼崽子? 大漠草原,只隔区区二十里两界山。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这个酣睡于卧榻之侧的,还是只危险的狼崽。 说不准哪天长大了,就咬你一口。 这是他靠山帮绝对不能容忍的。 任何潜在的对手,都要及早清除掉。 最好是连根拔起,连丁点毛须都不留下…… 贵为天下第一大帮,他们太明白这个“第一”,是多少血肉与枯骨堆出来的。 他们拥有肥美的草原。 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浇灌出草原的,是雨水,还是人血…… 争第一不易。 守第一更难。 当然,他们有的是实力,随时去剿灭流沙帮。 可惜师出无名。 失却了江湖道义,这个代价实在得不偿失。 但谁曾想,这群乌合之众瞎了眼,自个送上门来了。天赐良机,既然亲自送货上门,何不照单全收。 一只狼崽子,收拾它最好是还没长出牙的时候。 现在如愿以偿。 二百两银子,太廉价了…… 流言没有翅膀,却比云雀飞得更快。 流沙帮全军覆没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草原。 很快传到了两界山。 也不知道是通过哪个酒客的嘴,这个消息,夹杂着一些骇人听闻的血腥传说,又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飞回了大漠。 贫瘠的大漠,贫瘠的大漠居民。 这声消息绝对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 惊悚程度远远甚于当年提起马帮主马问天的那声惊雷。 大漠中那些民众,毫无疑问,第一反应是震惊。 是谁灭了流沙帮? 是谁杀了马问天? 是谁杀了那个比马问天更凶的马枭? 是谁在一眨眼的工夫将那个曾经在大漠上横行千里不可一世的流沙帮从世上抹去? 是人?是鬼?是魔? ………… 震惊之后,自然是恐惧。 无边的恐惧。 无影无踪的恐惧。 无处可逃的恐惧。 无所事事的恐惧…… 大漠中艰难的生活,尽管艰难,他们也早适应了有流沙帮存在的生活。 虽然免不了的“孝敬”,虽然流沙帮那群横刀跃马的家伙没有谁会不斜着眼角看他们,虽然流沙帮也在大漠中逞强、甚至杀人……但无论如何,有一群骑马舞刀的人在身边,他们似乎多了一重安全的屏障。 尽管这重屏障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 但如今,连这个屏障都没有了。 失却了唯一聊以自娱的屏障,恐怕,在他们面前,就真的只剩下那些未知的凶神恶煞了。 那些个神鬼一般莫测恶魔一般凶险的杀星,会不会杀红了眼,一路追杀到流沙帮老巢? 城门失火,永远都会殃及池鱼。 骑在马上的豪客们为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动刀动枪大开杀戒,最遭殃的,一定是马下贫瘠的土地上挣扎着活下去的可怜人们。 刀锋从来不知道“可怜”为何物。 没有人会在乎他们的生死。 ………… 紧随震惊与恐惧的,是短暂的麻木。 整个大漠似乎在一瞬间窒息了。 时间仿佛也停滞? 没了流沙帮的日子,怎么过? 虽然之前,面对流沙帮的刀尖,交这个交那个的时候,总会有人在背后暗暗诅咒:一群混蛋,不得好死…… 现在,这些“混蛋”真的就没得到好死,完全可以说是死无葬身之地。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那些一直诅咒着的人们也不知所措了。 安静,安静,大漠上一片安静。 沉寂、沉寂,广阔的天地间陷入沉寂…… 终于,有老人说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紧接着,又有人说道:没了流沙帮,日子怕是还会滋润些! 滋润个屁!最先开口的老人瞪着眼睛回了一句。 大漠上复又一片死寂。 ………… 大漠的日头,似乎落的有些早。 北风又起了。 嗖嗖嗖的,只吹的人们裹紧了羊皮袄。 仍有人止不住颤抖。 夜冷。 风冷。 人更冷。 连血,似乎也是冷的…… 但血总会流动。 谁也没想到,不知是谁先大喊了一声,迅即,大漠上空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声。 千万腔流动的血,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喷发了。 在一瞬间喷发。 震惊还在,恐惧还在。 夹杂这震惊与恐惧的怒吼声,突然间,就多了那么几分欣然几分快意。 发泄的快意…… 天色越来越暗。 怒吼声逐渐变得嘈杂起来。 一场毫无预兆的哄抢开始了。 一切又早在预料之中…… 流沙帮全军覆没。 但流沙帮的老巢还在。 他们留下的物资、留下的羊群、留下的房屋、留下的帐篷,还有留下的银子、留下的女人…… 这些都还在。 漫无目标又针对性极强的哄抢,从一开始就伴随着巨大的破坏力。 一个一个的地窝子被揭开了。 一座一座的帐篷被掀翻了。 简陋的木箱子被撬开。 粗鄙的坛坛罐罐被砸烂…… 曾经在大漠上,像一群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羊。 哪怕尾巴被砍掉大腿被剐掉,除了发抖,他们是一声都不敢吭的。 他们唯一会做的,就是忍受。 但,谁曾想到,一群陷入癫狂中的羊,却是比狼群更加嗜血、更加残忍、更加可怕的! 为了多抢一件衣服、一条肉干,他们很自然地拿起了刀枪。 流沙帮横行大漠,靠的就是手中的板刀,他们的老巢,当然少不了的刀枪。 大漠外那些神鬼莫测的人没有红着眼睛杀过来,他们自己倒先红了眼睛。 被哄抢的物资,归根结底,几乎都是他们亲手交上去的。 很多曾经过他们粗糙的手留下的印记,还清晰可辨。 想想过去,他们几乎是狂怒了。 高高举起的刀枪,第一轮几乎毫无悬念地砍向了流沙帮帮众留在老巢的子嗣。 包括很多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当然也包括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的老女人,还有一些缺胳膊断腿的残疾人…… 杀完了流沙帮的人,滴血的刀锋,更加没有悬念地奔向了身边同样高举着板刀的人。 半晌前,那些人还爬在干涸的沙土地上,为如何挣扎着活下去而绞尽脑汁。 那时的他们,懦弱而胆怯。 当然还很善良。 但——流沙帮苦苦经营二十年积累的财富大门无人看守,向大漠上所有人一起敞开的瞬间,这群懦弱的跟羊一般的可怜人们,在第一声怒吼发出那刻起,早就疯了…… 疯狂。 集体疯狂。 不消说青壮年,连一些年迈的老人,也挥舞着拐杖,跃跃欲试…… 他们狂喊着,发了疯一般将早已卷刃的钢刀砍向旁边的人。 多砍翻一个,可能就能多抢到一只羊,一锭银子,一个虽然干枯但还算年轻的女人…… 自然有人放起了火。 北风肆虐,火苗狂舞,喊杀声震天。 刀枪相撞、火花四溅,鲜血横流、宛如江河。 濒死者惨叫不绝,苟活者厮杀正酣。 遍地死尸,满眼残肢。 平静的大漠,不知不觉间,已然成为人间地狱…… 很多天后。 为哄抢而引起的厮杀早已尘埃落定。 因厮杀而起的各种传言正方兴未艾。 大漠边缘,小道旁。 几根枯枝支起半块破布,构成了一个简易的帐篷。 虽然在大漠的烈日下,基本就是聊胜于无而已。 但却也足够吸引人。 吸引人的当然不是破帐篷。 是帐篷下的茶摊。 对头顶骄阳穿越大漠荒原的人来说,一碗茶水的珍贵无需赘言。 摆摊的是个干瘦的老头,一条腿跛着。 此时,老头正嘟嘟囔囔地对几个茶客说道:当日那场厮杀中,他一棍打翻了一个老妪,抢了件破皮袄。 却因为那条跛腿,错失了一只肥羊。 看看那些满身伤痕同时满载而归的人们,他心里猫爪似的疼,恨不得将那条跛腿砍掉…… 茶摊酒馆之类,从来都是消息最为集中也最为灵通的地方。 老汉的茶摊当然不例外。 照例是一群茶客挤在破布若有若无的凉荫里,侃侃而谈。 谈的当然是那天的哄抢与厮杀。 突然,所有人集体噤声! 不知什么时候,老汉面前的木桌上,坐上了一条彪形大汉。 身着粗布衫,腰插板斧,头戴斗笠。 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一声不响,坐在木桌前,浑似一尊雕塑。 谁也没看清他是什么时候到来的,似乎一直就在那里。 骄阳下,茶客们感到一股寒气呼啸着袭来…… 正文 第六章 白日梦 一间茅屋。 一盏油灯。 一把断剑。 一个少年。 油灯如豆,昏昏欲灭。 断剑如电,摄人心魄…… 坐在柜台后面,牛爷深陷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远方。 其实,从小酒馆门口望过去,不远的地方就是一座土山,干涸而荒芜,毫无景致可言。 土山的背后,还是土山。 一般干涸、一般荒芜。 但牛爷就一直这么望着。 或是他那双浑浊的眼睛能透过土山吧。 店里空无一人。 尤二嫂躲在后厨,一声不响。 羊倌坐在木桌旁,鸡爪子一般的手死死攥住一块黑乎乎的抹布,一动不动。 牛爷怔怔望着,浑如一块山石。 他的面前,一幅画面在缓缓展开—— 昏黄的油灯下,少年平静的眼神跃动着激烈的火花。 他是那般年轻,那般俊俏。 可是,年轻俊俏的脸庞上,却有着跟年龄极不相符的疲惫与老成。 一种风沙磨砺出的老成。 一种难以言状的疲惫。 连年轻的眼睛,都是深陷的。 少年一身粗布衣衫,虽然坐着,也能看出身材的修长。 面前的木桌上,静静地,摆着一把剑。 一把断剑。 少年不言。 断剑在灯光下发出一丝幽幽的光泽。 没有剑首,没有剑格,没有剑鞘,也没有剑穗。 一块薄薄的铁片,后面用细麻绳缠出个把柄的模样。 剑锋也不甚锋利。 简陋不堪、粗鄙不堪。 却擦拭得光亮异常。 如今折断了,寒光依然不减…… 少年静静坐在木桌前,不动如山。 望着桌上折断的剑,他的眉头不禁皱了又皱。 看得出,少年对剑,珍爱非凡。 突然,他一把抓起一个酒坛,一掌拍碎封泥,仰头喝下去大半,喘喘气,对着桌上的剑凝视片刻,两只手端起酒坛,轻轻地对着断剑,浇了又浇。 油灯跳跃,少年的眼睛中,无声地闪烁着泪光……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包括他自己。 他当然有父母,他的父母当然会叫他的名字。 不过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很多年,没有人再叫他的名字。 连他自己已经忘记。 一个人怎么会忘记自己的名字? 估计是有意忘记吧?或者,那个名字里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清冽的酒液,在剑身上缓缓流过。 茅屋破窗,挡不住呼啸的北风。 暗黄的油灯跳跃了起来,剑身上,舞起了红色的火花。 少年不言,端着酒坛的手稳如铁柱。 酒液持续流过剑身,火花没有熄灭,反而跳得更加激烈。 少年的眼中也闪动着火花。 沉闷又激烈…… 那时,他尚年幼。 那时的他,有父亲,有母亲,还有个外公。 他隐隐记得那是一个雪天。 白雪覆盖了天地,天地间苍茫一片。 北风呼啸,滴水成冰,他觉得自己快要冻僵了。 趴在雪窝里的外公却一动不动,沾满冰霜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同样沾满冰霜的胡须一抖一抖的,那胡须其实早就变得跟雪一样白了。 前方,白茫茫一片,他使劲睁大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外公趴在雪窝里,一动不动。 “看——”突然,外公压低嗓门吼了一声,早已经搭箭在弦。 顺着外公的目光望过去,一只苍老的狼,不知是毛色变白还是浑身沾满了雪,在他幼小的记忆中,那头狼跟外公的头发一般白、跟外公的眉毛一般白、跟外公的胡子一般白,跟雪一般白…… 老狼弓着背,腰特别细,看上去像是很多天没有吃东西一般。 雪很厚,老狼低着头,走的很慢。 虽然有外公在身边,望着越走越近的老狼,他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外公依旧趴在雪窝里,身上落满了雪,想一块白色的石头。 突然,那头老狼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动静,抬起头,往这边望了又望。 一直趴着不动的外公突然站了起来,大喝一声,那狼似乎吃了一惊,侧过身子,一双阴沉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他跟外公…… “嗖”的一声,外公的箭已经闪电般飞了出去。眼见上当,老狼身子一抖,就要躲闪——可惜,如此近的距离,老狼的反应稍稍慢了一点,外公射出的箭稳稳插在了老狼的后背上。 外公大喝一声,跳了出去,随手又搭上了一支箭。 老狼中箭,脚下一个趔趄,并没有摔倒,眼露凶光,死死盯住冲过来的外公,显得无比狰狞。 “啪”!弓弦弹动的声音响起,又一支箭冲向了老狼,老狼两只眼睛动也不动盯着外公,轻轻一跃,利箭擦着老狼的皮毛滑了过去,插在雪地上,只剩下箭梢的翎毛在颤抖。 又是“啪”的一声,只见老狼咧着嘴,低嚎一声,后背上,一股殷红的鲜血顺着箭杆流下来,眼中的凶光简直烧成了一团鬼火。 原来,狡猾的老狼躲开了外公的那一箭,却恰到好处踩到了外公早安置好的兽夹上。 巨大的兽夹,死死咬住了老狼一条后腿,望着弯弓搭箭步步紧逼的外公,老狼徒劳地咆哮着,后背上的鲜血淋淋沥沥滴下来,染红了地上的白雪。 他站在雪地里,望着挣扎的老狼,浑身发抖。 外公却没有看他,一步一步,朝老狼走了过去。 眼见外公走近,老狼龇牙咧嘴扑了过来,刚跳起,就被兽夹狠狠地拽了回去。 兽夹上连着一根粗壮的铁链。 铁链那头,一根木桩。 木桩被深深地钉入了雪下的土地。 外公左手握弓,右手拉弦,整个人稳如泰山,只有雪一样白的胡须在随风飘摇。 老狼挣扎着,咆哮着,眼中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外公瞄了半天,突然放下弓,转身拿起一根沉重的木棍,对着老狼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几棍下去,老狼终于倒下了。 它侧卧在雪地上,眼角,嘴角不时渗出一缕一缕的鲜血,一条血红的舌头也从嘴里流了出来,眼睛望着冰冷的天空,空洞而绝望。 只有那个干瘪的肚皮还在一鼓一鼓的,证明它还没有断气。 外公又高高举起了棍子,准备给他最后的致命一击。 他站在雪地上,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心跳的厉害,害怕见到那一幕,闭上的眼睛却又忍不住睁开了一条缝。 外公的棍子带着风声,死命砸了下去。 那凌厉的棍风甚至盖过了茫茫雪原上呼啸的北风。 老狼必死无疑! 谁也没有想到,千钧一发之际,那头老狼突然间电光火石般跳了起来……仿佛雪地上划过一道白色的闪电,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外公高高举起的棍子停在了半空中,一股鲜红的血液从外公的喉咙上喷了出来…… 他吓呆了,惊呼一声,就要跑过去,两只脚却像是钉在了雪地上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了。 接下来的事更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那头老狼咬穿了外公的喉咙之后,突然站了起来,虽然伤痕累累,依旧神气十足。它很镇定地望了他一眼,突然转身,一口咬住了自己那条被兽夹死死夹住的后腿,死命撕咬了起来,剧烈的疼痛让老狼禁不住浑身颤抖…… 他站在雪地里,也禁不住浑身颤抖。 终于,老狼咬断了自己的后腿,三条腿一瘸一拐地跳了起来。 他的心快要跳出了嗓门,突然觉得下身一热,一股暖烘烘的东西流了出来。 年幼的他,莫非今天要葬身于狼腹之中?并且,还是只身负重伤只有三条腿的老狼…… 一声怒吼,仿佛晴天一声霹雳,他激动地转身,发现父亲不顾一切冲了上来。 老狼看见有人赶来,早已烧成鬼火的眼睛恶狠狠地瞅了他一眼,很艰难、同时也很快地跳着逃走了。 …………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以至于外公的相貌在他的脑海中已经变得模糊。 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只老狼。 那只狡猾又凶残的狼。 敢于咬断自己后腿的狼…… 永远忘不了老狼的每个动作。 永远都忘不了老狼那双烧成鬼火的眼睛。 那只老狼就像个噩梦一般,从那一刻起,就死死地刻在了他的骨头上…… 做着噩梦的成长也是成长。 他长大了。 不知何故,他走进了江湖,他的手中有了一把剑。 他成了一名剑客。 每次拔剑在手,那头老狼的模样又出现在眼前。 它是那样的镇定。 恶魔一般的镇定,比它的凶残更让人心惊胆战的镇定。 凭着瘦弱又带伤的身子,默默忍受棍子死命的击打,只在最后一刻,突然倾其全力发出致命一击……那一击,恐怕没有对手能躲开。 那一击,简直就是张阎王请赴宴的请柬。 他长大了,他走进了江湖,他成了一名剑客。 所有的一切,都伴随着那双鬼火般的眼神。 他的成长伴随着噩梦。 噩梦虽然让他心惊,但谁又能否认,噩梦,同样给人以启发? 茫茫江湖,走在其中的剑客刀客何止万千?各有各的流派,各有各的风格,为了能在决斗中一招制敌,更是为了能在残酷的江湖争斗中活下去,每个剑客几乎都修炼出了独门绝技,有的迅疾、有的轻巧,有的迅疾又轻巧…… 他行走江湖多年,虽然身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疤痕,但至少,还活着。 好端端活着走在江湖上,自然,他也有他的绝招。 他出剑虽然很快,但不算顶快!他的剑虽然简陋,但决然算不上轻巧。 他的绝招是镇定。 不消说,这都是那头老狼教的。 那个噩梦渗入他的骨髓着实太深了!深到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他依然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虽然,那会的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这种直抵灵魂的教授,是江湖上任何高手剑客任何掌门宗师都不曾知悉的,没有人会,更没有人懂。 那是用外公的血、外公的命换来的。 那个代价着实不低。 所有绝世的剑法都是练出来的。 只有他不同,他的剑法自从他记事起那会,就已经深深地渗入了他的血脉、渗入了他的灵魂。 ………… 寂静的茅屋中,少年抱着酒坛,自己喝上几口,又给断剑浇上一点,浇一点,又喝上几口。 唯一不同的是,他自己喝的时候,是直接仰起脖子往下灌,给剑浇的时候,两只手稳稳地捧着酒坛,缓缓地往下浇,动作是那样的轻那样的柔,仿佛生怕惊醒一个熟睡的灵魂一般…… 牛爷静静坐在柜台后,一动不动望着前方,整个人似乎已经灵魂出窍,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跳跃着异样的光芒,时而激昂、时而悲凉。 突然,他感到眼前一晃,茅屋、少年、断剑什么的瞬间消失,使劲晃晃脑袋,却发现那个常来喝酒的少年稳步走了进来。 他跟往常一样,一身粗布衣衫,腰带上插着一把剑。 少年一言不发,径直走到靠墙角的那个木桌前,一声不响坐了下来,依然是面朝土墙,只看得见他那个消瘦的背影。 “羊倌!上酒!”牛爷欠了欠身子,冲坐在桌子边发呆的羊倌喊道。 虽然没说过话,但经常来牛爷的小酒馆喝酒,算得上是老顾客了。并且,他每次来,都要一样的东西:三坛子酒,一碟花生,而且,永远都是摆在面前的花生一粒不动,几坛子酒却像是灌水一般仰头灌下去的。 羊倌虽然愚笨,也知道这位酒客的嗜好,因而,该上什么、怎么上,是不用牛爷吩咐的。 却说羊倌呆呆坐在木桌旁,手里攥着抹布,听见牛爷的呼喊声,站起来朝这边望了望,两只小眼睛中充满了狐疑。 “羊倌,上酒!”牛爷看羊倌不动,又喊了一声。 “……”羊倌站着,嘴里嘟囔了一声,依旧不动。 “怎么了?”望着那副模样,牛爷提高了嗓门又问了一声。 “老——老——老掌柜,这——这,这给谁上啊?”羊倌扶着桌子,含糊不清地问道,满脸的疑惑。 “怎么……”牛爷一指墙角那个木桌,刚一开口,突然不出声了,两只深陷的眼睛中同样充满了不解的神色。 墙角的木桌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奇怪,这少年呢?”牛爷默默站了起来,寻思着说道。 “什么少年……”羊倌一头的雾水,嘟嘟囔囔地问道。 “哎!莫非做梦……”牛爷没有理会羊倌的发问,揉揉眼睛,自言自语地说道。 “梦……”羊倌更加疑惑了,明明看着老掌柜坐在柜台后,并没有睡着啊。 “哎!大白天做梦,看来,真是老了……”牛爷长叹一声,眼睛又望向了前方…… 正文 第七章 夜遇 天色将晚。 跛腿老汉准备收起茶摊。 日头掉到了地平线下,大漠上的空气,已然变得冷清。 茶客们陆陆续续走散了。 那日的哄抢实在太过于震撼,几日闲谈下来,他们谈兴愈浓,不经意间看见红日西坠,方才恋恋不舍地起身,一边走一边叹气,对明日的闲谈充满了期待。 老汉自称在哄抢中没有得到多大好处,憋了好几天的闷气。 不想因为那起事件,他的生意一连几日出奇的红火。 不仅那些赶路赶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烟的行人过客,就连那些大漠中的贫苦人们,为了那些愈传愈离谱的留言,也不惜从羊皮袄里摸出两个铜板,买一碗苦茶,眼巴巴望着某个唾沫四溅口若悬河的嘴巴,一坐就是一天。 虽是铜钱,攒的多了,也够分量。 搁在牛皮袋里,摸上去,硬邦邦,挂在腰间,响叮当。 那声音实在悦耳。 老汉听着,不禁咧开了缺了几个牙齿的嘴。 这嘴越咧越大,快扯到耳朵根了。 满脸的皱纹,被挤到眼角周围,重重叠叠,显得愈发幽深。 叮当作响的牛皮袋里,有一块分量格外足,响声格外脆。 那是一块银子,足足十两。 雪花一般白。 这么大一锭银子,只喝了他几碗苦茶。 如此好事,老汉做梦也要笑醒了。 晚点收摊,又有何妨? 更何况,给他银子的那位还坐在木桌前,端着半碗茶水,一言不发。 总不能撵客人走吧?何况,适才还收了他的大锭纹银。 再看那汉子,壮如铁塔,腰间的板斧,在落日最后的一丝余晖中,闪烁着冷冷的光。 正是那个戴斗笠的汉子。 他像个幽灵一般坐在了老汉面前,那么大的块头,居然没人发现?着实吓了大伙一跳。 他虽然长得高大粗壮,也不甚言谈,但为人确实还算和气。 更重要的是出手阔绰,几碗苦茶,就给了十两银子。 而且,跟老汉要茶水时那般客气。 若非那身打扮,真让人误以为是个满腹经纶的文士书生。 汉子坐在桌前,端着茶碗,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说实话,那汉子坐的时间着实有些太过漫长了。 饶是收了银子,老汉渐渐有些按捺不住了。 又是擦拭茶壶又是抹桌子,折腾半天,不见汉子起身。叹口气,一瘸一拐,慢慢走到汉子面前,双手一抱拳,陪个小心,因缺齿而漏风的嘴巴喃喃地说道:“客官,您看,这个——这个……” 说着,有些费力地转过头,望了望太阳落山的方向。 那汉子回过神来,看见老汉的脸色。连忙站了起来,面带歉意地冲老汉点点头,放下茶碗,又冲老汉一抱拳,转身准备离去。 望着那个高大的身影离去,老汉心中窃喜。俯身抓起木凳,搁在桌面上。 汉子往前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朝老汉望了一眼。 老汉方直起腰身——年老体衰,再直也直不到哪里——一抬头,不料,跟汉子有些涣散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老汉心头一惊,旋即避开汉子的眼神。头一斜,眼角的余光望见了汉子背上一个硕大的包袱。 汉子望着老汉默默收起茶摊,脚步似乎有些迟疑。 老汉收拾着东西,半天不作响,突然抬起头,望着那个还未走远的汉子,高声喊道:“客官!这个——请留步!” 那汉子听到喊声,连忙停了下来。 “敢问客官,还没有找到下处吗?”老汉冲汉子躬身抱拳,很是诚恳地问道。 “正是!”汉子说着,也冲老汉拱了拱手。 “您看——您看这地方,这个——这个,这天色也晚了,要不,您看——这,这要不嫌弃的话,就到老汉家里凑合一夜吧?这个,这个地方也没有——没有客舍,这个……”老汉不停地说着,感觉像是有些慌张。 “多谢老丈!”汉子高声说道,又冲老汉抱了抱拳,“这寻不到下处,我还以为今夜又要露宿了……” “客官您客气了!这地方——这个地方,大漠这地方,可比不得别处,这鬼地方,太阳一出,能晒死人,到了晚上,又能冻死人……”老汉说着,将那些家伙什装在一辆板车上,回身摸出一条绳子,在车上捆了几圈。 “多谢老丈!请……”汉子说着,已经附身抓起了车辕。 “使不得!使不得!”老汉慌忙蹿了上来,一把抓住车辕,对着汉子连连说道。 “不妨不妨!”汉子说着,自顾自地拉着板车迈开了脚步。 “使不得!使不得!这个——这个可真使不得!”老汉嘟囔着,晃着身子抢了几下,也就任凭这汉子拉上了板车。摇摇头,一拐一拐地站在板车后面,弓着腰爬在板车上,做出一副推车的模样,嘴里还不停说道:“真使不得啊!怎么能让您拉车呢?这个可真使不得……” 老汉的家并不远,只消片刻,已经走到了。 不过是两间处在沙漠边缘的土屋。 推门进去,里面黑乎乎不见五指,老汉慌忙摸出油灯点上,半晌,才看清屋子里只有一座土炕,一张木桌,两条长凳,几个白木箱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着实简陋不已。 不过,比起露宿野外,自然是强得多了。那汉子很大方地坐在破烂不堪又肮脏不看的长条凳上,对屋子的寒碜毫不介意。 “客官,这个——这个您先坐!”老汉很客气地对汉子说了一声,转过身,拖着那条跛腿跑到灶下,开始生火做饭。 汉子解下腰间板斧,随手房子木桌上,两只眼睛望着愈发变暗的天色,一动不动。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老汉弓着腰,端着一个硕大的白木托盘,拖着跛腿,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借着如豆的一丝灯光,汉子勉强看清了托盘里的东西:一般炒肉,黑乎乎的,分不清是什么肉;两碗清汤面条,汤上飘着几根葱花;还有一坛酒,封泥尚未打开。 汉子连忙站了起来,一把接住托盘,满怀感激地对老汉说道:“多谢老丈盛情款待!冒昧打扰,实有不当……” 老汉哆嗦着,将盘中酒菜饭食摆在木桌上,说话总漏风的嘴巴很是客气地说道:“客官休要客套!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老汉家里没什么可招待的!就这个——这个,这个早上套了一只兔子,客人就不要嫌弃,胡乱吃上几口,填填肚子,这个——这个就不要客气了,胡乱吃几口,这个——这个,还请客官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老丈厚意,在下感激不尽……”汉子说着,又弯腰抱拳,冲老汉深鞠一揖。 “这个——这个,这个客官就不要客气了,不要客气了……”这老汉,腿瘸,嘴好似也跟着瘸了,一开口,便“这个”“这个”地说个没完。 两人客套了一番,先后坐定。 老汉又摆上两个酒碗,打开坛子,哆哆嗦嗦斟满了酒。举起一个酒碗,双手呈到汉子面前:“客官!这个——这个,这个没什么好酒,这个——这个先喝上一碗……” “多谢老丈!老丈请……”汉子举起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恭恭敬敬接了过去。 “请!请!这个——这个,这个——请!请……”老汉端起了酒碗,又“这个”“这个”地说个不停。 “请!”汉子端起酒,一饮而尽。 “……”老汉含含糊糊嘟囔了一句,端着酒碗,抿了一口。将酒碗放回到桌子上。低头看了看挂在腰间的牛皮袋,又瞅了瞅炕上。 汉子的包袱就搁在土炕上。 兔子肉味道真不错,尽管炒得乌黑不堪。 那汉子估计也饿了,筷子翻飞,吃的飞快。 老汉上了年纪,当然吃不了多少。咬了一块肉,吸溜着喝下去一碗面条,劝汉子喝了几碗酒。 屋外,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不见星光,沉如顽铁。 老汉见汉子吃完了饭,又劝他喝了两碗酒。有些费力地打开了一个白木箱子,弯腰取出一床还算干净的被子。转身爬到炕上,将自己那堆烂棉絮挪到了一边,替汉子铺好了被褥。 只有一座土炕,看来两个要一起就寝了。 到底是两个男人,挤挤也无妨。 汉子道声谢,看看门外夜色,慢悠悠地脱下外衣,准备休息。 老汉晃着身子,将油灯拿了过来。 汉子一把接住,放在窗台上,老汉自顾自地出去了。 借着昏暗的油灯,汉子突然发觉那床被子上好像沾染了些什么? 凑近了看看,似乎是些污垢。一个行走江湖的人,那里管的了这么多?正寻思着,看见老汉一瘸一拐,端着个瓷盆走了进来。 “客官,这个——这个,这个烫烫脚,这个——这个解解,解解乏气……”老汉结结巴巴地说着,将瓷盆放到了脚地上,眼睛又看了看汉子的包袱。 “这个——这个,这——让您费心了!多谢老丈!多谢,多谢……”汉子慌忙站了起来,冲老汉连连抱拳。过分的热情,让他也变得语无伦次了起来。 “这个——客官您先洗,洗完了就睡,老汉——这个,老汉收拾一下。”说着,老汉将桌上的碟碗放在托盘上,端着出去了…… 夜半,月黑风高。 土炕上,汉子美梦正酣。 突然,他觉得屋子里有些异样,心中暗暗叫了声“不好”,就要起身,突然,一声断喝,一把板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勉强睁开眼睛,一支火把照的土屋亮如白昼,火光闪烁,四周遭的土墙上跳跃着血红的碎花。 略微低了低头,这次看清楚了,被子上的污垢,全是血迹。 难怪老汉只点了那么一盏昏暗的油灯。 难怪这瘸老头这么热情…… 汉子完全清醒了过来。 身子无意间动了动,一个大汉又是一声断喝:“别动!”说着,手中的板刀在汉子的脖子上轻轻刮了两下。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看来不是一个人。 “瘸爷,银子就这么多……”又是一个年轻的声音。 “呵——雪花纹银,足有二百两啊!不错!不错……” 这声音他熟悉,那般苍老,一听就是那瘸老汉的,不过此时利索多了,全然没有了那会“这个”“这个”地说个不停的窝囊劲。 “瘸爷,这小子……”提刀的大汉转头望望老汉,试探着问道。 “留他何用?做掉!”老汉很果断地回答了大汉的问题。 “对!做掉!留个活口有什么用,死人沟有多少死人都填不满,做干净……”那个年轻的声音附和着说道。 “弄出去吧?”提刀的大汉又问了一句。 “做!这小子也不是个善茬!”老汉说得斩钉截铁,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好!”提刀大汉应答一声,闪电般举起板刀,冲汉子的喉咙砍了下来。 “噗”的一声,板刀落在枕头上,一下子将个黑乎乎的枕头砍成了两半,里面的草屑一发滚了出来,满是血污。 提刀大汉大骇,正待回头,“砰”一声闷响,他的后脑上挨了重重一拳,整个人突然立在那里,直勾勾倒了下去。 老汉见状大惊,抖抖手中板刀,一步蹿到了门口。 他虽然腿瘸,但跳起来,却迅疾异常。 汉子哪容的他出门,身形一变,已堵到了门口,再一看,早提斧在手。 “哇呀呀……”一阵怪叫,那个声音很年轻的男子也提着刀冲了过来,看见汉子手中的板斧,突然止住了脚步,两条腿禁不住剧烈的颤抖。 “壮士!”那老汉先开口了,“我等有眼无珠,冒犯壮士虎威!我等该死,万望壮士行个方便,放老汉一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汉子站在门口,手提板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壮士!不瞒您说,老汉做这路生意有些年头了,所蓄银钱也有万两,今天悉数相送,万望壮士行个方便……”老汉继续恭恭敬敬地说着,突然,猛地推了一把站在身边颤抖不已的男子。 那男子一声怪叫,整个人轻飘飘地朝汉子砸了过来,手里还胡乱舞着板刀,汉子亦不躲闪,大喝一声,一斧下去,早将这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的男子连人带刀劈成了两半。 砍完了男子,不容汉子缓缓手,却见老汉的刀尖直冲他的咽喉飞来。 夜色中,老汉身形轻盈矫健、迅如鹰隼,目光如炬、杀气逼人。 谁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 汉子无奈,眼看老汉的刀锋就要砍断他的咽喉,高大的身影突然仰面倒地,老汉的刀尖贴身而过。 眼见得手,老汉箭一般蹿出了土屋,夺路而逃。 他在这个时候也没忘记背上汉子的包袱。 不想土屋的木门着实有些太窄,老汉慌不择路,身后的包袱一下子撞到门框上,破烂的包袱布“呲啦”一声裂开,一锭银子掉了下来。 汉子仰面躺在门口,一伸手,将银锭抓在手里。 老汉那里顾得了这些,跃出门外,施展轻功,欲逃之夭夭。 汉子顺势一个滚翻,蹿到门外,掂了掂手中的银锭,手腕一抖,看也不看,扔了出去。 “啊!”一声惨叫,疾驰的老汉突然跌倒在地上,正待爬起,后背突然被踩住了。 老汉拼命转过头,深陷的眼睛里满是哀怨的神色。 汉子叹一口气,仰面望望夜空,突然,手中的板斧劈山一般砍了下去…… 正文 第八章 追魂剑 牛爷坐在柜台后。 身上披着一件夹袄。 虽是刚刚入秋,这塞北的天,比不得关内,特别是早晚时分,更是冷气袭人,上了年级的人,尤其耐不得寒冷。 后厨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尤二嫂就是个这么粗苯的女人,天天待的厨房,煮个肉,都撞的家伙什乒乓乱响。 羊倌抱着一堆劈柴走了出来,拖着一条腿,睡眼惺忪,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 这木柴当然是牛爷劈的。 每天天不亮,牛爷就会爬起来劈柴,一年四季,雷打不动。 随后起来的是尤二嫂,系着一条乌黑油亮的围裙,开始收拾屋子。 其实也没多少可收拾的,牛爷劈完了柴,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最后爬起来的是羊倌,他总是睡不醒。 多少年下来,大家也基本都习惯了。 牛爷坐在柜台后面,眼睛望着窗外。对两个不甚勤快的伙计,身为掌柜,牛爷并不见外。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店里空无一人。 尤二嫂煮好了肉,开始炸豆干,炸花生米。这几样菜是店里常备的,喝酒的人就好这口下酒。 羊倌坐在桌子旁,又打开了瞌睡,双目紧闭,一只鸡爪子般的手死死攥紧了抹布,身子一抖一抖的,面部表情颇为痛苦,似乎正在做着噩梦。 牛爷坐在柜台后,目视前方,一声不响。 小酒馆内,空气平静而凝重。 突然,棉布门帘猛地被掀开。 一个汉子先往里面看了看,又望望身后,迟疑片刻,走了进来。 那汉子身材高大,一声粗布衣衫,腰间插一把硕大的板斧,头戴一顶斗笠,肤色黝黑,胡子拉碴。 靠着桌子打瞌睡的羊倌突然被惊醒了,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揉揉眼睛,望着汉子,不知所措。 汉子虽然长得粗旷,为人却很客气。他先冲羊倌一抱拳,回头看了看身后,坐在靠墙一张桌子前,又冲牛爷拱拱手,说道:“掌柜的,有甚吃食,先来点……” 牛爷一直望着窗外的眼光收回来,看了汉子一眼,正好跟汉子有些疲惫的眼神打了个照面。 他愣了一下,站了起来,向汉子一抱拳,说道:“客官稍坐!”随即一转身,朝后厨喊道:“羊倌,上茶!尤二嫂,备些酒菜” “嗯!”羊倌闷声闷气应答了一声,提着个大铜壶走了过来。 那汉子一看见羊倌拖着的一条腿,眼睛里突然射出一道异样的光。 羊倌本是愚笨的人,那里看得出这些?径直走上去,替汉子沏上了茶。 一道阳光从窗户中射近来,正好落在羊倌身上。 他睡眼惺忪,是那般的邋遢颓废。 汉子端起茶碗,望望窗外,慢慢将茶水送到了嘴边。 “好了!”尤二嫂挑起后厨门帘,扯着嗓子冲羊倌喊道。 “哦!”羊倌跟着吼了一声,拖着一条腿跑了过去。 牛爷的店本是家小酒馆,除了些下酒菜,并无他物。汉子要吃食,只能上这些下酒物了。 汉子喝完半碗茶,羊倌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上面放着两个盘子,一盘羊肉,一盘豆干。 看来花生还没有炸好。 “有劳了!”汉子冲羊倌抱抱拳,转头环视一圈,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看起来很饿。 羊倌提起铜壶,又给他沏满了茶水。 一盘羊肉很快见了底。 汉子意犹未尽地砸着嘴,敲敲桌子,冲羊倌喊道:“再来几斤!再来几斤!” 还要几斤?这人食量真大。羊倌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后厨,片刻,又端着满满一瓷盆羊肉走了出来。 “好!好!有劳有劳……”汉子说着,一把抓起羊肉,大口咀嚼,大块下咽,额头上渗出津津汗渍。 店里的酒客陆陆续续走了进来,慢慢显得热闹起来。 那汉子又吃下大半盆羊肉,终于停了下来。 他擦擦嘴,转身朝牛爷一拱手,喊道:“掌柜的,筛壶酒!” 牛爷喊一声羊倌,羊倌将抹布搭在肩上,走到后厨抱着一坛酒走了出来,放到汉子面前的桌上,回头又摆上酒碗。 汉子端起酒坛,斟满一碗酒,并不着急喝下,他端着酒,踌躇片刻,走到柜台前,将酒递给牛爷,客客气气地说道:“掌柜的,喝一碗!” 牛爷一摆手,说道:“多谢客官!老汉不喝酒,您请慢用!” 那汉子随手将酒碗摆在桌子上,凑近牛爷,压低了声音问道:“掌柜的,跟您打听个人?” “请讲!” “三十年前,江湖上盛传的‘追魂剑’!” “什么?” “‘追魂剑’!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第一剑!” “哦!” “如此英雄,却在三十年前神秘失踪,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下打探多年,听说其人尚在人世,归隐前曾出没在两界山一带——请问掌柜的,可曾闻听过一些蛛丝马迹……” “哦!这个未曾听说……” “掌柜的,您再想想……” “老汉在这做小生意也有些年头了,这两界山也并不怎么大,从未听说过有个什么‘追魂剑’……” “听说他就在两界山……” “唉——咱一个老汉,老不中用的废物!没用的老东西!做点小本买卖,挣半碗饭食,苟延残年,您看——像咱这种没用的老东西,怎么会知道江湖上的勾当……” “那——在此地,不知何人消息灵通些?还往老掌柜指一条明路!” “这个吗——要不,要不你问问这些客官吧!”牛爷说着,指了指那些酒客。 “多谢掌柜的——唉!如此英雄,不知隐居何处?”汉子说着,叹一口气,端着酒碗,转身走开了。 牛爷望着远方,眼睛里不知不觉充满了悲凉的神色。 饶是压低了嗓门,等汉子回到桌前坐下,早有几个酒客端着酒提着木凳围了上来。 这些都是镇上的闲汉。 很多人一天的时光几乎都在牛爷的小酒馆里度过。 买上一碗酒,喝个没完没了,多数时候连块豆干都不要。 他们更大的兴趣是闲侃吹牛插科打诨。 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闲汉也有闲汉的烦恼。 天天蹲在一个地方,喝着一碗酒,嚼着一句话,时间久了,任谁都会觉得烦腻。 因而,对新鲜的事物,他们是渴望的,哪怕微不足道。 三十年前,江湖第一剑!而且最后就消失在两界山!如此消息,虽是只言片语,也早就让他们兴奋不已了。 真没想到咱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还有这等人物?他们一个个瞪圆了眼睛议论着,像是等着听说书一般围在汉子身边,眼巴巴望着他,干涸荒芜的眼神里满是兴奋与期待。 “各位大哥请!”汉子坐下来,端起酒碗,冲那些闲汉说了一句。 “请!”“请!”一周遭的闲汉们忙不迭地说着,几个麻溜点的站起来跟汉子碰了碰酒碗。 汉子一饮而尽。 闲汉们只是将酒碗放在嘴边舔了舔,对他们来说,这酒更像是一种道具。 汉子又倒上了酒。 刚一开口,周围的闲汉们七嘴八舌吵了起来,活似飞过一群麻雀。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闲汉们都闭上了嘴,又直勾勾盯住了汉子那张大黑脸。 他们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些早已嚼烂了的话题,现在坐到这里,是来听别人讲故事的。 他们充满了期待。 一个个端着半碗酒,大张着嘴巴,喝半天,那酒似乎反倒越喝越多了。 汉子倒上一碗酒,似乎有些无奈。 “各位大哥!”他拿起酒碗一口灌了下去,冲周围的闲汉一抱拳,说道:“要说这‘追魂剑’,放在三十年前,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江湖第一剑……” “哦!”闲汉们发出一片惊呼声。 “想当年,提起这个名号,江湖上,真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震天下!那是怎么一把剑吆!据说,只要见过他出手的人,没有谁能活着走出半步!被他盯住,那就是大白天走路撞见了阎王,谁遇上算谁倒霉!他杀人只需要一招,无论对手是谁,只要一下子!一下子!这一下子出去,别说人,就是神鬼妖魔都躲不开……”汉子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酒坛,倒上了酒。 “那——他叫什么名字?”一个闲汉听得眼睛发直,冷不防问道。 “名字?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江湖上更有人传言,他根本就没有名字!为了练剑,他把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你想想,你们想想,想想!一个人能忘记自己的名字,心中只剩下剑!为了剑,连自己的名字都忘掉!为了剑,连自己都不存在了!那是何等的境界?达到这个境界的人,该会练出怎样的剑法?那是怎样的剑法!只要一招,只要一招!他那一招一旦出手,没有人能活着离开,多少大侠多少掌门,都死在了他的手下,那么多的高手,在他面前居然连一招都接不住,那是怎样的剑法?那是怎样的剑法……” “哦!那——那,那他——他长什么样?” “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据说见过他的人都死了。这样一个名满天下的人,这样一个名震江湖的人,他那么大的名声,那么大的名声,但据说没有人见过他,见过他的人都死了,都死了……” “那——他的剑呢,该不是黄金铸的吧?” “呵——听说他的剑,比任何人的剑都要简陋,比世上任何兵器都要寒碜,他的剑,只是一块废铁片……” “铁片?” “对!就是一块铁片!可是这块铁片到了他的手中,就变成了一把无人能挡无人能躲的神兵利器!不管什么宝剑宝刀,什么稀世神器,到了他面前,全都会变成不堪一用的废铜烂铁!江湖上传闻,他手上有魔力,别说是块废铁片,就是随手折一根树枝,一根烂树枝烂竹子,到了他的手里,都会成为杀人于无形的神兵利器!他手上有魔力,他手里的剑只要一出鞘,就能追上人的灵魂,无论跑多快都跑不掉!他的剑能在眨眼工夫追上人的魂魄,一剑下去,魂飞魄散,所以江湖上都唤作‘追魂剑’,他那手剑法……” “那他年龄多大?” “年龄?不知道!听说那会的他,只是个少年!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少年,如果他不出手的话,没有人能认得出他!他走在路上,跟路边随便一个少年都没有两样——要说年龄,如果还在人世的话,应该年近六旬了吧……” “哦!”闲汉们舌头吐得老长,又是一阵惊呼。 “唉……”汉子长叹一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目视前方,似乎对那些个传说神往不已。 半晌,他突然冲周围的闲汉们又拱拱手,很客气地说道:“不知各位大哥有没有一点消息?听说他就归隐在两界山!” “唉!”闲汉们一阵嘘声,一个个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各位大哥!听说他一直隐居在两界山,各位都是本地人士吧?烦请各位帮忙打探打探……”说着,汉子拿起酒坛,给周围闲汉手中的酒碗倒满了酒。 “好!”“好!”闲汉们连连叫好。能不能打探出消息不要紧,能白喝上半碗酒,比什么都实惠。更何况,他们有的是时间。 “那——万一打探出消息,怎么找你呢?”一个闲汉猛灌下一大口酒,憋了半天,突然蹦出一句话,一只端着酒的手下意识地伸了出去。 “这个不难!”汉子提起酒坛给那个酒碗倒满了,放下酒坛,冲闲汉一抱拳,说道:“兄弟浪迹天涯,飘忽不定,各位大哥如果有什么消息的话,不妨告知这家酒馆的老掌柜!” 说完,又站起来冲牛爷一抱拳,很客气地说道:“在下孟二旦,若有‘追魂剑’消息的话,烦请老掌柜给留个心,在下感激不尽!” “好!”牛爷应答了一声,脸上漫无表情。 孟二旦!听见这个有些好笑的名字,几个闲汉不禁咧开了嘴。 那孟二旦并不在乎,抓起酒坛,将剩下的酒倒进一圈闲汉的碗中,叫声“有劳!”,放下酒坛,径直走到柜台前,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又冲牛爷一拱手:“老掌柜的,咱就拜托您了!” “好!”牛爷说着,拿起银子掂了掂,又递给孟二旦,说道:“客官见谅!咱这买卖,本小利薄,老汉着实找不开这么大的银子,您请见谅!” “老掌柜,些许银两,何足挂齿,这银子不用找,请老掌柜笑纳,还请帮忙留个心……” “这如何使得?不如这银子您先拿着,几个酒钱,下回一发给吧?” “老掌柜休要客气!休要客气!”孟二旦说着,又将银子硬塞给牛爷,转身出去了。 “唉……”闲汉们叹口气,看见“说书人”离开,搬起凳子,慢慢走回了原处,嘴里还纷纷议论道:“这不知道名字,不知道长相,啥都不知道,还找什么找啊?还找什么……”一边议论,一边摇头,似乎惋惜不已。 故事虽然有些短,但闲汉们已然满足。 牛爷坐在柜台后,动也不动地望着远方。 没有人看见,他那双深陷的眼窝中,似乎已经噙满了泪花…… 正文 第九章 安乐窝 残阳。 北风。 一条沙土小道。 小道伸向远方,远方的远方,路连着天。 两匹快马,自天边奔来。 马蹄声隆隆,扬起一路飞尘。 骑在马上的,是两条大汉。 身披斗篷,腰悬弯刀。 刀柄上,一个马头雕像高高昂起,狂傲不羁。 北风猎猎,马蹄翻飞。 两匹快马,不一时已到两界山。 羊倌挤在门缝旁,瞅着两个有些模糊的身影,一只下垂的手不禁意间攥紧了抹布。 牛爷坐在柜台后,两眼目视前方,似乎对轰雷般的马蹄声充耳不闻。 骏马疾驰,闪电般跑到小酒馆门前,马上汉子一勒缰绳,飞奔的快马骤然而停,一声嘶鸣,后蹄蹬地,前腿一跃,连人带马高高立了起来。 北风裹着斗篷,斗篷卷着狂风,人借风势,风助人威。 “哈哈哈……”几声颇为放肆的大笑,马背上汉子一蹦子跳了下来,随手一扔缰绳,一把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两个汉子站在当街,望了一眼牛爷的小酒馆。 挤在门缝里的羊倌看清楚了:一个络腮胡子,一个红脸微须。不是别人,正是上次一脚踹飞“鬼手”石小四的靠山帮牧马人王宝、李丁。 他娘的,真不是省油的灯!羊倌心里暗暗诅咒了一声。 却说那王宝李丁二人,站在街心,朝小酒馆门口瞅了又瞅,半晌,没有进来,转身朝对面一家院落走了过去。 那同样是座极为普通的院落。 巴掌大的地方,一周遭几间土屋,逼仄不已、昏暗不已。 两扇白木门板,风吹日晒久了,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跟周围的景致一样,早变成了浑黄一片。 门板上刻了几道特殊的图案。 图案也经不得风雨,已然变得模糊。 没有人会去刻意琢磨那些图案。 木门紧闭。 上门的人,总是抬脚乱踢,年深日久,早把下面的木板踢烂了。 主人家似乎也懒得换,任凭两扇破门板挂在土门洞上,随风招摇。 天色还未完全变暗,土门洞上,却已经挂上了一个红色的灯笼。 这是小镇的夜色中,唯一个红色的灯笼。 是午夜时分,这条土路上唯一的一抹亮色。 也是这家不起眼的院落,唯一跟周围院落不大一样的地方。 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平淡无奇毫无景致的院落,却是多少人做梦都会梦见的地方。 男人。 王宝李丁站在门前,抬脚便踢。 王宝一张黑脸黑里透红,李丁的红脸更是红得发紫。 二人小腹微微凸起,眼神有些散乱。 看得出,正是酒足饭饱之后。 随着踢门的动作,腰间一个锦袋不经意间跟刀鞘撞到一起,咔咔作响。 刀鞘清脆、锦袋沉重。 这悦耳的声音,听得二人心潮荡漾。 鞘内藏的是弯刀,袋中装的是银子。 拔出弯刀,安身立命。 掏出银子,享受生命。 他们也知道,这世上,刀并不能解决一切。 但他们也知道,这世上,用银子买不到的东西并不多。 现在,他们又有刀又有银子,站在门前欢快地踢着门扇,心中滋润到了极点——要活出个人样子!要活出个人样子!如今,不就是活出了人样子吗? 他们踢得放肆。 若放在以前,虽然向往,但说实话,哪怕是酒醉之后,他们是不敢来踢这个门的。 倒不是门里藏着什么蛇虫猛兽妖魔鬼怪。 是他们没钱。 没钱的恐惧,可是强过世上任何蛇虫猛兽妖魔鬼怪的。 这扇门后,没有妖魔,却有妖精。 能要人命的妖精。 男人的命。 这个命当然不是白要的。 需要白花花的银子。 剿灭流沙帮之前,他们手头间或会有些许小钱。就凭那会那个又空又瘪的锦袋,要见那些妖精?想都别想! 连做梦也梦不到。 做梦也梦不到的妖精,如今就眼前,只隔一扇破烂的木门。 若非极力克制,王宝李丁二人,说不准一下子性起,早将这块破木板拆了。 草原上牧马的日子,无疑是枯燥的。 胳膊上的马头刺青,虽然耀眼,但多的时候,那个响如轰雷的靠山帮大旗,未免太高、太远。 他们只是草原上两粒尘埃,天太高,他们搭上命也够不着。 两粒尘埃,虽说微不足道。但真值壮年,很多的夜里,他们躺在帐篷中,焦躁不安,碾转反侧。 他们需要倾泄。 他们当然也来过镇上,在黄昏时分。 摸摸锦袋,望望那个在风中飘摇的红灯笼,叹口气,转身敲开别的一扇木门。 贫瘠的荒山,为了生存、为了活命,或者为了其他的什么缘由,总之,总会有人靠出卖些什么来度日。 细究起来,这世上,又有谁不是靠出卖些什么的来度日呢? 牛爷卖酒,那个赶骆驼的老汉卖茶叶,羊倌卖力气,他们两个卖命,那些木门后的人,卖肉体…… 世道不公!有的人重寝而眠、列鼎而食,有的人衣不遮体、三餐无着…… 世道又是何等公平!凡事都要付出代价。 他们花出去小钱,只能买到干瘪的肉体。 跟大漠一般干枯,跟大漠一般贫瘠。 平实无奇,索然无味。 如今,揣着二百两雪花白银,他们挺直了腰杆,站在红灯笼下,理直气壮地踹着木门。 掏出雪花白的纹银,就能买到雪花白的鲜肉。 比草原更加滋润,比草原更加肥美。 摄人心魂、勾人性命。 “砰!”又是一脚。 “咯吱”一声,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妪打开了木门。 那般苍老、那般丑陋。 他们当然不是来找她的。 老妪低着头,请二人入门,又弯着腰插上门。苍老的眼睛不偏不斜落在二人腰间的锦袋上。 锦袋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很沉。 不管多沉,也不管她这个老太婆多丑多老,用不了多久,那些沉重的银子都会进入她的手中。 有人来送银子,她当然乐意,连嘶哑的声音也变得格外亲切。 王宝李丁走进院子,跟大多数走进这座院落的男人一般,担心会被人看不起的顾虑让他们不知不觉中挺起了胸膛,显得高傲无比。 或是出于这种担忧,他们到来的时候,懒得用手敲门,一律抬脚乱踢。 老太婆看着男人腰间的大锭银子,也就不去计较那两块破木板了。 她佝偻着腰走在前面,着实丑陋,不堪入目。 三个人径直走进了一间土屋。 这屋子从外面看上去,虽有些寒碜,屋内却是出奇的精致。四周遭的粉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正中摆着一面巨大的屏风,地上铺着涂了漆的木板,周围摆着几张圈椅几个茶几。桌上瓷瓶中,还插着几把不知名的野花,灯光闪烁,花香浮动,倒也别致。 “二位请用茶!”老太婆说着,拿起桌上的茶壶,给王宝李丁面前各沏了一杯。 他们当然不是来喝茶的。 “二位……”老太婆放下茶壶,抬起头恭恭敬敬望着他们,皮笑肉不笑,一双深陷的三角眼,满是攫取的目光。 “啪!”李丁阻挡不急,王宝一把从李丁腰间拽过锦袋,拍在桌上,大喝一声:“叫梦茹!” 老太婆的生意做的并不大,手下只有几个姑娘,分别起名叫:牡丹、夏荷、秋菊、腊梅,虽然俗气,倒也暗合四季。 这四个姑娘,也是各有千秋。牡丹娇弱,夏荷热烈,秋菊柔情,腊梅性烈。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四个姑娘,无疑是两界山这个荒芜地界上耀眼的四朵花。为这四朵花,多少男人神魂颠倒,不惜倾家荡产,千金猛掷只为博得佳人一笑。 至于这个梦茹,那是远在四朵花至上的人间极品,据传,见过她的人极少,她更像是一个只存在于梦中的虚幻的女子。 “哦!”老太婆听得王宝要见梦茹,似乎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二人半天,又看看那个锦袋,依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二位,这——这梦茹姑娘,向来是卖艺不卖身的!不如——不如叫牡丹跟秋菊陪二位吧?这两个姑娘,自幼学艺、多才多艺,保管叫二位满意……” “少啰嗦!叫梦茹出来!”王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一声断喝,惊得杯中的茶水飞起来,溅了一地。 “二位客官!请息怒!这——这,老身说过,这个——这个梦茹姑娘可是卖艺不卖身的,再说,要想见她……” “什么这个那个的!不就是银子吗?老子有的是银子!叫梦茹出来!”王宝说着,一把提起锦袋,将里面所有的银子都倒在桌子上,大声吼道。 “呵——我看,我看二位客官,这——这还是叫牡丹跟秋菊陪两位吧?你看——你看,这——这,这二位客官掏出了银子,好歹也要求得一番快活不是?这天气也凉了,不如留些散碎银子,出去买碗酒吃,这——这天都凉了……”老太婆说着,腰杆弯曲的不那么剧烈了。 “你敢欺我没钱?叫梦茹出来!”王宝说着,一把按住腰间刀柄,就要发作。 “老板!我等兄弟二人久慕梦茹姑娘芳名,此番特意前来,只想求见梦茹姑娘一面,别无他意。万望老板给行个方便!小可先行谢过!”李丁一把拉住王宝,冲老太婆一拱手,很客气地说道。 “呵——好啊!梦茹姑娘可是卖艺不卖身,见一面,纹银一百五十两!你们二位,就是三百两!”老太婆望着桌上的银子,腰杆慢慢挺了起来,说话声也逐渐变得冷冰。 “屌!抢钱呢?”王宝一听老太婆的话,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 “兄弟息怒!“李丁连忙喊了一声,伸手就去拉王宝。一边拉,一边转过身冲老太婆不住地道歉。 “呵!没钱冲什么大爷……”老太婆对李丁满嘴的客套话似乎充耳不闻,几根稀稀疏疏的眉毛一挑,很不客气地挖苦道。 “……”王宝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念叨了句什么,又要挣扎着站起来,被李丁使劲按住了。 “哼!几两银子都拿不出,还想见我们家梦茹姑娘?告诉你,咱家梦茹姑娘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就你们那几个小钱,老娘才不稀罕!穷光蛋,还不快滚……” “你……” “滚!老娘这地方,一杯茶水都是要十两银子的!今天老娘不跟你们两个穷鬼一般见识,茶水白送,快滚!不要脏了老娘的地方,俩穷鬼,呸……” “老王八!”王宝彻底被激怒了,他一下子挣脱李丁按在肩膀上的手,一蹦子蹿到老太婆面前,“唰”一声拔出弯刀,冲着老太婆大声吼道:“叫梦茹出来!叫梦茹出来!” “哼!”老太婆脸皮一翻,动也不动。 “死老王八!叫梦茹出来!叫梦茹出来!什么卖艺不卖身,老子今天就是要要了她的身子!叫梦茹出来!叫梦茹出来!出来!”王宝挥舞着弯刀,声嘶力竭地喊道。 “兄弟,不可乱来!”李丁一把抓主王宝的手腕,就要夺刀。 “走开!”王宝一声怒吼,握刀的右手纹丝不动,左手突然一翻,一掌击向李丁。 “啪!”李丁一见王宝动了真格,也伸出一只手,硬生生接了王宝一掌,一声脆响,整个人顺势后退了五步。 “叫梦茹出来!”王宝吼着,手腕一抖,弯刀锋利的刀锋眼看就要砍断老太婆那干枯的脖子。 “哼!凭什么!”老太婆依旧不为所动,冷冷地反问了一句。 凭什么?王宝一下子被问住了,他愣了半天,回头望望桌上那堆银子,浑身一激灵,突然,一把拉开衣袖,露出臂上那个马头刺青,直勾勾伸到老太婆面前,大声说道:“就凭这个!“ “呵!老娘目不识丁,不认识那些狗头猪头什么头的东西!”老太婆鼻孔里冷笑一声,依然一动不动。 要搁别人,早就被这个靠山帮独有的标志吓出了屎尿,不想,在这个弱不禁风的老太婆面前,竟然失灵了。 “老家伙,嘴上积德!可曾听说过靠山帮?”李丁见老太婆把靠山帮的马头刺青标志说成是狗头猪头,脸上神色骤变,冷冰冰地问道。 “老娘不知道什么靠山帮靠水帮,就知道想快活就拿银子来!有钱就来,没钱就滚!”老太婆听见李丁搬出了靠山帮,鼻孔里又是哼的一声,满是不屑地说道。 “兄弟,少跟这个老王八废话,杀了她!进去睡梦茹!把那小娼妇收拾够了,一把火烧了这个鬼地方!兄弟,杀……”王宝大声吼着,举起了弯刀。 “好大的口气!”一声猛喝,桌上油灯突然熄灭。“仓啷”一声,王宝手中的弯刀应声落地,整个人直挺挺站在地上,像截木桩一般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李丁大骇,一把抽出弯刀,环视一圈,早已靠墙而立。 他混迹江湖多年,当然知道王宝是被人点中了穴道。 虽说这点穴功夫在江湖上并不罕见,可如此昏暗的地方、如此迅疾的速度、如此精准的认穴,暗中出手、一击必中,足见其人功夫之高深。 “杀啊!杀啊!杀完了去睡梦茹,睡好了去放火!去啊,去啊……”一个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李丁感觉浑身都在发冷。 靠着墙壁,仔细搜寻,老太婆立在原地,屋内并无他人。 “朋友……”李丁刚一开口,突然感觉黑暗中有个什么东西朝他飞来,正要躲闪,那个亮闪闪的小东西已然打在他举着刀的那条胳膊腋下,他浑身一震,再也不能动了。 “老妈妈!”伴随着声音,一个影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头戴斗笠、腰插板斧,身材高大魁梧。他走到老太婆面前,冲老太婆一抱拳,很客气地问道:“老妈妈,这两个东西?” “这两个东西,跑到我这里来捣乱,搅扰老身生意。可恶!真是可恶!老身愿出纹银三百两,烦请壮士把这两个垃圾处理掉!老身感激不尽!感激不尽!”老太婆说着,冲那个影子欠了欠身子。 “就在这里?” “在这里动手,怕是会影响老身生意!老生斗胆,烦请壮士弄的远一点,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好!” “麻烦壮士一回!老身无以为报,老身这块,春夏秋冬,四个姑娘四朵鲜花,壮士随便挑随便选,老身分文不取、分文不取……” “好!”黑暗中,听到那个影子叫一声好,大踏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一个,拖死狗一般,拖着王宝李丁走了出去…… 正文 第十章 白光 清晨。 秋风阵阵。 太阳还没有升起。 凉气袭人。 牛爷蹲坐在一个木桩上,手持一把粗陋的柴刀。 一刀一刀,劈开柴火,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荒原上少有良木,没奈何,只能砍些弯曲执拗的杂木,劈开了,生火烹茶,烧酒煮肉。 那些杂木多是坚硬而又蟠曲的,又多疤结,劈开做柴,并非易事。 牛爷并不在乎这些。 坐在一截矮矮的木桩上,随手抓过一块,一刀劈开,再随手抓过一块,一刀劈开。 长短合适,宽窄适中,断面光滑,齐整异常。 苍老的身躯佝偻着,满是沟壑的脸上一片平静,一只干枯的手一下一下挥舞着柴刀,显得毫不费力。 他似乎砍的不是柴,是豆腐。 时间还早,不消说,这个时候,羊倌还在前面酣睡。 怕是尤二嫂也没有起来。 羊倌是没有女人的男人。 尤二嫂是没有男人的女人。 二人年纪相仿。 一个粗笨,一个木讷。 木讷的羊倌配个粗笨的尤二嫂,其实也差不多。 不说别人,连羊倌都这么想。 不过,他的木讷似乎还甚于尤二嫂的粗笨。就这么点差距,在尤二嫂眼里,是不大看得上羊倌的。 她本是个外乡女子,很多年前,嫁到两界山。 没有人知道她的娘家,据说,跟两界山一般荒芜、一般苦瘠。 一个贫苦地方贫苦人家长大的女子,本是对生活没有多大奢望的,有个遮风挡雨的窝,哪怕破败,有一碗饿不死的饭食,哪怕粗陋,至于她,已经心满意足。 而现实也恰好如他所愿,在两界山,她活的那般不易。 然而小镇的民风还是淳厚的,时间一久,一碗粗如砂石的饭菜,她也就吃的心安理得了。 那个时候的她,常端着一口几乎跟她的腰身一般粗大的粗瓷大碗,黑里透红的脸膛上,一张大嘴时常咧开,露出两排大黄牙。 如果生活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没有人会说她活的不幸福。 不知何故,她一直没有生育。时间一久,难免会被小镇上的闲人们议论。而她的头,也就不知不觉间低了下来。 然而此时,她的汉子又失踪了。 没有任何征兆,晚上照常吃饭,照常睡觉,在那个土屋下的土炕上,跟那个土头土脸的汉子照常干了成人男女间应该干的事。 那一夜,她睡的很沉。 那一天,她起的很晚。 等她心满意足地醒来,那个汉子已然不见了踪影。 她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四方打听。有的人说他去了大漠,因为他手里拿了一根红柳鞭杆。也有的人说他去了草原,因为他腰间挎了一把弯刀。 她发疯一般寻了很久,连个影子都没有找见。 到后来,她又听说,他死了。 那传言传的有鼻子有眼,甚至通过传言,她似乎都看见了一只绿头苍蝇落在他的鼻子上。 但传言似乎又只是传言。传言中的尸首穿一件绿色的布衫,但她从未给他做过绿色衣服。 她一直等他回来。 但她先等来的是本家的大伯。 大伯是来收房子的。 大伯不知是从那里听来的消息,说他兄弟死了。既然兄弟已死,她又没有留下一男半女,无论如何,再也没有继续在尤家蹲下去的理由。 她很听话的回了娘家,没几日,又出现在小镇上。 不知是什么原因。反正,她就出现在了小镇上。 游荡了几天,走投无路的尤二嫂进了牛爷的小酒馆,做了厨娘。 那个家似乎已经不存在了,那个汉子似乎也不存在了。 但从婆家带来的姓氏跟排行还深深印在她的身上。到如今,满镇子的人都叫她尤二嫂。 羊倌本来是个货真价实的羊倌。 这是一个不怎么体面的职业。 肥美的草原是靠山帮的地界,像他这种人自然是不敢去的,只好拄上一根红柳鞭杆,在大漠中放羊。 他的羊跟大漠一般贫瘠。 天性木讷的他,也不大会过日子。 他的羊一只一只地变少,直到最后,剩下一根红柳鞭杆。 走投无路的羊倌拄着鞭杆,从大漠一路乞讨,来到两界山。 小镇的民风是淳朴的。 小镇的居民是贫困的。 在小镇上行乞多日,风餐露宿,终于,在一个傍晚,羊倌饿晕在了牛爷的小酒馆门前。 那时尤二嫂刚进酒馆不久。 而上了年纪的牛爷似乎对打理酒馆也有些力不从心,不如索性招个堂倌。就这样,羊倌也跟这尤二嫂的脚后跟进了牛爷的小酒馆。 他的羊没了,但这个称号保留了下来,几乎成了他的大名。 本来也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三个人打理一家生意还说得过去的酒馆,无疑是辛苦的。 但对羊倌尤二嫂来说,好歹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好歹能混个衣食无忧。 他们自得而满足。 躺在土炕上打起呼噜来,都显得底气十足。 牛爷不紧不慢劈着柴。 一把用了多年的柴刀,背厚刃薄,身上锈迹斑斑,刀锋却光亮异常。 牛爷一刀一刀劈着柴,明晃晃的刀锋在眼前晃成一片白光…… 如一片云、如一片雾,亮的耀眼、白的闪光。 牛爷一双深陷的眼睛望着那片耀眼的白,怔怔看了半天,突然觉得一阵恍惚…… 一个持剑的影子又浮现在面前。 一个少年。 一把长剑。 身着布衫,头戴斗笠,手握长剑,立于县衙门前。 两个身着皂衫的捕头,壮如铁塔,挡在门口,手中的牛尾刀舞成了一团花,散射出耀眼的白光。 捕头身后,更有乌泱泱一群衙役,有的握刀,有的提棍,对着少年跃跃欲试,胡乱吼个不停。 少年本不是多话的人。 他持剑而立,面对那群舞刀耍棍的人,面不改色,只有两只年轻的眼睛中,放射出异样的光。 “滚!”一个捕头挥舞着刀,冲他吼道。 “哪来的野小子,也不看看是那里?还不快滚!”一群衙役提着棍,也此起彼伏地冲他喊。 少年实在不是多话的人,望望手中长剑,轻叹一口气。无冤无仇,他不想滥杀。 “滚!”又一个捕快冲他吼。 “让姓吕的出来!”少年无奈,压低嗓音低吼一声。 “笑话!吕大人是你能见的?快滚!”一个满脸横肉上一道伤疤的捕头一扬手中刀,有些不耐烦地冲少年喝道。 “哎!”少年看了看捕快脸上的伤疤,叹口气,又望了望手中的剑。 “最后一遍,叫姓吕的出来!”他咬着牙,又憋出了一句话。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贼,看刀……”满脸横肉的捕头大喝一声,一跃而起,手中的牛尾刀从半空中劈了将下来。 少年微微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锐利的刀锋带着风声劈下来,活似一道白色的闪电。 少年闭上了眼睛,他的面前又浮现出了那头雪地上的老狼…… 但凡拼刀,对手一刀劈下来,要么格挡、要么躲闪。 可少年提着剑的手臂松松垮垮垂在大腿旁,既不格挡、也不躲闪。 眼看那刀就要奔到了脑门,连后面的衙役都替他捏了一把汗!这小子,该不是吓傻了吧?捕头大哥这一刀下去,还不把个小身板劈成了两半? 蓦地,少年突然睁开眼睛,手腕一翻,掌中长剑准确无误的刺进了捕头的咽喉…… 他出手虽然快,但并非快的不可捉摸。那满脸横肉的捕头行走江湖多年,一手刀法堪称上流。 他这招“力劈华山”,可是他的成名绝技。追捕盗贼,少有失手。 没想到,这么一下子,就完了。 另一个捕头大吃一惊,一下子拉开架势,大喝一声,手中刀舞成了一团白光,滚雷一般冲少年杀来。 少年还是站在那里,不躲不闪。 捕头的刀舞的密不透风、水泼不进。 一把普通的牛尾刀到了他的手中,瞬间就变成了千万把刀。千万把刀聚在一起,密密麻麻,活似一个滚动的刺猬,都一股脑地向少年冲来。 一个白晃晃的刀做的“刺猬”,防守可谓滴水不漏、毫无破绽。进攻?千百把刀,刀刀毒辣、刀刀致命。 这个长相清秀的捕头,一手“漫天飞雪”明显胜过那个捕头的“力劈华山”,防中有攻、攻中有防,攻防一体、合二为一。 少年虽然站着,眉头却也在不经意间皱了起来。 他的剑法,得益于那头老狼的言传身教!在对手进攻瞬间,准确把握对手破绽,一下子致对手与死地。 可眼前这个对手,刀法纯熟,攻防一体,他的破绽又在哪里? 寻思着,捕头的刀已经滚到了面前,少年左右逢源,不想那团白光似是长了眼睛一般,围着他的身躯,寸步不离。转眼工夫,身上已被划开了几道血口子。 少年虽然面色不改,鬓角却也渗出颗颗汗珠。 老狼又出现在面前: 虚弱的身体躺在雪地上,默默承受木棍死命的击打…… 少年突然止住脚步,立于原地,一双眼睛猛然间亮得惊人。 白光继续在面前闪烁,转眼间,胳膊上两肋上,又多了几条血痕。 少年依旧不动,一条胳膊垂了下去。 白光又划开了少年的衣袖,一缕鲜红的血顺着胳膊流下去,滴在脚下的沙土地上。 少年依然一动不动。 眼见得手,白光骤然变形,适才还亮的晃眼的“刺猬”突然间变成了一条白色的雪龙,冲少年胸口刺了过来。 少年突然一侧身,刀锋贴肉而过,捕快突然停下不动了。 满天飞雪骤然消失。 他的胸膛已被少年以逸待劳的剑刺了个对穿。 一股鲜血猛地喷了出来,站在后面的衙役们先是一阵惊呼,随即,仿佛全愣住了,一个个立在原地,双目圆睁,仿佛灵魂出窍。 少年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幽深的大门。 衙役们呆立不动。 胳膊上,一条红色的小溪滴滴答答滴下来,在身后留下一条蜿蜒的红蛇。 “好!果真是后生可畏,好功夫,好剑法!” 一阵有节奏的掌声传来,走出一个年约五旬的男子。 面容清瘦,三缕长须,身着道袍,头戴方巾。 浑然一个文士书生。 “苟师爷!”一群握刀提棍的衙役一见男子,纷纷抱拳问好。 “好小子,有种!”苟师爷对一群衙役的客套熟视无睹,依然对着少年,不急不慢地说道:“为一张狼皮,敢跑到县衙问罪,有种!连驰名江湖的‘力劈华山’、‘漫天飞雪’都倒在你的剑下,后生可畏!可敬,可畏……” “叫姓吕的出来!”少年依然厉声说道。 “吕大人就在府内,若想见他,进去便可!”苟师爷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少年不再发问,大踏步走了过去。 胳膊上的血依然在流…… “哈哈!有种!”苟师爷见状,抚须一笑,随手抓过身后衙役手中的一根棍子,说道:“一点小小的规矩,请!” 这个举动当然早在少年的预料之中。 “请!”苟师爷客客气气说了一句,手腕一抖,那硬邦邦的棍子居然被抖活了。 明显看出,师爷手中握的虽然只是棍子,但用的,却是地地道道的枪法。 世上武艺十八般,堪称王者的,毫无疑问是枪! 少年面无惧色,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师爷提棍在手,两腿一蹲,扎了一个旗鼓,两手持棍,稳稳端平。 是“中平枪”! 这枪法看似简单,只有简单的“拦扎拿”三招,实则环环相扣、变幻无穷,实为武学之至高境界。 “请!”师爷又是一声,棍头一抖,分上中下三路向少年扎来。 少年手握长剑,不动如山,面色却已然变得苍白。 “啪!”少年按捺不住,一剑击开一路棍头。不想,那师爷手腕一翻,三路棍头突然变作万朵枪花,铺天盖地般冲少年袭来。 少年无奈,脚下暗地一用劲,整个人早退出十步开外。 熟料,少年退的快,师爷的枪追的更快。不及少年站稳脚跟,那乱点的棍头浑如狂风吹落一树梨花,纷纷扬扬朝少年飞了过来。 漫天梨花,每一朵,都足以致人以死地。 少年抖擞精神,也将手中的剑舞成了一片白光。 他的剑,本以稳健为长,论快,远不是师爷“中平枪”的对手,一时着急,不想犯了武者大忌。 师爷会心一笑,万朵梨花顺势化作万支利箭,冲向少年。 身后又是一株巨树,少年退无可退。 少年两臂滴血,面色灰白,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突然,师爷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眼中的光芒渐渐消失。 少年不解,一个上步转身,早站在了师爷背后,突然看见,一片柳叶,深深地插在了师爷的后背…… 背后的衙役们一哄而散。 县衙府门大开…… 一阵沉闷的巨响从远处传来,仿佛大地之下,炸响了一串惊雷。 眼前的土地在颤抖。 牛爷一下子被惊醒了。 土地颤抖的愈发剧烈,一抬头,周围的土屋上,尘土“簌簌簌”往下掉个不停。 远处,一大片沙尘漫天而起,乍一看,浑似一条黄色的巨龙。 轰隆隆的声响响彻云霄。 是马蹄声! 万马奔腾的声响! 正文 第十一章 复仇 黎明。 太阳还没有升起。 天地间一片寂寥。 有的人躺在脏兮兮臭烘烘的被窝里,昏睡不醒。 有的人怀拥佳人,沉醉在温柔乡中…… 草原上的牧马人,当然属于第三种。 俗言道:马无夜草不肥。养马,着实是个辛苦活。 草原上牧马,尤其辛苦。 不比关内的养马人,只不过是半夜爬起来添些夜草。草原地广人稀,群狼独豹神出鬼没,如王宝李丁般的牧马人,可是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的。轮流当班,下夜值守,时时防贼、处处防狼。 两个下等人辛辛苦苦替帮主牧马,实则没有一刻不是不提心吊胆的。 靠山帮法纪严明、刑罚严厉。身为奴仆级别的王宝李丁,大晚上扔下马群与找快活,其实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这种事,哪怕马群不出事,若被靠山帮斥候探知,报于堂主,可是够他们受的。 幸好直到天亮,仍未见斥候踪影。 替他们值守的另一个牧马人,看着一夜无事,东方发白,不禁舒了一口气。 斥候没有发现王宝李丁擅离职守,却发现了他们的尸首。 就扔在大漠边缘,离草原二十里,离两界山十里。 二人死相一致,都是被人从头到髋,劈成了两半。 伤口平整,估计是被重型利刃一刀所致。 周围并无打斗痕迹,足见二人死前并未反抗,怕是已经被点中了穴道。 作为靠山帮独有的标准,两人刺着马头刺青的左臂皆被砍去,不知被丢到了何方。看得出,行凶之人,知道这个标志,似乎在刻意隐藏,又看似在刻意挑衅…… 几重信息交融在一起,堂主一口断定:此定为仇杀! 何方仇人所杀? 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了流沙帮! 何况,尸首就发现在大漠边缘。 流沙帮虽然已全军尽墨,但任谁都不会否认可能会有残余势力侥幸逃脱。 马问天及二当家虽然死在了石小四手下,但大部分帮众,却悉数为王宝李丁所杀。更有甚者,连那个贼头石小四都是李丁一脚踢死的。 所有的矛头同一时间指向了大漠,指向流沙帮余孽。 王宝李丁,不过是靠山帮最底层的两粒尘埃。 但哪怕是尘埃,身为江湖第一大帮,王宝李丁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要杀要剐全看他们的心境。可被外人杀了,抛尸荒野,这种侮辱,是他靠山帮断不能忍受的。 先派人取回尸首,按帮内级别,赐了两口薄皮棺材,好生收殓了。二人左臂皆消失不见,就用两根桦木枝条替代,算是保留了全尸,高低给安葬了。 那王宝别无亲眷,李丁止有一个老母,闻讯儿子蒙难,跑来爬在坟前,寻死觅活哭了半日。 安葬完王宝李丁,靠山帮一群人马,早就开始动手了。 一面绣有马头绣像的旗帜一挥,一支马队浩浩荡荡杀向大漠…… 就在牛爷坐在木桩上劈柴的时候,那个黑暗中点中王宝李丁穴道又将他们两个拎出去“收拾”干净的汉子正躺在牡丹那个香气扑鼻的被窝里,享受着难得的温存。 其人不是别人,正是孟二旦。 老太婆果然没有食言,请孟二旦“收拾”了两个没有多少银子还妄图要“收拾”梦茹的穷鬼,霎时便奉上三百两雪花纹银,随即,慷慨地叫出了春夏秋冬四朵鲜花,恭请孟二旦挑选享用。 那孟二旦是个行走江湖的人,风餐露宿惯了,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已然是烧了高香。 他本当壮年,如今又有美色相伴,那有推托的道理? 四朵鲜花一排站在孟二旦那双饱经风霜的眼前,他一下子感觉灵魂出窍,整个人几近晕倒。 愣了半天,回过神来,一眼挑中了牡丹。 三寸高的矬子,一见高挑的少女,便涎水横流。高大魁梧的汉子,却格外钟情娇小柔情的女子。 那牡丹自阅人无数,向来以娇弱著称,如今看见老鸨对孟二旦如此敬重,哪里敢怠慢半分,早将这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请进绣房,千娇百媚温柔无限地服侍了一夜。 躺在牡丹的被窝里,一板斧将个王宝李丁硬生生劈成两半的江湖豪客孟二旦突然有了一种贪生怕死的强烈感觉。 一阵马蹄声轰雷般传来,连牡丹的桂床都在跟着摇晃。 到底是行走江湖多年的汉子,孟二旦猛地从满是异香的桂床上一跃而起,飞速穿好衣服,腰间插上板斧,一步蹿出门外,脚下暗一用力,魁梧的身躯轻飘飘飞起,早站在了屋顶之上。 一支马队,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一个个横刀跃马,从天边杀来。 清晨的小镇摄于这种淫威,似乎连那些本就逼仄的土屋都变矮了,一个个战战兢兢挤在道旁,没有一扇门敢打开。 两界山不过是个小地方,相比较与无垠的草海,区区二十里山峦,不过是大海中一丝波纹。 小镇更是不堪入目,怕是波纹上一滴水珠而已。 靠山帮马队铺天盖地,霎时冲进了小镇。 一道飞尘漫天而起,早将小镇淹没。 黄色的沙尘,淹没了黄色的土屋,小镇似乎瞬间消失。 天地间,只有一面马头绣像的旗帜在飞扬。 只有一阵马蹄声响彻云霄。 没有一匹马站住。 两界山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没有一个人留意站在屋顶上的孟二旦。 透过飞尘,孟二旦看见那面马头旗噼里啪啦咆哮着,冲向大漠。 他胡子拉碴的脸上,突然显出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笑容…… 大漠尚在沉睡。 这贫瘠的地方,气候更是恶劣。 太阳出来晒死人,太阳下去冻死人。 清晨的大漠,更是奇冷无比。 一阵雷声轰隆隆传来。 不是来自天上,是来自地下。 自马问天死后,大漠上已经很久没有听过雷声了。 其间,虽也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哄抢,但毕竟持续的短,惯于遗忘的大漠人们,似乎早就忘了那段往事,即便闲谈,也不大提起。 这种话题一般都会集中在瘸爷的茶摊上。 连瘸爷都失踪了,就更加无人提及。 他们依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艰难地生活着。 从流沙帮抢来了物资,也并没有变得富裕起来。 依然活的贫困无比…… 在靠山帮眼中,流沙帮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其实也差不多。 除了马问天等几个骨干,剩下的,基本都是些走投无路的流民。 他们不像靠山帮组织严密律法严整,除了那面早被马蹄踩烂的虎头旗,几乎没有什么特殊的标志。 他们的臂上没有刺青。 刀柄上也没个虎头标志。 那些流沙帮帮众惯用的板刀,不过是个流落大漠的关中铁匠所打,花几个银钱,谁人都可购买。 并且,这些生活困苦的大漠民众,好像大多并没有多余的闲钱去买一把钢刀。 他们行走大漠,哪怕确有防身需要,顶多也就是拿一根不要钱的红柳鞭杆。 就是上次哄抢中从流沙帮老巢抢来的刀枪,也被当做一件珍贵的物资,早藏得严严实实,一群外人,哪里去寻? 流沙帮气势汹汹杀进大漠,跃马舞刀转了半天,却不知道一腔怒火该往哪里发泄? 掀翻几个地窝子,捉几个灰头土脸的贫困老汉,一见他们手中的弯刀,早吓得尿了裤子,除了一个劲的点头哈腰作揖扣头,连句清楚的话都问不出,还审讯个屌…… 折腾半天,正愁一身力气没地方使,突然,就有细心的小喽啰有了重要发现。 原来,大漠上物资奇缺,马问天横行霸道的时候,无论抢来什么东西,为了表示它的尊贵,都会在上面刻上一个虎头图案。 连那些抢来的女人,也不例外,一律在后背上烙上个龇牙咧嘴的虎头。 这下好办了,只要家中搜出带有虎头的东西,哪怕不是流沙帮余孽,也跟流沙帮有着扯不清的干系。 他们似乎并没有听说流沙帮全军覆没后的那次大哄抢。 一次比上次更加剧烈的哄抢开始了。 靠山帮刀锋所到之处,几乎所有的物资都被搬了出来,只要上面有虎头标志,金贵些的自然进了靠山帮马背上的褡裢,粗笨的,毫无疑问,一律都被砸烂都被焚毁了。 所有的女人,不管老幼,全被扒去了衣服,全部站在路旁,将裸露的后背展示给靠山帮的马队。同样,凡是后背上有虎头烙印的女人,年轻些滋润些的,自然也都上了靠山帮的马背,年老的干枯的丑陋的,不管她们如何辩解,悉数成了弯刀下的新鬼。 大漠人本来就是贫苦惯了的。 拼着性命抢了流沙帮的东西,还没捂热乎,又被靠山帮连本带利抢了个精光。 有些抢来的女人都还来不及弄服帖。 何况,上次哄抢中,个别凶猛的,拼死多抢了几件,一转眼,全成了累赘。多少后生壮汉,因此搭上了性命。 几番冲杀下来,一些其实并没有虎头标志的细软跟年轻女人,也毫无例外被掳上了马背。 伴随着底朝天的哄抢,大屠杀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又有那种形制略微有些特别的板刀被搜了出来。 弯刀一排排举起。 人头一堆堆滚下。 处处浓烟四起。 处处血流成河。 处处哭声震地。 处处杀声惊天。 平静的大漠,苦瘠的大漠。 苦瘠又平静的大漠,瞬时又变成了炼狱。 人间地狱。 比那次哄抢后的情景更加血腥、更加残酷、更加恐怖 ………… 远处,山头上,一个汉子策马而立。 身着布衫,腰插板斧,满脸胡茬。 正是孟二旦。 胯下一匹高头大马,怀中一个娇弱女子。 不是别人,正是牡丹。 老太婆的热情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娇如牡丹的尤物,当然不是凭空可以搂在怀里的。 孟二旦虽然一身粗布衣衫,行走江湖久了,难免浑身泥汗、粗鄙不堪。 但他腰里有银子。 不消说开妓院的那个老太婆送的三百两,来到两界山之前,他的包袱就够沉。 他漂泊久了,间或难免会留恋温柔乡。 他也知道,这个世界,掏出银子,很少有买不到的东西。如果说实在买不到,怕是银子还不够沉。 这不,他这会正很自在地将这个令多少男人魂飞魄散的牡丹搂在怀里。 而这朵春日里的鲜花,很柔情地将脑袋倚在了他的胸前…… 一座荒芜的山头,不见半根草木,平地凸起数十丈,站在上面,对大漠上的厮杀一览无余。 其实,这不是厮杀,是毫无悬念的屠杀。 快刀切豆腐、恶狼入羊群。 从靠山帮马队驰入大漠的那一瞬间,这个结局早已注定。 他们奔跑着、躲藏着,徒劳地挣扎着…… 这个时候,多少人开始怀念起那个曾经被他们诅咒千遍万遍千万遍的流沙帮。 虽然,也有明眼人知道,即便流沙帮还在,他们依然不会是靠山帮的对手。 但即便不是对手,也不会被像现在这样一边倒地屠杀。 羊群边上放上几只狗,恶狼来了,哪怕不是对手,至少也能狂吠几声,遇上只胆大的狗,瞅准时机冲上去,说不准还能撕下恶狼的一块大腿肉。 如果流沙帮在…… 孟二旦骑在马上,望着那片陷入水深火热的贫瘠之地,脸上满是得意的微笑。 过分的自得让他下意识地将牡丹紧紧抱在怀中,紧到牡丹几乎窒息。 而那个娇小的美人,似乎很满足这种热烈的拥抱,轻轻喘着气,将脑袋也紧紧靠在孟二旦坚实的胸脯上,愈发显得小鸟依人般楚楚动人…… 大屠杀终于结束。 不知又有多少人提前走完了艰难的人生路。 幸存的人们哭泣着,不知是后怕,还是庆幸? 无论如何,那个令天地动容神鬼心惊的时刻,总算已经过去。 走的人已经走了,活着的人,哪怕艰难,以后的路,还得佝偻着身子咬着牙走下去…… 靠山帮的马队已经回到草原。 无数的马蹄扬起的飞尘,也早就烟消云散。 两界山恢复了平静。 牛爷照常天不亮就起床,坐在木桩上劈着柴火。 孟二旦住在对面那个土院子里不走了,天天拥着牡丹,似乎已经把老太婆的院落当成了家。 反正他有银子。 有时也会到牛爷的小酒馆喝喝酒,每次都不忘打听下那个传说中的“追魂剑”的下落…… 又有几日,小镇上来了一个蓬头垢面并且神情有些恍惚的老乞丐。 有眼尖的酒客早就发现,这个拄着一条棍端着一个破碗,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老太婆,不是别人,正是李丁的母亲。 靠山帮屠杀了大漠,对两界山却秋毫无犯。 小镇上的民风虽然淳厚,但毕竟都很贫穷。 那条小道上,每日间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着实太多。 说实话,没有多少人会留心这个老乞丐的到来。 他们依旧端着酒碗,天上地下嚼着舌头,很多人一天的光阴都在牛爷的小酒馆度过。 孟二旦到来的时候,弄不好还能多混上半碗酒喝。 突然有一天,有闲人发现,那个老乞丐死了。 面无血色,骨瘦如柴,一看就知道是被饿死的。 正文 第十二章 白狼之死 平静的日子,总过得很快。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一天,突然发现,曾经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小童,已变得壮如犍牛,也有那力拔山兮的豪士,满头银发举步维艰,当年的风流,早烟消云散。 时间就是这么无情。 一梦未醒,却恍惚觉得已然不再年轻…… 牛爷坐在柜台后,两眼望着远方。 满脸沟壑的他,是否也在这样想? 窗外,秋风阵阵。 一入秋,这塞北的日头,就一日比一日落得早了。 这会,太阳又落山了。 小酒馆内,空无一人。 羊倌缩在门口,探头探脑看了半天,暮色一起,门前土路上,早已是空无一人。 看来不会有人上门了。 回头望了望牛爷,瞪着眼睛思索了一会,拖着一条腿,走进后厨跟尤二嫂商量了下,准备关门。 其实,用不着看牛爷,像什么时候打烊这类事,完全可以由他跟尤二嫂根据生意情况自行决定。对此,牛爷从没说过一个字。 何况,在羊倌眼中,无论时候时候望过去,坐在柜台后的牛爷总是举目远眺,看着远方……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小酒馆一天的生意算是结束了。 羊倌尤二嫂就是这样的人,关个门,都恨不得将门板劈了。 不同于一般的店铺,关了门,掌柜的手握算盘紧盯账册,一分一毫盘个仔细。这家小酒馆里,从来没见过牛爷盘账。 掌柜的不放在心上,身为伙计的羊倌尤二嫂,自是更加没有操心的道理。 何况,连个门都关不到地方的人,有那算账的能耐? 天色愈发暗了下来。 坐在柜台后的牛爷一声不响,慢慢站了起来,走到后厨,自行灌上三壶酒,用一个红油托盘端着,缓缓走出后门,来到山坡上。 那株直插云天的白杨树,早已变得金黄,秋风一吹,哗啦作响,浑如舞动了一树蝴蝶。 草木尽枯,暮色下,山川愈发显得寥廓。 树下别无景致,当然还是那两座土坟。 无碑无字,无松无柏。 牛爷端着酒,一言不发走到坟前,将盘中酒放在了石桌上,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起了牛爷鬓间的华发,突然,显得那般苍老。 人啊,总说时光易老,可又有谁看见了自己的苍老? 牛爷坐在石头上,微微叹一口气,抓起一个酒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随即,又在两座坟前浇了一些…… 寡言少语的牛爷,每当坐在这株白杨树下,就显得尤为沉闷。 一声不响、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喝着酒,喝一口,浇一点,浇一点,喝一口…… 就跟每天早上起来劈柴一样,黄昏时跑到山坡上,对着两座坟头喝酒,似乎已然成为他骨子里的一种习惯……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秋风似刀。 牛爷还坐在山坡上,一动不动。 三壶酒早已喝完。 牛爷依旧稳坐不动,浑如一块山石。 黑暗中,他一双深陷的眼睛竟然满是激烈的光芒! 风冷,牛爷的身子骨更冷。但此时,他的血却在奔腾!他的思绪,在翻滚…… 两个影子,正从天边走来。 一个高大,一个纤细。 一个健壮,一个柔美。 一个粗犷,一个精致。 一个如山,一个似水。 一个如刀,一个似花。 一个如冬,一个似春。 一个如北风,一个如晓月。 一个清晰可辨,一个模糊难寻…… 两个影子,来自天边,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仿佛脚不着地,又仿佛步步生莲,缓缓地、无声地从天边走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如此之近!如此之近! 牛爷闭上眼睛,他已经感受到了刀锋般的犀利,他也早已嗅到鲜花般的芬芳。 更近了!更近了! 鲜花依然美的不可名状,仿佛伸手可及。 刀锋却好似裹着一层浓雾,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牛爷心头一惊,突然睁开了眼睛。 夜色如磐、北风如吼,什么都没有。 他长叹一口气,望着两座低矮的坟头,下意识地抓起了酒壶。 三只酒壶,空空如也。 牛爷轻叹一声,默默坐在石头上,整个人如沉没般陷入了无边的黑色之中…… 很多年前。 那还是一个大雪天。 天地间苍茫一片,北风呼啸,奇寒无比。 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少年,站在一座涂了黑油漆的大门前,一身粗布衣衫耐不得冬日的酷寒,少年瘦弱的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一张冻得通红的脸上,隐隐挂着几道泪痕。一只同样通红的手,却紧紧握着半支断箭。 不日前,那头白色的老狼一口咬穿外公喉咙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 若非父亲及时赶来,恐怕那天,他也难逃厄运。 巨大的恐怖,加上极度的严寒,少年抖得愈发厉害…… 外公行猎一生,谁也不知道有多少猛兽死在了他的箭下。 漫漫几十载狩猎路,从未失手。 但没想到,就在哪头老狼面前失手了。 第一次失手,惟一一次失手,也是外公人生中最后一次失手…… 等父亲惊恐万分,背着外公尸首,领着同样惊恐万分的少年回到山下那几间草屋时,他母亲,那个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女人一下子昏厥了。 等醒来,母亲一反常态没有痛哭,也没有流泪。 母亲所有的悲愤与冤屈全凝聚在她手中的一根带刺的荆条上。 荆棘自然又落在父亲的背上。 其实,即便年幼,少年也知道,这根荆条,绝非第一次抽向父亲的后背。 外公在的时候,母亲就经常这样打父亲。 有时会当着外公的面,外公见了,捋一捋胡须,一言不发。 仿佛带刺的荆条抽的,不过是一块跟他们毫不相关的烂肉。 那时的他,自然不知道“入赘”为何意? 少年虽然知道母亲很疼爱他,一直都很疼爱。可望着父亲鲜血淋漓的后背,他感觉自己身上一阵发冷。 父亲满头大汗,却望着他,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那笑容比哭更加难看…… 老狼跟外公搏击半天,外公倒下,老狼逃走。 杀死外公的凶手,毫无疑问,就是那头老狼。 抽完了父亲,母亲余怒未消,咬牙切齿地指着父亲,要他把那头老狼捉回来,她要活剥了它的皮。 望着那根血淋淋的荆条,父亲那里敢迟疑半点? “出去!出去!现在就去!捉不到不许回来!” 母亲声嘶力竭地吼着,那气势早已盖过窗外的西北风。 父亲裹上一件羊皮袄,哆哆嗦嗦出去了。 母亲放下荆条,身子一软,一把将少年搂在怀里…… 一场大雪,天地变色。 到处白茫茫一片,千山万壑,到那里去寻一匹白色的老狼…… 父亲是半夜回来的,带着满身的风雪。 自然是一无所获。 少年记得很清楚,母亲狠狠瞪了父亲一眼,幸好,没有骂,也没有再去拿荆条。 两个人蹲在地下,半夜无话。 少年蜷缩在被窝里,战战兢兢抖了一夜,也没有睡着。 父亲拖着一身伤,跑了大半晚上,连根狼毛都没寻见。 它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一屋子的人一夜无眠。 但太阳照常升起。 清晨,父亲出去抱柴火,一出门,突然一声惊呼。 门外血迹斑斑,家中唯一的一头牛倒在了牛棚中,身体已经被撕烂,些许烂肉烂骨头就扔在门前。 连地上的雪都被染红了。 一串形似梅花的脚印,带着血迹,伸向前方。 仔细一看,这脚印似乎有些特殊,左右毫不对称,而且一深一浅,杂乱不已。 肯定是它!肯定是它! 白狼干的。 就在他家门前。 闻讯而来的母亲彻底愤怒了,随手抓起一根劈柴,劈头盖脸朝父亲砸了几下,大声怒骂:“废物!饭桶!一只狼都找不到,废物!废物!一只三条腿的狼都干不掉,还让它找上门来,废物!废物!还不快滚!废物!快滚……” 父亲却毫不理会,一伸手推开母亲手中的劈柴,一步蹿进草屋,一把抓起弓箭,连皮袄都不穿,顺着脚印,箭一般冲了出去。 母亲挥舞着劈柴,兀自在后面痛骂。 老狼受了重伤,毕竟跑的不是太快。 大雪天,一身白毛虽然是再好不过的伪装,可地上的脚印,却也是最好的向导。 父亲健步如飞,很快就看见了老狼的踪影。 它有些吃力地跳跃着,身子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 父亲一口气爬上一个山头,白狼赫然出现在眼前。 它嘴角的血迹清晰可见。 父亲弯弓搭箭,瞄准的老狼。 “啪!”弓弦轻弹,老狼应声倒地,一支利剑不偏不斜,插在老狼的肋间。 父亲心头一惊,环顾左右。 他手中的箭并未离弦。 “哈哈哈……”一声大笑,一个硕大的脑袋映入眼帘。 “喂!那个倒插门的,也想来捡漏啊?又挨媳妇打了?正是个倒插门的啊,别人娶媳妇,就他娶个母老虎……”那个硕大的脑袋晃着,冲他喊一声,又跟旁边的人嬉笑着说道。 “孙老爷!您就别取笑小人了……”父亲说着,冲那个大脑袋躬身作揖。 “哈哈……”大脑袋又是一阵狂笑。 “孙老爷!您家大业大,不在乎这三瓜两枣的——您看,这,这头老狼先前要了岳丈大人的命,昨晚又咬死了小人家里的一头牛,这——还望孙老爷开恩!将这畜生赏给小人,小人感激不尽,感激不尽!”父亲说着,站在齐膝深的雪地上,不停地冲大脑袋抱拳拱手。 “哈哈——今儿你要不把这畜生扛回去,你那屋里的母老虎怕是会打死你的吧,哈哈……” “孙老爷说笑了!还请老爷开恩——说实话,今天要空手回去了,这——这屋里那一关,小人还真不好过……”父亲说着,冲大脑袋赔个笑脸,小心翼翼地说道。 “哈哈……”站在对面山坡上的大脑袋一声狂笑,脸色突然一变,冲着父亲喝道:“看看!看看自个出息!”话没说完,跟在大脑袋身后的两个后生一溜烟跑下去,抬起白狼,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消说,等父亲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回到屋子的时候,免不了又挨了母亲一顿荆条。 父亲少有地辩解了几句,说他已追上白狼,却让孙大头给抢了。话没说完,又挨了几下,还骂了几句“窝囊废”。 提起孙大头,在本地也算小有名气。 他本是个贩卖山货的小贩,近几年不知何故,发了几笔小财。腰包一鼓,整个人也变得不甚安份,狂傲不羁,一日胜似一日了。 虽称不上家赀万贯,在这个贫瘠的山窝,孙大头早成了首屈一指的财主。 巧取豪夺,横行霸道,贪财好色,颐指气使…… 一般地主老财有的毛病,孙大头一件不落。 人如其名,他那个本来就大于常人的脑袋,如今胖的溜圆,裹上一件狐皮帽子,愈发显得出奇的大…… 跟这么个大脑袋的家伙讲道理,显然是行不通的。 何况,那白狼本来就是他先射中的。 想开口要回?无异于虎口拔毛。 不就是一张狼皮,放弃吧?这边母亲的脸色却是那般可怕,立在墙角的那根荆条,上面黑乎乎的,全是凝固的鲜血…… 如今,那张狼皮已然不仅仅是一张狼皮。 没奈何,父亲拖着一身的伤痛,趟着齐膝深的大雪,一脚深一脚浅爬到了县城。 其实,结局早早就可以预料的到。快到天黑的时候,父亲垂头丧气爬了回来。 一个乡巴佬、一张破狼皮,还有一堆乱七八糟听得人头昏脑胀的废话,不等父亲说完,早就被几个衙役给一顿乱棍轰了出来。 如此小事,不值得大人升堂受理。 直到后来,少年才得知,那个大人姓吕,是本县县丞。 不管他姓“驴”还是姓“猪”,是“先成”还是“后成”,总之,要通过打官司争个公道,怕是无望了。 回到家的父亲,毫无意外,又挨了母亲一顿荆条。 连日奔波,眼睁睁看着白狼被孙大头抢走,身为男人,居然一个响屁都没放。 那狼,可是活生生咬死了他的岳父,她的父亲。 母亲的荆条抽的格外有力。 伴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回响,昏暗的草屋中,模糊的血肉,飘雪一般飞舞。 年幼的他趴在床上,如同掉进了冰窟,浑身发冷。 ………… 突然,听得哔哔叭叭一阵声响,无边的夜色中,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坐在石头上的牛爷一下子被惊醒了。 他猛地抬起头,遥望远方。 夜色如磐,沉如铁石。火光漫天,浑似一条红色的巨龙狂舞。 辨辨方向,起火的地方,应该是在草原。 相距十里,尚如此惊心动魄。 火势之大,足见一斑…… 正文 第十三章 野火 一处院落。 几间土屋。 从外面看,平淡无奇。 自里面看,精致无比。 净水瓷瓶中,插着不谢的鲜花。 掐丝熏炉内,焚着上好的檀香。 罗幕高悬,异香盈屋。 红烛浮动,宛如仙境。 帷帐下,一座雕花桂床。 孟二旦仰面躺在上面。 身边,一个纤细的身影。 柔嫩的面容如同春日里的花瓣,灯光下,一双红唇愈发显得娇艳。 她依偎在孟二旦满是汗臭味的身边,面色潮红、眼神迷离,小巧的红唇微喘不已、吐气如兰。 她诱人的酥胸上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了一层汗珠,如玉的肌肤愈加显得白嫩,胸口一阵起伏。 她躺在桂床上,就像一朵鲜花在随着春风轻轻摇摆。 她是春日里最娇艳的花。 她是牡丹。 孟二旦一只粗壮的胳膊搂着身边的小可人,很舒适地躺在绵软宽大的桂床上,两眼直勾勾望着天花板。 大床上方,绘着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宫图。 用色突兀艳丽、笔调细致逼真,在灯光下,看得人心潮澎湃心猿意马。 突然,窗外像是飞过一条巨龙一般,半边天突然变成了红色。 借助风势,那巨龙跳跃闪腾,在窗纱上,留下一个舞动的身影。 是火。 大火。 草原大火! 草原火起,火势熏天,相隔十里,如在窗外。 起火了…… 孟二旦心里欢呼一声,嘴角发出一丝无声的微笑。 他躺在床上,两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幅不知出自哪个高手匠人之手的画作。 漫天火势下,那幅画在一明一暗的火光中,似乎有了生命,画上的人,仿佛一个个迫不及待地动了起来。 孟二旦躺在床上,刚刚才有些平息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搂着牡丹的胳膊越来越用力,心中,一头野兽好似在慢慢苏醒。 他猛地一翻身,很粗暴地将那个娇弱的肉体压在了身下…… 秋风一起,草原便慢慢开始变黄。 芳草连天,一望无际。 北风呼啸,无遮无挡。 如此美景,最怕火灾。 一旦火起,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无边的草原极速烧成一片,野马奔腾一般蔓延,根本无法控制。 靠山帮依托草原起家,依靠草原而兴,自然而然地,将草原视为他们最大的资本。 甚至,在一些帮众眼中,这片草原,不仅是他们赖以立足的衣食父母,更是他们心中的圣地。 圣地,是不容别人侵犯的。 靠山帮身为江湖第一大帮,从来只有他们侵犯别人,哪有人敢跑到他们面前放个响屁? 可如今,还真有人跑到了草原,不放屁,只放火。 想当初,流沙帮跑到草原寻仇,起先,被他们撞上的王宝李丁还能以礼相待,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帮主马枭居然将那面虎头旗插上了草原,敌人的裹脚布插上了他们神圣的草原,这还了得?两个牧人冲冠一怒,流沙帮从此自世上消失。 他们流在草原上的血,就算是玷污草原的补偿吧。 如此重要的草原,其实也是足够脆弱的。 比如说,一场大雪、一场山火,都有可能给看似富足的草原带来灭顶之灾。 天要下雪,任谁都拦不住。 可人要放火,这个是他们靠山帮绝对不会允许的。 就连他们平日里用火,都是慎之又慎。唯恐一时疏忽,酿成大灾。 自然,对山火的防范,向来是靠山帮的头等大事。 一年四季,靠山帮都有专门一批人,骑着黑马、身穿黑衣,携带灭火器具,策马狂奔,不为他事,专为防火。 那些用以扑灭小型山火的镰刀铁铲铁扫帚之类,也一律涂成黑色。 更有那背插黑色靠旗的斥候,专事巡逻,稍有异常,一发信号,自然就有人飞马前来。 草原是最怕火灾的。 至于为何一身黑色一律黑色,自然有他的道理。话说五行当中,黑为水德,水能克火,以水防火,方可无虞。 不说阴阳五行,单看那支马队,黑人黑马黑旗黑家伙,奔驰在草原上,活似一道黑色的闪电,又好似地狱里走出来的索命使者,威风凛凛、盛气凌人,足以给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以震慑。 但没想到,如此严密的防范,还是出事了。 大火蔓延,首先遭殃的肯定是那些牲畜。 不说跑不快的牛羊,就连善于奔跑的快马,也难逃火海。 偏偏这个时候,又刮起了大风。 火烧得愈加狂傲。 伴随这怒吼的北风,大火如开闸的洪水般冲向前方,所到之处,草木、帐篷、牛羊、马群……悉数成为炭灰,一件不留。 有那愚笨的羊群,一个一个扎成一堆,最后被烧成焦炭。 有那贪恋几件皮袍的牧人,不顾劝阻冲进帐篷,转眼就被狂舞的火舌淹没。 有那健壮的骏马,六神无主,在火苗的追赶下口吐白沫一路狂奔,最后,没有被火烧死,却先一头栽倒在地上,活活跑死。 人声鼎沸、万马嘶鸣,浓烟滚滚、火势滔天,如画的草原,瞬间,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黑衣人及黑旗斥候早飞奔而来,面对漫天火海,除了驱散牲畜人群,他们毫无办法。 如此大火,绝非人力之可为。 北风怒吼,火苗狂舞,夜色中,宛如千万鬼魔狂啸。 毫无疑问,纵火者定是蓄谋已久。瞅准时机,趁着防备空隙、更趁着这大风天气,不费一兵一卒,不动一刀一枪,只需一把火,就足以重创靠山帮。 多年积累,一朝化为灰烬。 先是底层的牧马人们受不了了,在火焰已经熄灭而烟尘尚未散尽的土地上,两膝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上,面对长天,捶胸顿足、涕泗磅礴。 那些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帮众,却骑在马上,手握雕有马头雕像的刀柄,一个个怒目圆睁、义愤填膺。 如此大事,帮主却没有露面。 最后来了一个堂主,身披大氅,骑在马上,看着那漫山遍野的野火,一言不发,面色静如潭水。 突然,天空一声霹雳,一道红色的闪电划破天空,浑如天神舞动了长剑。 草原上少闻雷声,何况,时已至秋。 呼啸的风声,突然间多了一丝肃杀之气。 骑在马上的人们突然愣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又是一道闪电,震耳欲聋的霹雳声惊得地上残存的牛马都止住了哀嚎。 转眼功夫,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堂主骑在马上,突然仰天长啸,发出一声野狼嚎叫般的狂笑:“哈哈!天佑我靠山帮!” “天佑靠山帮!” “天佑靠山帮!” 那些帮众们反应过来,一把拔出弯刀,挥舞着,也如群狼一般嚎叫成一片。 “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感谢长生天!”跪在地上的牧民们哭喊着,一个个扑倒在地上,痛哭不已。 火是可怕的。 但火也是脆弱的。 可怕的时候,凶如恶魔,所过之处,吞噬一切。哪怕强大如靠山帮,也只有望火兴叹,一筹莫展。 脆弱的时候,一场大雨,适才还不可一世的大火瞬间烟消云散。 堂主骑在马上,任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浇在身上,润如甘霖。 眼看大火熄灭,他心里说不出的快活。 突然,他猛地一抹满脸的雨水,一言不发,拨转马头,死死盯住了大漠的方向。 手舞弯刀的帮主们也好似得到了什么无声的命令一般,齐刷刷拨转马头,也盯住了大漠方向。 活似一群饿狼望着一群黄羊。 狼的口中,涎水似乎早已泛滥成灾…… 靠山帮经营多年,凭借弯刀快马以及江湖道义,早已将肥美的草原圈成了自家的花园。 在草原,是没有人敢跟他们做对的。 哪怕一只黄鼠一条青蛇。 纵火的仇人只能来自草原之外。 不用打探,不用调查,所有的怀疑一律指向了大漠。 近期以来,跟他们结怨的也只有大漠。 那个苦瘠不堪鸟不拉屎的地方。 先是杀他们的人,转过眼又来烧他们的草原。 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来,上次清剿还不够彻底,仍有流沙帮余孽漏网。 既然敢反反复复跟靠山帮做对,看来,有些人是真的活腻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如索性成全了他…… 塞北的天,说变就变。 倾盆大雨,下了半夜,快到天亮的时候,变成了雪。 鹅毛大雪,转眼功夫便遮蔽了天地。 被火烧伤的草原也被大雪掩埋。 伤痕消失,草原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壮丽跟寥廓。 大雪同样覆盖了两界山,也覆盖了大漠。 天地变色,世界仿佛变得单纯起来。 把酒赏雪,吟诗作赋,向来是文人墨客的兴致。 对挣扎在黄土地跟大漠上的底层人来说,大雪,只是意味着他们的生活将愈加困苦。 牛爷早上爬起来,一如往常坐到院子里劈柴。 下了雪,天气愈发寒冷,牛爷特意裹了一件厚重的羊皮袄。 今日下雪,酒馆的生意恐怕会好一点。 因为,酒可御寒。 生意好,也就意味着店里要烧更多的木柴。 生火要用柴,取暖要用柴,烧酒要用柴,煮肉也要用柴…… 既是如此,当然就要多劈一些。 哪怕是个大雪天。 牛爷依旧坐在那个木桩上,手腕轻抖,那些坚硬执拗的杂木就像纸片一般纷纷乱飞,转眼功夫,已堆成了一座小山…… 与牛爷的小酒馆一路之隔的,是老太婆的院落。 大雪覆盖了土屋,看上去,似乎少了一些土尘气。 孟二旦本来居无定所,近来,却似乎在这个院落里安了家。 只因那里面,有一朵令他迷恋不已的鲜花。 一朵四季常开的鲜花。 牡丹。 牡丹身为一风尘女子,当然不是那种纯如青杏的纯情少女。 不同于一般的青楼女子,风月场中多年的沉浮,并没有让牡丹染上那种令人作呕的烟尘气。相反,阅人无数的牡丹,反而有一种成熟女子独有的韵味。 这韵味让孟二旦痴迷。 行走江湖饱经风霜的孟二旦,能住在这个舒适的院落里,又有牡丹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尤物夜夜相陪,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凭空白来的。 需要掏出银子。 孟二旦不缺银子。 这世上,用银子买不到的东西真的不多。 包括那个似乎只存在与传说中的梦茹。 只要掏出足够的银子,就能见到那个宛如仙子的人间尤物。 但世上,似乎还真有无论多少银子都买不到的东西。 比如梦茹,无论是谁,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梦茹是坚持卖艺不卖身的。 跟一个绝色佳人相对而坐,抚弦弄琴,品茗论道,那种雅兴,是孟二旦之流所不具备的,也是很不屑的。 他能掏出一百五十两银子,却从未要求去见梦茹。 身为一个壮年男子,牡丹来的更实在。 哪怕这一切都是花钱买来的,躺在牡丹的床上,他更有一种“家”的感觉。 外面大雪遍地,屋内却温暖如春。 早有那穿着粗布衣衫的小丫头天不亮跑来,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在屋内生好了炭火。 牡丹梦茹之流是不大可能会自己动手收拾房间的。 老太婆也不会动手。 所以,除了这些主角,院落里,毫无例外还养了几个穿粗布衣的小丫头。 这些当然都是些相貌平平的人。 而且,还有两个,生得愚笨不已。 老太婆买来,就是为了干一些粗活笨活苦活的。 当然,有时生意好了,春夏秋冬四朵花外加一个梦茹应付不过来的时候,也有不甚挑剔的客人会挑上一个丫头,带到侧房里应一下急。 毕竟年幼,即便相貌平平,也是胜过那些街旁土屋里年老色衰的暗娼的。 当然,大多时候,她们只是一群专干苦力的奴仆。 孟二旦躺在牡丹的桂床上,温暖而舒适。 牡丹全身赤裸,紧紧依偎在孟二旦身旁。 那个滑腻甜香的肉体,令他心醉。 突然,望着窗外大雪,孟二旦似乎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翻了个身。 牡丹喘息着撒一声娇,一双柔若无骨的胳膊搂住了孟二旦的脖子,两只会说话的眼睛半睁半闭,望着那张满是胡茬的脸,似乎充满了期待。 孟二旦却一把推开牡丹,猛地坐了起来。 动作快捷而粗暴。 身后,牡丹趴在床上,锦被从背上滑落,露出如玉的肌肤。 孟二旦头也不回,一把抓过衣服,噼里啪啦,三两下穿好。 闻讯赶来的小丫头半跪在他的膝前,替他穿上了那双带毛的牛皮靴子。 孟二旦看也不看,回头抓过板斧,插在了腰间。 门外,雪已停,天未亮。 孟二旦戴上斗笠,翻身上马。厚重的牛皮靴子一磕马肚子,那匹高头大马一声长啸,流星般蹿了出去…… 正文 第十四章 四合院 牛爷坐在木桩上,一下一下,挥动着柴刀。 满眼的白色,让他不觉又想起了另外一场大雪…… 铺天盖地,酷寒无比。 屋外北风呼啸,屋内冷如冰窟。 一个六七岁的少年趴在床上。 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地下跪着父亲。 父亲身边,站着一个粗壮的女人,正是他母亲。 母亲手中,一根带刺的荆条,半晚上下来,打得父亲的后背血肉模糊。 哪怕说破了天,母亲也是决然不会允许白狼落入他人之手。 哪怕是条死狼。 孙大头怎么了? 财主怎么了? 有钱有势怎么了? 那狼是她非要不可的,就是天王老子抢去了,也要豁出老命了给夺回来。 打了大半个晚上,母亲终于明确给出了出路:立马去找孙大头,要回白狼!要不回就抢回来!抢不回来白狼,他也不用再进这个屋了。 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害死她父亲的“凶手”落入别人之手,活要见狼,死要见识。哪怕是烧成了灰,也他妈给老娘拿个扫把连土带灰一起给弄回来!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那张又黑又红的宽脸上,是见不到任何温度的。 父亲连连答应,看看那根滴血的荆条,哪里还敢等到天亮?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出门。 “站住!”母亲一声断喝,转身拎起一件皮袄塞给父亲,又伸手抓过一顶棉帽,也塞到了父亲的怀里。 外面天寒,穿厚些。 这可能是做妻子的给尽的唯一一份心力。 尽管塞衣物的时候,母亲闲着的左手上,还提着那根带刺又带血的荆条。 但这样,已经足以让父亲感激不已了。 他穿好了衣服,戴好了棉帽。转过头,很郑重地看了一眼爬在床上的少年跟站在屋子正中的母亲,又将屋内所有陈设很仔细又很缓慢地看了一圈,面色凝重地挑开门帘,心一横,大踏步走了出去。 这个山村并不大。 不一时,父亲已经站到了孙大头的门前。 两扇黑油漆大门紧闭,门上,挂着一对灯笼。 父亲走到门前,拨响了一对硕大的黄铜门环。 半晌,一个后生打开了门,揉着眼睛,探头探脑走了出来。 父亲定睛一看,正是当天抬走白狼的一个后生。 “在下有事求见孙老爷,烦请小哥帮忙转告一声!”父亲对着后生一抱拳,很客气地说道。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打算动手。 “大晚上的,叫丧呢?”后生并不理会父亲的客气,冲父亲一瞪眼睛,大声喝道:“老爷还在睡觉,滚!” “小哥……”父亲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那后生早一转身,自顾自地走了进去,又转过身,瞪了父亲一眼,重重地摔上了门。 “小哥!小哥!”父亲拍着门,大声喊道。 寒风阵阵,哪里还有半点回音。 父亲无奈,本想赔个小心,低个头说几句好话,客客气气要回白狼。没想到,连个孙大头的门都进不去。 客套不行,只有来硬的了。 父亲寻思着,两腿突然往下一蹲,双手成掌,置与腰间,暗中一运气,突然大喝一声,两只手掌猛地拍在大门上。 一声巨响,两扇大门轰然倒地。 父亲大踏步走了进去。 那个后生刚回到房间,还没躺下,被这动静给吓了一跳,一蹦子蹿到门外,迎面遇上了父亲。 “又是你!找死呢?”后生说着,一边大声吼着,一边早举起手,冲父亲一巴掌打了过来。 父亲那容得他动手?眼看后生举起了巴掌,不躲不闪,一步迎上去,迎面一拳,那个方才还龇牙咧嘴的后生一下子不出声了,整个身子轻飘飘地飞了出去,跌倒了五步开外,双手抱着脸,一动也不能动了。 父亲并不例会倒在地上的后生,扯开脚步,朝内院走了过去。 这是座三进院的四合院,孙大头发财后新近盖起来的,在遍地草屋的小山村中,堪称是一座最顶尖的豪宅。 父亲听说过,孙大头就住在内院的正屋中。 穿过垂花门,正对面的那座房屋便是。 既然已经动了手,就再没有继续客套的道理。父亲几步穿过前院那个狭长的天井,走到垂花门前。 天还未亮,垂花门紧闭。 父亲站在门前,正要发力,突然,听得耳后一阵风声袭来。 父亲忙一低头,两根沉重的棍子擦着头皮掠过,砸在面前那两扇油漆彩绘的门板上。 父亲回头一看,又有两个后生,手持棍棒,站在他身后,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两个后生见一棍打空,“啪”一声收回棍子,俩人相对一看,略微一点头,身形一变,两根棍子又一前一后朝父亲砸了过来。 父亲急忙转身,躲过前面的棍子,顺势一脚,将那个壮实的后生踢翻在地上。 眨眼功夫,后面的棍子又砸到了面前。父亲躲闪不及,突然,猛地往前一蹿,肩膀上硬生生挨了那后生一棍,腰身一拧,一拳打在后生的心窝上。那后生惨叫一声,撇了棍,两只手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父亲并不跟这几个人纠缠,不顾肩上剧痛,几步跨到垂花门前,双腿叉开,略一停顿,猛地上步转身,一记侧踹,垂花门顿时敞开。 内院空无一人。 月光如水,洒在满地白雪上,浑似铺了一地的白银。 父亲自然是没心思欣赏这些。 他健步跨过宽大的内院,一脚踹开正房大门,随手抓过屋檐下一把椅子,扔进屋内,随即,脚下一用劲,整个人跟着跳了进去。 月光穿过窗户,屋内亮如白昼。 屋内陈设华丽,却杂乱无章,显得很是俗气。 父亲靠墙而立,仔细寻了半天,却没有发现那个硕大的脑袋。 孙大头不在正房。 转眼工夫,父亲又寻遍了两旁耳房两侧厢房,还是没有。 莫非孙大头不在家? 其实,父亲那里知道,此时的孙大头,正在后院里,抱着新讨的小媳妇,在被窝里闹得不可开交。 这孙大头只是个山货贩子出身,人虽粗俗。可发了一点小财,腰包一鼓,讲究也就多了。 花重金建起了这座方圆几十里内独一无二的四合院,请城里的先生看了风水,又按照先生的吩咐,很是严格地分配了住房。 四合院的居住本来就是有严格规制的。 下人住一进院那几件倒座房,主人住内院正房,子嗣住两旁厢房,剩下女眷,自然是住后院。 几个跟班的后生,自然被安排进了前院。孙大头没有子嗣,两旁的厢房都空着,自个住进了正房。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也装模作样,在耳房里布置起了一间书房。买了几百卷线装书摆在那里,许久不翻不动,早就让虫蛀给弄得千疮百孔。 当初发达之前,孙大头是有个黄脸粗腰的老婆的,本也相安无事。一发达,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忍不住训斥几句,没想到那黄脸婆还不识相地顶了几句嘴。这还了得,几巴掌下去,打的那婆子满嘴是血,又唤来个落魄山野不登科的穷秀才,代写了一纸休书,取几两银子一并塞在怀里,一把揪住那个乱似鸡窝的发髻,径直给拉出了门外,一脚踹开了。 赶走了黄脸婆,孙大头过瘾似的,接连讨了四五个小媳妇,连着摆了好几茬酒席。 掏出大把银子,啥事都好办。孙大头一个大脑袋浑似背篓,五短身材,相貌丑陋不堪,可讨的这些小媳妇,一个比一个滋润、一个比一个水灵。 自然,快活之余,还是不能乱了规矩的。作为女眷,这些小媳妇全被安置在了后院。几重庭院几重大门,这些个小娘们全被藏得严严实实,正可谓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孙大头自从讨了新媳妇,也不在正房住了。任凭那间大房子空着,成天在后院跟几个小媳妇厮混,有时接连几天都不出门,一头插进安乐窝中,快活似神仙。 最近,又新讨了一房女人,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家中贫困,眼看活不下去了,爷娘一狠心,几两银子卖给了孙大头,回头籴了几斗糙米,转身躲在墙角抱头痛哭,自不在话下。 却说那小姑娘,尚未长大成人,哪里懂得男女间的事?披红挂彩被抬进了孙家大院,小姑娘尚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像截木头般立在地上,任凭孙大头请来的老婆子摆弄了半天,最后,只挤出了两滴眼泪。那孙大头看小姑娘水嫩,却是欢喜的紧。酒席一散,就一头扎进了那间小屋,接连几天不出房门,连吃喝都是几个后生给送进来的,另外几房女人也都顾不得了。没日没夜,几天下来,把个水灵鲜嫩的小姑娘,早弄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父亲一个山野农夫,哪里知道这么多的讲究这么些个道道。小心翼翼又寻了一圈,还是没寻见孙大头那个大脑袋,却在一个堆满杂物的屋子里,找到了那只白狼早的尸体。 这孙大头也真够懒的,自个懒不算,还养了几个闲吃饭的懒汉。猎得白狼,扛回来就往杂物房里一扔,连皮都没有扒。 天寒地冻,白狼早冻成了一根硬棍。 他本是来寻白狼的。 再说,也没有必要非跟孙大头过不去。 扛着白狼回去,也能跟媳妇有个交代了。 父亲寻思着,将白狼尸体拎起来扔在后背上,转身走了出去。 几个后生吃了他的拳脚,兀自抱头抱脸,躺在地上龇牙咧嘴地蠕动着,起不得身。 父亲自是不用去理会他们。 天色渐渐放亮了。 父亲脚下生风,几步跨到了垂花门下。 扛着白狼,回头又看了看这个气派的院落。 真是气派!父亲想起自家几间草屋,暗自叹了一口气。 还是回去交差吧?父亲寻思着,迈步越过垂花门。 “站住!”一声断喝,从身后传来,浑似平地起了一声惊雷。 是孙大头。 他衣衫不整,横披了一领缎面皮袍,刚从后院绕出来,此时,正站在正房门口。 他本是不会这么早就起床的。 怪就怪那个小姑娘。 孙大头买了小姑娘,正儿八经地办了一回酒席。过场一样不落,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将她抬进门来,算是给足了这姑娘面子。 那姑娘却似乎不怎么领情,从进洞房的那一刻起,就像个死鱼一般蜷在床上,不吃不喝、一言不发。任凭他怎么折腾,都一声不响,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孙大头图姑娘鲜嫩,也不计较,不分白天黑夜,像头野兽一般,将小姑娘弄得体无完肤。接连几天下来,那股新鲜劲一过,望着那个木头般毫无表情满是泪痕的面孔,孙大头突然觉得很是乏味。就在这个时候,一连几天一句话都没说的小姑娘却突然开始放声大哭,并且是在被窝里,怎么劝怎么骂都没用,一直到嗓子哭哑了,还不见收敛,蜷在墙角,抱着双膝,张着嘴出不来身,像条扔在沙滩上的鱼一般,一蹲就是整整一个晚上。孙大头好生心烦,当初的欢喜劲荡然无存。一骨碌从哪个满是血迹斑点的床上爬起来,胡乱穿上衣服,跳下床,看着那个还大张着嘴巴流泪的姑娘,心中愈发烦闷,又骂了几句,抬手几巴掌将她打倒在床上,转身出去,进了别的房间。 不想孙大头贪恋新来的姑娘,接连几日,冷落了别的几房女人。一连进了几个房间,几个女人都耷拉着脸,对孙大头爱理不理。孙大头好生没趣,抓起皮袍披在身上,离开了后院。 没想到刚出来,就遇上了正准备离开的父亲。 听得孙大头吼叫,父亲并没有夺门先逃,他转身站在垂花门下,冲孙大头一躬身。 父亲并不想为难孙大头。 孙大头却不这么想,他刚在后院受了窝囊气,一肚子的火正愁没地方发泄,没想到一个他从不正眼相看的倒插门的家伙居然不要命地找上门来了。 他几步并做一步,追到了父亲面前。 这时,孙大头才看清躺在地上的几个后生,还有几块门板。 砸他的大门闯他的院落偷他的猎物还打他的门人! 一个没名没分的倒插门,简直欺人太甚。 孙大头一腔怒火“腾”地冲上三千里云霄,一张大胖脸顿时变成了绛紫色。 “孙老爷……”父亲刚想解释些什么,却见孙大头早一声大喝,肥胖的躯体猛地腾空而起,伴随一股杀气,一只肥厚的手掌冲父亲的脑门从半空中劈将下来。 那孙大头自是有一身的拳脚功夫。 父亲心里暗叫一声,知道其人功力不浅。慌忙一躲,避开了孙大头泰山压顶般的铁掌。 孙大头见一招落空,双脚刚一落地,左掌变爪,猛地朝父亲的双眼袭来,出手迅疾、招式毒辣,根本不容父亲缓缓神。 父亲连忙抬手格挡,嘴里抢着喊了一声:“孙老爷……” 孙大头根本不理会,见一招又没打中父亲,脸色一变,大吼一声,一脚踢向了父亲的下体。 如此下流的毒招都能使出来,看来客气没用。父亲寻思着,左脚蹬地,整个人猛地退出几步,躲开了孙大头的脚,一个转身,抓起背上的白狼尸体,朝孙大头劈面扔了过去,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空飞起一脚,踹向孙大头。 孙大头见冻得石头一般硬的白狼冲自己飞来,慌忙一拳打开,手还没放下来,早被父亲一脚踢中了前胸,“哇”地一声吼,矮小肥胖的身躯一下子仰面朝天躺倒在地上。 那孙大头本来功夫不浅,不想近日贪恋酒色,被掏虚了身子,几个回合下来,早被父亲打翻了。 父亲不敢放松警惕,摆出一个旗鼓,等孙大头爬起来再打。 突然,挨了父亲一拳的后生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朝父亲扑了过来。 父亲眼睛死盯着倒在地上的孙大头,不提防被后生抄了后路,躲闪不及,被那个后生抱了个紧。 孙大头见状,趁机爬了起来,双脚一顿,大喝一声,以排山倒海之势,一拳打向父亲。 父亲连同双臂被后生给死死抱住了,无法躲闪,无法格挡,亦无法起身。 眼看孙大头的拳头逼近,父亲没奈何,暗中一运气,打算硬接孙大头一招。 以父亲多年苦练的硬功,这一拳本来是可以接的住的。 父亲运气在胸,抽紧筋骨,猛地往前一挺胸膛,孙大头的拳头“嘭”一声,正好打在父亲的胸口。 突然,父亲感到腹内一阵剧痛,嗓子眼一热,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原来,这几日接连挨了母亲的打,早被打成了内伤。这脏腑一受伤,功力自然大减,连孙大头这个酒色之徒的一拳,都接不住了。 孙大头一见得势,两步抢上前来,憋足力气冲着父亲又是几拳,父亲又是喷出几口鲜血,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抱住他的后生见状,松了手,俯身捡起扔在地上的棍子,对着倒在地上的父亲,劈头盖脸打了起来。 孙大头又赶上来,抬起脚一顿乱踹…… 等父亲被扔出孙家大院时,早落得个遍体鳞伤。 内伤又隐隐发作,趴在地上,一连吐了好几口血。 摇摇晃晃站起来,望望那个气派的四合院。 要回白狼是没有希望了。 空着手回去? 呵——父亲一声苦笑,抬起头望了望家的方向,叹一口气。挣扎着走到一处悬崖边上,双脚一滑,整个人轻飘飘飞了下去…… 牛爷猛地一惊,眨眨眼睛,发觉自己尚坐在木桩之上,手中还握着柴刀。 白雪覆盖了大地,天地间一片苍茫。 正文 第十五章 鬼村 文士骚客、贵人名流,向来是喜欢雪的。 大雪飘落的时候,他们暖阁重裘,拥炉而坐,掌中美酒、桌上香茗,昏昏欲睡,名曰“诗意”。 贫苦人们自然不懂所谓诗意是为何物。 下雪,对他们而言,则意味着寒冷与饥饿,甚至疾病,死亡。 一言以蔽之,天上下雪,地上的贫苦人们,只会活的愈加贫苦。 在向来以贫瘠著称的大漠,这种变化显得更加明显。 缩在地窝子里,破旧的衣服抵抗不了刺骨的严寒,一个个面色铁青,瑟瑟发抖。 更有那困苦的人,如此天气,还是空着肚子。 天气寒冷,找不到谋食的活计。大雪又覆盖了荒原,爬上半天,也刨不出一根可以充饥的锁阳草根。 肚子一饿,愈发耐不住严寒。 蹲在地窝子中,瘦弱的身子,早抖成了寒风中的一根衰草。 而马蹄声又响起了。 盛气凌人、杀气逼人。 轰隆隆的马蹄声夹杂着群狼般的嚎叫声,虽是白昼,大漠的天,却似乎突然之间就变暗了。 巨大的恐惧淹没了无边的大漠,听到声响的人们仿佛一下子忘记了寒冷,也忘记了发抖,悉数愣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上次大屠杀的伤痕还没有抚平,老天又在这荒芜的大漠上降下一场罕见的大雪。刀锋与飞雪交加,北风与狼群同吼,莫非上苍,还嫌这大漠上的民众,活的不够艰难? 马蹄声越来越近。 他们似乎已经看见,那马背上挥舞成一团白光的弯刀…… 唉!有缩在地窝子里的老人先开口了,长叹一声,突然间觉得无比坦然:既然活得如此艰难,倒不如让那些强人一刀砍去了脑袋,一个痛快,一了百了。 也对,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如此艰难的生计,他们又在留恋些什么? ………… 一场大火,令靠山帮损失惨重。 这种损失远远胜过一场厮杀。 幸好天降骤雨,扑灭了大火。 上苍是向着靠山帮的。 大雨变成大雪,只要别酿成雪灾,又算的了什么?冷?他们有的是羊皮牛皮狼皮豹皮熊皮貂皮狐狸皮…… 何况,在靠山帮眼中,这场雪并不算大,跟令草原人闻风丧胆的“白毛风”比起来,尚且差了十万八千里。 时令尚未入冬,秋日的雪,来势虽然凶猛,不过几日就可融化,正好滋润滋润草原。 算是安抚一下受伤的草原。 草原的伤,可以被雪水抚平。但靠山帮心头的伤,只能用鲜血安慰。 遭受了偷袭,不把仇敌挖出来弄个斩草除根,不是靠山帮的行事风格。 身为江湖第一大帮,他们似乎并没有太多的耐心。 一有怀疑对象,立马出击。 哪怕击错了地方,赔礼赔偿,那也是日后才考虑的事。 有仇就报,立马就报。 很多时候,他们甚至等不到天明,摸着黑打着火把,等旭日东升的时候,早已经完事。 那个时候,骑在马背上,擦着弯刀上的血迹,望望那轮缓缓升起的红日,他们感觉,靠山帮的大业,也在像太阳一般,在塞北的天空中,冉冉升起…… 这次毫无例外。 流沙帮余孽竟敢跑到草原放火,如此伤天害理丧心病狂,定要让他们加倍付出血的代价。 上次,只是杀了几个抱着刻有虎头标志的器物不撒手的家伙,还有几个试图反抗的后生,看着一群跪在地上唯唯诺诺颤颤抖抖的可怜虫,以为流沙帮已被彻底清除,没想到,居然还有漏网之鱼。 那好,这次索性就做的彻底些!把大漠中的成年男子全部杀掉! 如大漠这种贫苦地方,挣扎着活下去就已属不易,没有人会嚷嚷着要搞个冠礼什么的。 这个成年男子的“成年”具体如何判断呢? 很简单,高于车轮的,悉数杀掉。剩下一群妇孺,任他如何折腾,也翻不起多大风浪…… 大漠虽然广阔,但真正有人的地方并不多。 苦瘠的地方,养不起太多的人。 不过是靠近边缘的位置,有些许水源的地方,聚集起了几个村落。 当年流沙帮横行的时候,他们的老巢扎的稍微深一点,在一处有泉水的洼地,但细究起来,其实也不过是在大漠边缘。 靠山帮在几十里外的草原立足了多少年,对这里的情况,当然了如指掌。 一群帮众,在一个香主的率领下,嚎叫着,挥舞弯刀冲进了村落。 剿灭流沙帮余孽,在靠山帮看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在他们心中,这场行动更像是在出气,捎带着,消除下日后可能会有的隐患。 如此小事,当然犯不着帮内高层头领出头,派个香主,已然足够了。 此次率队的香主,姓刘名江,本是大漠出生。后来,耐不得那种困苦,背起一捆破烂行头,头也不回走出了大漠,历经九死一生,终于在富饶的草原上立住了脚,打拼多年,混了一个香主。 虽然离开故土多年,但相对于其他帮众,刘江自然对大漠熟悉更加熟悉,由他带队执行任务,显然再合理不过。 他们的马蹄已踏入大漠。 靠山帮财大气粗,即便是普通帮众,胯下坐骑,也都是些上等良马,一个个高大俊美,奔跑如飞,不一会,已经遥遥望见当头一个村落。 刘江猛地抽了几下坐骑,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身后的帮众见了,顿时性起,扯破了嗓子嚎叫着,也跟着刘江跑了上去。 大漠很大,村落很小。 白雪覆盖之下,村落愈发显得渺小不堪。 靠山帮的马队,一个冲杀,似乎就足以踏平那些低矮的土房地窝子。 这又是一场根本不对等的拼杀。 其实,是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一面绣有马头的旗帜在迎风飘张。 北风猎猎,旗帜噼啪作响。 马蹄声撼天动地。 靠山帮的马队逼近了。 小村落一片寂静,仿佛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浑然不觉。 一群蠢货!刘江跑在马队前列,望着毫无动静的村落,心中暗暗骂了一声。 如此蠢货,留它何用?刘江寻思着,一把勒住坐骑,挥舞着马头弯刀,朝身后的帮众打了个手势。 挤成一团的马队“呼啦”一声全散开了,不一时,将个巴掌大的村落围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如此大的动静,小村落还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响动。 也看不见一个人。 甚至一只鸡、一条狗都没有看见。 抬头看看天空,天空比大漠更加寥廓,没有一朵云,也没有一只飞鸟。 真是群蠢货!刘江暗自感慨着,这种异常的表现似乎冲淡了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负罪感…… 他本是在大漠长大的。 可这——又有何妨?想当初,贫瘠的大漠对他又有何恩情可言?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一刀一枪,拿命换回来的。 那个时候,大漠又在哪里?大漠人又在哪里? 这个香主的位置不是白坐的?不信,看看他一身的伤疤…… 想到这里,刘江突然觉得一阵亢奋,“杀!”他猛地大喊一声,催动胯下战马,率先杀了进去。 “杀!”顿时,喊杀声大作,早红了眼的帮众一个个迫不及待,也催动了战马。风雪中寂寥的大漠,好似瞬间烧成了一大锅沸腾的热汤,马嘶人吼,响彻天地。 “啪!”刘江一刀劈开一道木门,纵马一冲,早站在了院落当中。 院子里也是静悄悄的。 刘江心生疑惑,思忖着下了马,瞪大了眼睛,仔细寻了一圈,连跟毛发都没有找见。 怎么是空的?刘江满腹狐疑翻身上马,刚一出门,就有小喽啰飞马来报,说弟兄们寻了半天,一个人都没有找到。 随后,又有小喽啰来报告,别说人,像样些的物品都没有半件。 纯粹就是座“空城”。 西北风又吼起来了。 刘江心中不解,他自小在这边土地上长大,深知即便有个别人外出,也决然没有整村消失的道理。 可眼前的村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变空了。 何止“空城”,简直是“鬼城”。 是鬼村。 怎么办?一群帮众骑在马上,眼巴巴望着刘江,一脸的不解。 还能怎么办?浩浩荡荡杀出来,总不能拐个弯就回去吧。 继续找,下一个村落,出发! 刘江一挥手,一群人又奔下一个目标进发了。 结果更加让人的后颈禁不住流汗。 冷汗。 一连找了好几个村子,居然都是空的。 怎么回事?他行走江湖几十年,从来也没听说过好几个村落的人一瞬间全部失踪的故事…… 骑在马上,望着眼前死寂一片的村落,刘江心中开始发怵。 西北风钻进逼仄的巷道,横冲直撞,发出锐利的声响。 眼前的村落,悉数变成了令人不安的鬼村。 怎么办?真的要无功而返。 弯刀出鞘,一丝人血都没沾上,这在靠山帮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怪事。 何况,他刘江才当上香主不久,就这么灰溜溜地跑回去,以后在靠山帮,如何立足? 这张胡子拉碴的老脸,该往那里搁? 一定是有人提前走漏了风声,这些村民听到消息,藏起来了。 “找!给老子找!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刘江寻思半天,突然扯着嗓子大声吼了起来,他不信,凭借靠山帮的能耐,还收拾不了几个流沙帮余孽,连他们的大队人马早就被消灭了。 被两个牧马人消灭。 何况,天寒地冻,这些人一定跑不远,肯定就藏在附近,找,一定要找出来!杀,找出来全部杀掉!一个不留,全部杀掉。 刘江咬着牙,发着狠下着命令,拍马在村落外漫无目标地乱转起来。 一群人乱哄哄找了半天,依旧,毫无所获。 连他们的坐骑似乎都丧失了信心,一个个耷拉下脑袋,哀鸣不已。 “藏的好!藏的好!给老子烧!烧!全部烧光!全部烧光!”望着那些士气早垮了一大半的帮众,刘江彻底怒了。跑,你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烧,老子先把你个村子给烧了,所有房子烧掉,全部烧掉!你跑了也没用,大雪天,烧了房子,藏起来不让老子找,哼!冻死你…… 几个小喽啰听到命令,将刀放回鞘内,掏出火折子,准备点火。 突然,一个像笛子又不像笛子的声音传来。 刘江心头一惊,环视四周,什么都没有。 那奇怪的声音持续不绝的响起,哀怨、婉转,又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听的人骨子里发冷。 瞪大了眼睛,仔细瞅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 刘江的脸色,不知不觉中变得煞白。 那声音骤然变得无比尖锐。 突然,眼前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揉揉眼睛,不是幻觉。 不到十丈远的地方,真的站着一个人。 至少,身材像人。 浑身白色,垂着头,看不清面容,站在雪地中,浑似鬼魅。 声音还在耳旁萦绕。 可那个白衣人手中,并无任何乐器。他低着头,两手下垂,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如此近的距离,却看不清他的脸。 是鬼?怎么在大白天出没…… 是人?怎么凭空就出现在了那里…… 到底是什么? 突然,那个奇异的声音猛地低了下去,变得若有若无、若断若存。 “啊!”一个跟刘江并排而立的小喽啰回头看了一眼,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刘江骑在马上,面带微笑,口、鼻、眼中,鲜红的血水,小溪一般滴了下来。 突然,他感觉自己也有些不对劲,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定睛一看,全是血。 “……”他张开嘴巴,刚想喊,突然,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紧接着,站在前排的几个人,包括刘江,一个个接连栽了下去,后面的人一看,不禁魂飞魄散。 所有人的死相都一模一样,全部面带微笑,七窍流血。 一抬头,看看那个白衣人,却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非躺在地上的几具尸体,他们更觉得可能是做了一场梦。 白日做梦。 噩梦…… 他们自持有靠山帮做后台,从来都是高调宣称天不怕地不怕,遇佛杀佛、遇鬼杀鬼。 以为凭借弯刀快马,外加胳膊上的马头刺青,就可以横行天下。 不想今日,真正遇见一个人鬼莫测的家伙,一个个早尿了裤子。 望望头领刘江,刘江却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早已气绝身亡。 那个恐怖的声音又响起。 “哇!”不知是谁大喊一声,一群人好似突然间于无边黑暗中寻得一丝光明一般,拨转马首,头也不回地跑了。 群马狂奔,地上扬起一片白色的烟雾。 那面威武的马头旗,静静地躺在雪地之上…… 正文 第十六章 断箭 棉布门帘挑开,孟二旦大踏步走了进来。 “牛爷!生意红火,恭喜发财啊……”他高声说着,冲牛爷一抱拳,拣个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 “多谢孟兄弟吉言!请坐请坐!”牛爷欠了欠身子,也向着孟二旦一拱手。 孟二旦住进了老太婆的院落,只跟牛爷的小酒馆隔一条土路,日间常来喝酒,顺便打探一下“追魂剑”的消息。走动多了,自然彼此熟悉,说起话来,也随便多了。 “羊倌兄弟,麻烦来壶酒。二嫂,羊肉炖烂些啊!先行谢过……”孟二旦坐定,不等牛爷开口,自个朝后厨喊了一声,又抱了抱拳。 他虽然长的粗犷,举止一向却很文雅。近来在对面院落里安排了住处,不争是个风月场所,倒也算得上安稳。加之夜间又受了牡丹的滋养,除了每日起的晚些之外,见着人,说话愈发显得客气了。 羊倌嘟嘟囔囔应答了一句,斜着眼睛,拖着一条腿,提个铜壶走出来,先给孟二旦沏了茶,回头又端来了酒坛酒碗。羊肉尚未出锅,尤二嫂站在锅台前,似乎有些急躁地敲了敲锅沿,回头拿起一根擀面杖,在案板上砸了一下,又攥在手中搓了又搓。 孟二旦对尤二嫂粗野的动作毫不在意,他自顾自地抓起酒坛,一把拍碎封泥,倒上一碗酒,拿起来喝了一半,放下酒碗,抬起头,又朝牛爷一拱手,问道:“牛爷,不知最近可有消息?” 时间虽已然不早,天气渐凉,闲汉们往往来的比较晚,店里一片安静。 牛爷坐在柜台后,当然知道孟二旦的意思,他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两只眼睛又一动不动地望向了远方。 店内陷入了安静。 孟二旦不再发问,转过头,冲羊倌喊道:“兄弟,羊肉还没好啊?那先来盘豆干,总得有点下酒物啊……” 其实,老太婆的院落里,当然是有专人做饭。并且,那里的饭食茶酒,自是格外精致格外入味,远非尤二嫂粗鄙的厨艺可以相比的。 那个饭食自然不便宜。 不过,也是因人而异的。 说实话,在这个苦瘠的地方,像孟二旦一般,干脆住进那个院落里的人并不多见。 因为,没有那么多的银子。 春夏秋冬四朵花外加一个疑似仙子下凡的梦茹,这些个人间尤物,几乎没有男人可以抵挡。 多少人为了一亲芳泽,不惜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哪怕如此,仍有多少男人乐此不惫…… 就如同那些成天跑到牛爷酒馆里吹牛闲侃嚼舌头的闲汉们说的一样,真要能到对面的院子里快活一会,即便是出来就死,又有何妨? 只是说说而已,闲汉们喝一碗酒,往往连块下酒的豆干都配不起,要到对面院子里快活?怕是只能在梦中去了。 白日梦。 稍有些闲钱的,偶尔进去一趟,一踏进那扇破门,早双腿发软魂魄出窍,恍惚间顿觉已不枉此生。 也有那些往来的客商以及慕名远来的权贵,虽然有钱,更多也不过是图个好奇贪个新鲜,见一见梦茹,再挑一朵花安寝一宿,天一亮,就起身上路,从此再不相见。 对于这种人,老太婆当然是能敲的竹杠定然要敲,而且要敲的准、敲的狠。即便一杯茶水,也要掏几两银子才能喝的。 孟二旦则不同,他一来,就帮老太婆护了场子,回头干脆住了进去,几乎在牡丹的屋里安了家。他人又客气,掏银子又大方。牡丹伺候舒服了,动不动还有赏钱,老太婆还欠着他的人情,如此之好的条件,自然没有再要饭食钱的道理,躺在牡丹床上,等小丫头给送进来的时候,抓起筷子敞开了肚皮吃就是了。 何况,老太婆还时不时地吩咐做饭的小丫头,按照孟二旦的口味,端进牡丹房间的饭菜,已然做了不小的调整。 但即便如此,孟二旦还是常到牛爷的小酒馆喝酒。 他对每个人都很客气,闲汉们来了,一样连连抱拳连连问好,还动不动抓起自己的酒,给闲汉们斟满,要两个下酒菜,自己没动两筷子,转眼全让闲汉们吃了。 一来二去,满镇子的闲汉们渐渐地,对孟二旦又是敬佩又是嫉妒,还有些依恋了。接连三天看不见孟二旦,闲汉们吹起牛皮来,都觉得少了五分味道。 孟二旦似乎也很喜欢这种场景。 他也时不时地跟牛爷及闲汉们打听下传说中那个神秘的“追魂剑”的消息,虽然直到现在,半点有价值的消息都没打探到…… 尤二嫂站在后厨门口,人中还提着那根擀面杖,她一声不响,使劲捣了靠在门框上发呆的羊倌一下,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羊倌冷不防挨了打,一回头,跟尤二嫂血红的眼睛碰了个正着,着实被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却见尤二嫂从锅中捞起一大块羊肉,搁在一个大木头墩子上,抡起一把门扇般的大砍刀剁了起来。 原来是羊肉煮好了。 羊倌不再发问,一双眼角总往上斜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尤二嫂剁好了肉,走进去端在一个托盘上,出来放在孟二旦面前。 孟二旦叫声“叨扰”,随手抓起一根肋条,送到嘴边,又抬头看了看牛爷。 牛爷依旧坐在那里,两眼盯盯望着远方,浑似一尊石头雕像…… 闲汉们陆续进门,店里逐渐热闹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日头西斜。 牛爷依旧坐在柜台后,一动不动望着远方。 窗外,大雪尚未融化,白茫茫一片,清冷而寂寥。 没有人看见,牛爷深陷的眼窝中,腾起一片迷雾…… 眼前的雪景逐渐模糊,记忆深处的另一幅雪景愈发清晰。 一个年龄不过六七岁的少年,手握半支断箭,立于孙家大院门口。 大门紧闭。 少年站在雪地上,浑身发抖。 脸上还留着泪痕。 接连几日,他失去了外公、失去的父亲,如此横祸,绝非一个如此年幼的少年可以承受…… 父亲是后半晌才被抬回来的。 几个上山打柴的乡民发现了他。 雪地上躺了大半天,整个人已然变得僵硬。 寒冷的天气,也完好地保存了身前的伤痕。 体无完肤,触目惊心。 白狼自然是没能找回来。 父亲没找到白狼,还真的没有再站着走进这间草屋。 是被人抬着进来的。 满脸铁青的母亲,这次竟也没有流泪,也没有昏厥。她默默地看了半天父亲瞪得溜圆的眼睛,愣了半天,突然走上前,冲父亲早已僵硬的脸,噼里啪啦抽了好一顿巴掌…… 少年呆呆站在旁边,面色煞白,浑身发抖。 突然,母亲停了下来,猛地转过身,弯下腰,一把将少年紧紧抱在了怀里。 少年下意识地伸出两条胳膊,也抱住了母亲。他觉得母亲的身体比冰块还冷,母亲抖的比他还要厉害…… 少年望着那扇黑油漆的大门,一动不动。 渐渐地,两行泪水又流了下来。 他猛然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两只早冻得通红的手抓住那半支断箭,咬着牙,试图将它折断。 兵器对于武人、弓箭对于猎手,都是堪称第二生命的,他外公还有他父亲,既为猎手,兼习武艺,自然,对手中的兵器弓箭都是珍爱有加,平日里,一使用完毕,就仔细包裹起来,藏在他找不见的地方。 如今,家中连遭变故,少年在母亲的怀里抖了半天,突然,一下子挣脱了出来,开始翻箱倒柜找了起来。 母亲仿佛灵魂出窍,呆呆立在父亲身旁,对眼前少年异常的举动,浑然不觉。 少年寻找半天,只寻得半支断箭。 他拿在手中掂了掂,突然一抹眼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草屋…… 箭杆虽细,却很坚韧,少年咬牙切齿,用力折了半天,箭杆依旧不断。 少年无奈,突然看见路旁雪地上,一堆石头高高凸起。寻思片刻,径直走了过去,伸出一只红的几乎透明的小手,扒开厚厚的积雪,挖出石头,将箭杆放在了一块石头上,左手扶着,右手又举起一块石头,用力砸了起来。 终于,坚韧的箭杆被砸断。 少年拿起到眼前,端详了一会,伸手在积雪下扒拉出一块平整些的石头,将箭杆断面还有箭头磨了半天,又伸出一只小手摸了摸,似是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将连着一点点箭杆的箭头藏了起来,手里握着一块石头,站起身,朝那扇黑油漆大门走了过去。 大门紧闭。 少年抓起石头,用力在大门上砸了起来。 “咯吱”一声,大门洞开,一个后生走了出来,斜着眼睛一瞥少年,断声喝到:“哪来的野孩子,滚!” 少年鼓着嘴,一声不响,猫起身子就往那个门缝里钻。 后生大怒,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领,拎小鸡一般拎了起来,一用力,将个少年远远扔在了门外的雪地上,又骂道:“滚!” 少年瘦弱的身子轻飘飘飞了出去,跌倒在地上,又打了一个滚,嘴里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句,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表情很是痛苦,然而一句话不说,抬手抹去眼中泪水,又低着头,小牛犊一般冲后生撞了过去。 后生见状,冷笑一声:“呵,还真是犟……”一边笑着,一边搓搓手,一脚将少年踢了出去。 少年又是很痛苦地哼了一声,然而还是一言不发,眉头紧锁,又爬了起来,将一只手藏在身后,又冲后生撞了过去。 “哈!不要命啊……”后生又是一笑,一伸手,将少年劈胸揪住,一把提了起来,凑到面前,冷笑着问道:“小子,真想找死啊?” 少年挣扎着,还是一声不响。 “呵!是个哑巴啊……”后生寻思着,胳膊一伸,将少年举了起来,准备扔掉。 突然,少年一只手猛地揪住后生的发髻,藏在身后的手一下子砸了下去。 那块石头还握在他手中。 后生一声惨叫,胳膊一软,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上。 少年趁机爬了起来,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后生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跟着跑了进去。 又有一个后生,抱着一条毯子从垂花门走了出来,跟在后面的后生见状,忍住剧痛,大声吼道:“拦住那野小子!拦住那野小子……” 抱着毯子的后生见状,一脚将少年踢翻在地上,后面的后生赶上,一把按住少年,掰开他的手,抢下石头扔到一边,抬手给了少年几巴掌,又伸出一只脚,将少年踩在脚下。 少年躺在地上,挣扎不得,嘴里哼着,依然不说话。 听见动静,孙大头也跟着从垂花门走了出来。 少年看见孙大头,嘴里含含糊糊不知道哼了个什么,拼了命地挣扎起来,被后生踢了一脚,又踩住了。 孙大头见状,正要发问,那个脑袋上挨了一石头的后生抢着说道:“老爷,这不知道是哪来的野孩子,哑巴!跑到老爷府上来撒野——您看,这不,还把小人脑袋给打破了……” 孙大头听了,面带疑惑地咂咂嘴,寻思道:“野孩子?哑巴?”说着,弯下腰,凑近了一看,突然说道:“这不?这不就是那个——那个倒插门家的娃娃吗……” 是倒插门家的孩子?后生一愣,旋即,又踢了少年一脚。 “走开!”孙大头一把推开后生,劈手抓住少年,两臂一用力,将少年提了起来,又看看后生脑袋上的血迹,冷笑一声,说道:“好小子,真有种啊……” 少年挣扎着,还是不说话。 后生上前一步,弯腰屈膝地对孙大头说道:“老爷,这是个哑巴……” 哑巴?孙大头看了少年一眼,似在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倒插门家的娃娃我知道,不是哑巴啊?”说着,孙大头突然将提在半空的少年用力晃了两下,厉声问道:“小子,到我家里干什么,说,干什么?想给你那个没出息的倒插门的窝囊废老爹报仇?说……” 抱着毯子的后生也凑上来,嬉笑着附和道:“呵,毛头小子,真是不自量力……” 孙大头看了一眼后生,又是一声冷笑。 少年突然一扭身子,两条胳膊死死抱住了孙大头的脖子,一张满是泪痕的脸,死命朝孙大头的大脑袋砸了下去。 “啊!”一声惨叫,孙大头突然张大了嘴巴,两个后生大惊,慌忙扑上去,死命拉开了少年扔在地上,却见孙大头肥腻的脖子上,一股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再看少年,只见他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嘴中,死死咬着一根箭头。 锐利的箭头连着短短一截箭杆,足有二寸多长,这少年居然藏在了嘴里! 难怪他一直不出声,挨了半天打,少年的嘴,早就被箭头划烂了。 两个后生哪管的了这些?急忙扶住孙大头,只见孙大头两眼空空,望着天空,大张的嘴巴忽闪忽闪,活似一条扔在沙滩上濒死的狗鱼。 少年趁机爬了起来,猫着腰,钻进了垂花门。 孙大头脖子上的鲜血还在不断冒出来,抱毯子的后生呆呆看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伸手去捂,却听见孙大头的喉咙里,传出一阵“呼哧呼哧”声响…… 脑袋上挨了一石头的后生也手忙脚乱,捂着脑袋,一会起来一会蹲下,原地打了几个转,不知所措。 突然,一股浓烟从正房孙大头的住处冒了出来。 后生连忙往前跑了两步,回头一看,才发现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几步并作一步,飞也似地跑到正方门口,一脚踹开房门,“呼”的一声,一股火苗蹿了出来,后生大骇,慌忙退了出来,急的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跑到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去寻工具,一步跨进去,正看见那头白狼的尸体赫然摆在屋子正中。 定睛一看,白狼的脑袋上,少了两个耳朵…… 一阵马蹄声响起,牛爷眼前的迷雾突然消失。 窗外,山还是山,雪,依旧是雪。 正文 第十七章 帮规 一圈高高的栅栏,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高逾三丈,笔直如削。 如此之长,仿佛围住了整个草原。 如此之高,浑如分割了半幅长天。 栅栏上,无数面旗帜,清一色绣着马头绣像,北风一吹,浑似万马奔腾。 栅栏正中,一座寨门,宽大之极,足以吞江吐河。 寨门口,一根旗杆,直插云霄,上挂一面巨幅旗帜,一个硕大的马头下面,“靠山帮”三个小山也似的金子,阳光下,熠熠生辉,十里之外,足可目睹。 门外,一片镜子般平展的草原,无遮无挡,无边无际。 如此庄严,如此气派,整个塞北,除了靠山帮,绝无第二家可以拥有。 时值午后,无数骏马立于寨门之外,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马背上,彪悍的靠山帮骑士,一个个腰悬弯刀,怒目圆睁。 寨门外,早竖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台上,一名白面长须的男子,年约五旬,五短身材,头戴獬豸冠,身着赭红袍,坐在正中一张太师椅上,神色自若,不怒自威。 男子身后,立着两个黑面长身的大汉,怀抱弯刀,腰佩金牌,仪表堂堂,威风凛凛。 坐在中间的男子抚着长须,微微抬起头,望望天空,有望望那个巨大的旗杆。 太阳挂在头顶,长长的旗杆,在草原上留下一个长长的影子。 男子的动作是那般的轻微,却早被台下的帮众看在眼里。一个身着短衣背插靠旗的斥候抢上前来,单膝跪地,冲男子一抱拳,朗声说道:“禀长老,午时已过!” 那坐在台上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靠山帮执法长老。 长老听了,并不做声,一挥手,站在身后的一个护法走上前,大声喝道:“押上来!” 整整齐齐站成一条线的骏马耳朵突然竖了起来,马蹄却丝毫不乱。 一群双手反绑的赤膊大汉被押了上来,在台前跪成了一排,每人身后,两个身着红衣专事行刑的武士,手持水火棍,昂首挺起,站立如松。 护法看着人已押上来,回头向着长老,弯下腰,行个礼,双手拿起长老面前桌上一卷早已写好的文书,恭恭敬敬打开了,转过身,朝着下面的帮众,高声宣读道:“我靠山帮立帮数十载,向来以信义为本!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无论贵贱、无论长幼,赏必重赏,罚必重责。今汝等出战流沙帮余孽,寸功未立,铩羽而归,有失帮威,依照帮规,理应处罚!武士听令,杖责五十,罚薪三月!行刑!” 下面跪着的一众汉子听了,抬起头,齐声喊道:“多谢帮主隆恩!多谢长老厚恩!” 话音一落地,后面的红衣武士早急不可待,一脚将面前的赤膊汉子踹到在地上,一左一右,举起棍子,死命打了起来。 站在前排的马匹似是受了惊,瞪圆了眼睛,耳朵抖个不停。 可站在草地上的马蹄,却如同长进了地里,依然是纹丝不动。 骑在马背上的骑士,一个个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笔直,一动不动,活似一群雕像。 爬在台下受刑的汉子,一开始,还能咬牙挺住,几十棍之后,有几个筋骨稍松软些的,终于熬不住了,裂开嘴,吼了几声。 坐在台上的长老闻听,眉头一皱,依然不动声色地朝站在身边的护法递了个眼色。 那护法早是心知肚明,几步走到台前,瞪着眼睛扫视了一圈,高声说道:“是赏是罚,自有帮规为据!汝等焉敢不服?武士听令,但有出声者,不论原因,加罚三十棍!” 台下的帮众们一听,顿时神色一变,马队站的愈加齐整了。 红衣武士们自是照办,那棍子抡得愈发有劲,爬在地上的汉子们,十有八九,屁股早被打的血肉模糊,但再也没有人出声了。 秋日下,杖刑很快结束。 一片沉默中,一群屁股后背被打烂的汉子被拖下去了,地上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血迹。 长老见状,又朝方才宣读文书的护法挥了挥手,那护法站在台前,回头朝长老躬了躬身在,转过身,朗声说道:“押路甲上来!” 很快,两个红衣武士拖着一个五花大绑的赤膊大汉走到台前,腿弯一脚,大汉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上。旋即,一个同样脱的赤膊的汉子,手提一把乌黑的鬼头刀,也走了上来,站在大汉身后。 护法看见了,又打开文书,高声宣读:“我靠山帮纵横江湖数十载,道义播四海,威名扬天下,今成江湖第一大帮,绝非易事!凡我帮众,战必死战,守必死守!赴汤蹈火,未敢辞之,肝脑涂地,未敢惧之!今有败类路甲,贪生怕死,遗失帮旗!致使我靠山帮大损帮威,其罪断不可恕!依照帮规,枭首示众!如有从者,严惩不贷!” 那路甲正是当日的旗手,一时被一个人鬼莫测的家伙吓破了胆,慌乱中遗失了马头帮旗,回来的时候,一看肩上空空,自知死罪难逃,尚未来得及吩咐同在靠山帮的胞弟路寅几句遗言,早被执法长老派人给拿下了。 这名护法宣读完毕,站在旁边的另一护法看了看长老眼色,也走上前,高声说道:“时辰已到,刽子手行刑!” 两个红衣武士慌忙按住路甲,另有一个武士,端着一个托盘,走了上来。 托盘中,放着三个碗,一碗酒,一碗水,一碗茶。 光膀子的刽子手扬了扬手中那把门扇一般的鬼头刀,伸手端起酒碗,扬起脖子喝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并没有喝下,一口气喷在刀上,望了长老一眼,瞅准路甲的后颈,将刀高高举了起来。 虽已入秋,午后的太阳却很炽烈。阳光洒在刀身上,跳跃着黑色的火光。 不知有多少脑袋掉在这把刀下。 如今,它又高高举起了。 那刽子手自然是个杀人不眨眼主,望着路甲禁不住发抖的脖子,举刀的手,稳如泰山。 长老望着跪在台下的路甲,有意无意捋了捋颔下长须,微微扬起的脸上,竟写满了鄙视与不屑。 路甲跪在地上,脑袋低垂,脸色灰暗,目光死沉。 刽子手又看了看路甲发抖的脖子,手中又暗暗加上几分劲头,一刀劈了下去。 不消片刻,路甲必将身首两离。 人间道中,少却一个仗旗的汉子,黄泉路上,多一个屈死的冤魂。 最后时刻,他木然地抬起了头,望了望清冷湛蓝的天空。 算是跟人世间做个告别吧。 刽子手的刀带着风声,砍了下来。 两旁的红衣武士见状,一只手按着路甲,身子却扭成了麻花,尽量远离那个将死的败类。 无论是谁,沾一身刀下死鬼的污血,总不是件开心的事。 沉重的鬼头刀疾如闪电,直奔路甲的后颈,眼看就要血溅五步。 突然,形同木偶的路甲猛地一抖,挣开了两个武士铁爪一般的手,跪在地上的身子向前一趴又急速一扭,电光火石间,闪着寒光的刀锋恰好顺着路甲的脊梁骨划过,在他背上留下了一个长长的口子,几乎将个体壮如牛的路甲给划成了两半。 鲜血顺着伤口流下来。 刀锋划开了路甲的后背,也砍断了捆他的绳子。 不等刽子手反应过来,路甲就地一滚,浑身筋骨一收一缩,将绳索挣开,就躺的势里,飞起一脚,正中刽子手手腕,那把浑身乌黑的鬼头刀飞了出去,转眼落到了路甲手中,他一个乌龙绞柱,稳稳站在地上,迎面一刀,将措手不及的刽子手劈成了两半,紧接着,手腕一转,宽大的刀身横在在面前划出一片黑色的光,左右两个武士的头颅眨眼间飞上了天。 众人大骇,齐刷刷拔出了弯刀,怒目而视。 刑场上当场反抗,杀死武士刀手,在靠山帮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奇闻。 站在长老身旁的两个护法见状,两个人极其默契地相对一视,身形一蹲,弯刀出鞘,就要飞身出击。 坐在太师椅上的长老一个轻微但有力的眼神止住了两人的举动,两个护法停了下来,退到长老身后站定。长老捋着长须,气定神闲,浑似闲庭信步,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像不过是一场草台戏而已。 路甲握刀在手,稳立台前,一双阴沉的眼睛扫视一圈,脸上出奇的平静。 身后,靠山帮万众齐聚,无数的弯刀在阳光下汇成一片银色的森林。 后背的伤口猛地发出一阵剧痛。 他身负重伤,要想从这个方向杀出去,恐难于登天。 东南西北,三面都被靠山帮重兵包围,如何突围?他眼角一瞥,突然一阵激动,剩下一面,台上,只有一个长老两个护法,出其不意,冲上去挟持了执法长老,说不准尚有一线生机。 路甲寻思着,依旧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刀,扬天长啸一声,猛地迈开腿,高声嚎叫着,向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杀了过去。 几个站在前面的骑士面无惧色,野狼一般吼了一声,催动胯下坐骑,迎面杀了过来。 突然,路甲猛然止步,双脚死命一蹬地,整个身子“嗖”地腾空而起,又在空中转了一个弯,身躯挺直,右手持刀,浑如一支离弦的利箭,冲向坐在台子中央的长老。 台上,两个护法面色骤变,抽出弯刀,欲要出手,被长老拦住了。 路甲疾驰如飞,黑色的刀锋,闪电般刺向长老的喉咙。 长老依然坐在太师椅上,不动如山。 路甲心头一惊,发了狠地冲杀过去。 突然,一切都戛然而止。 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长老依然坐在太师椅上捋着胡须,路甲整个人软绵绵爬在台子上,那把厚重的鬼头刀扔在了一边,宽大的刀身扭成了麻花。 长老使个眼色,一个护法大步上前,将不断呻吟的路甲一脚踢下抬去,高声说道:“众头领念路甲为本帮效力多年,本欲从轻处罚,落得个痛快。不想这个败类如此不识抬举!公然藐视帮规,大闹刑场。长老有令:马刑伺候!武士行刑!” 话音未落,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红衣武士飞马上前,来到台前。 所谓“马刑”,是靠山帮一种专门用以惩治叛徒的酷刑,用马将人贩拖在地上,跑上一大圈,然后,催动万马将一息尚存的人犯踩成肉泥,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中。 一个武士抛出铁爪,准确地勾住了路甲的大腿,将连着铁爪的一条皮绳绑在马鞍桥上,双手抱拳,望着台上护法。 那护法站在台前,寻思片刻,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指向了两界山的方向。 红衣武士应声“得令”!一拍胯下骏马,那马长啸一声,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旁边两个武士见状,也催动坐骑,跟了上去。 马蹄翻飞,三匹骏马在秋日的草原上扬起一路烟尘,风驰电掣般冲向两界山。 被拖在地上的路甲一声惨叫,地鼠一般跟着蹿了出去。他浑身筋骨尽断,动也不能动了。 两界山据此,足有数十里,等几匹快马跑到两界山,拖在地上的路甲,浑身早就被拖烂了。 轰隆隆的马蹄声惊起了酒馆中的闲人,他们一股脑涌到窗前门口,望着那具血肉模糊的身躯,伸长了脖子,大张的嘴巴,着实满足不已。 羊倌也挤了过去。 连孟二旦都忍不住朝门口的方向转了转脑袋。 只有坐在柜台后的牛爷,盯盯望着远方,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熟视无睹、充耳不闻…… 快马飞奔,一晃而过。 几个武士拖着路甲,跑到两界山,相互略一商量,拨转马头,又飞速跑了回去。 等再次回到刑场,路甲几乎变成了一堆烂肉,幸好他内力深厚,尚有最后一口气堵在胸口,还没有断。 他费劲地睁开眼睛,突然发现,另一个人也被五花大绑,扔在了台前的草地上。 满头满脸的血虽然模糊了他的双眼,行将就木的他,依然认出了那个躺在地上的身影:是路寅!他的胞弟路寅…… 依旧站在台上的护法见路甲被拖回来,没有废话,直接一扬手,整整齐齐站在台下的马队突然被催动了起来,千万只马蹄踏响草原,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路甲拼命抬了抬头,望着路寅,挣扎着想喊一声,一只沉重的马蹄猛地踩中了他的胸膛…… 不消片刻,路甲路寅兄弟,早被靠山帮的马蹄踩烂,消失在了草原之上。 一直坐着的长老终于站起来了,他阔步走到台前,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马头,沉思片刻,高声喊道:“帮主洪恩!香主刘江,虽未建功,念其忠心,赐银一百两,以供养家眷!其余一十六名帮众,以身殉职,赐银五十两……” “好!”台下的帮众挥舞着弯刀,猛地发出一阵群狼般的嚎叫…… 正文 第十八章 好人 闲汉们聚在牛爷的小酒馆中,血脉膨胀,满脸溅红,着实兴奋不已。 天天漫无边际的吹牛乱侃,东家婆子西家猪娃,一成不变持续多少年,实在是无聊至极,之所以还在吹还在侃,只能说明他们真的没有别的话题可谈,基本就是聊胜于无而已。 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们唯一丰裕的,恐怕也就是时间。 今天看见了传说中残酷无比的“马刑”,亲眼看见,就在眼皮底下,不说变成肉泥消失在大草原上的路甲路寅,但就这群闲汉而言,那种兴奋劲,绝不亚于在六月暑天喝上一大碗雪水;或者,美梦成真,天上掉馅饼,砸到自己脑袋上,馅饼又变成了白花花的纹银,揣满了腰包,挺着胸脯迈着八字步踱进了对面的院落…… 更像是一潭死水中扔进了一块巨大无比的生石灰,先是激起一圈水花,紧接着,涟漪开始扩散,随后,整个死水潭都沸腾了。 他们一改往日那种漫不经心混吃等死的慵懒模样,一个个双眼放光,扯开了喉咙喊得声嘶力竭,几十张大嘴同时开讲,几乎将小酒馆那个破烂的屋顶掀翻,从外面听起来,浑如关进去了一群发疯的麻雀。 如此突然。 如此血腥。 如此残忍。 如此震撼。 简直太刺激了…… 在苦瘠的两界山,身为闲汉,几辈子未必能遇上一会。 但他们今天就遇见了。 实实在在真真切切遇见了。 这样的话题不扯破了嗓子喊个三月半载,如何对得起那一地碎肉? 连羊倌都挤进来了。 他天性木讷,瞪着眼睛涨红了脖子,也憋不出个响屁,只急得原地乱转,一张黑脸红得像是在滴血。 当时靠山帮的快马奔过的时候,他就挤在门框边,通过一个闲汉的咯吱窝亲眼看见了。 尤二嫂走了出来。 一张黑里透红的大脸盘上慢无表情,永远围着那个油腻腻的围裙,腰身粗壮,胸脯挺的老高,望着那群唾沫四溅的闲汉,张着嘴不知在想些什么。 羊倌突然想起来,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尤二嫂正在后厨里剁肉。 她没有看见。 对,尤二嫂就在剁肉,她千真万确没有看见。 “二嫂!呃——呃——呃,这个,这个——呃,呃——这个,这个今天,今天……”羊倌结结巴巴说着,望着尤二嫂的脸,突然觉得有些激动。 “靠山帮!靠山帮!”羊倌急了,一下子挤出句响亮的话,猛地咽了一大口唾沫。 尤二嫂望着羊倌涨红的脸,不知何故,眼神里飘过一丝惊诧的神色,面容不板的那么紧了。 “这个——这个,这个——呃,呃……”羊倌一开口,又显得语无伦次不知所措,他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突然感觉喉咙一阵发干,似乎在冒烟。 尤二嫂看着羊倌,还是不说话,眼中却涌上了关怀的神情。 “二嫂……”羊倌又挣扎着开口了,这时,站在身后的一个闲汉似乎看出了羊倌的难堪,一把抓起桌上一个酒坛塞到羊倌怀中,羊倌慌忙接住,楞了一下,突然,举起酒坛,灌水一般喝了起来…… 他本不是好酒的人,也没什么酒量。没有多少人见过羊倌喝酒,如今,不知何故,却干脆抱起酒坛一阵狂饮。 好半天,羊倌终于放下了酒坛,只见他面色潮红,眼神恍惚,站立不稳,突然,扶着胸膛,弯下腰拼命咳嗽了起来。 方才递酒的闲汉见状,一巴掌拍在羊倌后背上,羊倌一下子栽了出去,不偏不斜,正好撞在尤二嫂身上。 尤二嫂连忙扶起羊倌,有些诧异地望着他,脸上并无愠色。 羊倌呆呆望着尤二嫂,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尤二嫂高高挺起的胸脯。 尤二嫂被惊呆了! 她猛地推开羊倌,举起一只剁肉的大手,一巴掌拍在羊倌脸上,打的羊倌原地晃了两晃,不等他站稳,又抬起一只没有裹没有缠的大脚,一脚踢中羊倌的裆部。羊倌惨叫一声,顺势躺在地上,蜷缩起身子滚个不停。尤二嫂余怒未消,赶上前踹了两脚,抓过一个大铜壶,将一壶茶水泼在羊倌身上,扔下铜壶,唾了一口,转身忿忿地进去了。 闲汉们一惊,旋即,又发出一阵炸裂般的哄笑声。 羊倌躺在地上,无力的翻滚着、呻吟着…… 闲汉们笑的更起劲了。 笑半天,一个闲汉终于停了下来,他使劲咳嗽两声,朝着后厨大声喊道:“尤二嫂,我看你们两个其实也挺合适的,要不就随了羊倌吧?他虽然笨一点,但身上脏器一件不少,心肠好,是个好人……” 话未说完,尤二嫂挑起门帘扔出来一把菜刀,又朝羊倌唾了一口。 闲汉们一个个笑的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 酒馆内,满是快活的空气。 牛爷坐在柜台后,看了羊倌一眼,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好人?好人……牛爷独自砸着这句话,深陷的眼睛不由自主望向窗外。 好人?这世道,有几个好人? 牛爷微叹着,一个人陷入了沉思…… 一场大雪。 一个山村。 一座四合院。 不同于往日,今天的四合院,没了往日里那股奢华傲人的气派,相反,显得纷纷扰扰,狼狈不堪。 一股浓烟,正从四合院内院的正房中升起。 两个后生,几个使唤丫头,一个厨娘,个个手握水盆扫把,正在奋力救火。 一个健壮的后生,蹲坐在垂花门外,抱着孙大头的身躯,神情麻木,不知所措。 一个年迈的马夫,满脸皱纹,瘦骨嶙峋,张着嘴站在院子里,望着几个忙乎的下人,满头大汗,一筹莫展。 话说少年杀了孙大头,又在四合院正房放了一把火,然后很从容地在杂物房里找到白狼的尸体,拖了一下,实在拖不动,没奈何,从嘴上拿下那根刺死了孙大头的箭头,用它割下白狼两只耳朵,趁乱钻出后门,逃之夭夭。 那个抱毯子的后生早被惊破了胆,呆呆抱着孙大头的尸身,像截木头般蹲在了雪地上,已然被吓成了一堆冻肉。 脑袋上挨了一石头的后生毕竟镇定点,眼见孙大头被刺,看看那个不断冒血的喉咙,估计凶多吉少,正要唤人前来抢救,突然看见正房火起,眼珠一转,奔到杂物房,找了个扫把径直冲了上去。几个了解了事态早被吓得六神无主的下人见了,哪里还有主意?想都没想,也抄起家伙扑了上去,唯恐大火蔓延,将整个院落全部烧光。后生见状,一把抛下扫把,双手插在腰间指挥了起来,厨娘丫头等一班下人立马顺从地照办了。 那个老马夫本想去也跟着上去救火,无奈年老体衰,来回奔跑两回,就已是胸闷气短,早承受不了,站在院子里,看着不断冒起的黑烟,一个劲地干着急。 老汉喘了半天,气稍微有点顺了,一把抓起扫把,就要赶上去,回头看见躺在垂花门外的孙大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拖着老腿,几步走到跟前,看了孙大头一眼,猛地朝那个后生屁股上踢了两脚,用力指了指冒烟的正房。 后生的屁股仿佛被冻住了,对老汉的踢打毫无反应。 好汉一急,扔下扫把往回走了两步,又转身,走到后生跟前,抬手给了一巴掌,摇摇头,叹叹气,哆哆嗦嗦穿过一扇小门,来到位于跨院的马厩。 老汉虽老,鼓捣马匹的手艺却一点都没有生疏,他回头望望还在冒烟的房子,飞速套好了马车,又回到下处翻出几两银子包好了揣在怀里,朝中间的儿马子死命抽了一鞭子,几匹马便拖着辆轻便快车,飞也似地进发了。 不一时,已来到县邑,老汉认识路,也不打听,直接打马赶到县衙门口,勒住马匹,跳下马车,跟当班的衙役配个小心,掏出一包银子递上了,不一时,自然见到县丞大人,将案子说清楚了,躬着身子退出县衙,一溜烟跑了回来。 那少年到底年幼,情急之中跑进去放了一把火,那火势毕竟不大,加上后生指挥着一帮下人,抢救得也算及时,等老汉赶回来的时候,火已被扑灭,只烧坏了两间正房。 老汉走到孙家大院门前,望着已经停止冒烟的屋顶,寻思半天,突然眼珠子一转,拽了拽缰绳,没有驶进跨院,却直接来到一扇六角门前,勒住马,蹑手蹑脚下了车,左右环顾一回,悄悄从小门钻了进去,摸到了后院。 却说一群下人,方才救火的时候,手头毕竟有事干,也没有多想。这会火扑灭了,看看躺在垂花门外的孙大头,望望背手而立的后生,一个个面面相觑,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呆呆站了半天,一个半老的厨娘趁人不备,悄悄摸进了身后的厢房。 那后生看着火被扑灭,似乎是很满意看了看几个下人,又点了点头,这才想起自个的脑袋被那个“野孩子”给打破了,连忙扯下一块衣襟,包扎好了。看着还愣在面前的几个下人,牙疼似的咂咂嘴,悄悄走到杂物房,翻出一件什么东西藏在衣衫下面,站在屋檐下仔细看了看整个院子,默默地点点头,朝垂花门走了过去。 那个抱着孙大头尸首的后生还蹲坐在哪里,面容僵硬,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觉。 包着头的后生很安静地走了过去,表情很痛苦地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孙大头,停留片刻,绕到那后生背后,默默地看着他下垂的脑袋,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后生还是蹲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包着头的后生闭上眼睛,摇摇头,一下子睁开眼睛,猛地从怀里掏出个亮闪闪的东西。 是把锃亮的板斧。 后生一咬牙,一下子举起板斧,用尽了全身力气,朝面前的脑袋劈了下去。 “嘭!”一声闷响,眼前的脑袋开了花。 那蹲坐在地上的后生一声不响,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一群下人依旧呆呆站在院子里,对垂花门外的事,一概不知。 后生见状,将滴血的板斧藏在身后,悄悄摸了过去。 一个使唤丫头见后生走来,很恭敬地朝他弯下了腰,后生微微一笑,冷不防提起斧子,又是一斧,丫头也倒下了。 “啊!”一声尖叫,几个发呆的下人全吓傻了,她们猛地反应了过来,看着后生手中满是血迹脑浆的斧子,顿时慌成一团,惊恐万分地在院子里乱转了起来。 一个年龄跟后生相仿的矮个后生,乱蹦了几下,似乎想起什么,看了后生一眼,猛地转身,朝杂物房跑去。 后生早已杀红了眼,那容得他去找家伙,几步赶上,后脑上一斧,早劈翻了。 一个使唤丫头尖叫着,瘫倒在地上,后生赶上,一脚踏住,几斧子砍下了脑袋。 剩下几个丫头快吓疯了,涌作一团,战战兢兢跑到了一件耳房,刚关上门,被后生一脚踹开,一步抢进来,一斧子一个,全砍翻了。 出了门,望着遍地鲜血的大院子,后生提着斧子,突然扬起脑袋,狂笑了起来。 突然,笑声戛然而止,一个奇怪的声音正从后院传来。 少年闻听,大踏步跨进后院,迎面撞上了一间小屋。 这小屋内的不是别人,正是新近被孙大头买来做了小妾的那个小姑娘的住处。 此时,屋门紧闭,里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夹杂着老年男人的喘息声。 少年一脚踹开木门,却见那个老马夫将小姑娘按倒在床上,喘着粗气,正要压上去。 少年冷笑一声,忽然看见姑娘手腕上,一个硕大的金镯子,眼前一亮,几步抢上去,一斧子将那个老汉的脑袋劈成了两半。 原来,老汉报官回来,突然想到如今孙大头已死,这些个女人成了无主之物,不如趁衙役未到,先进去快活一把。心中寻思着,就摸进后院,第一个见到还蜷在墙角的小姑娘,顿时两眼放光,像头饿疯的老狼一般扑了上去。 那小姑娘蹲在墙角,满脸泪痕,嗓子早已哭哑,光张着嘴,出不了声,看老汉扑来,空洞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诧的神色,身子不由自主往后挪了挪,缩得更紧了。 老汉那顾得了这些,一把抓住姑娘的两只脚,就要往下拖。 姑娘蹬了两下,一把抓住床栏,拼命往里面抽脚。 老汉自然不肯松手,一咬牙,紧紧捏住姑娘的脚踝,喘着粗气,不要命地往下硬拽。 一个年幼,一个年老,僵持了半天,小姑娘终于没有拗过老汉,被拽倒了,老汉见状,两眼冒火、灵魂出窍,不管不顾地按住姑娘两只手,就要压上去…… 正在此时,后生赶了进来,手起斧落,老汉白日美梦化作一枕黄粱,身子瘫软在床上,魂魄早踏入鬼门关。 “啊!”小姑娘终于发出了声音。 后生看着躺在床上的姑娘,寻思片刻,望了望那个戴着金镯子的手腕,又提起到了斧头。 小姑娘下意识地伸出两条麻杆一般的胳膊,护住了脑袋,又不由自主地将身躯蜷成一团。 后生咬咬牙,将板斧高高举起。 “啊!”一声惊叫,后生高举着的胳膊顿时耷拉了下来,手中板斧应声落地。 他费力地低头,正看见一截刀锋从胸口穿出来,暗红的血,淋淋漓漓滴了下来。 他拼命抬起脑袋,想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暗算了他,抬到一半,颓然地垂了下去…… “好人!好人!” “好人!” “虽然笨一些,人是好人!” ………… 闲汉们争先恐后地呼喊着,一下子打断了牛爷的思绪。 他茫然地收回目光,看见一群闲汉围着躺在地上的羊倌,一片笑声中,一个个面孔全部扭成了枯树疙瘩。 那般丑陋。 那般可怕…… 正文 第十九章 神秘来客 北风又刮了起来,冷飕飕。 天色不觉间暗了下来。 小酒馆对面的院落门口,早挂出了那盏红色的灯笼 劲风阵阵,灯笼随风摇摆。 远远看上去,颇为暧昧的灯光,顿时多了几分诡异的色彩。 街上空荡荡的。 突然,闪出一个人影。 一领黑色的斗篷、一个硕大的斗笠,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暮色中,看不清面容。 他低着头,一声不响,仿佛刚从土中钻出来一般。 一条土路,蜿蜒曲折,路两旁,屋门尽闭。 风穿过街道,发出异样的声响。 黑衣人默不作声,站在街心,望了望牛爷的小酒馆。 小酒馆早关门打烊。 黑衣人望了半天,突然转身,满满来到老太婆的门前,红灯笼下。 灯笼愈发摆个不停。 迷离的灯光雨水般洒在他身上。 十足的矮胖,缩首缩颈,猥琐不已。 黑衣人站立片刻,没有像别的客人一样抬脚乱踢,缓缓伸出了手,在那块破门板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 院内安静依旧,没有人跑来开门。 黑衣人并不着急,抬起头,借着灯笼的光,找到门上那个特殊的图案,仔细端详半天,叹口气,又敲了几下门。 还是没人来开门。 黑衣人又看了半天,再次抬手,加大力度敲了几下。 他每次敲击,都显现出一种特殊的节奏感,而且,每次都不一样。 院内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黑衣人捏着嗓子,咳嗽一声,紧接着,又咳嗽了两声。 “咯吱”一声,木门洞开。 黑衣人见状,没有说话,低着头钻了进去。 那开门人也不多问,看了看身后,一把扯下灯笼,关上了门。 摘下灯笼,意味着今晚不再做生意。 如果没有挂出灯笼,还跑去踢门,那就是明摆着来砸场子,届时,迎接他们的,怕不是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 更不会是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 也不会是这些个粗笨的使唤丫头…… 这个不成文的惯例,那些习惯于游荡在风月场的浪荡子弟风流士子猥琐财主们自是知道的…… 黑衣人当然没有坏规矩。 开门的是个丫头,她领着黑衣人来到前面的正厅,请他坐下,转身端来一壶茶,低着头出去了。 黑衣人坐在桌旁的圈椅上,依旧戴着斗笠。 半晌,又一个身着紫衣的丫头趋步上前,低声说道:“我家小姐有请!”说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好!劳烦姑娘带路!” “请!”紫衣丫头说完,领着黑衣人穿过前厅,绕过屏风,从一个很隐蔽的小门来到后院,又进了一间密室,站在一幅画前。 那是一副直接绘制在粉墙上的仕女图,技法高超,栩栩如生。 紫衣丫头并不作声,回头看了看黑衣人,黑衣人很识相地转过了脑袋。 那丫头迅疾伸出手,在一个手持团扇的仕女眼睛上点了两下,“轰”的一声,脚下的地板猛地动了起来,眨眼功夫,已出现一个硕大的洞口。 紫衣丫头回身拿起一个早准备好的灯笼,点亮了,打在前面,引着黑衣人直接走了下去。 洞口上,自然装好了楼梯。 进了洞,才发现这个洞子竟然如此的宽大,洞壁光滑,底部平坦,用以驱车,绰绰有余。 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来到另一个出口。 出口设置在另外一个院落里。 从外面看上去,这座院落是那般的破旧。 一把铁锁,死死锁住了一扇早被风雨侵蚀成黄黑色的大门,门上蛛网密布,门前荒草丛生。 没有人知道一座看似废弃的旧宅,里面居然别有洞天。 跟黑衣人刚刚踏进的那座院落一般,这个神秘的院子,一样是外观破旧,内部精致,一脚踏入,如入仙境。 只是,这个院子的奢华程度,又远在前面那座院落之上。 到底是谁,这这个贫瘠的地方,布置出如此去处? 哪怕是这段时间天天住在牡丹房间里的孟二旦,也根本不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地方居然藏有这么大的乾坤! 一个普通的院落,坐北朝南一溜土房,中间两间,放了几张桌子几把圈椅,算是客厅,客人来了,坐在里面品茶等候。客厅宽大,一块巨大的屏风后面,安了一张小床,老太婆就住在这里。两旁又盖有四间屋子,春夏秋冬四朵花,每人一间,前后分成两半,弄成个套间,前面会客,后面就寝。东西两侧的厢房是那些使唤丫头之类的下人们住的,另分出两间,用作伙房。一溜背阴的南房中,堆满了杂物,算是库房。 这个令多少男人神往的院落,布置就是这么简单! 除了比左右周围别的院落大一点之外。 孟二旦在牡丹那个套房里,住的久了,自然听说这个院落还连着一个后院,那个传说中的梦茹姑娘就住在后院里,他多少次跳上屋顶张望,院落后面,的确连着一个土院子,景致跟前面这个院子别无二样,靠近后方窄巷的地方,也开了一扇门,看上去,跟前后左右那些院落一样,没有任何么异常的地方。他也留心过院子里的角角落落,并未发现有什么小门连着后院。 至于那个地洞,那个地洞之外的奢华去处,那是孟二旦至死也想不到的。 天天住在这里的孟二旦都想不到,更不用说别的人了。 紫衣丫头请黑衣人来到一个房间,请他坐下,提着灯笼,自行出去了。 等半天,那丫头终于回来了,她冲黑衣人一躬身,很客气同时很冷冰地说道:“小姐请你过去!” 黑衣人慌忙摘下斗笠,脱下斗篷,一并放在木桌上,跟着丫头走出了房间。 斗篷下面,还是一身黑衣。 院子不大,很快来到另一个房间。 里面黑漆漆的,空无一人。 紫衣丫头不语,抬手在一堵墙上敲了两下,一扇大门猛然间出现在眼前。 又是间密室。 里面密不透风,却灯火通明。 一个女子,身穿长袍,面蒙白纱。虽然坐着,也能看出她身材的修长苗条,虽然隔着面纱,也能感觉到她容貌的美丽脱俗。 世间少有的绝色! 连跳跃着的灯光,在她的面前,也不觉黯淡了下来。 黑衣人一怔,慌忙抱拳,低声说道:“小姐在上!属下有礼了!” 那女子并不作声,一转身,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站在身旁的紫衣丫头面如冰霜,指着旁边一张椅子,冲黑衣人努了努嘴巴。 黑衣人道声谢,刚要落座,突然看见丫头冷冰冰的脸色,迟疑了一下,依旧站在了原地。 女子没有出声。 紫衣丫头翻了翻眼皮,也没有说话。 密室内,一片沉寂。 好半天,黑衣人终于开口了,他朝着女子的背影一抱拳,躬下腰身,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 “我都知道了!”不等黑衣人说完,那女子一开口打断了他,声音冰冷,干净利落、掷地有声,依然背对着他。 “那……”黑衣人依旧抱着拳,有些迟疑地问道。 “我等何时受过这般屈辱?”女子的声音变得愈发冷酷。 “是!属下知罪!”黑衣人一听女子声调骤变,浑身一抖,慌忙应答,肥胖的腰身完成了一张弓,一张白净无须的大胖脸涨的通红。 “纵横江湖数十载,遇佛杀佛、遇魔杀魔,一点装神弄鬼的小把戏,就把你们吓倒了?”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有你不敢的事?” “属下知罪!属下知罪!万望小姐高抬贵手……”黑衣人说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低着头,豆大的汗珠成串从后颈流了下来,浑身的衣衫都湿了。 “呵……”女子一声冷笑,一摆手,一直站在身后的紫衣女子一弯腰,悄悄退着走出了密室,随手关上了屋门。 黑衣人双膝跪地,低着头,几乎爬在了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那女子沉思片刻,突然站了起来,走到黑衣人面前,伸出一双白嫩纤细的小手,亲自挽住黑衣人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黑衣人浑身颤抖着,唯唯诺诺站了起来,猛然觉得一股奇异的香味袭来,将他淹没。 他一下子感到头昏目眩,望着跳跃的灯光,恍恍惚惚之间,像是踏入了仙宫。 “大哥!”那女子开口了,不同于方才的冷冰,她一转身,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声音猛然间变得那般甜美、那般悦耳。 黑衣人一下子从冰窟跳进火坑,六神无主之际,女子一双纤手又搭上了他的肩膀。 黑衣人矮胖,女子高挑,站在面前,正好看见她粉嫩的颈项,又细又滑,活似一只白天鹅。 女子略微一扭身子,那股奇异的香味又传来,黑衣人呆呆站在密室中,浑身酥软,感觉灵魂早已出窍…… “大哥!”女子又娇滴滴叫了一声,隔着面纱,黑衣人觉得她的笑,是那般的动人心魄。 “大哥!”女子叫着,拿起一块香气扑鼻的手帕,亲手替黑衣人擦去下巴上一串长长的口水,银铃般一笑,又扶着黑衣人的肩膀,扶他坐在身后一张圈椅上。 黑衣人像个木偶般任凭女子摆弄,女子身上的香味持续袭来,黑衣人几乎晕倒…… “大哥!几个小毛贼,可不能坏了咱的威名啊……”女子说着,站在他面前,扭了扭腰身。 那腰身是那般的苗条,只有盈盈一握。 黑衣人呆呆望着,又流下了口水。 “大哥!”女子提高声嗓喊了一声,黑衣人猛然间被惊醒了。他一下子站起来,跪在地上,伸手抹去满下巴的口水,冲女子一抱拳,高声说道:“小姐放心!一切自有属下安排……” “呵……”女子轻轻一笑,看着跪在面前的黑衣人,没有再上去搀扶,转身走到桌后坐下,随手拉了拉垂在身边的一根绳子。 “吱”的一声,密室门被推开,方才那个紫衣姑娘又走了进来,手里提着灯笼。 “紫衣,送客!”女子吩咐一声,转过身,又不说话了。 那个身穿紫色衣服名字唤作“紫衣”的丫头听得女子吩咐,恭恭敬敬应答了一声,转身对着还跪在地上发呆的黑衣人,声音依旧很冷地说道:“请!” 黑衣人慌忙爬了起来,一双三角眼贪婪地望着女子,那女子却早转过身,依然背对着他。 “请!”紫衣似乎等不及了,冲他喊了一声,又伸出手推了一把。 “是!是!”黑衣人慌忙答应,突然抽抽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胸间,跟着紫衣走了出来…… 穿过那个长长的密道,来到最初那个院落,又从哪个院落走出那扇早被“客官”们踢烂的破门,站在两界山的街道上时,时间已经到了午夜。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到处漆黑一片。 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呼啸着穿过狭窄的街道。 黑衣人站在街心,望着墨一般黑的天空,一动不动。 他用力抽抽鼻子,仿佛密室中奇特的香味还萦绕在他身旁。 他闭上了眼睛,感到无比惬意无比满足…… “嗒嗒嗒……”一片沉寂中,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坚硬的马蹄敲打着坚硬的土路,在午夜的小镇上,发出异常响亮的声音。 黑衣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过去。 到处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嗒嗒嗒……”马蹄声越来越响。 黑衣人站在土路上,等候半天,似乎有些等不及了,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几步。 “吁!”一声断喝,马蹄声骤然消失,黑暗中,隐隐看见一条大汉从车上跳了下来,几步抢到黑衣人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朗声说道:“属下来迟,老爷恕罪!” 黑衣人这才看清大汉身后,齐刷刷站着四匹马,马的后面,自然是那辆他熟悉的马车。 跪在面前的,当然是他的马夫。 今天兴致不错,肯定不会责怪马夫来迟——再说,他也并未来迟。 黑衣人看了马夫一眼,也不答话,自行走到马车跟前,抬脚跨了上去。 马夫见黑衣人入轿,站了起来,轻轻一跃,早坐在马车前方,一扬鞭子,四匹上好的骏马拉着车,飞也似地奔开了。 没有火把,也没有灯笼。 夜色如磐,伸手不见五指。 不过,不必担心会有什么闪失。 不外他,就是因为这个马夫一项特殊技能,暗中辨物,如同白昼,从无差错。 晚上赶车,打个灯笼,虽能照亮眼前尺把长的路,但同时,也是夜色中最好的目标。 有这个马夫,自然省却了不少麻烦。 来无影、去无踪,飘忽不定,神出鬼没。 前来接应黑衣人的,自然不止一个马夫,车厢内,另有四个侍卫,皆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怀抱利刃,端坐车箱,向来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黑衣人很舒适地躺在车厢内,又忍不住想起了密室内那个女子。 她的纤手,她的粉颈,她的笑声,她身上的香味…… 想着想着,躺在马车上的黑衣人感觉自己的身子骨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渐渐地,飘了起来…… 突然,疾驰的马车骤然停住。 一车厢的人毫无防备,差点摔了出去。 黑衣人美梦被惊醒,不由得大为光火。 他一拍巴掌,早有一个侍卫跃了出去。 外面一片静寂,什么动静都没有。 黑衣人刚要叫喊,突然眼珠一转,闭上了嘴,悄悄转过身,一摆手,又有一个侍卫跃了出去。 等半天,外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又有一个侍卫拔刀在手,蹑手蹑脚摸了出去。 突然,听得他大喊一声,接着,好像什么东西重重地跌落。 外面复又陷入沉静…… 正文 第二十章 皆大欢喜 孟二旦又来喝酒了。 今天来的有点晚,睡眼惺忪、哈欠连天,看似昨夜没有睡安稳一般。 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这样。 对此,没多少人会感到诧异。 有时,还有闲汉凑上去,嬉笑着说他晚上用劲用的太“狠”了…… 孟二旦听了,并不气恼,多是一笑,也不辩解。 令牛爷诧异的是,今天来的不只他一个人。 身旁还站着一个人。 女人。 身材娇小、容貌秀丽,衣着华贵,顾盼生辉。 不用猜,就是牡丹。 这个孟二旦,干脆住进牡丹的房间还不算,这会,直接把她带到了酒馆。 那牡丹小鸟依人般站在孟二旦身旁,目如秋水、面色潮红。孟二旦的魁梧更让她显得尤为动人…… 闲汉们早来了,围成一圈,喋喋不休吵成一团。 吵的当然还是那天靠山帮行刑的“壮举”。 他们瞪圆了眼睛,唾沫四溅,争先恐后说个没完,生怕被别人落下。 如此专注,对孟二旦的到来浑然不觉。 突然,一个闲汉无意中摇了摇头,眼角的余光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牡丹。 他一声惊呼,慌忙转过脑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了牡丹,嘴巴张的老大。 这是一个罕见的漂亮女人。 吵得正凶的闲汉们一下子闭上了嘴,齐刷刷转过头,一个个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了牡丹。 小酒馆内顿时一片寂静。 看着看着,有闲汉流下了口水…… 虽说只是一路之隔,但凭他们腰包里几个铜子,对面老太婆的那个院落,从来都是想都不敢想的。 老太婆麾下,春夏秋冬四朵花还有一个梦茹,自是早就芳名远播。只是,这些个人间尤物向来都是深居简出,闲汉们自然无从相见。 如今,这朵尤为艳丽的牡丹花就站在面前…… 有闲汉使劲揉揉眼睛,仔细看了半天,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才发现真的是人,不是仙女。 有闲汉猛地一抬手,擦去下巴上的涎水,死命一咬舌头,钻心的疼!看来,不是在做梦…… 一大群饿狼般的陌生男人一动不动看着牡丹。 又有人使劲抽着鼻子,很是贪婪地吸着她身上的香气。 牡丹静静地,站在孟二旦身旁,并未觉得不适。 她是谁,还怕被人看?风月场上混了那么久,什么场面没见过,几个臭男人,算得了什么? 相反,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牡丹还觉得十足的新鲜。 毕竟,一个地方蹲久了,任谁都会觉得烦闷。 那孟二旦也不讲究她一个风尘之身,刚一开口,就很痛快很大方地带着她出来了。 面对熟人,老鸨也不好说什么。 似是羁鸟飞出了牢笼,牡丹看着眼前一切,动人的眸子中,闪烁着激动的光泽…… “呵!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人真不少啊……”伴随着一声粗野的吼声,酒馆的门被有些粗暴地撞开,众人一惊,齐刷刷转过头,望了过去。 只见两个男子,年约五旬,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这两个人长得很像,中等身材,紫棠色面皮,拳骨脸、细髭须,眼神阴沉,只是一个长得稍矮一点,一看俩人就是兄弟。 俩人走近酒馆,一把推开站在前面的孟二旦,稍高些的那个男子回过头,看了牡丹一眼,嘴角一咧,发出一丝无声的冷笑。 孟二旦被推了一个趔趄,抬头一看,欲要发作,正好跟男子看向牡丹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那眼神中自然有些贪婪。 孟二旦大怒,一把抓住了腰间的斧柄。 牡丹见状,花容失色,猛地抓住了孟二旦的胳膊,冲他摇摇头…… 闲汉们都愣住了。 坐在柜台后的牛爷连忙跑了出来,冲两个男子一抱拳。 站在前面,身材稍矮的男子斜着眼睛一瞥牛爷,瓮声说道:“你是掌柜?” “老汉正是!”牛爷应答着,冲男子点了点头。 “哼!死老头……”男子不屑地念叨着,鼻子里哼了一声。 “两位请坐!请坐!不知二位大侠贵姓……”牛爷并不在意男子的傲慢与不屑,依旧很客气地冲俩人抱抱拳,指着旁边一张桌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瞎老头!连我们都不认识……”那个个头稍高的男子瞪了牛爷一眼,愤愤不平地拉着另一个男子坐下,环视一圈,一拍桌子,高声宣布道:“爷叫吕邦,这位是咱大哥吕义,我们正是名震江湖的‘夺命双煞’,穷乡僻壤、鸟不拉屎,都蹲傻了,连咱兄弟都不认识……” 他一边说着,一边斜着眼睛,又瞅了瞅牡丹。 那孟二旦如何受得了?一把拽出板斧,就要冲上去,被牡丹死命拉住了。 牛爷看两人坐下,又冲他们一拱手,说道:“原来是两位大侠!老汉老眼昏花,失敬失敬!二位稍坐,尤二嫂,上酒!”说完,几步赶到孟二旦面前,好说歹说,总算把它劝住了。 却说羊倌被尤二嫂一脚踢中了要害,又被一壶热茶烫出了一身的燎泡,躺在炕上呻吟了好几天,到如今,还起不得身来。 店内总共就两个跑腿的,一个被打躺下,所有活计自然落在另一个身上。忙不过来的时候,牛爷当然也会帮帮忙。 闲汉们自然不敢再争吵了,这“夺命双煞”虽然没听说过,可那架势足够唬人。 这个环境似乎并不足以令两位大侠满意。 那吕义坐在白木椅子上,皱着眉头,一拍桌子,大声吼道:“老头,好酒好肉,尽管上!” “是!是!”牛爷连忙应答。 “呃!”坐在边上的吕邦一回头,又看着怒目而视的孟二旦,嘴角一撇,鼻子里喷出一股恶气,冲他喊道:“小子,不服啊?唉——这小娘们不错,大哥,咱收了吧——来,过来,先陪大爷吃几碗酒!娘的,小娼妇,欠收拾……” 孟二旦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喝一声,猛地站了起来,手提板斧,一步跨到桌前。 “夺命双煞”见了,一声冷笑,坐在侧首的吕邦缓缓站了起来。 孟二旦两眼喷火,一把举起了斧子。 突然,他一下子愣住了,只见站在眼前的吕邦,那张紫棠色的脸皮猛然间变得僵硬,阴沉的眼睛中充满了奇怪的笑意,几缕殷红的血,从口眼鼻耳中流了下来。 是谁下的手?孟二旦举着板斧,迅速回头张望了一圈,一帮闲汉抱着胳膊蹲在木凳上,没有任何异常…… 那吕义坐在上首,斜着眼睛望着站在面前的孟二旦,不住地冷笑。 突然,“轰隆”一声,吕邦站着的身子直挺挺倒在地上。 吕义冷不防被吓了一跳,一蹦子跃起来,看着已经气绝身亡的吕邦,又抬头望望站在面前的孟二旦,顿时浑身抖得如同筛糠,面无血色,早没了方才那份不可一世的傲气。 孟二旦一直站在他面前,根本没见他出手。 怎么回事? 他双腿战战,满脸疑惑。 怎么回事? 孟二旦提着板斧,也是一脸的不解。 突然,孟二旦眉头一皱,沉思片刻。猛地提起板斧,指着吕义,大声喝道:“小娘们不错,是吧?收啊!去收啊!” “这——这,这,壮士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壮士饶命!”吕义那里还敢抬头,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早把额头磕出了一个大包。 “呵!起来啊,让欠收拾的小娼妇陪你喝酒啊!”孟二旦用板斧抵着吕义的脑袋,冷笑着说道。 “……”那吕义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那里敢起身。 “来,学两声狗叫,爷就饶你不死!”孟二旦又是一声冷笑,喝了一声。 吕义趴在地上,壮起担子略一抬头,紫棠色的面皮涨的发黑,一咬牙,“汪汪!汪!汪汪……”像只受惊的小狗般叫了起来。 “哈哈!”闲汉们一阵哄笑。 “来,像狗一样爬出去!一边爬,一边叫!爬!”孟二旦脸色铁青,依旧不动声色地喝到。 “汪汪!汪!汪汪……”吕义又一咬牙,边叫边爬,朝门口爬了过去,活似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 “滚!”看着吕义爬到门口,孟二旦一声大喝,那吕义慌忙爬了起来,头也不回,一步蹿了出去,就要逃。 “站住!”孟二旦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喊了一声,一把抓起地上吕邦的尸首,一扬手仍了出去,喝到:“背上这块烂肉,滚!” 那吕义慌忙背起扔在土路上的尸体,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哈哈哈!”闲汉们一个个笑的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 “……”牡丹坐在墙角,看着这一幕,轻轻一笑,一朵晚霞飞上了白皙的面庞。 “不知那位好汉出手相助!兄弟眼拙,未曾相识,在此谢过!”孟二旦高声说着,冲那群闲汉一拱手,转过头,朝牛爷喊道:“牛爷,麻烦将店里藏的好酒都拿上来,羊肉啊豆干啊,有什么都拿上来!”说完,又冲闲汉们一抱拳:“各位大哥,敞开了吃,今天所有账都算兄弟了,敞开了吃,敞开了喝……” “好!”闲汉们乱嚷嚷叫声好,又吵了起来…… 牛爷亲自走近后厨,一手一个,托着两大坛酒走了出来。 他知道,那个不可一世的吕邦,杀死他的,绝非孟二旦。 门外也没有人。 暗中出手的人,只能藏身在那群闲汉之中。 到底是谁…… 牛爷寻思着,抱着酒走了过去,将酒坛放在了桌上上,回身又去端下酒菜。 “有劳牛爷了!”孟二旦冲牛爷的背影一抱拳,抓起一个坛子,一把拍碎封泥,打开了,将面前一群闲汉手中的酒碗全倒满了。 “二哥,没见你出手啊!那老小子怎么就倒下了?”一个闲汉端起酒碗,一口喝干,抹着嘴,很是恭维地看着孟二旦问道。 “哈哈,大哥喝酒……”孟二旦听了,并未作答,很豪气地抓起酒坛,又给闲汉满上了…… 牛爷端着一大盆羊肉,缓缓走了出来。 中等身材,紫棠色面皮,拳骨脸,细髭须……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子,却引起了牛爷心中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还是一个雪天。 一个雪窝。 孙家大院外。 话说那个六七岁的少年,就像那头白色的老狼一般,出其不意,用一种谁都想不到的方式,杀死了土财主孙大头,又冲进他的住处放了一把火,随后找到那头引起一切事端的白狼,试了试,没有拖动,割下它的两只耳朵,揣在怀里,趁乱从后门跑了出去。 逃出孙家大院,少年并没有走远,他生怕有失,又将箭头咬在嘴里,趴在一个大雪窝里,一动不动望着那座冒烟的大房子。 腮帮子上传来一阵剧痛。 少年趴在雪地上,又忍不住流下两行眼泪。 他一伸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不想碰到早被冻僵的脸,“呲!”少年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被疼晕。 他依旧趴在雪窝中。 一阵强似一阵的剧痛袭来,少年浑身发抖。 他猛地张开嘴,接连吐出几大口血水,又从地上抓起一大把雪,一下子塞进嘴里,又咬住了箭头。 冰冷的雪,刺激着少年满嘴的伤口,顿时,少年感觉像是吞进了一块火炭一般,整个脑袋火烧火燎地疼,眼前一片模糊…… 突然,一个身影一步三滑跑了过来。 少年定睛一看,是个中年女人。 她头上裹着一个很大的头巾,连头带脸都包的严严实实,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包袱,蹑手蹑脚、探头探脑,弯着腰,做贼一般朝这边奔了过来。 少年生怕被人发现,连忙缩起身子,藏在了雪窝中。 那女人却没有朝这边看,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摇摇晃晃从他身边跑了过去,根本没有发现趴在脚边的少年。 少年当然不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孙大头家的厨娘。 她见孙大头已死,跟着救了一会火,眼看众人都忙成一团,心中小算盘一打,趁着大家伙发愣的时间,摸到厢房,翻出几锭银子几匹绸缎,一个包袱包严实了,抱在怀里,悄悄溜出后门,一溜烟跑了。 她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点小贪心,竟然逃过了一场生死劫! 一阵马蹄声传来,少年不禁又缩紧了身子。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趴在雪窝中,探出半个脑袋,少年看见一队人马,正浩浩荡荡向着孙家大院跑来。 马队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踏上少年的后背。 少年依然趴在雪中,一动不动。 马上,一群身着官服的人,拍马舞刀,对路旁雪窝中的少年,浑然不觉。 少年抬起头,正看见马队中间,有个男子,中等身材,紫棠色面皮,拳骨脸,细髭须。 那双阴沉的眼睛,看的少年心底发冷…… 很多年后,少年才得知,那个男子,正是本县县丞。 不说趴在雪窝中发抖的少年,却说县丞,领着一班衙役,闹哄哄赶到孙家大院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 气派的四合院,早没了往日的华彩。几间正房已被烧毁,尸首枕籍、脑浆四溅、鲜血横流、触目惊心……后院中,一个小姑娘躺在床上,面如死灰,另有几个女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哭成一团…… 县丞大人走了进来,好容易安稳住几个嚎哭的女人,问半天,一个个瞪着眼睛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大人一怒,骂了几句,一个身着白衣、容貌艳丽的女人突然跑出来跪倒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了起来。 女人自称是孙大头正室。 大人一低头,正好看见女人胸口,一团鲜血印在雪白的衣衫上,如午夜中的火光一般刺眼。 通过这个女人的口,大人很快了解了整个事情经过。 问题既然已经调查清楚,就没必要再继续蹲在这个鬼地方。大人起身,准备离开,那女人赶紧爬起来,跑了几步,抢到大人面前,又跪了下去,一抹眼泪,哭着闹着要大人为她作主。 大人看看女人满是风尘气的脸,又看看胸口那片血迹,皱皱眉,什么都没说。 女子嚷嚷着再要说些什么,被几个衙役拖走了。 一块拖走的还有另外几个女人,包括那个小姑娘。 几个邻居作为证人,也被赶了去。 一纸封条封住了孙家大院的大门…… 结果并不出人预料:几个邻居很快被放了回来。孙大头的几房女人,说是要继续调查,被羁押在了县衙的女牢之中。孙大头已死,身边又无亲人,所有家产、包括那座四合院,没官入库!孙大头系一野孩子所杀,院中下人为后生所杀,后生又被失踪的厨娘所杀,即刻派出捕快,捉拿一干人犯不提。 几个捕快分头行动,很快,在厨娘的娘家将其缉拿归案,她偷去的白银绸缎也被搜了出来。少年不知所踪,只拿了他的母亲,两个女人一起入了狱,等候审判发落。 孙大头发家后接连娶的几房女人,在县衙大牢里关了几天,突然没了踪影,不知去向了何处。 后来,有人在外县的青楼中,发现了几个女子,据传,长得很像孙大头几个女人,其中一个姑娘,不过十二三岁,到青楼没几天,就死了,至死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一切都结束了。 县衙中喜气洋洋,落得个皆大欢喜…… “哥俩好啊!三星照……”一阵粗犷的划拳声传来,牛爷被惊醒了。 只见一群闲汉围在一张大桌子旁,孟二旦挤在当中,一只手搂着牡丹,一只手举着酒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杀手 一座大厅、宽逾百丈。 一杆大旗、蔽日遮天。 一个马头、气吞山河。 厅外一周遭,皆是横眉冷目持刀而立的大汉。 稍远些的地方,更有一群腰悬弯刀身背弓箭的汉子,骑在马上,来回奔跑,将个诺大的厅堂围得严严实实。 守备这般森严,鸟飞不入、水泼不进…… 厅内,如此之宽大,足可策马驱车。 这么大的地方,却只坐着一个人。 只见他眉头紧锁、双目微闭,一双搁在桌子上的手,指节突兀、青筋暴露,浑如松根。 他一声不响坐在一张交椅上,过于宽大的厅堂,空荡荡的,显得他是那样的渺小。 他微闭的眼睛中,分明写满了寂寥。 这么大的地方,只坐着一个人。 他当然知道,只需一拍桌子,立马就会有人跑进来。 无论他需要什么,总会有人第一时间送来。 几乎所有他能想到的,外面的人都能送进来。 最美妙的酒、最耀眼的黄金、最沉重的银锭、最漂亮的女人…… 只要他想,这些都可以随时出现。 但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厅内,紧锁眉头、微闭双眼,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这些日子,接连发生的事情,的确有些太过诡异。 他行走江湖足有半世,所经对手何止万千?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更不是没杀过人。 靠山帮能有今天的江湖地位,很难说得清楚,他们的脚下,到底有多少枯骨? 从这个大厅走出去,眼前就是一片广阔到看不见边际的草原。 这肥沃美丽的草原,当然不能少了浇灌。 用什么浇灌呢? 恐怕是血。 人血。 他们杀人,自然,也被人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多少人倒下,又有多少人站起? 倒下的人,用鲜血肥沃了草原,站起来的人,最终拥有了它丰饶的美丽。 这个美丽的代价,竟是那般的巨大! 走到这一步,什么可怕的对手,没见过? 只是,这一次的对手,却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最关键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对手在哪里?无形无神、无影无踪,那么些个高手侠客,瞪大了眼睛,想一探究竟,结果,眼珠子都来不及转一下,就一个个七窍流血,霎时已气绝身亡。 他是人?还是鬼? 厉鬼?恶魔? 这到底是怎样的高手? 这到底又是怎样的杀手? ………… 先是在上次出战流沙帮余孽的时候,几个村落的人突然失踪,靠山帮派出去的高手,瞬间死了一十七名,那么多人,居然只看见了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 又有探子报知,在两界山那个老汉的酒馆里,两个自称是“夺命双煞”的江湖人士,其中的老二也是不明不白死在了这个无影无形的杀手手下,并且,老大被吓傻了。 最诡异的是那个夜晚。 一辆车,六个人,四匹马,无星无月漆黑一片的午夜,为保密起见,特意没有打上灯笼,即便如此,还是未能躲过。一个马夫,四个身怀绝技的侍卫,一声不响,全被杀了,死相一模一样,都是面带微笑、七窍流血。 连拉车的四匹马,居然也没放过,都死在了那里,全部口眼流血,身上绝无伤痕。 只有那个坐在车箱中的胖子,情急之中,钻入了车箱底的夹层,算是躲过一劫。 三起事件,几乎全发生在两界山周围。 那片苦瘠的荒山秃岭,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高手? 靠山帮依着人强马壮,经营有年,也算得上是根深叶茂,自诩为江湖第一大帮。稳稳霸住了草原,梦想着有一天,中心开花、四面出击,跃马扬刀、一统江湖。 其实,这并不是单纯的梦想。 放眼四方,他们真的有这个实力。 不说大军出击,靠山帮两个不入流的小马夫一出手,就可以剿灭一个横行大漠多年的流沙帮。 对方全军覆没,自身毫发未损。 这是何等悬殊的对比? 这是何等惊人的实力? ………… 草原的广阔、草原的无际,在他们靠山帮的马蹄下,不过是座篱笆内的花园罢了。 拥有这样的实力,尚屈居在这座“花园”,很多人自然是不再满足。 他们要冲破藩篱,高举马头弯刀,冲向更加广阔的原野。 他们要冲向远方。 远方的远方,总令人神往…… 一个人,端着在大厅中。 厅外,骑士万千,良马无数。 他寻思着,何尝不想去开创这样的壮举? 但他不能! 无论手下怎么叫嚣,坐在大厅中的他,决然不能拍这个板。 他当然不是懦夫,他也并不胆怯。 他深知,能坐在这间大厅中,绝不是仅凭弯刀快马就可以做到的。 他也深知,目前的靠山帮,其实力虽然如日中天,但绝非天下无敌。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寻找两个人。 两个从未谋面的人。 两个拥有绝世武功的人。 两个似乎只存在与传说中的人…… 以他靠山帮的实力,党羽遍天下、探子满天飞,它的触角无孔不入,它的情报网密不透风。 尽管如此,苦苦寻求多少年,依然一无所获。 越是如此,他就越觉得这两个人要非找出不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羽化登仙,也要找到他的道场。 凭直觉,他坚信这两人一定尚在人世。 并且,就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坐在这个防卫极其严密的大厅中,他并没有高枕无忧的感觉。 那些烛光找不到的地方,说不准就有一双眼睛在望着他。 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会身首异处。 有这样潜在的对手,他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哪怕,眼前的梦想是那般的诱人…… 他一直在疑惑,一个人,怎么就能将武功修炼到那个境界? 但更让他疑惑的事自个跑到了面前:寻找的人杳无音讯,一个比高手更加可怕的杀手又出现了。 他深知,这次出现在两界山周围的神秘杀手,绝非他苦苦寻找的两个绝顶高手。 虽未谋面,仅凭他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他深知,武学修为能达到那个层次的人,绝不会用这些不为江湖中人所不齿的阴招杀人。 况且,他真要动手,根本没必要偷偷摸摸,废这么大周折。 苦寻多年,他竟然连自己都觉得跟那两位高手有了心灵上的默契。 他,跟他们,有时竟然会在梦中相遇,在灵魂上对话…… 他沉思着,一双搁在桌子上的手,几乎要抠进木头…… “叮铃铃!”木桌下,一对黄金打造的铃铛,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身响。 这是专门为他设置的,金铃一响,说明有紧急情况相报。 他一下子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回到现实,伸出巴掌,看似很随意地拍在了木桌上。 他面前的木桌当然不是普通的桌子。 “咯吱”一声,大厅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一个腰悬金牌的大汉疾步向前,来到他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低声说道:“禀帮主,帮中遇袭!” 他抬起头,眼角余光在大汉脸上扫了扫,才发现这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早就汗流浃背面如土色。 他自然知道,这个大汉不是常人,身怀绝技、杀人如麻,龙潭虎穴、安之若素,何止是江湖中拼杀出的好汉,简直就是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魔。 连他都被吓成了这样! 但他并不为所动,无论如何,他的脸上永远都是波澜不兴、静止如水。 “光天化日之下,帮中被袭!损失惨重……”那大汉半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着,浑身像是掉进了冰窟中一般,抖个不住…… 他依旧坐着。 两只手放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那大汉兀自跪在面前,哆哆嗦嗦说个不停。 从来没见过一条汉子,竟啰嗦到这个地步。 他眉头微微一皱,稍稍转了下头,又看了那大汉一眼。 大汉立马闭上了嘴。 他不动声色,摆在桌上的一只大手,翘起一根手指,轻轻在桌面上叩了两下。 “得令!”大汉见状,双手抱拳,高呼一声,站起来,退着出去了。 对于这种事,还完全犯不上他亲自出马。 很多事是完全没有必要动口的。 他身边的侍卫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嘭!”一声闷响,大门又关上了。 空荡荡的大厅内,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靠山帮历经腥风血雨,一路走来,何曾遇到过这样的创伤?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跑到了他的老巢行事,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谁给他们的胆量…… 他思索着,手背上的青筋如愤怒的蚯蚓般条条绽起,突然,咧开嘴,发生一声冷笑。 这冷笑在空旷的大厅内显得尤为阴森。 该来的,终究要来。 他煞费苦心,寻找了多少年的绝顶高手,直到如今,半点消息都没有。 冷不防却从天而降一个神秘杀手,正在为此事费心,不想他自个找上门来了。 无论是高手还是杀人,这些个可怕的角色,都注定会是他靠山帮一统江湖的最大障碍。 既然是障碍,不管如何,凡不能为我所用,就要坚决除掉。 不管采用什么办法,一律除掉。 高手继续搜寻。 杀手既已发出战书,不妨接他几招再说。 好歹,今天的袭击至少能说明,这个神秘的杀手就在身边,他现在已经来到了草原。 知道了对手的大致方位,总比漫无目标的大海捞针要容易得多。 何况,他靠山帮并非是吃素的。 他思忖着,平静的脸上,又不禁发出一丝冷笑…… 马蹄阵阵。 一名堂主,身披斗篷,面色阴沉,正在策马狂奔。 身后,是一群腰悬金牌的护法侍卫及背查靠旗的斥候,一个个手握弯刀,怒目圆睁。 没有人说话。 空旷的天地间,只有马蹄声回响。 那般急促、那般寂寥。 听的人心惊胆战…… 其实,早在上次执行帮规之后,就有一群人早气炸了肺腑。 一群懦夫,白在胳膊上纹了马头刺青,真是丢人! 白影子怎么了?杀人于无形怎么了? 他们可是靠山帮! 话说这世上,他靠山帮还没有怕过谁。 窝着一肚子火,将那个丢失了帮旗的懦夫踩成肉泥,兀自不够解恨,一把拔出弯刀,就要大声嚷嚷着报仇雪恨。 他大漠上的几个村落躲起来怎么了?就是踏,也要踏平那个鸟不拉屎的大漠。他们靠山帮有的马,有的是马蹄,钉了铁掌的马蹄。 那无数的马蹄,眨巴眼功夫,就能将路甲兄弟踏成粉末。既然能踩的死那个懦夫,当然,也能踩的死大漠上那些漏网的余孽。 何况,马背上,还有无坚不摧的弯刀。 这么多弯刀,举起来,就是一片森林,抖一下,就是一阵惊雷…… 随后,又有首领遇袭,身边侍卫,悉数被杀,首领躲进夹层,侥幸捡回来一条性命。 如此嚣张,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想到,他们的一腔怒火还没有发泄,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居然打上门来了。 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群人思索着回忆着,眼睛瞪的溜圆,牙齿直咬得“咯咯”作响…… 马蹄翻飞,狂奔不止。 沉重的回响声,直惊得整个草原,都似乎在跟着颤抖。 突然,跑在前面的堂主猛地一勒缰绳,疾驰的马匹骤然停住。 他一扬手,长长的马队突然停在了原地。 马蹄声猛地消失。 没有人说话。 草原上一片寂静…… 眼前,一片开阔的草场。 旁边还绕着一条小河。 地势平坦,水草丰美,绝好的天然牧场。 一大群骏马,各个膘肥体壮、神骏异常,乍一看,浑似天马下凡。 此刻,马匹都在。 只是,都躺在了地上。 它们的姿势都很安详。 绝无挣扎惊恐的神色,浑身上下,更无半点伤痕。 除了口眼鼻耳中流出来的鲜红血液,真是要怀疑这些马匹是否是悉数一反常态,学着牛羊的模样,躺在地上进入了梦想? 空气中还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堂主骑在马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身后帮众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几乎咬碎了牙齿,同样一声不响。 堂主一拍坐骑,马匹迈开脚步,缓缓向前。 整个马队开始了移动,那般长、那般缓慢,活似一条受伤的巨型蚯蚓。 “啊!”走着走着,一个走在堂主身旁的斥候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一同望过去,只见眼前的草地上,横七竖八,满是尸首。 不消细看,单凭那腰间弯刀,就知道是靠山帮兄弟无疑。 他们一个个躺在草地上,姿势自然、生态安详,弯刀稳稳插在刀鞘中,身上没有任何伤痕。 足可见,在死之前,他们没有经历过任何反抗,也没有经历过任何打斗。 所有人的死相都一样:面带微笑,七窍流血。 他们可都是靠山帮的兄弟!一个个武功惊人,这会,怎么连刀都拔不出来了,全能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堂主的脸愈发变得可怕。 他一咬牙,正要开口,早有一个斥候上前禀报:已初步查清,此次遭袭,战死兄弟三十二名,损失良马二百一十五匹。 堂主咬着牙,一握拳头,粗大的指节咔咔作响。 突然,他一眯眼睛,死死盯住了眼前的草地。 茂密的草丛中,隐隐望见一道轻微的痕迹。 北风阵阵,枯黄的草,在风中摇摆不已。痕迹尚在,说明此人逃离不久,据此不远。 他“唰”的一声,拔出弯刀,刀尖指了指前方,大喊一声:“追!” “杀!”一大群骑在马上的汉子纷纷拔出弯刀,怒吼着,拍动胯下战马,冲了上去。 活似驱散了一群野狼……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高手 羊倌能下地了。 尤二嫂那一脚踢得可是真够重的,好歹一个男人,躺炕上躺了这么久。 还有一身的燎泡,虽无大碍,也足足让羊倌呻吟了好一段时间。 他又拖着一条腿,肩上搭一条黑乎乎的抹布,开始在小酒馆里打杂了。 只是这条腿似乎比以前拖的愈发厉害了。 他本是个愚笨的人。 愚笨也有愚笨的好处,闹了这么一出,如今见到尤二嫂,羊倌那双眼睛跟以前一样斜瞪着,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也有闲汉故意凑过去,猛地捣一下羊倌的特殊部位,哈哈一笑,说没有丢什么玩意。回头,又指着尤二嫂,说羊倌是个好人…… 每当这个时候,羊倌总会瞪着眼睛傻笑。 尤二嫂却很是气恼地冲了出来,先是虎视眈眈地瞪羊倌一眼,回头,冲闲汉说道:“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说完,一只穿着“千层底”的大脚有意无意地在地上一拧,又看看眼前的闲汉。 那些个闲汉突然觉得心头一凉,赶紧加紧勾腚子躲得远远的,回过头,又心有余悸地看尤二嫂一眼。 一来二去,没有人敢开这种玩笑了。 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店里复又陷入平静…… 牛爷坐在柜台后。 他默默看着远方,深陷的眼窝里满是疲惫。 也够难为他的,天气一冷,这店里的木柴用量与日俱增。 上次孟二旦请客,几乎把店里珍藏的一些老酒都喝光了。开酒馆,没酒还怎么开?没办法,牛爷一口气熬了好几个夜,加紧烧酒。 烧酒自然要用柴。 劈柴的事,向来都需要由牛爷亲自动手的。 劈柴自然是个苦差事。 比劈柴更苦的是打柴——毕竟,有了柴才能劈。 打柴的活计,一直以来,也是由牛爷操心的。 两界山本是苦瘠之地,自古以来,草木稀少。为了能打上一捆堪用的柴火,牛爷不惜翻山越岭,不知要走爬过多少个光秃秃的土山头。 打来的,不过是些杂木而已。 羊倌也打过一会,若非牛爷及时赶来,就把那颗白杨树给砍了。 牛爷再也不敢让羊倌去砍柴了…… 他坐在柜台后,叹息着,自言自语道:“老了!老了……” 没有人听见他的叹气。 近来两界山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刺激,如此大事接连发生,最开心的,自然莫过于那群闲汉。 话说,一门心思看热闹的人,谁会嫌事太大呢? 牛爷望着这群端着半碗酒唾沫四溅说个没完的闲人,又叹了一口气,那双被一圈一圈的皱纹重重包围的眼睛,陷的更加深了。 高手!高手! 这群人之中,一定藏有高手。 虽然这些人成天跑到他的酒馆来吹牛皮侃大山,他自然认得其中的每一张脸,但如今望过去,突然间,觉得那些灰头灰脸的面庞,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但其中,一定藏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高手。 深藏不露,无人知晓,出手狠毒,杀人于无形…… 无论如何,牛爷都坚信:上次那个吕邦,绝非孟二旦所杀。 高手!高手…… 牛爷寻思着,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影子。 他眯起眼睛望着远方,喃喃自语地说道:“少年,少年——那少年许久不来喝酒了……” 碰巧,羊倌走了过来,他听得老掌柜念叨,瞪着眼睛,凑上去,瓮声瓮气地问道:“掌柜的,啥?啥?啥少年……” “哦!”牛爷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看了羊倌一眼,没有作答,转过头,又一动不动看着远方…… 一个少年。 头戴斗笠、身着布衫。 手提长剑,立于县衙门口。 “轰隆”一声,持棍而立的苟师爷轰然倒地。 背上,插着一片柳叶。 柳叶只是普通一片树叶,随便一抬手,即可摘到。 那般平常、那般普通、那般稀松、那般柔弱…… 只是,此刻,那柔弱无比的柳叶,就像把锐利的飞刀一般,深深插入师爷的后背。 少年深知,但凡习武之人,若要行走江湖,必会修炼硬功。 如欲打人,先学挨打,本是江湖中人人皆知的常识罢了。 师爷一手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必定习武有年,功力深厚。 如此功夫,不说刀枪不入,至少,必要的硬功肯定是有的。 没想到,这么一个功力深厚的人,居然死在了一片柳叶之下。 那薄薄的柳叶,深深陷入师爷的后背,只露出一点短短的叶柄。 而且,柳叶插入的位置也极为刁钻,穿过后背,绕开肋骨,直接插入心脏,一击致命。 一股鲜红的喷泉,猛地从师爷的后背上涌了出来。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高手…… 少年寻思着,脸上依旧不动神色,提着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一大群张牙舞爪的衙役见师爷到底,早将手中的棍棒单刀一扔,跑得没了踪影。 府门大开。 少年提着剑,望着府门,浓黑的眉毛抖了一下。 为了这一刻,他等了十二年。 十二年。 足足十二年…… 十二年前,那个冬天,他闯进孙家大院,杀了孙大头,放了一把火,又割下白狼两只耳朵,从容离去。 少不更事,没想到却搭上了自己母亲。 在大雪窝里爬了半天,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外公的坟前,将一只狼耳朵端端正正插在坟前。 外公自然是很疼爱他的。 那狼耳朵被冻硬了,插在坟前,直挺挺竖起,活似一块墓碑。 趴在外公坟前磕了几个响头,他爬起来跑回家,一声不响,从怀里掏出一个同样冻的硬邦邦的狼耳朵,放在了父亲胸前。 还在发愣的母亲见状,浑身一抖,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她一把搂住少年,什么话都没说,就这样,搂着少年,一动不动,搂了很久,很久。 少年蜷在母亲的怀里,早已冻僵的腮帮子突然感到一阵剧痛。 他红着眼睛,方要出声,却感到什么东西滴在了他的脸上。 冰凉凉的,滴在少年脸庞上,让他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紧接着,少年感到那东西连成串,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少年抬头,却见母亲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在他的记忆中,这是看见母亲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的大哭。 少年偎在母亲怀里,仰着头,看着大哭的母亲,感到不知所措。 突然,母亲猛地止住哭泣,一把抹去眼泪,推开少年,走到床前,一伸手取下一床棉被,回头将少年裹得严严实实,呆呆看了半晌,伸出双臂,抱起少年,走出门外,来到柴房,瞪大了眼睛,告诉少年在她到来之前不许出来,转身走出柴房,将门反锁了,又抱来几捆茅草,堆在了门前,抬头看了看渐渐变暗的天色,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被母亲藏在柴房的少年,瞪大了眼睛,望着门缝里挤进来的几丝光线,突然间,感到无比的恐惧。 腮帮子又开始疼了,火辣辣的,似乎含了块火炭。 少年又不敢大喊,强忍住泪水,觉得无比的委屈…… 夜半时分,他被摇醒了。 睁开眼睛,只见母亲站在眼前。 少年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不许哭!”母亲一声断喝,止住了少年,少年哽咽着,擦了擦眼睛,才看见母亲身后站着一个人。 身材清瘦,面容冷峻,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母亲怔怔看着少年,突然,一把抱住少年,又哭了起来。 少年一头扎进母亲怀里,趁机大哭了起来…… 那晚,他跟母亲哭了很久。 快到天亮的时候,那个清瘦的男子带着他走了。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也没有人再叫过他的小名。 光阴如梭,一转眼,十二年了。 如此漫长的时间,甚至连他自己,都似乎忘了他叫什么名字。 这又如何? 人走在世上,所谓的名字,不就是个代号而已吗? 叫长寿的,真会长寿? 叫富贵的,又有几人富贵? 即是如此,没有这个代号,又会如何…… 县衙的大门敞开,内外再无一人阻挡。 少年站在门前,提剑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十二年了,十二年! 如此漫长是时间,足以改变一切。 母亲还在这里? 少年突然觉得胸口闷的那般难受,他猛地大喊一声,一抖长剑,阔步冲了进去。 不知走了多远,一座颇为高大的厅堂出现在面前。 外面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少年迟疑片刻,一咬牙,一步蹿了进去。 迎面出现一个硕大的交椅,一个身着官服的男子端端正正坐在上面。 中等身材,紫棠色面皮,颧骨脸,细髭须。 就是吕县丞。 是他,就是他,一定是他。 时间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他好像又趴在孙家大院外,那个道旁的雪窝里。 十二年的光阴,他竟然一点都没变。 少年仰天,一声长叹,手腕一翻,剑锋直指吕县丞咽喉。 “你终于来了!”少年正要开口,吕县丞突然咧嘴一笑,问了少年一句。 “……”少年冷不防吃了一惊,刹那间忘了要问他什么。 “抱歉!令堂已故多年,请节哀……”吕县丞似乎知道少年要问什么,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将少年最想知道的事告诉了他。 “什么?”少年惊呼一声,身子晃了两晃,面色煞白。 “壮士!令堂确已驾鹤!”吕县丞生怕少年不相信似的,又很郑重地说了一遍。 “……”少年提着剑,愣在了那里,突然,他猛地一抖手腕,剑锋轻飘飘地从吕县丞的脖子上飘过,划开一条口子,大声喝到:“狗官!为什么害死我娘!狗官……” “壮士,令堂真是病故的!”吕县丞似乎有些着急,欠了欠身子,抢着喊了一句,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 “拿命来!”少年高呼一声,手腕一翻,就要刺过去。 “壮士且住!”吕县丞一声高叫,慌忙站了起来,冲少年一抱拳,说道:“壮士且住!下官这条命注定是壮士的,你拿去便是!只是有几句话,非要当壮士面说出,还请壮士宽容片刻!” “狗官,你还有什么屁话?拿命来……”少年喊着,又抖了抖手中长剑。 “壮士!在下真不是好东西,确实是个狗官!二十年的县丞,我早就该死了!请容片刻……”吕县丞说着,一下子摘掉头上乌纱帽,扔到一边,又脱下官服,也扔了。 少年一下子惊呆了。 他从来没想到,一个县丞,官服下面,居然穿的如此破旧。 一身不辨颜色的衣衫,补丁摞着补丁,有的地方被磨得薄如蝉翼,有的地方却被补丁压得厚似铁块。不竟如此,连补丁所用布片都是五颜六色,宽窄不一。穿在县丞身上,浑似一件僧人的百衲衣。 再看他的脑袋,一头雪花一般的白发,瞬间让他变得苍老不堪。 原来,没有人能逃过时光的摧残…… “壮士!其实下官早就该死了,我之所以苟活这么多年,就是在等你!我知——知——知道,你,你——你,你一定会来的,你——你——你,你终于——终于来了……”县丞说着,突然变得结结巴巴,面色蜡黄,满头的汗珠,雨滴一般落了下来。 少年大骇,提剑的手,不觉垂了下去。 “你——你——你,你该——该杀了我!我曾经——曾经答应,一定要亲——亲口把这句——这句话,这句话转告给你,你,令堂大人——大人临——临,临终——终前,前托我——告——告,告诉——告诉你,让你——让你放下!放下!一切,一切都结束了!要放下——放下……”县丞挣扎着说完这句话,再也熬不住了,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色的污血,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少年握着剑,站在空荡荡的厅堂里,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不知所措…… “啊!”突然,他仰面朝天,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活似一只受伤的孤狼。 “扑棱棱……”屋外,一群乌鸦突然被惊飞,一个个蓦地腾空而起,发出阵阵不安的叫声。 “谁?”少年猛地止住了长啸,惊叫一声,身形一转,疾步跨出厅堂。 一个黑色的身影,如闪电般蹿进后院。 “站住!”少年一声高喊,跟着追了进去。 眼前,风声萧萧、松柏森森,什么都没有…… “羊倌!上酒……”牛爷沉思着,突然冲羊倌吼了一声。 他猛地看见那个许久不见的少年走了进来。 “呃?”羊倌一听,愣了半天,端来一碗酒,摆在牛爷面前。 “嗯?”牛爷哼了一声,一伸手,朝墙角指了指。 “呃?”羊倌又是一愣,斜着眼睛看了看墙角,又望了望牛爷。 “啊?”牛爷又看了一眼,突然间张开了嘴巴,墙角那张桌子上空荡荡的,连个影子都没有。 “少年?少年呢?”牛爷眯起眼睛望着那张空桌子,喃喃说道……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一根鞭杆 荒草连天。 秋风猎猎。 天地间一片苍茫。 马蹄阵阵。 满目荒芜的山野,突然间又多了一分肃杀之气。 孟二旦躺在桂床之上,怀里拥着牡丹。 住了这么长时间,孟二旦这个高大的汉子,似乎连魂都被牡丹这个小可人给勾走了。 其实,也难怪,能抵御这种绝色佳人的男人,世上真没几个。 如果有人说能抵御,那十有八九就是没有足够的银子而已。 世上很多美好的东西,虽然诱人,但大多都不会凭空白得。 越是美好,就要付出越多的银子。 佳人自是美好的,佳人自然也是诱人的。 如欲拥有,往往需要付出很多的代价。 像牡丹这种尤物,当然不会例外。 看见了美好,却无动于衷的,多是腰包里掏不出银子,不得不无动于衷罢了。 若有人侃侃而谈,无须辩解,先给他二百两银子试试! 是故,这世上,真正的真人君子乃至贤人圣人永远都不可能多见。 他们似乎更习惯存在于虚无缥缈的传说之中…… 孟二旦不是君子,更不是圣贤。 他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一些人口中那些没有人见过但一直如雷贯耳的名字…… 他只是个平常人。 一个很平常的男人。 不同于一般男人的是,孟二旦能掏出很多银子。 所以,很自然地,他能在这么长的时间内,一直拥有牡丹。 这会,他就很自得很满足地躺在那张异香扑鼻舒适非凡的床上。 他身边就躺着那个令多少男人忘记整个世界的牡丹。 全身赤裸,娇媚异常…… 孟二旦仰面看着屋顶上那幅活色生香的画作,恍惚间,仿佛身处仙界…… 天色将晚。 小镇上空,陆续升起炊烟。 暮归的羊群又满是疲惫地吼叫了起来。 一股慵懒的空气在弥漫。 整个两界山,即将进入安静之中。 劳苦一天,是时候该休息了…… 不过,这一切,都跟孟二旦无关。 在牡丹绣房里住的久了,日月晨昏都变得似乎不那么明显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那个娇艳的牡丹就会随时变得千娇百媚不可方物,只要他想,身着粗布衣衫的粗笨丫头就会恭恭敬敬端来美酒佳肴…… 无他,他掏得出银子。 一阵马蹄声传来,仿佛滚过一串惊雷。 千百只坚硬的马蹄叩响大地,连牡丹的桂床,都跟着颤抖起来。 一直搂着牡丹的孟二旦突然一跃而起,眨眼功夫,已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抓着衣服。 他的起身是如此之快,一条铁棒一般粗壮的胳膊猛地从牡丹侧躺的身下抽出,牡丹细滑的脖子上,顿时出现了一片鲜艳的红色。 她不由自足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张花瓣也似的小脸,突然紧紧皱了起来。 那可怜楚楚的神情,愈发显得令人心动不已…… 孟二旦却只顾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对身后被他弄疼的小可人,不管不顾。 牡丹斜躺在床上,静静望着那个宽阔的背影,一双秀美的眼睛中,全是幽怨的神色。 孟二旦那顾得了这些,两腿一伸,蹬上靴子,一把抓过板斧别在腰间,纵身一跃,早站在了门外…… 一路狂奔,追到两界山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一大群良马,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一个个口吐白沫、汗流浃背。 但马队丝毫没有停止片刻的意思。 那个堂主一马当先,面色铁青,一声不响。 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眨也不眨。 他在搜寻地上的足迹。 这位堂主,本是猎手出身,别无其他本事,唯独辨别足迹的能耐,自幼练成,神异非凡。 茫茫草海,无论走过什么,北风一吹,外人眼中,什么都不曾看见,只有他,往前一站,眯着眼睛瞅上一会,就能准确判断出走过去的是人是物?数量几何?胖瘦老幼?行往何处…… 行走江湖几十年,他的判断从未出错。 天色渐渐变暗,可是在堂主眼中,地上那双穿着草鞋的脚印愈发清晰。 粗粝的沙土路面,每天走在上面的人畜何止万千?堂主飞马在前,在他眼中,其他什么足迹都不存在了,只有那一双脚印,从草原牧场一路走来,他盯了这么久,甚至已经判断出其人的大致模样了。 这是一个中年汉子,身材矮小,体型消瘦,走起路来,总会习惯性地拖着一条腿,而且肩膀歪向一边…… 如此明显的特征,他坚信,只要那个人出现在面前,哪怕混在人群之中,他一眼也能辨认出来。 更令他惊喜的是,快马走进两界山,那个足印显得愈加新鲜。 真凶就在眼前,他走过去没多长时间! 堂主心中一阵狂喜,猛地抽了坐骑几鞭子,那马一拗脖子,死命冲了出去…… 群马奔腾,迅如旋风。 不一时,马队已踏过两界山。 远方的大漠遥遥可见。 堂主眼前一亮,突然扬起鞭子,又抽了几下坐骑。 前方,一个身影在暮色中隐隐可见。 身材矮小,体格消瘦,走起路来,总拖着一条腿,一边的肩膀总歪向一边…… 堂主大喝一声,一把拔出弯刀,冲了上去。 那身影自然听见了这震撼天地的马蹄声,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慌张,拄着一条鞭杆,暗暗加快了脚步。 两条腿那跑得过四条腿?很快,靠山帮马队追上了他。 是个中年汉子。 堂主定睛一看,汉子脚上赫然出现一双草鞋。 判断丝毫不差! “哈哈!”堂主一声大笑,刀尖不偏不斜指向了那汉子的喉咙。 “何方逆贼?敢偷袭我靠山帮……”堂主大声质问着,又抖了抖刀锋。 “这……”那汉子站在几匹马中间,环顾一圈,似乎有些慌乱,支吾一声,暗暗握紧了手中鞭杆。 “说!何方逆贼?”堂主又是一声断喝,举起了弯刀。 “……”那汉子又嘟囔了一声,突然,身形一变,手中的鞭杆猛地横扫了过来。劲道之大,混如扫过一根铁棒。 那只是一根普通的鞭杆。 “啊!”一声大喝,那汉子手中的鞭杆突然停在了半空,只见他矮小的身子还站在地上,肩膀上,却早不见了脑袋。 身后,一个骑士悠然提着滴血的弯刀,嘴角一丝冷笑。 “哼!”堂主鼻孔里发出一口恶气,斜着眼睛看了看那个提刀的骑士,没有说话。 “轰隆”一声,那汉子无头的身躯突然间倒了下去。 堂主不动声色,眼睛却死死盯住了汉子手中那根鞭杆。 拇指般粗,四尺来长,红柳制成,大漠之中极为常见。 堂主盯着鞭杆,沉思片刻,突然一挥手,早有几个背插靠旗的斥候跳下马背,几步跨到无头尸首之前,搜了起来。 “禀堂主!未有所获!”几个人搜半天,什么都没搜出,一个面色黝黑的斥候阔步向前,甚是简要地对堂主说道。 “出发!”堂主听完,又寻思了一会,一挥手,冲身后的马队发出了号令。 单凭这跟鞭杆,就可知此次偷袭,与大漠必定有扯不断的干系,虽然真凶已死,但如此惨重的损失,绝非这个矬子的脑袋可以弥补的。 何况,近来接二连三赤裸裸的挑衅,靠山帮早就忍无可忍了。 已经追到了大漠边缘,不砍下百八十个脑袋,怎可回返…… 马蹄声又在空旷的荒野上响起。 一支庞大的马队气势汹汹杀向大漠。 天气日渐变得寒冷。 大漠上的日子,愈发困苦不堪。 天色一暗,很多人早已关门闭户,准备休息。 几乎没有人张灯点蜡。 一碗灯油、一根蜡烛,对大漠上的人来说,都不容小觑。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 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刻面色骤变。 鼓声响起,说明又有事端发生。 今天鼓声如此急促,怕是会有大难临头。 不等他们狂跳的心稍有安息,震天动地的马蹄声轰雷一般传来。 平静的村落,顿时乱成一团…… 接连吃了几次大亏,幸得高人点拨,大漠中的村人及早准备了几面牛皮鼓,又安排专人负责,一有急事,立马击鼓传信,通知村人转移躲避,以免整村遭受灭顶之灾。 只是这次,事先未得到任何消息,等值守的老汉发现的时候,马队已经来到村口。 老汉绝望地擂响了牛皮鼓,准备就寝的村人慌乱中冲出家门的时候,正好跟靠山帮的弯刀撞了个正着。 这毫无疑问又是场没有任何悬念的屠杀。 靠山帮积累了许久的怨气,此刻,全一股脑发泄了出来。 无需调查,无需审讯,无需核实…… 一根红柳鞭杆,足以说明一切。 从来到村口那一刻起,堂主就下了命令:人不留头、鸡不留首,无论老幼、一律格杀! 既然敢三番五次挑衅靠山帮,还不知死活跑到草原上行凶,那就索性把大漠中这些个村落彻底抹去了。 只要敢跟靠山帮作对,所有人都该被杀。 没有任何理由,也不需要任何理由…… 天色越来越暗,靠山帮点亮了火把。 火光中,刀锋飞舞,鲜血四溅。 惨叫声此起彼伏…… 堂主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普通村落变成炼狱,心中无比的快活。 他本不是爱笑的人。 行走江湖多年,九死一生的经历,让他的脸,似乎早失却了笑的本能。 但是,此刻,他突然咧开嘴,仰面朝天,大笑了起来。 积攒多时的怒气此刻得到彻底发泄,望着眼前横流的鲜血和乱飞的头颅,他的心中,开心到了极点。 突然,堂主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依然仰着头,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脸上七窍,殷红的鲜血淋淋漓漓流了下来…… 紧接着,很多骑在马上的骑士接二连三跌落马下。 所与人死相一模一样:面带微笑,七窍流血。 剩余的靠山帮帮众大惊失色,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个个早冲到了村落之外,在一个空荡荡的沙地上聚成了一团。 又有几个人掉了下去。 剩下的帮众聚的更紧了。 村落中,鼓声又响起来了。 残存的村民趁机跑了个精光…… 一阵奇怪的声音响起。 非箫非笛,时断时续。 余音袅袅,若存若无…… 马队中自有上次逃脱的人,听到这个奇异的声响,紧紧握住手中弯刀,瞪大了眼睛,惊恐万分地盯着前方,面如土色、浑身发抖。 蓦然,声音骤停,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夜色中,显得那般诡异那般恐怖。 他就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如此之近,却看不清面容。 北风阵阵,白色的影子随风飘飘,轻若无骨。 是人?是鬼? “啊!”突然,一个站在前面的斥候大喝一声,猛拍胯下战马,高举弯刀,冲了过去。 这些靠山帮斥候,都是些身怀绝技的江湖好汉。 他们胯下坐骑,自然都是些上等良马。 如此近的距离,只许片刻,即可一蹴而就。 胯下快马,掌中快刀,仗着一身武艺,出其不意蹿到面前,一刀下去,不管是人是鬼,定叫他身首异处。 他是靠山帮的斥候!他怕过谁? 那斥候狂叫着,发着狠冲杀了过去。 “杀!”又有两个斥候冲了上去。 三匹快马,三把弯刀,迅如闪电、势如惊雷,遇佛杀佛、遇鬼杀鬼。 身后的帮众们都惊呆了,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 转眼工夫,三个斥候,已冲到白色身影面前。 “杀!”冲在最前方的斥候一咬牙,高举起弯刀,拼尽浑身力量,一刀劈了下去。 “啊!”突然,他一声惊呼,骑在马上的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栽了下去。 一个使刀高手,站在对手面前,倾其全力砍下去,居然砍空了。 “啊?”等他回过神,一抬头,突然间,被惊得目瞪口呆。 那个白色的声影,又在十步开外。 不等他反应过来,突然,一声闷响,那斥候猛地从马上跌了下去,他一翻身爬起,着魔一般,站在原地乱叫着,胡乱蹦个不停,一边叫,一边伸出双手,开始胡乱撕扯身上的衣服…… 稍后一点的两个斥候一把勒住战马,瞪大了眼睛,刚想一探究竟,不想也跟着跌了下去,跟着前面那个斥候狂跳了起来,一边乱叫,一边撕扯着身上的衣服。 突然,三个人几乎同时倒在了地上,站在后方的帮众们惊恐地发现,就这么一会工夫,几个人赤裸的身体,全变成了焦炭一般的黑色。 再看那个白色的身影,依然站在十步开外,一动不动。 那个奇怪的乐声又响起,夹杂着一个仿佛是从地狱里传来的声音:“汝等鼠辈,还不速速逃命?如有再犯,定然严惩不贷!” “啊!”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的帮众们猛然间听到这个声音,一阵狂呼,眨眼功夫,全跑的没了踪影。 远处,一座光秃秃的山头。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倚马而立。 他望着前方火光四起的村落,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突然,他猛地举起巴掌,在自己的脑门上,使劲拍了几下……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蓝色的雪 “咣当”一声,小酒馆的木门被撞开。 “屌!”伴随一声很是粗野的骂声,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两人的装束都一样,浑身黑色,一条长长的围巾,将大半个头脸包了个严严实实,连腰间的刀柄,也用条黑布包裹了起来。 一屋子蹲着喝酒的闲汉霎时停止了闲谈,几乎同时转过脑袋,很是惊奇地望着他们。 俩黑衣人并不在乎闲汉们的目光,看了看眼前的木桌条凳,踢上一脚,并没有坐下,径直来到柜台前,敲敲台面,站在前面的黑衣人压低了声音说道:“老掌柜的,来坛酒,再来半只熟羊!” 那嗓音如同沙漠一般粗粝。 透过围巾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双细长的眼睛,眼窝深陷,眼神阴沉。 “半只熟羊?”牛爷有些奇怪的望着眼前的黑衣人,反问了一句。 “一只!一整只熟羊!熟羊!”那汉子又敲了敲桌子,嘶哑的声音冲牛爷吼了一声,眼神愈发显得恐怖不堪。 “好!好!”牛爷应答着,转身朝后厨喊了一声,又转过头,望着黑衣人,心中暗暗寻思。 开了这么多年的酒馆,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客官,两个人就要一整只羊!而且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 站在后厨的羊倌可没有这么想,他听见牛爷的喊叫,慌忙拖着腿走进后厨,不大一会,端着高高一大盆羊肉,很是费力地走了出来。 “包起来!”站在前面的黑衣人看见羊倌手中的羊肉,冲牛爷喊了一声。 “包起来!”稍后些的黑衣人也跟着叫了一声,哼一口气,又说道:“再来坛酒!” 看来,他们并不打算在店里吃。 “包起来!”牛爷听了,又冲羊倌喊了一声。 早前,自然也有客人来打酒,捎带着买些酒菜,或者叫了酒菜吃不完要带回去的,因此,店里常备着草纸麻绳之类,以备不时之需。 羊倌虽然粗笨,毕竟跑堂多年,这么些技巧还是有的——其实,这也不需要多少技巧。 到底是一整只羊,被尤二嫂剁开了,分量还是不轻,等羊倌笨手笨脚,费半天劲包扎好,却早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那羊倌喘着粗气,斜瞪着眼睛,拖着一条腿走到黑衣人面前,厚厚的嘴唇蠕动了半天,刚要开口,被黑衣人一把将怀中包好的羊肉抢了过去。 羊倌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伸出一只鸡爪子般的手,抹抹头上汗珠,喘着气,正要转身去抱酒坛,却见那个站在前面的黑衣人一手提茅草般提着一大包羊肉,一只手猛地一伸,将柜台上水缸也似的一大坛老酒拎了过来。 “好大的力气!”羊倌暗暗叫了一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正在发愣,突然听见那后面的黑衣人叫声“走”,俩人几乎同时转身,朝门口走了过去。 “等等!”羊倌呆呆望了半天,憋红了脸,突然喊了一声,一摇一摆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后面的黑衣人,仰着脸,喘着粗气说道:“这个——客——客——客官,您还——还没给——没给钱呢?” “滚!”那黑衣人一声大喝,一把推开羊倌,正要走,突然转过身,冷笑着环顾了一圈,寻思片刻,阔步走到柜台前,左手按着被布条包裹的刀柄,右手敲敲台面,声音很冷地说道:“掌柜的,借点银子!” 什么?被黑衣人一把推倒屋子中间的羊倌一时没反应过来,像截木头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黑衣人。 牛爷坐在柜台后,似乎没听见黑衣人说的话,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老东西,借点银子!”那黑衣人见牛爷不动,一拳砸在柜台上,提高嗓门又吼了一声。 牛爷还是不动。 “老东西,拿钱!”黑衣人大怒,腰身稍稍一扭,左手抓住刀鞘,右手握住刀柄,就要拔刀。 牛爷坐在柜台后,没有说话,嘴角却挂上了一丝冷笑。 “唰!”黑衣人的刀刚拔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透过围巾缝隙,盯盯望着牛爷,眼中的火光渐渐熄灭了。 “兄弟!”走在前面的黑衣人挑开门帘,刚要抬脚跨出去,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他猛地回过头来,冲站在柜台前跟牛爷“借钱”的黑衣人喊了一声。 “轰”的一声,那黑衣人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兄弟!”门口的黑衣人一声高呼,一把扔掉手中酒坛,拔出弯刀,跨步冲了过来。 “多好的老酒!就这样砸了,多可惜!”一阵高叫,一个高大的身影一弯腰,走进木门,手里托着刚才被黑衣人扔掉的酒坛。 “谁?”疾步向前的黑衣人听见声响,急忙转过头来,刚一开口,整个人突然像根麻花一般,僵在了那里。 “牛爷!可有人来捣乱啊?”那汉子说着,将酒坛放在一张桌子之上,冲牛爷抱了抱拳。 “孟兄弟!有几天不来老汉店里吃酒了——两个小毛贼……”牛爷说着,也朝来人拱了拱手。 来客正是孟二旦。 他似乎对眼前扭成麻花的黑衣人视而不见,自顾自地坐在了桌旁,喊声羊倌,让他上酒,说完,又冲一群闲汉抱了抱拳。 黑衣人倒了下去。 孟二旦似乎才发现这两个不速之客,他皱皱眉,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叹口气,转身朝后厨喊道:“羊倌兄弟,麻烦你先把这些个垃圾处理一下。” 羊倌听闻,拉着尤二嫂走了出来。 孟二旦伸手一摸,掏出块银锭,直接塞到羊倌怀里,又一伸手,摸出块镯子,扔给尤二嫂,很客气地说道:“有劳两位了!” 牛爷见了,站起身,又冲孟二旦抱抱拳,缓缓说道:“多谢孟兄弟,让兄弟破费了!” “一点小事,牛爷休要再提!”孟二旦面带微笑,朝牛爷说了一句,又转过头,对一群闲汉说道:“两个垃圾扔在地上,喝酒怎能尽兴……” 坐在旁边的闲汉猛地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再看孟二旦,只见他面色潮红,眼神恍惚,原来,已经喝过酒了。 “孟爷,好身手啊!”那闲汉突然朝孟二旦一抱拳,恭维着说道。 “大哥您客气了!”孟二旦也朝那闲汉一拱手,很客气地说道。 牛爷听闻,望了那闲汉一眼。 他自是认得他。 大名不清楚,满镇子的人都唤他冯瘸子。 他当然腿不瘸,不知为何却得了这么一个雅号? 常来牛爷的小酒馆喝酒,自然是本地人氏。 只是相比较于其他闲汉,他算来的少的。 而且,他的话也并不多,挤在一群闲汉中间,总是一言不发,竖着耳朵听别人吹牛。 虽然来的少,毕竟是熟人了,牛爷当然知道他一些底细。 可以说,对这个人,牛爷是知根知底。 这无意中一瞥,突然,牛爷觉得眼前腾起一股迷雾,那闲汉的脸,猛然间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劲风阵阵,松柏森森。 眼前一片萧瑟。 少年手提长剑,两眼空空,望着长天。 天穹苍苍,空旷而寂寥。 十二年!十二年! 十二年的光阴,竟是如此的漫长!长到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一直叫唤他名字的人已经不在了,不忘记又如何? 十二年的风霜雨雪,他的眼、他的血,也跟他手中的剑一般,变得无比冰冷。 或许,只有心中,那最后一丝火苗尚未熄灭。 如今,仗着手中长剑,他又站在了曾经梦断的地方。 一番恶斗,终于又见到了那个让他梦断的人。 那个县丞。 他一直都在想! 但他一直也不敢想! 总觉得这世上会有奇迹发生,总幻想苍天有眼…… 一颗雪白的头颅无声地倒了下去。 少年心中,那一缕火苗也随之熄灭。 永久的熄灭。 天大地大,再也没有人,会叫起他的名字。 再也没有人,可以让他倾诉心中所有的委屈。 一切都不在了。 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眼前的世界轰然倒塌…… 那天,他不知道是如何走出的县衙。 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突然,他感觉脸上热烘烘的。 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从眼睛中流出。 空洞的内心,突然间感到一阵诧异。 他不会流泪。 无论如何,都不会流泪。 那个雪夜之后,他所有的眼泪,都在那段幼小的记忆中流干。 此后,漫长的岁月,艰难的学艺、困苦的生涯、无奈的等待、拼死的绝杀……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再流过一滴眼泪。 他早已是无泪可流。 只是,为什么,这个时候,眼睛中又流出了东西? 而且,为什么是热的? 哪怕上一次流泪是在十二年之前,他也清楚地记得:眼泪,从来都是冰冷的,跟雪一样冷,跟冰一样冷,跟西北风一样冷…… 他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抬手一抹。 定睛一看,手掌上,全是血。 他眼中照例没有流泪。 他眼中流下了血。 鲜红的血! 他呆呆立在街头,愣了半晌。 突然,咧开嘴,发出一丝无声的苦笑。 流泪如何?流血又如何? 既然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丝牵挂已经消逝,那么,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流几滴血,掉几块肉,即便掉了脑袋,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一个美艳妇人,突然出现在街头。 身着素衣,未施粉黛。 超凡脱俗,飘飘然如不食人间烟火。 只是她的脸色,那般苍白。 苍白的有些过分。 浑如几百年不见阳光,又好似方从地底下走出。 望着空寂的街头,一双秀美的眼睛中,分明写满了冷漠。 身边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仿佛跟妇人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一般,皮肤细腻、五官精致,小小年纪,已经出落的眉清目秀、楚楚动人,如出水芙蓉、不可方物。 只是那双大大的眼睛,也跟那妇人一般,满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冷漠。 仿佛对整个世界充满了仇恨…… 少年无意识地走着,突然,一低头,跟那小女孩空洞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少年心中一颤,分明看到那双冷漠的眼睛中,闪烁起热烈的光芒。 少年感觉眼前一热,鲜血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小女孩努起嘴巴,仿佛吃惊不已。 美艳少妇不言,拉着小女孩,无声地走过。 很快,二人消失在街头。 宽阔的大街,愈发显得一片死寂。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少年猛地觉得脸上一阵冰凉。 抬头一看,天空飘起了雪花。 这是飘雪的时节? 这是什么时节? 少年又是一声苦笑,恍恍惚惚间,突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现今又是什么时节…… 知道了又怎样? 世上本无奇迹,上苍也没有眼睛。 天要下雪,就让它下吧。 雪越下越大,北风又刮了起来。 少年木然地走着,单薄的衣衫早被浸透,可他丝毫没感觉到冷。 只有眼中的鲜血,不住地流出来,淋淋沥沥,滴在雪地上。 红的血,蓝的雪,分外显眼。 蓝的血? 少年定睛一看,漫天飞雪,隐隐透着一股蓝色的光芒。 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蓝色的雪? 少年一皱眉头,旋即,又遥遥头。 他年轻俊俏的脸庞上,显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老成与疲惫。 他走着,走着,木然地走着。 蓝色的雪地上,只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还有一缕鲜红的血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冰冷的雪,扑打着少年冰冷的面庞。 茫茫大雪中,突然感到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望着他。 那般明亮、那般动人。 又是那般的冷漠。 渐渐地,冷漠的双眸中,竟燃烧起热情的火花…… “啊!”一声尖叫,牛爷眼前的迷雾瞬间消失。 他揉揉眼睛,只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姑娘,年约十五六岁,被西北风吹的黑里透红的脸蛋上,挂着一串泪珠,此时,正瞪圆了眼睛,望着眼前坐在木桌旁跟孟二旦喝酒的冯瘸子,大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 姑娘身后站着羊倌,羊倌旁边站着尤二嫂。 三张一般粗鄙的脸庞,怔怔地站在屋子中间,看看冯瘸子,看看孟二旦,回头又看看门外,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怎么回事? 牛爷坐在柜台后,不解地望着几个人,又看看冯瘸子,一双深陷的眼睛中,同样充满了疑惑不解的神色…… 第二十五章 老马识途 靠山帮就是靠山帮。 江湖第一大帮,绝非浪得虚名。 虽说近来接连受袭,甚而至于还搭上了一位堂主的性命。 但要说伤到靠山帮的元气,那还是远远不够的。 一株合抱粗的巨木,被寒风吹落个别枝条,总伤不到筋骨。 何况,按照靠山帮的帮规,上次那个规模的袭击,是轮不到堂主出面的。 无奈,靠山帮立帮已久,从未遭受过这般欺辱,先是放火,后是偷袭,不说堂堂堂主,就是一个小小的斥候,早气炸了肺腑。 不是两个贴身侍卫死死抱住,怕是连帮主都要冲出去了。 坐在大厅中,有意无意敲着桌子,突然间,重兵守卫的帮主感到一阵后怕。 靠山帮人多势众,刀快马健,万千帮众横刀跃马,刀锋可平山岳,铁蹄可破荒原。 放眼江湖,几十年征战岁月中,可曾有过敌手? 让他感到恐惧的敌手! 多少英雄豪杰、风流侠士,仗着一身武艺一身胆气,也曾对着靠山帮的大旗拔刀弄枪,可结果呢?无非就是洒下一片鲜血,让草原愈发变得肥沃丰饶。 哪怕靠山帮多几个战死的弟兄,又有何妨? 万丈高山,还怕掉落几粒砂子…… 可这次的对手,却是神出鬼没,几轮交锋,损失这么多人马,居然连对手的面目都未曾看清! 甚至都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仙? 徒有快刀万千,良马无数,除了摆在那里让对手变着法子杀,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是一个怎样的对手? 坐在大厅中,他显得威严而尊贵。 身为帮主,他深知,能有今天的江湖地位,绝不是仅凭弯刀快马就可以达到的。 外面尚在吵吵嚷嚷,更有勇猛鲁莽的帮众,吵着闹着要报仇雪恨,一雪前耻。但只有他,只有他深知,如今的靠山帮,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身为江湖第一大帮,却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接连遭到袭击,牧草被焚,人马被杀,损失惨重,帮威扫地。 虽说也杀了几个大漠中的流民,放火烧了几间土屋。 但哪怕是他,这个一直未走出栅栏的靠山帮帮主,一个人坐在大厅中,也深知:杀那么些个可怜虫,不过是泄愤而已,真正的凶手,绝非那群刀架脖子上都不敢吭声的懦夫。 真正的凶手就藏在他们身旁。 看不见的地方,或许就有一双眼睛在望着他。 望着靠山帮每一个帮众,甚至每一匹马。 更加恐怖的是,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对手,也是一个似乎专门为杀人而生的杀手。 不声不响、无影无踪,出手于无形之中,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 这是一个怎样的杀手? 想着想着,他不禁感到后背一阵发冷…… “叮铃铃!”桌下的金铃骤然响了起来。 定有要事禀报,寻思着,随手拍了拍桌子。 “咯吱”一声,大厅厚重的大门打开了。 一个侍卫疾步向前,走到他跟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低声说道:“禀帮主!朱长老已在门外等候!” “嗯!”他鼻孔里哼了一声,扬手作了一个肯定的手势。 “是!”那个身材高大的侍卫说完,迅疾起身,快速退出大厅,跟门外一个骑马的斥候低声说了两句。 斥候得令,拍马向前走了几步,自腰间抽出一面三角旗帜,定定神,冲前方挥舞了几下,动作简洁、干脆有力。 一阵北风吹过,厅前那面巨大的马头旗帜迎风飘摇,“噼噼啪啪”,发出一阵炸裂般的声响。 马蹄声骤起。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疾驰而来,枯黄而宽阔的草原上,顿时扬起一路烟尘。 不一时,那匹红马已经奔到厅前,一声长啸,马背上跃下来一个身着红袍的男子,年约五旬,五短身材,白面长须,头戴豸冠。 正是靠山帮执法长老朱镇山。 其人精通笔墨、擅长律令,执法公正、铁面无私,深得帮主赏识。 当然,也受到了众多帮众的拥戴 只是拥戴。 看面相,他当然是个慈眉善目的人。 可在靠山帮,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惧怕万分,唯恐躲避不及…… 那侍卫见长老下马,紧走几步,双手抱拳,高声说道:“参见长老!帮主有请!”说完,一只蒲扇一般的大手“唰”地摆出个“请”的姿势。 却说那朱镇山,对眼前的侍卫似乎时而不见,随手一扔缰绳,径直走到厅前,站在门外冲里面拱拱手,低头弯腰走了进去。 早有那眼睛手快的斥候,几步上前,替长老牵住了枣红马…… 靠山帮向来注重情报,探子斥候漫天飞蹿,无须安排无须交代,自有人早将上次出战大漠的情况调查得清清楚楚。 连战死弟兄的尸首都抢了回来。 一本册子摆在帮主面前的木桌上。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上次遇袭,战死弟兄三十二名,损失良马二百一十五匹,随后出战大漠,斩杀流沙帮余孽七十五人,途中遇袭,朱雀堂堂主祁飞鹰以身殉职,以下帮众二十人遇袭身亡…… 看似平淡的数字,遮不住背后的血腥,连以严酷而著称的朱镇山都禁不住砸起了嘴巴,可他的脸色,永远静如止水、波澜不兴。 看着看着,他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丝愠色,一行正楷小字映入眼帘:斥候杜富贵、李福田二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人带马,下落不明……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了看坐在侧首的朱镇山,微闭的眼睛中,仿佛射出两束利剑,直刺得大名鼎鼎的执法长老朱镇山慌忙垂下了脑袋,下颌的长须微微抖个不停。 “叮铃铃!”桌下的金铃又响了起来。 他一拍桌子,随着大门打开的声音,一个腰悬金牌的侍卫一下子蹿了近来,几步跨到他跟前,下跪抱拳,抢着说道:“探子来报,方才有不明人物出没在两界山,疑似杜富贵、李福田……” “……”他喉咙一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手一挥,那个侍卫连忙退了出去。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容忍帮中有逃兵出现。 自从马头刺青刺上胳膊的那一刻起,不管是谁,都已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了靠山帮!无论老幼、无论尊卑,无论胜败、无论生死。 他也知道,这世上本没有常胜将军。 很多弟兄就在眼皮底下倒下了。 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连他也不清除到底战死了多少帮众? 但从来没有人叛逃。 败将犹可恕,逃兵不可饶…… “叮铃铃!”那个纯金打造的铃铛又响了起来。 坐在木桌旁的朱镇山惊恐地望着帮主,白净的面皮早涨得通红。 方才那个侍卫又跑了进来,单膝跪地,语无伦次地喊道:“马!马!黑马!两匹黑马……”一边说,一边不顾礼仪地转过头,一根修长的手指拼命指着外面。 “呵……”他一声冷笑,看了看朱镇山,坐在交椅上的身子稳如磐石,一动不动。 却说那朱镇山早已领会,一下子蹿了起来,转眼功夫,已站在来门外。 两匹黑色的骏马,昂然站在门外,阵阵烈风吹起它们的鬃毛,显得神骏无比。 “好马!好马!”朱镇山喃喃地说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黑马汗涔涔的脊梁,眼中满是慈祥与爱意。 “禀长老!在下已查清,这两匹马,确系杜富贵、李福田二人坐骑无疑……”一个短衣斥候赶上前,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冲朱镇山说道。 “好马!好马!”朱镇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依旧念叨着,慢慢抚摸着黑马飘逸的鬃毛。 “杜、李二人下落不明,这两匹马是自行跑回来的……”短衣斥候抬头望望朱镇山,依然高声说道。 “好马!好马!老马识途,老马识途!马是好马!马是好马……”朱镇山一边说着,慢慢抚摸着黑马,突然,手腕一翻,一掌拍在马脊梁上,转身对着斥候交代了几句,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马蹄阵阵、人身鼎沸。 漫天的纸幡绸幛,几乎遮盖了天地。 靠山帮举行盛大的葬礼,为战死的堂主祁飞鹰及以下五十二名弟兄发丧。 无数的马蹄,在枯黄的草原上踏起冲天的烟尘,恍如飞过一条巨大无比的黄龙。 这场葬礼的规格是如此之高,连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帮主都出席了。 只见他骑在一匹浑身白色的高头大马之上,神色肃穆、面容威严,足有十围的腰间,系了一条显目的麻布腰带。 连帮主都为战死的弟兄戴孝!无数的帮众,争先恐后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望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推推搡搡,热情万分。 更有那披麻戴孝的死者亲属,也一个个迫不及待地抬起了脑袋,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走在灵柩前面的帮主,一个个热泪盈眶,群情激昂、感动不已。 一时间,他们仿佛忘了这本来是一场葬礼。 毫无例外,战死的帮众亲属,都受到了极为优厚的赏赐。 白花花的银子,摆在垫了绸布的托盘上,直接送到亲属面前。 日头挂在头顶,空旷的草原上,一盘一盘的银锭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看的人热血膨胀、两眼放光…… 早有那骑在马上的帮众实在按捺不住,一把拔出弯刀,胡乱挥舞着,发出狼嚎一般的嚎叫声。 好半天,跟在帮主身后的执法长老朱镇山猛地回过头,对着嚎叫成一团的万千帮众一挥手,霎那间,整个草原安静了下来。 “呈上来!”朱镇山一声大喝,站在旁边的斥候一挥旗帜,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声响,几匹快马猛地从天边奔来。 半晌,那几匹快马终于跑到近前,众人一看,才发现马的后面似乎拖着什么。 骑在马背上的红衣大汉一个个怒目圆睁,挥鞭如雨,胯下坐骑马蹄翻腾,奔跑如飞。 马蹄声越来越近,有眼尖的帮众率先看到,拖在后面的不是别的,是人。 两个人。 这几匹快马不知从何处而来,红衣骑士气喘吁吁,胯下坐骑汗流浃背,看得出,跑了不少的路。 这么远的路,拖在马匹后面的两个人,早变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早不可辨认了。 “还活着!”一个帮众压低嗓门嘀咕了一声,他分明看见躺在地上的人,嘴巴还在翕动。 “……”只见站在前面的朱镇山不知说了句什么,朝这边望了一眼,刚才出声的帮众慌忙垂下脑袋,一股冷汗早顺着后脑流进了脊梁沟。 “呈上来!”朱镇山伸手一挥,几个红衣武士端着托盘,一路小跑走到前面,站成一排。 这次端的不是银锭,是人头。 那么多人头,就那样断在托盘里,在众人面前整整齐齐排成一排。 鲜红的血,顺着托盘缝隙滴下来,滴在枯黄的草原上。 看得出,这些人头,都砍下来不久,连血都不曾凝固。 再一看,有的人头须发胜雪,有的却浓妆艳抹,更有两个人头,比拳头大不了多少,分明是婴儿的首级。 看着站在前面的执法长老,没有人再敢出声。 连跪在地上,披麻戴孝手捧银锭的死士亲属,都停止了哭泣。 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盯着了那排人头…… “啪!”帮主大手一扬,早等候多时的朱镇山拍马上前,面对黑压压的人群,高声说道:“祁堂主以身殉职,五十二名弟兄战死疆场,帮主洪恩!赐以厚葬,所有亲属,不分老幼,一律重赏!败类杜富贵、李福田,枉为我靠山帮弟兄,擅自叛逃,罪不可赦!二人已执行帮规,两人家属,悉数问斩,以儆效尤!” “好!”一阵沉默之后,突然,人群中发出一阵轰雷般的叫好声,骑在马上的帮众,一个个拔出弯刀,挥舞着,群狼一般嚎叫个不停。 “嗯!”朱镇山说完,冲站在面前的红衣武士一挥手,几个武士见状,一翻手将托盘中的人头扔在了地上。 两个拖在马背后的人,也被扔在了前面。 斥候的旗帜还未落下,万千骏马已经迈开了脚步,尘土飞扬、地皮颤抖,不一时,一切,都已化作灰尘…… 第二十六章 秃角 冯瘸子一口喝干碗里的残酒,有些不解地望着满脸泪痕惊恐万分的姑娘。 “家里出事了?”看了半天,冯瘸子突然问道。 “……”那姑娘还愣在那里,好一会,才回过神,嘴里不知嘟囔了个什么,先点点头,看看冯瘸子,又拼命地摇起了脑袋。 “那……”冯瘸子也有些惊愕地望着姑娘,突然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沉默了一会,他伸出一只手,有些爱怜地摸了摸姑娘的脑袋。 “啊!”那姑娘一声尖叫,慌忙躲开,退后几步,眼泪涌泉一般喷来出来。 “这……”冯瘸子望着姑娘,愈发感到疑惑。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来,看看姑娘,又看看羊倌。 那羊倌也大张着嘴巴,涎水流的二尺长,一脸的傻相。 冯瘸子无奈,叹口气,又望了望尤二嫂。 到底还是尤二嫂镇定些,她直勾勾地盯着冯瘸子的脸,好半天,突然蹦出一句:“冯瘸子,你叫什么名字?” 好奇怪的问题! 那冯瘸子一愣,旋即笑着说道:“二嫂,我——我就是冯瘸子啊!你认识啊!” 坐在旁边的孟二旦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舌根发僵,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尤二嫂,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道:“这——这,这——二,二嫂,这冯——冯,冯二嫂,这个——冯爷,冯大——大哥,认识啊,认识——认识二嫂啊,认识,认识,认识冯——冯——冯二嫂……” 一屋子的闲汉哄笑了起来,有腿快的几步凑上前来,瞅着尤二嫂的脸,抢着说道:“这就是冯瘸子啊,冯瘸子!” 尤二嫂依旧绷着脸,死死盯住冯瘸子,冷冷地问道:“你是谁,冯瘸子?” 看着那张黑红的大脸,冯瘸子笑不出了,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正色说道:“我就是冯瘸子。” 闲汉们止住了笑声,有些奇怪地看看尤二嫂,又看看冯瘸子。 “你不是死了吗?”尤二嫂盯了半天,冷不防问道。 “死了!死了!就埋在后山,死了!死了……”不等冯瘸子回答,站在尤二嫂旁边的羊倌突然一抹下巴上的哈喇子,指着冯瘸子,跳着喊道。 怎么回事?明明一直坐在这里喝酒,怎么说他死了?一屋子的闲汉全都愣住了,不解地望着冯瘸子,又望望羊倌尤二嫂,满脸的疑惑,店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只有那个姑娘站在墙根,不停地抽泣着。 没有人上前安慰。 “二嫂,慢慢说,怎么回事?”一直坐在柜台后面默不出声的牛爷突然开口,一双深陷的眼睛望着冯瘸子,一动不动。 “呃!”尤二嫂应答了一声,回头看看牛爷,又转过头望望冯瘸子,寻思片刻,一字一句讲了起来。 原来,方才两个黑衣人到店里“借钱”,给人干掉了,孟二旦掏出银子手镯,让羊倌跟尤二嫂“收拾收拾”,俩人走到后山,羊倌动手挖坑,刚挖几下,不想挖出了东西——一具尸体。好像才死去不久,面容还未僵硬,仔细一看,两人都认识,就是常来酒馆喝酒的冯瘸子。却说这冯瘸子,日子过的真是辛苦,他媳妇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只留下一个姑娘,好容易拉扯到十五六岁,如今他死了,真不知道他姑娘以后怎么活——想到这里,尤二嫂慌忙跑到镇上,叫来了冯瘸子的姑娘,那姑娘大老远看见冯瘸子的尸身,一下子昏厥了过去。被尤二嫂几巴掌打醒的时候,羊倌突然记起那冯瘸子就坐在酒馆喝酒,三人一合计,扔下尸身,一路小跑,回到酒馆,迎面撞见冯瘸子好端端地坐在木座旁喝酒,顿时被惊得五雷轰顶不知所措…… 这——尤二嫂讲得目瞪口呆,一群闲汉包括冯瘸子自己听得目瞪口呆,只有那个孟二旦,今天喝大了,靠在桌子边,语无伦次不着边际地乱说个不停。 到底怎么回事?一屋子的人大眼瞪小眼,全然不知道个子丑寅卯。 只有牛爷坐在柜台后,一声不响。 突然,就有闲汉提议:话说这后山也不远,倒不如去看看? 对!对!看看!闲汉们纷纷响应,店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看看去?”冯瘸子望着牛爷,问道。 “你们先去,这店里不能没人。”牛爷很客气地站起来应答了一句,又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 “好!”冯瘸子无奈,看了看牛爷,叹口气,跟着一群闲汉踊了出去。 最后一个跟着出去的是那姑娘,用破烂不堪的衣袖擦擦眼睛,又抹一抹鼻涕,也跟着走了出去。 店里安静了下来。 牛爷依然坐在柜台后,两眼一动不动望着远方,像一尊雕像,像一块山石…… “没了!没了!”羊倌的声音隔着棉布门帘传了进来,旋即,整个人也跟着跳了起来。 后面跟着一大群闲汉——比出去那会还要多。 一大群人“呼啦”一声全挤了进来,狭小的酒店,几乎给硬生生挤破 “没了!没了!”羊倌拍着手,兀自跳着,眼睛斜瞪、目光呆滞,活似中邪了一般。 “明明就在那里的!羊倌挖出来,就摆在那里,明明就在那里……”面对众人质疑的眼神,尤二嫂嘟嘟囔囔地着,显得很委屈。 再看那个姑娘,除了哭,一个字也说不出。 一大群人闹哄哄跑过去,只看见那个羊倌挖的坑,那里还有什么尸首? 闲汉们显然并不满足。 “怕是遇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牛爷坐在柜台后,盯着冯瘸子的脸,慢慢说道。 “可能是遇见不干净的事了……”冯瘸子连忙附和,他很是爱惜地拍拍姑娘的脑袋,让她先回去。 姑娘看看冯瘸子,一抹眼泪哭着走了出去。 “慢着!”一个闲汉看见姑娘走出酒馆,慌忙喊了一声,叫停了姑娘,又一蹦子钻进后厨,抱着一捆柴草走了出来,径直走到门前土路上,将柴草堆在地上,点着了火,关照着姑娘从火上跳了过去,转头冲这店里大喊:“羊倌,二嫂,快出来,出来!过过火!过过火!遇见不干净的东西了,过过火……” “可能真遇见不干净的东西了……”闲汉们念叨着,自行找地方坐了下来。 今天这事,先不论真假,搁在这贫瘠的两界山,绝对是一件奇事!上好的话题,不谈论个三天三夜,如何安心? 孟二旦跟着走了一圈,酒稍稍醒了一点,他一抬头看见“过火”回来的羊倌,伸手掏出一锭银子,塞给羊倌,高声喊道:“兄弟,上酒,让各位大哥喝个痛快……” “好!”众闲汉一阵叫好,店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打破了小镇清晨的宁静。 牛爷已经劈完了柴,走到前面刚生起火,听到声响,暗暗叫声“不好”,回头望望羊倌跟尤二嫂屋门紧闭的卧室,皱皱眉头,拔腿跑了出去。 叫声是从冯瘸子家里传出来的。 小镇并不大,穿过土路,很快就到了冯瘸子门口。 自有那早起的小镇居民,闻讯赶了过来,等牛爷赶到,冯家门口早围了个水泄不通。 牛爷挤过人群,迎面看见冯瘸子。 只见他披头散发、两眼通红,跪在地上,哭天抢地喊个不停。 “翠娃呀!翠娃!我的翠娃呀……” 翠娃,正是那姑娘的乳名。 牛爷心头一惊,顺势看了过去,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翠娃仰面躺在土院子里,身无寸纱,脑浆横流、血肉模糊,着实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一个贫苦的小姑娘,是谁对她下如此毒手? 牛爷望着躺在地上的翠娃,半晌,转过身,一把拉起还跪在地上哭喊的冯瘸子,厉声问道:“谁干的?” “牛爷……”冯瘸子望着牛爷,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身子一软,又倒了下去。 昨天,孟二旦慷慨解囊,加之一群闲汉戏弄冯瘸子“死而复生”,硬要给他敬酒,几番下来,冯瘸子早喝得酩酊大醉,他跌跌撞撞跑回家,一头栽倒在土炕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夜,早上起来小解,刚出房门,就看见躺在院子里的翠娃…… 闲汉们挤在门口,对着院子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个个摇头叹气,显得极为惋惜。 冯瘸子跪在院子里,哭嚎了半天,似乎想起来要干些什么,身子软绵绵地爬了起来,茫然地望着门外的人群,不知所措之际,自有热心的街坊邻居壮起胆子走进来,一把扶住冯瘸子,安慰几句,准备帮忙料理翠娃的后事。 牛爷铁青着脸,鼻孔里喷出一口气,脱下身上的羊皮袄,盖在翠娃身上,看了半天,恶狠狠地瞪了冯瘸子一眼,转过身,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酒馆,尤二嫂已经爬了起来,羊倌还在昏睡。 他们好像对镇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牛爷叹一口气,一声不响又坐到了柜台后面。 一双深陷的眼睛怔怔望着前方的荒山。 奇异的是,那深沉的眼神中,没有了往日那种安宁与沉静。 在给翠娃盖上衣服的时候,牛爷分明看见,翠娃光洁的肩头,分明刻着一个图案。 一个很奇怪的图案。 一个深深印在牛爷脑海中的图案。 不是别的,是一只脑袋上长了两支角的兔子。 血淋淋的,一看就知道是在人还未断气的时候,用利刃刻上去的。 线条简洁、手法娴熟,栩栩如生。 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又浮上牛爷的心头…… 三十年前,一阵腥风血雨在武林掀起。 始作俑者,是一个叫做“秃角”的恶魔。 没有人见过他。 见过他的人,都死了。 传闻,其人身材高大、体格壮实,面目丑陋,长相凶恶,光秃秃的脑袋,额头上两个肉瘤高高耸立,活似长了一双犄角。 “秃角”由此得名。 他在三十多年以前,像一阵狂风一般,搅动了整个武林。 武功高强,心性凶残,行为怪异,行踪诡秘,贪财好色,专好祸害良家女子,而且手段极为残暴,每次得手之后,定将受害女子摧残得体无完肤,敲碎脑袋、划烂身体,用利刃绞烂下体,最后,在肩头刻上一个独特的图案:一只长角的兔子。 而且,不同于一般的采花贼,这个“秃角”每次动手,从来不管对方老幼妍媸,只要是个女的,一旦被盯上,几乎难逃其黑手。 当然,他并不是只杀女人。 其实,他杀的男人远比女人要多。 很多时候,为了侵害一个女子,这个恶魔不惜血洗一个庞大的宅院,刀锋过处,鸡犬不留。 当年,为了除掉这个武林公害,多少侠士豪客慨然出手,结果,多少人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几乎没有谁,能躲过他的毒手。 跟对待女人一样,每一个被他杀死的男人,一样会在肩头刻上一个长角的兔子图案…… 那是一段恐怖的经历。 那是一段惨痛的回忆。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家伙又重出江湖了! 而且,这个恶魔居然跑到了两界山。 看来,又一场腥风血雨,将在江湖上掀起…… 今天,翠娃肩上的长角兔子明明白白映入牛爷的眼帘。 他寻思着,渐渐地,那只血淋淋的兔子似乎复活了。只见它狞笑着,浑身滴血,正一蹦一跳地向牛爷跑来…… 牛爷浑身一个激灵,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尤二嫂在后厨不知忙些什么,不断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羊倌已经起来了,店里没人,他正靠着桌子打着盹。 “唰!”棉布门帘被掀了起来。 一个老妪哆哆嗦嗦走了进来,佝偻着腰,满脸皱纹,头发花白,衣衫褴褛,手里拄着一根红柳鞭杆。 一看就知道是从大漠走来的。 牛爷略微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不等开口,那个老妪颤颤巍巍走到柜台前,望着牛爷,嘴巴抖了抖,小心翼翼地问道:“老掌柜!老掌柜!有没有看见我两个娃?出去打柴,一直没有回来,有人说,看见他们被几个骑马的带走了,骑着马,穿的红衣服,朝这边跑了——两个娃,二十多岁,有——有,有这么——这么高……”那老妪一边说着,一边拼命直起腰,费力地比划着。 两个娃?出去打柴?牛爷思忖着,最近几天,并没有看见小镇上出现过这么两个人。 见牛爷摇头,那老妪无奈地叹口气,缓缓转过身子,慢慢朝门口挪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念叨:“两个娃,出去打柴,一直没有回来,没有回来!我可怜的娃啊,二十大几快三十岁的人了,一直娶不上媳妇,一个都娶不上,出去打个柴,人就不见了,不见了……” 骑马?红衣服?这不就是靠山帮的行刑武士吗?被他们带走,怕是有些不妙。 看着那佝偻的背影,牛爷突然觉得鼻腔里一酸,他猛地站了起来,冲老妪喊道:“老嫂子,请留步!” 那老妪听闻,慌忙止住脚步,转过身子,抬起头望着牛爷,满脸的渴望:“老掌柜,想起来了?” “唉!”牛爷摇摇头,看着老妪,缓缓说道:“老嫂子,还没吃饭吧?不如先坐下,吃上点,喝口热汤,吃完了再找……” 第二十七章 恩公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 北风呼啸着,掠过无边无际的大漠。 粗粝的砂石,让风变得愈发犀利。 似乎是漫天飞舞的小刀,一切都慑于它的淫威,哆哆嗦嗦蜷缩在地面上,战战兢兢、苟延残喘。 当然包括人。 大漠上的人。 大漠上最微不足道的人。 接二连三的杀伐,让在贫瘠中挣扎着活下去的人们,生活得愈发困苦。 天气的寒冷,无形中,又让这种困苦拥有了一种尖锐的质感。 生活本不易。 大漠上的生活,尤其不易。 但无论如何,既然生在了这块土地之上,只要胸口还有一口气,不管怎样,都要拼命活下去。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人生…… 但此时,大漠之中,并没有人会这么想。 他们全部聚集了起来,商议着要干一件大事。 “若非那两个好汉,我等怕是早变成沙漠里的白骨了……”一个长须老汉站在寒风中,抹着额头的冷汗,后怕不已地说道。 “对!” “对!对!” 站在下面的人们纷纷附和。 靠山帮几次来袭,虽说杀了不少人,但幸得两个不知名的好汉出手相助,大漠边缘的这几个村落,好歹没有没屠杀殆尽。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个好汉的名姓。 其实,见过好汉的人并不多。 只知道一个身材高大,满脸胡须,腰插一把开山板斧,另一个身形瘦长,柔若无骨,还有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人,黑纱蒙面,神秘莫测。 不知道两位好汉是什么关系,反正,他们配合的很是默契,关键时刻,报信的报信,出手的出手,让这些挣扎在大漠边缘的贫困人们,面对靠山帮血淋淋的屠刀,总算看到一线生机…… 人生在世,最可贵的,莫过于性命。 危难之际,救人性命,或许,就是最大的恩情了。 他们救的不是一两个人,是整个大漠。 如此大恩,不可不报。 但两位好汉,却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些趴在沙土地上的可怜人们,如何去寻找? 再说,他们活得如此艰难,多少人站在寒风中,空着肚子瑟瑟发抖,又拿什么去报恩? 他们什么都拿不出来。 只有一身还未耗尽的力气。 那索性就用力气来报恩吧——商议半天,有长者提议,几个村落的人集体出力,为这些个拯救大漠与危难之中的好汉建立一座祠堂,让子孙后世永远记住这份恩情。 提议自然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拥戴。 天气寒冷,大漠上的人们大多蜷在土窝子里,裹紧了破皮袄抵御严寒——横竖都是冷,倒不如出去活动活动,也好趁机尽尽心意。 今天,几个村落的青壮男子都聚集在一起,做着动工前的最后商讨。 人多事杂,这么多人在一起,自然免不了的议论与争吵。 吵吵嚷嚷的声响甚至盖过了大漠上空的北风…… 远方的远方,大漠连着长天。 一匹快马从天边飞奔而来。 马背上一条大汉,身披斗篷,腰插板斧。 北风呼啸,马蹄翻飞,大汉裹挟着狂沙。 顿显得神勇无比。 阵阵马蹄,惊起了大漠中争吵的人群。 聚集的人们齐刷刷转过脑袋,望着那个高大的身影。 是他!就是他!肯定是他! 那个善使板斧的好汉! 一个绞尽脑汁也没地方寻找的好汉,居然自己出现了! 一时间,几个贫苦人竟激动得热泪盈眶,一下子跪倒在沙地上,对着快马驰来的方向,连连叩首。 受这几个人的影响,一大群不知所措的人稀里哗啦跪成一大片,寒风一吹,瑟瑟发抖,浑如一群旱獭。 骑马的大汉见状,慌忙朝马屁股上抽了几鞭子,转眼功夫,狂风般冲了过来,不等快马止步,一蹦子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急忙扶起跪在前面的两个老汉,又冲着人群连连抱拳,忙不迭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诸位请起,快请起……” 好说歹说,终于把这群人请了起来。 大汉舒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的汗水。 “壮士!”一个长须老翁上前,冲大汉一拱手:“救命大恩,某齿难忘!穷乡僻壤,无以为报,请受老汉一拜!”说着,又要下跪,让大汉给硬拽住了。 不等大汉开口,老翁身后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吵了起来,乱哄哄的,仿佛大漠上飞过一群苍蝇。 突然,人群安静了下来,因为有人发现,又有几匹快马跑了过来。 短衣劲装、腰悬弯刀,背上一面靠旗,旗子中央,绣着一个威风凛凛的马头。 一看就知道是靠山帮斥候。 来者不善! 想起几次屠戮,已经有胆小的人流起了冷汗,他们看看疾驰而来的快马,又望望大汉,双股战战,面如死灰。 那大汉自然也听到了马蹄声,稍稍一转脑袋,望着那一路烟尘,脸上平静异常…… 靠山帮本没有打算立即出手复仇。 接连几场遭遇,让靠山帮明白这次的对手非同寻常。 具体情况尚未探明,贸然出手,只怕是凶多吉少。 为战死的弟兄发丧之后,执法长老朱镇山当场宣布:即日起,严明号令,没有帮主命令,任何人不得跨出草原半步,如有违者,严惩不贷! 是人都知道,靠山帮帮规严密,铁律如山。 也知道,朱镇山执法严酷,铁面无私。 但是人也都知道,这个世上,偏偏就有那不惧死的人。 斥候王大志就是个不惧死的人。 他本是流落到草原的一个孤儿,自幼无依无靠,眼看就要饿死了,幸得靠山帮朱雀堂堂主祁飞鹰相助,才活到了今天,又做了靠山帮斥候。祁堂主大恩,王大志永远铭记在心。 祁堂主战死,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却硬生生吐了一大碗血。 鲜血。 他是一个硬汉子,浑身血流干了,也不可流一滴眼泪。 他悔恨! 恨自己!一直都追随在祁堂主左右,偏偏那次,他就缺席了。 堂主养育之恩,王大志刻骨铭心。可堂主战死,他却不能侍奉左右。 他想,那一天,如果他在,就是拼了性命,也要保护好祁堂主。 如今堂主战死,他还苟活,连仇都不能报,七尺高的汉子,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朱镇山下了禁令!呵,几句屁话一张废纸,就能阻止得了他王大志? 靠山帮法纪严明他当然是知道的。 但他也知道,祁堂主大仇未报,他无颜苟活。 法纪?禁令? 呵!那只对活人有用。 一番走动,真让他联络上了四个死士。 都是些不惧死的壮士,祁堂主知遇之恩既无以为报,那就让这一腔热血,洒在这大漠草原之上吧…… 冲出草原那一刻,他们根本就没打算活。 连衣服没有换,脸也没有蒙。 怕什么?世上很多条条框框,不过是给活人规定的…… 远远看见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冲在前面的王大志两眼兴奋得直冒火光,好啊!都聚在一起了,不用费心去找,今天,有一个算一个,全部一网打尽。 眼看越来越近,王大志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打了一个尖锐的口哨,五匹狂奔的战马霎时停在了原地。 王大志自幼在草原上替人牧马,眼力极好。 他骑在马上,警惕地望着周围。 他深知,祁堂主、还有那群兄弟各个身怀绝技,之所以战死,肯定是遭了黑手。 他也听逃回来的兄弟们讲过,在大漠上,遇见过一个人鬼莫测的家伙。 他最惧怕的,就是遇见那个人。 他当然不怕死,却害怕自己死的太早,来不及替祁堂主报仇雪恨…… 看了半天,只见那些愚蠢的家伙像群待宰的绵羊一般,挤成一团瑟瑟发抖,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异常。 这就好,只要那个分不清人鬼的家伙别出现,其他的,有多少,他那把弯刀照单全收。 想到这里,王大志“唰”的一声抽出弯刀,就要冲上去。 “大哥稍等!”站在旁边的一个斥候猛地一伸手,拽住王大志的马缰绳,又指了指前方。 王大志顺势一看,才发现站在人群前方的大汉,他不似那些流民一般满脸恐惧,相反,悠闲地牵着马,站在那里,浑似闲庭信步。 他也看到了大汉腰间的板斧。 呵!玩刀弄枪,他怕过谁? 他们靠山帮怕过谁? “杀!”王大志大喊一声,五匹快马、五把弯刀,一瞬间,像是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去。 对面,一群大漠流民挤在一起,望着冲杀过来的靠山帮斥候,一个个面如土色、惊恐万分。 他们瞪大了眼睛望着站在眼前的大汉,双腿抖成了筛子,这家伙,可是靠山帮的对手?前面只见过他报信,不见出手,他会武功吗…… 突然,一个尖嘴猴腮的后生一蹦子跳出来,一把揪住大汉,望着那张胡子拉碴的脸,颤抖着问道:“说——说,该——该不是,你把他们引来了吧?” 对啊!他们跟这个大汉向来素昧平生,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细,前面通风报信,或是串通好了唱个红脸而已,何况,上次被杀,就没见这家伙报信,这次他们聚集好了,他又偏偏出现,不偏不斜、不早不晚,这靠山帮的杀手就杀过来了,真打得好算盘…… 后生一连串的质问,流民们顿时恍然大悟一般长大了嘴巴,一个个两眼喷火,死死盯住了大汉。 “快跑啊!”不知谁大喊了一句,“轰”的一声,一大群人突然四散而逃,几个跑不动的老汉慢慢挪着,一边挪,一边抖着胡须,把最恶毒的言语纷纷抛给大汉…… 那大汉却丝毫不为所动,静静站在那里,脸色静如止水。 “杀!”王大志一马当先,挥舞着弯刀,冲向站在前面的大汉。 大汉站在那里,仿佛对冲杀过来的弯刀熟视无睹,一动不动,浑如一棵古松。 “杀!”王大志大喝一声,高高举起弯刀,冲着大汉,从半空中劈了下来。 “啊!”大汉一声低吼,腰间的板斧早握在手中,看也不看,一斧挥出,只见眼前划过一道闪电,王大志的脑袋连同坐骑的马头,一并飞上了天,一具无头的尸身骑在无头的马尸之上,两股鲜血涌泉般喷了出来。 冲在后面的几个斥候见状大惊,他们突然发现这个对手不一般,几个人猛地拨转马头,面无惧色,四把弯刀齐刷刷朝大汉劈了过来。 大汉依旧站在那里,手握板斧,身形稳如泰山,眼看弯刀就要砍断自己的脖子,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挪到侧面,几把弯刀一起落了空。 不等几个斥候回过神来,大汉脚底生风、身形一变,转眼功夫,早将三个斥候连人带马砍翻在地上。 剩下一个斥候,望着站在面前的大汉,咬咬牙,一声断喝,发着狠又冲了上来。 大汉嘴角一丝冷笑,随手一斧,斥候还没看清,突然觉得肩上一凉,一条舞刀的手,连同弯刀一起飞上了半空。 “啊!”那斥候一下子抱住了断臂,像头受伤的狼一般嚎叫了起来。 “留你狗命一条,还不快滚!”大汉说完,一巴掌拍在斥候的马屁股上,那马忽地转过头,没命地狂奔了起来,骑在马背上的斥候,兀自嚎叫个不停。 “恩公!”大汉低头一看,却见那个尖嘴猴腮的后生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回来,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抢着说道:“恩公在上,受小人一拜!小人无知,冒犯了恩公,万望恩公海涵!小人该死!小人该死!”那后生一边说着,一边装模作样地举起巴掌,在自己那张瘦脸上“噼噼啪啪”抽了起来。 大汉冷笑一声,没有理会后生。 一阵纷繁的脚步声传来,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般,方才逃掉的人们又纷纷跑了回来,看见大汉,一个个争先恐后跪倒在地上,磕头作揖,“恩公”“恩公”叫的没完没了。 大汉没有再去搀扶,他转身从马背上取下一个皮袋,随手扔到那个长须老翁面前,冷冷地说道:“这次靠山帮余孽侥幸逃脱,回去报信,如此大事,靠山帮怎肯干休?定会出兵报复!这点银子你们拿去分了,置办些衣物吃食,先出去躲几天。”说完,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真仁义也!”那老翁捧起皮袋,高喊一声,又长长拜倒在沙地上…… 第二十八章 无名 翠娃已经安葬。 但因此引起的议论却刚刚兴起。 一个生长在两界山这种贫瘠之地的姑娘,是谁对她下的这种毒手? 劫财?冯瘸子家徒四壁,有什么财可劫? 劫色?翠娃又非花容月貌,一个灰头灰脸其貌不扬的小姑娘,谁对她感兴趣? 复仇?冯瘸子就一闲汉,懦弱无能,胆小如鼠,这种人,能结下多大冤仇? ………… 闲汉们聚在牛爷的小酒馆里,“嗡嗡嗡”地争论着,一个个眉头紧锁,好像对翠娃的遭遇惋惜不已。 牛爷坐在柜台后,冷冷地望着争吵不休的闲汉们,脸上漫无表情。 他们当然不知道“秃角”的事。 “唰!”伴随着棉布门帘的抖动,一个人猛地撞了进来。 众人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冯瘸子。 好家伙,还有心思喝酒? 却看那冯瘸子,几天不见,仿佛变了一个人,蓬头垢面,眼窝深陷,胡子拉碴,黑瘦不堪。 也难怪,相依为命的姑娘横遭毒手,这种打击,搁谁头上都受不了。 只见冯瘸子两眼空空,摇摇晃晃走到一个桌子前,木然地做了下来,随手抓起桌上不知那个闲汉的酒碗,一口喝干,然后,端着空碗,呆呆望着坐在柜台后的牛爷。 牛爷一双同样深陷的眼睛中,猛地射出一道异样的光芒。 他猛地站了起来,随手抓过柜台上一坛老酒,径直走到冯瘸子面前,将酒放在桌子上,好似很关切地伸手去拍冯瘸子的肩膀。 或是年老眼花,牛爷一只颤抖干枯的大手,却摸在了冯瘸子的脸上。 冯瘸子漠然地坐着,对牛爷的举动浑然不觉。 牛爷叹口气,重又拍了拍冯瘸子的肩膀,打开封泥,替冯瘸子倒上酒,摇摇头,转身走了。 又坐到柜台后的牛爷恢复了往日那种有些冷漠的眼神,他有意无意地望着冯瘸子的脸,似乎陷入了沉思…… 他当然知道,在江湖上,有一种手段叫易容术。 要想变成另外一个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戴一幅特制面具。 但面具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脸上覆上一层别的东西,无论如何,那个表情就跟正常人不大一样了。 牛爷盯着冯瘸子的脸看了半天,一直没发现任何异常。 刚才,借机又在他脸上摸了一把,还是没找到破绽。 莫非? 牛爷寻思着,往事渐渐浮上心头…… 那是一个雪夜。 奇寒无比,寂静无比。 一个七八岁的少年,藏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面,一床棉被挡不住冬日的酷寒,少年满脸泪痕,想哭,又不敢出声,望着漆黑的夜空,心中充满了恐惧,而腮帮子,又火烧火燎一般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在恐惧中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突然,听得眼前一亮,少年惊醒,却看见站在面前的母亲。 母亲一把抱住少年,无声地哭了起来,少年趁机将小脑袋撞进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突然,母亲一把将他推开,两只大手抓着他的肩膀,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他才发现母亲身后,还站着一个男子,身材消瘦,面目阴沉。 好半天,母亲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将他交付给那个男子,然后,不由分说将两个人推了出去。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很多天后,他才知道,这个男子不是别人,是父亲的结义兄弟。 他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男子也从未说过,他只让他叫他“二叔”。 二叔也从来不叫他的名字。 相反,二叔让他忘记。 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过去,忘记一切。 甚至,忘记自己,忘记自己的存在。 二叔当然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很多时候,一整天都听不见他说一句话。 他也仿佛从来没见二叔笑过。 或许,这个二叔,压根就不会笑。 二叔住在一座深山之中,家里只有几间茅屋。空山绝谷、古松修竹,方圆数十里以内,绝无人烟。 二叔家里也没有别的人。 很多时候,他想问二叔,问他有没有媳妇——就跟他父亲一样,问他有没有儿子…… 但看着二叔那张消瘦的脸,他不敢问。 二叔要他忘记一切,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练功。 练功当然很苦。 但二叔也对他很好,每天起来,都有可口的饭食。 不知道这荒郊野外的,二叔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好吃的? 二叔总说他在长身体,要他多吃。 但练功的时候,二叔是绝不容许他有丝毫懈怠的。 足足十二年光景,他没有睡过一天懒觉。 二叔不允! 起初是站桩。 二叔在门前空地上栽了两根木桩,要他站在上面扎马。 头顶一盏油灯,要求灯火不能动摇,一周遭,全是削尖的竹刺,他的腿稍一发抖,那些尖刺就会毫不留情地钻进他的皮肉……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天,他开始想家。 那个有外公、有父亲,还有母亲的家。 二叔不允! 二叔要他忘记所有的过去,包括他的家、他的名字。 桩越来越高。 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后来,二叔又让他在站桩的时候,手里拿上棍子。 那棍子也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长…… 这样的生活过了好多年。 记不清到底是几年,那个时候,他长得快有二叔那么高了,也变壮实了。 二叔还是那样消瘦,还是寡言少语,还是从来都不笑,只是两鬓之间,不知何时已变得花白。 那个时候,他已经练得站在高高的木桩上,头顶油灯,手握三丈大杆的一端,两个时辰,纹丝不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真的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他没有了名字。 荒山绝谷中,没有名字又有何妨? 终于,在看到他的桩功小成之后,二叔表示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他依旧没笑。 他记得那是一个春天。 山谷间开满了七彩的野花。 溪流飞溅,蜂蝶乱舞。 突然之间,他是那般的向往山外的世界。 当然,他还没有走出大山。 因为他的功夫尚未炼成。 站桩功夫炼成,接下来的功夫似乎好练多了。 二叔要他站在野花丛中,盯着那些飞舞的蝇虫,眼睛一动不动地看。 几天下来,眼眶肿了、眼睛花了,他还是什么都看不出。 他想休息。 二叔不允! 他又继续站在了纷繁的野花丛中。 等肿胀的眼睛恢复的差不多的时候,突然之间,他就想起了那头白色的老狼。 身中利箭,后腿被兽夹死死咬住,又让外公的棍子,硬生生打倒在地上,生命垂危之际,毅然可以保持那份镇定,从容抓住对手破绽,果断出击,一下子致对手于死地…… 仿佛突然开悟,站在花丛中的他,恍恍惚惚间,觉得那些飞虫之中,早已别有乾坤。 二叔欣喜与这种变化,但他还是没笑。 或许,他根本不会笑。 眼看春天流逝,百花凋零,站在山谷中的少年,又多了一层领悟:与人过招,在对手以为胜券在握,倾其一切奋力一击的瞬间,才是破绽最大的时候。 好似一位大将,手握雄兵百万,安营扎寨的时候,甲士环绕,自然是安如磐石,可一旦发起总攻,精兵悍将悉数在外,这时候的中军帐,怕是最薄弱的环节了,此时偷袭,一旦得手,生擒还是斩杀,则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这都是那头老狼教的。 领悟到这个道理,再睁开眼睛望望世界,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 比如一只蜜蜂,拼尽全力准备进攻的时候,只要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半路截击,常人眼中危险的蜜蜂,不过是一块会飞的肉丁罢了。 发起攻击的那一瞬间,它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根毒针之上,浑身上下门户大开,何止找到了破绽,整个身躯,上下左右全是破绽。 跟人对决,道理一模一样…… 眼见夏天来临,换上新衣的少年,浑然变了一个人。 沉稳、镇定,果断、迅捷。 功夫悟到这个程度,不说大成,行走江湖,自是绰绰有余。 二叔终于放心让他出山了。 那天晚上,二叔少有地点上油灯,跟他谈了半宿。 十二年的光阴,一晃而过。 少年觉得,足足十二年,二叔说的话都没有那天晚上那么多。 他当然不会忘记:二叔反复叮嘱,日后行走江湖,有两个对手,千万不可大意! 其一唤作“九尾蝎”,来自苗疆,一手使毒功夫练得出神入化,为人行踪不定、神出鬼没,杀人于无形之中,江湖中人,无不谈之色变。 其二唤作“玉面狐”,易容术登峰造极,活似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妖,可以瞬间变成任何一个人,为人阴险,出手毒辣,起凶险程度,又在“九尾蝎”之上。 少年听的心惊肉跳,望望二叔,突然间发现,灯光下的二叔,竟然变得这般苍老。 满脸皱纹,头发花白,连一直挺得笔直的腰,也不觉弯了下来。 在看看那双眼睛,眼窝深陷、眼珠昏黄,似是耗干了所有心血一般,再也找不见往日的光彩了。 二叔当然是个身怀绝技的人。 在他的记忆中,二叔的腰板,一直跟铁打的一般直、一般硬。 二叔的眼睛,永远都像黑夜中的火把一把光亮。 曾经,以为他永远不会老。 没想到,他居然老的这么快。 二叔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望着油灯下的少年,脸上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慈爱之情,一动不动地盯着少年,一句一句交代着,似乎很是欣慰。 少年明白,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他抬起头,迎面看见二叔脸颊上,垂着一缕灰白的头发。盛夏的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动桌上的油灯,闪烁的灯光下,二叔显得愈发苍老。 少年感觉鼻腔一酸,旋即垂下了脑袋。 他当然不会流泪。 他的泪,早在那个大雪的夜里,已经流干了。 但他不愿意让二叔看见他的眼神……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夜色如磐。 二叔说了半宿,似乎有些累了,他起身,从一个白木箱子里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停当的包袱,递给少年,似乎有些不舍的望着少年年轻的面庞,缓缓说道:“行李已经准备好了,如今,你功夫也已练成,明早出山去吧!” 出山?少年多少次幻想过山外的世界,如今,真要他出山,忽然间,觉得是那般的不舍…… 他一把抓过包袱,放在桌上,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二叔,我不走,不走……“ “傻孩子,你已经长大了,功夫也已练成,该出山了!”二叔缓缓地说着,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眼睛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大哥大嫂,托付小弟的事,小弟已经兑现,但愿苍天有眼,大嫂还活着……” 少年还想说些什么,突然间,感觉嗓门上堵着个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愣了一会,猛地跪倒在地上,向二叔磕了几个响头,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望着二叔,急切地问道:“二叔,我走了,你怎么办?你年纪大了……” 二叔静静望着跪在地上的少年,叹口气,缓缓说道:“傻孩子,出山去吧,先去救你的母亲!但愿上苍护佑,大嫂还在人世!”说完,转身对着夜空拱拱手,说道:“大哥大嫂,小侄已经长大成人,小弟不负两位相托,承诺实现,我自当归隐,从此不问江湖恩怨……” 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牛爷突然回过神来。 只见冯瘸子两眼通红,站在柜台前,手里提着一个空酒坛。 “少喝点!”牛爷说着,结果坛子放在柜台上。 “……”冯瘸子嘴皮一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木然地望着牛爷,一动不动。 “唉!”牛爷有些无奈地叹口气,喊出羊倌,给空坛子里灌满了,又递给冯瘸子。 冯瘸子一把接过去,像个珍宝一般抱在怀里,转过身,摇摇晃晃走到木桌前,一屁股座了下去,就着坛子喝了起来。 “唉!”几个闲汉望着冯瘸子,叹口气,低声议论道:“喝醉了也好!喝醉了也好!醉了就不会多想了……” “对!对!喝醉了好,喝醉了好……” 闲汉们纷纷嚷着,一个个摇头叹气,连手里的酒洒了,都未发觉。 牛爷坐在柜台后,望着喝成烂泥的冯瘸子,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