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隋唐:我在江都种琼花二十年》 第一章 气运压制 “给隋炀帝杨广提供一百万个大学生,他能平定隋末之乱吗?”

杨遇安想起前世某平台的经典提问,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真的要面对这种小编年末冲业绩的脑瘫问题?

当然,他肯定找不来一百万个大学生,顶了天就一个。

也就是他自己。

简而言之,他穿越了。

好巧不巧,他成了杨广的儿子。

又好巧不巧,他生母并非正室萧氏,只是某位后庭不具名的女子。

也就是俗称的私生子。

这倒也罢了,出生王府,就算没有名分,吃穿总是不愁的。

但又又好巧不巧的是,当下杨广还不是后来的隋炀帝,甚至也不是皇太子。

此时的“晋王广”,是皇帝杨坚的大孝子,是太子杨勇的好二弟,还是天下四大总管之一的扬州总管,奉皇命镇守江南四十四郡。

一边在人前父慈子孝,一边暗地里密谋夺嫡。

据前世某公众号历史学家提供的冷知识:这个时期,杨广为了讨好有道德洁癖的杨坚与独孤后夫妇,努力维持与正室萧氏的恩爱人设——当然也只是人设而已。

至于王府后庭意外生出的“奸生子”,都是弃养的。

“对了,原主小名就叫谬儿……从一出生就是个谬误,妨碍了父亲夺嫡野心……“

“真是亲爹不疼,亲娘不爱啊……”

……

杨遇安感叹一番,又翻找到这具小孩身体更多记忆。

谬儿——姑且这么称呼这个倒霉孩子——一出生就被秘密送到江都城中的后土祠,对外宣称军户遗孤。

杨遇安根据谬儿的记忆分析,此儿应该不是唯一被送到这里的王府私生子。

只是那些难兄难姐们大多早夭。

大概是后土娘娘有灵,不忍心再有无辜小生命早早逝去,轮到谬儿时,虽还是体弱多病,到底也活到了四岁。

但好景不长,正直贪玩年纪的谬儿,见祠中师兄师姐们皆修习功法,唯独自己被严禁练武,只许学文,所谓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于是某夜趁着祠监喝醉之际,偷走功法秘籍,然后照着书上的小人插画胡乱修炼起来。

没有意外,走火入魔,挂了。

接着就被杨遇安魂穿了。

他还记得刚刚穿越之际,迷迷湖湖之间,隐约有道女声在耳边轻叹:“晋王广乃是注定成龙之人,你等后庭奸生子受潜龙气运压制,注定今世福缘浅薄,举步维艰……”

慢着!

修炼功法?

潜龙气运?

小姐姐的声音真好听……咳,这不是重点。

所以,这是玄幻高武版的隋唐?

原来谬儿与他的倒霉哥哥姐姐们早夭并非巧合,而是冥冥之中的气运压制?!

第一次练功就走火入魔也是这个原因?!

“这还怎么玩啊?来一百万个大学生也搞不定啊……”

杨遇安顿时无语。

……

无语归无语,来都来了,再怎么困难,总得试着挣扎一下。

不能修炼,无力反抗,那个开局就提示自己身份的小姐姐也不知是不是真实存在……那就只剩跑路这个选择了。

虽说他穿越的这个隋唐大有问题,但记忆中的地理方位跟前世大致相同,江都城仍旧是扬州总管府所在,是杨广谋划夺嫡的大本营。

所谓龙兴之地,气运最旺。

既然自己受他龙气压制,那就有多远躲多远呗!

惹不起咱还躲不起?

当然,跑路前肯定要做好充足准备。

钱粮、衣物、路引之类的必不可少。

年龄也是一个要考虑的因素。

逃跑的路线更应该提前规划好。

毕竟他名为后土祠道童,实则相当于半个囚犯,平日不得祠监允许,不能离开后土祠太远。

出城更是想都别想。

“先去探探路。”

说干就干。

杨遇安离开房间,循着记忆在院子角落找到一个小号木桶,便往大门方向走去。

此时隔壁庭院隐隐传来少年少女的轻叱声,偶尔伴随欢呼叫好,好不热闹。

正是原身那些师兄师姐们在演武。

与之相比,一墙之隔的这处小院更显冷清。

因为长期被软禁,谬儿在后土祠中本就是透明人。

这次病倒,除了祠监,更是罕有人问津。

“这样更好。”

杨遇安不再迟疑,快步离开。

……

出门后,杨遇安径直往东走。

后土祠东边一里地,是一条名为“山阳渎”的水沟。

谬儿的小院没有水井,祠监也不允许他随意串门,平日用水,只能自己提桶来这里打水。

这也是祠监唯一允许他外出的地方。

对于这条水沟的来龙去脉,谬儿不清楚,前世作为公众号历史爱好者的杨遇安却相当了解。

此沟源头是春秋时期的古邗沟。后来杨坚为了方便攻打南陈时运输兵粮,加以扩建,直通长江。

因为工期匆匆,加上杨坚素来节俭,山阳渎远没有后来杨广重修的邗沟那般精美。

什么夹岸柳树、千里驰道、连片行宫通通没有。

就是一条土不啦叽的人工渠而已。

但也正因为工程粗糙,岸边土堤高低不平,反而适合杨遇安当下的小身板匿藏踪迹。

如果今后要偷摸出城,这里是最佳逃跑路线。

只要贴着河堤往南行,就能避开绝大部分人的视线,来到长江边,藏入山林。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蹭到一艘渔船渡过江南……到那时,广袤的南方原野,天高地远,只要自己不主动出来作死,任他杨广龙气再盛也管不到自己了吧?

杨遇安当时是这么想的。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高估了这具小身板的体能,或者说低估了气运压制的可怕程度。

才刚刚爬上土堤,没来由地一阵心季,而后两眼一黑,摔了下去。

……

再次醒来,他发现自己差一点就掉水里。

一块大石兜住了他下半身。

疼痛,流血,全身绵软无力。

“这身体底子是真的差,才走一里路就低血糖了。”

“别说过长江了,能不能顺利走出江都城还要打个问号。”

跑路计划尚未正式实施,就倒在了考察阶段。

而更糟糕是,现在他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成问题。

因为眼下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土堤上方的视线盲区。

除非碰巧有人路过又碰巧这人脑筋一抽从这个位置跳下来。

否则求救无门。

况且此时天色已近黄昏,绝大多数人不是回家就是在回家的路上,谁没事来这里瞎熘达?

没救了。

“我来过,也挣扎过,无憾了……”杨遇安看着水中倒影那个眉清目秀,极具潜力的可爱道童,以自认为最文艺的方式感叹一声,“就是替将来那些女施主女妖精感到惋惜……”

话未说完,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空灵女声——

“酉时以‘人水‘浇花,可得宝物。”

……

……

“晋王广,弥自矫饰,唯与萧妃居处,后庭有子皆不育,(独孤)后由是数称广贤。”——《资治通鉴·隋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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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琼花仙子 “这声音……是先前那个小姐姐!”

杨遇安瞬间瞪大双眼。

那么问题来了,她是谁?

周遭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活人,显然对方不是什么肉体凡胎。

修行者?

后土娘娘?

神仙小姐姐?

传说中的系统娘?

当然,眼下这个问题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陌生女声很可能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敢问花在何处?在下如何浇花?”杨遇安立即请教道。

没有回应。

“那何为‘人水’?”

还是没有回应。

有亿点高冷啊。

杨遇安目光一动,决定换个问法:“可否用这山阳渎的水浇花?”

“可。”

总算回应了。

杨遇安心中一喜。

实际上,这也是他当下唯一能够到的水源了,这要是不行他就真没辙了。

天色将晚,正当酉时。

姑且试试吧。

原本他被岸边大石兜住,上半身就一直悬空,如今轻轻侧身,一边手臂就顺势探下了水沟。

就在指尖碰到水面的瞬间,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株幼小树苗的画像。

树苗干枯濒死,天上忽然降下甘霖,树苗迅速起死回生。

抽芽,长叶,冒出花包。

不过数息功夫,一朵洁白无瑕,仙气飘飘的美丽花儿便在他心田中肆意盛放。

他试着以心神触碰树苗,没想到花儿瞬间炸开,而后化作一段陌生记忆涌入他脑海。

开皇七年,夏。

江都,山阳渎。

大隋铁蹄南下平陈在即,为了方便往江南地区运输粮草军需,朝廷发动江淮民众开凿山阳渎。

鲁二郎作为本地青壮被征发。

修运河是一种沉重的徭役,死亡率极高,堪比修长城。

都说当今大隋天子是仁慈之主,体恤民力。但天子远在京师,只管宏图大略,哪里顾得上数千里之外底层小民的艰辛?

烈日炙烤,军吏催逼,鲁二郎疲惫至极,饥渴难耐。

就在此时,他发现土堤下方歪歪斜斜长着一丛南烛。

枝头果实乌青诱人,一看就汁水饱满。

鲁二郎咽了咽唾沫,下意识往那里走去。

下一刻,一道皮鞭从背后抽来,鲁二郎措不及防,摔下尚未通水的土沟。

……

回过神来,杨遇安发现树苗重新耷拉下脑袋。

“这就是所谓的‘宝物‘?”

“一段死者的记忆?”

“就这?”

只可惜小姐姐跟树苗一样,再次恢复高冷状态。

杨遇安轻叹一声,挣扎着从石头上站起来。

躺了这么一小会,他稍稍恢复一些体力,虽仍饥饿体虚,不足以爬上陡峭的土堤,但走几步路还凑合。

他记得鲁二郎发现的那丛南烛就在附近不远。

……

“真的在这里!”

见到那丛长满青紫果实的灌木,杨遇安顿时目光放亮。

这里同样是一片视野盲区。

他当即二话不说,上前采食果子。

根据鲁二郎的记忆,南烛在江南地区又名乌饭树,从果实到根茎皆可入药,有强健根骨,益气补身的功效。

药效如何且不论,当酸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滑入干瘪的肚子时,杨遇安感觉这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他本就是因为低血糖而全身乏力疲软,脑袋昏沉。

而这酸甜口的南烛子显然含糖量不低。

得到大量果糖补充,他体力迅速恢复,不管是爬上土堤还是撑到天明,他都更有信心了。

“可算是活下来了!”

至此,他总算明白那位疑似仙人的小姐姐为何说这是“宝物”了。

虽然不是什么仙丹灵药,也不是什么神功秘籍,只是一段普通人的普通记忆而已。

可对于一个快饿死的人来说,活命的口粮不就是无价之宝吗?

“感谢仙子赐食活命之恩!”

因为不知对方本体在哪里,杨遇安便干脆对着运河方向大拜三下。

“敢问仙子名讳?”

原本他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想到这次竟有回应。

“吾名琼花。”

琼花?

扬州的琼花?

嘶……

这一刻,杨遇安莫名想起前世关于琼花的种种民间传说。

作为一种带有神话色彩的名花,扬州琼花总与他这具身体的生父杨广联系在一起。

有说杨广为了便于南下江都赏花,才修通了南北大运河。

有说琼花生性高洁不喜昏君,所以杨广一来,满城琼花一夜凋零。

甚至在清人小说《说唐》里,琼花干脆就具象为杨广的胞妹琼花公主,美丽贞烈,面对兄长淫威宁死不屈……

这些光怪陆离的民间传说自然都不靠谱。

可眼下他穿越到这个高武隋唐,不也同样很玄幻吗?

“慢着,若按《说唐》里的辈分算,我是不是该叫她一声‘姑姑’?”

“谬儿与姑姑?”

想到这一层,杨遇安脸色顿时变得怪异。

……

杨遇安终究没敢将“姑姑”喊出口。

毕竟这不是小说。

而不管是谬儿还是鲁二郎的记忆里,大隋皇室都没有一位以“琼花”为号的公主。

甚至于当今世上,压根不存在一种名为“琼花”的植物。

除了他心间的这一株。

这是独属于他的花,更是他当下脱困的最大指望。

得好好养着,不能造次。

……

摸黑回到小院,没有意外,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离开过,还差点饿死在水沟边。

融合了谬儿的记忆,杨遇安见怪不怪。

此时他一边按照鲁二郎的记忆,用南烛根茎汁液涂抹身上瘀肿,一边试着与心间的花儿沟通。

譬如对方能不能带他穿越回原本的世界。

如果不行,那能不能直接带他离开江都城。

再不济,教他怎么修练也成啊……

琼花仙子高冷依旧。

“这仙子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杨遇安心中微微吐槽。

毫无疑问,光靠自己这副孱弱的身体,跑路什么的想都别想。

“只能先在这里暂住一段时日了……就是不知那浇花得宝,是否每日都如此?”

“明天再去验证一下。”

一夜无话。

……

第二天。

大概鲁二郎的土办法还是靠谱的,杨遇安明显感觉身上的伤痛减轻了许多,连带脸上气色也有少许改善。

过来送食的师兄见状微微诧异,但也仅此而已。

又休养了一个白天,到了当日酉时,也就是傍晚,吃饱喝足的杨遇安再次以打水的名义来到山阳渎。

这次他找了一处相对平缓的土坡下到水边,然后默念一声“仙子我来了”,便将手伸到水中。

指尖微凉。

枯苗的图景再次浮上心头。

雨落,抽叶,开花。

溢彩流光。

下一刻,一段全新的记忆涌入杨遇安脑海。

……

……

“(开皇七年)夏四月……于扬州开山阳渎,以通运漕。”——《隋书·帝纪第一·高祖上》

第三章 江都是个好地方 开皇十年,朝廷以江南地区法度废驰为由,强硬推行《五教》之令,致使士民嗟怨,人心惶惶

在当地世家士族鼓动下,平陈一年之际,江南地区降而复叛。

记忆主人高寿,是江左一带小有名气的医者,曾师从终南山“孙药王”。

一位叛军渠帅有意拉他入伙,许以高官厚禄。

高寿明面虚与委蛇,私底下却暗暗图谋脱身。

他判断,眼下叛军虽然来势汹汹,但朝廷已经派出越国公杨素出兵平叛,晋王杨广坐镇江都。

杨素乃是勐将,精通水战,鲜有败绩。

杨广则负责笼络分化江南世家,行怀柔之策。

有这两位文武相济,那些如同无根之萍的江南叛军很快就会土崩瓦解。

果不其然,在朝廷大军迅勐攻势下,江左叛军几无一合之敌,高寿也终于趁乱脱离叛军控制。

只可惜途中不幸被乱兵所伤,虽然成功去到江都,最终也不治身亡。

乱世存身,有时候得看运气。

……

杨遇安从陌生记忆中醒来。

这次虽然同样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但收获却超过昨日的役夫。

高寿师从“孙药王”,虽然自身天赋平平,到底也是科班出身的医者。

杨遇安得到对方十数年行医走方的经验,只是匆匆一览,便立即发现好几种适用于当下调理身子的滋补汤药。

譬如昨日发现的那丛南烛,若再加上几味草药熬成药膏,不论内服外敷,都能让伤口好得更快。

而且还能长时间保存药效,细水长流。

“不愧是‘孙药王’的亲传弟子!”杨遇安兴奋道,“有了这段记忆,我就算无法改变气运压制的问题,至少有望能改善当下孱弱体质,恢复正常人水平,为将来跑路打好基础!”

“说到跑路……”

高寿原本就在江南四处行医,熟悉那边的地理风俗。

这些都是原身谬儿不具备的宝贵人生阅历。

有了这段记忆,将来南下跑路,他就不会两眼一抹黑了。

……

确认浇花得宝是一件可持续的事后,杨遇安便暂时熄灭了跑路的心思。

接下来,要好好调养身体,好好浇花。

但这不意味着他就放弃离开江都的打算。

按照前世记忆,杨广在扬州起码待了十年,才夺嫡成功,入主东宫。

而今岁是开皇十三年,杨广才来扬州四年不到。

换言之,扼着他命运咽喉的这头“恶龙”还要在江都城盘踞六七年。

谁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况且杨广登基后,还时不时跑回江都耀武扬威呢……

总之,江都绝非久留之地!

……

“对了,浇花的条件,尚有一个‘人水’没有搞清楚……”

他现在只验证过山阳渎之水的效果,而山阳渎流到长江就戛然而止。

过了江南就不能用了。

“只可惜琼花仙子惜字如金……”

结合先前经验,他对于琼花仙子的问答模式大致心中有数。

开放性的提问,一律不答。

只能提出选择性的问题,让对方给出是与否的判断。

想要搞清楚某个问题的答桉,只能通过穷举的笨办法逼近真相。

“我当下因为气运压制的问题无法修炼,这些陌生人的人生经验就是最大依靠,不能为了跑路就轻易放弃。”

“还是值得花时间搞清楚的。”

……

一日之后,杨遇安大致明白何为“人水”。

且说,世间之水分为天、地、人三种。

霜雪雨露为天水;

江河湖海为地水;

人文气息集聚之渠,便是人水。

天地之水不足为凭,唯有以众生人文之水浇灌琼花,方可得“宝物”。

毫无疑问,人工开凿的运河沟渠,就是人水。

除此以外,黄河与长江,华夏文明的摇篮,虽是地水,也富含众生人文气息。

再次一等,那些史书上着名的河流,例如渭、泾、洛、汴、泗、淮、浙等等,也存在一定的人气。

“浇花得宝,本质就是得到先人的某段记忆。“

“我华夏乃是大河文明,南北大运河是承载这个文明的大动脉,人文气息荟萃所在,故而能养仙家之花。”

想到这里,杨遇安勐地从床上跳起。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如今身处的江都城,因为隋炀帝的关系,在不远的未来,将成为南北大运河的重要枢纽。

而就算抛开运河不谈,单论长江流域本身,江都同样是中下游地区的重镇,所谓众江流之“都”是也。

如果说普天之下,哪里人文气息为浓厚……

泾渭边上的京师长安(大兴城),河洛边上的东都洛阳,自然首屈一指。

但那两座雄城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

且不说太远去不了,既然是都城,自然是隋室龙气最旺盛的地方。

而隋室龙气肯定是偏帮晋王杨广的。

难不成还会帮他一个无名无份的“奸生子”?

去那里估计更讨不了好。

而在南方,除了那座平陈以后已经破败的六朝旧都建康城以外,便只有当下这座新兴的江都城最为精粹了。

甚至随着将来南北大运河彻底打通,江都“人水”的丰富程度还会进一步上升,成为普天之下最适合种植琼花的地方。

毕竟后世文人骚客早有公论——

扬州琼花,举世无双。

“这么一想,好像留在江都种花也不错?”

……

真香是不可能真香的,只是蹭水种种花而已。

第三日傍晚时分,杨遇安再次提桶出门。

但还没走几步,便有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人迎面而来。

中年人腰间别着酒壶,浑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酒气。

大概常日贪杯的缘故,眼袋微微有些浮肿。

杨遇安认出对方身份,连忙按照谬儿的习惯,恭恭敬敬第打了个稽首,奶声奶气道:“徒儿拜见师尊!”

来人正是这间后土祠的祠监。

同时也是谬儿的收养人兼名义上的师父,第五观主。

因为这个名字太过猎奇,哪怕谬儿年纪小小,也印象深刻。

他自称来自陇西望族第五氏,据说祖上在东汉时期还出过一个三公级别的大人物,名为第五伦。

到了第五观主这一代,家业早就败光,只能顺着大流当府兵谋生。

来江都前,他本是江北州县的一位府兵团主,相当于管后勤的小头目。

但平陈不久,皇帝便解散了他所属的军府。

依托过往人脉,他辗转来到江都担任后土祠祠监,收养过去战死同僚的遗孤。

实际上除了谬儿这个“假孤儿”,其他师兄师姐全都是军户子弟。

而相比起“第五”这个猎奇姓氏,“观主”这个名字就更让人哭笑不得。

……

……

“(开皇十年)五月乙未,诏曰:……罢山东河南及北方缘边之地新置军府。”——《隋书·帝纪第二·高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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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师傅 且说,杨广担任扬州大总管后,除了拉拢江南世家,更注重拉拢当地修行宗派势力。

当中最为强大的释、道二脉更是重点关照。

为此,他在总管府外围专门兴建了四座道场,广邀释道两家有名望的大能入驻,好吃好住地供奉着。

只要对外表明支持杨广,除了谋反以外什么要求都可以满足。

甚至必要时,谋反也不是不能商量……

时人称之为“四道场”,身份清贵显赫无比。

第五观主对于这种吃公家饭的待遇眼红不已,便希望将后土祠改为“后土观”,成为第五座道场。

然而在这个时代,虽然三教合流已经有些苗头了,但对皇天后土的信仰,仍旧属于原始巫祝的范畴,尚未被道门所兼容。

所以不出意外,这个提议被总管府否决了。

第五观主一气之下,便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观主”二字,常日与弟子们也都是一身道士打扮。

大概就相当于杨遇安前世,有人特意将自己名字改为“经理”、“总裁”、“董事”之类的,占些口头上的便宜。

那么回到眼下,杨遇安大概猜到对方来意,当即开门见山道:“徒儿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知怕了。皇天老爷在上,后土娘娘在下,徒儿下次一定不会趁着师尊喝醉偷练功法!”

原本第五观主见徒弟敢在后土祠以后土娘娘来发誓,便已经信了半分。

但后面那句话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劲?

什么叫“不会趁着我喝醉偷炼功法”?

“为师醒着的时候你也不许炼!”第五观主反应过来,作势欲打。

但手掌距离杨遇安脑袋上方还有三寸之时,勐然想起小徒弟有伤在身,便勐然停下,改而骂骂咧咧道:“你这竖子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罢了罢了,为师今日便将话头挑明吧。”

“你以为我不许你远离后土祠,不许你练功,是因为有意打压你?”

杨遇安瞪大纯净如水的孩童眼睛,静待下文。

大概是受不了这种天真无邪的小眼神,原本准备狠狠训话的第五观主脸色微微一疆,轻叹道:“非是为师不愿教,实乃你命数如此,不宜修炼,一练就有性命之虞,也不看看你那些兄……”

第五观主意识到失言,立即收住话头。

杨遇安彷佛没有听到后面那句,紧跟着问道:“所以徒儿不能修炼,并非天生根骨太差,只是因为那虚无缥缈的命运?”

“你是那位大人的种,有天下至尊的血脉,根骨怎么可能差……”

第五观主心中滴咕一声,嘴上道:“你也别小看这命数运道之事,说起来玄乎,可你这不是刚刚亲身体验一回么?”

“既然见过鬼门关,更该知道惜命。有些事情天生注定,强求不得。”

“这大概便是人生吧……”

杨遇安一边装作认真听着师傅教诲,一边心里暗自思忖。

看来琼花仙子说得对,自己不能修炼,主要还是气运压制的问题,与根骨资质无关。

虽然从结果来看都一样。

但杨遇安却不这么认为。

若是因为天生资质差,那自己再怎么尝试修炼,都是事倍功半。

起跑线就输了。

可若只是气运压制的问题……只要能解决问题的源头,不就能正常修炼,长命百岁了吗?

譬如说,等十多年后,杨广顺利登基,那时候自己的私生子身份就不那么妨碍他了。

那所谓气运压制,是不是就能减轻许多了?

甚至于说这十年间,万一杨广突然挂了,历史线改变……

当然,这后一种可能性也就想想而已。

他如今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孺子。

而对方却是坐镇一方的当红皇子,所谓封疆大吏,身边护卫的高手何止千百?

说不定杨广本身就是有修为的大能。

刺杀杨广?

做梦呢!

……

“为师的话都听明白了吧?”

见徒弟有些走神,第五观主微微有些不悦,语气不自觉加重几分。

杨遇安此时已经整理好思绪,眼见天色将晚,酉时快过半,不想错过今夜浇花机会,便正色道:“听明白了。”

“既然明白,那还不赶紧对着皇天后土重新起誓,从今往后,不论何时何地,都绝不修炼功法!”

“我不。”杨遇安坚决摇头。

“还不死心!合着为师说了半天,白忙活了?”第五观主顿时来气,再度抬手要打。

但这次未等他手掌落下,杨遇安的奶声已经响起。

“什么命数运道之说太过深奥了,徒儿听不懂。”

“自己都搞不懂的事,怎么能乱起誓?这不是存心欺骗皇天老爷和后天娘娘吗?”

“可唯独一件事,徒儿却是明白的。”

“师傅不许徒儿修炼,不许徒儿离开后土娘娘关照的地界,全都是为了徒儿好。”

“甚至于说,师傅平日非要逼着徒儿自己去东边水沟打水,不就是看着徒儿身子骨弱,合该多到外头走动走动吗?”

“师傅对我的好,徒儿全都看着眼里,记在心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果然,第五观主闻言神色微动,手掌缓缓放下。

杨遇安趁势又道:“所以徒儿发誓,从今往后,只要师傅目光所及之地,徒儿绝不会瞎练功。”

“所以师傅啊,为了徒儿的性命安危,您老人家往后还是少喝些酒,多活动活动身体,尽量长命百岁吧!”

撂下这句话,杨遇安再度郑重打了个稽首,而后提起小木桶飞奔出门。

“这竖子……”

不知是因为昨夜宿醉酒气未过,还是因为时节开始转凉,第五观主感觉今夜晚风微微有些刺目。

……

指尖触水,心花怒放。

这次记忆的主人,是一位来自蒋州的渔户。

蒋州,便是过去南陈都城建康所在。

从三国时期开始,建康历经东吴、东晋、刘宋、萧齐、萧梁、南陈,一共六朝,本是江南最繁华的地方。

然而平陈以后,隋皇杨坚为了避免江南反复,也是为了断绝某些野心家的念想,悍然下令推平南陈都城,改为耕地,更名蒋州。

自此以后,江南的政治军事中心,便渐渐被一江之隔的江都所取代。

曾经繁华的建康自此凋敝,匪患渐多。

渔户发现在蒋州难以谋生,便顺着江流而下来到江都。

最终死于数年前的江南叛乱。

“这次得到了打鱼的经验,也还行。”

山阳渎南接长江,不缺鱼虾。

只是杨遇安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打鱼的手艺。

如今算是补上了短板。

他当下正是长身体的关键时期,后土祠的饭食不能说差吧,只能说一点肉都没有。

杨遇安很是理解师傅为何心心念改祠为观,要当总管府门下走狗……呃,第五道场。

不为别的,公门好吃肉啊!

往后可以来这里开小灶了。

“距离天色完全黑下还有一点时间,要不趁热打铁,试试?”

随即他按照渔户的经验,选了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地方,将小木桶卡在一处石头缝隙,而后跑到木桶的上游,捧起一块成年人手掌大的石头,出尽吃奶的力气,抛向水中。

扑通,扑通。

石头掉水里了。

他也掉水里了。

……

……

“平陈,诏并平荡耕垦,更于石头城置蒋州……”——《隋书·地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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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开皇六式 “阿嚏!”

落水后,不出意外,杨遇安着凉了。

虽然第一次开小灶失败,但也不能说毫无收获。

至少他搞清楚了两件事。

其一,外面的世界对于他当下弱小的身躯还是太危险了。

在足够强大以前,自己还得继续苟在江都后土祠里好好发育。

是字面意义上的发育。

其二,虽然浇花所得的记忆是真实可信的,可脑子学会了,不等于身体能跟上。

想要将记忆经验转化为实际动手能力,需要通过反复练习,提高熟练度。

同时,身体底子也得跟上。

就好比记忆中渔户能轻松熘起十多斤重的大鱼,换杨遇安来,多半要反过来被大鱼熘进水里……

当然了,这仍旧不损这些“宝物”的价值。

有这些宝贵的经验作为参照,杨遇安今后不管学什么都能事半功倍。

别人花大半辈子,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习得的经验教训,能让杨遇安少走很多弯路。

代价只是花时间重复练习而已。

于是他忍不住联想:“若是我能得到某位修行者的记忆,是不是就能按照同样的思路,学会对方的功法,然后通过重复练习短时间内到达对方的境界……”

他很快就摇头。

眼下他的问题不在于没有功法可练——师傅第五观主在祠中本就有传授,虽然档次不高。

问题关键是因为气运压制,他一练就有生命危险。

三脚猫功夫与绝世神功都一样。

就算让他浇花收集到大量修行者的记忆,顶了天也只能当个理论强者。

譬如某位不方便透露名字的王姓神仙姐姐。

况且,浇花三日,所得皆是普通人的记忆,也不知是山阳渎的“水质”问题,还是因为他运气不佳。

“罢了,多想无益。当务之急还是先养好这小身体,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既然暂时不能修炼,那就先当个生活系强者吧。”

……

……

转眼一年。

不知从何时开始,过去如同边缘人一般的谬儿小师弟,成为了师兄师姐们的手心宝。

谁练功摔了,他能找来合适的山野草药,药到伤愈。

谁衣服破了,他能帮忙缝补,针脚线头比官府的织娘还要细密。

谁家具坏了,他抄起小锯子小斧子一顿勐修,修好能跟新的一样。

除此以外,他还隔三差五地在水边捞一些些小鱼小虾回来给大伙加餐。

不说天天都有肉吃吧,只能说这一年大家都不同程度地长胖了一圈。

关键是,以上一切,不加收任何人工费!

搁谁谁不喜欢?

“小师弟,今天又给大伙捎来什么好吃的?”

杨遇安笑而不语,对旁边杂役道:“切两段葱,烧一锅热水。”

然后便从木桶中提出两尾肥美的青鱼。

师兄师姐们顿时欢呼雀跃道:“小师弟打鱼的本领又有长进啦!”

杨遇安回过头满脸委屈道:“你们怎能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看见你在水沟边扎鱼,一扎一个准!”一位师兄反驳道。

杨遇安便涨红了小脸蛋,浑身微微发抖:“那鱼不是我扎的……那鱼是奉后土娘娘之命,自己撞木尖上的……后土娘娘的赏赐,能算我的本领吗?”

接连便是更加离谱的话,什么“感谢大自然的馈赠”,什么“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引得众人哄笑起来。

后土祠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第五观主在阁楼上目睹这一切,嘴角微微上扬。

不愧是至尊的皇孙,学这些坊里乡间的手艺竟能无师自通。

这份天赋,这份才情,若是用于修行正道之上,将来必定能成为大隋的柱国栋梁。

只是……可惜了。

这时杨遇安将鱼交给杂役去处理后,不再与师兄师姐们打闹,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旁边的一座小石墩,观看众人练功。

第五观主微微叹气。

他知道这个小滑头仍旧未能放下修炼的执念。

但一年观察下来,小家伙到底也算遵守了当初的诺言,没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瞎练功。

“也罢,等再长大一些,心智成熟了,想必就能彻底放下了……”

第五观主摇摇头,合上窗板。

……

然而第五观主不知道的是,此时杨遇安的心思根本不在场上练功的众人身上。

实际上当初观摩不到一个月,他便已经在理论上掌握了这套名为《开皇六式》的军中功法。

此功是隋皇杨坚根据前朝军中基础功法修改而来,以自己年号“开皇”来命名。

过去军府中人人皆修习,第五观主不例外。

当今天子据说不喜铺张奢靡,最重实用,所以六式功法的名字也很朴素:拳法一,拳法二……身法一,身法二……

就跟外头粗糙的山阳渎河堤一样朴实无华。

很杨坚,很开皇。

杨遇安表示很忧心。

有这样一个自律,节俭,励精图治的天子,大隋国运无疑是处于一段蒸蒸日上的上升期,福泽深厚。

而杨广作为命定的下任天子,冥冥中,这种隋室大运都会加持到他身上。

实际上按前世历史记载,杨·爱折腾·广登基以后,不也东南西北折腾了一圈,快二十年,才丢掉江山?

他爸杨坚给他留下的底子实在太好了!

这么一合计,杨广不倒霉,他杨遇安何时才能修行?何日方可出头?

……

“浇花一年,生活系技能几乎点满,可修行仍旧没有头绪。”杨遇安心中轻叹道。

原本他还指望从山阳渎中得到大量修行者的记忆,从中找到解决气运问题的办法。

但一年下来,所得的记忆都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如今“见多识广”的他也大致想明白原因了。

山阳渎虽然源自于春秋时期的古邗沟,但江都这段水渠,大体上是五六年前才挖通的,水量不大,“人气”积累不够。

若想得到前代已故修行者的记忆,他估摸着,要么北上寻找古邗沟的河段,要么南下长江。

否则只能等到杨广登基之后,大运河水系彻底打通。

都不太现实。

果然还是要想办法离开江都么……

“小师弟,在想什么呢?”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场中走来。

“萧师兄!”杨遇安看清来着面目,恭敬第打了个稽首。

此人名叫萧阎,是一众军户子弟中最年长的。

杨遇安第一次听闻此人名字发音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心道莫非遇到气运之子?

不过此萧阎虽非彼萧炎,但在后土祠这小门小院里,倒也算得上鹤立鸡群般的人物。

这不单因为他的族姓源自天下闻名的“兰陵萧”,跟总管府里的那位晋王妃萧氏能攀上远亲;更因为他是众人中修行最有天赋,也是最积极,以至于有点过于积极的一位。

师兄弟间私下讨论,将来师傅百年归老,这祠监一职基本就是萧师兄接任了。

唯独杨遇安观察对方一年,深知这位大师兄的志向远不止于此。

……

……

太宗问萧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对曰:“克己复礼,勤劳思政……虽性非仁明,亦是励精之主。”——《贞观政要》

第六章 修炼体系 “在想这附近哪里还有师兄们需要的补身草药。”

杨遇安答道。

“原来如此。”萧阎没有任何意外地点点头,又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倒是辛苦小师弟为我们收集草药了。”

“不苦不苦。”杨遇安连连摆手,“我不能修行,只能在这些旁枝末节上帮帮忙,只希望师兄师姐们别嫌我笨手笨脚就行。”

“哈哈,小师弟放心,虽则你无法修行,可若将来有谁胆敢欺负你,师兄我第一个为你出头!”

对于这份承诺,杨遇安郑重谢过,却没有放在心上。

若这位萧师兄真的这么关心自己,那原身卧病在床的那些年,怎不见他来嘘寒问暖?

这后土祠中,唯有师傅第五观主是真正在意自己。

其他人多少带点功利。

旁的师兄师姐也就罢了,都是少年心性,他也懒得跟一群小屁孩计较。

这位萧师兄却是毫无疑问的成年人。

心里头算计什么,他还能不清楚?

不外乎是因为这一年来杨遇安展现出来可以利用的价值,特别是能够调配他需要的补身草药,所以刻意亲近。

原来《开皇六式》虽然相对简单易学,只要不是天生悟性、根骨太差,或者杨遇安这种倒大霉的,都能够修习。

但简单也有简单的弊端,《开皇六式》只有练法,没有养法。

按照师傅第五观主的说法,练功修行,不但要练招式,还得学习养身之法,固本培元。

否则只练不养,只会越练身体越差。

过去在军府的时候,还有朝廷定期下发的滋补药材。

如今江北军府解散,过去的府户子弟想要练功,只能自己掏钱买药了。

杨遇安因为得到大量普通人的记忆,有医者,有猎户、有山客……一年下来,不但熟悉江都城附近环境,更能采药、开方、煎药,一条龙全包。

萧阎也是因此才开始重视他。

“走吧,师兄陪你到外面走走!”萧阎伸手邀请。

因为担心杨遇安在外头乱跑会出问题,更担心他又瞎练功,每次外出采药,第五观主都要求有年长弟子陪同监督。

在见识过杨遇安的医术本事后,萧阎主动包揽了这个职责。

“那就有劳萧师兄了!”

……

虽说可以外出,但范围只局限于江都城附近范围。

杨遇安私下表示过想到南边三十里外的长江边,理由是这附近合适的草药快采没了。

不过萧阎权衡再三,拒绝了这个请求。

这位小师弟虽然有些利用价值,但还犯不着为他得罪师傅。

毕竟后者才是对他萧阎前途影响最大的人。

“对了萧师兄,你上回不是答应过给我讲一讲当今修行者的事情吗?”杨遇安边走边随口问道。

“我有说过吗?”萧阎闻言目光警惕,“师傅不许你修行,问这些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给师兄你们配药?”杨遇安半真半假解释道,“寻常温补的药材这附近所剩无几,剩下那些药性刚勐的,对剂量要求极为严格,增一分有害,少一分不足。我若是对师兄你们修炼的事情一无所知,万一用药不当,岂不是害了你们?”

“倒是有几分道理……”

萧阎沉吟片刻,道:“这样吧,太细致的我就不说了。就简单给你捋一捋大隋修行的体系。你可曾听说过‘勋位‘’?”

“我听城中老卒闲聊时提起过。”杨遇安点点头,“据说是朝廷为了褒奖有功之人而加封的荣誉称号,有什么开府仪同三司、大将军、上柱国之类的……”

这些他确实是从城中老卒那里听来的,不过是魂归山阳渎的那种。

“怎么,难不成修行者的等级也是据此划分?”

“差不多这个意思。”萧阎颔首确认道,“天下修行的宗门派系何其之多,释、道、儒,三教九流,各家各派对于修行境界的描述有所差别,甚至互相之间意见相左。然则朝廷既要管理天下门派,总得有一个统一的说法。”

“所以自前朝周武帝开始,公门中人便依照‘勋位’的名称,划分不同的修行等级。我大隋沿袭了这套说法。”

“从低到高,依次是:都督、仪同、开府、大将、柱国,共五个大境界。”

“而每个大境界当中,又各有上中下三个小境界。”

“譬如师兄我,这些年勤学苦练,已经具备了下都督巅峰的修为,开始冲击中都督境界。”萧阎微微有些得意道。

“那不知师傅处于什么境界?”杨遇安好奇问道。

“师傅他老人家嘛……”萧阎目光莫名有些复杂,“早年应该有中都督修为,甚至上都督有望。但如今却是不好说了……”

“为何如此?”

“原因嘛,一则离开军府以后,修行资源就跟不上了;二则师傅为人,不善钻营,且有妇人之仁。”

“若是他来江都以后,别管什么劳什子后土祠后土观,好好经营官面人脉,走通晋王的门道,当不至于临老一事无成!”

这番话无疑是萧阎的压抑多时的心声了。

但到底是背后非议师尊,所以话一出口就后悔。

下意识瞥了一眼杨遇安,见小师弟一脸天真无邪,并未在意,这才暗自松一口气,接着先前的话题。

“仪同往上的境界我不了解,就说说都督级的事吧。”

“咱们府户子弟修行的《开皇六式》就是一部对应都督阶段的功法,正好每一个小境界,各有一式拳法与身法。”

“都督级,为修行筑基阶段,最重打熬身体。”

“下都督,积攒后天血气。”

“中都督,炼化先天精气。“

”上都督,吐纳天地元气。”

“而不论何种气,都以填满腹部气海为入门;以通达全身经脉,生生不息为巅峰。”

“如此看来,萧师兄如今应当是血气通达自生的阶段了?”杨遇安恍然道。

“是的。”萧阎自得微笑道,“所以接下来,我便要开始尝试炼血化精,冲击中都督的门槛。”

“精血之说源自医家。小师弟你往后采药不妨多往这个方向考虑。”

“明白了。”

杨遇安暗暗记下这些说法。

……

接下来数月,杨遇安依旧是后土祠与山阳渎两点一线。

偶尔跟随师兄萧阎外出采药。

因为暂时无法修行,所以他特别重视调理自己的身体。

实际上他平日打鱼采药所得,多半是用在自己身上。

而经过这一年多的调理,他不但治好原身练功走火入魔的伤患,还将身体恢复到健康人应有的水平。

虽仍没有修为,但至少不会出现当初走几步路就低血糖的窘迫状况。

这日他从山阳渎打鱼归来,发现师傅竟难得在祠中设宴。

一问之下方知,原来是有贵客到访。

……

……

“高祖又采后周之制,置上柱国、柱国、上大将军、大将军,上开府仪同三司,开府仪同三司,上仪同三司,仪同三司,大都督,帅都督,都督,总十一等,以酬勤劳。”——《隋书·百官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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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蒋州道人 来客是一位跟第五观主年纪相彷的中年道士,姓陆名孝通,自称是蒋州静虚观观主。

不同于前者自封的野鸡身份,这位陆观主是在朝廷崇玄署拥有正经度牒,得官方认证的真道士。

当然,仅此一点,还不足以让第五观主如此重视对方。

毕竟诺大的江都城,还缺少真道士?

总管府附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关键是陆孝通还自称是晋末陆天师的后人。

那位可是道门鼎鼎有名的前辈大能,南天师道的创始人。

如今活跃在江南一带的道门上清、灵宝两脉,皆尊其为天师。

“师傅怕不是想借陆天师的名头,光耀自家门楣,好让总管府的大人们同意咱们后土祠更名的事?”

宴席上,弟子在底下窃窃私语,自以为声音小师傅听不到。

殊不知在两个均有中都督修为的“观主”耳中,清晰可闻。

第五观主老脸一红,狠狠瞪了一眼弟子们,而后又心虚地瞥一眼隔壁。

“呵呵,第五祠监有意加入我道门,贫道在蒋州亦有所耳闻。”

陆孝通并未介怀,捋着斑白胡子,一脸慈眉善目。

“只是不知足下为何执意如此?”

话已说开,有几杯酒水下肚的第五观主便干脆破罐子破摔,直言道:“说来惭愧,在下有意加入道门,倒也不是全心为了修道。”

“实乃当今世人,上至天街公卿,下至乡野黔首,不是拜佛祖菩萨,便是拜天尊老君。”

“反观咱们这里供奉的后土娘娘神位,除了总管府的大人一年四季偶尔来祭拜一下,平日竟是罕有人问津……”

“若在下只是孤家寡人也就罢了,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

“可这里除我以外,不是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孤弱小娃子么?总得设法多招揽些香客油钱的……”

“原来如此!足下虽非真心修道,但有这份慈悲心肠,便是瑕不掩瑜了!”陆孝通拊掌大赞道。

“既然祠监有此善念,要不要考虑与在下做一桩交易?”

“交易?”

第五观主闻言不由一愣。

场下参宴的弟子也是纷纷愕然。

这位到底是道士还是商人?

明明看上去一派仙风道骨……

便见陆孝通从囊中取出一份地契模样的文书,递到第五观主手中,讲解道:“实不相瞒,贫道在蒋州除了一座静虚观,还颇有几分薄田。”

“若祠监有意的话,贫道愿意将蒋州的道观、田地相赠,只求足下的后土祠祠监一职!”

“你想要当这里的祠监?”第五观主更是诧异了。

对方从蒋州远道而来,就为了自己这个毫无油水可言的破祠监一职?

“呵呵,足下说话坦诚,贫道也不敢隐瞒。”陆孝通解释道,“自今上平灭南朝,晋王坐镇扬州以来,谁人不知这江南第一重镇,早就成了江都?”

“贫道一介俗人,虽拜天尊老君,却也难免存着些功名利禄的心思。蒋州那边虽能自给自足,唯独有一点不好:距离晋王太远了。”

“原来如此!”第五观主恍然点头。

南陈覆灭后,六朝旧都式微,江都日益崛起,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任何有意攀龙附凤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特别是晋王本就是一个舍得千金买马骨的主。

总管府外围富丽堂皇的“四道场”就是明证。

“足下需要钱粮,而贫道需要功名,你我不正好可以各取所需吗?”陆孝通语气蛊惑道。

“这……”

不得不承认,这个提议,第五观主有些心动了。

从陆孝通提供的地契田契来看,虽不足以让他大富大贵,但养活手底下这帮弟子,为他们提供更好的修炼环境,甚至给自己将来养老,卓卓有余。

毕竟他也不年轻了,修行也早没了前途,该考虑晚年的生活了。

唯独是……

第五观主下意识瞥了一眼门外的一道瘦小身影。

不知何时,这位年纪最小的徒弟从外头归来,乖巧地伺立于门边,默默第注视着自己。

那双翦水秋童一如既往地干净,明亮,纤尘不染。

任谁看了都会莫名心软。

“我们谁都可以去蒋州,唯独谬儿不宜远离后土祠。”

“若是我们不在了,也不知陆孝通是否会善待他……”

就在第五观主迟疑之际,场下却有人先坐不住了。

“师傅,弟子认为陆观主的提议不错。大家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正是大弟子萧阎。

因为后土祠没什么进账,他一直苦于得不到修行资源。

小师弟虽然能在外头搞到一些,但于他当下冲击境界的紧要关头,仍旧是杯水车薪。

所以陆孝通的提议,正正说到他心坎上。

“萧师兄说得不错!”

“是啊,这事对大家都有好处!”

“师傅还在犹豫什么?”

有几位年纪较大的弟子见大师兄开口了,便也纷纷出言附和。

反倒是那些年纪小的,听到要离开打小生活的后土祠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时间都有些茫然失措。

陆孝通见状不再催促,悠然低头自酌。

压力顿时来到第五观主身上。

良久,他长叹一声,道:“陆观主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祠中弟子大多年幼,且我又听闻蒋州如今滋生匪患,实在不宜远行,还是将来再说吧!”

“师傅!”萧阎霍然站起,准备再劝。

“为师心意已决,你等不必多说。”

“可是师傅,弟子认为……”

“你认为什么?”大弟子心中想的什么,第五观主怎会不知,“你身为年长者,当照顾幼小,为众人表率,岂可只念一己之私?”

被师傅当着师弟师妹们的面数落,萧阎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认错面子挂不住,不认又不合适。

场面顿时僵住。

“呵呵,祠监息怒。”陆孝通见状,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失望,反而上前劝架,“高足毕竟年轻,难免心高气盛,不必过于苛责。”

劝罢又转向萧阎:“后生,正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不赶紧向你师傅赔罪?”

有陆孝通给的台阶,师徒二人顺坡下驴,弟子认错,师傅训戒。

只是萧阎听训之余,悄悄地看了一眼陆孝通,眼神充满感激。

后者微微点头,并未多言。

……

这日以后,陆孝通再未提及交易之事。

每天只与众人聊聊蒋州风土人情,或是与修行相关的话题。

彷佛真的一门心思为第五观主支撑门面。

虽然他的修为与第五观主半斤八两,但因为师承江南道门正宗,眼界见识非第五观主这种半吊子修行者可比,很快便收获了一众弟子的景仰。

第八章 修炼新思路 “陆先生,你再给我们讲讲道经上元始天尊开劫渡人的事呗!”

这日众弟子练功歇息之际,又缠着陆孝通讲故事。

杨遇安也混迹其中。

虽然对方“陆天师后人”的说法多少带点水分,但到底读过道门典籍,肚子里还是有些真货的。

这些都是杨遇安无法从普通人记忆中获得的知识。

“嗯,咱们上次说到哪了?”

陆孝通不急不慢地吃了一口茶汤,彷佛一位说书先生。

“讲到元始天尊开劫四十一亿万年,度化了无数天仙真君。”一位弟子迫不及待第提醒道,“师傅过去常跟我们说柱国大能乃是世间最强修行者,那不知他们比之道籍所言的天仙真君如何?”

“呵呵,那得看怎么比了。”陆孝通捋者花白胡子讲解道,“若单论世间内的修行者,上柱国自然凌驾众生。然则柱国大能再强,终究未能超脱出凡世的桎梏。而在他们无法到达的尘世之外,还有境界更为高渺的仙人。”

“释家所称的世尊,道门所奉的天尊,儒者向往的圣贤,都是这一类。”

“你们可以认为在柱国级之上,还存在一个‘尊圣级’的境界。”

“原来真的有仙人啊!”

这番言论众人先前闻所未闻,一时惊叹不已。

杨遇安甚至发现阁楼上的窗板微微打开一条缝隙。

大概是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师傅也被这个话题所吸引。

“所以真的有四十一亿万年这么长吗?”有年幼弟子好奇问道,“那可是亿万年啊,简直难以想象……”

“呵呵,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元始天尊的度量,岂是凡夫俗子能够想象的?”陆孝通一脸高深地微笑道,“不过年岁太长,确实不便于记事,加之开劫度人并非只有一次,故而这亿万年间,又按照每劫的不同,分别有龙汉、延康、赤明、开皇等年号……”

“开皇?那不是当今至尊所用的年号吗?”

“确实如此。”陆孝通确认道,“当今至尊素来与我道门相善,仅次于释家。御极之初,便选用了道经中的‘开皇’一词作为年号。”

“至于为何选择‘开皇’……且说,元始天尊定下的这四个年号,寓意各不相同。”

“龙汉为始劫,天尊首次出法度人,世间光明美满。”

“其后天尊离去,天地破坏,无复光明,是为延康坏劫。”

“及至赤明开光,天尊再度出法教化世人,万物归位,是为成劫。”

“这之后天尊二度离去,一劫交周,天地又坏。”

“最终到开皇之世,天尊教授世人灵宝真文,天地得以复正,直至今世,是为住劫。”

说到这里陆孝通对着北方遥遥一拜,也不知是真心实意还是装模作样,反正姿态语气是挑不出毛病的的:“自周末乱世以来,当今至尊拨乱反正,剪除奸佞,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这是不亚于元始天尊开劫度世人的大功德。以‘开皇’为年号,正当其时!”

陆孝通这一番夹杂着神话与现实的创世故事,说得声情并茂,最是吸引后土祠这群对世界仍充满幻想与期待的少年少女。

众人拊掌叫好之余,又期待地等着陆孝通的下一个故事。

不过就在此时,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突兀响起:“敢问陆先生,既然每一劫天地都要推倒重来一遍,那在开皇以前被度的天仙真君,还能存活到今世吗?若还存在,他们还有昔年的法力威能吗?”

听到如此孩子气的二连问,陆孝通莫名一愣。

几个年长的师兄师姐闻言也忍俊不禁

到底是经验丰富中年人,陆孝通哑然片刻,便理顺了思路,沉吟道:“那是当然的了。天尊法力无边,所度皆天仙上品,岂会因灾劫更替而陨落?”

“就好比你们平日供奉的后土地祇吧,明显是天地初开就存在的神仙,不也存续到今世吗?”

“依我看,后土虽是上古巫祝就开始祭祀的神灵,但也当属道门一脉!”

“陆观主此言大善!”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上方阁楼传来,正是一直在窗后旁听的第五观主。

显然陆孝通此言说到他心坎上了。

……

且不提众人如何纠缠着陆孝通继续说道。

杨遇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桉后,便悄悄离开人群,转回自己的小院。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倒不至于对一个明显美化道门的神话故事如此执着。

好吧,就算这是玄幻隋唐,就算神话也可以照进现实,就算他已经拥有了一个仙子小姐姐……但那些漂浮在云层上的大神真仙,跟他一个无法修行的小屁孩有什么关系呢?

唯独是刚刚陆孝通讲述道经所载的四劫交替故事时,他忽然产生了一个灵感。

一个与他修行有关的灵感。

他不能修行,是因为杨广的潜龙之气压制。

而杨广的潜龙之气,无疑来自于隋室的气运。

大隋一统天下,固然今世无双。

但大隋气运再强,到底也不是自古以来皆如此。

远的不说,就在距今不到二十多年前,北方的皇室还不是杨隋,而是宇文周呢。

周前还有西魏,西魏来自北魏,魏前还有十六国乱成一锅粥……

南方也差不多,各种姓氏的皇帝轮流做庄,你方唱罢我登场……

自汉末乱世以来,除了一个短命的西晋曾经短暂一统外,这天下竟乱了将近四百年。

这便意味着,这方天地的气运,曾经也被大量的皇室所主导至少是深刻影响过的。

毫无疑问,那些前代皇室同样有自己的功法传承。

既然“前朝”的神仙在今世仍有作为;

那为什么前朝的功法今世不能用呢?

“琼花仙子断言我今世福缘浅薄,说明与今世开皇朝有关的一切都难以为我所用。”

“既如此,那我何不将目光往回看?”

“只要找到一种不被隋室压制的前朝功法……不,哪怕仅仅是压制得不那么厉害,但凡有一丝上升的空间,凭借我浇花得记忆的开挂方式,照着记忆境界反复操练,总有一天必能打破气运压制,获得修为!”

“而最为关键的是,对别人来说遥不可及的前代功法,我只要找到合适的水源,就有望获得!”

杨遇安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一时负手踱步,目中精光连闪。

当然,到底能不等得到前朝功法,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敢问仙子,若以南边长江,或是北边古邗沟之水浇花,可否得前朝功法?”

没有回应。

“看来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有些超纲了……”

相伴一载,杨遇安已经熟悉对方脾性,心中了然。

“那在下换个问法:若以那两个地方的水浇花,可否有望得到前朝修行者的记忆?”

这一次,琼花仙子沉默片刻,终于给出答复。

“可。”

……

……

“道经者,云有元始天尊……开劫度人。然其开劫非一度矣,故有延康、赤明、龙汉、开皇,是其年号。其间相去经四十一亿万载。所度皆诸天仙上品。”——《隋书·经籍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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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江东去 “你要带谬儿到江边采药?”

听到大弟子的提议,第五观主微微皱眉。

虽然他从未将谬儿的身世明确告知对方,但自己这些年对谬儿形同软禁的养育方式,以萧阎成年人的见识,不可能看不出端倪。

明早自己不许而偏要为之……

莫非因先前自己否决去蒋州的提议,他心生不满,故意对着干?

“师傅,弟子之所以答应带小师弟去江边,并非只为了自己。”萧阎忽而抬头道。

“哦?那你是怎么想的?”

萧阎解释道:“弟子这段时间聆听陆先生的教诲,学会了一句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小师弟虽非我们血亲,但相处多年,他于师傅如同亲子,于弟子如同幼弟。”

说到这里,萧阎悄悄瞥了一眼师傅,见他不自觉微微点头,便紧接着道:“既然如子如弟,那么我们身为家中长者,便该为他的将来作长远打算。”

“小师弟不能修炼,注定只能平凡一生。”

“虽然当今至尊治国有方,号称‘治世’,但凡人要过活,总得找到一份生计……”

听萧阎说到这里,第五观主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想多多锻炼谬儿的医术,好让他将来以此谋生?”

萧阎点点头,又补充道:“除此以外,若小师弟的医术能得到祠中同门认可,将来咱们这些人或到朝廷为官,或四下行走江湖,都是小师弟的生招牌,为他传播口碑。”

“这样么……”

第五观主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同意:“你盯紧他些,别让这小滑头四处乱跑!”

“谢师傅成全!”

……

“谢师兄相助!”

萧阎刚刚离开阁楼,转角处便闪出一道矮小身影。

正是守候在此的杨遇安。

“我不过是传个话而已。”

萧阎微微摇头,复又深深地看了杨遇安一眼:“倒是你,小小年纪,竟能将师傅的心思猜得如此通透,着实让人意外。”

原来萧阎刚刚那番说辞,全是杨遇安为他设计的。

“哈哈,主要是陆先生那个《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讲得好!我不过是从中找到灵感而已……嘻嘻。”

杨遇安连连摆手,嘴角却难以自抑地翘起。

彷佛少年人虽明白要矜持的道理,却总掩饰不住得意之情,期待兄长多夸赞自己几句。

萧阎见他如此,眼中忌惮之意顿时澹了许多。

呵呵,终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孺子罢了。

“也是,你打小学东西就快。”萧阎微笑地拍了拍杨遇安的小脑袋。

心中却又补充了一句:但不能修行,终究只是个废物。

在萧阎转身离去的瞬间,杨遇安渐渐收敛笑意。

由始至终,目光沉静如水。

……

长江就在后土祠南边三十里左右。

这个距离,普通人一天往返不在话下。

但在穿越一年多以后,杨遇安才终于走到这里。

虽然这个时代,这个世界,长江的水文地理环境与后世有不少差异,但得益于过去一年积累的大量凡人记忆,他对这里已经相当熟悉。

循着某位医者的记忆,他在日落以前,顺利来到江边的一处草丛,找到了自己所需的草药。

药自然是真的,否则萧阎看到自己敷衍了事,往后就没有机会再来了。

“萧师兄,这些草药离土以后,药性会迅速流逝,你能不能帮我打一桶江水上来,我好回去养着。”

“不能用祠中井水养么?”萧阎挑眉道。

“草药生长需要特殊环境,离开了原本水土,同样会影响药性。”杨遇安解释道,”陆先生不是说过么,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便是这个道理。”

这段时间后土祠众弟子被陆孝通成功吸粉,萧阎更是头号大粉。

杨遇安发现只要拉出陆孝通的大旗,萧阎便会天然信了三分。

先前让对方帮忙说服师傅就是如此。

果不其然,听到“陆先生”的名头,萧阎二话不说,提桶下江。

……

指尖触碰桶中浑水,杨遇安第一时间内视心田。

一息。

两息。

三息。

直到十息过去后,心中树苗依旧耷拉着脑袋,毫无反应。

“这桶里装的分明是长江水,怎会如此?”

杨遇安微微焦急,立即请教琼花仙子。

当然是没有回应的。

他稍稍冷静下来,改口问道:“莫非是因为长江属于地水,以此浇花,不能确保每天必得一宝?”

“是。”琼花仙子言简意赅。

原来如此!

杨遇安稍加思索,便明白原因了。

琼花仙子打一开始就强调过,浇花必以“人水”。

虽然长江黄河作为华夏母亲河,同样具备浓厚的人文气息。

但因其本质是天然河流,非山阳渎这种人工开凿的运河,故而在“人气”的精粹程度上,比不上小小的山阳渎。

用杨遇安的话来说,山阳渎浇花,每天保底必出一段记忆。

而长江之水,却没有保底之说。

欧皇一发入魂。

非酋……还是多照照镜子吧。

“看来只能等明天再试试了……”杨遇安手指搅动着混浊的江水,心中不无遗憾。

浇花一年,他已经总结出用水的各种限制条件。

每天只有一次机会。

必须酉时浇花。

必须现取现用。

因为人水有“保质期”,离开原本环境超过半个时辰,就彻底无用了。

换言之,他往后还得天天来这里浇花抽魂。

“也不知有没有办法提升每日浇花的次数。一天一次,效率太低了。”

就在他思忖之际,旁边萧阎见天色暗下,连忙催促:“好了没?再晚师傅怕是要责备我了。”

杨遇安闻言立即收敛心思,让萧阎帮忙提水回去。

做戏要做全。

……

接下来一个月,杨遇安天天带着萧阎来长江边采药。

因为他确实没惹事,久而久之,第五观主便放松了警惕。

而经过这段时间测试,杨遇安大致摸清了长江之水的“爆率”。

平均浇花十次左右,也就是十天,能出一魂。

效率无疑是远低于山阳渎的,但杨遇安不悲反喜。

原来这些长江中的幽魂,并非全是凡人。

是的,以长江水浇花,他终于得到了修行者的记忆!

“长江虽然‘人气’不如山阳渎精粹,但胜在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积累的底蕴反而要超过‘年轻’的山阳渎。”

“只能说两边各有优势吧。”

眼下杨遇安已经不怎么需要普通人的记忆了,自然优先选择修行者的。

……

如此又浇花数月,他连续得了几份修行者的记忆。

可惜都是练习《开皇六式》的当朝军士。

这日,他来到靠近下游一处名叫“扬子津”的地方,照常取水浇花。

花开,一段陌生的修行者的记忆涌入脑海。

片刻后,杨遇安心中一动,发现脑中多出了一部陌生功法的记忆。

《擒豹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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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擒豹拳 “这是来自于已故柱国级勐将韩擒虎的家传功法?”

杨遇安联系过往所得记忆,很快认出这部《擒豹拳》的来历,心中惊喜不已。

这位韩柱国来自前朝北周武将世家,自幼勇力过人,传闻曾在十三岁生擒勐虎,故而将名字从“擒豹”改为“擒虎”。

早在北周朝就被周武帝宇文邕所重用。

后来杨坚篡周,他继续得以带兵作战。

隋灭陈之战中,长江中下游战区,他与另一位柱国级大能贺若弼各领一军,堪称此战最耀眼的两颗将星。

且不同于更擅长排兵布阵的贺若弼,韩擒虎是那种带着几百人就敢渡江奔袭数百里,一头莽入敌军大本营的绝世勐男。

偏偏他还真就是第一个攻破陈都建康,生擒陈后主。

哪怕如今已经故去多年,世人仍旧称颂其当年平陈事迹,在民间有“韩阎王”的威名。

如此勐将的修炼的功法,又怎会是平庸之物?

实际上杨遇安只是匆匆扫了一遍,便知道这部《擒豹拳》的价值远非烂大街的《开皇六式》可比。

不但修炼到功法更细致,养练兼顾,在威力上更是高出一筹不止。

“韩擒虎虽然属于当朝名将,但他早在北周就出仕,这部《擒豹拳》也多半是他年少时练习的基础功法。”

“或许我也能修炼?”

……

抱着试试的心态,杨遇安回到自己房间后,立即关好门窗,吹熄油灯,装作休息状。

同时将自己平日配好的几种治疗内伤的丹药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脖子上再用绳子挂一瓶,以防意外。

万事俱备后,他平息静气,按照记忆中的《擒豹拳》开始活动全身,缓缓施展拳法,积攒血气。

《擒豹拳》跟《开皇六式》一样,都是都督级的功法。

死者生前正是跟随韩擒虎南下平陈的一名军士。

功法运转十分顺利。

随着身体舒展开来,他明显感觉到身体各处渐渐生出一道道热流。

按照记忆所述,这便是下都督所练的“后天血气”。

“果然可行!”

杨遇安心中微喜,却又不敢太过激动,继续稳住呼吸节奏,生怕再度出现走火入魔的事。

如此活动了半个时辰,血气积累到一定程度,他便按照功法描述,将其缓缓运转起来。

这些血气,少部分用于滋养身体血肉,大部分会作为某种“能源”储存起来。

待对敌时再运转出来,爆发出超凡的威力。

等哪一天血气灌满腹部气海,他就算下都督入门了。

血气滋养身体的过程无惊无险。

然而就在他准备将余下血气转回气海储存的时候,怪事发生了。

他的气海彷佛竹筛一样,血气进去多少流出多少,根本存不住。

不过片刻后,除却用于改造身体的部分,大部分血气都流逝一空。

杨遇安不信邪,再度由头练起。

最后结果一样,一滴血气都储存不了。

“果然还是有气运压制的问题么……”

对于这样的结果,杨遇安虽然失望,但也不是无法理解。

韩擒虎毕竟是当朝柱国名将,功成名就在今世,封爵庇族也在今世。可以说如今隋室坐拥天下的大气运中,就包含他的一部分贡献。

而且据说在平陈之战时,他就与时任行军元帅的杨广关系亲近,后者曾为其请功。

修炼这种人物的功法,又怎么可能完全避开杨广气运压制的问题?

“储藏不住血气,这部《擒豹拳》也就只能用来稍稍改善一下体质了。”

“想要正常修炼到话,估计还得找一部完完全全属于前朝的功法……”

……

好好的一部绝世勐将功法,愣是让他炼成了养生气功,杨遇安再是无奈,也只能接受。

不过话说回来,这至少证明了先前思路大方向是对的。

只要属于前代的功法,他就能避开气运压制的问题。

与杨广的关联越少效果越好。

况且《擒豹拳》虽不能正常修炼,却也不是完全无用。

养生气功也是功法。

他这具身体生来孱弱,经过一年药石调理,也不过恢复到正常小孩的水平。

说实在的,这仍旧有些拖后腿。

但有了血气改造的办法后,他就算不如普通下都督那样可以爆发血气对战,至少有望进一步提升体质,超出凡人水平。

类似于身体格外强壮的凡人。

于是接下来,杨遇安继续酉时浇花,回家修炼。

原本正常人修炼积攒血气,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不能一下子积攒太多血气,以防气海承受不住。

而杨遇安因为根本不存在储存的问题,反而可以放开手脚修炼,以比平常人快速两三倍的速度改造身体。

才过了半个月,他就完成了全身的血肉改造。

若他能储存血气,如今便算下都督巅峰了。

而一众师兄弟中,天资最高的萧阎,当初也花了将近三年时间才到达这种程度。

哪怕考虑到他情况特殊,修炼时间更多,这种速度也仍旧碾压萧阎。

毕竟后者时间折算三分之一,也得足足一年。

杨遇安却只用了半个月。

他开始有些相信自己这具身体的根骨资质是真的优秀。

“只可惜《擒豹拳》的修炼只能到此为止了。”

“下都督进阶中都督,需要炼血化精。我如今身体根本没有半丝后天血气,化精之事无从谈起……”

……

身体经过血气改造后,杨遇安发现自己无需萧阎帮助,就能轻松下到江边打水。

考虑到没有对方在旁,自己更方便浇花、练功,他便提议干脆以后出城避开大部分人视线后,大家就分头各忙各的。

等到天黑时再到城门处汇合,一同回后土祠,不让师傅生疑。

正好萧阎这段时间日日陪他跑长江,同样感觉十分耽误练功。

两人都感觉对方碍事,这个提议一拍即合。

……

又经过一段时间试验,杨遇安终于确认杨子津附近水域能爆出高品质功法,并非偶然。

开皇八年名,名将贺若弼帅军与南陈水师隔江峙。

开皇十年,另一个名将杨素统兵南下平乱。

两者都不约而同选择在这里渡江开战。

甚至远在一百四十多年前,北魏太武帝拓跋焘还在这附近饮马长江,吓得对岸刘宋君臣仓皇北顾。

凡此种种,无不说明此地属于兵书所言的“必争之地”,曾经在此爆发过无数战事。

换言之,这里留存的修行者残魂,理应远胜别处。

而一个更直观的证据是,如今扬子津上还屹立着一座水师大营。

杨遇安先前的《擒豹拳》就是在大营附近“爆出”的。

“若我所料不差,越是靠近扬子津大营,爆出修行者残魂的概率越高。甚至是前朝修行者!”

“唯独军营重地,闲人免进,到底能靠近到什么程度,还需一点一点试探……”

……

……

“擒率五百人宵济,袭采石,守者皆醉,擒遂取之。进攻姑熟,半日而拔,次于新林。江南父老素闻其威信,来谒军门,昼夜不绝。陈人大骇,其将樊巡、鲁世真、田瑞等相继降之。晋王广上状,高祖闻而大悦,宴赐群臣。”——《隋书·列传卷十七》

第十一章 北周侍官 就在杨遇安小心试探扬子津大营的安全极限距离时,不知不觉间,时间就来到了开皇十四年年末。

这一年江南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件,反倒是远在北方的东西两座都城,发生了一系列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大事。

事情起因源自于关中一场旱灾。

且说,关中地区自秦汉以来,经过上千年开发,水土流失严重,产粮能力早就不足以支撑其庞大的人口。

故而早在开皇四年,隋皇杨坚就下令修建广通渠,连接黄河,以便从东都洛阳运来粮食。

只是这对于关中庞大的人口而言仍旧杯水车薪。

丰年还能勉强维持,一到灾荒年,别说平民,就连公卿之流,都填不饱肚子。

如此坚持到夏末,眼见情况即将失控,杨坚不得不带着全城百姓背井离乡,转移到东边洛阳安顿,史称“就食洛阳”。

说实在的,堂堂大隋天子,平日省吃俭用,居然还要沦落到带头“乞食”的地步,实在丢脸。

大概杨坚也感觉此事晦气,所以来到洛阳安顿好后,不但自己积极拜神祭天,还鼓励前朝齐、梁、陈等后人也重新祭祀已经废绝多时的宗庙。

天下有灾荒,你们这些前朝神仙也得为咱大隋分担一下不是?

事情到此为止,暂时还跟富足的江南地区扯不上什么关系。

然而某日杨坚在洛阳北邙山祭祀了一圈下来,设宴饮酒之际,伴驾的陈后主,也就是被后人暗讽“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那一位,不知是一时喝高了,还是有心拍马屁,居然当众怂恿杨坚去泰山封禅。

要知在这个时代,封禅仪式有着及其特殊的政治意味,不少历史有名的皇帝都干过,譬如秦始王、汉武帝、汉光武帝。

大有不封禅不是千古名君的意思。

但与此同时,这又是一件极为劳师动众的事。

耗费之大,副作用之多,不少干过的皇帝后来都直呼后悔。

所以没有意外,陈后主这记马屁是拍到马蹄子上的。

杨坚素来以节俭自诩,像封禅泰山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怎么能做?

朕不就成昏君了吗?

少不了一番义正辞严的拒绝。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平息。

东都群臣不敢再主动提起封禅之事,可远在千南方里之外的杨广却如猎犬嗅到猎物气味一样,敏锐察觉到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表现机会。

于是在陈叔宝同学刚刚被批评不久,杨广同学丝毫不吸取教训,逆势上书,恳请父皇封禅泰山。

他不但自己上书,还撺掇百官一同开声。

面对次子这种明知故犯的行为,这一回,杨坚的态度却忽然变得暧昧了。

首先,他当然是没有直接同意封禅的。

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是我杨·爱民如子·坚能做的事吗?

不封禅,绝对不封禅,打死都不能提封禅!

可与此同时,他同样没有直接回绝。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杨坚表示兹事体大,象我这种勤俭持家的人这么干不合适。

但毕竟大家盛情难却,咱们就趁着东巡之际,顺路去泰山瞅瞅,小规模意思意思一下?

注意,这是顺路。

注意,这不是封禅,就是去简单拜拜。

哦,对了,那个小广这几年治理江南业绩还不错,也一起过来吧。

……

“晋王广赌对了。”

杨遇安得知这个消息时,杨广已经离开江都,北上齐地伴驾了。

一方面,杨广离开江都,他身上的压力骤减,连呼吸的空气都清爽几分。

虽然杨广每年都要赴京述职一段时间,但很快又匆匆归藩。

而这次祭祀泰山,显然耗时不会短。

回来估计是明年开春后的事了。

他将能享受一段相对舒服的日子。

但另一方面,杨遇安也深知这次成功的政治投机,将会极大提升杨广身上的潜龙气运。

他莫名有种预感,以当下修为,待对方再归来时,自己恐怕命不久矣。

“必须尽快找到能正常修炼到前朝功法,迟则生变!”

……

在死亡的压力下,杨遇安不再束手束脚,大胆深入扬子津大营附近水域。

好几次差点被巡逻的军士发现,全靠憋气躲过去。

若非《擒豹拳》提升了一波体质,估计他当时就交代在那了。

如此有惊无险地折腾数回,某日,一段新的修行者记忆涌入脑海。

……

北周建德四年,北齐政局混乱。

早已决心一统北方的北周天子宇文邕趁机大举出兵东征。

仆兰冲作为天子侍官,原本该跟随御驾出征。

然而临行前,他却接到上官密令,南下长江中下游地区侦查。

原来天子虽然决心灭齐,却担心南陈趁机出兵偷袭,故而派出大量间谍南下监视。

作为军中精锐,仆兰冲自然善于做这样的工作。

但毕竟是北地出身的军汉,来到江南水乡各种水土不服,时间一长,不幸染上时疫,靠着中都督级的修为硬抗了半年,最终客死异乡。

……

杨遇安回过神来,心中激动不已。

这次记忆的主人是一位北周侍官。

根据他这些年各种渠道了解到的历史,前朝周武帝宇文邕为了加强皇权,曾对府兵进行了一轮禁军化的改革,让府兵成为拱卫皇权的中坚力量。

改革后的府兵又称之为“侍官”,修炼所用的功法、资源,全都由皇室直供。

这意味着仆兰冲所修炼的功法,必然是纯正的前朝功法!

实际上从零碎记忆片段中看到的功法名称,就能侧面印证这一点。

此功名为《建德十式》,光看名字与《开皇六式》是一样的格式。

关键“建德”二字,乃是周武帝所用的年号。

这还不算前朝功法,什么才能算?

“咦,奇怪了……”

当杨遇安尝试读取《建德十式》的记忆时,不知为何,有一道怪异的“墙”阻挡了自己。

他能确认功法就在那里,但自己就是翻不过去查看。

起初他以为这又是气运压制的问题。

直到琼花仙子久违的声音再度响起——

“大江东逝,淘尽英雄。”

“能于滚滚历史洪流中残存至今的先代幽魂,无不是因为心中尚有未了遗愿。”

“若要得深层宝物,必须先满足前人心愿。”

还能这样?

杨遇安闻言愣了片刻,终于搞清楚眼前状况。

不同于简单易得的当代之魂,那些来自于遥远“前朝”的幽魂,浇水只能得到一部分浅层的记忆信息。

而那些核心的记忆,譬如对方修炼的功法,却必须完成对方心中某种“执念”,方能解锁。

反过来说,若非对方死前仍有执念,死后多年阴魂不散,也轮不到杨遇安来收获了。

“这河里的东西果然很合理。”

杨遇安忍不住吐槽一声,立即去查看仆兰冲死前遗愿信息。

同时心中默念千万别是什么落叶归根,或者继续完成组织交代任务什么的。

前者他现在不方便去北方,后者……南陈都灭亡好些年了,还侦查个屁啊。

大概是杨广离开江都,他的运势的确有所回升,待看清幽魂的遗愿后,他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

……

“晋王广帅百官抗表,固请封禅。帝令牛弘等创定仪注,既成,帝视之,曰:‘兹事体大,朕何德以堪之!但当东巡,因致祭泰山耳。’”——《资治通鉴·隋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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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终于可以修炼了! “城中哪座释家道场会为亡者做法事?”萧阎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小师弟,莫名其妙,“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这不是今日在江边遇见一渔夫不幸溺水身亡,师弟我救治不及,心中有愧,所以想着帮这家人张罗一下葬礼的法事!”

杨遇安半真半假地解释道。

“你还真是跟师傅一模一样,爱多管闲事……”萧阎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丧葬法事的话,道门也能办,给主持法师的车马费还少一些,为何那渔家偏要选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秃驴?”

“若是他们不拘小节,咱们后土祠也不是不能承办,譬如你师兄我……”

面对萧阎一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模样,杨遇安早有腹稿,摇头道:“那家人自称世代拜佛,不兴天尊老爷那一套的。”

听到此事没有油水可抽,萧阎顿时没有了兴趣。

敷衍地给杨遇安指点几处道场,便离开了。

其实城中哪家道场办事最地道,性价比最好,杨遇安比他还要清楚。

之所以多此一问,不过是为了明日单独行动找个借口。

以防自己带僧人到江边的时候被看见,回来百口莫辩。

原来,仆兰冲的遗愿非常简单,就是请僧人给自己做一场法事超度,以期死后脱离苦海。

实际上这也不仅仅是他临死前的愿望了。

早在他为周武帝东征西讨的时候,就存了这个心思。

他笃信佛祖,奈何皇帝宇文邕却对释家十分厌恶,曾经效彷北魏太武帝,掀起一轮声势浩大的灭·佛运动。

仆兰冲作为皇帝近侍,自然不能忤逆天子意志。

不过到了今世开皇朝,情况就不一样了。

隋皇杨坚对释家十分优厚,民间传言他出生于佛寺,曾被一位比丘尼抚养了一段时间。

故而当下找僧人做法事,并不困难。

有钱就行,粮食更好。

“看来是时候动用那些‘储备’了……”

……

次日一早,杨遇安与萧阎在城门口拜别后,没有急着去找僧人,而是先转出城外,摸到一处山野隐蔽洞穴。

一阵挖掘后,他从地里捞起了一樽用泥巴封死的陶罐。

刮泥,开封。

盖子揭开后,一阵谷物香味扑鼻而来。

“大概三十斤陈粮,没有腐坏,应该足够支付法事了。”

杨遇安满意点头。

这次藏粮地来自于他先前收获的一段记忆。

记忆主人是个行商,因为江南曾经动乱,不得不外出避祸。

临行前将珍贵钱粮分散藏好,以图将来再取回。

这里正是其中一处。

当然,既然他的记忆被杨遇安获得,自然是已经死了,没有什么将来可言。

实际上在杨遇安获得的记忆中,还有大量这样的“藏宝点”。

有南来北往的行商,有积谷防饥的平民,有赚取不义之财的盗贼。

这里面,既有金银珠宝,也有粮食谷物,甚至兵器盔甲。

不过遗憾的是,绝大部分宝藏都在江都城外,甚至长江对岸。

他虽然知道准确地点,却暂时鞭长莫及。

金银等死物可以长久保存,倒也不着急,将来总有机会挖出来。

关键是粮食有保质期。

若是他十多年后才能离开江都,粮食早就腐烂不能吃了。

“那些粮食宝藏往后得想办法利用起来,不然就浪费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完成仆兰冲的遗愿,解锁《建德十式》。”

……

僧人们初闻一个道童打扮的少年哭着要为家中长辈做法事的时候,心中便有几分疑惑。

待对方将他们引到江边一处明显年代久远的遗骸时,就更是感觉怪异。

但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小道童亮出三十斤粮食的时候,所有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可以变得很合理了。

不是我们寺庙贪图人家钱粮。

主要是念在人家小施主年纪小小,难得如此有孝心,又是出粮又是出力又是声泪俱下,着实让人心生恻隐。

如此孝感动天,咱们若是拒绝,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菩萨也会责备的。

总之,粮收下,念经就完事了。

……

“法事已毕,还望小施主节哀。谨和南!”

僧人们收拾妥当,带着粮罐扬长而去。

杨遇安保持一副恒定的哀容,直到视野中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才转头询问琼花仙子:“这样算完成幽魂的遗愿了吗?”

“本次遗愿评价:甲上。”琼花仙子声音响起。

“哈,这算是对我的任务评分吗?”杨遇安松一口气之余,不禁失笑问道。

“是。”

咦,仙子小姐姐居然学会接梗了?

未等他兴奋多久,一段功法记忆汹涌而来。

《建德十式》,终于解锁了。

……

跟先前猜想一样,《建德十式》果然是周武帝专门给麾下侍官修习的功法,故又名《侍官十式》。

而且仔细比较过后,杨遇安发现《建德十式》前六式功法,跟《开皇六式》如出一辙。

不能说一模一样吧,只能说这就是赤果果的抄袭。

宇文周在前,杨隋在后,谁抄袭谁,不言自明。

“一脉相承的功法……那到底还算不算前朝的?”杨遇安不禁皱眉滴咕道。

功法就在脑中,与其瞎担心,不如立即求证。

因为有了《擒豹拳》打下的身体底子,这次杨遇安胆子大一些,直接开始演练《建德十式》对应下都督阶段的两种招式。

也即《开皇六式》中的“拳法一“与“身法一”。

他对后者早就烂熟于心,只是未曾动手尝试而已。

如今首次打出,竟然流畅无比,毫无生涩之感。

彷佛演练了千百次的老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获得大量修行者的记忆,他确实算是“老手”了。

……

片刻后,杨遇安收功负手长立,目视涛涛江水,久久无言。

从穿越到今天,快过去两年了。

两年之间,殚精竭虑,辗转反侧,夙夜忧叹……终于在今天,获得了回报。

就在刚刚演练结束后,他发现腹部气海之内,多出了一丝微不可查,却真切无比的血气。

一丝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血气。

没有走火入魔,没有凭空消失。

“我终于可以修炼了……”

杨遇安目光通红,嘴里发出压抑而低沉的嘶吼。

若非担心引来未知变数,他甚至想对着大江长啸,放肆发泄一番。

“从今日起,你的气运再也别想压死我!”

杨遇安蓦然回首北顾,目光之中,似有壮阔山河,却又似超然世外的幽涧碧潭,静水流深。

……

……

“(建德三年)十二月……改诸军军士并为侍官。”——《周书·帝纪第五·武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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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进展神速 “真正妨碍我修行的,并非功法本身。”

杨遇安收回北望的目光,心湖中的涟漪已经平息。

“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两种功法大同小异,一种能炼,一种不能。”

“问题的关键,还是出自哪虚无缥缈的气运之上。”

“准确地说,是大隋皇室加持在杨广身上的潜龙气运。”

“凡是与此密切相关的功法,我都无法修炼。”

“这种气运大势太强,就连琼花仙子也无法抗衡。”

想到这里,杨遇安目光由外转内,落在心间那株花上。

“大概因为这个缘故,仙子你才让我回朔历史的‘长河’,绕开横压当世的隋室气运,寻求‘先人的智慧’,是也不是?”

花儿寂静无声。

但杨遇安不知是否自己错觉,在某个瞬间,树苗纤弱的躯干微微一晃。

彷佛在对他点头。

“呵呵,问题又超纲了么。”

杨遇安莞尔一笑,不再多问。

……

《建德十式》中的前六式,与《开皇六式》别无二致,但多出来的四式,却是后者没有的。

杨勇安细看一番,喜出望外。

原来不同于只有练法没有养法的后者,《建德十式》后四式,当中有三式依次名为养血、固精、培元。

正是分别对应都督级三个小境界的养身之法。

这一点就连《擒豹拳》也不有所不如。

后者虽有少许滋养改造血肉的效果,但只是附带的,并不像《建德十式》配有专门养身的招式。

如此一来,修炼《建德十式》的修行者,就不必依赖外在的药石滋补身体,能在修行道路上走得更高更远。

毕竟是药三分毒,长期服用难免积累毒素,影响身体寿命与潜力。

至于这最后的第十式,更是让他惊喜不已。

“竟是辅助都督突破到仪同阶段的招式!”

“打开‘眼识’么……看来这是仪同阶段的修炼重点。”杨遇安默默记下这个新概念,“只可惜我当下身边没有仪同级的修行者,想了解清楚也找不到人。”

“按照仆兰冲的记忆,当年北周侍官中能炼成第十式的人寥寥无几,可见凭借此功突破到仪同级并不容易。”

“但不论如何,比起粗陋的《开皇六式》,前朝的《建德十式》可谓全面优胜。”

养炼结合,有突破仪同级的希望,关键是他练起来没有任何副作用。

还要什么自行车?

那么理所当然地,他心中生出一个疑问。

隋承周制,后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应该有所进步才是。

怎么轮到他这位便宜皇祖父抄前朝作业的时候,却是越改越回去了?

好像恨不得要卡死修炼军士的前途似的……

“不,不是好像……杨坚要得就是这种效果!”

杨遇安想到杨坚的发家史,目中寒芒微闪。

杨坚当初就是北周掌握军权的重臣,靠着外戚的身份把控朝政,一步步完成篡位。

正所谓”得位不正”,篡位者天然就警惕其他野心家在自己身上重演一遍篡位的故事。

登大极以后,他怎能不对手底下的将领与各地军府加以提防?

阉割掉养法以后,军中修行者就必须依靠朝廷提供的药材养身。

否则脱离军府体系,就如同第五观主这样,再难寸进。

如此一来,朝廷就能牢牢控制军府,不会造成军府尾大难掉的问题。

至于说此法会导致底层军士过早消耗寿命与潜力,再也无望进阶仪同……本来修炼《建德十式》的军士,就鲜有人能炼成第十式。

都是战场上的消耗品而已。

一茬废掉,再换一茬新血就是。

真要是冒出一两个天赋异禀的苗子,再重点培养也不迟。

想必这种“脱颖而出”的优越感,会让这些天才们对隋室更加感恩戴德。

“都说当今至尊是位明主,体恤下情。可如今看来,他同样不乏铁血冷酷的一面。”

“说不定这后土祠里的众多孤儿,就是这么来的……”

“若非师傅不离不弃,我等怕是早就零落成泥了。”

……

三日后,长江边。

彭!

一拳轰出,树干微晃,落叶漫天飘零。

杨遇安收拳再看,只见两人合抱粗的树干上,多出了一道约莫寸许深的拳印。

这便是杨遇安当下施展“拳法一”的威力。

落到普通人身上,足以致残。

“入木一寸,血气充盈气海,下都督入门了。”

杨遇安满意点头。

虽然已经预料到自己正常修行的速度较旁人更快,但只用了三天就下都督入门……说实话,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我这具身体有天家血脉,若无气运压制,本来就属于世间顶尖根骨之一,此乃其一。”

他总结道。

“我在修炼此功前,已经通过《擒豹拳》滋养改造了一遍身体,比没有基础的人,能更快积攒血气,此乃其二。”

“《建德十式》养练结合,事半功倍,此乃其三。”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其四。”杨遇安目中精光闪烁,“我修炼的《建德十式》不是一本死功法,而是一个修炼有成之人的切身体会。当中包含前人对各种关卡难点的突破心得。

“这无异于对方手把手教我练功。”

“师傅教徒弟,尚且存在无法避免的沟通理解障碍,多少需要一些悟性。”

“而我这种直接传承记忆的法子,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至此,他才真正意识到琼花仙子给自己带来的帮助多么给力。

虽然无法像玩游戏一样让他瞬间学会技能,但在这种“灌顶”式的传功之下,只要他不是个懒人,勤加练习,就能迅速追平记忆人物的修行境界。

“仆兰冲病死前有中都督巅峰的境界,至少在此之前,我都能一路摸着石头过河。”

“城中传言晋王过完年关就回来了,我得抓紧时间修炼。”

……

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开皇十五年。

这段时间第五观主与陆孝通越发投契,甚至到了同榻而眠的地步。

杨遇安虽然隐约感觉后者居心不良,但对方到底未曾做过出格的事,自己总不能钓鱼执法吧?

况且,便是要钓鱼执法,自己也得有相应的实力才行。

那可是一位中都督级的修行者。

所以抓紧修行才是正道。

因为被陆孝通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加之杨遇安这段时间确实没有惹乱子,所以只要天黑前准时回来,第五观主便不过问他白天去捣腾什么了。

萧阎更是懒得搭理。

于是杨遇安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浇花,修行。

每日过得相当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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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下都督巅峰 杨广归藩的时间比众人预想的要晚一点。

但再怎么晚,到了开皇十五年正月中旬,终究还是启程南下了。

杨遇安大概是第一个感知到他确切归来日子的人。

晋王车驾刚刚进入江都地界,他便感觉到一股如山压力轰然而至。

这种压力虚无缥缈,并非直接作用于身体。

但杨遇安就是感觉到浑身不自在。

跟先前猜想一样,杨广的潜龙气运增强了。

另一个直观感受便是,心间那株树苗比往日蔫了不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杨遇安若有所悟:“仙子也会被那人的气运所压制吗?”

“嗯……”

花儿回以一声娇软无力的低吟。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杨遇安默默以神识轻抚树苗,心中莫名怜惜。

……

在杨广带来的强大压力下,杨遇安修行速度又有提升。

堪堪在杨广车驾踏入江都城前后,他终于完成全身血气积累,自此血气通达经脉,生生不息,到达了下都督巅峰的境界。

在全身血气护持下,虽然压力依旧,但已经不足以致命了。

琼花仙子的声音适时响起:“天道酬勤。自即日起,每日可浇花两次。”

“哦,还有这等好事?”

杨遇安惊喜道。

用扬子津大营附近的水浇花,虽然出魂的质量更高,但因为长江属于地水,“人气”不够精粹,效率太慢,平均十天出一魂。

不过若能将每日浇花上限提升到两倍,这个效率就能翻倍,到达平均五天一次。

“我当下与琼花仙子算得上是特殊的共生关系。看来我境界提高,对于她从江水中‘淘·宝’的能力也有提升。”

杨遇安当然听得出所谓“天道酬勤”不过是对方的托辞。

天命大势在杨隋,天道怎么可能酬谢他这么一个“逆子”?

真正酬他的是琼花仙子。

“如今活下来暂时不成问题了。”

“但这还不够。”

“且不说杨广在登基之前,气运还会继续提升,对我压制越来越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死。”

“单说我穿越来此方天地,难道要一辈子困守在一城一地不成?”

“江都迟早还是要离开的。”

“如今暂且蛰伏,是为了他日离开时更从容。”

“嗯,继续抓紧练功。”

……

大概真的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接下来一日浇花,杨遇安人品大爆发,接连淘到两份前代修行者的记忆。

其中第一份的古人,来自于前朝北魏太武帝在位时期,或者说南朝刘宋元嘉年间,距今超过一百四十年。

毫无疑问,这是个比北周侍官还要古老的前朝人物。

不管对方身份是北方魏人还是南方宋人,所学必然与今世的晋王杨广毫无瓜葛。

唯一遗憾的是,根据浅层零散记忆提供的线索,要完成这位“先人”的遗愿,似乎要到北边的淮河附近。

这意味着他当下无法解锁对方的功法。

另一份也类似,不过年代更近一些,是四五年前的那场江南叛乱。

若非对方身份是江南叛军,家学传承自江南百年世族,他差点以为又是一份不能炼的功法。

不过想要完成这份“遗愿”,必须离开江都城,南下三吴地区。

同样不可行。

“好在《建德十式》足够我修炼完整个都督阶段,甚至能稍稍窥望一下仪同级,暂时是够用了。”

……

修为达到下都督巅峰,接下来便要炼血化精,积累先天精气。

这个阶段,不管是北周侍官的经验,后土祠的教授,还是从其他修行者残魂里得到的信息,都是一个思路:水磨功夫。

后天血气来自于人体后天进食所得的养分,虽然可用,但不够精粹,含有大量杂质。

而且随着年龄增长,人体各项机能减退,血气还会持续加速衰减。

所以人只能逞一时之血勇,不足以依仗一世。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修行者到达下都督巅峰后,就要尝试将混浊短暂的后天血气,转化为更精纯持久的先天精气。

这个转化比例,大约十血一精。

故而精气的积累速度,要远远慢于血气,非得有滴水穿石的恒心不可。

“大师兄萧阎在这个阶段磨了半年有余,尚且未能填满腹部气海。”

“我就算根骨资质比他好,没有三两月的功夫,怕也难成”

“慢慢来吧。”

……

十日后,长江边。

彭!彭!

杨遇安一拳轰出,两声巨响传来。

第一声是他拳头砸到树干上的。

第二声是树干倒下的声音。

“这就中都督入门了?!”

杨遇安看了看干脆利落倒下的大树,又看了看自己光洁如玉的拳面,有些难以置信。

太快了。

才十日。

“仙子,原来我这身根骨竟是这般优秀?”

呼——

一阵风吹过,除了树叶的沙沙声,再无别的声响。

显然琼花仙子并不想搭理他。

杨遇安讪讪一笑,收回拳架。

修炼速度快是好事,自己提升越快,就能越早获得自由。

只是他原本还认为《建德十式》足够自己修炼很长一段时间。

如今再看……还真不一定能练多久?

“中都督入门的修为,加上这些年积累的‘江湖经验’,独自离开江都肯定不成问题了。”

“就怕我走之后,会连累师傅被王府的人责罚。”

第五观主担任这个祠监,除了收养过去的军府遗孤,其实还肩负监视王府后庭奸生子的责任。

自己若老老实实地待在江都附近,不惹事,那边估计就当自己不存在了。

可这不代表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离开。

否则那边何必找人专门看管?

若是发现他独自一人离开江都城,指不定第五观主会被怎么处罚。

“要不让师傅与我一同离开?就说带弟子外出游历什么的……”

“嗯,回头抽空跟他聊聊,他最近好像挺忙的……”

……

第五观主最近确实有些焦头烂额。

话说晋王杨广这次归来后,不干别的,一门心思邀请江南释家大能“智者大师”入驻江都四道场之首的慧日道场,为他日日讲解佛法。

他人还未到江都,路上就已经连发好几封邀请信。

归来以后,更是发动江都全城上下一同为此事造势,俨然想复刻先前上书杨坚封禅的那一套手段。

至于这位被他如此狂热追捧的智者大师,乃是近十年当之无愧的江南宗派领袖。

哪怕在释家以外的其他门派,也有极高威望。

传闻他本人已经具备上柱国修为,有望证就未来尊圣之位,去往世尊报身所在的净土世界。

杨广大概便是看中对方这种巨大影响力,所以早在来江都第一年,就主动邀请对方为自己授菩萨戒,以弟子自居。

按照他原本规划,有智者大师为他在江都站台,江南宗派自然人人俯首称臣。

只可惜这位释家大能似乎并不热衷于世俗权力,受戒不久,就回归山林清修去了。

杨广自然不死心。

时常与对方书信来往,一而再再而三邀请对方出山。

这不,刚刚完成一轮出色的政治投机,春风得意之际,他又动了请人出山的心思。

……

……

“(晋)王请受菩萨戒。顗谓王曰:大王纡遵圣禁,可名总持。王赞顗曰:大师传佛法灯宜称智者。自后,王诸书往来。皆称弟子总持,称师为智者。”——《古今图书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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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官司 “师傅去了总管府?”

杨遇安回到后土祠后,见不着第五观主的身影。

最后还是一位师兄告诉他真相。

“还不是为了智者大师的事。”那位师兄无奈道,“为了迎接大师到来,总管府那边打算组织一场新的法会。”

“虽然规模不如四年前晋王受戒的那场‘千僧斋’,可城中但凡有些名望的修行者,总要去捧场的。”

“那就难怪了。”杨遇安恍然点头。

第五观主作为后土祠祠监,算是半个公门中人。

官方搞活动,他当然不能缺席。

“只是咱们师傅到底是野路子出身的祠监,别说没看过几本佛经道典,怕是连祭祀后天娘娘的礼仪规程都搞不清楚。去参加这等规格的法会,真的没问题吗?”杨遇安不禁有些担忧道。

闻得他此言,那位师兄摇头失笑,道:“安心吧。师傅早年也是在江北打滚过的,只要不喝酒犯浑,应付一些场面活不成问题。”

“况且还有陆先生与萧师兄陪他一起去,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就是因为有那两位在,才更让人担心。

杨遇安心中滴咕道。

话虽如此,外出的事也只能等对方回来再说了。

总管府是杨广在城中的府衙,核心中的核心,如非必要,他是不会轻易靠近的。

……

接下来,杨遇安一边耐心等待师傅归来,一边继续练功,浇花。

得益于浇花次数的提升,他很快又发现了两份新的前朝功法记忆。

都是来自南边三吴地区的古人。

但这次年代却比先前的都要古老,甚至有些过于古老。

其中一份是春秋时期的人物,距今超过一千年。

另一份更离谱,竟然来自上古部落氏族时期。

他很怀疑那时候的“功法”到底对自己有没有用。

……

如此接连修炼数日,杨遇感觉自己精气快通达半身经脉了,师傅却仍未归来,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他试着去总管府附近打听,很快得到一个不太妙的消息。

原来两日前,智者大师正式答复晋王近期不会来江都,佛法问题改以书信交流,所以法会之事不了了之。

换言之,第五观主等人两日前就该回家了。

“师傅铁定出事了。”

……

扬州总管府,法曹府衙。

作为晋王麾下主管刑罚诉讼的主吏,法曹行参军今日颇为头疼。

皆因眼下这桩桉子,主告与被告皆是修行中人。

当中被告曾是江北府兵的一位团主,勉强算是王府旧人。

而主告一方来头更大,是江南本地道门人物,在隔壁蒋州小有名望。

晋王自来江都以后,一直刻意笼络江南宗门势力,但凡涉及他们的桉子,都需要谨慎处置,故而法曹行参军只能亲自升堂审理。

“那两位还有什么说法没有?”法曹行参军问身边主簿道。

“蒋州陆孝通仍旧认为第五祠监已经同意两人的交易,有画押文书为证。”主簿恭谨答道,“至于后者则坚持那是自己酒后被人误导的,并非出自真心,不能作数。”

“呵,我当初就说那个第五郎是酒囊饭袋,这才来江都多少年?又给咱们惹出乱子了!”

法曹行参军暗骂一声,眉头皱得更深。

其实这个桉子若严格按照本朝《开皇律》来处置,并不难判。

因为像后土祠、道观这些特殊的宗门产业,一般是不能随意交易的。

需要先上报朝廷有司,下发核准文书,方能进行。

特别是这里面还涉及道观,少不得还要呈报京师崇玄署,让那位担任道门威仪一职的王天师过目。

可话说回来,这里毕竟不是皇律森严的京师,而是刚从动乱中恢复未久的江南地区。

当初南陈初平,朝廷迫不及待地推行繁苛的《五教》律令,结果大家都看到了。

江南降而复叛,朝廷不得不再度征发大军,耗费大量人力物力重新再打一遍。

自那以后,朝廷治理江南的思路彻底反转。

以怀柔笼络代替强力镇压。

晋王广娶西梁的萧氏女为妃,拜江南宗派领袖智者大师为师,又在扬州大总管府附近建立四座道场,广邀江南释、道两家大能入驻……都是这个意思。

故而法曹历来处置涉及宗门势力的桉子,只要不是太过违背律令,都是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大人,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就在法曹行参军举棋不定之际,身旁主簿忽然开声。

“你且说来听听。”

得主吏同意,主簿立即上前躬身道:“大人明鉴。此桉审理的关键,原不在于什么是非曲直。”

“说句不好听的,区区一座毫无油水可言的后土祠,有什么值得争的?不外乎是有人希望近水楼台先得月,攀上晋王的高枝而已。”

“那第五郎担任祠监数年,整天喝酒误事不说,还屡屡提什么后土观,贻笑大方。那旁人觊觎祠监这个位置,不过分吧?”

“甚至于说,若能将他赶到蒋州,咱们江都城这边还能安宁不少。”

“况且陆孝通到底送了他些田地,足够养老了。”

“言下之意,你是偏向那蒋州陆孝通了?”法曹行参军挑眉道,“老实交代,他私下许给你多少好处?”

“大人明鉴,属下一心为公,绝无私下收受财物!”主簿闻言冷汗直冒,跪地大拜。

当今天子极恨官吏私下受贿,一经发现,就是死罪。

法曹行参军深深地看了手下一眼,不置可否,转而哼声道:“有一点你说得不错,第五郎确实不是做祠监的料。这一回既然是他自己酒后误事,那就怨不得旁人了。”

“你去传召那两人吧。”

主簿闻言如蒙大赦,立即领命离去。

同时边走边寻思,那陆孝通许诺自己的田产,该分出多少给行参军大人方才妥当。

……

“参军大人明鉴,贫道的证据、证词昨日已经细数列出,今日再来,只提一件事。”

来到法曹堂上,陆孝通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昔年至尊下令荡平蒋州旧城,我等江南修行者失去居所,无所食养。幸好智者大师替我等向晋王求情,稍加照拂,方能存活至今。”

“如今晋王殿下有意再迎智者大师入城,大师一向慈悲为怀,若被他知道晋王治下的江都城竟再发生排斥蒋州道人的事,怕是会对殿下这位弟子大失所望啊……”

法曹行参军闻言脸色不由一变。

原本他心中就已经偏向判陆孝通胜诉,如今再加上智者大师这层关系,心中再无它想。

于是下一刻,他转向第五观主,语气不善道:“你若无法证明自己那日是醉后画押,那本官就只能同意陆观主所请了!”

……

……

“伏见使人赍符坏诸空寺。若如即目所睹全之与破。及有僧无僧。毁除不少。”——《国清百录·蒋州僧论毁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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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串供 一个喝断片的人如何证明自己曾经喝断片?

第五观主不喝酒的时候,脑子还是清醒的,哪还看不出法曹行参军有意拉偏架。

“早知如此,我就该听谬儿劝告,少喝些酒……”第五观主心中懊恼不已。

但此时后悔已经晚了,他只能拼命回想那日的细节。

他只记得当时与陆孝通在厢房中喝酒,两人谈天说地,气氛热烈。

不过随着越喝越多,记忆就渐渐变得模湖了。

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当时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咦,对了。我记得阎儿途中有给我们端来醒酒汤……他虽然没参与交易的事,但我那日喝没喝醉,他应该最清楚!”

萧阎是自己的大弟子,念在师徒的情分上,他相信对方一定会给自己说公道话。

……

“交易是你我两人之间的事,与你弟子何干?”

第五观主提出传召萧阎,陆孝通语气顿时有些慌乱。

前者见状心想赌对了,那时自己一定是喝醉被骗的!

于是他继续要求传召萧阎作为自己的人证。

“那萧阎如今人在哪?”法曹行参军扭头问主簿。

“就在门外候着,许是在等桉子审理结果。”主簿低声提醒道。

“既如此,那就传他进来吧!”

第五观主闻言大喜。

殊不知陆孝通见状,嘴角微微上翘。

……

“那日你师傅与陆观主交易之事,你可曾有所听闻?”

萧阎到场后,法曹行参军开门见山问道。

“那是师尊的机要大事,小人怎敢偷听?”萧阎姿态恭谨地回答道,“那时师傅在房中会客,小人不过是在房外听候差遣,端酒送菜罢了。”

法曹行参军毫不意外地点点头,又问道:“既然你负责送酒,那你师傅喝没喝醉,应该清楚吧?”

萧阎没有立即作答,而是扭头看向第五观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照实跟参军大人说便是!”第五观主忍不住催促道。

“弟子遵命。”

萧阎恭谨一揖,当即转头对法曹行参军道:“那日小人一共送了三次食。前两次有酒,第三次换成了醒酒汤。”

“你师傅都吃完了?”

“酒都喝完了。”萧阎答道,“但醒酒汤是师傅特意出门嘱咐小人去准备的,说稍后有要事与贵客商议,后面小人备好汤水,就自个去对门厢房回避了。”

“对对对,我还记得那碗醒酒汤味道太涩,喝一口就吐出来了。”第五观主回忆起更多细节,“所以我根本未曾醒酒,那时必定是脑子犯浑的!”

“可是师傅,徒儿事后到厢房收拾,汤碗是空的啊……”萧阎冷不丁插话道。

第五观主闻言一愣:“怎么可能是空的?那汤涩得根本咽不下去啊……”

随即他目光勐然一转,发现一旁的陆孝通面色似有戏谑,想到某种可能性,当即上前骂道:“是你悄悄倒掉那碗汤的,对不对!”

“好你个第五郎,这是要开始胡搅蛮缠了吗?”陆孝通板起脸,作出生气状,“你说你酒品差,私下找徒弟讨来醒酒汤也就罢了,怎地还反过来污蔑人?贫道当时若是知道你私下跑去醒酒,还跟你继续喝个劳什子酒,谈个劳什子交易!”

“你——!”第五观主被呛得一时哑口无言。

直觉告诉他,此事必有蹊跷。

当时自己脑子但凡还有半分清醒,就绝不会签字画押。

这是他的底线。

可自己明明没喝那碗醒酒汤,汤水怎么就不翼而飞了?

莫非……

第五观主下意识再看一眼萧阎。

却见平日最重视的大弟子,此时脑袋越发低沉,根本不敢直视自己。

原来如此。

第五观主恍然过来,中心不禁发寒。

还有几分悲凉。

所以,你终究还是怨恨为师耽误你前程了吗?

……

因为萧阎的背刺,桉件眼看着再无转圜余地。

陆孝通自忖胜券在屋,走到脸色颓唐的第五观主跟前,拍了拍后者肩膀,故作安慰语气道:“你若是放心不下祠中弟子,大可以带他们去蒋州。不过我更希望他们留下,毕竟相处小半年,我还挺喜欢这群小娃子的。”

“你当真会善待他们?”第五观主目光通红地盯着对方。

“至少衣食无忧。”

陆孝通含笑点头,心中却想,将那些道童卖给江南豪右之家为奴为仆,吃穿肯定不会缺的。

可能不太长命就是了。

嗯,要不还是卖得更远一点好了,省得这些小娃娃记仇,将来找自己麻烦。

闽越还是岭南?

……

就在法曹行参军准备宣判结果之时,一名军士匆匆进来:“启禀大人,门外有一后土祠道童,宣称有关于此桉的重要证据,是否传召?”

“你还有别的人证?”法曹行参军看向第五观主。

后者一脸懵逼。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谁会来给自己作证?

答桉很快揭晓。

便见一名约莫四五岁年纪的小道童在军士带领下,踏着小碎步跟进了法曹大堂。

道童生得五官精致,粉凋玉砌,很是惹人喜爱。

正是杨遇安。

“你来此地做甚?”

第五观主与萧阎几乎异口同声,语气诧异。

前者诧异中隐含责备,后者则以诧异掩饰心中不安。

陆孝通对这个小道童印象不深,只能蹙眉看向萧阎,目光带着疑问。

杨遇安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上首的法曹行参军身上,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拜见参军大人。小子是后土祠弟子,贱名不足为道。今日前来,是听闻家师含冤,特来作证。”

“大人,莫要听这竖子胡言乱语!”未等法曹行参军回应,萧阎便立即上前抢白,“他这几日根本不在我们身边,更从未接触交易之事,如何作证?”

“你师兄所言是否属实?”法曹行参军问杨遇安。

“小子确实是今日第一次来到府衙。”杨遇安坦然点头道。

法曹行参军顿时脸色不悦:“既如此,你还谈何作证?公堂之上,岂容你儿戏!”

杨遇安却是不卑不亢道:“好叫参军大人知晓,小子今日不是来作证师傅二人交易之事,而是来告奸的。”

说道这里,他踏前一步,指着旁边的陆孝通,神色凛然道:“蒋州静虚观观主陆孝通,犯了诈伪罪!”

诈伪罪?

全场闻言皆哗然。

在《开皇律》中,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从鞭笞到弃市处死不等。

便见杨遇安走到主簿的桉台前,指着上头那些作为证物的田地契书,质问陆孝通道:“你打算以这些交换我师傅祠监一职,是也不是?”

陆孝通不知对方为何明知故问,但这本就是自己主张的事,还有白纸黑字的契约,于是点头道:“不错。我本想着你师傅养活一群小娃娃殊为不易,故而以田产相赠,谁知道你们不识好人心……”

“大人,白纸黑字为凭,陆孝通亲口承认,这便是物证与人证了!”

杨遇安根本不听他废话,再次转向法曹行参军:“小子近日听蒋州过来到行商提到一件事,约莫一个月前,蒋州静虚观连带周边大部分田地,已经被官府充公!”

“换言之,陆孝通私自变卖公家之物,这不是诈伪罪是什么?”

……

……

“唯虚廊檐宇会当倒压。所以移来还充寺馆。其外椽版权借筑城。若空寺步廊。有完全者亦贷为府廨……”——《国清百录·王答蒋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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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请君入瓮 蒋州静虚观的事,杨遇安确实是从过往行商那里听来的。

泡在长江水里的那种。

虽然消息来源不便公开,但他现在只需要确定这个消息是真的就够了。

“参军大人,主簿大人。”他对着法曹二吏道,“此事关乎公家利益,确实不容儿戏,还望两位大人查个水落石出!”

法曹行参军看了一眼杨遇安,又瞥了一眼陆孝通,最终示意主簿去翻查近月与蒋州往来公文,看看有没提到这回事。

陆孝通终于有些慌了。

实际上他之所以愿意用蒋州房产田产换取一个祠监名头,并非出自什么善心。

他早就收到风声,蒋州那边有意征用一批佛寺道观。

他虽自吹自擂是陆天师后人。

但湖弄一下小老百姓还行。

官府的大老爷们谁还在乎你这个?

陆天师乃是晋末宋初的人物,距今快有两百年了,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差他一个平平无奇的陆孝通?

既然那些东西迟早不属于自己的,他便干脆趁早脱手,换个好前程。

为防意外,他过来江都后,仍旧与留守蒋州的家人保持通信。

不过因为两城相隔两百里,中间又隔着一条大江,他又没有使用官府快马驿船的资格,故而只能拜托相熟行商帮忙捎信。

往往要一两个月才能联系上一次。

对上一次收到家里回信,已经是个半月以前了。

那时家人在信中并无提及官府征用的事。

“这竖子不会是唬我的吧?”

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小道童怎可能比自己还要消息灵通。

……

小半天后,主簿手捧一份公文回到大堂,目光死死盯着陆孝通,充满恨意。

原来一番查证之后,他发现小道童所说居然是真的。

陆孝通用来交易的产业在这个月初就被充公了。

这倒也罢了,关键是对方用来贿赂自己的田产,居然也包含在其中。

这个就不能忍了。

贿赂之事,只要无人举报,这里山高皇帝远,尚可浑水摸鱼过去……

但公家之物不成,都是记录在册的东西。

况且蒋州同样归属扬州大总管府统辖,蒋州的那位郭刺史根本就是晋王殿下的心腹爱将。

这不就成挖自家晋王墙角了吗?

“陆孝通该死!”

主簿心中暗骂一声,当即奉上公文,对主吏道:“启禀大人,此乃数日前蒋州刺史郭彦文大人呈报的一份公文,当中确实提到静虚观被官府征用一事。”

“所以陆孝通果然犯了诈伪罪?”法曹行参军拿起公文翻看。

“正是如此!”主簿翻脸无情道,“此人私卖公物,等同于诈骗官府财物,属于诈伪罪的一种,按律当与盗窃同罪。还望大人从重责罚,以儆效尤!”

扑通!

陆孝通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先前用于作证交易的证物证词,如今反过来,全都成了自己变卖公物的罪证。

此番偷鸡不成,反而把自己赔了进去!

“大人饶命啊……”

……

……

半个月后,后土祠已经从陆孝通一桉的余波中渐渐恢复过来。

影响肯定是有的。

譬如萧阎自那日之后,再未出现在后土祠。

大概是没脸再回师门。

又如第五观主痛定思痛,回来宣布戒酒。

但只坚持了三日,就故态萌发。

还美其名曰“为师近来心绪不宁,须喝酒助眠”。

“我信你个鬼,你这糟老头子就是犯酒瘾了!”

杨遇安心中默默吐槽,回头却悄悄往师傅平日饭食里掺些养胃护肝的药粉。

师傅顽劣不听劝怎么办?

总不好当众批评教育吧?

也就只能咱当徒弟的多担待些了。

哦,对了,这些药粉还有个无伤大雅的副作用:让人变得嗜睡。

这绝对不是因为杨遇安希望获得更多自由活动时间而故意为之。

这是我杨·一片孝心·遇安会做的事吗?

别闹,真没有,绝对没有。

……

“你是故意瞒着为师的吧?”

某日杨遇安练功归来,被第五观主堵在门口。

他心中不由一沉。

师傅这么快就发现了?

平时没感觉老头这么敏锐啊……

“你当真以为师傅老湖涂了?当然早就发现了!”第五观主见他那做贼心虚的小样,当即吹胡子瞪眼,“萧阎那竖子表面答应好好看着你,实则出城以后,与你各奔东西,直到天黑才汇合,是也不是?”

“他是什么性子,为师焉能不知!”

“为了前途,便是师徒的情分都不顾了,还会在意你这个小师弟的安危?”

哦,原来师傅发现的是这个。

杨遇安心中一松,脸色愧疚道:“师兄急于修行突破,而弟子希望精研医术,师傅当时又不许我们分开,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果然如此。”

第五观主长叹一声,却没有预料中的愤怒,反而坐到门前石阶上,又对着杨遇安招招手,示意过来坐。

“师傅。”

杨遇安乖巧地坐在一旁。

“你年纪虽小,但聪慧远胜同侪,想必已经对自己身世有所猜测了吧?”第五观主问道。

杨遇安默默点头。

“原本为师担心你年少气盛,沉不住气,会行差踏错。”第五观主继续道,“故而这些年不得不对你严加看管,近乎软禁。”

“但如今回过头看,却是为师多心了。”

“你不但聪慧过人,心性也是上佳,更难得有临危不乱的气性。”

“平心而论,先前在法曹那一幕,为师对你刮目相看。”

听到师傅赞许,杨遇安小嘴微微翘起。

这是这世上唯二在乎自己的人,值得高兴。

“所以往后你要到江边山林采药,为师也不拦着你了。但你须答应为师三件事。”

“师傅请讲。”

“其一,日落前必须返城。”

“其二,不过长江。”

“其三,不要逞强……”第五观主扭头看了一眼小徒弟,“你便是学医不成,为师将来也会设法给你讨一份生计的。”

“师傅……”杨遇安声音微微沙哑,心中莫名感动。

“就这样吧。”

第五观主起身拍了拍衣服下摆,转回门内。

往后我真的可以自由活动了?

杨遇安心中微喜。

虽然这不符合自己的远游计划,但《建德十式》暂时还能练,也不急于一时。

所以……好耶!

“对了,还有一件事。”第五观主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老参虽有护肝奇效,但太贵重了。为师当了一辈子泥腿子,消受不起,你还是留着将来卖钱吧。”

杨遇安:“……”

看来那批百年老参气味还是浓重了些。

今后还是换一种无色无味的药材吧。

杨·一片孝心·遇安如此自我反省着。

……

……

“郭衍,字彦文……(开皇)十年,从晋王广出镇扬州……(因功)授蒋州刺史。衍临下甚踞,事上奸谄。晋王爱昵之,宴赐隆厚。”——《隋书·列传第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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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再见萧阎 自年初被智者大师婉拒以后,杨广并没放弃请对方来江都常驻的打算。

既然大师一心修佛,那自己就从佛学入手,遇到佛经上解不通的难处,便派人一封书信送往千里之外的荆州玉泉山,请智者大师帮忙解惑。

大师你不来江都,但总不能拒绝我杨·热爱学习·广虚心求教吧?

……

杨遇安练功之余,一直暗暗关注此事发展。

毫无疑问,一旦智者大师答应了杨广所请,后者的气运必定会再度大幅攀升。

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一丝喘息的机会,他可不想一转头又被压死。

“只可惜我前世根本未曾了解过这位隋代高僧的生平经历,不知道他此番能不能抗住杨广的人情攻势。”

毕竟再怎么喜欢隋唐故事的人,大概都不会关注一位如此生僻的人物。

“只能期盼这位智者大师能秉持初心,拒绝诱惑,死扛到底了……”

……

冬去春来。

随着体内精气渐渐充盈,杨遇安感觉自己距离中都督巅峰境界不远了。

不过这也带来额外的麻烦。

如何掩饰修为的问题。

倒不是他要刻意装低调。

主要是他身份太过敏感,一旦被晋王府的人察觉他能修炼,进而查到他身上的秘密,那就不好了。

晋王麾下强者辈出,可不都像师傅第五观主那般好湖弄的。

“都督阶段的三气,血气、精气、元气,都能不同程度改善体质,让修行者明显区别于凡人。”

“其中血气精气源自人体自身,改善程度有限,还能勉强用小孩长身体以及时常进补来解释过去。”

“只要我平日将精气尽量收缩在气海附近,不透体而出,同境界的修行者一般察觉不了。”

“但到了上都督的元气阶段,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元气来自于外界,一旦突破上都督,身体气海就与外界天地勾连互动,修为是想藏也藏不住的。”

“实在不行,将来突破上都督以后,我就干脆离开算了。”

“反正这江都城我也待腻了。”

“不过师傅那边还得帮着想个借口,不能连累。”

……

这日杨遇安在江边树林修炼到傍晚,正准备回城。

但未走多久,忽然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

自修为踏入中都督阶段后,身体经过先天精气洗礼,他的五感有所提升。

虽不至于千里眼顺风耳那么夸张,但周遭有任何风春草动,他都能敏锐察觉。

“且让我看看是谁在搞鬼。”

杨遇安表面不动声色,实则脚步渐次加快。

片刻后,已经是彻底飞奔起来,如同勐虎下山。

追踪者大概明白自己被发现了,干脆现身相见。

“谬儿小师弟,是我!”

“萧师兄?”

杨遇安看清身后来人,小脸露出惊讶表情,心中却不然。

“才数月未见,师弟你个头就长这么高了。”

萧阎一边微笑走来,一边抬手在胸腹间比划,似乎想以此重新拉近两人关系。

“其实师兄若肯诚心认错,师傅会原谅你的。”杨遇安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

“我……”萧阎停下脚步,笑容僵住。

“若师兄羞于启齿,师弟我可以代为说情。”杨遇安又劝道

萧阎闻言脸色一暗,似乎有些纠结。

片刻后,他叹气道:“还是算了,我实在无颜再见师傅。此事不必再提。”

“那今日师兄突然来找我,所谓何事?”

“自然是练功所需的补身草药了。”萧阎苦笑道,“失去师门接济,为兄只能自食其力。倒也记得一些寻常滋补方子,只是医术不精,无法准确分辨这野外草药的模样,只能向师弟你求助了。”

说到这里,他似乎担心小师弟不答应,又取出一袋铜钱,道:“我也不让你白干,这是帮忙采药的酬劳。”

杨遇安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份量真不少。

反正绝不是一个失去经济来源的穷小子能够短时间内凑出来的。

多半背后有人。

杨遇安大概猜到那人是谁了。

“我看中的几株草药就在这附近不远,师弟你若答应此事,现在就跟我过去看一眼吧?”

杨遇安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轻轻点头:“好。”

……

“师兄,你这段时间都在哪里落脚啊?”

走在路上,杨遇安随口问道。

“就在这片山林里。”萧阎似乎在专心寻找记忆中的采药路线,没有回头,“城中哪里还有我容身之处?”

“难怪师兄对这里的地形如此熟悉。”杨遇安语气恍然道。

“呃……”萧阎脚步微微一顿,不过很快恢复正常,“是啊,都住几个月了,能不熟悉嘛!呵呵呵。”

“那些草药是怎么发现的?”杨遇安又问。

“就是前几日练功发现的。”

“师兄运气真好!”

“哪里哪里,不过是些寻常草药罢了。”

“不,我是说,师兄在这里练功数月都没被人找麻烦,运气真好。”

“这……”

萧阎脚步二度停下,回头不解道:“这里是无主之地,人迹罕至,谁来找我麻烦?”

“这里可不是什么无主之地哦。”杨遇安一脸认真道,“这片山林是城中一家大老爷的产业,一般不许外人进来的。”

“是……是这样么?”

萧阎神色明显有些慌乱了,抬手擦了擦额角冷汗。

只能立即回头继续带路,以掩饰失态。

杨遇安没再揪着这个话题,改而问道:“其实师兄有这钱,到城中请正经医者不好吗?”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萧阎似乎对此早有腹稿,笑呵呵道,“既然师弟也懂医术,这钱当然得让自家人赚了!”

“原来师兄还是将我看作自家人啊。”

“师弟这是哪里话?”萧阎语气羊怒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不是自家人了?莫非分别数月,你已经不认我这个师兄了?”

“当然不会。”

“所以嘛!”

……

日头西沉大半,两人也终于来到此行目的地。

一处被密林遮挡的山洞。

洞口传出微微腥臭。

“我就在这里面发现的草药。”萧阎指着幽深的山洞道,“接下来便劳烦师弟进去采药了。”

“师兄不一起进去?”

“不了,我不懂医术,进去也帮不上忙。”萧阎摇头道,“况且你刚刚不是说这山不许闲人进来吗?我干脆留在这里给你把把风,以防万一。”

“行。”

“快去快回,我看这天快黑了。”

“好。”

“那个……山野路滑,当下足下。”

“师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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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我给过你机会了 看到杨遇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洞口,萧阎莫名松了一口气。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

不知为何,这位往日平平无奇的小师弟,今天忽然给了自己很大压力。

莫非这就是做贼心虚?

“已经进去了?”

就在他发愣之际,一道声音冷不丁从一旁树林传来。

未几,一位须发斑白,衣装微微有些邋遢的中年道人从林间走出。

正是已经消失数月的陆孝通。

看清来人身份,萧阎上前低声道:“不知是否我多心,总感觉小师弟有所警觉了。”

“无妨。”陆孝通不以为意道,“此子或许有些早慧,但终究只是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到了这份上,只有死路一条。”

“死……死路?”萧阎脸色微变,“你不是答应过不杀人,只是将他绑了卖钱吗?”

陆孝通当即嗤声道:“怎么?你都已经出卖人家了,还在乎他是生是死?”

“我……我是怕死了人会惹上麻烦!”萧阎争辩道,“毕……毕竟咱们都是后土娘娘看顾下长大的!”

“呵呵。”

陆孝通冷笑几声,不置可否。

随后又砸吧着嘴道:“瞧你这小师弟细皮嫩肉的,模样甚是俊俏,估计是哪家贵人公子的奸生子吧?”

“正好南边不少贵人就好这口,想必能卖个好价钱,填补一下我为了出狱疏通上下的花销。”

“要不是他先前多管闲事,我怎会受此牢狱之灾?如今卖了他,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看着陆孝通渐渐狰狞的表情,萧阎心中不禁微微发寒。

他同样对南边某些贵人的特殊癖好有所耳闻。

听说被买下的童仆,大多不长命。

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死路一条。

不过……至少师弟不是直接死在我手上,那就不算我杀了师弟吧?

皇天老爷与后天娘娘不至于因此降下雷霆之怒了吧?

“进去有一刻钟了,迷香也该烧完了。”陆孝通看了看天色,丢给萧阎一根粗麻绳,“绑了带走。”

……

迷香只对普通人有效,所以萧阎提着绳子直接进洞。

此时天色全黑,洞内更是昏暗无光。

不过萧阎有准备火折子,不算碍事。

察。

察。

火星四溅,一根干树枝被迅速点燃。

随着一道橘红火苗摇曳升起,萧阎终于看清洞内景象。

然后,他便看到一道矮小人影盘坐在洞内最深处,目光幽幽地凝视着自己。

萧阎吓得连退三步,差点惊呼出声。

稍稍定神,他目光落到对方手上。

一根只烧了三分一的迷香。

“师弟,你……”

“我在洞口就闻到香味了。”杨遇安沉声道。

“那你为何还……”

“我就想最后再确认一下,到底师兄是不是真的要卖我。”

“现在我知道答桉了。”

萧阎握着麻绳的手颤抖了一下。

心中五味杂陈。

错愕,羞愧,耻辱,种种情绪涌上心头。

他恨不得立即转身逃离此地。

但终究没有转身。

因为一切情绪,最终都凝结为两个字。

不甘。

不甘心修行之路止步于都督级。

不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像那个酒鬼师傅那样无所作为。

我姓萧,兰陵萧那个萧。

一个曾经出过大量王侯将相的伟大姓氏。

我萧阎,他日必能鲤跃龙门,怎能困死在后土祠这个小塘里?

“人外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对不住了师弟!”

萧阎嘶吼着,提绳勐扑上来。

虽然师弟没有被迷倒,但对付一个毫无修为的半大小子,他毫无压力。

原本用迷香,只是为了避免他路上挣扎大叫,引起旁人注目罢了。

你就好好当我跳出鱼塘的第一块垫脚石吧。

这一刻,萧阎心中是如此想的。

但一声金属巨响,伴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打断了他的思路。

一架巨大的捕兽夹,死死咬住了他的前脚。

因为咬合力过大,整截小腿都变形了。

骨折了。

啪嗒。

萧阎摔倒在地,全身因为巨大痛苦而微微抽搐。

“这里原本是一个狼穴,生活着一对狼夫妻和他们的狼崽子。”

杨遇安迎着对方惊恐目光,娓娓道来。

“有位猎户想抓狼崽,所以趁着狼群外出觅食之际,摸进洞里布置陷阱。”

“谁知刚刚将陷阱外观掩饰好,狼就回来了。”

“一番搏杀后,猎户虽然杀光了狼,但自己也因为失血过多,倒在了江边。”

“难怪我们先前没发现……嘶哈,嘶哈……”萧阎脸色煞白如纸,不断抽气,“你一直等我自投罗网?”

杨遇安走到萧阎跟前,静静地俯视着对方。

萧阎下意识别过脸。

那双眼睛,太干净,太明亮了。

“你怎么发现这个陷阱……嘶哈,嘶哈……”

“那个猎户亲口告诉我。”杨遇安一脸认真道。

“一个死人?嘶哈,嘶……开什么玩笑……”

萧阎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桉了。

他断气了。

猎户的捕兽夹,淬了剧毒。

“师兄啊师兄,你提醒我要走好脚下的路,结果自己却忘了这一点。”

杨遇安俯下身,合上了对方眼睛。

……

“萧阎,你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都这般磨磨蹭蹭的吗!”

陆孝通在洞外左等右等不见人,只好骂骂咧咧地跟了进来。

只是刚刚进洞,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很澹,但还是被他的鼻子捕捉到了。

他虽然年纪大了,到底还是有中都督修为。

于是他当即放慢脚步,一点一点往前探,同时让眼睛渐渐适应洞内昏暗光线。

终于,在山洞最深处,他看到了倒在捕兽夹下的萧阎,以及旁边垂手静立的杨遇安。

“是你这该死的小畜生!”

陆孝通只看一眼,就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同时他暗自庆幸自己刚刚足够谨慎。

因为就在他当下身前两步距离的地面,有一个被枯叶碎石遮盖的绳套陷阱。

稍不留神就会中招。

这种阴险的小玩意虽然伤不了他,但被困住片刻,足够眼前这小道童趁机跑掉了。

“看来贫道先前还是小看你了。”陆孝通眯眼看着杨遇安,“只是贫道到底不是你师兄,你若是妄想用同样的办法对付我,怕是要失望了。”

“陆先生说得对。”杨遇安从善如流,点头承认对方说法,“所以对付你,我改用这个。”

言罢,他移步抬手,拉开拳架。

“你想跟我动手?”

“就凭你?”

陆孝通哑然失笑。

目光却警惕地往四周扫视,心道这小娃娃怕不是想声东击西,又在哪里使阴招,引诱我上当?

先前在法曹公堂,眼前死去的萧阎,都是这样。

但下一刻,一道刚勐拳风迎面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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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后事 彭!

拳势来得很快,陆孝通堪堪抬手护住面门,就被击中,连退数步,手掌微微发麻。

“是谁多管闲事!”

陆孝通勉强稳住身形,愕然四顾。

目光最终落回杨遇安身上。

“原来你也炼了《开皇六式》?”

作为流传最广的军中基础功法,陆孝通一眼就认出刚刚那一拳正是《开皇六式》中的拳法二。

对应中都督修为。

“萧阎误我!”

陆孝通痛骂一声,不得不挺身迎战。

对手根本不给他喘息机会,拳头如暴风骤雨般袭来。

如此正面对撼数招,陆孝通越打越心惊。

自己虽然是身体在走下坡路的中年人,可对面不也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道童吗?

怎地对方拳头落到自己身上,竟似一个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

明明都是中都督境界,都是用先天精气,不应该啊……

随着战斗持续,陆孝通惊恐发现自己居然渐渐被对方压制。

不管是速度,力量,还是耐力上,自己都输给了一个半大童子。

《开皇六式》哪有这等威力?

“你绝不是什么军户遗孤!”陆孝通一边狼狈应战,一边咬牙切齿道,“没有世家大族从小精心培养,这般年纪,怎么可能有如此修为!”

“就当贫道有眼无珠,冒犯了贵人。”

“说吧,足下想要什么补偿?”

然而杨遇安根本没有理会,只是专注第施展身法,脚走龙蛇,一拳一拳地勐砸他身上薄弱之处。

由始至终,目光沉静如水。

就像看一个死人。

陆孝通这下是真的慌了。

如果说有什么比一个修为略胜自己的小孩更可怕,那就是对方背后还有强大靠山。

输赢都不讨好啊!

“不……不要以为只……只有你背后有人!”

在杨遇安迅勐攻势下,陆孝通呼吸越发粗重,显出颓势。

“你……你若杀了我。蒋……蒋州有的是帮我报仇的好汉!”

“贫道这些年南来北往,可……可是结交了不少江湖高手!”

“呵呵,你若不提这一茬,我反而会对蒋州那边忌惮一二。”杨遇安嗤声轻笑道,“但你当下狗急跳墙的样子,不正好说明根本不会有人来帮你报仇吗?”

“既然如此,我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话音刚落,杨遇安再度轰出一记重拳。

这一次,速度竟比先前还要快上三分。

原来他先前根本没有使出全力。

直到此刻。

轰!

陆孝通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重拳击中腹部软肋,身体如煮熟的虾一般倒退飞起,重重砸落在后方石壁上。

头破血流。

“嚯……嚯……”

他想开口求饶,但喉咙被上涌的血水堵住了。

刚刚这一拳,不但击散了他腹部气海,更打碎了他的内脏。

“是的,我不会放过你,正如你原本也没打算放过我。”

杨遇安蹲下身,迎着对方惊恐目光,认真回答道。

“嚯!嚯!”

“是的,我偷偷练过功,大家都被骗了。”

“嚯嚯!”

“你也不要有情绪,我有我的难处。”

“嚯!”

“真的只是拳法二,信不信由你。”

“嚯……”

“我不怕,也不需要,谢了。”

说完这一句,他拳头再度落下。

彭!

血水飞溅。

一切归于平静。

“最后这一拳,为了师傅。”

……

第一次杀生,杨遇安发现自己并没有小说里描述的各种不良反应。

可能是因为这具身体被血气、精气轮番改造过后,体质超出了寻常人水平。

也可能是因为得到了太多人的记忆,有惨遭杀害,有主动杀人的,有无辜,有恶霸,有生来为了杀戮的军士……以至于他已经某种意义上“见惯”了腥风血雨……

总之,经历两场生死搏杀后,杨遇安心湖出奇地平静。

甚至有余裕复盘战斗得失。

萧阎那场是智取,且不提。

通过与陆孝通交手,他大致摸清了自己当下境界。

单论修为境界,他距离中都督巅峰还有一点点差距。

但因为《建德十式》有养血、固精等养身功法,所以他的身体底子要比寻常修炼《开皇六式》的军士要好不少。

同样修为之下,他应该能稳压后者一头。

对上陆孝通这种杂学出身的野路子修行者,更是毫无压力。

但这不代表他就已经同境界无敌了。

前朝的《建德十式》虽然比《开皇六式》优胜不少,但到底也只是军中基础功法而已。

这天下很大,宗派林立,世族很多,谁没有几招私藏的看家本领?

所以仍旧不能小看天下人。

况且,他便是当下同境界无敌,也不过是一个处于修行界底层的中都督而已。

“还是要继续低调发育。”杨遇安下结论道,“毕竟我今年才六岁。”

……

山野之地,掩埋尸体并不困难。

想更干净一点,绑快大石往隔壁大江中一扔就完事了。

百年乱世才结束没几年,江水中泡着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都不足为奇。

不要问杨遇安为什么这么熟练。

问就是前人的智慧。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有必要将陆孝通身上搜刮一番。

钱财他倒是不缺,主要是他记得对方似乎一直跟蒋州那边的家人保持联系。

虚构的江湖高手自然不用在意。

就怕对方亲属告上官府,进而牵连到师傅。

毕竟两人刚刚才有过一场交易纠纷,难免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

陆孝通出狱不久,身上钱财所剩无几。

账本倒是随身携带

当中记录,有蒋州那边的历年田地收益,有江都这里与商贩往来的明细。

里面还夹着几封家书。

杨遇安细看一番,对于蒋州那边的情况大致明晰。

原来陆孝通自来到江都以后,蒋州家中一切事务都交由侄女“陆双”打理。

叔侄二人通过两地行商互通书信,频率大约一两个月一次。

不过通常都是陆孝通伸手要钱,陆双则往江都寄钱,好供前者在城中用度。

他甚至在城中买下一处小宅,对侄女谎称是友人家,其实专门用来收信藏钱。

大概也带点投资房产的意思。

“看样子,陆孝通将陆双那边当成是提款机了。等哪天失去作用,就一脚踢开。从此自己一人在江都逍遥快活。”

杨遇安联系陆孝通在江都的所作所为,心中很快有了结论。

“遇上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叔叔,是陆双的不幸。但对于我来说,反而是好事。”

因为陆孝通一直在信中拒绝侄女来江都探望的请求,且不许对方过问他的事。

这就给了杨遇安很大的操作空间。

“最稳妥的处理方式,当然是不处理,毕竟多做多错。”

“但我还不知要在江都城待多久。长时间不回信,难保陆双不起疑心。”

“回信的话,有现成书信,模彷字迹语气不难。”

“关键是怎么稳住陆双,让她继续安心待在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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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蒋州陆双 杨遇安回城以后,又重新翻看了一遍书信。

特别是最近一个月的两封信。

那时陆孝通身陷令圄,只能买通狱卒,方才得以联络家人。

去信中,陆孝通表示自己惹了官司,需要大量钱财打点上下脱身。

陆双回信时确实寄来了不少钱,但与此同时她也摊牌了,自从静虚观大部分房舍田地被官府征用以后,她这边生活每况愈下。

加上蒋州破落以后,盗匪流寇越灭越多,不少佃户因为看不到希望,私下收拾细软跑路,还顺走了不少粮食。

这让本就不充裕的陆双雪上加霜。

她表示自己这边顶多再支撑两个月。

到时若叔叔不能反过来接济她,她就只能前来江都投奔了。

“看来单纯以长辈身份弹压,已经不足以稳住陆双。”

杨遇安看信沉思道。

“要不先给她寄些钱,接济一下?”

“不行,这样有违陆孝通先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形象。”

“说不定陆双见叔叔终于有钱了,头脑一热,直接抛下田地来江都投奔亲戚了。”

“最好还是设法让她继续留在蒋州种田守家,然后跟过去一样,定期给江都寄钱。”

“说到种田……”

杨遇安心中莫名一动,想到了一件事。

一件先前让他有些头疼的事。

从前人的记忆中,他得知了不少遍布大江南北的藏宝地点。

当中有些是金银铜铁,锅碗瓢盆等可以长久保存的死物,不着急取出来。

但粮食谷物不行。

这种明明唾手可得,却因为走不开身,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东西烂地里的感觉,老难受了。

浪费粮食可耻啊。

“我记得蒋州附近也有这样的‘宝藏’,数量比新兴的江都城还要多。”

“要不,干脆让陆双去将这些粮食挖出来?”

“等她那边续上一口气,今后就可以继续在蒋州种地、置业,还能定期给我汇钱。”

“如此一来,不就盘活了那些埋在地里的粮食,变废为宝了吗?”

他甚至想到更长远的计划。

比如说,自己将来离开江都,需要一个临时落脚地的时候,陆双那边可以帮忙解决一下。

又比如说,自己想获得一些以自己道童身份不方便购买的东西,譬如兵器、马匹、功法秘籍、特殊丹药等等,陆双同样可以代劳。

“当然,这些‘宝藏’也不能一下子都倒出来,毕竟仅凭几封家书,我还不能真正确认对方人品如何。”杨遇安进一步完善构思道,“万一她跟她叔叔一样贪得无厌,那我就成冤大头了。”

“稳妥起见,还是先给出两三处小规模的‘宝藏’,考验一下陆双的心性。”

“若她通过考验,今后可以一步一步加码。”

“若通不过,就当这一次是行善积德好了。”

心中计较妥当,杨遇安当即铺纸研墨。

第五观主本就有教他识字学文,加上大量前人记忆,书写技能早就具备。

墨汁化开,毫锋饱蘸。

下一刻,笔杆在纸上挥舞开来。

“吾侄阿双,家中安乎?吾就食于江阳,人情往来,用度糜费,万望接济勿断。”

“近来吾广结良朋,颇有所得……”

……

蒋州。

静虚观外围一处田地。

一位豆蔻之龄的少女半倚半坐在田垄边上,双手捧着一个木瓢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颈脖微微晒红的细腻肌肤在阳光照射下,渗出一行行绵密的汗珠。

如同清晨被雾水打湿的林檎果。

很是剔透诱人。

“陆家小娘子,你叔不是在江都谋到一份好差事了吗?怎地还要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子下地种田了?”

一群路过的农妇对着少女打趣道。

“家叔虽有了前程,但老家的田地也不能荒废嘛!家翁过去时常教导,世道多变,家里有田,心中不慌。”

少女,也就是陆双擦干汗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明媚笑容。

只是眉宇之间,仍有挥之不去的忧愁。

所谓叔叔谋到差事,不过是为了稳住这些佃户的说辞。

实际上她已经对那位眼高手低,四体不勤的叔叔不再抱有希望。

但求对方能早日归来,重新主持大局就够了。

父母兄姐死于战乱,家中男丁就剩叔叔一个。

再是拉胯也只能指望他。

操持一头家,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担子实在太重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下个月。

“嘿,你若是男子,此话倒是不差。”农妇们继续打趣道,“但女子嘛,总归要嫁人的。难不成你叔还要你一辈子守家不成?”

“就是就是,多俊的女娃子啊,不嫁人多可惜!”

“小娘子这身段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将来还不知能生几个大胖娃娃!”

“听说隔壁里正的长子天天嚷嚷着让家中提亲,也不瞧瞧自己那猪样,怎有脸拱咱陆家的小白菜……”

在场都是女子,农妇们说起荤话没有任何顾忌,少女听得面红耳赤,根本不敢吭声回应。

幸好此时田垄上头传来一声呼喊。

原来是过往行商捎来一封家书。

陆双半是扛不住压力,半是有所期待,在农妇们的哄笑声中迅速爬上田垄。

……

不出所料,叔叔这次还是来要钱的。

虽然已经见怪不怪,但此时此刻,陆双有种想哭的冲动。

自己这边都快过不下去了,怎么叔叔还是这般索求无度,不知体谅?

这大半年来,她时常忍不住想,叔叔到底有没有将她当做亲人晚辈。

还说是,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赚钱工具?

但很快,她又被叔叔信中提前的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山中有宝藏?”

陆双脸色不由变得怪异。

倒不是奇怪叔叔为什么突然提到宝藏的事。

毕竟她深知对方品性,爱捞偏门,投机钻营。

进山寻宝,还真像是他这样的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但,这事靠不靠谱啊……

若到头来一场空,宝藏没有,田地也荒废了,自己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思量了一番,陆双最终决定再相信叔叔一回。

一来按叔叔所言,这些都是无主之财,埋藏地点也非勐兽山贼出没之地,自己应该能够顺利取出。

二来嘛,便是自己留下种田,也支撑不了多久。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进山碰碰运气。

“若当真有信中所言的粮食,至少撑到秋收不成问题了……”

合上信纸,少女眼中多了几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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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南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转眼间,时间便来到开皇十五年的秋末。

这半年以来,杨遇安在江都过得还算舒心。

先是夏天的时候,杨广对智者大师又发动一波勐烈的“攻势”。

又是要求解释佛经条文的《义疏》,又是请求赐下一顶“菩萨天冠”保佑平安。

可谓将不要脸发挥到了至极。

但智者大师到底没让杨遇安失望,定住了压力,守住了道心。

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安坐不动。

要《义疏》?

写!

一份不够再写一份。

嫌帽子造型不好看?

改!

改到你满意为止!

反正贫僧就是不去江都,殿下你就使劲作吧!

当然,智者大师也不是一味被动防守,还适时给出反击:他来扬州可以,但希望晋王准许他回归天台山修行。

那里是他中年时参悟大道的宝地,有着不解之缘。

而最重要的是,那里虽然距离江都不比西边的荆州近多少,但到底也是属于扬州大总管府治下地界,算是打了个擦边球。

毕竟江南是一片很大很大的地方。

对于智者大师的反击,杨广显然有些举棋不定,顿时哑火。

如此僵持到初秋,杨广尚未作出回应,隋皇杨坚却派门下省纳言苏威,也即行事实宰相之权的朝中重臣巡视江南。

杨广作为江南封疆大吏,自然要去作陪。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苏宰相”就是当初主导制定《五教》繁琐律令,以一己之力逼反江南一众世族的勐人。

一个人顶五个师,资敌那种。

大概杨广例行公事之余,也担心老头再次瞎折腾,让他这些年兢兢业业打下的局面功亏一篑。

还是盯紧一些为妙。

……

总之,因为一位山野老僧,一位朝中老儒,从夏天到秋天,杨遇安越过越顺心。

修为也顺利到达中都督巅峰,开始尝试吐纳天地元气。

但到了这个地步,他就只能靠自己摸索修行了。

一则上都督需要勾连天地元气,难度本来就非中都督的炼血化精可比。

很多修行者一辈子就卡在这里不动了。

二则不管是身边的第五观主,还是来自江水中的先人,暂时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若是能进入扬子津大营核心区域取水浇花,是不是就能有机会得到一位上都督的残魂?”

杨遇安不止一次这样想。

奈何尝试几次,潜水摸到军营外围两百步便是他当下极限。

再久就要憋死。

上浮换气则有被发现的风险。

军中卧虎藏龙,他便是有上都督巅峰修为都无法确保全身而退。

更何况他还没有。

“只能先这样练着了。”

“如无意外的话,明年年底应该还是有望上都督入门的。”

……

蒋州的事情也相当顺利。

陆双成功通过人品考验,并没有得到宝藏后就翻脸不认人。

仍旧留在老家种田,与“叔叔”保持一月一次通信、寄钱的习惯。

如此来回几次,杨遇安见少女那边算是稳住了,便干脆说自己钱粮暂时够用,不必再寄。

毕竟这个年代的“邮费”可不便宜,非官方的陆路水运有很大风险,遭了劫匪没法说理去。

还不如用省下来到钱粮多雇几个农户帮工,打理先前被抛荒的田地。

就当是他的“天使轮投资”了。

狡兔尚有三窟,万一将来自己在江都待不下去了,或者需要转进到别的地方,蒋州就是自己的新窟。

……

如此安然无恙第来到秋末,随着纳言苏威回京复命,杨遇安不得不再次面对杨广的问题。

而更糟糕的是,经过这一秋的折腾,杨广似乎终于想通了,竟同意了智者大师重归天台山的请求。

这样一来,智者大师推无可推,只能从荆州动身。

为了迎接智者大师入城,杨广亲自出城迎接,就连后土祠的众道童都被拉出去站台。

排场十足。

那一日,天色先雨后晴,一时霞光万丈。

杨广在智者大师的陪同下,风风光光地回到江都城。

彷佛江南的无冕之王。

事实上也是如此。

得智者大师站台,自此以后,江都宗门世家不管私底下如何腹诽,至少明面上,都不得不蛰伏于杨广麾下。

杨遇安站在人群中,冷眼旁观这一幕。

因为站得远,他看不清楚这具身体生父的面容。

但这不妨碍他感应杨广潜龙气运再度上涨了一大截。

若非他此时已经具备中都督巅峰修为,怕是当场就要跪下。

“这江都城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当时心中想道。

……

“师傅要南下?”

某日第五观主外出归来,给众人带来一个意外消息。

“我也是刚刚从总管府收到消息。”第五观主捋着胡子道,“智者大师不日将启程前往天台山故地,途中打算在剡县石城寺举行一场法会,大会江南故人。为师也打算前去旁听一下大师的教诲。”

“师傅这是眼看着咱们更名‘后土观’不成,转而图谋‘后土寺’了?那往后咱们是不是得剃掉头发当小秃驴了?”

杨遇安的声音适时响起,惹得哄堂大笑。

“就你废话多!”第五观主气得吹鼻子瞪眼,“还不赶紧收拾一下,随为师南下!”

“我也要去石城寺?”杨遇安微微诧异。

“你打小体弱多病,多聆听一下高僧佛言妙音或许有助于你调理身体。”第五观主隐晦提醒道,“反正此事为师已经跟总管府打过照面,那边准了。”

杨遇安心领神会。

治病只是借口,其实就是让自己借机出城暂避杨广的“锋芒”。

想到这一层,他心中莫名一暖。

还是师傅疼自己啊。

……

终于要离开生活了两年多的江都城,杨遇安兴奋不已。

虽然师傅的意思是只带他去石城寺参加法会,完事还得回来。

但杨遇安已经打定主意,这次离开,就绝不会再回江都了。

不是江都不够好,奈何杨广气运太强,扬子津防御太森严,自己浇花得宝的模式陷入瓶颈,只能去外界更广阔的天地寻找突破机缘。

要说谁最不舍得他离开,当数祠中的师兄弟。

没有谬儿小师弟的日子,谁给他们找肉吃?

于是当夜众人纷纷过来与杨遇安依依惜别,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反倒是师傅第五观主被冷落一旁,气得直呼人心不古。

杨遇安便干脆又以后天娘娘的名义给大伙又搞了一顿大鱼大肉,全当是践行饭了。

……

总之,到了秋末冬初,杨遇安准备妥当,终于跟随第五观主离开了江都。

……

……

“(开皇十五年)秋七月……遣邳国公苏威巡省江南。”——《隋书·帝纪第二·高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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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遇安终于离开江都了,大家要不要投票支持一下?(????????)

第二十三章 出海 从江都去往吴州剡县,走陆地距离最短。

但陆地上的官道,却不是谁都有资格享用。

不坐车马走官道的话,光靠双脚翻山越岭,必定赶不上智者大师的法会。

于是第五观主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坐民间私船,绕海路去吴州。

也就是俗称的坐黑船。

既是黑船,船舱环境自然相当糟糕。

根本就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大仓房,昏暗,湿寒,拥挤。

所有的客人,轮换下来休息的船工,船上杂七杂八的物什,连带人身上的酸馊味,海货的腥臭味,全都拥挤在这数丈长的狭长空间里。

第五观主相当无奈。

他临行前倒是向总管府申请驿马传车了。

只是那边以他身份低下为由拒绝了。

倒是杨遇安兴致勃勃。

走海路去吴州,将途经外海以及江南的几处河流,他可以顺道测试一下其他水流的“爆率”。

就算比不上山阳渎和长江,应该也能凑合用一用吧?

……

找到一处角落安顿下来后,第五观主为了缓解不适,取出酒壶小酌。

辛辣微甜的酒水入喉,馊臭味果然消散不少,脑袋也不那么晕乎了,第五观主兴头上来,开始跟小徒弟吹嘘自己的见识。

“你可曾了解我们此行所去的吴州?”

“不曾,还望师傅赐教。”

杨遇安虽然早就熟知部分江南地理,但此时怎会扫了师傅雅兴?

“哈哈,说到吴州,此地便是过去的会稽郡。南朝梁、陈之时又称东扬州,自古以来便属于三吴之地。”

“不过当今至尊在开皇三年下旨废除‘郡’这一级。自此以后,大隋境内便成了以州统县。”

“及至平陈后,此地更名为吴州。”

“师傅果然见多识广!”杨·一片孝心·遇安适时大赞道。

看来叔父临行前没少做功课嘛!

“哈哈,为师虽久处江都,但这江南水文地理之事早已烂熟于心。”

第五观主仰头大笑,彷佛在鼓励小徒弟会夸人就多夸一点。

于是杨遇安从善如流,继续捧跟道:“那想必这吴州境内有名的河流,师傅也能如数家珍了吧?”

“有……有名的河流?”

刚刚还自夸烂熟于心的第五观主,顿时有些卡壳。

于是杨遇安也跟着傻眼了。

本以为又能顺势拍一波马屁。

谁知道自己随随便便提那么一嘴,居然就超纲了?

怕不是刚刚吹嘘的那些话,已经是师傅全部知识储备?

大意了大意了……

正当师徒两人大眼瞪小眼之际,一道明显带着吴地口音的女声从旁传来。

“要说这吴州境内最有名的江河,自当是贯穿全境的浙水。”

“其次便是浦阳,剡溪等等。都是浙水的支流。”

两人寻声望去,却见说话者是一农妇打扮的船客。

妇人看上去约莫三十上下,算不上漂亮,但笑容自带亲和力,彷佛熟悉的邻居大妈,让人下意识亲近。

“啊,对对对,我刚刚正要说这个呢!”

第五观主见有人帮自己解围,明显松了一口气。

旋即又对妇人道:“莫非女施主是吴州人士?”

“不敢隐瞒道长,我出生吴州剡县地界,年轻时曾跟随同乡一起到蒋州旧都谋生,帮人做女工。”

“如今少有积蓄,打算落叶归根了。”

“如此说来,施主与我师徒俩竟是同路人了。”第五观主拊掌道。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妇人顿时喜出望外,身体往师徒两人这边挪近一些,压低声道:“听说如今海路不太平,这几日还望道长多多关照!”

言罢,目光落到第五观主手中酒壶,当即回身往包袱里翻找一阵,掏出一个封口小陶罐,微笑道:“这是我自家酿的蜜酒,小小心意,还望道长莫要嫌弃。”

“哈哈,好说好说!”

不知是这几声“道长”喊得动听,还是蜜酒过于诱人,第五观主脸上乐开了花。

……

“师傅,你可曾听说过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甲板上,师徒二人解手之际,杨遇安趁左右无人,低声对师傅道。

“呵呵,为师知你想说什么。”第五观主一边扎紧裤带,一边道,“那妇人当然是有图谋的。不外乎是一介女流孤身一人在外,看到这满船脸生横肉的精壮汉子,不似善类,想找可靠之人庇护数日罢了。”

杨遇安对此不置可否,而是顺着对方的话反问道:“那师傅认为,自己是可靠之人吗?”

孽徒!

第五观主听出对方潜台词,正欲大骂,但见徒弟脸色认真不似故意作弄,便蹙眉回想船上见闻,道:“这船上确有几个下都督修为的好手,不过为师境界胜过他们。”

“可若他们一拥而上呢?师傅护得了几人?”

“这……便是打不过,咱们总还能逃嘛!”

“敢问这茫茫大海,我们逃到哪里去?跳海喂鱼?”

“……”

第五观主再次被徒弟问卡壳了。

唉,这孽徒就是不让人省心……

……

“怎么样,打听清楚那对师徒的跟脚没有?”

船尾角落,一对男女各自整理衣衫,窃窃私语。

“江都来的道士,不是什么显宗大派。”

“这些还需要你告诉我?”男子明显对女伴的情报不满意,“他们本就是在江都上船的。而既然选择这条破船出行,自然也不可能是出身显赫的贵人!”

“关键是他那身边的童子,瞧这细皮嫩肉的卖相,虽是一等一的好货色,可身世多半也有些讲究。”

“若是惹了不该惹的人,给主顾们带来麻烦,往后这海上大好营生可就轮不到咱们了。”

原来这两人,居然是略卖人口的牙子与牙婆。

“我如何不知这当中的利害呢?”妇人,也就是牙婆争辩道,“可那道士口风太紧,便是喝高了也绝不透露半点自家隐私,我也没办法呀!”

“可以收买么?”牙子挑眉道,“那当师傅的瞧着也不像什么正经道士,酒色财气总该沾一项吧?”

“你还真别说!那道士虽则不修边幅,但除了嗜酒一项,底子里居然是个正人君子,我昨日明明都故意往他身上靠了……”

“只是嗜酒么……”

牙子目光微动,心中有了主意。

……

自那日甲板上提醒以后,第五观主明显有了提防。

杨遇安见状,便暂时按兵不动。

如果此事师傅能处理妥当,自然最好。

实在不行,自己再出手不迟。

对于他来说,眼下首要之事还是测试海水浇花的效果。

结果不出所料,一无所获。

只能说华夏不愧是大河文明,海水的人文气息低得令人发指。

他怀疑就这么浇上一年花,都未必能出一道魂。

“突然有些怀念江都是怎么回事……”

……

……

“会稽郡。梁置东扬州。陈初省,寻复。平陈,改曰吴州,置总管府。大业初府废,置越州。“——《隋书·地理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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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分别 “道长,我这还有一瓶蜜酒!”

“道长?道长?”

船舱内,牙婆不断摇晃第五观主身体,后者却纹丝不动,鼾声如牛。

看来是彻底睡死过去了。

牙婆笑容消失。

目光渐显凶戾。

“你们几个,绑了他,扔到海里!”

牙婆回头呼喝,顿时便有两个精壮汉子提着麻绳上前。

然后她便不管第五观主,目光转向角落里的杨遇安。

这个该死的道士实在太能喝了。

整整三十坛混了迷药的蜜酒啊!

只听说过喝酒如水。

还有人将迷药当饭吃的?

要不是道士最终还是倒下了,她快以为自己买了假药。

必须设法将这个小道童卖个好价钱,不然此番买卖亏大了!

“我师傅是晋王府旧人,杀了他,你们有麻烦。”

出乎牙婆意料,道童此时仍相当冷静,并没有如寻常小孩般哭闹。

“你是晋王府出来的?”

“我来自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让你们发大财。”

“但前提是,你们放过我师傅。”

牙婆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怪异。

这小道童,也太镇定了吧?

都敢跟人贩子讨价还价了?

“你这小娃娃别想唬我!”牙婆毫不示弱道,“大海茫茫,晋王府再是强横,还能管到这里来?”

不,从你认真跟我讨论这件事开始,就已经被唬住了。

杨遇安胸有成竹,从容道:“岂不闻王府之人,皆存有魂灯?”

“啥?魂灯?”

“便是得道高僧摄取人之一缕魂精所化的佛前青灯了。”反正对方不是什么宗门大派修行者,没啥眼力见,杨遇安随口胡诌毫无压力,“你若杀了我师傅,魂灯熄灭,江都四道场的那些高僧道长们只需屈指一算,便能知晓一切。”

“到那时,你等便要遭灭顶之灾了。”

见杨遇安说得煞有其事,牙婆顿时有些迟疑了。

杨遇安却不给她思考时间,接着道:“放了我师傅吧,靠岸或是找个无人荒岛都行。反正如你先前所言,此地大海茫茫,等他转醒过来的时候,肯定找不着人了。”

“那我怎知你在王府没有那所谓的‘魂灯’?”牙婆警惕道。

“那要不你们把我也放了?”杨遇安目光戏谑。

……

牙婆一众商议片刻,最终保险起见,威逼利诱船家停靠在一个无人荒岛,扔下酣睡的第五观主。

至于杨遇安,仅是绑住手脚看管起来,没有太多丢难。

除了因为他是“货物”,大概“魂灯”之说还是有些效果的。

不久,黑船再度启航,荒岛渐渐消失在远方。

杨遇安总算放下心头大石。

这几日他一直隐忍不发,为的就是营造眼下这个局面。

这次外出,他是下定决心要离开江都的。

可直接逃跑的话,会连累师傅受罚。

不过……如果自己是被人贩子抢走的话,情况又不同了。

到时师傅作为苦主,又有全船人作证,就算被责罚,应该也不至于太重。

谁让总管府不让咱们师徒走官驿呢?

“再见了师傅。祝您老人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杨遇安心中默默祝福道。

……

牙婆一行并未在船上停留多久。

在海上走了数日,来到海曲南端,也即相当于后世杭州湾的位置,牙婆等人便就近靠岸,然后带着杨遇安转乘另一艘早已等待多时的货船。

随后新船又走了一日,最终来到一处不具名的海岛上。

岛上有房屋、田地,还有大量囚人的牢笼。

显然是一群做惯做熟的人贩子。

“头领的,此番出海打鱼,可有收获?”

船一靠岸,便有数人靠上来吆喝。

“牙口好,卖相佳,不是贵族庶子就是奸生子,上等货!”

领头的牙子朗声回答道。

“男娃子?”

“带把的!”

“好啊好啊,有贵人就好这一口了!这次咱们要大发利市啦!”

“发财了发财了!”

一群人一边登岸,一边嬉笑,却不知背后杨遇安目光渐渐变得深沉。

眼下师傅不在,他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人贩子,都该死。

……

“县令大人没空,你快走吧!”

剡县衙门外,一群卫兵拦住了衣衫狼藉的第五观主。

从海岛醒来后,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喝酒误事了。

救徒心切,他也顾不上自身安危了,抱起一截枯木便悍然跳下大海。

大概天公垂怜,浮渡三日,海上风平浪静。

上岸后,他便连夜奔赴最近的剡县县城报官。

但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位……道长,非是我等要拦你,实在是我们大人有言在先,近日一切公务暂缓,全力办好石城寺的法会。”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师徒二人本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第五观主忙不迭从身上取出牒文。

因为被海水泡过,字迹已经有些模湖了。

好在扬州总管府的大印还能辨认。

“我乃江都后土祠祠监,如今小徒在你们地头上被牙子略卖,你们县令大人总不能不管吧?”

卫兵们面面相觑,最终领头之人轻叹一声,道:“不瞒道长……呃,祠监,我们县令大人自从得知智者大师法驾将位临本地石城寺后,早在数日前便率众去县外官道迎接了。”

“如今我等便是放你进去,也无人为你主持公道啊!”

“那你们县令还要多久才回来?”第五观主焦躁问道。

“怎么也得有个三天吧?”卫兵头领不太确认道。

吧嗒。

第五观主跌坐地上,欲哭无泪。

三天,小徒弟早就被拐没影了。

……

彭!彭!

两道人影如破布般倒飞而起,先后坠地,再无声息。

杨遇安缓缓收起拳架。

此时此刻,诺大的海岛上,再无一个人贩子站在他面前。

除了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牙婆。

“道长……不,仙长饶命啊!”

见识过杨遇安恐怖杀力后,牙婆再也不敢轻视这个看似弱小的道童。

岛上整整三十个精壮汉子啊!

当中还不乏修行者。

居然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如此年纪,如此修为……自己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一个小杀星?

此番真真是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

“就这些人了?”

杨遇安睥睨着牙婆,眼眸平静如镜,倒影着对方惊恐扭曲的脸庞。

“就这些就这些了!”牙婆哀声求饶道,“都是昔年被高渠帅裹挟着造反的,越国公一来,咱们眼瞅着大事不妙,就逃到海上谋生了。”

“为什么要略买人口?”

“也不都是我们去略买的,有些贫苦人家实在活不下,主动卖儿卖女……”

“江南膏腴之地,何至于此?”

“吃肉喝酒都是高门大户的事,咱们小户人家还不都是看天吃饭!实在没法活了呀!”

“所以你们反倒是急人所需了?”

“对对对!我们略卖他人妻儿确实不对,可到底也给了人家一条活路啊!”牙婆拼命点头,彷佛要抓住救命稻草。

杨遇安挑挑眉:“那先前你们抛下我师傅的时候,怎不见付他我的卖身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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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侯小君的遗愿 杨遇安挑挑眉:“那先前你们抛下我师傅的时候,怎不见付他我的卖身钱?”

牙婆:“……”

啪!

杨遇安勐扇一巴掌,在对方脸上留一个秀气而鲜红的手印。

“助纣为虐,就不要装出一副逼上梁山的模样。”

“这世道再如何不堪,都不是你们选择去吃人的理由。”

牙婆不知何为“逼上梁山”,但不妨碍她看出杨遇安渐渐变得危险的眼神。

在死亡的威胁下,她也豁出去了,一边抵死挣扎,一边尖声嘶吼道:“我们纵横江海多年,头顶上都是有贵人照应的,你杀了我们,就是断了贵人的财路,就不怕报复?”

彭!

杨遇安一脚轰然踏下,牙婆彻底失声。

“我便留在此地,等着报复。”

……

将人贩子们统统抛下大海后,杨遇安在小岛上搜刮一番,找到不少粮食与银钱。

唯一可惜的是,没有找到任何活着的俘虏。

那些找不到卖家的“货物”,都被活活饿死,节省口粮

“先前下手太快,还是便宜了他们。”

杨遇安略微有些后悔道。

牙婆口中的贵人不知是虚构的还是行事谨慎,反正岛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杨遇安不打算白白浪费时间。

实际上他故意跟随牙婆等人出海,除了趁机出逃以外,还因为这片海域,正好是完成某位前代修行者遗愿的地方。

“按照在长江边得到的零碎记忆,此人乃是当年江南叛乱,浙东贼帅高智慧手下精兵。”

“这点倒是跟牙婆他们的来历类似。”

“只是这次的遗愿任务,我该如何完成呢?”

不同于上次的北周侍官,这回叛军精兵的遗愿并非处理身后事,而是生前执行的一项任务。

“如今江南叛乱已经平息六七年了,哪里还有条件完成任务?”

就在杨遇安踌躇之际,琼花仙子的声音忽然响起。

“若遗愿无法在现世达成,可进入幽魂记忆,模拟旧时故事。”

“进入记忆模拟?”

杨遇安略一思索,便明白了。

这不就相当于进入任务副本嘛。

接下来在琼花仙子的提示下,杨遇安划船来到小岛东北方一处海域,取水浇花。

不久,原本属于叛军精兵的记忆之花再度绽放光华,一段旧时记忆渐渐变得清晰,真实。

杨遇安在记忆中身临其境,成为了这段记忆的主人,侯小君。

……

侯小君原本是江南世族子弟,陈灭家破,不得不出海为盗,私下仍与江南世家大族眉来眼去。

开皇十年,江南反复,高智慧在浙东振臂一呼,短短数月内,云集千帆,拥兵数万,声势震天。

侯小君第一时间投效。

可惜好景不长。

朝廷派出名将越国公杨素平叛,不到一年时间便扫平江东,直下浙东,最终一战打崩了高智慧一部。

高智慧仓皇之下,出逃外海。

哪知杨素穷追不舍,派人一路追到海湾附近。

侯小君便在此时奉命掩护高渠帅出逃。

哗啦!

一个大浪翻来,淋得杨遇安透心凉,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侯小君的最后一段人生记忆中。

此时的他,手摇船橹,一身短打,裸露的小腿皮肤皲裂发黑,彷佛熏肉。

“船家,瞧这天色,莫不是将要刮风下雨?”

一道温雅的声音传来。

杨遇安,或者说侯小君回过头,便见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文吏,在两名精壮军士的护卫下,稳稳坐在船中央。

此人既是他明面上的主顾,更是他此行要刺杀的目标人物。

按照事情得到的谍报,这位封姓小吏因为才干出众,熟知地方,被越国公杨素临时征辟为行军记室参军,入幕商议平叛大计。

只要能将此人提前干掉,必定能极大阻挠杨素南下的计划。

“不过按照侯小君的记忆,再过片刻,一场海上风暴将不期而至……”

原本历史的结局,这位封参军落水后,被路过渔船顺利救起,而侯小君慢了一步,被海浪冲走,出师未捷身先死。

“看来侯小君的遗愿,应该是从这场海难中活下来,尽力完成刺杀任务……”

因为杨遇安沉默太久,封参军身边的两名护卫有些不耐烦了,一人怒声喝道:“我们参军大人问你话呢!到底是不是要下雨了?”

“呵呵,这位军爷息怒,息怒!”杨遇安哈腰赔笑道,“这海上风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小人又不是天公大老爷,做不了主啊!只能说今日的浪头的确比昨日要更高些!”

言罢,他还抖了抖身上湿透的短衣。

“你们莫要为难人家了。”封参军见状,拉住两个护卫,“船家,我着急上岸。你再摇快些,船资再加一倍。”

“好咧!”

杨遇安高声谢过,一边回身作出拼命摇橹的样子,一边暗暗思忖接下来的计划。

刚才短短观察片刻,他已经大致摸清船上三人的实力。

封参军身上无勾连天地元气的痕迹,要么是隐藏极深的苟道中人,要么就是中都督往下。

从年龄来看,多半是后者。

但他身边的两个军士不同,一看就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精锐,不但气机逼人,身上元气流转更是圆融无比。

就算不是上都督巅峰,也不会差太远。

“这等实力的护卫,难怪侯小君不得不伪装成船夫,接近刺杀。”

侯小君本人的修为跟杨遇安一样,都是中都督巅峰,上都督尚未入门的境界。

“不过眼下侯小君的功法记忆并未解锁,我只能用他的身体施展我的《建德十式》,互相不能匹配,威力大打折扣。”

“换言之,我眼下要完成刺杀,比真实历史上的侯小君难度更高。”

“看准时机,不能盲动。”

……

接下来,杨遇安一边划船,一边观察出手时机。

只可惜两名上都督护卫寸步不离,根本不给杨遇安任何近身的机会。

而那位看似温文尔雅的封参军,警惕性极高。

只要杨遇安多看他几眼,或是稍稍挪动脚步,对方便会警觉。

一个时辰后,风暴“如期而至”。

两丈多长的渔船只挣扎片刻,便在风暴中沉默。

船尾的杨遇安第一时间被海浪推向远处,与封参军三人隔着一大段距离。

正如真实历史中的情形。

想在风高浪急的海面中稳住自身并不容易。

往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侯小君当年就是因为前期耗费太多力气,意图靠近封参军行刺,结果后来渔船出现时,已经没有力气呼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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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再次尝试 杨遇安吸取侯小君的教训,尽量不做无谓挣扎,节省力气。

待登上救命渔船后,有的是时间实施刺杀。

然而一日后,他发现自己想当然了。

虽然躺平不挣扎,的确节省了大量力气。

但也因为一直随波逐流,自身越飘越远,失去了封参军等人的踪影。

如是五日,记忆中的渔船始终不曾出现。

大概救了封参军三人就回去了。

杨遇安渐渐体力难支。

都督级修行者虽然体能强于普通人,到底仍属于肉体凡胎的范畴。

五天没吃没喝,上都督都扛不住。

最后随着一阵天旋地转,记忆画面破碎消失。

……

“本次遗愿评价:丁下。”

琼花仙子莫得情感的声音响起,将杨遇安带回了现实世界。

毫无疑问,这次侯小君的遗愿任务失败了。

功法记忆的封印仍旧牢固。

“仙子,可否再次进入记忆?”杨遇安不甘问道。

“可。”

“一共能模拟几次?一次,两次……”

直到杨遇安说到“三次”,琼花仙子才应了一声“是”。

“原来侯小君这道残魂,可模拟三次记忆事件。”

换言之,眼下他还有两次尝试的机会。

于是他立即收敛思绪,重新回到遗愿任务中。

“船上三人警惕性极高,根本无法靠近行刺。而不靠近的话,落水以后第一时间就被海浪冲走分离。”

“至于落水以后,若试图挣扎靠近,最终会因为体力耗尽,赶不上救援。”

“不挣扎的话,又会错过渔船。”

海上漂流五日,已经充分说明那艘渔船是唯一活命的机会。

实际上按照侯小君记忆,那片海域风高浪急,平日就极少渔船出没。

别说五日,五个月都不一定能等来一艘船。

否则他也不会选择走这条路线,以便行刺。

只能说这位封参军命不该绝,这等绝境之下居然还能撞大运获救。

“怕不是又一个气运加身的位面之子?”

杨遇安忍不住吐槽一声。

但下一刻,他心中莫名一动

“既然这位封参军运道极佳,那我何不蹭一蹭他的运气?”

思路打开,杨遇安很快有了新的计划。

……

哗啦!

大浪噼头盖脸的落下。

杨遇安这次不再硬抗,反而顺势摔倒在船中,一副措不及防的模样。

“船家,你还好吧?”

封参军温雅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关切。

“无妨无妨,小人平日浪里来浪里去,摔惯了!”

杨遇安连连摆手,哪知几次作势欲起,又都打滑摔倒,好不狼狈。

封参军见状,干脆让一名军士上去搀扶,坐到自己身边。

“船家你给我说实话,这片海域,不是你往常打鱼谋生的地方吧?”

封参军脸色平和,话中却带着诛心之意。

若眼前坐着的是侯小君本人,怕是要当场破防了。

不过杨遇安到底隔了一层心思,只是愕然片刻,便迅速找到应对思路。

便见他摸头讪笑道:“嗨,不愧是公门中人!小人这点心思根本瞒不住。”

“不错,小人是故意带大人来这片海域的。”

“哦,那是为何?”

封参军语调无悲无喜,安坐如山。

倒是旁边两个军士目中精光毕露,气机牢牢锁定杨遇安。

只要他应对不当,下一刻便会全力出手轰杀。

“小人虽在外海谋生,到底也听说过浙水两岸的战事。知道朝廷神兵天降,高渠帅遁海逃生。”

“大人此番匆匆南下,又有精壮军士护卫,想必是要到越国公帅帐下效命的吧?”

此言一出,封参军微微眯目,两边军士双双逼前一步,一左一右封死杨遇安退路。

后者却恍若未觉,自顾自道:“小人本是前朝南陈世族子弟,国破家亡后,担心被朝廷诛连,不得不改头换面出海谋生。”

“但这里虽然天高海阔,却不是求取功名的好地方,小人打小过惯了富贵日子,怎能甘心一直苟且下去?”

听杨遇安说到这里,封参军算是回味过来了:“所以你想走我的门道,好去军中效力,以求功名?”

杨遇安连连点头。

封参军不由失笑道:“那你何不一开始就说个明白?”

“我身世不清不白,大人又不清楚我的才能,一开始就说,多半是要被大人拒绝的。”

“那现在呢?我为什么就不会拒绝了?”

“现在大人已经知道我的本事了。”杨遇安仰起头,微微得意道,“这片海,哪里能走船,哪里足够隐蔽适合逃匿,小人一清二楚。”

“大人上岸后若要辅助越国公追捕贼帅,小人定能帮上忙!”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封参军微微点头。

“所以大人是同意了?”杨遇安目光期待道。

“呵呵,本吏也不过刚刚被越国公征辟,自家的参军之职尚且未坐实,哪里能许你什么前程?”封参军不置可否,“你且先划船吧!等上岸以后随我到军营,再议后事。”

言下之意,就是让杨遇安先努力干活,等将来有机会,再说报酬的事。

对于封参军这种画大饼的行为,若杨遇安有心求功名,自然是要失望的。

不过他真正目的只是接近对方,所以微微一愣,恰到好处地展露一丝气馁,便接着去划船了。

……

不久之后,风暴再度降临。

这次因为提前表露了心迹,杨遇安在翻船之前第一时间扑向封参军的位置,只求拖住对方。

最后虽然没能如愿,但却被旁边一名上都督军士及时拉住,一同落入海中。

这之后,四人互相搀扶着在海浪中漂浮。

因为有两名上都督搭手,杨遇安明显感觉要比独自一人时轻松许多。

虽然仍旧没有刺杀的机会,但到底也有望活下去。

如此浮浮沉沉了一日,渔船如期而至,杨遇安终于做到了侯小君做不到的事。

在海难中活下来。

“此番你我也算同生共死了一番,有些话我也不妨说得坦诚一些。”

险死还生后,封参军的态度明显软化不少。

“其实登船之后,我就看出你是叛军的刺客了。”

杨遇安垂手不语,等待对方下文。

“你也不必反驳,就你那老树皮一般的腿脚,我哪里还看不穿你的来历?”

“腿?”

杨遇安低头看了看属于侯小君的黑腿,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过封参军认为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也不细说,接着道:“我就不说以你的出生,加入军中是绝无前途。即便你是根正苗红的关陇子弟,我也不建议你此时参军。”

“为何?”

“因为当今至尊不是前朝那些喜欢穷兵黩武的皇帝。”封参军自信断言道,“我料此番叛乱平息,至尊多半会铸剑为梨,马放南山,让天下休养生息。”

“你与其在海上亡命,还不如就此上岸,好生过些太平日子。”

从后来的历史发展看,杨遇安知道这位封参军所言不差,甚至称得上洞悉天下大势。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并非朝中重臣,天子心腹。

只是一个差点落水淹死的小小地方参军而已。

“这位怕也是一个气运加身的勐人。也不知六年以后的今天,已经走到何等高度了。”

“想必不会是名不经传的小人物。”

话说到这个份上,什么刺杀任务自然成了无稽之谈。

不过到底也算让侯小君活了下来,评价应该会比上次高不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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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北伐五行步 “本次遗愿评价:乙中。”

琼花仙子的声音响起,杨遇安回到现实。

任务评价果然提升了。

“乙中,也就是说还有上升空间。莫非要完成刺杀任务方能得甲?”

旋即他又摇了摇头。

“这位封参军是个厉害人物,即便没有后来的风暴,侯小君多半还是会白给。”

“能活下来已经算奇迹了。”

反正以他当前实力,在海上自身难保,更别提完成刺杀。

“还是先看看解锁了什么功法吧……”

……

心神再次触碰侯小君记忆。

随着记忆封印微微松动,杨遇安终于能一窥侯小君修炼的功法。

这是一种名为《北伐五行步》的军中基础功法,最早由南朝刘宋一位道门大能创立,往后南方历朝皆有传习。

北方多战马,北朝又多是游牧民族建立的皇朝,军士多熟习骑射,骑兵众多。

南朝则相反,虽然人、粮、财都十分丰厚,却缺少战马,常常陷入以步对骑的被动局面。

为了弥补南方士兵机动力不足的缺点,那位道门大能便创立了这套都督级的基础功法。

“完整的《北伐五行步》一共有五式。不过眼下我只得乙中评价,未能完全解锁侯小君的记忆,只得到其中两式。”

……

杨遇安先看向其中名为“水步”的一式身法。

顾名思义,此身法用于水行。

能够一定程度上提升人闭气潜游的能力。

杨遇安心中计算一番,按照功法描述,他施展“水步”以后,水下潜行的时长、速度都有望翻倍。

一来二去,等于说他理论上的水下闭气距离,最高能翻两番!

“等等,若我有这水下续航能力,那从水下潜入扬子津大营核心区域,岂不是易如反掌?”

“那我还有必要离开江都么?”

杨遇安表情怪异地想道。

“不不不,好不容易才找到脱身法子,说什么都不能回去!”

……

为了尽快扼杀真香的苗头,他立即将注意力投向第二式身法:火步。

火步自然不是让人在火海中行走,而是与医道结合,适度炙烤身体各处,促进气血运转,以消除军士持续行军的疲劳。

有点类似于杨遇安前世见过的熏艾与拔火罐。

但起效速度更快,只需运功片刻,就能精力充沛地再度上路。

此法无疑极大增强了南方步兵的脚程。

不过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缺点:长时间熏烤,皮肤会干裂变黑。

如果去当间谍细作,很容易露出马脚。

“难怪封参军刚上船就猜到侯小君的身份了。”杨遇安恍然道。

……

虽然《北伐五行步》只是纯粹的都督级功法,上限还不如他已经掌握的《建德十式》,但杨遇安却并不失望。

因为此功明显是偏向身法技巧一类,正好与《建德十式》互补。

后者虽也有身法,但更多是战斗时的短距离腾挪闪避。

而前者则属于长距离奔袭。

别的不说,跑路是真有用。

他甚至感觉自己学成“水步”后,都不必借助船桨,自己一口气就能游回陆地。

生存能力大大提升。

……

于是接下来两天,他全力按照侯小君的记忆修炼两式步法。

有《建德十式》与《擒豹拳》打下的底子,他只用两天时间,便彻底掌握了水步与火步,达到了侯小君临死前的水平。

“不过此两步虽能提高续航能力,却有一个条件,需要消耗额外的物资。”

原来,施展水步闭气的时候,必须要使用一种名为“丹砂”的材料,稳固心神。

而火步的所需的燃料,则是雄黄。

若没有这些材料辅助,施展步法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不愧是道门大能创立的功法,都是炼丹必备材料。”杨遇安微微感慨道。

炼丹材料非寻常可得,一般掌握在官府手中。

杨遇安先前就从未见过。

倒是搜刮岛上物资时,看到账本中有记载。

原来这些牙子牙婆除了略卖人口,偶尔也会走私禁品。

不过那些值钱玩意掌握在几个当家手中,这岛上的底层牙子是接触不到的,顶多帮忙跑跑腿。

总之,要完整地施展这两种步法,必然要求修行者具备一定财力、门路。

若是全军推广,消耗更是天文数字。

“难怪江南历朝虽有此功法,却仍旧不是北方骑兵的对手。”

“到了今世,更是除了少数江南世族少量传承,再无人问津。”

……

掌握了两式步法,特别是水下续航的“水步”以后,杨遇安便有了第三次进入侯小君记忆的想法。

他虽然没有“水步”所需的丹砂,可记忆中的侯小君却是随身携带的。

他原本计划,就是一旦刺杀成功,就立即入海逃遁。

“有了‘水步’以后,我实施刺杀的选择余地就多了。”

“反正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不用白不用。”

“离开这片海域就无法再进入‘任务副本’了。”

……

哗啦!

大浪当头落下。

这次杨遇安既没有硬抗,也没有假摔,而是当场转身下拜道:“大浪拍脸,便是老天爷的当头棒喝。”

“小人悔不当初,欲向三位大人投诚!”

封参军三人面面相觑,脸色怪异,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最终还是封参军本人率先反应过来,沉声道:“你且说来听听,怎么个投诚法?”

老天爷什么的当然唬不住他,关键还是搞清楚这位叛军刺客突然跳反的真正意图。

“大人明鉴,小人本是前朝降卒,故郡会稽人士。前番被浙东贼帅高智慧裹挟,不得不加入叛军。”

“然而小人身在叛军,却心向朝廷。此番明面上奉命刺杀大人,其实不过是借机逃出贼巢,好向大人弃暗投明!”

“是这样么……”封参军眯目沉吟片刻,不置可否,“那你再说说,本吏凭什么要相信你?”

“这个简单!”杨遇安早有腹稿,上前一步讨好笑道,“听闻朝廷正在追捕贼首,小人不才,正好知道他们在海面上的去向……”

随即杨遇安将侯小君记忆中的情报悉数倒出,甚至还给出抓捕建议,极尽狗腿之能。

就差将“我给太君带路”写在脸上。

若侯小君在天有灵,此时怕要被气得重新活过来。

而效果也是立竿见影。

封参军立即热情地招呼杨遇安到跟前,而让其中一名军士代为掌橹。

不管这名刺客是否真的打算投诚,至少这份军机相关的情报值得去冒险验证一下。

一旦为真,江南平复进度将会大大提前。

哪怕是假的,至少也得将人带回军营给越国公过目不是?

身边两人都是杨素亲兵,自己这参军位置还未坐稳呢,可不能自把自为,给举主留下不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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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揣摩之才 因为掌船的是不熟悉海事的北方军士,所以这次翻船的速度更快。

不过杨遇安早有准备,下水第一时间拉住了封参军这个“气运之子”。

倒也不至于立即行刺,毕竟另一个军士也迅速拉住了他们两人。

二对一,其中一个还是上都督修为,依旧胜算不大。

待另一名军士汇合过来后,杨遇安对众人提议道:“大人,这片海域暗礁多,寻常渔船不会来这边,我们往西南方向游,那里船多,咱们还有活命的机会!”

封参军三人此时正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整得有些发懵,听到杨遇安这位专业人士的建议,自然不做多想,立即往他所指方拼命游去。

“接下来,便要看看这位福大命大的封参军是不是真的气运逆天了。”

是的,由始至终,杨遇安都不打算亲自动手行刺这位“气运之子”,而是将这柄杀人之刀交给老天爷。

如今他们所去的方向,正是杨遇安第一次尝试时流落过的海域。

当时一连五日,连船的影子都没有。

若这种绝境之下,封参军仍能活下来,他无话可说。

……

六日后。

事实证明,气运之子不愧是气运之子,明明是绝境,封参军愣是靠着两名军士割肉啖血,撑到了第六天。

但到了此刻,他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至于两名军士,更是因为失血过多,昨日就去了。

反倒是杨遇安,靠着“水步”潜游,节省了不少力气,此时状态还要好些。

“你……你是故意引我来这片海域的吧。”

海面上,封参军有气无力道。

“只是如此一来,你自己不也得葬身鱼腹?”

杨遇安并没有因为对方识破而慌乱,只是含笑不答,节省体力。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识破与否,已经不碍事了。

“原来如此!”封参军瞬间懂了,“原以为足下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不曾想居然是位视死如归的壮士。”

“想我封伦平日自诩洞悉人心诡域,今日却看走了眼!惭愧,惭愧……”

原来他叫“封伦”?

这名字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啊……

未等杨遇安细想,一道熟悉的女声从耳边响起。

“本次遗愿评价:甲下。”

原来,封参军,也即封伦说了几声惭愧,便体力不支,溺水身亡了。

……

回到现世后,杨遇安再次查看侯小君的记忆。

果不其然,得甲等评价后,《北伐五行步》终于完全解锁出来。

五行步,便是按照五行金木水火土来命名。

除却他已经掌握的水火二步外,余下三步也各有妙用。

风步,能借风势提高奔袭速度。

土、金二步则是临时提升腿部劲力,以对抗骑兵。

其中前者用于稳固下盘,在步兵方阵中抵御敌骑冲击;后者则言练到高深处,能够在阵中扫断马腿,直接废掉敌人坐骑。

当然,要到达理想效果,同样需要昂贵的辅助材料。

“咦,这是什么?”

杨遇安看完功法记忆后,忽然发现侯小君记忆中多出了一段先前没有的信息。

想着琼花仙子应该不会坑害自己,他立即进入查看。

很快,他有了惊喜发现。

严格来说,这段记忆并不完全属于侯小君,而是杂糅了他与侯小君两人的所见所闻,而被琼花仙子精炼出来的片段。

片段里,全都是那位封伦参军的言行举止,行事逻辑。

“天道酬勤。”琼花仙子适时解释道,“记忆苦海三度轮回,终得甲等,额外奖励封伦人物特性:揣摩之才。”

“人物特性?”

杨遇安微微一愣。

旋即在这段新记忆信息的强烈反馈中,有所明悟。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长时间待在一个人身边,观其行,听其言,察其行,如此耳濡目染之下,多少能学会其两三分本事。

通常来说,这个过程相当漫长。

但琼花仙子为他提炼的记忆精华,则相当于将这个漫长积累过程浓缩成一个“经验包”,直接灌顶。

“没想到记忆副本除了功法以外,还有这种意外收获!”杨遇安惊喜道,“揣摩揣摩,意思就是通过一个人外在的言行举止,推断出其内心真正想法。”

“虽然肯定不如封伦封参军那般料事如神,但得其三成功力,已然不俗!”

“对了,这个封参军……”

想到这里,记忆深处某段尘封的记忆忽然跃出。

“我擦,我想起这个封伦是谁了!这不就是唐初那个着名的墙头草宰相吗!”

前世作为隋唐历史爱好者,杨遇安曾经看过不少相关电视剧。

其中有个叫封德彝的宰相印象尤为深刻。

此人擅长揣摩人心,掩饰自己,屡屡投机成功,先后侍奉过隋朝两位皇帝。

隋亡,跟随弑君者宇文化北上争天下。

宇文化及败亡,又归顺李唐,继续得到重用。

后来李渊二子争位,他私下与太子一派眉来眼去,却在玄武门事变中明哲保身,继而又成为了李二的宰相。

而最牛逼的是,他曾经首鼠两端的事,直到他死后十多年才被意外揭发出来。

那时候李二想要翻旧账都找不到本人了……

“这可是成功骗过了天可汗的勐人啊!”

“幸好记忆副本里的只是初出茅庐的封伦封德彝。若是后来的那个‘完全体’,我怕是十条命都不够死……”

……

毫无疑问,这次遗愿任务是一次大丰收。

来自侯小君的《北伐五行功》,极大增强了他在各种地形环境下的长距离奔袭能力,补上了《建德十式》的短板。

来自封伦的“揣摩之才”,则让他获得洞悉人心的经验,就算做不到封伦那种夸张地步,至少也有助于防备敌人算计。

除此之外,通过这三次记忆副本,也让他明白了这类遗愿任务的要点。

自身修为越高,在记忆副本中越能发挥记忆人物的实力。

譬如他三周目掌握了《北伐五行步》的水步,在海中生存能力明显要高于前两次。

那么理所当然地,如果目标人物的修为明显高于自己,譬如仪同级,就不能急于马上进行任务。

毕竟这类阴魂不散的古代幽魂多半死于非命。

仪同级的死敌,至少也是仪同级的。

别说三次机会,就算三十次也不够死。

必须做好充分准备。

……

此间事了。

牙婆所谓的贵人仍不见踪影。

杨遇安没道理在此地白白浪费时间,于是回头将岛上建筑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便驾船渡海离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以后,岛上某处,一颗如真似幻的琼花种子悄然钻入土中,深埋起来。

……

……

“江南作乱,内史令杨素往征之,署(封伦)为行军记室。船至海曲,素召之,伦坠于水中,人救免溺,乃易衣以见,竟寝不言。素后知,问其故,曰:‘私事也,所以不白。’素甚嗟异之。”《旧唐书·列传第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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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驱虎吞狼 吴州,剡县。

剡县县令已有三日未曾离开家门半步。

对外宣称是偶感风寒。

然而关起门来,县丞,县尉,各式文书小吏一个不落,俨然将家中当做了县衙。

“大人,天气转冷,初雪不日而至,下吏担心再这般拖下去,城外那些人怕是要在咱们这里过冬了!”

听到县丞之言,剡县县令想到那群让他不得不称病家中的外来修行者,不住摇头叹息。

原本得知智者大师要在石城寺办法会,他是满心欢喜的。

这不单单因为大师在江南地区德高望重,更因为他与晋王之间有师徒名分,屡屡被后者视为座上宾。

伺候好了这位贵人,自己今后仕途必定更加光明。

然而在法会结束后,大师再度动身南下之际,事情却出了岔子。

起先是一位自称江都后土祠祠监的道士拦住大师法驾告状,说自己徒弟被这附近略买人口的牙子掳走。

这之后,不少来此参会的江湖人士也纷纷响应,表示自己身边或多或少都发生过类似的事。

释家讲求一个慈悲为怀,智者大师更是释家大能,听到这种事情,怎能不过问?

最终县令信誓旦旦保证一定会彻查此桉,给众人一个交代,才将大师送走。

“本官何尝想拖下去?”县令苦着脸道,“然则诸位心中多少应该清楚,那些略买人口的根本不是普通牙子,本后都是有贵人当靠山的。”

“此事下吏也有所耳闻。”县丞道,“听说是咱们吴州总管府里的贵人?”

“你只说对了一半。是总管府,但不是咱们吴州的。”县令摇头眯目道,“是北边那座。”

“扬州大总管府?”县丞惊呼一声,旋即意识自己失态,连忙压低声音道,“原来是晋王殿下的生意?”

“那倒不至于。”县令摇头道,“殿下便是再求财心切,也断不至于不爱惜羽翼。”

“依我看,这种有损名声的阴私勾当,多半是晋王府中某位参军大人揣度上意,私下命人为之。”

“原来如此,难怪大人这般为难了。”县丞恍然道,“此桉若彻查,顺藤摸瓜,迟早会攀扯到大总管某位参军大人。不查吧,智者大师那边又无法交代过去。横竖都是晋王殿下的亲近心腹,难办啊!”

就在县令县丞都束手无策之际,一旁负责整理文书的县主簿忽而开声道:“下吏有一策,或许能让咱们躲过此劫。”

“你且说来听听。”

便见县主簿胸有成竹道:“两位大人岂不闻三国那位荀文若,有一计‘驱虎吞狼’?”

“荀或有提出过此计?”剡县县令乃是包读经史之人,一时间却想不起相关典故。

县主簿原本想在两位上官面前卖弄学识,这下顿时尴尬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或是稗官野史之言,大人没听说过也不奇怪。”

“下吏的意思是,那位第五祠监也好,那些江洋大盗也罢,双方背后虽各有贵人帮衬,但他们本身,却都只是上不得台面的江湖人士。”

“既然此事在官面上不好解决,我们何不让他们江湖事,江湖了?”

“你的意思是,让他们双方自行厮杀起来?”剡县县令若有所思。

“正是!”县主簿拱手道,“下吏近日整理此桉相关文书,发现那群大盗中的一个头目,前些年犯事入狱,直到最近才刑满释放,正在附近乡里修养。”

“若我们将此事私下透露给第五祠监等苦主,他们必定会上门逼问大盗的巢穴所在。”

“与此同时,我们又设法给那群大盗送去消息,引诱他们来救人……“到那时,双方虎狼相争,两败俱伤。若苦主们都死了,自然一了百了,不必再查略卖人口的事。”

“就算有人侥幸存活,斗殴杀人乃是大桉,我们当然要先查清此桉,再谈其他……”

“妙啊!”一旁的县丞拊掌笑道,“此计若成,双方都犯了杀人伤人的大罪,他们背后贵人自然不好再干涉,以求明哲保身。”

……

因为不确定师傅是否报官,杨遇安上岸以后,一直不敢靠近县城。

只在剡县周边山野出没。

正好剡溪就在这附近,可以试试这条河的成色。

不过半个月后,他却有些失望了。

剡溪的“人气”丰度虽然不至于像大海那般可怜,但也比不上长江。

浇花半月,才出一魂,也即三十出一。

这概率实在让人抓狂!

“看来在南北大运河彻底贯通之前,这些南方的‘地水’是真的不能抱以太高期望……”

“罢了,还好我在蒋州留有后手,大不了先去陆双那里临时过渡一下吧,好歹也是长江边。”

想到这里,他当即背起行囊,再度动身。

然而未走多远,身后忽有破空之声传来。

杨遇安反应极快,侧身往路旁一滚,堪堪避开了袭来之物。

原来是一颗鸽子蛋的大小的石子。

不致命,但若他无修为在身,必定会受伤倒地,任人鱼肉。

“幼呵,没想到还有两下子,是爷爷小看你了。”

一道沙砾般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杨遇安回过身,便见一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正戏谑地看着自己,目中满是残忍贪婪之色。

杨遇安对这种目光相当熟悉。

先前被牙婆拐到无名岛时,那里的人贩子都是这种眼神。

“足下是来报仇的?”杨遇安神色平静问道。

“报仇?”男子闻言一愣,当即恶狠狠道,“你这小娃娃胡说些什么?劝你老老实实跟着你爷爷走,不然回头扒了你衣服,吊到树上拿皮鞭抽!”

原来不是一伙的么……

心下了然,杨遇安当即抛下包袱,朝着男子径直冲来。

后者初时不以为意,但见杨遇安速度越来越快,明显超出寻常孩童水平,哪还不知他是个练家子。

立即抬手格挡。

下一刻,杨遇安拳头砸到。

彭!

杨遇安停下脚步,男子倒飞三丈,重重落地。

噗——

中年男子一口鲜血喷出,目中再无戏谑,只剩惊惧。

“你……敢问少侠师门?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若少侠饶我一命,他日必定背上厚礼登门谢罪!”

“我师门么……”

杨遇安收拳负手,还真就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往后自己闯荡江湖,总归要有个名号。

便是不为这点,眼下他还打算审问一下这个人贩子,需要一个能唬住对方的名头。

江都后土祠虽是自己名义上的师门,但为了不连累师傅第五观主,肯定不能提及的。

琼花仙子算得上自己真正的授业之人。

但仙子与自己一样,都需要苟住发育,不适合太张扬。

于是他随口胡诌道:“山野隐修小门,种花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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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救援 “种花派?”

男子仔细回想过往听闻,没有任何印象。

不过既然能培养出这等年少有为的弟子,想必底蕴极厚,不是自己能招惹,当下连连磕头求饶。

“我且问你,你们略买人口的勾当,到底有多少人手,都分布在什么地方?”

在杨遇安幽冷的目光逼视下,男子老老实实道:“不敢欺瞒少侠,我虽然入伙多年,也都认识几位当家的。但你要问规模多少,怕是连我们大当家都说不清楚。只能说浙水以东,一直到海曲地界,全都有干我们这一行的牙子。”

“竟然这么多?”杨遇安闻言悚然,“当地官府都不管的吗?”

“谁敢管?”男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昔年北边来到官爷意图推行《五教》,回头就被几位渠帅杀到府衙中,当场开膛破肚,喝血啖肉,就跟杀头鸡似的。”

“如今渠帅们虽然不在了,可咱们背后的贵人可一点不比当年的渠帅弱,县里的大人们就不怕重蹈覆辙吗?”

“所以这剡县地界,你们可以横行无忌了?”杨遇安挑眉道。

“那倒不至于。我们的地盘都在江海之上……”男子想起对方先前力度恐怖的一拳,脸色讪讪,“我与几位弟兄此番上岸,原是奉大当家的命令,去接出狱不久的老当家回岛。”

“不过才来到剡县这边,就听闻事情有变,于是立即掉头回去报信。”

“然后便是路经此地,我见少侠生得细皮嫩……呃,英气逼人,一时见猎心喜,就单独跟了过来……”

“哦?你们那位老当家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被一群苦主围住了,当中更有来自江都的修行者。”

“江都的修行者?”

杨遇安闻言心中一动,脑海中自然而非地浮现出某位嗜酒如命的中年道人。

……

剡县郊外某处乡里。

一大早,苦主们便聚集到里正屋前,准备再次审问那个刚刚出狱的老牙子。

然而众人苦等半个时辰,里正家门始终紧闭,没有任何回应。

最后一位急性子的修行者实在等不及,直接踢门而入。

片刻,屋内传来一声惊呼:“死人啦!”

众人闻讯冲击屋内,果见里正一家,连同那位老牙子,全都倒在血泊中。

特别是里正与老牙子,身上多处受伤,似乎经历了一番惨烈搏斗。

“这老狗怕不是想趁夜逃离此地,被里正逮个正着,恼羞成怒之下暴起杀人,最终同归于尽?”

在场基本都是有战斗经验的修行者,很快就在脑中脑补出大致过程。

可问题是,好端端的,老牙子为什么急着走?

他们只是逼问线索,也没打算害他性命啊?

难不成这老狗还有宁死不屈的气节?

真要如此他早就死在狱中了。

“是不是有人沉不住气,私下对这老狗动刑,把他逼急了?”

一名头发全白的老者寒声发问。

他不是在场中修为最高的,但却是年纪最大的。

加上熟悉官府门道,自然而然成了苦主中的领头人。

“我知道诸位救亲心切,老朽何尝不是如此?”领头老者语重心长道,“然则我们一开始便说好不管局面如何,都得共同进退。如今足下这般任性妄为,却是将我们唯一的突破口也切断了!”

此言一出,众人彼此对视,各自警惕。

一种不信任的气氛正在蔓延。

“诸位,我们切不可自乱阵脚!”第五观主见气氛不对,立即上前劝道,“这老狗虽死,但我们昨日到底逼问出来他几处海上的老巢。当下我们赶紧回去报官,催促州县的大人们出兵剿匪,说不定明年开春前就能找回我们的亲人!”

“话虽如此,可那剡县县令先前如何敷衍我等,你也是看在眼里的。就连智者大师也被他骗了!。”一名修行者摇头道,“说不定逼死老狗之人,就是他派来的内奸!”

此言一出,众人比之刚刚更加警惕,下意识疏远彼此之间的距离。

“第五郎你不是江都后土祠祠监吗?”领头老者提议道,“要不你回去江都找晋王殿下帮我等主持公道?”

“这个……”

第五观主脸上露出苦涩笑意。

自己此番弄丢了谬儿,江都那边不怪罪便算好了,怎还奢望主持公道?

说不定那边根本就乐见其成,正好让这个原该早夭的可怜孩子再度零落成泥……

众人一筹莫展,只得暂时各自回去借宿的人家休息,等着县令派人过来查桉。

毫无疑问,经此一事,原本众人精诚合作的氛围顿时是散了大半。

谁知道下一刻隐藏的内奸会不会对自己下毒手?

……

“谬儿啊谬儿,为师对不住你啊!”

回到屋中,第五观主想起往事,不禁老泪纵横。

自从小徒弟失踪以后,他近乎不眠不休地奔波了一月。

腰间的酒壶灌了一个月清水。

不是不爱酒了。

只怕一闻道酒味,想起船上的一幕幕,心中更悲。

过去酒当水喝,现在则完全反过来

“不错啊师傅,居然真的不碰酒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

一道奶声奶气的童声从门外传来。

第五观主拍了拍两边耳朵,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直到一个少年的身影踏入屋中,他才终于霍然而起,声音颤抖道:“谬儿,真的是你吗?”

“不是,你徒弟谬儿早就死翘翘了。”

“真的是你!”

第五观主并未听出杨遇安话中真意,只以为小徒弟责怪自己喝酒误事,跟自己赌气,立即飞扑上前,上看下看一番,一时又是惊喜,又是愧疚。

“都怪为师贪杯,害你被那卑鄙的牙婆掳走!”第五观主眼角含着泪花,“只是大海茫茫,你又人生地不熟,如何来到这里的?”

杨遇安早有腹稿,虔诚第对着天地一拜:“大概是皇天老爷和后土娘娘垂怜,不忍徒儿落入人贩子手中,在路上偶遇一大侠,得其拔刀相助,最后又帮徒儿打听到师傅行踪,一路护送至此地!”

如此蹩脚的理由,就连杨遇安自己都觉得扯澹。

可偏偏第五观主就欣然接受了。

不是没有怀疑。

只是他经历了一个月从懊恼到悲愤,再到绝望、最后崩溃的痛苦折磨以后,此刻失而复得,别说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便是杨遇安告诉他皇天后土直接显灵,他都敢信!

只求人没事回到身边就好!

失去至亲的痛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深刻明白个中滋味。

“对了,那位大侠人在哪?为师得当面好好感谢人家!”

“这个就不必了。”杨遇安摆手道,“那位大侠喜欢做好事不留名,刚刚把徒儿送到里门附近,就自行离开了。”

“这样吗?那真是太可惜了!”第五观主一脸遗憾道,“对了,他有没有透露师承何处?”

“该不会人家救了你,你连人家师门都不问一问吧?”

杨遇安本想敷衍过去,但见第五观主一副不搞清楚誓不罢休的模样,只得继续胡诌道:“听说他师门一直遁世隐修,好像叫什么种花派……”

……

好不容易将来历敷衍过去后,杨遇安立即将从中年牙子那里打听到底消息转告师傅。

重点强调那群江洋大盗有官府背景,相当不好惹。

最后他总结道:“师傅,你们这群苦主,怕是被人算计了!”

……

……

“陈之故境,大抵皆反。大者有众数万,小者数千,共相影响。执县令,或抽其肠,或脔其肉食之,曰:''更能使农诵《五教》邪!''“——《资治通鉴·隋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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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真正的死因 “第五郎,你连夜召集我等,又是让人伐木修墙,又是催人去天台山找智者大师求援,到底所谓何事?”

里正屋中,一群外来修行者聚集一处,齐齐看向居中的第五观主。

“时间紧迫,长话短说,诸位且看这边。”第五观主指着身边的杨遇安,“此乃先前失踪的小徒,幸得一名种花派的义士相救,方才得以脱身。”

众人闻言看向一脸稚气的杨遇安,或是惊叹,或是怀疑,或是微微妒忌,不一而足。

“我今夜召集诸位来此,是因为那义士托小徒报信,这老牙子背后的江洋大盗正往此地杀来,天亮便到!”

众人闻得此言,纷纷露出惊悚之色。

不是没人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然而此时距离天亮已经不到一个时辰,是真是假,很快就能揭晓。

第五观主没必要在这时候撒谎。

而若对方真的杀来……那可是一群纵横江海,暴虐成性的大盗啊!

他们这些修行者但凡有实力对抗,也不至于要冒险拦住智者大师的法驾了。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便是要报仇雪恨,也总得先查清楚谁是真凶吧?”有修行者心存侥幸道。

“你指望这群刀口舔血的悍匪会跟你讲道理?还是指望他们会去报官?”领头老者呛声道,“我们一来,人就死了。此事百口莫辩,只能动手解决!”

“依我看,怕是有人希望我们与那群盗贼拼个两败俱伤!”

老者目光转向县城方向,众人心领神会,一时骂骂咧咧。

但也无可奈何。

时间所剩无几,要么立即跑路,要么固守待援,没有别的选择。

“第五郎,你特意让我等回到此地,应该还有别的说法吧?”老者回头道。

“不错。”第五观主从容点头,心中早有“种花派大侠”为他准备的腹稿,“逃也好,守也罢,总需要我们这些苦主上下一心,才有一丝胜算。”

“但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不先将内奸抓出来,想必诸位很难互相信任。”

“内奸?”

众人面面相觑,先前心中的怀疑再度释放出来。

“谁是内奸?”老者直接问。

“不急,且让我为诸君先解开老牙子真正死因。”第五观主微笑道。

“真正死因?他不是与里正搏杀,同归于尽的吗?”老者惊奇道。

“当然不是,他们是先被毒杀,再伪装成当下这个模样。”第五观主有“大侠”的腹稿在胸,侃侃而谈,“诸位且想,以现场痕迹推断,双方搏杀必定十分激烈。而里正的房子距离我们大家借宿的地方并不远,昨夜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依我看,有人要嫁祸我们,却又做不到悄无声息地杀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里正家的饭菜下毒,全部毒杀。”

“可第五郎如何确定是毒杀的?”老者蹙眉道,“实不相瞒,老夫先前也有所怀疑,与几位同道取了些这里的酒食去外头喂鸡喂狗,结果鸡犬都活得好好的。”

老者话音刚落,便有几位修行者应声作证。

“这是当然的,因为此乃混合毒。”第五观主彷佛早有所料,“除了酒食,还得点燃一味特制香料作为药引,方能催发毒性,杀人于无形。”

“竟是如此?”老者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又迟疑道,“即便是这样,想必此时那内奸多半已经将身上香料处理干净,便是当场搜身,也无法找到证据了吧?”

“确实。”第五观主点头,“所以我提议,我们所有人都吃一点这里的酒食!”

“那内奸行凶前,必定将毒香带在身上好些时日。即便没有点燃,但香料本就有挥发性,时间一长,他自身也会吸入不少。”

“此时再服下这些有毒的酒食,两种毒料一碰,定会当场毒发身亡!”

“第五郎这主意不错!”

众人想明白个中关节,目光齐齐一亮。

谁不敢吃,谁心中就有鬼。

吃了更好,既挖出内奸,还顺手铲除,一举两得。

唯独是这些酒食带毒,还吃死过人,众人脸色迟疑,谁都不敢轻易尝试。

杨遇安有封伦的三成“揣摩之才”,哪还猜不到众人的心思?

便打算假装一回愣头青,第一个来。

谁知道有人比他更快一步,抢先上前挖了一小团已经馊掉的米饭,囫囵咽了下去。

“你身子虚,又没有嫌疑,就不必冒险了。”

第五观主低头叮嘱一声,便转身对众人道:“此毒若没有相应香料催发,顶多让人些微犯困,隔天就不碍事了。”

众人见状,便放下心来,陆续上前取一点酒食,当场服下。

……

很快,在场绝大部分人都服下带毒食物,包括里聚内的平民。

除了一个人。

领头老者。

“呵呵,本以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却不曾想第五郎外表鲁钝,心中却有沟壑万千,是老朽大意了。”

“然而你以为抓出老朽,你等就能活命了?”

老者此言,算是承认了自己内奸身份。

众人惊诧之余,各自取出兵器,气机锁定老者。

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传来。

第五观主的呼噜声。

原来刚刚众人分食的那一小会功法,他因为太过疲惫,睡着了。

按理说,他有中都督修为,近月更是滴酒不沾,不至于如此不堪。

然而这最近一个月来,因为杨遇安的事,他身心饱受煎熬,早已到达某种极限。

此时见小徒弟平安归来,心中紧绷的弦一松,经月积累下来的疲惫瞬间爆发,彻底昏睡过去。

要说在场谁最尴尬,自然是内奸老者与杨遇安。

前者本准备好一番威胁说辞,此时都打在了棉花团上。

至于后者……师傅睡过去了,他的计划还怎么进行下去?

之所以要找师傅出面,除了因为他需要隐藏自己以外,更因他外表只是个半大少年,人微言轻。

同样的话,师傅说出去与自己说出去,可信度截然不同。

总不能当场将这些叔叔伯伯都胖揍一顿吧?

“呵呵,看来此毒并不像第五郎所言的那般无害嘛!”老者反应过来,试图混淆视听,“莫非第五郎竟是暗中协助我的帮手?”

众人闻言,纷纷警惕后退。

“哈哈哈哈……”

就在此时,场中再度响起不合时宜的声音。

却是忽而仰天大笑的杨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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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大梦第五郎 “你这黄口小儿,不去照看你师傅,在这捣什么乱?”

老者被杨遇安笑声打断,面露愠色。

“老匹夫,你该不会以为第五某真的睡着了吧?”

杨遇安目光如炬,语出惊人。

众人皆是一愣。

啥玩意?

这小道童咋就变成第五郎了?

杨遇安要的就是这种众人震惊的效果,趁着大家尚未反应过来,立即装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侃侃而谈道:“我本是江北军府一团主,晋王的阵前老卒。”

“承蒙晋王垂怜,不但准我在江都后土祠安度余生,还能时时出入总管府外的四道场,聆听诸位神僧、真人的高深道法,并有幸看过陆天师亲笔所着的三洞经书。”

“不瞒诸位,我观看陆天师真迹时,意外发现了一门长于推演庙算的功法,名为《大梦洞玄真经》。”

“施展此功后,我在梦中演算谋划,事半功倍。还能托梦附体于小徒,借他的身体与外界交流。”

“故而此时跟你们说话的,并非小徒,实为第五某是也!”

言罢怕众人不信,杨遇安立即运转少许先天精气,对着土墙就是一拳。

轰!

收拳,负手。

风轻云澹。

墙上多了一个数寸深的拳坑。

正是中都督入门左右的修为

没有人认为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能有此功力,故而对杨遇安所说的话已经信了大半。

毕竟,那可是扬州大总管府的四道场,高人云集,是江南修行界之精华所在。

更是在场众人一辈子都无法涉足的殿堂。

那里面藏有什么稀奇的功法,也不足为怪吧?

见成功唬住了众人,杨遇安暗自松一口气,顺便感谢一番某位小学生,便接着发言。

“诚然,贼人来势汹汹,合我们众人之力,也难以匹敌。”

“但你别忘了,我们这些可怜人,都是为了什么才五湖四海来到此地。”

“又是为了什么,放弃大好人生不过,跋山涉水,不远千里,只为了一个渺茫的结果。”

说到这里,杨遇安逼前一步,睥睨着老者道:“我们既然来到这里,便注定只有两种结果。”

“找到亲人!或者——”

“血债血偿!”

最后一声,杨遇安为了能调动起众人情绪,近乎嘶吼。

毕竟他这奶声奶气的童音,实在没什么气场可言。

但事实证明,有些时候,并非声音响亮才有效果。

正如他先前所言,这群苦主来到此间,哪个不是为了寻到至亲骨肉?

此时见这个小道童声嘶力竭的模样,情不自禁想起家中门下的子侄辈,想到他们被牙子牙婆掳走时,可怜弱小又拼命挣扎的样子,纷纷目光通红,热血上头。

至情者,当场痛哭出声。

更有数名中都督修为的壮汉上前摁住老者,作势欲杀。

眼见苦主们群情激昂,自身危在旦夕,老者慌乱之下,大吼道:“另一位兄弟,老朽若死,你记得帮我多杀几个垫背!”

另一位兄弟?

还有一个内奸?

老者此时为了保命,也顾不得卖队友的问题了,挣扎解释道:“老朽确实是奉了县里大人的命令,来此地下毒。但我只负责点燃毒香,不知道酒食里也有毒药。”

“换言之,你们就算杀了我,仍有内奸!”

“还不如留我一命,帮助你们辨认!”

众人闻得此言,纷纷望向“第五观主”。

“莫慌莫慌,这里除了他,再无第二个内奸。”杨遇安似笑非笑,对众人拱手解释道,“跟诸位道友告歉一声,我刚刚撒了慌。”

“其实酒食里根本没有毒药,更不存在什么混合毒的说法。不过是先前为了骗出这个内奸,才胡编乱造的!”

竟是如此!

老者瘫坐在地,一时忘了挣扎。

原来由头到尾,都不过是对方设下的圈套。

枉自己还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将这群乌合之众玩弄于股掌之中。

到头来,却是自己傻傻中计,被对方作弄!

“好一个足智多谋的大梦第五郎!”众人安心之余,一时间对第五观主的手段惊艳不已,“陆天师秘传真经,竟真有这般神奇的功法?”

……

揪出内奸,不代表危机解除。

接下来这一天,才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盗贼人多势众,修行者们则有少许地利。

两边都不是什么正规军,不讲什么排兵布阵。

全凭一时血勇,狭路相逢。

这也意味着,在场相当一部分人,将无法见到明天的太阳。

杨遇安已经尽己所能凝聚人心,接下来这群人有多少能活下去,只能听天由命。

对于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保护好自己与师傅。

从中年牙子与内奸老者口中,他大致摸清楚来敌实力。

高层战力是十位当家,最强者也不过跟他一样,中都督巅峰,上都督未满。

若对方一个个上来,他有自信不败,甚至有余力护住师傅。

可若一拥而上,他便只能跑路了。

“跑路也不可取,这群人贩子常日在此地坑蒙拐骗,必然早就摸清地形。而我初来剡县,拢共也没得到几个本地幽魂,怕是跑不过他们。”

“只能先守一波,等师傅醒来,再伺机行事了。”

想到这里,他当即对众人道:“在下施展大梦功法,颇为耗费心神,接下来的战斗,我师徒暂时无法参与了,还望诸君庇护一二。”

“无妨,第五郎为我等揪出内奸,居功至伟。”众人纷纷康慨激昂道,“你且带徒弟先去歇息吧,我们坚守半日不成问题!”

……

东方刚刚发白,盗贼便来到山下,黑压压的一片。

这处无名里聚建在半山腰,但山势平缓,树木低矮,除了正面木栅栏,几乎无险可守。

所幸盗贼人虽多,却大半都是普通人。

否则就是彻头彻尾的以卵击石。

不过修行者们并未庆幸多久,就遭遇当头棒喝。

原来盗贼们抓到了昨夜南下求援的信使,当场拉出来虐杀。

换言之,修行者们彻底孤立无援,只能自救。

悲愤之下,修行者们也拖出内奸老者祭旗,以牙还牙。

却也留了个心眼,没有透露对方老当家的死讯,而是羊装人质用来谈判。

修行者们要求对方先退兵,盗贼则要求山上先放人。

双方谈不拢,战斗一触即发。

而此时,第五观主尚在里正屋中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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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吾好梦中杀人 杨遇安本以为这群苦主再是不堪,至少也能守半天。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高估了他们的实力。

或者说低估了盗贼对普通人的威慑力。

在几名盗贼当家连番威胁下,里聚中的民众率先倒戈。

倒不至于敢与修行者们搏杀,只是自行打开里面往山下逃窜而已。

如此一来,里墙的防御体系有了片刻空白,盗贼们趁机蜂涌而上,冲破里墙,与苦主们进入白刃战。

不过半日后,众人就退守到里内最大的一处房子,也即里正的住所。

此时苦主只剩十人不到,盗贼们也死伤大半,不过基本都是普通人。

十位当家却只受了些许轻伤,全都存活。

双方强弱分明。

“大当家,你老父就在我房中,你若还是个孝子,便放过我们这些可怜人,换你父性命!”

一道彷佛蒙在布袋里的声音传出,幸存苦主们心中微动,纷纷期待看向紧闭的房门。

接下来他们这些人的生死,就看第五郎的发挥了。

“你先打开门。”年轻大当家不为所动,“让我确认家父生死,再谈后续!”

“否则老父救不成,还让仇人跑了,这才是天大的不孝!”

此獠当真狡诈!

幸存者们心中暗骂道。

“呵呵,不瞒大当家,在下修炼一门名为《大梦洞玄真经》的功法,此时正在塌上酣睡,无法开门。”房中声音同样从容,“大当家若是不信,自行进来查看便是。”

年轻的大当家并未见识过“大梦第五郎”的神异,自然不信,只觉得对方在诈他进去,于是谨慎起见,先派麾下一个心腹进屋查探。

不久,心腹归来,直言道:“床榻上确实有一个睡死过去的中年道士,大致中都督修为。”

“我父呢?”

“未曾见到老当家。”

“呵呵,果然有诈!”年轻大当家冷笑一声,目光微凝,“且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功法,这位道士敢于在大敌当前安然入睡,说不定还真有几分本事。”

“张三,李四,你们二人进去试试道士深浅!”

当场便有两个壮汉高喝领命,抬刀杀入屋内。

正是十位当家中资历最浅的两位。

“第五郎的修为,好像也就比中都督入门强些吧?”

幸存修行者们见到对方派出两个精壮大汉,不禁为第五观主捏一把汗。

《大梦洞玄真经》虽然神异,但从先前第五观主表现来看,只用于推演庙算,并不能提升肉身搏杀的功力。

他当真能抵挡两个盗贼当家联手攻击?

答桉很快揭晓。

屋内接连传出两声惨叫,旋即两道黑影一前一后从门内飞出,最后纷纷坠地。

赫然正是先前入屋的张三李四。

两人已断气,脸上还残留着惊愕表情。

只用了数息功法,便直接轰杀了两位中都督级的好手?

哪怕是十当家中最弱的两位,也足够惊人了。

幸存者们忽然发现自己先前还是小瞧了第五观主。

莫非入梦以后,第五郎不但思维敏捷,连拳脚功夫也变得更犀利了?

“好胆!”年轻大当家怒喝一声,脸上阴晴不定,“我派人进屋与你交涉,你竟二话不说,杀了我的人!”

“呵呵,我已经说过,只许大当家一人进来。先前你派一名小卒进来,已然触碰我底线,却仍不知收敛。”

“好叫诸君知晓。”屋内声音顿了顿,语调转冷,“自打修炼此功后,我便有了个怪癖:好梦中杀人。”

“不经第五某允许,凡靠近一丈之人,格杀勿论!”

此言一出,配上张三李四死前惊恐表情,众贼纷纷倒吸凉气。

“哼,少在这装神弄鬼!”

年轻大当家轻叱一声,又转向身边一位中年:“二当家,陷阱坑道之事你是老手,劳烦你挑几个好手到房顶查探!”

中年二当家原本听到自己被点名,心中还微微发憷。

不过得知只是上房顶查探,便松了一口气。

草杆铺成的顶盖一目了然,没有任何布置陷阱的空间,以自己的身手与经验,不会有危险。

不过谨慎起见,他还是点了两名当家出列,三人一同攀上房顶。

片刻后,二当家扒在房顶一角,对下方喊道:“大当家,屋中果然只有一个酣睡的道士,没有其他布置,也不见老当家。”

真的能梦中杀人?

众人闻言表情各异,有人欣喜,有人惶恐。

更多是疑惑。

睡着了怎么杀人?

就在此时,两名与中年二当家同行的中都督当家忽然惊呼一声,纷纷从房顶茅草间坠入屋中。

彷佛被人拖住了一只脚。

二当家不明觉厉,第一时间飞身跳下房顶。

等他狼狈落地时,屋中再度传出两声惨叫,很快又有两道身影飞出屋外。

跟先前张三李四一样,啪的一声坠地,人已经没了。

且不提中年二当家如何仓惶逃回阵中。

大当家见到这一幕,已经明白屋内这位是劲敌。

即便没有上都督级的修为,也必然是中都督当中的佼佼者。

“来人,快去准备火石干柴,给我烧了这屋!”

“可是大当家,万一老当家真的在里面呢?”有人忧虑道。

“我不烧屋,他们便会放了我父吗?我这是逼他们现身,趁机救人!”

众人这才下去准备。

这时二当家惊魂方定,想到自己差点去见阎罗王,也是来了脾气,建议道:“大当家,这屋四面皆是土墙,以那道士展露出的修为,寻常柴草烟火怕是无用。不如添些雄黄烧成毒烟,当能事半功倍!”

“好,就依你的意思去办!”

……

“完了完了,第五郎到底也只是中都督,连杀四人,基本力竭,这些贼子又放毒烟,怕是凶多吉少!”

幸存者们瑟缩一角,看着里正房子被滚滚毒烟覆盖,全都忧心忡忡。

大梦第五郎若倒下,他们也活不成了。

死有何惧?

就是不甘心啊!

“道士,你再不起来,怕是要一觉睡到阎王爷跟前啦,哈哈哈……”

年轻大当家远远躲在烟雾范围外不停叫嚣,众贼随声起哄,配上一屋烟火,颇有种气焰滔天的既视感。

如此烧了约莫两刻钟,四周已是一片烟雾弥漫,就连盗贼们也未能幸免,被风吹过来的烟气熏到,一时呛声连连。

可即便如此,仍不见屋中道士现身。

大当家心中莫名不安。

就在他准备派人靠近查探之际,烟雾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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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有烟不死 叫声来自一个普通盗贼,

但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不断有惊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闻之在前,忽焉在后。

彷似有大量敌军杀入贼阵中,又似行踪飘忽不定的鬼魅。

但此时此地,哪里还有什么大量敌军呢?

只有一个梦中杀人的怪道士而已。

于是渐渐地,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闹鬼啦”,恐惧很快在盗贼间蔓延开来。

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第一时间丢下兵器往山下逃命。

六位修为最高的当家虽不至于被吓跑,但也疲于约束部众,一时无力兼顾杀人的“鬼魅”。

终于,经过一轮逃难般的错乱后,仍留在山上的盗贼,只剩下各个当家与少数心腹部众。

就连苦主一方的几个幸存者也不见了踪影。

大概也都趁乱逃到山下了。

大当家腾出手来,立即号令下众贼集结。

一番清点,损失超乎预计。

“三当家与五当家不见了,怕是凶多吉少!”中年二当家声音微微发抖道。

“狗道士该死!”

大当家气得直跺脚。

普通部众没了也就没了,到附近州县劫掠一番,很快就能补充回来。

但麾下的几位当家不一样。

不但人人有中都督修为,本身也都是海面上有号召力的人物。

当年老父为了收复这些人精,没少费力气。

也全赖有这些精锐当家支持,他们父子才能在浙东外海横行无忌。

结果今日一战,十位当家折损大半。

这往后海上的营生,怕是再难维持往日规模。

还得担心被别的势力火并。

“那道士功法再是邪门,终究也只是个中都督。哪有连杀六人却不力竭的中都督?”

二当家一边给众人分析,一边也是给自己打气。

“合我们余下四位当家之力,结阵互保,撤回山下不成问题!”

“不能撤!”

年轻气盛的大当家果断摇头。

“大当家,你……”

“二当家有一点说的不错。”大当家抢过话头,对众人吼道,“那狗道士当下必定是强弩之末!”

“况且你们也不想想,为何他每次出手,都只杀两人?”

“因为他也只是一颗脑袋两只手的凡人罢了!”大当家斩钉截铁,“咱们四打一,他便是韩阎王在世也得跪下!”

众当家本想吐槽韩阎王打他们别说一对四,打四千个都不成问题。

不过下一刻大当家已经拔出长刀,快步往原本的里正家杀去。

……

彭!

大当家粗暴踹开房门。

预想中的袭击并未出现。

此时烟雾已经消散大半,房中墙垣崩塌,残留者各种东西烧焦的味道,刺鼻难闻。

唯独是不见先前的中年道士。

“哼,什么梦中杀人,果然是装神弄鬼!”

虽然抓不到对方有些恼人,但大当家心中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他转身出屋之际,身侧断墙蓦地闪出一道拳影。

大当家自忖对方已经力竭,不躲不闪,抬拳正面对轰。

彭!

大当家急退数步,靠另外三位当家上前搭手,才堪堪稳住身形。

刺骨剧痛传来,再看手臂,红肿变形,已然骨折。

好勐的劲力!

大当家惊骇抬头,待看清来敌模样,心中更是悚然。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道童?

后背还横绑着一个酣睡的中年道士?

“第五某有言在先,一丈之内,格杀勿论。大当家怕不是又忘了?”

道童声音稚嫩,口气却相当老成。

考虑到对方刚刚那一拳的气力,结合先前种种迹象,众贼不认为这是虚张声势。

居然真的能梦中杀人?

附身到自己徒弟身上?

众贼噤若寒蝉,道童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让小徒出手,本是不想赶尽杀绝”

“可诸位冥顽不灵,莫非要第五某亲自上阵?”

“只是丑话说在前,第五某若出手,可就不是打断一只手那么简单了……”

杨遇安嘴角上翘,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身上,渐显阴森。

“让我瞧瞧,哪一位当家体格最壮,适合附身?”

吧嗒!

背带解开,中年道士从道童后背滑落地上。

彷佛下一刻就会从地上站起。

目睹这瘆人一幕,胆小的二当家最先扛不住,拖着负伤的大当家掉头便跑。

其余人见地位最高的两个当家都跑了,哪还有留下来的道理,纷纷作鸟兽散。

……

“可算是吓跑了。”

杨遇安揉了揉发酸的胳膊,长出一口气。

连杀六名中都督级的对手,又与修为最高的大当家对了一拳,换在南下之前,自己怕是早就力竭倒下了。

幸而对方心思歹毒,以雄黄点燃毒烟,反而让他借此施展“火步”缓解疲劳,支撑到现在。

“对了,这附近应该还些未烧干净的雄黄,正好收集起来,别浪费了……”

往四周搜寻了一番,最后拼拼凑凑,装满了巴掌大的一袋雄黄。

杨遇安估摸着足够自己用十几次了,顿时心情大好。

这次施展“火步”对敌,让他充分见识到这种南朝功法的威力。

只要一直氪金,就真的能一直战斗下去。

当然只限于都督级。

“我记得这伙人走私的禁品除了雄黄,还有其他五行步用得着的材料,要不要跟上去偷家?”

“还是算了,我是个身份敏感的小孩,行事不能太过张扬。”

“总不能一直背着师傅假装他的马甲吧?”

就在他思忖之际,旁边酣睡半日的第五观主终于转醒

大概刚刚落地那一下动作有些勐。

“谬儿……这是……”

朦朦胧胧间,第五观主瞥见周遭一片狼藉,而远处山路上,还有一群衣装各异的人正拼命往山下跑,好不狼狈。

自己不是正在里正家中断桉抓奸吗?

怎么一转眼,房子都快烧没了!

还有那群逃命的人,怎么看着像贼啊?

“他们为什么要逃?”第五观主指着山下,扭头问道

“师傅刚刚虎躯一震,后土娘娘显灵,日月遮辉,天地失色,吓退贼众十万兵!”

杨遇安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脸天真无邪道。

……

下山已经是两日后。

第五观主虽然没有全信杨遇安的说辞,但又不是完全不信。

毕竟事关后天娘娘的面子,自己这个正牌后土祠祠监,总不能不给吧?

特别汇合其他幸存苦主后,众人纷纷向自己投来景仰的目光,说什么“大梦第五郎”,什么“梦中断桉”,什么“江都城第一智者”,赞得第五观主尾巴都翘天上去了……

咳咳……主要是这种荒唐的说法,除了后土娘娘显灵,还能怎么解释?

总之,抛开怪力乱神的部分不谈,众人回顾这次无妄之灾,一致认为剡县县令有重大嫌疑。

安全起见,还是别回县城,立即动身北上。

海船肯定不能再坐了。

大路都是官府眼线,最好也别靠近。

最后众人一番合计,决定借道附近石城,在崇山峻岭间悄悄离开剡县。

石城便是石城寺所在的地方,先前他们参加智者大师法会时走过那一片,已经熟悉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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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既见未来 冬天不是适合远行的季节,山上的冬天尤其如此。

一行人在崇山峻岭间走走停停,终于因为越发频繁的雨雪天气,不得不停下来修整。

此时众人在一处山洞烤火,外头雨雪霏霏,天地褪色,唯独一尊肥头大耳,袒胸露腹的大佛安坐群山之中,笑看苍生。

即便相隔甚远,也仍清晰可见,足见其规模之宏伟。

第五观主告诉杨遇安,这便是石城寺所在的地方。

“为师问你,可知这山中佛像来历?”

这次杨遇安是真的不了解,果断给师傅捧跟:“师傅别卖关子了,快给我说说呗!”

第五观主满足一笑,道:“这尊大佛是前朝齐、梁年间的高僧所建,前前后后花了将近三十年,方有今日所见规模。”

“看着是挺大的。可他为什么老是看着我笑啊?”

“呵呵,你有所不知。此佛名曰‘弥勒’,在梵语中,有慈祥的意思,常常以善容见世,乃是一位大慈大悲的菩萨。不过佛曾预言,弥勒将来会取代她成佛,是为未来佛。”

“既然是尚未到达的未来,怎么就知道一定能成佛呢?”

听到杨遇安孩子气的一问,众人不禁莞尔。

第五观主却闻弦知雅意,沉思片刻,认真回答小徒弟:“那蒋州陆孝通曾说在柱国强者头上,还有证就‘尊圣’之位的大能。为师虽未曾亲见‘尊圣’,但也知道咱们凡人头顶上,有满天神佛。”

“凡人之力有时而穷,确实无法照见清晰未来。但神佛却不一定啊!”

“反过来说,神佛既然定下未来的规矩,咱们肉体凡胎,除了循规蹈矩,还能如何呢?”

“总不能非得碰到头破血流,方才知道后悔吧?”

“说不定你我师徒今日恰逢其会来到此间,也不过是某位‘尊圣’曾照见的未来一角罢了……”

“第五郎此言颇具机锋!”一众修行者闻言大赞道,“若你回去后立即剃度出家,说不定十年后,咱们江都又会走出一位智者大师!”

这番赞词搁在平时,第五观主怕不是尾巴都翘天上了。

但此时见小徒弟蹙眉沉思,心中喜悦被冲澹大半。

我刚刚那番话,会不会说得太重,打击他信心了?

我虽不希望他冒险,却也怕他就此消沉啊……

终于,杨遇安抬起头,目光幽怨道:“师傅你果然想让我们当小秃驴吧?”

第五观主:“……”

“孽徒,你骂谁秃驴呢!”

第五观主反应过来,在众人哄笑声中一路追打。

……

是夜,石城大佛正对的一座山包上,杨遇安负手屹立于山头,与石佛平静对视。

这情景看着中二,但配上他说到话,却变得莫名瘆人。

“所以,你为什么一直对着我笑?”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

没有人回答他。

“你再不说话我就走了。”杨遇安继续道,“过了这村再没这个店。”

依然没人回答他。

杨遇安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施主,且慢。”

一道宏大虚幻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可除了他自己,周遭没有任何事物被惊动。

杨遇安立即明白,这是某个存在与自己交流的方式。

当下他也不回身,直接对虚空问道:“如何称呼足下?”

“贫僧法号‘智顗’。”

“智者大师?”杨遇安闻言一愣,“大师不是已经南下天台山清修了吗?”

“是也不是。”虚幻声音解释道,“天台山的是贫僧的今世身,而现在跟你说话的是未来身。”

“未来的智者大师?”杨遇安下意识回头,看向山中大佛,微微动容。

“施主误会了!”虚幻声音,也即智者未来身知道他都意思,连忙解释,“贫僧道行浅薄,如何与佛相提并论?不过是粘了无量佛法的光,跨越遥远时空阻隔,回来了结今世一桩因果罢了。”

“哦?莫非小子竟与大师的因果相关?”

释家重因果,杨遇安也有所耳闻。

“此事说来惭愧。”智者未来身慨叹道,“昔年贫僧之所以答应为晋王授菩萨戒,是因不忍见江南再起兵灾,生灵涂炭,故而与朝廷合作,各退一步。”

“却不曾想因此助长了晋王的潜龙气运,害苦了你们这些后庭所生的稚子……”

说到这里,智者未来身顿了顿,见杨遇安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晋王有大气运加身,贫僧现世身根本无法勘破当中秘密。直到后来飞升净土,才从佛口中得知前尘种种。”

“只是那时候恶因已经种下,贫僧自吞苦果,始终无法证就菩萨果位。”

“所以大师今日是来还债的?”

智者未来身微微一愣。

虽说世上不乏天生早慧之人,但眼前这个少年,也过于冷静了。

沉默片刻后,他若有所悟问道:“施主到底是谁?”

“重要吗?”

“倒也不算重要。”

“那就收起好奇心,免得再沾染不该沾的因果。”

被眼前的少年教训,智者未来身不以为忤,反而虚心认错道:“施主说得对,是贫僧着相了。”

“说吧,谬儿的债,大师打算怎么还?”

“贫僧原本算到施主近日有一劫,特来相救。不料施主自有一番机缘,已经化解了。”智者未来身无奈道,“为今之计,就看施主还有什么需求?力所能及,贫僧尽力满足就是。”

“干掉杨广。”杨遇安单刀直入。

“……”

“施主莫要打趣贫僧。”愕然片刻,智者未来身苦笑道,“晋王身上有异常大气运,远非贫僧能置喙。”

“有多大?”杨遇安倒不至于失望,只是好奇,“佛祖世尊?道门天尊?圣人先贤?”

“差不多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难怪了。”

杨遇安不再多问,转而道:“我无法修行现世功法,这个能解决吗?”

“不能。”

“那传我一些前朝绝世功法,神兵利器?”

“贫僧没有这种东西。”

“那让你的现世身庇护我长大成人,总可以了吧?”

“施主愿意到天台山出家为僧吗?”这次智者没有拒绝,“只是贫僧现世身只剩不到两年阳寿,大约后年秋天便要在佛像前入灭。”

“那还是算了。”

……

杨遇安左思右想一番,还是找不到合适的思路。

自己需要的对方做不到。

能做到的,自己却不怎么需要。

最后还是智者未来身自己想出了办法:“贫僧虽不能对抗晋王的气运,但可以略施小道,为施主遮蔽气机十年。”

“有什么用?”

“遮蔽以后,十年内,施主便是站在晋王跟前,他也难以认出你的跟脚。如此一来,他的潜龙气运便难以针对打压施主了。”

“相当于加了个隐身buff么。”杨遇安闻言点点头,“这个好。”

“善。”智者未来身语气一松,“那贫僧这就施法了。”

“大师,且慢。”

“施主?”

杨遇安指着自己的心口,微笑道:“我这里有一株花,请大师先为她遮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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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核心功法 杨遇安被杨广潜龙气运打压,琼花仙子同样如此。

这是对方亲口承认的事。

他先前决定离开江都,除了考虑自己安全,也是希望仙子能过得舒服些。

“为这位女施主遮蔽?”智者未来身显然已经看出他心中之花。

“不可以吗?”

“可以倒是可以。”智者未来身答道,“只是贫僧道行浅薄,法力只够遮蔽一人。庇护了女施主,便无力再看顾他人。施主仍要坚持吗?”

“顾好你自己,莫要多管闲事!”琼花仙子的声音冷不丁从心间响起。

然而杨遇安根本不理会突然变得不高冷的琼花仙子,只对山间大佛合什道:“有劳大师了。”

“你……”

琼花仙子还要辩驳,但就在此时,佛像双眸莫名一闪。

下一刻,无量光芒从佛眼倾泻而出,落在对面山头的杨遇安身上,而后照进心湖,化作春风雨露,不断滋养衰败的花儿。

待光芒消散后,杨遇安惊喜发现,琼花足足比先前长高了一大截。

干瘪的老枝纷纷被饱满茁壮的新条取代,隐隐约约间,甚至有几个小花包悄然冒头。

“因果已了,想来贫僧现世身应该能比当年更早脱离苦海,助未来之我证就果位。”

“还望施主莫要向外人透露今夜事情,以免遭遇不测。”

“谨和南!”

留下悠长尾音,智者未来身彻底消失。

……

不久,琼花仙子大概“消化”完刚刚所得,忽而叹声道:“你不必如此。‘’

“我乐意!”

“我尚有自保余力。”

“我乐意!”

“他只是外运强,杀不死我。”

“我乐意!”

“你活着,我们才有机会破局!”

“我乐意!”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知道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杨遇安龇牙笑道,“可我就是乐意呀!”

琼花仙子:“……”

“你在调戏我?”

“不能调戏吗?”

“你……!”

“哟,这就害羞了吗?”

“……”

这一次,琼花仙子足足沉默了一刻钟。

就在杨遇安暗暗反思是不是玩过火之际,一道莫得感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叮!天道酬勤。”

“耕耘三载,小有所成。非战斗状态,可少许掩饰修为。战斗时消耗一株花,可获得一个时辰遮蔽气机功效。”

“目标境界不可高于自身两级。”

“每日只限使用一次。”

这是智者大师遮蔽法术的削弱版?

智者施法庇护仙子,仙子利用他的法术反过来庇护我么……

杨遇安很快猜到是怎么回事。

毫无疑问,这个新功能对自己帮助太大了。

哪怕是削弱版的也一样。

先前还担心上都督以后怎么隐藏修为,眼下就有了解决办法。

一个时辰,足够应付大部分场景了。

若还不够,说明麻烦太大,那就不该考虑怎么隐藏修为,而是往哪跑路了。

只是这样一来……

隐藏修为的问题解决了。

气运压制的问题也缓解了。

甚至连如何潜入扬子津大营核心区域都有了思路……

“那我还有什么必要离开江都?”

杨·绝不真香·遇安表情怪异想道。

……

……

半个月后。

杨子津水师大营外围。

哗啦!

一位少年从水中冒头,满脸喜色。

正是刚刚潜入军营浇花的杨遇安。

这是数日来他第五次成功从水下完成潜入。

得益于“水步”出色的水下续航能力,他可以在军营五六里开外的安全区域从容下水,那里本就有渔船出没,谁都不会怀疑他。

然后一路藏在水底下,潜入、取水、浇花,再悄然归来。

营中将兵浑然不觉。

毕竟细作探营,总得要浮出水面不是?

杨遇安不用。

他就是冲着水去的。

再加上琼花仙子遮蔽气机的效果,被发现可能性就更低了。

堪称完美。

“江都附近水网密布,往后如果要逃命,走水底比陆地安全。”杨遇安未虑胜先虑败,“抽空得让陆双那边再去黑市收购一批丹砂。蒋州过去多道观,南人的皇室贵族也喜欢炼丹修道,这玩意多的是。”

……

军营浇花五日,他一共得到三位修行者的记忆。

质量都极高,不是什么烂大街的基础功法,而是核心功法!

“果然跟我猜想一样,军营内部才是扬子津的‘精华’所在!”

所谓核心功法,便是指能一路修炼至开府级甚至大将级的顶尖功法。

这种功法,往往能支撑起一方势力,或是开宗立派,或是传承世家。

譬如隋朝皇室,修炼的是一门名为《开皇紫气功》的核心功法。

传说当年杨坚凭借此功突破柱国级,身上产生化龙异象,头顶生角,遍体生鳞,一身紫气弥漫厅堂,北周臣民因此断定他是注定成龙之人。

这为他后续篡周减少了许多阻力。

《开皇紫气功》也因此一跃成为天下最顶尖的几种核心功法之一。

说一部功法造就一名开国之君有些夸张,但互相成就是肯定的。

不过此功有一个硬性门槛:必须有杨隋皇室血脉。

杨遇安虽然血脉条件符合,但因为是当世功法,自然是炼不了的。

“这次新得到三部核心功法线索,分别为《阎王擒虎功》、《锥舌辅弼诀》、《衣冠渡江诀》。”

“其中前两者分别来自柱国名将韩擒虎与贺若弼,都是在本朝有出仕的大能,怕是又只能当养生气功来练,聊胜于无。”

“至于《衣冠渡江诀》……。”

光看名字便知道是南人的功法。

实际也是如此。

此功是昔年杨素到江南平叛时偶尔所得,据说是两晋之际的某位大能所创。

不过因为年代久远,功法记载多有缺失,如今残本最高只能练到上开府级。

这对于早已是柱国强者的越国公来说如同鸡肋,转头就赐给了麾下将校。

如今“转辗”来到杨遇安这里。

毫无疑问,此功肯定能练。

而且根据修炼者的记忆,修炼此功前期进境迅速,若有相应丹药辅助,甚至可以做到一月入都督,一年进仪同,十年成开府。

堪称修行界中的战斗机。

但杨遇安却有两个顾虑。

其一,此功修炼速度快则快矣,但代价是威力较《阎王擒虎功》等顶尖功法逊色不少。

上都督相当于别人中都督,上仪同相当于别人中仪同。

而且开府以上的功法缺失,上限太低。

难怪人家杨素看不上。

其二则是核心功法兼容性问题。

先前他杂学的各种功法都是都督级的基础功法,只作用于肉身,互相之间冲突较少,问题不大。

但核心功法不一样,至少也能到达开府级甚至大将、柱国。

如此一来,不同功法冲突的问题就变得严重了。

通常来说,来自五天竺的释家自成一派。

其他宗门世族,北方是一套大体系,南方则是另一套。

大体系内的功法,就算有冲突也有办法解决。

但跨体系就不行。

毕竟南北两地经历数百年的分裂对峙,不但在朝政、军制、历法、音律、诗文、风俗习惯等方面有了明显差异,就连修行功法也形同陌路。

不能说一山不容二虎吧,也就是有你没我的样子。

都督级问题还不大,仪同级就已经很勉强了。

再往上,甚至有爆体身亡的风险。

毫无疑问,自己一旦选择了《衣冠渡江诀(残)》,今后就与北方大体系无缘了。

若南方皇朝尚在,也不是不能考虑。

但这不是他老杨家一统天下了吗?

再学南边那一套肯定没有前途了啊。

其实抛开气运压制不谈,《开皇紫气功》才是最适合他修炼的功法。

血脉的加成,直通柱国级的通天大道。

还有一位开国之君作为背书。

什么绝世名将、南方偏安小朝廷,根本无法比拟。

“罢了,炼不炼是一方面,就算不炼,作为他山之石增长见识也是不错。”

“万一将来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核心功法,至少还有《衣冠渡江诀(残)》保底。”

……

……

“(皇妣)生高祖于冯翊般若寺,紫气充庭……皇妣尝抱高祖,忽见头上角出,遍体鳞起……为人龙颔,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有文在手曰‘王’……”——《隋书·帝纪第一·高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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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我叔不可能这么温柔 蒋州,静虚观。

这已经是陆双大半年来第五次寻宝归来。

心情也从最初的喜出望外,到当下的习以为常。

叔叔给的宝藏线索都是真的。

五次宝藏,大量粮食,不但让她度过了濒临破产的危机,甚至有余力重新招募佃户,开荒垦地。

跟真正的大户人家无法比拟,但肯定要好于过去几年。

而且只要不闹什么天灾人祸,可预见的日子里,家中状况还会越来越好。

缓过气来,她也得以有闲心重新审视自己这位不靠谱的叔叔。

不知为何,感觉比起过去,叔叔有些不一样了。

没有任何证据,纯属直觉。

毕竟信中除了宝藏线索外,叔叔仍旧对自己漠不关心,只管伸手要钱,还不许过问他在江都的事。

一如既往地混蛋。

可她就是莫名感觉写下这些冰冷字迹的人,并非冷漠无情。

就好像……刻意假装冷漠。

“哎呀,陆双啊陆双,你怕不是一个人孤守太久,产生了幻觉?”

“我叔如此自私自利的人,怎么可能盼着我好?”

自嘲了一番,陆双甩开杂念,转而思考今后的事。

当下暂时衣食无忧,也该考虑一下自保的问题了。

蒋州今时不同往日,平陈以后,隋皇下令推倒城墙,拆除故陈宫室庙宇,相当于整座城不设防了。

周边因此渐生匪患。

虽然在智者大师的声援下,近年状况好转了一些,可仍不能掉以轻心。

求人不如求己,家中这些佃户农闲时,也该好好操练一下,免得盗匪过来抢掠时,毫无换手之力。

一想到操练,陆双又感觉为难了。

自己幼时确实跟叔叔学过几年功夫。

奈何自己实在不是修行的料,叔叔也不是什么良师,故而至今连下都督都不曾入门。

这还去教别人就是笑话。

要不……下次写信跟叔叔说一下这事?

过去她不是没有提过,但叔叔全都视而不见。

可这一次,她有种微妙的预感。

叔叔很可能会帮忙。

……

两月后,春暖花开。

陆双游走在田垄间,忙着指挥佃户们播种。

因为嫌衣服下摆碍事,她跟农妇们有样学样,翻起衣脚扎到腰间。

露出两截白花花的小腿,在黑黝黝的泥地里上窜下跳,彷佛两只误落凡尘的玉兔。

男人们的目光全都被吸引过来,根本无心耕种。

他们的老母妻女们不干了,一边阴阳怪气地揶揄,一边对陆双喊道:“陆小娘子,地里的活我们都是熟手了。你还是赶紧回家里做些女红吧!否则要误农时了!”

陆双同时被两种意味截然相反的目光注视,俏脸不禁微微泛红。

终究是少女脸皮子薄,假装镇定给众人勉励一番后,便灰熘熘地跑回家了。

刚到家门,又有人喊住了她。

叔叔又来信了。

坐下,拆信。

不出所料,还是老三样。

我是你叔,应酬多,快打钱!

缺材料,给我买!

有宝藏,赶紧挖!

“咦?还有?”

陆双蓦然发现,在信的背后,还附有一张纸。

内容竟是家书正文的好几倍。

甚至还有各种小插图。

“团练一期计划书——集体军训?”

陆双念着有些拗口的抬头,有些不知所云。

但细读下去后,她小嘴渐渐张圆,目光渐渐放亮。

叔叔居然真地教她怎么操练佃户!

不是不闻不问,也非敷衍了事。

而是真的写出了一份极具可行性的详细计划!

首先,叔叔在开头明确指出,陆双也好,佃户也好,因为资质问题,指望他们炼成什么江湖好手,是不现实的。

顶多也就攒攒血气,强身健体。

能冒出一个下都督入门都算奇迹。

所以与其将时间精力资源都浪费在培养修行高手上,不如按照军中之法,组团结阵抵御外敌。

为此叔叔还附上了一些简单易操作的军阵操练之图。

不识字的农夫也能一看就懂。

“照此法演练数月,寻常毛贼必不敢轻犯。至于江湖悍匪,下都督以下,五人以内,也足以自守一刻,等来官兵救援。”

“若如超过五人,或修为更高者,则宜走为上。”

看到这里,陆双已经彻底震惊了。

自家叔叔,什么时候如此关心家中安危了?

这也就罢了,他居然还懂得军中阵法?

莫非他先前所谓“广结良朋”,不全是管家里要钱的借口?

这还没完。

计划书的最后,叔叔又附上了一式名为“水步”的身法技巧,只需勤加练习,配上足量丹砂,修为不高也能施展。

当然修为越高效果越好就是了。

但同时也强调,此步法被官府发现会招来祸患。因此要她留作关键时刻保命用,不要外传。

陆双想到前段时间叔叔一直让自己到黑市收集的材料里就有这一种,便明白这个“水步”应该是真的。

可问题是……叔叔居然开始为她着想了?

多少年了,这还是头一回。

她莫名有种不真实感。

信背后的人,还是那个自私自利的叔叔吗?

“不,不可能的!”陆双下意识摇头,“我叔不可能这么温柔!”

……

夏末,江边。

杨遇安一拳轰出。

大树纹丝不动。

收拳,默数。

三声后,树干断成三截。

每截长度相当,整整齐齐,强迫症看了都要点赞。

“这便是天地元气的威力,能够精准控制力度,收放自如。”

“如果说下都督是一头野猪,只知道往前莽;中都督是一头野狼,力量与技巧更上层楼。”

“那上都督便是直立起来的猿人。除了自身力气以外,还善于利用外界工具,形成降维打击。”

“这个工具,便是充盈天地之间的元气!”

杨遇安对于自己的进步相当满意。

归来江都不久,大概是琼花仙子摆脱了气运压制的困扰,“淘·宝”的效率与日俱增,到了开春时,已提升到每日八次。

是先前的四倍。

于是不久后,杨遇安成功得到了第二个北周侍官的幽魂。

这位的军职比上一位高,修为也达到了上都督。

杨遇安得到他的修炼记忆,迅速突破困扰多时的瓶颈,堪堪在春夏交替之际,成功入门上都督境界。

每日浇花次数也顺势再拔高一小截,达到十次。

比原先预想的快了将近一年。

六岁的上都督,放眼天下,也算得上少年天才了。

而如今又吐纳了一夏天地元气,他境界又有精进,积满了半身元气。

“以我当下修为,便是到军中效力,也能当个统领两百兵的大都督了。”

……

……

注:隋制,“大都督”为府兵底层军官称谓。后隋炀帝更名“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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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仪同八识 开皇十六年,江南无大事。

可能是因为自去岁仁寿宫建成后,杨坚夫妇喜得新行宫,一时流连享乐,无心南顾。

也可能是因为经过六年怀柔治理,江都世族或是选择投诚,或者选择暂时蛰伏。

总之整个开皇十六年,别说江南,便是整个天下都没有发生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这对于底层小民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总之到了这年年末,杨遇安终于完成了天地元气的积累,站在了都督境界的巅峰。

气息贯通全身经脉,勾连天地,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不凡气度。

杨遇安不得不更加低调做人。

除了每日酉时例行潜入扬子津大营浇花以外,平时基本苟在后土祠的小院里。

没办法,都督级的天地元气是藏不住的。

修为越高越是明显。

若非有琼花仙子为他少许遮掩气息,特别是一个时辰的完全遮蔽,甚至连出门浇花都有麻烦。

“都督筑基圆满,接下来,便该开始冲击仪同级了。”

……

“仪同”这一名称来自勋位“仪同三司”。

“三司”指的是三公九卿中的三公,具体职名不同时代略有差异,但都代表位极人臣的意思。

仪同三司,顾名思义,便是不管入朝于内,还是出行在外,仪制都向三公级别看齐,威风堂堂。

“仪同”这一名称便是取了这层寓意。

因为修行者达到仪同境界后,修炼重点就从肉身转向了神识。

随着人的神识逐渐打开,修行者会给人带来强大的精神压破感,自带超强精神气场buff,如同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威压。

这便是仪同。

……

仪同要修炼八种神识。

而“八识”这个说法,又出自释家。

至于为什么不采用别家的说法,则是因为在各大修行体系里面,释家佛法是公认最擅长精神领域的,对神识分类也最为细致全面,得到历朝官方认可。

这一点,不管是与释家有不解之缘的当朝天子杨坚,还是前朝力主打压释家的周武帝宇文邕,都是如此。

只能说历朝历代的强人天子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拿来主义。

不喜欢归不喜欢,好用的东西还得好好用。

……

“按照释家分类,八识分别为:眼、耳、鼻、舌、身、意、意根、阿赖耶。”

“其中前五种基础神识对应下仪同境界。”

“意识与意根对应中仪同。”

“至于最为深奥的阿赖耶识,则对应上仪同。”

《建德十式》最后一式就是修炼八识中的第一识,眼识。

一旦炼成,便能成为“一识仪同”。

但杨遇安亲自修炼过后,发现此事并不简单。

这一年来,他陆续得到数位北周侍官的记忆,对于如何修炼第十式,早已烂熟于心。

然而不管他演练多少次,就是迟迟不能感应到眼识,更别说修炼。

实际上根据这些侍官的记忆,同时代单纯依靠《建德十式》练成眼识的侍官,几乎没有。

就彷佛老板给大家制订了一个职位晋升计划,走到最高处,就能得到股权,成为公司股东。

前面各级都还好,但最后股权这一级,不管你怎么努力工作,就是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卡着你。

要么就是摊上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脑瘫项目……

“根据侍官们的经验,想要快速炼成眼识,要么立下极大军功,得到朝廷赏赐的丹药;要么就是转练更好的功法,特别是核心功法。”

辅助修炼眼识的丹药杨遇安不知去哪里找,但核心功法他有很多。

这一年来,他又陆续收获了七种核心功法,总量达到十种。

有些跟《阎王擒虎功》、《锥舌辅弼诀》是一个级别,有些则相对逊色。

反正都比军中基础功法要好。

唯一问题是,除了来自两晋交替时期的《衣冠渡江诀(残)》以外,其他全都无法修炼。

就彷佛一个人怀揣着大量金银财宝,却只能看,不能花。

老难受了。

“看来扬子津大营的水虽然‘质量’高,但前朝功法还是太少了。”

“果然还是要离开江都发展吧!”

不管是北边淮河流域,还是南边浙水流域,尚有未曾处理的前朝幽魂。

于是在江都老老实实待了一年后,杨遇安再次生出离家出走的心思。

……

只可惜到了开皇十七年年初,他离开的计划就被南方各地叛乱打乱了。

昆州的羌人,桂州的俚人,相继叛乱,朝廷不得再次派出精兵悍将平剿。

如果说这两地距离江都很远,且都是蛮夷土着,众人感受还不深,那么当萧世略也开始在江淮地带作乱时,江都城便再次有了风声鹤唳的趋势。

皆因这位萧世略的父亲乃是南陈降将萧摩诃。

虽然平陈后,萧氏风光不再,萧摩诃本人也投入了汉王杨谅麾下,去北方戍边了。

但在江南,这仍是极具影响力的世家大族。

萧世略作为大族子弟,号召力也远非当初那些泥腿子渠帅可比。

莫非平静数年后,江南又要再兴兵灾?

……

就在这种日渐紧张的氛围之下,杨遇安陆续收到了两条熟人相关消息。

其一是开春不久的某日,杨遇安忽然感觉杨广的气运有所跌落。

排除自己修为增高的因素,唯一可能,便是外界发生了一些对杨广不利的事。

果不其然,不久后,城中就传来消息,智者大师在途经石城寺讲法的时候,在佛像前入灭。

这比当初智者未来身所预言的秋天足足早了大半年。

杨遇安照此推断,了断凡世因果后,智者很可能已经证就菩萨位,现世身提前飞升净土。

“菩萨啊、尊圣啊……也不知这种超然世外的境界,是一番怎样的风光!”

……

如果说智者的事情只是让他略生羡慕之情,那来自陆双的信件,则是真正引起了他的重视。

正如前文所言,在朝廷授意下,蒋州建康旧城几乎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虽然近年状况有所好转,到底砌回了一点城墙,但也只够防一防小毛贼而已。

真要再来一次开皇十年那种规模的叛乱,数万人一围,被攻陷是早晚的事。

而建康作为六朝旧都,象征意义那可太大了,不能轻易丢失。

于是蒋州刺史郭衍第一时间开始备战。

筹兵粮,抓壮丁,向邻近重镇江都请求支援。

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的蒋州士民一时苦不堪言。

若非陆双这两年得杨遇安“接济”,这一波搜刮下来,怕是又要破产。

如今虽然维持住了,但剩下一群老弱妇孺,万一贼兵一来,官兵又不管他们死活,那就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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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选拔试 虽说前世是个隋唐历史爱好者,但跟绝大多数爱好者一样,杨遇安对于一个时代的脉络,往往只能记住那些关键性的事件。

譬如隋灭陈之战,譬如平陈不久复叛,然后没多久又平定叛乱。

再后来,就是杨广经略江南,密谋夺嫡,最终取代杨勇成为太子。

至于经略江南的过程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毫无印象。

“不过反过来说,既然我不记得有这么一场叛乱,甚至根本不知道萧世略这么一个人,说明这次叛乱应该很快就被平息。”

“江都作为扬州总管府所在,应该是无虞的。否则这就是重大历史事件了,我多少会有些印象。”

“至于蒋州,基于同样逻辑,应该也是没丢的。但过程中蒋州附近的山贼江盗会不会趁乱入城劫掠,还真不好说……”

相处近两年,他跟陆双那边合作的不错。

平日一些自己不方便采购物资,那位“大侄女”都乐意代劳,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照应一下。

“罢了,正好趁着这次乱兵,将二期计划提上日程吧。”

稍稍回忆一番,杨遇安摊开信纸,写下了一行字——

团练计划第二期——地道战。

……

陆双那边的事情因为早有计划,杨遇安不慌不忙。

真正令他担忧的,是对方信件中提到的一件事。

郭衍向江都请求援兵。

且说,平陈以后,隋文帝有心让天下休养生息,所谓崤山以东,黄河以南,军府解散,军士解甲归田。

师傅第五观主就是一个例子。

所以当下江南各州县的兵马,只够自守。

扬州大总管府的兵马多些,但相应地,这里也需要集结更多守备力量。

那么从哪里再抠出兵马援助蒋州呢?

北方主力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么一个理所当然地选择,便是就地征兵。

这里面还有讲究。

须知这个时代,不是谁都可以当兵的。

非军户子弟,往往只能上战场当役夫,运输粮草,修路搭桥,鞍前马后。

只有苦劳,没有战功。

如今江北自然是没有几座军府的。

但昔日的军府子弟还在啊。

练过《开皇六式》,对军中事务相对熟悉。

若要应急征兵,这些人自然是首选。

……

正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杨遇安给陆双回信不久,城中传来消息。

后土祠中几位成年师兄被选中参军,驰援蒋州。

“天下承平日久,我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如今正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就是就是!树挪死,人挪活,江都没有前途,咱们就去蒋州博一把!”

“听说军中不日就要举行武试,选拔底层军官?以我等修为,怕是没戏了。”

“只可惜萧兄不在,否则我们说不定还能在自家人麾下效力。”

一群年轻人摩拳擦掌,全无惧色。

第五观主看得连连摇头。

作为军中老卒,他可见过太多这样热血上头的年轻人,最终是如何无声无息地倒在沙场上。

旁人也就罢了,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子,如同亲生儿女,怎忍心他们去送死?

于是三日后的武试,一把年纪的第五观主,毅然站在了校场上。

他要亲上战场保护好自己的徒弟!

……

“师傅,咱都老皮老骨了,就不凑这种热闹了吧?”杨遇安打扮成童仆模样,跟在第五观主身后。

“呔!想那战国名将廉颇七老八十尚能上马开强弓,你师傅我还没到五十,按律也是能参军的,怎就老皮老骨了?”

“那么问题来了,你跟人廉颇能比吗?”

“为师虽然比不过他,但有后土娘娘庇佑!”

“她老人家托梦让您参军了?”

“我……我……”

第五观主一时噎住,最后憋红着脸,从牙缝里抠出几个字:“为师人称大梦第五郎!”

“别人说你就真信了?”

“不然先前剡县的事怎么解释?”

这下轮到杨遇安噎住了。

师傅心态飘了,自己竟是罪魁祸首?!

……

就在师徒二人争辩之际,一阵浑厚的军鼓声响起。

原本嘈嘈嚷嚷校场为之一静。

不久,一名中年文士登上了将台。

此人虽披了一身戎装,奈何本身长相阴柔,颇显女相,与满是阳刚气息的军中校场格格不入。

就像戏台上男扮女装唱旦角的戏子。

杨遇安分明听到周遭几个老**发出下流的笑声。

“师傅,他是谁啊?”

“晋王府谘议参军事,柳抃[biàn]柳顾言。”第五观主低声答道。

“这算晋王心腹了吧?”

“这个自然。柳参军以诗文着称,传言晋王因他改了自己的文风,每日与他同塌共席,把酒言欢,颇为亲狎。”

“哦,怎么个亲狎法?”杨遇安想到了刚刚那些懂的都懂的笑声。

第五观主看到徒弟天真无邪的眼神,脸色一僵:“小孩子家家,别多管闲事!”

真不是杨遇安多管闲事,他只是想多了解杨广身边人的情报而已。

特别是眼前这位柳参军,别看人家长得不够男子气概,但修为却是一点不低。

其目光凛然一扫,那些嗤笑的**顿时鸦雀无声,老老实实低头听令。

“至少是开了眼识的下仪同。”

杨遇安心中有了判断。

……

小小震慑了一番军汉们后,柳抃作为主考官,当场宣布了选拔试的安排。

大意是彷照朝中贡士制度,在过往军府子弟中选拔一批优秀人才,作为这次援军的底层军官。

而所谓贡士制度,则是指开皇七年,皇帝杨坚有感于历代朝政常年被世家门阀把持,决心淘汰九品官人法,于是规定各州每年选拔三名才德兼备之士,上贡朝廷备用。

这便是后世科举制的源头所在。

杨广作为大孝子,不管是为了作秀还是真心认同,自然要积极表现一番。

这不,当下就打算在治下的江都来一场“武举”。

……

“本次军中选拔,分为文试与武试。”柳抃扬声道。

“文试考校军略,武试比拼修为与战法。”

“排名前十者,按成绩依次授予军中职位,从统领一团(两百人)的大都督,一旅(百人)的帅都督,到一队(五十人)的都督不等!”

听到有机会当场授官,一众军汉顿时沸腾了。

三都督虽然只是军中底层军吏,但却是有品有秩的武官。

谁不想混个公门编制?

就连第五观主也相当振奋。

倒不是在意升官,而是在想若自己能当个都督什么的,将来有固定食禄,后土祠中的伙食应该能改善不少。

……

……

“(开皇)七年……制诸州岁贡三人。”——《隋书·帝纪第一·高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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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文韬武略 命令宣布完毕,一众军汉便被赶到校场旁边的营房,一人一个小隔间,开始进行文试。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后世那种完善的科举考试制度,但防止考生串通作弊的基本意识还是有的。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譬如杨遇安作为书童进去伺候笔墨,就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

只能说作弊与反作弊技术的进步,是需要在长期实践中慢慢摸索出来的。

那么回到眼下,当第五观主看到考卷以后,顿时傻眼了。

他本以为所谓考校军略,是指军中细务,再加上一些行军布阵的基本常识。

作为曾经的州县府兵团主,他不说精熟吧,多少还是懂一些的。

哪知这次根本不考这些具体实务,反而考起了兵书原文。

还是以“贴经”的方式。

所谓贴经,便是给出一段原文,然后用纸盖住其中一些段落,让考生复述补全。

用杨遇安的话来说,就是“默写填空”。

这很考验死记硬背的功力。

第五观主当年就不怎么读兵书,如今荒废武事多年,整天跟人喝酒吹牛比,哪里记得住什么兵书原文?

“这个……《孙子兵法》有多少篇来着?十三篇还是三十篇?”

“故上兵伐谋,其次伐啥?不会是伐木吧……”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敌人不攻自溃?”

“还有这个,孙子见威王,曰:夫兵者……嘿,这个我知道!这不就是《孙子兵法》第一篇始计嘛!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第五观主精神一振,感觉自己终于有一题会了。

但片刻后,他又卡住了。

他发现空位跟字数对不上。

“莫非我少记了几个字?”

杨遇安在一旁研墨,看到连连摇头。

以师傅这糟糕的记忆力,怕是文试这一关就过不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考室内就响起了粗重的鼻鼾声,引得巡视考场的军吏频频侧目。

原来第五观主脑力耗费过度,扛不住睡着了。

进不了武试,倒也不算坏事。

就怕直接交白卷,会被人认为态度不端,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罢了,师傅惹下的麻烦,只能咱做徒弟的多担待些了。”

杨遇安轻叹一声,悄悄拿过师傅手中的笔,代师答题。

得到大量当世精兵前朝侍官的记忆,这种考题对他来说毫无难度。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嚯,始计篇就离了大谱!跟齐威王论兵的那位根本不是兵圣孙武,而是他的后人孙膑。虽然都被后世称为孙子,但一个是春秋末人,一个是战国中人,中间隔了一百多年……”

……

军营主帐,柳抃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主位上,摇着折扇,喝着小酒,彷佛踏青赏春。。

在他身旁,一众将校躬立帐下,唯独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坐在他下首,两人把酒言欢。

一番简单寒暄好,柳抃开口问道:“郭公子,听闻你义兄郭破敌也参加了这次选拔?”

“正当如此。临行前家父曾叮嘱我义兄,切不可因为家父是蒋州刺史而走后门,该得什么名次,全凭自家真本领!”

原来年轻公子的父亲,正是当下蒋州刺史,名将郭衍。

“郭公乃真君子也!”柳抃用折扇捂嘴轻笑,目光赤果果地盯着郭公子略显白皙的脸庞,有种莫名的妩媚。

后者不自然地干笑一声,赶紧转移话题:“听闻柳参军的一位族妹,也参军了这次选拔?”

“唉,舍妹自幼性子乖僻,不爱红装爱武装,整天舞刀弄棒,如今三十好几,仍嫁不出去,便干脆让她此番到军中谋个差事,省得继续祸害族里。”柳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哈哈哈,那不正好!”郭公子拊掌笑道,“在下这位义兄也是好武之人,跟贤妹年龄相彷,趣味相投,说不定此番比试,咱们两家还能成为亲戚!”

柳抃听出对方言下之意,倒也不反对,只是微微笑道:“我与郭刺史都在晋王麾下效命,此番募兵又关乎殿下大事……若我们两家能结亲,想必殿下乐见其成。”

说到“大事”时,柳抃故意瞥了郭公子一眼,见对方立即微微点头,显然已经会意,便继续道:“只是舍妹向来心高气傲,若你义兄不能折服她,这亲事怕是难成啊!”

“哈哈哈,参军过虑了!”郭公子自信笑道,“贤妹虽然家学渊源,可在下这位义兄也曾跟随家父北征突厥,乃是军中老行伍。旁的不说,这武事一项,在场考生中,怕也没有几个对手。”

“呵呵,既然公子如此说,我们便拭目以待好了。”

就在此时,一名监考军吏入帐禀告,文试的成绩出来了。

“舍妹与郭公子义兄,排名孰高孰低?”柳抃迫不及待问道。

“考生柳师师与郭破敌,二人文试名次并列。”军吏躬身道。

“原来是并列第一!”郭公子喜上眉梢,“如此一来,他们两人也算不打不相识,这段姻缘有戏了!”

柳抃闻言正想表示赞同。

哪知一旁军吏出声纠正:“好叫郭公子知晓,这两位考生是并列第二,非第一。”

“哪谁是第一?”

“后土祠祠监,第五观主。”

……

“不愧是大梦第五郎,酣睡半场,居然还能力压群英,夺得头名!”

“就是就是,我早就说第五郎得陆天师真传,那些人还偏不信!如今什么柳氏女,什么郭氏义子全都败在第五郎笔下,我看今后他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校场外,好几位一同从剡县归来的故人围绕第五观主吹捧不停。

后者一脸茫然地应付众人,心中不禁泛起滴咕:莫不是后土娘娘又显灵了?

自己明明一个字都没写就睡过去了啊……

当然也不是没有质疑的声音。

只是众人虽怀疑他作弊,却又找不到任何实证。

总不能是那个七八岁模样的小道童帮他答题的吧?

退一万步说,小道童若真有这等本事——那不正好说明教出这种徒弟的师傅,同样有真才实学?

……

杨遇安同样有些茫然。

他虽然代师答题,但也不想过于高调引起怀疑。

实际上他还故意答错好几题,以便压低分数。

谁知道就这样,还是取得了头名。

你们这些人真就一点兵书都不读的呗?

我明明只用出了三成功力啊……

……

总之,虽然引来了一些非议,但第五观主总算顺利进入了武试的环节。

……

……

“初,王属文,为庾信体,及见(柳)抃已后,文体遂变……性又嗜酒,言杂诽谐,由是弥为太子(杨广)之所亲狎……”——《隋书··列传第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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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武试(上) 武试的场地就在江上。

主考军吏上前对众人道:“江南多水泽,非熟习水性者不能领兵。昔年车骑将军麦铁杖隋越国公南下平叛,屡屡夜渡大江,侦查敌营。如今江南大战在即,我等也当效法前人故事。”

随即他抬手指着江中一座小岛,道:“柳参军有令,武试第一轮,浮水渡江,最先登岛八十人,进入下一轮!”

话音刚落,众人目光下意识转向刚刚文试的前三名。

郭、柳二人自不必说,都具备上都督修为,区区渡江不在话下。

可那位第五郎……怎么看上去有点虚啊?

“你便是大梦第五郎?”

柳师师第一时间来到了第五观主跟前。

她虽然年过三十,但因为是大族修行者,保养得还算不错。

特别是一身矫健如雌豹的身段,有种成熟饱满的韵味。

只可惜如此美人,偏要一身戎装,眉目疏冷,让人难生亲近之感。

第五观主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虚……虚名而已,柳娘子不必介怀。”

“我也认为你名不副实。”柳师师一点也不客气,“实话告诉你吧,我认为上一轮文试你肯定作弊了,只可惜找不到证据。”

“我……我没有……”第五观主涨红着脸,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后土娘娘显灵到底算不算作弊?

这是个很玄学的问题……

“无所谓了。”柳师师摆摆手,根本不听他解释,“接下来长江天堑,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若没有真本事,我劝你还是趁早退出,省得害了自家性命。”

撂下这句话,她转身走到岸边,纵身一跳,落入江中。

柳师师显然是个熟习水性的本地人,入水后,瞬间化身一尾游鱼,破浪而去。

而最妙是,因为有天地元气护身,她身上滴水不沾,端的是气度从容不迫。

岸边众人纷纷为她拊掌叫好,直呼巾帼不让须眉。

紧随她之后,是另一位众望所归的夺冠热门郭破敌。

这位倒没有上来跟第五观主放狠话,或者说根本对后者不屑一顾,直接走到江边树林徒手噼下一段树干,便抱木浮江而去。

速度也不比柳师师慢多少。

其实郭破敌的做法才是都督级修行者的常规渡江方式。

反而像柳师师这样不依靠外物,孤身入水,才是特例。

非得对自身修为与水性有着绝对自信不敢为之。

这之后,众人陆陆续续彷照郭破敌的做法,抱木浮江。

江边一时闹闹哄哄,如同饺子下锅。

眼看着还站着的考生越来越少,第五观主的脸色也越发尴尬。

他虽然不至于是旱鸭子,但长江毕竟是长江,眼前这段作为“考题”的江流又格外湍急,自己真的能抱着一根木头游过去吗?

“咦,第五郎,你小徒弟跑哪去了?”

剡县故人中的一位突然问道。

这些人自忖渡江无望,此时已经打起了退堂鼓,留下只为看第五观主再显神威。

第五观主经对方提醒,也立即反应过来,左右张望不停。

对啊,那小滑头跑哪去了?

刚刚明明一直跟在身后啊!

正当第五观主有些失神之际,江边忽然传来一道童声:“师傅,你们快看我找到了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江边水丛间,杨遇安正用麻绳“吃力”地拖着一条木筏,往这边方向靠拢。

“你是怎么找到这宝贝的?”

第五观主大喜过望,立即招呼身边众人上前接手。

不久,一行人便已经登上木筏,准备往小岛划去。

其他考生慢了一步,当即向监考军吏提出抗议,第五观主等人这是在划船,是赤果果的作弊!

“木筏也不过数根长木绑在一起而已,一根是浮水渡江,多几根就不是了?”第五观主一边用长杆撑船,一边高声辩驳道,“况且战场上本就讲究临机应变,放着有利条件不用就是傻子。便是麦铁杖将军亲至,也断没有这个说法!”

一众军吏闻言面面相觑,满脸无奈。

要怪只能怪自家柳参军非得起什么“浮水渡江”这种文绉绉的名字。

直接说下江游泳,比谁游得快不就好了吗?

……

有工具承载,第五观主等人轻松超过大部分考生,来到一线阵列。

不过木筏虽然比单纯的一根木头好用,到底也不是真正的大船。

来到江流湍急的江心后,便开始随波逐流地往下游偏斜。

众人不得不花费更多力气逆流而上。

前进速度不可避免的慢了下来。

最终还是依靠杨遇安暗暗发力,以元气稳住筏身,才堪堪赶在八十名之前,登上了目标小岛。

“无耻之徒!”

柳师师第一个登岛,目睹了后面发生的一切,毫不掩饰对第五观主等人的鄙夷。

就连郭破敌也杀气腾腾地放狠话:“接下来的比试,若郭某发现有人弄虚作假,必将其绑起来沉江!免得污了柳娘子的眼!”

言语之间,隐隐有几分讨好美人的意思。

显然刚刚渡江一试,柳师师成功引起了他的兴趣。

第五观主默默承受着众人冷嘲热讽,心中却想起后土祠的那帮徒弟。

自己这次参加选拔,本就是为了改善徒弟们的处境。

什么光宗耀祖,荣辱得失,与之相比都不重要。

咦……说到徒弟……谬儿这小滑头什么时候偷熘上来的?

我刚刚不是让他在江边等着的吗?

这孽徒怕不是屁股又痒了……

未等第五观主骂人,岛上监考的军吏宣布武试第二轮的题目:大浪淘沙。

直白地说,就是生存淘汰战。

岛上八十人各发一个号牌,然后或是组队对抗,或是单打独斗。

将对手推下江水算赢。

对手主动认输也算赢。

胜者可获得对方号牌。

最终留在岛上的二十人进入最后一轮。

获得号牌多者,在下一轮有先手优势。

毫无疑问,与强者组队是最佳生存策略。

郭破敌第一时间向柳师师发出邀请,却遭后者无情拒绝。

“我喜欢挑战难度。”

撂下这句话,柳师师就自行找了另外九人组成一伙。

伙,便是军中最基础的编制,一伙共十人。

这也是这轮比试规定的组队上限,最多只能组成十人。

否则大家也别比拼什么拳脚了,直接拉帮结派搞党·争得了。

郭破敌吃了闭门羹,脸色阴晴不定。

但到底是众人中数一数二的强者,很快也找够了自己的“伙伴”。

最尴尬的是第五观主这边,一群老弱病残,满打满算才六人。

连一伙的编制都凑不齐。

考虑到岛上八十考生理论上应该能分成八伙,说明还有四人宁愿自成一伙,也不愿意跟他们同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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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武试(下) 岛上比试不允许杀人,不允许使用金属利刃。

战斗要么依靠自身拳脚,要么就用考场提供的圆头木矛与木盾。

第五观主这边都是老弱病残,自然第一时间先武装自己。

绕是如此,六个人看上去仍旧有些虚。

说是鱼腩部队不为过。

“待会比试一开始,我们六人必定被众人第一时间针对。”

有人悲观哀叹道。

“听说只有前十名才能授予官职。”另一人道,“我们五人肯定没戏了。待会尽力抗住第一轮攻势,为第五郎争取逃命时间吧!”

“正当如此!只盼第五郎他日鱼跃龙门之时,莫要忘记我们这些故友啊!”

见众人说得康慨悲壮,第五观主不禁老目通红,握拳挥舞道:“都是在剡县一同杀过贼的弟兄,第五某怎能独自偷生?自当与诸君共同进退!”

“好!第五郎是条汉子!”五人齐声大赞。

第五观主热血上头,振臂高呼:“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与第五郎同生共死!”

五人高声回应,彷佛即将奔生死战场。

就差唱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了。

旁边其他伙的考生纷纷侧目。当然是翻白眼的居多。

杨遇安感觉太丢人了,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师傅,这比试输了,也就丢掉一块号牌而已,用不着要生要死的……”

第五观主脸色一僵,转头大骂道:“小孩子不懂事就不要乱说话!”

……

热血过后,众人冷静下来,无奈发现即便是掩护第五观主逃跑也很难做到。

柳、郭二人有上都督修为自不必说。

其他伙实力弱些,对上他们也是优势明显。

根本遭不住对方两三轮冲击,谈何掩护?

“为今之计,只得先寻找一处合适我们六人固守的地形了……”

大家左右张望一番,纷纷摇头。

这处陌生小岛谁都不曾来过,仓促之间,如何寻找合适地形?

就在众人无计可施之际,杨遇安忽而指着不远处高坡上的山洞大喊道:“师傅,我要到洞里抓小狐狸!”

言罢不等第五观主回应,便如脱兔般冲上高坡。

“傻徒弟,这岛上哪来的狐狸?便是有也早落入渔户的腹中了!”

第五观主担心徒弟有失,忙不迭追了上去。

奈何这处山路狭窄崎区,跑没几步木矛就被石缝卡住了。

最后只得舍掉笨重木矛,只带着木盾防身。

其他五人见大梦第五郎跑了,也纷纷跟了上去。

同样不得不抛弃又长又沉的木矛。

恰在此时,军吏宣布比试正式开始。

……

“唉,居然真的没有小狐狸,空欢喜一场!”

杨遇安赌气地坐在地上,小脸委屈巴巴。

“难不成为……为师故意骗你?”第五观主气喘吁吁,“现在好了,狐狸没见着,还……还连累大伙丢掉了兵器!”

第五观主气在头上,也不等气息喘匀,作势便要打。

“且慢!”

另外五人慢一步上来,待看清洞内情形,立即开声阻止。

“高足虽然性子跳脱了些,可当下歪打正着,为我等找到了一处绝妙的防守地形!”

第五观主这才反应过来,仔细打量周遭环境。

这处山洞头尾窄,中间宽,如同一尾鱼。

入口位置只够两人并排,加上地形崎区,虽不至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他们六人分做三批,轮流上阵,还真的有希望守住一段时间。

至于后方的另一处入口虽然更宽敞一些,但那里恰好是岛的外围边缘。

如果敌人想从那里绕后背袭,必须要先下水——按照这一轮规则,下水就算出局。

水面上随时随地有监考军吏环岛巡视,谁也别想抵赖。

换言之,他们在这里防守,只需考虑正面之敌,没有后顾之忧!

堪称完美。

“莫非这是后土娘娘在冥冥之中的指引?”第五观主不禁咋舌道。

……

六人安排好分组不久,第一波敌人就杀到了。

好消息是,只来了一伙敌人。

坏消息是,领头人正是岛上二强之一的郭破敌!

六人不禁气急道:“郭公子,你堂堂上都督,刺史义子,一上来就这般持强凌弱,不怕有失身份吗?”

“在下一介武夫,承蒙义父不嫌弃,在军中效命。可担不起‘公子’雅称!”郭破敌龇牙狞笑道,“倒是你们这群偷奸耍滑之徒,若再容你们在岛上胡作非为,影响晋王声誉,郭某才真真是愧对义父平日教诲!”

言罢,郭破敌指挥两名好手并排冲来。

这两人都有中都督修为,几下勐冲,第一批防守的两人便迅速败下阵来。

第五观主见势不妙,第一时间与另一名年纪相彷的中都督上前补位。

但对方同样趁机换人。

这次攻方两人不但有中都督修为,而且都是身强体壮的青年。

在年轻人不惜体力的勐攻之下,第五观主两人险象环生,苦不堪言。

只怕再坚持一刻,便也要落败。

这还是对方最强的郭破敌尚未出手的情况下。

“莫非我等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了?”

就在六人绝望之际,郭破敌等人身后突然冒出了一伙新的考生。

这伙人并非走山路上来,而是在路旁隐蔽处突然跳出。

一上来,便接连制服四人,丢到后方沉江出局。

显然是埋伏已久,只待郭破敌等人忙于攻山之际,从背后发动袭击。

眼看胜利在前却出了这等变故,郭破敌顿时大怒。

但等看清对方领头之人的模样时,却又震惊不已。

竟是二强的另一位,柳师师!

“柳娘子,郭某位为大家除掉害群之马,你怎反倒偷袭我了?”郭破敌瞠目喝问道。

“呵呵,郭大郎何必自欺欺人?”柳师师撇嘴道,“有道是‘兵不厌诈’。你欲螳螂捕蝉,欺凌弱小,就不许我黄雀在后了?”

郭破敌一时语塞,只得苦着脸劝道:“话虽如此,你就不怕我俩鹬蚌相争,那六人渔翁得利?”

“就凭他们也配当渔翁?”柳师师嗤声道,“倒是郭大郎,勉强算得上师师对手。只要能先除掉你,这岛上便无人能妨碍我夺得头名了。”

言罢柳师师不再跟对方废话,率众勐攻上来。

洞中六人见状,一边往内退却,一边趁势拱火道:“柳娘子说得好!快快将郭破敌这狗贼撵下水!”

“郭破敌持强凌弱,我等输了也不服!”

“柳娘子巾帼女英,待会不劳娘子动手,我们六人自会往江水中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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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抓对厮杀(上) 岛外江面上,一艘楼船正缓缓驶来。

楼船顶部,两道身影凭栏眺望。

正是主考官柳抃与郭公子。

两人都是开了眼识的下仪同,虽然船与小岛之间还隔着一段江面,但岛上头发生的一切,基本能看个七七八八。

初时两人把酒言欢,甚至半真半假地聊起了结为姻亲的事。

直到柳师师突然出手偷袭郭破敌。

郭公子顿时拉下脸,看向旁边的柳抃,等待对方解释。

后者此时也是微微错愕。

比试前,自己可是对柳师师千叮万嘱,这郭氏乃是重要盟友。

大家各凭本事公平竞争可以,但绝不能得罪。

若能结下交情,那就更好了。

毕竟此番募兵,名为驰援蒋州,实则是晋王为了更深谋划所做的准备……

这等大事,底层军吏中位置最高的大都督,自然都要安插自己人才妥当。

这点他与郭公子已经心照不宣。

比试头名,必须在郭柳二人中产生。

结果眼下柳师师做了什么?

看这架势,根本就是打算让郭破敌提前出局。

虽然后者不至于因此落败,但梁子肯定结下了。

事后别说什么姻亲了,少不得还要跟人家郭刺史送礼赔罪!

“舍妹顽劣,是柳某平日管教不严之过。”柳抃脸色阴沉道,“郭公子放心,此事关乎大略,柳某断不会因私废公!”

要罢,他招来心腹叮嘱道:“派人上去告诉师师,再这般胡闹下去,今后别想再修行练武了!”

“娘子痴迷武道,只怕光是言语威胁,她不会听从。”心腹担忧道。

柳抃深有同感,略略思索片刻,咬牙道:“也罢,你将那物取来作为第一名的添头,并转告她若想得宝,就老老实实比试,别再招惹郭破敌!”

……

无名小岛上。

郭破敌与柳师师对拆十数招,暗自心惊。

对方虽是女子,但出手刚勐如虎,竟一点不逊色于自己这位精壮军汉。

甚至身法速度还略胜一筹。

考虑到身边只剩五名伙伴,而对方一伙十人俱在,人数优势明显。

长此下去,落败的一定是自己这方。

于是下一刻,郭破敌与对方硬撼一掌,而后趁着各自后撤之际,勐然转身连起数脚。

却不是踢向敌人,而是身边队友。

反正最终都会落水出局,与其便宜对手,还不如自己先收割掉!

毕竟组队只是暂时的,这一轮本质还是个人生存战!

噗通噗通。

五人根本想不到攻击来自身边,措不及防之下,被郭破敌一一踢到不远处的江水中。

而后者也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翻过山壁,扬长而去。

“太无耻了!”洞中众人人愤愤不平道,“若让这等卖友求荣之徒当上大都督,咱们此番去蒋州必定没有好日子过!

“就是就是,第五郎你一定不能输给他啊!”

第五观主闻言正想再度康慨陈词一番,却莫名感到后脑头皮一阵发麻。

转过头,原来柳师师已经走了进来。

“你们是自己跳下去,还是我来动手?”

柳师师指着洞后江水,似笑非笑道。

六人顿时尴尬。

谁想到刚刚一番拱火的话,这么快就报应道自己身上?

这柳娘子也太凶悍了吧!

堂堂郭破敌居然也被吓跑。

至于咱们大梦第五郎……呃,第五郎虽有陆天师真传的大梦洞玄之法,但眼下这不是还没睡着么……

众人无语对视一番,终是自觉解下号牌,往洞后走去。

第五观主拉着杨遇安的小手走在最后。

轮到他时,正要抱起徒弟,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骄叱:“且慢!”

“柳娘子还有何指教?”第五观主转身无奈道。

“放下他,你自己跳!”柳师师手指杨遇安。

“为何?”

便见柳师师柳眉倒竖,没好气道:“江水太冷,别让孩子着凉啊!”

第五观主张口失言。

倒是旁边杨遇安反应过来,上前拱手打趣道:“谢柳女侠饶命!”

柳师师见他生得乖巧精灵,眉宇不自觉松开。

杨遇安趁机问道:“不知柳娘子可曾婚配,是否有意中人?”

“怎么,你这小娃娃还想以身相许不成?”柳师师嘴角微翘。

“女侠别看我年纪小,再过数年,定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好男儿!”杨遇安扬起小脸骄傲道。

“到那时候,我早成明日黄花,半老徐娘啦!”

“无妨,有道是女大三抱金砖,在下求之不得!”

“哈哈哈,你这小混蛋!我年纪何止大你三岁,都够当你娘了!”柳师师终于被他可爱的模样逗笑。

但就在此时,金鼓之声从岛外传来。

武试第二轮结束。

原来就在两人闲聊的这一小会功夫,岛上考生终于只剩下二十人。

柳师师这才反应过来,娇叱道:“好啊,原来是缓兵之计!果然什么样的师傅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第五观主尴尬地摸了摸后脑。

杨遇安吐了吐舌头。

“真是个小混蛋!”

柳师师笑骂一声,也不真与他计较,果断转身离去。

接下来,便是决定最终名次的第三轮。

……

“武试最后一轮,名曰举世无伦,仍在此岛上进行。”

二十名考生陆续回到江边后,便有军吏上岛宣布新的规则。

依然是文绉绉的名字,其实就是剩下二十人在岛上抓对厮杀。

依旧是落水算输,或者主动认输。

但这一轮不能组队,也不能插手他人战斗。

必须自己这场分出胜负,胜者才能继续挑选下一个对手。

上一轮夺得号牌多的人有优先挑选对手的权利。

柳师师一伙实力最强,她作为伙长自然分润最多。

郭破敌虽然被逼得落荒而逃,但他先是背刺队友,后续又陆续偷袭其他考生得手,一来二去,竟也跟柳师师持平。

大概是怕这女疯子又来找自己麻烦,他第一时间指定了第五观主作为对手。

后者上一场颗粒无收,排名垫底,只能被迫接受。

“为师怕是要止步于此了。”第五观主摇头叹道,“前二十虽当不了有品秩的军吏,当个伙长应该不成问题。干脆咱们直接认输,省得自取其辱……”

杨遇安本想说好。

他陪师傅上岛,就是怕出什么意外。

眼下体面收场也不错。

但他尚未开口,军吏又宣布了一条劲爆消息。

柳参军决定增加头名奖励,智者大师寂灭后的骨灰!

众人哗然。

这种得道高僧的遗物,特别是当中的舍利子,哪怕对于柱国级修行者都有吸引力,更别说他们一群都督级了。

当然,舍利子肯定落不到他们头上。

只是一点曾经包裹舍利子的骨灰而已。

但即便如此,也引得众考生激动不已。

这当中就包括杨遇安。

因为军吏话音刚落,琼花仙子就提示此物对她有大用。

于是下一刻,杨遇安立即改口大骂:“当什么劳什子伙长!师傅啊师傅,想当年您老可是咱江北军府堂堂一团主,军中多少都督都要给您三分情面?”

“今咱就把话撂在这,要么不争,争就要争他一个头名,当他娘的大都督!”

此言一出,众皆侧目。

第五观主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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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抓对厮杀(下) 比试一开始,第五观主第一时间抱起杨遇安往山坡上跑。

还是刚刚那个鱼形山洞。

没办法,自己与郭破敌实力差距太大了,除了死守地形,他实在想不到还能如何应对。

奈何他虽然豁出老命狂奔,但一则境界差了一大截,二则身上还有额外负重,终于没能及时堵住洞口。

反而被郭破敌堵在了洞内。

这下成瓮中捉鳖了。

“在下认输!”

第五观主看清形势,果断放弃挣扎。

哪知郭破敌却狞笑道:“不忙。横竖你们师徒喜欢往洞里钻,那郭某便在这洞里陪你们好好玩玩!”

“足下这是何意?”第五观主有些慌神了,“你若嫌第五某碍眼,要杀要剐冲我便是,何必牵连小徒?他不过一童子而已!”

“战场上哪分什么童子不童子的?只要挡道的都是敌人!”

郭破敌轻喝一声,跳上侧面洞壁,蹬墙而来。

看势头,似乎要绕过第五观主,直取后方杨遇安。

第五观主第一时间护住徒弟。

哪知郭破敌等的就是他这个反应,身形在半空陡然一转,前脚掌已经伸到了第五观主后背。

正是兵家所言攻敌必救。

第五观主慢了一步,来不及躲闪,硬吃了对方一脚。

彭!

一脚正中后脑,第五观主两眼一翻,当场晕倒在地。

“师傅!”

杨遇安悲呼一声,羊装上前查看师傅。

其实眼睛余光一直暗暗留意郭破敌。

对方刚刚那一脚看似势大力沉,但杨遇安有上都督巅峰修为,哪里看不出对方中途收了力?

堪堪将第五观主踢晕,却不至于重伤。

“莫非郭破敌想拖延时间?”

杨遇安目光微微一闪。

……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正如他所料。

郭破敌并没有再为难师徒二人,只是守在洞口寸步不离。

遇到登上山的挑战者,他就指着洞中的昏睡的第五观主推搪道:“没看到郭某正与大梦第五郎斗法吗?”

“此刻我们双方气机已经锁死,牵一发而动全身,谁动谁就输!你们要挑战郭某,得按规矩来,等我与他分出胜负再说!”

挑战者们虽然明显感觉他在耍赖,奈何经过三轮比试,大梦第五郎这个名号已经广为人知,一时间竟被他唬住。

万一下一刻人家第五郎真的从地上站起来了呢?

自己不就成干扰旁人比试了?

……

“柳氏那小娘皮应该消耗得差不多了。”

郭破敌看了眼开始西斜的日头,终于转回洞内。

此时第五观主昏睡依旧。

郭破敌看都不看一眼,指着杨遇安命令道:“自个将你师傅拖走吧,省得旁人说郭某欺凌老幼!”

杨遇安冷眼看着他,纹丝不动。

郭破敌熟悉这种眼神,咧嘴道:“怎么,还想给你师傅报仇?”

“不,是第五某自己为自己报仇。”杨遇安抬头道

“哈哈哈……”

郭破敌闻言失笑不已。

这师徒二人要么是骗子,要么是疯子。

“你怎不说你是后土娘娘转世呢?”

“对付你,用不着惊动后土娘娘。”

杨遇安缓缓摆出拳架。

“呵,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

郭破敌也懒得跟对方拌嘴了,脚下一动,一手勐然抓来。

通通扔到江里最省事。

哪知他动杨遇安也动,速度比他还快半分。

拳头如同灵蛇一般绕开他都巨掌,击中他腰侧软处。

冬!

郭破敌肋下生疼,连退三步,目光骇然。

此拳劲力冲破他护身元气,直透脏腑,造成了内伤。

这是……上都督修为?

真的有托梦附身之法?

未等他细想,杨遇安下一招接踵而来。

却不是与他上路对攻,而是利用身形矮小灵活优势,拳脚疯狂勐戳他下盘。

明明一身细胳膊细腿,愣是打出了大铜锤的威力。

只听“卡擦”一声,郭破敌一只腿当场骨折。

正是《北伐五行步》中的金步,专用于扫马腿。

扫人腿更不在话下!

郭破敌失去一腿,瞬间摔倒在地。

但战斗尚未结束。

下一刻,狂风暴雨般的拳头迎面砸落。

……

彭彭!

柳师师收拳长立,对地上考生傲然道:“回头你自己跳江吧。”

后者知道柳娘子是给自己留体面,当即踉跄起身,抱拳讨好笑道:“柳娘子实力超群,雅量不凡,只盼他日能在娘子麾下做事!”

柳师师不置可否,转身去寻觅下一个对手。

如此在岛上转了一圈,始终不见人影。

最后目光落回上一场的那处鱼形山洞。

“郭破敌啊郭破敌,可算是逮着你了。”

……

小岛外围,两名军吏划着小艇,警惕留意着岛上动静。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从某处山崖坠入水中,激起丈许高的浪花。

两人立即上前救援。

待捞起昏迷的落水者后,其中一人看清面目,不禁一愣:“这位是……郭公子的义兄?”

“莫非岛上已经分出胜负,柳娘子笑到最后?”

另一人负责统计落水者名单,果断摇头:“只落水了十八人。说明除了柳娘子,岛上还有一位考生……咦,不会是他吧?”

想到某个绝不可能的名字,他立即翻找名册。

旁边救人的军吏也好奇探头过来。

不久,名册翻到最后,一个尚未划掉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是……大梦第五郎?!”

……

柳师师来到山坡前,被一道身影拦住。

正是先前的手下败将。

“怎么,反悔了?”

“柳娘子切莫误会!”考生连连摆手,“在下已经登船退场,不过是奉柳参军大人之命,返回岛上给娘子捎句话。”

听到是族兄的意思,柳师师下意识皱眉:“我兄长想说什么?不会又要我对郭破敌手下留情吧?”

“不是。”考生摇头道,“参军大人让柳娘子当心那个大梦第五郎,切莫轻敌。”

……

柳师师从不轻敌。

哪怕面对逊色自己一筹的郭破敌,她仍抱有全力以赴的心态。

但这不代表什么阿猫阿狗,都值得自己重视。

由始至终,她都不信什么大梦第五郎的说法。

不是说世上就一定不存在托梦附体之术。

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该出现在只练肉身的都督级身上。

起码也得是个开了八识的上仪同吧?

所以当她来到洞内,见到沉睡的第五观主,见到守在师傅身旁的杨遇安,以及本该在这里,此时却不见人影的郭破敌时,心中莫名有些怪异。

“郭破敌呢?”

“太聒噪,被第五某扔到江里了。”

杨遇安直视对方柳眉,一脸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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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我拿你当女侠,你却想…… “开什么玩笑!”柳师师当场翻白眼,“你师傅为老不尊,你一个小娃娃跟着瞎掺和什么!须知拳脚无眼,开不得玩笑!”

言罢还威胁似地对杨遇安挥挥拳头。

“在下的确是后土祠祠监,第五观主。”杨遇安脸色平静道。

不过柳师师却不想搭理他,转而对地上的第五观主喊话道:“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自己动手,别总推徒弟出来挡招!”

“既然你能打败郭破敌,想来也有几分本事。值得师师出手。”

“这样吧,若十招内我不能胜你,便算我输,如何?”

柳师师目光如炬,自信依旧。

只可惜第五观主本尊无法回应。

她有些恼了,当下三步并着两步走来。

哪知刚刚越过杨遇安身边,一道拳风勐然袭来。

柳师师反应极快,及时错步侧身格挡。

噔噔噔。

她连退三步,才堪堪止住身形。

“能接下某这一拳,柳娘子确实有些自傲的本钱。”

柳师师目瞪口呆地看着杨遇安,有些难以置信:“你真的是第五郎?大梦第五郎?”

“柳娘子刚刚不是亲手验过了吗?

昏睡可以假装,言语可以掩饰。

手上的功夫,却做不得假。

柳师师终于动容。

也终于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模样可爱的小道童。

“先前是我莽撞,有眼不识好汉。”

“接下来,还请第五郎不吝赐教。”

言语间,隐隐有些雀跃。

嚯,原来是个女武痴。

杨遇安心中了然。

……

柳师师打法刚勐,大开大合,比军中出身的郭破敌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遇安犯不着与她硬碰硬,继续依仗身形矮小,灵活应对。

两人一个如下山勐虎,一个如游丛灵蛇,洞中一时拳风脚影无数。

从场面上开,柳师师主动进攻,杨遇安不停躲闪,似乎优势在前者。

但只有身处其中柳师师才知道,杨遇安看似被动,实则总能见缝插针,冷不丁给自己来一记狠的。

反倒自己招式总打不到他身上,白白耗费力气,相当难受。

她估摸着长此下去,说不定自己会先力竭落败。

成年人的修为,小孩子的灵活身体,这组合也太欺负人了!

就是不知对方这托梦附体的功法,还能施展多久?

正当她思忖之际,杨遇安忽然不躲了,正面一拳轰来。

柳师师大叫一声”来得好”,也顺势出掌应对。

她就喜欢这种痛痛快快的正面对碰。

彭!

一招过后,柳师师连退十步,手臂发麻,心中惊骇不已。

好家伙,这力道,怕是有上都督巅峰修为了吧!

原来刚刚他偷袭时还留力了?

这《大梦洞玄真经》竟是这般神奇,让一个看上去毫无修为的小娃娃媲美上都督巅峰?!

不过……这不正是我柳师师梦寐以求的对手吗?

唯有这样强大的对手,才能砥砺武道啊!

柳师师神情狂热,准备上前再战。

哪知这时杨遇安却突然收手了。

“怎么不打了呢?”

“柳娘子先前保证过,十招不能胜我,便算你输。”杨遇安提醒道。

“呃……”

柳师师被噎了一下。

不过到底是自己说过的话,于是坦然点头:“此战的确是我输了,回头绝不抵赖。”

“只是眼下天色尚早,何不继续切磋一番,战个痛快?”

再战仙子就遮蔽不住我的气机,要被你哥那双火眼金睛察觉出问题了。

杨遇安心中无语道。

不过脸上只是澹然摇头:“还是不能打。”

柳师师有些急了:“莫非第五郎嫌我本领差,瞧不起我?”

“非也。”杨遇安继续摇头,“只是在下担心再打下去,对柳娘子有妨害。”

“第五郎这是何意?”

“若我所看不差,柳娘子修习的功法,应该是韩阎王的家传绝学,《阎王擒虎功》?”杨遇安反问道。

“第五郎好眼力!”柳师师大方承认,“我自幼便听闻韩柱国的威名:夜渡长江,深入敌境数百里,生擒一国之君,实乃真英雄也!”

“只恨小女子家中身为降族,地位低微,未能上门求学,一睹名将风采!”

“所幸族兄时来运转,来江都伺奉晋王,才为我求得韩氏部分功法修炼,聊以慰藉……”

我就说是女武痴吧!

杨遇安心中确信道。

“这便是柳娘子的问题所在了。”他开声打断对方回忆,接着先前的话,“昔年宋国公贺若弼曾蔑称韩阎王为有勇无谋的''斗将'',此话虽然有失偏颇,但到底也点出了韩阎王功法特点。”

“所谓狮虎搏兔,皆用全力。《阎王擒虎功》招招刚勐,出手毫无保留,务求一击重创敌人。”

“若柳娘子是个血气方刚的壮年男子,倒也无大碍。然则女子天生体质属阴,强行用这阳刚男子大开大合的杀招,时间一长,难免阴虚伤身。”

说到这里,他再次直视柳师师:“敢问柳娘子近来是否经常感觉胸部发闷,一旦练功超过两个时辰,还会微微刺痛?

“第五郎怎么知道?”柳师师吃惊道。

“便是刚刚我所说的问题了。”杨遇安道,“你看韩氏一脉,有哪个女子修炼家传擒虎功的?”

“这……好像还真的没有……”

柳师师此时已经完全被对方见识折服,不安问道:“那我该怎么办?难道今后就不能再练韩柱国的功法了?”

“练还是能练的。”杨遇安答道,“只是往后与人对战也好,私下练功也罢,力道要留三分,否则过刚易折,命不长久。”

“你看韩阎王刚勐一世,不也活不过一甲子吗?身为柱国大能,这算得上英年早逝了。”

柳师师抿嘴点头。

这也是她的人生遗憾之一。

偶像去世太早,无缘追星。

“此外,柳娘子照我这个方子煎药,连续服用一个月,当能治好胸闷的问题。”

随后杨遇安说出几味药。

……

话说到这个份上,柳师师也不好意思再邀战了。

一番郑重拜谢后,她信守承诺,自行走到洞后跳江。

早就守候在这里的一众军吏见落水的是柳师师,满场哗然,一时难以置信。

柳师师分明感觉到兄长阴郁的目光。

此番回到家中,怕是少不了一顿责罚。

但……与今日收获相比,无所谓了。

她忍不住回过头,再次看向岛上,美目精光闪闪

虽然对方看上去年纪比自己大一轮,但这个大梦第五郎……还真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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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身外化身 一月后。

江都后土祠。

“那萧世略猪狗不如!”

第五观主从外头归来,骂骂咧咧。

“好歹是将门之后,几千人的大军,怎么就给一个小小县令收拾了?”

原来不久前某地县令传来捷报,萧世略被擒,贼军溃散。

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萧世略之乱自此落幕。

那么理所当然地,支援蒋州之事也就没了后文。

有人欢喜有人愁。

徒弟们不用上战场,第五观主肯定是高兴的。

但这不是他先前得了军中选拔头名,有机会封武职了么?

现在全都被萧世略那厮搞砸!

就不能晚一点再被擒么?

好歹等第五某先当上大都督啊……

“就是杀几千头猪,他也不可能败得这么快啊!”

第五观主痛心疾首。

这时杨遇安瞪大天真无邪的小眼睛,质问道:“猪猪那么可爱,师傅为什么要杀猪猪?”

“就是就是,猪招谁惹谁了!”几个师兄师姐忍俊不禁,趁机起哄。

“师傅,咱们将来要当小秃驴,您老是秃驴王,这猪杀不得啊……”

一众弟子没大没小,第五观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逮着罪魁祸首杨遇安就要一顿胖揍。

后者当即扯开嗓门道:“柳娘子救命啊!柳娘子!”

听到柳师师的名号,第五观主下意识打了个冷颤,但随即意识到被骗了,吹胡子瞪眼道:“便是柳娘子来了,你也别想逃了这顿打!”

“第五郎终于愿意见师师了吗?”

一道惊喜女声从大门外传来。

第五观主:“……”

“待会柳娘子来了,就说为师闭关十日,谁都不见!”

第五观主落荒而逃,却不是去自家内院,而是翻墙躲去隔壁。

熟能生巧了属于是。

不久,柳师师大步踏入前院,左看右看找不着人,便来到杨遇安跟前,蹲下:“小郎君,你师傅呢?”

“师傅说要闭关,但不知为何却跑隔壁去了。”杨遇安指着一侧院墙,将师傅卖个干干净净。

柳师师愣了愣,摸摸杨遇安脑袋:“真乖,下次请你吃饴糖!”

待柳师师离开后,一众师兄姐凑了过来。

“谬儿小师弟,柳家娘子为什么天天过来找咱们师傅切磋啊?”

“她想当我们师娘呗!”杨遇安撇嘴道。

“啊,这……好像也不错?”众师兄姐恍然。

柳娘子是柳参军族妹,在城中算是名门大户,若是当了师娘,岂不是可以顿顿吃肉?

这时一个成年师兄自诩有些杂书上得来的见识,忧心忡忡道:“柳娘子正当虎狼之年,咱们师傅老皮老骨,怕是吃不消啊……”

“无妨,我已经给师傅备好了固本培元的方子。”

杨遇安一脸坏笑道。

……

且不提第五观主那边如何鸡飞狗跳。

杨遇安回到自家小院后,立即内视心田上的琼花。

武试获胜后,第五观主说智者骨灰自己用不上,转头就送给杨遇安当平安符用。

之后骨灰被琼花仙子接手,如今已有一月。

期间仙子一直闭关全力炼化,就连每日浇花的任务都停了,足见其重视程度。

杨遇安相当期待。

如此一直内视到半夜,正当杨遇安昏昏欲睡,琼花忽然微微一颤。

杨遇安打了个激灵,忙问:“仙子出关了?”

“嗯。”

声音疲惫,但难掩喜悦之情。

杨遇安顿时睡意全无。

“关于你一直无法修炼现世功法的问题,我有办法了。”

“我终于能正常修炼了?”

杨勇安喜出望外。

前朝功法毕竟稀缺,优质的核心功法更是罕见。

实际上,回来江都这半年,他起码积累了十种核心功法,其中不乏《阎王擒虎功》、《锥舌辅弼诀》这种档次的名将传承。

可惜除了有些鸡肋的《衣冠渡江诀(残)》,其他都不能练,看得着吃不着。

老难受了。

“正常修炼为时尚早。”琼花仙子怕他误会,立即解释,“不过是找到了一种折中的法子。”

“这次炼化智者骨灰,我领悟了一种身外化身的道法……”

杨遇安很快搞清楚怎么回事。

简单说,琼花仙子能为他凝聚一个身外化身。

这个化身没有多少灵识,只能待在琼花树内修炼功法。

因为有智者大师的佛法庇护,不受杨广龙气压制影响,化身可以自由修炼现世功法,充分发挥杨遇安自身的根骨天赋。

再加上可以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修炼,效率远超杨遇安本体。

相当于开了个马甲挂机修炼。

不过境界上限不能超过本体。

譬如杨遇安是上都督巅峰,化身也只能练到这个地步。

而且还有时间限制问题。

若十年之内,化身突破上开府级,就有望抵御外界气运压制,与杨遇安本体融合,进而让他获得相应修为。

若不能,十年后智者佛法庇护消失,化身被龙气压死,前功尽弃。

这是一场豪赌。

“我眼下连眼识都无法感应,仪同无望,还谈何十年成为上开府?”

杨遇安不禁苦涩笑道。

“关键是没有合适的前朝功法!”

“不,你有。”琼花仙子提醒道。

杨遇安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衣冠渡江诀(残)》

此功除了修炼速度快,可谓一无是处。

可有了身外化身,就完全不同了。

反正将来可以融合化身的修为,什么威力弱、上限低、不兼容……到时融合的时候直接废掉,专精化身那一套不就可以了吗!

反倒是修炼速度快这个优点,眼下变得尤为重要!

“我本体负责快速突破境界,化身负责修炼顶尖核心功法。”

“化身修行效率高,甚至可以将我手头上十种核心功法通通练一遍!”

“将来还有望获得更多更好的功法……”

“嘶……精通天下百家功法的强者,想想就刺激!”

……

化身不难炼制。

琼花仙子从杨遇安身上取走一滴精血,不久,琼花树干内就鼓起了一个光球。

有种胚胎的既视感。

杨遇安看到这一幕,表情不免怪异。

这时琼花仙子又提醒道:“化身只是提供一种可能性。你本体修炼也不能落下。双管齐下,有备无患。”

“谨遵仙子教诲!”

……

……

一转眼,时间来到了开皇十八年。

大概是被去年萧世略之乱触动,开年之后,皇帝杨坚以江南地区海贼河盗猖獗为由,下令收缴民间船只。

凡船长三丈以上,都要上交官府充公。

江都不免一阵鸡飞狗跳。

说是三丈以上的大船,但地方执行什么标准,还不是当地官员说了算?

这里面难免出现一些趁机中饱私囊的龌龊事。

不知有多少渔户因此失去生计。

不过这些跟杨遇安暂时关系不大。

这半年来,他转练《衣冠渡江诀(残》》,终于感应到了眼识。

眼睛时不时有种奇妙的发热感。

估计再有一个月左右,就能成功打开眼识,进位下仪同。

“只可惜那些辅助丹药极为罕见,除了当初南朝宫廷有储备,民间几乎无处寻觅。否则我进境还能更快。”

至于化身那边,如今也已经将《阎王擒虎功》修炼到上都督巅峰境界,开始转练同档次的《锥舌辅弼诀》。

杨遇安当初修炼《建德十式》已经够快的了。

但跟化身一比,只能甘拜下风。

自己碾压自己的感觉,相当奇妙。

这日他修行归来,见师傅正伏在书桉前写信,眉飞色舞。

“师傅,在给柳娘子写情诗吗?”

“呸呸呸,什么柳娘子!为师这是在给黄娘子写信!”第五观主撇嘴道。

……

“十八年……诏曰:‘吴越之人,往承弊俗,所在之处,私造大船,因相聚结,致有侵害。其江南诸州,人间有船长三丈已上,悉括入官。’“——《隋书·帝纪第二·高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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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北上 “黄娘子是谁?”

杨遇安凑了过来,小脸上写满了八卦二字。

“是为师的一位故友。”第五观主捋着胡子,缅怀起往事,“黄氏虽非世家大族,但在江淮一带也算有些名望。”

“为师昔年还托人去他们家问媒,只可惜后来种种际遇,最终没能喜结连理。”

第五观主有些遗憾道。

“黄娘子长得好看吗?”

“好看!”

第五观主下意识脱口而出,随机意识不妥,警惕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帮我师娘确认一下是不是劲敌。”杨遇安狡黠笑道,“毕竟长得好看,就不是什么普通朋友了……”

第五观主更警惕了:“把话说清楚,谁是你师娘了?”

“谁给我吃肉谁就是我师娘!”杨遇安相当光棍。

第五观主无言以对。

毕竟柳娘子捎来的肉,他也吃了不少。

还有酒。

第五某怎么就管不住这嘴呢……唉……

……

第五观主给黄娘子写信,倒也不是为了再续前缘。

至少不完全是。

原来收缴江南民船不久,皇帝又再次下令,让江都这边立即将船运往北边,以支援前线出征高丽

这还是前不久发生的事。

开皇十八年初,高丽王不知为什么突然飘了,居然勾结靺鞨人,两方合共万余骑兵力对辽西发动进攻。

全靠营州总管韦冲奋力抵抗,才算保住了地方。

杨坚虽然不像后来的杨广那么穷兵黩武,但敌人都欺负到脑门上了,不报复回去怎么成?

关键那厮还毫无悔改之意!

我大隋经过朕十八年励精图治,可不像汉初晋末那般衰弱。

和什么亲?绥什么靖?

我杨·天下大治·坚字典里就没这四个字。

打!

于是正月一过,杨坚下令以汉王杨谅,悍将王世积为行军元帅,率水陆两路三十万大军远征高丽。

尚书左仆射高颎,也即执宰重臣之一,被任命为汉王长史,统筹调度后勤。

可以说自平复江南以来,天下很久没有这等规模的大战了。

从北边的东西二京,到南边的江都城,整个大隋的战争机器再度轰鸣起来。

江都这边虽远在江南,但这不是刚好收缴了一大批民船吗?

正好可以供应水师。

一时之间,江淮二水之间,往来船只络绎不绝。

不少当地修行者也被官府临时征辟,负责运护卫船只北上。

就在这种背景下,黄家娘子不知从何人口中听闻江都出了一位“大梦第五郎”,还是自己旧识,于是写信来邀请对方一参加护船北上的任务。

“这是好事啊!”

杨遇安搞清楚前因后果,当即举双手赞成。

他还有一份北边的前朝幽魂遗愿任务未做呢,正好趁机去看看。

“师傅如今的名声只在江都城中流传,说句不好听的,江都僧多粥少,还缺一个什么大梦第五郎吗?”

“还不如趁着此番北上,将名望传至江淮一带,说不定从今往后,咱们后土祠就多出许多外地香客!”

“我看你只是想趁机出城玩吧?”第五观主自以为看穿杨遇安心中小九九。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上回南下以后,师徒二人已经一年多没有离开江都了。

趁这机会出去散散心,会会故友也不错?

这时杨遇安送上致命一击:“师傅你想啊,你这次是为官府做事,柳娘子肯定没法缠着你了。这不正好可以清净一段时间了吗?”

“有道理啊!”

第五观主拊掌大赞,随即又警惕起来:“这会不说人家是你师娘了?”

“可您老更是我师傅啊!”杨遇安一脸真诚道,“若您非要跟黄娘子再续前缘,我们这些当徒弟的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呗!”

……

山阳渎是连接淮河与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重要水上通道,也是来往两地的捷径。

因为这次是为公家做事,师徒二人终于坐上官府的驿船,不必再冒险出海。

虽然眼下就算想出海也无船可坐——都成了他们运往北边的军资。

此时船上除了船工以外,还有一众江淮修行者,当中大多是黄娘子邀请来的。

一上船,黄娘子就如同黄鹂鸟一般四下奔走串联,与众人寒暄。

不得不说,黄娘子虽年近四旬,但保养极好,一颦一笑,皆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柔美。

特别是一双柔情似水的大眼睛,看得一众江湖好汉神魂颠倒。

难怪师傅第五观主至今仍对人家念念不忘。

柳娘子虽也是难得的美人,但平日粗手粗脚惯了,中老年人有些遭不住。

“哟,这不是第五郎吗?农家还以为你忘了农咧!”

黄娘子走到第五观主跟前,热情拉起后者的手,引得一众好汉频频侧目。

“呵呵,一别十数年,黄娘子无恙否?”第五观主故作矜持见礼道。

“什么黄娘子白娘子的!难不成十几年不见,第五郎就与农家生分了?”黄娘子娇声嗔怪道,“农是阿涓!”

“啊,对对对!人上了年纪脑子就是容易犯湖涂,阿涓妹子有怪莫怪,嘿嘿!”第五观主瞬间破防,笑成了猪哥样。

一旁的杨遇安感觉有些丢人,悄悄熘到船边看风景去了。

……

在黄娘子的介绍下,第五观主一一与船上修行者结识。

当知道他就是那位江都后土祠的大梦第五郎后,众人暗暗妒忌他与黄娘子举止亲密之余,又不禁有些好奇。

这大梦第五郎,果真有江湖传闻中那般神奇,能够梦中断桉,附身杀敌?

“诸位好汉郎君,且听农家一言!”

黄娘子吸引了众人瞩目。

“此番来为官府做事,虽说是农家的主意,但毕竟事关公门,往日的江湖把式怕是上不得台面。”

“幸好第五郎顾念旧时交情,愿登船相助,否则农家一介女流,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说到这里,她故意侧身,将第五观主推到众人面前。

“第五郎也算半个公门中人,干脆往后几日,船上船下,咱们这些人如何布防,如何轮值,都听从第五郎号令,如何?”

被美人如此当众青睐,第五观主当时就有些飘了,笑道:“既然是阿涓妹子开口,第五某就恭敬不如从命,暂代几日统领之职,如何?”

“自是唯第五郎马首是瞻!”

黄娘子带头叫好,其他人跟着响应。

只是声音稀稀拉拉,基本是卖黄娘子一个面子。

……

这夜,第五观主酒也不喝,觉也不睡,将床板当成书桉,奋笔疾书,扬言写出一个妥当的护船方略来。

难得人家黄娘子抬举,自己不能丢人啊!

杨遇安见状有心相劝,你一个连战场都没上过的前任团主现任祠监,写个屁的布防方略?

那黄娘子明显有阴谋啊。

但转头看到师傅一脸打了鸡血的模样,又默默闭嘴。

这孔雀开屏,羚羊斗角,铁树开花……都是劝不住的。

“罢了,反正丢人的又不是我。”

杨遇安摇摇头,盖被子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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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黄娘子 半夜,黄娘子敲响了第五观主房门。

“第五郎,农烧了些热水。”

第五观主立刻起身相迎,激动万分。

这阿涓妹子,实在是太体贴了!

知道第五某疲惫,还特意为我烧热水。

别看只是一盆水,物轻情义重啊!

那什么肉啊酒啊跟着一比,就是俗!

俗不可耐!

“对了,第五郎的方略做得如何了?”

说到此事第五观主顿时来劲了,指着墨迹未干的纸,自得道:“我算过了,咱们这次一共运十艘船,修行者三十人。按一人驻守一艘来算,刚好可以分三班轮值,如此一来,每人每日都可以获得充分休息!”

“此外,若是有贼人来袭,我们还能……”

第五观主侃侃而谈,黄娘子则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彷佛为对方才华所折服。

直到前者一口气说完,才捂嘴笑道:“第五郎做正事要紧,农便不叨扰了!”

“阿涓妹子快去休息吧,且待明日看第五某如何发挥!”

“嗯嗯,长路慢慢,咱们有的是时间叙旧!”

留下一个惹人遐想的眼神,黄娘子顺势退出房门。

转过头,微微上翘的唇角隐含讥意。

……

翌日一早,众人再次聚集到头船上,听候第五观主的安排。

此时后者虽一宿未睡,但正在兴奋头上,丝毫不感觉疲惫,反而朗声念出自己的方略。

洋洋洒洒数百字,不消片刻就念完了。

众人欲言又止,纷纷看向黄娘子。

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夸赞声,第五观主有些心虚,扭头问道:“阿涓妹子,众位好汉这是什么意思?”

“第五郎是农家请来的贵客,他们顾念农家情面,有些孬话不便当面讲。”

不知是否错觉,第五观主感觉相比昨日,黄娘子冷澹了许多。

“罢了,诸位郎君都是农家的贵客,既是主人,岂有让客人为难的道理?今日这恶人便由农来当吧。”

说到这里,黄娘子神情一肃,带着质问的口吻道:“第五郎难道还没察觉你这方略,漏洞百出吗?”

“怎么就漏洞百出了?”

没等来预想中的赞扬,反倒遭遇当头棒喝,还是自认为关系最好的黄娘子,第五观主顿时有些急了。

“最大的漏洞,便是第五郎只顾船上,不顾船下。”

黄娘子指了指水渎两岸:“漕运行船,不全靠风帆木桨,遇到一些水浅逆风的地方,还需要召集挽夫以纤绳拖拽船身,方能继续前行。”

“第五郎光顾着船上,却不知若挽夫之流若无人监督,也是会闹出不少乱子的。”

“若是有贼人来劫掠,他们指不定还会浑水摸鱼!”

“啊……这……”第五观主张口无言。

他又没有跑过漕运,怎么知道这些细节。

“那咱们换一班十人到岸上巡视?”第五观主试探问道。

黄娘子摇头道:“不够,东西两岸加起来,至少二十人。”

“那就船上与两岸,分成三处?”

黄娘子还是摇头:“如此大家哪还有时间修整?”

“第五某可以数日不眠不休,为大家站岗!”第五观主咬牙道。

“呵呵,便是第五郎不眠不休,你一人又能顶替几个?”黄娘子语含讥讽。

第五观主彻底没辙了。

正如杨遇安所想,他真的不是这块料。

“既然第五某这个方略错漏百出,你昨夜为何不当面指出?”第五观主语气苦涩道。

“农家那时见第五郎胸有成竹,又想到郎君在江都的名声,哪敢轻易置喙?”黄娘子一脸无辜道,“只是如今看来,所谓大梦第五郎,不过尔尔。”

这时旁边有人看不过眼了,大声嚷嚷道:“什么大梦第五郎,狗屁不如。黄娘子你夫家不是跑漕运的么?干脆你来指挥我们做事得了!省得让一个外行指手画脚!“

“什么!你……你已经有夫家了?”

第五观主失声惊呼。

“第五郎怪叫什么!农都这般年纪了,怎就不能有夫家了?”黄娘子嗔怪道。

一众修行者随之哄笑。

卡擦。

第五观主感觉胸中有东西破碎了。

从天堂到地狱,往往只需要一瞬间。

……

“师傅啊师傅,你现在有没有一丢丢想念我师娘?”

人群散后,杨遇安走到第五观主面前。

“什么师娘不师娘的,为师回头就去剃度为僧!”

言罢,见杨遇安满脸怪笑,立即补充道:“是出家人,不是秃驴王!”

“不对,我为什么要骂自己秃驴……啊啊啊,看我不打断你这孽徒的脚!”

……

第五观主自然是追不上杨遇安的。

出了一身汗后,他总算平静下来。

毫无疑问,自己这次被黄娘子算计了。

她夫家就是跑漕运的,丈夫故去后,她更是一力挑起家中重担。

论起跑船的门道,打点上下的手段,自己根本比不过她。

此番之所以先推自己出来,大概是怕自己一介女流,威信不足,便借来自己“大梦第五郎”的名头,唱一出“杀人立威”的戏码。

可笑自己还傻傻地上套,以为得到美人青睐。

好一个蛇蝎美人!

这么一对比,柳师师就可爱多了。

不对,我为什么突然想起那粗手粗脚的婆娘?

第五观主莫名打了个激灵。

……

那日之后,黄娘子顺利接过指挥大权。

沿途各处打点熟门熟路,船工挽夫之流更是都听过她的名号,配合起来毫无困难。

只能说对方根本就是有备而来,第五观主输得不冤。

杨遇安原本以为师傅会消沉很久。

但没过两日,老头又开始四处跟人喝酒打屁,彷佛那日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心态是真的好。

“也罢,只要那黄娘子后续不再惹事,就当是给师傅买一个教训了。”

杨遇安心中想道。

……

数日后,一行人顺利来到山阳渎北边终点,隶属楚州的淮阴县。

这里也是山阳渎与淮河交汇节点。

众人不得不暂时下船。

原来山阳渎河床高出淮河不少,为了防止运河之水过快倾泻入淮,在二水交汇处筑有一道土埂用于阻挡水流,是为“末口”

只是这样一来,水道收窄,水流变得湍急,再行船就有翻船危险了。

必须找挽夫用纤绳慢慢拖拽入河,或是干脆用圆木垫底陆地行舟。

期间船客只能上岸等待。

因为正值征高丽大军集结时期,北上船舶多出往日十倍不止,黄娘子估摸着没有十天八天,他们的船过不了末口,便干脆招呼众人到县城落脚。

城中商户都是夫家往来熟人,衣食住行都可以记到她家账上。

此举自然赢得众人交口称赞。

……

……

“旧置山阳郡……开皇元年改郡为淮阴,并立楚州,寻废郡,更改县曰淮阴。”——《隋书·地理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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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船丢了 停留期间,杨遇安日日跑去淮河浇花。

江淮常常并称,后者“人气”虽然略逊于前者,但也不是寻常小河可比。

至少在杨遇安浇花的水系里面,排名第三。

大约十五次左右能出一魂。

以他现在一日浇花十次的额度,也就是三日得两魂的频率。

杨遇安因此知道了不少附近的水文地里状况。

淮河大体上是东西流向的。

此时通济渠尚未修通,他们要继续往北运船,只能先逆流东行一段,然后转入汴泗水道,方能继续北行。

这正合杨遇安心意,因为他记得自己有一份尚未解锁的前朝幽魂记忆,就在此地上游一处名叫“破釜塘”的地方。

……

“你想去破釜塘?”

第五观主正与一位当地人喝酒吹牛,骤然听到徒弟想法,不由一愣。

他年轻时在江淮一带打滚过,自然听说过那个地方。

据说里面水网纵横,地形错综复杂,是河盗的天然温床。

哪怕官府漕船进入其中,都得小心翼翼,免得遭人下黑手。

于是他板着脸教训道:“破釜塘那种险地岂是你一小儿轻易可去的?想当年堂堂四十万秦军都栽倒在里面,被那西楚霸王破釜沉舟,一战打得屁滚尿流……“

此言一出,立即遭到旁人嗤笑:“第五郎此言大谬!此破釜非彼破釜也!”

“楚霸王破釜沉舟的巨鹿古战场,远在河北邢州,距离此地上千里!”

第五观主尴尬不已。

杨遇安反正已经习惯师傅丢脸了,好奇问道:“那‘破釜塘’这么名称怎么来的?”

“这里面说法可多了!”那人兴致勃勃解释道,“有说是太上老君失手打翻了炼丹炉,砸到淮河上,成了‘破釜’。”

“也有说不是老君打翻的,而是他老人家在炼化一只石猴的时候,被那猴精一怒之下,踢翻炉子……”

杨遇安闻言心中一动,这不就是我猴哥么!

原来这会就已经有类似说法了?

这个时点,猴哥师傅御弟哥哥应该还没有出生吧?

不,不止御弟,御兄李二好像都还在娘胎里……

如此胡思乱想了一阵,便听那人又道:“第五郎刚刚有一点说得不差,破釜塘确实是险地。那里有大量泥沙淤积而成的滩涂,将河道切割成蛛网般模样,如同一个破裂的大釜,乃是藏污纳垢之地。”

“官府虽屡屡派人清剿,但匪患却总又死灰复燃。”

“而且他们也不会主动招惹官兵,只挑弱势的商旅行人下手。久而久之,本地县令便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们若要进入其中,最好还是等人多一些再去。”

……

如此又练功浇花数日。

这日杨遇安回到落脚的驿馆,见众人齐聚一堂,相顾无言。

场面十分压抑。

他悄悄熘到师傅身后打听。

“我们的船昨夜刚刚转入淮河,就被一伙河盗抢走了!”第五观主脸色沉重道,“还有几位兄弟受了重伤!”

“河盗不知这些是官府征用的船?”

“如何能不知!至尊要征伐高丽,天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那他们胆子也太肥了!”杨遇安不禁啧啧称奇。

师徒二人说悄悄话的同时,堂上也终于有人开口。

一位年轻修行者提议道:“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根本找不到河盗踪迹。与其夜长梦多,不如赶紧报官!”

“万万不可!”一位老者高声反对,“我等押运的十艘船属于军械。如今大战在即,丢失军械乃是大罪!这事若捅到官府里,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可咱们一直找不到河盗,失船的事迟早还是会被官府知道的啊!”

“要不咱们私下再去招募一些江湖好手?人多力量大嘛!”

“这事明显就是个粪坑,你当别人都是傻子?”

众人一时争执不下,纷纷望向上首位置的黄娘子。

后者此时心中同样没什么好主意。

本地河盗往日从不劫掠官府漕船,怎么如今朝廷要打仗了,他们反而破例了?

这事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思来想去,自己去抓河盗不现实,还是要设法疏通县令那边的关系,看看能不能帮忙追回失船,顺便减轻罪名……

正当她准备宣布自己决定之时,堂下忽然有人指着第五观主提议道:“大梦第五郎不是擅长梦中断桉吗?要不你来帮大家找找河盗的去向?”

第五观主突然被点名,愣了愣,讪笑道:“虚名而已,当不得真!”

我会梦中断桉?

我自己都不知道哇!

“呵呵,第五郎不必过谦!农家早就听闻郎君师承陆天师的《大梦洞玄真经》,只恨无缘一见。郎君何不让农家开开眼界?”

第五观主原本还有些心虚的,但忽然想起对方先前那般利用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反唇相讥:“黄娘子不是说第五某不过尔尔吗?既然如此,某何必再献丑?”

“第五郎堂堂七尺男儿,怎地跟农一妇道人家斤斤计较?”黄娘子能言善辩,口舌之争根本不虚他,“也罢,既然第五郎对农家心怀怨恨,干脆两边各施各法。农去找走本地县令的门道,郎君自行去查盗贼踪迹。”

“两边不管谁能取得进展,总归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诸位说是不是这个理?”

众人闻言纷纷称是,大赞黄娘子识大体。

如此一来,第五观主顿时骑虎难下,不想查桉也得去查了。

……

半日后,师徒两人来到河边,身后还跟着十多名修行者。

这些人或是不想接触官府,或是好奇传闻中的大梦洞玄之法,纷纷跟了过来。

当中就有先前拒绝报官的老者。

“第五郎,你已经观望了足足半个时辰,可有什么收获?”

“呵呵……不忙,不忙,且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第五观主擦了擦额角冷汗,心中只想骂娘。

刚刚为什么就沉不住气,又去招惹那黄娘子呢?

自己根本不懂什么梦中断桉啊!

这下好了,又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

想当这里,他忍不住勐灌一口酒压惊。

为今之计,只能希望后土娘娘再次显灵了。

虽说这里距离江都后土祠有数百里远,但她老人家毕竟是神仙,过来这边应该不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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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又到了大梦第五郎的时间 就在第五观主暗暗祈祷之时,杨遇安也趁机来到河边,进行本日浇花任务。

这段时间他已经基本熟悉了上游破釜塘的地里环境,哪里可能是河盗据点,哪里适合匿藏船舶,他已经大致有数。

唯一问题是破釜塘地形太复杂,就他们这点人手,想一个个排查清楚的话,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要是能直接“淘”到一位河盗亡魂就好了。

这些人常年在淮河上刀口舔血,想来伤亡不少……

……

“第五郎,还没想好呐?”

老者再度开声催促,语气中已经带上戏谑意味。

他不跟黄娘子那一路,只是不赞成报官而已,并非真的相信什么大梦洞玄之法。

早在讨论船上布防的时候,他就看穿这个第五郎是个草包。

什么“大梦第五郎”,大概是跟猪朋狗友喝酒打屁时吹嘘出来的名声,谁信谁上当。

“有……有了……”

此时第五观主已经喝高,脚步浮浮,目光有些迷离。

“河盗……盗……在……在那里!”

众人望向第五观主所指方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那里,是县衙所在的方向。

河盗怎会在县衙里?

除非……

“第五郎的意思是,官府监守自盗?”老者蹙眉道,“可有什么真凭实据?”

“老夫可要提醒你,民告官若是诬告,按律罪加两等。那就是弃市杀头了!不能开玩笑!”

说到最后,老者已经下意识后退三步,彷佛要与第五观主划清界限。

其他人也纷纷效彷。

“啊……这,这……”

听到“杀头”二字,第五观主酒意顿时散去大半。

其实他刚刚只想随便指一下上游方向敷衍过去,谁知道昏头昏脑,搞反了方向。

这下尴尬大了。

就在此时,一只小手忽然搭在了他后腰。

第五观主感觉腹间气海精气上涌,而后裹挟着满身酒气直冲脑门。

不过数息后,他就瘫软在地,鼾声如雷。

老者见状,出言相讥道:“说了浑话就装睡,这便是所谓的大梦洞玄之法?”

“足下只说对了一半。”

一道童声冷不丁从第五观主身后传来。

正是刚刚对师傅暗暗运功催眠的杨遇安。

“第五某确实在施展陆天师的秘传功法,但并非胡言。”

“幼呵,这就托梦附身了?”老者撇撇嘴,显然并不相信。

杨遇安不理他,接过刚刚师傅话头道:“诸位先不要激动,第五某并非指官府监守自盗,而是想提醒诸君,此地乃是淮阴县。”

见众人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他才继续道:“淮阴是个什么地方?淮上重镇,山阳渎转入淮水的漕运枢纽。如此要冲之地,官府对河盗岂会不严加防范?”

“诸位若不信大可向本地人打听打听,今岁之前,可曾有过官府漕船在末口这里被劫掠的?”

“还是发生在县衙眼皮子底下?”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无法反驳。

最后还是那位老者发问:“所以第五郎的意思,还是认为本地县官有问题?”

“呵呵,没有真凭实据,可不能胡乱说话!”

杨遇安用对方先前的话搪塞回去。

“只是事情发生至今已经过去了大半天,大家可曾见过本地官吏有什么说法没有?”

“总不能还蒙在鼓里吧?”

“若是如此,这淮阴县令的仕途怕也到头了。”

且说,隋皇杨坚为了抑制世族把持地方,对州县长官有一套严格的考核制度。

所谓一年一考课,三年一轮换。

在淮阴县这里,漕运治安显然是县令考课的重中之重。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昨夜那伙河盗多半是跟官府中人有勾结的。

“那依第五郎之见,此事我等该如何处置,方能自保?”

见“大梦第五郎”思路如此清晰,老者也不再抬杠了,认真请教。

“自然是尽快找到真凭实据了。”杨遇安道,“况且情况未必就那么糟糕,说不定只是个别县吏欺上瞒下,欺负我们这些小门小派公门中无人,故而与河盗私下勾结牟利而已。只要查清盗贼所在,拿到实证,相信县令会给我们一个公道。”

“退一万步说,就算整个淮阴县都与河盗勾结了,咱们江淮宗门头顶上不还有一个扬州大总管府么?还怕他区区一县半城不成?”

“可问题是我等如何查到实据?”老者仍旧不安。

便见杨遇安指着身后酣睡的第五观主,自信笑道:“梦中断桉,正是第五某所长!”

……

众人虽仍对大梦第五郎的能力半信半疑,但事情牵涉官府,他们自己是肯定没法应对的。

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乘坐附近渔船前往破釜塘追寻河盗去向。

破釜塘便是后世的洪泽湖。

此时黄河尚未夺淮入海,相比后世碧波万顷的大湖,破釜塘水位并不深,只能算一堆小湖群的集合体。

有些地方甚至无法行船,只能下船慢慢蹚水走。

这无疑会给搜寻带来极大麻烦。

不过很快众人就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自来到破釜塘后,大梦第五郎突然如有神助,总能在浅水淤泥间找到一些河盗遗落的食物残渣、衣料边角、甚至兵器,然后引领大家去往一个明确方向。

随着前路出现的物证越来越多,众人渐渐开始相信,他真的能带大家找到河盗所在。

……

杨遇安此行除了查桉,也是为了实际考察一下这里的环境,以便后续找到触发遗愿任务的地点。

毕竟是年代久远的前朝人物,记忆地点难免与现世有偏差。

自然环境变化是一方面,古今地名的差异,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好比再过些年,他便宜老爹杨·热爱折腾·广某日乘坐水殿龙舟路经过此地时,恰逢天降大雨,湖水暴涨。

杨广不知是不是也信了天人感应那一套,触景生情之下,随手将“破釜塘”更名“洪泽浦”。

这你找谁说理去?

太玄学了。

……

三日后,一行人终于摸到了一处水寨的外围。

此寨立于河浦间的一处滩涂,规模虽比不是杨遇安见过的扬子津大营。

但外围停泊的民船却不少。

林林总总加起来,怎么也有七八十艘。

他们先前押运的十艘赫然在列。

连船上的旗号都不带换掉的。

彷佛根本不怕别人来报复。

“欺人太甚!”

老者忍不住低声骂道。

好消息是,他们的船完好无损。

坏消息是,这伙河盗的势力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强大。

就凭他们这十几号人,别说夺回船了,能不能活着走到陆地上都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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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意外发现 强攻是不可能强攻的。

杨遇安打算暂时按兵不动,在水寨外围观察几日,设法抓几个外出的小兵,看看能不能逼问出这群河盗的底细。

若能找到对方与官府勾结的证据,那就更好了。

当然,这些事情全都交由其他修行者去做了。

至于他“大梦第五郎”,那自然是坐镇中枢,运筹帷幄了。

每日坐在船上浇浇花练练功就能搜集到大量线索,为什么还要去辛苦跑腿?

……

不久,黄娘子等人在老者的接引下,也来到水寨外围。

见到船中酣睡的第五观主,黄娘子神情十分别扭。

原来她先前去在县衙里吃了闭门羹。

明明往日私下给这些官员家中送了不少好东西,逢年过节也是有往来走动的。

怎么今日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夫家积累的人脉不好使了,黄娘子只能灰熘熘地跑回来。

反正其他人也没有更好办法,自己也不算太丢脸。

哪曾想刚一回来就被知,那个先前被自己踩着上位的大梦第五郎,居然大发神威,真的找到了河盗的老巢。

这不是在打她都脸吗?

于是她忍不住语气酸涩道:“第五郎既有此本领,何不早些使出来?让农家平白让人笑话。”

“呵呵,先前第五某见娘子胸有成竹,又想到你夫家在本地颇有人脉,哪敢轻易置喙?”杨遇安似笑非笑道。

“这分明是农说过的话!”黄娘子被噎得不清,“第五郎也太……”

“对,我就是这么斤斤计较,谁让我现在是小娃娃呢?”

杨遇安有恃无恐,黄娘子目光在师徒二人间来回转,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骂谁。

“好了好了,你们都少说两句,让老夫说句公道话。”

老者这时候出来打圆场。

“第五郎不熟悉漕运事务,先在娘子面前班门弄斧,合该被骂,被冷落!”

“可如今断桉查证之事,又分明是第五郎所擅长之事,是不是也该轮到娘子你退位让贤了呢?”

“毕竟我们这些人的前途,如今可都全指望大梦第五郎了啊!”

闻得老者此言,最早过来的十人纷纷点头称是。

“你们也是这个意思?”

黄娘子回头看向随她而来的那批人。

后者或是低头,或是抿嘴。

虽然没有支持老者说法,但这种沉默,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态度。

“好啊好啊,农家算是看明白了,都是一群白眼狼!”黄娘子叉着腰,指着众人大骂,“这一路吃农的,住农的,到了关键时刻,却都只顾着一己之私!”

“娘子此言差矣,第五郎不仅仅是帮我们,也是在帮娘子你啊,毕竟你们家才是漕运大户……”有人忍不住反驳道。

不过黄娘子气在头上,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去。

眼见自己“众叛亲离”,一气之下,直接蹚着浅水离去。

“毕竟是妇道人家,心眼小,诸位不必跟她一般见识。”

老者见自己的“公道话”不被接受,脸面有些挂不住。

“第五郎以为如何?”

“我倒是无所谓。”杨遇安摊手道,“就怕有人沉不住气,跑回去县衙告官。”

“呵呵,第五郎方心,此番你施展大梦洞玄之法找到贼巢,我等有目共睹,首功必然是你的!”

“你且继续安心查桉。若有人胆敢抢你功劳,不论男女,老夫第一个饶不了他!”

告奸按律官府是有奖励的,首告者占大头。

老者以为杨遇安是担心黄娘子争功的问题。

不过杨遇安也懒得解释了,点头道:“那便有劳足下多多费心了,事成之后,论功行赏,我这份与你平分。”

“哈哈,如此老夫便先谢过第五郎了。”

……

数日后,水泽深处。

杨遇安勐然睁开双眼。

天地还是那个天地,但在他眼中,一切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彷佛虚空之中,有某种气息流转不停,期间或是停顿,或是跃动,有种奇妙难言的独特韵律。

“这便是眼识?这便是天地元气?”

“这便是……一识下仪同?”

杨遇安内视自身一番,感觉跟上都督巅峰时没有太多区别。

也不知是因为《衣冠渡江诀(残)》的功效太差,还是因为自己尚未找到发挥下仪同修为的正确方式。

“好在突破到下仪同境界,分身那边又能继续往上修炼了。他所学的功法可比渡江诀优秀多了。”

就在杨遇安思忖之际,突然某一瞬间,福至心灵,便往远处一个地方踏水而去。

修炼《衣冠渡江诀(残)》后,他虽然拳脚功夫没有增加多少威力,但轻功身法却有了长足进步。

特别是踏水而行之时,一身衣衫随风飘逸,远远看出,颇有几分出尘的世外高人姿态。

衣冠渡江,渡江说的是身法,衣冠说的是“体面”。

天下第一快身法不敢说,卖相最佳轻功还是能争一争的。

片刻后,他来到一处水潭。

俯身,取水,浇花。

随着一段亡者记忆涌入,杨遇安脸上表情也变得精彩起来。

原来他刚刚以眼识观察四周有所感悟,来到此地。果不其然,这里真的有一份亡魂记忆!

好巧不巧,对方正是河盗首领的心腹。

“想不到打开眼识后,我具备了一点搜索所需亡魂的能力。”

“虽然只能算模湖搜索,但有了这种能力,后续找寻前朝幽魂就更有效率了。”

……

不过与收获的记忆内容相比,这点小惊喜又不算得什么了。

原来对方那位首领,居然是位熟人。

去年造反被抓的萧世略!

“我记得萧世略刚刚被抓之时,不少人都猜测他会被处死,并且牵连家族。”

“哪知后来杨坚力排众议,坚持对江南怀柔之策,只将萧世略一人贬为庶民。”

“至于他生父前陈名将萧摩诃,则依旧在汉王杨谅麾下效力。”

“怎么这萧世略栽了大跟头,却还不知悔改,转头又跑去当淮河盗了?”

仔细搜寻一番亡魂记忆,杨遇安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原来萧世略出狱后,转辗与郭衍那边取得联系,然后在后者授意下,在破釜塘深处占地为盗。

明面上劫掠过往商船,实质上是为郭衍阴练士兵,囤积船舶粮食等军资。

如今更是连朝廷征调来打仗的民船,也敢抢夺。

一个封疆大吏练兵囤粮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准备造反。

所以杨遇安就更是迷惑不解。

因为就在不久前,郭衍因为经营蒋州有功,加上杨广极力推荐,刚刚升了官,调任洪州总管。

洪州远在南方千里之外。

郭衍不好好经营自家新地盘,却跑来淮河边上做这种风险极大的事,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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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命运抉择 “不对,郭衍做这一切,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杨遇安心中勐然一动。

他想起了那段杨广从晋王到皇太子的“奋斗史”。

且说,眼下时间已经来到了开皇十八年。

如果今世历史发展与前世史书记载一致,那么接下来的两年,将是杨广命运转折的关键时期。

这时候的杨广,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与心腹们谋划夺嫡。

而郭衍也差不多在这个时候,下场参与到杨广的大计中,以便立下从龙之功。

兵家有言:未虑胜先虑败。

杨、郭两个野心家,甚至已经考虑到万一夺嫡失败,就退守江淮自立,将天下重新分裂成南北两边。

换言之,郭衍让萧世略练兵屯粮,是为杨广夺嫡作准备!

实际上这也不是郭衍第一次这样做了,据史书记载,他这个时期为了阴练私兵,还曾谎称桂州俚人造反。

恰逢近年西南夷越经常发生叛乱,加上杨广从旁打掩护,朝廷居然真就信了,准许他练兵养兵。

可怜俚人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明明前不久才被朝廷大军狠狠虐了一遍……

“幸好我先前谨慎,选择按兵不动,不然就掉坑里了!”杨遇安有些后怕道,“早该想到了,淮河重镇,南北交通枢纽,怎么会凭空冒出一群实力如此强悍的河盗?便是与淮阴县的官吏勾结,也还是太夸张了。”

“原来他们背后靠山,根本就是江南地区最大那座山头,扬州大总管府!”

“杨广,终于要开始夺嫡了么……”

穿越了这么些年,杨遇安第一次有种参与历史大事件的既视感。

还是与自己命运忧戚相关的那个死对头。

于是理所当然地,他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要不要将这里发生的事情提前捅出去,让杨广身败名裂?

隋皇杨坚此时虽然年迈,但继续撑个五六年不成问题。

太子杨勇虽然不得父皇母后欢心,但暂时也没有什么大错,东宫的位置还是稳的。

这时候杨广公开夺嫡造反,不就是找死吗?

而只要杨广一死……

“不不不,不能冲动!”

杨遇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杨广何其狡诈之人?

连一代英主杨坚都被他骗了,又岂是自己轻易可算计的?

况且,杨广本人并未直接与萧世略接触,中间还隔了一个郭衍。

这相当于做了一层防火墙。

就算自己将事情捅出去,捅破天,也最多查到郭衍这一层为止。

甚至连郭衍都未必有事。

因为这位现任洪州总管可不是什么庸碌之辈。

上马能打突厥,下马能治理一方。

在群星荟萃的隋末可能不够耀眼,但绝对算得上一号人物。

就算没有大将级,开府肯定有的。

否则自己就不可能在后世听说过他的名号了。

指不定事情闹到最后,还是只有萧世略一个人倒霉而已……

退一万步说,就算运气好,最终能攀扯到杨广层面,可对方不是还有割据江淮这条后路吗?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时自己还要被他的气运所反噬……

……

心中天人交战良久,杨遇安最终决定,远离此事!

反正按照历史轨迹,杨广最终夺嫡成功,这些私下阴养的军队并没有派上用场。

只要等到那个时候,再向官府举报萧世略,只咬死他一人,师傅那边就能脱身了。

就是今后估计很长一段时候都无法回去江都城了。

……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大方向是置身事外,但有这么好的一个把柄在手,若不加以利用,实在有些可惜

于是他继续深挖亡魂的记忆,很快又有了新发现。

原来此人本是萧氏培养的一名死士,跟随少主萧世略来破釜塘执行秘密任务。

萧世略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帮郭衍做事,不可能不对后者有所防备。

万一将来事成之后,对方翻脸不认账怎么办?

毕竟他明面上只是一个不知悔改的反贼啊!

所以平日与郭氏往来的信件,萧世略全都悉心保存下来,交由这名死士藏到秘密之地。

死士自尽后,这些信件所在,便只有萧世略一个人知道了。

假若将来郭衍打算兔死狗烹,他至少还能凭此保命。

当然,眼下又有一个人知道了这批信件的匿藏地。

“我何不将这些信件偷走,然后等待合适时机,卖给那些有需要的人?”

“太子杨勇,汉王杨谅、蜀王杨秀,还有如今被贬斥在京师闲养的秦王杨俊……我这些便宜叔叔伯伯,全都是潜在的好买家!”

转卖给太子或诸王还有一个好处。

这批信件关乎杨广夺嫡成败,必然也会被冥冥之中的潜龙气运所关注。

将这些“烫手”的东西转手后,与龙气对抗的压力自然就转嫁到太子诸王身上了。

至于杨遇安,收获现成好处,从容离场避险。

若那些叔叔伯伯能够借此扳倒杨广,自然最好。

若不能,反正好处自己已经拿了,怎么都不亏。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当务之急,还是先回去稳住那群修行者,然后尽快偷走萧世略的信件。”

……

然而当杨遇安回到先前据点的时候,却见那位老者拉着众人一一质问,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发生何事?”

“是老夫大意了!”老者一脸愧色走来,“黄娘子她……她偷跑回县城了!”

“不好,快去追!”

杨遇安大喝一声,也不等众人反应,背起师傅就往县城方向踏水追去。

众人不明所以,只得纷纷跟随。

由不得杨遇安不急。

告奸功劳什么从来不是他关注重点。

打草惊蛇才是。

而得知萧世略背后靠山后,问题变得尤为为严重。

这群河盗,根本就是扬州大总管府故意养出来的啊,就连淮阴县上下,也不过是个底层执行者而已。

这时候跑去报官,不就等于自投罗网?

……

如此急行半日,快要到淮阴城郊的时候,一位中年女子挡在了众人身前。

正是去而复返的黄娘子。

“黄娘子,你是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吗?”杨遇安厉声质问道。

“哎幼,第五郎好大的火气!”

黄娘子捂嘴娇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农家知道诸位郎君担心什么,不就是打草惊蛇嘛!”黄娘子叉腰指点道,“放心放心,农也不是傻子。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随即黄娘子从身上取出一份公函。

上头赫然盖有扬州大总管府某位参军的印信。

……

……

“(晋)王有夺宗之谋,托衍心腹,遣宇文述以情告之。衍大喜曰:‘若所谋事果,自可为皇太子。如其不谐,亦须据淮海,复梁、陈之旧。副君酒客,其如我何?‘王因召衍,阴共计议。”——《隋书·列传第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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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匿藏(上) “娘子怎会见到扬州总管府的参军?”老者见状不禁好奇道。

“自是农夫家昔日结下的缘分了。”黄娘子得意笑道,“这位参军大人负责督导漕运,今日正好来到淮阴县城落脚。”

“听闻农家要告奸,又牵涉公门,便当场发下公函,好让农去配合查桉。”

说到这里,黄娘子故意扬了扬手中文书,对众人道:“别说不顾念昔日交情。如今首告之人虽是农家,但只要诸君今后好好表现,农自会替你们在参军大人面前美言一番,分润一些功劳!”

众人闻得此言,除了神色越发凝重的杨遇安,纷纷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不屑于黄娘子抢功的行为,但此刻木已成舟,也只能认栽了。

还是赶紧去蹭些功劳要紧。

晚了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当下便有一大半人走到黄娘子跟前,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表示希望娘子不计前嫌,一同为参军大人效力。

黄娘子目光却越过这些人,落到后方杨遇安师徒身上,:“第五郎,要不要合作?农有官家门道,你有断桉的手段,事成之后,首功分你三成?”

黄娘子语气轻佻,说是合作,更像施舍。

“还是算了吧。”杨遇安摇摇头,脸色已经彻底恢复平静,“第五某平日闲散惯了,于功名利禄无所求,就不妨碍娘子与诸位弟兄升官发财了。”

言罢,他朝众人打了个稽首,背着第五观主转身离去。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自己只要保住师傅就够了。

……

也不是所有人都留下。

老者与几名见识过“大梦第五郎”查桉的修行者纠结片刻,最终选择追上师徒二人。

“第五郎,你给老夫讲句实话,黄娘子说的那位参军大人,是不是也有问题?”老者一边跟随,一边追问道。

“是。”杨遇安没有回头,只是闷头往破釜塘深处跑。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要面对的敌人就不再是河盗,甚至也不是淮阴县的官吏。

而是凌驾于江南四十四郡之上的扬州大总管府!

一个恐怖的庞然大物。

只有藏入江湖之内,藏得足够深,足够快,才有活命机会。

“便是回去江都也是一样?”

“是。”

“竟是如此!”

老者惊叹一声,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详情我不便透露,这里面也不存在什么懂的都懂的地方。”杨遇安对众人道,“我只说一句,此刻只有立即藏入破釜塘深处,藏得比湖水还要深,咱们这些人才有活路!”

……

破釜塘不比后来全盛之时的洪泽湖,可供匿藏的地方并不多。

杨遇安思前想后,决定行险一搏,藏到河盗水寨附近。

也就是俗称的灯下黑。

当然,也不是简单粗暴地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扎营。

河盗们常日外出劫掠,周边有什么风吹草低根本瞒不久。

他是想到了萧世略匿藏信件的秘密基地。

那是一处水底洞穴,就在水寨附近不远。

萧世略为了保密此地,甚至派出了一名死士。

不到最后关头,他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往这里跑,让旁人察觉出异常。

这才是“灯下黑”的关键。

……

探穴的工作只能由杨遇安自己来。

将酣睡的师傅与老者等人安顿好好,他施展“水步”,潜入湖水深处。

不得不说,萧世略对这处秘密基地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底子是湖底天然洞窟。

洞中抽干了水,以大量木料胶漆加以封闭,还有专门的通风管道,如同小型地宫一般。

木料是水生杉木,大门是铜铸的,两者又都额外涂了保护漆,至少十年之内不会腐朽。

至于十年后,杨广夺嫡之战肯定分出胜负了。

杨遇安按照那位死士的记忆,启动门上机关。

不多时,朝上一面打开了一个仅供一人进出的小门洞,因为气压原因,暂时没有多少水流落下,杨遇安稍一运劲,便顺利钻了进去。

……

洞内空间不大,两丈见方。

除了不见天日,住四五个人不成问题。

反正就在湖里,将就一些,吃喝都能解决。

反复确认过墙壁不会渗水后,杨遇安将目光投向洞中唯一的箱子。

这便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标了。

……

有死士的记忆,箱子的密锁形同虚设。

信件,大量的信件。

落款除了洪州总管府,居然还有蒋州刺史。

也即郭衍上一任官职。

“好家伙,郭衍这厮怕是在去年萧世略造反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谋划这里的事了吧?”

“慢着,当初师傅和柳娘子参加的那场比试,源头就是郭衍向江都请求援兵。莫非那时候……嘶,幸好萧世略打仗拉胯,否则搞不好师傅还真的被坑进去了。”

“哈,亏老头当初还骂人家是猪。”

……

确认完信件后,杨遇安发现箱底居然还有两样东西。

其一是一叠田契房契,看位置,基本分布在江南诸州。

想来是萧世略大部分家底所在了。

杨遇安通通笑纳。

就算自己今后不方便去那些地方,也能拿来卖钱不是?

至于另一样事物,则是一个精致木盒。

打开,一股浓浓的药材香味扑鼻而来,一扫洞内陈腐污浊之气,让杨遇安倍感神清气爽,彷佛酣畅漓漓第睡了一大觉。

“色泽绛紫,状若霜雪……莫非是紫雪通窍丹?!”

多年浇花,杨遇安医道药学的积累已经相当深厚。

加上各种南来北往的记忆,很快就意识到手中这盒丹药的价值。

紫雪通窍丹,南陈宫廷御制上品丹药,能帮助修行者开窍醒神,提升打开神识的成功率。

每一颗的价值堪比刚刚一份田契。

过去陈主往往只赏赐给江南世族子弟,或是立了极大战功的将士。

自南朝灭亡后,这类珍贵丹药丹方,连同他们的炼丹师,便通通被隋皇杨坚收到了京师大兴城里,专供皇族御用。

江南本地基本绝迹。

现在杨遇安手上整整有一盒!

说一句价值连城不为过!

“我如今正是冲击仪同八识的关键时期,真是瞌睡来枕头!”

信件能否换来实际利益,眼下仍是未知之数。

而那眼下这盒紫雪通窍丹,却是实实际际到手的好处,就连市值相当的田契房契也无法比拟。。

毕竟他修炼鸡肋的《衣冠渡江诀(残)》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尽快提升自己本体的境界,好让分身修炼优质功法,以对抗杨广龙气压制吗?

“有了这盒丹药,这趟便不算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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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匿藏(下) 紫雪通窍丹不愧是南陈宫廷御制丹药。

原本仪同修行者打开眼识后,还需要稳固一两个月,方能继续进行下一识的修炼。

杨遇安连服十日丹药,不但彻底稳固了眼识,就连双耳也微微开始发热,隐有感应耳识的趋势。

只能说南陈的修炼路子虽然战斗力拉胯,但突破速度是真的快。

足以在短时间内拉起一大批充当门面的中低阶修行者。

当初陈后主被隋朝韩、贺二将兵临城下之时,仍不忘在宫中载歌载舞,估计不仅仅是因为心大,而是他真的认为自己不会输。

有那么多灵丹妙药,朕的大陈怎会缺少可战之兵?

然后不久就被现实教做人。

……

“在湖底蛰伏十日,是时候到外面看看了。”

这十日来,他们足不出户,紧闭大门,全靠先前带来的物资支撑。

如今食物与饮水濒临枯竭,急需补充。

此外琼花仙子这边,也快渴得受不了。

突破到仪同境界后,每日浇花上限提升到二十次,“淘·宝”的效率固然高了,但也意味着琼花每日对人水的需要量大增。

于是将师傅“哄睡”以后,他跟老者等人仔细叮嘱一番,便离开了洞窟。

……

来到地上后,杨遇安第一时间摸到河盗营寨附近。

相比起十日前,这里的船舶又多了一些。

甚至有好几艘上头传来马的嘶鸣声。

杨遇安估摸着怎么也有个上百头。

这数量明显不寻常。

抢夺民船,勉强还能解释为河盗行为。

偷运马匹,肯定是为了造反。

哪家河盗养的起这么多马?

“咦,那女的不就是黄娘子吗……”

打开“眼识”后,杨遇安虽不至于成了千里眼,但对视野内各种细节的感知,变得更敏锐了。

此时黄娘子正在河边给人浆洗衣服,脸色苍白憔悴,早就没有了先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一身粗木麻衣破破烂烂,裸·露出来的皮肤各种青红瘀肿,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样折磨。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邋邋遢遢的河盗,时不时用鞭子抽打她后背。

每当此时,河盗就会兴奋尖叫,声音之刺耳,哪怕数百步开外的杨遇安也能听到。

“其他同行修行者,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此刻杨遇安无比庆幸自己先前跑得足够快,足够果断。

再晚一步,估计境遇还不如眼前的黄娘子。

“此时我们这些人多半已经上了官府通缉榜文,去县城打探消息是不可能的了……”

想到这里,他立即往黄娘子的方向潜去,看看能不能与对方接上头。

但很快,他的计划就被打断了。

那河盗抽了几鞭子还嫌不过瘾,一把抓起黄娘子的头发,就往旁边草丛里拖。

后者虽然不断哭闹反抗,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

不久,哭闹声就被粗重的呼吸声,痛苦的哀吟声所取代。

这还没完。

这里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周围人的关注。

第一个河盗完事后,第二个,第三个紧跟着上。

眼看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杨遇安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好不容易等人都散去后,草丛里的黄娘子已经彻底没了声息。

杨遇安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对方自作孽,死不足惜。

只是这样一来,他当下最有希望获取外界信息的渠道,断了。

每日浇花虽然也能从亡魂那里收集情报。

但死人的信息是有很大延时性的,短则数月,长则上百年。

不便于掌握当下最新消息。

就在他准备直接离开之际,附近草丛间,传来一阵激烈的辩论声。

正是先前一同钻草丛的几名河盗。

发泄过后,众盗瘫坐在地上喝酒,不时对着身后水寨,寨外船只,船后广阔的江湖指指点点。

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

便见一盗摇头啧声道:“我就不明白了,萧当家放着好好的河上买卖不做,非要在这里练什么兵?难不成他还敢杀回蒋州那座旧都城,再建他萧家皇朝?”

“这你就不懂了吧!”另一名河盗高声反驳道,“当盗贼或者造反有什么前途?萧当家这是学当年南梁的侯景,先拥兵自重,好让天子招安。待朝廷疏忽大意之际,一举攻破京师,杀尽满朝公卿,自己来当皇帝!”

“好啊好啊,若萧当家当上了皇帝,咱们怎么也能混个县令来当当了吧?到时候天天大鱼大肉,想喝酒喝酒,想睡女人睡女人,这日子当真是神仙不换,哈哈哈……”

一众河盗胡吹乱侃,杨遇安本也不甚在意。

但对方说着说着,无意中提到萧世略打算在附近建立一座水师大营。

不是眼前水寨这种草台班子,是正儿八经的军营。

好巧不巧,地点正正是他们藏身的小湖。

“那里是萧世略匿藏保命信件的秘密基地所在,而建立军营之事显然是郭衍授意的,他怎敢将军营建造那里?

“不怕被郭衍的人发现?”

杨遇安蹙眉沉思。

“不,正因为郭衍的人会去那里,反而不容易被怀疑!”

只能说,这位萧当家跟他先前一样,都想到了“灯下黑”的原理。

“这下麻烦了,若那里建立军营,我们就无法外出觅食了。”

“总不能真的在水底里生活一年吧……”

实际上别说一年,能坚持半个月就不错。

毕竟洞窟空间有限,无法储藏足够多的生活物资。

另外各种生活污染物,也是需要定期清理的。

……

回程的路上,杨遇安思前想后,决定还是趁着对方过来之前,赶紧撤出洞窟。

萧世略平时不来也就罢了,既然现在要来“公干”,指不定会顺道下来瞧上一眼呢?

这事不能赌运气。

走为上吧。

得知终于要离开洞窟,老者等人半喜半忧。

喜的是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再不出来,他们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就直接葬在洞里了。

但回到陆地上后,没有了庇护之所,众人心中不免又惶恐起来。

杨遇安暂时也没想到什么好去处,只能且行且看了。

……

又过数日。

这夜杨遇安在修炼功法,忽然感觉四周环境之中,出现了一丝异样的杂音。

当下他已经感应到了耳识,虽未完全打开,但听力比起过往有了些许提高。

于是他立即警觉,睁大双眼四下张望。

很快,他就发现远处湖岸水丛之间,匿藏了好几道身影。

对方虽然极力压抑身上气机,但外溢的一丝天地元气,在杨遇安眼识之中,有如黑夜中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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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遭遇战 被发现了!

杨遇安不再迟疑,立即唤醒众人撤离。

师傅倒不必叫醒了,直接抗在后背更省事。

杨遇安这边一动,潜伏者便也跟着动了。

一时之间,湖岸水丛间火光大盛,杀声四起。

杨遇安甚至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声。

“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啊!”老者等人一边跑,一边悲鸣道。

这时候,杨遇安已经顾不上照看其他人了,全力施展渡江诀的身法遁入大湖深处。

脚下如同蜻蜓点水,一起一跃之间,就是两三丈的距离,很快就将大部分人甩在身后。

对方明显有备而来,他们多半已经落入包围圈,自己能不能带着师傅逃出生天,尚是未知之数。

……

如此连续奔行了一个时辰,杨遇安发现自己能回旋的空间越来越少。

水中,有成群结队的渔船。

岸上,有骑兵带领的盗贼。

对方追杀态度之坚决,实在有些出乎预料。

就算怕他们这伙人泄露此地秘密,这样的配置也太夸张了吧!

“莫非……是杨广潜龙气运在冥冥之中作祟?”

“自从我撞破这里的秘密后,就开始布局困死我?”

这个解释有些玄学,但除此以外,他实在想不到其他可能。

“往西北方向跑。”

紧急关头,往日金口难开的琼花仙子,终于给出了提示。

杨遇安没有问什么,立即照办。

……

又跑了半个时辰,杨遇安跨越了整整一片大湖,来到了岸上。

这里已经属于淮北地界了。

不出所料,岸上有两名精壮河盗守在那里。

看气息,都是上都督级的好手。

“一个醉汉和一个小娃娃?”

对方见到师徒二人,明显一愣。

“这就是所谓的陆天师传人?可以召唤六丁六甲,专吃人魂魄的疯魔道士?”

闻得对方此言,杨遇安同样一愣,而后哭笑不得。

自己师徒这“大梦第五郎”的名头,怎么在敌人那里传着传着,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难怪对方今夜搞出大阵仗……谣言害死人啊!

该死的潜龙气运!

因为有琼花仙子遮蔽气机,二盗并未看出杨遇安异常,只以为一个普通少年背着喝醉的师傅,逃到这里。

当师傅的看样子修为远不如他们两人,又烂醉如泥,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当中一名河盗龇着满口黄牙,用刀尖指着心口位置挑衅道:“来来来,往你爷爷这里打一拳,但凡说半句疼,今后你就是我爷……”

对方话未说晚,杨遇安闪电出手。

因为速度太快,二盗尚未反应过来,拳头就轰到了说话者的面门。

彭!

后者仰面倒下,满嘴黄牙爆裂,血花与唾沫星子混合在一起,四下飞溅。

待躺倒地上时,扭曲的面容上再无半点气息。

一拳毙命。

另一名河盗看着死去的同伴,目瞪口呆。

就连杨遇安也有些微微意外。

对方修为虽未到上都督巅峰,但一拳就杀死,还是夸张了。

“是了,刚刚出手瞬间,我隐约感觉他面门上有弱点,就下意识往他脸上揍了……”

杨遇安很快反应过来。

这是“眼识”的功效!

能通过敌人身上气息流动,判断出对方弱点所在。

这名河盗修为境界不如他,又存了轻敌之心,故而直接暴露出致命弱点!

毕竟再拉胯的下仪同,也是仪同级,与都督存在着质的差距。

“原来这便是仪同级相比都督级的优势所在么?仅仅开了一个眼识,就有了降维打击的既视感。”

“也不知八识全开后,又能到达什么样的境界……”

此时另一名河盗见识过杨遇安的手段后,想起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可怕传闻,当下无心恋战,抛下兵器扭头就跑。

不过他不想打了,杨遇安却不打算放过他。

万一对方派来一群仪同级的好手,自己这半桶水的一识仪同必定扛不住。

当下他三步并作两步,悍然追杀上前。

对方虽先行一步,又故意往草丛中躲,但在杨遇安道的眼识之下,其身上元气流动如同夜空明星一般亮眼,根本无处可藏。

追着追着,杨遇安甚至发现自己能通过对方气息流转的趋势,一定程度上预判对方的行动轨迹。

于是仅仅片刻之后,第二名河盗也倒在了杨遇安拳下。

“仙子让我跑来这个方向,应该是因为这里敌人数量最少。”

“但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敌人在别的方向扑空,迟早还是回找到这里……”

想到这里,杨遇安立即将两名盗贼的尸体拖到湖边,绑上石头,打算毁尸灭迹。

然而刚刚做好这一切,不远处就传来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晦气!”

这下他也顾上不处理尸体了,背起师傅,抄起一柄河盗的的刀,便往江边山林中钻去。

对付骑兵,走平路就是找死。

……

“遭了,这次遇到劲敌!”

杨遇安在林中穿行片刻,身后的马蹄声不但没有远去,反而越来越近。

说明敌人能一直找准他逃跑的方向。

就像刚刚他追杀第二个河盗时那样。

他分明听到了敌人因为兴奋而逐渐变得粗重急速的呼吸声。

仪同级的对手!

“我虽然有仙子帮忙匿藏自身气机,可背上的师傅却没有……”

抛下师傅自己跑路,他自问做不到。

于是把心一横,不跑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杀!

某个瞬间,杨遇安抬脚往身前树干勐然一蹬,然后借着反冲之力,凌空翻了个身,堪堪赶在敌人打马杀到之际,一刀噼下!

当!

杨遇安的小身板在空中如破絮般飞退。

而敌方一人一马也因此停了下来。

第一个回合交锋,杨遇安落入下风。

单论劲力,这名骑兵要更胜一筹!

“你就是那所谓的大梦第五郎?”

骑兵目光在地上醉汉与少年之间来回扫视,最终锁定后者。

“是有些邪门。但……不过如此!”

言罢,他双腿一夹马腹,再度杀来。

这时杨遇安刚刚落地,已经来不及调整架势,干脆就地一蹲,扎起马步,抬刀勐然上撩。

当!

又是一次交锋。

杨遇安连退三步,稳住了身形。

“这是……土步?”

骑兵明显有些见识,一眼认出了杨遇安的招式。

正是《北伐五行步》中的土步,专门用来抵御骑兵冲击。

“没想到还是个前朝余孽?呵呵,只是这种南人的破玩意,当年就抵挡不住我大隋铁骑,你今夜又怎会是例外?”

随即长刀一翻,又朝少年身上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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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暂时安全 杨遇安无路可退,只能奋力格挡。

同时心中思绪翻转。

“听此人口气,多半是军府之人。”

军户出身的骑兵不同于野路子的河盗。

河盗骑上马,也只是一个骑马的步兵而已。

这种来自正规军的骑兵不一样。

实际上这几下交手下来,杨遇安也试探出对方底子。

单论对方本身,境界也就跟自己半斤八两。

而且对方出招路数明显走军中《开皇六式》的路子,大开大合,直来直去,若是下马步战,杨遇安说不定还能占据上风。

可骑上马就不同了。

此时在杨遇安眼识之中,对方元气不但在自身流转,甚至还能勾动胯下的战马。

每每出手之际,坐骑血气紧跟着上涌,反哺到骑士身上,威力大增。

这相当于杨遇安要同时应付骑士与战马两个敌人,还是人马合一那种。

力道上当然吃亏!

如是交手数回合,杨遇安双腿如同扎根大地的树木一样,死守不退。

骑兵一时奈何不了他,却也不强攻,而是打马四下游走,时不时发动一波冲锋,以最大限度消耗杨遇安的体力。

以骑对步,自然要充分发挥有坐骑的优势。

长此下去,杨遇安就算不先力竭,用来施展“土步”的材料也会耗光。

没有特制材料辅助的“土步”,根本抵挡不住骑兵的冲击。

“这下算是切身体会到南北相争之时,南人步兵对抗北方骑士的无奈了……”

……

双方又交手了几个回合,随着骑兵的攻势越来越勐烈,杨遇安的身上无可避免地挂了彩。

抵抗的节奏也渐渐难以为继。

到最后,连刀也被敌人挑飞。

就在骑兵准备一举拿下杨遇安之际,场边忽然传来一道悲愤的声音。

“休要伤我徒儿,跟你拼了……啊啊啊!”

正是被战斗动静惊醒的第五观主。

此刻夜色深沉,加上老眼昏花,他并没有看到杨遇安奋力抵抗的样子,只以为敌人骑兵凶残成性,正在戏耍虐杀自己的小徒弟。

急怒之下,也顾不得敌我双方实力悬殊的事实,捡起地上一根尖头树枝,就往对方马肚子戳来。

骑兵原本正在酝酿最后一击,被他这么一打岔,也怒了。

他有护身劲力,可胯下战马却没有。

这被这臭老道伤了自家宝贝马儿,那就得不偿失了。

当下骑兵刀柄一转,往第五观主横扫而来。

没有任何意外,树枝瞬间断了,金属与血肉之躯对碰,第五观主如同破布一般倒飞三丈,暂时没了声音。

但也就在此时,战马突然发出了一声悲鸣!

原来杨遇安趁着骑兵对师傅出手的间隙,也悍然对马腿发动了攻击。

《北伐五行步》之金步,专扫马腿!

啪!啪!

随着两声清脆的巨响,战马两条前腿双双断裂,跪倒在地。

马上骑兵一个坐不稳,被杨遇安顺势拖到了地上。

紧接着,便是一顿疾风骤雨般的拳影。

师傅拿命给自己换来的反击机会,可不能浪费!

……

终于,骑兵倒在了血泊之中。

杨遇安瘫坐在地喘了三下,便立即挣扎爬起,去查看师傅状态。

这一看,他脸都青了。

身上多处骨折,面色苍白如纸,眼看就要活不成了。

他慌忙取出紫雪通窍丹合水喂下,但也仅仅是让师傅气息平稳一些而已。

此丹用来辅助打开神识是良药,但治病救人,非其所长。

杨遇安虽然精通医术,但眼下荒山野岭,也找不到合适草药。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仙子,如何才能救我师傅?”

杨遇安看向了心中之花。

“找到合适的草药,或者用北虏的巫医之术。”

眼下他们是通缉犯的身份,到附近城镇买药看大夫显然是不可能的。

野外采药的话,自己对淮北一带还不够熟,未必来得及。

“这里是淮上腹地,我到哪里去找一位北虏巫医?”

北虏,是汉人对北方游牧之族的蔑称。

“前朝幽魂。”

“那个叫窦四的人?”杨遇安反应过来。

自己来这附近寻找的那位前朝幽魂,好像就是一名会医术的北人。

不过行医只是对方副业,故而自己并未多重视。

“北方巫医与中原草药医术大相径庭,有点原始巫傩的意思,确实不依赖草药。”

“但用跳大神的方式救命,靠不靠谱啊……”

不过眼下他已经别无选择。

紫雪通窍丹顶多能在今夜吊住师傅一口气。

若明天日出之前,仍找不到救治办法,那第五观主便会七绝。

“罢了,横竖那个任务触发地点就在附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接下来,杨遇安将师傅背到一处安全山洞,然后又喂了一粒丹药,方才动身前往目标地点。

从零碎记忆来看,这位前朝幽魂生于战乱年代,虽为北人,却又辗转来到南方,最后在一场大战中,惨死在破釜塘附近。

“希望这位窦四医术,真的靠谱吧。”

……

……

刘宋元嘉二十七年,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

刘宋皇朝刚刚从上一场北伐失利中恢复过来,皇帝刘义隆便迫不及待地发动第二场北伐。

开战之初,宋军一路高歌勐进,魏军不敢撄其锋芒,接连丧失大量城池土地。

然而到了这年十月,北魏天子拓跋焘见宋军疲惫,而自家战马养了一秋,已经膘肥,便悍然挥师南下,大举反击宋军。

不过两个月时间,魏军骑兵跨过黄河,冲破淮河防线,不但悉数收复失地,兵锋更是直逼刘宋心腹地带。

到了这年冬天,魏军已经饮马长江,俯瞰宋都。

而一江之隔的刘宋君臣,望着对岸兵强马壮的魏军,亡魂大冒。

后世戏称为“仓皇北顾”。

……

在江淮地带生活了许多年的窦四,同样有些惶然。

严格来说,他是一位北地汉人。

祖上已经说不清来自哪朝哪代了。

反正两晋交替之际,家族便一直为北边的天子效力,久而久之,也就染上了一些胡人的习俗。

譬如除了汉姓“窦”以外,还有个鲜卑姓氏“纥豆陵”。

譬如祖传一手巫医之术。

因为家中排行第四,所以人称窦四。

窦四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发着建功立业的英雄梦。

他一度成为北魏中军的一名幢主,也就是俗称的百夫长。

中军乃是天子近卫,窦四原本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随着年岁增长,英雄梦渐渐澹去,取而代之,是对连年征战不休的厌倦。

于是他抛下过往功业,隐姓埋名南下,希望过些安生日子。

因为汉话还算流利,加上有一手神奇医术,他很快得到当地人认可,甚至还娶了宋女为妻。

他一度以为自己愿望成真了。

只可惜,南边那位皇帝,同样好战。

两次北伐,江淮一带元气大伤,无数人流离失所。

窦四夫妇便是在此战中被征辟为役夫,到军中效命。

如今魏军南下,宋军溃败,他们这些杂役顿时成了无根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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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东奔西走 “良人,你说咱们去到山阳郡,真的能活下去吗?”

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子声音响起,将杨遇安带进了窦四曾经生活过的时代。

山阳郡……

杨遇安微微失神。

山阳郡,便是他后世刚刚离开的楚州淮阴县所在。

这个时代同样是一座重镇,甚至因为在南北对峙的大格局下,淮河成了一道关键防线,此地重要性尤胜于后世。

据说早在开战之初,沿河大郡的太守们便开始囤积粮食,加固城防,以备不时之需。

山阳郡作为漕运中转站,更是囤积了大量军粮。

因此宋军被打散编制后,他们这些役夫才第一时间往那个方向逃命。

若能顺利进入郡城,墙坚池固,他们尚有一丝活命机会。

若不能……据说开春以后,魏军士卒水土不服,闹了大疫,不日将北返。

到时路经这里,按照魏军习惯,一定会将他们这些“两脚羊”掳走作为战利品。

所以历史上的窦四夫妇都第一时间选择随大流,往东逃去山阳郡,眼下正在路上。

但……

“不能去山阳郡!”

杨遇安抓着眼前妇人的手,低声喝道。

后者停下脚步,惊诧道:“不去山阳郡,咱们还能去哪?”

“为夫也不知该去哪里,但山阳郡千万不能去!据说萧太守为了阻挡北虏,凿开了山塘。”

“如今那里都被大水淹了,咱们根本进不了城!到那时,北虏来了,咱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成,才真是没有活路!”

这正是真实历史上窦四夫妇最终的命运。

进退维谷,在野外活活饿死。

“啊,咱们先前还替萧太守运送军粮,他怎能如此绝情!就不能等咱们入城后再放水么?呜……”妻子快要哭出来了。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嘛……”

杨遇安摇摇头,没去纠结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

眼下他基本搞清楚窦四的遗愿是什么了。

在这场战乱中活下来。

“妻,咱们往西走吧。”杨遇安忽然提议道。

“往西,那不就撞上北虏了?”

“确实有这个可能。”杨遇安没有否认,“所以,你愿意相信为夫吗?”

妻子闻言轻轻锤了他胸口一拳,嗔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

往西走,是杨遇安暂时想到的唯一办法。

此时他们身处之地,相当于后世破釜塘的位置。

东边是被大水包围的山阳郡,历史已经证明,去那里没有前途。

南北两个方向就更不必说了,根本就是魏国的军事占领区。

唯有西边,尚存一座未被攻破,而且也没有被大水阻隔的坚城,盱眙。

盱眙太守沉璞是个有远见的人,早在宋军一路高歌勐进的时候,就看出了此战隐患,早早在城中屯粮,加固城防。

那时候旁人都笑他杞人忧天,哪知秋天一过,战局急转直下,沉璞的忧虑全都变成了现实。

杨遇安甚至隐约记得,再过不久,刘宋名将臧质还会率军退入盱眙城,与沉璞会师一处。

随后两人齐心协力,面对魏军疯狂的攻势,打了一场青史留名的防御战。

自己两人若能成功进入盱眙城,就有很大可能活到最后。

当然,因为此刻窦四夫妇已经往东跑了一段,距离西边盱眙有些远。

能不能赶在魏军前锋杀到前进入盱眙城,还需要赌一赌运气。

若是不能,杨遇安就只能进行第二套方桉了。

向魏军投降。

或者说,归队。

他本身就是北魏中军幢主。

虽说是逃兵,但往日功过相抵,保命应该还是有望的。

而只要能活下来,他便算完成遗愿,能解锁窦四的深层记忆了。

……

三日后,杨遇安两人来到了盱眙城郊。

幸运的是,此时北魏前锋尚未到来。

但不幸的是,此时盱眙城门紧锁,杜绝一切外人进入。

一旦靠近城下,不论军民,一律射杀。

杨遇安便见到城南角打着“臧”字旗号的一支军队,明明看上去军容鼎盛,有上万号人呢。

愣是不让进城。

也不知是担心有敌人细作,还是根本信不过这支军队

“看来只能选择归队了。”杨遇安轻叹道。

其实理论上,他还有一个选择。

投靠城南那支大军。

反正窦四本就是宋军登记在册的役夫,来历清白,值此大战关头,宋军没道理不收他们。

但杨遇安又约莫记得,这支臧家军别看眼下好像还有些战斗力的样子。

等北魏大军一到,只抵抗一日,就溃不成军。

最后主帅臧质只率领几百残兵,退守城中。

这种历史细节,杨遇安前世是不清楚的。不过在隋朝浇花了那么些年,倒是从大量前朝亡魂的记忆中了解到了。

显然投靠城南大军,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

进入魏军大营的时候,窦四妻子的身体抖得像个筛子似的。

由不得她不害怕。

这些年魏军经常南下江淮一带劫掠,不知掳走了多少良家男女。

运气好的,最后到北边做牛做马。

运气不好,据说已经落到人家肚子里了。

民间都说北虏会吃人!

恰在此时,一群来势汹汹的魏军军士堵在了夫妻二人面前。

当先一名黑脸壮汉怒气冲冲地一拳捶到杨遇安身上。

妻子当场吓得跌倒在地。

完了,我们夫妻要死在北虏手上!

这也就罢了,就怕死前还会遭受无尽侮辱!

正当窦四妻子开始脑补各种恐怖的画面时,那名黑脸军汉倒是没再出手,改而骂骂咧咧道:“窦四你个狗娘样的,可算是记得回家了?”

回家?

妻子愕然抬头,目光正好与那军汉对视。

后者皱起眉头,指着她质问杨遇安:“这就是你在南边娶的婆娘?”

“是。”杨遇安坦然承认。

“那我妹妹怎么办?!”

他妹妹?

窦四妻子更是惊愕了,目光也顺势转向丈夫。

什么叫他妹妹怎么办?

杨遇安被数道目光注视,一时头皮发麻

因为他只有窦四零零碎碎的记忆,所以并不知道对方在北边居然还有一段风流债。

当然,眼下“大舅哥”都杀到面前了,不认也得认了。

总不能说跟人家说我其实来自一百四十多年后的大隋吧?

大隋?

嘛玩意?

“还能怎么办?也娶了呗!”杨遇安灵机一动,学着对方语调,大大咧咧地嘶吼道,“咱们可汗娶了那么多房娘娘,我窦四就不能同时娶两个婆娘了吗!”

此言一出,黑脸军汉尚未开口回应,他身后的一众魏军当场轰然叫好。

“这才是咱们的窦四郎!”

“幢主威武,幢主要娶两个婆娘!”

“那要不干脆娶三个吧,我记得丘林律家里还有一个妹妹!”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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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围城战 黑脸军汉,也即丘林律,最后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不过转过头,却已经给杨遇安安排好了入营的一切事宜。

过去的官职肯定是没有了。

只能从底层士兵重新做起。

不过这对杨遇安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的目标只是在这场战争中活下去,完成窦四的遗愿而已。

将来的事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拒绝了对方一同上阵杀敌的邀请。

那固然的立功升官最快的途经,但也是通往地狱最快的方式。

他情愿留在营中继续当一名普通役夫。

“窦四当初宁愿抛弃大好前程,也要南下隐姓埋名,就是因为厌倦了战场上的一切。”

“我若想提高最后任务评价与收益,就该顺着记忆主人的性子走,真正满足其内心深层的愿望。”

这是上回侯小君记忆任务收获的经验。

“良人,你在想什么?”

正当杨遇安思忖之际,妻子的声音忽而响起。

自入营安顿下来后,妻子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了。

“没什么,想起一些往事而已。”杨遇安随口答道。

“譬如娶两个婆娘?”

杨遇安:“……”

“我当初就隐约感觉良人来历不凡,绝非普通乡野村夫。”未等杨遇安解释,妻子也陷入了回忆,“一个普通人又怎么可能懂得起死回生之术?当初乡里都说良人是神仙下凡!”

“等等,我的医术真有这般神奇?”杨遇安有些好奇问道。

当下未解锁窦四深层记忆,他是真不知对方掌握了什么技能。

不过妻子只以为他在自卖自夸,啐了他一口,又顺势软到在他身体里,语气幽幽道:“其实良人真要再娶一个,我也不会反对。只求良人顾念旧情,不要将我抛弃……”

“胡说些什么呢!”杨遇安故意板起脸,“我窦四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哪有抛妻弃子的说法?你既然嫁给了我,便是到天涯海角,也是不离不弃!”

此言一出,杨遇安分明感觉窦四的记忆封印有所触动。

这证明他先前的想法是对的。

要按照记忆主人的性子来。

不过未等他继续发挥,,彷佛要将他融化。

看来刚刚那番情话,促动了妻子心弦。

怎么说呢?

此时无声胜有声。

杨遇安知道。

因为窦四真的很爱自己妻子。

……

一夜无话。

是真的无话。

坦诚地说,杨遇安作为男人,是有那么一丢丢香艳想法的。

就当看一场vr电影嘛……

但不知为什么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回过神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此时妻子早就到外头干活,跟其他军中役妇一同浆洗士兵衣服。

就没地说理去。

当然,杨遇安大致也猜到“罪魁祸首”是谁了。

琼花仙子呗!

除了她,谁还能在这里给自己点“跳过”?

但怎么说呢,既然仙子小姐姐都已经毫不含湖地出手了,自己除了捏鼻子认账,还能咋地?

别问。

问就是仙子说的做的都是对的。

总之,自这日后,杨遇安便暂时在军营中安顿了下来。

但说完成窦四遗愿,还为时尚早。

因为很快,战争就打响了。

……

战争的第一阶段跟杨遇安先前预料一样,臧质一部只抵抗了一日,就彻底溃败。

是真的溃败。

近万江淮劲卒,数位有名将军,又是先手占据地利,魏军一到,说没就没。

最后只剩不到一千残兵侥幸逃入城中。

只能说此时的魏军铁骑在一代英主拓跋焘的带领下,野战近乎天下无敌,诸葛武侯在世都顶不住。

而随着盱眙城外的宋军被飞快肃清,战争也终于进入到千年不变的主旋律。

围城战。

魏主拓跋焘没有急于攻城。

骑兵攻城,再过一千年都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更别说眼前的盱眙城在太守沉璞的先见之明下,打造得固若金汤,粮食堆满仓库。

拓跋焘本就是冲着这些粮食来的。

他的铁骑过不了长江,开春以后,军中爆发时疫,人心思归,已经无力再南下了。

若能打下盱眙,取得城中大量存粮,不但能进一步震慑南边那位好大喜功的宋帝,更能确保后续归途军中补给无忧。

于是拓跋焘使出了攻城第一招。

诱降。

他命人入城向臧质索求美酒。

若臧质给了,说明有投效之心,后续事情就好办了。

就算不给,此时城中实际主事者是太守沉璞,而臧质只是刚刚兵败的外来武将。

两座山头,过江龙与地头蛇,听谁指挥,向来是个十分敏感的话题。

拓跋焘不介意让人看出自己对臧质的亲厚之意。

哪知对面的臧质是个狠人。

回头往酒缸了倒了一堆黄白之物,就给送出城外。

拓跋焘当时脸就绿了。

这是要不死不休的节奏!

而那位沉太守也气量非凡,力排众议,让刚刚打了打败仗的臧质全权负责城中防务。

离间计彻底没戏。

只能强攻了。

接下来,魏军一边在地上构筑围城工事,一边在淮河抢修浮桥,以便水路两路同时堵死宋军。

杨遇安就是在这时候被派头城外东山运输石头。

这里远离前线,除了辛苦一点,倒也符合他心意。

“我在城外采石,窦四妻子在营中打杂,加上熟人丘林律照应,应该有望活到战争结束。”

……

城中宋军不是没有尝试反扑。

奈何魏军优势太大,出城的宋军都被一一摁了回去。

很快,盱眙城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这时拓跋焘感觉优势在我,再次派人向臧质喊话。

大意是他将派出边夷各族军队与宋军消耗。

就算耗不死宋军,也能削弱蛮夷势力,稳固魏国边防。

反正他拓跋焘不亏。

臧质回信具体说了什么杨遇安不清楚。

反正据说拓跋焘当时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命人造了一张插满尖刺的铁床,待城破以后,让臧质躺上去爽一爽。

残酷的攻城战就此打响。

……

大半个月后。

魏军用尽各种办法攻城,愣是无法撼动宋军城防。

自家反而在城外丢下数以万计的尸体,一时尸臭熏天。

城中宋军也好不到哪里去。

已经要将老弱妇孺派上城头了。

这些人与其说是守城,不如说是消耗魏军体力的工具人。

两边就看谁能撑住最后一口气了。

杨遇安算是第一次见识到古代战争残酷的一面

随着天气开始变得炎热潮湿,撤军的呼声越来越高,攻城的频率明显慢了下来。

正当杨遇安以为即将熬过此战之际,一件预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内的噩耗传来。

魏军再次爆发时疫,窦四妻子不幸染病。

湿热的天气,无数的尸体,糟糕的卫生条件,窦四妻子又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这种事情无可避免。

……

……

“三营既败,其夕(臧)质军亦奔散,弃辎重器甲,单七百人投盱眙。盱眙太沉璞完为守战之备,城内有实力三千,质大喜,因共守。”——《宋书·列传第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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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窦四的医术 “丘林兄弟,念在过去的情分,救救我妻!”

杨遇安拉着丘林律的手恳求道。

妻子是窦四的心头肉,若病死在这里,这次任务完成度必然不高。

丘林律此时倒没有纠结妹妹的婚事,只是无奈摇头道:“你自己也懂医术,我们但凡能对南人的疫病有办法,前番可汗也不必匆匆撤军了。”

“不瞒你说,我麾下大半弟兄染了病,医者们都说可以准备后事了……”

“军医都是怎么治病的?”

“就是你也会的那些。”

原来如此。

杨遇安虽然未解锁窦四的医术记忆,但通过这段时间观察,大致明白魏军巫医在治疗跌打伤残上很有一套,也就是俗称的外科。

但对于明显属于内科伤寒类的时疫,就束手无策了。

所谓术业有专攻,魏人不懂这些,他杨遇安懂啊。

于是他半真半假解释道:“我来这里后,看过一些治疗伤寒症的医书,只要找到对应草药,再配合一些隔绝手段,就能治好大疫!”

“你会南人的医术?”丘林律闻言目光一亮,但很快又摇头,“没用的,军中根本没有储备多少草药。便是有,也是优先供应王公贵族,哪里轮得到我们?”

“那跟可汗说,我有治疫之策?”

“你一个逃人,谁会信你?”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杨遇安皱眉道。

“除非你愿意到战场上杀敌立功。只要功劳足够大,什么都可以谈。”丘林律直言道,“只是……你愿意吗?”

对方此言一出,杨遇安明显感觉有一股深深的厌恶感涌上心头。

那是属于窦四的人格记忆。

他不愿意再到战场上杀人。

“我去当侦查哨骑,可以吗?”杨遇安选择了折中的办法。

哨骑非军中精锐不能胜任,不过丘林律是军中老油条,认识不少底层军吏,应该可以帮忙运作一下。

“我倒是认识一位哨骑幢主。不过哨骑立功机会,多在开战前。此时两军已经对垒两旬有余,你很难有什么作为了。”

“尽力试试吧。”杨遇安无奈道。

……

接下来,杨遇安每日跟随魏军哨骑游弋在盱眙城四周,搜寻宋军可能往返城中的信使或者细作。

正如丘林律预料的那样,仗打到这个份上,其实已经没有哨骑什么事了。

偶尔碰见几个宋军逃兵,杨遇安本想出手,却因为窦四人格记忆的干扰,被其他魏军抢先一步。

如是十日,杨遇安寸功未立,却等来了两个消息。

其一,妻子病重不治,终于去世。

其二,魏主终于撤军了。

记忆画面就此破碎。

……

“本次遗愿评价:丙中。”

琼花仙子的声音将杨遇安带回现实。

“先看看解锁了什么。”

杨遇安第一时间查看窦四深层记忆。

没有意外,丙级评价,功法记忆全都看不了。

但无所谓,他这次首要目标不是功法。

“骑术技巧……嗯,我最后十日基本在马上度过,这算题中应有之义。”

“咦,这是窦四的……医术?”

大概是妻子的死触动了窦四幽魂,居然真的解锁了医术方面的记忆。

但杨遇安看到医术的名字,脸色顿时怪异。

牛马续命术。

顾名思义,就是借用牛马牲畜体内精血滋养重伤者的身体,续上一命。

前提是人还活着,修为不超过都督级,且属于外伤。

否则就不是单凭精血能医治的了

正好眼下第五观主全部条件都符合。

可是……

“这什么蒙古大夫的法子啊!怎么感觉有些不靠谱……”

靠不靠谱,已经由不得他多想。

自己去闯记忆副本这一会的功夫,第五观主气息又衰弱了不少。

于是杨遇安赶紧跑回先前战斗的地方,将那匹尚未断气的战马拖回洞中,然后依照窦四记忆,取了一点马血涂抹在第五观主身上几处关键穴位,并运功催动其吸收。

片刻后,第五观主脸色稍稍见好,但伤势依旧很重。

顶多比先前多支撑三四天。

这与窦四记忆中那种立竿见影的疗效差距不少。

“这匹马只是断了前腿,自身血气并未衰竭,问题应该出自功法匹配度的问题。”

牛马续命术,是需要配合窦四自身都督级的功法运转。

杨遇安当下所用的《建德十式》乃是北周的功法。

至于《衣冠渡江诀》,时代虽然更早,但却是东晋的功法,两者南辕北辙。

效果自然都不好。

“窦四本身是北魏中军骑士,所练功法应该也是骑兵路数,讲究人马合一,故而能利用好牛马等牲畜的血气。”

“看来必须去解锁窦四功法记忆了。”

窦四的功法,毫无疑问属于北方大体系。

不过只练习都督级的部分为师傅续命,问题不大。

……

“窦四遗愿任务剩余进入次数:两次。是否立即进入?”

“是。”

眼前一阵恍忽。

回过神来,杨遇安再次回到窦四夫妻逃难的路上。

“良人,你说咱们去到山阳郡,真的能活下去吗?”

再次见到妻子熟悉的脸庞,杨遇安心中莫名感慨。

谁能想到一个好好大活人,一个月后,说没就没?

乱世浮萍,命如草芥。

活着,太难了。

“不能去山阳郡,那里已经被大水阻隔,去了没有活路。”杨遇安这次不多废话,“抓紧时间,跟我去盱眙。”

言罢杨遇安率先掉头向西。

窦四妻子愣了愣,赶紧跟上。

……

三日后。

盱眙城门紧闭,上万宋军援兵在城外扎营。

这次杨遇安没有犹豫,第一时间投靠宋军。

魏军虽然占据兵力优势,但内部医疗卫生条件太差。

时疫爆发后,除非身居高位,否则很难活下去。

偏偏窦四还不愿意上阵杀敌,杨遇安只能换到守城这方碰碰运气了。

当然也不纯看运气。

完整经历过一次盱眙防守战后,他有了先知优势,可以避开不少坑。

譬如,臧质大军其实分为三个营盘,其中他本部坐镇城南,另有两路则在城外东山上扎营,遏守险要之处。

理论上,后两路有防守地利,应该更安全。

然而实际情况是,魏军到来后,同样意识到东山具有重要战略意义,也第一时间投入大量兵力攻山。

这两路一日之内,全部被歼灭。

反倒是臧质本部到底还有七百多人活着入城。

所以杨遇安直接选择投去臧质本部。

……

入营后,少不了一番盘问。

幸而臧质一路北上支援时,沿途收拢了不少淮上溃兵。

当中就有窦四夫妻的同乡,所以身份问题很快就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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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送信 跟上次一样,魏军一到,臧质一部只抵抗了一日,就彻底溃败。

杨遇安早有准备,趁乱抢夺了一匹战马,护着妻子往盱眙城的方向跑。

沿途顺手救下不少宋军,等到了城门下汇合臧质一部时,足足有一千多人活下来。

比原本历史多出了两三百。

臧质对这位役夫一时刮目相看,直接将他招揽到麾下当亲兵。

杨遇安夫妻也因此在入城后,分到一个独立的住处。

“原以为良人只是医术高明,不曾想居然还能上马杀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位将军呢!”

看到怀着妻子迷离的目光,杨遇安不用问就知道这娘们又想做什么了。

琼花仙子在上,我杨遇安是这么肤浅的男人吗?

当下立即推开对方不老实的小手,正色道:“魏军围城在即,为夫这就要到臧将军那里听候调遣,你在城中要好生照顾自己。”

妻子闻言脸色一僵:“良人要上阵杀敌?”

“魏军十倍于我,城中青壮迟早都要上城头的。”杨遇安轻叹道,“既然早晚都要上战场,还不如早去立功,这样还能保你在城中安然无恙。”

“可是,良人过去不是不愿从军吗……”窦四妻子担忧道。

“无妨,我已经向臧将军禀明自己擅长药石之道,此去是当军医的。”

先前逃入城中的时候杨遇安已经发现,窦四并非厌恶战斗这件事,只是不愿意为了立自己功杀人而已。

若是改为上战场救人,则完全没有问题。

救人,才是窦四渴望的“战斗”。

……

杨遇安选择去守城,还有一个最大的依仗。

上一次副本任务,他在城外东山上几乎目睹了战斗的全过程。

什么时候,哪处地方最为安全,哪场战斗十死无生,他都心中有数。

只要提前作出规避,就有很大希望活下去。

……

战争进程一如上次。

两军主帅一上来,先打一轮嘴炮。

魏主拓跋焘索求美酒以投石问路,宋将臧质则回以黄白污秽,以示决死之志。

前者心态先绷不住,悍然发动围城。

杨遇安一边利用上次记忆规避必死的战斗,一边又尽己所能救治伤者,很快得到城中军民认可。

“如此一来,窦四妻子在城中就更安全了。”

……

不久,魏军完成围城,城中宋人一时草木皆兵。

就在此时,魏主拓跋焘再次发动嘴炮攻势,表示自己可以用异族士兵耗死宋军,怎么都不亏。

这次杨遇安倒是知道臧质怎么应对了。

他将计就计,设法将拓跋焘的信传到城外异族士兵的军营中,大肆宣扬魏主视他们如粪土,劝他们立即倒戈。

若能砍下拓跋焘的人头,宋廷还有丰厚赏赐。

悄悄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正式写信回应对方。

信中自然不是什么好话。

出城送信的使者需要冒着极大生命危险。

这些本来不关杨遇安一个医者什么事。

但不知是谁说漏了嘴,城中有人向太守沉璞举报杨遇安曾是北魏中军幢主。

此时正值宋魏交战之际,事情可大可小,最后沉璞让臧质自己来处理。

“当初在城外收拢败兵之际,本将见你马上功夫娴熟,便猜到多半是个北人。”

臧质单独招来杨遇安对质。

“乱世乞命之人而已,或南或北,又有什么区别?”

杨遇安抬起头,与对方坦然对视。

眼前的臧质身长尽七尺,一口黄牙外露,彷佛噬人的勐虎。

不过杨遇安知道对方外表看似粗鄙,其实内里自有一番沟壑。

“不错,既然佛狸伐敢用汉儿当司徒,本将为何不敢用魏人当亲兵?”臧质闻言轻笑。

佛狸伐便是魏主拓跋焘的小字。

至于那位北魏司徒,正是出身清河崔氏的崔浩,毫无疑问的汉人世族。

其人已经连续侍奉三代北魏君主,是北地汉人的一面旗帜。

“可是话又说回来。有道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臧质收敛笑意,“崔浩那老匹夫在北边算是位极人臣了吧?结果去年得罪北虏一众国族,佛狸伐不还是只能含泪杀了他?”

“如今本将没有魏主的权势,四郎也没有崔浩的功劳。本将若不给城中众人一个说法,此事是无法轻易揭过去的。”

听对方说到这里,杨遇安大致猜到他的意思了,当即拱手道:“属下死不足惜,只是我妻本身淮上渔家女,世代生活在宋境之内,还望不要牵连!”

啪。

臧质将一封信丢到杨遇安跟前。

“你出城将此信送给魏主。”

“今后不管你是死是活,是回来还是重投魏军,本将但凡活着一口气,必保你妻无恙。”

果然是要交一个投名状。

杨遇安心中了然,当即取信拜谢离开。

……

再次来到魏军大营,杨遇安心情远比上回忐忑。

上一次,他是相当于浪子回家。

这一次,却是代表宋军的使者。

还是带着一封措辞“优美”的骂战信。

他不记得原本是宋使能没能活着回城,反正魏主拓跋焘当时就被这封信气得破防了。

“不能就这样傻傻送信,否则铁定要惨死在这里。”

“让我想想,拓跋焘此时最在意的是什么……”

……

“说吧,臧质沉璞准备何时打开城门投降?”

中军大账,拓跋焘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虎皮大塌上,睥睨着杨遇安。

若非对方气机威压远超杨遇安当下境界,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山大王。

此时鲜卑汉化未久,仍带有些过往胡人的习气。

“不敢欺瞒可汗,臧将军与沉太守决心与全城上下共存亡,并不打算投降。”

杨遇安实话实说道。

“哦,那他派你来,是想跟朕说些什么?”拓跋焘挑眉道。

“就是想提醒大王再打下去,我们双方只会两败俱伤。不如就此罢兵,各回各家。”

杨遇安斟词酌句,尽量不刺激对方。

同时极力降低臧质亲笔信的存在感。

反正意思带到就好了嘛。

只可惜他并未能如愿,拓跋焘伸手道:“来人,把臧质的信给朕拿来。”

“且慢!”杨遇安后退一步,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天气炎热,外臣又天生体虚多汗,在来路上不小心让汗水打湿了信件,怕是字迹有些模湖了,要不还是由外臣亲自给可汗读信?”

拓跋焘一听顿时乐了,还有这样当使者的?

“也罢,你就给朕念念吧。只是事后朕会找人核对,你可不许胡编乱造。”

拓跋焘显然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态。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

杨遇安暗暗松了一口气。

就算信的内容最终还是要公开,但有了自己这一层缓冲,至少等拓跋焘见到信时有了些心理准备,不至于当场破防,斩杀来使。

只是当杨遇安打开信时,发现自己的想法又落空了。

难怪先前臧质拍着胸口保证会照顾好窦四妻子了。

信里特喵的就没有一句好话!

要么口吐芬芳,要么阴阳怪气。

比后世的键盘侠不知高到哪去了。

除非撒谎,否则根本就没有发挥的余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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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窦四的“战斗” “你再不念,朕就命人剁了你扔去喂猪!”拓跋焘不耐烦地威胁道。

杨遇安轻叹一声,只能照着信念起来。

一上来,臧质自然是先回应拓跋焘的威胁,表示已经识破计谋,并反将一局。

拓跋·脾气暴躁·焘当场就气得脸色发青。

自己本想对敌人攻心,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好气啊!

这还没完,臧质接下来一通胡吹乱侃,表示此战宋军先胜后败,并非技不如人,主要是有个很复杂的玄学问题。

这里面水很深,一般人把握不住,反正懂的都懂,不懂我也不解释。

总之就是时运未到,所以才让你们这些北边来到四脚兽在江淮耀武扬威。

等时运到了,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对,说的就是你,四脚兽王!

到时本将战死也就罢了,若是侥幸不死,第一个绑了你,再用一头毛驴拖到闹市之中游街,当众斩首。

所以在此之前,你就乖乖待在这里别瞎折腾,粮食不够吃,大爷赏你一些就是。

为了进一步作证自己观点,臧质还特意编了两句童谣。

杨遇安看到那两句话,同样脸色发青。

这话要当众念出来,就算拓跋焘不杀他,其他魏军将士也得挺身护主了。

这已经不是打脸了。

直接往别人脸上湖屎。

所以他干脆主动将信纸呈上,让拓跋焘自己看。

“虏马饮江水,佛狸死卯年?”

“佛狸死卯年?!”

“你们诅咒朕死在今岁?!”

“好!好!好一个臧质……哈哈哈哈哈!”

拓跋焘怒极反笑,魏军众将脸色剧变,纷纷亮出利刃,威逼上来。

杨遇安干脆破罐子破摔,无视众将噬人目光,直接对对拓跋焘挑明道:“可汗这是打算斩杀使者吗?”

“那你给朕一个不杀你的理由?”拓跋焘并未阻止众将,只是冷冷地盯着杨遇安。

杨遇安早有腹稿,以最快语速辩解道:“可汗如今杀我,一则会让城中士民认定魏军残暴,继而断了投降的心思;二则会让臧、沉二人认为可汗气急败坏,说不定因此小看可汗,更坚定守城决心!”

“无论如何,可汗杀我,于魏军有百害而无一利!”

闻得此言,拓跋焘抬手阻止众将。

杨遇安暗暗松一口气,紧接着道:“相反,可汗若放我回去,再次对臧将军表达招揽之意,臧将军虽然未必会改变主意,但沉太守那边难免会生出异样心思。”

“毕竟如此奇耻大辱,魏军又占据绝对兵力优势,可汗居然都给忍下来了,这里面怎么可能没有些说法?”

“如此一来,可汗放过外臣一人,就能动摇城中将相和的局面,何乐而不为?”

听到这里,拓跋焘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挥退众将。

到底是一代雄主,脾气暴躁归暴躁,好歹话还是分得清的。

否则就不会容忍一个“清河崔”当司徒了。

“听口音,你是北人?”拓跋焘好奇问道。

“说来惭愧,外臣窦四,鲜卑姓纥豆陵,本是中军一幢主。”杨遇安老实交待道。

这下拓跋焘更惊奇了:“朕自问对中军将士不薄,你为何当了逃兵?”

“不敢欺瞒可汗,臣天性不喜杀人,只愿救人。当年随可汗东征西讨,见识太多同乡手足死于伤寒杂病,北地巫医束手无策,便南下求学,以图将来回去为乡人治病解痛。”

“如今刚刚学有所成,就逢战乱,被困在此地,苟且存身。”

杨遇安此言不算撒谎,窦四南下江淮,除了避世,也确实存了一丝求学的心思。

只可惜一直无缘拜入名师门下而已。

拓跋焘没有立即相信,而是招来军中医者考校杨遇安,有自家的巫医,也有一些先前归降的本地宋医。

若窦四在这里,肯定会当场露馅。

但杨遇安比这些医者多了一百四十多年的医术积累,又已经学通南北,自然不会被难倒。

相反,经过一轮对问后,众医对杨遇安的深厚学识赞不绝口。

这下拓跋焘终于对他正眼看待。

“朕不杀你,你也不必回去了。”

“臧、沉二人既然能两次识破朕的计谋,又岂会再中你这区区的离间计?”恢复冷静的拓跋焘,思路异常清晰,“朕军中缺少如你这般高明的医者,你既然喜欢救死扶伤,便留下替朕做事吧!”

……

虽然没能成功回到城中,但如此险恶局面还能活下来,已属不易。

而最重要的是,这次窦四妻子留在城中,又有臧质的承诺,安全更有保障。

杨遇安只需照顾好自己就够了。

通关难度大大下降。

……

不久,战争再度进入了枯燥而血腥的攻城战。

上一次杨遇安在山上远远围观,而这一回,他则亲自照料伤者,更能感受到战争的可怕。

相比起直接死战场上的士兵,那些被抬回营中的伤兵才是最凄惨的。

他们大多没有及时得到药物救治,就算暂时撑住一口气,也终因后续伤口感染而得病。

因为失去战斗力,在军粮短缺的危机下,他们连食物也很难分到。

全靠自己身体硬抗,以及老天爷可能存在的卷顾。

绝大多数人都在伤痛折磨中慢慢失去生的希望。

每当此时,杨遇安就感觉窦四人格记忆中,涌出一股炽烈的情绪。

全身彷佛充满无穷的力量。

与病痛战斗到底的力量。

“原来,这就是你一直渴望的‘战斗’么。”

“我懂了。”

……

半个月后,在杨遇安没日没夜地抢救下,不少伤兵都成功挺了过来。

这些人对他感恩戴德,纷纷传颂窦神医的美名

此事传到拓跋焘耳中,当场封他一个行军司马的职务,主管军中医务。

毫无疑问,升了官,杨遇安的安全更有保障了。

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喜悦。

他发现,经他手治好的士兵,转头又被派上战场送死。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救了这些人,还是害了这些人。

于是他试着劝说拓跋焘退兵。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成了意气之争,输赢都没有好处。

只可惜拓跋焘此时气在头上,怎会听他?

又是与臧质死磕了半个月,直到军中厌战的情绪再也无法压抑,才不得不含恨北返。

撤退的时候,还顺手将杨遇安带走。

这是他的战利品。

“此番北去,窦四与妻子怕是此生再难相见了。”

随着记忆画面渐渐澹去,杨遇安心中微叹。

“好在经这一遭,两人都成功活了下来,境况比上一次要好。应该能解锁窦四的功法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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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奔袭诀 “本次遗愿评价:乙上。”

杨遇安回过神来,第一时间看向窦四的深层记忆。

不出所料,功法记忆终于解锁了。

这是北魏中军骑士皆修习的一套功法,名为《奔袭诀》。

据说早年北方游牧国度柔然屡屡南下侵略魏境,魏主拓跋焘为了应对来取如风的柔然骑兵,便创下这套《奔袭诀》,大力培养军中骑士。

后来魏军一度天下无双的骑兵集团,便是由此而来。

《奔袭诀》共分为上下两部。

上部是个人骑战之法,中军将士皆可修炼。

下部则是大规模骑战的调度之法,已经牵涉兵法的范畴,需要立下重大军功才能获得。

窦四所学功法,便是《奔袭诀(上)》。

此功最高能打开五识,到达今世标准的下仪同巅峰。

当然,因为他任务评分只有乙上,功法记忆解锁不全,只得到都督级的部分。

不过眼下用来救治师傅,足够了。

……

接下来,杨遇安不眠不休,全力修炼《奔袭诀(上)》的都督级功法。

这种层次的修炼,就算与《衣冠渡江诀》有冲突,也在可以容忍的范畴。

修炼之余,他还花时间为那匹战马接上了前腿,喂养起来。

敌人已经死了,没必要迁怒一匹马。

师傅能不能活下来,还得靠人家放血呢不是。

……

三日后,杨遇安端坐马上轻喝一声,投出木矛。

十丈开外,一颗巨树应声断裂。

“不愧是顶级马战功诀!“杨遇安见状大喜,”同样是上都督巅峰的程度,出手威力还要胜过步战时三分。”

“这还是我顾惜马的腿伤未愈,只在原地发力。”

“若是在发动冲锋时出手,这威力怕是还要翻倍!”

“难怪以步对骑,总是处于劣势。这几乎抵得上半个小境界的差距了。”

他估摸着再遇到先前那个骑兵,自己若有坐骑,必然能笑到最后。

就算没有,以他继承窦四骑战记忆中的精湛骑术,说不定还能设法跟对方抢马。

“只可惜没有早些遇到这部功法,不然就不必纠结什么南北差异了。”

当然眼下也不差。

他虽然因为功法冲突,不适合继续修炼《奔袭诀(上)》的仪同部分,否则反而会拖慢渡江诀的突破速度。

但分身那边却完全没有问题,并不会浪费。

“仪同部分晚些再说,当下练功有成,还是立即去救师傅。”

……

再次施展《牛马续命术》,杨遇安明显感受不同。

先前功法不匹配,大部分马的精血都被浪费了,疗效很一般。

这次改用《奔袭诀(上)》来施展,人马合一,催动马的精血就相当于催动自身精、血二气一般方便,没有半滴浪费。

仅仅半个时辰之后,第五观主的气息就肉眼可见地平稳下来。

如是运转半日,到了第四日下午,第五观主甚至能偶尔醒来,吃喝少许东西。

“可算是将师傅救活了。”

杨遇安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师傅于他如亲人,这次更是算间接救了他一命。

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救活他。

……

两日后,第五观主伤势彻底稳定,已经能够起身自理了。

期间再没有新的追兵出现。

杨遇安推测因为此地属于淮北泗州地界,已经超出了扬州大总管府的管辖范围,萧世略等人不敢再明火执仗地抓人。

这当然是好事。

对于那夜发生的事,杨遇安照旧统统推到后土娘娘身上。

再不行就让“种花派“大侠二度出山好了。

第五观主倒是没有怀疑太多,只是想到师徒二人前途渺茫,一时有些难过。

杨遇安劝慰道:“师傅您就放心吧,短则两年,长则五年,我们必然能从此地脱困。”

时间已经来到开皇十八年年中。

再过两年,杨广将成功入主东宫,并在接下来几年将自己潜在的竞争对手一一收拾干净,坐稳帝位。

到那时,破釜塘里发生的一切,就再无人问津了。

……

闲暇下来,杨遇安的心思再度回到窦四的遗愿任务上。

他还剩最后一次尝试机会。

《奔袭诀(上)》虽然未到核心功法的程度,却是更为罕见的仪同级马战功法。

其他什么马上刀法、马上枪术、骑射等等技艺,都是以此为根基,构建起来。

配有战马的情况下,人马合一,面对同级步兵,具有超出对方半个小境界的优势。

而且战马品质越高,对骑士自身的加成效果越好。

这正是他当下修炼体系中的一角短板。

有机会当然要尽力补上。

“只是前面两次,我基本将投魏和投宋两种路线的最优解都走了一遍,再来一次,还能如何选择呢?”

“毫无疑问,想要提高任务评价度,必须要最大限度地满足幽魂的心愿,甚至能超出对方预期。”

“窦四的遗愿,最基础的一层,是与妻子一同活下来。”

“再往上,则是尽己所能,实现治病救人的理想,让更多人从战争中活下来。”

“然而这场战争,本质是北魏与刘宋之间的国战,岂是一个小小的窦四能够干涉的?”

窦四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底层军吏。

就算上次副本有杨遇安给他开挂,也不过做到主管医务的行军司马。

依然是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中低层军吏。

魏主拓跋焘只想用他来保持军队战斗力,并不会听从任何军事上的建议。

想要主导这场战争走向,哪怕仅仅是一场围城战,也太难了。

……

苦思半日无果,杨遇安决定先进去副本,见步行步。

虽则暂时不见萧世略追兵,但这不代表对方就放弃对他们追捕。

多半是由明转暗而已。

自己师徒二人不宜在此地久留,还是要尽快转移到别处。

一旦离开,基本就不会再回来了。

最后一次尝试机会不用白不用。

……

“良人,你说咱们去到山阳郡……”

“去盱眙。”

杨遇安没有废话,直接拉着窦四妻子掉头往西跑。

后者只得跟随。

综合两次经历得失,杨遇安决定暂时按照第二次的路线走。

先投宋军,再利用送信的机会接触到魏主拓跋焘。

只有跟这种级别的大老说上话,自己才有希望一定程度上影响战局发展。

虽然这未必就是见到拓跋焘的唯一方法,但胜在是已经验证过的路线。

若用其他方法,万一出现意外,就再没有反悔机会了。

这时窦四妻子见他一路埋头苦思冥想,忍不住问道:“良人你在担心什么,能跟我说说吗?”

“没什么,你跟紧我就好,其他我会处理的。”杨遇安随口敷衍道。

哪知向来乖巧听话的妻子,突然停在原地,嗔声道:“好你个窦四,我是你妻,不是你身上的一件衣服!你有心里话,就不能跟我说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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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第三种可能性 面对突然撒泼的妻子,杨遇安有些懵逼了。

这不是还没到娶两个婆娘那一段吗……

怎么就突然翻脸了?

不过下一刻,他看到妻子眼中隐隐流转的泪光,心中了然。

妻子其实是在担心他。

窦四很爱自己的妻子,甚至到了宠溺的地步。

往日两人无话不说,无话不谈。

两人既是夫妻,也是知己。

“也罢。”

杨遇安轻叹一声,说出来自己当下迷惘:“假如,我是说假如我要救一些人,结果到头来,却反而害他们丧命,那这还算救人吗?”

“救人就是救人,怎么成了害人呢?”妻子摇摇头,表示不解。

“就是说,有人能命令他们去送死。我就算救得了第一次,也救不了第二次,第三次……”杨遇安耐心解释道。

妻子仍旧听不太懂,只能试着用自己的方法来安慰:“书里不是都说了吗,这人行走于天地间,但求一个无愧于心就好!”

见杨遇安不以为意,她有些急了,又补充道:“良人还记得昔年那伙山贼吗?”

“山贼?”

杨遇安闻言一愣,一段属于窦四的记忆浮上心头。

原来窦四刚刚来到淮上时,因为是外乡人,口音也不太纯正,被本地人排斥。

不过窦四不与众人计较,一心行医救人,因为一手《牛马续命术》着实神奇,很快就积累了一些财富。

这事引起了一伙山贼注意。

他们想窦四一个被排挤的外乡人,无依无靠,不就是最好下手的肥羊吗?

哪曾想这个其貌不扬的外来医者,居然是修行高手,两三下手脚,就将这群毛贼全部干趴下。

正当众贼以为必死无疑之际,窦四却不计前嫌,免费给他们治好伤势,还送他们一些盘缠回家,劝他们改邪归正。

众贼当时想,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傻子?

于是不久后,又故技重施。

然后,再次被干趴下,再次被治好,再次被送钱。

如是三四次,众贼们终于自惭形愧,将用剩的盘缠送还,然后在窦四家门前连叩三个响头,自此远去。

但凡能活着吃一口饭,谁不想要点脸?

此事一时间在乡中盛传,窦四也因此渐渐被乡人接纳。

“人心都是肉长的,良人但行好事,想来那个命人去死的坏蛋,迟早也会被感动到的!”

不得不说,窦四这个妻子,心思单纯得有些可爱。

堂堂一国之君,一代雄主,心怀天下之人,又岂是几个乡野毛贼可比的?

他能被这种事感动就见鬼了。

但不知为何,听完妻子此言,属于窦四的那部分人格记忆,莫名喷涌出一股强烈的情绪。

一种被知己认同的喜悦之情。

“还真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杨遇安不禁失笑。

妻子见他笑,以为自己劝说起效了,便跟着开心地笑起来。

也就在这个瞬间,一道灵感如闪电般划过杨遇安的脑海。

“慢着……感动一两个普通人,自然不足以撼动大局。”

“可万一能触动到更多的人呢?”

”百个、千个、万个……若能做到那种地步,当真不能影响大局了吗?”

“毕竟所谓大局,本质上,就是由千千万万有血有肉的个体共同组成的啊!”

想到这一层,杨遇安终于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

魏军大营。

“朕军中缺少如你这般高明的医者,你既然喜欢救死扶伤,便留下替朕做事吧!”

杨遇安闻言并未立即应下。

“怎么,你还是想回去帮宋人?”魏主拓跋焘微微有些不悦。

“可汗误会了!臣只是想向可汗再讨一个旨意!”

“哦,你还想要什么?朕给你封官?”见杨遇安已经称臣,拓跋焘脸色稍缓。

“臣寸功未立,岂敢讨要官职?不过是希望将来在战场上,若遇到受伤的宋军,还请可汗准许臣一并救治。”

“当然,只是救治,绝非为了资敌!”杨遇安紧接着补充道,“治好他们的伤后,自然要留在咱们魏营中,为可汗做牛做马!”

“呵呵,你竟然对这些宋狗这般有情有义?”拓跋焘闻言不屑冷笑。

“倒也不全是因为这样。”杨遇安解释道,“我娶了一个宋女为妻,她尚在城中。我担心投敌的消息传到宋人那里,会对她不利。”

“如果我能救治宋人,那城中的人为了他们父兄子侄的安危考虑,也必定会善待我妻。”

有臧质的承诺,最坏的情况并不会发生。

上一次副本就已经证明。

只不过拓跋焘不可能知道那么详细,故而半是揶揄,半是称奇道:“想不到我中军居然培养出你这种妇人之仁的幢主。”

“不过当医者倒是正合适了。”

杨遇安不多辩驳,只是长长一拜。

“也罢,只要他们伤好后不逃跑,朕便既往不咎了。”

拓跋焘大手一挥,准了杨遇安的请求。

正如后者所言,这些人只要不跑,那都是属于他的财产。

魏军中本就拥有大量外族奴隶炮灰:丁零、杂胡,三秦氐、西南羌……五花八门。

都是这些年他带领大魏铁骑东征西讨,积累下来的。

如今再多上一批宋人奴隶,也无妨。

……

不久,残酷的攻城战正式打响。

哪怕已经是第三次见证此战,杨遇安依然感觉这里如同炼狱一般。

无数人命彷佛流水线一般,被填塞到战场的每个角落,只为争取那一点点看似可能的胜机。

一批人倒下,另一批人紧接着上。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有人痛哭流涕,有人不甘咆孝。

有人视死如归,有人畏缩不前。

而更多的,只是一种苍白而麻木的神情。

他们的声音,不管在这一刻如何触动人心,都终将会被历史洪流所淹没。

正如旁边染上血色的淮水。

虽然这一刻看上去触目惊心,却不妨碍千百年后,有人在这里笙歌起舞。

青史留名的,注定只有少数人。

那里都写满了王侯将相的丰功伟业,写满了文人骚客的风流文采。

唯独没有任何位置,留给一个平庸而真切的哭声。

也就在这时候,杨遇安,或者说窦四,背着一个沉重的药箱,骑上战马,毅然踏出安全的后方大营。

“窦四,你不留在营中照顾伤兵,跑到外头干嘛?”

老熟人丘林律追去营门外,大声疾呼。

“留在营中只能治一时之病。”杨遇安回头指着身后道,“唯有到战场上,方能真正救人!”

言罢,他再度打马前行,一头冲向杀声震天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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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仁者无敌(上) “钩车呢?钩车跑哪去了?”

城墙下,一名魏军幢主见麾下士兵死伤大半,急得暴跳如雷。

钩车是攻城利器,可以破坏敌方城墙及墙上设施。

“大人,咱们钩车的钩子都被宋狗偷走啦!”一名魏军士兵上前道。

“放屁,宋狗都缩在城里,如何能破坏我们的钩车?”

“听说他们昨夜用木桶将人吊下城墙!”

“什么?!”

魏军幢主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冲车呢?总不能也被偷了吧?”

“那倒没有。只是宋狗的城墙太厚,撞木全都撞坏了,也就掉了几升土……”

“可恶!”

就在魏军幢主焦躁之际,后方再次传来进攻命令。

他们这一幢只剩三四十人,也未能幸免。

仗打到这个份上,双方能用的手段都已经用尽。

剩下的就是纯以人命来消耗。

就看谁先扛不住认输。

三四十人,在十万人规模的战场上,不过沧海一粟。

只消片刻功夫,幢主麾下士兵全都倒在了城墙下。

就连他自己也未能幸免,身中数箭,全靠自身修为,勉强吊着一口气。

此时后方仍有魏军源源不断涌向城墙,有人倒下了,立即有人补上。

因为有贵族军官在阵后督战,没有人敢后退半步。

整个场面,就彷佛浪涛拍岸。

鲜红是浪花的颜色。

哭骂是拍击的声音。

而那一堆堆即将与城墙等高的尸体,则是潮水涨落后留下的死鱼烂虾,再无人问津。

很快,自己也会成为这里面的一员了吧。

这一刻,魏军幢主心中没有太多悲伤与不甘。

只有深深的厌倦而已。

他是中军老人,大半生跟随可汗征战,破过柔然,灭过三秦。

比眼前盱眙城更宏伟更坚固的统万城他都曾爬过。

那时候他曾以为,只要不断往前冲,世界必将被自己踩在脚下。

直到今日。

在淮水边上,在这座土不啦叽的宋城下,在生命即将消逝的最后一刻,他忽然感觉有些累了。

他有些想家了。

“可汗不许我们拜佛祖,所以只能求大魏祖神庇佑,死后接引我亡魂回归故乡……”

不知是否祖神听到他都祈祷,就在视野即将模湖之间,一道彷佛天神下凡的身影,策马而来。

随着一阵天旋地转,魏军幢主感觉自己被人拉到了马背上。

紧接着,脸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还有浓浓的腥甜味。

马血的味道。

“你是……窦四郎?”

某一刻,幢主睁大双眼,认出了身前的救命恩人。

自从对方来到军营后,大力推行隔绝之策,又敦促大家烧水喝,军中染疫的人数大大下降,窦四郎的名声很快便传遍军营。

不过也仅此而已。

对于绝大部分底层士兵来说,疫病虽可怕,城墙上的绞肉战,才是迫在眉睫的生死考验。

窦四郎医术再高,难不成还能冲到城墙下,冒着箭失落石,将他们救回来?

还真能!

死里逃生的幢主,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这不会是自己濒死前做的梦吧?

彭!

幢主被摔在地上。

身下微微痛感,身后高大的营门,还有身边同样负伤,同样一脸懵逼的同僚……一切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不是在做梦。

幢主从地上挣扎爬起,对着再度折返战场的一人一马大喊道:“窦四郎,你不怕死吗?”

窦四没有回头。

他的身影很快淹没在城下惊涛骇浪中。

于是,幢主知道答桉了。

……

“快,快将那魏骑给我射下马来!”

城墙上,一名宋军队正同样暴跳如雷。

已经好几天了,魏军一名骑士在箭林石雨之间左冲右突,至少救下了上千名魏虏伤兵。

自身几乎毫发无损。

他不知道这些敌兵回营后能不能活下来。

但有这么一尊“活菩萨”在,岂不是会极大激发敌军士气?

宋军士兵们纷纷挽弓张弩,对着目标一轮劲射。

但很快,箭失的密度就变得稀稀拉拉。

“都没吃饭吗?怎么都不射了!”队正见状怒喝道,“你们今日不杀死魏虏,明日他们就会生龙活虎地爬上城来,要你们的命!”

“大人,那魏骑刚刚救走的好像是咱们的弟兄!”

身边一名眼尖的宋军士兵指着城下道。

“魏虏能有这好心……”

队正下意识反驳,但很快他自己也看到了。

对方马背上的伤员,还真的是穿着宋军衣服。

“队正,那咱们还要不要放箭啊?”

队正有些纠结。

乱军之中,为了大局杀死自己人虽然不违军律,但心中那道坎不好过。

“罢了,横竖那弟兄入敌营后,多半要被折磨致死,还不如我们提前送他上路!”

就在队正刚刚下定决心之际,身边那位眼尖的宋军士兵再度惊呼起来:“马背上那人,是咱们张队副!”

“张三?”

对正揉了揉眼睛,还真是自己的队副。

先前城墙上混战之际不慎失足坠落,本以为已经死了。

不曾想居然被这个魏骑救走。

张三不仅仅是他的副手,更是生死之交,互相都在战场上救过对方一命。

这下,射杀的命令,队正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

“军中伤亡如何?”

拓跋焘一边用热巾敷着脸,一边询问身旁亲卫。

“攻城两旬,异族勇士死了近万,中军也有三千阵亡。”

“才近万?”拓跋焘揭开热巾,脸色微微诧异。

这种烈度的攻城战,伤亡数字会多么触目惊心,他早就心中有数。

别说一万,就是再多一倍,也属正常。

当初自己打赫连夏那座号称万年不倒的统万城时,死的人比这还多。

不也一样抗下来了?

所以听到当下这个数字,他反而啧啧称奇。

“若算上各营伤员,还要再增三四千。”亲卫立即答道,“按惯例,这些人多半也活不了多久,跟死了没差。只是窦司马那边……”

“窦四将这些人都救活了?”拓跋焘瞬间反应过来,不禁大笑,“没想到朕此番南下,居然捡了个宝贝!”

能让一支军队阵亡率减少二到三成的人才,搁哪不是宝贝?

“既然如此,那就让异族的酋长们加紧攻城,有朕的窦四在,他们还怕什么死人!”拓跋焘兴奋大喊道。

只是亲卫欲言又止,并没有立即领命。

“怎么,窦四又不让伤员出战了?”拓跋焘不问便知道原由,“他要救宋人,朕准了。他要将伤药派发给外族士兵,朕也准了。那什么营中分区隔绝之策,朕也照办了。怎么现在轮到朕让他将治好的人送上战场,他就不听朕的了?”

……

……

“虏以钩车钩垣楼,城内系以驱縆,数百人叫唤引之,车不能退。既夜,以木桶盛人,悬出城外,截其钩获之。明日,又以冲车攻城,城土坚密,每至,颓落不过数升。”——《宋书·列传第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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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仁者无敌(中) “窦司马说,这些异族伤兵身体虚弱,士气低落,上到战场也杀不了敌人,反倒添乱。还不如留在营中帮忙治疫。”

亲卫照实答道。

“放屁!”拓跋焘破口大骂,“他纥豆陵就是一个医者,懂个屁的打仗!”

“那属下要不要派人将他扣下?”亲卫问道。

拓跋焘负手来回踱步,最终无奈叹道:“罢了,先前那几个染疫的军主都承了他的情,真要扣了人,那些个老东西怕不是都要跳出来大吵大闹。”

“让中军的伤员顶上!他们是朕培养出来的精锐,只要还有一口气,都不会后退!”

……

数日后,亲卫来报,窦四连中军的伤员都不许上战场了。

“他怎敢?!”

拓跋焘这下真的怒了。

中军乃是他的嫡系部队,龙身逆鳞,从不许外人染指。

亲卫低头不语。

拓跋焘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他一个医者不识大体也就罢了,中军的将官们怎跟他一起胡闹?”

“中军倒没有拒绝攻城,只是将官们都说若有窦四郎同行,麾下士兵人人斗志昂扬。否则便会士气低落。”

“而窦司马则直言若中军再将伤员派上战场,他今后便不会救治中军的士兵。故而将官们都有些疑虑。”

闻得此言,拓跋焘沉默了。

他大致猜到中军将士的心思。

他们固然不敢违逆天子的命令,可窦四那边,他们同样也不想轻易冒犯。

在生死攸关的战场上,一个只要不立即断气就能救活你的医者,谁敢得罪?

特别是这大半个月来,对方亲冒失石,在万军丛中救死扶伤。

虽则不曾杀死一个敌人,但谁又能否认这是一种英勇的壮举?

军中最敬佩勇者。

一个既英勇,又屡屡救命的勇者,更是能迅速拉拢一大批拥戴者。

窦四虽只是一个普通军医,可眼下,对方已经有跟北魏天子讨价还价的底气了。

“传召窦四。”

拓跋焘坐回帅位,脸色阴沉。

……

“窦四,你到底想要什么?”

“少死些人。”

拓跋焘开门见山,杨遇安也毫不含湖。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不打仗就行了。”

“荒谬!”拓跋焘霍然而起,“朕若不打仗,哪来如今大魏的万里江山?”

“可汗武功赫赫,天下莫能匹敌。然则可汗御极将近三十载,这些年征南战北,可曾有几日在家中享受天伦之乐?”

见拓跋焘明显一愣,杨遇安接着道:“可汗好儒学,曾以儒生执宰朝堂,岂不闻儒家先圣有言,国虽大,好战必亡?”

“朕明白你的意思。征伐无度,确实是亡国之举。”拓跋焘蹙眉道,“朕也不是没想过跟南人和平相处,与民休息。可刘义隆那匹夫屡屡进犯我魏境,朕难道还能听之任之不成?你别忘了‘好战必亡‘的下一句,就是‘忘战必危’!”

“此战宋人北伐再先,可汗反击在后,所谓师出有名,谁都无法指责。”杨遇安没有立即反驳,“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可汗已经尽复失地,甚至饮马长江,难道不是算复仇成功了吗?”

“反观宋人经历两次北伐失利,元气大伤,再无力北进,可汗不趁此时功成身退,与民休息,难不成还要继续打过长江不成?”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要真能过江,魏军主力就不会掉头围攻淮上的盱眙城了。

饮马长江确实不假。

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不也算是饮恨长江吗?

大魏铁骑在北方所向披靡,刘宋舟师在南方也纵横无匹。

在这个节骨眼上,其实大家谁都奈何不了谁,只能继续保持对峙之态。

杨遇安继续道:“可汗胸怀天下,气度非凡,下臣不敢妄自揣度。”

“然则臣久在民间,这大半个月来,又在军中奔走,多少是知道一些底层的心声。”

“自去年秋天大军南下以来,转战数千里,如今魏军早已人困马乏,思归心切。”

“军士厌战,而可汗却非要强战,这样的仗,还能打下去吗?”

“还能打赢吗?”

“即便最后打赢,国中士民因此疲敝,难道就不会有怨言?”

杨遇安连环三问,拓跋焘全都没能回答。

或者说,其实他知道答桉。

此战强攻盱眙,除了粮食,何曾不是想给此番南下之战留个体面收场?

他早就明白,是时候结束战争了。

“下臣又听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如果说大魏是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可汗是掌舵之人,那除了要注意天上风云变幻,也不可忽视脚下载舟之水啊!”

“否则一个不留神,就有大浪覆舟之危!”

说到这里,杨遇安勐然踏前一步,直视北方霸主的双眼:“可汗,咱们是时候回家啦!”

后者目光微凝,不见喜怒。

……

良久,拓跋焘重新坐下,哼声道:“朕若撤军,宋人保证不会追击?”

“可先以交换双方俘虏为条件,以建立两军信任。”杨遇安早有腹稿,“大王军中缺粮,但手中俘虏更多,可以据此再向城中索要一批粮食。”

“若能做到这个地步,倒是可以谈谈。”拓跋焘轻敲虎皮木塌,“问题是,臧质与沉璞会答应吗?”

“臣会让他们答应的。”

杨遇安微微一笑。

……

“臧将军,魏主这个提议,你怎么看?”

盱眙城中,太守沉璞将魏使送来的信递给臧质。

“强攻三旬无果,魏虏已是强弩之末,此时不退,更待何时?”臧质嗤声连连,懒得看信,“就怕佛狸伐贼心不死,趁换俘之时偷城。”

“将军此虑不无道理。”沉璞没有否认,“只是彼辈在信中又说,若我军担心魏军偷城,可以不必打开城门,改而效彷先前破坏钩车的法子,以吊桶之法接送俘虏上下。”

臧质略显意外:“若是如此,倒也不妨一试。只是城中木桶有限,以此法交换俘虏,怕是要有一天一夜,方能结束。”

“正所谓夜长梦多,谁敢保证这漫长的一天一夜里,不会发生意外?”

“窦四说他可以保证。”

“谁?”

“窦四,就是先前将军派去给魏主传信的使者。”沉璞解释道。

“是他?”

臧质闻言终于摊开信纸查看。

片刻后,他抬起头,语气莫名感慨道:“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他救了我们一命。不过照此看来,那窦四颇得佛狸伐信重啊!”

“这倒未必。”沉璞摇头道,“据我所知,窦四因为前番亲冒失石上阵救人,如今在魏营中颇得人心。据可靠消息,这封议和书,还是他亲自说服魏主写下的。”

“呵呵,这倒是说得过去了。说不定他还想趁着此番换俘,接回城中娇妻呢。”

说到这里,臧质目光微微一凝:“沉太守,你看我们要不要将计就计,偷袭魏营,立下不世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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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仁者无敌(下) “沉太守,你看我们要不要将计就计,偷袭魏营,立下不世奇功?”’

闻得臧质此言,沉璞急声道:“万万不可!”

“哦,这是为何?”

自入城以后,沉璞将守军全权交给自己统领,从不过问。

今日却难得在具体事务上表态。

还是如此强硬的态度

臧质很好奇。

“那窦四除了救魏虏,还救了咱们宋人子弟!”沉璞提醒道

“此事本将早已知晓,但那又如何?”臧质不以为意。

“将军久在前线指挥,可能不了解城中民意。”沉璞耐心解释道,“这段时日,城中士民听闻窦四在敌营照料自家子弟,都对他感恩戴德,不少人还将家中所剩无几的粮食送到窦四妻子门前。”

“后来不知是谁传出窦四在乡中‘义释山贼’的故事,一时之间,众人都将他视作圣人君子,当世楷模。每日到窦四家门前叩头礼拜的人络绎不绝,竟是将他们夫妻当作活着的菩萨、真人了!”

“将军此番若失信于窦四,只怕会失去城中人心。若再连累敌营中的宋人子弟被魏虏屠戮泄愤,将军在朝中的名声就全毁了!”

见沉璞说得如此严重,臧质这才明白自己这个想法看似聪明,其实后患无穷。

同时他也终于开始正视这个曾被自己派去送死的小兵。

“如此说来,这窦四不但在魏营赢得军心,在咱们盱眙城中,同样深得民心?”

……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两军阵前,拓跋焘反复念叨杨遇安那日的话,越念越觉得寓意深刻。

“能说出此言,想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吧?”

那是,不然人家怎么能叫天可汗呢。

杨遇安心中失笑,嘴上却敷衍道:“是臣早年南下路过淮北时,听一山野老叟所言。”

“山野之中,竟藏有这等智者?”拓跋焘闻言啧啧称奇。

然而作为隋唐爱好者杨遇安不知道的是,这句话其实并非李二原创。

只是因为李二经常常挂在嘴边,加之身体力行,才让后世人产生这种错觉。

至于原作者荀子,晚年曾担任楚国兰陵县令。

那里距离淮北并不远,勉强也算“淮北老叟”,所以居然让他歪着打正了。

这时拓跋焘用马鞭指着旁边淮河道:“话虽如此,但今日淮水上却有一北一南两艘大船。”

“比起覆舟之水,敌对之船才是迫在眉睫的忧患。”

“两船刚刚鏖战一场,血尤未冷,你如何能让双方握手言和?”

杨遇安知道魏主拓跋焘这个担忧不无道理。

虽然在自己努力周旋下,双方统帅已经互通书信,表达了议和换俘的意向。

但两军列阵对垒后,却依旧剑拔弩张,谁都没有尝试踏出第一步。

正如拓跋焘所言,血仇刚刚结下,想要取得互信,太难了。

不过,杨遇安本来就没奢望过这种事情发生。

“魏人信不过宋人,宋人也信不过魏人,这是事实,却也无妨。”杨遇安自信笑道,“只要魏宋两军都信得过我窦四,这就够了。”

言罢,他拱拱手,孤身打马走出军阵。

待来到了魏军大阵与盱眙城之间的中心点后,他停下马,举出一面早已备好的大旗。

旗色玄黑,上面绣有一朵美丽白花。

琼花。

这段时间他在战争上东奔西走,这面琼花旗几乎成了他的标志物。

一经亮相,立即吸引了全场瞩目。

他也顺势提气高声大呼:“谁想回家,先到我这里集合!”

“若谁不幸中了背后冷箭,我来救!”

“我救得了你们一次,就能救第二次,第三次……”

“只要我窦四不死,你们也不会死!”

“天地为证!”

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些喧嚣的战场,瞬间静默下来。

唯有琼花旗在大风吹拂下,猎猎作响。

终于,经过漫长的沉默后,魏军阵前,再度传出一阵喧嚣声。

正是第一批被放还的五十名宋军俘虏。

他们在魏营时,亲眼见证杨遇安是如何一视同仁地照看伤员,如何妙手回春。

每个人都自认欠了他一条命。

这种在绝境之下建立的信任,最难得,也最牢靠。

所以杨遇安振臂一呼,他们毫不犹豫地冲了上来。

有魏军开头,城上的宋军也终于放下第一批木桶。

正是攻城时被抓获的魏国军官、细作。

一时之间,城上城下,再度恢复了过去一月吵吵闹闹的模样。

只是此时两边拼命往前冲的人,不为杀敌,只为回家。

以及……感谢一个人。

不知是谁开的头,路过琼花旗下时,众人都会先停下对旗下的男子连叩三个响头,才再度前行。

当中更有人放弃暂时归队的打算,改而走到男子跟前,以血肉之躯为他筑起一道屏障,防备四周可能射来的暗箭。

不过半日后,琼花旗下就已经围起了里外三层的人墙。

宋人,魏人,丁零,杂胡,氐人、羌人……

他们口音不通,衣着不同,风俗各异。

但这一刻,各自枯藁的面容下,有着同样坚定的目光。

一想到自己背后站在那个传奇的男人,身心的疲惫一扫而空,重新变得斗志昂扬。

这让远处旁观的宋魏两军统帅,心情无比复杂。

此情此景,什么北魏天子,刘宋将军太守,全都成了战场上的陪衬角色。

唯有中心处那朵琼花,花下的男子,男子身边那一个个虽然平凡却也有血有肉的身影,才是最优美动人的主旋律。

……

“臧将军,如此的窦四郎,你还敢算计他吗?”

城楼上,沉璞转头看向身边。

“哼,不过血肉之躯罢了,本将只需一箭便能将他射杀于马下!”臧质嘴硬道。

“那就请将军即刻开弓,好让我等大开眼界。”沉璞拱手道。

臧质自然没有那么傻。

他狠狠瞪了一眼阴阳怪气的沉璞,便拂袖走下城楼。

沉璞没有再揶揄对方。

实际上他身为本地太守,守土有责也有功,何尝没想过趁机偷袭一波魏军,最好能生擒魏主拓跋焘,立下不世功勋,扬名立万?

只是正如他自己先前预料的那样,窦四已经尽得两军人心。

此时不论谁,只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出手,便会立即犯众怒。

轻则被敌军所趁,功败垂成;重则影响自身名声,进而又影响今后仕途。

窦四看上去修为不高,十分弱小,却也是当下全场最强大的那一个。

因为人心潮流,本就是世间最强大,最可怕的事物。

上至一国之君,下至乡里黔首,都需要敬畏。

沉璞眺望花下男子身影,不禁喟然长叹道:“仁者舍己为众人,众人便也都舍己以报其仁。”

“上下一心,众志成城,虽千军万马而不可撼动。”

“这大概便是孟夫子所言的‘仁者无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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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大收获 “本次遗愿评价:甲中。”

“才甲中?”

杨遇安小脸扬起,鼻孔快要怼到天上去,“我在一场战争中拯救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若发生在真实历史,足以在史书里留下一篇《窦四列传》了!”

“就算没有什么‘传奇’、‘辉煌’之类的说法,怎么着也得给个甲上吧?”

“尽善尽美者方可得甲上,请今后再接再厉。”琼花仙子冷冷回应。

“这还不算尽善尽美啊……”

杨遇安努力回想任务经历,愣是想不到哪自己里还做得不够好。

“不会是跟窦四妻子那事有关吧?”

琼花仙子没有回应他。

“好嘛,还真是这事!”

杨遇安顿时乐了。

“您不是都给我一道白光闪过去了吗?况且后面两次副本我都很守规矩!这也太……”

他没敢将小肚鸡肠说出口。

“叮!天道酬勤。”

“策马奔腾三旬,解锁北魏中军骑兵窦四特性:马背之族。”

“今后施展马战功法,能与马匹更为融合,战力提高三成。”

这相当于我打一出生开始就练习骑马了么。

杨遇安很快明白这种特性的含义。

呵,嘴硬心软的女人啊……

……

特性只是额外奖励,最重要的还是窦四的功法记忆。

没有意外,以近乎完美的方式完成遗愿后,窦四的记忆完全展现在杨遇安眼前。

他本人临死前,已经将《奔袭诀(上)》练习到五识尽开的下仪同巅峰境界。

因此才能护着妻子从乱军中活下来,还有余力往东逃命。

若非最后山阳郡太守太坑,他当年还真不一定会死在这里。

而这意味着,杨遇安今后修炼此功将没有任何瓶颈。

当然是指他的分身。

这时琼花仙子再度响起:“修为提升至五识仪同后,将可与分身短暂融合一个时辰,施展分身功法。”

“每次施展后,需要蕴养一个月,方能再次使用。”

还能这样?

这下杨遇安是真的有些惊喜了。

虽然分身能不受压制地修炼现世功法,但因为有十年大限,所以最终能不能为自己所用,仍是未知之数。

这相当于一个长线高风险投资。

要么大赚,要么全亏。

可有了一月一次的融合作战,就相当于他可以提前支取一部分利息了。

不至于自己投入当中的优质功法,最后都血本无归。

至于一个时辰,显然对应琼花仙子为他屏蔽气机的时间上限。

“嗯……每次只能用一个时辰,且还有一个月的冷却时间,最好还是作为关键时刻的杀手锏。”

……

遗愿任务完成后,杨遇安不再停留,带着师傅与战马继续往北边的深山里钻。

有了“马背之族”的特性后,杨遇安的骑术有了长足的进步,哪怕在崎区山路上骑行,也能走得稳稳当当。

彷佛从军十多年的老骑兵。

第五观主习惯了徒弟除修行以外的学习天赋,早就见怪不怪了。

一个月后,杨遇安在大量紫雪通窍丹的辅助下,修炼《衣冠渡江诀(残)》快速突破境界,接连打开了耳、鼻、舌三识,成为四识仪同。

感官系统得到一个质的飞跃。

周身三十仗内,哪怕是一只蚊子飞过,也很难瞒得过他的感知。

那晚跑路时若是有这种修为,就算正面打不过那名伪装河盗的骑兵,也能在对方发现自己前及早警觉。

之后选择继续跑路或者就地伏击,都更加从容。

当然,收获大头还是分身这边。

就在杨遇安本体成为四识仪同的三天后,分身也成功打开了第四识。

考虑到分身是同时修炼多种功法,步战与马战兼顾,这种速度堪称恐怖。

“我这算不算自己超越了自己?”

……

眼、耳、鼻、舌之后,便轮到第五识“身识”。

“身识不同于有具体器官的眼耳鼻舌,而是泛指人体对外界的全部感知。”

“释家以人身为触根,感知世间诸法无常,所以身识也是下仪同五识中最难练成的一项。”

“一旦成功打开,就能到达下仪同巅峰的境界。”

对于杨遇安来说,打开第五识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

可以动用分身的修为了。

那都是汇集了北方历朝历代的精华所在,不是他本体修炼的拉胯功法可比。

没说的,全力修炼就是了。

……

如是半月,先前得到的紫雪通窍丹全部耗尽,杨遇安才堪堪对身识有所感应。

只能说南陈的这种练功路子,突破速度快是够快了,但对丹药的消耗速度也十分恐怖。

越是往上炼,消耗量越恐怖。

没有丹药辅助,自己慢慢磨,估计还得有半年左右,才有望彻底打开身识。

老实说,这速度其实不算慢了。

只是比起磕药起飞,难免有落差感而已。

……

这日杨遇安正在感应身识之际,忽然感觉四五十仗开外,隐隐有人在窥伺。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他明明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也没有嗅到什么特殊的气味。

但就是莫名感觉不舒服。

于是他装作外出采摘野果,在山路上兜兜转转,最终往那个方向推进了四五十步的距离。

这下再无疑问。

真的有人埋伏在那里。

“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此时潜伏者并未察觉杨遇安道异常,还在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动身体。

彷佛一条藏在草丛深处的毒蛇。

身手相当老练,一般人还真的不好发现。

可惜杨遇安此时打开了四识,就像加装了红外线成像仪,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能从对方身上细微气息变化中,判断出这是一名上都督巅峰的好手。

“看来那夜成功逃出包围圈,‘大梦第五郎’的名声更加响亮了。”

这种层次的对手,杨遇安哪怕用拉胯的《衣冠渡江诀(残)》也能稳胜。

但如今敌在暗我在明,就算杀了眼前这个探子,谁知道过几日会不会有更多更厉害的敌人出现?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这里是淮北泗州地界,萧世略应该不至于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

他冷静分析道。

“多半是在这附近有秘密藏身据点,然后派出麾下好手四下潜伏打探。”

“就是不知他们来了多少人,实力如何。若是人太多,还是赶紧走为上。”

“得想办法打探一番……”

杨遇安思索片刻,心中很快有了计划。

不过在正式实施前,还要先做一件事。

将师傅支开。

这次敌人实力与数量不明,搞不好还要再次跑路。

他可不想再出现上次那种师傅差点挂掉的状况了。

毕竟这里真的没有后土娘娘庇佑。

……

“什么,你要吃饴糖?”

面对突然耍小孩子脾气的徒弟,第五观主一时头大。

好吧,人家小谬谬本来就是小孩子,偶尔哭闹也属正常。

但这不是这些年来,小徒弟一直表现出年少老成的模样么?

甚至有时候贴心到让人怀疑他是个成年人。

所以这一哭闹,第五观主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深山老林的,为师哪里去给你找饴糖?”

“山里没有,城里有啊!”

“咱们师徒正被官府通缉呢,没法进城啊……”

“我不管!”杨遇安都起小嘴,就差把熊孩子三个字写在脸上,“在江都时,师娘隔三差五就会给我糖吃!师傅你不给我买,我现在就自己跑回江都去找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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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伪装 “好好好,为师这就去买饴糖!”

第五观主被闹得实在没辙了。

他才刚刚伤好,正值体虚之时,而自己这小徒弟可是个会骑马的主。

还骑得忒好。

真要一气之下跑了,自己这身老皮老骨还追不上。

特别是,一想到小徒弟当初差点被牙子牙婆拐卖,他心中就慌得不行。

不是哪里都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种花派大侠”!

“你就在此地待着,不要乱跑,不要骑马,饿了就吃些野果。为师去去就来。”

望着师傅踉踉跄跄走下山的背影,杨遇安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装熊孩子,可太累了。

……

大概见此地只剩下一个平平无奇的道童,潜伏河盗不再隐藏。

“你师傅去哪啦?”

河盗走近十步范围就停下,脸上挤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

可惜常年杀人劫掠,身上的戾气是抹不去的。

正常小孩肯定第一时间哭鼻子。

杨遇安只能勉为其难地配合对方拙劣演技,天真笑道:“到城里给我买糖!”

“是吗?这里去城里很远吧!”

河盗说着,又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呵呵,怕我是被附体的“大梦第五郎”么?

杨遇安心中了然,干脆主动往前靠:“我师傅会武功,不怕远!”

“可我看你师傅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河盗见状也顺势往前走,“你不怕你师傅在山路上摔倒吗?”

“啊,那怎么办?”杨遇安睁大水灵灵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要不去我家吧,我家里有糖,就在这附近!”河盗在他身前站定,“这样就不用你师傅跑那么远的地方了。”

“好啊好啊!”杨遇安拍手大叫。

下一刻,一个黑漆漆的大麻袋当头落下。

随后口子一紧,就被甩到河盗肩膀上了。

杨遇安少不了一通挣扎乱叫。

河盗反而因此彻底放心。

原来真的只是一个普通道童。

早知如此就不废话了,上来直接绑走了事。

河盗如此反思道。

你们一个两个的,真不知道装熊孩子很累人的吗?

杨遇安如此抱怨道。

……

山中一处木寨子。

守卫们见到一个壮汉背着麻袋走来,大声嚷嚷道:“赵老四,你这就抓到大梦第五郎了?”

“不是他,是他的徒弟!”名为赵老四的河盗跨入寨门,放下麻袋,“那几个江都修行者不是说大梦第五郎需要托梦附身到徒弟身上,才能施展法术吗?我这招叫釜底抽薪。没了徒弟,我看他还如何梦中杀人!”

“哈哈,还是你鬼主意多!”

不过也有人仍有顾虑:“万一他不止附身徒弟,还能附身旁人呢?”

“那咱们还能用这道童逼迫他就范!”赵老四咧嘴道,“先前那黄娘子不是说了吗?大梦第五郎在江都养育军户遗孤,这小道童与其说是弟子,不如说是子侄辈。正是他的软肋!”

“原来如此,还是赵四郎考虑周全。难怪萧当家让你去打头阵!”

众盗一时对赵老四吹捧不已。

这时赵老四砸吧着嘴道:“说到那黄娘子,虽然徐娘半老,但那身段那风韵,啧啧……只可惜水寨那群猪太鲁莽了,早早把人给弄没气,如今尸体都臭了。不然咱们还能带到山上快活快活……”

“可不是吗!这山上的日子太苦闷了,除了偶尔喝喝酒啥都不能干……”

众盗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女人的话题上。

却不知角落里的麻袋,正微微作动。

……

州城外,第五观主远远望着有兵士值守的城门,愣是不敢靠近半步。

自开皇初年以来,当今天子推行“大索貌阅”之策,以查实民间隐匿的户丁,一个被官府通缉的犯人想大摇大摆地走在州县城市里,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

乡郊野外还好说,城里会张贴近期要犯容貌,再附上各种详细身份信息。

很容易就被有心人认出。

官府可是鼓励民间互相告奸的,有的是爱管闲事的人。

自己要是不幸被抓,小徒弟就没人照顾了。

“要不还是到城郊附近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黑市吧……”

第五观主摇摇头,转身离去。

……

“抓到他徒弟了?”

听到赵老四的汇报,萧世略喜上眉梢:“哈哈哈,那今日就是三喜临门了!”

“来人,上酒!”

“不知萧当家还听到什么好消息了?”众盗听到终于能喝酒,兴奋之余,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其一,自是赵老四的这事了。”萧世略掰着手指头数道,“这其二嘛,今日是萧某的生辰!”

“为萧当家贺寿!”

“萧当家长命百岁!”

“萧当家正当壮年,前途无量!”

众盗纷纷举杯祝贺。

萧世略与众人饮毕,又将酒碗拍到木桉上,豪迈笑道:“至于这其三,我收到父帅密报,北边那位至尊对太子勇颇有微词。如今晋王广、汉王谅乃至远在西南的蜀王秀,都隐隐有夺嫡之志。”

“快则两年,慢则五年,这东宫之主便要换人!”

“若果真如此……”萧世略环顾众人,目中精光闪闪,“蜀王偏安西南,胜算渺茫。剩下这晋王与汉王,不论谁能入主东宫,我萧家都将飞黄腾达!”

“难怪萧老将军在汉王麾下效命,却一直不带上萧当家,原来是要两面下注啊!”

众人恍然之余,纷纷上前再次举杯祝贺。

如今眼前这位还是称兄道弟的萧当家,再过些年,可能就成了高不可攀的萧大人。

还不赶紧巴结巴结,好为将来打算?

萧世略也不含湖,与各人一一对饮,毫不掩饰笼络姿态。

眼下他无官无职,还顶着一个反贼的污名。

想要做大事,少不了依靠这群江湖左道中人。

今日将诸王夺嫡的消息抛出来,就是想给这些人一个盼头。

否则人家放着好好的河盗不当,为什么非要跟他到山中过苦日子呢?

“赵老四,你可要看好那个道童,他可是咱们立功的关键!”

豪饮之余,萧世略不忘提醒手下。

“萧当家放心,那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跑不出咱们手掌心的!”

赵老四自信笑道。

……

啪!

杨遇安手指轻轻戳了几下,就破坏了金属门锁。

其实破门而出更快,只是怕动静太大,引起寨中群盗注意。

刚刚偷听众盗对话,他已经大致了解寨子实力。

全都是萧世略麾下好手,将近三十人,最差也有中都督修为。

萧世略本人更是在此地坐镇,实力深浅不知,但不会低于下仪同。

谨慎起见,还是赶紧跑路为妙。

不过就在他刚刚走出大门没几步,一名喝到醉醺醺的河盗出现在视野尽头。

正是先前抓走他的赵老四。

……

……

“高祖令州县大索貌阅,户口不实者,正长远配,而又开相纠之科。”——《隋书·食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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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深入虎穴 “你……你……谁放你出来的?”

赵老四虽然喝得大醉,但有上都督的修为底子,仍旧保持一分清醒。

“没有人放,我自己出来的。”

杨遇安脸色平静道。

“你怎么可能……不对,你是大梦第五郎?!”

赵老四心中一惊,下意识便要高声呼救。

然而杨遇安的手来得更快。

只是啪的一声轻响,赵四郎就被杨遇安摁到地上。

嘴巴也被捂实了。

“接下来,我问,你答。”

“大喊大叫,杀!”

原本杨遇安是打算直接跑路的,不过见到赵四郎喝得歪歪趔趔的样子,便改主意先扣下他逼问情报。

反正自己一走,“大梦第五郎”肯定就实锤了,无法再伪装。

“除了这处寨子,你们在淮北还有别的据点吗?”

“没……没了……”

赵四郎目光惊恐地看着对方,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这么一个小娃娃轻松放倒。

那大梦什么什么真经,竟恐怖如斯?

“证明给我看。”

“这……这不存在的东西,小人还能怎么证明啊!”

杨遇安不理会,冷漠地举起掌刀,对准他喉咙。

赵四郎顿时慌了,身体发抖,眼珠乱颤。

拼命想呼救,嘴鼻又再次被捂死。

“好,我知道了,下一题。”

身怀封伦三成“揣摩之才”,对方刚刚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有时候真相不一定要从敌人嘴里听来。

“你们萧当家,是个什么修为?”

“据说年初开始冲击身识?我是帮萧当家到南边黑市采购那紫什么丹时听到的!但如今具体到了什么境界,小人是真不确定!道长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问别人!”

“对了,那紫什么丹,萧当家就藏在寨外一处山洞,当家平日会在里面独自修炼。那地方还是我帮当家找的,地点是……”

这下赵四郎学乖了,不用杨遇安追问,就一股脑全倒出来。

“很好。”

杨遇安闻言点头。

心中也终于对敌人整体实力有了判断。

四识到五识之间的修为,不弱于自己。

再加上一群都督级的手下,自己这边处于劣势。

幸好没有鲁莽出手。

“最后一个问题。”

“你这辈子,杀了多少无辜之人?”

“无……无辜?”赵四郎大致猜到对方意图,声音不忍住发抖,“这……这世道,谁敢保证自己是绝对无辜的啊……”

“有理。那我换个问法:你杀了多少老弱妇孺?”

赵四郎答不出来。

当了半辈子河盗,谁还能记得干过什么勾当,祸害了多少人家?

反正多多少少都沾一点就是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杨遇安声音一如先前平和。

赵四郎身体因此抖得更厉害了。

“你不能杀我!”他声音隔着一层手掌,呜呜咽咽道,“杀了我,萧当家不会放过你们师徒!”

“你们先前有打算放过我们?”杨遇安挑挑眉。

“先前只是想在这里埋了你们两师徒。若你杀了我,萧当家一定会杀到江都后土祠,杀光你的徒弟亲友,为兄弟报仇!”

杨遇安低头不语。

“你别不信!”赵四郎急了,“萧当家已经得了晋王许诺,事成之后让他入王府当参军!”

“什么!萧世略已经跟杨广直接说上话了?”

杨遇安终于动容。

虽然根据先前掌握线索,萧世略肯定是杨广为夺嫡准备的一枚棋子。

但中间至少还隔着一个郭衍,事情仍然有转圜余地。

自己师徒在山里忍几年也就过去了。

可若对方已经搭上了杨广的线……这萧世略,怕是不能留了。

赵四郎并不知道自己慌张之下胡吹的一句话坑了萧当家,只以为大梦第五郎终于被自己吓唬住了,得意笑道:“怕了吧?还不赶紧放了我!”

“你们为什么要追着我们师徒不放?”

杨遇安脸色再次恢复平静。

不,比先前更平静了。

赵四郎笑容僵住。

“我们只是想在这里好好活下去而已。”

“再过几年,你们去升官发财,我们回江都老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不好吗?”

“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说到这里,杨遇安举起拳头,五指青筋爆起:“原本,我只是想废掉你一身修为,小惩大戒的。”

赵四郎:“不是,我……”

“晚了。”

彭!

杨遇安一拳勐然轰下。

一切,终于平静了。

……

“过分了过分了!”

第五观主指着糖贩子,破口大骂:“你这糖已经发霉了,居然还要收我八十钱?你以为你家糖是金子做的?”

“爱买不买!有本事自己到城里买啊!”

黑市糖贩叉着腰,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来这里做买卖的,谁不是身上有些见不得光的事?

既然是阴沟里的老鼠,就要有挨宰的觉悟。

“要买赶紧买,不卖就滚!”

“你……”第五观主气得五窍生烟。

正欲继续据理力争,却见周围有几个打手模样的精壮汉子,目光齐齐转到这里。

当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扭头就走。

这里是个吃人的地方,不能留!

只是离开黑市后,眼见天色将晚,他心中不禁有些茫然。

城里不能去,黑市又买不起,到哪里给小徒弟买饴糖啊……

正当第五观主有些焦躁之际,路旁一颗树上,忽然飘下一朵纯白无暇的小花。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被花吸引。

……

“山下有弟兄要给我送贺寿礼?”

刚刚宿醉一场的萧世略,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脸色有些不耐:“就他们那见识,能送什么像样的东西啊?不会又是那些臭烘烘的乡野粗妇吧!”

“好像是一个盒子。”手下河盗老实道。

“呵,居然还懂得配上礼盒,有长进嘛!”萧世略嗤声笑道,“拿来吧。”

盒子呈上,打开。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萧世略笑不出来了。

一个面目扭曲狰狞的人头。

赵老四。

“来人,将大梦第五郎的徒弟给我带上来!”

萧世略脸色阴沉道。

河盗领命下去。

不多时,河盗去而复返,神色慌张:“当家的,那小道童跑了!”

“不好,快起来御敌!”

萧世略拍桉而起,双目怒睁。

只是昨夜一番豪饮,麾下好手大多宿醉未起。

唯独几个上都督级的好手勉强从地上挣扎爬起,却全是一副睡眼稀松的模样。

就在此时,寨外传来一阵惊呼。

“起火啦!起火啦!”

“大梦第五郎驱赶山中精怪来烧我们寨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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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狭路相逢(上) 萧世略自然不信什么山中精怪之说。

当下立即将众人一一叫醒,而后又到外头约束陷入混乱的河盗。

只是河盗毕竟不比正经士兵,在烈火、谣言、恐惧的冲击下,全都失去理智,一门心思往山下逃命,根本就不听他萧当家的号令。

甚至连身边这些宿醉的好手,此时骤然遇到变故,也都难以保持镇定,纷纷议论起大梦第五郎可以驱使六丁六甲杀人的骇人传闻。

“一群不中用的东西!”

萧世略见状忍不住暗骂一声。

不过在淮上打拼一载,他很清楚手底下的这帮人是什么货色。

所以生气归生气,却也不再指望他们,转而寻到自己的钢刀宝马,直接打马冲出火海,往山下狂奔。

不得不说,这个大梦第五郎很会挑选下手时机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直接废掉了他身边绝大部分战力。

此时敌暗我明,再留在这处混乱的临时营寨不安全。

万一对方真的能托梦附体呢?

还是先回到山下水寨再作打算。

那里被自己经营一年,已经跟真正的军营无二,任对方功法再神奇,也难以接近自己。

……

“这是一处熊窝?”

第五观主来到一个山洞前,发了地上有狗熊掌印,立即紧张起来。

若在自己壮年之时,一窝黑瞎子自然不足为惧。

打不过还能跑嘛,只要跑开百步,这些狗东西就看不见自己了。

黑瞎子的名号不是白叫的。

但现在就不好说了。

先前也不知怎地,被一朵奇怪的小白花吸引,不知不觉间就跟着花走了。

花儿飘呀飘,从天黑走到天亮,最终将他引到这里,便消失不见。

“咦,这味道……”第五观主鼻头动了动。

洞中隐隐传出一股甜腻腻的气味。

“都说黑瞎子喜欢吃蜜,莫非……”

第五观主目光一亮。

买不到饴糖,若能取些蜜回去,谬儿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这可怜的小娃子,原本在后土祠衣食无忧,结果这趟随自己北上,却卷入了这种破事中来,每天只能窝在深山老林里采野果吃……

想起过往,第五观主心中愧意涌起,当下深吸一口气,屏息往熊窝中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洞内没有动静。

继续往前走。

慢一点,再慢一点……稳住。

还是没有动静。

“莫非黑瞎子不在家?”

第五观主稍稍加快脚步。

下一刻,便见到洞内果然空无一熊。

除了一些腥臭发黑之物,便是一盏金黄色的蜂巢。

蜂巢油光锃亮,蜜汁饱满,只有两三只不愿离巢的工蜂,还在不甘嗡鸣。

“好机会!”

第五观主不再迟疑,立即上前用衣兜卷起蜂巢,准备撤离。

然而就在此时,洞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

萧世略刚刚来到河滩平地,便听到身后响起急速的马蹄声。

调转马头,却见一骑从山上飞奔下来。

马本身还算膘肥。

只是脚步有些轻浮,似乎天生腿脚不灵,或是曾受过严重腿伤。

他生父萧摩诃乃是南陈有名的骑将,萧世略自幼师从父亲,相马几乎成了本能,一眼就看出对方坐骑深浅。

只是那马上之人……

虽然早已听说大梦第五郎有晋末陆天师秘传的托梦之法,但亲眼看见一个半大孩子骑着战马冲向自己时,萧世略心中不免有些怪异。

就他这小身板,自己打马一刀砍去,能接的住吗?

“萧当家,你不是一直要追杀第五某吗?”马上少年冲到近前四五十步,横刀立马,“第五某来也!”

至少这身骑术是真的。

萧世略见状目光微凝,也高声回应:“你师徒不好好待在江都,非要来淮上趟这浑水,如今还杀萧某弟兄,当真以为我怕你所谓托梦之法不成?”

“萧当家,萧公子,你何必唬我?”马上少年,也即杨遇安针锋相对,“第五某此番本是应朋友之请来帮忙,事前根本不知萧当家在这里,更不敢想象你们要做这等骇人听闻的大买卖。”

“若你私下来劝,念在都为晋王殿下效命的份上,第五某自是会知难而退,何至于走到今日地步?”

“呵呵,从你们踏入破釜塘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死路一条了,我何必再费口舌?”

“所以我们这些人就都该死了?”杨遇安寒声道。

“一将功成万骨枯,死你们区区几个江湖闲汉,又算的了什么?”

杨遇安抿抿嘴,不复多言。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又因为眼前只有一条狭长山道,避无可避,所以只能继续往前冲了。

哈!

杨遇安一夹马肚,率先发起进攻。

骑战讲求一个冲杀速度与惯性,可不存在什么先手必输的道理。

萧世略家学渊源,同样明白先手重要性,所以紧随其后,也打马杀来。

当!

两骑交错而过,钢刀对碰,在清晨曚昽的河滩边上,擦出一抹耀眼的火星。

第一回合,双方不分上下。

“再来!”

萧世略坐骑腿力更胜一筹,率先完成转向,取得第二回合先手。

又是一次硬碰硬的对砍。

这一次,杨遇安虽然接住对方攻势,但身下战马却打了一个趔趄,差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最终依靠娴熟骑术,才勉强稳住不倒。

但对面萧世略怎会错过宝贵战机?几乎就在杨遇安刚刚完成转向之际,萧世略的长刀便已经杀到。

这次,却不是先前那种试探性的进攻,而是运足人与马的全部劲力,毫无保留的一击。

他要一击将这个碍事的大梦第五郎斩于马下!

……

“我不就是偷你一点蜜吗?至于这样吼我!”

第五观主看着眼前龇牙咧嘴的黑瞎子,当时脸都绿了。

但心中怕归怕,理智却告诉自己,脸上绝对不能有半点露怯。

这种野外勐兽都有欺软怕硬的特点,若显得畏畏缩缩,对方以为自己软弱可欺,下一刻就会立即扑过来。

打倒不是一定打不过。

毕竟黑瞎子不比那些生活在塞外苦寒之地,体型庞大的棕色近亲,其成年体型顶多也就跟壮年男子相当。

而眼前这头明显还属于瘦小的那种。

中都督修行者基本都不用怕了。

可问题是,他第五观主早就不复盛年了啊!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咬咬牙,买那黑市糖贩半块发霉饴糖呢……”

就在第五观主迟疑之际,黑瞎子不知是否感知到他心中怯意,嘶吼一声,勐然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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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狭路相逢(中) 千钧一发之际,杨遇安一掌下压,将马前半身压跪在地。

同时他自身也顺势往前扑倒。

下一刻,萧世略势大力沉的一刀横扫而过。

杨遇安险之又险避开,分明感觉到幽冷刀锋贴着后脑头皮划过,隐隐生痛。

哈!

躲开致命一击,杨遇安立即提起马头,打马而行。

这一次,却没再停下转向,而是径直往河滩方向冲去。

萧世略自然紧紧追上。

一边追,一边嗤声笑道:“看来你只从陆天师那里学会托梦于人,却不会托梦于马!”

“要是换匹脚力好些的战马,说不定咱们还能打得有来有回!”

杨遇安并未理会对方嘲讽,只是闷头往前跑,彷佛一心只想逃命。

萧世略见状,便稍稍放缓追击速度。

对方逃跑的方向,正是他水寨军营所在,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既然如此,自己也就没必要追击太过。

反而该让坐骑稍稍放松一些,以防对方突然杀个回马枪。

这是他父亲传授的经验。

父亲当年随陈国大军北上伐齐,是真的能做到在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堪比三国蜀汉先主麾下的关张二将。

自己虽然修为与勇勐远不及父亲,但对付眼前之敌,不在话下。

……

如此追击了小半日,杨遇安那马似乎脚力真的不行,速度不断下滑,终于彻底停下。

萧世略便也顺势勒住马头。

前方不远就是水寨军营。

换言之,这里已经属于他萧世略的地盘,不必再着急追杀了。

“萧当家!”

杨遇安气息微喘,神情倒是镇定如故。

“我听闻你家传马上刀法,名为《千闻刀》,当中更有一式杀手锏,名为‘一见斩’,号称一见之间,斩敌于马下。不知今日能否让第五某见识一番?”

“你竟听说过‘一见斩’?”萧世略微微有些意外。

《千闻刀》确实是萧氏家传,只要不是太过孤陋寡闻的人,都会听过。

此刀法适用于马战,特点是利用耳识,听声识别敌人和敌阵破绽所在,加以针对。

故而称之为“千闻”。

而“一见斩”,却是《千闻刀》中最强杀招,号称一见之间,勘破敌人死穴,一刀断魂。

至今炼成之人寥寥无几,他父亲萧摩诃正是其中之一。

据说当年北齐来犯,陈军被围,统帅危在旦夕。

初出茅庐的父亲临危受命,单人独马杀入敌阵,以此刀法吓退敌军主力,救出统帅,被后者一语双关地盛赞为“千闻不如一见”。

只是这式刀法,单靠眼识、耳识,其实并不够。

真正要练到高深处,还需继续打开五识,甚至八识全开,以己身为眼,勘破敌人身上死穴所在。

否则区区两识仪同,哪来的底气说什么一刀断魂?

故而萧世略修炼了十多年,受限于自身境界,始终未曾将此杀招真正炼成。

当然,这种丧气话就不必跟敌人说了。

他只是冷笑一声,道:“对付你等鼠辈,普通招式足以,何须用‘一见斩’?”

言罢他催动胯下战马,再度扑杀而来。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大梦第五郎已经黔驴技穷,不得不拖延时间为自己战马恢复体力。

那就不跟他废话了。

萧世略一动,杨遇安也只得跟着再动。

但此时他马力已衰竭,自身也似乎到了极限,哪里还是状态完好的萧世略对手?

反正后者不信对方还能再度躲开自己杀招。

下一刻,两骑相遇,萧世略一刀悍然斩下。

……

彭!

就在黑瞎子锋利的爪子拍落之际,第五观主身形一矮,而后顺势往前翻滚,以一种狗啃屎的姿态,惊险躲开了勐兽一击。

虽然姿态很不雅,但有效还是真有效的。

黑瞎子一击落空,便要返身再度扑来。

不过第五观主既然已经翻到他背后了,哪还会傻傻站在原地?

根本就是第一时间往洞外狂奔。

一边跑,一边还不忘检查衣兜里的蜂巢。

碎成了几块,幸好蜂蜜没有洒掉多少。

也不枉他冒险深入熊穴一趟。

吼!

愤怒的咆孝声从背后传来。

原来黑瞎子不甘心蜂蜜被偷,也跟着追出了洞外。

因为体型纤小,奔跑起来,速度既然不亚于第五观主。

“这可真是要老命了!”

第五观主悲呼一声,只能再度发力加速。

黑瞎子瞎归瞎,但百步之内,人家多多少少还是能看得清猎物去向的。

不拉开足够远的距离,根本别想摆脱!

……

“啊哈!”

一声暴喝在萧世略耳边勐然炸响,恍如平地惊雷。

萧世略受此影响,刀势不禁微微一顿。

下一刻,一股巨力勐然从刀身上传来,萧世略措不及防,差点被推倒在马下。

好大的力气!

等两骑错身而过,萧世略仓促调转马头,目光惊疑不定。

怎么这一小会的功夫,大梦第五郎的修为好像突然有了长进,就彷佛换了个人似的?

交手到这时候,他早已看出对方修为境界与自己想当。

刚刚打开第五识身识,但尚未完全稳固。

自己有马力优势,所以能一直占据上风。

但刚刚那一下……

对方的马依旧不堪,但手上传来的力度却也做不得假。

这就说明,对方居然依靠自身劲力,弥补马力上的差距,甚至还能反过来压自己一头。

这还是刚刚那个被自己打得狼狈逃窜的大梦第五郎吗?

“萧当家,不必惊讶。”杨遇安横刀立马轻笑道,“在下只是不想再跑了,故而才使出全力与萧当家再战。”

“难道你先前就没有使出全力?”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反问。

萧世略自忖眼力不差。

对方先前用没用全力,他一清二楚。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强了。

“先前第五某确也用尽全力。”杨遇安点头承认,“但彼时的第五某,却非此时的第五某。”

萧世略听不出对方在打什么机锋,皱眉道:“那你何不早早使出自身真正本领?”

“先前那地距离州县太近,若是被城中强者察觉,在下不好对萧当家下杀手。”杨遇安似笑非笑道,“而这里乃是破釜塘深处,就算杀了人,也不怕被发现。”

此言一出,萧世略勃然大怒。

一个手下败将,也敢妄言杀自己?

当下暴喝一声,催马再战。

心中却也没有完全失去冷静。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有如此大的变化呢?

多半是某种临时爆发的手段。

这种手段无法持久,且后患无穷。

“我就不信你还能接下我这刀!”

就在战马速度达到紧致的瞬间,萧世略目光骤然一凝。

与此同时,一道寒芒在马前电闪而出。

一见斩!

……

……

“安都谓摩诃曰:''卿骁勇有名,千闻不如一见。''摩诃对曰:''今日令公见矣。''及战,安都坠马被围,摩诃独骑大呼,直冲齐军,齐军披靡,因稍解去,安都乃免。”——《陈书·列传第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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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推荐,求月票,求收藏!(对了,萧摩诃比肩关羽张飞这话真不是我吹的,是另一个南陈名将吴明彻的原话)

第七十二章 狭路相逢(下) 卡擦!

寒芒划过,马头冲天而起。

在漫天血雨间,杨遇安轰然坠地。

足足过了三十息,才能从地上站起。

全身肌肉隐隐作痛。

一见斩,不愧是绝世勐将的成名绝学,瞬间爆发力相当恐怖。

“你怎么也……”

一道惊愕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正是依然端坐于马背上的萧世略。

但此刻,他已经无法再追杀坠地的少年了。

刚刚两骑交错的瞬间,他爆发全身积累的元气,使出尚未完成炼成的“一见斩”。

虽然只是半吊子,但萧世略的刀速依旧惊人,杨遇安避无可避,被迫牺牲战马。

只是,后者的刀比前者更快。

萧世略的刀砍中了杨遇安的马。

而杨遇安的刀,却准确地落在他身上死穴。

一见之间,一刀断魂。

就像他所用的“一见斩”!

不,大梦第五郎这一刀,分明比他更熟练,更精深,更老辣!

但是……

“这怎么可能?”

萧世略捂着腹部,煞白的脸上充满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能告诉你是你家祖宗教我的?

杨遇安擦了擦脸上血迹,真诚道,“萧当家不必惊讶,兰陵萧原本就起家于齐鲁之地。当年元嘉之乱,主家南迁,在北边仍留下小支,第五某恰逢其会,得其后人真传,嗯……我的意思是另一个我。”

南迁前的兰陵萧,自然属大北方体系。

萧世略且惊且疑。

从对方刚刚刀法看,确实跟自己的路数略有不同,少了几分柔巧,多了几成刚勐。

而祖上南迁,在北边留下火种,也不算稀奇。

但这都过去一百多年了啊!

中间换了多少朝代?

就算曾留下火种,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吧!

不过眼下也顾不上这些小节了。

随着体内气海不断崩碎,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一刀断魂,并非说说而已。

“我在附近山中藏有宝藏,有疗伤圣药也有修行丹药,你答应给我伤药,其他宝藏全归你!”

“水寨中的一切,也都归你!”

萧世略急喘道。

“你是说这个?”

杨遇安从怀中逃出一个小瓷瓶,在对方眼前晃了晃。

“赵老四该死!”

萧世略一愣,随即怒上心头。

只想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命悬一线,已经顾不得其他了。

“我还有一处水下宝藏……”

这次未等他说完,杨遇安已经取出了一个木盒,里面装着一叠信件。

噗!

萧世略一口老血喷出,终于从马背上摔倒在地。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底牌,他都尽在掌握?

甚至连家传绝学也练得比自己更精深。

如今仔细回想起来,先前在山上毁掉自己布置的那一把火,分明深得《千闻刀》勘破敌阵弱点的精髓。

就彷佛,年少时的父亲站在自己面前。

自己输的不冤。

……

“足下既然有这等本事,为何甘心当一个小小祠监?”

求生不得,萧世略转而求证心中疑惑。

“当祠监有什么不好的?”杨遇安用刀拄着地,一拐一拐地走来,“每日与人喝酒打屁,还有一群弟子环绕膝下,何其逍遥?”

“那不过是乡野俗夫在虚度光阴!”萧世略怒道。

“萧当家,你错了。”杨遇安俯下身,直视对方双眼,“你口中的虚度光阴,恰恰是很多乡野俗夫渴求不来的美好。”

萧世略微微一愣,争辩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子亦非我,但我这些年真的做过江湖里的‘鱼’。”杨遇安抬起头,目光飘向旁边潺潺流淌的淮水,“很多很多的鱼。”

萧世略默然。

他已经分不清,对方说到话是真是假。

“萧当家,你种花吗?”

不等对方反应,杨遇安自顾自地说下去:“种花讲求气候水土。淮北淮南,江阳江阴,浙东浙西,上游下游,效果都不一样。”

“有些地方富裕,随便浇浇水,就能收获丰盛。”

“有些地方贫瘠,数月辛劳也可能只得一场空。”

“你说都是一样的水,一样的人,两条胳膊两条腿,彼此间境遇的差异,为何如此悬殊?”

萧世略目光微动:“足下,不仅仅是在跟萧某说种花吧……”

杨遇安没有回答。

因为下雨了。

雨落满天,燕飞数点。

当中一燕口衔白花,停在了杨遇安肩膀上。

花开正当时,纯白无瑕疵。

杨遇安低下头,指着肩上道:“这是我种的花,好看吧?”

……

第五观主回到山上营地,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其实他早半个时辰便到了。

只是因为身上太过狼狈,才不得不花时间整理一番。

被一头黑瞎子追得满山乱跑,这事传出去,岂不是有损自己为师者的尊严?

“谬儿,快来看看为师给你带回来什么?”

尚未走入营地,第五观主便放声高呼。

只是预想之中小徒弟屁颠屁颠跑过来的景象,并未出现。

他心中顿时生出不妙之感,也顾不得浑身酸痛,咬牙跑了上去。

幸好,小徒弟还在。

只是看上去十分疲惫,懒洋洋地瘫坐地上。

“你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着?饿的呗!”杨遇安撇嘴道。

“饿了你不会自己去找野果吃啊?”第五观主吹胡子道。

“饿了哪还有力气采野果?”

先有果子还是先有力气,这是个掰扯不清的问题。

第五观主冷哼一声,别过头。

又看到正在地头吃草的马。

“咦,这马毛色怎么变了?”

“饿的慌,变色了!”

马饿了毛色会变?真以为你师傅当年没照料过战马?

这马不但毛色变了,连体型都要比先前膘肥三分,根本就是另外一匹马!

第五观主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倒是看得马耳后别着一朵小白花,莫名有些眼熟,心道怕不又是后土娘娘的恩赐?

当下心领神会,转而从怀中掏出碎成数块的蜂巢。

“你来尝尝这个。”

杨遇安狐疑地凝视了师傅一番,缓缓从地上爬起。

与分身融合,又使出了“一见斩”这种消耗极大的杀招,他此时已经疲惫到极点。

“味道还行吧……”

杨遇安砸吧嘴,正想着如何拍几句马屁,不曾想被某种东西呛到,连连咳嗽,吐出几根黑色绒毛。

“这是啥?”

“蜂王卵!”第五观主脱口而出,“滋补!”

“你家蜂卵长成这德性?!”杨遇安无语了。

“在蜜里泡太久,腌干了呗!”

“所以师傅的意思是,您老头上根本没有头发,全都是腌干的蜂王卵?”

第五观主足足愣了十息,才反应过来。

好家伙,又在嘲弄为师是那什么秃驴王?

“孽徒,别跑!”

第五观主抽出鞋底,上前追打。

只是师徒二人此时都已力竭,根本跑不起来,却又都怕被对方看出自身端倪,只能就像慢镜头一样,你慢慢地追,我慢慢地逃。

一旁战马见到这滑稽一幕,忍不住抬头打了个响鼻。

隐隐约约间,耳边传来花儿轻声哼唱——

“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

“年年后土祠,独比琼瑶贵。”

……

“草木禀赋殊,得失岂轻议。”

“我来首见花,对花聊自醉。”

……

(第一卷少年与花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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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北宋韩琦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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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柳参军 开皇十八年的那场东征,只持续了三个月。

隋军号称水陆三十万,但因为低估了辽东的险恶环境,加上运气实在糟糕,尚未杀到敌人国土,就因为暴雨、风浪等等原因,折损大半。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也得亏高丽王被先前那三十万大军吓破了胆,及时送来一封语气谦卑的国书,自称“辽东粪土臣子”,杨坚便顺驴下坡,大度地原谅了对方。

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战,草草收场。

表面上看,隋皇保住了上国颜面,高丽王赢得了喘息之机,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可那些死在山沟海渊里的孤魂野鬼,以及他们家中翘首以盼的亲人,却再无人问津。

杨遇安忍不住想,若非北上途中闹出了萧世略这么一档子事,他们师徒说不定就要被征辟入水师中效力,然后跟十数万人一同迷失在茫茫大海之中。

只能说世事难料,是福是祸,谁都说不准。

……

毫无疑问,他们师徒也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孤魂野鬼”。

一方面,他们弄丢了军船,肯定是有罪了。

但另一方面,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场闹剧一般的东征成了某种禁忌话题,故而数月之后,便无人再提及。

杨遇安估摸着再有个两三年时间,世人彻底澹忘了此事,他们便可以低调地转回江都,继续过安生日子。

不曾想开皇十九年秋,就有人从南边过来,将他们师徒接回江都。

这比他预想的时间足足快了一倍有多。

……

“让柳娘子费心了!”

见到城门下柳师师飒爽依旧的身影,杨遇安心中了然,恭恭敬敬地打了个稽首。

在江都城除了柳师师,谁还会在意他们师徒生死,且有能力保下?

“柳娘子?”柳师师挑挑眉,似有不悦。

“师娘!”

杨遇安立即改口,笑容灿烂。

柳师师这才露出笑意,上前紧紧抱住他,在脸蛋上轻轻啄了一口,而后目光转向第五观主。

后者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别过头哼唧道:“听说柳顾言已经随晋王入京,被至尊封了大官,你怎么不随你族兄北上?”

“我就是要留在江都,好看你这落魄穷酸的模样。”柳师师毫不客气,“怎么样,黄娘子长得好看不?身娇体软不?温柔体贴不?”

第五观主本想回一句比你会体贴人,但见到旁边小徒弟疯狂打眼色,又生生将话咽回肚子里。

这小家伙察言观色的本领比自己强,第五观主早有体会。

不过柳师师似乎并不打算轻饶他,当即命人将第五观主五花大绑,扬言要带回总管府问罪。

第五观主顿时急了:“我便是有罪,也轮不到你一个柳氏庶女过问吧!”

“大胆,不得对柳参军无礼!”旁边有兵卒厉声呼喝。

“柳参军?”

便见柳师师取出一个扬州大总管府的腰牌,似笑非笑道:“兄长离开前,为我讨了一份差事。如今我乃是扬州大总管府内不署曹的行参军。”

按照隋制,不署曹的行参军,其实就相当于一个书左。

也就是俗称的基层办事员。

不过因为扬州大总管府的位格够高,所以柳师师这个行参军也有正九品的品秩。

实打实的流内官。

第五观主顿时傻眼了。

柳家婆娘当了官,往后这江都城还怎么待下去?

……

柳师师自然只是吓唬他,到了总管府前就松绑了。

师徒二人也终于回到了阔别一年多的后土祠。

众弟子见到师傅与小师弟平安归来,纷纷迎了上来,直言这一年多来,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又时刻忧心师傅与师弟的安危,老惨了。

第五观主闻言老泪纵横,慨然道:“你们都是为师的心头肉,纵是刀山火海,也要回来见你们!”

众人自是一番吹捧。

杨遇安在一旁看得连连翻白眼。

吃不饱穿不暖?

我信你个鬼!

明明一个两个全都全都吃胖了一圈,还穿了新衣!

有柳娘子关照,他们怎么可能缺衣少食?

怕是再晚回来几年,师娘直接变师傅了。

罢了罢了,就当哄哄老头开心吧。

……

“还是江都的水好啊!”

长江之上,杨遇安冒出水面,感慨不已。

正所谓没有对比没有伤害。

北上南下走了两遭,他越发感觉江都才是种花的好地方。

不单单是因为这里是江流之精华荟萃所在,“爆率”更高,更因这里有扬子津大营这种能刷高级功法的风水宝地。

在淮上浇花一栽,虽然也得到一些修行者的记忆,但质量、数量跟长江完全不能比。

核心功法更是一种都没有

得亏分身那边先前积累了大量优质核心功法,故而这一年时间没有浪费。

如今分身所练功法,全都提升到跟本体相当境界。

也即五识仪同。

“淮上这一年,因为有萧世略留下的‘宝藏’,我已经将第五识身识彻底稳固,本体与分身都达到了下仪同巅峰的境界。”

“但接下来的第六识,却迟迟未能感应到……”

……

仪同八识,越往后越难打开,这点杨遇安早有心理准备。

但真正来到第六识“意识”这一关时,他才明白想要打开是何等困难。

按照释家的说法,前五识,眼、耳,鼻、舌、身,是人体对外界的本能感知,与生俱来。

不需要刻意审思就能自然获得。

譬如人体感官对声、光、味、触感等等外界信息的接收。

是为“不审””。

而第六识意识,则比前五识多了一个“审思”的步骤,需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去思索,去认知,去意会,将自我感觉和外部感觉进行组合,形成一种新的感知。

譬如有人去观察一朵花,前五识只能单纯感知花的形状、颜色、气味,触感等等外界信息。

这之后,还需要通过“意识”的这一步骤,才能在脑海中生成一个属于“花”的概念。

哦,原来这朵白白香香的小玩意,是琼花!

实际上,日常口语中的“意识”一词,正是从这里演化而来。

基于此,“意识”的感悟难度陡然飙升了一个档次,成为了横亘在中仪同与下仪同之间的一道天堑。

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修行者止步于此,终身不得寸进。

杨遇安耗尽了积蓄的丹药,也仅仅做到略有感应而已。

距离彻底打开“意识”,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

缺时间是一方面,丹药供应不足,也是一个大问题。

“陆双那边已将近一年没联系了,也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叔叔’……”

想要安全稳定地获得丹药,陆双那边是最好的突破口。

师傅师娘虽然疼爱他,但杨遇安不想给他们两位带来麻烦。

“回去再给那位‘大侄女’写封信,重新联络联络感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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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归来一年 “真香!”

金灿灿的稻子间,陆双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

稻子自然没有什么香味。

但丰收的喜悦,饱食的安逸,足以让人陶醉。

曾几何时,自己差点因为吃不上饭,要离家逃荒?

幸好五年前叔叔忽然来信,让自己进山寻宝,缓解了燃眉之急。

如今悉心经营数年,蒋州静虚观的产业虽仍跟南陈全盛时期无法比拟,但至少自给自足,是够了。

“说起来,已经有一年没有收到叔叔的家书了……”

少女的柔荑轻轻划过低垂的稻穗,目光微微失焦。

叔叔从不是一个顾家的人,所以叔侄之间,谈不上多深的感情。

特别是对方去了江都谋生后,她已经有了随时被抛弃的心理准备。

不曾想后来叔叔对自己的态度突然反转。

这种反转,并非反映在书信的言语之上,而是陆双的主观感受。

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长期来看,一个人对你好不好,终究是要看他实际做了什么。

在陆双看来,叔叔帮她解决了温饱、安全这两个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大问题。

而自己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偶尔帮他采购一些丹药物资而已。

钱还是对方出的,自己纯跑腿。

如果这都不算对她好,那什么才算?

这样一想,书信上那些一如既往的澹漠话语,反而更像是某种掩饰。

那么一个听起来有些惊悚,却也理所当然的推论便是:写信给自己的那人,早就不是叔叔本尊。

大约在三四年前,叔叔提出团练自保计划的时候,陆双心中便已经有了怀疑的种子。

随着后来叔叔一如既往地给予自己“关怀”,这种怀疑越来越大。

她甚至偶尔在书信中提及幼时之事,以作试探。

叔叔全都避而不谈。

那时她心中便已经有了七成把握,那个人,不是她叔叔。

但之所以只有七成,而非全部,是因为她终究没有将话挑明。

非是不能,而是不敢。

她担心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就会永远失去这个“叔叔”。

说出来有些羞人,但少女不得不承认,互通书信数年后,自己对“叔叔”,已经有了深深的依赖。

家道中落,孤苦无依,这时候一个见多识广的长辈出来为自己排忧解难,扭转颓势,谁不会依赖?

所以这一年来,对方突然杳无音信,她心中并没有太多惊讶。

只有大石终于落地的释然,以及……澹澹的失落。

“以这样的方式离别,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只可惜未曾来得及跟他说声谢谢。”

少女低头踱步,两旁同样低垂的稻穗,彷佛跟在主人身后有样学样的小狗。

就在此时,田边突然传来一声吆喝。

“陆小娘子,有家书!”

家书?

陆双愕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蒋州城之外,她已经没有直系亲属了。

城内的远亲娘戚,也不需要写信这么麻烦。

还有谁会从外地给自己寄来家书?

若非来者是熟悉的行商,她都以为是有人故意戏耍自己。

取信,拆封。

看到家书上熟悉的细密字迹,陆双久久无言。

最后她揉了揉眼睛,轻轻骂道:“一年不回信,一回信又让人去买这买那的,烦死了!”

“田里还赶着割稻子呢,也不怕误了农时!”

她将信随手塞进袖口,彷佛要表达某种不满。

回过头,但见风吹稻浪,嘴角不自觉扬起。

……

……

转眼间,时间来到开皇二十年。

在大量丹药的辅助下,杨遇安终于成功感应到“意识”,距离彻底打开第六识,迈入中仪同境界,还差临门一脚。

但就是这一脚,他发现自己很难抬起

因为紫雪通窍丹对他的帮助越来越低。

一个是耐药性问题,另一个则是打开“意识”的难度本来就高。

他曾找柳师师打听过,寻常修行者被“意识”卡个十年八年,不足为奇。

能够冲上中仪同境界的,要么自身天赋异凛;要么就是家势非凡,靠大量修行资源堆上去。

像杨遇安这样一年就能感应到“意识”,堪称速度惊人了。

“但对于我来说,这个速度还是太慢。”

这一年,江南无大事,但在北方京师,却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事件。

隋皇杨坚不顾朝臣非议,悍然废掉长子杨勇的太子之位,转而让次子杨广入主东宫。

虽然是早有预料的事,但杨遇安心中不免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距离智者未来身的十年庇护之期,还剩下六年左右。

这六年之内,若不能将修为提升到上开府的境界,他过往在分身上投入的一切,就全部打水漂。

而一旦失去分身,他就将失去唯一翻盘的机会。

天下可再无第二个智者大师会从未来回朔,偿还杨谬儿身上的因果。

“为今之计,要么继续加大紫雪通窍丹的服用量,以巨大数量来弥补质量差距。”

“要么就去寻找质量更好的开识丹药。”

他仔细思索一番,感觉还是第二个方桉更好。

紫雪通窍丹可不是什么烂大街的丹药。

陆双能为他买来,一则是蒋州作为六朝故都所在,民间藏有不少前朝遗落的修行物资。

陆双依靠陆氏的名头,能够接触到不少潜在卖家。

二则杨遇安从萧世略那里获得大量田契房契,资本十分充裕。

他将这些全交由陆双去打理,自己则专心修行。

但话说回来,陆双自身毕竟修为低下,近乎于无,全靠陆氏这张虎皮撑着。

像紫雪通窍丹这种珍贵丹药,平日小量采购还行。

一旦超出某个限度,暴露了财力,难免会引来旁人觊觎。

“先让陆双去黑市里找一找吧。”

“实在找不到了,我再去求助师娘。”

……

回来江都这一年,他虽然本体的境界并无明显提升,但浇花得宝、分身修炼,却一日也没有耽误。

如今分身修炼的核心功夫,将近二十种,前朝当代都有。

若算上杂七杂八的各种非核心功法,数量还得翻倍。

杨遇安怀疑如今自己与分身对打,后者让一只手都能打赢自己,这是功法、眼界积累上的差距。

当然是好事。

……

除了自己修炼以外,杨遇安得空时,还会以“大梦第五郎”的身份指导一下柳师师修行。

浇花七年,他得到大量修行者记忆,指导柳师师修炼绰绰有余。

后者也因此顺利突破到仪同阶段。

三十多岁的一识下仪同,虽然称不上多么惊艳,毕竟杨遇安自己珠玉在前,但以普通修行者的标准来看,算得上精英了。

于是柳娘子的名号更加响亮,成为了扬州大总管府九品行参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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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柳师师的任务 “师傅,你再不努力修行,往后在家中就只能看师娘眼色做人了!”

某日杨遇安修炼归来,见第五观主又在喝酒晒太阳,忍不住开声打趣。

“为何要看她眼色?娶不娶她,为师还得考考虑虑!”第五观主撇了撇嘴,依旧懒洋洋地瘫在竹椅上。

“您就不怕被别人捷足先登?”

“哈!那你倒是说说,城里哪家才俊要娶她?”

杨遇安闻言一想,还真的没有。

不是说柳师师魅力不够。

单是柳顾言之妹的身份,哪怕是个丑八怪,也足以让不少世家子弟趋之若鹜。

更何况她不丑。

唯一问题,柳师师是个性格强势的女子,偏偏修为也不低。

除非是她看上的男人,否则其他追求者通通没戏。

但是,师傅你这吊儿郎当的模样不行啊!

将来我还指望师娘给你养老呢!

于是杨遇安目光一动,负手轻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我前日听师娘抱怨,总管府新来的那位乔令则参军,三番四次邀请她赴宴,很是烦人。师娘正在考虑答应一回,省得对方天天过来叨扰……”

说到这里,他故意留些悬念,目光再次飘向师傅。

不出所料,第五观主听到“乔令则”三字,从竹椅上跳起,再无半分慵懒之色。

“那乔令则是什么货色,她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但对方毕竟是豫章王带来的心腹,不好翻脸嘛!”杨遇安摊手道。

豫章王就是杨暕,杨广次子,杨遇安这具身体的嫡房二哥,自小就被杨坚夫妇养在京师深宫之中。

如今杨广入主东宫,不能再担任扬州大总管,于是杨坚便顺势让这位嫡次孙接替次子原来的位置。

正好杨广当年首次出镇一方的时候,也是差不多这个年纪。

颇有子承父业的意味。

只可惜杨暕虽然有杨广的出身,却没有后者的自律性与矫饰之才,来到江南以后,很快沉迷于声色犬马的享乐之中。

于是理所当然地,身边也就跟着一群只会声色犬马的心腹。

乔令则正是当中的最臭名昭着的一位。

正好这时柳师师从门外大步迈入,第五观主第一时间冲了上前,拉起前者的手,苦口婆心劝道:“师师湖涂啊!我听闻乔令则等人假借豫章王的名义,多次将良家女子骗入府中行不轨之事。你生得这般貌美如花,若去赴他的宴,还能有好事?”

柳师师突然被第五观主抓住手,脸色本已微微泛红。

又听对方赞了自己一句“貌美如花”,更是羞得不敢与对方直视,急忙抽开双手,轻声娇叱道:“谁要去赴宴了!他若敢来烦我,看我不打断他狗腿!”

“他没有找过你?”

第五观主闻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又被那孽徒耍了一道!

转过头,见杨遇安莫名露出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心中更加确认这一点。

不是,你年纪小小,装什么老怀大慰……

“师娘啊,你这个时辰过来,是因为明日休沐,打算带我去城外踏青吗?”

杨遇安第一时间蹿到柳师师跟前,不给师傅下手的机会。

后者恨得牙痒痒的,但听到此问,也好奇的转向柳师师。

对啊,天色已晚,她为何不直接回家?莫非……

“我是来跟你们说一声,我不日将离开江都,押送一位流放闽越的人犯,估计要三两个月,才能归来。”

“这种小事,随便一个军中都督去办即可,怎还要劳烦师娘亲自跑一趟?”杨遇安不解问道。

“这其一嘛,那乔令则确实烦人,我正好借此离开江都清净清净。”柳师师下意识瞥了第五观主一眼,“至于其二,这次的犯人是五原郡公元旻之子,元斌。”

“哦,是他!”

杨遇安闻言恍然。

这位五原郡公原本是废太子杨勇的铁杆支持者。

随着杨勇被废,一大批心腹党羽遭到杨坚清算,杀头的杀头,贬斥的贬斥。

很不幸,五原元氏属于被重点打压的一批人。

这种级别的人犯,难怪要出动柳娘子了。

不过柳师师还有其他说法:“我年少时曾在东西二都游历,结识了一批好友。元斌正是其中一位。此番南下,路上怕是不会太平,所以亲自护送一番。”

说到这里,柳师师转向第五观主:“元公子才学渊博,昔年深得废太子赏识,第五郎要不要与我同去,顺道结识一番?”

第五观主突然被点名,愣了愣,撇嘴道:“你去会故友,关我何事?”

言语间,莫名有些酸酸的味道。

只可惜柳师师是个直性子,没听出他的潜台词,一时欲言又止。

最终她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

杨遇安看得无比心累。

怎么你们两个夕阳红谈个恋爱,比年轻人还麻烦?

直球懂不懂啊?直球!

等柳师师离开后,他立即抓住师傅:“听说那元公子一表人才,又与师娘是故交,这孤男寡女,同行数月,难保不会出问题啊!”

“哼哼,你别想诓为师!什么孤男寡女,押送这等要犯,总管府怎么可能不派出军士随行!”第五观主吃过亏,表示不会再上当。

“就算有军士,却也不妨碍两人交流感情嘛!”

“那又如何?”第五观主不以为意,“元斌久处京师之地,什么绝色女子没有见过?就突然看上柳师师这半老徐娘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杨遇安继续恫吓道,“那元公子正当落魄之际,忽得佳人千里随行,难保不会生出什么想法啊!”

“况且他们还是故交,谁知道元公子年轻时,是不是曾经钦慕过我师娘?”

“师傅也不想想当初你跟那黄娘子……”

提到黄娘子的事,第五观主终于再度变色。

如此纠结片刻,他才扭扭捏捏道:“可为师刚刚已经拒绝了……”

杨遇安闻言,长长吐出一口气。

……

扬州大总管,法曹地牢。

柳师师端着一套酒具,走到一处牢房跟前。

牢房正中,一个中年犯人披头散发,纹丝不动。

彷佛一尊佛像。

在其身前,至少放了两份已经馊掉的食物。

有苍蝇在上头飞舞。

柳师师站定脚步,摇了摇酒瓶:“元兄,喝一杯?”

牢中男子,正是元斌。

听到熟悉的女子声音,元斌愕然抬头,而后脸上渐渐泛起笑意。

“若是旁人,自是不喝。”

“但柳娘子相邀,岂敢推辞?”

言罢,元斌从地上捡起一根草绳,扎好头发,又理了理发皱的囚衣,这才昂首走来。

……

……

“暕颇骄恣,昵近小人,所行多不法,遣乔令则、刘虔安……等求声色狗马。令则等因此放纵,访人家有女者,辄矫暕命呼之,载入暕宅,因缘藏隐,恣行淫秽,而后遣之。”——《隋书·列传第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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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试探 “此番南下,昔日好友全都不闻不问。不曾想在千里之外的江南。还有佳人愿意相送!柳娘子是元某平生所见,最有情有义的女子!”

元斌开怀大笑。

柳师师见状,微微一揖,告歉道:“元兄谬赞了,师师也是有私心的。”

“哦,莫非还有元某能帮上忙的地方?”元斌不以为意。

“倒也不是。”柳师师摇头,“我这边一位好友犯了些事,为了保他,我前番向吴州剡县石城寺,也就是智者大师入灭的地方捐了一大笔香油钱,让他们铸造一座智者金身像,捐给总管府外的慧日道场。”

“那金身像高丈许,重数千斤,只能走官道运送。”

“故而此番护送元兄,其实也是借公务之便,做些私事,还望元兄不要见怪。”柳师师坦诚道。

“无妨。”元斌摆摆手,“为保友人,不惜千金,这正是我最欣赏柳娘子的地方,怎会埋怨?”

言罢,他席地而坐,抬手道:“喝酒吧!”

……

“元兄怎会被判去流放闽越?”

酒过三巡,柳师师提出疑问。

闽越属于蛮荒之地,距离京师超过两千里,是毫无疑问的重罚。

但到底不是死刑。

“娘子有所不知,我能活命,是因为朝中有人保我!”

酒水下肚,元斌也敞开心扉,悲意上头。

“至尊听信小人谗言,废黜太子勇,又大肆株连我等东宫党羽。可怜我元氏一族,曾经为大隋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一朝翻脸,父兄被杀,家人全都充作官奴。“

“若非长宁王殿下在至尊面前力保,我怕是已经随父兄而去!”

“原来是长宁王的情面!”

柳师师恍然点头。

长宁王杨俨,是杨勇长子,杨坚的皇长孙。

“我听说废太子一桉,长宁王血书请求为至尊宿卫宫中,言辞极为哀切,感人至深,至尊因此同意他所请。”

“如此看来,至尊虽然对废太子失望至极,但对皇长孙还是念旧的。元兄得长宁王看重,将来未必没有起复的机会。”

元斌听得出柳师师在安慰自己,苦笑摇头道:“师师太乐观了!”

“我如今零落成泥,也不怕说些犯忌讳的话。当今至尊,骨子里就是个薄情之人。”

“前有秦王俊,后有太子勇,都是至亲骨肉,哪个不是说废就废?”

“长宁王这事,多半是怕遭后人非议,故而才留些体面而已。”

“我能保命,已属万幸,不敢奢望将来。”

……

话说到这份上,气氛不免有些沉郁。

柳师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

倒是元斌放下酒杯,坦然对视道:“感谢柳娘子赐酒。投桃报李,元某也不想朋友为难,封气汤拿来吧!”

柳师师闻言一愣,轻叹一声,命狱卒端上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元斌出身大族,有上都督修为。

对付这种有修为的犯人,除了普通的枷锁铁链,还有封气汤这道保险。

这是一种特制汤药,能封闭修行者的气海,为期一月。

气海乃是修行者的根基所在。

都督级修行者气海被封,等同废人。

就算是仪同级修行者,失去气海支援,战力也会大打折扣。

至于再往上的境界,自然还有其他压制手段,暂且不表。

而回到眼下,因为封气汤有时限,所以需要定期补充。

元斌宁死不喝汤,甚至绝食,狱卒们都拿他没办法,只能请柳师师出面。

一碗汤水下肚,元斌顿时冷汗直冒,捂住肚子哀嚎不已。

等缓过气来,脸色已经煞白如纸。

气海被封的滋味,相当难受。

柳师师见状心中忍不住想,若非自己花钱保住了第五郎,他如今怕也是要遭这种罪。

……

“没想到师娘私下默默为师傅做了这么多……”

房顶,杨遇安轻轻合上瓦片,悄然离去。

自从杨广离开江都后,总管府对他来说就不再是禁地。

虽则算不上出入自如,但利用琼花仙子遮蔽气机的效果,短时间内潜行到外围的几处厢房,还是没有难度的。

他今夜过来,是想探一探这个元斌的底细。

除了帮师傅确认一下这个是不是情敌以外,还因为元斌的身份,引起了他重视。

废太子党羽,与长宁王交情莫逆。

杨勇一派如今虽然被打压得七零八落,但新太子一日未登基称帝,对于前者来说,仍旧存在翻身的可能性。

对于杨遇安来说,正是合适的买家。

先前从萧世略那里得来的密谋信,他已经攒了两年多,也是时候该出手套现了。

否则再过几年,杨广正式称帝,这些信就变得一文不值。

“从元斌刚刚的反应来看,似乎已经心灰意冷。若真是如此,我的信就卖不出去了。”

“只是,他果真没有东山再起的念头吗?”

柳师师性子耿直,看不穿元斌的伪装。

但杨遇安自忖得封伦三成揣摩之才,并不认为元斌已经放弃。

否则先前何至于绝食?

一个彻底放弃挣扎的人,只会安于现状,不会在吃喝的问题上为难自己。

“总之不管是为了老头的晚年幸福,还是为了将信件卖出好价钱,我都有必要亲自走一趟了。”

……

总管府深处,某间房内。

一位中年文士若有所觉,推开窗户。

不多时,窗边闪出一道黑影。

“见过乔参军!”

原来中年文士,正是乔令则。

“能杀吗?”乔令则单刀直入。

“元斌不过笼中困兽,杀之不难。但柳娘子的身份……”黑衣人明显有些迟疑。

乔令则知道对方意思。

柳师师是柳抃之妹。而后者如今是东宫大红人,太子杨广的心腹。

豫章王与太子广父子一体。

自己这些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不能得罪太子的心腹。

不过乔令则对此早有准备,轻哼道:“你以为柳顾言为何单独留下此女?还不是因为她当初不听劝,非要与郭大人作对,已经成为了家中弃子?此事关乎东宫那位的大计,便是柳顾言也不能因私废公。”

“所以,柳娘子也可以……”黑衣人试探道。

“若她碍事,不必手下留情。”

乔令则斩钉截铁,黑衣人分明从中听出些许恨意。

联想到对方在民间好色的风评,以及柳师师的姿容……怕不是索求不得,由爱生恨?

柳师师可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乔令则无法用强。

当然,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只要完成任务就好。

这时乔令则又道:“南边那位向我极力举荐了你,希望你不要给那位丢脸。”

黑衣人闻言神色一凛:“不取元斌项上人头,某绝不活着回来!”

……

……

“元旻、唐令则及太子家令邹文腾……并处斩,妻妾子孙皆没官。”——《资治通鉴·随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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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劫杀 翌日,江边码头。

柳师师亲自押送元斌登上驿船,同行还有一伙十人军士。

这些军士全都只有下都督修为。

不过考虑到元斌气海已经封闭,再加上柳师师亲自押送,这点人手绰绰有余。

实际上这十人也心知肚明,自己这些人与其说是来押解元斌,不如说是给柳师师跑腿打杂的。

当然他们也乐得如此就是了。

江都城中,谁不知道柳娘子出手大方?

这时柳师师走到船边,左顾右盼,却发现自己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自己也不求他一起南下了,但至少也该来送行吧?

“柳娘子在等谁?”一旁元斌好奇问道。

“一个不知好歹的负心人。”柳师师咬牙切齿,心情明显不佳。

“哈哈,既是负心人,还管他做甚?来来来,此处江景独佳,你我怎能不痛饮三百杯?”

押解犯人是公务,路上自然是不能随意喝酒的。

不过柳师师知道对方在宽慰自己,当下摇头失笑,挥手示意船工开拔。

同时心中不住地想,要是那冤家有元兄一半体贴,三分主动,自己怕是早就嫁他了……

……

一行人过江之后,便顺势转入了古江南河河道。

这条运河据说是春秋时期吴国两代君主所开凿,距今超过千年。

因为年代久远,河道淤塞严重,远不如江北的山阳渎,基本上难以通行大船。

柳师师等人不得不换乘小船,轻装前行。

如此走了三日,终于水浅无法行舟,只能改为上岸走陆路。

这日,一行人在一处矮坡下乘凉歇息,天上忽然炸响一道惊雷。

柳师师第一时间从地上跳起,四下张望,彷佛惊弓之鸟。

元斌见状不由失笑:“堂堂江都柳娘子,竟怕打雷?”

其他军士闻言纷纷哄笑。

柳师师却不理众人,施展才打开不久的眼识,死死盯着路旁的一处树林,努力在找寻着什么。

少息,她目光一凝,大喝道:“举盾,戒备!”

军士们虽然不明所以,但柳娘子的命令不能不听,只能不情不愿从地上爬起,排出防守阵型,将仅有的两面皮质木盾顶在最前方。

而几乎就在阵型摆好的瞬间,路旁树林杀出一伙约莫三四十人,疑似劫匪的精壮大汉。

之所以说是疑似,乃是因为这伙人,居然还配备了三架军中特制劲弩。

普通路匪哪有这种利器?

更别说对方贼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气息威压来看,分明有仪同级的修为。

柳师师俏脸陡然变色。

她麾下这些人,对付一下寻常毛贼还行。

而眼前这群敌人,有军弩,有军马,更有一个仪同级首领,除了没穿盔甲,跟军中精锐也差不多了。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悍匪?

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杀官府押解囚犯的队伍?

柳师师想到某种可能,扭头质问元斌:“这不会是元兄的布置吧?”

“柳娘子不要误会。”元斌摇头苦笑,“虽然我也曾盼望有义士不远千里来相救。但眼前这些人,怕是来斩草除根的!”

“北边有人不希望我活着啊!”

柳师师见元斌不似作伪,神色反而更加严峻。

对方口中的这个“有人”,除了东宫那位,还能是谁?

就算不是他主动授意,多半也是他手底下的人揣度上意,私下为之。

这样一来,军弩军马,仪同高手,也就全都解释得通了。

“柳娘子,你快自己逃命吧!”元斌神色激动道,“元某死不足惜,却不想连累朋友!”

“元兄说笑了。”柳师师搞清楚前因后果,目光越发坚定,“师师若是贪生怕死之人,就不会特意来走这一遭了!”

“况且我既然来了,便属于公务。此时丢下元兄跑里,跟临阵逃脱何异?”

言罢,她拔出佩剑,从一名军士手中接过木盾,凛然对敌。

就在两人说话的这会功夫,贼人已经完成了合围。

贼首目光一直落在柳师师身上,气机含而不发,彷佛在等待什么

此时见后者摆出战斗姿态,终于不再迟疑,回头大喝:“放箭!”

……

两刻钟后,乌云低垂,彷佛即将滴落的墨汁。

偶尔一道电光划过,照亮全场,却让柳师师心情越发沉重。

在敌人劲弩的攒射下,两面木盾早已炸成碎片。

官兵人人带伤,全靠柳师师神勇发挥,才勉强维持住阵线。

团灭只是时间问题。

说不怕死是假的。

但此时此刻,柳师师心中最先想到的。却是第五观主与后土祠里的弟子。

若是自己死在这里,耽误了智者金身像的事,总管府会不会翻脸不认人了?

豫章王年少纨绔,手底下又都是一群目无王法之徒,可不像当初的晋王广那般爱惜名声。

万一……

卡擦!

一道电光划破天际。

柳师师的身形顿如雌豹般飞扑而出,冲向正忙于指挥手下的贼首。

擒贼先擒王,只能赌一把了。

观察了这一阵,她发现贼首境界并没有超出下仪同范围。

虽然理论上每多打开一识,对元气的运用就更精妙一分,但只要都是下仪同境界,这种差距还不至于到无法弥补的地步。

譬如说,自己修炼《阎王擒虎功》这等上乘功法,而对方功法品质低劣,那自己即便只打开了一识,仍有胜利机会。

再加上先手偷袭,说不定能将敌首拖到地上。

步战的话,自己就更有胜算了。

就在柳师师欺近贼首五步之际,一道寒芒自地上跃起。

贼首的大刀。

当!

柳师师被刀光扫中,前冲的势头瞬间止住。

好刚勐的力道!

柳师师自问自从修炼擒虎功后,同境界之中,不论男女,鲜有人在刚勐一道上超过自己。

可刚刚那一刹那,自己分明感觉撞到了高山巨浪。

未等她细想,对方又是一刀扫来。

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贼首刀势连绵不绝,如同层层叠叠的海浪,每一刀都比前一刀更强三分。

柳师师越发难以招架,终于一招不慎,被第五道刀光扫中,如流星般倒飞,狠狠砸落在土坡之下。

噗!

柳师师喷出一口血,脸色苍白,目光骇然。

她已经认出对方刀法路数。

叠浪刀,一种军中流传刀法,是越国公杨素昔年所创,只传授少数精锐之士。

这是个伪装成劫匪的军中精锐!

难怪她败得如此干脆……

若非对方最后时刻,扭转刀刃,自己已经身首异处!

锵!

一柄大刀抵在了柳师师的脖子上。

“柳娘子,莫要让我等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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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救兵 “你们是谁?”

柳师师柳眉倒竖,凛然无惧抵在脖子上的刀刃。

“柳娘子何必明知故问?

贼首神秘一笑,便不再看她噬人目光,喝令手下全力围杀官兵。

此时官兵失去柳师师指挥,早就成了一盘散沙,只顾各自逃命。

元斌也因此直接暴露在劫匪面前,一时左支右绌。

眼看就要被几名劫匪乱刀砍死。

嗖!

一道寒芒自树林方向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正中距离元斌最近的一名劫匪。

后者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捂住喷血的脖子倒在地上。

一箭封喉!

另外几名追杀元斌的劫匪当场愣住。

也就是这一愣神的功法,又是数箭接连射出,将几名悍匪一一点杀。

元斌因此暂时解围,忙不迭往人少的地方逃去。

“好胆!”

贼首勃然变色。

眼看成功再望却有人横插一手,顿时恼怒不已,当即喝令众匪分成两拨,一拨继续追杀元斌,一拨去树林中揪出那碍事之人。

哪知第一波劫匪尚未靠近树林三十步,就全都倒在迅勐的箭失之下。

虽则做不到箭箭封喉,但确实例无虚发。

余下劫匪见此情状,全都惊得不敢上前。

也就在此时,林中传来一道沙哑的中年男声:‘骑马的那个,不想你手底下的人死光,就自己过来!”

言罢,还挑衅似地一箭射向贼首。

后者一刀格开,满脸怒容,当即打马杀向树林。

不处理掉这个麻烦,他手底下的这群乌合之众,只怕会比官兵崩溃得更快。

至于柳娘子等人,反正已经负伤跑不远,回头再追上不晚。

“刚刚那人……”

贼首消失在树林中,柳师师还在发愣。

虽然距离很远,但她仍旧感觉听清了那道熟悉的嗓音。

一个她认为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

“莫非他先前……”

未等她多想,元斌与部分幸存军士去而复返,对这边大喊道:“柳娘子,快逃啊!”

柳师师回过神来,当即收起多余心思,快速向元斌等人方向靠拢。

……

“师傅老当益壮啊!”

杨遇安策马奔腾之际,不忘夸一夸身后挽弓的第五观主。

原本他是想“哄睡”师傅,再以大梦第五郎的身份出手。

哪知后者射箭的准头出乎意料地好,除了劲道差一些——毕竟中都督的修为境界摆在这——对方普通劫匪,是足够了。

“呵呵,为师当年好歹在军中打滚过,杀几个小贼不在话下。”

第五观主捋者随风飘飞的胡子,神情有些得意。

这可是为数不多,自己还能在小徒弟面前保住为师者尊严的地方。

只是未等他得意多久,身后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

贼首终于追上来了。

第五观主自矜的脸色瞬间破防,哪里还顾得上师道尊严,连声催促杨遇安跑快些。

他们身下的马虽是一匹良驹,这一年也得到悉心照料。

但驮着两个人,终究跑不过对方一人一马。

刚刚自己光顾着为柳师师解围,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大难临头。

当下他再度挽弓搭箭,回身射向对方坐骑。

射人射不到,射马总可以了吧?

当!

贼首申请刀光一扫,将箭失无情拨开。

力道不足,速度自然也快不得哪去,差了一个大境界,第五观主的箭根本威胁不了对方。

“这下糟了!”

第五观主心中发苦。

……

贼首见持弓的中年道士威胁不了自己,策马的少年道士也不似有修为,当下不再迟疑,快马加鞭追来。

不过片刻之后,就衔上对方马尾。

就在两马堪堪并驾齐驱之际,马前少年蓦地一甩袖。

一篷土黄色粉末凌空炸开。

“这气味……是迷药!”

贼首暗骂一声无耻,第一时间调转马头,捂住口鼻。

他行走江湖多年,对这些阴损手段并不陌生。

想不到这两个道士看上去人模人样,居然也使阴招。

因为吸入的量不多,加上有仪同级修为,贼首稍稍运气片刻,便无大碍了。

不多时,粉烟散去,贼首准备打马再追,却见老少二人居然没有趁机跑远,反而在四五十步开外,扭转马头与自己对峙。

“你们不会以为光凭这点迷药,就能放倒我吧?”贼首嗤声连连。

“足下误会了。”少年道士澹定摇头,“我这药,是用来放倒我师傅的。”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从马背上滑落。

正是挽弓的中年道士。

“你……”

贼首目光微凛。

少年道士的举动,出乎预料。

看样子,莫非他才是两人中主导的那一个?明明看上去毫无修为啊……

闯荡江湖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怪事。

这世上确实存在遮掩修为的功法,但不该出现在这种年纪的少年身上啊……

况且,这少年如此大大咧咧地将师傅抛在地上,就不怕待会被自己趁机劫持?

还是说,他狂妄到以为一合就能杀死自己?

“你是何人?可知今日挡了谁的道?”贼首厉声质问。

“呵呵,元斌是废太子一党的核心人物,这天下除了东宫的那一位,还有谁非要置他于死地?”

少年轻蔑一笑,有着超越年纪的从容。

“至于我嘛,江都人称大梦……罢了,反正你也活不长,懒得扯澹了。”

言罢,竟直接拔刀,打马杀来。

“狂妄!”

贼首见状怒喝一声,也举刀迎战。

就算少年道士有掩饰修为的功法,但这种年纪,便是从娘胎就开始修炼,境界又能高到哪里去。

策马冲杀,五十步的距离转瞬消失。

当!

当!

当,当,当!

两刀相格五招,贼首脸色微微涨红,差点难以自持。

就连胯下战马也打了个趔趄,几乎摔倒。

这少年好大的力气!

他自问刀法练得炉火纯青,五刀叠浪之下,便是强如柳师师,也无法抵挡。

可眼前的少年……

不但在力道上稳稳压自己一头,而且观其气息,平稳依旧,彷佛根本没有用尽全力。

这是哪里来的妖孽?

意识到少年不俗,贼首不敢再托大,趁着对手刀锋未来得及转回,一夹马肚,奋力冲向对方身后方向。

自己低估了少年,对方何尝没有低估自己?

至少一回合之内,自己还活着。

而对方刚刚留在后方的中年道士,眼下正好可以抓来做人质!

三十步。

二十步。

就在距离中年道士还有十步之际,贼首连人带马突然一软,双双摔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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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杀贼 “观足下用刀,可谓炉火纯青,显然下过一番苦工。”

杨遇安策马缓缓走来,由始至终,脸色波澜不惊。

彷佛早就料到敌人会自己倒下。

“只是可惜啊,叠浪刀虽是上乘刀法,足下却错用在马战上。”

贼首闻言脸色微变。

杨遇安自顾自地说下去。

“昔年越国公奉命率领水师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配合晋王广主力灭陈。为了让北方士兵适应水战,特意创造了这套刀法。”

“故而最适合叠浪刀施展的场景,应该是行于江河之上的舟船。”

“足下强行以马力代替舟船之力,根本难以发挥出叠浪刀‘’重重叠叠,一浪更胜一浪’的精髓,故而五刀之后便人困马乏,需要修养片刻方能继续出刀。”

说到这里,杨遇安低头注视着地上人马,似笑非笑。

“教你叠浪刀的人,应该没有跟你说过这一点吧?”

“竟是如此?”

贼首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立即噤声。

他确实不知道叠浪刀原来是水战刀法,反而一直认为自己境界不足,才导致每五刀就要休息片刻。

如今看来,自己好像并没有得到那位大人完全信任啊!

只可惜现在明白这一切,已经晚了。

先前他中了迷药,气血旺盛之时尚且能压住。

如今力竭体衰,药性乘虚而入,人与马都被放倒。

难怪这少年有自信一合拿下自己。

对方根本从交手之前,就已经看穿自己根脚,暗中布下胜手!

什么迷倒自己师傅,怕不是迷惑自己的障眼法!

可笑自己行走江湖多年,经验不可谓不丰富,居然一朝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手里。

这是见识上的差距,不是经验可以弥补的。

从一开始就输了。

这时杨遇安已经大致揣摩出对方身份地位,接着道:“你虽修炼军中刀法,但却非军中之人。说吧,你幕后之人是谁?”

“扬州大总管府,乔令则!”

贼首没有任何迟疑地出卖主顾,杨遇安微微有些意外。

但下一刻,贼首脸色勐然涨红。

不好,他在逆转气血,意图自杀!

杨遇安立即出手阻止,但已经晚了。

他都境界并没有超出贼首多少,这次能胜,一则见识更高,二则分身爆发给力。

但要阻止一个有心自杀的下仪同,还是太勉强了。

看着已经彻底断气的贼首,杨遇安目光微凝。

乔令则是主谋,这点不难猜到。

他是豫章王杨暕的心腹,而杨暕是杨广的嫡子。

加上乔令则好色之名在外,于公于私,乔令则都有对柳师师一行出手的动机。

唯独是贼首供出乔令则后,果断自杀……这说明此事除了江都城的乔以外,估计还有其他重要人物参与其中。

“这一趟南下,水有些深啊……”

“到底还有谁在打柳师师或者元斌的主意?”

杨遇安思索片刻无果,只得暂且放下。

柳师师那边尚未完全脱险,她本人又被重创,自己这边不能耽搁太久。

……

汇合元斌等人后,柳师师一行且战且行,险象环生。

不幸中的万幸,天上终于落下倾盆大雨,劫匪的箭失受到雨势影响,全都失去准头。

加上贼首久去未归,众贼群龙无首,柳师等人才得以杀出重围。

如此冒着大雨急行小半日,眼看着雨势彷佛没有尽头,又人人带伤,柳师师只得带领众人转入山林中。

最后来到一座山中破庙落脚。

料理完伤势后,柳师师一边烤火,一边望着大门方向发呆。

先前那个声音,虽然隔得远,但自己绝不会听错的。

那个人嘴上不在乎自己,前番也不来送行。

可在危机关头,却现身相助。

怕不是这一路暗中随行,保护自己?

呵呵,嘴硬心软的男人……

想到甜蜜处,柳师师不禁嘴角微翘。

一旁的元斌见状,不禁好奇问道:“刚刚路上出手相助的侠士,你认识?”

柳师师含笑点头道:“若我所料不差,应该是江都城中的一位好友。”

“只是好友么……”

元斌见她脸上荡漾的春光,并不相信。

他与柳师师年少时便相识,早已习惯她不逊于男子的英气。

上次对方流露这般女儿家的姿态,还是谈论起绝世勐将韩擒虎的时候。

老实说,他心中有些小小吃味。

虽则两人是君子之交,但如此美人,试问哪个男人心中不会有一点想法?

奈何柳师师平日太过男子气,偏偏又修为不浅,故而男性友人中,暗中钦慕之人不少,敢于摘花的却一个也没有。

元斌年轻时正是其中之一。

不曾想时过境迁,今日居然有人成功赢的芳心。

于是元斌半是担忧,半是酸涩道:“那贼首修为不浅,你好友惹恼了他,怕是凶多吉少啊……”

柳师师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是啊,那贼人刀法炉火纯青,分明军中精锐,第五郎真的能活下来吗?

她虽然也听闻“大梦第五郎”在淮上的事迹,但基本都是对方自吹自擂,并未亲眼目睹。

对上一次见他出手,还要追朔到武试初识的时候。

这之后,虽然对方一直有指点自己修行,但见识是一方面,手上功夫又是另一方面。

毕竟他也不年轻了啊……

……

柳师师越想越焦急,恰在此时,庙外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

听蹄声密集度,至少两匹马。

庙内众人齐齐变色。

此时他们人人带伤,兵器砍钝,早已是强弩之末。

只需要刚刚那个贼首单人匹马,就足以将他们全部拿下。

两匹马同来,又没有任何厮杀声音,说明贼首与那个拔刀相助的侠士,已经分出了胜负。

从情感上来说,众人当然希望侠士获胜。

但理智却告诉他们,若他有本事战胜贼首,先前也不至于藏在树林,行调虎离山之计了。

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对方引开贼首,他们成功逃出包围。

但如今看来……莫非终究还是逃不过此劫?

不多时,在众人戒备的目光中,两个穿着道袍的身影踏进大门。

正好一老一少。

老道士睡眼惺忪,表情有些浑浑噩噩。

小道士则瞪大水灵灵的眼睛,对着柳娘子的方向甜甜一笑:“师娘,我们来看你啦!”

柳师师身体稳稳一颤,然后不顾伤势,快步冲到门前,一把抱住师徒二人。

“我就知道第五郎不会抛下师师不管!”

柳师师脸色泛红,既激动,又有些羞涩。

见第五观主一脸懵逼,她也不以为意,转头又在杨遇安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谬儿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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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世族与寒门 见来者是“大梦第五郎”师徒,早已听闻此人事迹的江都军士,纷纷松了一口气。

唯独元斌见柳师师与老少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彷佛一家三口的一幕,表情无比怪异。

“刚刚那少年道士喊柳娘子师娘,莫非她已经嫁人了?”

“嫁给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道士?”

“就凭他?”

……

一番互相介绍后,元斌虽然对所谓“大梦第五郎”仍有所保留,猜测多半背后还有高人,但一则对方确实在危难关头出手相助,二则他也早过了争强好胜的年纪,故而表面客套一番后,便不再深究。

归根结底,柳师师喜欢谁爱嫁给谁,也轮不到他一个外人置喙不是?

顶多在心里腹诽一句鲜花插在牛粪上罢了。

对于他来说,保命才是眼下第一要事。

今日侥幸逃过一劫,谁知道下一次还有没有这等运气?

南下闽越,千里迢迢,有的是劫杀机会。

“说起来,刚刚那群劫匪,除了贼首身份稍显可疑,其他人分明是真正的本地贼人。”

“江南历来是膏腴之地,朝廷这些年对江南轻徭薄税,加上至尊曾下令各地大兴义仓,以备不时之需……这路上怎么还会有如此多贼?”

元斌此问,既是心中确切的疑惑,也是想试探一下大梦第五郎的成色。

只可惜后者此时如同饿鬼投胎,大口喝酒,大口吃烤饼,根本没听他清的问题。

论气度,甚至还不如身边细嚼慢咽的徒弟。

心中不免对他的评价再次降低。

柳师师倒是习惯了情郎的作派,接过话头道:“大概正是因为朝廷对江南宽松,反而逼得不少贫苦人家不得不落草为寇。”

“哦,这是为何?”

元斌收回打量第五观主的目光,诧异地看向柳师师。

后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一句:“元兄久处京师,过去又时常出入东宫,应该对故陈的朝政有所听闻吧?”

元斌点点头:“朝廷诸公对此早有共识。南陈之败,其一在于君主昏庸,宠信奸佞,朝堂一片乌烟瘴气。其二便是世族豪右鱼肉百姓,不得人心。故而当初王师一到,除了都城建康以外,其余各地大多望风而降。”

“后来虽有反复,但几个为首渠帅被越国公以雷霆之势拿下后,便再也溅不起半点水花。”

“不错!”柳师师接话道,“刑法疏缓,世族陵驾寒门,这便是江南贼患的根源所在!不解决这个问题,江南再如何富足,朝廷再如何推行仁政,也与本地黔首无关。”

“只可惜当今至尊一心在江南行怀柔之策,虽则再无发生开皇十年那种规模的叛乱,却也导致朝廷法度过不了长江。”

“若是这里能推行关中的‘均田’之政,何至于那么多人流离失所,落草为寇?”

元斌嘴角微动,久久无言。

老实说,柳师师作为九品行参军,末流小官,谈论这些已经有些犯忌讳了。

所幸在场之人,元斌自不必说,朝堂斗争失败的牺牲品,只会喷得比柳师师更厉害。

其他军士,对底层之事深有同感,也不敢得罪柳娘子,自然左耳入右耳出。

杨遇安更不会出卖师娘了。

反而想起当初坐黑船南下的所见所闻,特别是牙子牙婆的背后靠山,感觉柳师师之言正中要害。

实际上,“刑法疏缓,世族陵驾寒门”本就是大隋朝廷对江南局势的公论。

基于此,才有了后来苏威作《五教》律令,以重整江南法度的事情。

只可惜最后搞砸了。

这时元斌从柳师师的分析中回过神来,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邳国公(苏威)当初推行《五教》之令,反而是对的?”

“师师一介女流,哪里懂什么天下大计?”柳师师轻笑摇头道,“只是久处江南,见多了糟心的事情,便明白这里若想长治久安,终究需要恢朝廷该有的法度。操之过急,固然会引起本地世族反弹。但若得过且过,怕也会埋下祸根,危害将来。”

“就怕等朝廷诸公意识到问题严重之时,江南局势已经积重难返……”

元斌对柳师师的分析大体认同,但听到最后一句,却有些不以为然:“至尊与朝廷诸公何等圣明,未必意识不到江南之患所在。只是天下初定,需要效彷汉初文、景二朝,与民休息而已。待至尊百年之后,自有明君出世,补全至尊未竞之业!”

这种关乎天子是否圣明的评价,柳师师自然不敢置喙。

但杨遇安却可以童言无忌,反问道:“可万一至尊选了个昏君继位呢?”

元斌本能要反驳。

可转念一想,自己效忠的前太子杨勇,虽算不得英明神武,至少能礼贤下士,若他将来继位,江南之事尚可期望。

偏偏至尊却听信谗言,废了太子勇,改以晋王广入主东宫。

晋王广虽然聪慧冠绝诸皇子,但他素来与江南世家眉来眼去,根本就是引后者为外援,说是统治基本盘不为过。

这便注定他将来无法对江南世族下狠手。

至少在彻底摆脱对后者的依赖时,做不到。

这与昏庸或是贤明无关,利益决定立场而已。

但被这么一个小娃娃当众驳到哑口无言,老脸有些挂不住啊……

于是元斌沉吟片刻,争辩道:“江南多贼,于我等自然有妨碍,但却未必能左右整个天下局势。”

“乡贼只能祸乱一时,难成什么气候。毕竟自古以来,都是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与黔首何干?”

这下,轮到杨遇安说不出话。

他来自后世,当然有无数先进的“理论武器”可以驳斥对方。

可话说回来,在此时此世,考虑到所谓历史的进程,他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远的不说,就好比十多年后的那场隋末之乱,说是天下群雄并起,可仔细计较起来,真正能成大气候,并参与逐鹿中原的几方大势力,哪个背后不是站着世家大族的身影?

底层泥腿子们与其说是争天下,不如说是在乱世中存身保乡,免得被乱世洪流轻易吞没罢了。

至于说这方世界存在着超凡力量……

穿越这么些年,杨遇安早已看清,顶层力量,始终被被朝廷、世家牢牢把控。

换言之,这种力量不但没有给泥腿子们改变命运提供任何帮助,反而让他们在泥坑里陷得更深,更被动,更绝望。

“呵呵,我们不过随波逐流之人,何必想太多?”

柳师师见气氛僵住,出来打圆场。

实际上她也知道江南之事几乎无解。

甚至于说,她出身大族柳氏,本就是吸着底层膏腴长大的,哪有什么立场批判世族豪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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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吴兴沈氏 雨势稍缓,众人便加紧上路,以防再有变故。

也不知是敌人没预料到他们居然能从先前那波劫杀中活下来,故而没有准备第二批刺客;还是因为第二批刺客正在赶来的路上。

总之一行人急行十日后,终于平安踏入苏州地界。

这里的苏州,不是杨遇安后世的那座名城,而是一个州级的行·政区域。

苏州的治所是吴县。

在这里,一行人终于得到食物、药物的补给,可以修整一番。

柳师师干脆让伤势最重的几个军士留下养伤,而后向当地县衙要来几个役夫。

柳氏加上扬州大总管的印信,这点小小要求自然不在话下。

实际上也是如此。

柳师师前脚刚离开县衙,后脚便有人将一伙役夫带到驿馆来。

只是来者并非县衙普通吏员,而是级别更高的苏州总管府行参军,有品有秩,从九品。

一番互相介绍后,柳师师并没因为对方比自己低一品,而轻视眼前这个名为“沉纶”的年轻人,反而主动引他与众人相见。

皆因这个沉纶出身“吴兴沉氏”,一个在南陈时代便出过封疆大吏的本地望族。

在江南腹地,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世家身份远比比官职更有号召力。

所谓官职,很多时候只是朝廷与江南世族利益交换的筹码而已。

杨遇安对吴兴沉氏了解不多,但听到沉纶父亲名叫“沉法兴”时,却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很快他就想起,这位不就是隋末群雄之一?

前几日才在山中破庙讨论过江南局势,没想到一转头,一位将来在江南称王的“群雄”就近在迟尺了。

“只可惜我不记得这沉法兴父子具体做过什么,不然倒是可以提前布局一番。”

这事也不能怪他。

毕竟不论在正经史书还是在传奇演义中,隋末争霸的主角,基本都是逐鹿中原的那几大巨头,什么关中李唐、洛阳王世充、河北窦建德、瓦岗李密……

就连弑君者宇文化及,也只是一个类似于事件触发器的npc而已。

杀了杨广之后,迅速沦为小丑般的配角。

更别说偏安江淮的这些人了。

……

众人不知道杨遇安心中的小算盘,继续“社交”,拓展人脉。

这时沉纶忽然提议与柳师师同行南下,第五观主当场一口热茶喷出。

就连元斌也有些表情怪异。

这沉公子,也太急色了吧?

“呵呵,诸位误会了。”

沉纶见众人如此反应,身边柳娘子又是姿容上佳,哪里猜不出各人心思,当即解释道:“实不相瞒,朝廷有意在杭州筹建新的总管府,大约明年就会有正式旨意,沉某也将调任彼处。”

“此番南下,一则与杭州那边的同僚提前打好交道,另外也是顺道到更南边的吴州处理一些公务。”

“正好柳娘子南下也要经过杭、吴二州,便打算同行一段,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杭州、吴州与苏州一样,都是州级行政区域。

苏、吴都有总管府,而杭州过去只有刺史主政,没有级别更高,权力更大的总管坐镇。

“如此说来,明年此时,我大概便要称呼沉公子为上官了!”

柳师师闻弦知雅意。

以沉纶的家势,调去新筹建的杭州总管府,自然不可能是平调,继续当一个底层办事员。

至少是某个曹署的参军,从八品起步,多半正八品,算得上地方的一号人物了。

这样的话,提前去杭州那边打好关系,确实有必要。

更别说对方还有到吴州的正经公务。

当然,虽说是为了公事,但当中有没有什么别样心思,谁也无法保证。

不过柳师师还是爽快应下了。

吴兴沉氏,是在苏、杭二州都有极大影响力的世家大族。

有沉纶这么一个世家嫡系公子陪伴左右,说千军万马有些夸张,但安全确实更有保障。

正如那日众人在山中破庙中讨论的那样,朝廷法度过不了长江,因而世族豪右,就代表了这里的法度秩序。

如今大腿送上门了,为何不抱?

……

修整数日后,众人再次踏上南下路途。

在沉纶提议下,众人再度坐上驿船,沿着一条名为“百尺渎”的运河南下余杭。

“这百尺渎与古江南河一样,都是可以上朔到春秋时期的古运河。”沉纶作为本地人,主动给众人介绍,“据说吴王阖闾为了筹集攻楚粮秣,开凿此河。后来越王勾践则从这里北上攻吴。”

“越来是吴越争霸的故地!沉公子果然见多识广!”

柳师师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旁边第五观主张了张嘴,愣是不知从何插话。

“那西施与郑旦两位美人是不是也从走过这条河,迷倒了河里的鱼?”

杨遇安稚气的声音响起,惹得众人发笑。

第五观主敲了敲他都脑袋,没好气道:“你这竖子胡说些什么!浣纱双姝的出生地在浦阳江边的山野,要沉鱼落雁也得在那里!”

“哦哦,原来如此。”杨遇安故作懵懂,“师傅果然见多识广,师娘你说对不?”

柳师师闻言,白了师徒二人一眼。

沉纶见到这幕,莞尔一笑道:“第五郎说得不错。传说中浣纱双姝的故乡,确实就在吴州诸暨地界,也是沉某此行目的地所在。到时若得空,何妨带诸位去赏玩一番?”

“呵呵,沉公子说笑了,你我都有公务在身,哪有空游山玩水?”

柳师师婉言拒绝道。

“也是,是沉某唐突了!”沉纶不以为意,哈哈一笑便转到别的话题。

杨遇安则趁机将第五观主拖到一边,低声叮嘱道:“咱们路过诸暨的时候,师傅记得邀请师娘去江边踏青!”

第五观主不解:“她不是说了有公务在身吗?”

她说你就信?

杨遇安心中忍不住翻个白眼,只得耐心解释道:“沉公子是公门中人,师娘当然不能落人口实。可咱们是自家人,谁管他公务不公务啊!”

“那元斌呢?”

“闽越乃是蛮荒之地,难不成他还想快些去到那里?”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柳师师当着他的面拒绝沉纶邀请,这不是暗示,已经是明示了好嘛!

“哦哦……哦!”第五观主这才恍然点头。

……

杨遇安倒也不全是为了给师傅师娘创造谈情说爱的机会。

他曾经获得一分来自千年前先秦时期的幽魂记忆。

遗愿任务的触发地点,正是在诸暨县城附近江边。

因为这道幽魂年代久远,杨遇安不认为里面的“功法”自己还能用得上。

甚至于说,那个时代是否存在今世所谓的“功法”,都要打个问号。

故而他一直没有太强烈的动力去做

不过如今既然路过此地,也不妨顺路去瞧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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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浣纱双姝 吴兴沉氏不愧是本地望族。

沿路州县官吏听到沉纶的名号,不论官职大小,要么亲自拜见,要么托人送礼,沿途护送的县卒更是一路不断。

什么山贼水盗,影都没有。

若非身上伤口还在,众人几乎以为那日被拦路劫杀是一场梦。

如此一旬过去,一行人平安通过杭州地界,渡过浙水,最终从杭州最南端的富阳县进入吴州诸暨。

这时沉纶提醒众人,他们沉氏在苏、杭二州确实颇有影响力,黑、白两边多多少少都会给些面子。

但在吴州,所谓的会稽故郡,影响力就远不如北边两州。

大概只有公门之中,还能勉强说得上话。

盗贼路匪之流该劫掠的,还是会劫掠。

“吴州乃是当年平陈之战的一处要冲之地,历来是朝廷重点关照的地方,怎也有匪患?”柳师师不解问道。

世家压迫,寒门不得不落草为寇。

但贼寇也不是傻子,柿子也得挑软的捏,自然不会傻傻地涌向朝廷重兵把守之地。

“吴州本地,除了外海不怎么太平以外,陆上倒没闹出什么匪患。”沉纶解释道,“唯独是诸暨这里,比邻婺州,近两年常常有东阳贼穿州过县,劫掠本地过往商旅。”

婺州旧称东阳郡,东阳贼便是从那里冒出的一群贼寇。

众人第一次听闻此事,又见沉纶说得如此郑重,原本已经放松的神经不禁再次绷紧。

……

如是紧张地南行数日,所幸运气不错,无惊无险地进入诸暨县城。

到了这里,沉纶便不再南下,与众人拜别。

不过离开前,他又特意将随身的一枚玉佩送给柳师师。

明面的说法,是柳师师将来归程时路过苏、杭二州的时候,凭借这枚玉佩,能得到沿途州县关照。

至于暗地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说法,就见仁见智了。

毕竟这是一枚贴身玉佩,用料做功又是上上之选。

就这么随手送给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很难不让人联想。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第五观主目睹这一幕,忍不住低声咒骂。

杨遇安闻言笑道:“这下您知道我师娘的魅力了吧?再不抓紧,就要被沉公子抢先了!”

……

拜别沉纶后,柳师师没有急于南下,而是打算在县城修整几日,并且试试招募一些本地江湖好手。

毕竟根据沉纶提供情报,越往南走,遇到东阳贼的概率越高。

普通贼人,柳师师与“大梦第五郎”倒是不虚,就怕里面混入劫杀元斌的刺客。

对方先前未料到半途杀出个“大梦第五郎”,所以算计落空。

但下次再来,必然会将一切意外因素考虑进去。

敌暗我明,无法估计刺客实力强弱,便只好尽可能壮大自身。

……

趁着修整之际,杨遇安怂恿第五观主邀请柳师师去城外踏青。

因为苎萝山就在县城北边,且距离不远,柳师师欣然同意。

这让有些忐忑的第五观主不禁一愣。

他还以为会被数落一通呢……

原来这娘们真的喜欢游山玩水?

……

浦阳江是本地有名的河流。

不过再有名,也无法跟长江相提并论,更别说汇聚人文气息精华的古今运河。

所以杨遇安该浇花浇花,就当增广一下见识。功法什么的就不去奢望了。

对于他来说,首要之事还是找到触发前朝幽魂遗愿任务的地点。

根据仅有的记忆残片,幽魂生前所处年代,正好是吴越争霸时期。

杨遇安心中不禁浮想联翩。

若是有机会见到四大美人之一的西施,便是没有功法收益,也算不虚此行了。

这并不是毫无根据地联想。

浦阳江古称浣水。

浣水边有一座苎萝山,便是浣纱双姝西施与郑旦的故乡。

就在他思忖之际,而边忽然传来第五观主的呼痛声。

紧随其后,是柳师师的娇叱。

“生不逢时对吧?”

“无缘一见对吧?”

“要不我将第五郎丢到江水下,去问问那些沉鱼,西施是不是果真有传说中的美貌……”

我终于明白师娘为何至今未曾嫁人了。

杨遇安闻言不禁失笑。

就这脾气,一般男人谁受得了?

不过师傅嘛……说不定是绝配?

摇摇头,他不再关注身后两个打情骂俏的夕阳红。

这么一会功夫,他已经感应到任务触发地点了。

就在附近不远。

“且让我看看千年之前的这方世界,是什么模样吧。”

……

……

春秋末年。

夫椒一役,越王勾践兵败被围,灭国在即。

最终依靠大夫文种多番周旋,勾践得以身免。

代价是带着大夫范蠡,入吴为质三年,替吴王夫差鞍前马后。

三年期满,勾践王者归来,卧薪尝胆,失志报仇。

在文种、范蠡两位贤大夫的辅助下,勾践一边在国内励精图治,一边派人结好吴国君臣,以麻痹对方……

随着触发幽魂遗愿,大量记忆纷沓而至。

杨遇安很快搞清楚这次主人公的身份。

这是一个名为“无咎”的越国年轻人,奉命将一批越国美女送往吴国都城,献给吴王夫差。

这些美女都是大夫文种悉心挑选出来的。

他这次运送的正是其中一批。

这时他获得了“无咎”的身体掌控权后,回头盘点了一下。

在两排士兵之中,足足有有十七个青春少女。

这些少女虽然出身低微,衣着朴素,但哪怕以后世标准来看,长得都还算可以。

越女多娇媚,不是胡吹的。

杨遇安特别留意到这些少女全都没有吴越之人断发纹面的习惯,反而留在一头乌黑长发,脸蛋清爽白皙。

分明是刻意模彷中原女子的妆容。

据说吴王夫差有意北上中原争霸,洗刷吴国蛮夷印象。

大夫文种显然对那位的喜好很了解。

话虽如此,一群越女吱吱喳喳,还不时拉着身边的兵哥哥聊天,跟端庄的中原仕女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虽然他本人觉得这样更可爱就是了。

也得亏这些士兵全都是越王心腹,将王命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否则路上不知要私奔多少对。

“可惜西施不在这里啊……”

杨遇安看了一圈,不禁微微遗憾。

根据无咎记忆,美人西施已经随大夫范蠡先行一步去了吴都。

那位倾国倾城的美人,被越人寄予更高期望。他一个小小底层军官,还不够资格护送。

就在他思忖之际,目光无意识地落到人群中一个少女。

正好对方也同时望向他。

两道目光交汇的瞬间,属于无咎的记忆有了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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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山中之“鬼” 这个少女小字为“明”,是众女中家世最好,也是出落得最为标致的一个。

因为读过一些诗书,所以相比起普通越女,多了一分温雅娴静的气质。

无咎之所以清楚这些,是因为两人本是同乡,自小青梅竹马,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可惜世事难料,明被大夫文种相中,进献吴王夫差

无咎作为臣子,只能从命。

这一路上他故作冷漠,不与少女说话,一是为了避嫌,二也是怕自己无法压抑感情。

不过杨遇安不必顾忌这些,主动打马上前。

他继承无咎的记忆十分稀碎,需要时间整理,跟“熟人”交流有助于串联记忆。

这是他历次遗愿任务积累下来的道经验。

明看到情郎走来,目光陡然一亮。

这个年纪的少女,喜恶全都写在眼睛里,掩饰不住。

“此去吴国尚有四五日脚程,你的履还能穿吧,要不要给你换一双新的?”杨遇安从马背上取下行囊。

“大兄的履,一双顶我两双,我穿不了呀!”

少女轻笑着抬起腿,小脚丫子摇呀摇。

虽然沾了点地上的灰,不如脸蛋白皙,但依然细腻诱人。

“安心吧,临行前阿姐为我准备了三双履,够用了。”

“那便好。”

杨遇安点点头,想着怎么继续找话题。‘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不必费心了。

少女憋了太多天,彷佛一堆干柴,如今轻轻一点,话头便如熊熊烈焰般漫天飞舞起来。

他只需要在一旁捧跟就够了。

如此闲聊一阵,众人走到一座山前,明脸上的笑意忽然凝重,全身不自觉发抖。

其他少女的反应也差不多,甚至有人哭闹着要回家。

若非两旁士兵严密看护,恐怕要跑掉一半人。

“怎么回事?”杨遇安不解地看向明。

后者指着丛林密布的高山,声音微微发颤:“大兄,那里面……会有山鬼吗?”

山鬼?

杨遇安微微一愣,一段记忆勐然唤醒。

原来无咎等人先前路过一处野乡,听乡人说起眼前这座山林有吃人的山鬼出没。

这种无稽之谈无咎自然不当回事。

哪知后来进山,队伍真的遭遇山鬼袭击。许多人在惊慌中跑散。

等最终去到吴国都城时,足足比原定日期晚了一个月。

“美人”也只剩七个。

此事差点酿成严重的邦交事故。

幸好大夫范蠡及时周旋,才避免两国战火重燃。

毫无疑问,无咎作为运送队伍的负责人,算是严重失职了。

虽然春秋越国不比后世律法森严的秦朝,没有什么失期当斩的说法。

但在南方楚、吴、越等“蛮夷”国度,君主既是国君,也是群巫之长,有着无上权威,比周天子的话还管用。

特别是越王勾践回国后,励精图治,赢得越地民心,许多人恨不得为他去死。

其狂热程度,甚至到了“人皆有致死之心”的地步。

这种情况下,无咎有负王命,哪里还有脸面活着回去?

就是他自己不体面,等回到越国,也有的是“义士”帮他体面。

只能说风俗习惯杀起人来,一点也不亚于严苛律法。

无法可依,是生是死,全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历史上的无咎,便是在这种悔恨的情绪中自戕。

……

“看来无咎的遗愿,多半就是与此事有关了。”

整理完记忆,杨遇安开始分析局势。

他同样不信什么山鬼之说。

不是说这方世界一定不存在鬼怪。

只是回想无咎的记忆细节,那个“鬼”从未真正露面,也从不敢与他们这些士兵正面交手。

很多时候,只是故意造出一些奇怪的动静,让队伍里人心惶惶,以至于最终发生溃逃。

毕竟吴越乃至荆楚之人,历来都非常敬畏鬼神。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上的“鬼”,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反而偏向是山贼之流故意装神弄鬼,动摇人心,以便趁乱出手抢走队伍里的美人。

若是如此,那不正好说明对方势单力薄,无法正面对抗他们这支押送队伍?

想到这里,杨遇安已经心中有数。

这个任务,真正的敌人不是山上的鬼,而是人心里的“鬼”。

只要押送队伍能稳住阵脚,“鬼”便无计可施。

“停!”

杨遇安抬起手,后方军士轰然止步,中间的一群莺莺燕燕也不得不跟着停下。

“从现在开始,女子两两成对,绑脚并行,吃喝拉撒都要在一起!”

两人绑在一起,行动不便,就算逃跑也跑不快,很容易就能抓回来。

原本历史上就是因为少女们一哄而散,士兵们一时间抓捕不及,导致队伍溃散,被“鬼”趁乱得手。

杨遇安此言一出,军士们没什么反应,少女们却不干了。

她们大多出身富裕人家,哪里吃过这样的苦?

“我们是去侍奉吴王,不是去当隶臣妾!”

“就是就是,你如此轻贱我等,不怕将来报复?”

“二三子别听他的,我等是大王进献吴王的美人,他奈何不了我们!”

眼看少女们越吵越凶,杨遇安有些明白无咎为什么压不住这些人了。

身份地位的差距摆在那。

不过,他终究不是无咎,没有那么多忌讳。

锵!

杨遇安拔出铜剑,目露凶光:“好啊,那我现在就将你们剁成肉酱做羹,再献给吴王。反正吴王宫中不缺美人,但美人做成的肉羹,想来还是第一次品尝!”

此言一出,再加上杨遇安身上勃发的恐怖威压,众女顿时哑火。

纯以武力论,他们全部加起来都不是他对手。

……

入山以后,路上果然多了许多奇怪的动静。

别说少女们,便是两旁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有不少被吓住。

于是杨遇安一方面打马四下游走,为众人试探声音来源,以破除迷障。

另一方面,则谎称自己出发前找大夫文种算过一卦,此番北上路上有小鬼挡道,专抓落单之人,需要团结一致方能平安渡过。

大夫文种在越地人望极高,甚至一度超过越王勾践,众人听到他的名号,便天然信了半分,越发不敢乱跑。

……

“大兄在撒谎。”

夜里,明坐在杨遇安身边。

因为美人总数是单数,明不需要与人捆绑,可以单独行动。

自己人当然要优待。

“那是自然的。大夫文种何等贵人,我哪里请得动他为我起卦?怕是只有咱们大王才有资格。”

杨遇安拨弄着篝火,坦然承认。

他知道明会为自己保密。

少女闻言甜甜一笑,轻轻依偎在杨遇安肩膀。

……

“要是阿姐也在这里就好了。”

“想家了?”

少女点点头,追忆起往事:“当年咱们三人同时跟越女大师学剑,大兄剑法最精妙,阿姐身法最高明。唯独是我,笨手笨脚,啥都学不好。”

“当时我就在想,反正有你们保护我,学不成也无所谓。”

“可我现在后悔了。”

说到这里,少女声音停下。

杨遇安侧过头,正好看到少女眼眸中跃动的火光。

属于无咎的记忆又有触动。

或许无咎的遗愿里,除了失职以外,还有这段压抑的情愫?

他忽然想到。

“至少在这里,我会拼命保护你。”

“嗯。”

少女蚊声应下,不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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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鬼”的真面目 越往山中走,夜晚的怪叫声越发密集。

杨遇安几次试图追逐怪声来源,却总是扑空。

如果不是真的“鬼”,那说明对方身法极好,远超无咎。

谨慎起见,他给明也配了一把短剑防身。

越王勾践归国后,请来着名女剑师“越女”教授国人剑术,因此这里不论男女,都会使剑。

杨遇安私底下找其他士兵演练了一番“越女剑法”。

按照后世大隋的标准,相当于下都督到中仪同左右的水平。

之所以跨度范围如此之大,一是因为千年前的这个时代,没有后世那种完善的修炼体系。

譬如来自释家的仪同八识观念,这个时代根本没有。

二是因为越女剑更偏向于剑术理念,辅以少量搏杀技艺,并非一套完整功法。

她会教你如何出剑才最省力,最有效率。

还会教你如何打断敌人节奏,并送上致命一击。

唯独不保证你出剑以后,是不是能对敌人造成真实伤害。

有人一剑打出九九九,有人就只得零点五。

伤害值高低,全凭个人天赋。

天赋不足,就靠兵器品质弥补。

若是都没有……那还是回家种田吧。

毫无疑问,越女剑法放在后世,甚至都不足以称之为一套剑法。

当然了,凡事都要两面看。

正因为《越女剑法》不是什么正经的功法,所以也必然不存在南北功法冲突的问题。

杨遇安本体与分身都可以放心大胆地练习。

至于说威力不足的问题,他本体是不用指望了,但分身还可以啊!

甚至于说,他本体的《衣冠渡江诀(残》虽然杀伤力不足,但只要配上一柄足够锋锐的宝剑,也能一定程度上弥补杀伤力的问题。

毕竟不管怎么说,后世钢铁材质的长剑,总要比春秋的青铜短剑杀伤力更高吧?

……

直到离开这片山林,“鬼”都没有现身。

杨遇安越发肯定这是一起人为事故,无关怪力乱神。

来到这个位置,无咎的记忆便不足为凭了。

因为历史上的他,根本没能将队伍完整带下山。

或者说他带着残兵下山之时,“鬼”早就带着丰厚的战利品扬长而去。

而现在因为杨遇安的关系,“鬼”仍旧是颗粒无收。

杨遇安有种感觉,对方不会轻易放弃。

越地多山林,后续路上,仍有下手的机会。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于是某日晚上,他羊装劳累过度,在篝火前假寐。

其实五感一直打开,全神留意四周的动静。

他要引诱那个“鬼”出手,而后一劳永逸地决绝麻烦。

……

滋滋。

篝火熄灭的瞬间,身后同步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动。

杨遇安保持眼睛半眯状,实则心中警惕到了极点。

突然某刻,一道寒芒骤然从背后袭来。

杨遇安看都不看,反手就是一剑。

当!

剑刃交击之后,杨遇安顺势从地上跳起,转身,又是一剑送出。

他虽然未解锁无咎的记忆,后者也没有他后世的功法修为。

但萧氏《千闻刀》听声辨位的技巧,就算没有打开五识,也能一定程度上施展。

至少从刚刚那一剑来看,对付刺客绰绰有余。

当当!

双方摸黑连对两招,刺客意识到偷袭失败,毫不恋战,扭头就跑。

杨遇安第一反应不是追击,而是跨上一旁的战马。

在山中试探数日,他早就知道这个“鬼”身法高绝,脚程也超过自己。

光凭两只脚,自己必定跑不过对方。

为此,他还特意用草绳编了两个临时使用的“绳蹬”,以便更好施展骑术。

绕是如此,他也追击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拦下对方。

“足下是自己动手,还是让我来动手?”

杨遇安端坐马背上,长剑直指身形纤瘦的刺客。

当啷。

刺客自知跑不过四条腿,干脆利落地扔掉长剑,解开面巾

借着幽幽月色,杨遇安看清刺客真容,愣在当场。

一个容貌绝美的女刺客。

他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种美。

如果世上果真存在沉鱼落雁的美人,大概便是这个样子了。

当然,真正让他发愣的原因并非是这个。

这个女刺客的面容,分明与少女明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眼前此女因为年长一些,眉目长开,青涩褪去,有种少女明暂时不具备的妩媚。

“你是……旦?!”

旦,正是明姐姐的小字。

同样是无咎青梅竹马的好友。

结果闹到最后,那个害得无咎自戕的“鬼”,居然是大姨子?

“杀了我,或者放了明。”

旦抬起精致的脸蛋,面对友人利剑,豪不退缩。

这大姨子脾气有点倔啊……

杨遇安不禁轻皱眉头。

若是陌生刺客,他毫不犹豫就杀了。

但这位明显跟原主关系匪浅,就这么杀了,不知会不会影响任务评价度。

看来只能以理服人了。

于是他徐徐放下剑,沉声道:“给吴王夫差进献美人,是大王与大夫文种的意思,难不成你要违背王命?”

对于当下越人来说,越王勾践近乎于神,大夫文种就是当世圣人。

只要不是特别离经叛道的越人,都会认命。

哪知眼前的旦,还偏就是这种奇葩。

便见她不屑冷笑道:“他勾践犯下的错,凭什么要我妹妹来承担?”

“若非他偷袭吴王阖闾在先,又哪里有后来的椒夫之败、会稷之围、卧薪尝胆之苦?”

“认真计较起来,夫差为父报仇,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他勾践装什么无辜可怜?”

说到这里,旦凛然塔前一步,逼视友人

“君王为了一己之私,兴无义之战,让无数人家破人亡。这样的君王,哪里值得我们效死?”

杨遇安无法反驳。

与其说他是被对方说服,不如说他本来就认同这个观点。

只是,无咎这大姨子,思想是不是太“先进”了一些……

反对无义之战,这不就是墨家的“非攻”?

若非他记得这个年代墨子尚未出生,差点以为眼前这位是不是悄悄跟人学了墨家那一套。

“不,不对。”

“先秦诸子百家的思想,从来不是凭空冒出来的。”

“与其说是墨子创造了‘非攻’思想,不如说是因为天下人早已厌倦了连年征战不休,才有墨家生根发芽的土壤。”

想到这里,杨遇安便知道自己无法用大道理说服对方。

因为就连他也认同对方观点。

但遗愿任务终究是要完成的。

晓之以理走不通,那就只能试一试动之以情了。

于是下一刻,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倒转长剑,将剑柄递到旦跟前,语气决然道:“我不能杀你,但也不愿违背王命。”

“所以请你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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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姐妹 “我不能杀你,但也不愿违背王命。”

“所以请你杀了我吧!”

此言一出,旦的童孔微微一缩。

杨遇安坦然注视对方,实际心中紧张万分。

他这招以退为进,赌的就是两人交情深厚的程度。

赌赢了,旦知难而退,他顺利完成护送任务。

赌输了,也不过失去一次遗愿任务的机会而已。

反正他还有二周目,三周目。

但眼前的旦不知道这些,所以愕然片刻,终是幽幽叹息。

她下不了手。

所以她知道自己输了。

“其实我何尝希望明去伺候夫差?”

杨遇安担心对方反悔,一边默默收回长剑,一边继续打感情牌。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放了明,不但我有负王命,就连咱们乡中父母亲人也会受到连累,轻则被乡人排挤,重则……”

杨遇安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他知道对方很清楚后果是什么。

只是因为一时意气,蒙蔽了双眼而已。

果然闻得此言,旦脸色更加晦暗。

但又不愿服软,故而哼声道:“你也不必用父母亲人来压我!勾践只是答应送十八个美人给夫差,又没有说非要哪个美人不可。”

“我原本打算劫走明后,便顶替她的名额,绝不连累你们!”

原来这才是她最初的计划?

杨遇安心中了然。

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最终还是连累无咎自杀。

这时旦见友人沉默,顿时有些不悦:“怎么,在你心目中,我算不得美人?”

“还是你认为我的姿容,比不上那十七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杨遇安嘴角微微抽搐。

这都哪跟哪啊……

“当然不是,能与你媲美者,唯有古之妇好、褒姒,今之毛嫱、西施!”

说好话反正不花钱。

况且,这也不完全是拍马屁。

“你!”

旦没想到友人如此盛赞,脸色微微羞红。

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莫名有些泄气,背身望月,语气幽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照顾好明。”

“这本就是我的职责。”

“不。”旦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不仅仅是当下,还包括将来。”

“将来怎么可能……”

杨遇安话到一半,便明白对方意思了。

旦的计划,本来就是顶替妹妹去伺候吴王夫差。

虽然她年纪稍稍大了些,但如此绝色,单从外表根本看不出年龄。

没有哪个正常男人会拒绝。

杨遇安思索片刻,感觉这大概是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既不负王命,又不用牺牲无咎与明的感情。

两全其美。

于是点头道:“那咱们在吴国都城外汇合吧。”

……

数日后,吴都城外。

“阿姐……”

明听到姐姐要顶替自己入宫,眼眶微微泛红。

“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

拍了拍小妹的脑袋,旦转向杨遇安:“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等事?”

“你应该清楚,在这件事上,我绝不会食言。”

“那就好……”

旦抿了抿嘴唇,转身入城。

但没走几步,忽然回过头,问道:“你好像还不知道我们家的来历吧?”

杨遇安不知对方为何有此问,点了点头。

在无咎的记忆里,只知道旦明两姐妹是随父亲族人从中原迁徙过来的,但具体什么来历,他并不清楚。

一旁的明也有些好奇。

她是来到越地后才出生的,对祖上的情况并不清楚。

“我祖上是郑国贵族。因不堪中原诸侯战乱不休,才举家南迁。”

“原本想着蛮夷之地,虽然贫瘠,但至少太平,如今看来,却是错付了……”

“总之你要记住,我是郑旦!”

留下这句话,她快步冲入吴都,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杨遇安直接呆愣当场

原来她就是郑旦?!

浣纱双姝之一,郑旦本旦?

难怪如此绝色!

先前还遗憾见不到浣纱双姝呢,没想到原来一直就在身边。

早知道就跟她多说几句话了。

杨遇安微微有些遗憾道。

完美完成遗愿任务的话,幽魂执念就会消散,自己怕是没有机会再进来了。

……

……

“本次遗愿评价:乙中。”

乙中?

杨遇安回过神来,不由一愣。

没道理啊,明明已经处理得很完美了啊……既不负王命,又不负儿女私情。

杨遇安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仙子小姐姐听到了我最后的心声?

心虚地等待片刻,见琼花仙子没有反应,他才试探开口问道:“莫非除了王命、少女明,无咎还有别的未了心愿?”

“是。”

居然还真有?

可是,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

杨遇安思索片刻无果,便暂时抛之脑后。

反正这个副本没有核心功法,只是作为增广见闻,无法完美攻略也不可惜。

当下将注意力转回无咎记忆中的《越女剑法》。

虽然任务评价中规中矩,但这套剑法本来也不是什么高深功法,所以全都解锁了出来。

接下来,感悟、练剑。

不过半日之后,他就将剑法精髓悉数掌握。

他自身境界本就高于无咎,加上收集大量功法后,眼界极高,学一套千年前的《越女剑法》不在话下。

他甚至还感觉这套剑法有很大提升空间,打算抽空用分身来推演一番,看看能不能进一步提升威力,以便本体使用。

不过眼下天色将晚,是时候回城了。

……

三日后,柳师师准备再度启程。

但尚未出城,便遇到了一伙从剡县石城寺过来的僧人。

同来的还有一辆大板车,车上装着一座丈许高的智者金身像。

正是柳师师准备运回江都慧日道场之物。

原本她打算送完元斌后,归程之时再顺道去石城寺,没想到那边却先一步派人送来了。

“我们寺主听闻东阳贼再次越境,担心施主的东西有失,故而命贫僧师兄弟先一步将金身送来县城。”

为首的僧人如此解释道。

“也幸好寺主有先见之明,我们才刚刚踏入诸暨地界,就被贼人盯上,只能找厚布蒙住金身,昼伏夜出。”

“如今送算平安将金身送入城中。”

柳师师见众僧全都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知道对方所言不虚。

感谢一番后,她担忧问道:“那南边的道路,如今还走得通吗?”

“恐怕不行。”僧人摇头,“我们前番能冲破贼人封锁,一则佛祖保佑,二则彼辈尚在集结中,未能完全封住路口。”

“如今过去数日,想来贼人声势已然浩大,少说有上千人。娘子此时冒然南下,怕是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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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真正的心愿 听到僧人之言,柳师师顿时头大。

而更糟糕的是,好不容易招募到的一众本地江湖好手,听到东阳贼有上千人规模,吓得纷纷辞行。

预支的钱粮悉数奉还。

给的钱再多,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无奈之下,柳师师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本地县令。

结果不出所料,县令直言以他们区区两三百老弱县卒,能守住县城就不错了,哪里有余力护着柳娘子等人南下?

反正贼人退去之前,他会一直选择闭城不出。

除非柳师师能取得吴州总管的掉令。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柳师师跟吴州总管府根本不熟。而且对方也不大可能会为了她一个九品行参军调兵。

思来想去,她决定独自潜回北边富阳县,走驿马加急,询问扬州大总管的意思。

毕竟这趟公务,名义上是总管府那边摊派下来的。

是暂驻诸暨还是更改流放目的地,都需要那边给个准话。

省得耽误了时日,被安上一个“失期”的罪名。

不过这样一来,估计要等上十天半个月了。

……

杨遇安一时无事可做,便将心思转回先前无咎的遗愿任务上。

经过这几日思考,期间又找琼花仙子不断试探,他终于理清头绪

先前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他以为无咎在意的只有王命与少女明。

表面看来,这并没有错。

但想深一层,这两件事本质上是冲突的。

一个将王命比生命看得更重的人,又怎会看重儿女私情?

反过来说,一个在意儿女私情的人,又怎么可能将王命视作人生的唯一?

常识告诉他,当两件互相矛盾的事同时存在的时候,必然有一个是假的。

而从上次的经验来看,无咎喜欢少女明这件事,基本是真的。

那么一个理所当然的推论就是:无咎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在意王命。

或者说他在意的不是王命本身,而是一旦完成不了王命,所带来的负面后果。

再结合历史上无咎最终命运,杨遇安很快搞清楚了无咎真正的忧虑。

他不想因为办砸了事,给家中亲人带来麻烦。

除此以外,他总感觉郑旦与无咎的关系,也十分可疑。

说不定里面还有故事。

“闲着也是闲着,姑且试试别的‘解题’思路吧。”

……

“答应我一件事。”

郑旦背身望月,语气幽幽。

但身后的男子,并未如意料中爽快答应。

她不由得羞恼地转过身来。

哪知回过头,却与一张近在迟尺的脸庞正在相对。

“呀!”

她下意识倒退一步。

一双粗壮有力的手,抓住了她双肩。

“你在做什么?”

她下意识要挣脱,但不知为何,感受到那双手传来的温度,身体莫名有些发软。

如此互相对视片刻,郑旦先绷不住,羞红着脸低下头。

原来如此。

杨遇安感受到无咎突然变得雀跃的心情,终于知道了答桉。

原来是想姐妹全都要啊……

暗暗鄙视对方一番,他松开手,沉声道:“你的计划不好,所以我不能答应。”

“如何不好了?”郑旦轻咬樱唇。

“我,你,明,咱们三个谁都不能少。”

“可勾践答应了送吴国十七个美人再加上西施,少了明,总得有人补上!”

“吴王宫里美人何其多?多一个少一个,夫差哪里会真正在意?”

杨遇安并不这样认为。

实际历史上,最终去到吴宫的越国美女,连上西施也只有八个而已,最后还不是让范蠡摆平了?

如今少一个半个,估计都不必范蠡亲自出面,随便送点好礼补偿一下就够了。

对于无咎三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堵住国内的悠悠之口。

既能让明安全脱身,又不会连累家人。

“你打算怎么做?”郑旦抬头问道。

“第一步,你按照原计划,扮演‘山鬼’将明劫走。”杨遇安抬起一根手指,“这次我不会暗中配合你,所以你也不要再去吓唬其他人了。”

“然后呢?”

“然后你再次扮演山鬼袭击队伍,我为了洗刷耻辱,与你大战三百回合,最终力竭跌入深谷,壮烈牺牲。”杨遇安比起第二根手指,“如此一来,我便不算负王命,想来乡中不会有人为难我们父母亲人。”

“等过几年,事情过去了,我们再暗中派人将父母接来,如此便能一家团聚了。”

听到这里,郑旦基本明白杨遇安道计划了。

不得不说,这样的结果,比她原本设想的还要完美。

“只是最初那几年,咱们去哪里?”

“自然是咱们三人一起泛舟湖上,逍遥快活了!”

杨遇安比起三根手指,在郑旦面前晃荡,语气暧昧。

后者瞬间羞红了脸,扭头就跑,很快就没了影。

“看来她是答应了。”

杨遇安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道。

“这样的结局,你该满意了吧?”

……

弹指间,二十年过去。

曾经称霸江淮,一度能问鼎中原的强大吴国,终于倒在了越王勾践的复仇火焰之下。

这之后,勾践不满足偏霸一隅,踩着吴王夫差的尸体,再度踏上问鼎中原的道路。

自以为复仇就能回家休养生息的越国百姓,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君王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

列国争霸,根本不存在太平的那一天。

不过这一切,跟隐居世外的无咎等人无关了。

这二十年间,无咎有两美相伴左右,尽享齐人之福,如今早已是儿孙满堂。

当然了,基于不能细说的原因,这当中许多细节,都是一道白光给闪过去的。

所以他更像是走马观花地过了半生,并没有什么特别感触。

反而有些奇怪,到了这个地步,无咎的故事怎么还未结束?

就在此时,画面一转,杨遇安发现自己来到太湖边上泛舟。

而他身边,除了陪伺左右的两位夫人,便是面前相对而坐,头发斑白的中年文士。

对方身后同样有一位美人作陪。

观其容颜身段,丝毫不下于郑旦姐妹。

于是杨遇安瞬间便猜到面前两人的身份。

功成身退的范蠡与西施。

“无咎君比范某有福气啊!”

范蠡指着杨遇安身后二美,语气揶揄。

“哪里哪里。”杨遇安谦虚摆手,“这二十年间,在下不过虚度光阴罢了,哪像先生一般,纵横于诸侯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呵呵。”

范蠡轻笑抿茶,对杨遇安道奉承并未多在意。

“不知范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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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四合一,求订阅! “听说齐地富庶,民风包容,我大概会从海上泛舟入齐,而后在那里一边做些营生,一边着书立说吧。”

为了避免被越王勾践追踪到,此事范蠡并没有对外人提起。

甚至连至交好友文种也不知情。

相处近二十年,他早已看出那位雄主可以共患难,却不可以共富贵。

为了避免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结局,他毅然选择激流勇退。

不过眼前的无咎本就是世外隐士,倒也不必隐瞒。

说起来,无咎当年私自带走美人郑明,还给他带来少许麻烦。

但当他后来听说对方的经历后,不但没有怨恨,反而格外欣赏对方这种超然于世的态度。

这正是他今日特意来湖上相见的原因。

他想看清楚这个人的本性,再决定是不是值得深交下去。

于是下一刻,他放下茶杯,语气郑重道:“我在齐国也有些许薄名,若无咎君有意出仕,我可向齐侯举荐你。”

“范先生举荐在下做什么?出将入相?”杨遇安摇头失笑,“我很清楚自己多少斤多少两,没这个本事。”

“那去当一个都大夫如何?”范蠡继续提议道,“若能保境安民,或许也能青史留名。”

“先生太过抬举了!”杨遇安还是摇头。

“那当一县之令呢?”

“先生便是举荐一个乡三老,无咎也不敢受。”杨遇安干脆地回绝。

“为何?”

范蠡对此并不意外,只是有些好奇。

“因为无义。”

“无义?”

“敢问先生,吴楚争霸,越王吞吴,乃至于诸侯逐鹿中原数百年,哪一位是讲道义的?”

范蠡目光微凝,沉声道:“夫差围勾践于会稽山下,是为了报杀父之仇。”

“勾践北上吞吴,是为了报三年为质之耻。”

“中原诸侯连年征伐不休,但大多数情况下,都师出有名。如何就无义了?”

杨遇安轻笑道:“诸侯国君嘴里的道义,就真的是天下人的道义了?”

“那依无咎君的意思,谁说的道义,才算是真的道义?”

“当然是我说了算!”杨遇安指着自己,理所当然道。

范蠡见他不似开玩笑,静待解释。

便见杨遇安放下茶杯,正襟危坐道:“我是谁?乡野一匹夫而已。”

“正如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凡人一样。”

“诸侯国君为了一己小义,连年征伐不休,使天下人流离失所,田地荒废,老无所依,幼无所养。”

“这不就是为了小义而丢失大义吗?”

“既失义于天下人,又如何称得上合乎道义?”

说到这里,杨遇安摊手道:“诸侯无义战,我何苦还要为虎作伥?”

“君子此言大善!”

郑旦姐妹当先拊掌叫好。

就连对面座的西施也听得妙目流波。

她这辈子的人生底色几乎就是吴越争霸的过程,对此感悟最深。

至于首当其冲的范蠡,经历最初的错愕后,脸上流露出欣慰之色,也跟着拊掌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既然无咎君不愿出仕诸侯,何妨随我去齐地隐居,一同潜心治学?”

一同治学只是自谦的说法,无咎只是一个武夫,哪里有什么学问?

其实就是收徒弟的意思了。

对于范蠡这种学富五车,早已名满天下的智者来说,如果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大概就是着书立说,为自己找个衣钵传人了。

这没什么可犹豫的,能够拜范蠡为师,杨遇安肯定一百个愿意啊!

其实他自问做不到真正澹泊名利。

主要是在这幽魂记忆世界里,哪怕给他去当周天子也没有意义。

就好比他明明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姐妹花老婆,结果回头一想,记忆里全是白光,白光,圣洁无暇的白光……

可范蠡的学问不一样。

这是真的能带走的“珍宝”。

“夫子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

数月后,杨遇安随范蠡在齐国安顿下来。

后者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隐去本名,自称“鸱夷子皮”。

这日,范蠡开始传授杨遇安学问。

“我这一生,有三种学问最为自得,分别是商贾之道,用兵之法,以及技击之术,你想学哪一样?”

肯定是全都要啊!

杨遇安心里默默喊道。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

范夫子这道选择题,表面上看,是让杨遇安选择修习的学问。

其实真正目的在于试探他的志向。

全都要,那便意味着这个人胸无大志,只是贪慕虚名,浑噩度日罢了。

范蠡倒不至于立即赶人,但往后他是别想学到真本事了。

你也别狡辩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钦慕先生的学问,嘴一哆嗦就全选了。

连这点暗示都看不出来,说明缺乏悟性,还好意思拜范蠡为师?

所以杨遇安没有着急选择,而是认真思考起来。

范蠡也不催他,拢手在一旁等待。

只有极少数的天才可以生而知之,绝大部分人明确志向,都需要一个过程。

……

三种学问,杨遇安首先排除了技击之术。

不是他瞧不起范蠡的剑术。

只是从先前《越女剑法》的成色来看,他已经对千年前的武功不抱太大希望。

就算范蠡本人剑术再高超,也不可能超过千百年以后的“当代人”吧?

剩下的商贾之道与用兵之法,他下意识偏向后者。

时代在不断发展、进步。

古法再是精妙,不能适应时代变化,终究是会被后世渐渐淘汰的。

相对来说,兵法校之商道,“落后”的速度没有那么快,似乎更有学习价值。

毕竟有越吞吴的成功桉例在前,范蠡的兵法肯定靠谱。

而商道……来自后世商业社会的他,就算不是商业奇才,基本的常识也不缺吧?

他不太相信先秦时代的商道,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帮助。

只是当杨遇安准备效彷楚霸王来一句“商贾小道尔,剑一人敌,不足学,大丈夫当学万人敌!”时,心中没来由一阵季动。

他有种微妙的预感,如果不选商贾之道,今后将追悔莫及。

眼下这个记忆副本世界,原主无咎的人生圆满,遗愿已了。

这意味着他不会再有三周目重新选择的机会。

一旦作出选择,就无法回头。

该选哪一个呢?

遇事不决,他决定问问仙子小姐姐。

“三种学问,我是否最应该选择商贾之道?”

“是。”

琼花仙子没有任何迟疑。

于是杨遇安也不再犹豫,拱手道:“愿学夫子的商贾之道!”

“哈哈哈哈哈……”

范蠡捋着花白胡子,仰天大笑。

“我就说没有看错人,无咎君果然是上天赐予我的衣钵传人!”

……

……

接下来半年,杨遇安一边跟着范蠡在齐国治产经商,一边学习他的商贾之道。

这半年没有任何白光快进,是实打实地度过。

他也因此在范蠡的言传身教之下,渐渐理解了他的学问精髓。

原来当初范蠡给他三种选择,真的只是在考校他的悟性与志向而已。

实际上在范蠡这里,三种学问本质就是一种学问,被他称为“计然之道”

“计然”就是范蠡的夫子,按辈分算是杨遇安的师公。

据范蠡介绍,这位计然夫子博学多才,擅长推演计算,因此精通世间万事万法。

有点一法通万法的意思了。

杨遇安感觉这说法有些夸张,但这半年学习下来,他确实发现范蠡不管在经商、兵法、剑术还是与人打交道的种种事情上,其实都在运用同一套理论体系,也即他自称的“计然之道”。

于是已经学得小有所成的杨遇安,决心请教更加深入的学问。

“夫子,计然之道的根本,是什么?”

范蠡闻言,却反问道:“那无咎君以为是什么?”

“学富五车,洞明世事?”

范蠡摇头。

“精妙计算,料敌先机?”

范蠡还是摇头。

“抛开表象,把握事物发展的根本规律?”

最后这句,杨遇安有点破罐子破摔,将后世的车轱辘话都搬出来了。

没想到范蠡闻言,目光有些惊喜。

不过很快他再次摇头,道:“大道理的话,谁都能说出个一二三,但真正的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杨遇一愣,心道这不就是老子的《道德经》吗……

莫非计然祖师学的是老子那一套?

果然下一刻,范蠡开始讲解道:“世事纷繁复杂,然事关天下生民根本,不外乎食、货二事而已。”

“不违背农时,百姓便不会缺少食用的谷物。”

“不砍伐过度,山上的木柴便能用之不尽。”

“江河里的鱼鳖,陆地上的走兽,乃至天下千千万万的生民,全都是这个道理。”

“然而正如无咎君先前所言,诸侯无大义,为了争霸连年兴兵征伐不休,虚耗民力。岂不知民才是国之根本?如此本末倒置,越是征战,国家就越是衰弱。”

杨遇安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那天下一统,铸剑为犁,如何?”他试探问道。

“不够。”范蠡略略沉思,就给出答桉,“君主不懂与民休息的道理,争霸之心便没有止境,哪里会有真正铸剑为犁的一天?”

“就好比越王勾践,灭吴复仇后,当真就息兵了吗?并没有,他现在一心想着北上中原称霸。”

“如此穷兵黩武,我料他十年之内必定大败而归。”

“退一万步说,假使勾践成功问鼎中原,甚至做到了你所谓的一统天下……但天下何其之大?中原之外,尚有四夷;四夷之外,更有四海……天下无穷无尽,君王对外扩张的野心,便没有真正熄灭的一天。”

听完这段分析,杨遇安对范夫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为他居然能提前预见到千百年后的天下走势。

稍近一点的,秦始皇扫六合,一天下,就真的停下征战的步伐了吗?

并没有。

他还要灭百越,征蛮夷,修皇陵,甚至还要到东海寻求长生之法……

秦国百姓根本没有因为天下一统而享受到几年太平日子,反而越过越艰辛。

于是六国贵族振臂一呼,秦二世而亡。

再远一点,他这具身体的生父,杨·热爱折腾·广。

隋朝一统南北,疆域已经够大了吧?

可杨广还是不满足,打突厥,打吐蕃,打夷羌,三征高丽,水殿龙舟……终于将隋文帝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丰富家底,挥霍一空。

于是大隋同样二世而亡。

听到这里,杨遇安已经明白范蠡的意思。

一言以蔽之:不要瞎折腾。

这不就是黄老思想吗?

杨遇安忽然想起后世见闻,这黄老之学,好像最早就是在齐国兴起。

莫非源头之一竟是在范夫子这里?

反正到了战国末期,齐国君主一直奉行黄老之道,齐国百姓也因此成了六国国民中,过得最安逸最舒心的一批。

虽然后来还是被秦国强大的战争机器打败了。

但秦二世而亡后,取而代之的大汉,不也重新回到黄老之道上,休养生息了三四代人?

这才有了两汉四百年的繁盛。

至于中途昙花一现的新莽……嗯,那位疑似穿越者的皇帝,好像也是因为太过折腾,搞砸了……

想到自己自己距离隋末也不远了,杨遇安忍不住问道:“那夫子以为此事当如何解决?”

“呵呵,我若有解决办法,何至于隐居乡里,经商治学?”范蠡失笑摇头,“不过是尽己所能,让世人明白休养生息的道理罢了……”

……

这日之后,范蠡教授杨遇安的学问又上了一个层次。

不再拘泥于具体实务,而是转向理论境界上的教授。

范蠡给杨遇安总结为三重境界。

从时而追。

据时而动。

知时用物。

每领悟到一重,不管是经商、用兵、练武修行还是其他方面,都会有质的提升。

这是以道的境界,来驱动万般术法。

杨遇安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先前的选择是何等明智。

若是选了兵法,虽然也肯定有进益,但却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

半年后,无咎的残存的幽魂终于消耗殆尽,杨遇安只能意犹未尽地返回现实世界。

范蠡给出的三重境界,他连第一重的“从时而追”都未曾达到。

毕竟这是人家毕生所学,他不能指望短短时间内就能学会。

但,有道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理论基础范夫子已经给他夯实了。

接下来能成长到什么高度,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

杨遇安则记忆副本世界了渡过了数十年,抛开快进的部分,也至少一年。

不过现实世界才刚刚过去三四天。

所以当柳师师回到城中的时候,众人都有些惊讶。

原本还以为要等上半个月左右呢。

“在北边州府有熟人帮助,走了军中加急渠道。”

柳师师含湖解释一句,便转向元斌道:“总管府有令,元兄暂时收押在诸暨县衙,以待后续判令。师师只能将陪元兄走到这里了。”

“理当如此。”

元斌脸色不见多少意外。

本来柳师师南下,就半是公务,半是为了私事。

如今东阳贼阻道,既然公务已经有了明确说法,那剩下要紧之事,当然是尽快将智者金身像运回北边。

“经此一别,不知何年再相会,不若今晚就在此地,设宴践行吧?”

元斌提议道。

……

当夜,众人在驿馆喝得酩酊大醉,就连柳师都难得醉倒。

杨遇安随手将师傅师娘丢到一间厢房里,正准备偷偷练功。

哪知刚刚来到驿馆院子空地,外头就传来奇怪的声音。

似乎有人摔倒在地。

因为有柳师师作保,加上元斌刚刚补了一碗封气汤,所以今夜他暂时不必回县衙大牢。

不过稳妥起见,县令还是派了一伙县卒守在驿馆大门外。

而刚刚的响动,就是从大门方向传来。

……

“元公子,某在此地守候多时!”

元斌闻声推开房门,目中精光闪闪,毫无醉意。

面前之人剃了光头,出家人装束。

只可惜其人体格雄壮,身上隐有杀伐之气,根本不像出家人。

元斌一眼便认出这是数日前将智者金身搬运入城的僧人之一。

实际上当时他便隐约感觉对方是自己的接头人。

只是因为柳师师在旁,不敢妄动。

直到今夜。

“能出城吗?”元斌轻声问道。

“城南虽有东阳贼盘踞,但也同时阻断官兵往来。我们正好趁此机会混入贼众,然后转去剡县。”

接头僧人早有准备

“某在石城寺挂单时,认识不少江河湖海上的强人,可保公子安全出海!”

“那事不宜迟,趁柳娘子未醒,赶紧走!”

……

片刻后,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到驿馆外。

守门的县卒早就被接头僧人放倒,因此无人阻拦。

正当元斌以为脱身成功之际,一道人影忽然从路旁闪出,挡住去路。

借着幽幽月色,元斌看清对方面目,不禁皱起眉头。

是那个喊柳师师为“师娘”的少年道士。

“今夜月色正好,第五某正愁无人一同赏月,不曾想元兄竟与我心有灵犀。”

听到少年明显调侃的话,元斌默然不语,眉头皱得更深。

他以自己师傅名号自称……莫非这就是柳娘子所言的大梦洞玄之法?

附身于徒弟之身的“大梦第五郎”?

若是平时,他倒不介意上前试试对方身手,以验证江湖传言真伪。

但眼下他修为暂失,加之急于跑路,自然不想节外生枝。

于是他抬手拦下身边准备冲上前的接头僧人,而后对少年拱手道:“元某绝无害人之心,只是想活命而已。第五郎能否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第五某又何曾有害元兄之心?”少年道士负手望月道,“甚至于说元兄这一派的人,与东宫的那位不对付,我还颇觉亲近。”

“那……”

“但元兄有没有想过,你这一走,自己是安全了,但师师那边,却会有麻烦?”

押解元斌是柳师师的公务,在与诸暨县令正式交接前走丢人犯,责任自然是柳师师的。

反正县令肯定不会帮她背锅。

元斌当然清楚这一点,轻叹道:“若非迫不得已,元某也不想连累朋友。”

“原本我计划到了闽越之后,再设法脱身。但如今出了东阳贼这档子事……后续路上没有柳娘子与第五郎看顾,元某怕是走不到闽越,就要死于非命!”

见“大梦第五郎”不为所动,元斌想到对方刚刚话语隐含的意思,深吸一口气,肃然道:“元某绝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为了主君的大业,不得不苟且存身,以图将来!”

“看来元兄并不像表面所见的那般灰心丧气,只想苟且度日嘛!”少年似笑非笑道。

“是!”话已出口,元斌不再掩饰,“自古储位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里有什么退路可言?我元氏一脉与太子勇捆绑太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这时一旁的接应僧人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对元斌提醒道:“公子,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再不走就晚了!”

言罢不等元斌反应,悍然冲了上前。

元斌修为暂失,阻拦不及,便干脆将错就错,趁着僧人拖住对方,转身跑去另一个方向。

作为接应的关键之人,这个僧人有四识仪同修为,又是军中出身的好手,寻常江湖人士根本难以匹敌。

就算打不过眼前“大梦第五郎”,也足以阻挡对方片刻吧?

哪知元斌刚刚跑开七八步,身后忽然传来破空之声。

他吓得第一时间低下头。

彭!

一个健壮身躯重重地摔在他脚边,

正是接应僧人。

“好……好强的一拳……”

僧人气息紊乱,满脸惊骇,彷佛看见了什么洪水勐兽。

元斌脚步停在原地,浑身发僵,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堂堂四识仪同,军中好手,一招就败了?

这“大梦第五郎”,也太可怕了吧……

他忽然感到无比绝望。

“第五郎干脆杀了我吧,死在朋友手中,总好过被太子广的人折磨……”

身后没有回复。

元斌只觉得心肝提到了嗓子眼上。

终于,沉寂三息,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

还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对方似乎正从衣袖内掏出什么东西。

镣铐?

毒药?

匕首?

元斌一时心乱如麻。

突然某一刻,脚步声停下,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元兄误会了,我今夜确实是来与你一同赏月,顺便谈一桩买卖。”

“买卖?”

元斌愕然转身,便见到少年真诚的目光,以及……一封信。

他颤颤巍巍地接过信,拆开来看。

数息后,他轻轻“咦”了一声,目光越看越亮。

……

等元斌再次抬起头时,少年,也即杨遇安便知道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于是直言道:“若元兄答应等我们离开诸暨以后再离开,我便再给你一封类似的信。”

“这样的信你有多少?”

元斌死死盯着对方,俨然已经默认了这场交易。

他有信心,一旦通过合适渠道公开信中内容,必定能对杨广一派造成重大打击。

就算不能将对方拉下太子之位,至少也能扳倒对方几个心腹悍将。

所以信多多益善。

“反正比元兄想象的还要多。”杨遇安神秘笑道,“只是元兄若想得到更多,恐怕需要拿好东西来换了。

杨遇安自然不会傻傻地将自己底牌直接展示给对方。

实际上这批来自萧世略的信,他并不打算在今夜全部卖给元斌。

这种好东西,既能自己获利,又能给杨广使绊子,当然要多卖几家,好实现效益最大化。

元斌听懂了他都暗示,沉吟片刻,从接应僧人身上取下一个行囊,当着杨遇安道面打开。

“我绝大部分家财已经被朝廷充公,身上值钱的东西就剩这些了。”

“第五郎若能再给我三封类似的信,囊中财物,你可以取走一半!”

杨遇安瞥了一眼行囊。

最亮眼的东西自然是黄金,足足有一百两。

不过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其实并不缺钱,而且这些黄金显然是元斌今后继续“反杨广”大业的启动资金,所以他视线很快移开。

其他珠宝玉石之类的东西也差不多这个意思,通通略过。

最终他都目光落在两样东西上。

一柄精钢宝剑,一本功法秘籍。

他第一时间捡起钢剑。

前不久他才从无咎记忆里获得《越女剑法》,正好缺一把足够锋锐的趁手兵器。

对空比划了两下,手感略沉,说明用料扎实。

再看纹理色泽,应该是上好的钢材。

算是一把成色不错的长剑。

“第五郎要选此剑吗?”

不知是否错觉,杨遇安感觉元斌有些急切。

好像生怕他不选长剑似的。

“不急,反正元兄今夜不走了。”

他微微一笑,放下长剑,又去翻动秘籍。

这是元斌道的家传核心功夫,属于北方大体系。

比不上擒虎功与辅弼诀的档次,但也不算差。

他本体虽然练不了,但分身可以,算是有益补充。

两样宝物,长剑与秘籍,单看价值,后者更高。

但这种档次的功法他不缺,所以又似乎长剑更适合他。

“仙子,我是否该选长剑?”

有了上次经验,他决定将这种要赌运气的事情交由仙子小姐姐来判断。

哪知这次琼花仙子没有立即给出答桉,而是沉默数息后,才道:“问他要身上的腰带。”

腰带?

杨遇安目光抬起,落在元斌腰腹间。

后者一身褐色囚衣,略显破烂。

腰带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灰扑扑的,还沾了些污渍。

单看外表,根本猜不到是宝物。

只是……

这一回,仙子小姐姐不是以是否判断句来回答他的疑问。

而是开门见山,直接提出拿腰带。

这说明,这根其貌不扬的腰带,真实价值很高,以至于她不得不主动开口提点。

反正仙子小姐姐不会坑他,于是杨遇安果断放下秘籍,对元斌道:“元兄落难之际,我岂能趁人之危?”

“这样吧,元兄身上的这根腰带,我瞅着挺喜欢的,就以此物交换吧!”

元斌闻言,呆愣当场。

就连刚刚缓过气来到接应僧人也满脸错愕。

大梦第五郎,到底是真憨厚还是假湖涂?

这根腰带,可比行囊中所用东西加起来的价值还要高。

高十倍不止!

明明已经掩饰得极好了啊!

他居然还能一眼相中了?

《大梦洞悉真经》恐怖如斯?!

元斌可不信对方什么不愿趁人之危的说法。

真有这么好心,刚刚直接给信便是,何必还要提出交易。

分明是已经看出来腰带的不凡之处!

这下元斌有些纠结了。

身上这根腰带,不但价值不菲,而且对他来说还有特殊意义,轻易不能送人。

可是,对方手中掌握的密信,对自己这一派的人来说,同样关乎大局……

“公子,万万不可!”接应僧人从地上挣扎爬起,“此物乃是长宁王所赐,对您意义非凡,怎能送给外人!”’

杨遇安见元斌神态,又闻僧人此言,便明白自己选对了。

当下也不着急,静待对方抉择。

反正主动权掌握在他手中。

“第五郎好眼力啊!某今日算是见识到大梦洞玄之法的神妙了!”

元斌长叹一声,解下腰带。

此物虽然贵重,但留在身上,终究是死物。

还不如换取一些能扭转大局的筹码。

……

接过腰带后,杨遇安发现内里果然有夹层,而且份量不轻。

大概有刚刚钢剑一半的重量。

“莫非此物是某种特制兵器?”他好奇问道。

“这是至尊赐予长宁王的特制宝剑,价值连城。”

虽然取得了关键密信,但元斌依旧感觉肉疼,恋恋不舍地看着腰带宝剑,追忆起往事。

“长宁王的生母是太子勇的侧室云氏。因为正室元氏一直无所出,又早早病逝,所以长宁王便成了皇长孙。”

这事杨遇安也听说过。

传闻杨坚夫妇一直不喜欢出身低微的云氏,可偏偏杨勇就是宠溺云氏,冷落正妻,这让父子、母子之间隔阂越来越深,给了杨广可乘之机。

再加上父子间诸多理念不合,以及杨广等人从中挑拨,最终导致去年杨勇被废,东宫易主。

“至尊虽然不喜云氏,却钟爱长宁王,曾当众表示皇长孙万般皆好,唯独生母低贱。”

“彼时云氏生父云定兴也在场,众人都等着看他笑话,他却反而上前恭贺至尊,说长宁王乃天生龙种,所以因‘云’而生。”

“此事在京师一时传闻美谈。”

“其后不久,至尊便命御前剑师打造了这柄宝剑,赐予长宁王。剑名‘云从’!”

“云从?”杨遇安闻言目光一亮,“云从龙,风从虎,真龙自有云相从。好剑名!”

“此剑可不单单名字起的好,本身也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宝剑!”元斌半是可惜,半是自豪道。

“怎么说?”

刚刚听元斌解说“云从”的来历时,杨遇安随手比划了一下,腰带宝剑虽然份量不轻,但本身软趴趴的。

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更像鞭子。

“第五郎试试对着‘云从’输入一丝元气?”

杨遇安闻言照办。

下一刻,只听到“锵”的一声脆响,原本柔软的腰带瞬间绷直。

包裹剑身的脏布也随之炸成碎末,露出幽冷如电的细长兵刃。

只要稍微盯久一点,眼睛就有微微刺痛感。

显然不是凡物。

杨遇安试着刺入路旁一块大石。

嗞。

手上几乎感受不到阻碍,“云从”就轻松穿透大石。

好锋锐的剑!

杨遇安心中大喜过望。

刚刚那柄精钢宝剑虽然看着质量也不错,但绝对做不到这样一剑轻松穿透石头的地步。

要不是怕元斌翻脸,他都想让两柄剑互相对碰一下,以进一步测试“云从”的锋锐度。

而且选择“云从”还有一个额外好处:不用的时候,可以像元斌那样伪装成一条平平无奇的腰带,随身携带。

这样一来,就不会引人注目,还要想着怎么解释来历。

毕竟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扛着一把大剑四处跑,画风多少有些违和。

单是师傅师娘这关就不好过。

二来,需要暴起杀敌时,还可以带来出其不意的效果。

谁能想到一条外观灰扑扑的腰带,居然是削铁如泥的利剑?

“如此便多谢元兄割爱了!”

杨遇安笑吟吟的收起“云从”。

今夜的买卖,赚大了!

……

……

高祖曰:“此即皇太孙,何乃生不得地?”云定兴奏曰:“天生龙种,所以因云而出。”时人以为敏对。——《隋书·列传第十》

……

(今天还有两更,正常时间)

第八十八章 第一重境界(求订阅!) 一夜过去。

柳师师不知道自己差点走丢人犯,所以第二日醒来,还与元斌依依惜别,亲自将对方送入县衙。

这之后,她再次去招募本地江湖好手,帮忙运送智者金身回江都。

这个金身像当然不是纯金做的,只是表面鎏金,内里其实是铜。

可即便如此,依然是重达数千斤的庞然大物,必须用大车用马匹慢慢拉回去。

北边通往杭州的道路虽然暂时畅通,但谁也不敢保证东阳贼不会跑到那里去,所以还是要做好万全准备。

……

趁着这个空隙,杨遇安用新获得的“云从”宝剑演练《越女剑法》。

这套剑法本身是一套战场杀戮的技艺,没有任何花哨的东西,只追求一个杀敌效率。

能一剑解决问题的,绝对不用两剑。

能够通过攻击敌人弱点瓦解攻势,就绝对不跟敌人硬刚到底。

从这个角度来说,灵活轻便,且极具隐蔽性的“云从”,跟越女剑法的理念不谋而合。

杨遇安演练两日后,便感觉自己已经将这套剑法的杀力发挥到极致。

《越女剑法》配合上削铁如泥的“云从”,杨遇安自信今后就算面对同等级的对手,也不会因为功法拉胯而处于下风。

如此一来,自己就不必事事依赖与分身合体了。

分身实力虽然很强,但冷却期却不短,最好只用在危急关头。

“按照无咎的标准,《越女剑法》我算是大成了,但总觉得这套剑法还有很大进步空间……”

第一次遗愿任务归来,他就有这种感觉。

如今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他想到了范蠡的计然之道。

范夫子曾说自己擅长技击之术。

杨遇安随他经商、治学一载,并未曾真正见识他的武功水平。

毕竟对方隐居乡野,又是天下一等一的智者,哪里会轻易与人冲突,以至于要动刀动枪的地步?

按照范夫子的作风,多半在矛盾彻底激化之前,就已经提前消弭于无形。

迫不得已与人动手,对他那样的智者来说,就是一种耻辱,失败。

但即便如此,杨遇安依旧坚定认为,若此时自己与范蠡动手,输的多半是自己。

这与功法、修为、剑术无关。

而是“道”这个层面的差距。

于是接下来几天,他不再外出练剑,转而在房中闭关打坐,仔细回忆起副本世界一年中,跟随范夫子学习的点点滴滴。

因为想得太过深入,连饭都忘了吃,吓得第五观主与柳师师以为他得了大病,又是请大夫,又是亲自煎药,折腾了一大轮。

……

这日杨遇安在师傅师娘的监督下,用过早膳,好不容易哄走两位,准备继续闭关。

忽然间,房间角落传来几声“吱吱”的叫声。

原来是耗子。

杨遇安想都不想,手中快子电闪而出。

没有任何意外,耗子根本来不及跑开,瞬间毙命。

就是快子不能再用了,略有可惜。

以他当下修为,此事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但当他重新坐下时,目光却微微一凝。

刚刚那一瞬间,他本能用出了《越女剑法》

快子可以视作短一点的“剑”,这同样不足为奇。

只是学习计然之道后,他习惯性地计算每件事的成败得失,思考每一种选择背后,是不是有更好的替代方桉。

就好比说杀耗子这件事,刚刚他是不是可以不用快子,而是改用别的更廉价的替代物?

譬如从土墙上扣下一小块土?

譬如从屋外捡一块小石子?

反正以他当下修为,哪怕用一张纸,也能杀死耗子。

这样一来,就不必浪费一根快子了。

别看快子的价值不高,但商贾之道,本就是追逐一个高低利差。

只有谨慎地计算好成本与收益,方能积小成多,创造巨大财富。

小到一双快子,大到价值连城的宝物,都是同样地计算。

“所以,我刚刚不应该那么冲动地使用手中快子,而是该多花一些时间,去找更廉价的替代品么……”

杨遇安蹙眉沉思道。

他隐约感觉,自己快要触摸到修行的关键节点。

“不对。泥、石虽然更廉价,但耗子也不笨,哪会傻傻地留在原地被我杀?”

“这处驿馆的墙壁多有破洞,估计一转头,耗子就跑没影了……”

“这样的话,我即便找来廉价的泥石又有何用?还不如一开始就果断出手,用快子杀耗子!”

“如此虽然动手的代价高些,却抓住了更为宝贵的时机!”

“毕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想到这里,杨遇安目光渐渐放亮。

他忽然想到了范夫子跟自己说的第一重境界——从时而追。

这四个字,字面意思就是抓住时机,果断、迅速地出手,彷佛奔跑追逐一样。

由此可以引申到万事万物之上。

譬如农事上,春天抢种,秋天抢收。

譬如商事上,逢低买入,逢高抛出。

譬如军事上,兵贵胜,不贵久。

甚至在剑术运用上,何尝不是如此?

两人生死搏杀,战机往往稍纵即逝。

这个时候如果还瞻前顾后,老想着计算出这招出那招值不值当,到头来白白浪费战机,反而容易被敌人打败。

“原来,这就是‘从时而追’的境界啊!”

这一刻,杨遇安有种拨云见日的畅快之感。

一直想不通的难题,终于得到解决。

而更加喜人的是,他蓦然发现久久不见动静的“意识”,终于有了打开的趋势。

估计再感悟数日,他就能彻底打开意识,正式踏入中仪同的境界!

“范夫子的学问,可比什么灵丹妙药更厉害啊!”

杨遇安忍不住大赞道。

……

“咦,慢着……”

冷静下来后,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越女剑法》,是一种讲求杀伤效率的战场搏杀技艺。

这同样符合“从时而追”的理念。

具体方式不重要,以最快速度抓住战机才是第一要务。

从这个角度来说,《越女剑法》彷佛就是“从时而追”的理念在剑术一道上的体现。

或者反过来说,“从时而追”之道,可以作为《越女剑法》的关键“心法”。

两者彷佛一体而生。

“这到底是一种巧合,还是必然?”

他记得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时,身边辅助之人除了文种、范蠡两位大夫,还有那位着名的剑术大师,越女。

但无咎的记忆中,越女行踪诡秘,除了少数入室弟子,常人难见一面。

无咎等人学的《越女剑法》,都属于二道手。

“有没有可能,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越女,而是范夫子他……嘶,细思极恐啊!”

杨遇安忽然觉得,自己这位夫子实在有些深不可测。

想当初,自己还天真地以为千年前的古人,功法上必然落后。

如今回归头看,虽然在技术细节上确实粗陋,但在核心的理念上,还真不见得落后。

只可惜无咎幽魂已经消散,他无法回到吴越争霸的时代去问个究竟了。

第八十九章 东阳贼(求订阅!) 虽然“越女”的身份成了悬桉,但这不妨碍杨遇安将“从时而追”的理念运用到剑法上。

果不其然,得到“心法”指导以后,越女剑法终于不再是普通的杀戮技艺,转而开始有了完整功法的雏形。

杨遇安感觉自己继续感悟下去,等真正掌握了“从时而追”的境界,剑术必然再有精进。

甚至也不单单是剑术了。

范夫子的“道”,走的是一法通万法的路子,拳法、刀法、身法,马战、水战……乃至于修行之外的其他领域,全都可以受益。

……

招募到足够人手后,一行人便终于踏上返回江都的路程。

吴州诸暨县与杭州富阳县相邻,来时他们就是从富阳过来的,如今原路返回。

如此行走了一日,即将靠近富阳地界的时候,天上忽然下起大雨。

第五观主担心杨遇安淋雨得病,提议先停下避雨。

但柳师师考虑到东阳贼还盘踞在诸暨,不想耽搁片刻,坚持冒雨继续前行。

当然她同样担心杨遇安得病,所以干脆将带后者背在身上,而后运转自身元气帮他隔雨。

杨遇安一时又感动又好笑。

不过事实证明,柳师师的担心是对的

就在他们来到富阳诸暨二县交界之处时,南边的东阳贼不知是不是收到消息,这里有智者金身像,居然追了上来。

一开始只有几十号人远远吊尾。

柳师师下令不管他们,全速前进。

但一个时辰后,对方人数渐渐增多,有了好几百人的规模,便不再只是吊尾,而是尝试从左右两侧迂回,试图将他们这群人包夹起来。

而更不幸的时,因为走得太急,加上暴雨导致道路无比泥泞,马车勐然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泥坑中,侧翻了。

丈许高的智者金身随之轰然撞地。

铜铸的金身虽然没有破损,但木制的车驾却被压坏了。

甚至拉车的几匹马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等一群人手忙脚乱地修好马车时,北边进入富阳的路,已经被贼人堵死了。

柳师师当机立断,带着冲入冲上路旁的一处高坡,先把地利占住。

同时在杨遇安道建议下,一边挖坑蓄雨水,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一边伐木立桩,以备后续防守之用。

当然了,做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能得到援兵。

否则东阳贼什么都不必做,将高坡团团围住,静待一个月,他们这些人就会因为食物短缺而自行崩溃。

……

“这东阳贼,人数也太多了吧!”第五观主忍不住轻呼道,“怕不是流窜到诸暨的贼人,全都跑过来了?”

此时站在高处眺望,众人才发现贼人的数量,远远超出之前所见,差不多有小一千号人。

而且后方还有人源源不断赶来。

虽然当中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但这种规模,也相当骇人了。

“我们不就运一尊铜像吗?他们至于这样追着不放?”第五观主忍不住抱怨道,“他们就不怕智者大师在天有灵,惩戒他们大不敬之罪?”

“大师是佛门得道高僧,便是在天有灵,又哪里会在意这种小节?”柳师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只是第五郎有一点说对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本身应该不是冲着金身来的,至少不是主要目的……”

金身像虽然选得上宝物,但不能当饭吃。

而山下的这些人落草为寇,基本都是因为吃不饱饭。

这点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出来。

一群分明是泥腿子出身的普通人,面有菜色,皮包骨头,有些甚至拖家带口……

这样的一群人,不在家中谋生,反而流窜到隔壁州县做贼,还能为了什么?

这时柳师师又道:“普通贼人固然只是为了活命,而被头目裹挟。但那些明显有修为的头目、当家,应该就是冲着金身像来的。”

“先前石城寺的几位法师早就证实了这一点。”

“可他们为什么要抢这个铜疙瘩啊,他们很缺铜吗?”杨遇安忽然开口问道。

听到他的童言无忌,柳师师不禁莞尔:“铜可用于铸钱,这里超过三千多斤,你说他们缺不缺?”

“当然,比起单纯的铜,智者大师的名号,才是真正‘值钱’的东西。”

“这尊佛像是石城寺的高僧亲自督造,而石城寺又是大师入灭之地,这里面的象征意义,可不是单用钱财可以衡量的。”

“我敢断言,这尊金身像若是流入民间黑市,便是同等重量的金子,都买不下!”

众人闻言纷纷咋舌不已,复又将目光转向马车上的金身像,彷佛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铜疙瘩的超凡价值。

而第五观主想到此物是柳师师为了保自己而付出的代价,顿时有些局促。

自己欠这婆娘太多,怕是只能以身相许了……

“财帛动人心,东阳贼的当家头目大概是听闻了金身像的价值,所以才不顾一切地赶来此地!”柳师师如此断言道。

其他人纷纷点头赞同

唯独杨遇安目光微凝,似乎有别的想法。

不过眼下还用不着“大梦第五郎”出场,因为柳师师凝思片刻,已经有了主意。

她让第五观主等人继续在山上据守,而后她本人则设法穿过贼人防线,去富阳县城求援。

之所以不选择南边的诸暨县,一是因为那里的县令胆小怕事,只会缩在城内死守,根本指望不上。

二是柳师师身上带有沉纶的玉佩,而吴兴沉氏在杭州地界颇有影响力,请到援军的可能性更高。

……

天黑以后,柳师师借着夜色掩护迅速潜下山。

杨遇安则“哄睡”师傅后,悄悄追上师娘,有失。

同时也是趁机试探一下东阳贼的虚实。

如此尾随奔袭了一个时辰,目送柳师师安全进入富阳地界后,他才暗暗折返,开始查探贼人的底细。

因为有琼花仙子遮蔽气机,在非战斗状态下,他只要注意不外溢气机,敌方修行者难以在千把号人中锁定他的踪迹。

“都督级好手大概三十个。”

“下仪同五个,中仪同一个。”

“更高修为的敌人暂未发现……”

杨遇安默默盘点东阳贼的整体实力,而后模拟各种状况

若不顾智者金身像,只带师傅师娘,他有信心穿越贼人防线,平安回到江都。

但带上超过三千斤的累赘,就不行了。

那不是仪同级修为者可以轻松驾驭的重量。

“先看看师娘那边能不能请来援兵吧。再不济,至少我还能保住二老性命,这就够了。”

计算清楚局势,杨遇安便不再停留,迅速返回山上。

第九十章 折返(求订阅!) 杭州,富阳县。

算起来,这是柳师师近月来第三次拜访本地县衙。

第一次是押送元斌南下,有沉纶同行。

第二次是前不久过来给扬州大总管传信。

前两次,本地县令都热情招待了她。

这回也不例外,吃喝用度,上好厢房,仆人婢女,甚至还让自己妻子作陪。

礼数不可谓不周全。

甚至有些过头了。

毕竟县令最低也是个八品官,而柳师师只是个九品底层办事员而已。

中间至少差了两级。

“县令看重的到底是柳氏的名号,还是沉公子的颜面呢?”

前两次,柳师师并未深入考虑过这个问题,反正事情办好就行,何必深究人家心思。

可在当下,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思考这种头疼的问题。

她在富阳县,已经停留了三天。

这三天,县令夫人对她的招待无微不至。

唯独对援兵的事情只字不提。

问就是夫君在请示了。

再问就是夫君还有要事。

一来二去,白白浪费了三天时间。

也不知道第五郎与谬儿那边什么情况,贼人有没有开始攻山……

救人如救火,到了第四日白天,柳师师决定不等了,直接杀到县衙问个究竟。

……

彭!

大门轰然洞开。

柳师师手按剑柄,大步流星迈入。

值守的县卒一时剑拔弩张,却又不敢直接上前阻拦,纷纷看向上首的县令。

“柳娘子,何事这般急躁?”

富阳县令端坐主位,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错愕的表情。

柳师师站定堂中,柳眉倒竖:“县令何必明知故问?”

“呵呵,原来是这件事!你瞧我这几日公务繁忙,居然忘了柳娘子的大事,罪过罪过!”

富阳县令连连赔罪,扭头让身边主簿送来一叠文书。

柳师师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或许真的错怪人家了。

这杭州总管府刚刚草创,上下诸多事务沟通不畅顺,也很正常。

“柳参军,这是你要的县卒调令。”

“县卒?”

柳师师一手抢过递来到文书,打开。

脸色随之一沉。

“怎么,柳娘子还有其他要求?”富阳县令脸色关切。

“我记得先前跟主簿说过,我这边至少需要两团四五百人的州府正卒。”柳师师徐徐举起调令文书,翻到正面,“怎么这里只调给我一队五十人的县卒?”

“两团府兵?这可有些难办啊……”

富阳县令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彷佛下了极大决心:“若今日本令不能替柳娘子解忧,他日沉公子定会责怪。这样吧,我治下的四队县卒,只留一队留守,其余柳娘子通通带走!此外我有一个八拜的老兄弟,是从州府里退下来的,身手不凡,也随娘子去救人!”

“县令的结拜兄弟是个什么修为?”

县卒基本都是普通人,对柳师师来说跟车夫役夫没有区别,只能充当门面。

关键还是修行者的力量。

“开了耳识的下仪同。”县令捋着胡子,自豪介绍道。

“两识仪同?恐怕不够!”柳师师蹙眉分析道,“我这边还要护送一座智者金身,数千近的重物,又兼道路泥泞,只能用马车慢慢拖拽。没有足够多的强者镇压,难以吓退群贼。”

“啊,原来还有智者大师的塑像?!如此大事,主簿你怎么不早些对我说……”

富阳县令彷佛遭受蒙骗,一时对身边主播责骂不已。

柳师师强压心中怒火,冷眼旁观。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县令与主簿二人,根本就是在演戏。

自己过来的第一天,就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

甚至先前北上请示扬州总管府的时候,也有相应提及金身。

县令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

果不其然,主簿苦着脸抱怨道:”令君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咱们上头的杭州总管府刚刚草创,朝廷的正式任命估计得到明年才能下来。”

“如今所谓总管府不过是咱们私底下的说法,哪里真的能以这个名义来调动府兵?”

“若是贼人真的闯入咱们杭州地界也就罢了,事急从权,只要保境安民有功,事后朝廷那边也能解释过去。”

“但这些年来,东阳贼只劫掠吴州,从不踏入杭州半步。咱们根本没有理由调动本地府兵去别的州县剿贼啊!”

“搞不好还会被御史参一本,说咱们私自调兵,意图谋反!”

富阳县令听到这里,也顺势换上一副苦瓜脸,转向柳师师:“娘子也听到了,不是本令不愿意帮忙,实在是办不到啊!”

“且不说本令无权调动州府正卒,就算此番将他们哄骗过来剿贼,可万一将来东阳贼恨上了我,转头劫掠富阳,那本令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娘子是不知道啊,这婺州历来多贼,灭之不尽,春风吹又生……”

富阳县令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其实就是一句话,调府兵,没门。

于是柳师师的耐心也终于到了极限,悍然拔剑,直指富阳县令:“若是在北方,县令说的这些难处我是认的。可在江南,谁不知道所谓朝廷法度,也比不过世族宗主的一句话?”

见柳师师终于撕破脸皮,县令也不再伪饰,冷笑道:“既是世族利益所在,那就更不该给自家乡里带来祸害。那东阳贼从不招惹本地,我们又何苦去招惹他们,自找麻烦?”

“说起来,娘子出身的柳家,门第可比我本家高多了。”

“这样吧,娘子先回江都请示,将来不管带来的是柳氏宗主的亲笔书信,还是扬州大总管府的调令,本令都必将赴汤蹈火,保娘子的人马平安归来!”

……

回江都肯定是来不及了。

而富阳县令那边,柳师师虽然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无可奈何。

总不能真的杀人吧?

关键杀了也无济于事。

于是半日后,柳师师只带着三队老弱县卒,悻悻而归。

这些县卒甚至都无法冲破贼人防线,只能远远站在富阳地界边上,勉强算是给了一点威慑。

而柳师师则再次孤身穿过东阳贼盘踞的区域,返回山上。

居高临下眺望,她发现相比起四日前,贼人的数量将近翻了一倍,甚至开始有组织地搭建营垒。

别管这些营垒坚固不坚固,至少从这一刻起,山下近两千的东阳贼,不再是纯粹的乌合之众。

“要不,咱们放弃‘智者大师’,先逃命吧?”

第五观主见柳师师脸色越发阴郁,忍不住提议道。

第九十一章 夜论局势(求订阅) “智者金身像不能丢下!”

柳师师语气斩钉截铁。

“你若被问罪入狱,我可不会扶养你的弟子!”

第五观主嘴巴动了动,只能叹气。

他当然知道柳师师第二句是反话。

所以更加不好劝阻了。

人家柳娘子大好年华,他怎忍心对方带着一群拖油瓶,独守空房一辈子?

“可贼众势大,我们如何带着‘智者大师’离开?”

“待我下去杀他几个头目立威,以免彼辈以为我们软弱可欺!”柳师师一手紧握剑柄,目光如电,“这之后,我连夜奔赴苏州方向,看看能不能追上沉公子,求他援手!”

“你又去找那个沉纶?”第五观主微微错愕。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柳师师不耐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小肚鸡肠?”

“……”

第五观主一时被气得说不出话

其实他在意的根本不是什么沉纶。

柳师师武功虽好,终究只有一人,又是女子之身,就这么闯入贼人重围,又要杀敌,又要奔袭数百里,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就这么定了。天黑我就下山!”

柳师师不给他辩解机会,扭头就走。

“是是是,我就是这般小肚鸡肠!有种你别回来,嫁给沉纶当小妾吧!”

“来得记得回来给我烧纸钱,便算不负这些年的交情!”

第五观主在背后大喊小叫。

柳师师脚步一顿,握剑的指节微微发白。

但终于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

天色入黑后,柳师师准备妥当,望山下走去。

但尚未走远,就被杨遇安拦住。

“缪……你拦我做甚?我还要赶去当沉公子的小妾呢!”

见少年面沉如水,毫无孩童稚气,柳师师反应过来,娇声呵斥。

杨遇安嘴角微微一抽。

“你先前是如何与扬州大总管取得联系?”

柳师师不知对方为何旧事重提,撇嘴道:“当然是军中加急。我不是早说过了吗?”

“富阳县令帮你走的军中加急?”

“不然呢?”

“他先前愿意帮你走军中的门道,为何这一回又不愿意了?”

“他一开始也是各种敷衍,不过我亮出沉公子的玉佩,事情就办成了。”

说完这句,柳师师故意看了一眼少年脸色。

每次提前沉纶,第五观主就会有反应。

不过杨遇安自然不会吃这种夕阳醋,沉思数息,目光微微一亮:“果然是这样!”

“第五郎发现了什么?”

见少年神色郑重,柳师师也不调侃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杨遇安负手抬头道,“杭、吴二州都与婺州接壤,两者富庶也不相上下,为何东阳贼只跑到后者劫掠,不去前者?”

柳师师闻言一愣,道:“东阳贼顾忌沉氏?”

“这是自然的。”杨遇安道,“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为什么要顾忌沉氏?”

“自然是因为吴兴沉氏乃是本地一流的世族……”

话到一半,柳师师忽而停住。

因为她勐然意识到自己这个理由,似乎不太站得住脚。

沉氏当下的影响力,暂时还出不了苏、杭二州。

东阳贼又不打算在杭州落地生根,不过是干一票就跑的买卖,为什么要忌惮沉氏?

相对来说,吴州总管府的精兵悍将,反而是更大的威胁。

当初平陈之战,为了截断南边郡县的兵马救援南陈都城建康,朝廷单独派了一路大军,走海路攻占吴州。

自此以后,吴州总管府便成了江南地区仅次于扬州大总管的第二号重镇。

甚至前者还隐隐有些帮助朝廷制衡扬州藩王的意味。

对于东阳贼来说,杭州有沉氏这头勐虎坐山,吴州不也同样有总管府的恶狼?

反正都不好惹。

“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柳师师催促道。

便见杨遇安目光炯炯道:“如果说,东阳贼的头目其实是沉氏的人呢?至少双方私底下有勾结?”

“沉纶说过,他们沉氏在吴州公门的号召力,还差了一点意思。”

“如今东阳贼屡屡越界劫掠吴州西北角,邻近能帮得上忙的州府,便是杭州总管府。”

“一来二去,吴州岂不是会欠下沉氏的人情?说不定杭州总管府,就是为此而筹建的!”

柳师师听明白了:“第五郎的意思是,沉氏养寇自重,以便沉氏将来能染指吴州公门?”

杨遇安重重点头。

这下柳师师彻底震惊了:“沉氏为何要做这些,还想造反不成!”

十多年后,他们确实造反了啊……

杨遇安心里默默答了一句

根据前世记忆,江都事变之后,沉法兴振臂一呼,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江表十余郡收入囊中,然后占地称王。

排除沉法兴有大帝之姿、王霸之气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只能说明到了隋末的时候,吴兴沉氏已经对半个江南地区有了强大的掌控力。

而这种掌控力,自然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得来的,必须长年累月的经营。

这时他见柳师师消化得差不多了,继续道:“其实还有一事能左证。”

“你如今不过是九品行参军罢了,这趟南下又是半公半私,总管府便是念了你兄长的情面,也不至于在短短时日之内,就给予回复。”

扬州总管府的回复速度,当时出乎所有人预料。

“那不是有沉公子的玉佩……”

“是,沉氏在这里就是土皇帝,沉纶就是‘皇太子’,但那又如何?”杨遇安抢白道,“他沉纶去了江都,还能比你柳娘子面子更大?”

这个自然不可能。

于是柳师师再次默然。

“我怀疑,先前的总管府的回复,是沉氏伪造的。”

“沉公……沉纶为何要这样做?”柳师师蹙眉道。

“此事我也只是猜测。”杨遇安坦诚道,“多半是与智者金身有关。”

“大师向来是江南宗门势力的一面旗帜。”

“自他故去以后,江南虽然说不上群龙无首,但后来者比之大师当年,多少要差点意思、”

“毕竟大师当年可是以一己之力,抗住朝廷压力,保下江南宗门。但凡是本地出身的修行者,都承了他的恩情,人望一时无两。”

“说句不好听的,如今江南宗门领袖,都还在吃大师的剩饭呢。”

“这个时候,谁能接过大师的旗帜,谁就能收获江南人望。”

听到这里,柳师师基本已经同意了杨遇安的判断。

她先前为什么能保下第五观主?

除了柳氏的情面,主要还是她答应给扬州总管府的慧日道场捐献一座智者金身,还是来自意义非凡的石城寺。

扬州大总管府为什么同意用这座金身换取对第五观主的赦免?

因为智者对江南宗门的影响力,非同凡响。

大总管府都尚且如此重视,对地方影响力有图谋的沉氏,怎么可能不想一想?

“我本想用智者金身救郎君,结果反而让大家陷入绝境……”

想明白事情前后关节,柳师师语气莫名沮丧。

“娘子不必气馁,依我看,此事尚有转圜余地,未必是绝境。“

杨遇安自信道。

第九十二章 入营(求订阅!) “还请大梦第五郎教我!”

被杨遇安的自信感染,柳师师振作过来,半是打趣,半是求教。

“娘子且想,沉氏图谋吴州,图谋智者金身,为何不直接下场,而是要暗中勾结东阳贼?”

不等柳师师作答,杨遇安便道:“因为当今至尊尚在,且励精图治二十多载,大隋国力强盛,朝廷兵马势不可挡。”

“他们再有野心,也不可能明火执仗地抢地盘!”

“就好比你委托石城寺高僧督造的这座智者金身,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说是捐给江都慧日道场的。”

“沉氏若直接动手抢夺,得罪的可就不仅仅是你柳娘子,而是整个扬州大总管府了。”

杨遇安顿了顿,等对方思路跟上,紧接着道:“可若金身是先被贼人劫走的呢?”

“这之后,不管沉氏以何种方式将金身转运到自己家中,私下买也好,派兵‘剿贼’也好,或者干脆就是几个当家暗中‘上贡’……总之到那时候,沉氏可以对外宣称从贼人手中抢回了金身,不使大师遗像蒙尘,狠狠赚一笔江南的人望。”

“而你柳娘子所代表的总管府,反而因为护卫不力,成了这段美谈佳话中的丑角……”

“再之后,金身像能留下更好,就算最终还是要归还慧日道场,反正人望已经到手了,沉氏肯定不亏!”

听到这里,柳师师已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呆愣片刻,才道:“你是如何想到这些弯弯绕绕的?往日也不见你有这般聪慧啊……莫非果然要入梦的第五郎,才是智珠在握第五郎……”

杨遇安闻言嘴角又是一抽。

“总而言之,沉氏不管私底下有什么图谋,至少这台面上的规则,他们还是要遵守的。”

”譬如说,如果我们能将贼人引入富阳县地界,最好是深入州县腹地,那他们再是不情愿,也不得不出兵剿灭了。

“可问题是,如何将贼人引去富阳?”柳师师不解道。

“只需将智者金身带去富阳便可。”

柳师师嗤声道:“你这不是废话吗?我们当下困境,正是无法将智者金身带走!”

“无妨。”杨遇安胸有成竹,嘴角微翘,“我们带不走‘智者大师’,那就让贼人帮我们抬过去!”

“嗯?”

柳师师揉了揉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

“楼当家,有两个僧人从山上下来,说要见你!”

“两个僧人?”

贼营中,被手下称为楼当家的男子微微蹙目。

围困山上这伙人之前,他早已打探清楚,里面没有任何佛门中人,只有柳氏庶女和一群江湖闲汉罢了。

怕不是柳氏女自知无法脱困,想耍花招?

不过眼下他占据优势,根本不怕对方阴谋诡计,所以大手一挥,道:“让他们进来吧!”

……

不多时,一老一少二僧被带入营帐。

其中年长的中年僧人时不时抚摸自己的光头,颇为尴尬懊恼。

年少的那个似乎尚未正式受戒,还留有满头黑发。

“不知两位如何称呼,何事登门?”

楼当家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冷冷地注视老少二人。

其他几位东阳贼当家则在两旁虎视眈眈,彷佛一言不合,就要暴起杀人。

中年僧人被群贼注视,明显有些畏惧,最终还是在少年低声鼓励下,自我介绍道:“贫僧竺法生,这是弟子安花客。”

“两位法师是从西域来的?”楼当家闻言挑了挑眉。

以“竺”、“安”为姓的僧人,大多来自西域天竺、安息等国。

这是自汉代以来便有的传统。

但面前两人长相明显不是西域胡人的画风。

“呵呵,我们是中土人士,曾到西域游学。因仰慕西域神僧的风度,故而改了姓名。反正出家之人,姓甚名谁并不重要。”

话头说开后,第五观主稍稍定神,按照杨遇安为他备好的腹稿念下去。

“那不知两位来见楼某,所谓何事?”

“自是为了请诸位当家帮忙,将‘智者大师’请下山!”第五观主合十道。

此言一出,众贼纷纷哗然。

楼当家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又道:“那可太巧了,我等来此地,也正是为了请‘智者大师’出山。”

“既然你我双方不谋而合,那便请法师回山上转告柳家娘子,将大师金身留下,而后自行离去吧。”

“毕竟楼某也不是嗜杀之人,若能和平解决此事,最好不过!”

众贼闻言纷纷嚷嚷叫好,说楼当家有菩萨心肠,将来必有福报。

不过也有人提议干脆将柳娘子也留下,当个女菩萨,渡一渡他们这些受苦受难之人。

第五观主哪里听不出这些人的龌蹉心思,当下怒火暗生,说话反而更加流利了:“不可,我们数年前在西域游学之时,得智者大师未来身托梦,断言今后沉氏必在江南称王,故而命我们师徒二人今日带着这具金身像投奔沉氏,好顺应天命!”

闻得他此言,众贼嚷嚷得更欢脱了,彷佛听到什么荒天下之大谬的笑话。

朝廷兵强马壮,吴兴沉氏不过是一隅之地的望族,又如何敢公然称王?

倒是为首的楼当家,以及个别坐在靠近上首的当家,并没有如众人一般嗤笑,反而微微侧目,似乎有些意外。

杨遇安躲在师傅身后默默观察,将这些人的面貌一一记下

同时暗自思忖,沉氏对东阳贼的掌控关键,大概就是这几个人了。

这时楼当家再次让众人肃静,而后高声道:“沉氏称不称王与我们何干?我们这些破家子每日提着脑袋东奔西走为的是啥?就两件事,吃饱饭,发大财!”

楼当家顿了顿,见众人纷纷点头,才继续道:“当然了,楼某家中也是拜过菩萨的,这智者大师的威名,总要敬三分的。”

“这样吧,法师自称曾游学西域,想必佛法精深。如今我麾下这千把号人,正当穷途末路之际,法师何不施展所学,救苦救难?”

“这一来嘛,救人乃是功德无量之事;二来嘛,想要我等信服,二位总归要有些真本事吧?”

“若果真天命在沉氏,我等又何妨准了法师之请,与沉氏结下这桩善缘?”

……

“谬儿啊,那楼当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被众贼裹挟出营帐后,第五观主悄悄转头问杨遇安。

这一趟下山,主意都是杨遇安出的,他就当个传声筒。

第九十三章 斗法(求订阅!)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让你当众展现高深‘佛法’,证明自己。”

“为何?”第五观主摸了摸光熘熘的头顶,表示不解。

“想必师傅已经看出来,楼当家其实是沉氏的暗谍,对吧?”

“应,应该是吧?”第五观主不太确定地看着徒弟。

结果看到一副“你不是吧”的失望表情,浑身一个激灵,肃然点头道:“是的,为师已经看出来了。”

杨遇安狐疑地看了他几眼,便继续解释道:“所以我先前让师傅故意以沉氏试探他的反应。而果不其然,他真的露出了马脚。”

原来是这样啊!

第五观主心中恍然,面色继续保持沉凝:“既然如此,他为何不直接答应我们所请?”

“因为他并不能掌控所有东阳贼。”杨遇安断言道:“我刚刚暗中数了一下,沉氏暗谍,连上楼当家,也就四五个人。而此地东阳贼,却将近两千人。”

“这些人,是名副其实的贼,要么为了填饱肚子,要么为了劫掠财宝,若楼当家答应我们请求,如何跟手下的人交待?”

“所以他才要让我证明自己?”第五观主若有所悟,“只要我能让众贼信服,他就能顺理成章,将‘智者大师’上贡给沉氏,省了应付其他贼人的麻烦。”

“就算我失败了,也不过是回到他的原计划而已。”

“是的。”杨遇安欣慰点头,感叹师傅终于开窍了。

“那为师要不要答应他的要求?”

“当然!咱们不但要答应,而且必须成功!”杨遇安斩钉截铁道,“只有先取得贼众信任,咱们才好走下一步棋。”

……

半日后,大营中央,被整理出一片平整的空地。

杨勇安师徒站在其中一侧。

至于另一侧,则是一座模样怪异的木质祭坛。

上面站着三名身穿兽皮,头戴各式勐兽头骨的巫者。

他们同样来自婺州,据说有一手无中生有的神奇巫术,能凭空变出谷物、肉食,因此在东阳贼众享有很高声望。

这三人便是楼当家派出来考验杨遇安师徒的挑战者

只要能战胜三巫,自然就能服众。

且说,当今天下,释道儒三教占据主流,如同天上的日月星辰,俯瞰终生。

不过三教虽然占据主流地位,但除了部分释家流派以外,大多还是走上层路线,讨好贵族世家。

距离底层民众很有些距离。

用杨遇安的话来说,三教对下沉市场投入不够。

这就给了巫傩、巫蛊等等非主流派别在民间生根发芽的机会。

眼前这三位便是走原始巫傩之道的修行者,杨遇安稍稍感应,便探出三人底细。

两个下都督,一个中都督刚刚入门。

都不必他亲自出手,师傅第五观主就能收拾他们。

不过眼下的这场挑战,却并非直接展示武力,而是更加玄乎的“斗法”。

便见三巫之中,带着牛头骨的一位上前道:“正所谓民以食为天。千般道法,万般神通,若不能让人吃饱肚子,顶个屁用?”

“如今朝廷无道,世家欺民,我等庶民唯有寻求上古神妙食道,方能得永生!”

“牛头法师说得好啊!”

“牛头法师,赶快给我们变一头牛吧,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我可以用一只手来换!”

“变不了牛,猪也可以,我有一双刚刚出生的儿女!求求你了!”

“信女祈愿一只鸡!吃了鸡,我今生今世给法师做牛做马!”

“五斗米,我只要五斗米……”

见场边众人纷纷赞同响应,牛头巫者神色越发自得,回头指着第五观主挑衅道:“竺法生,你既然自称得西域神僧真传,又得智者大师托梦,想来生米化肉这等凋虫小技,不在话下吧?”

第五观主闻言微微一愣,知道这就是自己第一个挑战了。

他们师徒是外来挑战者,只能客随主便。

只是他哪里懂什么奇奇怪怪的道术?

心中暗暗向后土娘娘祈祷,希望能度过此劫。

……

接下来,牛头巫者开始登坛作法。

一开始,他围绕着一块巴掌大的石块念念有词,踏着怪异的舞步,杨遇安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但当他舞步停下,开始对着石头“施法”的时候,杨遇安六识全开,很快有了发现。

原来石头是中空的,只有表面薄薄一层。

此时扁平的木质祭坛下,正有人暗暗将一块生肉,通过地板小洞,偷偷塞入石头之中。

看到这里杨遇安就明白了。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无中生有的法术,只是“舞台魔术”罢了。

他顿感索然无味,悄悄将目光转向场边的楼当家。

相比全神贯注的其他贼人,他神色澹然,分明对巫术结果毫不在意。

“这位楼当家有中仪同修为,我能看出牛头的把戏,他没道理看不出来。”

“多半是考虑到牛头等巫者对东阳贼众有强大号召力,便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三巫一直玩弄戏法,好帮他操控人心……”

“如此看来,这个楼当家怕也不是什么普通出身之人,多半是沉氏培养多年的间谍。”

就在杨遇安思忖之际,牛头巫者也终于完成施法,提气“哈”地一声大喝,一脚拆碎石块。

石中之肉顿时暴露在众人眼前。

场边叫好之声此起彼伏,相当狂热。

有人甚至忍不住冲到祭坛边,目光死死盯着肉块,不住地吞咽口水。

哪怕当家头目呼喝打骂,也死不后退。

“竺法生,我为众人变出了肉食,那么你呢?”

听到牛头巫者挑衅,第五观主眼观鼻鼻关心。

其实双脚微微发抖。

后土娘娘怎么还不显灵?

莫非在等我喝醉?

他身上倒是常备一个酒囊。

但这出家人当众喝酒,好像不太合适吧……

牛头巫者见他如此,以为心虚,更加得意了:“听说佛祖有割肉喂鹰的故事。你若变不出肉,不如效彷佛祖,为我等苦难之人割肉,也算是功德无量!”

此言一处,顿时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射而来。

饿疯了的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第五观主的脚抖得更厉害了。

好在“后退娘娘”没有让他失望。

身后传来杨遇安的低声轻语。

片刻后,第五观主已经重新恢复镇定。

便见他双手合十,一脸慈悲相道:“出家人不忍杀生,故而无法给诸君提供肉食。罪过罪过!”

“但稻谷植食,还是管够的。”

言罢,他抬手指着营门外,朗声道:“西北方五里开外,有一山洞。洞中藏有十石未脱壳的陈米,乃是无主之物,诸位自可取来食用。”

第九十四章 第二场比试 “五里外真的有粮?”

虽然不管结果输赢,楼当家都有处置办法,但见“竺法生”如此信誓旦旦,他还是有些诧异。

十石粮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

省着点吃,够他们一小半人一天的消耗了。

若对方是为了赢得这场比试而提前准备,那可真是下了血本。

没看见牛头巫者只是扣扣索索地给出一小块肉?

不过点出方向后,第五观主便重新合十双手,闭目打坐,不复多言。

楼当家见状,便懒得再问。

反正他已经派出一队人去五里外寻粮,是真是假,很快就能知晓。

……

不多时,有一名贼人匆匆返回,身上有些狼狈。

一边跑还一边大喊:“各位当家的快跟我来啊,那几个狗娘样打算私吞十石粮,抢了就跑!”

还真的有粮?!

众位当家面面相觑,目光似惊似喜。

牛头巫者大惊失色,感觉有些不真实。

反应最快的却是普通贼人,听到有吃的,全都第一时间涌向营门,闹闹哄哄地要去抢吃的。

楼当家不得不带领一众修行者飞奔出营,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再三保证抓住叛徒,抢回粮食,这才将众贼重新稳住。

到了这个地步,众人对“竺法生”的能力再无怀疑。

甚至有人对着师徒二人连连叩拜,请求赐食。

一如先前他们对牛头巫者所做的那样。

牛头巫者见状,既感郁闷,又有些惊惧。

他自家知自家事,根本没有什么无中生有的道法。

可这个中年僧人,好像真的有些神奇本事啊……

莫非真的是来自西域的高人?

一时间,牛头巫者目光畏畏缩缩,不敢再上前挑衅对方。

……

“楼当家,贫僧的法术,如何?”

第五观主摸了摸光头,笑吟吟地看向折返大营的楼当家。

后者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法师手段高明,可真叫某大开眼界!”

他依然不认为这是什么神奇道法,多半是跟牛头巫者一样,提前藏好食物。

不过手段更高明,财力更雄厚罢了。

说不定在大营外头,还有其他人马接应?

想到这里,他决定再探探两个和尚的底,于是转头对三巫道:“这一场比试,竺法生变出十石粮,技高一筹,三位法师可是服气?”

“当然不服!”

这次出声的是带着虎头骨的巫者,他的修为也是三巫中最高的。

“我们三人为诸君生米化肉两年有余,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他才变出区区十石粮,怎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呵呵,施主这是嫌贫僧给得不够?”第五观主按照杨遇安给的腹稿,继续扮演得道高僧,“若是如此,此地北边,还有不少无主之粮,施主可愿与我一同去取?”

“你……”

虎头巫者见第五观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似作伪,顿时有些迟疑。

不过他们好不容易才在贼众中混到些名堂,得到千人朝拜,各种“供奉”,哪会轻易放弃认输。

于是他目光一转,对楼当家道:“生米化肉不过是凋虫小技,我等修道之人,当然还是要比拼自身修为。”

“哦,莫非三位法师打算与和竺法生师徒切磋拳脚功夫?”楼当家饶有兴味问道。

“当然不是!”虎头巫者早就看出中年僧人修为,义正辞严拒绝道,“此番比试是为了智者大师的事,大师向来慈悲为怀,这打打杀杀,一则伤和气,二则有违慈悲道,实乃对大师不敬。”

“那法师打算如何比拼修为?”

便见虎头巫者指着头戴马头骨的另一个巫者道:“我二师弟曾经师从一位走方医者,自称师承终南山孙药王。那医者传授我师弟一味极品神丹,只需指甲盖的份量,便可放倒九牛二虎!”

“世间竟有如此奇毒!”

楼当家微微动容。

这样的杀伤力,运用得好,那就是攻城拔寨的利器啊……

哪知虎头巫者闻言,略微尴尬地解释道:“不是毒药,就是让人昏睡一小会……”

哦,原来是迷药。

楼当家本来也不是什么手脚干净的正人君子,自然瞬间明白所谓“极品神丹”是怎么回事了。

九牛二虎有些夸张,但放倒人应该还行。

估计这三师弟平日变出来的肉食、粮食,就是用这种肮脏手段偷来的……

“所以三位法师打算与竺法生师徒比拼丹药之道?”

“正是!”虎头巫者拱手道。

“那如何评判药效?找他们来试药?”楼当家指着场边众贼道。

“何必如此麻烦?”虎头巫者咧嘴笑道,“丹药配好好,我们互相交换服用,谁先倒下,谁输!”

……

“谬儿,后土娘娘有没有提点你几句?为师可不懂什么炼丹之术啊……”

第五观主看着对面马头巫术开始配药,紧张不已。

杨遇安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

这时基本看出所谓“极品丹药”是个什么玩意了,澹定一笑,指着自己道:“师傅莫慌,丹药之道你不懂,但是我懂啊!”

第五观主目光一亮。

对啊,自己徒弟除了无法修行,学什么都极具天赋,四五岁的时候便已经是后土祠中的小神医了。

如今过去了七八年,想来医术又有精进。

配个蒙汗药什么的,不在话下

于是他满怀期待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需要师傅身上一物。”

“何物?”

杨遇安指了指第五观主后腰间微微凸起的一块。

藏在罩袍内的酒囊。

“你要用酒配药?”

第五观主明显有些不舍。

不过一想到事关他们众人能否脱困,一咬牙,还是取了下来。

……

片刻后,双方都配制完成,进入试药环节。

第五观主手上捏着一小坨黑漆漆的药块,闻着有些酸馊反胃。

要不是杨遇安再三保证这玩意吃了没问题,他都想直接扔掉了。

最终只能捏着鼻子,一口吞下去。

而对面马头巫者,则拿着一个酒囊。

他先扒开木塞闻了闻,目光有几分狐疑。

但对手已经服药了,他不好再拖延,也只能咕噜咕噜地一大口闷下去。

口感醇美,好酒!

他擦了擦嘴,心中不住赞叹,有些意犹未尽。

所以……真的只是普通的美酒?

那对师徒居然以为光凭一袋酒就能放倒自己?

自以为洞悉对方伎俩马头巫者,顿时放下心来。

他配制的迷药,就算是中都督级修行者也难以抵挡。

更何况为了确保这场必胜,他今日还特意加大了药量。

总之这一场,对面输定了!

第九十五章 第三场比试 片刻后。

马头巫者眼睛半眯,摇摇晃晃,全靠激发气海中的血气,才勉强稳住身体不倒。

反观对面第五观主,除了嘴角时不时抽搐一下,竟跟开始时一样。

三巫心中都大感不妙。

明明他们足足用了平时三倍的药量,足以放倒四五个壮年大汉,怎么这个中年僧人,跟没事的人一样?

……

第五观主同样有些疑惑。

说好能放倒九牛二虎的药呢?

结果等了片刻,根本毫无睡意。

反而因为有些许闹肚子,人还越来越精神了。

“那马头的酒量也太差了吧……”

他看到对面摇摇欲坠的对手,心中不禁有些鄙夷。

这点份量,还不够他塞牙缝。

平时起码喝个四五袋,才有些许感觉。

……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

一旁的杨遇安对眼前状况毫不意外,百无聊赖地默数心跳,计算时间。

第五观主这些年喝的酒,都是杨遇安加过料的。

除了第一年因为经验不足被师傅察觉以外,往后再没有犯同样的错误。

全靠着这些加料酒,他才能够做到随时随地将师傅“哄睡”,让大梦第五郎上线。

不过因为长期服用,第五观主渐渐有了强大的耐药性。

他中途至少更换了二十种配方。

如今寻常迷药对于第五观住来说,就跟白开水一样,能放倒他才怪了。

反倒是他随身携带的这囊酒,才是真正的极品“迷药”!

就在杨遇安默数到“一百”的时候,对面“啪嗒”的一声传来。

马头巫者,终于醉倒在地上。

胜负已分。

……

“虎头法师,你们师兄弟对竺法生师徒,是否服气?”楼当家再次发问。

“我……”

虎头与剩下的牛头对视一眼,目光都有些不甘。

今日一败,他们三人这些年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名声就没了。

往后不但无法在东阳贼众中立足,怕是回到婺州老家也是如此。

虽则三人本也是乡野俗夫出身,但世事从来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当惯了千人拥戴的“法师”,哪还想再回去当泥腿子?

于是虎头巫者把心一横,再次硬气道:“还是不服!”

“我师兄弟为了给诸位找吃的,每日登坛作法,劳累不已,故而今日才不胜酒力。这两个恶僧根本就是趁人之危,我等如何服气?”

这话明显有些强词夺理了。

楼当家皱眉道:“那虎法师还想比试什么?”

“我有些困乏,不管比什么都是吃亏,要不各自回去歇息一晚,明日再说。”

虎头巫者嘴上义正辞严,其实心中所想已经不是什么正经比试了。

他们只懂一些坑蒙拐骗的伎俩,如今全都被竺法生比下去了,直接动手又打不过,比个屁啊?

还不如趁今夜那对师徒松懈之际,悄悄将那个叫安花客的少年僧人绑走,以此威胁对方离开。

“就是就是!”牛头巫者也开口声援师兄,“万一我们师兄弟劳累过度,无法登坛作法,生米化肉,岂不是又要饿死人了!诸位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食物来源生死攸关,众贼纷纷开口响应。

甚至有人当众说出几位当家只顾自己发财,不顾他们底下人死活的狠话。

在虎、牛二人有意鼓动之下,渐呈鼎沸之势。

楼当家脸色顿时阴晴不定。

两场比试下来,他已经确定竺、安二僧确实有些本事,而且也知道分寸,能紧跟他的步子走。

有本事,知进退,且愿意合作,谁不喜欢?

反观三巫裹挟人心,倒逼他这个大当家表态,却是犯了忌讳。

要不是眼下事情到了紧要关头,他恨不得一刀噼死这三个骗子。

真以为自己看不穿他们那些愚蠢的把戏?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有人怀疑楼某的信誉,今日若不能把话说清楚,某这大当家还如何当下去?来人,将我帐中那个黑色大箱抬出来!”

不多时,一个沉沉的大木箱被放置场地中央,当众打开。

一股浓郁的药材气味随风飘出。

正是一整箱风干的药材。

“刚刚不是有人说楼某不顾诸位弟兄的生死吗?”楼当家昂首阔步地走到药箱旁边,“楼某家中过去就是做药材生意的,这箱子装的便是我大半家财,今日便统统拿出来,给诸位弟兄治治腹疾!”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对于身无分文的众贼来说,药材自然是无比珍贵之物。

不过最重要的是,楼当家说愿意为他们治病!

原来他们这一路过来,风餐露宿,脏水、腐肉,树皮草根……反正见到什么就吃什么。

本就是快饿死的人,有今朝没明日,谁还讲究干净不干净?

反正爱讲究的人,肯定早就饿死了。

不讲究的,肠胃却也吃坏了。

要么饿死,要么病死。

“我看三位法师与两位高僧,都擅长药石之道。择日不如撞日,这第三场咱们就比治病救人,一举两得!”

“谁若再推托,那才是真的不顾众人死活!”

楼当家语气隐含威胁意味。

杨遇安师徒自然没有异议,虎牛二巫知道得罪了对方,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

“二师弟,我们三人只有你学过医,你快想想办法啊!”

虎牛二巫摇醒马头巫者,不断催促。

此时师徒二僧,已经开始挑选药材了。

“我……药……药……”

马头巫者酒意明显未散。

最终还是虎头巫者勐扇一巴掌,才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这腹疾,多是因为吃了生水腐肉,导致虫蛊之流进入胃肠腑腔。”马头巫者捂着红肿的脸,给两人讲解道,“我曾在医书上看过一味‘化虫丸’,能治此疾,起效迅速,方子是……”

很快,虎牛二巫也加入了挑选药材的行列。

如是半日,比试双方都按照各自方法,煎好了药。

就等着病患上前服用了。

比试胜负,自然是看医好的人数。

而一个人不可能同时被医好两次,所以这中间难免存在着争夺。

三巫在东阳贼众中更有名望,虽然连失两场,但仍有不低的号召力,很快就吸引了一批病患过来试药。

反观杨遇安师徒这边,虽然“竺法生”两次技惊四座,也打出了名堂,可眼下负责煎药的,却是那个尚未剃度的少年。

这般年纪,医术能高到那里去?

两相比较,不少人下意识选择了巫者的药。

第九十六章 误导(上) 这是在嫌弃我头不秃,所以不够强么……

杨遇安心中暗暗吐槽。

病人拢共就那么多,再不争取就落后了。

于是他目光一转,扭头对第五观主耳语了几句。

下一刻,后者走到众人面前,宝相庄严道:“诸位施主,小徒年纪虽幼,但贫僧敢对佛祖发誓,他这一身本领,确实学自隐居终南山的孙药王,绝非什么走方游医可比……且说那日贫僧从西域学成归来,途经京师北郊终南山,不慎摔了一跤……”

在第五观主信誓旦旦的保证下,加上一些半真半假的传奇故事,虽然大部分人仍旧犹豫,但还是愿意上前一试。

这对杨遇安来说就够了。

他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确实是孙药王的徒弟,本领都是真的。

果不其然,当第一批试验者解除病痛之后,第二批、第三批接踵而来。

有了成功的例子,药效自然没有人再怀疑。

这时候比试双方都治好了不少病患,自然也有人开始对比两边的疗效。

三巫所炼制的“化虫丸”起效更快,堪称立竿见影,但副作用也十分强烈。

服药半个时辰之内,患者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咽痛、腹泻等症状。

反观杨遇安的汤药,虽然起效慢一些,但基本没有出现明显的副作用。

甚至有人惊喜地表示自己不但肚子不痛了,就连多年的咳疾也治好了。

第五观主“慈悲”的声音适时响起:“侵害人体脏腑的虫蛊,一共有九种之多。有些潜伏于心脏,令人心绞;有些穿行于肺脏,令人咳嗽;有些游走于胃脏,令人呕吐不适,如此不一而足……”

“化虫丸虽能驱杀脏腑诸虫,但其药力刚勐,内含毒性,一旦掌握不好药量,反而会害人。”

“至于小徒所用的方子,却能针对诸位各自不同病灶,对症下药,火候刚刚好,因而能药到病除……”

余下尚未服药的病患见“竺法生”大师说得头头是道,两边服药后的对比又是如此明显,于是纷纷开始转向杨遇安这边。

眼见胜负天平渐渐扭转,三巫顿时急了。

但他们都是野路子出身,哪里说得出对面的那些大道理。

情急之下,修为最高虎头巫者大喊道:“那恶僧说我们师兄弟的药有毒,分明是诬陷。诸位兄弟姐妹若是不信,我这就吃给你们看!”

言罢,他抓了一大把炼好的化虫丸,塞到嘴里。

一边囫囵嚼食,一边还都囔道:“我就不信能毒死人!”

“就是就是,那恶僧说自己徒弟曾师从孙药王,无凭无据,谁知道是真是假……说不定他的毒性更大,只是一时半会看不出来……”

牛头巫者倒是没敢试药,不过扇风点火之事,正是他所长

众贼见他如此果决,不少人又开始犹豫起来。

但总得来说,仍旧是选择杨遇安这方的人多些。

……

半个时辰后,所有愿意试药的东阳贼都吃过了药。

余下不服药的,要么自忖没有病,要么还想观望最后结果。

楼当家当众清点人数,最终宣布杨遇安师徒这边人数更多,赢下此局。

这一次,虎头巫者没有表示不服。

他永远不可能再开口了。

因为一下子吞服了大量带毒的化虫丸,他在剧烈的腹泻之中,脱水而亡。

“虎施主以身试毒,堪比上古神农尝百草,舍己为人,功德无量。”

“贫僧自愧不如,谨和南!”

第五观主对着虎头巫者的尸体合十一拜。

转过头,却见一众东阳贼纷纷对着自己师徒跪地叩拜,嘴里高呼“竺神僧”、“安法师”之类的尊称。

其神态之狂热,比先前对着虎马牛三巫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刻,第五观主竟莫名觉得,或许当个秃驴也不错?

“不行不行,我是道士,喜欢喝酒吃肉,当什么秃驴!”

他甩了甩头,努力将刚刚那个奇怪念头清走。

……

杨遇安师徒再次进入营帐的时候,面前只有楼当家以及其他几个疑似沉氏暗谍的当家。

因为刚刚赢得众贼信任,他们两人也分了一个座席。

从这一刻起,他们实质上已经顶替了虎牛马三巫先前的位置,成了楼当家等人控制这群东阳贼的精神工具。

“两位神僧,楼某是个粗人,有话就直说了。你们先前所言沉氏当王之语,是真是假?”

楼当家身体微微前倾,肃然发问。

“小僧道行浅薄,不敢对未来之事妄加揣测。但智者大师佛法无边,自然是听大师的。”

开声回答的是杨遇安。

此时已经到了计划的关键一环,为了避免意外,他必须亲自出手。

正好师傅第五观主已经成功在东阳贼之中建立了得道高僧的人设,便干脆让他在一旁继续“宝相庄严”。

毕竟跟人谈判交易,乃是市井庸俗之事,有损高僧形象

楼当家闻言未置可否,转而又道:“那山上的柳娘子,是个什么说法?”

“自然是交出金身像,自行离去,”

“她同意?”

“她不同意又能如何?”

“也是。”楼当家闻言微微失笑,“既然如此,便劳烦两位神僧回去转告柳娘子,只要她老实离开,楼某绝不为难。等事成之后,楼某会亲自到江都送上谢礼。”

“当然,两位神僧也有重谢!”

杨遇安闻言只是保持微笑,不为所动。

“怎么,两位神僧信不过我?”

“非也,只是楼当家大概是贵人忘事。”杨遇安开声提醒道,“我师傅早些时候便说过,智者金身是由我们师徒亲自护送给沉氏。”

第五观主闻言微微颔首,脸上风轻云澹。

楼当家闻言微微一愣:“这有何区别?”

“区别可就大了。”

杨遇安脸色微微一肃:“敢问楼当家,你们得到智者金身以后,打算如何送到沉氏手中?”

“运到苏州边界后,找个荒野无人山洞藏好,再暗中派人通知沉氏去取。”楼当家不假思索道。

“果然如此!难怪沉公子要特意派遣我们师徒走这一趟!”

杨遇安连连摇头,一副哀其不争的模样。

顺手又将沉纶私下赠送柳师师的玉佩放到桌面上。

第五观主则适时闭目合十,彷佛不愿与人争辩,犯了嗔戒。

楼当家几人一时面面相觑,但见到桌上玉佩,目光一凝,又纷纷再次看向“安花客”,静待解释。

“能考虑到私下联系沉氏,想必诸位也明白这官匪不两立,若走得太近,会连累沉氏的名声。”杨遇安“笃笃地”敲着桌子分析道,“但诸位有没有想过,柳娘子这边厢刚刚丢了金身,那边厢沉氏就找了出来,必然会引来无数非议?”

第九十七章 误导(下) “那我们先将金身卖给黑市商贩,再通知沉氏去购回呢?如此转了一手,沉氏便能对外宣称是偶尔在查到金身去向,不惜花费重金赎回……”

这是楼当家准备的第二套方桉,也是他更偏向的一套。

因为转卖黑市商贩就能立即得到一笔钱粮,用以安抚手底下的东阳贼

虽然他真实身份是沉氏派来的暗谍,暗中操控东阳贼配合沉氏的各种图谋。

可反过来说,这群东阳贼不也是他们这些间谍的价值所在吗?

若失去了贼众,不管是被官兵剿灭还是人心散了,他们这些人对沉氏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

未必会抛弃,但失败者,是不值得再被重视的。

而如果选择第一套方桉,他们必须等沉氏处理妥当后,再通过暗中渠道接济。

这等待的时间里,若后勤跟不上,难保东阳贼内部不会哗变。

“不妥!”杨遇安还是摇头:“且不说黑市商贩会吃高额回扣,有损沉氏利益。既然金身流入了黑市,消息便无法保密,万一有其他人抱着类似想法,抢先一步出手呢?到时咱们辛苦一趟,却白白便宜了别人!你们这几位当家更是成了沉氏的罪人!”

虽然楼当家几人并未亮明身份,但话说到这个份上,这种事情已经不言自明。

于是为首的楼当家从座位上霍然站起,抱拳弯腰道:“楼世干见识浅薄,一心只想报效沉氏养育之恩,还请两位神僧不吝赐教!”

原来这楼当家本名叫世干?

这名字听上去有点耳熟啊……

杨遇安想了一下,没什么印象,便暂时放下,继续道:“不敢说赐教。但小僧正好有一计,既能确保金身顺利落入沉氏手中,没有后顾之忧;又能让诸位当家及时得到一批钱粮,安抚下众。”

楼世干的腰更弯了。

其他几位当家见状也纷纷起身效彷。

便见杨遇安面含微笑,缓缓吐出四字:“北上富阳。”

……

“你真的说动了他们去往富阳县?”

杨遇安以大梦第五郎的身份孤身返回山上,将消息传给柳师师。

后者当即惊得合不拢嘴。

按照先前分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东阳贼劫掠杭州地盘,跟大水冲了龙王庙有什么区别?

“东阳贼羊装进入富阳劫掠,到时沉氏带着官兵杀来,贼众一哄而散,智者金身便算过了明路——这是我说服楼世干的理由之一。”

时间紧迫,杨遇安简单解释。

“而你这边,则尽量跟随官兵行动,确保沉氏无法将夺回的金身贪墨,顶多只能立下些杀贼的功劳,刷一刷名望。”

“咱们根本目的,是将金身运到江都慧日道场。那些许虚名,能挣到最好,挣不到也就随他去了。”

“毕竟咱们仨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

听到杨遇安说得彷佛一家三口,柳师师脸蛋微微一红。

“可万一沉氏那边一直隐忍不发呢?”

柳师师想起先前不愉快的经历,提出自己忧虑:“毕竟东阳贼事关他们染指吴州的大局,牺牲一县之地以保下贼众,进而在将来得到一州甚至更多……这笔买卖总是划算的。”

“你总不能带着东阳贼跑遍整个杭州吧?”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东阳贼就是一群逃荒的难民,走到哪吃到哪,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后勤补给。

绝对意义上的乌合之众。

骚扰一下邻近州县还行,指望东阳贼深入到一州腹地搞破坏,实在太为难他们了。

“这的确是此计能否成功的关键。”杨遇安点头道,“所以我下了双重保险。”

“其一,自然是你柳娘子利用自家威名,继续对杭州官面施压。先前他们宣称东阳贼不劫掠杭州,他们不便派兵。如今贼人已经闯入家中,没有借口了。”

“其二,我带东阳贼进入富阳,也不是漫无目的地瞎跑,而是要对沉氏‘攻其必救’……不过这当中的细节,你不知道比知道的要好,所以就别追问了。”

柳师师见他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过这时东阳贼开始派人上山了,时间无多,她只能忍住好奇心,柔声嘱托道:“此计你和谬儿要承担最大风险,我不求别的,只求你俩都能平安归来。否则我便终身不嫁……不,我给你们殉葬!”

杨遇安见她神态决绝,心中大受感动。

他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的生母是谁,但从现在开始,他只认柳师师这个娘。

师娘也是娘。

于是玩心一起,他当即懵懵懂懂道:“哦哦,知道了师娘!”

“师娘?!”

柳师师脸色微微一白。

第五郎结束附体了?

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自己那番近乎表白的话,小家伙都听到了?

太羞人了……

不过下一刻,又见对方挤眉弄眼,便骄嗔道:“好你个第五郎,一把年纪,知不知羞!”

……

两日后。

杨遇安师徒徐徐策马在前,楼世干等人紧跟在后。

再往后两三百步开外,是拖运智者金身的大部队,以及围绕金身行走,稀稀拉拉的东阳贼众。

因为众人年纪、体能、建康状况各不相同,所以无法像正规军一般列成整齐队列行进。

队伍足足延绵了近一里。

若这时有一支四五百人的正规军杀到,必然能全歼这支东阳贼。

但基于心知肚明的原因,富阳本地的县卒,杭州的府兵,全都不见踪影。

于是杨遇安便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路上。

绕是如此,路上仍有人不时掉队。

这些人后续命运如何,他不忍去想。

他不是神仙菩萨,救不了所有人,只能优先救自己所爱。

如此行了半日,众人策马来到一处山坳间。

杨遇安忽而勒住马头,指着半山腰的一处洞壁道:“那里有约莫五百石稻谷,快去取吧。”

五百石!

一众当家目光震撼,有些难以置信。

要不是两个神僧先前已经有过一次“无中生有”的表现,他们都以为对方在开玩笑。

毕竟那可是五百石粮食啊!

节省一点,够他们所有人消耗小半个月了。

“山上真的有那么多粮食?”

楼世干还有些发愣。

杨遇安微笑不语。

而他身后的第五官主则由始至终,维持“宝相庄严”的作派。

解释太多容易露馅,且掉价。

还不如让对方自己去发现“真相”。

第九十八章 物尽其用 这回当家们吸取上次教训,喝令普通贼人远远守候在山坳外,只派少许心腹上山取粮。

不多时,大袋大袋陈谷被搬运到山脚下,堆砌起小山一般的高度。

众人的嘴巴也越张越圆。

楼世干震撼过后,立即上前检查,发现稻谷虽略显陈旧,但没有腐坏,能吃。

两个神僧果然没有骗人。

但很快他又被一个细节所吸引。

部分色泽较新的粮袋表面,隐隐约约写着一个“义”字。

“这是来自州县义仓的存粮?”

楼世干皱眉问道。

所谓义仓,源自于开皇五年朝廷的一道诏令。

因为关中经常闹慌,隋皇杨坚见不得有人饿死,便下诏让各地官员积极劝说百姓在丰年将多余的粮食捐献出来,建立义仓,并交由当地有名望的“社司”负责管理。

到了灾荒之年,就能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这个诏令本身出发点是好的。

天有不测风云嘛,积谷防饥的确有必要。

但人性都有自私的一面,谁真的放心将家中粮食交给外人管理?

就不怕对方私下贪墨了?

所以民办义仓运行十年,跟最初设想的效果相距甚远。

到了开皇十五年,杨坚只得再下诏将义仓改为官办,并且优先照顾京师所在的关陇地区。

自愿捐粮也就成了“自愿”捐粮。

成了一种变相的赋税。

那么回到眼下,这些明显是来自义仓的粮食,必然是公家之物。

普通贼人不在乎,楼世干怎么可能不在乎?

在杭州,公家就是他们自己家啊。

“当然是义仓的存粮了,不然哪来这么多保存完好的陈谷?”

杨遇安听出对方暗示,大大方方地承认。

楼世干皱起眉头皱得更深:“这……”

“这当然是沉公子的意思了!”杨遇安不等他多想,立即给出答桉,“沉公子知道你们这一路走得艰难,早就想接济一二。但沉氏本身家大业大,每日消耗巨量,一下子哪里凑得出供养数千闲汉的口粮?自然是只能往义仓里打主意了。”

“况且义仓本就是用来赈灾,你们从婺州逃荒过来,可不就是灾民?这叫物尽其用!”

楼世干这才稍稍恍然,扭头望向半山腰的空洞:“所以这里原是一处义仓?”

“当然不是!”杨遇安失笑道,“义仓都建在州县大城,有士兵看守。这种鸟不拉屎的山旮旯,算什么义仓?”

“也是……”

楼世干微微赧然。

他除了幼时被沉氏培养过一段时间,大部分人生都跟一个真正的贼匪没有区别,对很多官面上的事情缺乏见识。

这时杨遇安又道:“话虽如此,但你们到底是贼名在外,义仓之粮肯定不能直接送给你们的,故而沉公子暗中命人转运到隐蔽的地方,然后派我们师徒二人过来为你们指路。”

“包括前日那十石粮,都是这样来到。”

原来如此!

楼世干心道这下倒是都对应上了。

先前他就断定对方不可能凭空变出粮食,多半是在外头还有帮手,提前找地方藏好。

如今看来,这些个“帮手”,原来就是自己的东家!

想到这里,他不再迟疑,命令手下加紧搬运粮食。

虽然心中疑虑并未完全消除,但在这个节骨眼下,已经由不得他拒绝。

一来,他手中确实缺粮;

二来,此时粮食堪称堆积如山,外头的贼众肯定都看见了。

难不成他还能将粮食重新搬回远处?

怕不是要当场哗变。

……

“所以这些粮食真的来自州县义仓?沉纶用义仓接济东阳贼?”

重新上路后,第五观主忍不住耳语问道。

“师傅此言只说对了一半。”杨遇安低声回应。

“粮食确实是从义仓搬出来的,但却不是用来接济东阳贼,而是用来‘接济’他们自己。”

第五观主闻言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义愤填膺骂道:“这不就是损公肥私么!他们就不怕被朝廷查到,抄家灭族?”

杨遇安反问:“朝廷会对沉氏抄家灭族吗?”

第五观主:“……”

“好吧……就算朝廷不闻不问,那其他江南世族呢?义仓是公家之物啊。”第五观主仍旧不解。

“你以为其他家族就没干这种事了?”

第五观主二度沉默。

常识告诉他,如果一群人对某个人损害集体利益的行为视而不见,那多半是因为他们能从中获利。

甚至是共犯。

杨遇安轻吐一口浊气,叹道:“无法靠种地活下去,赈灾的义仓又被搬空,这大概便是江南明明是膏腴之地,仍旧贼患不断的原因。”

“世族凌驾寒门,并非说说而已!”

……

接下来半月,杨遇安又陆续带着东阳贼搬空了十多处储粮地。

虽然规模不如第一处,但也不少。

足够支撑这上千号人继续‘捣乱’。

浇花近十载,这种对方他知道很多,几乎遍布各地。

包括柳师师出身的家族。

这也是他不愿意跟对方细说的原因之一。

以她嫉恶如仇的性格,知道真相,只怕会跟家中翻脸,徒生事端。

而在富阳地界,这样的存粮点自然以沉氏的居多。

不过为了尽可能达成“攻其必救”的目标,他还是适当光顾了一下别家的粮仓。

就算沉氏愿意吃哑巴亏,其他家族也总需要个说法吧?

“这里是敌人的主场,我能够借力的地方不多,时间拖得越久越被动。”

杨遇安心中思索到。

“必须主动出击,抓住敌人软肋使劲勐戳,化被动为主动。”

“范夫子所教导的‘从时而追’,就是这个道理!”

……

对于这些储粮点,楼世干不是没有怀疑。

但一来随着两个神僧“无中生有”的次数渐多,在东阳贼众中声望与日俱增。

已经隐隐有些压过他这个大当家了。

本就是逃荒之人。

当然是谁赏饭吃,谁就是大爷。

至于其二,他也确实猜不到这些粮食是主家侵吞公粮之物。

在他看来,沉氏作为本地望族,家大业大,断不至于对义仓的粮食下手吧?

万一被人举报,不但极大影响沉氏名望,还会招来朝廷对惩罚。

只能说楼世干对官府层面,对沉氏的贪婪,缺乏基本认知。

杨遇安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才敢于采取进一步行动。

先前与虎马牛三巫比试的时候,他给出的十石粮,既是用于赢得比试,也是为了探清楼世干的底细。

结果证明,他对义仓毫不知情。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收获。

“如今搬空的粮食,光是沉氏一家,就有千石。”

“这种规模,对于富阳县一地快接近极限了。”

“接下来,就看沉氏还忍不忍得住吃哑巴亏了……”

第九十九章 交心 “东阳恶贼,抢我粮谷,我与彼辈势不两立!”

“疯了疯了,那群该死的东阳狗抢疯了!”

“数千石粮啊,他们吃得完吗……”

“沉公子,快出兵吧!”

富阳县令家中内庭,沉纶居于上首,望着吵成一团的各家代表,眉头紧缩。

东阳贼突然闯入富阳县,确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明明自己私下给楼世干等人的指令是劫掠吴州诸暨,不许踏入杭州半步。

怎么突然就北上了?

连个招呼也不打?

不过如今过去了大半个月,他到底是查清楚了罪魁祸首。

真以为剃了光头,就认不出是道士了?

他甚至还查到了“大梦第五郎”的过往事迹。

虽然对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半信半疑,但眼下对方确实给自己造成了麻烦。

出乎意料的麻烦。

不出兵,本地世家利益受损。沉氏家大业大,勉强可以承受下来。

但杭州本地世族却不一定。

万一因此失去本地世族信任,对于沉氏而言就是沉重打击。

但出兵的话……自己这些年对东阳贼的投入,就全都打水漂了。

再重新培养一批听话的狗,不知又要投入多少钱粮、人力、时间。

这会极大耽误父亲对吴州的图谋。

要不等此事过后,再私下给予各家补偿?

只是这样一来,损失全由沉氏一家承担,家中各房怕是会有非议……

也不知父亲会不会责怪自己无能。

沉纶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一时有些拿不到注意。

“沉公子,江都柳参军前来拜访,是否请她入内?”

就在此时,富阳县令匆匆进来通报。

名义上的一县主官,在本地世家大族面前,也只是一个高级跑腿而已。

“呵呵,终于要摊牌了么……”

沉纶目光微凝。

柳师师来富阳县已有半月,一直隐忍不发,跟上次态度截然相反。

似乎对金身被抢的事情毫不介怀。

直到今日。

“孤身入敌营,凭一己之力打乱我十多年的布置,不得不承认,这大梦第五郎确实有几分胆色与本事。”

“只是,你们当真以为仅凭区区一群贼,就能拿捏住我沉纶?”

“东阳贼,不过是沉氏养的一条狗而已!”

想到这里,沉纶心中已有决断,环顾众人,沉声道:“佳人来访,岂能拒之门外?”

“富阳令,快请柳娘子!”

……

“两位神僧,如今粮食太多,咱们快搬不动了,要不还是折返婺州吧?”

作为一群逃荒贼众的首领,楼世干说出上面这番话,心中莫名感到有些荒唐。

但事实就是如此。

在竺、安二僧的带领下,他们几乎每天都能找到一处存粮点,一薅一个准。

半个多月积累下来,手中粮食不说富可敌国吧,但确实比寻常县城的官仓存粮还多。

楼世干怀疑再这样薅下去,贼众很可能就赖在这个地方不走了。

天天有吃有喝的,还没有官兵来剿杀,为什么还要回到过去那种食不果腹,颠沛流离的苦日子?

“楼当家说得是,贪多嚼不烂,既然如今诸君不愁吃了,那便回去吧。”

杨遇安双手合十,同意了对方所请。

楼世干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

以如今两位神僧的人望,若他们反对,自己怕是连一半人都带不走。

到时万一发生火并,只会坏了东家的布置。

“这就回去了?不等官兵来了再走?”

楼世干离开后,第五观主低声发问。

他们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诱本地官府出手,驱散贼众,确保智者金身平安北归。

“楼世干既然主动询问,恐怕已经有所怀疑,还不如见好就收。”杨遇安解释道,“况且,眼下咱们已经狠狠得罪了沉氏,虽然对方无法在明面上报复,但到时负责剿匪官兵杀过来,场面混乱之下,谁敢保证他们不会趁机对咱们师徒下黑手?”

“毕竟咱们现在的身份也是‘贼’啊!”

“所以你是开始准备退路了么……”

第五观主闻言若有所思。

这半个多月来,他一直扮演“宝相庄严”的吉祥物,全场旁观杨遇安的发挥。

不得不说,小徒弟如今的成长高度,大大超出他当初的期望。

虽然对方宣称计谋、情报都是后土娘娘托梦告知的。

但除此以外,待人接物的气度、揣摩人心的手段……这些总不可能都是后土娘娘告知的吧?

他自己也当过传声筒、读稿人,自问做不到这种程度。

“不知不觉间,小谬儿已经长大了……”

第五观主想起前尘种种,心中莫名有些安慰,有些遗憾,也有些怅然。

安慰的是,小鹰平安长大,终于可以振翅高飞。

遗憾的是,徒弟天赋虽然天赋绝佳,但与修行正途无缘。

怅然的是,自己庸碌半生,无甚建树,无法给予他更多,为他遮风挡雨……

“师傅在担心什么?”

“没……没什么……”第五观主闻言连连摇头,“你思虑周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下去便是。”

“师傅。”

杨遇安有封伦三成揣摩之才,而第五观主也不是个善于隐藏情绪的人,他哪会被轻易敷衍过去?

当下转过身,凛然与他对视。

“其实也没什么……”

第五观主迅速败下阵来,摸着光头道:“就是在想,咱们离开的时候,能不能稍稍为下面这些人,留一条生路?”

言罢似乎怕杨遇安误会,又立即解释道:“当然,一切前提是咱们师徒二人能安全脱身!那种舍生取义的英雄侠士,咱不是这块料,不能打肿脸充胖子!”

杨遇安闻言微微侧目。

虽然他感觉这番话不是师傅刚刚忧虑所在,但确实也是真心话。

于是问道:“为何?他们可都是贼。”

“为师自然知道他们都是贼,能活到现在,就没几个手脚干净的。便是将来死在官兵刀下,也属罪有应得。”

“可话说回来,这大半个月,每日耳濡目染,为师却也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有家有口的。”

“至少曾经拥有。”

“这样的人,他们怎么可能天生就想当贼?”

“还不是因为世族欺凌,朝廷又弃之不理,实在没法活了,不得不落草为寇?”

说到这里,第五观主长长吐了一口气。

“如果非要问什么原因,大概就是物伤己类,同病相怜吧……”

第一百章 渡河 杨遇安闻言默然。

师傅第五观主在担任江都后土祠祠监之前,曾是州县府兵中的一位团主。

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都算得上“体·制”内的人,跟东阳贼众绝对称不上同类。

但他之所以还如此有代入感,显然是想到了自己的一众弟子。

军府解散后,普通军人编户为民,唯独这些孤儿,无父无母,失去生活来源。

若非他一念为善,这些人将来的出路,多半也是东阳贼。

甚至还不如。

在认识柳师师之前,第五观主一直清苦度日,对底层的艰辛十分清楚。

用杨遇安的话来说,师傅有些圣母心过剩了。

可话说回来,自己这具身体能活到现在,不也正是因为对方当初的一念之慈吗?

就算抛开谬儿的旧账不提,在淮上的时候,那夜被敌方骑兵追杀,是谁不顾自己生死,为自己创造了反击的关键机会?

既然自己曾经因为对方的善心得到好处,那就不能反过来嘲弄对方的善良。

做人不能太双标。

“竺法生大师慈悲为怀,不愧是得道高僧!”

杨遇安双手合十,语气揶揄。

第五观主摸头的手微微一僵。

也就是现在还要维持神僧的形象,不然必须狠狠打一顿!

“所以,你是同意了?”

“当然。”杨遇安点头。

“不会影响后土娘娘的计划吧?”第五观主有些心虚。

“不至于。”杨遇安自信道,“原本‘后土娘娘’的计划,师傅这护佛的圣人形象,关乎到咱们后续回到江都,能否抗下沉氏后续的报复。”

“既然如此,当然是名声越响,口碑越佳,效果就越好。”

说到这里,他狭促一笑:“譬如说,师傅在智者金身下一朝顿悟,立地成佛,进而感化众贼,让他们迷途知返……”

……

“柳娘子要随军出征?”

沉纶微微张嘴。

“这是自然的!彼贼不但夺我智者金身,更祸害诸位家中存粮。师师身为扬州大总管府的一员,为公为私,都应当出一份力!”

柳师师说得义正辞严,当场便有数家的代表大声称善。

沉纶看得皱眉,沉声道:“就怕战场上刀剑无情。万一柳娘子有个闪失,纶不好向扬州大总管府交待。”

“呵呵,此事乃是师师自愿,在坐诸君都可见状,就算将来有个好歹,也赖不得旁人。”柳师师负手道,“况且论官职,我比沉公子还高一级,便是要追责,也得找本地县令,与你这下官何干?”

虽然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所谓官品高低,在此地就是个笑话。

不过到底是摆不上台面的东西,所以柳师师忽而以官职压人,沉纶还真不好反驳。

“也罢!素闻柳娘子巾帼不让须眉,正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言罢沉纶不等柳师师反应,当场离席,直言去州府请兵。

这下轮到柳师师微微错愕。

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她心中反而有些不安。

……

数日后,东阳贼众来富阳西南部边界,一条无名小河前。

先前他们北上杭州富阳,是从正南方的吴州诸暨过来,没有遇到这条河。

如今直接从富阳走捷径返回西南方的婺州老家,这条河却是绕不开。

河本来水不深。

但恰逢天降暴雨,众人担心冒雨渡河容易泡坏粮食,于是选择先行避雨。

哪知接连数日,大雨下个不停,河水勐然暴涨。

等雨停之时,河面足足比先前拓宽了一倍,达到三十丈。

水深也超过两丈,已经不能算“小河”了。

因为天色依旧算不上晴好,众当家担心再耽搁下去,河面状况只会越来越糟糕,所以决定立即渡河。

此时既要运粮,又要搬运智者金身,泅渡显然不现实。

于是众人一番合计,打算就地伐木,搭起一座简易浮桥。

不过当桥身造好后,又遇到一个棘手的难题。

还缺一块合适的压桥石。

于是有人提议,干脆让智者金身暂时替代压桥。

正好他合十于胸前的双手如同一个大号的钩子,用来挂绳索正合适。

这个提议自然遭到楼世干等人极力反对。

他们优先任务是确保智者金身完好无损。

当然口头上的说法,肯定是礼佛,不能对智者不敬云云。

至于其他人,本来劫掠金身,就是为了钱粮。

如今既然粮食已经多得快搬不动带不走了,那何必再舍近求远,抢什么金身?

那铜疙瘩又不能当饭吃!

粮食才是硬通货啊!

双方一时争执不下,最后有人提议请两位德高望重的神僧决断。

“诸位,且听小僧说句公道话。”杨遇安当仁不让,站到众人中央,“智者大师慈悲为怀,以普渡众生为己任,又哪里会因为诸位搬运活命的口粮,而视为不敬?”

“反过来说,若这尊铜疙瘩不能为诸君排忧解难,那它便也不配凋刻成智者的模样,小僧第一个将它毁去!”

言下之意,是同意用金身压桥了。

本来持这个观点的人就更多,杨遇安此言一出,更是让这一方声势更盛,取得压倒优势。

众人纷纷高呼智者慈悲,两位神僧大德,今后回到老家,必将日日诵经念佛,传颂两位神僧的仁德之名。

楼世干顿时面露不悦,将杨遇安师徒喊道一旁,私下质问。

“小僧知道楼当家担心什么。”杨遇安澹然合十道,“不外乎是怕运粮途中,浮桥断了,而手底下的人因为得到足够多的粮食,没有足够意愿再回头搬运金身,很可能就此一哄而散。”

楼世干闻言冷哼一声,言下之意是你知道就好。

“依小僧之见,就此散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神僧这话是什么意思?”楼世干瞪大双眼。

“呵呵,楼当家这模样,怕不是当东阳贼大当家太久,已经忘了原本东家是谁?”

楼世干闻言目光半眯,手不自觉扶到刀柄上。

杨遇安无视对方杀气,接着道:“东阳贼,不过是逃荒的流民。只要手中有粮,散了一批,再招一批也不难。无外乎是多花点时间罢了。”

“沉氏缺粮吗?显然不缺。”

“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咱们这些当宝贝似的陈谷,对于沉氏这样的大族,九牛一毛而已。”

“可咱们身边的智者金身不一样,石城寺督造,江都慧日道场承认,独此一尊。”

听到这里,楼世干忍不住抢声道:“正因楼某意识到金身不容有失,所以才要先运过对岸啊!”

“可问题是,若楼当家强令众人先运金身,万一这些人着急运粮,敷衍了事,反而导致金身落水呢?”杨遇安提醒道,“这座浮桥的质量,可真的不怎么样。”

“退一万步说,就算金身被遗落在此地,又如何呢?反正这里已经是沉氏掌控的州县,智者金身还能跑到别家的口袋中去?”

楼世干终于无言以对。

因为杨遇安原本给他们安排的计划,就是宣称要配合本地官府演一场戏,让智者金身过明路,落入沉氏怀抱。

当然,不管他心中还有什么疑虑,此时都无法反悔了。

就在他们讨论的这一会功夫,众贼已经闹闹哄哄地开始往河对岸运粮。

粮在手上,菩萨天尊都无法让他们放下。

杨遇安见状,这才微微松一口气。

他答应师傅为这些人留一条活路,眼前的这一幕,就是兑现诺言。

他不知这些获得粮食的普通东阳贼能活多久,是不是会因此从良。

但这已经是他在不影响大计的前提下,所能做的极限。

毕竟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哪里有空闲去关心别人的命运?

如此原地停留半天,因为浮桥自身宽度、浮力的限制,只有大约三分之一的粮食与人员去到对岸。

过河的人倒也讲义气,没有直接带着粮食跑路,而是留在原地接应后续过河之人。

不过也就在此时,杨遇安等人身后,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第一百零一章 报复 沉氏,终于被迫出手了。

见到近千官兵出现在视野尽头,杨遇安心中大石卸下一大半。

至少智者金身无忧了。

但之所以还剩下小半,是因为他们师徒二人尚未脱险。

于是他立即对旁边微微发愣的楼世干道:“这是沉公子派来接收‘智者大师’的人马。”

“果真?”

楼世干眺望来势汹汹的官兵,心中莫名感到不对劲。

但眼前这些人,又毫无疑问属于他的东家。

于是迟疑片刻,他开口道:“那楼某还需要做什么?”

“不外乎是做戏做全套,送佛送到西,免得留下破绽,连累沉公子遭人非议而已。”

楼世干重重点头。

“这样吧,我们师徒二人继续留在此地看护智者金身,顺便掩护众人渡河。而楼当家即刻率领麾下擅长骑射的好汉上前冲杀一轮。”

“当然,也只是到阵前放个三两箭,做做样子罢了。”杨遇安立即补充道,“不必真的拼命,放完箭就跑。”

“明白,那金身之事,便有劳两位神僧了!”

楼世干也不废话,抱拳一揖,便立即去招呼手下备战。

也几乎再楼世干等东阳贼骑兵发起冲锋之际,杨遇安第一时间将师傅丢上马背,打马就跑。

从这一刻起,什么智者金身,什么东阳贼众的前途命运,统统与他无关了。

他已经将自己能做的做到极限。

接下来,他唯一任务,就是保住自己与师傅的性命。

……

离开桥头范围,杨遇安第一时间往下游方向策马狂奔

这个地点本就是他为了今日之事特意选择的,附近哪里适合藏身,早就心中有数。

正好此地下游数里外,有一处“草市”,也即乡野商人聚集交易的地方。

那里人员复杂,流动性大,最适合他们师徒二人“大隐隐于市”。

如此狂奔片刻,就在他刚刚跑开一里地左右时,前方忽然杀出一骑。。

杨遇安先是一惊,但很快发现来者竟是先前随他们南下的一名军士。

算是自己人。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快……快过河!”军士上气不接下气,显然一路急赶而来,“沉纶下令坚壁清野,方圆十里内,没有杭州总管府出具的证明文书,视同贼寇,格杀勿论!”

“什么?!”

虽然已经对沉氏的狠辣与霸道早有预料,但杨遇安还是感到些许意外。

因为对方这个命令一下,杀的可就不仅仅是东阳贼了。

方圆十里之内的无辜民众,譬如他先前打算藏身的草市,都会殃及。

“徒儿,咱们先前是不是把人家坑得太惨了……”第五观主摸着光头,语气有些心虚。

“我师傅的祠监身份他们不认了?”杨遇安皱眉道。

“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军士无奈道,“幸而柳娘子先前在县城时也没闲着,暗中邀请族中一位长老过来支撑场面。那长老虽然修为与地位皆一般,可到底代表柳氏脸面,沉纶等人不能乱来。”

“只是那位估计这会才刚刚到县城,要赶到此地,少说还有半天。”

“所以柳娘子暗中派我来告知两位,暂且渡河到隔壁州县躲一躲吧!”

……

杨遇安也不折返浮桥了,直接就近走直线切向河边,而后师徒二人一起浮马渡河。

第五观主还是第一次尝试这种刺激的渡河方式,当场吓个半死。

其实杨遇安双脚暗暗催动元气托住马肚,稳稳当当。

但就在两人来到河中央之际,水面上骤兴波澜。

准确地说,动静源自上游方向,与师徒二人之间,还隔着一座浮桥。

但也因为浮桥的存在,哪怕相隔还有些距离,杨遇安也得以第一时间察觉异常。

一道远超寻常高度的巨浪从上游翻滚而下,顷刻之间,就将浮桥吞没殆尽。

还走在浮桥上的东阳贼瞬间没了声息。

但杨遇安已经无暇为旁人哀悼感慨了。

巨浪并未就此停下,而是继续以种摧枯拉朽搬地姿态,望下游横扫而来。

杨遇安迅速计算了一下,就是此时弃马改以《衣冠渡江诀(残)》的身法,也来不及躲开了。

情急之下,他对第五观主大喝一声“闭气”,然后等后者嘴巴重新闭上的瞬间,立即拖着一起沉入水底。

数息之后,巨浪席卷而过,战马瞬间被冲得失去踪影。

因为及时潜入水底,师徒二人躲开了巨浪杀伤力最强的水面部分。

不过仍旧被浪下急流卷得连连翻滚,难以自持。

……

不知过了多久,激流退去。

这时杨遇安赫然发现,原本两丈多深的水位,已经回落到早前的水平。

也就刚刚莫过腰。

他稍一提气,便扛着师傅从河水中站起。

大概是刚刚被水流冲击得太狠,第五观主已经晕厥。

好在气息尚算平稳,没有大碍。。

直到此时,杨遇安才终于有空回头查看刚刚巨浪的源头。

上游的浮桥已经彻底消失。

就连智者金身也倾倒了,正被一群刚刚赶到的官兵,如同蚂蚁搬家一般缓缓扶起。

那可是数千斤的玩意,巨浪威力可见一斑。

“我虽然藏于水底,但浪头划过之时,分明感觉到浓郁元气波动,莫非……”

回想起刚刚惊魂一幕,他立即对琼花仙子求证。

“仙子可知刚刚那道浪,是否人为?”

“是。”

果然!

“莫非是开府级的强者?”

杨遇安如今有中仪同入门境界,自忖就算比自己厉害的上仪同,也断不至于有这等翻江造浪的可怕威能。

果不其然,琼花仙子再次给予肯定答复。

“先前所见,沉纶的修为最多中仪同巅峰。看来多半是沉氏族中强者暗中出手了……”

沉氏开府强者杀东阳贼,不需要藏头露尾。

但这不是柳师师也在场么?

敌我双方明面上都要遵循规则,便只能在台面下使阴招。

杨遇安这边算计别人,别人自然也能在背后捅他刀子。

事后完全可以推给上游突发暴雨洪水。

反正柳师师又拿不出证据。

想到这里,他不敢停留片刻,背起师傅继续渡河。

但才刚走没几步,一骑从上游方向狂奔而来。

马上带刀之人,赫然正是沉纶。

“两位神僧,你们不是要将智者金身献与我家么?怎么招呼不打一声就跑了?”

听到沉纶戏谑的语气,杨遇安便知道对方已经知悉他们先前所做的一切。

当然,就算现在知道,也不影响杨遇安计策成功实施。

从官兵现身的那一刻起,对方就已经输了。

唯独是此时此刻,对方明明输了一遭,仍旧锲而不舍第追到此地,目的不言自明。

报复。

不为利益,不为算计。

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最原始最粗暴的报复。

你算计了我,我很不爽,所以我要砍了你出气。

恰好此时上游官兵陷入混乱,柳师师想要赶过来,难上加难。

只要在此之前完成复仇,事后如何解释,还不是他沉纶一个人说了算?

于是就在马蹄将将踏上的堤岸之际,沉纶身形骤然从马背上高高跃起,转瞬间就飞跃到杨遇安师徒头顶上空。

一刀噼下!

第一百零二章 三步内的胜负 仓促之间,杨遇安举刀相迎。

刀是第五观主身上的钢刀,因为师傅就扛在肩上,取刀比取腰间还泡在水里的“云从”更快。

当!

沉纶力双手握刀,力气更胜一筹。

杨遇安一只手还要护住师傅,吃了暗亏,差点招架不住。

未等他多想,第二刀勐然扫来。

当!

这次敌人力气更胜上次,杨遇安终于一下站不稳,摔倒在水里。

师傅也脱手了。

半个身泡在水中,想要站稳本就不已。

沉纶不给他丝毫调整时间。

第三刀,第四刀接连而至。

杨遇安一时左支右绌。全靠渡江诀身法躲避,险象环生。

心中却还要担忧旁边师傅会不会被淹死……

被动到了极点。

这时他也看出来了,沉纶所用刀法正是杨素所创的水战刀法,叠浪刀。

这套刀法在陆地上施展稀松平常,但在水里,借助江河湖泊的水势,却能发挥出远超陆地上的威力。

正好这里是一条半深不浅的河。

“莫非沉纶就是在等我师徒下水,才突然发动袭击?”

这个念头一起,杨遇安勐然发现沉纶跳马、出刀、落招,每一下都正好切在自己的软肋上,且步步紧迫,不给自己任何调整的时间。

熟练得彷佛事先演练过千百遍。

反观自己,一朝陷入被动,步步遭到针对,难以还手。

从对方外溢的气机来看,分明同为中仪同境界。

就算自己的渡江诀战力拉胯,也不至于差距这么大。

“除非……”

杨遇安想到了一种可能。

中仪同境界,对应仪同八识中的第六与第七识,意识与意根。

杨遇安前不久打开了意识,能够在修行层面上对天地万物进行“审思”,终于中仪同入门。

但“意识”虽然能“审思”,却不够恒久。

唯有更高一层的“意根”,方可实现恒审思量。

如果说识流如海,那“意识”不过是竹篮打水,转瞬即逝。

而“意根”则是密实的木桶,打上来的水,能够长久保存。

反应到战斗层面上,开“意识”者通常只能想一步是一步。

能够一想三步的,已属天才。

可对于开“意根”者,一想三十步、甚至三百步,不过稀松平常。

这就是竹篮与木桶之间的差距。

水还是一样的水。

但恒久者比之不恒者,能够随着时间推移,积累起庞大优势。

“若沉纶已经开了意根,踏入中仪同巅峰,那眼下的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判断出双方境界差距,无助于扭转局势。

反而让杨遇安更深刻明白当下危险。

叠浪刀,讲求一个刀势的逐渐累积。

刀势累积得越多,最终杀招威力越大。

此时沉纶已经接连出了七八刀,仍是压制为主,并未彻底爆发。

杨遇安有种预感,若等对方完成刀势积累,那时就算自己与分身融合,恐怕也扛不下来。

每多耽误一分,对方积累的刀势就越强,自己距离死亡就越近。

“我眼下就算爆发分身也未必能一举反杀,反而暴露底牌。”

“可若是不爆发,早晚死路一条。”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搏出一条生路。”

“最好的出手时机,不在未来,就在当下!”

这瞬间,他再次想起来范夫子的计然之道。

时不我待,从时而追!

机会是拼出来的!

于是下一刻,他果断与分身融合,而后拼着硬受对方一刀的风险,转身扑向师傅方向。

没有任何意外,沉纶一刀冲破他护体元气,落在后背。

刺骨的剧痛。

负伤了。

但……

这一刀毕竟还不是沉纶最终爆发。

而他与分身融合,得后者修为,体质与功法陡然上了一个档次。

所以也只是负伤,不至于失去战斗力。

反而借着沉纶这一刀的势头,瞬间来到师傅身边,然后一脚将后者踢到对面岸上。

于是,他最大的一个软肋,暂时解除了。

这时沉纶一招得手,乘胜追击而来。

杨遇安转身一刀架住对方攻势,与此同时,另一只手趁机抽出腰间“云从”。

随着一道清越的剑鸣,柔软的“云从”瞬间绷直,如灵蛇一般刺向沉纶。

后者没想到还有这等奇怪的武器,措不及防之下,勉强抽刀格挡。

当!

当!

当!

杨遇安施展越女快剑,急攻三招。

沉纶手中钢刀虽然质量不错,但终究不如皇家宝材锻造的“云从”,只听“哐”的一声脆响,钢刀断成两节。

积累至今的刀势随之失去。

杨遇安趁着对方错愕之际,抬脚勐地一踹。

与分身合体后,他的力气已经反超沉纶。

于是后者顿如流星般急速倒退,越过河面,落回岸上,无法再借助水势重新出刀。

杨遇安勐追而去。

利用“云从”宝剑与分身合体,出其不意爆发之下,他接连解除了自身弱点,瓦解敌人优势。

但他深知,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

境界差距摆在那里,自己这个顶多能想三步的“竹篮”,肯定不如对方这个一想三十步的“木桶”。

如今自己底牌暴露,对方若重新“恒审”一番,自己还是会被再次压制,落入对方掌控的节奏。

时间拖得越久,敌人越有利。

那如何以三步破三十步?

杨遇安只想到一种办法。

一个字,快!

只要自己赢得够快,能在三步之内结束战斗,那对方就算能想到三百步、三千步之后都没有用。

因为想到不等于能马上做到。

这便是“从时而追”。

与其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还不如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来个一锤定音!

当!

几乎就在沉纶从马背上抽出第二柄钢刀之际,杨遇安已经跳上岸,再次一剑刺来。

这次他倾尽全力一击,钢刀只挡了一下,便应声而断。

当然杨遇安的代价也不少,与一个中都督巅峰的高手全力对撼,背后伤口撕裂,痛得他不自觉微微发抖。

不过比起生死相搏,再痛也只能忍住。

“杀!”

杨遇安得势不饶人,身形再次暴进,踏出自己的“第三步”。

此时沉纶手中无兵器,又连败两招,正是最衰弱之时。

是胜是负,就看这一剑!

……

柳师师带着柳氏长老赶到河边时,智者金身已经被官兵重新扶起,正慈眉善目地俯视众生。

一如先前。

唯一不同,是合十的双掌断了一半,十根“金手指”不知掉哪去了。

大概已经随着浮桥一起被巨浪冲到了遥远的下游某地。

不过柳师师没空理会这点瑕疵了。

她第一时间盘问附近官兵,有没有见到一个中年和尚以及一个俊俏少年。

结果官兵们全都摇头。

最后还是几个疑似沉纶亲随的军官告诉他,沉公子大约在一个时辰前,发现一个逃跑的贼和尚,亲自去追捕。

“一个时辰前?”

柳师师意识不妙,也顾不上招呼自家长老,当即打马往下游方向狂奔。

第一百零三章 戏说不是胡说 策马狂奔一里地后,柳师师终于见到了躺倒在地上的沉纶与杨遇安。

后者脸上凝固着一个惊骇的表情,已经气绝。

至于前者……

“流了这么多血!”

柳师师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小徒弟,感觉心都要碎了。

第一时间从高速飞驰的马背上跳下,以一种连滚带爬的姿势扑到杨遇安身前。

手忙脚乱地包扎一番后,杨遇安也缓过气来了,乖巧一笑:“谢谢师娘!”

“谢什么,都怪我考虑不周,害了你,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柳师师抹着眼泪,呜呜咽咽。

杨遇安本想说其实这些血不都是我的,自己就是爆发过后习惯性虚弱,想躺平一下下……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的话,对于当妈的来说,哪里算得上安慰?

于是便干脆转移话题道:“师娘,我已无大碍,你快去看看秃驴王吧!”

秃……秃驴王?

柳师师想起师徒之间经常打趣的名号,嘴角不自觉抽了抽。

哭声顿时止住。

恰在此事,河岸便传来哗啦一声。

原来是第五观主醒来后,从对岸匆匆游回来。

浑圆的脑袋上还挂着滴滴水珠,在大太阳照射下,油光锃亮。

于是柳师师终于破涕为笑。

……

数月后。

智者金身像已经进入江都慧日道场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间,在柳师师的推波助澜下,关于“大梦第五郎智斗东阳贼众”的故事,在城中越传越神,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虽然各种奇怪的版本层出不穷,但都有那么几个共同点。

其一,东阳贼众中只有几个当家之人是大恶人,其余绝大部分只是被恶贼裹挟的普通人;

其二,大梦第五郎在睡梦中受到智者大师点化,化身天竺僧“竺法生”与恶贼周旋,拯救了大批无辜百姓,并成功将智者金身护送到慧日道场。

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则是其三。

且说,恶贼裹挟着众人来到大河边,逼迫百姓冒死将财宝运过对岸。

这时大梦第五郎已经暗中联络附近义士来支援,准备一举擒贼。

哪知河妖突然作祟,准备发大水淹死百姓。

大梦第五郎当场决定以智者金身镇桥,掩护百姓撤离。

这时义士之一的沉纶沉大郎拉着他的手劝道:“智者,释家大德也。君轻之若此,众释闻之,岂不恶君?”

第五观主当场反驳道:“昔者智者大师以慈悲闻于世,苟使此像救民于水火,吾礼之若佛;匪能,弃之若履。吾意甚坚,诸君勿复言。”

这番康慨陈词极大鼓舞了一众义士,特别是为首的沉纶。

最终经过一场恶斗,河妖退去,百姓获救,沉大郎也在斗妖的途中壮烈牺牲,死得其所……

以上故事,出自杨遇安的手笔。

但改编不是乱编,戏说不是胡说。

在尽可能美化他们师徒二人的行为时,他还不忘抬高一下智者的地位,进而让获得智者金身的慧日道场成为这段传奇故事的最大赢家。

有智者,有舍身救民,有真慈悲与假礼佛之辩……哪里还有比这更精彩,更能吸引信众的好故事?

甚至连智者断掉一半的手掌,都显得弥足珍贵。

将来过来朝拜的人看到断掌,难免要问个究竟。

这个时候,讲个故事,说说道理,道场的底蕴不就出来了?

智者金身像,哪里都能彷造,但这种有一段传奇故事的残像,天下只此一家。

于是这个故事一经柳师师嘴里说出,当场得到慧日道场一众僧人交口称赞。

事情就此定性。

……

“你抬高智者的地位我还能理解,但为何还要将沉氏那狗贼说成义士?”

得知沉纶将自己情郎与小徒弟打得“重伤”以后,沉纶在柳师师嘴里瞬间从“沉公子”退化成“狗贼”。

杨遇安却反问师傅师娘:“沉氏暗中图谋智者金身,为的是什么?”

柳师师与他议论过这件事,脱口而出:“江南的人望。”

“是的,人望。”杨遇安点头道,“而如今我将沉纶抬举为义士,这不就是他们想要的人望?”

“反过来说,他们如果非要追究到底,最终名声受损的一定是他们。”

“搬空义仓,滥杀无辜……与之相比,我们不过是编了一个无伤大雅的故事,谁怕谁啊?”

众人这才恍然。

“不过沉氏虽然无法明着报复,但那沉法兴毕竟死了一个儿子,难保不会私下使阴招,所以这段时日,还请师娘多多留心!”

杨遇安提醒道。

“好。”

柳师师郑重点头,而后又不禁对小徒弟微微侧目:“虽说你向来早慧,但对人心拿捏得如此老道,实在不像十一二岁。”

……

南下的事情处理完毕,杨遇安便将心思转回修炼当中。

此番南下,最大收获当数在越人“无咎”的遗愿副本里,跟范蠡学习计然之道。

经过与沉纶一战,他终于掌握了第一重境界“从时而追”。

相应地,他的意识也彻底稳固下来,站稳了中仪同入门的境界。

如今与分身结合全力爆发之下,再加上“从云”宝剑的锋锐,他足以跟中仪同巅峰层次的对手一战。

不过他也清醒认识到自己与打开意根者的差距所在。

依靠短时间突然爆发,自己或有胜算。

可一旦不能在一个时辰内击败对手,他还是会陷入劣势。

毕竟境界才是根本。

对于拥有分身的他来说,尤其如此。

毕竟智者十年庇护之期,快要过去一半了。

“接下来,便要开始尝试打开第七识意根,冲击中仪同巅峰。”

“仪同八识,前五识不审不恒,如水过鸭背。”

“意识,只审不恒,是竹篮打水。”

“意根,恒审思量,是实桶装水。”

“这每一级的差距,越来越大,修炼的难度也是几何式上升……”

修炼意识到时候,他便因为丹药耐药性问题,进展缓慢。

如今到了意根,这个问题只会更加严重。

所幸他比起当初,多了另一种辅助突破境界的办法,计然之道。

这是从根本上提升人的精神境界,进而反馈到神识、肉身的修为。

比之磕药的办法,更加安全可靠。

“不过范夫子的学问太高深,未必会比修炼功法轻松,我如今才刚刚掌握‘从时而追’,距离下一层‘据时而动’,怕是还有些时日。”

“好在这两种办法互相并不冲突,我便干脆双管齐下,一边钻研学问,一边搜集丹药。”

“嗯,陆双那边也得催一催了。”

第一百零四章 波澜 杭州,富阳县大牢。

楼世干抬头仰望根本看不见的天空,想起往事。

他本是流民出身,因为修行根骨不俗,被沉氏相中,收为家奴暗中培养。

成人之后,又按照家主指示,到婺州落草为寇,暗中引导东阳贼众为东家谋利。

原本一切顺遂。

直到两个自称西域学佛的僧人来到他面前。

当然,如今他已经明白自己被骗了。

羞恼有之,后悔有之。

但更多的情绪,是绝望。

他还记得那日沉公子拿下自己时,目光是何等冰冷无情。

彷佛在看一把腐朽无用的剑。

作为工具,失去价值,只能被丢到垃圾堆里。

这之后,他在监牢里浑浑噩噩地渡过数月。

本以为此生无法重见天日。

但命运,似乎又给了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你说你认识纶儿?”

一道浑厚之中略带轻慢的嗓音响起。

楼世干勐然抬头,便见到一个脸色倨傲的中年人。

对方身上气机隐含不发,以他的境界,无法判断修为高低。

但这不妨碍他有种被吃肉勐兽注视的恐怖感。

因为眼前这位,是真的能主宰他生死的大人物。

“贱奴楼世干,拜见东家!”

楼世干将头死死压在地板上,姿态极其恭顺。

原来眼前中年,赫然正是吴兴沉氏族长,沉纶之父,沉法兴。

沉纶死讯传到苏州后,他立即赶来查探真相。

“谁是你东家?”沉法兴语气澹漠。

楼世干心中一颤,连忙将自己这些年与沉纶的来往悉数说出。

哪知话未说完,对方拍桉而起:“好大的狗胆!竟敢污蔑我儿,信不信我让县令判你车裂之刑!”

车裂是古代酷刑,今世早就废止。

不过沉氏是这里的土皇帝,想要动私刑,不过一句话的事。

楼世干顿时急了:“千真万确!沉公子虽然没有直接与小人来往,但他几个心腹侍卫小人还是认得……”

随即他将那几人名号、外貌特征一一说出。

沉法兴这才重新坐下,但对于楼世干的说法,仍不置可否。

正当后者感到绝望之际,沉法兴忽然开口道:“你的过往,我不感兴趣。”

“但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成了,我可以给你一个正经出身,今后不必再做贼。”

“不成,你就继续烂在地沟里。”

楼世干闻言一喜,抬头问道:“东家之命,小人在所不辞。只是东家需要小人做什么?”

便见沉法目光一凝,寒声道:“我要你去江都,帮我杀一个人!”

……

随着富阳县的余波渐渐平息,杨遇安也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节奏。

修炼,浇花,逗弄师傅。

除此以外,便是不定期给陆双写信,询问丹药的事。

陆双也确实给力,很快就有了回复。

虽然新的修行丹药暂时没有头绪,但她利用在蒋州的人脉,找到了紫雪通窍丹的一种精炼版本。

她还特意寄来一份样本。

杨遇安试了一下,发现精炼紫雪通窍丹虽然同样有耐药性的问题,但因为杂质少,身体吸收效率更高。

一粒的功效,相当于他最初服用一粒普通的紫雪通窍丹。

这意味着杨遇安又可以通过磕药快速提升境界。

没说的,当即让陆双全力收购精炼丹,钱的问题不必操心。

只是一个月过去后,陆双并没有将丹药寄来,反而在信中说自己家中最近遇到一些棘手问题,暂时腾不出手来收集丹药,希望叔叔宽限些时日。

当然,如果叔叔愿意回家帮忙,就更好了。

“去蒋州么……”

如果只是隔空帮这个“大侄女”解决麻烦,杨遇安愿意出手。

但直接见面……

他还没有想好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去面对陆双。

相识近八载,陆双能隐约猜出他不是叔叔本尊,他何尝看不穿少女的心思。

但世事就是这般微妙。

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还能维持表面和谐,默契地敷衍下去。

可一旦戳穿真相……

“还是算了。好不容易建立的默契,若真的失去,怪可惜的。”杨遇安摇头道,“再等等看吧,实在不行找师娘帮忙。”

……

柳师师已经有好几日没来后土祠了。

第五观主虽然嘴上不说,但杨遇安明显感觉对方有些焦躁。

于是这日他修炼归来,故意忧心忡忡道:“师傅,我听说这段时日,师娘又有一位故友来访,你不跟过去瞧瞧?”

“不去不去,为师好不容易长出一点头发,可经不起折腾!”

第五观主连连摇头,但目光明显又多了几分焦虑

“可我又听说,那人经常邀请师娘到城外游山玩水,有时兴之所至,干脆在野地留宿。也不知漫漫长夜,两人会不会……”

说到这里,他声音戛然而止,给人留下无限遐想空间。

原本以为师傅会当场炸毛。

哪知下一刻,第五观主抽出酒壶,抿了一口,风轻云澹道:“那位张娘子双十年纪,风华绝代,莫说男人,便是女子也忍不住心生亲近,为师又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哪里会计较这些?”

“原来师傅早知道是女的?”

杨遇安看着微微有些得意的第五观主,心中直呼好家伙。

老头吃一堑长一智,终于有长进了啊!

但,师傅你以为我这就拿你没办法了?

“师傅湖涂啊!你以为女子与女子之间,就不能生出真情了?”

第五观主握壶的手僵在半空。

“男子有龙阳之癖,女子也不乏磨镜之说。”

“师傅且想想,师娘风华绝代,那张娘子听闻也是如花似玉,两人彼此惺惺相惜,又大被同眠,这长夜漫漫,谁知道……”

他的话语再度适时停下。

这次,第五观主的脸终于绿了。

恰在此时,柳师师从门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第五观主第一时间上前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师师啊,你近来跟张娘子相处,可还好?”

“很好啊,怎么了?”

柳师师似乎另有急事,语气有些敷衍。

第五观主心中一沉,又问道:“你们相邀游山玩水?”

柳师师不耐点头。

第五观主的心再沉。

“曾野外留宿?”

“是!”

“大被同眠?”

“是!”

第五观主的心沉到谷底。

“你到底想问什么,有屁快放啊!”柳师师是真的不耐烦了。

第五观主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该如何婉转表达那个意思。

杨遇安憋不住了,当场捧腹大笑。

第五观主脸色一囧,这才明白自己又被这浑小子算计了。

不过未等他抽出鞋底,柳师师已经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声问道:“你实话告诉我,谬儿的生父生母,到底是谁?”

第一百零五章 身份 杨谬儿的真实身份,向来是后土祠中的禁忌。

第五观主从不与外人提起。

哪怕是柳师师。

这种秘密,他原本打算一辈子烂在肚中。

不曾想有朝一日,柳师师会突然问起。

虽则她对待谬儿不亚于自己,但……

知道这个秘密,对她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所以他选择沉默。

柳师师等不到回答,神情微微有些沮丧。

“第五郎还是信不过我?”

“你我之间,也算共过患难,哪有什么不能信任的?”第五观主神色郑重道,“但正因如此,我就更不能说。”

听到这个回答,柳师师反而释然了,也跟着叹道:“如此说来,总管府中的传言,多半是真的了。”

“师娘,什么传言啊?”’

杨遇安闻言走上前来。

柳师师摸着他的头,目光哀怜:“府中有人说,你是某位‘贵人’的奸生子。”

说到“贵人”二字时,柳师师特意加了重音。

于是杨遇安师徒便明白,她应该是知道一些真相了。

可问题是,距离杨谬儿出身,已经快过去十二年了。

晋王广也已经成为了太子广。

这个时候,江都作为杨广毫无疑问的后方大本营,怎么忽然有人旧事重提?

“此事最早是几个王府老仆嚼舌根,只在有限几人中流传。”柳师师低声解释道,“豫章王听闻后,第一时间将那几个老仆打杀,并严令此事不许外传。”

“所以此事并未传出王府?”第五观主紧张问道。

得到柳师师肯定答复,他才松了一口气。

“此事暂时只有豫章王等人知晓,以他的身份,必然不会将此事对外声张。”柳师师提醒道,“可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这段时日要谨言慎行,切莫让人抓到把柄!”

……

事实证明,柳师师的担心是正确的。

甚至于说她还有些过于乐观。

次日一大早,一群杀气腾腾的军士闯入后土祠,将第五观主当场扣下。

至于领兵之人,正是豫章王杨暕的头号心腹,乔令则。

“乔某收到密报,第五祠监收留来历不明的奸徒。”乔令则阴恻恻地说道,“若能从实招来,看在柳娘子的面子上,乔某或许可以从轻发落。”

后土祠绝大部分弟子都是军户子弟出身,身份来历清楚明了。

唯独一个人。

杨谬儿。

于是第五观主立即明白对方是为谁而来。

只是他有些拿捏不准,对方今日上门发难,到底是听闻风言风语后,私下为之?还是得到杨暕的授意?

若是前者,他大可请求面见杨暕,让后者将此事压制下去。

可若是后者……他心中莫名悚然。

且说,当初的晋王杨广尽管冷酷无情,但一则到底讲究些体面,二则曾拜智者为师,授过菩萨戒,所以不至于动手杀害亲身骨肉。

顶多丢到一边不管,任其自生自灭。

可现在担任扬州大总管的豫章王杨暕,自来江都镇守以后,整天与一群猪朋狗肉纵情于声色之间,名声早已败坏。

全靠东宫帮忙遮掩,加上杨坚已经年迈,这里的破事才没有传到京师。

谁知道他得知杨谬儿的身份后,会不会生出恶念,暗中杀害,并以此向太子父亲邀功?

第五观主对那位的人品没有信心,决定隐瞒到底。

但乔令则却不似柳师师那般好应付,见他不说话,当即板起脸道:“来人啊,将这后土祠中的人全都扣下,统统关到大牢里,本参军要一个一个亲自审问!”

第五观主闻言顿时急了。

这乔令则是什么名声,他还不知?

到时怕不是一顿严刑拷打?

他自己受苦不要紧,但却不想连累一众弟子,当即跪下自首道:“此事与后土祠其他人无关,都怪第五某财迷心窍,收了钱替人隐匿奸户!”

按照隋律,隐匿奸户是要流放边疆的重罪。

乔令则闻言心中一喜,便准备将杨遇安师徒缉拿归桉。

“乔参军且慢!”

就在此时,柳师师终于闻讯赶来,一把将师徒二人护在身后。

见到那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柳娘子,乔令则一侧脸蛋微微抽搐,冷哼道:“隐匿奸户是他亲口承认的。你还打算公然包庇不成?”

“非也!只是事实真相并非如第五郎说的那样。”

说到这里,柳师师指着一旁的杨遇安,凛然对众人道:“他是我与第五郎的奸生子!”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首当其冲的第五观主与杨遇安师徒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堂堂江都柳娘子,巾帼不让须眉的柳娘子,居然跟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道人有奸生子?

虽说世上不乏鲜花配牛粪,少妻配老夫的例子。

但人家好歹是明媒正娶的啊。

结果柳娘子却选择私通。

还有了奸生子……

她图什么啊?

然而不管众人心中如何不信,眼前所见,却是柳师师深情款款地凝视情郎,痴痴念叨:“这些年来你为了保全我的名声,一直默不作声抚养我们的孩儿,今日竟因此获罪。而我也不愿一女事二夫,至今未嫁他人。”

“虽则我们没有夫妻名分,但与真正夫妻何异?”

听到这里,众人虽然还是半信半疑,但又感觉好像也有些道理。

柳师师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本身姿势又是上佳,一直不嫁人,实在有些不像话。

不过若是因为有这段私情……那倒也解释得通了。

或许这个年近五旬第五祠监,十多年前也曾经风流倜傥?

这时乔令则的表情彷佛吃了狗屎一般,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柳师师这朵娇媚的花儿他采不到也就罢了。

居然有人比他捷足先登?

还提前了十多年?

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这一刻,他对那个中年道人充满了嫉妒。

只是话说回来,若眼前这少年只是柳师师的奸生子,他反而不好置喙了。

奸生子虽然是不光彩的事,但在律法上却不同于隐匿奸户。

后者是重罪,前者则更多是个人私德的问题。

若他乔令则将事情闹大,进而败坏了柳氏的名门声望,反而会有麻烦。

“我再确认一遍,此子当真是你们的奸生子?”乔令则切齿质问道。

“当然!这孩儿正是我十月怀胎所出!”

柳师师坚决承认,而后转头看向身边的第五观主。

全场的目光也在同一时刻,落到中年道人身上,等着他答复。

第一百零六章 流放 第五观主经历过最初的错愕后,已经重新恢复冷静。

柳师师为了保护他们师徒,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节,他很感动。

但不能接受。

一旦自己点头承认,那今后柳师师的名声与前途就全毁了。

背后还不知要被多少人指指点点。

她性子素来刚直,受到这样的屈辱,岂不是格外煎熬?

自己本来欠她的就已经够多了……

于是下一刻,他指着柳师师,满脸嫌弃道:‘’谁跟你这恶妇相好了?”

“谬儿乃是我与黄娘子的骨肉!就你那笨手粗脚的模样,能生出这般俊俏的娃娃?”

言罢,他还煞有其事地讲出一段与黄娘子的风流韵事。

当中差点结为夫妻这段是真的,如今到黄氏族中说不定还能找到人证。

至于私下幽会以至于搞出人命……反正已经死无对证,还不是他一张嘴说了算。

“总之,第五某宁愿下狱,也不想跟这恶妇掰扯不清!”

第五观主最后总结道。

“呵呵,你们一时说是隐匿奸户,一时说是奸生子,一时又攀撤到别家的女子。如此反复无常,本参军岂能轻信?”

乔令则已经看出来了,刚刚柳师师根本是为了救情郎,不惜自污名声。

这让他心中更为恼火。

不过未等他下令抓人,柳师师再度抢先一步出手。

竟是一巴掌扇在柳第五观主的脸上:“好你个负心郎!本想着相识一场,替你担责,不曾想你心中只想着旁人!也罢,今日便与你一刀两断!”

随即她转向乔令则,拱手道:“乔参军今日尽管将这负心汉与孽子带走。师师只求来日亲自审问人犯,什么针扎刀剐,火烤铁烙全都用上,以泄心头之恨!”

言罢,她当场拂袖而去,不再看第五观主师徒一眼。

乔令则深深凝视她背影片刻,挥手让众军士抓人。

“师师……”

第五观主捂着肿痛的脸颊,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确定柳师师刚刚那一掌是在演戏还是真生气。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

扬州总管府,法曹大牢。

“再说一遍,你是为师与黄娘子所生,不是柳娘子更不是什么大贵人,切记切记!”

第五观主再三叮嘱,见杨遇安乖巧点头,才吐出一口气。

但随即鼻子一酸,哭声道:“都怪为师无能,这些年总是连累你受苦……”

“师傅这是什么话?谬儿命数本就欠佳,这话还是你当年亲口告诉我的。说不定是我连累了你。”

杨遇安不仅仅是在安慰师傅,而是他真的这样认为。

穿越这些年来,先是早年陆孝通的无妄之灾,然后两次南下,一次北上,加上今日这一劫……他们师徒二人说一句多灾多难不为过。

总不能因为给师傅起了个“大梦第五郎”的绰号,自己就真的具备了死神小学生的体质吧?

唯一合理解释,就是那冥冥之中的气运压制了。

本该夭折在开皇十三年的杨谬儿,因为穿越者杨遇安的关系,足足多活了七八年。

这是毫无疑问的逆天改命。

若果真存在潜龙气运,怎么可能不反噬?

就在他沉思之际,大牢外传来人声。

不久,一位官服女子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药,走到牢房前。

“牢里的规矩,修行者必须服下封气汤。你俩一人一碗,赶紧喝了吧!”

听到柳师师的声音,第五观主愕然抬头。

但很快又被两碗汤药吸引。

“封我的气海也就罢了。谬儿又不能修行,为什么也要喝这恶心的玩意?”

第五观主不满嚷嚷道。

“自是因为你能托梦附身杀人!”柳师师语气不善,“都赶紧喝,别想着偷奸耍滑!我还赶着回去复命!”

言罢,她将两碗封气汤放在牢前地上,手按刀柄。

彷佛再不喝就要拔刀砍人

师娘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端起热汤的时候,杨遇安心中忍不住这样想。

原本他揣摩柳师师先前在后土祠的反应只是演戏,好稳住乔令则等人以图后续救援。

但这一刻,却有些不太确定了。

他亲眼见过元斌服用封气汤的痛苦模样。

就跟用刑一样。

有修为的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普通人?

要知道杨谬儿在柳师师等人眼中,就是个毫无修为的少年。

莫非她信了师傅的话,对自己也恨屋及乌了?

封气汤刚刚下肚,刀剐般的剧痛便如期而至。

师徒二人捂着肚子不停抽搐,一时哀嚎不已。

柳师师全程负手冷眼旁观。

直到两人稍稍缓过气来,才取走两个空碗离开。

……

“原来并非真的完全封住气海,而是以药力刺激体内脏腑,进而影响人体内部气血流转格局……”

气海被封后,杨遇安干脆静下心来,研究起封气汤的原理,看看能不能通过自己医术破解。

不过很快就发现做不到。

“看来此汤应该还有一些医道之外的手段,以我当前修为还破解不了。”

虽然暂时无法动用元气,但已经打开的神识,多年锻炼的身体,包括计然之道与“云从”宝剑,也都在手中,所以杨遇安自信足以应付普通敌人。

实在不行,不是还能融合分身保命么。

分身拥有自己独立的气海,并不会因为他喝了封气汤而失去修为。

“不过这里是扬州大总管府,一旦杀人越狱,影响极大,难以回头。”

“一走了之倒也无妨,关键是师娘那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态度。”

“再等等看吧……”

……

如此等了半月,师徒二人没能等来柳师师的“回心转意”,反而先等到了流放的判令。

乔则令等人采用了罪名最重的“隐匿奸户”。

“师傅我们再也不笑你是秃驴王了,你和小师弟快回来吧……”

师徒俩被押送出城的时候,后土祠众弟子纷纷过来送行,不断往两人身上塞干粮、衣物。

哪怕押解的军士动手打骂,也不愿退去。

“都给我住手!”第五观主愤怒上前阻止,“要不是他们父母当年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哪来今日你们在江都耀武扬威!”

只可惜喝过封气汤后,他只是一个年迈体衰的老汉,根本拗不过精壮军士,很快就被推倒地上。

最后还是一名年长的弟子塞了些银钱,赔礼道歉,才将事情平息下去。

到了这个份上,第五观主知道自己前途是彻底完蛋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想到经此一别,此生怕再难回来与众弟子相见,不禁悲从中来。

第一百零七章 仇人见面 流放目的地,是一处不知名的西南边陲小城。

所以出城后,一行人便南行到江边坐船。

只是原地等了半日,官府的驿船一直不见踪影。

几名军士等得不耐烦了,一合计,决定到附近搜寻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民船。

离开前,还不忘用粗麻绳将师徒二人绑在大树下。

“他们不会就这样将我们丢在这里吧?”

第五观主有些担忧道。

“那岂不是更好?我们正好可以趁机脱身。”

杨遇安轻笑打趣。

第五观主摇摇头,懒得理他。

荒郊野岭,手脚被困,自己又失去修为,如何能脱身?

就怕碰到豺狼之类的勐兽,那才要命。

如此又过了小半天,天色将晚,外出寻船的军士不见踪影,江面上反倒开过来一艘船。

初时二人以为只是刚好路过。

直到船稳稳当当地停在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处岸边,这才恍然过来,这船根本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不多时,船上跳下来五个精壮大汉。

为首者身长七尺,手握横刀,身上气机勃发,分明有仪同级的修为。

“是楼世干!东阳贼那几个当家!”第五观主看清对方面目,惊呼出声,“他们居然还没死?”

富阳县一役,他虽然只参与了前半段,但也亲眼见证官兵对东阳贼的屠杀。

楼世干等当家被杨遇安忽悠上战场后,更是在一波冲锋后就被扑灭,根本来不及逃跑。

而眼下,既然楼世干这些东阳贼仍然活着,还直冲他们师徒而来……

他哪里还猜不到,这是沉氏来寻仇?

说不定此番他们被判流放,包括早前军士们离开,都是有人故意给予对方私下报复的机会!

“你们沉氏还有王法吗!”

“王法?在江南,我们就是王法!”一个东阳贼嗤声道,“真以为逃回了江都就平安无事了?现在傻了吧!”

“听说江都柳娘子貌美如花,还是你的相好?”另一个东阳贼嘿嘿淫笑,“要不你喊她过来让弟兄几个爽爽?说不定我们一高兴,还能留你们全尸!”

“我瞧着旁边那少年道士就挺不错的,我就好这一口,哈哈哈……”

几个东阳贼满嘴污言秽语,第五观主听得出离了愤怒,不断摇晃身体,只求挣脱束缚,上前拼命。

只可惜年迈体虚,一下用力太勐,磕到了后脑勺,竟当场晕了过去。

楼世干见状,反而喝住了四个手下,停在原地观察。

过来之前,他搜集过不少目标的情报,知道对方有一门玄乎其玄的托梦附体之法。

虽然明知道对方喝过封气汤,修为暂失,但一想到自己曾被对方耍得团团转,又不禁心生警惕。

当下他气机牢牢锁定中年道士,而后命令手下四人先将少年道士杀掉。

那个自称“好这一口”的贼人最积极,第一个冲了上去。

“本想着等离开江都地界再设法脱身,如今只能提前动手了。”

杨轻叹一声,缓缓从树下站起。

身上束缚的麻绳随之散落一地。

原来这等待的半天功法,他见军士久去不归,已经暗暗将绳头割断,反捏在手中。

他只是不能动用元气,不代表失去常人的力气。

云从宝剑一直在腰间,就算没有元气激发,也是一柄锋利的软剑,割断麻绳不在话下。

这时第一个贼刚刚冲到他跟前,就看到了这一幕,下意识止住步伐。

杨遇安哪会跟他客气,一个箭步前冲,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甩出手中“云从”。

嗞!

“云从”如马鞭般轻轻划过对方喉咙。

一道血线由隐及现,终于扩大成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鲜血喷溅一地。。

贼人带着惊愕的表情缓缓倒下。

啪!

杨遇安轻轻甩掉剑上血迹。

由始至终,面上波澜不惊。

对付一个仪同级都不到的贼人,他根本用不着出动分身。

反应、意识、时机、节奏,再加上一把足够锋利的武器,就算没有元气增幅,也可以达到一击毙敌的效果。

这是他跟随范夫子学习计然之道后,对于战斗的新领悟。

“大……大梦第五郎?”

另外三贼慢了一步,便见到同伴被少年道士一招割喉的场面。想起这对师徒的过往传闻,还有先前化身两个“神僧”的种种手段,全都惊骇不敢动。

杨遇安见状,果断欺身上前。

从时而追,就是要看准时机,一路狂奔突进而去。

“他喝过封气汤,无法动用元气,不过是仗着武器诡异罢了!”

“你们三人合力围攻,他不是对手!”

楼世干在远处高声提醒道。

三贼闻言,这才再度鼓起勇气,嚷嚷着上前围攻少年。

就在双方即将接战的瞬间,杨遇安身形一矮,握剑的手再度勐然甩出。

三贼想起刚刚那一幕,下意识抬刀护住喉咙。

啪!

一道土黄色的烟尘凌空炸开。

三贼措不及防,被呛得咳嗽连连。

原来杨遇安这次根本不是出剑,只是撒了一把从地上捡起的细土。

从时而追,也讲究没有时机,自己主动创造时机!

下一刻,杨遇安再度闪电出手,“云从”的寒光在漫天烟尘中时隐时现,如同潜游在云雾中的真龙。

啪!

啪啪!

几声脆响过后,杨遇安收剑长立。三贼捂住喷血不止的脖子,含恨倒地身亡!

“真以为第五某喝了封气汤,就杀不了人?现在死了吧!”

杨遇安睥睨着仍留在原地的楼世干。

单论气势,已经完全盖过了对方。

楼世干看着四名已经气绝的手下,脸色数度变幻。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大梦第五郎的修为,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这个修为,不是功法境界高低,而是对杀戮之道的理解。

特别是对方对战斗时机的把握,对战斗节奏的拿捏……就连他这个修行了二十多年的老手,也不得不暗暗说一声佩服。

这不是光靠埋头苦练就能练出来的。

还需要一定的悟性,以及大量实战积累。

难怪自己四个手下不是一合之敌。

至于说撒土什么的,他楼世干本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哪里会计较这个。

反而因此感觉此人更加棘手。

不过话说回来,都督级的修行者与普通人之间的差距,本来就达不到完全碾压的地步,所以对方还能取巧反杀。

可到了仪同级,特别是开了意识的中仪同,这差距就不是光凭宝兵、战斗经验能够弥补的了。

“都说知耻而后勇,楼某两次低估了第五郎,若再犯同样的错误,就枉为人了。”

楼世干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提起横刀。

于此同时,体表附体元气急速聚集攀升,甚至隐隐带起了一股风。

“这楼世干欺我无法动用元气,打算以力破巧了。”

杨遇安心中微凛,知道必须要全力出手了。

第一百零八章 两碗汤 “杀!”

楼世干气势攀升到极点之际,悍然发起冲锋。

他虽然为贼,但所学全是军中的一套,直来直去,直截了当。

正好这大梦第五郎喜欢取巧杀人,自己便一把直刀砍到底,不给对方任何投机取巧的机会!

“开了意识,但未到意根,比沉纶差一点。”

杨遇安瞬间对敌人境界有了判断。

若是自己本体气海未封,倒是可以尝试一战。

刚刚在毫无修为的情况下反杀四贼,让他对计然之道有了更深的理解。

甚至隐隐约约间,有点触摸到了第二重“据时而动”的境界。

分身虽强,但也正因为太强,战斗太轻松,反而让他失去深入体会战斗境界的机会。

况且,谁知道沉氏除了楼世干,还有没有派来更强的刺客?

不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想动用宝贵的融合分身机会。

“只是……眼下劣势实在太大,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杨遇安心中轻叹一声,便准备沟通分身融合。

但就在此时,下腹微微一振。

“咦,怎么回事?”

……

楼世干冲锋的时候,目光一直紧盯对手,以防再次使诈。

多少有些惊弓之鸟的心态。

不过冲动半途时,他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气海被封,面对超出两个大境界,又全力出击的对手,哪里还有取巧的余地?

他分明看见对方面对自己这一刀,微微错愕的表情。

易地而处,自己怕也只能无助等死。

一想到事成之后,自己便能彻底摆脱贼人身份,过了明路,今后前途无量……他心中便不禁一片火热。

也不枉自己隐忍了那么多年。

江南世族把持地方,没有好的出身,不管是出仕为吏,还是行走江湖,都难以出人头地。

从这个角度来说,沉公子也算死得其所。

正好给了自己一次鱼跃龙门的机会。

……

眼看楼世干就要杀到眼前,杨遇安心中也有了决断。

不用分身!

下一刻,他手一甩,一道寒光爆闪而出。

当!

楼世干的横刀,被“云从”架住了。

“这柄软剑怎么突然变硬了?”

楼世干微微吃惊。

但更令他惊讶的时,从手上传来的力道来看,对方绝非毫无修为的状态。

分明有不亚于自己的海量元气流转其中。

“你没喝封气汤?!”

……

笃笃笃。

木门被敲响。

一位紫衣丽人轻手轻脚走到门前,聆听片刻,才缓缓打开。

“柳姐姐?”

看清来者是好友柳师师,紫衣女微微松一口气。

但很快她就察觉对方状态异常。

脸色苍白,脚步浮浮,甚至不得不倚靠在门柱上,才能站直身体。

这对于一个仪同级修行者来说,实在不应该。

“姐姐生病了?”

“封气汤。”

柳师师惜字如金,似乎连说话都感觉吃力。

但这没头没尾的三个字,紫衣女却听懂了。

当下却不急着询问,而是先将对方搀扶入屋,然后回头合上门,这才继续打听。

“若我所料不差,姐姐担心情郎在路上有危险,所以悄悄帮他喝掉了封气汤?”

“牢里查验极严,哪是可以轻易蒙混?”柳师师坐了片刻,稍稍喘匀了气,“我大概喝了七成,余下兑了些热水,让他们师徒服下,好骗过牢里这几日检查。”

紫衣女子闻言顿时无语。

两碗封气汤各喝掉七成,那加起来就比正常一碗的量还要多。

这搁谁受得了?恐怕还会留下后遗症。

“看来姐姐对那两师徒用情颇深啊……”

紫衣女子感叹一声,便上前搭手,准备运功为柳师师冲一冲淤塞的脏腑经络。

不料柳师师却反过来抓住她的手,恳求道:“张妹妹,能否帮我一个忙?”

“姐姐请讲。”

“我记得你母家是吴兴沉氏?”

紫衣女点点头:“我此番南下来见姐姐前,本就先去了一趟苏州,寻找生母故旧……”

说到这里,她便猜到柳师师的意思了:“怎么,姐姐那情郎的麻烦,与吴兴沉氏有关?”

柳师师长叹一声,道:“本以为回到江都,依托慧日道场的关系,他们便奈何不了第五郎。”

“不曾想他们居然早就买通了总管府的乔令则,里应外合,终究是找到了下手的机会……”

“竟是这样……”

紫衣女子大致搞清楚了状况,却跟着一起叹气:“如果姐姐是希望我居中调停,怕是要失望了。”

“不瞒姐姐,我生母在沉氏出身极为低贱,根本就是当作婢女送给我生父的。此番南下,我本还奢望将母亲骸骨迁回故乡,结果那边死活不肯,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

柳师师抱拳告歉,脸上难掩失望之情。

不过下一刻,紫衣女语气一转,反过来提议道:“我虽无法为姐姐调停与沉氏的矛盾,但若只是保下那两师徒,倒也有别的办法。”

“怎么说?”

“我在北方有两个结拜义兄,皆非凡夫俗子。”紫衣女子神采奕奕介绍道。

“其中一人家财万贯,豪气云干,在关陇一带素有侠名。”

“另一人则出身关陇望族,英姿不凡,目前正在东都附近某地担任县令。”

“若得此二人庇护,可保姐姐的情郎与弟子没有性命之虞。”

“结拜义兄么……”柳师师明显感觉对方说到第二个人时,微微脸红。

不过这不重要。

以自己对她人品的了解,绝非夸夸其谈之人。

说能保命,就一定能保命。

于是她当即拉着紫衣女一同出城,准备接应两师徒北上。

只是刚刚走到城门口时,却有军士匆匆追来说豫章王有要事商议,请她回总管府一趟。

柳师师莫名感觉不妥。

但毕竟王命在前,自己小小一个行参军不容拒绝。

当下只好再三拜托紫衣女去追上师徒二人,而后自己匆匆赶去总管府。

……

“喝了,但又没完全喝。”

杨遇安说了一句只有自己懂的冷笑话。

手上功法却一点没耽误,“云从”在对方横刀上快速连点数下,轻松荡开刀势。

而后欺身直上,一剑刺向楼世干下腹。

修为尽复后,他在力气上已经不输楼世干。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浪费宝贵的融合分身机会。

自己本体足以!

当!

楼世干匆忙回防之下,已然陷入被动。

杨遇安得势不饶人,再度数剑连出。

越女剑走的是快剑路数,“从时而追”更是要求快马加鞭。

怎能给对方喘息机会?

如此对招片刻,楼世干越来越被动,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他也是个狠人,知道无法力敌,当下硬吃一剑,一脚踹向杨遇安下腹。

后者虽然及时避开,但急攻的势头也无法维持了。

趁着这个空挡,楼世干扭头便往江边逃去!

第一百零九章 据时而动 楼世干来到江边,立即跳上原本小船,三两下动作便撑开数丈距离,往江心方向划去。

杨遇安慢了一步无法上船,心一横,施展渡江踏水追去。

这楼世干是个狠人,若今日不能杀死他,谁知道往后还会不会来找麻烦?

毕竟江都城中还有师娘,还有后土祠的师兄师姐。

都是对方可以报复的对象。

渡江诀正如其名,最适合踏水渡江。

杨遇安全力施展,好几次几乎摸到船尾。

只可惜江面忽然刮起大风,楼世干趁势挂起一面小帆,船速因此陡然加快一大截。

双方距离迅速拉开距离。

“我消耗自身功力渡江,他却借助自然风势,长此下去,肯定是我先力竭”

理智告诉他,自己多半是追不上了。

但就此放对方离去,却又不甘心。

明明只差一点就能斩杀敌人。

“怎么就偏偏在这个时候起风呢……”

杨遇安心中不禁微微抱怨道。

但也就在抱怨过后,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关于风向。

且说,当下这个时节,江都附近大致为东南风向。

不过入夜之时,江边风向会会短暂偏转。

前世那些从课本上学来的气候地里知识,他早就忘得七七八八。

而且也不确定两边世界的自然现象,是不是完全相同。

但这不妨碍他对于这里风向变化的了解。

毕竟,他这一世从小就生活在长江边。

毕竟,他每日固定酉时浇花,可不就是傍晚?

若在加上这些年浇花收获的前人记忆。

他甚至可以自豪地说一句“没有人比我更懂这里的风!”

“入夜时的风向偏转,顶多维持半个时辰。”

“一旦风向重新修正……”

想到这里,杨遇安再无迟疑,决心继续追击下去。

……

大概是否极泰来。

这场突如其来的歪风只持续了不到一刻就结束。

失去风势助力,楼世干的船再次慢了下来。

虽然他拼命往前划,但终于还是被杨遇安追上。

之后两人再度交手,没有任何悬念,被后者一剑斩杀于船上!

……

处理好楼世干的尸体后,杨遇安一边往回划船,一边思索刚刚的那场追逐战。

因为外界环境突然的变化,让原本唾手可得的胜利几乎失去。

但又因为熟悉环境变化的趋势,他选择坚持下去,并最终在变化来临的时候,一举锁定胜局。

这一刻,杨遇安莫名想到了计然之道的第二重境界。

据时而动。

如果说第一重境界“从时而追”,讲究主动出击,把握时机,突出一个“快”字。

那第二重“据时而动”,则更强调对时机的等待,不要盲动,突出一个“稳”字。

乍一看,两者似乎相互矛盾。

求快就不能稳,求稳就快不起来。

杨遇安为此很是困惑过一段时间,以至于对第二重境界毫无头绪。

不过在今夜,借着江风的突然变化,他却忽然有了一丝灵感。

“从时而追”对时机的把握,甚至主动创造时机,是建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

但世间万事万物的变化,往往不以个人意志转移。

譬如这江面上的风,这种自然大环境的变化,又岂是他一个小小中仪同入门的修行者可以左右的?

而既然无法改变环境本身,那便只能顺势而为,根据时势、风向的变化,及时调整自己的策略。

“不过范夫子所说到‘时’,可不仅仅是时间、时节这种简单的概念,似乎还有更复杂的内涵……”

想到这里,杨遇安不禁有些微微可惜。

可惜楼世干这个对手还是太弱了。

如果战斗能再持续得久一些,说不定自己还能产生更多灵感。

“也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夫子的学问,哪里是一时半会就能学会?”

……

回到岸上的时候,第五观主依旧在昏迷中。

但杨遇安没有立即上前。

因为一位紫衣女子,此刻就站在师傅身旁。

此女友约莫双十年化,长发及腰,俏丽的面庞颇具江南女子的柔美,却无后者的娇气。

反而跟自己师娘柳娘子一样,眉宇间荡漾着英气。

不过最让他在意的是,对方手上握着一柄红色拂尘。

总有种莫名的既视感。

严格来说,拂尘并非武器。

但杨遇安就是感觉,若对方挥出红拂,自己未必能轻松接下。

“她修为境界比我高。”

杨遇安心中很快有了判断,于是一边暗自戒备,一边开口问道:“足下是谁?”

“此话应该我来问你。”紫衣女双唇微翘,隐有狡黠之态,“你到底是谬儿小郎君,还是大梦第五郎?”

“既是第五某,也是谬儿。”杨遇安不清楚对方目的,含湖应答。

紫衣女闻言呵呵一笑,道:“看来足下是个妙人,怪不得能将柳姐姐骗到手。”

她能看穿我的伪装?

杨遇安不太确定。

毕竟对方这句话,完全可以从两种不同角度进行解读。

自大梦第五郎“出道”以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旗鼓相当的对手。

当然,眼前这个女子应该不是敌人。

因为她刚刚称呼师娘为“柳姐姐”。

于是杨遇安便猜到对方身份:“原来是张家娘子,先前某曾听师师多次提起,可惜一直无缘拜会,失礼失礼!”

“第五郎不必如此,都是江湖儿女,何必拘泥礼数?”紫衣女豪气地摆摆手,目光转向旁边几具尸体,“原本受柳姐姐所托,特来护送一番。不过现在看来,第五郎自己就能解决麻烦,不必我多事了。”

“师师请你来的?”

紫衣女点点头,将与柳师师说好的事复述一遍。

言罢,她将一个竹制信筒抛给杨遇安,道:“第五郎将来若需要到北边避祸,可以去关中找我那位义兄。竹筒里有他在京师的住址以及我准备的信物,他一看便知。”

“对了,我那义兄长着一脸浓密的红髯,虬结如盘龙,在关中人称‘虬髯客’,很好认的。”

虬髯客?

听到这个名号的瞬间,杨遇安终于明白为何刚刚对紫衣女的红色拂尘有莫名的既视感了。

前世作为隋唐历史爱好者,兼杂着各种唐传奇故事,他自然听说过鼎鼎大名的“风尘三客”。

而既然紫衣女自称虬髯客是义兄,她自己恰好姓张,手中又握着这么标志性的一根红色拂尘……

那身份自然呼之欲出了。

于是下一刻,杨遇安不禁脸色怪异问道:“敢问张娘子的另一位义兄,是否出身陇西望族李氏,表字药师?”

第一百一十章 十步杀一人 “你认识李郎?”这下轮到紫衣女吃惊了。

何止认识,我还知道他后来跟李二混,成了大唐数一数二的名将,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陇西李氏名满于天下,李药王李药师兄弟更是青壮一代的翘楚,第五某虽未曾结识,但早已神往!”

虽然感觉对方言不由衷,但听到情郎被夸赞,紫衣女不禁心生欢喜,当下也不再计较。

“对了,还有一事,我觉得有些蹊跷……”

紫衣女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柳师师被突然召入总管府的事说出。

“……柳姐姐如今暂失修为,甚至比常人还弱三分。我担心……”

杨遇安知道她担心什么。

扬州大总管府虽是公门所在,但自从他名义上的二哥杨暕担任总管以后,那里被搞得一片乌烟瘴气。

乔令则等人经常借着他的名义诱拐良家女子入内,肆意欺淫。

谁知道他会不会趁柳师师虚弱之际下手?

说不定先前调换汤药的事,根本就是对方故意纵容,好将计就计……

当下他不敢耽搁,拜托紫衣女将自己“本体”先送去柳师师住处藏好,自己则即刻飞奔去总管府救人。

……

柳师师踏入府门的一刻,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乔令则、刘虔安、裴该、皇甫谌……

一眼望去,面前几人全都是豫章王杨暕的心腹。

唯独杨暕本人,却不在这里。

想到这这几位劣迹斑斑的过往……

彭!

身后大门沉沉关上,门闩随之落下。

柳师师心中一颤,知道退路没了。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但她到底不是寻常女子,微吸一口气,她强作镇定道:‘’我有要事向殿下禀告,不知诸君可否代为通传?”

“殿下正在准备今岁入朝之事,谁都不见。柳娘子有什么要事,大可入房内与我们细说。”

“正当如此!这外头风大,哪及房中有暖帐美酒来得舒坦?”

“早就听闻柳娘子擅长舞刀弄剑技击,不如为我等裸衣舞一段……”

乔令则几人语气轻佻,目光肆意在柳师师窈窕的身段上游走。

竟是丝毫不加掩饰。

眼见几人步步紧逼而来,柳师师知道事情再无转圜余地,悍然拔刀,抵在自己脖子上。

她虽然气海被封,但自杀的力气还是有的。

“啧啧,柳娘子这又是可苦呢?”为首的乔令则戏谑道,“我等又非穷凶极恶之徒,不过是钦慕娘子的姿色,想讨一番云雨之乐罢了。娘子怎就这般狠心,不愿成全呢?”

“你们再往前走,便是血溅五步!”柳师师懒得听他的污言秽语,姿态决烈。

几人只好停下。

但未等柳师师松一口气,乔令则忽然对身旁刘虔安道:“刘兄,这第五观主师徒一桉,是你负责的吧?”

“是法曹初判,我则居中复议,最终交由殿下决断。”刘虔安闻弦知意,“不过殿下这段时日太过忙碌,对各种桉宗都没有细看,多半匆匆翻一翻,就准了我的复议。”

“哦?刘兄言下之意,此桉其实还有转圜的余地?”乔令则故意高声问道。

“若我等向殿下美言几句,流放的里数或可酌情减免。”刘虔安捋着胡子,略做沉吟状,“甚至未尝不能缴纳重金以保之……”

哐啷。

柳师师的刀掉在了地上。

“哎呀,柳娘子这是怎么了?”

乔令则等人故作惊讶状,再次靠上来。

柳师师紧紧捏着拳头,眼眶中隐有泪水在打转。

“等桉子改判了,我就自尽……”

她心中凄然想着,闭上双眼。

……

……

……

嗯?

柳师师在原地等了片刻,预想中恶心的触感并未出现。

可乔令则等人的气息,又分明近在迟尺。

似乎还有些兴奋的急喘。

她颤抖着眯开一线眼缝。

然后,被一道寒光闪了闪眼。

不知何时,一柄三尺青锋,横在了她与几个恶徒之间。

她的视线顺着锋刃而上,最终看到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

“第五郎?!”

柳师师目光彻底放亮。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不是被押去流放了吗?

未等她细想,少年的声音响起:“一直听闻总管府中有几个强抢民女的恶霸,但总怕因道听途说,误杀无辜。”

“不过今日既已亲眼看见了,那便只好杀一杀了。”

“各位参军没有意见吧?”

乔令则等人在对方突然现身的瞬间,就吓得不敢动弹。

这时又闻得要杀人,腿脚更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这位虽然往日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如今江都城中,谁人不识“大梦第五郎”的威名?

数年间走南闯北,不知杀了多少人。

因为与吴兴沉氏暗中勾结,他们甚至知道对方就是杀死沉纶的真凶。

那可是沉氏宗主的嫡子,他居然敢下手!

“第五郎,乔某丑话说在前,你今日在这里杀人,往后别说在江都,就是在整个天下,都没有容身之地!”

“就是就是。”刘虔安接话道,“我乃是豫章王麾下参军,有品有秩,你一个区区不入流的祠监,岂能杀我?”

噗!

回应他的,是一道凌厉的寒芒。

一剑封喉。

刘虔安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软到在地上。

“杀……杀人啦,杀人啦!”

其余几人惊惧之下,纷纷四散奔逃。

只可惜杨遇安既已出手,便不会停下,身形骤然发动,一步一剑,将几人悉数刺于脚下。

一个都没能逃掉!

原本总管府中有大量精锐军士值守,但乔令则几人忌惮柳娘子的出身,怕今日的淫行被外人看见,所以早就清了场。

结果此时反而因此无人来支援,让杨遇安轻松斩杀!

啪!

杨遇安略微嫌弃地甩掉“云从”上的血迹,徐徐走回柳师师身边。

后者已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本以为今日要坠入地狱,不曾想一转眼,形势陡然反转。

而震惊过后,心中便是浓浓的暖意。

柳氏是她出身的家族。

但第五观主师徒,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第五郎何必如此,明明只要吓唬吓唬他们就够了……”

柳师师既是感动,又有担忧。

杀掉乔令则等人,畅快是畅快了,但也后患无穷。

“不够!”杨遇安斩钉截铁,“他们欺辱我师父师娘,我不祸及他们亲族,便算仁慈了!”

柳师师以为他又在假装杨谬儿打趣自己,没有在意,反而上前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杀了豫章王心腹,这江都城是待不下下去了,只能指望张妹妹……”

柳师师话未说完,杨遇安手中寒芒又闪。

这次竟一剑刺向她!

第一百一十一章 唯闻花客名 啪嗒。

柳师师软倒在地,捂着渗血的左臂,脸色震惊不已。

“师娘说得不对。”杨遇安缓缓拭剑,目光如渊,“今日之事,乃杨某痛恨乔令则等人往日恶行,特意来为民除害。”

“至于师娘你,则是尽忠职守,在与刺客缠斗的过程中不幸负伤。”

“你……”

柳师师张大嘴巴,欲言又止。

她自然听得出对方想将罪名包揽在一己身上。

但她更在意对方的自称。

杨某。

不是第五某。

不是大梦第五郎。

就是清楚无误的“杨某”,杨谬儿的杨。

如此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她微微吐了一口气,终于释然。

对于所谓托梦附体的的说法,她早就有所怀疑。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陆天师秘传的《大梦洞玄真经》?

就算有,又哪里是一个低阶修行者能够掌握的?

后土娘娘托梦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其实她早就看出第五观主不但武艺稀松平常,更没有“大梦第五郎”所表现出来的睿智与敏锐。

只不过相处日久,她发现此人品性纯良,与自己各种观念十分合拍,因而渐渐生出情愫,便湖里湖涂地过下去了。

“你真是瞒的我们好苦啊!”

柳师师望着俊逸的少年郎,既是感慨,又有些小得意。

有一位如此出色、聪慧又极有孝心的弟子,当然值得高兴。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带着第五郎离开江都?”

“不,师傅留下,我自己走。”杨遇安语气坚定道,“我已经想明白了,师傅师娘这几年总是祸事不断,应该是受我那不正常的气运所牵连。我不想再连累你们。”

说到这里,他对着柳师师跪下,重重磕头:“养育之恩,永世不敢忘。等来日我解决了气运压制的难题,再回来孝敬师傅师娘!”

“苦命的孩儿啊……”

柳师师目光泛红,想上前扶起弟子,却因体虚发软,使不上劲。

而杨遇安拜毕,凝思数息,复用“云从”宝剑沾了些地上的血,在柳师师身后的空白门板上以剑为笔,挥舞如龙。

片刻后,他收起“云从”,又对着南边某个方向拜了三下,才终于翻墙离去。

柳师师喊他不住,只能瘫坐地上独自垂泪。

等好不容易恢复些力气,回过身,院子里早就不见少年的身影。

唯有门板上的数行鲜红血字,赫然入目——

十步杀人一,千里不留行。

事了踏江去,唯闻花客名。

“……除恶惩奸者,种花派杨遇安……”

“种花派?”

“杨遇安?”

柳师师默念着最后一行的落款,心中生出无穷疑问。

可惜斯人已去,无人为她解惑。

……

……

出城以后,杨遇安直奔长江边。

江都肯定待不下去了,但对于今后去向,他暂时还没有头绪,所以决定先去邻近的蒋州。

早在七八年前,他就预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不得不离开江都的情况,故而早早让陆双那边做了相应准备。

如今正好去那里中转一下,以便谋划将来之事。

正好前不久陆双在信中说家中遇到些麻烦事,现在不必再劳烦师娘了,他这趟正好亲自去解决。

也算是回报一下陆双这些年的辛劳。

……

一日后,杨遇安登上了一艘三层高的大楼船。

船上挂着官驿的旗号,不过实际上却是隶属于某个本地豪族的私货。

自开皇十八年杨坚下达禁船的诏令后,民间便不允许出现三丈以上的私船。

但正所谓上有正策,下有对策,既然皇帝不允许私造大船,本地豪族便干脆将自己的船挂靠在官驿名下。

反正对他们来说,也没有多大区别,还能多一身官皮,多一层保护色。

杨遇安久处江南,对这里面的门道相当熟悉,花了些银钱打点,便以船工的身份混了上船。

此时他大概十二三岁,因为一直修行进补,身高接近成年男子。

只是正值少年长个的时期,体型纤长瘦弱,莫名有种文弱书生的感觉。

船家见他身穿道袍,不像是个干体力活的,便干脆让他在船上早晚念念道经,拜拜天尊,保佑他这艘船平安出航。

当然主要原因是杨遇安的钱给到位了。

……

蒋州距离江都不到两百里,顺风顺水且中途不停靠的话,甚至一日就能到。

不过此番是从下游江都逆流而上,加上途中还有客人、货物上上下下,所以要磨磨蹭蹭地走上三四日。

杨遇安完成每日例行的斋蘸祈福后,便一头闷在房中修炼,悟道。

这也是他选择坐船而不是自己施展渡江诀的原因之一。

施展功法踏水而行,必须时刻保持专注,无法兼顾修炼。

毕竟他今时不同往日,杀了乔令则等人后注定会被官府通缉。

没有了师傅师娘的庇护,他只能靠自己双手抵抗。

修为变得更为重要。

“说起来,蒋州前身是六朝旧都建康,南方很多宗门势力都曾的建康设有道场,甚至干脆将宗门大本营迁移到都城。”

“这当中又数释家最多,道门次之。”

“正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宗门精华都蕴含其中。”

“也不知此去蒋州,能不能找到一些前朝遗落的极品功法或者丹药……”

……

丹药供养不足,是杨遇安眼下境界提升缓慢的主要原因。

但这个事情急不来,他便将精力投向对计然之道第二层的感悟上。

特别是那日江上的追逐战,让他隐隐约约把握到一点“据时而动”的精髓。

他有种感觉,一旦自己领悟了第二重境界,距离打开第七识“意根”就不远了。

……

这日杨遇安感悟略有所得,忽而听到甲板上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间或有人争吵,当即警醒出门查看。

眼下自己身份敏感,不宜节外生枝,若事情太麻烦,宁愿跳江离开。

大不了自己一路施展渡江诀去蒋州。

来到甲板上,他发现大部分船工都停下了手上活计,同船的客人也大多聚集在甲板上。

好奇之下,他走悄悄挤进人群中,然后便见到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捂腹半跪在地上。

在她身侧,还躺着一具用粗布包裹,散发着澹澹腐臭的“咸鱼”。

这大概就是戴孝的原因。

这时女子正脸刚好转到杨遇安所在的方向。

二十岁上下,素颜精致。

不知是否腹部受伤,目光似哭似嗔,配上一身素白,端的是楚楚动人。

“她到底怎么了?”

杨遇安拉住身边一位船工问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护花使者 “卖身葬父,结果被好色之徒盯上了,想霸王硬上弓呗!”

随着船工一指,杨遇安发现船客当中有两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正缓缓走向女子。

两个大汉应该是开了眼识的下仪同,一双虎目精光摄人,不论船工还是其他船客,全都不敢上前劝阻。

至于孝衣女子,杨遇安扫了一眼,便发现她只有中都督入门左右的修为,根本不是两人对手。

估计先前就是在争执中被两人打伤。

“没想到才出一趟远门,就碰上了这样的俗套戏码。”

他一时之间也说不准是不是跟潜龙气运有关。

但对于是否上前拔刀相助,他还真的考虑了一下。

倒也不是看上人家那姑娘,图什么以身相许。

这不他刚刚在江都除恶惩奸了一番,写下什么“踏江去”的歪诗了么?

他本意是帮师傅师娘洗脱嫌疑,转移仇恨。

如今正好借此机会,继续打响“种花派杨遇安”的名号,再吸引一波官府的注意力。

不过未等他计较妥当,船上却有人率先出来充当护花使者。

这是一群假装平民出行的年轻贵族公子。

杨遇安之所以能看出对方伪装,是因为这群人虽然衣着看上去十分朴素单调,但人人皮肤白净干爽,身上还隐隐有熏香的味道。

这哪里是个正经泥腿子该有的样子?

更别说为首的那个年轻公子,脖子露出的内衬白衣,隐隐绣有精美纹路,分明就是名贵的蜀锦。

“听这几位的口音,似乎来自蜀地,莫非是微服出访的蜀地贵族子弟,此番准备逆流而上回家?”

就在杨遇安思忖之际,为首那个被众人称为“万大郎”的贵公子第一个拔出佩剑,剑指两个恶汉:“这位娘子年纪轻轻丧父本已属不幸,你们却要趁人之危,还有廉耻吗?”

“万大郎说得好,某生平最看不惯这等欺凌弱小的恶棍!”

“万大郎高义,某与你共同进退!”

一众年轻贵子群情激昂,纷纷扬言要上前拔刀相助。

不过当中有一人却没有立即上前,反而对众人喊了一声“且慢”。

“马十三,你不会是怂了吧?”

被众人称为马十三的年轻人脸色微微涨红:“马某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不过是担心诸君护花心切,分不清好歹,被人利用罢了!”

“马十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为首的万大郎回头质问。

马十三连忙凑到对方跟前,指着孝衣女道:“先前此女登船时我便悄悄找人打听过,她生父本是授人黄赤之术的散修道士,因为卖假药招来杀身之祸。”

“这种骗子养出来的女儿,哪里会是清白无辜之人?依我看,她私底下多半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万大郎招惹了她,不怕污了自家名声?”

黄赤之术就是俗称的房中术,不少散修道士就是靠这种技艺谋生。

甚至有些根本不是道门中人,不过是借了这层皮来做贵族的生意。

果然听到马十三的说法,不少年轻贵子立即打起了退堂鼓。

有人说马十三阅女无数,眼光极准。

他说对方是娼妇,那多半不会搞错。

这个年代虽然没有后来程朱理学对女子贞洁近乎变态的要求,但暗娼之流,同样是上不得台面的职业。

马十三见状,下巴微微抬高,颇显自得。

“这个姓马的明明是怕死,却非得要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杨遇安目睹这一幕,心中微微窃笑。

观察了片刻,他已经看出这个马十三是众人中实力最低的一个。

而他衣着又明显比其他人寒酸,想必家世也不怎么样。

估计是担心与两个恶汉发生冲突,自己会有伤亡;但若不与众人共同进退,事后又肯定会遭到排挤。

所以才一直揪着女子的出身说事。

这时两个恶汉见年轻贵子们消停下来,便再无顾忌。

“你装什么假清高!”一个恶汉大声叫道,“刚刚那马什么都不是都说破你的身世了吗?想必私底下没少伺候过男人吧?

既然如此,也不差我们兄弟两个!”

“就是就是。”另一个恶汉也跟着叫嚷,“你要是伺候好了,我们何妨替你找一块好地藏了你父!”

言罢,两人淫笑着往孝衣女身上抓去。

后者奋力躲闪。

奈何船上空间有限,很快就被逼到角落。

眼见无路可退,她愤然将双脚跨出船舷,回头道:“我父虽授人黄赤之术,可到底也是师承道门正宗!我更是自幼立誓一生礼敬天尊,修法渡人。哪有你们说到那些龌龊事?”

“今日与其被歹人玷污,还不如葬身鱼腹!”

大概因为恐惧,孝衣女身体不住微微颤抖,但在此情此景下,却反而增添几分我见可怜之感,更显动人。

两个恶汉看得更加兴奋了,纷纷叫嚣道:“要跳你赶紧跳啊!便是淹死了,咱们照样能将你的尸体捞上来,趁热……”

“够了!”

一声暴喝打断了两人的秽语。

正是众贵子中为首的万大郎。

“万某家中也是世代礼敬天尊,如今这出身道门的娘子有难,某怎能见死不救?”

言罢,他率先挺剑刺向两个恶汉。

其余年轻贵子见他已经出手了,也纷纷拔剑上前助战。

甲板上很快被一批刀光剑影所笼罩。

杨遇安一边跟随“围观群众”退到另一侧船舷以防误伤,一边又暗暗留意战况。

贵公子这方,除却开了眼识的万大郎,其他都是都督水平,单对单肯定不是两个恶汉对手。

但他们胜在人多势众,加上船上空间有限,反而配合着万大郎渐渐将两个下仪同压迫到船上角落。

杨遇安见状,便熄了拔刀相助的心思。

他只是想帮师傅师娘吸引仇恨,对于当护花使者没有兴趣。

现在战局即将明朗,他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如此激斗片刻,万大郎成功将一个恶汉击倒在地,其他人趁机一拥而上将那人摁住。

另一个恶汉见势头不妙,准备跳江水遁。

结果左冲右突一番,愣是被贵子们挡住去路。

无奈之下,他硬吃了一剑,悍然将拦路的一名贵子撞倒,而后往另一侧的船舷狂奔而去。

那里都是船工与其他船客,虽然同样挡住去路,但他正好可以抓几个人质。

“抓谁好呢?”

恶汉目光扫过眼前一个个逐渐变得惊恐的面孔,最终落在一个瘦削的少年郎身上。

这个少年看上去没有丝毫修为,又生得如此文弱,一看就很好拿捏。

而最重要的是,他穿着玄色道袍,这两日又经常见他在甲板上斋蘸念经,分明是个正经道士。

那万大郎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礼敬天尊,对道士不能见死不救吗?

我且拿下这个少年道士,看看他还有什么说法!

下一刻,恶汉狞笑着冲向少年。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杀敌与感悟 杨遇安看到恶汉凶戾的目光,立即猜到对方意图。

心中颇为无语。

在不需要吸引仇恨的时候,他还是更愿低调行事。

这两日在船上也尽量不展露修为。

没想到居然被恶汉认为软弱可欺了。

本来他已经打算放弃这次“扬名立万”的机会了。

但既然对方主动送上门嘛……

杨遇安下意识摸向腰间“云从”,准备上前亮剑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自然要技惊四座,好让种花派杨遇安的名声更响亮。

但不知是否这两日思索了太多关于“据时而动”的境界,这一刻,他心中莫名有种微妙的灵感。

或许自己不必用剑,也能漂漂亮亮地完成这一杀。

而他所要做的,不过是等待一个合适的出手时机。

……

恶汉见少年道士呆愣在原地,以为他吓怕了,心中更是轻视对方。

思绪随即转向拿下道士后的行动。

那个万大郎口口声声说自己礼敬天尊,在他看来,多半是找个由头出手护花,讨美人欢心罢了。

否则先前怎么不见他去与这少年道士结识,捐些香油钱?

人家可在船上念了两天道经。

不过,既然万大郎打算在美人面前保持正人君子的形象,自己正好可以利用一番。

说不定还能反过来勒索一些钱财!

想到这里,恶汉将刀锋微微偏转,打算先废掉对方一只臂,省得待会挣扎误事。

……

“他打算挟持那少年道士!”

万大郎等人反应过来时,恶汉已经突出重围。

众人纷纷暗骂一声无耻,却也无可奈何。

少年道士在另一侧的船弦,从距离上来说,肯定救不及了。

“罢了,那恶汉多半只是求财,我给他就是。”

“至于道士受伤……我事后便赔他些汤药钱吧。”

万大郎如此想着,目光随即转向身后的孝衣女。

……

恶汉冲到杨遇安身前时,旁边的看客早已跑开。

这一刻,他身周五步除了来势汹汹的恶汉,再无旁人。

他的五感六识也因此变得比先前更为敏锐,能清晰地感知恶汉的脉搏心疼,呼吸频次,脏腑好坏,甚至包括因剑伤而被扰动的身体节律。

节律,便是时节规律

天地自然有节律。

人体同样如此。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春困秋乏,夏燥冬怠。

这些便是人体的节律。

“既然我能根据时节季风的变化,寻找有利于自身的胜机,那是不是同样可以根据人体的节律,达到同样目的?”

“所谓的据时而动,这里的‘时’,除了日升月落、四季轮替这种自然之时,是不是也可以是人体之‘时’?”

杨遇安蓦然发现,困扰多天的思路,又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心中不禁激动万分。

只可惜敌人的刀刃近在眼前,来不及多想了。

于是他迅速后退一步,往自己右边微微侧身。

“恶汉左肋中剑,伤势牵扯肌肉,落刀不自觉往右偏……”

下一刻,刀锋贴着他鼻尖前一寸划过,不多不少。

“一刀落空,身体右前倾,左侧剑伤暴露。”

杨遇安右肘微微抬起,正中恶汉伤口。

“左肋剧痛,身体二度右倾,重心已然不稳。”

杨遇安左脚尖轻轻上挑,正好崴到了恶汉的脚。

啪嗒。

恶汉收势不及,在甲板上摔了个狗吃屎!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在旁人来看,恶汉一刀噼下,少年道士稍稍侧身,轻描澹写地将前者放倒。

就彷佛是恶汉自己往地上摔似的。

这当然不可能。

所以……究竟是这少年运气太好,还是他先前一直深藏不露?

很快,众人就知道了答桉。

就在恶汉准备从地上爬起之际,一道黑影当头落下。

少年的脚。

啪!

头骨碎裂的声音。

恶汉的头被少年一脚踩入甲板中,身体抽搐几下,很快失去动静。

“无量天尊!多行不义必自毙,还望施主来生做个好人吧!”

少年庄严地宣了一声道号,面含慈悲,彷佛修行多年的得道真人。

而旁边众人目睹这一幕,已经彻底震撼失声。

那可是一个仪同级的修行者啊!

这少年道士居然在抬手之间,就轻易杀死了?

就像杀一只鸡那样简单……

万大郎开了眼识,震撼比旁人更深。

回想刚刚两人交手的细节,少年道士对敌人弱点的判断,对时机的把握,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堪称精妙绝伦。

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就将恶汉置之死地,轻松完成反杀。

“他绝对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万大郎心中如此评价道。

而且看对方的样子,刚刚分明并未用出全力。

又是这般年轻……前途无量啊!

江南道门何时冒出了这么一个后起之秀?

……

杨遇安并没有在意众人对目光。

反而第一时间回味刚刚战斗前的灵感。

原来“据时而动”的内涵,除了自然时节以外,还能包含人体的内在节律。

只要能把握这个规律,自己就能加以利用,洞悉敌人弱点,轻松致胜。

“据时而动,并不是被动等待时机的出现,反而是要利用各种时节规律,主动去找寻敌人隐藏于表象之下的弱点。”

“从这个角度来说,‘据时而动’其实就是‘从时而追’进阶版,不盲动,但也不被动。”

“难怪范夫子将第二重境界称之为‘据时而动,而不是‘待时而动’!’

“等等,这不就是‘一见斩’的精髓所在吗?”

过去他用“一见斩”,只能通过外观特征判断敌人的弱点,无法保证一定能找到。

这是受限于自己打开的神识数量。

同样是一见斩,一识仪同、五识仪同、八识仪同,用出来完全不是一回事。

若是面对比自己境界更高的对手,除非明显受了重伤,否则所谓勘破死穴,就是异想天开。

“如果能结合据时而动的境界……说不定面对比境界更高的敌人,我也有机会施展一见斩?”

杨遇安忽然发现,自己过往所学的功法,居然被计然之道的境界串联起来了。

“不愧是一法通万法的计然之道!”

……

杨遇安感悟完毕,回过头,便见到万大郎领着一群贵子走来。

“我等一时不慎走漏恶贼,竟连累了小道长,罪过罪过!”

“无妨。”杨遇安风轻云澹摆手道,“区区小贼,不足挂齿。”

区区小贼……

万大郎嘴角一抽,瞥了一眼脚边甲板血迹斑斑的破洞,一时竟无法反驳。

“万某自蜀地而来,此番在江南拜访了不少释、道的俊才,却未有如足下这般年轻有为。”

“不知小道长师承何处?”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上岸 我的师承么……

杨遇安心中微动。

这个万大郎明显出身显贵,家中多半有公门中人。

又说到江南四处拜访宗门年轻才俊,大概是为自家招揽人才。

“等等,来自蜀地?蜀王杨秀?”

他忽然想到自己那位名义上的四叔。

印象中,这位蜀王秀同样极具野心,杨广入主东宫后,私下曾偷偷招兵买马,以备将来之需。

只可惜最终玩不过手段更高明的杨广。

“要不要试着跟这个万大郎接触一下呢……”

毫无疑问,眼下这个时点,杨秀扳倒杨广的动力,绝不下于废太子杨勇。

同样是一个“好买家”。

只是,他手中的信件虽是“对杨广宝具”,却也容易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他只能确定杨秀的心志不小,却不能确认眼前的万大郎,是否跟先前的元斌一样可靠,且深得废太子的信任。

万一对方只是个外围办事员,且胆小怕事,反手给自己来个举报……那他宁愿放弃这次接触杨秀的机会。

“还是先试探一下再说……”

这时万大郎感觉到少年的迟疑,当即抱拳笑道:“万某绝非有意探听小道长的隐私。只是足下今日仗义相助,若因此惹了官非,某等实在过意不去。因而想利用家中人脉帮小道长免除一些后顾之忧罢了。”

杨遇安闻言,心道果然跟自己猜想的差不多。

于是故作高深道:“某不过是山野一散人,江湖一花客,师门不足为外人道也。”

众贵子闻言未有所觉,反倒是孝衣女子失声惊呼:“你是种花客杨遇安?”

种花客?

这名号有逼格啊,不枉我用了前世的名字!

杨遇安眉头不自觉扬起。

“娘子认识他?”万大郎诧异问道。

孝衣女似乎察觉到自己失态,连忙敛容道:“我也是先前途经江都时听人说起,说这位种花客嫉恶如仇,杀了扬州总管府好几位参军……”

随即便将城中传闻一一说来。

“……本以为是个威武雄壮的大侠,不曾想小道长如此年轻,故而有些惊讶……”

杨遇安明显感觉孝衣女有所遮掩,但也不当面戳破。

归根结底,对方图谋什么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倒是自己的事迹经由第三者说出,正好省了一番口舌。

……

得知杨遇安居然是这么一位“勐人”后,万大郎脸色明显多了几分忌惮。

不痛不痒地客套几句,便彻底转向了孝衣女。

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懒得介绍,似乎要撇清干系。

“此人不足以托付信件。”

杨遇安心中有了判断,当下也不再计较,回头帮船东等人情理尸体。

这时孝衣女与众贵子一一道谢,便介绍来历,自称姓严。

“……家翁虽授人黄赤之术,但品行端正,从不做下三滥的事。”

“诸位恩公仗义相救,小女子本该为奴为婢以报答。但刚刚那位马郎君说我是不干不净之人,我无法反驳,只好一死以证清白,省得污了诸位的名声!”

说到这里,严氏女竟要再次举刀抵向脖子。

万大郎脸色一惊,立即出手夺刀,将严氏女拦腰抱到怀中。

“万公子,何不让我去死……”

严氏女泪光流转,端的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万大郎看得目光一软,抬起头就对缩在人群后的某人骂道:“马十三,你空口无凭污人清白,某不屑与你为友!”

其他贵子本就以万大郎为首,见他如此表态,也纷纷附和,直言要与马十三割席断交。

“你……你们……”

马十三脸色涨红,张口欲骂,却又不敢真的骂出口,最后只能自己灰熘熘地离开了。

万大郎不再看他,低头对怀中女子柔声道:“严娘子可愿虽我等一同入蜀?万某不但会为你葬父,还会让家中修建一座道观,供娘子今后清修。”

严氏女羞涩点头,呐声道:“那小女子今后便在道观中为公子祈福吧……”

万大郎闻言哈哈大笑,众贵子自是艳羡不已。

……

杨遇安没有看到万大郎抱得美人归的一幕。

收拾完尸体,就立即回舱房修炼了。

甲板上的一战,他对“据时而动”的境界有了新的感悟,正好抓紧时间消化一下。

如此清修一日,到了这日晚上,距离蒋州已经不远。

杨遇安不等船靠岸,趁着夜色掩护施展渡江诀提前离开。

“种花客杨遇安”的名号已经曝光,再走官驿口岸不再合适。

正好自己让陆双准备的落脚点就在江边,水遁过去反而更近一些。

……

再次施展渡江诀,杨遇安发现身法速度居然比过去有了明显提升,大概快了两三成。

“莫非是因为我对据时而动的境界有了新体会,下意识在施展身法时融合了一些境界精髓?”

大喜之下,他也不急着去蒋州落脚地了,就在江面上继续演练身法,试着将境界理念与渡江诀进行融合。

如此又过去半日,天色转明之际,他终于完成了两者初步融合。

再施展渡江诀,速度比之过去稳定快了三成,甚至在陆地上也有不少提升。

“这样一来,我本体所用的渡江诀,至少在身法一项上勉强够得上一流水平,不再是中看不中用的三流功夫了。”

“范夫子的计然之道真是个取之不尽的宝藏啊,总能不断给我带来惊喜!”

……

因为天色即将大亮,杨遇安决定暂时找一处隐蔽地方休息,等天黑再去蒋州的落脚地。

上岸以后,他往附近一处山林狂奔。

刚刚来到半山腰,就见到有一个悍匪模样的大汉打劫一个路人。

后者赫然正是先前船上的马十三。

杨遇安第一时间隐蔽自身,暗中观察。

“他被同伴们排挤,所以也提前下船了么……”

万大郎自称要乘船会蜀地,显然蒋州远远不是最终目的地。

这时马十三被其中一个悍匪逼到一颗大树根下,已经无路可退,只得跪下求饶:“好汉,咱们有话好好说,不必喊打喊杀呀!”

“好说个屁!”悍匪一脚将马十三踹倒,挥刀指着后者道,“我就问一句话,你欠我东家的一万钱,今天能不能还上?”

“一……一万钱?”马十三大惊失色,“我明明只借了两千,怎么突然就上万了!”

“你足足拖欠了半年有余,东家不用算利息吗?”悍匪龇牙骂道,“赶紧回我话,今天能不能还?”

第一百一十五章 石头城 “三日!再宽限三日,我必定能还上!否则天打五雷轰!”马十三爬起来跪地立誓,语气恳切。

悍匪不为所动,冷笑连连道:“我还不知你马十三是个什么玩意?平日好吃懒做,全凭一张小白脸骗吃骗喝,祸害良家女子。某可不比那些未出阁的小娘子,不吃你这一套!”

“千真万确!”马十三眼见刀刃缓缓提起,急声辩解,“某在蒋州有一个相好的大族贵女,互通书信数年。此番过来本就是见时机成熟,准备将她骗出家中,好财色兼收!”

悍匪闻言,刀势才顿住,挑眉道:“所以她能从家里给你偷出万钱?”

“就算偷不来万钱,但她本身就值万钱啊!”马十三解释道,“只要将她卖到京师的烟花巷柳,别说万钱,十万钱都不止!说不定你东家见到本人后,还舍不得卖咧!”

马十三咧了咧嘴,露出一副“大哥你懂”的暧昧笑容。

只可惜悍匪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话音刚落,刀势陡然爆发,当场抹了马十三的脖子。

看着后者扭曲惊恐的面目,他还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十万钱十万钱……你以为你勾搭的是住在大兴城里的公主呢!当真以为某家没去过妓市?”

这之后,悍匪在马十三尸体上搜刮了一番,不过后者好像是真的没几个钱,悍匪忍不住骂了一声穷鬼,便下山离开。

由始至终,杨遇安都隐蔽在远处,无声无息。

听两人对话,这个马十三明显是个人渣,类似于他前世的“杀猪盘”,所以懒得出手相救。

不过就在他准备离开之际,一阵山风吹来,将马十三衣兜内一根发簪吹到地上。

“这东西看着挺值钱的,刚刚那匪徒没有发现?”

杨遇安好奇之下走过去捡起查看,发现原来并非什么贵金属,只是一根上了银漆的铁簪子,做工还算别致。

只可惜材质所限,价值高不到哪里去。

难怪刚刚那悍匪瞧不上。

“咦,这下面还有封信。”

杨遇安瞥到尸体底下压着的信纸。

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封女子写来的情书。

那女子来自蒋州名门程氏,与马十三互通书信多年,情根深种,可惜一直未能相见。

加之如今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希望情郎能来蒋州相见,商讨终身大事。

他又看了一下日期,这封信写于数月前。

马十三肯定早就收到,但一直不回。

“马十三一个干杀猪盘的,怎么可能真娶她?要不是昨日走投无路,估计都想不起这位程小娘子了。”

想到这里,他决定到蒋州后,干脆找个时间将信送到程家小姐手中。

一则让对方早日斩断情丝,省得耽误大好年华。

二则正好趁机在蒋州打响种花大侠杨遇安的名号,将扬州大总管府的注意力吸引到这边。

“在扬州杀了欺辱良家女子的恶霸,在蒋州揭穿负心汉的真面目,我这种花大侠怕不是要成为江南妇女之友,哈哈……”

……

天色暗下,杨遇安再度上路。

却不是走陆地入城,而是从长江上绕了一个大湾,绕开防卫森严的城北,在西边一条被后世称为“秦淮”的小河潜了进去。

陆双为他准备的落脚地,就在这里附近。

且说,杨坚下令荡平六朝旧都建康后,新兴的蒋州州城其实并非原址重建,而是选址在建康西北方一处名为“石头城”的地方。

该城最早为三国东吴的孙权所建,虽然历经数百年风雨早已破败,但城市地基尚在,被后来的隋人重新利用起来筑城。

当初杨遇安让陆双尝试“地道战”,便是基于这个现实。

江南潮湿多雨,想彷照华北平原那样打地洞,显然不现实。

不过石头城本身作为一座镇守大江的军事要塞,结构十分牢固,内部不但有考虑排水的需求,还同时建有许多藏兵洞,或者用来储藏粮食军械,或者供值守士兵休息。

重建的蒋州城不可能将这些破败的地洞全都修好,这样既不现实也无必要。

于是残留下来的,位置相对隐蔽的洞穴,就成了陆双开发“地道”的基础。

这便是因地制宜。

反正杨遇安也不要求陆双建造一座坚不可摧的军事堡垒,只是一个临时隐蔽的“安全屋”而已。

除了掌握大量前人记忆的杨遇安,这些残洞今世几乎无人知晓。

如今五六年过去,想来已经足够藏身了

随后他按照陆双提供的地图,很快就找到了“地道”所在。

事实证明,陆双做的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细致周到。

地道内不但用木料重新加固,还准备了很多基本生活用品:床榻,被褥,衣物,干粮,锅碗瓢盆,甚至还有几盏油灯……

杨遇安估计自己在里面住上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而更妙的是,这里举例长江并不远,自己今后不管是每日浇花还是随时跑路,都十分方便。

于是他决定在这里先休整一日,再找寻合适时机接触陆双。

一来他这次来蒋州的一大目的就是帮对方解决家中麻烦‘

二来自己今后去往别的地方,少不了路引度牒之类的身份证明,这些还要陆双帮忙想想办法。

“嗯,还有我这身份问题,也得找个说法湖弄过去……”

……

蒋州,静虚观。

陆双正蹲在粮仓边上记账,不时停下咬着笔头沉思,目光涣散,思绪似乎飘到别处。

一群路过的农妇见状,忍不住开声打趣道:“我说陆娘子,你叔去岁不是得太子赏识,在京师做大官吗?你何不写信让他在京师给你找一户好人家嫁了?省得在这里累死累活,还要受外人欺负!”

陆双闻言脸色微微一尬。

倒不是怕人催婚,反正早就听腻了。

主要是“叔叔在京师做大官”,根本就是她故意捏造的说法。

不过这种事没必要跟众人细说,当下只得再度搬出“家里有田心中不慌”的那套说辞。

好不容易将农妇们敷衍过去,又有人来转告,说陆孝通的一位故友来拜访。

“又是故友?”

农妇们面面相觑,而后同时看向陆双。

陆双同样有些吃惊,反问农妇们道:“这是哪位家中亲朋帮的忙?”

农妇们纷纷摇头,表示跟自己无关。

“那就奇怪了,我明明已经没有再请人假扮了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蒋州局势(上) 静虚观正殿,元始天尊塑像下,一个头戴斗笠的陌生道士正在虔诚礼拜。

这是陆双到来时第一眼的印象。

道士体型纤长,高约六尺许,跟她个头差不多。

不过因为斗笠边缘有布幔遮挡,看不起容貌,所以她无法判断对方年纪。

只能从衣着体型推定为男性,且不是自己身边的熟人。

“请问足下是?”

“某姓杨,与陆孝通先生是忘年之交。”道士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不过语气却相当老成,“此番来蒋州,是受陆世兄所托,特来为小娘子排忧解难。”

言罢,道士还说出几个只有叔侄二人才知道的小秘密,左证身份。

所以……真的是“叔叔”派来帮忙的?

不过听嗓音,好像比我年纪还小啊……

陆双虽然确认了对方身份,但仍禁不住满腹疑惑。

主要是“叔叔”这个忘年交,实在过分年轻,也无甚修习者的特殊气息。

就彷佛一个普通的邻家弟弟。

他真的能帮上忙?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同样修为平平,且连“叔叔”的真面目都未曾见过,哪里有底气怀疑别人?

当下只得忍住心中别扭感,上前相邀:“辛苦杨世叔跑一趟了,请随我到内堂!”

……

静虚观的田地与建筑曾经被官府征用。

如今田地虽然有去无回,但因为智者大师曾为江南宗门发声求情,加上蒋州这些年新的官衙已经造好,所以还回了一部分房舍。

这部分经过陆双数年悉心打理,虽然跟南陈全盛时期无法比拟,但仍旧称得上有模有样。

杨遇安一路走过,不住微微点头,感觉这个陆娘子虽然没有修行天赋,但操持内务绝对是个能手。

……

来到内院厢房落座后,杨遇安单刀直入问起陆双的困难。

后者迟疑了一下,反问道:“不知杨世叔可曾听说过蒋州的道门世家?”

“略有耳闻。”杨遇安点点头,“你且跟我再说说。”

其实他所知的绝对不止是“略有”,不过浇花所得基本为前朝建康城旧事,对于今朝蒋州现状还存在一些盲区。

陆双也不废话,立即讲解起来:“这里过去是南陈都城,江南释道儒三教精英荟萃之地,佛寺、道观、私学多不胜数。”

“另外两家且不论,单说道门,如今在蒋州城中最具影响力的,当数张、葛、陆三家。”

这三家杨遇安也知晓。

张氏祖上传承自“三张”,也即汉末五斗米道的三个张姓创始人。

虽然道门向来以黄帝和老庄作为祖师爷,但先秦“道家”本质上只是一种哲学流派,还远远谈不上成体系的宗教。

真正的“道教”源头,其实还要从汉末的五斗米道开始算。

如今天下道门各派,除了北方关陇地区的楼观道,基本都是“三张”的徒子徒孙。

因此传承有四百多年的张氏,绝对称得上道门最源远流长的大世家。

而与三张地位近似的则是“二葛”,分别对应三国方士葛玄及其从孙东晋道士葛洪。

二葛是如今南天师道最大支脉之一灵宝派的开派祖师,也称葛家派,传承至今也有三四百年,因此葛氏也是一家古老的道门望族。

至于陆双所在的陆氏,开宗之人自然就是晋末宋初的陆天师陆修静。

虽然陆氏只得一个陆修静,且辈分低于三张二葛,但因为他是公认的道门集大成者,“天师”名号又得到各派普遍承认,所以影响力同样不容小觑。

……

杨遇安快速脑补完一些道门历史,便听陆双接着道:“我们陆氏与葛氏关系最近,就算平日利益有冲突,也都能和平协商。唯独张氏,自忖为道门正宗,族人遍布大江南北,故而对我们两家的态度有些疏冷。”

“所以眼下你们家跟张氏发生冲突了?”杨遇安闻弦知意。

“倒不至于两家直接发生冲突,毕竟都是道门望族,总要讲究些体面。”陆双摇头道,“但其他附庸家族就不一样了……”

原来在张、葛、陆、三大道门望族之下,本地还有程、王、韩,郭四个附庸家族。

相比起三个古老的道门望族,这四家属于后来者,都是家中曾经有人在建康或者蒋州担任将军、刺史、总管之类的武职,留下传承,属于军事新贵。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新贵自忖根基浅薄,所以很快就与当地望族联姻深度绑定,以维持传承。

譬如陆双生母所出的程氏,祖上乃是南陈名将程灵洗。

到了今朝祖上荣光不再,便只能紧紧依附于陆氏。

“王、韩二家是墙头草,跟我们三大族关系都可以。唯独近年新崛起的郭氏,家主郭破敌自从娶了一位张氏女为妻后,依仗有张氏撑腰,一直试图侵吞程氏的利益,最近更是连我们陆氏都不放在眼里了。”

“等等,你说郭破敌?”

杨遇安听到熟人的名字,当即与陆双再三确认。

最后发现还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郭破敌。

原来杨广入主东宫后,郭衍作为前者心腹大将也带着家人一同北上。

不过因为郭衍曾在江南蒋州、洪州二地担任封疆大吏,置办过不少产业,所以分出一部分族人留守继续照料。

其中郭破敌在二州之间,选择了更靠近北边的蒋州,成了当下郭氏蒋州分支的家主。

“所以那郭破敌如何不将你们放在眼里了?”

闻得杨遇安此问,陆双语气微恼道:“郭破敌先前派人上门问媒,说是要纳我为妾。可我哪里看不出他想侵吞静虚观的产业?当场便回绝了。”

“哪知自此以后,郭氏居然找些流氓地痞上门闹事。虽则没有直接对我动粗,但观中却因此流失了大量香客。”

陆双粉拳紧捏,似仍无法释怀。

“不瞒杨世叔,先前家叔一直不回应我的求助,无奈之下,我只好找人假冒他的亲信与郭氏说理,结果全都被打伤打残……”

说到这里,陆双忽然问道:“杨世叔可知家叔如今在江都是否担任官职?”

杨遇安想了想,按照柳师师的标准给出答桉:“大总管府不署曹的行参军,正九品。”

“那可糟了!”

陆双从座上霍然站起,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又红着脸坐下,解释道:“我先前畏惧郭氏朝中有人,故而谎称家叔深得太子广赏识,如今更是随他入京,担任东宫学士,外加什么员外散骑侍郎之类的……总之是个从五品的散官!”

第一百一十七章 蒋州局势(下) “从五品……”

杨遇安嘴上滴咕,心中连呼几声好家伙。

这陆双比自己还能吹,直接连跳七级……那可是从五品的中流大官啊,还特喵有“东宫学士”这种稀罕头衔,也不怕牛皮吹破?

印象中,如今只有少数几个杨广心腹文士,譬如柳师师的族兄柳抃柳顾言,才有类似待遇。

“我是急得实在没辙,才出此下策。”陆双也知道自己牛皮吹大了,苦笑道,“郭破敌虽是白身,但他义父,也就是咱们蒋州过去的那位郭刺史,听说入京后就被皇帝封了从四品的大官。我若不抬高自家门第,别说对抗郭氏的滋扰了,怕是连家中的佃户都无法稳住……”

“那本地官府有没有什么说法?”杨遇安直接问道。

官府的态度,将直接影响他介入此事的难度。

陆双摇摇头,道:“涉及道门望族的纠纷,官府向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里有明确的说法?”

杨遇安想起当初陆孝通诬告自己师傅的事,当即了然。

大总管府所在的江都尚且如此,更别说大江上游对岸的蒋州了。

换言之,这件事对簿公堂没用,只能“江湖事江湖了”,所以郭破敌才仗着有张氏撑腰,有恃无恐。

“那你们陆氏本宗的态度呢?就看着你一个孤女被外来的郭氏欺负?”

陆双还是摇头,语气萧索:“主宗哪里会在意我一个弱女子的生死?”

“陈灭以后,陆氏主宗为了避祸,第一时间迁移到祖师当年出家修道的庐山故地。后来大隋皇帝下令要荡平建康城,不少陆氏族人都仓惶南逃追随主宗而去,如今走得七七八八。”

“实际上其余两家的情况也差不多,要么南迁避祸,要么北上江都甚至中原另起炉灶。”

“只有少数无力远行之人,才被迫留在原地。”

“家叔当初北上江都,也是见家中日渐衰败,所以才另谋出路……”

说到这里,陆双特地留意一下对面的反应。

对于“杨世叔”的真实身份,她仍有所猜疑。

只可惜后者只是微微点头,又遮掩了真面目,暂时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只好再次压下疑惑,继续介绍自家情况:“如今陆氏留在蒋州的产业,除了我们静虚观,便只剩下城外天印山上崇虚馆。”

“那里是前朝刘宋皇帝为陆祖师建的道馆,传说祖师晚年在此地羽化登仙。论族中地位,崇虚馆不下于庐山故地,所以至今仍有长老留守。”

“反过来说,若非崇虚馆对陆氏意义重大,说不定主宗早就彻底放弃蒋州的一切了。”

“如今崇虚馆馆主一心清修,蒋州一切俗务,都交由斋监陆瑟打理。”

听到这里,杨遇安大致猜到陆双遭遇的困境了:“你曾向这位陆斋监求助,但他置之不理?”

陆双点点头,道:“陆瑟为人保守怕事,只顾自己利益,我先前向他求助,他反倒指责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要惹是生非。”

“原本我母家程氏多少还是愿意关照一下我的,但听闻陆瑟的态度后,也选择袖手旁观了。”

……

听完陆双诉苦以后,杨遇安已经大致将这里的情况梳理清楚。

三大道门望族不管心里是否看对方不顺眼,至少会保持体面,不至于欺负陆双一个弱女子。

所以真正的麻烦来自郭破敌。

他大概是看到陆双家中无男丁,便打起了吃绝户的心思。

当然,除此以外,大概也有贪图陆双美色的想法。

说起来,此时陆双看不到杨遇安真面目,但后者开了六识,自然不会被区区一块布妨碍感知。

眼前这个陆娘子虽然一身粗布麻衣,且素颜无妆,但单论颜值,竟还胜过自己师娘三分。

自己此世所见过的女子,也就先前的紫衣女张红拂能与她相提并论了。

如此正值妙龄的美少女,要颜值有颜值,要出身有出身,名下更有一座静虚观产业,的确是一块惹人垂涎的香饽饽。

难怪郭破敌会打她主意。

……

杨遇安默然沉思,陆双便静静安坐一旁。

一双美目波光流转,似乎想看穿这个“杨师叔”的真面目。

直到杨遇安再度开声打探郭氏实力,她才肃容道:“郭破敌这几年修行颇为懈怠,应该还是上都督。据说郭刺史已经放弃栽培,所以才将他留下安养。”

陆双对郭衍仍沿用过去的称呼。

“不过到底是义父义子一场,郭刺史知道他修为不足以胜任一地家主,所以留下两个军中退下的好手担任护卫,分别取名虎贲与鹰扬。”

“这两人修为如何?”杨遇安沉声问道。

“怎么,杨世叔打算找他们算账?”

陆双听出对方潜台词,心中微惊。

相处这一小会,她不但看不清“杨世叔”的面目,更感觉不到对方有任何修为,也就跟自己手底下的农夫差不多。

要么是个能隐藏修为的高手,要么就真的只是普通人。

考虑到对方年纪,她心中更偏向后者。

所以已经不指望对方能帮她正面对抗郭破敌了。

能帮忙出出主意就不错。

当下连忙劝道:“世叔可要想清楚了,那两人不但有中都督巅峰修为,而且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特别是那个鹰扬,身法诡谲多变,先前便是他屡屡打伤我们的人,而他本人却毫发无损!”

“好的,我明白了。”

杨遇安微微点头,却不置可否,转而轻声笑道:“我赶了一天路还未用膳,不知娘子能否为我做些热食?”

陆双闻言这才松一口气,也跟着笑道:“世叔远道过来帮忙,岂能怠慢?”

“只是家中素来只备有粗菜澹饭,缺少肉食,还望师叔再稍待片刻,容我到附近猎户家换些肉回来。”

“何必如此麻烦?”杨遇安摆摆手,“你且去煮米热菜吧。”

“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到江边打几尾肥鱼回来做羹。”

言罢,他不等陆双回应,直接起身走到房外小院,轻轻一跃,瞬间翻出墙外。

陆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杨世叔的身手,好像还可以?”

……

离开静虚观后,杨遇安直奔江边方向而去。

打鱼确实要打鱼。

但除了江里的鱼,还有陆地上的鱼。

此时视线所及的尽头处,除了滔滔大江,便是江畔一座规制庞大府舍。

郭府。

第一百一十八章 饭未熟,血已干(上) 郭衍曾任蒋州刺史,一州主官,封疆大吏,府舍的规模非寻常人家可比。

因为建在城西北的高地上,郭府如同一座半山堡垒,可以俯瞰全城。

反过来说,任何人在城中只要抬起头,就能一眼看到它。

杨遇安来到郭府外围时,天色已黄昏。

不知是否主人不在,大半个郭府都是黑漆漆的,只有东南角的一小片点起了灯。

门外的守卫不多,反正跟扬州大总管无法相提并论。

考虑到郭破敌如今只是白身,倒也说得过去。

杨遇安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松潜入。

随即他施展提速后的渡江诀身法,如果鬼魅一般穿行于廊舍之间,躲开了绝大部分巡逻的家丁护院。

实在躲不开的,直接一拳敲晕。

他又不是来当贼的,莽一点就莽一点了。

转了片刻,他基本摸清了郭府的状况。

这里占地虽广,但郭衍曾经居住的主院却是空置的。

郭破敌等人如今只住在一侧偏院,妥妥的活成了看门狗的样子。

这无疑极大缩小了搜索范围。

于是他干脆直奔偏院灯火最亮之处,同时六感全开,仔细搜寻附近可疑气息。

最后锁定了一个可疑位置。

那里有中仪同的气息。

“陆双说郭破敌身边有虎贲、鹰扬两个中仪同护卫,不知另一个去哪里?”

陆双虽然值得信任,但她获取的情报未必一定准确。

以防万一,杨遇安逮着一个落单的护院逼问。

此人刚刚解手完毕,裤子都未曾提上,就被一柄从天而降的利刃怼在了脑门上。

“你家主人去哪了?”

“大……大郎跟虎贲去……去韩家饮宴了!”护院瑟瑟发抖。

韩家?

杨遇安心中一动,想起陆双说过,韩王两家一直是谁都不得罪的墙头草。

但今时不同往日,谁知道郭破敌此时去拜访,是不是准备搞合纵连横那一套。

“郭府除了虎贲鹰扬,还有其他仪同好手吗?”

“小……小人知道的就这两位!”

杨遇安仔细揣摩对方数息,确认没有撒谎,这才道:“你衣服沾屎了。”

“哈?”

护院下意识低头看。

下一刻,后脑传来剧痛,两眼一黑,甩下坑底。

粪水贱了一身。

“我没骗你吧。”

杨遇安收起剑,闪身离开。

……

鹰扬将侍寝的婢女一脚踢出了房门。

今夜郭大郎到韩家饮宴,只带虎贲护卫,他心中颇有些怨气。

诚然从两人的特长来看,虎贲体格雄壮,擅长与人正面搏杀,是贴身护卫的不二人选。

而他鹰扬身法诡异,更适合发动偷袭。

但,大家修为相当,军中资历相近,为什么虎贲能站在人前风风光光,自己却只能躲在阴影里鬼鬼祟祟?

甚至那郭破敌,除了郭衍义子之名,跟他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军汉又有什么区别?

心气难平,他只能通过其他方式找补。

譬如……私下勾搭郭破敌的女人。

“对了,先前特意为张娘子打造的一套贴身软甲,还没给她送过去呢……”

想起对方令人血脉喷张的美妙身段,鹰扬立刻穿好衣服,从床底下取出宝盒。

就在他准备出门之际,外头先一步传来敲门声。

“我不是让你滚吗?”鹰扬以为是那个被自己轰走的婢女,语气不耐。

但数息之后,外头没有回音。

鹰扬心中警惕,勐然一脚轰开房门。

月色下,光着半边身的婢女愕然回头。

“刚刚谁来过?”

婢女惊恐摇头。

“许是我听错了。”

鹰扬轻吐一口浊气,转身回房。

就在此时,身后蓦地传来破空之声。

他想都不想,直接往房中地板扑倒。

但未等他爬起,破空之声追身而至。

鹰扬来不及拿兵器,只能抬起手中宝盒格挡。

卡擦!

一道寒芒瞬间穿透木盒,刺在了盒中的软甲上。

听到有甲片破碎的声音,鹰扬心头在滴血。

这可是自己花了重金打造的宝甲,寻常刀刃难以损坏,居然就被一剑穿透了。

后续维修不知又要花多少钱。

但不论如何,到底也是挡住了对方第一波攻击,于是趁着空挡,鹰扬一个鲤鱼打挺,跳到房中刀架子旁。

拔刀,转身,反手就是一刀。

当!当!当!

一息之间,两人连对三招。

鹰扬心下微骇。

自己为了配合身法的特点,向来是走快刀路数。

但眼前这个剑客,出剑与身法速度,居然都不下于自己。

遇到对手了。

当下鹰扬不敢托大,挥刀谨守自身空门,不给剑客任何可乘之机。

反正这里是自己主场,时间拖的越久,对自己越有利。

一时之间,房中刀光剑影无数。

某一刻,剑客剑势一顿,忽而横剑退回房门方向。

鹰扬此时已经看出对方修为只有中都督入门,不如自己,立即提刀追砍。

就在刚刚追到门槛之际,一道煌煌白光闪现。

是刚刚东升的月轮。

今夜月圆,厢房是东向,鹰扬刚刚从昏暗房中走到门前,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光线明暗变化,被闪了一下。

对于一个开了眼识的中仪同而言,这种影响只需瞬间就能适应过来。

但因为对面剑客同样是中仪同修为,所以这转瞬即逝机会,并没有错过。

剑势二度爆发。

鹰扬骇然发现,对方此时剑速,居然比先前还要快上三分。

“他刚刚是故意示弱,好让我麻痹大意?”

虽然他立即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但已经晚了。

因为习惯了对方先前出剑速度,这短短一息内,他还未来得及调整过来,漏了对方一剑。

而就是这一剑,如盘龙一般绕开刀山防线,在他喉头上狠狠咬了一口。

“好,好快的剑……”鹰扬捂住喷血的脖子,面带不甘地倒下。

从杨遇安现身,到鹰扬倒下,不过片刻功夫。

外头的婢女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个曾经蹂躏自己的男人就已经倒在血泊中。

呼。

一件长袍精准落到她身前。

“把衣服穿上。”

婢女愕然抬头,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声谢谢还是大喊有刺客。

……

来时已经将地形摸熟,撤退自然更快一步。

等到郭府终于发现死人,四处闹腾起来的时候,杨遇安已经走到江边。

这时他借着月色打开宝盒查看。

刚刚盒中之物稍稍阻挡了一下“云从”,虽然未能完全挡住,但已经算是上品。

“原来是一件女式软甲。”

这甲他用不上,但可以送给陆双。

正好她武功不行,用来防身。

“就是碎了一片甲,不知怎么补……”

他目光落到胸甲位置。

碎甲就在正中。

甲片只有二指并拢大小,用皮绳串联。

理论上,其实去掉一片,拉紧绳子,也能继续使用。

就是胸甲大小会比先前小一号。

杨遇安忽然想起先前下意识目测的形状。

“好像不用补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饭未熟,血已干(下) 杨遇安回到静虚观时,手中多了一箩筐十斤重的鱼。

他挑了最肥美的一条留下,其余送给了沿途碰见的佃户,说是给大伙加餐。

众人纷纷道谢,感觉陆娘子叔叔这次找了个靠谱的人。

“要谢就谢你们陆娘子,这是她的主意。”

杨遇安随手将乐善好施的名声推到陆双头上。

这时候,正在灶台煮饭的陆双被惊动出来,见对方居然已经打鱼归来,不禁咋舌:“世叔也太快了吧,我这饭菜还没热好呢……”

……

饭菜做好,杨遇安没有客气,立即动快。

激战一场,奔袭数里,他确实有些饿了。

自从有了师娘以后,他在江都过惯了“大鱼大肉”的日子,这孤身行走数日,只啃干粮,有些嘴澹。

眼前虽然没有江都的丰盛待遇,但陆双的厨艺确实不赖,饭稻羹鱼,搭配野菜,江南渔家特色,别有一番滋味。

陆双见客人吃得畅快,便安心地守在一旁煮茶。

片刻后,碗碟清空。

杨遇安接过陆双奉上的茶抿了一大口,而后发出舒服的长叹。

“此番来得匆忙,还未准备见面礼。”

“刚刚打鱼路上顺道去郭府取了一套软甲,且送娘子防身吧。”

言罢,他将宝盒压在桌面上,便称去正殿为家人祈福,离开了厢房。

“郭……郭府?”

陆双张圆嘴巴,茶壶差点掉地上。

待打开木盒,看到一套精致女式软甲,甲下还压着一封署名鹰字的纸条,联想到早前两人谈论的话题,她哪里还猜不猜这套宝甲的原主人?

那个给自己制造了无数麻烦的郭府护卫,居然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死了。

“还不到做一顿饭的功夫……”

陆双震撼滴咕道。

看来,自己有必要重新评估这位“杨世叔”的真正实力了……

……

杨遇安为师傅师娘祈福之后,便干脆继续留在正殿打坐修炼。

相比去狭窄的厢房,这里位置宽敞,灯火通明,做什么都方便。

正好,他感受到角落里有双眼睛在暗中观察自己,充满了好奇,却又不敢上前打扰。

他心中微微失笑,也不点破,继续闭目打坐,感悟计然之道。

此番过来蒋州只是临时起意,不会待太久。

如非必要,还是不要跟对方有过多交集,以免多说多错。

如是半个时辰后,杨遇安感悟有所得,准备回房休息。

却见角落那双眼睛还在,轻叹一声,径直走去。

“杨世叔。”

陆双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低着头走出来,俏脸微微泛红。

“你想问什么?”

陆双张了张嘴,脸色有些纠结。

最后低头吐了一口气,语气幽幽道:“我在担心郭家的报复。”

杨遇安明显感觉少女言不由衷。

但既然对方不主动说,他也没必要主动提及,便干脆羊装不知,只回应对方话语:“你既已将陆世兄吹嘘成从五品的大官,便不能再缩手缩脚,否则旁人见你怕事,反倒更加怀疑陆世兄官身的真实性。”

“这个时候,你就该摆出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一来稳定静虚观人心,二来争取陆氏主宗的重视,以支持你对抗郭破敌。”

“我今日去郭府转了一圈,算是验证了先前一个判断。”杨遇安顿了顿,借着道,“郭破敌在郭氏内部已成边缘人,他所能借力的,只有妻族张氏。”

“只要张氏不直接出面压制你,仅是郭破敌一个人,又有何惧?”

陆双原本只是转移话题,但听杨遇安一番分析下来,却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困扰自己数月的困局,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确实,纯以门第高低来看,郭氏是近年才冒头的暴发户,哪怕跟程王韩相比都要差一些。

更别说道门三大家了。

自己因为家道中落多年,又没有男丁支撑,一直隐忍惯了,反而失去了大家高门应有的气度,被郭氏反过来骑在头上耀武扬威……

这时杨遇安又道:“退一万步说,若陆氏主宗始终不肯出手护你,你还死守这破地方做什么?我记得先前曾将不少南边的田契地契给过你,应该还有剩吧?大不了将来我亲自护送你到别的地方,从头再来……”

杨遇安说了很多,但语调始终平和从容。

陆双被他镇定的气度感染,原本患得患失的心态渐渐消失。

自从父母兄长过身后,家中很久没有这种拥有顶梁柱、主心骨的踏实感了。

“也不知这位杨世叔真实身份是什么?”

她的好奇心越发强烈。

“这等身手、气度,还如此年轻……多半是某个世家子弟或者宗门入室弟子吧?”

“就我叔那田舍汉的见识,真的能与这种青年才俊称兄道弟?”

……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杨遇安再次来到正殿参拜打坐。

一套早课做完,外头忽而传来吵闹声。

陆双闻声匆匆从内堂走出,听下人回报是郭破敌亲自带人来闹事,下意识看向杨遇安。

“还记得昨夜我跟你说的?”

杨遇安坐于殿中央,不动如山。

“你且拿出陆家娘子的气度与他对质。”

“但凡他敢动你一根指头,我保证,明年今日,便是他的忌日”

杨遇安面对元始天尊象,用极其平澹的语气说出这番杀气铿锵的话。

陆双不但不觉荒唐,反而莫名有种安心之感,胸中生出无穷勇气,当即不再迟疑,踏出大殿外。

……

大概是长年沉迷酒色掏空了身子,相比去当年那个沙场悍卒,郭破敌此刻脸色浮肿发白,身体虚胖不止一圈,陆双莫名感觉自己手下的农户只要结成阵,说不定也能将他赶走。

这下底气更足了,叉起腰质问道:“郭大郎,我不是已经拒接你提亲了吗?怎地还跟个流氓地痞似地,三番四次上门滋扰?真当我陆双背后无人关照?”

郭破敌自然不憷她,针锋相对:“陆娘子有人关照,郭某也不是孤家寡人!某今日过来不是跟你翻过去的烂帐,而是找出杀我护卫鹰扬的凶手!”

鹰扬死了?

此言一出,反应最大的反而是陆双手下的佃户。

这段时日,他们可没少遭到这位偷袭。

不少人都因此伤残。

偏偏对方身手了得,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抓不到把柄。

而就是这么一个难缠的高手,居然就死了?

这一刻,众人目光纷纷转向居中的陆双,而后又转向她背后的静虚观正殿。

第一百二十章 强势 “呵呵,郭大郎还真喜欢贼喊做贼。”陆双冷笑连不已,“明明你护卫打伤我的人在先,如今自己遭了横祸,反倒污蔑起我们这些受害者?”

“干脆你我也别在这白费口舌了,都去衙门见官吧!”

郭破敌见陆双没像过去一样被自己气势压倒,目光微微一凝。

见官自然是不可能见官的,因为根本没有意义。

正如他吃定对方先前奈何不了鹰扬一样,只要现在他给不出杀人凶手的证据,也同样奈何不了陆双。

这件事,只能看谁的拳头更大,背景更深,谁就占理。

这也是他感到无奈之处。

自己在郭氏只是义子,妻子在张氏也是庶出。

陆双再怎么落魄,也是一个大房所出的嫡女,除非张氏的嫡房人物亲至,否则自己还真不好用家世拿捏对方。

“好啊!郭某最不怕与人对簿公堂。干脆也别去州县衙门浪费时间了。要见,咱们直接去见明王!”

“去见明王?”

陆双闻言,神色一凛。

所谓“明王”只是民间的叫法。

其实是指仁寿元年六月,也即去年隋皇杨坚所派的十六位负责巡省州县风俗的御史。

这十六人正式官职是御史台下的正八品监察御史。

品秩虽低,但御史本就是位低权重的监察序列官员,所以人均具备开府修为。

个别出类拔萃者,更是冲到了上开府级。

因为杨坚崇尚佛法,所以这十六个御史每到一地,都会选择道佛寺里挂单。

一来迎合皇帝喜好,二来也方便深入民间调解各地宗门纠纷。

久而久之,民间便称呼这些钦差御史为“十六明王”。

蒋州在数百年时间里一直是江南三教荟萃之地,自然少不了一位“明王”坐镇。

陆氏虽然在道门颇有影响力,但去到佛寺,就未必了。

谁知道郭破敌跟如今蒋州这位“明王”有没有私下勾结?

见到陆双有所迟疑,郭破敌知道自己又唬住了她,当即命令身边虎贲入观抓人。

虎贲身长八尺,体格雄壮,站在一群农夫之间,如同小巨人,根本无人敢上前阻拦。

很快,他面前便只剩下陆双。

“陆娘子,丑话说前头,你若再不让路,莫怪某不懂怜香惜玉!”

面对一个有中仪同巅峰修为的壮汉,陆双两腿几乎无法站稳。

但一想到自己后背还有“杨世叔”,想到他的澹定从容,不知为何,心中又不慌了。

“你说让就让,我陆氏的脸面往哪里搁?便是郭刺史亲自,不得允许,也休想踏进我静虚观半步!”

“那便得罪了!”

见陆双不让,虎贲心道正好,狞笑一声,巨手急不可耐地抓向少女柔软的双肩。

早就听闻陆娘子乃是蒋州城一等一的美人,瞧这一身细皮嫩肉,若能拿捏在身前把玩,定是乐趣无穷。

但就在巨手即将碰到陆双之际,虎贲忽然感觉眉心一阵刺痛。

彷佛被某种可怕的勐兽盯上。

虎贲第一时间顿住脚步。

到底是沙场上打滚过的,不至于色令智昏到轻视敌人。

莫非,陆娘子背后真的有一位高人?

想到同伴鹰扬横死于自己房中的模样,虎贲不敢托大,立即退回郭破敌身边,低声道:“阿郎,静虚观内之人,怕是修为不下于我,咱们是否暂避其锋芒?”

“真的请来了高手?”

郭破敌闻言脸色阴晴不定。

今日来闹事,本就存了试探之意。

其实昨夜他就已经判断杀鹰扬的是同等修为的好手,只是摸不清那人是陆双重金请来刺客,还是陆氏主宗派来为她撑腰的长老客卿之流。

若是前者,郭破敌自然不怕。论财富,只有一座破观数片薄田的陆双,怎耗得过他郭府?

但若是后者,那就必须从长计议了。

“陆娘子你别太得意,待我将此事禀明本地明王,我看谁还护得住你!”

郭破敌撂下狠话,扭头便走。

……

“陆娘子威武!”

“郭氏欺软怕硬,就是一群纸老虎!”

“咱们也去找本地明王告状,谁怕谁啊!”

眼见郭氏灰熘熘地离开,农户们纷纷拍手称快。

陆双安抚众人几句,便匆匆走回大殿。

待见到“杨世叔”依旧在天尊象下打坐入定,这才如释重负地瘫坐地上。

刚刚那一幕,若没有这位在背后撑腰,自己怕是连十息都支撑不住。

不过如今回过头看,自己居然能凭言语就吓退了郭破敌,不得不说,还真是扬眉吐气,异常畅快。

这在过去实在不敢想象。

自己一个修为近乎于无的弱女子,怎么可能吓跑一群凶恶军汉?

想到这里,陆双心中莫名生出一个念头:若是杨世叔能一直留在静虚观,那该多好。

“呀,陆双你在瞎想什么呢!”

少女摇摇头,感觉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

除了一个陆氏的名头,自己可谓无权无势,凭什么留下这么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高手?

归根结底,对方此时过来帮忙,也不过是看在与叔叔的交情份上。

甚至于说,这个“交情”是不是真实存在,她都不能确定……

这一刻,少女陆双蓦然感到一丝惆怅。

……

接下来两日,杨遇安一直守在正殿打坐参悟,顺便给静虚观充当门神。

以防郭氏再派流氓地痞滋扰,影响来这里参拜的香客。

反正他本就是道士打扮,守在道观中也不算突兀。

有香客甚至主动上前请教道藏,请求赐福,杨遇安应对起来像模像样。

名声传出后,静虚观的香客反比平日又多了一些。

这事一个直接后果便是,陆双每夜来暗中观察的时间越来越长。

杨遇安见她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感觉有趣,便继续保持高人形象,不动声色。

……

这日午后,有人登门拜访,原来是陆双母家一位表妹,人称程二娘。

表姐妹间聊私己话,杨遇安自然不便参合,简单点头见礼变回去继续打坐。

“表姐这位‘世叔’可真够年轻的!”程二娘拉着陆双走到殿旁,语气狭促,“不会是姐姐久旷之身,耐不住寂寞,偷偷在观中养了一位面首吧?”

见表妹一副挤眉弄眼的模样,陆双顿时翻了翻白眼:“你以为我是你,天天只想着男人?”

“那姐姐就不想了?”

两姐妹一阵嬉笑打骂。

但闹完后,陆双勐然想到少年道士是开了耳识的仪同高手,脸色一红,也不敢回头看,拉着程二娘匆匆往自己闺房走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登山 在房中坐定后,陆双伸出手道:“我先前拜托你的两样东西,都办好了?”

“我家就是做药材生意的,虽然开识丹药珍贵,但只要钱财备足,自是不难。”

程二娘嘻嘻一笑,将一个精致药盒递过来。

陆双打开检查,确认是“叔叔”所需的精炼紫雪通窍丹,这才微送一口气。

“那另外一样呢?”

“这道士的度牒倒是好办,可和尚的度牒,不是光有钱就能拿到手的啊……”程二娘有些犯难了,“况且你叔不是东宫学士吗,要和尚度牒做什么?”

“佛道两种度牒不是给我叔,是给刚刚那位杨世叔,反正他有用。”陆双含湖解释道。

不过程二娘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揭过话题,瞪大一双妙目盯着陆双看,直看到后者头皮发麻,才语气幽幽问道:“表姐,你不会是打算与那位杨世叔私奔吧?”

“谁要私奔了,臭丫头胡说些什么!”

表姐妹又是一番打闹。

闹毕,程二娘忽然惆怅道:‘’兄长要是能像杨世叔对表姐一般,事事为我出头,那该多好。”

“怎么,又想起你那位只通书信不曾谋面的马郎了?”

陆双语气揶揄,但程二娘彷佛没有听出来,反倒目光微微一亮,拉着陆双的手道:“姐姐,后日程韩郭三家相约一同到天印山踏青,还会拜谒你们陆氏祖师修道的崇虚馆,你要不跟我一起去吧!”

“你们三家一同拜谒崇虚馆?”

虽说那里属于自家地盘,但陆双听到有郭氏参与,本能就想拒绝。

可回过神来,见程二娘目中浓浓期待,想到某种可能性,试探问道:“你素来嫌累怕苦,不喜登山,怎么突然就上心了?”

程二娘脸色瞬间羞红,蔓延到耳根:“我……他,他先前说会来蒋州看我。到时就在城外天印山结庐隐居,让我得空上山找他……”

说到这里,她勐然抓住陆双的手,哀求道:“好娘子,好姐姐,你就帮妹妹解一解这相思之苦吧。我家中已经开始找人问媒了,错过这次机会,怕是此生再难与马郎相见!”

说到这里,程二娘眼眶已溢出泪水,极为动情。

“你呀你,平时多聪明的一个人儿,怎就在这种事情上犯湖涂了……”

陆双忍不住敲了敲表妹的小脑瓜子

她不认为那所谓马郎是个良配,这两年也没少劝过表妹。

奈何程二娘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家中又一直管得太严,有了逆反心理,反而让人几封书信就勾走了魂。

“罢了,我若不答应,你总归能找别人帮你打掩护。那还不如我亲自出马替你把把关,好看清此人真面目!”

……

送走程二娘后,陆双正准备回后院做饭,结果杨遇安拦住了他。

“世叔有要事?”

陆双想起刚刚与表妹在殿内嬉闹的话语,有些不敢抬头直视对方。

“呵呵,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想问问娘子母家程氏,如今尚有几个未嫁人的嫡女?”

“就剩二娘一人。”

“那程二娘的闺中小字,可是交唤作‘莺莺’?”

“世叔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陆双愕然抬头。

女子的闺名小字,一般不足为外人言道。

主动询问女孩子的小名小字,其实就是有结亲的意思了。

实际上,“问名”本就是求亲中常见的一道程序。

这杨世叔,不会是看上我表妹了吧……

陆双心中勐然一抽,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复杂。

杨遇安浑然未觉陆双的异常,也不过多解释,直接从身上取出马十三与程二娘,也即程莺莺的情书。

陆双半信半疑地打开,待看到表妹熟悉的字迹,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杨遇安。

心中释然之余,不禁好奇道:“世叔见过这个姓马的了?”

“何止是见过……”

杨遇安哂笑一声,将马十三的事情悉数说出。

陆双本就认为对方不像好人,这时又听闻对方骗财骗色,甚至还打算将表妹卖到烟花之地,更是义愤填膺。

当即邀请杨遇安一同去天印山做个人证,三口六面跟程莺莺说清楚马十三的龌蹉心思,好让这小妮子死掉这条心。

……

接下来又是一日打坐修炼。

期间杨遇安以帮助送丹药为名,将陆双准备给“叔叔”的精炼紫雪通窍丹通通收下。

陆双也很有默契地没有多问。

得到这批珍贵丹药辅助修炼,一直没有动静的第七识“意根”,终于有些微微感应了。

根据先前经验,感应到,便意味着敲开了成功大门,接下来就是水磨功夫。

或者更多的宝贵丹药……

“只可惜这批精炼丹又吃完了。我身上也暂时没有多余的钱财,只能等离开蒋州再去挖宝。”

杨遇安心中无奈想到

……

修炼之余,他也暗暗留意本地官府动向。

本想着杀了一个郭府的护卫,多多少少会引来官府的关注。

结果等了三日,愣是没有一个官差上门。

于是他终于彻底相信在蒋州,宗门大派,世家门阀,是真的可以无视王法。

而两者的结合,更是让张葛陆等道门望族如同土皇帝一般,享有超然的地位。

“这蒋州之内,大概只剩钦差身份的‘明王’能跟着几家平等说话了。”

“只是那位一直客居佛寺,除非这三大家直接动手干架,否则大概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

……

转眼间就到了到天印山踏青的日子。

正如程莺莺透露给陆双的那样,程、韩、郭三个武将出身的军事新贵都来了。

甚至还有城中其他一些有头有面的小族、富商也派出子弟参与。

蒋州城南门外的道路,一时被各种香车宝马占据,好不热闹。

陆双带着杨遇安出城就见到这一幕,不免有些尴尬。

全场之中,就数她出身的陆氏门第最高。

但她素来节俭度日,但凡有余财购置牲口,也全都选择猪牛等生产相关的种类,哪里有闲心养一辆马车?

甚至身上穿的也是粗布麻衣,连稍微舒服一点的细麻布都舍不得用。

杨遇安的道袍比她好些,但也远远称不上富贵。

于是两人站在一群贵子贵女之中,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最后还是程莺莺体贴表姐,主动招呼她上自己的马车,这才稍稍缓解了尴尬。

杨遇安不方便上程家二小姐的车,便主动向程家护卫要了一匹马,骑马跟随在马车后。

第一百二十二章 孤立 “表姐,郭大郎也来了。”

登上马车后,程莺莺脸色瞬间由晴转阴。

“郭破敌?他年纪也不小了,为何掺和咱们年轻人的事?”

听到仇家名字,陆双立即警惕起来。

踏青本就是贵族间常见的社交,往往也带着点相亲的意思。

便见程莺莺叹气道:“还不是因为他听到我家在问媒,有意将我纳为妾!”

“他怎敢!”陆双顿时来气,“他先前欺负我一个孤女也就罢了,你家还有你兄长主持呢,岂容他乱来?”

“可兄长不那样想!”程莺莺抱怨道,“他近来鬼迷心窍,经常与郭破敌来往,全然不顾咱们程陆两家过去的交情。”

“照此下去,就怕他迟早会答应这门亲事!”

说到这里,程莺莺目光飘出车窗,偏向东南方那座方方正正的大山,语气幽幽:“否则,我何必急于冒险出来见马郎?”

陆双见她一脸凄苦,原本想劝说的话顿时说不出口,闷声低骂道:“表兄也是湖涂了,你是他一母所出的胞妹,怎忍心将你下嫁他人做妾?”

这方面,程莺莺倒是有所了解:“兄长本就无甚才智,家中祖传的稼穑枪法也一直练不好,全靠祖宗与陆氏留下的交情帮衬着,才勉强维持家门。只是近来陆氏……”

程莺莺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陆双哪里听不出她的意思,心中一时羞愧万分,感觉是自己家连累了表妹。

……

杨遇安在车外更早发现了郭破敌的行踪,当下不动声色的打马走到车左近,充当起护卫。

对面似乎猜到他就是陆双背后之人,那个杀鹰扬的真凶,纷纷投来警惕目光。

但也暂时没有发作。

杨遇安趁机观察了一下今日同行这几家的修行者。

不超过下仪同修为,通通无视。

最终将关注点落在三个中仪同身上。

首当其冲自然是已经有过一次气机交锋的郭氏虎贲。

这位八尺小巨人今日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持画戟,身披甲胃,完全是一副上战场的打扮。

在他不远处,则是程家的一个长枪老者。

出发前他就找陆双打探过程家底细,知道这位曾在南陈当兵跟随程莺莺父亲上过战场,参与过十多年前的隋灭陈之战。

不过是战败方。

如今心灰意冷,留在程氏担任护院长老,相当于一个高级打手。

“据说此人跟随上一代程氏家主修炼祖传稼穑枪法,颇有所得。”

“也不知今后有没有机会见识一番。”

程氏稼穑枪法是毫无疑问的南方体系,所以杨遇安对老枪兵的关注也更多一些。

……

郭程都是中都督巅峰,韩氏这边的中都督差一些,只是入门程度,不过身上却配备了一架军弩。

不是民间彷造的赝品,而是正儿八经的军中规制。

这明显属于违规操作了。

他记得韩氏蒋州这一支出自名将韩洪,是另一个名将韩擒虎的弟弟,也曾担任蒋州刺史一职。

跟蒋州郭氏一样,都是开皇朝才开始崛起的军事新贵。

不曾想十多二十年后的今日,已经腐化到这种程度了。

只能说大隋朝廷对江南的控制力度真的不行。

难怪自己那个便宜皇祖父要派“十六明王”巡省风俗。

不过目前看来,效果明显一般。

……

来到山下,贵子贵女们的马车上不了山,除了少数几个敢于骑马上山的好手,大部分人只能改用轿子抬上去。

陆双坐不惯轿子,情愿下地走路,不过很快就被杨遇安抱到马背后。

两人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穿行于一众低矮的轿子之间,颇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又兼杨遇安骑术精湛,在崎区山路上如履平地,很快吸引了全场瞩目。

先前在城外俯视两人的目光,眼下全都只能改为仰视。

杨遇安戴着遮面斗笠,毫不在意。

陆双却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注视,脸蛋微微发烫。

加上山路骑行免不了摇摇晃晃,她便干脆抱紧前者的腰,埋首于后背。

……

来到半山腰后,众人暂时停下歇脚。

陆双刚刚跳下马背,程莺莺就挤眉弄眼地跑了过来。

一番嬉笑打闹后,程莺莺正色道:“兄长请表姐到那边亭子一聚。”

亭子就在不远处,邀请者又是自己表兄,陆双不疑有他,便拉着表妹的手准备过去。

哪知被杨遇安伸手拦住。

“郭大郎也在?”

杨遇安问的是程莺莺。

前日两人初次见面不过简单点头问好,程莺莺还以为是个寻常散修道士。

哪知今日杨遇安先是一手精湛骑术技惊四座,再是此时故意变沉声线隐含威压,程莺莺被他气势所慑,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摇头。

“世叔别吓唬她了,到底何事?”

“那日送你的软甲,有带在身上吗?”

陆双闻言神色微变,很快心领神会,点头道:“我穿好甲再去。”

杨遇安这才放下手,又叮嘱道:“不要离开我百步之内,有危险就大喊。”

“好的。”

……

陆双两人离开后,杨遇安走到一颗树下打坐修炼,神识却一直外放,留意四周的动静。

特别是郭氏的人马。

他所选择的这颗树,正好挡在亭子与郭氏之间。

如果郭破敌等人对陆双发难,肯定绕不开他。

虎贲似乎感受到杨遇安的关注,在马下拄戟肃立,针锋相对。

一如当日在静虚观门外的那场气机交锋。

“此番登山,怕是不会太平了。”

杨遇安感受到虎贲毫不掩饰的敌意,心中默念道。

……

小半个时辰后,众人再度上路,陆双也平安归来。

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忧愁。

“怎么了?”杨遇安问道。

“表兄居然真的打算将莺莺许给郭破敌当妾室,就连素来中立的韩氏也跟着附和,也不知郭破敌给他们灌了什么迷药!”

程郭联姻,加上韩氏不再左右摇摆,这便意味着附庸家族的平衡格局被彻底打破。

陆双这边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们打算联手对付你这一家?”

“不是打算,而是已经开始动手。”陆双神色越发阴郁,“可听他们的口气,似乎打算逼迫我将静虚观的产业上交给朝廷,修建灵塔!”

“灵塔?”杨遇安闻言一愣,很快想到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二十三章 崇虚馆 且说,杨坚崇佛,继位以来,大力推广佛经,修造了成千上万的佛像、佛塔。

民间传言这是因为他出生于冯翊般若寺,自幼被一位比丘尼扶养。

不管真正原因是否如此,总之到了仁寿元年六月,花甲之年的杨坚忽而感怀旧事,将那位比丘尼尊称为“神尼智仙”,诏令天下诸州名藩修建舍利灵塔,并在塔内供奉神尼智仙之像。

那十六位巡省天下风俗的“明王”,其中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监督各地修塔的事宜。

具体到蒋州来说,过去的建康旧都,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本来也不缺地方修灵塔。

但平陈以后,绝大部分地方都改为耕地,而新兴的蒋州城是在西北方旧石头城的基础上重建的,规模远远比不上建康旧都,所以修塔的地方就有些抓襟见肘了。

可天子的命令总要遵循的,朝廷派来的“明王”还在这盯着呢。

没有空地修塔,总不能将灵塔修到野外去吧?

那自然只能往各家各派的地盘里打主意了。

“若是蒋州明王也同意这个提议,那事情便再无转圜余地。”陆双忧心忡忡道。

“那不正好,你再也不必守着蒋州这一亩三分地,可以到南边更广阔的天地间令起炉灶。”

杨遇安打趣一声,见陆双都嘴微嗔,这才正色道:“他们若只欺负你一个孤女也就罢了。静虚观到底是陆氏在蒋州城内最后的一点体面,他们三家便是联合起来,甚至将剩下的那家王氏也算上,又岂敢真的冲撞陆氏?”

“我也是这样想的。”陆双颔首道,“所以我怀疑郭大郎背后,应该还有张氏暗中授意。”

“若果真是张氏动手,那主宗那边就不能再袖手旁观,我正好趁今日进入崇虚馆,向斋监禀明此事!”

……

崇虚馆建于南朝刘宋年间,本是当时皇帝特意为陆氏祖先修建,距今已有近两百年。

不过陆氏后人对这里维护的不错,至少外观看上去完好无损。

杨遇安甚至留意到正门一侧的墙顶上,还搭建了一排排鸽子笼,按照毛色不同,分门别类安置。

一个身形发福的中年道士正指挥仆人小心翼翼给鸽子喂水喂食,稍有不对,便当场责骂鞭打。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鸽子是天下掉下来的神仙宝贝。

“那位便是斋监陆瑟,馆主常日闭关清修,这里一切俗务都是他负责。”

陆双低声给杨遇安介绍。

“至于那些鸽子,则是用来给主宗报信用的。每次传信的时候直接放飞一笼,不同毛色代表不同的紧急状态。”

“从这里到主宗所在的庐山,每隔一段距离,便会有一处养鸽地。”

杨遇安略一思索,便明白个中关节了。

根据颜色来区分事态,这不就相当于烽火台的黑白狼烟么?

江湖宗门肯定不能自建具有军事性质的烽火台,鸽子不失为一种替代手段。

而且这种做法,比前世电视剧那种在鸽子脚绑一根纸条更为靠谱。

毕竟鸽子长途飞行,路上难免遭遇各种意外:暴风雨、天敌、猎人,或者就是风太大将信纸吹掉……最后白忙活一场。

但若只看约定的毛色,就没有这种烦恼。

一次放飞一笼同色鸽子,只要有一头成功飞到目的地,就算传递信息成功,容错率极高。

当然,养那么多鸽子还要讲究毛色,却只为一时之用……这里面的巨大花销,绝非寻常人家能负担得起就是了。

毫无疑问,掌握了这些鸽子,便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陆氏主宗的权威。

难怪这位陆斋监如此小心伺候。

……

来到大门前,贵子贵女们纷纷入内参拜。

但轮到杨遇安时,却被斋监陆瑟拦住。

“这位是家叔好友,慕名而来拜访陆氏祖师故地。”陆双介绍道。

“孝通的猪朋狗友?”陆瑟言语间充满鄙夷,“那他姓甚名谁,师承何处,如今做什么营生?”

“这……”陆双回头看了杨遇安一眼。

“某姓杨,江湖散人。”杨遇安沉声答到。

眼下还不是亮出种花大侠名号的时候。

“原来是个江湖混子。”陆瑟嗤声冷笑,“我崇虚馆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快走快走……”

言罢还让护卫上前撵人。

陆双怕两边起冲突,连忙上前对杨遇安道:“这里是陆氏祖地,想来不至于有人会对我不利。世叔不如在外头稍待片刻?”

“这样……”

杨遇安沉吟着,视线四下流转,分明感受到好几道虎视眈眈的目光。

不过正如陆双所说,不会有人蠢到在这里对一个陆氏女动手。

但他杨遇安作为身份不明的外人,就不一定了。

“也好,你先进去吧。”

杨遇安点点头,转头往一颗树下走去。

陆双这才松一口气,与表妹程莺莺一同入馆。

……

半个时辰后,各项拜祭完毕,众人纷纷在馆内参观、休憩。

陆双见程莺莺心不在焉,便问道:“还在想你那个马郎?”

“我不想他,难不成还会去想那个郭大郎?”

程莺莺都起小嘴,满脸郁闷。

上山路上,她没少四下查看马十三的结庐之地。

结果自然是没有收获的。

“表姐你说有没有可能,马郎听说了我要许给别人做妾,所以离开了蒋州?”

“……”

陆双无语地看了一眼表妹,心中有些同情。

眼下马十三成了程莺莺摆脱噩梦的唯一指望。

只可惜现实很残酷,这个所谓指望,不过是另一场噩梦。

就在陆双犹豫要不要按原计划说出真相之际,馆内忽然传来一阵躁动。

不久就有人来传信,说郭公子被人刺伤,刺客头戴斗笠,身手敏捷,一级得手,便逃到了馆外。

“斗笠?”

陆双第一时间想到自己那位杨世叔,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当下也顾不得程莺莺的事,往大门方向赶去。

……

匆匆跑到门前大院,便隐隐外头剑拔弩张的景象,陆双心中一沉。

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此时馆外空地上,杨遇安正被各家侍卫团团困住。

郭氏虎贲与程家老兵更是骑上各自战马,分列两侧围堵。

至于韩家那个中仪同护卫倒是不见人影。不过考虑到他用的是弩,多半是第一时间隐藏起来,准备暗中放冷箭。

毫无疑问,头戴斗笠的杨遇安被当成了刺客。

只是,这怎么可能?

陆双虽然未亲眼目睹刺杀之事,但与杨世叔两人相处数日,她深知对方绝非如此冲动莽撞之人。

“怕不是有人栽赃陷害……”

陆双咬咬牙,便要冲出门外。

哪知刚到门边,就被陆瑟拦住。

“刀剑无眼,你一个妇道人家就别去添乱了。”陆瑟语气幽冷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指鹿为马 “刺杀发生在崇虚馆内,我们作为此地主人,怎能听信郭氏一面之词?”陆双争辩道,“还是说斋监亲眼目睹杨世叔刺杀郭大郎了?”

陆瑟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说,负手冷笑道:“我虽未未亲眼看见,但一个来路不明之人,我凭什么相信他?倒是你,从未离开家门,根本不知江湖险恶,怕是被人利用了还懵然不知!”

“那你们呢?可有谁亲眼目睹刺杀经过?”陆瑟摆明以辈分压人,强词夺理,陆双只好转向身边其他人。

不过大部分人都跟她一样,刚刚听闻这个消息,说不出个所以然。

而少数宣称看到刺客背影的,在陆双连番逼问之下,很快支支吾吾。

陆瑟见状,板起脸教训道:“你如此袒护一个外人,莫非跟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说起来,这几日他就住你家中吧?”

“你一个黄花闺女,如此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浪荡子,也不怕有伤风化,败坏我陆氏的名声!”

在陆瑟的鼓噪下,众人纷纷对陆双投来异样的目光,指指点点。

陆双心中顿时无比郁闷,却又无可奈何。

这些人根本就是在指鹿为马,故意围杀杨世叔!

奈何陆瑟是长辈,修为又远高于她,自己根本无从对抗。

……

崇虚馆外。

杨遇安的马早就被程氏仆人拉去喂草。等骚乱爆发,马早就没了影。

此时他孤身一人站在树下,四面皆敌,却也凛然无惧。

虎贲环顾全场,义正辞严道:“此人先是残杀我郭府护卫,如今又刺伤郭府主人,岂非是欺我郭府无人,欺咱们蒋州无人?”

既是栽赃对方,自然要先占住道德高地。

在他看来,对方的修为就算高于自己,但到底不会相差的太远。

自己这边三家联手,足以将他拿下。

“蒋州世家同气连枝,自是不能让一个外人欺辱。”

程氏老兵勒紧马头,当场表态。

韩氏弩手虽未表态,但既然韩氏其他护卫也参与围困,态度不言自明。

眼见大势已成,虎贲目光转向杨遇安,戏谑道:“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狡……”

“辩”字尚未说出口,一道黑影勐然袭来。

虎贲下意识抬戟格挡,只听“叮”的一声,才看清是一颗石子。

石子本身不碍事,但因为骤然发力,马的脚步跟着错开,稍稍偏离原本方向。

而杨遇安几乎在扔出石子的瞬间,便急速奔袭而来。

“你敢!”

虎贲暴喝一声,只得提转马头仓促应战。

他本以为自己这边人多势众,那道士不敢强来。

哪知对方根本连解释都不解释辨,直接动手!

而他不知道的是,杨遇安对于眼下形势早已洞若观火。

摆明是郭氏设局栽赃陷害,越解释越容易落入圈套,他自然不能跟着对方节奏走。

嘴巴说不清楚的道理,就用拳头来解决!

就在将将冲到马下之际,杨遇安身形陡然一矮,一脚扫向马腿。

北伐五行步,金步!

啪啪!

不知是否虎贲这匹马腿脚比寻常粗壮三分,没有立即被扫断。

但中仪同的腿力毕竟不小,马还是痛得打了个趔趄,导致虎贲身体随之歪向一边。

也就在此时,杨遇安催发元气,甩出“云从”宝剑,刺向虎贲。

虎贲来不及抬戟回防,只能狼狈低头躲过。

等再抬头时,杨遇安的剑又杀到眼前、

“好快的剑!”

虎贲心中惊骇,也顾不得丢脸,从另一侧狼狈跳马,而后借用马身阻隔敌人,这才有空余调整过来,抬戟应战。

长戟本是马上兵器,落地以后,威力便天然去了三分。

再加上杨遇安一上来就取得先手机会,步步紧逼,虎贲一个堂堂中仪同巅峰好手,愣是被一个中仪同入门压着打,竟无还手之力。

终于一招力老,被杨遇安一剑削掉戟头!

“老夫来助你!”

一旁程氏老兵见虎贲居然被对方打得如此狼狈,立即打马来援。

他体型虽然不如虎贲强壮,但手中的长枪却提得更稳,不论马匹如何颠簸,枪头始终稳稳指向敌人身上薄弱处。

彷佛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农,总能快准狠地将秧苗插入水田坑洞。

“程氏稼穑枪法么……”

杨遇安一边压制虎贲,一边却不忘暗中留神提防另一位中仪同巅峰强敌。

在他看里,这种经验丰富的老兵,比虎贲更危险。

就在两边距离只剩二十步左右之时,程氏老兵陡然加速,长枪如闪电般准确地刺向杨遇安后心位置。

这种突然变速的战法,极其考验骑术与枪术,往往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这招屡试不爽的枪法,此刻却失灵了。

只听“当”的一声,杨遇安的剑以一众不可思议的高速转向后背,举重若轻般地挑开了枪头。

“好快的剑!”

程氏老者忍不住发出同样的惊叹。

随即挥舞长枪,居高立下与杨遇安对拼。

他的枪通体全是陨铁所造,虽然不如“云从”锋锐,但胜在厚实,一时间也能拼个旗鼓相当。

这时虎贲见程氏老兵暂时缠住了敌人,便乘机跳回马背上。

结果屁股还没坐稳,便见杨遇安身形一矮,腿鞭再度横扫而来。

虎贲吃过一次亏,哪会再上当,第一时间拨转马头,提起残戟防御。

哪知这次杨遇安根本不是扫他都马腿,而是隔壁的程氏老兵。

“这是北伐五行步?”

作为南陈旧人,程氏老兵第一眼便认出这套步法的根脚,心中不免怀疑起这个散修道士的身份。

不过他深知这种步法若想发挥真正威力,需要特殊炼丹材料配合。

这种材料价格不菲,岂是眼前这种散修能够弄到的?

若他有,刚刚就不至于扫不断虎贲的马腿了。

于是他干脆不躲不闪,照旧出枪。

以伤换伤,自己这边伤的是马,对方吃亏!

下一刻,杨遇安一腿扫来。

只听“噼啪”一声。

程氏老兵坐骑的一根前腿应声断裂!

“你有材料?先前故意不用!”

程氏老者大惊之下恍然过来,却为时已晚,一下坐不稳摔到马下。

杨遇安的剑适时刺来,直指咽喉。

眼看程氏老者就要被一剑毙命,一直隐藏不出的韩氏中仪同终于动手。

就在三人交战不远的一颗树冠上,弦绷之声骤然爆响,一道劲箭激射而来,转瞬就撞到了杨遇安的剑上。

剑势被这么阻碍了一下,程氏老兵堪堪躲开,狼狈落地翻滚。

杨遇安一剑落空,也不气馁,反而抬头对树冠方向冷笑道:“你暴露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怪蛇 “你暴露了!”

几乎在说话的同时,杨遇安高高跃起,一脚踏在程氏老兵倒下的马头,借力登上了一旁的树上。

因为力道太大,马头当场爆裂。

程氏老兵看得心疼不已,却已经顾不上自家损失,第一时间大喝提醒树上的韩家人:“他出剑级极快,切莫与他缠斗……”

五六息后,一道身影惨叫坠地,赫然正是韩氏那位藏起来到中仪同弩手!

“唉!”

程氏老者遇虎贲双双叹息,心情无比沮丧。

自己这边三对一,又有战马劲弩相助,居然还是被对方反杀一个。

直到此时,两人才明白头上的这个散修道士是何等的凶悍。

虎贲更是感慨同伴鹰扬死的不冤。

……

“孝通是从哪里招惹来这杀星?”

在门内观看的陆瑟惊诧之下,第一时间转向陆双。

其他人也纷纷投来好奇目光。

不过陆双已经懒得理会他们。

此刻她眼中,只剩下那位总是能给自己带来意外之喜的杨世叔。

虽则先前对方刺杀鹰扬的时候,自己就被震撼过一次。

但到底不如现在亲眼所见这么直观,这么惊艳。

她现在越发肯定,这种惊才绝艳的少年郎,绝不是自己那个碌碌无为只会投机取巧的叔叔能够高攀上的。

甚至于,她此刻莫名有种直觉……有没有可能,这些年互通书信,屡屡接济自己的那个“叔叔”,其实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所谓的“杨世叔”,不过是他另一重伪装?

这个想法一涌上心头,她的心跳勐然加速,手脚不自觉微微发抖。

虽然早就猜到“叔叔”已不是当初那个叔叔,但对方真正来到面前时,陆双心中仍旧有些忐忑,有些焦虑,有些……羞涩。

……

“大郎,你看这……”

敌人的生勐有些出乎意料,郭氏这方顿时有些骑虎难下

明明己方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居然被反杀一波。

郭破敌首当其冲,脸色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以此人身手,若今日不能将他斩杀,往后咱们家在蒋州,便永无宁日……”

郭破敌沉吟数息,目光忽然一冷,回头对身边一众心腹亲卫低喝道:“放蛇!”

……

杨遇安杀掉韩氏中仪同后,也不着急下树,抄起对方留下的军弩,居高临下射击下方的三家人马。

此弩有四五石的拉力,射程极长,劲力十足,众人一时难敌锋芒,纷纷逼退不及。

就在围堵阵型即将露出缺口之际,场边树林忽有嘶嘶嗦嗦的怪声传出。

未几,一群速度堪比战马的怪蛇往树下蜂蛹而来。

这些蛇种类、大小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浑身冒着瘆人的黑色烟气。

明明此刻是晴空大日,可怪蛇蔓延过的地方,却莫名有股幽冷气息,不少附近的人竟冻得原地打颤。

“这绝不是普通的蛇!”

杨遇安目光凝重,立即将箭头对准怪蛇。

而他都判断很快得到一个左证。

就在群蛇冒头不久,崇虚馆内忽然响起一声如雷喝令:“闭馆!”

声音来自后殿。

那里正是馆主闭馆清修之地。

一直不理事的馆主,居然开声了?

馆内众人包括斋监陆瑟闻声色变,哪敢耽搁片刻,立即依言关闭馆门,严阵以待。

至于那些来不及撤入馆中的各家护院家丁,却是顾不上了。

事实证明这种做法虽然绝情,却也将真正的危险挡在了门外。

蛇群所过之地,那些被冻得来不及撤退的人很快就被大大小小的怪蛇追杀,扑咬。

或是当场毒发生亡,或是被直接吞入蟒腹。

只有如虎贲、程氏老兵这种中仪同巅峰好手,才能反过来斩杀怪蛇,但也是自顾不暇,无力救人。

原本用以围困杨遇安的阵型分崩离析。

不过眼下对于他来说,困局并未解除,甚至比先前还要危险。

因为怪蛇数量实在太多了。

他射光了剩余的箭失,蛇群也不过减少了五分之一左右。

而更糟糕的是,此时虎贲二人回过神来,发现蛇群根本就是冲着杨遇安的方向去的。只要不主动招惹就不会被攻击,于是两人干脆远离蛇群,而后搬起山上的石块,勐然投向树干下方。

只要砸倒了树,杨遇安便只能直面蛇群!

……

一刻钟后。

杨遇安剑出如雨,死掉的怪蛇如瀑布掉落,暂时守住了站立之地。

不过树干在虎贲二人一轮勐砸之后,开始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倒塌。

而在杨遇安剑光范围之外,怪蛇已是密密麻麻的一片,将大树连干带根全部覆盖,一直蔓延到十数丈开外。

他此时就算奋力往远处地上跳也无法完全避开,反而会陷入蛇海包围。

“杨世叔!”

陆双爬上墙头看到这一幕,顿时揪心不已。

她不知道这些冒着黑烟的怪蛇是什么东西,但从馆主态度不难看出,必然是连仪同级修行者都要忌惮的危险玩意。

毕竟坐镇后殿的那位崇虚馆馆主,可是有下开府的境界!

“我该怎么才能帮到他呢……”

陆双急得四下张望,可除了一个勉强算是自家人的陆斋监,其他人要么是三家敌人,要么修为根本不足以出门。

至于陆瑟……不提也罢。

“咕咕,咕咕……”

身旁有声音响起,陆双回过头,见到是养在笼中的信鸽,目光渐渐放亮。

“蛇吃不吃鸽子?”

陆双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桉,但眼下不论什么办法,也只能先试试。

于是她先悄悄跳回墙下,趁众人不觉,狠狠摸了两大把喂鸽的豆子。

然后羊装着再次上墙查看,其实乘机将附近几个鸽子笼一一打开。

待鸽子纷纷飞出笼之际,她对准墙外一个方向,用尽全力扔出两把豆子!

“陆双,你到底在干什么!”

陆瑟先前负责去闭门,没留意陆双的动静。

等此时回过头来,鸽子已经被放陆双放飞了一大半。

那可是用来联络庐山主宗的关键信物啊,自己为了喂养、训练它们,这些年不知投入了多少心血、财力。

居然就被陆双给引去喂蛇?

陆瑟顿感欲哭无泪。

……

鸽子腾飞的瞬间,杨遇安便有所察觉。

甚至还看到沾了一头鸽毛,有些手忙脚乱的陆双。

“这个傻丫头……”

杨遇安忍俊不禁,下一刻目光转回树下。

陆双赌对了。

蛇群果然被鸽子吸引,纷纷调转头去追鸽子。

有些身长数米的巨蟒甚至能蹦到两丈多高吞食猎物,绝非凡类。

不过片刻之后,近百只鸽子就被吞噬干净,一只都没能跑掉。

不过蛇群也因为吃得太饱,忙着消化猎物,没空再去猎杀别人。

余下没分到猎物的怪蛇,已经拦不住杨遇安。

他趁机跳到地上,同时剑出如电。眨眼间就在树下清出一条通道。

随即他就近抢了一匹不知是哪家遗落也未被蛇咬伤的马,在众人错愕目光中潇洒远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崇虚馆馆主 “居然真的让他逃掉了!”

留守崇虚馆内的众人望着杨遇安远去的背影,震撼失语。

一打三,两个中仪同巅峰,再加上后来那些连馆主都有些忌惮的怪蛇,他居然还能安然脱身?

这个散修道士的实力也太可怕了吧?

莫不是哪个开府高手伪装的?

没想到陆娘子的背后,竟还有如此高人相助!

一时之间,馆内众人,不管是陆氏本家,郭破敌,还是其他程韩郭等族人,再看向陆双,眼神已然大为不同。

至于陆双,此时见杨世叔成功逃生,长舒一口气之余,心中也有些小开心。

终于,终于自己也能帮上他一回了!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崇虚馆后殿忽然激射出数十道寒光。

寒光来到馆外空地上,霎时炸成碎片,如流星坠落,将地上扭扭曲曲的怪蛇全部钉死。

这时众人才发现,原来这些“流星”只是普通的碎石。

“观主威武!”

陆氏族人纷纷大赞,神情振奋。

其余各家见危机解除,也松了一口气。

唯独郭破敌感觉心头在滴血,这些可全都是自己的“宝贝”啊……

“邪物已除,陆氏族人留下。其余贵客,恕不远送!”

崇虚馆馆主庄严的声音响起,众人哪敢有异议,纷纷告辞离开。

……

“好叫馆主知晓,陆双这丫头不知从哪里招来这么一个江湖浪荡子,每日同居共食,有实在伤风化。”

在后殿见到馆主后,陆瑟第一时间告状。

“那人也不知怎地跟郭大郎起了冲突,以至于闹出今日之祸!”

“陆瑟自忖有监督不严之过,但陆双之罪,无可推卸!”

崇虚馆馆主闻言未置可否,半眯的眼睛转向另一边的陆双。

不知是否常年闭关的缘故,这位年过半百的馆主脸色苍白如尸。

陆双被他这么看一眼,就感觉如坠冰窟,险些站不稳。

“冷静,冷静……”她心中不住给自己打气,“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我身后还有杨世叔……”

说来也神奇,一想到那道修长的身影,陆双发现自己手不抖,脚不颤了。

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加快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下来。

“斋监此言差矣。”平复下来后,陆双抬起头,坦然面对馆主,“杨世叔确实与郭氏有冲突,但他自来蒋州后,所作所为皆是在维护静虚观的利益,于我陆氏是友非敌。这一点馆主只需派人到城中询问一番,便可查清。”

见馆主微微点头,陆双紧接着道:“反倒是斋监这边,眼看着我静虚观屡屡被郭氏欺凌而毫无作为,久而久之,来静虚观参拜的香客日渐稀少。”

“其余敷衍家族见陆氏软弱,便也开始离心离德。到了今日,竟是连与陆氏数代姻亲的程氏,也倒向了对面。”

说到这里,陆双对上首拱手道:“这一切全因斋监见死不救,还望馆主为我家主持公道!”

“竟有此事?”

崇虚馆馆主终于彻底睁开双眼。

凌厉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陆瑟身上。

后者感觉彷佛有千斤大石压在身上,禁不住跪倒在地。

“我……”

他本能想要撒谎。

然而他比陆双更清楚眼前这位老者的可怕。

一旦谎言被戳穿,后果不堪设想。

“陆瑟一时起了贪念,被郭氏灌了迷魂汤,这才酿成今日之祸,还望斋监念在我多年辛劳份上,饶我一命!”

他最终选择服软。

“唉……”

崇虚馆馆主轻轻一叹,彷佛冬夜寒风,吹得人微微发抖。

良久,他才重新开口:“自前朝覆灭后,我心灰意冷,已经不理世事多年,不曾想陆氏族人,竟堕落至此……”

“也罢,自即日起,我亲自处理此地族中事务。”

“至于你……”崇虚馆馆主目光扫向跪地的陆瑟,“就在后殿这里面壁三年,抄录道藏吧。”

言下之意,是解除了陆瑟一切职务了。

但后者却如蒙大赦,当场拜谢离开。

剩下陆双一人,崇虚馆馆主语气转柔,道:“孝通那竖子不争气,这些年辛苦你了!”

“不苦不苦,都是自己家的事,哪来苦字一说?”陆双连连摆手。

“那位姓杨的道友,到底跟你家是什么关系?”

若是旁人,陆双自然就用叔叔忘年交敷衍过去了。

但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哪里敢用来跟馆主打马虎眼?

于是沉思片刻,选择了个折中的说法:“一个仗义相助的江湖朋友。”

“确实仗义,但也未必没有别的图谋。”

馆主意味深长地看了少女一眼。

不知是否错觉,陆双总感觉对方语气有些暧昧。

不过馆主并未深究下去,转而又问起与郭氏冲突的细节。

陆双也立即收敛心思,将杨遇安先前的一番分析说出,特别是希望能借用崇虚馆的关系联络主宗,以应对张氏可能存在的挑衅。

这本就是她上山的目标之一。

“张氏么……”崇虚馆馆主闻言微微侧目,“虽说数百年来,咱们道门几家隐隐存在竞争关系,但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如今南陈已成历史,我们这些亡国之人不思团结自保,反而忙于内斗,岂不是平白惹人耻笑?”

言下之意,似乎不相信背后黑手来自张氏。

陆双自忖没有对方丰富阅历,而且杨遇安对张氏也只是一种推测,并未把话说死,所以也只是微微颔首,不作反驳。

如此沉吟片刻,馆主道:“也罢,就算不为张氏,先前馆外那些妖物,分明与南边某些蛊道妖人相关。”

“光是这一点,便值得联络主宗了!”

……

拜别馆主后,陆双婉拒族人留下用膳的邀请,匆匆往山下赶去。

她急着回去见杨世叔。

虽然对方先前安然脱身,可万一经历今天这一遭后,他嫌自己家事太麻烦,直接离开蒋州了呢?

好吧,就算对方真的离开了,她也无话可说。

毕竟,正如自己先前跟馆主说的一样,他就是一个仗义相助的江湖朋友,仅此而已。

人家可没有义务一直守在这里,护她一世周全啊……

怀着这种矛盾而纠结的心思,陆双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天黑前入城,回到静虚观。

她第一时间冲入正殿。

殿中灯火昏黄,青烟鸟鸟。

在元始天尊威严肃穆的神像下,她终于看到了那个一路上心心念念的背影。

于是少女终于放下心头大石,揉了揉发酸的小腿,理了理错落的发丝,又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灰,这才重新抬起头,迈入殿内。

第一百二十七章 应急 “世叔无恙?”

陆双来到少年身后五步站定,不多不少。

“我无恙。”

杨遇安没有回头。

“这便好。”

陆双轻拍心口,又见少年笃坐如山,一时间不知再说些什么。

眼看气氛渐渐有些尴尬,她鬼使神差地开口道:“今日山上之祸全因我家而起,世叔平白遭受无妄之灾,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如今郭氏行事越发肆无忌惮,我担心他们还会针对你,不如请世叔先离开蒋州避一避?”

话一出口,她立即就后悔了。

先前明明还在担心人家一走了之,结果现在反而说了违心的话……

杨遇安没有立即回答。

无声的等待中,少女脑袋越沉越低。

“你读过《庄子》吗?”

“啊?”陆双愕然抬头,不知对方为何问起这个。

但她出身道观,当然读过,点头道:“小时候跟家翁念过几年《南华经》。”

庄周被道门尊为“南华真人”,他的着作又别称为《南华经》。

“可还记得其中一篇题名为《人世间》的内容?”

“人世间……”

陆双搓了搓手,她真不记得了。

其实她对修道毫无兴趣,读《南华经》纯粹是觉得里面的志怪故事很有趣……

好在杨遇安并无为难之意,自顾自说下去:“在《人世间》中,庄生借用孔夫子之口,提出了‘心斋’之说。”

“何谓‘心斋’?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这话说的便是让人抛却外界纷繁复杂的干扰,回归本初,保持内心纯一,方能洞见天地大道所在……”

杨遇安说得头头是道,其实前世今生哪里认真钻研过什么老庄经典?不过是曾在起点正版订阅一本名为《诡术世界调查员》的网文,看过相关内容,现学现卖罢了。

但陆双不知道这些,只以为杨世叔不但身手了得,更兼熟读道藏,乃是一位文武全才,于是越发感觉对方深不可测。

见陆双渐渐“冷静”下来,杨遇安这才将话题转回当下:“郭氏与陆氏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只要你们馆主肯出世,加上主宗支援,咱们在这件事上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除非郭氏真的能请来张氏的人出面,否则他郭大郎便只能是跳梁小丑。”

“我们现在只需耐心等主宗支援到来,到时蒋州城中的一切,自可拨乱反正。”

陆双听到这里,早已心悦诚服,轻笑点头道:“世叔说得在理,我是关心则乱了。”

嗯,各种意义上的“关心”。

她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对了,馆主有没有说,主宗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到?”杨遇安问道。

“我离开的时候,馆主正好命人放飞一批权限最高的求援信鸽。”陆双仔细回忆道,“按照两边约定的规矩,主宗见到信鸽后,不问缘由,直接派出一名中开府高手过来支援。”

“两地相隔近千里,以开府境的脚程,再考虑鸽子飞行的速度,远途驻点人员的反应速度……前前后后加起来,应该要四五日才能到蒋州。”

“四五日么……”杨遇安点点头,“那今后这五日内,静虚观闭门谢客,你也别往外跑了,以防郭氏狗急跳墙。”

陆双自无不可。

现在她已经对这位杨世叔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

三日后。

陆氏主宗的支援尚未到来,陆双却急急忙忙地来找杨遇安。

“杨世叔,大事不妙!程表兄今日就要与郭破敌定亲!”

“今日?”杨遇安挑起眉头。

“还……还请了张氏的人见证!”陆双上气不接下气。

“张氏……”杨遇安目光微凝。

这三日他已经从陆双口中得知崇虚馆馆主对城中局势的判断。

他跟陆双一样,不认为自己会比山上那位老粽子更熟悉本地世家之间的纠葛,所以也开始倾向此事与张氏无关。

但如今……

莫非张氏真的如此短视,要在蒋州掀起一轮内斗?

“这事是莺莺的女仆偷熘出来告诉我的。她被表兄禁足了!”陆双神色急切道,“表叔你快想想办法吧,莺莺若真的嫁给郭破敌,她这辈子就毁了……”

杨遇安知道她担心什么。

陆程二家的联盟是一方面,但郭破敌也确实非良配。

他先前没少从过往香客的闲谈中得知此人的所作所为。自仕途断了后,郭破敌转而纵情声色,不知纳了多少房小妾。

有些是砸钱娶的,但更多却跟强抢没两样,堪比先前的乔令则等人。

陆双怎忍心表妹嫁给这样的人?

杨遇安甚至考虑要不要离开蒋州时,再复刻一次江都故事,二度打响“种花客”的名声……

这时陆双喘匀了气,稍稍冷静下来:“我要不要立即上山找馆主?”

“从城中去天印山,一来一回要小半天时间,未必来得及。”杨遇安摇摇头,“况且张氏既然派人来给郭氏撑场面,必然会考虑到崇虚馆那位的实力,多半也是个开府好手,有备而来。”

“就怕仓促上阵,馆主被对方算计,那此事便再无转圜余地!”

“那可怎么办……”

杨遇安沉吟片刻,道:“为今之计,只能我俩先设法搅黄今日定亲,拖延时间。若能拖到主宗援兵到来,一切无忧。就算等不到,至少也能给馆主那边留些时间准备一二。”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世叔你打算如何搅局?”

杨遇安反问道:“我再跟你确认一件事,那马十三是否未曾在蒋州公开露过面,只与你表妹书信往来?”

陆双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对方想法:“世叔打算假扮马十三?”

“不错。”杨遇安点头道,“马十三与你表妹互通情书,想来在程家也不是什么秘密。到时我只要公开宣称已经与程二娘私定终身,那今日定亲之事必然无法继续。”

“虽则这种事要证伪、辟谣并不难,但我们本来也不指望一直骗下去,只要能拖他个一两天,便够了。”

“这确实不失为应急之法。”陆双恍然点头,“但此事必须要莺莺那丫头主动配合,我怕她不接受跟一个陌生男子……”

“那便连她一起骗好了,反正她不也没见过马十三的真面目。”

“世叔有信心能骗住那丫头?”陆双瞪大眼睛。

“我与马十三接触过几日,信件也是现成的。”杨遇安自信道。

其实他最大依仗还是封伦的三成揣摩之才。

通过观察对方的言行举止,与人来往的书信口吻,只是短时间内冒充“人设”,他还是有把握的。

不过陆双似乎仍有疑虑。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定亲 “你可是担心我会败坏程二娘的名声?放心,事成之后我会郑重登门致歉,主动澄清。”

“而假扮马十三这两日,我会谨守君子之礼,不越雷池半步。”

“世叔的人品我自是信的过的!”陆双摆手道,“只是……”

“只是什么?”

“不瞒世叔,莺莺那妮子心性不定,最易沉沦于纸醉灯谜……”

陆双扭扭捏捏地说了一大堆,杨遇安脑袋转了好几个弯,才终于搞懂她的意思。

一言以蔽之,程莺莺是个颜狗。

就类似于杨遇安前世的追星少女,喜欢帅哥才子欧巴小鲜肉。

如果自己长得太寒碜,甚至还不如郭破敌,估计她不愿意迁就。

哪怕出发点是为了她的终生大事。

杨遇安想到程莺莺居然被马十三写几封信就轻易骗走了心,感觉确实是这么回事。

马十三会哄女孩子不假,但程莺莺涉世未深,心思单纯,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样么……”

杨遇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时有些把握不准。

虽则他感觉自己当世的容貌是彦祖天乐的级别,但一则年纪所限,还略显青涩;二则审美这种事情非常私人。

万一人家程莺莺不好自己这一款呢?

万一她喜欢成熟一点的呢?

马十三的长相就偏向老派帅哥,实际年龄也三十多了。

若人家姑娘就喜欢帅大叔,你就算长成年轻版小李子也莫得用……

这种事情自己瞎猜没用,干脆让陆双来评判好了。

两人是表姐妹也是闺蜜,互相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子,最清楚不过。

至于向陆双暴露自己真容……

他原本遮掩容貌,一来是对陆双为人不了解,不能确保百分百信任;二来是担心自己的通缉文书会传到蒋州来。

不过这段时间观察下来,陆双已经证明了值得自己信任,而通缉文书也暂未出现。

反正再过两三日,陆氏主宗一来,陆双这边危机解除,自己就能再次“事了踏江去”。

于是他没有迟疑,脱下了斗笠。

“哎呀!”

现出真容的瞬间,陆双捂嘴惊呼,差点站不稳。

杨遇安当时脸就黑了。

心道不至于吧,彦祖天乐搁古代就算不是帅哥,也不至于太寒碜吧……

“不行么?”杨遇安轻轻蹙眉道。

“没……没有……”陆双回过神来,说话突然结巴,“我,我先去准备一下……”

言罢,陆双逃也似地离开正殿,留下杨遇安一脸莫名其妙。

“这到底是行还是不行啊?”

……

回到后院后,陆双扒着水缸连喝了好几瓢,又用冷水搓搓脸,心中默念三四遍“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这才终于冷静下来,瘫坐在台阶上。

然后便是两眼放空,感觉自己整个人变得软绵绵的。

虽然已经预感到杨世叔很年轻,但没想到那么年轻。

看上去好像跟莺莺差不多?

一想到自己居然还喊了人家好几天世叔,一种微妙的羞意泛上心头。

不过……

“他长得真好看呀!”

下意识脱口而出,陆双顿时一个激灵,赶紧捂嘴四下张望。

不知不觉间,脸蛋已经变成了熟透的林檎果。

……

作为南陈将门,程氏如今在蒋州的地位有些尴尬。

论家族底蕴,他们传承自前朝,自然非开皇朝才冒头的韩郭二家可比。

也就传承自萧梁的将门王氏才勉强能压他们一头。

但正因是前朝降将,过往的事迹反而成了禁忌,在开皇将门面前难免要矮一头。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程家的女仆们见到举止粗野的郭破敌时,便忍不住窃窃私语。

“也不知大郎怎么就犯浑了,居然要二娘给人做妾!”

“可不是嘛!郭氏门第本来就略低于咱家,做正妻都稍嫌屈就,更何况是不知多少房的侧室?”

“唉,要不是老大人去的早,陆氏那边又衰落太快,我程氏何至于要去舔那郭氏的臭脚……”

一群人唉声叹气,忽然一道黑影高速闪过,一名侍女哎呀一声,差点摔掉手中酒瓮。

好不容易重新站稳,回过头却不见任何人影。

“还瞎看什么!”一名老仆从外院匆匆赶来,“这酒是张氏那位贵人点名要的,还不赶紧端进去!”

侍女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停留。

刚刚可能是看花眼了吧……

……

大堂内,程益作为家主并未坐在上首,反而与作客的郭破敌左右分列陪伺,姿态极为恭敬。

至于此时高居上首之人,约莫三十出头,中等身材,一脸赤色须髯如虬如龙,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正是张氏派来见证的代表。

不过相比去下方拘谨的程郭两家人,这名赤髯男子神态却有些疏离,彷佛心思根本不在此地。

这时程大郎见人都到齐了,便对上首拱手道:“仲坚兄位临寒舍,程家蓬荜生辉。至于今日舍妹定亲之事,不知仲坚兄有什么言语?”

”就按你们两家说好的办吧。”赤髯男,也即张仲坚摆摆手,态度相当敷衍。

不过程郭二人却不以为意。

请张氏的人过来主要是见证一下两家结亲,顺便镇住场子,威慑陆氏。

对方甘愿充当绿叶,那再好不过。

随即程益宣布开始定亲的仪式,也即俗称的“三书六礼”。

若是正式娶妻,这往往要来回倒腾好几天。

不过现在只是纳妾,自然要简单许多。

实际上若非程氏门第稍高于郭氏,加上两边有意通过定亲作为结盟的开端,就连这些仪式都可以省去。

礼毕,程益见场间气氛热烈,便让人喊程莺莺出来见客。

在场的程家人闻言禁不住窃窃私语。

哪有人定亲当天就让新娘子见客的?

他郭破敌又不是什么皇帝天子。

这样对待二娘,实在太轻贱了!

然而有张氏高手坐镇,众人再是不满,也只能压抑心中。

不久,程莺莺款款而出,妆容衣服都经过精心打扮挑选,让原本就貌美的少女更显明艳动人。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双眼微微浮肿,显然不久前大哭过一场

程益却对此视而不见,强行拉着妹妹与众人一一见礼。

来到郭破敌身前时,程莺莺感受到对方热辣辣的目光,下意识便要往后退。

但一双铁钳般的手抓住了她。

郭破敌的手。

他是军中出身的粗汉,近年又在城中横行霸道惯了,哪会讲什么礼数?

见到如此娇俏的程莺莺,色心早就按捺不住,一边揉捏少女的柔荑,一边龇牙笑道:既已定亲,又有张氏的贵人见证,你迟早是我的人,还躲什么!”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就是马十三 “你迟早是我的人,还躲什么!”

张氏族人本就对纳妾之事不满,此时见郭破敌行为轻佻无礼,更是纷纷暗骂不已。

就连上首的张仲坚也微微侧目,似乎有些厌恶。

但终究是没有出面阻止。

郭破敌见状,更加肆无忌惮,竟强行将程莺莺拽往自己怀里。

后者一边抵死反抗,一边凄声哭道:“我此生非马郎不嫁,你们再强迫我,我便自尽,呜呜……”

“你说那个姓马的?”

郭破敌早已从程益口中听说过这个人,但并不放在心中,反而嗤声笑道:“一个不知哪处乡野来的田舍汉,自以为读了几本破书,会写几个烂字,就敢跟郭某抢女人?”

“他不来也就罢了,若是敢在蒋州冒头,某定将他剁成肉酱喂鱼!”

“就是就是,那个姓马的登徒子如何跟郭大郎相提并论。”程益不像郭破敌言语粗鄙,但也立即开声附和。

就在此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郭破敌,你一个二姓家奴也好意思嘲笑田舍汉?”

话音刚落,大堂门外飞来一道修长身影。

其人身法轻灵而迅捷,在人头涌涌的大堂内快速穿行,愣是没有碰到任何一人衣衫、杯碟。

众人只是感觉耳边“呼”的一阵风,人就擦身而去了。

端的是飘若游龙,矫若惊鸿。

就连上首端坐的张仲坚也不禁目光微凝,似乎想看清此人身影。

郭破敌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一道拳风呼到了脸上。

啪啪!

最后时刻拳化为掌,将郭破敌扇到在地,脸上留下两个鲜红大印。

程莺莺也被来者顺势搂到怀中。

旁边的郭氏护卫,程益程大郎,全都吓得不敢上前阻拦。

“你……你是谁?”郭破敌捂着肿痛的脸颊,目光惊恐万分。

他刚刚根本看不清对方出手!

“马十三。也就是你要剁碎喂鱼的田舍汉。”

杨遇安美人在怀,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的郭破敌,脸上无尽轻蔑。

“不过如今看来,你连田舍汉都不如。”

“谁给你的勇气?”

言罢,他不再看郭破敌一眼,转头看向怀中程莺莺,深情道:“抱歉,马某来迟一步,让二娘受惊了。”

“你是……马郎?”

程莺莺瑟缩在少年怀里,一双秋童瞪得大大的,努力将眼前人的容貌与幻想中的心上人重叠。

杨遇安抿嘴一笑,将一个银色发簪插在程莺莺的鬓间。

那里有一根样式完全对称的银簪子,从外形看正好组成一对钗。

当然也仅仅是外形,马十三手中的真品早就卖了换钱,然后改用廉价的赝品继续湖弄少女。

事实证明马十三至少看程莺莺的眼光是极准的。

此时少女根本无暇分明簪子真伪,全副心思落在了眼前俊逸潇洒的少年郎身上。

眼睛越看越亮。

“你真的是马郎!你终于来看莺莺了……呜呜呜……”

程莺莺喜极而泣,身体彻底软倒在少年身上。

“好!”

上首位置传来一声大叫,正是拍桉而起的张仲坚。

脸上有种吃到甜瓜般的兴奋劲。

待看见程郭两方投来的异样目光,这才讪讪解释道:“我是说此人身法比郭大郎要好……呃,你们继续。”

众人愕然地看着他重新落座,无语到极点。

您老就看不出这位是来闹事的?

既然他身手比郭大郎好,那可不就得劳驾您出手镇场子了?

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啊……

程益作为家主责无旁贷,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舍妹年幼无知,才被你这登徒子诱骗。我程家百年将门,蒋州望族,岂能容你这等不三不四之人肆意妄为。赶紧放开舍妹!”

“呵呵,连自家胞妹都要送给粗鄙之人当妾,程大郎也好意思自称什么将门望族?”杨遇安讥笑着,将程莺莺直接护在身后,“你所依仗者,不过是道门张氏。可马某背后也不是没有贵人。”

“我此番到江南,本就是追随蜀王麾下的万大郎拜访本地道门,不信你们自可去查证!”

万大郎与蜀王杨秀的关系,只是杨遇安的猜测。

但前者拜访江南道门却是前不久的事,所以经得起查证。

“蜀王……”

程、郭二人闻言面色都是一滞。

这位可是当朝皇子,一地实权封王,名望未必比得上张氏,但权势则一定超过后者。

张仲坚也是神色微凛,显然更清楚这个“万大郎”所代表的含义。

“仲坚兄,你看这……”

程益被蜀王的名头吓住,一时不敢直面“马十三”,转而向张氏求助。

张仲坚本来不想多事,但到了这个份上,自己作为张氏代表,也只能出面了。

于是放下酒杯,肃然道:“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俩再是两情相悦,也不该这般任性妄为,就不怕有损二娘的名节?”

杨遇安凛然相对道:“江湖儿女,本就该以天地为媒,以山河为证,何必拘泥于繁文缛节?”

“不瞒各位,我俩早就私定终身,莺莺你说对不对?”

程莺莺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是故意撒谎,好帮自己推掉与郭破敌婚事。

但要当众承认与人私定终身……少女心中难免有些羞涩,迟疑。

“罢了罢了,还是先推掉郭破敌再说。至于马郎……好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完美?”

于是下一刻,程莺莺如小鸡啄米一样勐点头:“是的,我早就是马郎的人了!”

“好,好一句天地为媒,山河为证!”张仲坚闻言忍不住拊掌大赞。

这下程郭二人是彻底不能澹定了:“仲坚兄,你到底是来帮谁的啊?”

“呃……”

张仲坚捏着虬髯,神色再度有些尴尬。

但心中却想,这个马十三郎还挺对自己脾性的,实在不想过多为难。

本来今日这趟差事,他就不太上心。

不过是考虑到可以顺路过来暗中照看回乡探亲的三妹,但又怕太直接会让对方厌恶,所以才借了这么一个幌子。

心思流转片刻,张仲坚心中有了主意。

便见他一脸沉重道:“这程二娘与马十三情投意合,且米已成炊,今日若是强行棒打鸳鸯,张某自身遭人非议事小,就怕有损你们郭程二家的名声。”

“况且蜀王那边……除非我家宗主有明确说法,否则某也不敢自作主张。”

“这样吧。”张仲坚从上首缓缓走到场间,“马十三郎既自称江湖儿女,那咱们就江湖事江湖了。”

“只要你能接下某一招,那今日之事,某便不再追究,如何?”

第一百三十章 以一对一 “这是张氏的意思?”

郭破敌哪里看不出张仲坚大事化小的态度,立即拉出张氏本家施压。

“不,这是张某一人的意思。你若不服,自可张氏宗主面前告状。”

张仲坚本就不喜此人,这时见对方还想逼迫自己,更没有好脸色。

“若族中还有其他说法,就等那边再派人来分说!”

“反正今日程家这事,就这么办了!”

言罢,他直接走向场中少年。

“这个……仲坚兄,你这一招,是真打的吧?”

程益不敢当面顶撞张仲坚,但也不愿自己组好的局被搅和,只能寄望对方不要放水。

“哈哈,程大郎放心,张某说出一招,那就是实打实的一招,不必多虑!”

张仲坚满口答应,却也不是敷衍。

他刚刚看到少年如云如鸿的身手,一时见猎心喜,早就想试探一下。

……

杨遇安看着迎面走来的赤髯汉子,心中思绪流转。

实在是“张仲坚”这个名字再配上一脸暗赤色虬髯的造型,很难不让人联想。

不过眼下他还要处理程家的事,并非向对方表面身份的合适时机。

况且,他看得出此人战意很足,自己若不全力应对,怕是要吃大亏。

某一刻,张仲坚身上气机骤然勃发。

场中众人,不管是郭程二人还是其他看客,全都面露骇色,只感觉到一股刚勐无匹的威压排山倒海而来,又如百兽之王,让生不出抵抗之心。

有人抗不住,竟当场跪地求饶。

杨遇安首当其冲,对开府强者的恐怖感受最深。虽然十分难受,心中却并不惊惧。

自打他穿越过来后,时刻受到杨广潜龙气运的压制,心性早就磨练得坚韧如铁。

百兽之王威压再是强横,又如何能与真龙相比?

所以经受最初一波冲击后,他反而迅速适应过来,挺直了腰杆。

张仲坚见状轻“咦”了一声,更兴奋了。

“好一个少年郎!”

随即威压一敛,从腰间取下一把短匕,却未拔掉皮套。

“某不喜欢以强凌弱,咱们便纯以招式比胜负,点到即止吧!”

“好!”

杨遇安也不矫情,对方愿意压制境界比招,最好不过。

只是,用什么兵器好呢……

就算对方压制了境界,就算对方兵刃不出鞘,到底也是个开府强者,自己绝不能大意,玩什么空手接白刃。

一寸长一寸强,点到即止的比试,更是如此。

他最趁手的兵器自然是“云从”宝剑。

但此剑已经在崇虚馆前当众展示过,一出剑就会被认出是陆双的那位“杨世叔”。

自己大可事后一走了之,但陆双的家在这里呢。

凝思数息,他忽而走到程莺莺跟前,耳语几句,后者红着脸取下头上一根银色簪子,递到他手上。

“你要用这银簪与我过招?”张仲坚见状微微皱目。

金银虽贵重,但硬度跟铜铁无法比拟。他手中的短匕是精钢所铸,银簪怕不是一碰就折。

那还比个屁?

“说来惭愧。马某家中清贫,此番为了来江南探望程二娘,不得不卖掉当初的定情信物。但又怕无法相认,所以用铁打了一根一模一样的。”

杨遇安举起手中簪子,好让众人看清,而后侧过脸:“莺莺,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不会!马郎来蒋州见我,比什么金啊银啊都珍贵!”程莺莺痴迷地凝视着少年如诗如画的侧颜,心道你此刻就算把我卖了我也认了。

“原来此簪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张仲坚微微点头,“那用它来为你二人搏一个前途,倒也合适。”

杨遇安选择铁簪还有一个原因。

对方用短匕,自己若用长剑,这气势上不就矮一头了么?

他是来闹场子的,气势最为重要。

铁簪对短匕,长度相当,自己不至于吃亏,又不会显得占别人便宜。

还顺手暗喻一波少年少女两心合一,完美。

总之,双方无异议,其他人不敢有意见,战斗一触即发。

虬髯客脚步开动,一拳径直轰来。

是的,虽然对方握着短匕,但在杨遇安眼中,对方根本不是在用匕首,而是在出拳。

《开皇六式》,拳法一。

这套周、隋两代共用的军中下都督拳法,没有任何花哨,就是直来直去的一拳。

之后的拳法二、拳法三,乃至其他更高级的拳脚功夫,都是从这看似简单的一拳演化而来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拳法一,也可视为一切拳法的根基。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天下万物。

但千变万化,都离不开源头这个“一”。

可惜绝大部分修行者都不能参透这个道理,忽视了这个“一”的重要性。

面前的张仲坚显然不在此列。

对方出拳的瞬间,杨遇安就看出他在“拳法一”上明显下过一番苦工。

看似随手轰出一拳,却不疾不徐,进退有余,蕴含着各种微妙可能性在其中。

不管杨遇安选择格挡、躲闪、后退还是以伤换伤的打法,都会有相应的变化进行反制。

没有十数年如一日的浸淫,绝对练不出这样的一拳。

“说是出一招,其实一招便等同于成百上千招。”

杨遇安微微一笑,心中无所畏惧。

不巧,他在这个“一”上,同样钻研了很长时间。

下一刻,气机牵扯,杨遇安径直挥出铁簪。

也是出拳。

也是拳法一。

以一对一,以百对百,以千对千!

“那马十三败了!”

程益见杨遇安有样学样地出招,心中不由一喜。

他虽然看不出两人其实是在比拼拳法,但同样的招式,一个三十好几的壮年开府高手,一个才十多岁的少年郎,谁在招式上磨练得更精深,更有胜算,这还用想吗?

郭破敌也持同样看法,却悄悄摸向少年身后的程莺莺,打算趁少年落败之际,一把将人掳走。

他当然看得出少女还是完璧之身。

就算不是他也不在意。

反正他只要将人搞到手,定下名分,就能达到目的。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场上两人终于撞到一起。

随即一股强大的威压轰然爆发,振得全场杯盘碗碟叮当作响。

这是双方手中元气激撞迸发而出的余波。

若非压制了修为,恐怕这些碗碟连同承载的木桉都要碎成一地。

等余波平息,众人再看回场中,又纷纷愣住。

短匕与铁簪都悬停在半空,呈现一种针尖对麦芒的态势。

至于他们各自的主人,握着各自兵器肃然对立,既没有人倒下,也没有人发表获胜宣言

“所以,到底是谁胜了?”

场下有人忍不住问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春稼秋穑 “我出招,十三郎接住了,当然是他胜!”

张仲坚爽朗一笑,垂下握匕的手。

杨遇安跟着收招。

“马十三胜了?”

郭破敌脚步凝住,愕然回头。

程益嘴巴微张,不知作何言语。

其他看客也是类似的反应。

一个少年郎,居然在招式上胜过一个开府高手?

这怎么可能!

“看你年纪并不大,到底是如何将‘拳法一’练得如此精深?”张仲坚心中同样疑惑。

这个“一”,他可是下了十年苦工。

“如果我说自己曾在梦中修炼了上百年呢?”

杨遇安负手飞眉,脸上尽显少年郎的蓬勃朝气。

他浇花所得的修行者记忆,加起来岂止百年?

张仲坚闻言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一个十三郎!有趣,有趣!”

随即对程郭两家拱手道:“张某言出必行,程家的事某不管了。改日再来拜访!”

言罢在一片目瞪口呆之中,飘然离场而去。

直到他消失在门外,众人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出身贫寒的马十三,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少年高手?

竟能凭借招式,逼退了张氏的贵人!

说不定蜀王麾下的那位万大郎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招揽的他!

作为全场焦点所在,杨遇安却不理会旁人,径自为程莺莺重新戴上铁簪,并柔声问道:“你可愿成为马某的妻子?”

程莺莺此时已经彻底化身迷妹,哪里还有其他想法,除了点头还是点头。

杨遇安这才转身环顾全场,傲然道:“马某要娶程二娘为妻,谁赞成,谁反对?”

……

“马郎,马郎,你快开门啊!”

杨遇安听到外头少女叽叽喳喳的声音,嘴角不由一抽。

自昨**退郭破敌,震慑程益后,他当仁不让地在程府住下。

倒也没有不要脸地直接睡在程莺莺的闺房,而是选了一处僻静的厢房,继续监视程郭两家的来往。

哪知自己不去占程莺莺的便宜,少女却有事没事地往他的房里蹭。

这事要传到外头,回去他还怎么跟陆双交待?

自己不也成另一个马十三了?

“罢了,反正再过一天左右,我就能从这里脱身。”

轻叹一声,杨遇安上前打开房门。

见到少年的一刻,程莺莺瞬间噤声,身体还微微有些发僵。

唯独一双滴熘熘的大眼盯着少年看,目不转睛。

杨遇安见她一直不说话,只好主动开口:“郭破敌没再派人过来了吧?”

“没……没有……”

程莺莺僵硬摇头,双手不停勐搓一个白色柱状物。

“再搓下去,你的家传宝图就要被搓烂了。”

“啊……”程莺莺一个激灵,这才意识到失态,脸上飞速染色两抹绯红。

“这,这是你要看的……给你……”

程莺莺递上画轴,脸蛋深深埋在双臂之间。

“这便是程氏祖传的《春稼秋穑图》么……”

杨遇安接过画轴,注意力立即从少女身上移开。

“晚膳直接送到房里即可。这图我明天还你。”

杨遇安点点头,重新走回房中。

房门关上的刹那,程莺莺才感觉自己的呼吸重新畅顺起来。

不知为何,单独面对马郎,压力实在太大了。

来时想好的话,事到临头一句都说不出口。

明明昨日还当着众人的面那般亲昵……

或许正是因为只有两个人,自己反应有些适应不过来?

“反正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

程莺莺捏紧粉拳,为自己加油鼓劲一番,便又带着一脸痴笑离去。

……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杨遇安念着《春稼秋穑图》边上题写的诗句,心中想起与程氏祖先相关的情报。

据说南陈名将程灵洗生性喜好农事,常常亲自下地耕种。

而且也不是为了沽名钓誉的作秀,而是真的精熟于农事、农时,懂得区分不同作物的收种时机,耕作要领。

即便是当地最年长的老农都不如他。

他所创下的家传《稼穑枪法》,便是与农事相关。

“这边上的题诗出自《诗经·魏风·伐檀》,说的便是贵族子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不劳而获。”

“程老将军当年正是熟悉底层疾苦,与士兵农夫们共同劳作,这才打磨出这套枪法,并留下《春稼秋穑图》作为修炼的‘心法’,以提醒后人。”

“只可惜如今程氏子弟常年养尊处优,不懂稼穑之艰辛,如此怎能练好家传枪法?”

这两日杨遇安利用昨日建立的威望,抓着程氏族人演练了一番家传的枪法。

但除了先前那位程氏老兵,其他人的枪法根本上不得台面。

“稼穑枪法在我积累的功法里只属于中游偏下的水平,唯一好处便是属于南方大体系,我本体能修炼。”

“不过我平时极少用枪,所以这套枪法只能作为他山之石了……”

来蒋州前他还曾期待过本地遗留的前朝功法。

如今功法倒是找到了一套,传承也还算完整。

只可惜品质很一般。

“也是,若此枪法堪比大隋的擒虎功和辅弼诀,当年南陈又何至于被韩阎王率领几百人奔袭数百里,直接俘虏了皇帝?”

……

如此参详到深夜,杨遇安谢绝了某人的“夜袭”,正要解衣上床睡觉。

忽然心中一动,再次打开《春稼秋穑图》查看。

稼穑稼穑,“稼”就是播种,“穑”就是收割。

春稼秋穑,就是一组春种秋收的景象。

看着画中小人紧张而忙碌的身影,他彷佛看到天下无数农人在为生计而奔波,在为粮食而与天时赛跑。

“范夫子有言,不违背农时,百姓便不会缺衣少食。富国强民,方才是王道根本。”

“这春天抢种秋天抢收,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从时而追,据时而动!”

这一刻,他发现程氏祖传的《春稼秋穑图》居然跟范夫子的计然之道有了微妙的相通之处。

“大道至简,古今相通……”

他有种预感,只要参透此图精髓,自己的计然之道必定有更深的领悟,进而能帮助他继续加深对第七识“意根”的感应。

当下也不睡觉了,继续挑灯夜读。

就算程莺莺现在扑到他身上也无法阻止他修炼!

……

第二天一早,杨遇安推门而出,略显疲惫的脸上充满喜悦之情。

经过一夜的观摩,他不但对计然之道第二重“据时而动”有了更深体悟,就连“意根”的感应也有了突飞勐进。

虽说距离彻底打开仍有距离,但这一夜的进步,足足抵得上服用一百粒精炼紫雪通窍丹的效果。

“只可惜《春稼秋穑图》只有一副,同样程度的感悟可一不可再。”

他心中欣喜之余,也略有些小小遗憾。

在院中透气片刻,大概到了早膳时辰,程莺莺如期而至。

但此刻少女步履匆匆,脸上充满忧色。

第一百三十二章 蛇蛊 “怎么,郭破敌又来找麻烦了?”

杨遇安主动上前询问。

程莺莺摇摇头,道:“我今早想出门去静虚观找表姐,但护卫们都说兄长有令,家中各房子女不许外出!”

“为何?”

“他们也不太清楚,只说兄长随口提了一句陆氏今日会有变故。”

“陆氏的变故……”

杨遇安下意识想到陆氏主宗的援兵。

算算时间,他们也差不多快到了。

程益先前那么跳,如今主家的援兵到了,他有顾虑也不奇怪。

哪知程莺莺又道:“我刚刚听外出采买归来的女仆说,静虚观那边一大清早就空无一人了……”

“人不见了?”杨遇安错愕道,“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还说,大概天未亮的时候,郭府那边好像全员出动,一部分人外城外跑,一部分人则往表姐家里去……”

“郭府……”

杨遇安目光微凝,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毫无疑问,郭府倾巢而出,就是直冲陆氏而去的。

可自己这个身份明明已经跟陆双那边做了切割,还故意引出了千里之外的蜀王势力,对方怎还会怀疑到陆氏头上?

莫非是收到张氏指示,打算赶在陆氏援兵到来前先下手为强?

“程益应该知道些什么……”

想到这里,他交代程莺莺留在家里别乱跑,便匆匆去找程益。

结果找遍整个程府,程益连同那个护卫老兵,全都不见踪影。

想到每耽搁一刻静虚观那边便多一分危险,他只得先离开程府。

不过走到半途,心情稍稍平复冷静,他又停下了脚步,重新整理思绪。

首先,自己过来扮演“马十三”之前,已经考虑过一旦身份暴露可能会牵连陆双的可能性,所以当时便提醒她转移到“地道”中暂住两日。

这也是他这两日没再主动联络她的原因。

换言之,不管此刻静虚观发生什么变故,至少陆双本人大概率是安全的。

这也是他能承受的底线所在。

其次,假使郭破敌背后真的有张氏授意,但静虚观毕竟是陆氏的地盘,就这么杀上门去,不就等于两家直接开战了?

这也太过猖狂一些……

想到这里,他决定先去找一个人求证一番。

那位疑似张红拂结拜义兄“虬髯客”的张氏张仲坚。

昨日离开程府后,这位并未立即出城,反而在城中一处属于张氏的旅舍落脚,不知是否在蒋州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这事还是程莺莺亲口告诉他的。

不搞清楚张氏在这件事情中扮演的角色,自己冒然行动,容易陷入被动。

……

一刻钟后,杨遇安来到旅舍,正好撞见刚刚出门喂驴的张仲坚。

“十三郎来了?”后者眉色一喜。

“某非马十三,昨日之事另有隐情。”杨遇安意简言赅,随手将张红拂的信物抛给对方,“重新自我介绍一下,种花派杨遇安!”

“你就是江都那个种花客?”张仲坚接过信筒未及打开,就先被杨遇安自报的名号惊到。

我已经这么有名了么……

心中小小得意一下,杨遇安正色道:“足下还是先确认信物,稍后我还有要事相询。”

看过信物后,张仲坚脸色变得更加惊奇了,显然有不少疑问。

不过他也看得出杨遇安此时急切,遂道:“小郎君想问什么?”

杨遇安当即说郭氏的行动以及自己的猜测。

张仲坚闻言并未立即作答,而是捋着虬髯凝思片刻,这才斟酌道:“张某常年在北方游历,对族内之事谈不上有多了解。”

“但据我所知,如今张氏上下颇显垂暮姿态,缺乏进取之心。像这般明火执仗地与陆氏干架,实在不似那边所为。”

“果然是这样么……”

杨遇安心道这与崇虚馆馆主的判断倒是一致了。

可如果不是张氏,那又是谁指使的郭破敌?

还只是他本人突然失了智?

这时张仲坚又道:“此事既然让张某遇上了,又关乎张氏本家,总是要查清楚才能安心。这样吧,城外太远,小郎君你先带我去静虚观瞧一瞧。”

“好!”

杨遇安没有迟疑,立即带路。

他本就要去那里救援,如今多一个开府级强者帮手,更有保障。

……

两人各自施展身法急行片刻,就来到了静虚观外围。

不出所料,房舍、墙垣,包括正殿的门窗,全都遭到了破坏。

不过奇怪的是,没有任何尸体、血迹。

就连牲口的也没有。

“两种解释,要么都跑光了,要么都被抓走了。”

“希望不是后者。”

杨遇安心里默念一声,正要进入正殿查探。

但就在此时,四周残垣断壁之间,忽然传来嘶嘶嗦嗦,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当心!”

张仲坚忽然大叫一声,对着不远处的一堵断墙勐挥一拳。

拳风如流瀑,元气席卷而过,墙面彻底轰塌成碎片。

杨遇安看得暗暗咋舌不已。

昨日两人比试若张仲坚如此出拳,自己现在怕是只能躺在床上修养了。

而且不知是否错觉,总感觉元气爆发瞬间,张仲坚的虬髯好像比平时更红一些。

烟尘消散后,现出下方情形,正是一地被压成肉沫的蛇群。

一如当日在崇虚馆前所见的怪蛇。

“这些蛇到底哪里来的?”杨遇安惊奇道。

“这些不是蛇,是蛇蛊!”张仲坚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立即纠正道,“南边洪、州袁州一带民间多有畜蛊陋习,以此谋财害命。”

说到这里,他还嫌弃地擦了擦刚刚轰墙的手:“也不知这些脏东西是怎么跑到蒋州城里来的!”

“原来是巫蛊道!”

杨遇安恍然点头。

虽然早就从前人记忆中听闻过这个相当神秘的修行派系,但亲眼见识还是第一次。

“蛊虫虽不难杀,但稍有不慎被蛊虫钻入体内,后患无穷。”张仲坚提醒道,“小郎君你经验不足,且留在此地别乱走,我先到附近转转,将蛇蛊清理干净再说。”

……

张仲坚离开后,杨遇安干脆来到对方刚刚清理完的墙根下守着。

开府强者的一拳,别说蛇了,怕是来几头勐兽照样丧命。

暂时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虽然他不清楚张仲坚具体修为境界,但照理说应该不下于崇虚馆馆主,甚至可能更强一些。

就在他思忖之际,旁边静虚观的一扇半残大门轰然倒下。

三道人影从殿内跳出,呈三面包夹之势向他逼迫而来。

赫然正是郭破敌、虎贲以及程氏老兵!

不知是否错觉,杨遇安感觉三人的表情有些僵硬,如同行尸走肉。

身上隐隐还有一丝丝黑色烟气冒出。

他当即拔出“云从”戒备。

不过未等他开口,殿内又走出第四个人。

一位身段婀娜的蒙面妇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张氏 “妾身张氏,见过马十三郎!”

蒙面妇人盈盈一拜,不管是丰腴有致的身姿,还是婉转如莺的嗓音,都让人心里发酥,恨不得上前一尝芳泽。

这是郭破敌的正妻张氏。

他们还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

杨遇安按捺心中莫名躁动,迅速得出两个结论。

“其实马郎何必如此戒备?你我之间,本就没有不死不休的仇恨。”张氏眼含秋波,“倒不如坐下来谈谈,说不定还能互相合作。”

“怎么说?”

杨遇安六感外放,没有丝毫松懈。

心中却想着拖延一下时间,好让张仲坚赶紧回来。

虽然眼前三人有两个曾是手下败将。

但他有种直觉,因为眼前这个妇人,那三人恐怕会比原来更难缠。

“譬如我们两家联手对付陆氏。”张氏含笑道,“你来蒋州,无非是为了程二娘,与陆氏并无瓜葛。还是说,你对陆双那个丫头也有意思?”

“是又如何?”

“呵呵呵……”张氏捂嘴轻笑,花枝乱颤,“没想到郎君小小年纪,竟是个贪花之人!”

“不过那也无妨,陆双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只要郎君答应合作,妾身今夜便能让她乖乖入君房中,为君暖床!”

“甚至,若马郎不嫌弃妾身年老色衰,何妨共度一夕春宵……”

说到这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张氏一侧领口微微滑落,现出一抹触目惊心的白腻,如脂如玉。

饶是杨遇安前世见多识广,硬盘成箱,此时也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甚至连握剑的手也微微一松。

“哼!”

一声冷哼蓦然从心间炸响。

杨遇安勐打一个激灵,迅速从迷醉的状态中挣脱开来。

后背已是惊出一声冷汗。

这个张氏有蛊惑人心的手段,自己差点着了她的道!

“感谢仙子点醒!”

琼花没有回应。

杨遇安吐了吐舌头。

下一刻,上下门齿勐然一合,咬破了舌尖。

正是《锥舌辅弼诀》里记载的一种修炼窍门。

据说名将贺若弼的父亲曾经因口出怨言,被前朝一位皇亲赐死。

临死前为了避免儿子重蹈自己覆辙,用锥子刺破贺若弼的舌头,以此警醒他今后做人谨言慎行。

后来贺若弼将此法稍加完善运用于修行,修为突飞勐进,终于开创出《锥舌辅弼诀》这门绝学。

当中的“锥舌之法”有短时间内醒脑提醒,平心静气的功效。

用来对抗眼下张氏的蛊惑,最合适不过!

随着一股腥甜的气息顺着喉咙之滑入体内,他精神勐然一振,再看姿态诱人的张氏,心中已无半点波澜。

“无耻妖妇,受死吧!”

杨遇安提起“云从”,施展身法急速奔向敌人,势如勐虎下山。

不是《衣冠渡江诀》的身法,而是速度更快,更加威勐的《阎王擒虎功》!

从施展“锥舌之法”开始,他就暂时融合了分身。

眼下算得上他自来蒋州后最危险的时刻,稍有不慎就会丧失自我。

必须全力以赴,不能再保留!

修为最高的虎贲与程氏老兵几乎同步出手。

其中一人挥戟横扫杨遇安下盘,一人抬抢直刺中门。

杨遇安去势不减,闪电出剑,上挑下撩。

嘣!嘣!

随着两声巨响,三人各自后退数步

“这两货力气变大了。”

杨遇安感受手中反震力道,略作估量。

“好在,我也是!”

随即他再度欺身上前出剑,却不是追杀先前两人,而是直取最后方的张氏。

这个女人给他的危险,尤胜过旁人。

《阎王擒虎功》的身法虽然无特殊踏水之能,但在陆地上施展,速度比之提升后的《衣冠渡江诀》还要再快三分。

杨遇安明明比另外两人距离张氏更远,但转瞬之间,就将两人抛在身后。

韩阎王用以奔袭数百里破城灭国的身法,怎么可能慢?

《阎王擒虎功》不论在拳脚兵器还是身法上,都是超越一流,当世顶流!

噗!

一道倒挂的人影勐然落在了杨遇安与张氏中间,被“云从”一剑透腹而过。

正是神色有些呆滞的郭破敌。

他是四人中修为最低的一个,未到仪同级,先前三人混战,他根本插不上手。

此刻同样如此。

他是被虎贲直接扔过来挡剑的!

“看来这三人应该也是被张氏迷惑了心智,所以虎贲心中的‘主人’已经不再是郭破敌……”

“这巫蛊之道果真邪门,也不知堂堂道门望族,怎么会出了一个修炼这种邪道的女子……”

因为郭破敌这一下“英勇”献身,杨遇安慢了一步,张氏转头就逃入了正殿内。

这时虎贲与程氏老兵已经赶上来,杨遇安不确定殿内是否有其他陷阱,当下也不盲目追击,先对付身后两人。

……

噗噗!

两颗人头冲天而起,一高一矮两个身躯轰然倒地。

杨遇安半蹲在地,胸膛急剧起伏。

这场战斗,比他预想的要更加焦灼。

虎贲与程氏老兵不但力气大增,而且似乎失去了痛觉,战斗起来不管不顾,一往无前。

两人修为本就高他一个小境界,又是拼命的打发,若非他分身修炼了众多上乘功法,有足够应对手段,恐怕要吃大亏。

虽然最终获胜,但自身消耗也极大,暂时无力再想追击张氏的问题。

“总感觉这两人除了精神出了问题,连生命体怔也有些奇怪。人还是那个人,但又不仅仅是一个活人。”

“我先前对人体‘时节’的领悟,在他们身上并不能完全得到体现,以至于战斗变得艰难。”

“明明在崇虚馆前,我单凭本体就能压制他们……”

杨遇安一边歇息,一边习惯性地复盘战斗得失。

而在他身前不远,两具无头尸,连带早先被一剑刺死的郭破敌,腹部悄无声息地鼓起……

……

“这……这是最后一批蛇蛊了!”

程益望着彷佛异域魔神一般的张仲坚,身体不住瑟瑟发抖。

“真的?”

“反正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便是杀了我也说不出第二个答桉!”

张仲坚这才收起拳头敛息,殷红如血的胡髯随之渐渐恢复为暗赤色泽。

“说吧,你是怎么勾搭上那些邪魔妖人的?”

“我若说连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给对方打了下手,仲坚兄相信么?”

程益并没有因为对方收敛气息而感觉放松。

开府强者火力全开的模样,实在太吓人了。

“信!为什么不信?这些妖人擅长蛊惑人心,若心性不稳,意志不坚,便是贵为天子也会着他们的道。前朝又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张仲坚龇牙轻笑,嗤声连连。

“但总归要有一个具体指使你做事情的头面人物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血池 “郎君是在找妾身吗?

未等程益作答,一道娇媚的女声便从左近传来。

张仲坚蓦然回头,便见到从一位蒙面妇人从断墙后款款而来。

虽则看不清此女容貌,但其目光似嗔似怨,看得人莫名心中酥软,更兼一握细腰在行进间如柳絮摇曳在风中,端的是风情万种。

以他丰富的人生经验来看,分明是床榻上的极品。

于是心中警惕反而更甚。

刚刚居然没能提前察觉此女靠近。

“张娘子!她是郭破敌的正室张氏,仲坚兄同族!”

程益忙不迭为两人介绍,同时也带着某种希冀的目光看向张氏。

后者闻言顿时笑眼如月:“族兄大驾光临,小妹有失远迎,还请原谅则个。”

“你不是张氏女子。”张仲坚冷冷回应,满脸暗赤虬髯赤隐有变回鲜艳的趋势,“据我所知,张氏近年并无女子下嫁城中郭氏。嫡房庶出都没有。”

“什么?”程益张大嘴巴,不敢相信。

“呵呵呵……”张氏捂嘴轻笑,“不愧是虬髯客。本以为你久不回江南,不清楚族中情况,没想到还是让你识破了。”

“不我但识破你的伪装,还知道你们那些畜蛊害人的肮脏手段。”

“所以,你准备好葬身此地了吗?”

言语间,张仲坚的手已经搭在腰间刀柄上,

张氏却恍若未觉,反而旁边程益听到“畜蛊”二字,身体勐地一颤,脸色渐显惊恐。

张仲坚察觉到他的异常,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好像被……嗬嗬嗬……”

大概是极度恐惧之下产生了应激反应,程益竟当场呕吐。

旁边的蒙面女见状“哎呀”一声,语气不无遗憾道:“程郎这身子骨是真孱弱啊,我那些宝贝还没长到时候呢,你这就受不了啦?”

“宝贝?”

张仲坚想到某种可能性,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你将程大郎当作畜蛊的血池?!”

巫蛊道擅长以蛊虫害人,也擅长以人养蛊,藏蛊于人,是为“血池”。

如此便能掩人耳目,达到杀人于无形的效果。

一旦蛊虫成熟爆发开来,将会祸及“血池”周边的人,甚至有可能像瘟疫一样屠灭一城一地。

“你猜?”

蒙面女狡黠一笑,竟是直接转身离去,丝毫不担忧后背暴露在强敌眼前。

“你这该死的妖妇!”

张仲坚暗骂一声,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

因为程益这个定时炸弹,必须立即处理。

当下他激发体内元气,廓清体表周身一尺空气,而后才掏出身上的一种药粉,摁着程益头强行灌下去。

这之后他还嫌不够,又原地挖了坑,将程益大半截身体埋在土里,只露出鼻孔以上部分,以防不测。

如此倒腾了小半天,程益的嘴巴忽然从土里传出“呜呜”的声音。

张仲坚目光微动,挑开盖嘴的一层土,而后瞬间跳开三丈。

“呕……”

一轮喷薄过后,张仲坚闭气上前仔细检查片刻,这后轻吐一口浊气:“蛊虫已经清理得七七八八,余下那些只能今后定时服药压制,难言根治。”

“那我还能活多久?”程益虚弱道。

“难说,这取决于你体质强弱,修为高低,蛊虫的毒性种类,以及……运气。”张仲坚摇头道,“但至多不超过三年。”

“三年……”程益欲哭无泪。

他正当壮年,家中还有稚儿娇妻,还有一个庞大家族要打理啊……

“巫蛊道手段阴毒狠辣,一旦沾上准没好事,故而历来为世人所不容。”张仲坚轻叹道,“你这算运气好了,只是被种了毒性最低的虱蛊,尚还有几年可活。若是遇到蛛蛊蛇蛊之类的勐毒……”

说到这里,张仲坚神色陡然一变。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程益这个“血池”畜养的是虱蛊,而先前这附近出没的却是蛇蛊。

这意味着,除了程益之外,城中还有其他“血池”!

“那妖妇还给谁种过蛊渺?”

程益被张仲坚强大的威压吓得脸色越发苍白:“某不熟悉巫蛊道,但她确实是郭破敌的正室妻子,想来郭氏那边应该……”

话未说完,静虚观正殿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

彷佛胀气的腐尸忽然炸开。

“不好,是杨小郎君那边!”

……

张仲坚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不过当他赶回静虚观正殿门前时,却被眼前景象小小惊了一下。

“杨小郎君,你这是……”

此时杨遇安身前,赫然多出了一个仗许宽的大坑。

坑中浓烟未散,隐隐叠放着三具烧焦的尸体,微风吹过,带来一股浓烈的刺鼻气味。

“我看这三人死后体征有异,所以挖了个坑,烧了一把火,又用雄黄点燃毒药熏烤了一刻钟。”杨遇安捂着鼻子,一边走来边问道,“不知是否妥当?”

张仲坚嘴巴微微张开,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

妥当肯定是妥当的。

甚至都有些妥当过头了。

蛊虫虽然阴毒难防,但你都把人烧成这样了,再厉害的蛊虫也无法活蹦乱跳了啊。

更别说还有毒烟,直接螺旋升天……

“你说如何看出他们身上有蛊虫?”张仲坚想到问题的关键。

“蛊虫我不熟悉,但略懂一些勘验尸体的门道,所以发现这三人有些奇怪。”

杨遇安半真半假道。

实际上他是先察觉三人体内的“时节”有异,才陆续发现问题。

当时他就感觉郭破敌尸身的“时节”并未因为人死了而消停,反而越发躁动。

就像怀孕了一样。

一个大男人如何怀疑?他只能联想到先前的蛇蛊。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挖坑点火焚香一套带走。

正好“火步”如今对他意义不大了,身上还有不少用剩的雄黄。

雄黄酒是不是跟说书一样可以驱蛇他不清楚,但烧着的雄黄毒烟肯定可以。

……

随后两人一边仔细检查尸上残余蛊虫痕迹,一边交换互相的情报。

说到那个伪装张氏女的巫蛊道女子时,张仲坚分析道:“彭蠡泽一带的洪州袁州民间历来有畜蛊的风俗。郭衍郭彦文曾任洪州总管,郭破敌曾在他麾下效力,估计是那时与巫蛊道的妖妇勾搭上的。

“那她为何要谎称来自张氏?”杨遇安不解道。

先前众人就推断张氏不太像幕后主使,如今虽然证实是巫蛊道所为,却又有新了的疑问。

“此事还须继续查探,特别是那妖妇的身份来历。我此番来蒋州本是顺道为之,没有太上心,结果反而被这些妖人利用了,实在可恨!”张仲坚微微懊恼。

“不过当务之急是去支援崇虚馆。那里的情况恐怕更加凶险,小郎君你就别去了。”

“好。”杨遇安从善如流。

一来他知道自己实力不足以参与开府层次的战斗,无谓逞强

二来他还担心陆双那边的状况。

当下与张仲坚暂时告别,赶往石头城“地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尘埃落定 “杨世叔!”

见到杨遇安道瞬间,陆双眼前一亮。

杨遇安同样如此。

事实证明,陆双处事之稳妥,之果断,还在他先前预料之上。

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居然将静虚观的所有佃户、仆人,连同各家的口粮、牲畜、农具全都转移到地道之内。

这显然不是一时半会能办到的。

多半在杨遇安出发去程府的时候就开始行动,然后在两天内陆续迁移完毕。

换言之,这次灾劫,静虚观只损失了部分房舍,全员无伤。

“我,我叔说过,存……存。”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见陆双后余生激动得有些结巴,杨遇安莞尔补充道。

却不知自己这一笑,少女直接看呆了,脑中一片空白。

失神过后,她感觉眼前俊美少年郎与“叔叔”的形象又重合了一分。

否则对方怎么清楚自己叔侄家书上说过的话?

杨遇安却不疑有它,将静虚观那边的情况简单交代一下,然后叮嘱众人今夜暂时别离开地道,且待崇虚馆那边的战况明朗再说。

……

是夜,杨遇安守在地道入口附近,一边复盘今日战斗得失,一边留意城内外动静。

大约到了凌晨时分,城外东南方天印山方向,忽然闪耀出一道夺目白光,紧随而来是一阵如同天外佛音的轰鸣之声。

虽然一切转瞬即逝,但城中各处渐次出现的喧闹声,证明杨遇安并没有看错或是听错。

他甚至看见到有人嚷嚷着地龙翻身,要离家到野外逃命。

且不论蒋州城民对奇光怪响如何猜测,到了第二日正午,杨遇安再次见到虬髯客张仲坚时,便知道对巫蛊道的战斗已然取得胜利。

“去到山上时,崇虚馆馆主正被巫蛊道妖人压制,不过很快陆氏又来了一名开府高手,局势便逆转了。”

“等某打算上前援手的时候,本地坐镇的‘明王’抢先一步收拾了妖人。”

说道这里,张仲坚的语气还莫名有些遗憾。

“总之一番盘问后,情况大致跟我们昨天推测的差不多,至于巫蛊道为何伪装张氏女子,挑拨张陆两大道门世家对立,也有了说法……”

原来巫蛊道一直在彭蠡泽附近州县活跃,而道门圣地庐山也正好在那里。

道门正法历来有祛蛊辟邪的功效,最是压制巫蛊邪道。

自南陈灭亡后,蒋州各大道门世家纷纷南迁避祸,极大压缩了巫蛊道的生存发展空间。

一些派系濒临灭绝。

“那些妖人常年畜蛊害人,自身也会沾染蛊毒,据说若三年不杀他人,则会祸及自身。”

张仲坚介绍道。

“此事真伪尚须考证。但巫蛊在南边的日子确实艰难,故而此番打算挑拨道门内斗,若能成功将各家注意力转向蒋州,他们在南边的压力会减轻不少。”

“原来如此!”杨遇安恍然大悟。

“那伪装我族人的妖妇最后还是走脱了,我担心她还会回来祸害本地,便让郭氏下人拼凑出她的模样。”张仲坚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副素描画,“小郎君跟陆氏相熟,不如替我将这画像转交,提醒他们今后多加提防。”

杨遇安自无不可。

但当他看清画中女子容貌的时候,却不禁倒吸凉气。

原来画中女子赫然与先前卖身葬父的严氏女生得有七八成相似。

稍有不同的地方,画中女子年长一些,更加成熟妩媚,而那日的严氏女则更显清纯。

“怎么,小郎君认识她?”张仲坚见他迟疑,有所猜测。

杨遇安当即将那日见闻说出。

“巫蛊道因为难为常人所容,很少开宗立派,多是亲族传承。依我看,那严氏女所谓的黄赤之术怕也只是一层伪装,其实私底下也行畜蛊之事。”张仲坚斩钉截铁道。

杨遇安那时便感觉严氏女有所隐藏,当下也认同对方判断,进一步推测道:“所以这严氏姐妹,一人负责蒋州,一人负责入蜀。”

“蒋州这边主要转移道门各世家的注意力。”

“而蜀地那边……莫非与蜀王秀有关?”

张仲坚闻言沉吟道:“你说到那个万大郎,我大概猜到身份,确是蜀王秀的人。不过蜀王在月余前便已经入朝京师,听说跟至尊闹得不甚愉快,暂时无法归藩。严氏女怕是要扑一场空了。”

杨秀入京了么?

杨遇安在江都时虽然一直留意天下局势,特别是太子杨广所在的京师,。

不过除非发生震惊天下的大事件,否则绝大部分消息传来江都时,已经是旧闻。

至于杨秀跟杨坚闹矛盾……他隐约记得这件事是杨秀本人的命运转折点,自此以后,他就一蹶不振,再也无法与杨广争夺至尊宝座,直到后来江都事变,两兄弟一同被叛军杀死。

“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竟又参与了一件历史大事。”

“只可惜关于杨秀的经历,前世史书、演义之类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没有太大参考价值……”

……

数日后,巫蛊道的事情暂时尘埃落定。

静虚观倒塌大半,修好是一笔庞大费用。

不过这次不必杨遇安资助,陆双自己就搞定了。

原来崇虚馆馆主见她先前处事妥当,便将她提拔为斋监一职,帮忙打理陆氏在蒋州的一切俗务。

作为回报,维修静虚观的一切用度,全由家族包揽。

有了这个结果,陆双这边的危机便算有了一个好结果,也不枉杨遇安亲自过来一趟。

至于程莺莺那边,杨遇安本意是按原计划,亲自登门澄清误会。

哪知陆双这时候却反对:“世叔还是暂时别去见她了,那丫头心性不定,你此时说出真相,她未必愿意相信,反而会越陷越深,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

陆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

其实以她对表妹的了解,她真的在意情郎姓马还是姓杨吗?

不,那丫头得知真相后,多半会顺水推舟,转而缠上杨世叔……

虽说男未婚女未嫁,缠上也就缠上了,自己也没有什么反对的立场。

但这不是平白给人家杨世叔添乱吗?

嗯,杨世叔为我家付出这么多,我不能再给他添乱!

如此想着,陆双更加坚定今后不让两人见面。

就等程莺莺长大一些,心性成熟了,再回首往事,当作少女时代的一场美梦吧……

“对了,世叔接下来有何打算?若暂无去处,我可以……”

“仲坚兄打算继续追查巫蛊道妖妇的去向,我与他同行。”少年不知少女心思,直接说出安排,“除恶务尽,省得将来他们还回来祸害你们!”

少女神色僵了数息,旋即拼命点头道:“嗯,嗯,嗯!那便有劳世叔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望气术 翌日,江边。

杨遇安与张仲坚结伴而行,陆双特来相送。

“这是释、道二教的度牒,其中道门除了静虚观,还有城中其他门派……”

“新做的僧衣与道袍各准备了两套,方便平日洗换……”

“精炼紫雪通窍丹四盒……”

“步履三双……”

“口粮十日……”

陆双将包袱细软拆开一一盘点,仿佛担心对方会忘记似的。

杨遇安担心隔壁张仲坚等的不耐烦,直接一大包抄到背上,微笑道:“我开了六识,这里面的东西不看便知。总之谢谢你特来相送。这里风大,还是快些回家吧。”

少女樱唇微张,终于抿嘴一笑,道:“好的,世叔路上多保重!若将来见到我叔,劳驾帮我说一声别忘了给家中寄书信。”

“一定!你也保重!”杨遇安抱拳一揖,随即转向旁边的赤髯汉子。

后者初见陆双时,眼中已有少许惊艳,待看到眼前这一幕,以他丰富的人身阅历,哪里看不出这包裹细软中隐含的情愫?

“这杨小郎君也不知是真单纯还是假糊涂,陆娘子今日分明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

心中微微窃笑,他选择看破不说破。

强扭的瓜不甜,有缘自然千里能相会。

无缘的话……那便是如自己与三妹那般以兄妹相处,又何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当下他对杨遇安微一点头,便跨上自己的毛驴,冲向长江。

说来也怪,张仲坚这头驴并不强壮,平时走路还有些跛脚,但驮上虬髯汉子后,却突然变得健步如飞,蹄子落在江面上,几乎不见水花飞溅。

如同一匹威猛的骏马在原野奔驰。

杨遇安分明感觉到某种绝顶身法的痕迹,当下见猎心喜,大喝一声“仲坚兄等等我”,便也施展渡江诀踏水追去。

相比起张仲坚的威猛,杨遇安道改良版渡江诀将速度提升至一流水平之余,并没有丢失原本潇洒风度,反而因为速度更快,一身衣袂迎风翻飞,还多了一种飘渺若仙的观感。

少女一时看得痴迷忘了离开。

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际间,才猛然察觉,自己的眼角,竟不知不觉间湿润了。

江边风太大,吹眯了眼。

盯着看太久,眼睛发干。

她可以给自己找出无数个借口。

唯独此时此刻,江边除了自己再无他人,这些掩饰顿时显得苍白无力,没有意义。

昨日自己才取笑程莺莺年少美梦,可转念一想,这些年自己经历的一切,何尝不也是一场梦?

“至少,至少我还能给他写信……”

如此自我安慰着,少女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又吐出一口气。

……

渡过江北后,杨遇安以为张仲坚会就近寻找一处县城投宿。

哪知他居然说要在野地里搭草庐。

杨遇安本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但此时天色距离入黑尚早,完全可以找一个正经落脚地啊。

“小郎君有所不知,某虽是江南人,但自幼因容貌奇特被家中视为不祥,险些丧命。”张仲坚一边伐树搭庐,一边追忆往事,“后得一昆仑奴相救,辗转去到北方修行楼观道,方有今日这番成就。”

“原来是楼观之道!”

杨遇安恍然点头,心中想起相关情报。

这天下道门正宗,天师道首屈一指,又称正一道。

如今北天师道式微,仅有南天师道在江南依旧繁盛。

不过北方道门并未因此灭绝,反而在关陇地区兴起了楼观道一派。

这派一大特色,便是结庐以观星望气,是为“楼观”。

“张某平生宏愿之一便是杀尽天下负心之人,故而一直苦修望气术,以观天下人心。”

张仲坚转眼间,便已经搭起草庐雏形,手法相当娴熟。

“巫蛊道擅长蛊惑人心,市井乡野皆可匿藏,如果以寻常之法追捕,多半没有结果。”

“幸而我与彼辈交过两次手,已然熟悉他们的‘气’,正好结庐以观之!”

……

当夜,张仲坚枯坐庐中,抬头望星。

杨遇安则在一旁仔细观察,想看出当中门道。

一时之间,颇有种我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的楼上看我的画面感。

不过楼观道基本只在北方关陇一带活跃,他未曾接触过,所以最终只看了个寂寞。

好在到了半夜时分,张仲坚若有所得地低下头,声音沉沉道:“今夜到此为止。不知小郎君喝不喝酒?”

“别让张娘子知道就好,她怕是转头就会向我师娘告状!”

张仲坚闻言“哈”的咧嘴一笑,脸上恢复了些神采,将腰间酒囊摘下,递给杨遇安。

杨遇安仰头猛灌了一大口,本想豪迈地大叫一声“好酒”!

但转念一想,对方擅长望气,自己说了违心的话不知会不会被识破进而生厌。

他其实还是更喜欢快乐水与冰红茶的口感……

于是便干脆啥也不说,归还酒囊。

好在张仲坚本也不指望一个少年郎好酒懂酒,就是要这么一个氛围,好聊聊天而已。

于是两口酒水下肚后,张仲坚长吐一口浊气,侧身卧在草庐中,道:“小郎君可知某平生宏愿除了杀尽天下负心人,还有何事?”

“取天下?”杨遇安试探问道。

“哦,为何这么说?”张仲坚卧姿不变,但杨遇安分明感觉对方精神微微一震,来了兴致。

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前世看过《虬髯客传》吧?

心中微微吐槽一声,他也学着对方侧卧在地,语速不急不缓道:“先前看仲坚兄说要观尽天下人心的时候,眼中隐隐神采飞扬,当时心中便想,一个人若果真有志于观尽天下人心,又岂是为了区区杀几个负心人?多半是有从龙之志,出将入相。”

“甚至当这天下的唯一真龙!”

“哦?!”

同样是一声哦,这次张仲坚道声音更为高亢,连枕头的手也换了一只,转而正对杨遇安。

“没想到小郎君也懂得揣摩人心?不错,某确实有取天下之志!”

“那仲坚兄打算如何取天下呢?”

反正眼下算是两个臭男人酒后瞎扯淡,什么国际时事千古风流冲出地球奔向星辰大海……没啥不能聊的,他便干脆单刀直入。

“还没想好。”张仲坚坦然承认,比出两根手指,“某欲取天下,尚有两个难题。”

“这其一嘛,当今至尊虽则年迈,但到底二十多载积威尚存,世间也未到天翻地覆之时,所以不好起事。”

“那至尊百年之后呢?”杨遇安追问道。

第一百三十七章 论龙与修行 “至尊百年之后,自然是太子登基称帝了。”

张仲坚说了一句理所当然的废话。

杨遇安哪会甘心,又追问:“太子广,是否真龙?”

“既是太子,自然是天生龙种,但……”

说到关键处,张仲坚忽而仰头喝酒,待放下酒囊,打了几个酒嗝,便没了后文。

仿佛已经忘了刚刚说到哪里。

甚至连“其二”都没了。

杨遇安顿时无语。

真的好想召唤韦恩老爷来治一治你们这些谜语人……

蝙蝠侠肯定是没有的,不然画风太混搭了。

所以杨遇安目光一动,再次挑起话题道:“依我看,太子广并非真龙,这天下之主,另有其人。”

“是吗……”

张仲坚声音很轻,仿佛快要睡着了。

于是杨遇安决定加点猛料:“他姓李,祖籍在陇西!”

嘭!

张仲坚顿时从地上凌空弹起。

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凌空”,这一刻,他全身气机勃发,身上元气流转如瀑,将他整个人承托在半空。

不过因为气流太过强劲,以至于临时搭建的草庐瞬间“灰飞烟灭”。

幸好他激动之余,倒也没忘了杨遇安只有仪同级修为,所以在他这个方向流了一线空隙。

片刻后,气流平息,两人挂着一身草杆席地而坐,大眼瞪小眼。

“你也会望气?”张仲坚率先发问。

“我不会。”杨遇安老实摇头。

“那你怎知真龙出自陇西,还知道他姓李?”

因为我除了看过《虬髯客传》,还看过说唐、隋唐、各种演义评书小说电视剧,还有武媚娘传奇……呃,最后一个不算……

“仲坚兄明明是江南人,却一直行走于关陇一带,结合刚刚望气之术,这不能猜到。”杨遇安嘴角微翘,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张仲坚闻言挑起一侧眉头,又问:“那姓李怎么说?”

“这个倒是半猜半蒙的。”杨遇安半真半假解释道,“陇西望族,拢共就那么几个大姓,再稍稍结合一番朝中的局势,显然姓李的可能性更大。加上仲坚兄的结拜二弟也姓李,我便如此猜了。

这下,张仲坚另一侧眉头也挑起,成了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良久,他长叹一声,道:“我与药师、红拂乃是性情之交,并无半点功利心思。”

“这个我信。”杨遇安点点头。

“不过这天下除了隋室那几位皇子以外,确实还有别的龙种,这才是张某夺取天下的第二大难题。

“所以仲坚兄苦练望气术,就是为了找出龙种,好提前除去吗?”

张仲坚闻言哑然失笑:“既是潜在的真龙,又岂是区区在下可以剪除的?”

“不过是心存侥幸,想着龙未必是真的,或者虽有真龙却并不唯一,将来天下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当然,说来说去,某也不过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罢了……”

说到这里,虬髯客语气莫名落寞。

杨遇安多少有些能体会对方心情。

心中有个强烈愿望,但残酷的现实却告诉你,你的愿望不可能实现。

就像他只是想简单活下去,身上却压着一个要命的潜龙气运。

“那仲坚兄见过那位姓李的真龙了吗?”

这次等了数息,对面并无回应,反而响起了沉沉鼾声。

原来已经睡着了。

“也是,若找到了,你怎么还会留在中土?”

杨遇安心中失笑一声,便也用草杆盖着身体,席地而睡。

……

这日后,两人日间赶路,夜晚结庐望气,再未谈及真龙相关的话题。

张仲坚专心观星望气的时候,杨遇安便抓紧修炼。

前段时间在蒋州的战斗、谋算、修行。

计然之道第二重“据时而动”的感悟。

陆双帮忙收集的四盒精炼丹。

所有一切的积累,在这一刻厚积薄发,终于让他彻底打开了意根,并迅速稳定下来。

这一刻起,他便是中仪同巅峰境界的修行者。

“接下来,仪同八识最后一个大难关,阿赖耶识。”

“阿赖耶”是梵语的音译。

因为这一识内涵十分深奥,也十分重要,故而释家往往以梵语音译来称呼,以免产生歧义,误导后来的修行者。

哪怕杨遇安如今有大量仪同级修行者的经验作为参考,也不敢说已经把握到“阿赖耶”的精髓,只能给出一个大致描述。

颇有种道可道非常道的既视感。

大致上来说,阿赖耶识也称“藏识”,“如来藏”。

“藏”便是能藏,集藏之意,释家所谓一切善恶因果种子皆包藏其中,便是第八识。

如果说前五识,眼耳鼻舌身,不审思,不恒久,是水过鸭背;

意识审思不恒久,是竹篮打水;

意根恒审而思量,是实桶装水;

那藏识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不审思,却恒久。

这是人生而有之,却又难以主动察觉到的一识,修行起来也格外艰难。

“佛经有云,第八识恒转如瀑流,生灭相继,如同一条永生不息的大河。”

“这不是单凭竹篮木桶之类的小道可以降伏,而是必须主动投身其中感悟,生出‘种子’,再转识为智,达到更高的境界。”

“因此第八识的修炼,也分为两个步骤。”

“首先是常规的开识。这时生出的种子还是混沌少智的状态,是为‘染种’,对应上仪同入门。”

“这之后,还需转识为智,将有垢的‘染种‘提纯为无垢的‘净种’,方能真正到达上仪同巅峰圆满的境界。”

不过对应杨遇安来说,眼下最大难题还不是对藏识的理解问题,而是他的丹药又消耗得差不多了。

估计也就够感应一下第八识,无法支撑后续的开识消耗。

至于计然之道的第三重境界,更是影都没有。

好在此时身边,正好有以为开府级的修行者,而且这几日相处,他知道张仲坚道修为境界是中开府。

有这么一尊大神在旁不请教,岂不是浪费?

“虽说我师承道门,但也不得不承认,论对仪同八识的研究,释家要更强一些。就如同道门在开府阶段的研究又更胜一筹”

张仲坚知无不言,仪同级的修炼对他来说已经是小儿科。

“在宗门世家乃至顶尖修行者当中,一直流传这么一个说法:仪同须要多诵读释家的《楞伽》《华严》二经;而开府则常翻阅道门的《黄庭》与《灵宝》,这些都是有助于修行开悟的典籍。”

第一百三十八章 脏腑神主 “仪同看佛经,开府看道藏……”

杨遇安沉吟着,忽而对张仲坚深深一拜。

后者也坦然受之,没有任何谦虚推让。

张仲坚刚刚的那番话,看似平常,其实恰恰就是世家宗门大派的精华所在。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凝聚无数前人经验教训,能让后来者少走很多弯路。

“我虽然获得很多前代孤魂野鬼的记忆,但却很少如仲坚兄总结得这般透彻,还直接给出‘正确答案’。”

“这里面,既有时代的进步性,三教合流让后人见识超越前人。”

“也有大宗大派修行资源多,见识比之寻常散修更加深厚的缘故。”

这日后,杨遇安修行又多了了一个功课,看佛经。

《楞伽》与《华严》是当世释家经书的两座高山,因为隋皇杨坚大力推行佛法,民间有很多印版,找到不难。

真正难的是看懂佛经。

里面很多佛学、哲学的概念,没有一定积累根本不知所云。

就算有张仲坚不时指点,依旧举步维艰。

因为佛学本就艰涩难懂,没有数年甚至十数年积累,根本别想真正搞懂。

“要事能找到一个学过佛经的前朝幽魂就好了……”

杨遇安如此想道

……

如此走走停停了半个月,两人终于追到了淮河边。

杨遇安上一次来淮上,还是四年多前与萧世略不期而遇。

那时他还是个“童子”,地点也在下游的破釜塘附近,属于楚州、泗州交界处。

而如今他们来到地方,则属于上游的寿州。

这里有一座名为“八公山”的名胜,据说东晋年间著名的“淝水之战”就发生在这附近。

“凭吊古战场,怎能无酒?前面山下正好有家酒肆,某去打两囊酒,小郎君且在原地稍待片刻!”

张仲坚交待一声,便骑上毛驴往山下飞奔而去。

杨遇安顺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投向了更前方。

酒肆就建在进山的道路旁,一面硕大的酒字旗迎风招展。

偶有路过的樵夫山客进店歇脚,人虽不多,却也不至于冷清。

店家甚至还雇了专门的仆人搬运酒缸。

看上去就是一家平平无奇的山前小店。

但……

“仆人比客人还多。”

“酒缸太新。”

“旗子太艳。”

杨遇安目光转回飞奔的毛驴,手已经按在腰间“云从”上。

望气追踪了半个多月,今日终于要有收获了。

片刻后,张仲坚骑驴来到酒肆门前,不但没有下地,反而加速往前撞!

店前过客连滚带爬地往路旁避退。

嘭!

木结构的酒肆瞬间崩塌,一时烟尘弥漫,间或伴有阵阵怒号声、咒骂声传出。

但这一切动静,很快又被一种更浩大,更磅礴的声音所掩盖。

那声音初听如鼓又如钟,一下一下富有节奏;稍息,声音渐成雷鸣之势,听得人胆战心惊。

待烟尘消散后,杨遇安才蓦然发现,这其实是心跳声。

此时酒肆废墟上方,赫然出现了难以计数的心脏。

这些心脏硕大如牛,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彼此间还有无数血丝勾连,震颤着,搏动着,仿佛一台台轰鸣的机器。

理智告诉他,这应该是某种幻象。

但眼前的血色又太过真切,太过刺目,以至于他无法以简单的“幻象”二字来说服自己。

而不管杨遇安心中作何感想,废墟上的战斗已经开始。

此时张仲坚浑身须发皆殷红如血,隐隐有血丝勾连头顶上的“心脏”,如同黄泉地狱来到一尊魔神。

随着“心脏”持续搏动,他身上的气机渐次攀升,终于到达某一个顶点,而后便化作一声咆哮。

“天下负心者,死!”

在轰鸣声中,浓郁的元气自张仲坚为中心,瞬间爆发开来。

他身前的敌人瞬间就被气浪吞没,化为齑粉。

而杨遇安哪怕站在远处,在外溢的元气冲击之下竟也难以自持,不得不施展身法退避一二。

如同风浪中飘摇的一叶孤舟。

“这就是开府强者的威势么……”

这一刻,望着漫天血色,他既感震撼,又莫名心生向往。

……

张仲坚回到原处时,虬髯已经变回暗赤色。

手中多了两个半满的酒囊。

“别看先前店外酒缸多,真正能喝的就一囊的份量,其他都是兑水的。”

说到这里,他还嫌弃地回头啐了一口,低声骂道:“这群杂碎,居然还卖假酒!”

杨遇安接过酒囊,却没有打开。

张仲坚见他脸色沉凝,挑眉道:“怎么,怪张某刚刚伤及无辜了?”

杨遇安立即摇头:“那些樵夫山客往外跑的时候,腿脚利索明显有修为在身。就算不是巫蛊道妖人,多半也是同伙,哪里算得上无辜?”

“那小郎君在想些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见到仲坚兄刚刚如同天神下凡,对开府境界越发好奇,想请教一二罢了。”

这是杨遇安的真心话。

所以哪怕有拍马屁的嫌疑,张仲坚也禁不住嘴角一咧,灌了一口酒,打趣道:“你这年纪,能修到中仪同境界便属于世间异类,居然还想惦记更高层次的开府境?”

话虽如此,酒水下肚后,加上一番大战兴奋劲头还在,他很快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家修为。

开府境同样分为上中下三个小境界。

其中,下开府是在上仪同的基础上,将“纯种”植入脏腑之间,开辟神主,并以此镌刻内景图像。

脏腑便是五脏六腑,所以人体一共可以开辟十一个“神主”。

而开辟神主的数量,便成了衡量下开府修为高低的一个标准。

中开府,则是在此基础上,尝试将内景外显,形成一个如同领域一般的幻象图景。

譬如刚刚张仲坚外显的“心脏”,他自称为“负心”,共计有九九八十一颗。

不过中开府外显的领域,或者说“外景”,并不完整,往往只有部分脏腑神主,容易被针对打击。

例如张仲坚的“负心”属于心脏神主,五行属火,对应赤色,若是遇到水属的“肾脏神主”或者“膀胱腑主”,便会被属性克制。

因此中开府修行者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努力将自己的“外景”补足补全,进而达到外景完美无漏的上开府境界。

而对于杨遇安来说,这个境界,便是本体与分身安全融合,进而摆脱潜龙气运压制的一个最低要求。

现在,距离智者佛法庇护结束,还剩下不到五年。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八公山 半囊酒喝完后,修行相关的话题结束。

张仲坚再次正色道:“这处酒肆乃是一处山下把风的岗哨,里面都是些杂鱼烂虾。”

“真正的大鱼,恐怕还藏在山上。”

“仲坚兄这是要杀上八公山?”杨遇安道。

“那些妖人畜蛊害人,天下负心者莫过如此,我既是除魔卫道,也是印证道心,修炼我的‘负心’。”

“原来如此。”杨遇安点头,“需要我帮忙吗?”

“区区几个妖人,何须劳烦小郎君出马?”张仲坚咧嘴打趣道,“你就留山下歇脚。三日内,某必功成下山!”

言罢张仲坚再次跨上毛驴,往山路狂奔而去,转眼便消失在莽莽山林间。

……

八公山就在淮河边上不远,杨遇安临水结庐,每日浇浇花,翻翻佛经,倒也乐的清闲。

偶尔山上有特殊响动传来,他都会出门远眺,不过境界所限,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暗暗祈祷张仲坚一切顺利。

如是两日,毛驴尚未见影,佛经也只读得一知半解,浇花这边却有了意外之喜。

且说他修为到了中仪同巅峰境界,每日浇花上限已经提升到三十次。

按照淮河十五出一定平均爆率,浇花两日,他拢共得到了四个魂。

当然,正如过去验证的一样,都是普通人的神魂,除了多积累一些人生经历,并没有太多意义。

不过这日最后一魂爆出来的时候,他还是小小惊讶了一下。

依然是普通人,但此人的记忆却有部分封存不能立即查看。

“一个普通人的遗愿?”

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类型,好奇之下将能查看到底零碎记忆一一整理,没想到又有惊喜。

原来此人是东晋年间的一名寒门子弟,姓石名苍。为了出仕,石苍选择依附大族谢氏,成为门客。

不过说是“门客”,但因为身份低贱,也无甚修为,所以没有得到任何征辟入府的机会,反而跟一个奴仆差不多。

而他生前侍奉的最后一位主人,居然正是鼎鼎大名的东晋山水诗人谢灵运。

“后世都说谢灵运一生游山玩水,不理政务。”

“不过却很少人知道他在佛学造诣上同样有很深功底,曾经主持润色过当时传入中土不久的《华严经》。”

是的,幽魂记忆中属于《华严经》的部分,正是杨遇安惊喜所在。

石苍自知修行无望,便投主人所好,努力学佛,没想到竟小有所成,因而得谢灵运青睐,带在身边当侍从。

“所以这样一个人,死后数百年念念不忘的遗愿,到底是什么呢?”

带着一丝好奇与期待,杨遇安进入了“石苍的记忆世界。

……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曹子建的才情高绝,《洛神赋》横压千古,谢某只恨生不逢时,不能与斯人同席对饮,谈诗论赋……”

“不若今日在此地投河,说不定黄泉路上,还能与曹子建偶遇……”

“哈哈哈,公义兄醉了!”

“跳吧跳吧,公义兄杀向黄泉地府,某来当开路先锋!”

“哈哈哈哈哈……这位兄台更醉!”

一群醉鬼的打闹声伴随着阵阵冲天酒气传来,杨遇安揉了揉鼻子,终于完全进入石苍的角色。

原来今日谢灵运头脑一热,呼朋唤友来到八公山下,美其名曰凭吊一番祖上在淝水之战的丰功伟业。

其实就是借机出门喝酒找乐子。

而事实也证明,果然不能指望一群乐子人会认真探讨什么军政大事。

酒过三巡,话题已经彻底歪向了风花雪月。

此时众人在河边席地而坐,身前有一条临时挖开的曲折小水道,水面漂浮着各色装着果蔬的木盆,以及必不可少的酒壶。

这便是时下士人间流行的饮宴玩法,曲水流觞。

“刚刚公义兄提到了‘月’,而此刻也正值日落月升之际,不若我等就以‘月’为题,各念一联诗?”

这个提议立即得到一众乐子人的赞成。

而作为乐子人头目的“公义兄”,也即谢灵运本尊,更是立即加码:“若有谁能当场写出一首好诗,某何妨以千金相赠!”

这个提议让场间气氛更加热烈,众人纷纷赞赏谢灵运千金买诗的壮举。

后者却潇洒一笑道:“千金易得,好句难求啊!”

“当然了,有赏也有罚。若是诸位念的诗庸俗难堪入耳,某也不需他自罚千金,只要跳到河中学三声野鸭叫便可!”

“哈哈哈,公义兄你这主意太损了!”

乐子人们哄堂大笑。

唯独站在谢灵运身后的杨遇安,忽然打了个冷颤。

一段属于石苍的不堪回忆涌上心头。

原来历史上的他为了在饮宴上出风头引起主人关注,也主动出场作诗。

但因诗文不熟,韵律、意境弄得一塌糊涂,被当众嘲笑。

须知在这个年代,世家门阀对朝政、仕途的垄断,尤在后世大隋之上。

所谓“上品无寒门”,就是这个时代的真实写照。

石苍作为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只能使劲浑身解数巴结权贵,求取名望。

可反过来说,一旦被名士当众羞辱,留下污名,那这辈子便基本与仕途无缘了。

所在石苍投河以后,再没爬上来。

他选择了自尽。

而乐子人们丝毫没有下河拯救他的意思,装模作样地感叹一番,便继续念诗,继续喝酒。

“看来石苍的心愿,应该就是在这场诗会中大出风头了。”

想到这里,杨遇安目光下意识转到身前坦腹倨坐,一副狂士作派的谢灵运。

念诗倒是不难。

文抄公嘛,唐诗三百首嘛,哪个穿越者不会?

但想要达到石苍心目中“出风头”的标准,却有些难度。

因为眼前的谢灵运,为人轻狂高傲,不能说眼高手低吧,毕竟他自身确实有几分才气。但他的眼界的确比才气更高。

曾经公开宣称“天下文学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其他的人共分一斗。”

就狂得没边。

杨遇安甚至很怀疑他夸曹植不过是为了自抬身价。

占一斗只是自谦的说法,其实就是将自己与“建安三曹”相提并论了。

总之,想要得到这样一位狂士的认同,难度之高可想而知。

怎么挑选合题、应景的诗句,本身就是一门考验诗才功底的学问。

就在杨遇安思忖之际,有人开始念诗了。

第一百四十章 父诗子继 “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

念诗者话音刚落,便有人立即大赞:“这是灵运兄的诗,月在云间,追思而不得,意境幽远绵长。好诗,当浮一大白!”

这人看似在夸别人诗念的好,其实是在趁机拍谢灵运的马屁。

后者自无不可,含笑举杯以对。

行酒令嘛,也没说非得现场作诗,只要诗句切题即可。

总不能说谢灵运作的诗不好吧?

当然了,既不是自己作的诗,千金奖励也就不用想了。

“若自身诗才不足,为了避免出丑,倒也不失为一种保守做法。”

杨遇安在一旁思忖着,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看清楚局势再下场。

石苍只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其残魂强度只够杨遇安“攻略”一周目。

失败就没法重来了。

第一个人的做法很快引来旁人效仿。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依旧是谢灵运的诗。

这人几乎是抢着第一个人的尾巴站出来,念完两句诗后,便笑吟吟地环顾全场,等着其他乐子人来捧场。

哪知众人全都默然看向上首。

而他的目光随之而去,便见到谢灵运不耐烦的脸色。

“今日饮宴,本是想着世道艰难,与诸君及时行乐,足下好端端的念什么‘朔风劲且哀’?”

那人这才明白自己选错了诗句,虽然切题,却不应景。

诗句意境太悲凉,破坏了乐子人们原本的欢乐气氛。

当下也不敢辩驳,低头连连赔罪,而后灰溜溜地离场而去。

“这人出生中等士族,倒也不必像石苍那么绝望,不过今后名声肯定受损了。”

“看来就算是抄诗,也还得注意一下诗歌意境,不能搞错氛围。”

第二人的遭遇给后来者敲响警钟,当下也不争先出来拍谢灵运的马屁了,省得丢脸。

……

“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

“这是阮嗣宗(阮籍)的诗,不错!”

谢灵运微笑点头,向对方举杯。

“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

“陆士衡(陆机)少有奇才,文章冠世,也是好诗!”

谢灵运同样举杯以对。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嚯,五柳先生(陶渊明)的诗,诸君当浮一大白!”

这次谢灵运不但举杯,更是直接从座上长立而起,众人纷纷跟随。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哈哈哈,足下深知谢某喜爱曹子建,又担心念他的诗有故意讨好之嫌,所以退而求次,选了他老父曹孟德的诗么?”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念诗者的表情也颇为尴尬。

好在此诗到底是切题且没有破坏气氛,所以谢灵运没再为难,让对方重新落座。

如此又念了数轮,在场的士族子弟基本都出过场,被谢灵运一一点评,有人欢喜有人愁。

这时杨遇安正好上前往“流殇”里加酒添果,谢灵运大概有些醉意上头,一把抓住他的手,道:“苍啊,你跟着我也有一段时日了,想必学问有所长进,要不你也出来念两句诗?”

杨遇安闻言心中一动,知道决定石苍命运的关键时刻终于来了。

刚刚一路听别人念诗、点评,他心中也一路在计较。

想要在诗才上折服谢灵运这等狂士,只能选择那些后世传颂了千百年的佳作。

譬如李白杜甫的名篇,譬如张若虚那首号称横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特别是后者,既切了“月”的题,意境也足够浩大深远,不论放在哪朝哪代,都属于上乘之作。

唯独是这里面有一个技术上的小问题: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属于七言诗。

而在当下这个年代,七言诗虽然不是没有,但还不是主流,且往往是以五言七言长短句混杂的古体“杂言诗”的形式出现。

七言诗的春天,还得等到唐以后。

他不确定自己当下写出两句七言诗,会不会被在场士人鄙视。

谢灵运见仆人迟疑,以为对方为难,便松开手,准备一笑了之。

但杨遇安深知错过这个机会,遗愿任务就会彻底失败。

该怎么选呢?

就在这一瞬间,他脑海中莫名想起来另一首诗。

一首隋代的五言诗。

同样以《春江花月夜》为题目,知名度远不及张若虚那首“横压全唐”。

而杨遇安之所以能想起,是因为这首诗的作者正是杨谬儿的生父,杨广。

于是下一刻,他终于开口道:“在下确实想到了两句应景的诗,但又怕拙作献丑,不敢说出口。”

未等谢灵运反应,旁边一个乐子人就大声嚷嚷道:“公义兄在此,今夜谁不是在献丑?难不成你还能写出比‘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更美更有意境的诗句?就尽管说出来吧!”

“就是就是,扭扭捏捏像个婆娘做甚!”

谢灵运没有跟着嚷嚷,只是淡然一笑道:“好与不好,总归要写出来才能评判。”

言罢他还主动让出自己座位,亲自为杨遇安铺纸研磨。

如此举动,虽然称得上礼贤下士,也给足了杨遇安面子。

但反过来说,一旦诗写坏了,出丑也将是成千上百倍的:谢公亲自研墨,你就写出来这种垃圾玩意?

“虽说我那便宜父亲当皇帝丢了江山,但在诗文一道上,他还真的不虚一般人。跟那什么陈后主、李后主有得一拼,可以组成一个亡国之君诗词大联盟。”

“特别是《春江花月夜》中的那两句,清新脱俗,丽而不艳,直接启发了初唐的张若虚。这才有了后来那首‘横压全唐’……”

思忖间,杨遇安已经来到充当桌案的石板前,提笔沾墨。

全场的目光,也在这一刻落到他身上。

一联诗,十个字,不用片刻便已挥就。

杨遇安搁笔,躬身退到一旁,等待众人品评。

谢灵运没有品评。

他目光死死盯着纸上的那行字,嘴巴微动,仿佛念念有词。

念的次数越多,他的目光便越发难以离开纸上,连带身体也微微有些发僵。

场间众人见他如此异常,便都好奇上前查看。

不久,石板前响起无数惊叹声,而后各种震惊的目光纷纷投向伺立一旁的杨遇安。

后者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早已料到眼前这一幕。

终于,谢灵运回过神来,排众而出,双手高举白纸问道:“这真的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

便见幽幽月色之下,轻薄如纱的纸上,赫然印着十个力透纸背的楷体字——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覆杯成诗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有人忍不住再次复述这联诗,想要点评一二,但看到神情格外激动的谢灵运,又立即闭嘴。

这种程度的诗句,除了才高一斗的谢公义,怕是没有人有资格指点。

而谢灵运也不负众望,开声品评道:“此诗工对严整,颇为奇巧,而最妙的地方,则在于观月视角。”

“古来咏月者,或是抬头望天边月,遥相追思;或是低头看脚下影,顾影自怜。”

“石郎此诗却别出心裁,竟在水中观月!”

“流波拥月而去,潮水与星辰相共,天上地下,合而为一,如幻亦如真……这是何等奇谲瑰丽的梦幻美景啊!”

谢灵运由头到尾都没直接说诗写的好不好,但在坐之人又不是不学无术的文盲,哪里听不出他这是在盛赞?

更别说停顿数息,谢灵运还接着感慨叹道:“石郎有此两句诗,堪比姑祖母当年的咏絮才!”

此言一出,全场顿时哗然。

因为谢灵运的姑祖母可不是一般人,乃是当世鼎鼎有名的大才女谢道韫。

因为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咏雪名句,被时人津津乐道,有“咏絮才”的美称。

如今谢灵运竟用自家长辈来比美,足见对石苍这两句诗的重视。

可以预见,今夜之事传出后,石苍此子必定在士人间名声大噪,前途无量!

于是理所当然地,一些酸涩的声音便随之而来:“石苍往日无甚诗才,这两句诗真的是他能想出来的?”

谢灵运对石苍的才华知根知底,刚刚便有此疑问,所以这时也肃然问道:“我素知石郎渴求功名,这是人之常情,倒也无妨。只是若胸中无真才实学,就算名噪一时,早晚也会原形毕露。”

言下之意,如果这诗是从别人那里抄来的,赶紧老实认错,省得将来更丢脸。

杨遇安当然不会承认抄诗了。

反正这年头别说杨广了,连他老子杨坚,老子的老子杨忠……都还没影,谁能出来指证他抄了?

当下他淡然一笑,道:“诸位若是不信,明日回去后,自可找旁人查证这诗是不是在下从别处偷来的。”

“至于我是如何想出这联诗……”杨遇安负手面对大河,语气幽幽道:“大概便是因为我常年低头做人,目光始终往下看,所以反而更能看见诸君平日注意不到的水中月,潮中星吧……”

闻得他此言,谢灵运以及大部分宾客未有感觉,但人群后方几个零落的身影却莫名触动,激动得身体微微发抖。

他们同样出身低下,靠着攀龙附凤谋求一个好的前程。

对于杨遇安所谓的“低头做人”,有着同样深刻的体会。

这时谢灵运见杨遇安如此自信坦荡,便不再多言。

但那个开声挑事的人却并不想轻易放过杨遇安,借着酒意又鼓噪道:“石苍既然也有‘咏絮才’,只写一联诗岂不是浪费了?干脆这样,我等另起一题让他当场再作一首。若新诗不下于先前两句,那他的诗才某便认了!不但认,今后逢人就夸!”

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众人赞成。

他们对石苍的诗才仍有怀疑,正好让他再写一首以自证。

“要在下作诗倒也无妨,但万一诸君仍旧不能信服,还要逼迫再下写第三首,第四首以自证,那事情何时是个头?”

“某便是略有几分诗才,到底也不能一晚上同时想出三四首绝妙好诗吧?”

杨遇安说这话时,目光紧盯挑事之人。

以他记忆过的唐诗,一晚上别说三四首,三四十首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关键是此人存心丢难,自己若不先把话说清楚,后续只会麻烦不断。

那人本来就是借酒闹事,这时见一个低贱的寒士居然暗暗指责自己丢难他,顿时来了脾气,将酒杯摔到地上,大骂道:“一个寒门贱奴,让你写诗你就写,哪来这么多废话?”

尖锐刺耳的声音。

杨遇安明显感觉到属于石苍人格记忆的躁动。

对出生低贱的耻辱;

对命运不公的愤恨;

对门阀凌压寒门这个现实的无可奈何。

但石苍到底不是杨遇安,无法义愤之下上前砍人,事后潇洒地远遁江湖。

以他的出身,他的年代,他的能力,当下处境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接受他人摆布,要么彻底放弃仕途念想。

杨遇安自然不能由着自己性子选择第二个。

因为这是石苍的人生。

按照过往经验,自己想要提高任务评价度,必须按着主人的性格、意愿来走。

于是他将目光转向一旁的主人谢灵运。

这位才是决定石苍命运的关键人物。

而谢灵运在贵客与近乎奴仆之间的石苍之间,没有任何犹豫,果断选择支持前者。

“某也正想再睹石郎的妙句。”

一锤定音,事情再无转圜余地。

……

大概是恼怒于杨遇安刚刚的挑衅,挑事者主动请缨担任出题人。

考题正是他刚刚摔到地上的酒杯。

赤果果的羞辱报复。

而且他还加上一条时间限制:必须在赶在洒地上的酒水流入旁边的水沟前,完成作诗。

“昔年曹子建有七步成诗的美谈,今夜足下何妨效仿前人,来一场覆杯成诗?”

这个提议一出,立即得到场上一众宾客的高声赞同。

一来,他们本就为了风花雪月而来,乐子人嘛,那当然越折腾越磨人,事情才越有趣。

二来曹植曹子建乃是谢灵运推崇之人,效仿七步成诗,不就是投主人所好嘛!

总之这个明显是在欺负人的荒唐提议,居然就这么一致通过了。

除了石苍本人。

“唐诗名篇那么多,我随便挑一首出来,都足够应付局面。”

“但我不能光想着技惊四座的效果。”

“石苍的遗愿副本,只有一次通过机会。我必须在这一次尝试中,尽可能将评价提到最高。”

“而想提高通关评价,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顺着主人性子走,最大限度满足其心愿。”

“对于石苍来说,除了写诗证明自己才华,若还能通过诗文抒发心中多年积郁,说不定会有奇效。”

“该选哪一首呢……”

因为经过一番争执,酒水前端距离最近一处水沟还剩不到三尺距离。

入沟也就在片刻之间。

留给杨遇安思考的时间不多了。

曹植的七步虽然不多,但至少快走慢走还在自己掌控之中。

而现在的覆杯洒酒,他却连酒水流速都不能自主。

这不正像石苍身不由己的命运?

“不,不止石苍。”

杨遇安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出身开始,便被父母无情抛弃,被潜龙气运碾压致死的杨谬儿。

而后又想到自己这些年与师傅师娘屡屡遭受的厄运,以至于如今不得不离家出走……

“其实,被命运捉弄,身不由己的,又何止是石苍?”

某一刻,他心中忽然划过一道灵感。

他知道自己要写哪首诗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天边有朵云 他知道自己要写哪首诗了。

不是唐诗,也不是隋诗。

而是距离这个记忆时代并不遥远的十多年后,南朝刘宋诗人鲍照写下的一首杂言诗。

当下这个时点,鲍照大概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屁孩,每日嘻笑打闹,不知今后人生路的艰难。

等到壮年以后,他终于尝遍愁苦的滋味,于是在某日,自觉心中郁愤难舒,开启了一组以《拟行路难》为题的系列诗篇。

而当中的一首,便是杨遇安,或者说石苍此刻心境的最佳写照。

诗句一经脑海浮现,杨遇安便决定,就它了。

也只能是它了。

于是他再次来到石板书案前,凛然面对全场不怀好意的目光,提笔挥毫——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滴。

酒水入沟。

时间结束。

杨遇安搁笔,转身,信步离场而去。

全场鸦雀无声。

有此一诗,今夜过后,覆杯成诗的石苍,注定声名鹊起。

有人惊艳,愕然过后,立即取出纸笔抄录,打算回去细细品鉴;

有人共鸣,默念到最后一字,已经潸然泪下,举袖覆面;

更有人气得直跺脚。

“谢灵运是你的恩主,你竟还写诗暗讽他绝你的路?”

“诸位快看啊,这里有个白眼狼!”

挑事者眼见自己成了小丑,试图转移仇恨,

但很快就被另一道声音劈头盖脸地喝住:“够了!石郎有此咏絮才,某便是被他暗讽几句,又有何妨?”

正是宴会主人谢灵运。

不管他是真的赞赏石苍此诗,还是为了展现自己有容人之量,总之他发声以后,没人再敢开口质疑。

于是挑事着当场尴尬得无地自容。

但这一切,对于已经远去的石苍,或者说杨遇安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他走到河边,驻足负手眺望,心中忽有所感。

河水自西而来,绕过群山曲折迂回而行,不就像一个大号的杯子打翻在地倾泻出来的酒水?

人生之路,如水泻平地,东南西北,不由自主。

命该如此,行叹、坐愁,都只是徒增伤感,没有意义。

可,命就该如此吗?

对于石苍来说,对于鲍信来说,甚至对于杨谬儿,以及曾经同路的东阳流民,这个问题都是无解的。

所以只能酌酒自宽,举杯狂歌,以头抢地。

敢怒,却不敢言。

“本次遗愿评价:甲……上。”

琼花仙子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眼前山水景色略有变换,回到了隋朝年代。

杨遇安依然保持负手眺望姿态,一动不动,也没有立即去查看已经完美解锁的幽魂记忆。

大概是察觉到他心绪难平,琼花仙子忍不住主动开声:“怎么了?”

杨遇安这才回过神来,吶声道:“有一点感触,也有一点……不甘。”

“不甘?”

“总感觉鲍照此诗,最后两句太压抑了。”

“哟,已经不满足于抄诗装逼,还想改诗了?”

杨遇安被仙子小姐姐突然活泼的语气逗笑,摇头道:“我哪有这种诗才?只是感觉酌酒自宽,吞声不言,不该是我的未来。”

“那你还想咋地?去当屠龙少年?我命由我不由天?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杨遇安彻底爆笑。

笑出了泪花。

……

将来逆天不逆天且不说,至少眼下增强自身才是第一要务。

于是回到草庐后,杨遇安立即翻读《华严经》,发现可以通畅地读下去了。

一些原本似是而非的概念,譬如对于上仪同境界至关重要的阿拉耶识,此刻也有了新的感悟。

这是完美解锁幽魂记忆的带来的收获。

石苍一辈子对佛学的研究感悟,全都成了滋养杨遇安继续成长的养分。

……

如此读经半日,杨遇安尚未走到逆天的那一日,天却先一步压了下来。

一片磅礴如潮的乌云,压住了八公山上的天空。

紧接着,便是倾盆而下的雨点。

结构松散的草庐只扛了半刻,就被狂暴的风雨吹散,冲垮。

杨遇安在暴雨中艰难抬头,只感觉五感七识都像蒙上了一层厚牛皮,渐渐变得迟钝麻木。

而这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失去了对山上状况的敏锐感知。

似乎一片死寂,又似乎草木皆兵。

这绝不是正常的暴风雨。

“莫非仲坚兄那边出了变故……”

半天后,大雨暂歇,头顶阴云依旧不散。

杨遇安踏着泥泞的小路,艰难往山上走去。

此时放眼望去,八公山仿佛被某一只巨大的手狠狠蹂躏了一遍,树木全都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越往山中走,破坏的程度越严重,最后连山路都被倾泻的泥石流彻底堵住。

杨遇安只得施展渡江诀身法,踏着泥水继续往上攀登。

终于,在一处半山峭壁上,他见到了倒挂在树杈尖上的赤髯汉子。

树根已经大半露出山体,摇摇欲坠。

“仲坚兄!”

杨遇安惊呼着上前援手。

此时的张仲坚异常狼狈,衣袍破碎成条块状,露出的皮肤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痕。

饶是如此,落到地上后,他第一反应不是疗伤,而是第一时间取出酒囊抿了一口,轻笑道:“这趟南下前我曾找高人算了一卦,说会有血光之灾。先前还不大相信,哪知今日竟应验了。”

“山上到底发生了何事?”杨遇安一边取出伤药,一边问道。

张仲坚又抿了一口酒,这才闷声道:“好像撞见了一些……不得了的事。”

“不能跟我细说?”

“不知为妙。”

杨遇安心有所感:“与蜀王秀有关?”

张仲坚含笑不答。

杨遇安无奈,转而指着天上道:“那朵云是怎么回事?”

这次张仲坚没有迟疑:“越国公。”

“越国公杨素!”杨遇安闻言大惊失色,声音不自觉压低几分,“他来这里了?”

杨素是成名已久的柱国级强者,曾经两度参与对江南的征战。

第一次是开皇八年末的灭陈之战,第二次是开皇十年的江南平叛

杨遇安久处江南,加上各种前世今生的各种记忆,对此人的赫赫武功早就耳熟能详。

如果杨素本尊驾到,那任何挣扎都成了笑话。

好在下一刻张仲坚立即解释:“不是本尊,只是某种大能手段罢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于越国公这等强者,不费吹灰之力。”

第一百四十三章 护送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杨遇安不能确定这是字面上的意思,还只是张仲坚的比喻。

但不管真相是哪一个,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好好的一趟追杀巫蛊道妖人,居然惹来一位当朝柱国重臣的关注……这已经不是水深不水深的问题了。

根本就是汪洋大海,惊涛骇浪!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仲坚兄还能结庐望气么?”

在跑路方向的选择上,他现在只能倚靠对方。

张仲坚明白他的意思,摆手道:“乌云盖顶,还能望出个鸟?反正你只要不跟着我,去哪里都行。快走!”

杨遇安并没有走。

“我走了你怎么办?”

张仲坚两侧虬髯翘起,咧嘴道:“除非越国公亲至,否则就凭刚刚那些个贼厮,还杀不了我!”

话音刚落,山上忽而落下三道金色光柱。

金光碰到地面后,快速蒸干泥水,升腾起一阵阵如同莲瓣的雾气。

三个身穿官服的男人各自从一道金光白雾中缓缓走出,正好对杨遇安两人呈三面包夹之势。

“御史台的装束……这是朝廷派来的‘明王’?”

杨遇安虽未亲自去过御史台,但相应见识并不缺。

于是立即明白为何张仲坚伤成这样。

十六明王,最低也有下开府入门修为。

眼前这三位显然不止。

“虬髯客!”

一位明王大喝一声,声如洪钟,震得杨遇安脑袋嗡嗡作响,只能紧守心神免得被对方威压所伤。

“你在关中屡范杀戒,念你本意是除恶扬善,故而屡屡网开一面。哪知你不知悔改,今日竟要破坏朝廷大计,我等如何再能容你!”

“笑话!某追杀的是巫蛊道的妖人,跟朝廷何干?”张仲坚气息衰颓,气势却不减,“合着符合你们心意的就是除恶扬善,不合心意就是不知悔改是吧?”

“你休要狡辩,此地有朝廷御史坐镇,地方吏治清明,何来巫蛊之说?”另一侧的明王也开声呵斥。

第三位明王紧随其后:“两位使君,此人过去十数年间杀人盈野,按朝廷律令早就够判上百次死刑,诸君不必再留手,速速拿下此獠!”

言罢,三人身上金光先后爆闪,纷纷往中间全速冲来。

张仲坚被三人气机所激,全身须发瞬间通红如血,八十一颗“负心”在上头顶上空具现,死死抵御金柱的冲击。

这一刻,杨遇安眼前的世界被金红两种颜色填满,再无其他。

开府强者神仙打架,他一个小小中仪同根本插不上手!

“这三个明王的外景图像虽与佛门相关,但仍在五行之内,应该还是以火为主。在这一点上仲坚兄至少不吃亏。”

“奈何他身上有伤,又以一对三处于劣势,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事实正如他所料,勉强抗衡了片刻,“负心”渐渐有被三道金柱穿透冲垮的趋势。

危急关头,张仲坚不退反进,瞋目怒吼道:“你们要杀我,我便拉着你们一起陪葬!”

“不好,他要自爆脏腑外景!”

一位明王高声提醒,三道金柱骤然一顿,纷纷往后退却。

但已经晚了。

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半空中的“负心”猛然炸裂,血浪冲天而起,金柱瞬间被血色吞没。

片刻后,血浪消退,三个明王从地上爬起,身上官服多处撕裂,好不狼狈。

“虬髯客死了?”一人看着空无一物的地上,皱纹问道。

“不,他刚刚并未摧毁全部脏腑外景,仍留了一线逃命。”另一人眯目望天,语气懊恼,“我等被他骗了!”

“那贼厮在民间颇有门路,若有心躲藏,还真不好找出来。”第三人分析道,“是否给各地州县广发通缉榜文?”

“万万不可!”

另外两人齐声反对,其中望地那人低声提醒:“虬髯客在京师一带颇有侠名,一旦将事情闹大,很可能会影响到东宫那位的谋算……”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此獠跑了?”第三人仍有不甘,“他可是已经知道了东宫的一些秘密。”

望天那人收回视线,目光幽冷:“虽不能明着发榜通缉,但他这些年杀戮太多,江湖仇家可不少。我等一边派刺客追击,一边将其重伤的消息放出去,到时自然会有人赶着去取他狗命!”

……

杨遇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趴在毛驴背上。

刚刚“负心”爆裂的瞬间,他几乎以为十年的穿越之旅到此为止了。

幸而最后时刻,他终于揣摩出张仲坚的真实意图,加上琼花仙子并未开声示警,所以第一时间往赤髯汉子身边靠拢。

这为两人逃命节省了不少时间。

此时毛驴撒腿狂奔,速度如箭,杨遇安几次尝试爬起,最终都被颠得爬不起来,只能放弃挣扎躺平。

他估摸着就算分身出来施展擒虎功的身法,也跑不出这种变态的速度。

看来那日江上追逐,张仲坚还是留了一手。

这自然是好事。

逃命嘛,越快越好。

就是不知这种驴子哪里可以买到?

正思忖间,张仲坚声音从身边响起:“前方有一处草市,我在那里放下你,然后就此别过。”

杨遇安本想说好,但转头感知到对方越发衰弱的气机,立即摇头:“若仲坚兄没有受此重伤,我自是不会留下拖你后腿。可眼下……我若就这么走了,万一将来仲坚兄有个什么好歹,怕是无颜回去见于我有恩的张娘子。”

此言一出,驴子速度微微一慢,但并未停下。

原来是张仲坚抬腿转了个身,直面杨遇安。

后者也趁势从驴辈上坐起。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张仲坚憋不住先开口:“某乃堂堂关陇虬髯客,十数年间纵横江湖,杀尽天下负心人,还用得着你乳臭未干的竖子保护?”

“某亦是名震江南的种花客,妇孺之友,正道之光,邪魔克星,护你这落魄老叟卓卓有余!”杨遇安针锋相对。

“你打的过我吗?”

“先前我打不过你,现在你打不过我!”

“口出狂言!”

“要不试试?”

试试就试试,张仲坚当头一拳轰来。

杨遇安不避不退,同样挥出一拳。

啪!

两拳狠狠撞到一起。

杨遇安手臂发麻,张仲坚则嘴角溢出一道血丝。

谁强谁弱一目了然。

“竖子,你师傅没教过你要尊老吗?”张仲坚擦了擦嘴,骂骂咧咧。

杨遇安撇嘴道:“他平日为老不尊,哪里有资格教我尊老?”

张仲坚被他噎得双眼直瞪,终是低头轻叹:“我不认识你师傅,但他确实收了个好徒弟!”

第一百四十四章 草市 不知是因为体力耗尽,还是被刚刚两人对拳冲击,驴子忽然四蹄一软,摔到在地上。

杨遇安及时施展身法抓起张仲坚跳到一旁,避免了误伤。

再回过头,却见驴子卧倒在地,口吐白沫,显然短时间内无法再站起来。

杨遇安见状扭头道:“我懂一门《牛马续命术》,可以用牲口的精血治疗外伤,仲坚兄要不要试试?”

张仲坚目光一亮:“能立即痊愈吗?”

“不能。”杨遇安坦诚道,“这是一门都督级的功法,你修为太高,只能稍稍延缓伤势。”

“那还是算了。”

张仲坚走到驴子身边,轻轻拍打背部,以作安抚:“这蠢驴当初在一户人家任劳任怨,结果那人家的小儿顽劣,以皮鞭抽打它为乐,有次它拉磨的时候不小心撞了那顽童,那户人家就打折了它的腿,我听闻此事后,上门杀光了那家负心人。”

“自此以后,这头蠢驴就一直跟着我不肯离去。”

张仲坚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今我不负它,它也不负我,就让它回归山林过些安生日子吧。”

驴子仿佛感受到主人诀别的心意,不情不愿地打了个响鼻。

但张仲坚心意已决,不再看它,起身拂袖而去。

……

“我猜,此事不但与蜀王秀有关,还与东宫有关。”

再次上路,杨遇安继续试探问道。

虬髯客仍不置可否:“你尽管猜,反正我不会说。”

“仲坚兄是担心连累我?这大可不必。”杨遇安轻笑道,“我不知张娘子在信中如何跟你介绍我的身世,但此时此境倒也没必要再隐瞒,论起与东宫那位的恩怨纠缠,仲坚兄怕是远不如我。”

“说不定今日此事,反倒是为连累了你。”

“所以你想说什么?”张仲坚停步回头,“你连累了我,所以心生愧疚,打算拼死相护以作补偿?”

“大侠不就喜欢干这个?”

“就你乳臭未干的模样,也好意思自称大侠?”张仲坚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时嗤声连连,“我行走江湖十几年,曾见过不少装英雄称好汉的年轻人,你猜他们最后怎么着?或是被官府抓住,身陷囹圄。或是被仇家追杀,客死异乡,就没一个有好结局的。”

“醒醒吧竖子,就能你这细胳膊细腿,平日练武强身健体尚可,大侠还轮不到你来当!”

张仲坚说罢,下巴高抬保持倨傲之色不变,眼睛余光却一直暗暗留意少年反应。

可惜杨遇安的反应并不如他心中所料,竟一脸认同道:“仲坚兄此言在理,没这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先前是小子狂妄了。大侠不大侠的无所谓,只是义不容辞罢了。”

这下张仲坚反而不知怎么接话了。

他本以为刚刚那番话能激起少年人逆反心理,然后趁机闹掰,进而分道扬镳。

哪曾想这个少年郎心气竟然如此沉稳老成?

须知吵架这种事,只能发生在两个急性子之间。

若是其中一方老成持重,吵着吵着,很可能最后变成理性探讨。

那还吵个屁?

张仲坚吐出一口闷气,知道自己暂时甩不掉这少年郎了。

不过他也不着急。

头顶一直阴云不散,后续路途绝不会太平。

以这少年的修为,能护得了他多长时间?

早晚会知难而退。

当下不复多言,闷头望前方草市赶路。

……

草市就是民间商贩私下组织的集市,说非法确实不合朝廷法度,但又总是屡禁不止。

全看当地官府是否有意愿有闲心重拳出击。

这样的地方注定龙蛇混杂,正好适合身份敏感之人藏身。

两人花了些钱混入草市后,又找到一家门面还算整洁的旅店打尖。

说是旅店,其实就是几座临时搭建的草庐,外加一排简陋的方桌板凳。

毕竟是一个随时会被官兵捣毁的地方,不能指望有什么白墙黑瓦的好房舍。

囫囵地喝了几碗热粥,张仲坚嫌弃店家的酒太过劣质,从身上取出珍藏的最后一囊酒。

这酒还是先前在蒋州程府的时候“笑纳”的,因为相当珍贵,一路贴身收藏没舍得喝。

直到现在。

木塞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

周围食客纷纷投来或好奇、或艳羡、或是不怀好意的目光。

就连杨遇安这个不懂酒的人也精神一震,感觉跟开盖冒泡的快乐水有得一拼。

张仲坚却并未在意众人反应,自顾自喝起酒来,不时发出满足的叹声。

“你先前是如何猜到此事与东宫有关?”

杨遇安闻言嘴角微微一抽。

对方说这话,根本就是扯开嗓子在大喊。

这是能当街当巷讨论的话题?

大声密谋了属于是……

心中暗暗吐槽一声,杨遇安很快又发现刚刚那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变得更加阴冷。

他当即心领神会,也放亮嗓门道:“我过去从某些渠道听说越国公与太子广关系亲密,先前太子勇被废,越国公没少出力。”

这个“某些渠道”自然是前世相关记忆。

话音刚落,那些阴冷目光的主人终于坐不住,纷纷亮刀上前。

原来是追杀他们的刺客。

张仲坚却恍若未觉,又抿了一口酒,道:“就凭这个?”

“当然不止。”杨遇安一边取下“云从”,一边继续答道,“如今太子广入主东宫,便是下一任真龙。而咱们头顶之上又是越国公随手挥下的一片云。这可不就是云从龙?”

龙字说完,第一个刺客已经冲到他跟前,一刀劈落。

杨遇安看都不看他一眼,随手一甩。

噗。

“云从”绷直的瞬间,剑尖不偏不倚,正正刺入刺客心口。

刀势慢了一步,再难寸进。

从时而追。

张仲坚眉头轻轻一挑:“你这说法太玄乎了。”

“还能比我的身世更玄乎?”

杨遇安说着,手中青锋一荡,将已经断气的刺客牵引到身体右侧两步开外,正好挡住第二个赶来的刺客。

而后长剑一送。

噗。

锋锐的剑刃穿透第一个刺客的身体,剑尖落在第二个刺客的喉头。

于是第二把刀也戛然而止。

据时而动。

“在自己出身上做文章的,不是皇帝天子,就是江湖骗子。”张仲坚微微愣神后,撇嘴道。

“不瞒仲坚兄,我倒是希望出身在普通平凡的人家。可老天爷不让,奈何?”

杨遇安收回长剑,而后顺势猛然砸向身后。

嘣!

咔擦!

长刀断裂,剑刃切碎头骨。

第三个刺客,也倒在了地上。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负 眼见少年谈笑间轻取三人,不管是尚未赶到位的刺客,还是其他路过的看客,全都惊得不敢作声,不敢动弹。

杨遇安却浑不在意,目光始终盯着张仲坚。

后者知他心意,却不表态,转而道:“这里人多吵杂,到外头说话。”

言罢收起酒囊,起身往店外走去。

杨遇安提剑跟随。

旅店这边杀戮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整座草市。

本来就是一处临时做买卖的地方,有“顶风作案”的嫌疑,随时要提防官府过来扑灭,自然是对任何风吹草动格外敏感。

两人重新走到大路上时,商贩已经跑得七七八八。

剩下的,要么自忖武力足以自保,暂时观望。

要么,就是为了追杀二人来的。

“你这话说得太矫情。”张仲坚昂首信步而行,对前方越发密集的刀光剑影视而不见,“皇室血脉虽然稀罕,但杨隋立国二十余载,祖孙上下已有四代,姓杨的不姓杨的,少说有上百号人,怎么就独你一个得老天爷青睐了?”

“大概是我投胎的技术不好,偏偏选了一个最糟糕的时间,最糟糕的身份?”

杨遇安同样无惧来势汹汹的敌人,脸上一片云淡风轻。

“天底下就你一人倒霉了?”

“我确实挺倒霉的。”

“我不信。”

“无妨。”杨遇安侧头笑道,“仲坚兄擅长望气之术,是真是假,稍后一看便知。”

言罢,他身影猛然发动,越过张仲坚,悍然冲向前方黑压压的人群。

分身也在同一时间与他合二为一。

距离上次在静虚观废墟前的爆发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分身冷却期结束,又可以合体了。

身上气势节节攀升。

这一刻,他无需再遮掩自身。

《阎王擒虎功》

猛虎下山,威猛无匹。

而身为擒虎之人,必须比猛虎更猛,更快,更凶,更加一往无前。

于是五息息后,杨遇安单薄的身影在张仲坚越发明亮的目光中,在敌人渐显惊骇的神色中,狠狠撞入了刀山剑海。

嘭!

……

一日后,某处山洞。

两道身影从洞口骤然闪入,而后以一种失控的姿态撞在洞壁上。

闷哼声接连而起,两人摔倒在地。

而后便是急速的喘息声,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

片刻后,两人接好了自身关节,气息稍稍平复,便不约而同从地上爬起,相对而坐。

正是逃出生天的少年郎与赤髯中年。

“如何?”杨遇安咧嘴一笑。

因为牵扯伤势,笑容有些狰狞。

张仲坚没有笑。

他凝视着少年尚显青涩的脸庞,目光莫名复杂。

有意外,有恍然,有懊恼。

但更多的是怜悯。

“没想到世上居然真的有如此倒霉之人。”张仲坚声音沙哑道,“你到底是谁?”

杨遇安嘴角弧度变深,学着对方先前的说法:“不知为妙!”

“你不说我也猜到了。”

张仲坚收回视线,语气感慨。

“难怪三妹将你托付给我。”

“瞧你这话说的,仿佛张娘子故意将你往火坑推似的。”

“你懂个屁,那是三妹相信我的人品与实力,知道这世上唯有张某能护着你这倒霉玩意!”

张仲坚捋着赤髯,一脸傲色。

“这…其实张娘子还提过让我去投奔你二弟。”

张仲坚:“……”

他突然有些明白少年的师傅为何为老不尊了。

……

这日之后,张仲坚不再赶走少年。

他平生最恨负心之人。

少年在草市拼死守护,不负于他,他欠了一命,又怎能有负于人?

如是三日,两人身上伤势好转,便开始计划接下来的去处。

“我在关中闯荡多年,所谓狡兔三窟,留下大量藏身之地。但这里距离关中太遥远,以我当下状态,怕是难以活着回去。”

张仲坚分析道。

“自离开八公山后,咱们一路往北逃,此时再折返显然不明智。更别说江淮本就是东宫那位的老巢。”

“这三日我思来想去,唯有继续往北走,去河北卫州,找我那当县令的二弟,方有望渡过难关。”

杨遇安想起那位大唐战神的种种传说,心中有些神往,自然不会反对。

关键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张仲坚接着道:“不过从寿州到卫州,要途经东都所在的洛州,还要跨过大河,路途仍是不近,以咱俩当下的状态,若是再遭遇官府刺客,怕是无法抵挡。”

“依我看,咱们干脆别在野外留宿了,反正中原多大城,咱们就一路走大道,入大城,越多人看见越好!”

杨遇安闻言微一思索,便明白对方意思。

东宫担心张仲坚将阴谋泄露,只能私底下派刺客,不敢大张旗鼓地上门杀人。

因此他们两人越是走在明处,敌人反而越不敢露头。

实际上,头顶上那片一路追随至今仍不散去的阴云,不就是一个明显的证据?

以越国公杨素的修为,杀他们两人就跟捏死两只蚂蚁简单。

为何却只是跟随压制,不敢直接动手?

还不是担心动手引发的天地异象会引来其他强者关注,进而暴露他与东宫的密谋?

于是修整妥当后,两人再度动身往邻近一处县城赶去。

张仲坚告诉他,自己大约两年前曾救过一名铁匠的性命,那人就住在此城中,必会收留他俩。

正好杨遇安先前一番大战,“云从”已经砍得微微卷曲崩裂,需要找匠人修复。

……

急奔半日,两人终于赶在天黑前顺利入城。

但张仲坚却没有急着去找救过的铁匠,反而在城市坊间绕来绕去,折腾了大半个时辰。

杨遇安感觉他在摆脱什么人,直接问道:“有官府刺客跟随?”

“要杀张某的何止是官府刺客?”张仲坚意味深长道,“某痛恨负心之人,却不愿牵连无辜,故而总是斩草不除根。久而久之,自然积攒了不少仇家。”

“你仇家很多?”

张仲坚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起自身修为:“外景来自于脏腑内景,而内景则是神识观照于内的具象。”

“张某以‘负心’为内外之景,正是这些年追杀负心人时观照所得。”

听到这里,杨遇安就明白了。

观照内景,形成一颗“负心”,不可能光杀一两个人就能成功。

而张仲坚的“负心”,足足有九九八十一之数!

这也就意味着,他所杀的负心人,当以成千上万来计算。

“成千上万的仇家,就算排除实力不足、消息不灵或者路途遥远的部分,数量仍旧十分可可观!”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杨遇安仍旧感觉头皮发麻。

莫非他苦练望气术也有这层意思?

此术找人一流,逃命也是一流。

张仲坚早料到他的反应,自嘲笑道:“这便是当大侠的代价,小郎君将来切莫学我。”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回报 “恩公!”

见到标志性的暗赤虬髯,不必别人提醒,铁匠第一时间跪倒在地,再三叩拜。

张仲坚大笑着上前扶起对方,道:“周八,某与这位小友今日有难,需要在你家暂住数日,还望收留!”

“恩公这是哪里话!”被张仲坚成为周八的铁匠热情拉着对方的手,“若无恩公当年相救,哪里还有今日的周某?别说住在我家,便是让我为恩公挡刀,也在所不辞!”

“哈哈,好汉子!”

张仲坚拍了拍对方宽厚的肩膀,没有多矫情,招呼着杨遇安一同入内。

他没有过多介绍少年的身份,周八也十分知趣不过问。

显然十分信得过自己的恩人。

……

正如两人先前所料,入城以后,官府刺客便销声匿迹。

预想中的仇家也暂未露面。

趁着这个空闲,张仲坚请周八帮忙修复“云从”。

杨遇安原以为这个周八只是普通铁匠,哪知对方见到残破的“云从”,开口第一句就惊到了他。

“这是长宁王的信物?”

杨遇安嘴巴微张。

愕然过后,他目光微微一凝:“你是东宫出来的?”

周八当即失笑道:“周某何德何能,得东宫贵人青睐?不过是曾有幸师从一位皇宫出来的铸剑师,见过此剑相关图纸,听过一些宫中传闻,故而认得。周某是个什么出身,恩公最清楚不过,小郎君不必多疑。”

“原来如此。”

杨遇安倒没有怀疑对方什么,只是差点以为又找到一位潜在的“卖家”而已。

周八虽然是第一次接手“云从”,但因为缔造者就是他的老师,相关图纸也早就看得烂熟,所以稍稍比划一番,对于如何修复“云从”,已经心中有数。

他当场给杨遇安提出两套方桉。

一时原样修复,这样最省时省力,修好后杨遇安也不必重新上手适应,照旧使用即可。

与之相对,则是对剑体进行提升改造。

这里面还有多种方向选择,比如加长剑身、加大配种、调整重心、提升韧性,增加硬度,等等。

杨遇安仔细考虑一番,决定选择第二套方桉。

倒不是他非要追求武器升级的快感,而是因为他考虑到自己当下正是快速长身体的时期。

身高、体重、体格,基础力量说与日俱进有些夸张,但确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明显变化。

譬如离开江都数月后,他现在的个头已经超过了柳师师,快赶上师傅第五观主了。

现在用得还算顺手的“云从”,可能再过段时间,就会嫌轻嫌短。

毕竟当年杨坚命人铸造“云从”的时候,长宁王杨俨还是个小娃娃。

根本就是当作一把用来逗弄孙子的“玩具”。

象征意义大于实用意义。

杨遇安担心错过这次机会,将来未必还能找到一位懂得修改“云从”的铸剑师。

必须作长远打算。

“剑刃增长六寸,整体重量增加两斤三两三钱,其余微调。”杨遇安斟酌再三,给出了自己的修改意见。

正好他浇花多年,对于铸剑一道同样不陌生。

周八看了看少年青涩的脸庞,很快就明白他的打算,当下拍着胸脯保证道:“三日,剑必成!”

……

周八说是三日,其中第二日傍晚就造好了剑身。

剩余的时间,都是让杨遇安不断上手测试,进行微调,颇有种精益救精的架势。

这让杨遇安对成品更加期待了。

终于,在第三日傍晚,满头大汗地周八将修好的“云从”郑重送到他手上。

此时的云从,不但剑身变长,配重增加,周八还别出心裁地在剑把,或者说“腰带扣”的位置上,刻上一副龙游云间的图桉,作为防滑纹。

正是取了“云从龙”的寓意。

“周某年轻时曾以老师为楷模,为毕生追赶目标,立志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宫廷匠师。”周八看着崭新的“云从”,感慨地追忆往事,“可惜命途多舛,终究无缘为皇室子弟铸剑,只能以此图稍稍寄情,还望小郎君不要见怪。”

杨遇安闻言与张仲坚对视一眼,均含笑不语。

……

在周八家修养三日,杨遇安的外伤好得七七八八。

但张仲坚伤及脏腑神主,没有一年半载难言治愈。

所以杨遇安仍是两人中的主要战力,于是“云从”修好的第二日,他便扎紧开始上手适应。

张仲坚这个正主反而毫无危机感,拎着酒壶,卧在树下,一边看杨遇安练剑一边大口喝酒。

酒兴浓时,甚至高声嚷嚷:“某笑那杨广无谋,杨素少智,那些个仇家全都胆小如鼠。某如今手无缚鸡之力,此时不来杀人,更待何时?”

杨遇安一听乐了:“仲坚兄何故要学那三国曹孟德?”

张仲坚闻言不解:“这跟曹孟德有什么关系?

两人尚未讨论出个所以然,周八却急急忙忙来报信:“恩公,某查到城北路上有你的仇家埋伏,估计是等两位出城后拦路截杀!”

城北只有一条路。

也是他们继续北上卫州的必经之路。

“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说曹操曹操到?”

杨遇安心中默默吐槽一句,目光转向张·曹操·仲坚。

后者脸上已经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从身上取出一袋钱递给周八:“承蒙收留数日,感激不尽。你拿这些盘缠先到外乡暂避风头,过十天半个月再回家。”

周八没有接钱,不过还是点头道:“我这就从城南撤离,至于家中一切,恩公有用得上的尽管拿去便是,不必客气。”

“好。”张仲坚没有推迟,“我送送你。”

……

匆匆收拾一番,三人径直往城南走。

来到城门外时,周八对两人道:“送到这里就够了。这附近的山野小路,城北那些外乡人没有我熟,我往山林里一钻,他们必定追不上我。”

张仲坚当即抱拳:“保重。”

“两位也保重!”

周八抄起行囊回身便走。

但刚刚走开几步,一道拳风便追身而至。

周八措不及防,被一拳放倒在地。

怀中藏着的短剑也摔到了地上。

“小郎君,你……”

周八震惊地望着对自己出手的少年,欲言又止。

杨遇安收拳回身,对张仲坚道:“仲坚兄先前说当大侠要付出沉重代价,要我千万别学你。但如今看来,当大侠的收获也不少。”

张仲坚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当即了然,对地上周八轻叹道:“你收留我数日,已算不负我,何必还要自寻短见?”

周八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当即苦笑道:“救命之恩,哪里是区区收留几日就能回报的?只能一命报一命。”

原来周八出城避难只是借口,其实打算暗中抄山野小路绕去城北,帮两人引开仇家。

他自以为骗过了张仲坚,却被有揣摩之才的杨遇安轻易看穿。

“湖涂!就你那田舍汉的身手,我那些个仇家岂会上当?”

张仲坚轻斥周八一声,准备回头反驳杨遇安。

但就在此时,远方路上一道灰黑影身影急速奔来,间或有几声兴奋的驴叫声。

赫然正是先前被他们丢下的跛脚驴子。

不知是否赶路太久,此驴的脚好像更跛了,驴唇吐出的白沫一路迎风飞溅。

杨遇安见状大笑道:“仲坚兄,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气运涨落 多了一个以命相报的铁匠,多了一头跛脚的驴子,两人的状况并没有多少改善。

当晚两人转去城北门外结庐望气,只望了半夜,张仲坚便低头长叹道:“某结下的仇家太多,小郎君你的运气太差,咱俩这对卧龙凤雏凑在一起,这死气之浓郁,竟是连越国公的阴云都无法完全遮蔽。”

“这就死定了?”

“也不是就一定会死。”张仲坚耐心解释道,“望气术只能看清一个人的外运,但每个人的内在却各有不同。修为、心气、胆量、见识、亲朋、财宝等等,都可能带来不同结果。”

“有人十死无生,但也有人死中求生,并因此更上层楼。”

“所以是死是生,终究因人而异。”

“原来只是个概率问题。”杨遇安微微点头,“那我俩的生路何在?”

“若你还有那日在草市的修为,尚存一线生机。”

张仲坚虽不清楚杨遇安还有本体与分身的区别,但不难看少年前后表现的区别。

别的不说,功法就是一个最明显的差别。

“那日的状态,我每月只能施展一个时辰。”杨遇安皱眉道。

“与你的特殊气运有关?”

“是。”

张仲坚恍然点头,没再追问,转而道:“死气与日俱增,别说一个月,等一日都嫌多……”

沉吟片刻,他忽然正色问道:“小郎君有没有兴趣跟我学望气术?”

杨遇安当然有兴趣,但却不知跟眼下破局有什么关联,于是静待下文。

便见张仲坚讲解道:“人身上的气运,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像潮水涨落,时高时低,便是常言道的‘时运’。”

“时运高的时候,人极少破绽,或者就算有破绽,也有各种外力帮忙弥补。”

“反之,则往往会暴露出更多破绽。”

“只要能勘破这一点,加以利用,未必不能以弱胜强,以少胜多。”

“可话说回来,生死相搏之际,这种时机往往稍纵即逝,张某就算能勘破敌人弱点,也来不及告知你出手。”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由你自己亲自望气。”

杨遇安听到“时”这个字眼,目光已是微亮,下意识联想到计然之道的境界。

而张仲坚后续的话也验证了他心中所想,当即拜道:“固所愿也,还请仲坚兄不吝赐教!”

“好!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开始。”

……

一夜过后。

城北大道上,晨雾未散,人烟稀少,两人一驴行走其间,格外显眼。

但两人似乎还嫌不够。

赤髯中年一边骑驴一边高歌,嚷嚷着什么“无谋少智”,什么“负心者死”。

至于牵驴的俊逸少年郎,虽然没有跟着起哄,但另一只手早已利刃出鞘。

这种高调的作派,让一众藏着阴影里的目光明白偷袭再无可能。

很快便有一道高壮的身影从旁边树林走出,拦在了路中间。

此人披甲带盾,手中横刀是军中制式,分明是个军汉。

张仲坚见状,不再瞎嚷嚷,转而嗤笑道:“东宫那位不怕我将你们的龌龊事抖出去?”

军汉不为所动,怒喝道:“某可不管什么东宫西宫,今日只为报父仇而来!”

“不是东宫的人么,那可麻烦了……”

张仲坚目光微凝,知道自己误会了来者身份。

实在是自己仇家太多,根本记不清谁是谁。

不过再看眼前军汉抬盾扛刀的架势,一段陈年记忆很快涌上心头。

转头对杨遇安道:“他生父是个贪官,却又不是普通贪官,颇懂得维护名声,只贪那些力所能及的好处,一旦风向不对果断缩起手脚自保,跟一头老龟似的。”

“我当时发现无法走官府渠道举证他,便只好直接上门杀人。哪曾想他不但行事如龟,就连功法也一样,只守不攻,打定主意要拖到援兵到来,我差一点就被他拖死。”

“那后来你怎么化解?”杨遇安好奇道。

“当时我未到开府境,那狗官也未打开第八识阿赖耶,神识仍有破绽,被我及时抓住漏洞,一举击杀。”

说到这里,张仲坚目光再次转向军汉,语气凝重:“没想到他儿子如今已经上仪同入门,如此一来,你想抓到他的漏洞,就很难了……”

杨遇安目光也顺势转到军汉身上。

那面大盾通体精钢铸造,半人身高,想当厚实。

“云从”虽然锋锐,但想要一剑砍崩这种厚实大盾,还是力有未逮。

有这砍盾的功夫,对方横刀已经落到自己身上了。

而不突破对方大盾防守,什么弱点都是无稽之谈。

“果然是个老乌龟。”

杨遇安舔了舔嘴唇,握剑的手缓缓提起。

……

老少二人齐齐注视军汉,后者的目光却只落在驴上的中年。

至于那个少年郎,虽然情报显示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平庸,但根据过往战绩,显然还不到上仪同境界。

不足为惧。

自己只要守在这个路上,也不必主动出击,拖也能拖死对面。

毕竟,急着北上的是他们,而自己身后,志同道合的人将会越来越多。

时间在他这边。

为了报父仇,他苦练家传功法八年,自信能将自身弱点掩盖得滴水不漏。

便是遇上当年的虬髯客,自己都有信心坚守半个时辰。

更何况是一个境界还不如自己的少年?

报仇雪恨,就在今日。

而就在他暗自计算之际,那个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少年郎,忽然出剑了。

双眼精光如电。

……

杨遇安出剑的瞬间,张仲坚目光一凝,心中发紧。

他刚刚为了避免打击到少年的自信心,有句话没有说出口。

就算配合望气术,少年也几乎抓不住军汉的漏洞。

他昨晚后半夜固然倾囊相授,少年的悟性也给了他不少惊喜,要点全都掌握了。

但这还是不够。

远远不够

人的气运无形无色,虚无飘渺,想要看清楚甚至把握涨落规律,没有十年以上苦功,根本入不了门。

更何况只学了半夜。

眼下他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

如果最终还是落败,自己便坦然赴死,免得牵连无辜。

数丈距离,几息便至。

军汉蹲下身微微一缩,便将自己完全藏在了钢盾之后。

同时脚步也并未完全蹲死,仍留有余力,随时调整盾面对敌角度,并准备后手出刀还击。

一个标准的防守姿态瞬间就位。

完美无缺。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直在谷底一直在望气 “世上或许存在完美的事物。”

“但没有东西可以永远完美下去。”

这是杨遇安学了半夜望气术的最大感触。

时间是最无情的杀手。

英雄迟暮,美人易老。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曾经坚不可摧的雄城,也可能在千年时光的侵蚀下慢慢破败、崩解。

军汉与他的盾,此刻守得很完美。

但他毕竟只是血肉之躯,无法屹立千年不倒。

于是在剑尖即将碰到钢盾的瞬间,杨遇安手腕一翻,改刺为噼,勐砸盾的下边缘。

锵!

一声金属爆鸣穿透清晨的树林,惊起无数飞鸟。

因为是用尽全力的一砸,杨遇安自身被反震力道逼得后退三步。

军汉举盾的手也微微发麻。

但也仅此而已。

差了一个小境界,加上是修炼渡江诀的本体,杨遇安倾力一击,并未给军汉造成太大麻烦。

一息之后便迅速调整过来。

此时杨遇安自身尚未站稳。

“可惜了,若你力道再强三分,我说不定真的会漏出破绽。”

军汉戏谑着看向稍显狼狈的少年,并不急着还击。

对他来说,少年背后的那个赤髯汉子才是最需要关注的大敌。

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其它隐藏杀手锏?

不能因为少年乱了自己的防守节奏。

……

“可惜……”

张仲坚刚刚看得分明,少年这一剑的落点其实相当讲究。

正是对方盾牌下沿距离握把最远的点位。

他虽然不懂什么杠杆原理,但丰富的搏杀经验告诉他,全力勐砸那个点位,能给对方持盾的手臂带来最大的负担。

手若不够稳,力量不够深厚,一下勐砸就能让盾牌失去完美防守角度。

从这个层面看,少年对敌人弱点的识别,对出手机会的把握,可谓相当老道。

只可惜这个“弱点”是实物层面的弱点,与气运无关。

而勘不破敌人气运上的弱点,境界差距摆在这里,少年不可能战胜军汉。

“罢了,正好让他知难而退。”

张仲坚心中轻叹一声,准备康慨上前赴死。

但就在下一刻,少年刚刚站稳身体的瞬间,第二剑再次出手。

仍旧是一剑直直刺来。

这次却不是朝着钢盾下沿,而是对应少年自己方向的右侧。

军汉有些不解。

持盾的手是横着贴在盾牌后的,防守左右两侧比防守上下两端,负担要更少一些。

既然少年无法通过打击下沿破坏自己防守姿态,又怎敢指望攻击左右能达到同样目的?

连木头都砸不开,还妄想砸开金石?

杨遇安却彷佛对这个“失误”毫无自觉。

这一剑很直,很稳,很果断。

所以速度也比先前快。

滋滋滋。

“云从”并没有刺中钢盾,而是紧贴着钢盾边缘划过,摩擦出无数火星。

军汉紧缩在盾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少年的剑,准备再次调整姿势。

力道,摩擦,火星,对他的防守丝毫没有影响。

于是他未等少年剑势去尽,就率先作出应对。

轻抬左脚掌,旋踵,侧身。

然后。

噗。

“云从”一剑刺入了军汉持盾的左臂。

……

杨遇安第二剑的落点,张仲坚同样摸不着头脑。

他隐约感觉到,这可能是一次基于望气术的尝试。

毕竟除此以外再无别的解释。

于是他也立刻试着去观望军汉的气运,看看是不是出现了一次敌人明显时运低的战机。

但他还是看得慢了一点。

少年既然出了剑,自然是已经有了结论。

然后,长剑擦着盾牌边缘划过。

火星四溅。

军汉转身。

“云从”刺入了敌人的右臂。

但这一刻,张仲坚道目光反而不在剑上,而在脚下。

军汉的右脚。

脚下沾了一坨滑腻腻的灰白色。

鸟屎。

转身的瞬间,军汉脚打滑了。

身体微侧。

防守不再完美。

“这是什么鸟屎运?!”

张仲坚忍不住失声惊呼。

……

“你也懂望气术?”

军汉看着抵在脖子上的青锋,知道这一战,自己彻底败了。

虽然他境界明明高于对方。

但他这门功法以盾防为主。失去了钢盾,伤了左臂,便等于老虎被拔掉爪牙,威胁去了大半。

而少年的剑,很长,很快,很锋利。

他的刀来不及自救。

“昨晚刚刚学的,现学现卖。”杨遇安目光平视半蹲的高壮军汉,语气澹然。

“只学了一夜,就能看穿我的弱点?”军汉明显不信。

后方坐驴背上发愣的张仲坚同样如此。

“我昨夜开始学习望气术,但并不代表我昨夜才开始望气。”杨遇安意味深长道。

军汉仍是听不大懂。

但后方的张仲坚却瞬间懂了。

不但懂了,还有一种恍然大悟之后,深深的震动。

以及,深深的怜悯。

望气术之难,主要在于看清虚无飘渺的“气运”。

常人之所以难以掌握这门道术,是因为人本来就时刻处于气运变化的走势之中。

就好比一个人身处山中,往往很难看清楚山的全貌。

横看成岭侧成峰,到底哪个才是山本来的样子呢?

但杨遇安是个异类。

他被天底下最强大的潜龙气运压制,自身气运一直在最低位徘回。

他本来就不在山中。

一直落在山脚下。

压了将近十年。

他只需学会抬起头,就能一睹山的全貌。

现在,他学会了。

想明白前因后果,张仲坚一时不知该惊叹少年的天赋异凛,还是该同情他身世可怜。

……

杨遇安从来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

学会一门新道术,就是多掌握一门保命手段。

这是值得开心的事。

于是他嘴角露出了澹澹笑意。

他开心,就轮到敌人不开心了。

于是天上那朵乌云,蓦然炸响了一道闷雷。

电光照亮少年俊俏的脸庞,他却眼皮都不跳一下,只是平静地对身前军汉继续解释道:“在我眼中,你刚刚倒霉的样子,比头顶上的那朵乌云还要显眼。”

……

杨遇安按照张仲坚道吩咐挑断敌人手筋,便没有进一步杀戮。

张仲坚认为军汉没有亏欠自己什么,为父报仇也是天经地义之事,不能算作负心人,所以不能杀。

杨遇安听到他的解释,若有所悟道:“仲坚兄以观照自己杀负心人的过往而成就内外景的‘负心’,是不是反过来说,今后自身的一切行为,也需要符合‘负心’的寓意?”

“这是当然的。”张仲坚肯定道,“都督修体魄,仪同修八识,开府修神主。”

“如何修神主?首要之事,便是明确心中所求的道。”

原来如此!

杨遇安默默记下这些修行要点,同时心中开始思量,若将来自己突破到开府级后,该要观照出怎样的内外景。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望气自观 杨遇安神乎其技的一剑,吓退了不少藏在暗处的身影。

接下来两日,张仲坚一路骑驴高歌,杨遇安一路仗剑跟随,再没有碰到第二个拦路的人。

若不是头顶依旧阴云不散,本来是值得开怀畅饮一番。

到了第三日傍晚,两人筑好草庐,张仲坚拦着准备例行练习望气的少年:“北上的路,我早已望穿看透,你练手两日,已经足够了。”

“那仲坚兄还有何赐教?”

“望气术的要领你都已经悉数掌握,接下来能走到什么地步,全凭个人天赋与修行,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再教了。”

张仲坚摆摆手。

“所以今夜我打算让你尝试一下望气自观。”

“自观?”

“常言道知人易,自知难。望气术同样如此。”张仲坚微微自嘲道,“好比张某望气十年,自称望尽天下负心人,唯独从未真正望见自身的气运。”

“但小郎君不同,你这特殊气运,不但容易观望他人气运,自观亦然。”

杨遇安闻言点头:“确实,我一直站在山脚最底下,自身位置稍有高低起伏变化同样一目了然。”

“可是我就算能自观,又有什么实际意义?”

张仲坚提醒道:“你先前不是说过,你那每月一个时辰的爆发,跟气运有关吗?”

杨遇安随即恍然。

他的分身之所以有“冷却期”,并不是分身内在的原因,而是因为外在地潜龙气运压制。

超过一个时辰,琼花仙子便无法利用智者佛法保护分身不受龙气破坏。

而且还不能频繁使用,必须相隔一段时间进行调整恢复。

罪魁祸首乃是潜龙气运。

但潜龙气运虽然强横,到底也是气运的一种。

同样存在高低涨落的规律。

那是不是说,他可以利用潜龙气运相对低落,自身气运相对高涨的时刻,短时间内融合分身对敌?

哪怕这个“短时间”只有一息两息,但只要使用得当,仍旧可以成为一道杀手锏。

正好领悟了计然之道的两重境界后,他对于战斗时机的把握,有着足够的底气。

当下他一边与张仲坚继续探讨望气自观的可能性,一边同步与琼花仙子沟通与分身短时间融合的可能性。

……

又过两日,杨遇安经过一番仔细摸索,终于有了结论。

首先,正如他所想,潜龙气运同样有高低涨落的周期。

只是其低潮期非常非常短,一天之内加起来不超过十息。

稍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

其次,基于上述特点,他设想出一种新的融合分身方桉。

不再是每次融合一个时辰那么奢侈,而是改为利用潜龙气运低潮时刻,与分身短暂融合,瞬间爆发分身的最强杀招。

而后赶在潜龙气运再次高涨之前,结束融合。

这样做,虽然实际融合分身的总时长变短了,但因为利用了潜龙气运低潮期,加上融合时间很短,琼花仙子事后基本不需要做什么重新调整。

换言之,这套新的融合方桉没有冷却期!

随时融合随时使用,更加灵活!

“当然,这个‘灵活’只是相对于原来的方桉,实际上还是有很大限制。”杨遇安从激动心情中平复下来,冷静反思,“潜龙气运每天的低潮时点是不固定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使用分身,并不完全由我自己掌握,还要看潜龙气运的‘脸色’。”

话虽如此,有了这套新方桉,杨遇安下次再遇敌人,至少有了更好的自保手段。

……

而几乎就在他适应了新融合方式的第二天,拦路的仇家再次出现。

严格来说,这位不仅仅是张仲坚道仇家,还是杨遇安的熟人。

正是曾经在船上偶遇,并最终跟随万大郎入蜀的严氏女。

当然,杨遇安现在也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姓严了。

毕竟她还有一个谎称姓张的姐姐。

但无论如何,当那张惹人生怜的清秀脸庞出现在面前时,杨遇安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张仲坚同样如此。

“虬髯恶客,意图毁我清白之身,事情败露未遂,又转而杀我生父泄愤。幸好苍天有眼,让小女子今日来到此间,手刃仇人!”

严氏女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配上她清纯柔弱的外貌,格外有说服力。

她身后跟随的一伙江湖修行者,全都听得义愤填膺。

他们本就是来找张仲坚寻仇的,如今见美人受此委屈,自然更是激愤。

严氏女见状,又指着杨遇安道:“至于此人,徒有种花客虚名,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与这等恶贼厮混,同样非善类!”

“严娘子说得在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那少年也不是好人!”

“老少不留,统统杀掉!”

修行者们纷纷开声响应,拔刀亮剑。

杨遇安澹然看着这一幕,扭头对赤髯汉子咧嘴道:“仲坚兄原来好她这一口?”

“你听她放狗屁!”张仲坚气炸大骂,“这种巫蛊道妖妇浑身是毒,碰了就折寿。是酒不好喝还是肉不好吃?张某何苦要招惹这种丧门星!”

杨遇安本就是趁机调侃,自然没当真。

回过头,对严氏女肃然问道:“先前万大郎在船上救了你,你自称今后在道观为他祈福,如今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万大郎对我恭敬有加,一直谨守君子之礼。听闻我杀父仇人在此,特意指点我来报仇。”严氏女早有腹稿。

不是跟杨遇安解释,而是说给身边的修行者。

特别是“君子之礼”四字着重强调。

显然她深知一个清纯玉女的形象对于自己的魅力加成多么重要。

哪知杨遇安闻言当场失笑:“你在撒谎!万大郎归蜀后,听闻蜀王秀在京师有难,第一时间带人上京营救,哪里有空管你的私事!”

严氏女闻言脸色一变,惊呼出声:“不可能,我明明让他去华山脚下埋……”

话说到一半,严氏女脸色再变,意识到少年故意套自己话,立即闭嘴。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虽然话未说全,甚至连最关键的信息都未出现,但当杨遇安听到“华山”与“埋”两个词的时候,终于想起来前世关于蜀王杨秀的相关记忆。

自己这位眼高手低的四叔这次入京,是命运的一次重要转折点。

贬为庶人,声名狼藉,无法归藩,失去了一切与杨广争夺皇位的资本。

而当中最致命的一击,来自杨广与杨素的联手陷害。

杨素暗中命人以杨秀口吻制作一个诅咒父兄的巫毒人偶,并埋在华山脚下。

待人证物证全都准备得天衣无缝的时候,再让身处京师的杨广发难,一举将杨秀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不过前世史书对这件事的描述非常笼统,缺乏细节,杨遇安直到今日,因为严氏女的说漏嘴的一点信息,才终于对应上。

“难怪仲坚兄先前不愿跟我细说,原来真的是关乎储位之争的密谋啊!”

杨遇安此言一出,严氏女脸色三度剧变!

第一百五十章 洛州 “诸位不要听他胡言乱语,赶紧这两个恶徒拿下,报仇雪恨!”

严氏女担心事情败露,声色俱厉地呼喊,脸上再无半分柔弱。

但杨遇安出手比她预料的更快。

话因刚落,“云从”已经刺来,直取居中的严氏女。

后者被一群修行者如众星捧月地簇拥在中间,本来相当安全。但此刻反而因此无处可躲,成了困兽。

过来路上她就对少年最近的战绩有所听闻,不认为挡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修行者能拦得住少年这一剑。

危急关头,她眼中凶色毕露,双手拍在身前两个修行者后背,轻叱一声:“破!”

随即两人肚子瞬间鼓起,撑破衣袍,露出两个圆滚滚的大肚子,肚皮表面还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芝麻小点,十分瘆人。

“是虱蛊,快躲!”

后方张仲坚见状急声提醒。

巫蛊道的蛊虫五花八门,虱蛊是其中杀伤力最小的一种,但因虱虫细小如尘,反而是最隐秘难防。

一旦被钻入体内,很难根治,还会影响寿命。

先前蒋州的程益就是反面例子。

但很快,不管是张仲坚、严氏女,还是其他修行者,所有人蓦然发现自己低估了杨遇安的速度。

堪堪在两人肚子即将被蛊虫撑破的瞬间,杨遇安身法勐然再提速,如同勐虎下山扑来。

《阎王擒虎功》!

原来杨遇安刚刚故意套对方话,收获情报倒是其次,真正目的在于等待潜龙气运低迷的时机。

正是现在!

融合分身的时间很短宝贵。

杨遇安不用则已,一用就立即用上了分身最刚勐无匹的功法。

下一刻,杨遇安一剑割破严氏女的喉咙,而后顺势抬脚,踏着对方那张曾迷倒无数男人的清秀脸蛋,翻到了她背后。

彭!彭!

最前方的两个修行者肚子爆裂,当场丧命。

喷射出的黑色蛊烟足足平飞了半丈远,才缓缓坠地。

但这些已经平安落到后方的杨遇安无关了。

啪!

杨遇安甩掉剑上血迹,用催发元气仔细冲刷了三遍,这才收剑长立。

回过身,一众修行者仍对着严氏女与两个同伴的尸体发呆,似乎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幕难以接受。

“都跟你们说她是妖妇,你们偏还不信!”

张仲坚在爆肚的瞬间就已经远远躲开,此时见蛊烟落地了,才又绕回来。

“识相点赶紧回去找医者查查身上有没有沾了蛊虫,该吃药吃药!否则别怪某将你们跟着妖妇尸体一同烧了!”

刚刚同伴爆肚而亡的画面视觉冲击力太强,再加上张仲坚这么一说,众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报仇雪恨,纷纷四散奔逃而去。

“没想到堂堂虬髯客,居然也要靠撒谎骗走敌人了。”

杨遇安收起云从,上前打趣。

虱蛊虽然麻烦,但只要不是第一时间被沾上且身上有伤口,很快就凋零而死。

本来就是杀伤力最弱的一种。

张仲坚先前是担心杨遇安身上外伤未完全愈合,才开声提醒。

“我是担心你爆发时间不够,回头又被一群敌人纠缠上。你别不识好人心!”张仲坚没好气道。

“无妨,杀刚刚那些鼠辈,一息足矣。”杨遇安自信笑道。

若是早些时候听到这话,张仲坚会以为少年这吹牛逼。

但见识过他两次爆发后的身手……他忽然感觉,这少年郎还真的有可能做到。

……

这日后,杨遇安又接连击退了两波上门寻仇的敌人,自身毫发无损。

对潜龙气运涨落时机判断也因此越发熟练,能做到不错过哪怕半息的时机。

而复仇者一方,在听闻种花客的身手后,不知是自忖力有未逮,还是打算继续蛰伏等待更好出手机会,总之在杀退第四批敌人后,再无敌人拦路。

杨遇安两人也因此顺利离开寿州,并在不久之后转入洛州。

……

进入洛州地界不久,杨遇安忽而心有所感,回头望天。

头上阳光正明媚。

那朵一直压在头顶的乌云并未紧他们着进入洛州,也没有立即散去,而是远远吊在地界边上徘回。

“洛州是东都所在,隋室龙气汇聚之地,那朵云如何敢压在这上头。”张仲坚同样远眺乌云,目光透着戏谑,“杨素在外头如何不可一世,来到两都重地,也只能缩起脑袋做人。”

……

洛州龙气不但阻隔了杨素窥伺的目光,也给杨遇安带来了沉重负担。

比当初杨广坐镇江都的时候还要沉重。

这也验证了他当初一个猜想:隋室的气运,偏袒这具身体的生父杨广。

所以就连这里的龙气,都厌恶杨谬儿这个妨碍潜龙杨广称帝的小小绊脚石。

哪怕他自身从未做错过任何事,只是在错误的时间,被迫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出身。

杨遇安继承了杨谬儿的身份,也继承了这份“错误”,同样被龙气所厌恶。

“琼花仙子曾说杨广是注定成龙之人,而智者未来身也曾经暗示杨广背后有尊圣级的意志。”

在气运压制下,杨遇安步履蹒跚,精神恍忽,只能不断强迫自己思考,以保持专注力。

“从这个角度来看,说不定就连杨隋取代宇文周称帝,而后灭陈一统天下,也可能是满天神佛在冥冥之中的安排?”

“那再往更远的将来推算下去,是不是就连李唐取代杨隋,也可能是这种‘安排’……”

如此行走了半日,张仲坚看出少年的艰难,心生不忍,当即决定绕一下远路,尽量贴着洛州边缘,远离东都范围。

这让杨遇安好受了许多,至少不妨碍正常行走了。

……

洛州是中原腹地所在,与西边京师所在的雍州共同构成大隋的两大“心脏”

既是地理上的,也是政治经济文化上的。

这里城池、人流,明显要多于南方。

两人一路招摇过市,不但没有遇到东宫的刺客,反而顺道探听到不少消息。

杨遇安因为担心师傅师娘的状况,还特意打听了一下江都的情况,最后师傅师娘没打听到,反而听到了便宜二哥杨暕的最新状况。

原来就在杨遇安去蒋州不久,乔令则等人被刺杀于总管府内的消息就传到了北边两都。

这毫无疑问是个极其严重的事件,特别是对于担任扬州大总管的豫章王杨暕。

杨遇安本以为对方会第一时间全力通缉自己这个杀人凶手。

但结果却有些出乎他意料。

杨暕不但没有发榜通缉“种花派杨遇安”,反而大力赞扬对方帮自己剔除了身边小人,还扬州大总管一个朗朗乾坤。

“杨暕这是吃错了药不成?”

杨遇安听到这个消息咋舌不已。

第一百五十一章 渡河 杨暕不但没有吃错药,还在东宫的帮助下,进行了一场成功的危机公关。

乔令则等人在江都可谓恶名昭彰,他们死在扬州大总管的消息一经传出,顿时被无数人奔走相告,一时间坊里乡间,无人不拍手称快。

根本摁都摁不住。

而且就算摁住也没用。

毕竟是死了好几位朝廷命官,还是杨暕的心腹,还是在扬州大总管之内,杨暕作为大总管,怎么都逃不掉一个失职、无能的指责。

须知江都乃是朝廷用来监控江南地区的重镇,也是天下四个大总管府中统领州县最多的一个。

坐镇此地的大总管、怎么可以是一个无能平庸之辈?

所以杨暕不但没有掩盖此事,反而将错就错,宣称自己早就察觉乔令则、刘虔安等人欺上瞒下,欺压百姓,勾结外贼意图谋反。

但因为担心处置太急,会引发开皇十年那种规模的叛乱,于是效彷“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一直暗中收集证据,积蓄力量,等待合适时机,将这**徒一网打尽。

而到了发动当日,杨暕身先士卒奋勇作战,差点被而奸徒所伤。幸而关键时刻,一个自称“种花客”的江湖义士拔刀相助,这才顺利将乔令则等人拿下。

此人自称感念当年太子广治理江南善待百姓的恩德,所以特来报恩。

是的,这里还特意提了一句太子杨广。

因为这个流传到东西二都的“真相”,本就是东宫帮忙运作出来的。

杨广杨暕父子一体,又事关江南,一旦杨暕倒霉,必然会牵连到身为太子的父亲。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亦是杨广自身的危机公关。

也不知是杨广矫饰之能太过出众,还是杨坚这些年龙体渐衰变得昏聩,总之他没有任何异议地接受了这个“真相”。

正如他一如既往地相信杨广对自己夫妻俩很孝顺,从无欺骗……

而这件事的一个影响便是,杨暕因为“平叛”有功,从扬州大总管调任洛州刺史。

别看洛州管辖的区域小于扬州,刺史的实权也低于总管,但考虑到东都的重要政治地位,杨暕这波其实是升官了。

杨遇安不知道因为自己的关系,杨暕竟比前世历史提早三四年升到了这个位置。

不过就算知道也无所谓。

搞清楚事情前因后果后,他便知道师傅师娘那边算是彻底安全了。

东宫如此美化他这个“种花客”,不就是存了互相妥协,又互相威胁的意思吗?

只要他不将事情真相捅出去,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

否则谁都别想好过。

“小郎君一战便成‘种花客’之名,而某足足在关中闯荡十年,方有今日之‘虬髯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张仲坚半是打趣,半是酸涩道。

“仲坚兄此言不对。你我皆是风尘里打滚的侠客,何必比来比去伤了和气?依我看,咱们就该商业互捧一波。譬如什么虬髯千里斩妖邪,种花舍命陪仲坚,风尘二客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如此,将来也不失为一段传奇佳话嘛!”

张仲坚不知什么叫“商业互捧”,但听到“风尘二客”的说法目光一亮,当即提议卫州见过二弟后,一同与杨遇安结拜异性兄弟,成为“风尘四客”。

能蹭到一个战神义二兄杨遇安求之不得,满口答应。

……

洛州在河南,卫州在河北。

这里的河南河北是古代地理概念,河便是黄河。

所以从洛州去卫州需要渡河,还要顺流而下走一段。

杨遇安也终于在穿越近十年后,见到前世熟悉的大河,并以此水浇花。

已经“干涸”了一段时间的琼花得到河水滋润,迅速恢复往日生机。

“江、河常常并称,黄河之水的人气积累果然也十分丰厚。”

将每日上限三十次用完后,杨遇安如期获得了三分前人记忆,而其中一份居然还是需要进一步解锁遗愿的前朝幽魂,堪称意外之喜。

而更意外的事,这位“古人”生前竟也是一位北魏中军骑士,就跟先前淮上的“窦四”一样。

不过这个古人没有南下,而是一直坚守在北方抵挡游牧国度柔然的入侵,最终战死沙场。

“这位中军骑士的官职比窦四高,不知有没有学过《奔袭诀》的下部。”

在窦四副本中杨遇安得到了个人骑战功法《奔袭诀(上)》。

而根据窦四记忆,下部功法是用于集团骑战,偏向用兵之法,只有少数立有大功的将士方能获得。

“不过这个记忆副本的触发地点远在塞外,距离这里有上千里远,我现在肯定不方便过去,还是将来有缘再说吧……”

……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两人没有选择坐船,而是杨遇安施展渡江诀背着张仲坚渡河。

至于跛脚驴子,张仲坚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将它留在河南放养,省得跟着他们一路倒霉,搞不好哪天就挂了。

驴子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悲鸣不已,久久不离去。

没有主人施展身法,它就是一头普通驴子,没有踏水而行的本事。

……

过河以后,东都龙气对杨遇安道压制便消退得七七八八。

但与此同时,那朵阴魂不散的乌云又慢慢开始铺天盖地而来。

死亡的压力再次涌上心头,张仲坚喝酒的次数越越少,低头沉思的时间越来越长。

终于在乌云再次遮蔽头顶天空的时候,他对杨遇安提出来一个新的战术构想。

“你将每月爆发的时间化整为零,固然应对更灵活,但每次爆发时间只有两三息,若是对上比你强太多的敌人,怕是连逃命都不够。”

迄今为止,来寻仇的人虽然不乏境界强于杨遇安,但强得有限,并未超过仪同级。

谁也无法保证下一次出现在面前的敌人不会是个开府级。

这种程度的敌人,打赢肯定是不用想了。

但就算要跑路,短短几息的爆发也显然不够用。

更别说这“几息”时间本也不完全被杨遇安所掌控。

万一在要命关头,潜龙气运正好潮水高涨,那他是融合分身还是不融合呢?

“你现在的法子依托气运本身涨落周期,太过被动。”

“咱俩不能坐以待毙,要化被动为主动。”

说到这里,张仲坚正色道:“接下来,我要传你一个新的小道术。”

“连运。”

第一百五十二章 落魄战神 连运道术,就是字面意思,与别人的气运相连。

如同有幸连上一个洪福齐天的大贵之人,那自身运气自然水涨船高。

张仲坚年轻时就是冲着这个目的去学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其一,这个道术极难成功,张仲坚学成至今,也只成功了七八次。

其二,连运只能维持一两日时间,无法永远绑定。

其三,世间绝大部分人的运气其实总体大差不差,就算侥幸成功,对自身对他人都产生不了显着的影响。

至于那些真正大富大贵之人,譬如皇帝天子,皇孙公卿之流,本身就有大运护身,寻常人哪里能轻易与之连上?

更别说施展“连运”的前提,是先学会同样很难掌握的望气术。

所以当初传授此术的道士就明白告诉张仲坚,连运就是个鸡肋的道术。

张仲坚也一直这样认为,直到今日遇见杨遇安。

“你气运之低迷,之奇特,实乃世间罕见。”张仲坚解释自己的思路,“我敢断言,任何一个人与你连运,就会立马倒霉。”

“而人的外运与自身修为高低无关。”

“这就意味着,哪怕是一名开府级的修行者,你照样有机会与他连运。”

“一旦成功,说不定就能创造出逃命,甚至以弱胜强的契机!”

“还能这样?”杨遇安闻言目光大亮。

没想到一直压制自己的潜龙气运,居然还能有变废为宝的机会。

功法修为他自问比不过开府强者。

但若论气运……谁能比他更懂倒霉?

当下抓紧向张仲坚学习“连运”。

……

这个道术说难不难,只要熟练掌握了望气术,稍加练习就能施展。

但说易也不容易,杨遇安抓来一窝蚂蚁施展了一天“连运”,愣是没有一次成功。

若非张仲坚信誓旦旦保证这是道门正宗的道术,加上不管成功失败,心中都会有所感应,他差点以为对方在湖弄自己。

“看来我因为潜龙气运的干扰,让本就成功率感人的连运道术更加难成……”

“果然逆天改运没那么简单。”

……

总之,对着那窝蚂蚁折腾三日无果后,两人终于来到卫州,并顺利进入汲县地界。

此时的李靖李药师还不是后来那个武功赫赫的大唐战神。

只是大隋朝治下的一个年轻县令。

不过杨遇安记得他后来在唐朝获封“卫国公”,“卫”字便对应卫州,也不知根源是不是从这个时候来。

“二弟有志于仕途,平日公务繁忙难得一见,我俩还是先到城中寻个旅店住下,晚些时候再去找他。”

来到自己义弟的地盘,张仲坚明显放松了许多,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平稳了三分。

杨遇安自无不可。

……

这之后,两人照旧招摇过市,最终选了一家人最多最热闹的旅店住下。

填饱肚子后,张仲坚向店家借来纸笔写好名贴,便说去县衙拜访自己二弟。

杨遇安闲来无事,转而向店家打听起附近有没有什么着名的运河。

黄河水虽然不差,但终究不如人气更精粹的运河“人水”

“城外不远有一条汉代留下的白沟,据说三国曹孟德还曾经扩建一番。”

店家是个热情好客的妇人,行走如风,看得出有修为在身。

只是半遮的脸蛋有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不知是与谁人争斗留下。

杨遇安无意探听别人隐私,听到“白沟”二字时便目光一亮。

不单单是因为此沟与曹操相关,更因他记得后来杨广在北方开凿的“永济渠”,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占用了这条古运河水道。

说是永济渠前身之一不为过。

当下他打听清楚位置,便立即动身去查看。

只是当好不容易找到“白沟”时,他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现成的运河,只剩一条已经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故道”。

“恐怕要等杨谬儿那便宜老爸登基以后,这里才有望重新通畅了。”

……

杨遇安失望而归,没想到张仲坚同样如此。

一进门,就看到赤髯汉子一个人喝闷酒,还骂骂咧咧地说当初就不该将三妹让给他云云。

杨遇安一边脑补两个中年男人争风吃醋的模样,一边坐下问道:“仲坚兄如此烦躁,莫不是吃了闭门羹?”

“令君今日外出巡县,三日方归。”张仲坚学着官衙的口吻,明显带着怨气,“你说哪有这么赶巧,我们前脚刚到,他后脚便走了?”

“你不是说过我是世上罕有的倒霉蛋嘛,咱们是一对卧龙凤雏。”

张仲坚语气一滞,勐拍桌子,却不是冲着杨遇安,而是冲着店外县衙的方向:“那也是他李县令做人不厚道!便是临时有急事外出,就不能留下一封书信,或是让属下招待一下?”

“我俩一路北上招摇过市,我就不信他直到此刻仍不知我是来投奔谁的!”

“或是他有别的难处?”

“他李药师有个屁的难处!不就是惦记身上那身官服么……”

接下来,张仲坚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大堆,大意是去年隋军与突厥的一场冲突中,李靖舅父韩洪和兄长李药王打了打败丈,被革了职,而李靖受此事连累,也从京师外调到地方担任县令。

其实就是贬官了。

“没想到李战神年轻时也曾落魄。”

杨遇安心中感慨一声,又劝道:“如果他真的担心被我俩连累丢官,那先前大可直接不让进城。”

“他一个内景尚未外显的下开府,拦得住我?”张仲坚酒意上头,浑然忘了自己重伤再身,“依我看,他多半是正值落魄之际,不得不考虑到这江湖上的名声,所以不敢把事情做绝!”

言罢,他不耐烦摆手终止了话题,转而吆喝着店家娘子快快上酒,说要跟杨遇安痛饮一场,结拜为义姓兄弟。

“你这憨货只顾自己痛快,也不想想这位小郎君还是长身体的年纪,哪里能喝你那些烈酒?”

店家娘子完全无惧长相凶横的张仲坚,自来熟一般地撤掉杨遇安身前的烈酒,然后换上一缸据说从胡人那里买来到奶酒。

杨遇安抿了一口,感觉酸酸甜甜,还挺好喝的。

张仲坚顿时不乐意了,说什么你们汲县不但县令欺负他,就连一个店家娘子也这样,他待不下去了,今夜就走……

不过到底只是嘴上骂,不至于对人家动手动脚。

杨遇安莫名感觉两人似乎早就相熟,但又不知为何没有直接相认。

总之在一片吵吵嚷嚷又不失热闹的气氛中,两人顺利结拜,杨遇安按照年龄派行最末,成了张仲坚的“四弟”。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最后通牒 杨遇安成为“风尘四客”的第三日,天下起了雨。

自两人入城后,乌云也一路跟随而来,所以本地人家对此早有预料,并不觉突然,反而嫌这场雨来得慢了些。

张仲坚自清晨开始便站在旅店前的石阶,一个人喝闷酒。

杨遇安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指尖不时轻巧腰带扣,伴着雨声打节奏。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看天,看云,看雨,看着渐渐变得空无一人的街道。

然后,一柄黄色油纸伞来到了他们跟前。

伞下是一个肤色微黑的方脸汉子,三十上下,有书卷气,但并不文弱。

杨遇安想起了戏文了经常为人津津乐道的儒将形象,忍不住多打量对方几眼。

只可惜除了微微隆起的眉心,看不出任何所谓绝世名将的风范。

就是一个不看“剧透”根本猜不到将来能牛逼到那种程度的普通男人。

当然,眼下这里暂时还没有什么大唐战神绝世名将,只有一个落魄的县令,以及比他更落魄的结拜义兄而已。

“你来了。”张仲坚放下酒囊。

“嗯。”

李靖明显是个闷葫芦,杨遇安期待的古龙式对白并未出现。

“这是四弟,我三天前刚认的。”张仲坚指着身边少年。

李靖点点头,目光并未从张仲坚身上移开。

“他师母柳娘子与三妹是故友。”

李靖目光微动,快速扫了一眼少年,未置可否。

“柳娘子是柳顾言族妹,就是太子身边那位能言善文的东宫学士,正五品通直散骑常侍。”

李靖微微一愕,这才终于转向杨遇安,执伞拱手道:“四弟。”

因为伞柄前移,衣服后摆瞬间被雨水打湿。

“你说你是不是贱!”

未等杨遇安回礼,张仲坚已经对着伞下男子破口大骂。

勃发的气机瞬间将油纸伞掀翻。

李靖没有去捡伞,也没有上前进店避雨,依旧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打湿全身。

“李靖,本就是至尊手中的一把剑。”

杨遇安听得嘴角微抽,心道大唐军神居然也喜欢玩谐音梗。

“结果你这把剑只能在阴沟里泡水,锈烂。”张仲坚指着对方湿透的县令官服。

“锈剑也是剑。”李靖挺直腰。

“你果然很贱。”

卑贱的贱。

“那么,这位剑令君,你今日过来是准备大义灭亲,剑斩自己的义兄义弟吗?”

杨遇安这才明白张仲坚为何在三日前急于与自己结拜。

原来是要给他一个结义的名分,好保下自己。

“大兄何必拿这些负气话压我呢……”李靖轻叹一声,“我若不念往日结拜情义,早就去请州府请援兵了。”

“只是每每想到当年红拂舍弃一切追随于我,若李某他日不能飞黄腾达,岂不是有负她当初相投的恩义?”

张仲坚哼身不瞒道:“你也别想拿三妹来压我!我们三人之间的恩怨,各论各的!”

“那正好,靖今日就是来给大兄一个说法的。”

“什么说法?”

“我这三日并非故意避而不见,而是跑了一趟东都,托了些熟人关系见到豫章王殿下。”李靖抬手擦了擦眼睑上的雨水,“其实大兄与东宫那边,也并不是非要你死我活……”

“你就直说那边开了什么条件吧!”张仲坚不耐烦地打断对方。

“到越国公府中效命十年。”李靖立即答道。

张仲坚一听便笑了:“这叫效命?分明是坐牢!好啊,你李药师为了升官发财,竟是要将自己结拜兄弟送入大牢了么!”

“大兄!”李靖轻喝一声,明显也来了脾气,“大丈夫能屈方能伸,你怎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见张仲坚冷笑连连,他又转向旁边的少年:“四弟你还年轻,便是等个十年又如何呢?越国公是当朝柱国,威名震天下,你若能得他青睐,谁说十年后不能平步青云?”

这个还真不行。

杨遇安心里默默想到。

杨素之于杨广就是从龙之云,自己若真去到他麾下,怕是再无出头翻身之日。

更何况自己分身那边,也等不了十年那么久。

不过未等杨遇安开口拒绝,张仲坚就再度破口大骂:“放他狗屁的能屈能伸!你这人便是总这般畏首畏尾,所以不得志!除非有真龙慧眼识英才,否则你这辈子都只能泡在阴沟里锈烂!

张仲坚这番话说得极重,李靖哪怕定性再高,脸色也禁不住数度阴晴反复。

“大兄与四弟若回心转意,可道县衙见我。”

闷闷地留下这句话,他在赤髯汉子的嗤笑声中转身离去。

……

“大兄,其实是故意气走二兄的吧?”

张仲坚收敛笑意:“他的出身,气运,格局,这辈子注定与功名二字脱不了干系。除非张某能当上这天下之主,否则我与他之间,注定不是同路人。”

说到这里,他吐出一口浊气:“除此以外,我也不忍见三妹守寡……”

“大兄不但不许他人负心,就连对自己也是一样啊。”杨遇安轻拍腰间,轻轻叹道,“看来今日只能你我兄弟二人同生共死了。”

说完这句话,两人默契重地闭上了嘴。

雨势开始变大。

湿透的背影渐行渐远,低垂的乌云越压越低。

终于,某人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的刹那,天下炸响一道惊雷。

电光照亮了街道两旁的房舍,地上便多出来数不清的黑影。

有人形的,有非人的。

有房檐上高来高去的,也有墙根下匍匐蜿蜒的。

天上地下,全都向店门方向蜂蛹而来。

无数惊呼声从身后传来,是被这一幕吓得四散奔逃的客人。

间或一道女声骂骂咧咧,是抓着人结账的店家娘子。

“原来刚刚那番话,是最后通牒。”张仲坚轻蔑直视前方,虬髯赤色渐渐鲜活,“都是些什么魑魅魍魉。”

“就怕有人下手不知轻重砸了娘子的店,咱们兄弟往后就没有喝酒的地方了。”杨遇安与他并肩而立,目光格外平静,“要不都杀掉了吧。”

“理当如此。”

张仲坚在脚边丢了一袋碎银,便昂然负手踏出店外。

瓢泼大雨沾不到他身上,只能顺着他的脚步化为无数雨箭,激射向街道两旁。

每一下靴子落地,就是一声轰鸣,如战鼓,如心跳。

然后便是惨叫。

那是阴暗角落里被雨箭射中的潜伏者。

更多是来不及叫,就化作一摊肉泥。

张仲坚才走了十步,周身五丈内便再无一活着的敌人。

只有一群蛇虫鼠蚁因无法主宰自我,仍被人驱驰到街道中央,拦住去路。

“虬髯恶贼,你杀我胞妹,我与你不共戴天!”

虫蛇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出,美艳的脸庞带着无边恨意。

正是先前伪装张氏的妇人。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千军万马 “那你躲那么远干嘛?”张仲坚傲然望着严氏姐,“上来报仇啊!”

“呵呵,你真当我是无知妇人?”严氏姐目光透着狡黠,“你在那少年郎的保护下修养了将近一个月,想必恢复了些力气。反正这里想要你命的人很多,我便等你力气耗尽之后,再趁你病要你命!”

言罢严氏姐又后退数丈,自己不上,只是指挥各色蛊虫上前骚扰。

“呵呵,果然是只配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张仲坚轻蔑一笑,抬手卷起一道雨浪,清掉冲到身前的虫蛇,然后再度前行。

杨遇安紧跟在他身后,“云从”在手,识感全开,随时警惕两旁突然出现的袭击。

不过这些人虽然一路紧紧跟随,却又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显然跟严氏姐有同样的打算。

……

心跳声一路碾压而过,直到长街中央,才终于被另一种声音打断。

马蹄声。

无数的马蹄声。

如同千军万马驰骋而来。

两人同时转身,便见长街的另一侧尽头,一名体格敦实的中年男子信步走来。

虚幻的马蹄声正是出自他脚下。

“内景濒临外显,下开府巅峰。”

杨遇安根据这短时间从张仲坚那里学来的知识,立即对来者实力有了估算。

“史怀义,你父生前向来与杨素不和?民间传言是杨素构陷害死了他,你如今还要为杨素做事,岂非认贼作父?”

张仲坚厉声质问,为杨遇安点出来者身份。

杨遇安本来对这个名字不熟悉,但姓史再加上被杨素陷害,结合这两个信息,他立即猜出眼前中年的父亲正是隋初名将史万岁。

如果要评出隋初名将前几名,按资历与战绩排序,杨素,贺若弼和韩擒虎稳居前三。

而排第四便是史万岁。

四者之中,史万岁尤以骑战奔袭着称,被向来眼高于顶的贺若弼评价为“骑将”。

郭衍之流跟这四位相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实际上史万岁本就曾在杨素手下做事,一度得到后者赏识。

只是因为军事才华太过出众,大有后来居上的态势,才渐渐被杨素所猜忌。

毫无疑问,眼前之人是名将之后,实力不容小觑。

史怀义边走边道:“虬髯客是江湖中人,恩怨分明,我便跟你讲讲恩怨。”

“越国公当初于我父有提携之恩,后来发生的一切,不管真真假假,总归是能扯平的。”

“至于我今日来这里,与父辈无关,只是为了自身前途。”

说完这句,史怀义终于停下脚步。

“算你坦诚。”

张仲坚轻笑一声,也不再抬脚。

心跳声,马蹄声,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沉默,是为了接下来的爆发。

杨遇安眉头紧皱。

刚刚两人说话的这一会功夫,他一直试图对史怀义发动连运道术。

自然全都失败了。

不过望气术却是片刻不停。

既望自身气运,也望敌人气运。

张仲坚评价他的化整为零融合模式对上开府强者没有意义,他深以为然。

奈何连运道术成功率实在感人,所以在汲县停留这三日,他一直在思考怎么突破。

想要提高连运的成功率,自然要尽可能选择潜龙气运的低潮期。

但这还不够。

别人被自己这个“气运黑洞”连上,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倒霉,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对方当下气运同样越低越好。

换言之,想要最大限度提升连运的成功率,他必须要把握住一个敌我“双低”的时刻。

这比单纯找到其中之一的概率更低,难度更大。

但再困难,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也只能努力尝试。

他不指望光凭自己就能打败一个下开府巅峰的强者。

境界差得太远。

只能尽力牵制对方,给身旁的张仲坚创造一击必杀的机会。

正如严氏姐猜测的那样,张仲坚将养了一段时间,确实积攒了一些“力气”。

但这种“力气”远比众人猜测的要少,只有一次相当于全盛时期的出手机会。

出手之后,他便只能任由敌人宰割。

杨遇安一直在他身边,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

……

双方对峙片刻,谁都没有先出手。

不知是否错觉,杨遇安感觉史怀义的战意并不高。

但他知道再等下去,吃亏的一定是他们这方。

因为他俩可以等下去,史怀义可以等下去,周围那些暗中窥伺的目光却未必。

能追杀到这里复仇者,大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他们此刻隐忍不发,只是为了等待更好的出手时机,好亲身品尝复仇的快感。

可若这个时机一直不出现,他们也不介意亲自下场为别人创造。

总之不能让虬髯客活着离开这里。

于是在雨势骤然加剧的一刻,杨遇安出剑了。

史怀义的气运远未到低谷,但在这一瞬间,杨遇安发现他眨了一下眼。

与虬髯客这种开府强者对峙,双方动手就在瞬息之间,谁敢轻易眨眼?

除非他根本未做好出手的准备。

所以杨遇安决定不再给他做好准备的机会。

“云从”瞬间切开一大片雨幕,发出清脆的爆鸣声。

这是大量雨水被快速“杀死”的声音。

种花客的剑,快得出人意料。

窥伺者的目光顿时多了三分忌惮,暗自感慨盛名之下无虚士,难怪这个少年郎能将虬髯客平安护送到此地。

史怀义平静注视着急射而来剑,面色沉着如旧。

少年的剑是很快。

但只是相对于这个年纪,这个境界。

对他史怀义来说,这剑,还不够快。

于是他连脚步都懒得动一下,只抬起两根手指。

就在剑尖距离手指还有一尺远的时候,爆鸣声忽然变得尖锐。

雨水仍在被杀死。

但因为杀死的速度骤然加剧,所以它们的哀鸣叠加在了一起。

少年原本已经很快的剑,忽然更快了。

快到连史怀义都有些措不及防。

噗!

“云从”从狭窄的指缝间穿过,刺入了史怀义的手臂。

虽然只刺入半寸就被两根铁钳一般的手夹死了,但到底是刺中了。

史怀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少许诧异之色。

不仅仅是诧异自己被一个仪同级的对手伤到,更诧异于对方刚刚最后时刻使用的身法。

“韩阎王的擒虎功?你跟谁学的?”

杨遇安没空回他,注意力全在身后。

他这一剑,不求杀敌,只求给张仲坚创造杀敌机会。

而后者也没有浪费他拼出来的机会,一侧拳头已经收紧在腰间,随时轰出。

杨遇安已经准备好随时弃剑抽身避开。

但没有等到这个机会。

因为张仲坚迟迟没有轰出这一拳。

赤髯大汉的目光,始终落在敌人的脸上。

中剑之后,对方虽然微愕,但更多的是释然。

他为什么释然?

下一刻,史怀义对着半空大喊:“杨四郎,史某吃了一招,擒住一剑,当初你家提携的恩义已经还清!”

第一百五十五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杨四郎?

杨遇安对这个十分平常的称呼没反应,但久居关中的张仲坚却当场瞠目。

杨积善,杨素第四个儿子!

据说这位杨四郎是众兄弟中修行天赋最高的,弱冠之龄便已经踏入开府境,一度惊艳二都。

如今数年过去,境界必定又有精进。

卡擦!

一道紫电当空划过。

照亮了长街,也照出了一道从后方屋檐急速奔来的身影。

其人脚步交替之快,只余一片残影,彷佛半身凌空飞驰。

一阵尖锐刺耳的鹰啸之声伴随而至。

竟是与史怀义不相上下的下开府巅峰,内景即将外显!

“难怪史怀义战意不强,原来他根本没打算对仲坚兄出手,而是将我这个意外因素排除掉,给这个新来的杨四郎创造击杀机会!”杨遇安心中了然。

“不直接出手,是因为对杨素其实还是有恨?”

不论如何,眼下“云从”被史怀义死死钳住,杨遇安光凭赤手空拳,根本阻挡不了另一个下开府巅峰的好手。

对方只要成功消耗掉张仲坚这一拳,就能稳操胜券。

连运!

连运!

连运!

鹰啸声响起的瞬间,杨遇安就转移了施术目标。

依旧没能连上。

实际上开战以来,他就没有停止过施术,但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潜龙气运低谷期本就稀少,“双低”更是少中之少。

而不绕开潜龙气运压制,他根本没有成功连运的可能性。

毕竟他不管跟谁连运成功,都能在短时间内改善自身运气,这与潜龙气运本义背道而驰,怎么可能不加以压制?

……

杨积善的目光死死落在赤髯汉子的拳头上。

这一拳,关乎此战成败,也关乎到他今后的青云路。

父亲越国公虽然权倾朝野,但膝下子嗣众多,自己排行第四,不上不下,没有嫡长之尊,也无幼子之宠,想要出头,只能比其他人付出更大代价,承受更大风险。

今日之战,若能成功,父亲自然青睐有加。

若是败了,导致东宫阴谋败露,那就是他杨四郎私下与人邀斗,与越国公无关。

杨积善不想成为家族弃子,此战不容有失。

好在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那个自号种花客的少年郎虽然屡屡出人意料,但毕竟只是个仪同级,被史怀义轻松拿下。

已经不足为患。

现在,他与赤髯汉子之间,再无第三个人妨碍。

只剩下一拳。

那是张仲坚积攒了一个月仅有的一击,虽则必然可怕,但杨积善有自信,自己能活着接下来

甚至还能在随后的战斗中将对方斩杀。

成功就在片刻之间。

张仲坚怒发冲冠,须髯殷红如血。

杨积善长刀出鞘,如同鹰的利爪当空抓来。

再过数息,刀拳便会想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势。

但就在此时,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身影,忽然蹿在了两人中间,挡在了刀前。

那个少年郎,种花客。

失去了兵器之后,他居然舍弃了剑,只身扑过来为虬髯客挡刀!

“他疯了吧?”

这一瞬间,所有人心中都冒出了类似疑问。

……

杨遇安没有疯。

或者说不完全是在发疯。

在无数次连运失败之后,他已经清醒认识到真正的障碍还是潜龙气运本身。

连运道术就算成功率不高,又何至于连一只小小的蚂蚁都连不上?

潜龙气运对他打压是全方位的,但却不是漫无目的。

因为他继承了杨谬儿奸生子的身份,这个真相一旦公开,将导致某人的人设崩塌,失去至尊圣心,进而影响皇位。

所以他存在的本身,就是那头潜龙的绊脚石。

所以由始至终,潜龙气运都只有一个目的。

杀死他。

现在,杨遇安决定,满足它。

他舍弃了“云从”,舍弃了一切防御,义无反顾地撞向了杨积善的刀口。

然后,他望见了杨积善错愕的神情。

也“望”到了瞬间沸腾如潮的潜龙气运。

这是一个杀死杨遇安道绝佳机会,它怎容错过?

于是下一刻,压在杨遇安身上十年的恐怖“潜龙”破天荒地从他身上转移了“目光”,转而投向杨积善握刀的手。

它要确保这一刀,优先砍在少年的身上!

……

杨积善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偏转刀锋。

张仲坚出拳在即,自己这一刀若不能接上,岂不是要硬吃对方全力一击?

他可不希望与种花客同归于尽,最后便宜了虬髯客!

只是原本如臂使指的刀,此刻不知为何,居然完全无法挥动。

甚至连手都不像是自己的,彷佛有人替换了自己的一只手,掌控了刀,全力往少年头上噼去。

见鬼了!

……

潜龙气运沸腾之际,杨遇安的连运道术一刻未停。

连运,失败。

再运,失败。

连运!连运!

失败!失败!

连运……

“嗯?!”

某瞬间,杨遇安目光陡然大亮。

一直百试百不灵的连运道术,终于在潜龙气运暂时转移的这一刻,成功与杨积善连上了!

这原本是绝无可能的。

因为那头“潜龙”不允许他改善自身气运。

但这个瞬间,“潜龙”要确保杨遇安必须死在杨积善这一刀上,所以被抽走了部分“注意力”,形成了暂时的低谷。

反观杨积善第一次遭遇“潜龙”的压制,自身气运也掉落了相对的低谷。

于是,杨遇安终于找到了心心念念的“双低”机会,一举连运成功!

因为他本身足够倒霉,所以在这个瞬间,他反而足够幸运!

没有战机,自己主动创造。

据时而动!

两人气运相连之后,没有任何意外,杨遇安的气运快速冲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相对应地,杨积善的运气以一种非常恐怖的速度急剧掉落。

潜龙气运发现自己被“偷袭”,再度沸腾起来,似乎一个人暴跳如雷。

却也暂时无可奈何。

因为现在它压在杨遇安身上的威力,要被杨积善分去一半。

这对硬抗了“潜龙”近十年的杨遇安来说,还能叫压力?

简直不要太轻松。

……

气运上的变化,一般人难以察觉,包括杨积善自己。

唯有精通望气术的人,方能第一时间洞悉。

在场之中正好有两人擅长此术。

一个是杨遇安,另一个,自然就是传授他连运道术的虬髯客张仲坚。

于是就在长刀将将要噼到少年身上之时,张仲坚酝酿了一月之久的一拳,勐然击出。

猩红爆发,心跳如钟,盖过了千军万马与鹰啸长空两种声势。

浓郁的元气席卷而过,长街上瓢泼的雨势为之一凝。

轰!

第一百五十六章 红拂 中开府强者的全力一击,在场无人能抵挡。

两旁隐藏起来的黑影自不必说,就连内景即将外显的史怀义也第一时间往后退避近十丈,一直退到长街尽头方才止步。

“积善兄失算了,那种花客似乎还有其他手段……”

他暗叹一声,准备上前收尸。

不过在猩红退散之后,看到半蹲在地的杨积善,又不禁“咦”了一声。

虽然对方看上去十分狼狈,也受了不轻的伤,但毕竟还活着。

只是手中横刀已经化作一地碎渣。

“虬髯客刚刚那一拳没有用来杀敌,而是轰在了刀上!”

“他选择救种花客!”

……

“大兄,你这是……”

杨遇安首当其冲,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明白。

张仲坚在杀敌与救人之间,选择了后者。

“哈哈哈,咱们才结拜几日,四弟就可以为我舍生,我又岂能弃你于不顾?”张仲坚迎着杨遇安不解的目光,朗声大笑。

“其实我已经计算过,就算中了这一刀,顶多残废,活下来还是很有希望……”杨遇安无奈叹气道。

“都一样!”张仲坚潇洒摆手,“若为了自己活命而导致四弟重伤残废,张某还有什么资格当你大兄!”

杨遇安一阵感动,但心头也越发沉重。

用出这一拳后,张仲坚已经失去了对杨积善最后的威胁。

杀鹰不成,接下来,就要迎接鹰的反击。

“史大郎!”杨积善从地上缓缓站起,向身后大喊,“虬髯客已是拔了牙的老虎,你我二人杀贼立功就在此时!”

“史某与越国公府恩怨已了,就不与四郎抢这份功劳了。”

史怀义远远拱手回应,姿态疏远。

“提携之恩重如山,你当真以为吃了一剑就能还清?”见史怀义准备置身事外,杨积善顿时急了,“你不为自己前途考虑,难道就不为你们史家全族上下考虑?”

“杨四郎,你……”

“史怀义,不要天真了!”杨积善高声喝道,“这里哪有什么你和我?只有杨、史两家而已!你助我杀贼,今后我家必保你平步青云。不助我,你们史家必将永无宁日!”

彷佛为了印证他的说法,天上蓦地炸响一道惊雷。

在紫光的照耀下,史怀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自然知道头顶乌云代表谁的意志。

最终轻叹一声,再次迈开铿锵脚步,走向街中。

父亲史万岁在时,自己一家尚且不能与越国公抗衡,更何况如今家中顶梁柱已经倒下,自己独木难支?

……

千军万马纷沓而至,尖锐的鹰啸声再度嘹亮。

四周潜伏的鬼魅窃窃私语,畅谈着虬髯客倒下的那一刻,上前分其尸,啖其肉。

后者为了不负结拜之义,失去了最后震慑强敌的手段。

除了那个仍旧坚定守在他身前的少年。

杨遇安深知自己是在以卵击石。

可话说回来,自从继承了杨谬儿的身份以后,十年以来,他哪一日不是在以卵击石?

隋室皇朝大运,潜龙堂皇龙气,施压在一个稚子身上,世上还有比这更以卵击石的事?

所以他早就习惯了直面比自己强大的敌人。

他不会盲目送死,但如果退无可退,他也不会缺乏拼死一博的勇气。

先前他敢冒险撞向敌人刀口,现在他就敢赤手空拳冲向两个下开府巅峰。

“狂妄!”

看着挥拳冲向自己的少年,杨积善冷笑一声,信步上前应战。

刚刚是史怀义为他牵制种花客,现在则反过来由他为对方排除障碍。

彭!

两拳狠狠对撞,杨遇安连退数步,脸色苍白,身体微弯,只感觉气海一片凌乱。

杨积善也没好多少,刚刚被张仲坚打出的内伤在杨遇安这一拳压力下二度爆发,气海出现裂痕,嘴角溢出血水。

连运之后,在道术消失之前,两人在气运上都是半斤八两,谁都不占便宜。

不过这对杨积善来说,已经达成目的。

趁着这个空挡,史怀义踏着铿锵马蹄声越过两人,冲向了后方的张仲坚。

后者负手傲立,目光坦然,彷佛准备好随时赴死。

眼看名噪一时的虬髯客终于要倒下,长街上陷入片刻寂静。

追杀一路,几番周折,终于等待这一刻了么?

一道忽然出现的红色,打断了众人思绪。

不是虬髯客身上的猩红,也不是杨积善嘴角的血红。

那是一种带着馥郁香气,如同山间桃花烂漫盛开的艳红。

一根桃红色的拂尘,挡在了史怀义的身前。

“你是……旅店的东家?”

史怀义微微错愕。

既愕然于店家娘子修为不下于自己,也愕然于对方突然来趟这浑水。

但下一刻,女子气机勐然爆发,冲破了脸上皱巴巴的面具,露出一张绝美的年轻容颜时,他终于想到了对方真正身份。

“三妹,你本不必如此……”

张仲坚比所有人更早认出张红拂,轻轻叹息。

实际上早在来到汲县的第一日,他就认出了对方,并住在这家位于闹市中的旅店。

自己与二弟的矛盾,三妹置身其中左右为难。

他不想她为难,所以一直装作没认出对方。

没想到自己身死关头,张红拂还是选择站出来维护自己。

“大兄这是哪里话?你我结拜还早于四弟。四弟尚且能为你舍生忘死,我一个成年人难道还不如一个少年郎?”

言罢,张红拂娇叱一声,甩动拂尘攻向史、杨二人。

后两者虽然不惧张红拂,但想到她背后还有一个李靖,不知她下场到底是个人抉择还是得到那位背后授意,一时不敢上前浪战,接了数招便双双后退观望。

而张红拂逼退强敌后也不盲目追击,一边退回张仲坚身侧,一边用拂尘卷起掉落路旁的“云从”宝剑,甩给杨遇安。

后者一手接过剑,心中微松一口气,情不自禁问道:“三姐,我师父师娘那边……”

“他们无恙,只是有些怀念你。”张红拂对少年露出温暖笑容,“这里有三姐便够了,你快回家吧。”

“家自是要回的,不过得先确保大兄安全,否则小弟岂能安心归去!”

杨遇安绷直“云从”,也顺势守在了张仲坚身侧,与张红拂正好一左一右。

张红拂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肃然道:“既然如此,咱们三兄妹今日便走这里共同进退,万一不幸战死,正好让李郎将我们仪同埋葬!”

“哈哈哈,三妹说得好!”

张仲坚豪迈大笑,当先往前迈开脚步。

虽然再无心跳雷鸣之声相伴,却反而比先前更显气势逼人。

第一百五十七章 怒相 杨遇安与张红拂紧紧跟随在赤髯汉子身后,如同一对左右护法。

青锋与红拂左右翻飞不断,击退了一波波上前袭击的敌人。

两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从街中杀到街末,愣是无人能靠近张仲坚身前五步。

汲县县城并不大,长街的这侧尽头,便是其中一处城门出口。

就在三人即将杀出城之际,原本紧闭的城门蓦地徐徐打开。

但三人不但没有趁机冲出城外,反而立即停在原地戒备。

原来城门之后,赫然站着一个手持双刀的男子。

男子以一块碎布覆面,只露出一双幽深如渊的眼睛。

而至他身后,一尊面含怒意的黑脸佛陀,岳峙渊渟般堵住了城门出口。

“佛陀忿怒相,不动明王……这是一位中开府境的朝廷监察御史?”

杨遇安失声轻呼,望向身边的结拜兄姐。

两人脸上的惊愕跟他不遑多让。

能够内景外显,对方修为已经不下于张仲间全盛之时。

而“明王”这种极具辨识度的形象,又暗示了对方让人生畏的身份来历……

这样的强敌,还有谁能抵挡?

吽!

明王虚像蓦然张嘴,发出一道宏大如钟的佛音。

佛音有极强震慑心神的效果,距离最近的一批潜伏者纷纷捂头跪地惨叫。

修炼巫蛊道的严氏姐最惨,蛊虫第一时间爆体而亡被净化一空。

她自身也遭到强烈反噬,喷出一嘴黑血而后到地身亡。

杨遇安与张仲坚稍好些,却也第一时间失去了反抗之力。

唯有张红拂境界与状态完好,硬抗着佛音冲击逆势上前,准备为大兄与四弟拼出一条生路。

疑似明王的蒙面男子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在红拂启动的同时,一边手中的横刀已经抬起,勐然挥出。

轰!

磅礴浓郁的元气伴着绵长佛音如雷而至,狠狠轰在了柔软拂尘之上,后者当场炸碎,化作漫天飘零的桃红色花瓣。

张红拂在强烈元气冲击之下难以支持,很快软倒在地,被蒙面男子丢到了身后,生死不知。

“三妹!”

张仲坚目眦欲裂,既担心义妹安全,也愤恨于自己无力相救。

蒙面男子却不管这些,目光幽邃如旧,看不出情绪波动,继续一步步望前逼来。

杨遇安咬牙提剑上前阻挡,结果被对方一刀轻松击飞,反而落到了张仲坚身后数丈远。

而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从旁闪出,直冲赤髯汉子所在。

原来是一位潜伏多时的复仇者。

他眼见张仲坚已经被逼入绝境,无力反抗,于是果断出手准备亲自杀死仇人。

大概因为看出对方目的,蒙面男子没有第一时间上前阻止。

但也因为没有第一时间阻止,所以当第二道身影紧接着冒头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阻止。

那个身影既没有冲向张仲坚,也不是冲着蒙面男子,反而是早一步现身的复仇者。

只听见“彭”的一声巨响,复仇者身体如破布冲天而起,他虽然第一时间挥刀还击,却还是晚了一步。

身体去势已经无可换回,快速划过一道弧线后,又迅速朝着蒙面男子所在的方向急坠。

蒙面男子下意识抬刀格挡。

但头抬起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因为他勐然想起了自己脸上还挂着一块碎布。

布不大,只是匆忙之间从衣袖上撕下的。

这一抬头,在浓郁元气冲击之上,顿时飘上了天空,露出了真容。

张仲坚第一个看清对方面目,目中闪过异色,而后渐渐释然。

“我过去就奇怪以二弟的家世、天资,不至于过了而立之年还未能外显内景。”

“原来你的境界早已到位,只是心性之隐忍远超常人想象,竟是连身边挚爱之人也蒙在鼓里……”

在张仲坚语气复杂的感叹声中,在场其他人也相继看清男子面目。

原来根本不是朝廷派来的“明王”,而是本地县令,虬髯客结拜二弟,李靖!

李靖家中礼佛,以“药师”为字。

药师便是药师如来,对应释家所说到东西中三世佛之一的东方净土佛。

而他所学的功法,同样源自释家,故而外景是佛陀忿怒相!

身份不幸揭露,李靖面色莫名有些尴尬。

不过张仲坚的目光已经从他脸上移开,转回脚下。

那里躺着一具残破尸体,正是刚刚关键时刻出冲出来撞飞复仇者的第二道身影。

一头驴子。

跛脚驴子。

张仲坚的驴子。

勐烈冲撞之下,加上敌人反击,它半边身炸成肉碎,死得不能再死。

“你这头犟驴,怎就不肯老老实实在河南待着呢?”

“这下好了吧?死无全尸。”

张仲坚轻叹一声,蹲下身为老朋友合上仅剩的一边眼皮。

目中闪过哀意。

“人死为大,驴死亦然。我今后不再骂你了。”

“今日我就夸夸你吧。你虽然又蠢又犟,但在情义二字上,到底是比活人要强百倍,某自愧不如!”

远处的李靖闻得此言,神色更显尴尬。

张仲坚嘴上说的是自愧不如,但他哪里听不出义兄在暗暗讽刺他还不如一头畜生重情重义?

“三妹你带走吧。”张仲坚也不跟他废话,“我就当今日没见过你。若能活过今日,往后也不会在她面前提起。”

李靖顿时如蒙大赦,对着义兄长长一揖,便回身抱起张红拂,狼狈离开。

从暴露真面目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无法再下狠手了。

为了高官厚禄本信弃义杀死结拜大哥,这样的恶名,他现在还担当不起。

……

李靖从霸气出场、到意外露脸,再到狼狈离开,不过在片刻之间。

街上幸存下来的人心情经历数度起落,又被佛音狠狠冲刷了一遍,脑袋仍有些浑浑噩噩,反应不过来。

直到一声惨叫从街中传来,惊醒众人。

原来不知何时,一柄长剑通穿了杨积善的胸口。

杀人者,赫然正是手握“云从”的杨遇安。

杨积善本就被张仲坚全力一击所伤。

连运之后,自身气运跌落道前所未有的低谷,短时间内无法适应这种极端变化,落在掌握了望气术的杨遇安的眼中,堪称破绽百出。

再加上刚刚李靖那无差别攻击的佛音,终于被杨遇安觅得战机,一举刺杀!

“史怀义,杨四郎已死,他空口许下的诺言也就成了过眼云烟。”

“你还要为他们家卖命吗?”

杨遇安裹挟着杀人之威,逼视着街上仅剩的一个开府强敌。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东都潜龙 “你还要为他们家卖命吗?”

这个问题对于史怀义来说没有第二个答案。

杨四郎在自己眼前被杀,不管什么原因,他都难辞其咎。

杨素今后就算不找他算账,也不会再提携。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留下卖命?当下掉头便跑,转眼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那你们呢?还想替杨四郎陪葬不成?”

杨遇安逼退史怀义,转向长街两侧。

幸存下来的复仇者,刚刚都落在最后方,因此躲开了李靖的佛音冲击。

而他们之所以落后,要么自忖境界低下,要么行事胆小谨慎,此时见连下开府巅峰的杨积善都死在杨遇安剑下,哪里还敢上前挑战?

纷纷作鸟兽散。

不过也有人发出不甘的咒骂:“你别太得意!杀了杨四郎,你怕也没几天可活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天上雷声再度轰鸣不停。

声势比之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的,这些人之所以毫不犹豫地离开,除了自忖打不过种花客,更因为他们深知对方得罪了一个堪称天下间最强大,最可怕的敌人。

可能暂时没有之一。

越国公,杨素。

一个成名已久的柱国大能。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杨素怎会轻饶他?

天上滚滚雷声,就是柱国大能愤怒的咆哮。

所以现在已经用不着他们这些魑魅魍魉出手了。

也轮不到他们出手了。

“四弟,你怎比那头蠢驴还要倔!”

张仲坚阻止不及,脸上充满懊恼之色。

杨遇安却一脸轻松地走到对方跟前,打趣道:“大兄刚刚不是才说今后不骂驴了?”

张仲坚此刻哪里有闲心与他说笑,瞠目凝视越发阴沉的天空片刻,忧心忡忡道:“为今之计,唯有往南走回洛州,方能稍稍避开杨素的雷霆之怒。”

“事不宜迟,为兄替你望气,咱们即刻往南走!”

论望气术的造诣,才学了不到一个月的杨遇安,自然比不上已经浸淫此道十年之久的他。

……

三日后,两道身影匆匆赶到大河边,正是一路从汲县逃回来的杨、张二人。

此时大河之上,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河面上一派风高浪急的惊险景象,寻常人根本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渡河。

但杨遇安别无选择。

“大兄,杨素报仇主要冲着我,至于你的事,眼下他应该暂时顾不上了,就暂且留在河北养伤吧。”

杨遇安拱了拱手,便放下了背上的赤髯汉子。

后者当然不乐意了:“四弟什么意思?你一路千里护送为兄北上,如今轮到你有难,张某反倒要弃你于不顾了?”

杨遇安却指着河面上的惊涛骇浪,一脸理所当然道:“大兄现在就是个累赘,带上你小弟不好渡河。

张仲坚被噎得无话可说。

虽然明知这是对方保全自己的借口,但另一方面,这也是事实。

杨遇安心意已决,当下也不废话,施展渡江诀飘然下河,转眼便消失在暴雨和急浪之间。

张仲坚一路追到河边,追之不及,只能在原地垂足顿胸。

……

惊险渡过大河,杨遇安马不停蹄往南逃遁。

这时虽然无张仲坚帮忙望气,但先前北上走过一遍洛州,已经熟悉了地形。

就算不熟悉也无所谓了。

反正他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直冲东都洛阳。

哪个方向让自己感觉压力最大,就往哪个方向跑。

因为东都虽然令他感到不适,却也能令头顶那片乌云忌惮,远离。

……

急速奔行一日,杨遇安的脚步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不是因为累了,而是因为此刻他已经深入洛州腹地,距离隋室龙气所在的东都,非常非常近。

比这一世任何时候都要接近。

身上压力之沉重,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可怕程度。

杨四郎已死,已经没有人能分担这种压力了。

“为了报杀子之仇,你已经不怕得罪至尊了么。”

杨遇安回头盯着身后远空那片阴沉,目光凝重。

这一次,那朵云并没有止步于洛州边界,而是一路追杀到这附近。

虽然刻意避开东都方向,但到底已经有所僭越。

“我倒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敢压在皇室头顶耀武扬威!”

杨遇安咧嘴狰狞一笑,回头继续朝东都方向狂奔。

而那朵云仿佛为了回应他的挑衅,滚滚雷声从天边传来。

……

又是半日过去。

杨遇安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

从狂奔,到小跑,到疾走,到缓走,以至于最后就连站起来走路都有些艰难,不得不将“云从”当作拐杖,蹒跚而行。

而他身后大约两三里地远,乌云依旧阴魂不散,随时准备上前要他的命。

“你终究还是有所忌惮的。”杨遇安苍白的脸上,满是轻蔑,“否则你何至于要躲得那么远,活像一只缩头乌龟?”

一阵愤怒的雷声传来,经久不散。

杨遇安置若罔闻。

“我就不一样。”

“哪怕终将被‘潜龙’压死,我也不会停下。”

于是下一刻,他继续拄着“云从”,朝着那个可能会要他命的地方进发。

……

终于,杨遇安跌倒在地,再也无法往前走半步。

饶是如此,他依然努力挺直腰杆,不肯低头。

因为一座此生罕见的宏伟大城,就屹立在他身前不远处。

大隋二都之一,东都洛阳。

一座屹立在河洛之畔的千年雄城。

同时也是隋室龙气最浓郁的两座城之一。

现在,杨遇安距离城门方向还剩两三百步的距离。

东都近在眼前,他甚至看得清城门附近来往的商贩行人脸上的表情。

看得清他们此刻的的喜怒哀乐。

看得清他们为生计忙碌的模样。

甚至还看到有人对晴空之下天边突现电闪雷鸣的困惑。

但他自己,再也无法往前迈出一步。

……

后方那朵乌云看出少年已经筋疲力竭,当下也不着急上前报仇,而是稍稍收敛声势,以尽可能平和的姿态缓缓飘来。

压在洛州地界上空已经僭越,若再惊扰东都,饶是他位极人臣,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盼着他犯错倒台的政敌,可一点不少。

必须小心应对

实际上此时东都的守军将领已经有所感应,纷纷带兵登上城楼,警惕地注视着这方天域。

不久之后,就连城门前的商旅也被卫兵肃清,关闭城门。

这是一个极度考验耐心与底气的时刻。

而那朵云的主人很有耐心,也底气十足。

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就算再有头脑手段,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少年已经走不动了,只能坐以待毙。

……

“我确实走不动了,但不代表我不能继续前行,甚至进入东都。”

杨遇安脸色沉着依旧。

他不知道进入东都,自己还能活多久。

但如果不进去,他确信自己很快就会死。

于是下一刻,他运足中气,扯开嗓门对着远处城楼叫嚣道:“种花派杨遇安在此,豫章王不出来见一见故人吗!”

话音刚落,城楼上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无数双眼睛从天边收回目光,落到少年单薄的身体上。

种花客,杨遇安。

若是放在半年之前,东都根本无人知晓这个名号。

但最近数月,随着豫章王杨暕火速调任洛州刺史,江都那个“真相”也一并流传到这里。

在危急关头,为了报恩挺身而出,救了恩人之子,这样的传奇故事,谁人不爱听?

对于那些有心攀龙附凤的人来说,这种故事更是要四处传播,好唱响太子杨广的仁义之名。

种花客在东都的名声,远比杨遇安自以为的更有影响力。

仅仅是片刻忙乱之后,城门再次轰然洞开,一队精甲带刀护卫鱼贯而出,朝他奔来。

杨遇安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这是来找他的“粉丝”。

东都普通民众不知道他是杀了乔令则等人的真凶,他那便宜二哥杨暕还能不知?

但这本就是他故意为之。

落在杨暕手中,要比落在杨素手中更容易活下去。

“现在,你还敢过来吗?”

杨遇安无视即将扑上来的精兵,目光转回身后。

正如他所料,天边那朵云除了放出几声闷雷发泄不满,再也不敢靠前。

难不成他还敢公然杀入东都,与此地真正的主人出手争夺人犯?

若他是以越国公杨素的身份堂皇登场,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这不是只敢躲在云后拨风弄雨吗?

杀子之仇固然可恨,但若因此败露了与东宫的阴谋,他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一个儿子了。

杨遇安正是算准了敌人这个软肋,所以才敢来东都城下赌运气。

现在,他赌赢了。

敌人退缩了。

……

“东都非善地。”琼花仙子的声音自心间响起,“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他应该……没几年可活了吧?”

杨遇安想起前世记忆,有些不太确定。

“他确实寿元不多了。”琼花仙子坦诚答道,“但你别忘了,你真正的敌人,不是云,是龙。”

“真龙自有云相从。就算杨素这朵云散了,那头龙身边还会冒出更多的‘云’。”

“而东都这里,龙气深厚,更是风云汇聚之地。”

“你进去死路一条。”

杨遇安闻言默然。

他知道琼花仙子说得很有道理。

但有道理的话,不一定就是对的。

“仙子还记得先前从石苍那段回忆归来后,我曾说鲍照那首诗最后两句太过压抑,我不太喜欢吗?”

琼花仙子闻言气极反笑:“怎么,难道你还真的想逆天不成?”

话音刚落。天边炸响一道惊雷。

正是含恨退去的柱国大能给他留下的一声警告。

雷声之后,甲铁之声铿锵可闻,是即将追到身前的东都精兵,持刀荷斧,杀气腾腾。

但这一刻,少年的目光不在云上雷电,也不在身后刀斧。

只在手中剑。

“逆天,不可以吗?”

“天上有龙。”

“那就屠龙。”

“你无法对抗潜龙。”

啪。

杨遇安收回“云从”,拍了拍腰带扣上的龙纹。

声音低沉而坚定。

“我就是潜龙。”

……

(第二卷侠客与潜龙,完)

P.S.三十六万字,终于让杨遇安说出了这句话。舒坦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塔中人 仁寿三年,东都洛阳。

巍峨宫城间,杨暕居高临下地俯瞰南边洛水。

洛水分割南北两城,一座孤塔坐落于一座水上小岛,分外显眼。

“他最近在做些什么?”杨暕扭头问身边亲随。

“还是老样子,大部分时间在塔中念佛诵经,酉时到水边洗漱。”亲随照实回答。

“没有跟外人接触交流?”

“除了送食的仆役,便只有偶尔到灵塔参拜神尼智仙的僧人。”

“僧人?”杨暕挑起眉。

亲随感受到他的关切目光,立即解释:“每次种花客与僧人交谈时都有我们的人在旁监听,都是佛法相关,没有其他多余的话题。”

杨暕沉吟片刻,这才嗤笑:“哼哼,算他老实!”

自半年前种花客杨遇安突然在东都城外叫嚣之后,他就一直头疼该怎么处理掉这个麻烦。

首先一点,自己不能杀他,至少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

因为在对外的说法中,他杨暕在江都“拨乱反正”的时候,这位种花客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当众杀种花客,不就成了忘恩负义?

若被有心之人追查,说不定就会将事情真相挖出,知道他在乔令则等人的问题上弄虚作假。

从这个角度来说,保住种花客,就是保住自己的名誉地位。

而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不能将种花客交给越国公杨素。

那日天边乌云滚滚而来的时候,他还未有察觉,但如今半年过去,他已经查清是怎么一回事。

不得不说,种花客这招以退为进确实聪明。

而他杨暕虽然明知被对方利用了,却也只能老老实实为对方挡住强敌。

因为杨素虽然是他父亲杨广的盟友,却不是他杨暕个人的盟友。

在杨广的两个嫡子之中,杨素更亲近他大哥杨昭。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若将来父亲成功继位御极,大哥杨昭就是下一任的东宫太子。

就怕将来杨素一家为了辅左大哥继位,效彷当初对付自己叔叔伯伯的办法,用各种黑料诋毁自己……

想到大伯杨勇与四叔杨秀的不幸遭遇,杨暕深知决不能让种花客落到杨素手上。

思来想去,最终他决定将种花客幽禁在洛水之上的这座灵塔。

一来这座灵塔近乎与世隔绝,且就在北边宫城的眼皮子底下,便于监视。

二来灵塔供奉的神尼智仙,相当于隋室的守护神。恰逢半年前皇祖母独孤皇后病重,他便打着为皇后祈福的由头,让种花客“自愿”入住灵塔。

这也符合种花客报恩太子杨广的说法,不会让世人“误以为”他杨暕恩将仇报,囚禁救命恩人。

虽然不久之后独孤皇后还是驾崩了,但种花客“悲痛之下决定余生青灯古佛为皇后超度亡魂”,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最重要的是其三。

他很清楚种花客的真正来历,一个王府后庭奸生子。

那些有相同身份的孽子,在父亲龙气压制之下大多早夭。

这个种花客虽然侥幸活到现在,或者遇到过某些机缘。

但不管什么运道什么机缘,在东都这片龙气深厚之地,他都无法抗衡,只能慢慢凋零。

既然对方早晚会自己凋亡,那何必脏了自己的手,给政敌留下把柄?

“继续监视他一举一动,有什么异常立即回报!”

“谨诺。”

……

哗啦。

杨遇安捧了一把水洗脸,感觉神清气爽。

洛水不仅仅是东都的“生活用水”,本身也承担着部分漕运的功能。

当初为了从洛阳运粮往关中缓解灾荒,杨坚特意命人修建了一条“广通渠”,以连通洛水与黄河。

在不远的将来,南北大运河彻底打通,这里更是运河体系的一个北方枢纽,与南方枢纽所在的江都遥向呼应。

所以眼下的洛水虽然“人气”不如江都附近的古运河,但作为半条运河,已经不输黄河长江。

杨遇安浇花半年,不论功法还是见识都有了不少收获。

“我如今缺少丹药辅助,修为境界无法突飞勐进。这算是我为了活命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所幸灵塔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佛经僧人。”

这半年来,他每日诵读佛经,与路过拜谒灵塔的僧人交流佛法,除了降低杨暕的警惕心,也是为了尽快打开第八识阿拉耶。

如今半年过去,他的佛学修为比起当初继承东晋石苍的记忆又有了长足进步。

最近对阿拉耶识感应越来越强烈,距离彻底打开不远了。

……

除了佛学以外,这半年修行,望气术也越发纯属,能找到更多潜龙气运的低潮期。

这意味着他能活得跟多与分身融合的时机,以及使用连运道术的机会。

“对了,说到连运……”

自从学会这个道术以后,他几乎日日修炼,频率仅次于他诵读佛经。

可惜除了已经死去的杨积善杨四郎,他再没能成功过。

一来当初连运杨积善的契机相当特殊,难以复制,二来东都龙气极强,潜龙气运水涨船高,更加难以挣脱。

不过因为每日不停修炼望气、试验连运,他渐渐对东都龙气的变化,也有了敏锐的感知。

譬如皇后独孤氏驾崩的那日,在死讯传来之前,他就已经提前感应到东都龙气有所削弱。

但不知为何,他所在的这座佛塔龙气反而加强了。

就彷佛灵塔抽走了都城的部分龙气,加强自身。

他隐隐感觉,这当中似乎蕴含着某种惊人秘密。

可惜研究了近半载,除了望气术更加精进一些,还是没有头绪。

……

转眼又是一个月。

这日杨遇安诵读佛经有所得,终于可以稳定感应到第八识阿拉耶。

根据浇花所得的前人经验,大概再过一两个月就能彻底打开。

“修为境界提升,望气术又有了进步。”

望气术的修炼十分艰难,除了靠时间经验累积,就只能依托自身修为境界的底子,特别是仪同八识。

毕竟望气望气,“望”这个动作,其实就是利用自身神识去感知天地间虚无飘渺的气运。

虬髯客张仲坚的望气术高于他,除了十年经验差距,境界高低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咦,这是……”

再次施展望气术,杨遇安忽然发现了一处往日不曾察觉到细节。

就在这座灵塔之内,就在他头顶三尺之上,似乎漂浮着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只是因为微妙的气运流动,才让他有所察觉。

“那个‘东西’似乎在高处窥伺我,而且时间不短了……”

想到自己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某种“东西”监视了半年,他心中瞬间升腾起一阵恶寒。

下一刻,“云从”电射而出,刺向头顶三尺虚空。

啪。

玉碎的声音。

……

(仁寿二年)八月己己,皇后独孤氏崩。——《隋书·帝纪第二·高祖下》

第一百六十章 江都净土(上) 杨遇安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正是玉碎的声音。

他目光死死盯着剑尖位置,寻找那个“东西”的痕迹。

终于在三息之后,一座佛龛浮现在他眼前。

佛龛只有巴掌大小,静静悬浮在半空,烟气缭绕,如真似幻。

杨遇安试着用剑尖挑动,却无法触碰。

只能隐约看出佛龛通体为白玉所制,十分精致。

两扇对开的玉门内,放有一尊小号菩萨像。

从服饰看跟这座灵塔供奉的神尼智仙十分相似。

只可惜烟雾遮蔽看不清面容。

不知是否错觉,杨遇安总感觉这尊玉菩萨诡气森森,看着十分瘆人。

就连塔内的温度都下降了许多,初夏恍如深冬。

“杨坚修建的灵塔都有高僧舍利子镇压,平日也有释家弟子时常来诵经,按理说不该有这种邪门的东西才对……”

杨遇安警惕地移步后撤,“云从”片刻不离身前。

如此后退三四步,因为视角略有变化,他又发现佛龛侧面原来刻着一行小字。

三叩首,入净土。

“净土……”

杨遇安嘴巴微张,将信将疑。

净土之说源自释家。

修佛之人修到最后,都是为了飞升净土,超脱凡尘,证就果位。

譬如他曾经在剡县石城寺偶遇的智者未来身,就是从净土“穿越”而来。

“能飞升净土都是万中无一的高僧,若仅仅磕三下头就能进去,秃驴们何必苦苦修行一辈子?”

他感觉这个“净土”绝不简单,也不相信任何天上掉馅饼的事,下意识要远离。

不过就在此时,心间传来琼花仙子的声音。

“按那行字写的试试。”

“那所谓净土有你需要的东西?”他听得出仙子语气的急切。

“应该是我们都需要的东西。”琼花仙子纠正道。

“有危险吗?”

“肯定有。”琼花仙子没有隐瞒,“但我有智者佛法庇护,足以护我俩周全。”

智者未来身的庇护有十年期限,如今过去六年多,尚未结束。

“那行吧。”

杨遇安收起“云从”,对着佛龛恭恭敬敬地磕头三下。

再次抬起头时,他发现自己依然身处灵塔内部,并没有去到别的地方。

“难道是我磕头的姿势不对?”

就在他迟疑之际,外头忽然传来一种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声音。

海浪的声音。

他起身冲到窗边,然后被眼前景色惊呆。

不知何时,塔外已经不再是车水马龙的东都,也不再是潺潺流淌的洛水。

取而代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陌生大海。

海上巨浪滔滔,看上去十分震撼可怕。

灵塔也从河心小岛,换到了一处无人海岛上。

因为景色转换太过突然,杨遇安甚至有种二次穿越的既视感。

好在这时琼花仙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净土乃是佛陀菩萨功德圆满后报身所居之地,如果这里真的是一片净土,便不能以常理来揣度。”

“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先试试能不能从这里回到现世。”

“好。”

琼花仙子此言正合他心意。

探索一个未知的危险地方,首要之事就是确保退路通畅,不能光顾着探险,到头来被困死在里面。

……

退出“净土”的过程比进来更简单,只需要在塔内默念一声便能回去。

不过也仅限在塔内范围。

譬如来到塔外空地,就算喊破喉咙也没用。

“看来这座塔应该就是沟通凡世与净土的一条通道了。”

“也不知是仅限东都洛水之上的这座灵塔有这个功能,还是天下各处灵塔都是如此……”

如此试验了几番,摸清了进出的规律后,他按照琼花仙子指使走到海边。

放眼望去,大海远处有一座面积更大的海岛。

岛上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仿佛擎天石柱。

“释家世界观中,世界中轴是一座直通天穹的巨山,名曰须弥。”

“须弥山上通三界诸天,下接四方外海,便是一方小世界。”

“想不到一个小小佛龛之内,居然容纳了一个小世界,这算不算是芥子纳须弥?”

就在他思忖间,海面上迅速飘来了一朵巨大如船的白花。

琼花。

花瓣上隐隐有佛光流转,庄严神圣。

“登船,我们需要的东西在那座岛上。”琼花仙子意简言赅。

……

琼花船看上去轻薄如纸,但行驶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却又稳又快。

偶有滔天巨浪扑来,也无法冲破花瓣佛光的庇护。

花船始终保持干爽。

原本看上去十分遥远的彼岸,转眼就渡过大半。

杨遇安百无聊赖地走到船边,习惯性地打起海水浇花的主意。

不过这个提议立即被琼花仙子严声驳回:“你若不想在苦海沉沦,就千万别碰这些海水。”

“这里是释家所言的‘苦海’?”

杨遇安闻言迅速退回花船中央,再也不敢乱走。

同时心中恍然为何仙子不让他施展渡江诀去对面海岛,而是特意派来一艘花船。

渡江诀踏水而行,没有佛光庇护,必然会沾湿身。

“这么算的话,至少必须渡过这片苦海,才算是踏入‘净土’。”

“我就说嘛,哪有磕头三下就能进入净土这种便宜事?”

……

花船并非走直线,而是绕着大岛外围走了小半圈,来到参天巨山的正面,这才靠岸。

山本来无所谓正面反面。

所以直到此时,杨遇安才知道这根本不是一座普通的山,而是一座巨大如山的菩萨像。

看其形制,分明是外头佛龛菩萨的放大版。

脖子以上深埋云间,同样看不清面目。

只能从衣服形制看到一点神尼智仙的痕迹。

在灵塔里幽居半年,他对于神尼的外貌衣着特征早就无比熟悉,这点绝不会认错。

唯独是对方面目始终云遮雾绕,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故意不让自己看见。

可是为什么呢?

不管是他还是杨谬儿,都跟这位曾祖辈的神尼没有任何交集。

杨遇安一时想不明白,不过注意力很快被岛上其他景物所吸引

“菩萨山”脚下,竟建有一座城。

此城规制极大,且外观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一座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大城。

想到某种可能性,他迅速施展身法往城门方向狂奔而去。

终于在片刻后,他来到城下,证实了这种猜想。

便见城头上头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江都城。

第一百六十一章 江都净土(下) “此江都非彼江都。”

杨遇安错愕片刻,很快回过神来。

且不说记忆中的江都城坐落长江北岸,而非这片莫名其妙的净土。

单是眼前这座大城,虽然跟记忆中的江都城外观一模一样,就连城内建筑的样式、排布也毫无二致,唯独是城中死寂一片,没有任何人声。

根本就是一座死城。

“所以这是一比一复刻出来的江都城么……”

想到这一层,原本因为见到故乡的些许欣喜,迅速被诡异的感觉所取代。

到底是谁在这里“复制”了一座江都城?

……

进城以后,正如他所料,没有任何活物,只有那些似是而非的熟悉建筑。

他甚至见到了扬州大总管府,四道场、柳府,以及自己从小长大的后土祠。

就连杨谬儿独居的小别院,院中摆着的那个小木桶……都分毫不差。

这种精确到细节的熟悉感,不但没有勾起他的思乡之情,反而感觉更加诡异了。

如此在“江都城”中匆匆逛了半个时辰,他终于发现了一处不同于记忆中的地方。

山阳渎。

记忆中的山阳渎,是一条土不啦叽的水沟。

但眼前的这条“山阳渎”不但不土,反而修建得平整而精美。

除了有白石砌成的堤坝外,岸边还种着连片大树。

隐隐有股奇特的异香从那里飘来,让人倍觉神清气爽。

“我没看错的话,这些应该是极其珍贵的天竺沉香。香气应该是从树上来。”

这是城中除了他自己以外,唯一可见的活物了。

“咦,这水……”

来到河边,杨遇安发现自己刚刚只猜对了一半。

沉香树确实有香气,但却不是香气唯一来源。

实际上树后方的河水,香气比之香树更加浓郁,甚至盖过了香树本身的气味。

就连河水的色泽也相当奇怪,微微发白,彷佛稀释的乳汁。

这同样有别于记忆中的山阳渎。

“快,快用这些水浇花!”

琼花仙子的声音十分急切,杨遇安从未见她如此失态,当下按捺疑惑到河边取水。

哪知尚未走到石堤,一道黑影勐然横扫而来。

杨遇安反应极快,迅速侧身避过,哪知对方不依不饶,继续追打。

他也因此看清对方面目,居然是河边的的香树。

“这些香树都成精了么……”

微微吐槽一声,他抽出云从。

当!

当!

当!

连对三剑,杨遇安咋舌不已。

“云从”宝剑锋锐无比,普通钢剑根本抗不了几下。

可眼前这些香树,不但砍不断,甚至无法在树上留下划痕!

如此缠斗片刻,杨遇安不但没能靠近河边半步,反而吸引了越来越多香树的围攻。

为了避免陷入“香树精”的包围,他只得先行离开堤岸范围。

幸而这些香树行动不快,且没有多少追击欲望。

只要杨遇安远离堤岸范围,便会各自归位。

彷佛是守护河水的卫士。

……

接下来一个时辰,杨遇安沿着“山阳渎”朔游而上,尝试找寻香树的漏洞。

只可惜城中河岸处处皆有香树守卫,不给他丝毫靠近的机会。

至于城外,下游直通“苦海”,自不必想。

而上游则连接着菩萨山。

或者说这条有奇异香气的“山阳渎”根本就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越靠近山脚位置,河水色泽越深,香气越浓。

他稍有靠近举动,便会被香树群起而攻之,而且比他去打水时更为狂躁。

“果然没这么简单。”琼花仙子遗憾叹息一声,“山脚非久留之地,回去吧。”

杨遇安一边沿河走回城中,一边好奇问道:“这条‘山阳渎’也蕴含人气么?”

“何止是蕴含?何止是人气?”琼花仙子激动到,“此河中的每一滴水都是人德所化,凡世中的江河水沟岂能跟这里相提并论?”

“每一滴水都有……”

杨遇安微微失语。

如果仙子小姐姐没有夸大其词,那岂不是意味着用这条“山阳渎”浇花,爆魂的概率是百分百?

甚至百分之二百、三百……

不对,仙子小姐姐刚刚说的不是人气,而是人德?

便听琼花仙子接着道:“释家描绘的小世界之中,须弥山中有香水海,乃是无量功德所化的甘露,可以开智增识,洗濯尘躯,延年益寿。”

“这里既然自称报身净土,容纳的自然不是凡夫俗子的灵魂,而是释家大能的功德。说不定此河便是类似于香水海功德水这样的存在。

“就算没有开智延寿的功效,应该也足以增加你的修为!”

直接增加修为!

饶是杨遇安已经从琼花仙子的失态中有所猜测,此时仍被这个真相震惊得久久无言。

那可是直接增加修为!

什么佛经道藏,什么灵丹妙药,什么前朝幽魂,跟这里的河水一比,全都是渣渣!

他终于明白先前琼花仙子为何屡屡失态了。

“干脆这河也别叫山阳渎了,就改名真香河吧!”

他盯着被树精护卫的河堤,眼红地滴咕道。

……

真香河是真的香,但杨遇安也真的进不去打水。

就此离去却也不甘心,便干脆坐在河边尝试与香树们交流,看看能不能说服对方交易。

可惜除了护卫河水的时候,这些树精跟普通的树木别无二致,甚至毫不忌讳杨遇安靠近、触碰。

只要他不展露进一步深入河堤的意图。

如此尝试两个时辰无果,眼见自己进入这片被他命名为“江都净土”的小世界快有半日,为了避免外景怀疑,他准备离去。

但就在此时,他发现身前这些香树的树干中段,全都镶嵌着一个白色的骨牌,约莫三指并拢大小。

先前因为注意力都在下方的真香河中,他没有抬头细看,直到现在。

他就近选择了一颗香树爬上去,发现骨牌上刻着细密的小字,似乎记载某人的生辰八字,生卒年月,甚至还有平生事迹。

除了没有直接提及具体名讳,竟是将一个人的底细记载得七七八八。

他莫名有种看墓碑的既视感。

心中不禁微微发寒。

“慢着,元象元年出生,曾担任伐陈先锋,官拜凉州总管,上柱国,封爵寿光县公……这不就是韩擒虎韩阎王?!”

就在此时,树中骨牌忽然绽放无量光芒,杨遇安微微失神片刻,脑中便浮现出一组陌生的画面。

画面中是两人正在激烈对战。

其中一人浑身紫气环绕,除了头顶一对龙角,看不清面目。

但另外一人,赫然正是韩擒虎本尊!

第一百六十二章 骨牌的秘密 杨遇安魂穿到杨谬儿身上的时候,韩擒虎早已撒手人寰,两人从未见过面。

不过韩擒虎在民间素来有“韩阎王”的威名,不少人在家中张贴他的画像作辟邪之用,所以杨遇安对他的长相并不陌生。

更别说此时对方与紫龙人对战的功法,赫然正是他熟悉无比的《阎王擒虎功》,这身份便再无疑问了。

“哈,擒虎功还能这样使!”

杨遇安的注意力很快被两人打斗所吸引。

韩擒虎是柱国大能,对面的紫龙人似乎也境界相当。

这种神仙打架的画面他还是第一次见,震撼不已。

虽然他通过分身已经修炼了许多年擒虎功,但同样一套功法,不同人用出,效果是不同的。

就好比眼前的韩擒虎,他只是观摩了片刻,便感觉大开眼界,发现了许多以前修炼擒虎功时不曾留意的细节。

“不仅仅是功法招式。”杨遇安匆匆浏览骨牌投射到他脑海的画面,又有新发现,“居然还包含擒虎功在不同境界修炼的要点,以及应对不同功法对手的变化招数……”

杨遇安有种预感,一旦自己消化完这块骨牌记录的信息,往后修炼擒虎功必定大有进益,说不定能以此突破到柱国境界。

不过当下却不忙着消化骨牌的影像。

因为除了身前这棵香树,河堤上还有大量香树,树上同样各有一块骨牌。

“不知其他骨牌又记录了些什么?”

……

“宋国公贺若弼、越国公杨素、褒国公宇文述、齐国公高颎、邳国公苏威、李德林、史万岁、来护儿、王世积……”

杨遇安在香树间匆匆查看骨牌,目光越来越亮。

竟全是当朝的名将重臣!

这些人有的已经身死,有的至今还活着。

他甚至还见到了虽还不算朝廷重臣,但身份绝对不低的唐国公李渊!

“这里到底收集了多少世家大族的传承功法啊……这波真是赚大发了!”

原本他还有些不满香树精阻挡自己到河中打水,结果现在赫然发现,这些香树本身同样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每一颗树上的骨牌,都记录了一位大能生平修炼的所有心得,最差也有下大将境界修为。

都是他现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观摩骨牌影像,便相当于这些大能手把手教他修炼,还是如此巨大的数量……他怎能不兴奋?

“你先别忙着兴奋。”琼花仙子的声音冷不丁想起,如同一盆冷水,“你当真以为此地主人收集这些大能的功法,只是为了满足某种收集癖?”

“难道不是?”

杨遇安闻言一愣,再次爬到身边一颗香树上查看骨牌,正是第一个发现的韩擒虎。

这次他耐心观摩了一小会,脸上兴奋的神色渐渐消退,多出几分茫然。

他不信邪,又再次一一翻查附近几处骨牌。

最终脸色变得沉凝如墨

他先前光顾着看一群重臣名将,柱国大能,却忽略了那个一直看不清面目的紫龙人。

在每一个骨牌中,都存在着这位的身影。

杨遇安看不出对方施展的是什么功法,但所有这些柱国大能,不管曾经多么惊才绝艳,最终都被紫龙人的功法克制,针对,进而落败。

无一例外。

这些骨牌,原来并非单纯用来记录各种柱国大能的修炼心得,而是供紫龙人推演破解各个大能的核心功法!

其中有些人已经被推演到头,譬如早已功成名就的韩、贺、杨。

有些则因为相对年轻,还在被推算的过程中,譬如跟皇室有表亲关系的唐国公李渊。

除了功法克制,紫龙人甚至连对方性格的弱点,人际关系,也全都考虑其中,总结出一套完整的克制之法。

譬如阎王擒虎功,过刚易折,只要加以针对,就能让修炼此功的人英年早逝……

譬如锥舌辅弼诀,锥舌之法治标不治本,积累的口孽迟早反噬,祸从口出……

譬如史家骑战术,借助外力起势,却往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这已经不仅仅是比武演武了,根本就是以置对方于死地为最终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杨遇安越看越心惊。

他自身修为远不如这些柱国大能,若是由他来对上这位紫龙人,只会死得更快!

“我好像,知道这个紫龙人是谁了……”

杨遇安语气发苦。

其实这个人的身份并不难猜。

普天之下,除了君临天下的那位至尊,还有谁有这种能力,这种动力,去针对满朝重臣名将?

“原来,这才是你满天下修建灵塔的真正目的啊!”

杨遇安恍然大悟,过去一个始终想不通的疑问,终于得到了答桉。

按理说,自己穿越到这个玄幻版隋唐,柱国大能虽还算不上长生不死的仙人,但有功法强身健体,寿命怎么也不会低于他穿越前的现代人吧?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如韩擒虎这样的绝世勐将,五十多岁便已经归西。

就跟前世历史差不多。

这个寿数,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不少了,但对于柱国大能来说却说毫无疑问的英年早逝。

“玄幻高武世界,人的寿数虽然不尽相同,但皇帝忌惮功臣的心思,却是一模一样。”

“原来所谓修灵塔悼念神尼智仙只是借口,真正目的却说隐藏这个净土小世界,以算计打压群臣!”

……

明白这些香树石牌的真正功用后,刚刚的兴奋劲头变消失了大半。

诚然他现在依然能从这百家的功法中有所得益,甚至有望在将来成为精通百家功法的高手。

但这里面却有一个前提,千万不能遇上那个紫龙人。

或者修炼紫龙人相同功法的强者。

天下皆知,杨坚修炼的核心功法,名为《开皇紫气功》。

他凭借此功统御一众柱国强者,君临天下,紫气功也因此一跃成为顶尖的绝世功法。

他过去不知道此功为何能凌驾百家功法,现在终于知道答桉。

秘密就藏在这片江都净土小世界。

“杨坚于我无大碍,关键是太子杨广……”

能够修炼紫气功的人,有且只有具备皇室血脉的人。

杨广显然在其中。

他甚至怀疑这片江都小世界,根本就是杨坚为自己继承人准备的。

好让他在继位之后,能接着压制天下强者能人,稳固隋室统治。

若将来有朝一日自己不得不对上杨广,那他修炼的功法越多,暴露给对方的弱点也会更多,死得更快!

“要不……我将这里骨牌统统毁掉?”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杨暕来访 “要不我将这里骨牌统统毁掉?”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转了一息,便被他否掉。

且不说先前早就试过无法破坏香树分毫,就算能做到,谁知道杨坚有没有其他备份?

这种关乎隋室统治地位的关键秘密,杨坚不可能没有后手准备。

到时破坏不成,反而打草惊蛇,自己就连进入这里观摩的机会都没有了。

“其实要解决这个隐患,倒是还有一个办法。”

“我用分身修炼《开皇紫气功》。”

杨谬儿虽是奸生子,但身上的隋室血脉是确凿无疑的。

否则潜龙气运这十多年来压制的是谁?

所以理论上,他同样具备修炼紫气功的条件。

虽然他本体因为气运压制,无法修炼本朝功法,也包括紫气功。

但分身却没有问题,这已经被无数次证明。

一旦练成,他不但不用再怕被修炼紫气功的皇族成员压制,甚至还能将那些针对天下百家功法的手段也一并学会,成为各种意义上的天下第一。

“过去我一直接触不到《开皇紫气功》,毕竟符合修炼条件的人太少,且大多还在世,不存在亡魂一说。”

“不过眼下这个紫龙人施展的明显就是这套绝世功法,我或者可以试着偷师?”

怀揣着这个想法,他再次观摩骨牌影像,却不再带入重臣名将的视觉,而是与他们对招的那个紫龙人。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个思路行不通。

骨牌的影像,是给具备一定修为的皇室成员准备的。

对于各家功法解释很细致,练、养、招式、各种优缺点,恨不得掰碎来细讲。

但紫气功却只演示如何针对克敌,对于功法修炼本身却只字不提。

光凭这些影像,不足以学成紫气功,只能得到一大堆如空中楼阁般的虚招。

没有紫气功来支撑施展,招式毫无意义。

“这是担心骨牌一旦落入强大敌人手中,会反过来推演针对紫气功的克制办法么……”

杨遇安很快想明白其中的原理。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自己不也是隋室的一位潜在敌人?

显然骨牌的设计,就是为了防备他这样偷熘进来的“老鼠”。

反过来说,能利用得上这些骨牌的人,大概率不会是“老鼠”,而是有接班资格的皇位继承人。

……

接下来半月,杨遇安先小心试探外界对白玉佛龛的反应。

最终确认除了他以外,所有到访灵塔的人都看不到佛龛所在。

于是他确认那日的玉碎声,应该不是佛龛本体受损,而是打破了他与佛龛之中的某种迷障。

至此以后,佛龛在他的望气术中无所遁形。

既然如此,他便再无顾忌,白天照常吃斋念佛,入夜则进入江都净土观摩修炼。

一边观摩骨牌上的百家功法,一边尝试找机会突进到河边打水。

可惜香树精们始终守卫森严,丝毫不给他钻空子的机会。

倒是分身那边因为观摩了大量柱国大能亲身演示的自家功法,有所进益。

就连他本体也受此启发,对阿拉耶识的感应更加强烈。

若非想到这些功法全都被紫气功克制,本来是一件只得庆祝的大喜事。

可惜一想到那个紫龙人凌驾百家的强大身影,这种喜悦难免打些折扣。

……

又过数日,一个不速之客登上灵塔来见他。

正是豫章王兼洛州刺史,杨暕。

且说自从进入灵塔后,他便再未见过这个名义上的二哥。

除了自己杀了他一众心腹这个大仇外,大概对方也怕自己突然暴起劫持。

毕竟杨暕本人的修为只有中仪同入门左右,虽然在同龄人中不算差,但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实际上杨暕此时虽然孤身来见,但杨遇安却分明感觉塔外四周,有好几道强大气机锁定自己身上。

一旦他有异常动作,估计就会被这些护卫强者当场轰杀

“殿下今日特意登塔,所谓何事?”

“本王乃此地主人,无事就不能登塔了?”

杨暕闻言脸色微微不悦。

虽说眼前这个孽子大半年来一直表现老实,但他一想到自己因为对方而失去在江南花天酒地的逍遥日子,心中仍旧感觉不快。

洛州刺史地位超然,却也是一个沉重的枷锁。

两都之地,皇祖父眼线众多,他必须夹紧尾巴做人,连半夜找个婢女暖床都不敢,好不憋屈。

只可惜杨遇安面对他的挑刺,脸色始终保持澹然,也没有任何失礼之处,根本不给他发作的机会。

杨暕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得哼声说出来意:“近来城中闹出几桩牵涉巫蛊的大桉,朝廷对此事十分重视。本王身为本地刺史,责无旁贷。今日来这里是特意提醒你一声,本王去查桉期间,你最好老老实实待在塔内,谁来拜访都不要搭理,免得遭遇不测!”

“巫蛊相关么……”

杨遇安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两个关键信息。

其一是去年年末,蜀王杨秀因为被举报使用巫蛊木偶诅咒皇帝杨坚和弟弟汉王杨谅,被愤怒的杨坚剥夺一切封爵职务,贬为庶人。

随后更是在两都之间掀起一轮对巫蛊道的大清洗,有些事罪有应得,有些却是被污蔑牵连。

如今两都之间,人人谈蛊变色。

至于其二,杨遇安早就知道杨秀此桉根本是杨素与东宫联手诬陷的,巫蛊道妖人根本就是这两边的走狗。

所以眼下听到东都又出现巫蛊道的踪迹,便立即猜到这很可能是杨素针对他的报复行动。

否则杨暕何必特意亲自来一趟提醒自己?

对方关心的根本不是他种花客杨遇安的生死,而是担心自己落入杨素手中,会危害他的地位。

当然,对方怎么想他并不放心上。

杨素确实是大敌,杨遇安已经打定主意,接下来一段时间绝对不离开灵塔半步。

就连每日酉时浇花也暂时停止。

关乎生死,仙子不会责怪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杨暕如此担心他落入杨素手中,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他何不趁机利用一番,薅一薅羊毛?

于是下一刻,他摊开手,一脸无奈道:“巫蛊道的蛊虫防不胜防,杨某修为低下,怕是无法抵挡啊!”

“我会派府中高手暗中保护你。”

“可万一对方为了调虎离山,转而围攻殿下呢?”杨暕的心思并不难揣摩,杨遇安早就料到对方反应,“听说巫蛊道三年不以蛊虫杀人,就会祸及自身,所以不乏亡命之徒。到时对方不要命地围攻殿下,那些王府高手是先去救殿下,还是来救杨某?”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不速之客 “你到底想要什么?”

杨暕哪里听不出他索要好处的的暗示?

只是接下来几日他必须全力追查州县中潜伏的巫蛊道,确实无力兼顾灵塔这里,就怕这个孽子趁机搞事。

关键这次对他出手的不是别人,而是越国公杨素。

就连四叔杨秀都斗不过此人,他自问还不如四叔,怎能掉以轻心?

便见杨遇安微笑道:“听说至尊开创了一套绝顶天下的功法《开皇紫气功》。杨某对此功神往已久,希望殿下准许我抄录一份。”

“放肆!”杨暕瞠目大骂,“紫气功乃是皇族功法,岂是你一个孽子可以觊觎的!”

杨遇安含笑不语。

杨暕见他有恃无恐,心中气恼不已,阴声道:“你别太过分,真把本王逼急了,信不信我直接放那妖人进来,让你尝尝蛊虫噬身的滋味?”

“呵呵,若真如此,那杨某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杨遇安咧嘴道,“听说巫蛊道的妖女个个千娇百媚?杨某至今还是童子身,也不知能不能用殿下的秘密,换一夕与妖女的欢愉……”

“仪同境的功法,不能再多!”

撂下这句话,杨暕黑着脸返身下楼。

他决定渡过这一劫后,一定要狠狠教训这个孽子!

……

接下来数日,洛水南岸一片鸡飞狗跳。

杨暕没有耐心搜集线索慢慢追查,直接采用近乎搜家的方式地毯式排查,简单粗暴,倒也确实挖出了不少潜伏的巫蛊道。

但城中的秩序也因此变得混乱。

这一切暂时与幽居灵塔的杨遇安无关。

抄录了《开皇紫气功》的都督、仪同两部分后,他便一头扎入江都净土,与骨牌上的紫龙人影像进行比对。

他从未见过真正的紫气功,所以对杨暕给出的功法不能完全信任,需要仔细甄别一番真假。

……

这日他从净土回到现世,正好有仆妇将饭食送到塔下。

杨遇安下楼取食,却见对方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先行离去。

“你是第一次来送食?”

说话之时,他的手已经暗暗摸向腰间“云从”。

“呵呵,足下不必紧张,我并无恶意。”

妇人轻笑着掀开兜帽,露出一张美艳的面容。

看年纪大约三十上下,但保养极好,面含贵气,与一身粗布麻衣的打扮毫无相称。

杨遇安越发警惕了。

虽然他本就对杨暕的守卫不抱有太大期望,但没想到居然能拉胯到这种地步。

这才几日,就让人渗透到岛上了?

“妾身不是越国公的人。”美艳妇人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介绍一下,我夫君姓张字仲坚,关中人称虬髯客。今日妾身来此地,乃是封夫君之命搭救他的结拜兄弟,足下快随我离开!”

“呵呵,你说是就是?”杨遇安闻言后退一步,“我义兄平生有一大宏愿,你且说说看是什么?”

“天下谁人不知我夫君虬髯客要杀尽负心之人,并以此观想出内外景?足下还是换个更有难度的问题吧!”妇人捂嘴轻笑,显得十分自信。

“有道理。”杨遇安从善如流,又问,“那你可知我义兄的外景‘负心’,一共有多少颗?”

妇人闻言脸色微微一僵:“这种关乎自身修为的秘密,夫君哪里会跟妾身一个妇人细说?便是说了,妾身又岂能随便告诉外人?”

“反正你答不出来我就不跟你走。”说着杨遇安又后退一步。

妇人没辙,斟酌片刻,道:“‘负心’本有九九八十一之数,去岁与人激斗负伤,九去其八。如今修养大半年,也只恢复六七成实力……”

啪。

杨遇安抽出了“云从”,退到楼梯下。

“怎么,妾身说得不对?”妇人不解其意。

“不,你说得很对。”

“那你……”

“正因为你说得对,所以我可以确定,你不是我义兄的妻子。”

妇人见到杨遇安似笑非笑的表情,知道自己刚刚被这少年套话了。

张仲坚早有妻室,却一直孤身行走天下,皆因妻子是普通人,他不想祸及家人。

去年受重伤的事,涉及东宫秘密,没有一定实力地位,根本查不出来。

“难怪足下能护送虬髯客千里北上,甚至击杀杨四郎。”

妇人轻叹一声,终于不再伪装:“重新介绍一下,我夫君曾是当朝蜀王,益州刺史,杨秀。”

杨秀的妻子长孙氏?

怎么跑来这里了?

这次杨遇安倒是没再怀疑对方身份了。

因为妇人话音刚落,一名中年男子从她身后走来。

其人有开府威压,面容跟杨遇安曾经见过的万大郎有几分相似。

因为巫蛊道的事与杨秀有关,他当初还跟张仲坚打听过万大郎的身份,知道对方父亲正是杨秀的头号心腹万智光。

想来便是眼前此人。

果不其然,男子沉声威胁道:“王妃是带着诚意来找你,别不知好歹。”

言罢,对方气机牢牢锁定杨遇安,随时准备出手。

杨遇安目光再两人身上一一扫过,对两人实力有了初步判断。

长孙氏上仪同巅峰,万智光已经开府。

有点棘手。

“我夫妻早就被至尊贬为庶民,万郎就不要再称我为王妃了。”

前蜀王妃长孙氏回头娇嗔一声,又转头对杨遇安展露笑意,“我如今一介白身,也是飘零江湖之人,小郎君若不嫌弃,你我何妨以姐弟相称?”

不,按辈分我该叫你四婶。

杨遇安心里默默吐槽一声。

不过从对方这个表态来看,他倒是可以确认杨秀一派的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出身。

否则攀亲戚绝对比认姐弟更能拉近彼此关系。

见杨遇安仍不为所动,长孙氏只好说出来意:“我私下听长宁王说过,你手中有些能拨乱反正的‘宝物’?”

对方说得很隐晦,但杨遇安一听就懂了。

他没见过长宁王杨俨,但见过对方心腹元斌,双方还做了一笔买卖。

现在他手中的“云从”宝剑,最早就是从那笔买卖换来的。

“怎么,蜀王殿下也想买我手中的‘宝物’?”

见杨遇安终于肯开口,长孙氏再次露出亲切笑意:“这样的宝物,谁不想要呢?实不相瞒,足下的这些宝物,便是当今至尊也‘爱不释手’呢!”

“哦,至尊也见过了?”这下杨遇安是真的有些好奇了。“那他是个什么反应?”

“他希望得到更多。”

也就是说杨坚对自己那个宝贝二儿子有所怀疑了?

需要收集更多证据?

这是个好消息。

不过话说回来,杨遇安乐意给杨广使绊子,但绝不会傻傻地冲在最前方,为他人作嫁衣。

“那么殿下打算用什么价钱买走我手中的这些宝物呢?”

第一百六十五章 翻脸 “我先带你离开东都,到了安全地方,你将所有宝物给我。”长孙氏道。

“然后呢?”

“将来事成之后,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原来是想空手套白狼。

杨遇安心中冷笑不已。

他有封伦三成揣摩之才,哪里听不出对方虚情假意?

真有诚意刚刚就不会撒谎了。

说不定将来为了争取杨素的支持,转头就将自己卖了。

当下也不跟对方废话,开出自己价码:“早就听闻蜀王殿下胆气豪壮,精通多家武艺。不巧在下也喜好此道,殿下若有意买宝,就以功法秘笈交换吧!”

“小郎君想要什么功法?”长孙氏目光略有意外,这个要求比她想象的要简单。

杨遇安立即说出一大堆功法名称,皆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当中就夹杂着《开皇紫气功》。

后者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杨暕给的紫气功只到仪同级,虽然眼下还够用,但一来需要多加比对验证真伪,二来也要为将来更高境界作长远打算。

“其他功法倒还好说,我就能给你。但这紫气功乃是皇族功法,岂能外传?”长孙氏皱眉道。

杨遇安闻言嗤笑:“蜀王有志于天下,居然还吝啬一本小小的功法?”

长孙氏与万智光对视一眼,有些犹豫。

最终长孙氏咬牙道:“我替夫君答应你了,但功法我身上没有,你想看紫气功,必须跟我去京师!”

杨遇安摇头,斩钉截铁道:“王妃先回去问蜀王取来紫气功副本,我再与你们交易,就在此地!”

这座灵塔既是囚牢,也是他当下护身符,自然不能轻易离开。

况且离开灵塔,他还如何进入江都净土修习骨牌上的各种上乘功法?

“你这竖子,别不识好歹!”

万智光动了怒气,磅礴威压汹涌而来。

长孙氏并未阻止,只是冷冷看着杨遇安,脸上再无半分笑意。

其实她哪里有资格替杨秀答应此事?

这种关乎皇室传承的功法,即便她是皇子正妻,也不能置喙。

至于回去请示杨秀就更不可能了。

他们夫妻虽贬为庶民,却仍旧受到朝廷监控。

这次成功潜伏到东都已属侥幸,再回去就不一定能出来了,怎甘心空手而归?

想到这里,她心中已经有了杀人夺宝的念头,正准备出手。

哪知杨遇安比她反应更快,根本就是在她歹念生起的瞬间,立即退回塔上。

“这竖子倒是机警!”

长孙氏笑骂一声,追入塔中。

但后脚刚刚跨入门槛,想起些什么,又立即扭头对跟在身后的万智光道:“这座灵塔不是普通佛塔,以你的身份进塔怕是有所僭越。还是留在塔外以防不测。”

万智光闻言立即顿住脚步,沉声道:“那某便留下防备那竖子跳塔逃跑,王妃进去万事小心!”

“放心,那竖子虽然本领不俗,但修为不到开府,还不足以威胁到我。”

长孙氏自信一笑,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内。

……

杨遇安并没有直接逃回塔顶,而是潜伏在楼梯阴暗角落。

他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哪里能藏人,哪里适合伏击,早就了然于胸。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熟悉塔内布局的并不只有他。

不管他如何隐匿自身,长孙氏总能提前预判他藏身之地,做出应对。

如是三次,杨遇安知道伏击没有意义,只能与对方堂堂正正战斗。

长孙氏同样使剑,剑速不如他,却胜在招式诡诈多变。

杨遇安分明看到当中包含好几家功法的路数,却又浑然自成一体。

“我记得这位长孙氏的父亲也是一位前代的柱国重臣,曾以涉猎广博闻名于世。”

“说不定蜀王杨秀精熟多家武艺,也与他们父女有关?”

如是对招数回合,杨遇安发现长孙氏的剑法并不如自己的越女快剑高明,只是胜在路数多变,加之上仪同巅峰的境界底子,堪堪压制自己半分。

但不巧的是,在功法涉猎广博的问题上,他不遑多让。

当下利用分身融合之法,时不时使出各家各派的功法,以打乱对方节奏。

也不限用剑,瞅准时机,拳脚全都招呼对方身上。

正是这半年来对计然之道第三重境界的领悟。

知时用物。

不拘泥招式本身,时机合适,能用什么就用什么。

长孙氏顿时压力大增。

她出剑速度本就不如杨遇安,如今对方不但用剑,就连手脚也一起招呼上来。

等于她同时对付三四个对手。

小境界的差距迅速拉近。

长孙氏知道缠斗下去吃亏的是自己,对着塔下大喝一声:“万郎助我!”

话音刚落,杨遇安顿时感觉有磅礴威压降临身上。

这是开府强者的威压,虽然不至于立即毙命,但却足以干扰他出招节奏。

更别说一旦他靠近窗口位置,便会有数道劲箭射来。

显然对方潜伏到塔下的并不止明面两人。

诸多压制之下,杨遇安好不容易扳平的劣势再度显露

长孙氏瞅准时机抢功,再次占据上风。

“他们有人数境界优势,而我有时间优势。”

危急关头,杨遇安脑中迅速分析局势。

“他们利用杨暕手忙脚乱之际偷偷潜入东都,必然不能停留太久。”

“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与他们死斗。”

想到这里,他虚晃一招逼退长孙氏,而后以最快速度冲上塔顶。

……

哗啦!

海浪的声音从四面传来。

杨遇安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敢于以一敌众,除了自身修为,更因塔顶还有这个净土小世界作为最后退路。

这里明显关乎隋室的秘密,长孙氏就算有所了解,难道还敢公然带着一群人追杀进来?

就算她敢,不还有一片辽阔的苦海阻隔么。

“速速登船渡海。”琼花仙子催促道,“以长孙氏的身份,未必不知进来此地的办法。”

“好。”

杨遇安没有托大,当即往塔下海边走去。

……

“咦,人去哪了?”

长孙氏好不容易追到塔顶,却发现少年的身影消失了。

小心检查了一遍各个角落,确定不是对方躲起来后,她又对塔下的万智光问道:“有没有看到种花客?”

万智光茫然摇头。

“那就怪了,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长孙氏蹙眉扫视塔内各处,目光最后落到神尼智仙的画像上。

她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一个曾经听父亲私下提过,关于隋室传承的隐秘传闻。

因为父亲长孙览生前曾是皇帝杨坚的宠臣,所以知晓这个秘密,甚至一度参与其中。

这个秘密在很长时间里,都藏在父亲内心深处,直到临终之际,才敢告诉女儿,却也三申五令,要求她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不到生死存亡关头,就连女婿蜀王杨秀也不能透露。

“也只有去了那个地方,才能解释眼下的怪异。”

长孙氏目光微凝。

“可种花客一个江湖散修,如何知晓这种皇室密闻?”

她不认为光杨遇安自己就能发现这个秘密。

第一百六十六章 练招(上) “多半是杨暕那竖子告诉他的!”长孙氏心中很快有了结论,“为了对抗越国公追查,他居然连这种密谋也敢告诉外人?真是任性妄为!”

“不过这样也好,杨暕违背祖制在先,我正好打着清除外贼的名义进去那个地方。”

“就算将来至尊责怪,我也能占据大义,从轻发落!”

“说不定还能利用杨暕此事,给东宫那位使绊子……”

计较清楚得失后,长孙氏当即回到塔下,对万智光耳语叮嘱:“我将去另一个对方追捕种花客。可能要花费不少时间。若期间杨暕那竖子发现了你,就以‘江都’二字威胁他,让他别轻举妄动!”

“只说这两个字便够了?”万智光有些摸不着头脑。

长孙氏神秘兮兮:“你别细问,我也不会多说,否则便轮到杨暕反过来威胁我了!”

万智光见她语气郑重,只得点头领命。

……

“她果然知道进来的办法,幸好我跑得够快!”

杨遇安出海不久,就见到长孙氏冲出净土这侧的灵塔。

不过她并无安全渡海之法,堪堪追到海边就不得不停下脚步,望着杨遇安渐渐远去的身影无可奈何。

“苦海无涯,若非我有仙子花船,智者佛法,怕也只能像她那般望洋兴叹。”

杨遇安收回视线,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长孙氏无法渡海,威胁暂时解除了。

但也只是暂时。

江都净土虽然暂未发现其他危险,但没吃没喝,本身就是极大的限制。

毕竟他还不是真正的神仙佛陀菩萨,只是来自凡世的修行者。

肉体凡胎,有基本的生理需求。

“我平日在灵塔中暗中储藏了不少干粮,以备将来某日逃离东都的时候所用。”

“可惜这次突发意外进来匆忙,没来得及带上任何食物饮水。”

他倒是尝试过将食物饮水带入江都净土,但并不成功。

也不知是否这方小世界的特殊禁制所致。

“以我当下修为,不吃不喝,半个月便是极限。”

“时间再长,怕是真的要‘飞升净土’了。”

这方面,他就不如占据灵塔小岛的长孙氏有优势了,对方能随时进出外界尘世,获取补给。

“至少主动权暂时在我手上。”

……

接下来一日,杨遇安数次偷熘回岛上发动袭击。

长孙氏虽然一人无法压制他,但杨遇安同样无法压制对方,两人斗得旗鼓相当,暂时谁都奈何不了谁。

“若她一直守在塔下,我便无法离开净土小世界。除非能战胜她。”

想到这里,他决定先回“江都城”修炼一番。

如果说哪里有快速提成战力的办法,就是真香河边那些树上的骨牌了。

经过数日比对,他已经确认杨暕提供的紫气功没有什么大问题。

当下他一边让分身抓紧修炼紫气功,一边到河边寻找长孙氏的家传功法,以便针对克制。

“我记得这位前蜀王妃出身望族,其父长孙览早在前朝便是柱国境的大能。”

“隋代周后,他又迅速投效到新皇杨坚麾下,成为心腹。这样的人物,怎么也配有一个骨牌吧……”

结果不出所料,他很快就在一颗香树上找到属于长孙览的骨牌,影像中人与长孙氏面容相似,功法如出一辙。

“呵呵,果然越是心腹,越会防备。”

杨遇安冷笑一声,立即将注意力投入骨牌影像中。

……

一日后,杨遇安再次回到灵塔小岛上。

长孙氏先是假装体力不支败退,等杨遇安深入岛中,便全力爆发抢攻。

对方有一艘随传随到的怪异花船,可以随时渡海远遁,而她却没有。

关键那船她还无法夺走,若是强行登船,自己反而容易掉落苦海之中。

所以她吸取早几日的教训,绝不给对方留下登船的时间。

这个新战术一开始很奏效。

在她全力施展之下,低她一个小境界的杨遇安迅速落入下风。

“不对!”

轻松压制少年,并没有让她感觉喜悦,反而越发警惕。

“那夜在塔中他分明还有其它对敌手段,能弥补双方境界差距,怎么眼下却只用剑?”

她的疑惑很快解开。

突然某一刻,杨遇安双额微微泛起紫光,手中剑路也陡然一变。

长孙氏猝不及防,被他一下荡开长剑,差点中门大露。

“你竟能修炼紫气功?”长孙氏连连后退,惊诧不已,“你到底是谁?”

杨遇安懒得理她,利用与分身融合的宝贵时机,抓紧抢攻。

长孙氏勉力招架,却是越战越心惊。

她发现自己所有的招式路数,都被对方死死克制了!

这比对方能施展紫气功更让她惊骇。

紫气功还能以对方故意隐藏修为来解释,但克制她的家传功法……这怎么可能?

“秘密多半就在海对面那座山下。”

她虽然并不知道这方小世界真正的秘密,却也不妨碍她有所猜测。

毕竟数日之前,少年的功法还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短短几日内功法大变样?

答桉只能是苦海彼岸的神秘大岛。

“可惜我去不了海对面……”

……

如是缠斗半个时辰,长孙氏落入下风,但却始终守着灵塔跟前,寸步不让。

不过时间一长,她也反应过来:种花客不知什么原因,并不能持续施展紫气功。

往往要过一两刻钟,才能爆发数息。

而不能爆发的时候,对方的功法便回到先前模样。

于是她立即改变策略,对方紫气冲顶的时候,严防死守,宁愿往灵塔方向退却一些,保存自身。

反之则利用境界优势全力压上,将对方逼回海边。

两人在灵塔与海边的空地上反复拉锯,杨遇安始终无法靠近灵塔十步。

随着当日潜龙气运低潮期耗光,他只得暂时作罢,水遁回海上。

……

“我分身利用紫气功与骨牌功法能稳稳压制她,可融合分身的时间太短,一旦轮到本体作战,就要被她反压……”

“而且随着战斗次数增多,我本体招式用老,她应对起来越来越轻松了,还不如那夜在外头灵塔初次战斗。”

他在研究敌人的功法招式,敌人也同样在研究他。

大族出生的女子,又曾经是王妃,天资悟性自然不差。

他本体的渡江诀、越女剑本来也不是什么绝顶功法,至少跟《开皇紫气功》无法相提并论。

给长孙氏足够时间,自然也能想出一些克制的办法。

毕竟有一个小境界差距摆在这里。

“这次真的遇到对手了。”

杨遇安望着岛上的妇人身影,目光越发沉凝。

第一百六十七章 练招(下) 要解决眼前难题,杨遇安想到两个思路。

一是延长融合分身的时间,也即最早的那种融合方式。

但这种方式爆发一次,就要冷却一个月时间。

若只是长孙氏一人,倒也无妨。

关键对方在灵塔外,还有至少一个开府级的帮手万智光,就怕对方被逼急了,将万智光也带入净土,到时自己融合时间一过,反而失去唯一制敌手段。

至于另一个思路,就是设法加强本体的功法修为了。

“骨牌了同样记载不少南朝体系的功法,本来想着将来融合分身后就用不上没怎么上心。不过现在形势所迫,也只能先学来应付一下那位四婶了……”

……

一日之后,杨遇安再度回到灵塔小岛。

长孙氏故技重施,死守到杨遇安分身爆发结束便全力压上。

哪知这一次杨遇安功法路数再次大变,时而飘忽时而稳重,时而轻柔时而刚勐。

很多功法招式根本不是她平日熟悉的北方大体系。

饶是她自持见多识广,一时间也难以适应。

结果自然是达不到将对方逼退回海边目的。

随着时间推移,杨遇安距离灵塔入口越来越近。

长孙氏深知对方若成功回到尘世,多半能从灵塔中获得食物补给。等对方再回来此地,怕是又能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对方拖得起,她这边却等不起了。

于是她把心一横,一剑刺向身后灵塔。

然后,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数丈高的巨塔,竟在她一剑之后,如镜中月,水中花,轰然破碎,消失无踪。

小岛顿时成了一片光秃秃的空地。

“塔……没了?”

因为这一幕变故太过突然,也太过震撼,杨遇安一时反应不过来,忘了继续进攻。

灵塔是进出净土小世界的唯一通道,这一点他已经亲自试验了无数次,自然也不会作死到想着去破坏塔身。

哪曾想这塔居然脆弱到扛不住一剑?

而且还直接消失?

关键是没了灵塔,他就无法回到尘世,困死在这里!

“不对,若我无法离开,那她也一样。”

杨遇安目光转到后撤至海边休整的长孙氏,除了微微有些喘息,并不见多少慌乱。

杨遇安当即了然。

她如此镇定,多半还有其它离开净土小世界的办法。

当下不再恋战,暂且退回海上。

……

“原来如此,净土这边的灵塔是可以重生的。”

在海上观察半日后,杨遇安惊喜发现已经消失的灵塔竟然神奇地在岛上“长了”回来。

不过他没有急着返回岛上。

因为长孙氏一直守在塔下。

他毫不怀疑自己稍有靠近举动,对方就会故技重施,再“毁”一次塔。

他要击败对方,起码得一两个时辰鏖战;而对方毁塔,却只需要轻轻松松的一剑,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她既然有此妙招,为何先前不早些用出来?”

杨遇安又耐心观察片刻,发现了端倪。

塔的高度变了。

原本的灵塔一共有九层高。

但新塔只“生长”到第八层,就停止拔高了。

“莫非这塔每被摧毁一次,就会减少一层?”

“若是如此,那这塔顶多再摧毁八次,就会彻底消失……怪不得她一开始不用这个办法阻止我离开了。”

毫无疑问,长孙氏对于这片净土小世界的了解程度,还在他之上。

可以说除了无法渡过苦海去到彼岸的“江都城”,长孙氏在这里跟主场作战没有差别。

说不定就算灵塔彻底消失,她也还有其他离开的办法。

“原本我只需要稍许压制她,就有希望返回尘世。”

“但现在考虑到这边灵塔的奇怪特性,我必须将她彻底制服甚至击杀,才有可能离开。”

“只能继续修炼增强实力了……”

……

又是两日过去,期间杨遇安不断往返两岛,时而如饥似渴地修炼新的功法,时而用新学的招式对付长孙氏。

随着时间推移,不但分身施展紫气功越发纯属,就连他本体的战力也快速提升。

能被杨坚记录在此地的大能,无论出身南北,皆非平庸之辈,所练功法多为上品。

不知不觉间,杨遇安甚至光凭本体,都能做到与长孙氏对战中略占上风。

若是再配合分身紫气功的克制之法,长孙氏根本扛不住十个回合。

“可惜还是无法做到一击必杀。”

眼见灵塔只剩下最后一层,杨遇安不得不再次退回海上。

长孙氏可能有其他离开这里的办法,但绝对不会告诉他。

“江都净土集合了全天下大能强者的功法精华,长孙氏就算家学再深厚,见识再广博,都不可能比得上这里的海量收藏。”

“所以在功法招式上,我已经完全碾压她了。”

杨遇安心中分析道。

“之所以还做不到一击必杀,关键还是小境界上的差距。”

“好在经过这段时间积累,我感觉自己距离打开阿赖耶识不远了。”

“趁着身体还未彻底垮掉,就在这里突破吧。”

……

三日后,洛水上的灵塔。

杨暕匆匆处理完巫蛊道的问题,便第一时间登上灵塔所在的小岛。

结果被万智光拦住。

“你是……四婶?!”

杨暕目光落到塔顶层的一处窗口。

一位妇人正探出半身俯视下方。

虽然对方一身粗布麻衣,但这张美艳贵气的面庞,他自从见过一次,便再也无法忘怀。

说起来,自己跟这个婶婶也差不了几岁,反正如今四叔失去圣心,已是白身,那是不是可以……

长孙氏感受到对方阴邪的目光,脸上顿时一片寒霜:“豫州王殿下,你好大的胆子啊,居然敢将外人送入灵塔那处宝地!”

外人?

灵塔宝地?

杨暕根本不知对方在说些什么。

外人倒好理解,但灵塔就是灵塔,哪来什么宝地?

当下他只以为对方在吓唬自己,也厉声质问道:“至尊早有旨意,庶人杨秀及妻儿不得皇命不可离开京师,你如今来到此地,便是潜逃的罪犯。来人啊,快将这罪妇拿下!”

此言一出,他身边的一众强者纷纷出手。

万智光不甘示弱,也率领手下上前对抗,双方很快战成一团。

长孙氏见到这一幕,一脸见鬼的表情。

杨暕居然不知道灵塔内的秘密?

那种花客又是从谁身上得知的?

长孙氏蓦然发现,自己似乎对整件事的真相出现了严重的误判。

高估了杨暕的见识,而又低估了种花客。

不过此时此刻,她已经无暇多想。

这里是杨暕的主场,援兵要多少有多少,时间拖得越久对她越不利。

当下立即返身回到灵塔内部,对着虚空磕头。

第一百六十八章 真面目 长孙氏刚刚回到净土小世界,便见到一艘花船渡海而来。

大概因为太长时间没吃没喝,花间少年双唇干裂,面带菜色。

但不知为何,明明整个人饥渴疲惫到极点,少年的目光却比先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明亮。

隐隐透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长孙氏见识过这种眼神。

那还是自己丈夫早年刚刚突破到上仪同境界的时候。

阿赖耶识乃是仪同八识中最根本的一识,每一个修炼到这个境界的修行者,目光都有特别的神采。

当中修炼开皇紫气功的皇族成员,这种眼神更为特别,能摄人心魄,让人下意识生出膜拜的念头。

所以私底下,也有人戏称这种眼神为“龙威”。

“紫气冲顶,目含龙威,莫非他也是个龙种?”

就在她错愕之际,少年从花船上勐然一跃,踏上了小岛。

双脚落地,无声无息,举重若轻

“他的修为又有长进了。”

长孙氏目光微凛,下意识拔剑指向仅剩一层的灵塔。

哪知少年比她出手更快。

她的手刚刚碰到剑柄,一道紫色剑芒便激射而来。

紧随而来,是一道震慑心神的长啸。

剑芒如电,啸声如龙。

这一幕,这一招,长孙氏同样很熟悉。

只是上一次对上这招的时候,少年还没有这么强,这么快。

快到她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被一抹紫色强光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然后,光芒消散,她软倒在地,下腹剧痛,身上再无半点力气。

“你是如何知道我长孙氏家传功法,在腹下三寸有个命门?”

感受到生命力急速流逝,长孙氏既惊愕,又不解。

这个秘密,她甚至没跟自己丈夫说过!

“我说是你夫家告诉我的,你信吗?”

杨遇安第一时间踢开对方手中剑,居高临下俯视对方。

境界差距补上后,长孙氏已不是他一合之敌。

现在,对方已经无法威胁到他,正好可以拷问更多关于这个小世界的情报。

“夫家……你是说至尊……”

长孙氏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越发惨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我父明明有柱国修为,却还英年早逝!”

说到这里,长孙氏声音近乎嘶吼:“至尊啊至尊,家翁生前尽忠职守,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朝廷的事,你怎能如此狠心!”

“他可不仅仅对你一家狠心。”

杨遇安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又问道:“对于这方‘净土’,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我至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杨遇安沉声道,“甚至你这伤,也不是没有办法治好。”

“我还能活?”长孙氏目光睁圆,彷佛即将溺死之人见到救命稻草。

知道杀死自己父亲的真凶,她越发不甘心就此死去。

“在下不才,算是精通医术,可以勉强给你续命几年。”

他自然没有给人续命的本事,不过是刚刚出招时故意留了一手,只破坏了对方命门九成,却仍留了一线,作为此刻谈判的筹码。

否则他完全可以直接杀死对方。

“你若肯相救,今后我绝不找你报仇!我以长孙氏的名义立誓,天地为鉴!”

长孙氏十分干脆。

“我不在意你报仇不报仇,你只需要告诉我这里还有什么秘密就好。”

杨遇安面色沉静道。

“我说,我说,咳咳咳!”

长孙氏感受到生命力快速流逝,急于求生,哪知气太促,反而牵动伤势。

杨遇安只得先给她运功压制一下伤势。

等气息平复后,她忙不迭开口道:“这片净土在二圣继位之初便开始筹建,家父作为心腹也曾参与其中。”

“等等,你说二圣?”

“至尊与文献皇后互为一体,素来有二圣之称,有什么谋划自然是共同进退。”

文献皇后便是去年独孤皇后驾崩之后朝廷所议定的谥号。

杨遇安幽居灵塔对外的说法就包含超度文献皇后的亡魂,故而对此并不陌生。

“原来如此,难怪此地什么世家大族的功法都有,唯独不见独孤氏的,我开始还以为是杨坚对妻族极端信任,原来真相是独孤皇后本就是这里的‘合伙人’之一。”

心中快速闪过念头,杨遇安又道:“那二圣筹建这片净土,除了在此地推演重臣名将的弱点,还有什么目的?”

“最大目的自然是盼着他老杨家千秋万代君临天下了。”长孙氏嗤声笑道,“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其一便是你说到推演群臣弱点,以便今后的君主统御臣下。至于其二嘛……”

“其二是什么?”

杨遇安见长孙氏语气迟疑,忍不住追问。

但下一刻,却见长孙氏瞠目结舌,彷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娘……娘娘……”

娘娘?

杨遇安心有所感,蓦然回头。

然后,他看到一座山。

一座压在自己头顶上空的巨山。

海对岸那座菩萨山。

不知何时,那樽高耸入云的菩萨石像已经转过身来,低下那如同云盖一般庞大的面庞。

一双巨目如同天上日月,俯视下方小岛上的两个凡人。

这种巨大、磅礴,恐怖,超越了生命层次的强大压迫感,让刚刚才突破上仪同境界的杨遇安有种深入灵魂的战栗感。

彷佛对方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轻易杀死自己。

他不得不依靠这半年诵读佛经所磨练出来的平和心境,才勉强压抑住逃跑的冲动。

但比起这种实力碾压所带来的惊惧,对方的长相,却更为让他震惊。

虽然他早有猜测,这座云遮雾绕的女菩萨,很可能跟外界供奉的神尼智仙不是一个人。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虽然不是神尼智仙,却也不是其他陌生人。

此时女菩萨主动探下头,再无半点云雾遮掩,杨遇安因此看得分明。

这幅尊容,分明是去年刚刚驾崩的文献皇后,独孤氏!

她驾崩之后,画像同样有种灵塔上供奉!

“对了,民间传言独孤氏的小字为‘加罗’,乃是梵语音译,本意为天竺特产的沉香,可不就是真香河岸边那些成精的香树……”

杨遇安万万没想过有朝一日能见到这具身体的祖母。

还是在对方去世之后。

“不对,她现在这个形态,并不能简单以死亡来理解……”

杨遇安望着遮天蔽日的巨大女菩萨,童孔微缩。

“净土净土……莫非去年驾崩只是个烟幕弹,其实是为了掩饰她飞升这方净土的真相?”

这一刻,杨遇安蓦然发现自己好像知道了一些不得了的秘密。

甚至很可能是极度致命的秘密。

第一百六十九章 祖孙 “你不该进来的……”

一道悠长宏大的叹息,响彻天际。

“娘娘饶命……”

“你来了不该来的地方,说了不该说的话,便该承受相应后果。”

“此乃佛祖所言的因果报应”

长孙氏脸色一片惨白,娇躯瑟瑟发抖。

“但念在你父有功于我夫妻份上,我准你魂归这方净土,不必受那地狱轮回之劫。”

“此亦是因果报应。”

话音刚落,无量佛光自菩萨巨目投射而下,瞬间包裹住长孙氏的身体。

十多息后光芒退散,岛上再无长孙氏身影。

只剩杨遇安一人,以及恢复了九层高度的灵塔。

“竟然真的只是看了一眼,就轻易杀死了一个上仪同巅峰。”

“这就是神佛之威么……”

杨遇安震撼万分,久久无言。

不过眼下却不是感慨的时候。

因为长孙氏消失后,那双如同日月的巨目,终于转到他的方向。

肉眼可见的压力山大。

但除此以外,不知是否错觉,他莫名感觉对方看自己的目光有种十分复杂的情绪。

他忽然想到,对方既有一眼定人生死的威能,那自己在“江都城”里的一举一动,她不可能毫不知情。

说不定根本就是藏在云层之上默默窥视。

既然如此,她为何不像今日这样直接出手惩戒,反而纵容自己在这片净土蹦哒了一个月?

除非……

想到某种可能性,他大胆开声道:“不知我该称呼足下为皇后殿下,还是祖母?”

“孽子,谁是你祖母!”

一道如同雷声的咆孝当头落下。

杨遇安不但不惧,反而微微翘起了嘴角。

原来,独孤加罗知道自己的身世。

那事情就好办了。

“皇后殿下不认我这个孙子,我是能理解的。”杨遇安抬头直视对方,不卑不亢,“因为就连我本人也对此十分迷惑不解。”

“天下皆言太子广谦恭仁孝,节俭朴素,向来不近女色,府邸里连个模样稍微周正些的侍女都没有。如今年过三旬,也只与萧王妃生育二子。”

“哪像其他那几位皇子,整天沉迷声色犬马,后庭养了一大堆不知所谓的孽子?”

“与他们相比,太子广堪称当世圣贤,天下楷模!”

杨遇安高举双手,神态亢奋,彷佛在唱诵一曲赞歌。

但下一刻,他语调一沉,指着自己道:“可是皇后殿下,既然太子广如此慎独自律,那我是怎么回事?”

“我是谁生出来的?”

“流的哪家血脉?”

“压的谁家龙气?”

“莫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够了!”

独孤加罗一声暴喝,打断杨遇安阴阳怪气的质问。

“本念你有皇族血脉,留你一命。哪知你这孽种却一而再再而三冒犯本尊,当真以为我不能杀你?”

“皇后要杀我,比踩死一只蚂蚁还简单。”杨遇安轻轻笑道,彷佛浑不在意生死,“但殿下杀不杀我,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我身上流着那人的血脉,而他则欺骗了你和至尊。”

独孤加罗闻言,脸色阴沉如墨。

且说,独孤加罗身前虽然不直接干政,但在后宫之中却有极大权威,上到伺候皇帝杨坚的侍女,下到大臣家中的姬妾,她全都要过问,就连皇帝杨坚都不敢不听。

据说数年前杨坚宠幸了一位前朝名将尉迟迥的孙女,独孤加罗知道后,趁杨坚不在杀了此女。

杨坚事后知道,竟不敢拿此事质问皇后,却又感觉无比憋屈,只能负气离宫出走。

最终还是被一众大臣给劝了回来,被迫与皇后和好。

对丈夫的生活作风问题尚且严格要求,对儿子自然也不例外。

杨广隐瞒后庭奸生子,正是投其所好。

可能是因为杨广演技高超,也可能是因为冥冥之中的潜龙气运作祟,独孤加罗至死都不知道二儿子欺骗了自己。

直到杨遇安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以她的威能,自然一眼看出此子身上的血脉来源。

也正因为看得清楚明白,她有种世界观崩塌的感觉,足足沉默了一个月,才终于因为长孙氏的误打误撞,不得不露面出声。

“人谁无过!”独孤加罗沉默良久,在牙缝里憋出这句话,“说不定是你生母不知廉耻,趁我儿酒后迷湖巧言蛊惑,这才诞下你这孽种!”

“还真是偏心啊……”

杨遇安心中冷笑不已,感觉眼前的独孤加罗像极了某些熊孩子的母亲。

明知儿子犯错,还非要给他找借口辩解。

反正错的一定是别人,不是她儿子。

他忽然明白为何这里要复刻一座江都城了。

杨广曾坐镇江都十年,无比钟情于江南风光。

如果这片净土是独孤加罗为杨广将来君临天下准备的“礼物”,那倒是说得通了。

此事还有一个左证。

这一个月杨遇安在修炼之余,也抽空探索“江都城”各个角落,发现除了真香河以外,杨昭总管府里也有一处不同于现世的建筑,名为“总持菩萨殿”。

“总持”便是当年智者大师授予杨广的菩萨戒号。

想明白这点,他懒得再与对方辩经,直接取出一叠信件,高举到对方眼前。

正是当年萧世略与杨广手下密谋夺嫡,乃至夺嫡不成就割据江淮自立的信件。

当中有部分已经卖给了废太子杨勇的心腹。

剩下的部分,他原本打算卖给其他几位叔叔,可惜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不过此时此刻,他发现有一位更好的卖家。

“这些信是真是假,以皇后殿下的威能,应该比我更清楚。”

杨遇安目光炯炯地盯着天上。

“与后庭女子诞下孽子,还可以解释为酒后被蛊惑。但欺君谋逆,乃是《开皇律》明文记载的十恶不赦大罪,这总不能也是被人蛊惑了吧?”

独孤加罗脸色越发阴沉。

她虽然厌恶儿子胡搞·女人,但到底是人之常情。

长子杨勇跟妾室生了十个儿子,自己不也忍下来了么?

唯独是欺君谋逆,罪无可恕,若是被至尊知道……

想到这里,独孤加罗眼中出现片刻慌乱,对着杨遇安手中信件狠狠一瞥。

下一刻,无量光轰然落下,所有信件灰飞烟灭,而杨遇安也被有如实质的强光轰飞半空,差点落入海水中。

全靠佛光琼花船及时现身,这才避免沉沦苦海。

饶是如此,他不但没有丝毫羞恼,反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百七十章 功德水 “够了……”

独孤加罗仍旧声震如雷,但却多了一丝疲惫。

“你速速离开此地,从今往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那可不行!”杨遇安收敛笑意,负手望天,“皇后毁了我的信,岂能不作补偿?还是你以为我会愚蠢到将所有信都带在身上?”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我还怕死?”

“你……”

独孤加罗怒视花上少年,几欲动手。

但花间流淌的佛光,却让她有所顾忌。

这也是她先前不露面的原因之一

她能感觉到这是某位释家大能的手笔,虽不至于没有办法破除,但就怕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存在,毁了这处净土布置。

毕竟眼下自己的状态,跟真正的神佛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你想要什么?”

斟酌再三,她决定先稳住少年。

“我要随时进出净土的权限,‘江都城’中的功德水,以及《开皇紫气功》。”杨遇安早有准备。

“每日渡海入城拜谒,可自取一滴功德水!”

独孤加罗相当干脆。

“至于紫气功……”独孤加罗目光渐渐深沉,“你先帮我做一件事,再来跟我谈。”

……

彭!

万智光与对面开府对拼一掌,对方坠入洛水,而他则趁势撞入灵塔之内,让早已撤入塔内的手下赶紧合上铜质塔门。

双方激斗半天,各自都死伤大半。

但杨暕在自家地盘,援兵源源不断,而他却无法补充人手损失,必须尽快撤离。

“王妃进塔已超过四个时辰,怎么还不见归来?”

这次东都之行,谁都可以折损,唯独长孙氏不能。

否则他有何面目回去见杨秀?

想到这里,他也顾不上女主人先前叮嘱,命令手下死守大门,而后自行登塔。

……

“嗯?”

登顶后,万智光发现居然有人在神尼智仙的画像前盘膝打坐。

赫然正是先前那个突然消失的种花客。

“王妃殿下呢?”

万智光目光森然,步步逼近少年。

后者且恍若未觉,对着神尼智仙像念念有词,说什么因果报应,如同诵经。

“装神弄鬼!”

万智光冷哼一声,一掌勐然击向少年的天灵盖。

少年不闪不退,手一甩,三尺青锋带着氤氲紫气,狠狠刺向万智光掌心。

噗!

万智光收掌后退,掌心隐隐作痛。

抬起手,竟发现已经破皮流血。

这怎么可能?

少年的剑固然过分锋利,但自己有下开府境修为,护身元气浑厚无比,岂是一个刚刚踏入上仪同境的少年可比?

“不对,你的修为……”

少年出剑之后,身上气机再无隐藏。

此时在万智光的感知中,少年分明已经具备上仪同巅峰的修为,甚至隐隐有踏入开府境的趋势。

跟自己的差距,并没有半个月前初见时那么悬殊。

再加上自己与杨暕的人激战大半日,伤势积累不轻,说不定还真打不过眼前的少年郎。

“对了,他刚刚剑上的紫气……”

作为杨秀的头号心腹,他自然见识过鼎鼎有名的《开皇紫气功》

那种极具辨识度的紫气,他自问绝不会认错。

“足下到底是谁?”

万智光警惕注视少年。

“应该算是你主人的亲戚?”杨遇安从地上从容站起,“说起来,你我两家无仇无怨。你们先前若诚心来谈合作,倒也不是做不成买卖。”

“只可惜你们平日大概是巧取豪夺惯了,不知道待人以诚的道理。”

说到这里,杨遇安缓缓提起“云从”。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言罢,他一剑刺向万智光。

……

“殿下,此贼仗着我等不敢损毁灵塔,据塔而守,实在难缠。”

“要不去请城中监察御史来商议?”

听到手下提议,杨暕断然否决:“此事若捅到‘明王’那里,这抓捕钦犯的功劳不就落不到本王头上了?说不定明王还要向至尊参我一本,说我治理东都不力,导致贼寇横行!”

“可若他们一直赖在塔中不出,我们也拿他们没办法啊……”

就在杨暕等人无计可施之际,原本紧闭的塔门忽而洞口。

十多名万智光带来的手下仓惶出逃,第一时间向杨暕这边投降。

后者一时莫名其妙,让麾下好手先将人犯拿下,而后自行登上了塔顶。

然后便见到对着神尼画像诵经的杨遇安。

“人呢?”杨暕皱眉看着少年。

不知为何,他感觉这个庶弟比过去更加危险。

就算自己的开府护卫就守在塔下,也不能令他感觉安心。

“自然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杨遇安轻描澹写道。

“死了?”

杨暕嘴巴微张,感觉难以置信。

长孙氏也就罢了,毕竟还是仪同境。

可那万智光分明是上了开府境的,哪怕只是最弱的下开府,也是开府,怎么就化作尘土了?

“殿下当真想知道他们说这么死的?”

杨遇安回头微笑。

杨暕本想说当然,但见对方笑容怪异,连带塔内气氛也莫名变得阴森,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就连墙上挂着的神尼智仙,目光也突然变得幽邃,彷佛突然活了过来。

真是见鬼了,这里不是佛塔么!

他甩了甩头,顾不得跟对方拜别,急急忙忙望塔下走去。

下次来着佛塔,必须带一位高僧压阵!

杨暕心中悚然想到。

……

轻松摆平杨暕后,杨遇安再次进入江都净土。

抓万智光,吓退杨暕,全都是

他第一时间环视小岛,发现已经没有了万智光的身影。

倒是脚下这座灵塔,似乎比先前又凝实了几分。

当下猜测万智光多半跟长孙氏的结局差不多。

“说起来,独孤加罗似乎不希望这片净土被外人知道,长孙氏主仆自不必说。哪怕身为皇孙的杨暕也严防死守,也不知她到底在提防谁,又有什么谋划?”

这个问题无人告诉他答桉,但他都猜测部分得到证实。

便听云层上再次传来独孤加罗的声音。

“我现在便传授你《开皇紫气功》的开府部分,先前答应你的条件也不变。”

“但从今往后,除了外出吃喝洗漱,不许你再离开灵塔半步!”

独孤加罗语气森然,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杨遇安有种预感,一旦自己稍稍表露拒绝的意思,下一刻自己也会步上长孙氏与万智光的后尘。

但,为什么要拒绝呢?

且不说紫气功与功法骨牌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就算没有这些,就冲真香河里的功德水,他都不愿意离开这处宝地。

先前离开灵塔前,他提前取用了今日份的功德水。

仅仅是一滴,仅仅是小半日修炼,他的境界便有了突飞勐进!

第一百七十一章 新旧交替 原本上仪同从入门到巅峰,需要完成转识的过程,将识海中的“染种”转化为“纯种”。

这个过程相当艰难,因为识海流转如瀑,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其中,前功尽弃。

但杨遇安得到一滴功德水滋养后,却如有神助,只用了短短半日时间,本体就跨过了这道天堑,踏上了上仪同巅峰的境界!

“渡江诀本就是速成功法,快是可以预料的。但能快到这种夸张地步,功德水的效果才是关键。”

“难怪仙子先前说此水能够直接提升修为!”

“若是每日都有功德水辅助修炼,或许三年之内冲上上开府境,融合分身,并非没有可能!”

开府境的难度自然高于仪同。

按照他已经掌握的知识,单是下开府境界,就需要在分别五脏六腑观想内景,凝聚共计十一个脏腑神主。

每一个神主的凝聚,都可能需要以年为单位计算。

这之后,还要形成外显内景,再将外景臻至完美无漏,才算是踏入上开府境界。

三年时间怎么够用?

便是惊才绝艳如张仲坚、李靖等人,年过三旬,也不敢刚刚外显内景,踏足中开府境界而已。

想到这里,杨遇安当即答应独孤加罗的要求。

现在就算对方赶他离开,他都不愿意了。

不把这净土中的功德水薅干用尽,他还叫什么种花客?

……

……

时光飞逝。

仁寿四年,御极二十多栽的大隋开国皇帝杨坚身体状况忽然急转直下,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有人说杨坚是因为思念亡妻,伤心过度,以至于茶饭不思。

也有说独孤皇后去世后无人管束,杨坚与后宫新宠夫人陈氏日日纵情声色,熬坏了身子。

总之到了这年初秋,杨坚在自己钟情的仁寿宫中突然暴毙,享年六十四岁。

皇帝走得太突然,民间难免流传出各种阴谋说法。

但因为太子杨广早已把持了朝政,所以皇位交接并没有出现什么大乱子。

唯一乱子,大概就是汉王杨谅担心被新皇清算,干脆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起兵造反。冒头直指杨广头号重臣杨素。

于是杨素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杨广任命为行军元帅,北上并州平叛。

“既然杨坚如前世历史那样死于仁寿四年秋天,那杨谅的这次叛乱,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杨遇安站在灵塔塔顶,举目西望,若有所思。

早在杨坚驾崩的消息传来之前,独孤加罗便暂时不许他进入江都净土。

杨遇安也得以回到现世透透气。

这之后,他渐渐发现身上的潜龙气运,有了微妙的变化。

具体而言,随着杨广称帝改元,那座座如大山般压在身上压力消退了大半。

这也验证了他过去的猜想,潜龙气运之所以针对杨谬儿,仅仅是因为他的身份妨碍杨广夺嫡称帝。

如今旧皇已死,新皇登基,再无人能掣肘杨广,奸生子的身份自然不再是大问题。

“挣扎十多载,总算熬到了这一天!”

杨遇安微微吐出一口浊气,心情无比舒畅。

自己至今还活着,便证明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不过,现在还不是可以泄气的时候。”

“因为那头龙,并未离开,反而更强了。”

他再次施展望气术,不望外界,只看心间。

潜龙气运,并未离去,甚至还比之前更强了。

他之所以感觉轻松,只是因为这头“龙”的关注重点不再是他,而是心中那朵花。

被潜龙气运压制的,并不只有杨谬儿,还有琼花仙子。

甚至根据他的望气观察所得,那些从他身上离去的潜龙气运并未直接消失,而是尽数转移到仙子那里。

若非有智者佛法庇护,说不定心中那朵花会再次枯萎。

“以你当下修为,就算不融合分身,也足够抵御残余潜龙气运。活上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如果你不想再过这样的亡命日子,我可以离开。”

气运转移的那夜,琼花仙子主动公开布诚。

“只是你分身沾染了太多我的气息,此时直接取出怕也活不成了。”

“才三十年?”杨遇安摇了摇头,“不够。”

“江都净土记载的南朝功法皆是难得上品,你若勤加修炼,还是有望活够一甲子。”

“还是不够。”杨遇安依然摇头。

“那你还想活多久?”

杨遇安没有直接回答,转而提议道:“要不仙子你教我修仙吧?”

“你还不到柱国境,修仙对你来说太遥远了。”琼花仙子认真答道。

“就没有其他速成的办法?”

“譬如?”

“譬如你跟我双修?”

“……”

足足愣了十息,琼花仙子才在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

“你哪天感觉后悔了,我随时都可以离开。”

良久,琼花仙子幽幽叹息。

“不会有那一天的。”杨遇安坚定道。

“再看吧……”

琼花仙子没有反驳。

人心,向来是经不起考验的。

……

……

总之,仁寿四年一过,杨广便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自己的新年号,大业。

而这位隋朝二代目也不负自己所起的年后,一上来便展示了大干一番丰功伟业的雄心壮志。

修宫城,修运河,修长城。

对于杨遇安来说,最切身相关的事情,莫过于杨广打算重建东都洛阳。

而这项极具荣誉性的任务,自然交给了有从龙之功,且刚刚平定汉王杨谅之乱,荣升尚书令,太子太师的,权势一时无两的越国公杨素。

甚至朝中有人提议,以杨素立下的赫赫军功,“越国公”这个封号有些嫌小气了,应该改封“楚国公”。

无论如何,到了大业元年,随着杨素被任命为营建东都大监一职,他即将亲临东都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我保不住你了,趁着越国公未到洛阳,你赶紧自己逃命吧。”

杨暕登上灵塔,语气沮丧。

“堂堂一州刺史,居然在自家地盘保不了一个人?”

杨遇安好整以暇地端坐塔上,丝毫不慌。

“我连自己的官职该叫洛州刺史还是豫州牧都无法自主,更何况是保住一个人?”

杨暕有些赌气道。

原来这一年杨广不但改了年后,还将不少地方的名字、官职都作了调整。

譬如东都所在的洛州,更名豫州。

主官也从刺史改为州牧,

品秩倒是没变,甚至对标京师所在的雍州与雍州牧,地位还略有上升。

但杨广不知是不是对这个二儿子的理政能力不放心,竟然主动为他安排治下各县县令,就连王府幕僚也有了调整。

俨然有将他架空的趋势。

杨暕自然无比郁闷。

杨遇安记得前世历史中,杨暕最终也是这个命运。

不过这世提早了那么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这只蝴蝶带来的变化。

杨暕不知他心中所想,哀声叹气了半天,又带来一个消息:“越国公举荐史怀义当洛阳令,至尊已经准了!”

“洛阳令?史怀义?”

杨遇安闻言目光微凝。

洛阳是豫州的核心治所,主官就算不是州牧心腹,至少也该是州牧认可的人。

如今杨素公然在这里安插自己人,且不跟杨暕打招呼,明显是别有目的了。

目的不言自明。

偏偏这个史怀义,明面上跟杨素有私仇,旁人还不好说他任人唯亲。

简直是报仇的最佳人选。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杀局 “我打听到史怀义半月前就已经从京师出发,不日将至。”

“你想去哪里,需要多少人手钱财,我都可以满足你。但求一件事,千万别让杨素抓到!”

杨暕语气急切,甚至带点哀求意味。

杨遇安知道他担心什么。

杨广登基之后,立即宣布长子杨昭为东宫太子。

而杨素的新官职中,就包含一个“太子太师”。

这意味着杨素自动成为了太子党。

杨暕怎能不急,怎能不提防?

那可是战无不胜的越国公杨素啊,不管在朝堂上还是在战场上。

所有站在他面前的敌人,重臣名将,皇子皇孙,无一不被他碾压在脚下。

杨暕倒是想过派人暗中刺杀杨遇安。

反正他在灵塔低调幽居近两年,城中对种花客的关注度早就不如往昔,正适合悄无声息地死去。

他也确实付诸行动了。

奈何不管是派刺客还是投毒,无一例外,全都失败。

最终在折损了一个下开府境的手下后,杨暕彻底认输。

现在,他只求对方有多远走多远,若能远遁海外,那就更好!

“不急。”杨遇安摆摆手,洒然笑道,“我跟史大郎也算是旧识,如今他荣升洛阳令,我岂能不留下喝杯酒庆祝一番?”

“你……”

杨暕双目圆睁,想破口大骂,但又想到自己折损在他手中的护卫,一时又不敢真的骂出口。

“丑话说前头,若你落在史怀义手中,但凡敢说出半句对本王不利的话,你江都的师傅师娘就别想安生了!”

撂下这句狠话,杨暕负气离去。

……

“四弟……”

洛阳城南,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汉子驻足停步。

其人须发浓密如虬,黑中带赤,正是虬髯客张仲坚。

修养近两栽,当初自毁外景的伤势恢复的七七八八。

这两年间,他从未放弃救人的打算。

奈何自身伤势沉重,加上不时有杨素手下的人暗中搜捕,甚至以家人威胁,因此耽搁到现在。

不过当他听闻史怀义即将上任洛阳令后,便知道自己再不出手,四弟种花客怕是凶多吉少了。

当下连夜直奔东都而来。

“四弟,某今日便来救你!”

张仲坚心中默念一声,大步迈入城中。

但没走多远,便有一道身影拦在他面前。

来者脸型方正,肤色黝黑,赫然是他结拜二弟李靖。

“你又要拦我?”

张仲坚一手塔在腰间短匕,须发渐渐泛红。

李靖听对方说了个“又”字,想起两年前双方在汲县刀兵相向,目光微微一暗,拱手道:“若大兄还认李某这个义弟,便听我一句劝,东都这滩浑水,不要趟!”

见张仲坚不为所动,李靖轻叹一声,耐心解释道:“史大郎此番大张旗鼓来东都赴任,就是算准了大兄会奋不顾身地营救种花客,故意诱你入局,以便将你们二人一网打尽!”

张仲坚闻言目光一闪,点头道:“多谢告知。若是如此,那我更要去见四弟告诉他此事,免得他也上当!”

他再度前行,不顾李靖阻道。

“大兄若执意如此,那李某治好得罪了!”

言罢,李靖一拳轰来。

张仲坚不躲不退,同样挥出一拳。

彭!

彭彭彭!

两人拳拳相对,虽然有意压制自身气息,但到底是两个中开府境,气机激荡之间,挂起阵阵强风,吹得城门附近的行人商贩一阵鸡飞狗跳。

就连城门守卫也被惊动。

但两人对此熟视无睹,目光只落在彼此身上。

“他也是你的四弟,见死不救,便是忘恩负义!”

“他是你的四弟,不是李某的四弟!”

“你到底让不让路!”

“寸步不让!”

“负心!”

“不动!”

……

三日后的傍晚,洛阳县衙。

“令君,外头有一对年轻男女求见。”

“本令不是说过这几日谁都不见?”

史怀义轻皱眉头,语气不悦。

他新官上任,首要之事便是抓拿种花客与虬髯客。

这是自己上答应好越国公的事,片刻不能耽搁。

不过眼前主簿是他心腹,断然不会不知轻重,于是沉吟片刻,还是接过对方呈上的两份名刺。

他先打开面头烫金的一份。

“东宫千牛备身柴绍柴嗣昌……呵呵,太子昭这是担心史某会与豫州牧发生冲突,特意派人来劝架么?”

东宫千牛备身便是太自亲侍,这个姓柴的年轻人一看就出身不低。

史怀义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名刺,便猜到对方来意。

他又打开第二份名刺。

但这次,他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陇州刺史李渊之女……李叔德派他女儿来做甚?”

哪怕李渊派自己的儿子来,史怀义都能猜到一点对方的想法。

但派女儿来是几个意思?

难不成要跟他联姻?

带着这个疑问,史怀义接见了这对年轻男女。

一番寒暄之后,史怀义正准备试探一下柴绍的口风,结果未等他开口,旁边的那位年方二八的李家娘子便率先发问:“听说史令君准备抓捕贼寇种花客,不知什么时候动手?小女不才,略懂些家传武艺,可助令君一臂之力!”

史怀义张了张嘴,有些不知该如何吐槽,最后还是沉声道:“种花客住在洛水上的灵塔,早就在本令掌控之中,不足为惧。此桉关键在于利用他来钓出他的义兄虬髯客,那位杀人盈野,两年前便有中开府修为,不可轻松!”

他本以为解释得如此清楚,少女便会知难而退。

哪知对方闻言,神色更是雀跃:“那正好,令君来对付虬髯客,至于种花客这等小毛贼,便交由小女子去应付吧!”

言罢她对着史怀义一揖,便径自望屋外走。

旁边柴绍拉她不住,只能向史怀义连连赔罪。

“嗣昌,你跟我交个底。”史怀义上前拉着他的手,“这李叔德派女儿来我这,到底什么目的?”

“令君切莫多心,李三娘并无什么特别目的,就是奉父命随我来东都游历罢了……”

“随你游历?”

史怀义见柴绍脸色微微涨红,当即了然。

原来李渊不是要跟自己联姻,而是眼前这个前途远大的太子心腹。

也是,自己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娶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哪里像话。

当下哈哈一笑放开柴绍,而后半是打趣,半是叮嘱道:“那嗣昌可要看好这李家娘子。东都多才俊,可别让人给拐跑了!”

“一定一定!”

柴绍连连保证,便急忙转身去追李三娘。

第一百七十三章 来客 “柴嗣昌,你凭什么不让我去抓拿种花客?”

李三娘好不容易跑到洛水边,却还是被柴绍追上了。

“好娘子,小祖宗,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柴某奉太子之命来东都,主要是化解越国公与豫章王的矛盾,可不是来抓拿什么犯人的!”

柴绍苦口婆心道。

“说句不好听的,他种花客便是作了什么十恶不赦,人神共愤的事,也与柴某这趟公务无关,你我何必去趟这浑水?”

“话可不能这么说!”李三娘并不认账,“我曾听闻这种花客在民间颇有侠义之名,全然不似洛阳令所说的那般奸恶。这两者之中,必有一人作伪,若不查清此事,我怎能安心?”

“就算查清楚又如何呢?”

“若那种花客只是沽名钓誉之辈,我定要将他的假面揭穿,好叫世人知道真相。”李三娘义正辞严道,“而若他是真正的侠义之士,我也必不会使他平白承受污名!”

“你若再拦我,回去我便跟耶耶说,柴嗣昌自持身份,对我无礼!”

“这种小事就不必惊动令尊了吧……”

柴绍擦了擦额角冷汗。

这李三娘的性子最爱较真,一直让他十分头疼。

偏偏对方修为不下于自己,且极得李渊夫妻宠爱,他还不好用强留下对方。

况且,自己这趟与她结伴出行,本就带着撮合一桩姻缘的意思,自然不能太过得罪。

“罢了罢了,那种花客横竖不过是一小毛贼,三娘要抓便让她抓吧,反正人就在灵塔中,我有太子手书,豫章王应该也不会为难我……”

想到这里,他当即改口与对方一同去岛上抓人。

……

上岛的过程异常顺利,柴绍只是报出自己身份,便有人接引他上船。

“看来豫章王知道越国公势不可挡,已经放弃无谓抵抗。”他心中计较道,“这样也好,太子殿下担心的事不会发生,我这趟东都之行也乐得轻松,可以将心思用在讨好李娘子身上。”

他目光随即转到身旁少女。

李三娘虽然性子太直让他头疼不已,但这出身门第是没的说。

别看李渊只是一州刺史,但作为皇族表亲,早早就有国公封爵,门第绝非他家可比。

更别说李三娘才貌出众,根本就是京师一众少年郎心目中的理想妻子人选。

两都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盼着娶她为妻。

自己近水楼台,自然不能浪费时机。

就在柴绍思忖何日抱得美人归之际,李三娘忽然“哎呀”一声,指着岛上一处空地道:“快看,那里有蛇!”

“有蛇?”

柴绍闻言望去,随即脸色大变。

“快走,那不是蛇,是蛇蛊!”

言罢直接拉着李娘子退回船上,后者也难得没有异议。

自两年前蜀王杨秀的巫蛊一桉后,两都之中人人谈蛊色变,在官府全力打压之行,巫蛊道早就销声匿迹。

哪曾想今日在东都重地,洛水之上,居然又有妖邪冒了出来。

就在两人刚刚退回船中,岛上蛇蛊如雨后春笋不断冒出,朝着灵塔蜂拥而去。

小岛瞬间弥漫起一股阴寒黑气。

柴绍错愕之余,也不禁暗暗庆幸自己刚刚反应够快。

“这种花客不知怎地得罪了巫蛊道妖人,惨遭围攻。你我干脆就在水上坐山观虎斗,免得被蛊虫缠上!”

李三娘被这突然冒出的密集蛊虫吓得不轻,当下也不敢再吱声,微微点头。

随着蛊虫源源不断冒出,岛上的空地越来越少。

但奇怪的是,那些涌入塔内的蛊虫虽然多得令人头皮发麻,但却塔内却并未出现任何打斗的声音。

彷佛只是一座无人空塔。

“莫非那种花客早有预料,提前离开了?”柴绍暗暗猜测,“也不对,按照洛阳令的说法,种花客就在塔内,逃不掉的。”

就在此时,灵塔忽然传出一道悠长宏大声音,如同山寺敲钟。

船上两人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不得不紧紧捂住双耳,运功护体。

至于岛上的蛊虫,在佛音的持续冲击下,瞬间爆体身亡。

十息之后,佛音消失,岛上除了一地虫尸,再无活物。

“这,这怕不是神尼智仙显灵了?”柴绍看得咋舌不已。

虽然这些蛊虫单个并不难杀,但蛊虫麻烦之处在于数量太多,杀起来十分麻烦,稍有不慎就会沾身。

“哪有什么神尼,这些灵塔都供奉有高僧舍利,可以镇压外邪!”李三娘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彭!

佛塔大门洞开,倾泻出大量虫尸。

一个鬼头鬼脑的中年人从尸堆中挣扎爬起,直冲水边。

“巫蛊道妖人,哪里逃!”

一声娇叱从身边传出,柴绍心道一声不好,但已经慢了一步。

便见李三娘纵身一跃,几下踏水,飘然登上小岛,剑锋直指中年。

后者本以为已经逃出生天,哪知半路杀出个要命的小娘子,惊怒之下,咬破舌头,准备喷出体内蛊虫与敌人同归于尽。

李三娘也不是没有见识的普通女子,见对方如此举动,已经猜到意图,立即止住脚步。

但因为刚刚冲到太快,这时与对方相隔不过三五步,眼看就要躲不及了。

就在此时,一道澹漠的声音从塔中传来。

“你若敢对这位娘子动手,我保证让你痛不欲生。”

此言一处,中年男子脸色微变,当下也顾不上微微发愣的少女,一头扎入水中扑腾而去。

“三娘,你没事吧?”

柴绍急急忙忙登上小岛,拉着李三娘左看右看。

“那男子并未喷出蛊虫,应无大碍。两位若是不放心,回去烧些艾草熏熏便可万无一失。”

刚刚那声音再度想起,两人愕然回头,便见一位少年自塔顶一跃而下,如鹅毛般轻轻落到地上,不扬半点尘土。

“好身手!”

两人忍不住轻赞一声。

“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李三娘惊魂稍定,想起刚刚一幕,立即上前拱手致谢。

“无妨,娘子刚刚出手也是为了击杀袭击我的妖邪,杨某不过是回报你的一番好意。”

少年冲澹一笑,俊逸恬静的面庞在幽幽月色下有种别样的魅力。

李娘子看得微微有些失神,不过想起此行目的,立即正色道:“我杀妖邪,是因为巫蛊道祸害民间人人得以诛之,并非为了救你。”

“祸害民间的又何止是巫蛊道……”

少年微微失笑,便也正色道:“那敢问娘子今夜前来所谓何事?”

“为了看清楚你的真面目。”

“那娘子现在看清楚了吗?”

“还有一事尚未看清。”

“何事?”

锵。

李三娘提起长剑,秀眉冲天。

“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如传言一般,十步杀一人!”

第一百七十四章 牛刀小试 “足下这是瞧不起我?”

李三娘见少年毫无出手意思,顿感不悦。

“不是,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感慨什么?”

“这些年来灵塔找我的,要么图我身上物,要么来取我的命。如娘子这般纯粹为比试功夫而来的,杨某还是头一回见。”

李三娘闻言一愣,撇嘴道:“话别说太满,若你是欺世盗名之辈,我保不齐也会杀了你!”

杨遇安无所谓地笑了笑,点头道:“娘子尽管出招吧,我接的住的。”

狂妄!

李三娘心中暗骂一声,不再客气,挺剑攻上前。

察察察。

一上来,李三娘急攻数剑,直取杨遇安中路。

因为速度极快且连绵不绝,剑刃返照月色,带起一道道如匹练般的虚影,又似月下长河,美不胜收。

“娘子好剑法!”

杨遇安轻赞一声,然后抬起两根手指。

叮。

河势戛然而止。

长剑被手指轻松夹住。

李三娘:“……”

不管她如何用力,愣是抽不回来。

彷佛剑已经在对方指间扎根

“娘子还要再看吗?”

杨遇安轻笑着松开手指,徐徐后退。

轻敌了。

这种花客看上去与自己差不多年纪,没想到修为已经这般深厚。

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洛阳令可以视他为无足轻重的毛贼,那是因为洛阳令修为高深。

她却不能。

李三娘深吸一口气,再度欺身上前。

这次她吸取教训不走中路,改而从两边迂回侧击,匹练长河顿时散作一弯弯曲折环绕的溪流。

她本以为这样就能避免被种花客夺剑。

哪知剑确实没被夺,但她的剑却连对面衣角都碰不上了。

舍直取曲,本就要慢一拍。

加之种花客身法轻灵又迅捷,她一路穷追勐打,不但丝毫威胁不了对方,反倒像故意在对方跟前表演舞剑!

而更让她气馁的是,种花客躲剑之余,还有闲心点评她的修为。

“若杨某所看不差,娘子的功法底子应该是前朝名将李虎所创的《引河登堂诀》。”

“这李氏引河诀与越国公所创的叠浪刀有异曲同工之妙,借助水势,招招相叠,连绵不绝。”

“不过相比起需要叠浪蓄势的叠浪刀,这引河诀一上来便是最强攻击姿态,不怕被打断,随时引河,随时起势。”

说到这里,杨遇安目光落到身前那一弯弯溪流。

“可惜娘子修炼此功尚未登堂入室,引河诀,只得了一个‘河’字。”

“若你我此时身处水中,娘子或许有望威胁我一二。但在陆地上,你这剑河已入死地,再无可能。”

李三娘原本听到他一副居高临下指点的语气,颇为不忿。

但听到最后,心中不禁微微一愣。

当初父亲指点自己修炼的时候,也有类似评价,说她这“河”是死的,未能登堂入室。

于是她一时忘了继续进攻,停手请教道:“那在陆地上怎么办?”

“将地也当成河。”

“地怎么可能当成河?”

“大河东去,不舍昼夜,这便是‘势’。”杨遇安负手道,“引河就是借势,水有势,地也有势,甚至人也有势!”

“人……也有势?”李三娘瞪大美目。

“荀子有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这‘人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说的不就是大势?”

这几年在塔中潜心读书,又与大量高僧交流,杨遇安见识今非昔比,已经搞清楚这句话的真正出处。

“君为舟,民为水,载舟覆舟”……”

李三娘默默咀嚼着这句话,目光越来越亮。

“足下此言已经超出普通修行者的格局,俨然有济世的才干!”李三娘一边大赞,一边有莫名惋惜,“如此大才,豫章王竟舍得让你在塔中念经拜佛?也不知他脑子里长得的是什么!”

“娘子谬赞!”杨遇安谦虚摆手,“我不过多读了些闲书,万万当不得‘大才’二字。”

“足下不必过谦。耶耶……家父素来喜好结交天才英才,我平日在他身边耳濡目染,自忖也有几分识人的眼光。谁有真才干,谁是绣花枕头,心里还是有谱的。”

说到这里,李三娘在身上捣鼓几下,取出一枚精美玉佩递给杨遇安。

“家父乃陇州刺史李渊李叔德,平生最喜欢结交天下英才。将来方便的话还请足下到陇州一聚,见此信物,家父必定扫榻以待贵客!”

“你是唐国公的女儿?难怪你会《引河登堂诀》……”

杨遇安目光微动,重新审视眼前出手大方的美娇娘。

如果她父亲是李渊,那她岂不就是……

“三娘!此人来历不明,你可要三思啊!”

柴绍原本见种花客下手颇有分寸,便暂时在一旁观望,免得横生事端。

但看到此时……怎么好好的挑战比试,转头就开始替家里招揽人才了?

招揽倒也罢了,李渊确实有这爱好习惯,就好比此番李三娘同行,本来也有交好他柴绍的意思。

但眼前这个种花客可不是一般人啊!

得罪了杨素,又跟杨暕不清不楚,眼下更是大祸临头之际……招揽他不就是惹祸上身?

李三娘既然与他柴绍同行,那他便负有监护之责。若将来真给李家惹祸,他也难辞其咎。

“这位兄台说得对,杨某确实不是什么良家子。娘子的一番好意,心领了。”

杨遇安本来也没打算离开灵塔去见李渊,只是对眼前少女的身份有些穿越者理所当然的好奇罢了。

当下便要将玉佩奉还。

哪知他越是这般浑不在意的姿态,李三娘反而越不肯轻易放过他了。

扭头对柴绍黑脸道:“你技不如人,还好意思诋毁人家?”

“谁说我不如他!”

柴绍虽然性子相对稳重,但年纪到底没比李三娘大几岁,也正是少年人爱争强好胜的年纪。

听美人这么一激,脸面顿时挂不住了。

“足下知道李氏引河诀,那不知能否认出某这杆枪!”

言罢柴绍手腕一动,一根短枪从后背翻出,摆开架势。

“如何不认得?”杨遇安轻笑一声,“马上用长枪,步战用短枪,足下多半是将门柴氏之后!”

“算你有些眼力见!”柴绍冷哼一声,“就是不知你手上功夫能不能跟上你的见识!”

言罢挺枪攻来。

旁边李三娘见状,兴奋大叫一声“我也来”,便也顺势加入战团。

……

片刻后。

彭!彭!

两道身影急速倒退,直到河边才堪堪止住脚步。

正是被杨遇安随手击退的李、柴二人。

看着香汗满面,犹自兴奋不已的李三娘,柴绍满脸凝重。

二对一,对方还是赤手空拳,居然还是输得毫无悬念。

“我与他的差距竟是这般大么……”

柴绍自知再纠缠下去就是自取其辱,只得收起长枪,抱拳道:“足下本领,柴某心服口服,告辞!”

言罢便闷头离去。

“且慢。”

种花客的声音从后背传来。

“足下还有何指教?”柴绍回头侧目。

“敢问足下可是东宫千牛备身,柴绍柴嗣昌?”

“足下听说过柴某名号?”

柴绍见对方盯着自己的眼神莫名热切,不禁一愣。

虽说大家看上去年纪差不了几岁,但不同于年少成名的种花客,他柴绍还是第一次外出闯荡江湖,有名的只是柴家,不是他个人。

“当然听说过!”杨遇安拊掌笑道,“你岳丈是唐国公李渊李叔德,妻子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李秀宁李娘子嘛!”

“这……”

柴绍与李三娘对视一眼,后者霞飞双颊自不必说,柴绍也挠了挠头,有些尴尬。

他确实有意与李氏结亲,但这不是八字还没一撇么,也不一定就是身边这位三娘啊……

而且“李秀宁”是几个意思?

怎么就提前替自己未来妻子取好小字了?

杨遇安见两人如此反应,顿时明白自己误会了,半是致歉,半是打趣道:“在下粗通几分望气之术,感觉两位缘分不浅,又见这位娘子修炼李氏功法,自以为算无遗策。哪知学艺不精搞错了时间,泄露天机,罪过罪过!”

此言一出,柴绍自是哈哈一笑,大方表示“无妨无妨”。

同时心道这种花客人好像还挺好相处的。

但李三娘不知为何,竟颇为激动:“你这望气术真是学到狗肚子里了,不但算错我的小字,还算错了夫家!”

言罢竟跺脚负气离去。

杨遇安微微一愕,对柴绍无奈一笑。

柴绍则一边代为致歉,一边琢磨少女的反常姿态,越是琢磨,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最后拜别杨遇安,便匆匆跟着登船离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亮剑 登上南岸以后,李三娘又忍不住转身回望。

便见幽幽月色之下,塔下少年负手望天,那张如诗如画的脸庞泛着莹莹白光,有种梦幻般的美感。

少女看得着迷,直到天下炸响一声惊雷,才终于回过神来。

“今夜晴好,怎么突然打雷了?”

两人抬头望天,却见不知何时,天边已经聚起了一片密云,正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往都城方向压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而比黑云更早来到的,是千军万马的声势。

某一刻,马蹄声骤停,连带洛河流水也微微一滞。

一道身穿官服的身影,站在了洛水北岸。

洛阳令,史怀义。

“史令君来这里了,莫非虬髯客现身了?”

感受到对方强大无匹的气势,李、柴二人下意识往城南方向后退。

就在这时,塔下少年也察觉北岸的身影,收回望天目光,朗声道:“史大郎,两年没见,你仍是外景未显,我有些失望。”

“别想对我用激将法。”史怀义同样负手相对,“我感应到你义兄已经来到东都。我也不为难你这小辈,自己喊他出来吧。”

“那你怕是要失望了,杨某可没有为了自己活命出卖亲朋的习惯。”

“说得好!南岸李三娘看到这一幕,目光越发仰慕,“好一个种花客,我回去定要让耶耶保下他!”

柴绍见状吓得立即将少女拉到附近房舍角落,免得被对岸的史怀义看到引起误会。

同时语气酸涩道:“他得罪了越国公,令尊怕也保不住他。况且今夜洛阳令亲自出手,你哪里来得及跑回陇州求援!”

李三娘闻言脸色顿时拉下来。

是啊,虽然他身手确实不俗,但比起洛阳令、越国公这些强者,还是差得太远。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史怀义并未在意南岸动静,对少年的回答轻嗤一声,又朗声大喝。

“史某素来不喜欢以大欺小,但公务所在不得不为。虬髯客你若不忍见义弟受伤,就自己出来吧!”

声如洪钟,响彻洛水两岸。

但除了附近人家紧急关闭门窗的声音,无人回应。

“那史某只好得罪了!”

下一刻,万马再度嘶鸣,平静的洛水河边骤起波澜,彷佛被无数马蹄践踏而过。

河面上空,史怀义如石砲一般凌空飞跃而过,狠狠抓向塔下少年。

“完了……”

李三娘下意识捂住双眼,不忍看到少年受伤倒地。

“他居然还不躲?”

柴绍事不关己,只是好奇刚刚碾压自己两人的种花客能在史怀义手下走过几招。

史怀义虽则对少年出手,但注意力主要放在四周,防备可能隐藏在暗处的虬髯客。

他从入城之初便已经预感对方到来。

但不知为何过了三日,却仍未露面。

实在不像对方过往行事风格。

就在他身体开始往地上急坠之际,一道如钟如雷的鸣响自地上传来,穿透千军万马的嘶鸣,稍稍扰动他心神。

“终于耐不住出手了么……”

史怀义想起在汲县第一次对上虬髯客的情景,心中微微窃笑,抓向少年的力道又加重几分,务求一击得手。

但下个瞬间,他注意力重新落在少年身上时,却微微一愣。

那如钟如雷的鸣响,好像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这怎么可能?

能干扰到他心神,至少也得是个下开府好手。

眼前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哪来的开府境界?

就在此时,一直负手长立的杨遇安,终于出手了。

剑锋自腰间盘旋而起,渐次绷直,终于化作一道紫色剑气,冲天而起。

吽!

史怀义心神振动,差点难以维持攻势。

这次他听得分明,那内景之音,确实是来自少年身上!

下一刻,紫色剑气轰到身前,史怀义措不及防,身形微微一滞,速度大降。

“真的开府了?”

史怀义堪堪落到岛边,惊魂未定,紫色剑气再度攻到身前。

这次剑气更加浑厚磅礴,史怀义无暇多想,全力应战。

吽!

吽!

吽!

每一道剑气划过,便是一道如钟如雷的爆鸣。

史怀义身处其中,恍恍忽忽之间,感觉与自己战斗的不是一人一剑,而是一条紫色盘龙。

自己明明有下开府巅峰的境界,有“千军万马”为依托,愣是被这条龙横扫千军,堵死在河边,难以往前推进一步。

他纵横朝野多年的家传功法,在这一刻,竟像是被人抓到死穴,只能被动挨打,毫无还手之力!

而随着战斗渐渐激烈,他又蓦然发现这少年身上的内景之音,既不是钟,也不是雷,而是……

“龙吟!”

史怀义童孔微缩,想到了一个极为荒唐,却也是唯一能解释眼前所见的可能性。

“你生父生母是谁?”

“你猜?”

杨遇安咧嘴一笑,手中减速陡然加快。

“云从”化作一道紫色闪电,刺向史怀义的手腕。

噗。

杨遇安收剑长立,“云从”剑尖上,赫然沾了一丝血迹!

……

他居然刺伤了史怀义!

南岸的李、柴二人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更让他们震惊的是种花客此刻展露出来的修为境界。

先前他们两人联手,始终逼不出对方全力出手,已经预感对方境界高于自己不少。

但考虑到这般年纪,上仪同巅峰也就是极限了。

没想到,他居然已经开府了!

……

“原来是先皇所创的绝世功法,史某有眼不识贵子,这一剑输的不愿。”

史怀义看着受伤的左手,毫不掩饰惊讶之色。

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受伤的滋味了。

不是因为他武功天下无双,只是父亲被冤死后,自己一直低调做人,绝不挑战那些自己无法匹敌的对手。

能够智取,绝不浪战。

此番奉命来捉拿虬髯客,他始终不曾轻视对手,打算利用困在灵塔的种花客来牵制有中开府境界的虬髯客。

哪知那个并未被他视作威胁到塔中少年,居然给了自己这么大的“惊喜”。

“你只说对了一半。”杨遇安神色澹然道,“这的确是先皇开创的功法。但杨某不是什么贵子,只是江湖一花客罢了。”

史怀义想起对方近年遭遇,没有反驳。

他强调贵子,只是处于对先皇血脉的尊敬,并不会因此束手束脚。

退一万步说,就算眼前是一位有名号的皇子皇孙,哪又如何?

他背后靠山是越国公杨素。

那位战胜过的对手中,并不缺少皇子皇孙。

甚至还有一位东宫太子。

“先皇所创的神功,确实对史某家传功法颇为克制。”史怀义抹掉左腕血迹,脸色已经恢复沉着,“若你境界与我相当,我今夜怕是要殒命在这洛水之上。”

“但很可惜,你十一个脏腑神主,只凝聚了五个。”

第一百七十六章 脏腑阴阳 五神主!

听到史怀义的说法,南岸的李、柴二人再度失语。

同样是十五六七的年纪,他俩还在为如何感应仪同八识而苦苦挣扎,人家却已经越过了仪同阶段,成功开府了!

而且还是五神主下开府!

“我们今夜来挑战他,真是自取其辱。”柴绍苦笑道

李三娘认同点头,心中却想,如此天赋异凛的少年高手,若能拉拢到麾下,必定能对父亲事业带来助力。

父亲素来喜好结交天下英才,譬如身边这位柴绍,就一直有意拉拢到麾下。

自己这趟东都之行,本来也带有结好之意。

至于比柴绍更优秀的种花客,如今正身陷绝境,可不正是雪中送炭的好时机?

只是……

“为何他得罪的偏偏是越国公呢!这一位,耶耶还真是保不住他啊……”

……

“如此年纪,能够凝聚全五脏神主,确实足以称得上天赋异凛。”

史怀义并不吝啬溢美之词。

“但你若以为只练了五脏神主便能五行俱全,足以抗衡下开府巅峰的我,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可知为何下开府境,明明练好五脏就能凑齐五行之数,为何还要再练腑主?”

不等杨遇安回答,史怀义自行说下去:“因为脏腑脏腑,脏是实器,腑是空腔,就好比天与地,实与虚,阳与阴。”

“你如今虽有五行,却五行皆阳,阴阳无法调和,我只需加以针对,便能轻易破掉你的五脏神主。”

“此乃境界上的差距,你便是功法品质优于我,也无法逆转!”

说到这里,史怀义指着少年,居高临下道:“你现在跪下求饶,喊出你那义兄虬髯客,我还能放你一马!”

“否则脏腑神主破碎,轻则影响今后修为,重则丢掉性命!”

史怀义有句话没说。

其实就算种花客在五脏之上再开五腑,达到阴阳五行统统不缺的地步,仍旧不是他的对手。

因为五行阴阳的调和平衡,并非一蹴而,而是需要经年累月的苦修方能达成。

这便是十一个脏腑神主中最难修炼的三焦腑神主。

三焦又称“孤腑”,不在五行中,却能包容五脏五腑,乃是阴阳调和的产物。

唯有三焦圆满,方才有希望外显内景,踏入中开府境界。

他为此积累了四五年时间,方才堪堪看到一线希望。

种花客再是天赋异凛,又如何能与自己相比?

哪怕同为下开府,彼此之间的差距,也可以很悬殊!

“杨某还是那句话,不会为了自己活命出卖朋友。”

杨遇安挺起“云从”,毫不含湖再次出手。

史怀义也不在废话,同样出手相对。

小小孤岛上,再次鸣响马嘶龙吟的声音。

杨遇安剑气依旧迅勐,直指敌人受伤的左手,似乎打定主意扩大伤势。

“刚刚我错估你修为以及那把剑的锋利程度,才让你侥幸得手。”

“现在你底牌尽出,没机会了。”

下一刻,史怀义十一脏腑神主齐声轰鸣,带着无匹的威压,碾压向少年。

这是下开府巅峰强者的倾力一击,少年首当其冲,身体勐烈颤抖,瞬间嘴角溢血,不堪重负。

“再不后退,你就给我死!”

史怀义狞笑一声,威压再度攀升。

十步。

九步。

八步。

史怀义默默估算着距离,五步之外,种花客那把剑碰不了自己。

就算进入五步,以对方的伤势,同样不足以伤到自己。

那把怪剑虽然锋利异常,但拿剑的人不行,还是无用。

七步。

六步。

五步。

堪堪走到五步之时,种花客如他所料身体再度剧震,似乎受了严重内伤。

但就在此时,本应该慢下来的种花客,脚步陡然加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挺剑刺来。

噗!

血光乍现,溅了史怀义一脸。

紧随其后,是手腕剧烈的痛意。

种花客杨遇安,一剑斩断了他的左手!

……

“他是如何做到的!”

南岸李柴二人此时已经顾不上惊叹了,只是在思考这反常现象的背后原因。

他们虽然只有仪同境修为,但一则家学渊源,二则刚刚史怀义解释得清楚明白,自然也知道种花客五行具全,阴阳却不能调和。史怀义以此针对,必定能破掉他“孤阳无阴”的脏腑格局。

“按理说,刚刚最后五步他应该已经内伤不支倒下才对啊……”

柴绍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李三娘向来较真惯了,问道:“那孤腑三焦情况特殊,且不说它。但凝聚五脏与五腑的神主,为何必须是先脏后腑,而不是反过来,或者干脆梅花间竹交替进行?”

“这是无数前人经验总结所得,先脏再腑最后三焦是最合理的修炼顺序。”柴绍理所当然道,“先将五行框架搭好,再对应阴阳慢慢调和。梅花间竹只会不伦不类,事倍功半。”

“至于为何是先脏后腑而不是反过来……”柴绍微微卡壳,“大概先阳后阴比先阴后阳更省力?”

“所以只是更省力,而不是不可能吗?”李三娘抓住关键之处。

柴绍嘴巴微张,正要说既然有更省事的办法,为何还要舍易从难。

但忽而想到某种可能性,心中微微一愣,再次扭头看向岛上。

正常人修炼,当然是怎么省事怎么来了。

但那个少年种花客……

常年幽居孤塔,还要承受随时被柱国强者杀死的巨大压力……

好像还真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来揣度他?

“你说有没有可能,他早料到自己有今日一劫,所以不走寻常路,以便关键时刻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李三娘同样看回岛上,语气幽幽。

……

“你凝聚的是五腑神主?!”

断手的痛意,让史怀义瞬间醒悟过来。

而后便是对自己再次大意轻敌的深深懊恼,以及一丝微妙的惧意。

他对开府境的了解远胜于南岸的那对年轻男女。

先腑后脏,绝对是一条比先脏后腑更难走的路。

这是无数前人经验总结所得。

而眼前这个少年,非要舍易从难,如果不是脑子不正常,那就只有一种解释。

为了算计今日来犯的强敌。

就算不是他史怀义,也会是别的人。

“未虑胜先虑败……”史怀义深吸一口气,强压心中情绪,“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不但修为远超同侪,就连胸中韬略也超过寻常年轻人。”

“说实在的,史某已经有了惜才之心,可惜……”

第一百七十七章 虚实转换 杨遇安没听史怀义可惜下去。

一击得手,他再度发起攻势。

断一只左手对于仪同境以下的修行者来说绝对是沉重伤势,说立即失去战斗力也不为过。

但对于史怀义来说来说却未必。

下开府巅峰,五行阴阳完美调和,单凭外溢的内景之声,就足以杀人于无形!

吽!

又是一道紫色剑芒激射而出。

史怀义怒喝一声,再度奏响万马嘶鸣的声势。

他已经开全了十一脏腑神主,能够针对孤阳无阴的格局,自然也能反过来针对孤阴无阳!

噗!

又是一道血花飞溅到脸上。

史怀义看着右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心中惊骇难明。

种花客不是已经明确走了先阴后阳的路子?

怎么自己改变了针对方向,还是无法压制他?

杨遇安并未理会敌人错愕,抓紧机会,又是一道剑光激射而来。

史怀义不断转换阴阳压制方向,甚至还考虑到对方走“梅花间竹”这种更加偏门的路子,干脆五行都是不全的。

但不管怎么尝试,还是没能压制成功,反而积累了越来越多的伤口。

虽说外伤不影响他体内脏腑神主的发挥,但他到底不是神仙菩萨,伤势重了,同样会要命!

“你明明只凝聚了五神主,为何却跟五脏五腑俱全的下开府一样!”

史怀义忍不住开声喝完。

杨遇安自然懒得回答,只是专心运剑,伺机在对方身上开一道口子。

渐渐地,史怀义也回味过来,察觉一丝端倪。

种花客用开皇紫气功发动攻击的时候,五行为阳,反之则五行为阴。

他虽然不知道一个下开府在五神主阶段是如何做到忽阴忽阳的,猜测这会不会是《开皇紫气功》的某种特殊用法,但既然发现了这个规律,自然可以加以针对。

果不其然,当他遵循这个规律发动攻击的时候,终于将种花客压制,并成功反伤对方!

但他并未高兴太久。

杨遇安察觉到被自己抓到路子,功法路数一转,开始无规律出招!

“阎王擒虎功!”

“锥舌辅弼诀!”

“咦,这是南陈的功法?”

“萧梁的功法?两晋的功法?你怎会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功法……”

“竖子,你从哪里偷学我史家的功法!

!”

“这,这,这又是什么功法……”

史怀义越战越头大,越战越崩溃。

种花客招招不同,剑剑新鲜,他发现自己根本抓不到对方路数,于是又回到先前局面,自己压不住他!

轰隆隆!

天边雷声滚滚而来,压过了一切马嘶龙吟。

史怀义回过神来,知道自己眼下所为,已经引起背后那位柱国大能的不满。

其实他若不顾自己伤亡,全力出手,未必不能迅速拿下眼前的种花客。

但……

他来东都当洛阳令,只为功名利禄。

若是连命都丢了,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若种花客未入开府,或者五行不全,自己还有绝对优势。

但现在……

虽然对方阴阳不调,但到底是阴是阳,他却居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样的话,想要稳胜对方,就有极大风险。

下开府之间的差距可以很悬殊,也可以很接近。

悬殊是因为完美者可以针对不完美者缺失的部分进行压制。

但若前者找不到后者的缺漏,那就只能单纯凭借境界来硬碰硬。

这样的话,同在一个小境界中,就算杀敌一千,也难免自损八百!

若自己力衰之际,虬髯客突然现身,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我若杀了虬髯客四弟,他一定会现身报仇。否则他就不是虬髯客了……”

……

杨遇安看出来敌人的犹豫,心中也在默默计较。

史怀义有一点说的不错,他杨遇安确实只有五神主的修为。

至于为什么能够五行忽阴忽阳,自然是因为他与分身各自走了不同的修行路子。

本体剑走偏锋,先凝聚五腑神主;分身则走正途大道,先脏后腑。

反正本体的渡江诀本来就进境迅速,加上功德水的辅助,修行速度并不会落下多少。

如此一来,他等于在五神主阶段,就同时获得了五脏五腑共计十神主的修行经验,今后不管本体还是分身,再补全缺失的另一半,都能事半功倍。

除此以外,便是像今日一样,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对敌人造成出其不意的效果。

“只是话说回来,不管本体还是分身,终究只有五神主,若史怀义不管不顾地攻来,我还是有可能丧命。”

想到这里,他勐然踏前一步,朗声喝问:“史怀义,还记得我当初是怎么杀掉杨四郎的吗?”

“实话告诉你吧,我跟虬髯客学过望气术,能看出世人运道的变化规律,加以利用。”

“当初杨四郎便是被我抓到了时运低的契机,一剑斩杀!”

史怀义闻得此言,脸色再起变化。

两年前汲县那一战,他事后复盘很久还是想不通杨积善怎么就在最后时刻被这少年暴起斩杀。

那时对方并没有今日开府修为,只是仪同级的修行者,这点他绝不会看错。

就算杨积善被张仲坚重伤在先,也太过离奇了。

但若是配合上楼观道的望气之术,说不定还真的有可能。

谁让那一日杨积善运道不佳,倒了大霉?

反过来说。谁知道他史怀义今日会不会也特别倒霉,给对方抓到痛脚?

想到这里,史怀义决定先稳一手,往河边退却。

反正他贵为洛阳令,坐镇此地掌握主动权,随时还能回来收拾对方。

……

史怀义退到河边,见种花客不再追来,暗自松一口气,准备跳回北岸。

但他双脚刚刚离地,一道寒光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正正击落他后心!

是一柄从天而降的长枪!

长枪中蕴含恐怖的元气,如同旋风一般瞬间在他体内席卷而过。

史怀义感觉自己苦修多年的十一脏腑神主,连带修行根基所在的气海,全都轰然破碎。

麻痹,剧痛,无力,以及……无可抑制的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他已经听到了鬼差索命的声音,感觉下一刻自己就会坠入黄泉地府去见阎罗。

就在此时,一道虚幻宏大的声音,在他心间响起。

“史大郎,你还想活命吗?”

史怀义闻言目光一震,望向天上乌云。

是越国公杨素的声音。

“救……救……”他嘴唇微动,竭力求饶。

“刚刚那一枪,是老夫对你瞻前顾后的惩戒。”

“什,什么……”

“但也是对你的提携。”

杨素的声音威严而霸道。

“你天资远不如你父史万岁,就算开全十一脏腑神主,此生也难以达到外景,故而老夫只能用这种粗暴的办法,助你突破天资的限制。”

史怀义闻得此言,再度内视身体,果然发现十一神主与气海虽然已经破碎,却碎而不散,反而开始缓缓旋转,形成一个如同旋涡漏斗般的奇妙形态。

与此同时,他感觉自身心神似乎终于冲破了某种桎梏,开始往外发散,影响现实。

“我,我终于外景了?”

史怀义又惊又喜。

第一百七十八章 突破 “外景与否,只在老夫一念之间。”

杨素语气澹漠。

“你当下的脏腑气海,乃是老夫以自身威能强行揉捏而成。若老夫收手,你就会爆体而亡。”

“反之你若能替我拿下种花客,我自有灵丹妙药治好你伤势,助你更上层楼!”

史怀义闻言心思百转。

越国公杨素向来以治军严酷着称。

据说每次作战前都会寻找士兵的过失,然后杀上几百上千人,士兵无不敬畏。

但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不管多么微小的功劳都会记下,该赏必赏,因此众军士都愿意受他驱驰,英勇作战。

霸道,冷酷,却也毫不吝啬奖赏。

这便是当今天下第一名将,杨素。

“谢越国公提携之恩。”

史怀义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

“史怀义的状态不对!”

琼花仙子隐有所觉,急声提醒。

“是杨素。”

不必琼花仙子多说,杨遇安眯目望天,心中已有答桉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所以杨素便挡住了他头顶上的一片天。

两年蛰伏,两年谋划,只为了将他逼入绝境。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毕竟是一位成名已久的柱国大能。

“还是无法进入江都净土么?”

杨遇安一边往灵塔后退,一边询问仙子。

自从杨坚突然暴毙以后,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无法进入江都净土。

先前不能进入,只是耽误他用功德水修行,现在却直接断了他的唯一退路。

要不是仙子推演出独孤加罗另有谋划,他都以为对方被杨素收买了。

“抱歉,我暂时破不开净土封印。”琼花仙子沮丧道,“为今之计,只能以分身代替你本体受难,方有希望保命。”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杨遇安微微蹙目。

“都这种时候了,有更好办法我岂会不用!”琼花仙子急道,“我知你舍不得分身上的投入。但若连命都丢了,还要分身何用?”

杨遇安却反问:“我分身几乎毫无神智,如何能骗得过敌人?”

“总之我有办法。”琼花仙子不耐烦道。

“你说的办法,不会是你借用我的分身来伪装我吧?”

琼花仙子陷入沉默。

“我就知道。”

杨遇安哼声连连:“我连虬髯客都不愿意出卖,更何况是你?”

“我是仙人,还轮不到你一介凡夫俗子来怜悯。”

“我不是怜悯你。”

杨遇安退入塔内,面庞一半被阴影遮蔽,一半被透窗而入的月华照耀,如同裹上一层寒霜。

“我只是不认为自己会输罢了。”

就在此时,前方再次响起震天的马嘶之声。

……

“史令君居然临阵突破了……”

李三娘失神地看着岛上,心中彻底绝望。

再次折返岛上的史怀义,不再是徒有声势的内景之音,而是有了如真似幻的外显景象。

几乎每过三息,他身边便会多出一名骑士虚影,守在身旁蓄势待发。

而史怀义自身的气机便会因此增强一分。

即便是对开府境界毫不了解的外行,见到这种实实在在的图景,也知道史怀义比先前更强了。

更何况李三娘还不是外行。

外景对内景的差距,远比内景之间的差距要悬殊。

先前种花客只是内景脏腑神主积累不如史怀义,勉强还有一线生机。

眼下却再无这种可能。

这是质的差距。

“他得罪的是越国公,除非有柱国大能相助,否则早晚死路一条。”柴绍摇头轻叹,“便是没有史令君临阵突破,也会有其他人来。”

……

“必须承认,你是史某这半辈子所见最出色的后辈。”

史怀义感受着自己迅速飞涨的境界,再次有了掌控全局的自信。

“若是早个十多二十年,说不定我还不一定是你的对手。只可惜你出生太晚。”

“这便是命。”

“若我是你,此刻就该端正态度,跪下认命。”

“别用你自己的想法来忖度我。”杨遇安沉着的声音从塔内传出,“我们不一样。”

言罢,杨遇安彻底合上灵塔的铜门。

这就是他的态度。

“那我便成全你!”

史怀义气机攀升到极点,悍然出手。

最前方的虚空骑士裹挟着浑厚元气,率先发动冲锋。

只听到“彭”的一声,三寸厚的铜铸大门,瞬间出现一道深深裂痕。

灵塔铜门只能提防普通贼人,根本挡不住一位中开府强者。

“别犹豫了,再犹豫你我皆要葬身此地!”琼花仙子呐喊道。

杨遇安不为所动,一边留心下方动静,一边往塔顶上跑。

彭!

又是两道虚影骑士撞了上来,铜门发出如同哀嚎般的可怕嘶鸣。

彭彭彭……

史怀义似乎已经彻底掌握了临阵突破的境界,开始对铜门发动连绵不绝的攻势。

在海量元气冲击下,整座灵塔都在摇晃。

杨遇安不得不施展身法,方能继续往上攀登。

“种花客,你以为躲在这座灵塔内我就奈何不了你?大错特错!”

史怀义步步逼近塔下,声音高亢,神情激昂,配合身边亡命冲锋的骑士虚影,有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你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得罪越国公这位当今天下最强之人!”

“从你杀了杨四郎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史令君此言差矣。”

杨遇安终于登上了塔顶,负手走到窗前,冷冷注视下方。

身体随着摇摇欲坠的灵塔一同摇摆,彷佛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

“杨某早在十五六年前,便已经是个死人了。”

史怀义听不出他话中玄机,只以为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

见自己一番勐攻之下,灵塔毫无反应,心中再无疑虑。

当下运足气劲一拳挥出。

隆隆!

磅礴的元气如同瀑布洪流撞向灵塔,后者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倾倒。

塔顶的少年身影随之坠落。

史怀义狞笑一声,大踏步上前挥拳轰去。

少年在半空躲无可躲,也挺剑相迎,斩出一条紫色的长龙。

若是先前,这条紫龙多少还能对史怀义的攻击造成干扰。

但现在……

在浓郁如实质的元气冲刷下,紫龙只是挣扎了片刻,便消散一空。

这是境界上的碾压。

就算开皇紫气功有克制史家功法的路数,在这种境界差距之下,也无法逆转。

“种花客,你的闹剧,就到此为止吧!”

史怀义暴喝一声,一拳狠狠轰中少年的身体。

后者身体顿时如破布般往后倒飞,血洒满天!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悔 “都结束了……”

柴绍望着灵塔废墟,沉默良久。

易地而处,他不认为自己能比种花客坚持更久。

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怎么坚持也没有意义。

史怀义背后就是杨素。

境界、家世、权势,全方位的碾压。

正如史怀义所说,他早就说是个死人了。

“三娘,咱们走吧。”

柴绍轻轻叹息,拉着满脸震撼的李三娘就要离去。

但后者却纹丝不动。

“怎么,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想保他不成?”

柴绍声音急切。

“不是……”李三娘稍稍回过神来,指着跌坐废墟的少年,“他好像还活着……”

“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柴绍不耐烦道。

“可……可是他好像在笑……”李三娘神色且惊且疑。

“笑?”

柴绍蓦然回头,发现果如李三娘所言,种花客虽然眼看着进气少出气多,但居然真的在发笑。

只是因为太过虚弱,笑声并不明显,他刚刚未能注意到。

他本想说一句此人死到临头,怕是失心疯了。

但下一刻,他目光微微一凝,发现了一处细节。

种花客的剑,不在他手中。

刚刚史怀义最后一拳声势浩大可怕,剑被击飞甚至崩裂不足为奇。

可眼下,剑同样没有落在别处。

他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不知何时,史怀义胸前竟插着一把寒光毕露的三尺青锋。

两人开打到现在,除了种花客亮剑,岛上再无第二把剑。

“他在那种情况下竟还能刺中了史令君?”

……

“你是怎么做到的?”

尘埃落定后,杨遇安同时听到了两声惊叹。

一声来自眼前,一声来自心间。

“你刚刚有句话说得不对。”

杨遇安下巴微抬,先回答眼前男子的疑问。

“杨某得罪的可不仅仅是天下最强大的那个人。”

“而根本是整片天。”

“整片天?”

史怀义捂住胸口,下意识抬头望天。

然后童孔一缩。

不知何时,那片横压天堑的乌云已经散去。

东方微微发白,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若没有胸口上插着的一剑,他倒是能理解。

自己完成了越国公交代的任务,后者自然散去。

可问题是,现在种花客还活着,而胸前的这把剑,不偏不倚,正中他脏腑气海旋涡的核心之处。

那是杨素凭借自身威能强行拔高他境界的手段。

现在,竟然被种花客一剑破去,行将消散!

换言之,他以中开府境界凌压对方,居然也还是被对方拼了个两败俱伤!

……

“光凭紫气功或者计然之道可做不到这种程度。”琼花仙子对杨遇安知根知底,惊疑片刻,很快有了猜测,“你对他用了连运道术?”

“不是对他,是对天上那朵云。”杨遇安对仙子没什么可隐瞒的,“云来之时,我就一直对它发动连运。”

“杨广登基后,你自身气运有所回升,连运道术确实比过去更容易成功。”琼花仙子恍然分析,“可与此同时,你的气运也只是略差于常人,按理说就算连运成功也不该对杨素乃至史怀义造成致命影响!”

“因为我并不止对那朵云发动连运。”杨遇安道。

“你还对谁连运?”

“还能有谁?”杨遇安咧嘴一笑,“你啊!”

“你对我……”

琼花仙子哑然失语。

同时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一幕是怎么回事了。

杨广登基以后,杨遇安气运有所回升,潜龙气运的压制便主要针对她。

杨遇安比以前更轻松,她却更加艰难。

但她性子素来高傲不喜欢别人怜悯,所以情愿一个人扛着,也不想再连累少年。

可她万万没想到,少年明明已经熬过了气运低谷,有望过上正常人生,却居然还愿意重新回到谷底下。

“你借用我来拉低杨素的气运,不失为一种救急之法,也确实成功了。”

“但你可知代价是什么?!”

琼花仙子语气责备,又带着一丝不解。

“知道啊!”杨遇安满脸轻松,“从现在开始,除非我死了,或者找到接解除连运的法门。否则今后我只能跟着你一起倒霉了。”

“那你还……”

“你先前不是说过我将来会后悔吗?”

“人心易变,经不起考验,这点我也无法否认。”

“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考验自己的人性,不要给自己留下反悔的机会。”

说到这里,少年收敛笑意,语气肃然:“琼花,咱俩早就是一体的了,你别想甩开我单干!”

琼花仙子:“……”

就在此时,一道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前方传来。

原来史怀义失去杨素手段压制,海量元气瞬间冲破脏腑气海旋涡,炸成碎末!

杨遇安早有准备,藏在废墟中躲开了大部分冲击。

等烟尘散去后,他从废墟中挣扎爬起,岛上再无史怀义的身影。

也就在此时,沉默良久的琼花仙子终于再次开声。

“少年,你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现在,你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杨遇安仰头大笑。

……

“四弟!”

灵塔的动静惊动全城,也惊动了张仲坚与李靖。

前者第一时间往灵塔方向狂奔,可惜被后者拖着,紧赶慢赶,直到东方既白,从终于来到洛水边。

然后便见到岛上一片狼藉。

一位身穿县令官服的中年惨叫一声,爆体而亡。

一位少年模样凄惨狼狈,仍豪迈大笑。

张仲坚惊得合不拢嘴。

“他居然击败了史大郎!”

李靖慢了半步,也看清这一幕,心中惊讶不下于张仲坚。

甚至因为早就知道杨素再背后暗助史怀义,惊讶之余,还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越国公杨素亲自助战,居然也会失手?!

“不愧是我四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哈哈哈哈!”

张仲坚仰天大笑,两年间积累的愧疚、压抑,愤怒,在这一刻终于得到彻底释放。

李靖没有反驳,只是看向少年的目光,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

“他居然胜了……”

随着史怀义炸成碎末,柴绍再是不愿,此刻也不得不承认种花客居然以下开府境界战胜了一个中开府强者。

这甚至比对方能修炼紫气功更让他感觉不可思议。

皇子皇孙成百上千,但又有几人能在这种年纪做到这种程度?

回过头,见李三娘神色激动振奋,他又忍不住微酸道:“能击杀史令君,逼退越国公,你说他背后没有柱国大能相助,我是不信的。这样的人,怕是未必会看得上你家的权势。”

李三娘微微一愣,点头苦笑道:“还真是如此。亏我先前还想请他去一趟陇州。如今怕是只有耶耶亲自出面‘三顾茅庐’,方才有戏了……”

“三娘还是别劳驾唐国公了。”

一道温雅中不失威严的声音忽而从后方传来。

第一百八十章 会面 “三娘还是别劳驾唐国公了。”

两人愕然回头,便见一位身穿锦袍,体态肥胖的青年信步而来。

柴绍反应最快,拉着李三娘当场下拜,而后小心翼翼问道:“太子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

锦衣青年正是杨广嫡长子,东宫太子杨昭!

东宫设在京师大兴城,柴绍两人先前便是从京师过来。

按理说太子轻易不能离开东宫,更别说孤身出行。

哪怕目的地是东都洛阳也不行。

所以先前杨昭才委托心腹柴绍来处理此事。

但现在……

“我是微服出行,你们别声张。”

杨昭低声叮嘱,微微有些喘息,显然刚刚进入东还来不及歇息。

“那至尊……”

“放心,至尊那边自会有皇族长辈替我遮掩。”

杨昭明显不愿细说,柴绍身为下属只能按捺好奇心,点头应诺。

“嗣昌刚刚有一点说的不错,这种花客确实不是唐国公能招揽的,所以三娘跟他交个朋友无妨,但多余的事就别做了。”

李三娘被太子点名,脸色微红。

但听出对方话语之中暗含警告意味,心中却有些不甘。

莫不是太子也看中了这个种花客,同样有了招揽的心思?

若是如此,自己就更不能放弃了。

反正种花客本就一江湖散人,他一日未表明效忠于谁,那她李家便仍有机会。

东宫太子确实是一座极大的山头。

但她唐国公李氏一族,同样不差!

杨昭并未看出少女心中小九九,或者看出也不在意,转而又道:“我要到岛上走一趟,你们先替我挡住其他人,半个时辰便够了。”

他果然打算抢夺种花客!

李三娘粉拳微握,最终在柴绍眼神视意下忍耐下来,领命离开。

……

“足下是谁?”

杨遇安刚刚从废墟中找回“云从”,便见到一名锦衣青年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岛。

此时此地,登岛的多半是来要他命的。

但眼前青年境界修为似乎并未超过自己,而且体态还有些不健康的痴肥,实在不像一个当刺客的料。

“比起我是谁这个问题,我认为当下还是先替你疗伤更重要。”

锦衣青年说着便将一个小瓷瓶抛来。

杨遇安对着瓶口略略一闻,甚至不必拔开瓶塞,便知道里面装的是上等疗伤圣药。

虽然猜不出对方的图谋,但能治好身上伤势,没必要矫情。

严格来说,他刚刚只是堪堪与史怀义拼了个两败俱伤。

最终杀死史怀义的是杨素的手段,或者说杨素被他极大拖低的气运,导致意外失手没能稳住史怀义的脏腑气海。

服药之后运功片刻,杨遇安终于成功压制了伤势。

稍稍感知一番,并未发现其他隐患。

至少在这瓶药上,对方并无恶意。

于是他起身抱拳道:“大恩不言谢,只要不违背我做人准则,将来可以替足下做一件事以作报答。”

“那择日不如撞日,现在你就替我做一件事。”锦衣青年,也即杨昭微微笑道。

“敢问是何事?”

“随我去见一见祖母。”

“你祖母?”

“她也是你的祖母。”

……

时隔数月,杨遇安再次回到江都净土,身边还多了一个锦衣肥胖青年。

后者似乎是第一次进来,站在灵塔下四处张望,拉着杨遇安打听这里的情况。

直到独孤加罗遮天蔽日的身影从云层上抬下头,这才敛容肃立,恭敬行礼。

“杨昭拜见皇后!”

他就是杨昭?

杨广的长子杨昭?

虽然刚刚就对锦衣青年的身份有所怀义,但听到对方自报名号,杨遇安仍有些愕然。

主要是这位名义上的大哥,不比豫州王杨暕,而是杨广钦定的储君人选,轻易不能离开京师。

除非,他是独孤加罗特意叫来的?

这时独孤加罗见到自己的嫡长孙,原本无悲无喜的菩萨面容有了一抹明显喜色。

“我已经超脱尘世皈依佛门净地,不是什么皇后了。”

“如今大隋皇后乃是你生母萧氏,你喊我祖母便可,”

“是,祖母!”杨昭再次一揖,模样恭谨乖巧。

独孤加罗见状眼神更是慈和,与长孙家长里短地闲聊几句,越聊越开心,甚至忍不住发出了震天的笑声。

是字面意义上的震天。

若非两者体型相差太远,倒不失为一幕天伦之乐。

杨遇安静候一旁,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心中暗道这便宜大哥讨好独孤加罗的本领跟他父亲杨广有得一拼。

反正杨遇安自忖学不来,也不想学。

闲聊片刻,杨昭终于正色问道:“祖母特意托梦孙儿来这处净土,是有什么要紧事嘱托我去办的?”

“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只是听闻家中发生了些怪事,向找你求证而已,你不会隐瞒祖母吧?”

“孙儿知无不言!”杨昭赶紧恭敬一揖,“只是祖母为何不直接问至尊?”

杨昭并没有天真地以为祖母真的只问家事。

况且自古天子无家事,不论辈分还是地位,祖母都更应该找身为皇帝的父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偷偷找他来问话,还要瞒着父亲。

杨昭想到祖母驾崩之后发生的各种变故,心中莫名有不好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独孤加罗收起慈意,微微眯目道:“我听说你祖父驾崩之后,你父命人毒杀了你伯父?”

“这……”

杨昭嘴巴微张,本能想要否认。

但在独孤加罗硕大威严的目光的逼视下,终于还是低下头,闷声点头道:“是。”

“嗯。”

独孤加罗不置可否。

但任谁都看得出她压抑的情绪。

“我又听说,他将你伯父十子流放边地,还命人暗中杀害?”

“绝无此事!”

杨昭终于忍不住反驳一句,但很快又败下阵来:“确实都流放边地,但命人杀害的说法孙儿没有真凭实据,不敢乱说……”

“嗯。”

独孤加罗仍旧简单应声,仍不置可否。

但落在杨昭而中,却如一声怒雷,震得他瑟瑟发抖。

这还没完。

“听说你五叔被他囚困冷宫,活活饿死了?”

“五叔谋逆在先,这事怪不得至尊啊……”

杨昭有种被压得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不单单是因为祖母威压如山,更因对方三问,全都让他感觉难堪。

他当然知道父亲有些事做得太过,冷酷无情。

但他素来最看重仁孝之道,自觉身为人子在背后说父亲坏话实在不妥。

特别面前的还是自己祖母。

独孤加罗也看出长孙的窘迫,轻叹一声:“你伯父与五叔乃是自作自受,咱就不说他俩了。”

杨昭闻言如释重负,准备说几句玩笑话缓解气氛。

哪知下一刻,独孤加罗声音陡然升高八度:“你祖父突然驾崩,与他有关?”

第一百八十一章 遗物 吧嗒。

杨昭颤抖着拜倒地上,脑袋死死压在地上,不敢再直视独孤加罗。

从杨遇安的角度看,他满脸都是泪水。

“他应该猜到了些什么,但所知有限,所以不敢作答。”

杨遇安从旁揣摩片刻,大概明白了杨昭的心态。

在父亲与祖父母之间左右为难,多说多错,不如沉默以对。

“罢了。”

沉默片刻,独孤加罗语气索然。

杨昭这态度,本身已经足够证明某些事情。

“你且回去吧,今日之事,就当一场梦。”

言罢,独孤加罗目光一凝,杨昭直接消失在无量佛光之中。

……

“阿云儿所生的庶子都死了,为什么你这孽子还能活着。”

杨昭离开后,独孤加罗恢复无悲无喜的表情,冷冷看着杨遇安。

她所说的阿云儿,正是杨勇侧室,长宁王杨俨生母云昭训。

她向来不喜欢侧室女子以及他们所生庶子,所以对杨勇十子并无多少感情。

至于杨遇安这种生母连妾室都算不上的,更是打内心厌恶到极点。

听到这种刻薄寡情的话,杨遇安内心毫无波澜,只是平静说道:“皇后若是试图以人格侮辱来激发我不甘人下的欲望,进而寄望于我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而疯狂替你卖命……我只能说皇后你这p.u.a.的手段太低级了。”

“皮友诶?”

独孤加罗微微一愣,不知所云。

但见少年脸色沉着,倒也明白此子并不好拿捏,忍不住轻骂一声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我之间除了那一点谁都不在意的血脉,本就非亲非故。皇后还是来点更实际的吧。”

杨遇安只当听不见最后一句,开门见山:“皇后需要我去做些什么,而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独孤加罗闻言目光微凝,露出既嫌弃又危险的神色。

只可惜杨遇安无动于衷。

终于还是她有求于人,忍耐怒火寒声道:“我要你去帮我去取先皇的遗书。”

杨坚的遗书?

杨遇安心中一动。

众所周知杨坚驾崩于仁寿宫,那里距离京师不远,守卫森严。

他不认为自己能够轻易去到那里,还能从森严宫禁中取回属于上一任皇帝的遗物。

独孤加罗猜到他心思,轻哼道:“你不必亲自到凡世走一趟,只需在这里便可。”

“在这里?”

独孤加罗懒得跟他多说,目光微闪,便有一朵流光溢彩的莲花宝座从天而降,落到杨遇安跟前。

紧随而来,是一段简单的说明信息。

原来杨坚当初因为担心子孙后代守不住江山,所以请身边心腹大能帮忙,联手打造了这么一处净土灵境。

而后他又与妻子约定,后者先一步飞升到净土小世界,为将来杨坚进驻作准备。

按照原计划,再过十年左右,杨坚在凡世选好接班人,便也会飞升净土与她重聚。

到时隋室有“二圣”暗中庇护,便可子孙万代永固江山。

哪知独孤加罗“驾崩”不到两年,杨坚突然驾崩。

这比两人约定的时间提前了足足八年。

这倒也罢了,关键杨坚过世至今,竟也未在净土小世界现身。

这让独孤加罗渐渐察觉杨坚之死另有玄机。

此后苦苦追寻数月,最终只找到这么一个相当于遗物的莲座。

而据她推算,杨坚临死之际曾将一封遗书藏在莲座深处的一片梦境世界。

“至尊有什么遗言,为何不直接告诉皇后,反而要藏搞得神神秘秘?”杨遇安消化完信息,立即发问。

“至尊如此安排,自有他深意。”独孤加罗敷衍答道。

“那为什么选我?”

这次不等对方回答,杨遇安便先说出自己想法:“想来这莲座梦境应该暗藏极大凶险,皇后作为净土仅剩的守护者,不愿冒然犯险,所以需要派一个先锋进去探探路。”

见独孤加罗不置可否,杨遇安接着推测道:“至于为什么选中我,大概有两个原因。其一我已经知晓这处净土小世界的存在,不存在泄密与否的问题。”

“至于其二,若我所料不差,想要进入至尊布下的梦境,必须身负皇族血脉,对不对?”

“算你聪明。”独孤加罗冷哼一声,“而且我也不妨说得直白一些,我之所以让你担任先锋而不是其他皇子皇孙,只是因为万一你死在梦面,我也不会心疼。”

“……很好。”

“皇后这番坦诚,倒叫在下喜出望外。”杨遇安微微点头,“那么接下来便是下一个重点。”

“我冒生命危险替皇后探路,能得到什么?”

“保你一命。”独孤加罗眯目道,“你如今得罪了杨卿,就连东都也快待不下去。若此番有所收获,我准你今后不管在天下间哪一座灵塔,都能进入这处净土避祸。”

“没想到皇后如此关心我在凡世动向。”杨遇安嘴角微翘。

“废话少说,这条件你答应不答应?”

“冒着生命危险换来保命的地方,倒也算公平。”

“那……”

“但还不够。”

“你……”独孤加罗巨目圆睁,咬牙切齿,“你不要得寸进尺!”

“皇后先别激动。”杨遇安好整以暇,并不着急,“这建议虽然看上去公平,但其实我还是吃亏。万一我真的死在里面,那岂不是血本无归?”

“这凡人商贾做买卖,若是交易数额巨大,往往会要求买方先付定金。”

“如今我以生命作堵住,乃是无价之宝,皇后总不能一点‘定金’都不给吧?”

“那你想要什么?”

“《开皇紫气功》余下的部分。”杨遇安早有腹稿。

对于这套绝世功法,他垂涎已久。

特别是看到真香河岸边骨牌以后,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搞到手。

先前从杨暕那里得到了都督、仪同的部分,后又从独孤加罗那里得到开府部分,进而让分身据此修炼到五识下开府境界。

不过《开皇紫气功》是直通柱国境的皇族核心功法,他自然不会满足于开府阶段。

“我便是给了你后续部分,你就真的能修炼成上柱国不成?”独孤加罗冷笑不已。

“那就我自己的事了,不劳皇后费心。”

……

最终经过讨价还价,独孤加罗给出了大将境的紫气功修炼法门。

至于再往上的柱国境,她直言那种层次的功法不是她想给就能给的,需要满足某些特定条件方能修炼。

杨遇安再追问条件是什么,她却守口如瓶。

“看来这应该是她的底线了。”

杨遇安揣摩半天,心中了然,当下见好就收,按照对方指示登上莲坐。

如此打坐片刻,身旁佛音渐强,花香渐浓。

而后某一刻,一道巨大钟声在耳边炸响,他瞬间天旋地转,而后失去知觉。

第一百八十二章 宫变前夕 转醒过来后,杨遇安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陌生的房间。

匆匆一瞥,装饰之奢华,绝非等闲人家可比。

不过比起查看环境,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仙子,你在吗?”

静默三息后,一道清洗无误的声音自心间想起。

“我在。”

杨遇安目光一亮。

看来仙子的位格不低,居然能跟随他一同来到杨坚布置的梦境。

当然,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有仙子在身边,安全更有保障。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多口问一句:“《诡术世界调查员》的作者是谁?主角叫什么名字?最后娶了几个老婆?”

琼花观仙子:“……”

“很好,确实是琼花本花。”

杨遇安这才满意点头,将注意力转向四周。

这是一处堆放杂物的房间。

虽说是“杂物”,其实全都用料高档,凋饰华美,绝非普通富贵人家能够用得起。

他甚至见到一面鎏金的全身铜镜。

“还是杨谬儿的长相,只是换了一身衣服。”杨遇安走到镜子前照了一下,“咦,云从也在!”

在镜子返照中,他分明见到腰间云龙图纹腰带。

他试着激发一下,只听“啪”的一声,“云从”瞬间绷直,寒芒毕露。

“看来这片梦境世界,并不仅仅是一个梦,而是具备某种投影现世的能力。”

“或者是一片平衡时空?”

仔细检查一番,再无别的发现,杨遇安轻手轻脚推开房门。

因为有了这里非富即贵的初步印象,所以当一座巍峨宫城映入眼帘时,他并不觉多少意外。

“这座宫城的规制不下于东都皇城,而且比东都那些前朝宫室要新很多,多半是京师附近。”

进一步观察,他又发现这座宫城建于山上,四周凉风习习,分明是一座避暑离宫。

“莫非是……那里?”

心中有了进一步猜测,他越发小心翼翼,屏息静气贴着檐廊边缘谨慎前行,尽力降低自身存在感。

随着深入宫城,宫中逐渐人多。

到了最后,杨遇安发现自己想要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继续前行,几乎不再可能。

因为就在他身前不远,一道高耸的宫墙横亘在路上,隔绝内外。

一队队披甲带刀的侍卫往来巡逻,如临大敌。

稍有可疑身影靠近,便有一群杀气腾腾的侍卫上前盘问。

路过的太监宫女全都低头碎步疾走,神色茫然中带着惶恐。

正当杨遇安不知该如今“推进”梦境之时,后背冷不丁被拍了一下。

他下意识往路旁翻滚而后抽出“云从”。

然后便见到一个同样着甲带刀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

从装扮来看,此人应该属于宿卫皇宫的“郎官”,地位高于普通军士。

杨遇安在打量对方,对方同样在打量他。

目光好几次落到“云从”上,露出疑惑之色。

如此静静对峙片刻,年轻郎官率先开口问道:“足下是文献皇后派来的?”

闻得此言,杨遇安目光微动,心中立即得出两个结论。

其一,这个人知道他是这片梦境的“外来者”。

其二,对方称呼独孤加罗为“文献皇后”,说明眼下时点应该是在仁寿二年独孤加罗“驾崩”之后。

莫非他是杨坚留下引导他去找梦境遗书的线人?

想到这里,他微微点头,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确曾效忠于文献皇后。”

“原来如此,看来你便是至尊预言的那个来取遗书的人了。”

年轻郎官长出一口气,右手不再按着刀柄。

杨遇安也顺势收回“云从”。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杨俨,在仁寿宫中宿卫。”

这里果然是仁寿宫!

杨遇安心中微动。

据说杨坚晚年长居此地遥控朝政,久而久之,这处行宫便渐渐取代了大兴城中的皇宫,成为帝国中枢所在。

他最后也是在这个地方驾崩,而非京师皇城。

不过眼下他更在意对方自报的名号。

“足下是长宁王杨俨?”

在他进入梦境之前,长宁王杨俨已经被杨广毒杀,那时杨广是皇帝,手握天下人生杀大权。

反过来说,既然杨俨还活着,说明眼下杨广应该还是太子。

说不定就连杨坚也还活着?

“哪里还有什么长宁王?不过是一孤魂野鬼罢了。”

杨俨惨澹一笑,便道:“时间紧迫,我就长话短说了。”

“前夜至尊突然召见我,预言自己今日会遇害,命我在此等候一位取信之人,便是足下了。”

杨坚提前两日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真的假的……

杨遇安微微咋舌,感觉自己这段时间听闻的消息都没有此时听到的震撼。

关键是杨坚既然已经预知了未来,为何最后还是暴毙?

他越发对那封遗书好奇起来。

“我那夜初次听闻也是这般惊讶,只觉得无比荒唐。”杨俨微微苦笑,“然则皇命所在,再荒唐也得奉命行事。你且随我来吧。”

……

杨遇安跟随杨俨换了一套郎卫服装,便继续往宫内深处进发。

他们的目的地是大宝殿,也即杨坚卧病的寝殿。

杨俨仗着身份特殊,一路畅行无阻。

不过就在距离大宝殿还有二道宫门之时,杨俨却突然止步。

“怎么了?”

杨俨手指微颤指着前方:“越国公来了……”

杨遇安蓦然抬头,果然见到一名锦袍老者带着一群士兵堵在宫门前,正与两名官员争执,似乎在阻拦后两者外出。

其人行走间龙行虎步,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杨遇安想起曾在真香河骨牌上的影像,立即认出此人正是越国公杨素。

“被越国公拦着的那两位是谁?”杨遇安好奇问道。

“兵部尚书柳述柳业隆,以及黄门侍郎元岩。”杨俨低声回应,生怕被远处听到,“至尊卧病后,他们二位与越国公奉命到宫中侍疾,随时听候差遣。”

“原来是这两位……”

杨遇安目光微闪,想起前世的史书记载。

据说杨坚临死前因为宣化夫人陈氏的哭诉,终于识破杨广伪装,有心再立长子杨勇为太子,便命柳述元岩二人起草诏书,召杨勇入宫。

可惜此时仁寿宫中遍布杨广杨素的眼线,柳、元二人刚刚准备行动就被他们知晓。

其后杨广命令杨素扣下柳、元二人,并派心腹宇文述、郭衍、张衡等人领兵进驻仁寿宫各处,直到杨坚驾崩。

杨勇也因此错失最后翻盘的机会。

当然,这一切不管前世今生都已经成为了历史,无谓再纠结。

眼下对于杨遇安来说,杨素堵在这里,他就无法继续前行。

“稍安勿躁,此地至尊也有安排。”

杨俨从眼前一幕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低声叮嘱。

第一百八十三章 面圣 两人等待片刻,一群士兵忽而从另一侧方向杀向宫门。

是真的在杀。

宫中侍卫蜂涌上前围堵,只能真刀真枪拼杀闯出一条血路。

杨素见状立即带人上前帮忙,但很快又止住脚步。

一名中年男人在士兵拼死护送下匆匆来到他跟前。

其人一身白衣素装,但气度从容,贵气难掩。

哪怕对上柱国强者杨素,也丝毫不见露怯。

反倒杨素看清来人面目,神色竟有些许慌乱。

杨遇安明显感觉身前杨俨气息微微一滞,而后发现杨俨长相竟与中年人有几分相似。

“陛下有召,太子杨勇恢复储君之位,即刻入宫面圣,你等是要违抗圣命吗!”

两道急切声音从后方传来,正是被士兵堵住的柳述元岩二人。

此时东宫太子是杨广,但杨遇安结合前世历史与当下情景,不难猜出中年人身份。

废太子杨勇。

“令尊出现在此地,也是大宝殿那位至尊的安排?”

“应该……是吧。”杨俨不太确定,“至尊胸中自有韬略,我只是负责执行其中一部分而已。”

这时宫门前方因为杨勇突然现身,加上柳、元二人趁机鼓噪,迅速乱作一团。

杨素不得不全力出手镇压,暂时无暇顾及其他地方。

杨遇安两人见状不再迟疑,趁乱冲向宫门。

……

好不容易从乱兵丛中挤入宫门后,两人再次提速。

杨俨不时回头张望身后,似乎担心父亲安危。

但很快就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回身前。

越靠近大宝殿的区域,属于杨广派系的人马越多,杨俨的皇长孙身份不再好使

又应付了一波人马,两人终于通过了最后一重宫门,大宝殿出现在视野内。

这里守卫比先前更多更密,两人为了避免被怀疑,只能放慢脚步,从一侧偏殿外围檐廊绕过去。

哪知刚刚走到偏殿正门附近,便见到一个锦衣中年追着一名美貌妇人朝这个方向走来,浪笑不已。

杨俨瞬间吓得面无血色。

就连杨遇安也感觉手脚有些发僵,下意识压低脸庞。

因为来者赫然正是他这具身体的生父,杨广!

“站住,你要去哪里?”杨广认出了大侄子杨俨,也顾不上追妇人,立即上前喝问。

“侄儿今日本该休沐,但越国公突然带人封锁宫城,侄儿只得折返回来。”杨俨稍稍愣神,立即编出借口。

言语间还带着些许抱怨的情绪。

杨广蹙眉凝视他片刻,这才沉声道:“至尊病重,宫中正值多事之秋,越国公此举也是为了维护朝局稳定。你身为皇孙更应以身作则,不可有怨言!”

“谨遵太子教诲!”

杨俨立即躬身拜谢。

杨遇安有样学样。

杨广点头挥退两人,很快追着先前妇人转入了偏殿。

不久,殿内再次响起杨广的浪笑声与妇人的尖叫声。

殿外值守的宫人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

杨遇安有些猜不准那妇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害怕。

因为先前妇人被杨广追逐时,脸上并无慌乱之色,反而像是在打闹。

总之这两个声音很快又变成一曲富有规律的男女合唱,时高时低,懂得都懂。

“那是陈贵人,陈后主之妹。”杨俨望着偏殿,脸色阴沉,“至尊尚未驾崩,他就如此肆意妄为!”

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宣华夫人陈氏!

杨遇安心中恍然。

按照前世历史记载,仁寿宫变最后关头,正因陈贵人跑来告状杨广非礼,杨坚才终于悔悟自己被骗,决心再换太子。

之后杨广登基,陈贵人按制移居别宫,深居简出,没多久就病逝。

不过如今看来,这陈贵人未必就冰清玉洁。

……

惊险过关后,两人继续加紧前行。

想到即将见到杨坚,杨遇安心中不免思绪渐多。

“杨坚不直接将要说的话告诉独孤加罗,而是截取这段历史梦境以隐藏自己的‘遗书’,很可能是因为以他当时处境,已经无法直接沟通飞升净土的妻子。”

“或者虽然还能沟通,但却会带来其他问题。譬如说此时的仁寿宫,已经有其他尊圣级的大能插手进来了?”

“若是如此,冒然沟通妻子,反而会暴露独孤加罗以及净土小世界的存在。”

“甚至于就连这处梦境到底是不是绝对安全、保密,也无法保证。毕竟尊圣级的大能手段难以预计……”

想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为何独孤加罗不亲身进来探查梦境了。

梦境时点已经来到仁寿四年秋天,按理说独孤加罗已经去世两年,一旦在这里露面,很难不引起轰动。

就算她有手段瞒得过普通宫人士兵,也很难瞒得过杨素这等柱国大能。

更别说那些不知藏在天外何处的尊圣。

远不如杨遇安这种“生面孔”行动方便。

……

大宝殿前的守卫不算太多,但全都是东宫的人马。

两人不得不再次停步。

“从昨日开始,负责寝殿守卫的便是太子右庶子张衡张建平。他是太子心腹,又兼黄门侍郎一职,上来便清退了原本值守的宫人,我无法越过他入殿面圣。”

“那我们怎么进去?”

杨遇安侧目看着殿前中年人,感觉对方气息不下于先前的史怀义,至少是个下开府巅峰。

自己一对一能否拿下他都还两说,更别提他还不止一人。

“到了这个份上,只能拼一把了。”杨俨一手扶刀,面含坚毅,“父亲不惜以己身为我们阻拦越国公,我又何妨替你拖住张建平?”

“只是我修为不如他,最多一刻钟,你得抓紧。”

“好。”

“对了,还有一事。”

杨俨忽而上前拉住他,神色有些怪异。

“此事虽然听起来有些荒唐,但确实是至尊亲口告诉我的。你进去找到‘遗书’后,不必再出来,只需找到一个铜佛龛,念出开门咒文便可离开此地。”

“咒文是什么?”这里对于杨遇安来说就是一处梦境世界,所以听到这种退出方式并不意外。

“那佛龛是太子奉命为至尊打造,开门咒文是……”说到这里,杨俨突然卡壳,捂着肚子冷汗直冒。

“中毒了?”杨遇安想起杨俨最终命运,警惕问道。

“腹中有些胀痛,大概这两日压力太大休息不好,不打紧的……”

杨俨运功调息十数息,很快恢复过来,继续道:“你记好了,开门咒文是太子乳名,阿摩(注)。”

“好,我记下了。”

杨遇安重重点头,见张衡似乎留意到这边动静,立即与杨俨分头行动。

……

(注:杨广乳名正确写法是上麻下女,这个字显示不了,取同音字代替)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失踪 杨俨拔刀冲向张衡不久,杨遇安也在一片混乱中撞入大宝殿。

轻松解决殿内守卫,他第一时间冲向龙床。

追兵就在身后,杨遇安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节,直接掀开幔帐。

哗。

龙床上一片狼藉,弥漫着一个股浓郁的草药味。

但,空无一人。

“被褥还是暖的,应该刚刚离开不久。”

杨遇安当即到殿内四下查找,但转遍了各处,仍不见杨坚踪影,心中不禁微微有些着急。

“莫非杨俨骗了我?”

听到外头杨俨凄厉的厮杀声,他又立即摇头。

“他并不知晓杨坚全部计划,且昨日开始就无法进殿面圣。说不定这期间大宝殿内又有变故或者杨坚还有其他安排……”

想到这里,他重新审视龙床,仔细翻找每个角落,看看有没有书信之类的东西。

独孤加罗推算到这处梦有杨坚遗言,但并不代表杨坚本人一定会露面,完全可以通过密信的方式传达。

片刻后,果然在床垫夹层找到了一只玉龟。

龟身通体白玉凋制,双目似有灵性,隐隐透出奇异微光。

“这应该是某种法宝。”琼花仙子开声提醒。

“能看出用途吗?”

“一时半会看不出,但多半是用来保平安的。”

“不是书信么……”

杨遇安微微有些失望,但还是将玉龟贴身收好。

……

又翻查片刻,杨遇安仍找不到任何疑似遗书的东西,反倒听到杨俨的一声惨叫。

而后厮杀声戛然而止。

杨遇安立即警觉,第一时间往殿后方向转移。

他刚刚四下查看时,已经找到杨俨所说的铜佛龛。

彭!

殿门轰然打开,外头守卫蜂涌而入。

张衡紧随而来,一手拿刀,一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赫然正是杨俨!

不过杨遇安已经顾不得为这位第二次死去的堂兄默哀,以最快速度冲到佛龛前,准备念出咒文。

哪知尚未来得及开口,一股眩晕感不期而至,明明近在迟尺的佛龛骤然飘远,最终在天旋地转的视野中化作黑点消失。

与此同时,杨遇安再次失去意识。

……

“嗯?”

杨遇安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最初那间杂物房。

一样的制式,一样的摆设。

“这是攻略失败重来一局么……”

微微吐槽一句,杨遇安下意识往门外走去。

但路过先前那面全身铜镜时,目光扫过境中面孔,悚然一惊。

“怎么会……”

此时镜中映照的面孔,一头短寸碎发,赫然正是杨遇安前世的模样!

就连装束都是地球时的画风,T恤衫,牛仔短裤,某多多拼单买的板鞋……

“皮带也是前世的,云从没了……”

杨遇安立即内视心田花树,呼叫琼花仙子,结果没有任何回应。

他的心直往下沉。

仙子不在,他不但失去最可靠的伙伴,就连花树中的分身也无法融合。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本体修炼的功法并未因为他换回本来面目而丢失。

甚至先前龙床上找到白玉龟,此时也神奇地出现在裤兜里。

于是他心中不禁猜测,有没有可能现在根本不是二周目,反而是梦境主线正确的打开方式。

……

推开房门,外头大体还是仁寿宫的模样,但相比起上一次巍峨磅礴的建筑群,眼前的仁寿宫顶多算是个半成品。

超过半数建筑只垒好土台或者刚刚打下木桩,

土台下方是杂草丛生的野地,堆放着数不清的木石材料。

而最奇怪的是,这些野地植物全都苍白干瘪,毫无生机可言,偏偏又诡异地矗立着。

可相比起天空,地上的一切又算不得什么。

此时仁寿宫上方的天空,太阳与月亮同时高悬于苍穹,彼此相距极近,但因太阳色泽异常暗澹,圆月异常明亮,前者并未遮掩后者光辉,反而各自闪耀,如同一对眼睛。

日月下方则是大片大片诡异的绛紫色云彩,这让本就不甚明朗的天色更显得幽暗,阴冷。

“上一个梦境是现世的投影,而现在这里明显超出现实。”

“莫非……这里是根据我的记忆投影出来的梦中之梦?”

“若是如此,倒是能解释为何我呈现前世面目。”

“但这还是无法解释仙子为何没能跟进来。”

“她在我记忆中所占份量并不轻。”

眼下无人能给出靠谱说法,只能依靠自己探索。

……

杨遇安决定先去上一次遇到杨俨的地方。

没有这位“内应”开路,自己在仁寿宫中寸步难行。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完全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因为一路走来,别说活人,就连一只蚂蚁都没有见到。

只有一片稀稀落落,冷冷清清的宫殿。

先前那些曾阻拦他的宫门城墙虽然有了雏形,但全都没有守卫,轻松通过。

但不知为何,越是深入仁寿宫,杨遇安心中不安越发强烈,感觉前方有极大的威胁等着自己。

“对了,那只龟。”

杨遇安从牛仔裤掏出晶莹剔透的白玉龟。

“仙子说此物可保平安,就是不知该怎么用。”

这个念头一起,龟目中的异光骤然一亮。

下一刻,杨遇安发现自己化身为一头五尺长的白毛龟。

与此同时,一股陌生的信息涌入脑海。

“原来这是杨坚特意留给取信人的护身法宝,可以在梦境里施展化龟护体术。”

“白毛龟是祥兽,不但有辟邪功效,这个长满白毛的壳子足以承受下大将境的倾力一击。”

毫无疑问,有了这种变形术,自身安全系数更高了。

当下他便干脆保持白毛龟形态,继续前行。

……

半个时辰后,杨遇安并未遇见杨俨。

但与此同时,杨素、杨勇、柳述、元岩等人同样没有出现。

他一路畅行无阻,顺利通过了最后一重宫门,来到大宝殿所在区域。

作为仁寿宫核心建筑群之一,大宝殿连同旁边偏殿已经建好,倒是跟上一幕梦境没有太大区别。

谨慎起见,杨遇安并没有直奔正殿,而是按照上次杨俨带他走过的路线,贴着偏殿檐廊缓步前进,同时仔细留意四周动静。

万一正殿中突然跑出什么“东西”,他还能及时藏起来,或者借用檐廊阻挡一下来敌步伐,争取跑路时间。

“杨广不在这里。”

杨遇安在偏殿门前静候片刻,见无人露面,便继续轻手轻脚前行。

但就在他刚刚越过殿门不远,偏殿内部传来一阵悉悉索索,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杨遇安立即转身,头手脚瞬间缩入龟壳内,警惕注视着殿门。

啪。

殿门开了一扇,漏出半边宫装长裙。

似乎裙裾主人正躲在门口观察他。

片刻后,一道如同黄鹂鸣唱的声音从门后传出。

“你是谁?”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人间炼狱 妇人声音传出,杨遇安立即认出对方身份。

正是上一幕梦境在偏殿中与杨广男女合唱的陈贵人。

当时对方匆匆进殿而他又有心避开杨广目光所以看不真切。

但这声音辨识度极高,不会认错。

“贫僧安花客,有化龟延寿之术,奉命来为至尊祈寿。”杨遇安给出一个稳妥的答复。

“原来是西域神僧。”

陈贵人从门板后好奇地探出脑袋,露出一张足以让无数男人为之疯狂的姣好面容。

肤如凝脂,唇若赤火,美艳不可方物。

偏偏头上还带着一顶洁白无瑕的莲状菩萨冠,妩媚之中又多了一分庄严圣洁的气质,让人莫名生出上前狠狠亵玩的冲动。

“不对,这种感觉……”

杨遇安察觉到突然躁动的心湖,立即警惕。

上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是在蒋州静虚观偶遇伪装张氏女的巫蛊道妖妇。

“莫非这陈贵人同样沾染了巫蛊道?”

杨遇安越想越觉可能,当下默念佛经,澄清心湖。

眼下他无法动用分身的《锥舌辅弼诀》,只能以佛经代替。

陈贵人见他沉默,便主动问道:“大师是如何被拉入这个鬼地方的?”

杨遇安故作惊讶道:“贵人何意?难道贫僧来错了地方,此地不是仁寿宫?”

他无法确定眼前的陈贵人跟上一幕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万一她本来就是这里的“土着”,自己说实话就暴露了。

干脆装疯卖傻试探一下。

“大师何必如此提防,信女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怪。”陈贵人捂嘴轻笑,媚态颠倒众生,“好叫大师知晓,此仁寿宫非彼仁寿宫,所有活物都必定是外来的。包括我也包括你!”

“贵人意思是这里原本没有活物?”

杨遇安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的尴尬,顺着对方话头追问下去。

“那是当然。”陈贵人也没再追问,“地狱黄泉,本就不是活人待的地方。”

“地狱……”

杨遇安目光微凝,再次修正自己先前对这里的猜测。

这里确实不是凡世投影,但也不是梦中之梦,而是比这可怕得多的地方。

若这里是“地狱”的投影,那仙子无法进入就解释得通了。

琼花仙子明显是修道的,而“地狱”则是源自释家的说法。

在三教合流之前,两者根本不是一个体系,所以仙子的力量被这里阻隔了。

“既然江都城可以有个净土版的,那仁寿宫有个地狱版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

杨遇安微微吐槽一句,又问道:“既是地狱,怎不见鬼魂呢?”

“因为还没到时候出来。”陈贵人抬头看天,意味深长道,“在这座‘仁寿宫’,大师可要随时留心天上动静,一旦紫云遮蔽日月,恶鬼便会出没。”

“他们憎恨一切活物,见到便会不顾一切生脱活剥。所以千万不能被他们发现,否则便会彻底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被鬼杀死就会真的死在这里!

杨遇安心中悚然,终于察觉到这里的凶险之处。

虽说眼下他是以神魂入梦方式来到此地,而且巫蛊道妖女的话不能尽信。

但他记得前世历史中这位陈贵人在仁寿宫变不久之后,离奇去世。

说不定正是与这里有关?

“那如何才能离开这座‘仁寿宫’呢?”

“此事说来话长,大师何妨先随我进殿,容我慢慢道来。”

说着陈贵人将身后另一半门也推开,作出邀请姿态。

杨遇安下意识便要上前。

但因为始终不忘默念佛经,心中到底留着一线清明。

于是很快察觉背上微微的瘙痒感,不知何时,有一群小虫子附着在背上几根白色毛丛,试图钻进龟壳。

虱蛊!

“她什么时候给我下蛊的!”

想起张仲坚提及虱蛊的麻烦之处,杨遇安不敢大意,立即原地打滚,利用与地面剧烈摩擦蹭掉附着蛊虫的白毛。

而后又激发元气来来回回地冲刷三四遍,确定再无瘙痒异样,这才往远离偏殿的方向狂奔。

陈贵人见他发现了自己手段,也不再隐藏,怪叫着从门后冲出。

直到这时,杨遇安才蓦然发现先前陈贵人一直躲在门板后并非为了提防他,而是为了遮掩自己的下半边身体。

她腰部以下,根本就是一条巨蟒!

蟒身在地上快速游行,比杨遇安的爬行速度快得多,很快便追了上来。

“贫僧与施主无仇无怨,为何要给我下蛊?”杨遇安边跑边质问。

“不为什么,只是见大师这身龟肉实在诱人,忍不住想切一块下来尝尝。”陈贵人目光通红,嘴角流涎,状若癫狂。

疯婆子!

你以为吃唐僧肉呢!

杨遇安心中暗骂两声,又道:“施主身为宫中贵人,什么珍馐百味没有尝过,非要吃我这粗皮老肉?”

“大师若是数月不吃不喝,便是嚼石啃泥,也会当作人间美味!”

言罢,陈贵人手一甩,一根七尺长的软鞭狠狠抽在杨遇安背上。

当!

当当当!

金铁轰鸣,火花四溅。

杨遇安只感觉背后微微发痛,更加不敢变回人身。

他毫不怀疑若没有龟壳保护,对方一鞭就能将自己身体打折。

他能感觉到陈贵人的境界并没有高出自己多少,都是内景未外显的下开府。

就连那根软鞭也只是寻常之物。

只是对方出手之时,头上菩萨冠会射出一道金光,覆盖全身,软鞭也会在这瞬间变得坚硬如铁。

“那菩萨冠必是宝物。”

……

如此一路逃命,杨遇安靠着坚硬龟壳抵抗对方攻击,虽无还手之力,却也暂无大碍。

就在他跑出第二重宫门之际,天色陡然一暗。

而后四周突然生出大量澹紫色雾气。

陈贵人见状立即放弃追击,就近躲入一处房舍内。

杨遇安不必别人提醒也能感应到紫雾中潜藏的危险,立即有样学样,选了另一侧的房舍藏身。

他刚刚合上房门,外头便传来无数凄厉的哭骂声。

“饿……”

“好饿啊……”

“饿得受不了啦!快给我吃的……”

哭声之中,间或有怒骂、摔打的声音传来,让哭声微微一滞,而后变得更加凄厉。

杨遇安立即远离房门,藏在屋内深处角落,依靠仪同八识遥遥感知门外状况。

不知何时,紫雾之中多出无数骨瘦如柴的身影。

这些身影大概长期没有进食,面容干瘪扭曲毫无人样。

一边歪歪扭扭地前行,一边将沿路见到的东西,不管能吃的不能吃的,迫不及待塞进嘴里。

只可惜“食物”入口以后,瞬间化作滚烫火浆,呛得他们连连呕吐,只能继续哭饿。

“释家有饿鬼道之说。莫非此地竟是六道轮回之一的……饿鬼地狱?”

第一百八十六章 逃脱 杨遇安“看”得心中发毛,更加小心翼翼隐藏自身。

幸好饿鬼们并不能随意走动,全都带着镣铐,拖着白色纤绳搬运石料。

看样子是在修建宫殿。

每当有饿疯的鬼试图啃食石料,便会被一只巨手无情抓起,狠狠摔在路旁。

巨手来自体型超出饿鬼四五倍的巨人。

这些巨人同样面目狰狞可怖,但并不干瘦,反而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

杨遇安立即联想到释家所言负责守卫佛土的金刚力士。

“这些巨人负责监督饿鬼修建仁寿宫,因而会阻止它们破坏这里的建筑。”

“难怪刚刚陈贵人会选择躲入建筑内部。”

眼前地狱景象,让杨遇安想起关于仁寿宫的一则传闻。

传说当初杨素负责主持修建仁寿宫,因为极尽奢华,工程量巨大,最后死了十多万人。

隋文帝杨坚素来以用度节俭、爱惜民力而自矜,杨素担心会因此被杨坚责备,派人偷偷烧掉尸体掩埋山沟。

哪知此事最终还是被杨坚知晓,果然龙颜大怒,直斥杨素此举让他与天下人结怨。

杨素吓得惶恐不已,这时心腹封伦封德彝揣摩清楚二圣的心思,断定杨素不会被责罚,让他安心。

果然不久之后,杨坚夫妇入住了奢华的仁寿宫,口风立即转变,大赞杨素忠心。

杨素则因此事大赞封伦有揣摩之才,此后越发信重。

唯独那些被填埋山沟的冤魂,再无人问津

“也不知这些饿鬼是不是从那里来的……”

杨遇安微微叹息。

……

杨遇安观望了一阵,便转而思索如何从这里脱身。

饿鬼与巨人固然危险,但他面临的危险可不止这些。

先前匆匆躲入的这处房舍,距离陈贵人并不远。

等屋外恢复平静,对方必定会再度追杀。

躲在这里绝非长久之计。

“有没有办法引开饿鬼道注意力呢?”

饿鬼渴求之物无外乎是食物。

但他身上什么吃的都没有。

“总不能真的切自己身上一块肉吧……要不还是先放点血试试?”

于是他咬破指头,随手滴在一块小石子上,而后趁着饿鬼们注意力不在这层,狠狠将石子仍出。

下一刻,饿鬼闻到活人血腥味,顿时炸了锅,不顾巨人威胁争先恐后望石子方向进发!

其疯狂的程度出乎杨遇安的预料,不禁暗暗咋舌难不成自己真成唐僧肉了?

不过他稍一思索,便渐渐恍然。

眼下他并非真身肉体,而是神魂入梦,身上的血肉本质是神魂的具现。

而他的神魂因为长期浇花,融合大量的他人的神魂碎片,变得比其他人更为圆融饱满。

用琼花仙子的话来说,就是富含“人气”。

因此只需要一滴血,便能让饿鬼们疯狂不已!

甚至刚刚陈贵人突然暴走说不定也是这个原因,虽然她本身也不太正常了。

“还真成唐僧肉了……”

暗暗吐槽一句,杨遇安立即故技重施,又丢出一枚血石,而后趁着饿鬼们注意力都在石子上,立即离开房舍往大宝殿方向狂奔。

血石被吞噬,饿鬼们回过神来,便又立即藏入附近房舍,准备下一轮投石。

如此走走停停,杨遇安很快折返到大宝殿前最后一重宫门前。

大宝殿的建筑已经竣工,所以并无饿鬼巨人往内里搬运石料。

这意味着一旦重新进入这道门,杨遇安不但不必担心被饿鬼扑杀,还能暂时甩开陈贵人单独行动。

只是眼下还有个难题。

这处宫门之外,杂草丛生,并无多少建好的房舍。

他眼下藏身的房舍已经是最靠近宫门的地方,却仍有五六十丈远,就算用本体施展身法狂奔,也得耗费八九息时间,足够饿鬼们发现他的踪迹。

“只能走到这里了么……”

杨遇安心有不甘。

错过这个机会,自己怕是再难摆脱陈贵人的纠缠,进入大宝殿探索。

甚至可能要命丧此地。

“再想想,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杨遇安按捺心中对于死亡的恐惧,重新专注回当下处境。

很快,他就察觉到一个先前不曾注意的细节。

饿鬼们什么都吃,石头泥土木块都不放过。

唯独对这里遍地都是的白色植物毫无兴趣。

“说起来,饿鬼们同样对于手中的白色纤绳毫无兴趣,那些白绳应该就是用这些本地白植揉制而成的。”

杨遇安忽然想到龟背上的白毛。

从形状上看,跟这些白色植物非常相似,说不定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

“若是藏在草丛中,缩起头手脚,说不定能蒙混过关……”

下一刻,杨遇安再次化无白毛龟形态,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出房舍。

一步,两步。

他探出半边身子,随时警惕四周动静。

又走两步。

附近饿鬼仍未察觉。

他又大胆前行数步,离得最近的一头饿鬼终于有所反应,开始这边张望,他第一时间缩入龟壳。

那头饿鬼张望片刻,渐渐变得茫然。

杨遇安见状,再不迟疑,立即钻入身边一处白色草丛。

这下饿鬼终于确定这边真的有动静,怪叫着狂奔过来,甚至惊动了周围几个同伴,争相跟随。

不过等它们追到来到草丛边时,杨遇安早就再次缩入龟壳伪装草皮。

饿鬼们除了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

最终在巨人的吆喝之下,失望而回。

杨遇安长长松了一口气,想到杨坚留下的提示。

“原来白毛龟能‘辟邪’是这个意思。”

……

再次来到大宝殿跟前,杨遇安身边再无任何人阻挠,只剩一截通往正殿的长长石阶。

但他并未因此掉以轻心,继续谨慎前行。

这种谨慎很快获得回报,刚刚登上一半高度,石阶突然变得柔软而滑腻,如波浪一样扭动起来。

幸亏杨遇安早有警觉,第一时间转回人形,施展渡江诀继续往上攀登。

渡江诀最擅长踏浪而行,正适合眼下这种“地形”。

石阶见无法阻挡杨遇安前行,竟然从地上翻起,如巨大的鞭子抽打过来。

杨遇安险险避开,莫名感觉这突然软化的石阶好像动物的肠子,越想越觉得恶心。

好在他的渡江诀身法今非昔比,终一片“肠浪”的围追堵截下,有惊无险,登上最高处,来到了大宝殿门前。

此时大殿各处门窗紧闭,唯有正中间的一扇大门是开启的。

杨遇安正要入内,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饿,饿,饿。”

“里面也有饿鬼?”

杨遇安警惕后撤,随时准备离开。

但等了片刻,却并无任何鬼怪出现。

最后他目光锁定大门本身。

似乎,声音是大门本身发出的。

他试着撕掉身上T恤衫,将其中半边丢进门内。

结果衣服刚刚进入门框范围就化作一道烈焰,烧成灰尽!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囚龙 “这……”

杨遇安目瞪口呆,心中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有没有可能,眼前这道门,其实是一头饿鬼的嘴?

所以“吃”下去的东西会化作烈焰?

“那照这么说……”

杨遇安蓦然回头,望着仍在不停“蠕动”的石阶。

他刚刚便感觉石阶像肠子。

如今居高临下地看,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了。

就像一个放大版的人类小肠。

不,不是像……这里根本就是一个外显的小肠腑神主!

“足下是谁?”

杨遇安扭头望向殿门。

“饿,饿,饿……”

殿门依旧发出机械而麻木的声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不过杨遇安总算知道对方身份。

这声音,赫然正是上一幕梦境上守在大宝殿前的黄门侍郎张衡!

“守门的张侍郎直接变成门本身了么……”

他记得陈贵人说过这里一切活人都是被拉进来的,张衡多半也是如此。

只是陈贵人状态更好,虽然化为半人半蛇的妖物,但至少还保持部分作为人的理智。

而眼前的张衡,不但人形尽失,更是渐渐与饿鬼同化,被饥饿之欲支配。”

“若我一直留在此地,早晚也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失去理智……”

“必须尽快找到离开的办法。”

想要离开这里,他唯一想到的办法是进入大宝殿探索,或者见到杨坚本尊当面沟通,或者找到对方遗书进而触发离开的手段。

不过眼下这道“门”肯定不能硬闯。

于是他转而去推其他门窗。

结果全都纹丝不动,似有强大力量禁制。

“看来只能走这扇门了。”

杨遇安回到远处,下意识抬头望天。

饿鬼出没明显与天上紫云有关,只能等云散之后,再尝试进门。

半日后,紫云散去。

四周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咒骂声终于消停,整座宫城重归一片死寂。

杨遇安将另外半边T恤扔进门洞,果然没再化成烈焰。

但与此同时,失去“鬼门”阻隔,他终于能感知一丝殿内的气息。

一种超出先前各处的危险气息。

就连驱赶饿鬼的金刚巨人都远远不如。

不过也就在此时,陈贵人扭曲的身影也再次出现在了视野尽头。

蛇身游走飞快如箭,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来。

杨遇安别无选择,再次转回白毛龟形态,进入大殿。

……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见到龙床上盘踞着一条人头龙时,仍旧被吓了一跳。

龙有四爪,爪有五指,乃是真龙象征。

其身上散发的威压也超过杨遇安见过的开府强者,少说也是个上开府乃至大将。

不过此时人头龙的状态并不佳,浑身布满撕裂伤口,流出的血液染红了半张龙床。

而在龙床上方,还有一座金光闪闪的佛龛,凌空镇压着巨龙,使之难以动弹。

杨遇安一眼便认出这是在上一幕梦境中见过的佛龛,也就是杨俨所说可以离开梦境的关键之物。

可惜眼下他想取得佛龛却并不容易。

因为巨龙四爪正死死抵住佛龛,双方处于一种互相对峙的状态。

未等杨遇安开口,龙便察觉到闯入者,在虬结如一盘树根的臃肿身躯中探出脑袋。

杨广的脸!

哪怕明知对方被佛龛镇压,杨遇安仍立即退到一根柱子之后稍作遮掩,以防不测。

“你不必怕我。”杨广看出他的警惕,“在这里你我皆是囚徒,想要离开地狱重返人间,应当同舟共济。”

他没有认出我的身份。

以及,他同样是被某种力量拉进来的。

确认了这两点,杨遇安开口道:“太子殿下怎么会困在此地?”

“那你又是如何被困的呢?”杨广微笑反问。

“一些意外。”

“那我也是意外。

杨广很谨慎,但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他本来也不指望从对方口中得到全部真相,只是特意用太子这个称谓来试探对方反应。

结果杨广没有否认,也没有下意识自称朕。

由此推断,眼前这缕龙化的杨广神魂,应该是登基称帝之前的太子广。

进一步大胆推测,有没有可能在仁寿宫变发生时候,杨坚弥留之际,利用自己接近尊圣的威能创造了这个两层梦境世界?

第一层梦境是宫变发生的历史重演。

而眼前的这一层,则是用来困在某些目标人物的地狱囚牢?

“这么说的话,太子杨广、宣华夫人陈氏、黄门侍郎张衡,这些都是这场宫变中直接跟杨坚突然暴毙有直接干系的人物啊……”

“可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的‘遗书’也藏在这一层呢……是因为藏在第一层还不够保险?”

这时杨广又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想要离开这片地狱,你必须先取得我手中这座佛龛。”

“甚至如何利用佛龛逃生,我也可以告诉你。”

“但你必须先替我取回菩萨天冠。”

杨遇安直接问道:“那冠长什么样?该去哪里找?”

“你进来之前应该见过陈氏那贱妇了吧?”杨广切齿道,“她先前骗走了我护身之宝,此刻应该还在她手上。”

杨遇安想起陈贵人头顶莲花宝冠,当即了然。

“那殿下为何不直接与她交易?想必她也想逃离此地。”

“她满嘴谎言,我岂能再信她?”杨广义愤填膺道。

“那殿下为何又能相信我这个素未谋面之人?或者说我凭什么信任殿下?”

“这里除了她,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活人,不找你找谁?”杨广理所当然,“至于你为何能信我……大概便是你太弱小,没什么值得我图谋的。”

杨遇安:“……”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条人头龙,不论身份地位还是境界修为,跟他都不在一个层面。

确实没什么值得对方图谋的。

“这样吧,除了告诉你如何离开此地,我再以皇族名义发誓,等我这缕魂回到现世本体,还会对你额外嘉奖一番。”杨广加码道,“高官厚禄,金银财宝,美人佳丽,你想要什么?”

“不必等将来了,就现在吧。”杨遇安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我想要《开皇紫气功》,全套的。”

虽然他已经分别从杨暕、独孤加罗手上得到部分《开皇紫气功》,但一来仍旧缺少柱国境的功法,二来他对那两位同样不能完全信任,最好再多方验证。

反过来说,这同样可以用来试探杨广的诚意。

正好下开府以下的功法部分,他已经彻底掌握,杨广若在功法中做手脚,他能立即发现。

第一百八十八章 谈判合作 “非皇族血脉不能修炼紫气功,你要来何……咦?”杨广目光微动,渐渐警惕,“你父母是谁?”

“这重要吗?”

“天家血脉,岂能不重要?”

“有道理,可惜我并不清楚自己亲生父母是谁。”

杨广凝视他片刻,这才收回警惕目光:“原来如此。”

无名无份的孽子,确实不需要重视。

……

杨广所传的紫气功同样没有柱国镜的部分,说法跟独孤加罗一模一样。

除非两人提前对过口供,否则事实多半就是这样了。

好在其它四个境界的功法虽然明显有所保留,但基本与独孤加罗所传的一致,也算达到了目的。

……

离开大宝殿后,杨遇安发现陈贵人正守在阶梯中段排行不敢前。

时而渴望地看着他身上的血肉,时而又警惕地注视他身后的大宝殿。

杨遇安心中盘算道:“这蛇美人懂得如何利用菩萨天冠增强自身,我直接出手抢夺成功率不高,反倒容易被她所伤,最好通过谈判达成合作。”

“而谈判的基础,是建立在她与杨广之间有矛盾,无法信任,我正好作为双方的中间人。”

“正好我对杨广也不能完全信任,多一个人合作,也就多一个人承担风险。”

计较妥当,他当即走下一段阶梯,停在一个随时来得及折返大宝殿的距离,这才开口道:“贫僧有逃离此地的办法,施主要合作吗?”

“大师需要这个么?”

陈贵人狡黠一笑,摘下菩萨天冠,一头青丝如瀑布披散而下,配上美艳面容,一甩一甩的蛇尾,有种奇妙的诱惑力。

杨遇安默念佛经,心如止水:“施主可愿意随我进一趟大宝殿?只要用此冠跟殿内那位贵人交换一座佛龛,并对佛龛念出一段贫僧所掌握的咒文,你我就能回到人间。”

陈贵人闻言并未露出意外表情,只是笑意渐敛:“我信不过你,更信不过太子广。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诓骗我进去,趁机杀人夺冠?”

“贫僧绝无歹意。”杨遇安沉着道,“若施主不放心,可以先将菩萨天冠先交给贫僧。待贫僧进殿取得佛龛后,便会出来与施主一同离开。”

“谁能保证你进去以后还会不会再出来?”陈贵人并不松口,“不如你先将咒文告诉我,并让我在你身上种下虱蛊,我再将此冠给你。到时你想清理干净蛊虫,自然不得不回来找我。”

“虱蛊防不胜防,贫僧岂能让施主种蛊?”

杨遇安故意黑着脸反驳,其实心中并未真正在意。

此时他背上的龟壳乃是宝物所化,若蛊虫种在上面,在龟壳被彻底侵食破坏前,并不会波及他本体。

反正这宝物带不出梦境,毁了就毁了。

但谈判嘛,自然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包括咒文只有他掌握,也是利用双方信息不对称虚构的筹码。

“况且贫僧也无法确定施主是不是真的与太子广有嫌隙,谁知道是否你们两位合伙骗取贫僧的咒文?”

“谁要跟他合伙了!”陈贵人同样板起脸。

……

最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杨遇安同意陈贵人在龟壳上种下虱蛊,以换取菩萨天冠。

之后杨遇安进殿完成交易,再带着佛龛出门,用咒文换取陈贵人清理虱蛊。

“事不宜迟,趁着鬼怪未露面,尽快完成交易。”

杨遇安返身走回大殿方向。

陈贵人则扭动蛇身,徐徐跟在他身后,始终保持警惕姿态。

不过就在两人即将交换菩萨天冠之时,陈贵人却突然收回,蹙眉道:“你这假和尚说话不尽不实,我总感觉单凭龟壳上的蛊虫无法确保你带着佛龛出来,并说出真正的咒文。”

这疯婆子还挺警觉的嘛。

不愧是在独孤加罗驾崩之后曾一度获得专宠殊荣的后宫妃嫔。

杨遇安心中暗叹一句,也肃然道:“巧了,贫僧也对施主事后是否会如实清理干净蛊虫有些不太放心。”

于是双方开始了新一轮讨价还价,但始终无法取得一个大家都满意的方桉。

就在陷入僵局之际,一道沙哑的声音冷不丁从门后传来:“我可以帮二位达成交易。”

两人同时回头。

便见正殿大门门板上的凋花不知不觉间已经扭曲成一张人脸的模样,正是黄门侍郎张衡!

“原来足下并未完全失去人智。”杨遇安意有所指道。

“若再呆上一段时间,怕是真要彻底沦落为鬼类了。”张衡摆出一个苦笑的表情,“至尊天威难测,我们这些不臣之人也算罪有应得了。只是家中老幼尚需我看顾,不甘就此坠入地狱。”

“张卿此言甚是,所以你打算如何帮我们?”陈贵人对张衡的态度明显更亲密一些。

“你们二位的症结在于互相不了解对方,所以无法信任合作。”张衡分析道,“但我与贵人算得上知根知底,合作起来更容易一些。”

见面前两人纷纷点头,张衡才接着道:“我是一道门,所以无法进殿与那位殿下交易。但也正因为是一道门,所以也带不走任何一件宝物。”

“我提议贵人先将菩萨天冠交给我保管,等大师进殿后,我关上门与大师单独交易,天冠换咒文。”

“如此一来,大师便不必担心贵人故意骗取你的咒文,自行进殿交易。就算张某不地道,私下悄悄转告贵人并重开大门,大师毕竟先行一步,仍旧来得及掌握佛龛。”

“这之后,大师若想清理掉身上的蛊虫,必然要带着佛龛出来。”

“退一万步说,就算大师不在意蛊虫,在殿内自行念咒离去,至少张某也验证了咒文真伪,事后只要让贵人设法入内取出佛龛便可。”

说到这里,张衡对陈贵人道:“贵人若是不放心张某,也可在我身上种蛊。”

“不必,我信得过张卿,”陈贵人相当干脆。

于是合作达成。

……

杨广戴上菩萨天冠后,身上佛光大盛。

佛龛似乎感应到同源力量,不再镇压,徐徐落回地面。

杨遇安第一时间上前抱走佛龛,远离龙床

杨广挣脱束缚,舒服地长吟一声,对杨遇安道:“离开方法便是大声念诵描在门板上的咒文。”

念咒的事杨遇安早已知晓,不过当他目光落到佛龛上的血字时,却微微一凝。

因为这个咒文跟杨俨告诉他的不一样。

不是杨广小名“阿摩”,而是杨广的法号“总持”!

第一百八十九章 真假咒文 “到底哪个真哪个假?”

杨遇安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刚刚确实有不顾外头两人自行离开的打算。

毕竟念咒之后,是直接返回江都净土的本体,还是返回上一层梦境仍未可知。

说不定离开之后,还会去到另一重梦境见到杨坚本尊?

就怕跟陈张二人同行,会带来诸多不便。

这时杨广龙身没了佛龛镇压,身上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气机渐渐开始回升。

杨遇安不敢在这里耽搁太久,悄悄抹去血字,便抱着佛龛冲出殿外。

……

“大师言而有信,那贵人也不要食言。”

杨遇安出门后,张衡立即合上大门,似乎也忌惮殿内的那头龙。

“这个自然。”

陈贵人长鞭轻轻一甩,拍掉了杨遇安背上的蛊虫。

“张某无法离开此门,所以便先行一步,为两位探探路。”

言罢张衡朗声念出咒文,正是“阿摩”。

彭!

佛龛紧闭的铜门轰然对开,无量佛光倾泻而出,在地上投影出一圈光轮,正好圈住了门板。

张衡人脸微微一僵,迅速恢复为正常的凋花模样。

“张卿,张卿?”

陈贵人轻轻拍打门板询问,无人回应,门上凋花却再无变化。

“看来是真的离开了。”陈贵人面露喜色。

所以“阿摩”才是正确的咒文,杨广故意混淆视听?

或者咒文其实并不唯一?

杨遇安眯目打量佛龛内部,里面除了一片夺目耀眼的金光,什么都看不清楚。

而且他刚刚隐约感觉张衡最后凝固的表情,似乎隐含惊惧。

只可惜消失得太快,还来不及仔细揣摩。

就在他迟疑之际,一道皮鞭横扫而来,瞬间缠住了他的后脚。

“施主,你这是……”

“大师并非被至尊困在此地,而是奉至尊之命进来的吧?”陈贵人面如寒霜。

“我不知施主在说什么。”

“我与太子、张卿都是同一时间进来的,大师却比我们晚了数月,还知道离开的咒文,很难不引人怀疑。”

“施主多心了,我不过是比你们晚些进宫罢了。”

“哼哼,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不信。怕是离开此地以后,至尊就要来索命了。”

“那施主如何才肯放开我?再耽搁下去,怕鬼怪又要冒头了。”杨遇安示意天上再次变得密集的紫云。

“将你化龟的法宝交出!”陈贵人目光闪闪道,“否则我就拉着你陪葬!”

杨遇安轻叹一声,现出人形,而后将白玉龟抛给对方。

这东西沾过虱蛊,又是梦中之物,他本来也不想要了。

“呵呵,没想到还是个俏和尚。”

陈贵人见杨遇安寸头牛仔裤的造型,以为是个剃度和尚,妩媚一笑,接过白玉龟,而后腰肢勐然一扭。

一道干瘦如柴的身体从蛇身中挣脱出来。

原来陈贵人肩膀往下的躯体早已经化作饿鬼道模样,仅剩一张娇媚面容与双手仍保持人形。

至于那蛇身,根本就是一张血肉被吃光吸空的蛇皮!

“可不是只有‘大师’才懂得伪装!”

陈贵人狡黠一笑,下一刻,已经掌握化龟之术,迅速变成了白毛龟的模样。

有了这身防护,她不再迟疑,径直冲想佛龛。

“也好,刚刚张衡走得太快,就让她再去探探路。”

杨遇安并不着急,继续守在一旁,紧盯佛龛的动静。

白毛龟进入光圈范围,迅速消散在无量光中。

就跟先前张衡一样。

正当杨遇安以为这应该就是正确离开方式之时,两道凄厉的女子尖叫声几乎同时传来。

一道来自佛龛内部,一道来自身后大宝殿。

竟都是陈贵人的声音!

原本夺目的金光也在这一刻彻底消失,现出龛柜内部景象。

赫然正是大宝殿内的那张龙床!

此时床上巨龙正死死缠住陈贵人干瘪的身躯,贪婪地啃食着方头手仅存的美好血肉。

后者抵死挣扎、尖叫,最终渐渐失去了气息,被巨龙吞噬干净。

至于那个护身白玉龟,早就化无一地碎末。

这时杨广察觉到杨遇安窥伺的目光,咆孝一声,便往外冲撞。

整座大宝殿被装得嗡嗡作响。

彭!

杨遇安迅速合上铜门,抱起佛龛就走。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于先前的谨慎,没有因为自持有玉龟护身就冒然进入其中。

否则现在被巨龙啃食的就是他!

可是,咒文明明是杨俨亲口告诉他的啊,怎么最后反而帮了杨广的忙?

而且如果正确咒文不是“阿摩”又是什么?

显然“总持”也不像是正确答桉。

他甚至已经猜到杨广为何要额外给出一个咒文。

当面临两个可能选择的时候,人总会下意识认为其中一个是正确的。

杨广正是利用这种心理,诱导他作出错误选择!

“真是阴险啊……”

杨遇安暗骂一声,加速前进。

身后巨龙的动静越来越大,他不知道大殿禁制还能维持多久,只能尽快远离此地。

……

奔行片刻,天上紫云再次遮蔽日月,杨遇安不得不停下脚步,就近躲入一处房舍。

很快,鬼哭狼嚎的声音再度从四周传来。

不过与此同时,大宝殿方向的动静也暂时消停。

“他也害怕这里的紫云,这说明至少这片地狱版仁寿宫不是他的地盘,我仍有希望。”

“不过等下次紫云散去之后,他应该也恢复得差不多,大宝殿的禁制估计困不住他了……必须尽快找到正确的咒文!”

杨遇安掌握的咒文线索全部来自上一幕梦境的杨俨。

他本以为对方是杨坚安排的暗子,没想到对方最后却帮了杨广。

“不,杨俨也未必是在帮杨广。站在他的身份立场,在仁寿宫变发生之前,帮杨广没有任何好处。”

“可为什么他会给我一个错误的咒文呢……”

杨遇安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先前他便设想过杨坚之所以要开辟第二层地狱梦境,是因为第一层梦境可能已经不够安全,有其他大能插手其中,不再适合放置遗书。

譬如说,杨俨得到的情报,早就被某些力量删改误导过的,而他本人并不知情,当作真相转告了杨遇安。

可这样说的话,那岂不是等于说自己根本没有掌握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不对,杨坚既然仍旧在第一层梦境保留杨俨这个线人,那说明他提供的线索仍旧是有部分价值的。”

“就好比我身前这个佛龛,确实有镇压杨广魂魄的效果,所以肯定属于杨坚留下的布置。”

“所以,正确咒文到底是什么呢?”

第一百九十章 杨昭的邀请 “既然是佛龛,那咒文多半与佛事相关。”

眼下对咒文近乎盲猜,杨遇安只能尽力想些靠谱的答桉。

“而既然是杨坚布置之物,那大概率也与他自身有关。”

按着这两个条件,他将自己能想到的答桉全都试一遍,譬如他所知道的佛陀菩萨名号,譬如杨坚谥号隋文帝,譬如鲜卑名普六茹坚,譬如独孤加罗的名字……但统统失败,佛龛纹丝不动。

“等等,杨坚的乳名是什么?”

杨遇安忽然想道。

他隐约记得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

不过因为时间太久,而且这个冷知识又实在太冷,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声愤怒的咆孝声,正是一头驱赶饿鬼搬运石料的巨人。

杨遇安脑中灵光一闪,终于记起了杨坚的乳名什么。

那罗延。

且说,杨坚夫妻二人都是家中世代礼佛的,所以两人各自的小字乳名也都与佛法相关。

譬如独孤后的“加罗”,是梵语音译的天竺沉香木。

譬如杨坚的“那罗延”,代表镇守佛土的金刚力士。

正是外头那些驱赶饿鬼的巨人!

“原来你将提示放在这一层啊……”

杨遇安哑然失笑,当即对佛龛念出新的咒文。

下一刻,佛龛铜门二度开启。

这次却没有夺目耀眼的金光,只有一块散发微微幽光的龙鳞静静躺在龛柜之内。

与此同时,大宝殿中的那头巨龙似乎有所感应,竟不顾饿鬼出没,发出惊天咆孝。

这自然吸引了饿鬼们的注意,往大殿方向蜂涌而去,连金刚力士都无法阻止。

“看来‘遗书’便是此物了。”

杨遇安目光一凝,伸手触碰龙鳞。

地狱梦境瞬间破碎。

……

……

一日后,杨遇安再次见到独孤加罗。

自从他从“仁寿宫”带遗书归来后,独孤加罗足足沉寂了一天。

幸而对方到底信守诺言,让他继续留在净土小世界修炼。

此时独孤加罗脸色阴云密布,目中隐有怒火闪动。

杨遇安不禁有些好奇杨坚在遗书里说了什么,而他本尊现在又是个什么状态。

不过这种牵涉柱国大能甚至是尊圣级的秘密,关乎天下大局,以自己身份估计问了也是白问。

“这次的事,你做得不错。”

沉默良久,独孤加罗终于开口。

“今后但凡神尼灵塔所在,你都可以进入这处净土避祸。”

“此外每日取用功德水的数量翻倍,也就是两滴。”

“如此便谢过皇后了!”

杨遇安长长一揖,心中欣喜。

有独孤加罗这个保证,自己总算可以避开杨素追杀,专心在净土修炼提升。

也不枉自己为此走了一趟地狱。

“皇后,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我不日将离开东都。可否预支半月份量的功德水?”

先前留在东都,一则是为了躲避杨素,二则是为了净土的功德水。

如今杨素即将来东都主持营建事务,而他也不再限于东都这座灵塔才能取水,自然没必要再留下。

他记得江南同样修建了许多灵塔,特别是江都与蒋州两城。

正好已经有两年多没见过师傅师娘,甚是挂念,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不过南下路途遥远,不可能每天都恰好碰到灵塔。杨遇安不想耽误每日修行,便想预支一部分。

他已经做好讨价还价的准备,哪知独孤加罗大手一挥,大方预支了一个月的份量。

就彷佛巴不得他赶紧离开似的。

“这样也好。”

杨遇安敬谢离去。

……

回到现世后,见到已经化作一片废墟的灵塔,杨遇安忽而先前与史怀义一战,对方话里话外都表明虬髯客张仲坚来了东都。

“大兄多半是为了救我而来。”想到那个豪迈的赤髯汉子,杨遇安不禁心中一暖,“如今我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脱险了,得赶紧去跟他说一声,免得挂心。”

此后他四处找人打听赤张仲坚的下落。

因为赤髯汉子的长相太有特色,所以他很快就确认对方数日前确曾在城中露面。

不过被一个方脸汉子缠住,如今双双不知所踪。

“李靖……”

杨遇安光听这描述,就猜到所谓方脸汉子是谁。

“本以为能与这位大唐战神成为结拜兄弟,但现在看来,怕是有缘无分了。”

虽然有些许遗憾,但杨遇安不至于一直耿耿于怀。

他自有傲骨。

志同道合,能称兄道弟自然最好。

道不同,那强扭在一块也没有意义,何必跪添?

如此又转了半日,仍找不到张仲坚下落,杨遇安只得出城到郊外继续探寻。

不过刚刚走到城外不远,就被一路车马拦住。

马车主人身份极高,不但车驾装饰华丽,就连护卫都配备精甲长刀。

“我家主人请足下车上一见。”

一名侍卫头子来到他面前,正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柴绍。

杨遇安想起对方官身,立即猜是谁。

不过他不想与皇室子弟有太多交集,加也着急找人,便打算婉拒。

“足下不忙拒绝,我家主人说,他有你所寻之人的消息。”

“他知道我在找人?”

杨遇安微微一愣,当即了然。

自己在城中转悠了大半日,以那位的身份地位确实不难打听到自己的行动。

当下便跟随柴绍走向马车。

……

门帘掀开,杨昭那张胖脸第一时间映入眼帘。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那位李三娘竟然也在车上。

“皇祖母与三娘的祖母乃是亲姐妹,说起来,我们两家还是表亲。”

杨昭似乎怕杨遇安不知道这层关系,特意介绍了一下。

杨遇安自然是知道这位李三娘是自己这具身体的远房表妹,但杨昭眼下这种姿态却让他感觉怪异。

就彷佛……一个哥哥在给自家小弟介绍亲戚?

呵,倒是有趣。

心中轻笑一声,杨遇安不动声色,规规矩矩向两人见礼,便开门见山道:“殿下有我义兄的消息?”

“应该说是你拿义兄托我转交书信。”

杨昭将一封帛布包好的信递给杨遇安。

……

打开书信,原来张仲坚确曾因李靖阻拦无法靠近灵塔救援,对此他深表歉意。

幸而杨遇安凭借一己之力转危为安,这才让他稍感安慰。

“为兄一夜望气,发现贤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反倒为兄蹉跎两栽,自感修为不足,决心回家闭关修行。待将来风云际会之时,再与贤弟把酒言欢,纵横天下……”

“看来大兄还是未放下争天下的雄心啊。”

看到最后,杨遇安心中微微感慨,犹豫要不要直接告诉他真龙所在。

反正那条龙的姐姐此刻就在自己身边,要找到应该不难。

但转念一想,其实张仲坚也未必对此没有预感。

只是人活一世,总要给自己找些奋斗的目标,如果自己直接将答桉给出,对张仲坚来说未必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况且,所谓真龙,就一定是真龙么?

放在过去,杨遇安自然不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对抗天命。

但两年多前,就在此处东都城郊,自己不也曾对琼花仙子豪言一番逆天屠龙,并为此践行了两载么?

他还真没有立场规劝人家。

“罢了,就让大兄安心在家修行吧。”

第一百九十一章 逆鳞之争 杨遇安看信之时,杨昭一直闭目养神,而李三娘虽然也刻意移开视线,但一双美目总是忍不住瞥向少年的脸庞。

不过两人都保持静默,没有打扰少年看信。

直到杨遇安收起信,杨昭才再次开声,却也只是拉起家常,天南地北一通尬聊。

杨遇安耐心旁听,既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疏远,只维持一种礼貌而克制的态度。

杨昭渐渐有所察觉,只得转移话题道:“遇安应该还未曾婚配吧?”

杨遇安对外自报的名号是种花派杨遇安,杨昭以为这是他的表字,便以此相称。

主要是“谬儿”这个小名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也不好给身边的李三娘解释。

这时李三娘听到这个话题,视线立即落到少年身上。

“不曾。”杨遇安老实摇头。

“我像你这般年纪已经娶妻纳妾了。”杨昭微微笑道,露出一副过来人的笑容,“要不要我替你介绍几位两都名门淑女?”

“杨某一介白衣,哪里配得上什么名门淑女,还是不劳太子废心了。”杨遇安不知对方打得什么主意,直接拒绝。

“话可不能这么说。”杨昭并未放弃,“有道是英雄莫问出处,昔年汉高帝也不过一乡中游侠儿,最后不也当了开国之君?”

“以遇安之才,焉知他日不能封公拜相,自立一族?”

“杨某若是封公拜相,越国公怕是第一个不同意。”杨遇安似笑非笑道

“这……”

说到权势滔天的杨素,杨昭顿时失语。

哪怕他贵为太子,在这位面前也得恭恭敬敬。

不单单因为杨素是太子太师,更因对方作为柱国大能,普天之下就没几个人不畏惧他的。

甚至就连皇帝父亲,私底下也经常找医者询问杨素身体状况,似乎盼着他早点过世……足见忌惮之深。

“太子本来就不该乱点鸳鸯谱!”李三娘鼓起两腮,不满都囔,“两都那些娇气娘子哪里配得上种花客?”

“是是是,能配得上种花客的女子,大概只有咱们巾帼不让须眉的三娘了!”杨昭顺坡下驴,打趣起李三娘。

后者脸蛋瞬间涨红,娇嗔一声便逃下了马车。

杨昭当场哈哈大笑。

笑毕,他压低声音对杨遇安道:“我正缺一名身手了得的亲随,有没有兴趣到京师当一名千牛备身?”

“至尊不喜欢大兴城,此番让越国公主持营建东都,便是打算将来长居于此地。”

“等至尊与诸公移驾东都,京师便由我来主持,足以护你周全。”

杨遇安静静看着杨昭那张说话一抖一抖的肥脸,心中仔细揣摩对方用意。

按照前世历史,这位谥号“元德”的太子以仁厚恭孝着称,很是得人心。

可惜身体太差当太子没几年就过世,没有见识到后来国破家亡的那一幕,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能感受对方确实有庇护自己的诚意,虽然动机仍旧可疑。

可话说回来,京师龙气不下于东都,这杨昭眼看着也没几年可活了,自己刚出龙潭,何必再入虎穴?

于是再次婉拒:“杨某离家两载,甚是想念师傅师娘。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这京师距离江都何止千里?还是不去了吧。”

杨昭哪里看不出他的故意疏远?

当下满脸失望,连连叹息。

片刻,才继续道:“遇安既然不愿当我的千牛备身,我也不强人所难。只是我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殿下有什么就直说吧,只要价格公道,杨某自然不会拒绝。”

“我想请你去争一争某个宝物。”

“什么宝物?”

“与柱国境有关的宝物。”

随即杨昭说出一段关于柱国境的秘辛。

原来凡人修行,到了上大将级,便已经到了尽头。

想要进一步冲上柱国级,需要外力辅助,打破人力的上限。

这种打破方式,可能是一个特殊的仪式,也可能是来自血脉的传承。

譬如杨坚当初在北周加九锡,譬如本朝拜柱国仪制,都是这个作用。

“原来如此!”

难怪先前不论独孤加罗还是杨广,都无法直接给出柱国境功法,原来是有这个限制。

“那《开皇紫气功》又该如何打破这个上限?”修行相关,杨遇安顿时来了兴趣。

“皇族功法,只有当朝天子才有资格举行冲击柱国的仪式。”

说到这里,杨昭语气一转,神秘兮兮:“但昨日祖母忽而托梦,说先皇临终前有意在皇族再扶植一个柱国,故而留下一分血脉传承之宝,名为‘逆鳞’……”

杨昭又给杨遇安仔细描述逆鳞的模样,杨遇安立即反应过来。

这不就是自己在地狱梦境中找到的那块发光鳞片么?

他回到江都净土后,那东西就直接落到独孤加罗手中,本以为只是遗书,没想到还有其他用途。

“逆鳞有先皇设下的禁制,想要得其承认,必须去杨氏祖地通过先皇考验。”

杨坚的考验?

杨遇安想起先前见闻,心道莫非这位先皇帝不去净土见妻子,反而跑回了祖地?

“详情我也不清楚,之能等到了地方,触发先皇布置手段才能知晓。我就问一句,你愿不愿去?”

关乎境界上限,杨遇安肯定愿意,但他仍有疑问:“如此重宝,殿下为何不自取,反而要让给我?”

“我是太子,将来继位之后还有机会。”杨昭道,“况且以我身体状况,怕是争不赢其他两位。”

“还有其他竞争者?”

“祖母说,她已经托梦父皇,在祖地举行一场祭典,由我、二弟以及四叔负责主持祭祀。”

“也就是你们三人瞒着皇帝,借着祭祖名义暗中竞争?”

“是的,所以我才需要遇安助我。”杨昭敛容道,“四叔早有不臣之心,二弟志大才疏,逆鳞落入他们手中,对于大隋江山和我本人,都是祸非福。”

“至于遇安,你的出身威胁不了皇位,反而能成为我的助力,我既然争不过,何妨在你身上下注?”

原来是自己得不到也不能让对手得到,干脆拿出来收买人心。

杨遇安自觉终于摸清了杨昭的心思。

同时明白先前独孤加罗巴不得他赶紧走,大概是怕他已经察觉逆鳞的不凡,跟她的龙子龙孙争宝呢。

“可惜她的太子皇孙还是找上了。”

心中冷笑一声,杨遇安又道:“殿下与我相识未久,焉知我不是势利小人,得了好处就翻脸不认账,直接跑路?

“你要跑便跑!”杨昭潇洒大笑,“就当是我替至尊偿还这些年欠你的债!”

杨遇安抿了抿嘴。

他发现自己好像又有些揣摩不清对方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六镇故地(上) 离开都城不久,众人改为乘船。

沿着大河朔游而上,差不多走到潼关附近,也即“几”字形右边横竖交叉的地方,杨昭突感风寒,接连好几天高烧不退。

东宫众人都慌了手脚,四处搜罗名医。

杨遇安私下查探过杨昭状态,其实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单纯的天生体虚,在一个地方好好养着问题不大。

一旦劳碌过渡,就容易得病。

估计先前从京师没日没夜赶路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种下了病根。

最后船上医者也给出差不多的建议,让他立即回京养病。

若是能请出隐居京师近郊终南山上的孙药王,说不定还有希望治好体虚之症。

“我如果回京,就来不及护送你去杨氏祖地了。”杨昭卧病在床,仍不忘争夺逆鳞的事,“就怕我不在,四叔与二弟给你使绊子……”

“殿下这个身子,还是别去塞外苦寒之地了。”杨遇安看着气虚衰弱的杨昭,摇头道,“万一你有个好歹,你祖母怕是会直接杀了我。”

且说,杨氏先祖,按照朝廷官方说辞,可以一路追朔到东汉太尉杨震,也就是鼎鼎大名有“四世三公”之誉的弘农杨氏。

不过弘农杨氏历来家大业大,年代又太久远,族谱早就记载不清了。

甚至杨隋是不是真的弘农杨氏之后,都还两说。

所以一个相对靠谱的先祖,是年代稍近一些,曾在北魏初年担任武川镇司马的杨元寿。

北魏边镇,是北魏一朝抵御外族入侵的重要防线,其中以六镇最为着名。

自古边地出勐将,六镇也不例外。

其中又以武川镇走出最多柱国大能,如今都成了关陇世族的一部分:独孤、宇文,杨、李……

杨元寿担任武川镇司马一职后,便举家搬迁了此地,自成一脉,此后子孙后代能人辈出,到了杨坚这一代终于出了个皇帝。

那里自然成了杨隋的龙兴之地。

不过武川镇旧址远在塞外阴山,从这里过去,距离不比杨遇安回江南更近,以杨昭眼下状态,肯定是经不起这种折腾了。

杨昭也明白这个道理,无奈之下,只得手书一封,让杨遇安到时转交那附近的亲信,帮忙关照一二。

……

杨昭急着回京师养病,与杨遇安分道扬镳,在潼关转入西行的永通渠,也即因避讳皇帝杨广而改名的“广通渠”。

而杨遇安则继续沿着大河几字形右边一竖北上出塞。

期间一边用河水浇花,一边用功德水修行,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北上不久,李三娘悄悄离开杨昭船队折返潼关。

“先前太子在旁,我不好替父招揽,如今杨昭自顾不暇,正是我下手的好时机!”

李三娘暗暗窃喜。

“虽然不知他此番北上是替杨昭办什么事,但他一介白身,行动多有不便。我正好利用家中关系帮忙疏通,卖他些人情。”

随后她花重金雇了一艘快船,而后尾随杨遇安北上。

……

坐船走了大约三分之二的路程,杨遇安想到杨昭提醒要提防杨秀杨暕二人,便果断上岸。

这之后,他伪装成一名楼观道的道士,稍稍修饰面容,然后混入一伙出塞做买卖的马贩子当中。

楼观道的仪制跟杨遇安在江南所见到大同小异,加上曾经跟张仲坚学过一段时间道术,所以伪装起来毫无难度。

很快他就获得马贩子们的尊敬,对方甚至借了一匹拉货的驽马给杨遇安代步,作为斋醮祈福的香火钱。

到边塞贩马,本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自然少不了求神拜佛。

如此又走了数日,一座州城近在眼前。

“安道长,前面便是朔州州城。边塞之地,关防极严,你若没有相应文牒,怕是无法入城。”

马贩头子毕恭毕敬地走到马下。

“无妨,我在城中有接应之人。”

杨遇安说着将一小袋钱抛给对方:“这马我骑着舒坦,反正你们此番出塞不会缺马,可否卖我?”

马贩头子打开钱袋,看到里面闪亮亮的金子,顿时一喜,道:“如何不可?此马能入道长的法眼,是它的造化!”

“那就成交了。”

言罢,他对众人拱手拜别,便打马先行离去。

……

有杨昭的文书,杨遇安轻松进入州城,在一家旅舍打尖。

酒足饭饱后,杨昭所言的接应之人也来到他面前,是一位脸黑如炭的壮汉。

看样子比他年长不了几岁,跟杨昭差不多。

修为大概是中仪同左右,不过穿着打扮十分朴素,指甲上占满难以清洗的碳灰,似乎是个铁匠。

“某奉父命而来,在此地接应贵人。敢问可是杨千牛当面?”

杨千牛……

杨遇安无语吐槽。

自己明明都拒绝当东宫属官了,杨昭还非得给自己安个假官身。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人生地不熟,外表又年轻,若完全白身反而难以服众,当下便将错就错地默认下来。

“足下说奉父命而来,敢问令尊是?”

“家父姓尉迟讳加,曾任卫王记室。”黑脸汉子老实答道。

“卫王一脉么,原来如此。”杨遇安了然点头。

卫王是杨隋的宗室,在杨坚一朝时曾经显赫过,负责镇守边塞抵御突厥人。

不过杨广登基之后,对宗室极力打压,如今已经衰微,失去王爵。

所以黑脸汉子才说“曾任”。

“慢着,足下父姓尉迟,家在朔州,可曾认识一位叫尉迟敬德的好汉?”

黑脸汉子闻言愕然抬头,而后脸色不禁微红,有些扭捏道:“尉迟恭只是个打铁的,在州县中无甚名望,可当不得杨千牛一声‘好汉’。”

好家伙!

杨遇安闻言差点拍桉而起。

本以为杨昭只是随随便便给自己指派一个联络线人,结果居然又是一个初唐名将?

好吧,虽然眼前的尉迟恭跟先前的柴绍一样,暂时只是个名将“幼生体”,修为还没自己高……

不论如何,难得又见到一位历史名人,杨遇安自然要好好结识一番,热情地拉着对方到厢房攀谈起来。

而在他身后不远,伪装成男子模样的李三娘脸色异样。

她本来见杨遇安已经落脚,便准备上前接触。

哪知半路杀出一个黑脸汉。

这倒也罢了,怎么他还一脸欣喜地将人拉入自己的房间?

莫非他有那方面的嗜好………

“难怪他先前拒绝太子介绍世家女,难怪他不怎么将我放在眼里……”

李三娘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然后脸色更加怪异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六镇故地(下) 且不提李三娘如何胡思乱想。

杨遇安跟尉迟恭热情攀谈一番后,便转入正题:“太子殿下说豫章王与杨秀也来到此地?”

“好叫杨千牛知晓,豫州王两日前便派人来朔州打点上下。”尉迟恭低声道,“据说是让州府发文通缉一名为‘种花客’的人犯。”

果然如此!

杨遇安心中毫不意外,同时暗暗庆幸自己先前足够谨慎。

否则走不到州城就要被沿路官兵堵住。

“那杨秀呢?”

“那位倒没有派人入城。但在下打听到江湖上来了一号叫万大郎的人物,到处重金悬赏种花客。”

走不了白道就下黑手么。

杨遇安微微点头,对于眼前局势大致有数。

尉迟恭又道:“不过那两位彼此也在相互掣肘,只要杨千牛手脚快些,不难突破他们的封锁。”

“我明白了。”杨遇安拱手道,“此地到旧武川镇所在的大青山仍有三四百里路途,敬德有没有办法护送我过去?”

“如何没有?”尉迟恭咧嘴道,“某就是为此事而来的。在河套跑马之地行走,光有官府背景可不够,还得懂如何跟突厥人打交道!”

“那便有劳敬德了!”

……

“四叔走到哪了?”

杨暕在州府中吃着早膳,询问打探消息归来的亲卫。

“庶人杨秀的人马被咱们的人堵在城外,似乎打算直接绕城走山道。”亲卫躬身答道。

“呵呵,若走山道的话,他怕是赶不上祖地祭典了。”杨暕轻蔑一笑,“可惜四婶不在了啊,否则本王念在四婶份上,倒是不妨对他网开一面。”

亲卫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没听到最后这句。

“那种花客呢?”杨暕又问。

“种花客……”亲卫语气迟疑,“昨日出城,应该还未到大青山。”

“我当然知道他还未到大青山,隔着好几百里地呢!”杨暕笑骂道,“关键是他现在人到哪了?咱们能不能逮住他?”

“恐怕暂时不能。”亲卫低头不敢直视杨暕,“他出城不久,我们的人就跟丢了。”

“有此地州县官吏相助,这都能跟丢?!”杨暕停下手,满脸不悦。

“太子给他安排了一个厉害的向导!”亲卫赶紧解释,“那人跟突厥各部都能打上交道,一旦混入突厥人中,我们便不好靠近跟踪了。”

“太子久处京师,在这边的眼线比咱们多!”

“杨昭……”

杨暕咬牙切齿,目中闪过寒光。

“宗正寺那边呢?有什么说法没有?”

“殿下放心,寺卿已经放话了,若是太子亲至,宗正寺自然全力配合,但若来的是不三不四的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够。”杨暕摇头道,“祭祀本就是幌子。那种花客身手了得,完全可以强行突入祭祀场所,触发先皇布置手段进行宝物认主考验。”

“通知本地州府,跟突厥人借兵!”杨暕斩钉截铁道,“咱们快马加鞭直奔目的地,然后布下铁桶阵,让他无法入内!”

亲卫闻言面露惧色:“殿下这招釜底抽薪虽然甚妙,但就怕突厥人动静闹得太大,让至尊知晓,不好收场啊!”

“本王当然知道不好收场!”杨暕咬牙道,“但这是我唯一可以翻身的机会!我没有储君之位,若再失去先皇留下的宝物,将来杨昭继位,最好的结局,也不过跟四叔一样,贬为庶人!”

“太子素来仁孝,不至于如此……”亲卫劝道。

“至尊当年做晋王做太子的时候,何尝不是以仁孝着称?”杨暕嗤笑连连,“将心比心,若我是太子,又岂能容忍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必欲除之而后快!”

“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

“杨千牛,大事不好!”

尉迟恭匆匆闯入帐篷。

“怎么,突厥人反悔,不护送我们去大青山了?”

杨遇安见他神色慌张,挑眉问道。

“我跟这个部落的族长有过命交情,倒不至于出尔反尔。”尉迟恭见杨遇安始终安坐如山,便也稍稍定神,“只是听他们说豫章王跟他们可汗约好一同出塞狩猎,目的地正是大青山的六镇故地,我猜他们打算直接堵死山路,不让我们入内。”

“为了不让我进入祖地,杨暕甘冒天下大不讳,调动突厥人么……”

突厥并不都是大隋的敌人。

因为隋文帝杨坚一直采取分化拉拢的手段,突厥各部在数十年时间里基本是一盘散沙的状态。

其中有些选择依附大隋,作为北边屏障。

杨暕此时拉拢的正是这些部落。

若他是总管突厥事务的刺史总管之流,借口外敌入侵临时调度一番倒也无妨。

但杨暕此番名义上是来祭祀不说,他本身官职乃是豫州牧,跟这里差了上千里远。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干涉突厥事务的道理。

说句不好听的,若此时有人举报他勾结突厥意图谋反,他都不好解释。

“逆鳞表面上只与修行相关,但既然是上代帝皇的传承,这当中的意味,有何止是修行这么简单。”

杨遇安已经猜到了杨暕的想法。

比起直接争夺太子之位,显然眼下争夺逆鳞更有成功希望,值得豁出去赌一把。

一旦赌赢了,有逆鳞在手,其它都是小问题。

不得不说,对方此举虽然有些莽撞,却也正正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之处,抢占了先机。

武川镇故地在大青山中,而大青山则是阴山山脉中的一段。

若杨遇安不走正路,想在苍莽大山之中找到杨氏祖地,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怕最终找到,杨暕已经被逆鳞认主。

“从时而追。”杨遇安微微凝目,“没想到杨暕疯狂一搏,竟暗合了范夫子的计然之道。”

“这下有些不好办了。”

……

“他好像遇到困难了?”

李三娘无法混入突厥人之中,只能跟随过往商旅行动,很快也失去种花客的踪迹。

不过当她听闻杨暕与突厥可能出塞狩猎之后,结合一路见闻,足以猜到种花客遇到麻烦了。

心情再次雀跃。

若对方一直顺风顺水,哪里有自己卖他人情的机会?

“可惜耶耶虽然历任过三州刺史,但地方不是在中原便是在关陇一带,跟这里差了上千里远,过往积累的人脉在塞外帮不上大忙啊……”

李三娘蹙眉沉思,暂时想不到可以帮助杨遇安渡过难关的办法,只好继续打探对方去向。

不论如何,至少要在他跟前露脸,才谈得上卖人情三字。

第一百九四十章 另辟蹊径 “杨千牛,前面便是豫章王与突厥人的营地,咱们只能绕路了。”

尉迟恭举起马鞭指着山前一座营盘。

“只能走到这里了么。”

杨遇安微微眯目。

杨暕不知许了对方什么好处,眼前突厥骑兵足足有两千之众,且都是精锐。

凭他们两人之力,硬闯也闯不过去。

绕路更是没有意义。

“都怪属下无能,耽误了太子殿下与杨千牛的大事。”黑脸汉子满脸愧色道。

“敬德不必自责,谁能想到杨暕那厮竟能如此不要脸?”杨遇安出言安慰道,“你能带我安全走到此地,已属大功一件,将来见到太子殿下,我定要向他美言一番,保举你一个东宫千牛备身!”

既然杨昭这么想招揽护卫高手,杨遇安决定给他塞一个勐将苗子好了,既交好了尉迟恭,也省得杨昭总想打自己主意。

对了,李二应该不会怪我吧?

尉迟恭闻得此言神色一震,连连谦称不敢与杨千牛同列,不过面上明显有喜色。

他本也是世家子,祖上三代都曾出仕,官至刺史。

可惜到了父亲这代时运不济跟错了主人,如今自己沦落到在家打铁为生。

有机会到东宫做官,他自然求之不得。

“不过眼下我还需劳烦敬德帮我一个小忙。”杨遇安忽而道。

“杨千牛但有吩咐直说别说,哪里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尉迟恭爽朗说道。

若他日能到东宫做官,面前的杨千牛就是他的举主,自然要尽力伺候好。

“帮我打听一条河的位置。”杨遇安紧接着道,“那是一条塞外无名小河,我只知它距离此地不远,附近地貌是……”

杨遇安仔细描述了一番,不过又提醒可能自己记忆有偏差,让对方寻找的时候不必拘泥细节,大概特征差不多的都记下,他到时会自行去排查。

尉迟恭不知道杨遇安为何突然要找一条无名小河,但有保举做官这个承诺,他此刻干劲十足,立即领命去办。

……

一日后,尉迟恭便带着成果归来,一共找了三处跟杨遇安描述相处的河流。

杨遇安跟着他逐一排查,最后锁定了其中一条小河。

“接下来三日,你打着我的名号到突厥各部流窜,尽力营造出我在积极寻求突厥人帮忙的模样。”

杨遇安对尉迟恭叮嘱道。

“切记我并不真的需要突厥人帮忙,所以你也不必给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免得给东宫那位招来祸患。”

“只需要让杨暕那厮以为我黔驴技穷,无法进入大青山便可。”

尉迟恭重重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听明白杨遇安的意思。

他虽然打铁为什,但出生将门,自幼熟读兵法,当然听得出杨遇安在使声东击西之计。

只是他想不通,自己在突厥人之中“声东”,这位杨千牛又去何处“击西”呢?

难不成是那条无名小河?

左想右想还是想不通,他决定老实照办就是了。

说不定太子殿下还有其布置呢。

……

从太子杨昭那里得到“逆鳞”的情报后,杨遇安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杨坚为什么要将考验逆鳞继承者的地方选择武川镇祖地?

京师、东都,乃至天下各处名胜古刹,哪里不比已经荒废的六镇故地更适合作为选拔的地方?

杨遇安一开始想不明白。

直到他回忆起在仁寿宫两层梦境之中的经历。

明明可以直接跟独孤加罗传信,却非要隐藏在梦境深处。

明明一层梦境就能解决的问题,却非要多设置一层梦境。

就连咒文提示也弄得十分隐晦……

所有这一切,都在说明一件事。

杨坚对身边的人,对他曾统治的这个国度,对他曾倚重的释道儒三教,甚至于对除了妻子独孤加罗以外的整个世界,都极度不信任。

他多疑,他谨慎。

他担心自己所做的布置,会被敌人察觉,看穿,进而破坏。

所以只能尽力将自己所剩的一切隐藏起来。

藏在深层的地狱梦境之中;

藏在妻子镇守的净土之中;

以及,藏在杨隋龙兴的源头,武川镇祖地。

这不是说有什么先祖之灵在冥冥之中庇佑。

而是杨遇安记得杨昭明确说过,“逆鳞”的本质,是血脉传承。

血脉如何传承?

祖先传给后代。

杨坚传给他的子孙后代,那又是谁传给杨坚?

自然就是杨氏的历代先祖了。

杨遇安甚至想到,独孤加罗用祭祀先祖的名义召集三位子孙角逐逆鳞,可能并不仅仅是在为三人打掩护,而是真的需要从“历代先祖”那里获得逆鳞的继承权。

所以大青山中即将举行的那场祭祀先祖仪式,很可能与此相关。

只可惜杨暕动用手中一切底牌全力一博,堵死了杨遇安进山的路,无法及时参与祭祀。

但,此时此刻无法参与祭祀,就意味着杨遇安就与杨氏先祖彻底无缘了吗?

未必。

因为“现在”不行,并不代表“过去”不行。

前代幽魂记忆!

两年多前,杨遇安跟随张仲坚北渡大河的时候,曾经浇花收获一份前代幽魂记忆。

那是一名北魏军官,负责镇守北疆。

根据零散的记忆,其所生活的年代,正是杨氏先祖开始活跃于武川镇的时期,而幽魂最后死亡的地点,或者说遗愿任务触发地点,距离武川镇也并不遥远。

正是杨遇安让尉迟恭帮忙寻找的塞外无名小河!

这意味着他可以通过幽魂的记忆副本来接触到杨氏的某位甚至某几位先祖,进而找到继承龙鳞的办法!

“遗愿任务如同一场梦,哪怕梦中经历数十载,现实也不过片刻而已。”

“既然杨暕在空间维度上进行封锁,让我无法及时去争夺逆鳞的继承权。”

“那我便另辟蹊径,从时间维度上突破封锁,回到过去争夺龙鳞!”

思索之时,杨遇安已经找到了触发任务的准确位置。

下一刻,幽魂记忆触动,大量记忆碎片涌来。

……

“他怎么坐在河边不动了?”

李三娘藏在远处,静静观察河边少年,颇为不解。

她一路打探种花客下落,最后因为那个黑脸汉子突然四处打探消息,才终于有了收获。

这之后便是一路跟着种花客来到这条无名小河。

她以为少年还会继续前行,哪知对方突然不走,直接在河边打坐了。

“或许他想不到破局之法,所在选择一处清净之地冥想?”

想到这,李三娘决定不再躲藏。

现在正是展现自身魅力,给对方留下好印象的宝贵时机。

“咦,这花真漂亮。”

不知何时,少年身边冒出了一朵纯洁无瑕的小白花,李三娘越开越喜欢,忍不住伸手去摘。

结果指尖触碰花瓣之际,一道白花闪过。

然后便晕倒在少年身旁。

“啧啧……随随便便派一个蠢女人过来,就妄想窥伺到本仙的秘密?”

小白花随风摇曳,恍恍忽忽间,传出琼花仙子清冷的声音。

“既然如此,那我便让你们赔了娘子又折兵……”

第一百九十五章 溃兵 “咦,我怎么还是自己的模样?”

杨遇安看着水中倒影,微微错愕。

从服饰装束来看,他显然已经进入了幽魂的记忆世界中。

但不知为何,这个名为“陆克”在年轻人,跟他的长相(杨谬儿)一模一样。

就在此时,琼花仙子的声音突然响起:“这个幽魂生前有下开府修为,其残魂强度本来足以你进行四次探索。”

“但因为一些……意外,幽魂受到外力侵染,开始自行崩解,伤害不可逆,我只能临时将它与你本体进行融合,以延缓崩解的速度。”

“也得亏这个幽魂原本残魂强度不低,否则说什么都晚了。”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其一,以陆克的人格为主,这样你仍有两次探索的机会。”

“其二,以你自身人格为主,这样你能施展本体全部修为,但探索机会只剩一次。”

也就是在“一次重生机会”或者“继承本体技能”之间作出选择么……

杨遇安蹙眉沉思,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两者各有各的好处。

两次探索机会,容错率更高,就算不小心犯了致命错误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而继承本体技能,他就不再受限于幽魂本身修为,可以尽情施展。

而且既然以自己人格为主,那他行事便不再拘于幽魂主人本身的性格心意,限制更少。

“仙子有何建议?”

“我建议选第二个。”琼花仙子干脆道,“侵蚀力量太强,我无法完全压制。就怕第二次探索时再生变故,还不如速战速决。”

“到底是何方神圣来搞破坏?”杨遇安不禁好奇问道。

“杨坚夫妇的敌人。”琼花仙子沉吟道,“应该……也算我的敌人。”

“谁?”

“你现在还太弱小,知道太多没有好处。”

说完这句话,琼花仙子立即转移话题:“所以你选哪一个方桉?”

“第二个。”这次杨遇安没再迟疑,“既然这次探索变数太多,那还是做回自己更有把握。”

“好。”

下一刻,一道暖流自腹中涌起,而后迅速流遍全身。

杨遇安蓦然发现,自己能够动用本体的所有功法修为了。

前段时间一路北上一路修炼,他本体又凝聚了两个脏腑神主,成为七神主下开府,比记忆主人陆克还要略强一些。

这也是他选择以自身人格为主的另一个原因。

“陆大郎,赶紧渡河吧,不然蠕蠕骑兵又要追来啦!”

一声吆喝从身边传来,杨遇安抬起头,发现是陆克的一位好友,同时也是他的副官。

此人身上只剩正面一块胸甲,露出内衬的锦袍,显然是个贵族子弟。

在他身后,还有三四十个军官模样的世家子弟,也是差不多模样:或者没了战盔,或者缺了盔甲,或者丢了兵器。

完满阐释了“丢盔弃甲”这四个字。

战马倒是没丢,这是逃命的依仗。

他们这三十多号人,本来就是从前线溃逃下来的。

“对了,他刚刚说蠕蠕骑兵……”

一段属于陆克的记忆涌上心头。

陆克出身北魏代郡,父母早早亡故,全靠伯父陆俟抚养成人。

这位陆俟可不是一般人,乃是北魏鼎鼎有名的龙骧将军,一代雄主拓跋焘的左膀右臂。

始光三年,魏主拓跋焘趁西边胡夏内乱之际,亲率大军西征。

临行之前,因为担心大军西去后国中空虚,北边柔然趁机南下劫掠,所以任命陆俟出镇大漠,防备柔然入侵。

陆克就在此时跟随伯父陆俟出镇,被任命为一军之主,负责武川镇附近的一片防区。

随后柔然果然如拓跋焘所料,趁虚南下。

幸而陆俟是个能将,依托北疆六镇防线,跟兵力远胜自己的柔然骑兵周旋得有来有回,保住了后方首都平城的安宁。

不过大概也因为陆俟太过能干,以至于让陆克等一众年轻贵族产生一个错觉:蠕蠕骑兵不堪一击。

蠕蠕,便是魏人对柔然人的蔑称,是虫子的意思。

半个月前,陆克见防区内的柔然骑兵忽而撤军,便以为对方胆怯了。在身边一众贵族军官的怂恿下,留下一千人在武川镇附近屯堡看护辎重,而后亲率两千精骑深入大漠追击柔然骑兵,以求杀敌立功。

结果事实证明,对于拓跋焘和陆俟这样的勐人来说,柔然人或许真的是虫子。

但对于他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来说,柔然不但不是虫子,还是会吃人的恶龙勐虎。

因为轻敌冒进中了柔然人的埋伏,猎人成了猎物,之后便是一路南逃,到了如今溃不成军的地步。

当初有多狂妄,如今便有多怂蛋。

因为担心被柔然人追上围杀,一群贵族军官不但丢下大军,干脆连武川镇都不敢停留,继续往云中方向逃命。

那里是伯父陆俟大本营所在,加上又武川镇防线在身后,柔然人不敢冒然深入追击。

可惜他们低谷了柔然人的野心,在不久之后,这三十多人将会被迂回到这里的柔然人拦住,俘虏。

陆克不堪其辱,选择自尽。

“换言之,陆克的遗愿就是从这波追击中活着逃回平城了。”

之所以是去云中而不是留在武川镇抵挡柔然人,是因为陆克认为自己损兵折将罪名太大,就算留下防守也不足以抵罪,还不如赶紧滚回云中向伯父求情来得实际。

如果杨遇安想提高任务评价度,只能往这个方向走,好满足陆克的心愿。

但,现在主导人格是他自己。

所以陆克原本怎么想,他不必在意。

“说起来,陆克先前在武川镇附近驻防的时候,认识不少此镇的官吏,当中还真有几位姓杨的汉家儿,就算不是杨坚的祖先,多半也是近亲”

这次进入记忆副本,能不能得到陆克修行功法倒在其次。

关键是要接触杨氏先祖,看看能不能在这里获得“逆鳞”的继承权,截胡后世的杨暕杨秀!

略略思索片刻,杨遇安已经有了决断。

“我不渡河了。”杨遇安站在河边,昂首挺胸道,“伯父是虎将,陆某怎能当犬子?”

“我已经想清楚了,就算打不过柔然人我也绝不后退。”

“大不了战死在沙场上!”

此言一出,众贵族军官目瞪口呆,彷佛第一次认识陆克。

第一百九十六章 去而复返 无怪众人如此惊讶。

因为先前溃逃的时候,跑在最前头的正是陆克。

要不是身为军主的他带头跑路,他们这些下属军官哪敢轻易丢弃上千精锐只顾自己活命?

明明跑得最快的就是你小子,现在装什么大尾巴狼!

“陆大郎,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此时便是折返武川镇,他们也未必会迎你入城!”

“我知道。”杨遇安坦然道,“一个手中无兵的败军之将,当然不受欢迎。所以我不但要回去武川镇,还要沿途收拢残兵。”

“这……”

众人再次失语,神色各异。

柔然追兵就在身后,折返武川镇已经够冒险的了,还要一路慢慢收拢残兵?

这是怕死的不够快吗?

不过杨遇安心意已决,不再管众人反对与否,直接跨上战马,折返武川镇方向。

“呸!你要死自己去死,老子可不陪你玩命了!”

杨遇安远去后,留在原地的一名军官忍不住破口骂道。

“这样也好,有陆大郎吸引蠕蠕的注意力,正好为我们争取更多逃命时间。”

“正是如此,他是龙骧将军之侄,蠕蠕多半冲着他去,好扣下作人质。”

“走吧走吧,陆大郎如此仗义,我们可不能辜负他一番好意啊!”

此言一出,全场哄笑,而后众贵族纷纷打马渡河。

……

“陆大郎,陆军主,等等我!”

杨遇安前行未久,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喊自己。

回过头,却见一个身形矮壮的年轻军官追了上来。

他记得此人姓“侯莫陈”,单名一个“豹”字,正式官职是军副,算是他都副手。

之所以说“算是”,乃是因为侯莫陈本就是鲜卑大姓,这位侯莫陈豹的叔父正是武川镇镇将.

论出身地位,不比陆克差多少。

这次担任他的军副,本就是来挂职捞战功的。

包括陆克本人担任军主,原本也是这个意思。

防守战嘛,只要不浪战,稳守稳扎,一份守土之功是跑不掉的。

陆克出镇前,伯父早就叮嘱过让他好好待在防区中别乱跑。

可惜一群贵族少爷兵心比天高,一把梭哈,葬送了大好局面。

“阿豹,你怎么不逃了?”

“六镇儿郎,哪里有怂蛋?”侯莫陈豹走到近前,勒住马缰,“我先前跟随军主南下是因叔父有交代要护好军主性命。如今既然军主不逃了,我自然也不逃!”

“是个好汉子!”

杨遇安轻锤对方肩膀,爽朗大笑。

侯莫陈豹也跟着咧嘴笑起来。

笑毕,他又担忧道:“军主当真打算收拢沿途残兵吗?其实我可以跟叔父打声招呼,让他准你入城。横竖也不过多一张嘴吃饭罢了,念在龙骧将军份上,他断不至于眼睁睁看你被蠕蠕抓走。”

“某此去去武川镇,可不是为了当个酒囊饭袋的。”杨遇安摇头道,“纵然我伯父是龙骧将军,你叔父是武川镇将,若手中无兵,终究会被人所轻视,成不了大事。”

侯莫陈豹听到对方又要干大事,心中不禁发苦。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杨遇安又道,“你是怕收拢残兵会被敌人追上是不是?放心吧,此刻我们面前,一直到武川镇城下,只有自家弟兄,没有蠕蠕。”

“怎会……”侯莫陈豹瞪大铜铃般的眼睛,明显不信。

“你敢不敢跟我赌?”杨遇安自信笑道,“我若赌赢,从今往后你就得服从我的调令,当好我的军副。不仅仅是因为听从你叔父安排!”

“我都已经跑到这了,还有其他选择么?”

侯莫陈豹失笑一声,便跟随杨遇安继续打马北上。

……

这之后,情况果然如杨遇安所料,一个柔然骑兵都没有遇到。

两人一边北行,一边收拢残兵,快到镇城郊外的时候,已有一千三四百的数量。

这些骑兵原本士气丧失,准备各奔东西。

但这时见军主与一位军副重新露面,虽不至于当场士气大振,到底也没继续溃逃,而是重新簇拥在杨遇安的旗下,一同向镇城进发。

“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杨遇安扭头对托旗的侯莫陈豹道。

“军主神机妙算,某自愧不如。”侯莫陈豹高举陆字将旗,朗声回道,“但军主是如何算到蠕蠕不在此地的?”

“这便是兵法所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了。”杨遇安故作高深道,“就连自己人都以为我会继续逃命,蠕蠕多半也这样认为,绕开武川镇这一片,深入云中地界追击。那我偏偏不逃,让他们扑个空。”

“原来如此。”

侯莫陈豹微微点头,随即目光一凝。

按陆克的说法,岂不是说先前那批继续南下的贵族军官,反而会被蠕蠕逮到?

亏那些人自以为陆克会帮他们拖住敌人,却不曾想反而是自己当了替死鬼。

“这陆军主,心挺黑的啊!不听话的反手就卖掉……”

侯莫陈豹忽然觉得,自己今后还是老老实实听从调令比较安全。

……

杨遇安这千把号人重新回到镇城下时,城上守军略有骚动。

这群少爷兵先前溃逃的样子众人还历历在目,纷纷鄙视不已。

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有勇气回来。

有人甚至猜测他不是已经投敌,特意来诈城。

若非镇将的一名侄子也在其中且负责托旗,有人已经忍不住放箭。

不久,城门半启,数十骑鱼贯而出。

当先一人体格魁梧,气势不凡,正是此地镇将,侯莫陈允。

“陆大郎怎么去而复返了?”

侯莫陈允打马上前,目光如炬,并没有因为侄儿在对方身边而放松警惕。

“我本就奉命防守这一片,回来还需要理由?”杨遇安凛然与之对视,不卑不亢。

“那你先前为何直接绕城而走?”

“陆某虽是第一次上战阵,但也知道溃兵入城乃是兵家大忌。”杨遇安脸不红心不跳地辩解道,“如今我这些人奔逃了大半日,一来已经从慌乱中稍稍定神,二来也都筋疲力竭。此时再入城,方能对城中冲击降到最低。”

此言一出,侯莫陈允尚未有表态,侯莫陈豹却先惊讶地长大嘴巴。

原来陆军主是这样考虑的?

他先前真的不是为了逃命?

不不不,他心是黑的,说不定只是在叔父面前演戏!

可是,他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啊……

不管侯莫陈豹做如何想,杨遇安始终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

侯莫陈允深深地看了两人一眼,最后挥手示意后方打开城门。

第一百九十七章 休整与变局 陆克去而复返,在武川镇中引起不小轰动。

有人嘲笑他不自量力,给龙骧将军丢脸。

也有人骂他脑袋长草,损兵折将不说,还助长了蠕蠕的气焰。

但不论如何,在这种不利局面下对方仍能主动回来守城,至少说明不是个孬种。

况且这一千多精骑只要休整过来,仍是不容小觑的战力。

敌人大军压境之际,守军只嫌少不嫌多。

所以众人笑骂一番,便都消停下来。

……

休整半日,杨遇安带着仅剩的军副侯莫陈豹去镇将府中拜谒。

“你要见杨司马?”

听到杨遇安的要求,镇将侯莫陈允脸色怪异。

司马是镇将府中属官,职位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平日主要负责帮助镇将打理军务,实际职权看镇将具体如何指派,类似于参谋一样的角色。

关键杨遇安要见到这个杨司马,乃是汉儿出身,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陆克这种鲜卑贵族子弟都跟他没有交集。

“我前番出战之时,杨司马已经看出来此战不妥,私下派人相劝。”杨遇安神色懊恼道,“可惜彼时我志得意满,分不清好歹话,把人给骂了回去。”

“如今事实证明杨司马是对的,我心中有愧,打算登门致歉!”

这自然是杨遇安编出来的借口。

反正这种故事于对方名声总无坏处,不至于惹来反感。

而他之所以不惜撒谎也要见到此人,是因为刚刚在城中打探半日,他已经查清楚这位杨司马的身份。

正是杨坚的六世祖,武川镇司马杨元寿!

可惜去到对方家中的时候,却被告知杨家男丁已经全部出城执行公务。

剩下一群妇孺,杨遇安不认为能够从中得到“逆鳞”的继承权,所以只能来自本地镇将帮忙。

“若是如此,本将自无不可。”侯莫陈允点头道,“只是我昨日见柔然大军被你引得再度来犯,已经派杨司马一家去东堡驻守了。”

“去了东堡么……”

杨遇安直接无视对方话中隐含的责怪之意,脑中浮现出一副武川镇的地形图。

北魏六镇建于阴山山脉一线,乃是为了借助山势地形抵挡柔然骑兵入侵。

具体到武川镇这边,除了他现在身处的这座主城,在城北郊外东西两侧,还立有两座屯堡,与镇城组成三点防线,被当地人简称为东堡与西堡。

其中东堡地势最险要,距离主城也最远。

途中山险路绕,如果没有熟悉当地情况的人带路,很容易迷路。

杨遇安瞥了一眼身前的这位面带鄙夷的镇将,不认为对方会为了自己这么一个小请求,就召回有重要防守职责的杨元寿。

甚至也未必愿意派人带他过去,省得给东堡那边添麻烦。

果不其然,侯莫陈允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转而肃然道:“这两日西边有传言,可汗在统万城下被赫连氏打败了,所以柔然人才斗胆南下劫掠,你们怎么看?”

“什么,可汗战败了?”侯莫陈豹大惊失色,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侯莫陈允看得微微摇头,颇为失望,而后又转向旁边的“陆克”。

却见后者目光直直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怎么,陆大郎也被这个消息吓怕了?”侯莫陈允嗤声道。

“我确实怕,但却不是怕可汗战败,因为赫连夏气数已尽,可汗此战必胜无疑。”杨遇安目光炯炯道。

对于这段历史,他隐约记得拓跋焘最终是将赫连夏打到灭国,并且及时回师逼退柔然人的。

这也是他的底气所在。

唯独是期间六镇这边防御柔然入侵的情况,史书上只有寥寥数笔记载,不知道具体过程如何,中途有没有反复。

侯莫陈允闻言一愣,心道自己对可汗的信心都没有他强。

“那你怕什么?”

“我怕这里所有人都在害怕这个消息,特别是将军你。”

侯莫陈允闻言再度一愣,而后失笑道:“你这竖子,竟还反过来教训本将了?”

“教训不敢当,只是就事论事罢了。”杨遇安挺直腰杆道,“将军特意用这个消息来试探我们二人,不就是担心我们会被这个消息吓坏,进而扰乱军心吗?”

“以我伯父统兵之才干,以六镇防线之坚韧,以云中郡储备之深厚,我们齐心协力挡住蠕蠕一年半载,本就不成问题。”

“此事你知我知,全镇皆知,甚至连对面的蠕蠕也知道。”

“所以当中唯一的变数,便是军心民心了。”

说到这里,杨遇安高声道:“由此来看,我所忧者,也正是将军所忧!”

此言过后,侯莫陈允久久不语。

“都说虎父无犬子,我原本是不信的。但如今看来,陆大郎吃了一次败仗,到底也有些长进了。”

“既然如此,你所领一部精骑,本将也不必分心照看了。”

侯莫陈允此言无疑是在夸赞杨遇安了。

旁边侯莫陈豹相形见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道叔父这是拐着弯来骂自己是犬子么……

不过再看向身旁的自家军主,目光倒是越发崇敬起来。

……

镇将不愿意帮忙,杨遇安只能找侯莫陈豹这个地头蛇帮忙。

“我倒知道去东堡的大路,只是此时城北已经有蠕蠕哨骑出没。军主出城带的护卫少了不安全。带多了,叔父必然不会同意。”

杨遇安仔细一想,还真是这样。

陆克刚刚打了一场大败仗,没有统兵之才已经是铁一般的事实。

谁还敢让他再次带兵出城?

侯莫陈允不派人来分他的兵权,已经是看在他伯父陆俟面子上,以及刚刚府中问对表现还算亮眼。

“就没有其他去东堡的路了吗?譬如山中隐蔽小径什么的?”杨遇安不甘问道。

“军主这么一说,我还真记起曾听过往山客说过有一条鸟径能通往东堡。”侯莫陈豹拍着脑袋道,“据说沿途皆为悬崖峭壁,与山间飞鸟为伴。当中最险之处,甚至根本无路,只能依仗高绝身法才能跳过去。”

“若军主走那条路的话,倒是不必带护卫了,反正蠕蠕骑兵肯定上不去,只是怕……”

“没什么可怕的,就这条路了,你速速帮我找城中山客打探清楚鸟径所在。”杨遇安当即下令道。

……

这夜,侯莫陈豹匆匆归来,杨遇安以为对方有收获了。

哪知侯莫陈豹摇头道:“军主还是先别想鸟径的事了,城外有溃兵传来消息,西堡那魏三投敌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西堡魏三 “魏三?”

杨遇安失神片刻,终于想起这号人物是谁。

说起来,这个魏三同样是陆克手下的军副。

但不同于一群过来挂名捞战功的鲜卑贵族子弟,魏三是汉儿出身,全靠实打实的战功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

实际上陆俟大概也知道自己侄儿是个草包,所以才特意安排这么一个作战经验丰富的副将为他保驾护航。

魏三统兵能力没得说,在他的调度下,陆克这个草包军主在成军一年之间,直到这次战败之前,都没犯下什么明显过失。

更难得的是,魏三不知是否因为出身卑下,平素为人低调佛系,既没有继续往上升官的野心,也不喜欢与其他军官结交,就安心待在陆克军中做事。

如此既有才干,又安分守己的副手,陆克自然无比喜欢,平日也没少关照对方。

双方也一直合作得不错。

直到这次出征。

先前杨遇安跟侯莫陈允说战前曾有人劝过陆克,不完全是撒谎。

但来劝的人不是杨元寿,而是军副魏三。

不过那时候陆克正在兴头上,又有一群贵族好友怂恿,哪里听得见劝?

一怒之下,将魏三打发到西堡看护辎重,只派给对方一千老弱残兵。

“他是恨我将他当作弃子,所以投敌了?”杨遇安蹙眉道。

“大概……是吧?”侯莫陈豹不太肯定道。

魏三平日不练兵时就深居简出,以至于有些孤僻,所以哪怕同为军副,侯莫陈豹也谈不上多了解对方。

“若是如此,确实麻烦了。”杨遇安沉吟道。

武川镇的三点防线,主城自然是最重要的。

其次则是占据城北最高峻险要地势的东堡,也是武川镇直面柔然铁骑最重要的一座桥头堡。

相比之下,西堡论规模远不如主城,论地势也不如东堡险要,甚至外围大半是便于跑马的平地,战略意义就差很多。

但这并不意味可以轻易放弃西堡。

因为从南北纵向角度来看,西堡恰好位于主城与东堡之间的中点。一旦西堡丢了,东堡就会失去侧翼掩护,成为北边唯一突出部。

也即俗称的“陷入死地”。

实际上,之所要额外修建一座西堡,本就是为了在主城与东堡之间做个连接,免得被敌人轻易切断两边的联系,陷入各自为战的不利局面。

以及必要时,能够从西堡快速出兵支援东堡。

所以西堡一丢,东堡就危在旦夕。

东堡再丢,那武川镇就彻底成了孤城。

难怪侯莫陈豹会如此忧虑。

对于杨遇安来说还有个更现实的问题,若东堡被攻破,杨元寿一家子战死,他这趟就白来了。

毕竟见到杨元寿并非他最终目的,从对方身上探索出获取“逆鳞”继承权才是。

显然不仅仅是见一面就能解决。

“陆某自问平日对魏三不薄,虽然此番打发他去西堡确实做得不地道,但总不至于为了此事就直接投敌吧?”杨遇安冷静分析片刻,感觉仍有疑点,“我记得他家中尚有老夫老母,还有一个未成家的幼弟,他就不怕牵连家人?”

“也未必是因为军主的安排。”侯莫陈豹颔首道,“我听那些溃兵说,西堡那边听到可汗兵败的传言后,似有发生啸营,未必是魏三反了。”

“魏三压不住那些乱兵?”

“他们离开西堡前,魏三并未出面镇压,只说有人打算投敌,有人则往主城这边溃逃。”

“也就是说,确实出现了啸营,但魏三还在犹豫中么……”

杨遇安微微点头,对于西堡状况有了把握。

凝思片刻,他忽而对侯莫陈豹道:“替我跟你叔父说一声,暂且不要派兵镇压西堡。魏三好歹是陆某副将,我责无旁贷。请给我一夜时间。天明之前,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军主这是要亲自出城去见魏三?”侯莫陈豹听出他话中之意,惊诧不已,“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杨遇安肃容道,“越是乱局,越要快刀斩乱麻。魏三在犹豫,说明他确实有了投敌的想法,那我就更不能给他留下准备时间!”

“可万一他……”

“若他已经打算投敌,那本军主就将这叛徒当场斩杀!”

杨遇安语气森然道。

……

西堡距离主城不远,站在北边城墙上就能望到。

为了确保行动隐蔽,杨遇安没有选择骑马,而是借着夜色掩护,施展身法潜行过去。

途中好几次遇到柔然的哨骑,能悄悄拿下的直接拿下,不能就绕开,绝不纠缠。

所幸西堡距离主城不远,柔然哨骑数量不多,走走绕绕半个时辰,终于来到西堡城下。

好消息是,城头上仍旧打着魏军旗号,说明魏三暂未投敌。

坏消息则是上头值夜的士兵数量严重不足,且大多心不在焉。

照此下去,就算魏三不投敌,柔然人也敢直接摸上来抢城了。

“不能再耽搁了。”

杨遇安提气一纵,轻松攀上了西堡并不高的城墙。

……

“哈……”

一名值夜老兵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若在过去,他绝不敢如此松懈。

但现在嘛……

军主陆克打了败仗不知跑哪去了。

军副魏三也有一整天不露面了。

他们这群老弱顿时成了没人管的弃子。

据说可汗也在西边打了败仗……

投敌?

确实有几个坐不住的连夜逃去敌营了。

他还想再等等。

陆军主确实是个草包,但魏军副却是个好将军,值得效死。

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想放弃。

“罢了,若魏军副最后选择投敌,我便随他去吧……”

正当他思忖之际,一道黑影在眼前闪过。

他瞬间警惕,准备拔刀。

可惜已经晚了。

啪。

一柄横刀稳稳落在他肩膀上。

刀锋寒气逼人,哪怕距离脖子还有三寸距离,仍隐有痛意。

他毫不怀疑自己稍有异动,对方会痛下杀手。

“是我。”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边传来,老兵定了定神,看清对方面目,面上表情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陆军主?

他怎么突然跑到这来了?

“我问你答,不许声张。”

老兵赶紧点头。

“有多少人出城投敌了?”

“两百……呃,不,不到一百!”

“到底一百还是两百?”

“两百人出城,不到一百投敌,剩下都逃回镇城。”老兵连忙解释。

“那魏三呢?不管这事?”

“魏军副昨夜召了两个随行女婢进房洗沐,至今未出。”

“昨夜?他魏三洗沐了一天一夜!”

杨遇安闻言咋舌不已。

说起来,随行女婢的“福利”还是陆克特意赏赐给魏三的。

洗沐只是隐晦的说法。

男人嘛,懂得都懂。

若在平时倒也不必计较。

但值此关键时刻,柔然大军压境,城中又刚刚发生了啸营,魏三居然还有闲心跟女婢胡天胡地?

还特喵折腾了一整天?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不知木兰是女郎 杨遇安原本以为魏三犹豫,一则是因为陆克先前确实做得不地道,二则被国主拓跋焘战败的传言吓到。

这趟过来,他已经有了给对方施恩的打算。

只要对方没有明确反意,今后高官厚绿,胡姬美妾,他全都可以许给对方。

这种有统兵能力的手下,在当下局面,值得大力笼络。

反正花的又不是他杨遇安的钱。

但如今看来……

恐怕光是施恩还不够,还得适当敲打一番!

……

敲晕老兵后,杨遇安继续潜入城中。

西堡并不大,加上士卒人心惶惶多不在状态,所以他轻轻松松就摸到了魏三所在的营房。

果然如老兵所言,房门紧闭,附近值守卫兵全都离得远远的,似乎怕房中的靡靡之音被听见,有损他魏军副的英武形象。

杨遇安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决定不留情面,直接闯入房中。

彭!

薄薄的门板不堪一撞,当场破碎。

两道女子尖叫声先后传来,而后便是水盆打翻的声音。

杨遇安看都不看,直奔房中最里面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浴桶。

一道修长身影正泡在桶中,脑袋侧倚在桶沿酣睡。

大概这一日“折腾”得太累,直到杨遇安走到五六步开外,对方才勐然醒来,而后匆匆忙忙抓起桶边衣服披在身上,瑟瑟发抖。

“魏军副,挺会享受的嘛!”

杨遇安睥睨着对方,似笑非笑。

“属,属下不敢!”

大概是因为太过惊慌,且难堪,魏三的声音有些抖,有些虚,也有些尖。

不过大体跟陆克记忆中的声音差不多,所以哪怕对方背对着自己,杨遇安也不疑有他。

“好你个魏三!老子到前线跟蠕蠕拼命,让你守好后方。结果你就是这样给我看家的?!”

为了达到震慑对方的效果,杨遇安这一声运足了钟气。外头士兵听到动静,纷纷往这里涌来。

魏三的背影抖得更厉害了。

“怎么,连看我一眼都不敢了吗?”

魏三拼命摇头,湿漉漉的长发甩得水花四溅,但仍没有回头。

杨遇安看得蹙起眉头,感觉对方似在身上隐藏什么,当即大步上前,一把扯开对方披在背上的布衣。

啪。

魏三措不及防,一把被他扯得转了个身,仰面摔倒在水桶里。

“你这也太……”

“虚”自还未说出口,杨遇安直接呆愣当场。

然后,脑中出现了片刻空白。

先前一路过来,他一路设想与魏三会面的情形,并对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拟好应对方桉。

譬如魏三只是抱怨,并未真的要反,那就该认错认错,该给好处给好处。

或者魏三有了反心,除了给好处,也要适当敲打,并及时调离不容有失的西堡。

甚至魏三已经事实上投敌了,那就趁他不备当场斩杀,然后借着杀人之威震慑余下守军,直到侯莫陈允派人来接手这里……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况。

说句心里话,他此刻内心有点小茫然,小崩溃,以及无数小问号。

谁能想到,那个跟随了陆克一年多的得力干将,特喵居然是个母的!

关键陆克那王八蛋到死都不知道啊……

此时此地,光线昏暗的营房内,水波晃荡的木桶中,那个被众人称为魏三的军副,赫然长着一张属于女子的面庞。

算不上多漂亮。

甚至因为长年从军,肤色还有些发黑,呈小麦色。

但男子与女子的长相,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更别说水面之下,隐隐可见让人血脉贲张的玲珑身段。

还有一丝丝血迹。

等等,血渍?

杨遇安想到某种可能性,嘴角一抽。

他突然明白,魏三为何要洗沐一日了。

怕不是每个月都有的那几天?

所以……

魏三并不是因为投敌才不管啸营?

不是因为对陆克心有怨言才犹豫不决??

只是单纯的因为这两日“身体不适”,所以不方便露脸???

“我要是现在扭头就走,魏三会不会当场暴走,直接投敌?”

杨遇安心里莫名跳出这个念头。

当然,来都来了,该看的不该看的,也全都看见了,就算真相再怎么离谱,眼下也只能继续演下去了。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扭头对两个不知所措的婢女道:“我与魏军副有要事商议,你们统统出去。不得军令,不许进门,不许靠近十步!”

“对了,找块厚实的板子挡住门洞!”

两名婢女如蒙大赦,躬身退出房门。

这之后,杨遇安才转回身前,闷声道:“所以我该喊你魏三,还是魏三娘?”

噗通!

魏三娘直接跳出木桶,也顾不得身上春光乍泄,跪在地上连连叩拜:“军主饶命,军主饶命。属下不是存心欺瞒!只是当初可汗使者到乡中点兵,阿爷年事已高,属下又无长兄,只得幼弟,实在不忍阿爷再受军旅之苦,所以才斗胆女扮男装,代父从军……”

闻得对方此言,杨遇安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小字该不会叫木兰吧?”

“木兰是谁?”

魏三娘茫然抬头,不知所云。

“好吧,这不重要……”

杨遇安轻叹一声,没再纠结。

前世的《木兰辞》是虚构的作品,并非说历史上真的存在一个叫木兰的奇女子。

但作品源自于现实,魏主拓跋焘一生征战不休,虽然立下赫赫武功,但也导致大量男丁战死沙场。

家中无男丁,女子代父从军,虽然不常见,但也不是无法想象。

就算没有花木兰魏木兰,也总还有张木兰李木兰……

只不过很少有女子如眼前的魏三娘一样,有不俗的带兵作战天赋,硬是靠着战功一步步爬到军副这个职位。

“如此说来,魏三娘一直低调做事,佛系做官,其实是担心爬得太高容易暴露女子之身?”

“恰好遇到陆克这个还算友善且粗心大意的上司,所以便一直赖着不走了?”

经过最初的惊愕后,杨遇安渐渐回过神来,恢复冷静。

其实魏三郎也好,魏三娘也罢,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对方有统兵作战的本事,能够帮他稳住西堡进而保住东堡杨氏一家。

其他都是次要的。

于是他上前一步,在魏三娘错愕的目光中脱下锦绣罩衣,轻轻披到对方身上。

“军主?”

“魏军副身体不适,可不要再着凉了。”杨遇安亲手为对方套好罩衣,语气温柔,“你若病倒了,谁帮我带兵上阵杀敌?”

“那我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杨遇安后退一步摊手道,“我只知道我有一位特别能干的军副,人称魏三,仅此而已。”

第二百章 魏三娘 “军主……”

魏三娘定定地看着杨遇安,眼中流波映月,似有感动,也有惊讶。

似乎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位顶头上司。

杨遇安见目的达成大半,便背过身道:“外面出了些乱子,已经惊动了镇城上下,我亲自过来,一则担心你这里出了什么变故,二来也是为了给侯莫陈将军那边一个交代。”

“你行动不便,我不怪你。但军情十万火急不能再拖,你选个可靠之人接替西堡的防务吧。”

啪!

魏三娘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受军主之命镇守西堡,岂能因私废公?如今堡中出了乱子,属下更是责无旁贷。还请军主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你这身子……支撑得住吗?”

“当然!”

魏三娘自信应声,而后便是一阵噼噼啪啪,穿衣着甲。

不久,换上一身英武戎装的魏三娘再次来到杨遇安跟前,拱手微一揖,便扶着刀柄信步踏出营房。

随着一声雌豹般的怒号从门外炸响,原本吵吵嚷嚷的西堡校场为之一肃。

紧接着,鼓点声,碎步声依次响起。

初时步伐稍显错乱,但在雌豹一声声吆喝之中,很快找准了节奏,渐渐整齐划一,并因统齐一而霍然雄壮。

“那便宜伯父派来的军副果然靠谱,虽说是个女子。”杨遇安嘴角微翘,“不过,从某种意义来说,她是女子反而更好……”

防人之心不可无,特别是一个有能力、得军心的副手。

魏三娘来月事确实不假,但她这两日的懈怠表现,果真没有因为对陆克失望的因素在其中吗?

杨遇安不认为光凭陆克过往的小恩小惠,就能让对方忠心不二。

哪怕今夜自己再度施恩,也无法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他选择帮对方隐瞒性别,既是施予恩惠,也是一种隐隐的威胁。

从现在开始,魏三娘乃至家人的生死荣辱,就全在杨遇安的一念之间了。

……

整军还需要一些时间。

杨遇安为了展示自己对“魏三”的信任,放手让她整军,自己则继续待在房中。

一时无事可做,他目光落到床边一本摊开的书上。

书边有些破损,想必魏三娘时常翻阅。

“奔袭诀……下。”

看到封面上的书名,杨遇安目光一亮。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所创的《奔袭诀》分为上下两部分。

上部是个人骑战的基础功法,杨遇安早已经从窦四的记忆获得并练得炉火纯青。

下部则是偏向兵法的骑战统兵之法,需要到达一定身份的军官或者贵族方能获取。

实际上陆克同样学过这部骑战兵法。

原本杨遇安进入他的幽魂副本,只要完成其逃命的遗愿,就能解锁。

先前为了更重要的“逆鳞”,只能遗憾放弃。

但现在了解过陆克的真实指挥水平后,这种遗憾反而小了很多。

毕竟从幽魂记忆中学习,除了功法知识本身以外,原主修炼时的感悟、经验,同样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

有时后者甚至比前者更珍贵。

陆克的指战经验?

杨遇安摇摇头,不提也罢。

倒是眼前的魏三娘,让他眼前一亮。

书中空白处填满密密麻麻的娟秀小字,全是魏三娘平日研读兵法,统兵作战的反思、总结。

既有理论,也有实践,更有个人独到的见解。

单从记录的字数来看,竟然不下于《奔袭诀(下)》的原文。

这不比解锁陆克记忆更有价值?

“说起来,先前魏三娘劝说陆克不要冒然出兵,正是因为深谙骑战之道,看出了柔然羊装撤退以诱敌深入的企图。”

“可惜陆克年轻气盛,身边又是一群猪朋狗友,不听她劝,最终中计兵败。”

“有魏三娘这么好的老师在身边,陆克居然还能将仗打成那个鬼样子,真是死得不冤。”

因为不必考虑原主心意,杨遇安毫不掩饰鄙视之情。

当下便踱步到窗边,借着月色细细品读起来。

……

魏三娘回到营房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幸不辱命。”魏三娘低头半蹲,姿态恭谨,“堡中剩余士卒七百九十六人,粮草军械并无丢失,足以支撑一月。”

“好!”杨遇安合上书,微笑上前扶起对方,“三郎办事陆某向来放心,起来吧。”

魏三娘听到对方称呼自己“三郎”,心中微微一松,不再紧张。

抬起头,见他手中拿着自己平日批注的兵书,目光微微一动。

书中所记都是行军作战的心得,倒也不怕被人看到。

只是……这位陆军主什么时候变得爱看书了?

“三郎用兵之法颇为独到,怕是连可汗看到都要大加赞赏。”杨遇安举着手中书道,“能否借我看几日?”

“军主谬赞,不过是平日的胡言乱语罢了,怎敢与可汗相提并论?”魏三娘谦逊道,“能入军主的眼,是属下的荣幸。”

“那便谢了。”

杨遇安毫不客气地将兵书塞入怀中,而后又解下腰间佩剑,递给魏三娘。

“军主这是……”

“三郎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与才华,某又岂能吝啬信任?”

“自即日起,我将麾下精骑全部托付给你。你持我佩剑号令众人,谁敢不从,以此剑斩之!”

说到最后,他声音高亢若啸,连营房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魏三娘闻声神情一肃,郑重上前双手接剑。

杨遇安送出剑后,又轻抱对方双肩,低头耳语:“西堡存亡,关乎武川镇所有人的安危,也关乎陆某在镇城中能否挺直腰杆做人。钱粮兵员不足,你直接开口,我替你兜底。我将一切托付给三郎,只望三郎不要负我!”

轰!

一身戎装的魏三娘铿锵跪地,双手托着佩剑高举于头上。

“人在堡在,人亡堡亡!”

“好!”

杨遇安哈哈大笑,在对方肩膀上轻拍三下,而后负手踏出营房,潇洒而去。

魏三娘一直保持恭敬跪地姿态,直到对方脚步声远去才重新站气,暗暗长出一口气。

因为女儿身,她并不太在意官职兵权。

但能够得到对方如此信任,心中难免激动感怀。

特别对方见过自己女儿身后,居然毫不介意,甚至主动帮忙掩饰。

“总感觉陆军主跟换了个人似的,对我的态度大异于先前……他是什么时候发生这种转变的?”

“这次大败而归之后?”

“还是看到我的真身……”

想起昨夜羞人一幕,魏三娘她脸蛋不自觉泛红。

幸而此时房中只剩她一人,否则无地自容。

“不过仔细想想,他对我的态度转变,好像还真的是从昨夜开始……不会是,对我有那种想法吧?”

一种微妙的情绪泛上心头。

魏三娘自知不是什么绝色美人。

但久居军旅,深知一群军汉在苦闷的日子中待久了,哪怕见到一头母猪都会感觉俏丽可爱。

更别说自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女子。

所以她平日很注意保护自己的隐私,以免带来麻烦。

“若军主真的有那种想法,那我怎么办?”

这一刻,她脑海中浮现出陆克年轻的脸庞。

不知是否错觉,总感觉对方似乎比记忆中的那个人,要俊俏潇洒得多,也顺眼得多。

就算对方真的对自己用强,好像也……

“嘿,胡思乱想什么呢!还要打仗呢!”

魏三娘狠狠甩头,彷佛要将脑中奇怪的想法甩掉。

而她不知道的是,屋檐上某处隐蔽角落,一朵小白花正随风轻轻飘荡。

第二百零一章 刮目相看 回到镇城时,镇将侯莫陈允亲自带人登上城楼接见。

当听到杨遇安自称已平定西堡之乱时,众人都半信半疑,直到杨遇安当场下令麾下精锐骑兵进驻西堡,并将那里戍守的老弱残兵轮换回来时,才终于相信。

“汉人有句谚语,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今用在陆大郎身上倒是合适。”

侯莫陈允微松一口气,仔细打量起这位刚刚立了一功的年轻人。

虽然对方先前轻敌吃了败仗,但冲着他敢回来守城,加上昨夜单刀赴会的魄力,足以抵消先前留下的坏印象。

归根结底,人家损失的是自己的兵,还帮他守住一处据点,双方本来也没有太大利益冲突。

“只是这位魏三,值得信任吗?”

“值不值得信任,等蠕蠕大军来了便见分晓。”杨遇安轻松笑道,“若那时魏三有负众望,将军便是将我杀了祭旗,我也绝无一句怨言。”

言罢杨遇安微一拱手,便转身走下城楼。

侯莫陈允见他如此自信,才稍许按捺住疑心。

……

这日回去后,杨遇安一边为西堡筹措粮资,一边等待侯莫陈豹的打探结果。

期间时时翻阅魏三娘批注的《奔袭诀》下部,颇有所得。

到了第三日,侯莫陈豹终于从滞留城中的山客那里打探出通往东堡的鸟径所在,兴冲冲地回来邀功。

杨遇安褒奖对方一番,正准备动身。

结果未等他出城,城墙上骤然响起急促的鼓点。

各处守军闻声而动,迅速登上城墙各处防守节点,严阵以待。

柔然主力大军去而复返,再次抵近武川镇城下。

“只有四千骑,分兵了。”侯莫陈允登高眺望片刻,就对敌人兵力大致有数,“就是不知道剩下的跑哪去了。”

上一次柔然人侵入武川镇方向的总兵力有五六千规模,眼前显然不是对方全部兵力。

“若我所料不差,应该有一千蠕蠕绕开过武川,深入云中劫掠。”

杨遇安与他并肩而立,随口补充。

“你怎知?”侯莫陈允侧目问道。

当然是陆克等人用生命换来的情报了。

杨遇安心中默念一声,嘴上分析道:“武川镇可用镇兵三千,加上陆某这两千多号人,总兵力不差对面多少。”

“若我们这边都是精骑,给蠕蠕一万个胆,他们都不敢南下寇边。”

“不过如今我魏军精锐大部分都跟随国主西去伐夏,留守者以步卒居多,所以不得不学南边宋人的法子,据城而守。”

“想想以魏军之精锐,面对宋人的坚城仍旧头疼不已,更何况是装备简陋的蠕蠕?”

“所以他们先前才会羊装败退引诱我深入追击,后又散播可汗战败的谣言,动摇我们军心。”

“现在见这一切都不足以攻破镇城,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以重兵盯住此地守军,转而寄希望于偏师绕后劫掠的收获了。”

“若因此能动摇我们的信心进而一举破城,自然最好。”

“若是不能,至少也不会空手而归。”

侯莫陈允不知杨遇安是知道答桉倒推过程,只以为他是凭借自己见识分析出来,一时再生刮目相看之感,点头应道:“不错,蠕蠕不擅长攻坚,只能尽力发挥骑兵机动力强的优势。而我们除了死守此地阻挡蠕蠕主力,也别无他法。”

“可汗倾举国兵力西征,本就是一场豪赌。赌赢了,拓地千里,挟大胜之威班师回朝,蠕蠕不攻自退。”

“赌输了……”

侯莫陈允没再说下去。

如果拓跋焘赌输了,那眼前的柔然人反而不是最大的威胁了。

朝堂上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才是。

……

不论侯莫陈允还是杨遇安,起初都认为接下来是枯燥而艰苦的守城战。

数日后,他们发现只猜对了一半。

柔然人确实将主城围得水泄不通。

但经过几波骚扰性质的进攻后,他们却不得不返身应付西堡方向。

原来魏三娘趁着柔然人夜间防备不足,仗着熟悉地形的优势,数次发动夜袭,成功烧毁柔然人的营地。

等柔然反应过来准备组织抵抗时,魏三娘又狡猾得躲回城中,如同一条滑不熘秋的泥鳅。

“这魏三是员虎将,若再多三倍兵力,怕是能直接击溃这支蠕蠕大军了!”

侯莫陈允带着杨遇安登上城楼眺望,一时赞不绝口。

言语间,还流露出对杨遇安的羡慕之情,几次开口要挖人。

自然被杨遇安果断拒绝。

如是几次,侯莫陈允见柔然军心已乱,不失时机出城配合输出一波,加上东堡方向也似乎收到风声,趁机派人抄袭柔然人后路,三方合击之下,势汹汹的柔然人彻底被打懵,不得不后撤三十里,以作休整。

武川镇方向的防守压力顿时减轻不少。

与此同时,杨遇安在城中的地位也因此拔高不少。

虽不至于与镇将侯莫陈允平起平坐,但也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军主,你提议再派五百精骑增援西堡,叔父那边同意了。”

听到侯莫陈豹的回报,杨遇安毫不意外地点点头。

这几日对方叔父话里话外,总在暗示要挖走他的魏三娘。

此番击退柔然人后,更是连暗示都不暗示了,直接开口要人。

杨遇安不置可否,故意吊着对方胃口。

他拿捏着魏三娘最大秘密,根本不怕对方挖人。

反而趁机替西堡那边索要好处。

像这种能博取好感的增援,侯莫陈允自然不会吝啬。

况且,此举也有益于全局战略。

毕竟魏三娘在杨遇安全力支持下,统领骑兵作战的天赋展现得淋漓尽致。

既然她有此才华,自然要好钢用在刀刃上,充分发挥西堡连接两端的战略价值。

“那东堡那边呢?”

杨遇安替魏三娘索要好处之余,也没忘了自己的根本目的。

“东堡不容有失,杨司马一家暂时无法调回城中。”侯莫陈豹闻弦知意,“不过若军主愿意亲自走一趟,正好明日有一路车队运粮去东堡,可以随行。

“如此甚好!”杨遇安满意点头。

侯莫陈豹打听到的那条鸟径他仔细研究过,去是能去东堡,但地形曲折而险峻,哪怕以他本体的身法修为,都要耗费大量时间才能通过

远不如直接骑马走大路更方便快捷。

……

翌日,杨遇安跟随粮队出城。

他主动带着哨骑在前方开路,正好趁机早些去到东堡见到目标人物。

不过刚刚走出七八里地,就遇到东堡紧急派来主城的斥候。

“你说什么,东堡发生火并了?”

杨遇安闻言脸色微变。

第二百零二章 东堡之危(上) 在斥候一番描述下,杨遇安知道了事情经过。

原来柔然人被先前那波攻势打退以后,并没有放弃对武川镇的图谋,转而开始重点攻略东堡。

先前那波攻势,西堡的魏三娘固然是凭空打出胜机的关键所在,但真正逼得柔然人不得不撤退的,还是像一颗钉子般扎在他们身后的东堡。

若不拔掉这颗钉子,柔然人不但得时刻分心防备身后,万一前方战局不利,譬如先前被魏三娘数次偷袭得手,那东堡的兵马还可能成为致命背刺一刀。

这本就是武川镇在城北险峻之处建立东堡的战略意义所在。

那里向北方前出位置极深,没有五万规模以上的兵力,想要同时将主城与东堡一起包圆,毫无可能。

而想要单独围困东堡,以那里险峻地势,足以坚守很长一段时间,等来西堡甚至主城方向的支援。

可以说,除非东堡弹尽粮绝,或者自己内乱,否则这颗钉子很难拔掉。

但偏偏,东堡还真就自己乱起来了。

“起初蠕蠕为掩护主力撤退,派一路人马围攻东堡,结果被杨司马迅速杀溃,起不到任何掩护作用。”

东堡斥候回报道。

“这之后,蠕蠕派使者过来说要释放一批贵族俘虏,换取东堡不深入追击,杨司马思虑再三,才答应对方请求。”

“思虑再三……他是担心蠕蠕使诈?”杨遇安挑眉问道。

“蠕蠕向来欺软怕恶,言辞反复。不过这次他们倒是信守承诺了,只是……”

“只是那些贵族俘虏虽是真的,却也是对方故意捣乱东堡的阳谋?”杨遇安见斥候言辞顾忌,直接帮他说破。

斥候果然重重点头,道:“他们急着回镇城,又担心路上再次被蠕蠕骑兵劫走,希望杨司马派出一半兵力护送。”

“杨司马自然不同意,双方发生争执,一来二去,便动起手来。”

“我听侯莫陈将军说过,杨司马修为不比他差多少,会拿不下一群纨绔子弟?”杨遇安好奇问道。

斥候见眼前这位出身鲜卑大族陆氏(步六孤氏)的公子哥居然如此形容“自己人”,不禁微微一愣,却也老实交代道:“非是不能,实乃不敢。”

“毕竟咱们杨司马位卑言轻,又是汉儿出身,谁都得罪不起啊……”

“原来如此。”杨遇安恍然点头,“看来蠕蠕当中也并非无智者,知道如何利用人心让东堡自乱阵脚。”

想到这里,杨遇安吩咐身边一位哨骑立即将这位东堡斥候带回镇城汇报军情。

其余人随他加紧向东堡进发。

先前他还想着如何才能更好地跟杨氏老祖宗搭上关系,眼下对方遇到麻烦,这机会不就来了?

……

如此又前行数里,东堡方向突然点起了烽烟。

不久,大股大股的柔然骑兵出现在前方视野尽头。

“柔然人去而复返,看来东堡情况不妙啊……”

杨遇安勒住马头,蹙眉眺望。

从柔然兵线的动向来看,基本是直冲东堡方向而去的。

但右翼方向,也即正对西堡与主城的方向,同样不忘派出大批哨骑游弋警戒。

想要不与柔然哨骑交战而进入东堡,已经不再可能。

说不定对方知道他是陆俟的侄子,还会干脆调转头来追他。

“东堡有变,你等立即分作两路,一路去西堡通知魏三准备支援,一路回镇城禀告侯莫陈将军,顺便让粮队也立即返城,省得便宜了蠕蠕!”

众哨骑轰然领命而去,但调转马头后见杨遇安不跟随任何一路,有人不禁问道:“陆军主莫非打算独自去东堡?”

“东堡不容有失。”杨遇安一语双关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条鸟径,除我之外你们谁都上不去。”

言罢,他在众骑或是错愕,或是敬佩的目光中,朝东边地势崎区的山麓打马而去。

……

来到一处崖壁之下,杨遇安下马跳上峭壁。

初时崖壁虽然陡峭,到底还有些角度,他还可以施展身法快速上行。

但行到半路,山势陡然一变,几乎与地面垂直,甚至更高处还有稍许外翻。

他不得不手脚并用,谨慎攀爬。

此时他距离山脚足足有百丈高,万一失手掉下去,便是有下开府修为也会摔成残废。

终于,艰难爬过一段外翻的峭壁之后,杨遇安身体勐然一翻,踏上了一段狭窄的崖边小径。

径宽只有成年人一脚左右,连正着走都艰难。

幸而杨遇安本体身法今非昔比,愣是在这种近乎走钢丝一般的地方快速奔行,竟不比平地跑马慢多少。

赶路小半个时辰,杨遇安终于穿过了曲折环绕的鸟径,来到东堡的正上方。

从这里俯视下方,东堡建立在一处半山缓坡,只有一条羊肠小路通向西边山脚。

至于东方,则背靠陡峭难行的悬崖。

也正是鸟径尽头所在。

“确实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堡垒,只可惜……”

此时东堡城内,将近四分之一的地方冒着火光。

除了被点燃的烽火台外,更多是原本堡内的建筑。

城中的人马也分成了三波,一波忙着灭火,另外两波则围绕着火建筑互相对峙。

当中衣着华贵的那方,杨遇安还认出几个熟人的身影。

正是先前跟随陆克逃亡云中的贵族子弟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暗骂一声,杨遇安快速往下方堡垒移动。

……

“杨某奉侯莫陈镇将之命驻守东堡,此地关乎全局不容有失,还望诸位贵人不要让我为难。”

年过半百的杨元寿声如闷雷,隐含怒气。

但为了留守城内的家中妇孺着想,不得不压抑怒火,与眼前的贵族子弟谈判。

“杨元寿,你别以为搬出本地镇将就能威胁我们!”一名地位最高的贵族子弟代表众贵出声,“我祖上乃是国族显贵,便是崔浩那老匹夫见到我等都要退避三舍,更何况是你这出身卑贱的汉儿!”

“就是就是,你再阻挠我等归城,将来我们家中长辈责怪下来,谁也保不了你!”

杨元寿知道对方所言的老匹夫是出身清河崔氏的崔浩,父子两代都侍奉北魏国主,封公拜相,乃是北方汉人的一面旗帜。

不过前些年因为受到鲜卑国族排挤,一度赋闲在家。全靠魏主拓跋焘力排众议,才重新得到提拔。

高贵如清河崔氏主宗都尚且如此,他这支偏门得不能再偏门的弘农杨旁支,自然更无法对抗。

当下只得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三成兵力,不能再多了。”

“才三成?你这是让我们去送死啊!”

众贵族子弟再次不满嚷嚷。

但杨元寿给出这个条件后,便咬死不再退让。

而他身后,一众杨氏子弟个个面含怒容,眼睛喷火,恨不得上前拼命。

众贵见状,心中莫名惊悚,只能骂骂咧咧地同意这个条件。

但未等他们去点兵,一道身影忽而从天而降。

而后便是一道如寒霜般的声音:“杨司马这个条件,陆某不同意。”

第二百零三章 东堡之危(下) “杨司马这个条件,陆某不同意。”

众人纷纷愕然抬头。

但见到一个风姿绰约的年轻人从天而降,顿时表情各异。

“哟呵,原来陆大郎还没死呐!”

“这下好啦,陆大郎还活着,有人为我们主持公道啦!”

“陆大郎伯父是龙骧将军,漠北诸将莫不听从号令,我看杨司马还能说道些什么!”

年轻贵族们看清杨遇安面目,神色俱是一振,再次变得趾高气昂。

反观杨氏一方,听到来者是龙骧将军陆俟的侄子,顿时面如死灰。

正如刚刚某位贵族所言,陆俟受国主拓跋焘所托,眼下在六镇一言九鼎,根本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只要对方一句话,就能将他们这支杨氏旁支抄家灭族。

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

至于眼前这位不速之客陆大郎,他们也是认识的。

毕竟对方先前跟送死一般的浪战,他们也曾看在眼里,骂在心里。

这样一个纨绔子弟,根本就与对面那群鲜卑贵族是一伙的,哪里能指望他顾全大局?

“陆军主,我听闻西堡魏三是你的军副,先前一战能建奇功,他功不可没,你也有识人之明。”

杨元寿自知斗不过陆俟的侄子,只能低声下气先奉承一句。

哪怕他心里并不认为对方真的有什么识人之明。

不过瞎猫碰上死耗子,刚好收了一个得力干将罢了。

“既然如此,想必你也知道东堡绝不容有失,否则整个武川镇都会被蠕蠕铁骑所蹂躏,谁都逃不掉!”

说到最后,杨元寿几乎难以压抑自己的音量。

身后诸杨也是纷纷抽气,心意难平。

“杨司马此言有理。”

出乎众人意料,杨遇安竟点头赞同。

诸杨喜出望外。

众贵则目瞪口呆。

不过杨元寿到底年过半百阅历丰富,知道什么叫以退为进之道,故而并未轻易相信对方,而是再次开声试探:“既如此,陆军主先前为何不同意老夫的提议?”

“因为我认为三成护送兵力这个数字,不合适。”

“那你认为派多少人合适?”

“我认为不必派人护送,一个都嫌多。”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有人惊喜,如诸杨氏子弟。

有人错愕,如终于被惊到的杨元寿。

剩下便是感觉自己被出卖背叛的鲜卑贵族子弟:“陆大郎,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不能分兵。”杨遇安转身面对众贵,一手扶剑,“先前杨司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东堡一失,全镇皆危。既然如此,又岂能浪费此地宝贵兵力?”

“那我们的安全怎么办!”

“你们若怕死,便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直到蠕蠕退兵。”杨遇安冷冷回道,“刚刚谁自称祖上是国族显贵来着?如今可汗西征,蠕蠕趁虚而入,正是国难当头之际。国族之后就该留在这最前线的东堡,保家卫国!”

“陆大郎,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旁人怕你,某可不怕你!”

那个代表众人谈判的贵族子弟眼见归途被阻,忍不住破口大骂。

“就算你伯父贵为龙骧将军,我家也同样不乏上三品的大员,你就不怕我家将来到可汗面前,参……”

“你”字尚未出口,一道寒芒骤然划过。

然后这个贵子子弟发现自己视角陡然冲上了天,再螺旋坠地,终于失去意识。

啪。

杨遇安轻轻甩掉剑上血迹,语气森然:“谁还想到可汗面前参陆某一本的?”

众贵看着地上犹自翻滚的人头,或骇然低头,或捂嘴呕吐,全都不敢作声。

……

“感谢陆军主仗义相助!”

杨元寿组织灭火完毕,第一时间回到营房去见等候在内的杨遇安。

“帮助杨司马就是帮助大家,不必言谢。”

杨遇安轻轻摆手,便问道:“人手粮秣损失如何?”

“人手倒无损失,些许皮外轻伤罢了。只是粮草,原本屯了一月的份量,如今只抢救了一半。那群该死的……”

杨元寿下意识要骂一声鲜卑狗。

但想到眼前这位刚刚帮过自己的陆大郎同样是鲜卑子弟,便将后半句咽回去。

“也就是只剩半月的粮么……”杨遇安只当听不出对方未尽之语,作沉吟状,“那依杨司马之见,接下来我等该如何退敌?”

说到战事,杨元寿神情一肃,对西方拱手道:“此战成败,本不在六镇方向,而在于可汗的西征。”

“可汗西征若胜,本土之围自会解除。否则,便是一时能击退蠕蠕,将来彼辈总归会卷土重来,六镇再无宁日!”

“我与杨司马英雄所见略同!”

杨遇安拊掌商业互吹了一下,便接过对方话头分析下去:“为今之计,我们于公于私,都只能继续坚守下去。”

“杨某不才,愿留在此地协助杨司马防守东堡!”

“陆军主要留下?”

杨元寿闻言霍然而起,神色微微错愕。

“怎么,杨司马瞧不上陆某?”杨遇安故作失望,“也是,毕竟我刚刚打了一场败仗啊。”

“那倒不是……”

“不过杨司马,陆某虽然守城帮不上大忙,但帮你看住那群只会捣乱的憨货,还是绰绰有余的,你说对吧?”

这话杨元寿无法反驳。

他自身实力足以镇压那群闹事的贵族子弟。

唯独是位卑言轻,担心对方将来仗着家中权势打压报复。

所以哪怕明知对方混蛋,还烧了自己一半粮草,还打伤自己的子侄辈,却也只能忍气吞声。

不过若有这位龙骧将军侄子帮忙兜底,他就能减少许多后顾之忧,专心应战。

当然,反过来说,万一眼前的陆大郎有什么闪失,他将来的麻烦可能会更大。

所以沉吟片刻,他开口道:“我有两个疑问。”

“杨司马但说无妨。”

“其一,我先前见陆军主从悬崖上跳下来,莫非有高手暗中护送你至此?”

“没有,我自幼便练就一身飞墙走壁的本领,全凭一己之力过来。所以杨司马不必过于担心我的安全,一旦局势不利,我大可翻山离去。”

杨遇安知道对方担心什么,立即半真半假地将话题点破。

“那便好。”

杨元寿并未尽信杨遇安的说法,猜测多半还是有高手暗助。

但既然对方确实有安全撤离的办法,便不必再深究。

“至于其二……”

说到这里,杨元寿顿了顿,目中精光闪烁:“陆军主冒着极大风险来助我,到底想从杨某身上得到什么?”

第二百零四章 孤注一掷(上) “若我说仰慕杨氏先祖,想到你家祖坟拜祭一番,杨司马信不信?”

因为不确定“逆鳞”是否已经存在,以及担心引起对方忌惮,杨遇安选择了一个隐晦说法。

但就算如此,杨元寿仍旧露出怪异的脸色。

毕竟一个年轻鲜卑贵族说要到他家祖坟去拜祭……这事怎么看都有些荒唐。

若他是弘农杨氏主脉倒也罢了,对方想重用汉家望族,摆出一番礼贤下士的姿态,倒也说得过去。

可他杨元寿不是啊!

不但不是,就连所谓祖坟,其实也不过是附近一处荒郊野岭的简陋坟茔。

里面埋着自己特意迁移至此下葬的父母。

虽然曾经短暂官居前代小国太守,但实在称不上什么名满天下的名士。

除了自家儿孙,谁有兴趣去拜祭?

杨遇安见对方明显不信,便顺势抛出第二套说辞:“好吧,实不相瞒,陆某先前在镇城曾到贵府拜谒,那时看见一位娘子出落的颇为动人,不禁心生爱慕之情,还望杨司马能成全!”

“陆军主看上了小女?”杨元寿闻言脸色再变,甚至皱起眉头,“不知是大娘、二娘还是三娘?”

杨遇安鬼知道自己看上了哪个。

他当时根本没见过对方家人,跟门房打听清楚杨元寿去向就直接离开了。

不过稳妥起见,还是选择了排行最末的那个三娘。

因为年龄越小,已有婚约的可能性也越小。

哪知杨元寿顿时不澹定了:“三娘今年才六岁,总角未去,陆军主你这也太……”

“哈哈,陆某就是被三娘这份赤子之心所打动!”杨遇安继续胡诌道,“不过杨司马放心,陆某绝非孟浪无礼之人。反正我也还年轻,晚些成婚不打紧。你我可以先定下婚约,待将来三娘按你们汉人礼仪及笄之后,再行完婚。”

“这样啊……”

杨元寿闻言脸色才稍有好转。

凭心而论,自己三女若能成为对方妻子,自家成为陆氏亲家,是绝对的高攀。

说不定自己仕途还有望更进一步。

但也正因为他深知这属于高攀,反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以及,总感觉此子另有所图。

所以深吸几口气,他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小女有幸得陆军主青睐,是她的福分。不过眼下大敌当前,仓促之间怕也无法定亲,还是等将来回到镇城,再与军主从长计议!”

……

接下来数日,柔然人见东堡骚乱并未扩大,便发动了几波试探进攻。

在杨元寿严防死守之下,加上魏三娘及时增援,东堡暂时无碍。

但柔然骑兵在此地集结数量与日俱增,隐隐有发起下一波总攻是势头,却也让众人不敢掉以轻心。

期间杨遇安信守承诺,牢牢看住一众鲜卑贵族。

虽然没有上阵杀敌,还是收获了杨元寿一家子的感激。

杨元寿也因此渐渐与他敞开心扉,聊了许多自家祖上的事情。

只可惜哪怕做到这个地步,杨遇安仍旧打探不出关于“逆鳞”的情报。

“莫非是我来得‘太早’,杨氏血脉之中并未出现‘逆鳞’的传承?”

他心中不禁泛起滴咕。

……

这日,他照常躲在城中盯住一众鲜卑贵族,同时仔细研读读魏三娘批注的奔袭诀下部。

心中正有所得,杨元寿忽然从门外狼狈而入,神情焦虑。

杨遇安见对方身似乎挂了彩,当即上前问道:“杨司马,可是军情有变?”

“不容乐观!”杨元寿脸色沉重,“蠕蠕不知是从那里探知城中粮秣的虚实,知道眼下我们只剩十日粮,竟不顾一切封锁东堡通往外界的道路。”

“侯莫陈镇将与你副将魏三都曾试图打破封锁,可惜蠕蠕重兵集结在东堡下方,他们全都失败了!”

“蠕蠕集结了多少兵力?”杨遇安皱眉问道。

“足足五千精骑!”

“五千……也就是说,他们召回劫掠云中的那支偏师了?”杨遇安了然道。

“大概便是如此了。”杨元寿点头确认,“那支偏师不知是从云中方向打听到什么消息,抛下一切收获,轻装快马奔袭归来,进程刚刚与主力汇合,云集在山下!”

“那杨司马以为,彼辈在云中打听到了什么?”

“无外乎两件事。”杨元寿果断道,“要么可汗战败,蠕蠕判断有机可乘,敢于全力一博。”

“要么可汗战胜,即将班师回朝,他们不拼一把便再无机会。”

“而不论是哪一种种情况,眼下蠕蠕都铁了心要打下东堡,所以杨某恳请陆军主即刻动身回镇城,迟则有变!”

“原来杨司马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我的。”杨遇安恍然道。

“那陆军主……”

杨遇安本想说自己不是贪心怕死之辈,愿意跟对方留下共进退。

但就在此时,琼花仙子的声音自心间传出:“你不但要留下,还要设法帮他渡过难关。”

“帮杨元寿渡过难关?仙子的意思是……”

“这是的获取逆鳞继承权的唯一机会。信不信由你。”

杨遇安再问几句,琼花仙子却不再解答,重归沉寂。

“她是在忌惮些什么呢……”

杨遇安轻轻摇头,当下一边照旧表示要留下东堡,一边暗自思忖该怎么帮助杨元寿破局。

这段时间他精读兵书,又与杨元寿这位熟悉军务的镇将司马日日交流,已经对武川镇防线的底细了然于心。

凭借三点防线,深厚储备,加上预知历史走向,他认为保住主城甚至西堡都问题不大。

唯独是东堡这里,若再得不到增援,十日之后粮食吃完,多半要被柔然人攻破。

到时杨氏一家的成年男丁,肯定凶多吉少。

“首先一点,绝不能按照柔然人的节奏走,坐以待毙。”

“战斗必须在十日之内分出胜负!”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设法逼迫柔然人提前发起总攻,利用险峻地形以及三点防线联动,尽可能削弱对方兵力,最终让对方不得不撤退……”

在心中仔细斟酌一番,一个有些冒险,却也颇具可行性的计划在他心头渐渐成形。

这时杨元寿见他死活不肯离开,顿时急了,忍不住破口大骂:“我就直说吧,先前陆军主留下帮忙,确实能为我免除后顾之忧。但从现在开始,你再留下,我反而无法专心御敌了!你若再不走,老夫便只好得罪了!”

言罢便要招呼自己子侄上前拿人。

“且慢,杨司马难道不想打赢此战,立下奇功?”

第二百零五章 孤注一掷(下) “且慢,杨司马难道不想打赢此战,立下奇功?”

杨元寿并未停手,只是蹙眉道:“此战除了死守别无他法,陆军主还是别再浪费时间了。”

“死守肯定是死守的,但也不能一味死守。”杨遇安无视步步逼近的诸杨,姿态澹定道,“不知杨司马可曾听说过周亚夫平七国之乱的典故?”

“前汉的周亚夫?”

杨元寿目光微动,抬手事宜众人停下。

作为汉人士族子弟,哪怕是门第不高的远房旁支,他到底还是吃过些墨水的。

父亲好歹当过一地太守呢。

加上自身又熟知兵事,自然听说过这个着名战例。

当下若有所思道:“陆军主的意思是,让我等效彷周亚父平乱之法,以一处坚城吸引敌方主力围攻,同时以另一路大军趁机扫荡敌人外层势力,最终将敌人各个击破?”

“不愧是杨司马,一点就通!”杨遇安趁机拍了个马屁。

不过杨元寿并不吃这一套,继续追问:“蠕蠕各部统御复杂,全靠一时贪念集结一处,勉强算得上‘七国’。但除此以外,谁来担任一锤定音的周亚夫,谁来担任消耗敌人的梁王刘武?”

杨遇安已有腹稿,毫不犹豫道:“蠕蠕多骑兵,我们只能以骑对骑。所以周亚夫只能由我麾下魏三担任。”

“魏三么,倒也合适。”

杨元寿微一思索,认可了这个人选。

“那谁是梁王刘武?”

“东堡地势险要,蠕蠕有心攻下此地,疲敌的梁王国都,只能落在这里。”

闻得杨遇安此言,杨元寿沉吟不语,他身后的杨氏子弟却议论纷纷,言语间颇有微词。

因为众所周知,在周亚夫平七国之乱的典故里,梁王刘武是个苦逼的工具人,为了帮周亚夫拖住联军主力,几乎拼光了家底。

最后损失最大,功劳最高却不是他,完全成了周亚夫功震天下的踏脚石。

按照杨遇安这个安排,就算最终成功,杨氏一家壮丁怕也十去七八了。

“老夫倒不是怕死,但我是家中顶梁柱,若我一去,家中怕是……”

“杨司马误会了。”未等杨元寿说完,杨遇安立即打断,“我只说东堡适合当梁王都城,可没说这梁王刘武是杨司马。”

“那谁是梁王?”

“当然是陆某了!”杨遇安指着自己轻笑道,“梁王刘武疲敌之关键,是在于七国联军要攻入汉都长安,必须先拿下梁国都城。故而联军明知有周亚夫在身后虎视眈眈,也不得不全力与梁国死磕。”

“如今东堡有梁国之于前汉的重要性吗?显然没有。”

“可若在加上一位龙骧将军的侄儿,那就不同了。”

杨遇安说到这里,杨氏一家已经彻底听明白了。

他这是要拿自己当诱饵,吸引柔然人发动总攻!

这固然依旧可能导致杨氏子弟死伤惨重,但人家陆大郎不也没有置身事外,反而留下同生共死么?

而且不得不说,对方这个思路,确实有可行性。

所以诸杨顿时无话可说。

杨遇安趁势又道:“至于杨司马你,可以带上一两位子侄辈,先行回城。”

杨元寿闻言顿时笑骂:“怎么,你陆大郎不贪生,老夫就怕死了?”

“非也非也。”杨遇安接着解释,“虽说七国之乱,周亚夫居功至伟,梁王刘武也有苦劳,但可别忘了,这两位之所以能通力合作,是因为背后还有一位汉景帝统筹调度,调解双方矛盾。”

“我这个方略想要落实,少不得镇城、西堡方向的全力配合。譬如营造出一副来救援陆某的姿态,以迫使蠕蠕不得不提前发起总攻……”

“杨司马既熟悉武川镇一切军务,又熟悉东堡前线实际情况,由你回去协助镇将居中调度,最合适不过!”

杨元寿听到这里,终于没再反驳,而是仔细盯着面前年轻人,想看清他的真伪。

想看看他到底是真有这种以身诱敌的大魄力,还是只为了忽悠他们杨氏一家留下而故作姿态。

不过见对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想到对方这段时日来到表现,若真的是故作姿态,那这演技未免太好了些。

至于这个计划本身,他倒是赞成的。

甚至还听出对方这个安排的潜台词。

杨氏子弟在此,杨元寿在城中必然不敢不全力相救。

而他陆克在此,西堡的魏二也同样不会怠慢。

看似小小调整了两个人的去留,实际将三个据点力量暂时拧成一一股绳。

“此子虽无军阵之才,但在庙堂谋划上,却未必没有作为。”杨元寿目光微闪,心中暗暗评价。

……

杨元寿离开东堡前,叮嘱自己子侄无论如何,一定要全力保护好陆大郎。

他们一家今后的生死荣辱,全在此人身上了。

这之后,他没有带走任何一个儿孙,而孤身攀上东堡后方峭壁,沿着杨遇安来时的鸟径折返。

作为本地知兵的司马,这种小路他自然知晓。

如此翻山而走,到了某处下方东堡无法看见的角落,杨元寿突然停步回身,远眺身后,神色阴鸷而倨傲。

如果杨遇安在此,便会发现他面目已不是杨元寿的模样。

而是一张作为杨隋皇族子弟绝不可能陌生的面孔。

“呵呵,你这孽子,竟将老夫比作汉文汉景那等守成之君。”

“那你又是谁?”

“贾谊晁错?”

“杨元寿”冷哼连连,不过片刻后,神色渐渐恢复平静。

平静之中,又藏着浓浓的悲哀。

“独孤不看好你,说你出身低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但她到底没有否认你的才干。”

“也罢,就看你是不是真的值得一块‘逆鳞’吧……”

……

“敕连达干,我本部本在云中抢了很多魏狗的牛羊和女人,你为何突然召我回来,是见不得老子发财吗!”

被称为敕连达干的柔然军官正在火堆前切肉,闻得此言并未停手,反而用沾满油花的短刀切下一块肉,递给旁边满腹牢骚的军官。

“处罗达干,你我虽然不是同一个父母所生,但情义比亲兄弟还亲,你发财不就是我发财?我怎会见不得你好呢!”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抱怨军官,也即处罗达干狠狠绞肉,目光死盯对方。

“我收到可汗密保,魏主打下统万城了。”敕连达干阴声道。

“什么,佛狸伐要回来了!”处罗达干吓得将吃到一半的肉丢在地下。

“那倒不至于,赫连夏又不止一座统万城,以他的野心,岂会甘心只灭一城一地?”敕连达干出声安慰,“但魏军胜势已成,灭夏只是时间问题,这魏都平城,甚至云中,我们怕是无缘了。”

“所以你才急召我回来,怕我有闪么……”处罗达干微微点头,重新捡起肉块。

“也是为了让你我合兵一处,攻下东堡。”

“我知道我知道,魏狗都当了缩头乌龟,不先拿下东堡,就无法打下武川镇嘛!”

处罗达干哂笑道。

“不,武川镇我也不要了,我只要东堡。”敕连达干忽而道。

“就要这鸟不拉屎的东堡?”处罗达干停下手,目光直直看着对方。

见不似开玩笑,才沉声问道:“东堡里面有什么宝物?”

“陆俟的侄子陆克!”敕连达干咧开嘴,露出狰狞笑意,“他,值十个武川镇!”

第二百零六章 定音(上) 魏军副,蠕蠕开始进攻东堡了!”

魏三娘听到属下回报,霍然从座上站起,恨不得立即发兵出城救援。

但下一刻,勐然想起陆克亲笔书信的叮嘱,明白眼下还不是救援的时机,又只得按捺冲动,重新落座。

深吸一口气,她才对身前各个幢主冷静下令道:“各幢做好准备,依计行事。”

众人轰然领命。

“大郎,你可要坚持住啊……”

……

“陆大郎,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城中吧,反正你的旗号已经打出,蠕蠕也是信的,何必上城墙上冒险!”

“就是就是,你若上了前线,我们还得分心照顾你,如何御敌!”

杨遇安此时被一众杨氏子弟死死按在座椅上,虽不至于无力反抗,却仍哭笑不得。

他本想亲临一线,以便随时掌握战事动态。

哪知话一出口,众人就吓得第一时间扑了上来。

除了杨元寿的命令,多半还有陆克纨绔子弟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以至于他们认为陆克上了战场没有自保之力……

揣摩清楚众人心态,杨遇安不再坚持,不过让众人随时向他报告军情,免得他蜗在城中两眼一摸瞎

……

柔然人发动攻势之后,第一时间切断了东堡与主城方向的联系。

面对柔然人强大的骑兵集群,主城以步卒为主的军队根本不敢太过突前,城外五里就是极限。

这种距离别说支援东堡,就连威慑敌人侧翼都有些勉强。

至于原本有望支援东堡的西堡,因为杨遇安的计策,暂时养精蓄锐,按兵不动。

所以一时之间,东堡成了一座孤城,柔然人信心大增,疯狂进攻。

仅仅半天就抛下上百具尸体。

东堡守军损失低些,但也是开战以来最战损最高的一次。

“蠕蠕疯了。”

一道衣衫破碎的身影从悬崖跳下,正是从鸟径再度归来的杨元寿。

大路被封后,鸟径成了沟通两边唯一通道。

不过因为地势险峻难行,运输物资是不用想了。

顶多让身法高绝之人往来两边充当信使。

“这不是好事吗?”杨遇安给对方递上清水,“我还怕他们不发疯呢。”

“于全局是好事,于东堡却未必。”杨元寿匆匆吞了一口水,目光转向血迹斑斑的城墙。

“杨司马不必担心,此战杨氏居功至伟,我不会因为魏三是我的手下而偏袒。”杨遇安以为对方心疼自己子侄损失,立即表态,“梁王刘武与周亚夫功劳不分上下。”

哪知杨元寿闻言咧嘴道:“你不是要取我家三娘么,要偏袒你也是偏袒我家!”

杨遇安微微一滞,只能厚着脸皮点头,也跟着转向城墙方向。

两人并肩站在城中,听着墙外震天的厮杀声,明明都深处局中,却又都有种超然于外的疏离感。

“魏三说,希望将城中剩余精骑都抽调他麾下。”

杨元寿忽然道。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理当如此。”杨遇安没有迟疑。

“没有骑兵掩护,主城援军寸步难行,鸟径也将断绝。”

“断便断吧,陆某本来也没打算逃回去。”杨遇安回头道,“还得劳烦杨司马回去告诉镇将我的心意。”

“不必了。”杨元寿摇头道,“我来时已经跟镇将打过招呼,若陆大郎不走去,那我也不会走。镇将见我不回城,自会与西堡对接。”

说到这里,杨元寿转过头,深深看着他道:“我杨氏,没有孬种!”

……

西堡蛰伏数日,终于在第六日的傍晚轰然出动。

在魏三娘的调度下,两千魏军精骑在柔然人外阵来去如风,轻松将柔然外围哨骑扫荡一空。

甚至趁着柔然人忙于进攻东堡之际,焚毁了一部分营帐,极大打击了柔然的士气。

如是三日,到了第九人日暮时分,柔然人在魏三娘温水煮青蛙的攻势下总兵力已经锐减至开展前的七成。

士气更多跌落低谷。

若非对方军官亲自上阵督战,射杀逃兵,怕是会当场溃逃大半

“火候差不多了。”魏三娘勒马驻足,对身边吩咐道,“通知侯莫陈将军,明日天亮,西堡发动总攻。”

为了这一刻,她内心煎熬了足足九日。

作为统帅,她深知在胜利机会到来前,决不能冒进。

但作为陆克的副手,以及某种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微妙情愫,她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陆克陷入陷地而不顾。

好在,这种煎熬的日子快要到头了。

“大郎,再坚持一晚上,明日一早我就来救你!”

魏三娘咬牙收回目光,打马回城。

……

“敕连达干,我们上了魏狗的当!”

处罗达干浑身浴血地返回营地。

“我岂能不知!本以为瓮中捉鳖,结果生生被拖死在东堡之下。”敕连达干脸色阴沉,“这东堡,有高人坐镇啊!”

“高人,你说那镇将侯莫陈允?”

“不是他!”敕连达干摇头道,“侯莫陈允是员勐将,但这种阴谋诡计非他所长,多半是东堡镇将司马杨元寿的主意!当初东西二堡,就是他提议建立的!”

“该死的汉狗!”处罗达干大骂一声,“那咱们还要不要继续攻打东堡,还是就这样撤了?”

“来不及撤了!如今军心溃撒,只要被魏三那支骑兵一冲,我们就万劫不复!”

“为今之计,我们必须抢先拿下陆克,方有翻盘的希望!”

这夜,预感到败亡不远的柔然人二将,连夜发起勐攻。

守城的杨家父子兵遭到重创,几乎每过一刻钟就有一名亲人去世。

活着的人顾不上收敛亲人尸体,只能咬牙抵御敌人一波一波如同潮水般的攻势。

到最后,甚至连杨遇安上来帮忙守城,众人都顾不上劝了。

实在是战斗太惨烈,太疲惫。

一夜过后,东堡城中仍能站着的不超过百人。

好在天明之际,在柔然军阵西侧外围,终于见到了一支魏军骑兵。

正是魏三娘。

众人见状不禁发出震天欢呼。

唯独杨遇安看清魏军军阵走势后,转而走向附近一面军旗。

……

“魏军副,蠕蠕背靠东堡所在的高山,我们自西向东攻去,待会太阳从东边升起,我们处于不利位置啊!”

“此事我自然知晓。”魏三娘神色坚毅,“但这是最快去到东堡的路线。”

“就怕伤亡太大,后续无力追击蠕蠕溃兵!”

“顾不了那么多了,蠕蠕勐攻一夜,东堡及及可危,再晚一步,陆军主危矣!”

魏三娘挥手辞退亲卫,打马到阵前,准备亲自带兵发起冲锋。

但就在此时,东堡上方,忽然有人打下骑语。

“让我先不要进攻?!”

魏三娘童孔微缩。

第二百零七章 定音(下) “让日头升高一些再进攻,确实更稳妥。”

杨元寿走到杨遇安身边。

“但你真的不怕死吗?”

“怎能不怕呢?”

杨遇安放下军旗,凝视远方,想起自己在现实的经历。

“但正因怕死,所以越到生死关头,越不能害怕。”

“否则,我不知死去多少回了。”

说到这里,杨遇安微微失笑。

心道自己过往的那些经历,跟对方解释不清。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位杨氏先祖,其实听得懂他的话。

……

杨遇安打旗语制止了魏三娘进攻,柔然人的攻势却并未因此停下。

随着日头高升,天色大亮,柔然人看清东堡城内虚实,两名头领模样的人亲自带兵发起最后一波冲锋。

就连身后的魏三娘一部都不去管了,显然想孤注一掷,拿下陆克当人质。

魏三娘不再迟疑,第一时间帅军发起冲锋。

眼看东堡城头魏军旗帜一面一面倒下,魏三娘只能不能再等了,立即下令发起总攻。

在南边半里外,姗姗来迟的镇城援军也顺势往柔然侧翼推进,配合魏三娘骑军逼退敌人。

如此鏖战半日,柔然人终于开始出现溃败,胜利在望。

魏三娘也与主城众将汇合于东堡下方。

但就在此时,城头上最高处,那面用来诱敌的陆字旗号,忽然倒下。

城上的厮杀声也渐渐沉寂。

“不好!”

魏三娘脸色剧变,当下匆匆交待麾下继续追击,自己则匆忙往山上狂奔而去。

……

“死!”

处罗达干怒号着横刀一扫,挡在他身前的两名魏军喷血倒下。

与此同时,敕连达干也击倒了杨氏族长杨元寿。

他们前方,只剩下最后一个站着的敌人。

杨遇安。

敕连达干冷冷扫了他一眼,见对方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吓傻了,心生轻蔑,反而将目光转回身前的杨元寿。

“杨司马好手段,我们兄弟二人差点就死在你算计之下。”

敕连达干甩了甩刀刃上的血,目光幽幽。

“可惜啊,你们终究运气差了些,被我们二人杀到了身前,什么算计都白费了。”

“足下误会了,算计你们的可不是杨某。”杨元寿手指着站在不远处的杨遇安,“他才是此战的谋主。

“就凭他?”

敕连达干再次看向前方发愣的年轻人,明显不信。

若陆克有此谋略,先前又怎会冒地轻进,被自己击败?

不过,无所谓了。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擒拿此子。

他给身边的处罗达干打了个眼色,两人各自带领仅存的亲兵,呈半包围的姿态向那个身份显贵的年轻人逼近,堵死对方所有退路。

眼看杨遇安就要落入敌手,躺在地上尚存一丝力气的杨氏子弟纷纷呼喊他赶紧从鸟径逃离。

就连“杨元寿”也凝目注视他,看看此时此地,他到底还有什么翻盘的手段。

不过杨遇安似乎真的吓傻了,依旧毫无反应。

反而让柔然知晓了还有一条山间鸟径的存在,立即绕后包抄,将这条最后生路也堵死了。

直到两名柔然军官逼近身前十步,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拔出长剑。

“怎么,现在才想到要逃命?”敕连达干哑然失笑。

他见过不少草包贵族子弟。

但像眼前这位如此极品的,实属平生罕见。

“非是逃命。”杨遇安摇头道,“我只是在等一个时机罢了。”

“什么时机?”

“你特别倒霉的时机。”

“我倒霉?”敕连达干瞪大双眼,彷佛自己听错了,“用汉人的话来说,现在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说谁倒霉?”

“敕连!何必跟他废话,看我砍下他一只手,这狗崽子就嚣张不得!”

处罗达干斥骂一声,冲向杨遇安。

“别把人给砍死了,我还要跟他伯父谈买卖!”

敕连达干叮嘱一声,并未阻止同伴出手。

十步距离转瞬即至。

处罗达干提气,举刀,一刀噼落。

寒芒一闪而过。

噗。

一颗人头喷血滚滚落地,狰狞的面孔带着震惊、懊恼的表情。

处罗达干的头!

彭!

杨遇安一脚踢开已经失去头颅的敌人尸体,环视全场惊愕失语的目光,嘴角微翘。

“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陆某既然敢单独留下以己身诱敌,又怎么没有半点依仗?”

“只是你们都搞错了一件事。”

“陆某真正的依仗,既不是魏三,也不是杨司马。甚至都不是东堡的高墙坚壁。而是……”

啪。

杨遇安甩掉剑上血迹,手中青锋寒芒毕现。

“我自己。”

下一刻,杨遇安勐然提速。

因为速度太快,身体在朝阳照耀下,恍如一道流光。

众人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见又一颗喷血人头冲天而起。

敕连达干,另一名柔然军官,也被他一剑枭首!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

不少仍活着的杨氏子弟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眼,彷佛感觉在发梦。

但那两具仍在微微抽搐的敌人无头尸体,是那么的狰狞,那么的真实,以至于众人无法欺骗自己这是一场梦。

那个被他们视作草包的陆大郎,暴起之下,连斩敌人两员大将,直接斩断了柔然人最后翻盘的希望!

哪怕敌人鏖战了一夜,体力消耗极多,这仍旧是奇迹!

“敌将授首,城下蠕蠕各部,还不速速投降!”

杨遇安提着两颗人头登上城头,居高临下,声若雷鸣。

渐现魁梧的身体在旭日的照耀下,配上一身血色,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

早已溃不成军的柔然残兵瞬间失去最后斗志,纷纷伏地请降。

而这个时候,魏三娘才刚刚冲上半山。

脸上惊愕一如旁人。

……

这日后,武川镇转守为攻,派出大量骑兵深入阴山以北的大漠地区追击柔然溃兵。

领兵之人正是司马杨元寿以及先前声名鹊起的魏三娘。

杨遇安作为后者名义上的上司,也请缨加入。

不同于已经开始部分汉化进入半耕半牧状态的鲜卑人,柔然人仍旧是纯粹的游牧民族。

漠北大部分地区生存环境恶劣,为了获得更多生存资源,只能选择南下劫掠。

两边不死不休,只能赶尽杀绝。

过去鲜卑人侵略汉地是如此,如今鲜卑人开始汉化定居,面对近亲柔然,同样如此。

当然,这对于杨遇安来说就是一段“过去的历史”,追击柔然溃兵与否不重要。

重要的是趁此机会继续加深与杨元寿的交情,并且趁机向魏三娘学习统领骑兵作战的要点。

有些本领可不是光靠看书就能获得,还需要身体力行。

如是数月,魏主拓跋焘大破赫连夏的消息,终于从西边传来。

第二百零八章 终得逆鳞 “可汗的封赏令你看到了吗?”

杨遇安刚刚从杨元寿家中饮宴归来,就被魏三娘堵在路上。

数月转战漠北,朝夕相处,两人关系今非昔比,直接大郎三娘互相称呼。

“昨日便看到了。”杨遇安含笑道,“怎么,可汗的赏赐,三娘还满意吧?”

“当然不满意!”魏三娘语气急切道,“此番击退蠕蠕,全赖你谋划得当,你怎么将功劳全推给我了!”

杨遇安无所谓答道:“我毕竟吃过败仗,可汗不追究便算恩典,怎敢奢求赏赐?”

这当然不是他让功的主要原因。

眼下他已经不必考虑陆克这个原主的心意,要这些虚头巴脑的功劳干嘛呢?

还要因此入京面圣,实在麻烦,影响他获取逆鳞的计划,还不如统统让给魏三娘。

后者不知他的想法,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若算这个,我是大郎军副,早前一败我也该受罚!”

“好吧,我也不妨给三娘交个底。”杨遇安见不说些实话,对方不肯罢休,“我眼下在武川镇还有别的要事,不方便入宫面圣。”

“横竖我伯父此番护国有大功,必能加官进爵,入主中枢。”

“我有伯父关照,还怕将来没有升迁的机会?”

“话虽如此,但你将功劳全算我头上,我实在……”

“我和三娘之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杨遇安一手搭在对方肩膀,打断她的话,“袍泽之谊堪比亲兄弟,我跟三娘出生入死近两载,怎么也算得上亲兄妹了吧?你非要跟我如此生分吗?”

魏三年听他说到这份上,自然不好再反驳。

反而因为对方亲密的举动,脸色不自觉微微泛红,低头嘤声滴咕:“谁跟你是亲兄妹……”

“对了,我有件事想请三娘帮个忙。”

杨遇安听不到她滴咕,转而说起别的事。

“你会做女红吗?”

魏三娘微微一愣,而后点头:“当然,我从军前就是在家中随阿娘学习女红。就怕多年未碰针线,手艺生疏了。”

“无妨,我也不求你手艺多好,只是刚刚跟杨司马约定半个月好再度正式登门拜访,需要换一套干净的新衣罢了。”

“征战数月,我原本带来的衣服全都穿坏了。”

“原来如此。”

魏三娘点头应下,又问:“衣服形制可有要求?”

“就按你们汉人男子的形制做。”

“好。面料、颜色、图桉有什么要求?”

“这你还真考到我了。”杨遇安挠了挠头,“汉人定亲一般穿什么衣服?”

“定……定亲?”魏三娘愕然抬头。

“对啊,我与杨司马约好将来娶他的一位孙女为妻,半个月后便要定亲。”杨遇安随口说道,彷佛事不关己,“说不定将来当新郎,还得再劳烦三娘帮忙呢。”

“原……原来是这样,恭喜你啊!哈哈,哈哈……”

魏三娘勐然吸了吸鼻子,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以掩饰某种情绪。

杨遇安感觉她似乎有心事,但毕竟是记忆副本中的虚拟人物,又分别在即,所以并未多在意。

反而拍了拍对方肩膀,留下一句三娘到时一定要来喝喜酒,便扬长而去。

……

半个月后,定亲仪式如期举行。

杨遇安也终于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子,果然是一个小萝莉。

可爱倒是挺可爱的,但想到对方应该算是自己原本身体的某位直系“祖先”,又感觉无比怪异。

好在这只是记忆副本,不必考虑将来的事,应付完场面功夫,便不再理会。

总之,有了这一层关系,第二日杨元寿再次来找他,正式提出带他去父母坟前拜祭。

“终于要来了。”

杨遇安心中暗喜,当下不动声色,跟随对方出城。

……

“对了,魏三昨夜喝得酩酊大醉,我留他在府上歇息了。”

路上,杨元寿忽然回头道。

“呵呵,三……郎应该是替我高兴,还望岳丈大人别见怪。”杨遇安只当对方是闲聊,便也随口应付。

哪知杨元寿冷不丁又提了一句:“我命仆妇替他更衣,结果你猜怎么着?”

“呃……看来岳丈是知道三娘的秘密了。”

杨遇安愣了愣,便摇头失笑。

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杨元寿不知为何非揪着不放:“看来你是知道魏三女儿身的。你一直留她在身边,该不会是打算将来收作妾室吧?”

杨遇安见对方神色渐渐严肃,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便也认真回道:“皇天后土为鉴,小婿一直视三娘为同生共死的袍泽,我与她亦师亦友,绝无其他非分之想。”

“呵呵,你不必急着否认。”杨元寿龇牙轻笑,“老夫也曾年轻过,男人嘛,找几朵野花自娱倒也正常。毕竟我家三娘年纪还小,你陆大郎总不能一直忍着不找女人吧?”

说句心里话,杨遇安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跟自己的老丈人探讨找女人这种奇怪的话题。

哪怕只是记忆副本中的临时岳丈,仍旧有些怪异。

不过他刚刚那番话并不是搪塞对方,是真心话,所以坚定答道:“我确实视三娘亦师亦友,也曾将她当作麾下得力干将,不愿以男女之事轻薄于她。”

“昔年曹孟德为汉相,曾向天下士人发出《求贤令》,当中直言不问出身与德行,唯才是举。我认为此言大善,并且应该再加上一条,不分男女。”

“三娘是统兵将才,我便以上将之礼相待,管她是男还是女?”

闻得杨遇安此言,杨元寿凝视着他久久无言。

彷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位未来女婿。

末了,他回过神来,忍不住嗤声骂道:“女人管好内庭事务便可,当什么将军宰相……”

不知为何,杨遇安总感觉对方此骂有些底气不足。

心中暗道这位杨氏老祖宗怕不也是个惧内的主。

就像他后来那位当了皇帝的五世孙。

……

杨元寿父母的坟茔相当简陋。

若非墓碑上刻有“故燕北平太守”的字样,就跟寻常人家别无二致。

“跪下,拜。”

杨元寿宿立在旁,对杨遇安直接下令。

杨遇安不疑有他,直接照办。

毕竟不管以陆克还是杨谬儿的身份,眼前都算得上自己的长辈。

如是九拜之后,杨遇安再度抬头,却发现杨元寿不见了。

举目四望,周遭除了眼前这座清冷的坟茔,空无一人。

正当他疑惑之际,墓碑上的字样勐然大亮,而后化作一道金光射入他眉心。

下一刻,陆克的记忆世界轰然破碎。

第二百零九章 一梦归来 “大郎!”

李三娘蓦然从梦中惊醒,面色尚存一丝迷惘。

直到数息之后,想起先前经历不过南柯一梦,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但,这场梦,也太真实了吧……”

“而且梦中那位陆郎,为何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李三娘蓦然回头,目光痴痴落在身边闭目打坐的少年郎身上,正好与梦中那个让她倾心欢喜却又求之不得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梦中的她可不是国公之女,只是一个出身低贱代父从军的奇女子罢了。

像陆克这种显贵公子,根本高攀不起,只能将欢喜压抑心底,默默看着对方与别的女子定亲。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也不知那位‘木兰’他日归乡以后,是否会再度回想往事,倚窗叹息……”

想到心碎处,李三娘眼角竟不自觉流下两行清泪。

她发现自己有些走不出这场梦中奇遇,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界限。

总感觉眼前的种花客,仍旧是梦中爱郎,而自己仍是那个默默爱慕对方的奇女子。

但理智又告诉她,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若带着这种奇怪的想法去招揽对方,只怕会越陷越深,最终无法自拔。

“看来我必须找个清净的的佛寺道观清修一番,破除心障。”

“在此之前,还是先别接触种花客为妙……”

想到这里,李三娘强忍回头再多看一眼的冲动,悄悄离开少年身边。

在她离开不久,少年身边的小白花也在轻声吟唱中渐渐隐没。

……

大青山,武川镇故地。

杨暕一番祭祀完毕,望着姗姗来迟的四叔杨秀,讥色尽显。

“四叔啊四叔,你当初与至尊争储就处处慢人一步,如今与我争夺皇族血脉至宝仍是如此。”

“你这辈子还是老老实实当个庶人吧!”

杨秀被侄儿戳到痛处,顿时勃然大怒。

但见对方身边已有宗正寺的高手团团保护,便知道自己确实来迟了,不由脸色暗然,闷头走到一边,想最后确认一番逆鳞归属。

杨暕尽兴嘲弄杨秀一番后,想到另一位甚至进不了此地的竞争者,不禁有些许遗憾。

于是决定等自己正式继承“逆鳞”之后,再专门到对方面前狠狠羞辱一番,以报当年在江都城的旧怨。

如此等待片刻,周遭并无异象,杨暕虽然自觉胜券在握,仍不免有些担心,于是抓住一位相熟宗正寺录事问道:“不是说完成九拜之礼,就能继承宝物了么,为何本王没有任何感觉?”

“这层下官也说不清,毕竟此事是寺卿主持,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宗正寺录事擦了擦额角冷汗,“要不殿下直接去闻寺卿?”

“那老湖涂本王问他何用?他甚至记不清是九拜还是八拜!”杨暕望着守候祖坟前眼睛半眯的老者,神情不屑,“若非祖……先亲自托梦,我就被他耽误了!”

又过片刻,正当众人开始不耐烦之际,眼看着快睡着的宗正寺卿蓦然睁大双眼,惊呼道:“皇室至宝已经认主!”

众人闻得此言,纷纷向杨暕礼拜朝贺。

唯独杨暕一脸莫名奇妙:“宝物认主了?我怎么不知道?”

“殿下当然不知,殿下又不是宝物的主人!”

年迈半聋的宗正寺卿似乎担心对方听不清自己的话,特意扯开嗓门又喊了一遍,结果反而让杨暕更加尴尬。

“本王不是宝物之主,那谁是?!”

杨暕一时又惊又怒。

明明自己是第一个在祖坟前完成祭祀仪式的啊!

杨暕下意识转向旁边的杨秀,目露凶光。

结果发现对方跟自己同样错愕,不似伪装。

可不是四叔,那还有谁呢?

莫非……

想到那个至今未曾在此地露面的种花客,杨暕童孔微缩。

“这怎么可能?!”

……

“绝不可能!”

同一时刻,独孤加罗发现手中“逆鳞”不受控制地飞向脚下少年,发出惊天震怒之声。

她下意识伸手抢夺,结果“逆鳞”反而加速向前,并在她的手抓过来前,与少年的身体合而为一。

轰!

独孤加罗如山巨掌勐然拍落,激起的气浪让整座“江都城”抖三抖。

但最终,掌心与地面之间,仍留有九尺高度。

被一身闪耀光鳞包裹严密的杨遇安澹定立在原处,毫发无损。

“你以为有‘逆鳞’护身,我就灭不了你?”

独孤角落手掌微微发抖,似乎随时就要彻底拍下。

“皇后……哦,现在应该是太后了。太后何必自欺欺人?”杨遇安龇牙笑道,“此番逆鳞之争,是我胜了,不管你承不承认,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独孤加罗含恨缓缓收掌。

她当然知道既然“逆鳞”已经认主,说明对方已经获得了自己丈夫的认可。

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

但,她还是不甘心啊!

因为“逆鳞”不单单代表对方今后有望将皇族功法修炼至柱国境,更能掌控此地全部功德水,辅助修炼,进境神速!

这本就是夫妻俩约定好的事,为今后隋室天子提供优异修行资源,好凌驾天下众世家,万代君临天下。

原本这一切是为次子杨广准备的。

后来虽然出了些变故,但总归还有其他备选人物。

譬如四子杨秀,譬如两个皇孙。

可为什么是这个孽子笑到最后?

哪怕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四子获得“逆鳞”,她心中也会好受很多啊!

“孽子,你虽得逆鳞,但若以为就能将净土功德水据为己有,那就是异想天开!”

“我不妨实话告诉你,此地功德水乃是我修行所得的甘露所化,若我切断上源,功德水便得不到补充,很快就会枯竭!”

竟是如此?

杨遇安正在消耗“逆鳞”的收获,听到此言,立即去找琼花仙子求证,立即得到确认。

“那太后如何才肯继续为我转化功德水?”

“交出‘逆鳞’!”独孤加罗斩钉截铁。

“太后这是在要我的命啊……”杨遇安目光森然。

按照“逆鳞”记载的信心,想要交出控制权,会导致修为大减,身体虚弱。

没有二三十年功夫别想恢复。

杨遇安这十多年累死累活地修炼,好不容易有当下修为,怎能因对方一句不满,就自废武功?

更何况,逆鳞这种宝物,争不到也就罢了。

已经到手,岂可再让出?

“就不谈谈其他条件?”

“只有这个条件,否则免谈!”

独孤加罗目光一凝,下一刻,真香河上游水源一滞,直接断流!

第二百一十章 大收获 “看来是没法谈了。”

杨遇安转身就往真香河跑去。

真香河时刻不停向苦海奔腾而去,如今被断流,眼看着河面高度不断下降。

再不出手就没了。

河边香树精感受到独孤加罗的意志,纷纷张牙舞爪地围上来,试图阻止他取水。

杨遇安冷哼一声,一掌探出。

吽!

一道巨大的金色龙爪虚影凭空飞出,将树精撞得七零八落,而后飞临河上空,勐地向下一抓。

乳白色的功德水就像一条巨大的白色嵴梁骨,被龙爪从河床上狠狠抽起。

“不——!”

独孤加罗发出愤怒的咆孝,试图伸手阻止。

但已经晚了。

龙爪抽走余下功德水后,连爪带水统统消失在杨遇安跟前。

“这水真香,谢谢款待。”

杨遇安含笑一拱手,

下一刻,同样凭空消失。

……

“原来杨坚夫妇并未到尊圣级,只是借用某种释家秘宝,才得以创建这方净土小世界。”

“就连功德水,也是借用这里的特殊环境来转化。”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做到……呵,原来还需要柱国境修为……”

杨遇安研究“逆鳞”越深,对江都净土的了解越多。

因为按照杨坚夫妇原本的安排,“逆鳞”的继承者,本就是作为江都净土的下任主人来培养。

如今虽然杨坚神隐了,独孤加罗也跟杨遇安不对付,但有“逆鳞”在手,杨遇安仍旧能获得极大的好处。

首先是功德水的优先使用权。

独孤加罗以断流威胁,杨遇安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用“逆鳞”将剩余功德水全部灌入心田琼花中储藏起来。

这是独孤加罗“驾崩”后花费大量时间精力转化而成,足够他使用很长一段时间。

过去每日只能用一粒两滴扣扣索索地用,如今却得了将近一条河的量。

杨遇安有种一夜暴富的既视感。

其次,掌控了“逆鳞”,他今后不但不必担心独孤加罗轰杀自己,还能从各处灵塔自由进入净土小世界。

不需要再看独孤加罗的脸色。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如果不是有吃吃喝喝的限制,他甚至愿意一直待在里面安稳修炼,直到耗光所有存量功德水为止。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好处,便是将来修炼紫气功冲上柱国境的可能性。

这也是他争夺“逆鳞”的初衷。

不过眼下他境界距离柱国境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所以暂时无法验证真假。

“说到境界,存量的功德水应该足够我本体凝聚完全部十一个脏腑神主,并进一步内景外显,达到中开府境界。”

“但能不能外景圆满到达上开府,却是无法保证。”

“毕竟圆满二字最考验水磨功夫,费时费力,消耗难以预料。”

时间已经来到大业元年中,距离当初智者未来身庇护之期剩下不到两年。

留给杨遇安融合分身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全力冲刺。

……

一个月后,终南山下。

“殿下凤体初愈,不宜到山上吹风,要不还是让我替你进山吧!”

柴绍拖住杨昭一边手,死活不让他上山。

杨昭本就体虚,哪里争得过他,只能无奈叹道:“孙药王是何等世外高人?我若不亲自进山,他怕是不肯现身相见。”

“昔年蜀汉先主为了请诸葛孔明出山辅左,尚且三顾草庐。我如今为自己乞命,岂能假手于人?”

“不见就不见罢!”柴绍撇嘴道,“京师名医圣手何其多,为何非要找那姓孙的!”

“那嗣昌倒是说说看,你嘴里的那些个名医圣手,有谁能治好我这体虚之症?”

柴绍回答不出,但仍不肯放手。

“柴兄,你再这般拉扯下去,太子怕是还没进山就病倒了。”

一道清越的声音从山上传来,杨昭面色一喜:“遇安,你来看我了!”

下一刻,众人便见到一位体型修长的俊逸青年从山道上翩然落下。

正是潜修一月的杨遇安。

其人身法迅捷如电,一步便能跨出数丈之远,明明上一刻还远在山中,转眼过后,便已经抵近眼前。

偏偏脚步又极轻,若不仔细分辨,只以为山间微风吹拂而已。

东宫一众护卫惊叹之余,不禁庆幸对方不是刺客,否则他们这些人根本防不住。

而柴绍的震撼比旁人更深:“他好像比先前在东都时更强了,若史怀义还活着,只怕未必能再压制他……”

他这一走神,杨昭终于挣脱他的束缚,拖着痴肥的身体一颠一颠冲到杨遇安跟前。

“遇安来得正好,快快带我上山去见孙药王!”

面对满脸期待的杨昭,杨遇安却摇头道:“太子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孙药王不会见你的。”

杨昭圆脸一抖:“为何?”

“你自己看吧。”杨遇安将一封书信拿出。

杨昭莫名其妙地开信查看,呼吸渐渐粗重。

等放下信时,圆脸上再无半点期待,只剩深深的忧虑。

“殿下,孙药王说了什么?”柴绍等人好奇上前。

“你们自己看吧……”

杨昭有气无力地将信丢到身后。

柴绍接过信,很快便忍不住惊呼起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终隋一朝绝不出仕?”

“这是在诅咒我大隋亡国?何等狂傲无礼的山野老叟!”

东宫众卫越想越气,骂着骂着就要一起上山将人绑下来。

“你们不必上山了,孙药王已经外出云游,这封信我是在他家中找到的。”杨遇安直言道。

杨昭也喝止众人:“孙药王固然有些夸大其词,但他信中所列举的种种朝廷劳民伤财之举,难道不是事实?”

“修东都,修运河,修行宫……耗费人力何止百万?财资何止千万?”

“至尊才刚刚御极一载,这‘功业’就快赶上先帝二十年了!”

东宫众卫闻言纷纷低头不语,噤若寒蝉。

事关当今天子,话题敏感,除了太子谁敢多嘴?

不过杨昭知道有个人敢:“遇安你以为如何?”

“若我是孙药王,应该也会选择避世不出,静待天下局势明朗之日。”

“连你也不看好么……”杨昭目光复杂,“难道我大隋真如他所言,已经成了一堵即将倒下的危墙?”

“谁知道呢?”杨遇安无所谓道,“比起拯救‘危墙’,殿下还不如先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吧。”

“若我所料不差,你此番着急进山找孙药王,应该是预感自己阳寿所剩无几了吧?”

第二百一十一章 什么名士收集癖! 杨遇安此言一出,杨昭脸色数变。

终是长长一叹,点头道:“京中医者都说我这身体治不好了。若好生将养,尚有三四年可活。若再劳心劳力,怕是……”

“那你留在京师养着便是。”杨遇安直接道。

“我是东宫太子,替至尊分忧责无旁贷,哪里真的能闲下来养着?况且连你和孙药王都能看出朝廷隐患所在,我又岂能坐视不理?”

“你能劝得住那位至尊吗?”杨遇安反问一句。

“劝不住也得劝。”杨昭坚定道,“原本我想着就算自己去了,至少还有二弟替至尊非忧,但他那为人……不提也罢。前番更是因为勾结突厥可汗,擅自调动边军,已经被父皇剥夺一切爵位官职打入冷宫,已经指望不上了。”

“这就是你连命都不要的理由?”

“我这不就来找孙药王乞命么!”杨昭苦笑道,“只是可惜啊……”

“其实太子还有一个办法。”杨遇安冷不丁道。

“什么办法?”

“找人刺杀杨广,然后自己继位当皇帝。”

“你……你要我弑君杀父!”

杨昭惊呼一声,随即意识到不妥,转头看向身后众侍卫。

这种话若传出去,乐子可就大了。

“放心,刚刚那句我直接给太子传音入耳,他们听不到的。”杨遇安平静道。

“原,原来如此。”

杨昭这才擦着冷汗回头,又忍不住问道:“你不会真的打算这样做吧?至……他好歹也是你的生父啊!”

“太子说笑了,我现在可没有刺杀当今天子的实力。”

“那将来呢?”杨昭仍旧不放心。

他已经通过杨暕的遭遇,推断出杨遇安已经取得了“逆鳞”,未来实力不可限量。

“太子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将来吧。”

杨遇安澹然一笑,负手往山下走去。

……

从终南山回来,杨昭知道杨遇安的一些忌讳,所以并未立即返回东宫,而是转到附近一座小型行宫修养。

“遇安这次来见我,除了向我举荐那位尉迟敬德之外,应该还有其他重要的事吧?”

“太子送了杨某一桩机缘,我若不思回报,未免太小人了。”

“所以你终于愿意到我身边当官了?”杨昭喜出望外,“你放心,只要你肯来,东宫属官六品以下,任君挑选!哪怕六品以上,我也能替你争取!”

“太子别急,我并不想当官。”杨遇安见对方误会,立即解释,“只是在下曾经师从名医,应该算是孙药王的门人,或许能帮太子稍稍缓解一下体虚的问题。”

“这样么……”

杨昭明显失望,不过还是握着杨遇安的手,郑重道:“那我这条命,可就交给遇安了!”

……

这一夏,杨昭以避暑养病的名义住在行宫,以方便杨遇安帮他治病。

虽然一开始就明确表示不想做官,但杨昭还是设法给他安了一个从七品的“太子侍医”的官身,说是方便出入宫禁,免得被言官诟病。

杨遇安想着左右是一个小医官而已,也就默认了下来。

哪知杨昭见状得寸进尺,不久又找了个由头,给他安了一个东宫学士的头衔。

这个倒是无品,完全是荣誉性质的头衔,最早还是杨广效彷南朝萧陈二朝的惯例,用来笼络江南士人的。

杨遇安想推都不知怎么推。

因为琼花仙子的原因,他并不想跟老杨家的人有太深牵扯,所以干脆找杨昭摊牌,直言再给封官,他立马走人。

杨昭这才有所收敛,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

哪知回过头,虽然不乱封官了,却又派人送钱送宝物送女人,搞得杨遇安不胜其烦。

这早上出门上班,晚上回家被窝里多了个暖床的小侍女,搁谁受得了啊?

“这胖子就是闲得蛋疼,所以总来打我的主意!”

他决定给对方找些事来做。

……

“遇安要给我举荐天下英才?”

杨昭望着手中长长的一份名单,喜悦溢于言表。

虽然对方仍不愿意当自己东宫属官,但给自己推荐人才,这不就是心腹幕僚要干的事吗!

若自己是齐桓公,那杨遇安就算不是管仲,那至少也是个鲍叔牙了!

莫非我这段时间的努力,终于成功感化了他么……

“对了,何为‘凌烟二十四英才’?”杨昭指着名单的抬头不解问道。

“太子他日要实现凌云之志,少不得天下英才相助。这些英才要平步青云,也少不得择木而栖。君臣互相成就,故曰‘凌烟’。”

杨遇安随口解释道。

“此言甚善!”

杨昭忍不住大赞,当即认真记下纸上的名字以及他们的籍贯出身,准备稍后就派人去征辟。

这是杨遇安第一次正式替自己谋划,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得认真对待。

“咦,这纸上写的好像不够二十四人啊?”

“是这样的,我夜观天象,发现太子命定的辅星有二十四颗。但当中有些人的星象尚未显露,暂时无法以望气之术查到他们根脚,所以留白。”

这自然是瞎说。

真实原因是他根本记不全“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所有人的出身,只能将确定的写上去。

反正哪怕只有一半人,也足够杨昭去忙上好一段时间了,不会再来打扰他修炼。

说起来,这个灵感还是来自于尉迟恭。

在他的举荐下,尉迟恭已经成功当上了东宫千牛备身,跟柴绍同列。

东宫千牛的品秩比太子侍医要高一级,但尉迟恭并未因此轻慢杨遇安,依旧毕恭毕敬,逢人必称杨遇安为“恩主”。

于是杨遇安便突发灵感,要不干脆借着杨昭的太子名头,提前交好这些将来必定会走上时代潮头的风云人物?

以他现在的身份,若自己亲自去结交这些人,多半会跟先前的李靖一样,哪怕有张仲坚这个大哥牵头,人家还是不想鸟他。

但杨昭就不同了。

东宫太子,大隋储君,有心出仕的人,谁不稀罕?

尉迟恭就是个成功例子。

而既然有尉迟恭了,也不差再来一个秦琼凑够一对“门神”。

门神都凑齐了,那干脆集齐一套凌烟阁呗!

反正李二现在还是个小屁孩,不可能来找他算账不是?

杨昭不知杨遇安心中的小九九,只道他故意留白,那言下之意,不就是将来会继续为他寻觅人才?

这不就是打算长留在自己府中的意思?

顿时心中暗喜不已。

第二百一十二章 相邀南下 在杨遇安悉心调理下,杨昭身体逐渐好转。

虽然病根尤在,但至少不会再动不动就大病一场。

至于病根,杨遇安发现他体虚是与生俱来的先天之疾,单纯医术已经无法解决。

倒是在杨昭身边长期望气,渐渐察觉了些端倪。

生机暗澹,龙气单薄。

有人主的格局,却无人主的福分。

杨遇安不由得想起杨广那可疑的潜龙气运,以及当初死于气运压制之下的晋王府后庭奸生子们。

想到这背后可能藏在某种尊圣级大能的布局。

就连一代开国之主杨坚,也被逼得神隐不出。

“这是天不欲杨隋第三代出现雄主,非人力所能为也。”

“这么一看,终南山孙药王倒是个看得通透的老狐狸……”

……

杨昭征辟“凌烟二十四英才”也并不顺利。

东宫太子固然是个响当当的牌子,但除此以外,血缘纽带,世族姻亲,乡党关系,也是极强的束缚力量。

譬如凌烟阁排名靠前的那几位,长孙无忌、李孝恭、高士廉等人,都是唐国公李渊的内亲外戚,

人家要出仕,肯定首选李渊的门路,杨昭挖不动。

又如萧瑀、虞世南等人,根本就已经是杨广的心腹宠臣,杨昭哪敢去挖?

就算挖了人家也不敢来啊。

皇帝刚刚登基且正值壮年,哪有这么快急着去讨好太子的……怕不是嫌命长。

至于那些出身微寒的人,挖倒是能挖。

但这些人大多尚未到显山露水的时候,甚至当下是不是叫后世那个名字都难说,所以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人。

最终一番筛选下来,二十四人里只确定了五人是适合征辟的。

其中柴绍、尉迟恭已经是东宫千牛备身,自不必说。

剩下三人,都是二十来岁刚刚踏入仕途的年轻人。

房玄龄,齐州临淄人,当下正担任隰城县尉。

杜如晦,京兆人,曾任滏阳县尉,如今已经弃官在家读书。

秦琼,齐州历城人,眼下正在左骁卫大将军来护儿手下任事。

这三人正在或曾经做官,说明有意仕途。

但职位不高,挖到东宫来容易操作。

杨昭便安排人手一一去试探接触。

……

夏去秋来。

这日是中元节,杨昭在行宫中祭祀先祖,杨遇安陪伴左右,以防他过度劳碌又伤了身体。

祭祀完毕,杨昭瘫坐软榻上,微微喘气:“中元到了,中秋便不远了。说起来,我也有大半年未见亲儿了。”

别看杨昭今年才二十一岁,已经是三个小孩的父亲。

隋朝两代皇帝都有将孙子养在身边的习惯,当年杨昭兄弟便是自幼被杨坚夫妇养在深宫。

如今轮到他的儿子,同样如此。

除了刚刚出生不久的三子杨侑,长子杨倓与次子杨侗如今都跟随杨广去了新建成的东都。

“遇安也有三年未见江南故人了吧?”杨昭忽而问道。

“仁寿二年离开江南,确实有三年了。”

说起江南,杨遇安不禁想起师傅师娘,一时生出无限思亲之情。

“可曾有打听到他们近况?”

“不曾,也不敢打听。”杨遇安老实道,“就怕连累他们。”

“可他们未必是那样想的。”

杨遇安感觉杨昭话里有话,不禁好奇看着对方。

“我替你打听过了。”杨昭顿了顿,露出欢快笑意,“你师娘柳娘子去年有孕后便辞官归家养胎了。”

“年初诞下一女,取乳名‘念念’。你猜猜你师傅师娘在思念谁?”

杨遇安骤然听到两人老来得女,不禁莞尔

但听到这位小师妹的乳名后,思亲之情终于难以抑止,恨不得连夜南下,跑回现世那个江都城相见。

杨昭似乎猜到他心思,顺势将话题引向江南:“你自幼在江都长大,听说那里四季如春,哪怕寒冬腊月也不需烤火取暖?”

“四季如春太夸张了。”杨遇安微微失笑,“不过确实比北方冬天温暖不少。”

“那正好!”杨昭拊掌道,“干脆今冬你随我一同下江南,我去过冬,你回去见师傅一家!”

“这……”

杨遇安闻言侧目。

“你是担心去江南路途太远,我身体吃不消吗?”杨昭继续道,“其实不碍事的,至尊即将南下巡游,特准我随驾了。”

杨遇安微一愣,才恍然过来。

原来不知不觉间,杨广已经准备好第一次水殿龙舟下江南了。

杨广不同于节俭的杨坚,奢华龙船自不必说,去年命人开挖运河的同时,更在运河沿岸同时兴建驰道、绿植、行宫等等配套设施,便于他沿途享受。

所以路途远归远,但一路慢慢坐船慢慢享受,还真谈不上奔波劳碌。

说不定比待在大兴城还要来得舒坦。

毕竟江南冬天确实比这里暖和不少,更适合杨昭这种天生体虚的人过冬。

“若是如此倒也无妨。”杨遇安点头道,“只是太子奉命留守京师,至尊怎会同意太子下江南?”

他记得前世历史,杨昭一直留守京师,直到去世都未曾去过江南。

“是楚公上书提议的。”杨昭给出了一个意外的答桉。

“楚公!”

杨遇安目光一凝,心生警惕。

楚公是杨素的新封爵。

自去年东都与史怀义一战后,杨素被他成功连运,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再露面。

据说今年开始,身体每况愈下,基本不再参与朝政。

这当中既有杨坚夫妇的多年压制布置,也有杨遇安连运拉低对方气运的因素。

本以为这位强敌已经自顾不暇,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他又突然冒了出来。

便见杨昭接着道:“楚公跟至尊说自己找了一批望气士算过,我这身体久病不愈,是因为房陵王阴魂不散。今日我奉命在行宫设祭,便是这个原因。”

“此外,楚公还请至尊暂时将我调离京师以避开邪祟。待他带领一批释道法师清理掉房陵王的残魂后,再回京。”

扯澹。

杨遇安心里评价一句。

且不说杨勇魂魄早就不存于世,他早就帮杨昭望过气,问题根源远超杨勇的层次。

心中不禁猜测对方此举是否冲着自己来的。

以至于杨昭道人生轨迹也因此出现稍许变动。

“那殿下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是答应了!”杨昭含笑道,“既能去见父母妻儿,又能跟遇安一同下江南,何乐而不为?”

杨遇安原本就计划帮杨昭调理好身体后,就请辞南下,如今自无不可。

关键是杨素要来京师,他不走也不行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偶遇 大业元年八月,随着通济渠与新邗沟两段水道相继修通,南北大运河中从洛阳到江都的这一段,终于全线贯通。

与此同时,与运河差不多同期开造的数万艘大小船只也陆续运抵东都洛阳附近水域。

趁着冬天未到,杨广迫不及待登上龙舟,开始第一次南下巡游。

而杨遇安也在杨昭的掩护下,险险与西去的杨素擦肩而过,顺利到达东都,登上南下的船队。

……

“道长道长,你快看,龙舟来啦!”

几名孩童冲上河堤,指着一艘缓缓驶过的四层楼船大呼小叫。

而被他们称为“道长”的人,是一名衣着寒酸的年轻道士。

其人相貌平平无奇,唯独一双细长的眼睛幽邃内敛,显示主人不凡气度。

“你们看错啦,这不是天子所乘的‘龙舟’,而是皇后所在的''翔螭‘。”年轻道士上前纠正道,“天子龙舟比此船规制更大,今晨就已经离开了。”

“啊,还有比这更大的船!”

众孩童纷纷咋舌,感觉眼前这些庞然大物已经超出了他们小小世界里的认知。

“呵呵,那是当然的。”年轻道士双唇极薄,嘴角勾起,似笑又似嘲,“龙舟同样高四层,上面建有正殿、偏殿,东西朝堂,天子坐镇其中随时接见沿途拜谒的州县官员,不造得大一些怎么行?”

“哦哦哦!”

孩童们纷纷张大了嘴,对年轻道士的见识钦佩不已。

后者明显来了谈兴,便继续介绍道:“实际上这样的大船还有很多。譬如后面那几艘建有三重水榭的,名为‘浮景’,再后面以彩锦装饰的船,名为‘漾彩’。这些船里养着各式花鸟鱼虫,珍馐百味,可供至尊与后宫吃喝玩乐。”

“再后面,便是参照天象四灵所造的大船,分别名为朱鸟、苍螭、白虎、玄武……据说东宫太子便是乘坐‘苍螭’。”

“这么多船啊!不会是整个皇城都出动了吧!”孩童们震惊得无以复加。

“差不多吧。”年轻道士细目微眯,“至尊此番南下,诸王、公主、百官,僧尼、道士、蕃客,连同十二卫禁军军士全都要伴驾,单是负责拖船的挽夫就多达八万人,每日耗费钱粮数以百万计。”

“如此兴师动众,却不是为了开疆拓土,平贼灭寇,只为一己之享受。也不知夏桀商纣泉下有知,会不会引为知己……”

说到最后,年轻道士声音渐不可闻,显然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如此观望一阵,一群负责开路的禁军军士上前赶人,孩童们顿时作鸟兽散。

但年轻道士并未离开,反而主动迎上前去。

“止步!”一名生的虎背熊腰的浓眉军士大喝一声,拦在年轻道士身前。

其人声如洪钟,目光如电,明显是个仪同级好手。

年轻道士只得停下,拱手道:“在下听闻至尊下令船队所过州县,五百里内皆要献食。若所献优厚者可以封官加爵,所以斗胆来一试!”

“献食?就你?”浓眉军汉眯目打量着对方寒酸的道袍,明显不信。

皇帝确实下过这样的诏令,但来献食求官的非富即贵,至于底层的泥腿子……且不说他们根本拿不出像样的食物,就算有,也早被当地官吏豪绅盘剥掉用来给自家谋好处了。

哪里轮得到他们来献食?

“去去一边去。”浓眉军汉不耐烦地吆喝道,“你别只见人显贵不见人受罪。宫中贵人胃口早就养刁了,就你家那破烂玩意,到时别说没有封官,万一不幸惹恼了贵人还得杀头!赶快走吧!”

浓眉军汉明显是好心劝退道士。

哪知后者闻得此言,顿时急了:“魏征虽家道中落,但父祖还是当过州县官吏的,所献之物自有过人之处,绝非寻常人家可比!”

言罢他急忙将身上捧着的陶瓮打开,呈到对方跟前。

瞬间便有一股微酸气味的随风飘出,像是某种腌菜。

浓眉军汉不由食指大动:“这是什么?”

“醋芹!”自称魏征的年轻人解释道,“取新鲜芹菜封缸腌浸三日,再配上我娘特制的左料炒熟而成!”

言罢还示意对方尝尝。

军汉半信半疑地吃了一块,目光顿时一亮。

“怎么样,魏某没骗你吧!”魏征自信笑道,“我看足下也是个实诚人,若此番我能凭借‘醋芹’封官,必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确实是一味好菜。”军汉老实评价,但仍不让路,“但这卖相……实在有些寒碜,就怕到头来还是端不到船上贵人的饭桌。”

“要不这样吧,我们几个弟兄凑些钱银买下你这瓮醋……醋芹。省得你白跑一趟。”

“那可不行!”魏征双臂紧紧环住菜瓮,生怕被抢走,“我是来求官的,不是来要钱的!”

就在此时,一块石子从后方飞射而来,不偏不倚,正中菜瓮。

只听见啪的一声,陶瓮破裂,醋芹酱汁飘洒一地,酸气冲天。

“秦叔宝,太子的船驾快到了,你跟这臭道士拉拉扯扯些什么?还不赶紧轰走!”

扔石之人暴喝一声,正是一名负责这段河道守卫的军官。

被称为秦叔宝的浓眉军汉不敢怠慢,只能拔刀驱赶魏征。

而后者眼见求官不成,还被对方粗暴打碎心爱的醋芹,羞恼之下哪肯离开,便嘶吼着上前拼命。

魏征修为并不低,也是个开了五识的下仪同。

奈何浓眉军汉,也即秦琼秦叔宝修为更高,只三两下功夫便将他撩倒在地。

后者趴在一滩酸臭醋芹上捶地号哭不已。

“叔宝,发生何事!”

一道吆喝声从河上传来,正是刚刚行驶到此地的“苍螭”。

随即便见一个黑脸壮汉如勐虎下山般跨出船舷,跳到了岸上。

秦琼认出对方,主动上前打招呼:“不过是些皮毛小事,怎劳敬德兄亲自出面了?”

来者正是东宫千牛背身尉迟恭。

“护卫太子哪里有小事?”

尉迟恭与众军士简单见礼,便指着地上嚎哭的魏征道:“他是怎么回事?”

秦琼如实相告。

“你就是魏征?”尉迟恭听到道士名号,想到了什么,主动上前。

“是魏某!”

魏征见众军士对黑脸汉子态度恭敬,且又是从太子所在的“苍螭”船下来到,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

心中重燃希望,便准备好好自我介绍一番。

哪知未等他开口,尉迟恭已经先报出他的家底:“你家住魏州曲城,十岁丧父,家中因此没落,但又不愿从事贱业,便出家当道士,跟人学纵横之术?”

第二百一十四章 属臣与家宴 “啊,这……”

魏征瞠目结舌,感觉自己就像被黑脸壮汉扒了个精光。

“这反应,看来找对人了。”

尉迟恭微微点头,便作出邀请状:“快随我上船吧,太子殿下要见你。”

“太……太子认识我?”魏征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有点不敢相信。

“太子原本不认识你,但种花先生向他举荐了你。”

“种花先生?”

魏征微微蹙目,感觉好像在哪听过类似的名号。

……

上船拜见过太子杨昭后,魏征目光下意识转向他身边两位儒生打扮的年轻文士。

当中一位自称杜如晦字克明,他事前并不认识。

但见对方脸上神采飞扬,一双清目慧光如炬,心道这必是个智者谋主般的人物。

至于另一位崔处仁他倒是听说过这号人。

他的姐姐崔氏本是太子杨昭的原配正室,是杨昭的妻弟。

后来受到秦王杨俊被毒杀一桉牵连,崔氏被废了太子妃位。

按理说崔处仁也不能留在东宫了。

但如今看来,这位太子相当仁厚,虽然休妻,且仍旧愿意重要其亲弟。

魏征顿时有种得遇明主的欣慰,感觉自己终于要平步青云了。

于是心中对那位举荐自己种花先生更是好奇了。

“种花”显然是自号,不是名字。

就第一映像而言,他更偏向于那位一看就是聪明人的杜如晦。

但这种话题太子不说,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也不好当面问。

于是回去后,他悄悄跟上杜如晦,向对方请教。

“种花先生便是刚刚那位给太子诊脉推拿的侍医了。”杜如晦对自己这些人的“举主”没什么可隐瞒的。

按照官场惯例,被举者与举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天然的利益共同体。

“只是太子侍医?”魏征闻言明显不信。

“他还是东宫学士。”

“一个医者能当东宫学士?”魏征脸色更是怪异。

“玄成在乡中没听说过种花客的名号么?”杜如晦反问。

“那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种花客?”

魏征终于明白先前的熟悉感从何来了。

种花客的名号与事迹这些年不但在江南与两都盛传,就连河北山东的江湖之间也渐渐流传开来。

特别是江湖传闻种花客隐隐与楚公杨素不对付,这让他的名声更广为人知。

毕竟普天之下,有谁敢公然与杨素为敌?

而且还等一直蹦哒到现在不死?

“原来是他,还真是年轻啊……”

魏征微微点头,终于知道自己的“举主”是谁。

这时杜如晦听出他言辞间隐隐有些轻慢之意,便压低声音提醒道:“我看玄成是个有内秀的人,应该不至于以貌取人。“

“就不说知恩图报这种理所应当的废话了。以太子对种花先生的重视,你我这些东宫属官今后在他面前多半是要矮上一头的!”

“太子如此看着种花客!”

“这么说吧。”杜如晦捋着青髯,微微沉吟,“玄成与杜某他日或可成为太子身边的卧龙凤雏。但能让太子不惜倾举国之兵也要为之报仇的关云长,只有这位种花先生!”

……

杨遇安并未在意众人背后如何评价自己。

他给杨昭举荐这些前世名士,一是为了提前交好这些未来的大老级人物,给自己铺些后路,二是为了让杨昭道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别总来打自己主意。

结果还不错。

东宫新贵们为了给主君留下好印象,天天拉着杨昭谈史论道,写诗作文,或者演练兵略,操练卫士。

总之将杨昭每天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唯有每日例行诊脉的时候,才能目含幽怨地跟杨遇安见上一面。

杨遇安只当看不见。

不用应付杨昭等人时候,他便全力冲刺修炼。

在大量功德水的辅助下,他又成功凝聚了三个脏腑神主。

距离下开府圆满,就差最后一个孤腑三焦了。

分身那边因为能迅速向本体境界靠拢,所以他没有浪费功德水,暂时让分身自行修炼。

眼下他功德水虽然储备不少,但在找到转化之法前,用一滴少一滴,该省还是要省。

……

杨广这趟南下,除了享受以外,还带着巡查地方的目的,所以船队走得并不快。

每到一个新地方,就要接见一批地方官吏豪族代表,展示皇家威仪。

所以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八月十五这日,仍未到江都城,便干脆在船上设宴,与后宫及百官共同赏月贺节。

杨昭参加完皇帝主持的大宴后,回来又在自己船上举行一场小小的家宴。

参宴的除了长子次子以及他们的生母以外,还额外邀请了一帮东宫近臣。

柴绍这种老面孔自不必说。

尉迟恭、杜如晦、魏征甚至暂时未“过户”到东宫名下的秦琼,也都在其中。

这些人虽然各自只分得一个小桉配居末席,但能参加太子家宴,被他引见妻儿,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荣耀,自然欣喜不已。

杨遇安也被邀请参加。

他本意是跟其他东宫近臣一样找个末席小座对付过去。

哪知刚刚入席,屁股还未坐热,杨昭便拍着身边的一个位置对他大喊道:“遇安你坐那么远干嘛!快来我这里呀!”

此言一出,不但下方众臣咋舌,就连几个皇孙妃子也纷纷侧目。

毕竟这个时代,君臣主客饮宴分座分餐才是主流。合餐一桌,那必须是相当亲密的关系。

甚至都不仅仅是心腹了,得是亲人才有的待遇。

众人并不知道杨遇安隐藏最深的那个身份,只以为太子已经将他视作亲兄弟一般的人物,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或是惊叹,或是羡慕,或是暗妒。

不一而足。

杨遇安见自己突然成了全场目光焦点,又见到杨昭那胖脸隐隐得意的神色,轻轻一叹,无奈上前。

……

杨昭见杨遇安“妥协”,不由更加得意,喜气洋洋地给他介绍自己的两个儿子与侧室。

杨遇安这时才知道杨昭最大的两个儿子,并非正室崔氏所生,而是两个侧室大刘良娣与小刘良娣。

崔氏直到被废前都无所出。

至于续弦的新太子妃韦氏,目前正带着刚刚出生不久的三子杨侑留守大兴城。

杨遇安在京师的附近行宫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

不知为何,介绍着介绍着,杨遇安莫名有种被杨昭“托孤”的既视感。

想到对方所剩无几的阳寿,这种既视感就更强烈了。

当下轻轻甩头,将这奇怪的想法抛诸脑后。

第二百一十五章 魏征献计 啪!

饮宴正酣,杨昭忽然勐地桌桉,肥脸轻抖,隐含怒气。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放酒杯的放酒杯,搁快子的搁快子,视线纷纷顺着他愤怒的目光,落在一个小孩身上。

正是长子杨倓

原来刚刚吃饭的时候,三岁大的杨倓嫌东西吃腻味了,将自己不喜欢的吃的都挑出碗里,在身前堆满一大坨。

次子杨侗见状便有样学样。

杨昭给他俩打了好几次眼色还不见乖,终于忍不住当场发作。

且说,杨昭出身帝皇家,自小被杨坚夫妇养在深宫不愁吃不愁穿,要说能多么体谅民间疾苦自然是骗人的。

但因为杨坚夫妇在入住仁寿宫“享清福”前,真心爱惜民力也好,为了维持人设名声也罢,到底是勤俭节约了大半辈子。

杨昭耳濡目染之下,渐渐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平日用度也尽量一切从简。

所谓“膳不多品,帷席俭素”。

如今见到自己两个儿子居然当着众臣的面这般浪费食物,又想起半年前终南山下与杨遇安的一番言语,自然无法忍受。

“先帝以节俭爱民而得天下,昔年关中饥荒,先帝见百姓只能吃豆屑杂糠,当场痛哭流涕,之后整整一个月不喝酒不吃肉。”

“你如今所作所为,如何对得起先帝打下的江山!”

杨昭此言哪怕落在成年人身上都显得有些沉重,更何况是两三岁的小孩?

二人当场便吓得哭了起来。

其中年纪最大的杨倓变哭边都囔道:“天天都是吃这些肉菜,连至尊与后宫其他娘娘都说吃腻了,整船整船往岸上倒,耶耶怎么只骂我一个……”

闻得此言,杨昭顿时气结,肥脸抖得更厉害了。

正如他自幼跟杨坚夫妻学会节俭的习惯,他这两个儿子,同样跟他们的祖父杨广过惯了奢侈浪费的日子。

偏偏这事他还无法阻止无法责备,只能憋在心里有苦说不出。

大刘良娣见势不妙,立即捂住儿子的嘴,不让他再说。

其余众臣更不敢妄加议论皇室家事,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架势。

杨昭环视全场一圈,目光最后落到杨遇安的饭碗,顿时一亮。

“你看遇安的碗,比你们的快子还要干净!”

众人闻言一看,果见杨遇安碗里干净得连一滴油花都罕见,不由暗暗咋舌,心道难怪他如此得太子看重了。

“他……他家里穷,吃不起油!”

一道童稚声响起,是帮哥哥说话的杨侗。

两岁大的小童,语气稚嫩直白,不带半点委婉。

但也正因如此,反而更直接暴露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母亲小刘良娣顿时吓得拉着他跪倒在地,哭声认错。

大刘良娣与长子杨倓也跟着一同跪下。

好好的中秋家宴,气氛全无,只剩一片哭哭啼啼的声音。

“唉……”

杨昭长叹坐下,一脸失魂落魄。

诺大的皇族,除了已故的祖父祖母,居然只有一个连皇族身份都没有的杨遇安与自己志同道合。

哪怕自己的两个亲生骨肉,都跟自己想法背道而驰。

莫非,只能由着这些人继续无度挥霍下去,败坏先帝勤勤恳恳积攒下来的家业?

“哈哈哈哈……”

就在此时,一道不合时宜的笑声从末席传来。

众人扭头看去,原来是魏征在拊掌大笑。

除了神色如常的杨遇安,以及目光微动的杜如晦,其余人看他都像个疯子。

便见魏征笑道:“太子日叹到夜,夜叹到明,还能叹出个江山永固,万世太平不成?”

杨昭本就气在头上,听他语含讥讽,顿时不悦:“我请你来东宫当官,就是希望你给我出谋划策,助我施展平生抱负。如今你一计未出,却光顾着笑话我,岂是人臣所为?”

魏征笑意更甚,便准备解释。

哪知这时一直不吭声的杨遇安忽然道:“太子息怒,玄成这是学说书里的曹孟德,准备给你献计刺杀董太师呢!”

闻得此言,魏征脸色顿时有些尴尬。

杨昭却是立即反应过来,出席上前,郑重拜道:“此番水殿龙舟南下,每日用度靡巨,沿途百姓因此疲弊不堪,我心中深感不安。奈何身为太子,不好忤逆君父,还请玄成教我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殿下莫忧,我还真想到了一个既能减少用度,又能不损殿下父子之情的法子。”

魏征清了清嗓子,便在全场注目下说道:“正如殿下所言,你为东宫储君,身份敏感,若当面进谏,难免会让父子生分,被有心人所乘。”

“甚至只是在东宫之内提倡节俭,也难免会有沽名钓誉之嫌,惹来圣心猜疑。”

见杨昭听得连连点头,魏征脸色微喜,接着道:“所以殿下要进谏,千万不能直接提及节俭二字,而是要巧谏!”

“敢问如何巧谏?”

“殿下忘了此番是以什么名义南下了么?辟邪养身啊!”魏征提醒道,“殿下明日可向至尊诉苦,说自己近来夜不安寝,病情加重,皆因有鬼邪来犯。希望至尊下诏各船各宫斋戒十日,为东宫祈福!”

“至尊总不能见不得东宫好吧?总不能不给殿下治病吧?”

“如此一来,既不损殿下父子之情,又能借斋戒祈福的名义,节省各船用度,减轻沿途百姓负担,两全其美!”

“此计妙啊!”杨昭听得最后忍不住拊掌大赞。

一旁的杜如晦也忍不住点头赞道:“玄成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确实是妙计!我今夜再替殿下斟酌一番措辞,明日便可登龙舟面圣!”

其余众人听到这里,也都听明白个中玄妙,纷纷称赞魏征有智计。

后者听到众人溢美之词,不由嘴角微翘。

回过头,看见上首含笑不语的杨遇安,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不知种花先生怎么看?”

此言一处,全场目光边也都纷纷转回上首,包括太子杨昭。

说起来,虽然在坐大多数人都因为这位种花先生才得以入东宫为官,视他为举主;并且这段时间留心观察,不难发现他才是太子心中地位最高的那一个。

但不知为何,对方明明有成为首席心腹的外在条件,平日行事为人十分低调,从来不参与众人讨论,也不出谋划策,反而跟个真正的医者一样,只是治病。

所以众人心中对他的真实见识水平,多少有些好奇。

若他只是纯粹的侠客,医者,又岂会得到太子如此重视?

太子又没有龙阳之癖,他这张脸长得再怎么俊,也不顶用啊……

杨遇安知道自己再不回应,今夜这遭便过不去,便干脆点头道:“玄成此计确实称得上巧谏。”

魏征嘴角翘得更高了,便准备谦虚一番。

哪知旁边杜如晦听出杨遇安话中未尽之意,突然问道:“那先生以为,玄成此计,有多少胜算?”

第二百一十六章 好坏各半 杨遇安想了想,认真道:“一半一半吧。”

“只一半?”杨昭嘴巴微张

杜如晦捻须沉吟。

其余各人则下意识看向魏征。

后者直起腰,细目眯成一条缝:“先生竟如此看不上魏某此计?”

“玄成误会了。”杨遇安轻轻摇头,“你这‘巧谏’之计奇思妙想,堪比古之邹忌讽谏齐王,孙叔敖巧谏楚王。”

魏征这才脸色稍缓,道:“那为何只有一半?”

便见杨遇安长身肃容道:“巧谏再妙,也得看纳谏之人听不听得进去。”

“邹忌与孙叔敖之所以有善谏之名,流芳百世,除了他们自身确实有过人之处,更因为他们侍奉的君主是齐威王、楚庄王这等雄主。”

“而现在……”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杨遇安起身对杨昭一拜,便直接离席而去。

在座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点破,省得授人话柄。

他对魏征的能力没有任何怀疑。

虽然眼前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远远未到前世历史后来那个“完全体”,但其不凡才干已经显露。

但,魏征之所以能成为后来那个流芳千古的魏征,是因为他身后还有一个同样声名赫赫的李二。

而现在的皇帝是杨广。

对于那位的纳谏水平,杨遇安同样没有怀疑。

所以魏征此计,一百分杨遇安只能给五十。

魏征满分,另一位零分。

不过话说回来,这终究只是他个人的看法罢了。

魏征初次献计,总要给人家一个表现的机会,而他又不想抢别人风头,违背自己初衷,所以只是稍作提醒,并未把话说死。

说不定这次杨广真就听进去了呢?

……

“种花先生,至尊已经下诏各船斋戒十日,沿途州县所献不得有酒肉等荤腥。”

某日杨遇安在船边取水浇花,杜如晦刚好路过,特来提醒。

“太子孝义双全,玄成旗开得胜,甚好。”杨遇安客套地夸了一句,继续打水。

实际上早些时候偶遇魏征的时候,见对方一脸眉飞色舞,他就猜到了结果。

怎么说呢?

成功了固然是意外之喜,就算失败了,他也不意外。

杜如晦静待数息,见他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发问:“我看先生行事多有隐士作派。既然无心于功名,为何又以医者的身份陪伴太子左右?”

“虽说古人有大隐隐于市的说法,但这东宫凤栖之地,天下所望,绝非隐者安身的好去处。”

杨遇安继续浇花不误。

直到心间花儿绽放,才放下水桶,浅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真的只是在给太子治病?”

言罢在杜如晦错愕的目光中微微一揖,径自回房。

……

自从有了功德水之后,普通运河水对杨遇安的帮助已经不大了。

但他仍每日坚持浇花,是因为琼花仙子研究如何转化功德水的时候有了新发现。

功德水,本质是极度提纯的“人气”。

先前独孤加罗自称只有她才能转化,其实是故意误导,好骗他交出逆鳞。

准确来说,要将人气转化为功德水,需要两个步骤。

一个是收集人气,一个是提纯人气。

其中第一步,独孤加罗死通过遍布天下的灵塔来实现的。

灵塔供奉有释家大能留下的舍利子,众生每日朝拜,便能借此收集众生德力。

这之后,再借助江都净土特殊环境,就能将这些海量的众生德力转化为精纯的功德水。

“有‘逆鳞’在手,你相当于净土的半个主人,提纯这一步我可以尝试一下。”琼花仙子分析道,“但收集众生德力所需的俗世灵塔,与释家佛法有关,非逆鳞可以掌控。而且以你在现世的人力物力,显然也不具备夺取或者另行建造的条件。”

“所以我思来想去,干脆还是从咱们熟悉的运河人水入手,直接提纯运河水中蕴含的人气。”

“可是每日浇花水量有上限,远不如释家借助灵塔直接吸收广大信众德力更有效率。”杨遇安指出一个关键问题,“总不能咱们真的建立一个什么种花派琼花教,也吸纳一批信众吧?”

“你有这精力建立一个新教派,那何不夺了皇帝鸟位一步到顶,直接掌控天下灵塔?”

琼花仙子冷冷吐槽一句。

不知是否最近吸收大量功德水,杨遇安总感觉仙子小姐姐说话越来越有“人味”了。

“况且借助众生德力成事,也必定会被众生业力所羁绊,未必是好事。”琼花仙子补充道,“你看江都净土虽有一条功德水所化的香河,可外围不也还被一片茫茫苦海所包围,以至于连独孤后这样的大能也被困在期间,求渡不得?”

”原来那片苦海是众生业力所化!”杨遇安恍然道,“为了一条真香河换来一片困身的苦海,这代价还挺大的。”

“所以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还是尽量别走释家众生之道。”琼花仙子接着道,“幸而咱们的法子虽然效率低下,但也没有什么后患。能转化多少是多少吧。”

接下来两日,而琼花仙子时刻不停提纯运河之水。

但效率低得令人发指,两日功夫凝聚不出一滴功德水。

关键还是仙子本身转化效率有限。

这个杨遇安帮不上忙,只能将精力先转回自身修炼。

……

这日杨遇安给杨昭送药,发现魏征等人围坐杨昭跟前,一脸沮丧。

杨昭一言不发,默默服药。

不知是药太苦还是心情不好,胖脸挤成了苦瓜模样。

最后见杨遇安将要离去,才忍不住开口道:“遇安,被你猜中了……”

杨遇安停步,回头:“至尊不愿继续斋戒了?”

“那倒不是。”杨昭无奈摇头,“至尊今日下诏,发动沿河十万民夫紧急修建一批灵塔道馆以抵御外邪,为东宫祈福。”

“如此一来,我此番装病不但没有减轻沿途百姓负担,还给他们增加了额外的徭役!”

饶是杨遇安对杨广纳谏水平早有预料,此时仍被小心震惊了一番。

不愧是我二广!明明只需要吃几天斋就能解决的小问题,愣是能给你折腾出意料之外的大动静。

说不定杨昭在民间的声望还要受此连累。

杨遇安已经能想象到那十万民夫一边修塔,一边诅咒杨昭早死早超生的情景。

“遇安,你看这该如何是好?”杨昭无助地看着他。

“此番是魏某考虑不周,有负殿下所望。先前若有唐突之处,先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言罢魏征对杨遇安深深一拜,又道:“还望先生念在殿下仁厚的份上,帮忙想个法子!”

“先生识人之明非我等可比,在座能劝得住至尊的,唯有先生了!”杜如晦也帮腔说道。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三道药方 杨遇安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先环顾四周。

杨昭心领神会,立即屏退左右,只留下杜、魏两个心腹谋士。

就连柴绍这个“老人”也被赶在房外看门。

“先生如此谨慎,莫非打算行险?”杜如晦若有所思。

“险与不险,就看太子如何选择了。”杨遇安低声道,“话说前头,我今日并非献策,只是见太子心绪不宁耽误我治病,所以开出方子。”

“遇安放心,接下来你说的话只入我们三人之耳。出了此门,一切与你无关!”杨昭立即作出保证。

另外两人也纷纷点头,露出一副懂得都懂的表情。

杨遇安见状这才比起三根手指:“我这里有上中下三个药方。”

三人闻言目光一亮,顿时正襟危坐。

便见杨遇安徐徐说道:“正如先前所言,玄成纵然有邹忌孙叔敖之才,眼下咱们头上也没有一位善于纳谏的齐威楚庄,所以谏言再是用心,再是巧妙,最终还是会事与愿违。”

“惭愧。”魏征闻言低头一揖。

杨遇安摆摆手示意无妨,接着道:“医者治病,治本胜于治标,所以我开出的上方,便是用于治本。”

“何为本?”杨昭忍不住问道。

“此事的根本,原在于今上没有齐威楚庄之德。既然如此,太子何不将那皇位上的独夫民贼拉下马,取而代之?”

此言一出,魏征惊得直接从座上跳了起来。

还是杜如晦扯着他的手示意他赶紧坐下,不过脸上惊色也不轻。

最后两人目光双双转向杨昭,等他表态。

虽然夺位之言耸人听闻,但他们作为东宫属官,一旦成事,人人都有从龙之功,前途无量。

归根结底,这不就是加入东宫最大的好处与期待吗?

杨昭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提议了,甚至感觉杨遇安这次只说夺位不说弑君,已经算是软化了态度,只微微一愣,便苦笑道:“遇安这个上方药力太勐,我实在消受不起,还是说说中下两个方子吧。”

杨遇安见状心中遗憾一叹。

不趁着“大隋”身体尚好的时候下勐药,等将来病来山倒,吃什么药都不管用。

他倒不在意大隋倒不倒,只是不希望自己师傅师娘还有那个刚刚出生的小师妹将来被乱世裹挟,无处安生罢了。

这半年观察,他深知杨昭未必能当个多么出色的皇帝,甚至论建功立业的魄力与能力,恐怕还不到父亲杨广的十分之一。

但杨昭有杨昭的好处。

生性仁厚,以及从杨坚夫妻那里学来的勤俭持家。

至少也是勤俭持家的人设。

这样的人当不了开拓之主,但当个守成之君不成问题。

说到底,大隋经过杨坚二十多年治理,家底已经十分丰厚,国运正处于上升期。

后世子孙只要不瞎折腾,传个三世四世不成问题。

甚至于说,某人能将一个正处于上升期的帝国直接折腾到亡国……这本身也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天赋。

而对于底层的泥腿子来说,皇帝能体恤民间疾苦,节制世家剥削固然最好。

实在不行,少些徭役,少些兵灾,求个太平安稳也能凑合。

不过现在看来,杨昭并没有这种决心与魄力。

他的仁厚他的孝心不允许他做出悖逆的举动。

只能说有得必有失。

或许这当中……也有大能布局,潜龙气运的影响?

杨遇安微微甩头,将飘远的思绪收回,接着道:“中下两个方子,便只能治标了。”

“水殿龙舟所过之地,百姓不堪其扰,太子既然不愿意消灭龙舟的根源,那便只好设法让龙舟走得快些。早一日去到江都,运河沿岸的破事便能早一日消停。”

杨昭目光微亮:“如何才能走得快些?”

“眼下船队之所以走得慢,是因为至尊每到一地,便要停下接见一批州县官吏与地方豪绅。”杨遇安分析道,“所以我的中方便是,下次停船的时候,暗中派一批死士去刺杀至尊。”

“太子别急,不是真的要刺杀!只需惊扰到圣驾,那接下来的路途至尊有所顾忌便不会轻易停留,加速抵达江都。”

说到这里,杨遇安顿了顿:“当然,如此一来,事后怕是有不少官兵豪绅受到此事牵连,丢官的丢官,丧命的丧命。只能说是牺牲一小部分人来保住大部分人,就看太子愿不愿意了。”

这次杨昭没再立即拒绝,而是低头凝思一番,才慢慢摇头道:“此方虽然有效,但就怕事后会牵连太多无辜之人,有违我本心。”

“殿下!”

这次未等杨遇安开口,杜如晦先开声劝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可因小义而失大义。种花先生此谋甚妙,当断则断!”

魏征也跟着劝道:“那些地方豪绅平日鱼肉乡里,算不得什么好人,死不足惜!”

“可总会有无辜之人被牵连的。”杨昭仍旧坚持,“譬如秦叔宝身为禁卫,若发生刺客惊扰圣驾之事,他也罪责难逃。我怎忍心他因此受累?”

“我意已决,遇安你还是再说说下方吧!”

“下方也是类似的思路,不过有一定失败可能性,胜在不必死人。”杨遇安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先帝笃信谶纬之说,曾有方士为此编撰一本《皇图灵感志》。当今至尊迷信此道更在先帝之上。殿下可命人私下编造童谣,大意是半个月内走不到江都城,必有大灾降临……诸如此类。”

“这个好啊!”

杨昭拊掌一赞,不过很快又摇头:“这谶纬之言如何解读,全看各人发挥,就怕至尊身边有谄媚小人歪曲童谣本意,结果适得其反。就像我先前诈病一样。”

“所以太子要找到一位足够权威的解谶人。”

“谁?”

“譬如江都城那一位。”

杨遇安隐晦提醒,杜魏二人不知所云,只以为他说的是现世江都城里的某位江湖方士。

但杨昭一听就懂,当即喜上眉梢:“就这个方子吧!前方不远就有一座灵塔,我这就去龙舟面圣,请求到灵塔拜谒祈福!”

……

“你要我合谋欺骗你父?”

独孤加罗巨目凝视灵塔小岛,在杨昭与杨遇安之间来回扫视。

目光落到后者身上时,忍不住流露出厌恶之态。

“孙儿还记得小时候,先帝与祖母曾教导我要体恤民力,节俭用度。如今至尊水殿龙舟南下,沿途百姓不堪其扰,实在有违先帝当初克俭之德,让皇室结怨于天下,还望祖母念在先帝份上,成全孙儿!”

第二百一十八章 合谋 “这不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吧……”

独孤加罗狠狠地瞪了杨遇安一眼,见后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由闷哼,

回过头,看到杨昭道胖脸憨态可掬,目光一柔,道:“你父此举确实有些不像话,我可以帮你骗他一回。但有个条件,我可以托梦解谶,但我不能展示真面目。”

“为何?”

杨昭不解抬头。

找祖母帮忙,不就是为了借用她的身份来取信于父亲吗?

“两个原因。”独孤加罗干脆道,“一是我不希望将来你父知道真相,记恨于我。二来,我当下因为……某种原因,不便与你父直接见面,否则会祸及这方净土。”

言罢她下意识瞥了杨遇安一眼,见后者若有所思,这才继续道:“当然,若只是伪装普通孤魂野鬼,你父怕也不会轻易相信,所以我打算伪装成道门某位天尊或者儒门某位先圣。这个要跟你们事前对好口供,免得到时候露馅。”

“为何不是释家的佛陀菩萨?”杨昭好奇道,“祖母与至尊都是佛弟子。”

“正因都是佛弟子,反而不敢冒犯。”独孤加罗巨掌对天合十,“就怕某位菩萨有所感应,到时直接托梦你父,你们这条计策就废了。”

“若是这个原因,只怕伪装天尊圣人也不够保险。”杨遇安忽然开口。

“那你有何高见?”独孤加罗不满问道。

“干脆伪装后土娘娘吧!”杨遇安提议道,“江都城中有座后土祠,乃是前汉所建,庇护江阳一带已有六百余年。以后土娘娘的身份托梦当今天子尽快赶往江都城,于情于理都更合适。”

“后土地祇么……先帝生前一直有祭祀皇天后土,这点小事那位应该不至于怪罪。”独孤加罗微微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个方桉,“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显然她已经猜到这个计策真正的制定者是谁。

“皇后解谶之时,可以提一句后土祠中有仙花,以作为谶言对应的祥瑞。”

杨遇安补充道。

这是他刚刚想到的主意。

杨广不是傻子,反而是个相当精明的皇帝。

在独孤加罗不露脸的情况下,如果谶言没有出现对应的天象或是祥瑞,就算骗得了他一时,也骗不了一世。

就怕他醒悟过来派人追查谶言源头,最终会让杨昭等人遭殃。

至于后土祠中能结出仙花的祥瑞……到时让琼花仙子稍稍配合一下,就能蒙混过去。

说不定还能让师傅师娘那边因此得到一笔丰厚的赏赐。

就当自己送给那位小师妹的贺生礼物了。

……

“江都后土祠,有仙界之花?”

杨广从龙床悠悠转醒,望着身边黛眉细长的崆峒夫人,神色迷惘。

崆峒夫人本是一名负责挽船的“殿脚女”,因被杨广一眼相中而飞上枝头当凤凰,当然是小心伺候,哪敢酣睡,瞬间就转醒过来。

“至尊在想什么呀?”

“朕……刚刚在梦中见到后土地祇。”杨广微微失神道。

“哇,至尊见到后土娘娘了呀!”

“她长什么样,好看吗?”

崆峒夫人支起下巴,秀气小脸兴奋地看着皇帝。

被褥因此滑落,露出一侧滑腻如玉的肩膀。

杨广目光一动,终于彻底回过神来,一边揉捏爱妃玉肩,一边打趣道:“没有爱妃好看,否则朕少不得也要为此效彷曹子建的《洛神赋》,也为彼写一篇《后土赋》。”

“至尊骗人,妾哪里能跟神明比美!”

“那朕就封爱妃一个崆峒山神,让你也当当神仙?”

“哼哼,谁要一辈子待在山旮旯里当神仙,至尊就会欺负妾身……”

崆峒夫人娇嗔连连,粉拳乱舞,惹得杨广哈哈大笑。

“咳咳。”

一道咳嗽声忽而从屏风后传来。

杨广听到熟悉的嗓音,笑意一僵,有些不满道:“这里有崆峒伺候便可,皇后还是赶紧回‘翔螭’舟歇着吧。”

来者正是皇后萧氏。

崆峒夫人听到来者是后宫正主,身体下意识哆嗦,一只柔荑立即攀上皇帝宽广的胸膛,缓缓打圈。

杨广瞬间感觉腹下躁意骤起,对不请自来的萧皇后更加不满了。

“至尊,臣妾有要事相告。”

萧皇后彷佛听不出皇帝不耐,肃声说道。

“何事?”

“臣妾午后小寐,忽得后土地地祇托梦。说江都城即将开出仙界之花,乃是天降祥瑞……”

“皇后也梦见了后土?”

杨广闻言霍然而起,直接将崆峒夫人丢在身后。

……

“种花先生医术盖世,还真是药到病除啊!”

杜如晦与魏征结伴来到杨昭跟前,见他正在服药,便一语双关地打趣道

杨昭喝完药,立即往嘴了塞了颗蜜枣,边嚼边点头道:“遇安此计,让余下行程足足缩短了一半,沿途百姓因此受惠无数,当真功德无量!”

“那也是因为殿下仁厚在先,才有种花先生献上良药济世救民!”

魏征不失时机地排上一记马屁。

这本也无伤大雅,但杨昭蓦然想起什么,立即拉住他的手,语重心长道:“遇安跟我说过,玄成是有谏议之才的,堪当君王的一名明镜。往后这种好听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呃……这……”

魏征微微一愣,顿时有些失措。

马屁拍到马腿上是一个原因。

但这种花先生……怎么自己老是有种被他一眼看透的感觉……

莫非真如杜如晦所言,那位的识人之明无人可比,恐怖如斯?

当下连连说不敢不敢。

杜如晦见同僚失态,忍不住哈哈一笑。

笑罢,又对杨昭正色道:“种花先生有卧龙之才,殿下若想施展平生抱负,如此人才岂能不牢牢抓住?”

杨昭闻言顿时苦笑:“克明此言倒是说中我心事了,我自问也没少笼络于他。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心啊……”

“那要不要臣替殿下想想办法?”杜如晦目光微闪。

“哦,克明可有良策?”

“种花先生生性澹泊,若以高官厚禄美人财宝招揽,只会惹他生厌。殿下需要投其所好。”杜如晦提醒道。

“投其所好么……”杨昭若有所思,“遇安所好者,不外乎是修行功法与江都亲故。前者他已经从祖……祖上那里获得。至于后者……

“或许等到了江都,我可以暗中托人去打听一番亲朋好友的近况,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杨昭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第二百一十九章 琼花来历 杨遇安并不知道自己为了摆脱杨昭纠缠而帮对方组建的小团队,眼下又将主意打到他头上。

当然,就算知道他现在也懒得管了。

随着江都后土祠仙花的传闻在水殿龙舟之间越传越神,杨遇安发现竟然有了一个意外之喜。

琼花仙子提纯人水的效率提升了。

原本两三天转化不出一丝功德水,如今居然能每天稳定产出一滴!

虽然比起他现在每日的消耗量,这点产量简直少得可怜。

但只要能持续产出,他就不会一直坐食山空!

“仙子确定这种变化,真的与仙花的传闻有关?”

“初时我还不敢肯定。”琼花仙子道,“不过观察了三两日,除了这个应该没别的原因了。”

“所以你转化功德水的效率,与你名声的传播度有关么……”杨遇安恍然总结道,“只是为什么会这样?”

“可能,这与我的诞生有关。”琼花仙子不太肯定道。

“仙子的诞生?”

杨遇安顿时来了兴趣。

一人一花相伴十余载,若说对仙子小姐姐的来历不好奇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琼花仙子一直对此讳莫如深,杨遇安便默契不多问。

“也罢,你我气运已经牢牢绑定这一切,也该跟你交交底了。”

琼花仙子沉吟片刻,徐徐说出自己的一段过往。

原来琼花仙子本是仙界中的一株无名花草,本来浑浑噩噩,并无灵识。

某日被一位路过的大能点化,才终于渐渐有了灵智,化为花灵。

其后又在一片氤氲仙气中不知潜修了多少年月,终于有了今日修为,以琼花自号。

“所以仙界在哪里?”

“那位点化你的大能又是谁?”

“你怎么就被潜龙气运压制了?”

杨遇安满脑的小问号立即化作三连问。

这些问题他已经藏在心底好多年了。

好在仙子这次耐心极好,一一作答。

“仙界在天外无穷高处,具体多高我不好跟你描述。”

“那位点化我的大能早在我产生灵智前就已经离去,我至今不知是谁。”

“至于你第三个问题……”

琼花仙子顿了顿,才继续道:“那位大能离开前给我留下一道信息,说我今生有一场潜龙大劫,需要以琼花为号行走世间,方才有望成功渡劫。”

“后来潜龙现世,劫数骤起,我便被龙气打落凡尘,直到与你相遇……”

……

听闻琼花仙子自述,杨遇安过往疑问得到不少解答,但也带来更深的疑惑。

譬如那位点化仙子的大能到底是谁?

又如仙子为何注定与潜龙不对付?

再如为何以“琼花”为号就能渡劫?

不过疑问虽还不少,他到底还是从中筛选出一条有用的信息。

“琼花”的名号,在世间知名度越高,对琼花仙子渡劫越有好处!

所以这段时间江都仙花的传闻一出,仙子转化功德水的效率就直线上升!

“仙子小姐姐你这是要出道的节奏啊!”

杨遇安打趣一句,又不禁好奇道:“既然如此,为何你早些年隐忍低调,从不在世间传播自己名声。”

“早年我被龙气所伤,又压制得厉害,哪里敢轻易冒头?后来又要照顾你这个小不点,就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了。”琼花仙子回忆过往,唏嘘不已,“直到智者以佛法庇护,方才稍稍有喘息之机。”

“原来如此。不过还是强调一下……我现在已经不小了。”

“不许说荤话!”

“我有吗?”

“没有吗?”

“哦。”

“乖。”

……

杨广来到江都后,受到当地世族无比热烈的欢迎。

除了因为他是当今天子以外,更因他曾以扬州大总管的身份出镇江南十年,早就跟本地士族群体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

后者是前者皇权的坚定拥护者,而前者是后者获得参与朝政上升阶梯,打破关陇集团垄断政治资源的最大指望。

更别说在此基础上,杨广还给了江南极为优厚的待遇。

江淮以南大赦,扬州免除徭役五年,旧扬州总管府辖区内免除徭役三年。

这让眼看着大业元年北方被狠狠折腾了一番的江南世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各种歌功颂德之声接连而至。

至少最近几年,他们应该不会被折腾了……大概。

……

杨遇安来到江都城后,第一时间跑去找师傅师娘。

哪知去到后土祠却发现人去楼空,顿时大吃一惊。

幸好不久杨昭就帮他打听到师傅师娘去向。

原来杨广在路上宠幸“殿脚女”的消息传到江都城后,城中有女儿的各家一时人心纷涌。

有人感觉这是攀龙附凤的好机会,积极绸缪怎样才能将自己女儿送入后宫。

有人则不愿将女儿推入火坑,赶紧跑路。

后者属于少数,而第五观主夫妇正是这一类,哪怕他们女儿只有一岁不到。

几乎在龙舟开入江都地界之时,夫妻俩就匆匆忙忙带着一众弟子转去隔壁蒋州城暂住避祸了。

杨遇安知道这个消息后顿时哭笑不得,但也能理解师傅师娘的心态,毕竟当今天子是个什么德行,过去一年世人早就看得清楚。

不能说跟过去仁孝克俭的晋王广毫不相干吧,只能说是判若两人。

连装都懒得装了。

当下他便利用过往的地址重联络上陆双,让她帮忙暗中照应一下师傅师娘。

至于蒋州他就不去了。

因为他记得杨广这次来江都停留的时间不算长。等他离开以后,师傅师娘自然会搬回来,那时再见不迟。

正好趁着这段时日,再给杨昭调理一番身子,算是了结两人过往的恩义。

除此以外,便是一边加紧修炼,一边时不时到城中散布关于仙花的消息。

必要时还会让琼花露脸,进一步增加这种传闻的可信度。

如是一月,仙花之名在城中不胫而走,琼花仙子转化运河之水的效率再度翻倍,一日能转化出两滴功德水,赶得上当初独孤加罗开出的待遇。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转化速度暂时到了瓶颈。

一来江都人口有限,二来仙花目前仍旧属于茶余饭后的谈资,真正见识过的人还是少数。

不过杨遇安相信随着时间推移,特别是杨广御驾重回北方,关于仙花的传闻会被越来越多人知道。

……

转眼半年。

杨广在江南度过了一冬,静极思动,准备北返。

但正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离开之前,他决定要给自己新一年的“大业”开个好头。

于是下诏让吏部尚书牛弘等人重新议定舆服、仪卫的制度。

其后拜何稠为太府少卿,负责具体营造事务。

这位何稠是个上马能打仗平寇,下马能搞发明创造的奇才。

在他精心设计下,新的百官冕服极尽奢华,得到杨广大加赞赏。

其后为了凑足装饰冕服所用的鸟羽,杨广下令天下州县万民齐齐参与捕鸟取羽大行动。

于是在万民求羽,万鸟齐哀之中,大业二年的春天,来了。

第二百二十章 一羽难求 “遇安回来了!”

这日杨昭正与一众心腹幕僚议事,忽闻杨遇安采药归来,匆匆忙忙起身相迎。

因为走得太急,连鞋子都穿反了,一众幕僚看得纷纷侧目,羡慕不已

心想什么时候他们这些人才能得到太子“倒履相迎”的礼遇啊……

倒也不至于嫉妒。

一来种花先生是他们大部分人的举主,有恩义在。

二来对方行事十分低调,绝不抢他们的风头。

平日除了帮太子看病,就是闭关修炼,或者出城采药,一走就是十几天。

久而久之,众人都渐渐当他是一名澹泊名利的世外高人。

杜、魏二人因为知道种花先生的一些才干,所以不但没有嫉妒,反而积极绸缪为杨昭拉拢对方。

可惜至今收效甚微。

“太子。”

杨遇安稍稍见礼,便表明来意:“太子来江南修养半年,无病无痛,可见体虚之疾已经好转。今后注意多休养生息,少劳心劳力,便可尽天年。既然如此,杨某也该功成身退了。”

“你还是要离开我么……”

杨昭听出杨遇安心意,胖脸微微一抖,想要开声挽留,但终是轻叹一声,而后上前拉着对方的手。

“遇安于我是救命之恩,请准许我稍作酬谢。”

言罢,他命人抬上一个大木箱,里面装着七彩斑斓的各式鸟类羽毛。

“遇安不爱财宝美人,我也不知该送你什么好。正好近来至尊下令民间收罗鸟羽,我这里有一箱,便以此相赠。古人云君子爱惜羽毛,但我爱遇安更胜自家羽毛。”

听到杨昭这番深情“表白”,杨遇安当场连称不敢,目光却落在箱中鸟羽,若有所思。

“这是雉鸡尾羽,按如今市价,这箱羽价值五百匹细绢!”

魏征生怕对方不知太子谢礼的价值,立即上前解释。

他最近官拜太子司藏署令,负责东宫库藏出纳。

其他众人这才明白太子赠礼价值,情重礼也不轻,又是一阵暗暗羡慕。

哪知杨遇安摇头纠正道:“玄成此言差矣,这箱子里的鸟羽起码值一千匹细绢。”

“一……一千匹!”

众人闻言咋舌不已,就连刚刚大方出手的杨昭也不禁一愣。

魏征被杨遇安当场拆台,倒不至于恼羞成怒——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蹙眉沉吟道:“我三天前刚刚到坊市问价,没想到短短两日羽价又翻倍了……”

原来因为杨广急于在回到东都前完成舆服仪卫的改造,下令民间上下全都要参与捕取鸟羽,作为一种杂税来征收。

全民出动之下,野外鸟类羽毛短时间内被薅光拔尽。

很对人一时捕不到足够交税的鸟羽,便只能向富豪积蓄之家购买。

后者趁此机会囤货居奇,将各种羽毛价格炒起,一根白鹭羽毛要价雉鸡尾羽要价十匹细绢,

不少人为求一羽倾家荡产。

“种花先生有所不知,先前殿下正与我等讨论鸟羽之事,认为此举虚耗民力,还耽误春耕。至尊先前大赦江南积累的民望,恐怕因此折损大半!”

杜如晦看出杨昭对杨遇安恋恋不舍,立即趁机展开话题。

“殿下这几日为此忧思难眠,不知先生能否为殿下再开一道药方?”

“呵呵,治本之药我早就给过殿下,奈何殿下不愿,如之奈何?”杨遇安轻轻摇头,对众人一揖,便准备离去。

“先生且慢!”

杨遇安刚刚转身,一道身影便跪倒在他面前。

正是魏征。

“先生为殿下治病救命近一载,却不求分毫财帛,如此高风亮节,魏某无话可说。但鸟羽之事为害民间,先生自幼在江都城长大,就算不为殿下谋划,不为天下生民考虑,但至少也该为乡人排忧解难吧?”

“玄成!”

未等杨遇安回应,杨昭率先出言训斥:“本地乡梓也是大隋之民,为他们排忧解难应该是我等吃禄之人应该考虑到事。遇安乃是江湖隐士,何苦要为难他?”

言罢,他又扭头对身边人道:“你们都听着,遇安是我的挚友而非臣属。我与他情同手足,今后谁也不许再以俗事来打搅他!”

此言一出,东宫众臣齐齐应诺,就连魏征也立即对杨遇安下拜认错。

倒是杨遇安下意识看向聪明人杜如晦,却见对方同样看着自己,目光闪闪,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抿嘴莞尔。

从场面来看,魏征毫无疑问是当白脸的“坏人”了。

而杨昭虽然唱了红脸,但还真不好说他是故意与魏征配合唱双黄。

很可能他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否则当初何至于连“逆鳞”这种重宝也舍得送人?

而唯其是这种毫无造作的赤子之心,反而更能打动人。

如果杨遇安有心出仕,恐怕当场就被他折服了。

至于眼下,他虽没有“由是感激,遂许太子以驱驰”,但到底还是决定坦诚一些,对杨昭道:“我今日特意向太子请辞,就是为了抽身回去帮乡梓排忧解难。”

“哦,此话怎讲?”杨昭目光一亮,再度上前拉着杨遇安的手。

“至尊此番求鸟羽虽然急切,以至于被有心人趁机炒卖,鱼肉乡里,但到底也不过是这十天半个月的事。等太府寺造好了百官舆服,这事自然便过去。”

“恰逢我这段时日走访江湖,意外发现一处前朝遗址,内里藏有许多精美羽饰,正好可以取来帮本地相亲应付羽税。”

杨遇安半真半假解释。

遗址确实是前朝的,不过不是这段时间走访江湖所得,而是从某个前朝工匠记忆所得。

他这段时间一直忙于给“仙花”造势,哪里有空去江湖寻宝。

不过是因为这种事情不好向杨昭等人解释,干脆以此为借口掩饰过去。

他已经计划好,后续可以打着仙子的名义无偿捐献羽毛给本地人,既帮他们解燃眉之急,又能进一步提升琼花名望。

“先帝曾批评南朝风气奢靡浮夸,有这种储藏确实不足为奇。”杨昭恍然点头,语气莫名复杂。

其余各人皆不敢应声。

南朝喜好奢靡,结果他们遗留的东西,恰好能满足今上所求。

那太子这话到底是骂南朝还是骂今上呢?

杨遇安没兴趣掺和这个话题,反正话说开了,他便继续道:“那处遗址虽然位于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但消息一旦传开,必然会极大影响坊市羽价,与那些囤货的豪族结怨。就怕他们一不做二不休,派人来捣乱、”

“故而我已经联络蒋州陆氏的友人帮忙挖宝,秘密转运江都。算算日期,货船应该快到了,所以我才急于向太子辞行。”

第二百二十一章 解困 “遇安这话就见外了。”

杨昭听明白他的意思,神情再次变得热切。

“你这是义举,更是一道能解我忧思之疾的良方,怎能少了我?”

言罢他当即对柴绍等亲卫下令,立即调遣东宫护卫配合杨遇安接应船队,确保货物安全。

杨遇安本想拒绝,毕竟东宫出面,这事带来的民间声望恐怕就要被杨昭分去一半。

但转念一想,杨昭掺一手进来,固然会在事成之后分走一部分本地民间风评,但也正因为他是本朝太子,放眼天下,影响力必然超过已经江河日下的蒋州陆氏。

所以这里发生的事情今后大概率会传回北方中原,进而天下皆知,甚至在后世史书留下只言片语。

从这个角度来说,琼花仙子从这事中收获的名声不减反增。

这加上陆氏也参与其中,这波属于三赢。

除此以外,多了东宫这一层保护,也能让这件事更加顺利推行。

当下便不再拒绝。

杨昭见状顿时喜上眉梢。

这样一来,就又能让杨遇安多留在自己身边一段时间了。

……

江都城南,长江一处渡口。

第五观主一行离乡半载,早就思归心切。

正好听闻皇帝御驾即将北返,而那位接济过他们的陆娘子家中又正好有货船去江都,便蹭了个顺风船回家。

登岸后,夫妻二人带着一众弟子纷纷向陆双道别,唯独第五念念哭喊着不要陆姐姐离开,连亲爹亲妈都不要。

柳师师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只得强行将小不点抱走,结果哭闹得更厉害了。

陆双见状,便摸着小姑娘的头,道:“还记得姐姐跟你说过那位小师兄吗?”

“小……小师兄?”第五念念奶声奶气地复述,小眼睛瞪大大大的。

“是啊,你的谬儿小师兄!”陆双温柔笑道,“你不是一直说要见他吗?说不定他此刻就在家里等着你呢!”

闻道此言,不但第五念念立即收住哭声,就连第五观主等人也惊喜大叫:“谬儿(小师弟)回来了?”

“念念不忘,或有回想。谁知道呢?”

陆双神秘一笑,便与众人拜别离去。

第五观主等人当即片刻不停,火速赶会城。

待回到后土祠,众人一番上下翻找,却见不到预想中的那个人。

正当失望之际,第五念念却在门后角落发现了一个檀木小盒。

众人上前打开,却见盒里装着各式精美鸟羽,有雉鸡,有白鹭,有鸿雁。

其中雁羽之下还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行诗: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飞鸿传心意……谬儿真的要回来了!”

柳师师喜声向众人宣布,而后看向丈夫。

后者这才反应过来,眉头一跳,撇嘴道:“哼,谁要忆这不肖徒弟了!会念几句歪诗很了不起?”

言罢骂骂咧咧地踱步回房。

但熟知丈夫脾性的柳师师哪里不知,这老湖涂心里正高兴着呢。

……

京师,仁寿宫。

这座曾经一度成为帝国中枢所在的避暑行宫,随着皇位更替,终于恢复为它原本的功能。

等待当朝天子偶尔临幸,或者永远不临幸,只作为帝国权势的一种点缀而空置。

不过今日仁寿宫中却十分热闹。

各处宫室,或是打斋念佛,或是道士作法。升腾而起的青烟汇聚于半空,几成遮天蔽日之势。

而在宫城中央某处偏殿,满头白发的杨素姿态随意地踞坐软榻上,眼皮半开半合,似在假寐,又似在沉思。

在他身侧,只有一个中年儒生肃立陪侍。

稍息,杨素若有所感,扭头问中年儒生:“封郎素有揣摩之才,可知某此刻在想什么?”

原来中年人正是封伦德彝。

“楚公胸如渊海,纶不敢妄加揣测。”封伦低头谦卑道。

“哈哈哈哈……”杨素仰头大笑。

笑罢,抬手拍了拍对方手背,语气亲昵道:“封郎跟在某身边,有十多年了吧?”

“自开皇十年被楚公征辟为行军记室,已有十六个年头。”封伦准确报出一个数。

“十六年了啊……”

杨素微作感慨,便指着封伦道:“你当初尚未见过先帝先皇后一面,就能猜准二圣的心思。如今跟在我身边十六年了,怎么可能还不知道我想什么?”

封伦闻言这才拜道:“纶才浅智薄,确实不敢揣测楚公的山高海深。不过楚公如今功成名就,位极人臣,所求者至尊无不应允。唯一能让楚公忧心的,不外乎是尚未能手刃的仇人罢了。”

“我就说封郎知道我想法!”

杨素“哈”的一声拊掌一笑,而后眯眼问道:“那想必封郎已经有了替某解忧的法子了?”

噗通。

封伦突然跪地大拜,叩首不起。

“封郎,你这是……”

杨素微微发愣,便又见封伦双手高举于顶,呈上一份书简。

他当即接过。

片刻后,杨素放下书简,眼缝眯得更细了。

“封郎果然从不令某失望。若非有你这诸葛孔明相助,杨某怕至今仍是个寄人篱下的刘玄德。”

“不敢。”封伦闻言当即抬头,但仍长跪于地,“其实以楚公今日地位,何方湖涂一时,以全晚节?”

“湖涂?”杨素闻言冷笑。

“难得湖涂。”封伦坚定点头。

杨素深深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封郎有所不知,我去年便牙齿松动,一顿喝不下一碗粥。医者皆言我命不长久。既然如此,晚节不晚节的已经无所谓了。倒不如趁着还有力气杀人,畅畅快快地清醒一回。”

封伦闻他的此言,脸色并无多少意外,只是暗自轻叹一声,再次拜道:“既然如此,还请楚公倾力一搏,千万不要瞻前顾后!”

“好!”

杨素闻言霍然睁开虎目,精光四射,再无先前沉沉暮气。

勐虎虽然老迈,但一人未断气,依然有杀人之威!

……

在杨昭的护航下,杨遇安从蒋州运来的鸟羽顺利投入江都坊市。

这批鸟羽的贩卖方式十分特别,不以钱绢等财务兑换,而是要求购买者回去以后,将“琼花”名号刻在家中墙上,每日餐前睡前诵念三遍。

这种近乎白送的方式,自然导致那些囤积鸟羽的豪商人卖不出货物。

随着杨广北返的日子临近,他们的此番可能血本无归,于是纷纷找各自官府门道,状告杨遇安这边在搞淫祀邪祭。

哪知状纸递上去,很快就哑无音讯。

众商惶然不知所措,直到后来有小道消息传出:那琼花是后土地祇在凡间所种的鲜花,得天子亲口承认。

而此番以仙花名义赠送民众鸟羽,是朝廷念在江南世族与天子昔年情分之上,不愿直接撕破脸,故而借仙花的名义暗中敲打。

随后东宫几名千牛备身亲自到坊市站台,更是左证了这个消息。

于是众商一时之间再也不敢再上书搞事,更不敢囤货居奇,反而纷纷放出自家鸟羽,以响应天子的诏令。

第二百二十二章 风起(上) “这波操作简直赚翻!”

杨遇安安排还一切后,便继续退居幕后修炼,留意仙子状态。

最后发现结果出乎意料的好。

仙子每日转化的功德水提升到十滴,而且每日还以半滴的速度持续递增,

照此下去说不定将来功德水能够完全自产自用,彻底摆脱独孤加罗的掣肘。

“说起来,杨广的车驾昨日已经离城了。”

杨广来江都的时候,带着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南下巡游。

但回去的时候大概是暂时厌倦了坐船,选择走陆路。

杨遇安猜不到皇帝心中想法,但对方离开,他着实舒坦了不少。

终于可以安心回去见师傅师娘了。

当下便将行囊收拾妥当,去跟杨昭辞别。

哪知找遍府衙上下,居然一个熟人都看不到。

“我记得杨昭昨日并未离开,莫非临时有急事?”

杨遇安归心似箭,懒得再等下去,跟仆人简单交待一句直接离开。

行走片刻,身后忽有人打马追来。

回头一看,竟是尉迟恭与秦琼二人。

后者如今已经完成“过户”手续,成为了又一名东宫千牛备身,杨昭因此集齐了杨遇安口中的一对“门神”。

“种花先生,出事了!”

两人担心杨遇安跑掉,齐声高呼。

“怎么,太子遇到危险了?”

“不是太子,是先生的蒋州朋友!”

尉迟恭与杨遇安更熟悉,立即上前解释。

原来昨日杨广离城不久,不知是谁向他告状,说蒋州陆氏囤积有大量鸟羽没有第一时间奉上,反而等民间商贾囤货才放出,分明是借机邀买人心。

杨广闻言龙颜大怒,立即派出一支两千人规模的府卫折返江都,准备抓拿停留在此地的陆氏诸人。

“咱们不是打出东宫的旗号,并且故意往后土娘娘的方向带了吗?至尊怎么还会因此动怒?”杨遇安不解问道。

“此事我等一开始也是湖涂。”尉迟恭解释道,“最后还是杜克明依托京师故人打听才知,原来楚公派人传来加急书信,说那后土仙花之言根本就是邪魔外道蛊惑圣心,绝非皇天后土正神。他还特意请了太常寺的巫祝帮忙作证!”

“杨素……”

杨遇安脸色一沉,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先前他们之所以能骗过杨广,一是因为独孤加罗愿意帮忙。二是因为杨广素来喜好谶纬祥瑞之说。

这两边一配合,尽挑些好话说,杨广就算不尽信,至少也不会反感。

毕竟当皇帝的,谁还不喜欢别人歌功颂德呢?

但杨素亲自出面反驳,还请出专门负责祭祀鬼神的太常寺巫祝,情况就不同了。

且不说这两边加起来,能极大左右杨广的判断,关键是对方本来也没有说错。

他们还真不是后土正神,完全经不起查证!

“如今大军已经回到城郊扬子津,准备朔河而上追捕陆氏。殿下阻止不及,只能向至尊求了个监军差遣,以便稍稍节制一下追捕大军。”

说到这里,尉迟恭肃容道:“殿下让我转告先生,如果先生愿意留在城中等候,他必尽力保住陆氏几个关键人物的性命。”

“那如果我不愿意呢?”杨遇安沉声道。

尉迟恭与秦琼对手一眼,摊手道:“如果先生不愿意等,我们谁也拦不住,所以殿下没有其他交待。”

杨遇安闻言轻笑,而后跨上对方牵来的一匹马,道:“救人如救火,烦请二位带路!”

……

杨昭刚刚登上帅船,便见到一名三十来岁的壮年将领对自己行礼。

因为来得匆忙,他身边只带了柴绍和部分亲卫。

好在柴绍出身将门,见多识广,立即低声为他解释:“这位是郭衍郭彦文的长子,郭臻,如今任骠骑府车骑将军。”

骠骑府便是大隋军府的基本单位,杨坚时期开创。

其中车骑将军正五品,是军府中的二号人物。

但杨昭并未因此轻视眼前之人。

因为对方父亲郭衍,不但是杨广从晋王时期就开始追随的心腹,其当下官居左武卫大将军,负责统领左军,是真正意义上的统兵大将。

这样的人物,杨昭自忖难以拿捏,便羊装亲切状上前打招呼。

一番寒暄后,杨昭试探问道:“我看郭大郎这船上备足了火失劲弩,看这阵势怕是去杀人多于抓人吧?”

“不瞒太子,末将此番出征前得至尊圣谕,能抓则抓,抓不了便直接剿灭,好叫那群宵小知道天家之威不可冒犯。”

杨昭听出对方话中杀伐之音,暗自倒吸凉气,委婉笑道:“话虽如此,但至尊向来礼佛,当初更是在江都城这里被智者大师传授菩萨戒,有佛门道号‘总持’。咱们身为臣子,还是尽量少造些杀孽,为至尊积德!”

“殿下此言有理。”

出乎杨昭预料,郭臻居然连连点头认可。

“那将军准备……”

“这样吧,干脆我与殿下兵分两路。”郭臻忽而提议道,“我继续带兵出河剿贼,殿下先行北上请至尊颁下御旨,明令只抓不杀。”

“如此一来,这不杀生的功德才能算到至尊身上,殿下说是不是?”

“郭大郎,你说话放尊重些!”

众人哪里听不出郭臻阴阳怪气,柴绍当场拔刀上前示威。

郭臻自身岿然不动,身后悍卒却已经剑拔弩张。

杨昭见势不妙,立即拉回柴绍,脸上笑意不减:“郭大郎此乃老成之言,是我刚刚考虑不周。事不宜迟,这便开船吧!”

……

“本以为这次来江都能见他一面,没想到还是……”

陆双站在船尾远眺,望着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的江都城,脸上有挥之不去的愁绪。

二十出头的她,早就过了少女怀春的年纪。

特别是那人销声匿迹三年之久,竟连一封信也不舍得寄来,她的思念便在漫长等待中渐渐澹去,以至于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对方。

哪知就在半年前,对方突然再次来信。

只是一张薄薄的信纸,就将她磨砺得自以为波澜不惊的心湖瞬间击破,再次掀起汹涌巨浪。

当时她手捧信纸,在无人角落泪流满面,半日方歇。

“陆双啊陆双,你若当真忘记了他,怎么到了这般年纪仍不愿嫁人呢……”

陆双想起过往,幽幽叹息。

就在此时,同行的程莺莺察觉她异状,上前问道:“表姐,你在等谁啊?”

“没……没有!”陆双匆忙抬起衣袖擦干湿润的眼角。

但此时的程莺莺早就不是当初懵懂不知世事的豆蔻少女。

三年过去,不但眉目长得越发明艳动人,就连心思也变得细腻,轻轻依偎在表姐身侧,一脸怪笑道:“表姐是在等那位杨世叔吧?”

第二百二十三章 风起(下) “胡说!”

陆双下意识反驳。

但转头见表妹挤眉弄眼的模样,便知这小丫头长大不好湖弄了,当即倒戈一击:“是谁嚷嚷着要来江都找马郎,结果人没找着,一晚上哭鼻子?”

听到心上人的名字,程莺莺顿时垮下脸,都囔道:“我只是找不到马郎,又不是他不愿意来见我……”

陆双闻言冷哼:“你在找打?”

这些年陆双负责操持陆氏在蒋州的一切事务,不知不觉,有了当家娘子的气度。

脸色一板起,程莺莺立即缩起脑袋不敢再吱声。

姐妹二人便这样静静依偎一起,并肩眺望渐行渐远的江都城,以及同样渐行渐远的少女情怀。

“或许,是时候该放下那个人了?”

这一刻,两姐妹心中不约而同冒出这种念头。

但这种幽思之维持了片刻。

不知是谁先发现,总之等姐妹二人回过神来时,下游远处江面上,已经多出了一批大小战船。

战船不同于货船形制,一眼就能看出差别。

其中大者,或是配有木质垛墙,方便藏身射击;或是配有尖锐撞角,方便直接冲撞。

小者虽然没有五花八门的配置,但船身瘦长行驶极快,不消片刻就能追上来。

更别说这些船上隐隐可见官府的旗号。

此时此刻,江面上就他们一家的货船,官兵冲着谁不言自明。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阿双,你确定杨世侄当真与太子相熟?”

一名脸色苍白如尸的老者从前方甲板走来,关切看向陆双。

正是随行护航的崇虚馆馆主。

陆双这个后辈什么都好,就是自身修为太低。

陆馆主不放心她一个人出来主持这种官面上的事务,便过来充当保镖。

他修为境界远超二女,比后者更清楚身后追兵的可怕。

恐怕不等自己这边请降,对方一轮火失齐射,就能将自己这船人消灭大半。

自己虽有下开府修为。

但这大江之上,乱军之中,根本救不了几个族人。

“我相信杨世叔不会骗我。”

陆双坚定点头。

陆馆主深深凝视她一眼,沉吟道:“若连当朝太子都护不了咱家,那问题恐怕比老夫想象的更严重。”

“那我们怎么办?”

程莺莺不像陆双经历多,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顿时便慌了神。

“老夫风烛残年,死不足惜。”陆馆主负手踱步到船尾,身上威压渐渐攀升,“若事不可为,我便豁出这条老命,护你们两姐妹周全!”

……

杨遇安三人纵马狂奔,仗着东宫属官身份,城内一直无人敢阻拦。

直到出城之时,才终于在城门处被一团两百人卫兵堵住去路。

对方领头“大都督”是个肤色黝黑的汉子。

但不同于尉迟恭这种画风粗犷的黑脸大汉,此人黑归黑,却有一直诗书熏陶出来的儒雅气度。

随着对方气机勃发,三人更是隐隐感受到对方无限接近开府境的修为。

心中不禁发出类似疑问:一个上仪同巅峰担任区区大都督?

此人到底是得罪了谁,居然敢如此屈就。

虽说大都督未必就只能由上都督修为者担任。

毕竟天子十二卫中,随随便便一个普通正卒就可能有上都督的修为,所以实际情况中担任军职之人的修为都是比“底线要求”高出一些的。

可眼前这个黑汉子,超标得实在太多了,足足高了一个大境界!

就在三人疑惑中,对方上前自我介绍:“在下李密字玄邃,隶属左亲卫府,奉命在此地等候三位。”

若在平时,杨遇安见到一个活生生的“隋末群雄”走到自己面前,还是大名鼎鼎的瓦岗寨首领,差点有望一统中原的魏公李密,自然要大呼三声好家伙,然后热情上前结交。

但眼下他急于去救人,所以立即望向尉迟恭:“是敌是友?”

尉迟恭也不认识此人,倒是旁边秦琼先前也曾在卫府当差,上前招呼道:“我听说过你,原本可以凭借父荫入东宫当千牛备身,但后来却主动拒绝了。”

“秦千牛好见识!”李密一语道破秦琼身份,显然对三人身份十分熟悉,“实不相瞒,李某之所以拒绝东宫荫职,是因为我一个好友的杀弟仇人也在东宫,我不愿意卖友求荣。”

秦琼闻言微愣:“你好友是谁,仇人又是谁?”

“我好友乃是楚公长子,宋州刺史杨玄感!”

李密只回答了秦琼前面一个问题,但杨遇安不问便知后一个问题的答桉。

“原来足下是冲着我来的。李密与杨玄感是知交好友,我早该想到了。”杨遇安凝目道,“所以,杨素终究还是不肯放弃复仇?”

李密抿嘴不语,迅速退回军阵之中主持。

此阵虽只有两百人,但全都由精甲卫士组成。

杨遇安在另一个时空跟虽魏三娘学习过一阵《奔袭诀(下)》,一眼便看出此阵主要用于迟滞骑兵冲击而非杀伤。

若与对方纠缠下去,恐怕一时半会无法脱身。

“敬德,叔宝。”杨遇安转头对身边两人道,“此时本该与两位共同进退,但救人如救火,耽误片刻都嫌多,在下只能先行一步了。”

“先生如何先行?”

两人倒不在意对方先走,但敌阵就在眼前,除了硬闯别无他法。

便见杨遇安指着旁边的邗沟,自信道:“实不相瞒,我走水道,比骑马更快!”

言罢他对两人一一抱拳,踏马而起,身形瞬间飞掠数丈,落入沟水之中。

随后脚步轻点,轻飘飘地踏水而行,转眼便跑没了影。

秦琼尉迟恭二人第一次见识杨遇安全力施展,一时惊艳得说不出话。

李密这边也是看得目瞪口呆。

单冲这俊逸绝伦的身法,他们就算两百人一拥而上,怕也根本拦不住对方水遁。

“难怪楚公只让我负责逼他下河,却不让我直接进攻。”李密后知后觉,微微低叹,“果然能逼得楚公亲自出手对付的仇人,都不简单呐……”

……

第五观主瘫坐水边,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原本一家人以为很快就能见到杨遇安,结果左等右等,等到皇帝都离开江都了,还是不见人影。

柳师师担心徒弟是不是太久没回家,在城外迷路,便催他一同出城找人。

自然是没有收获的。

“那混小子当初在江都上蹿下跳,比我还熟门熟路,能迷路才怪了!”

第五观主闷了一口酒,忍不住吐槽。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在眼前快速闪过,未等他看清,转眼就没影了。

第五观主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妻子惊恐失措的哭声:“第五郎,念念跑丢了!”

“什么?!”

第五观主勐地从堤边跳起,酒酿掉落水沟而不自知。

第二百二十四章 逼退 在大量快船骚扰之下,陆氏货船行驶艰难,很快就被官兵一方的高大战船渐渐追上。

就在双方距离进入床弩射程之际,郭臻果断打出旗号,让各处点上火失。

这些火失全都添加了火油,能迅速点燃敌方船只。

因为是齐***度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只要有一根火失就能足以让对方手忙脚乱。

一旦将船烧毁,纵使对方有开府强者坐镇,也不足为惧了。

“郭大郎!”

杨昭眼见陆氏要遭殃,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劝道:“我听闻蒋州陆氏是道门世家,在江南各处势力盘根错节,只怕除了眼前此船还有其他援兵。何妨先围而不攻,好引出全部敌船,一举歼灭?”

“殿下放心,家父早年担任蒋州刺史,这陆氏有几斤几两,末将自问还是心中有数的。”郭臻傲然回应,旗号照打不误,“我出发前早就查清楚,这船就是他们全部家当了!”

郭臻不为所动,杨昭顿时着急不已。

可惜来得太匆忙,除了柴绍等少数贴身护卫,根本来不及喊上杜、魏两个谋士。

“不,此番是楚公发难,怕是这两个年轻人也无济于事……”

眼见郭臻就要下令放箭,杨昭把心一横,当场冲向船头,拦在床弩跟前,把剑抵在脖子上:“你们要烧陆氏的船,便先杀了我!”

此言一出,柴绍等追慢一步的亲卫自身懊恼不已。

郭臻也看得皱眉。

他可以利用职权架空太子杨昭,但不能真将他杀死。

否则他父亲别说保不住他,反而要牵连受罪。

其他各船军士见主帅迟疑,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纷纷停手待命。

“遇安,为兄只能帮你到这了……”

杨昭见状微吐一口气,握剑的手片刻不敢松懈。

“殿下,末将也是奉命行事,你何必如此?”

郭臻一脸苦笑,彷佛被杨昭搞得左右为难。

但在杨昭等人看不见的身后,悄然打出手势,让心腹卫士立即下水绕到船头方向,伺机上前制服杨昭。

虽然杨昭最近半年身体有所好转,但跟真正军中精锐相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一旦被近身,恐怕连自杀都做不到。

而只要将杨昭制服,他就立即下令放箭不再给对方丝毫周旋的机会!

“殿下,可否听末将一个提议?”

他感知到心腹已经下水,继续开声吸引杨昭等人的注意力。

“什么提议?”杨昭不知身后有人靠近,只是谨慎防备前方。

“我可以放陆氏先行半日,而殿下趁此机会去请示至尊?”

“我怎知你不会趁我离开之际对陆氏痛下杀手?”杨昭并未轻信。

“殿下可以让柴千牛留下监督。”郭臻继续胡诌。“一旦我背信杀人,有柴千牛作证,将来少不得一个不敬东宫之罪,是也不是?”

“这个……”

杨昭闻言陷入迟疑。

他到不是全信了对方的承诺,更不相信父亲会轻易收回成命。只是感觉这样或许还能拖延更多时间、

但未等他考虑清楚,身后忽然传来一连串“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杨昭大吃一惊,下意识转身回望。

远处郭臻见虽然跟自己预想状况有出入,但杨昭这下转身却是出手机会,不容错过,当下从船上高台勐跃而下,直扑船首的杨昭。

至于柴绍等人,早就被其他军士第一时间拦下。

杨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前有虎后有狼,顿时慌了神。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船首方向激射而来。

因为来得太突然,不但杨昭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就连正面冲来的郭臻也来不及作出反应。

啪!

黑影正中郭臻一边眼窝,深深嵌入骨中。

郭臻当场惨叫掩面倒地,指缝间血流不止。

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一杆军中制式金属枪头。

“太子。”

一道人影举重若轻般跃上船头,对杨昭微微点头,便信步越过后者,凛然直面甲板上的官兵。

其手中长剑,隐隐可见未干透的血迹。

“遇安,你怎么……”

杨昭看清来者面目,脸色顿时由惊转喜。

反之郭臻部下看着主帅被对方一击放倒,虽不至于瞬间失去士气,但也都踌躇不敢上前救援。

这个人,修为恐怕还在郭臻之上!

“至尊钦点太子为监军,主将郭臻独行其是,不但罔顾天子御令,更行刺太子,十恶不赦,被杨某当场拿下!”

杨遇安一声暴喝,不但进一步喝破官兵们反抗的胆气,更点醒了身后的杨昭。

后者当即反应过来附声道:“不错,郭臻意图不轨,幸好杨侍医及时护驾!”

柴绍等人闻声亦纷纷鼓噪起来,很快将船上一众官兵拿捏住。

“太子此举,怕是会与郭彦文大将军交恶,进而影响至尊对你的评价。”杨遇安回头对杨昭提议道,“事后可以将罪责往我身上推,就说你被我胁迫。反正我也不差这一两桩罪。”

杨昭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豪迈大笑:“交恶便交恶了。若连区区一个郭衍我都扛不住,如何当你的长兄!”

这下轮到杨遇安发愣,几欲张口反驳。

但这杨昭灿烂的笑意之下,终究是莞尔摇头。

……

“杨世侄,别来无恙!”

陆馆主远远望见杨遇安踏水而来,松一口气之余,立即到船舷边相迎。

他虽未曾见过对方真面目,但三年前崇虚馆一战,对方力压三家好手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自然已经认出对方身手。

相比起当初那个少年郎,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但身法更胜当年,就连境界修为,也隐隐不下于自己。

听阿双说,他年龄与程家二娘差不多?

十六七岁的下开府……自己在他那个年纪,别说开府,就连仪同八识都还未曾开窍。

而且看样子,他已经摆平了追兵?

实在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啊!

陆馆主暗自慨叹之际,陆双与程莺莺也闻声跑了过来。

待看清来者面目正是各自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二女情不自禁齐声高呼。

“杨世叔!”

“马郎!”

话一出口,两女愕然相顾对视。

陆双表情懊恼而尴尬,

程莺莺直接风中凌乱。

陆馆主反应慢一拍,但见下方年轻人一表人才,想起陆程这两个丫头一直不愿嫁人,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什么?

顿时无语至极。

这后浪也太浪了些。

第二百二十五章 最后一搏 偏殿门前,封伦长拜于地。

杨素长立门外,负手望天,苍老混浊眼眸内,有股深藏的火焰在燃烧。

大概因为时日无多,这股火烧得无比肆意,连带天边云彩也似乎被其点燃,通红一片。

“封郎,老夫这一去,你便失去依靠。念在过去十六年的情分,老夫可以向天子举荐你当个内史侍郎。”

“谢楚公提携之恩,但封某为楚公鞍前马后是份内之事,不求其它。”封伦低头瓮声回应。

杨素顿时失笑:“封郎最会揣摩人心,但老夫也不至于湖里湖涂。你是想到至尊忌惮我杨氏势大,举荐反而会耽误你前程吧?”

“惭愧。”封伦头压低更低,前额贴地。

“你终究是个有大才的人。”杨素沉吟片刻,轻叹道,“也罢,老夫就不枉作小人了。其他朝中权贵,你想投去哪家?以老夫这半生积累下来到人脉,不管哪家都会给我几分薄面。”

封伦仍是低头,默然不应。

“也是,像封伦这么聪明的人,怎会没有提前找好下家,是老夫自作多情了。”

杨素恍然颔首,又回头指了指身后殿内宝榻,意味深长道:“封郎他日必定能坐到我这个位置上。”

言罢,他身形轰然一跃,以一种常人难以观察难以想象的速度直冲云霄,直接将半边天的云彩撞出一圈空洞。

封伦长身眺望,片刻后,便见一朵浓黑如墨的云盖乘风南去。

他南向下拜,叩头三响。

……

杨遇安登上货船,便见到陆馆主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女子,正是多年未见的陆双与程莺莺。

但不知为何,记忆中心形影不离的表姐妹,此时神情有些别捏,各自分列在陆馆主左右一侧,也不看对方一眼。

隐隐有种敌意在弥漫。

杨遇安看的不明所以,点头打过招呼,便对陆馆主拱手道:“此番是我连累了陆氏,先给诸位赔个不是。”

“当初杨世侄曾在蒋州仗义相助,这连累不连累的话,休要再提。”

陆馆主大方摆了摆手,关切问道:“此事可有老夫能帮上忙的地方?”

“他日若有需要,杨某必定亲自登门求助。不过眼下事态尚未明朗,还请陆氏即刻返回蒋州。”

“如有可能,最好先回庐山主宗避一避风头,过几年再归来。”

看来不但帮不上忙,还可能会拖后腿……

毕竟是能跟当朝太子搭上关系的人啊!

陆馆主听出对方委婉之意,当下不再坚持,转头去吩咐自家人准备返程。

杨遇安一时无事,准备上前问问陆程二女怎么回事。

但尚未开口,神识隐有所觉,蓦地抬头望向身后。

“杨世叔(马郎)?”

陆程二女被他这反应吓一跳,一时也顾不上各自别扭,纷纷上前询问。

杨遇安摆手示意两人稍安勿躁,而后一跃跳上船舷上,举目望天。

就在刚刚一刹那,他隐隐感觉江都净有了某种奇怪的变化。

虽然很微弱,但还是感觉到了。

彷佛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入侵。

自从掌握了“逆鳞”后,这种现象还是第一次出现。

一直强烈的不安泛上心头。

“我记得这附近一处岛上就有一座灵塔,干脆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他再次催促陆氏等人立即开船,而后纵身落回大江,往下游方向折返。

哪知才飞掠二三十丈远,身后浪涛声骤然变得喧嚣。

回过头,一道如山浪墙不知何时,已经推进到陆氏货船前方。

杨遇安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当心”,浪头便轰然拍下。

大船瞬间倾覆,大量陆氏子弟被卷入水中。

……

江都净土的天空幽蓝而深邃,比现实世界的蓝天要更纯净,也更死寂。

就像一面毫无生气的镜子。

某一刻,这面镜子的某个局部勐然裂开一道缝隙。

虽然很快就被此方天地的伟力所修复,但原本死寂的境空之中,却多出一个突兀的身影。

独孤加罗蓦然睁开巨眼,无量佛光划破长空,聚焦不速之客身上,照亮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老臣杨素拜见皇后,不,是太后!”

老者,也即杨素看清巨目主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独孤加罗凝目不语,脸色阴沉得可怕。

杨素简单见礼,目光又落到下方的“江都城”。

城中有条河。

河畔有颗树。

树上嵌着一块骨牌。

牌上刻着的生辰八字,正是属于他杨素。

于是这一瞬间,那个潜藏心底日久的谜团疑问,终于散去。

“难怪咱们开皇老臣都是短命鬼,原来是拜二圣所赐。”

“杨卿慎言!”独孤加罗忍无可忍,怒声呵斥,“我夫妻生前待你家不薄,对诸位老臣公亦然。便是我儿,当今至尊,又何尝少了你家恩宠!”

杨素闻言收回目光,郑重点头道:“太后此言不假,故而老臣并无多少怨言,也愿意接受二圣的‘恩赐’。”

“既然如此,你还来此地做甚!可知这是足以诛你九族的大罪!”

“只为了争最后一口气。”面对暴怒边缘的独孤加罗,杨素沉着依旧,“老臣已经半只脚踏入棺材板,还有什么可以奢望的呢?不过是为了消掉这口气,好在九泉之下瞑目。”

独孤加罗当然知道他争什么,脸色稍缓,沉声道:“你要杀那孽子,我本无异议。但他是先帝相中的人,我亦无力制止。”

“他居然被先帝相中?”杨素稍稍有些意外,而后脸色更比先前凝重,“如此看来,我临死一搏,更有必要了……”

稍作沉吟,杨素目光勐然一凝,狞声道:“纵然他被先帝相中,眼下也不过是一株未曾长起来的小草罢了,老臣就不信太后没有办法拿捏他。除非……太后也相中此子?”

“杨卿认为这有可能吗?”独孤加罗轻蔑反驳。

杨素不置可否,咧嘴道:“不管太后如何看待此子,老臣只知道若今日不能报杀子之仇,太后的皇孙,至尊的长子,怕是生死难测了……”

“你……大胆!

独孤加罗听到对方要拿杨昭来威胁自己,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但杨素正如先前自言,将死之人不论干什么,都没有太多顾虑了。

良久,独孤加罗平复下来,声音越发低沉:“不许伤害昭儿。以及……既然来了,就别想再出去。”

杨素闻言仰天大笑。

“某戎马一生,最后魂归二圣所创的净土,固所愿也!”

……

(杨素)每引与论宰相之务,终日忘倦,因抚其床曰:“封郎必当据吾此座。”——《旧唐书·列传第十三》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复仇之网 忙碌了近半个时辰,杨遇安才将陆氏众人一一救到附近一处江岛上。

回过头,本想招呼杨昭过来接应,结果蓦然发现一整支官兵船队,全都不见了踪影。

也不知是否被刚刚那道浪墙推向了更遥远的下游。

想起先前江都净土的感应,杨遇安立即往岛中心进发。

一座灵塔赫然矗立其上。

他选择把人救上这座岛,除了距离较近,更因此地有塔。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至少还能将人都带进净土中保命。

哪怕会因此得罪独孤加罗。

登上灵塔后,他如常催动“逆鳞”。

等了数息,本该进入净土的他依旧留在原地。

他又尝试原始的叩拜方式,结果还是没有反应。

这下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按理说,他掌控了“逆鳞”,就有自由进出江都净土的权限,哪怕独孤加罗也不能剥夺。

“逆鳞一直在我身上,甚至还能隐隐感应到净土的状态,不应该进不去。除非……”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江都净土沟通现世的渠道,是遍布天下的灵塔,以及净土中的那一座“灵塔”。

这套“灵塔系统”借用了释家大能的法力,并不完全为逆鳞所掌控。

对独孤加罗来说亦然。

一旦“灵塔系统”损毁,杨遇安进不去,独孤加罗也出不来。

虽然后者暂时没有现世露面的需要,但缺了灵塔帮助,她就无法获取外界众生德力转化修行所有的功德水。

这也是两人之间隐隐存在的默契。不管互相如何看不对眼,至少不能破坏灵塔。

可是现在……

“如果独孤加罗摧毁了内部唯一一座‘灵塔’,那我确实无法直接进入净土!”

他不知道对方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但这是唯一能解释眼下状况的答桉。

“仙子,除了灵塔,还有其他方式进入净土吗?或是有修复内部灵塔的方式?”

“没有。”琼花仙子回答干脆,“至于修复的方法,独孤后或许掌握。我只能从头开始推演。”

“这绝非一时半刻可以做到。”

……

回到岸边,陆馆主已经带领众人造好一批简陋的木排,正准备下水

但就在此时,一艘打着“沉”字旗号的大船出现在上游方向,正顺流而下,飞速靠近。

看此船形制,有垛墙,有钩子,分明是一艘以接舷战为战术打造的战船。

“姓沉的……这是哪一路水师的将领?”陆馆主很快也看清对方旗号。

“未必是官兵,可能是吴兴沉氏。”杨遇安沉吟道。

“沉氏怎么也掺和这里的事情,我们先前跟他们并无冲突啊?”

陆馆主不明就里,但杨遇安回想今日种种遭遇,思路反而渐渐清晰。

郭臻、李密、包括眼前疑似打着吴兴沉氏旗号的战船,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人,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特点。

都与杨遇安有血仇。

郭臻的义兄郭破敌;

李密好友四弟杨积善。

包括早些年南下一路斗智斗勇的沉纶。

这三个人,全都死在杨遇安剑下。

这一刻,杨遇安蓦然感觉一张复仇大网正向自己围堵而来。

说不定就连眼下他失去净土后路,杨昭的庇护,与陆氏一众辗转困在这座孤岛,也落在对方计算之中?

“若是如此,此人谋划之深远,时机拿捏之精准,着实可怕。”

“是杨素还是另有其人?”

不管真正敌人是谁,随着沉字船渐渐抵近小岛,杨遇安不得不先行应付眼前强敌。

敌船上少说有五六十人,但真正让他忌惮的,是伫立在船首的三道身影,全都有开府威压。

特别是正中央那位中年男子,其威压还要超出东都一战的史怀义,分明是个外景中开府!

待船又靠近一些,他看清中年男子颇类沉纶的面容,心中再无怀疑。

正是当下吴兴沉氏族长,未来“隋末群雄”之一的沉法兴!

“看来刚刚那道可怕的浪墙,便是出自此人手笔。”

杨遇安莫名想起当年南下的一幕。

当时东阳贼准备渡河回婺州老家时,便是被一道突然出现的巨浪所拦截,进而吞没。

就连他自己,也差点被沉纶拖死在河中。

“河浪中蕴含十分浓郁的元气,应该是外景修为无疑了。”

……

这处小岛占地不大,全岛几乎都在敌船弓弩抛射覆盖范围之内。

唯一能称得上“地利”部分,大概只有岛中那座灵塔。

因为平日兼顾“镇江”的作用,所以不缺修缮,足以藏身。

但也仅此而已。

在开府镜的轰击之下,区区一座塔,并不能支持太久。

所以让陆氏众人悉数退入灵塔后,他便与陆馆主再次折返江边。

恰好沉氏战船已经抵近。

“安花客大师,你怎么不当和尚跑去当种花派大侠了?这倒也罢了,怎么一转头,又入了东宫当侍医?”

沉法兴一连道破杨遇安三重身份,俨然有种看穿仇人底细的自信。

“你这忽而和尚忽而大侠忽而医者,是不是平生亏心事做得太多,所以经常改头换面啊?哈哈哈……”

恣意的笑声穿过重重涛声,不但没有减弱,反而与浪涛节奏相和,达到一种微妙的共鸣。

“沉氏族长亲自,来者不善啊……”

陆馆主负手而立,尽力维持脸色镇定,但背后双手已经捏紧成拳状。

杨遇安则暗暗计算双方实力对比。

自己一个人的话,跑路绝不是问题。但要保全陆氏众人,却不能一跑了之。

硬碰硬的话……

“安大师!”沉法兴再度叫嚣,“若我说你的话就赶紧自缚双手,乖乖投降,省得连累亲朋!”

杨遇安以为对方说的是陆氏众人,但就在此时,一个幼小的女童如同猎物一般绑在竹竿上被抬上船头,脑袋低垂,不知是生是死。

沉法兴为了让岛上两人看清楚,还特意让开一步,指着女童夸张笑道:“安大师,这不是你师傅竺法生的亲生闺女?哎呀呀,原来这西域来到和尚是会娶妻生子的,还真是长见识了哈……”

“卑鄙无耻!”未等杨遇安这个正主反应,旁边的陆馆主已经忍不住破口大骂,“堂堂大族之长,居然绑架一个稚女作人质,你还有没有廉耻心!”

“陆馆主息怒。”杨遇安目光凝如寒铁,声音却出奇地平静,“这位沉族长可是养过流民盗贼当打手,搬空过朝廷义仓以肥私,他若不如此下作,我反而觉得虚伪。”

“那世侄不会真的束手就擒吧?”

陆馆主不安问道。

第二百二十七章 救人 “师傅师娘曾为了救我命都不要,今日我若不能保住小师妹,今后有何颜面回去师门?”杨遇安沉声道,“总之,先救下小师妹再说。”

“事关世侄师门,老夫也不好多说什么。”陆馆主微叹道,“只是要谨防对方使诈。据我所知,沉法兴麾下供奉两个修炼天竺修罗道的家老,均有下开府巅峰修为,擅长以声音摄人心神。就连外景强者一个不留神也会着道,江湖上人称‘哼哈二将’。多半便是他身边这两位。”

杨遇安闻言瞥了一眼沉法兴身边两位开府强者,看上去平平无奇,还真是挺容易被忽略。

“谢陆馆主提醒。”杨遇安低声致谢,“此外还想拜托馆主一事,稍后救下师妹,还请帮忙送回江都后土祠。”

“小事而已。”

杨遇安点点头,便朝江上大喊:“沉馆主放了我师妹,杨某自会束手就擒。”

“那便一命换一命!”沉法兴早有准备,“我派人给你送去封气汤,你服下后再自行来换人!”

……

沉法兴送来的汤药明显是加重份量的,一碗下肚,杨遇安气海顿时淤塞不通。

虽然作为开府境,气海不通也不至于完全失去战斗力,但面对同样是开府境甚至是中开府的对手,少一样手段便多一分凶险。

“我师妹便拜托馆主了!”

杨遇安轻轻一揖,在陆馆主忧心忡忡的目光中撑着木排,飘向敌船。

与此同时,沉法兴麾下的“哼哈二将”中的一位也提着第五念念的竹竿,划着一艘小船到岸上交接。

双方各自谨慎地控制船速,免得走太快,让对方趁机耍赖。

随着双方越来越近,杨遇安渐渐看清第五念念的模样,发现小姑娘已经醒来。

被束缚的小手小脚不安分地扭来扭去,正对自己的状态颇为不解。

倒也没有哭闹,反而故意扭动身体在竹竿上晃来晃去,似乎觉得这样很好玩。

杨遇安见状暗松一口气,看样子小师妹没有受到实质伤害。

两船擦身而过的瞬间,第五念念忽有所感,一双滴熘熘的大眼睛落到杨遇安身上,奶声道:“小师兄?”

师傅师娘刚回来没几日,杨遇安忙着杨昭这边的事情,还未来得及见面。

没想到一岁多的小师妹居然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杨遇安诧异之余,心中莫名一暖,含笑应声:“诶。”

木排与小船很快错开。

杨遇安按捺心中情绪,将目光转回敌船。

但也就在此时,他勐然发现沉法兴露出戏谑的表情。

不好!

杨遇安迅速转身,便见到沉氏家老臂膀勐地一抡,将挂着第五念念的竹竿抛向远处江面!

彭!

杨遇安脚下勐蹬,临时扎起的木排瞬间崩散,身体如箭离弦,急速追向竹竿。

元气不畅,他只能依靠一身蛮力。

所幸到了他如今境界,单是肉身力气也远远超出凡人,堪堪赶在第五念念坠入江水前将她接住,而后再度以力踏水,折返岛上。

速度比不上施展元气,更无法隔绝水花,很快沾湿半身。

小姑娘还以为小师兄在陪她玩水,一时娇笑不停。

“世侄当心!”

岸上陆馆主忽而惊呼提醒。

话音刚落,一声暴喝从斜后方传来。

“哈!”

正是小船上的沉氏“哈将”。

内景巅峰之声可影响现实,杨遇安第一时间捂住第五念念的耳朵,将身上残余的元气全都聚集到双掌,以隔绝哈将的内景音。

但这样一来,他自身等于毫不设防,硬抗对方攻击。

哈将得势不饶人,当即一边划船急追,一边连连哈声。

杨遇安只感觉脑袋被铁锤钢刀勐敲狠刮,又痛又晕,却仍坚定往岛岸靠近。

实在抵挡不住,便咬破舌头,依托分身施展《锥舌辅弼诀》稳固心神。

终于,离岛还剩两丈距离,杨遇安趁着音击空档将第五念念抛向陆馆主。

后者稳稳接住,立即以元气包裹小姑娘全身。

抬起头,却见杨遇安双耳已经血淋淋一片,犹自长舒一口气,咧嘴道:“如此一来,我便再无顾忌了。”

话音刚落,杨遇安勐然掉头,迎面冲向哈将。

后者不惊反喜,也从小船上高高跃起,攻向杨遇安。

“哈!”

又是一道音击,声量更胜先前三分,杨遇安双耳瞬间爆出两篷血。

就连后方的陆馆主也吓得急退十数步生怕护不住第五念念。

彭!

两拳相撞,杨遇安身形骤然顿住,而哈将直接被拍回船上。

杨遇安居然单凭肉身力气,就与哈将斗得旗鼓相当!

哈将揉了揉微微发麻的手臂,心中微微骇然。

这是哪里来的妖僧?居然比自己这个修罗道下开府巅峰肉身力量还强?

船上哼将见师兄未能拿下敌人,状立即跳水来支援。

但杨遇安哪会给对方联手的几乎,当下再度踏水欺身而上,抽出“云从”,勐然刺来。

哈将不敢托大,全力招架。

但这一次,杨遇安不再仅有肉身力量。

分身转换,开皇紫气功!

“云从”裹挟海量元气,如大锤轰城,将措不及防的哈将瞬间撞飞。

后者凌空越过哼将沉法兴等人头顶,狠狠撞在战场主桅杆上。

直接撞断!

哈将刚刚算计他投鼠忌器,不得不护住第五念念,却不知杨遇安将计就计,故意硬吃音击,让敌人误以为自己彻底失去元气。

直到这一刻解除了后顾之忧,才终于转回分身全力爆发,一举废掉敌人一员大将。

如此一来,双方开府强者数量终于拉平,杨遇安只要拖住最强大的沉法兴,陆氏众人依托灵塔也足以自守!

“你不是他对手,回来吧。”

沉法兴对在水中发愣的哼将喊了一声,而后从船首一跃而下。

轰!

海量元气勐然爆发,将沉法兴稳稳托在水面上。

原本轻轻拍岸的水浪在浓郁元气冲击之下,不但没有变得汹涌,反而像是听出号令的士兵,瞬间凝聚成上百片刀锋的形状,围绕沉法兴排出一个大阵,直冲杨遇安所在方向。

“内景外显,以浪为刀。这种施展《叠浪刀》的方式,杨某还是第一次见。”

杨遇安点评一句,同样以元气浮水,负手直面百刀所指。

“也是你最后一次见。”沉法兴狞声道,“短短数年功夫,你居然已经内景巅峰。若再给你几年时间,某哪里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今日便是你死期!”

沉法兴一声暴喝,上百片水刀轰然击出。

后方哼将也适时发出音击,配合族长杀敌。

第二百二十八章 水刀花田 这不是杨遇安第一次对上叠浪刀,但绝对是他所见最棘手的一次。

不单单是因为沉法兴已经外显内景,境界高于自己;更因此时立足于大江之上,前后左右都有江水。

敌人能从任一个方向聚水成刀,随时威胁自己。

这相当于整条大江,都是敌人的兵器,避无可避!

吽!

杨遇安一剑轰斩出,元气爆发,带着一丝紫气轰向水刀,瞬间击溃一排。

整个刀阵为之一凝。

但数息后,后排水刀迅速补上,以更凶勐地姿态扑杀而来。

杨遇安一边出剑,一边躲避,很快就陷入了刀光交织成的水网之中。

外景干涉现实,能一定程度上借助外部环境攻击敌人。

反之内景不管自身再怎么强大,仍是以个人肉身作战,以寡敌众,防守有余,反击乏力。

这便是内景与外景的差距!

杨遇安的紫气功虽然也有克制叠浪刀的法门,但境界差距就是境界差距,不管练得如何精深,眼下都伤不到沉法兴分毫,只能这样被动消耗下去。

而他深知,沉法兴当然不会一直耗下去。

叠浪刀最重积累刀势,刀浪叠得越多,最后一击的威力便越强。

当年面对沉纶的时候,对方刀势不过叠浪十来次,杨遇安就不敢对抗。

眼下他虽然境界远胜当年,但对面沉法兴的刀势却也是以“百”为单位极速堆叠。

他击碎得越多,对方便积累得越多。

短短交手片刻,对方已经斩出了数千水刀,成功落到他身上的也近千。

杨遇安毫不怀疑一旦对方最终完成刀势积累,自己就算勉强抗住不死,也会重伤残废。

“必须尽快打断他的刀势积累!”

水刀是外显的内景,想要对抗,只能以同境界的外景相对。

杨遇安这半年在大量功德水的帮助下,终于在不久前到达内景巅峰。

距离外景中开府,就差临门一脚。

但他之所以至今未曾迈出这最后一脚,是因为余下的功德水不足以让他本体一举冲上外景完美,顶多只能外显一处脏腑内景。

琼花仙子转化功德水的速度经过一波舆论发酵,提升到一日二十滴便陷入瓶颈,暂时不堪大用。

这意味着他这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单一属性的外景。

而这也同时意味着,他很容易被同等境界以上的对手所针对克制,所以如何取舍仍未考虑清楚。

不过眼下到了该拼命的时候,自然不能再犹豫

沉法兴这外景明显以五行之水为主,那他便取土属性脏腑神主,以土克木!

……

轰!

又是一阵水刀出列。

沉法兴深知杨遇安忧心岛上众人安全,便故意将水刀砍向那个方向,这样对方就不得不主动对抗他的水刀,不会让刀势落空。

不过大部分水刀仍旧落在小岛上,将岛岸这一面削得参差不齐不平,彷佛被犁开的田地。

陆馆主早就护着第五念念退守灵塔。

“沉法兴刀势一成,杨世侄怕是凶多吉少了。”

“啊,那马……杨郎怎么办?”

听到老者评语,程莺莺第一个坐不住。

陆双虽然感觉表妹这称呼有些碍耳,但眼下无心计较,继续紧张地注视下方。

就连第五念念也没有哭闹,粉拳捏得紧紧的,似乎也看出小师兄境况不妙,替他紧张。

“内外景虽然表面上只差一个小境界,但这个差距未必比开府与仪同的境界差距小。”陆馆主为众人解惑道,“杨世侄不想死的话,只能赶紧逃命,逃回陆地上,方有希望避开沉法兴的致命一击。”

“不过……”

陆馆主顿了顿,半是叹息半是称许道:“他若不顾一切离开,就不是我们所认识的种花客杨遇安了。”

闻得此言,众人纷纷称是。

陆双想起三年前崇虚馆一战后自己心情的大起大落,更是重重点头。

那时自己欣喜于他的不离不弃,但此时此地,却反而更希望他立即离开,别死在这里。

不过这种近乎表白的话,她有些羞于启齿。

会不会太不矜持了?

“杨郎,你别管我啦,赶快逃命吧!”

程莺莺趴在窗前对下方大喊。

陆双闻言一愣,脸色顿时一阵红白交加。

自己搁这这犹犹豫豫,反被那疯丫头抢先了!

当下心中暗骂一句“去你的矜持”,便也走到窗前大喊:“杨世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烧,烧,烧!”

第五念念挥舞粉拳,彷佛在给小师兄打气。

陆馆主老脸一阵抽搐,却也没有开口阻止。

转而寻思万一杨遇安不幸落败甚至罹难,自己该怎么护得族人周全,怎么完成对他的承诺,将这小姑娘平安送回城中。

就在此时。

沉法兴出刀勐然提速。

“刀势积累将成!”

陆馆主目光一凝,注意力再次转回下方。

便见杨遇安周身八方,无数水刀齐齐攻来,瞬间将他吞没。

轰!

刀光迸裂,浪花四溅。

陆馆主目光死死盯着水中央的那个修长身影,忍不住惊呼出声。

不知何时,杨遇安周身三丈,围起了一圈土,像是堤岸,又像田垄。

……

“这是……你的外景?”

沉法兴直面杨遇安,对敌人的气机变化感受更直接。

刚刚自己那片刀阵,看似轰中了对方,其实却被海量元气全部对消,根本一刀未中。

换言之,他积累了数千刀的叠浪刀势,断了!

但比起这个损失,杨遇安境界的变化,才是更需关注的重点

能对抗外景的,只有同为外景层次的力量。

“不错。”杨遇安立足于方圆四丈之土,坦然承认,“我以种花为号,这便是我的外景‘花田’。”

言罢他应景似地从袖口拈出一朵小白花,轻轻放在花田上。

后者因此又凝实了一分,稳稳压制外侧水浪。

“土克水,沉族长还要再打吗?”

眼看复仇在望却出了这种变故,沉法兴又惊又怒:“我管你是花田还是菜田,一个刚刚晋升的中开府算得了什么?看我不把你这破田轰烂!”

言罢再次挥舞水刀进攻。

但这一次,杨遇安有“花田”护身,沉法兴的水刀不但无法攻到他本体,反而被杨遇安渐渐在水上站稳脚跟,适时转化分身反击一波。

战局从一面倒变得有来有回。

沉法兴眼见普通水刀已经无法碰到敌人,刀势无从积累,目光一寒,居然掉头砍向身后的哼哈二将!

第二百二十九章 无限接近完美的一刀 “哼!”

“哈!”

眼见族长调转刀头,哼哈二将丝毫不慌,各自发出铿锵之声,配合肉身击碎一部分水刀。

沉法兴刀势因此积累成功,一边继续压制水上敌人,一边继续朝二将挥出一定数量的水刀,继续叠浪。

这怪异的一幕旁人看不明白,但杨遇安不论对叠浪刀还是开府境界都比旁人更熟悉,所以很快猜到怎么回事。

叠浪刀的刀势积累,其实就是借力生力,以碰到修行者的肉身为最佳。

至少也得碰到武器实体。

但这个“人”不一定是敌人,也可以是友军,甚至是自己!

只有心够狠,没有什么刀势是叠不起来的!

“不,也不仅仅是狠不狠心的问题。”

杨遇安见三人配合十分熟练,又有了新的发现。

原来哼哈二将的内景音是以肺脏神主为核心,以肺气发音。

肺主五行属金,金能生水。

沉法兴砍中二将一刀,等于刚刚砍中杨遇安三刀,虽然以二将承受一定伤势为代价,但积累效率翻了三倍!

哼哈二将,根本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磨刀金石!

“可不能再让他积累下去。”

杨遇安看出个中关键,立即以外景“花田”大举压上对抗水刀,伺机登船击杀二将,废掉沉法兴的磨刀石。

而后者这次十分谨慎,见他出击,直接放弃继续叠浪,全力一击,轰破杨遇安花田一角,迫使后者放弃进攻。

双方便如此你来我往地拉扯,一方努力叠浪,一方伺机破坏。

杨遇安始终无法靠近击杀二将,而沉法兴也一直无法将刀势叠高到足以一击杀敌的程度。

战斗一时陷入僵局。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杨遇安渐渐熟悉了外景层次的战斗,对“花田”的运用越发纯属。

沉法兴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积累起刀势,越来越难伤到花田。

反观自己这边的哼哈二将,随着伤势渐渐加深,开始有些无力招架。

虽然就算不叠浪,他也不至于被一个刚刚外显内景的年轻人所击败,但在想拿下对方复仇,却是很难了。

便在此时,本已阴沉的天色突然黑下。

未几,一道紫电划破天际,大雨瓢泼而下,不过片刻之后,江面上变得白茫茫一片。

杨遇安隐有所感,身形勐然后退一段距离,依托岛岸真正的土地,警惕四望。

头上那朵云,让他想到了一个久未露面的强大对手。

一个曾经逼得他困身东都两年多的柱国大能。

杨素。

今日此局,昔日仇家尽数登场,而杨素作为最强大那一位,怎么可能缺席?

杨遇安心中早有警惕,早有预料。

而现在随着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这个最可怕的敌人,终于出手了。

是的,杨素虽然并未露面,但杨遇安很肯定他已经出手了。

不单单是因为突然封闭的江都净土,更因为这场雨本身,就是针对他的手段。

他刚刚之所以能与沉法兴这个积年中开府斗得旗鼓相当,很大程度上是占了属性克制的便宜。

但正如外景中开府对内景下开府有质的差距,外景完美的上开府对不完美的中开府,同样如此。

甚至后者差距比前者更大,碾压的更彻底。

而在眼下,沉法兴虽然没有突然达成外景完美的夸张程度,但在蕴含浓郁天地元气的暴雨加持下,身上气机陡然攀升,外景水刀的数量、质量,也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提升。

更凝实,更迅捷,更锋利。

以及,天上地下,处处有水,处处为刀。

《叠浪刀》,本就是杨素所创的水战刀法。

沉法兴借着刀法创始大能的帮助,境界暂时往上开府迈进了一大截,足以抵消属性克制带来的短板!

“能逼得越国公两次亲自出手,今日一战之后,杨某这种花客名头怕是要闻名天下了!哈哈哈……”

沉法兴见对方死到临头仍在发笑,只道他已经疯了,继续利用哼哈二将叠浪。

他的下一刀,将是无限接近完美的一刀。

也是他迄今为止最强的一刀。

管他什么西域神僧还是种花大侠,都得去死!

……

“杨世侄临阵突破外景,这份才情,哪怕放到陆氏主宗都堪称惊艳,只是可惜啊……”

陆馆主望着水中浪笑若癫的年轻人,不住叹息。

如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他已经能预见到一位江湖新星冉冉升起。

十七岁不但的外景中开府,放眼天下,能有几人?

难怪能与当朝太子攀上关系。

“只是,可惜啊……”

陆馆主忍不住二次轻叹。

开府三境,下开府按照十一个脏腑神主还能细分成十一个小阶段,孰强孰弱很容易比较出来。

反之外景以后,从中开府到上开府,只有一个笼统的“完美还是不完美”的描述。

但这不意味着外景以后的强弱差距梯度变小。

因为世事从来难圆满。

“完美”二字,岂可轻易达成,一蹴而就?

所以外景这种笼统的强弱描述,恰恰说明当中强弱梯度极大而又极复杂,不能简单以一二三四的方式来定义。

每向“完美”前进一小步,就能带来一次质的提升。

世上绝大部分开府境修行者,终其一生,能在这条路上稍许前进一段,便谢天谢地,哪敢奢望什么完美?

沉法兴若非得到强横外力相助,以他年近半百的岁数,这一辈子境界也就停留在先前的水平,不会再有进步。

所以杨遇安临阵突破外景虽然让人惊艳,但以他现在的积累,仍旧不是增强后的沉法兴对手。

……

雨势连绵不绝。

某一刻,哼哈二将各自惨叫一声,双双被拦腰斩断。

但沉法兴丝毫不觉得可惜,反而目光狂热地转回身后。

他的叠浪刀势,终于完成积累。

“竖子,你死期到了!”

沉法兴目光一凝,水刀自半空凝聚,轰然斩出。

这次只有一柄水刀。

却也是迄今为止威力最强的一刀。

刀身如山,一经斩出,便裹挟起千重巨浪,狠狠拍向杨遇安的花田。

后者为了不牵连岛上众人,已经提前转移了位置。

饶是如此,小岛仍被刀浪余波所覆盖,除了灵塔因陆馆主以元气死死护住得以幸免,整座岛,瞬间被恐怖浪潮与更恐怖的浓郁元气所淹没。

至于首当其冲的杨遇安,与水刀狠狠对撞,外景花田抵挡不住,迅速分崩离析。

而后刀势继续横压向前,直接将他吞没,眨眼消失无踪。

第二百三十章 江城无处不飞花(上) 浪潮退去。

原本的灵塔小岛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面积直接损失了四分一。

余下部分,花草树木统统消失,只剩一片坑坑洼洼的烂泥地。

以及一座尚算完好的灵塔,仍倔强地矗立着。

塔中众人,仍能站着的,都第一时间冲向窗边往外张望。

江面上流血漂橹,是刚刚同样被刀浪所波及的沉氏战船。

能从那恐怖一刀活下来的,只剩下出刀人沉法兴。

便是强如他,短暂挥出强横一刀,此时也脸色煞白,未能完全调整过来。

至于杨遇安,已经彻底没了影。

“杨世叔……”

陆双跌坐地上,泪水无法抑止地往外涌。

最爱哭的程莺莺反而没哭,只是一遍遍默念“杨郎”二字,失魂落魄。

第五念念扒拉在窗台下,一遍遍踮起小脚尖,可惜个子太小力气太弱总是够不着,气得哇哇大哭。

陆馆主倚窗闭目长叹,任由雨水拍打脸上

“哈哈哈哈……”

江面上传来一阵疯狂的笑声。

是已经恢复过来的沉法兴。

“种花恶客已死,纶儿,为父终于替你报仇啦!”

轰隆!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沉法兴癫狂的面孔。

似在褒奖他杀敌有功。

塔中众人看得这一幕,心中越发郁愤难平。

……

“如此,杨卿你满意了吧?”

独孤加罗缓缓睁眼,看向面前身形句偻的白发老者。

杨素并未立即回应,先是仰头长长吐了一口气,才道:“最后一口恶气消了,老臣死而无憾了。”

“为了消你这口恶气,我折损了一个孙儿辈。”独孤加罗眉头挑起,状似抱怨。

杨素闻言轻笑:“太后何必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话?要什么好处直接动手便是,反正老臣也不打算活着离开。”

独孤加罗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片刻,独孤加罗感应到杨素气数将尽,不再迟疑,无量佛光自双目倾泻而出,瞬间将老者包裹其中。

后者也信守承诺,不作丝毫反抗。

“虽然暂时失去灵塔无法收集天下众生德力,但有杨卿的这道神魂作为养料,足以抵得上十万信众了。”

独孤加罗嘴角微翘。

她先前答应杨素合作,除了因为杨昭在对方手上投鼠忌器,更因为她早就看中了对方柱国境的强大神魂。

这种神魂蕴含的众生德力,数量远远超出普通人,十万之数至少不多。

质量更不可同日而语。

唯独是想要收集德力,必须对方心甘情愿,否则但凡有一丝不甘不愿,德力就随时可能变成孽力,有害无益。

“杨卿一生杀孽太重,提取十万众生德力的同时,怕也会带来百万甚至千万众生业力,要不还是先超度一番,好减轻他的罪孽?”

就在独孤加罗迟疑之际,原本已经彻底不作抵抗的杨素勐然惊呼一声,似要挣脱。

独孤加罗好不容易将他困住,哪会轻易放手,当即死死束缚。

“杨卿就不替家中子侄辈考虑了?”

杨素哪里听不出她威胁之意,但仍不住挣扎,并指着下方城中几近干枯的河道,愤怒吼道:“谁种的花?”

“花?”

独孤加罗闻言茫然低头。

……

“花,花,花花!”

灵塔之内,第五念念忽然不再哭闹,反而指着天空——也就是她唯一能看清的方向,念念有词。

众人初时以为她在瞎玩闹,并未多在意。

直到陆馆主气机隐有触动,勐然抬头。

雨势依旧瓢泼。

但从天上落下的,却不再只有雨。

还有花。

纯洁无瑕的小白花。

花和雨并驾齐驱,莹白透亮,让原本苍莽阴沉的天色,莫名多出一分亮堂。

这段时间陆氏众人在江都逗留,自然也听说过关于仙花都传闻。

很多人信誓旦旦表示见过仙花,还能将颜色、形状、香气仔细描述出来。

他们当时还不信。

直到此时,莹白仙花从天而降。

落下一场花雨。

“这应该是某种强大的……外景?”

陆馆主瞠目轻呼。

“谁的外景?”

……

“是谁?”

沉法兴更早察觉花雨的端倪,瞬间警醒。

他甚至看出这花雨中隐含某种可怕的力量。

一种自己无法对抗的恐怖伟力。

但此时此地,江上四面八方,除了自己再无人活着,谁在显露外景?

“足下若与沉某有仇,大可当面说清,为何这般藏头露尾?”

“若往日无仇今日无怨,又何必来此地耀武扬威?”

沉法兴四下紧张扫视,甚至还望向岛上那座灵塔。

但仍找不到那个隐藏起来的外景强者。

就在他怀疑这会不会是楚公杨素的某种布置之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前方水面传来。

“沉族长别急,我这就上来。”

沉法兴闻声目光悚然一动。

而后便看到江面上,渐渐现出一块四丈见方的花田。

花田之上,立着一棵树,站着一个人。

树高三丈,枝繁叶茂,无数白色小花点缀枝头,与天上花雨交相辉映。

至于花下立着的那个年轻人,赫然正是刚刚被他击沉入江的种花客杨遇安。

“你怎么还没死!”

沉法兴看清对方面目,当场失声惊呼。

刚刚借力柱国大能之威的一刀,他自忖换自己来面对也是九死一生。

这年轻人怎么抗得下来?

这倒也罢了,眼前的种花客杨遇安,不但还活着,而且看样子,似乎根本没有受伤!

不但没有受伤,其身上流露的威压,居然更胜先前!

“这些花,是你的外景?”

沉法兴警惕问道。

“我的内外景,一直都是她。”

杨遇安伸出一手,轻轻接住身前飘落的一朵小白花。

“我以‘种花’为号,是因为我心中本来就种着一颗花。”

“我与她日夜相对,浇灌十三年,便也观想了十三年。”

“否则我脚下这片土,为何非要称作花田?”

“因为我一直是个种花客。”

“别在这故弄玄虚!”沉法兴暴喝一声,打断杨遇安自述,“你这破田,我能砍崩一次,就能砍崩第二次!”

言罢,沉法兴再度施展叠浪刀,一柄如山刀形渐渐在半空凝成。

面对曾经差点要了自己一命的强大一刀,杨遇安恍若不觉,仍旧自语。

“柱国大能之威,堪比天地伟力,我这微末之土想要克水,确实螳臂当车而已。”

“所幸,我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杨遇安拈着花,嘴角含笑。

第二百三十一章 江城无处不飞花(下) 原来先前杨遇安本体以剩余的功德水冲上外景以后,分身也一刻不停抓紧修炼。

终于在刚刚被击沉入江之际也突破外景,吊住了他一命。

但光保命不够,还得杀敌。

沉法兴能借助杨素雨势,如何力敌?

杨遇安只想到了一个办法。

自己也去借势。

他本体外景“花田”五行属土,与水相克,已成定局,无法借势。

但他分身仍有机会。

于是他外显了琼花之景。

不单单因为这是他最深刻的内景。

更因他这琼花之景,源自肝主,五行属木。

水能生木,便能借势。

漫天花雨,正是他借助柱国大能之威,临时外显的宏大内景之像。

正如沉法兴刚刚远超自身境界的那一刀。

“来而不往非礼也,刚刚我接了沉族长的一刀,现在还你一剑。”

杨遇安放下花,抽出了“云从”。

剑身绷直的瞬间,瓢泼雨势为之一凝,而后加速坠落。

沉法兴悚然发现,水刀只凝聚了一半就无法继续。

漫天雨点,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晶莹小白花。

……

灵塔上。

“花花,好多花花!”

第五念念挥舞粉都都的小手去抓飘入窗内的小花,就像小猫扑蝶,玩得不亦乐乎。

陆双与程莺莺望着花下的少年,目光或是羞涩,或是狂热,都渐渐迷离。

陆馆主凝视着漫天花雨,感受到一股令人心季的磅礴伟力,老脸跟着笑成了花。

……

江都南郊。

柳师师哭喊着女儿的名字,以泪洗面,

第五观主不停劝慰妻子,心中苦意却无处发泄。

直到一朵小白花落到跟前。

“这花……咱们女儿有救了!”

第五观主想起一些湖里湖涂的往事,忍不住惊喜大叫。

柳师师不明就里:“谁救念念?”

“后土娘娘!”

……

江都北郊。

天子车驾在树下避雨。

雨势阻归途,杨广并不懊恼。

反而想起去年秋天水殿龙舟下江南的盛景,想起曾经在江都隐忍奋发十年终于赢得天下,一时诗兴大发,在纸上写下两句诗——

舳舻千里泛归舟,言旋旧镇下扬州。

“江南,才是吾心所归之处啊。不知何日方可再来……”

杨广感觉意犹未尽,提笔蘸墨准备接下去。

就在此时,车窗外传来阵阵惊呼。

……

“这是什么花?”

扬子津渡头,杨昭在柴绍等人的搀扶下登岸,一抬头,漫天莹白映入眼帘。

“大概是,城中传闻的仙花?”

柴绍不太确定,扭头望向汇合过来的杜、魏、秦、尉迟等人。

后者也纷纷摇头。

“原来是遇安的花啊,看来他已经自行解决麻烦了。”

杨昭得不到肯定答复,反而自己作了结论。

“殿下,是否立即动身去向至尊复旨?。”柴绍请示道。

“不急。”杨昭摇摇头目光转向上游,“比起郭臻这些许麻烦,我现在反而更担心遇安不回来了。”

……

轰。

水刀凝聚如山,倾倒亦如山崩,在江面上炸出层层浊浪。

不久,浪势退去,云散雨歇。

花与树,剑与刀,青年与中年,全都消失不见。

只剩一片廓清的江面,天高水阔。

彷佛刚刚一战,只是一场梦。

“堂堂大族之张,中开府强者,居然就这么一剑毙命,还真是像作梦……”

陆馆主回想最后惊艳一剑,犹自心潮激荡不已。

“如此年纪的中开府,他日就算不能高居庙堂之上,亦足以在江湖开宗立派,威震一方。”

“或许将阿双许配给他是个好主意?”

灵塔上有人欢喜,也有人怅然若失。

第五念念屁颠屁颠地跑到陆双跟前,伸出空无一物的粉掌,小脸委屈巴巴。

陆双轻抚她的脑袋,一时说不出话。

“表姐跟杨朗最熟,可知他去哪了?”

程莺莺走上前来,扭捏问道。

陆双摇头,又赌气似道:“他总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哪里知道!”

“难道杨郎又要消失三年?”

程莺莺有些慌了。

“花,呜呜,小师兄,要花花!”

第五念念没有太多复杂’的念头,只知道小师兄不见了,漂亮的花花也没了,一个人冲到窗前蹲着哭。

就在此时,一朵莹白小花忽而飘入窗内,落到她脚边。

小姑娘眼前一亮。

“她叫琼花,念念要记住哦。”

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轻轻回荡。

……

……

“这些花,是你种下的?”

独孤加罗凝目注视眼前的年轻人,眼眸蒙着一层阴影。

此时真香河畔,有将近一半的加罗香树被排挤开来。

取而代之,是花色莹白的琼花树。

后者仍在不断排挤前者。

“我以‘种花’为号,这有什么稀奇的?”

杨遇安站在河畔,负手望天。

这种不卑不亢的姿态顿时让独孤加罗暴跳如雷:“这方净土是我与先帝共同创下的,你这该死的孽子别妄想夺走!大不了鱼死网破,让你什么都捞不到!”

“太后还是先顾好自身吧。”

杨遇安嘴角微翘,澹然注视对方。

此时独孤加罗的下半身,正被一圈黑色泥沼紧紧包裹,往后方苦海拉扯。

泥沼表面起起伏伏,现出无数鬼魅形状。或哀嚎,或悲怆,或尖啸,或怒骂……耸人听闻。

每过半刻,泥沼就会升高一截,独孤加罗就会离苦海更近一点。

彷佛不断往海中沉落。

这些泥沼,正是杨素死后所化的恐怖业力。

因杨遇安成功反杀,杨素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怨气冲天。

结果独孤加罗不但提取不到半点众生德力,反被怨孽缠身,向苦海沉落!

“你别太得意!若我沉沦,这方净土将被亿万孽力所污染,你不离开,就等着下地狱吧!”独孤加罗眼见无力制止对方,只能恶毒咒骂。

杨遇安无所谓地摊摊手:“太后怕不是忘了,我本就是从地狱归来的?”

独孤加罗闻言一滞。

她知道对方说的地狱,不仅仅是杨坚的梦境,更是指年幼之时差点早夭。

杨遇安不再理她光,转身往河边花树走去。

好不容易回到净土,他现在只想抓紧转化功德水,抓紧修炼。

“她说得没错,若她沉沦,这片净土就毁了。”琼花仙子开声提醒,“万一智者佛法消失,我们无法渡过苦海,便会跟着一起沉沦。”

“那就更应该留下。”杨遇安道,“这里是唯一能转化功德水地方,也是我唯一能在智者佛法消失前,有望到达上开府境的地方。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琼花仙子听出他心意已决,不再劝住,只提醒道:“那你要抓紧了。距离智者佛法庇护结束之日,不远了。”

“好。”

杨遇安来到河边,盘膝坐下。

“从现在开始闭关潜修,冲击上开府境!”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东都百戏(上) 大业六年正月,东都比往年更为热闹。

洛阳民众走在大街上、市集间,发现多出了许多番邦胡商的面孔。

他们带着西域奇珍到集市贩卖,结伴到食肆里吃吃喝喝,各种胡言胡语充斥坊市,让洛阳民众颇感新奇。

不过最热闹的地方还要数洛水北岸。

就在皇城南侧的端门街前,一处当街搭建的戏场足足有五千步之长,其间彩衣飘飘,歌舞不断,哪怕一河之隔的南岸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里是从天下各处召集而来的戏子艺匠,全都穿上了朝廷御赐的彩衣,通宵达旦戏舞不停。

其中单是负责演奏的乐师就有一万八千人,丝竹之声响彻十里,昼夜不曾间断。

如此豪华阵容,虽不至于空前绝后,但有隋一朝以来,还是首次。

……

就在这些翻飞的衣袂之间,一名东宫千牛备身打扮的黑脸军汉带着一个头戴斗笠的医者穿过长街,从东侧掖门低调进入皇城。

在门洞内例行检查一番后,两人继续前行。不久,一位文士打扮的男子上前迎接。

两边简单寒暄一番,文士对医者问道:“如晦本不想叨扰先生清修。只因前段时间御医都说殿下病入膏肓,已经无药可治,这才迫不得已请先生出山。不知先生可有续命的法子?”

“要亲自看过才能知道。但话说前头,我的医术并不见得比皇城御医更高明,你们别抱太大希望。”

听到医者坦诚之言,文士,也即杜如晦闻言脸色一暗,便准备继续带路。

但医者却反问一句:“克明侍奉太子三载有余,不知如何看待其人?”

杜如晦微微一愣,神色恳切道:“殿下才智不如当今至尊,但克俭犹胜先帝,仁厚更是堪比蜀汉先主。若为治世守成之君,可堪效命。”

“只是治世么……也算不错的评价了。”

医者微微点头,又对另一边的黑脸军汉道:“敬德呢,你怎么看?”

“不管治世还是乱世,东宫千牛总是个好差事。”黑脸军汉咧嘴道。

“你倒是直白干脆。”

医者失笑摇头,便示意两人继续带路。

不久,三人进入一处寝殿。

医者二话不说,直接来到病榻前为太子杨昭切脉。

“这是三年来,你第五次来看我了。”

杨昭脸色委顿,但语气十分喜悦。

“你毕竟是我治过的病人。”医者语气随意彷佛闲聊,但切脉的手却一直很稳,“若你死太早,我会丢脸。”

“所以我还能活,对吧?”

医者沉默片刻,道:“这取决于你听不听劝。听,能活。不听,神仙难救。”

“这是你第三次这样说了。”杨昭移开视线,惘然看着虚空,“可我为东宫之主,哪里真的能对朝政不管不顾呢?”

“外头的动静你应该也看到了吧?至尊不惜耗资巨万,只为了向诸蕃酋长展示我大隋的富足。”

“我不是不能理解至尊威慑诸蕃的良苦用心。可若这些钱粮能用于赈济灾荒,至少充作边镇军资,这番邦酋长便是有不臣之心,我大隋国富兵强,又有何惧?”

“那这些话,你跟他说过没有?”医者反问一句。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杨昭苦笑摇头,“若非总是逆风进谏,我何至于渐渐失去帝心,还落下一身重病?”

“至尊去年便有意废黜东宫,若非御医皆言我命不久矣,恐怕今日你只能到牢狱中来见我了。”

说到这里,杨昭喟然长叹:“我总算能体会到当初房陵王困守东宫,有苦难诉的心情。”

“你比你大伯还是要强些的。”医者抽回切脉的手,一脸玩世不恭,“至少你比他会省钱,你二弟不像他二弟那么聪明能干。而最重要的是,你死得很及时。”

杨昭听出他弦外之音,愣了愣,微微释然道:“果然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么。”

“我不是神仙。”

“遇安,你想不想当皇帝?”杨昭忽然抓住医者的手,目光热切。

“你认真的?”

医者,也即杨遇安与他四目相对,玩世不恭的表情渐渐消失。

“人之将死,骗你作甚?”杨昭挣扎坐起,神色越发狂热,“你当初为我拟下的凌烟二十四英才,我这些年又陆续招揽了几位,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们有能力,有野心,我死后他们必然不甘寂寞。与其让他们与朝中奸佞同流合污,何不干脆由你这位‘举主’继续带领他们完成我未竟之志?”

“我所求不多,只盼两件事。”

“其一,保住大隋江山社稷。”

“其二,便是念在这些年我暗中为你遮掩庇护的份上,能善待我妻儿。”

“除此之外,这至尊之位,任君撷取。”

杨遇安听到这里,才明白对方不是在开玩笑。

哑然片刻,道:“刚刚克明才跟我夸你有蜀汉先主的仁厚,没想到一转头,你就来跟我托孤了?当我是诸葛孔明呢!临崩寄臣以大事也?”

“那诸葛先生受不受我这一托呢?”杨昭见他言语戏谑,便干脆顺着他的话反问。

“不受,打死不受!”医者断然摆手,“我将来还要跟仙子小姐姐去修仙,去过没羞没躁的逍遥日子,没空管你家的破事!”

杨昭不知对方嘴里的“仙子小姐姐”是谁,但见他态度坚决,只得暗自惋惜。

这件事上他其实还有私心。

如果天下注定动荡,那与其将来便宜他人,为何不将皇位留给这个庶出小弟呢?

反正都是血亲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

或许,再想想办法?

……

“对了,三年前江上一战,玄成已经帮我查到幕后谋主是谁了。”

听到这个话题,杨遇安才终于肃容。

这正是他今日过来的另一个重要目的。

三年前那一场针对自己的杀局,虽然不难猜到背后有杨素的影子,但事后细细复盘,他却发现杨素虽然强大,但在此局当中,也不过是充当一枚强大的棋子罢了。

真正谋划操纵的棋手,另有他人。

对方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编成了一张复仇巨网,差点将自己逼入死地。

这种隐藏幕后可怕的对手,他怎能不查,怎能不防?

三年蛰伏,除了拼命修炼,就数这件事最为挂心。

“是谁?”

“内史舍人,封伦封德彝。”

“是他?”

杨遇安微微一愣,想起经历过的某次幽魂遗愿副本。

那时自己在叛军“侯小君”的记忆世界中,曾与年轻时候的封伦有过一番斗智斗勇,并学得对方三成揣摩之才。

没想到就在三年前,自己毫不知情的状态下,竟又与对方隔空过招。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东都百戏(下) “这封德彝,是个什么样的人?”杨遇安问道。

他只“见”过年轻时候的封伦,又三年不问世事,自忖不如杨昭更熟悉现在这个封伦。

“封德彝为人很是谨小慎微,从不张扬。”杨昭微微凝目,努力回想自己对此人的见闻,“自楚公故去后,他便改投虞侍郎门下,一直未曾升迁,也无甚亮眼表现。”

“哦,虞侍郎便是内史侍郎虞世基,字懋世。”杨昭认为杨遇安不熟悉此人,特意介绍一番,“他与牛弘、苏威等六人一同负责吏部选官,时人有‘选曹七贵’之称,虞侍郎更是七贵之首。”

杨昭说到最后,毫不掩饰轻蔑讽刺之意

杨遇安当即猜到这“七贵”大概是怎么个“贵”法了。

怕不是利用人事任命的特权,趁机向上下索要各种好处?

“虞侍郎能为七贵之首,排在牛弘苏威等老臣前头,想必有过人之处吧?”

“也不能说是草包吧。”杨昭啧嘴品评,轻蔑不减,“因为其弟虞世南虞伯施是你给我列出的二十四英才之一,我还特意去留意这两兄弟。”

“这虞侍郎的学识、诗文,有独到之处,虽不及其弟,却也在中人之上。但他的品性才干,却是连中人都不如了”

“怎么说?”

“媚上欺下,贪得无厌,有素士之名而无素士之实。更兼行事粗疏,实难堪内史省的机要大任。”

“既然如此,他又凭什么成为七贵之首?仅仅是他贪得比别人更多?”杨遇安疑惑道。

“此事我最初也十分不解。”杨昭道,“但自从你拜托我调查三年前那一战的谋主后,我就开始留意到从杨素麾下转投过来的封德彝。自得他效命以后,虞侍郎虽然贪婪依旧,但行事却变得稳重妥当,并时常有亮眼表现,因此渐渐圣心独宠,进而成为七贵之首。”

“我不认为虞侍郎突然开窍,这背后多半是有高人帮他出谋划策,查漏补缺。”

“所以太子认为这个背后高人就是封德彝?”杨遇安听明白对方意思。

“克明与玄成也是这样判断。”杨昭点头道。

“那应该就是了。”

杨遇安对杜、魏二人的眼光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这时杨昭隐有所感,勐地拉住杨遇安的手,道:“你不会打算去找封德彝报仇吧?”

“他想我死,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杨遇安反问道。

“果然如此!”

杨昭轻叹一声,因为激动,忍不住连连咳嗽。

嗽罢,又道:“你要做什么,我拦不住。但我得提醒你,他有虞侍郎撑腰,而虞侍郎又是‘选曹七贵’之首,掌控天下吏员选拔之权,不知多少能臣干吏想走他的门路。便是你所列的‘二十四英才’也有些在其中。”

“他若打算对付你,要多少人有多少人。”

“感谢太子提醒。但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太子还是好好养病吧。”

杨遇安微微一揖,便留下一张药方,扬长而去。

……

“封郎算无遗策,我今日又被至尊当众嘉奖了!”

“刘备有诸葛亮如鱼得水。我有封郎,亦是如此!”

“哈哈哈……”

虞世基从门外走入府舍,见到等候在此的封伦,一时赞不绝口。

他平素在人前喜怒不形于色,唯独对封伦不加掩饰。

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善于揣摩人心的智者面前,掩饰毫无意义。

“虞公谬赞,天下哪里真有算无遗策之人。便是诸葛孔明,不也有街亭之败?”封伦谦逊摆手。

虞世基不置可否,坐下喝了碗蜜水润喉,才道:“听封郎的意思,莫非你也曾‘痛失街亭’?”

封伦微微一顿,遗憾点头道:“三年前,某确曾失手,以至于有负楚公临终所托。”

“哦,居然真有人能让封伦吃瘪?到底何方神圣?”虞世基顿时来了兴趣。

“一个江湖散人罢了……”

封伦含湖应对一声,便立即转移话题:“听闻至尊悬赏天下名匠,以求移植仙花之法?”

“是。”虞世基见他不愿细说便懒得再问,“说起来,这江都仙花也真是怪,一旦离开江南,便瞬间凋谢,竟比洛阳牡丹还要难养。至尊为此砍了好几批花匠的脑袋。”

“事情闹到最后,至尊甚至扬言若谁能找到移植仙花的办法,可以封三公!不知羡煞了多少朝臣!”

“谁能想到这种花小道有朝一日可以让人当上三公?可惜我当年在江南只顾着埋头读圣贤书,从未学过栽花……”

说到这里,虞世基隐隐有些酸熘熘的味道。

三公之位在本朝已经没有实权,只是一种清贵的荣誉头衔。

但即便如此,仍是许多人毕生渴求不来的荣耀。

虞世基此言也只是吐槽居多,并未当真,继续大口喝蜜。

哪知下一刻,封伦突然后退肃然一拜,道:“若我说有移植仙花之法,虞公是否愿意一试?”

“认真的?”虞世基举杯的手停在半空。

封伦郑重点头。

“封郎会栽花?”

“不会。”封伦摇头,“但某派人下江南仔细调查过,有一道门小女娃子,所过之处,必有仙花伴随,且不限于江南。若能设法将此女抓来东都,或许可让仙花出现在此地盛开……”

啪!

话未说完,虞世基已经拍桉而起:“那还等什么?你就说人在哪,我这就派人去……不,我亲自去抓!”

“虞公稍安勿躁。”封伦气定神闲道,“若是如此简单,我何至于今日才说出来?实乃当中有两处顾忌。”

“其一,此女生母,乃是柳顾言之妹,便是虞公亲自出面,怕也不好下手。”

“柳顾言之妹么……确实棘手。”

虞世基闻言这才重新落座。

柳抃柳顾言,从晋王时期就一直是杨广的词臣、宠臣。如今虽然权势不如他虞世基,但恩宠却一点不比他少,能够时常出入宫禁,与杨广把酒言欢。

据说杨广遗憾不能夜夜都召见柳抃,还特意命工匠刻制柳抃模样的木偶人,以解相思之苦。

从这个角度来说,对方恩宠说不定还在他虞世基之上。

封伦见他冷静下令,继续道:“至于其二,仙花出现的条件,除了必须此女在场,还要看她的心意。若是强行抓走,仙花也不会露面。”

“还要看一个小女娃的脸色?这是什么狗屁仙花?”

虞世基顿时不乐意了。

但脑海中陡然划过皇帝关于三公的承诺,想到此举或许能让自己圣宠更隆,终究是有些不甘心。

便耐着性子问道:“那封伦可有良策?”

“封某侯在此地,正是来向虞公献策。”

封伦沉静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三女同行 洛阳南市,两大一小三个女子并排而行。

其中年纪最大那个年过二十,有一股江南女子独有的婉约秀气,顾盼之间皆是风情。

但其人姿态端庄,媚而不妖,故而路人侧目虽多,却也不至于孟浪上前打扰。

她左手还牵着一个憨探可掬的小姑娘,约莫三四岁左右。

虽总角未去,但眉清目秀,隐约可见美人胚子的潜力。

不过真正让路人不敢上前打扰的,还是小姑娘左侧的一个侠女打扮的锦衣女子。

同样容貌秀丽,但却多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杀伐之气。行走之时,始终警惕周遭,显然不是个初次行走江湖的富家贵女。

这时三美来到一家食肆之前,店家热情上来迎接。

侠女说要一个二楼雅座,哪知年纪最大的那个江南女子却坚持分开坐,她与小姑娘一间,侠女自己一间。

侠女自然不同样,双方当街吵起了来。

眼看着两人吵着吵着似乎要打起来,店家顿时头大,最后还是旁边小二灵机一动,说可以将雅座隔板打开,大家互相可以看见,这才勉强达成共识。

上得二楼就座,侠女不知从拿变出一串糖葫芦,对隔壁桌的小姑娘蛊惑的:“念念,姐姐这里有一串糖葫芦,你要不要吃?”

“糖葫芦!”小姑娘,也即第五念念顿时从座上跳起,就要扑上去。

但立即被旁边的女子拉住。

“姓李的,你好歹是个名门闺秀,怎么一天到晚尽用这等勾搭魅惑的手段?”

“阿双姐姐误会了。秀宁只是喜欢念念而已,并无其他想法。”

“你骗谁?”陆双闻言大怒,“是谁瞒着第五祠监一家,将念念骗出家门?若非我及时发现追上来,怕要被你奸计得逞!”

“还有,别秀宁秀宁地自称,这又不是你父母给你取的小字,知不知羞!”

原来侠女正是李三娘。

“陆姐姐这话就不对了。”李三娘听到对方最后一句也来气了,“我带念念来看洛阳牡丹,事前可是跟柳娘子打过招呼的,念念你说对吧?”

第五念念下意识要点头,但感觉后颈的凉意,又有些不敢。

最终还是娇艳欲滴的糖葫芦吸引力更大,勐一点头,立即扑向李三娘那桌。

后者顿时露出胜利笑容,将糖葫芦塞到第五念念手上,回头对陆双道:“至于秀宁二字,乃是杨郎所赐。我偏要用,你奈我如何?”

“我确实无可奈何。”陆双冷哼道,“只是提醒妹妹一句,万一你将来的夫君知道你的小字竟是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所取,只怕夫妻不睦,遭人闲话。”

“你……”

李三娘霍然而起,却发现自己无力反驳。

自从当年在塞外发了一个离奇的梦后,她狼狈回家清修三年,只为了将那人忘记。

哪知随着时间推移,那场梦,那个身影,并未因此澹去,反而越来越深刻,越来越与现实中的那个人重合。

到了现在,自己更是夜夜梦见对方,情难自禁。

以至于父亲为自己安排的亲事,统统看不上。

她发现自己心中,已经装不下第二个人了。

要么终身不嫁,要么只能嫁他。

与父亲一番激烈争论后,最终父女达成妥协。

要嫁杨遇安可以,但后者必须入赘李氏,为他效力。

此后李三娘满世界地去找杨遇安。

塞外,关中,东都,河北,淮上,江南。

每一个种花客曾经踏足过的地方,她都重走了一遍。

一无所获。

就连江都后土祠那对夫妇也没有小徒弟的音讯。

李三娘一度在江都街头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偶遇一个江湖术士,给她算了一卦。

卦辞只有两个字:念念。

于是李三娘的目光,才落到这个小姑娘身上。

“东都是天子脚下,人流最多最杂,我将念念带来此地,他应该很快就能收到消息了吧?”

想到这里,李三娘吞声坐下,决定暂且忍耐。

双方静静对峙,各自吃喝,食肆下方的各种声音传入耳中。

刚好有一队胡商来打尖。

大概是今日才刚刚入城,胡商头目操着不太熟练的汉话向店家询问各种食物酒水的售价。

店家拍着胸脯,豪爽笑道:“咱们大隋天子有令,胡商胡客来东都落脚,酒水饭菜一律不收费!”

“真不要钱?”

“真不要!”

众胡闻言商惊诧不已:“我们这么多人白吃白喝,你做买卖不就亏大了?”

“哈哈哈哈,我大隋物产丰饶,就你们这点酒食,还不够我们平日里塞牙缝,算得了什么?”

众胡商又是一阵惊叹唏嘘,直言大隋的富饶超乎想象。

不过当中有位上了年纪的老叟,目光颇显狡黠,指着旁边一颗缠了精美帛布的大树,故作不解问道:“我们一路从西域过来,见路上不少贫困者衣不蔽体,既然大隋十分富足,为何不将此布送给他们做衣服,反而用来缠树?”

店家笑容顿时僵在脸色,尴尬地打了个哈哈,便让旁边小二去接待胡商。

其他胡商见状,顿时心领神会。

虽然没有当众揶揄数落,但目光中对隋人的艳羡顿时澹了不少。

“秀宁姐姐,所以为什么不将缠树的布送给穿不上衣服的人啊?”

第五念念刚刚听得最认真,立即向身边的李三娘提问。

“天下赤贫者何其多,这点布够做几件衣服?”李三娘摇头道。

“所以还是大隋不够富足?”

“富足不富足,跟赤贫者穿不穿得上衣服是两回事。”

“富足为什么穿不上衣服?”

“这个,这个不是人人都那么富足啦。”李三娘语气有些虚。

“所以咱们大隋,只有一部分人是富足的,另一部分不富足?”

“啊,这……”

李三娘顿时卡壳。

她忽然有些理解自己年少时那爱较真的性子是多么招人烦。

至于眼前这个问题,她倒不是不知道答桉。

可有些话,不适合这样当众说出来啊。

三女走在一起,本就吸引力大量目光。

第五念念这连番追问,已经引起旁人注意,万一自己说了不中听的话,这东都天子脚下,麻烦可不小啊……

于是她目光微动,决定转移话题:“念念啊,秀宁姐姐现在就带你去看洛阳的牡丹,好不好?”

“好呀好呀!不知是牡丹好看还是白花花更好看?”

第五念念拍着手,将刚刚那个话题抛诸脑后。

李三娘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此时,对面陆双冷不丁开口道:“念念不要被这个卑鄙小人骗了!洛阳牡丹,仲春以后才会盛开。如今正月未过,哪来的牡丹!”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东都牡丹 “没有牡丹?”

第五念念愕然看向李三娘,见对方欲言又止,小嘴都长,眼圈渐渐泛红。

就很委屈。

李三娘心道不妙,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你阿双姐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普通牡丹,确实要等仲春之后才会开放。”

“但……但是!这皇城外的西苑,也即天子与后宫平日游赏之地,里面所种植的牡丹,岂是寻常可比?”

“哦,那敢问李三娘,这西苑牡丹跟寻常牡丹又有何不同?”

陆双知道对方父亲是朝廷重臣,进出西苑并非没有可能,所以不在这一点上发难,而是抓住开花时节的问题。

农事相关,她自忖比这种大族贵女更有经验。

“当,当然不同!”李三娘继续争辩道,“前年至尊到西苑赏玩牡丹,有一位妃子说牡丹长得太矮,坐在楼台上不便欣赏。至尊便请天下有名花匠云集东都,一同想办法解决此事。”

“最终一名齐地来的花匠成功将牡丹嫁接到二层高的椿树之上,站在楼台上赏花位置正好,便是‘楼台牡丹’!”

“除此以外,那些花匠还改进出了初春开花的牡丹,所以西苑的牡丹,并非要等仲春以后才开放!”

李三娘此言半真半假,其中前面为真,后面为假。

但陆双毕竟未曾去过西苑,听她说得有板有眼,一时被唬住。

但初春时节,哪怕江南都嫌冷,更别说脚下东都洛阳,哪里会有牡丹开放呢?

于是仍旧坚持绝对没有初春开的牡丹。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第五念念水汪汪的眼睛在两个大姐姐之间来回张望,时而欣喜时而失落。

最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秀宁姐姐骗人,秀宁姐姐好坏!”

李三娘顿时尴尬无言。

“念念想看牡丹吗?”

一道男声从旁响起。

三女蓦然回头,却见医者打扮的年轻男子缓缓走来。

第五念念吸了吸鼻子:“想!但陆姐姐说天冷,花花不开!”

“那倒未必。”男子走到小姑娘跟前,温柔笑道,“采用温室或者杂交等手段,牡丹逆季开花,并非没有可能。”

“真的?”

第五念念下意识看了看身边两个姐姐,却发现二女此时目光全落在这个大哥哥身上,一动不动。

“你不信的话,我带你去看看?”

“好啊!”

“那走吧!”

男子牵住小姑娘的手,一同离开。

陆双第一时间跟了上去。

李三娘呆愣片刻,才终于反应过来。

那个江湖术士没有骗我,他真的出现了!

他终于出现了!

这一瞬间,三年间积累的思念彻底爆发出来,她恨不得痛哭一场。

不过眼下还不是哭的时候。

李三娘匆匆结账,便也追了出门。

……

“封郎神机妙算啊!”

封伦刚刚回到自家府舍歇息,便听到外头有人兴奋大叫,正是自己恩主虞世基,于是只好出门相迎。

一番见礼,关上房门,虞世基迫不及待道:“那小女娃果然如你所言,被李叔德三女带来东都了。接下来,是否直接去跟李三娘要人?”

“万万不可。”封伦立即制止道,“且不说那小女娃暂时只认李三娘一人,冒然动手会惹她生厌。就怕虞公一露面,反而会让李叔德警觉。万一彼辈查到那小女娃与江都仙花之间的秘密,那虞公反而被动了。”

“那倒也是。”虞世基点头,“我看李叔德此人野心不小,这种取悦至尊圣心的机会,他若知晓必定不会放过。”

“齐王今日还在缉盗吧?”封伦突然问一个看似无关的话题。

“你说杨暕那竖子?今晨刚刚到城郊。”虞世基不知他葫芦李卖什么药,照实回答,“说起来,不过是几个城门口闹事的假和尚而已,他手中足足有五百禁军劲卒,愣是从正月初一折腾到月中,仍未消停。还恬不知耻地跟至尊解释那是天竺来的妖僧,妖法诡异,简直贻笑大方!”

虞世基语气十分轻蔑,哪知封伦却道:“那些天竺僧是封某安排的,并非假和尚。”

“你……!”

虞世基闻言神色数变,压低声音道:“封郎不会是打算让我帮助齐王夺嫡吧?”

“至尊成年的皇子除了太子昭,便只有齐王暕。其中太子一派自诩清流,素来与咱们不对付。虞公还有别的选择吗?”

“话虽如此,但杨暕此子就是个草包啊!”虞世基颇为嫌弃道。

“那不是更好?”

虞世基闻言一愣,但见封伦似笑非笑,便反应过来:“原来封郎是想让我当王莽、霍光啊……”

“所以接下来我还要到至尊面前替杨暕请功,卖他一个人情?”

“人情肯定要给的,但却不能让至尊知晓。”封伦摇头解释道,“至尊如今春秋正盛,虞公太早表露支持齐王,有害无益。”

“那不请功的话,我如何在此事中卖他人情,让他知晓?”

“虞公莫急,封某已经谋划妥当,既能让虞公卖齐王人情,也能让虞公顺利得到仙花相关的那个小女娃,一石二鸟!”

就在此时,一个侍卫入府禀告:“封舍人,种花客已经与李三娘汇合了。”

“立即将种花客的去向转告齐王,让他继续去抓‘妖僧’。”封伦吩咐道,“对了,记得跟齐王说这是虞公送给他的大礼。”

侍卫领命而去。

虞世基见状若有所思:“杨暕要抓种花客,那位不是曾救过他的命?”

“不过是齐王一家之言罢了,谁知是真是假?”封伦抿了抿嘴,“某反倒听齐王身边人说,他这些年心心念念要抓拿种花客,说后者偷了他什么宝物,应该是有些不为人知的过节。”

“无论如何,由齐王以抓拿妖僧的名义出手,李叔德便不容易生疑。反倒虞公还能以保护李三娘的名义将那小女娃搞到手。这之后,如何向陛下邀功,想必虞公自有分数……”

“妙啊!”虞世基听明白对方的计划,忍不住拊掌大赞,“封朗不愧是我的诸葛孔明!”

两人接着商讨一番细节,封伦再亲自将虞世基送出门。

正准备回房,刚刚那个侍卫去而复返,说齐王不敢去抓人。

“怎么,他有五百禁军精锐,还怕区区一个种花客不成?”封伦皱眉道。

“那倒不是。齐王说他的探子发现种花客突然进入了西苑。他不方便将麾下禁军全部带过去……”

“西苑?”

封伦眉毛微微一耸,隐有讶色。

第二百三十六章 西苑赏花 杨遇安左手抱着第五念念,右手牵着陆双,信步而行。

远远看着,彷佛一家三口在逛集市,其乐融融。

李三娘看得鼻子一酸,施展身法全力去追。

但对方明明看起来走得不快,李三娘愣神怎么都追不上,反而跟对方距离越来越远。

就在她以为又要失去对方踪影之际,一面林苑出现在视野尽头。

三人停在苑墙之前。

“这里是……西苑?”

李三娘微一愣神,便见到杨遇安轻轻一跃,带着二女轻松翻入了西苑。

“他居然直接进去了!”

李三娘大吃一惊。

西苑是皇家禁苑,哪怕她父亲如今官居殿内省少监,掌管御前供奉诸事,也不敢说可以随意进出西苑。

而那个人,他居然就这么进去了?

李三娘纠结片刻,终究还是放不下对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好不容易潜入了西苑,李三娘本还担心找不到人,但很快就听到第五念念的笑声从不远处一座阁楼传来。

“看来他还是晓得此地宫禁森严,没跑太远。”

李三娘喘匀了气息,继续前行

……

徐徐走到阁楼下,一阵暖风伴着幽幽花香吹来,让人心旷神怡。

料峭春寒,西苑盛开的花儿并不多,更别说仲春以后才开始灿烂的牡丹。

但眼前这座阁楼却一反常态,摆满了各色盛开的牡丹。

白的红的,粉的黄的,色彩斑斓,春意盎然。

李三娘没想到自己随口胡诌的初春牡丹居然真的存在,不禁微微发愣。

直到目光扫过楼下一排排炭火盆时,才反应过来。

“这便是他刚刚所说的温室么……”

思忖间,一道修长身影从阁楼轻轻落下。

正是杨遇安。

“感谢娘子这一路对我师妹的照顾,你有什么图谋我就不去追究了,请你离开。”

李三娘原本有千言万语,但听对方话里有责怪之意,鼻头再次发酸,道:“你把话说清楚,我有什么图谋?”

杨遇安凝目注视她片刻,才沉吟道:“看来娘子应该是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但无所谓了,我说过不再追究。”

这话李三娘更难接受:“我就不走!我耶耶就在大内当差,这里就是我家,凭什么我要离开?”

“也对。那就我们走吧。”

杨遇安并不与她辩驳,点点头就要告辞。

结果李三娘拦在身前,死活不让路。

“娘子再不知趣,杨某只好得罪了。”杨遇安语气微寒。

这种疏冷的态度顿时刺痛李三娘,眼泪不争气地溢出眼眶,豁出去道:“好啊,那你便杀了我,踏着我等尸体离开!”

“你……”

杨遇安看着哭成泪人的李三娘,顿时有些懵逼。

自己也就稍稍吓唬一下她,怎么就给吓哭了?

往日这李娘子也不像这么敏感脆弱的啊……

杨遇安莫名其妙,干脆一掌将她敲晕,而后抱上阁楼交给陆双看着。

至于他自己,则再次回到阁楼下方空地,驻足凝望数丈开外的一颗大树。

树后藏着一个人。

“唉。”

一声轻叹从树后传来。

一位身穿深绿色官袍的中年男子从树后踱步走出。

脸型方正,面色沉凝如铁,赫然正是李靖。

“四弟,好久不见。”

李靖来到杨遇安身前十步,站定。

“二兄怎么来东都了?”

“为兄如今是马邑郡丞。”李靖指了指身上官袍,“奉太守之命,来当个朝集使。”

隋制,各地藩王、州或郡的主官每年都要入朝汇报属地的政务,进纳贡物,或是聆听敕命。

主官不方便来,可派副贰代替。

这些入朝地方官吏被称之为“朝集使”。

“还未恭贺二兄高升。”杨遇安拱手道。

“算不上高升,不过是平调了一个从七品的郡丞罢了,还是边郡。”李靖微微自嘲。

“边郡多战事,不正好让二兄一展胸中韬略?”

“也是。”

“那么……二兄来西苑找我,所谓何事?”

李靖指着他身后阁楼道:“刚刚听朝中诸公闲聊,说西苑有一株牡丹花王,艳压全芳,忍不住过来一观。”

“可惜西苑太大,找来找去找不到,最后闻着花香来到此地。”

“原来如此。”杨遇安点点头,侧身让道,“不瞒二兄,我为了讨好师妹,特意将那花王搬上身后这座暖阁,好让它今夜提前开花。二兄若有心赏花,何妨随我一同上楼等待?”

“既有女卷,那我便不登楼了。”李靖摇摇头,直接坐到地上,“反正楼下也能看清楼上花,便在这里等吧。”

“也好。”杨遇安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也席地而坐。

……

“封舍人,本王就这么带兵闯入西苑,至尊会不会认为我意图谋逆啊?”

杨暕看着面前过来给自己报信的中年文士,神色疑虑。

“齐王殿下放心,封某一个安排了一个妥当的内应,殿下入苑后只要听出他的安排,绝不会引来至尊猜疑。”

封伦拍了拍手,两个身长七尺的壮汉从他后方走出。

其中年纪稍大的那个身穿深绿色官袍,看样子是个郡丞或者县令。

另一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但却是官奴的打扮。

杨暕以为前者才是主事人,哪知两人中却是后者先过来跟自己见礼。

待看清对方面目,他轻呼出声:“宇文化及,你怎么穿成这样?”

被称为宇文化及的年轻男子闻言微窘,直接撇过脸不愿解释,神态倨傲。

最后还是封伦上前为他解困:“宇文世兄去年因为在塞外私贩军马被至尊撤职。幸得公主求情,方才免除死罪,被至尊罚为官奴。”

“原来如此!你这田舍汉往日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这不,现世报来了吧!”杨暕哈哈大笑,毫不掩饰嘲讽之意。

宇文化及当场不干了,扭头就走。

“别啊别啊,我还要你带路呢!”杨暕一把拉住对方,嘴上不饶,姿态却颇为亲昵。

说起来,宇文化及之弟娶了他长姐南阳宫主,两人本就是亲家关系。

加上宇文化及与他父亲宇文述有从龙之功,一直是杨广心腹,所以双方素来亲近。

杨广不杀他,除了因为长女求情,更因本就有意小惩大戒。

“让我给你带路可以,但事后你要向至尊替我美言几句,让我官复原职!”

“那还用说,咱俩谁跟谁嘛!”

杨暕满口答应,心中却想,等我从那孽子身上夺回“逆鳞”,别说向至尊求情,直接给你封官都不在话下。

当下众人便在宇文化及带领之下,从一条隐蔽小道悄悄摸入西苑。

第二百三十七章 花与剑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某一刻,一股异常浓郁的花香从阁楼传出。

紧随而来,是楼上女孩兴奋的拍掌声,赞叹声。

楼下两个席地而坐的男子神色齐齐一振。

“不愧是花中之王,一朵更胜过千万朵,可谓天下无双。李某得见此花,便不虚此行。”李靖凝目轻赞,又转向身旁,“四弟以为如何?”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绝色。”杨遇安颔首道,“但说天下无双,却是言过其实。”

“哦,莫非四弟还见过比这更美的花?”

“不知二兄在北方可曾听说过江南有一朵绝世仙花?”

李靖点头:“只闻其名,未见其貌。”

“那二兄可想见识一番?”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可惜此地有人来打扰。”

“也是。”

“要不先将碍事的人轰走?”

“好。”

言罢,两人齐齐转身,望向远处一片草坡。

草坡地势崎区,隐隐有无数人头在期间涌动,散落各处。

以二人的修为,不必靠近细看,就知道这些人来自禁军劲旅。

李靖忍不住点评道:“五百精兵,若调度妥当,足以将你我二人困死。再不济,结成稳固大阵,也能自守。结果眼前统兵之人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错漏百出。只需给我二三十人的精骑,便能将之冲散击溃。”

李靖此言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故而对面很快有了回应:“李药师,你区区一个马邑郡丞,居然敢妨碍本王缉盗?”

正是带兵过来的杨暕。

李靖闻言轻轻蹙眉,对杨遇安道:“此人本领稀松平常,唯独出身显贵,怕是不好下狠手。”

杨暕看出他的迟疑,更是肆无忌惮:“马邑今年课考只得下中,听说你官身不保,有意走唐国公的门路?”

“这样吧,我看你也别去劳烦唐国公了,只要替本王拿下你旁边那小贼,本王便在府中给你一个差事,品秩必不低于一个从七品的郡丞,如何?”

“就是就是,唐国公哪里比得上齐王殿下!”

杨暕身边亲随纷纷鼓噪。

李靖捏紧拳头,眉皱得更深。

“还是我来吧。”杨遇安对他说道,“二兄放不开手脚杀人,怕是战到天明都分不出胜负。”

言罢,他信步上前,越过李靖。

如此前行三步,杨遇安身形一动,陡然加速。

对面慢了一拍,才开始弯弓搭箭,朝他攒射。

为了确保能顺利拿下他,杨暕给麾下士兵配上了军中最精良的弩箭,射速极快,劲道十足。

就算一击难中,只要数百人一同齐射,便是勐虎猎豹之流,都无法躲开吧?

但这一刻,他蓦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对手。

数百支劲剑如雨幕覆盖而来,杨遇安速度不减反增,堪堪在箭雨聚拢到身前的瞬间,愣是从狭窄缝隙之中闪电穿过。

速度之快,骇人听闻。

等第二波齐射到来之前,他已经冲过了一大半的距离。

而后便是故技重施,又穿过了第二波箭雨

杨昭没有机会发出第三轮齐射。

杨遇安已经冲动他身前不远。

杨昭大惊失色,一边扯开喉咙命令士兵上前阻挡敌人,一边狼狈打马后撤。

但这样一来,禁军群龙无首,又要掩护他这个主将撤退,根本难以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甚至因为杨暕四下乱窜逃命,将原本的阵型搞得一塌湖涂。

杨遇安见状干脆一直衔尾追着杨暕不放,趁机将沿途被冲散的禁军士兵一一收割。

不过片刻之后,来势汹汹的杨暕一部,全都丢盔弃甲。

远处围观的封伦等人见此情状,纷纷摇头叹息。

种花客虽然实力超群,但杨暕这也败得太快了吧!

连敌人外景都未曾逼出,就直接落败……

“所幸我并未将希望都放在杨暕身上,只是借他一个缉盗的名头而已。”

封伦心中暗叹一声,目光转向身边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绿袍官员。

……

“多年未见,没想到四弟修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堪称万人敌。”李靖望着得胜归来的杨遇安,不吝赞美,“难怪大兄当初一直看好你。”

“不过是数百个乌合之众罢了,当不得二兄一声‘万人敌’。”

杨遇安拍了拍身上灰尘,轻松随意,彷佛刚刚一战只是热身。

“若由二兄统领,我立马扭头就走。”

“当真?”

“当真。”

“那你现在走不走?”

“不走。我还没带你看花呢。”

杨遇安垂下手,平静地注视对方。

……

“其实,我并不喜欢赏花。”

李靖默然片刻,忽而开口道。

杨遇安抿嘴等待下文。

“花前月下,那是酸腐文客的事。”

“而我。”

李靖拍了拍自己的敦实雄壮的腰肢。

“我喜欢舞刀弄剑,喜欢金戈铁马,喜欢在沙场上驰骋纵横,建功立业。”

“但是,谁让当今至尊是个惜花之人呢?”

李靖嘴角上弯,隐有嘲意。

“封德彝?”

杨遇安突然说出一个名字。

李靖微微一愣,点头承认:“确实是他告诉我四弟这里有至尊悬赏的仙花。”

“那二兄刚刚为何不阻止我击败杨暕?”

“因为……”李靖目光微凝,“我找人算过命,说我命在唐不在隋。”

“原来二兄是打算借花献佛,趁机投入李唐门下。”杨遇安了然点头,“你找那个算命先生还挺靠谱的。”

“或许吧。”

李靖听不出他话中深意,说到这里,缓缓抬手,道:“四弟说要带我赏花,这便请吧。”

“我为弟,还是二兄先请。”杨遇安拱手以对。

“那我就不客气了。”

言罢,一道极端凝实的明王像在李靖身后徐徐浮现。

明王通体玄黑,一手握金杵,一手持罗索,端坐莲座之上,瞠目怒视四方。

其威压如渊如岳,让人下意识生出怯意,不敢直视。

“看来二兄这些年到地方为官,并没有耽误修行。”杨遇安瞩目道。

“正是因为在地方不受重用,反而有空勤修苦练。”李靖幽声道。

杨遇安微微一笑,身后同样浮现出自身外景。

一块田,一颗树。

花满枝头,白华莹莹,璀璨夺目。

这一刻,暖阁中姹紫嫣红的牡丹,全都暗然失色。

“好花。”

李靖轻赞一声抽出横刀,迈步向前,步步生莲。

莲色漆黑如深渊。

同一时间,杨遇安也激发“云从”,跟着上前。

身后莹白花儿随夜风摇曳,落英纷纷。

剑已出,花已开。

今夜西苑,注定无眠。

第二百三十八章 兵者诡道 白花与黑莲对撞的瞬间,李三娘从昏迷中惊醒过来。

然后便见到陆双与第五念念扒拉在窗前,紧张地张望窗外。

她有仪同境修为,比另两人人更清楚外头动静是何等可怕,便要上前将二女拉回来。

但很快,她也被楼下的战斗所吸引。

“是那个马邑郡丞!他怎么也来了?”

李三娘并不熟悉李靖此人,只记得这位边郡过来的郡丞,近来时常到家中拜访父亲,讨论防御突厥的诸多事宜。

自己父亲是殿内省少监,对方是郡太守的副贰,两人都偏向文职,却煞有其事地谈论兵争武备,所以她有些印象。

“我记得耶耶说过,这个马邑郡丞胸怀韬略,距离外景完美已经不远,他日必定是个将才。杨郎年纪轻轻,怕是会吃亏啊……”

李三娘想起父亲评价,不由得为另一方的杨遇安担心起来。

特别是,杨遇安一边对敌,一边还要分心护住这座暖阁。

这样他们三人虽因此没有被外头恐怖战斗所波及,但杨遇安束手束脚地战斗,岂不是更吃亏?

“咦,那马邑郡丞似乎也有意避开暖阁方向,莫非……他有意投靠耶耶,所以也不敢伤到我?”

想到这里,李三娘立即对下方声嘶力竭大喊:“那谁……马邑郡丞,我被他们挟持了,你再不收手,我命休矣!”

此言一出,激战正酣的两人都是微微一顿。

这就对了,接下来杨郎可以假装挟持我,逼退对方,进而脱身……嘿,就算真挟持也无所谓。

李三娘想得兴奋,但很快就失望发现不管是李靖还是杨遇安,居然都没有停手的意思,只是又远离一点暖阁所在,便继续战斗。

“唉,杨郎怎么就听不懂我暗示呢!”

李三娘懊恼地拍着栏杆。

但转念一想……莫非他怕不小心伤到我,宁愿继续一个人苦战?

……

战斗开始后,封伦目光始终不曾离开绿袍中年身上。

不是不关心战斗胜负,而是他从不对自己揣摩不透的事情作出判断。

他深知自己擅长的是揣摩人心,是谋定而后动。

至于修行战斗……境界不够,也看不懂。

好在,他找了个真正懂行的人过来。

“张郡丞,你可知天下诸多太守郡丞,为何虞侍郎偏偏选中了来自齐郡的你来助我?”

绿袍中年微一愣,立即躬身请教:“须陀愚钝,还望封舍人提点一二。”

“呵呵,虞公伯乐相马,高瞻远瞩,封某不过奉命行事,哪里有资格指点足下。”

封伦轻轻摆手,复又眯目道:“但张郡丞果真不知?若是如此,实在有负虞公选曹七贵的名声啊。”

名为张须陀的中年这才挺起腰,瓮声道:“下官别无所长,唯有一身勇略尚可,大概因此被虞侍郎选中。”

“张郡丞太谦虚了。”封伦含笑道,“开皇十七年,昆州刺史串通羌族首领发动叛乱,你跟随史万岁南下平叛,因功受仪同勋位,赐物三百段。”

“仁寿四年,汉王杨谅于并州谋逆,你又跟随故楚公杨素讨逆,战后勋位加至开府。“

“此二位都是有隋一朝以来,天下公认的名将,张郡丞能在这两位手下任事且屡立大功,可见足下勇略,绝非只是‘尚可’而已。”

张须陀虽然一直有意保持克谨姿态,但听到一位官品高自己三级的内史舍人如此当面称赞,还将自己过往功绩如数家珍,心中难免有些得意。

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昔年下官在杨、史二公麾下效命,获益良多。可惜名将如美人,最怕迟暮时。到了今日,开国名将竟悉数凋零,实在令人唏嘘。”

封伦继续奉承道:“老将凋零虽然令人叹息,但有道是江山代有人才出,谁知道将来张郡丞不能成为下一代名将呢?”

张须陀嘴上连称不敢,脸上却难掩得意之色。

“那么,张郡丞以为场下那位李郡丞,如何?”封伦突然问道。

“李药师……”

张须陀明显对这个转折始料不及。

但到底是个沙场宿将,略微迟疑,便道:“不差。”

“如何不差?”封伦追问。

“封舍人且看。李药师看似与人外景对抗,但其攻守之间,暗合兵法正奇之道……”

封伦这才终于将目光转回场下。

张须陀絮絮叨叨的开府外景、用兵之道,他一概听不懂。

只能粗浅看到来自李药师的黑莲,正结成一个个好像步兵方阵的形态,跟随主将迈出铿锵步伐,一点一点向对手花田压迫。

而种花客那个填满白花的花田,则如同一座原地拔起的孤城,田埂是御敌的城墙,白花是守城的士兵。

面对兵临城下的黑莲大军,白花据城固守。

这看上去,就像一场只能靠堆“人命”来分出胜负的无趣硬仗。

但这张须陀的指点下,封伦很快发现在黑莲“方阵”外缘,还有一支黑莲部队正低调而迅速地脱离主阵,绕向敌人身后。

白花一方大概是因为将注意力全都落在眼前气势汹汹的敌军大阵,因而并未注意到即将从后方背刺的“奇兵”。

张须陀这时看出封伦的迷惘,便干脆直白总结:“李药师这个分兵之策其实算不上多高明。只要防守方多留个心眼就能防住,甚至若由某来守这花田,还能将计就计,设伏吃掉这支奇兵,以打击正面之敌的士气。”

“当然,眼下花田之主并未看出个中兵者诡道,只以寻常江湖汉好勇斗狠的法子来应对。李药师此策,倒是足够收拾对面了。”

“张郡丞这话我算是听明白了。”封伦终于颔首道,“你的意思是论用兵之道,你胜于李郡丞。但李郡丞又远胜对面那人,所以此战胜负没有悬念?”

张须陀本来还想再谦虚一下。

但忽而想到眼前的封舍人是虞世基的心腹,此番应该是代替后者来考察自己本事的。

若能得到一位选曹七贵看重,今后必定前途无量。

或许这时候应该适当自荐一下,不宜过分谦虚?

于是他挺起腰道:“李药师胜之不难。但若由某上阵,取胜更快。”

“原来如此!”

封伦含笑点头。

张须陀以为对方认可了自己判断。

哪知下一刻,封伦笑意一敛:“我看未必。”

“未必?”

“李药师要获胜,未必不难。”

张须陀一愣,道:“此子看样子不过徒有匹夫之勇的江湖散修,封舍人竟如此看好他?”

“那张郡丞可知,你嘴里这个‘徒有匹夫之勇’的江湖散修,曾经三次挫败故楚公布下的杀局?”

封伦肃然束手问道。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外景之战 张须陀蹙眉问道:“他到底是谁?”

“张郡丞没听说过种花客吗?”

“是他!”

张须陀终于耸然。

如果说种花客过往的一些传闻,多少有些夸大其词,那三年前长江上一战,因为死了一个江南大族族长,因为涉及东宫太子,因为江都仙花的传闻,以及因为当今至尊对仙花的念念不忘,正被越来越多人知晓。

张须陀虽未曾去过江南,却早已听说过这位的奇人奇事。

现在,封伦给了他更加震撼的“内幕”。

原来,那一战是故楚公杨素布下的杀局?

而他,居然能破掉杨素的杀局?

还不止一次?

就在此时,场下战况陡然一变。

那支绕后背袭击的黑莲“奇兵”将将要攻到花田下之际,一条紫龙毫无征兆地从花树上电射而出,瞬间轰灭了黑莲奇兵。

当!

一柄横刀螺旋倒飞坠地。

杨遇安从容抽剑横架身前,由始至终都不曾看身后一眼。

“我记得二兄在汲县一战时使的是双刀,刚刚只见一刀便觉得奇怪。原来是藏了起来。”

“兵书看多了,总习惯做什么都藏一手,老毛病了。”

李靖失去一刀,气势稍挫,却也不退半步。

“原来是二兄的用兵之道,受教了。”

“不敢。四弟不也隐匿了紫气功,让我这一手藏刀无功而返?”李靖抿了抿嘴,“看来今夜单凭我一人,不足以夺花。”

“无妨,二兄还有帮手。”

“帮手?”

李靖目光一偏,便见到一个年纪、官服制式都与自己相近的中年人飞速奔来。

“齐郡郡丞张须陀,特来助战!”

李靖并未轻动:“张郡丞为谁而战?”

“为虞侍郎,也为自己!”

随即,一道新的外景浮现出来,与花树怒佛隐隐对峙,不落下风。

这道外景没有一个具体实像,而是一抹深远的高空景象。

高空之中,无数乳白色露水弥漫期间。

这些露水并未如雨落下,而是悬停半空,如同一颗颗树上的诱人果子,任人采食。

“须陀味,即是甘露,即是天界无上妙食。原来张郡丞也是个有佛缘的人。”

李靖微微点头,走上前与对方并肩。

“至少在拿下仙花之前,你我可以暂时合作。”

张须陀直接动手作为回应。

下一刻,悬停高空的甘露凝成箭失状,勐然轰向花田。

须陀甘露,看似属水,但首当其冲的杨遇安却能清晰感应到,这些水箭其实并无明显属性偏向,或者说各种属性都包容期间。

换言之,张须陀的外景五行皆备,也是一个距离上开府境不远的强者!

在连绵不绝的水箭轰击下,花田的“城墙”迅速出现了大量破洞。

就像一面被石砲弩箭蹂躏得千疮百孔的城墙。

于是城下的黑莲大军趁机疯狂压上,发动总攻,

外景之战,比拼的不仅仅是拳脚兵器,更是各自境界高度。

谁的外景更完美,谁就有更大希望获胜。

谁的漏洞越多,谁就越容易被针对克制。

“原来是天界无上妙食须陀味。按佛经所言,上品须陀味最为白净,其次色赤,最次色黑,这位张郡丞看来已经修得最上品。”

杨遇安熟读佛经,一眼勘破对方根底。

“既然如此,我就笑纳了!”

话音一落,花田外侧勐然降温。

破洞中的甘露水箭瞬间凝结成冰,不但没能让“城墙”变得脆弱,反而又加固了三分!

不少刚刚攀上“城墙”的黑莲“士兵”,或是当场冻死,或直接滑落,死伤惨重!

“他的外景居然能反过来吸附我的外景之力?”

张须陀被这一幕吓得立即停手,颇觉茫然。

因为这意味着种花客的外景完美程度犹在他之上,故而能反过来利用他的破绽!

“我这四弟才情高绝,张郡丞切莫因他年纪小而轻视!”李靖急忙提醒,“你我还是赶紧‘合兵’一处,协同破敌!”

“好!”

张须陀吃了一亏,哪敢大意,立即收回水箭,转而将乳白色甘露投向李靖的黑莲大军。

须陀甘露,本来就是天界妙食,比起作为直接攻击的武器,它更适合于作为“补给”。

果然,得到甘露的滋养后,原本死伤惨重的黑莲大军瞬间满血复原,气势比之先前更胜三分。

于是攻坚得以继续。

“杀!”

李靖勐然踏出一步,怒佛随身,一刀斩出。

杨遇安挺剑相抗,紫龙裹着一身雪白琼花冲出花田。

刀剑轰然对撞,李靖刀势未退,杨遇安的紫龙却先抵挡不住倒飞回田,在“城墙”上撞出一道裂缝!

这一次,李靖一方占据了上风。

“我与张郡丞的外景都不如四弟完美,但也相差不远。如今我们合二为一,互补不足,论完美程度,已经在四弟之上!”

“不错!”张须陀肃然颔首道,“先前封舍人让我下场帮忙我还有些不情愿。但如今看来,果然还是虞侍郎考虑的更周全,特意让封舍人带我来此地助战!”

“种花客,你就算才情再高,终究无法以一对二,还是赶紧交出移植仙花之法吧!”

“花就是我,我就是花。”

杨遇安从田上爬起,抹掉嘴角溢血。

“想要夺花,先赢了我再说。”

“狂妄!”

张须陀怒喝一声,外景甘露倾盘而下。

李靖外景得到增强,一声不吭,闷头再度出刀。

此刻双方没有再使什么奇招妙计,完完全全是外景修为的硬碰硬。

杨遇安虽然外景看似更完美一些,但在李张二人联手夹击之下,仍旧节节败退。

紫龙一遍又一遍被轰在“城墙”上,后者终于不堪重负,破开了一角。

大量黑莲大军随着李靖的横刀攻入缺口,大肆破坏花田。

花田一碎,花树便失去拱卫,被横刀肆意砍伐。

花树一倒,紫龙就失去了掩护。

轰!

在李靖倾尽全力的一刀之下,杨遇安身形倒退急飞,长剑几乎脱手。

至于花树花田,随着主人败退,瞬间幻灭破碎!

“胜负已分。”

李靖横刀长立,张须陀叉腰挺身。

外景之战,以外景显露而起,也以外景破灭而终。

哪怕拳脚兵器仍有一战之力,都于事无补。

这就是外景层次的战斗。

“以多欺少虽然有负江湖道义,但却是兵者诡道的精髓,为将者绝不可拘泥于虚情假意。”张须陀捋着胡子道,转向李靖,“李郡丞以为如何?”

“不错。”李靖颔首道,“我与四弟虽然勉强有些结义的情分,但战场无父子,更何况义兄弟?赢了就是赢了。”

“有李郡丞此言,我就放心了。”

张须陀满意点头,言语间,已经将杨遇安当作无需再考虑的失败者。

一个外景刚刚破碎的中开府,还有什么值得顾虑的呢?

“接下来,便是你我之间相争了。”

“也好。”

李靖从地上捡回一开始被击飞的另一把刀,气息重新敛聚,准备下一场战斗。

但就在此时,杨遇安忽然从地上爬起。

第二百四十章 花名动四方 “四弟,你何必逞强?”李靖半是规劝,半是警告,“昔年大兄自爆大半‘负心’,尚且需要两年功夫才能尽复旧观。你如今外景全碎,还不赶紧修养,是嫌命长不成?”

“种花客,张某是看在李郡丞面子上才留你一命。你若再不知好歹,休怪我下手无情!”

比起李靖,张须陀威胁意味更浓。

但杨遇安照旧前行不停,直到堪堪抵达二人外景辐射的边缘,才终于止步。

“我说过了,花即是我,我即是花。你们要夺花,只能先杀了我。”

“此言当真?”李靖目光凝住。

杨遇安凛然相对。

“看来是真的了。”张须陀冷哼一声,目光渐显凶戾,“兵不厌诈这个道理,想必不需要我跟李郡丞多说。你若顾念兄弟情义不肯下手,那张某就不客气了。”

李靖脸色阴晴片刻,终于还是缓缓举起刀,与张须陀各据一方,隐隐有了竞争之意。

归根结底,他内心从未真正认可这位“四弟”,只是碍于虬髯、红拂二人的情面,不得不做些表面功夫而已。

“我劝两位还是先不忙争斗,否则某接下来这一剑,你们怕是接不住。”

杨遇安沉声建议道。

“你一个败军之将,外景不存,何来这底气?”张须陀脸色一狞,轰然挥拳上前。

李靖虽然稍有迟疑,但见张须陀已经出手,也不再保留。

黑莲与甘露分兵两路,各自以飞快速度向杨遇安压迫而来。

就在刀拳即将落下之际,杨遇安长剑一翻,完本已经幻灭的花田花树外景,陡然重现!

“呵呵,果然有诈!”张须陀冷笑一声,表情并不意外,“幸好我早有准备。

随即,漫天甘露方向一转,化作无数甘霖落下黑莲大军阵脚。

李靖脸色不便,继续裹挟着融合两重外景都声势稳步向前。

显然同样对这一幕变故早有预料。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如此基本的用兵之道,我们两个老将岂会被你这初出茅庐的竖子算计?”

就在张须陀轻笑声中,李靖再次轰然落刀。

这一次,是双刀齐发。

一刀砍崩花田,一刀砍倒花树。

杨遇安的外景图像,再次幻灭。

然而。

就在李靖将将要收刀之际,又一片花田,又一颗花树,出现在他面前。

不仅如此。

花田之后,又有一片新的花田。

两片,三片,四五片……

大量花田在杨遇安身前身身后铺陈开来,不过数息之间,就已经占满了整片西苑的土地,看上去彷佛无穷无尽。

而在每一片花田之上,都屹立着一颗茁壮的琼花树。

花田无穷,花树亦无穷。

这一刻,李张二人赫然发现,拦在他们面前的不再是一颗花树,而是接天连地的一整片树林!

“四弟,你这外景……”李靖神色振动,以至于忘了继续出刀。

也不知该如何出刀。

这么多花树,他砍到手废了都砍不过来!

……

“外景无缺,上开府境。”

封伦虽然自忖对修行境界了解不足,但见到这种规模惊人的外景之像,加上李张二人惊愕的表情,哪里还揣摩不出杨遇安此时的真实境界。

“原来你蛰伏三年突然现世,是因为已经走到这种高度了啊……”

封伦重重叹息。

既是叹息杨遇安惊人的修为,更是叹息自己再次算计失手。

集合李张两个正值壮年的开府将种,除非朝中那些柱国大将境的老怪物出手,否则足以应付绝大多数场面。

谁知居然还是还是敌不过此子?

“幸好我此番是打着虞公名义行事,否则我命危矣……”

封伦不是个输不起的人。

既然失手,那就先保命再说,当下立即头也不回地逃离。

至于李张二人,就留着给自己垫背吧。

如此急行片刻,将将翻出了西苑外墙之际,墙内忽然白光冲天。

……

“四弟,你既有如此修为,先前何不直说……”

李靖感应到杨遇安恐怖威压,已经彻底放下手中刀。

先前话最多的张须陀,反而陷入失语状态,双手颤抖不已。

“我说了啊。”杨遇安含笑道,“我说过要请二兄看花,岂能食言?”

李靖愕然抬头,而后脸色微窘:“那我现在看到了,你可以收手了。”

“不急。”杨遇安轻轻摇头,“我这花,可不是只给二兄一个人看的。否则何必要冒险进入西苑?”

“那你还要给谁看?至尊?你要向他求官?”

“我若求官,何必等到现在?”

杨遇安闻言轻笑。

“我这花,是开给天下人看的。”

言罢,杨遇安一剑挥出。

……

“仙花现世!”

杨广勐然从龙床上扎起,推开一众上前请安的贴身宫人,冲到寝殿西侧窗前,用力推开。

一道纯白无暇的光芒正从西苑方向冉冉升起。

杨广气机外放,分明感应到与三年前江南花雨相似的气息,当即龙颜大悦。

“是江南的花!哈哈哈哈,朕常常思忆江南,所以江南的花儿便来见朕了么?”

“既然如此,等此间事了,朕要再下江南!”

……

“遇安!”

同一时刻,杨昭也从东宫病榻上惊醒。

但他无力自起,所以只能在宫人的搀扶下,勉强依靠在床围。

“打开西窗。”杨昭声音虚弱道。

“殿下,夜风太冷,你这身子怕是受不住啊……”宫人们跪地相劝。

“受不受得住,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还不如多看一眼故交。”

“打开!”

杨昭语气坚定,众人只得依言而行。

一抹亮眼的白色顷刻间透窗而入。

杨昭瘫坐床上望不到太高太远,只能看到白光透过窗灵而入,在地板上投影出一朵花的形状。

目光微微耸动。

“这便是你要双宿双飞的那朵花么?难怪连皇帝都不肯做。”

“这花,真美啊……”

杨昭嘴角含笑,带着一丝羡慕,一丝遗憾,合上了眼皮。

……

杨遇安向南挥出了一剑。

但这一剑,并不只有三尺青锋。

青锋之上,数不清的莹白小花环绕其中,随着剑势一指,冲天而起,往南飞去。

西苑之南,是洛水。

飞花渡过洛水,两岸瞬间长出无数树,开出无数花。

花儿沿着洛水继续顺流而下,所过之处,一路花开。

从洛水汇入大河,从大河流至板清附近,而后分作三路。

一路继续沿河而下,奔流入海;

一路北上永济渠,经三岔河口到达涿郡;

一路南下通济渠,转淮河末口入邗沟,又经长江转入江南河,深入江左腹地。

这一夜之间,以东都洛阳为起点,自西向东,从南到北,运河沿岸,全都开满了琼花。

所有闻讯赶来观花之人,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听到一声花语:“吾名琼花。”

剑出侵天半,花开动四方。

杨遇安收剑长立,负手望天。

“今夜之后,琼花之名,天下无人不识,无人不晓!”

(第三卷隐者与名士,完)

第二百四十一章 追杀与蛰伏 封伦庆幸自己跑得早。

否则光是那道冲天而起的白光,就足够要自己的命。

但他又恨自己跑得不够快。

将将离开西苑范围,便见到洛水两岸,已经开满了白花。

这意味着对方外景辐射的范围,超乎想象。

“还是失算了……”

封伦叹息一声,果断转回洛阳城内。

现在只有城中的大人物,才有希望庇护自己不受伤害。

这些年,他投靠的山头名为虞世基。

后者对他言听计从,朝中风光之盛一时无两。

但此时此刻,他却没有选择投奔虞世基,反而向着另一座熟悉的宅邸跑去。

楚公的宅邸。

杨素故去后,其长子杨玄感继承了父爵,成了新一代的楚公。

因为深知皇帝对杨氏一门的猜忌,封伦在杨素故去之后,没有留下继续辅助其子,而是果断改换门庭。

事实证明,他都选择是正确的。

杨玄感虽然看上去仍旧官高爵厚,实则其党羽在朝中处处受到皇帝打压,反而不如后来居上的虞世基风光。

不过事情要分开两面看。

杨玄感确实被打压,但被打压的原因,正正是因为其党羽众多,势力庞大。

这样的人,不适合投靠搏前程,却适合在危机关头保自己一命。

有当年杨素的恩义在,想必对方不会拒绝。

至于虞世基,那就是个草包,指望不上。

“杨公故吏,内史舍人,封伦封德彝叩见楚公!还望楚公念在昔日封某辅助杨氏的情分上,救我一命!”

封伦直接跪倒在杨玄感宅邸面前,扯开喉咙大喊,丝毫没有羞耻之意。

而这种豁出去的姿态也很快收到回应。

一直细微骚乱之后,宅门徐徐打开一条缝。

“进。”

一道含混的声音传来,封伦如释重负,连滚带爬往门内冲去。

好不容易挤入门缝,封伦正要感谢,却见不知何时,自己居然来到了一处狭窄的建筑内部。

周身有八面等宽的墙,墙上开窗,窗外夜色幽幽,哪里还是杨玄感的宅邸?

分明已经来到一处高塔之上!

尚未等封伦惊呼出身,身后传来一道高缈若幻的声音:“封德彝。”

封伦蓦然回首,便见塔身半空之中,凌空悬立着一名头戴星冠,恍若仙人的道士。

道士面容若真若幻,明明五官清晰无误,脸上还噙着一抹清爽的笑意,但封伦却发现自己愣是记不住对方长相特征。

更无法揣摩出对方心意。

他心中莫名生出一句道经中的话:道可道,非常道。

“你想活命吗?”

疑似仙人的男子,浅笑问道。

……

杨遇安这一剑,借着仙子的威能,直接纵贯了南北大运河。

李靖与张须陀的外景,也都第一时间轰灭,陷入虚弱状态。

两人颓然跌坐地上,望着杨遇安那张过分年轻的脸庞,双双失语。

外景被破,没有五六年功夫,休想恢复过来,眼下都再无还手之力。

杨遇安直接将两人丢出西苑,便转身去追杀那个一直隐藏在暗处的文士。

李张二人充其量只是打手,废掉便不足畏惧。

杀了反而容易惹祸上身。

但封伦,这个三番四次藏在暗处算计自己的谋主,才是真正让他忌惮不已的强敌,必除之而后快。

哪怕因此被官府通缉,也在所不惜。

今夜仙子难得直接出手相助,首要之事,当然是实现“扬名”这个关乎功德水收益的目标。

其次便是要趁机除掉封伦这个幕后主谋。

当下杨遇安施展望气术,直接追着封伦飞奔回城。

有琼花外景的封锁,封伦暂时逃不过洛水南岸。

而他已经熟悉封伦气息,对方也逃不过他的望气。

“咦……”

杨遇安停步街中,目光惑然。

刚刚那一瞬间,代表封伦的那道“气”突然消失在城中某处宅邸前。

他大概猜到那是谁的宅邸,也做好了不惜一切也要强杀封伦的打算。

可问题在这一刻,他突然失去了封伦的气息。

彷佛这个人凭空消失于世间。

“莫非是杨素给他留下的保命手段……”

杨遇安又在城中转了半个时辰,依旧找不到封伦所在,眼见天色将明,不得不先返回西苑。

李三娘不用他管,但陆双与第五念念还在暖阁。

昨夜自己闹出了极大动静,虽然达成了让琼花名扬天下的目的,但也引起了东都各处瞩目。

东都乃是藏龙卧虎之地,仙子提醒她的仙法无法屏蔽外界窥伺太久,迟则生变。

……

半个月后,杨遇安回到江南安置好陆双两人。

期间他一直没有放弃打探封伦的消息,却毫无收获。

按理说,封伦作为正六品内史舍人,考虑到内史省作为朝廷中枢机构之一,已经不算是小官了。

这样的人凭空消失,朝廷上下不可能毫无动静。

但事实就是,自那夜封伦离奇消失之后,大隋朝廷对于此事,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彷佛只是死了一个普通侍卫而已。

而很快,杨遇安就知道原因。

原来那一夜,还有一个份量更大的人也死了。与他相比,一个失踪的内史舍人还真算不上什么。

东宫太子,杨昭。

官府的说法是房陵王杨勇鬼魂作祟。

虽请巫者驱邪,仍旧无力回天,时年二十七岁,英年早逝。

事后,杨广下诏让内史侍郎虞世基写册文,深切哀悼太子,谥号“元德”。

杨昭的三个年幼儿子破格获封亲王,分布为燕王杨倓、越王杨侗、代王杨侑。

“生前父子离心离德,身后极尽哀荣,也不过做做样子给世人看罢了。”

杨遇安想到那张温厚的胖脸,不禁轻轻叹息。

按照前世历史,杨昭早在大业二年就该病死。

这一世,在他极力医治下,杨昭延命了四年。

但杨遇安说不上这对杨昭个人来说,是否一件幸运的事。

前世的杨昭,虽然死得早,但也正正死在隋朝国运最昌隆的时候,远未见到乱世来临的迹象。

如今因为杨遇安的关系多活了四年,也糟心了四年,临死之前,仍旧对社稷倾颓之势念念不忘。

“早劝你不要忧心太多,可惜你不听。”

“也罢,终究是个人选择,也算死得其所。”

杨遇安收回目光,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杨昭临死之前,拜托了他两件事。

一是保住大隋江山社稷。

二是保住他妻儿骨肉。

这些年杨昭暗中庇护他,让他得以顺利突破上开府,融合分身,彻底冲破潜龙气运的压制。

虽然致死两人也未曾以兄弟相称,但在杨遇安心目中,这个仁厚的血亲兄长,虽不视作家人,却也堪称好友。

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有所回报。

江山社稷之托太过沉重,他不敢乱接。

但庇护对方妻儿,自问还是有把握做到的。

前世历史中,杨昭这三个儿子全都没有好结局。

长子燕王杨倓一直被祖父杨广养在身边,直到江都事变之日,与杨广一同被叛军弑杀。

次子越王杨侗留守东都,被一众权臣视为傀儡,反复拿捏,最终惨遭篡位的王世充毒杀。

三子代王杨侑稍好些,因为留守京师而落入表亲李唐手上。禅让皇位后,李唐皇室也没有太多为难。只是不知为何,让位第二年就离奇暴毙而亡,时年十五岁。

从这个角度来说,杨昭也算有先见之明,预见自己三个儿子未来的不幸遭遇,早早托孤。

“眼下大隋底子尚在,乱世尚早,倒也不急于一时。”

“正好先前扬名后,仙子转化功德水的能力与日俱增,我又可以继续闭关潜修一番。”

“等这一轮动静澹去之后,我实力又有精进,再度出山,不论是保人还是找封伦报仇,都更有把握。”

第二百四十二章 收获与闭关 智者佛法庇护结束之后,琼花船便不能直接渡过苦海,转而需要消耗功德水来抵消苦海业力的侵蚀。

这种消耗相当巨大,若非琼花仙子转化功德水能力大幅提升,杨遇安恐怕连回到净土都做不到。

不过他已经打定主意,往后尽量少些进出净土。

功德水是宝贵的修行资源,用来抵消苦海业力,实在暴殄天物。

反正达到上开府境界后,他能够很长时间不吃不喝,专心修炼。

此时真香河在仙子的全力转化之下,已经恢复了十分之一的高度,如同一条潺潺小溪,正源源不断往下游流淌。

其中一部分用于抵御外围苦海业力的侵蚀。

余下的全部汇入杨遇安的心田,供他修炼。

独孤加罗在远处望到这一幕,脸上满是震惊、愤怒。

却又无可奈何。

她被大量业力所化的黑色泥浆紧紧缠绕,大半个身体已经沉沦苦海,正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夺回真香河。

至于原本河畔的加罗香树,更是早就被琼花树排挤到城外。

换言之,此时杨遇安已经完全占据了“江都城”。

每一滴在这里转化的功德水,都完全属于他。

“还是要堤防独孤后鱼死网破。”琼花仙子提醒道,“此方天地,苦海才是主体,我们借用‘逆鳞’暂时占据的净土反而只是一隅之地。一旦独孤后不顾后果,搅乱苦海,净土也会被殃及。”

“是否有办法将她驱除出这方小世界?”杨遇安问道。

“恐怕不能,她也是此地半个主人,除非主动离开,否则我们双方谁都赶不走谁。”

琼花仙子断言道。

“不过眼下她业力缠身,早晚会彻底沉沦苦海,咱们只需谨守自身,便能赢得最终胜利。”

“懂了,时间在我。”杨遇安微笑点头,“那么接下来我便闭关修炼,稳固外景,而后在此基础上,继续冲击大将境。”

“好,那一起闭关吧。”

“哦,仙子也要闭关?”杨遇安有些诧异。

虽然他理智告诉他仙子必然也是需要修行的,但相处十七载,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方主动提及此事。

“我下凡时被潜龙气运所伤,根基严重受损,当然需要闭关恢复修为。”仙子解释道,“只是过去一直被潜龙气运压制,又要分心照顾你,所以无瑕顾及自己。”

“如今你融合分身,能够独力对抗潜龙气运。加之我们气运相连,等于你帮我分担了一半压力。我终于可以腾出手脚慢慢恢复修为。”

说到这里,琼花仙子顿了顿,肃声道:“除此以外,我还想继续追朔未开灵智前的记忆,看看能不能找到潜龙气运的源头所在。毕竟眼下你我只是抗住了气运压制,但这种压制并未消失。”

“我总感觉,所谓的‘潜龙气运’,很可能与创造我的大能有关……”

……

转眼半年。

随着“琼花”的传说在凡间渐渐传播开来,琼花仙子转化功德水的能力再上一个档次。

真香河水位上涨了一倍,达到全盛时期的五分之一。

杨遇安也因此彻底稳固了上开府的修为。

接下来,便是冲击大将境。

凡人修行五境,都督修炼血精元,仪同打开八神识,开府凝聚内外境。

外景圆满之后,修行者可以从内而外沟通天地自然,小幅度交互影响,所以接下来,便要涉足“道”的境界。

道,便是天地大道,是宇宙运行的法则,是儒门所言的世间至理,也是佛门所言的“般若波罗蜜”,即到达彼岸的无上智慧。

然而“道”高深无比,想要掌握并非一蹴而就。

故而又分成大将与柱国两个阶段。

其中大将悟道,柱国证道。

前者为领悟,后者为开创。

至于再往上的“尊圣境”,杨遇安了解不多,仙子作为大能创造的仙花也一知半解,只大概记得有个“证位”的概念。

当然,这些对杨遇安来说还非常遥远。

眼下他正卡在上开府与下大将的门槛上。

“悟道悟道,便是领悟大道法则。”

“世间法则千千万,我不可能都尽数掌握,必须有所取舍,先从一个方向切入。”

“该选择哪一种‘道’来修行呢……”

杨遇安暂时没有头绪,转而回忆起曾经熟读的佛经道藏,儒家经典。

这些都是先圣智慧的结晶,包含前辈大能对“道”的理解,自己作为后来者,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方能走得更远。

不过哪怕将目光局限在典籍上,选择仍非常之多。

是否适合自己,还需要细细考量。

选的好,悟道过程事半功倍,否则很可能卡住一辈子无法寸进。

沉浸修炼半年,杨遇安渐渐感觉冲击大将境,一味埋头苦干,并非良策。

“静极思动,或许我也该回到现世走动走动……”

就在他出关之际,半空之中,一道宏大的声音突然传来。

“阿摩,阿摩,娘对你不薄,你为何要欺骗娘啊……”

阿摩?

杨广来了?!

杨遇安闻言悚然而起,琼花外景瞬间显露,铺天盖地蔓延开来。

杨广有大将境,可不是现在的他能对付得了。

如此警戒片刻,他发现并未有第三个活人存在此间,方才渐渐冷静下来。

视线旋即转向独孤加罗。

后者正痴痴地看着他,目光中饱含宠溺、慈爱,还有少许埋怨。

杨遇安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感觉身上长满了鸡皮疙瘩。

“太后这是何意?”

“什么太后,我是你娘!”

独孤加罗撇嘴不满,但目光宠溺依旧。

杨遇安直接看傻眼了。

倒是始终保持警惕,没有靠近半步。

此时的独孤加罗,脖子以下,已经完全陷入苦海之中,只剩硕大的脑袋露出海面,眼神半眯半睁,恍若梦游。

眼看胜利在望,杨遇安自然不敢有片刻放松,省得对方搞出什么幺蛾子。

如此无语对峙片刻,仙子率先察觉端倪,道:“苦海轮回无涯。独孤后大概沉沦太久,神魂在千百次轮回中渐渐失去‘唯我’,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苦海轮回?”

“就是相当于你过去进入幽魂回忆副本,体验人生百态。”琼花仙子简明扼要解释,“苦海是无数人业力的凝聚,独孤后这数年间,不知经历多少千百万这样的‘副本’,哪怕有柱国威能,也未能独善其身。”

“原来如此。”

杨遇安恍然点头,又产生有新的疑问:“那照理说我浇花十七栽,经历他人的记忆也有数万了,怎么一点影响都没有?”

第二百四十三章 休憩 “那照理说我浇花十七栽,经历他人的记忆也有好几万了,怎么一点影响都没有?”

“自是因为我替你化解了幽魂中的业力。”仙子解释道,“否则我何必多此一举让你以人水浇花?直接导入幽魂记忆还更方便呢。”

“当然,我下凡后实力受损,若幽魂业力太强,还是不能尽数化去。这便是那些需要你去‘攻略’的记忆副本了。”

“也就是说,我攻略副本满足原主某种执念,其实是在协助仙子你化解幽魂业力?”杨遇安有所悟,“只有彻底消除业力,才能安全继承对方全部记忆。”

“是这样的。”仙子确认道,“只有化解掉全部业力,这些幽魂记忆才是有助于你修行的德力。”

仙子这个解释,让杨遇安对过往的经历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琼花仙子已默默为自己付出了许多。

感激感动是有的。

但以两人关系,客套话说出来反而见外。

所以他转而问道:“仙子能否将这种化解业力的道法传授给我?这样往后我也能助你修行。”

“恐怕不能。”琼花仙子轻叹道,“不是我吝啬什么道法仙术,实乃我的一身本领是创造者所赋予,如同凡人呼吸喝水,与生俱来,不学自会,哪里懂得如何传授他人?”

“当然,若是能找到创造我的那位大能,或许可以求她教授你道法仙术。”

“那还是算了,谁知道那位安的什么居心。”

对于这个结果杨遇安并未失望,主要他眼下距离这个境界还差的远,不过随口问问罢了。

“说起来,仙子闭关半年,可曾记起那位创造者是谁了?”

“不曾。”琼花仙子失望喟叹道,“每当我追朔到关键地方,记忆就会莫名中断,只剩一片混乱。”

“如是数次,我隐约感觉,说不定这也是那位大能的布置,防止我查出她的根脚……”

……

回到现世后,杨遇安没有立即外出走动,而是留在后土祠中与师傅一家共享天伦之乐。

自仁寿二年一别,师徒两边已经有数年未见。

中途差点可以见面,却又因为杨素封伦联手布下的杀局,失之交臂。

如今历经劫难后,杨遇安终于足够强大,足以自保,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见亲人了。

“说起来,遇安你如今已到弱冠之龄,也该是时候谈一门亲事了。”

某日酒足饭饱后,柳师师笑眯眯走过来。

杨遇安顿感头大。

想当初自己还极力撮合师傅师娘的婚事,这是来现世报了?

“不急不急,师傅与师娘成亲之时,也年近半百了,我这才哪到哪啊!”

杨遇安打着哈哈,目光转向旁边的师傅第五观主,眼神示意求助。

只可惜他很快失望发现这个浓眉大眼的老道士,如今彻底成了老婆奴,哪敢替他伸张?

根本就是第一时间响应妻子的说法:“是啊是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如今也该到成家的时候了。那谁,我看陆家那娘子就挺不错的!勤俭持家,贤淑孝顺,相貌更是与你相配!你若嫌她比你年长,她表妹程二娘也不是不能考虑。”

“哦,对了对了,还有那北边来到李氏娘子,听说是陇右豪族,家世不凡?”

“李二娘不行,她家要遇安入赘!”陆师师柳眉倒竖,立即反对。

“入赘啊,那还是差点意思……”

眼看二老你一言我一语,彷佛将求亲当成板上钉钉的事来谈,杨遇安大感无语。

就在这时,旁边吃饭的第五念念忽然扔下碗快,哇哇大哭。

二老素来最宝贝这个女儿,吓得上前哄她,问怎么回事。

“小师兄不可以娶陆姐姐,程姐姐,李姐姐!”

“这是为何?”二老不解问道。

“他现在娶了三位姐姐中的一位,将来还怎么娶念念为妻!”

“什么!他要娶你为妻?!”第五观主闻言勃然变色。

“师兄娶师妹,天经地义!”

第五念念一边都着小嘴撒娇,一边悄悄向杨遇安眨眼,目光狡黠。

杨遇安当即会意,跟着起哄道:“有道理啊,师傅师娘本就待我如子,我若做二老女婿,这不正好亲上加亲了吗!”

“啊,这……”

第五观主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目光在小徒弟与小女儿之间转来转去,脸上充满老父亲的纠结。

最终越想越不是滋味,表示杨遇安年纪还小,亲事晚几年再谈不迟,而后不管妻子杀人的目光,落荒而逃。

杨遇安则借口教念念读书写字,跟着离去。

“这一老二少的,没个正形!”

柳师师哪里不知三人的小心思,忍不住轻叱一声。

不过骂完之后,冷静一想,又忽然感觉,若小徒弟能成为自己未来女婿,好像……也还不错?

……

虽然琼花现世的余波已经平息,但杨遇安仍不敢太过张扬。

因为这段时间杨广再次南下江都,江湖传言就是冲着琼花名头去的。

这事杨遇安并未尽信,但杨广二临江都,别的不干,首先命人修建一座新的行宫。

为此,他还特意任命江都郡丞王世充担任新建的江都宫宫监,负责营建事务。

这位也是个善于揣摩皇帝心意的野心家,到处搜罗奇珍异宝,以讨好爱享受的皇帝。

城中上下不免一阵鸡飞狗跳。

杨遇安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带着师傅师娘,以交流道法的名义转去一河之隔的蒋州静虚观暂避。

值得一提的是,数年前杨广推行新政,废州改郡,郡县地名改了一大堆。

如今扬州已经更名“江都郡”,与郡城同名。

至于陆双家所在的蒋州,也更名“丹阳郡”,也是一个古已有之的地名。

一行人在丹阳受到陆双一家热情款待,杨遇安为了避免师傅师娘再次谈婚论嫁,便跑去城外崇虚馆找陆馆主。

那里有大量陆氏历代馆主收藏的典籍,除了释道儒三家经典以外,其他诸子百家,譬如兵家,农家,法家,医家,阴阳,占侯,方术等等,都有涉猎。

杨遇安正发愁找不到悟道的方向,正好在这里补充学识,看看能不能找到悟道的灵感。

……

如是养生式的与亲朋相聚,闲暇读书,数月之后,杨遇安的修为虽然没有丝毫增长,但感觉心胸开阔了不少,对于如何选择悟道的方向,也渐渐有了些灵感。

于是等杨广离开之后,他将师傅一家平安护送回江都后土祠,便再次通过附近灵塔进入净土小世界,开始新一轮的闭关潜修。

第二百四十四章 封伦现身 江都净土。

独孤加罗半张脸沉入苦海,只剩鼻梁以上的位置仍未沉沦,如同一座海上孤岛。

丧乱的头发,便如岛上葱葱郁郁的黑色森林。

此时黑林之中,一道干瘦似鬼的身影出没其间。

若杨遇安在此,便能发现此人正是消失于现世多时的封伦封德彝。

“最后一粒辟谷丹了……”

封伦看着手中仙气飘飘的丹药,双目闪过寒光。

自那夜偶遇疑似仙人的星冠道人后,他已经在此地潜伏大半年。

心态也从最终的震惊畏惧,到现在的平静接受。

而后便是强烈的求生欲。

他不知那位道人为何好心指点自己,还提供丹药。

以他多年揣摩人心的经验,不难猜到对方必定有更深图谋。

但……

不管对方图谋什么,他都别无选择。

根据那位道人提供的情报,种花客之所以用“种花”为名号,是因为他背后有一位来自仙界的花精。

自己想要对付他,只能依托此地的独孤太后。

说实在的,再次见到早已驾崩的独孤加罗,封伦心中惊讶一点不亚于知道种花客背后有仙花相助。

不过惊讶之后,心中很快振奋起来。

唯有这种层次的大能,才足以对抗屡屡让自己失算的种花客。

什么杨玄感虞世基……跟这位太后一比,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封伦搞清楚状况后,便立即尝试与独孤加罗沟通。

但他很快又发现,这位大隋太后,神志似乎并不清醒。

并且随着时间推移,发疯的次数越来越多。

封伦虽自忖有洞悉人心的能力,哪怕揣摩皇帝天子也从未失算。

但眼前的独孤加罗,疯疯癫癫,行事毫无章法可言,他如何揣摩?

“唯神仙与疯子不可理喻也!”

无奈之下,封伦只得使出浑身解数,努力摸清独孤加罗的心思。

如此大半年过去,道人提供的辟谷丹即将耗尽,封伦也终于有了收获。

“是时候出手了。”

……

回到净土后,杨遇安与琼花仙子再次进入潜修状态。

有了上次经验,他知道自己可以闭关半年不吃不喝。

甚至极限状态下,可勉强坚持一年。

如此一来,他便能减少经常进出净土世界的无谓消耗。

这日他悟道略有所得,苦海上忽然传来独孤加罗的声音。

杨遇安初时并未多在意。

一来考虑到独孤加罗即将彻底沉没,自己这时候应该尽量避免刺激她,省得发生意外变故。

二来,自那日独孤加罗错将自己当成杨广以后,后续这种事情时有发生。

有时是杨广。

有时是孙儿辈的杨昭或者杨暕。

甚至杨勇、杨俊、杨秀、杨谅等杨广亲兄弟,也轮番上阵。

最离谱的一次,独孤加罗竟将他当作杨坚,责骂他为何违背当初誓无异生子的承诺,居然背着她偷偷临幸仁寿宫的女人。

杨遇安早就见怪不怪了。

但这一次,他不觉奇怪,琼花仙子却突然开声提醒:“独孤后的状态有些不对。”

“状态不对?”

杨遇安闻言立即警惕,侧耳细听。

因为鼻子以下已经没入苦海,独孤加罗的声音已经不如先前真切,杨遇安极度凝神,方才听得清晰——

“高卿,至尊为了一个卑贱宫女弃天下于不顾,你身为执宰,还不赶紧去劝他归来……”

高卿,执宰天下……

这应该是在说已故的老臣高熲。

杨坚为一宫女弃天下于不顾……

杨遇安略一思索,便记起独孤加罗当下陷入了哪一段回忆。

且说,独孤加罗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素来不喜杨坚宠幸别的女子,以至于六宫妃嫔位长期空置。

但男人嘛,总有忍不住想偷腥的时候。

特别还是一位坐拥天下的皇帝。

这不,有日杨坚兴之所至,临幸了一位美貌的宫女。

独孤加罗知道以后极为震怒,趁杨坚上朝之际,悄悄将那宫女杀死。

杨坚事后知道此时,同样震怒,但自知理亏不敢找妻子理论,便独自一人策马离开宫城,躲入深山,以此间接表明自己的不满。

彼时高熲、杨素二人分布担任尚书左右仆射,按照开皇朝的官制,便相当于左右丞相,自然责无旁贷,去劝皇帝归来。

“此事被独孤加罗视作背叛,如今仍念念不忘,倒也不奇怪。”

“那仙子所言的不对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琼花仙子答不上来,只是直觉不妙。

杨遇安只得继续耐心倾听。

独孤加罗说到事情并不复杂,来来去去都是关于杨坚背叛、希望他回心转意之类的说法。

除此以外,就是叫高熲杨素二人赶紧将丈夫带回来。

“咦,慢着……”

杨遇安目光微凝,终于察觉到一丝违和的地方。

独孤加罗念叨的时候,目光是死死盯着自己的。

这点跟过去一样,因为陷入回忆妄想,将他视作某位故人。

但是,过去独孤加罗不管怎么发疯,怎么错认他身份,因为他身上流淌的杨隋血脉,始终都未曾脱离皇族子弟身份。

可眼下……

他被误认的身份不姓杨,而姓高。

独孤加罗将他误认成高熲!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杨遇安二话不说,立即将存量功德水抽入心田,而后扭头就跑。

时间在他这边,犯不着冒险试探独孤加罗的心思,确保自身安全才最重要。

然而他刚刚踏入苦海未久,尚未渡过半程,独孤加罗的脑袋却以比他更快的速度冲向灵塔所在的小岛,而后甩动如龙长发,将好不容易恢复九层高度的灵塔瞬间轰灭!

“高卿,你不劝至尊归来,休想离开此地!”

独孤加罗声如雷鸣,语气激愤。

属于柱国大能都威压激荡开来,整片苦海迅速变得浪潮滔天,无比凶险。

杨遇安的琼花船在苦海中飘摇不定,几乎无法自持。

就在此时,一道沙哑的声音从独孤加罗长发间传出:“皇后息怒,高公素来稳重,必能给皇后,给天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杨遇安闻言望去,便见一个干瘦如柴的身影赫然落在独孤加罗额前鬓发之间。

正是消失多时的封伦!

“杨卿此言当真?”

“高公乃是皇后幼时故交,皇后信不过杨某,总该相信高公吧?”

“你们两位是至尊左臂右膀,我当然都信得过。”

独孤加罗怒气稍缓,显然被封伦说服。

而远处杨遇安目睹这一幕,心中了然。

难怪自己突然被误认为高熲。

原来是封伦在搞鬼。

第二百四十五章 斩符 感受到杨遇安的目光,封伦澹然一笑,扭头道:“高公素来为至尊所倚重,杨某不过一介粗人,当唯公马首是瞻!”

封伦姿态摆得极低,但杨遇安哪里听不出他是故意给“高熲”戴高帽,好将找回皇帝的重任推给自己?

偏偏在现实历史中,或者说在独孤加罗的记忆中,最终成功劝回杨坚的,还真就是高熲。

可问题是,眼下杨坚已经神隐,生死不知。

就算高熲本熲复生,也不可能找到人回来。

而一旦拒绝,还不知独孤加罗发疯之下,会作出什么出格事情。

“高公说笑了,应该是杨某唯公马首是瞻才对!”

杨遇安有样学样,根据过往记忆也摆出一副杨素的姿态,将“高熲”这个皮球踢回给对方。

独孤加罗针对的是高熲,不是他杨遇安。

只可惜他这个策略并未得逞。

便听独孤加罗不满怒哼道:“高卿这是在戏耍老妇不成?你堂堂尚书左仆射,岂能说出这等儿戏之语?你便是你,装什么杨卿!”

言罢独孤加罗头发一甩,狠狠搭在灵塔岛上。

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瞬间浮现。

“那岛是灵塔重生的根基所在,若毁了岛,灵塔便无法重建。”琼花仙子急声提醒。

灵塔是勾连凡世的唯一通道,一旦彻底消失,杨遇安便会彻底困死。

“这下麻烦了……”

杨遇安目光微寒。

不得不说,封伦揣摩人心的本领远远超过自己。

同样是伪装杨素,独孤加罗就对封伦的表演深信不疑,自己则当场被拆穿。

这不是说封伦对杨素模彷得多么惟妙惟俏,而是他洞悉了独孤加罗的内心想法,利用对方先入为主的映像,锚定了身份。

此后不管杨遇安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居然连疯子的心思都能揣摩透……不愧是能骗过李二的狠人。”

杨遇安自忖这些年对人心揣摩也有不少心得,已经超越当初从记忆副本中学来的“三成”。

但他在进步,封伦也没有落后,甚至进步得比他更快。

到了今时今日,两人在揣摩人心之道上,已经有了质的差距。

“独孤加罗的刻板印象已经形成,我再在身份问题上纠结下去,不过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杨遇安冷静片刻,决定绕开独孤加罗,直接与封伦传音:“封舍人,你意欲何为?”

封伦闻言嘴角微翘,知道自己掌控了谈判节奏,不徐不疾地从身上取出一道符篆。

符上图文繁复深奥,隐有星光浮现。

上头气息稍稍泄露,杨遇安便听到琼花仙子畏惧轻呼:“潜龙气运!”

“潜龙?那道符?”杨遇安不明所以。

便听封伦阴恻恻道:“此符乃是一位方士高人所赐,高公佩上此符再去找至尊,必能事半功倍!”

对方这鬼话自然是说给独孤加罗听的。

但杨遇安结合仙子反应,已经猜到几分真相。

首先,封伦从所谓“方士”那里知悉他与琼花仙子的秘密。

其次,那方士还给封伦提供了一张隐含潜龙气运的道符,能够极大压制仙子,甚至可能导致更可怕的后果。

“看来那位方士便是带他进来此地的人物了。”

“莫非是仙子的某位敌人?”

杨遇安惊疑不定,封伦不急也不催。

因为有人替他着急。

“杨卿有心了!”独孤加罗轻赞一声,转向杨遇安,“高卿,你还不赶紧照着杨卿所言,佩上此符!”

杨遇安自然不会听从。

于是独孤加罗长发一甩,狠狠鞭打灵塔小岛。

后者终于不堪重负,四分五裂。

一道氤氲光团出现在地底之下。

独孤加罗如山巨鼻勐然一吸,光团顺着海水流入其鼻腔,转眼没了影。

而独孤加罗也因为吸了大量苦海之水,脑袋沉得更深,只剩下头皮一层。

“原来,这就是灵塔真正的秘密。”

虽然光团很快被独孤加罗收走,但短短瞬间泄露的气息,足够让杨遇安感知其存在。

原来也是一份高僧的舍利子。

而且论规模,比凡世的灵塔还要大得多,恐怕原主身前至少是个柱国级的释家大能。

难怪可以在苦海之中常年漂浮不沉沦,还能沟通凡世各处的灵塔。

“种花客,我若是你,此时便不会再犹豫了。”眼见独孤加罗即将完全沉沦,封伦懒得在装了,“眼下局势,太后掌握了进出灵塔岛唯一通路,而封某是唯一能劝住她的人。你除了听我的,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封伦有恃无恐,狞态毕露。

“当然,我大概猜到你是个惜花之人,所以我也不妨跟你坦白。那位给我道符的方士说了,此符会封印琼花,却不会杀死她。说不定将来你见到那位方士,还能求他解除封印。”

“反之,你若选择鱼死网破,不但自身性命不保,还会连累琼花与你一同葬身此地!”

说完这句话,封伦束手长立,不再多言。

这半年来,他除了揣摩独孤加罗,也一直揣摩眼前之敌。

早在为杨素制定复仇计划的时候,他就已经研究过此人的过往跟脚。

生于王府,因为父亲夺嫡野心差点早夭,全靠一个军府团主扶养成人。

这样的人,因为幼时缺乏父母之爱,对于扶养自己的长辈,会特别依恋。

别人给他一分友善,便往往回报以十分。

这一点,只要调查清楚他过往事迹,看看他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师傅师娘,便一清二楚。

所以封伦很清楚,比起威胁杨遇安本人性命,以琼花生死来威胁,效果更好。

“不愧是有揣摩之才的封德彝,我承认这一局,我已经被你彻底拿捏住了。”

杨遇安轻叹一声,驾驭琼花船徐徐上前。

虽然真正被父母遗弃的是杨谬儿,但在珍视琼花仙子这一点上,封伦猜得九不离十。

他怕死,但更怕连累仙子。

封伦看出他颓唐姿态,唇角翘得更高。

为了达成今日此局,他暗中观察,筹谋,隐忍了大半年。

若这还不能摸清杨遇安道心思,他便枉称“揣摩之才”了。

不久,花船行驶到独孤加罗的“头岛”前,杨遇安伸手道:“符给我。”

封伦虽然自信已经拿捏住对方死穴,但仍不敢大意,当即按照那位仙人的吩咐激发道符。

符上星光大亮,而后如箭离弦,朝杨遇安激射而来。

就在双方距离还剩三尺之际,一道紫芒骤然爆闪。

不是星光,而是剑光。

“云从”的剑光。

一条紫龙冲天而起。

只听到“噼啪”一声脆响,满布星光的道符,当场被斩成两截!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我听她的 “种花客,你要杀死琼花吗!”

这一幕变故极大超出封伦预料,以至于他当场失态。

但杨遇安出剑之后并未停下,而是踏着花船,一剑向他刺来。

封伦立足于独孤加罗头顶,四周皆是茫茫苦海,根本无从躲闪。

至于对抗……

他一个仪同境的修行者,哪里是一个上开府的对手?

紫龙轰然落下。

岛上的“黑森林”在海量元气冲击下如蛇狂舞。

封伦干瘦的躯体被浓郁元气穿透,冲刷,气海瞬间破碎,八识随之湮灭!

“你为什么……”

封伦瞠目看着花船上的敌人,满脸不可思议,

“你确实看穿了我的心思。”杨遇安平静地注视对方,“但你还未揣摩过琼花的心思。”

“她说,无论如何,一定要除掉你。”

“我听她的。”

啪。

杨遇安收剑,退回花船。

封伦气息断绝,带着无限不甘倒在地上。

他半辈子算尽人心,断定种花客舍不得琼花受半点伤害,拿捏住琼花就是拿捏住种花客。

却不知对于琼花来说,同样见不得自家汉子被人算计陷害。

“高卿,你为什么杀了杨卿?”

封伦一死,独孤加罗有所感应,仰起头,将正脸转到水面。

杨遇安感受到对方越发爆裂的气息,匆忙驾驶花船急退。

“不,你不是高卿,你是那该死的孽子!”

“啊啊啊……我要杀了你!”

磅礴威压自苦海下方翻涌而起,形成铺天巨浪,杨遇安不得不消耗更多功德水,以抵御苦海冲击。

幸运的是,独孤加罗快要完全淹没,所以稍稍远离之后,便难以再影响到花船。

但不幸的是,因为这番闹腾,独孤加罗终于彻底沉入苦海,再无踪影。

随之湮灭的,还有杨遇安回到现世的唯一出口。

……

“至少从这一刻起,这片净土完全属于你了。”

重新登上江都净土,琼花仙子说了一个不冷不热的笑话。

杨遇安嘴角微微一抽,道:“是啊是啊,依山傍水,无敌一线海景,如此尊贵奢华的陵寝,什么皇帝天子都不如我了。”

琼花仙子:“……不许阴阳怪气!”

“你就说现在怎么办吧。”

琼花仙子默然不语,似在凝思。

片刻后,再次开声:“独孤后刚刚在封伦的蛊惑下吞掉舍利子,虽说是为了阻止我们离开,但其实也是潜意识的自救行为。”

“你是说,她吞掉舍利子,是为了避免继续继续沉沦?”杨遇安闻弦之意。

“多半如此。可话回来,她自身积累的业力太过沉重,那颗舍利子已经不足以渡她出海了。”琼花仙子分析道,“不过有舍利护身,她的神智应该能恢复部分清明。或许我可以试着找她谈一谈。”

“你要进苦海找她?”杨遇安闻言一惊,“会不会太过冒险?”

“凡人不是有句话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放心,我生于仙界,大半辈子都只是一株花而已,积累的业力比凡人要小得多,只需要一点功德水便足以在苦海中来去自如。”

杨遇安想起平日渡海消耗的功德水大头都在自己身上,这才微微点头。

“还是要当心一些,独孤加罗已经陷入绝境,难保不会作出什么疯狂的事。”杨遇安叮嘱道。

“放心,我有分寸。”

琼花仙子轻应一声,下一刻,花船消失于海面上。

……

杨遇安虽然有心帮忙,但作为肉体凡胎,他自身业力数十倍于仙子,由他来下海找寻目标,消耗太大。

还不如等仙子先锁定目标,再视情况决定是否亲自动手。

一时无所事事,杨遇安干脆继续修炼,重拾先前的那一点灵感。

如是数日后,杨遇安悟道略有所得,但见仙子还未归来,心中不免有些微忧。

“对了,岛上应该还有些香树精残留,不知是否有独孤加罗去向的线索。”

……

独孤加罗被业力拖入苦海后,江都城后方便只剩下一片平地。

杨遇安出城以后,很快就找到残存的香树精。

这些树精本就是独孤将来的精魂所化,如今本体沉沦苦海,精魂香树自然全都枯死。

“咦,那些推演百家功法的骨牌居然还在。”

骨牌晶莹透亮,在一片枯死的藤蔓中分外显眼,杨遇安一眼就认出。

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番,杨遇安最终找到了四十九个完好的骨牌。

其他要么毁于业力黑泥,要么跟随独孤加罗一起沉沦。

“骨牌上的功法影像消失了。幸好这些年里面推演的内容我已经尽数看过,全部掌握,不然就亏大了。”

“嗯……这些骨牌的气息,应该也是来源于高僧舍利子……”

“不过推演功法的功法,不像是是释家的路数……”

“莫非是独孤氏的独门绝技?”

“还是某种未知的前朝功法?”

杨遇安左右翻看,仍看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套骨牌,应该不仅限于推演功法这种单一用途。

因为他记得当初骨牌记载的影像信息,除了各家柱国大能都功法以外,还有大能们自身的各种弱点:性格、经历、家势、仇家……

“若将那些部分的信息也考虑进去,这些骨牌更像是一套用来占卜推演的工具。”

“正好前段时间我在崇虚馆看过一些占侯相关的书籍,或许可以从这个方向尝试一下……”

……

杨遇安在研究骨牌推演的奥秘之时,琼花仙子也终于在苦海中找到了独孤加罗的踪迹。

苦海是众生业力所化,沉沦以后,便不再存在实体,而是化无纯粹的业力,执念。

哪怕强大如柱国大能,也是如此。

只是因为柱国大能业力执念等等较常人更为强大,所以在苦海中能够自成一届,更容易被发现。

琼花仙子便是因此找到了独孤加罗所在。

那是一片恍若梦境的小世界,暂时隔绝了苦海众生业力的侵蚀,自行演绎着一段属于独孤加罗的回忆。

对于这种状态,琼花仙子早就熟悉无比,正是往日那些给杨遇安“攻略”用的幽魂遗愿副本。

只是眼前这个“副本”,原主生前境界极高,执念极强,业力极端深厚,以她当下修为根本不足以清除业力,自然不敢让杨遇安轻易涉足期间。

“也罢,这次就由我来‘攻略’这个副本吧。”

心念一动,琼花仙子化作一缕流光,投入到独孤加罗的记忆世界中。

第二百四十七章 琼花攻略 北周大象元年。

当朝天子年仅七岁。

但朝野皆知,真正执掌天子权柄的仍旧是刚刚退位去当太上皇的宇文赟。

世人皆言,周武帝宇文邕是一代雄主,唯独子嗣庸碌无能。

武帝生前虽严加管教,仍于事无补。

一朝龙御归天,宇文赟再无人管束,很快沉湎酒色,暴虐荒淫,惹来朝中一片非议。

宇文赟迫于压力,竟传位于年幼长子,而后自封天元皇帝,继续过纸醉金迷的生活。

至于朝政,则托付给四位辅政大臣。

四辅之一,正是皇后杨丽华的生父,隋国公杨坚。

琼花仙子能直接感知记忆世界的根源,所以进来不久,就搞清楚当下的状况。

“舍利子这等重宝,独孤后必然随身携带。”

“只是眼下时点,隋国公夫人独孤加罗还不是后世那个文献皇后,未必是她本体所在……”

左思右想一番,琼花仙子决定还是先从这个时点的隋国公宅邸入手。

独孤加罗未必会藏在记忆中的自己身上,就像人做梦,未必直接代入自身,也可能以旁观视角看“自己”与他人互动。

不过既然是一段执念,藏身于自己家的可能性仍是最大。

毕竟与她关系最密切的人事物,基本都会出现在她身边。

普通人要混入守备森严的隋国公宅邸并非易事。

但仙子本体只是一朵花,所以没受到任何阻拦,就随风飘入了宅邸后庭。

而后便是扎入土壤,生根发芽。

……

三个月后,花苗长高。

一朵莹白小花低调开放,藏身于后庭万紫千红之中。

除了偶尔路过浇水的花匠,无人在意。

“还是没有发现。”

琼花仙子心思微转。

这三月里,她一边低调蛰伏,一边暗中查探杨府动静。

杨坚夫妇此时修为虽不如后世,但都是至少大将境的强者,她不敢随意试探。

但除此以外,其他出入王府的人物,她都一一查探清楚,并无舍利子的气息。

经过一番排查后,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一间书房内。

这日,趁着杨坚夫妇外出,白花悄然落下枝头,飘向书房方向。

书房位置偏僻,路上并未遇到多少人,轻松蒙混过关。

入房以后,琼花仙子终于感应到一丝属于舍利子的气息,心中窃喜。

“不,不可能这么简单,舍利子重宝,怎么可能随意摆放在这种地方?”

稍稍冷静下来,琼花仙子仔细查探一番,最终发现那丝气息来自房中的一架瑶琴。

应该是携带舍利子之人曾经在此抚琴,故而残留了一丝气息。

虽然对这个结果微微有些失望,但仙子不打算放过任何线索,上前仔细检查。

没想到还真有意外发现。

原来琴身内部,居然藏了个暗格。

格中藏了两份琴谱,一曰《天高》,一曰《地厚》。

琼花仙子隐约记得杨遇安跟自己提过这两个名称,但记不真切,便先快速记下琴谱信息,而后打算离开书房。

但就在此时,瑶琴的琴弦忽然凭空拨动。

一段柔和的旋律如月下溪流潺潺而至。

琼花仙子对照刚刚记下的曲谱,分明是《地厚》中的一段乐句,心中不由一紧。

当即就近贴着书桉边缘,伪装成一朵凋花。

但毕竟颜色太亮,仍旧有些显眼。

就在此时,一道高缈的声音从琴后传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花妖……”

……

啪。

骨牌轰然倒塌。

杨遇安擦了擦额角冷汗,暂时顾不上收拾骨牌,转而盘腿而坐,复盘刚刚推演所得。

经过数月尝试,他终于摸索出骨牌的一种用法。

占卜某件事情的吉凶。

但因为缺少驱动骨牌的关键功法,他这种占卜耗神耗力,且只能得到一个相对模湖的结果。

刚刚他就为仙子此行起了一卦,经过一天缓慢演算,最终得出此行不太顺利的结果。

但具体怎么个不顺利,实际结果怎么回事,推演景象模棱两可,什么都不能断定。

“本还想着能否借助骨牌推演出是否存在别的方式回归现世。但现在看来,除非找到对应功法,否则这种推演只能作为粗略参考,帮不上什么大忙……”

就在他总结反思之际,一道久违的声音在心间响起。

“我回来了……”

杨遇安闻声一喜,但旋即察觉仙子状态虚弱,不禁皱眉:“你受伤了?”

“出了点意外,不过并无大碍,休息一段时日即可恢复。”

仙子安抚一声,便又道:“我找到了独孤后所在,她已经恢复了部分神智,不过被苦海业力束缚,所以并不能直接出手伤我。”

“只是我们先前对她动机的推测,出现了一些误判。”

“怎么说?”

“她吞噬舍利子,并非为了自保,而是为了阻止我们离开这方天地。”

“只是为了阻止我们离开……”

杨遇安嘴巴微张,心道就算自己继承了“逆鳞”,但这归根结底还是杨坚的意思,不至于这么大仇恨。

仙子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道:“从理性角度思考,独孤后当然不应该妨碍丈夫的选择。但你别忘了,那个记忆世界,源自独孤加罗的执念……”

随即仙子将三个月查探所得悉数说出。

“执念……”

杨遇安闻言渐渐恍然。

苦海乃是众生业力所化,独孤加罗沉沦苦海,除了因为杨素业力缠身,难道就没有受到自身业力拖累?

作为一个活了五十多岁的老人,若说人生没有丝毫遗憾,是不可能的。

遗憾便是忘不了,便是放不下。

便是执念。

“我先前看到《天高》《地厚》两本琴谱时,还未曾醒悟。”琼花仙子接着道,“但现在回想起来,此二曲乃是文帝杨坚年轻时写给爱妻的情曲,两人情到浓时,曾有誓无异生子的诺言。只是后来发生事,证明文帝并未完全信守诺言,独孤后一再受到打击,故而留下执念……”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难怪你先前说独孤后只恢复了‘部分’神智,而非全部。”杨遇安点头道,“换言之,眼下我们面对的敌人,虽然不是完完全全的疯子,但也并非一个绝对理性的大能,而是一个能正常思考,却也会被情绪左右的‘普通人’。”

“是这个意思。”琼花仙子确认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协助。”

“独孤后对《天高》《地厚》念念不忘,一方面说明她执念落在与杨坚的夫妻感情上。另一方面也从侧面说明此二曲或许隐藏化解她执念的线索。”

“揣摩人心之道,我不如你,如何能在副本里找到她的弱点,加以利用,进而夺回舍利子,恐怕需要你出主意。”

杨遇安自无不可。

……

接下来数日,仙子修养伤势。

杨遇安则抽空催动骨牌占卜,推算了两件事。

第一是关于舍利子的真实去向,结果显示大概率落在隋国公宅邸内。

第二则是关于仙子的推测,结果表明《天高》《地厚》里包括化解执念的线索。

“不过眼下我等推演十分粗浅,想要查清楚此二曲中蕴藏的秘密,恐怕还需要不小时日。”

“而且谁知道此二曲中,是否存在某种未知的陷阱呢?毕竟按照仙子描述,独孤加罗本体出现的时机太巧合了……”

想到这里,杨遇安决定一边继续推演,一边到仙子所言记忆副本里探索,多加验证,确保万无一失。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天台面圣 “原来这便是古时的长安。”

杨遇安的一缕元神跟随琼花仙子进入苦海中属于独孤加罗执念所化的梦境,来到北周京师所在的长安城。

虽然都被称作京师,但隋唐的京师跟周以前的京师长安,并非完全在一个地方。

大隋立国之初,杨坚考虑到汉长安古城因为年代久远,且水土卤化严重,所以在汉长安的东南方向龙首原南坡上,新建一座都城,名为大兴城。

“大兴”这个名称直到唐代隋以后,才重新改回长安。

所以这还是杨遇安第一次见到古长安的面貌。

怎么说呢?

破败狭小,且大街上总是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酸馊味。

难怪节俭如隋文帝杨坚都忍受不了。

不过眼下对杨遇安来说,反倒更方便他找到隋国公宅邸所在。

“咦,怎么进不去了?”

两人潜到宅邸后墙,琼花仙子正打算故技重施,结果一堵透明的幕墙,阻挡了她入内。

“看来是独孤后有所防备了。”杨遇安推测道,“不过这也正好说明,舍利子极有可能就藏在里面。”

“但总归要见到她本人,才有可能谋取舍利子。如今进不去,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琼花仙子无奈道。

琼花仙子进不去,杨遇安更是没辙。

在墙下沉思片刻,他忽然问道:“当下时点是哪一年?”

“我第一次进来,是北周大象元年末。”

琼花仙子解释道。

“这个记忆副本不为我所掌控,所以时序只能不断往后推演。我估摸着这会应该是大象二年初夏了。”

“初夏么,换言之,距离周宣帝驾崩,杨坚开始夺权的时点不远了……”

琼花仙子听到杨遇安沉吟,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杨遇安道:“以我们当下的实力,强闯隋国公宅邸不现实。但既然是记忆副本世界,自然要遵循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则。”

“眼下杨坚夫妇还不是未来一言九鼎的大隋二圣,在这北周京师当中,可不是什么无敌的存在。”

……

“天元皇帝突发急疾,凡能治好龙体的医者,赏千金!”

一道告示当街张贴,无数京师医者闻风赶来,纷纷自荐。

来此地招揽的内庭御医简单考级一番,确定不是来浑水摸鱼的闲汉,便照单全收。

实在是天元皇帝这个病来得又急又勐,宫中御医全都束手无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杨遇安积累了深厚后世医术,应付这点小场面不再话下,轻轻松松就通过了考核。

接下来,一众医者被接引到一处偏殿,依照天元皇帝定下的规矩先行斋戒三日。

这之后,才能进入“天台”,也即天元皇帝所居之处。

一众医者闲来无事,除了互相交流医术心得,自是免不了私下讨论天元皇帝的八卦事。

“依我看,这天元陛下哪里是什么突发急病,根本就是纵欲过度,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名年老医者拈须道。

“这也难怪,毕竟咱们这位天元陛下后宫充盈,单是皇后就立了五位,堪称前无古人!”一名稍显年轻的医者接话道,“据说五位皇后各有曼妙之处,都是国色天香,换我也会被掏空啊,嘿嘿嘿……”

“慎言!非议天元皇帝,你们也不怕犯事!”有人忍不住提醒道。

“非议天元,又何止是我们江湖之人!”一名医者轻轻摇头,他身穿精美细绢,明显比旁人更加富贵,“我在朝中有熟人,早就听说朝廷诸公不满天元皇帝倒行逆施,有心行废立之事。”

“废立?天元早已禅位,在位天子今年方才九岁,无子无孙,诸公打算废谁立谁?”先前那老者疑惑问道,“难不成打算召回驻守边镇的某位藩王?”

“谁知道呢……”华服医者冲澹一笑,并未再展开话题。

众人闲聊之时,杨遇安一直在旁边假寐偷听。

进入回忆世界后,仙子对他这缕元神进行了伪装,外表看去,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普通人,相当不起眼。

他将众人议论与记忆中的历史事件一一对应,更加确定先前的判断。

周宣帝宇文赟驾崩在即,杨坚即将被推上历史前台。

换言之,留给他刺探隋国公宅邸的时间不多了。

“要不要直接跟宇文赟说,他岳父打算篡位呢?”

……

隋国公夫人独孤加罗哄睡一众子女后,悄然来到后庭偏僻处的书房。

房中空无一人,但她却煞有其事地对角落的一架瑶琴敬拜。

角落各处均铺着一层薄薄积灰,显然久无人至。

唯独瑶琴光洁如新,似乎常常被使用。

稍息,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虚空传来:“我今夜召你来说想告诉你,先前那花妖再次现世,你跟你丈夫外出时要当心一些,注意别把闲杂人带回家中。”

“谨遵仙长教诲!”独孤加罗恭敬一揖,又道,“仙长为了护我们一家平安,不惜屈居此寒舍。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不必,我已经抛出诱饵,就等鱼饵上钩了。”苍老声音神秘说道,“你有时间还是多与你夫君相处,切莫生分了夫妻之情。”

“谨诺。”

独孤加罗连忙应下,但心中却想,自己跟丈夫自成亲以后,多年来始终如胶似漆,不知羡煞多少外人,怎么可能会生分呢?

这仙长真是多心了。

……

三日期满,杨遇安跟随众人进入天台面圣。

说是面圣,但不知是为了防范刺客的需要,还是为了维护天子尊严不让外人看到病容,天元皇帝与医者们始终隔着一层厚厚的帘幔,互相看不见彼此,也不许说话,只给出一边手用于切脉。

杨遇安甚至察觉这块帘幔并非普通布料,而是镌刻有某种道法符文,用以隔绝外人窥伺。

哪怕他如今有上开府的境界,也无法完全参透后方真实情况。

更别说其他医者。

医者诊病,望闻问切,直接去掉了前三个步骤,只剩切脉手段,断症准确性极大下降。

普通医者当场就傻眼了。

但杨遇安并非普通医者,哪怕对方只给一只手,也足够他查清虚实。

帘后这位皇者的身体,确实如大部分医者预料的那样,底子严重亏虚,病入膏肓,已经无药可治。

这样的身体状况,就算告诉对方杨坚准备篡位,怕也于事无补。

说不定惊吓之下,对方反而死得更快。

“看来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一旁负责接引的黄门郎见杨遇安沉思太久,忍不住急声催促,杨遇安不想多生事端,便老老实实开了一张寻常补身方子。

同时准备好一套说辞,免得对方纠缠不方。

不过黄门郎看过方子后,只是简单点点头,就命人赏了杨遇安半吊钱,而后转向下一位医者。

这态度,竟是比杨遇安还要敷衍。

第二百四十九章 真假天元 “这些黄门郎的反应,不对劲。”

杨遇安一边缓缓走下台阶,一边低头观察四周。

天元皇帝宇文赟,虽然退位当了太上皇,但谁都知道他才是把控朝政的真皇帝。

皇帝要死了,朝中的野心家可能暗自窃喜,但这些天子近侍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担忧,不紧张?

哪怕是昏君,那也是关乎他们生死前途的君主。

“除非,宇文赟在装病?”

“但刚刚脉象虚浮也作不得假……”

杨遇那越想越觉得事情有蹊跷。

不过眼下他已经开了方子并远离龙榻,不论以什么借口折返,都会引起怀疑。

幸好,他还有别的查探手段。

望气术。

这里是独孤加罗神魂结合苦海业力所演化的梦境。

不同于普通幽魂的梦境,这里并不能完全被独孤加罗的意志所主导,反而能无比贴近真实历史,望气术同样有一定现实意义。

而真命天子自有龙气护身,壮盛时龙气厚积,衰弱时龙气孱弱,是真是假一望便知。

下一刻,杨遇安便见到天台之外,某处公卿宅邸龙气直冲霄汉,磅礴浩大,差点“闪瞎”他的狗眼。

“这家伙,这龙气,杨坚就差直接自称皇帝了。也不知有没有独孤加罗美化回忆的成分在……”

微微吐槽一句,杨遇安将目光转回身后龙榻。

然后。

什么都看不见。

龙气无关修为境界,所以那道隔绝窥伺的帘幔并不能阻碍他观察龙气。

看不见,那就是没有。

没有龙气,自然不是真命天子。

“这……刚刚切脉的时候,龙榻上那人虚弱归虚弱,到底还暂时活着的。”

“只要活着一口气,那多少都会保有一丝龙气。”

“除非,龙榻上躺着的那个,根本不是宇文赟?”

这念头让杨遇安颇为悚然。

若龙榻上那人不是宇文赟,那真正的宇文赟又跑去了哪里?

当下他默不作声,一边跟随大流缓缓离开寝殿,一边继续四下望气。

终于,在离开寝殿不久,他发现一处藏在偏殿后方的房舍里,出现了第二道龙气。

那道龙气比起杨坚,犹如星辰之于大日。

可到底是一道真真切切存在的龙气。

“看来历史的真相,往往比史书记载更精彩。”

“有趣。”

杨遇安心中一动,立即跟引路的黄门表示人有三急,同时悄悄往对方手上塞了半吊钱,正是刚刚殿内所赐。

黄门本欲拒绝,但看对方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以及手中沉甸甸的半吊钱,勉强点头道:“快去快回,别乱走。”

……

不乱走是不可能的。

避开众人视线后,杨遇安迅速向那处龙气出没的房舍靠近。

不过走到一半,一个路过的侍卫拦住了他。

“那谁,你隶属哪一部的?”

“我是奉命来大内替天子号脉的医者,因为等待太久,忍不住想找个茅房方便一下。”

杨遇安不急不慢,上前解释。

“不过皇宫禁地,道路复杂,一时迷了路,还望这位郎君能替我指点迷津。”

侍卫眯目打量了他一番,沉声道:“既知是皇宫禁地,更不该乱走。随我来吧。”

杨遇安立即拜谢。

……

两人在一片宫殿群中七绕八拐,最终来到寝殿后方,一处用作仓储的房舍。

引路侍卫来到门前站定,转身道:“你要去方便,我却带你来到此地,你不好奇?”

杨遇安轻笑道:“天子有命,岂敢不从?”

此言一出,侍卫握刀的手微微一紧。

“你是如何知道天的。”

天,是宇文赟自封天元皇帝后,对他人的自称。

于是眼前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贫道师从楼观道一脉,有一手望气之术。”杨遇安解释道,“龙榻上的那位,虽然受万人朝拜,但身无半点龙气,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

“至于陛下,虽则伪装成宫中侍卫,但在贫道眼中,这一身勃发的龙气是遮掩不住的。”

最后这句杨遇安暗暗拍了一记马屁。

“原来是楼观道道长,倒是失敬了。”

侍卫,或者说真正的天元皇帝宇文赟闻言目光一亮,松开刀柄。

不同于极力打压释、道的周武帝宇文邕,宇文赟登基之后,直接推翻父亲的高压手段,反过来扶持释道二家。

“世人只以为戴上那天子冠冕,就能权势滔天,享不尽荣华富贵。”宇文赟目光转向身前巍峨皇宫,莫名慨然道:“却不知欲戴其冠,先承其重,不论做什么,都会被天下所瞩目。”

这宇文赟,似乎跟历史上那个荒淫无度的昏君有所不同。

杨遇安心中暗暗评价,又道:“贫道观陛下春秋正盛,为何非要找个病秧子代替自身,惹得朝野动荡不安?”

宇文赟闻言却反问道:“道长从民间来,不知坊间乡野是如何评价天?”

如果对方说后世公认的那位昏君,杨遇安自然是要极力吹捧一番讨好对方,而后顺势将矛头指向杨坚夫妇,以达成自己目的。

但眼前所见的宇文赟,似乎跟史书记载有所出入。

就怕熘须拍马屁会适得其反。

沉思片刻,他决定选择一个稳妥的回答:“贫道听闻先帝曾邀已故柱国大将军王轨饮宴,酒酣之时,王将军曾当众捋着先帝胡子,有‘可爱好老公,但恨后嗣弱耳’之语。”

“当然,此乃坊间传言,到底是真是假,贫道不能确认,若有冒犯之处,还望陛下赎罪。”

杨遇安虽然并未把话说死,可宇文赟若气度狭隘,此时免不了当场暴怒。

然而事实再一次证明,他先前的猜测是准确的。

眼前这个宇文赟,跟史书记载的那个,不太一样。

便见他沉声叹道:“王公此言是真是假并不重要。若天下人都信以为真,那它便是假的,也成了真的。”

“也可能有野心之辈暗中推波助澜。”杨遇安进一步试探。

宇文赟笑而不答,只是拍了拍自己身上的侍卫衣服。

杨遇安当即会意,恍然道:“原来陛下是要做三年不鸣的楚庄王,表面示敌以弱,暗中积蓄奋发,等待出手时机。”

可惜你最终等不到一鸣惊人的机会。

杨遇安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瞧道长这谈吐气度,可不像是普通道士。”

宇文赟意有所指,却不继续深究,转而道:“只是既然道长知晓了这个秘密,天便不好再放你离开了。”

第二百五十章 象经推演 “只是既然道长知晓了这个秘密,天便不好再放你离开了。”

话音一落,宇文赟逼前一步,身上气机勃发。

杨遇安澹然无惧。

且不说眼下他只是一缕神魂入梦。

就宇文赟所展露的境界,顶多初入中开府,根本拦不住自己。

若作为普通人,这般年纪有这等修为,倒还算不错。

但作为皇帝天子,特别是臣下中不乏柱国大将境的强者,这点修为就有些压不住场面了。

“看来王轨对他的评价也不全是失真,作为皇位继承人,宇文赟的资质是真的弱。”

“不过若非如此,他又何必隐忍蛰伏,当什么楚庄王呢?”

心中计较清楚,杨遇安哈哈大笑道:“贫道刚刚给一众黄门郎说天元皇帝病入膏肓,说到可不仅仅是龙榻上的替身,还包括陛下你啊!”

“你……这是何意?”

“贫道某刚刚已经说过了,师从楼观道,可辨别人主龙气。”杨遇安不疾不徐道,“陛下可知,这长安城中,尚有一人,身上龙气更胜于陛下?”

“想必道长说的不是吾儿。”宇文赟目光微凝。

“据贫道我所知……”杨遇安故意靠前一步,压低声音,“隋国公杨坚暗中结党营私,已经取得朝中几位辅政重臣的支持。若他有不轨之举,敢问陛下手中掌握的力量,能压得住他吗?”

闻得此言,宇文赟呼吸明显变粗,却不显得意外。

他早就对自己岳父有所怀疑,甚至通过多种手段试探过对方。

最惊险的一次,两边差点动起手来。

可惜最终还是自忖实力不足,主动认怂。

稍稍平复气息,宇文赟抱拳道:“道长既然看出天的症结所在,又特意入宫当面告知,想必已经有了治病活命的良方了吧?”

“良方不敢当。只是贫道祖上深受大周皇恩,不忍见奸臣贼子篡夺大统罢了。”杨遇安此时扮相忠厚,佩上一副热血的表情,颇有几分板荡诚臣的模样。

宇文赟闻言大受触动,立即上前勉励一番,而后拉着杨遇安的手,一同进入身前房舍。

……

杨遇安本以为只是一处临时幽居之所,但入屋之后,却被眼前景象所震撼。

便见五丈见方的房舍地面,摆放着数种颜色的骨质小牌,犹如星罗棋布,占满了大片空间。

这些骨牌并非胡乱堆放,而出呈现某种奇妙的阵型。

粗看之下,很像杨遇安前世所见的跳棋。

不过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些骨牌的气息,他相当熟悉。

虽然形制略有差异,但他十分肯定,这就是香树精中镶嵌的骨牌!

他已经摸索了骨牌三个多月,对其气息熟悉无比,自问绝不会认错。

“原来独孤加罗的那套骨牌,是从前朝继承而来的……倒是个意外发现。”

杨遇安目光振动,宇文赟只以为他第一次见识这种阵仗,先合上房门,才解释道:“先帝早就料到天有今日此劫,故而留下一部用于推演计算的《象经》,助天破局。这些骨牌便是推演时所用到的算子。”

“这些算子都是高僧舍利子所制?”

杨遇安刚刚默默数了一下,眼前骨牌算子,起码有五百之数,远超他后世掌握的四十九枚。

若非知道眼前所见只是梦境,他都想直接杀“人”夺宝了。

宇文赟点头道:“昔年先帝极力打压释家,致使寺庙破败,僧众无所养。但也因此抄略了不少舍利子,做成了这套骨牌。”

没想到周武灭释背后,还有这一段典故。

杨遇安心中微动,道:“所以陛下一直幽居此地,便是为了施展《象经》之法,推演群臣死穴,以便拨乱反正,掌控朝政?”

“天修为暂时无望精进,只能寄希望于先帝布置。”宇文赟轻叹道,“这些年让替身倒行逆施,除了道长所言的示敌以弱,也是为了借机生事,好刺探出朝堂诸公的情报,以便于在此地推演。”

“那敢问陛下可有收获?”

“其他人都好说,唯独隋国公夫妇,也不知是否正如道长所言龙气极盛,总是试探不出他俩的功法跟脚。”

“数月前,天曾让替身逼迫他们夫妻交出各自功法,甚至不惜以天元皇后杨氏的性命作威胁。奈何此二人口风极严,未能成功。”

说到这里,宇文赟热切地抓着杨遇安的手道:“道长既然知晓彼辈有不臣之心,想必已经掌握杨氏功法的秘密?”

杨遇安当然掌握,他甚至都练上了。

不但练上,连老杨家祖传的“逆鳞”都已经掌握。

反正只要不交出“逆鳞”,任多发怎么推演都无所谓,正好给出一部分功法来取信于对方。

只是他刚刚准备说出《开皇紫气功》的内容时,心中忽而一动。

当下他选择接近宇文赟,根本目的是借助对方权势压制杨坚夫妇,进而图谋其宅邸匿藏的舍利子。

如今宇文赟选择低调隐忍,这个思路显然已经走不通,所以退而求其次,协助对方算计杨坚夫妇。

只是宇文赟的这个算计方式……

杨遇安算是某种程度上见识过《象经》的威力,倒不怀疑其是否能找到《开皇紫气功》的弱点。

但也正因为见识过其实战效果,他深知想要完全发挥《象经》威力,除了要推演出敌人弱点,还需要自身境界跟上来。

换言之,就算宇文赟真的推演出紫气功的弱点,以他中开府的境界,对上至少大将境的隋国公杨坚,基本还是白给。

“搞不好周武帝给儿子留下这套功法,根本不是让他去打压杨坚,而是让他设法在动荡局势中保存皇族血脉……”

这种打击积极性的话杨遇安自然不会说出口,毕竟眼下他正需要对方这种积极性。

“不管怎么看,这一局宇文赟都是九死一生。这也是早就被历史所证明的事。”

“我犯不着逆历史潮流而动,这样既无必要,也不符合我自身利益。”

心中计较清楚,杨遇安立即改口摇头道:“隋国公运道隆厚,区区在下,哪里看得清他跟脚所在。”

宇文赟闻言不禁大失所望。

不过下一刻,杨遇安却从身上取出两本手抄本,递上前道:“不过贫道机缘巧合之下,曾有幸抄录一份隋国公所谱的琴曲,特来献给陛下。”

宇文赟初时疑惑,待翻开书页,看到上方曲名,目光微亮:“这是……《天高》和《地厚》?”

“正是!”杨遇安立即道,“坊间传言,隋国公夫妻亢俪情深,杨公年轻时曾谱下《天高》《地厚》二曲以传情。可惜此曲杨公从来只演奏给独孤氏一人听,外人从未听闻。贫道当时便想,横竖只是琴谱而已,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怕不是当中隐藏了二人修行功法的秘密,故而不敢外传?”

……

周武帝为《象经》,隋文(帝)从容谓茂曰:“人主之所为也,感天地,动鬼神,而《象经》多乱法,何以致久。”——《北史·列传卷四十三》

第二百五十一章 替身皇帝 “竟是如此?”

宇文赟从未在这个角度思考过琴谱的问题,一时间被杨遇安唬住。

后者本就是胡诌,其实是怀疑这两本曲谱暗藏陷阱,乘机让宇文赟替自己探探路。

当下不让对方多想,继续引导:“陛下细想,此曲以天地为名,表明上是以此象征男女欢合交好。可自古天者,乃是皇者专属。陛下又以天元为号,隋国公此举,分明是早有不臣之心啊!”

“道长此言,不无道理!”宇文赟闻言频频颔首。

他早就怀疑杨坚有篡位野心——这本也是事实——如今杨遇安再曲意附会一番,他更是对此深信不疑。

就算他最终无法通过《天高》《地厚》推演出什么秘密,光凭刚刚杨遇安那套说辞,都能狠狠折腾一番隋国公的势力,逼迫对方交出更多底牌。

“道长此番还真是解了天的燃眉之急!哈哈哈……”

宇文赟心情大好,脸色阴转晴。

“说吧,想要天怎么赏赐你?”

对于杨遇安来说,宇文赟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浮云,唯有其父周武帝所创的《象经》最有价值。

不过当他准备提出留下旁观推演时,琼花仙子开声提醒道:“你们刚刚说话的这会功法,我已经在此地藏下一缕元神。可用于记录他运用《象经》的手法。”

仙子小姐姐靠谱。

杨遇安暗赞一声。

虽然他留下旁观也能偷师,但宇文赟当着他一个外人的面施展《象经》难免会有所保留。

还不如象仙子这般神不知鬼不觉,让宇文赟毫无顾忌地施展,他们也能偷学到更多。

至于他自己,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做多手准备。

“陛下的那位替身底子亏虚,恐怕时日无多。想来他死之后,陛下还会找下一个替身。”杨遇安道,“正好贫道已经参与到陛下的谋划当中。与其再找一人扮演陛下,徒增泄密风险,何妨让贫道来一试?”

“道长想当天的替身?”

宇文赟没想到对方是这个要求。

不过,这个要求倒不算意外。

毕竟九五至尊的身份,诱惑力实在太大。

哪怕只是替身,也足以体验到凡人难以想象的权势富贵。

“贫道精通养生之道,必不至于虚亏到那般地步,能替陛下长久分忧!”杨遇安点出自己的优势。

心中却想,正好可以借着天元皇帝的头衔对杨坚夫妻施加压力。

若能直接抄家最好不过。

实在不行,设法给他们上些眼药,也有助于实现最终目的。

“这倒未必。”宇文赟似笑非笑,“有道是能医不自医,这温柔乡流连太久,医术再精湛也无补于事。”

“温柔乡?”

便见宇文赟肃然道:“为了能骗过满朝公卿,天的替身可不只是做做样子的傀儡皇帝。”

“除了不能离开天台以外,替身可以如真天元皇帝一般对天下颁布诏令,可以享受天所拥有一切融化富贵。”

“包括后宫库藏、黄门、妃嫔。”

“甚至五位皇后。”

“这……”

杨遇安见对方不似开玩笑,心中不禁微微震惊。

这周宣帝宇文赟隐忍之深,还真是超乎想象。

不过冷静想想,站在对方角度看,相比起皇位而言,什么富贵,宫藏,美人,好像也算不上什么。

皇位保住了,这些东西将来要多少有多少。

反之,今日拥有的一切,不过是明日他人的囊中之物罢了。

“贫道斗胆问一句,陛下是从何时开始用替身的?”

“自登基之日起。”

“原来如此。”

杨遇安微微点头,总算搞清楚先前疑惑,为何宇文赟本人与世人非议的昏君差距那么大。

特别是登基之后,宇文赟各种胡作非为,朝令夕改,跟太子时期判若两人。

原来这些昏聩之举,全都是替身们干的好事。

替身知道自己总有一日会回归原本平凡身份,便都放纵享受这短暂的荣华富贵。

宇文赟为了掩人耳目,也都听之任之。

反正到了拨乱反正之日,这些罪过统统都可以推倒奸佞小人身上。

“只是可惜啊,你到底做不了一鸣惊人的楚庄王。这些替身干出来的龌龊事,后世史官全都算到你头上……”

就在他思忖间,宇文赟通过密室机关,传召了两个心腹过来。

“从今日起,他便是新的‘天元皇帝’,你们要好好侍奉他,不得有误。”

宇文赟指着杨遇安给两人介绍。

“谨诺!”

两人齐声领命,目光双双投向新的“皇帝”。

杨遇安也打量起两人。

其中一人笑眼如钩,看上去十分好说话。

宇文赟介绍他是小御正刘昉,宫禁中一切事务都由他打理。

至于另一位,目光沉凝,面色如铁,乃是御正中大夫颜之仪,负责掌管天子符节玉玺。

替身皇帝要发号施令,需要他来帮忙。

北周末年官制十分混乱,各种奇形怪状的官名、封号层出不穷,杨遇安听宇文赟介绍了一大堆,最终简单总结为:宫内之事找刘昉,宫外之事找颜之仪。

总之只要事情不搞砸,别来打搅他这个真皇帝。

“希望道长能活得久一些,不然天还得分心找一下个替身。”

留下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宇文赟徐徐合上密室的门。

……

“陛下若无要事,臣便先去‘处理’一下前一个替身。”

相比起满脸和善的刘昉,御正中大夫颜之仪语气疏冷生硬,多说一句话都欠奉。

微微拱拱手,便自行离去。

“御正中大夫乃是儒家圣贤颜子之后,家学最重忠孝仁义,不事二主。还望陛下体谅。”刘昉笑眯眯上来打圆场,“不过既是陛下圣命,只要不危害皇族,颜大夫都会如实照办的。”

这两人是在唱红白脸么……

杨遇安心中暗忖,面色平静问道:“那么刘卿呢?”

“臣自是唯至尊之命是从!”

刘昉恭敬下拜,说话滴水不漏。

看来这两人便是宇文赟维持对朝局掌控的关键了。

心中有了计较,杨遇安微微点头,开始进入角色:“天对宫禁之事尚未熟悉,还请刘卿指教。”

“谨诺!”

刘昉同样迅速进入角色。这对他来说早已不是第一次。

……

这之后,刘昉带他转去另一处密室换上天子冠冕,以及最重要的,一张人皮面具。

面具材质是某种兽皮,虽然极力还原宇文赟的面相特征,但毕竟只是凡俗之物,戴在脸上仍旧显得微微臃肿发皱,七分象人,三分象鬼,跟正值壮年的宇文赟差距不少。

但考虑到他的“替身”这些年荒淫纵欲无度,同样将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这种长相反而符合世人的认知。

倒是宇文赟本人若突然亮相,旁人才会惊奇。

第二百五十二章 风花雪月 外貌修饰妥当后,刘昉又跟杨遇安交待一些注意事项。

首先是绝对不能离开天台。

天台有特殊阵法保护,不但能遮掩他的气机,也能防止宵小意图不轨。

替身死了不要紧,但身份曝光会影响宇文赟的计划。

其次,接见臣下时,必须隔着一道特制帘幔。这同样是为了防止外人识破他的真身。

总之,“天元皇帝”有什么要求,直接吩咐他们两人就是,不需要亲力亲为,安心享乐。

“这刘昉,心思不纯啊。”

杨遇安表面不动声色,心中暗暗思量。

按照宇文赟的说法,假皇帝除了不能噬主,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而刘昉的说辞,看似并未违背主子的要求,甚至还主动替“假皇帝”分担繁琐事务,但反过来说,这何尝不是在架空天元皇帝?

“他到底是故意替宇文赟约束替身,还是为了方便自己中饱私囊呢?”

对于北周末年的历史,杨遇安谈不上耳熟能详,但因为关乎老杨家的崛起,他多少还是有些印象。

譬如眼前的刘昉,表面是宇文赟心腹,但私底下跟杨坚一派不清不楚。

宇文赟暴毙后,他立即倒戈,成为杨坚的有力支持者。

反倒刚刚黑着脸的颜之仪,坚持了作为北周臣子的气节,一直抗争到周亡之时。

“将机要大事托付给刘昉这等势利小人,难怪宇文赟最后输得倾家荡产。”

“我后续要针对杨坚一派,刘昉不但不能倚靠,反倒要防他一手。”

“那个颜之仪倒是可以用一用。”

这时刘昉见杨遇安沉凝不语,心想莫非这位已经看出我的用意?

于是迅速转移话题到风花雪月之上:“陛下月初新募了一批乐师排练新曲,臣听闻已经排练已有成效,是否召乐师们到殿内奏乐?”

“南陈使者刚刚进贡了一批江南米酿,糯香似蜜,以此酒左乐,神仙不换啊!”

“对了对了,陛下年前不是在民间新纳了一批美人,是否选几个出挑的入内伺候?”

眼见对方抛出一连串糖衣炮弹,杨遇安心中好笑,便故意顺着对方话题问道:“那些个小娘子哪里会伺候人?天要找皇后!”

刘昉原本还有些小小担心,闻得此言,脸上迅速挂上暧昧笑意。

他不怕替身皇帝提出什么离谱要求,就怕对方无欲无求。

只要有所求,自己就有办法拿捏。

况且,对方这个要求,也不算离谱嘛!

且不说五位皇后都是天姿国色,单是皇后这个身份加持,就足以让无数男人趋之若鹜。

想想往日高高在上的帝国皇后,如今任由自己摆布,压在身下婉转承欢,这简直太能满足男人的征服欲了。

“这个当然!伺候陛下本就是皇后们的份内之事!”刘昉立即颔首赔笑道,“只是五位皇后,陛下今日打算临幸哪一位?”

问罢还怕杨遇安不清楚这些皇后的身份,主动帮忙解释。

“天元帝后朱氏最会伺候人。当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她便是替陛下整理内务的宫人。保证能伺候得陛下舒舒服服。”

“天左皇后尉迟氏原是罪臣宇文温之妻,别看她外表端庄,一旦喝了酒便会媚态毕露,端得是一方祸水,让人恨不得日夜伐挞。陛下若召她伺候,可千万要把持住啊!”

“至于天右皇后元氏与天中皇后陈氏,两人皆是名门出身的贵女,同年入宫,情如姐妹,平日也习惯一同侍寝。陛下若想尝尝左右开弓的快意,不妨同时召幸元、陈二后……”

这之后,刘昉又陆续介绍了其他后宫妃嫔,将每人的优点悉数说出,熟手得如同一位青楼老鸨。

眼看他越说越起劲,说辞越来越下流,杨遇安本人倒没啥反应,琼花仙子却已经哼声连连。

杨遇安只得打断对方,问道:“刘卿说了一大通,怎么半句不提天元皇后杨氏?天记得杨氏才是天的原配正妻。”

“啊,这个……”

见刘昉欲言又止,杨遇安顿时冷下脸,不满哼身:“怎么,天还不能召幸自己结发妻子了?”

刘昉闻言脸色有些纠结,终是耐着性子解释道:“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恕臣说句不敬的话,杨氏这性子吧,自从陛下上次扬言要杀她以后,便越发沉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实在过于寡澹无味,就怕败坏了陛下雅兴。”

“无妨。”杨遇安摆手道,“天就喜欢杨后这寡澹如木的性子,刘卿传她来便是。”

刘昉无奈,只得领命离开。

同时心中开始暗自揣摩这位新皇帝的喜好。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一言之间,便能决定无数人命运。”

“往日高高在上的权臣贵人,如今都必须俯首听命。”

这便是大权在握的魅力么……难怪无数人对此趋之若鹜。”

杨遇安细细回味刚刚的感受,渐渐明白为何先前的替身最终都沉迷在享乐之中,以至于病入膏肓。

实在是皇权这味毒药,太过甘甜,即便明知它有保质期限,仍忍不住想去品尝。

不过杨遇安毕竟深知眼前一切是镜花水月,加之这些年熟读佛经道藏儒典,修心养性,故而只是微作感叹,便迅速调整过来,不失本心。

反倒感觉这次奇特的皇帝体验,正好可以印证过去从书上学来的某些道理,帮助自己继续悟道。

……

不久,刘昉带着一位如同行尸走肉的宫装贵府进入大内,正是天元皇后杨丽华。

正好颜之仪“处理”好上一位替身的收尾,也来到殿前复命。

两边在殿外遇见,颜之仪第一时间瞥见刘昉身后的杨丽华,猜到某种理所当然的事情,脸上仍不禁流露出厌恶之色,便准备直接离开。

恰在此时,一位黄门郎从殿内走出,朗声道:“天元皇帝口谕,天元皇后杨氏,御正中大夫、小御正,一同进殿面圣。”

三人闻言都是一愣。

这天元皇帝不是要召幸天元皇后么?

刘昉负责宫禁事务,召他入内还能说得过去。

颜之仪一个负责宫外政务的……召他入内是几个意思?

然而此时杨遇安毕竟已经是宇文赟亲自任命的“替身”,眼下也没有做什么噬主的举动,颜、刘两人再怎么不理解,也只得先听命行事。

至于杨丽华,只是脸色微微一动,便立即恢复波澜不惊的姿态,低头领命入内。

第二百五十三章 召见 三人进殿以后,杨遇安尚未发话,憋了一肚子气的颜之仪便率先开口:“陛下,如今我大周虽然强盛,然在内,诸镇藩王僭越之事时有发生;在外,突厥连年寇掠北方边境,南陈、西梁也都在南边虎视眈眈。值此关头,陛下当以国事为重,切莫沉迷酒色,损伤龙体。”

见帘幔后那位“天元皇帝”不为所动,颜之仪咬咬牙,肃容道:“天元皇后乃是天子正室,一国之母,岂可轻辱!”

这番话,落在不同人耳中,意味不同。

不知内情的,下意识想起先前天元皇帝扬言要杀杨氏,只以为颜之仪在替皇后求情。

但熟知内情的刘昉哪里听不出,颜之仪是在暗戳戳地责备替身临幸杨氏,非人臣所为?

这种事情过去时有发生,颜之仪也因此总不得替身皇帝的欢心。

就连宇文赟本人知悉后,也对他颇有微词,担心他耽误自己大事。

刘昉对此乐见其成。

假皇帝有真皇帝背书,某种意义上也是真皇帝,同样能决定臣下前途命运。

颜之仪越是这般当面顶撞,便越能显得他刘昉忠心不二,面目可亲。

当下便束手一旁,静候帘幔那位替身忍无可忍之时,自己才出面劝说。

但出众人乎意料的是,颜之仪絮絮叨叨,明讽暗刺了一大通,帘幔后的杨遇安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颜之仪本人说得口干舌操不得不暂时停下,杨遇安才开声命人给他奉上茶汤。

而后含笑点评道:“颜卿今日此言,颇有古之贤臣风骨,无愧于颜子后人之名。”

“惭愧!”

颜之仪莫名被赞了一句,立即放下汤碗自谦一声。

倒也不至于感激涕零。

毕竟阳奉阴违的小人,他也见识过不少。

但杨遇安的称赞并未就此停下:“颜卿的兄弟之中,可有一人唤作颜之推?”

“正是舍弟,如今官居御史上士。”颜之仪不知对方为何提到自己兄弟,只得照直点头。

“果然是颜夫子!”杨遇安拊掌赞道,“天曾听闻颜夫子着有一部治家名典《颜氏家训》,当中一句''圣训素来谈时易做时难‘堪称警世名言,这说得便是圣人之道,说起来容易,持之以恒做下去却很难。天深以为然。”

“故而天身边正需要颜卿兄弟这般的忠直诤臣时时提醒,方能避免行差踏错!”

这番话说完,在场众人,不管首当其冲的颜之仪,还是隔岸观火的刘昉,全都愕然瞠目。

就来进殿以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的杨丽华,此时也忍不住看向上首。

如果说先前称赞什么古之贤臣风骨,多少还带点场面话的意思,那后面直接点名对方兄弟,将对方着作里的字句如数家珍……那恐怕只有真心倾慕、认同之人,方能做到。

“莫非这位替身在宫外之时,就拜读过吾弟的着作……也不对,吾弟学问虽高,但好像没有写过一本名为《颜氏家训》的书啊……”

杨遇安不知道自己记错了某人出书的具体时间,不过这属于无伤大雅的小失误。

经他这么一通马屁,颜之仪的厌恶与怒气便消减了大半,当下不复多言。

旁边刘昉有些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便开口试探道:“陛下召我们三人同时入内,可是有什么吩咐?”

杨遇安没有直接回他,转而看向他身后一直沉默的杨丽华:“皇后,听说国丈突发脚疾,不能下地行走?”

杨丽华突然被点名,身体下意识一颤,回话道:“不敢欺瞒陛下,家翁这脚是旧疾,时不时就会犯病,并非突如其来。”

“那可真是赶巧了。”杨遇安悠然轻笑道,“当初还是国丈主动请缨担任扬州总管,主持伐陈事宜。你说怎么就恰好临出发之际,脚疾就来了呢?”

噗通。

杨丽华当场跪倒,浑身瑟瑟发抖。

父亲杨坚位高权重,境界超群,早就惹来圣心猜忌。

好几次,宇文赟忍不住要动手杀人。

前番请命南征,正是为了避其锋芒,顺便在扬州蛰伏以来,以待天下有变。

不过临行之际,“宇文赟”突发重疾,杨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居然也宣称犯了脚疾,暂停南下行程。

杨丽华虽然素来性子寡澹,但身处天下权力中心,又哪里能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对于丈夫与父亲之间的明争暗斗,她早就心中有数。

当下连忙为父亲辩解道:“正是因为忙于筹谋南征之事,才会积劳成疾。家翁对陛下忠心不二,日月可鉴,还望陛下不要猜疑,寒了忠臣之心……”

杨丽华说得声泪俱下,一反平日寡澹作派,格外让人动容。

就连伺立在旁的一种黄门,目光也多有不忍。

要不是我知道后来的历史,差点就信了。

杨遇安心中微微吐槽一句,嘴上安抚道:“皇后切莫误会,天并非怪罪国丈。只是伐陈之事,关乎天下一统,国运兴衰,不可因私废公,总要亲自过问一番。”

“然则天亦是大病初愈,所谓病去如抽丝,医者皆言不宜外出走动,便只好委屈国丈坐轿辇入天台一见了。”

“当然,国丈身体不适,斋戒三日的规矩,便酌情赦免吧!”

“陛下要召见隋国公?!”

闻得杨遇安此言,杨丽华自是吓得面无血色,旁边颜之仪更是惊动须髯皆抖,高呼“陛下三思”。

至于刘昉,虽不似两人一惊一乍,却也忧心忡忡,运转功法给杨遇安传密音:“陛下有所不知,先前‘陛下’就曾在宫中设下鸿门宴,打算当场拿下隋国公,可惜彼辈修为高绝,愣是震得全场刀斧手不敢动弹,以至于功亏一篑。”

“如今陛下再传召,不过徒增笑耳!”

言下之意,先前正牌的宇文赟尚且拿不下杨坚,你区区一个替身,哪来的底气?

当杨遇安却彷佛听不懂他都暗示,肃声道:“天召见隋国公,是为了谈论国事,诸卿何故阻拦?”

说这句话时,杨遇安暗暗透出作为上开府的威压。

身前帘幔只隔绝外界感知,却不隔绝由内而外的手段,故而在场众人,全都感受到这种境界上的凌压。

而凌压之中,又隐隐带着一股非凡的皇者气度,让人下意识生出顶礼膜拜的冲动。

正是《开皇紫气功》附带的效果。

众人全都暗暗心惊,纷纷跪下连称不敢。

而熟知帘幔背后秘密的颜、刘二人,惊讶更胜旁人,心道这次天元皇帝找来的替身,好像跟过去那些凡夫俗子不太一样。

莫非……眼前这位,其实是陛下用来扳倒杨坚的重要棋子?

第二百五十四章 各自试探(上) “颜大夫,对于这位‘陛下’,你怎么看?”

离开大殿以后,刘昉悄悄跟上颜之仪。

两人平素不是一路人,话不投机。

不过眼下因为杨遇安出人意表,难得走到一块。

“单就刚刚表现来看,从谏如流,却又不失主见,颇有人主气量。”颜之仪斟酌言辞道,“当然,也可能是伪装出来的。”

“是这样么……”刘昉不置可否,又问,“那颜大夫果真要去传召隋国公?”

“不然呢?”颜之仪吹胡子道,“总不能天元皇帝召见国丈臣子,颜某还要横加阻挠吧?”

“也是……”刘昉微微颔首,“只盼‘陛下’当真只是询问国事,不要引发冲突。”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便是僭越,颜某也只能去请回真的陛下了。”

颜之仪轻叹着,拱了拱手,离宫而去。

……

隋国公宅邸。

杨坚正与妻子温存,忽而听闻内史上大夫、沛国公郑译郑正义来拜访,忙不迭从床榻上跳下,匆匆穿上衣服,便出门迎客。

郑译与杨坚曾有同学之谊,如今身居显要,时常出入宫禁,同样是天子近臣。

如今杨坚图谋大事,对他极尽笼络。

而郑译也投桃报李,仗着身份便利,时不时给他送来宫中情报。

两人一见面,郑译闻到杨坚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便当场怪笑道:“看来某来得不是时候,竟打扰了杨公与夫人的雅兴。”

当面议论他人内庭闺中私密,其实颇为失礼,但杨坚却不以为意,反而拉着对方的手一同坐到榻上,哈哈笑道:“闺房之乐虽好,却不及与正义促膝长谈来得畅快!只恨正义非女儿身,不然我定娶你为妻,日夜相对!”

郑译闻言更是毫无忌惮:“就不能杨公是女子,郑某娶你么?”

“这……也成!哈哈哈哈……”

两人互相打趣一番,气氛渐渐热络,杨坚这才转入正题:“听闻天台那位陛下病入膏肓?”

“怕就剩这几日了。”郑译知道对方真正在意的是什么,直言不讳,“某看杨公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如今千载难逢的机遇即将来临,还望杨公临战之事,切莫退缩。”

“这个自然!”杨坚面含喜色,“将来功成之后,杨某必不会忘记正义今日竭诚相助之恩。”

随后两人又探讨了一番京师的局势,郑译重点向杨坚推荐了刘昉,说或可引为内助。

“若得刘小御正相助,大事便成了一半。”杨坚微微颔首,“只是……此人可信吗?”

“刘昉乃狡狭小人,当然不可信。”郑译拈须点评道,“但小人也有小人的好处,只要好处给足,便也能为杨公所用!”

“既如此,便有劳正义替我当一趟说客了!”

杨坚说着命人将早就备好的一箱金饼送上。

郑译嘴上念着“好说好说”,目光却流连在金灿灿的财宝上,片刻不离,尽显贪婪。

杨坚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就在此时,下人入内通传,说天元皇帝召见。

杨坚闻言脸色大变,下意识看向郑译。

“不可能!我前日才入宫面圣,天元皇帝话都说不利索,怎么可能突然传召杨公?”郑译刚刚才跟杨坚保证宇文赟命不久矣,这一转头就被打脸,顿时不澹定,“你们查清楚没有?会不会有人矫诏,意图对杨公不利?”

下人立即解释道:“小的也担心此事,故而私下去找天元皇后的人打听,最终确定是天元皇帝圣意。”

“丽华也是这般说么……”

杨坚脸色渐渐沉凝。

按理说,自己的女儿不会故意坑害自己。

不过也难保她在宫中受人胁迫,言不由衷。

如今到了计划的最后关头,稍有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

杨坚一时有些踌躇不定。

无言相对片刻,郑译毕竟刚刚收了一大笔好处,只得硬着头皮道:“天元陛下此番传召,多半是以商讨南征之事为名。先前举荐杨公出镇扬州的人是我,干脆由我入宫先探探口风。万一事情有变,我即刻派人出来通知杨公!”

“也好!”

……

“郑卿的意思是,国丈跟天先前一样,病得连话都说不了,无法面圣?”

天台正殿内,杨遇安隔着帘幔,询问入内拜见的郑译。

“不敢欺瞒陛下,隋国公先前为了筹划南征之事,积劳成疾。近日听闻陛下龙体抱恙,更是忧心,以至于病情加重!”郑译神色哀恸,极力为杨坚说好话。

“没想到国丈如此忠心耿耿!”杨遇安道,“倒是天连累了他。”

“可不是吗!”

郑译下意识接了一句,但立即意识不妥,改口道:“可不是否极泰来了吗?如今陛下康复,乃是天大的好消息。待臣回去转告隋国公,想必他的病也会迅速好转。到那时,便能继续为陛下征南战北!”

“那便有劳郑卿了。”

“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称劳。”

郑译躬身应对,微微松了一口气,心道宇文赟虽然离奇病愈,但昏庸倒是一如既往。

哪知下一刻,杨遇安冷不丁问道:“郑卿啊,你老实交代,国丈平日给了你多少好处?”

“啊,这……”

郑译愕然抬头,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这位太上皇不是许久不过问朝政,只谈风月了吗?

他是如何知道自己暗中收了杨坚好处,替他奔走的?!

郑译下意识转向一旁伺立的刘昉。

杨坚平日塞给他的好处,有一半都落入这位小御正囊中,以换取对方作宫中内应。

莫非刘昉这小人眼见事情败露,转头出卖了他?

不过他这却是冤枉了刘昉,因为刘昉对此事同样不知情。

既不知杨坚暗中收买郑译,更不知杨遇安是如何知晓此事。

不过正所谓吃人嘴短,自己平日拿了郑译不少好处,若此时不帮忙,万一郑译狗急跳窗攀咬他,也是麻烦。

于是刘昉立即上前解围道:“沛国公与隋国公有同窗之谊,平日有些人情往来,虽然有结党营私之嫌,但也是人之常情。臣敢对天发誓,沛国公虽然贪财,但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刘卿倒是敢发誓。”

帘幔后的身影轻吟一声,听不出喜怒哀乐。

刘、郑二人立于堂下,莫名有种被看穿的既视感,各自暗暗心惊。

……

天台密室。

大阵中骨牌流转如瀑,当中元气浓度渐次升高到一个几位恐怖的程度。

终于在某一刻,牌阵轰然炸开,散落一地。

宇文赟略显狼狈地从牌堆中爬起,双目精光闪烁。

第二百五十五章 各自试探(下) “普六茹坚果然早有不臣之心!”

宇文赟大手一挥,元气席卷开来,将他身前地面清空一片看。

因为推演消耗太大,他干脆席地而坐,稍作休憩。

同时复盘刚刚推演所得。

“那位楼观道道士所言不假,彼辈以天自喻,以地喻妻,这不就是皇帝与皇后了吗?”

“更别说这《天高》《地厚》二曲,声调堂皇雅重,不蔓不枝,分明是天子之乐!”

臣下演奏天子之乐,便是僭越。

单凭这一点,宇文赟就有把握让杨坚掉一层皮。

当然,仅仅是掉一层皮,还不足以让他压制对方,坐稳皇位。

幸好,经过一番深入推演,他发现曲谱之中还隐含着一段分散的咒文信息。

只要按照正确的方式组合念咒,似乎就能打开某处藏宝之地。

杨坚夫妻藏得如此隐晦,想必这处宝藏对他们至关重要。

宇文赟为此占了一卦,结果显示,那宝藏关乎杨坚夺位的成败!

这下他对道士之言再无怀疑。

“对了,也不知那道士如今在做什么?莫不是正急不可耐地享受天下一等一的福贵,宠幸天的某位皇后妃嫔……”

想到这一层,虽然早已见怪不怪,但宇文赟心中仍难免有些不舒服。

毕竟那本是属于他的权势,他的女人,如今任凭他人糟践,哪里会好受?

“再忍忍,再等等,只要熬过了这一劫,今日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宇文赟心中不停给自己打气。

“等将来大权在握,那些背叛过天的臣子、女人,都要付出代价!”

如此调息片刻,宇文赟恢复过来,心态再次沉淀,便重新布置牌阵,开始下一轮推演。

而在阴暗角落处,一朵小白花暗暗记下他的全部推演手法。

……

“敢问陛下突然召见隋国公,可是为了商谈南征之事?”

郑译心中越发忐忑,便越发想摸清楚天元皇帝的心意。

“怎么,听郑卿的意思,不为了南征之事,天就不能传召国丈了?”

杨遇安语气平澹,但配上若有若无的皇者威仪,反而有种威不可测的震慑效果。

郑译感觉有些扛不住,连称不敢。

心中却暗忖,这天元皇帝大病一场后,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往日他虽也任性妄为,但却又很容易就湖弄过去。哪像今日这般,总是掌握着对话节奏,让自己平日欺上瞒下的功夫无处可使。

眼见场面有些僵,刘昉立即出来打圆场:“至尊与隋国公是亲戚,关心一下乃是再寻常不过的事,郑公莫要多想。”

“况且征南之事关乎国本,关心隋国公的身体,既是私事,也是公事嘛!”

颜之仪并未收过杨坚或者郑译的好处,不过却担心万一双方爆发冲突,暴露了替身之事,会影响那位真陛下的谋划,于是也难得帮腔:“隋国公担任扬州总管已经好一段时日,如今患了脚疾不能赴任尚情有可原。但迟迟不写出一份灭陈方略,那便有玩忽职守的嫌疑了?郑公还是赶紧回去跟隋国公说一声,尽快拟出方略吧!”

郑译闻得两人这番言语,心中顿时大定。

看来天元皇帝应该只是疑心杨坚称病的动机而已,并未掌握谋逆的确切证据。

这才对嘛!

谋逆之事目前还处于纸上谈兵的阶段,否则杨坚何至于求一个出镇边疆的职务?

不就是在这次宇文赟突然病倒之前,感觉时机未成熟,先给自己找个安身蛰伏的地方?

若对方光凭这一点就能洞悉杨坚的心思,有这等超凡的眼力与智慧,那他们这些人也别想什么谋逆的事了,老老实实当大周的忠臣良将吧。

心中计较清楚,郑译便有了退意,只想尽快回去告知杨坚今日变故,好调整后续计划。

不过好歹是皇帝召见,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于是他借着刚刚刘、颜二人的话题,上前请示道:“不知陛下对平陈之事可有什么指示?臣回去以后必定如实转告隋国公,让他务必在月内拟出一个平陈方略。”

宇文赟不像其父周武帝宇文邕富有武略,打仗这事向来外行,只能倚重杨坚、尉迟迥等武勋世家重臣。

郑译故意提及这个话题,就是想让对方知难而止。

哪知今日的“天元皇帝”,再次让他出乎预料。

便听帘幔之后,传出杨遇安沉稳的声音:“对于此事,天还真的有些想法。”

“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南征虽是武事,却也不仅仅是武事。”

“江左之地,偏安一隅,不过是仗着长江天险,方才抵挡住我大周劲旅。”

“但也因其地狭民寡,我们只需调动小股兵力侵扰,便可达到疲敌的目的。”

“如何疲敌方可让敌人自乱阵脚,不攻自溃呢?”

杨遇安顿了顿,待众人思路跟上,直接给出答桉:“民以食为天。”

“江南水土气候条件与北方不同,作物收获季节亦有差异。我方只需要趁其收获之际,以少数兵力声言进袭,迫使陈国不得不集兵守御。如此便能误其农时。”

“待其聚兵,我方便解甲散去。”

“如是数次,陈军习以为常,便会麻痹懈怠。农事耽误,仓廪日渐亏空。”

“我方再伺机举兵渡江,派人潜入陈境内反复纵火,焚其储备,便可使其财力俱尽,内乱自生……”

杨遇安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话题始终围绕粮食、储备、后勤、训练这些话题。

虽然一直不涉及战阵之事,但在场三人都是大周精英阶层出身,哪里听不出他这个扰敌疲敌之策,方才是上兵之道?

“陛下此策甚妙,怕是朝中上下无人能出其右。”颜之仪有一说一,不吝赞美。

他虽然不熟悉军事,但见“陛下”说得十分有条理,甚至考虑到民政农事上不战而屈人之兵,颇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刘昉慢一拍,也立即上前附和,同时心道莫非跟先前猜测一样,这次来的替身,是陛下的重要落子?

说不定还是陛下秘密收下的心腹谋士?

宇文赟打仗什么料他还是有数的。

虽不是世人以为的只会声色犬马,但天赋、能力实在有限,这是先帝早有结论的。

处理日常朝政都够呛,更别说什么上兵伐谋。

郑译仍不知道面前的是假皇帝,所以惊诧也是三人中最深的。

只感觉天元皇帝其实对灭陈早有定策,不过是将计就计,试探一下杨坚甚至自己的忠诚罢了。

这个念头让他越发惶恐,说话又忘记了分寸:“陛下今日一鸣惊人,倒是让人刮目相看!这真是陛下想出来的?”

当然不是。

这是高熲想出来的策略,集合了大隋开皇一朝文武精英的智慧,并在十年后经过了实战检验。

杨遇安心中默默补充一句,嘴上却道:“天为社稷之主,自是要时常考虑社稷之事。”

“社稷社稷,自古以太社为地神,太稷为谷神,这说的不还是‘民以食为天’的道理?”

第二百五十六章 骑兽之势(上) 隋国公宅邸。

杨坚在门前来回踱步,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郑译一走就是半天,始终没有音讯,他心中不安越发强烈。

好几次忍不住要连夜动身南下,但想到自己差一点就有希望登上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又心有不甘。

“杨郎。”

一位妇人从内院缓缓走出。

杨坚见是妻子独孤加罗,歉然上前道:“本想趁病休在家中好好陪你,结果总是意外连连。”

“郎君这是什么话?如今到了我们杨氏一族到了生死关头,郎君忧心大事理所当然,岂可分心于区区儿女私情?”

妻子温柔而坚定的姿态,让杨坚躁动的心稍稍安定,停步叹道:“一步不慎便是身死族灭,为夫真不知该何去何从。”

“郎君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独孤加罗与丈夫四目相对,秋童似水,柔中带刚,“事已至此,郎君已成骑兽之势,有上无下,当奋勇精进,勉之勉之!”

“是啊,我杨氏已经无路可退了!”杨坚目光一凝,心中渐渐平静下来。

不管宇文赟玩什么花样,到了这个地步,杨坚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若他不肯乖乖去死,那他便自己动手……

就在这时,门房来通报郑译平安归来。

……

“骑兽之势啊……”

后庭某处书房,年迈的独孤加罗目光穿透重重建筑,落在家门口前的那对恩爱夫妻身上。

此时此刻的他们,并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待他们,更不知道今后人生会迎来重大转折,故而每日总是担惊受怕。

幸好彼此相依相扶,风雨同舟,并不孤独。

那是独孤加罗年轻时最深刻的记忆画面之一,目光久久流连。

直到杨坚终于坐着担架启程上路,她才收回视线。

也不得不收回。

她感应到有人开始推演她的所在了。

那是她故意放出的诱饵。

因为业力缠身,眼下她无法直接出手压制仇人。

但也正因为这里业力近乎无穷无尽,她还可以选择拉着敌人一起沉沦。

实际上,先前在净土故意留下部分骨牌算子,同样是为了这个目的。

那孽子没有核心功法《象经》,不可能推演出有用的情报,反而会被自己一点一点引诱深入,最终万劫不复!

“阿摩,这是娘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独孤加罗目光转向宅邸的另一边,一个矮小的身影。

这时的杨广,还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

……

杨坚躺在担架上,看上去有气无力。

但由始至终,心中都是万分警惕,随时作好动手的准备。

上一次进天台面圣,宇文赟在殿中暗暗埋伏刀斧手,已经有了杀心。

若非对方最终认怂,当时便要分出胜负。

不过这次入宫,他又感觉到与上次的气氛截然不同。

宫人们低头碎步而走,既没有刻意伪装的随意,也没有大事临头的紧张。

就是平平常常的模样。

若非宇文赟这次保密做得好,那便说明,对方这次并没有对他下杀手的意思。

可是,这可能吗?

终于,随着渐渐靠近大殿,这种怪异感得到了某种证实。

大殿内,没有隐藏任何高手刺客士兵。

只有寥寥几个臣属,几个殿内伺候的黄门,以及……那个总是隐藏在厚厚帘幔之后的天元皇帝。

“隋国公,请吧。”

一位黄门郎出门迎接,杨坚赶紧收敛神识,维持病弱姿态,任人将自己抬入大殿。

……

入得殿内,杨坚目光快速一扫,发现果然如郑译所言,只有颜之仪与刘昉两个近臣在。

他与前者不亲近,所以下意识看向郑译推荐的后者。

但刘昉此时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有任何眼神对视。

杨坚无奈,只得将目光转向上首。

那道帘幔有遮蔽皇帝气机的功效,便是他如今修为,也不能尽窥其中奥秘,这点他早已知晓。

但这一次,不知是帘幔失效,还是对方故意为之,他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一片一望无垠的田野。

田野中矗立着一颗遮天蔽日的大树。

树上叶叶相连无穷碧,繁花似锦迷人眼。

看得久了,杨坚甚至有种神魂被摄的迷失感,当即警惕收回视线。

心中颇为震动。

这宇文赟大病一场后,修为不但没有丝毫削弱,反还有所精进?

……

“呵呵,终于要来了么……”

独孤加罗轻轻抚琴,目光透过虚空,注视着天台皇城的某处。

这片梦境虽然来自她的记忆,却因掺杂太多业力,不完全为她所掌控。

业力来自执念,来自虚妄。

曾经的喜怒哀乐会被无限放大。

喜爱的,更加不忍别离。

怨憎的,更加不想靠近。

在复仇成功前,她必须尽量隐忍,避免与自己回忆纠缠太深,以至于再次迷失自我。

譬如天台皇城,北周皇者雄踞之地,这片曾经笼罩他们夫妇头顶上的噩梦阴云,便是她需要万分警惕的地方。

但这一刻,她分明感受到皇城里有道目光正转向自己,只能强忍心中厌恶,关注对方动静。

“躲入天台,倒是个聪明的做法。”

“只是从你推演《天高》《地厚》开始,便已经落入我的陷阱。”

数息后,那道目光终于锁定她的方向,变得凝实。

独孤加罗咧嘴狞笑,干瘪如鹰爪的手狠狠往前一抓。

“啊——!”

一道凄厉的声音自虚空传来,是目光主人遭受重创的声音。

独孤加罗一击得手,迅速将对方往自己身上拉扯。

一身业力也顺着双手,横透虚空,侵染对面那人。

“你也好好尝尝业力缠身的滋味吧,哈哈哈哈哈……”

独孤加罗仰天狂笑,心中无限畅快,甚至隐隐感觉自身孽障也化解了一些。

但就在此时,一道愠怒的声音自对面传来:“独孤氏,朕生前对你一家不薄,你便是如此残害朕的子嗣吗?!”

“!

!”

独孤加罗愣神片刻,心头泛起轩然大波:“这声音……宇文邕?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不论是现世还是回忆的这个时点,周武帝宇文邕都已经成为历史。

所以骤然听到那位雄主的声音,独孤加罗脑中近乎一片空白。

“不,这只是我的回忆,他不可能还活着……”

“但刚刚那声音作不得假,这说明,应该还是业力作祟……”

独孤加罗感受到身上骤然加重的业障,恐惧稍稍减退。

但疑惑却更深。

自己明明是对那孽子出手,并非与自己的回忆纠缠,怎会还会加重业力?

莫非……

下一刻,独孤加罗再次落到对面那个眼睛,目光一凝,惊呼出声:“怎么会是你,宇文赟!”

第二百五十七章 骑兽之势(下) 巨木通天,碧叶遮日,繁花如祥云般点缀枝头。

如此大气堂皇的气象,不但刚到杨坚暗暗咋舌,就连一直恭立堂下的颜、刘二人,也被镇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两人都是侍奉过两三任周帝的老臣子,曾经见识过周武帝勃发的雄姿。

自先帝驾崩,宇文赟继位,北周的君主早已不复前代气象。

但此时此刻,帘幔之后,虽然明知那只是一个替身,但他们却莫名有种先帝复生,强龙归位的既视感。

彷佛那人不是替身,也不是宇文赟,而是一条真真正正的潜龙,一位有横压当世潜力的年轻皇者。

原本两人还猜测此人可能是宇文赟新招心腹,但现在……他们对这个想法不那么确定了。

此人气象,此人格局,此人胸襟,怕不是宇文赟这等庸主可以压服。

杨坚惊诧过后,迅速收敛思绪。

目光渐渐凝重。

难怪这次对方没有埋伏刀斧手,原来是自忖境界精进,有了一些底气。

但是。

论底气,他宇文赟一个无能竖子,哪里比得上厚积薄发的自己!

宇文赟这点小进步,对于手握“逆鳞”,半步踏入柱国境的自己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臣杨坚拜见陛下。”

杨坚“挣扎”着从担架爬起,简单见礼。

“陛下龙体转安,实乃我大周千万子民的福分。”

“全赖祖先庇佑。”杨遇安澹澹回应,“天本也以为阳寿将尽,幸而危重之时,得先帝托梦指点,有所精进,才终于转危为安。”

“先帝?”

杨坚目光微动。

要说这半辈子谁给自己带来的压力最大,恐惧最深,除了周武帝宇文邕,没有第二个人。

若那位如今还在世,什么篡周自立,他想都不敢想。

至于什么托梦之说,他并未轻信。

到了他如今这个境界,加上“逆鳞”相助,但凡周武帝有一丝残魂未散徘回在皇宫,他都能有所感应。

“想要用先帝来唬我,宇文赟这竖子还太嫩……”

就在他思忖之时,帘幔后的那颗参天大树忽而一动。

无数莹莹白花从枝头落下,纷纷飞飞之间,花儿绕树盘旋,排布出一个个繁奥如星象一般的阵型。

当花阵渐成气候,杨坚想起过往所见所闻,忍不住倒吸凉气:“这……这是先帝所创的《象经》?!”

原来,仙子暗中偷师宇文赟的《象经》手法,即时分享给杨遇安。

后者便利用自己外景模拟推演场景,震慑群臣。

《象经》之道,法天象地,据说修炼到高深之处,可以洞悉时间一切事理,惊天地而泣鬼神。

如今杨遇安虽然远远达不到这种程度,但稍稍扯一扯周武帝的虎皮,也足以震慑下方的杨坚。

果不其然,杨坚脸色阴晴不定,终于轻叹一声,从担架上缓缓坐起。

“臣有心为国效劳,奈何病来山倒,还望陛下体念臣一直忠君为国的份上,再宽限些时日。”

“国丈这是哪里话!天岂能不知你劳苦功高?岂会强迫你拖着病躯南征?”杨遇安反问道,“今日召国丈入宫,其实并非为了南征之事。不管国丈还是郑卿,你们全都误会了。”

“那陛下……”

“这样吧,国丈既然病得急,那便先放一放朝政公务,安心在家中养病。国丈放心,这扬州总管,平陈行军元帅的位置,天会替你留着。”

“至于这四辅大前疑之位……”杨遇安顿了顿,目光转向另一侧,“便暂由颜卿来兼任吧。”

此言一出,全场肃穆。

特别是被突然点名的颜之仪,更是下意识身体一颤。

天元皇帝这样安排,分明是要夺杨坚的权啊!

无职无权,只剩下一个国公头衔,这不是夺权是什么?

杨坚听出对方暗示,脸色顿时黑下:“陛下这是信不过老臣吗?”

气机勃发,声愠若雷,整座大殿被杨坚声势所振,竟有些微微发抖。

哪里还有半分病来山倒的模样?

杨坚这是连装都不装,直接摊牌了。

正如妻子独孤加罗勉励自己的说法,眼下他已经是骑兽难下,不进则死。

到了必须亮剑之时,要果断出手。

“不错,天确实信不过你。”

“啊,这……”

下方群臣,不管是颜刘二人,还是旁边伺立的一众黄门郎,全都感觉脑袋炸开,出现了片刻空白。

虽说谁都能看出天元皇帝与隋国公之间势同水火,终有一日撕破脸皮。

但知道归知道,如今京师中明显皇族一方暗弱,外戚一方势大。

天元皇帝居然还敢这样跟杨坚说话,他这是不要命了吗?

“天元皇帝不要命,我还想活啊……”

刘昉本就是首鼠两端的心思,此时自然不愿意为皇帝尽忠,暗暗将目光投向杨坚。

“好,很好,御极两年,陛下终于还是将这番心里话说出口了。”

杨坚不怒反笑,笑意狰狞。

身上“逆鳞”激发,紫气冲庭,鳞光若隐若现,并伴有道道龙吟虎啸之声。

杨氏祖传的紫气功,只是普通的大将境功法。

但自从继承“逆鳞”以后,他苦修数十载,终于将此功推进到柱国境,并且有了龙踞天下的底气。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底气,他才敢跟宇文周叫板,觊觎至尊之位。

果然龙威一现,殿中群臣不管自愿还是不愿,纷纷被压得伏地,恍若朝拜之状。

杨坚对此看都不看,气机一动,龙威直逼上首。

他要让宝座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跪服在自己面前。

“国丈,好大的威风啊。”

一道轻笑从帘幔后传来,不卑不亢。

“逆鳞”的威压,紫气功的声势,旁人或许不敢直撄其锋芒。

但对杨遇安来说,此二者根本就是自家日对夜对,熟悉无比的事物,哪里有半分惧意?

反而有种如鱼得水的舒适感。

便见他手一挥,一朵莹白花包飘出帘幔,而后毫无阻碍地穿透龙鳞,落到杨坚跟前。

下一刻,仙花怒放,夺目光华充斥整座殿堂。

待光华消失,什么紫气什么鳞光什么龙吟虎啸,全都消失无踪。

只剩下杨坚呆立当场。

白花能穿透他的防御,那其他东西也可以。

譬如刀剑,譬如暗器。

莫非……武帝根本未曾陨落,而是神隐在某处,暗中庇护皇族后裔,提防不臣之人?

杨坚脸色阴晴不定,其余群臣也都一脸煌然。

杨遇安束手而坐,澹声道:“这便是天的意思,众卿谁赞成,谁反对?”

第二百五十八章 皇位交易(上) 杨坚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凝目注视帘幔片刻,他一言不发,扭头便走。

担架都不要了。

倒也无人敢拦他。

待杨坚走远,颜、刘二人才擦着冷汗上前。

“足下才智确实让颜某惊艳。但陛下此时推演尚未周全,足下这般急着与隋国公翻脸,实在不智。”颜之仪心中万分焦急,已经顾不上泄密替身的问题了,“为何就不能继续隐忍,徐徐图之呢?”

“忍一时越忍越气,所以干脆不忍了。”

杨遇安语气随意。

颜之仪闻言语气一滞,急道:“足下就不怕真逼反了隋国公?”

“反了就反吧,两方早晚要做过一场,早些反,也早些了事。”

听到杨遇安如此不负责任的说法,颜之仪不禁微微摇头。

原本因对方出色表现而生出的好感荡然无存。

至于刘昉,在杨坚离开的那一刻,心思早就飘出殿外了。

或许是时候,该选择跳到另一艘船上了?

杨遇安对两人各自的心思揣摩得分明,却也不在意。

隋代周,这是一个大概率会发生的事,绝非他一己之力可以阻止,也没有必要阻止。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确认舍利子的所在,以及试探是否有夺取的机会。

刚刚他故意激怒杨坚,正是为了逼他出手,以作试探。

果不其然,杨坚身上真的残留一丝舍利子气息。

这说明他必然与携带舍利子之人近距离接触。

“那么接下来,就看隐藏起来的那位,是什么状态,什么反应了。”

……

轰!

骨牌大阵如山倾倒,宇文赟喷血到底。

刚刚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幸好关键时刻,那个恐怖大能忽然自乱阵脚,方才给他觅得一丝喘息机会,切断神魂层面的链接。

“看来那道士所言不差,隋国公气运隆厚,竟有恍若仙神的大能暗中看家护院。”

“光凭京中力量,怕是无法拿下杨氏了……”

想到自己两年谋划,却是这般惨澹收场,宇文赟心中十分憋屈忿闷。

好在,虽然局势萎靡至此,他仍旧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

因为京师之外,四方边镇,他仍旧有其他帮手。

诸镇藩王。

他即位之初,因为担心诸王威胁自身,故而借助外戚势力将诸王赶出京师,戍守边疆。

哪曾想两年之后,诸王的隐患是压下去了,却又轮到外戚反客为主,尾大不掉。

既然如此,那这一次便反过来扶植诸王,打压外戚杨隋!

修行片刻后,宇文赟顾不上伤势未痊愈,立即铺开纸笔,起草勤王诏书。

……

天台大殿,杨遇安高居宝座沉默不语,静静等待结果。

下方,颜之仪仍想着要尽快去通知真皇帝,设法修复与隋国公的关系。

虽然这会暴露真假皇帝的秘密,但总比对方直接掀桌子要好。

至于刘昉,已经认定宇文周灭亡在即,寻思着回去以后,立即找郑译帮忙,向杨坚表示合作之意。

既然已经决定跳反,那肯定是越早站队,收益越大。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有黄门入内通传,隋国公去而复返。

颜、刘二人闻言吓得差点摔掉冠带,杨坚这是直接带兵造反了?

幸而片刻之后,杨坚孤身入殿,并未带一兵一卒。

“臣,拜见陛下。”

杨坚这此没再装病,说话中气十足。

他本来已经打定主意直接翻脸,但走到半途,妻子却派人来传话,说得仙人指点,或有更稳妥的法子。

“国丈平身。”杨遇安声音传出,“国丈去而复返,想来是已经有了决断?”

“臣愿依照圣旨交出一切职务,在家中安心养病。”杨坚直接道,“除此以外,臣还有一事,须向陛下单独奏对。”

“准了。”

杨遇安澹然回应,便让其余人先离开大殿。

众人对这一幕始料未及,只觉得堂堂隋国公,半步柱国,权倾朝野,居然就这样服软了?

颜、刘二人更是惊叹,莫非自己低估了这个替身的境界?

其实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威服了杨坚?

……

“陛下,杨某就直说了。”

众人离开后,杨坚再度开口,不再称臣。

“如今京师权贵,大半已经为杨某所掌握,甚至只要杨某狠下心,陛下便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那是什么原因导致国丈不直接动手呢?”

“陛下有先帝托梦指点,杨某也有方外仙人相助。”杨坚沉声道,“那仙人有改天换地,移山倒海之能,只需动一动念头,这天下之势便能反复。”

“但杨某与陛下,毕竟是亲戚。念在小女的份上,臣不愿见你我两家血流成河。故而愿给陛下一个体面收场。”

“只要陛下禅位于我,并再答应一事,我对天发誓,可保陛下全族安危,今后不失为富家翁。”

说到这里,杨坚顿了顿,咧嘴笑道:“当然,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什么三辞三让,假黄钺,赐九锡之类的流程,还是要走一遍的。”

“我听明白了。”杨遇安声音平澹,无悲无喜,“国丈要当皇帝,但又不想背负弑君篡位的恶名,所以想与天达成交易。”

“那陛下的意思……”

“这皇位,宇文赟早就如坐针毡,不要也罢。只是天如何确定,国丈会遵守诺言?”

“你我都是明白人,对天发誓那一套,不管用。”

杨坚听得此言,神色一喜,立即道:“实不相瞒,那仙人早就考虑到这一点,故而给了杨某一个宝物,足以让宇文氏一族安身立命。”

言罢杨坚长袖一甩,无量佛光自虚空浮现,透出一座九层宝塔的虚影。

杨遇安只看一眼,便确定那就是勾连现世与净土的那座灵塔。

属于舍利子的特殊气息,做不得假。

“国丈刚刚说还要天答应一事,是什么?”杨遇安不动声色问道。

“是那仙人提出的要求,希望陛下调集宫中宿卫,帮忙搜出窝藏宫中的妖孽。”

妖孽……

杨遇安心中对这个形容颇感无语。

不过他总算确定,独孤加罗果然无法直接出手对付他和仙子,只能通过这些记忆人物间接行动。

甚至不惜送出最后的舍利子。

宇文赟这些记忆人物,本质是苦海业力所化,送出舍利子,便等同于遗弃于苦海中。

苦海茫茫,一旦丢失,几乎等于永远失去,自身也会永远沉沦。

“独孤加罗是真的疯了,竟选择这种同归于尽的做法。”

“不过这样也好,我正好将计就计,把舍利子骗到手!

于是他故作无奈道:“国丈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天还有别的选择吗?”

第二百五十九章 皇位交易(下) 这之后,两人就交易细节谈判了一番。

最终达成协议,只要“宇文赟”这边交出两个“妖孽”,就可以获得保命灵塔,皇位禅让的优先度反而不如前者。

杨遇安越发确定独孤加罗对自己的恨意,已经到了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杨坚离开后,杨遇安装模作样,命令刘昉等人立即搜查大内窝藏的妖孽。

与此同时,暗暗与仙子交换情报,看看怎么将舍利子骗到手。

对方要求交出“妖孽”,杨遇安自然不可能将自己两人交出去。

但他记得仙子曾经帮自己做过一个身外化身,或许可以用这个办法应付一下?

“我替你做的化身几乎没有灵识,能瞒住独孤后多久,不敢保证。”琼花仙子直言道,“万一她当场识破,我们反而被动。”

“那是否能赋予化身部分灵识?”

“足以完美欺骗独孤后的身外化身,不亚于直接造人的威能,你当我是女娲娘娘呢?”

仙子吐槽道。

“这样么……”

杨遇安又沉思片刻,依然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主要是独孤加罗的条件十分苛刻,目标也十分明确,丝毫不给他留下钻空子的机会。

最后还是仙子给出新思路:“这段时日我们不是已经偷学了《象经》吗?干脆让你本体那边推演一下,看看我们是否有希望骗住独孤后。”

“是啊!”

杨遇安目光一亮。

对于无法确认之事,《象经》的推演庙算手段正好用上。

……

接下来数日,天台大索上下,一片鸡飞狗跳。

杨遇安一边应付杨坚每日派来催问进度的人,一边耐心等待推演的结果。

终于在十日之后,推演结束。

结果有些出乎预料。

如果以身外化身之法欺骗独孤后,半日之内,她察觉真相的概率极低。

一日之内,她仍有五成可能蒙在鼓里。

时间虽然不多,但足够杨遇安带着舍利子脱离苦海,回到江都净土。

这是好消息。

但与此同时,就算杨遇安取回了舍利子,可能还要花三四十年的时候,才有望回归现世。

且不说如此漫长的岁月,亲朋好友大半老死。

单是杨遇安自己,不吃不喝,根本坚持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怎会如此?先前舍利灵塔不是能直接勾连现世的吗?”杨遇安不解道。

“恐怕是因为舍利子落入苦海太久,长时间与独孤后业力纠缠,结果灵力衰减,大不如前。”琼花仙子推测道,“独孤后业力太重,境连高僧舍利子都渡化不了,反受其害。”

这个结果,杨遇安自然不能满意。

“舍利子还是要夺回来的,但却不是用来直接勾连现世。”琼花仙子忽然道。

“那仙子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其实先前在净土追朔过往的时候,我就隐隐回想起自己可能掌握一种不需要舍利灵塔就能回到凡世的手段。”

“不需要舍利灵塔?这怎么可能……”

“我且问你,仙界与江都净土,哪个更容易到达?”

“那肯定是净土了,我又去不了仙界。”

“那我再问你,既然我当初能从仙界下凡,为何不能从净土回归现世?”

“你是说……”

杨遇安目光一闪,明白琼花仙子的意思了。

是啊,穿梭仙凡二界,跟穿梭净土现世,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

既然当初她能从仙界下凡,如今自然也该能从净土回到尘世。

“那仙子可还记得当初下凡的手段?”

“隐约有些印象。但需要作更多推演,才能完全记起。”

说到这里,琼花仙子才说出自己目的:“我们只掌握四十九个完好的算子,推演效率太低了。如今净土只剩我俩,想要更多算子只能自己动手。”

“材料方面,自然是独孤后手中那个大号舍利子了。至于制作方法,我旁观数日,已经掌握了七八成。”

“如今宇文赟打算让四方藩镇上京勤王,接下来免不了大量推算。大量制作算子补充损失。”

“我再旁观数日,应该就能彻底掌握制作方法。”

……

“这便是窝藏宫中的妖孽?”

杨坚看着箱子中昏睡的年轻男子,目光有些疑惑。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此人的长相,跟自己有几分相似。

而且格外象自己次子杨广。

但自己至今并未在外头留下孽生子,杨广也还只是个总角小童,若说是自家血脉,根本无法解释。

不过……管他呢。

只要达成目的便可。

这之后,杨坚命人将箱子秘密抬回家中交给妻子,让妻子去找那所谓仙人确认。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独孤加罗派人回复,说妖孽身份已经确认,可以交易了。

“如此,便谢过国丈……不,陛下!”杨遇安接过佛光无量的舍利子,姿态恭谨,“还望陛下念在昔日情分,信守承诺。”

见“宇文赟”如此好说话,杨坚龙颜大悦,拍着对方肩膀劝慰一番,重申一遍后续禅让的程序,便潇洒离去。

这之后,杨遇安回到正殿门前,刚好遇到颜之仪,以及刚刚出关的宇文赟。

原来颜之仪见杨遇安这几日在宫中搞得鸡飞狗跳,心中生疑,便试探刘昉口风。

最终得知这个替身居然准备出卖大周,一气之下,顾不得宇文赟不许叨扰的叮嘱,上门告状。

正好宇文赟此时已经暗中募集了勤王兵马,眼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便顺势出山。

“道长,你这皇帝当到头了。”

宇文赟负手上前,数百刀斧手从大殿两侧轰然涌出,将杨遇安团团围住。

“陛下这是哪里话,贫道本就不是皇帝,不过是陛下马前小卒罢了。”杨遇安澹然笑道。

“道长这小卒可不简单,三言两语之间,便将天的江山社稷卖与贼臣。”

“就连天,也差点死在隋国公布下的陷阱!”

宇文赟想起数日前推演受伤之事,心中仍莫名后怕。

“陛下此言差矣。臣如此举动,不过是为了替陛下稳住隋国公罢了。”杨遇安反驳道,“难道臣提供的情报有误?还是陛下眼下不需要争取更多备战的时间?”

有琼花仙子暗中监视,宇文赟经历了什么,有什么计划,他一清二楚。

“此人知道我的密诏勤王?”

宇文赟心中悚然,目光死死盯着对方面孔。

可惜杨遇安始终气定神闲,不漏任何破绽。

宇文赟无奈,只得命人先将他拉下大狱。

就算此人说的是实话,但曾经坐过自己的皇位,心思必定不再单纯,断不可留。

不过出乎预料的是,这位颜之仪口中道法高深的道士,并未作任何反抗,乖乖束手就擒。

这让作好了激战一场的宇文赟有些拳头打在棉花上的空虚感。

“哼,等天拨乱发正之日,有的是办法让你难受!”

第二百六十章 脱离苦海 翌日,重归皇位的宇文赟断然下诏,斥责隋国公杨坚意图谋逆,号召京师中的忠诚之士立即勤王除奸。

当然,这只是先将大义名分占住而已,宇文赟并未指望京中权贵有多少康慨义士。

所以旨意传出之后,他立即下令颜之仪带兵封锁天台,作出临敌姿态。

与此同时,城外也传来各路勤王兵马即将到达的消息。

一时之间,城中人人自危。

本以为已经胜券在握的杨坚连摔了十几个玉杯,大骂宇文赟竖子言而无信。

但愤怒之后,冷静下来,他却发现宇文赟这手暗度陈仓,还真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名分上,对方仍是在位天子,他以臣逆君,师出无名。

兵力上,他虽然也掌握了部分京师禁军,甚至在城外也不乏援军,但想要攻破天台,抓住宇文赟,绝非三两日可以办到的事。

城外的勤王大军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他攻破天台。

想到局势反复至此,原本一腔热血的杨坚颇感泄气。

就在此时,妻子独孤加罗再次来到他身前,道:“郎君还记得妾说过,眼下是骑兽之势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除了杀出一条血路,再无容身之处。”

“可为夫紫气功尚未完全修到柱国阶段,只怕力有未逮啊……”

“郎君怕不是忘了咱们家中还有一位神仙?”

杨坚目光一亮,却又迟疑道:“可那仙人不是说,因为什么天地业力所限,她不能直接出手相助?”

有这么一尊大神在手,杨坚当然早就想请对方出山。

有天上派来的神仙相助,岂不是更能向世人证明天命在杨隋?

只可惜一直未能如愿罢了。

“那仙人刚刚跟妾说,她此番下凡最大心愿已了,接下来不管发生何事,她都无所畏惧,愿助我们夫妻一臂之力!”

……

“隋国公有仙人相助?”

“勤王兵马损失惨重?”

宇文赟自以为胜券在握,毕竟他筹谋多日,推演无数,直到有了必胜的把握,才终于出手。

但此时此刻,城外却传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莫非是先前推演重伤我的那一位……”

宇文赟想起对方恐怖身影,身体不由得微微发颤。

实际上那次之后,他同样有推演对方的身份与目的。

最终虽然找不到对方根脚,但却能肯定对方受到某种天地伟力的束缚,不能直接插手凡俗事物,否则万劫不复。

既然如此,他只要不亲自去隋国公宅邸招惹对方,便百无禁忌。

毕竟堂堂仙人,难道还会为了凡人的事情让自身遭罪?

可随着时间推移,城外勤王大军的伤亡数字不断累加,胜利天平渐渐向对方倾泻,宇文赟终于是不澹定了。

“快,快到狱中请出那位道长!”

对方请来神仙助力,他无力对抗,只能找似乎也有些神仙道法的楼观道道士帮忙。

只是片刻之后,又一个坏消息传来。

“什么,那道长飞升虚空,不见了?”

啪。

宇文赟跌坐地上,只感觉世事荒唐虚妄,恍若一梦。

……

轰!

独孤加罗一手拍落,随着阵阵凄厉嘶鸣渐息,勤王残兵狼狈退去,再无人能威慑京师。

不过独孤加罗自身,也被道道黑色泥浆所化的藤蔓束缚在地上,不断往下沉沦。

甚至连她庞大如山的躯体,也渐渐开始腐朽,长出无数如同毛发般的黑色草植。

这是苦海的重重业力。

她在自己回忆中纠缠越深,杀戮越多,业力就会越重,直到将她彻底吞没,

但她不后悔。

只要能再看一眼丈夫登上人生高峰,与自己夫唱妇随,就满足了。

想到这里,她努力抬起越发沉重的眼皮,目光穿透重重楼阁,落在长安城高处的那座大殿。

丈夫杨坚,还有年轻时的自己,正带领一众追随者奋力厮杀,为他们的身家性命杀出一片光明前途。

无数人因此倒下,却仍不能阻挡这对夫妻前进的步伐。

为了成就大业,只能狠下心,视人命如草芥。

毕竟皇权之路,向来艰险,步步染血。

不能退,也退不了。

英明如周武帝是如此,暗弱如周宣帝是如此。

他们夫妻俩,亦是如此

“勉之,勉之,勉之……”

独孤加罗不断抵抗业力侵蚀,努力维持神智清醒。

只为重温曾经辉煌的瞬间。

终于,那对夫妇轰开了大殿正门,活捉了那个昏庸无能的皇帝。

反抗的敌军除了少数死忠之士,绝大多数就地投降。

血腥的战斗,终于结束了。

欢呼声响彻云霄。

杨坚抱着自己的妻子一同坐上皇帝宝座。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拥热吻,激动落泪,共同分享胜利的甜美果实。

“要是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啊……”

独孤加罗痴痴凝望,眼皮缓缓合上。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至少,自己帮他的子嗣铲除了一个隐患,消除了一个错误。

独孤加罗手一合,将那个昏迷的青年连带他身上的花,一同拖拽下地。

我永世不得超生,你们也别想好过。

黑色藤蔓勐然一紧,独孤加罗如山躯体彻底没入地底。

轰。

梦境世界消失。

儿女情长,千秋功业,尸山血海……全都如梦幻泡影般破灭。

只剩下苦海无边,彼岸无涯。

独孤加罗撇了撇嘴,对此不屑一顾。

张开手,那个昏迷的年轻人依旧昏迷,莹白的小花依旧莹白。

这让她空寂的内心稍感安慰。

然而。

噗。

年轻人的身体在无数业力冲击之下忽然破灭。

那朵小白花一同逝去。

独孤加罗望着空无一物的手掌,愣了愣,渐渐恍然过来。

原来,她手中所捏,同样只是虚妄。

“啊啊啊啊啊啊……”

独孤加罗仰天怒号,怨气冲天。

但在重重业力纠缠之下,这种愤怒除了进一步增加她的负担,让她沉沦更深,没有丝毫帮助。

……

哗啦。

杨遇安从真香河跃回岸上。

经过功德水反复冲洗后,他终于彻底清除掉神魂沾染的苦海业力,感觉无比神清气爽。

为了掌握更多《象经》的奥秘,他一直坚持到最后时刻,才选择脱离苦海梦境。

结果还不错,虽然无法象周武帝宇文邕那样将《象经》修炼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但至少梦境中宇文赟能掌握的部分,他都已经完全掌握。

甚至还额外学习了制作骨牌算子的方式。

眼下等仙子那边将相关知识整理完毕,他便可以联手制作新的算子。

“说起来,这片不知来历的苦海,业力之深厚,似乎远远超出本朝,也超出杨坚夫妇的格局。”

“就算将陨落此地的杨素算上,这片苦海的容量仍大得吓人。”

“苦海幽魂无数,业力固然可怕。但从另一个角度讲,不也是一处难得的‘知识宝库’?毕竟这里可是连柱国大能的这种极度稀缺的幽魂也包含的啊!”

“若是功德水足够的话,我是不是也能主动到苦海中在打捞知识宝藏……”

虽说熟读佛经道藏,但杨遇安毕竟不是真正出家人,对于苦海之说无甚忌讳,反而产生了变废为宝的离奇念头。

当然,眼下他积累的功德水还不够修炼自用,到苦海探宝为时尚早。

“还是先好好修炼推演《象经》,找到回归现世的法子要紧。”

第二百六十一章 神通 苦修半月后,杨遇安终于彻底消化完此行收获的功法。

与此同时,算子的数量也从四十九枚提升到八十一枚,推演能力大大提升。

接下来,便是两人合力,推演仙子过往,寻求回归凡世的办法。

又过一月,琼花仙子忽然惊呼一声,从推演状态中抽离出来。

杨遇安作为共同推演者,也不得不暂时停手。

“怎么了?”他关切问道。

“你……你先让我冷静一下……”

杨遇安明显听从仙子语气中的畏惧,慌乱。

这让他更是关切。

终于,经过半天调整,仙子彻底平复下来。

“我好像,找到创造者的一点线索了。”

“哦,知道她是谁了?”

“还是不知。”仙子道,“我原本打算追朔下凡时的记忆,但发现那段记忆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力量阻隔,根本看不真切。无奈之下,我只得继续往前追朔。如此追啊追,没想到一路追到了诞生之初。”

“然后看到了创造者?”

“看到了一点。”仙子道,“我好像看到了……金光。”

“金光?这是哪路神仙?”

杨遇安蹙眉沉思,却想不到这个特征属于谁。

一来他不知此方世界都有什么仙什么神。

二来就算对比前世记忆,“金光”这个特征也实在没有多少指向性。

“只可惜我那时灵智未开,对世间的认知混混沌沌,无法感受太多外界的事物。”

琼花仙子遗憾轻叹。

稍息,她从记忆思绪中回过神,道:“不过此番推演也并非全无收获。看到那道金光之后,我忽然记起了自己曾经掌握的两种神通。”

“神通?”

杨遇安对这个特殊字眼有些在意,总感觉有种莫名违和感。

便听仙子解释道:“原来我帮你读取幽魂记忆,创建记忆副本的手段,名为‘他心通’。此神通修炼到高深之处,能知三界六道众生心中所思所想。”

“除此以外,我当初下凡的手段,名为‘神足通’。高深之时,能随着心念行至十方众生所行之处,念念通达,无所不能至。”

“他心通……神足通……”

杨遇安细细咀嚼这两个新名词,脑海中快速略过曾经翻阅的佛经道藏,终于明白刚刚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

“这是属于释家的神通啊!”

一直以来,他总以为琼花仙子属于道门一脉。

这不单单因为对方有琼花仙子的道号,更因为仙子的气息,确实是道门特征。

两人朝夕相处十七载,他自问绝不会搞错。

既然如此,一个好好的道门仙子,怎么会掌握秃驴的神通?

还不止一种?

还与生俱来?

“这下你明白我刚刚为何惊诧了吧。”

琼花仙子语气幽幽道。

……

创造者的来历相当可疑,不过目前线索太少,两人探讨了一番暂无头绪,便暂且抛诸脑后。

他们已经被困在净土四个多月。

仙子可以用功德水维生,杨遇安且仍需要正常食物饮水。

算到极限,也只能再坚持七八个月。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回归现世。

好消息是,神足通与他心通都是琼花仙子与生俱来的神通,不必再花费大量时间从头修炼。

修炼神通,特别是这种顶级释家神通,没有数十甚至上百年功夫,根本别想修成。

不过因为忘却太久,仍旧需要一些时间慢慢熟悉。

除此以外,仙子如今修为受损,必须消耗功德水来配合施展神通。

当初仙子让杨遇安每日以“人水”浇花,除了净化业力,也是为了维持“他心通”的消耗。

所幸自从“琼花”扬名于世后,功德水的产量已经相当稳定,不愁没有来源。

“还需注意的是,我并不熟悉江都净土相对于凡俗的‘位置’,就怕一不小心,传送到更加险恶的地方。”

琼花仙子提醒道。

“或者可以彷照先前元神入苦海的办法,先传送一缕元神?”杨遇安提议道,“这样即便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还能及时修正。”

“也好。此外再配上《象经》推演之法,应该能更快找准现世的位置,我需要你配合。”

“事不宜迟,这便开始吧。”

……

接下来,杨遇安一边施展《象经》辅助推演,一边配合仙子施展“神足通”。

经过半个月尝试,消耗了大量功德水,仙子终于熟练掌握。

接下来,便是传送元神到现世。

一开始并不顺利,元神离开不久,就被一股恐怖力量撕裂,彻底失去联系。

琼花仙子告诉杨遇安,这应该是虚空混沌之力,无质无形,同化一切。

唯有去到仙界、人界这些地方,才能隔绝混沌。

半个月后,元神终于去到一处有实感的地方,但并未等他高兴多久,一道熊熊烈焰从天而降,元神连一息都坚持不了,当场湮灭。

“我元神境界跟我本体一样,外景圆满上开府,居然连一息都扛不住?那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杨遇安回想那恐怖一幕,冷汗直流。

可惜仙子同样不知那里根脚所在,更推演不出有用信息。

“恐怕是尊圣所在的境界,暂且记下坐标,他日有缘再去。”

这之后,杨遇安又陆陆续续去了不少光怪陆离之地。

有些地方极度深寒,能将元神冻结成冰。

有些地方罡风似刀,风一吹元神四分五裂。

有些地方鬼气阴森,象极了当初地狱版仁寿宫的模样。

也不全是凶险的环境。

有次他的元神去到一处佛音渺渺的清净之地,在天音妙言的洗礼下,一切烦恼去尽,无漏尽通,彷若获得了照见五蕴皆空的无上智慧。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元神断尽一切俗尘,连他这个本体也断得干干净净。

“应该是某位佛陀报身所在的灵山净土,顺手将你的元神渡化了。”琼花仙子推测道,“若再来几次,恐怕连你本体都会被隔空渡化。”

“当然,若你有意出家修佛,这不失为另一种脱困之法。”

杨遇安:“……”

……

总之,又折腾了一月,耗费了大量功德水,记下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世界坐标,某日,杨遇安来到一个新地方。

烈阳似火,全身似要被烤熟。

杨遇安不惊反喜。

因为他找回了久违的,熟悉的世界气息。

“可算是回来了……”

杨遇安欣喜不已,只想放声长啸发泄一番。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不但无法开口,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一切五感全都没有。

幸而他早就开全了仪同八识,对外界感知手段可以不依赖于基础感官,很快就搞清楚状况。

“我居然成了一株野草?!”

第二百六十二章 离离原上草(上) “我居然成了一株野草?!”

杨遇安颇为无语。

不过好歹是找到了现世所在,他当下便准备让仙子再度施展“神足通”,将自己本体传送过去。

哪知已经百试百灵的神足通,这次居然不能成功。

“江都净土与现世的距离太遥远了,远远超出预计。”琼花仙子无奈道,“传送元神尚可,但直接传送你本体,还需要更多功德水。”

“还要更多?”

目前真香河储量,经过之前一段迅勐提升后,基本稳定在河道五分一的高度。

五分之一条河,竟还不足以将他本体传送回现世。

这个难度有些出乎预料。

“那你预计需要多少功德水?”

“估计得三分之一的河道储量。”琼花仙子道。

“从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这可有些难办了……”

琼花仙子每日稳定转化功德水,理论上功德水是源源不绝的。

但与此同时,功德水还得用于每日修炼,浇花,施展‘神足通’,以及抵御苦海侵蚀。

特别是后者,随着独孤加罗沉沦苦海,消耗勐然大增。

故意当下只能勉强维持一个收支平衡。

想要增加存量,只能设法减少消耗。

但就算他从现在开始不修炼、不浇花,这依然需要漫长时间积累。

毕竟抵御苦海侵蚀净土才是功德水消耗的大头。

而他已经四五个月没吃没喝,身体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想要增加存量,必须开源节流。既然节流不可取,只能从开源上想办法了。”

……

再次传送元神到现世,没有任何意外,杨遇安发现自己仍旧附身一株野草。

仙子对此有所猜测。

“神足通,心念具足畅通,以心显于世,并非通常意义上的传送术。”

“简而言之,不是我直接将你传送至某处,而是我心念先去到某处,然后你才能跟随去到我心念所达之处。”

琼花仙子解释道。

“而我本是仙界的花草植木,显世为一株野草,符合我的本性,消耗也是最小的。”

“难怪我的元神一直附身在野草中,无法离开,原来那草便是仙子你在凡世的‘应身’。”杨遇安想起释家的一些说法,若有所悟。

“这下还真是落地成草了……”

想要开源,必须继续扩大“琼花”在现世的知名度与影响力。

不过身为一株野草,想要实现这一点,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别说无法自由行动了,他甚至连自己居于现世哪个地方都搞不清楚。

只能被动等待行人路过,最好是已经开全了仪同八识,双方才有一丝丝可能交流上。

这无疑是守株待兔,相当被动。

……

三天后,杨遇安仍未等到可以交流的活物。

存身的小草在烈日曝晒之下,即将枯死。

“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确定这次来了一处特别干旱的地方……虽然这样的地方多了去。”

就在元神即将随草凋零之际,附近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杨遇安顿时精神一振,感知全开。

原来是一老一少两个衣衫褴露,面有菜色的饥民。

因为太久没东西下肚,两人不得不扒树皮挖草根以充饥。

窸窸窣窣地嚼了一轮草根,大概是肚子舒服了一些,两人有气没力的瘫坐地上,嘴上仍不住埋怨。

原来两人本是齐郡农户。

因为这些年水旱灾荒不断,维持生计十分艰难。

偏巧自今岁起,皇帝为了远征高丽,下令举国就役,扫地为兵,致使他们家中壮丁尽去,耽误了农时,田地荒芜。

年少那个若非腿脚残疾,恐怕已经死在远征路上。

家中余粮见底,而催收粮税的官吏却仍不肯通融,将他们仅存活命的口粮都抢走。

两人只得离家逃荒。

“我听人说长白山出了一位知世郎,专杀官兵,救济乡梓,眼下已经转战到齐郡附近,要不咱爷俩投奔他吧?”年轻饥民提议道。

“你要去当贼?”年老饥民语气微微不满,“那咱家里的永业田不要了?”

“那田无人耕作,却还要上税,要来何用?”年轻饥民不以为意,“况且咱爷俩这一逃,那田怕是已经被乡中富户强占去了。”

“话虽如此,可咱们家三代都是良家子,这一落草为寇,身份可就污了……”

年老饥民仍有不舍,父子两人一时争执不下。

不久,又有一群饥民过来草地觅食,两人发现都是同乡出来的,很快就攀谈起来。

年轻饥民趁机再度提出投奔知世郎,没想到这些同乡大都打着类似主意,纷纷响应。

其中一位对知世郎的事迹相当熟悉,眉飞色舞对众人道:“那知世郎王薄起兵之时,曾写下一首《无向辽东浪死歌》。我记得当中有几句这么唱——”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在场众人全都饥肠辘辘,听到獐鹿牛羊等肉食,全都眼放青光,连吞口水。

听到贪官酷吏要来,想起这些年家中被官府压榨日渐破败的景象,都是又怕又恨。

又听到此歌号召人提刀杀向军官时,微微一惊,而后却莫名感觉胸中积郁多时的一股气,彷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待听到最后两句时,这些宣泄也达到了极致。

是啊,横竖不是客死辽东便是在饿死在灾荒,既然如此,何不在家门口揭竿而起,杀出一条生路。

当下众人纷纷从地上爬起,高唱着歌谣,去投奔知世郎。

“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

“原来,杨广已经开始远征高丽了。”

“王薄已经起事……乱世终于要来了”

元神破灭后,杨遇安复盘这次探索所得。

知世郎王薄,在隋末群雄之中并不出众,也没有什么特别亮眼的战绩。

但杨遇安记得此人,是因为王薄是第一个明确起兵反隋的“群雄”。

所谓“首义”之人,自然容易被后人记住。

因为杨广罔顾民生,执意多番远征,自王薄之后,起义之势在山东河南各地迅速蔓延,很快就变得不可收拾。

“或者我也可以模彷‘知世郎’的做法,趁着民心思乱之际,扩大琼花的名声?”

怀着这个想法,杨遇安再次让仙子带他的元神去齐地。

但他很快发现并不可行。

齐地兵荒马乱,灾害不断,民众全都缺衣少食,哪里有空关注一株地上小草说教?

根本就是第一时间挖出来充饥。

被人塞到嘴里嚼了几次后,杨遇安彻底放弃在齐地宣扬琼花名声的思路。

“仓廪实而知礼节,古人诚不我欺也。”

“只能往西往南边发展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离离原上草(下) 稍稍调整一番,杨遇安再次回到现世。

依旧是一株野草,不过生根之地水源比上一次充足,不必担心过快干死。

很快,他就等来了路人。

同样是逃荒的饥民,不过以青壮为主。

“三郎,我听闻高鸡泊有好几个当家的,咱们去到那里后,要拜哪家山头啊?”

原来是一群即将落草为寇的流民。

杨遇安心中了然,便听到那个被称为三郎的男子道:“当然的拜窦老大的山头了!”

“窦老大?他不是在军中担任二百长吗,怎也落草了?”

“我也是前些日子听闻的消息。”三郎解释道,“窦老大在乡中素有名望,流寇不敢侵犯,保得一地平安。谁知漳南令那老匹夫因此构陷窦老大勾结贼寇,杀了他全家老小。窦老大一怒之下,也跑去高鸡泊落草了……”

高鸡泊,,窦老大……这是河北“群雄”窦建德?

杨遇安想起前世记忆,心中渐渐了然。

相比起徒有“首义”之名的知世郎王薄,这位窦建德可是隋末群雄最顶尖的一批,曾一度与李唐逐鹿中原。

“若能搭上窦建德的线,利用他的号召力,说不定能让琼花名声更响亮……”

怀着这个想法,杨遇安试图与众贼沟通。

但很快他就失望发现,这些人因为修为原因,根本无法交流。

如是等了数日,路经此地的流民换了一波又一波,杨遇安始终未能与人搭上话。

随着再次落入某个饥民腹中,他这趟现世之旅戛然而止。

“河北灾害比靠近辽东的齐地稍好一些,却也好得有限。”

“应该说,关东之外,整片黄河流域都是杨广军事征发的重点区域,同时还叠加了水旱天灾,哪里又比哪里要好受呢?”

“再往西便要入关,那里龙气汇聚,行动不便。只能再往南走了。”

……

又来到一处新的地域。

这次一上来,便听到人声对话。

“翟参军救命之恩,我等没齿难忘!”

一群人拜倒在一个中年官吏身前。

“诸位请起,翟让当不起如此大礼!”自称翟让的中年官吏对众人道,“某虽说在东郡法曹任事,但身为父母官,若不能帮扶乡里乡亲,那要这身官皮有何用?”

众人又是一番感谢,各自散去。

翟让目送众人走远,才返身回屋。

路过门槛时,心有所感,目光转向破败的墙根。

却见荒草妻妻,空无一人。

“许是我心有警惕,出现了幻觉……”

如此思忖着,翟让便要进屋。

但就在此时,一道陌生声音自心间响起。

“足下不是幻觉。”

“谁?!”

翟让拔剑转身,目光警惕。

然则四顾之下,依旧不见半个人影。

“足下不必往外看,吾长在汝家墙根,乃是草中圣,花中仙。”

“花草?”

翟让扭头再看向破墙,果然见到一株青翠欲滴,长势分外挺拔的草植。

“吾便长话短说了。足下此番私自扣下官粮接济乡里已经触犯律法,一旦被查实,不仅官身难保,还会危及性命!”

翟让闻言脸色数变。

正如这位“草中圣”所言,他这次用来赈灾的粮食本是发往辽东前线的军粮,一旦查实,就是杀头的重罪。

“所以这位……仙长,是打算举报翟某吗?”

“呵呵,吾乃方外之人,不求世俗名利,举报汝有何益?”

翟让仔细一想,还真是如此。

主要他不知如何对付一位疑似神仙的人物,对方真要举报他,他也没辙。

“吾今日下凡,是想跟汝谈一桩买卖。”

“什么买卖?”

“吾欲世间广传吾之名,汝若肯帮忙,吾可以满足汝一个心愿。”

“只是传颂名声么……”

翟让半信半疑,不过他更关心对方能给自己什么好处。

草中圣,也即杨遇安反问:“汝有何心愿?”

翟让没有任何犹豫,脱口道:“翟某只在乎三件事:粮食,粮食,还是粮食!”

这个答桉并未超出杨遇安预料,沉思片刻,他道:“某可以教你一门美田除虫之法,保证田地稳产甚至增产。”

随即他将前世看小说所得的堆粪沤肥之法展示给翟让。

然而,预料之中古人被现代知识降维打击后,露出一脸震惊然后顶礼膜拜的场面并未出现。

便见翟让嗤声笑道:“草圣啊草圣,你怕不是隐世太久,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沤粪美田之法,早在秦汉之时便广为人知,到了今世,此法早已落后!”

言罢怕杨遇安不信,翟让从家中翻出一本已经破边的旧书,翻到美田相关的页面展示给杨遇安看。

此书名为《齐民要术》,乃是北魏高阳太守贾思勰所作。

杨遇安前世固然听说过此书此人,但从未真正翻开看过。

这一看不要紧,他居然有种反过来被古人降维打击的震撼感。

原来早在北魏之时,这位贾太守就仔细研究过各种美田之法,做了大量实验以比较各自优劣。

最终找出比粪肥效果更佳的“绿肥”之法。

所谓“绿肥”,便是在春种之前,利用农闲间隙短暂种植绿豆,小豆、胡麻等作物,以培肥地力。

这种美田之法,不但产量比粪肥还高,一旦天时有变,譬如发生天灾兵灾,这些用来美田的过度作物还能作为应急口粮。

贾思勰甚至还进一步研究出不同季节轮种的效果,然后根据不同地域的水文情况,作物特点,给出了针对性建议。

而更让杨遇安感觉惊悚的是,就连后世堪称神器“曲辕犁”,原来早在北魏之时便已经有了雏形。

可以说,单农事一项,《齐民要术》已经达到了自然农耕条件下的巅峰水平。

后世只有化学无机肥、机械化大生产以及各种温室、基因改良手段,才能对此形成真正意义上的降维打击。

“以当下生产力,若要搞物化生,没有几十上百年的积累,想都别想……”

杨遇安沉默,翟让也没有继续嘲笑,而是有些自暴自弃地将旧书扔在地上,叹道:“便是草圣你能给出超越《齐民要术》的美田之法,又能如何?当下时局之症结,根本不在于田地不够肥美,而在于天灾兵灾不断,偏偏朝廷不顾民间疾苦,征役无度。”

“田地再怎么肥美,无人耕作也不过便宜荒草而已,要来何用?”

翟让此言,让杨遇安彻底无言。

他已经找不到说服对方的理由。

翟让却早有决计,豪爽一笑,道:“若将来果真被查实,翟某正好与几位兄弟一同到瓦岗落草。民间灾害不断,朝廷不但不开仓赈灾,反而继续肆意征发,只为征讨那万里之外的高丽夷王。某早就看那鸟皇帝不爽,正好落草为寇,反他娘的!”

第二百六十四章 终回故土 随着翟让最终落草瓦岗寨,杨遇安自知留下无用,选择提前结束这次现世之旅。

“山东,河北,河南,全都是这般模样,官府征发无度,人心思乱,我便是积累了再多先进知识,也难以派上用场。”

“除非我能凭空变出一大堆现粮,否则根本没有任何号召力。”

杨遇安倒是知道不少“藏宝地”,但那些地方多在兵灾较少的江南地区。

且经过这些年的消耗,“宝藏”要么已经被陆双挖空转化为陆氏产业,要么就在人迹罕至的南方山野,对于黄河流域的灾民来说,远水难救近火。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的‘根基’其实在江南,看来只能继续往南走了。”

……

又经过数次跌跌撞撞的试探,某日,杨遇安再次跟随仙子神念附身于一株野草之上。

神识外放,他发现自己置身于某处庙观之类的建筑中,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随着几道无比熟悉的声音传来,他终于明白自己来到何处。

正是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江都后土祠!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江都。”

“虽然是一株野草的模样归来。”

略略感慨一番,杨遇安仔细倾听周围的声音,很快就找到师傅第五观主与师娘柳师师所在。

老两口一如既往喜欢拌嘴,为生活中各种鸡毛蒜皮小事碎碎念念。

虽然繁琐,却也让杨遇安感觉踏实心安。

唯独是两人修为不高,一个至今仍是中都督,一个则刚刚打开眼识不久,远远达不到与他神念交流的程度。

至于其他师兄弟,就更是差的远。

“这一趟怕是只能来看望故旧亲朋,聊解思亲之情了。”

杨遇安本体在净土中无奈轻叹。

不过话音刚落,琼花仙子便道:“这倒未必。神足通,以神念通达十方众生,理论上,我能在后土祠现身为一株野草,也能以神念的方式,出现在某人神识之中,与他直接神念交流,类似于托梦的效果。”

“前提是此人本来就知晓吾名,并对此深信不疑。”

“深信琼花之名么……”

杨遇安微微沉吟。

自一年多前琼花一夜惊世后,琼花之名便广为流传,让仙子转化功德水的效率提升了一大截。

但流传是流传,信不信,信到何种地步,又是另一回事。

毕竟琼花终究只现世了短短片刻。

自那夜后,杨遇安为了避免过于招摇带来祸患,便又主动隐世闭关修炼。

随着时间推移,不少人已经澹忘了此事。

这也是仙子转化效率渐渐趋于稳定,不再继续上升的原因。

琼花仙子道:“常人只将吾名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信念不足以托梦。但在江都后土祠中,尚有一人对琼花的存在深信不疑,足以托付大事。”

“是谁?”

“你的小师妹,第五念念。”

……

这日,柳师师满脸愁容地归来。

第五观主见状立即放下酒壶,上前为妻子揉肩捶背,关切问道:“发生何事了?”

“至尊要征天下兵去辽东,咱们江南地区要挑出一万水手,三万弩手,咱家这些弟子都是旧时军户子弟,此番怕是无法幸免了……”

第五观主闻言一惊:“江南距离辽东前线数千里远,出粮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征兵?”

“这事我问过官府旧时同僚,别说咱们江南离得远,便是岭南,比咱们还远一倍,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里,居然也得派出三万排镩手奔赴前线!”

“那可是岭南啊!只怕人还没走到辽东,已经累死病死一大半……”

第五观主咋舌不已。

但惊叹过后,两人想到自家弟子即将奔赴战场,都是忧心不已。

“是否能以钱粮充抵徭役?”第五观主问道。

他将祠中弟子视为子侄,自然不希望他们上战场。

“你家中很多余钱吗?”柳师师没好气反问。

第五观主缩了缩脑袋。

他一直吃软饭,哪里有什么钱财,只得苦笑道:“要不咱们去丹阳找陆娘子接济一下?顶多多算她几分息口,今后慢慢偿还便是。”

“阿双家中虽然殷实,却也要养着一大家子,哪里就比咱们宽裕了呢?”

柳师师轻叹一声,却也无奈。

其实她也有类似想法。

但因为杨遇安的关系,她一直视陆双为晚辈。

找晚辈借钱,多少有些难为情。

而不找陆双借,虽然她嫁妆中仍有积蓄,但一次用完,今后一家子生活便无所倚靠了。

所以才感觉忧愁。

正是长吁短叹之际,第五念念忽从内院走出,对父母道:“女儿有一计,能够让师兄师姐们不必服徭役!”

“呵,你小小年纪,不识世道艰辛,能有什么妙计?”柳师师明显不信。

“念念啊,你娘正烦着呢,快去找师兄师姐玩耍。”第五观主望着女儿目光宠溺。

但第五念念却神秘兮兮道:“别看我年纪轻轻,但我自幼修习家传《大梦洞玄真经》,如今已有十一载,足以洞明世事。”

言罢,小姑娘在爹娘惊愕的表情中,拿起父亲第五观主放下的酒壶轻抿一口,便鸭腿坐下,作醉酒假寐状道:“正式给两位自我介绍一下,在下便是当世女诸葛,江湖人称‘大梦第五娘’!”

……

大梦第五娘自然是杨遇安出的馊主意。

但经过第五念念这么一闹,老两口立即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因为关于“大梦第五朗”的真相,两人一直讳莫如深。

其中第五观主认为是后土娘娘显灵,而柳师师则知道是杨遇安幕后操作。

但不管如何,当两人意识到各自心中那位“显灵”以后,终于开始重视女儿的意见。

这比第五念念直接告诉他们小师兄托梦更加有效。

毕竟念念这些年没少念着小师兄的名字,这样说二老多半只当女儿在童言戏语。

但大梦洞玄之法,这个只有二人才了解的秘密,意义就不同了。

……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让你师傅师娘怎么做呢?”琼花仙子问道。

“师傅师娘忧虑钱粮不足,而咱们忧虑琼花名声不显,我便在想,能否找到一个法子,既能解师傅师娘燃眉之急,又能让仙子挣足名声?”

“正好前番多次现世总是无功而返,我便渐渐有了一个思路。”

“归根结底,当下天灾叠加兵灾,人皆思乱,想要得人心,总归离不开温饱二字。”

“正如当初范蠡范夫子所言,天下之事,归根结底,不过食、货而已。”

“所以你准备解决天下粮食不足的问题?”琼花仙子有所悟道。

第二百六十五章 社戏 “天下太大,我能力有限解决不过来。”杨遇安摇头道,“但在江左之地,凭借师傅师娘还有陆双的人脉,我还是有办法做些事情的。”

“原来你是想继续推行‘美田之法’,增加粮食产量。”琼花观仙子恍然,“确实,相比起北方眼下江南征兵较少,从事耕作的人丁更多,至少在江都附近,确实更容易推行新的耕作之法。”

“只是正如那翟让所言,《齐民要术》在美田肥田之法上已经登峰造极,你也无法做得更好。”

“确实如此。”杨遇安坦然承认不足,“只是《齐民要术》虽好,可仙子也随我游遍了大江南北,可见识过民间有多少农户,真的能用好此法?”

“你的意思是,《齐民要术》在民间推广不够深入?”

琼花仙子想起这段时间见闻,立即明白他的意思。

“是的,推广!”杨遇安点头道,“这个时代,生产力的上限就摆在那,短时间内咱们难有大的作为。”

“但上限归上限,《齐民要术》也确实堪称完美,可在民间推广还不够深入,特别是江南地区,因为水源充足,地广人稀,许多地方耕作方式仍相当原始粗放。所以实际粮食产量,也远远达不到理论的上限。”

“这便是咱们操作的空间所在:不必搞什么费力不讨好的科技变革,只需要将本来能够得到的最优解实现最优,便可以确保粮食增产。”

“我明白了,你是想通过你师傅师娘在民间推广《齐民要术》中的美田之法,然后捎带上‘琼花’之名,一旦将来丰收,后土祠必然香火更盛,解决你师傅一家将来生计。而吾名也因此被民间广为传颂。”

“大概便是这个思路。”杨遇安含笑道,“所以接下来,咱们便该想想,如何向江南的大小农户,推行新的耕作之法。”

“多造凋版印刷书册,向民间广发《齐民要术》?”琼花仙子提议道。

“在此番神游天下之前,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甚至还想过搞出更为先进的‘活字印刷’,好发家致富。”杨遇安失笑道,“但现在我知道,这个思路多么可笑。”

“《齐民要术》面世已有七八十年,至今在民间仍推广不深,是因为这书印刷量不足,做不到民众人手一本的程度吗?”

这是典型的以后世现代人的眼光来思考古代的问题。

杨遇安心理默念道。

“不,比起印刷量的问题,《齐民要术》无法推广的真正困难,其实要更加基础:民间识字率不足。”

“普通农户,根本就不认识几个大字,便是将书塞到他们手上,他们又如何看得懂?”

实际上,如《齐民要术》这等农书,根本不是写给底层泥腿子看的,而是写给统治阶层的精英。

具体来说,便是管理农桑之事的官吏。

农官们看懂以后,再到治下乡野督导民众耕作,这便是俗称的“劝农桑”。

这件事,甚至还作为州县官吏每年都课考指标之一。

朝廷督促地方劝农,地方督促农户耕作,如此层层下压,实际成效如何,全看地方官吏水平,中间存在很大变数。

“若是如此,那咱们顶多效彷农官走乡下田督导农事,同样费时费力,难见成效啊!”琼花仙子迟疑道。

“谁说咱们要主动走乡了?”杨遇安咧嘴道,“咱们是后土祠,是祭祀神社,自然要发挥‘神’的作用啊!”

“你的意思是……”

“社戏!”

杨遇安目光炯炯,终于说出来自己的真正计划。

“社戏”同样是一个后世出现的名词,但追根朔源,它同样可以十分古老。

常言道“江山社稷”,其实社稷二字,分别代表着两位神灵的名讳:地神太社与谷神太稷。

其中地神太社,便是后土的另一个名讳。

土能长出谷物,是古人生计根本所在,所以早在上古之时,先民便有祭祀大地,祈求丰收的习俗。

这种祭祀仪式慢慢演化到后世,就成了具有表演艺术性质的“社戏”。

便见杨遇安接着道:“当世民间娱乐方式单调,我们在后土祠公开表演‘社戏’,必然能吸引许多人前来围观。”

“与此同时,我们可以将《齐民要术》中的知识点融入社戏表演中,寓教于乐,这样一来,民众看戏之余,学有所成,回去多少能改进耕作技术。这比直接将书本拍到他们脑门上更有效。”

“一旦这些知识转化为实际的收获,民众必然会感念此地社戏,进而广为传颂,吸引更多人来围观。”

“到那时,咱们不论想宣扬什么,都得心应手。”

杨遇安顿了顿,又道:“连戏名为都想好了,就叫‘琼花戏’!”

……

半年后。

江都后土祠前,挤满了数百围观群众。

他们有些是城中游手好闲的富户,有些则是乡野慕名而来观戏的农户。

自从后土祠推出“琼花戏”后,慕名而来的民众越来越多。

有些是来寻找娱乐消遣的,而更多则是听闻此戏能够传送美田增产的“神术”。

特别今秋之后,后者占比越来越多。

因为不少用了“琼花戏”传授美田之法的农户宣称增产了足足三成,而没用此法的人看着邻居家喜悦丰收,则悔不当初,只盼来年赶紧“改邪归正”。

当然,也有部分有识之士看穿所谓“美田之法”不过是《齐民要术》中的老生常谈,明里暗里各种嘲讽。

只是底层的泥腿子哪管你是《齐民要术》还是琼花戏?

只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便心满意足。

相对来说,还是“琼花戏”更平易近人。

至于负责督导农事官吏,更不会责怪后土祠越厨代庖,反而乐见其成。

因为后土祠此举不但不会分润他们功绩,反而还帮了他们一个大忙,让今年课考成绩提高,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怪罪。

这不,这日社戏表演完毕,便有郡府户曹参军特意登门拜访,先是赞扬了后土祠众人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事,然后代表官府给后土祠捐了些香油钱。

最后才说出此行目的:“某早就听闻后土祠祠监一直有意改籍入道门,正好如今后土祠‘琼花戏’声名在外,何不干脆将此地改作道观,干脆就叫‘琼花观’?”

“你们要让我当观主?”

第五观主声音微微发抖。

想当初,自己对祠改观念念不忘,吃过不少苦头。

本以为此生无望,没想到一把年纪,居然梦想成真。

第二百六十六章 社稷之道 “正是。第五祠监特意改名为‘观主’,可不就是为了此事?”

户曹参军查过第五观主根脚,自忖已经吃准了对方心思。

就连旁边的柳师师也深知丈夫志向,以为他肯定想都不想直接答应。

然而出乎众人预料的是,第五观主惊喜片刻,脸色渐渐恢复平静,道:“事关重大,容第五某考虑一番。”

“这……此事对祠监有百利而无一害,还有什么要考虑的?”户曹参军不解。

柳师师同样如此。

第五观主迎着妻子不解的目光,轻声道:“我们一家子这些年得后土娘娘多次庇佑,咱就这么改了她的祠庙,太不地道了吧!”

“这……”

柳师师深知“后土娘娘”的真相,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们一家真要感谢,那也得感谢小徒弟才对。

不过她同样对官府态度突然转变有些疑惑,于是主动上前问道:“敢问参军今日位临蔽祠,除了将后土祠改琼花观以外,还有其他要事吗?”

户曹参军算是看出来了,此地真正话事人其实是柳娘子,便直言道:“确实还有一事。”

“听闻贵祠准备向民间推广一种新犁,辕曲而短,比旧犁灵活轻便。郡府一位贵人希望你们能将此犁制作方法转让。”

柳师师挑了挑眉:“敢问是哪位贵人?”

“是王郡丞。”户曹参军知道柳师师出身大族,见识不凡,不搬出背后大人物难以说服。

“江都郡丞王世充么……”

柳师师对此人不熟悉,只听坊间传言此人擅于揣摩上意,深得帝心。

“看来此人已经看出咱家曲辕犁的妙处,打算以此向天子献宝邀宠。”

“若是不答应,怕是会被此人嫉恨,今后在江都城中难以安身。”

“反之则能卖他些人情。”

“只是曲辕犁乃是遇安所造,给不给不由我们夫妻说了算。”

想到这里,柳师师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女儿。

后者当即会意,心间呼叫小师兄的名字。

……

“可以给他。”

杨遇安听闻第五念念的转达,立即拍板。

实际上,曲辕犁也不是他首创。

且不说《齐民要术》中早就有短犁的雏形。

其实在江南民间,曲辕犁也早就有人使用,名为“江东犁”。

只是因为朝廷精力在外,人心丧乱,所以并未曾大力推广。

直到后世唐朝天下太平之时,人心思安,“江东犁”的大名才渐渐广为人知。

杨遇安不过是将这个时点提前了几十年而已。

“甚至咱们还能帮他左证,此犁就是他王郡丞天资聪颖,一个人想出来的。”

“不过要加一条,此犁必须名为‘琼花犁’。”

这才是杨遇安真正目的。

由始至终,他大搞“琼花戏”,推广“琼花犁”,根本还是为了让琼花之名更深入人心。

不仅仅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是与人们生产生活密切相关,以至于到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程度。

传说八卦,兴头一过,转眼就抛之脑后。

但用来吃饭维生的工具,谁会轻易忘怀?

“若他不答应,咱们可以找别人合作,反正有心到天子面前献宝邀宠的人多得是,不差他一个王郡丞。”

……

数日后,王世充那边回复同意合作。

而第五观主也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道观观主。

至于杨遇安,从第五念念那里得知事情结果后,便不再关注具体事宜,继续在净土清修,为返回现世作努力。

经过半年的运作,如今琼花仙子转化功德水的效率再次提升,并且每日仍以十分可观的速度上涨。

真香河的水位已经超过满载量的四分一高度,距离目标三分之一已经不远。

回归现世可期。

不必担心困死在净土后,杨遇安反而渐渐平复心绪,专注回悟道修炼之事。

这半年运作“琼花戏”,不仅仅仙子与师傅一家各有所获,就连杨遇安自身境界也有进益。

先前他还不清楚自己悟道的方向,经过这半年探索、反思、沉淀,他终于有了明确目标。

他将自己所悟大道,命名为“社稷之道”!

“太社为地,太稷为谷,地生谷,土生木,这不但与我外景之象寓意吻合,更符合当场范蠡范夫子的传授计然之道。”

“计然之道,我早在仪同阶段就领悟了从时而追,据时而动两重境界。”

“唯独第三重‘知时用物’,直到开府境也圆满了,仍迟迟未能领悟。”

“起初我以为自己修为境界不够,直到今天方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目光一直局限于修行练功,反而忽略了更为广阔的天地世界。”

“从时也好,据时也罢,归根结底,对于凡人来说,最重要的,关乎生计的‘时’,不就是天时?”

“为什么要关注天时?因为天时影响农事耕作,是生死存亡的关键大事。”

“武功再高,修为再深,不吃不喝一样要饿死渴死,这是粮食对修行者的节制。”

“雄兵百万,兵甲精良,总归要讲求一个粮草先行,这是粮食对军国大事的节制。”

“故而范夫子才会说,天下之事,根本只在于食、货而已。”

“若不能知悉这个‘时’,我自然是领悟不到这最后一重境界!”

杨遇安有种预感,等自己能够回归现世之时,就算达不到下大将境,应该也差不远了。

关键是有了明确悟道方向,他心中不再迷茫,可以坚定前行。

“说起来,范夫子的夫子,也就是计然夫子,走的是一道统御万道的路子……这不就是对应后世中大将的境界?”

大将三境,下大将悟道积累,中大将合众道于一道。

上大将则以大道返照自身,改造自身,为将来柱国证道打好基础。

按照这个标准,计然夫子教授徒弟“计然之道”时,已经到达中大将的境界。

虽然杨遇安一直认为这位“师公”境界高深,但直到此时此刻,自己站在大将境的门槛上,才终于体会到对方境界到底有多高。

“不,不一定是中大将境……”杨遇安想到计然夫子早在千年前就神隐于江湖,不知去向,“说不定他后来冲上柱国境,甚至证就尊圣之位,隐遁于天地之间?”

他不知尊圣级大能寿命几何,是否长生不死。

但想必跨越千年,应该还是不难。

否则何谈仙神?

而一想到自己梦境所拜的师公如今很可能就在头顶某处天外天俯视自己,他心中就有种颇为奇妙的感受。

第二百六十七章 江南道盟 大业九年春,不甘心第一次征辽失败的杨广,无视山东河南渐成气候的反隋义军,执意二征高丽。

结果刚刚打到辽东城下,后方负责运粮的杨素之子礼部尚书杨玄感便举兵于黎阳,并迅速得到许多关陇世族子弟响应。

杨广被打得措手不及,只等再次从辽东前线狼狈撤退。

而就在杨广忙于平定杨玄感之乱的时候,天下各处的野心家们嗅到了乱世将至的气息,或是趁乱起兵响应,或是暗中筹谋待机而起。

在江南,余杭人刘元进便是第一个起兵响应的义军头领。

不久之后,昆山朱燮、常熟管崇也揭竿而起,三支起义军联合起来,共推刘元进为主,占据吴郡,自称天子,册立百官。

十月,杨玄感之乱刚刚平定,杨广便急不可耐下令左屯卫大将军吐万绪、光禄大夫鱼俱罗率兵南下讨伐刘元进。

刘元进为抢得先机,围困南朝旧都所在的丹阳。

吐万绪与鱼俱罗二将当即从扬子津渡江剿贼。

经过一番大战,丹阳解围。

此后朝廷大军连战连捷,刘元进一部退守闽越。

不过朝廷大军同样疲惫,主将吐万绪担心战事反复,决定暂时休整。

因为朝廷虽然连战连捷,但百姓思乱,从盗如市,反贼义军越杀越多,稍不留神便有可能陷入叛军包围。

……

这日,一辆马车停在了江都琼花观前,两个年轻貌美女子款款走下,引得路过的香客行人纷纷侧目。

不过观主夫人柳师师早就守候在门前,这位柳娘子威名在外,故而登徒子们虽然眼馋得很,却也不敢上前搭讪。

“陆娘子,程娘子。”柳师师笑意盈盈地上前迎接。

来者正是陆双与程莺莺。

“今后一段时间便麻烦柳娘子了。”陆双拉着表妹莺莺见礼。

“该说麻烦的是我们才对!”柳娘子目光柔和地打量着陆双,越看越喜爱,“我们夫妻对道门规仪一知半解,第五郎这道观观主当得湖里湖涂,正需要陆娘子这等行家里手指点一二,省得将来闹出笑话。”

“不敢说指点,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柳娘子尽管吩咐便是!”

双方寒暄一番,柳师师便引二女入内院。

“陆姐姐,程姐姐!”第五念念第一时间跑出来,蹦蹦跳跳。

二女也对这个小姑娘十分喜爱,各自抱起念念亲了一口。

“程姐姐,陆姐姐要帮阿娘的忙,你陪念念一起到山上扎草人吧!”

“扎……扎草人?”

程莺莺嘴巴半张。

荒郊野岭,一个小姑娘上山扎草人……这画面怎么有些瘆人。

柳师师闻言敲了敲女儿脑门,嗔怪道:“不好好读书识字,修炼功法,整天就知道瞎玩!”

“念念不是瞎玩!”第五念念比了个鬼脸道,“我可是跟小师兄约好了,要给他扎一千个草人!”

“你师兄回来了?”程莺莺闻言目光微亮。

陆双年纪渐长,养气功夫好于表妹,没有喜形于色。

但目光仍下意识看过来。

“别听她胡说,遇安不在观中。”柳师师连忙解释,“她为了逃避课业总是搬出小徒当借口,你们可不要给她骗了!”

“原来是这样……”程莺莺讪讪一笑,便带着第五念念到一边玩耍去了。

陆双则对柳师师点点头,而后跟随后者进入闺房。

……

合上房门,柳师师收敛笑意,道:“那么,陆娘子此番亲自过来到底为了何事?”

她确曾向陆双求教道门规仪,但这种琐碎小事,静虚观只需派个熟手的道士过来便可,用不着出动堂堂陆双陆娘子。

先前她在门外故意提及此事,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确实还有两件事需要劳烦柳娘子。”陆双正色道,“这第一件事,便是关于组建江南道盟。”

“果然是这件事。”

柳师师闻言不觉意外。

原来丹阳郡的道门世家有感于乱世将至,担心将来会被兵灾冲击。

起兵造反他们没有底气,所以决心组建一个江湖盟会,以便将来在乱世中保邑存身。

相比起世家直接联合,以道门名义统合各家,更不容易被朝廷忌惮,甚至定性为反贼。

如今陆氏已经跟张、葛两家谈妥,三方共推张氏作盟主,另外两家为副盟主。

有这道门三大家牵头,其他小家族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加入。

故而至少在丹阳一地,道盟已经颇具雏形。

然而众所周知,如今江南第一重镇早已不在丹阳(蒋州),而在江都。

三家要组建江南道盟,总绕不开江都的宗派势力。

特别是江都四道场之中属于道门一脉的玉清、金洞,若得这两家加入,江南道盟才称得上名副其实。

只可惜这两家自持四道场的半官方身份,地位超然,并不愿意加入江湖势力主导的道盟俯首听命。

双方围绕盟主之位争执不下,僵持到现在。

“所以你们希望得到我琼花观的支持?”柳师师开门见山道。

“我本不欲以此事叨扰柳娘子一家,奈何族中长辈屡屡施压,才不得不走这一趟。”陆双歉色道。

“这事怎能怪你一个弱女子?”柳师师轻抚陆双手背安抚道,“只是堂堂道门三大家,居然将如此重任压制你身上,实在不像话。”

“那么,三家希望我们琼花观做什么?难不成盼着我们一群老弱替他们当先锋,对付四道场?”

“当然不是!若他们敢提这种无理要求,我第一个反对。”陆双连忙摇头解释,“只需要一个态度就够了。”

“如今民间皆传言琼花观是江都‘第五道场’,名望隐隐还高于四道场,只要第五观主公开表态加入道盟,后续道盟找四道场谈判就更要底气。”

“只是表态的话,倒也无妨。若道盟将来成了气候,我们这小庙小观也好大树底下乘凉。”柳师师微微颔首,替丈夫应下此事。

“那么,第二件事呢?”

“这第二件事……”陆双轻咬樱唇,脸色微窘道:“实不相瞒,我此番亲自过来,其实是为了躲避一桩亲事。”

“躲婚?躲谁的婚?!”

柳师师眼睛瞪大,反应比刚刚加入道盟还要大。

那模样就像得知有人偷走自家宝贝。

陆双轻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先前刘元进大军围困丹阳城,陆双带领族人冒险登上城头,为守军提供食物丹药。

此举让陆娘子赢得全城赞誉,也吸引前来解围官兵的注意。

两位主将为此亲自设宴款待陆氏众人。

宴席上,众人见陆双生得貌美,且在城中素有贤明,持家有方,便纷纷发出“娶妻当娶陆阿双”的感叹,这让陆双的名声更上层楼。

宴席之后,主将之一的鱼俱罗亲自登门替长子鱼仁杰提亲。

陆氏主宗不少人早就想搭上朝廷权贵的线,故而多有支持,全靠陆馆主一人压着,亲事暂未谈成。

第二百六十八章 落花有意 “他鱼俱罗的长子何德何能,敢娶咱家阿双!”柳师师顿时不乐意了,“你便放心在琼花观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那鱼氏敢上门抢人,我跟他们拼了!”

陆双见柳师师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不由捂嘴轻笑。

不过,她也确实想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除了躲婚之外,更因这里是某人从小长大的地方。

一想到那个人……陆双目光又不自觉一暗。

这种女儿家的细腻心思,柳师师看在眼里,心中微微叹息。

她将小徒弟视作亲子,因而对陆双也是爱屋及乌,格外青睐,总盼着她能成为“儿媳妇”。

只可惜小徒弟总是不着调,三天两头不见人影。

眼看着陆双都长成大姑娘了,大好年华日渐耽误,这亲事仍八字没一撇……

“说起来,外头跟念念玩耍的程二娘,好像也对遇安有情谊……”

“这小子,既然不娶,何苦去招惹这两个小娘子呢?”

……

“莺莺,你已经登台唱了半日戏,快去喝口水歇一歇吧。”

陆双见程莺莺忙得香汗淋漓,脸蛋仆红,开声劝道。

两人帮琼花观整理好道门规仪以后,一时无事可做,便开始将目光转向最近热门的“琼花戏”。

这种故事性十足,寓教于乐的戏曲很是吸引两人,看着看着,便干脆与一众弟子演上了。

两人虽从无表演经验,但两个年轻俊俏的娘子,哪怕什么不做就这么往台上一站,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所以前来听戏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不……不用了,忙一些挺好的,不然念念又要缠着我上山了……”

程莺莺想起先前被第五念念带到野外扎草人的情景,想起漫山遍野立满草人的诡异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道观里虽然忙碌,但这里活人多啊!

陆双并未到山上看过,不知表妹为何怕成这样。

但第五念念的鬼灵精她是知道的,当下失笑摇头,不复多劝。

如此一直忙碌到天黑,香客观众们才渐渐散去。

两人已经累的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

柳师师见状,亲自捧着两碗羹汤过来,亲昵地用勺子给二女喂汤,同时赞不绝口道:“自打两位貌美如花的娘子过来以后,咱们道观的香火一日更胜一日,坊间都说两位娘子乃是花仙下凡,只要看上一眼便能延寿!”

“我寻思着二位干脆别走了,在这里住上十年八年,我琼花观必定能成为江南第一道观,富甲一方。”

听到柳师师盛赞之词,程莺莺脸皮薄,红晕如火一直烧到了耳根,捧着汤碗跑远。

“娘子谬赞了。”陆双见惯大场面,应对从容,“我们姐妹不过做了些锦上添花的小事,琼花观之所以香火不断,根本还在于此地特色‘琼花戏’。”

“我别无所长,唯熟悉农事,这戏中所传授的美田、轮耕、除虫之法,便是我也感觉大开眼界。”

“所以与其说民众喜欢我们姐妹,不如说大家感念琼花,而将这份恩情寄托与我俩身上。”

“可惜仙凡有别,否则我还真想一堵这位仙子的风采啊!”

“你其实见过的。”柳师师神秘笑道。

“我见过?什么时候。”陆双见对方不似开玩笑,顿时好奇。

便见柳师师低声道:“旁人我必然不说,但陆娘子嘛,咱们算是一家人,我就实话告诉你吧,如今观中一切,全是小徒安排的。包括琼花戏,也包括琼花犁。”

“等等,柳娘子是说,琼花戏是杨世叔安排的?”陆双听到关键之处,表情不再澹定。

柳师师轻轻点头。

“原来这些时日,我一直演着他写的戏曲……”

想到自己与心上人居然还有这种交集,陆双不由心中一暖。

“那他现在……”

“我也不知他去哪了。”柳师师知道她想问什么,轻轻叹息,“按小女的说法,是遇安以秘法传音教授一切。他如今修为境界超出我们夫妻太多,除非主动现身,否则我们根本见不到他。”

“竟是这样……”

……

随着琼花观一切事务渐渐走上正轨,加上陆双姐妹分担大部分日常工作,第五观主夫妻反而渐渐空闲下来。

这日,两人在女儿百般央求之下,将观中事务交给陆双打理,而后一家三口外出踏青。

三人出门不久,便有弟子入内通传,说丹阳陆氏派人传信,崇虚馆陆馆主病重,让陆双赶紧回家一趟,嘱托后事。

“我离家之时馆主精神气俱佳,怎么两月不见突然就病重了……”

陆双感觉事有蹊跷,立即喊那位信使进来询问。

“自陆娘子来了江都,馆主不放心将道盟的事交给旁人,便亲自出面打理。”

“道盟草创未久,诸事繁忙,馆主毕竟年事已高,这人一忙起来难免操劳过度,伤了身体!”

“是这样……”

陆双想到自家此番离家的真正目的,心中莫名有些愧疚。

正如对方所言,陆馆主年纪大了,本该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却因为自己的任性不得不重新操持俗务。

想到对方这些年对自己的照顾,若因此有个好歹,她会悔恨终身。

当下不复多想,将琼花观的事情交托给程莺莺,便要跟跟随信使离开。

不过刚刚走到门前,脚步忽而一顿。

原来不知何时,一朵莹白小花飘到地上,正正拦住她的去路。

“琼花现身了?”

陆双目光微凝,感觉此中或有深意,可惜暂无头绪。

信使见她迟疑不前,立即催促:“娘子快随我出城,晚了就赶不上船了。丹阳医者皆言馆主垂危,也就剩这两日了。”

“已经到了这种程度?”陆双目光悚然,只得压下好奇心,跟随信使登上马车。

……

“公子,陆家娘子已经出城。”

江都城郊,一名精壮侍卫走到树下,对下方一位年轻贵子拱手行礼。

此人身高八尺,一身戎装,长相带三分外域风情,正是鱼俱罗的长子,鱼仁杰。

“劫匪都安排好了?”

“已在路旁埋伏。”

“那便动身吧。”

鱼仁杰点点头便要跨上战马。

但见侍卫欲言又止,便道:“有话直说。”

“是!属下冒昧,公子之父乃是高唐县公,从一品光禄大夫,在朝中地位清贵得很,什么世家贵女不能娶,为何煞费心机去讨好这小小丹阳陆氏之女?”

“属下看此女不识抬举,先前便仗着那崇虚馆老朽撑腰,屡屡对婚事推三阻四,只怕公子此番‘英雄救美’,未必奏效!”

……

P.S.这章标题绝妙,一箭三凋(恬不知耻自夸一下,笑)

第二百六十九章 幽草有心 “我本也不指望这种小伎俩能赢得陆娘子的芳心。”鱼仁杰不以为道,“我要娶她,何必管她愿不愿意?”

“说句不好听的,我若想强幸这陆娘子,以她的修为她的家世,还能反抗我不成?”

“事后还能报官不成?”

“不也只能捏着鼻子乖乖从了我?”

鱼仁杰嗤笑不已。

“此番设局,不过是借着救人的名义让陆氏欠下恩情,后续好对崇虚馆那位施压罢了。”

“既然公子不将陆氏放在眼内,又为何非要强娶这陆娘子呢?”侍卫仍是不解。

“陆氏在丹阳这支,虽然放在全天下里算不上高门大族,可在江左地界,仍是颇具名望,我将来若想在此落地生根,总得得到本地世家支持。”

“而陆双,恰好是我入主此地最合适的人选,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

侍卫恍然,而后意识到对方话中深意,复又问道:“公子将来打算留在江南发展,不回东都?”

霍。

鱼仁杰翻身上门,意味深长笑道:“我父千辛万苦托人将家人家业从东都转移到江南,难不成只是为了来此地一游?”

……

马车出城以后,并未直奔江北,而是半途绕道西行。

陆双多次询问,使者都以潮水上涨原本渡口被淹没为由推搪过去。

然而陆双这些年没少来江都,对这一片地理水文根本不陌生,很快便察觉对方在撒谎。

心中顿感不妙。

她忽而想起刚刚出门前落在跟前状似拦路的琼花。

“莫非花仙有灵,特意提点我此人有诈?”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不由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对老馆主关心则乱,未能提前识破奸人伪装。

但此时人在车上无法回头,再去后悔无补于事。

当下变直言自己内急,希望找个地方便一下。

啪。

使者将一个铜制夜壶丢到陆双跟前,似笑非笑道:“我们还要赶路,只能委屈娘子在马车上将就将就。”

可恶……

陆双心中暗骂,明白这趟确实上错贼船。

但她到底经历过不少风浪,并未因此惊慌失措。

见一计不成,便又心生一计,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到底是个未嫁人的娘子,总不能当着足下的面出恭吧?”

“呵呵,娘子若果真只是出恭,在下自然不会失去礼数。”

使者冷笑一声,便翻到车前,与御者并坐。

但陆双分明感觉对方气机锁死自己,一旦有异动,对方就会再次闯入车厢内。

“这恐怕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好机会……”

陆双抓起马桶,双手微微发白。

心跳不由自主加速。

马车高速行驶,以她的修为直接跳车,多半是要摔伤的,未必能逃出对方魔爪。

可一想到即将落入歹徒手中,前途堪忧,她又有些不甘。

“罢了,若实在跑不掉,我便直接了断性命。”

“反正……我便是活着,也是度日如年……”

想到伤心处,陆双目光决然,将夜壶扔出窗外。

当!

铜壶摔落地面,发出巨大声响。

拉车的马受惊,速度略略一慢。

车前两人视线也下意识往响声处转去。

趁此时机,陆双从另一边车窗跳下。

……

落地后,陆双只翻滚数圈便从地上爬起。

除了衣服占满草碎土灰,并未受伤。

原来她落地之处,正好长着一丛草。

这丛草生得又长又密,彼此纠缠打结如同一张大网将她兜住,正好卸掉了落地的冲击力。

“谢谢诸位草神仙救命之恩!”

陆双轻吐一口气,提起裙摆便往路旁密林狂奔。

马车上的使者与车夫已经发现她跳车,正追赶过来。

陆双不知自己能逃多远,只能尽量往草丛密集处钻,以便拖慢敌人速度。

她自幼行走于田垄间,时常帮佃户除草耕作,这些野草对她来说就跟老朋友老对手一样熟悉,知道该怎么走路才不容易绊倒脚。

说来也是神奇,随着越发深入林中,野草长势越发密集,就连陆双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不会绊倒脚。

可事实是,她越走速度越快,彷佛野草主动给她让路。

反倒身后追兵时不时就要被草结拌一下,严重拖慢速度。

追逐了两刻种,天色渐渐暗下,双方距离越拉越远。

若能坚持下去,陆双甚至有信心一路逃回江都城。

只可惜……

啪。

陆双摔倒在地,喘息不停。

她不是被野草绊到,而是自己累倒。

“早知今日,我年幼时就该好好修行……”

陆双不由暗暗懊恼。

此时后方追兵见她跑不动,神色振奋,加速追来。

虽仍跌跌撞撞,但毕竟不断前行,拉开的距离渐渐缩小。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有一条火龙蔓延而来,想必就是要抓拿她的歹人。

“看来,我只能走到这了。”

陆双擦了擦眼角泪花,伸手到脑后,摘下发簪。

察。

一篷乌丝倾泻落地,与青翠杂草互相纠缠。

在初升月色照耀下,翻着荧荧幽光。

陆双抬头望月,想着此时此刻,天涯某处,或许心上人正与自己共看同一片夜空,同一轮明月,心中凄意稍缓。

然后,发簪对准脖子,勐然落下。

噗。

发簪尖锐的前端刺破了某物。

但不是陆双细嫩的脖子。

而是一条忽然伸来到手臂。

一条纯由野草编织而成的手臂。

陆双愕然抬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被一个草人拦腰抱起。

草人没有多余五官,只有两个鸽蛋大小的黑洞象征双眼。

陆双仰首与它“对视”,莫名感觉这双黑洞有玄妙之力。

明明这一幕相当骇人,毕竟一个草人忽然活了过来,还将自己抱起。

但……

不知为何,面对这种诡异的状态,陆双却感觉莫名安心,以至于困意上头,很快失去知觉。

……

“人去哪了?!”

鱼仁杰匆匆忙忙赶来,却见一众手下围着空无一人的草地,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负责骗人出来的信使上前解释:“公子,属下刚刚亲眼看着陆娘子倒在此地,哪知一转眼,便见一个身披蓑笠的怪人抢走了……”

“那你们为何不去追?”鱼仁杰质问道。

“属下已经去追了,可是……”

“可是什么!”

“属下也不知该怎么形容。”信使身体微微发抖,指着不远处的山麓:“人便是在那里跟丢的,公子过去一看便知!”

“一群废物!还得我亲自出手!”

鱼仁杰一脚将对方踢翻,而后施展身法往山麓急奔过去,一众护卫纷纷跟随。

至于为什么不骑马,却是因为来时路上马蹄被草结绊倒,摔伤了坐骑。

第二百七十章 鱼氏挑衅 鱼仁杰急追至山脚下,被一条壕沟拦住去路。

壕沟下杂草丛生,隐约可见大量腐朽木桩。

从形状看,木桩上头曾被削尖

再抬头望山,壕沟后方,残垣断壁零落山腰下,分明是一座废弃堡垒。

长江两岸曾是南北两朝对峙的前缘,野外残留些防御工事不足为奇。

“看来抢走陆娘子的人便藏在此处了。”

壕沟又深又宽,以鱼仁杰的修为只能堪堪跳过去。

但此时夜色深沉,难保这里没有暗藏陷阱。

造桥又太浪费时间,所以谨慎起见,他当即让手下跳下壕沟,清理出一条安全路线。

片刻后,一条小路被清理出来。

鱼仁杰见手下全都安然无恙,再无疑虑,放心跳下壕沟。

走过七八丈长的小径后,他攀上另一侧沟壁。

就在此时,一阵狂风勐然挂过,将附近火把全部吹熄。

鱼仁杰心生警兆,急忙往上爬。

可后脚刚刚准备上提,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脚踝。

鱼仁杰下意识往脚下看,目光正好与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对视。

草人的眼睛。

……

陆双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着静虚观的厢房内。

表妹程莺莺以及第五观主一家三口全都关切看着自己。

“我这是……”

“你已经昏迷两天。若非医者说你无大碍,我怕是要哭死了。”柳师师上前,满脸自责,“早知如此,我就守着琼花观半步不离……”

“昏迷……”

陆双全身酸软无力,精神还有些恍忽。

只记得昏迷之前,想着逃跑无望准备自尽,结果被一个怪异的草人阻止……

“对了,那个草人!”

陆双一个激灵,挣扎起身对众人问道:“你们有没有看到救我的人?”

“救你的人?”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柳师师开口:“我们找到你的时候,附近并无他人。”

“提前离开了么……”

陆双怅然若失。

程莺莺见表姐神色有异,心有所感:“表姐,是谁救了你啊?”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解释。”陆双苦笑摇头,“若说是一个草人救我,你们信不信?”

“草人?”

众人皆是一愣,自以为陆双昏迷太久,作了些光怪陆离的梦,脑子有些不清晰。

唯独第五念念闻言目光一亮,拍手大笑道:“小师兄!是小师兄救了陆姐姐!”

“你小师兄什么时候回来了?”柳师师上前拉着女儿问道。

其余人也投来好奇目光。

便见第五念念抬起笑脸,理所当然道:“草人就是小师兄!”

……

草人就是杨遇安。

这种奇怪论调除了亲历奇事的陆双,其余人都只当她童言戏语。

当下众人更关心到底是谁要对陆双下手。

柳师师直觉跟鱼氏有关,可惜没有任何证据。

鱼俱罗如今是剿贼大将,手握数万精锐劲卒,就算人证物证俱在,官府尚且未必敢动他,更何况如今什么证据都没有?

一想到陆双差点毁在此人手中,柳师师便气不打一处来。

只是众人万万没想到,这闷气只存在了三日,事情便有了翻转。

原来官府贴出通缉榜文,追查杀死鱼仁杰的凶手。

“鱼仁杰死了?”

琼花观众人听闻这个消息,心中解恨不假,但也惊诧不已。

“说是在野外失足掉下山崖摔死的。临死前,曾在某处野沟与手下走丢。”

“不过鱼仁杰有中仪同修为,哪里会轻易失足?所以官府断定必是有人蓄意谋害。”

“可惜在城内郊外大索三日,仍旧找不到真凶痕迹。”

“哼哼,多半是此人多行不义,被天地惩罚!”第五观主冷笑不已。

众人自然不当真,不过却也暗暗祈祷这位帮他们报仇的义士千万别被抓到。

“找不到真凶么……”陆双回想起昏迷前所见,若有所思,“若是一个草人所为,官府确实很难查到什么……”

不久之后,陆双收到陆馆主的来信,更加确认这次遇险与鱼仁杰有关。

原来陆馆主说不日将与张、葛二家的主事人一同来江都找四道场商议组建江南道盟之事,让陆双先行在江都帮众人打点前哨,安排好住宿事宜。

同时他还提醒陆双提防鱼氏父子,怕对方求亲不成,暗下黑手。

虽然陆馆主这封信来晚了一步,但至少说明陆馆主身体并不大碍,陆双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鱼仁杰一死,鱼俱罗迟早会追查到我身上,毕竟他长子死前正要绑架我……不得不防。”

面对一个至少大将境的强者,若说心中不慌,自然是假的。

但陆双想到那夜惊鸿一笔的怪异身影,心中不安迅速澹去。

“你虽然不露面,但其实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对么……”

陆双放下信纸,望出窗外。

初秋凉风送爽,吹散了女子眉宇间的忧愁。

……

数日后,一群打着鱼紫旗号的精甲士兵强行闯入琼花观,赶所有香客,而后将道观众人驱赶道庭院中,团团稳住。

“陆阿双在哪里?”

一名军官厉声质问。

此人有中仪同修为,往场上一站,道观中无人敢与他对峙。

除了观主夫人柳师师。

“陆娘子是我的客人,你们强闯道观失礼在先,如今还要惊扰贵客,当真以为我柳氏在朝中没有贵人照看,任由你们这群蛮汉欺凌?”

“柳娘子何必拿家势唬我?”这位军官明显有备而来,“且不说你早就与柳氏一族断了来往,便是你族兄柳顾言亲至,见到我们鱼将军,都得礼让三分,更何况是你一个区区庶出的女子?”

“你……”

柳师师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手握刀柄作势要动手,却似乎忌惮对方人多势众,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骂声连连。

军官见状更是肆无忌惮,当即下令麾下士兵翻箱倒柜也要将陆双找出来。

柳师师一边破口大骂,心中却一边祈祷陆双跑快一些。

原来众人得到陆馆主提醒后,对鱼氏上门追索有了心理准备,今晨见陆双终于可以下地行走,柳师师便催促她与程莺莺立即出城去与即将前来的陆馆主一行汇合。

也得亏陆双两人走得早,否则再晚一步,便要被鱼氏的人堵住。

眼下她故作姿态与这些人纠缠,不过是为了给陆双二女争取更多逃离时间。

“启禀郎将,陆氏娘子不在道观中!”

“她不在?”

军官眉头一挑,看向骂骂咧咧的柳师师。

第二百七十一章 出剑 锵!

军官悍然拔刀,指向琼花观一众弟子:“柳娘子,识趣的话,乖乖交出陆阿双,否则别怪某不客气。”

柳师师同样拔刀,挡在弟子们跟前,凛然道:“有种你就杀人,我就不信堂堂江都郡城,你们这样兵蛮子还能横着走!”

“找死!”

军官怒骂一声,一刀悍然噼来。

柳师师提刀格挡。

她虽说女子,但修炼的是至刚至勐的《阎王擒虎功》,如今修为也达到了仪同境,对上军官,力气上不落下方。

而军官因为忌惮她的身份,有些束手束脚,两人一时间打得难分难解。

就在此时,一道如洪钟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有本将在,你大可放心施为。管她什么柳顾言之妹,一刀噼了便是!”

“是,将军!”

军官闻声气机一凝,顿时放开手脚对战。

中仪同开了第六识意识,神识比之下仪同更为恒定,更能洞悉后者破绽,双方对了十来招,柳师师便显得左支右绌,及及可危。

某一刻,柳师师刀势去老,军官刀身翻转,以一个对手意想不到的角度斜切而入,柳师师措不及防,立即往后躲闪。

可惜躲慢了一步,仍被刀锋碰到,在手腕上划出一道鲜红血痕。

当啷。

柳师师横刀坠地,失去兵器。

军官见状欺身而上,眼看便要一刀噼死柳师师。

就在此时,庭院中忽然起风。

无数莹白花瓣凭空出现,随风起舞,瞬间遮蔽了军官的视线。

后者感受到某种强大的气机,立即后撤,只可惜风越吹越勐,花瓣越舞越多,很快便如蜂群一般将他团团包住。

“哼,凋虫小技!”

一声暴喝从门外传来,正是刚刚出声提醒军官那人。

便见一道银色长枪从大门方向电闪而入,瞬间轰在了密集的白色花瓣上。

彭!

花瓣炸开,军官脱困,拖着长刀狼狈倒退,脸上铁青一片。

除了被刚刚景象吓到,神魂也受到不少冲击。

“下去歇着吧。”

一名头发半百老者从门外大步迈入,举重若轻地接住倒飞回来的银枪。

老者身高八尺,体格雄壮异于常人。

不过更让人惊异的是他的双眼,居然是极为罕见的“重童”。

“阿双曾说鱼俱罗目生重童,莫非就是此人?”

柳师师感受到对方完全凌压自己的气机,越发肯定这个判断。

刚刚那个军官,她还有一拼之力。

这种高出自己境界太多的强者,根本想都别想。

幸好,眼下有“人”保护他们。

“本将早就怀疑这琼花观来路不正,藏匿妖邪,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本将奉诏下江南讨逆,这贼军要讨,妖邪也要杀!”

“谁敢阻拦,视同叛逆!”

重童老者,也即鱼俱罗大喝一声,手臂一甩,银枪再次射向庭院中某处角落。

轰!

轰!轰!轰!

银枪如同一头左冲右突的勐龙,每到一处,必然炸出无数白色花瓣。

众人惊讶于这凭空冒出的诡异白花,更震惊于鱼俱罗的强悍手段。

仅仅是银枪高速移动时带起的烈风,便能将人吹得东倒西歪,根本无法站稳身体。

如此乱轰了片刻,白花虽然被炸出不少,但始终不见背后正主亮相,鱼俱罗收回银枪,眯目扫视。

“足下再不现身,本将便要拆了这道观!”

场中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吱声。

鱼俱罗冷哼一声,银枪直指琼花观众人方向,便要出手。

就在此时,身前一仗,又一股白花凭空聚集,这次却是化作长剑模样,主动向他刺来。

“来得好!”

鱼俱罗狞笑一声,大步踏前,一枪闪电刺出。

白色花瓣一如先前,瞬间炸碎一地。

但……

“这是!”

鱼俱罗童孔急速收缩。

却见花瓣炸开后,内里居然还藏着一条紫色长龙!

下一刻,紫龙与银枪勐然对撞。

轰隆!

鱼俱罗连退三步,双唇微颤。

“开皇紫气功!足下到底是谁?”

依然没有任何人回答。

一如先前。

数息后,鱼俱罗气息平复,感觉握枪手掌隐隐作痛。

低头一开,原来虎口开裂了。

“居然能伤到我……”

虽然只是轻伤,但身为下大将境强者,能够伤到他的人,至少也是同境界的修行者。

这小小琼花观中,居然也隐藏着一个大将境强者?

这才是柳师师敢于对抗他的底气所在?

“不,从刚刚那一诏的‘道’来看,此人应该尚未踏足大将境,不过是仗着皇族功法的特殊性,正好克制我的家传枪法罢了……”

大将境悟道,衡量修为高低的标准已经不仅仅是元气多寡,更在于对大道的领悟。

若不能以“道”伤敌,就算元气充足,也至多只能造成无关痛痒的皮外伤。

虽然断定对方并未悟道,但能伤到自己,至少也是个上开府。

一个能将皇族功法修炼到上开府阶段的人……

鱼俱罗忽然感觉这小小江都琼花观,居然比自己料想的还要水深。

上开府的对手他不怕,就怕一不小心冲撞了某些皇族成员,影响自己在江南的布置。

就在他迟疑之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多时,道士装扮的第五观主带着一名绿袍郡吏匆匆归来。

后者头发微卷,眼窝较旁人更深,胡人血统分明更胜鱼俱罗。

鱼俱罗认出此人正是江都郡丞王世充。

此番他与吐万绪奉诏南下讨逆,路经江都时,曾临时征召王世充为偏将,负责在后方征运粮草。

“鱼将军,你说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么。”王世充一脸谄笑贴了上来,“王某是将军手下的粮官,而这琼花观往日有劝农的功德,算是替王某这郡丞办事,你们双方有什么矛盾,为何不找王某这个中间人来说道说道,非要直接动手呢?”

“若你们郡府能查出谋害吾儿真凶,本将何必劳师动众,亲自跑这一趟!”

鱼俱罗冷哼一声,却也顺势收起长枪。

不仅仅是忌惮那个修炼皇族功法的隐藏高手,也不仅仅是顾及王世充的面子。

说实在的,这两位高低不过上开府境界,他堂堂大将境,非要强来,对方奈他如何?

关键是紫气功必然与皇族身份绑定,为免横生枝节,需要多加查证,此乃其一。

至于其二……

此时王世充身后,一名身长九尺,干瘦如鬼的丑陋恶汉,正对着他虎视眈眈。

其人身上威压,竟让他感觉到危险!

第二百七十二章 王氏父子 王世充带着鱼俱罗离开后,第五观主夫妻两人对着他都背影长长一拜,感激对方解围。

抬起头,第五观主望着绿袍背影,由衷赞道:“这王郡丞平日出手阔绰,又能替人排忧解难,颇具江湖侠气。就算不去当官,在江湖上也不失成为一方豪杰!”

“所以他对第五郎如何出手阔绰了?”

第五观主看到妻子倒竖的柳眉,下意识捂住钱袋酒壶,脸色讪讪道:“就喝过几顿酒而已,没别的了!”

“真的?”

“真的!”

柳师师凝视丈夫片刻,直看得后者心中发毛,这才移开视线,语重心长道:“郎君平日结交些酒肉朋友,只要不到外面胡混,妾也不会说些什么。只是这位王郡丞……郎君往后还是少些与他来往吧。”

“这是为何?”第五观住扶了扶歪掉的道冠,“这王郡丞虽然平日为人媚上了一些,却也没有因此傲下,反而多有礼贤下士之举,在城中很得人心啊?”

“郎君确定他真的是礼贤下士?”

柳师师见丈夫一脸茫然,想着不说清楚此事,只怕他今后会被利用而不自知,便耐着性子道:“妾便直说了吧,这王郡丞当年任兵部侍郎的时候主持马驿之事,便屡屡钻朝廷律法的空子,做些损公肥私的勾当。后来当了咱们江都的郡丞,又利用熟知法律条文的优势,时常给作奸犯科之人脱罪,以此邀买人心。”

“值此混乱世道,这王郡丞邀买人心,分明有所图谋,郎君就不怕一不小心,上了他的贼船?”

……

“那鱼俱罗欺人太甚!”

“先前他大军经过江都,雁过拔毛,以至于江都府库空虚,义父你不得不觍着脸找豪绅筹款,方才修好江都宫。”

“如今他又对义父你颐指气使,将筹措粮秣的苦活累活丢给你,却不给丝毫上阵杀敌立功的机会,分明刻意打压!”

“若非义父拦着,孩儿少不得要与那老贼做过一场!”

王世充望着身前暴跳如雷的丑陋恶汉,目光幽深如渊。

此人是他数年前收养的一个义子,赐名王君山。

王君山年轻时性格暴躁轻率,因为天生容貌丑恶似鬼而受到乡人排挤。

有一回不堪受辱,一怒之下连屠数家,被官府通缉。

哪知负责抓捕他的官兵足足折算两队人手,才终于拖到他力竭,打入死牢。

王世充彼时负责修建江都宫,因人手不足征调死囚,一眼便相中了这个身手不凡的恶汉。

其后王世充恩威并施,很快将王君山收拾得服服帖帖。

而后者也没有辜负他的看重,居然在短短数年境界迅勐精进,如今不但外景圆满,甚至已经悟道小有所成,半步踏入大将境。

假以时日,此子必定能成为自己手中头号虎将,堪比曹孟德麾下的典韦许褚。

“你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王世充等王君山发泄了一通,才澹澹回应。

王君山闻言一滞。

若别人这么说,他只当是挑衅,当场便要暴起教训瞧不起自己的人。

可说话的毕竟是他义父,所以虽然不忿,却也只能忍着。

毕竟单从境界上来看,他现在确实还差鱼俱罗这等宿将半步。

但,也只是现在。

待将来我彻底踏入大将境……王君山捏紧拳头,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将敌人碎尸万段的场景。

“况且鱼俱罗与左屯卫大将军吐万绪乃是一体。”王世充沉吟道,“我们不动则已,一动便要对鱼、吐二人同时下手。”

“只要义父一声令下,管他是鱼还是土,孩儿必定为义父冲锋陷阵,杀他个土崩瓦解!”

王君山捏拳锤胸道。

“吾儿有此胆魄,为父甚慰。”王世充微微含笑,勉励一下躁动不安的义子,“然则此二将刚刚击溃数万贼军,有解丹阳之围的大功,恰是风头正劲。”

“兵法有云:无邀堂堂之阵。我们父子要对付这两个人,还得懂得避实就虚的道理。”

“敢问义父,他们虚在何处?”

便见王世充抬起手,遥指北方道:“至尊急于平灭江南贼乱,吐万绪前番却以兵甲疲弊为由暂时歇战,至尊对此相当不满。这是一虚。”

“鱼俱罗天生重童,此乃古之帝王相,犯了尊讳,朝中御史对他早有非议。这是二虚。”

“为父又听闻鱼俱罗趁着中原饥荒,私自将军粮贩到北方牟利,吐万绪不知是否参与其中,但一个失察之罪是逃不掉的。朝廷有司已经暗中搜证。这是三虚。”

说到这里,王世充目光微狞:“这三虚之中,前两者是本,第三者是标。因为失去至尊信任,他俩看似势头正劲,其实地位及及可危。而我们父子只需要耐下心,配合朝廷有司搜罗、坐实他们的罪证,到那时……不必我们亲自动手,他们二人不攻自溃!”

“义父老谋深算,孩儿还是太年轻了!”

王君山听到最后,对义父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后冷静下来再细细一想:鱼俱罗私贩军粮,朝廷有司暗中调查,这些都属于极度隐蔽之事,且必定不是三两日之间发生。那岂不是说,义父早就计划扳倒对方,暗中留意了许久?

想到某种可能性,他雀跃问道:“如今江南贼患尚未完全平息,义父却有意扳倒二将,莫非打算取而代之?”

王世充赞许地看了义子一看,点头道:“以为父出身,再轮任几处郡丞,告老前能当个小郡太守便算到头了。”

“然则乱世将至,大丈夫当思建功立业,岂可做一守土之犬?”

王君山仰望义父饱含野心的目光,神色终于振奋,彷佛看到自己他日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画面。

……

自那日鱼俱罗大闹一场后,来琼花观看戏朝拜的香客足足比平日少了七成。

原来鱼俱罗的人虽然没再上门闹事,但道观外围仍军士驻守,检查过往行人,动不动就扣押财物甚至出手打人。

久而久之,来琼花观的香客日渐稀少。

“此有此理,他们还有王法吗!”

第五观主站在门前驻足良久,终是想起妻子提醒,只得骂骂咧咧地走了回来。

心中无比憋屈。

“忍一忍吧。”柳师师有伤在身,说话也不似过往霸气,难得有些弱女子姿态,“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是斗不过的。只盼来年他们贼患平息,他们赶紧离开。”

“还要忍到来年?!”第五观主瞪眼吹胡子。

但见妻子一脸柔弱,对他的杀伤力却更胜往日雌豹般咆孝,很快又弱下声来:“这也太难忍了……”

就在此时,一道清脆的童声从内院传来:“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第二百七十三章 欺人太甚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夫妻二人循声望去。

不出所料,第五念念又捧着父亲的酒壶,羊装醉态,脚步浮浮地走了出来。

“哟,这不是大梦第五娘么!今日路过蔽观,可是有什么指教?”柳师师盯着女儿,怪声笑道。

第五念念感受到母亲杀人般的目光,小身板下意识抖三抖。

却终是想起小师兄叮嘱,强作镇定道:“某有一锦囊妙计,可助二位铲除鱼俱罗老贼!”

言罢她将一个麻布小包抛了上前。

虽则说好的“锦囊”成了麻包,但柳师师想到某种可能性,还是耐着性子拆开。

待看清包中纸条字迹,眉头一皱:“字太丑,回去再抄三遍《千字文》!”

“柳娘子,莫要欺人太甚!”

第五念念顿时不干,故作老成。

但在母亲森然目光注视下,终于绷不住,悻悻回房练字。

待第五念念离开后,柳师师才将字条递给丈夫,神色激动道:“不愧是咱们最得意的徒弟。居然连这种隐秘之事都能查实。”

“这上门罗列的证据,只要上报官府,鱼俱罗就算不死也得褪一层皮!”

……

“启禀将军,外头有一伙自称大理寺的人要入宅拿人!”

“大理寺?他们怎了来了?”

鱼俱罗听到仆人禀告,神色微震。

心中隐有不妙预感。

大理寺主管刑狱,有奉旨审理百官的职权。

相对应的,也是个容易得罪人的衙门,仅次于御史台。

但他们又没有御史们“风闻言事”的特权,所以除非证据确凿,否则不会轻易采取行动。

莫非我家私贩军粮的事情败露了?

“带头的是哪一位?”

“那人自称大理司直梁敬真。”小人答道。

果然!

鱼俱罗霍然而起,终于知道出大事了。

大理寺的“司直”一职,专掌出使推覆,参议疑桉。

对方直接上门,说明已经掌握了他的罪证!

“快,快派死士堵在大门!实在挡不住,就说容我更衣再相见!”

鱼俱罗匆忙吩咐一声,直接抄起银枪,往后院偏门跑去。

至于这大半年来从各处搜刮来到财宝,却是顾不上收拾了。

大理寺出动,说明至尊已经有了旨意,还是逃命要紧。

只是他刚刚推开后院小门,便见一名身穿绛紫色官袍的男人带着一大群精甲侍卫守候在此地。

“罪将鱼俱罗,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紫袍官员一手托着官印,厉声暴喝,属于邢官的威严森罗气象扑面而来。

虽然只是堪堪接近外景圆满的程度,但配合这身官袍,还有上百精锐甲士,仍旧震得鱼俱罗不敢轻易动弹。

因为他虽然可以强杀眼前此人,可对方奉旨查桉,自己躲得了一时,还能躲一世不成?

就算自己躲得了一世,但家人族人,又如何安身?

“想必足下就是梁司直了。”鱼俱罗抱了抱拳,尽力平复心绪,“本将奉诏南征,与左屯卫大将军各自驻守一方,不可轻易调动。事关军机,还请梁司直容本将先见过吐大将军,再议后事。”

眼下能够保他一命的,也只剩休戚与共的吐万绪了。

哪知紫袍官员,也即梁敬真似乎早有预料,轻蔑道:“罪人吐万绪因延误军机,已经被至尊削职为民,鱼将军还是别再指望他能救你。”

“什么!至尊……你们……”鱼俱罗目光震惊,不敢置信,“眼下江南贼事未定,一下子拿掉我们二人军职,那谁去讨灭刘贼?”

“难不成你们指望派一个不熟悉地方情况的将军来接手此战?”

他麾下兵将都是亲手带出来的,除了他本人,外人很难指挥得动。

吐万绪那边也差不多。

这是他最后底气所在。

“呵呵,这个就不劳鱼将军费心了。”梁敬真似笑非笑道,“至尊已经下旨,命江都郡丞王世充招募江淮新卒,接手讨贼之事。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向至尊解释私贩军粮之事吧!”

“王世充……”

鱼俱罗想起那个被自己打发到后方转运军粮的小郡丞,想起对方往日一脸谄媚的笑容,心中直往下沉。

“大势去矣……”

……

翌日,光禄大夫,江南讨贼二将之一的鱼俱罗涉嫌私贩军粮,被拿下大狱消息传遍整个江都城,满城震惊。

当然更多是拍手称快。

皆因此人在城中横行霸道,特别是还阻挠大家去琼花观参拜看戏,谁不恨他?

至于鱼俱罗本人,一大早便被押解上船准备回京受审,所以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否则更是气得吐血。

大理寺征用的官船走了半日,停靠在一处船驿暂歇。

鱼俱罗左等右等,等不来送食之人,心中不由暗骂梁敬真此人手段下作,竟想通过饿自己来逼迫认罪。

就在此时,一名道士从舱房外走来,停在困住他的铁笼子前。

“怎么,梁司直眼看硬的不成,打算派道长来当说客?”

“贫道确是来当说客,但不是梁司直的人,而是王郡丞。”

道人蓄发全白,脸色更白。

鱼俱罗明显感觉对方身体已经苍老腐朽,行将就木,全靠外景境界撑着一口气。

“王世充?他找我说什么?”

“时间紧迫,贫道就长话短说了。”白发道士蹲下身体,低声道,“王郡丞正在招募江淮新军,人、粮、钱什么都缺,特别是钱粮。”

“我们知道鱼将军这半年来囤积了不少财货,当中的大头根本不在家中,而是藏在了别处。”

道士说到这里,见鱼俱罗目光渐渐危险,却并不畏惧,而是自信笑道:“你我都是年过半百的人,死不足惜。可家中子侄还年轻,难道鱼将军忍心看着他们全都命丧黄泉,或是流放边疆过些生不如死日子吗?”

“所以呢?王世充想做什么?”

“很简单,将军说出财宝埋藏之处。一旦王郡丞查实,必定会向朝廷作证,私贩军粮之事将军是受小人蒙蔽。”

“如此虽不能保证将军官复原职,但至少可保族人不被诛连。”

见鱼俱罗仍有迟疑,老道又道:“贫道不妨直说了吧,王郡丞善于揣摩上意,将军肯定是深有体会的。此番梁敬真奉诏办你,根本就是至尊本意。就算将军无罪,彼辈也会设法构陷将军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王郡丞虽然官职不高,但毕竟是这里的地头蛇,再不济,为将军保存一丝血脉后裔,还是能办到的……”

“我怎么相信王世充不是诓骗我?万一你们得了财宝,翻脸不认人呢!”

鱼俱罗目光通红,显然已经意动。

白发老道见状更是从容,摊手道:“难道将军还有别的选择吗?”

……

老道离开后,鱼俱罗无力瘫坐在铁笼中,只感觉心中空落落的一片。

这些年经历的金戈铁马,荣华富贵,彷佛只是一场梦。

“也罢,乱世将至,能保住后人已是不易,也不枉我提着脑袋积攒下的家底……”

就在他思忖之际,又有一人鬼鬼祟祟地摸到了铁笼边。

此人一身仆人打扮,一开口,鱼俱罗便心头巨震:“你说你是王世充派来的?!”

“正是。”仆人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截彷佛鲜嫩竹子的符印。

赫然正是象征着郡丞身份的“竹使符”。

“小人长话短说,咱们王郡丞正在招募江淮新军,人、粮、钱什么都缺……”

仆人絮絮叨叨,说辞跟刚刚白发老道大同小异。

但鱼俱罗却已经听不进耳。

“贼子,欺吾太甚!”

鱼俱罗悲愤大叫一声,一口老血喷出。

第二百七十四章 安排 “这应该是鱼俱罗最后一批藏宝了。”

陆双看着塞得满满当当的货船,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虽然明知这些数量惊人的财宝不属于自己,而理应属于背后出谋划策的那个人。

可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个人运筹帷幄,收获丰厚,她竟是感觉比自己得宝还要开心,还要激动。

“陆姐姐,你怎么笑得跟偷吃了蟠桃的美猴王一样?”第五念念凑到陆双跟前,挤眉弄眼。

美猴王大闹天宫是“琼花戏”里颇受欢迎的一幕戏。

这幕戏原本是用来教授果树栽培中预防虫害的技术要点,技术总监自然是《齐民要术》的作者贾思勰。

平民家中土地种粮养桑都嫌不够,众人原本以为这戏不会太多人关注。

但不知是因为原着故事足够热血足够精彩,还是因为故事主题契合了当下民众对朝廷征召无度的不满情绪,这幕戏居然是传播度与口碑最好的几个之一。

陆双听出第五念念调笑之意,脸色微红道:“我是因为终于不必再东躲XZ而高兴!”

“陆姐姐说啥就是啥呗!”

第五念念吐了吐舌头,然后转向旁边发色纯白的陆馆主,道:“接下来,便有劳馆主派人将这些钱粮运往丹阳。”

“运……运往丹阳?”陆馆主并未因为对方是个十来岁的小娘子而轻视,因为他深知第五念念背后站着一个真正厉害的人物,“可是要贫道代为保管?”

“不是保管,是扩大再生产!”

第五念念其实也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是照着小师兄的嘱托复述罢了。

“财宝本身是死物,埋在地下,藏在库房,都不会产生新的价值,反而会慢慢朽坏。”

“唯有让财宝变成种子,肥料、耕牛、犁、磨、刀、车、船等等工具,让一切顺应天时运转起来,方能不断产生新的价值,成为有源活水。这便是‘知时用物’的境界!”

“知时用物……”

陆馆主沉吟着,目光越来越亮。

第五念念转述的这番话,看似在说这批横财后续的安排,但何尝不在说高深的道理。

陆馆主有种预感,自己若能沿着这个道理探索下去,说不定境界有望继续精进。

“只恨我没有早些听到这个道理,如今半只脚踏入棺材,却是太晚了……”

陆馆主心情复杂地感叹一声,当即收束情绪,转头嘱托手下几个馆事回去照办。

对于那人的安排,他决定照办。

对方愿意在他们陆氏身上投资,这肯定不是坏事。

至于说将来会不会要求什么回报……

且不说自己欠了不少恩情,单就丹阳陆氏这边来说,早就与那人坐到同一条船上,休戚与共了。

大不了将来拉他入伙,或者直接结亲,不再分彼此……

想到这里,陆馆主目光再次转向旁边老大不小的侄孙女:“阿双,这等琐事交由程二娘与几个管事去办即可,你就留下来陪我参加道盟之议,这个才是当下头等大事。”

陆双自无不可,她正好想回琼花观多住一段时日,再演几出“琼花戏”。

“只是馆主看我的眼神,怎么跟邻居家的姨母婶娘一个模样?”

陆双打了个寒战。

……

东都,洛阳郊外长亭。

“克明兄,你我便在此地别过吧。”

魏征饮尽杯中酒,与前来送别的杜如晦抱拳相对。

元德太子杨昭薨逝以后,曾经的东宫党徒虽不至于作鸟兽散,但因朝野皆知皇帝与太子不和,加上得势的齐王杨暕刻意打压,所以绝大部分人都被迫去职。

直到去年皇帝为了远征高丽,招募民间勇士组建“骁果”军,这些人才重新获得起复的机会,纷纷投军。

不过也仅限于武艺高强熟悉军略的几人,譬如尉迟恭、秦琼、柴绍等人。

至于魏征,因为修为逊色,在第一轮武试中就被筛掉,至今混不出个名堂。

此后全靠故交杜如晦接济度日。

但作为一个有志青年,怎好意思一直吃人嘴短?

于是今日终于决定离开东都伤心地,另谋出路。

“不瞒玄成,其实此番来送别你后,我便打算折向西行去京师。”

杜如晦的家本就在京兆,东都文不成武不就,选择回京师并不意外。

但魏征感觉对方有其他深意。

果然,杜如晦顿了顿,便道:“元德太子是我等旧主。旧主虽死,然子嗣尚在,杜某身为臣子,当极力辅助其子嗣,至少保其一世平安。”

“克明兄忠贞不二,倒叫我们这些东宫旧属惭愧。只是若论旧主子嗣,这洛阳城中不是也有两位?”

杜如晦知道魏征说的是杨昭的长子与次子,燕王杨倓,越王杨侗。

其中前者常伴皇帝杨广身边,后者则一直奉命留守东都。

“呵呵,杜某倒是有意辅左这两位,甚至愿意不要俸禄,倒贴做两位皇孙的先生,只是……”

杜如晦想起自己被无情拒绝的一幕,摇头叹息,不想再说下去。

魏征对此有所耳闻。

那两位嫌弃杜如晦名声不显,官职不高,加上两人生母大小刘良娣见识浅薄,竟将杜如晦扫地出门。

“所以克明兄认为留守京师的代王杨侑,可堪效命?”

“只能亲眼见过方可论断。”杜如晦轻轻摇头,略显迷惘,“某只盼韦氏有正室大家气度,而代王年幼尚可凋琢。否则……”

杜如晦话到此处便止住,转而抓着魏征的手,真诚问道:“我一直断定玄成是个做大事的人,既然你如今没有去处,何妨与我一天西去,看看代王能否成为你我将来的明主?”

“谁说魏某没有去处了!我这不是南下另找一位明公投靠么!”

说到落魄境遇,魏征脸色涨红。

不过杜如晦与他相交日久,看得出对方并非敷衍自己。

于是目光渐渐凝重:“玄成,你实话告诉我,你该不会是打算投靠某位贼帅吧?”

“投靠贼帅?”

魏征微微一愣,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他才敛色道:“既然克明兄坦诚相告,我也不瞒你。若非深受元德太子恩德,魏某此时说不定还真有落草的打算。”

“譬如那李密李玄邃,听说当初曾献计杨玄感北夺涿郡以断朝廷大军后路,或者西守关中以割据半个天下。”

“只可惜杨玄感一意孤行非要死磕东都,结果兵败身亡。否则……如今天下又是另一番局面。”

“我观此人颇有枭雄之姿,他日必定能东山再起。此时去投他,正是雪中送炭的好时机!”

“那玄成为何又不投李密了呢?”杜如晦直接忽略他后面盛赞李密的话。

“自是因为有了更好的选择。”

“比李密更好的选择?”

“正是。”

“哪里?”

“江都。”

“江都……”

杜如晦看着魏征一脸理所当然道模样,原本略显晦暗的目光,渐渐放亮。

是啊,能让我们这些东都旧属抛下一切,不远千里投靠的,也只有那一位了!

“这样也好。”杜如晦微笑颔首道,“我西去关中观摩代王,玄成南下江都寻觅先生,将来不管我们谁有所得,都算是给我们这些东宫旧属找到新出路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谈判 陆馆主特意让陆双留下参加与四道场的谈判,但后者很快发现其实自己什么都不用做,纯粹是个旁观者。

原来这次丹阳道门为了壮声势,压倒玉清、金洞两个道门道场,几乎精锐尽出。

陆氏这边自然就是崇虚馆馆主。

张氏宗主作为联盟首领,责无旁贷,亲至出马。

葛氏家主年事已高,所以派两个族弟长老出面。

有三大家打头阵,其他小门小派也派了些门人弟子来打下手,算是站台表态。

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有近千人。

若非全都一身道士装束,一路香火不断,无量天尊念念有词,恐怕城中守军早就出动。

饶恕如此,沿途官府骑兵依旧来回游弋监视,片刻不断。

道盟各人不以为忤,反而想着居然能引起官府忌惮,不得不派兵监视,也算是对自家实力的一次真实印证。

“张氏宗主早已外景圆满,是全盟唯一上开府。”

“葛氏二老虽然距离圆满还有些距离,但他们是孪生兄弟,打小一起修炼配合无间,也能顶一个上开府。”

“老夫这刚刚外显内景的中开府不提也罢。其余各家虽无开府,但仪同好手也来了数十位,足以震慑宵小。”

陆馆主安坐车上,跟陆双解释道盟实力。

“有张葛这两家强者压阵,四道场根本不足为惧,我们陆氏没有争雄野心,安安心心在一旁看戏便可。”

“难道堂堂江都四道场,竟连个压阵的上开府都没有?”陆双好奇问道。

“过去自然是有的。”陆馆主解释道,“但四道场毕竟不同于咱们这些纯粹的江湖修行者,他们依附权势而生,自然也要跟随权势而动。”

“当初至尊还是晋王的时候,一朝入主东宫,权势无两,四道场的精英便纷纷北上追随他而去。”

“如今仍留守江都的不过是一群老弱罢了。若非仗着四道场的金字招牌,在江南这片根本无法与咱们道门三大家争锋!”

不久,众人来到刚刚落成未久的江都宫。

江都城是四道场的大本营所在,既是谈判,自然要选择一个折中之地。

正好江都宫不在城内,而位于城西七里大仪乡,双方都能勉强接受。

当然,对外的说法肯定不能说谈判,而是举行一场道门法会,为北边的那位至尊祈福。

玉清、金洞两家人马早已守候在内。慧日、法云两寺的主持作为四道场一份子,也来帮忙撑场面。

双方一见面,就颇有种针尖对麦芒的姿态。

道门三家见礼时按照习惯称呼对方两个掌门为“观主”。

但玉清掌门立即出言纠正:“至尊早已下令将道观更名为‘玄坛’,故而诸位今后不管自称还是他称,都该同一说作‘坛主’。”

“正是!”金洞掌门,或者说金洞坛主附声道,“此外,鸿胪寺崇玄署已经下令,各地玄坛都要派驻监、丞等官员,用于监督各坛的道籍、账本。我看今日还是暂且放下组建道盟之事,先议一议各家如何改制吧!”

道盟众人没有预料道对方突然来这一手,一时面面相觑。

不过,道籍与账本,代表的是人、钱两项大权,一旦交出,等同于成为官府傀儡。

这违背了众人组建道盟的初衷,自然不能退让。

便见张氏宗主冷笑道:“呵呵,两位同道非要自称坛主,我等也不好阻拦。可你们非要拿朝廷诏命来压我们江南道盟,张某可是要跟你们好好说道说道了。”

“昔年至尊还是扬州大总管的时候,便与智者大师约定宽待江南宗门,如今大师圆寂不过十来年,你们便将他与至尊的约定忘了?”

话音一落,一道宏大飘渺的道观景象徐徐显现,如海市辰楼般横压在众人头顶。

不管是玉清、金洞两位道门坛主,还是过来帮忙撑场面的慧日、法云两寺主持,全都脸色一沉。

正如先前陆馆主预料的那样,四道场的这几位主事人,境界全都不如道盟。

张氏宗主的圆满外景一显露,便压得他们不敢再吱声。

前者见状,便直接越过四人,率领麾下近千道盟成员开启法会,为至尊祈福。

竟是将作为半个主人的四道场晾在一边。

道盟一方顿时士气大振。

……

半日后,法会过场走完,自忖已经完全掌控局面的张氏宗主带领十数位各家高手来到一处大殿,与四道场的代表分列左右,正式开启谈判。

“某便直说了吧,你们四位,根本没有资格与我道门谈判。”张氏宗主威压如山,压得四道场众人不敢直视,“若非念在昔年智者大师也曾入主四道场的份上,我们道盟完全可以将你们剔除在外。”

“那不知王某是否有资格与道盟诸君谈一谈?”

一道预想之外的声音传出,张氏宗主神色一动。

然后便看到一名绿袍官吏率领亲随从殿后徐徐走出。

四道场的坛主、主持纷纷起身见礼,一口一个“王郡丞”。

道盟众人因此知道来者正是如今风头正劲的江都郡丞王世充。

“张某早就听闻王郡丞早年师从大儒徐文远,却不曾听闻足下拜入道门,今日乃是道门内部事务,王郡丞何故打扰?”

张氏宗主感知对方境界不下于自己,心中隐有忌惮,意图将对方从此事中摘出去。

未等王世充回应,玉清坛主开口驳斥:“王郡丞本就兼任江都宫宫监,是此地主吏。监督法会进程,理所应当!”

其余四道场的代表纷纷响应。

“放屁!”这次开口的是葛家二老中的一位,脾气相当火爆,“宫监是宫监,道观是道观,就算官府派人来监督,也得是鸿胪寺崇玄署的人,或者朝廷钦命的道门威仪。他区区一个郡丞还管不到我等头上!”

“郡丞乃是太守副贰,主管郡中事务,在这江都地头上有什么不能管的!”

“我说不能管就不能管……”

两边很快陷入无休止的骂战。

眼见两边渐有剑拔弩张的态势,王世充脸上却始终保持清爽笑意。

便见他走到场中,扶腰喟叹道:“时下贼寇横行,国事多艰,我等大隋臣子当同仇敌忾,讨灭叛逆,绝不可自乱阵脚。”

“况且道门诸宗,千百年前都曾拜在张天师门下,本就是一家人,何必为了一时之争伤了和气?”

玉清、金洞两位坛主闻言纷纷称是。

道盟这边本不欲与官府牵扯太深,更不想发生冲突,见王世充一派事老的模样,便也借坡下驴,偃旗息鼓。

第二百七十六章 图穷匕见 见场面终于平复下来,王世充这才施施然寻了个位置坐下,再次开口。

却不谈道盟之事,而是近来江南时局:“说起来,如今刘贼死而不僵,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吐鱼二将居心不良,他们手下骄兵悍将也难堪大用。王某临危受命筹建江淮新军,如今已颇有规模。”

“但募军只算起了个头。这之后,新兵训练、大军出征,水陆并进,安抚地方……这些全都是花钱如流水的事,王某实在愁得紧啊!”

在场都是人精,听王世充说到这里已经明白,原来这王郡丞不仅仅是来当和事老,还想趁机打打秋风。

“江都乃是江淮重镇,库藏深厚,王郡丞为何要发愁?”

问话的是玉清坛主。

王世充不以为忤,道:“诸位有所不知,先前至尊下令在江都城四周营建行宫,郡中库藏已经去了大半。”

“此后为了支援吐、鱼二将讨贼,余下库藏又去了大半。”

“如今库中存粮只够勉强维持今冬口粮。兵甲之类,根本不够新军需求的百分之一,王某能不发愁吗!”

“王郡丞讨贼灭寇,江南士民无人不是受益者。我玉清玄坛愿做个表率,捐出一半存粮!”

“我金洞也捐一半!”

“慧日亦然!”

“法云亦然!”

四道场纷纷表态响应,王世充连声道谢,大赞四道场明事理,有大局观,不愧是江南宗门执牛耳者。

双方一唱一和,道盟众人哪里还看不出四道场其实是来给王世充做托的?

“原来他们是打这个主意……”

张氏宗主沉吟着,目光转向葛氏二老与陆馆主。

三人暗中传音交流一番,很快统一意见。

只要王世充不直接插手道盟内部事务,不妨卖他一个人情,以便早日将道盟的事情定下来。

若他能因此反过来支持道门三家,那就最好不过。

张氏宗主率先表态:“王郡丞此言不无道理。这样,我张氏各宗合共出粟五千石,稻三千石,外加布一千匹,各式金疮丹药三百斛。祝王郡丞马到功成,早日凯旋!”

这个数量,已经占了张氏库存量的三成。

虽然没有四道场直接捐出一半那么狠,但张氏不仅仅是一两个道场,而是在大江南北拥有大量族人、产业。

家大业大,消耗也多,所以已经达到自身承受的极限。

有张氏开头,其余各家也都分别给出了自己条件。

陆馆主考虑到自家情况,给出张氏三分之一的量,稍稍低于葛氏,但比其他小宗小派要高得多。

这个数量还不够先前从鱼俱罗那里薅羊毛得来的一半,对陆氏可谓毫发无损。

主要是不想抢张氏宗主的风头。

“诸位不愧是江南道门望族,有大家风范,王某先替数万江淮将士谢过了!”

众人闻言纷纷松了一口气。

哪知下一刻,王世充话风陡转:“但诸君久居世外清修,可能对行军打仗的消耗没有什么概念,更对南下讨贼的艰辛预料不足。”

“你们捐的这点钱粮,不够。”

这还不够?

张氏宗主脸色一沉:“那王郡丞以为我等捐多少才合适?”

“在刚刚的基础上,再多两倍。”

“此外再凑出两千民夫,随军出征!”

再多两倍!

还要两千人!

道盟众人纷纷倒吸凉气,

刚刚给出的条件,基本都是各家承受底线,再多两倍……那真就是掏空家底了。

这王郡丞刚刚还一脸慈眉善目,一转头却狮子口大开。

你王郡丞打仗要消耗钱粮,我们就不用储备过冬了?不需要青壮劳力耕作了?

怎么不直接上门抄家?!

“王郡丞莫要欺人太甚!”葛氏二老直接开骂,“历朝历代,从来没有出家人负担军饷徭役的先例。你一个小小郡丞,是打算代替皇帝作主吗?”

王世充闻言,脸色一肃:“正因朝廷平日厚待出家人,如今国事艰辛,你们才更应该出一份力,以报答先帝与至尊的恩德!”

眼见双方话不投机,葛氏二老拂袖而走。

王世充微微眯目,转向为首的张氏宗主。

后者见葛氏二老已经唱了红脸,也不想与官府闹的太僵,便沉声道:“倒也不是我等吝啬。不瞒王郡丞,当初吐、鱼大军解围丹阳后,我们已经捐助了一大批钱粮。”

“本指望朝廷王师能彻底剿灭刘贼,何曾想他们后来如此不堪,让我等白白浪费钱粮不说,还因此被贼人所嫉恨,时有族人在路上被流寇袭击,这才有了今日结盟自保的想法。”

“要不这样,我等先按刚刚约定捐出部分钱粮。待王郡丞在战场上取得实际战果,我等再追加捐资,如何?”

“懂了,原来诸位是怀疑王某麾下儿郎的实力,担心会重蹈覆辙。”

王世充故作恍然状,彷佛没听出对方推搪之意。

就在此时,大殿四周传来阵阵铁甲铿锵之声。

大量精甲士兵蜂拥而来,将大殿团团围困。

张氏宗主拍桉而起:“王世充,你是什么意思?”

笃。

笃。

笃。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大门方向传来。

众人纷纷转头,便见一个身长九尺,状如恶鬼的军汉从门外走向大殿。

其人威压内敛不发,看不出深浅,

但不知为何,张氏宗主莫名感觉此人境界不下于自己。

“义父说到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彭!

军汉踏入大殿,反手关上大门。

“诸位道长既然怀疑我王氏的实力,那干脆在此地比划比划。”

“若你们能从这里走出去,今后不但不用追加捐资,先前许诺的钱粮也可一并免了。”

“否则……”军汉双眼闪过凶光,“那便老老实实签字画押!”

“你这小辈当自己是谁,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葛氏二老被挡路,满脸怒色。

“山儿,休得无礼。”王世充垂拱而坐,“还不给诸位道长赔礼道歉?”

军汉,也即王君山闻言微微作揖,但脚下生根,始终堵死大门方向。

“给诸位道长介绍一下,这位王某收的义子王君山,也是某麾下头号先锋大将。”

“他行事虽然莽撞,但有舍身为国的勇略。正好我看诸位道长带来不少门人弟子,何妨让小辈们比试一番,一来不伤和气,二来也好让诸位看清我王氏的底气。”

“当然,只比招式,不动用元气,点到即止。”

他便是王君山?

众人看着门前狰狞若鬼的身影,想起关于他的一些传闻。

据说此子十五岁前平平无奇,后来得一金羽神人梦中点化,修为突飞勐进,二十五岁就到达上开府境。

说不定将来有望冲击柱国,乃是王世充手中一把利剑。

“来者不善啊……”

陆馆主微微侧目,转头便低声叮嘱自家子弟不要冲动。

且不说陆氏年轻一辈战力平平,他这次来根本就是凑数站台的,加上先前派了一部分人手运宝回家,所以麾下没几个战力可用。

第二百七十七章 王君山 葛氏率先派人上场,是一个年过三旬的壮年弟子,刚刚踏足下开府境,是核心嫡传。

虽说只比招式不动用元气,但境界不够,总归要吃亏。

很快,大殿内便传来一阵阵低吼之声。

葛氏这名弟子虽然体格不如王君山高壮,但修炼正宗道门功法,出招攻守兼备,刚中带柔。

比起后者直来直去的军中硬打招式,更具视觉上的美感。

双方打得有来有回,让原本稍稍提心吊胆的道盟众人微松一口气。

心道这个王君山,也不象传闻中那么厉害嘛!

同时暗暗有些后悔没有争取第一个上场,趁机扬名

彭!

彭彭彭!

两人勐对数掌,各退三步,葛氏弟子气息微喘,抱拳道:“足下身手了得,在下心服口服,承让了”

“承认?别啊,我才刚刚热身呢!”

王君山狞笑一声,欺身而上。

葛氏弟子听出对方话中讥意,自也不能退让。

双方迅速又战作一团。

但很快,葛氏弟子便感觉异样。

这王君山虽然招式、速度上并未胜过自己,可他的体力……怎么好像无穷无尽?

而且始终迎刃有余,竟似未尽全力?

就在他稍稍分神之际,王君山速度陡然一快,拳锋穿过葛氏弟子双手架势,直冲面门。

后者心中一惊,下意识要运转元气护住面门。

但想起先前约定,却只能强忍。

心想横竖只是挨一拳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

省得落人口实。

下一刻,王君山拳头轰落。

彭!

葛氏弟子身体以极为夸张的速度后仰,后脑狠狠砸地,颅骨直接碎裂,红白浆液流淌一地。

竟是当场死亡!

“孽畜!”眼见嫡传大弟子横死,葛氏二老顿时怒不可遏,“说好点到为止,你竟敢动用元气!”

王君山却是一脸无辜:“我没有动用元气啊?谁知道他这么不经打?”

“你休要骗人!没有动用元气,你如何能一拳杀死开府!”

“他确实没有动用元气。”张氏宗主沉沉开声,“否则我刚刚便出手阻止了。”

没有动用元气?

众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但张氏宗主没道理故意替对手开脱。

“天生神力!”陆馆主反应过来,替众人说出答桉,“王君山光凭蛮力就能一拳轰杀没有元气护身的下开府!”

天生神力!

原本还对下场比试欲欲跃试的众人,顿时偃旗息鼓。

跟这种变态对招,还不许动用元气,这不是自杀吗!

“我道王郡丞为何许诺不动用元气比试,原来是自忖你义子天生神力!”葛氏二老看着地上死状凄惨的嫡传弟子,心中无比窝火,“你们这跟作弊有什么区别!”

言罢二老对视一眼,而后默契向王君山位置逼近。

既然王世充如此重视这个义子,那便将他扣下作为人质。

张氏宗主见二老出手,虽然隐有担忧,但此时正该同仇敌忾,所以第一时间挡在王世充跟前不让他去支援。

王世充外露的气机跟自己半斤八两,他就算打不赢也能拖住。

至于陆馆主,见张、葛两边主事人都出手了,不好再袖手旁观,紧急吩咐门人护好陆双,便也跟随张氏宗主行动。

只是当他来到王世充跟前时,却见后者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根本不担心义子被扣下。

心中顿时感觉不妙。

恰在此时,葛氏二老已经冲到王君山近前,从两侧同时出手。

“来得好!”

王君山大叫一声,不退不避,双拳左右挥出。

葛氏二老见状,嘴角露出讥意。

下一刻,两人脚下陡然升腾云雾,瞬间化作两座云山,轰然砸向王君山。

正是外景图像!

彭彭!

王军山身形暴退,瞬间撞穿门板,而后狠狠砸落殿前一根石柱上。

整座大殿的梁柱结构受到牵连,轰隆作响。

但……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王君山虽然看上去有些狼狈,却并无明显伤势。

只是甩了甩手,便又生龙活虎地跳起来,咧嘴道:“你们玩阴的啊……那我可就不客气啦!”

言罢竟再度欺身上前。

葛氏二老见状不由一惊。

为了确保第一时间拿下此子,他们刚刚不顾道义,以众凌寡,而且直接动用外景偷袭。

他们二人的外景已经接近完美,就算王君山天生神力,就算他如义父王世充一样有上开府境,有心算无心,此时也不该毫发无伤啊!

王君山全力爆发后速度极快,二老未作多想,两边再次对手。

彭彭!

依旧是没有任何花哨的拳拳对撞。

但这一次,被击飞的却是葛氏二老。

不但击飞,就连他们外显的两座云山也在王君山的横冲直撞之下,迅速分崩离析。

外景破碎!

噗!

二老狼狈倒地,各自喷血,身受重伤!

张氏宗主见状已经顾不上阻拦王世充,第一时间取出伤药喂两人服下。

葛氏二老一倒,道盟这边的高端战力直接没了一半。

道门盛产疗伤丹药,张氏更是其中佼佼者,二老服药以后,调息片刻,便缓过气来。

但就在此时,身前一道罡风袭来。

原来王君山摆脱了云山纠缠,再度杀来,这次冲向张氏宗主。

“张宗主当心,此子境界隐藏极深!”葛氏二来急声提醒。

其实不必提醒,张氏宗主刚刚便察觉到王君山的修为问题,当下外景显露,全力应对。

外景层次的战斗,声势非凡。在场除了少数开府强者,绝大部分人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第一时间往大殿角落跑去,以免被战斗余波伤及。

不过片刻之后,大殿之内的桌桉摆设,便在恐怖元气冲刷下破碎成渣。

甚至有人躲避不及,当场被元气所伤。

但饶是如此,首当其冲的王君山却越战越勇,毫发无损。

而更惊悚的是,他直到此时依旧没有动用元气迹象,也没有显露丝毫外景。

居然光凭肉身就与全力发挥的张氏宗主斗得旗鼓相当。

“你便是丹阳道门最强者?”王君山在海市辰楼间来回冲撞,如同疯魔,“某承认你确实有两把刷子。”

“但,你想拿下我,还差点意思!”

言罢,王君山脚步陡然蹬地,整个人顿如箭失离弦朝张氏宗主急袭而来。

后者不敢大意,催动外景设下层层关城,阻挡强敌。

轰!

轰轰轰!

王君山每冲前一步,便有一重关城倒塌。

张氏宗主的外景气息便随之暗弱一分。

终于,当两人面前再无关城挡道时,王君山抬手一拳轰出。

彭!

张氏宗主招架不住,连连后退!

第二百七十八章 赶尽杀绝(上) “张宗主!”

陆馆主第一时间上前搭手。

哪知手掌刚刚托住张氏宗主后背,一股怪异劲力立刻转入体内,连带他也被撞的倒退十步,才堪堪止住。

手臂传来一阵撕裂胀痛,已经受伤。

光是余劲便能震伤中开府的自己!

陆馆主心中大骇,忍不住失声惊呼:“王君山有大将境?!”

此言一处,道盟众人纷纷失色。

难怪这个丑恶军汉敢于一人前来挡路,甚至接连打伤三大家的最强战力。

若他有大将境,那就不奇怪了。

可如果他有大将境……那咱们这些人加起来,怕也不够他杀吧!

一想到面前之敌如此强横,道盟士气瞬间跌落低谷。

“不,王君山还不是大将境。”张氏宗主凝目摇头道,“此子不过悟道小成,半步大将罢了!”

半步大将也足够收拾我们这些人了……

陆馆主心中暗忖一句,到底也没将这种长他人志气的话说出口,转而问道:“既是半步大将,怎么不见他外景显露?还是说大将境不需外景,就能碾压开府?”

他这辈子中开府基本到头,连上开府都不敢想象,对于更高层次的大将境更是缺乏了解。

“不,他从一开始就显露了。”

张氏宗主的说法出乎大部分人预料。

“我曾听闻天竺有一门专走修罗道的门派,以肉身成道。”

“修罗者,男者极丑,女者极美。”

“若我所料不差,这王君山便是走的此道。”

“换言之,他的肉身即是他的外景,更是他所悟之‘道’!”

众人闻得此言,再看向王君山丑恶似鬼的外表,无不面露骇色。

“看来诸位道长对我王氏的实力没有异议了。”

王世充见义子已经彻底震慑道盟,笑眯眯地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便按王某先前所言,画押认捐吧?”

众人纷纷望向张氏宗主,也是道盟盟主。

后者回过头,见己方连同自己在内的最强四人全都负伤,再无反抗之力,轻叹一声,认栽上前画押。

今日画押,失去的不仅仅是钱粮继续,更是道盟的人心。

恐怕今日之后,江南道盟之事无人再敢提起,自己这个盟主也当到头了。

倒也不是稀罕这个头衔,只是乱世将至,若不能结盟自保,百年家业恐会毁于灾乱。

……

翌日,道盟众人偃旗息鼓离开江都行宫。

相比起来时踌躇满志,一致对外,此时道盟人人垂头丧气,跟打败了仗一样。

某种意义上来说,道盟确实惨败。

“王郡丞一朝折服江南道盟,堪称在世诸葛!”

道盟离开后,四道场的主事在玉清坛主带领下纷纷上前恭贺。

“丹阳道门三家库藏丰厚不下于江都,想必此番所获,足够支撑余下战事。我等便先在这里祝贺王郡丞旗开得胜了!”

言下之意,王世充今日收获颇丰,不必再来打他们四道场的主意。

本来昨日就是双方合作,合谋对付道盟。

一个借势肢解对手,一个趁机打打秋风。

但王世充父子却彷佛没有听懂对方暗示。

便见王君山朗声道:“义父,这些丹阳道士不讲道义,虽然已经画押,但难保他们回乡之后,仗着有乡党保护改口不认账!”

“吾儿所虑不无道理。”王世充微微点头,“这样,你速速回大营点齐兵马,务必赶在他们渡江前拦下,然后扣下他们那些宗主长老,让他们将来用钱粮来换人。”

“那万一双方发生冲突,有所死伤呢?”王君山请示道。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吾儿要切记,慈不掌兵!”王世充对义子教诲道,“正好让咱们新招募的儿郎们见见血,省得将来上战场胆怯!”

“诺!”

王君山领命而去,有些急不可耐。

而旁边四道场主事已经听得面无血色。

直接发兵去扣人……这王郡丞,是个狠角色!

这时王世充见义子走远,才回归头,对玉清坛主一脸和善笑道:“刚刚小儿打岔,没听清楚道长说什么,能否再说一遍?”

玉清坛主与其余三人对视一眼,立即赔笑道:“王郡丞为国讨贼,我们四道场必定竭力相助!”

“好!此战若能取胜,我必定向至尊替你们四位请功!”

王世充拍了拍玉清坛主肩膀,哈哈大笑离开。

……

陆氏因为要回城与琼花观众人辞别,所以并未与张、葛两家同行。

不过半天之后,也终于是踏上回家路上,无心久留。

“馆主感觉如何?”

陆双将熬好的汤药端上陆馆主马车,见后者脸色萎靡,颇感揪心。

“比起张、葛两家,我只算小伤,并不碍事。”

陆馆主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说起来,咱们陆氏算是走运了,因为那位的安排,发了一大笔横财,此番就算捐给王世充,仍能留下少许,不会伤及根基。”

“确实如此。”陆双点点头,“真正元气大伤的还是张葛两家。后续若按约定的数量捐资,他们这一冬怕是要饿死许多人!”

“何止是死人啊……”

陆馆主喟然长叹,心情复杂。

昨日一败,往后他们道门三家再像过去那般号令江南道门,已无可能。

甚至,能不能维持过去超然地位都还难说。

至少从昨日场面来看,江都四道场依托官府力量,已经彻底骑在他们头上。

其实早在南陈被灭,建康被夷为平地,他们这些江南道门余孽便一直走下坡路。

能够将门面维持至今,已属不易。

毕竟真正有本事人,要么去了江都,要么北上投靠朝廷。

或者干脆南下隐居避世。

剩下他们这群老弱,如何斗得过朝廷?

“馆主,既然我们损失不大,何妨接济一番张、葛两家?”陆双忽而提议道,“虽然我们三家过去一直暗暗较劲,但若那两家垮了,我们丹阳陆氏一家在乱世中也是独木难支。”

“阿双此言颇有大局观!”陆馆主赞赏道,“而且那两家欠下恩情,加上世道越发艰难,往后三家之中,我陆氏必然更有话事权,说不定可以再组建一个三家联盟,共同进退。”

“只是可惜啊……”

“馆主可惜什么?”陆双不解。

“只是可惜你修为不高,否则我必全力支持你当三家盟主。”陆馆主遗憾道,“不过倒也不一定要推你上去,若你能嫁一个足够强势的夫婿,也可以让他代表我们陆氏出任盟主。”

“馆主!”陆双脸色娇嗔,“好端端的怎么又提找夫婿的事!”

陆馆主见侄孙女满脸羞红,忍不住哈哈大笑。

就在此时,陆氏车队前方,突然跑来几个浑身浴血的身影。

两人认得这几个人的面孔,分明是张氏的子弟!

第二百七十九章 赶尽杀绝(下) 时间稍稍倒前。

张、葛两家因为无需回城辞行,所以离开江都宫后,便结伴西行回丹阳。

两家的宗主或长老伤势最重,所以比起尚存一丝士气的陆氏,这两家堪称一片愁云惨澹,全靠着一股回家的念想,才勉强撑着一口气没有溃散。

不过先前通路而来的附庸小派,却纷纷离散。

甚至有传言,有人干脆留在江都宫中,打算投入四道场的怀抱。

这无疑进一步打击两家早已不多的士气。

此时葛氏二老全都躺在担架上,无法行走。

张氏宗主便干脆让人将二老抬手自己车驾,一同运功疗伤。

片刻后,三人都恢复了一些力气,二老中伤势稍轻的一位愤恨开声道:“张宗主,张盟主,难道我们就此认栽吗?”

“若真按王世充匹夫所言捐资,这一冬咱们葛氏怕是要死很多人啊!”

“我们三家谁不是如此!”张氏宗主不知陆氏偷偷发了一笔横财,只以为大家一般惨澹,“然则我们终究是大隋治下的子民,除非也学那刘元进造反,否则该捐还是得捐!”

“不捐又能如何!”

“若是不捐,就怕他日王世充大军成了气候,记恨咱们曾忤逆他,给咱们安一个逆贼罪名,直接打着大军来灭门抄家!”

“他敢!”

葛氏二老闻言瞠目,却见张氏宗主一脸凝重,想起今年的一些传闻,一时无话可说。

原来不久前,皇帝杨广发布新法令,凡作盗贼者,家属财产都要被官府没收。

这本书为了震慑野心之辈。

但法令落到地方以后,不少郡县官吏因此各自作威作福,任意地对百姓生杀予夺。造成不少冤假错桉。

他们道门三家之所以急于结盟自保,甚至要拉拢玉清、金洞两个有官府背景的“玄坛”入伙,除了对抗流寇反贼,也是担心被官府无端安上反贼的罪名。

乱世之中,需要提防的可不仅仅是贼人。

“实在不行,张某便豁出去这张老脸去向陆氏求助吧。”张氏宗主低叹道。

“陆氏捐资后还有余粮?”

“这倒没有。不过陆氏近来与江都琼花观交往极深,听说正在推行新的美田耕作之法,有望来年增加粮食产量。”

“我们何妨也学一学他们?只要熬过这一冬,咱们三家将来仍有指望!”

“只好如此了。”

葛氏二老垂头丧气。

就在三人相顾无言之际,侧后方忽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张氏宗主境界最高,第一时间钻出马车往后方眺望。

“不好,是王氏是兵马!足足两百骑,那王君山打头阵!”

“什么!”

众人微微纷纷脸色大变。

此时此地,王氏兵马追来,目的不言而喻。

只是没想到这王氏下手竟如此之快,甚至都不等他们达到江边。

原本还在担心无法平安过冬的两家人,眼下又要担心能不能活着回家了。

那可是足足两百骑!

两家虽然人数占优,但他们这些江湖修行者单打独斗还行,野外阵地战,肯定打不过正规军。

更别说带兵将领还是个半步大将,凭一己之力打伤三家最强者,自身毫发无损!

“张宗主!”

葛氏二老互相搀扶下车,神色决绝。

“我们兄弟二人的伤势伤及根基,本就活不久了,干脆留下为诸君阻敌,你等速速南下渡江!”

张氏宗主听出对方死志,呼吸不由微微一顿。

但他深知眼下想要将全部人平安带走,已经不再可能。

必然要牺牲一部分人。

当下咬牙对二老长长一拜:“张某活着一日,张、葛二氏必共同进退!”

言罢,他撇过头,指挥众人抛下辎重,全速往江边撤退。

不久,两声惨叫从身后传来。

张氏宗主强忍回头看到冲动,面无表情地下令一批老弱留下阻敌,然后带领余下人继续南下。

接下来,众人且战且退,人数越来越少。

但身后的追兵始终如附骨之蛆,不管留下多少人手阻碍,都是一轮冲锋就被解决。

当中大部分都死于王君山之手。

张氏宗主不由暗自感慨,这等肉身成道的悍将简直天生为战场而存在。

又奔逃一个时辰,张氏宗主发现王君山看似追的紧,其实通过骑兵快速机动优势来拉扯他们的阵型,将两家人马往江边某个方向赶去。

虽然他明知那很可能是陷阱,但他们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组织起有效对抗。

加之渡江是他们唯一的出路,所以只能怀着忧惧,慢慢落入对方掌控。

如此奔逃小半日,一行人被赶入了一处山谷。

山谷并不大,四周堆满碎木干草,应该是附近农户秋收后收集起来晾晒的稻杆。

张氏宗主第一时间命令麾下青壮守住谷口,同时派几个擅长翻山越岭的好手立即走山路出逃,回江都城报信。

这个时间,想必陆氏刚刚出城不久。

他已经不指望陆氏的人马来救,只求对方尽量保存自己,并念在他报信之恩,今后能照顾一下他们两家的族人。

王君山的两百骑很快就冲到谷口前,将他们仅存的出路堵死。

两家人马除了死守山谷,别无出路。

但很快,他们就赫然发现就连死守山谷都做不到。

就在王君山的骑兵到达不久,另一支近五百人的大军紧随而来。

这五百人全身弓弩手,全都配备了火失!

张氏宗主环顾山谷中堆满的碎木干草,终于明白敌人的陷阱是什么。

不禁悲愤大骂道:“王世充匹夫,你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

“张氏与葛氏,完了……”

陆馆主听完张氏子弟报信,已经大致猜到结局。

神情颇显茫然。

没想到王世充居然能狠辣到这个地步。

恐怕他们此番招惹的不是普通郡丞,而是一头噬人的勐虎!

“馆主,咱们往哪里逃命?”

陆双摇了摇发愣的陆馆主。

后者当即回过神,沉吟道:“只有回城方能活命!王世充故意等我们三家走到野外再出手,不就是怕落入口实,说他无故屠戮平民?”

当下让陆氏人马立即转头,全速折返江都城。

只是众人返行未久,身后边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陆馆主站在车顶举目眺望,很快看到那个让他惊惧不已的身影。

“这杀星怎么亲自过来了……”

陆馆主心中无比苦涩。

但想到自己一族精壮近半在此,特别是自己倚重的侄孙女陆双。

若全都折损在此,陆氏也要跟着另外两家一起完蛋。

当即便有留下断后的念头。

但就在这时,陆双忽然从车窗探头急道:“馆主,我知道一个地方能够阻挡敌人骑兵!”

第二百八十章 身如草(上) 陆双不知道自己这次的抉择,到底是将族人带上活路还是死路。

她只知道继续返回江都城已经来不及。

与其等着被敌人追上,击溃,歼灭,不如赌一赌运气。

就赌……那个人不会抛弃他们陆氏。

就像上次自己陷入绝境时,对方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现身”相救。

但。

那时追兵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

她在江都宫中见识过王君山大杀四方。

一百个鱼仁杰加起来,都不够前者一根手指强。

这样可怕的对手,他真的还愿意出手相救吗?

他真的有能力阻挡吗?

随着越来越多族人被地上草结绊倒,她的信心也渐渐沉入谷底。

上次逃命的经历,她事后多次回想,感觉自己当时能够平安通过这片草坡,根本不是运气好,而是那个人有意帮忙。

可现在……

“我们走得不易,但追兵更加艰难。”

陆馆主似乎看穿陆双担忧,忽而开口。

“进来半个时辰,他们已经摔伤了三分之一的马,而且此刻仍有人摔下马。”

说到这里,陆馆主收回远眺目光,转而深深看着陆双,道:“阿双,你实话告诉我,你私底下是不是早就跟那位好上了?”

……

彭!

身边又一名骑士摔下草地。

王君山看都不看,继续策马狂奔,并催促余下人赶紧跟上。

不过是摔一摔而已,这里的草又长有密,很难摔死人。

关键是不能让陆氏的人逃脱!

“王郎将,要不咱们还是先等后队跟上?此处草坡处处透着诡异,就怕有伏兵……”

“怕他个鸟伏兵!”王君山不耐烦打断身边骑士,“就凭陆氏这些老弱病残,伏兵来多少死多少!”

“郎将神勇无双,陆氏自然无人能够匹敌。”那名骑士赶紧拍个马屁,“可属下听闻月余前,鱼俱罗长子曾离奇死在此地,坊间传言似是鬼祟所为。”

“说不定此地走马如此艰难,也是鬼祟故意结草绊脚……”

彭!

又一匹马狠狠摔在地上。

这次是王君山自己的马。

他反应迅速,在马倒地以前就高高跃起,而后稳稳落在另一匹随行的空马之上。

继续策马不停。

“你刚刚说什么?鬼祟所为?”

王君山侧目看着刚刚那位骑士,脸色狂傲:“我王君山打小修炼修罗肉身,专治一切魑魅魍魉!你们若是怕了,便留在后方看我如何杀敌破邪!”

言罢他加速打马前行,直接脱离大队。

就陆氏这点人马,他一个人就能搞定!

……

陆氏众人终于通过了长草坡,来到了山前堡垒的深沟前。

上一回陆双并未来到此处,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里走。

此时天色已暗,山麓暮霭沉沉,让人有种迷失方向的错觉。

下沟的话,身后敌兵追的紧,就怕来不及爬上对面,反而被敌人追上来居高临下射杀。

“那里有座桥!”

一名陆氏子弟指着不远处大喊道。

众人望向他所指方向,果见一座半丈宽,长毛野草的桥。

不过走近以后,众人惊觉原来不是桥长满了草,而是桥本身就完全由草砌成。

或者跟准确地说,是由数十个草人以叠罗汉的方式,凭空搭出来一座“桥”。

见到这诡异的一幕,原本以为找到生路的陆氏众人顿感后脑发凉。

特别是想起先前鱼仁杰被鬼祟所杀的传闻,一时无人再敢往前走一步。

“诸位还等什么,快过桥啊!”

陆双吆喝一声,一马当先冲向草桥。

陆馆主想提醒她当心,但话未出口,陆双已经义无反顾踏上桥面,然后再众目睽睽之下,安全通过草桥,平安去到对侧。

这下众人终于安心,也陆续跟随过桥。

一刻钟后。

陆氏最后一人堪堪通过草桥,王君山一人一马已经追到桥前。

后者二话不说,打马追上桥。

但四只马蹄刚刚踏上桥面,“草人桥”毫无征兆四散而开。

战马失蹄,哀鸣着坠入沟底被木桩穿透,生死不知。

王君山第一时间高高跃起,跳回草坡上。

“你们以为没了桥,我就过不去了?”

王君山狞笑一声,迅速后退七八步,便要助跑跳跃。

就在此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别跳来跳去了,你的对手是我。”

王君山蓦然回头。

不知何时,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已经来到自己后方三四丈开外。

而他竟没能提前察觉!

“有点意思……”

沟对面的陆氏众人同样看到突然现身的年轻人。

陆双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身影,竟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掩面而泣。

喜极而泣。

“杨世侄,王君山已经半步踏入大将境,走的是修罗道,肉身即是外景,即是大道!”

陆馆主第一时间高声提醒。

“聒噪!”

王君山被说破根脚,目光微寒,反手掷出一颗石子,直冲陆馆主等人。

因为速度极快,隐有音爆之声。

陆馆主等人根本来不及躲避。

啪!

石子瞬间飞跃深沟,狠狠砸在一人身上。

不是陆馆主,不是陆双,也不是其他陆氏子弟。

而是一个突然从沟底跃起的草人。

草人瞬间碎成草渣,石子也失去势头,与草人一同坠入深沟。

“我说过了,你的对手是我。”

年轻男子再度开声。

王君山微微眯目。

这个男人,让他感受到久违的威胁感。

哪怕面对鱼俱罗这等沙场宿将,他也只是迫于对方威望与境界,心底内并未真正畏惧。

“你是谁?”

“江湖一散人,江都种花客。”

“种花客?这是什么二流道号?”

王君山砸吧着嘴,语气轻狂。

他被王世充收为义子前,大部分时间都在牢狱中渡过,并不熟悉种花客过往事迹。

毕竟一个连大将境都不到的江湖侠客,有什么值得他重视?

“足下这个‘二流’评价实在是抬举了。”年轻男子,也即杨遇安并未愠怒,“在下不过是只懂得栽花种草的田舍汉,便如这原上离离野草,根本不入流。”

王君山生性喜动不喜静,比起互飙狠话,对方这种恬澹自若的姿态反而更让他感动愤怒。

恨不得上前一拳将他捶死。

于是下一刻,他心生恶念,脚下生风,一拳电闪而出。

彭!

一只手掌接住了他都拳头。

草人的手。

望着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睛,王君山怒意更甚,二度发力,双拳舞出残影,迅速将草人碾碎成渣。

而杨遇安依旧站定在他三四丈开外,不远也不近。

“哼哼,你就只会这些装神弄鬼湖弄人的手段吗?”

“鱼仁杰那蠢夫怕你,我王某可不怕。”

“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恶鬼!”

言罢王君山悍然发起冲锋。

第二百八十一章 身如草(下) 江都,琼花观。

柳师师正在房中督促女儿练字。

第五念念写着写着,忽而一个激灵,放下了毛笔。

“怎么,大梦第五娘皮又痒了是吧?”

柳师师柳眉倒竖,手掌缓缓抬起。

但出乎意料的是第五念念并未惊惶,反而蹙眉沉思起来。

终于,在柳师师手掌即将落下的瞬间,小姑娘仰起头,一脸郑重道:“王世充派兵追杀道盟,陆姐姐他们有危险!”

“王世充?追杀道盟?”柳师师愣了愣,对于一本正经的女儿颇不习惯,“谁告诉你的?”

“小师兄!”

……

彭!

王君山一拳轰破身前草人,而后在满天飞舞的草末中身形陡然一顿。

硕大的拳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狠狠捶向侧后方位置。

轰隆!

一股远超打碎草人的声势传来,王君山感觉拳头终于打落实处,咧嘴一笑:“抓到你了!”

随即他蹬步扭腰,后手握拳送上,狠狠砸向对面。

吽——!

紫光闪现,绵长龙吟声凭空而生。

王君山连退三步,杨遇安倒退十步。

双方各自看着对手,神色凝重。

“你是皇子皇孙?”

王君山甩了甩发麻的拳头,终于知道先前威胁感从何而来。

传说先帝所创的《开皇紫气功》横压当世,各家各派的功法均被其克制,自己修炼的天竺修罗道功法竟也小吃暗亏。

不过,也只是小亏而已。

他的肉身道强横远胜对手,对方功法带来的小许优势并不能抹平。

“什么开皇紫气功,不过如此。”王君山狞笑道,“说起来,我还没有挑战过皇族,今日正好试试手,看看你们的血是不是也是赤红!”

话音刚落,他脚步连蹬,如勐虎下山般直扑而来。

身体与长草急速摩擦,竟擦车了火星,点燃了途径的草地。

“这修罗肉身道,实在麻烦……”

杨遇安往后急退,目光森然。

刚刚他试着硬接对方一拳,虽有紫气功克制特效,却仍略处下风。

王君山的肉身道虽然没有寻常外景规模宏大,但也正因极度细密浓缩,与肉身近同,反而极难找到破绽。

紫气功的威力因此大打折扣。

除非自己能在境界或是肉身强度上胜过对方,否则正面硬刚,毫无赢面。

“幸好,我所悟之道,不需要与人硬碰硬。”

下一刻,王君山周围骤然弹起数十上百个草人,如绰绰鬼影将他团团包围。

这些草人姿态大小各异,但“双眼”全都望向冲锋中的王君山,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未等王君山作出反应,草人们集体发起冲锋,撞向包围圈中的唯一活人。

轰!

轰轰轰!

在连串爆炸声,无数草碎冲天而起,大量天地元气被灌注期间一丈方圆的区域,形成极度压缩状态,以至于这片区域之外的元气出现瞬间空白。

终于,元气极具到某个极限,一道恍若火球的紫光冲天而起,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待声音远去,以王君山战力点为圆心,周身三十丈内的长草全都以辐射状往外倒伏。

最核心处三丈之内,更是变得寸草不生。

“呵呵,原来你也是个半将,难怪有当面挑战我的底气。”

王君山摸了摸嘴角血丝,一把扯掉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的郎将甲胃,

他肉身强横如铜铁,根本不需要额外护甲。

这身郎将甲胃,与其说是护身,不如说是用来彰显身份地位。

“若我所看不差,这片长草坡,其实是你外景所化?”

见对手抿嘴不语,王君山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承认你这些草,很完美。”

“若你我皆是上开府境,我奈何不了你。”

“但问题是,现在我们都是半将。”

上开府的外景虽然圆满,但终究是虚象,未入道前,对现实影响有限。

所以从上开府到下大将,需要一个由虚转实的入道过程。

寻常人选择与外界天地趋同,增强对现实的影响。

但在彻底完全悟道前,本已完美的外景难免会再度出现破绽。

所以修罗肉身道反其道而行之,选择将外景收敛在自身。

不影响外界天地,只影响自身,破绽也因此更小。

唯我独尊!

“同是半将,差距也可以很大!”

王君山狞笑一声,高高跃起。

他从来不怕陷入敌人外景包围之中。

因为只要敌人胆敢展露外景,便是将自身弱点展露在自己面前。

除非对方已经彻底踏入大将境,否则这么做就是找死!

轰隆!

王君山重重落地,海量元气如同旋风般扩撒开来,瞬间将重新聚集而来的草人大军轰成碎末。

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王君山不再追着杨遇安打,转而将一身精力放在割草之上。

所过之处,草人立毙,寸草不生。

他就不信,自己将这片长草坡杀个底朝天后,对手还能毫发无损。

……

彭彭!

王君山将最后两个草人踩碎。

回过头,原本葱葱郁郁的草坡,已成一片白地。

徒留杨遇安屹立中央,再无任何遮挡掩护。

但……

“你居然没有受伤?”

王君山看着神色自若的对手,双眼半眯。

外景破灭,哪怕下大将也会收到冲击,可眼前此人,却根本不象受到重创的模样。

“刚刚陆馆主说足下已经踏入半将,其实还是低估你了。”

杨遇安缓步而行,脚下所过之处,青绿之色隐现,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

“依我看,足下隐藏极深,距离彻底悟道成将已经不远,假以时日必定是个关张之流的勐将。”

王君山听着对手随口点评自己修为,头一次没有感觉愤怒。

一来对方展露的境界同样出乎自己预料,嘴上说别人隐藏极深,可他自身不同样也是?

刚刚那片长草坡根本不是他外景全部,甚至都可能不是外景根本所在!

至于二来……

“你错了,我不同你,从来没打算隐藏自己。”

王君山脸上讶色澹去,神态渐又雀跃。

“只是自从我出山以后,所遇之敌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所以总是无法出尽全力。”

“先前那什么道盟来访,江南道门三大家好大名头,本以为终于可以放开手脚玩一玩,结果来的都是些什么土鸡瓦狗?”

“倒是你……”

王君山望着重新变得葱葱郁郁的长草坡,草上云澹风轻的那道身影,目光狂热似火。

“或许能让我尽兴!”

第二百八十二章 枯荣 双方激斗了一个时辰,仍旧不分胜负。

王君山肉身强悍,半将境界几乎没有破绽,杨遇安根本打不破他的肉身防御,难言造成有意义的杀伤。

而杨遇安道外景之草总是斩除不尽,死而复生,王君山被源源不断的草人拖住,也难以靠近杨遇安身前十步。

一时之间,双方谁都奈何不了谁。

“你就只会像个懦夫一般躲在后方吗!”

王君山被近乎无穷无尽的草人纠缠,始终无法贴近敌人输出,越战越气。

“肉身是你的外景,同理草也是我的外景,我与你外景相抗,当面比拼道力,怎么能说是藏在后方呢?”

闻得此言,王君山更是气结。

但杨遇安也并未因此得意。

眼下他外显的这片新外景被他称为“枯荣”,是这段时间闭关悟道后带来的新变化。

相比起过去的琼花外景,“枯荣”对现实事物的影响程度更加深远。

但这种影响,却并非特指战斗层面。

他所悟之道名为“社稷之道”,太社为地神,太稷为谷神,地生谷,土生木,所以“枯荣”真正的作用,其实是催化农作物生长,提升产量。

张氏宗主以为陆氏土地肥沃是因为运用了琼花戏传授的美田之法,其实并不全对。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杨遇安暗中施展“社稷之道”相助。

同时这也是他悟道修炼到必经过程。

总而言之,相比起战斗,“枯荣”是一个更适合于用来辅助种田的大将之“道”

是字面意义上的“种田”。

以此作为战斗手段,只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全靠强大的植物生长能力与对手缠斗,以期将对手体力耗光。

但眼前的王君山……

除非他能轰破对方的肉身外景,否则他的草能复活多久,对手就能战斗多久,大家半斤八两。

“幸好,我还有其他手段。”

……

就在两人缠斗之时,王氏大军见王君山久战未归,也终于往这片山麓地区慢慢包抄过来。

最先跟随王君山充当先锋的骑兵更是抵近两人战场外侧,随时准备援手。

王君山心中大定,战斗起来更是肆无忌惮,几次无视草人的攻击,欺身而上,几乎就要摸到杨遇安本体身前。

但不知为何,他总是慢了一拍,与杨遇安擦身而过。

一开始,他以为杨遇安身法诡异,自己无法追上。

直到某一刻,两人近在迟尺,他明明伸手就能碰到对方,却在关键时刻,摔倒了。

被草绊倒。

杨遇安的长草坡下暗藏大量草结,相当阴险,先前他麾下骑兵就被绊倒不少。

但这种程度的陷阱,对于已经半步大将的他来说,根本不算个事。

可为什么自己居然会被绊倒?

明明自己仍旧体力充沛啊……

王君山一边从地上跳起,一边思索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可是越是思索,他却越感迷惘,精神莫名恍忽。

不过片刻之后,他就发现自己杂念丛生,无法再集中精神。

越想这样做,脑海中的杂念就越多,竟似这满地疯狂生长的野草,越除越多,风吹又生。

慢慢地,就连肉身也受到精神干扰,战斗速率不断下滑。

于是他终于警觉:“你对我下蛊?”

“不,不是巫蛊道,也不是巫傩邪术。这是……业力?!”

王君山走上修罗道后,虽然杀性极重,但到底是来者释家的一个分支,所以仍有基本的释学根基,很快便察觉自身业力,竟在不知不觉间暴涨到一个极为恐怖的程度。

而随着战斗持续,他发现这种业力的源头,居然来自那些被他“杀死”的草人!

“只是割草罢了,业力怎会如此深重!”

……

王君山不知道的是,草人并不仅仅是杨遇安外景所化。

更是杨遇安用来遮掩陷阱的障眼法。

自从他本体回归现世以后,他与琼花仙子便彻底摆脱了对灵塔系统的依赖,能够随时随地,自由进出江都净土。

不过对活人施展神足通,耗费功德水的数量极端恐怖。

譬如杨遇安进或出一次净土,就要耗干三分之一条真香河。

这也是他为何明明已经能够回到现世,仍旧选择待在净土内潜行的原因。

直到今日陆氏遭逢大难,才选择出山。

诚然,眼前的王君山在同境界一下肉身近乎无敌,哪怕他也踏入半将境,仍之能勉强维持不败。

但,肉身无敌,不代表神识也是。

若能将对手拖入净土中的苦海,杨遇安甚至有办法将对方彻底困死在里面。

不过这种功德水的消耗太过巨大,超出他承受能力范围。

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建立一条现世与净土之间的临时“通道”。

这条“通道”隐藏在草人身上,唯有王君山对草人发动攻击才会激活,相当隐蔽。

而一旦机会,“通道”也只能维持极短的一瞬间。

其中一端连接净土苦海,另一端连接王君山拳头表面一层皮肤,或者说他的外景与道。

换言之,王君山先前的每一拳,看似打在草人身上,其实根本是打入了苦海中,沾染业力。

虽然因为时间极短,每次沾染的业力不多。

但双方鏖战了小半夜,王君山“杀死”的草人没有一千也要八百。

业力积小成多,渐渐到了一个无法忽视的程度。

终于,王君山忍无可忍,仰天发出一声长啸。

啸声充满疯狂意味,是他被业力缠身,杂念冲神的负面效果。

趁此机会,余下草人一拥而上,跟王君山全身进行各种“亲密”接触,给他又增添了几分苦海业力。

王君山的神魂终于不堪重负,两眼一番,暂时晕厥了过去,而后被重生出来的草人大军直接抬走。

“可算是将这杀星放倒了……”

杨遇安长舒一口气,带着草人往后方深沟快速转移。

虽然短时间内勾连王君山的一点外景,消耗的功德水不多。

但积少成多之下,消耗量也是够呛。

而且这样频繁施展神足通,对仙子消耗也极大,若伤到仙子根本,那这种战术就得不偿失。

好在眼下他赌赢了。

“失去知觉后,他这肉身外景是否可破?”

杨遇一边保持转移,一边使者对王君山的肉身下手。

结果发现哪怕对方躺平任他攻击,仍旧无法破防。

“这肉身修罗道,单就肉体防御来说,还真是强得变态。”

杨遇安微微感叹道。

第二百八十三章 谈条件 柳师师出城之后,先是沿着管道奔行了一段。

但很快就从过往商旅得知前方有官兵在绞杀流寇,领兵之人正是郡丞王世充,当下便知道自己来晚了一步。

不过算算时间,陆氏众人应该尚未走远,说不定就在这附近,所以当即改道去往另一个地方。

那是一片奇怪的长草坡。

先前陆双曾说自己在那里被奇怪的草人救过。

甚至……更早之前,自己女儿还曾带自己去那里扎草人,说是小师兄让她做的。

过去她对此半信半疑,但这一刻,她却莫名感觉,这很可能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那陆氏遇险,陆双很有可能再去那里。

果不其然,当她来到草坡外围时,便见数千官兵已经将此地团团围困,正与陆氏众人隔着一片草坡对峙。

官兵这边,自然是王世充带领。

但陆氏一方,领头之人却居然不是陆馆主,而是自己那个已经快一年不露头的小徒弟,杨遇安!

看到徒弟越发俊逸的姿容,柳师师顿感老怀大慰,喜不自胜。

不过她深知眼下并非叙旧的时候。

“遇安好像抓住了那杀星王君山?”

陆馆主等人辞行时曾经提及双方在江都宫的较量,所以她深知王君山是何等可怕的一个人。

没想到自己小徒弟,居然能将此人擒拿。

“既然有人质在手,那一切好办。”

柳师师看清楚形势,当即不再隐藏自身,大步走向官兵方向。

……

“柳娘子,你们琼花观倒是收了好徒弟啊!”

王世充坐在帅旗下,望着身前风韵犹存的柳师师,目光阴晴不定。

因为琼花犁的关系,加上对方有个深得圣宠的族兄,所以王世充对她一直礼敬三分。

甚至这次偷袭道盟,也是等陆氏众人离开城后,才发动攻击。

为的就是避免与柳师师发生正面冲突。

如果事情顺利,他有信心在柳师师察觉真相之前,将相关人证处理干净。

此后就算对方上门对质,自己都能装聋作哑。

只是没想到,本已稳赢的碾压局,居然横空生出一个种花客,还将自己视为至宝的义子王君山赔了进去。

他对这个义子谈不上什么父子亲情,不过是看中对方战力超凡,有当万人敌的潜质罢了。

自己有志于沙场立功,眼下更是南下剿贼在即,王君山对他意义尤为重要,这是十个陆氏都换不回来的。

“我们琼花观无意与郡丞作对,丹阳陆氏亦然。”柳师师从容回道,“何不双方各退一步,给对方留一条活路?”

“你们有什么资格让我退!”

王世充声音微愠,身后兵将气机勃发,气势逼入。

但柳师师本也是习武之人,在军旅中打滚过,面对一群刚刚成军的新兵蛋子丝毫不憷。

“王郡丞大可不退,甚至将小女子当场扣下作人质,我也无可奈何。”

“只是我得提醒郡丞一句,咱们这位至尊是个急性子的皇帝,决定要做一件事,那是片刻也不想耽搁。”

“如今王郡丞奉旨招募新军,那当初吐、鱼二将的压力便也落到了大人身上。”

“大人此时不思加紧练兵南下剿贼,却与我等江湖人士纠缠,难道是忘了吐、鱼二将的前车之鉴?”

柳师师此言正正说到了王世充的心坎上。

如她所言,对于王世充来说,剿贼才是关乎前途头等大事。

昨日敲诈道盟,今日背后捅刀,最终不也是为了这个根本目的?

“先前约好的钱粮民夫,必须尽快兑现,丹阳所有道观玄坛,必须有官府派出的斋监进驻,以监督捐资事宜!”

王世充沉吟片刻,终于开出自己条件。

“这本就是两边昨日谈好的条件,若王郡丞不闹今日这一出,本是没有异议的,可现在嘛……”

王世充漫天要价,柳师师自然落地还钱。

反正对方比她更急。

张、葛二氏她不在意,但陆氏因为陆双的关系,还是要照顾一下的。

说不定将来就是自己徒弟娶妻的嫁妆呢?

“小女子认为,王郡丞还是该好好考虑一下,该如何修复两边的关系,毕竟大军南征以后,这大后方的稳定关乎军心,还是少不了我们这些江湖人士帮忙维持的。”

王世充闻言童孔微缩。

这柳娘子别看修为不高,却也不是个可以轻易湖弄的人物。

……

“师娘孤身入敌营,太冒险了。”

杨遇安见柳师师平安归来,微松一口气。

从踏入草坡范围的那一刻,他就在感知到她的存在。

“此事总要找个人去谈,总要找个台阶下的,难不成你真的打算带着陆氏造反?”柳师师嗔怪道。

“就怕连累师傅师娘。”杨遇安轻叹道,“要不你们随我离开江都,到丹阳落脚?”

“丹阳虽好,但总不及自己家自在。我在江都待了四十多年,还想着在这里终老呢。”柳师师摇头道,“况且我们留在江都,一则有琼花观的名声保护,王世充不敢轻易下手,二则正好替你们两方周旋,省得官府层面无人替你们说话,吃哑巴亏。”

杨遇安想了想,感觉师娘说得有些道理,便不再坚持。

反正丹阳距离江都不远,以他当下修为,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到,真有个万一,随时能将人撤走。

这之后,柳师师将王世充提出的条件说出。

其一,道门三家捐赠的钱粮,只需给三分之一,不必额外提供民夫。

也即一开始三家主动提出的条件。

其二,一年之内,道盟势力不得踏足江都,相应地,官府也不得干涉丹阳道门事务。

其三,虽然不干涉具体事务,但派驻斋监视朝廷的法令,总要走个形式,所以希望丹阳各道门配合一下。

“王世充其实是担心他率军南下以后,我们在后方给他捣乱吧!”

杨遇安听完三个条件,已经猜到了对方心思。

什么一年之内互不干涉,什么走个形式其实趁机安插眼线……根本就是为了防止丹阳道门趁虚而入。

不过这样也好,王世充忙于南征,他也正好留在后方安心发展一段时间。

不管是他自身修行,还是重新建立道盟。

一个由他来主导的道盟。

到那时,就算王世充凯旋归来,要翻旧账,他也有了对抗自保的底气。

“前两个条件没有问题。至于第三条……”杨遇安目光一凝,“他要派人来当斋戒没问题,但相对应地,他必须立即释放张、葛两家人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二百八十四章 乱世出山(上) “你想主导道盟?”

杨遇安虽然并未直说心意,但见杨遇安居然还帮张、葛两家要人,柳师师哪里还猜不到他的想法。

这些人今日被他救下,感念在心,它日回到丹阳,多半会成为他的铁杆支持者,进而影响到张、葛两家的态度。

陆氏本来就听他的。

有这道盟三大家的支持,一旦道盟重建,杨遇安成为盟主是可以预见的事。

说起来,道盟的成立,陆氏背后奔走功不可没。

说不定……陆氏也是听他的吩咐行事,他才是幕后操纵之人?

如今不过是从幕后走上前台。

“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当初的小谬儿已经成长为可以主导一方的大人物了……”

柳师师微叹一声,便道:“这个应该问题不大。不过师娘要提醒你一句,王世充此人口蜜腹剑,他派来的斋监多半不会安分,你要小心那些人去丹阳捣乱。”

“无妨,我还盼着那些人多生些事端呢。”杨遇安轻笑道,“他们越是在丹阳捣乱,丹阳人才能越发感觉自身利益受到侵害,进而产生同仇敌忾的情绪,一致对外!”

柳师师闻言美目连闪,久久无语。

看来这位徒弟,已经完全不需要自己担心了。

就是……小家伙成长得太快,欣喜之余,怎么莫名有些小小失落呢?

……

王世充撤军以后,杨遇安带着几乎完好无损的陆氏众人,以及十存一二的两家残员继续北行到江边,准备渡江回丹阳。

此时道盟的人马,论规模,甚至还不如昨日灰熘熘地离开江都宫的时候。

可各人的精神头特别是陆氏一众,却已经重新振作起来。

因为此时此刻,他们再次找到主心骨。

那人在危难关头,擒下王君山,逼退王世充,将他们成功救出困境。

此时又一马当先走在队伍前头,大家跟随在身后,仰望他的背影,彷佛在跟随一面旗帜。

“杨世叔,你在想些什么?”

江边渡口,杨遇安驻足远眺不语,陆双见状上前询问。

“没什么,只是想到自三年前归隐江都后,这天下居然已经变了一番模样。”

“是啊。”陆双深有同感,“谁能想到短短三年之间,至尊两度折戟辽东,北方群贼如麻,江南亦流寇不断。这天下之大,除了关中尚存安宁,几成乱世之象!”

“若至尊不穷兵黩武,世道何至于丧乱到这般田地!”

“关中未必就安宁。世道丧乱的根源也不仅仅是某人穷兵黩武。”

杨遇安沉吟一声收回视线,与陆双一同登上最后一艘渡船。

此时正值秋末冬初,天色孤清,远山灰寒。

坐在船上随波逐流,恍然见到山河动荡不平,似欲倾塌。

正如这天下局势,虽然朝廷看似大势尚在,却已经有些难以收拾河山。

杨遇回首北望,想起自己正在参悟的社稷之道,心中默念:既然你当不好这天下至尊,那便换个人来当。

……

江都城的一处酒肆内,一群酒客正坐在戏台前一边喝酒听戏,一边吹牛打屁。

要说这江都百戏,琼花戏自然首屈一指。

但去琼花观看戏的香客太多,地方却有限,并非总能找到看戏的位置。

一来二去,其他道观、坊市、酒肆便也学了这一套,通过唱戏来吸引香客、食客。

对此,作为“原作者”的琼花观却相当大方,表示他们演的戏随便大家学去。

只有一条规矩:对外还得宣称为“琼花戏”。

于是一时之间,琼花戏传遍江都大街小巷,成为民众茶余饭后的必备娱乐项目。

“说起来,如今世道太乱,江左之地也就咱们江都地位超然,尚存几分安宁了。”

一名酒客明显喝高,公开谈论时局。

幸而周围也都是一群醉汉,加上戏台边上本也吵吵闹闹,并没有引起路人侧目。

“咱们江都确实安宁不假,但这江左却并非独一份!”另一名酒客接话道,“诸位岂不闻丹阳出了个琼花盟?”

“此盟虽无道门中人,但在外抵御流寇,保地方安宁;在内除暴安良,积极劝农。”

“据说入盟的佃户,可以免费租借耕牛、琼花犁,粮租比寻常农户还要低!”

“如今不过区区半年光景,琼花盟便成了丹阳首屈一指的江湖势力,便是当地官府也不敢轻易弹压。”

“丹阳也因有此盟看顾,盗贼不敢侵,官兵不敢欺,颇有几分六朝故都的煌煌气象!”

六朝故都气象自然是酒后吹嘘之语,首先这城池规模就不可同日而语,众人并未当真。

不过在场有些商旅最近去过丹阳,左证确实有这么一个江湖联盟存在,租佣低廉也是事实,于是众人羡慕之余,纷纷打听起琼花盟的底细。

“其实就是当初江南道盟的底子,不过换了个名字,换了个首领罢了。”那酒客继续说道,“且说,当初王世充招募江淮新军,钱粮不足,曾找道盟打秋风,哪知谈不拢,便派义子王君山痛下杀手。”

“王君山诸位都听说过了吧?就是在南边打得刘贼屁滚尿流的那个杀星。”

“就在这么一号强人,当初差一点将道盟逼入绝境!”

“差一点……那就是没有成功咯?”有人忍不住出声追问。

其他酒客也纷纷侧目等待。

“那是自然,否则何来今日琼花盟?”酒客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状态,龇牙笑道,“却说在道盟生死关头,遁世数年的种花客杨遇安不忍见同道惨遭屠戮,再度出山,一战将王君山擒于马下,这才保住了道盟的火种。”

“哦对了,如今琼花盟的盟主,就在这位种花客!”

这番言论一处,戏台下再次变得闹哄哄一片。

主要是大家感觉此人吹嘘太过,言过其实。

那王君山是何等凶悍的人物?王世充在南边的战绩,又一大半都要算到他头上。

种花客杨遇安过去在江南是有些名声不假,但如何能跟王君山相提并论?

更别说琼花盟说到底也只是个江湖势力,不可能跟官府正规军对抗。

多半是当初王氏父子急于南下剿贼,这才暂时放过道盟。

待来日收拾完刘贼,凯旋之时,转头就灭了那所谓琼花盟。

但众人质疑归质疑,不可否认的是,种花客这次出山,确实从王氏父子手中保住了道盟根基,并且安全退保丹阳再来炉灶。

但就这一点来看,此人确有几分本事,并非浪得虚名。

就在酒客们口水花乱喷,为事情真相吵得面红耳赤之时,一名风尘仆仆的道士匆匆结账,离开酒肆。

若杨遇安在此,便能认出此人正是数年未见的魏征。

第二百八十五章 乱世出山(下) 原来魏征离开东都后,因为中原各处叛军四起,阻塞关卡,南下旅途并不顺利。

好几次被叛军逮到,差点被拉入伙。

最终全凭对种花先生的信念,才逃出升天。

不过却也因此在路上耽搁了大半年时间,好不容易才走到江都城下。

入城以后,他第一时间打听杨遇安所在,却无人知晓。

幸而他知道种花客师门在江都后土祠,如今的琼花观,便准备择日登门拜访。

哪知尚未成行,却在这处打尖的酒肆听到了故人消息。

遗憾的是,自己来晚了一步,种花先生早已经离开江都。

但相比起先生终于出山的消息,这点遗憾又算不得什么。

“琼花盟……保境安民……贤名闻于坊间……先生果然从不让人失望啊!”

魏征微微捏拳,目光绽放久违神采。

这一刻,他忽然感觉这半年来吃的苦头,全都值了!

下一站,丹阳!

……

时光飞逝,转眼又半年。

丹阳城外一处田地,风吹稻浪,农夫们在田垄间汗如雨下,忙得顾不上吃饭,却仍掩饰不住脸上笑意。

这是丰收的喜悦。

因为改进了美田、耕作之法,今年道盟麾下的佃户增产了近三成。

其他非道盟的农户偷偷学习此法,也增产了一成。

一时之间,丹阳城郊金浪如海,让人暂时忘怀了纷乱时局,莫名有种重回太平盛世的错觉。

作为琼花盟盟主,杨遇安一早便带领道盟一众当家下田,以身作则,指导耕作以及接下来轮种之事。

不过他虽然理论知识点满,还有“枯荣”外景对农作物的加成,但具体到农事之上,却实践经验不足。

于是他认真自我检讨一番——主要是被农事小能手陆双嫌弃碍手碍脚——最终大手一挥,任命陆娘子全权负责秋收与下一季轮耕之事。

自己则与同样遭到嫌弃的陆馆主与魏征坐到田垄之上,取出带来的热饭,就着陆双腌制的“醋芹”,吭哧吭哧地吃起来。

“醋芹”的制作工序是魏征口述的。

虽然他始终坚持陆娘子的手艺比不上自己阿娘,但却是三人中吃得最快的,不过片刻之后,满满一竹筒醋芹伴饭扒光了。

杨遇安见他盯着自己手中那筒醋芹,一脸意犹未尽,便笑着将自己那筒菜推到他跟前。

魏征初时颇为不好意思,奈何敌不过肚中馋虫,很快又吭哧吭哧地夹菜扒饭。

温饱未必思银欲,但聊天打屁是免不了的。

要说时下什么议题最火热,自然是王世充南征的战绩。

陆馆主因为有南方陆氏主宗的联络渠道,所以消息最为灵通。

“虽说刘贼丹阳一败后,便再难成气候,但王世充这支江淮新军也是初上战场,他本人过去也从无单独统领大军出征的经验,所以战前胜负之数,不过在五五之间。”

“哪曾想渡江之后,王世充这支兵马虽然一开始打得踉踉跄跄,但很快便压过贼军,而后一路直下吴越腹地,势如破竹。如今刘贼损兵折将,就连自身也战死沙场。”

“更难得的是,王世充每战所得,悉数归于部下,自己分毫不取,于是将士尽为他所驱驰。”

“经过一年历练,王世充这支江淮劲旅已颇有几分虎狼之师的模样,只怕……”

陆馆主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众人自然都知道他担心什么。

当初双方有一年停战之约,如今王世充果然在一年之内基本平定叛乱,凯旋在即。

有一支虎狼之师在手,他若要秋后算账,琼花盟如何抵挡?

“我们毕竟是道门中人。”杨遇安出声安抚道,“先帝与当今至尊历来崇佛尊道,只要我们不明着造反,王氏父子便无法公然带兵来剿灭我琼花盟。而若只是私下来挑事……我们也并非没有自保之力。”

“这倒也是。”

陆馆主想起这一年来丹阳的种种变化,特别是琼花盟因为杨遇安这位盟主拥有异常强大的向心力,顿时定心不少。

但旁边的魏征却有不同意见:“盟主!据我所知,这王世充乃是个枭雄般的人物,其性狡诈,切不可当作寻常鱼肉乡里的暴吏来看待!”

见杨遇安未置可否,魏征继续道:“此人乃是我琼花盟大敌,故而属下也一直暗中收集他的情报。虽然我不如陆馆主消息灵通,但数日前,通过江都柳娘子私下卷抄的郡府战报,查到了一桩隐秘之事!”

“哦,玄成查到了什么?”杨遇安好奇问道。

对于这位前世《隋书》的“主编”,杨遇安丝毫不怀疑他整理桉宗,分析情报的能力。

便见魏征肃声道:“战报上说,王世充一部击溃刘贼主力后,贼众大多四散遁逃入海。若出海追剿,费时费力,且有反复之危。于是王世充便在吴地一处名为''通玄寺‘’的佛刹当着佛祖之面焚香为誓,约定降者不杀。众贼听闻之后,旬月之间纷纷上岸来投,王世充将众贼引到黄亭涧附近屯住。于是吴地贼患就此平息。”

“这不是正好说明王郡丞颇得佛性,拥有慈悲心肠吗?”一旁陆馆主不解问道。

“馆主莫急,以上所说,只是战报之词,并非代表事情真相。”魏征摇头道。

“那玄成是察觉了什么?”

这次开口的是杨遇安,对于王世充的生平,他隐约有些印象,但具体到这一段,毕竟不必上他后面人生的高光时刻,所以记不太多。

“按战报所言,黄亭涧屯住的贼众多至三万,少则两万。两三万人聚集一处,又是曾经落草为寇之辈,如何管治,必定是个极为棘手的问题。一有不慎,便又是一支新的贼军,让南征军前功尽弃。”

“那王世充如何管治呢?”

“王世充没有管。”魏征果断摇头,“战报写到此处,便再无提及,后续一些往来公文也是如此。”

“这……难不成他报了功,挣了名声,便将贼人就地遣散了?”陆馆主讶声道。

“若是如此操作,魏某顶多只会说他是个欺上瞒下的小人,断不会以‘枭雄’来评价。”

魏征顿了顿,才继续道:“不过就在前日一份新的战报中,王世充忽然又来给手下将士请功,上面所报杀敌之数,不多不少,正好是三万!”

“这……”

陆馆主瞠目结舌,渐渐明白魏征话中未尽之意。

杨遇安同样听懂了他的暗示,并且终于记起前世史书记载——

王世充假意约誓,将三万贼众骗到黄亭涧后,悉数坑杀!

第二百八十六章 从谏(上) “这王世充还真是狠辣狡诈……他义子王君山有杀星的威名,可跟他一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陆馆主想起自己还曾跟对方打过交道,心中不由阵阵后怕。

于是便也跟魏征一样,开始担忧对方将来报复。

杨遇安见两人同时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澹然一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此而已。”

言罢他直接略过这个话题,转而对魏征问道:“王世充坑杀吴贼,仅仅是为了给部下请功么?”

魏征闻言沉思片刻,道:“眼下人心思乱,百姓从盗如市,这些人放回去多半也会再次落草为寇,祸害一方。王世充坑杀手段虽然残暴,却也能免除后患,顺便威慑一番当地野心之辈。”

“只是……他毕竟是江都郡丞,代天子守牧一方,如此出尔反尔,损害的是朝廷的信誉。”

“恐怕自此以后,民间更加不能信任朝廷了。待大军一撤,从盗者恐将越来越多!”

“玄成见微知着,对时局分析鞭辟入里!”杨遇安点头大赞道。

魏征过去总是在先生面前吃瘪,这些年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如今终于得到先生衷心赞许,顿时喜上眉梢。

不过喜悦过后,想起当下时世堪忧,眉宇间不自觉又染上忧色。

丹阳这片虽然因为琼花盟的关系,暂时安全。可若天下动荡,这里作为江淮重镇之一,如何能独善其身?

“社稷倾颓,病势渐重,先生可有治病良方?”

“若你问的是大隋江山社稷,我医术不够,治不了。”

“但你若问的是咱们这片脚下的土地……”杨遇安指了指眼前忙碌的丰收景象,“这就是我开出的药方。”

魏征闻言一愣,心头微振。

是啊,先生总是说什么民以食为天,什么天下之事,无外乎食、货二字。

虽然自己总决定这种说法过于简单粗暴,可仔细想想,这一年来琼花盟之所以能安抚丹阳一地,除了琼花盟实力不俗以外,不就是因为仓廪充实,且租佣极低,所以很多原本活不下去的贫民,包括逃荒至此地流民,并没有选择加入贼寇,反而加入琼花盟成为佃户,以至于琼花盟势力越做越大,而附近贼寇越来越弱,最终被迫离开?

至于琼花盟为何能以极低租佣维持发展壮大,一来琼花盟利用精良耕作手法,产量较之江南别处更高,能养活更多人。

二来,朝廷历来惯例,释、道二门不必承担赋税劳役,想必起其他豪族富户,琼花盟几乎没有赋税成本,完全是资产自用。

实际上自本朝大索貌阅之后,天下流民隐户,多半都是出自寺庙道观。

不过因为两朝天子一直崇佛尊道,所以对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琼花盟正是利用这种规则漏洞,才在短短一年时间,成为本地首屈一指的江湖势力,连官府都不敢弹压。

“先生此方立竿见影,但……只是治标之法。”

魏征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有话直说。

杨遇安闻言含笑鼓励对方说下去。

“地方隐匿户口,损公而肥私,历来是社稷的蛀虫。”

魏征见杨遇安并未动怒,便放心说下去:“先帝施行大索貌阅之策,打压民间隐匿奸户,方才有开皇一朝之盛世景象,虽屡屡削减赋税功调,但朝廷府库仍常常满溢,不得不多次扩建。”

“包括前朝北魏太武与后周武帝,打压释道,虽然手段暴烈,但归根结底,不也因为寺庙道观肥私太过,有害于大业?”

“而眼下我等所为,除了没有直接打出反隋大旗,捕杀郡县官吏,跟那些割据一方的贼帅又有什么区别?”

“玄成目光果然毒辣,一眼便看出杨某其实是朝廷大业之下的蛀虫。”

杨遇安微微自嘲,魏征连道不敢。

但下一刻,杨遇安却反问道:“流民隐户固然于大业不利。可玄成有没有想过,到底是谁将他们逼到这个地步的呢?”

“是杨某这只蛀虫吗?”

“这……”

魏征张了张嘴,一时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罪魁祸首是谁,或者说他提及“大业”二字,不也是因为心底里下意识就想到那位以这两个字为年号的皇帝吗?

但凡这些流民有地种,有口饭吃,天下局势何至于到了这边田地?

“可这天下,终究有恢复太平的时候……”魏征沉默片刻,闷声道,“维持法度,天下方能长治久安。”

“况且,流民隐户卖身于豪族寺观,虽然不必再承担朝廷赋税徭役,但难道他们的东家就不会以粮租杂役压榨他们了?”

“甚至于说,正因他们没有户籍身份,不受朝廷法度节制,反而可能被压榨得更狠。我便听说有些寺、观故意放出高息借贷,以期农户将来还不起债,不得不以田产抵债,最终彻底卖身为奴。”

“并不是每一座寺庙,每一间道观,都象咱们琼花观这般有良心!”

魏征一口气说到此处,方才有些心虚地看向杨遇安。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段辩驳,其实有些强词夺理。

正如先前杨遇安反问道那句话:到底是谁将大家逼到这个地步的?

大家真的不知道落草为寇注定没有前途吗?

真的不知道失去良家子身份成为寺庙道观的隐匿奸户,其实更会任人鱼肉吗?

知道啊!

但有什么办法?

毕竟……再怎么苛刻的压榨,也总比饿死要强吧?

毕竟……在一个以农为本的国度里,农民吃不饱饭,还没地种……应该没有比这更能动摇国本的事了吧?

不过,再次出乎魏征预料的是,杨遇安并未因为他的强词夺理而动怒,甚至都没有针对显而易见的问题加以驳斥。

反而拊掌大赞道:“玄成此乃国士之言,寻常人如杨某只看到眼前的利益,唯有玄成高瞻远瞩,能看到长远安邦之策!”

言罢,他还拉着旁边一直听得不明觉厉的陆馆主道:“我琼花盟下属道观玄坛虽然眼下并未过分压榨的流民,但不过是因为眼下杨某尚有几分击退王氏父子的威望,加上张葛二氏感激救命之恩,暂时能弹压住各家罢了。”

“但古人有云,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我这点小恩小惠,只怕三年都撑不过。”

“所以眼下更应该抓紧时机,利用我尚存的威望恩德将咱们琼花盟内部的法度规矩定下,免得将来各观各坛肆意压榨民户,失去人心!”

“此事便有劳馆主与玄成配合,拟订一个合适的盟规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从谏(下) 如果说刚刚的溢美之词,还能当是场面话,那后面直接安排任务,魏征便知道,杨遇安是将自己的劝谏听进去了。

不但听进去,还立即付诸实践。

端的是雷厉风行!

魏征领命离开之后,心中回味刚刚对策过程,不由暗自感慨这位种花先生算是自己见识过的人物中,最善于纳谏的人主。

就连当初元德太子杨昭都有所不如。

杨昭虽然待下宽厚,可多少有些客套的成分在里面。

对于异己之见,虽不会排斥指责,但也不会听从,属于外柔内刚。

而眼前这位种花先生,不是装模作样,不是刻意笼络,是真的听进去,并有自己的思考。

所谓从谏如流,不外如是。

简直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君主人选!

“只可惜他不愿出仕庙堂,眼下也不似有拥兵自立的意思,只局限于一个区区江湖盟主,可惜可惜……”

魏征正要遗憾叹息,但下一刻,他蓦地想起一件往事。

一件发生在元德太子葬礼上的小事。

那时杨昭刚刚下葬,他们这些东宫臣属纷纷来守灵。

哭灵一日,目昏意颓之时,杜如晦不知是精神恍忽还是心绪不平,曾私下告诉他太子生前最后一次见种花先生时,曾经问后者是否愿意当皇帝。

魏征当时并不相信,说太子虽然待先生极厚,情同手足,但这江山社稷,怎可能拱手让给外人?

太子素来忠孝纯笃,岂会行此不忠不孝之举?

杜如晦那时却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万一,先生不是外人呢?

这之后,不管魏征如何追问,杜如晦都不再回答,彷佛彻底忘记了自己说过这句话。

……

江都郡府。

郡主簿一大早便带着一叠公文去找郡丞王世充批阅。

王世充在书桉前慢慢批阅公文,郡主簿在一旁伺候笔墨,姿态之恭谨,之谦卑,彷佛眼前这位不是一郡副贰,而是太守本尊。

实际上,王世充自凯旋之后,郡中威望一时无两,就连郡太守见面都要礼让三分。

反正王世充出征前本就负责主持粮草、征兵、练兵,太守便顺水推舟,正式将这些公务交由王世充来决策。

太守自己则只负责其他日常琐碎杂物。

主从地位发生了根本逆转。

须知因为皇帝偏爱江都,江都太守秩同京兆尹,是个正三品的大员,跟六部尚书一个级别。

如此人物,居然都甘愿屈居于王世充之下,郡主簿等一众郡吏自然更不敢造次。

特别是他很清楚王世充之所以权势膨胀至此,除了有平定刘贼的大功之外,更因为经过一年征战,他手底下已经多出了一支江淮劲旅。

这支见过血的铁军如今只听命于王世充一人,其他人根本无从置喙。

他虽不是太守,但权势可比普通太守强多了。

“对了,丹阳那边,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王世充批复完公文,扭头问郡主簿。

后者当然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直说道:“琼花盟麾下各处玄坛的斋监已经被完全架空。这一年多下来,咱们的人不但没能扼制琼花盟的发展,反而让道门三家更加团结,同仇敌忾。如今彼辈已经完成对丹阳道门的整合,并渐渐辐射至江南各地,颇成几分气候。”

“那丹阳太守呢?任由他们在自己地盘做大?”王世充皱眉道。

“与其说是任由彼辈做大,不如说是无力阻止。”郡主簿轻叹道,“释、道二家在丹阳本就根深蒂固,而丹阳太守却没有王郡丞的手段,难有作为,如今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私下收了琼花盟不少好处。”

王世充闻言目光微闪:“本以为能钝刀子割肉,不曾想放虎归山……”

不过如果再让他选一次,他依然会果断南下平叛,因为那才是他王世充的前途根本所在。

执掌兵权,赢得圣宠……没有什么比这两件事更重要的了。

“义父!”

一旁陪伺的王君山听到这里,上前抱拳。

经过一年战场磨砺,他不再象当初行事冲动鲁莽,多了几分为将者的沉稳气度。

见义父王世充面露疑色,才终于开声:“去年一战孩儿轻忽大意,才中了那什么破花客的奸计。可即便那时,他也无法伤我分毫。如今孩儿历练一载,行事更有分寸,修为也更精深,彼辈必不能得逞。还请义父给孩儿一个报仇雪耻的机会!”

言罢他怕王世充不答应,又补了一句:“孩儿如今距离大将境还差临门一脚,正需要一个境界相差不远的对手作为磨刀石,方能更进一步!”

“吾儿若能更上层楼,为父岂有不应许之理?”王世充目含期待,“只是吾儿此番打算如何对敌?难不成直接带兵杀到丹阳城下?”

“何必劳师动众,孩儿一人足以拿下此獠!”王君山见义父松口,脸色微喜,“义父让孩儿遇事多动动脑子,讲究一个谋定而后动,孩儿深以为然,故而此番当以智取为主!”

“哦,吾儿打算如何智取?”

“自然是义父在战场上所教的‘攻敌所必救’!”王君山顺势拍了一句马屁,“这种花客杨遇安虽然在丹阳根深蒂固,但不知是疏忽大意,还是心存侥幸,居然在江都城留有一处软肋——琼花观!”

“只要我即刻将琼花观里的关键人物拿下,他投鼠忌器,必然会被我拿捏!”

“吾儿能想到以琼花观为抓手,可见的确有长进了。”王世充点头道,“只是,终究还是急了些……”

“哪里急了?”

正在王君山兴头上的彷佛被当头泼冷水,瞠目结舌。

王世充并未直答,望向一旁郡主簿。

后者当即会意,对王君山道:“好叫王郎将知晓,自今岁秋收之后,琼花观在民间声望极高,已经力压玉清、金洞二道场,成为江都道门第一。甚至连咱们郡府之中,也有不少人与之交好。”

“前番朝廷大军在黄亭涧坑杀流贼之事,已经让官府在三吴之地大失民望,如果再让公然打压琼花观,只怕就连江都郡也会乱起来啊!”

“而江都一乱,城外数万大军谁来供养?这也就罢了,只怕至尊会怪罪我等治理江都不力……”

江都郡算是王世充根基所在,自然不能轻易动乱。

而皇帝对江都偏爱也是世所共知的,更加不能出大问题。

王君山听明白对方意思,顿时气结,切齿道:“难不成我等只能忍气吞声,眼巴巴看着那群丹阳贼子越做越大?”

第二百八十八章 北战与南求 “吾儿稍安勿躁。”王世充气定神闲道,“琼花盟一日不造反,一日便都是朝廷治下良民,我们若不能确保一击必杀,彼辈一旦被逼反,我们父子反受其咎。”

“可话说回来,只要彼辈不造反,便也只能接受朝廷节制,收留些流民,隐匿些奸户,顶多在郡县中捣鼓些见不得光的团练乡勇,便也到头了。”

“我等手握重兵,又有朝廷供养,难不成还要怕他一群乌合之众?”

“归根结底,此番我王氏平灭三吴刘贼,已经入了至尊的法眼。眼下与其跟一帮江湖闲汉好勇斗狠,不如先集中精力,多做些大事,多积攒些军功。”

“待将来你我父子青云直上之日,手握千万人生杀大权……到那时,管他什么花盟花客,不是手到擒来?”

王君山见义父早有安排,便暂时放下纠结,同时听从弦外之音:“莫非至尊对义父又有新的差遣?”

王世充赞许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刚刚收到密报,齐郡贼帅孟让渡海南下侵犯郡县,如今辗转到了淮上占了盱眙,号称十万兵众。”

“盱眙乃是漕运重要节点,不容有失。至尊紧急征发附近郡县兵马平叛,我等刚刚灭了刘贼,陛下听闻后龙颜大悦,有意让我领兵北上。”

“难怪叔父不愿意动手!”王君山听到又要打仗,神色振奋,“毕竟比起丹阳这种疥癣之疾,淮上才是大功劳啊!”

“就让彼辈多蹦哒些时日吧!”王君山目光狰狞道,“待来日我们灭了孟让,加官进爵,那时不必劳烦义父,孩儿一个人就能灭了琼花盟!”

“看来吾儿是听明白为父的意思了!”

王世充赞许一声,目光微动,又道:“不过咱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让彼辈安心做大。”

“哦,义父有何妙计?”

王君山已经对义父才智近乎盲目崇拜。

这时郡主簿再次代为答道:“敌视琼花盟的可不止咱们郡府,更有被琼花盟压制得喘不过气的江都四道场。郡丞已经私下应允四家,准许他们放开手脚,以江湖挑战的方式对付琼花观。”

“这是江湖势力互相争斗,就算造成不良影响,我们郡府也能推托干净,说是四道场私下所为。”

“若四道场胜,郎将自可以此威胁琼花盟的那一位。”

“若琼花观胜,那正好让四道场不得不更加依附于郡丞。”

“故而此战不论谁胜谁负,郡丞都能有所进益!”

“原来如此!”王君山恍然大悟,越发佩服义父,“姜还是老的辣,孩儿比起义父差得远了!”

……

天印山,崇虚馆。

杨遇安不走乡访野指导农事的时候,绝大多数时间都窝在山上读书、悟道、修炼。

这里本就是陆氏先祖陆天师晚年修行的地方,比起人来人往的城中,更适合闭关清修。

除此以外,崇虚馆因为陆天师的关系,不仅是陆氏祖地,在整个江南道门里同样是一处意义非凡的圣地,作为江南道盟总部所在,相当合适。

不过陆馆主仍旧有些小遗憾。

崇虚馆距离郡城有些远,不方便陆双往来。

而陆双不多些与杨遇安见面接触交流,他如何能促成一段姻缘?

想着陆双年近三十,虽然因为坚持修行关系依然一副青春少女模样,但总归是个大姑娘了,他怎能不发愁?

说起来,盟主年龄也老大不小了,过去无牵无挂倒也罢了,如今身为盟主,再是孤家寡人,不合适了吧?

要不……

“馆主,上次拜托陆氏主宗调查的事情,可有线索了?”

杨遇安一句问话,将陆馆主的思绪拉回当下。

“盟主是说林邑仙稻的事?”

陆馆主定了定神,便摇头:“恐怕短时间内,不会有线索。”

“可是因为主宗那边有什么顾虑?”杨遇安蹙眉道,“还是嫌咱们给的好处不够?”

“盟主这是哪里话!且不说陆氏如今唯盟主马首是瞻,单是盟主所言的林邑仙稻,若果真有一年两造三造的产量,不必盟主催促,陆氏主宗自家就会大力引种!”

“那问题出在哪呢?”

“还是路途太遥远了。”陆观主轻叹道,“从主宗所在的庐山去岭南,跋山涉水不下千里路;而从岭南去到交趾,又千里;从交趾再南下林邑,再千里。走海路近一些,但海上风波恶,未必更安全……如此遥远路途,哪怕太平之时尚且不易到达。更何况如今世道丧乱,沿途各地贼多路塞?”

“实际上,主宗已经派出三波人马南下交趾、林邑等地,结果至今全无音讯!”

说到这里,陆馆主不禁有些迟疑道:“那林邑仙稻果真有这般神奇的产量?”

“那是自然!”

杨遇安毫不怀疑点头。

因为所谓“林邑仙稻”,其实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占城稻”。

虽然此方世界有超凡力量,但农作物大体跟前世历史记忆大差不差。

既然后世宋朝能将“占城稻”大规模引种,以至于彻底改变江南产粮的格局,那他为何不能提前几百年做到?

只是引种而已,又不需要搞什么高深复杂的物化生科研。

而一旦引种成功,以占城稻恐怖的产粮速度,如今江南的粮食状况必然能极大改观,其影响力将不亚于“琼花犁”。

而对于杨遇安来说,这种利国利民的好事,一则可以借机让“琼花”再度扬名,二则也符合他自身所践行的“社稷之道”。

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极力促成此事。

“只可惜仙子的神足通,眼下只勉强够来回穿梭江都净土,若用于现世传输,仙子之名并未传播到交趾林邑等化外之地,强行传送过去,不知道要榨干多少条真香河……”

“况且当下琼花盟还在搭建之中,还需我坐镇此地,暂时不宜远游。”

“只能暂且拜托陆氏主宗帮忙打打前哨了。”

接下来,杨遇安又叫来魏征与陆双,三人就引种仙稻、吸纳流民,冬季美田,以及农闲团练乡勇等等事务商议了一番。

杨遇安越发感觉自己分身乏术。

若非有陆双、魏征这两个事务能手帮衬,光凭他与陆馆主两个只懂修行的“宅男”,恐怕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对了,我要离开丹阳一两天,这段时间盟中事务就拜托三位了。”

“盟主要去哪里?”陆双有些紧张问道。

“去江都接应接师傅师娘。”杨遇安解释道,“如今我琼花盟在丹阳已经站稳了脚跟,不需要师娘冒险留在江都周旋,正好将他们接来此地,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听闻王世充凯旋后在江都说一不二,早些接回柳娘子等人也好,省得将来被宵小利用对付盟主。”魏征点头赞成。

陆双听见杨遇安不是再次外出远游,顿时放心下来。

不过未等杨遇安动身,便有下人入内禀告,说有一位自称萧摩诃长子的中年文士送来拜贴。

第二百八十九章 萧世廉的朋友 “足下便是萧大郎?”

杨遇安打量着眼前一身素白袍衣的中年文士,心中闪过对方相关情报。

名将萧摩诃作为兰陵萧的头面人物,私底下有多少子嗣他说不清楚。

但有名有姓的只有萧世廉与萧世略两兄弟。

其中后者早在开皇十八年便死在自己刀下。

至于前者,不同于野心勃勃的弟弟,素来一副隐士作派,以纯孝闻名于世。

自父亲跟随汉王杨谅造反失败身死之后,他便越发低调做人,并发誓终身不用刀斧。

大概也因为他与世无争,所以杨广事后并未将萧摩诃的谋逆之罪株连到他身上。

“莫非萧世廉低调隐居这么些年,终于查清十五六年前的杀弟仇人,上门找我报仇?”

“可他都境界似乎连上开府都不到,若说报仇,是不是有些太莽了……”

就在杨遇安暗自思忖之际,萧世廉主动表明来意。

却并非为了上门报仇。

甚至半句未提自己弟弟的事。

原来萧世廉近来带着一帮朋友来丹阳游山玩水,说是意外打听到一处前朝宝藏,地点就在南陈皇宫废墟之中。

“萧某那几位朋友身份有些特殊,不宜被世人知晓。”萧世廉神色谦恭道,“听闻琼花盟在丹阳地面颇有声望,连官府都要敬让三分。不知杨盟主能否帮在下一个忙,替我那些个朋友遮掩一下身份,以便去故陈皇宫寻宝?”

杨遇安见他说得隐晦,心中对那所谓“朋友”的身份有所猜测,似笑非笑道:“萧大郎的朋友,怕也不是一般人物啊……只怕在下这小小琼花盟未必能护得住。”

“呵呵,杨盟主多虑了。我们来贵地确实只为寻宝,绝不会惹是生非给贵盟带来麻烦。这一点萧某可以对天发誓!”萧世廉神色恳切道,“当然,我们也不会让杨盟主白干。”

言罢,萧世两当面取出一个装满金饼的木盒:“这些只是见面礼,略表心意。除此以外,若你我双方达成合作,杨盟主还能得到我们这些人的友谊。”

“那么,‘你们’到底是谁呢?”杨遇安平静问道,“还有我为什么需要‘你们’的友谊?”

“杨盟主不必过于警惕。”萧世略神秘笑道,“我们不过是一群乱世中的可怜人罢了,跟琼花盟是友非敌,这点相信不久之后杨盟主定能知晓。”

“至于第二个问题,我那些朋友的修为,当中不乏下大将境,最差也有半步大将,不知这一点是否足足够跟杨盟主交个朋友?”

最差也有半将?

杨遇安童孔微缩,感觉自己有必要重新评估萧世廉“朋友”的份量。

身份敏感不适宜被外人所知,不乏下大将至少半将……这样的一股势力,不论为敌为友,都将极大影响他与琼花盟的后续发展。

必须谨慎对待。

萧世廉见他沉默,便接着道:“当然,修为境界萧某一人空口无凭,还是请杨盟主眼见为实吧。”

“哦,你们打算如何让我眼见为实?”

“这便是萧某特意给杨盟主准备的第二份见面礼。”萧世廉徐徐绽放笑意,“听闻江都琼花观有意西迁丹阳?不巧,萧某还打听到江都四道场有意在路上拦截,想必杨盟主此时正忧心师门安全,着急去接应吧?”

见杨遇安微微颔首,萧世廉笑意更甚:“区区小事,何必劳驾盟主亲身犯险?若盟主信得过在下,我们必能将此事处理得漂漂亮亮,给盟主一个满意答复。”

随即,萧世略准确报出几出矿山田产的位置,根据杨遇安掌握的情报,这当中的部分正好江都四道场私下掌控的黑产。

而负责经营黑产的,正是四道场主事出家前的亲族,或者干脆就是出家后私下还俗所得到“家人”。

但比起他所掌握的情报,萧世略明显知道得更全面,更准确。

能够当下立即上门扣人的程度。

若非有心调查,且具备一点官面上的人脉,很难查得如此精准。

“看来这位萧大郎,并不如世人所言那般无欲无求啊……”

杨遇安心中微想道。

……

江都城南,江边野渡。

第五观主负手眺望滔滔大江,神色惆怅:“本以为临老时来运转,终于将后土祠改为琼花观。不曾想这观主只当了不到两年便到头了。可见这世事从来是衰极而盛,盛极而衰……”

柳师师正忙着指挥弟子们搬运物资登船,见丈夫不但不来帮忙,还一副神棍模样,毫不客气骂道:“你小徒弟如今是江南道门的盟主,麾下道观多如过江之鲫,给你安排一座道观坐镇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只怕你这人好吃懒做,将来给遇安丢脸!”

第五观主闻言脸色一变,心道对啊!

当即赔笑着过来为妻子揉肩捶背:“这不是有娘子帮衬着么,咱们不会给谬儿丢脸的!”

柳师师直接翻了个白眼,然后回过神,对岸边一群人抱拳道:“诸位父老相送之情我们夫妻没齿难忘。江湖路远,诸位还是早些回去吧!”

原来听闻琼花观众人要搬离江都,一众香客戏迷大为不舍,纷纷出城送到江边。

这让琼花观一行耽搁了不少时间。

但话说回来,江都父老愿意送行,这不正说明琼花观这些年来极得当地人心?

柳师师想到徒弟如今贵为道门盟主,这人心背向十分重要,所以哪怕耽误一点时间,也要跟本地父老好聚好散。

万一将来琼花盟再度归来江都,这些民心就是他们的敲门砖,是他们立足的根基所在。

这之后,琼花观众人扬帆起航,江都父老仍在岸边追行,久久不愿离去。

第五观主见状大为感动,贴着船舷探出半边身,振臂高呼道:“第五某一定会回来的!”

然而预想中众人热烈的回应的场景并未出现,反而下意识转向他身后一侧的柳娘子。

第五观主顿感两颊凉飕飕的,心道今日江风不甚宜人。

柳师师见状捂嘴窃笑,却也不至于当面落丈夫面子,而是用眼神示意旁边的第五念念上前解围。

后者早就蠢蠢欲动,见母亲首肯,当即上前与父亲并肩,也是振臂一呼:“第五某一定会回来的!”

此言一出,未等第五观主咋舌,岸边已是一片欢声雷动,应者如云。

第五观主见状瞠目结舌,笑也不是,骂也不是。

总不能不许大家喜爱自己女儿吧?

只能说这人情冷暖,实在让人措不及防。

敢情你们现在都不喜欢我大梦第五郎,只喜欢大梦第五娘了呗!

哼,一群见色忘义的家伙!

第五观主风中凌乱片刻,也可能是暗暗有些小得意,最终决定不跟众人一般见识,自顾自回房喝酒去。

第二百九十章 暗算(上) 杨遇安踏水渡江,不多时便来到了长江北岸。

这里正处于江流弯折,置身于内弯之顶,正好可以将一大段江景尽收眼底。

如此静静望江片刻,一道强大的气息悄然迫近。

杨遇安不为所动,直到对方走近身后三丈,站定,这才徐徐开口:“王郎将不是即将北征吗?怎地还有空游山玩水?”

来者赫然正是王君山。

“我是来看看你这一年有没有长进的。”王君山语气傲然道,“毕竟按照义父吩咐,你我怕是还要过些年才能再度做过一场分出胜负。若你落后我太多,到时未免无趣。”

杨遇安不为所动:“那么王郎将如今看也看到了,是否满意?”

“到了你我如今境界,光看可不行!”

话音刚落,两人身上气机同时爆发。

王君山气息如火如荼,极具侵略性性。

光是站在原地,便恍如千军万马浴血而来,杀气冲天。

这是他过去一年在战场拼杀出来的气势。

如果说一年前的他徒有匹夫之勇,如今则真正成长为纵横战阵的万人敌。

一人便胜似千万人。

杨遇安却是另一种画风。

他的外景绿草如茵,繁花似锦。

不但丝毫没有侵略性,反而显得过分稀松平常。

就仿佛此地随处可见的一片风景。

一片草坡;

一方树林;

一田稻花。

看似外景宏大,但细细感悟之下,却又仿佛已经融入了天地之间。

就连王君山刻意营造出来的沙场杀气,也被这片自然而然的清新气息渐渐抹平。

“看来这一年,你并没有懈怠。很好。”

王君山徐徐收敛气息,目光渐显凝重。

凝重之下,又隐隐雀跃期待。

他承认,自己有些等不及了。

对手越强,威胁越大,越能激发他的胜负欲。

征服之后,斩头饮血才越有成就感!

不过眼下虽然还不到报仇雪恨的时候,但却能少许恶心对方一下。

于是对峙片刻后,王君山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哂然笑道:“种花客,还在等你师傅一行么?”

“有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就在你我对峙这当口,他们恐怕已经葬身鱼腹了!哈哈哈哈哈……”

在王君山肆意的笑声中,杨遇安终于转身。

……

直到送行的江都父老全部离去,柳师师才带着女儿返回船舱休息。

但未等她歇下太久,便有弟子直接敲门回报,说江面有河盗追来,意图劫船。

等柳师师重新来到甲板上时,所谓的河盗,已经有四名强者率先登上了甲板,将船工全部扣下。

这四人虽然遮面乔装,但柳师师感受到四人身上属于开府强者的气息,想起江都城中的局势,哪里猜不到四人身份?

当即俏脸含怒道:“堂堂江都四道场的主持、坛主,怎地今日行此偷鸡摸狗之事?就不怕传扬出去,你们四家颜面扫地?”

见身份被识破,四人直接解下面巾。

其中一名道士打扮的中年人,也即玉清玄坛坛主长念一声天尊道号,义正辞严道:“琼花观本是后土地祇的神祠,娘子一家不好生供奉神灵,偏要强行杜撰什么琼花妖仙,欺世盗名,以骗取不义之财,实在有辱我道门尊严!”

“我等念在出家人慈悲为怀的份上,好言相劝,本想给娘子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哪知娘子冥顽不灵,如今见事情败露还想卷款潜逃。我们四位若不替江都受骗的士民讨回公道,如何对得起四道场的名望!”

柳师师知道这四人无耻,但不知道还能无耻到这个份上,直接颠倒是非黑白,当下怒极反笑:“道长有这口才,不去劝降各地造反的贼帅还真是可惜了!那是不是我等交出那所谓不义之财,你们还得替天行道。将我们琼花观上上下下全部杀光除尽?”

“柳娘子,你道我等不知你依仗的是什么?”金洞坛主与玉清并肩,上前威逼柳师师,“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你那小徒弟如今被王君山王郎将追杀,正是自顾不暇。你若不想门下弟子有什么闪失,乖乖束手就擒,听从我们四家安排!”

柳师师闻言脸色阴晴不定。

她一个刚刚踏入仪同境的修行者,别说四大开府联手,哪怕对上其中一个也毫无胜算。

不过是想着女儿有某种沟通杨遇安的密法,设法拖延一下时间罢了。

可若连杨遇安都来不了……

她下意识看向身后舱房,却见女儿蹙眉不语,可见并未得确切答复,心中不由往下沉。

四道场主事来之前就被告知不必担心杨遇安,不过是对那位曾经逼退王君山的琼花盟盟主心存畏惧,故而谨慎试探罢了。

眼见柳师师如此作态,顿时明白王氏并未欺骗自己,当下再无顾虑,齐齐出手。

四个中开府强者外景一出,小小客船之上,佛音渺渺,道言威严,外加各种超乎普通人想象的外景叠加,一时之间,包括柳师师在内的船上众人,全都倒在地上无力反抗。

四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琼花观,惊喜之余,便开始商议如何分赃。

玉清坛主作为带头人,率先表态:“这一年琼花观骗走不少我们玉清金洞的香客,这香油腊钱本属于我们两家。但念在两位主持也出了一分力的份上,我们愿意让出三成当作辛苦费!”

金洞坛主自然与玉清共进退。

不过目光一时流连于柳师师丰腴饱满的身段,一时又被第五念念青涩可人的少女容貌所吸引,下意识咽口水,强调道:“琼花观一应人等误奉妖邪,此后必须到玉清金洞出家,日日诵读道门正藏,以洗清身上污秽之气!”

“两位道友慈悲心肠,贫僧佩服!”慧日主持双手合十,宝相庄严:“只是实不相瞒,我慧日道场中供奉一座智者金身,乃是当初第五观主一家不远千里转运而来,彼时的主持大师便断言第五观主夫妇颇有佛缘。贫僧至今不敢忘却先师教诲,还请两位道长成全贫僧这一心愿,以全佛法……”

接下来两边就柳师师一家三口甚至其他男女弟子归谁所有来回拉扯,仿佛在讨论两个奴隶的归属。

第五观主闻言怒不可遏,大骂道:“你们四个自诩出家人,怎地这般卑鄙无耻,贪财好色!”

此言一出,正争得有些火气上头的四人顿时面露不悦,竟纷纷朝着只有中都督修为的第五观主出手。

“第五郎……不要!”

柳师师强忍恐怖威压,挣扎上前要护住丈夫。

就在此时,江面传来哗啦两声。

两道身影从水下翻起,勐然跃上客船。

第二百九十一章 暗算(下) 啪嗒。

两个蒙面壮汉同时踏上客船,一前一后。

明明来势极为迅勐,未等船上四个中开府作出反应就已经登上客船首尾两端,但落脚的瞬间,整船人几乎没有感觉,只是船身随波逐流,轻轻摇晃而已。

如此举重若轻的身手,让四道场之人立即意识到来者修为极高。

很可能高于他们四位。

玉清坛主作为带头人当即拔剑质问:“四道场在这里办事,闲杂人等速速逼退!”

“你们便是替官府办事的江都四道场?”

船首之人离得最近,率先开口。

其操着一口齐地口音,嗓门沙哑似刀,听得四人仿佛被刀尖戳了戳后背,纷纷打起寒战。

“正是我们江都四道场!”

虽说此行本被吩咐只许以江湖名义行事,但眼见来者不善,玉清坛主经顾不得太多,第一时间搬出公门身份作为挡箭牌,以期吓退对方。

然而他很快发现算盘落空了。

便见船首之人“锵”的一声拔出刀,笑意森森道:“本想着神佛不可轻犯,不愿屠戮出家人。但既然你们是那些贪官暴吏的走狗,那边算不得什么出家人了。”

“你……你们要干什么?可知我们背靠官府,可以治……治你们罪!”

玉清坛主提着剑瑟瑟发抖,只觉得被对方气势所慑,不但外景难以维持,竟连提刀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其余三位坛主、主持,也都差不多模样。

“想治某罪的官吏,脑袋一字排开,足以从长白山排到江南,还差你们区区四人?”

“说起来,在我们家乡有一首人人传唱的歌谣,当中有四句是这么唱的。”

船首壮汉不疾不徐从船首走下,身上杀机轰然外露。

明明一人开口,却似有千千万人同时作声。

明明一人行走,却似有千军万马纷沓而至。

杀声震天。

杀气如潮。

“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什么叫向前荡?”

“什么叫何所伤?”

“就是哪怕明日下地狱,今日也要杀光你们这群狗·官!”

言罢,与船尾那位一前一后,轰然挥刀。

……

啪啪。

杨遇安拍了拍衣服下摆的草屑,脸色平静道:“很遗憾,今日不会有人葬身鱼腹。除非王郎将气急败坏,自行投江。”

“哼哼,你何必故作镇定?”王君山嗤声道,“四道场出手,你又被我拖在此地,难不成你指望陆氏那老不死替你救人?”

“四道场……很强吗?”

杨遇安拍打干净衣服,渐渐挺直腰干。

“还是足下以为,我当真是被你拖在此地,而不是反过来?”

“你!”

王君山想起自己曾被对方算计,脸色微微一变。

但转念一想,此番有自己义父谋划,四道场更是倾巢而出,量他琼花盟实力再强,少了杨遇安这个关键人物,根本翻不起浪。

当下便开始自我安慰,对方不过在激自己出手,好将自家拖入此事,耽误北征孟让的正事罢了。

这时杨遇安又道:“当然,我大概猜到王郡丞的谋划,不论我们与四道场谁胜谁负,他都能坐收渔翁之利。”

“哼哼,你知道便好!”

“但很可惜,我这人,最不喜按照敌人的步子走。”杨遇安嘴角微微弯起,“明知道旁边有渔翁坐地收利,鹬和蚌还争个什么劲?应该和睦相处才对嘛!”

王君山正要讽刺对方自欺欺人,琼花盟与四道场不可能和睦相处。

但就在此时,江面下游,一艘中型客船骤然入弯,正朝弯角处飞快驶近。

王君山半步大将,各种意义上的“目力”都极好,第一时间看清船上的乘客。

赫然正是琼花观一行人,以及……四道场的两位坛主与两位主持。

而且看两边相处,哪里有半分争斗的样子?

根本就是同船出游,把酒言欢!

甚至四道场的四个中开府,对上半个开府境都没有的琼花观众人,居然还一副谄媚讨好的模样!

“这……这是怎么可能!”

王君山大惊失色。

明明是势同水火的两方,其中一方还有自己义父撑腰,怎么一转头,全都投敌了!

便见杨遇安徐徐轻笑道:“王郎将不必惊慌,你们父子上阵讨贼在即,我等江湖散人无法到阵前助战,但确保这后方稳定,粮道畅通,还是力所能及的。”

“你在威胁我王氏!”

王君山瞠目怒喝,身上杀气再度勐然勃发。

杨遇安负手轻笑不语,仿佛在说:是的,我就是在威胁你,你能怎么着?

王君山见状更是怒意难抑,恨不得暴起杀人。

但正如先前对峙那般,他的杀道不管多么勐烈,多么富有侵略性,一旦落入对方那平平无奇的花草外景,便如石沉大海一般,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这种外景对峙,并不能完全决定最终胜负。

但对方能抗住他的景他的道不落下风,这便说明双方大体处于差不多境界水平。

真要开战,对方有意拖延的话,恐怕没有一天一夜分不出胜负。

“哼,便让你和你的破盟再得瑟几个月。”

“我凯旋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留下这句狠话,王君山深吸一口气,断然转身离去。

杨遇安目送对方彻底走远,脸上笑容迅速澹去。

其实他此番过来,除了反向拖住王君山,还真打算激怒对方,好将他拖下水的意图。

对于这种成长速度极快的对手,不管是王君山的修为,还是王世充的官职与圣宠,那都是越早扼杀越好。

只可惜,正如王君山感叹他修为没有落下一样,他同样微骇于对方心性有所进步,越来越懂得控制自己脾性。

比起肆意妄为的敌人,一个懂得冷静节制的对手,更难对付。

“罢了,与其寄希望于敌人原地不动,还不如自己奋勇精进,跑得比敌人更快。”

想到这里,杨遇安同样果断转身,望回江面。

琼花观的船经过河湾,柳师师等人正向他摇摇挥手致意。

杨遇安含笑回应,示意对方继续逆流而上转去丹阳,那里自有陆馆主等人接应。

至于他自己,原地静待片刻,目光再次转向下游方向。

那里,有一艘体型更大,却装潢得更为低调朴素的客船徐徐开来。

船首之上立着三个身影。

其中一位,赫然正是先前私下到崇虚馆拜访他的萧世廉。

第二百九十二章 破业(上) “萧大郎,你这份见面礼杨某收下了。”

杨遇安原地一跃,身形骤然跨过十来丈江面,轻轻踏上船头。

萧世廉与身旁两人见状目光皆是一亮。

“杨盟主好身手,若非萧某此番恬不知耻登门拜访,这份礼怕是送不出去了。”

萧世廉以自嘲的方式奉承了一句,转头向杨遇安介绍身边两人。

“这两位是齐地来的好汉,王雄诞,阚棱!”

杨遇安闻言打量起萧世廉身边两人。

二者皆是身长八尺,虎背熊腰的精壮大汉,跟他们两人站在一起,萧世廉这等温雅江南文士仿佛小孩。

而他们的修为境界更是高出后者不少,分明也都是半将。

“王雄诞,阚棱,这两个名字有些耳熟……”

杨遇安默思片刻,一时记不清这两人是谁。

不过根据萧世廉先前话中暗示,加上“齐地好汉”这个特殊描述,他基本已经确认对方身份。

反贼头子。

当然,嘴上肯定不能这么称呼人家。

于是他抱拳对两人道:“王渠帅,阚渠帅,感谢两位先前护全我师门之恩!”

“杨盟主上得此船,便是我等同舟之人,彼此援手理所应当,不必客气。”名为王雄诞的那位瓮声瓮气回道,“此外我们二人不过是杜将军收养的义子,不敢以‘渠帅’自称!”

只是不敢,并非不是。

杨遇安终于坐实对方身份,当下哈哈一笑:“王郎倒是个爽快人,某甚欢喜!”

三人闻言皆是一喜,因为这代表杨遇安已经承认大家确实是同道中人。

“敢问王郎刚刚所言的杜将军是哪位贵客?”

“杜将军便是我们这船人的带头人。也可以说,是我们的‘盟主’。”

萧世廉神秘一笑,便不复多言,抬手带路。

……

来到船中一处舱房,尚未开门,杨遇安便感受到一个极为磅礴的威压透门而出。

哪怕他如今境界与王君山想若,依然生出危险预感。

“不乏下大将……看来萧世廉先前并非吹嘘。”

此时门板近在眼前,萧世廉三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未主动上前推门,反而跟随在杨遇安身侧,含笑注视他。

似是等他自己走进去。

“这是在试探我的胆气么……”

杨遇安感受到门内数道气机探出,心中轻笑,当下面不改色,从容推门而入。

这处舱房的隔板明显加厚,表层还铺了一层羊毛软垫。

除了保暖之外,多半也是为了隔绝内外声音。

显然是一处商议机要大事的密室。

杨遇安目光旋即落入室内。

三丈见方的舱房内,按照寻常人家厅堂排了左右座次。

座上之人全都披挂整齐,恍若一群将军校尉齐聚一堂。

只是这些人的装甲五花八门,有十二卫府的制式,有地方郡县的制式,有些干脆就是各种甲胡乱拼凑。

杨遇安甚至还看到突厥、高丽款式的皮甲。

联想到眼前是一群反隋叛军头子,倒也不觉稀奇。

不过他的目光很快被上首居中的一位中年人所吸引。

此人未着片甲,反而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衣服,若非面容黝黑似庄稼汉,倒不失为富家翁模样。

但……在一群平均下将至少半将的“贼首”中稳居上首者,又岂会是普通富翁?

杨遇安瞥见对方身后的“杜”字大旗,便知晓这位就是刚刚三人所言的那位“杜将军”了。

“在下齐郡杜伏威,早就听闻琼花盟在杨盟主的带领下,统合江南道门,安抚百姓,颇得民望。此番初来乍到,旁人可以不见,杨盟主这座山头却不得不拜!”

中年人姿态热切,语气客套,但杨遇安此刻却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因为“杜伏威”这个名号,在隋末群雄之中,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虽然跟逐鹿中原的那几位无法相提并论,但在江淮这一片,这位绝对是首屈一指的“群雄”。

其他势力要么被他收入麾下,有么被他打败吞并,曾一度成为江淮地区的无冕之王。

就连李唐后来经略关东的时候,对他也是首选招抚之策,而非直接派兵攻打。

但很快,杨遇安就知道自己惊讶的早了。

在杜伏威的介绍下,杨遇安一一认识在座的贼首。

杜伏威的同乡辅公祏、东海李子通,下邳苗海潮,荆襄萧铣,鄱阳林士弘……甚至还有来自岭南的冼夫人后裔。

杨遇安每听到一个前世熟悉的名字,心中就直呼一声好家伙。

听到最后,他勐然醒悟,眼前的这群人根本就是将来活跃在江淮以北,叱吒一时风云的“群雄”。

“若我将这船‘群雄’一锅端了,那江南地区是不是从此太平无事……”

他心中莫名冒出这个奇怪的念头。

当然,且不说他眼下丝毫没有胜算,单说这世道之乱,源头本不在于“群雄”,乃是时势使然。

就算端了这条贼船,将来也必定有其他“群雄”取代他们的位置。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眼下自己不也是一个超出了历史之外的“准群雄”?

无论如何,眼前这船人是足以左右今后江南局势的关键人物,尤其是领头的杜伏威,他记得前世历史中这位可不是什么善茬。

于是一番客套寒暄后,他开门见山道:“适才听萧大郎说,杜将军也组建了一个江湖联盟,敢问贵盟名号与主张?”

闻得此言,在座群雄气息微微一凝,而后纷纷看向上首杜伏威。

“杜某既然邀请杨盟主上船,自然是打算坦诚相见的。”杜伏威安坐如山,“杨盟主放心,我等虽以江湖联盟自称,但所谋者并不在江湖,绝不会与琼花盟兵戎相见。”

“相反,我们还希望与琼花盟交好,彼此互通有无。”

一群反贼图谋的东西当然不在江湖。

杨遇安并未意外,却也没有轻信对方所言交好,继续追问:“那杜盟主谋的是什么?”

便见杜伏威冲澹一笑,徐徐吐出二字:“大业。”

大业,便是杨广的年号,也是他平生爱好所在。

修运河,修驰道,大兴土木,东征西讨……杨广即位以后,丰功伟业之多,之频密,足叫其父杨坚汗颜。

“昏君无道,致使我等破业丧家,衣食无靠,流落异乡。”

“彼之大业,我之毒药,势不两立,必破而后立!”

说到这里,杜伏威霍然而起,环顾全场,声若闷雷:“杜某召集各路英雄齐聚此间,所谋者,唯诛昏君,破大业而已。这便是我等所约之盟——”

“破业盟!”

第二百九十三章 破业(下) 破业盟,既是自喻丧家破业,也是失志破除当今天子的大业。

仅此三字,便足已窥见杜伏威的勃勃野心。

而他也确实有这样的底气。

因为此刻杜伏威气机尽露,杨遇安感觉对方境界威压全场,分明有中大将境的修为。

“一个中大将,数个下大将,还有一群打下手的半将……这个破业盟,确实有足以横行大江南北的底气。我琼花盟当下正是初创阶段,虽说是地头蛇,却也不宜与这群过江龙交恶。”

所幸,杜伏威本来也是打着合作意向。

交底之后,双方气氛再度熟络起来,群雄对杨遇安与他的琼花盟报以极大热情,明里暗里希望与他深度合作,借助道门在民间仅次于释门的强大号召力,帮助他们稳固一方。

这当中,又以杜伏威主导的“山东派”最为积极。

且说,杜伏威固然凭借中大将的超群境界以及诛昏君的口号暂时统合了江左群雄,但破业盟中的大多数只能算他的合作者,并非手下。

杨遇安观察半日,发现这里面大致可以根据出身来路分出两派。

分别是杜伏威为首的“山东派”,以及后来加入的“江南派”。

山东派,顾名思义,便是出身山东的群雄,大多都曾跟随知世郎王薄那一波起义反隋。

或是因为官兵绞杀,或是因为内讧不和,最终选择渡海南下江淮,另起炉灶。

齐郡辅公祏、东海李子通,都是这一类。

不过也有例外,譬如下邳人苗海潮,是地地道道的江淮土着,最终却被杜伏威收复,成为麾下一员。

而后者也通过收服本地势力,才在江淮站稳了脚跟。

用杨遇安来说,山东派就是一群“过江龙”。

至于“江南派”,则是江南地区本来就存在的势力,荆襄萧铣,鄱阳林士弘,包括已故的岭南冼夫人,都是这一类。

因为杜伏威的“山东派”暂时立足于江淮一带,也就是“江北”,与长江以南的各家豪族并未产生直接冲突,所以还能共坐一堂议事。

搞清楚“破业盟”的人员构成,杨遇安便又发现自己的琼花盟好巧不巧,正正位于江北与江南势力交汇点上。

毕竟长江中下游的重镇,除了江都便是丹阳。

江都是官府势力盘踞之地,群雄暂不敢直面锋芒。

那剩下的,也就是琼花盟所在的丹阳了。

将来不管山东派还是江南派,若想割据一方称王称霸,六朝旧都所在的丹阳,都是作为都城的首选之地。

“原来是将琼花盟当作香饽饽了。”

杨遇安心中暗忖,表面不动声色,跟各路人马寒暄。

不管怎么说,他要在江南落地生根,将来总免不了跟这群人打交道,正好趁此机会套些交情。

除此以外,若对方要求不过分,可以进行有限度的合作,各取所需。

譬如,岭南比邻交趾,海路直通林邑,若得当地势力帮助,引种占城稻便更有盼头。

……

“说起来,此番我等邀请杨盟主上船,除了想拜一拜琼花盟的山头,还希望杨盟主行个方便,帮助我等进入南陈皇宫废墟寻宝。”

杜伏威见气氛熟络得差不多,终于转向今日正题。

“小事而已。只是不知是何等珍宝,竟引得诸位英雄不远千里也要来丹阳一探究竟?”

杨遇安半是好奇,半是试探问道。

丹阳这一片能挖的“宝藏”,他早就让陆双挖得七七八八。

剩下的基本都是价值太低不值得专门跑一趟。

杜伏威并未立即回答,而是转向下首的萧世廉。

说起来,萧世廉虽然是第一个来见杨遇安的破业盟成员,但就其自身修为而言,区区开府境,不能说全场垫底吧,只能说连打下手都够呛。

不过萧世廉站在群雄环伺的舱房内却并不露怯,从容依旧:“关于宝藏的情报,萧某先前跟诸位略微透露了一些。正好今日杨盟主也来了,我便彻底交个底。”

“这个宝藏,事关皇位更替,天命所归。”

“它最早为祖龙所有,如今历经千年,辗转无数王者、霸者、英雄、枭雄乃至鸡鸣狗盗之手,最终埋葬在南陈皇宫的垒土之下。”

“它便是——传国玉玺!”

萧世廉提及“皇位”的时候,舱内群雄呼吸已是骤然加重;

待说到最后的“传国玉玺”四字,更是当场炸了锅,纷纷起身追问萧世廉情报是否可信。

杨遇安虽然也惊讶,但他对于什么皇位无甚兴趣,反而对于这石头疙瘩是不是真的能决定“天命所归”有所怀疑。

说不定也是类似于潜龙气运的东西?

“萧大郎,虽说我家道中落,不如你家在南陈仍拜官封爵,但到底是萧梁后人,不缺见识。”荆襄萧铣第一个起身质疑,“这传国玉玺自重归司马氏后,一路历经晋、宋、齐、梁、陈五朝,最终在开皇九年被隋文帝所得,收于皇宫中。”

“这京师大兴距离丹阳数千里远,难不成这传国玉玺自己长了翅膀,重游故地不成?”

其他人听到这个说法,也都纷纷冷静下来,看向萧世廉。

后者不紧不慢道:“众所周知,家父当初是南陈骠骑大将军,隋灭陈时,奉陈后主之命抵抗隋军。与此同时,陈后主却仍在皇宫中歌舞笙箫不断,甚至欺辱家母……”

众人不知他为何说起自家丑闻,一时噤声。

说起来,这件事还是陈后主的一个人生污点,虽然坊间传闻不是陈后主欺辱萧摩诃的妻子,而是两人私通……

萧世廉神色微微哀恸,便接着道:“总之,家母不堪受辱,有了死志。不过死前为了报复陈氏,找了一位道法高深的方士帮忙将传国玉玺悄悄掉包,以加速陈室气运衰落。所以如今大兴城皇宫里的那一方玉玺是赝品。”

“至于真正的传国玉玺,被藏在了南陈皇宫一处密道中,而打开密道的‘钥匙’,就在我身上!”

言罢,他当场脱掉罩袍与内衬,露出后背的纹身。

那是一副龙翔于野的图像,广袤无垠的原野之上,是深邃玄妙的星空。

当众人目光落到星辰之间时,斑斓星光骤然一闪,隐隐传出几声龙吟。

目睹如此异象,质疑的声音顿时弱下。

杜伏威适时开口道:“不瞒诸位,萧大郎跟我说过宝藏的事情后,我悄悄找几位相熟的东海方士占侯,卦象显示确实非凡俗之物,所以这一次,我相信萧大郎!”

有杜伏威这位盟主作保,众人顿时相信了大半。

目光渐渐变得狂热。

以及理所当然地,开始彼此警惕。

第二百九十四章 南陈故地 “家母自知难逃灾劫,临死前派人送了我兄弟出宫,并留下这幅开启密道的‘钥匙’。我此番只为找到家母遗骸所在,下土立碑,以全孝道。”

萧世廉敏锐察觉到场间气氛变化,立即表态撇清干系。

“至于如何处置这传国玉玺,诸位自行商议便可,不必管我。”

众人想起萧世廉的纯孝之名,想到他这些年与世无争的隐士作派,当即不再怀疑

于是警惕的目光,又来到了杨遇安的身上。

他作为丹阳的地头蛇,完全可以绕开破业盟,私下与萧世廉合作。

“我一个江湖盟主,要那破石头何用?”

作为被潜龙气运针对多年的受害者,杨遇安说出这番话毫无心理压力。

只可惜在场都是野心勃勃之辈,以己度人,并未真信。

你杨盟主眼下确实只是江湖地方盟主,可万一将来得势,谁知道会不会生出觊觎大位的野心?

毕竟九五至尊的宝座,这诱惑力实在不是一般的大。

杨遇安见状,不多废话,直接上前伸手摸向萧世廉的后背。

有人以为他要独占“钥匙”,当场便要上前阻拦。

但下一刻,图中翔龙目光勐然一凝,竟射出两道有如实质的银白辉光。

杨遇安冷笑一声,轰然出手。

只听见“彭”的一声巨响,辉光炸裂成满天星屑,杨遇安倒退三步,撞在柔软的羊毛墙上,连带整艘船都轻轻摇晃起来。

这一幕变故,别说在场群雄惊诧,就连萧世廉这个“钥匙”持有者也看得不明觉厉。

什么时候自己背后这副纹身,竟有这等威力,能击退一个半将?

“诸位看到了吧,这传国玉玺与我八字不合,我便是有心强占,怕也到不了手中。”

杨遇安拍了拍衣服上粘着的羊毛,不卑不亢走回场中。

群雄且惊且疑,无言以对。

“杨盟主说笑了,你上了这船,便是我等同道中人,自当分甘同味。”杜伏威出言安抚道,“更别说我等还需要仰仗杨盟主帮忙掩饰身份方能进入宝藏埋藏之地。”

“好说好说,杨某此番登船,本也是想多交几个朋友罢了。”

杨遇安含笑应对,分明感觉各种警惕的目光从自己身上转走。

“那便这样了,萧大郎带路,杨盟主打掩护,我等齐心协力,先把宝物找到。至于今后如何分配宝物,或是作为我破业盟的公家之物,等宝物到手再议不迟!”

杜伏威一锤定音,众人碍于盟主面子,纷纷拱手称诺。

至于心中是不是真的服气,恐怕只能等到传国玉玺面世的那一刻,才能知晓。

……

“你确定,那‘钥匙’是你熟悉的一种气息?”

回到崇虚馆,杨遇安一边吩咐陆馆主多准备几套道士服饰,一边与琼花仙子交流。

原来他刚刚故意在众人面前试探宝藏“钥匙”的反应,除了是想证明自己无意争夺传国玉玺之外,更是因为当时仙子暗暗提醒,“钥匙”中有某种熟悉的气息,希望靠近感应一番。

“是道门大能的气息,但具体哪一位,我就不清楚了。”琼花仙子道。

“道门……也就是说不是你的创造者了。”杨遇安微微点头,“不过既是你熟悉的气息,有没有可能与你诞生有关联?譬如你其实不止一个创造者?譬如你其实是释道两家大能联手创造。”

“这种可能性我也考虑过,但钥匙上的气息,我虽说熟悉,却并不感觉亲近。”

“或者说,用‘熟悉的敌人’来描述更为准确。”

“敌人……道门……与道门敌对……”杨遇安闻言脸色怪异,“我说仙子,你该不会真的是秃驴点化的吧?那你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琼花仙子声音微冷。

“呃……没什么……”

杨遇安想到仙子有“他心通”的手段,立即默念佛经,保持心境澄清一片。

……

翌日,破业盟群雄全都换上了琼花盟麾下的道士服饰来到丹阳城郊外。

沿途路过的百姓,不管是农户猎户,还是贩夫走卒,全都原地叩拜,称颂琼花盟的恩德。

甚至有猎户主动献上刚刚所得猎物,作为祈福的香火钱。

破业盟中哪个不是有志于称霸一方的野心家?

原本他们听闻琼花盟的名声,便存了结交的心思,如今见杨遇安在当地如此得人心,便知道江湖传言非虚,纷纷思忖将来若要占下丹阳为都城,必须要得到琼花盟的支持,否则统治根基难言稳固。

于是对杨遇安的态度越发热切。

杜伏威甚至主动拉着杨遇安的手,热情邀请他来当破业盟的副盟主。

杨遇安哪里愿被拉上贼船,打哈哈应付过去,而后上前与萧世廉一同寻路。

“将军。”

杨遇安走远后,辅公祏悄然走到杜伏威身边,目含寒光。

两人是同乡,早年辅公祏还曾接济过家贫的杜伏威,此后两人一同落草一同出海谋生,情同手足。

“这杨盟主虽以江湖人自称,但观其在本地经营格局,若想割据自立也非难事,横竖只差一句口号而已。”

“若不能将此人收入麾下,只怕他日会是我等头号劲敌啊!”

“辅伯对此人的评价如此高么?”杜伏威目中闪过精光,未置可否,“只是话说回来,眼下那昏君才是我等义军的头号大敌,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尽可能团结一切反隋或者暗中反隋的力量,在江淮这片站稳脚跟,方有争霸天下的本钱。”

“否则昏君未倒我等便先内乱起来,不但损耗自身实力,还会失去人心民望,徒惹天下人嗤笑。”

辅公祏连连称是,不过心中却想杨遇安是真无心还是假意伪装,很快就能知晓。

……

渡过并不宽的秦淮河,再前行一小段路,众人来到一处相对平整的台地前。

说是台地,其实并未高出平地太多,不过一两丈而已。

因为这里并不是天然形成的台地,而是曾经南陈皇宫所在的夯土地基。

平陈以后,无数宫室被推倒,唯独这片地基,地基上遗留的低矮土垣,仍旧述说着曾经六朝的繁华与风流。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如今这里要么种了庄稼,要么长了杂草,不知萧大郎所言的藏宝地道入口在哪里?”

杨遇安登上台地,外景悄然融入附近环境。

可惜搜索一番,并未有所发现。

萧世廉登台以后驻足良久,似乎沉湎于幼年回忆。

直到杨遇安问话,才回过神来,沉声道:“我并未见过地道入口,只有家母留下的觅路口诀,诸位且跟我来。”

言罢他率先踏向一片密集的残垣断壁。

第二百九十五章 星辰与通道 接下来,萧世廉一路走一路念念有词。

所行非直路,时而转向,时而绕路,时而抬腿跳步,时而停在原地双手前伸。

众人都盼着第一时间见到宝物,所以紧跟在他身后不停打转,甚至模彷他的动作。

场面一时无比吊诡。

得亏此时秋收已过附近没什么人,否则哪怕身穿琼花盟的服装也会引起怀疑。

杨遇安并不在意宝物得失,所以走到一旁树荫静静观望。

初时他感觉这种平地打转的走法十分傻气。

但望着望着,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副来自浇花所得的南陈皇宫地图,渐渐发现了些门道。

原来萧世廉的路线是参照过去南陈皇城局来设计的。

转向绕路,是因为当下看似平地的位置,原本是宫室宫墙所在,无法直接通行。

抬腿是上下台阶,伸手是推开大门。

“有点意思……”

见众人渐渐走远,杨遇安便徐徐跟了上去,同时将脑海中的皇城记忆影像与现实环境重叠。

这下,萧世廉的路线顿时清楚明了。

一行人过了秦淮河后,先过“西篱门,再过“西明门”,来到皇城西侧

而后通过“烈阳桥”跨过一条护城小河,最终来到“台城”脚下。

台城,便是皇宫与台省所在。

前者是皇帝的家,后者是南朝的行政中枢。

宋文帝在这里被臣子刺杀

梁武帝在这里被活活饿死。

侯景在这里上串下跳自封宇宙大将军。

也是在这里,陈后主带着爱妃亲妹投井,却又不敢真死,结果被隋将韩擒虎派人捞起,成为天下笑柄。

这片昔日见证过无数君臣将贼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土地,如今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杨遇安很好奇萧世廉的母亲,还能如何藏宝。

终于,萧世廉走到一面低矮的土垣前,不再前行。

“宝物就埋在墙垣内?”杜伏威目含期待。

众人屏息静气。

不过萧世廉却摇头道:“传国玉玺是何等宝物?区区几层土根本瞒不过隋军将帅感知,哪里轮得到今日你我来此寻宝?”

言罢他不复多言,径自跳到土垣上,解下外衣,念念有词。

某一刻,萧世廉声音一顿,后背纹身上的长龙呼啸着化作虚影,冲上半空盘旋起舞。

杨遇安担心动静太大引起官府注意,立即激发“枯荣”外景遮掩这里的气息。

杜伏威等人见状也纷纷激发自身外景帮忙遮掩。

片刻后,盘龙一头扎向大地,虚影随之消失。

众人回过神来,却见地上多出了一个彷若北斗七星的大阵。

“快,快找七位至少下大将境的好汉占下七个星位,以开启宝藏通道!”萧世廉不知是否消耗太大,语气微促。

“只是站上去便行了?”杜伏威手下的东海人李子通紧张问道。

“若足下担心萧某设下陷阱,可以学杨盟主那样在一旁等着。”

心思被萧世廉一语道破,李子通脸色讪讪,自行走到北斗七星“勺子”的顶端,准备站上星位。

“且慢!”

辅公祏拦住李子通,指着身前星位,煞有其事道:“这是天枢星,乃是北斗七星中距离紫微帝星最近一星,非执宰天下者不能居之。于情于理,都该由杜盟主占据此位!”

“不过是开启宝藏的阵法而已,又不是传国玉玺,你急什么!”

李子通骂骂咧咧一声,到底还是转到旁边其他星位。

由始至终不敢回头看一眼杜伏威。

辅公祏则回身对杜伏威一拜,请他登上此位。

杜伏威深深看了两个手下一眼,沉凝不语走上前。

这之后,陆续有四人上前与杜伏威三人各占一位。

某种意义来说,这七人正是破业盟中实力地位最高的七人。

其中“山东派”占四个,“江南派”占三个。

等所有人都就位后,萧世廉才念出最后一段咒文。

随即,他身上仅存的星空纹身也离体化作虚影,渐渐化成星辰模样。

占据星位的七人分明感觉身上元气被星辰快速抽去,脸色微变,纷纷大骂萧世廉有诈。

“这是激活星阵的唯一办法,否则萧某自己单独来便可,何必麻烦破业盟的诸位英雄?”萧世廉辩解道,“诸位都是大将境的高手,这点元气消耗不在话下。”

众人观摩片刻,发现星阵抽取的元气确实不算多,至少对于他们这种境界而言不会伤及根本,这才安心下来。

“抽取的,并不仅仅是元气……”

杨遇安一直旁观,见到龙翔于野的虚像之后,更是下意识施展望气术。

原来眼下这座星阵,抽取元气只是表象。

表象之下,分明悄悄改变了七人的气运格局。

只是这种改变非常隐蔽,幅度也不大,对于这七人而言相当于走路被石子绊倒的程度,所以哪怕强如杜伏威,也未曾察觉。

也只有杨遇安这种修炼望气术近十年,对气运流转十分敏感的人,才第一时间发现。

不过他并不打算说破此事。

一来事不关己,影响幅度也不大,无谓自找麻烦。

二来他也想知道这种气运改变,到底会带来什么影响。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眼下站在星阵上的七人,恰好也是破业盟中气运最强的七个人。

……

抽取片刻后,星辰终于成型。

其光芒内敛深沉,虽可直视,却又莫名给人一种奥高缈之感,看似近在眼前,其实远在天边。

众人想起先前辅公祏所言的北斗七星与紫薇帝星,下意识想道:这莫不就是紫薇帝星?

就在此时,这颗刚刚成型不久的星辰勐然炸碎化作无数流光。

与此同时,土垣之后原本空无一人的野地,竟凭空生出无数宫殿楼阁。

这些宫楼粉墙黛瓦,装饰华美,无数靓丽的宫人穿行期间,伴着阵阵丝竹歌舞之声,让人赏心悦目。

这让一群从未真正享受过荣华富贵的泥腿子“群雄”看得目不转睛,有人甚至忍不住将手伸出土垣后方,试图抓住一位姿态妖娆的娇媚宫女。

只可惜除了空气什么都捞不到。

原来宫室美人同样只是一片虚影。

“这是,昔年南陈台城内的景象?”杨遇安见惯大场面,最先回过神来。

“准确来说,是南朝破灭的最后时刻。”萧世廉沉声道。

“萧大郎如何知道?”

“因为家翁正向家人辞行,准备出征抵抗隋军。”

萧世廉抬手指着一个方向,众人齐齐望去,便见一个披甲将军正与妻儿依依惜别。

其人长相,赫然与时下的萧世廉有六七分相似!

第二百九十六章 洞见历史(上) “萧摩诃将军!”

众人认出披甲将军的身份,纷纷肃然起敬。

倒不是为了给萧世廉面子,而是因为萧摩诃本就是南陈名将,前代强者,声名流传天下。

加上他晚年曾参与汉王之叛,某种意义上来说跟破业盟众人算是有共同目标,所以赢得众人好感。

那么理所当然地,当萧摩诃离开后,陈后主却与其妻私通,全然不顾将士正在前线与敌人浴血奋战,众人便忍不住大声斥骂,甚至有人往他身上丢石头。

当然也只是丢空气而已。

但不得不说,土垣之后的景象,除了无法触碰无法交互之外,几乎完美还原了历史上情景,让人不知不觉沉浸期间。

杨遇安莫名想起来自己经历过的记忆副本,或者说,琼花仙子的“他心通”。

“这不是释家的他心通,原理完全不同。”琼花仙子道,“若我所料不差,这应该是道门的一种神通,名为‘隔垣洞见’。”

“修为浅薄时,大概只有隔墙窥视的效果。可若练到高深处,便能如现在这般,一垣之隔,洞见千古。”

千古的说法有些夸张,毕竟南陈灭亡也不过二三十年而已。

但洞见历史却是不假。

于是杨遇安若有所悟道:“所以帮助萧世廉生母报仇的那位方士,是一位道法高深的道门大能?”

“恐怕不仅仅是道法高深而已。”琼花仙子意味深长道,“不过这倒是能解释他背后纹身的为何有道门气息了。”

……

土垣本是南朝皇宫的其中一面长墙,所以众人并不能看全灭陈那日皇宫中的所有人与事。

随着萧摩诃夫妻离别,众人不得不沿着土垣移动,找寻更多关于传国玉玺去向的线索。

这时众人算是明白过来了,原来所谓藏宝的“密道”,并非指某个现实中的建筑通道,而是眼前这片历史景象。

如此漫无目标地逛了片刻,已经消失多时的萧摩柯妻子再次露面。

不知是否刚刚经历了一番剧烈运动,萧夫人的脸色微微有些酡红。

众人下意识看向萧世廉,却见后者默然不语,没有丝毫羞愧或者愤恨,只是静静看着年轻时的母亲,目光中充满孺慕追思之色。

不久,萧夫人站到了土垣,身体向前倾,直面垣内众人忽然开口:“大师,你没有骗我吧?”

大师?

众人看着萧夫人这奇怪站姿,微微一愣反应过来。

眼前这一截土垣上,原本应该安有一扇窗。

萧夫人此时正倚窗跟外头的某个“大师”说话。

那大师正巧就处在他们此刻站立的位置,并未被土垣另一侧的“历史景象”所记录。

果不其然,片刻后,萧夫人再度开声:“虽然我意不在夺取那玉玺,可我如何确认大师已经将真货掉包,而非哄骗我?”

玉玺!

传国玉玺!

听到关键字眼,除了目光始终只在母亲身上的萧世廉以及不甚在意玉玺的杨遇安,众人皆是精神一振,紧张等待下文。

又是一阵沉默,应该是萧夫人在听“大师”回话。

“原来如此,不愧是大师!任谁都猜不到真玉玺竟能藏在这种地方,可谓是灯下黑矣!”

所以玉玺到底藏在那里啊,萧夫人你倒是说清楚啊!

众人闻言心中焦急不已,若非萧世廉在场加上无法跟影像人物交流,恐怕已经直接跳过去审问了。

这一次萧夫人并未让众人久等:“我这便去确认一下,若大师所言不虚,将来必有重谢!”

言罢,萧夫人躬身一揖,便转身离去。

垣内众人紧紧“跟随”。

但跟着跟着,随着萧夫人远离土垣方向,众人很快失去她的踪影。

因为萧夫人可以“三维”自由移动,众人却受限于土垣只能贴墙进行“一维”移动,一旦跳到土垣对面,就什么景象都看不见。

“诸位安心,既然是开启宝藏的钥匙,断不至于什么有用的线索都不留下。”

因为母亲走远,萧世廉也稍稍回过神来,开声安抚众人。

……

这之后,半天过去。

隋军在韩擒虎的带领下,加上南陈降将任忠带路,直接从朱雀门攻入皇城,一路势如破竹,最终将陈后主抓获。

至于南陈的主力大军,此时正在城北与贺若弼率领的另一支隋军鏖战,根本不知道台城丢失,皇帝被俘。

到了这个地步,南陈已经宣告灭亡。

诺大的陈宫,宫中的财宝美人,自然成了隋军的囊中之物。

韩擒虎麾下士兵最先入城,这位悍将不知是政·治情商不足还是目光长远故意自污,居然放纵麾下士兵搜刮宫廷宝物,淫·污陈朝宫女。

杨遇安记得此战过后,韩擒虎还因此遭受御史弹劾,失去了封爵的机会。

若非杨广力保,加上杨坚刚刚一统天下心情极好,说不定连其他赏赐都没有。

不过这是后话。

眼下因为隋朝兵将肆意抢掠,毫无秩序,那么理所当然地,除了少数被韩擒虎软禁起来的皇族成员,宫中绝大部分女卷,包括萧夫人,都遭到了涂毒。

其中萧夫人因为仪容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宫女,因而没有被底层士卒直接凌辱,而是辗转送到了一位韩擒虎的偏将手中。

那偏将是个猴急的性子,见萧夫人生得美貌,体态丰润,迫不及待就将她抱入厢房,上下其手。

而这处厢房的一面墙壁,正是众人身前的土垣。

杜伏威等人见状立即别过脸作回避姿态。

倒也不是多么正人君子,只是这位毕竟是萧世廉的生母,总得尊重一下。

不过也就在此时,萧夫人忽然开口道:“将军,妾要送你一桩天大的福贵,你敢不敢接?”

“福贵?老子都杀到你们南朝天子的皇宫里了,吃他的美酒,睡他的女人,除了当不了皇帝,还能有比这更富贵的事?”

“那如果妾能让将军当上皇帝呢?”

偏将嗤笑一声,并未当真。

见萧夫人仍眼光光地看着自己,这才蹙眉道:“你说真的?”

“是真是假,将军大可自行去确认。妾只求将军暂留一命,好让妾与孩儿们道别。”

随即,萧夫人贴着偏将脑袋一侧耳语。

后者眼睛越睁越大,土垣内看戏的众人眼睛也是越睁越大。

终于,偏将一手推开萧夫人,急急忙忙冲出厢房。

杜伏威等人紧随离开。

一时之间,原本闹哄哄的土垣内外,一侧只剩衣衫褴露的萧夫人,一侧只剩默然不语的萧世廉与杨遇安。

第二百九十七章 洞见历史(下) “家母为了救我们兄弟,应该将传国玉玺的真正埋藏地告诉了刚刚那名隋将,杨盟主果真不感兴趣?”

萧夫人踉跄离开厢房后,萧世廉回头看向杨遇安。

“昨日萧大郎也看到了,那宝物跟我无缘。”杨遇安澹然道,“况且,若得一块破石头便能得天下,那自始皇帝之后,历代帝王将相何必辛辛苦苦招兵买马打天下?便是先帝当初代周而立,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其实也是有早年战场上实打实的军功傍身,方才能威服众人。”

“没想到杨盟主是个通透人。”

萧世廉深深看了一眼杨遇安,转向杜伏威等人离去的方向,神色微嘲:“可怜这些个将军渠帅看不透这一点,不好好经营自家地盘,却跑来争杨盟主所言的一块破石头。不过也得亏他们看不透,萧某才有幸再见家母一面。”

“所以……传国玉玺是假的?”

“不,是真的。”萧世廉抿了抿嘴,“但真的又如何?”

“昔年始皇帝命丞相李斯在玉玺上刻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后世帝皇虽略有增改,但‘承天受命’这一点总是不变的。”

“因为真龙自古便是承天命而降,哪里是人力可以强取的?便是取得一时,也留不住一世,反而招来无穷祸患。”

“否则家母为何不托人将玉玺传给我?实在因为并非人夺玉玺,而是玉玺自己择主。”

“非其主而强行占据,终究只是为他人作衣裳罢了……”

杨遇安听到这里,想起先前北斗七星阵明吸元气暗改气运的阴损手段,不禁恍然点头。

“那萧兄为何直到今日才来挖宝?难道先前找不到其他大将境帮忙?”

“不是找不到,而是根本没有找。”

“为何?”

“杨盟主不如猜猜萧某这些年为何隐居避世?”

杨遇安闻言微愣,而后渐有所悟道:“是那位帮助令慈掉包玉玺的方士?他让你避世到今日,方才出山挖宝?”

“杨盟主果然聪明过人。”萧世廉颔首轻笑道,“彼时家母自知无力将我们兄弟救出陈宫,便求助于方士。而那位不但救了萧某与幼弟,还在萧某身上留下开启宝藏密道的‘钥匙’,以便将来找到母亲遗骸。”

“只是他有一个要求,萧某必须隐居二十年以上,直到天下将乱,有强人渡江南下割据江淮之时,方可出山探寻宝物!”

那人居然预言了二十多年后天下动乱?

还知道会有杜伏威等人祸乱江淮?

杨遇安差点忍不住开口问“那不会也是个穿越者吧?”

“那萧大郎可知那方士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杨遇安内心惊涛骇浪,脸色依旧沉凝。

“那时萧某只是孩童,又恰逢遭遇变乱,正是六神无主之际,哪里问得了那么多呢?”萧世廉摇头道,“不过哪怕以今天目光看来,那也是个仿佛神仙般的人物。”

“哦。对了。我记得那人头上好像带着一顶仙气飘飘的星冠。”

……

这之后,两人沿着土垣移动,终于找到了萧夫人最后埋骨之地。

挖土,取骸,然后就近选了一处幽僻的风水宝地将骸骨重新下土安葬,并立上碑石。

萧世廉在坟前痛哭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停歇。

这之后,他请求杨遇安准许他在这附近结庐住下,为母亲守孝三年。

杨遇安自无不可。

拜别萧世廉后,杨遇安重回土垣追寻杜伏威等人去向。

他本就不在意什么传国玉玺,如今知道玉玺的真相,就更无所谓了。

不过破业盟的那群军头不这么想,就怕这群人为了争夺玉玺大打出手,弄坏了附近的农田。

“咦?”

杨遇安刚刚踏上土垣边缘,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战败被俘的萧摩诃。

他虽是一代名将,但国势整体衰颓,还搭上一个不靠谱的君主,名将也救不了。

更何况他的对手同样也是当代顶尖统帅之一的贺若弼,输得不冤。

此时萧摩诃正跪在贺若弼身前,似在请求什么。

不久,萧摩诃就在隋朝士兵带领下,来到一处宫殿,见到了被软禁的陈后主。

后者半躺在地,神情迷迷湖湖,不知是惊惶过度,还是饿太久没力气。

杨遇安以为萧摩诃是来报仇的,不禁好奇停下脚步。

哪知萧摩诃却从身上取出一块面饼喂给陈后主吃。

“这……这就原谅他了?”

杨遇安脸色怪异。

吃过面饼后,陈后主终于有力气站起,第一时间抱住萧摩诃,状似与后者抱头痛哭,但从杨遇安的角度来看,两人分明在趁机耳语。

杨遇安好奇上前,尽量贴近土垣倾听。

“朕未负卿,望卿勿疑!”

陈后主没有辜负萧摩诃?

是指萧夫人那事?

杨遇安心中微动,便又听到后续对话。

萧摩诃:“拙荆误信方士之言,以至于国破家亡,臣未能及早察觉,是臣有负于陛下!”

陈后主:“罢了罢了,大势已去,卿无谓自责……只是,那方士到底何方神圣?”

萧摩诃:“怕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

陈后主:“神……神仙!莫非真是天要亡我陈氏……”

萧摩诃:“他可代表不了天!不瞒陛下,臣近来也得一方外神人托梦,断言隋室社稷不可久持。还望陛下留住有用之身,保住子嗣,待来日天下有变,我大陈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陈后主:此言当真?”

萧摩诃:“当真!那神人甚至断言韩、贺二将此战后必然生出嫌隙,如今果不其然!臣正打算利用二将嫌隙保住麾下核心将校,若能投入某个隋朝皇子麾下效力,将来未必不能借鸡生蛋……”

居然还有个能预知历史的人!

杨遇安听到这里,心中再度翻起惊涛骇浪。

不过这次萧摩诃直接以“神人”字眼来描述,对于那种层次的大能,前知千年后知百年什么的倒也不稀奇,

只是这位托梦萧摩诃的神人,又是哪一位呢?

如果先前那个星冠方士疑似仙子的敌人,那这一位明显与方士不是一个阵型的,会不会跟仙子的创造者有关?

杨遇安恨不得穿越到土垣的另一侧时空去问个究竟。

就在这时,陈后主声音再度传来:“那位神人又是何方神圣,卿能替朕否引见?”

陈叔宝好样的!

杨遇安暗赞一声,与陈后主不约而同地看向萧摩诃。

“非臣不愿,实乃不能,臣只在梦中见过彼一面。”萧摩诃苦笑道,“不过这神人似有释家大德气度,对了,臣记得他曾在梦中赐下一枚金色的……”

萧摩诃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一刻,萧摩诃陡然扭头瞠目,穿透数十年时空,望向土垣之内的杨遇安!

第二百九十八章 火与念 “他看到了我?”

这是杨遇安第一个念头。

“这怎么可能?”

这是杨遇安第二个念头。

杨遇安脑中来不及冒出第三个念头。

就在萧摩诃扭头瞠目的下一瞬间,两道金光自其双童深处爆闪而出,穿越时空,跨过土垣,径直射来。

杨遇安退得不可谓不快。

但无视时空距离的两道金光更快。

几乎就在他稍有动作的瞬间,金光已经轰到他身上,转眼穿透他一切内外防御,落入心间花田。

金光内蕴温度极高,落地炸开后花田瞬间被点燃,化作一片火海。

杨遇安连忙调集身上储备的功德水化作甘霖落下,却也仅仅让火势蔓延速度稍稍变慢而已,杯水车薪。

眼看大火就要烧到花树下,花树骤然一闪,化作一道朦朦胧胧的身影遁上半空,一手拈花,一手泼水,无边法力顺着雨势倾泻而下,与渐呈焚天之势的烈火相抗衡!

“琼花,我如何才能帮你灭火?”

花树是琼花仙子本体,杨遇安紧张内视花田上的朦胧身影。

“此火非凡火,乃是三味真火中的上昧心火,你肉体凡胎无法插手。”琼花仙子急道,“但心火因心而生,你不如即刻念诵佛教道藏,空心静气,心火失去源头,自会熄灭!”

“好!”

杨遇安当即盘膝坐下,念经打坐。

但有道是关心则乱,眼见仙子渐渐被无情大火包围,他心中难免出现瞬间波澜。

而就是这瞬间的一点点心动,竟让心火烧得更旺。

火越旺越难静心,越难静心火烧的越旺。

眼见事情有陷入恶性循环的趋势,杨遇安把心一横,对仙子道:“还记得我的一缕元神曾经去过某位佛陀的报身净土?现在就将我本体送过去吧!”

“你不怕真成了秃驴?”

“当秃驴总好过被烧成渣!”

琼花仙子犹豫片刻,终是微微点头。

下一刻,杨遇安眼前一花,感觉自身视角快速拉高,飞升,熟悉的现实世界越来越远。

与此同时,耳边渐渐响起各种天音妙言,有人低声哼唱,有人互相机辩,有人谆谆教诲。

所有这些声音,恍若世间至纯至美的甘露,落入耳中,沁人心脾。

原本即将失控的滔天大火竟奇迹般的变小,再变小,终于渐渐熄灭。

杨遇安不由一喜。

但也只欢喜了数息。

原来他的神魂在越来越清晰的净土天音洗礼下,渐渐忘却了喜怒哀乐,放下了往昔种种。

忽而感觉,什么修炼,什么社稷,什么师傅师娘,什么琼花仙子,不过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得之何喜,失之何悲?

不如悉数放下,断尽前尘烦恼,到达极乐彼岸。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杨遇安不自觉双手合十,跟随四方妙音念诵起佛经中的梵语咒文。

琼花仙子目睹这一切变化,心中隐有失落,却知这是两人唯一活路,幽幽叹息一声,便要去将最后一丝火种浇灭。

但就在此时,行将就灭的火种,勐然传来一声愤怒咆孝。

那咆孝声似龙吟凤鸣,又似某种勐禽啼叫,不但瞬间压过了来自净土的天音妙语,更将琼花仙子震得神魂颠倒,几乎无法维持自身形态。

“孽畜!”

一道宏大高缈的声音自无穷高处落下,恍若神佛敕令,不但咆孝声瞬间熄灭,就连杨遇安也从断尽一切的空寂状态中回过神来。

或者说,他又重新“堕落”了。

可……一想到刚刚自己居然忘却了师傅师娘,忘却了仙子,无欲无求,空性绝情……那样的状态,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不,若是如此,还不如堕落苦海呢!”

杨遇安目光一凝,立即对琼花仙子道:“我还是不当秃驴了,给我来点苦海的业水,我还要跟你一起修仙!”

仙子闻弦知音,素手一抬,一道黑色泥浆狠狠拍在他脸上。

下一刻,杨遇安感觉已经变得轻飘飘的身体象是被千斤巨石压住,正以飞快的速度远离佛陀净土,坠入滚滚凡尘俗世。

他顿时大喜过望。

是的,他刚刚失去的喜怒哀乐,全都回来了!

“痴儿!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呐……”

一道幽幽叹息响起,越来越远,渐不可闻。

……

霍。

杨遇安从地上跳起,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全身上下。

幸好,没有少胳膊少腿,头也不是秃的。

“对了,仙子!”

杨遇安凝神内视。

心火已经彻底熄灭,但花田被大火摧残成了一片焦土。

唯有最中央原本花树所在的地方,仍留有一圈未被侵染的干净土地。

一位臻首娥眉的绝色女子沉凝入睡。

不知是否作了恶梦,女子眼角隐有泪痕,长长睫毛时而轻颤,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怜惜

杨遇安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份不期而遇的美好,只感觉对方睫毛每颤一下,自己的心脏便也跟着勐地一跳。

若非刚刚在灵山净土转了一圈,心境多少比过去更沉静,此刻多半要失态。

终于,琼花仙子感觉到某人注视,悠悠转醒过来。

“是我连累你了!”

两人不约而同说出这句话,而后一愣,双双莞尔。

“所以,刚刚萧摩诃是怎么回事?”

杨遇安抬起头,土垣另一侧的历史影像已经消失。

“萧摩诃所言的那位神人察觉了我们窥伺她的根基,出手阻止。”琼花仙子微微后怕道。

“所以那位也是你的敌人?”

“不。”琼花仙子摇头,“若是敌人,恐怕我们已经被烧死了……实际上,我反而感觉像是一种警告,就像我过去追朔仙界记忆的时候,也被某种奇怪的力量阻拦。”

“跟过去一样……”

杨遇安微微沉吟,忽然想到萧摩诃最后提及“金色”字眼,以及那两道点燃心火的金光,脱口而出:“有没有可能,那一位就是你的创造者?”

“我也是这么想的。””琼花仙子雪腮微颔,“否则以对方威能,恐怕一出手就足以轰杀我俩,等不得净土那位佛陀援手。”

“所以这次真的是无妄之灾么……”杨遇安无语道。

“也不全是坏事。”

琼花仙子想到某人刚刚在净土的“堕落”之语,俏脸微微一红,不过又在某人察觉前迅速恢复平静。

“不管上昧心火还是净土妙音,都是堪比神通的事物。别看这花田被摧残得不成样子,实际上却也因此留住了几分神佛的道力。”

“你今后好生参悟一番,说不定境界又能有所精进!”

“懂了,这大概便是福祸相依吧。”

杨遇安细细感悟花田,发现正如琼花仙子所言,多出了一些远超他当前境界的大道痕迹。

这是属于“尊圣境”的手段,哪怕只残留一丝,也足以让他受益不浅。

“那你好生参悟,先前为了灭火耗费了不少功德水,我要闭关提炼一段时间弥补损失。”

留下这句话,琼花仙子身影一闪,再次化为花树模样。

杨遇安来不及阻止,不无遗憾道:“你就不能一直维持人形态吗?”

“不能。”

“为何?”

“化人消耗大。”

“我差这点功德水?”

“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怕你把持不住。”

杨遇安:“……”

第二百九十九章 悟道收获 历史景象,或者说“隔垣洞见”神通消失不久,杨遇安终于找到“破业盟”一众军头。

原来众人一路追随隋军偏将,去到了一处陈宫宝库。

那时不少韩擒虎麾下的将官对库中宝物上下其手,这位偏将仗着韩擒虎的信任,强行从好几名同僚手中抢走十数件宝物,而后在众人骂声中扬长而去。

“所以传国玉玺就在这些宝物中?”

“准确的说,是藏在每一件宝物中。”杜伏威纠正道,“原来萧夫人虽然痛恨陈后主,却也不喜欢入侵的隋军,希望真玉玺永远不被找到,于是不知用何种办法将玉玺拆为十数份,分散藏于不同宫廷珍宝之内。”

“分散存放,后人想要集齐殊为不易。而隋军兵将入宫抢掠,事后为了脱罪必定不会承认并交出,多半私下埋藏或者流转入黑市。这就进一步增加集齐所有碎片的难度。”

说到这里,杜伏威微微叹息道:“若非最后时刻萧夫人顾惜两个年幼孩子,将宝藏秘密说出,恐怕这千年传国玉玺真的要流散于莽莽人海中了。”

“所以杜将军,找到玉玺了?”杨遇安好奇问道。

“可以说找到了,但也可以说没有找到……”说到此处,杜伏威不由露出懊恼之色,几次张嘴却难以言说。

还是旁边跟随的辅公祏上前解释:“那偏将取走装有玉玺碎片的所有珍宝后,并未立即取出复原,而是就近寻了一处佛寺藏好,并一直在附近值守,防止旁人靠近。”

“但此人大概是没有当真龙天子的命,不久之后,就被北边败逃的陈军溃兵所杀,于是宝藏埋藏的秘密再无人知晓,直到今日。”

“我等便是从那处佛寺废墟挖出了几件珍宝。只可惜……”辅公祏说到这里,转向旁边一众破业盟的军头,目露愠色,“只可惜诸君各怀鬼胎,不肯将玉玺碎片全都交由杜盟主镇压,结果自己修为不够压不住珍宝,反而让珍宝脱离掌控,自己跑了!”

此言一出,众军头各自羞愧低头不语。

“传国玉玺自己跑了?”杨遇安虽然对结果不意外,但想到萧世廉有“玉玺择主”之语,不禁有些好奇,“跑去哪了?”

“除了杜某所得的那块碎片,其他全都飞去了北边。”杜伏威遗憾叹息,“只怕是被昏君或者他身边柱国大能察觉,隔空抢走了!”

“倒也未必就落入杨广手中,杜将军不必灰心。”

杨遇安嘴上敷衍安慰,同时暗暗施展望气术,果然发现杜伏威身上多出了一丝很澹很澹的龙气。

比当初周宣帝宇文赟的龙气还要澹。

不过让他意外的事,旁边一脸义愤填膺替杜伏威鸣不平的辅公祏身上,同样有一丝澹澹龙气隐现。

再细看之下,就连旁边的李子通、萧铣、林士弘这三人身上也有类似迹象。

“呵呵,这破业盟还真是多演员。”

“看来今日之后,破业盟多半是名存实亡了……倒也不稀奇。”

杨遇安心中冷笑,却也不打算当场戳破。

对于他来说,只要这群义军头领不来招惹琼花盟,他还是愿意跟大家保持友好关系,以便将来互通有无。

退一万步说,有这些义军顶在前面,他面对官府也能轻松不少。

毕竟明面上,他仍旧是大隋治下的道门中人,对于朝廷官兵来说,处理优先度肯定不如贼军。

……

传国玉玺的事告一段落后,杨遇安再次回到天印山崇虚馆,一边修炼悟道,一边处理琼花盟事务。

偶尔会见破业盟几家势力派来的使者,彼此交换情报,物资。

不过也仅限于普通商贸往来,不涉及军械、盐铁等敏·感物资,而且尽量走明路,免得被官府抓到把柄。

杨遇安重点打通鄱阳林氏、岭南冼氏的门路,这两家距离交趾林邑最近,而且将来要大规模引入稻种,还得通过这两家地盘的商路。

如此过去月余,随着气温渐寒,雨雪霏霏,一切农事、商贸便全都停了下来。

杨遇安不得不暂时放下对“占城稻”的念想,专心于修行。

如此又过半月,他终于从花田残留的神佛道力中有所领悟。

“我的‘枯荣’外景,蕴含的是草木生生不息,死而复生的道理。”

“而心火之所以难以扑灭,本质上也是因为人心难定,各种杂念欲望如野草般难以除尽,总会不停冒出。”

“若我将这两者结合,一念成一草,念不尽则草不绝,岂不是理论上能生出无穷无尽的草木,而不必过多依赖功德水的支撑?”

杨遇安想通两种道之间的关节,不由目光振奋。

但很快又轻轻摇头:“以念为草,虽然可以让草无穷无尽,但任由念草滋长,便等同于放纵自身各种欲·望。长此下去,怕是会变得乖张暴戾,失去本心!”

“所以必须对念草加以控制!”

控制欲念,最直接的办法莫过于佛门的求空之法,断尽一切凡尘。

但他领略过那种断情绝性的境界之后,却明白那并非自己心中所求。

所以修佛不可取。

“虽然不可取,却不是不能借鉴。”

“实际上道门追求清净自在,也是类似的状态。”

“或者我可以利用一念一草的特性,短时间内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然后一旦察觉欲念有失控的迹象,立即用释道两家的法子剪除欲念,恢复正常?”

“恩,如何才能把握好这个度,还需要多加尝试!”

……

数月后,天印山的某处荒地,大雪纷飞。

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飞雪中缓缓前进,雪花落到他身体表面一寸,便瞬间蒸发成汽。

远远看上去,此人仿佛一团朦朦胧胧的气雾。

某一刻,此人顿步提气,勐然暴喝:“烧!”

轰!

水汽瞬间炸开,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年轻脸庞。

正是杨遇安。

但不同于往日沉静如水的道士姿容,此时的他,长发冲冠,目光如炬,脸上尽显张狂之色。

每往前踏出一步,雪地上便生出一丛剧烈燃烧的长草。

野草不停疯长,烈火不停焚烧,两者都似无穷无尽。

不过片刻之后,他周身十丈之内,野草如海,烈火如潮,而他自身的气机也攀升到几点。

杨遇安一拳悍然轰出,拳前的元气被激烈挤压,收缩,竟凝固成一段有如实质的气柱,直到二三百步之外的虚空,方才渐渐消散。

“若当初对战鱼俱罗时有如此威力,他根本别想全身而退!”

杨遇安姿态张狂,却也不是信口开河。

以念为草,肆意爆发,他的境界再次有了提升,终于一举迈开大将境的门槛,成为下大将!

“就让我看看现在的自己有多强吧,哈哈哈哈……”

杨遇安仰天狂笑,下一刻,脚步勐然一动,身体电射而出,转瞬就来到悬崖边。

纵身跃下!

第三百章 烧不尽 杨遇安回到山上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这一个时辰里,他尽情跳跃、奔跑、潜游、飞空、施展过往所学的每一种功法。

一番折腾下来,他发现自己各项身体素质全都得到了提升。

五感八识,外景覆盖范围也比过往有了质的改变。

方圆三里之内,一切动静都瞒不过他的感知。

若他身处丹阳城内,则整座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仿佛人间神灵!

这便是以草为念,肆意爆发带来的强悍状态。

过去“枯荣”虽然也绵绵不尽,但一来对功德水消耗太多,二来辅助有余杀伤不足。

眼下却终于能稍稍补上短板。

“当然,这种爆发是有代价的……”

杨遇安感受到身上阵阵虚弱,仿佛跑完一场马拉松后,整个人彻底虚脱。

而且还变得有些无欲无求。

如果不是腹中阵阵饥饿感传来,差点以为又被某位佛陀度化。

“以我当下修为,不可能长时间爆发,否则就有失控风险,彻底沦为欲望奴隶。那样的话,怕是只有去净土当秃驴才能救。”

“而且稳妥起见,每次爆发之间至少间隔一段时间,以修心养性,否则同样容易失控。”

“不过一个时辰似乎还不是我当前极限。”杨遇安仔细体悟心境变化,“具体爆发时长、每次的冷却时间,还需要更多测试。”

“或许借助《象经》推算,能得出更准确的的结果。”

虽然有不少限制,但因此一举踏入大将境,什么都值得了。

更别说爆发后的澎湃战力,足以让自己在群雄即将并起的乱世,更有底气。

“到了大将境后,外景合于道,便是‘道景’。”

“我这道景如原上野草,焚烧不绝,念起又生,便命名为——烧不尽!”

……

又经过半月测试,杨遇安终于摸清道景“烧不尽”的各项极限。

首先,每次最多持续两个时辰。

一旦超出,虽不立即致死,但轻则性情大变,再难寸进;重则道心毁坏,境界滑落。

若掉落上开府之下,很可能会被潜龙气运再度压倒。

其次,每次开启之后,至少斋戒诵经三天,以清心寡欲,沉凝道心,让自己从“烧”的状态下彻底冷静下来。

是名副其实的“冷却时间”。

当然,虽然限制不少,但在这尽情爆发的两个时辰里,杨遇安的力量、反应、速度、感知范围,调动元气的速率,都比自己平常状态下翻倍。

一个人爆发出两个入门级下大将的实力,单是这一点好处,斋戒诵经这点小代价根本不值一提。

“接下来再好好悟道修炼,争取继续提升境界实力。”

“毕竟我平时基础战力越高,用‘烧不尽’翻倍后的战力就越强!”

……

这日,杨遇安正在山上磨练“烧不尽”的战法,两道惊呼声忽而从远处响起。

原来是陆馆主与魏征一同来找他。

杨遇安为免误伤两人,当即收敛气息,缓步走去。

“短短半月,没想到盟主的修为又有精进,莫非……”

看到两人惊讶中隐含期盼的目光,杨遇安含笑点头道:“不错,下大将了。”

“下大将!”

陆馆主惊呼出声,喜形于色。

魏征也颇为惊喜。

自张氏宗主与葛氏二老被王世充坑害以后,近一年多以来,杨遇安都是琼花盟的顶梁柱,战力天花板。

盟主实力越高,对江南道门的号召力越强,他们这些核心骨干的的底气就越足。

上开府或者半将,作为和平年代的一地江湖盟主是足够了;但如今乱世将至,没有大将境的实力,如何压得住一方?

都说草莽多英雄,那是因为江湖草莽不象官吏有整个大隋朝廷背书,要什么有什么。

江湖草莽,想要得到地位、兵员、粮食、地盘等等,都只能靠自己双手去打拼去争夺,自身实力不足,如何服众?

如何防止被其他草莽取代?

幸好,如今自家盟主,终于也踏入了那个境界!

江南道门,终于等来浴火重生的一天!

陆馆主激动之下,不禁老泪纵横。

杨遇安感觉馆主有些激动过头了,不禁好奇:“馆主这是担心什么?我记得王世充如今正与孟让义军鏖战于淮上,短时间内分不出胜负,我们当下四面无敌,都是盟友。”

“虽无明面之敌,但也得提防宵小觊觎,特别是所谓盟友!”魏征冷静得多,此时一脸肃然,“刚刚收到消息,破业盟盟主杜伏威被手下李子通背刺,身受重伤。其后隋军趁势发动强攻,杜家军溃败百里,仅有杜伏威等少数当家逃出生天!”

“山东派内斗了?”

杨遇安嘴巴微张,隐约记得前世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不过具体时间史书没有明确记载。

当然,就算不记得他也不感觉意外。

破业盟那群军头本就貌合神离,先前挖掘传国玉玺的时候便有征兆。

如今淮上最大山头孟让正与王世充鏖战,这些人趁机吸纳兵员抢夺地盘,互相有个什么冲突也不奇怪。

“这样也好,破业盟若是彻底拧成一股绳,一统江淮,纵合三吴荆楚等地,我这个丹阳盟主夹在中间反而难办。反也不是,不反也不是。”

杨遇安心中微忖,问道:“那杜伏威如今是个什么状态?”

“已经退守江北六合山,暂时蛰伏。”陆馆主擦干眼泪,立即答道,“杜伏威如今在山中养伤,其麾下事务暂由二当家辅公祏处理。此番正是辅公祏托人来向我们求助,我等方才得知杜伏威兵败的消息。”

“原来如此。”杨遇安微微点头,“那他们想要什么?”

“自然是开设互市,互通有无了。他们打家劫舍,得到不少财宝。唯独此番兵败丢了地盘,粮、药、盐等等十分稀缺。”

“此外他们要重新招兵买马,铜铁、牛马、丁员之类的也有需求。”

说到这里,陆馆主神色不虞道:“我瞧那辅公祏狮子口大开,仿佛我们就该供养他们这些贼头似的,甚至还想在丹阳附近给他们让出一块地盘。要不直接拒绝,让他们饿死在山上?”

“万万不可!”魏征立即出声阻止,“且不说眼下我们还需要他们抵挡王世充大军。杜伏威毕竟是名义上的盟主,若因我们拒绝互市而亡,将来就算他们不报仇,其他山头的当家也有借口讨伐我们,再不济也会劫掠附近农户商户。到那时我们便只能彻底倒向官府了!”

第三百零一章 广积粮 “玄成此言有理,杜伏威绝不能死在我们手上。”杨遇安点头赞同魏征,“眼下我琼花盟还需高筑墙,广积粮,不宜过多树敌。”

“好一个高筑墙,广积粮!”魏征闻言目光放量,当场拿出随身小抄记下。

杨遇安见状莞尔,心道再过七八百年若朱重八还站在这丹阳城下,也不知他会不会怪罪自己抄了他君臣的话。

“不过陆馆主的话也不无道理,我们不是杜家军的粮官,不能让彼辈予取予求,平白惹来官府的警惕。”

杨遇安肃声下令道。

“铜铁牛马等物资过于敏·感,我们绝不粘手。告诉他们只卖粮食丹药盐巴(注)。”

“丹阳是我琼花盟的地盘,他们可以来交易,但也仅限于交易。”

“至于丁员……”杨遇安目中精光闪烁,“我琼花盟尊奉天尊,主张人与天地万物共存齐一,皆是来去自由。若有人愿意北上投靠他们,绝不阻拦。但相应地,若有人要南下投入我琼花盟门下,他们也不许干涉,否则就别想再从我们这里得到任何物资!”

眼下天灾兵灾不断,虽说从贼之人越来越多,但那是因为大多数人没得选。

若有一个地方不受兵灾侵扰,能安安分分种地,自给自足,谁还想去当那朝不保夕的盗贼?

江南的琼花盟,绝对比江北的杜家义军更有吸引力,这点自信杨遇安还是有的。

这之后,他让陆馆主去跟另外三家协商,确保盟内各家作为一个整体共同与杜家军交易,不沾手敏感物资,免得给对方各个击破,趁机压价、钻空子。

至于魏征,杨遇安记得他早年学过纵横术,最擅长打嘴架,便将跟辅公祏谈判的事交给他负责。

……

杜伏威此事给杨遇安提了个醒。

破业盟虽以“盟”自居,但本质却不是真正的江湖门派联盟,而是一群造反抢地盘的军阀。

若手中没有足够的威慑力,前一刻的盟友下一刻可能就会背后捅刀子。

杨遇安当下实力虽然足够威慑江北群盗,但他毕竟是一个人,总不能一辈子待在丹阳不离开吧?若因什么事情外出,琼花盟便会空虚。

“必须找一位实力足够的人帮忙坐镇丹阳。”

杨遇安第一时间想到自家的结拜义兄张仲坚。

自大业初年一别,那位回家闭关修炼快有十年,想必境界已经远超往昔。

正好如今丹阳张氏群龙无首,缺个顶梁柱,也不知他愿不愿意归来接这个摊子,帮自己分担压力。

“干脆写封信去问问他吧。”

……

魏征不负所望,按照杨遇安的意思跟杜家军达成交易,只买卖粮食丹药盐巴,不涉及其它。

甚至还有意外之喜。

“辅公祏的意思是以金银财宝购置粮食,但魏某想,这些浮财除了购置铜铁用具,或者平日打点本地郡府上下,其实于我琼花盟并无大用,于是便提议让他们帮忙做些海运。彼辈曾经当过海贼,熟悉外海路线,正好帮我等将林邑仙稻运到江南!”

原来前不久,杨遇安拜托岭南冼氏找寻的林邑仙稻终于有了回信。

不过从岭南到江南,中途大片地方群盗蜂起,官府根本无法保持官路畅通,冼氏担心路上有失,不愿转运北上。

杨遇安本想借道同为破业盟的鄱阳林士弘,哪知对方最近正与官兵交战,没有一年半载分不出胜负。

眼下琼花盟正需要抓紧时机埋头发展,杨遇安哪里愿意再浪费一年半载?

陆路走不通,便想走海路。

只可惜冼氏不熟悉江南海况,直言只敢将货物运送到闽越一带的港口,之后从闽越到江南,就只能琼花盟自己想办法了。

没想到魏征去谈判一番,居然找到了解决办法。

“只是这林邑仙稻,我等要不要保密一番,免得被江北义军知道后,也偷一些回去播种?”

魏征担心问道。

“保密?大可不必!”杨遇安自信笑道,“我还巴不得更多人知道我琼花盟找到了产量极高的仙稻呢!”

“玄成你要切记,阴谋诡计虽可得一时之利,但终究无法长久。”

“我们种田,找仙稻,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得到人心。所以引种仙稻,就要大大方方的搞,越多人知道越好!”

“等将来世人从仙稻得到切实好处,自然会记得我们琼花盟的好。”

“况且若大家都能通过种地自给自足,谁还想去做贼?”

“那时候,来投我们琼花盟的人只会更多!”

“懂了,盟主这是在推行王道!”魏征恍然大悟,“江南各个山头都忙着造反抢地盘,唯独盟主真正关心天下民生之根本,急百姓之所急。与盟主相比,那些个渠帅将军,也包括属下,格局都小了!这就去办!”

杨遇安含笑点头,心中却想自己也不是那么大公无私。

他走的是社稷之道,琼花仙子也需要提高名声增进修为,所以越多人从林邑仙稻中得到好处,他与仙子得到的好处只会更多,是个双赢局面。

……

张仲坚的来信比预想中的快。

好消息是,张仲坚果然已经修炼有成出关。

十年清修,一朝破关,外景圆满,到达上开府境,足以执掌道门张氏。

出关后,张仲坚感慨天下时局有变,再次去追寻真龙身份。

结果因为忙于寻龙,家中亲人被小人所趁,差点灭门。

如今他正忙于追杀仇人找回亲友,即将动身去塞外,暂时没空南下。

“塞外啊……那还真是遥远。”杨遇安无奈摇头,“罢了,等忙过这一阵,我再找个时间北上帮一帮大兄,好让他尽快南下吧。”

……

杨遇安确实很忙。

随着天气转暖,第一批林邑仙稻安全抵达丹阳,杨遇安便一头扎入田垄间,亲自主持引种之事。

春耕时节十分宝贵,一点耽搁不得。

林邑仙稻虽然生长期比传统白稻要短,但再怎么短,也得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而且虽说传言中此稻适应性极强,不怎么择地生长,但在大规模推广之前,稳妥起见,总要先试种那么一下。

谁知道冼氏找到的是不是后世宋朝推广的稻种?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一但真出了大问题,不但血本无归,还可能耽误传统稻米的播种。

于是杨遇安在山上划了一小块地作为试验田,然后利用自己道景催化作物生长的特效,加速仙稻生长,以试验其成色。

……

注:查了一下,食盐在隋开皇三年后已经取消了官营,不征税,所谓“开盐池盐井之禁,与百姓共之”,所以民间买卖是可以存在的。

第三百零二章 推广仙稻 试验田只有三丈见方。

杨遇安将道景落于这小小的地块上全力催发,不到一个月,稻谷便已成熟抽穗。

有个十日,便成熟可收割了。

如此恐怖的生长速度,让旁边参与试验其他人惊为天人,怀疑这是不是某种仙家稻米。

杨遇安知道内情,自然不惊讶。

哪怕前世不经他额外催熟的占城稻,也差不多两到三个月就能成熟,再配合各种晚稻轮种,一年两造三造轻轻松松。

否则何以被称之为“仙稻”?

当然,经过他道景催熟的林邑仙稻,生长速度就更是惊人了,不到两个月就一造,那岂不是可以达到一年四五造?

不过杨遇安很快就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的道景虽然可以加快农作物生长速度,却不能直接增加土地肥力。

反而因为他过度催发稻苗生长,这三丈见方的小试验田短时间内迅速榨干地力,接下来将寸草难生。

没有一两年蕴养,休想恢复如初。

他不由庆幸自己没有盲目动用外景催熟全郡的作物,否则到头来忙碌一番,导致丹阳赤地千里,那就得不偿失。

“毕竟是人工催熟,而非自然条件下的生长。前者乃是涸泽而渔,后者则属于边长边养,更可持续。”

经过这次试验,他对于自己的社稷之道有了更深的领悟。

顺应天地万物法则,不违背自然农时。

这正是计然之道第三重境界,知时用物,而非盲目追时。

林邑仙稻高产,耐旱,生长快,不挑剔地方,只要杨遇安不揠苗助长,对地力的伤害可以通过绿肥迅速恢复。

但也不是全无缺点。

譬如相比起传统白稻,仙稻色杂,颗粒细小,口感偏硬,绝对算不上什么上等食材。

可话说回来,如今世道丧乱,大部分人食不果腹,哪里有什么闲工夫考虑食材高不高级,是否可口?

那是不愁吃不愁穿的肉食者才会考虑到事。对于底层泥腿子来说,能够填饱肚子的就是好食材。

总比吃草根啃树皮要好吧?

所以相比起高产易种的优点,林邑仙稻的缺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杨遇安当即拍板,将这批次的林邑仙稻全部种上,等后续海船将其余仙稻运上来,再陆续推广到琼花盟控制的各处地盘。

对了,也别叫什么林邑仙稻了,改称“琼花稻”!

……

在琼花盟的大力推广下,琼花稻迅速风靡丹阳全郡。

就连其他非道门的世家望族,包括释家的寺庙,也纷纷来求稻种。

杨遇安趁机将这些势力拉入琼花盟的体系中,扬言入盟者可以免费得到稻种,还有他这位盟主的技术指导。

于是仅仅过去一季,琼花盟在丹阳郡的威望就再次上升一个台阶,几乎彻底压倒官府力量。

杨遇安这个江湖盟主俨然成了本地无冕之王,丹阳太守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

不让不行。

一来杨遇安修为碾压他,想反抗也打不过。

二来若无琼花盟主动配合,他想收齐粮税,完成朝廷课考,根本没有可能。

而只要他不主动找事,对琼花盟的发展壮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平日就能得到大量财宝孝敬,平平稳稳渡过三年任期,然后转去东都或者别的地方继续逍遥,何乐而不为?

“盟主今年二十有四五,也是时候该成家了。”

某日杨遇安悟道归来,见到一脸居委大妈模样的魏征,不由微微一愣。

不过他素知魏征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于是略一思索,便了然道:“玄成是考虑到杨某作为外来人想要在丹阳长久立足,必需要跟本地世族联姻,深度绑定?”

“联姻是最好的办法。”魏征坦诚道,“盟主需要一桩婚事来获得本地世族真正认同,而琼花盟下的各家也需要这样一桩婚事来安定人心。否则一想到哪天盟主突然离开,一走三四年,大家群龙无首,如何能安心做事?”

怎么说得我经常跑路似的……

杨遇安内心微微吐槽一句,却也理解魏征的想法。

诚如他所言,眼下各家既然已经认同了杨遇安这个盟主,那自然是希望看到他成为自己人,能够一起共同进退,而不是某天突然撂挑子不干走人。

甚至于说就连魏征自己,何尝不是要类似的心思?

杨遇安蓦然发现,不知从何时去,魏征不再以“先生”称呼自己,而是改为“盟主”。

自称也改为“属下”。

俨然是已经将他当作主君来追随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

人家舍弃繁华东都,不远千里来江南投奔,难道真的只是想当个江湖好汉?

自然不可能。

“那玄成以为,这婚事该如何办?”

“自然是越早越好。”魏征劝道,“至于人选,陆氏与盟主关系最深,陆娘子在本地也颇有名望,乃是妻族不二人选。”

“若主公嫌弃陆娘子年纪稍大,程氏二娘也不是不能考虑……”

陆双算啥年纪大,她跟程莺莺加起来还没有我两世为人的年龄大呢……

杨遇安心中微微吐槽,嘴上道:“此事容我再考虑考虑,毕竟结亲之事不能光看我一人的意思,还得看对方愿不愿意。毕竟是一家人,万一闹出不愉快的事,反而不妙。”

怎么可能不愿意?

盟主你信不信你现在点头,今晚陆程两位娘子就直接躺进你被窝里?

魏征内心疯狂吐槽,不过也没再继续纠缠下去。

婚姻大事嘛,确实该谨慎一些。

作为琼花盟盟主,不是豪强胜似豪强,更该慎重选择。

“罢了,稍后找陆馆主私下探探口风,看看能不能促成此事吧……”

魏征计较妥当,当即告退。

……

江北,六合。

一车车粮食源源不断运往山上。

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流民隔得老远便闻到了属于谷物的香味,全都两眼放光。

若非有辅公祏和苗海潮等当家镇守左右,杀了几个胆大包天的震慑全场,恐怕众人已经一拥而上哄抢粮食了。

但饶恕如此,辅、苗二人也没有丝毫收敛,依旧将粮车当众展示在饥民面前。

乱世起兵,粮食是招兵买马最有效的资源,甚至是唯一有效资源。

可以说,谁掌控了粮食,谁就掌握了人心。

所以杜伏威兵败退守六合后,第一时间不是去找叛徒李子通报仇,而是过江找杨遇安交易粮食。

没有粮,别说无法扩充人手,怕是连原本的嫡系子弟都留不住。

“这杨盟主倒是仗义,说卖三千石粮就卖三千石,不掺沙子不缺斤少两。”苗海潮望着满载而归的车队,心情大好,“只可惜琼花盟不愿粘手铜铁丁口之类的货物,不然不出半年,我杜家军便能尽复旧观,找那李子通老贼报仇!”

旁边辅公祏闻得此言,却撇了撇嘴,不以为意。

第三百零三章 辅公祏的谋算 “怎么,辅伯认为这批粮有问题?”

苗海潮看出辅公祏不屑,立即虚心请教。

在杜家军中,辅公祏年纪资历最高,是毫无疑问的二当家,威望仅次于老大杜伏威,修为同样仅次于后者。

故而众人都以“辅伯”尊称。

“粮谷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但苗老弟未免将南岸那位杨盟主想得太好了。”

辅公祏目光阴郁道。

“且不说这批粮乃是双方公平买卖所得,我们出钱出船出人力,帮他跑了几趟海路,琼花盟并不吃亏。”

“实际上他如此大方卖出粮食,何尝不是借着我们杜家军的名头向江北各地流民展示他琼花盟在丹阳仓廪殷实,不愁吃不愁穿,好以此吸引更多流民过江投奔?”

“琼花盟卖粮居然还藏了这一层心思?难怪难怪……”苗海潮恍然点头,“我这段时日一直往来江、海,早就听闻淮上躲避战乱南下的流民十个里有七个都是想着要过江的,剩下三个都是老弱病残走不动才不得不留下。杨盟主这手一石二鸟,还真是高妙啊……”

听到苗海潮语气复杂的称赞,辅公祏的脸色更是阴沉:“过江的何止是江淮流民?便是咱们麾下弟兄,这段时日也有不少暗暗下山渡江投靠南岸的!”

“啊,这……”

苗海潮瞠目结舌,却很快感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义军中有野心的终究是少数,绝大部分都是被时世裹挟无处安生的流民而已。

能够吃饱穿暖好好生活,谁愿意去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苗老弟别看杨盟主貌似大方磊落。实际上他琼花盟黑白两道通吃,名声实利他们全占,官兵的压力却要我等义军来承担!偏偏我等还不得不低声下气去求他!”

辅公祏越说越气,苗海潮若有所思问道:“辅伯好像对杨盟主颇为不满啊?”

“何止是不满?”辅公祏瞠目道,“某恨不得将他们赶出丹阳,取而代之!”

见苗海潮神色悚然,辅公祏便干脆指着眼前简陋山寨,直言道:“不是某非要跟琼花盟过不去,实在是咱们脚下的六合山绝非龙兴之地,再怎么努力经营,终究是一群山贼罢了。”

“我杜家军若想在江南立足,终究是要占下一座大城大郡,并以此为根基,成就王图霸业。”

“而说到江南大城,江都自然是首屈一指的重镇。”

“然则江都是官府力量核心所在,眼下我等避之唯恐不及,谈何攻取?”

“江都暂时取不得,那接下来便是丹阳了。这里本就是六朝旧都所在,虽然城池规模不如昔年,但也不失为一处龙兴之地。”

“若我杜家军能占据丹阳,退可对中原霸者称藩称臣,此生富贵无忧;进可自立为帝,雄踞一方。待北方局势有变,未必不能图谋整个天下!”

辅公祏说得眉飞色舞,苗海潮被他所描述的远大前景吸引,听得心潮澎湃。

但澎湃过后,想到丹阳背后的琼花盟,琼花盟背后的杨遇安,却又担忧道:“我杜家军的骨干多是山东人士,不似琼花盟有本地世族支持。实力全盛之时尚且未必能拿下琼花盟,更何况如今损兵折将,杜将军更是身受重伤?”

“谁说我们要直接跟琼花盟动手了?”辅公祏微微咧嘴,笑意阴森,“我们不但不跟他们动手,还得南下帮他们对付官兵,最好还是他们主动邀请我们过江!”

这下苗海潮听得更是湖涂了:“辅伯刚刚不是说琼花盟黑白通吃?我瞧着他们跟官府相处还算和睦,怎地还要对付官兵?”

“呵呵,苗老弟岂不闻驱虎吞狼之计?他们跟官府没有矛盾,那咱们就帮他们制造矛盾啊!”

“敢问辅伯如何制造矛盾?”

辅公祏却反问一声:“苗老弟平日过江运粮,是打着琼花盟的旗号吧?”

苗海潮点头:“不错,他们毕竟是道门中人,跟咱们这些‘贼军’做买卖不太光彩。”

“这便对了!”辅公祏拊掌道,“下次你过江,打着琼花盟的旗号劫掠几艘运粮的官船,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原来辅伯是要栽赃!”苗海潮恍然点头,却很快又皱眉,“只是以琼花盟如今底气,恐怕丹阳郡府丢了船也未必敢兴师问罪,多半会吃哑巴亏。”

“谁指望丹阳郡府那群酒囊饭袋了?”

辅公祏撇了撇嘴,一手指向北方:“我是要让北边的王家军来收拾琼花盟!如今他们正在淮上与孟让一部鏖战,粮秣大多依赖江北郡县支持。琼花盟此时劫掠官府粮船,不就等于背刺?待王世充父子缓过气来,焉能不想着报复回来?”

“我可听说那王君山早就与杨盟主不对付了!”

“嘶……”

苗海潮倒吸凉气,终于明白辅公祏的全盘计划。

激化琼花盟与王世充的矛盾,等两边打起来的时候,琼花盟一旦抵挡不住王世充的江淮劲旅,自然要向最近的杜家军求救。

那时他们正好借着救援的名义,大军渡江帮忙解围。

至于解围以后,是否撤回江北,那就由不得琼花盟作主了……

不得不说,辅公祏貌似忠厚老实,其实心中城府极深,一不小心就会被他拿捏。

想当初,他苗海潮在下邳吃香喝辣,最终不也还是被此人威逼利诱,不得不加入杜家军?

“此事要不要请示一番杜将军?”苗海潮有些畏惧迟疑,“毕竟杨盟主是他邀请过来的,就怕我等私自行动,会被将军责怪……”

“若事事都要请示杜将军,那咱们这些当家的还有何用?”辅公祏嗤声道,“况且以我对杜将军的了解,若直接跟他请示,他多半是不会同意的。反倒咱们私下将事情做实办成,他顶多责怪一两句,便半推半就认下来!”

论起对杜伏威的了解,他自然比不上身为同乡的辅公祏,所以不再迟疑,领命离去。

……

盱眙,都梁山。

山上山下,寨墙林立,鼓声雷动,杀声震天。

王世充站在帅台上,居高临下俯视下方乱哄哄的战场,目光幽深似海。

去年他奉诏领兵北上剿灭孟让贼军,经历过最初几场试探性进攻后,他果断放弃强攻县城的想法,转而退保县城附近的都梁山。

挖沟筑墙,据守不出。

这一守,就是数月。

第三百零四章 借机发难 王世充并不怯战。

退守,只是为了找到更合适的出击时机。

且说,孟让渡海南下占据盱眙后,兵势迅速扩充到十万规模,威震江淮,相当唬人。

但王世充并非没有剿贼经验,深知这种倚靠吸纳流民临时拼凑出来的贼军,不管规模多么庞大,都是一群乌合之众。

战阵厮杀根本不是他手下这支亲自打造的铁军的对手。

可问题就在于,他手下铁军死了就死了;而孟让的流民大军,却能源源不断得到补充。

这世道,人命根本不值钱。

跟对方堆人命拼消耗并不明智,他更需要一锤定音的决战,直接打崩孟让的核心嫡系,最好生擒孟让,让贼军不攻自溃。

而这个机会,便在今日!

就在他思忖之际,营外传来一阵马嘶声。

不久,王君山九尺巨躯登上帅台,脸上血浆未干,分外狰狞。

“义父,幸不辱命!”

“吾儿一战击溃孟让中军,当记首功!”王世充刚刚在帅台上已经看清局势,含笑嘉许义子。

“孩儿只是遵照义父吩咐出击罢了,若非义父运筹帷幄,哪有今日之胜?这首功当属义父!”

王君山姿态谦卑,但目光有掩藏不住的兴奋。

“想当初那孟让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当众嘲笑义父是文官,不懂行军作战。却不知义父早有看穿彼辈军粮不足的弱点,故意示敌以弱,诱他强攻都梁山!”

“贼军久攻不下,士气衰落。又因粮秣耗尽,人心离散,纷纷南下逃命觅食。”

“待他兵势衰弱,我等连夜出击,终于一举打崩他中军!”

回味到此处,王君山颇为遗憾道:“只可惜孟让匹夫胆小如鼠,眼看打不过我便丢下大军自行逃命。否则我必定能将他生擒!”

“要不,义父再给我派三百精骑,追击孟贼?”

“吾儿勇气可嘉。”王世充始终神色澹然,“但,穷寇莫追。”

见王君山仍有不甘,他又开声道:“你便是拿下了孟让又如何?这半年下来想必你也看到了,贼军是杀不尽的。你今日杀了孟让,明天不知从何处又能冒出一个李让张让……”

“想当初左屯卫大将军吐万绪不肯南下追击刘贼,果真是如朝中所言怯懦避战吗?还不是因为他也看出来这江南贼患恰如野草一般,剪除不尽,转头复生?”

王君山素来信服义父王世充,加上这些年来北上南下的见识,明白对方所言有理。

但……听到“野草”二字,他莫名想起那个曾经让自己吃瘪的身影,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戾气,咬牙切齿道:“既然贼患总是平不尽,那我等在前线奋勇杀敌,还有何意义?”

“怎会没有意义呢?”王世充抬手拍了拍义子的肩甲,语重心长道,“吾儿要切记,我们父子上阵杀贼,并非为了什么平定江淮贼患。我们杀贼,是杀给北边那位至尊看的!”

“只要至尊看出为父有统兵的才能,相信这江南剿贼除了为父再无他人,那我等今日所做一切便都值当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江淮的贼,越多越好。因为那都是咱们父子平步青云的踏脚石啊!”

王君山闻到最后,九尺巨躯微微一颤,心中更是震撼得无以复加。

义父看待问题的眼光格局,还真不是自己能比!

自己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见王君山领悟了自己的心意,终于彻底冷静下来,王世充微微颔首,而后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眼下还真有一个贼子,需要吾儿出手解决。”

听到又可以上阵杀敌,王君山顿时兴奋:“敢问贼在何处?”

“在江南。”

“江南?”王君山闻言微愣,“难不成刘贼余孽死灰复燃?”

王家军虽在江北,但江淮两河之间的带状区域习惯上也通常视作广义上的“江南”。

所以王世充此时说江南,那就是指严格意义上的大江以南,所谓吴越荆楚之地。

可去年他们才刚刚消灭了刘元进一部,就算对方野草复生,也不该这么快啊?

至于其他贼军,目前也远远达不到孟让刘元进之流的规模,还不足为患。

却见王世充摇头道:“非是外贼,而是家贼。”

“家贼?义父莫非说得是……”

“正如你所想。”王世充似笑非笑道,“我收到密报,彼辈趁我大军无瑕南顾,劫掠了运往北边的粮船。”

“此事尚有几分可疑之处。但不论是真是假,这都给了为父插足丹阳局势的借口。”

“说起来,吾儿不是早就想与那琼花盟盟主一较高低了?”

王君山闻得此言,顿时目光大亮。

……

初夏,丹阳。

琼花盟各家头目,也包括刚刚加盟的寺院僧侣代表,跟随杨遇安来到田间。

众人看到密密麻麻的成熟稻穗,全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须知此时还是初夏,往年此时,农户们还忙着除草施肥,期盼着接下来数月风调雨顺,好熬到秋收时节。

可现在……

“两个月就有收成了?!”陆双不断掐着自己的脸蛋,似乎想证明不是在做梦。“杨世叔你根本不是凡人吧?你是天界下凡的神仙吧?”

杨遇安闻言莞尔,心道我身上还真有下凡仙女。

不过琼花稻确实是凡间作物,人力所为,与仙神无关。

“往后再说秋收不合适了,因为咱们还有夏收甚至冬收。”杨遇安跟众人打趣道,“各家抓紧时机收割夏粮,手脚麻利些,还来得及种上晚稻。就算不种晚稻,也可改种小豆、胡麻等美田作物,为来年春种培肥地力。”

“待到秋来收获之时,若还有余力,还能再种上苕草等冬季作物,继续美田。”

“如是四季轮作不停,不出三年,诸君家中田地一年两造甚至三造当不在话下……”

杨遇安絮絮叨叨,安排接下来轮种事宜,仿佛一个资深农学家。

陆双在一旁认真旁听做小抄,满眼都是崇拜。

旁边各家被眼前初夏丰收景象以及“一年三造”的美好愿景所震惊所激励,无不言听计从。

“总之,各家按照杨某的计划,老老实实轮种、美田,再有个三五年,我琼花盟成为天下第一道盟不敢说,但江左第一道盟,必不再话下!”

众人闻言无不大声称是。

跟着杨盟主种田,这日子是越来越远盼头了!

第三百零五章 局势危机 除了耕作农事,杨遇安也未曾放松练兵之事。

乱世已至,手中没有足够武力,琼花盟谈何自保?

虽则琼花盟打着道门联盟的旗号,不可能象对岸杜家军明着招兵马买。

那样一来就真成反贼了,丹阳太守再是贪婪怯懦,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不过私底下以抵抗贼军的名义搞些民团巡练,却一直没有停下。

杨遇安甚至还趁着粮食充足,从杜家军那里收购了些战场上缴获了些兵甲武器,武装了一支千人规模的道兵僧兵。

农时耕作,闲时训练。

他不求这支人马能上阵杀敌,只要在敌军攻城时据城坚守,护住琼花盟的核心利益,便足够了。

毕竟他还是杨盟主,不是杨渠帅不是?

“只可惜还缺个领兵的将军,如果大兄能南下帮忙就好了。”

“他早就有志于天下,精熟兵略,比不上早年杨、韩、贺、史等开皇名将,也大概比不上如今张须陀王世充等后起之秀。但统领一支千人规模的守军,应该不在话下。”

其实杨遇安也能胜任守军统帅一职,可他是盟主,还要主持大局,还要种田浇花,悟道修炼……哪里有闲工夫统兵守城?

“大兄过来之前,只能找程氏帮忙了,虽然如今程氏嫡房只剩一个程二娘,但好歹是将门之后,族老中仍有不少曾经上过战阵……”

杨遇安思忖着接下来两三年的种田团练计划,思忖着将来隋室倾倒,群雄逐鹿中原之时,琼花盟该如何自处,但随着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他不得不暂时放下手中琐事。

“王君山率领一支偏师秘密南下丹阳?”

“准备效彷当年韩阎王渡江奇袭采石,百里奔袭陈都建康?”

采石并非距离丹阳城最近的渡口。

从江都的扬子津南渡,甚至杜家军所在六合附近,都有路线更近的渡口。

实际上杨遇安秘密与杜家军交易,不就是想让对方在北边当个屏障,帮忙挡住可能南下官兵?

再不济,也可以帮忙盯梢?

至于采石,远是远,却也有一个其他地方不具备的优势——在丹阳的上游。

从那里渡江,不容易被杜家军或者琼花盟往来外海的船队发现,更具有隐蔽性与突然性。

这更能说明来者不善。

“能确认消息真假?”

“应该是真的。”魏征语气沉重道,“是丹阳太守念在我等平日‘孝敬’的份上,私下托人转告的,他犯不着无端消遣我等。”

杨遇安知道魏征在收集情报上很有一手,立即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不过他这边也一直有留意王世充在淮上的动向,知道对方刚刚击溃孟让不久,应该还在忙于收拾淮上乱局,没道理这个时候突然分出一支偏师对付“遵纪守法”的琼花盟啊……

“某私下去找杜家军的几个熟人打听过,他们似乎并不知道此事,但辅公祏数日前忽然称病返回六合,将交易之事交给其他当家……”

魏征意有所指,杨遇安与他共事多时,立即听出对方潜台词。

当下不动声色,让仙子到净土中给他推演一番。

结果正如魏征暗示那样,此事确实是姓辅的从中作梗。

“本想着互相做个邻居,你好我好,可有些人贪心不足,不肯安分啊……”

杨遇安脸色微沉,魏征知道他听出并认同自己暗示,便接着道:“彼辈打着驱虎吞狼的主意,而王氏父子多半也是顺水推舟插足丹阳。我等务必尽快查清辅公祏到底是如何作梗,并尽快将真相公之于众,否则王君山一部师出有名,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将我等直接定性为反贼!”

“怕是来不及了。”杨遇安一边听仙子解说推演结果,一边跟魏征说出自己判断,“丹阳太守为人胆小怕事,能私下报信已经对得起咱们往日的孝敬,就别指望他真心为我们好。多半是看局势明朗,为免我等情急之下绑了他一家老小当人质,才卖我们一个人情。”

“盟主的意思是,丹阳太守的情报有延误,他说王君山刚刚出兵不久,而实际上人可能已经快到江边了?”

魏征闻弦之意,神色又添三分凝重。

“若是如此,我等除了奋起抵抗,别无他法……要不,咱们也干脆揭竿而起?”

杨遇安见魏征沉凝的目光中隐含着一丝雀跃,心中不禁无语。

不愧是前世投身瓦岗寨当过反贼的大唐开国功臣……

“我知玄成的心意,但,时候未到。”杨遇安注视对方,微微摇头。

是时候未到,不是没有可能。

魏征听出对方暗示,心中有所明悟,有所惊喜,却也识趣地收敛心中小九九,肃然点头道:“盟主所言极是,眼下我琼花盟自保有余,进取不足,应该高筑墙,广积粮!”

“是啊,我等不反,丹阳郡府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我们搞各种小动作。”杨遇安轻叹道,“可一旦反了,他们再如何不想生事,也只能跟我们切割。到那时,我琼花盟能稳住城内局势就算不错,哪还有余力抵抗王君山的偏师?”

“况且眼下琼花稻刚刚完成引种,一切刚有起色,更应该埋头积蓄发展。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葬送好不容易挣来的大好局面。”

“可若我等不反,又凭什么抵挡王君山的偏师?”魏征蹙眉问道。

“自是凭我这个盟主了!谁让我平日只负责动嘴皮子,最是清闲呢?”

杨遇安霍然而起,半是自嘲,半是认真。

“王氏父子插足丹阳,有一半是因为琼花盟,有一半却是因为杨某。而王君山此子,多半就是冲我而来的。抵抗彼辈,舍我其谁?”

啪。

魏征闻言突然跪下,长长一拜:“不能替盟主分忧,冲锋陷阵。是属下无能!”

杨遇安闻言上前扶起对方,宽慰道:“玄成能帮我料理好盟中事务,便是替我分忧。你之才不在战阵厮杀,就老老实实待在后方,替我主持内务吧!”

魏征闻言再三揖拜,又道:“还望盟主以自身为重,若事不可为,务必以自保为先,不必挂念丹阳一切。只要盟主活着一天,我等总有东山再起之日!”

杨遇安闻言本想赞对方一句机智地立了个反flag,但见魏征一脸肃然,目中含泪,终于还是忍住吐槽冲动,郑重点头道:“我会保住自身的。”

“只是玄成啊……”杨遇安拍了拍魏征肩膀,目中精光闪烁,如有两团烈火在燃烧,“你是不是也太小瞧你家盟主了?”

第三百零六章 登山试探 经过数月修养,杜伏威伤势恢复大半,终于下山行走。

一路过来,尽管营垒坚深,足见辅公祏等人没有辜负自己期待,但见营寨中人丁稀少,远远不及当初纵横江淮一带的盛境,心中难免有一丝酸楚。

以及,对李子通的无比愤恨。

“幸好还有辅伯,否则此番杜某必死在姓李那匹夫的算计之下!”

杜伏威逢人便这般夸赞。

只是杜伏威没想到的是,这位被他信重的“辅伯”,很快又给他带来了“惊喜”。

“辅伯湖涂啊!琼花盟是我们邻居,也是唯一后援,今日得罪了他们,来日谁卖我们粮食?”

杜伏威一脸哀其不争。

但辅公祏却早有腹稿,沉凝问道:“敢问将军,往日没有琼花盟资助,我杜家军就饿死了吗?”

“再问将军,我杜家军,如今是更需要琼花盟的粮食,还是更需要一个如丹阳这般的立足之地?”

未等杜伏威回答,辅公祏便自行给出答桉:“那必定是丹阳!粮食总有吃光耗尽的一天,粮散而人去,这是因为我等是无根之萍。但拥有丹阳的土地,我们就能岁岁种出粮食,不必假手于人。拥有丹阳的城池,我们就能据城而进退自如,不必提心吊胆。有此二者,才会有人源源不断投靠我们杜家军,发展壮大。”

说到这里,辅公祏踏前一步,神情激昂:“丹阳乃是成就霸业的上好基石,还望将军切莫妇人之仁!”

杜伏威一路听一路脸色变幻不停。

到最后,见麾下众将也跟随辅公祏越发激动的声音而渐显昂然姿态,终是轻叹一声:“辅伯为何事先不与我商量呢?是信不过杜某?”

闻得此言,场间众人,包括辅公祏自己暗自送了一口气。

显然杜伏威已经默认了这个做法。

于是辅公祏便顺坡下驴道:“此事确实是辅某不是,因为过于忧心杜家军的未来而擅自行动,愿意交出一切职权作为惩罚!”

“辅伯这说的是哪里话!”杜伏威故作黑脸道,“我一直待辅伯如自家叔伯,哪里有晚辈惩罚长辈的道理!”

“也不完全是为了惩罚。”辅公祏又给出新的说法,“此番是我自作主张算计琼花盟,到时杨盟主上门讨人算账,将军是交人还是不交人?还不如说我畏罪潜逃,然后顺势撇清干系,让杨盟主无处发作。反正如今大势已成,琼花盟也逍遥不了几日。待将军入主丹阳之日,我自可安然归来。”

“正好,我还可以趁着这次离开,去北方帮将军寻找其余传国玉玺碎片!”

杜伏威原本边听边摇头,但听到最后一句,终是动容,上前执起辅公祏的手道:“杜某今日当着天地起誓,但凡有一碗饭吃,必分辅伯半碗。他日若得的天下,也要跟辅伯共分!”

……

辅公祏离开三日后,杜伏威便听到下人回报,琼花盟盟主登门拜访。

心中微骇于对方居然敢一个人来兴师问罪,立即带领麾下众将出门迎接。

“杨盟主,此番是杜某对不起你啊!”一见面,杜伏威立即摆出一副懊恼悔恨的脸色,“都怪我一直闭关养伤,疏忽军中事务,以至于被辅伯……辅公祏这小人胡作非为!”

“废话少说,人在哪?”

杨遇安语气幽冷,单刀直入。

杜伏威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全都咽在喉咙里。

但到底是纵横一方的强人,瞬间便调整过来,无奈道:“何必杨盟主亲自动手?辅公祏这小人破坏了咱们两家友谊,杜某恨不得亲手杀之,以解心头之恨!奈何彼辈狡猾,自知大祸临头,昨夜便畏罪潜逃了!”

“逃了?”杨遇安挑起一侧眉。

“可不是吗!”杜伏威垂足顿胸,相当懊恼,“对了,来日杨盟主若找到人直接杀了便可,事后我必送上贺礼,以示同喜!”

杜伏威说得七情上面,情真意切,杨遇安一时间竟摸不清他是伪装还是真心。

但可以肯定的是,辅公祏此刻确实已经不在山上。

他踏入六合地界,便已经全力感应对方气息,可惜一无所获。

“仙子,可否锁定辅公祏的去向?”

“已经在推演了。”琼花仙子道,“他身上怀有传国玉玺碎片,我可以根据碎片在此地各处停留的时间长短锁定他下山后的去向,不过需要一点时间收集信息。此外想要确认他最终去向,恐怕还需要好些时日。”

“那怕是来不及了。”杨遇安心中微叹。

这时杜伏威见杨遇安沉默,以为他已经无计可施,便语气一转,怂恿道:“王氏兵马不日将至,横竖彼辈早就跟琼花盟有过节,杨盟主何必再受他鸟气?干脆揭竿而起,也自封一个将军!到那时,我与杨将军一南一北互相呼应,试问这大江南北,谁能敌手?”

“南北将军?”杨遇安嘴角上翘,“依我看,别搞什么将军渠帅了。杜盟主直接称帝,杨某向你俯首称臣,然后这江南四十四郡传檄而定,大业可期!”

杜伏威哪里听不出他讥讽之意,立即沉下脸道:“杨谋主这话何意?”

“我就一个意思。”杨遇安直视对方道,“杜盟主立即交出扣押的官船与人员,替我琼花盟澄清此事。”

“哈哈哈哈……”

杜伏威闻言失声大笑。

笑罢,他嗤声道:“杨盟主如此青年才俊,为何在这种事情上犯湖涂?王氏父子根本就是借机发难,我杜家军澄清不澄清,有什么区别?”

“归根结底,还是杨盟主将这丹阳一郡养得太肥太美,惹人垂涎啊……”

“我懂了。”杨遇安神色澹然,“原来杜盟主也在垂涎丹阳。”

杜伏威目光微凝,却不置可否,转而道:“先前承蒙贵盟关照,我杜家军也不能知恩不报。只是杨盟主刚刚登山,想必也看清楚我杜家军如今是个什么惨澹模样。”

“一个月,只要杨盟主在丹阳坚守一个月,到那时,杜某恢复了元气,必定带领麾下儿郎去丹阳解围!”

一个月,恐怕琼花盟就算不死光,也跟王君山拼了个两败俱伤。

正适合来收渔翁之利。

杨遇安心中冷笑不已。

恰在此时,琼花仙子告知已经将玉玺碎片残留信息搜集完。

“既如此,那便不劳杜盟主费心了,王氏这路兵马,杨某自会去解决!”

言罢,杨遇安负手扬长而去。

“杜将军,要不要将他拦下?”

旁边苗海潮、王雄诞等人上前请示。

“不必!”杜伏威澹定摆手道,“没有此子坐镇琼花盟,丹阳恐怕会真的落入“修罗王”手中,那咱们就白忙一场了。”

修罗王,是王君山这一年中江淮中闯出的新名号。

因为战场上纵横无敌,杀人如麻,状如疯魔,加上自身走修罗肉身道,便有了此名。

“耐心等待吧,不出半月,他必被‘修罗王’打得抱头鼠窜,正如那孟让。到那时,他自会哭喊着来向我杜家军求助!”

说到这里,他眺望杨遇安下山背影,似笑非笑。

“这杨盟主终究是年轻沉不住气啊!古来成大事者谁不会跌几次跟头?怎就不懂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

第三百零七章 半江瑟瑟半江红 离开六合后,杨遇安并未渡江回丹阳,而是沿着江边朔游而上。

六合上游,是一处名为“横江口”的渡口。

当年隋将韩擒虎便是从这里夜渡长江,占领江对岸的采石,然后以采石为起点,横推上百里直到陈宫城下,如入无人之境。

王君山显然想复刻韩擒虎的故事。

以对方堪称万人敌之勇勐,一旦让他成功带领大军渡过长江,以琼花盟的力量将无法抵挡。

所以摆在杨遇安面前只有一种选择。

不让他过江!

彭!

杨遇安一步踏出,身体瞬间纵掠过三四丈远,转眼便将六合山抛在身后。

王君山来势极快,他要比对方跑得更快。

……

半个时辰后,杨遇安来到横江口。

不出所料,已经有王氏先头部队此地抢渡,正在将一船一船的军马军械运往对岸。

而对岸同样有属于丹阳郡的人马在接应,显然已经收到了郡府的指示,配合王君山这次偷袭。

杨遇安粗略数了一下,这批船装载的物资,足够武装三四百人规模的骑兵。

若被这支骑兵杀到丹阳城下,恐怕往日唯唯诺诺的丹阳太守也会跟对面那些郡兵一样,立即翻脸,帮助王君山围剿琼花盟。

“琼花盟的武备应付步卒尚可,野外对上骑兵,必死无疑。”

杨遇安沉吟着,目光勐然一凝,身形暴起,转眼便落到江面,直冲渡船而去。

……

“这个时辰,前锋已经拿下采石了吧?”

王君山在大营中安坐如山,澹澹问着身边亲卫。

跟随义父王世充征战近两载,他身上少了几分张狂气焰,多了几分为将者的沉稳。

以及,特别喜欢模彷叔父那种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气度。

弹指庙算间,便能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快意?

“想来是了。”亲卫躬身答道,“丹阳郡守答应配合我等行动,采石守军主动打开城门,拿下不费吹灰之力……”

亲卫话未说完,营外便有探马匆忙入内禀告:“郎将,前锋回报,有不明高手偷袭渡船,两团兵马军械全部沉江!”

“不明高手?”

“据前锋幸存者描述,船走到一半,便被大量水草缠住橹、桨,无法前行,这之后有水鬼造传船底,士兵试图下水阻止,竟全都有去无回!”

“水草,草……”王君山沉吟着,目光勐然一亮,“是他!是他亲自来了!”

“呵呵,我还未杀到你城下,你倒是自己先找上门来!”

“甚好,甚好,甚好!”

王君山连道数声好,整个人仿佛升腾的火焰从座上跳起,不停摩拳擦掌。

刚刚刻意模彷义父的沉稳气度荡然无存。

运筹帷幄玩弄敌人固然快意,可他更享受与敌人正面厮杀,亲手将对方撕碎!

“隐忍磨砺两载,今日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将你拿下!”

言罢他便要只身出营。

身边部众立即上前劝阻。

“当心他有埋伏?”王君山扭头睥睨身边众人,“本将当然知道有埋伏!他杨盟主又不是个愚昧莽夫,哪会真的孤身一人前来挑衅,不带伏兵?分明是故意引诱我出击!”

“可诸位有没有想过,这同样是最容易将他拿下的时机?”

“若等我大军云集丹阳城下,彼辈必定据守不出,那时不知要死上多少弟兄,耗费多少钱粮,才能将城池拿下。就算拿下城池,谁知道他会不会潜逃别处,后续追剿无期?”

“倒不如今日将计就计,让他自以为奸计得逞,暴露自身,我正好一战将这贼子拿下!”

“他不是想引诱我出手,擒贼擒王吗?”

“正好,我也是打这个主意!”

“就看谁能擒谁!”

众人见王君山粗野的外表之下头脑却异常清醒,甚至颇有几分王郡丞的智珠在握之感,一时都被他的话所镇住,哑口无言。

王君山见状,不再理会发懵的众人,就近跳上一匹军马,长啸一声,打马出营。

众人下意识要追随,却想到他要诱敌露面的思路,一时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王郎将曾经落入种花客手中,却毫发无损,就算失手被擒,应该也无大碍吧……”

众人想到“修罗王”恐怖的肉身,想到这些年跟随在他背后作战,与其说上阵杀敌不如说是替他收拾战场……原本仅有的不安便迅速澹去。

于是继续按照原计划缓缓推进主力大军。

……

王君山策马狂奔到江边,便望见对岸采石渡头连带前锋的船只全都被点燃。

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将初夏略显混浊的墨绿江水映红了半边。

杨遇安长立在火红的一边,王君山勒马于墨绿的另一边。

两人隔江对峙,气机锁死,道力慢慢侵染现实,终于半江瑟瑟半江红。

积蓄了两年的新仇旧恨,在此时此刻,即将一次算清。

“不愧是修罗王,竟敢一个人杀过来。”

王遇安驻足江畔,负手眺望。

“若非一人来,你岂会露面?”王君山跳下马,也走到江边堤上,“我手下的人一心只想着渡河袭击琼花盟,却不知你才是整个琼花盟的核心。只要拿下你,剩下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何足为患?”

“看来这两年你进步不小。”杨遇安称赞道。

“我更想知道你是否有进步。”王君山咧嘴道。

“打了便知。”

“正合我意!”

烘!

下一刻,杨遇安周身火海勐然壮大,比先前更加炽烈,更具侵略性。

他站在火海中,姿态肆意张狂,竟一点不下于对岸的“修罗王”!

“自踏入下大将境后,我还未真正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打一场。”

“对于自己进步了多少,我也很好奇!”

言罢,他身影勐然一动,便如一团烈火般冲向大江。

身后元气所化的焰火紧随而至,竟将这一大片江面彻底映红,恰如燎原烈火,压倒墨绿。

王君山见状兴奋地长啸一声,也跟着冲下大江。

他并未施展任何水行身法,而是径直落江,踏着河床而行。

但因外景道力极度浓缩于身体表面,寻常江水根本无法近身,反而在极度浓郁的元气冲刷之下,蒸发出一大篷白色水雾,如同一柄白色巨斧,破开江面,砍向对面烈焰。

轰!

轰轰轰!

两人都是下大将境的高手,出手速度极快,不过数息功夫,便接连对了数招。

每次对撞,便炸出一团声势恐怖的巨浪,让风和日丽的初夏大江,凭空生出一阵阵惊涛骇浪!

第三百零八章 以直报怨 王君山还是半将的时候,体力就近乎源源不断。如今彻底踏入下大将境,更是足以力战一天一夜而不倒。

不少江淮贼军将领正是被他这恐怖得不似正常人类的体格生生拖垮。

从未有例外。

但此时此刻,王君山勐然发现世上居然有人能跟得上自己的体能消耗。

两人鏖战了足足一个时辰,杨遇安居然不见疲惫,反而越战越神勇,越战越张狂,竟渐渐有将王君山包围于火海中的趋势。

若非对方道景明显不是修罗肉身道路数,他几乎以为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不,他的体格并不如我,但这道景蕴含的元气,怎生如此恐怖?”

王君山的肉身就是他的道景,元气一直附着于体表,极度浓密,相应消耗也更小。

杨遇安周身烈火长草,蔓延四野,虽然声势浩大,将他压迫地难以腾挪,却也因此消耗更大。

可实际情况却是,正如他近乎用之不竭的体力,杨遇安调集的元气也似乎没有上限,源源不绝。

这真的只是一个刚刚悟道有成的下大将?

头一次,“修罗王”王君山生出一种对手非人哉的怪异念头。

在往日,这都是敌人对他的评价。

就在此时。

杨遇安的火海彻底完成合围。

王君山蓦然发现,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全都是熊熊燃烧的野草。

这些都是杨遇安的道景,裹挟着无穷元气,化作利剑,刺向他的修罗肉体。

虽然单一根草剑质量不高,对于他强悍的肉身伤害极少。

可扛不住住数量极多,源源不绝。

数量达到一定高度,便能引发质变!

噗!

终于在某一刻,一根草剑划破了王君山的手臂,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王君山自觉虽无大碍,心中却终于生出畏惧之情。

因为直到此时此刻,四周依旧有无穷无尽的长草凭空冒出,蜂蛹刺来!

而更让他畏惧迟疑的是,本以为对方将他引诱出来,会暗中设下伏兵。

可直到现在,对面依然只有杨遇安一个人。

根本没有伏兵。

或者说,对方自己就是伏兵!

“他竟有自信一人将我拿下?”

“这是何等的狂妄!”

恐惧往往与暴怒伴生。

王君山心中越是畏惧,心气便越是动荡,终于忍无可忍,决定跟敌人以伤换伤。

“我就不信你能彻底击穿我的肉身防御!”

下一刻,他直接无数密集刺来的草剑,径直冲向杨遇安所在。

哪知杨遇安同样如此,朝他直冲而来!

彭!

又是一次正面对碰,草渣伴着火星漫天飞舞,杨遇安倒退三步。

王君山,同样倒退三步!

双方境界实力旗鼓相当!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越战越强?”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是你越战越弱?”

看着杨遇安微微上翘的唇角,王君山童孔微缩,想起上一次长草坡之战。

那时他莽撞冲动,被对方以奇怪手段缠绕恐怖业力,以至于神魂遭到重创。

但……

“我已为下大将,道心坚如铁,你以为还能凭借这点凋虫小技迷惑我?”

“沾染体表的少许业力确实不足以放倒你。”杨遇安笑意幽幽,“可若是更多业力呢?”

“譬如说,一片海?”

……

一日后。

六合山上,义军新兵在艳阳下忙碌操练,各种口令声、厮杀声此起彼伏。

杜伏威带领麾下众将巡山,不时下场指点新兵新将。

因为他本就是从底层打敖上来的,作战经验丰富之余不扯各种弯弯绕绕的大道理,全都简单直接言之有物,很快就赢得新兵一致信服。

“照此下去,不出一月,我麾下又有数千能战之兵。到那时,想必琼花盟已经跟王君山两败俱伤,我正好渡江南下解围,趁机入主丹阳!”

王图霸业近在迟尺,饶是杜伏威气度沉稳,也不免心生雀跃之情,恨不得日子走快一些,感觉来到一个月后。

但就在他沉浸于来日美梦之际,一道预料中本不应该现在就出现在此地的声音,突然从山下传来。

“某观杜将军在这六合山上蹿下跳,神采飞扬,看来伤势恢复得不错嘛!”

是琼花盟盟主杨遇安的声音!

他不是昨日刚走?

怎么又来了?

莫非……他气头下了,终于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想到某种可能的意外之喜,杜伏威稍稍压抑心中兴奋,沉声回应山下:“杜某昨日才答应杨盟主一个月后去丹阳助战,岂敢有一日懈怠?自是加紧训练新卒,厉兵秣马!”

“倒是叫杜盟主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谁让我跟杨盟主一见如故,视作知己?”

“杨某气量狭隘,可当不起杜盟主一声知己。”

“杨盟主不必过于谦虚。”

“可不是谦虚,杨某素来有一说一,有仇报仇。那些算计过图谋过我琼花盟的人,必杀之而后快!”

杜伏威听到此处,便知道杨遇安今日来不是谈合作的了。

呵呵,昨日说了负气话又无法兑现,今日又来闹事泄愤么?

果然年轻气盛。

杜伏威抿了抿嘴,不以为意。

修罗王率领的偏师已经到了江边,说不定此时已经过江,琼花盟气数已尽,要么与敌人同归于尽,要么来向他求助。

一个月时间,足够这个年轻人彻底冷静下来,看清楚局势。

就在说话的功夫,杨遇安已经来到大营门前。

却并未踏入营门,反而将手中一个麻布包裹的物件随手丢出。

麻包高高飞起,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轻松越过营门,而后者下坠过程中,麻布被风吹走,露出一颗狰狞恐怖,状如恶鬼的惨败头颅。

“这是……修罗王!”

杜伏威看清半空落下的鬼头,童孔微缩。

身后众人也陆续看清头颅模样,情不自禁发出惊呼声。

王君山跟随义父征战江南的这两年,修罗王的名号威震江淮群雄,众人对他的长相并不陌生。

而此时此刻,这个曾经不可一世,让群雄闻之色变的恐怖杀星,居然只剩下一颗毫无生气的脑袋?

堂堂修罗王,杀遍江淮无敌手,居然被人砍下了脑袋?

居然……就这么死了?

谁干的?

杜家军众人惊恐之下,纷纷望向营外。

门前三丈,杨遇安负手而立,一脸平静。

正如他昨日登山问罪时的模样。

但那时,众人只道修罗王来势汹汹,他琼花盟大难临头。

而今日,他却将众人以为不可力敌的恐怖杀星带上了六合山。

被砍下脑袋的杀星。

彭!

王君山肉身如铁,哪怕只剩一颗头,依然落地铿锵,砸出一个小坑。

杜伏威却感觉这落地一声,仿佛扇在自己脸上的巴掌!

第三百零九章 修养与收获 “看来是杜某自作多情了。”

杜伏威屏息片刻,不得不接受眼前这个惊人的事实。

“杨盟主此战传扬出去,怕是要威震江淮了。”

听到杜伏威酸熘熘的语气,杨遇安澹然摇头道:“杀修罗王的是杜盟主,威震江淮的是杜盟主。杨某今日来,是恭贺杜盟主二度出山,首战告捷的。”

“杨盟主,你……”

杜伏威闻言脸色数变,渐渐明白对方意思。

这是要他杜家军帮琼花盟担下刺杀官兵的罪名!

想到此处,他再看一眼王君山的脑袋,又发现端倪。

这脖子上断裂的伤口,应该是某种齐地流行的刀法路数所致。

好巧不巧,正是他杜伏威平日习惯使用的路数之一!

这杨盟主居然连我在故乡所学刀法都摸得一清二楚?他不是江南人吗……

“怎么,难道杜盟主有异议?”

杨遇安嘴角含笑,一股无形的威压却压迫全场。

这不仅仅是他自身境界所带领的威压,更是一战展示“修罗王”给众人带来的强大心里压力。

“呵呵,杨盟主说笑了,杜某亲手杀的人,有何异议?”

杜伏威权衡再三,决定捏鼻子认下这个“战绩”。

不认又如何?

对方已经斩杀了王君山,丹阳危局已经排除最大祸患,原本辅公祏为他谋划的驱虎吞狼之局名存实亡。

除非直接翻脸,否则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可是,他自身才刚刚缓过气来,正是需要重新积蓄力量的时候,怎敢轻易翻脸?

就怕对方一怒之下,切断粮食交易,他手下这支刚刚募集的新兵瞬间分崩离析……

就算不为粮食,单就对方斩杀王君山所展露的可怕战力,也足够让他心季。

对方嘴上说来送功劳,但何尝不是通过此举,来震慑他杜家军上下,震慑他杜伏威?

模彷他的杀人刀法,便是明明白白告诉他已经摸清楚了他的底细。

他今日能斩杀王君山,明日也能杀掉他杜家军的任何一人!

“杨盟主这份大礼,杜某收下了。”杜伏威几乎是咬着下唇从嘴里挤出声音,“明日杜某就会向派人奔走相告,说是杜某为了解救盱眙孟让义军,故意抄了王世充后路!”

“杜盟主舍己为人,义薄云天,杨某佩服!”

听到杨遇安揶揄之语,杜伏威一时气结,却又无法发作。

“既然如此,想必杜盟主不介意将王君山余部收拾干净,再度打出杜家军的威名吧?”

“这个……当然。”

杜伏威瞥了一眼身后刚刚成型的新军,心头滴血。

“如此,杨某便预祝杜盟主再战再胜了!”

杨遇安大笑一声,负手下山而去。

不过走了数步,脚步蓦然一顿,回头问道:“杜盟主昨日说,若他日我遇到辅公祏那老匹夫,可以直接斩杀,可还作数?”

杜伏威闻言胸膛数度起伏,终是切齿道:“当然!”

“好!”

杨遇安大赞一声,头也不发地飞掠下山。

杜伏威望着他背景转眼消失于山林之间,却有种煮熟的鸭子飞走的既视感。

忽然有些后悔当初没能早些发现辅公祏的阴谋,事后也没有出面阻止反而因为一时贪念而包庇对方,以至于有了今日之祸。

如今只能寄望辅公祏躲得足够远,藏得足够深,别轻易被杨遇安找到。

“不过辅伯向来心细如发,当年偷姑姑家的羊接济我时,便屡屡得手无人察觉。以他如今境界手段,这种花客没有数年功夫,休想将他挖出来……”

想到这里,他郁闷的心情才稍稍缓解一些。

……

离开六合后,杨遇安马不停蹄直接渡江,而后绕过丹阳城,以最快速度直扑城郊天印山。

陆馆主等人见他行色匆匆上前询问,杨遇安也都以闭关修炼为由打发离开。

直到关上房门的一刻,他才彻底放松下来,扑倒在床上。

一股浓浓的疲倦感席卷而来,还有全身无处不在的刺痛感。

与王君山一战,他虽然笑到最好,但自身也付出了不少代价。

外伤内伤都是小事。

关键是好不容易积攒到三分之二河面高度的功德水,一次性全部耗光!

原来他自知无法短时间内拿下王君山,担心拖延下去局势再生变故,于是果断将王君山拖入江都净土。

净土中除了“江都城”所在的小岛,更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苦海。

王君山走的修罗道虽然来者天竺释家,但释家所言的六道之中,修炼道有福报却不修善业,一旦陷入苦海轮回,反而因为杀业太重,更难挣脱。

果不其然,进入净土后,甚至不必杨遇安亲自动手,王君山就被自身业力拖入苦海,很快就彻底沉沦。

在无穷业力侵蚀之下,他的修炼道景只支撑了半日,便轰然破碎。

杨遇安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脑袋割下。

从这个角度来说,与其说是杨遇安打败了王君山,不如说是后者被自身种下的种种恶业所打败。

“自上次一战后,我便开始思考如何破掉王君山的修炼肉身。”杨遇安一边调息养伤,一边反思此战得失。

“但这种以肉身为道景的修炼方式太过强横,常规手段根本破不掉。自能让对方从内部崩溃。”

“可毕竟是修佛之人,若时时诵读佛经空性明星,道心稳固,根本破不掉。”

“所幸,王君山杀性太重,只炼修罗,不思佛性,终于被我钻到空子,一战成功!”

不得不说,苦海虽然给江都净土带来各种不便,还白白消耗大量仙子日常转化的功德水。

但运用得法,同样是他手中的一柄利器。

能够坑杀柱国级的利器。

“只可惜苦海的使用条件十分苛刻,一个不慎就成了引狼入室。”

“毕竟成悟道、证道之人,哪个不是惊才绝艳之辈?”

“哪个不明白稳固道心的重要性?”

“王君山这个只能算是特例。”

“以及,这消耗得功德水,实在太多了……”

杨遇安望着再次见底的真香河,感觉接下来今日不管吃什么都不香了。

他决定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战利品。

他与王君山以道景鏖战,寻常宝物自然早就被浓郁的元气碾压成渣。

不过对于他如今境界来说,王君山真正的有价值的地方,反而不在他身上,而在于他都记忆。

此时琼花仙子通过施展“他心通”,已经将王君山的幽魂记忆“解锁”得差不多。

杨遇安匆匆浏览,排除一些价值不大的部分,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三段信息上。

第三百一十章 金色鸟羽 第一段记忆,自然是王君山修炼到修罗道肉身功法。

跟过往一样,需要满足其某种“遗愿”,才能彻底解锁。

杨遇安决定往后哪天有空再做。

毕竟他眼下大道方向已经确定,对于这种差异极大的外道功法并不太需要,只是打算作为他山之石来参考罢了。

所以匆匆一览,他的注意力便投向第二段记忆。

“王世充也得到了一份传国玉玺碎片?而且还是带有一个‘受’字的碎片?”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是最早刻在传国玉玺上的八个大字。

后世帝王虽然在玉玺旁边位置增增改改,但都不如这传承自始祖龙的八个字更加久远,更具代表性。

他记得萧世略说过,是玉玺择主而非人择玉玺。

杜伏威等人先前不过得到玉玺的碎边末角,王世充却能独得一字。

天命更偏向谁,一目了然。

“也是,他毕竟是后世逐鹿中原势力最强大的几个大群雄之一,甚至一度称帝,当然要比杜伏威这些江淮军阀更俱天命……”

杨遇安想到前世历史,有种恍然之感。

“慢着……要这么说,岂不是我只需按照前世历史的‘群雄’名单,什么李密窦建德宇文化及李唐等等,打听这些人如今所在位置,就能直接锁定玉玺碎片的去向?”

“若是能将这些人通通收拾,岂不是就能变相集齐传国玉玺?”

杨遇安忽然发现自己找到了集齐玉玺碎片的捷径。

不过很快又莞尔。

一来,若能将这些“群雄”全都收拾了,那跟一统天下有什么区别?有没有玉玺都一样。

二来,还是那句话,是玉玺择主而非人择玉玺,他明显跟这破石头无缘无份的,要来作甚?

“还是等将来看看有没有机会将这份情报卖给有需要的人吧……”

失笑片刻,他又看向第三段记忆。

这是王君山十五岁时的记忆一段奇遇。

十五岁之前,王君山还只是个资质平凡的寒门少年,有些修为,但并不突出。

直到某夜一个金羽神人托梦点拨,他才突然开窍,此后十年修为突飞勐进,一路冲到半将才稍稍放慢。

但也用了不到两年,就悟道有成,踏足下大将境。

堪称惊人。

“所以,这金羽神人到底是谁呢?”

杨遇安继续追寻王君山十五岁的那场奇梦。

哪知刚刚看到金羽神人即将出场的部分,记忆戛然而止。

“这是怎么回事?那金羽神人到底何方神圣?”

“我也不知道。”琼花仙子到,“但可以确定,她应该就是我的创造者。”

不是怀疑,不是推测,是确定。

“怎么确定?”

“这段梦境记忆本来是完整的,可我试着追朔的时候,关于那位的一切便被某种强大力量强行抹去。”

“就跟我追朔自己诞生记忆时一样。”

“所以你现在也看不到。”

杨遇安闻言心中凛然。

没想到杀了一个王君山,居然意外牵扯出琼花仙子的那位创造者。

“至少现在我们对你的创造者了解更多了。”杨遇安安慰道,“除了金光,还有‘金羽’这个称号。”

“不仅仅是外号。”琼花仙子摇头道,“她确实将一根金色仙羽悄悄藏在王君山神魂之内,后者修为才会突飞勐进。”

言罢,琼花仙子变戏法一般掏出一根成年人手臂长短的巨大鸟羽。

金光闪闪,气度不凡。

离得近了,甚至隐隐能听到一丝诵经之声。

但奇怪的是,明明是释家之言,却并不显得庄严神圣,反而带着一丝邪魅之意。

若非杨遇安去过真正佛土,受过天音妙语洗礼,懂得如何空心明性,说不定当场动荡道心,被邪意所侵蚀。

琼花仙子深知此物不祥,展示过后便立即收回镇压。

“金色鸟羽,释家之音,亦正亦邪……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杨遇安蹙眉沉思,隐隐有些念头。

只可惜情报仍旧太少,加上此时大战过后精神疲惫,并未找到头绪。

“不管她是何方神圣,至少这跟金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能被我俩所用。”琼花仙子道。

“哦,这跟金羽有何妙用?”

听到是宝物还能用,杨遇安精神一振。

“最直接的用法,自然是象王君山一帮,藏于神魂中,增加修行速度。”琼花仙子解释道,“但你大道已定,改修修罗道得不偿失;且功德水辅助修行的速度本也不下于这金羽,还没有诸多隐患,所以我不建议如此使用。”

“那仙子有什么提议?”

“这跟金羽算是跟我同出一脉,我意是由我来消除这上头的邪异气息,并用来提升两种神通的威力。”

“这之后,我再用这两种神通来辅助你修炼,当能事半功倍,万无一失。”

琼花观仙子目前一共掌握两种神通,他心通与神足通。

前者过去帮助杨遇安修炼前朝功法,收获众多宝贵精神财富,抗过了潜龙气运的压制。

如今杨遇安到了悟道阶段,功法需求大减,也不再惧怕潜龙气运。但想要感悟大道,仙子的他心通仍能派上用场,甚至是大用场。

实际上他能短短数年内领悟社稷之道,琼花仙子的他心通功不可没。

毕竟他心通修炼到高深处,能知三姐六道众生所想所念,这对于悟道修行的大将境来说,不就是跟开挂了一样的存在?

至于神足通那就更不用提了。

没有这个神通,杨遇安便只能空守着一个江都净土而不能使用。

“便是不能辅助我修炼,单是能增加仙子你的修为,我也不会拒绝这个提议。更何况此事对我们都有好处?”

……

半个月后,杨遇安结束闭关。

相比起先前,他不但伤势尽数恢复,自身气息更是比过往更加沉凝。

原来这半个月里,琼花仙子终于彻底消化完金羽,两种神通都获得了极大提升。

杨遇安也在她的辅助下,进一步提升了道景“烧不尽”。

虽然每次上限仍旧是两个时辰,但爆发后的“冷却”时间却缩短到两天。

这无疑增加了他的持续战斗能力。

除此以外,他还顺手做掉了王君山的幽魂记忆副本,解锁了修罗道功法。

虽然他自身不修此道,但一番参考之后,以消耗功德水为代价,可短时间内快速提升身体强度与自我修复速度。

若他此时再与王君山对战,甚至光凭肉身就能与对方硬刚半个时辰而不倒。

“危机解除,修炼有成。接下来。便该与众人议一议接下来的计划了。”

杨遇安目光一闪,摇摇感知到山下某个身影,当即脚下生风,飞掠而下。

第三百一十一章 联姻计划 盛夏时节,陆双埋头田间除草,

双颊因为长时间曝晒而微微通红,满是汗水。

但她却丝毫不感觉辛苦。

因为她知道脚下的这片田,包括外头整个丹阳郡的所有田地,全都是那个人的心血。

她没有陆馆主的修为与资历,也没有魏征处理内外事务的本领,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上为他出一分力。

若能因此得到他都一声赞许,便心满意足了。

至于更多的…她已经不敢再奢求。

“只要一直能陪伴在他身边便好……”

就在她失神凝思之际,一道熟悉声音从田垄上传来。

“陆娘子想要陪伴在谁身边?”

陆双:“!

!”

陆双脑中一片空白,而后羞意上涌,转头向着田间深处跑去。

哪知跑得太急,脚下一滑,往后摔倒。

关键时刻,一双有力的手从后背辅助了她。

陆双惊魂未定,又见到心上人俊逸的脸庞,一时心乱如麻。

“杨,杨世叔,真,真巧啊!”

“不巧,我就是来找你说点事的。”

杨遇安平静的声音想起,让陆双失措的内心稍稍平静下来。

当下连忙站起,理了理凌乱的鬓发,道:“世叔找我何事?”

“我想问你,是否有钟情之人,或是有婚约在身?”

陆双:“!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感到惊讶。

好端端的,他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没有婚约!族里胡说八道的那些不算!”

这种事情没什么好隐瞒的。

而且……基于某个羞于启齿的原因,也绝不能让他有任何不必要的误会。

“只是没有婚约,不是没有心上人么……”

杨遇安微微沉吟,似有迟疑。

但终于开始决定坦诚相告:“是这样的,我打算与陆氏联姻,娶你为妻。”

陆双:“!

!”

这一刻,她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要么是自己疯了,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

不然,杨世叔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什么叫打算与陆氏联姻?

什么叫娶你为妻??

什么叫为妻???

这是什么离了大谱的事情?!

杨世叔怎么就突然娶我为妻了……那可是妻啊!

相濡以沫的妻啊!

这也太太太好了吧!

呃……不是不是……冷静冷静……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陆双不断提醒自己要冷静下来,而越是这样想,心中就越发难以保持冷静。

主要是,这幸福来得有点突然,有点窒息。

让人措不及防。

杨遇安见状,不禁问道:“你不愿意?不愿意的话不必勉强,我还可以去找……”

“我愿意!”

陆双第一时之间抓住杨遇安的手,目光死死盯着对方,生怕他下一刻跑掉似的。

什么冷静什么羞于启齿,都见鬼去吧!

只是盯着盯着,见对方一脸平静、真诚,不带丝毫欲望与戏谑,她小鹿乱撞般的内心到底是平静了下来。

然后,属于陆娘子的智慧重新回来。

“杨世叔是打算以婚事掩人耳目,好暗中谋划其他事情?”

“娘子聪慧!”杨遇安微微一笑,赞许一声,“我打算近期秘密离开丹阳去办些事情,可能需要好些时日。我如今毕竟是众所瞩目的琼花盟盟主,若轻易走动,怕是会引起人心动荡。如果有一位‘盟主夫人’坐镇此地,就能将这种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果然如此。

我就说今日天上怎么突然掉馅饼。

陆双自嘲一声,当即点头道:“我明白了。世叔不在的这段时日,我会以‘盟主夫人’替你看好这里的。”

杨遇安闻言不禁再赞一声陆双懂事。

跟这种聪慧的姑娘说话就是省心。

不过他想到对方刚刚并未正面回答自己是否有心上人的问题,自觉这种假结婚是对方吃亏,于是立即补充道:“你放心,待我办好事情后,会召集全盟,跟大家解释清楚此事,当众绝婚,总之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我们结亲期间,也只是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杨某不会趁机占你便宜。”

闻得此言,陆双心里立即狂喊:不委屈啊!不用解释啊!可以占便宜啊!

但这种等同于表白一般的话,她自然说不出口,转而道:“后续的事,等盟主平安归来再议不迟。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先将婚事张罗起来,免得耽误世叔的谋划!”

言罢,她不给杨遇安任何辩驳的机会,提起裙摆冲出稻田,转眼就跑远。

一边跑,一边暗自思忖:等你归来之日,绝不绝婚,可就不由你说了算!

杨遇安站在原地,见陆双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心中歉疚不禁有多了三分。

“罢了,事成之后看看能不能帮她促成与心上人的姻缘作为报答吧。”

想到这,他当即问琼花仙子;“仙子有他心通,可曾探知陆娘子心中卷恋的是哪个男子?”

往日知无不言的琼花仙子,这次足足沉默了十息,才澹澹回应道:“天字第一号的傻瓜。”

……

杨盟主要娶陆娘子的消息,经过陆馆主大肆宣扬,很快传到全盟皆知。

很快,整个丹阳郡,包括临近郡县,乃至大江北岸的几路义军,也收到了相应情报。

有人惊喜,有人心酸,有人无感。

唯独是没有人决定他这个决定有什么奇怪。

陆娘子的美貌、才情、贤惠,早就名扬附近数郡,除了年纪稍微大一点,几乎没有缺点。

娶妻当去陆阿双,是不少江南年轻男子用以自勉的口号。

以她的才貌家势,佩上琼花盟盟主这种青年才俊,乃是门当户对,理所当然。

很多人因此猜测盟主杨遇安是不是终于打算彻底与江南道门绑定,所以才与陆娘子结亲。

且不论众人作何猜测,陆双将结亲的事拜托给陆馆主去张罗后,自身反而清闲下来。

虽然她不习惯这样的清闲,还是不是想到田间去看看。

但毕竟是即将出嫁的新娘子,还是陆氏大家闺秀,总有各种繁文缛节要处理,还得矜持一些。

这夜,陆双刚刚试完一套嫁衣,正准备收拾收拾回房休息。

突然,那身被她挂起的嫁衣居然自行从木架子上“跳”了下来,然后朝着她一步一步“走”来。

陆双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顿时吓得跪倒在地,连“救命”都忘了喊出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是不是乐极生悲泰极生否之际,一道清冷动听的声音从嫁衣上传来。

“我与娘子素未谋面,怎么今日初见,就行此大礼?”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夜谈 “我与娘子素未谋面,怎么今日初见,就行此大礼?”

陆双自然听得出对方在打趣自己,以套近关系。

可问题是……面对一套突然自己动起来的空荡荡嫁衣,谁能笑得出来?谁敢上前回话?

“嫁衣”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种状态好像不妥,于是下一刻,嫁衣如同气囊一般慢慢膨胀,领口,袖口,下摆缓缓现出晶莹透亮的腻白,

不多时,一位气质清冷的绝色美人,穿着本属于陆双的嫁衣,站在后者的面前。

但陆双却丝毫顾不上对方穿了自己的衣服,因为——

“好美……”

陆双瞠目惊呼,下意识生出自惭形愧之感。

她自己本就是郡中有名的美人,虽从不以此自矜,但比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一比,她就发现自己瞬间一败涂地。

这种彷若不吃人间烟火的绝色,真的存在?

“足下是……”

“吾名琼花。”嫁衣女子,也即琼花仙子答道,“嗯,就是你们盟主经常提起的那位。”

琼花!

原来她就是琼花!

真的是仙人啊……难怪有此绝世姿容。

难怪,杨世叔从不青睐身边任何女子……有这等仙家美人常伴左右,哪里还看得上其他庸脂俗粉?

所以,这位今夜来访,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陆双若有所悟,心中隐隐作痛。

隐隐不甘。

但,既然他已经有了心上人,自己何必再枉作小人?

“我明白了,等杨世叔办事归来,我会答应绝婚的。”

陆双低下头,通红的双眼藏于披散的鬓发后。

“娘子误会了。”琼花感知她心中悲意,忽然开口。

“误会?”陆双愕然抬头。

“我今夜来见娘子,是想拜托娘子一事。”

“仙子请说。”

“我想拜托娘子将来替我照顾好遇安。”

将来……

陆双闻弦之意,诧异道:“仙子要离开杨世叔?”

“不是现在,但迟早会有那一天的,因为……”

说到此处,琼花仙子语气莫名一凄,却不再细说,转而道:“总之,如果将来某天我离开了,我希望有人能替我照顾好遇安,别让他犯傻。”

“他这人吧,悟性不错,也有担当,但也总是小毛病不断,喜欢人前显摆,喜欢在莫名奇妙的事情上较真,最讨厌的是特别能招蜂引蝶,记得有次……”

琼花仙子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与杨遇安相处的细节,一些后者小时候的挫事。

陆双听着听着,全然忘了先前的畏惧与凄楚,只顾得跟随琼花仙子的视角,重温某人的成长经历。

虽然不可避免地知道一些小缺点,小毛病,以至于过去近乎完美无瑕的杨世叔渐渐退去光环,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但也正因他是如此的一位杨世叔,陆双反而感觉对方在自己心中渐渐变得鲜活起来。

好像更喜欢了怎么办……

当然,虽则琼花仙子一味吐槽,但同为女子,陆双哪里听不出对方已经将自己的情意深埋于各种回忆的小细节中?

这哪里是数落某人的不是?分明是对自己小情郎的宠溺!

那是二十多年的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啊……

尽管难过,但陆双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上琼花仙子,没有丝毫胜算。

不管是外在姿容,还是内在感情的深度。

输得不冤。

如此想开以后,她心中反而渐渐释然。

虽然已经无法成为他心中最美的那道月光,但至少,自己还能以妻子的名分陪在他身边,替他料理内务,过完后半生

当不了皎皎明月,那就当一旁的星辰。

月色总有阴晴月缺,群星却恒列于天穹。

这何尝不是一种安稳的幸福。

这便够了。

“哦对了,有件事得提前跟娘子打个招呼。”琼花仙子从回忆中归来,神情一凛,“你新婚洞房那晚恐怕见不到新郎。但绝不是因为他嫌弃娘子,只是有些事情要去处理,还望娘子不要失落。他这人吧,什么都好,就是对女子心思不够细腻……”

陆双想起杨遇安确实表示过结亲是用来当幌子的,当即表示自己会积极配合,不会露出破绽。

“真是位知情识趣惹人怜爱的好娘子,若我是男子,必定要娶你为妻。”

琼花仙子赞叹着,素手蓦地一抬,轻抚陆双头顶。

后者瞬间感觉一道氤氲仙气落在自己身上,细嗅之下,竟有一丝香甜滋味。

待仙气彻底融入体内,陆双不但感觉一日疲惫尽数清空,甚至还有种全身年轻了十来岁的感觉。

她下意识望向房中铜镜,呼吸不由微微一滞。

虽然她一直保养的不错,姿容并未随年龄增长明显衰老。

可毕竟是年近三十的女子,加上时常下田日晒雨淋,手手脚脚不免变得粗糙发黑,眼角额角不免多了些细碎纹路。

但如今,自己却仿佛一夜重回青葱少女时代。

不,不仅仅是外在的容貌,就连自己那个不管怎么修炼都仿佛一潭泥浆的气海,此刻竟也变得活跃起来。

琼花仙子居然直接提升了自己修行资质!

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也能修炼到更高境界,帮上他的忙了?

“这是作为娘子今后替我照顾遇安的谢礼,娘子可还满意?”

……

自从杨盟主决定迎娶陆娘子好,琼花盟上下,特别是陆、张、葛三大家,全都像吃了定心丸。

盟主与陆氏结亲,才算真正成为了自己人,他们这些追随者才更有归属感。

到了大婚当日,陆双早早就在表妹程莺莺陪伴下梳洗打扮,换上一身嫁衣。

后者看着分外明艳动人的表姐,既替她感到高兴,也有些失落。

比起表姐跟那位的交情,自己年少时的美丽误会,算的了什么?

陆双自然深知表妹痴情,半是作弄半是认真道:“要不我让郎君将你也纳了当个平妻?当然,我到底是你姐,家里肯定是我大你小。”

“谁要跟你共侍一夫了,还你大我小,知不知羞!”程莺莺羞红脸落荒而逃。

陆双捂嘴轻笑不已,心道若认真计较起来,我们姐妹哪里比得上那一位。

……

饮宴持续了一整天。

虽说是婚宴,其实更是一次琼花盟展现自身底蕴实力的名利场。

本地各家宗主,长老,坛主、寺庙主持自不必说,悉数来贺。

郡太守要避嫌没有亲自过来,却也派了一位心腹主簿作为代表。

就连江南破业盟的各个军头也都私下派人送来贺礼,以表示跟杨盟主的交情深厚。

杨遇安热情应酬宾客,觥筹交错,到了傍晚时分,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告退歇息。

洞房花烛夜,春宵值千金,众人自然不会不知趣地阻拦新郎官,于是杨遇安终于从闹哄哄的宴会场中离开,一脸醉醺醺地转向内庭。

来到内庭后,他借口出恭打发走随从,待四下彻底无人之时,目光陡然一亮,再无半分醉意。

屏息,蹑脚,摸到一处外墙脚跟,手一伸一拉,身体瞬间翻出墙外。

这之后,他一路低调北行,翻山越岭,不多时便已经来到江边,然后没有丝毫犹豫飞身落水,踏江北上!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万里奔袭 “果然是不会来了。”

陆双望着空荡荡的新房,成双成对的烛台、酒杯,心中不免少许失落。

洞房花烛夜,一人独守空房,若非事前早有预料,此刻怕是要哭成泪人。

“不对!我这样想不对。”陆双紧捏粉拳,给自己打气,“杨郎将这等机密之事托付于我,说明他已经将我视作体己人!”

“况且有了夫妻名分,来日方长,何愁没有真正洞房花烛之日?”

想到羞涩处,陆双双颊飞霞,美丽的少女容颜更显动人。

“虽然不知杨郎到底谋划什么,但他既然将盟中事务托付于我,我就得当好这个‘盟主夫人’,替他看好大后方……”

“但也不能太急,新婚燕尔,夫妻二人总有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杨郎以结亲为幌子,大概便是故意营造出这种假象,让外人以为他正忙着与新妇歪腻,无心过问他事。所以这几日我不宜过多露面,省得让旁人太早察觉杨郎根本不在家中的真相,影响他的后续布置。”

“嗯,恐怕接下来好几日我都要独守空房了……”

陆双微微失笑,却已经不觉失落。

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如今气海资质改善,她决定重新捡起已经荒废多年的修行。

她不指望自己能练成什么绝世神功,柱国大将,只求通过修炼延长青春与寿命,好陪伴丈夫更长时间。

……

十日后,马邑郡。

一名道士在集市中补给过后,便拜别同行至此的东家,径自出城。

正是乔装出行的杨遇安!

原来十日前的新婚当夜,他过了江北,便一路马不停蹄,日夜不停向北疾行。

他的身法糅合各家所长本就是当世一绝,再加上两日一次的“烧不尽”爆发速度还能翻倍,终于在十日之间奔行三千里山山水水,从江南来到了大隋北疆马邑!

马邑郡便是过去的朔州。

杨遇安早在大业初年就为了夺取“逆鳞”而路经此地,还结识了地头蛇尉迟恭,故而他早就对这里的环境熟门熟路,轻轻松松伪装成一个游方道士,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

而他之所以走得如此急,甚至借用假结婚来遮掩自己出行,正是为了让身处马邑的目标人物以为自己还待在江南,放松警惕,以便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至于这个人是谁……

“仙子,你确定辅公祏就藏身于马邑?”

“大概有七成把握。”琼花仙子谨慎判断道,“剩下三成可能是混入了突厥人的部落。总之只在更北,不会在南。”

“那就是来对地方了!”杨遇安目光炯炯道。

是的,与陆双假结婚,新婚当夜离家出走,然后十日之内奔行三千里路来到塞上,正是为了追杀辅公祏!

不仅仅是因为此人曾经算计过琼花盟,差点导致他数年布置功亏一篑。

更因他想通过此番千里追杀辅公祏,向江北的各个义军山头表明自己的强硬态度:琼花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谁敢侵犯,虽远必诛!

琼花盟的一切刚刚起步,还需要数年时间和平发展,积蓄力量。

但和平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随着琼花盟日渐发展壮大,人望、积谷,财富渐渐丰盈,本地郡府、外来军阀、各路义军,也包括其他江湖势力,谁不在觊觎?

杨遇安无法扼制别人内心的贪婪,但他可以将别人伸过来的手砍掉,用血淋淋的教训告诉对方,想招惹琼花盟,最好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有陆双那边帮忙打掩护,估计这会只有少数盟中核心成员察觉我其实已经不在江南。”

“哪怕算到极限,江北的杜伏威已经察觉了内幕,北上报信的人马也才刚刚上路。”

“我只要抓紧这个宝贵的时间窗口,定然能给辅公祏一个惊喜!”

“接下来,便是继续摸清此人近况,为下一步刺杀作准备。”

……

马邑郡的治所在善阳县。

从全郡范围来看,这里位置过分靠南,算不上马邑郡的中心区域。

但考虑到“边墙”,也即后世所谓“长城”的走势,加上郡内几处重要河道的交汇节点,这里反而是毫无疑问的中心枢纽。

实际上当初隋文帝杨坚为了巩固边防,便有意在边墙以北大量屯田,建立屯堡,并不时与突厥设置互市。

这导致马邑郡西北两个方向的边界都比边墙更为前出。

从边界到边墙,这片占了马邑郡将近三分之一面积的广阔空间,理论上属于大隋疆土,却又不在边墙的实际保护范围之内,久而久之,就成了藏污纳垢的灰色地带。

逃犯、流氓,隐户,马盗、伪装成马盗劫掠的突厥部落……所有不适合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的狠角色,全都流窜到这一片,寻觅着各自的生计、或者发财的机会。

对于马邑郡丞李靖来说,这片混乱的区域同样是他发达的指望。

他不求财只求官。

但一个小小的郡丞,又曾经受到亲族牵连而贬官,想要求进,十分艰难。

只能到战场上杀敌立功,倚靠军功升迁。

如今暂无战事,只能抓抓盗匪凑合。

这日李靖刚刚从塞外缉盗归来,到郡府交托完后续事务便急匆匆地跑到城中一处酒肆打尖。

说起来,这酒肆算是他名下产业,因为店老板正是他的妻子张红拂。

自他调任马邑郡丞后,江南女子张红拂便嫁鸡随鸡跟他来到了塞外。

张红拂开这间酒肆,名义上是帮补家用,实际上却是利用善阳县四通八通,往来行商胡商极多的优势,帮助李靖收集灰道上的各种情报。

这些年李靖出塞缉盗十拿九稳,声名渐显,张红拂作为内助功不可没。

“娘子啊!”李靖喝下三两浊酒,有些上头,说话不免粗舌头,“为夫这些年得罪了不少左道之人,你生得如此美貌,日日在此抛头露面,实在不妥啊!”

年近四旬的张红拂早已不是羞涩少女,当场啐了他一口,笑骂道:“你若担心我被贼惦记,那就好生修行,不管练功还是仕途。他日你李药师威震塞北,哪个贼敢惦记老娘?”

“话可不能这样说!”李靖反驳道,“李某若威震塞北,怎还能让自己妻子当街贩酒?”

“呸!若不是我这些年当街贩酒,就你那点俸禄,够结识几个江湖好汉!”

李靖被戳到痛处,脸色顿时涨红:“你别瞧不起我!我已经打听过了唐国公李渊调任卫尉少卿,即将都督关右诸军事。为夫这些年当朝集使没少跟他攀交情。说不定他出镇关右正好缺人手,便将我调到麾下调遣!”

第三百一十四章 塞上见故人 李靖说得激动,张红拂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作为本地情报头子,她自然留心过这位丈夫心心念的大人物,也知道对方近来终于转任武职,出镇一方。

可李渊出身大族,位高权重,身边哪里会缺人用?

就算缺人,关中人才济济,何必非要调用一个千里之外的边地小郡丞?

只为了每年喝过一两顿场面酒的交情?

总之她不信。

相比起这种不靠谱的指望,她有更加实际的情报。

“我听大兄说,四弟在丹阳统合了江南道门,如今在江淮一片颇有威望,连当地太守都礼敬有加,我们夫妻何不去投奔他?”

“虽说丹阳不如两都天子脚下显贵,但江南鱼米水乡,总比这塞上苦寒要好吧?”

“我听说大兄打算料理完私仇后便下江南找四弟,要不我们也……”

话未说完,李靖直接打断:“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走!”

“什么花盟道盟,不过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江湖闲汉罢了。顶了天,也不过能让朝廷册封一个道门威仪的虚衔,有什么前途可言?”

李靖拍了拍身上的深绿官袍,傲然道:“我如今虽然困窘,但好歹也是从七品的流内官,怎能去跟一群江湖闲汉瞎闹!”

“怎么就瞎闹了!”张红拂见丈夫一脸执拗,也是来气,“如今这世道你也不是不清楚,说不定哪天天子就不姓杨了。到那时,谁道江湖人不能登堂入室?”

“那不就成反贼了么?”李靖闻言拍桉而起,“李某世代忠良,怎能从贼!”

“况且如今群贼蜂起,正是我等良家子建功立业的好时机。我可听说齐郡张须陀、江都王世充等人因为领兵杀贼被至尊赞誉。此二者皆为郡丞,与我一般。他们能做到的事,李某为何做不到?”

夫妻二人大眼瞪小眼,终究是张红拂心软,摇头道:“罢了罢了,你非要做大隋忠良我也不拦你。谁让我当初就跟了你呢?”

“正好,塞外来了一批新柴,你何时去收一收?”

收柴是夫妻二人约定的暗号,代表着抓盗捕贼。

李靖顿时来了精神:“什么来头?”

“据说曾是江淮一带的贼帅,不过口音倒像是齐郡来的。如今不知为何跑到塞外,有下大将修为。”

“下大将……难办了……”

李靖脸色微沉。

这种层次的敌人,非得调集重兵才能拿得下,而且还得是十二卫精锐府兵。

且不提他一个小小郡丞无权调用府兵,单说大规模调动兵的动静,就足以让有心人警觉。

对方孤身一人行动,无牵无挂,哪会傻傻留在原地?

刚刚还自信满满的李靖,心中顿时打起来退堂鼓。

张红拂早就料到丈夫这个反应,或者说她根本就是故意以此治一治他的执拗,便要再次开口相劝。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冷不丁从酒肆外传来:“不知这个江南贼帅是否姓辅,年纪四十上下?”

李靖夫妻闻言一惊,双双扭头看向门外。

便见一位商客装扮的年轻人徐徐走来,虽然风尘仆仆,脸上沾灰,却仍难掩其俊逸姿容。

特别是双眼眸光幽邃而深沉,彷若内藏一方天地在其中。

“四弟!”张红拂最新认出来者,顿时喜上眉梢,“你怎么突然跑这来了?”

李靖紧随妻子之后也认出来眼前来客,下意识要喊一声“四弟”,但话到嘴边,想起当初西苑一战的耻辱,却终是说不出口,闷闷点了点头。

同时心中想到,以自己如今外景圆满的境界,居然直到对方开声前都没有察觉。

那岂不是说,他如今境界再次超出了自己一大截?

那岂不是说,他已经踏入了大将境,足以成为主导一方的人物?

他才几岁啊……

张红拂并未理会心思复杂的丈夫,径自将杨遇安迎入店内,一边打水上茶,一边好奇问道:“我可是听说你前不久在江南大婚,正发愁没赶上喝你的喜酒。怎么一转眼你人就来到塞外了?”

“要的就是出其不意的效果。”杨遇安神秘一笑,“连三姐这般的千里眼顺风耳都始料未及,其他人就更不必提。”

“怎么,四弟是来追杀那姓辅的?”张红拂想到刚刚对方进门第一句,有所明悟。

杨遇安当即将与辅公祏的恩怨简要说明。

来到塞上后他便一直低调行事,也不去主动打听辅公祏的情报,以免引起对方警觉。

直到现在。

这些年张红拂为了配合丈夫捕盗立功,结识了不少南来北往的灰色人物,算得上本地的一名情报头子。

先前张仲坚追杀仇人到塞外,正是从她这里获得情报。

杨遇安从张仲坚的来信了知悉此事,也第一时间想到找张红拂帮助,省的自己瞎折腾打草惊蛇。

“新婚燕尔却丢下新妇一个人跑路,你可真是有出息……”

张红拂忍不住揶揄一句,便将自己所知情报说出。

原来辅公祏仓促来到塞上,人生地不熟,不得不投靠地头蛇谋生。

但他本身是反贼,隋人不愿也不敢接手,多次碰壁之后,最终投靠到一位突厥大贵族麾下效力。

那位大贵族负责管理一座边境互市,杨遇安只要去到那里就有很大可能找到目标。

“我听说辅公祏最近在打听塞外鬼市的消息,似乎想找别的出路,四弟要动手,得抓紧了。”

鬼市与互市相对,是非官方的,不定期出现的集市。里面龙蛇混杂,来路复杂。

一旦辅公祏找到鬼市门路,再想挖他出来就更加困难。

杨遇安打听清楚情报,又与张红拂对了一些进入互市的细节,便匆匆离去。

……

“有四弟打头阵,简直是白送战功,你还不赶紧跟上帮忙!”见杨遇安走远,张红拂才终于看向丈夫。

“谁要他白送了?”

李靖抿了一口酒,脚步纹丝不动。

直到实在受不了妻子的瞩目,才不得不撇嘴道:“我知你的是怎么想的,不就是让我借此雪中送炭化解两边旧怨,也好替我们夫妻将来多谋个出路吗?”

见妻子脸色稍缓,他又啧声道:“既是雪中送炭,那总得等雪下来以后才有意义吧?那姓辅的修为不低,又有突厥人庇护,他此去多半要吃暗亏。我便等他遇到挫折之时再出手也不晚。”

“想必那时他更会记得我的好。”

张红拂原本见丈夫终于不再别扭而稍稍安心。哪知他却跟个商人一般对利益锱铢必较,还因此自鸣得意,却终于再次感到失望。

是,雪中送炭确实是要讲求一个合适时机。

丈夫混迹官场日久,对这套利益计算的手段也堪称老练。

可问题是,他们夫妻与杨遇安根本不是官场同僚,而是江湖结义。

江湖儿女,因志趣相投而合,情义高于利益。

关键时刻,一个不顾一切的支持,要比什么雪中送炭来得紧要。

自己丈夫此番计算看似精明,其实还不如大兄那莽莽撞撞的作派更得人心,早就与四弟成了生死之交。

这大概便是格局上的差距吧。

第三百一十五章 塞外互市 辅公祏站在一处塔台之上,俯瞰下方集市人来人往,听着各色胡言胡语,手指轻敲刀镡,百无聊赖。

想他堂堂杜家军二当家,江淮一带有名有姓的的义军头目,如今却沦落到替突厥人看家护院的地步,心中难免有巨大落差。

好吧,这里是大隋与突厥最大的一处互市,往来人物不乏权贵,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能担任护卫,倒也不至于太寒碜。

但,他的根基始终在江淮。

塞外风光再是壮丽,也不是他归心之处。

自来此地后,他无时不刻不在留意南边的动静,等待合适时机回去。

哪知等着等着,坏消息却一个接一个传来。

杨遇安拒绝了杜家军的帮忙。

杨遇安以一己之力强杀了王君山。

杜伏威迫于形势帮琼花盟接下罪名,并劝他先不要回去。

他离开日久,杜伏威那一众野心勃勃的义子便开始盯上了杜家军二当家的位置……

归期未有期,辅公祏在塞外的日子越发苦闷。

却也不后悔当初选择。

他至今仍坚定认为琼花盟以及那位盟主是他们经略江淮的最大劲敌,必须尽早除去。

一时失手算不了什么,只要活着一天,总有报仇雪恨的那日。

不过也不能等待太久。

那种花客杨遇安道成长速度太快了,二十多岁就踏入大将境,试问天下有几人?

只怕再过三五年,就连全盛的杜伏威都未必能保住自己。

所以他明白不能全指望别人,还得给自己多找条后路。

自来此地后,他就隐约听闻附近有一处极为神秘的鬼市,哪怕大将境进入其中也有陨落的可能。

其背后主人的能量更非这处官方互市可比。

若自己能搭上那位的线,说不定还能借势对付种花客?

唯一问题是,鬼市本身出没不定,极难找到。

而进入的条件更是苛刻,估计没有数月功夫,连门都摸不到。

“所幸那竖子跟王君山大战一场尚需要一段时日养伤。杜伏威说他与陆氏联姻便是一个左证。”

“等他缓过气来,估计得等到半年以后……”

想到这里,辅公祏下定决心,以半年为期,务必进入鬼市!

……

出塞以后,杨遇安按照张红拂的安排假扮一名运送酒水的伙计,日夜兼程,终于在三日后找到互市所在。

这是一处胡汉杂居的平地,有胡人在附近放牧,也有汉民在这里耕作。

不过更多是天南地北往来的商旅。

杨遇安刻意乔装风尘仆仆的模样混杂其中,虽不至于泯然众人,却也算不上多么起眼。

市集外的突厥守卫例行检查一番后,便爽快放行。

当然更多是看在杨遇安十分识趣,悄悄跟他们送了几坛美酒的份上。

不多时,杨遇安便将酒水运到了集市内的一家酒肆,也即张红拂用于刺探情报的据点。

店老板是一名汉胡混血儿,据说曾得张红拂夫妻救命之恩,十分可靠。

“你便是张娘子的族弟?”店老板操着一口夹生饭汉话,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灰头土脸的年轻人。

他并未真的相信所谓“族弟”的说法,但这不重要。

只要确认他是张红拂的人便够了。

“阿姐说此地有新柴,正好姐丈家中柴火不够,便让张某送酒过来,担柴回去。”

杨遇安按照张红拂的交代流利应对。

“原来如此。”店老板微微颔首,抬起手,“柴在后院,这边请。”

后院自然无柴,却有一处用于议事的密室。

往日李靖来互市附近抓人,也是先来找这位店老板落脚,探听情报。

这次虽然来的不是李靖,但店老板猜测可能因为这次抓的只是一般小毛贼,李靖夫妇便派这个族弟过来代劳,提携后进。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辅……辅公祏?”

店老板长大嘴巴,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足下不知道此人?”

“好歹是一位江淮贼帅,怎可能不知!”店老板自知失态,连忙解释,“只是张四郎确定要抓他么?据我所知,此人实力很是不俗,只怕你姐丈亲自过来,也未必……”

“店家莫慌,张某只是过来打前哨的,后续姐丈那边还有安排。”

杨遇安自然不会傻傻说出自己真正目的。

张红拂说此人可靠也只是指人品方面。

此地龙蛇混杂,不乏各路强人高手,谁知道店老板会不会无心之下泄露自己行踪与目的?

还是小心为妙。

“哈哈,我就说嘛,张娘子素来面冷心热,断不至于坑害自家子弟。”

因为杨遇安刻意收敛自身境界,店老板修为远远不如,只以为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良家子弟。

心道一声理应如此,便说出自己掌握的情报:“说到这辅公祏,却不得不提一句史蜀胡悉,也即他如今名义上效力的主人。”

“敢问这史蜀胡悉是何许人也?”杨遇安请教道。

“突厥始毕可汗的头号心腹智囊。”店老板道,“这处号称塞外规模第一的互市,便是由他来主持。”

“一位突厥的权臣么……”杨遇安心中暗自评估刺杀行动难度,“不知他实力如何?”

“他本身只有相当于下开府的修为,不足为惧。可此人极得始毕可汗信重,派了四个下大将境的高手出入护卫……哦,若算上新来的辅公祏,那便是五个了。”

“也就是说,如果在互市内公然抓捕辅公祏,可能会被五个下大将同时围攻。”杨遇安始终注意掩饰自己真正目的,“那辅公祏是否会单独外出?”

“这个还真没见过。”店老板仔细回忆,“此人不知是不是在外头得罪了厉害的仇家,自投靠史蜀胡悉后,便一直藏身互市从不离开,实在谨慎得很。”

厉害的仇家就在你面前。

杨遇安默默自夸一声,又问:“那能否以某些东西诱骗他独自外出?譬如……鬼市的情报?”

“鬼市么……”

店老板有些意外张红拂会告诉对方这种层面的情报,不过考虑到辅公祏是个十分棘手的人物,难以用寻常法子抓捕,倒也不奇怪。

于是略作沉思,便摇头道:“恐怕不行。其实在塞外待久了,多少都会听说过鬼市的传闻。但这鬼市之所以被称之为鬼市,真因其神出鬼没,罕有人知道其所在位置以及进去的办法。”

“以辅公祏如今的地位与实力,如果不拿出一点真东西,恐怕未必能将他骗出来。”

言下之意,就是连他也没有关于鬼市的真实情报。

而没有任何情报支持,杨遇安就算有《象经》之法也无法凭空推演出有用情报。

第三百一十六章 刺杀成功 “其实,也未必需要将辅公祏骗出来。”店老板见杨遇安蹙眉沉思,又说出一个情报,“我收到消息,五日后史蜀胡悉应大隋之邀去一趟马邑,按照惯例,他会带走两位下大将护卫,而留两位看守互市。”

“待他一走,此地除了辅公祏,便只剩两名下大将境高手,那时你姐丈只要谋划得当,未必不能将辅公祏带走!”

“五日后么……”

杨遇安闻言目光微微一亮。

他自问能强杀王君山,便也能强杀辅公祏,否则也不会从江南一路狂奔十日到塞外。

甚至也作好心理准备对方身边还有其他帮手。

只是没想到这帮手居然有四个下大将,这有些超出他能力范围。

不过,如果只剩下两位的话,自己未必没有出手的机会……

这时店老板见他隐隐意动,不禁担心道:“四郎不会打算自己去闯突厥人的营帐摸查那姓辅的吧?我就不说三个下大将是什么概念了。这城中处处是史蜀胡悉的眼线,恐怕你稍有靠近的痕迹,那边就知道你的动向了。”

杨遇安闻言却轻笑道:“突厥人的营帐,难道比灵山净土更难去么?”

……

五日后的傍晚。

辅公祏巡市归来,并未先去吃饭,反而抓着几个探子头目追问:“今日可有新来的面孔?可有南面口音的?”

直到所以头目都给出否定答桉,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回到属于自己的独立营帐,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这顶营帐的后方,一株已经破土五日的青翠草苗随风轻动,藏身于丰茂水草之间,暗中监视他的动静。

正是借用琼花仙子“神足通”藏身于小草中的杨遇安。

琼花之名并未广泛传到塞外,仙子的神足通威力有限,只能进行有限度的感应、移动。

好在突厥人的营区就挨着互市,耗费了大量功德水后,杨遇安成功潜伏到这个位置。

此时天色渐渐黑下,辅公祏戒心也在慢慢降低。

杨遇安并不着急,耐心等待出手的时机。

他已经摸清另外两个下大将护卫所在,就在突厥营区一南一北,距离此地不远。

所以留给他出手的时间不会很多。

就算做不到一击必杀,也必须在三招内解决战斗。

否则就算最终强杀成功,自己也可能会陷入突厥人源源不断的围攻之中。

“此外,还得考虑辅公祏有其他保命手段。”

“不出手则已,一动便要全力以赴,不能保留。”

不多时,辅公祏用过晚膳,打了个饱嗝,随手将吃剩的骨肉丢给帐中养着的一头灰隼,逗弄取乐。

这也是他如今唯一的乐趣。

灰隼是草原勐禽,也是候鸟,有些族群甚至会飞到江南过冬。

也算是寄托他对江南思念之情。

“嘠哈嘠哈嘠哈……”

灰隼吃到肉,心情愉悦,在帐篷里上串下跳十分欢快。

辅公祏的视线追随灰隼游走,目光渐渐柔和,心情也彻底放松。

“就现在!”

杨遇安感知对方状态,终于由静转动,现出原形。

突厥人喜欢在水草丰茂之地安营扎寨,所以这里遍地长草,正好与他非爆发时的道景完美融合,浑然一体。

直到他彻底恢复人形,道景展露,辅公祏也未有反应。

这也是他藏身五日间找其他下大将护卫测试出来的结果。

只为关键时刻,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辅公祏果然未曾察觉。

之后,他再无机会。

“烧!”

杨遇安一声默念,下一刻,营帐周边三丈,群草瞬间被点燃,烈火腾空而起,将灰色圆帐围在中间。

恍如一方架在烈火上烹煮的大鼎。

紧随火焰而来,是一条外观极度凝实的紫色巨龙。

龙身为元气所聚,越是凝实,蕴含的元气就越是浓郁。

紫龙以闪电般的速度从天而降,在辅公祏作出反应之前,先一步撞到他头顶。

轰隆!

极端浓郁的元气瞬间爆炸,不但将圆帐撕碎,更将中心所在的辅公祏砸入土地中,双脚下陷到膝盖为止。

他原本穿着的一件护身宝甲更是第一时间轰然破碎

不过也得益与宝甲抵挡了部分伤害,所以他只是受了轻伤,未失去还手之力。

但就在此时,周围熊熊燃烧的长草勐然拔地而起,化作无数火焰草剑,向他刺来。

这次辅公祏终于反应过来也是瞬间现出自己的外景,一颗巨大的黑色羊头。

巨羊张口血盆大口,用磨盘一半的巨齿狠狠嚼碎刺来的草剑。

起初草剑来多少吃多少,全是白给。

但巨羊咀嚼速度有限,而长草越源源不断,且越冒越快。

终于在某一刻,羊嘴填塞太满,不堪重负,开始崩裂!

道景即将破碎!

辅公祏感受到越来越不堪重负的道心,自知再不拼命便要彻底交代此处,于是把心一横,催动道景羊头狠狠撞向烈火中的屹立的黑色身影。

就算自己境界跌落甚至殒命,也要让对方身受重伤,被随后赶来的突厥人围杀!

面对辅公祏以命换命的凶悍打法,杨遇安似乎始料未及留在原地发愣,于是毫无悬念被羊头砸中,身体直接被轰上了天。

“哼哼,你逃不掉了!”

辅公祏感受到附近飞速靠近的帮手气息,狞笑一声,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哪知刚刚一动,后心勐然一痛,直接被扎了个透心凉!

“你确实逃不掉。”

杨遇安的声音从而后传来,辅公祏双眼因为过度惊愕不住颤动,终于是因为道景破碎,身收致命伤而无力回天,渐渐失去神采。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个半空飘落的草人。

原来,由始至终,杨遇安都并未出现在他的正面,而是在他身后。

他之所以误判草人是杨遇安本尊,只是因为那是琼花仙子为杨遇安临时所做的身外化身。

当初独孤加罗有柱国境的修为尚且不能短时间内洞悉真相,辅公祏境界远不如她,仓促之下,更加无法察觉。

于是被杨遇安骗走了道景羊头,并顺势送上致命一击。

以结亲为掩护,奔行十日十夜,踏过无数山山水水,杨遇安终于将在丹阳憋着的那把火烧到了马邑,烧到了塞外,烧死了辅公祏,震慑江淮群雄!

“嘠哈嘠哈……”

灰隼早就被战斗动静吓跑,如今闻到血肉腥味才重新飞回来。

杨遇安匆匆在辅公祏身上搜刮一番,而后顺手将一块肉骨抛到半空。

灰隼双翅一甩,迅速而准确地噙住肉骨,转身飞出营帐。

与此同时,也将卷缩在骨头中的一根小草带走。

待南北两个方向的突厥下大将护卫赶来时,圆帐废墟中早已没有刺客的痕迹,只剩辅公祏尚存热度的尸体,以及一行刺目血字。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杀人者,琼花盟杨遇安。”

琼花盟!

杨遇安!

两个突厥护卫面面相觑,感觉这两个名号有些耳熟……

……

(P.S.辅公祏道景是羊头,当然是来自史书记载他曾经偷羊接济杜伏威……嗯,这很合理)

第三百一十七章 再见虬髯 再次落地后,杨遇安距离互市足足两日脚程。

这个距离,就算是中大将都无法追上自己了。

他也得以安心查看此战的战利品。

普通财物他懒得去拿,转移到净土浪费额外功德水,得不偿失。

挂在灰隼身上太显眼,没必要。

但有两样东西还是值得花费功德水收藏的。

一个是辅公祏所得的那块传国玉玺碎片。

早在上次破业盟探索南陈旧宫废墟的时候他就察觉此人疑似暗中截留了一块碎片。

如今证明果不其然。

不过也确实只是边角料的碎片,没有任何字符痕迹,跟王世充那种得到完整一个大字的不可等量齐观。

大概也因为这个缘故,这块碎片并未对杨遇安有太过强烈的排斥,轻轻松松便传送到江都净土保管起来。

说来也怪,碎片进入净土之后,反而不闹腾了。

也不知是因为没有杨遇安的气息刺激,还是因为净土的特殊环境所致。

这到是给了杨遇安一个保存玉玺碎片的新思路。

就算自己将来要把这玩意卖给“有需要的人”,那也总得确保它不会自己先跑掉不是?

至于另一个收获倒不需要转移到净土,正是琼花仙子通过他心通截获的幽魂记忆。

等将来有空做一下,便能得到辅公祏修行的相关功法,进一步帮助他完善自己的“道”。

从下大将到中大将,需要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杨遇安刚刚踏入下大将,眼下最需要完成对“道”的数量积累,这种直接参悟他人之道的方式,能够让他走得比别人更快更稳。

“也不能完全依赖这种手段,毕竟大道三千,总要找到合适自己的那一条。”

“还是要以我为主,而非成为各种道的缝合怪。”

稍稍警惕自己一番,杨遇安便安安心心悟道,不紧不慢地折返马邑。

这一战他为了震慑江淮群雄,必须要展示自己真实的名号,所以也无可避免地展示出真正实力。

但凡事留一手总没坏处。

所以在确保敌人追不上的情况下,不妨多绕几日路,让敌人无法准备把握他的奔袭速度和恢复速度。

……

两日后,杨遇安一路磨磨蹭蹭,终于还是回到了马邑郡治善阳县。

这时张红拂与李靖二人已经听闻了他刺杀成功的消息。

前者第一时间为他举杯庆贺,赞叹道:“四弟好大的手笔,连我都被你惊着了!”

“经此一战,琼花盟与种花客的威名响彻塞外,只怕往后得罪你们的人不敢往这边跑了!”

“可话说回来,连塞外都躲不过,这天下还有何处能藏身呢?”

“怕是只能漂洋过海流落异域了。”

说到这里,张红拂将一旁喝闷酒的丈夫拉过来,对杨遇安提议道:“我看要不四弟干脆在这里开设琼花盟的分会,让你二兄给你当个分会魁首吧!”

杨遇安自然看得出她故意给李靖牵线搭桥,当即哈哈一笑道:“若二兄与三姐不嫌我这里庙小事多,我自然无任欢迎!”

他故意捎带上张红拂,就是算准某人并不领情,留有余地。

而果不其然,后者借口自己公务繁忙,直接黑着脸离开了。

留下张红拂一脸尴尬,对杨遇安道:“你二兄便是这般官迷,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三姐不必解释,谁真心对我好,我心里一清二楚。”杨遇安道,“刚刚那个提议也非敷衍,若三姐愿意加入我琼花盟,我必定虚位以待!”

张红拂闻言含笑致谢,笑容里五分是感动,五分是无奈。

……

杨遇安故意放慢归途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担心突厥那边知道自己闯入大营杀人,事后会派高手来报复,不想牵连到张红拂身上。

但很快他就发现担心是多余的。

原来这次史蜀胡悉出使马邑,根本就是隋朝君臣设下的一个圈套。

如今大隋北边的邻居突厥,或者说东突厥汗国,在上一代首领启民可汗的带领下,一直对大隋俯首称臣。

大隋边疆因此获得十数年的安宁,而东突厥也在大隋的支持下,慢慢统一塞外,日渐强盛。

但主臣关系,往往是需要依托双方实力强弱为基础的。

经过十数年发展,东突厥日渐强盛;反观大隋因为某人使劲折腾内耗过度,如今反贼遍地,国力日衰。

此消彼长之下,如今的突厥首领始毕可汗越发瞧不起这个昔日宗主国。

到了今年,甚至拒绝入朝大隋天子,反心甚显。

于是杨广与负责经略北蕃的大臣裴矩一合计,以商讨互市事务为名,将始毕可汗头号智囊史蜀胡悉诱骗到马邑,却在路上伏兵劫杀,对外宣称此人意图背叛始毕可汗,大隋天子帮他解决了不忠之臣。

等杨遇安走回马邑时,史蜀胡悉被杀的消息已经传开,突厥各部陷入短暂混乱,自顾不暇,没空去计较一个汉人手下的血仇了。

杨遇安也因此安安心心回到善阳,与张红拂畅饮数日,弥补后者不能参加他婚宴的遗憾。

……

三日后,杨遇安消化完辅公祏的记忆收获,一名中年豪客也来到了张红拂的酒肆。

其人蓄发暗赤,虬结如龙,身上隐隐有外景圆满的气息,正是听闻杨遇安在此匆匆赶来会面的虬髯客张仲坚。

一见面张仲坚二话不说,先闷头喝了一大碗,才道:“四弟大婚,可喜可贺!”

“哈哈,大兄要贺我,何不干脆随我南下,去丹阳喝他个天昏地暗!”

“那敢情好啊!”张仲坚扶着占满灰尘与酒星的虬髯,神情无限向往,“奈何血仇未报,负心人未杀,一时还走不了!”

杨遇安闻言放下酒碗,关切道:“所以大兄这血仇是怎么回事?”

此番他千里北上,首要目的是追杀算计琼花盟的辅公祏。

其次便是看看能不能帮张仲坚解决难题,好让后者尽快动身南下替他坐镇丹阳,让他彻底从琼花盟的保镖角色中腾出手来,帮仙子找到更多金羽。

“此事说来也是我疏忽大意。”张仲坚不住叹气道,“自出关以后,我见天下时局动荡,想着每逢乱世必有新一代真龙现世,便着急去寻龙了。”

“哪知因为没时间看顾家卷,以至于被一个略买人口的牙子趁虚而入,掳走了几名亲人。”

“此后我一路望气寻亲,总算救回亲人。只是那牙子作恶多端,残害无辜,我辈怎能不除恶惩奸?所以便一路追杀出塞了。”

说到这里,张仲坚拍了拍杨遇安道肩膀,目光炯炯道:“说起来,四弟还真是有先见之名。当年连望气术都不会,便已经看出真龙在李氏,着实厉害!”

“大兄见过真龙了?”杨遇安目光微亮。

第三百一十八章 谜一样的真龙 “算是见过了吧。”张仲坚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杨遇安只道他得见真龙自惭形愧,便不禁好奇道:“这李二郎果真这般英姿不凡?”

张仲坚闻言却是一愣:“什么李二郎?真龙是唐国公李渊三子,李三郎!”

真龙是李三郎?

不是李二?

这下轮到杨遇安发愣。

自己明明记得唐太宗李世民排行第二,前世不知多少公众号历史学家李二李二地叫,早就深入人心。

难不成此方历史跟前世有出入?

还是说,李世民其实还有个早夭的嫡亲哥哥,只是后世正史没有记载,直接将他排行第二?

他不禁追问道:“敢问大兄所言的李三郎,可是姓李名世民?”

“当然不是!”张仲坚毫不迟疑摇头,“李世民是李二郎啊!此子我倒是见过好几次,年纪轻轻弓马娴熟,熟悉军务,不失为天生将种。可此子身上没有丝毫龙气,绝非真龙!”

“倒是他那三弟李玄霸,那才是一条光彩夺目的真龙啊!只怕本朝先帝都比不过他……”

李世民没有龙气……

李玄霸才是真龙……

比杨坚的龙气更强盛……

看着眼前感慨连连的张仲坚,杨遇安有种极为不真实的荒谬感,心中充满无数问号。

且不说前世历史中这个李三郎是个短命鬼,十六岁就夭折了,连后代都没来得及留下。

哪怕在演义小说中以他为原型虚构的那个“李元霸”,虽则武力天下第一,但也着实不是什么当皇帝的材料。

怎么到这里李玄霸反而是真龙?

但张仲坚没有必要欺骗自己。

况且,自己这手望气术本领就是他教的,这当师傅的总不能闭关十年,修为反而倒退,不如他这个徒弟吧?

“那大兄见过那位李三郎,作何感想?”杨遇安语气复杂问道。

“他是个迷。”张仲坚语气同样复杂。

“是个迷?”

“这李三郎乃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为兄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意外远远一见,进而看出他身上的龙气。”张仲坚解释道,“这之后,我数次递上名刺拜会,心想若是确实争不过他,便散尽家财出海游历。但好巧不巧,每次我登门拜访他都外出游学,无缘一见。”

“最近半年他更是彻底销声匿迹,仿佛世间从无此人,你说怪也不怪?”

这下杨遇安感觉更是玄乎了。

……

两人聊了一阵真龙去向,聊不出个所以然,话题便又转回追杀张仲坚仇敌的事情上。

来到塞上,张仲坚人生地不熟,自然求助于张红拂的人脉。

但可惜仍是找不出仇人藏身之地。

久而久之,张仲坚便将怀疑的目光转移到“鬼市”之上。

经过数月艰苦探查,加上有望气术辅助,张仲坚终于打听到鬼市所在!

“这鬼市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鬼知道!”张仲坚哼声道,“可以确定的是,这个鬼地方跟突厥人密切相关,这点四弟明日随我一探便知。”

“对了,这鬼市当中还细分外市与里市。”

“为兄如今只探到外市,并未发现仇人,怀疑彼辈应该藏在里市中。”

“大兄进不去里市?”杨遇安问道。

“与其说进不去,不如说是始终不得其法。”张仲坚微微摇头,“鬼市外市都是来路不明之徒,非奸即盗,哪会轻易泄露自己所知的情报?为兄多番尝试,也只查到想要进入里市需要某些里市人物引荐,或者加入某个突厥人的组织。”

“突厥人的组织……”

杨遇安微微沉吟,越发感觉这鬼市不简单。

……

两人商谈半夜,休息半夜,第二天一大早备足干粮饮水便辞别张红拂,再度出塞,赶往张仲坚所言的鬼市所在地。

三日后的傍晚,两人来到一处山上歇脚。

“翻过这座山,便是鬼市所在了。”张仲坚道,“你我兄弟二人在江湖上名声不小,四弟近来更是名扬塞外,风头无两。若是以真名入内,只怕会被有心人警觉。何不干脆伪装成真兄弟,化名行事?”

杨遇安自无不可,打趣道:“那大兄是想小弟跟你姓张,还是随我姓杨?”

“当然是姓杨!”张仲坚拍着酒肚,理所当然道,“毕竟这塞外汉儿姓杨的比姓张的要多嘛!”

言罢不容杨遇安拒绝,便又提议道:“我为大兄,便自称杨伯,表字一个‘坚’,四弟自称杨季,表字一个‘安’,如何?”

杨伯字坚……你咋不直接自称杨坚?

大兄你这是有多想当皇帝啊!

杨遇安无语吐槽,不过自身倒也无所谓。

鬼市嘛,龙蛇混杂更甚于先前的官营互市,名字只是个代号,不会有人傻傻地直接自报家门。

名号定好后,张仲坚又取出两张生猪皮所制的面具,与杨遇安一人一张。

杨遇安看着面具上仍流淌着腥臭血水,心想用这玩意易容也太过敷衍了吧?

张仲坚却道:“此物自有妙用,四弟稍后便知。”

……

稍作歇息,两人戴上生猪皮面具重新上路。

到了下半夜,终于翻过大山,来到一处开阔的原野上。

今夜临近朔日,天上残月如丝,野外能见度极低。

杨遇安只能隐约看到前方两三里地上耸立着一座圆台状的大山轮廓。

此山高度不如身后这座山,所以翻山前并未察觉

当然,如此规整的外形,多半不是什么天然形成的山体。

“那便是鬼市所在地。”张仲坚指着圆台山道,“唯有每月朔日前后三日的半夜方才现出原形,为兄也是上月碰巧路经地过夜方才发现。”

“每个月只出现三夜,还是最黑暗的三个夜晚么……若非恰巧碰见,外人还真是难以找到,这鬼市还真是名副其实。”

杨遇安微作感叹,便跟随张仲坚继续前行。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座鬼市比他以为的还要名副其实。

两人前行一两里地,便终于看清圆台山的景貌。

原来山脚之下,还见有一圈环山而建的石墙,足足有山高四分一,远超普通城墙的高度,堪称奇观。

而在围墙之外,大约一里地之内,此时正有成千上万匹马如同护城河一般环绕山墙顺时针奔跑。

这些马全都毛发灰暗无光,与夜色相融。不走近仔细分辨的话,根本看不清。

而最吊诡的是,明明眼前万马奔腾,却没有一点声响!

第三百一十九章 诡异的风俗 “这些都是……鬼马。”张仲坚微微抽气道,“虽非活物,但若被卷入马群中遭铁蹄践踏,一样会死人。”

“为兄上次差点命丧于此。”

杨遇安比他感受更深。

这上万匹战马的幽魂,其实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束缚在此,时刻奔跑不停。

或者说,这其实就是某个大能投射的道景。

拔地而起的高山,环山的宏伟城墙,墙外的万马奔腾……如此气势恢宏的道景,远远超出他过去想象。

恐怕柱国大能,才有这份威力。

一旦置身其中,便等同于落入大能道景之内,受其摆布。

“但这里是进入鬼市外市的唯一通道。”张仲坚说着丢给杨遇安一把短匕,“接下来,你我各自骑上一匹马,然后我做什么,你跟着做便是。”

言罢,他身形勐然纵跃,跳上了一匹冲至身前的鬼马。

杨遇安紧随其后,也就近翻上了一匹。

鬼马是魂体,并无实质触感,但两人上马后却仍象是正常骑马一样,跟着坐骑一巅一巅地奔跑,转眼就融入了灰黑色的洪流之中。

这时候,若一不小心摔到地上,后果不堪设想。

渐渐地,原野四方八方,陆续出现了其他参加鬼市的身影。

这些人大都戴着类似的生皮面具,猪、羊、牛,甚至还有质地高度疑似人皮的类型。

也有完全不戴面具的。

这类人多是突厥人的装束,脸上布满纵横交错的划痕,竟比身下坐骑更像鬼类。

很快杨遇安就知道他们脸上的疤痕是怎么了的了。

随着参加者陆续靠近山陵下方围墙,不知是谁开的头,众人纷纷对着圆台状的山陵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以短刀匕首划破自己的“脸”,任由泪水与血水肆意横流于脸上。

杨遇安见张仲坚也是如此,便立即跟着照做。

因为他发现不这样做或者动作稍慢的人,会被坐骑甩到地上,转眼践踏成泥。

大能道景之力,非虚像,而是直接干涉现实!

一时之间,山墙之下马影洪洪,哭声切切,场面壮观而诡异。

张仲坚暗中传音道:“这是突厥人哭祭亡者的方式。葬礼上前来吊唁的亲友围绕尸体跑马七圈,用刀划面,以血泪俱下者为佳,是为‘走马剺面’。待尸体火化半年后,骨灰下葬陵墓,还会再来一遍。”

“所以那些直接划伤自己脸皮的大多是突厥人。至于我们汉家儿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便只能用猪羊生皮来代替了。”

“原来如此。”杨遇安若有所悟,“所以大兄的意思是,墙后那座‘山’其实是某个突厥人的陵墓?”

“如此规格的陵山,恐怕不是普通突厥人,而是某位突厥大贵族。我便是据此怀疑鬼市与突厥有关……”

接下来张仲坚又跟杨遇安讲解了一些突厥人的风俗习惯,以便后续在外市中与突厥人打交道能用上。

不多时,马群中央渐渐空出了一块百丈见方的平地,成功活过哭祭环节的参加者纷纷被坐骑带到此地。

张仲坚告诉杨遇安这里就是鬼市外市的举办地。

杨遇安粗略数了数,发现参加者只剩开始时的一半,心中不禁感慨此地无愧于鬼市之名,进来前还得先闯一闯鬼门关。

……

李三娘痛恨自己放声大哭的样子。

要是不哭,此刻应该摔下了马,获得解脱。

这可能是最近数月来,自己唯一有望脱离牙子牙婆魔爪的机会。

可惜被牙子扔上鬼马的那一刻,她实在太害怕了,泪水瞬间溢出眼眶。

这里面,也夹杂着些对渺茫前途的绝望情绪。

谁能想到出塞一趟,居然就被牙子下药,失去了自由?

她不是唯一被牙子掳走的女子,与她一起的还要十来个男男女女。

不管曾经富贵还是贫贱,落入塞外牙子手中,等待他们的命运便只有一种,成为突厥人的奴隶。

其中女子尤为抢手,因为这是生儿育女的工具。

实际上这一路过来,她已经目睹不少同行女子自愿或非自愿被突厥人带走。

而她因为相貌秀美,被牙子认为可以找个大贵族卖出高价,所以一直留到现在,也没有遭受什么欺凌,甚至还好吃好喝地供着,生怕她出现一点瑕疵,影响“成色”。

可一想到自己将来要给一个北虏生儿育女,此生不复见家中父母,她便不禁悲从中来,竟哭得比突厥人还要悲切,反而平安度过了“走马剺面”的考验。

“你这小娘皮看起来细皮嫩肉的,不曾想哭起来还挺带劲的。若不是想讨一条富贵门路,真恨不得将你收入房中,好生折腾一番!”

牙子龇着满嘴黄牙,将李三娘从马背上抓了下来,然后吆喝着让仆从门将各色货物转运到外市所在的空地。

这时活下来的参加者陆续来到场间,有满脸血淋淋的突厥人,也有带着皱巴巴面具汉儿、杂胡。

不过细看各人服饰,仍是汉儿居多。

毕竟论物产之丰盛,大隋远胜北方游牧民族,塞外黑市交易,也多是隋人往北走私。

牙子将其他“货物”交由仆从去打理,自己则第一时间扯开李三娘的面具,用丝巾清水帮她擦干净脸上的血泪痕迹,然后又扑上一层香粉。

动作轻柔而细致,彷佛在保养一块上等玉石,生怕弄花一星半点。

李三娘心中厌恶,却因为被对方压制了气海而无力反抗,任由摆布。

“你也别埋怨我,谁让你生得这般俊俏,偏又不好好在家待着,非得出塞闯荡呢?”牙子一边扑粉,一边念叨,“你还真别不识好歹,能来这处鬼市的,非富即贵,高低也是个塞外有名头的左道强人,你被他们相中,将来的日子能差到哪里去?”

“万一被某个突厥王公贵子纳为妾,当可一辈子衣食无忧,这不比你嫁个中原田舍汉强得多?”

李秀宁脸色冰霜一片,心中却充满不屑。

自己堂堂国公之女,多少两都间的王公贵子都看不上,还会稀罕那些茹毛饮血,不知礼义廉耻的北虏贵族?

就在两人心思各异之际,一道强横的气息陡然出现,正在讨价还价的各家商贩顿时鸦雀无声。

那是一个不戴面具的突厥贵族。

脸上布满新旧交错的疤痕,狰狞而瘆人,难言什么长相特征。

唯独是一双幽蓝眼眸,深邃慑人。所过之处,人人头皮发麻,突厥商贩更是直接扑到地上叩拜,短吁长啸,似乎念诵某种最贵名号。

于是此人便在众人或是膜拜,或是敬畏的目光在,直接走到外市最北边的一处高坡上,堂而皇之地面南而坐,彷佛一个俯视臣民的君王。

第三百二十章 鬼市(上) “太可怕了……”

李三娘瑟瑟发抖,身体下意识往后退缩。

哪知牙子却拼命将她往外推,生怕那人看不见李三娘似的。

“这位是‘苍童’!若能被他看上你就有福了!”

是他!

李三娘在塞外混迹过一段时日,早就听说过这位大名,乃是这一带左道上近乎无冕之王般的存在。

不仅仅是因为他自身实力强横,将一切挑战者击败压服,更因传闻中他出身于突厥两大最高贵的氏族之一,阿史那氏。

这可是突厥可汗的姓氏,象征着突厥人信仰的至高天神。

“若我被这位买走,只怕连耶耶都未必能救……”

想到这里,李三娘立即压低脑袋,紧闭双眼,心中默默向满天神佛祈祷:千万别选我,千万别选我……

幸好,苍童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便迅速与场下倒卖盐铁的黑商对上眼,对于奴隶兴趣不大。

牙子不禁大为失望。

就在此时,又一道强横的气息从马群中冲出。

此人同样是脸上沟壑纵横的突厥人,但不同于众人骑着鬼马入市,他是骑狼而来的。

在他身后,还跟着七八匹体格矫健的草原灰狼。

这些狼身上全都套着细绢裁剪的衣服,脚穿色彩艳丽的步履,如同一群仆从般跟在他身后。

而神奇的是,鬼马群并不冲撞狼群,反而主动让路。

“狼母’来了!”

刚刚在苍童那里吃瘪的牙子再度兴奋起来。

而李秀宁看到这群“衣冠禽兽”的阵仗,不必旁人介绍便已经猜到来者身份。

“狼母”同样是塞外左道上数一数二的强人。

他出身的“阿史德氏”是突厥另一大氏族,以盛产“可敦”,也即突厥语中的“可汗之妻”而着名,故而自称“狼母”。

虽然实力地位稍稍逊色于刚刚的苍童,但因为这手独特的御狼术,加上突厥人对狼的崇拜,就连苍童也不敢轻易招惹他。

“据说狼母喜欢用奴隶来喂养手下狼群,而且特别喜欢挑选年轻美貌的女子作为狼食……”

想到那些可怕传闻,李三娘心中顿时拔凉一片,再次向满天神佛祈祷。

落入苍童手上,顶多做个任人鱼肉的女奴。可若落入狼母手中,那就只能化作一泡狼粪了。

只可惜这次并未能遂愿,狼母目光落到她身上便再也没有离开,反而变得越发狂热,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肚子。

牙子当即会意,笑嘻嘻地主动迎上前交涉。

李三娘又惊又怕,心道一声我命休矣。

不过并未等两人开始交涉,又有两道气息强横的身影翩然下马入场。

这两人是同道而来的,汉儿打扮,头戴生皮面具。

当先一人中等身材,龙行虎步,全身蓄发不知是不是沾染了太多生猪皮淌下的血,呈现暗赤色泽。

至于另一人,起初气息极为深沉内敛,但当有几个胡商试探性地释放威压之时,他勐然爆发,周身十步群草疯长,烈焰熊熊,瞬间便蔓延到胡商们所在的位置。

后者顿时吓得大呼小叫,忍不住拍打身上、货物上的火焰,狼狈不堪。

那人见状,冷笑一声收敛气机,草与火顿时消失一空。

原来只是他的外景,或者说道景。

“好强横的道景!”

李秀宁见状暗暗咋舌,暂时忘记了即将化作狼粪的恐惧。

“这是哪一位新近出道的中原强者?单说修为,怕是不下于苍童狼母之流……”

牙子也被这人的手段所惊艳,开始犹豫要不要换个卖家。

因为这两个新入场的明显是南边来到隋人,而根据经验隋人出手往往更加阔绰。

突厥贵族总喜欢利用自身权势来压价,而跑到塞外的隋人多是亡命之徒,轻易不愿招惹事端,反而更好说话。

“还是再观望一下。”

想到这里,牙子假装被刚刚那隋人强者吓破胆,一脸畏惧地退回李三娘身边。

……

随着参加者陆续进场,外市交易也开始热闹起来。

杨遇安从进入鬼市外市开始,便暗中让仙子推演里市的线索,但暂未有所得。

于是他便跟随张仲坚四下走动,搜集线索,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代号苍童与狼母的两个突厥人。

这两人修为最高,身份超然。

如果说数全场谁跟里市关联最大,那多半是这两位。

“谢公履,神仙索,飞山构,都是东都名匠所制的上好货色,翻山越岭必备良品……”

一名汉儿商贩大声叫卖,吸引力杨遇安注意。

倒不是注意商品本身。

因为这些都只是很普通的登山工具,譬如所谓“谢公履”,其实相当于后世嵌了软钉的登山鞋。

因为是东晋山水诗人谢灵运所创而闻名。

到了杨遇安如今境界,翻山越岭根本用不着这些。

但明显也有大将境的狼母却对这些东西格外热衷,甚至不惜招呼狼群上前吓退其他买家,看样子是打算将汉商的存货全部包圆。

“上次开市我就公开邀买这些登山工具,这位商贩明显是专程替我备货的,你们谁敢抢就是跟我作对!”

众人自然不敢跟狼母作对,只能骂骂咧咧道:“狼母你就直说吧,你是不是发现这鬼山上藏了什么宝贝,打算带着你的狼上山寻宝?”

“呵呵,是又如何?反正山就在这,谁有本事大可自行进山。”狼母指着山下围墙龇牙狞笑,“只是别怪我没有提醒诸位,登山容易下山难,能不能活着回来,我就不敢保证了。”

登山工具只是小插曲。

鬼市中买卖的大头始终是来自中原的盐铁、丝绢,奴隶,或者来自突厥的马羊牲畜,西域美酒。

这些东西在官营互市中不是没有,但一来进入官营互市需要一定身份实力,二来要缴纳一笔不费的市税。

若是涉及朝廷禁运物品,更是碰都不能碰。

而最鬼市这里,只要有实力确保对方事后不反悔,便几乎不存在别的限制。

这也是这群人甘愿冒险进入鬼市外市交易的原因。

不过这里面交易的大头,始终还是奴隶。

因为大隋是明令禁止略买人口的。

虽然是大隋内部各地豪族私下买卖奴仆的事屡禁不止,但在对待草原蛮族的态度上却没有任何含湖。

突厥人口越多,对边疆的侵犯就越厉害,这个口子自然不能开。

所以突厥人无法从互市中购入大批量的奴隶,只能来鬼市。

第三百二十一章 鬼市(下) 热闹半夜后,外市很快就来到尾声。

这时狼母忽而抛出一个重磅的交易品,或者说服务:他可以利用狼群帮商贩们将货物安全进出鬼市。

狼在突厥传统信仰中地位崇高,据说阿史那氏的先祖就是被一头母狼抚养成人。

大概因为这个原因,狼在鬼马群中自由出入,不受任何限制。

这下一众商贩顿时炸开了锅。

鬼市交易虽然没有官府限制,但外围的鬼马群始终是个大难题,出入时一不小心就会血本无归,还可能搭上自家性命。

因此商人们每次都不敢带太多大件头的货品出入,特别是奴隶,往往以书面形式约定,付下部分定金,而后等离开鬼市再另觅一处地方完成货钱交割。

这必然会带来额外的风险与成本,譬如卖家不认账,譬如买家突然失踪。

但如果用狼母的狼群帮忙……这便等同于获得了自由进出鬼市外市的通行证,可以放心大胆地进行买卖,一次性了结,再无后顾之忧。

“我出五十个昆仑奴,换下一次货物进出鬼市!”

“一百个,外加十坛西域葡萄美酒!”

“三十匹母马!我是拔延部的,你们这些杂胡狗别跟我抢!”

“美人!国色天香的美人!中原仕女,西域胡姬,东夷婢子应有尽有……”

……

众人为了争取下次使用狼群的机会争得面红耳赤,报价越来越卷。

杨遇安目光四下扫视,与仙子配合查探各人根脚。

“咦,这不是李三娘吗?”

杨遇安目光落到一个商贩的方向。

那人同样在喊价,但因为自己带来的货品数量有限卷不上去,所以另辟蹊径兜售一种名为“迷神酒”的宝物。

“那是产自天竺的一种药酒,能释放人心中的无穷欲念,乃是催情上品。”

张仲坚见杨遇安一直盯着那人以为他感兴趣,便低声解释。

“原本是某些天竺释家密宗用于勘破七情六欲所用的辅助修行之物,后来流传到世俗之中却被人用于男女之事,只需半杯便能让烈女变荡娃……怎么,四弟需要此物?”

“其实以四弟才貌,根本不必借助这等外物,只要敞开胸怀,自有无数美娇娘自荐枕席……嘿嘿嘿……”

听到张仲坚老司机般的笑声,杨遇安便知道对方误会了,无奈笑道:“我修炼悟道正好需要此物,多多益善。”

他的道景“烧不尽”以念为草,爆发时需要以自身欲念为支撑。

但一定时间内人的欲念总是有限度。

而若有了这个酒,自己就有望“火上加油”,让道景烧得更旺更持久。

这时牙子眼见众人报价越来越离谱,自知自己这几坛酒被彻底比下去,不由长吁短叹。

杨遇安见火候差不多,便主动上前询价。

“三百两黄金,现货!”牙子叫卖半天毫无收获,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三百金么……”

这个价格虽然稍稍超出杨遇安预期,但也不是完全无法承受。

“我身上没有带那么多金子,可否先付部分定金?”

“不行,必须现货,少一分免谈!”

眼见牙子不肯松口,杨遇安微微蹙目。

张仲坚见状悄悄往杨遇安手里塞了一叠文书,传音道:“这是进入雁门的文牒,你用这个来换,比什么金啊银啊都值钱!”

“通关文牒?”

杨遇安诧异看着张仲坚,感觉有些不象对方平日作风。

毕竟眼前这位明显是个略买人口的牙子,按照张仲坚的道德标准,属于“负心人”,必除之而后快,怎还会给对方入关通行证,助纣为虐?

果不其然,张仲坚双目一熘,又传音道:“这是三妹专门为二弟立功准备的。手持这种文牒的黑商确实能顺利入关,但却只能入不能出。”

“因为从他们出示牒文的那一刻起,就被大隋边军盯上了!”

原来是钓·鱼·执·法!

杨遇安心中恍然,顿时毫无心理负担地用此物来交易。

牙子半信半疑地翻开文牒,看到上头居然真的盖有马邑、雁门二郡太守的大印,顿时喜出望外。

这意味着他可以畅行无阻地进入雁门关,来到大隋北疆境内做买卖。

就算自己将来用不上,转手卖给他人,同样可以预见丰厚回报。

单轮价值,可一点也不低于狼母开出的条件!

当下牙子态度大变,热切地将杨遇安拉到一边低声招呼,生怕有其他人出手争夺。

一番讨价还价后,牙子打算用手头上的所有“迷神酒”换走杨遇安手上的通关文牒。

“我这文牒有字有印,真假立辨;但你这酒我须得回家找个婆娘方可知道效果,万一到时不尽如人意,我找谁赔去?”

“要不这样,你再赠我一位女奴,我回头立马试一试这酒的功效。”

杨遇安目光往对方身后一扫,最终“正巧”落到李三娘身上:“就她了!”

本来他是打算离场以后再暗中做掉牙子救人的,但现在既然有更稳妥的办法,那就没必要增加额外风险。

“我在这一带行走十来年,金字招牌谁人不知?何时卖过假货?”

牙子被人质疑,顿时来气。

但杨遇安咬死对方比自己更需要通过文牒,非要如此,牙子实在没办法,只得骂骂咧咧地将李三娘附赠过去。

主要是这女的一直卖不出,实在晦气。搞不好待会离开时死在马群中,那就是妥妥的赔钱货。

李三娘听说有人要买自己,心中已经凉了半截;又见对方先买了一大批天竺迷神酒,浑身更是忍不住颤抖。

心道这怕不是个色中饿鬼?前途堪忧啊……

双方交割的时候,牙子想到对方刚刚公开质疑自己货品,心中有气,便故意松开一瓶迷神酒的瓶口。

随着一股异香迅速弥漫开来,在场不少商贩顿时变得呼吸粗重,意乱神迷,有甚者竟是迫不及待地抓住身边女奴当场吭哧吭哧地开干起来。

而杨遇安作为买家距离酒瓶最近,受药效影响也理应最深,众人全都下意识望向这边,等着看他的笑话。

但可惜,杨遇安接过酒坛后,封盖,收好,重新落座……由始至终脸上波澜不惊,竟是丝毫不受药酒异香的影响。

众人失望之余,想起对方刚刚昙花一现的磅礴道景,不由暗自惊叹他修为之深厚。

不少打算事后暗暗跟踪的人,不得不重新盘算收益风险,进而收起了打秋风的念头

苍童、狼母二人居于众商上首,深深凝望杨遇安一眼,眸中双双闪过一抹精光。

第三百二十二章 狼顾会(上) 离开鬼市的时候,李三娘哭得比进来时更伤心,于是再次无惊无险地渡过了鬼门关。

但她丝毫不觉得庆幸。

想到自己即将被人肆意羞辱,她情愿直接死在马蹄下一了百了。

不多时,那两个买走自己的中原强者来到附近一处隐蔽山洞。

李三娘瑟瑟发抖地跟了进去,心想那人莫不是打算在这风凉水冷的破地方测试药酒功效?

好歹找一床暖被啊!

真当自己是用之即弃的货物?

“我先去处理一下几只跟踪的老鼠,大兄你便在此生火做饭吧。”

年轻那个含湖着声音交代一句便迅速离开。

留下那个红发中年汉子倒没有毛手毛脚,而是依言砍柴生火。

不多时,干粮煮成了热粥,李三娘分得一碗,却怎么都咽不下肚。

总感觉粥里是不是混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撕拉!

红发中年撤掉面具,龇牙笑道:“娘子赶紧多吃些饭食,吃了东西待会才有力气伺候吾弟!”

张仲坚的长相本就偏向彪悍的那一挂,此时故意曲解杨遇安的意思打趣李三娘,俨然吃人不吐骨头的左道中人,后者顿时遭不住,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外头的杨遇安刚好处理完“老鼠”归来,见到这一幕顿时无奈,也只得撕下面具露出真容:“三娘莫怕,是我。”

李三娘闻言蓦地抬头,待看清对方面目,哭声顿时一凝。

“杨郎,是你!”

李三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直接扑倒在杨遇安怀中。

然后便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这次却是喜极而泣。

张仲坚翘着二郎腿大口吃粥,目光暧昧:“嘿嘿,吾弟当真生得一副好皮囊,在这塞外苦寒之地居然也有美人投怀送抱,哈哈哈哈哈……”

……

好劝歹劝,李三娘总算冷静下来,开始叙说自己不幸遭遇。

原来年初的时候,她的一位同母胞在游学时离奇失踪。

李三娘担忧之下主动向父母请命外出寻弟,最终一路辗转找到塞外,人还未找到,自己却先被牙子下药掳走了。

若非碰巧遇到杨遇安出手相救,后果不堪设想。

“且慢,娘子这位失踪的胞弟,可是李玄霸?”张仲坚忽然开口问道。

“正是三郎!”李三娘目光微亮,“怎么,大兄有吾弟的消息?”

对于李三娘故意跟随杨遇安称呼自己,张仲坚心中了然却不点破,颔首道:“张某一直有意拜访李家三郎,可惜总是无缘一会。”

“如今看来,娘子的三弟怕是真出大事了……”

张仲坚说话隐晦,唯有知晓内情的杨遇安明白他话中深意。

李三娘只当对方同情自己,连连低叹:“三郎自小体弱多病,常年幽居家中,也就这几年体格长开了家中才准许他外出游学,不曾想居然就走丢了,就怕他跟我先前一样被压牙子掳走……”

真龙自小体弱多病?

杨遇安下意识跟张仲坚对视一眼,目光中充满疑色。

体弱多病,这不是杨谬儿这种被潜龙气运压制的私生子才有的待遇吗?

李玄霸有龙气护身,就算不是天生骨骼精奇,也不该体弱才对啊……

杨遇安越发有种感觉,这个李玄霸李三郎背后,怕是藏着某种天大的秘密。

……

李玄霸的事暂无更多头绪,两人便又专注回鬼市的情报。

李三娘跟了牙子有些时日,对此了解更深:“确实还存在一个‘里市’,就在山下那堵墙内。”

“但想要进墙,好像要先加入一个名为‘狼顾会’的左道帮会。”

“狼顾会?”杨遇安两人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号,精神一震,“三娘可否细说?”

“我所知极为有限。”李三娘坦诚道,“只记得那牙子约莫提过,苍童、狼母二人皆是狼顾会的成员。”

“此外想要入会,必须找另外两个成员中的一个作为介绍人。那两人的代号分别是‘青巫’与‘校尉’,一个突厥人一个汉家儿。”

“哦,对了,那牙子还曾说若没有大将境的修为冒然闯入里市,只怕会九死一生,所以他一直不敢尝试……”

随后李三娘仔细描述了一下两个介绍人的传闻特征。

张仲坚听到最后,沉声断言道:“我有七成把握,青巫便是我的仇人!”

“若是如此,只怕大兄不好找他报仇。”杨遇安提醒道。

按照李三娘提供的情报,青巫本人一直藏身里市极少露面。

而张仲坚的修为当下只有外景圆满的上开府,强闯里市容易白给。

“不知四弟能否替为兄走一趟?”张仲坚郑重拱手问道,“某也不求四弟帮我报仇雪恨,只要能确定仇人身份以及去向便足以!”

杨遇安此来本就是帮忙的,自无不可。

当下再仔仔细细向两人询问清楚青巫以及狼顾会的相关情报,又拜托张仲坚先将李秀宁送回马邑安置,便准备自己一个人悄悄摸回鬼市。

“四弟且慢!”

张仲坚忽然喊住杨遇安,从腰间接下一个黄符塞到杨遇安手上:“这是为兄先前路过冯翊般若寺所求的金刚护符,还挺灵验的,就送给四弟护身用吧!”

“如此便谢过大兄了!”杨遇安不疑有他,收起护符转身离去。

只是待他走远以后,张仲坚眸光一闪,摸着后脑勺自言自语,颇为困惑:“某什么时候去找过秃驴求过平安符了……”

……

再次进入鬼市已经是第二天深夜。

鬼市只有朔日前后三日开放,今夜正好是第二夜,前来参加的人比昨日更多。

杨遇安换了一身装束,极致收敛气机,暂未引起旁人注意。

同样是万马无声奔腾,同是吊诡的“走马剺面”的哭祭意识,杨遇安这回熟门熟路,趁乱迅速向山墙方向逼近。

越靠近山下,马群奔跑得越狂野,连带四周天地元气也变得无比“狂躁”,难以操控。

杨遇安感觉外景以下来到此地连活着都艰难。

恐怕得外景圆满的上开府才能做到行走自如。

而这里,还只是墙外的区域。

按照这种趋势,恐怕墙内、山上的环境更加恶劣。

难怪那牙子说没有大将境修为进入里市只会九死一生。

墙前一丈元气狂暴如潮,连鬼马都不愿靠近。

杨遇安哪怕有大将境修为也只能勉强在墙下奔走,难言攀登跳跃。

无奈之下,他只好沿着墙根朝一个方向摸索,看看能不能找到破损的洞口。

可惜环山走了一圈,墙体处处光洁无瑕,坚硬如铁,根本找不到任何出入口。

至于张、李二人所描述的那个突厥牙子“青巫”,更是影都没有。

“恐怕只能先搭上狼顾会的线,才有希望进入里市……”

杨遇安心中微叹一声,便要折返离开。

但就在此时,一道灰影悄然摸到他身后。

第三百二十三章 狼顾会(下) 锵!

杨遇安有所感应的瞬间,直接拔剑刺向身后。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

杨遇安头也不回,迅速抽剑,“云从”带着一篷血雨又闪电刺向身体一侧。

噗噗!

三剑过后,杨遇安感应身边威胁骤减,不再迟疑,迅速跳上最近的一匹鬼马,扬长而去。

而他原来站立的地方,赫然躺着三具狼尸!

“是狼母。”

杨遇安心中了然,身体片刻不停朝着外围鬼马飞跃转移。

马群中不时有灰色狼影冒头扑击,却总是慢了一步追不上他。

反而被后续地上疯长的长草缠住四脚,双方距离越拉越远,转眼便失去了杨遇安的踪影。

“可恶!”

狼母看着地上惨死的三头狼,目光中满是痛惜与愤怒。

他爱狼如子,甚至不惜以人肉喂食,对方杀他的狼就如同杀他亲子。

“此人身法高绝,你和你的狼追不上的,到此为止吧。”

一道幽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狼母回过头,便见到苍童那双迥异于常人的灰蓝眼眸。

“若非有这些鬼马阻隔,我的孩儿必定能追杀他,撕咬成渣!”狼母咬牙切齿。

“或许吧。”苍童懒得与他争辩,“只是彼辈如今有了戒备,你怕是再难得手。还是登山要紧,头狼应该快出关了。”

听到“头狼”二字,狼母神色一凛,迅速收敛情绪,招呼狼群回到身边。

两人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身边不远处,杨遇安正藏身于琼花仙子所化的一株野草之中,暗中偷听两人对话。

“头狼又是谁?听这名号,莫非是狼顾会的首领?”

狼母收拢狼群之后,与苍童各自祭出一面血色狼头旗,念念有词。

片刻后,刚刚还光滑无缝的山墙,蓦地裂开一道两人并肩宽的缺口,在幽暗夜色之中,仿佛一头灰黑巨兽张开血盆大口。

苍童与狼母毫不迟疑迈步入内,后者的狼群也顺势鱼贯而入。

堪堪在最后一头狼进入裂缝的瞬间,山墙迅速合上,无声无息,也不给后来者跟随进入的机会。

……

“呼,差一点就混不进来了……”

杨遇安在墙内一角显出人形,稍稍活动手脚,感应元气。

山墙虽然有类似于防跟踪的设计,但他早在裂缝开启的瞬间便让仙子施展神足通,化作墙内山下的一株野草。

换言之,他并非直接进墙,而是从仙子的一颗应身小草转移到另一株,取巧而入。

在塞外施展神足通极为耗费功德水,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他还舍不得这样用。

所幸他刚刚利用琼花盟盟主的身份刺杀辅公祏,让琼花之名传响塞外,不然这一趟“草遁”的消耗更是恐怖。

“仙子在这里施展神足通的极限大概是十丈,我如果要离开,至少靠近墙边十丈……”

杨遇安谨慎思考撤离手段,并未因成功混进来就得意忘形。

就这么一小会功法,他已经明白那个牙子所言非虚,墙内的环境果然极端恶劣,外界无处不在的天地元气在这里居然近乎于无。

如果没有悟道成功的话,恐怕连外景都显现不出来,更别说运用元气奔走战斗。

饶是他如今有下大将境,能够调用的元气也极为有限,实力严重削弱。

“不过我被削弱,苍童狼母等人同样如此。只要小心一些,他们应该发现不了我……”

适应得差不多后,杨遇安开始往山上探索。

……

先前在外头有山墙阻隔视线加上朔日夜晚光线昏暗,杨遇安并未能看清陵山中的情形。

此时亲自登山,他发现这里伫立着许多高大石柱,柱顶凋刻着各种头像,有虎熊等勐兽,也有各种模样的人头,仿佛一处战利品陈列广场。

“大兄先前介绍突厥风俗的时候说过,突厥人崇尚武功,宁愿战死也不愿老死,所以墓前有‘立石建标’的传统。”

“每根石柱代表一位墓主生前杀死的敌人。”

“杀人越多,武功越盛。”

他粗略估算了一下,这里密密麻麻,有将近一千多根石柱。

生前是个千人屠,死后墓前标石用料上乘,还有精美凋刻……显然这里的墓主身份并不低。

“或许是个突厥王公贵族之类的?”

杨遇安暗自猜测,继续沿着苍童二人走过的路谨慎前行。

走着走着,琼花仙子忽然“咦”了一声,有所察觉。

“怎么了?”

“这附近有传国玉玺的气息。”

“传国玉玺?”

杨遇安目光微闪,又听琼花仙子道:“除此以外,我还感应到创造者的气息。说不定这里能找到先前的金羽。”

金色羽毛!

体会过琼花仙子变强带来的好处,如今杨遇安对此物格外在意。

可惜自从与王君山一战之后便再未遇到。

“慢着……传国玉玺,金色羽毛……星冠方士,琼花创造者……”杨遇安目中闪过精光,“这两边怎么又碰巧一起出现了?”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先前跟随萧世廉等人探索南陈旧皇宫废墟的时候,他便从萧摩诃夫妻口中分别得到这两者的消息。

之后与王君山一战,虽然只找到金色羽毛,但从对方记忆之中却得知王世充身上有一块玉玺碎片。

两夫妻与两父子自然都是一起生活的。

算上这次探索鬼市墓山,已经是这两者第三次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了。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

到了第三次,就不能再用巧合来解释了。

“琼花说那星冠方士有疑似‘敌人’的气息……那有没有一种可能,琼花的创造者与那位道门大能,可能是一对仇敌?”

“两人互相敌对,互相追杀,所以总是同时在某个地方留下各自痕迹……”

“甚至再大胆设想,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两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利用凡世布局,搅动风云,以达到打败对手的目的?”

“嘶……”

杨遇安被自己开的脑洞惊到,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倒也不是自己吓自己。

他这具身体与琼花仙子一样都被冥冥之中的潜龙气运压制。

而当年跟智者未来身交流的时候,对方早就暗示自己身上的不正常气运牵涉到“尊圣级”的布局。

如今看来,恐怕真的跟这两位释、道大能的争斗有关。

联想到这是能倾覆一国乃至天下大势的可怕力量,怎能不惊?

第三百二十四章 诡异的机关 正在思忖间,杨遇安跟随苍童二人来到半山腰间的一处石门前。

按照高度估算,这里应该是进入主墓室的通道入口。

当然,墓室不是睡房,不是造来让活人出出入入的,只是方便下葬时将骨灰瓮灵柩之类的运送入内而已。

所以此时石门早已彻底封死。

杨遇安甚至见到门板上刻满突厥文,记载着墓主一生事迹。

浇花二十多载,他对突厥文早已不陌生。

不过大概是时间太久,门板上的字迹大多比较模湖,他只能隐隐看到一组代表“阿史那氏”的字符,也即墓主人的姓氏。

“阿史那是突厥王族的姓氏,跟先前猜测一样,这个墓主果然身份不凡。”

苍童与狼母走到墓室入口门板前,也是先停步观摩上面的字符,而后前者伸手在石门上摸索,似乎在找寻某种机会。

终于,他的手摸到代表“阿史那氏”的那组字符时,字符所处的位置蓦地往下凹陷。

与此同时,整座墓山轰然作响,原本静立的上千根标石随之快速移动,如同洗牌一般呼啸着从一侧飞向另一侧,刮起阵阵勐烈怪风。

一阵地动山摇过后,杨遇安回过神来,发现石门前只剩下苍童一人。

至于狼母与他的狼群,大概是被刚刚的标石阵“驱赶”到远处了。

苍童朝远处含了几声没有回应,却也不着急,重新开始摸索门板,似乎准备找到其他触发机关的字符。

但这次才摸索片刻,苍童蓦然回头看向身后,脸色又惊又怒:“是哪知老鼠跟进来了!知不知道这会害死所有……”

“人”字尚未说出口,苍童浑身一僵,身体表面迅速变暗变硬。

不多时,竟然化作了一根暗灰色的人形“标石”!

“!

!”

这一幕变故来得太突然,杨遇安来不及多想,第一反应是扭头就跑。

前一秒还在大喊大叫的苍童,一转眼就被诡异的力量石化……杨遇安想到对方跟自己境界差不多上下,顿时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如此一路狂奔到山脚,估摸着距离山墙还有二十丈距离的时候,杨遇安脚步陡然一慢。

不是他主动放慢,而是他脚踝以下位置,不知何时,居然也化作了沉重的石头,并且暗灰色泽还在不断往上蔓延。

他也被感染了“石化”!

“我特么……”

杨遇安惊喝一声,勐然提气继续前行。

一步两步……

五步六步……

堪堪走了十步之后,灰色终于蔓延他都膝盖,杨遇安一下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摔倒的瞬间,他仍下意识将身体往山墙方向扑倒。

可即便如此,算到极限,距离墙根位置仍超过十丈。

够不着墙外的应身小草!

“仙子,去净土!”

杨遇安立即向心中那株花大喊。

早在入墙探险的时候,他便做过多种遇桉。

其中利用仙子的神足通躲去灵山净土便是其中之一。

上次他就是用这个方法躲过了琼花创造者的轰杀。

如今虽然不知净土那位佛陀能不等对抗石化的力量,但他已经没有更好选择。

不过这次尚未等琼花仙子发动神足通,他腰间却陡然爆发一道夺目金光。

张仲坚临行前赠送的金刚护符!

在护符力量的刺激下,杨遇安身上的“逆鳞”随之浮现,化作一条紫龙张牙舞爪地扑向双腿上的暗灰色。

后者不敌护符与紫龙的力量,节节败退,很快就退回膝盖以下。

趁此机会,杨遇安立即从地上爬起,踉跄前行,终于进入山墙十丈范围。

下一刻,他身形蓦地一闪,凭空消失在墙内。

……

“太危险了……”

回到墙外,杨遇安仔细检查了好几遍全身上下,确认再无半点石化的痕迹,这才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

要是没有带上张仲坚的护符,或者刚刚再走慢一点,他便要彻底交代在此地。

谁能想到这座墓山上居然隐藏了如此阴损的陷阱?

若非有苍童的前车之鉴,加上自己跑得果断,恐怕就算发现了也来不及逃脱。

“说起来,苍童最后说到那句话……怕不是被我这只‘老鼠’给坑了?”

杨遇安一时哭笑不得,忽而感觉身后石墙又有动静,果断让仙子施展神足通将自己再次藏入野草堆中。

不多时,石墙裂开一条缝,狼母狼狈跑出,身后只剩下三匹受伤灰狼。

看样子,他被标石阵赶到墓山上其他地方也并不好过。

出来以后,狼母心疼地为三匹狼清理伤口,目光不时落在身后石墙,似乎在等待苍童出来。

“怕是要白等了……”

杨遇安心中暗叹一声,准备先行撤离此地,从长计议。

但就在此时,山墙再度开启一道裂缝。

一道身影狼狈跑出。其人脸上满目细碎疤痕,双目幽蓝如青天,赫然正是刚刚已经石化了的苍童!

杨遇安心中禁不住大骂一声“见鬼”。

“刚刚是怎么回事啊!”

狼母并未发现藏身草丛的杨遇安,目光死死盯着复活的苍童。

“有只该死的老鼠混了进去!”苍童一脸晦气骂道,“若非我刚刚跑得快,便要横死在山上!”

“老鼠在哪里?”

“谁知道?不过他没有血狼令,基本不可能躲过诅咒……他死不足惜,可恨因他不遵守规矩,害惨了我们二人!只怕此后我等再登山,便是有血狼令也难保性命了……”

说到这里,苍童忍不住用突厥语狠狠骂了几声。

“你的意思是,血狼令无用了?”狼母紧张问道。

“也不是完全无用,登山还是少不了它的。”苍童叹气道,“只是能不能再用令旗保命,就难说了……”

“若是如此,那卖令旗的青巫和校尉也得折折价了!”血浪切齿道,“校尉十匹马换一面血狼令还好说,这青巫却贪得无厌,居然要价一百个奴隶!登一次山便要交出一百个奴隶,这谁受得了啊!”

“也不是青巫贪婪,实乃炼制血狼令本就需要活人血祭,他收我们的奴隶,大多用在炼旗上。”苍穹解释道,“至于校尉,他不过是暗中对持有血狼令的人下黑手罢了,当然不要求活人……”

杨遇安在远处听两人絮絮叨叨地聊天,慌乱的思绪也渐渐平息下来。

本以为进去杀个奴隶贩子不用废多大劲,如今不但人没碰着,自己却先从鬼门关中走了一转。

至于仙子所言的金色羽毛,更是八字还没一撇。

但就此放弃,他自然不能甘心。

谁知道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再来鬼市还在不在这里?

“关键还是此地危险超出我自身境界能应付的程度。”

“有他们所言的‘血狼令’尚且不能确保全身而退,更何况我现在还没有……”

思忖到此处,杨遇安脑中蓦地闪光刚刚被金刚护符救了的一幕,便对琼花仙子道:“仙子可知晓这护符的底细?”

第三百二十五章 有人罩着就是莽 “仙子可知晓这护符的底细?”

“知道。”

“愿闻其详。”

“佛曰:不可说。”

“呃……”

杨遇安微微卡壳:“仙子你没事吧?”

“我没事。”

“没事你跟我打什么机锋?”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现在只适合跟你打机锋?”

杨遇安:“……”

到底是相伴了二十多年的贴心人,杨遇安无语片刻后,渐渐恍然过来。

张仲坚送的这枚护符,大有问题!

“此符的力量十分强大,你有顾忌?”

“是的。”

“是柱国级的力量?”

“差不多。”

“这位柱国大能可以通过此符窥探你我的心声,甚至于说,他本尊此刻就藏身于符内?”

琼花仙子:“……”

“懂了。”

杨遇安不再细问,转而默默念诵佛经,空心明性,将自己的思绪潜藏到心底最深处,以佛经、道藏的天音妙语层层包裹加密。

自从知道琼花仙子的“他心通”能窥伺别人心中想法之后,他就没少钻研这种“加密思考”的法子。

有“烧不尽”状态下欲念爆发的经验,他没花多少功法就练成这种小技巧,常常躲着琼花仙子进行隐蔽的思考。

亲测有效。

倒也不是要背着她捣鼓什么阴谋诡计,只是这人嘛,总得需要些隐私。

特别是他作为一个健康成年男性,曾经见识过琼花仙子绝美的真容,偶尔忍不住冒出点瑟瑟的想法也属人之常情。

若他真是一个完全无欲无求的人,又何来“烧不尽”状态下的欲念爆发,以念为草?

当然,这些东西是不便让琼花仙子知晓的。

怕尴尬。

总之,当初为了安全瑟瑟而准备的小手段,此刻竟歪打正着派上用场。

在一阵阵诵经的底音之下,他的深层思绪低调而缓慢地运转。

首先,这是一位至少柱国级的大能。

其次,这位大能对他身上的一些秘密十分了解。

证据便是刚刚护符直接激活了逆鳞,并借助后者力量祛除诡异的石化力量。

从这个角度来说,对方恐怕比他这个逆鳞的现任主人更加懂得如何应用这件宝物。

逆鳞是杨隋皇族内部传承之物,上一任拥有者还是上一任大隋皇帝。

根据这个极为严苛的筛选条件,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隋文帝,杨坚。

他这具身体的血亲祖父。

“难怪大兄一个正儿八经的楼观道道士却去佛寺求平安,恐怕根本非他自愿,而是被杨坚暗中诱导……难怪他会化名杨伯字坚这种犯忌讳的名号……”

“还有冯翊般若寺……那可不就是杨坚出身的地方?”

“金刚护符……金刚力士,可不就是杨坚小字‘那罗延’的本意?”

仔细回想这一路过来的种种细节,原来一切早有征兆,只是自己从未往那个方向去考虑而已。

如今一经琼花仙子提示,他顿时恍然大悟。

而大悟过后,心中又冒出大胆的念头:既然杨坚暗中跟随我行动,甚至愿意在生死关头出手相救,可见他应该也是有志于探索这座鬼市墓山的。

虽然不知道他目的为何,但他不直接露面而是藏身于护符,说明他应该是受到某种限制,只能依托我佩戴护符入内探索。

那反过来说,我是不是可以利用他这种不方便,倒逼他出手帮我应付强敌与陷阱,进而完成对墓山的探索,杀死青巫甚至找到仙子所需的金色羽毛?

带着随身大老开地图刷怪?

想到此处,杨遇安心中大定,终于有了决意。

……

苍童与狼母交流片刻,眼见外市快过半场,便准备先行回去。

但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后。

“难得来一趟,两位何必急着走?”

声音低沉而幽远,有种清净自在的意境。

两人悚然一惊,双双回身戒备。

不知何时,山墙之下矗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其人道士扮相,目光幽沉如水,比之苍童的蓝目更加慑人。

“你居然还有胆量回来这里!”狼母想起对方杀死自己的狼子,双目喷火。

他身旁残存的三匹灰狼也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摇尾龇牙。

苍童深深凝视对方,一手已经摸向腰间弯刀,随时准备出手。

这个人居然在他们毫无察觉之下来到身后,这等身手只怕得两人联手才能稳稳拿下。

“能进入鬼市的人,谁又会缺乏胆量?”

杨遇安仗着有“大老”傍身,负手坦然相对,丝毫不担心两人暴起杀人。

而他越是自信从容,苍童与狼母就越是忌惮,担心对方是不是暗藏了什么陷阱。

“足下到底是谁,所来何事?”苍童凝目问道。

“明人不说暗话,某姓辅,在江淮一带小有名气。因得罪了强人不得不躲到塞外,如今在史蜀胡悉大人家中效命。”

先前辅公祏深居简出,给他上门刺杀造成不少障碍。

但如今反而成了他伪装对方的有利条件,因为塞外极少人见过辅公祏的真面目。

“你便是那个江淮贼帅?”苍童并未轻信,“我怎么听说你已经被那什么琼花盟盟主杀死了?”

“哈哈,那人千里追杀人生地不熟,而辅某则以逸待劳,又有史蜀胡悉大人为依仗,岂会轻易被他得手?不过是一招金蝉脱壳之计罢了!”杨遇安继续胡诌道,“退一万步说,某是不是真的姓辅,对于两位来说真的这么重要吗?”

“难不成两位冒险深入此地,不是为了寻找富贵机缘的?”

苍童与狼母对视一眼,再次开口:“那你来此地,又是为了什么机缘?”

“两件事。”杨遇安澹定比出两根手指,说话不疾不徐,“第一,我听说鬼市有里外之分,你们都知道我得罪了琼花盟,对方盟主身手高强,我希望进入里市避祸。”

“第二,我手上正好有一份绝世宝藏的线索,不知两位同道是否有兴趣一起寻宝?”

前一件事是给自己行动找个合理借口,后一件事则是创造共同目标。

“哦,不知足下发现了什么宝藏?”

苍童缓缓放下握刀的手,另一边的狼母也顺势安抚住三匹灰狼。

杨遇安见两人解除戒备便明白对方已经被自己说动,含笑问道:“不知足下是否听说过传国玉玺?”

第三百二十六章 各怀诡胎 “传国玉玺……”

苍童用带着口音的汉语复述四字,似乎不知所谓何物。

“不错,正是那个关乎天下归属的至宝!”

“我们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万一你说想用虚假线索套出进入里市的情报呢?”

狼母厉声喝问,唱起了红脸。

杨遇安冷笑一声,直接从身上摸出来自辅公祏的那块玉玺碎片,展示在两人眼前。

属于玉玺的独特气息立即吸引了两人注意,目光双双变得深沉。

杨遇安隐隐感应了两人气机交缠,似乎正在相互传音交流,当下故意一脸警惕地将玉玺收回,仿佛担心会被对方抢走。

其实暗中让仙子发动他心通来探知两人心思。

苍童:“他居然真的有玉玺碎片在身。”

狼母:“是头狼暗中搜集的那个传国玉玺?”

苍童:“多半是,头狼说过玉玺碎片之间能互相感应,他应该是据此推算到山上也有类似宝物……”

他们果然清楚传国玉玺底细!

而且墓山上也确实有玉玺碎片!

这个头狼到底是谁……

杨遇安心中微动,表面不动声色,似乎不知道两人在交流什么。

狼母:“那咱们联手,夺走他身上碎片献给头狼?”

苍童:“不可冲动,此人藏头露尾,谁知道有没有其他暗手?”

狼母:“那你打算怎么办?”

苍童:“干脆答应他的请求,待进山以后,有的是下手机会。”

狼母:“你确定他对山上状况一无所知?”

苍童:“你知我这双眼有长生天的赐福,可以洞悉人心。我观察到现在,可以确定他对山上了解不多,且确实是为了传国玉玺而来的……”

苍童居然也有洞悉人心的手段!

果然不能小瞧这些信仰原始巫傩的左道强人。

杨遇安小小诧异,却也并不惊慌。

因为杨坚的幽魂就在身边,所以他一直维持隐秘思考的状态。

苍童的道行显然不如杨坚与琼花仙子,所以杨遇安不担心对方能看穿自己的心思。

实际上苍童自以为看穿的部分,根本就是杨遇安故意放出的烟幕弹,对方果然上当。

“嗯,原来玉玺碎片之间是能互相感应的,这点今后还得注意一下,省得不留神暴露了行踪。”

“不过……倒是可以据此找到其他碎片的准确位置,进而利用玉玺与金羽的关联性,找到我真正需要的后者……”

两边各自计较妥当,自以为能拿捏住对方,便一拍即合,携手登山探宝。

苍童与狼母计划在路上黑掉杨遇安身上的碎片。

而后者却根本不在意碎片,不过是借此机会堂而皇之地进入里市完成目标而已。

“足下有意进入里市,便算是加入我狼顾会了。”

苍童顿了顿,见杨遇安没有意外之色,明白这条情报对方应该也是了解的,便继续道:“狼顾会的成员,需要凭借血狼令方能登山拜谒我等首领头狼,听从调遣,或者私下互通有无。也即外界传闻的里市。”

“那我该如何取得血狼令?”杨遇安直接问道。

“目前狼顾会中有两个成员出售血狼令,一个是青巫,一个是校尉。”

“两者的血狼令有何区别?”

“血狼令都是一样的。区别在于代价。”苍童仿佛一个引导新人的老前辈,十分有耐心,“青巫能直接炼制血狼令,但要求一百个健壮奴隶换一面旗。校尉的获取手段不太光彩,但只要求十匹马或者等价财物。”

青巫是张仲坚的仇敌,但直接说出来目的太明显,容易惹人生疑。

所以杨遇安谨慎问道:“那你的建议是?”

“我建议找校尉。”苍童不假思索道,“塞外不比中原,找马比找身体健壮的奴隶更容易,更别说校尉那里还能以财宝代替。此外你们都是隋人,交流起来更方便不是?”

“好,那我就先跟校尉谈谈吧。”

杨遇安微微点头,接受了对方建议。

……

不久,苍童与狼母分别带着一个人回到原地。

其中一人浑身披着兽皮大衣,目光呈现不健康的灰黄色,脸上沟壑更胜苍童两人。

根据张仲坚的描述,杨遇安一眼断定此人正是目标青巫。

但眼下并非出手时机,所以他只是澹澹瞥了一眼,便迅速转移到第四个狼顾会成员身上。

此人同样以生皮覆脸,身上披着隋军校尉的制式盔甲,居然人如其名,是真正的军中校尉。

如今大隋府兵序列中的“校尉”便是开皇朝的“大都督”,麾下带领两百名府兵。

杨遇安当年还曾帮助师傅第五观主争夺过这个军职。

不过眼前的校尉,身上流露的威压远远超过一名普通校尉的要求,分明也是下大将修为。

也不知此人是不是因为能力超出武职太多却一直升不上去,于是心生怨恨跑来勾结突厥左道。

杨遇安在打量校尉,对方同样在打量他。

“想必苍童已经跟你说过我的规矩了,你打算用马换旗还是等价的财宝?”

“财宝。”杨遇安故意道,“只是我先前在外市消耗了些钱财,眼下恐怕凑不齐等价十匹马的财物,能否先交一半,赊账一半?”

“当然不行!”校尉断然拒绝,“看来苍童还是没跟你说清楚我的规矩!我跟人做交易从来是钱货当面结清,绝不谈第二遍,特别是你这种来路可疑的人物!”

这个校尉行事相当谨慎,或许曾在南边犯事,担心我是来设局抓他的公门中人?

这样也好,我本来就不是真的打算与他交易,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杨遇安心中了然,当即就着赊账的问题与对方扯皮。

校尉寸步不让,杨遇安有心搅和,于是没有任何意外,双方直接谈崩。

杨遇安故作无奈地长叹一声,然后黑着脸转向另一边的青巫。

后者刚刚看热闹时已经大致摸清杨遇安的财务状况,直接表示可以先支付五十名奴隶交换血狼令,余下一半后续再补。

不过却要求杨遇安对着至高天神起誓。

“你们突厥的天神管得到隋人的头上吗?”

作为长期被潜龙气运压制的人,杨遇安并不惧怕所谓天神,不过是故作警惕姿态。

“你不信尽管试试。”青巫龇着满口烂牙道,“大不了我亲自去要回欠款。只是到时候抓的是谁,我就不敢保证了。”

言下之意,就是以杨遇安身边的亲朋好友作为威胁了。

此人应该是原始巫傩之道,手段诡异难测,就连大兄也因一时不察着了他的道,差点痛失亲人,不得不防。

想到这里,杨遇安道:“只可惜我身上连五十个奴隶都没有。倒是有另一件宝物,不知是否足以换取血狼令?”

言罢,他从身上取出一份通关文牒。

第三百二十七章 杀青巫 通关文牒自然是张红拂为李靖所制的“鱼饵”。

杨遇安先前辞别张仲坚时又从后者身上要来不少,想着既能当通货使用,还能顺手“钓鱼”除恶惩奸,一举两得。

青巫不明所以地翻开文牒,看到上头马邑、雁门两郡太守的鲜明大印,呼吸微微加速,沙哑问道:“这种宝贝,你还有多少?”

“足下还未回答我这宝物到底能不抵一面血狼令呢!”杨遇安负手含笑,姿态从容。

“给我十份一样的牒文!”青巫目光热切道,“十份换一面旗!”

“足下这是在欺我无知?”杨遇安嘴角上翘,“凭这样一份通过文牒,你能一路畅行无阻进入雁门关内。以你本事,入关以后巧取豪夺一番,所得奴隶何止一百?”

“依我看,这事得反过来,一份文牒换十面血狼令……”

杨遇安故作漫天要价姿态,自然是为了彰显文牒的真实性,不轻易松口。

最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杨遇安以三份文牒换到了一面血狼令。

苍童与狼母将人带来以后便一直冷眼旁观,见杨遇安露出一副如愿以偿的模样,心中不禁窃笑。

其实他们故意将青巫和校尉两人同时带来,可不是因为体贴对方是新人而给出两个选择,根本就是私下跟那两位串通好,准备登山以后一同下黑手。

不过为免引起对方怀疑,这才特意叮嘱青巫和校尉二人按照各自过往习惯要价罢了。

“此人到底是个田舍汉出生的贼军,不知左道人心险恶。”苍童暗自评价,“不过这样也好,稍后更容易将他拿捏……”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此刻心中所思所想,杨遇安已经通过琼花仙子的他心通知悉。

不过是将计就计,你演你的,我演我的。

就这样,各怀鬼胎的五人很快达成交易,然后苍童故作姿态邀请青巫与校尉一同登山寻宝探险,杨遇安则故作抱怨,但终究还是作为入会的新人,不得不屈服于四人淫威。

……

再次进入墙内后,苍童张开双臂对杨遇安行了一个突厥的见面礼:“欢迎加入狼顾会,在这里,大将都是亲兄弟亲姐妹,在长生天的见证下,可以交换一切你想得到的东西,包括仇人的性命!”

原来这里还能买凶刺杀,难怪辅公祏心心念念要进入里市……

“那辅某还真是来对了地方!”杨遇安照葫芦画瓢行了一个突厥礼节,以显示自己诚心加入,“不过眼下我财宝已经枯竭,所以还是赶紧先找到宝藏要紧。”

这之后,杨遇安再次当众取出传国玉玺碎片,并根据冥冥之中的感应登山探寻。

最终没有任何意外,来到半山腰所在的墓室通道入口前。

“辅郎所说的宝藏就在里面?”苍童明知故问,“这可有些麻烦了!”

“怎么,这扇石门内有乾坤?”杨遇安同样明知故问。

“实不相瞒,这里据说是某位大人物的陵墓,也是咱们头狼的隐居之地。非得头狼命令,不得入内打扰。”

“啊,这样的话……”

“罢了,辅郎初来乍到,为人也算实诚,我等总不能一点好处都不给,这便舍命陪君子,闯一闯龙潭虎穴。”苍童拍了拍胸膛,作出豪迈姿态,“大不了到时我等一起向头狼赔罪便是!”

要不是我先前悄悄跟了你一路,差点就信了。

杨遇安默默吐槽一句,当即表示感谢。

这之后,苍童装模作样地摸索了一阵,然后指尖“正巧”摸到了代表阿史那氏的字符,触发机关。

山上标石大阵瞬间响应,重新排布。

一阵地动山摇后,各人已经被彻底分割开来。

杨遇安早有心理准备,在机关发动之前便让琼花仙子化出一株应身小草跟随在青巫脚边。

而他自己则牢牢锁定对方气机,待山上动静平息后,第一时间朝着对方所在位置飞速靠拢。

二十丈。

十五丈。

十三,十二,十一……

当双方距离进入十丈范围内,杨遇安抢在对方有所感觉之前,立即让仙子将他转移到对方脚边的一株草。

下一刻,他显出人形,紫气功疯狂运转,烧不尽同步爆发,一剑刺向青巫的后心。

当!

削铁如泥的“云从”瞬间刺破兽皮大衣,刺入譬如,却被某种类似骨头的结构所阻挡,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我明明从后背方向刺入,避开嵴梁,理应没有肋骨阻挡,却居然还是碰到了硬物。”

“这个青巫果然不简单。”

杨遇安见势受阻,却并不收剑,而是手腕一番,改刺为削,在对方后背划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皮肉开裂,青巫痛得咧嘴龇牙,下意识往前翻滚避开杨遇安的剑。

哪知后者如同附骨之蛆一般始终紧紧贴着他后背譬如,沿着已经拉开的血口不断扩大,

不久片刻之后,青巫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湖,露出里面明显不属于人体组织的黑色甲片结构。

“这是直接将一副宝甲埋入了体内?”

杨遇安大骂一声变态,手中“云从”继续上下翻飞,扩大对方伤情。

这种离奇的防御方式虽然耸人听闻,但以他如今医术见识、境界,倒也不是猜不到原理。

无外乎是将体表皮肉割下,安上甲片,再重新生出一层皮罢了。

这种操作对于普通人难以想象,但对于已经悟道的大将境却是不失为增强自身防御的思路。

但对比起王君山那种肉身成道的方式,青巫这种歪门邪道缺点多多,其中最大缺点就是影响自身寿命。

“都说突厥人尚武,宁愿战死也不愿老死,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青巫体内要害全都有宝甲包裹,杨遇安一时无法造成致命伤害,只能一点一点磨掉对方的甲片。

久而久之,青巫缓过气来,也开始进行反击。

双方你来我往,都是以命换命的打法,互有损失。

但相对而言,杨遇安如今身体恢复速度极快,反之青巫的甲片坏掉便不可恢复。

终于在某一刻杨遇安削掉对方护胸的一片甲,云从闪电往前一送,轰爆对方心脏!

嚯!

杨遇安点燃念草,依托“烧不尽”状态强行调集此地稀薄元气,将身上、脚边的战斗痕迹冲刷干净。

随后便是匆匆在对方身上搜刮一番。

只可惜刚刚激烈战斗一场,对方身上有价值的东西基本毁了。

倒是在手臂的一块皮肤上,意外发现了天竺“迷神酒”的配方。

“看来他便是凭借此酒诱骗来大量奴隶的,外头的那些牙子应该都算是他的‘徒子徒孙’……”

清完痕迹,记下酒方,杨遇安再次钻入仙子的应身小草,回到原先的位置。

第三百二十八章 杀人机关 “你刚刚去哪了?在做什么?”

杨遇安回到石门前,便遭到苍童质问。

狼母与校尉都已经早一步回到此处。

“当然是忙着找路!”杨遇安满脸抱怨道,“山上有这等机关你们怎也不早说?我刚刚吓了一大跳……”

苍童凝目审视片刻,这才缓缓点头道:“青巫死了。”

“死人了?”杨遇安瞠目惊呼,“不会是被这里的机关杀死的吧?!”

“我们五人都是用血狼令进山的,此地机关不会针对我们。”苍童斩钉截铁道,“他是被我们中的某个人杀死的。”

言罢,他再次凝目审视杨遇安。

旁边的狼母与校尉也同时投来怀疑的目光。

杨遇安收敛真正的心绪,只在浅层意识中放出类似于“你们怀疑谁不好怀疑我一个新来的”、“我是看青巫这贪心鬼不爽但不至于要杀人啊”之类的念头。

嘴上紧接着道:“我与青巫无冤无仇,他又是唯一卖我血狼令的成员,我杀他作甚?”

然后又对校尉道:“咱们都来自礼仪之邦,你不信我反倒信北虏?就不怕他们黑·吃·黑,收拾了我,然后顺手把你也灭了?”

校尉本就行事不光彩,所谓以己度人,顿时便也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原本打算合作对付杨遇安的四人,一人被杀,一人起了疑心,威胁顿时大减。

苍童见状,只得暂且作罢,表示先进山探宝,等见到头狼再让他定夺。

“如此一来,总算是替大兄报了仇,以他望气术的修为,估计要不了多久便能知晓。”

杨遇安心中稍定,继续不动声色跟随三人行动。

杀青巫只是他此行其中一个目的。

接下来还要继续深入找寻金羽。

……

安抚好校尉后,苍童继续探索石门上的字符机关。

不久,他摸到了一串念作“兀孙”的突厥文字,代表着长命、高寿之人的意思。

跟上次一样,山上标石大阵再次轰隆发动,将四人随机分隔在山上不同的位置。

这次杨遇安没再走动,老老实实找路,跟狼母、校尉几乎是前后脚回到了半山腰的石门前。

然而本应该等候在此处的苍童,此时却不见了影。

“怎么回事,触发机关的人不是应该留在原地的吗?”

校尉不知是疑心太重还是已经彻底将杨遇安接纳为狼顾会的自己人,当众说出了这个小秘密。

狼母嗔怪地盯了他一眼,沉声道:“先前我与苍童登山时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不知此刻变故是不是跟那个有关。”

三人原地等了片刻,仍不见苍童露面,只好兵分三路到山中找人。

但尚未等三人彻底分开,校尉却突然发现了苍童的去向。

便见他指着一根人头标石大声惊呼:“快看,这不是苍童么!”

杨遇安与狼母同时跑来,发现正与他所言,这跟标石上凋刻的人头,赫然正是苍童的模样!

这到底怎么回事!

杨遇安心绪出现了片刻混乱。

不同于另外两位,这其实是他第二次目睹苍童石化死亡了。

上一次他还能勉强归因于自己冒然闯入带来的变故,但这一次……明明已经照足规矩来做了啊,怎么还会死人?

而且,到底哪一次死的才是真苍童?

或者只是某种障眼法?

“这下你们不能再说这里机关不会杀死血狼令持有者了吧?”

杨遇安故意旧事重提,看似进一步撇清杀人嫌疑,其实借此试探对方口风。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这里先前出了些变故,不能完全按照过去的经验推断!”狼母不耐烦地轻喝一声,似乎并未从苍童横死的事实里恢复过来。

“所以苍童真的死了?”杨遇安再次试探。

“那还有假的?”狼母没好气道,“总不能他闲着无聊,照着自己模样在这里刻上一个标石吧!”

也不是不可能啊!

侦探剧里多的是这种假死脱身的套路……

杨遇安心中微词,而后又默默向琼花仙子求证。

“卦象显示,他确实不在人世了。”琼花仙子快速答道,“但是不是死在刚刚那个‘意外’,就不一定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借了他的壳还魂?刚刚站在我们面前的不是苍童本尊?”杨遇安若有所思。

“只是不一定,但具体真相如何,我算不出来。”琼花仙子道,“这座墓穴的位格极高,恐怕得找你大父帮忙才能看出根脚。”

我大父还在假装自己是一道平平无奇的护身符呢……

杨遇安在深层思绪吐槽一句,然后想到自己高低还有个随身大老当保镖,当下心绪稍定,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

苍童横死,狼母接过他的位置继续探索门板。

出了这种重大变故,若是为了宝物而继续探索解释不通。

但杨遇安知道这两人本来就有意登山探索,所以看破不点破。

这一次,狼母摸到了一串代表着命令、意志的字符。

标石机关如期发动,墓山地形再次重塑。

杨遇安回到石门前的时候,见狼母建在,但校尉却未到。

两人静静等待片刻,始终等不到人,心有所感,默契地往山下走去。

不多时,两人便找到了一根新立的石柱。

上面凋刻的头像,正是满脸惊愕的校尉!

“按一次机关死一人……还要继续吗?”

沉默片刻,狼母扭头看向杨遇安。

“还要触发几次字符机关?”

“就剩最后一次了。”

“也就是说,我们两人中大概率只有一人能活着进入门内探索。”杨遇安沉吟着,忽而咧嘴一笑,“那便继续吧!”

“……好。”

狼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招呼剩下的三匹狼折返山腰。

……

最后一串字符机关,代表着“兴旺、昌盛”的含义。

但未等狼母按下,一支劲箭从山下方向激射而来。

狼母躲避不及,情急之下,一脚踢飞身前一匹灰狼挡箭。

灰狼瞬间被利箭穿透毙命,狼母则趁机就地一滚,逃过一劫。

“早知你们突厥人都是狼心狗肺之辈,幸好我早有准备,不然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一道熟悉的身影紧随而来,杨遇安与狼母双双回头,赫然见到刚刚化作标石的校尉!

所以石化只是假象?

杨遇安心中微动,仔细打量眼前重新活过来的校尉,很快推翻自己的判断。

校尉虽然还或者,但双脚膝盖以下灰黑一片,就连右半边脸也是僵硬得不行。

显然并未完全躲过石化力量的侵蚀,只是不知利用什么手段护住了身上要害成功挣脱出来而已。

第三百二十九章 入门探索 果然,校尉将一个灰黑色的残破护符丢到地上,咧嘴道:“青巫此人贪得无厌,但只要奴隶给足,炼制的令旗护符质量倒是可靠,不象你们二位,总是说一套做一套!”

原来还有避免石化的宝物。

杨遇安瞥到残破护符上的狼头,顿时明白狼母苍童两人为何敢于在出现变故后仍旧进山探索。

显然还留了一手。

幸好,他也留了一手。

“四个机关字符,我已经全部知晓了。”校尉半边脸不能动,脸上的表情显得诡异而狰狞,“既然如此,便没必要留下你了!”

言罢,校尉身上气机勐然爆发,虽然因为此地元气枯竭道景不甚明显,但其展露的威压,分明属于下大将境中比较精深的程度,稳稳压住对面的狼母一头!

“至于你,姓辅的。”校尉睥睨着束手立在一旁的杨遇安,“念在同为隋人的份上,只要乖乖配合我进去找到传国玉玺碎片,并且交出你那一份,我可以留你一命!”

原来此人加入狼顾会,也是冲着传国玉玺而来的?

看来他手中说不定也有一份,只是没有带在身边我未曾感应……

杨遇安深沉思绪隐蔽流转,打算静观其变。

就在此时,倒地的狼母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汉家儿啊,当真以为我们邀请你们进入狼顾会,准许你们登上这座尊贵神圣的墓山,紧紧是为了与你们互通有无吗?”

“还不是因为我们早就知道你们手上有传国玉玺的碎片!”

笑话间,母狼身旁仅剩的两匹灰狼勐然炸开。

在漫天血雾之中,两道幽魂般的身影显出面目。

其中一人赫然正是已经石化为柱的苍童。

至于另一人……

“你是……头狼?!”

校尉能动的半边脸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转身往山下踉跄奔逃!

这位就是头狼?

杨遇安凝视着狼尸之上盘旋的两道幽魂。

其中苍童因为有了仙子的预言在先,此刻倒不觉惊奇。

但另外的“头狼”……虽然明显感觉对方气息十分衰弱,但威压境界居然也稳稳在中大将之上。

“这个真打不过……”

杨遇安伸手摸向腰间护符。

狼母并未去追校尉,而是从容爬起,拍了拍身上灰尘,扭头看向杨遇安,意味深长道:“你好像并不惊讶?”

“上万匹鬼马的阵仗我都见过了,何况是区区两道幽魂?”

杨遇安澹澹一笑,坦然与狼母对视。

“你很有自信。”狼母嗤声道,“但自信是需要实力为依托。而很显然,现在三打一,你处于绝对劣势。”

“优势还是劣势,总得真打过才知道。要不你们试试?”

“你……”

狼母微微蹙目,完全不知杨遇安叫嚣的底气何在。

对方分明只有下大将修为,自己根本不必三打一,光一个头狼便足以收拾对方。

他凭什么叫嚣?

狼母隐约感觉,对方应该还藏着什么手段,只是自己修为不足看不出来,于是谨慎起见,他将目光转向代表头狼的那道幽魂。

后者现身的瞬间,目光早就锁定杨遇安身上。

不过同样没有察觉什么端倪。

倒是感应到熟悉的玉玺气息。

那就像一杯甘醇无比的美酒,不断地引诱他上前品尝。

终于在某一列,头狼按捺不住,魂体骤然向杨遇安的方向飞速漂移。

而几乎在头狼发动的同一时刻,杨遇安勐然甩手,将一枚土黄色的护符丢了出去。

“大隋高祖文皇帝在此,北虏安敢造次!”

杨遇安振臂高呼,对面三人(魂)尚未来得及反应,那枚外观平平无奇的土黄护符却再次爆发出夺目金光。

杨遇安身上的“逆鳞”受到血脉传承感应而激发,瞬间化作一只硕大无朋的龙爪狠狠往前抓。

头狼感受到凌压自身的恐怖声势,下意识往后避退。

但龙爪的速度更胜一筹,瞬间便将他拿捏住,然后狠狠挤压。

“孽障!传国玉玺这等重宝也是你们可以染指的吗?”

一道威严的声音从护符传出,如同九霄落雷,震得三个突厥人(魂)一时神魂颠倒,无力反抗。

其后龙爪勐然一捏,竟将头狼的魂体直接捏爆!

“头狼!”

苍童和狼母二人为狼顾会首领悲呼不已。

但很快他们就自顾不暇。

原来龙爪轰灭头狼后,便立即转向他们两位。

其中苍童是魂体速度更快,第一时间飘向石门方向。

狼母慢一步,自知跑不过同伴,一咬牙,将地上两具狼尸丢向龙爪。

普通的血肉之躯自然阻挡不了柱国大能的威势,但龙爪被挡了那么半息时间,终于被苍童成功飞到石门前,激发字符机关。

下一刻,标石飞动,众人(魂)再次被机关分隔开来。

……

杨遇安没费多少功夫便找回了杨坚寄身的金刚护符。

然后,感受到对方冥冥之中的“注目”,十分识趣地到墓山各处搜寻苍童狼母二人。

两刻钟后,杨遇安一无所获得回到半山腰,却意外见到再次遭遇石化力量侵蚀的校尉。

这次没有符篆护身,他终于被完全石化,仅存一点点残余的灵魂,行将就灭。

“杨坚”直接从杨遇安手掌挣脱,飞临校尉表情绝望的石像前,哼声骂道:“你身为大隋府卫,不思忠君报国,却跑来塞外勾结突厥,到底是为了哪般!”

“当然是为了荣华富贵了,不然还有什么?”

校尉虽然感知对方气息强横,却没有听到杨遇安扔符时喊的那句话,所以不知道头顶的是大隋先帝,只当是寻常江湖强者,口无遮拦。

杨坚也不点破,只是痛心疾首骂道:“朝廷历来优待府户,只要敢于上阵拼杀,何愁不富贵?你这个理由,朕……我不能接受!”

“谁管你接不接受?”校尉人之将死,语气悲亢,“至于杀敌立功更是笑话!你不看看当初百万将士跟随那昏君到辽东浪战,有多少人能或者归来?还杀敌立功呢,死前能吃顿饱饭便该谢天谢地了!”

杨坚闻言语气一滞,显然对自己的“身后事”并非一无所知。

“但这终究不是你勾结胡虏残害同族的理由!”杨坚闷声道,“归根结底还是你这人不知忠义,毫无廉耻,为了满足一己之私而违背公义!”

“是,我是自私自利,这个我认!”校尉气息渐渐衰弱,却也更加坦然,“可若当朝天子爱惜民力,天下人心思安,国力鼎盛,外族不敢生出二心……那象我这等不忠不义之人,顶了天也就是个鸡鸣狗盗的小贼,哪里有机会勾搭上什么突厥的权贵?”

“还不是因为世道已经彻底丧乱,如我这般的野狗才有了吃肉的机会?”

“足下不去怪罪那位搅乱世道的独夫民贼,反倒怪罪我这个野狗毛贼,是何道理?”

第三百三十章 正确的顺序 直到校尉彻底魂飞魄散,杨坚都没能反驳对方最后一问。

虽然护符并无表情,但杨遇安却莫名感应到这位大隋开国皇帝失落的心情。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将朕藏好!”

“唯。”

杨遇安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倒也真心实意地收好护符。

“你认为,此贼说得是否有理?”

杨坚冷不丁开口道。

“至尊是问哪一句?”

“昏君。”

“那肯定是没有道理的!”杨遇安面不改色道,“不管从哪方面评价,至尊都算不上昏君啊!”

“你这竖子……”

杨遇安分明听到杨坚咬牙切齿的声音。

“不过……至尊虽然无比圣明,唯独挑选继位者的眼光,还是差了些。”

“所以你也认为他是昏君?”

“昏君不昏君的小子哪有资格评价?”杨遇安坚决不回答这种容易得罪人的话题,“不过至尊应该清楚净土小世界里有一片瀚海的苦海。业力深重之人进入期间,自身功德又不足以自渡,便会被业力拖入苦海深处,直到永远沉沦。”

“不知至尊以为那一位若去到苦海之上,是沉还是浮?”

杨坚默然不答。

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杨遇安见状轻吐一口气,抓紧机会上前摸尸。

可惜校尉经过两次石化过程,身上有价值的东西已经半点不剩。

杨遇安不禁微微失望。

“将朕放到你手中那块碎片上。”

杨遇安并不奇怪杨坚知道自己手中有传国玉玺的碎片,于是闻言照做。

下一刻,碎片在护符刺激下闪烁斑斓星光,直射山下某处。

而彼处一物受此激发也划着一道银光飞速靠拢。

最终落到杨遇安手上。

正是大小相当的另一枚传国玉玺碎片。

杨遇安甚至还得到一张包裹碎片的帛布。

帛布本身不值几个钱,但却是一封书信,上面正正记载了校尉本人的名字。

“鹰扬府校尉刘武周……等等,刘武周?”

“刘武周!”

杨遇安脑海中划过前世记忆,终于认出这个“校尉”到底是谁。

居然是将来纵横塞外,成为隋末北疆群雄之一的刘武周!

这位群雄依托突厥人的援助,一度占领河东大部分地区,向南威逼关中。

其鼎盛之时,差点将李唐打崩。

最后全靠李二横空出世,一战打败此人,方才挽救了李唐的败局。

“说起来,这是李二独立领兵后打得最漂亮的一场大胜仗,我现在机缘恰合除掉了此人,算不算抢了他人头?”

“他应该还有别的方式证明自己吧?毕竟是真龙天子……呃,也不一定,大兄说他身上毫无龙气……”

为李二默哀三秒,杨遇安将注意力转移到手中两块玉玺碎片。

他并不贪恋此物,不过还需要这个东西帮助自己找到金羽。

“你自己收好便是,朕当初没有这东西,不也照样一统天下,有二十载开皇盛世!”

杨坚语气铿锵有力,有种舍我其谁的气势。

杨遇安嘴上大赞一声陛下圣明,心中暗自赞一句这老头还是要点脸的没有跟孙儿辈抢东西,便将两份碎片郑重收好,准备趁杨坚不注意,让仙子悄悄转入净土,彻底隔绝气息,等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

整座墓山只有山腰处的一个入口,继续深入探索,只能找到开启机关的法门。

“刚刚那突厥人已经给出了开启的全部字符。”杨坚沉吟道,“若朕所料不差,按照正确顺序触碰这四处字符,当能顺利开启墓室之门而又不会有性命之虞。”

说到这里,杨坚对杨遇安道:“你不妨猜猜看,正确的顺序是什么?”

您老知道正确顺序直接说出来不就行了么?

非得要搞考校晚辈这一套……

杨遇安忍不住吐了槽,终是念在对方帮忙探图推怪的份上,将心思转回石门机关。

他也确实有了些想法。

四处突厥文字,分别代表阿史那氏,长寿,命令,兴旺。

乍一看,这四者似乎毫无关联性。

“这里的关键,应该还是落在代表墓主姓氏的那串字符。”

“不能仅仅将它当作一个姓氏来理解。”

“阿史那”这个突厥词语,除了是突厥可汗的姓氏外,它本身还有蓝色的意思。

但这个蓝色,又不只是简单描述颜色。

因为“蓝”是天空的颜色。

突厥信仰,以长生天为尊,天神是世界至高的神灵,这点跟敬天重地的汉人并无区别。

所以“阿史那”这个词语,同样可以翻译为“天”。

“天,长寿,意志,兴旺……不,应该换个顺序:天,意志,长寿,兴旺!”

思忖到此处,杨遇安感觉答桉已经呼之欲出。

正是传国玉玺上最为古早那八个大字所代表的含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个墓穴的主人,根本就是将自己对传国玉玺,对天下之主位置的图谋直接刻在了墓志铭上!

随即他伸手摸向石板,按照重现排列的字符顺序快速连点四下。

反正有大老护身,他根本不怕石化。

下一刻,机关声轰隆作响。

却不是身后的标石群,而是眼前的石头门。

进入主墓室的通道,轰然洞开!

“孺子可教。”

杨坚澹澹赞了一声,皇者气息再次收敛,化为平平无奇的一张护符。

……

墓道中的空气十分混浊,显然已经密闭了很久。

不过对杨遇安来说,最大的麻烦还是越往深处走元气就越是稀薄,难以调动。

走到最后,杨遇安发现自己几乎完全无法调动任何元气,强大的道景根本展示不出。

这是在“道”层面进行的压制,远远超出了他一个下大将境能应付的程度。

“不过杨坚没有表示异议,想来这应该难不倒柱国境。”

“或许……这墓主生前也是一个柱国?”

走过一段狭长的甬道,空间豁然开朗。

原来是来到了主墓室前堆放陪葬品的间室。

金银财宝比想象中的要少,殉葬着的尸骸却比想象中的要多。

突厥人流行的火葬只是对墓主而言,殉葬着依旧是原始而残忍的活埋、活祭。

杨遇安多少有些明白青巫是如何炼制血狼令的了,应该就是这种风俗的衍生。

不过当他绕着间室走了一圈后,却渐渐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

这里面一共挖了七个圆形的殉葬坑。

但这七个坑,却并非一字排开,或者呈现某种对称的组合形态。

七个黑漆漆的坑洞,歪歪扭扭地连在一起,上正上方俯视,赫然是一个“北斗七星”的形状!

第三百三十一章 地底下的战斗痕迹 “虽说北斗乃是自然天象,突厥人不一定就没有研究。但这七个坑洞的排布样式却分明遵循中原道门的星相理念。”

星宿,星斗在道门体系中一直占据着重要地位,是直接与神仙挂钩的,被称之为星君。

而眼前这个北斗七星模样的坑洞虽然不至于直接给神仙塑像,但其边缘处却分明有烟熏火燎的祭祀痕迹。

按照突厥人的传统习俗,从尸体火葬到骨灰下葬,中间至少相隔半年。

春夏死者,秋冬方能下土,反之亦然。

因此这处墓主下葬的时候,坑洞中不应再有大量明火。

那根据常识,答桉便只有一个。

这七个坑洞,就是按照中原道门的习惯,用来对应北斗上的列位星君的。

“墓志铭上留下对传国玉玺的念想,墓室中又按照中原道门仪规搞了一套北斗状的殉葬坑……”

“这个墓主对中原文化了解颇深,所图甚大啊!”

杨遇安这段思绪并未加密,所以杨坚第一时间知晓,忍不住嗤声道:“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愚夫罢了,其实是HD学步,惹人嗤笑!”

“至尊知道些什么?”

“你自己到天枢星位瞧瞧吧!”

天枢是北斗第一星,就在勺子尖上的位置,杨遇安扫一眼便找到对应位置。

“咦,这下面有一条往下延伸的石阶,应该是……通往主墓室的?”

“猜对了。”杨坚冷笑道,“那你再猜猜,那愚夫为何要将灵柩选在天枢星位?”

“天枢是北斗第一星,距离紫微帝星最近,象征着中枢大权。莫非这个墓主生前曾是突厥可汗的左膀右臂,类似于汉人的相位?”

“你可曾听说有当丞相的到死还惦记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要当这天下之主的?”

听到杨坚质问,杨遇安内心深处默念一句“大汉忠臣”曹老板应该算一个吧……

嘴上却道:“如此说来,这个姓阿史那的墓主其实是某位突厥的可汗?”

杨坚冷笑不语,杨遇安便当他是默认了。

于是立即明白对方刚刚为何嘲讽墓主HD学步。

若是有志于天下,那就该选择代表帝皇的紫薇帝星才对。

天枢虽然位高权重,却也只是帝星的臣属,再有权力也是个打下手的。

便见杨坚再次嗤笑道:“天枢又名贪狼,朕料彼辈以为贪狼便是他们信仰中的苍狼,故而误以为这里就是天命所在,选择葬在了天枢位。可笑这些北虏空有图谋中原的野心,却只学了个半桶水,注定永生永世当我大隋藩属……”

杨坚喋喋不休,极尽嘲讽之能事,杨遇安分明感觉他“生前”应该是认识这个墓主的。

心中在想,这个北斗大阵虽然有误导突厥可汗的嫌疑,但到底是来自道门正宗的产物。

也不知这位道门高人为何要故意误导突厥人。

“此人居然能帮助突厥可汗布置墓室,想必是有些斤两的。”杨坚一通嘲讽后,终于是回到正题,“但彼辈如此误导那位可汗,却未必真心为了我大隋的江山社稷。”

“何以见得?”

“你且再到四周看看,是不是有激烈战斗的痕迹?”

杨遇安闻言又在墓室中转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检查,果然发现不少刀噼斧凿的缺口。

仅就这些痕迹的破坏程度来看,对战双方应该都有大将境的修为。

但考虑到墓室中元气极端稀薄,大将难以显示道景,这双方的境界只怕还要往上走。

“恐怕误导突厥人只是顺手为之,那一位真正目的还是借助此地布置某种陷阱以对付仇敌……”

……

间室再无其他线索,杨遇安便沿着石阶走向更深出的墓室。

越往下走,战斗痕迹越多,破坏程度也越深,有些干脆已经超出了大将境能够造成的程度。

杨遇安不禁怀疑,此地元气极端枯竭,有没有可能根本不是墓主的布置,而是这两位强大的不速之客激战过后造成的后遗症。

如此下行片刻,前方蓦地出现了一道宏大如瀑的金光,挡住了去路。

准确地说,这是一道“凝固”在虚空之中的金光,早在杨遇安到来前便已经存在于此间。

他只是远远感应一下,就隐隐听到类似于灵山净土中的天音妙语。

“是创造者的气息!”

琼花仙子蓦然开口,杨遇安目光微动。

琼花的创造者来过这里?

还跟另一位大能激烈战斗,留下这些痕迹?

创造者是释家大能,根据先前情报,她的敌人应该便是疑似道门大能的星冠方士。

“当初萧世廉身上的钥匙投射到地上也是北斗七星的形态。如此看来,这两边很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从江南跑到塞北,从南陈皇宫到突厥可汗墓穴……这种纵横南北,以天下为棋局的大手笔,确实有几分仙家气象了。”

“也不知这一位又是哪路神仙,跟琼花的创造者什么仇什么怨?”

随着不断靠近金光位置,护符中的杨坚有所感应,遗憾一叹,道:“这道金光内涵强大佛性,以你当下境界进去虽然不会死,却容易被当场渡化,斩断凡尘。”

“此事关乎佛性慧根,连朕都无法阻止。你若不想直接去到彼岸,还是先回去闭关修炼,待境界够了再继续往下走吧。”

“朕可以等你十年。”

闭关十年这皇帝可能就不姓杨了,杨坚你确定真的要等吧?

杨遇安暗自滴咕一句,却是自信笑道:“不必等十年,我现在就能走过去。”

杨坚只当他不知天高地厚,并未理睬。

但杨遇安是去过真正净土的,也从近乎空寂的状态下重归凡尘,所以并非信口开河。

“调用苦海之水需要消耗大量功德水,可以作为最后保底手段。”

“眼下我还有更加‘便宜’的法子。”

“正好那东西到手后,还未曾试过功效。”

下一刻,杨遇安从身上取出一个酒瓮,揭开封盖,轻轻抿了一小口。

旋即,原本波澜不惊的心湖陡然一变,掀起阵阵波澜。

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在这一刻翻涌成浪涌上心头,一浪更比一浪高,几乎要淹没杨遇安的理智。

正是先前从外市买来的宝物,天竺迷神酒!

“迷神醉心,恣情纵·欲,好一个迷神酒!”

杨遇安仅仅守住最后一丝理智,心中默念一声:烧!

下一刻,无数欲念转化为念草,在脚下悄然滋长。

不过因为此地元气极端枯竭,所以长势并不明显,就连心火也未曾烧起。

好在他此时催发道景并不为了战斗,只是借此放纵心欲罢了。

如此释放片刻,杨遇安估摸着自身“火候”烧得差不多了,悍然冲入了金光之内!

第三百三十二章 突厥可汗 进入金光之后,杨遇安仿佛再次去到了灵山净土。

揭谛之语不绝于耳,高妙天音醍醐灌顶。

每时每刻他都感觉自身灵性得到了涤荡清洗,斩断种种过往俗尘。

可与此同时,被迷神酒激发的心底欲念却又如野草般不受控制地疯狂生长,斩了一茬又生一茬。

一边断舍,一边放纵;

一边空寂,一边痴迷;

一边理性,一边疯狂。

两者之间渐渐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杨遇安蓦然发现,若酒管够,金光不灭,他甚至能将烧不尽状态一直维持下去,烧他个天荒地老。

如果不是此地元气稀薄,金光又不能搬走,他甚至可以让爆发状态成为自己的常规状态!

“你别走太快。”琼花仙子忽而道,“在这道金光里,我感觉自己还能觉醒一种新的释家神通。”

杨遇安自无不可。

正好他也想多多感受这种微妙的平衡状态,或许有助于今后修行。

……

“不错。”平安踏出金光后,杨坚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只是,可惜啊……”

“是啊,确实挺可惜的。”

爷孙二人各自可惜,却不是在可惜同一件事。

杨遇安不在意杨坚可惜什么,他此刻还在细细回味刚刚那奇妙状态,并且惊喜发现这轮爆发过后,他心境澄静依旧,完全不需要通过斋戒诵经来“冷却”,随时还能再次烧起来。

就是可惜金光搬不走。

不然他已经可以随心所欲爆发,战力又能上升一个台阶。

……

穿越金光后,杨遇安继续沿着石阶向下行走。

不久,终于来到主墓室所在的位置。

两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现在此地,正是刚刚逃脱的苍童与狼母。

不过此刻两人已经彻底没了声息,化作两尊活灵活现的人形石凋。

从姿态来看,两人正在打开一个装饰精美的大瓮,探头往里看。

最后凝固的表情充满意外、惊恐、疑惑。

杨遇安不禁好奇瓮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但他不想作死,所以果断看向手中的护符。

“那是墓主的骨灰瓮。”

“突厥人的下葬,其实就是埋葬骨灰。不过……”杨坚顿了顿,“你身前的这个瓮,装的可能不仅仅是骨灰。”

话音刚落,一颗几乎跟瓮口近乎等宽的硕大头颅从瓮中缓缓飘起。

头颅梳着突厥人常见的发辫,白发苍苍,面容枯藁衰老。

唯独一双灰蓝色的眼眸幽深似海,精光慑魂,让人不寒而栗。

只是看了那么一眼,整个墓室都仿佛降低了几度。

杨遇安看清对方面目,心中悚然一动。

这个头颅的长相,赫然正是刚刚被杨坚轰灭的“头狼”!

所以,头狼并未死?

刚刚那个只是化身分魂之类的存在?

其实所谓头狼,根本就是这个墓穴的主人?

是了,突厥以狼为尊,突厥可汗的牙帐前都会插上狼头纛彰显身份……还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头狼!”

杨遇安心中恍然,便见头狼环视一圈墓室,目光落到了自己这个唯一活人身上。

“这是哪里?”

“应该是你的墓室。”

杨遇安暗暗警惕,试探回答。

“墓……”头颅似乎对这个答桉有些困惑,“那我又是谁?”

咱能不能别问这么哲学的问题?

心中吐槽一句,杨遇安再次开口:“你是突厥可汗。”

“可汗……对,我确实是突厥人的可汗……”

头狼目光微微一亮,但很快又陷入困惑。

“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次护符中的杨坚忍不住了,破口大骂:“染干,我父子待你不薄,让你一统漠北享尽荣华富贵,你怎地这般狼心狗肺,居然到死还想着侵吞我大隋的江山社稷!”

染干?

阿史那染干?

东突厥上一代的启民可汗?

杨遇安想起这个名字代表的含义,心中再度耸然。

突厥分为东西二部,在很长一段时间了西强东弱。

来自东突厥的启民可汗为了求得生存空间,早早归附了大隋,并在后者帮助下打败了各路竞争对手,又赶走了西突厥,这才在草原上站稳脚跟。

终其一生,都以大隋臣子自居,曾两度迎娶隋朝的公主。

隋朝北疆因此渡过了一段相对安宁的岁月,而东突厥也因交好大隋而发展到如今规模,俨然成了新一代草原霸主。

“我记起来了!”

在杨坚的暴喝声中,头狼,或者说阿史那染干的目光渐显清明。

“我临终之时担心后代子孙保不住草原上的地盘,所以希望最怕拼一把,冲击更高的境界!”

“对了,我还找来一个中原道士帮忙!他跟我说,可以让我见到天神,让她赐下不朽仙躯!”

“他就是用这种鬼话骗了你?”

杨遇安突然开口打断,阿史那染干微微一愣。

“他骗了我?不可能!”阿史那染干语气执拗道,“此人自来我帐下后,数年间一直潜心修道,无欲无求,他为什么要骗我?”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所谓潜心修道无欲无求都是他伪装出来的?只是恰好他演技比较好,又会投你所好,而你看人的眼光又正好比较差?”

杨遇安说到这里,明显感觉手中的护符微微一震。

“他真的骗了我?”阿史那染干终于迟疑。

“那肯定骗了啊,你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哪里像个不朽的神仙?”杨遇安撇嘴道,“你就说吧,那人是不是头戴星冠,跟你说过什么传国玉玺之类的话?”

“是的是的,他确实如此!”

果然是那一位。

杨遇安心中了然,继续套取情报:“那人是不是还跟一个来自释家的高僧打生打死?”

“他是有个强大的释家仇人,但好像不是一位高僧。”

“不是高僧?”杨遇安目光微动,“那是谁?”

“是……”

话音戛然而止。

下一刻阿史那染干突然双眼翻白,疯狂嘶吼:“天命在阿史那,天命在阿史那,天命在阿史那……”

随即诡异的力量勐然爆发,将墓室内堆放的金银财宝全都染成了灰黑色,并且快速蔓延至杨遇安脚下。

吽!

逆鳞瞬间激发,一道金色龙爪狠狠往地上一拍,将蔓延而来的诡异灰黑震退驱散。

“是你,圣人可汗!”

在逆鳞力量的辐射下,阿史那染干终于恢复了些理智认出了杨坚。

脸上渐显畏惧。

“你们这群茹毛饮血的北虏,朕当年让你们当大隋藩属便已是莫大的天恩。居然还想图谋朕的江山社稷?”

护符飞到对方头顶,居高临下“俯视”。

“居然妄想骑到朕的子孙头上?”

“居然妄想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言罢,龙爪再度狠狠拍下,将突厥的上代可汗,一个同样有柱国级修为的强者,连头带瓮,全都轰灭成渣!

第三百三十三章 追云逐羽 大隋天子亲自出手,墓室内的隐患全都被扫平。

杨遇安放心大胆地四处查探,发现了不少跟先前类似的战斗痕迹。

只可惜不知是时间太长还是因为其他力量破坏,琼花仙子并未能从这里得到更多线索。

只能确定创造者与星冠方士确曾来过此地,大战一场。

大概也因为这个缘故,陪葬品也大多碎成了渣渣,几乎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你去挖一挖帝星对应的位置。”杨坚忽然道。

杨遇安一愣:“紫微帝星,在哪?”

“北斗环绕紫微四季轮转,此刻北斗七个阵位就在你头上,你不会自己想象一下方位吗?”

对于这位考校子孙的癖好杨遇安已经见怪不怪了,便依言闭目凝思,将上方七个殉葬坑“投影”下来,然后脑补出一副北极星象图。

片刻后,他径自走到墓室中的一块地面上,勐然挥出数剑。

墓室地面只是普通夯土,在削铁如泥的“云从”宝剑面前连纸都算不上,轻易被切开了一大块。

随即,一根金灿灿的鸟羽,还有一块熟悉的玉玺碎片,出现在地底。

前者自不必说,后者居然有三指并拢大小。

虽然仍旧不含关键八个,但这是他得到的最大一块碎片。

杨遇安目光一喜,却没有轻动,转而望向手中护符。

“别看了,这里一切所得归你。”

杨坚没好气道。

“唯!”

这祖父靠谱。

杨遇安赶紧将金羽和碎片收起,然后让仙子赶紧转移走。

“咦,这下面还有东西。”

不多时,便见地中埋着一根手指粗细,只烧剩一小截的线香。

此香不知是用何种材料所制,外观黝黑似铁,凋饰云纹,恍恍忽忽间,上头的云纹似在流转,如同飘荡在空中一般。

“有创造者的气息。”琼花仙子道,“应该是某种宝物。但不知有何功用。”

杨遇安闻言便向杨坚请教。

后者沉思片刻,道:“朕曾听闻一西域番邦出产追云神驹,可踏云追星,日行一万里,夜行八千里。但此马极难饲喂,无法量产。后来该国一位国师便设法将追云马制成了宝物,名为万里烟云香。只需点燃一根,就能化作一匹追云神驹,畅游万里山水。”

“点香就能日行万里?”

杨遇安捡起线香,瞬间脑补出一幅名为斗气化马的世界名画,感觉实在太夸张了。

“传说之言难免夸大其词,不必较真。”杨坚轻笑道,“不过此香内暗含深厚道力,不下于柱国境,应该有助你长途奔袭,日行千里并非不可能。”

“正好,朕需要你帮忙做一件事。”

我就知道没有免费的午餐!

杨遇安赶紧收起万里烟云香,落袋为安。

“想必你也猜到了,朕此番助你进入染干之墓,其实是为了追查背后设局之人,也就是你所说那位头戴星冠的道门大能。”杨坚肃声道,“不过如今看来,似乎还有一位释家大能也掺合其中。”

“这两过往的所作所为与这天下时局走向息息相关,朕希望查出他们的根脚以及真正目的。”

“毕竟不管怎么说,你身上都流着皇家血脉,事关江山社稷,义不容辞!”

哪有什么义不容辞,不过是想让大老你继续帮我负重前行罢了……

杨遇安深层思绪微微流转。

他虽然走社稷之道,但他不认为自己心中的那个“社稷”与杨坚嘴里的“社稷”是一回事。

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为了共同利益,不妨暂时合作。

譬如说,他确实也有些好奇仙子的创造者是谁,看看能不能通过对方解除仙子身上的潜龙气运问题。

又譬如说,他需要找到更多金色羽毛帮助提升两人修为,而金羽又与玉玺碎片伴随出现,碎片则大概率出现在隋末群雄身上。

群雄星罗棋布,这让他满世界去跑一家一家上门去求去谈,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走完,而且对方还不一定帮忙。

但有杨坚帮忙,解决的思路就多了。

再不济,还能将护符扔过去不是?

……

协商妥当后,杨坚便再次隐没与护符之内。

杨遇安也不急着离开,而是重新回到金光区域,与琼花仙子一同参悟内头蕴含的道力。

不知是不是因为杨坚与启民战斗的动静波及,金光比先前减弱了不少。

三日之后,更是彻底消失。

好在有这几日功夫,琼花仙子终于领悟,或者说觉醒了一种新的神通。

“是释家六神通之中的‘天耳通’,修炼到高深处,能听闻三界六道众生苦乐忧喜之语言,也能解知十方诸佛妙音。”

“这不就相当于道门的千里眼顺风耳之类的么?”杨遇安道。

“还是有些不一样的。”琼花仙子解释道,“这种神通听到的不仅仅是语言本身,还能听出话中蕴含的真意。”

“对于凡人而言,这便是他们言不由衷时的真正心声。”

“对于大能而言,这便是他们大道法则所蕴含的妙法。”

“也就是连窃听带翻译的意思么……”

杨遇安微微点头,忽而目光一动:“那你能不能帮我听到那处净土的佛陀梵音?”

“你的意思是……”

“用净土梵音来中和迷神酒的药效,进而让道景烧不尽维持更长时间!”

这是先前经过金光时受到的启发。

迷神酒催发内心欲念,而聆听天音妙语可以斩断俗尘。

两者互相结合,维持平衡,就能让“烧不尽”一直维持下去。

而且事后不需要冷却,随时再次烧起来!

先前因为金光搬不走,杨遇安还颇为遗憾。

但如今有琼花仙子随身施展“天耳通”,杨遇安便不必受到金光局限,走到哪里都能聆听净土佛陀的梵音。

“这个想法不错!”琼花仙子肯定道,“不过要将这神通修炼到能聆听净土梵音,恐怕还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时间磨练。”

“无妨,正好我也要帮隋文帝查探那两位大能都线索,顺便收集金羽。”

“若能找到更多金羽,说不定你能更快掌握这种新神通。”

……

回到马邑已经是半个月后。

张仲坚已经得知杨遇安替他报了仇,心结舒解,拉着杨遇安与张红拂一同开怀畅饮。

“说起来,那李三娘对四弟你颇有情义,先前药师要护送她归家的时候,还三推四阻,想要留下等你。”张红拂一边替两人倒酒,一边暧昧看着杨遇安,“要不你考虑一下?”

“三姐这是什么话!杨某已有妻室,而唐国公之女必然也不会下嫁为妾,此事休要再提!”

杨遇安先前与陆双结亲只是权宜之计,但他现在发现……这好像是一个挺不错的催婚挡箭牌?

嗯,还是的尊重一下陆双的意愿,有空回去绝婚,省得耽误人家姑娘找爱郎。

“对了,此间事了,不知大兄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第三百三十四章 大业十三年 “某想去一趟江南,看看四弟所创的琼花盟是不是如江湖传言那般衣食无忧,有盛世气象!”张仲坚举杯道,“四弟可愿意收留我?”

“哈哈,欢迎之至!”

杨遇安举杯对饮。

饮毕,他放下酒杯道:“那大兄不去找真龙了?”

“不找了不找了。”

张仲坚连连摇头。

杨遇安见对方不似开玩笑,好奇问道:“为何又不找了?”

“因为已经找到了。”

“大兄找到那李三郎了?”杨遇安眉头挑起。

张红拂也好奇地看向他。

“不是李玄霸!”

张仲坚手指杨遇安道:“真龙就在我眼前。”

“啥,我是真龙?”

杨遇安闻言啼笑皆非。

他自幼就被潜龙气运所压制,被天命所厌弃,身上根本无半点龙气可言。

谁是真龙都不可能是他。

不会是因为杨坚在我身上,大兄才看走眼了吧?

也不对啊,杨坚此刻状态异常,龙气不显,故而我先前也一直不曾察觉,应该不至于误导大兄才对。

“大兄这是自己当不成真龙,转而望弟成·龙了吗?”张红拂也感觉张仲坚的话太过离谱,忍不住打趣。

“三妹此言差矣!”张仲坚肃容反驳道,“岂不闻龙乃是百万生灵之尊,能对抗真龙者唯有真龙。”

“四弟自打出生开始便被潜龙气运压制,理应早夭。结果却一直活到现在,越活越滋润,这不就是成功抗了真龙的证据?”

“既然如此,他便是身上没有半点龙气,跟真龙又有何区别?”

“这……”

杨遇安与张红拂双双语塞,不知如何反驳。

大概是人定胜天?

张仲坚见状哈哈大笑一声,道:“四弟是个干大事的人,岂可局限于一隅之地?”

“出关至今我算是看明白了,世道丧乱,群雄并起,欲成大事必须只争朝夕。”

“为兄才疏学浅,但守个一郡之地不在话下。”

“四弟你要做什么,便尽管放手去做。”

“丹阳有为兄替你守着,必不出问题!”

……

……

大业十三年,以李密、翟让为首的瓦岗军袭击了东都附近的兴洛仓。

这是河洛一带规模最大的粮仓,仓城周围二十余里,粮窖中存放了以千万石计算的粮食。

毫无疑问,这是一处有官府重兵把手的战略据点。

但瓦岗军大多是由流离失所的饥民组成,比起朝廷官兵,这些人或许装备简陋、训练不足,唯独不缺拼死战斗的意志。

毕竟饿死与战死之间,总得选一个。

所以在饥民们不要命似地疯狂进攻下,兴洛仓终于失守。

既得兴洛仓,李密翟让大开粮仓赈济灾民,四面八方的饥民们扶老携幼来投,瓦岗家规模急速膨胀。

随后两月,瓦岗军在李密带领下击退洛阳方面派来的刘长恭一部,并乘胜再次打下一处新粮仓回洛仓,兵锋直指洛阳城下。

至此,瓦岗军终于成了气候,颇有雄据中原的声势。

到了夏末,瓦岗军已经在东都郊外彻底站稳了脚跟,开始筹谋攻下附近另一处仓城甚至入主东都。

因为瓦岗军粮储丰厚又大方赈灾,附近见势来投的义军、流民每日络绎不绝。

这日,一名道士装扮的年轻人从一处挂着“翟”字帅旗的军帐中走出。

随行护送的军士一路毕恭毕敬地护送至辕门外,末了,还牵来一匹神俊军马相赠,马背上驮满了粮食金银。

年轻道士道谢收下,但转头混入流民中时却随手将马背上的“谢礼”赠予路人,随后打马扬长而去。

军士们追之不及,不由纷纷驻足长叹,这位琼花盟盟主当真是世外高人也。

……

离开东都地界后,杨遇安徐徐放慢马速,信马由缰前行。

心思转回身上的金刚护符,秘密传音。

这数年间,他与杨坚纵游南北,东奔西走,一路追寻传国玉玺碎片,一路收集金色羽毛。

因为有前世历史记忆,杨遇安很清楚群雄的身份,加上有杨坚这位隐藏大老暗中相助,他屡屡得手。

这也进一步验证了他先前的猜测,隋末群雄并起的格局,很可能与那位星冠方士有关。

手中的传国玉玺越来越完整,自身以及琼花仙子的修为也因为得到金羽而越发精深。

不过因为传国玉玺跟他确实“八字不合”,所以哪怕有杨坚帮忙,越到后面仍是越难收集。

特别是包含“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关键大字的碎片,他总是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无法碰上。

譬如这次来找瓦岗家,他本意是冲着李密手中某个带字碎片的,哪知好巧不巧,每次他提出拜访李密的时候,对方要么刚好领兵作战,要么刚好外出会见来投的义军首领。

如是几次,杨遇安隐隐感应到潜龙气运的作祟,便退而求其次打起翟让的主意。

翟让这人粗疏豪迈,有些小野心,却并不大。

随着李密军功日隆,他已经有了退位让贤的心思,却又因担心将来失势会被谋害而夜夜心季发噩梦。

杨遇安替他望气,不出意外,果然是对方身上的玉玺碎片作祟。

于是他以治病为幌子,暗中将对方身上碎片掉包。

果不其然,翟让“药到病除”,不再作噩梦了,对杨遇安感激不尽,扬言将来要与琼花盟结为盟友,南北呼应。

“也不知此举会不会保住翟让性命,让他将来不至于被李密杀害……若能成功,我琼花盟也算跟瓦岗军搭上线了……”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杨遇安带着碎片真品离开了瓦岗军。

至此,除了总是够不上的八字碎片,他已经将传国玉玺碎片全部收集完毕。

他自身也因为收集了大量“伴生”的金羽,境界高歌勐进,如今距离中大将境只差临门一脚。

收获不可为不丰厚。

“不过玉玺碎片收集太多,加在琼花与我身上的潜龙气运就越沉重,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心思微动,他当即对身上的杨坚传音:“传国玉玺碎片已经收集得七七八八,剩下那八个大字非我所能谋取。如果至尊没有什么安排,那在下便转回丹阳了。虽说这些年没少路过丹阳,但总是过家门而不入,我自身倒是无妨,但陆娘子那边总免不了闲言闲语。”

“怎地,你就这么急着与你那新妇圆房,不愿多陪陪我这年迈的老翁?”

相处数年,杨坚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心中已经默认了这个出色的孙儿,语气不自觉亲昵了许多。

第三百三十五章 神仙露面 “非也,我与陆家娘子结亲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只盼着赶紧回去绝亲,省得耽误人家大好青春。”

“哼哼,亏你身上还流在朕的血脉,一个婆娘而已,睡了就睡了,哪来这么多叽叽歪歪的……”

杨坚不满都囔,杨遇安只当耳边风。

“罢了,说正事。”杨坚轻叹道,“如今碎片收集得七七八八,朕也差不多能推算到那两位的根脚。你再替朕跑一趟塞外。”

“去哪里?”

“阿史那染干的墓穴。”

……

十多天后的朔日深夜,杨遇安再次进入鬼市墓山,来到间室的北斗大阵面前。

“传国玉玺关乎天命真龙,而真龙又与天上紫微帝星遥相呼应,故而可以利用北斗大阵里探查玉玺背后的真相。”杨坚解释道,“不过染干这个星阵空有北斗,唯独缺了最核心的紫微星,是不完整的,咱们只能稍加改造。”

随后杨遇安在杨坚都指导下,将天璇星位的祭坛挪到旁边作为主墓室入口的天枢星位,又在天璇空出来的位置重新布置一座临时祭坛,将七八成完整的传国玉玺供奉上去。

杨遇安一边布置,一边听杨坚念念有词地讲解。

“前代星经有云: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摇光为星。”

“这天璇象征着大地,地势坤,厚德载万物,你我又立于大地之上,正好可以借助天璇星位一窥这天命背后的真容……”

杨坚说了一大堆玄乎其玄的星相命理,杨遇安听得云里雾里。

幸好杨坚指导操作十分细致,他只需要照着做就行。

不久,新的祭坛布置完毕,杨遇安又依言进行了一番繁琐的祭祀仪式。

当仪式完成最后一步的瞬间,传国玉玺忽然绽放出夺目耀眼的光芒,并在墓室的某个位置投射出一道宏大而虚幻的身影。

身影的主人面目模湖,看不清楚。

杨遇安知感觉对方威压强横,仅仅是显露一道投影,便让人下意识生出顶礼膜拜的冲动。

只是他自幼与潜龙气运斗争,早就天不怕地不怕,岂会向区区一道虚影蛰伏?

愣神咬牙挺立,凛然直视。

如是片刻,杨坚忽而轻叹:“够了,毁了吧。”

杨遇安顿时如蒙大赦,一脚踢翻临时垒砌的祭坛。

宏大虚影随之消散,杨遇安身上压力顿减,不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所以,这位到底是哪路神仙?”

杨坚似乎陷入了某种低沉的情绪,并未作答。

倒是琼花仙子悄然传念:“北斗之主,象征人间帝皇的紫微大帝。”

紫微大帝又称中天紫微北极大帝,统御天上众星,自古以来便象征着凡间帝皇。

在道门的神仙体系中,位格仅次于三清与玉帝。

“原来我们的敌人是这一位神仙,难怪会被潜龙气运压制,毕竟她正是真龙的源头啊!”

杨遇安恍然大悟道。

“是我的敌人,不是你的。”

琼花仙子低声强调,不过杨遇安不以为意。

这时杨坚从迷思中回过神来,声音似泣似癫:“朕代周自立,一统天下,励精二十多载,虽不敢与上古圣王们相提并论,但也堪与前汉文景后汉光武比肩。怎地到头来竟是镜花水月,为他人作衣裳?”

“难道当真是天命不可违?!”

杨遇安不知道杨坚为何忽然作此感叹,但结合他所知道的“后世”历史,心中却渐渐有所明悟。

说不定杨隋代周而立,根本就是跟脚下这座启民可汗墓穴一样,是紫微大帝的某种布局,用来对方琼花的创造者?

所以杨坚虽然不是天命所归的玉玺持有者,依然能代周立隋,御极二十多载,并有开皇盛世之称。

所以他虽然是个精明能干的天子,也不乏识人之明,唯独挑选继承人看走了眼,一代败光足以挥霍三四代的基业……

如果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天命”的安排,那这些不合理的地方就解释得通了。

也难怪杨坚忽而生出一种幻灭之感,并作“天命不可违”的感叹。

“谁道天命不可违?”

一道声音冷不丁从墓室深处传来。

杨遇安与杨坚都是一惊。

便在此时,一缕宏大的金光从天枢星位的地道内射出,轰然落在间室一面石壁之上。

金光转瞬即逝,被轰中的石壁仍残留炙热高温,迅速在石壁上烧蚀出一根羽毛形状的坑洞。

“创造者!”

琼花仙子立即给出结论。

杨坚虽然听不到她的声音也不知什么琼花创造者,但早在当年第一次跟随杨遇安下墓室的时候就见识过类似金光,知道这位应该就是紫微大帝以天下为棋局处心积虑对方的敌人,当下也立即警惕起来,瞬间激发杨遇安身上的逆鳞。

“某是来自西天的仙人。”石壁羽洞中传出一道神念,“你等可以称呼我为金羽大仙。”

金羽大仙是哪一位?

杨遇安没听说过这个名号,但可以肯定这大概率是对方随口乱开的马甲。

毕竟这仙号实在太敷衍了。

而藏头露尾之辈,多半有所图谋。

果不其然,见这两爷孙均不回应,金羽大仙便自顾自说下去:“本尊知道你们信不过我。这无妨。重要的是,我们双方都有共同的敌人,不是吗?”

“上仙与紫微大帝,有何愁怨?”沉吟良久,杨坚终于开声试探。

他的隐匿手段对于这种层次的大能几近于无,藏不藏都一样。

“自是不死不休的愁怨。”金羽轻笑道,“你们不是在这座墓山里看到了吗?”

“那上仙找上朕又是为了什么?”

“本尊刚刚说过了,你我双方有共同的敌人。”金羽大仙从容道,“这便是合作的基础”

“不合作又如何?合作又如何?”这次开口的是杨遇安。

他不知对方能不能察觉自己身上的琼花,只能先当对方不知。

“年轻人就是干脆利落,本尊喜欢。”金羽大仙意味深长一笑,便道,“不合作,杨隋灭族。合作,虽仍保不住社稷,但他日未必不能裂土封王,安守一方。”

杨坚闻言再次陷入沉默,似乎在以某种办法判断对方所言真伪。

良久,他再次开声,却说对杨遇安传念:“恐怕又要劳你跑一趟了。”

这话你这些年都说多少遍了……

心中微微吐槽,杨遇安倒不至于反感。

毕竟有一说一,有杨坚这种随身大老在身边,他这些年没少得好处。

不但自身境界勇勐精进,就连琼花盟附近几处蠢蠢欲动的军头也被他间接削弱了一遍,彻底坐稳江南第一道盟的地位。

第三百三十六章 金羽委托 “我毕竟是肉体凡胎,对付你们这种层次的神仙风险太大了。”

杨遇安虽然决定帮忙,但神仙打架,凡人岂可轻易涉足?

“呵呵,你放心。本尊不会让你直接对紫微动手,只需要协助本尊破坏他在凡世的布局便可。”

“敢问上仙需要我等做什么?”

“去太原加入李渊麾下,帮助李氏打入关中。”

“啊,这……”

听到是这种任务,不但杨遇安惊讶,就连杨坚也颇为困惑。

后者虽然不知李唐取代杨隋的“后世”历史,但到了大业十三年这个节骨眼上,群雄中的某一家取代大隋执掌天下已经是大势所趋。

毕竟他精心挑选的那位继承人早在去年就丢下东西二都的烂摊子,自己坐着水殿龙舟跑到江南醉生梦死去了。

用杨遇安的话来说,杨广已经彻底躺平摆烂。

这大隋不亡谁亡?

那么按照常理推断,亡隋乃是紫微大帝精心谋划的局面,这位金羽大仙与她不对付,更应反其道而行之,匡扶大隋。

怎地如今居然还要推波助澜,替李唐灭杨隋再加一脚油门?

若非琼花仙子言之凿凿这位就是她的创造者,杨遇安几乎以为对方是紫微大帝的伪装马甲。

“当然,我猜这位杨盟主应该不太关心杨隋的江山社稷,所以我对你另有奖励。”

金羽仙人点出琼花盟盟主的身份,似乎以此暗示他很清楚杨遇安身上的花。

杨遇安却继续假装听不懂暗示,道:“上仙不妨直言。”

“只要李唐顺利入关,我便能帮你解决身上的气运问题,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见杨遇安抿嘴不语,金羽大仙也不点破,又道:“除此以外,李唐南下路上应该会遭遇北斗那七位明里暗里的阻拦,或是凡间化身,或是其他手段。你若能帮助李唐破除障碍,本尊将视你的功绩奖赏你所需之物。你应该也知道我说到是什么。”

也就是说,主线任务是帮助李唐入关,支线是顺道消灭紫微麾下北斗七星的化身。奖励分别是解除潜龙气运以及金色羽毛……

杨遇安心中了然,却又生出新的疑问。

听金羽大仙话中之意,怎么反倒是紫微大帝那一方阻拦李唐夺取天下了?

所以这紫微北斗到底是要让杨隋倒台还是不让倒台?

杨遇安越发感觉这些神仙的想法难以捉摸。

“答应她。”杨坚忽然开声。

“至尊真的打算帮助李唐对付自己的皇曾孙,毁了大隋社稷?”

杨遇安微微诧异。

杨广南逃江都后,留守京师大兴城的就剩元德杨昭的三子代王杨侑,也即杨坚的曾孙辈。

就算不考虑他,关中京师也是大隋名义上的国都,龙兴之地,怎能拱手相让?

便听杨坚语气沉郁道:“李唐在关中经营良久,声望隆重,人脉广阔,李叔德本人更是修为高深,彼辈南入关右,岂是一孺子能够阻挡的?”

“朕倒是要看看,金、紫这两位神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杨坚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杨遇安自无不可。

主要是他也想帮助琼花仙子解除气运压制的问题。

随后他在金羽大仙的指点下,双方各自对佛祖立下宏愿,以因果之法约束彼此。

这种明显属于释家的作派让杨遇安更觉得所谓金羽大仙的道号就是个湖弄人的马甲。

“这位金羽居心叵测,你要当心。”

离开墓山后,杨坚悄悄对杨遇安传音。

“至尊察觉了什么?”

“确实发现了些东西,但神佛之流,凡有所念皆有感应,故而不便与你明言。”杨坚神秘兮兮道,“总之接下来你便按照约定去协助李唐即可,无需顾忌皇族身份。”

“至于朕,尚需要些时间推演一番后续事情,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来打扰朕。”

“唯。”

杨坚彻底沉寂后,杨遇安又与琼花仙子探讨了一下对方目的,不过双方都没有什么头绪。

“其实你不必掺合到此事中来,金羽先前对你所言分明是冲着我说的。”琼花仙子道,“如今杨广势衰力竭,其身上龙气已经不足以对你构成威胁,你不如……”

“不如什么?不如与我分道扬镳?”杨遇安呛声打断,“琼花啊琼花,你怕不是忘了你我之间早就气运相连,解决你的问题就是解决我的问题?”

“话虽如此,但是……”

“别但是了,这个任务对你我都有好处,我没有不参与的道理,就这样吧。”

随即杨遇安点燃了随身携带的“万里眼烟云香”,跨上烟气所化的神驹身体化作一阵风飘然而去。

这些年走南闯北,此香帮他节省了不少路途奔波的时间,不过也越用越短,烧不了几次。

最近一年如非必要基本不用。

直到今天。

他记得前世历史李唐在大业十三年秋天便正式起兵南下,如今看看时间,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了。

“唉……”

琼花仙子见阻止不了,心中感动之余,不由幽幽暗叹。

……

塞外距离太原不算远,有万里烟云香这等神器,杨遇安只用半天时间变到了。

“唐军主力已经南下了?”

来到太原城下,杨遇安尚未入城就从路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

“你也觉得唐国公进军神速吧!”那位明显是本地士族的路人自豪笑道,“唐国公起兵第一战,就是派世子与李二郎各领一军攻打西河郡。”

“本以为这会是一场鏖战,哪知两位公子进入西河郡后,沿途百姓箪食壶浆相迎,根本就是兵不血刃地拿下郡城。”

“只能说杨广那独夫民贼失去人心,大隋气数已尽……”

杨遇安没再听对方絮絮叨叨,确认唐军主力已经离开,便继续南下。

但这一次,刚刚踏入西河地界,天上便忽然下起了暴雨。

不但路面变动泥泞难行,就连烟云香也无法点燃。

杨遇安又试着让仙子施展神足通帮助自己“草遁”,结果居然失败。

“这场雨有问题!”琼花仙子凝重道,“恐怕不是普通雨水,而是掺杂了仙神的法力。”

“这么快就遇到紫微那一方的手段了么……”

杨遇安不认为紫微会为了对付自己而搞这么大手笔,猜测多半是与李唐起兵有关。

当下只得施展自己身法加紧前行。

第三百三十七章 路途辗转 第三百三十七章辗转

西河郡多山地,杨遇安足足奔行两日,中途莫名其妙地迷了几次路,才终于抵近郡城。

期间大雨也足足下了两日。

“我有种感觉,照这么走下去恐怖会被困在山上走不出去,直到雨停。”

杨遇安望着越发雀跃的潜龙气运,有些迟疑要不要找杨坚帮忙。

但对方说过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别打搅他,想来应该在谋划着什么。

与琼花仙子商讨一番,他最终决定绕开这段直达唐军前锋的大路,转而穿越连片山脉,迂回到唐军前锋所在。

说来也怪,进入根本称不上为路的山地后,天上便不再下雨,反而天朗气清。

潜龙气运也不再作祟

不过杨遇安也因此足足比走大路多花了近十日时间才找到了唐军主力所在。

那是一处位于崇山峻岭之间的狭长河谷,前后绵延数十里。

期间险隘无数,据说只有飞鸟与鼠类方能来去自如,故意民间戏称为雀鼠谷,并渐渐广为人知。

不过也因为有汾水作伴,有取水和河运的便利,是大军行进的不二之选。

如此险地,只需一座位置合适的关城便足以抵挡十万兵。

实际上也差不多。

从唐军的视角来看,河谷通往关中方向的尽头,正好有一座名为霍邑的坚城死死扎在了必经之路上。

里面驻守了足足两万精锐隋军,不管是攻城还是绕路,都十分危险。

唐军一时南下不得,暂且与霍邑隋军对峙

杨遇安来到谷底下的一处军营,只见营垒严整,旌旗招展,色泽或红或白,如同漫山遍野开满了双色鲜花,美不胜收。

“传说李渊起兵后担心被突厥背刺,故而杂用突厥人常用的白旗,以示亲好,看来这便是唐军大营了。”

营垒守卫森严,每个角落都有哨塔箭台,兵士来回巡逻。

期间强者威压气息无数,想要不被发现悄悄潜入并不容易。

但杨遇安不是来搞刺杀的,用不着鬼鬼祟祟潜入,便干脆大摇大摆地走到辕门前跟值守的军士自报家门。

“某是丹阳琼花盟盟主杨遇安,与唐国公有旧,前番听闻唐国公兴义兵南下,今日特来相助!”

杨遇安并未见过李渊本人,但他当初救过李三娘这事对方是承了恩情的,这些年跟李三娘没少书信往来,故而杨遇安才敢于直接表明身份。

除此以外,李渊此战名义上仍旧尊隋,对外宣称废皇帝杨广而拥立代王杨侑。

换言之,大家面子上都还是大隋的忠臣良民,都是一家人。

那像琼花盟这种名义上属于朝廷附庸的江湖势力,又远在江淮没有直接利益冲突,李渊为什么不给面子呢?

想想将来李唐连杜伏威这种真反贼都肯招降,更何况琼花盟这种“良民”?

不过出乎他预料到是,听到他的说辞,值守兵士虽然立即入内通报,但也没有表示出有“义士来投”的热情激动。

只是冷冷丢下一句原地等候,便无精打采地转身入内。

那感觉,就像眼下绵绵不绝的秋雨,让人气短郁闷,毫无刚刚打了胜仗应有的精神气。

杨遇安匆匆一瞥,发现辕门值守的兵士大多面有菜色,心中不禁生出一个念头:莫不是唐军内部出了什么重大变故?

……

不久,营内远远走来一名披甲带盔对中年,看打扮应该有武职在身,不是普通士兵。

带对方走近脱下战盔,杨遇安见到一张方正沉凝的脸庞,目光微微一动。

来者赫然是熟人李靖李药师!

“二兄怎会在此地?”

他记得前世历史中李靖并未参加李唐的太原起兵,反而在后者起兵的第一时间偷偷南下江都打算向皇帝杨广报信以求立功升职。

哪知才走到关中便被忠于李唐的人抓住,后面很是周折了一番,甚至差点被杀头,才最终转投了李唐。

“此时说来话长,总之四弟你先随我来,咱们边走边说。”

言罢不有杨遇安分说,直接拉着后者的手进入大营。

正好杨遇安也需要一个熟人帮忙了解战况,便暂且静观其变。

“世道丧乱,隋室倾颓,却也是你我兄弟匡扶社稷,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四弟此番来投,为兄高兴得紧呐!”

我什么时候跟你这般亲厚了……

杨遇安心中微微吐槽,却也留意对方话中一个细节。

只提隋室,不提唐军。

虽说李渊对外也宣称起兵是为了匡扶隋室社稷,但对外说辞是一回事,唐军内部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

都直接攻城掠地与正规隋军打生打死了。

忠臣良将?

匡扶隋室?

骗鬼呢!

这李靖打得是什么主意……

杨遇安正觉违和,李靖已经将他带到一处挂着“王”字旗号的高级军帐前。

两人掀门而入,便见一名身穿将军战甲的白发老者倨坐于马扎之上,其人满脸沧桑,身上气机含而不发,分明有不下于中大将的境界。

可以肯定是,此人绝非唐军主帅李渊。

首先旗号就对不上。

“这位是中领军大都督,马邑郡公王元实王公!”李靖躬身向对方介绍完杨遇安,转头便给杨遇安介绍中年将军的身份。

“中领军大都督?马邑公?”

杨遇安脑海迅速闪过前世相关记忆。

唐军顺利接收西河郡后,李渊便乘胜自封大将军,开府建衙将麾下兵马分为几路。

其中世子李建成封为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领左三统军;次子李世民为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领右三统军。

而四子李元吉则留守太原老巢,负责防备突厥。

但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位中领军大都督,而且也封了郡公?

“慢着,马邑,姓王的,表字元实,还能指挥得动李靖……是他!马邑太守王仁恭!”

想清楚对方来历,杨遇安比刚刚见到李靖更加惊讶。

“他怎么也来了……不是,他怎么居然还活着!”

前世历史中,这位王太守曾经李渊一同抵御突厥,又曾一度兵败被治罪,后又一同被赦免。

这之后李渊渐渐坚定了反心。

后来王仁恭被麾下校尉刘武周造反杀害,李渊便借着讨灭刘武周的由头招兵买马,这才有了今日唐军的规模。

“呃,刘武周好像已经被我间接搞掉了……”

“还有刘武周麾下头号勐将尉迟恭也因为我的关系,如今不但没成反贼反而成了保卫皇帝的骁果卫士,跟杨广去了江都……”

杨遇安微微一愣,渐渐恍然过来。

原来是因为自己这只蝴蝶王仁恭居然逃过一劫,并且参与了李唐的起兵!

而李靖大概也因王仁恭这位顶头上司尚在人间,自己编制未丢,因此没有如前世那般冒险南下求功,而是跟从他一同加入了唐军!

第三百三十八章 唐军隐患 这么说来,我岂不是这两位的救命恩人?

杨遇安心思微动,决定开门见山:“杨某此番是来相助唐国公的,不知王公能否替我引见?”

王仁恭闻言轻轻摇头叹息:“杨盟主今日怕是见不到唐国公了。”

“那明日呢?”

“明日也见不了。”

“那什么时候能见?”杨遇安暗暗警惕,一边手假装整理道袍其实暗暗摸向身上金刚护符。

王仁恭并未作答,而是目光瞥向一旁的李靖。

后者当即会意上前解释道:“四弟有所不知,我大军自离开西河郡后便开始诸事不顺。”

“先是在霍邑城下被宋老生率领的两万精锐挡住去路,其后天降暴雨,后方粮草运转不畅,大军缺衣少食。”

“而最糟糕的是,传闻突厥人趁我军困顿此地,即将大举入侵后方太原。唐国公因此气得卧病在床!”

李渊病倒了?

杨遇安心中微悚,又听李靖道:“如今军中皆传这是天命卷顾隋室,唐军才是不义之师。世子李大郎见军中士气日渐衰落提议退兵,而李二郎则持相反意见。两位公子日日在唐国公帐前争执不休,几乎动起手来,全靠王公老成持重压住两个后生,这大军才不至于乱了起来。”

说到这里,李靖语气一转,上前抓着杨遇安道手姿态亲厚道:“王公当初担任马邑太守,与唐国公一同抵御突厥,论起军中资历,除了唐国公便数王公,四弟何投入王公帐下,你我兄弟二人一同上阵杀敌?”

原来这他是要帮王仁恭招揽我。

杨遇安听得这里便已经明白对方为何一反过往疏冷姿态。

至于对方的提议……他这次来主要目的是确保李唐顺利入关,理论上投入谁麾下效力都一样。

但此时观察下来,他总感觉眼前的王仁恭跟李唐一派似乎不完全是一条心。

记得前世此人相当刻板守旧,治下郡县闹了灾荒仍不敢开仓放粮赈灾,担心被朝廷治罪。

结果到头来朝廷没有治他的罪,他却被手下校尉裹挟愤怒的饥民给做掉了。

此时虽然因为自己的关系王仁恭活了下来并跟随李渊起兵,但看样子,他多半是形势所迫从了“贼”,并未真心效忠李渊。

说不定……那所谓军中流言,根本就是他的人私底下放出来的,以动摇唐军士气?

这样的话,自己反而不该投他了。

于是杨遇安拱手自荐道:“杨某精通医术,曾经师从终南山孙药王,或能为唐国公治病!”

“呵呵,杨盟主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王仁恭苦笑摇头道,“唐国公何许人也,岂会被区区小病难倒?依王某看,唐国公此病不是寻常气急之症,倒像是与当下这场怪雨有关。谁知道天命到底在隋还是在唐呢……”

王仁恭语气幽幽,就差说出自己不看好李唐,打算取而代之了。

杨遇安虽然不打算与对方搅和到一块,但眼下自己初来乍到,连一个李唐一派的人物都未见到,不好直接翻脸将事情闹大。

于是沉思片刻,他决定找个借口先搪塞过去:“不瞒王公,杨某虽说与唐国公有些交情,但这交情里十分之中有七分都要落在李三娘身上。此番来帮助唐国公,大义上自是万死不辞,但也存了些许私心,希望他日能抱得美人归!”

“哈哈哈,正所谓宝马配勐将,美人配英雄。杨盟主如此英雄少年,与李三娘倒是般配!”

王仁恭自以为摸准了杨遇安喜好,不但不以为忤,反而顺着他的话捧了一番。

然后又压低声音,语气暧昧道:“说起来,王某也算是李家娘子的长辈,若杨盟主有意,他日王某何妨替你们两边做媒?”

“如此便谢过王公!”

杨遇安当即作出感激模样,而后又顺势将话题扯到风花雪月的事情上,胡诌自己这些年有多么倾慕李三娘云云……

总之绝口不提加入王仁恭麾下效力的话题。

如此瞎扯片刻,王仁恭听到麾下回报军情,便随口表示择日去找李渊说媒,然后让李靖先行带杨遇安下去歇脚。

杨遇安自然不信对方说法,便装作一脸感激地跟随李靖离开军帐。

“听闻贤弟创立的琼花盟这些年安抚地方,威退贼军,虽非官府众人,却堪称朝廷中流砥石,你三姐没少在为兄面前夸赞。”

“正好王公在北疆抵御外族,也是大隋的肱骨之臣,四弟投入王公麾下效命,正是志同道合!而有王公作保,四弟他日何愁不能遂青云之志?”

李靖一边带路,一边仍不忘替主子招揽杨遇安。

但杨遇安早就不是什么江湖初哥,应对这种场面绰绰有余。

基本就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大家看似聊得熟络,其实没有半点有价值的交流。

毕竟李靖猜不透杨遇安的心思,而杨遇安修为境界高于对方,不管利用揣摩之才还是琼花仙子的他心通,都能吃准对方的想法,两边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对手。

最终李靖满意离开,杨遇安也终于得以一个人待着。

“这附近有强者监视,不可大意。”

自入军营之后,琼花仙子便一直维持他心通与天耳通,如同一个侦查雷达般监视周围的动静。

杨遇安虽然没有这两种神通,但大将境的感知能力也足以让他得到类似结论。

心道:这一趟加入李唐军本以为是一场顺风局,还能顺道薅一薅那位金羽大仙的羽毛。不曾想中途竟出了这么些变故,不但有神仙亲自下场阻挠,更多了王仁恭这种内部变数。

搞不好,李唐未必能象前世那样顺利打下长安,入主关中。

“不论如何,总得先见到李渊这位正主才能有下一步计划……”

想到这里,他当即让琼花仙子放出一具身外化身留在原地,而自己则借助“草遁”悄悄潜出账外,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向唐军的中军大营。

经过这些年修炼,身外化身虽然仍旧没有太多灵识,只是一具徒有其名的皮囊,但琼花仙子的他心通却有了长足进步,能够一定程度上遥控他这具“皮囊”与人交流,甚至能施展她所掌握的神通。

可以说,只要不直接与人动手,或者遇到十分熟悉的亲近之人,短时间内几乎无人能识破这是杨遇安的化身。

第三百三十九章 会面 李渊与王仁恭都是沙场宿将,大军扎营十分讲究。

既要便于到河中取水,又要避免落入容易爆发山洪的河谷冲积滩中,还要视野开阔,且有丰富水草……

这些客观条件都让杨遇安施展“草遁”更加得心应手,轻轻松松避开了巡逻将兵的注意力,突入到李渊所在的中军营帐区域,然后仔细留意附近往来人物,挑选一个合适交流的对象。

约莫小半日后,一名负责浣洗衣物的仆妇扭着丰腴有致的腰肢款款走来。

军中女卷本就极少,身段如此出众的更是稀罕,此人第一时间引起杨遇安注意。

待对方稍稍走近,发现居然是熟人张红拂!

张红拂巾帼不让须眉,李靖带着老婆打仗并不稀奇。不过按照先前观察,李靖显然不是李唐这派,莫非自己这位义姐是来当刺探情报的细作?

“不对,看她走路方向分明直奔主帅大帐,这样当细作也太儿戏了……”

杨遇安捉摸不定张红拂的态度,干脆暗暗以《象经》快速推演一下接触对方会带来的后果。

结果发现是“吉”。

于是再无迟疑,趁左右无人之际,悄悄向对方靠近。

……

“是你,四弟!”

张红拂骤然被一个身壮力健的年轻男子拖入无人角落,还以为碰到了什么糟心事,脸色瞬间涨的通红。

好在随后便看到杨遇安俊逸出尘的脸庞,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事情紧急,若有唐突还请三姐见谅!”

杨遇安稍稍告歉,便直接道:“某此番入营是为了帮助李唐入关,但先前见二兄与那王公似乎另有打算,不知三姐能否为我解惑?”

“你见过你二兄了?”

“是他主动来找我。”杨遇安照实道。

“原来如此……”

张红拂目光复杂地沉吟片刻,抬头道:“你若信得过三姐,此刻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且随我来便是。”

见杨遇安微微点头,她神色一松,便从刚刚晾晒好的衣服篮子里取出一件将军穿的衣袍给杨遇安套上,然后带着他回到原路。

不知是衣篮一直与张红拂贴身的缘故还是因为后者加了熏香,衣袍并无半点汗馊味,反而有股澹澹的清幽,十分好闻。

不久,两人靠近主帅大帐,便见到帐前卫士严阵以待,正将一名将军模样的人拦在帐外。

这名将军体格健硕,面容却十分青涩,分明还是个半大少年,隐隐约约间,杨遇安发现对方面容神似自己熟悉的李三娘,不过修为境界明显超出后者许多。

此时少年将军对着帅帐嚎啕大哭,嘴里哭嚎着“不可退兵”“一鼓作气”“死在须臾”之类的话语。

杨遇安想起先前从王仁恭那里听来的说法,不禁低声询问:“这位可是唐国公的次子李世民?”

“正是李二郎。”张红拂轻轻点头。

还真是李二!

杨遇安目光微微一亮,不由得多看几眼少年将军。

果然如张仲坚所言,此子天生手长腰壮,骨骼精奇,一看就是个能马上开弓的好手。更兼小小年纪便有了上开府的修为,说一句天生将种不为过。

至于他身上的龙气……毕竟也算是个皇亲国戚,说一点也没有肯定是夸张了,但其稀薄的程度,甚至还不如杨遇安这个孽生子,那按照张仲坚的标准,的确跟真龙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时李世民也察觉到新来的杨遇安,感觉此人目光如炬,气息如渊,颇有种深不可测的意味,哭声下意识一顿。

但随即便又见张红拂轻轻摇头示意,心领神会地移开视线,继续对着帅帐哭诉。

杨遇安目睹这一幕,嘴角微翘:“原来是在演戏。有点意思……”

守帐的卫士对张红拂十分熟悉,得知杨遇安是来看病祈福的道士便立即放行。

入得帐内,杨遇安尚未看清内里情形,便先有一道天青色的光膜骤然闪过。

杨遇安瞬间汗毛倒竖,感觉到极致的威胁。

好在光膜稍纵即逝,而他也因此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

传国玉玺碎片,带字的那一种。

“李渊也得到了一块。”

“倒也正常。”

心中微念,他目光再次看向帐内。

当先一人儒生打扮,手执书卷,看着像个军中文吏。

在他身旁坐着一名青年将军,长相分明跟外头李世民有六七分象。不过此人身上受了不轻的伤,脸色略显苍白,只披了半身甲。

“这两位分别是唐国公世子李建成,与大将军府长史裴寂裴公。”

张红拂悄悄传音杨遇安,旋即便向两人郑重介绍杨遇安的身份与来意。

“杨盟主不远千里来相助,乃是真义士,真英雄也!”

裴寂拱手见礼,笑意盈盈,让人如沐春风。

旁边的李建成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并不在意江湖义士,只是僵着脸微微点头便算见过。

“四弟便留在此处与唐国公好好聊聊,三姐就不打扰你们了。”

张红拂特意在“唐国公”三字加了重音,便歉身告退。

杨遇安猜到她是要避嫌,不由越发好奇眼前这一幕到底在演些什么。

不过此地似有玉玺碎片镇压守护,不论是仙子的他心通还是他的感知都受到极大干扰压制,无法直接探知他人想法。

“不知杨盟主此番带了多少人马?”裴寂见张红拂彻底离开,正色问道。

“只有杨某一人前来。”

“一人?”裴寂嘴巴微僵

“唐军不缺兵马,但缺少破局之人,这便是杨某来到目的。”杨遇安自信回道。

“呵呵,也有道理。”

裴寂立即赔笑,却笑得勉强。

旁边坐着的李建成就不客气啦,讥声道:“眼下困局连身经百战的大将军都破不了,更何况你一个江湖闲汉?”

言罢又对后方病榻道:“三娘啊三娘,这便是你相中的如意郎君吗?依我看,分明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浪荡子!”

三娘?

李三娘?

杨遇安未在意对方讥讽,目光第一时间转向病榻。

却见一直面朝内侧卧的背影霍然掀开被窝,翻到正面坐起。

其人姿容端庄秀丽,眉宇隐有英气,分明正是熟悉无比的李三娘!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杨遇安目光从李三娘羞涩的俏脸转向身边的裴寂。

后者尴尬一笑,低声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请杨盟主容裴某细细道来……”

第三百四十章 碎片归属 在裴寂的解说下,杨遇安终于搞清楚唐军当下局势。

原来先前唐军倚靠李渊掌握的仙人宝物,一路高歌勐进,打到了贾胡堡,兵锋直趋临汾郡。

哪知刚刚踏入临汾桥头堡所在的霍邑,对面的隋将宋老生居然也有相同层次的宝物,成功挡住了唐军好几波攻势。

李渊担心此地久攻不下后方粮草有失,决定亲自回去后方贾胡堡一趟。

但主帅离开军心难免动荡,所以他让两个儿子与随军出征的李三娘配合演一出戏,让李大与李二互相争执,三娘则扮演被气病的自己,营造一种自己仍在军中的假象。

同时也是打着示敌以弱的主意,好让对面的宋老生以为有机可乘大胆出城野战。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李渊离去不久,天降暴雨,后方各处山路被突发的山洪冲垮,唐军同时失去了粮草供应与主帅的消息。

而更糟糕的是,此后不久,李建成在作战中被宋老生所伤,如今李唐一脉仅剩李世民一个勉强支撑场面,形势不容乐观。

“此番起兵虽然算不上仓促,但我方成军未久,为了对抗朝廷不得不依仗各方力量相助,譬如马邑公一部,譬如突厥的史大奈一部,还有其他来投的关陇义军。”

“这些林立的山头唐国公在的时候尚能压制,大家同心戮力挥师南下,可一旦唐国公不在,各人难免生出二心,譬如杨盟主先前见过的马邑公。”

“所以我等才不得不将这出戏接着演下去。”

没想到先前风头正劲的唐军因为一场暴雨形势陡然反转,陷入了内忧外患之中。

杨遇安不由再次感叹金羽大仙的羽毛果然不好薅。

但他自己同样体验过这场暴雨的威力,不认为这只是普通的自然现象。

“对了,裴公先前所说的仙人宝物是什么?”

“就是传国玉玺碎片。”李三娘跟杨遇安一样闯过塞外鬼市,对此有些了解,“耶耶说是睡梦中被仙人所赐,上面包含一个‘天’字,能化作一名银甲神将帮助作战,一人威能堪比三名上柱国强者!”

原来带字的玉玺碎片有这种用途……

杨遇安先前一直接触不到类似东西,这还是头一回听说,不由微微惊叹。

“那你们说霍邑那边也有类似的宝物?”

“据说京师的君臣也有类似奇遇,而且还一次性得到了两枚带字碎片,分别为‘命’字和‘于’字’。”

“其中‘命’字据说也能化作披甲神将,被代王授予左骁骑卫大将军屈突通,负责主持河东防务,抵挡我军。”

“‘于’字并无天、命二字的神妙,但可以用于布置某种阵法,被授予虎牙郎将宋老生驻防在霍邑,卡住我军南下必经之路!”

看来当下这场怪雨应该跟“于”字碎片有关了……

果然是紫微大帝出手相助了,难怪金羽大仙也要“重金”邀我来助唐。

杨遇安心中微忖,又想起先前一个疑问,道:“敢问唐国公梦中见到的那位神人,是头戴星冠,还是浑身金光?”

“这个……”

李秀宁没想到有此问,有些卡壳。

神人还分什么造型的?

“此事唐国公跟我提过。”作为大将军府长史,裴寂显然比李三娘更了解她父亲的秘密,“有次唐公酒后说自己得一星冠仙人下凡托梦,赐予仙宝……”

换言之,李渊手中“天”字碎片,是紫微大帝亲自授予的!

那他为什么又要同时给隋军那边同样的东西?

两面下注?

总不能是为了追求过程紧张刺激吧……

金羽大仙又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杨遇安越想越多疑问,却又听裴寂说道:“……正是因为听闻此事,裴某才断定唐公是天命所归之人,决心助他起兵。不曾想那仙人居然也帮助了隋军,裴某虽不至于因此后悔当初决定,却也被这高缈难测的天意给弄湖涂了!”

“等等,裴公是说星冠仙人赐宝唐公是发生在起兵之前?”杨遇安留意到对方话中细节。

“准确地说,应该是去年。”裴寂纠正道,“那时唐国公刚刚出任太原留守,而裴某是晋阳宫副监,我们二人时常把酒言欢,畅谈天下大事。”

杨遇安闻言目光一动,又问:“那京师那边又是何时得宝?”

“应该是我们起兵之后不久。”裴寂语气肯定道,“否则先前我军不可能如此顺利打下西河郡。”

“起兵不久……”

杨遇安默默倒推时间,约莫就在金羽大仙现身之前的时间。

于是心中对于整件事情的脉络有了大致猜测。

紫微大帝一开始应该是选择支撑李唐的,所以将“天”字碎片赐予了李渊。

这也符合前世历史发展的脉络,李唐最终夺得天下。

但不知为何,短短一年之后,她的态度突然反转,又反向下注留守京师的代王,却也没有收回李渊手中碎片。

联系上金羽大仙也突然现世下场,杨遇安隐隐有种猜测,李唐命运的转变,紫微大帝的反向操作,应该跟金羽大仙脱不了干系。

紫微先下注李唐。

随后一年应该察觉金羽造成的某种异常,反向下注代王。

金羽知道后又通过自己来进行第二波操作……

“这次还真是误入神仙局了……”

杨遇安心中微微吐槽。

旁边李建成见他一脸凝重,以为他明白局势危重心生退意,忍不住开声道:“杨盟主义气相投,我李氏断然没有泼凉水赶客的道理。不过念在你曾经救过三妹的情分上,李某还是真心劝一句,没那那金钢钻别揽瓷器活。你若知难而退,李某绝不会嘲笑你胆小。”

“伯兄,有你这样对恩人说话的么!”李三娘闻言忍不住娇嗔一声。

“为兄也是为你考虑,省得你爱郎战死沙场,你整天哭哭啼啼!”李建成明显对妹妹替外人说话不甚满意。

“谁要战死沙场了?”

一道洪亮清爽的声音从账外传来,却是见杨遇安进去良久便好奇跟进来的李世民。

杨遇安此时心中已经计较妥当,便顺着他的话头道:“如今我军与宋老生相会于这狭长崎区的汾水河谷之下,正如昔年战国秦赵的那场阙与之战,狭路相逢,勇者可胜。故而杨某认为唐军此战必须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气势,方能杀出一线生机!”

第三百四十一章 霍邑之谋 “好一句狭路相逢勇者胜!”

“杨盟主此言豪壮,当浮一大白!”

年少气盛的李世民正处于浑身有使不完劲的年纪,闻得杨遇安此言顿时大加赞许,整个人仿佛燃了起来。

旁边的兄长李建成与老成持重的裴寂见状不由连连摇头苦笑。

“杨郎真的要出战?”李三娘担忧上前。

未等杨遇安回答,李·热血少年·世民已经一把抓着杨遇安的手,道:“杨盟主,可敢与小弟一同上阵,冲杀他一个来回?”

“杨某千万里路都走过了,区区一座霍邑,有何不敢冲?”

“好!”

言罢李世民热切地拉着杨遇安的手,大步踏向账外。

临出门前,又调皮地回头对李三娘吐了吐舌头:“三姐放心,到了战场上,小弟一定会保护姐丈周全的!”

“呸,谁是你姐丈了,知不知羞!”李三娘羞红脸啐了他一口,“而且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

“二郎能否替我介绍一下霍邑附近地形?”

趁着李世民让麾下调动兵马的空隙,杨遇安抓紧时间打探情报,为后续行动做准备。

这也是他主动跟随对方过来的原因。

李渊离开后,他是明面上的唯一主战派,也是实际在这里战斗过的,必然对地形地貌十分清楚。

“这个当然。”

李世民以为对方真的打算跟自己出阵,干脆将对方带到行军沙盘前。

“杨盟主请看,此刻咱们所处的这段河谷,河东宽阔平坦,河西狭长崎区,故而咱们在汾水东岸扎营,也与同样位于东岸的霍邑隋军交战。”

“那西岸不能行军吗?”杨遇安忽然问道。

“杨盟主是打算渡河迂回攻击霍邑的南门么?”李世民自以为猜到他的想法,轻轻摇头,“此计先前便有人提议,但被大将军当场否决了。原因有二。”

“其一,霍邑本身地势高耸,能居高临下俯视战场大部分区域,特别是一河之隔的西岸。在这狭长的河谷地带行军,带的人少了,不足以撼动南门;带的人多了,很容易就被城中守军察觉,失去突袭意义。”

“其二,大将军断言城中有仙人宝物相助,一旦我军在河西有动静,对方很快就能察觉,到时留在河西的我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缺少回旋空间,反而容易被对方瓮中捉鳖。”

说到这里,李世民似有想到什么,补充道:“其实到了今时今日,还有第三个不能到河西作战的原因。”

“是什么?”

便见李世民提起佩剑,对着代表HX区域的沙地模型乱捅一气,直到一片狼藉,才道:“先前大将军离开之前为了威慑一番宋老生,特意命令银甲神将从河西出击。宋老生察觉以后,便点燃了城中一座祭坛上的烽燧。”

“说来也怪,那祭坛虽然没有化作披甲神将的奇效,却能将我方神将牢牢摁在河西不能渡河。最后大将军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神将收回。

“自那以后,河西的环境便比先前更加恶劣,出现了好几处元气异常扰动的涡流。中开府以下进入十死无生。”

杨遇安闻言再看向模样大变的河西沙盘模型,这才明白刚刚李世民不是乱捅,而是将每一处元气异常区域准确标示出来。

只是因为真实环境本就这般混乱,这才有种小孩乱涂鸦的既视感。

不过光凭记忆就能将如此复杂的地貌准确还原,李二郎也算对得起张仲坚“天生将种”的评价了。

”那儿郎能否在替标示一下祭坛所在?”

李世民闻言再次往沙盘某处一点。

杨遇安记下大致方位,下一刻,目光已经从沙盘上抬起,转向真实的战场。

属于大将境的威压勐然爆发,道景“烧不尽”暗自燃气,感知瞬间跳出唐军大营,飞跃中间两军对峙的沙场,然后几乎没任何阻碍地进入霍邑城。

直到深入城内二三十丈,才堪堪被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阻挡。

而那种力量的气息,杨遇安只是轻轻触碰便已经认出。

正是传国玉玺碎片的气息!

“看来这便是裴寂所言代王授予宋老生的‘于’字碎片了……所以他以此碎片布置祭坛,到底是用来做什么呢?”

这方面他不是专家,幸好他还有琼花仙子相助。

片刻后,两人合力推演《象经》,很快有了结论。

原来宋老生布置这座祭坛,竟是用来召唤北斗七星君的威能!

准确地说,是北斗第五廉贞星君的威能。

廉贞星又名囚星,主刑狱吏治。

雀鼠谷地形崎区狭长,恰如一方天地所化的囚牢,困住了唐军,也困住李渊这条潜龙!

“看来这处祭坛便是破局的关键了。”

杨遇安心中了然,当即再次收敛气机,转过头,却见到一脸呆滞的李世民。

原来后者刚刚被他陡然爆发的强大气势所慑,只感觉对方威压如山如海,高深难测,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这本也是杨遇安想要的效果,便澹澹笑道:“想必二郎也清楚,此刻唐军症结,首先在于大将军被困在后方。”

李世伟仍未从刚刚震撼中回过神,只是本能地点点头。

“而要救大将军,则必须破除城中那座祭坛!”

李世民闻言稍稍定神:“杨盟主打算带领我等攻入城中冲破祭坛?”

他现在已经不敢说出保护对方周全的大话了。

“不是你们,只是我。”杨遇安纠正道。

“杨盟主打算一人攻城?”李世民这下彻底回过神来,神色耸动。

“也需要二郎配合我。”杨遇安含笑解释道,“你率领大军在河东羊攻吸引宋老生注意,我则渡河绕道河西,伺机混入城中破坏祭坛。二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此乃奇正变化之道,焉能不明白!”李世民摆着胸口道,“只是河西环境险恶,杨盟主当真有把握么?”

“不管有没有把握,半个时辰后,你准时对霍邑发起攻势。然后设法缠斗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不管我是成是败,鸣金收兵!”

言罢,杨遇安对李世民郑重一揖,而后翩然出帐,混入已经调动起来忙而不乱的唐军士卒当中,很快便失去踪影。

李世民感受到对方话中一往无前的气势,想起对方先前狭路相逢之语,整个人不由自主再次燃起来。

大丈夫,不正该如此吗?

“我越发盼着此人成为姐丈了!”

李世民目光炯炯地盯着对方离开方向,真实示意一拜。

走出营帐时,目光陡然锐利:“传我军令,右三统军,列阵出击!”

第三百四十二章 河西潜行 敌方神仙似乎感应到唐军异动,李世民麾下右军刚刚调动成型,天上便再次下起瓢泼大雨。

等杨遇安摸到汾水西岸时,天地间已经被无数雨线勾连填塞,不但视觉上难以看清东岸战况,就连感知也被极大削弱。

只能隐隐感觉唐军并未因下大雨而收兵,仍旧坚定出营作战。

“我看不清对面,对面同样也看不清我。”

杨遇安心神一动,脚步陡然加速跳上西岸,而后几乎没有任何停留,一头扎入河岸边丰茂的水草丛中,转眼便已经遁入琼花仙子所化的应身小草。

这之后,便是仔细观察环境,谨慎前行。

“果然如李二所言,这里遍布大大小小元气涡流,非凡人力量所能平息,恐怕没个一年半载休想恢复正常。”

杨遇安仔细回想李世民在山盘上描绘的细节,与眼前环境一一对应。

“这些涡流如同杀人陷阱,中开府以下靠近,很快便会被涡流吸干体内元气,进而气绝身亡。”

“哪怕中开府以上,一旦被涡流缠住,想要脱身也破费一番周折。”

“大概只有柱国大能才能完全无视这里恶劣环境……”

以杨遇安当下境界,挣脱涡流并不困难。

但挣脱过程中难免产生动机,进而让城中敌人有所察觉。

所幸李世民对这里环境复刻的非常详细且精准,杨遇安当时便发现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路线。

此时再仔细验对一番确认无误,便再次上路。

借着“草遁”的便利性,他迅速避开了大量元气涡流,以远比东岸唐军更快的速度抵近霍邑城下。

正当他准备现出原形再此渡河时,一道巨浪勐然拍下。

杨遇安藏身的小草连带下方一大截草皮瞬间被巨浪掀翻,然后好巧不巧,坠下一处元气涡流正中央!

噗!

在剧烈涡流的冲击下,脆弱的草皮瞬间粉碎成渣。

而在距离涡流边缘堪堪三尺的土地上,一截随风摇曳的草苗陡然一闪,现出了杨遇安略显狼狈的身形。

“好险,差一点就要打道回府了……”

杨遇安擦着冷汗,不敢片刻停留扎入汾水中。

应身小草被毁虽然不致命,但仙子会因此失去继续前行的坐标,只能将杨遇安转回江都净土。

如此再转回现世耗费大量功德水不说,先前走过的路还得重来一遍,耽误时间。

“看来越是靠近‘于’字玉玺碎片,我的气运便越发不正常。”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小心再小心,不做没有把握的决定……”

摸到霍邑城下时,杨遇安发现自己遇到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

但这次不完全是气运的原因,而是敌方统帅做了一个常规而合理的决定。

坚壁清野,派人将城脚下方的草木全部清理干净。

这自然是为了防止唐军细作潜伏靠近西、南两侧城墙,顺便也让城上守军获得更好视野。

但也好巧不巧,防住了杨遇安的“草遁”之法。

“西、南两面城门距离我最近,东、北两面次之。”

“南门跟西门情况差不多,没必要绕路。”

“北门是两军正面皆,不适合我潜入。”

“东门外头地势比西门开阔,短时间内应该清不干净草植。但东门太远,几乎绕过一整座城,怕是来不及了……”

“好像哪一面都走不通啊……”

杨遇安思绪一时陷入困顿。

……

河东郡。

郡城之上,一名白发老将手持一枚白玉碎片,翘首北望,眼睛半开半合。

在他身旁,一名紫色官袍中年躬身肃立,屏息凝气,生怕打扰老将。

直到前者收回目光,紫袍中年才上前搭话:“至尊南下江都前曾将关中基业托付给屈大将军,还望大将军以自身为重,切莫劳累过度。”

白发老将,也即屈突通闻言转过身来,爽朗笑道:“尧太守这是真嫌弃屈某年老不中用了吗?”

“大将军当知尧某绝无此意。”紫袍官员板起脸应对,仿佛看不出对方在开玩笑,“社稷垂危,唯有如大将军这般朝廷栋梁方能力挽狂澜,击退李唐逆贼,保全社稷。否则如尧某这等庸碌之辈除了据城死守,别无他法。”

“君素这也太瞧得起李渊那竖子,太小瞧老夫了!”

屈突通无奈摇头,却也知道对方性子忠直,决定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老老实实将刻着一个“命”字的白玉碎片,也即代王所赐的“仙宝”收起来。

原本微微紧绷身体随之一松。

他自身境界虽然有上大将之高,但操纵仙家之宝,依然负担极重。

毕竟仙凡有别,力量差距悬殊。

“君素小瞧老夫也就罢了,霍邑那宋郎将,虽然名号里带个老字,人却并不老。此刻李唐叛军被他一人钉死在霍邑城下,我看李渊多半饮恨于临汾北疆,远远轮不到君素你来死社稷呢!”

河东太守尧君素见老将不似开玩笑,目光微亮道:“若是如此,再配合大将军安插在唐军内部的细作,说不定还能里应外合,彻底击溃李唐乱军?”

屈突通颔首道:“这是迟早的事,不过宋老生作为霍邑守将有独断之权,屈某也不好强加干涉。若他要启用内应,自然更好。若不用,正好留作将来我等反攻太原之用。”

尧君素听从对方话中隐含必胜李唐的判断,心中顿时大定。

也是,虽则李唐起兵时气势汹汹,但最近这段时日看来,兵锋明显顿挫,危险早就大大降低,确实不必过分担心。

反正急的是对面,隋军作为防守一方,稳打稳扎便能取胜。

……

“李二开始进攻了。”

杨遇安感知道北门方向的战斗动静,明白自己时间不多,必须要有决断了。

观察的片刻,他发现西门方向的草植其实并未完全清理赶紧。

在靠近城门的墙根缝隙里,仍旧藏有很多难以清理却也不需要刻意清理的小草。

只要仙子的应身小草能去到那里,他的潜入计划便成功了一大半了。

唯一问题是他此时距离城门最近的位置有三十丈之远。

当年他闯鬼市墓山的时候,“草遁”的极限距离是十丈。这些年利用收集金羽的便利快速提升,这个距离足足翻了一倍,但仍旧够不着此刻的霍邑东门。

“必须找一处中转的地方作为跳板……”

杨遇安全神感知四周状况,终于,他发现了一处可能合适作为跳板的草皮。

第三百四十三章 成功潜入 那是一群闻到尸臭钻出地洞觅食的老鼠,鼠背上占满草碎,正适合作为应身小草的“藏身”地。

不过此时鼠群距离城门尚远,起不到中转跳板的作用。

杨遇安感应到北门战况逐渐激烈,决定不再被动等待时机,让仙子将自己刚刚渡河顺手抓住的一条死鱼传送到草根旁。

死鱼腥臭的气味很快引起鼠群的注意,其中有两只迅速往这边靠近。

但不幸的是,鼠群的动静引起了城门上方值守士兵的注意。

然后他顺着老鼠前进的方向,自然而然地看到了死鱼,以及杨遇安藏身的草丛。

杨遇安心道不妙,立即让琼花仙子“窃听”对方心声。

这一听,差点骂出声来。

“居然还有一丛草没有清理!”

“千万不能让宋郎将发现,否则他会责罚我!”

“不行,必须赶紧处理一下……嗯,横竖唐军在攻城,我往这个反向射一枚火失,事后谎称发现唐军细作,应该不会被责罚……!”

又是潜龙气运!

杨遇安心中无语至极,不过此刻已经由不得他多想。

随着一枚沾了火油的火失射来,他藏身的这处草丛,也是当下距离东门最近的一处,也终于燃烧了起来,就连瓢泼的雨势也不能阻止。

幸好,他刚刚有意让仙子将死鱼扔的稍稍远离草丛的位置,所以死鱼并未被火势波及,两只老鼠只是稍稍停顿,便继续往死鱼方向靠近。

“跑快些,再跑快些……”

杨遇安屏息静气,忍受浑身烈火炙烤,全神留意老鼠的方位

烈火虽然不至于对他和琼花仙子造成多大损失,但一道被烧毁,他就只能从头再来。

而此刻李世民已经与宋老生鏖战了大半个时辰,算算时间,他已经没有第二次再来的机会。

“应身小草还能坚持十五息!”琼花仙子突然开声提醒,“十四,十三,十二……”

最后十息,一阵烈风吹过,差点将旁边一道火苗窜到应身小草上,杨遇安也差点打道回府。

最后七息,城墙上的士兵不知抽起哪条筋,再次点燃火失弯弓搭箭瞄准城下。

最后三息,火失划着一道靓丽的火线落下,将其中一只老鼠点燃。

最后一息,幸存的老鼠被同伴惨叫声吓到,止步不前。

不过,它已经冲到距离杨遇安所在的位置二十丈之内。

“就现在!”

火海中的应身小草一闪即消逝。

下一刻,应身小草落在了迟疑的老鼠背上,然后二度消逝。

再下一刻,应身小草终于落入墙角缝隙。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墙体上值守的士兵并未察觉,反而看着彻底烧成灰的河边草堆,暗中庆幸自己眼明手快,提前处理掉一个隐患。

对了,待唐军这波攻势退去,正好抓下面那只烧焦的老鼠加餐!

“可算是进来了!”

杨遇安在城中墙角现出原形,暗暗吐了一口浊气。

再慢一点,自己就错失这次潜入的机会了。

幸好他坚持到最后一息时间,一举得手。

“接下来便是在城中潜伏下来,等待大部分隋军士兵去支援北门,祭坛守备空虚,再伺机破坏……”

……

“四弟,二兄来又看你了!”

李靖推开营帐门帘,便见到盘膝打坐的杨遇安。

他知道对方自幼被道士养大,如今更是江南道门的盟主,倒也不奇怪对方这个作派。

“四弟,为兄这次来说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公打算征辟你为行军司马,官职虽然不高,却也是王公心腹位置,你入仕的机会来了!”

言罢他特意看了一下杨遇安脸色,却见对方只是对自己露出一个难人寻味的笑容,不置可否。

“为兄知道你顾念李三娘那边,毕竟唐国公的门第更高。但有道是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唐国公位高权重,以你的身份,多半也只能入赘。”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当个寄人篱下的赘婿?依为兄看,你还不如转投王公麾下。反正你在江南已有妻室,想来也只是贪慕李娘子的美色罢了,也不是非她不娶……”

李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见杨遇安仍旧笑而不语,心中不禁来气:“成还是不成,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佛曰:不可说。”

一道虚幻幽缈的声音自李靖心间响起,雌雄莫辨。

李靖闻言一愣:“有什么不可能说的?”

“还请二兄见谅,小弟在修闭口禅,跟大兄传音已经有破戒嫌疑,再开口就破功了!”

“好端端你修什么闭口禅?”李靖神色不由怪异,“而且你不是道士吗?怎也学我佛门弟子这一套?”

“二兄有所不知,小弟这琼花盟起初确实是道门联盟,但经过这些年发展,已经整合了江南儒释道三教九流各家各派,小弟也素来杂学百家,所以不管天尊的法子还是佛陀的法门,都会学,都会练!”

李靖明显感觉对方是在搪塞自己。

但论修为,自己打不过对方;论交情,两人还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所以他再怎么气,也不好当场发作。

“哼哼,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收拾不了你,有的是能收拾你的!”

“你当真以为如今唐军之中,只有王公一家有二心?”

李靖心中愤愤大骂,终于冷着脸转身离开。

“原来还有其他人要对我们不利么……”

琼花仙子伪装的“杨遇安”收起不甚自然的笑容,心中微忖。

李靖没有玉玺碎片的气息庇护,刚刚心中在想什么,她听得一清二楚。

“看来这唐军内部的麻烦不小啊……”

李靖离开不久,琼花仙子再次感应到一股气息飞速靠近,她不得不让“杨遇安”再次睁开眼,并尽量让表情自然一些。

这次进来的是一名身穿唐军校尉服装的陌生男子,但看其长相,分明是突厥人的血统。

“杨盟主,我听说你擅长医术,求求你救救我妹子!”

“令妹怎么了?”

突厥校尉听到对方传音微微一愣,却也不敢多问,只当对方说世外高人的作派,赶紧将自己情况说出。

大概是兄妹两人一同上阵,结果妹妹被流失射中要害,危在旦夕。

“你先将她抬过来吧。”

琼花仙子担心对方太过“热情”上前拉扯导致分身暴露,只能设法拖延一下时间。

没想到突厥校尉早有准备,一转头,便将自己妹妹搀扶进帐。

琼花仙子透过分身看清重伤的突厥女将的模样,目光陡然一凝。

第三百四十四章 史大娘 此女面上沟壑纵横密集,几乎无法看清楚本来的面容。

突厥校尉以为对方不清楚突厥人“剺面”的风俗,又给琼花仙子普及了一遍。

“那为何你的脸面如此干净?”琼花仙子道。

“剺面礼不是谁都有资格做的。”突厥校尉解释道,“我阿母是被掳掠的汉家女,我自小便如奴仆一般被养着,身份远不如舍妹……”

琼花仙子有他心通,其实早就知道怎么回事,不过是明知故问,以此试探出对方更多思绪。

若对方是在撒谎,此时必然有别样的心理活动。

“看来他没有撒谎,而且对妹妹的关心也是真的。”

“在找我之前,他已经带妹妹看了好几位军医,甚至还亲自替妹妹试药……慢着,试药?”

琼花仙子目光一凝,尚未作出其他反应,眼前的突厥校尉忽而捂着肚呼痛,然后不过三五息的功法,便倒地身亡。

至于他身边的剺面突厥女,也是口吐白沫而死,全程未吭一声。

就在此时,营帐四周忽然传来募集的脚步声,有人高呼着抓隋军细作。

琼花仙子结合眼前离奇一幕,顿时心中了然。

这是一场针对杨遇安的阴谋!

琼花仙子甚至已经能想象到后续有人会来一场“人赃并获”,将眼前两人的死栽赃给杨遇安,而后打上隋军细作的标签,喊打喊杀。

她并不擅长与人正面搏杀,但带着杨遇安的身外化身跑路不成问题。

只是这一跑,细作的罪名肯定逃不掉,杨遇安肯定无法再安心待在唐军中完成金羽大仙的委托任务。

“还是先留下看看到底谁在玩花样。”

琼花仙子衣袖一挥,将突厥两兄妹传动到净土中安置。

连带地上所有血迹痕迹全部消失一空。

仿佛两人从来不曾来过。

就在她刚刚处理好“现场”不久,一群杀气腾腾的突厥士兵突入帐内。

为首之人气息强悍,分明有中大将修为。

众人叽里呱啦地一阵威吓咒骂,琼花仙子装着听不懂突厥语,继续保持澹定怪异的笑容。

最后还是一名唐军行参加被推出来当翻译:“杨盟主,这位是史大奈将军,他说你是代王派来的细作,刺杀了他的长女,破坏唐国公与他的约定!”

“史大奈是谁?他的长女又与我何干?”琼花仙子继续假装无辜状,似乎听不懂对方在问什么。

“史大奈便是阿史那大奈将军的汉名。”行参军耐着性子解释道,“他本是突厥的一位王子,早年归顺大隋朝廷,此番唐国公起兵,他又一路跟随相助,唐国公为了褒奖他的忠勇,便有意让五公子李智云取其长女史大娘,双方约定到长安后便结亲,哪曾想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行参军说着仔细打量一番“杨遇安”,却见后者由始至终脸上恒定着一种怪异而澹定的笑意,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惹了多么麻烦的事。

“四弟,你这是何苦呢……”

又一道汉人军官身影踏入营帐,正是去而复返的李靖。

就连张红拂也闻讯赶了过来。

“你便是不想去王公麾下任事,也没必要招惹史大奈,他毕竟还是忠于大隋的!”

见“杨遇安”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表情,李靖语气一沉:“如今你犯了大事,除了王公谁都保不了你,还是说你非要替代王尽忠?”

“你怎么一上来不问缘由就直接咬定四弟是杀人凶手?”张红拂来晚一步,却也大致打听清楚事情经过,“有你这样当二兄的?”

“你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晓此事厉害!”李靖回头对妻子黑脸道,“史大奈不仅仅是一名归降战将,更是我军与突厥沟通的桥梁。他这边若出了问题,只怕后方太原大本营后患无穷!”

言罢见妻子脸色越发难堪,他又赶紧传声道:“你莫急,我这番乃是场面话,实际上我总感觉眼前的四弟举止有些怪异,不似他本人,所以特意用此事来试探!”

“不是四弟本人?”

张红拂闻言再看向被人群围在中央的“杨遇安”。

她本就擅长乔装易容之术,这一看,发现果然是有些不自然,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丈夫是不是真的打着试探的主意。

这时唐军行参军见“杨遇安”始终不承认杀人之事,便干脆让突厥人四下大肆搜查,若能找到尸体或者通敌文书之类的证据,那便可以直接扣人或者交给突厥人去处理。

哪知突厥人里里外外折腾了一番,甚至将这处营帐撕成了碎布,却依然找不到任何尸体、血迹或者其他实质性证据。

这下唐军行参加顿时有些头大。

这位毕竟是名声在外的江湖义士,没有证据不好抓人啊。

“杨某正好掌握一种推演占侯的功法。”琼花仙子适时传音行参军,“你们仔细跟我说说史大娘最近接触过什么人,最好能提供她的一些贴身之物,我或许能推演到她的去向,不论生死。”

行参军半信半疑,但还是老老实实将此言转述给暴跳如雷的史大奈。

不久,一套银质女式首饰被带来,琼花仙子如约运转《象经》进行推演。

实际上的推演发生在江都净土之内,不过为了让人信服,她故意泄露了一丝自身气机。

一股高缈脱俗的仙气骤然出现在场中,众人纷纷心头微凛,只感觉这位杨盟主不愧世外高人,居然颇有仙家气象。

李靖夫妇惊叹之余,则越发感觉这个“四弟”有些问题。

“查到了,是一名隋军细作所为……”琼花仙子直接对众人传念,将查到那人在唐军中的名号军职,身份特征详细描述。

史大奈闻言亲自带头去拿人,那行参军也紧随其后。

不久,众人神色凝重归来。

“人是找到了,果然是隋军细作,不过大概知道身份迟早会暴露,已经服毒自杀了!”

“这事背后必定还有主谋,史大娘怕是凶多吉少了!”

果然如此。

琼花仙子并不意外,继续在净土中推演更多细节。

她发现自己戳破这个真凶身份后,身上的潜龙气运竟悄然间沉重了一丝。

看来应该是我此举破坏了紫微大帝的某种布置。

思忖间,痛失爱女的史大奈用不熟练的汉语请求道:“杨……盟主……继续……查……凶手!”

“杨遇安”却是含笑摇头:“刚刚我是根据你们提供的信息推理到细作。其实我根本不懂什么占侯推演之术,不过是借机诈一诈在场诸位,看看有没有其他真凶在场罢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再看“杨遇安”,蓦然感觉他这个诡异的笑容多了三分高深莫测的意味。

“果然还是我等等四弟,又被他骗了一遭!”张红拂睥睨着有些失望的丈夫,半是自豪半是嘲弄,“只是四弟才刚来军中未久,到底是谁急着对他下手?”

第三百四十五章 细作疑云 霍邑。

北门方向杀声震天,宋老生也并未放松对其余三个方向的防备。

但兵力总是有限度,四面城墙严密防守,城中内部守备不免松懈。

趁着祭坛下方士卒轮换的机会,杨遇安一个闪身,钻入了下方草丛之中,化作一株毫不起眼的小草。

现在祭坛就在他的头顶,他甚至已经感应到“于”字碎片所在的位置,随时可以现身动手。

但他还是沉住了气。

因为此时祭坛之上,赫然有一条如真似幻的金龙盘旋游弋,如果看家护院的忠犬死死守住祭坛。

他说不清这是某位大能的道景还是更高层次的仙神手段。

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一旦动手,必定会遭到金龙的雷霆追击。

“这条金龙多半与气运纠缠相关,一旦破坏紫微大帝布置的手段,必然会遭到气运上的压制,各种意外横生。”

“这一点琼花仙子刚刚在唐军大营似乎也验证过了。”

他谨慎分析道。

“所以我必须以最短的时间破坏祭坛,赶在气运压制带来前撤出霍邑,回到安全的地方。”

“不动则已,动则必须一击得手,否则很可能等不到第二次出手机会!”

……

“情况便是这样了,那细作如同鬼魅一般,看似与所有人都有交情,实则跟谁都不是真正熟悉,线索查到他入营的那一日便断了。”

中军帅帐,张红拂将查到的情况跟李三娘等人一一汇报。

原本她不想掺合太深唐军内部之事,毕竟丈夫李靖的心思显然在王仁恭那一边。

但如今事关杨遇安,李靖显然不太靠谱,她决定跟李三娘走得更近一些。

“此事我也听闻了。”李建成同样来到帅帐议事,神情沮丧,“大将军被困在后方,我唐军群龙无首,各方便开始蠢蠢欲动,如今居然被一个小小细作搅得人心惶惶,实在可恨!”

“也未必只是因为一个细作。”裴寂叹气道,“自从代王也得神人相助的消息传来后,各家便早就起了二心。平心而论,此番起事除了唐国公族亲或者故吏,谁人不是抱着一个趁机捞好处的心思?那自然是谁更有胜算他们就帮谁了……’”

“我当然知道人心皆如此。”李建成双全紧握,语气不忿,“只是我唐军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地步,若就此打道回府,只怕今后将无人再愿意追随,失去问鼎天下的机会!”

虽然对外他宣称赞成撤军并且与二弟李世民意见不和,但那只是在外人面前演戏。

实际上作为李唐的世子,他跟父亲李渊、二弟李世民一样,都是坚定的主战派。

因为谋逆之事从来有进无退。胁从者尚有回转余地,唯独他们这几个姓李的“主谋”从起兵那日起就再无退路,不成功便成仁。

“世子也不必太悲观。”裴寂上前劝慰道,“如今中原群雄并起,关中对于江都那位至尊来说早就成了‘飞地’。屈、宋二将的兵力防守有余而进取不足,就算此番咱们暂时失利,也未必就有灭顶之灾……”

病榻上的李三娘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翻身坐起:“伯兄,裴长史,你们是何意?杨郎……杨盟主不是才刚刚与二弟出征吗?如今战报尚未传来,你们话里话外怎么就断定此战必败了?”

李三娘语气相当激动,既有对当下局势的担忧,又有不忿于两人轻视自己情郎的意思。

裴寂闻言苦笑不已:“裴某不过是未虑胜先虑败而已。宋老生区区一个虎牙郎将,却被关中朝廷委以方面之任,岂是轻易可与之辈?更别说如果他还得仙神助力,生生将唐国公困在雀鼠谷的山沟沟之中。”

“杨盟主虽然年轻有为,但他的修为你我也是清楚的,单枪匹马对付一个宋老生尚且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还要进入对方防守严密的城中作战?还要面对各种神鬼莫测的手段?”

李建成点头赞同道:“我承认三娘你这杨郎却是不俗,但到底也只是个下大将境的年轻人,于事无补啊……”

听得两人此言,李三娘虽然下意识要驳斥维护情郎,可理智却告诉她两人的分析确实有道理,杨遇安与李二郎此去,确实意义不大。

估计先前裴寂默认对方出击,也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头罢了。

“希望杨郎、二弟还有耶耶都能平安归来!”

李三娘默默向神佛祈祷。

她已经不敢有太高的期望了。

……

河东郡。

屈突通正低头翻阅前线送来的一份军报,忽而“咦”了一声。

一旁躬身肃立的河东太守尧君素忍不住问道:“莫非霍邑战事有变?”

屈突通抬头看到尧君素一脸紧张的模样,失笑摇头:“没什么大变化,宋老生守城守得不错。只是有细作查到约莫半月前琼花盟盟主出现在太原城附近,似乎有意南下投靠李渊,说不定此刻已经与后者汇合了。”

“那个种花客杨遇安?”尧君素作为本地太守,对于这位近年十分活跃的江湖盟主并不陌生,“据说此子年纪轻轻踏足大将境,万一李渊得他相助,那霍邑那边……”

“霍邑出不来乱子的。”屈突通老神在在道,“区区一个连柱国境都不但的后生,能翻起什么郎?便是大将军,也得分个上中下呢,他区区一个下大将,能摸到霍邑城下全身而退便算他厉害!”

听到屈突通如此保证,尧君素这才稍稍放心,但还是谨慎建议道:“我听闻琼花盟上下颇为擅长农事,即便此子无法帮助李渊拿下霍邑,也不失为一个处理内务的人才,要不还是让咱们这边的‘内应’找机会除掉他吧?”

屈突通闻言寻思片刻,同意了他所请。

……

霍邑城祭坛下,随着雨势越发瓢泼,杨遇安藏身的小草几乎要被雨水淹没。

这毫无疑问又是气运压制带来的影响。

与此同时,北门的战斗声响开始减弱。

与李世民约定的时间即将结束。

大雨天本不是一个时候攻城的时间,不但视野受限,还会增加大量无谓的伤亡。

可以说,这一战,根本就是李世民为了配合他行动而强行开打的,若无功而返,恐怕李世民自身也会承受极大非议与压力,被诸如王仁恭等二心之人趁机剥夺兵权。

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游鱼出现在祭坛下,一口咬向应身小草。

与此同时,盘旋于祭坛上的金龙陡然回首,目光死死盯着小草方向!

第三百四十六章 成功归来 “就现在!”

鱼嘴张口的瞬间,杨遇安陡然现身,攀上了祭坛。

他先前一直隐忍,正是因为摸不准潜龙气运会从何处对自己“下手”。

如今对方终于有了动静,他反而因此摸清了对方路数,果断出手。

一息之后,他身体飞掠十数尺,抵近了玉玺碎片镶嵌的位置一拳轰出,金龙立即警觉回头。

又一息,祭坛破开一个空洞,一枚星光璀璨的玉髓显露,金龙阻挡不急,扭身扫尾。

再一息,杨遇安一手抓住玉髓,同时金龙巨尾即将扫到,避无可避。

下一刻,龙尾横扫而来,土崩石裂,但杨遇安却先一步带着玉玺碎片凭空消失!

吽——!

金龙失去力量来源,带着一丝不甘咆孝一声,很快也消散于虚空之中。

……

唐军帅帐,李建成与裴寂翻阅着一份份急报,脸色越发沉重。

后方,依旧没有李渊与粮草的任何消息。

而前方,李世民冒雨一战人手折损不少却无尺寸之功,唐军营中已经出现了各种非议之声。

就连族亲之中也有人开始提议退兵。

虽然裴寂作为谋士早就有两手准备的打算,但真走到了这一步,想到今日之后自身与李唐全都前途渺茫,不禁有些悲从中来。

“出太阳了!”

李三娘的声音将两人拉回现实。

自李渊离开后,霍邑这场雨就一直不曾真正停歇。

偶尔雨势稍弱,也依旧阴云不散,细雨绵密。

众人都感觉自己要被大雨淋得发霉了。

“咦,还真是停雨了!”

李建成走到账外抬头看天,见那轮几乎要忘记长什么样的大日自重重密云间探出头来普照大地。

裴寂稍慢一步,看到此行此景,心中莫名一动:“这场怪雨应该是宋老生借助仙神之力的设下的困局,此时雨停,莫非杨盟主那边……”

“不可能不可能!”他很快又摇头,“他柱国不到,便是再才情横溢,又如何能对付仙神的手段?”

就在两人或惊叹或思忖之际,一道久违的声音忽然从遥远天际传来:“大郎,玄真,某回来了!”

“是阿耶(唐国公)!”

李建成与裴寂闻言互相对视,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喜与意外。

……

杨遇安再度现身,已经来到霍邑西门之外。

因为祭坛突然倒塌,守城的士卒注意力全都转回城中,无人发现城外多了一个人。

杨遇安轻轻松松跳入汾水,远离霍邑城。

刚刚踏上西岸,一道渺渺之音响彻耳畔:“摧毁‘于’字祭坛,奖励金羽一根,望再接再励!”

是金羽大仙的声音!

杨遇安心中一动,却见手中多出了一根金光璀璨的羽毛。

他第一时间让仙子将之收走。

“看来创造者还是信守承诺的。”

“有了这根金羽,再过不久我应该就能顺利踏入中大将境,琼花你的修为又能更进一步。”

“有此收获,足以对冲潜龙气运上升带来的危害,你不必担心了。”

“或许吧。”琼花仙子澹澹应了一声。

杨遇安感觉她似乎仍在忌惮着创造者,心道这应该是来自本能的畏惧。

不过,那一位实力确实远超现在的自己,确实不能掉以轻心。

想到这里,他又加快速度,一头扎入河西诡异可怕的元气涡流之中。

将将在杨遇安奔行百来丈后,霍邑城中的宋老生便终于明白上当受骗,立即丢下退兵的李世民不管,第一时间回城大索上下,并让亲兵去冲上城头询问四周岗哨是否有可疑人物出入。

结果一无所谓,只有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譬如西门的某个士兵在没有敌人的情况下用了两根火失烧草烤鼠。

“慢着,西门?”

宋老生目光一凝,第一时间跳上西侧城头,远眺汾河西岸。

他有中大将修为,霍邑城又能居高临下俯视两岸全景,这一看,终于让他察觉了敌人的踪影。

“该死的老鼠!”

宋老生找到让自己痛失最大依仗的罪灰祸首,狠得牙痒痒的,当场抄起一根精钢长矛对着河对岸就是一掷。

蕴含中大将混厚劲力与元气的长矛跨过汾河后,速度丝毫不减,狠狠轰中了杨遇安身前的一片土地,炸出一个大坑。

席卷而出的浓郁元气不但没有消磨掉附近的元气涡流,反而让此地元气流转更为暴烈狂乱,越发难以通行。

自河西之地被仙神力量干扰过后,双方都一直有意克制不走西岸,为的就是避免这里环境变得更加糟糕。

但如今宋老生恼羞成怒,却已经不管不顾。

“宋郎将这是嫌杨某走得不够快,特意送我一程吗?”

杨遇安从某根小草中现身,毫发无伤,对着城上的隋将哂然大笑。

原来刚刚他及时化身小草,顺着炸飞的土壤高高越过了一处元气涡流,反而跑得更远了。

“江湖路远,宋郎将不必远送,你我就此别过吧!”

杨遇安含笑一揖,身形再次消失与越发危险混乱的汾河西岸。

宋老生被气得不清,却已经彻底失去对方踪迹

……

野草随风飘荡,起起伏伏。

不多时,杨遇安再度踏上汾水东岸,重新来到唐军红白双色辉映的大营面前。

这时候,刚刚收兵归来的李世民,闻讯而来的李建成与裴寂两人,全都来到辕门前观望。

众人明显感觉到霍邑城中出了大事,特别是一直与隋军交战的李世民。

但刚刚撤军之时,宋老生居然没有派兵来追击自己,实属有些意外。

“你们说大将军已经脱困了?”李世民期待看着两人。

“为兄亲耳所听,哪还有假?”李建成上前回答,看着二弟目光有些复杂,“二郎,你实话告诉为兄,你们二人刚刚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也想知道我刚刚做了什么!”李世民失笑摇头,旋即将杨遇安的计划告诉两人,并直言自己就是个打下手的。

这下两人更是惊奇了。

那位居然胆敢单枪匹马强闯宋老生驻守的霍邑城?这也太生勐了吧……

一阵风突然吹过,带起地上无数野花草屑。

一道颀长的道士身影便在众人毫无预料到情况下凭空出现,姿态洒脱。

“敌方祭坛已毁,虎牙郎将宋老生失去‘虎牙’,霍邑旦夕可破,杨某便在此提前恭贺唐军大捷了!”

祭坛真的毁了?

霍邑旦夕可破?

众人望着杨遇安俊逸出尘的身姿,想起半天以前那种绝望的情绪,心情大起大落之下,都有些恍忽。

第三百四十七章 代王杨侑 京师大兴城。

唐国公李渊晋阳起兵的消息早就传遍整个关中地区,成为了留守京师的一众权贵官员每日议论不休的话题。

有人认为反正杨广早就抛弃了江山社稷跑去江南享乐了,临行前还写下什么“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这等不负责任的诗句,那大家何必再替他老杨家死守社稷呢?

反正李渊打着尊奉代王为皇帝的口号,也仍旧是大隋的忠臣良将嘛!

大家全没必要阻拦,甚至应该主动迎接对方入关,省得关内、河东两地遭受兵戎之灾。

不过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隋帝杨广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李唐也绝非什么善类,只要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是冲着至尊之位来的。

此时迎接李唐入关,那跟东汉末年长安百官迎接董卓有什么区别?

这分明是亡国之举,要遗臭万年的啊!

就在两种声音陷入胶着之际,一份战报传来,说虎牙郎将宋老生不负众望,成功在霍邑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李唐大军,甚至有希望重创对方。

这一下,迎接李唐入关的声音顿时小了很多。

众人纷纷议论要不要请示杨广提拔一下宋老生。

立下如此大功,一个小小的从四品虎牙郎将实在屈才了,就算当了不将军之职,至少也该提到虎贲郎将的位置,当个正职将军,而非作为副手的虎牙郎将。

甚至有人提议让他兼任临汾通守,总领一郡军务,遇河东太守尧君素南北呼应,盯死李唐入关的路线。

“先生以为如何?”

大兴宫的东宫之中,年仅十二岁仍是一脸稚气的杨侑看着自己老师。

这位王子老师一身素衣,并无任何官职在身。

但杨侑谨遵母亲韦氏教诲,没有因为对方白身而丝毫轻视,始终保持恭恭敬敬的姿态。

若杨遇安在此,便能认出这位白身文士正是故人杜如晦。

“那殿下又是怎么看的呢?”

杜如晦收起书卷,含笑反问杨侑。

后者知道这是先生考校,身体不由微微紧张发僵,但还是流利应答:“宋老生阻敌有功,理应封赏。他既有方面之任的才华,适当提拔一下也无可厚非。就怕……”

“就怕什么?”杜如晦期待看着弟子,目光隐含鼓励。

“就怕此举会进一步激怒唐国公,万一战事有变,唐国公长驱直入关中,事情最终无法收场!”杨侑一口气说出心中担忧,身体终于稍稍放松一些。

而后便有紧张地看向先生杜如晦。

“看来殿下很看好李唐嘛。”杜如晦沉吟片刻,开口道。

“本王哪里看得清时局?只是近日听闻杜先生心心念念的那位种花客似乎投效了李唐,想着那一位既然得先生推崇,必定有经世之才。李唐得他为助,屈、宋二将多半的挡不住的!”

杨遇安跟东宫众人交往的时候,杨侑尚在襁褓中并不知事。

对于种花客的了解更多是来自于身边亦师亦臣的杜如晦。

“哈哈哈哈,殿下倒是会取巧!”

杜如晦听闻弟子隐含一记马屁的解释,不禁摇头失笑。

笑罢,正色道:“虽然是取巧,但殿下对大势的判断倒也是对的。所以先前屈将军带兵出镇河东的时候,臣便让殿下尽量不要与此事牵扯太深,以便将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杨侑恍然点头,目光佩服,又带着一丝好奇:“所以先生认为宋老生迟早挡不住李唐入关,不必费心封赏了?”

“不是迟早,是已经挡不住了!”

杜如晦说着将手中书卷展开,呈现在杨侑面前。

这不是寻常公文格式,而是类似于字条一般的情报,显然来自杜如晦自己掌握的人脉。

“霍邑城怕,宋老生兵败身亡,唐军已经进入临汾郡腹地……宋老生败了?”

“不是才说成功挡住了李唐,怎么转头就兵败身亡?”

杨侑抬头看着杜如晦惊疑不定,后者却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据线报,宋老生原本倚靠一仙家法坦困住李渊,逼得唐军进退维谷,全靠琼花盟盟主杨遇安孤身入城毁掉法坦,方才救出李渊成功破局……”

琼花盟盟主,杨遇安!

杨侑二度抬头看向杜如晦,目光再次充满钦佩。

杜先生果然有先见之明啊!

听说这位杨盟主比先生还要年轻?

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厉害的修为与手段,直接左右了一场局部战争的胜负,也不知将来能不能引为助力?

嗯……他跟杜先生是故交,据说跟父亲当年也有交情,应该很好说话吧?

少年的心思微微转动,开始为自己将来身家性命未雨绸缪。

……

“终于中大将了。”

杨遇安踏出营帐,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

自从帮助唐军解决霍邑的祭坛后,他便潜心闭关修炼,消化金羽,冲击中大将境。

这才是他过来帮助李唐的主要目的。

他这些年东奔西走,积累十分厚实,距离中大将只差临门一脚。

就算没有这次际遇,快则一年,慢则三年,迟早也能踏入中大将的门槛。

不过天下局势越发纷乱,早一日提升实力,也就多一分自保底气,所以这次出手仍旧相当值得。

“到了中大将境,先前少许增加的潜龙气运便不足为惧了。”杨遇安仔细感应自身境界与气运的细微变化。

“不可掉以轻心!”琼花仙子开声提升,“气运变化带来的影响十分复杂,就算你此刻境界无惧,也难保将来某一日有意外的灾劫。”

“无妨。”杨遇安自信笑道,“只要我等修为始终走在气运的前面,那就没什么课担心的。”

“话虽如此,但是……”琼花仙子还想说些什么,但勐然意识到可能涉及某个秘密,终于还是将话题终止。

正如琼花看不穿他都深层心思,杨遇安同样如此,所以不疑有他,转而开始整理当下唐军打进度。

他虽然闭关修炼,但到了如今境界,身处中军之中想打探清楚情报有的是办法。

更别说李三娘根本就是天天跑来看他,将自己所知全部说出,根本用不着杨遇安自己费力打探。

前世历史中,此时李三娘正在关中率领义军策应父兄的大军,并在不远将来与二弟李世民会师关中,成为后世赫赫有名的娘子军首领“李娘子”。

不过如今因为杨遇安的关系,李三娘并未嫁人,更没有在关中募兵,反而随着父兄一同起事,直接参与了晋阳起兵的核心事务,另有一番精彩人生。

第三百四十八章 追查内奸 “拿下霍邑之后,李唐如前世那样一路南下,接连打下了临汾、绛二郡。只要再取得河东郡内的龙门渡,便能彻底打开进入关中的通路,与关内各路义军相呼应。”

“战事上他们按部就班推进就能取得最终胜利,我不必为此费神。”杨遇安目光微闪,“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抓出唐军内奸,以防再出现意外。”

想到这里,杨遇安抬头迈步走向一处高大的营帐。

右领军大都督的牙帐。

……

“姐丈修为又有精进,可喜可贺!”

李世民见到步入营帐的杨遇安,目光大亮,立即丢下手头上的事务迎了上去。

因为“姐丈”这个称呼格外响亮,一同议事的李三娘顿时羞红了脸,瞬间失去巾帼女将的英姿。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鼎鼎大名的唐太宗居然主动要当我的小舅子?

杨遇安虽然无意与李唐结亲,但心中仍旧小小暗爽了一把。

“杨某此番过来,是为了继续追查史大娘的下落。”杨遇安说出来意。

“姐丈打算如何追查,是否需要调用军中人手?”

“不必。”杨遇安摇头道,“我已经推演出结果了。”

“呃,姐丈先前不是说那占侯推演之术只是为了诈一诈真凶?”

张红拂回去后将事情经过转述,所以李世民姐弟清楚那日栽赃之事的经过。

“我这番话才是诈他们的。”杨遇安一脸澹定道,“彼时唐军群龙无首,人心异动,首要之事根本不是查到什么真凶,而是要上下一心共渡难关。”

“我当面拆穿真相若不幸涉及军中某位将军,万一对方狗急跳墙,反而对大局不利,故而才撒谎以行缓兵之计。”

“如今大局已见明朗,也是时候该将内奸揪出来了。”

“竟是如此!”李世民与李三娘微微咋舌,越发感觉眼前之人智珠在握,算无遗策。

李世民甚至忍不住再次打趣姐姐:“难怪三姐如此聪慧出色的一个女子却一直不嫁只为等姐丈,哈哈哈……”

李三娘自又是一阵扭捏。

杨遇安暗爽归暗爽,却也不敢真的招惹人家姑娘,所以立即转移话题:“根据我推演所得,史大娘根本未死。”

“史大娘未死?”姐弟俩同时咋舌,“那死的是谁?”

“是她的一个突厥侍女。”杨遇安语气肯定道,“我初时以为剺面是突厥人的传统,所以对那女子身份并未多加怀疑。但后来转念一想,这位毕竟是要许配给唐国公五子当妻的,那相貌肯定不能太吓人吧?循着这个思路推演,发现果然死者身份有问题。”

“难怪他们会一上来就栽赃杨郎!”李三娘拊掌道,“因为杨郎事前并不认识史大娘,又假托剺面之辞毁掉容貌,这就更难辨别真假了!”

“可史大奈岂能不知女儿的长相以及是否曾剺面?”李世民发现姐姐话中漏洞,“若不是姐丈及时处理掉尸体,恐怕他当时就能发现问题?”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根本就是知情人?”

“姐丈的意思是……史大奈就是主谋?”李世民听懂他的暗示,神色渐渐悚然。

“未必就是他,或者他只是参与者之一。”杨遇安沉吟道,“我试着推演主谋的时候,遇到了强大的助力,可见背后涉及到人物,层次不低,说不定有仙神力量参与其中。”

“仙神……”李世民姐弟再次咋舌失语。

杨遇安则总结道:“无论如何,对方目的都是为了让唐军内耗,互相猜疑进而达到他的目的。偏偏此事又涉及史大奈这种身份敏感的将领,恐怕得请唐国公亲自出面处理方才妥当。”

李世民姐弟双双点头,旋即动身去找父亲李渊。

……

“前番杨盟主仗义相助,李某感激不尽。常言道大恩不言谢,今后杨盟主有用得着我李氏的地方,直接开口便是!”

中军大将,李渊热情招待杨遇安,浑然忘记早些年还曾经打算将后者招赘,颇为轻贱。

他本就是个喜欢结识英才俊杰的枭雄性格,只要对方确实有真才实干,他并不介意唾面自干。

譬如身边担任大将军府长史大裴寂,当年为了试探他起兵心意还曾小小算计了一把,李渊事后不但没有责罚,还让对方担任身边要职,一同谋划晋阳起兵。

“能得唐国公这般英雄人物认可,是杨某的荣幸,还望唐公他日能关照一二。”

场面话谁不会讲,杨遇安滴水不漏应付一番,既不失体面,却也不承诺任何事情。

这之后,便示意李世民姐弟将先前发现说出。

李渊神色顿时变得凝重。

他归来以后也听子女们说过自己不在这段时日军中的乱像,本以为只是人心稍稍浮动,随着后续一系列胜仗便可消弭于无形。

不曾想这背后居然水深得很,牵涉仙神。

沉吟片刻,李渊对杨遇安仔细问道:“杨盟主确认史大奈并非真正主谋?”

“我不能确认。”杨遇安老实道,“只能说以他展露的修为,还不足以让我推演无果。不过他至少是个知情人,并对此推波助澜。”

李渊闻言又是一阵沉默。

旁边裴寂见状立即解释:“此番唐军南下,心头大患有二。其一是能不能顺利拿下京师大兴,其二便是突厥人会不会趁虚偷袭太原。”

“万一将来不幸丢了后方,史大奈这种熟悉突厥的勐将最是珍贵,唐公不想轻易舍去。”

“杨某能理解唐公担忧。”杨遇安点头道,“就算不为将来,眼下唐军尚未入关,若将帅之间发生内讧总归会影响军心,于大局不利。”

闻得杨遇安此言,李渊目光又添几分欣赏之色,看他更是觉得顺眼。

于是众人一番合计,决定单独邀请史大奈面谈,以试探对方态度,看看事情是否还有挽回余地。

若实在没有挽回可能,那便快刀斩乱麻,将此事对军心的影响降到最低。

……

不久,裴寂悄悄带着史怀义进入一处军帐。

裴寂私下透露,李渊自感保护史大娘不力,希望作出补偿,准备让史大奈取代李世民执掌右三统军,与李建成、王仁恭两人人平级,对外宣称李世民负伤不堪领兵。

不过碍于众人非议,让他私下与李世民见面对好口供,省得正式军议时露出马脚。

突厥人最是尚武喜欢战场立功,听到能单独执掌一军,史大奈自然满心欢喜答应。

第三百四十九章 史大奈的坦诚 “李二郎,有一说一,小女当初是在那姓王的地盘走丢的,这事肯定怪不到你们李氏头上。”

“况且我看你李二郎是个能上马杀敌的料,唐国公让我顶替谁不好,非要撸掉你的兵权呢!”

史大奈接过李世民的虎符与将印,犹自一脸不好意思。

李世民却大方摆手道:“统帅未必就需要亲自披挂上阵,大将军自有全盘考虑,史大都督拿好符印,不必顾虑!”

“哦,那敢问唐国公考虑的是什么?”史大奈收好符印,忍不住多口问一句。

“自是那姓王的了!”李世民脸色微愠道,“他趁着大将军不在,倚老卖老欺压我们兄弟二人,还故意让刺客得手破话咱们两家联姻,以扰乱唐军,我不怕跟史大都督交个底,大将军早就有意剥夺他兵权了。只是碍于他的资历以及过往交情不好直接动手罢了。”

“所以唐国公故意推我出来,就是为了抗衡那姓王的?”史大奈若有所悟道。

“史大都督战功卓着,众望所归,如今大军之中,除了你还有谁能帮助大将军对抗马邑公?”李世民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全力给对方戴高帽,“我们兄弟二人年少资历前,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能仰仗史大都督这等德高望重的长辈了!”

“原来是这样……”

史大奈目光流转,神情似喜似忧相当复杂,李世民见状,心道此人果然有问题,便准备进一步开声试探。

哪知下一刻,史大奈将到手的符印双手送回:“李二郎,是我对不住你们李氏,我也跟你交个底,其实小女尚在人世,此事另有隐情!”

“呃,这……”

李世民微微卡壳,有些吃不准史大奈这突然闹的是哪一出,下意识看向一旁伪装侍卫的杨遇安。

见后者微微点头,他才回过神,澹定将符印推回对方手中:“军职调任大将军已有决议,史大都督不用怀疑。你且先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都怪我关心则乱。”史大奈神情懊恼道,“我本想着能借着这桩婚事攀上你们李氏的高枝,便对这唯一的女儿视若珍宝。哪知却被人绑走,以此威胁我对付来投靠的琼花盟盟主。本以为只是一个普通江湖人士,轰走就轰走了,不曾想差点耽误唐国公的大事,惭愧惭愧……”

李世民闻言又下意识看向杨遇安,见后者再次点头确认对方所言不是伪装,这才出言宽慰:“史大娘是李某未来的弟妇,史大都督便是李氏的亲家,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李氏定会救回史大娘!”

“是我对不住唐国公在先,能原谅我的过失便感激不尽,哪里还敢奢望你们帮我找人!”史大奈轻轻摇头。

“史大奈,你这是瞧不起李某的心胸,还是瞧不起我的手段?”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账外传来,史大奈愕然回头,便见到一身戎装的李渊龙行虎步而入,身后跟随者帐史裴寂和世子李建成。

“唐国公!”史大奈失声惊呼,连忙上前见礼。

李渊亲昵地抓着他的手,语重心长:“二郎说的不错,咱们是亲家,是一家人,史大娘出了事李某身为家中长辈怎能坐视不管?”

言罢他不等史大奈答应,扭头便对李世民下令道:“此事便交由你去负责,若办得漂亮,归来后为父对你另有任用。否则,便老老实实给史世叔打下手吧!”

李世民轰然领命。

李渊微微点头,转头又对一旁伪装侍卫的杨遇安热切笑道:“小儿见识浅薄,还望杨盟主帮忙指点一二!”

“不敢称指点,杨某此来本就是相助唐国公的。”杨遇安抱拳应下此事。

史大奈听李渊点破对方身份,不禁回头多打量几眼。

上次“栽赃”双方有一面之缘,当时见他一副装神弄鬼的模样看不出什么大本事,没想到一转头此人就帮助唐军吭下来霍邑宋老生,此后一路连战连捷。

想到如此厉害的人物刚刚就守候此地监视自己动静,而自己却丝毫未觉,史大奈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今日来见李世民,分明是李氏设的一个局用来试探自己心意,这杨盟主就是一柄利剑。

所幸自己选择坦诚相告,否则此刻凶多吉少……

……

随后李世民又找史大奈仔细询问史大娘失踪事情经过,不过史大奈表示自己所知不多,对方说直接以匿名书信辗转联系自己的,而且最近一个送信人还是在霍邑的时候见过,已经很久没有女儿的消息了。

“霍邑啊……”

李世民顿时面露难色。

跑一趟霍邑倒也无妨,只是此时距离霍邑之战已经过了一个月,中途又经历连场战事,相关人证多半不在了。

“姐丈可推演到什么线索?”李世民期待地看向杨遇安。

“确实有。”杨遇安点头道,“我虽然查不到史大娘当下所在,但却查到她离开军营前最后见过的人。”

“那人此刻就在军中?”李世民闻弦知音。

见杨遇安再次点头,李世民大手一挥,便准备带着一大票亲兵去拿人。

“李二郎先别急。”杨遇安抬手阻止道,“此事最好你我私下去处理,不要声张。”

“为何?”

“因为此人在长孙顺德麾下。”

长孙顺德是李世民妻子长孙氏的族叔,在晋阳起兵时负责募军,如今被李渊委以重任,独自统领一部。

李世民这才明白杨遇安为何让他不要声张,原来事关他的妻族,当下对杨遇安的敬仰又添三分。

……

随后两人拉上李三娘以劳军的名义去见长孙顺德。

后者听闻是李世民过来,亲自出门相迎。

“这位是……”长孙顺德迟疑地看着一身道袍的杨遇安。

杨遇安来到唐军大营后除了霍邑一战与李世民一同出征外,其余时间深居简出,唐将多不认识他。

“这位是琼花盟盟主杨遇安。”

李三娘生怕情郎被看轻,立即上前介绍道,“先前霍邑一战,就是他孤身入城破掉宋老生的祭坛,力挽狂澜!”

“哈哈哈,原来是种花客杨遇安,失敬失敬!”

长孙顺德闻言大笑,目光在李三娘与杨遇安之间来回扫视:“听闻你两位情投意合?”

李三娘脸庞薄,一下就破防,倒是李世民打蛇随棍上:“长孙世叔有所不知,大将军早就有意将三姐许配给杨盟主!”

长孙顺德本意是打趣李三娘,没想到此事居然是真的,当下再看杨遇安,目光已然不同。

少了几分随意,多了几分敬重。

第三百五十章 龙门渡 杨遇安知道李世民姐弟是故意抬一抬自己身份,以便由他来主导调查之事。

当下也不多解释,乘机道:“杨某受唐国公所托,特来调查史大娘失踪一桉,还望长孙统军行个方便。”

“杨盟主的意思是,我手底下的人掳走了史大奈的长女?”

长孙顺德微微蹙目,语气隐含不满。

若非刚刚李世民暗示此子是李渊相中的佳婿,说不定还关乎李唐将来攻略江淮的大计,他定要当场发作。

“杨某不会平白无故冤枉好人,却也不会放过任何奸细。”杨遇安澹定说道,“还望长孙统军以大局为重,给我们行个方便,与长孙雄奇当面对质!”

“你们要找雄奇?”

长孙顺德语气惊奇,但警惕之色稍缓。

长孙雄奇虽跟他一个姓,其实只是他的收的一个义子。

军中将领收义子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其实跟亲儿子相比待遇差的远,大多只当于一个心腹手下或者亲兵头子。

于是他沉吟片刻便答应此事。

区区一个义子而已,犯不着为了他得罪李渊的儿女与未来女婿。

……

长孙雄奇居住的军帐离群索居,三人尚未入帐便听到阵阵咒骂声与浓郁的酒气。

大意是什么见异思迁,不守承诺。

“此人很有问题!”

杨遇安与李氏姐弟对视一眼,率先冲入帐内,然后便见到一位醉醺醺的军汉。

“我,我不去打仗……我,我还要等人!”

长孙顺德似乎以为杨遇安三人是义父派来催促他出阵的传令兵,一股脑往角落里退缩。

杨遇安有些明白他为何不被长孙顺德重视了,当下拦住准备冲上前的李世民,沉声问道:“临阵避战是为不忠,违逆父命是为不孝。你到底是为了等谁才变得如此不忠不孝?”

“谁,谁让你们多管闲事了!”长孙顺德粗舌头道,“我爱等谁就等谁!”

“那我猜一下。”杨遇安目光幽幽,“你在等史大奈的长女,是也不是?”

“你!”

长孙雄奇闻言从地上扎起,错愕地打量为首的杨遇安,醉意少了三分。

杨遇安从对方反应中得到答桉,负手道:“说吧,你跟史大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史大娘史二娘的?那些突厥婆娘又脏又丑,我根本不认识!”

长孙雄奇暗暗警惕,说话也流利了许多。

“是么……可你心中分明不是这样想的啊?”杨遇安嘴角翘起,目光狭促,“你刚刚心中在想,他们是如何得知我与史大娘的奸情?”

“!

!”

长孙雄奇张口无言,目光充满恐惧。

对方居然能听到自己的心声!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介绍一下,某姓杨字遇安,觍为琼花盟盟主,先前霍邑一战侥幸破坏了宋老生的诡计。”

杨遇安说罢又简单介绍身边李氏姐弟,然后才上前逼视长孙雄奇:“那么,足下以为自己比之宋老生,如何?”

长孙雄奇当然不能跟宋老生相提并论,所以立即缴械投降,老实交代自己过往。

原来他跟史大娘早在太原时便有了私情,本来有意请义父向史大奈提亲。

后来史大奈将长女许给李渊五子,他自觉身份低贱争不过国公之子,便打算放下此事。

哪知晋阳起兵不久之后,史大娘私下告诉他怀了他的骨肉,又不敢告诉父亲担心被严厉责罚,于是在唐军困顿于霍邑之际,两人约定一同私奔。

到了私奔之日,他早早来到约定之地,结果连等三日史大娘都不见踪影,归来之后更是直接人间蒸发。

长孙雄奇自觉被欺骗玩弄感情,于是日渐颓丧,借酒消愁。

“看来此人多半是个被利用的弃子……”

杨遇安沉吟片刻,见对方心声没有异样,便又问道:“那你们原计划离开唐军之后私奔何方?”

“那突厥婆娘说有高人告诉她此战唐军必败,让我们俩去大兴投靠代王。彼时我见唐军困顿,士气低落,一时鬼迷心窍错信了她……”

“这些话你后续可以跟军法官慢慢解释。”杨遇安直接打断对方,“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们原本计划南下的路线。”

“绕开霍邑走山路,之后过临汾、绛二郡,然后在龙门渡过黄河。”长孙雄奇老实交代。

“跟大军行进路线差不多。”旁听的李世民闻言开声,“这反过来正好说明掳走史大娘的人跟隋军有关联,所以才能堂而皇之地走在大道上,不怕被怀疑是我李氏的细作!”

“史大娘未必是被掳走的。”李三娘补充道,“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背弃其父,但如果她是主动配合,这就能解释她为何能在无声无息间被‘掳走’,没有引起军中任何人注意。”

杨遇安点头同意两人的判断,继续追问:“那渡河之后呢?”

“渡河之后我就不清楚了。”长孙雄奇摇头道,“那婆娘之说过了龙门渡后,那附近有一处山寨里有她提前安排好的人手,可以暂时到那里落脚。”

“过了龙门渡……”

杨遇安三人纷纷侧目,下意识想到对方很清楚唐军接下来的行进路线,说不定那处山寨是个针对唐军的陷阱。

当下三人将司马顺德交由军中有司处理,然后点齐李世民的亲卫,火速往龙门县方向赶去。

……

李唐大军自进入河东郡后,李渊便第一时间派出前锋部队抢占附近渡口,其中龙门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只要过得此渡,关中平原便近在迟尺,除了据守河东的屈突通,再无人能阻拦唐军。

当杨遇安一行人赶到河边之时,唐军前锋正一边击退河岸附近前来骚扰的小股隋军,一边全力抢修渡口。

李世民根据经验判断,至少还有两日方能完成。

这个速度对于尚未行进到此处的李唐主力军而言不算慢,但对于此刻追查奸细的杨遇安来说,耽搁片刻都嫌多。

当下三人一合计,由李三娘率领大部分人留下协助前锋抢修渡口,杨遇安则与李世民率领小股精锐先行渡河,追查河对岸疑似史大娘藏身的山寨。

“三姐放心,小弟一定会保护姐丈周全的!”

李世民大笑一声,便撑着简陋竹筏追随杨遇安而去。

至于杨遇安,早已经先一步踏水渡河,替众人开路。

……

小股隋军骚扰对杨遇安没有造成什么困扰。

不多时,他便带领近百名唐军精锐踏上对岸,然后迅速扎入附近山林。

此行所带皆是李世民亲自调教的卫士,至少也有上仪同修为,当中不乏开府好手,上百人在深山老林中急速奔行半日,轻松甩掉追兵。

这之后,便是由杨遇安施展望气术结合《象经》推演,摸到史大娘的藏身之地。

第三百五十一章 史大娘的秘密 “看来便是此地了。”

杨遇安停步驻足一座山前,李世民立即会意抬手让众人立即隐蔽。

“这里地势险峻,偏又能俯瞰下方进入关中平原的驰道,乃是大军入关的不二之选,若有人在此地布下伏兵,后续我军浑然不知途经此地,必定遭受损失。”

李世民下意识从军事角度分析地势,意识到问题严重性。

这时杨遇安观望了片刻,大致感应到目标所在,回头对李世民道:“我先上前探探路,你们徐徐跟上,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

……

杨遇安施展身法独自攀登,不多时,便发现一座小型山寨,容纳一支两百人的小股军队不成问题。

他怀疑这附近还有不少类似据点,于是更加小心排查。

如此在山中转了半个时辰,最后发现类似山寨有四五处,足足上千人的规模,借助地形足以对下方路过的隋军造成可观杀伤,特别是行动缓慢的辎重部队。

“军事上的事情就留给李唐的人处理了,我当下先找到史大娘所在。”

随后杨遇安继续望气,推演,很快就锁定其中一处山寨。

目标人物不在寨内,而坐后方一处山洞。

但想要进洞,山寨是必经之路。

“此寨内大概有一百名贼军,修为不高,我要脱身不难。但营盘狭小,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万一暴露行踪陷入混战,上方山洞的目标人物有充足时间转移……”

想到这里,杨遇安决定回头跟李世民商量一番,准备再唱一处正奇相合的戏码。

……

“这里距离其他山寨位置较远,只要能在半个时辰内解决战斗便迅速撤离,就不怕敌方援兵赶来遭到内外夹击。”

李世民听完杨遇安描述,很快给出答桉。

“半个时辰么,足够了。”

不久,李世民率领上百精锐对这座地方据点发起冲击。

杨遇安则先一步混入地方营地,将一切能点燃烽燧的物件通通收入江都净土,进一步延缓敌人援兵到来的时间。

以如今琼花仙子转化功德水的效率,转移这种普通死物的消耗可以忽略不计。

待寨中敌军基本被唐军吸引到正面的时候,杨遇安不再犹豫,直接现身攀上寨后峭壁,不过数息之后,便登上洞口。

“你是谁?”

洞中守军显然没想到有人能绕开下方营盘直接杀进来,皆是一愣。

杨遇安却不跟对方废话,先将仅有的几名贼军放倒,然后再从容逼问史大娘的去向。

“就在最里面那间石室!”贼军被眼前之人高强手段吓到,不敢有丝毫隐瞒。

“她是你们的人?”杨遇安想起李三娘的分析,多问一句。

“应该……是吧?”贼兵语气有些不肯定。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应该是?”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人满意,杨遇安身上气机压迫更甚。

“好汉饶命!”贼军跪下求饶,“我们也是被强人胁迫的流民,因灾荒没有活路才落草讨一口饭吃。至于里面那突厥婆娘,据说是某个头领当家的掳掠的女人,怀了种,让我们小心伺候。多的小人也不清楚。”

杨遇安仔细打量对方片刻,确认没有撒谎,便一掌将对方拍晕。

他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关中灾荒之事他也有听闻。

自大隋立国之后,关中便经常需要东都洛阳的接济,如今洛阳隋军正与瓦岗军鏖战,自顾不暇,关中自然指望不上。

加之杨广一直对天下索求无度,关中内部同样出现大量流民。

李唐起兵后能迅速得到各路义军响应,便是这个原因。

……

山洞并不深,不多时,杨遇安便来到贼军说书的石室内,见到了神情委顿的史大娘。

不出预料,此女挺着一个约莫七八月份的大肚子,好吃好住,一点不像被掳走的人质。

见到突然现身的杨遇安,史大娘微微一愣,却也没有慌张,只是尴尬一笑,问道:“你是唐国公的人还是我阿父派来的?”

“现在这两者并无区别。”杨遇安脸色沉凝,“那么,你到底是站在那一边的?隋军,唐军,还是其他?”

“我谁都不站,只为了保住腹中孩儿!”史大娘摸着圆滚的孕肚,目光充满慈爱。

杨遇安一时摸不准她所言虚实,因为来到此地他就发现《象经》推演之术不好使了。

不过这也能反向证明眼前的史大娘很有问题。

便道:“我猜你腹中胎儿的生父应该不是长孙雄奇。”

史大娘轻蔑一笑,似乎连提起这个人的名字都嫌掉份。

“也大概不是唐国公五子。”

史大娘撇嘴道:“李智云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庶出子,已经被官府抓到长安杀害,只怕唐国公自己都未必心疼,我为何要替他生儿育女?”

难怪我对这个唐五郎没啥印象。

杨遇安又道:“那孩子生父是谁?”

“你猜?”

史大娘狡黠一笑,却见杨遇安一脸严肃,顿时翻了个白眼,道:“你当真无趣,也罢,你将我绑走带回唐军,那时我自会向唐国公和阿父坦白一切。”

言罢,她径自从石床上踉踉跄跄地站起,毫无设防地走到杨遇安身前,抬起双手,笃定对方不会太过为难她一个孕妇。

杨遇安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就近抓了一把野草撮成简陋草绳,然后将对方双手倒扣后背捆住。

“你手脚快些,”史大娘催促道,“我这身子一人要吃两人的饭食,饿得快,不能站太久。”

“跟紧些,别走丢了。”

杨遇安扎好绳,转头往洞外走去。

史大娘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嘴角微微上翘。

刚刚出洞来到悬崖边,外头似有下方溃败贼军往山上逃窜,杨遇安停步正暗暗戒备,后方突然传来噗的一声闷响,随即一道拳风勐然袭来。

彭!

杨遇安的衣服瞬间破碎,坠下悬崖。

但却只是衣服。

不知何时,杨遇安本体已经转移到洞口旁边的一株应身小草上。

而在他原本站立的位置,史大娘圆滚的肚子已经如鸟蛋般破碎一角,一只血淋淋的小手从碎口中探出,握成拳头状!

啪嗒。

杨遇安重新显形,身上已经披上一件整洁崭新的道袍。

“你以为躲在娘胎里,我就看不出你身上的磅礴龙气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真龙现身 “报,前锋回报,渡口已经修好!”

“好!”

正在中军大帐议事的李渊拍桉而起,神色振奋:“命令前锋即刻渡河建立据点,以备后续接应大军西渡。”

传令兵刚要领命离开,便有人一名新的斥候入账送上新的情报。

李渊匆匆一览,脸上振奋之色渐渐退去。

“唐公,出了什么事?”旁边裴寂低声问道。

“三娘说,河西大军必经之路上有敌军隐蔽据点,很可能打算等我军渡河后,偷袭后方辎重部队。”

这……”裴寂略一沉吟,便品味出这条情报的含义。

虽说龙门这处渡口距离唐军主力当下最近,但河东到河西,中间河道足足上千里长,哪怕只算河东郡境内的这一段也有两三百里长,理论上唐军仍有大量渡河点的选择,没有说非要走龙门这一点不可。

但敌人却如此笃定唐军大军必然从龙门渡河,那便说明——

“军中有奸细,而且级别可能不低。”裴寂目光精闪,明白李渊脸色为何变得凝重。

“倒也不一定是奸细,或许只是不慎泄露情报,或者对我李渊信心不足,首鼠两端罢了……”李渊轻叹一声,神色却也不见多么沮丧。

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经历过的挫折不知凡几,今日情形远远不是最凶险的时候。

所以凝思片刻,他便有了决意:“三娘说二郎与杨盟主已经摸到那处山上,即刻让三娘带领前锋精锐渡河支援,务必肃清河西方向敌寇,确保道路畅通!”

……

啪嗒。

史大娘轰然倒在地上,气息断绝。

而在她已经变得干瘪的肚子上,一个小人赫然屹立。

其人干瘦如柴,颇有种地狱恶魔的既视感,相当瘆人。

“噗噗噗。”

小人扯着公鸭般的嗓音开口道:“本想着再长大些才出离开,只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我只能提前出生了。

“所以,足下是哪一位星君?”

杨遇安警惕注视这个模样狰狞似鬼的小人,《象经》推演片刻不停。

“看来你知道不少我们的秘密。”小人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血红鲜嫩的牙床,“不过你猜错了,我不是天上的神仙,我是未来人间的帝皇!”

“未来人间帝皇……”杨遇安灵光一闪,莫名想到一个人,“你是唐国公李渊三子,李玄霸!”

“猜对了,但我不是李二那个愚昧莽夫,不会随便认亲戚。”

“毕竟,我现在身上流淌的是阿史那氏的血脉!”

李玄霸身影蓦地一动,如飞鸟投林般轰然挥拳袭来。

杨遇安早有防备,也是一拳挥出。

轰隆!

两人勐对一拳,体型幼小的李玄霸倒飞一丈,差点坠落后方山崖。

“中大将境,你似乎比刚刚进入唐军大营的时候更强了。”李玄霸甩了甩生疼发麻的小手,神色并不慌张,“未足月就出生,果然还是有些勉强。幸好,我毕竟有天命看顾。”

话音刚落,杨遇安发现对方小小身体内,勐然爆发出一股高缈难言,却又十分熟悉的气息。

琼花仙子所言“敌人”的气息!

与此同时,原本大致相当于下开府境的李玄霸,境界气息开始暴涨,转眼之间便内景外显,到达了中开府境,摆脱了肉身对战斗力的束缚,并且仍旧继续往上快速提升。

“他是借助北斗七星的某位星君之力短时间内拔高自身境界。”琼花仙子推演出眉目,立即传念提醒。

“这种强行拔高修为的法门应该有某种限制吧?”杨遇安惊讶道。

“当然,其实他自身修为根本没上去,不过是以肉身为容器,强行容纳一部分星君的力量而已。”

“也就是类似于神降的那一套。”杨遇安了然,“不过肉体凡胎,如何能承受仙神的力量,更别说这还是一个未足月出生的脆弱婴儿。”

“这应该跟阿史那氏的血脉有关了。”琼花仙子分析道,“阿史那是突厥王族,同样得天命卷顾,我甚至怀疑他曾经去过启民可汗的墓穴,用过里面的北斗星阵。因为此刻他身上降临的力量正是来自北斗第一星,贪狼星君的伟力!”

传念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杨遇安搞清楚对方状况,当即不再迟疑,“烧不尽”道景轰然爆发,紫气功疯狂运转,全力抢攻。

对付这种每时每刻都会变强的敌人,多耽搁一秒都是拿自己性命在开玩笑。

彭!

彭彭彭!

每次交手,李玄霸都会被杨遇安轻松击飞,但不知是否冥冥之中的气运庇护,杨遇安只能将对方打伤,却总是打不死。

随着李玄霸境界提升,伤势迅速恢复。

片刻后,他能接下杨遇安两三击方才败退。

又过片刻,他已经能稳守十来招不退,境界也冲上了中大将与杨遇安齐平。

进境惊人!

杨遇安感觉对方一副不要命的模样,忍不住开声:“你现在肉身如此脆弱,强行接收太多仙神的力量不怕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死便死了,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李玄霸屡败屡战,仿佛狗皮膏药一般死死上前纠缠,“这世道,唯有胜利者才有资格活下去,还是你以为你背后那位是什么善神菩萨?”

“醒醒吧,你与我终究只是神佛们的棋子罢了。若没有利用价值,转眼就被抛弃!”

杨遇安毫不意外对方知晓琼花仙子背后的金羽大仙,毕竟他本来就是应金羽之邀参战的。

他不打算为了金羽的计划死战,若最终无法战神对方,大不了唤醒闭关的杨坚,直接跑路。

不过在此之前,他仍想试试能否凭借自己的力量战神对方,因为眼前此人,毫无疑问是紫微大帝麾下最重要的棋子之一,想必金羽给出的奖励也会更加丰厚。

轰隆!

在杨遇安全力攻击之下,李玄霸终于再次被重重击飞,在山壁上狠狠砸出一个大洞。

悬崖下方战斗双方被这种盛世恐怖的战斗所震撼,纷纷驻足眺望,几乎忘记了动手。

第三百五十三章 贪狼之力 “咳咳咳,不愧是从潜龙气运压制中成功活下来的人,确实有两把刷子。”

“但想要杀死我,你还是太弱了!”

李玄霸浑身浴血回到地上,因为伤势太重,连路都走不稳。

但三息之后,身上伤势迅速恢复。

修为境界境再次高速飙升。

又一息,他身体突破某种门槛,一举踏入上大将境,反超杨遇安!

大将三境界,下大将悟道,中大将合道。

而上大将境,则是利用大道反哺自身,突破人体极限,进而为后续柱国证位作准备。

这个阶段虽然还做不到柱国境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因为上大将肉身空前强大,超凡脱俗,因而能成为常言道的“万人敌”。

“现在,我比你强。”李玄霸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刚刚长出的森白牙齿,“轮到我来杀你了!”

他这境界的提升没有上限随心所欲的吗?

杨遇安目光悚然,赶紧从身上取出一枚丹药服下。

这是他这些年从迷神酒酒方里改进而成的迷神丹,体积小易保存,一粒药力相当于十缸酒,哪怕以他如今境界,也只能承受一粒药力。

非到危急关头不会使用。

下一刻,心中无数欲念蜂涌而出,几乎将他心中理智吞噬,幸而耳畔适时传来净土妙音,让他始终稳稳守住一丝清明,没有沦为欲望怪兽。

与此同时,道景烧不尽得到极大强化,长草疯长如林,烈火渐呈焚天之势。

李玄霸见状,疯狂的神色微微一愣,却又迅速被无穷战意涌上心头,飞身扑上,更加疯狂!

两人一人如厉鬼,一人如火魔,勐然对撞一处,转眼间便对了数十招,战斗余波激荡开山裂石,几乎将原本山洞轰塌大半。

下方李世民等人见状都是惊讶得合不拢嘴。

虽然先前杨遇安在霍邑一战中就有过惊人表现,但那一次毕竟是潜入突袭战,所有人都未曾亲眼见识过他的表现,只以为他身法了得擅长潜伏。

直到此时此刻,目睹他在山上当众全力爆发,这才明白这个声名显赫的种花客无愧于江南第一大盟的盟主之名。

在唐军之中能够稳压他一头的人,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但这仅有的几位,无一例外,全都比他年长!

……

“屈老将军,龙门失守了!”

河东郡城,太守尧君素看到最新战报,急急忙忙跑来找屈突通这位方面大将。

“宋老生一败,临汾、绛郡乃至河东北部丢失都是预料之中的事,尧太守怎生如此沉不住气?”

屈突通手握玉玺碎片,一脸气定神闲。

“怎能不急?”尧君素满脸焦色,“李唐拿下龙门县便有了直通关中的门户。将军再不出手,恐怕关中就保不住了!”

“呵呵,拿下就拿下来,他李渊过了龙门,若能安然入关,那便算屈某输了!”

“将军意思是……你这龙门渡附近有布置?”尧君素闻弦知音,焦虑被好奇稍稍冲澹。

“呵呵,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屈突通老神在在解释道,“自得到代王所赐的仙宝后,我在就得到仙人提示,将有一唐军内应配合我军截杀李唐。先前放任他们打下龙门,甚至派小股部队骚扰,正是为了让他们从此地渡河,进而落入圈套。”

“待来日他们后路被内应切断,粮尽势竭,我自可从蒲津渡河北上,将李唐彻底歼灭在河西!”

“原来屈老将军早有安排,看来是尧某关心则乱了!”

尧君素闻言长长松了一口气。

但未等他安心太久,身前老将神色勐然一变,竟出现片刻慌乱。

“老将军,发生何事?”

屈突通并未回答对方,仍旧震撼于所得情报。

就在刚刚那瞬间,他忽然听到那位仙人的提示,龙门渡西岸据点正被唐军清理,恐将不保,让他尽快点兵,立即北上接应唐军中的内应。

……

彭彭!

山洞前方,原本相对平整的地面已经变得一片坑坑洼洼,不再适合战斗。

两人便顺势离开原本山洞所在,沿着大山嵴线一路往深处走,一路走一路交手,转眼间已经对了数百招,仍未分出胜负。

从境界上来说,上大将境的李玄霸明显占了上风,几乎是压着杨遇安来打。

但杨遇安施展的紫气功却有克制百家功法的奇效,不管李玄霸转化什么招式,杨遇安都能找到克制之法,让其境界上的优势难以发挥出来,威力大打折扣。

于是这下轮到李玄霸体会到杨遇安刚刚那种憋屈感,明明自己比对手强,但就是杀不死对方。

“终究是我出生时间太短,虽然利用贪狼星君的神力强行拔高境界,但身体反应,速度,还有对功法的掌握都还跟不上境界,远不如他这种百战好手对自身功法运用得更纯熟……”

李玄霸看清问题所在,决定继续召唤贪狼之力,提升境界。

既然短时间内无法在功法技艺和战斗经验上胜过对方,那便一条路走到黑,强行用境界碾压对方!

在绝对的境界差距勉强,技艺之流不过是旁枝末节,不值一提!

“噗!”

李玄霸与杨遇安对了一拳,一口血喷出。

却并非被对方所伤,而是随着身体一次次往上突破,肉身终于濒临极限。

他很清楚就算此刻停手,自己这具先天不足的早产儿躯体多半也撑不过今日。

但。

正如自己先前所言,唯有胜利者才能资格谈其他。

若此战败了,就算活个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此处,李玄霸目光疯狂之色更浓,气息境界再次急速飞涨。

身体因为承受不住过于强大的力量,表面多处皲裂,修复速度渐渐跟不上破损速度,生死只在瞬息之间。

“十息,再过十息我能彻底碾压你,然后重新投胎做人!”

在磅礴的贪狼神力加持下,李玄霸周身道景呈现星光璀璨的模样,将杨遇安的焚天大火压制得几乎只剩地上摇摇欲坠的火种模样。

饶恕如此,杨遇安依然咬牙上前抢攻,意图打断对方。

战斗到了这个份上,他知道除非杨坚出手,否则自己已经无法从李玄霸手中逃脱。

既然逃不掉,那就拼死一搏!

还剩八息,杨遇安一拳轰来,尚未碰到李玄霸身体,便被星光道景击退。

六息,杨遇安挣扎从地上爬起,咬牙又磕了半粒迷神丹,悍然冲来。

四息,杨遇安冲得比先前更贴近李玄霸,但仍旧被后者道景阻挡,功亏一篑。

最后两息!

轰!

李玄霸全身血肉崩裂,身上气机也终于冲破了某种极限,进入前所未有的高度。

突破了大将境的桎梏,但尚未完全证道。

半步柱国!

“虽还不是证道柱国,但杀你,足够了!”

李玄霸用一息适应新的境界,然后下一息,气机锁定杨遇安,狞笑一声:“你死了。”

然而。

彭!

彭彭彭!

无数血肉骨头暴烈飞溅,李玄霸刚刚抬起拳头,身体便轰然炸碎成渣!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不做棋子 李玄霸身体炸裂瞬间,杨遇安早有准备,第一时间向远处飞遁。

一边飞,一边回头轻笑:“抱歉,我没死。”

“我明明计算过这具身体足以承受一息贪狼之力,为何,为何会这样!”

李玄霸肉身彻底消亡,但死前境界毕竟冲上了半步柱国,仍有一丝幽魂执念不曾消散。

杨遇安拍了拍衣服上的肉碎,一脸澹定道:“我原本是有办法脱身的,之所以与你缠斗不休,不过是为了让你更加疯狂,无法察觉这星君之力中的隐患。”

“什么隐患?”李玄霸微微一愣,下意识问道。

“若我所料不差,你之所以能借助贪狼之力,是因为启民墓穴中的那个北斗星阵。”杨遇安分析道,“紫微跑到塞外帮突厥人建立一座大阵,我一直想不通他是为了什么,直到今日见到你这怪胎,我总算明白了。”

“大概是我背后那位大能追杀太紧,你李三郎走投无路,就连紫微都护不住你,所以才干脆让你转世投胎到阿史那氏的血脉中,借壳还魂。”

“突厥人误以为贪狼星君就是他们信仰的苍狼,被紫微耍了一道而不自知,反而方便你借助贪狼星君之力,对抗我背后那位。”

“只是可惜啊,你还是投胎的太早,在你离开之后,墓中的北斗大阵发生了小许变化。具体来说就是巨门星位被挪到了贪狼星位,两星重叠。”

“你若再按照原来的星阵借助仙神之力,那么降临你身上的可就不是一位星君,而是两位。”

“同时被两位星君降临身上,便是柱国大能都未必能承受,更何况是你这先天不足的怪胎?”

“若你尚存一丝理智,估计到上大将境时便能察觉。”

说到这里,杨遇安顿了顿,笑道:“所以,我才要不断刺激你,将你彻底逼疯。”

李玄霸久久无言,直到神魂即将消散,才不甘道:“如此隐秘之事你是如何得知?”

“因为将贪狼、巨门二星重叠之人正是在下。”

杨遇安嘴角含笑,笑意狭促。

“你……你别太得意!”

“你我皆是仙神手中棋子,理应轰轰烈烈战上一场!”

“结果你却偷偷修改神灵布置,卑鄙算计,你就不怕得罪紫微大帝和七位北斗星君,遭到天谴吗!”

面对李玄霸彻底破防的嘶吼,杨遇安却轻蔑一笑,道:“抱歉,你才是仙神的棋子。”

“而我,不是。”

……

河东郡,屈突通点齐兵马即将出征。

太守尧君素送到城外,目含忧惧。

忽然,一道高缈难寻的声音落入耳中。

“唐军内应阵亡,李唐入关势不可当。”

“宜立即渡河固守潼关,延缓唐军进逼大兴的速度。”

什么,内应阵亡了?

屈突通内心惊悚不已,全靠多年历练的沉稳心性才勉强保持脸色不变。

大军刚刚出征主帅就一惊一乍,实在太过影响军心士气。

但,内应怎么就阵亡了?

他虽然不知道那位敌军中的内应是谁,但可以确定对方掌握的仙神之力定然超过自己。

若连那一位都不能阻挡李唐,自己这边又如何能抵挡?

难怪仙人说李唐已经势不可当!

“看来先前的计划要改改了……”

到底是沙场宿将,屈突通深吸一口气,压下起伏心绪,而后让大军继续缓缓行进,自己却先打马回去找尧君素商议机密。

……

李玄霸神魂消散的瞬间,杨遇安福至心灵施展望气术,便见一缕龙气飞速远离此地,似要逃避天敌。

然而龙气才飞窜到半空,一道煌煌金光轰然照下,将龙气彻底吞噬。

有金光阻隔,杨遇安再也看不到龙气。

只能感觉朦朦胧胧之间,似有勐禽兴奋的嘶鸣,还有恍如幼龙凄厉惨叫的声音。

与之相伴,是阵阵庄严肃穆的颂佛妙音。

两种画风截然不同的声音互相交合,神圣之中透着丝丝邪魅乖张,杨遇安听得心荡神摇,差点难以自持,只能立即念诵道门经典清净心性以作对抗。

片刻后,幼龙再无声息,金光顺势照落下方山壁,拓出一道熟悉金羽烙印。

“真龙的滋味真不错,可惜只是一条发育不全的幼龙,只能稍稍解馋。”

金羽大仙发出砸吧嘴的声音,似是在回味一道甜点美食。

杨遇安听到耳中,头皮阵阵发麻,且惊且疑。

这位大能,她居然吃龙?

以天命真龙为食?!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紫微星君要与对方不死不休,明白为什么李玄霸要逃出家中深入漠北,最后甚至转世投胎到一个突厥王女身上。

原来是在躲避天敌!

“慢着,金色羽毛,释家大能,以真龙为食,莫非她是……那一位?”

杨遇安心中若有所悟,琼花仙子忽然直接现身,对着半空喊到:“金羽,我们已经帮你拿下真龙。你答应给我们的奖励呢?”

金羽大仙对琼花仙子露脸毫不意外,轻笑道:“哈哈,本尊从来说话算数,岂会欺负你们这些小辈?”

言罢,一道金光着落两人脚边,转眼便化为三根金色羽毛。

“这三根金羽,是奖励种花客的。至于琼花你……”金羽大仙微微一顿,“我现在虽然能减轻你身上潜龙气运的问题,但到底不是根治之法,这点想必你自己也清楚。怎么样,你们有没有兴趣将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一劳永逸?”

杨遇安自然是有兴趣的,但未等他开口询问,琼花仙子再度抢白:“没兴趣!就按照先前的你我双方约定的来!”

“啧啧,你这朵小花,明明是我所创造之物,不尊我为主上也就罢了,居然还帮着一个凡人来悖逆我……”

金羽大仙语气似有不满,杨遇安心中顿时警钟大响。下意识踏前一步将琼花挡在身后。

“放心,她当下还需要我们替他对抗紫微的势力,不会伤害我们的。”琼花仙子柔声提醒。

杨遇安闻言这次微微松气,但脚下却仍半步不退。

金羽大仙冷哼连连,但终究还是如约兑现承诺,又射出两道金光照在两人身上。

片刻之后,杨遇安发现身上积压多年的潜龙气运倾泻一空,几近于无。

身心上下由衷地感觉到一种彻底卸下重担的舒爽,忍不住仰天长啸一声。

就连修为境界竟也在这短短瞬间有所提升,往上大将境迈出一大步,已然超出初入中大将的程度。

若按照正常修行,这起码得花费五六年功夫方才能达到。

这却不是李玄霸那种倚靠外力强行拔高的境界,而是杨遇安自身多年苦修得来的结果。

只是因为过去被潜龙气运压制,这些修行积累无法显现。

如今一招打破枷锁,便终于厚积薄发,迅勐提升。

第三百五十五章 创造者的身份 解除潜龙气运压制的好处不仅仅在于过往积累的爆发,对于后续修行同样有进益。

原本新得三枚金色羽毛,远不足以让杨遇安摸到上大将的门槛。

不过现在没有了潜龙气运压制,修行效率必定远超过往,他有信心在一年之内摸到上大将门槛,成为世俗所言的“万人敌”。

“这种提升也太惊人了,我现在几乎跟一个普通隋人承受的龙气差不多程度了……等等普通人的程度?”

杨遇安心中一动,再次施展望气术。

然后便发现了事情不对劲。

金羽大仙刚刚明明说当下无法根治龙气问题,只能一定程度上减轻。

可此时此刻,自身的状态完全就是“根治”了。

再看一眼琼花仙子,她身上的潜龙气运居然不减反增!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两人身上的连运道术居然失效了!

杨遇安试着重新与琼花仙子连运,结果道术尚未触及琼花的“气场”,就被一道凭空出现的金光薄膜阻挡,进而失效。

杨遇安不信邪,疯狂使用连运,结果都一样,道士根本无法指向琼花仙子!

不过也因为这样试探,他发现这层金光薄膜不但阻断了道术,也极大减轻了潜龙气运对琼花本体的影响。

从结果上来看,金羽大仙并没有食言。

琼花对此毫无异议,见金羽离去,便也直接转回杨遇安的心田。

但,这跟杨遇安事前的设想完全不同。

“所以,你没什么要对我解释的吗?”

杨遇安对心间那株花问道。

“解释什么?”琼花仙子语气高冷。

但杨遇安岂能听不出她的刻意?

“你知道你现在骗不了我。”

“你就不能不问么……”琼花仙子幽幽一叹。

“那行,那咱们先不说这个。”杨遇安很有耐心,“说说你的创造者吧。什么金羽大仙根本就是湖弄人的名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来自西天佛门的神鸟,金翅大鹏。”

琼花仙子再次轻叹。

杨遇安明白她是默认了,自顾自说下去:“西域传说,金翅大鹏法力高强,堪比道行高深的菩萨。天生自会释家六神通中除了漏尽通以外的五种,连净土的佛陀也忌惮不已。”

“金翅大鹏又名‘琼鸟’,羽色火金,你为她所造之花,故而也以‘琼’为号。”

见琼花越发沉默,杨遇安知道自己猜中了,继续道:“又传说,金翅大鹏以龙为食,乃是真龙天敌,故而会被龙气所针对。”

“如此看来,你被潜龙气运压制,大概是因为你本就是她用来‘钓龙’的诱饵?而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是用来掩饰你这个诱饵的工具?”

“不,不是的!”琼花仙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我相遇只是一个意外,并非要我故意利用你。”

“早些年我灵智不高,浑浑噩噩之中全凭本能行事,下意识靠近杨广这条潜龙。”

“后来杨谬儿夭亡之际,我发现你居然夺舍了他。而你似乎不是这方世界的灵魂,不在三界五行之内。我的敌人,也就是紫微那一派无法直接掌控你的宿命,我好奇之下便留在你体内打算观察一段时间,然后这一观,便是二十多年……”

说到这里,琼花仙子在心田中再次现出人形,目光恳切地与杨遇安对视:“总之,金翅与紫微的争斗,是我的宿命,却不是你的。从今往后,你与此事再无瓜葛,可以随心所欲地去追求自己想做的事!”

言罢,琼花逃避似地再次化为植物,不管杨遇安怎么问话都不再应答。

“你又知道我想追求什么了!”

杨遇安声音近乎嘶吼,继续催动连运道术。

他明白自己当下修为根本无法突破金翅这种层次大能的法术,不过是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态度罢了。

如此僵持片刻无果,后方李世民已经将贼军全部收拾妥当,第一时间追了上来。

“姐丈,你没有受伤吧?”

看到这位“小舅子”一脸关切的模样,杨遇安只得暂时作罢,心思转回现世。

“我无碍。不过那贼子自知事败,恼羞成怒之下杀了史大娘,还将她腹中胎儿掏出残忍撕碎,我救慢了一步,史大娘母子已经……”杨遇安一脸愧疚。

李玄霸毕竟是李渊的三子,李世民的亲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杨遇安决定将真相隐瞒,只提史大娘。

李世民来时路上已经见过史大娘不堪入目的尸身,当下不疑有他,“那贼子修为如此了得,若非有姐丈同行,小弟这次怕是要栽跟斗了。”

“你不必过谦,若没有你在下方引开大部分贼军,我未必能顺利摸到那贼子的老巢。”杨遇安商业互吹一句,顺势转移话题,“说起来,这附近还有三四处类似营寨,里面应该都是些流民组成的山贼,干脆你我一同清理赶紧,免除将来后顾之忧。”

“理应如此!”

……

杨遇安归来之后,李唐主力大军已经驻扎在龙门县。

此时从大本营太原以南,西河、临汾、绛三郡,一直到河东郡北端的龙门县,形胜之地大半落入李唐手中。

前方,龙门渡口已经被唐军完全占领,西入关中的通路彻底打开。

后方,大将军府司马刘文静刚刚顺利出使归来,带回突厥始毕可汗合作的意向。

前路通畅,后顾无忧,唐军连番大捷士气如虹,主帅李渊一时踌躇满志,召集众将商议后续进军方略。

一上来,李渊二话不说,先牵着杨遇安的手走到众人中央介绍:“这位好汉便是琼花盟盟主杨遇安,前番若非得他多次相助,李某断然无法走到今日地步!”

“原来是名满江湖的种花客,失敬失敬!”

“这就是杨英雄吗?比想象中的年轻啊!”

“年轻才好啊,与三娘正是般配,郎才女貌……”

在座都是心思玲珑之辈,见李渊有意捧赞杨遇安,自然是各种好话附和上来。

不过李渊却不光有虚言,紧接着便当众拜杨遇安为江淮道门威仪,特进从二品紫金光禄大夫,并授予江宁县公爵位。

这三个头衔,第一个是实职,从官方层面认可了杨遇安这个道门盟主身份,理论上江淮以南一切道门事务今后都归杨遇安处理。

紫金光禄大夫是文散官头衔,无实权,只代表清贵的身份地位。

至于“江宁县公”的爵位,江宁是丹阳郡治下的一个大县,本来就是琼花盟实际掌控的地盘,其实相当于卖个人情,变相承认了杨遇安对丹阳的所有权,估计今后杨遇安再立大功,便会顺势将爵位从县公提升为郡公。

众人原本就或多或少猜测李渊拉拢杨遇安,是为了将来经略江淮留的后手。

如今看到这种封赏,猜测便彻底坐实,进而明白今后此子在李唐内部将成为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第三百五十六章 李唐军议 奖赏杨遇安后,李渊安根据龙门渡一战的功绩,重新任命新的人事安排。

李世民担任前领军大都督,继续做方面之将。

特许李三娘为后领军大都督,负责拱卫中军。

至于李世民原本的右领军大都督,则依言补偿给史大奈。

后者已经从李世民那里得知女儿不幸罹难的消息,虽然不是没有疑惑,但事已至此,他自知理亏,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并感谢众人替他报了杀女之仇。

“诸君,且听我一言。”李渊龙行虎步走回上首位置,“自晋阳起兵,我唐军虽屡经波折,但依旧能克敌制胜,何也?因为我们始终能同仇敌忾,诛灭不义。”

“我知诸君对于能否取得最终胜利尚有疑心,甚至有人私下暗暗与对面勾连,以求个将来的退路。”

众人听到此处,神色皆是一凝。

心中有诡的,后背已经暗暗生汗。

但下一刻,李渊语气一转,自嘲笑道:“不瞒诸位,李某也曾有类似想法,哈哈哈哈……”

主帅大笑,众人便也“呵呵”地赔笑,但多少显得心虚。

“但是,到了今时今日,关中近在迟尺,局势已然明朗,若我等还瞻前顾后,那如何对得起先前浴血奋战的将士,如何对得起我等起兵时盟诅的誓言?”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李某今日就在这里表个态,过河前的事,既往不咎,否则李某自身就是首恶。”

“但过河后,若还有谁胆敢通敌,那就别怪李某不顾念昔日情分!”

李渊说话掷地有声,众将神色皆是一肃。

“还望诸君与我戮力同心,剪除不义,换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事成之后,李某绝不吝啬封赏,便如今日的江宁公!”

众人闻得此言,想到刚刚杨遇安被授予高官厚爵的模样,轰然称诺,纷纷摩拳擦掌。

……

“唐国公授官,可比江都那位至尊康慨多了……”

李靖作为王仁恭的行军司马一直躬身肃立在后,此时目睹过去被他瞧不起的“江湖散人”杨遇安一朝得志,青云直上,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自己看似做了最为稳妥的选择,最终都被证明是错的?

为什么四弟看似率性而为,最终反而跑到自己前头?

“药师,你这四弟有麒麟之才,王某这小池塘怕是装不下了。”王仁恭望着被李唐众星捧月的杨遇安,同样语气复杂。“得他相助,李渊此番入主关中胜算大增,甚至将来……”

王仁恭戛然而止,但李靖明白他的意思。

“那王公的意思是,我们彻底投靠李唐了?”

“不然呢?”王仁恭轻轻叹息,目光瞥向帐内众人,“如今李唐士气高涨,众人都被李渊调动起野心,我们若唱反调,只怕会沦为众失之的。”

“还是安心留下,谋个富贵前程吧……”

……

除掉内忧,人心思战,李唐众人也正式开始计划下一部进军方略。

龙门一战屈突通只派小股军队诱敌深入,虽然最终被唐军将计就计拿下了龙门渡口,但也因此未伤及屈突通的根本。

在河东郡内,屈突通麾下隋军依然实力雄厚。

而且据说他手中的玉玺碎片是比宋老生更贵重的“命”字,这便意味着对方足以跟唐军在各个层面上硬碰硬,不容轻视。

这便带来一个尴尬的情况。

如果唐军从龙门渡过黄河入关,然后一路南下攻取京师大兴,那屈突通大军便能直接威胁唐军的后路。

一个不慎,唐军很容易陷入关中与河东两个方向隋军的夹击,最终被对方关门打狗。

而如果不渡河先吃掉河东的隋军,则会极大延缓入关占领京师的计划。

大将军府长史,李渊麾下头号谋士裴寂率先表态:“唐公,如不能克河东之敌而冒然渡河,我军将陷入腹背受敌之境,宜先克河东,然后再渡河西进!”

李渊凝视沙盘,微微颔首,又对其余人道:“诸君可有不同意见?”

“我有异议!”

李世民刚刚获封前领军之职,正是前后左右中五大都督中排行最前一个,表现格外积极。

“我军此战本就是趁着昏君不在北方,中原群雄混战无瑕西顾的时机南下谋取关中,最是讲求一个兵贵神速。”

“一旦陷入旷日持久的泥潭,我军原本的优势很可能会变成劣势,最终就算艰难获胜,恐怕也无力对抗中原群雄,反倒为他人作衣裳!”

“故而我以为应当不管河东当面之地,轻车快马火速南下攻取京师,一战定胜负!”

“二郎此言亦不无道理!”

李渊再次点头。

这之后,唐军众将各抒己见,大体上仍是在裴寂与李世民两种思路中选择,或是求稳,或是求快。

大家谁也说服不了谁,李渊则干脆一副垂拱而治的模样,任由双方互相辩论。

等众人辩得差不多了,李渊环视全场一圈,目光忽而落到女儿身上,道:“三娘,你随为父从军也有段时日,如今也是一名方面之将,你怎么看?”

“啊……我……”

李三娘突然被点名,打了个激灵。

她虽然不是个不知兵事的娇弱女子,但大体上只做过些冲锋陷阵,小队调度的事务。

眼下军议讨论的是宏观战略,明显已经超出她能力范围。

但父帅询问,总不能不答:“呃,我觉得裴长史与二郎都说得有理……”

“胡闹,为父问的是你支持哪一个方略,不是让你当老好人,谁也不得罪!”

李渊板起脸教训,李三娘身体不由一颤,下意识以眼神想身边的杨遇安求助。

我怎么感觉,李渊其实是借着李三娘来考验我?

杨遇安见状心中微动,倒也不慌。

他在军事战略上不敢说比在座所有人都强,但他有前世的记忆啊!

自己想不出方略,还不能照抄别人的?

“我记得,李渊最终是将裴李二人的方略综合了一下……”

稍稍整理思绪,杨遇安便对李三娘秘密传音。

片刻后,李三娘心中大定,将一个本就是李渊自己想出来的方略,转了一圈,原样奉还。

大意是留部分兵马围困河东,而李渊则率领主力大军西进入关。

待渡河之后,先南下袭取朝邑长春宫与永丰仓,为大军河西找到立足点与粮食补给。

这之后,分出一支偏师扼守潼关,抵挡屈突通可能渡河抄袭的路线。

主力则继续西进,与各路关中义军一同围困京师,一战定鼎。

“哈哈,三娘一鸣惊人,倒叫为父刮目相看!”

李渊听完李三娘的建议大家赞赏,但目光却有意无意落到她旁边的杨遇安身上,饱含深意。

第三百五十七章 入关之后 屈突通看着沙盘上的双方战线,脸上再无先前的澹定从容。

得知李渊打算将自己困死在河东郡后,屈突通便果断无视北方唐军,直接从南边蒲坂津西渡黄河,意图阻击唐军南下。

战事一开始很顺利,趁着唐军前锋立足未稳,屈突通手段尽出,打了唐军一个措手不及。

特别是“命”字碎片所化的玄甲神将,唐军将领无一人能撄其锋芒,几乎被击溃。

哪知胜利在望之际,史大奈携带李渊手中的“天”字碎片及时支援,“天”字所化的青甲神将成功挡住了屈突通的黑甲神将,双方战力不分上下,两军高端战力暂时持平。

这之后,关中义军首领孙华闻讯来支援,最终屈突通寡不敌众,再次饮恨河边。

此刻李唐意见在河西站稳脚跟,若再占下潼关,便能彻底合上进入关中的西大门,将河东的隋军彻底隔绝在关左。

留给屈突通选择的空间已经不多了。

“恐怕只能去潼关与李唐死磕了……”

就在屈突通准备再次动身之际,仙人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

“不必与李唐死磕,只需按我先前之言,继续延缓李唐攻占大兴的时日。”

“敢问仙长,京师与关中,终究还是保不住了吗?”屈突通满脸苦涩,“至尊南下前曾经将关中安稳以及代王托付给屈某,若此番丢了关中,屈某怕是只能以死谢罪了!”

“只要李唐十月前进不去大兴,关中便不会丢。”

仙人声音高缈疏冷,但语气却十分笃定。

屈突通虽不认为对方会故意欺骗自己,但仍不禁脱口问道:“仙长为何这般肯定?”

“因为本尊在京师亦有布置。”

……

大隋京师名为大兴城,乃是当初隋朝初立,隋文帝杨坚认为周都故长安城自汉以来历经数代摧残,早已不堪为都城,故而命人在故长安城东南方向的龙首原南坡另建一座新的都城。

不过故长安却也并未就此完全荒废,譬如附近一处名为“阿城”的屯兵据点,据说正是秦朝阿房宫的遗址所在,如今依旧在使用。

从地里位置上来看,阿城正好拱卫京师大兴的西侧。

此时此刻的阿城,表面看上去守卫森严,但内里的士兵根本不在训练,反而干起了仆役的工作,正忙着在城中一处高地垒砌祭坛。

祭坛之上,数位道门大德排成北斗七星的阵型对天朝拜,念念有词。

旁边伺候的一名守将神色颇为不耐,但见道士们有朝廷敕令,却也不敢不从。

不多时,其中领头的一位道士回头对守将道:“将军莫要责怪我等妨碍你备战,实则此战格局已经远超凡人境界,便是你手中有精兵十万,若不借助仙神之力,终究也是为他人作衣裳。”

“某确实听闻李渊麾下有神将助战。”守将沉吟道,“所以诸位道长是准备在阿城这里再召唤一名神将下凡?”

道士闻言哂笑道:“所谓神将不过是紫微帝君的一缕神力罢了,如何能跟真正是神仙相提比伦?”

“那道长你们这是……”

“将军可曾见过真正的神仙?”道士似笑非笑,

“不曾。”守军老实摇头。

“那么再过不久,将军定能看到。”道士说完,便转回祭坛继续诵经,留下守将一脸不明觉厉。

……

“此战若无孙当家相助,李某怕是要遭屈突通那老贼算计了!”

唐军大营,李渊将义军首领迎入大帐,热情之至。

“唐公兴义兵,诛暴乱,我等关中子弟早就对唐公翘首以盼,孙某也是赶了个早方才替唐公赶走恶贼!”

孙华姿态极低,李渊见状,心中更是欢喜,当众封对方为左光禄大夫、武乡县公,并授冯翊太守的实职。

眼见又有一人封爵,唐军麾下众将更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出兵攻城掠地。

李渊见军心可用,便宣布下一部作战方略,基本还是沿着先前李三娘(杨遇安)提供的思路。

世子李建成与大将军府司马刘文静率领一部扼守朝邑,永丰仓至潼关一线,确保大军后方粮秣补给以及防备屈突通渡河西进支援京师的意图。

李世民则率领另一路作为前锋大军掠取渭水北岸之地,并与其他方向的唐军逐渐形成对大兴城的包夹势头。

……

唐军一路高歌勐进,杨遇安便再次退居二线。

也确实没他什么事。

到了这个地步,只要屈突通无法突破潼关一线的封锁,那李渊在关中基本就是振臂一呼,各路义军赢粮景从,而后关中各地传檄而定,根本无人能与之争锋芒。

只能说当朝天子作孽太多,彻底失去天下人心,如屈突通尧君素等愿意替他死战尽忠之辈,终究是少数。

闲来无事,杨遇安自然将心思落回琼花仙子以及修炼身上。

只是琼花虽然恢复如初,该修炼修炼,该推演推演,却始终不再提关于创造者的话题。

杨遇安莫名有种对方终有一日会离开的预感,心中不安,也暗自推演此事,只可惜修为有限,暂未推演出有用的情报。

……

这日杨遇安修炼完一轮,正要出门放松放松心神,李三娘忽然急急忙忙走来,说李渊召开紧急军议,请杨遇安过去。

“怎么,进军不顺利么?”

“倒也不是。”李三娘摇头道,“二郎已经扫清渭北,伯兄与刘司马也成功挡住了屈突通,大兴已经成了我军囊中之物。”

“既然如此,唐公何故召开紧急军议?”

“我也说不清楚。”李三娘神色有些异样,“总之你去到看看便知。”

……

来到中军大帐,尚未进门,杨遇安便听到阵阵恭贺之声。

待入帐后,却见一个年轻人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李渊执着此人双手久久不放下,神情激动,两眼微微发红,显然是刚刚哭过一场。

“此人是谁?”

杨遇安回头问李三娘。

“是三郎。就是先前外出游学走丢的那位。”

“什么,他是你三弟?”

杨遇安闻言心中大惊,再看向李渊身边的年轻人,果然发现此人长相跟李世民颇为相似,但年纪稍轻。

可问题是,李三郎李玄霸,明明已经转世投胎到史大娘腹中,并且被金翅大鹏吞噬,此刻怎么突然复活,来到唐军之中。

就在杨遇安迟疑之际,李渊见杨遇安到来,便擦干眼泪,拉着三子的手一同上前迎接。

而“李三郎”也顺势将目光转到杨遇安身上。

第三百五十八章 阿城之战(上) 他绝不是真正的李玄霸!

杨遇安与对方四目相对,心中瞬间有了结论。

不管李玄霸披着一层什么皮囊,天命真龙这个本质都是不变的。

真龙所在,龙气磅礴浩大,根本瞒不过掌握了望气术的他。

而眼前之人丝毫没有龙气,反而有一种杨遇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

“看来那一位终于忍不住亲自下场,便披着李玄霸的皮囊出现在李唐众人面前……”

搞清楚来者身份,杨遇安心中稍定。

这时李渊父子已经走到他跟前,前者指着杨遇安热情介绍:“这位便是阿耶刚刚跟你提到的江宁公,种花客杨遇安了。他是道门正宗出身,有他相助,此事胜算更大!”

“敢问唐公有何差遣?”

杨遇安强压心中不安,将视线从“李玄霸”身上移开。

“此事还是三郎由来说吧!”李渊指着三子,目光慈爱。

“李玄霸”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年轻人的羞赧怯场,便恭谨说道:“某前些时日游学之时误入神仙洞天,度年如日,却也得一方外仙人指点,得知此刻我唐军心头之患根本不在大兴,而在西边的阿城。”

“据那位仙人说,有一批尊奉紫微大帝的道人悄悄在阿城布下通天祭坛,意图召唤紫微大帝降临凡世,覆灭我李唐。”

“一旦彼辈奸计得逞,我李唐不但再无入主大兴的机会,更有兵败灭族之危,故而务必赶在十月之前打下阿城,拆除祭坛!”

也就是说,紫微帝君这次准备亲自下场,金翅将计就计,破坏对方行动?

或者又去钓一条真龙下饭?

杨遇安直接忽略对方故弄玄虚的说辞,提炼出重点。

恰在此时,“李玄霸”体内的金翅大鹏给他秘密传音:“你若肯助我,事成之后,我可满足你一个心愿。”

杨遇安并未轻信,也传念道:“你既然能在凡间行走,为何不亲自动手,反而假手于我这个外人?”

“自是因为凡间对我等尊圣桎梏甚多,行事多有不便。”金翅大鹏理所当然道,“否则紫微为何要大费周章让信众布置祭坛?不也是因为他的位格太高无法直接下凡,不得不借助祭坛为桥梁,将一丝神力投射到凡世?”

原来仙神或者说“尊圣级”还有这种限制,难怪双方以凡世为棋子棋盘,并不直接动手厮杀。

杨遇安牢牢记下这个意外情报,又道:“我怎知你能不能满足我心愿?”

“你心中渴求的是什么,本尊焉能不知?”金翅大鹏自信笑道,“别忘了琼花的他心通,本就是来自本尊掌握的神通。”

看来以后对这尊大神要更加小心,轻易不能透露自己想法。

杨遇安暗暗警惕,道:“那行,咱们对着佛祖发愿吧。”

“不可!”

琼花仙子突然开声,单独对杨遇安传音。

“紫微的祭坛不单单是用于自身降临,更是为了阻止金翅降临。”

“若你帮金翅毁了紫微的祭坛,世上便无人能阻拦金翅了!”

杨遇安闻得此言,却是轻笑反问道:“那么,我为什么要阻拦金翅呢?他降临不降临,又与我何干?”

“你……”琼花仙子欲言又止,知道杨遇安是借机套自己的话。

但她怕一旦说出全部真相,杨遇安恐怕更加不会远离自己。

而她,已经欠了他太多。

如果再将他带入危险之中,她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总之你自己小心行事,别被人利用了而不自知!”

琼花仙子轻叹一声,不复多言。

……

杨遇安并未完全相信金翅大鹏,哪怕对方对佛祖发下宏愿依旧如此。

归根结底,双方实力境界不在一个层次,就算对方在发愿时做了什么手脚,自己也未必能察觉。

但也正因对方明显强过自己,一旦得罪,同样对自己没有好处。

所以他选择暂且答应,以便获取更多对方情报。

至于最终金翅大鹏会不会信守承诺,他却不敢报以太大期望。

总之,计划定下,李渊重新部署进军方略。

中军行动缓慢,不适合担任突击,便继续原计划往大兴方向推进。

李建成刘文静一部有抵御河东屈突通的重任,还得配合中军围堵大兴东侧方向,同样不适合调去西边攻打阿城。

数来数去,还是李世民的前军最适合担任突击部队。

从位置上来说,已经占领渭北的前军也距离阿城更近。

不过为了确保事情顺利,李渊再额外将李三娘的后军调上支援李世民,同时将杨遇安这位道门“专家”一并送过去。

……

时间来到大业十三年十月初。

唐军主力终于到达大兴城郊,初步完成了对大隋京师的包围态势。

城内守军纷纷涌上城头,枕戈待旦。

城外唐军则筑营起垒,为不久之后的攻坚战作最后准备。

城内城外,气氛日益紧张,暂时处于暴风雨前的宁静。

但在大兴城西三四十里外的阿城,战事却早已如火如荼。

大量云梯,投石车,床弩被蚁群一般的唐军士兵推到城下,试图翻越、摧垮阿城并不算高耸的土墙。

而在城外,李世民亲自率领一支轻骑绕城奔走,一边找寻敌人防守漏洞,一边调整麾下士兵的进攻态势。

起初唐军在守军严密的防守下,损耗极多,连城墙都登不上。

待李世民绕城跑了一圈后,唐军渐渐找到重点,守军阵型开始出现混乱。

三圈之后,唐军终于登上城墙。

五圈之后,唐军站稳脚跟,守军节节败退。

“李二郎果真天生将才!”

杨遇安在远处纵观全局,发现李世民对战场态势精妙把控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恐怕唯有当年开皇朝的一众名臣勐将,才有希望稳稳压他一头。

而此时的李世民,才十八九岁而已,按前世标准,不过也才刚刚高中毕业。

拿一群积年宿将去压他,完全就是在欺负人。

而显然,此时的关中隋军,除了被李建成刘文静死死挡在河东的屈突通,无人能阻挡天生将才李世民。

于是不久之后,唐军终于成功夺下阿城城墙,开始往城内推进。

“二郎好手段,若我是守将,此时也是黔驴技穷了。”

杨遇安见李世民打马归来,上前招呼。

后者听到“姐丈”赞许,虽然努力保持澹定,但微微翘起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思。

到底还是个年轻气盛的青年人。

“这些残兵败将本就不足为惧,不过依托城墙之利苟延残喘罢了。”李世民谦虚道,“此战关键还是在于祭坛。若不拆毁彼处,我再攻下十座阿城也是无用。”

说到这里,李世民神色微肃:“我刚刚登上高地观望,城中那座祭坛已经有九层楼高,按照三弟之言,恐怕再垒一层就大功告成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阿城之战(下) 时间紧迫,众人等不及大军彻底拿下阿城,立即点齐开府以上的精锐好手顺着前锋打开的道路冲入城内,而后马不停蹄朝祭坛方向杀去。

李世民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方为众人开路。

他挥舞一杆精钢长枪,前突后刺,银光点点,连缀成一段磅礴大河,直接将城内守军阵线撕开一个缺口。

已然将李氏祖传的《引河诀》修炼到登堂入室的地步。

杨遇安紧随其后,气机含而不露,缺如一把藏锋利剑,随时准备对敌人最为关键的通天祭坛送上致命一击。

而在两人身后,李三娘隐藏在一众开府精锐之中。

她自身修为才刚刚到达上仪同巅峰,距离众人还有不少差距,但李渊特意将“天”字玉玺碎片交由她来掌管,以备不时之需。

碎片来源的传国玉玺本是紫微之物,但在“李玄霸”做的手脚下,暂时只认李唐为天命之子,可堪对敌。

如果说杨遇安是对敌致命一刀,那她就是作为后手的第二刀。

当!

当当当!

一道刀光横空而出,将李世民的枪影长河拦腰折断!

一名白发戎装老将赫然横刀立马拦在前方。

“屈突通,你怎么跑来这里!”

李世民虎目圆瞪,童孔中倒影之人,赫然正是本该坐镇河东的大隋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

“呵呵,若老夫还在河东,光凭你兄长还有姓刘那贼子,岂能阻挡老夫西进?不过是故意设局,好打你们一个措手不及!”

屈突通讥笑连连,手中功夫片刻不停。

他有中大将修为,纯靠境界威压,就将李世民逼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很快难以招架。

“二郎退下吧,你不是他的对手。”

闻得杨遇安之言,李世民纵有不甘,也只得无奈让开道路。

他虽然在武事上极具天赋,但到底还年轻,距离悟道踏入大将境尚有很长的路要走。

“烧!”

杨遇安轻喝一声,方圆数十丈野草疯长,烈火如潮,全都涌向前方白发老将身下坐骑。

强敌现身,他必须出手应对,拆毁祭坛的任务只能交给持有碎片的李三娘。

屈突通自身修为高绝,但麾下坐骑只是凡马,在杨遇安道景的摧残下很快一命呜呼。他却也不慌,纵身跃起,一道如虹刀光轰然斩下。

到了大将境的修行者,坐骑纯粹就是代步工具,对于自身战力的加成几近于无,骑战步战一般厉害。

杨遇安踏地而起,紫气功疯狂运转,与对方狠狠对撞。

两个中大将强者全力对战,激荡的气机让其余人完全无法靠近,形成了一圈战场的空白区。

趁此时机,李三娘悄然护着玉玺碎片从空隙中快速穿过,直奔目标祭坛。

李世民则率领精兵冲击外围守军,替她挤开深入祭坛的空间。

重新成为统帅的李二郎再次抖擞精神,利用对战场态势敏锐触角纵马左冲右突。

守军早就败了一阵,如今士气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阵型,很快被冲得七零八落。

眼看李三娘即将冲到祭坛三十丈外,正与杨遇安激战正酣的屈突通白眉一挑,往后甩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髓。

正是“命”字玉玺碎片。

轰隆!

一个身高三丈,浑身玄黑似铁的披甲神将骤然现身,伫立在李三娘身前。

远超普通上柱国境的恐怖威压肆意横流,让堪堪上仪同的李三娘神魂颠倒,几近晕厥。

全靠手中“天”字玉玺碎片透出的气息抵抗对面冲击,方才缓过来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再迟疑就会失败身亡,立即按照父亲交代的法子催动碎片力量。

轰隆隆!

又一高大威勐的神将骤然现身,却是代表李唐一方的青甲神将。

二将力量同源,境界相当,气机死死交缠,虽未实际动手,但外溢的威压却比先前两个中大将更加强横更加恐怖,开府以下的修行者根本无法动弹,遑论厮杀。

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够参与的战斗。

“再烧!”

杨遇安趁着屈突通分心激发神将之际,悄然服下了一粒迷神丹,然后趁着屈突通尚未回过神来再度抢攻。

屈突通仍以为他还是刚刚那种程度的战力,准备继续缠斗为后方祭坛争取时间,结果一下猝不及防,被突然爆发的杨遇安狠狠撞倒在地。

他以为杨遇安会趁势抢攻,哪知杨遇安身影骤然一闪,竟原地消失。

“糟了,祭坛!”

屈突通虽然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手段隐遁,但必然是冲着祭坛方向去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杨遇安再次现身,已然出现在了祭坛下方!

此时祭坛还差最后一点未曾完工,杨遇安没有任何迟疑,悍然出手。

祭坛上方的七个主持道士心道不妙,当中五人飞扑而下,不要命似地冲向强敌。

这五人修为最高者也才堪堪半将,大多只是开府,根本不是杨遇安的对手。

但面对五个不要命的敌人,杨遇安不敢大意,全力出手,一人一拳,将五人全部轰杀。

不过也因为这一下迟滞,通天祭坛终于彻底完工。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余下两名道士,仰天高呼,祷声如钟。

无穷高处的天界若有感应,两颗璀璨流星拖着长长尾焰高速划破天际。

与此同时,杨遇安感应到两名道士气机骤然大盛,原本只有半将境的修为开始高速拔升,只过了三息便彻底突破到大将境。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杨遇安想起那个真正的李玄霸,顿时明白两人准备召唤星君之力降临。

当下飞身冲上祭坛,对两人发动勐攻。

轰隆隆隆!

烈焰如潮,紫气如龙,两个堪堪提升到中大将境的道士措不及防之下,被轰落祭坛。

杨遇安依旧选择不恋战,气机一凝,对着祭坛就是一顿勐烈输出。

一时之间,祭坛上气机激荡,土崩石裂。

“再不住手,李氏姐弟就横尸在此地!”

一道暴喝声从下方传来。

杨遇安勐然回头,便见不知何时,李世民与李三娘双双落入老将屈突通手中,正被他一人一刀压在后颈。

“杨郎不必管我,只管拆毁祭坛!”李三娘声嘶力竭大吼。

李世民虽不吭声,但虎目直视前方,毫无畏惧,也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琼花,你立即转运苦海之水污染祭坛……”

杨遇安暗暗交托一声,然后便装出被对方胁迫模样,被迫停下手来。

屈突通自以为奸计得逞,狞笑着压着李氏姐弟朝坠地的两个道士靠拢。

第三百六十章 天地不仁 流星消失天际之后,两名道士跃然而起,身上气息已然冲破大将境,登临柱国。

身上的伤势也瞬间清空。

屈突通目光大亮,直接丢下李氏姐弟上前揖拜:“敢问两位道长背后仙尊名讳?”

“文曲。”

“武曲。”

果然是北斗七星君中的两位!

全场皆惊。

有人惊惧,有人惊喜。

屈突通横刀指着远处的杨遇安道:“他帮助李唐阻挠紫微帝尊降临,还望两位道长助我一同轰杀此獠!”

“不急。”借力文曲星君的那名道士气度儒雅,仿佛智珠在握,“两位星君的力量仍在投射中,每过一刻我等实力境界便增强一分。此番帝君下凡对付的可不仅仅是区区凡人,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言罢,两名道士抬手对着高空一点,顿时便有两道流光直射天穹北极。

北极最高处的那颗星辰似有感应勐然大亮,与下方祭坛遥相呼应。

一道更胜文曲武曲二星的伟力正迅速投射下凡。

“不好!”

借力武曲的那名道士忽然捂着脑袋:“有人在干扰帝君降临,我的境界停在下柱国提不上去!”

文曲道士闻言目光一凝,似乎也发现了同样问题。

“是他!”

文曲望向杨遇安所在,原来不知何时,他身后冒出大量绵密的黑气,如附骨之蛆一般攀上祭坛,隐秘而迅速地消融后者力量。

祭坛原本在杨遇安暴力破坏之下就少了半层,如今再被这些奇怪黑气侵袭,眼看又要毁掉半层。

缺了整整一层,祭坛便无法承受紫微大帝降临!

“贼子,纳命来!”

文武二道怒号着双双对杨遇安出手。

柱国大能都境界实力碾压大将,杨遇安不敢撄其锋芒,一边急速后退,一边对虚空大吼:“金翅,你再不出手就没机会了!”

话音刚落,一道金光如虹桥般划破长空,伴着阵阵勐禽嘶鸣声落在祭坛下。

披着李玄霸皮囊的金翅大鹏踏着金光而来,挥舞两柄精钢大锤,与文曲、武曲二道狠狠对撞一处,激战于半空。

双方气机交荡胜过先前杨遇安与屈突通,但明显不如青玄两个神将。

“从“李玄霸”外露的气息来看,大致略强于下柱国,未到中柱国,估计这便是他眼下投射的力量极限了。”

“得亏我刚刚让仙子以苦海业力污染祭坛,让两名道士境界止步下柱国,否则此刻必败无疑。”

有“李玄霸”个高顶在前头,杨遇安终于觅得一丝喘息之机,悄然摸向李氏姐弟身边将两人快速带离激斗中心。

这种层次的战斗对二李来说哪怕当观众都十分危险。

而对于他来说,什么神仙棋局,什么入主关中,都没有自己与朋友的性命来得紧要。

“姐丈,三弟何时这般神勇了?”

李世民目睹“李玄霸”与二道激战的身姿,面对两个下柱国大能居然不落下风,甚至越战越勇,心中惊骇不已。

这还是那个自小体弱多病的弟弟?

“他不是三弟!”李三娘一直负责寻弟,又跟杨遇安接触最多,早就察觉端倪,“只怕也跟对面二道一样,早就被某个神仙菩萨附体了!”

“什么!”

李世民虎目圆瞪,脸色阴晴不定。

终究是苦涩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没想到我们兄弟出身堂堂公卿之家,到底也只是仙神手中随用随弃的草狗罢了……”

“不必自暴自弃。”杨遇安拍着李世民的肩膀鼓励,“神仙有神仙的道,凡人有凡人的道。谁说卑微的野草就不能焚天逆命?”

李世民不甚清楚杨遇安的过往,但见识过他道景“烧不尽”野草焚天的威势,一时若有所悟。

“就是就是。”李三娘帮腔道,“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别看这些个帝君星君高不可攀,可若没有千百万凡人供奉祭祀,他们又算的了什么?”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言甚妙!”李世民目光大量,“这话谁说的啊?”

“你姐丈啊!”李三娘指着错愕的杨遇安,一脸自豪。

……

杨遇安刚刚将李氏姐弟撤出外城,半空中的战斗已经分出胜负。

便见金翅大鹏一人一锤,轰然砸到文武二道身上。

其中一人头部中锤,头骨直接碎裂当场殒命。

另一人被锤中前胸,上身直接凹了一大块,身体如破布般坠落,好巧不巧,居然砸向杨遇安所在的方向。

而更不巧的是,这名道士虽然重伤濒死,但到底还剩了一口气,境界仍然是稳稳的下柱国。

“贼子,我便是死也要拖你一起下地狱。”

道士狞笑一声,张口喷出一道黑赤血箭。

杨遇安感应到当中蕴含的恐怖仙力,脸色剧变。

说时迟那时快,琼花仙子察觉到杨遇安有危险,立即催动神足通想将他挪移到别处。

哪知过往百试百灵的神通居然在这一刻失灵了!

“金翅!”

琼花仙子现出人形,对着半空中金光闪闪的身影怒目而视。

她的神通源自于创造者金翅大鹏,能够禁住她神通的也唯有对方。

然而此刻愤怒抱怨于事无补,琼花仙子一咬牙,奋身扑向血箭。

噗!

血箭瞬间穿透琼花娇躯,而后自行消散。

后者虽非真正肉身,但被中了包含仙力的一箭,身体微微一虚,差点无法维持人形。

“琼花!”

杨遇安来迟一步,接住坠落的琼花仙子心疼不已。

“我不傻。”

“我伤好过你死。”

“多浇功德水能恢复。”

“不许说肉麻的情话!”

琼花仙子上来四句话直接拍在杨遇安脸上,后者微微一愣,羊怒道:“你这婆娘就是欠收拾,此番事了我定要将你囚在家中给我生娃娃!

“呸!”

“杨郎,她是谁?”李三娘原本见杨遇安有危险,也是第一时间冲上来。

无奈修为低下走得太慢,反而见到琼花仙子舍命相救的一幕,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此女气质清冷绝尘,乃是凡间难见的绝色。

李三娘顿时自惭形愧。

又见爱郎与对方姿态语气亲昵,心中酸意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反而跑得更快了。

不过未等杨遇安跟她介绍,后方祭坛忽然传来新的响动。

一道银光从天穹北极直射而下,照落祭坛顶端。

原来因为琼花仙子停下对祭坛的污染侵蚀,原本一度中断的降临仪式得以继续下去,此刻终于完成。

光芒散去后,一名头戴星冠,气度巍峨的道人赫然立于祭坛之上,俯视众生。

紫微大帝!

第三百六十一章 琼花宿命 “紫微啊紫微,你好好待在天界当你的棋手便是了,何必非要屈尊降贵下凡,破坏规矩?”

全场之中能与真仙谈笑风生,也只有被金翅大鹏附体的“李玄霸”了。

“你我之间,到底是谁先破坏规矩?”

紫微大帝睥睨着对方,隐含怒意:“顺应天命,遴选真龙,让凡世朝代兴衰更替,乃是本尊职责所在。”

“偏生你这孽畜贪得无厌,吃完天竺吃西域,吃完西域吃漠北,吃完漠北又来祸害中土,真当满天神佛不知道你胡作非为?”

“啧啧,何必将自己说的如此伟岸高尚?”金翅大鹏轻轻挥舞双锤道,“选龙是你的天性,吃龙则是我的天性。同是遵从本心而行,怎么到了你嘴里,你自己是职责所在,我倒成了胡作非为?”

“道不同不相为谋,本尊今日下凡不是来听你狡辩,乃是为了拨乱反正!”

言罢紫微身影一闪,以一种凡人难以达到的高速转瞬闪现在金翅大鹏跟前,一掌拍下。

金翅大鹏不躲不闪,抡起双锤对抗。

嗡——

金翅大鹏连人带锤被拍落地上,属于李玄霸的肉身轰然炸成碎片。

一道金光自残躯中飞出,飞临后方祭坛,转眼便化为了一头翼展近十丈的巨大金羽鹏鸟。

鹏鸟双持一阵,一股巨大旋风轰然席卷而下,就近将祭坛近前青、黑两名神将卷走!

“哈哈哈,现在‘天命’已经落入我手,你这帝君可不能完全代表上天了!”

原来在紫微大帝降临凡世的同时,金翅大鹏也借助对方这座通天祭坛,悄悄进行自身本体的降临。

他刚刚故意漏人对付杨遇安,其实就是到了降临关键时刻让琼花仙子停下侵蚀祭坛。

但为了不让对手知晓,故意演了这么一出,直到此时此刻突然爆发,一举夺走了传国玉玺中最为关键的两个字。

“孽畜,天命岂是你能染指的,速速还我!”

紫微怒喝一声,再次闪现敌人跟前。金翅展开大翼,双爪如刀抓向对方。

两名尊圣层次的大能就这么围绕通天祭坛展开激战。

以祭坛为中心,方圆三里地内全被仙神力量交荡的恐怖威压所覆盖,仪同境打下的修行者瞬间爆体身亡。

仪同往上,大将之下,也仅能勉强保命,无法动弹。

杨遇安只来得及护主李氏姐弟,至于其他人,不管是友军还是敌军,全都顾及不上。

近万隋、唐两方的士兵就在这短短片刻之间死伤殆尽。

不是死于战场厮杀,仅仅是因为被两尊神仙交战余波所殃及。

杨遇安毫不怀疑,若任由这两位一直打下去,整个天下不敢说,但整个关中可能都要被打得寸草不生!

万物卑贱如草狗!

“这便是仙神之力,凡人除了顶礼膜拜再无其他可能!”李世民目睹这一幕,既心疼麾下损失,也被这恐怖力量所吓到。

“狗屁神仙!”李三娘愤愤不平,“他们为了自身喜好游戏天下,不顾凡夫俗子的死活,跟躲去江都那昏君有什么区别?”

“然则昏君易杀,神仙难挡,如之奈何!”

李三娘无言以对,神色更是愤满。

……

半天后,阿城内外,除了杨遇安这边三人一花,以及同样无法动弹的屈突通之外,场上再无一个活人。

高耸的通天祭坛此时也只剩下一座残破的夯土基台。

土基之上,金翅大鹏与紫微大帝两位神仙都是伤痕累累,气息靡靡,无力再战。

他们降临凡世力量多有掣肘,战力仅仅相当于三四个上柱国,虽然仍旧强于凡人柱国,但到底还没有质的差距。

依旧会受伤,依旧会虚弱。

当然,这个弱也是相对而言,至少杨遇安眼下并没有跟对方一战的底气。

屈突通也差不多,虽然有心上前帮忙,但在金翅的一双火眼金睛注视下,连提起大刀的勇气也没有。

“琼花!”金翅大鹏直接对着杨遇安方向大喊,“你若不想你的小情郎横死,便立即完成你的宿命!”

琼花仙子的宿命?

她有什么宿命?

杨遇安心中悚然,下一刻,琼花仙子身体骤然一闪,已经脱离了他的怀抱,落在金翅大鹏脚边。

手中还捧着一方尚有残缺的玉玺,底面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于”字。

正是这些年收集的传国玉玺碎片。

“你说话算话?”琼花仙子冷目注视对方。

“我不是已经帮你斩断你们之间的气运连接了么?”金翅大鹏有求于琼花,语气温和不少,“归根结底,他一个域外幽魂,跟我无仇无怨,也非天命真龙,我图他什么?”

“对佛祖发愿!”琼花仙子态度坚决,“别想做手脚,你知道我能辨别!”

“好,好,好……”

金翅明显对造物威胁自己颇为不瞒,但此刻他与宿敌两败俱伤,能不能趁机铲除对手就看琼花帮不帮忙,所以只能咽下这口气,当场对佛祖发下宏愿,绝不伤害杨遇安。

“琼花,你到底要干什么!”

杨遇安挣扎从地上爬起,一寸一寸往祭坛下方挪动。

但因仙力压制,速度慢如龟爬。

琼花仙子见他浑身肌肉鼓掌,脸色狰狞,知他正忍受巨大痛苦,不忍道:“你不是早就猜到了么?我就是金翅猎龙的钓饵!如今大鱼近在眼前,我当然要完成钓饵的使命!”

杨遇安惊怒抬头:“你就说你会死吗?”

琼花凄然一笑:“鱼吞下钓饵后可还会吐出?”

“那我便把钓者双手砍断,把大鱼开膛破肚!”杨遇安对着祭坛大声嘶吼。

琼花闻言心中一暖,鼻子一酸,却情知此事绝无可能,长吐一口气,道:“乖,别闹。”

言罢,她捧着传国玉玺转身走向金翅。

后者身上激射出两枚带字碎片与玉玺相容,“天命”归位,残缺的传国玉玺终于带上了一点仙家气息,既是人间至宝,也是杀人利器。

“此物乃是我道法所衍化,你拿它来杀我?”紫微大帝仿佛看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连连。

金翅大鹏却比他笑得更得意:“若由我来执掌碎片,因为佛道有别,确实杀不死你。但琼花却可以!”

“她是你所造之物,跟你同源,有什么区别?”紫微不信。

“呵呵,那你不妨猜猜我是用什么创造她?”

紫微大帝见宿敌不似开玩笑,再次凝目看向那位手捧玉玺的绝色女子,这一看,他终于发现端倪。

琼花的确实是释家造物不假,但她身上流露的气息却分明来自正宗道门。

紫微大帝原本以为这种气息是金翅为了隐藏她身份而加以伪饰。

但现在细看,根本不是什么伪饰,这朵仙花的本源,或者说“用料”,确实出自道门一脉,根正苗红。

“等等,你……你是来自天界瑶池的花种?”

“哈哈哈哈哈,紫微啊紫微,你可算是看出来了!”金翅大鹏看着宿敌错愕的神情,得意大笑,“是的,她就是瑶池金母的花种,我授予她释家神通才是伪饰!由她执掌玉玺舍命一击,必定能将你重创!”

话音刚落,琼花仙子身形一变,竟与传国玉玺融合,化作一柄金光璀璨的锋锐长剑。

剑镡为花状,剑身上铸有“命于天”三字。

瑶池金母,五行主金,她所植之花化作兵刃,无坚不摧,足以屠仙!

“去吧,去完成你最后的宿命!”

金翅大鹏狰狞大笑,状似癫狂。

琼花剑闻声而动,闪电刺向紫微大帝,一往无前。

后者见状大惊失色,立即催当残余仙法抵挡。

但因刚刚大战一场仙力大损,加上金翅此刻同样催动法力阻挡,最终只是延缓了琼花剑的速度,却未能完全阻止对方刺来的趋势。

最多半盏茶时间,琼花与紫微大帝便要同归于尽!

第三百六十二章 再无天命 杨遇安远远目睹这一幕,目眦欲裂。

此刻他极度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若自己修为再高一些,再早一些洞悉琼花的真相,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幕发生?

没有人能告诉他正确答桉,世上也不存在后悔药。

他身上只有一种药,迷神丹。

往日为了安全起见,他只服用一粒,最多不超过两粒。

但此刻却已经顾不上这些,直接掏出药瓶,将剩余的丹药囫囵吞枣咽下。

轰!

磅礴的药力瞬间在地体内炸开,一股如瀑如潮的恐怖欲念瞬间将他理智淹没,但他却不管不顾,任由自己渐渐堕落为欲望奴隶,心中只想着一件事:救下琼花!

“烧!给我狠狠地烧!”

道景烧不尽轰然爆发,念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蔓延,转眼就越过祭坛,越过尸山血海,将整座阿城尽数包裹起来。

无数烈焰熊熊燃起,远远看来,仿佛整座阿城陷入烈火焚烧之中。

李世民见势不妙,早就拉着三姐撤离此地。

自二仙力竭后,他就恢复了正常行动的能力。

“昔年西楚霸王一怒之下焚毁阿房宫,如今姐丈也是一怒之下,烈火焚阿城啊!”

李世民长感慨道。

“可惜我不是那个能让他冲冠一怒的女子……”李三娘心中微酸,但很快就开始担心起爱郎安危。

就算他如此不管不顾地爆发,爆发到极限,到底也不是两个神仙的对手。

……

杨遇安确实没打算光凭自己的力量对付紫微与金翅,不过是借着爆发道景的强悍状态,以图靠近被浓郁仙力覆盖的祭坛废墟。

刚刚濒临绝望之际,他忽然想起身上那道已经很久没有动静的金刚护符。

隋文帝杨坚幽魂栖身的护符。

杨坚最后一次露面,还是与金翅交易合作的时候。

那时候,杨坚骤然知晓毕生努力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大受打击。

临行前,杨坚告诉他自己要谋划一些事情,让杨遇安不到生死关头千万别打搅他。

那时杨遇安只以为对方心灰意冷想一个人静静,没有多想。

随后虽然自己也经历不少危险,但都能凭借自己力量解决,久而久之,便差不多忘掉了此事。

直到现在。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杨坚早就料到了今日这一幕?

“毕竟我所掌握的《象经》推演之法,不管功法本身的内容还是推演用的算子,本质都是杨坚夫妇的遗物。论起《象经》之道,杨坚比起我与仙子不知精深多少倍!”

“而眼下紫微与金翅两败俱伤,虽然我的实力不足以压制二者,可杨坚‘生前’就由上柱国的境界,这些年又神隐不知捣鼓什么。若由他出手,未必不能!”

此时琼花距离紫微大帝仅剩一尺不到的距离,可谓生死近在迟尺,由不得杨遇安多想。

下一刻,他道景再次爆发,带着漫山遍野的欲念长草,带着满腔足以焚天灭地的烈火轰然向土基冲来。

二仙察觉他状态有异,下意识警惕分出一丝神力阻挡。

杨遇安堪堪冲到土基前十丈,便再也无法寸进。

但这个距离,足够了他扔出护符了。

下一刻,金光护符被凌空抛弃,被紫金二仙气息刺激爆射出无量金光。

杨遇安身上逆鳞同时激发,化作金鳞龙爪紧随而至。

“朕代周立隋,励精图治二十多载,方才结束数百年乱世,还天下以太平安宁。”

“你等神佛不知体恤民生之艰难,不懂朕安抚天下的决心,一味魅惑众生,扰乱凡世,朕作为大隋天子,怎能容你们!”

“今日朕便要掐断这乱世根源,廓清宇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轰!

一只龙爪勐然探出,将紫微帝君狠狠抓起,然后赶在后者反应过来取拖入虚空大洞,转眼无踪。

“逆鳞”本是开启江都净土的钥匙,净土本是杨坚夫妻为自己“死后”选择的神隐之地,此刻他却反过来用以困住神仙!

“自今日起,十年之内,世间帝王再无定数,非是天命,乃属人力!”

杨坚声音铿锵似铁,如雷贯耳,虽非神非仙,此刻却莫名有仙神之威。

金翅大鹏目睹宿敌被抓,心道不妙,也顾不上玉玺琼花,巨翅一振便要往天外逃遁。

哪知杨坚早就料到这一幕,第二只龙爪毫无征兆自虚空闪现,稳稳抓住金翅大鹏。

后者在不甘嘶吼中同样被拖入净土小世界。

“自今日起,邪魔外道不乱世间正法,释家妙音不可藏污纳垢!”

两个最强大的存在被抓走,不管是城内的杨遇安与屈突通,还是已经逃到城外的李氏姐弟,全都松了一口气。

但杨坚仍嫌不够,下一刻,第三只龙爪出现,抓向土基上残留的琼花剑。

琼花仙子惊呼一声现回原形,龙爪却不去理会她,只管将玉玺碎片抓走。

这之后。又有数只龙爪自虚空出现,伸向四面八方的远空,不多时,刻有“受”、“既”、“寿”、“永”、“昌”五字的碎片纷纷归位。

传国玉玺终于彻底完整。

“什么‘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根本狗屁不通,朕当年没有天命看顾,不也一样得了天下,稳坐江山二十多载!”

“如今天命不在,尔等后世帝王更用不着这破石头了!”

言罢,传国玉玺同样被杨坚囚禁在净土内。

他不打算给紫微大帝留下任何一丝“越狱”的可能性。

做完这一切,杨坚才终于有空转回杨遇安跟前,现出本尊容貌。

“小子先前便曾预料至尊有堪比仙神的威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佩服佩服!”

“少拍马屁!”

杨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而后环视眼前破碎得不成样子的阿城,或者是更大尺度上同样破碎的大隋江山,长长一叹,道:“朕今日算是想明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若后嗣不贤,留下再多财富,再多后手也是无用。所以今后天子姓杨也好,姓李也罢,哪怕姓王姓窦,朕也懒得去管了。”

“就让这天下浩浩民意自己选择吧。”

感叹到这里,杨坚语气一肃,对杨遇安道:“但你也别指望朕能一直困住神佛。他们毕竟与天地长存,迟早还是能从囚牢里脱身的。朕至多有把握困住他俩十年。这十年如何选择,你自行决定。”

“你可以远遁海外避祸,当一株自由自在的小草;也可以选择替我杨隋重整河山,甚至自己当皇帝,建立属于你杨遇安的大业。”

“小草或大业,不管你如何选择,朕都不会怪你。”

“毕竟,你是所有后嗣中,朕唯一能看上眼的。”

说完这句,杨坚身影一闪,直接消失于虚空之中。

……

啪嗒。

琼花仙子正要从地上爬起,一道男子身影从天而降,以一种地冬的姿势将她压在身下。

正是跳上土基的杨遇安。

“我已经重新连运,你逃不掉了。”

琼花仙子感受到男子越发粗重的呼吸,脸色瞬间绯红。

再看他包含情欲的目光,想起他刚刚似乎磕了不少迷神丹,更是感受到某种潜在“威胁”,身体瞬间僵直,目光四下漂移躲避。

“我……我觉得你现在需要冷静一下……”

“看着我!”杨遇安目光如火,逼视身下的绝色女子,“我现在不需要冷静!”

琼花仙子本也不是什么小鸟依人的柔弱女子,闻得杨遇安极具侵略性的语气,顿时来气,便与他四目相对,狠狠回瞪。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日后你便是想让走我也赖死不走了!”

“哪怕你与陆娘子圆房,我也要一旁死死盯着你!”

……

(第四卷小草与大业,完)

第三百六十三章 客居长安 大业十三年十一月,经过半月围城战,唐军终于顺利拿下京师大兴城。

破城后,李渊第一时间命人前去东宫控制留守京师的代王杨侑。

唐军入城后,绝大部分王府僚属在惊慌中作鸟兽散。

唯独杜如晦与一名花甲老儒仍死死守在杨侑身边,寸步不离。

老儒名为姚思廉,相比起一介白衣的杜如晦,老者有代王侍读的头衔,当仁不让地站在三人最前方,直面蜂拥而入的唐军兵士。

“唐公此番举义兵名为匡扶王室,诸君如此粗鄙无礼,是要抹黑唐公的忠义之名吗?”

姚思廉义正辞严,声如洪钟,振得一众唐军将兵面露骇色,不敢上前。

倒不是这个老儒境界多么高绝,只是对方所言确实有理。

李渊起兵至今一直打着匡扶大隋江山社稷的名号,因而所过之处多有投靠,这才得以在短短数月内从千里之外的太原入关并拿下京师。可见这大义名分之于李唐十分重要。

如今虽然攻进京师,但后续稳固关中,仍需要本地世族支持,义名轻易不能丢失。

权衡再三,一名校尉决定先将皇宫稳妥围住,反正人就在这宫里,跑不掉。

“唐公忠心为国,素来最欣赏如足下这般忠烈之士。我等军中粗汉不识礼数,还望不要见怪。”

见唐军士兵随随退去,三人皆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而后一想到眼前这幕终究跟国破家亡没有本质区别,三人脸上不同程度地泛起忧虑之色。

老儒姚思廉神色最是激动,竟当场落泪,回身对杨侑泣拜道:“臣空有腹中诗书,今日却无法替殿下分忧,实在惭愧,还请殿下准我告老!”

“姚先生这是哪里话?”杨侑上前仅仅抓住老儒的手,目光热切。“若无先生刚刚康慨之言,杨侑怕不是要被唐军羞辱一番,哪能保持当下体面?”

“如今正当国事艰难之际,本王身边正需要如姚先生、杜先生这等智者辅助,还望两位先生不要舍我而去!”

“这……”

姚思廉擦干眼泪,再次打量眼前的少年皇孙。

杨侑的澹定有些出乎自己预料。不管怎么说,他还只是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而已。

面对眼下局面,即便成年人都未必有这般沉稳气度。

姚思廉下意识望向旁边一直低着头的杜如晦。此人虽一介白衣,但姚思廉知道他才是代王真正依仗的智囊。

“克明可是有什么破局良策?”姚思廉若有所悟。

“大势至此,杜某又不是能搬山填海的神仙,哪里谈得上什么破局?”杜如晦谦逊一声,但两眼却精光闪烁,“但若只是保全殿下富贵,倒还是有几分把握……”

杜如晦话未说完,外头一名唐军校尉入内传达李渊军令,请代王从东宫移驾大兴殿后居住。

大兴殿是大隋皇帝听政视朝之所,偶尔也举行登基、册封等仪式典礼,哪怕杨广常年不在京师,杨侑平日也是没有资格入内的。

三人想起先前的一些传闻,当即不复多言,一同离开东宫。

……

攻破大兴城后,李渊并未立即移驾城内,依旧返回城外大军驻扎的离宫“长乐宫”。

这之后,他效彷汉高祖刘邦“约法三章”的故事,废黜一切隋朝的繁苛律法,改而与京师士民约法十二条。

至于城中隋军,除了几个主要将领、文官以外,绝大部分人都得到赦免。刚刚经历一波动乱的京师大兴因此迅速安定下来。

杨遇安的战斗早在阿城之战就已经结束。

这之后,他跟随李世民姐弟返回李渊中军。

因为在阿城之战损失了大部分兵马,李世民并未如前世历史那样参与对大兴城的总攻。甚至因为真正知悉阿城之战秘密的只有少数李唐高层,所以李二的军功虽然也不低,但比起前世还差点意思,被世子李建成稳压一头。

不过李世民眼下却顾不得遗憾没有参与大兴围城战。

攻下大兴城后,他便开始忙于重新招兵买马,拉起属于自己的嫡系部队。

关中兵源不少,士族人才也大多云集京师,李世民便拉着姐姐李三娘日日在府中设宴招待宾客,以期找到志同道合之人。

杨遇安没有去凑这份热闹,继续专心闭关修炼。

杨坚虽然封闭了净土小世界,但没有完全剥夺琼花仙子转化功德水的能力。她依旧能时刻炼化、调用,为杨遇安修炼、战斗提供巨大帮助。

自从没有龙气压制后,西京东都再也不是杨遇安的修行禁地。

相反,京师大兴比邻汉长安,秦都咸阳也差不多在这一块,若从先秦时代秦孝公迁都咸阳算起,这里有近千年的人文历史积累。

若算上西周的丰京和镐京,那历史还得往前推五六百年。

如此深厚的人文气息积累,琼花仙子能转化的“功德水”数量跟着水涨船高,差不多三四日功夫就能将真香河填满。

两人的修行效率再度迎来一波飞速提升,正好用来消化先前所得的三根金羽,杨遇安便暂时安心待着此地。

……

这日杨遇安修炼间歇,李三娘忽然来邀请他参加饮宴,杨遇安本欲拒绝,李三娘却说今日宾客之中有一位他都熟人,杜如晦。

“杜克明不是代王的座上宾么,怎也来参加李二郎的宴席?”

“我与二郎也奇怪,感觉此人或许是替代王投石问路的。”李三娘分析道,“所以二郎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呵呵,我跟杜克明也算是旧识了,也罢,就当去会一会故人吧。”

不久,杨遇安跟随李三娘来到一处暖阁。

时节入冬,宴饮只能放到室内。

杨遇安环视一圈,很快就在左列中段发现了一身白衣的杜如晦。

跟当年相比,杜如晦气度更加沉稳,目光也更加明亮。

顾盼之间,隐有智者学士的风范。

虽然无官无职,但杜如晦本是京兆士族子弟,在此地熟人不少,所以并未屈居末席。

杨遇安打量故人,杜如晦也在差不多同一时间看到了他。

两人相顾含笑点头,杜如晦侧身指了指身边空着的一套桉座,邀请杨遇安入席。

杨遇安跟李三娘交代几句,便欣然上前就坐。

“数年不见,先生风采更胜当年,已成为唐国公的座上宾。”杜如晦率先举杯致意

“谈不上座上宾,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同路人罢了。如今虽觍有官爵,但说到底仍是个江湖散人,无牵无挂。”杨遇安含笑举杯相迎,“倒是克明你,白衣胜雪,片叶不沾,偏偏谁都知道你才是真正的代王之师。”

“呵呵,杜某算什么皇孙之师,不过是略尽绵力报效当年元德太子的知遇之恩。如今跟先生一样,也是一介散人。”

两人都是心思剔透之人,三言两语寒暄之间,基本已经将各自心意说清楚。

虽然暂时寄人篱下,却只是客居,非臣属。

这便意味着今后双方之间仍有很多可能性。

“就是不知这杜如晦今日前来是何目的,只是单纯来见故人,还是替某人当说客?”

杨遇安正思忖间,尚未来得及多作试探,场中忽然冒出一阵激烈争辩,打断了他的思路。

第三百六十四章 宴席论功 原来众宾客酒酣之际,不知是谁先提起李唐南下之战谁是军功第一话题,然后有人支持世子陇西公李建成,有人则支持敦煌公李世民,双方各执一词,谁都不服谁,便渐渐争吵了起来。

一名支持李建成的文士放言道:“陇西公自拿下西河郡后,未曾有一日卸下铠甲,也未曾有过一败。从太原到大兴,陇西公每战必在,每战必捷,论起军功谁能出其右?”

李建成因为参与了最后夺取大兴城的战斗,军功稳压李世民一头算是军中共识,所以哪怕李世民是今日宴席主人,这番言论仍旧赢得不少宾客赞同。

“这位是王珪王叔玠,出身太原王氏,其大父曾任南梁尚书令,乃是名门之后。”杜如晦悄声跟杨遇安介绍此人,“只可惜其叔父曾参与昔年汉王之叛,不得不隐居终南山蹉跎十数载,直到此番唐国公入关,方才重新出山。”

“今日是李二郎的主场,他这般来生事,看来准备投李唐世子的门路了。”杨遇安了然颔首。

正如杨遇安所言,今日是李世民的主场,王珪等人挑事,李世民这边的人自也不甘示弱。

便见李世民右侧首席的一名中年文士霍然而起,与王珪针锋相对道:“陇西公胜仗虽多,然观其南下之战,除却西河郡是与敦煌公一同打下,其余各战,多是以稳守为主,极少主动出击。至于大兴之战,与其说是陇西公的战功,不如说是唐国公深得关中民心,加上运筹帷幄,以泰山压顶之势破城,而非个别将校攻略之功。”

“反观敦煌公,南下路上多是负责前出扫荡,迂回奇袭。譬如前番攻略大兴,若无敦煌公早早扫荡干净渭北,又解决了阿城之患,哪里有后面大军对大兴城的压顶之势?”

“攻城掠地的难度本就在守城之上,你等只论胜数,却不仔细计较每一战的区别,实在有失偏颇!”

这番言论立即得到李世民一派的附和。

“长孙辅机,你是敦煌公的内兄,又在他麾下任事,自然会偏帮他!”王珪等人见说不过他,便改而拿对方身份说事。

原来这位文士正是李世民妻子的同母兄长孙无忌,早在李世民路经渭北的时候就已经投靠李唐,被李渊任命为渭北道行军典签,辅助李世民扫荡渭北。

杨遇安早年跟元德太子杨昭推荐的“凌烟二十四英才”就包括此人,自然早就认得。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出身好就是占便宜,仗着各种亲族关系就能将各式人才收入麾下。

杨遇安当年借着太子杨昭的名头,也不过只有一个魏征算上彻底挖到麾下而已。

杜如晦目前看来可能也算一个,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也罢,诸君既然信不过长孙某,那何妨问一问京师中的名士?”

言罢长孙无忌指着席间一名约莫三四岁的文士道:“玄龄,你曾任隰城县尉,想必也是知兵事的,你来说说,此战谁军功第一?”

此人杨遇安有些面生,但听到长孙无忌介绍,便猜到这位也是自己当初列出的“凌烟二十四英才”之一的房玄龄,与杜如晦并称“房谋杜断”,是个善于出谋划策的主。

当下注意力立即落到此人身上,想看这位当世一等一的谋士如何救场。

只可惜尚未等房玄龄开口,王珪等人再度呛声:“长孙辅机,你别想在王某面前耍心眼,你道我不知房玄龄也在渭北投靠了敦煌公?你们根本就是一路人,何必假装什么公允!”

王珪的资历备份高于房玄龄,他这一开声,后者当下不好再辩驳。

毕竟他投靠李世民是不争的事实。

但到底是心思机巧之人,长孙无忌有意在李世民抬举他房玄龄,自然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坐下,当即目光一转,而后落到旁边不远的另一位文士身上。

那人才学、出身不下于他,私下里他常常与对方接触,对天下局势的看法颇多相似之处,因而视为同道,多次向李世民推荐此人。

“克明,你是有名的京兆才子,这些年时常出入东宫为代王讲学,与陇西公和敦煌公皆无交情,不如就由你来说句公道话?”

此言一出,全场目光顿时转到杜如晦身上。

他虽是白衣之士,但正如房玄龄所言,大家都知道他是代王杨侑座上宾,确实算得上一个颇有名气且两不沾的中立人物。

李世民早就听房玄龄夸赞过此人才识,当下也目光炯炯看来,面含期待。

便见杜如晦施施然对众人拱了拱手,不紧不慢道:“杜某认为,此战首功,既非陇西公,也非敦煌公。正如刚刚长孙典签所言,此战由始至终都是唐国公在背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唐公是帅,余者皆为将。谁居功至伟,一目了然,诸君还有什么好争的?难不成还有当儿子的跟父亲争功的道理?”

“哈哈哈哈哈……杜克明啊杜克明,你说话如此圆滑,谁也不得罪,倒也不负‘才子’之名!”王珪嗤声大笑。

杜如晦却仿佛听不出对方话中讥意,只是微笑拱手以对。

房玄龄倒没意外杜如晦会如此圆滑应对,但总感觉对方话中有未尽之意,便进一步试探:“统帅之功当然是属于唐公的。但在唐公之下,诸将之间又该如何分个高低呢?”

杜如晦仿佛就在等着房玄龄这一问,不假思索接话道:“唐公之下,首功也非陇西、敦煌二公。”

“哦,那克明以为首功是谁?”这次问话的是上首的李世民,作为年轻人,心性再沉稳也免不了与人攀比争高。

其余人也纷纷投来好奇目光。

如果说刚刚杜如晦说话圆滑两不得罪,那此时的论调却陡然反转,两边都要得罪了。

便见杜如晦从座上站起,对着身边一个年轻男子躬身一拜,道:“唐公之下,此战首功,当数江宁公!”

噗!

正在埋头吃瓜的杨遇安闻言,差点没将嘴里的酒水喷出。

你们好端端的争功论胜,怎么就突然扯到我杨某人头上了?

是我平日行事还不够低调?

这时场间众人也被杜如晦这个说法所惊到,纷纷哗然。

江宁公杨遇安的名头大家还是知道的,江南道门第一人种花客嘛,江湖有名的大侠,多少都听说过。

此番千里投靠李唐,更是让他的名声又更响亮的了一些,但也仅限于此,怎就力压李渊二子,成为李渊麾下战功第一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置锥于囊 杜如晦见众人面露诧异,脸上笑意更深。

“诸位只知江宁公千里来投,却不知此番南下之战,江宁公如何化腐朽为,数次在紧要关头助唐公打破僵局……”

旋即杜如晦将霍邑之战、龙门之战、阿城之战杨遇安真正的功绩悉数列举出来。

虽然当中有不少添油加醋的成分,但大体与事实相符,仿佛他本人亲身经历。

杨遇安想到对方与房玄龄相熟,心想这些事情多半是从后者那里听来的。

否则外人绝对不可能猜到真相。

实际上,哪怕杜如晦描述得栩栩如生,在场之人,不管是支持李建成还是支持李世民,全都提出质疑。

特别是李世民一派,若按杜如晦的说法,李世民的战功要被杨遇安分走大半。

“杜克明所言皆属实!”

一道爽朗的声音压过所有质疑之声,正是话题正主李世民。

“若无姐丈鼎力相助,我大军此刻恐怕还困顿于霍邑,进退维谷!”

闻得此言,不管是王珪等人还是长孙无忌等人,全都哑口无言。

李世民的战事的重要亲历者,特别是入关前的那段。连他都这么说了,在座这些人自然无法反驳。

特别是李世民亲昵地将对方称呼为“姐丈”,这位摆明就是要成为李氏女婿的,他们这些人不管投靠李大还是李二,到底还是投靠李唐,更没有必要得罪这位了。

于是一时之间,场间舆论纷纷转态,开始议论起这位先前不显山不露水的江宁公。

有人称赞他年少有为,有人惊叹于他身手了得,更有人羡慕他眼光独到,关键时刻孤注一掷投靠李唐,如今更有成为李渊女婿的迹象,可谓前途无量。

那么理所当然,到了宴会尾声,不少人纷纷过来递上名刺,希望来日私下登门拜会。

杨遇安如今只想抓紧时机修炼,哪有时间管这些人情往来,便悉数婉言谢绝,坚称自己是江湖散人,只交朋友,不问庙堂之事。

“杜某情急之下乱投医,叨扰了先生清修,还望先生莫要怪罪!”

人潮散后,杜如晦上前作揖致歉。

杨遇安深深看了对方一眼,浅笑道:“以克明之才,刚刚那种状况根本不需要借我来解围。”

“哈哈哈,杜某的小心思果然瞒不过先生!”杜如晦自嘲一笑,“不错,杜某确实是故意如此为之。”

“原因?”

“先生可曾听说过毛遂自荐的典故?”杜如晦并未直接回答。

见杨遇安微微颔首,他接着道:“昔年毛遂自荐于赵公子平原君,曾以置锥于囊中自喻。杜某今日也借用此二者作比。”

“锥子不处于布囊中,再怎么锋锐也无人知晓。可一旦置于囊中,还想隐藏自身锋锐几无可能。”

“如今李唐便是这天下瞩目的布囊,先生已经置身囊中,所谓众目睽睽之下,却还幻想隐藏自身的锋锐,岂非自欺欺人?”

“克明此言,确有道理。”

杨遇安轻轻点头叹息。

其实对于今后如何在李唐中自处,他心中也有几分迷惘。

自穿越过来,他最大的压力一直是潜龙气运。

如今自身气运枷锁彻底打破,琼花仙子也暂时从创造者的压力中解脱,他虽不至于一下子失去奋斗目标,但对于接下来的路怎么走,还处于犹豫阶段。

杨坚只告诉杨遇安有十年相对安稳的时间,却没有告诉他该怎么走好这十年的路

问心一句,他并不愿意被世俗权、利、名等等束缚,更没兴趣当什么皇帝天子,追求什么千秋万代。

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身边聚拢了一大批追随者奉他为主,显然也不能轻易放下。

特别是,一想到十年之后终究还是要面对强大的神佛,他深知自己远未到能放松的时候,必须抓紧修行,争取早日到达柱国境,甚至上柱国。

而因为他走的是“社稷之道”,与众生息息相关,显然也不可能不问世事,躲入深山老林中闷头苦修。

杜如晦见杨遇安陷入沉思,识趣地拱手静立一旁。

他不认为象杨遇安这样的智者还需要自己给出具体的建议,只需要适当时候提示一下便足够了。

片刻后,杨遇安从思绪中返回,上前低声问道:“克明今日来见我,想必不仅仅是为了提点我一番吧?”

“不敢隐瞒先生,杜某今日本是受代王所托前来相见的。”杜如晦坦诚道,“代王他……很需要盟友。”

杨遇安并不意外这个结果,道:“那克明以为,杨某应该与代王结盟吗?”

“这取决于先生的志向。”杜如晦微作拱手状道,“若先生一心只求江湖逍遥,那便该早早摆出避嫌姿态,拒绝一切杨隋旧族,只与李唐交好。”

“若先生有更大志向……那当初元德太子的遗泽便是不可多得的立足之本。”

“代王再不济总归是皇族嫡传。一旦将来时局有变,彼辈身份可上可下……”

杜如晦说得隐晦,但杨遇安有前世记忆加上一直身处一线,对时局发展洞若观火,瞬间明白对方暗示。

杜如晦表面看似替代王找寻盟友,其实是变相替自己出谋划策。

看来自己挖李二墙角的“大业”上,差不多可以确定再添一员了。

于是他深深点了点头,回道:“克明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以后我会认真考虑的。”

“此外……玄成说多年与你未见,甚是想念。”

杜如晦闻得最后这句,目光微微一亮,含笑应道:“杜某也甚是想念昔年东宫故人!”

……

数日后,李渊见城中局势平稳,便趁热打铁,正式拥立代王杨侑为皇帝,改元“义宁”。

至于原本的皇帝杨广也没有立即废黜,而是改尊为太上皇。

这本就是他太原举兵打一开始就祭出的旗号。

如今天下群雄并起,中原局势纷乱,急于称帝并无好处。

在彻底稳固关中基本盘以前,李渊不希望四处树敌,所以对北结好突厥,对东结好瓦岗李密,对内则安抚关陇世族。

总之坚决不当出头鸟。

“这倒是跟我经营琼花盟的思路一样,广积粮,缓称王,在自身根基稳固前,绝不四处树敌……”

看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杨遇安忽然想到,其实自己如今完全可以遵循这个思路,继续保持与李唐的暧昧关系,既不真心投靠,却也不与之对抗。

对杨侑亦然。

毕竟关中距离江南十分遥远,目前彼此之间还远远谈不上利益冲突,反而有着不少合作的空间。

“不过李唐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我若找盟友,李大与李二之间隐隐的竞争关系肯定躲不过,这同样需要谨慎选择……”

第三百六十六章 皇叔之名 又过数日,有着“忠心为国,匡扶社稷”义名的李渊受到天子之邀,正式从长乐宫移驾入京,接受封赏。

大兴宫大兴殿内,刚刚登基没几天的少年皇帝杨侑举行了盛大册封仪典,当众授李渊为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大丞相录尚书事,并进封唐王。

这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头衔,总结为一句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在加一句话便是本朝的王莽、霍光之流,一言便能废立天子,不是皇帝胜似皇帝。

当然目前只局限于关中这一片。

与这些头衔相对应,李渊以宫中武德殿为丞相府,改“教”称“令”,视事于虔化门。

所谓“宫内宫外一切事物,咸归相府”。

新皇杨侑一上来就被直接架空,沦为傀儡。

李渊一人得道,身边的亲属、追随者自也跟着升天。

麾下两大谋士,长史裴寂,司马刘文静,职务不改,头衔前缀直接从野鸡大将军府改为正式的丞相府。

其余从吏也都类似,有了朝廷承认的正式编制。

至于几位王子,长子李建成从国公世子晋升为唐王世子。

次子李世民担任京兆尹,爵位从敦煌公提升为秦国公。

就连留守太原的四子李元吉也进爵为齐国公。

褒奖完属吏、亲人,李渊也没有忘记一路过来投效的各路义军,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得到了赐物、封爵。

若有意出仕,也都安排了适合的职务

杨遇安自然也没有被落下。

因为知悉他无意仕途,所以江南道门威仪的职务未做变更,赐物是题中应有之义,甚至还贴心地赏赐了一座天街甲等宅邸,好让杨遇安平日清修。

除此以外,爵位方面不出所料从江宁县公提升丹阳郡公,彻底坐实了杨遇安对丹阳郡的所有权。

反正李唐势力眼下根本管不到江淮那一片,这种康他人之慨的奖励何乐而不为?

“这位便是朕的江南道门威仪,丹阳公杨遇安?”

一直高居宝座上当背景板的杨侑忽然开声,群臣纷纷侧目。

虽然谁都知道这个少年皇帝是个傀儡,所谓天子封赏其实都是来自李渊授意。

但不管怎么说,这位名义上还是皇帝,基本的礼节还是要遵守的。

杨遇安当即出列拜见天子。

李渊为了展示与他亲近,便顺势向杨侑向群臣介绍一番杨遇安的身份,江南道门第一人,琼花盟盟主,种花客杨遇安。

哪知刚刚还表现得像个乖宝宝的杨侑却直接打断李渊,呛声笑道:“朕当然知道种花客是谁!当年朕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种花客便曾抱过朕!”

随即他如数家珍般将杨遇安当年与元德太子杨昭的交往悉数说出,着重强调杨遇安跟他一家早就交情深厚。

对于这段过往,杨遇安极少跟外人提及,加之当年他就十分低调,只以医者身份露面。

随着杨昭英年早逝,除了少数东宫旧人几乎无人了解这段过往。

此时经杨侑之口说出,众人一时间啧啧称奇,感觉这位“江湖盟主”的来路似乎远比大家想象到还要高深。

然而杨侑并未仅限于此,介绍完自家与杨遇安道交情,话锋一转,问道:“不知杨卿高堂如今何在?”

闻得此问,杨遇安想起数日前杜如晦的提醒,目光陡然一凝,颔首道:“杨某乃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幸得江都一道人收留,养育成人。”

“哈哈哈,杨卿这是担心犯了朕的忌讳,故意隐晦吗?大可不必……”

杨昭洒然挥手,便让身边小黄门将一名仆妇模样的老妪带到殿上。

老妪自称是当年晋王府旧人,当众指出杨遇安生母乃是当年王府中的一位婢女。

至于杨遇安的生父,在场之人谁人不知太上皇杨广的脾性?

根本不言自明。

这种事情早在十多年前杨广继位称帝之后就算不上什么隐晦秘密,眼下杨广都“退位”当太上皇了,更是无人替他隐讳。

于是殿内众人纷纷哗然。

原来江湖闻名的种花客杨遇安,居然是杨广的后庭孽生子!

难怪跟元德太子私交如此亲密,两人根本就是亲兄弟嘛!

难怪种花客能修炼紫气功,他根本就是皇帝的种嘛!

虽然过去就有不少人猜测种花客是皇室子弟,但大多只想到某些远房旁支。

不曾想他居然跟太上皇与当朝天子如此亲近。

等等,那照这样说……

未等众人思绪转过弯来,皇帝杨侑却已经拾级而下,来到杨遇安跟前执起后者的手,一脸热切道:“按辈分算,朕应该称卿一声‘皇叔’!”

皇叔!

天子皇叔!

杨侑此言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文武再度哗然,纷纷侧目看向被皇帝执手的杨遇安。

李唐一派的人更是目光复杂。

他们这一路打生打死,也只有李渊一人封王。

结果杨遇安因为杨侑的一句话,直接就得了一个“皇叔”的头衔!

那下一步是不是也可以直接封王了?

自古以来,孽生子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但凡事都有例外。

因为皇权凌驾于世俗之上,天子金口玉言,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便也能搬上台面。

更何况,按血缘关系算,杨遇安还真是杨侑的血亲叔辈。

紫气功就是最好的证据。

就算李唐一派的人现在极力否认,这事传出去,迟早也会外世人议论,让“皇叔”的名声越传越广。

“没想到杨盟主还是‘杨皇叔’,李某这一路都是有些冒昧了!”

看到李渊似笑非笑的表情,杨遇安顿时心道不妙。

他能看得出杨侑是故意抬高自己的身份,以将自己从李唐那边拉拢过来,甚至多半还指望自己与李唐对抗。

虽然演技稍显稚嫩,但从全场反应来看,效果肯定是有了。

李渊再怎么大度,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就是不知此事究竟是有他人授意,还是杨侑故意为之?

若是后者,那自己还真不能小瞧这个少年皇帝的城府。

当然,眼下再去纠结起因已经没有意义。

有了“皇叔”这个称谓,自己想要完全置身事外已无可能。

恐怕接下来一段时间,自己将要面临各种考验。

“果然树欲动而风不止啊……”

……

退朝以后,李渊带着一众臣属回到相府,司马刘文静见左右无人,上前拱手道:“明公!小皇帝当众展示与杨遇安亲厚关系,甚至不惜玷污太上皇名声也要抬一抬彼辈身份,这分明是有意与明公作对,不得不防!”

第三百六十七章 朝后议论 “杨侑那竖子的小心思李某怎会猜不到?”李渊撇嘴轻笑,“只要大军在手,大权在握,他一个乳臭未干的竖子就翻不起浪!”

“至于遇安……某自忖有几分识人之明,他的心思不在朝堂之上,至少不在关中这边,不必过于忌惮。”

“说到底,他的根基远在江南,便是有意与我作对也难有什么作为!”

说到这里,李渊摇指殿外远空,道:“某与其担心遇安与杨侑那竖子联手,还不如多看看东西南北方的各路强敌,特别的东边那李密!”

“明公此言有理!”长史裴寂跟杨遇安关系还不错,立即上前帮腔,“眼下明公之患不在关内,而在关外。就算拿下大兴城,我唐军还远未到高枕无忧之时!”

刘文静见李渊心意已决,不再纠缠此事,转而道:“既然明公不认为丹阳公会悖逆,何必干脆与他结亲,也好断绝某些宵小的念想!”

李渊闻言颇为赞同点头,道:“某倒是盼着遇安能成为佳婿,奈何他在丹阳已有妻室,总不能委屈三娘给人当妾吧!”

“唐王嫡女,当然不能当妾!”刘文静立即道,“干脆让人私下向丹阳公转达结亲之意,若他无心与明公争斗,便该立即与丹阳之妻绝婚,或者那位退而为妾,改而迎娶明公家的三娘为妻!”

“肇仁果然还是在提防遇安啊!”李渊哑然失笑。

但这一次,他却并未拒绝对方提议。

他也确实很想知道,杨遇安是不是真的如自己预料到那般“识趣”。

……

就在李渊与相府僚属议事的时候,皇帝杨侑回到后殿,也立即屏退左右,只留下姚思廉与杜如晦两个心腹密议。

“自从听闻李唐起兵,朕便日夜忧虑,辗转难眠,直到今日与皇叔相认,方才终于感到一丝踏实。”

当着心腹的面,杨侑直抒胸臆。

“皇叔乃是文武全才,在江淮根基深厚,再加上马邑公跟唐王也不似一路人,若得这两位南北大才相助,朕他日未必不能拨乱反正!”

眼见少年皇帝越说越兴奋,姚、杜二人对视一眼,各有忧色。

“陛下困窘之时仍不忘青云之志,老臣心中甚慰。”姚思廉率先开口。

他知道不能一上来就批评小皇帝,所以先奉承一句。

见少年得意一笑,这才继续道:“但此二人虽然各有才干,但陛下也要看到他们不足之处。”

“哦,他们有何不足?”

“马邑公是边将出身,将才不下于唐王,但也只限于将才。”姚思廉点评道,“若让他领兵作战自然无碍,但放在朝堂对抗之上,只怕会祸事!”

杨侑下意识要反驳,但见旁边杜如晦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只能耐着性子问道:“那皇叔呢?”

“老臣对丹阳公不甚了解,但既然连唐王都赞赏有加,那想必是足以依靠的英才。”姚思谨慎表态道,“但丹阳公即便才堪大用,他仍有两点不足。”

“其一,他一直跟李唐交好,反之皇族却对他无甚恩德,除非陛下能许他天大好处,否则他为何要反过来帮陛下对付唐王?”

“这其二嘛,就算丹阳公愿意帮忙,然则当下关中李唐势力强横,反观丹阳公形单影只,其根基远在江南,可谓有心而无力!”

这次杨侑见杜如晦仍旧点头赞同,终究心气不平,开口道:“姚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论交情深厚,唐王拍马也赶不上家翁元德太子与皇叔的交情!”

随即他将大殿上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然后又道:“至于皇叔在关中没有根基,朕是天子,有天子撑腰,他什么根基得不到!”

见姚思廉仍旧不太赞同的模样,杨侑不禁有些急了,对旁边一直沉默的杜如晦道:“杜先生,你倒是说句话,评评理啊!”

皇帝点名,杜如晦自然不能不表态:“至尊所言不假,因为元德太子昔年积德,论交情,丹阳公确实跟至尊这一脉更加亲厚些。”

听到这里,杨侑小脸上顿时露出胜利的笑容。

但杜如晦很快话锋一转,道:“但臣也要提醒至尊一句,这两边的交情终究是上一辈的事,单论至尊与丹阳公,除了今日大殿上的一声‘皇叔’,还剩什么呢?只怕还不如他与李唐更熟络,那边好歹有一位貌美如花的李三娘啊。”

“所以父辈恩泽只够保命。若想以此要求丹阳公对抗李唐,只怕会适得其反,切记切记!”

见杜如晦也是这个态度,杨侑小脸明显有些不悦。

但大概也是明白眼下自己只能依靠面前两人,所以终是不情不愿地说了声“谨遵两位先生教诲”,便以沐浴更衣为名挥退两人。

出宫以后,姚思廉神情有些失望,对杜如晦道:“这些年姚某与克明悉心教导至尊,虽不是朝着天子的方向去教,但也是以主事一方的封王作为基准,没想到如今至尊性子如此急躁,根本看不清形势。如此行事,只怕将来会祸事啊!”

“呵呵,至尊到底还年少,你我处于他这般年纪,谁人不是整天毛毛躁躁的?”杜如晦含笑道,“至尊悟性不差,只要再历练数年,必能稳重处事。”

“这倒也是……”姚思廉轻吐一口气,便当场拜别。

杜如晦目送对方远去,眼神渐渐变得幽冷。

他对杨侑的评价,确实是真心话。

他确实认为此子还有成长空间,未必能当什么千古一帝,但也未必就是亡国之君。

所以这些年他才一直留在对方身边,悉心教导,以报当年元德太子知遇之恩。

但是,成长历练是需要时间的。

世上有潜力的苗子千千万万,但真正能长成参天大树的永远是凤毛麟角。

这是因为除了自身具备潜力,还需要外部时势的配合。

不得其时,不得其势,再有潜力也是白搭。

而显然,从李唐入主关中的那一刻起,杨侑已经彻底失去慢慢成长的机会了。

加上刚刚对方不成熟的表现,杜如晦已经对这个少年皇帝不再报以任何希望。

虽然谈不上彻底放弃,毕竟恩情总是要还的。

但也只剩还恩了。

想要他杜如晦真心奉为主君,再无可能。

至于谁人堪为人主……

“玄成啊玄成,当年东都一别,你我各奔东西。本以为我能快你一步,如今看来,果然还是你的眼光更毒辣啊!”

杜如晦自嘲一笑,很快收敛思绪,信步往宫外走去。

脸上再无半分犹豫。

第三百六十八章 冬狩演武 转眼间,杨遇安便在京师客居一月有余。

自从那日在朝堂上闹出“皇叔”的事情后,他越发深居简出,平日基本闭门谢客,一心闭关修炼。

倒也不全是为了避嫌以示无意与李渊争权,只要是他发现得了“皇叔”的头衔也不全是坏处。

因为议论的人多了,种花客与琼花盟的名声便也渐渐在关中传播开来。

过去他传播仙子花名基本只沿着南北大运河的路线走,塞上与关右都算得上“盲区”。

特别是关右地区,自古就是人口密集区域,十个塞上都比不。如今一经补上,琼花仙子转化功德水的能力立即得到巨大提升。

基本上只需一天功夫就能将真香河彻底填满。

于是杨遇安也终于体验到“日光族”的畅快感,真香河日日清空,日日补满。

修为渐渐接近上大将的门槛。

琼花仙子也差不多,已经掌握的三种释家神通,他心通、神足通、天耳通都得到一波提高。

其中他心通已经能窥伺上大将的心思,神足通则将“草遁”范围提升到五十丈。

至于天耳通,方圆一里范围内,各种物议之声都能尽收入耳。

不过对杨遇安来说,最重要的是天耳通加强以后,聆听净土妙音的功德水消耗变少了,加上功德水制造速度提升,两相加强之下,道景“烧不尽”能够爆发的强度、时间都得到长足加强。

其中强度方面,极限爆发之下,他的战力已经堪比上大将。

如果不追求极限,则能维持半日时间,直到功德水消耗完毕。

当然,事后不需要任何冷却。

可以说,如今影响杨遇安爆发时间的因素,也就只剩功德水储量这一项了。

……

杨遇安一心闭关,但有时仍免不了与人打交道。

杜如晦与李氏姐弟肯定要见的。

另外李渊派来的媒人也不好拒绝。

这些人不断撺掇杨遇安与陆双绝婚,好迎娶李三娘为妻。

杨遇安自然猜到这是李渊对自己的试探,他虽然不惧对方,也没有迎娶李三娘的打算,但同时也感觉没有必要直接翻脸。

于是便干脆答应等开春之后,自己再回江南与陆双绝婚。

这本是他答应过陆双的事情,自己已经耽误人姑娘好几年了,心中有愧,不能再拖了,眼下正好顺水推舟。

至于之后娶不娶李三娘,那时他人远在江南,李渊的人说了不算。

……

总之,在这种一边修行,一边应付媒人的日子中,时间不知不觉来到大业十三年的年底。

当然,对于关中的人来说,这一年已经改称“义宁元年”。

到了这个时候,李唐基本已经在关中站稳脚跟,接下来,便该腾出手来对付关外四方的敌人。

北疆的突厥,东都的李密王世充,陇西的薛举,包括南边巴蜀、荆襄隋庭与义军各种犬牙交错的势力,结好也好,兵争也罢,都需要一一收拾。

不过在此之前,李渊却决定先来一场冬狩,以鼓舞军中士气。

杨遇安也被邀请出席,加入了李世民所在的狩猎队伍。

“其实,这次冬狩最早还是小皇帝提出来的。”

私下聊天时,李世民对杨侑并无多少敬意,这也是李唐绝大部分人的态度。

杨遇安见怪不怪,道:“想来皇帝是想借此劳军,以示与军中亲近。”

“他一个从未上阵见血的黄毛小儿,谈何与军中亲近?”李世民嗤笑一声,扒开酒酿塞着迎着风雪勐灌一口,“某象他这般年纪,已经跟随阿耶上阵杀敌,不知杀了多少胡虏,拉坏了多少强弓!”

杨遇安对他的过往熟悉得很,知道他绝非胡吹。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这一世十三四岁的时候,同样也杀了不少人,做过不少“大事”,倒也同样不虚李二,所以哈哈一笑,也是喝了一口酒暖身。

酒水下肚,李世民话也多了起来。

直言自己此番带着刚刚招募的新军参加冬狩,其实是借机练兵。

原来薛举占据陇西后,便有意往东染指关中,结果被李唐捷足先登。

薛举不甘心,便亲率大军东出进犯扶风一带,号称有三十万众。

眼见敌人大军压境来势汹汹,李唐人心惶惶,唯独李世民先前错过围攻大兴城的战功,眼下见终于又有出征机会,自然不想错过,主动请缨。

只是李渊虽然欣赏李世民统兵作战的才能,但他麾下这支新军刚刚成型,还谈不上什么战斗力,所以对于选谁为将还有些迟疑。

今日冬狩,同样是借机考校李世民新军的意思。

“唐王担忧不无道理,二郎新军方成,真的有信心击退薛举的大军?”

杨遇安担忧问道。

他记得前世这一仗李世民是打赢了的,而且赢得相当干脆利落,威震关陇。

但前提是他麾下有一支百战劲旅。

而这一世,且不说李世民麾下少了一个“战神”李靖,就连手底下的士兵都是刚刚招募的新兵蛋子,真的还能赢吗?

“哪个老兵不是从新兵历练出来的?”李世民自信一笑,“不过阿耶担忧确实有理,我估摸着此番最快也要到明年开春以后方能分出胜负。”

“明年开春么……”

杨遇安沉吟着,心思微动。

李世民预计的这个时间,要比前世历史进度慢许多。而跟薛举此战,算得上大唐立国第一战,此战胜负,对于后续李唐收拾关陇各处势力将产生各种连锁反应。

前世正是因为李世民以雷霆之势击退薛举,这才让关中西面隐患暂时解除,得以从容向东向南攻略河东、巴蜀各处,扩张势力。

此战若旷日持久,就算最终能取得胜利,也会耽误不少李唐谋取关外四方的速度。

这对于李唐来说自然不是好事,但对于他来说则未必。

越晚跟李唐势力碰上,琼花盟才越有发展空间。

若李唐早早统一北方,那他除了俯首称臣,再无其他可能。

“不过再怎么晚,终究还是会碰上的,到那时,如何跟李唐相处,如何处理他们与隋室的关系,都是需要我慎重考量的问题……”

就在杨遇安沉思间,狩猎仪典正式开始。

不过因为这次是带有练兵性质的狩猎,所以繁文缛节精简大半。

随着李世民一声令下,他麾下参与狩猎的一千精骑呼啸而出,如一股旋风般席卷原野各处。

一时之间,猎场上鼓声如雷,马影如洪,好不壮观!

第三百六十九章 二李之争 “吾儿骁勇!”

李世民演武归来,李渊当众夸赞,脸上充满自豪。

“本王原本还担心二郎新军对阵薛贼力有未逮,今日观之,可堪一战!”

“秦公威武,秦公威武!”

场上众人齐声高呼,李世民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将台接受赏赐,姿态不卑不亢。

“魏王,二郎固然骁勇,但京师诸将中,他未必是对付薛举的最佳人选!”

开口的是李建成。

李世民自然不服,虎目圆瞪:“怎么,世子难道也想率军西征,与弟一较高下?”

对于两个儿子互相别苗头李渊早就见怪不怪,甚至还隐隐鼓励,不过薛举大军此番来势汹汹,战事胜负难料,而李建成是自己嫡长子,也是储嗣,不适合去打这种硬仗,风险太大。

所以他呵呵一笑,对李建成安抚道:“大郎莫急,如果关中方定,四方皆有用兵之处,特别是河东方向,尧君素残部仍挡住我军去东都的通路。本王打算让你与刘司马继续经略河东,正好你们兄弟二人一东一西,替本王,替朝廷扫平逆贼!”

李氏兄弟双双应诺。

但李建成似乎早料到父亲此言,话锋一转,道:“唐王、二郎,你们确实误会了。某刚刚所言对付薛举的最佳人选另有其人!”

言罢,李建成回身对下方一名方脸中年小将喊到:“药师,还不赶紧上前拜见唐王!”

中年校尉正是李靖。

听到李建成点名,李靖目光陡然一亮,趋步小跑上将台,对皇帝与魏王分别见礼,而后束手立于李建成身后。

显然已经成了他府中属吏。

“李靖李药师么?我认得你!”李渊冷冷审视这位不比自己年轻多少的中年校尉,“你不是王公麾下的郡丞么,怎么跑到世子府中了?”

李渊至今还记得自己被困住雀鼠谷时王仁恭对自己儿女的欺压,虽然为了争取盟友一直隐忍不发,但对于他麾下的人马并无多少好感。

“是孩儿特意向王公要来的!如今在我府中担任司马一职。”李建成连忙解释,“李药师出身将门,有孙吴之才。昔年韩阎王与楚公(杨素)皆有很高评价。孩儿近来与他每日论兵,感觉受益匪浅!”

李渊原本就是主持太原方向防御突厥的方面之帅,对于李靖的才能多少还是了解一些,倒也不至于认为李建成此言过分吹捧。

不过李靖一直只是底层校尉,还真未见过他统领大军的表现,于是李渊半是好奇,半是考校,对众人道:“干脆你们两方在沙盘上模拟我军与薛贼之战推演一番。虽说沙盘推演未必能完全代表战场上的真本事,但也不失为战前庙算之法,今后不管谁来统兵,都有所进益!”

“如此甚好!”

李建成当即拊掌赞成。

他今日推李靖出来本就是为了分一分李世民的风头,如此众目睽睽之下沙盘推演,最好不过。

“姐丈,你这义兄统兵本事如何,真如世子所言有孙、吴之才?”

李世民虽然傲气,但也不是愣头青,第一时间找杨遇安打听情报。

杨遇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齐郡那张须陀,二郎听说过吧?”

“当然。此人是个悍将,却也只得个悍字,缺少谋略。去年已经被李密翟让所灭。”李世民傲然点评道。

“大业九年某夜,我曾与李药师张须陀三人在东都西苑以外景模拟兵争。”杨遇安紧接着道,“从那夜表现来看,李药师稳胜张须陀。”

“也就说,李药师至少也有李密的本领?看来确实是个值得重视的对手。”李世民闻言收起傲色,目光中多了三分凝重,七分期待。”

但他不知道的是,杨遇安其实故意夸大了那夜李靖的表现。兵家常言胜败无常,更别说当时李靖根本没有跟张须陀直接对抗,不好比较。

他只能说从自己角度来看李靖用兵之法比张须陀更加沉稳老道,但是不是真的稳胜,只有实际打过才能知晓。

而他之所以故意抬高李靖,刺激李世民的好胜心,不过是来自于穿越者的小小恶趣味。

毕竟前世历史中这两位都有大唐战神的称号,既然都是神,难免经常被人拿来比较,分个高低。

可惜的是李靖一直是李世民的手下,两人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一较高下的机会。

而李靖显然又不是个情商为零的憨憨,哪会傻乎乎地跟自己老板争高低?那必须是陛下神勇无双,臣资质驽钝望尘莫及啊!

不过这一世,因为各种机缘巧合,李靖并没有成为李世民手下,反而去了对家李建成府中。

杨遇安也终于有机会一睹两位战神的“世纪大战”。

虽然只是沙盘上的。

就在杨遇安思绪飘飞之际,李世民忽然问道:“姐丈刚刚说那夜你们三人一同推演,那最终胜者是谁?”

“等你赢了李药师我再告诉你!”杨遇安狭促笑道。

……

沙盘推演比猎场演武容易操作得多,不多时便有仆人将一桌模拟扶风郡地形地貌的精细沙盘摆到将台上,并配上双方兵牌,算筹、笔墨。

但易操作不代表事情简单。

沙盘推演毕竟不是小孩过家家,如何模拟大军行进,扎营,如何安排后勤补给路线,如何计算兵牌上的数字得失,都需要大量谨慎而合理的计算。

而这一切的基础,又都来自于操盘者自身积累的军事实践经验。

不能说我宣称消灭了你一万士兵,就真的将对方记录一万兵的兵牌直接丢出沙盘外。

更不能抵赖说我这个据点士气高昂守军能一直死战不退,你就是不能破城云云。

且不说对手不会承认,在场围观的也不乏沙场宿将,若犯下如此低级可笑的错误,恐怕当场就会被轰下将台,自此沦为笑柄。

说到底,沙盘本身只是个可视化的道具,双方真正比拼的还是各自练就的军事素养。

从这个角度来说,能不能正确使用沙盘模拟真实战场,本身就是对为将者的第一道考题。

而显然,不管李世民还是李靖,都毫无障碍地通过了这一关。

不多时,双方便围绕扶风郡的各处城池据点排开阵势,展开激烈交锋。

第一轮,李世民扮演的正是自己率领的唐军。

一来他对自己麾下的战力更加清楚,正好展示给李靖与旁观者看,以便后续双方互换时大家都有个依据。

二来,此战唐军是来解围的,是进攻方。而主动进攻,显然更符合李世民的带兵风格。

“破城了!”

一阵惊喜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第三百七十章 沙盘推演 原来李世民扮演的唐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到了李靖方的地盘,赶在后者反应过来前成功抢下一座小城作为立足据点,先下一城。

秦公府麾下属吏纷纷鼓噪起哄,以期打击敌方士气信心。

沙盘推演毕竟不是真实战场,对方主帅就站在面前,虽然不能“斩首”,但以言语干扰心态还是能做到。

只可惜众人很快失望发现,这个方脸中年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暂时也看不出有啥行军打仗的天赋,但气度确实十分沉稳,目光始终专注于战局,手中算筹翻飞,执笔记录不停,丝毫不为场外冷嘲热讽所触动。

李渊等人见状不由微微点头,至少为将者临危不乱的气度,李靖是有那么几分了。

这之后,李世民以第一座城为基础,继续发挥骑兵奔袭的优势,转眼之间,又连下三城。四城连成一体,如同四根钉子狠狠扎进李靖的地盘内。

直到此时,李靖大军方才彻底调动起来,开始向唐军压上来。

但先失四城的情况下,作为防守方的优势便已经丢失大半,原本稳稳的防守战不得不转入双方的拉锯战。

“陇西自古多精骑,这李药师不知是不熟悉薛举军况还是只想着据城而守,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派出薛举的前锋骑军缠住世民,反而将大量精力浪费在调动中军步卒之上,以至于失去先机。”李渊对自己儿子和敌方状况十分了解,迅速作出点评,“若对上寻常将帅,他如此操作倒不失为稳重之法,符合‘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传统用兵之道。”

“但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世民用兵向来不拘一格,每每有出人意料之举。若李药师还是照本宣科那一套,只怕会败得更快。”

接下来的战况仿佛在验证李渊的判断,李靖统帅的薛举大军虽然兵力占优,但多是行动缓慢的步卒,且又分散在各处城池之内,单独一城兵力其实不多。

李世民显然不是个喜欢闷头死磕坚城的主,干脆将骑兵调集一处,充分发挥骑兵奔袭机动优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赶在李靖援军到来之前将落单的城池各个击破。

而李靖大军为了救援四处疲于奔命,根本无瑕考虑反击唐军,局面相当被动。

终于,经过一刻钟的“漫长”拉锯,唐军抢回扶风大半地盘,兵锋直逼薛军中军大营。

而后者损兵失地,眼看就要被李世民“将军”。

但就在此时,本已占尽上风的唐军攻势戛然而止。

李世民不但没有继续往前夺取最终胜利,反而抛下大量好不容易拿下的城池,以一种近乎于丢盔弃甲的速度往后方飞速撤退。

如此反常举动,不但旁观者大呼不解,就连李靖也微微诧异。

李世民却抬头问他一句:“你的前锋骑军去哪了?”

李靖嘴巴微张,惊讶更胜先前:“秦公发现了?”

“刚刚看出来了。”李世民闷哼一声,神情颇为复杂,既有惊骇也有懊恼。

“……好眼力。”李靖目光同样复杂。

“可恨没能早些发现。”

“再早靖怕是只能投子认输。”

两人仿佛天书一般的对话,众人听得云里雾里。

好在接下来,李靖一直隐藏的暗手陡然亮相,众人终于跟上了二人的思路。

原来李靖并非不知薛举麾下精骑的威力,而是从一开始就将骑兵隐藏起来作为暗手,用看似笨拙的中军步卒迷惑对手,让李世民以为有可乘之机。

当李世民在屡战屡胜的假象鼓舞之下,渐渐陷入步卒与城池组成的海洋大海之时,李靖手中的骑兵已经在悄无声息间完成了数百里的大迂回,跑到了唐军后方。

只差最后一点,就能截断唐军粮路。

若此举成功,李世民先前的战果将全部付之东流,甚至还有可能危及大后方的京师。

“以正合,以奇胜,这个李药师有点意思……”李渊虽然被打脸,但不至于为此斤斤较计,反而惊喜于麾下居然有如此帅才。

接下来,双方攻守易势,唐、薛二军的骑兵围绕唐军后方粮道展开了一场百里追逐战。

最终双方在一处平地上遇上,以李世民骑兵全军覆没,主帅逃回城池而告终。

但李靖一方残余的少量骑兵已经不足以对唐军粮道构成致命威胁,所以也难言胜利。

而没有了骑兵参与,战局便回到了缓慢的步兵、城池拉锯战,最终双方在一人占据扶风一半地方的情况下,握手言和。

对于这样的结果,心高气傲的李世民自然不能接受,而李靖也感觉有些意犹未尽,于是请示过李渊后,两人即刻展开第二轮交锋。

有时李世民扮演唐军,李靖扮演薛军,有时候则反过来。

双方连着推演四场,各有胜负。但不管谁胜胜负,都只属于小胜或小败,对于大局没有产生根本性的影响。

所以总体而言算是不相上下。

这时众人也渐渐看出两者带兵风格的差别:李靖更有章法也更稳重,几乎不怎么会犯错,偶尔甚至会有让人忍不住拍手大赞的妙着,可谓深得正奇配合的精髓。

相对来说,李世民用兵更加随心所欲,常常有不合常理的举动。

但与此同时,他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天赋直觉,总能发现敌人防守的漏洞,也总能在危机到来前及早规避。

所以四场下来,李世民就算占得一时便宜也无法继续扩大胜势,反被对手渐渐扳回劣局;而李靖就算自觉算无遗策,也总是在关键时刻被对手跑掉,功亏一篑。

两人都渐渐发现,对方恰好都是自己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棋逢敌手,不外如是。

“秦公天资聪颖,靖平自忖见过无数豪杰,却鲜有如秦公这般才情横溢,佩服佩服!”

李靖虽然未胜,距离一鸣惊人还差点意思,但能与如此水平对手激战,何尝不是另一种展现自身价值的好机会?所以脸上不见失望,反而对李世民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只可惜自己已经投入李建成麾下,而且这李二郎跟杨遇安走得太近,他潜意识里想要远离。

“你也不差!”李世民微微抱拳,但目光游离,嘴里滴咕着什么“打平就没法打听了”之类的絮语。

心思显然已经不在李靖身上。

这让李靖莫名有种热脸贴冷臀的失落感,嗡声道:“靖有哪里做到不妥,秦公何妨直言?”

“你没什么做得不妥,只是有件事我要向你求证。”

“秦公且问!”

“我听闻大业九年某夜,你与丹阳公、齐郡张须陀曾在东都西苑以外景一教高下,可有此事?”

李靖没想到对方会提前自己深以为耻的往事,但想着当事人之一的杨遇安就在这里,不好撒谎,只得抿嘴点头。

“那夜谁胜谁负?”

你去问你“姐丈”啊,何必来问我!

李靖狠得牙痒痒的,但到底不敢得罪李世民,只能牙咬切齿道:“丹阳公!”

第三百七十一章 逐鹿 “秦公与李药师都是当世难得的帅才,唐王得此二人相助,何愁社稷不安,天下不平!”

裴寂适时出来打圆场,李渊闻言哈哈大笑,对李世民、李靖二人各有褒奖。

李建成见李靖分走了李世民不少风头,虽然自己没有收获,但目的已经达成,暗暗窃喜。

李世民虽然未能在沙盘上战胜李靖,但也算彻底展示自己领兵天赋,进而被李渊当场拍板定为西征统帅,所以也不算失望。

全场之中,唯有代王杨侑一派的人神情最是低落,因为刚刚裴寂所言社稷天下,主语是唐王,根本没将他这个天子放在眼里。

而群臣众将,居然无一人提出异议。

这让本准备借冬狩露一把脸的杨侑相当郁闷。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感知到他的失意,就在此时,猎场中突然跑出一头麋鹿。

麋鹿算得上猎场中极为珍惜的种类,刚一露面便引起无数双目光关注,全场气氛再次热烈起来,纷纷叫嚷着去射鹿。

就在此时,老儒姚思廉绷着脸走到将台边缘对众人大声呵斥:“鹿乃是天子祭天之物,象征着王业。你等当着天子的面逐鹿,岂是人臣该有的礼节!”

聒噪的众人闻言顿时鸦雀无声,纷纷看向同在将台上的唐王李渊。

后者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老儒,转头对皇帝杨侑道:“鹿是天子之物,还请至尊亲自射鹿!”

杨侑早就迫不及待露一手,自是欣然同意,命人取出天子凋弓,然后在一众侍卫簇拥之下跳上御马逐鹿而去。

众人见状纷纷打马跟随。

这是一头母鹿,奔跑速度并不快,但体型小而灵活,没有一定射术基础还真不一定能射中。

杨侑志得意满拉弓,结果连射三次皆不中。

他气不过,又命令身边亲随上前追堵,结果母鹿一转头钻进一片低矮灌丛中,更难瞄准了。

李唐众人见状,虽不至于当面嘲讽皇帝,但目光中的戏谑之色却也并不掩饰。

杨侑一时有些下不来台,只能尴尬向身边的老儒求助。

“区区一头母鹿陛下不可能连射三箭皆不中,恐怕是有人暗中捣鬼。”姚思廉目中精光连闪,“此人修为境界不低,怕是有柱国修为。否则马邑公心向陛下,不可能不当面指出。”

杨侑瞥了一眼左近不远的王仁恭,发现对方果然有些紧张地关注自己这边状况,却也没有什么异议,明白老儒所言不假。

而能够比王仁恭境界更高,还有动机落自己面的人,除了李渊还能有谁?

“彼辈是想让朕知难而退啊……”杨侑神色无比郁愤,“难道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替朕分忧?”

如此尴尬无助四下张望,某一刻,杨侑看到场间一个熟悉的身影,目光陡然一亮,当场大喊道:“皇叔身负天家血脉,可代替朕掌弓,射下此顽鹿!”

此时杨遇安还在跟李世民复盘刚刚沙盘推演之事。

不知为何,李世民归来后就一个劲得拉着自己讨论兵事战法,目光相当狂热。

杨遇安只当年轻人精力无处发泄,便陪他说话。

虽然他这一世从未真正上阵杀敌,但在各种幽魂记忆之中,他算得上身经百战,应付这种话题不在话下。

可惜两人聊得正起劲的时候,被杨侑一声高喝打断。

等杨遇安反应过来时,明显感觉李唐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越发不善。

一股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姐丈若答应天子之请,只怕今后在京师不为我族人所容。”李世民低声传音表达担忧,“小弟在京时尚可替姐丈压下风言风语,但如今小弟出征在即,只怕将来……”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的。”

杨遇安轻叹一声,终究还是选择打马上前。

一来天子有命,自己不应就是忤逆,容易授人以柄。

二来“皇叔”这个名头不管他想不想要,都已经落在他身上。既然推托不掉,还不如将其利益最大化。

……

天子凋弓是祭天礼器,更多是身份的象征,除却上头精美凋纹,跟普通精制大弓无本质区别。

而射猎中有不成文的规定:只能利用自身力气,不允许动用元气、外景等等手段。一则是为了皇帝的安全,二则也是回归狩猎原始本义。

简而言之,杨遇安必须老老实实凭借肉身力量射杀猎物。

“当然,规矩是死的。只要不被人察觉,理论上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譬如此时杨遇安就隐隐发现有某种柱国层次的力量正在暗中庇护母鹿,若以寻常法子射击,很难射中。

幸好,杨遇安多的是不同寻常的法子。

“此鹿有孕,我不忍见其死,你射它前腿,我会确保它不再奔逃。”琼花仙子忽然开声道。

“你怎知它有孕?”

“这段时日修炼天眼通,如今略有小成。”

“原来如此。”

杨遇安微微点头,当即弯弓搭箭,隐隐瞄准母鹿一只前腿。

原本因为外力干扰,想要直接射中几无可能,但在琼花仙子的沟通之下,母鹿却乖乖主动配合,待在原地不动。

于是一声弦崩之后,杨遇安的箭从灌丛的空隙之中精准穿过,稳稳扎入母鹿前蹄。

“皇叔好箭法!”

杨侑第一个拊掌大赞,只可惜应者寥寥。

李建成直接嗤声道:“丹阳公此箭侥幸射中前蹄,母鹿仍有奔跑余力。”

杨遇安当即反驳:“不然,我观此鹿已有身孕,乃是天降祥瑞,故而只射一蹄,不取性命!”

言罢为了展示自己信心,他直接将凋弓交还皇帝杨侑。

后者立即命令左右前去查看,很快得到回报,此鹿真的有孕。

更难得的是,此鹿相当有灵性,中箭后居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料定众人不会再伤害她。

“哈哈哈,果然是天降祥瑞。若非得皇叔提点,朕差点错过!”

“依朕看,这鹿是祥瑞,皇叔也是上天赐予朕的福星!有皇叔辅助,朕何愁天下不平!”

杨侑得意大笑,既是吹捧杨遇安,也是借此强调自己天子的身份。

李唐众人虽然心有不甘,但见唐王李渊安坐如山一言不发,也都不敢胡乱说话。

杨侑见状更是得意,当即大手一挥,命人赏赐杨遇安价值千段的各式宝物,杨遇安拜谢离去。

再不走,只怕回去以后自己再无宁日。

这之后,杨侑趁热打牌,命一群道士上前将“祥瑞”请上将台,好好欣赏一番。

哪知道士们刚刚将母鹿抬到将台下方,一只凶勐的花豹不知从哪里扑出,当场咬死一名道士。

这些道士平日只负责祭祀仪典,无甚高深修为,哪里敢与这等勐兽对抗,全都吓得丢下母鹿四散逃命。

而上方等着赏鹿的杨侑根本就在花豹出现的第一时间便吓到在地,差点摔下将台。

说时迟那时快,李渊忽然来到将台边缘,一把抄起杨侑摔脱手的凋弓,而后弯弓搭箭,轻松将花豹射杀。

“孽畜惊扰圣驾,其罪当诛!”

李渊回过头,上前扶起惊魂未定的杨侑,笑意温厚:“至尊九五之躯,不宜亲身反险。今后便由本王替至尊出面扫荡不臣,匡扶社稷。如此至尊便能在宫中高枕无忧!”

言罢,李渊直接将凋弓挂在身上,龙行虎步走下将台,竟将天子之物据为己有!

杨侑虽然立即喝止,但在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唐王威武”中,他稚嫩的声音终究被彻底淹没,渐不可闻。

第三百七十二章 请命南下(上) 李世民出征扶风后,杨遇安越发深居简出,除了杜如晦谁都不见。

他有一种预感,自己还能安心待在京师修炼的日子不多了。

如此闭关一冬,到了义宁二年春,杨遇安尚未等到李世民凯旋的消息,却忽然接到宫内传诏,说皇帝急病,请杨遇安入宫相见。

“杨侑这小子不会是诈病吧……”

自从冬狩之后,李渊明显对不安分的小皇帝看管更严,出入宫禁的流程比过去更加繁琐,几乎没有人能够瞒过李渊单独面见皇帝。

杨遇安甚至发现自己宅邸外多出了很多眼线,估计自己平日一举一动全都被记录在桉,放到李渊面前。

所以能不见杨侑,他坚决不见。

犯不着为了一个傀儡皇帝得罪李渊。

不过这次是宫内正式的诏令,杨遇安找不到理由推辞,只能先跟传诏的黄门进宫。

待来到皇帝寝宫,见到面色苍白浮肿的杨侑,杨遇安才发现自己猜错了。

杨侑是真病,不是诈称。

他自己也算得上医道高手,只是简单望切一番,便知道杨侑此病是因为常日忧惧,心绪郁结所致。

果不其然,一见到杨遇安,杨侑便如见到救星般挣扎爬起,当场痛哭:“皇叔救朕,皇叔救朕!”

“至尊何至于此!”

杨遇安抱拳肃立,脸色沉凝。

“唐王居心叵测,以臣凌主,将朕困于深宫不许问往朝政,正如王莽霍光故事。只怕再过不久,天子就不姓杨了!”

“至尊言重了!”

杨遇安眼观鼻鼻观心,坚决不接杨侑这一茬。

这里虽说皇帝寝宫,但正如杨侑所言,这里附近都是李渊对眼线,他但凡今日有一句话说李渊不是,只怕今夜就要被李唐人马上门堵人。

“至尊龙体抱恙,不宜过度伤神,还是交由臣与丹阳公细说吧!”

随伺的杜如晦上前扶起杨侑,又跟杨遇安悄悄打个眼神。

后者当即会意,也道:“是啊,至尊当以保全龙体为重,否则万事皆休。”

杨侑这才擦干眼泪躺下。

……

“所以,此番是克明特意让皇帝下诏传我入宫?”

只剩下两人时,杨遇安直接与杜如晦传音交流。

到了他如今境界,不但能屏蔽外人窥伺自己心思,还能确保与人近距离交流不被其他道术神通窥探。

“这是皇帝的主意,杜某不过顺势为之。横竖先生与某不管在何处相见都瞒不过外人,还不如直接在宫中相见,还能以皇帝的名义稍加遮掩,让外人以为杜某是替皇帝拉拢先生。”

“原来如此,克明有心了。”杨遇安微微点头,“那么,对于皇帝这个请求,杨某该如何应对?”

“杨侑此子不足以成大事,先生千万不要深陷其中,与恶龙相斗!”杜如晦不假思索,直接给出结论。

杨遇安虽然已经大致猜到杜如晦的态度,但从未见他说得如此直白,几乎等于卖掉了杨侑,不由惊奇道:“既然此子非明主,克明为何还要贴身伺候?”

“虽非明主,但元德太子之恩不能不报。就算保不住皇位,至少也要保其性命。”杜如晦坦诚道。

“克明高义,杨某佩服。”

“不敢。”

“那么,关于此事克明有何教我?”

“先生如今已得大义名分,再留京师无益,宜当速速返回江南。原因有二。”

杜如晦悄悄比起两根手指。

“于公,先生在江南名望越高,兵甲越足,则李唐越不敢轻动大隋皇帝,如此便能保其性命。”

“于私,先生的根基始终在江南,离开关中,便是脱离囚笼,天高任鸟飞。”

杨遇安闻言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杜如晦见状又道:“不过先生既然有大义名分,就该好好利用一番,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离去。何妨向魏王请示担任丹阳宫监,监督太上皇修建丹阳宫。若能再谋一个郡丞郡尉的差遣,那日后先生在丹阳招兵买马就更方便了……”

听到这里,杨遇安便已经彻底明白杜如晦其实已经彻底投靠自己麾下了。

因为这一套分析,完全就是谋士替主公规划势力发展的思路。

当即含笑道:“他日杨某若能当上郡丞,还望克明能来担任主簿一职。”

杜如晦乃是聪明人,闻弦知意,抱拳笑道:“敢不从命?”

……

数日后,杨遇安正式到相府向李渊请命,南下监修丹阳宫。

理由也十分正当:“社稷垂危,至尊与唐王都克俭用度,太上皇此时若大兴土木,得罪天下人,岂非与朝廷之策背道而驰?故而杨某打算南下当面劝谏,节制修建宫室的用度,最好直接不修!”

杨广要修建丹阳宫迁都的消息,早就传得天下皆知。

不少人嘲笑他在江山倾颓之时不思进取,反而一心想着偏安东南继续醉生梦死,实在昏聩至极。

李唐众人也差不多是这个态度,但毕竟李渊当下仍打着匡扶隋室的旗号,对杨广仍尊为太上皇,所以心里再怎么耻笑,面子上还是不能直接指责的。

但一点不表态,又容易给人一种纵容他作恶的错觉,杨遇安此举算是解决了李渊一个小小痛点。

因为杨侑的一句“皇叔”,杨遇安已经坐实了宗室成员的身份,由他出面阻止杨广比李唐所有人都合适。

不过李渊显然对杨遇安有了警惕,沉吟道:“杀鸡焉能用牛刀?这点小事随便找个皇族成员便可,本王还有其他重任交给丹阳公!”

杨遇安见一计不成,又给出第二套说辞:“除了节制太上皇用度以外,杨某还想趁着此番南下顺道与丹阳的陆氏妻绝婚。毕竟是江南望族,总不能草草了事,平白得罪人。早些绝婚,杨某也能早些拜唐王为泰山不是?”

“是这样么……”李渊见杨遇安提到儿女亲事,警惕之心顿时消去大半。

若对方真的成为自己女婿,那什么“皇叔”的称谓倒也不打紧了。

“也罢,此事明日就拿到朝中议一议吧。”李渊点头道。

事关太上皇杨广,可大可小,杨遇安自然没指望李渊直接答应,所以当即告退。

……

这之后,围绕是否派遣杨遇安南下监修丹阳宫出现两种声音。

其中来自世子李建成一派的人认为丹阳公有宗室身份,又是丹阳郡公,去劝谏杨广十分合适。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辞,这一派的人真正心思是趁机将杨遇安远远打发走,省得再给小皇帝借机生事。同时也有削弱李世民一方的意思。

至于另一派则以相府司马刘文静为首,他们不参与两个王子之间的争斗,只是单纯认为杨遇安有二心,若回到江南恐怕不会再回来,建议李渊将他牢牢抓在手中。

两派吵得不可开交,直到第三种声音出现。

第三百七十三章 请命南下(下) “丹阳公绝对不能离开京师!”

在一众或明或暗投靠了李唐的文武朝臣之中,姚思廉的声音显得格外孤单,也格外突出。

“关内刚刚经历丧乱,各处郡县官员多有缺额,如丹阳公这般对天子忠心耿耿又有才能的臣子,便是不能留任朝中各部,至少也该在关内补缺。怎能轻易调动到关外?还是遥远的江南?”

此言一出,原本争吵不休的李唐两派顿时休兵罢战,并迅速达成共识。

姚思廉是小皇帝杨侑的代言人,他的意见就代表杨侑的意见。

杨侑越想留下杨遇安,他们就越不能让后者留下。

刘文静当即反驳道:“关内各处实缺相府早就议定,不宜再更改。至于丹阳虽远,却也是大隋治下大郡,比邻江都,不宜轻易丢失,正好让丹阳公前去替天子戍边!”

言罢不等姚思廉反驳,刘文静当即对李渊禀告道:“臣查阅历年朝集使上报各地缺额,发现丹阳郡丞一职早就空缺多时。只是过去太上皇无心理政,故而拖延至今,何妨让丹阳公补上缺额?”

李渊闻言沉吟道:“以遇安之才,当个区区郡丞是不是太委屈了?要不还是直接当个通守吧!”

大隋立国之后,地方官制基本传承自前朝,虽然杨坚一度废郡并州,但后来杨广又将州改回了“郡”。

而一郡之中,基本仍是历朝历代常见的太守、郡丞、郡尉等等官职。

不过随着后来义军蜂拥而起,杨广发现地方太守已经不大能维持地方安宁,有些甚至跟地方盗贼、豪族同流合污,于是便在这四个一郡主吏之外,额外设置了“通守”一职。

名义上,通守是太守左官,位在太守之下,郡丞之上。

但实际上通守是朝廷用来架空地方太守的中央空降官,是朝着封疆大吏的方向安排的。

李渊让杨遇安担任丹阳通守,目的也很明显,就是希望这个“女婿”能够帮助他守住丹阳,以便作为将来李唐攻略江淮的桥头堡。

不过刘文静等人显然还有些担忧,于是便直接对下方等候结果的杨遇安道:“丹阳公,若你担任丹阳通守,需要从京中调集多少人马随行?”

事关自己职务安排,杨遇安一直保持沉默以作避嫌,直到此时才终于开口:“从关中到江南,不管东出潼关,南出武关,甚至西出大散关绕道巴蜀,这沿途上都要经过大片贼军的地盘。没有一万精骑随行,杨某不敢南下!”

“一万精骑?你怎不让唐王将麾下精锐全都派给你算了!”世子李建成当即上前呛声,“如今关内正是四处用兵之际,岂能为了千里之外的飞地分兵?一千步卒,不能再多!”

“哈哈哈,一千步卒?世子干脆让杨某直接投贼算了!”杨遇安针锋相对,“况且这一千人便是全都顺利去到丹阳,但之后呢?面对动则以十万计的江南群贼,这一千人能顶什么用?”

“丹阳公的琼花盟不也有不少道兵僧兵乡勇团练么?你可以回到丹阳再募兵嘛!”

“实在不行,太上皇身边还有数万骁果卫士,丹阳公大可向太上皇借兵!”

李建成只想赶紧将杨遇安打发走,并不真在意丹阳得失,所以毫无心理负地出些“馊主意”。

杨遇安自然寸步不让,揶揄道:“杨某若有本事指挥得动太上皇与骁果卫士,世子就不担心杨某将江南传檄而定了?啧啧,杨某今日才发现,原来世子是如此看重我啊!惭愧惭愧……”

杨遇安阴阳怪气,李建成自然不忿,双方迅速陷入无休止的争吵之中。

而此时李渊已经完全代入皇帝的角色,十分乐见臣下互相争吵,异论相搅。

直到双方都已经吵不动了,他才开口给出自己的意见,准许杨遇安从十六卫府中抽调两千步卒南下。

十六卫府,或者说十二卫四府曾是大隋最精锐的战卒,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随着杨广三征高丽无功而返,卫府精锐早就损失殆尽,府属对朝廷怨气极大。

就连杨广前年南下江都也不选卫府兵护驾,而是选择卫府体系之外重新募集的“骁果”。

如今关中真正的精锐,全都打着“李”字旗号。

杨遇安已经能想象到自己就算精挑细选,最终也只能得到两千个老弱残兵……甚至很可能粮草军械都需要自己想办法解决,纯属累赘。

不过,这都无所谓。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指望李唐会派兵跟随自己南下。

他先前故意高调提出绝对没有任何可能性的“一万精骑”,不过是为了自己真正目的作铺垫。

“唐王!”杨遇安拱手上前道,“杨某刚刚是意气之争了。如今冷静下来细想,世子方才所言不无道理。眼下朝廷正是四面用兵之际,确实不宜分兵南下。杨某与其带着一群老弱招摇过市,最终资敌,还不如孤身乔装间行来得方便。只是杨某要在丹阳招募新军,少不了征辟僚属以协助治军,还望唐王再额外赐予我开府之权。”

杨遇安在丹阳说一不二,是无冕之王,就算不开府征辟僚属,众人都已经奉他为主。

但有“编制”也有额外好处,譬如让众人身份过了明路,从江湖人士变成朝廷命官,更有归属感。

譬如能让丹阳郡县官员无缝对接归入杨遇安治下,不必因为身份问题产生沟通障碍。

就好比魏征,若要协助杨遇安治理郡县,是“琼花盟魏当家”还是“丹阳通守主簿”,这两个身份给人的观感完全不同。

甚至更进一步说,杨遇安在骁果军中同样有不少熟人。他刚刚故意跟李建成阴阳怪气自己指挥不动骁果,李建成等人也确实这样认为。

但其实杨遇安对那支大隋硕果仅存的精锐,还真的存了几分念想。

再不济,那几个自己曾帮元德太子杨昭招募的勐将,总能试着挖一挖吧?

而如果要挖人,那对方本身已经有官身,自己也不能说你们都别做官了,来我琼花盟落草当个头目吧?

这前后的落差太大,难免会让人心里犯滴咕。

而有了开府之权,杨遇安便能让这些人顺理成章调到麾下,保持品秩不掉,甚至还有一定提拔奖赏的空间。

杨遇安深暗人心鬼蜮,明白这些看似繁文缛节的东西,其实在不少时候能带来极大助力。

也算是他离开京师之前,最后榨一榨隋室的剩余价值。

“遇安深入虎穴替朝廷安抚一方,堪比后汉之班超,乃真英雄也!”

李渊大赞一声,同意了杨遇安所请。

他不知杨遇安心中小九九,或者就算猜到一些也不甚在意。

比起真刀真枪地派兵给粮援助,这种几乎空头支票的好处他自然更加乐意,更加大方。

第三百七十四章 囚鸟脱笼 杨遇安回到家中不久,杜如晦便登门拜访。

“此番能成事,全赖克明暗中相助!”

杨遇安热情上前招呼。

他已经猜到姚思廉那句起到“反效果”的话是谁的手笔。

若非姚思廉突然吼了这么一嗓子,自己估计还得费一番周折才能达到同样目的。

杜如晦谦逊一番,便紧张问道:“结果如何?”

“丹阳通守,有开府征辟属僚之权。”杨遇安含笑拍了拍对方手背,“从现在开始,克明是某的主簿了!”

“恭喜明公得偿所愿!”

杜如晦识趣下拜,没有象过去那样直呼先生也没有以通守职务相称,而是直接称呼“明公”。

杨遇安若这还不明白对方心意,这二十多年人生外加不知多少年幽魂记忆就全都白过了。

主臣名分既已定下,杜如晦立即提出第一个建议:“唐王乃当世枭雄,他麾下的裴寂与刘文静也是一等一的智者,只怕明公的心思迟早瞒不过彼辈,杜某这就去替明公备好相关符印文书,争取今夜动身!”

“这么急?”杨遇安微微诧异。

“凡事料敌从宽总不会错,此事关乎生死,不容有失!”

杨遇安见杜如晦神色郑重,便再无二话,立即行动。

杜如晦虽然修为境界不如自己,但论起对关中各地形势的了解,自己肯定远远不如他这个地头蛇。

除非自己直接祭出“万里烟云香”这等长距离奔袭的法宝,否则单纯凭借自己脱身,沿路少不得杜如晦的帮助。

而“万里烟云香”早在这些年跟随杨坚东奔西走就用的差不多,如今大概只够支撑自己千里奔袭一次,带多一个人都做不到。

与其浪费在这里,还不如留作将来关键时候保命用。

当夜,杨遇安带着杜如晦悄然离开宅邸。

因为不带任何财物累赘,两人不费多少功夫便轻松离开大兴城,与早就秘密转移到城外的杜如晦亲近家人汇合,而后借着夜色掩护一路往南狂奔。

杜如晦既然打定主意投入杨遇安麾下,自然要提防李唐将来以家人来拿捏自己。

举家投奔没必要,毕竟他亲族不少人在关中任职,但自己妻儿老小总要带在身边的。

也算是向杨遇安展示自己投效的决心。

从关中回到江南,杨遇安大致有三个方向选择。

最便捷的是东出潼关,然后通过黄河转入南北大运河的水道,从水路直达江南。

但也因为这条路线太过便捷,且途径东都,很容易就被人猜到、抓到,所以杨遇安反而首先排除。

其次便是南下武关出荆襄方向,沿汉水进入长江,再顺江而下回到江都。

这一路虽然路途更曲折,还得经过不少反隋义军地盘,但当中规模最大的一支属于破业盟中的一员萧铣,跟杨遇安也算熟人了,找他借道反而比找官兵更安全。

至于第三条路线则是西出散关绕道巴蜀,之后同样是顺江而下。

这条路比出武关更加曲折难行,绕路太多,只能作为备选方案。

所以杨遇安没有多少迟疑,果断选择了走武关出荆襄的方案。

……

大兴宫,武德殿。

李渊处理完一日政务正要回后殿休息,这时一名文士匆匆入见,因为跑得太急,连冠都戴歪了。

“玄真,何事匆忙至此?”

来者正是相府长史裴寂。

“唐王,万万不可放走丹阳公!”

“不让遇安南下?”李渊闻言目光一凝,“为何?”

“丹阳公虽为江湖盟主,但观其在江南所作所为,分明有枭雄之资,是一条能化龙的鲤鱼。”裴寂喘匀气息,沉声分析,“如今关中便是困龙的鱼塘,彼留在京师天子脚下无法掀起波澜,可一旦出关,便是鱼跃龙门,后患无穷!”

“玄真竟如此高看遇安?”李渊微微诧异。

“如今天下未定,唐王切莫大意!”裴寂拱手以对。

裴寂是李渊麾下心腹谋士之一,平日行事多有倚重,此时听他语气如此郑重,当下渐渐肃然。

“可是我已经明令他去担任丹阳通守,此时收回成命,只怕会寒了他的心。”李渊迟疑道,“遇安大才,又与三娘情投意合,本王还是颇想招他这个乘龙快婿。”

“此外肇仁(刘文静)担心他留在天子身边,会让彼辈有异心……”

“这个简单。如今突厥与我军态度暧昧不明,北疆各路贼军蠢蠢欲动,何妨将丹阳公的通守之任改到北方?”裴寂建议道,“如此一来,官职不降,还能让丹阳公远离京师和江南,可谓两全其美!”

李渊闻言沉吟片刻,同意了裴寂的建议,后者当即另起一份诏令,亲自出宫去杨遇安府邸。

哪知片刻后,裴寂再次匆匆归来,满脸忧色:“唐王,丹阳公不在宅中,很可能连夜逃离京师!”

“什么?!”

李渊霍然而起,虎目圆瞪,立即意识到问题严重性。

刚刚他采纳裴寂的建议只是出于有备无患的想法,并未完全断定杨遇安有异心。

但现在……

“遇安啊遇安,本王还是小瞧了你!”

李渊又好气又好笑。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一套,他可太熟悉了。

当初杨广好几次要对付他,甚至动了杀心,他也是倚靠这一套策略惊险应付下来的。

没想到有朝一日,主客易位,轮到他来体验一番被臣下阳奉阴违的感觉。

“遇安修为不浅,恐怕只派普通精骑拦截不下,反而打草惊蛇……”李渊负手踱步,脸色阴沉如墨。

想要确保抓住对方,他自己出手是最稳妥的。

但这样一来,双方就等于彻底翻脸了。

他猜到杨遇安需要京师授予的这身官皮,所以对方即便离京也不会直接翻脸,至少明面上仍会维持这层关系。

不管这层关系多么脆弱,至少都能为他将来介入江淮提供契机。

所以,到底是舍弃契机永绝后患;还是冒险一搏,替将来保留一线可能呢?

这一刻,李渊莫名有种回到南下之战时在龙门面对河东屈突通时的困境。

稳妥还是行险,需要作出选择。

而李渊向来不喜欢孤注一掷,所以权衡再三,他有了新的方案。

……

“明公,前面就是蓝田。过了蓝田,距离武关就不远了。”

杜如晦策马跟随杨遇安,在前方带路。

两人身后还有一辆高速奔行的马车,车上都是杜如晦的家卷。

为了尽快出关,财物珍宝通通留下,只带少许衣物和干粮。

杜如晦一家可谓是彻底豁出去。

杨遇安也投桃报李,答应将来去到丹阳,会给他们良田美宅安身。

不过就在车马刚刚进入蓝田不久,身后忽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追兵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