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大盐商》 1、新生 两个月了,林钰还是第一次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地逛到了城门口,那告示还挂着。 卢家一门一百二十三口被抄斩,这告示也是两个月前的,一贴出来便震惊了整个扬州。 事情虽已过去,走过路过的人却还要驻足看上那么两眼,为这大族的倾覆而唏嘘不已。 “扬州城百年卢家,说没就没了。” “说不得曾经还是跺一跺脚,整个扬州城都要抖上一抖的大家族,只可惜他家那位小爷了。” “想当年卢总商在的时候,最得意的不是他生意遍布运河上下大江南北,而是有卢公子这样的灵秀人物,只是世事无常,当年卢公子抓周的时候,我亲见他抓了金算盘跟盐筒子呢!” “就你?哈哈……” 围着这两月前贴上的卢家满门抄斩的告示,又有客商驻足议论纷纷。 此时,已经是九月扬州,见得些冷了,却有一衣衫褴褛的瘸子粗鲁地撞进来,上去便一把将那有些褪色的告示揭了下来。 众人正看着,忽见这瘸子举动,忙叫喊道:“你个瘸子干什么呢!” “我呸!”这瘸子看众人都要拦他的模样,便背靠着城墙根儿,向着众人啐了一口。 林钰一见这场面,就皱了眉头,站住了,冷眼看那瘸子。 这瘸子面熟,似乎是他以前认得的。 身边小厮张宝儿问他道:“爷,怎么不走了?” 林钰回头一笑,道:“看个热闹。” 这地儿还真有热闹可看。 有人出言骂那瘸子:“这告示贴得好好的,你扯它做什么?” 那瘸子只胡乱将那告示揉做了一团,一脸泼皮无赖的模样又“呸”了一声,“他卢家算是个什么东西?如今没了倒是好,这天打雷劈的活该了!那当家的卢冲是个没脸没皮的,那少当家的更是个铁公鸡!看不得我呸他是不是?老子还就呸了怎么的?!” “你这人好不讲道理,今儿即便是卢家一家没了,死者为大,你怎的在这里说些个风凉话?!” “他卢家能做。老瘸我还不能说了吗?我告诉你们,亏得那卢家自个儿勾结那些个狗官,阴沟里头翻了船,不然老瘸我还要告他去!那卢瑾泓算是个什么东西?我赁了他家一块儿地,说要把田里的瓜果给卖到他家去,送去的时候被卢瑾泓那孙子瞧见,就动动嘴皮子就把价压了一个铜板子下来,我一个种地的没他本事。他一家子都是盐商,老瘸家买不起!前儿他铁公鸡一毛不拔,昨儿他断头台上血溅个三尺,今儿他家灭了满门后我揭了他告示!怎么了?!” “这人是个说不清理的……” 林钰还没怎么做声呢,便听身边张宝儿啐了那瘸子一声:“卢家公子也是他个村夫野老能说的!白的瞎了廉耻!” 林钰站在那儿没动,看那瘸子站在那儿跟人叫骂,一时之间城墙根儿下多了许多看热闹的。手中捏了一把扇子,林钰那手指握紧了,一节一节将那扇子给抠住,骨节都泛了白。 闹了一会儿,众人也都知道这瘸子故意找事儿,不跟他理论,这才走了一大半。 现在林钰有机会上去了,只是刚往前走了三步,便看那瘸子忽然之间蹲下来,抱着那告示就哭起来。 “这天杀的哟,那吃人的卢瑾泓还欠着爷爷三吊钱,现在他走了我找谁讨去啊……” 那瘸子哭得伤心,一边哭还一边骂。 张宝儿看得火大,上去就要找他理论,没想到被自家爷给拉住了。 林钰一双点漆般的眸子跟冻住了一样,只将那天青色的袍子一掀,半蹲下来:“老伯,那卢家公子欠了你钱,也不至于哭得这么伤心吧?” 那瘸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还没等这瘸子说话,便有还没来得及走的知情人笑了一声:“林公子,您可别被这老瘸子给骗了。那已亡故的卢家公子虽是一个铜板都要抠的生意人,谈价钱从不吃亏,可向来没亏待过下面人。这老瘸子之所以是个瘸子而不是独腿,还是卢公子找了郎中给看的。这老瘸子狼心狗肺,迟早遭报应!” 林钰看了那说话的人一眼,似乎是以前跟他谈过生意的,只是现在他认得对方,对方却不知道他了。林钰也没接话,只扭头看那老瘸子。 老瘸子被人揭穿,又“呸”了一声,“干你屁事!多嘴多舌,那卢瑾泓就是欠老子钱,有种他就从阴曹地府里出来还了我这笔钱再死!” 方才那插话的人已经走远了,自然没听见这老瘸子的话。 林钰生了一副好面相,这皮囊虽不及他原来那副,却还算将就。如今从别人口中听见自己生前事,倒也奇妙。林钰不说话,只起了身,正待要走,却瞧见这老瘸子抱着那告示,又无声地哭嚎起来。 他终是没忍住:“那卢家公子救了你,你分明惦记着他恩情,只想揭了这告示不让众人再议论他,又何必找那么多借口,反倒让众人唾骂于你?” 那老瘸子像是被人踩了痛脚一样,色厉内荏道:“你知道个什么,那卢瑾泓该死,该死!” 说来说去,车轱辘一样就这几句,林钰也听得烦了,便给张宝儿打了个手势。今儿林如海说府里有客来,他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张宝儿很想啐那老瘸子一脸,可看到自家爷都没计较,他一个小厮也不敢说什么,正要跟着去,眼角余光一瞥,“咦?谁家的马车这样华丽?” 华丽马车林钰见多了,也没在意,随意回头一看,脸上那若有若无的笑意,便忽然之间凝住了。 那马车停在了这城门口,有个衣着华丽的小胖子,看着约莫八岁。他掀了帘子站在车辕上,向着城墙上望了一眼,却似乎没瞧见自己想看的,便愣了一下。 “天杀的卢瑾泓欠我三吊钱,阴曹地府去也永世不得超生啊……” 老瘸子又骂起来,车上小胖子一听就冷了脸,气得乱抖,忙叫里面道:“翠巧儿拿银子来!” 一绿衣丫鬟上来拿着钱袋,有些疑惑,以为他是要施舍城墙根儿下的瘸子,却没想她主子把钱袋一抢,抠出一锭银子来便朝着那瘸子脑门儿上砸去,同时开口骂道:“死瘸子,我卢哥哥欠你几多银钱,值得你诅咒他不超生?!银子拿好了滚得远远儿地,不然打断你两条狗腿!” 从天而降的银子砸了那瘸子一脑门儿的血,小胖子却犹嫌不解气,又拿银子砸他满头满脸,看那瘸子只顾得哀嚎了,这才“呸”了一声,要车夫出城去了。 “宝儿,你去打听打听是哪家的马车,这样本事。” 林钰那扇子一指,若无其事地吩咐了一句,张宝儿也好奇,只让林钰在这里等他,转身便去问人了。 只是他才一走,林钰眼底的煞气就浮出来了。 好,好,今日竟在这里看到薛家人了! 卢家抄家后,家财数百万,原本都要充公。可那跟他卢家曾有生意往来的皇商薛家,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张借条,竟然上报朝廷说卢氏一族欠了他家三百万银。朝廷鉴定之后借据属实,卢家家财最后倒有大半进了薛家去。 早在两年之前,卢家的生意便由他爹交到了他的手上,一应大小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若真有这么一张巨额借条,他父亲不会一字不提,更莫谈薛家上报时候说这借条乃是一年之前打下的!都是瞎扯—— 薛家虽是皇商,可日渐不行了,内囊上来,都成了空壳,哪里能跟他卢家相比? 只可惜,如今说起卢家,都要加“曾经”二字了。 想来辛酸,林钰只随意翻身上马,便跟上那薛家的马车,一路往郊外去。 秋来,衰草连天,满目枯黄。 薛家马车在一片坟冢前停下了,林钰放马到一边,只远远瞧着,并不出声。 那小胖子不是别人,正是以前爱缠着他的那薛家的小祖宗薛蟠。 下车来,丫鬟在一座坟头墓碑前摆了些东西。 薛蟠过去便对着那墓碑说话:“早年卢哥哥给我桂花糕,我今日也给哥哥带了桂花糕。我娘跟叔叔都不要我来,还是我偷偷来的。你一把算盘扒拉得鬼精,平日里时雁过拔毛——说你是吝啬鬼,如今你倒真去阴曹地府了……” 说着说着,这薛胖子竟然哽咽起来。林钰在后面看着,只觉心头百感交集,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了,只僵着一张脸,依旧不做声。 薛蟠这臭小子,怕是还不知道他薛家做的那些个腌h事,如今竟到他坟前哭,还把他旧日里那些玩笑话全捡出来说,换了往日早撺掇着把他打个皮开肉绽了。 小胖子哭得脸花,又凄凄惨惨道:“往日里叫你给我一个铜板买糖人都不肯,今日倒是我大方了,多给你这财迷买了东西。方才进来碰到个问你讨债的,你抠门儿了一辈子,死了还要被人戳着骂,我看不过就帮你还了债,也不求你还我了。只恐你到阴曹地府,若跟生前一样吝啬,阎王老爷也要把你下油锅的……” 旁人眼里,卢瑾泓是精明干练,至少也是一名豪商,到他小薛胖子嘴里竟然是个抠门吝啬鬼。 林钰心里早复杂得没边儿了,只站在暗处看着,看薛蟠哭了好一会儿走了,这才上去。 那刻着“卢瑾泓”三字的墓碑前面,摆着祭品,还烧了好些纸钱,风过,便吹起那灰烬来。 林钰眼底阴晴明灭,嘴唇一抿,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上去便将一应瓜果糕点、香烛纸钱,给踩踹干净,东倒西歪七零八落。 他爱的是那真金白银,拿纸钱糊弄他,以为他肯收了原谅他薛家?做梦! 站在自己的墓碑前,他抬眼看着那飞到天上的纸钱灰烬,往前走一步,伸出那温暖干燥的手掌,便轻轻搭在冰冷石碑上,轻道一声:“我躺在里面。” ——他忽地勾了唇。 黄昏里,荒草丛里秋日蟋蟀声已很是少了,只有凉风牵起他袍角,冷寂极了。 2、第二章 套麻袋 “爷,您这是哪儿去了?” 张宝儿瞧见林钰从那边过来了,满脸焦急之色终于得到缓解,赶紧地便到了林钰身边。 林钰心头一口恶气没出尽,眼神正冷着呢。 可毕竟当着张宝儿的面也不敢说什么,他手中还牵着缰绳——这马乃是刚刚随手在路边牵的,也不知道是谁的。 心里正这样想着,就看到身边来了个老翁。 “方才有急事用了您的马,还请老翁见谅。” 林钰抱了一下拳,做出一副不大好意思的模样。 那老翁连连摆手,知道林钰是林如海家的公子,前一阵听说要成为嗣子,日后就是那林老爷家的继承人,他哪里敢得罪?即便是被无缘无故借了马,也不敢说什么。点头哈腰地,这老翁牵回自己的马便走了。 目光重新从那城墙下头扫过去,已经不见了之前那瘸腿的乞丐。 林钰心里阴郁了几分,只招呼张宝儿一起回府。 今日出门的时候,贾敏说有外客要来,也不知道是谁。天色见晚,他最近跟那便宜老爹的关系一点也不好,触怒了他,日子难过。 主仆二人不多话,就直接往前面走,却在经过一暗巷的时候听见里面有呻喊的声音。 “你们这些个天煞的……谁……啊……谁让你们来的……” “哎哟……” “呸!这老匹夫!” “天杀的哟,你爷爷我日后饶不了你们!” “哎哟……” “打——死瘸子,谁让你得罪了贵人?自个儿不利索,怪不得我们!” …… 张宝儿看林钰想要上前,连忙拉住他,“爷,咱还是不管闲事了吧?” 闲事?对林钰来说是闲事,可对卢瑾泓来说却不算是闲事。 他如今是林钰,却对自己的旧事念念不忘。 冷冷瞥了张宝儿一眼,林钰淡静道:“没让你跟来。” 这话跟冰块儿似的,冻得张宝儿打了个抖,他看林钰上去了,自己咬咬牙,也去了——主子都去了,他这做奴才的敢在后面待着吗? 暗巷里面的果然是之前那老瘸子,林钰站在巷子里头,来的时候几乎没声音,等他已经到了近前了,众地痞才瞧见林钰。 这扬州十里八乡地,城里城外多的是这种不自力更生的痞子。一个人戳了戳另一个人,而后回过头来,就瞧见这贵公子站在后面。 瘸子倒在地上,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已经是伤痕累累,七孔之中都有鲜血流出来,看着格外惨烈。 林钰只瞧了一眼,便将那扇子往手上一搭,道:“诸位这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眼前这公子是一身富贵儒雅相,即便站在这暗巷里,也没蒙染半分尘埃,反倒觉得这里人人都低贱,只他一人高贵一样。 料定这人身份不简单,那地痞头子也不敢怠慢,看林钰问得客气,又觉得他一个文弱公子做不出什么事儿来,便哼了一声道:“劝你还是滚远些,免得一会子血溅到你身上,脏了衣服。” “呸!” 后面那老瘸子躺在地上,朝着那地痞吐了一口血水。 那地痞一怒,冲上去便给瘸子两脚,“混账东西!” “我这里有个生意,不知道你们接不接。” 林钰忽然抬高了声音,也不上去插手,只看着那瘸子被打,一副冷面冷心无动于衷模样。 一听到有生意做,这痞子立刻高兴了。他名为王五,乃是这一条街的街霸,过往的商人行旅谁不忌惮他一点?不过这人天生是个欺软怕硬的,也不敢得罪厉害人。 “这位爷,您有什么生意?” 林钰朝后面张宝儿伸出手来,“钱袋。” 张宝儿愣住,爷这是什么意思?拿钱袋出来干什么?“爷——” “话,莫让我重复第二次。” 林钰不喜欢说废话,尤其是这种时候。 张宝儿隐约猜到了什么,只是拗不过林钰,还是将钱袋拿了出来,林钰接过来,便从里面取出五两的银锭,扔给那痞子:“反正天色已晚,不一会儿便是伸手不见五指。你两边做生意,不亏。” 那痞子没明白林钰的意思,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林钰只与他细说两句,而后便看这几个痞子欢天喜地地走了。从林钰这里得了好计策去敲诈勒索,一想到那些个银钱进账,心里自然高兴得很。 抬手压住自己唇边的冷笑,林钰回头就看到张宝儿那诡异的眼神。他上前去,拍了拍张宝儿的背,“宝儿,该回府了。” 张宝儿看一眼地上的瘸子,想起自家爷种种行为,越发不敢说话了。 刚刚回到林府,便在外面遇到了盐运使邱昱。 邱昱乃是林如海的下属。盐运使乃从三品,具体掌管着食盐运销、征课、钱粮支兑拨解以及各地私盐案件、 缉私考核等。当初卢家的案子,当初便有这一位参与审理。林钰还认得他,只是如今邱昱也跟旁的人一样了,不知道他林钰是何人。 二人在门外寒暄了一阵,从邱昱口中得知卢家跟薛家之间那借据的事情已经成为定局,林钰就开始心堵了。 邱昱说,薛瓒,也就是薛蟠的叔叔,原道从京城而来,找了经办卢家抄家一事的宋荦大人和与此案有关的林如海,已经盖过了印。卢家抄家所得约有五百万——扬州盐商豪族,百万家财仅能称“小商”,过千万才能称为“富商巨贾”乃至于“大盐商”。钱肯定不止这五百万,只是有的房产地契无法折现,便没有估进去。 现在卢家三百万财,转眼就入了薛家口袋。 林钰听了,扣紧扇子,只笑了一声,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有礼地告别了邱昱,这才进府。 此刻天色刚好全部按下去,秋日寒蝉声已歇着,林钰回屋换了件衣裳去见贾敏。 自打林钰进入这个身体,便觉得处处不舒服。 身体的原主是落水死的,生前颇为平庸。不过兴许因为林如海的关系,天生倒对读书这一门感兴趣些,只是资质平平,也不出色。家学里的先生说,林老爷的哥儿不如林老爷的姐儿。 家里只有林钰一个庶子,黛玉一个嫡女,只不过林钰足足大了黛姐儿七岁,今年已有十二。 太太倒是很照顾林钰,只是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他的异样,态度有些奇怪起来;不过林如海却是恰恰相反,原本这林钰资质平庸,却还很听林如海的话——可林钰穿进来之后,不大爱看那经史子集,反倒是重新研究起一些与盐事有关的典籍条文来。 卢瑾泓乃是学富五车,却偏不去考取功名,要跟着他父亲走南闯北。如今林钰是重活一回,看着那些已经看过的书就头疼。他知道在自己目前所处的这个环境里,若是真依着林如海的愿望走,他日后要进京考取功名入仕。 ——可这从来不是林钰的目标。 他是商人,骨子里流着的是商人的血, 固然感念上天给了自己一个机会重来,可可在骨血之中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他记得那些家训,盐船的号子声,父亲挂在腰间的盐筒子…… 很显然,林钰与林如海这是背道而驰。 “父子俩”产生分歧与矛盾,出了隔阂,这才正常。 这样的情况,还处于恶化之中。 贾敏穿着一身藕荷色嵌蓝缎子的小袄,轻轻地倚靠着那桌案,见他进来行过礼,便让他起身坐下。 “今日有客来,一会子你随着老爷出门见客去。”贾敏脸色带着些苍白,久在病中的人,看着格外虚弱一些。 这一句只是起了个头,贾敏下一句却劝他道:“我问过了先生,说你功课虽好,可日渐敷衍。看的都是那末流之学,上次你发了昏,竟对老爷说要从商,若非我护着你早被打折了腿。而今你不知悔改,可是心里有了什么想法?” 上次林钰说他想从商,只被林如海骂得狗血淋头。 自古士农工商,农为本,商为末,到了康熙爷时候,这商人的地位虽然有改善,可在林如海这样正经的探花出身的“士”来说,却是过于低贱。出身书香世家,却忽然想要从商的林钰,无疑成了离经叛道的逆子。 贾敏劝他,其实也是为了他好。 只是林钰不会领情,也无法领情。他身上还有血海深仇,还有他对往昔未竞之事的遗憾和不甘,若要入仕,上辈子以他之才,以卢家之富,早便考取了功名,哪里用得着等到今日? 是以贾敏此言虽替他着想,可林钰只能沉默。 他垂首道:“太太抬爱,儿不愿入仕。” 这一来,贾敏也沉默了。 她也知道这庶子没有读书的天赋,可林如海只这一个儿子,更何况她还有更深的谋算要用到林钰,哪里知道林钰忽然之间厌恶了读书,怕是事情棘手了。 外面有客来,林钰即将成为嗣子,贾敏打算在自己大限之前办好一切,即便林钰这里忽然出了差错,也只能暂时忍着,观察一下后续情况。 “罢了,我此刻也不劝你。你先去园子里花厅,老爷在哪儿呢。” “儿告退。” 林钰走了,出门便松了一口气。 他那种直觉来得特别猛烈,总觉得贾敏有不对劲的地方,仔细追究又不知是哪里。 此刻他只能将这感觉压下来,往旁边园子里走。 未料得走到半路上,便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 “薛老板,您这是——” 林如海出来看了门外的情况,大吃一惊,连忙叫人来将薛蟠扶进去。 林钰站在台阶上,眉一挑,只将眼皮子压下来,遮住眼底暗光,右手手指放在左手手指上,似乎要转动什么。不过他摸了个空,没摸到扳指,只有那文气白皙的拇指。 换了个身体,连扳指都没了。 林钰感叹了一句,又看向了前面。 现在才算是将那一口恶气给出尽了。 之前经过暗巷,有那一帮地痞打那瘸子,林钰便断定是薛蟠干的。 他也不需要求证,只给了那地痞们五两银子,给出了个计策,叫他们既能得了林钰这五两银子,也能讹诈薛蟠。 那时候,林钰并没有证据证明是薛蟠,他只是自己推断——可现在,瞧瞧这薛蟠被扶进来时候那悲惨模样,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儿吗? 林家的来客,便是薛蟠和他叔叔薛瓒,只是薛蟠现在模样忒惨了。 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鼻青脸肿不说,绑好的头发都散开,眼泪鼻涕一块儿流,哪里还有方才在城门口耀武扬威的样子? 张宝儿看了只差点吓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却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乖乖,出大事儿了。 薛蟠才是真倒霉,回来的时候看那瘸子还在墙根下嚎,想不过便叫那痞子们收拾这瘸子一顿。本以为过去便过去了,一个瘸子,再糟心也不会妨害到他,可哪里想到,天色刚刚暗下去,他才走到路边,便被人套了麻袋狠狠打一顿。 打完了,他哭爹喊娘了,便听到人跑了。 他在麻袋里挣扎,呼救,不一会儿来了人,竟然是之前那些痞子们。 他们把他从麻袋里放出来,问他是怎么回事——于是这些个痞子说,这扬州地界儿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他们方才打那瘸子已经被林大人那里的府役看到,正要找薛蟠呢。被官府盯上可是大事,薛蟠又是个不学无术的,被这些人一忽悠,又加上救命之恩,那些人开口就要五十两银子,薛蟠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给了。 后来薛瓒赶到,才把薛蟠逮住大骂了一顿。 这分明是被人骗了,那群地痞根本就是讹诈! 薛蟠顿感世道黑暗,人心不古,自己命途多舛,灰暗极了。 所以身上带伤的他被扶进屋里的时候,林钰只瞧见这小子跟打蔫儿了的茄子一样。 玉不琢,不成器——林钰心想,自己还为着他好呢。 3、第三章 大克星 林海,表字如海,乃是康熙三十六年的探花,今岁才点了两淮巡盐御史,本是个精明人物,祖上袭过列侯,乃是书香世家。 他经管两淮盐课之后,便欣赏那卢家一家,点了当家的卢冲为今年总商,代理盐课之事。哪里想到忽然出了卢家被人告贪污盐课、收受贿赂、联合着衙门私发超发盐引的事儿。 卢家“触犯律法”被满门抄斩,最后家财却到了薛家的手里。 林海不是没怀疑过的,可毕竟当初是他保举了卢冲,本该有连带的责任,是他识人不明,定要被责罚的。只不过林如海很得当今康熙爷的器重,又有祖上的荫庇,虽不曾袭爵,可左右皇帝偏爱一些,倒也这样揭过去了。 现在薛瓒来,已经是办完了事,只找林如海攀攀关系。 可现在,薛瓒觉得自己错了。 他倒霉! 为什么倒霉? 他乃是薛蟠的叔叔,薛蟠早年丧父,薛家的事情都交给了他这个兄弟来管,现在是他掌着薛家大权。今日来林如海这里,还想攀一门关系,哪里想到来的半路上,他侄儿给人打了! 赶着来赴会的薛瓒,只说顺便到林如海这里叨扰。 现在丫鬟们簇拥着,将薛蟠给扶进了屋,坐下来,便忙着叫大夫去。 林如海年近四十,早过了而立,年纪倒比薛瓒大上不少。 他站在屋里,关心了两句:“贤侄怎么搞成这般模样?” 薛瓒也奇怪,路上问一阵,薛蟠只说是被人打了,多的却不肯说。 林钰在门口的位置听见这对话,暗笑了一声。 他交代过那些个痞子,套了麻袋打一顿之后,装作已经跑了,之后再回来装好人救人,顺便吓唬吓唬薛蟠,说之前薛蟠买他们去打那瘸子的事儿已经被发现,让这小子收敛一些,顺便还能讹诈他。 哪里想到,误打误撞,这些人竟然抬了林如海出来。 现在薛蟠一看到林如海,就以为自己的事情已经被撞破了,那个心惊胆战的——忒可怜喽! 大夫来给薛蟠瞧了,倒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得上些伤药。 薛瓒这才放心下来,林如海安慰他,说吉人自有天相。作为外人,林如海也不好问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所以只安慰,不问别的。 薛瓒眼光一闪,看了林钰一眼,问这是不是他家公子。 林如海笑容变淡,只说“是钰哥儿,林家嗣子”,薛瓒看林如海不知为何不愿说太多,也不问了。 这两人都是识趣儿的,看薛蟠没大事,便要到前厅去谈事。 林钰主动道:“父亲,儿与薛家弟弟年纪相仿,薛家弟弟乃是客,不好无人作陪,不如儿留下来陪他说说话、解解闷,您……意下如何?” 说话都这么得体,偏生单独与他谈读书考取功名一事的时候,就变得惹人厌恶。 林如海如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应了他一声:“这样也好,丫鬟婆子们会端些东西来,你们小辈坐在一起也有话说。” 说完这话,他看向了薛瓒。 薛瓒也点头,“有林公子这样说,真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林钰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丫鬟正在给薛蟠涂药,林钰就坐在了那黄花梨木的几案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晃眼就看到张宝儿跟外面站着,眼光左晃晃右晃晃,一副心虚的模样。 张宝儿是亲眼看到林钰去算计薛蟠的,话虽然没说清楚,可林钰这事儿能轻易猜出来。 张宝儿害怕得很,林钰也知道他怕,不过心里倒多几分幸灾乐祸。 张宝儿是个能逗趣儿的人,胆小怕事,可能讨主子开心。 原来的林钰似乎很喜欢他,即便是现在——林钰对张宝儿印象也不错,时不时调侃他两句撩闲。 “啊——哎哟,哎哟!” 一声惨叫忽然从旁边出来,林钰扭头看过去,只见薛蟠龇牙咧嘴,叫得真凄凉。 此刻最后一处已经上完药,丫鬟们伺候他换了身干净衣裳,是林钰以前的,薛蟠穿着倒正合适。 薛蟠便躺在那榻上,痛这一阵过去,逐渐地又觉得好了不少,便松了口气,看向林钰:“你是林老爷家的公子?” 林钰扫了他一眼,走到他榻边来坐:“正是,你还好吧?” 薛蟠觉得他眼熟,忽然想起来,原来是之前城墙那边见过的,便道一声“我见过你”。 林钰看他仰着辛苦,便让丫鬟把他后面枕头给垫高,给他端了一杯茶,说道:“是见过的,之前在那城墙下面,我看薛公子是好不威风呢。” 语含讽刺。可薛蟠这脑子不灵光,听不出。 他倒憨憨傻傻地笑起来,一副呆样,“那倒是有缘了。” 话头已经起来,林钰自然不肯放过了这个机会。 他是算计了薛蟠,找人打了他,又讹了他银子,但林钰心里面当真找不出什么愧疚感来。薛蟠早些时候,还没这么胡来,自打他父亲没了,便由着他娘跟叔叔管教,他娘纵容着他,叔叔也不管,竟成了今日这蠢样。 那老瘸子,原本是卢家院外供茶米水果的,卢瑾泓当年救过他的命。人说卢瑾泓一毛不拔铁公鸡,可该做的善事也没落下。左右那瘸子跟他有几分交情,薛蟠拿银子丢了老瘸子也就够了,回来还要找人打他,哪里来这么霸道的人? 今儿个遭一顿打,他权当是吃了教训吧。 林钰心思极快,念头闪过去不过是片刻。 “说起来,我之前见你往那老瘸子身上砸东西,还说什么‘卢哥哥’,又是哪门子的事?” ——其实他自然知道是有什么事的,只不顾想要套出更多的话,就要以这个作为突破口了。 由浅入深,方能长久。 这话正戳到薛蟠痛处,这小胖子伸手出来就挥动着,那一张长了不少肥肉的脸绷紧了,抿着嘴唇道:“林哥哥你在扬州,应该知道前两月出过的大事吧?盐商卢家被满门抄斩,他家有一位大有名气的爷,叫卢瑾泓。他便是我说的卢家哥哥。我卢哥哥平日里是一毛不拔,是个精打细算不肯吃半点亏的铁算盘,可那老瘸子只随口污蔑他。死者为大,那老瘸子没口德,还敢恩将仇报,我就是打死了他,也是他活该!” 说这话的时候,薛蟠眼底只闪过一道不在意的光。 林钰见了他眼神,却是心中大为不悦。 这才多大的孩子,就视人命为草芥了。 “此事怕不是你想的那样。”林钰终于还是出言反驳了,他笑了一声,看薛蟠不解,于是解释道,“我听一位客商说,当初那瘸子的腿乃是卢瑾泓找人治好的。瘸子是揭了告示,不要众人再看,又抱着那告示哭,我瞧着他眼底悲痛不像是作假。怕是我们众人都误会了他。” 薛蟠没料想林钰嘴里竟然出来这样的一番话,一瞪眼,眼角的伤口却立刻疼起来,他立刻“哎哟”了一声,说不出话了。 暗笑这娃傻,林钰漫不经心劝道:“薛家弟弟还是当心着的好,万一伤口崩裂,药都白上了。” 薛蟠听了,也只能暗地里泪流满面了。 长长叹一口气,薛蟠一脸的老气横秋,说道:“我卢家哥哥乃是惊采绝艳人物,我见不得谁说他不好。” 这边的林钰是越听越讽刺,想到这胖子给自己上坟时候说的那些混账话,当真想把这家伙给按进水里淹死了。林钰叩了叩茶盏,随口问道:“你说的那卢瑾泓哪里有什么厉害的?卢家不是还欠着你薛家三百万银吗?这事儿都传开了,想必那卢家也就是表面光鲜而已。你觉得那卢瑾泓厉害,这事儿他可跟你提过?” 薛蟠下意识就摇头,没意识到这是林钰设下的一个语言陷阱。 他道:“在出事之前,我从不曾知道……唉,现在想起来,难怪我卢哥哥那么吝啬,也不肯分我半个铜板了。” 说完这话,他竟然有些难过地埋下头。 林钰差点捏碎那茶盏,这胖子简直口无遮拦! 枉费了他当初对他还有一番劝诫,这小子竟然浑忘了——薛家卢家关系好的时候,薛蟠也整日缠着林钰,林钰偶尔教他读书算账。那时候看着薛蟠,虽说顽劣,却还挺上进,现在不过短短两月,就已经变样了。 在薛蟠这里,是从来不知道薛家以前借过钱给卢家,一点子风声都没有,那这事儿果然是半道上才冒出来的。薛蟠叔叔薛瓒乃是主事者,这阴谋恐怕还是从这人身上来。只是……薛蟠这小子,竟然能将借债与吝啬一事相连起来…… 林钰都快无力了,他瞅了薛蟠一眼,道:“这不就结了,这卢瑾泓也没什么本事啊。” “呸,你瞎扯!”薛蟠立刻张嘴反驳。 林钰听了,眼神一寒,也懒得管旁边的丫鬟们怎么看,直接抓了一把炒熟的杏仁就给他扔嘴里,咬牙冷笑道:“东西能乱吃,话不能瞎说。薛公子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怎地说话这样不中听?” 薛蟠“唔唔”地喊着,嘴里全是东西,吃不下,只鼓着眼睛瞪林钰。 林钰起身,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扫视周围的丫鬟一眼,道:“这事儿你们都别出去说,薛公子也是无心之失,原是不想说出这样的话来的。若是传出去让人听见了,便是你们损害薛公子的名声,那可不是我能救得了的了……” 众人愕然,完全想不到林钰竟然是这番说辞。 明明是这位爷拿杏仁塞了薛蟠一嘴巴,现在竟然让他们闭嘴,说是怕坏了薛蟠的名声——原本是不对的,可众人细细一想,可不是这个理儿吗? 先说那粗口的,正是薛家这位爷,若是他们大嘴巴传出去了,回头又要寻他们的麻烦,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吗? 于是经林钰这一说,众丫鬟婆子深以为然,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对此事只字不提。 只可怜薛蟠,被塞了一嘴杏仁,愣神半天,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看着,只觉得眼前这林钰当真可恶至极! 一番话由他说出来,当真是颠倒黑白,可那话里又含着威胁,若真传出去,让他娘知道他竟然学了市井里这些个腌h话来,定要打得他皮开肉绽。 这一时,薛蟠吃了个哑巴亏,只气得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林家公子这妖孽,定是他日后死对头,大克星! ——薛蟠这一感觉,迟早应验。 4、第四章 逆子 天色已经晚了,薛蟠身上又带伤。 薛林两家说有关系,也确有那么几分,所以林如海出言留他们住,也顾着薛蟠身上的伤。薛瓒答应下来,当晚薛家这叔侄便宿在林府。 整得薛蟠说不出话之后,林钰才回了屋,丫鬟团圆收了他外袍,欢喜为他打了水洗脸泡脚,这才歇下。 只是半夜里,林钰睡不着。 他翻来覆去地为自己考虑过,从来跟着卢冲走南闯北,即便有入仕之才能却也从来不曾动过这个心思。如今在林府就是一个困局,如何让林如海答应他出去当盐商,还是个大问题。 不是不可以直接跑出去,他曾未雨绸缪,有一笔银子留在通州钱庄。可若真是跑了,可就是“不孝”,是重罪,被人发现便什么都完了。 说服林如海…… 怎么才能说服林如海? 无声地叹了口气,林钰又躺了下去,只盯着帐顶许久,过了子时方才睡着。 梦里头又见着抄家当日的情景,还有他父亲那苍白的脸孔…… 那天早上,卢冲从湖边经过,那带了一辈子的盐筒子便掉进了水里,将里面装着的盐给泡了个干干净净,全消失了——盐筒子乃是行盐走商之人的信仰所在,自古以来盐商们相信着,用竹筒将雪白的盐装进去封好,带在身边,不管是盐场打井、出卤还是制盐,或者行盐贩盐,都能顺顺当当。 盐筒子,便是盐商们的财神,他们喜欢将这一管封着盐的竹筒,称为“白玉管”。 古人有诗云,“一泉流白玉”,说的便是咸泉出卤。 咸泉制盐,盐色雪白,或者泉水呈白色,都谓之“白玉”,所以盐筒子又有一个风雅的称呼——这便是白玉管的由来了。 而卢冲带了几乎一辈子的白玉管,便在那个早上没了。 下午时候,便是残阳如血,一门遭难。 还记得在断头台上,烈日当空,他卢家一门蒙冤,老天爷却不以六月飞雪相昭…… 一刀落下,血溅三尺。 他一家一百二十余口,头点地,赴阎罗! 只有他不死,只有他还或者——以另一个人的身份,继续看着这世间无数人,听着这时间无数流言蜚语…… 林钰忽然就醒了,时间尚早,他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起身倒了一碗冷茶,没惊动外面的丫鬟。 直到晨省之前二刻,团圆才进来叫他,没想到林钰竟然已经起身,倒惊诧了一下。 丫鬟们端着盆和锦帕进来,服侍林钰梳洗。 对着那玻璃镜的时候,林钰忽然道:“今儿中午想吃些不一样的。我听说府里来了位新厨子,是以前给卢家做菜的,很会那盐商们的精细吃法。回头你给厨房那边塞点钱,爷我想吃这一顿。要吃那炒绿豆芽,把豆芽用针给挑空了灌进肉泥,再炒出来。还有那鸦雀咀,八宝鸡……” 说了这许多,林钰忽地又住了嘴,过了一会儿才道:“罢了,不必了。” 团圆与欢喜对望了一眼,都不知道林钰是发了什么疯,只当是寻常事,又伺候着他起身,打了灯笼去给贾敏晨省。 深秋近冬,风里透着一股寒意,林钰披了件袄子,出门手还有些发冷,到了贾敏院子里的时候却见里面已经亮了,远远对着的林如海的书房也是灯火通明。 一问,才知道是黛姐儿晚上又不好,贾敏照顾了一夜,现在还没歇下。 知道林钰来了,贾敏在里面叫他进去。 “儿问太□□。” 林钰躬了身子,对贾敏是很恭敬的。 贾敏出身高贵,乃是京城贾家大家闺秀。昨日来的薛蟠的母亲王夫人,跟贾敏娘家二嫂王夫人,同出于王家。这关系其实攀得远了,可贾王史薛四家同气连枝,一向亲近,是以昨日才有林如海留薛瓒薛蟠二人宿在林府一说。 她嫁给林如海之后也算是夫妻伉俪情深,只是贾敏曾折过一幼子,之后身子便又坏了不少。当初黛姐儿生下来,身子骨弱,也是整日里药不离口。现在熬了一夜,林钰瞧着贾敏,像是又虚弱了几分。 贾敏咳嗽了一声,“咳,你坐下吧。明儿起不必过来晨昏定省,我身子骨不好,怕是起不来的。一个月初一十五来两次,便也够了。” 林钰点头,说他明白了。 贾敏问了他昨日功课的事儿,学了什么,先生交代了什么,之后又再叮嘱了他一番,别去想那些个不靠谱的事情。 所谓的“不靠谱”,自然是林钰刻意表现出来的经商的倾向。 本来林钰资质鲁钝,读书不大有天赋,换了什么明经算数倒是聪明了很多,看那末流书籍倒比四书五经更来劲儿。 他这状态被先生看在眼底,先生说给林如海,林如海又说给贾敏,全府上下都在劝他。 话说到一半,前面林如海书房的灯终于熄了,接着却有人打着灯笼过来。 “太太,老爷过来了。” 贾敏点了点头,站起来,林如海进门之后却按她坐下,这边林钰给他请安,也被他按下去。 坐在正前方左边那圈椅上,端过了一碗茶,先喝了个大半碗,林如海的眼神带了些冷意,之前一直没说话,一说话却带着些石破天惊的味道:“钰哥儿,你可知错?” 林钰纳罕,“儿有何过错?” 那茶碗放在桌上,敲出一声响,里里外外的丫鬟婆子们都把头埋下去。府里上下很少见林如海发火,可一发火那就是大事。 如今看着林钰还侥幸只当自己没错,林如海竟然气笑了。 他从袖中取出五两银子的银锭来,扔到林钰的面前,道:“昨儿白日里,薛家侄儿是你让人打的吧?” 一旁听着的贾敏顿时惊诧地睁大了眼,根本没想到林如海竟说出这话来。 林钰盯那银锭一眼,心电急转,只是转眼便有了主意。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住,张宝儿在旁边看得分明,若是细追究起来,去拿了那些个动手的地痞流氓,也能很快找出端倪来。可这事儿,林钰占了理。 他镇定道:“父亲息怒,还请听儿细说。您若不说,儿不会知道自己让人反算过去的是薛家弟弟。我昨日在城墙根儿下见着薛家弟弟拿银子砸一有腿疾的老人,后又叫了那些个地痞流氓将人拉到巷子里打一顿。儿虽愚钝,但读四书五经,亦知道此事乃是人所不齿。儿一时冲动,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教了那地痞流氓一些话,去哄那小霸王。不过……儿并不知道他乃是薛家弟弟……所以……” 林如海听了,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固然能职责林钰这事儿做得不该,可这小子竟然将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堪称是滴水不漏,什么理儿都给他一人占完了,林如海几次三番想要开口驳他,一时之间居然没想到合适的词儿。 倒是贾敏听出了些门道,看林钰那坦然的眼神,叹了一口气。想到屋里终于睡下的黛姐儿,贾敏劝道:“老爷也莫为这些个小事生气。钰哥儿不过是鲁莽了几分,本意是好的。我素来听说薛家那孩子没了父亲管教之后,家里便松了,一日比一日不像话,倒跟我娘家那混世魔王差不多了。老爷只罚他抄些修身养性的文章,磨磨这性子便好。” 林如海还在烦这事儿要怎么说呢,不过林钰倒是不担心。 他压根儿就没担心过。 那几个痞子若是知道林钰是林如海的儿子,到了堂上也吐不出一个字儿来,宁肯自己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得罪人。民不与官斗,他们哪里斗得过林如海?即便林如海不是那样的人,可架不住这“官”字两张口,早已经名声坏尽,在大多数人眼底,林如海与旁的官没什么区别。 所以权衡之后,这些个人不会捅出事情来。 林钰一把算盘扒拉得啪啪直响,面上却是微垂眼帘,一副接受老爷太太训诫的样子。 林如海长长叹了一口气,只道一声“逆子”,便起身去屋里,准备趁着这一会子眯一会儿了。 贾敏只朝他一笑,道:“老爷也累了,他只恨你、怕你不成器。你莫跟那薛蟠混在了一起,今儿学塾里还有课,你早些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便往先生那儿去吧。” “谢太太关怀,儿这便去了。” 成功搞定林如海,把这一次不大不小的危机度过去,他便神清气爽地走出去了贾敏这院子,从回廊这边出去了,过了二门便去学塾里念书了。 他走后,贾敏却又咳得厉害了。 嬷嬷忙过来给她顺气儿,问是不是钰哥儿气着她了。 贾敏那些个事儿都是自己装着的,哪里能跟这些个嬷嬷说? 原本回来一次,看上一世黛姐儿落得那凄凄惨惨下场,叫她满身怨气地回来,满以为可以改变命运,不成想还是拗不过。只是说没转机,多了个庶出的林钰——钰哥儿的名字是贾敏取的,本该从玉字边,可贾敏心里不舒服,不肯给他个正经的“玉”字,只提笔改了“钰”,乃是金字边。 单单从这个“钰”字上,便可知道贾敏对林钰的存在,是个什么态度了。 “金玉满堂。” 林钰在纸上写下这么四个斗大的字,看着那几个字,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不给玉字,只给了“钰”,既有不想承认林钰身份的意思,可又同时给了个这么好的意蕴——金字边,左边是个玉,乃是金镶玉,坚玉,是金玉满堂。可见,在不承认他的同时,又对他寄予了一定的希望,似乎盼望着什么…… 林钰一时也闹不明白。 他写完了字,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便见自己来时藏起来的一卷末学书籍拿出来,才看到“宋人一“土瘠事力耕,家无终发蓄。所资盐井利,持易他州粟”,名为《咏盐井》,便忽然之间想到被抄家之前四川那边传来的消息。 四川盐业兴荣,打从有了自流井,四川井盐便销向大江南北,扬州这边盐商大多依赖于海盐湖盐,可林钰早就盯上了四川井盐那一块肥肉。前一阵说是发现了一大片新的盐区,出不出卤,卤水如何,都还不曾有人探知…… 只可惜现在他困在林府之中,即便是通州那边曾为自己留了一笔周转银两,现在要拿回来也是难如登天。他如今换了一副皮囊,事事都要重新想个办法…… 只四川那一件事,让林钰颇为放心不下。 他是个有钱不赚心里挠得慌的正经商人,看着肥肉在眼前吃不到,难受啊! “又看这些个不入流的书!” 先生姓严,人如其姓,过来就把林钰手中的书给抽走,叹了口气,“我是教不了你了,一会子便回了老爷去。” 5、第五章 红顶商人 毕竟从小接触到的东西不一样,林钰即便能理解林如海的一些固执,可也无法接受。 林钰是落水死,他占了林钰的身体,可不会继承这身体本身的意志和思想,本质上他还是一个盐商,掌控着卢家许久的一个掌舵者。 不是年仅十二的少年,而是锐气还未消磨干净,手段却已经圆滑起来的青年。 只是如今的困境,让他开始有一些焦虑。 大运河的水里,流着他身为盐商的梦。 跪在林如海身前的时候,林钰真想说:你那倒霉儿子落水死了,我不是他。 可想想又觉得残忍,终究是忍了。 那书被直接扔到了他面前,林如海脸色铁青:“早已告诫你几次,你却始终不听,可有将我的教诲记在心上?” 林钰抬眼,看着林如海。 方才那一直看他不顺眼的严先生,终于告了他一状——林钰早盼着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不想再这样拖下去。 卢家是在卢冲成为总商的时候覆亡的,今年盐课勉强征齐,明年又该轮到谁了呢? 身负血海深仇,要他在林府里吟诗作画读那四书五经,真时刻如尖刀剜心、烈火焚身。 当初他与父亲曾来拜会过林如海,那时候他还叫他叔叔,只是不曾想现在局面调转,回想却是伤心失意了。 “士农工商,向来入仕者高,从商者贱。有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父亲身处利禄场,当知我朝——或言两淮扬州,官者商,商者官。” 在这官场上,林如海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 “士所以贵者,盖因其立德于心,建功于世,宣德功于言,泽被后人。若无‘德’‘功’‘宣德功之言’、不‘泽被后人’,士以何为贵?” 林如海看着这跪在他书案前的少年,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儿子一样。 这字字句句,尽出于书本,可却没有像寻常人那样理解。林如海听了只不说话,因为他无法反驳——这才是管子论士农工商之中“士”之一字的重要性。 官场黑暗,他自然知晓,可他这庶子隐晦提起,又以“士以何为贵”来问。 他问的是那些贪官污吏以何为贵—— 林如海道:“既无德无功,自不是‘士’。” 于是林钰那唇角,微微勾起来一些,只淡静道:“那儿斗胆,敢问父亲——入仕,入的是哪一个‘仕’?入仕者,皆可成为士?不入仕,便不是‘士’了吗?” 偷换概念,没人比林钰更厉害了。 他将在生意场上谈判的手段都使出来——士农工商不过是等级的评定,可在林钰将管子对“士”这一字的诠释按到了“士”的身份上的时候,评判的标准便成为了“德”“功”其类。 林如海本身不是不讲道理也不懂得变通之人,从他为黛姐儿请先生读书识字开始,林钰便觉得这人不迂腐。这也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仕,与士。 差别很小,可真细究起来天差地别。 科举为的是入仕,而入仕不等于入士。 林钰成功将林如海绕了进去——这样的问题,对清正廉洁有余的林如海来说,想必不是第一次出现。身在官场,却基本廉洁,林如海不可能想不到这样的问题。可如今这话,被他十二岁的钰哥儿说出来,便有了不一般的味道。 世人有几个,敢有这样的胆魄,以先贤之言反驳先贤呢? 黛姐儿读的是四书五经,只当做男儿养,如今他才发现,钰哥儿也是不一般的。 “你与我说道如此说的东西,怕还是为了你自己。” 林如海不愿跟他斗智下去,只一句话戳穿了他。 林钰暗叹了一声,只道林如海果然不是个好搞定的,棘手啊—— 他想起当初父亲对林如海的评价来,此人探花及第,三十几岁金榜题名,一朝平步青云。此人眼界定然开阔,心思定然敏捷,更不会过于死板,否则康熙不会点他当这巡盐御史。 扬州自来官商合流,盐商也会被保举了当盐政这边的官员,错综复杂得厉害。 来扬州,便是皇帝特派,证明皇帝对他的宠信。这一职,历来是肥缺,多少人望都望不来,皇帝二话不说给了林如海,没点本事能接住? 更何况,卢冲当总商,乃是林如海保举的,可转眼卢家便倒了,林如海却只受到轻微的影响,定不是什么简单人。 “父亲果然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您。儿实在无心科举治学,倒对那盐事颇感兴趣。父亲也知道,儿资质鲁钝,先生多次敲打儿依旧不能开化,您是参加过科举的人,当知道儿这学识和头脑……” 林钰说的是大实话,他这身体的原主人在世时候,当真鲁钝至极,先生每日都要说他一顿。后来先生们纷纷表示教不了,林如海那会儿还急着呢。 穿过来之后,林钰也维持着现状,没敢表现出多少本事来,毕竟他若是本事了,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当回盐商了。 盐商,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个名字。 那是一种奇怪的抱负,说不尽的展望。 从小听着盐的故事长大,跟着父亲从大运河到嘉陵江,见识过长芦盐场的繁华,品尝过自流井小卓筒井的艰辛,吟过那盐诗,吃过那盐帮菜…… 一个盐字已经刻进了骨头,哪里忘得了? 不仅是个名字,而是一种…… 一种什么呢? 林钰忽然也说不清了。 这一刻,多少复杂的心思涌上心头,最终却是埋头一磕:“终是孩儿不孝,让父亲累心了。” 林如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前那郁闷与烦躁,竟然在跟林钰说话这一会子消失了个干净。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初见卢瑾泓父子时候的事儿,卢冲乃是个豪爽人,又识得几分文墨,初见便与他相谈甚欢,他那独子卢瑾泓更是人中龙凤,彬彬有礼又温文尔雅,当真将“儒商”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只恨他保举了卢冲,最后倒害得对方家破人亡…… 卢冲在狱中曾含泪求他,定要保下他独子,可林如海终究没能做到。 他怀疑卢家含冤,可上上下下找不到半分证据,只能忍气吞声——法场行刑那一日他未去,是知府大人监斩…… 目光转向林钰,林如海忽然生出一种荒唐的感觉。 他只道一声:“兴许都是命……” 林钰不知他为何有此感叹,只看林如海仰了头,坐在书案后面,许久没说话。他也不敢说话,只直挺挺跪在那里,安安静静的。 过了许久,林如海才道:“人各有志,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说得很对,时易世变,如今看我朝,士农工商之变,尤以扬州、苏州为盛。我不开化,不会允了你走那歪门邪道——只一点,若你能有半个卢瑾泓的本事,让你行商又何妨?” 林钰忽然怔住,那一瞬间的感觉太过奇妙了。 若非此刻是在林如海的面前,他几乎要大笑三声来表达自己内心之中那骤然腾起的荒唐感…… 兜兜转转,竟然有回到起点的错觉。 半个卢瑾泓的本事? 半个卢瑾泓的本事! 林钰抬手,直视林如海,眼底那些光芒都敛尽了:“父亲此话当真?” “卢家子文能成状元,商能成巨贾——你若想行商,先考个进士吧。” 林如海只摇头一笑,似乎方才自己是说了梦话,不过这比起他之前的那些话,已经松了许多了。 手指缓缓地收紧,又放开,那一块阴暗着的地方,忽地便亮堂了。 林钰心底当真亮堂堂的一片,“儿知道父亲苦心。卢家那卢瑾泓若能考个功名,非属白身,即便抄斩也有个问责,不至于零落一片。黛姐儿年纪小,若有我这么个从商的哥哥,面子上不好看。” 这正是林如海的考量,他起身来,将林钰扶起,只道:“时有徽商,亦贾亦儒。又闻先红顶,后行商。我朝亦有先从商后入仕之例,盐商家族捐官不在少数。今日我累了,你也下去吧……既有了这一点,日后莫要贪忘了功课。” “是。” 林钰退出去,腿有些发麻。 只是背后林如海背着手,又转回身,忽地一笑——考中进士,而后入仕,乃是顺理成章事,他先哄着这小子把书读了再说。 林钰自不知林如海打算,可即便知道怕也不当一回事。 林如海乃君子,话既出口,便是驷马难追。他只要这么一个由头,成全了他那些还未竞的梦,便可满足了。 那些还没走完的路,尝完的盐。 从走廊上过去的时候,他脚步很慢。 飒飒秋风,潇潇秋雨,青瓦碧树,红叶朱檐…… 站在那廊下,台阶前,林钰仰了头看那高远辽阔的天空,青衫落拓。万点雨飘洒落下,他只伸出手去,五指自然微曲,掌心向上,接了些雨,又缓缓地收拢手指,虚握半分。 他握住的不是雨—— 6、第六章 揭破 最大的问题解决,林钰现在能很坦然地面对整个林府上下。 毕竟不是真正的林钰,之前心里老是有疙瘩,即便现在这疙瘩也解不开。只是林如海当真算得上是个好人,又与他父亲有故交,林钰只想着努力读书学成,考个功名,再去行商——兴许那时候世人得惊得落了满地下巴吧? 近日来,林钰很努力。 因为不必再用鲁钝当借口,林钰便逐渐地开始将自己的锋芒显露出来,一点一点,也不至于让人怀疑。 外面的人都说林家公子是慢慢地开了窍,读书能耐,人也听话,能夸的都夸进去了。 ——不过在林钰看来,那多半是基于他即将成嗣子的事实。 薛蟠在府上小住三日,他那叔叔倒跑得不见了人影,放心将薛蟠放在林府。 林钰听说了薛瓒这行径,对他仇恨倒是深了一层。 借着这几日的机会,薛瓒又正好不在,林钰可从薛蟠的嘴里套出了不少的消息。 薛蟠是呆头鹅,只看到许多事情,却从不去想这些事情为什么发生,又有什么意义,所以他眼底的世界当真单纯,甚至是单蠢。 卢家家事暂按下不提,只说薛家乃是皇商,办着内务府采买,油水颇丰。薛蟠父亲去世,整个家族由薛瓒打理,薛家太太不大管事,又是个女流,不好插手。反正薛家管家大权全在薛瓒的手里,原本林钰是不曾想过一件事的——人的野心。 从这两天林钰探知的情况来说,薛瓒乃是薛蟠的叔叔,却不管教薛蟠,反而纵容着,薛蟠受伤之后竟然还能将薛蟠留在林家,这本身便不合理。这人不大重视薛蟠,薛蟠又说薛瓒处处为他着想云云……原话是“我叔叔说了,我爱怎么玩怎么玩,有他给我兜着呢”。 这样的薛蟠,简直像是被刻意娇惯的孩子。 薛蟠父亲那里才是长房,他去世之后,家业当由薛蟠继承,可现在薛蟠年纪还小,只能由薛瓒代理。这一来,兴许就让有的人有了念想了,若薛蟠一直这么无能下去,薛家实际的掌家权永远回不到薛蟠手里。 林钰也只是这么偶然地一分析,可提点薛蟠之后他却半点没察觉,林钰遂歇了心思,暂时不管了。 今日人说薛蟠要走了,表面上林钰跟他关系还算是不错,这时候便去找他。 薛蟠这边是下午要走,他的伤都是皮外伤,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 林钰看了他一眼,只道:“这是要走了?” 薛蟠回头见他来,点了点头:“确是要走了。你这是来送我?” 之前被林钰塞了一嘴巴的杏仁他还没寻仇呢,可这些天下来倒也只发生过那一场的冲突,偏生薛蟠缺心眼,还不敢说。那事儿说出去也是他没道理,只能忍气吞声了。林钰这人还算是温文尔雅,跟人相处起来也是颇为温和,不大容易得罪人。薛蟠只纳闷,那天自己怎么就惹了他了? 往后日子,薛蟠是再不敢在林钰面前吐出个市井里污言秽语。 他生怕林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发疯,塞他一嘴巴的东西。 “原本这秋来闲适,你身上的伤也没好全,怎的忽然说走就走?”林钰坐下来,薛蟠也坐在他对面。 薛蟠撇了撇嘴,这两日他跟林钰之间也算是打好了关系,在听说林钰想从商这件事之后还挺高兴,现在听林钰问,他只哼声道:“也不知叔叔从哪里知道了消息,说那四川什么自流……自流井,什么出黑卤……反正他挺急的,只将我送回金陵去住一阵,回头再往京城里去。” 自流井—— 正戳到林钰养处。 只是…… “四川那边自流井乃是盐场,莫不成你家还想涉足此行?” 林钰看似随意地问着,一点也不会让人生出警惕心来。 薛蟠道:“叔叔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他的日子也没意思。” 话音刚落,里面的丫鬟便出来说东西已经收拾好了。 贾敏那边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叫林钰给薛蟠摆上一桌送行的酒席,只他们两个小辈吃了便是。 薛蟠前日冲撞了贾敏,这胖子一见他家黛姐儿就支支吾吾说不出个话来,贾敏那时候见了,只说他登徒子一样,心里已经厌恶了他。今日竟然能叫人给薛蟠摆送行酒,已经是很识大体了。 他走的时候是下午,别过林钰,便乘着马车去。 林钰只站在府门口,瞧着那马车消失,这才由人陪着重新进了府。 送走这呆霸王,林钰看着这已经开始变得熟悉的林府,觉得格外地复杂。 从内院走廊下过的时候,恰看到黛姐儿被丫鬟领着走,见了他便叫了一声“哥哥好”,林钰点点头,也知道黛姐儿是贾敏命根子,不轻易跟黛姐儿说话。 那丫鬟看了林钰,却是笑了。 “太太叫您去呢。” 太太叫他? 林钰思索了一下,兴许是为那嗣子之事。 刚走到屋门口,还没靠近,便听里面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顿时皱了眉。 “张妈,黛姐儿哪儿去了?” “丫鬟领着逛园子去了。” “李郎中,您看我家太太这病——” “太太身子虚寒,又暗火未消。秋时入了寒气,又有头风,心虚之症,现在进冬更不好除了病根。我为夫人开个药方,赶明儿还按照这上面开的吃药。今冬,太太与小姐,还是食淡,勿要进盐……” 方走进门,林钰便瞅了那装模作样的郎中一眼,只觉得这人满口的胡说八道。 卖盐的,听不得别人说吃淡。林钰就这么个怪癖,都改不了。 他爹说他满身都是怪癖,规矩古怪,林钰自己也知道,可没了怪癖的他便不是他了。 哪个盐商没点子怪癖?只是林钰比旁人多罢了。 “给太太请安。”林钰请了礼,抬眼便看贾敏用绣了秋海棠的帕子捂住了嘴咳嗽,可那帕子一放开,便见了绣帕边角上沾着的血。 他心中一凛,未想贾敏病重如斯,这看着哪里还像是要长寿的模样? 贾敏说话都没多大力气了,只让人为郎中准备笔墨,叹道:“钰哥儿近日也少来,只等我身子略好一些,便与老爷为你操办嗣子一事。郎中还在,今日无事你便回吧,可多照看着你妹妹。” 想来也是辛酸,林钰只觉得贾敏那面庞上全是暮气沉沉,已经有一种油尽灯枯之感了。 看一旁那眼底含泪,还不敢哭出声来的黛姐儿一眼,林钰沉默点了点头,要退走的时候,却忽然问了一句:“郎中先生,这是在开药方吗?” 那郎中点点头,“公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林钰侧过身子,眼神见冷几分,沉着道,“方才进门时候,听您说太太有头风心虚之症,却又为何要太太吃淡?” 淡食于此病哪里有什么帮助?这人怕是庸医胡言乱语吧? 郎中没料想竟然有人质疑自己,便将眼一瞪:“公子慎言!” 慎言? 林钰终于被这郎中激怒了,沉声回道:“盐为百病只主,百病无不用之。李时珍言:补心药用炒盐者,心苦虚,以咸补之。太太食淡尚可,黛姐儿若食淡不进盐,人小体弱,好好一个小姑娘指不定被你折腾成什么样!” 他走南闯北,见到不少地方缺盐,有大脖子病。 贾敏这病本跟吃淡没什么关系,这郎中张口就来,却是让林钰怀疑了起来。 贾敏不曾想,林钰有这样大的反应,回看那郎中目光闪烁,竟然像是有几分心虚,也是心惊了起来。 她没说话,只坐起来,给递了个眼神,林钰便朝旁边人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将这庸医撵出去!” 众人一拥而上,便将这人架走了。 屋里安静极了,贾敏又缓缓地靠了回去,苍白的手指搭在那精致的铜制手炉上,只道:“这郎中是前一阵请来的。原本延请的是杏林圣手郑旭大夫,可郑大夫被那宋清家的清走了,说是给他家老爷治病。不得已,我这才换了个郎中的……” 林钰忽地一皱眉,他看了看贾敏那神情,似乎也在盘算什么,便道:“不是说,宋清前一阵建了个园子,还大摆流水席庆祝吗?他身子骨哪里像是有什么病?” 贾敏冷笑一声:“不过可以刁难罢了,老爷今岁盐课保举了卢冲,宋清与卢家一向不和,哪儿能不记恨老爷?罢,再新请个郎中吧。” 扬州盐商势大,商比官强,当官憋屈的不在少数。原本卢冲在,在扬州这里是说话一言九鼎,林如海点了他,处理事情起来也方便,可现在卢冲去了,这里也就隐隐约约有散沙之态了。 原本卢家贩盐,手下控制的那些盐场,握着的盐引,都成为了新空出来的利益,这扬州谁人不想趁着这个机会得了卢家覆灭让出来的空子,趁机上位呢? 宋清此人狼子野心,怕不会放弃的。 贾敏又道:“后日便是个吉日,老爷会为你入了嗣子。从此以后,你便是府里正经的主子了……” 说完这话,她看向了林钰,又久久不言。 林钰表情纹丝不动,却觉得有些奇怪,可抬起头来,见贾敏望着她,“太太?” 贾敏思虑了许久,眼一搭,又摊开那帕子一眼,终于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7、第七章 论吃 第七章说吃 林钰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刻被人揭破。 他到底是谁? 他自然不是真正的林钰,可贾敏从何得知?或者她是有怀疑,所以诈他吗? 贾敏道:“钰哥儿亲娘早便去了,他是我一手养大的。我格外宠着他些,可你从落水被捞起来那一天便开始有些变化,旁人都只当你开了窍,我却不然……” 只因为贾敏知道,世间有玄奇之事,迷魂难招。她自己便是前世怨念倒回,如今只为黛姐儿留出一线生机来。 人不与天斗,可她为了自己的女儿,却不得不与天斗。 之前还不觉得,可得知钰哥儿竟然有从商的念头之后,贾敏便觉得不对劲了。 从小受书香熏陶,即便是资质鲁钝,也不会改变太多。 可一觉醒来,这人表面上没变,可却已经于贾敏所知大相径庭了。 林如海不知道,乃是因为他实在不大关心这嗣子,反而是贾敏以前时时刻刻为他看顾着,所以了解得多些。 再过两日,这人便要成为林家的嗣子,贾敏有些话,当真不吐不快。 林钰望着贾敏,从不曾想过自己会被揭破。 正常人哪里会有这样的思维?毕竟那是常人不能想象的——即便身边有什么人忽然性情大变,跟变了个人一样,也不会有人觉得他成了旁人,只说这人忽然开了窍或是变了样,可贾敏……着实不简单,能察觉此事,本身也是一种古怪。 他笑了一声,忽然完全是松快了。 “终究是被太太发现了。只是这等精怪之事,太太说出去,也没人肯信的。” 他言语之间含着嘲讽,又有几分辛酸。 贾敏一瞬间倒不怜惜那不知去了何处的嗣子,又一想到这一世什么都没有改变,唯一有区别的只有这一个上一世根本没有的嗣子—— 林钰的存在,乃是两世唯一的差别,可原来的钰哥儿不见了,这新来的倒更本事。 不是贾敏无情,她一开始养林钰,便并非出于对这庶子的喜爱,更何况林钰资质鲁钝,当不得大事,为着黛姐儿,她也只能忍了。说她冷血,也并无不可……人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为着的不过一个黛姐儿。 这世间不会有人知道她一番盘算为哪般,现在竟然看到一个可能跟自己有同样遭遇的人,平白生出一股子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林钰说得对,精怪之事,无人肯信的。 贾敏让外面的婆子站得更远一些,这屋里就剩下“母子”二人,只进行了一番长谈。 待得从贾敏屋里出来,林钰也只能叹一句“谁怜天下父母心”。 林钰自幼丧母,虽无法评判贾敏对身体原主如何,可到底念她对黛姐儿慈母情深。 他跟贾敏,转眼之间就已经摊了牌,把一切给说明了。 贾敏也转瞬明白了为什么林钰会忽然之间想要从商,原本是还担心的,可若这人是卢瑾泓,哪里不能护得黛姐儿周全?老爷已经与他约法三章,有个进士出身,后面的事儿怎么谋也有个退路。 从此以后,林钰的日子便开始好过了起来。 他读书,练字,初一十五向贾敏问安,成了嗣子之后,也时常看望黛姐儿。 之前不曾亲近,如今才知道黛姐儿天生一段风流文才,难怪先生们赞不绝口了。他如今心结已经打开,只有那仇不曾消减,林钰已死,他成林家血脉,卢家覆灭,早已不复往昔…… 见着黛姐儿开始跟林钰亲近,身子日渐不好的贾敏也终于放了心。 十一月中旬,扬州盐商宋清的园子终于竣工,原先开流水席是因为园子大体修完了,现在却广发请帖,邀请这扬州名流们过府一叙,共赏那清寒梅花,吟诗作对,也好附庸一下风雅。 毫无疑问地,林如海接了这请帖。 他叫了林钰来,将此事交代过,却是要带林钰一起赴宴。 林钰想起了当初贾敏求医之事,于是与林如海一说,林如海却道他已经知晓。 这时候,林钰瞧见林如海那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被交代完了事儿,林钰便退了出来,眼看着天气冷了,便对跟在身边的张宝儿道:“之前那厨子你可还记得?” 张宝儿知道林钰说的之前那从卢家来的厨子,便道:“记得,爷您是想吃点什么?” “喝碗老鸭汤,炒盘绿豆芽,要拿针挑了芯儿灌肉泥再炒的那种。另做吴一山炒豆腐、没骨鱼……” 他报了几道菜名,都是讲究的吃法,精细极了,又将这些菜的做法说与了张宝儿,只听得张宝儿咋舌不已。 “乖乖,掏空豆芽儿给鱼去骨,这多折腾人的功夫,爷您这哪儿看来的吃法?” “这吃的倒是地道,一半儿是扬州盐商家庖里的做法,一半儿却是四川盐商的精细吃饭——真真儿没料到,到了林老爷的府上,也能遇上个同道中人!” 忽有一笑声从门口处传来,林钰循声望去。 只见一头戴貂皮暖帽、身上却穿着二品锦鸡补服的官员走进来,说话的却是站在他身边那青衣便服的青年。 二品,巡抚职? 林钰一瞧这人面容,才吃了一惊,来人年纪不小,已经显老,不过双目炯然,精神矍铄,不是江苏巡抚宋荦又是何人?巡抚衙门在林如海祖籍苏州,他怎的来了扬州? 心里疑惑按下去,林钰只装作不认识这一位大人,先躬身行了个礼:“不知二位……” 宋荦只望了自己身边方才说话的人一眼,笑道:“你便是林大人家那一位钰哥儿吧?老夫是你父亲同僚,打苏州来。方才接话的是我幕僚,他平素好吃能吃会吃,怕只是听哥儿说吃,一时忘了形。” 那幕僚一摸自己鼻子:“老大人惯会取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正是能吃是福。一会子办完事儿出来,属下是要厚着脸皮来林公子这里蹭吃蹭喝的。” 这人打趣自己,倒是用力。林钰心里对宋荦没恶感,毕竟这人清廉,是个难得的好官。父亲在世时还曾夸赞他,只是卢家蒙冤,宋荦是出不上力的。至于这来的幕僚,却也风趣幽默。 林钰只道:“先生说话带着绍兴口音,大人又是苏州来的——想必,您便是宋荦大人身边的谋士邬先生吧?您看得上小子,倒是小子的荣幸了。” 邬思道真没想到,竟然被人一眼识破了身份! 他眼底带了些惊讶,转而却抚掌而笑,“林大人是个心思聪敏的人物,有其父必有其子,倒是邬某人小看了。公子不嫌弃,那中午在下还真要来了。” 宋荦摇头,只叹邬思道好吃果然不假。 而今还有正事要办,他道:“先拜会过林大人再说吧,一会子你出来好歹跟林大人讨个人情,也好在这府中蹭一顿吃喝。” 邬思道不以为耻,反而十分认同,赞一声“还是大人思虑周全”,便告别了林钰,往堂屋去了。 林钰只觉得这是奇遇了。 平白遇见邬思道,这人乃是远近闻名,“绍兴师爷”之中的佼佼者,不想如今竟然到了江苏巡抚宋荦这里。 只是不知道,宋荦原道苏州而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他想着没个所以然,又挂念着隔几日去盐商宋清新修的宜春院赴宴的事儿,一路便进了家学,读书空闲时间里,跟新请的先生许慎言说遇见了邬思道—— 许慎言,不是之前那严先生,现在林钰可是个难得的好学生,许慎言这先生当得可舒服着。听林钰说这话,他一下坐起来,“邬思道?” 这人可是个有能耐的,只不过考取功名几次,就是不中,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这人一怒之下去当了师爷,现在名声倒更响了。 今儿林钰备下了好些吃食,干脆邀了先生许慎言并黛姐儿先生贾雨村,回头又请了邬思道来,几人齐聚一堂,叫丫鬟摆了菜,上了酒。 邬思道看得眼前雪亮,许慎言也是个讲究吃的,这二人乃是臭味相投,又相互慕名许久,当真一见如故。只是那贾雨村乃是被贬谪之人,当初因贪酷而被黜落,现在却跟众人有些格格不入。 这里林钰是主人,菜上完,众人起筷,林钰也坐在一桌吃。 “这一道菜瞧着古怪,像是豇豆,吃着却不像……” 贾雨村夹了一筷子炒绿豆芽,问了这么一嘴。 林钰道:“这不过是普通的小碟子菜,不过按照四川盐商的吃法做得精细一些。” 他将方才在走廊下面说的那一番做法重复一遍,贾雨村大为感叹:“这些个盐商,果真是‘怪吃’。”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邬思道也早夹了一筷子,只觉得菜香肉香融为一体,美妙极了。 “这一道菜我似乎见过。” 等换一道菜的时候,邬思道忽然顿了一下,他看向林钰,有些惊疑不定,问了一句奇怪的话:“林公子,贵府可收了个新厨子?” 原本这样的小事林钰是不该知道的,可因为此事特殊,他偏偏知道。想到前些日自己私底下去探那厨子时候的古怪,林钰只怕被人发现什么端倪,脸上的表情是越发严丝合缝,一点异样也不露。 林钰道:“是有这么一个新来的,很会做这些精致的吃食,府里上下的厨子都以他马首是瞻了。” “哦——”邬思道皱眉了一下,不过立刻就转了过来,继续说吃的了。 “这一道菜名为‘鸦雀咀’,选空心菜每根菜尖上两三片似雀舌大小的嫩叶,麻油炒鸡汤烹调,好几斤菜才能做上这么一碟。” “炒豇豆,乃是这下面的小厨子们把里头给掏空了,或者酱料姜盐,把肉泥给灌进去,再用麻油炒制出来,吃的是个功夫和稀奇。” “田雁门走炸鸡……” …… 林钰似乎对这些吃的很是了解,也是吃之中的行家。 他不自己说完,邬思道对此一道也很了解,林钰说一会儿,他也插上来说。后面便成了邬思道说,也算是宾主尽欢了。 这一顿吃完,贾雨村大叹天下盐商之奢靡,听得林钰一挑眉,没说话。 邬思道也没说话,吃得好便是了,贾雨村偏说这些个扫兴话。他自己被贬黜便是因为贪酷,而今倒好意思说旁人奢侈起来了。 “今儿这一顿算是吃了个舒服,二位仁兄与林公子,邬某人这吃完了还得回宋荦大人那儿去,这边走了。” 他告辞,众人也就散了。 林钰也出去,不过才到拐角处,便瞧见那邬思道站在阶边,双手揣进袖子里,似乎在等人。 “林公子叫邬某人好等。” 见他过来,邬思道便一抬眼,笑了一声。 林钰故作不知:“邬先生等林钰,不知可有什么要事?” 方才邬思道于席上问起那厨子的事情,林钰便知道他已经上钩了。这邬思道号称是足智多谋,绍兴出名的师爷,若他名副其实,不会察觉不出这样的关键来。 当初卢冲成为总商,协助两淮巡盐御史,代征盐课,便是林如海亲自点的。现在卢冲出事,林如海虽然没被牵连,可保举不力,未必对仕途没有影响。林如海看着是没事儿,暗地里不知道怎么想呢。 宋荦主办此案,邬思道乃是宋荦幕僚,不会不注意林如海的情况。 可原本该跟卢家撇清关系的林如海,府里出了个厨子,做得几道地道的菜,那就怪了。 不是大户人家,出不来这样精细的厨子。 更何况卢家当日便有一道名菜,方才列席间的时候被邬思道认出来,这才猜出卢家的厨子竟然到了林如海的府里。下人们的流动本身是极其正常的,可在林如海这里就不由得要让人多想了。 卢瑾泓是个会吃的,他家厨子的地位也超然,能跟账房先生比。遇到有才华的厨子,卢瑾泓还要亲吩咐人去请,求的便是口舌之欲…… 邬思道问道:“林公子,您告诉邬某人一句实话,只对林大人没坏处的——卢家的厨子,是不是到了你家?” 林钰脸上的表情不见异样,只道:“下人们的流动正常极了,卢家的厨子到了我家,可有何不妥之处?” 林府这边虽然是富贵,可难以跟盐商相比。他们把自家出色的厨子称为内庖,这些厨子一般只在盐商与盐商之间流动,林如海虽是巡盐御史,也不该在此列。 邬思道这话不会对林钰说,不过这事儿心里已经有了谱,只道:“并无不妥之处,只是邬某人艳羡罢了。这会子怕是大人在找我了,邬某人告辞。” “告辞。” 林钰盘算了一下,便伸手一抹自己左手大拇指,又停住,怕还是要早日试出那厨子深浅来。 8、第八章 四爷 邬思道说是要蹭吃蹭喝一阵,也不过玩笑话,宋荦办完事儿便连夜回了苏州。 偶然听林如海说起,越过年圣上要南巡,这边各州府都在准备了。 皇帝南巡,都是大事,难怪下面官员紧张着。 怕是那宋荦来,就是为了商议此事。 不过转眼,便已经到了十一月十五,乃是赴盐商宋清那宜春园赏梅之约的日子。 林如海知道贾敏的事儿,后来也叫人查清楚了,林如海不该对这宋清有什么好感。一路来,林钰只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以前赴宴时候的场景依稀浮现,然则繁华过眼,转瞬云烟。 林如海下了轿子之后,站在门口,提点过他万事小心,也莫跟宋清这等小人亲近了。 之前那为贾敏看病的大夫,是半路上换的,还有宋清从中作梗。 医病一事,动辄关系到性命之安危,不可马虎,可如今贾敏医病竟然出来这么个大夫,糟心得厉害。 最初为贾敏治病的乃是杏林圣手郑旭,可半路上这郑旭被宋清府里强行请走,说要医个急病,结果一走便是好几天。贾敏的病前些天还好好的,可这两日可说是骤然恶化,来势汹汹,一时之间哪里顾得上再去找郑旭?原本说好了一直请郑旭来,请不来郑旭也不能不治病,于是才请了同在回生堂的坐馆大夫——也就是林钰前些日碰见的庸医。 这庸医名为徐g,查过之后才知道,原不过是苏州来的一个赤脚大夫。 这样一名庸医如何能进入回生堂? 林如海那边再查,专寻了人去问,才知道这徐g在初来扬州的时候,竟然还大出过风头。 那时候还是夏末,那城墙根儿下横着一卷草席,里面有个没了气儿的九岁左右的姑娘。众人见了自然说去报官,平白说这城墙根儿下死了人,可不是什么小事。这时候徐g从旁边走出来,说让他看看。原本这庸医只是想要出出风头,他在苏州的时候协助过仵作办事,有几分经验。 说来也怪,这被卷在草席里的女孩生得瘦削,身子早就冷透了,左眼眼角旁边有一块疤,破了相,难看得很。眼看着是死了的,可也不知道徐g怎么做的,那女娃竟然直接从地上坐了起来,可把当时的人给吓了个半死。 死而复生之事,忽然就这么发生在了众人的面前,后面事情怎么发展,林钰是不清楚的。 不过这徐g会忽悠,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个天花乱坠,将自己夸得天上仅有,地上绝无的,便进了那回生堂了。 后来才有贾敏倒霉,遇见这么个大夫。 贾敏病情也不是能拖的,延请郑旭不至,这才换了人。林府管家多次去宋清府上众人,却被以各种借口拒绝,没个结果。后来才换了一家医馆的大夫…… 旁人都急,只有贾敏不动声色,说是命,逃不过。 从贾敏此事开始,林如海便不可能真与这宋清善了。 即便盐商势大,无盐不成,可终究林如海是个官,明年又有南巡,林如海现在不动声色,回头怎么做却是不知。 冬日里,赏梅是一件雅事,盐商们有钱了之后就爱附庸风雅,倒请了不少的士子来。 林钰陪着林如海过府,报门的喊一声“两淮巡盐御史林老爷到”,里面便都为之侧目了。 宋清是个满脸含笑、小眼睛浓眉毛的中年男人,本来在堂上招待宾客,一听见说林如海来了,立刻迎上来,“林大人肯赏光,当真是要蓬荜生辉了,这一位是林大人公子吧?快请进,请进。”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林如海带笑与他一拱手,林钰也跟着做,说话间便已经进了这精致细巧的大园子里。 林钰是青袍玉带,腰上配了枚玉i,一看便是文质彬彬,温雅至极,知是那书香门第出来的。宴席上已经来了不少的人,林如海在一处,却叫林钰去外面坐。 这种时候,盐商们要跟官员们联络联络,自然打发他们小辈走。 林钰走时候听见一人提起“南巡”,便知道这些人聚会到底是要说什么了。 他出来到厅里坐下,同桌还没别人,林如海来得算是早的。 没一会儿,他便瞧见了一个半熟的人。 穿着黑袍的邬思道将那帽子取下来,拍干净上头的雪,进来便看到林钰,于是笑一声:“来一次扬州便见到钰哥儿一次,也是缘分。” “既是有缘,不如请先生同席了。” 林钰知道邬思道这人乃是宋荦倚重之人,知道不少的消息,盼着他过来坐,也免得一会子宴会开始了两眼一抓瞎。 邬思道是自己来的,这宴会乃是人人都可来,不过看身份排位置罢了。 原本邬思道没资格坐这里,可林钰身份贵,既然出言邀请他,主人家不能拂了林钰的面子,他坐在这里必定没人敢说。 方坐下,邬思道便道:“此番宜春园之会,几乎来了整个扬州的盐商呢,我进门时候听见几个陕西口音的大商,方才过走廊的时候又听见一人用一口的四川话跟人扯呼,这来的人可多着呢。您可知道几个月之前今年新任的总商卢家,被满门抄斩之事?” 怎么忽然提到了卢家? 林钰警惕几分,却点头,又摇头:“知道,不过知道得不多。” 邬思道看了看来来往往穿梭与众桌席之间的丫鬟们几眼,才问林钰道:“我以为林老爷会跟你透透口风,原来你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 “大人们的事儿,父亲怎会跟我提?”林钰一点也不介意,坦然地认了,而后才道,“不过我看邬先生是知道不少的,您这话都说了一半,总不能因为我什么也不知,便不把这话说完吧?” 邬思道苦笑,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话不能说深了,只浅浅一句:“卢家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家是抄了,生意却还没人接呢。留下来的肥肉,总不能看着烂掉,伸手的人多,也不知是怎么个分法了。” 扬州这里,倒下了一个卢家,立刻就会有新的人顶上来。 没了卢家扛鼎,宋清就隐隐约约有执牛耳的态势了。 原本已经不说了,可在那穿着一身黑缎团金八宝纹的富商模样人打外面进来的时候,邬思道怒了努嘴,示意林钰去瞧:“蜀地来的,自流井李家的当家人。我倒是忽然觉得……这事儿怕没那么简单了……” 当然没那么简单了,自流井那边新开出一片来,若是出卤情况好,又是一番争夺了。 卤水制盐——古早时候开采的卤水一般是天然卤水,有在地表,有在地下的。 先民先开采地表卤水,淤泥、山间、岩石孔缝之中,另有的地下卤水却埋藏较深,需要钻井方能开采出来,开出来的井叫“盐井”,盐便叫“井盐”。 出来的卤水也有差别,黑卤、白卤、黄卤,名目繁多,品质亦有区别。 四川身居内陆,盛产井盐,川盐在全国盐业之中所占比例甚大。 蜀地盐商也是豪强居多,从山间地里开凿盐井,制作井盐,盐产日丰,自流井之名气自不必说。有一句诗说“一泉流白玉”,以白玉来比喻咸泉,说的便是井和盐。 半年之前,有消息说四川釜溪河自流井附近发现了新的一片盐井,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消息,说在那一片打井定然能出白玉泉——可有几名盐商找人去试过之后,打出来井里是冒了咸泉,可那卤是黑的,入口苦涩,并非上等的盐井。 四川井盐销往大江南北,自有其名气,现在四川盐商来扬州,怕还是为了那新开的一片盐场的事儿。 邬思道不知道这消息,只是林钰心中有数。 林钰只能看着自流井这一块肥肉,也没办法吃下。卢家种种产业,还要在在这里被人商量着瓜分,他真难受。 正沉吟着,不想忽听邬思道骇然压低了声音:“这位怎么也来了!” 林钰认识邬思道以后,只觉这人沉着冷静,并不轻易有色变之态,而今听这声音骇然之中透着古怪,便看了邬思道一眼,顺着他目光望出去。 厅门口进来两名青年,一前一后。 走在前面那人时不时地往后面瞧一眼,说两句话,这情形看着着实诡异。 林钰纳罕,再看一眼邬思道,却见他已经站了起来,目光从那青年之中站得靠后的人身上收了回来。原来后面那个才是正主儿? 站在靠后位置的青年扫视了一圈,石青色的袍子上还沾着外面方落的雪花,一下就看到了邬思道,于是与前面那人一指,两人一道过来了。 邬思道忙垂首要行礼,却被前面人按住。 后面那人道:“邬先生不必多礼,这里没您认识的人。” 近了,林钰才瞧见这人模样,一张冷峻刀削的面孔,薄唇抿着,线条略有几分僵硬,微搭着眼,颇有一种无情无感的感觉。 一身都是冷意。 邬思道很是战战兢兢,看眼前这两人随意坐在了这一桌,想了想还是介绍道:“这一位是——” 那之前站在前面的青年笑了一声,自己道:“在下年羹尧,字亮工,这一位?” “林钰。”林钰拱了拱手,又补了一句,“尚无字。” 邬思道也补了一句,不过是对着那始终没说话的人说的。“钰哥儿乃是两淮巡盐御史林大人独子。” 那没说话的青年,终于抬了眼,看了林钰一眼,一下便皱了眉,不过转瞬又舒展开了。 他回头一望,原来是听见有个高声笑着的人进来了。 年羹尧也回头看了一眼,“四爷,我去看看?” 被称为“四爷”的人点点头,只道:“方才那宵小混到他身边去了,且找找。” 年羹尧领命便去了,邬思道小心翼翼问道:“四爷丢了东西?” 那人抬眼,也不说话,邬思道自知失言,连忙告罪:“草民失言,失言——” 林钰却忽然勾唇一笑,邬思道这失言得厉害了。 对什么人能自称草民?这一位怕是身份不简单…… 在宋荦身边,邬思道也是应付自如,现在却似乎有些怕。 那人见林钰笑,只问他道:“林公子可见着什么好笑之事了?” 9、第九章 无盐 “在下只是觉得邬先生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而今见了四爷却跟老鼠见了猫一样,颇觉新奇,因而放肆了。” 借口理由张嘴就来,林钰倒不见几分畏惧。 被用来当挡箭牌的邬思道才是倒了大霉,一口水没呛出来,便咳嗽。 林钰给他顺了口气儿,重新给他倒了一杯茶:“邬先生,当心着点儿。” 邬思道嘴角抽搐那么一瞬,回头去看四爷,没见对方发火,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只要一想到桌子对面坐着的乃是大清朝的四皇子,邬思道就觉得自己腿肚子发软。 胤g今年二十来岁,也不知道为什么来了江南,早先曾在宋荦大人府上见过,似乎是微服私访。可现在这么突兀地带着年羹尧来这宜春园,真要给他吓出病来。 天潢贵胄,怎么说来就来? 胤g乃是下来查事儿的,听说宜春园这边的事儿,早已经开始对宋清起了疑心,如今来查,却没想到路上不慎,被人偷了腰间挂的装着他私印的锦囊。 那人瘦瘦小小,跑得极快,亮工去追时便见到进了那盐商周围的人群里,一缩头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现在再看到方才那商人,胤g便着了年羹尧重新去看,只盼能得一星半点的消息。 宴会开始得很快,人陆陆续续到齐之后,就已经上菜端汤。 只是主人宋清,却出来得很迟,对外面的宾客也有些应付,走到林钰这里的时候却停下了。 宋清朝着他一拱手:“林公子,听说近日来林老爷和贾夫人身子不大好,要找郑旭给看病,无奈我府上事情耽搁了。过两日事毕,定然叫人亲自送郑先生到贵府看顾着。” 这话里头,表面上是个赔罪的意思,可这样的伎俩何等常见? 以前卢瑾泓不是没用过这样的法子羞辱那些新上任的官员,毕竟盐商有钱,他们握着国家重税的出处,有钱能使鬼推磨,官员们稍微软和一些,便要被这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盐商给拿捏住。林如海上任不到半年,便出了卢家的事情,似乎又不大肯买这宋清的账。 宋清若将林如海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才是极为正常的。 是以林钰并没有给宋清什么好脸色,只是拒绝道:“宋老板好意,小子只能代太太心领了。救人乃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太太病情紧急,已经等不得郑旭先生,另延请了大夫看。宋老板挂心了。” --众人表情一下变得微妙起来。 这林家的公子,说话也不木讷啊,一点也没有个书呆子的模样,瞧着那模样风流俊俏,眼睛也是格外有神,倒是一下让众人有些改观。 林钰这话明着客气,其实是给了宋清一个软钉子。 宋清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便随意又跟林钰说了几句话,又去招呼别人了。 林如海在内厅里坐着,怕是也不好受。 这些个人勾心斗角,是没完没了的了。 原本也有一些小商人看林钰是林如海独子,想上来攀关系,不过扫到林钰那一桌坐了个冷面煞星,想要走过去却有些发憷起来,是以他们这一桌倒是冷清,也没人来烦扰林钰。 林钰只听着那边宋清作为主人家跟人寒暄,有人恭维他,说卢家没了之后,便是他宋家顶梁,日后全仰仗他之类的。宋清竟然也不收敛,更不谦虚,满口的应承,好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又敬了全场,这才重新回内厅去。 心里面那些阴暗东西全滋生出来,林钰搭着眼皮,只吃酒吃菜不说话。心情是一方面,另一面却是也知道那四爷身份不简单,不大敢说。 康熙爷儿子多,看眼前这人行为举止堪称是严谨得苛刻,找不出一丝的差错来。 他坐在这里小半个时辰,纹丝不动,一直是正襟危坐的姿势,严肃,严谨,乃至于严苛。 林钰自己有时候会在吃饭的时候跟人谈事儿,不过大多数时候食不言寝不语,家教甚严,用饭时候的规矩自不必说,也没叫旁人笑话了去。 他们这里吃完,那边便已经有人组织着往外面有去游会了。 年羹尧还没回来,邬思道试探着问了一句:“方才那位爷这会子还没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这还真说不准,不过胤g对年羹尧放心,只摇头道:“亮工自有本事。” 于是邬思道不敢再问,原本是来探听盐商这边消息的,可是现在平白遇到了胤g,邬思道这里也活动不开。 他给林钰递了个眼色,趁着人多大家没注意到的时候,拉了林钰一把,压低声音道:“一会儿我找个借口走,若合适你给我帮个腔。” 林钰一挑眉,却点头应了,能赚了邬思道一个人情。 邬思道看林钰答应得这么爽快,又知道林钰也算是个精明人,他这人情是要欠下了。 过一会儿他们跟上人群,只说是不小心落到后面了。 邬思道走着走着,便一摸自己脑门:“瞧我这记性,忽地忘了还有东西落在厅里面了,可了不得。” 林钰打趣他道:“哪里是掉了什么东西,先生不会是怯场不敢作诗吧?” 前面去园子里赏梅,大家都要吟诗作对的,拿这个当借口也有几分意思。 林钰配合着邬思道,那是再好不过了。 邬思道连忙一脸不可说的神情,而后瞅向胤g:“草民这便去了。” 胤g心里觉得好笑,他又不是这邬思道的主子,这人倒太怕他了。他点头表示准了,于是邬思道赶忙便跑了。 这里便只剩下林钰,原本胤g也觉得冷场不大好,可眼角余光一闪,便看到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瘦小影子从假山边一晃而过,似乎往走廊去了。 二话不说,胤g直接调转了方向,跟了过去。 林钰看着他那背影消失,便皱紧了眉头。 他盯了盯假山之中的缝隙,又回首一看,前面走着的人里没有林如海,也没有来的那些个官员,更没有那南腔北调都来了的大商人们,宋清更是无影无踪。 天色尚早,只是天儿不好,雪也密密匝匝下来了。丫鬟们给众人递了伞来,于是文人墨客趁着那天青色、枚红色的油纸伞,或独行、或携了好友一二、或是三五成群,都往前面梅园去。 一穿着掐青段子小袄的丫鬟上来,双手奉给林钰一把伞,林钰接过来,便将那伞撑开,道了声谢。看众人都已经去得远了,他却转身闲庭信步一样往旁边走了两步,只一会儿便到了之前那黑影跟胤g消失的假山前面。 这假山造在水边上,林木盆栽倒也不少,此刻积了雪,白皑皑的有一片。 与一边的热闹不一样,逛园子的人很多,不过没人往这偏僻处走。 林钰回头看了一眼,又往前面走了一步,之前胤g是往前去的。前面是从回廊,转过去,经过一旁小湖假山,视线便被那重重的屋宇楼阁遮挡。 宋清如今是越发本事,一味地不知收敛,即便是他卢家全盛时候也不敢铺出这样大的排场来。 卢家人脉甚广,最后还是死了个不明不白,背后是什么力量在算计,暂时不知。可既有这样的势力在,宋清却—— 兴许他是背后有靠山? “啪嗒”一声轻微的声响,林钰似乎踩到了什么。 他停下来,只将自己那靴移开,便瞧见下面躺着的一只三寸许的竹筒。 这竹筒外面一层层地绑着麻绳,又牵出一根去,被林钰缠在手指间。他将那竹筒翻转过来,瞧见下面隐隐约约刻着字。看不清,拿手去摸了,是四个字, 他一挑眉,已经认出这是那盐筒子白玉管,只不知道是谁落在这里的。 往四周一望,依旧没人过来。 他撑着伞,也不动,只往旁边那假山看去。 这假山重重叠叠,被搭出了几分奇山秀水的味道,里头还有假山洞,黑糊糊的一片,看不清楚。 “这位公子,您方才可见到一个身形瘦削、脸上有疤的小厮过去?”一个声音忽然在林钰的侧面响起来。 他抬眼看那人,正是之前被打发去找人的年羹尧。 鬼使神差的,林钰在年羹尧没看到的时候便握紧了手掌,将那白玉管遮在了袖中。 他摇了摇头,道:“我方从花厅里来,一路上不曾看到有这样一个人。不过方才四爷似乎看到什么,顺着这条道走了。” 他将方才胤g的行迹指给了年羹尧,年羹尧一皱眉,只道:“我是从那边绕过来的,四爷怎么也去了?” 林钰摇摇头,本身他便不知道,这动作做来格外纯善,令人不由得相信。 林钰没道理骗他,更何况现在林钰说的是实话,年羹尧顿时头疼起来,只告别了林钰,还是继续往前面走。 而林钰站在原地,手握着那白玉管,看人走远不见了,才随意散步一样到了那假山前,把那引人注目的伞给收起来,往前面一站,道:“人都走了,出来吧。” 那缩在假山洞黑暗之中的影子,终于慢慢地出现了,竟然是一个眼角带着疤的人,看上去面色苍白,若遮了这疤,看上去也能算得清秀。 老觉得这样的面容有几分奇怪的熟悉感,不是亲眼见过,倒像是听谁描述过一样。 林钰想了想,忽地想起那为贾敏诊病的庸医的事儿来——眼角带疤? 那人冷得发抖,穿着一身小厮穿的衣服,呼吸之间有白气透出来,想是已经在外面冻久了。 看着普通,不过这一双眼,在黑暗之中,格外地明亮,苍白的嘴唇紧抿,手扶在假山上,这才站定。 这人没说话,似乎在揣度林钰是什么人。 林钰背着手,手指勾了一下那盐筒子上的麻绳,压低了声音一笑,目光落在这人白皙耳垂上那一细小的点上,却道:“沈姑娘死而复生,躲躲藏藏也不容易吧?” 他在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紧紧地盯住了对方的眼睛,犀利而冷静,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睿智。 那眼角带疤的女子,眼睛睁大,瞳孔剧缩,“你——” 声音卡住,因为看到林钰忽然之间拔开了那装盐的竹筒,只在这一瞬间便吓得心胆俱裂! “你干什么?” 林钰方才已经缓缓拔开了那白玉管上的塞子,抖了抖手,似乎要把里面的盐给倒出来。 这姑娘经验太浅,两句话就被他诈出了虚实。他只一笑,似乎毫无威胁:“莫急,我问你几句话。” 10、卷土重来未可知 贾敏去后,出丧报丧,整个林府连着一两个月没安生日子。 林钰作为家中嗣子,也要跟着操持,又要照顾年幼的黛玉,很是忙碌了一阵。 一路扶灵到苏州,归葬贾敏于林家祖坟,也算全了这一场短暂的母子情分。 是时皇上銮驾刚到扬州,本也是极欣赏林如海,闻听此事,等到了苏州便召见了他一回,给了个特假,来年还叫林如海管盐课,当巡盐御史。 这一回,可把两淮的盐商们给惊住了。 这才是真正的荣宠啊,哪里竟有这样本事的官儿? 林如海不过是前科的探花,偏生投了皇帝的缘,平步青云不说,现在竟然还能有个这样的优待。这一回,真真儿轮到宋清头疼了,盐政这里的官,一般都是一年一换,即便是荣宠着也得交替着来,由皇上钦点,所以他认定今年明年的盐政定然会换人,哪里想到皇上巡幸江南,竟然又点了林如海! 多少有野心之人听了这消息之后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林钰是猜到了的,如今贾敏去了,可林如海的风光却更胜从前了。 五月底回了扬州,康熙也临近了回銮的日子,从苏州府出来,又到了扬州,巡检了盐务,接着去了江宁,又问过了织造府公务,这才浩浩荡荡带着人走。 大抵因为这一次南巡,看到的情况不错,康熙心情不错,奏准起复旧员,这一来,黛玉的先生贾雨村便有了想法。 刚进六月,天气炎热得紧,嬷嬷怕主子们热坏,特准备了冰镇酸梅汤。 林钰端过的时候,忽想起黛玉来,便问道:“黛姐儿今日在做什么?” “前些日子姐儿身子不好,又是吃药又是哭地,念书也停了几日。方才听人说,还在屋里收拾太太留下的东西。” 贾敏也算是个心思灵敏的,之前的遗物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只有那书架上不少的书稿留下。黛姐儿怕是在收拾那东西吧? 林钰喝了一口那酸梅汤,便道:“我去瞧瞧黛姐儿,团圆跟我去,欢喜收拾一下屋里,才回来没多久,把屋子规整规整。” “是。” 他说走便走,刚出门从院前过的时候,便瞧见一小厮从外面急匆匆地跑向林如海书房,手里捧着一封信。 林钰只多看了一眼,依然向着黛玉那里去。 “哥哥。”黛玉先叫了一声。 林钰按她坐下,看她原本便瘦削的脸而今尖削了一圈,又想起过世的贾敏来,道:“下面人备了冰镇酸梅汤,可送到你处来了?” “那东西生凉,只饮了少许。”黛玉声音低低的,眼底含愁,双眉微蹙,却勉强微微抿着唇笑了三分。 虽出了重孝,府里上下却还穿得素净,林钰只一身浅蓝色扇子,坐在那里,看着便觉得凉快了。 “前儿郑先生来开了药,嘱咐你莫要多思。太太遗物虽得打理,可去者已去,太太只愿你好。后一日湖上有游船,我听说白府的小姐送来了请帖,你也该出去走走,这扬州繁华三千里,眼睛看着的却是要比书上写的好。” 他说来,这扬州景致亦是动人。 只将自己所知的扬州胜景一一描绘出来,一时也吸引了黛玉的心神。 林钰上辈子走南闯北,所见所识,皆非常人所能及。即便是一样的景致,到了他口中也有不一样的趣儿。 黛玉终于听笑了,只道:“哥哥说得这样有趣儿,我若是出去,总要去看看的。” “薛家那小子跟我说,他有个妹妹宝琴,跟着他二叔五湖四海地经商,听说是个见识极广的。我妹妹却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林钰摸了摸她发顶,说出的这一番话却又是想勾黛玉出去散散心的。 他这边劝得极好,只没想到半路上林如海那边来了消息,要林钰带着黛玉去一趟。 原来是京城那边送信来了。 贾敏出身大家族,乃是京城里有名的贾府,宁荣街这名头说出去必定让人赞叹两句的。 “太太生前在贾府很得老太太的喜欢,这一回丧报过去,老太太也伤心。说是想外孙女了,又念及黛玉在家,总归是无人养教怜惜,想接了黛姐儿去。” 林如海手中捏着那一页信纸,眼底却是忧心忡忡。 林钰听了只暗自皱了眉,黛姐儿坐在他右手边的位置上,双手合拢归在膝上,微微垂着头不说一句话。 “黛姐儿在家,家里自会教养,怎么就成了‘无人’?京都据此也要走上一二月的水路,黛姐儿身子不好,这番才调养起来,长途奔波怕也不好的。” 林钰没说明自己的想法,可这话里话外无不透露出不愿黛姐儿去贾府的意思。 林如海沉吟了几分,却知道贾府那边既然来了信,怕也是老太太真想黛姐儿了。 这信送来,倒叫林如海有些为难了。 林钰说的不是没道理,可两边衡量起来终究是个难事。 老太太疼着贾敏,也疼着黛姐儿,去贾府那边的话,人多热闹,兴许黛姐儿也能高兴一些。 林如海将自己的想法与林钰和黛玉一说,又补道:“如今我兼着巡盐御史,已算是高官,皇上厚待,遂能平布青云。黛姐儿去了贾府,也没人能看轻了她。皆顾念着你们母亲的旧情,合该走这一遭。” 终究还是劝阻不住,约略有这劫数。 也难怪贾敏最后那几天老是说命数已定,只盼最后能留下一线生机。可最后这一线生机在哪里,还真说不准的。 暗叹了一口气,林钰看了黛玉一眼,只起来躬身行礼:“若是要上京,我想送上妹妹一程。” 林如海道:“送你妹妹上京之人已是有了的。黛姐儿先生贾雨村,也算是贾府的同姓。前几日京里起复旧员,我已为他写了帖子,荐他给黛姐儿二舅舅。若是上京,倒可一路同行。你若想送,倒也去得。我修书一封,带了给那边,你小住几日,陪陪黛姐儿便回。” 主意便这样定下来了,黛姐儿虽不舍,却也知道已成定局。 外祖母家她不曾去过,只从母亲那里听过不少,如今外祖母叫去,也只得去了。 以实而论,林如海公事繁忙,许真不能好好照料黛姐儿,他想着往昔贾母对贾敏的喜爱,当能好好照顾黛姐儿,因而有这一决定。 林如海问过了贾雨村,又遣人先给贾府送了一封信,过了六日,才备船送他们上了码头。 林钰带了张宝儿,黛玉带了丫鬟雪雁,便这样上了船。 江上风大,将黛玉身上披风给吹起来,两人站在船舷上,没一会儿便见不到岸上的林如海了。 刚刚进船舱里,黛玉便落了泪,林钰无从安慰,只递了帕子过去。 他给雪雁打了个眼色,叫雪雁上去伺候着,自己才出了船舱。 亲人逝世的悲痛他自然能理解,只是他已经是经受过比这更大打击的人,抗压能力强了不少,再有如何深刻的伤痛也能藏起来。 刚走到外面,便瞧见这河上船来船往,可过一阵便开始开阔起来。 大运河传说修自隋炀帝,洛阳看花一说何等奢靡? 到如今,这大运河四通八达,乃是大清的经络,流淌着的商人们的白银和野心…… 林钰曾无数次从这河上过,却不曾有一次有这样的感受。 亲切自然,像是这河里的水,便是他身体里流动的血。 林钰双手背在身后,站在了贾雨村的身边,便举目远眺,江上烟水茫茫,若不是过往商船居多,怕要让人想起十里秦淮来。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贾雨村似没察觉到林钰的到来,只低声吟诵了这样的一句。 林钰将这一句听在耳中,却转瞬感觉到了这贾雨村的——野心。 贾雨村先因贪酷罢黜,如今有了机会,怕是要借此腾飞了吧? “先生好志向。” “咦,哥儿怎么出来了?”贾雨村这才察觉到林钰已经站在了他身边,问了一句。 林钰道:“黛姐儿伤心,我看着不好受,出来透透。” 贾雨村只劝了几句,原也轮不到他说什么,说了几句便话锋一转,转而跟林钰打听起宁荣两府来。 这宁国府和荣国府是个什么情况,林钰知道一些,不过太笼统也不好说,便直言问贾雨村是不是想问那贾政。 毕竟林如海是给贾政写信举荐人的,贾雨村想要了解也在情理之中。 当初邬思道与贾雨村同桌而食的时候,林钰与邬思道都不大喜欢贾雨村此人,可这样的虚伪人偏生最适合官场。林钰不得罪这样的人,只一一将自己所知说了,又说莫看贾政只是个工部员外郎,可贾家最厉害的乃是人脉,只要贾政肯举荐他,这事儿多半能存。 林钰是三言两语给贾政吃了颗定心丸,不一会儿外面日头大了,便都进去了。 大运河乃是人工开凿,行船不快,到了晚上也才出扬州府,只是要过界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话,接着就是吵闹一片。 这情况,透着几分熟悉。 林钰只道不好,便立刻喊道:“雪雁护好黛姐儿,张宝儿你去那边看着,我出去看看。” 贾雨村本备着睡了,听见这声音也出来了,站在船头上一看,前面江面上星火点点,停了几条船,竟然是将整个江面都给堵住了。 来往的船不少,林钰他们船周围还有不少的商船,而今都被堵在这里,一下便闹腾起来了。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是江盗”,整个河上立刻就乱了。 11、第二章 聪明人 行船江上遇到这种事情其实是很正常的,只不过以前卢家势大,很少在江上遇到敢拦他们船的江盗。 江盗有时候是江盗,有时候却是漕帮的漕夫们扮演的。 林钰只看了一眼远处的那些影子,就对一旁的贾雨村道:“这些江盗在江上只打劫商船,来往的普通行船一般不会出事。” 也不过是一般而已,贾雨村对江盗的情况略有耳闻,这个时候举目一望,四周都亮起火把来,近处的航船被照得亮堂堂的。 “前面的船都给我停下了,谁再往前行一点,别怪我们的刀不长眼!” 喊话的人说得很清楚,林钰回头看了船上惊慌的众人一眼,道;“别动,一会子若是查到我们这里,没人敢动我们。” 众人只觉得奇怪,为什么不立刻就公布了身份,好从这一段路上过去?还要等到江盗们查到这船上才说话? 林钰自然有自己的打算——江盗的势力也比较深,没必要直接给林如海结仇,这里打劫必定涉及到利益关联。若是早早地报上身份挡了江盗的路,大张旗鼓将这里的人全部救下来,却触犯了这些人的利益,背地里被记恨上,才是最可怕的。林如海在扬州这里,树敌其实也不少了,林钰不能再为他增加麻烦。 毕竟林如海只是管盐政的,漕河总督这边不在他直辖范围内,要出什么事情林如海根本没办法防。 漕河漕河,这一个“漕”字,关系着国家命脉。 漕,水转谷也。而漕运乃是各王朝将各地的粮食运到京城,满足官俸、军饷和宫廷王公贵族消费的一种运输活动。 以大运河而言,京杭通行,朝廷从各地征调粮食,通过水路运抵京城,维持着京城的平稳,保障满足其需求。漕河之利,一向为康熙所重视,多次视察河工,疏浚河道,每每亲问此事,端的是一点也不含糊。 可是这水道既然已经开发了出来,总不能完全应用于官方运输粮食,商船民船也开始了。 到了清朝,水运之便,已经沟通南北经贸,商船往来频繁。 原本来往为朝廷运送粮食的漕船,是不能够随船携带除了粮食之外的任何东西的。 一趟行船,漕夫们便带着粮食装载上去,从南而北。等到歇下了漕粮,回船的时候船便空了,规定不能携带任何别的土宜,便只能空船而归。漕夫生活艰苦,行漕一趟只有微博收入,渐渐地便开始违反规定,私下里携带一些土宜带回南方贩卖。 这样一来,漕河的漕运,反而带动了商品的流通,让南北经济更加繁华。 林钰早知道这里面是个什么情况,更何况这样的发展乃是大势所趋。 康熙二十二年,朝廷规定每只漕船允许附带土宜六十石,算是终于承认了这样的行为。 这个时候,在这火把的隐约光芒之中,他回头看了一眼,问贾雨村道:“我们后面,是漕帮的船吧?” 有盐帮,自然就有漕帮。 漕运分不同的河段,不同的河段有不同的漕帮主事,只是不知道他们这一段后面是哪一家的。 贾雨村倒没注意,听林钰这样一问,愣了一下,回头一看,果然后面跟着一拨不小的船队。“漕帮?” 林钰只拉了贾雨村,吩咐周围的人,道:“都进船舱去,派个人在门口盯着,莫要出去。” 只要看着情况就可以了,事情有意思了。 漕帮行船江上,势力很大,控制着很多商船,一般江盗不敢轻易打劫他们。漕帮都是帮着朝廷运粮,谁敢打劫他们,那就是跟朝廷作对。当然这帮子江盗,本身打劫过往商旅,也算是与百姓作对。只不过,敢打劫漕帮的,那是有本事。 林钰这一次的预感是正确的,他刚刚走进去,坐到有些惊疑的黛玉对面去,便听到外面起了变故。 “宵小之辈,竟然也敢拦爷爷们的船,你可知道这一次押漕的是谁?!” “老子管你是谁,要从这河里过,把你船上的茶盐给我卸下来!” 能带一些土宜之后,漕船上一般都会带东西,茶叶算是比较好的,可是这后面的一个字就有意思了——盐。 这漕船带盐,带的可就是私盐了! 林钰眼光一闪,回头却安慰黛玉道:“外头不过是些个粗野人,江上争执一番就好了。” 黛玉往那帘子外看了一眼,却见黑糊糊的一片,有些火光闪动着,还没来得及回话,忽听外面杀开了。 也不知道是哪边先动的手,船上的人下到水里,或者是将船驶过去,跳到别人的船上,提着刀就砍。 这些人都是水上的莽夫,杀将起来从不留情,不一会儿,夜里江面上便浮着腥气了。 林钰他们这船上无数人胆战心惊,明明已经深夜,却还是睡不着,只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 明月高悬,江风吹散暑气,江面上波光浮碎,那些喧响逐渐地停歇。 事情接近了尾声,林钰站起来,只轻轻地撩开了帘子,风带着腥味进来,黛玉一下掩了口。 林钰道:“黛姐儿进去些,坐里头吧。” 黛玉点头,避开了一些,而后林钰才将那帘子完全撩开,江上寂静极了。 之前那一伙江盗的人此刻竟然都消失得差不多了漕船上下来的汉子们正逐条船逐条船地盘问,生怕那些个江盗混进了普通船里。 那漕船之中最大的那一艘上,灯火挂着,通明,只站了一个穿着蝙蝠纹黑缎外袍的男人,正跟人说这话,隐隐约约有些看不清楚他面容。 林钰心下是明白了,这应当就是这一回那人说的“押漕的”了。 眼瞧着那些个人就要搜到这近前来,林钰松了手,走到外面去叫贾雨村,只不想他刚刚站到贾雨村附近,便已经看到一条小船驶过来,一名手中握刀的男人打着短褐,看了一眼他们这船的规制,便问道:“你们是什么身份?要往哪里去?船上可上来了什么可疑人?” 贾雨村迟疑了一下,却没说话,看向了林钰。 这一路虽然只过去不长的时间,可跟林钰寥寥几语,贾雨村已经感觉到林钰定非那池中物。从遇到这么大一件事之后的反应来看,林钰镇定自若,处理得法,一点也不像是个十多岁的稚嫩少年。毕竟林钰还是林家嗣子,林如海的独子,贾雨村只把事情给林钰处理,也免得自己出什么错漏,或是让他不高兴了。 贾雨村的仕途,可还握在林如海内兄的手里呢。 林钰看这凶神恶煞的漕夫一眼,却知道事情应该已经差不多了。 江上厮杀本是多见,这大运河的河底不知道埋了多少人的尸骨,这一遭又算得了什么? 他一笑:“我们乃是两淮巡盐御史府林大人的家人,这是我们府上的先生。在下林钰,家父正是御史大人,此番乘船上京,乃是为了送舍妹。各位斩杀江盗,解救众人于危难,解决了我等危机,感激不尽。” 这漕夫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样的一番夸奖,怔了片刻,却没忍住笑起来,道:“原来是御史林老爷家的公子,方才是大老粗我冒犯了,您过奖了。不过方才情况混乱,你们船上可没出什么人吧?” 林钰只叫来张宝儿,“你去搜看一圈,点点人。” 那漕夫听了这话,也在那儿等着。 没一会儿张宝儿回来说人没多也没少,这一下那漕夫稍稍放心,回去复命了。 那小船重新驶离,又靠近了漕船队列之中的大船。 “夏帮主,问到北面那一条船上,有两淮巡盐御史林老爷家的人,似乎是公子和小姐……您看?” “林如海?”还是公子和小姐? 这身穿黑袍的男子,本是背着手,站在那火把旁边,俊美的脸一半隐没在阴影之中。听了这话,那久久没动的身影终于晃动了一下。 那漕夫道:“我们船上的货……这绝不能让巡盐御史的人知道,若是出了差错……帮主,要不我们还是——” 他比了一个“杀”的手势。 那夏姓男子,只转过身来,远远地望了望那边还站在船头也看着他这边的林钰,便笑了一声:“这林家公子,实是个聪明人。且请他过船一叙。” 漕夫傻眼,那公子哪里聪明了?帮主看人总是这么奇怪…… 12、第三章 夏省之 看那小船去而复返,林钰他们船上的人都警惕了起来。 黛玉有些担心,林钰只握住她手掌压了一下,道:“那伙人没那么大的胆子,你且跟着贾先生在船上。” 回过头又对贾雨村道:“先生莫急,先看那人说什么。” “林公子,我们帮主请您过去见个面。难得在江上遇到贵人,识得您也是一件幸事。” 扯淡,林钰这样的官家公子一向是不怎么样的,大多数人不觉得他们有什么本事,更不要说漕帮上行漕的这些人了。这些人走惯了江湖,见不得他们这些锦衣玉食富贵公子哥儿。林钰只要看看这来人的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了。 林钰知道这一回自己不能拒绝。说他们这巡盐御史府的身份,表面看上去不大明智,可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了的,若是后面被人问出来反而更糟糕。他自己先说了,后面就有自己的打算。 张宝儿看林钰答应了,之后要换乘到对方的小船上去,便上去搭了把手。 林钰上去的时候看他一眼,道:“记得看顾好黛姐儿。若是……” 若是出了事,就得聪明着点了。 张宝儿也算是个机灵鬼,万莫叫人钻了空子了。 这平白来的危险,张宝儿也算是看得清,他点点头,目送林钰过去了,回头来就站在船舱边,远望着那边的情况。 夜晚江上,水波粼粼,周围的行船经过检查之后已经重新启航,林钰过去的时候便看到那些个商旅的船从江面上驶过去。 有人心有余悸地看着,也有人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事情,一点也不紧张。 林钰回望他们那一条船上的灯火,只觉得心里平静。 比这危险的情况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早就波澜不惊了。 前面是一条吊着桅杆的大船,周围都是漕船,他们这边漕船吃水比较重,林钰看了一眼,几乎是恰恰压在规定的吃水线上。这漕运的船称之为漕船,按照统一的规格打造,核载五百石漕米,每条漕船使用时间则以十年为限,限满之后的船还可以在京师拍卖重新打造。行漕规定很严,可并非没有空子可钻。 林钰回头一扫,这一趟漕船少说有二十多条,前期后后拉开了很长的距离。 每条漕船不必载满漕米,只把茶盐或是其他土宜堆放在舱底,也没人能察觉出来。每条船少载一些,土宜稍多,甚至不必带土宜,只全部换做盐茶,这一趟行漕的利润便丰厚了。 之前曾经听到船上有人说“盐茶”,那这里便涉及到贩运私盐的问题了。 贩私盐乃是重罪,但这行当一向是在某些圈子内公开,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现在林钰知道了,那才是有趣了。 那船上站着的黑袍人转过身,看了林钰一眼,林钰也看向了他。 下面漕夫搭了一条板子,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林钰便稳稳地从那板子上踏上了船。 他看向自己面前这人,而后却是夏姓男子先跟他打了招呼。 “没想到在这江上竟然能遇到巡盐御史林老爷的公子,失敬了。” 夏省之,扬州这边的漕帮帮主,前帮主病逝,这个位置恰好给了他。 此人不显山不露水,做事一向极稳,只被人称作是“笑面虎”,八风不动,看着无害,却是个心机深沉的人物。 林钰听说过这人的名头,细一看他穿着打扮,又联系到这船上那船帆上的标志,倒很快哦将他的身份给猜了出来。 “夏帮主多礼了,该是在下先谢过您救命之恩才是。舍妹与我要到京城走个亲戚,哪里料想遇到这样凶残歹恶的江盗?亏得您出手,这才解决了后患。”林钰长身一揖,表现得很是诚恳。 夏省之方才叫人请他过来的时候,便觉得这年轻人心机深沉了。之前一直不出声,等到他们去问的时候却又那么坦然……是个做大事的。 “我等为朝廷行漕河上,这些个江盗胆敢打劫漕粮,自是该死。年年都有不长眼的江盗撞上来,我们也实在没什么办法。怕是小公子这时候也受惊不轻吧,不如进来喝杯压惊茶。” 他手一挥,里面便有人进去准备了。 别看漕帮的人大部分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但真正成为顶上几个人物之一的,却都是有大本事的人。小瞧这些人,定然是会吃亏的。 林钰从不敢小瞧这些所谓的三教九流,即便是前朝几代视之为“末”的商人之中,也有不少伟岸之才,林钰见得多,自然也知道得多。以他一个官家公子的身份,对这夏省之没有任何轻视的态度,却是换来了夏省之的另眼相看。 他着人去跟林钰他们那条船上说,留了林钰吃茶,叫他们别担心。 林钰于是觉得这人考虑很是周到。 若是什么消息都没有,那边必然提心吊胆。 这漕船也渐渐地开了,林钰在夏省之一挥手之后坐在了对面的位置。 雕花梨木小几案略微有些摇晃,茶水只倒了七分满,递给了林钰,林钰双手接过道谢,喝一口便道:“是正宗的安溪铁观音吧。” “好舌头。”夏省之笑了一声,与他说了一说这查茶道,略微拉熟了关系,便开始进入正题。 “我听说最近扬州那边的盐商们聚会颇多,今年的盐政点的依旧是林老爷,还说明年一径让林老爷管,这扬州的盐商们都想当总商的。怕是现在林老爷府上的门槛都被踏破了吧?” 总商这一个职位的油水大了去了,协调盐商上税和巡盐御史衙门的关系,乃是一个中间人和代理人,来来往往能捞不少钱出来。多少人盼着这个位置,卢家没了之后人人都有希望,捞上一笔就赚大了。所以按理说,来林如海这里走动的人肯定不少。 夏省之的推测原本是没错的,可到了今年却有些变化。 林钰垂了垂头,露出一个意味不大明朗的笑来。 “家中有白事,外客一律不见的。” 怕也没什么人这么不长眼,这个时候还来烦林如海。 更何况,现在扬州盐商之中的领头者就一个宋清,这人跟林如海之间有过节,当初林如海点了卢家没点他宋家,早让他有些耿耿于怀。去年年末宜春院聚会,他便给了林如海脸色看,本以为林如海今年定然不会再当巡盐御史,算盘已经扒拉得直响了,哪里知道皇帝南巡,竟然给了林如海这样大的恩宠。这样一来,这扬州哪里还有人能盖过林如海去? 现在宋清是暗地里恨得牙痒,可又不愿意向林如海低头,更不愿意放弃这个总商的位置这样一来,宋清就纠结了,连带着整个扬州的情况都复杂起来。 这些消息,其实并不算是什么机密。 只不过林钰若是告诉了夏省之,便能博得对方的好感。毕竟这些都是慢慢分析出来的事情,隔行如隔山——夏省之毕竟是漕帮的,跟盐帮那也不是一个行里的。 林钰只将自己知道的扬州盐商事细细说来,道:“扬州此刻的局势很乱。一面上,宋清乃是所有盐商之中的领头人,旁的盐商都忌惮着他,不大敢背地里做出些什么来;一面上,宋清给我父亲脸色看,已经是整个扬州城都知道的事情,到底我父亲怎么想,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旁的人一般都认为——在结仇之后,林老爷不大愿意点宋清为总商,这样一来旁人就有机可乘了。不是宋清的,大家都有了机会,要动心思的肯定不少……扬州盐商这一圈的事情一向乱得厉害,在下粗陋,不懂得更深了。” 原本夏省之对盐商这边的事情有过一定的了解,可真正听人分析得这么透彻却还是第一次,他端了茶,抿一小口,便恭维了林钰好几句,林钰只虚应了不答话。 夏省之沉吟了一会儿,才想到合适的开口办法。 “听闻去年那卢家贩运私盐出事,这些年这些事情,似乎抓得更严了。” 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林钰知道这船上肯定带了私盐,可到底不关他的事。 “官盐盐价太高,贩运私盐的利润却不低,即便这样,私盐到了百姓手里价格也要低上很多。”算算,其实盐出盐场的时候价格不大高,可因为官府朝廷要征税,盐商们要获利,逐层地加价,最后便使 “盐价似白银”,越来越高了。 官府通过盐引价格的高低来控制盐价,可到底比不上私盐。 私盐存在必有其道理,林钰对贩运私盐事情的看法很是客观公正,说出来之后立刻得到了夏省之的好感。 他并不说自己对私盐的态度,只是将官盐与私盐对比,却间接地暗示了他的看法。 夏省之越发觉得他聪明,对他态度也更加和善了。 谈到最后,夏省之终究没说自己船上私盐的问题,说一说也没什么区别了。 两人话都不少,见识也多。 林钰当初是走南闯北的,去过的地方不比夏省之少,又都是行船江上走过不知道多少遭的人,跟夏省之之间竟然有共同话题,一聊竟然就已经要接近天亮,他这才想到黛姐儿他们那边。 起身告辞的时候,夏省之送他出了船舱,林钰这才回去。 黛姐儿他们见到他回来了,这才完全安心下来。 这一路,他们的船便跟漕帮的船,江上慢慢走了十日,便接近了通州码头。 林钰那一笔银子,还存在通州的钱庄呢。 13、第四章 下马威 卢瑾泓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不喜欢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只是卢家家业太大,他接手两年,时间不短,却也不长,虽然逐渐地在将卢家的生意摊到各个方面,但多年以来集中经营盐业,已经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卢瑾泓眼扭转这样的局面,也非一日之功。 有的盐商完全依赖盐这一行,完全没有考虑过若是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又应该怎么办。长期以来的富贵,让扬州的盐商们完全忘记了危险,有一种趋势,便这样逐渐地有一种积重难返的感觉了。 卢家倾覆,原本应该为这些盐商敲上一回警钟,可安逸惯了,他们只看到卢家覆灭带来空隙,以及他们可以谋得的利益,却完全忽视了卢家倾覆背后可能存在的危险。 现在林钰也不过只是个富家公子哥儿,当年他没有做完的打算,虽没能拯救卢家的危局,却意外为此刻的自己留了一线的希望。 任何大事,都需要有一个立足的起点。 白手起家说来容易,哪里那么轻松? 林钰始终还是需要资本的,而做生意最开始的那一笔钱,是根本不可能从林如海乃至于整个林家获得的,林钰也从没想过,自己要依靠林家的财富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意。他虽然成为林家子,也完全换了一个身份,这身体乃是林家人,可心里又如何能将自己父母的养育之恩忘记?他夹在中间,只能苦心地寻找一个稳定的平衡点。 这样的一个点,一旦找不准,便会令他百般煎熬。 钱,林家的还是林家的。 他要做的是自己前世的生意,那还得要用前生的钱。 通州码头,已经在望。 这里是漕运的周转地,也有不少的漕粮也汇聚到这里来,毕竟长途漕运,漕夫们也需要停歇。有些年生,河里的水不够深,支撑不住船,时间紧迫,也只有将漕粮堆放在舱内,等来年再进行运转。 通州,无疑是一个很重要的漕运重地。 这里也算是人烟阜盛,毕竟就在北京城边,相距没多少路。 粮食都堆在京通,从这里过去,兴许便能到贾府了。 眼看着船将靠岸,林钰放下了帘子,便吩咐道:“此刻还没到京城,一会子我们路上停靠通州,歇歇脚,找个人知会老太太那边,也好有个准备。” 毕竟黛姐儿身份不一般,而林钰即便不是贾敏亲生的,那也是林家的嗣子,黛姐儿的哥哥,也算是贾敏的儿子。到贾府去,算是名正言顺。他想起贾敏生前说的那些,便知道黛姐儿进府的时候必是受过委屈。 如今他先让人知会一声了,若是宁荣两府还闹那些个幺蛾子…… 林钰唇边没忍住,挂了一分冷笑。 黛姐儿没懂,她看了林钰一眼,不知他为何忽然露出这样的笑来。 黛姐儿的眼睛能说话,林钰与她相处日久,倒越是了解她。外表看上去是柔和,可心底并非毫无原则。若是此番真要留在贾府,她必得要时时小心才是。 “听母亲说宁荣两府声势大,我们家虽然也是祖山袭过列侯,到了父亲这里又有前一阵皇上给了荣宠,可到底差了两府几分。可妹妹也是书香门第出来,万不能被欺辱了。我并非怀疑贾老太太那边不顾着你,只怕……” 话不必说明了,老太太虽然是贾府后院里能说话的,办事的却都是下面的人。 她过问得一两句便好,下面怎么样却管不到的。 更何况,老太太似乎有意撮合她跟那宝玉,所以黛玉现在格外尴尬一些。 这些事,并非一厢情愿就能做主。到底贾敏去了,能为她做主的只有一个林如海了。 黛玉也是个聪明姑娘,心思细巧,听林钰这样慢慢说了,也将这话记下来。 没一会儿,船便靠岸。 之前林钰吩咐的人直接跑出码头,领了银钱赁了一辆马车,就向着北京城去了。 宁荣两府都在一条宁荣街上,东西拉了老长,一条街都是他们的。这两家已经是几朝的荣耀了,皇帝跟着换,两家的荣宠不换。祖上阴功,到他们这里还能跟着享福。 那报信儿的便带着口信来了,只叩角门进。 “哪儿来的?”站在门前的下人看他风尘仆仆,忙拦了他问。 这小厮乃是林府出来的,忙报道:“是扬州林姑老爷家来的,我家公子小姐不久前已经落脚在通州码头,特命小的来报个信儿,也方便贵府有个准备。” 原来是林家来的。 这下人倒也知道深浅,不过府里规矩大,只叫这报信儿的在这里站着,自己去禀报。 这六七月的天气,真是晒得厉害,这小厮在这里站了老久,不时抬抬头望望天。 他站在那屋檐下面,因为一直急着赶路,一路流汗,倒显得脏兮兮的。荣国府的下人站在那门边阴影下头,一身清爽干干净净,瞧了他一眼,却随口道:“北京的天比不得你们扬州,没江南那么秀丽,到这边之后还有得受呢。” 这小厮名为陈舒,之前别人都叫他绰号“小巴”,到了林钰这里,他便报了自己的大名,林钰也没给他改,以后一律叫他陈舒。钰哥儿人好,陈舒跟着他也是真舒服。在林府里上上下下和乐一片,太太待人也算是宽厚,老爷就不说了,便连管家先生都是通情达理,因他是哥儿身边伺候的,走到哪里旁人不高看一眼?到了这里来倒受他种种鸟气。 陈舒给气得不轻,听这守门的阴阳怪气,又不经意一望这荣国府气派,心里却给打了个叉,心想着回林钰那儿的时候定要好好说一说。钰哥儿是个要强性子,他走之前便已经说过了,回去之后一切细节都要报给他。虽说跟了钰哥儿不久,可看钰哥儿精打细算模样,是个不吃亏的。 心里盘算了一阵,陈舒又抬头看了看,嘴唇干裂,头顶上太阳几乎要将人晒晕了。 他原本有心往那阴凉处挪一挪,不过触及那守门人眼神,也不知怎的心里一股气冒出来,强忍住了站在那下头。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里面才慢慢地走来了之前代他去通传消息的人。 “太太说了,她已经知道,叫你回去便罢。还说老太太这会子午睡,回头老太太起来她会说这事儿的。” 只有这样简单的消息,连旁的话都没一句? 陈舒垂首,勉强笑了一下:“劳烦您通传了。” 躬身行了个礼,算是道谢,之后便上马,离开宁荣街,半路上借了人一碗水,正打算喝,一想到之前的却直接将那碗一放,重新翻身上马,赶回了通州。 他回来的时候,直接寻了之前林钰他们落脚的客栈。 林钰正坐在窗下面刻着什么,他握着刻刀,手里是一块质地不错的羊脂玉,到底有什么深浅厉害,陈舒也看不明白,他只叫了一声“哥儿”,便见林钰手上一顿,那刻刀放下,一面将东西收起来,一面回头笑问他:“事儿怎么样?贾府那边怎么说?” 陈舒忽然有些说不出来,连他都觉得脸上臊得慌。 林钰没听他说话,便知道事情有些意思了。 其实原本都是意料之中,可他没明白过来——黛姐儿有什么不好,竟然让人家这俩豪门贾府这么嫌弃。 “别藏着掖着了,爷又不吃了你。看你热成什么样,这通州与北京挨着,却也不近,这天气顶着日头去,我原以为你会早点回来。不成想,你现在才回。想是贾府那边招待你喝碗茶润润嗓子再往回赶,谁知道见一只油汪汪的泼猴。张宝儿,给他倒杯茶来,我倒要看看他宁荣二府多厉害。” 不是没听过风声,说什么要把黛姐儿许配给太太口中那“顽劣泼皮货”,但那是老太太的意思,指不定贾府里那位哥儿宝玉不一定有意思呢?更保不齐,宝玉娘还有什么打算。 现在林钰暂时摸不清这里面关系,不过在听到陈舒灌了茶之后的说法,他便明了了。 报个信儿都这待遇,林家现在有林如海撑着,地方御史从五品那是小事,特派的巡盐御史经皇上加恩,那是二品大员。贾政如今不过是个小小工部侍郎,祖上阴功了得又怎样?奈何子孙不争气。 林钰心底冷笑了一声,又听陈舒道:“那人回话给奴才说太太说她知道了,说一会子等老太太醒了会告诉老太太,那会子正在午睡。” “太太?哪个太太?” 林钰怔了一下,贾家宁荣两府,那么多的人,太太又是哪一位太太? 真不知道那报信儿的小厮是不是故意模糊,使绊子的指不定是哪一位呢。不说清是哪一位太太,也不是没法儿查的。 左右这消息他已经通过了,贾府要真不给脸,林钰也能不给他们脸。 他是市侩的商人性格,信奉的便是有仇必报,信条便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别说林如海本身便爱女心切,舍不得黛姐儿受一点委屈,便是;林钰自己也是个记仇的。 这还没打照面,就给了个下马威,当他们这儿一家子好欺负呢。 “罢了,有的是打听的机会。”林钰暂时压下这件事,暗暗给贾府记了一笔,太太是哪一位,迟早能打听到,到了贾府便自然而然地清楚了。他叫了张宝儿,将方才收起来那一块已经刻好的羊脂玉包起来,“陈舒下去休息,张宝儿跟我出去走一趟。” 14、第五章 三万两 通州乃是漕运重地,距离北京又近,商旅往来也算是频繁。 林钰在林府里难得出一次门,上次出去遇到了乞丐,把薛蟠那小子算计了一阵,旁的却没见着了。这个时候出来,却觉得通州依旧是这熟悉的样子。 这里是漕运相当重要的码头,可平常的走商行客也会在这里歇脚或者整顿货物。他跟父亲来过这里许多次,早已经对这里的风土人情知之甚熟了。对他来说,这里并不是完全陌生的北方。 张宝儿跟着林钰,其实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 “爷,您这是去哪儿啊?” “以前薛家公子到我们府上的时候,与我说过一件趣事,我今日去试试。”林钰随意便找了个借口,一步步顺着街道往外面走,没一会儿便已经看到了通州钱庄。 这钱庄,一般都是富商大贾开的,票号虽多,可真正能通行各地的却不多。 这通州的票号乃是小有名气的晋商开的开源票号,自古以来都是以客为上,林钰手里只要有自己刻的印章和字据,便能来这里取到东西了。 当初便是为了应对特殊情况才存下的这三万两白银,所以并没有像普通的存银一样开出票据,只要有人持字据和印信来便可以。 林钰自己的印信是什么模样,他自己清楚不过,更何况当初还叫人画了个大概的轮廓。因为印章的底部有一个独特的花纹,所以林钰刻意指给了当时画图的人看,只要凭借印信就能认识个大概了。这票号的老板乃是他昔日的朋友,虽年纪大他不少,不过也跟他父亲交好,跟他算得上是忘年交了。 若是能恰好遇到,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林钰只把这件事说是薛蟠交给自己的,也不会引人怀疑,不过是一些小事罢了。 他道:“薛家弟弟介绍了一个朋友给我,我想着这里路过通州,正好去见见。对了,我们从扬州u带了不少的土宜来,不过通州这边也看看,你去看看可有什么有特色的玩意儿,回头来报给我,我先进这票号看看,能不能找见人。” “是。”张宝儿年纪不大,也觉得这周围的东西新奇,所以想去瞧瞧,不过他又有些担心林钰,“爷,这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哪里来的个乌鸦嘴?”林钰敲了他一扇子,又扔给他二两银子,“这天儿热,你路上走着喝几碗茶,你爷我进去喝了。” “诶!”张宝儿应了一声,喜滋滋看林钰转过身进了那票号。 大抵所有票号都一个样,两边站着几个人,柜台后面站着掌柜的,真正的老板在里间。 林钰这年纪轻轻进出票号的人不多见,一般都是贵族公子哥儿,不过瞧着林钰衣饰打扮便知道不是普通人,所以那掌柜的也颇有些热络地上来:“这位公子是来存银还是取银?” 进去之后,林钰环视这周围,扫了一眼之后,只觉得还是当年模样,走上前去便道:“你们老板可在?” 他穿得虽然素净,可这掌柜的是什么眼力,一下就瞥见他腰间挂着的那一块和阗羊脂玉的坠子,又听林钰这语气乃是惯成的上位者语气,只知道他不简单,点了名要见掌柜的,想来是些要紧事。 在前面当掌柜的,都是很有眼力见儿的人,周峰在这里当了几年的掌柜的,自然清楚什么人是装的什么人是真的。他只叫了一声:“大米,待这位小爷去屋里歇着,我去请老板过来。” “哎,来了。” 那被叫做大米的青年走过来,便利落地一躬身:“这位爷,您往这边儿请。” 这大米,倒是一口京片子,利落爽快。 林钰跟着进了屋,撩开帘子,那大米看着长手长脚,做事倒是细致。他帮林钰倒了一杯茶,便要跟林钰套近乎,不过林钰只是笑笑不说话。 这里的老板,便是以前卢瑾泓的朋友,被人称作“赵扒皮”,不过在卢瑾泓看来,其实倒是个好人。这人跟林如海差不多的年纪,走进来的时候,林钰瞧着他两鬓边的头发白了少许,真是个岁月催人老。 “这位公子,瞧着有些面生。” 赵明义进来,便迅速地打量了林钰一眼。 前面掌柜的是什么眼力,赵明义也是清楚的,毕竟他雇佣这么一个掌柜不是给自己添麻烦添堵的。这人若是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掌柜的把自己叫过来,回头赵明义就能撤了他。先知道这来的人不简单了,这个时候再细看,便看出这人通身一股气派,自不是普通人能比。 他虽说着林钰是面生,可语气却已经是一副要结交的热络了。 林钰哪儿能不清楚这样的语气?商场上混久了,自然熟悉得很。 不过现在是他识人,而人不识他。林钰知道自己还要装作一副刚刚跟赵明义会面的模样,连忙从那椅子上站起来,便对着掌柜的一拱手:“第一次见面,当然是面生。不过我有一位朋友却是与在下提过您的,今儿在下来也是为着这一件事。” 一句话,便勾起了赵明义的兴趣。 赵明义留着两撇小八字胡,他那手抬起来,一摸那八字胡,林钰便知道这人是在思考了。 “不知道这位贵客怎么称呼?” 林钰一笑,已经坐下来,下面人也为赵明义倒了一杯茶。 他来之前已经找好了天衣无缝的说辞,更何况他自己就是卢瑾泓,会不会出现什么破绽他自己似乎最清楚的。这一场戏,根本就是卢瑾泓自己自导自演,全无出错的道理。 “在下名为林钰,两淮巡盐御史林海林老爷乃是我父亲,我是他独子。” 这身份一说出来,赵明义便扯痛了自己的嘴唇上面那一块皮肉。 他是大惊之下没反应过来,这身份可不得了,自己有什么事情跟这相关了? 可转眼,他便明白了过来。 他虽然是个商人,可这票号若没有当初卢瑾泓的支持,是怎么也不可能支撑下来的。掰着指头数数,跟什么盐政有关联的,只有一个与他关系不浅的卢瑾泓。只是卢家去岁突遭变故……这人是巡盐御史的儿子,莫非…… 也不对,若真是要来查他,必定是要找官府的人来,自己眼前坐着的不过是一个愣头青,当无大碍。 赵明义眼底一片神光闪烁,心思已经在这闪念之间变过了千百回,他以为自己做得不动声色,其实早已经被林钰收入眼底了。 林钰见他已经想得差不多了,便继续道:“早先我父亲上任的时候,卢家哥哥也常来走动,遂与我有那么几分交情。您应当知道,他还跟薛家那薛蟠有些交情,不过薛家弟弟不大懂事……而且,这一回的事情未必与薛家无关。”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赵明义点了点头,“正是这个理儿。只是您说您与他熟识,而今又来找我,不知道是个什么道理?” “卢家哥哥曾经放了三万银在这里,与您说好,只要来人带着他亲刻的印信和亲笔信,便能取走这三万银,而今我便是来取银的。” 身为两淮巡盐御史的儿子,林钰跟卢瑾泓有交情是应该的,可这样机密的事情卢瑾泓怎么会告诉这样一个少年? 赵明义心里有些起疑,只等林钰取出印信和亲笔信查看了,才信了几分。只是兹事体大,他皱着眉想了想,虽知道无礼,却还是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林钰跟卢瑾泓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三万银不过是寥寥,赵明义也算是个大商了,这钱对他来说真是九牛一毛。可说是个应急什么的,别说三万,便是三千也足够了。这毕竟是故人留在这里的东西,即便是如今卢瑾泓去了,他也要小心着的。更何况,卢家是蒙冤进去的……这林钰…… 林钰知道他疑惑,听他问出来,也打开了天窗说亮话。 “想必您见了信,便知道这是卢哥哥的意思了。我们自有打算,这件事关系重大……卢家遭难,我父亲乃是举荐他的人,如今虽蒙皇上圣恩,不曾追究,可于我父亲仕途总归不利。怕被人旧事重提,而卢家实在有冤,所以……” 多的话不说,林钰只要将自己的立场表明便可以了。 他在那信上只说事情很严重,若他出了什么事情,便将这三万银直接给了林钰,请赵明义务必不要多问,相信他的眼光和决断能力。 忘年交,便是当初臭味相投之人。 赵明义虽然抠门,可这一点钱便是自己的,也不能贪。抠的一定要是自己的财,旁人的钱便是旁人的。有那一封信,已经足够了。况他见这少年眉目清朗,双眼清澈,不是那说谎之人。卢瑾泓的朋友,又有几个是那奸诈狡猾之辈呢?不,不对,应当说,卢瑾泓便是其中最奸诈狡猾之辈了——只是,最后也…… “唉……”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赵明义是力有未逮,他叫人取了银票,便包好给了林钰,“都在这里了,乃是通汇钱庄的银票,我这票号太小,出了通州便没我的事儿了。这银票您收好了……只盼,有朝一日,故友沉冤得雪。” 他用一双饱含深意的眼眸看林钰,林钰只一笑,点了点头。 他出去的时候,夕阳落了满地,洒了他满身。 赵明义背手站在票号门口看他,看那身影混入人群之中,只叹了一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又是一个卢瑾泓啊……” 15、第六章 入荣府 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林钰揣着银票,出去等着张宝儿的时候,整个人便已经安定下来了。 身为盐商,最怕的还是手里没钱。腰包鼓了,一切办法都会有的。不过更要紧的是,人还活着。 回了客栈,林钰便当做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看过黛玉之后又去看了贾雨村,回头来吃点东西睡上一觉,第二日启程便从通州往京都。 贾府的人已经在岸上迎接了,贾雨村这边先下去帮着接应,这边林钰则是先下来扶了黛玉一把。 她披着浅色的披风,整个人瘦瘦小小,看着格外娇弱。 病体孱弱的她受不得那大太阳,林钰让人给打了伞遮遮那日头。 当前过来一青衣小厮,到林钰跟前儿打了个千儿便报到:“小的请二位主子安,府里已经备下了轿子,还请二位主子上轿。” 林钰看了一眼那轿子的前后顺序,便一弯唇,对黛玉道:“先上轿吧。” 黛玉点了头,也不多话,由雪雁接手扶了,小厮伸手指引之下像是要领黛玉往前面那顶轿子去。不过黛玉顿了脚步,却顺势往第二顶小轿去了。 林钰见了,便明白深浅,他只作过去与贾雨村说了两句话,回头来才上了第一顶轿子。 方进去,便听到张宝儿嘀咕,“这是哪家的规矩,竟然有这样坐轿子的……” 按理说林钰乃是林家的嗣子,又是黛玉的长兄,长幼尊卑有序,怎么也不该黛玉在前面的。 只是这贾府除了跟林钰有表面上的关系之外,旁的血缘关系是一点也沾不到边,从贾老太太接黛姐儿这里看,人家原是不想林钰跟着来的。更何况,林钰不过是个庶出,综合着人情和身份考虑,还有贾老太太接黛姐儿的初衷看,给他这样的下马威才是正常的。 不过林钰到底是个能藏事儿的,黛玉也是冰雪聪明,不曾有什么闪失。他跟着黛玉过来,只是因为贾敏生前的那些话,他不可能放任黛姐儿不管,不过他也不打算管太多。 这一次说上京也是有私心的,通州那一日的停靠便已经了了这私心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林钰有钱,什么都不愁。 他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之间只警告张宝儿:“嘴巴闭严了,再说一句当心我割了你舌头。” 完全的恐吓,张宝儿也知道自己方才嘀咕的话不好,便不说了,只跟着这轿子一路走。 远远抬头便能瞧见“宁荣街”的牌坊了,这两边都是高门大户,轿子前后都是贾府的下人,众人看了也都格外避着一些。 不多时,已经到了贾府门前。 林钰在轿子里默默伸了个懒腰,听张宝儿说到地方了,没成想那轿子竟然还在往前面走。 “爷,这——” 林钰微微冷笑一声,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扬声道:“前面抬轿子的看不见门了吗?大门不是到了吗?这还往哪里走?” 前面抬轿子的轿夫们倒是吓了一跳,有些面面相觑起来,之前那青衣小厮,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名字,乍一听林钰言语,也没反应过来。他不是府里什么正经管事儿的,只有个婆子在一边照应。现下那小厮往后面望一眼,那婆子知道要坏事,心里暗骂这林家来的山野小子不懂规矩,庶出的总是不对劲。 她忙上去告道:“哥儿不知,这大门无事不开,况且老太太在西角门内,太太交代从西角门入便可。” 又提到“太太”了,林钰便顺着笑问道:“哪个太太?” 那婆子听林钰这口气和软,也跟着笑,随口便道:“还能是哪个太太,我们荣府里政老爷的。” 王夫人? 林钰笑了:“我怎么听着说,接黛姐儿来府上的是贾老太太?这吩咐是二舅母下来的,不过——走角门,这是太太吩咐错了,还是……您老听错了?” 听错了,还是吩咐错了? 林钰的语言陷阱很浅,可这婆子怎么说都是个错了。 她若说这走角门没错,一会子这难缠的林家子给闹到老太太那里,怎么也是他们这些下面做事儿的吃亏,可若说是自己听错了,心有不甘——吩咐错了,更是不敢说的。 王夫人人说吃斋念佛,暗地里也是位有手段的。 这婆子犯了难,轿子不知何时便已经停下了。 贾雨村在后面,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看出些深浅了。 林家钰大爷跟贾府的人这是杠上了,竟然像是不准备给面子一样。 林钰还真不怎么在乎,贾府跟薛家一样,空壳子,宁荣两府眼瞧着就要败了,更何况贾敏虽出身贾家,可记恨着上一世黛姐儿的事情,只恨得里面某些人牙痒——不必要的时候,便不必给贾府什么好脸色看。 虽不说什么甩脸子,至少也要将姿态端起来,走那下人走的角门,算是个什么事儿?真当林家无人了不成?再也没这蹬鼻子上脸侮辱人的说法。 这边僵持,那婆子想方设法地敷衍,不过时间已经耽搁了,老太太那边等着,已经让人来催。 这事儿被邢夫人小厮看见,便麻溜儿地悄悄跑过去通传了,屋里坐着几位太太,上首位置是贾母,她倒也没在意,倒是王夫人眼尖,一下瞧见邢夫人旁边的过来的人。 她不动声色,只手一挥,让身边人下去了,又道:“一会子林家姑娘来了,还要叫迎春、探春、惜春几个丫头一起来,方显得热闹的。” 贾母放下茶盏,便一笑:“那几个丫头,若听见黛姐儿来,怕是早往这里赶着了。” 这边人说笑几分,邢夫人看了王夫人一眼,终究还是压了事情没说。 怕是方才她的人进来说的事,已经被王夫人注意到了,还没必要将那脸皮扯破的。 外面,这轿子才停了没一会儿,正尴尬着,便见到大门开了,门前蹲着的石狮子被太阳晒着,看得出年月不少了。 黛玉不是来寻求依靠的,贾老太太接她来看不过是一解祖孙情,来的也不是黛玉一个,还有林家正经的继承嗣子,不管他林钰是什么出身,到了这里也都是正经的主子了,走个正门也是无妨的。年纪不代表一切,身份很能说明问题。 黛玉始终没说话,不过坐在轿里,已经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尽管这大门开了,兄妹俩这心里总有个疙瘩。 进去之后,果然见这荣国府之内可谓是气象万千了,府邸之富贵豪奢,比之林如海那园子胜过不知千百倍。 林钰这边该去拜会贾政贾琏,贾赦贾珍,黛玉那边则去荣禧堂见贾母一干人等。 那边贾雨村也等着拜见贾政,林钰倒是见到了这贾政,乃是贾敏的二哥,林如海内兄。 贾政生得斯文,不过瞧着有几分学究刻板酸腐气,因着林如海的面子,对林钰也算是客气,更何况面子总要做足的。 他交代了林钰几句,只说是要好生读书,既送黛姐儿来一趟,也顺便在这贾府里住一阵再回去。 林钰一一应了,心里觉得这人跟林如海还是有差别的, 林如海能办事儿,不过这贾政看着却只像是个尸位素餐的了——可他终究低估了贾府的本事,见过了贾琏,便知道这琏二爷是个什么风采了,贾赦没见着,贾珍自然也没见着。 林钰合计了一下,感情自己来就见着了一个贾政。 不过说贾府这宝二爷,林钰还是瞧见了的,不过话没多说两句,贾宝玉刚下学,贾母那边叫他呢。 张宝儿跟着林钰,前面由人带着,只说暂时安置在梨香院住一会子。他问了黛玉住处,却只答说还没安排下来。 林钰让有了消息回他,又给张宝儿使了眼色,上上下下打点了一翻银子。 而今林如海高位,下面人也高看几分,更何况林钰风度翩翩,谈吐不俗,既有眼界,也不过于端着,易给人好感,倒很让下面人喜欢。 可那些人才收拾了屋子出来走了,张宝儿这边便嘀咕开了。 “这荣国府真是个好大规矩,您一个正经主子人没见到几个,倒打发这偏僻住处来。” 张宝儿还是觉得该离黛姐儿近些,林钰倒觉得远远地也就是了。这住处一点也不差,闻说是荣公暮年静养之所,倒跟贾政那屋比较近。 林钰劝住了他,又吓他道:“再胡乱说,莫怪我不客气。这荣国府不是别地儿,更不是府中,当心祸从口出了。一会儿黛姐儿那边安置好,你过来与我说一声,去看看情况。” 进府门的时候,林钰一定要走正门,一则是为林如海面子,二则是为贾敏当年的面子,三却是为了让黛玉有个警醒,这贾府不像是家里头,若硬要说有四——那是他林钰自己的面子,树活一张皮,人活那一张脸,但凡是跟薛家有牵扯的,他都不喜欢。 16、第七章 横祸 林钰看过了黛玉,便不怎么出门了。 他在屋里盘算着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卢家的事情一直压在心底,他不曾忘怀,也不可能忘怀。三万两,只是一个小数目,兴许在别人的眼中够大,可真要到了盐商这里却是很难干成什么事儿。上下疏通打点便不知要花费多少了,更莫说是到盐场或者是盐政衙门办事。 林钰现在是犯了难,眼下说不得只有暂定计划,余者还得近似“白手起家”。 次日下午的时候,那贾宝玉倒来见过了林钰,似乎对林钰印象还不错。 不过在言谈之间,这宝二爷颇看不上经世致用之学,对“商”这一“末流”也有诸多的异见,林钰压了自己的想法不谈,却知道这膏粱纨f不可能是同道中人了。 送走贾宝玉,外面又来了贾府安排下的伺候他的婆子和小厮,只是林钰不让他们做太多的事情,也不跟他们说太多的话。他只是在透露自己小住几日便要回扬州的消息,于是下面人知道巴结拉拢他也无用,歇了心思,该干活的干活,不该说的话也不说,林钰倒是清净了。 除了自己的计划之外,林钰只研究过这贾府上上下下的关系,那王夫人乃是出身王家,跟薛家姨妈是姐妹。林钰曾听薛蟠提起他那本事的妹子,倒是又想起一个薛宝钗来。这王夫人对待遇似乎一开始就有偏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之前不曾听贾敏说起过什么“宝黛”之亲,现在瞧着老太太却有撮合的意思,林钰这就觉得不好了。 若真这样,黛姐儿定不该在这荣国府久住。 他借口到了这里,给林如海送平安信,修书一封具言此事,至于林如海怎么想,怎么做,便不是他能担心的了。 刚写好了书信叫人送出去,便听见门前伺候的樱桃热络地喊了一声,“琏二爷,您来了——” 贾琏? 林钰眉头一挑,起身的同时便对张宝儿道:“着人将信快送回扬州,也让父亲看了安心。我与妹妹都无事,你且去。” “是。”张宝儿接了信便往门边走,临到要出门的时候正撞见贾琏,于是一躬身打了个千,喊一声“琏二爷”好。 贾琏是个相貌好的,面如敷粉,眼似桃花,若非那一脸的风流子习气,倒真是富贵门中出来的书香人。只可惜这人眼睛底下不是太干净,林钰看了不是很舒服。他一进来便打量了林钰一眼,林钰摸不准对方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只含混地叫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立刻笑了,上来搀林钰的手,道:“哪里那么见外?黛姐儿该叫我一声表哥,你虽不是姑母亲生,却也是养在姑母膝下的,难不成是看不起我贾琏?” “二爷说得哪里话,那钰便叫一声‘表哥’了。”林钰瞧贾琏行为举止是个轻浮的,也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不好多问,只让人端了茶和点心来招待他。 未想这贾琏坐了一会儿,便有些坐不住,闹着说要带林钰出府去瞧瞧这京城风物,男儿哪儿能一直在家里坐着? 林钰本想出去也好,顺便再看看京城这两年有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出门的时候,贾琏小厮上来悄悄摸摸问了一句“可要告诉二奶奶”,贾琏一脚便给那小厮踹过去,“只管回了奶奶,说我带钰哥儿去转转,最好是看你们平姑娘在的时候说。” 那小厮赶紧赔着笑退下去了。 这场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王熙凤人称凤辣子,跟贾琏,这锅盖跟锅也不知道是配还是不配。 林钰只看着没说话,终于跟着贾琏出去了。 梨香院靠近贾政这一房,从通街出来,林钰便瞧贾琏那表情一下松快了。 “京城里这天气热,不过天气热也有天气热的好处,前一阵有个新的戏班子进京来,就在棠花苑,不如我带钰哥儿去瞧瞧?” 贾琏摇着扇子,眼底含着深意。 林钰没拒绝,扬州戏园子里也有不少的戏在唱,盐商们有时候追逐戏子、豢养优伶,并非罕见事。刚转出门,贾琏便觉得路远,还是叫了轿子来抬着走。 一路出了宁荣街,便到了城西处,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沿路摆摊设点叫卖东西的商贩奔奔走走,当真京城繁华好风物。 轿帘子被打起来,前面轿夫压了轿,林钰走下来便看贾琏已经站在那里了。 “闻说扬州有瘦马出名,不知道……” 贾琏露出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林钰自然知道他说什么,不过摇摇头道:“家父管教甚严,不敢见识。” 这倒是真的,林如海不可能让自己的子女过早接触这些东西,书香门第哪里能跟这些市井污秽联系在一起?他这样一说,只让贾琏以为他是不懂什么风月人情的,拉着他便往楼里面走,园子里面搭着大戏台子,达官贵人们也常常往这边,只是林钰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上个半拉子的熟人。 夏省之跟几个富态老爷一起进了里面,不过他不经意回眼的时候瞧见了林钰。 远远地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漕粮运到通州便可,而夏省之乃是扬州漕帮的掌舵人,来往于京通之间并无不妥,下戏园子也是应该,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巧的事情。 他脸上的变化没露出来,贾琏也没注意到,只叫他去听戏。 这贾琏是一边听戏,一边说些个荤话,林钰只当做是什么也不知道,面不改色,倒让贾琏高看了一眼。 他们坐的位置只跟夏省之那边隔了一条道,他们这边的门是只掩着一半,可对面的门却是紧闭,似乎也不听戏。伺候茶水的侍者都站得远远的,像是被特意吩咐了不能离门太近。 这些细节,本无足轻重,落入林钰的眼中便很有意思了。 半路上的时候,林钰便已经知悉夏省之在帮人贩运私盐,现在在戏园子里谈机密事情,想来肯定与生意上的往来有些关系。 坐不一会儿,对面的门终于开了,却是一名胖子出来,挥手叫了些人进来。 京城这一家戏园子跟别的不一样,达官贵人们高兴怎么玩就怎么玩,一点也不在意规矩。 对门直接过来了一群姑娘,转瞬那边就热闹了起来。 贾琏看得眼馋,不过瞧了瞧林钰没这意思,也不敢放浪形骸,又想到自家那泼辣娘们儿,更没了胆子,一时连听戏都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只问了方才下戏台子的花旦在哪儿,便借口小解尿遁而去。 林钰只看他眼神便知道他有龌龊事,叫自己来听戏不过是个幌子,不过人家的事情林钰一向是只知道不干涉,没到用的时候一个字不会抖落。 他这样的人,擅长背后捅人刀子。 现在这房间里没人,正面开着对戏台子,背后便是门,里头还热闹着呢。 他也放下了茶杯,走出了房门,从走廊上过的时候听见里面淫声□□,可见是混乱不堪的。周围的小厮跟侍女都听得面红耳赤,幸得这里还没旁人路过,只林钰一个已经让人多看几眼了。 夏省之想必也在里面,人都有两面。 林钰自己想着,便转过了拐角,还没走远,便忽然听到背后“砰”地一声巨响,却是前面那雕花木门被人一脚给踹翻了,里面顿时一片惊叫之声,只听得盘碗乱翻桌椅倒地,不知多少丑态被人撞破。 谁人这样大胆子竟然敢挑了这些富商巨贾的好事? 林钰抬眼,便看到一华袍公子站在门口,方才踢门的乃是他旁边的壮汉,像是他手下奴才。 这人相貌堂堂,看着年纪也就跟林钰差不多,只是面带贵气,眼底乃是不屑。看他腰上一块双龙戏珠黄玉佩,便能肯定他不一般了。 “人都在这里了,还不是一锅端?杨大人,还不动手?” 他发话,站在另一边拐角处穿戴补服的官员便立刻挥手,把里面的人都给抓了出来,顿时这整个戏园子都乱了起来,台上唱戏的给吓得不清,里里外外的人都在往这里看。 林钰只觉得这事情不对,听那官员对着年轻人一躬身喊了声“十四爷”,又想起方才那黄玉佩,心下猜到几分这人的身份。 林钰远远地避开,只怕搅进事端之中,只是没想到该来的还是跑不了。 夏省之没被人从那屋里逮出来,倒是隔壁屋里搜出来的,看上去睡眼惺忪——之前林钰分明是看到夏省之进去了,可现在竟然从隔壁屋出来,这事情透着诡异。 贾琏也倒了霉,那十四爷发话说里里外外都被放过了,一个个抓起来先关进去问了才知道,贾琏还在后面跟那戏子亲热,就被抓了个现形儿,狼狈得很。之前有端茶小厮认得林钰,也把他找了过来,只是林钰看着端方,他们倒也不敢造次。 一群人都被压在大堂上,还要说带回衙门审问,林钰从没想到这天降横祸,贾琏更是脸色惨白浑浑噩噩。 夏省之看着也很是忧虑惶恐,可林钰却发现他被捆着的手指竟然还似乎在打拍子——这是方才唱的那一出《武松打虎》的音调吧? 似乎感觉到林钰在望他,夏省之回过头朝他一笑,“林公子也在。” “……” 看个戏都能被牵扯进去,林钰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相信自己定然不会出事,贾琏这边就…… 若是让二奶奶知道这事儿,回去他一身皮都要被剐下来。 17、第八章 客人 贾琏身上捐着个同知,如今面对着前面站着的那俩。竟然是一句话也不敢说,还唯恐被人发现了一样。林钰自然一发现了这一点,他不动声色,混在人群里,却看向前面来的人。 “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本事,不会被发现,你们卖着私盐,还敢这样明目张胆,也不怪爷要逮你们,不惹了爷,谁管你们?” 这一位十四爷,说话一点不客气,对着那几名被抓起来盐商极尽讽刺之能事,只羞辱得那脑满肠肥的几个人抬不起头来。 只是在林钰的视线之中,夏省之一直很淡定,现在那些盐商甚至都还没注意到他。 林钰虽然注意到夏省之,但这个时候不会主动出来说话。他知道夏省之肯定与这件事有关联,可推测来推测去,林钰倒觉得这夏省之分明是来算计那些个盐商的。 这些人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利益上的冲突。 夏省之之前跟他们一起进去,被抓出来的时候只有那一群倒霉的私盐贩子,夏省之被摘出来,现在还没人问讯他,普通人哪里能有这本事? 贾琏这边是哆哆嗦嗦,棠花苑表面上还是个很文雅的地方的,说是文人雅士聚集之所,又有种种的达官贵人,寻常人不知其中猫腻。可如今这件事既然已经闹大了,不管这地方干净不干净,他贾琏是不能干净了。在这里他是跟下面的戏子厮混到了一起的…… “钰、钰哥儿……” 贾琏的声音有些发抖,瞧着一张脸都要扭曲起来了。 林钰埋着头,尚算镇定,微微侧了一下头,问贾琏道:“怎么了?此事应当牵连不到我们,还是放下心便好。” 他话音刚落,前面那差役已经审问完了前面的人,走到了林钰面前。 上上下下打量了林钰一眼,又看了看他旁边的贾琏,这官差倒也有几分眼色,问道:“您二位姓甚名谁,打哪里来,又跟里面被抓的那些人有什么交集?” 名姓肯定都是必须说的,可自然跟那些被抓的人没什么关系。 林钰注意到,这差役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夏省之已经望了过来,应该是一直在关注着这边。 无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林钰道:“林钰,从扬州而来,不曾认识里面的人。” 扬州? 听着确带了一点南方口音。 这差役倒是也没怀疑,在本子上记了一笔,便去问贾琏。 “你呢?” 这一位看着也是个富家公子,这里被扣留的人都不是什么普通人物。十四爷说得本事,都通通抓起来一个也别放过,可这些人哪里是他们惹得起的?棠花苑表面上是文人雅士聚集的地方,可背地里什么样儿知道的人都清楚,也就能搪塞方才那哥儿那样的。 见到贾琏自然跟见到林钰不一样,林钰看着周正,贾琏相貌原也不差,但他因为种种的原因心虚害怕,已经落了下风,此刻回话甚至有些哆哆嗦嗦起来:“贾、贾琏,荣国府出来,与此事并无、并无关联……” 他说得磕磕绊绊,不过好歹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贾琏原本就是冤枉的,这个时候也是一脸的委屈,做戏起来其实很有一套。 这差役听见“荣国府”的时候上上下下地多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些惊异。不过这里多了的是达官贵人,也没太过在意,轻易地便放过了他去。 下一个便是夏省之了。 现在已经有差役走上来给,准备让下面的人走了。 贾琏站在林钰的身边,尚惊魂未定,手一抹自己的额头,当真是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真真是飞来横祸,要吓死我了。还好还好,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祖宗保佑他,夏省之不留情也没用。 林钰害怕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他竟然看到那官差重新看向了自己。 夏省之到底对那差役说了什么? 林钰心底有一定的猜测,不过在那官差重新向着林钰走过来的问话的时候,他已经有数, 贾琏正叨叨咕咕准备着走,哪里想到差役是去而复返,竟然给吓了一跳。 “你是扬州巡盐御史林海的独子?”那官差过来之后只有这一句话。 林钰顿时知道是夏省之为了把自己摘出去,所以拉他下水了。夏省之这样的人,身份是不可能瞒得住的,这个时候要说跟那些个私盐贩子没关系,只能把林钰拉下来说。不过林钰猜测夏省之本来有脱身之计,不过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要扯上他。 看了那边夏省之一眼,林钰做出一副似乎才看到的表情,转过头来对官差道:“确是如此。” 那差役手一指夏省之,“你认得那人吗?” 林钰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像是……夏帮主?” “早说了,我夏省之清清白白,虽与林公子所识不深,但还算是很谈得来的朋友。几位差爷便不要怀疑于夏某了,我若真与那些个盐商有联系,林大人岂能容得下我?更不会允许我与其子交流的。” 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真是谁也比不过夏省之了。 直到从这里走出去了,甚至夏省之也跟着出去了,贾琏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觉得钰哥儿认识的人很多?单说是官职,肯定是林如海高位,贾府这边除了世袭的职位竟然没一个能与之相比。而今忽然冒出个风流俊秀人物,说他认识林钰,林钰也承认了,现在还跟着一起走,贾琏便起了结交的心思。 方才那差役们也不敢随便放人,去禀报过上面才敢过来的。 林钰那时候瞧见了胤g,似乎是后面才过来的,站在那里跟十四爷说了一会儿话,也看到了林钰,随口便叫他们放了林钰,想必是肯定他们抓错人了。 林钰本来就是很纯良的外表,看着不像是会参与到这些事情当中的人,更何况有林如海的人品担保,四阿哥都发话了,下面人哪里敢怠慢? 那四爷跟十四爷之间怎么协调,终究是爷们的事情,下面的人做事就可以了。 夏省之跟着他们一起出来,便给林钰贾琏拱了拱手,“林公子,有见面了。” 如果可以,林钰想着自己怕还是不要见到他的好。 而今夏省之先跟他打招呼,他还不能冷着脸,只能跟着笑了一下,在贾琏的狐疑目光之下,不曾露出半分的异样,道:“之前在船上还多亏了夏帮主出手相助,感激不尽,只是没想到夏帮主竟然也被牵扯到此事之中,幸而无事。方才混乱之中并未一眼将您认出来,倒是失敬了。” 话说得客气,简单一些就是“我之前并没有认出您来,而不是故意不认您”,夏省之哪里听不明白,他也懒得管对方是不是真的愿意搭理自己,反正现在夏省之的心情好着,一点也不担心。 今日即便是没有林钰,他夏省之也不会出任何的事情。 今天敢算计这一帮盐商,背地里肯定有人给他撑腰,没人撑着夏省之也不会做这样得罪人的事情。他手段圆滑,本事不小,也不在意这一点二点的风波。 跟林钰说话的同时,他也注意到了在一旁的贾琏。出于礼貌,林钰介绍了贾琏一下,却并没有准备深谈的意思。 夏省之勾唇一笑,一拱手便告辞,走向了一旁的茶楼。 林钰看见那方向,却跟着贾琏往回走。 来的时候是意气风发,还说是什么来见识见识京城的风物,回去这事儿若是传开了定然也叫人笑掉大牙。更何况,这样的事情到底是瞒不住的。 贾琏现在犯了愁,“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担心的乃是熙凤,若是这件事被王熙凤知道,回屋里定然闹腾开。 林钰知道他苦恼,竟然给他出了个主意:“未进得棠花苑的时候,谁知道里面是那种地方。倒是哥哥你,十四爷跟四爷都出现,哥哥推脱一下也就过去了。我想着,这件事——琏二嫂子肯定不轻易放过,不过只要得了老太太的欢喜,哪里还有什么问题?” 左右贾府后宅里真正掌权的乃是贾老太太,即便事情是下面的人在做,可若是她不高兴,下面的人哪里能安生? 王熙凤不过是刚刚嫁进来没两年的新媳妇,除了侍奉老太太还要侍奉自己婆婆,得罪不得王夫人,也得罪不得邢夫人,至于贾老太太更是不敢。 贾琏与王熙凤相比,好就好在他不需要像王熙凤一样谁都不能得罪。 此刻的状况是,他只要能讨好了贾老太太,到时候老太太一心疼他,出言护上一句,王熙凤都不敢说任何话。 林钰给贾琏出了主意,只耳语两句。贾琏顿时笑了,拍手道:“钰哥儿好算计,好算计!” 忙叫贾琏低调,林钰只道:“这法子不过是普通,表兄不过是没想到罢了。但求哥哥您不要说出去,回头嫂子得收拾我呢。” 凤辣子的泼辣,谁人不知道?林钰有这样的顾忌是正常。 只是现在贾琏得了计策,心里高兴,满口地应承下来。 “那我现在去办事儿,钰哥儿你——” 这个时候,自然不能让贾琏为难,他四下看了看,道:“我便去那茶馆,表兄办完了事情来这里找我便是。保管一会儿跟您一起回去。” “好,好。”贾琏差点乐开花,只将林钰送到那茶楼旁边去,让老板给他端了好茶水,自己却出去办事情了。 林钰才坐下来没一会儿,竟然就前面的珠帘被人掀开了,那珠玉碰撞的声音格外悦耳。 “这位爷,这雅间里面有人了,您若喝茶,这边请——” 似乎是有人走错了路,只是林钰没忽略这件事,他抬头看向那门,那修长影子已经到了门前,却笑道:“不曾走错路,这雅间里面的爷,乃是约了我的。” “这……”小厮明显没反应过来,之前不是荣国府琏二爷把里面这小爷送来的吗,怎么又多了一个人? 外面来的是谁,林钰心里有数,也早就有准备。 他给贾琏出了个主意,却是调虎离山,让贾琏自己忙活去,回头来林钰却是要跟夏省之见面,若是贾琏一直在,还不大好办事。如今夏省之果然来了,林钰的预测倒是已经对了一大半。 其实偶尔想想,能认识夏省之,未必不是他的机会。 他听了外面对话,便道:“夏公子确是我客人,请他进来吧。” 18、第九章 火井 夏省之乃是扬州漕帮的帮主,本来是极其简单的押漕之事,路上遇到江盗不说,竟然还因此结识了林钰。 虽然这人没什么官职,可好歹是林海的儿子,认识一下总没哟坏处,哪里想到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场。 在通州码头的时候,漕船便已经纷纷卸船,先将漕粮解送下来,之后才是南方带过来的土宜。只是船上毕竟不止有这些东西,夏省之守着他们把私盐弄下来,却一点也不想给那些个盐商。 他才刚刚当上漕帮帮主不久,就遇到了扬州大盐商卢家倾覆一事。没了原来的扛鼎人,现在那边相互之间的倾轧很是厉害。 夏省之这一次运送的私盐,乃是扬州很有名的盐商宋清的。这些人都是官盐私盐一起走的,毕竟没有当初的卢家那么大的本事,几乎垄断了官盐的贩卖,还有官府庇佑。虽然不知道怎么就没了,可在盐商的这个行当里,卢家一向是一言九鼎,但凡是他家说要卖的盐,路上连遇到打劫都少。 当一个家族,已经成为一个行业的规范,那他们的存在便有如神o。 有时候,夏省之便觉得,这才是卢家覆灭的真正原因。 这一次不比以往,局势已经改变,想要吞吃宋清这一船的私盐的人不在少数,更何况现在卢家没了,便是宋清独大,一下成了众矢之的。这些盐商来,本来就是要跟夏省之说私盐贩卖的事情的。 只是夏省之没想到,他这个贼,竟然在这里遇到了官。 还好他早有察觉,这才没有被一起牵连,但若说他不曾算计那些个盐商,也是假话。他有自己的私心,那些个盐商没了,这盐的下落也就没人知道了,说不准又是一笔巨财。 这个时候遇到了林钰,还恰好给解了围,这人看上去还跟贵人交好,又是是巡盐御史的儿子——对夏省之来说,林钰是个值得利用的人。 可对林钰来说,夏省之更是一个值得利用的人。 相互之间的这种利用关系,使两个人一见面就热络了起来,丝毫没有什么利用与被利用的不愉快。 林钰请他坐下之后,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去:“在下也没想到竟然还能跟您在京城见面,倒是很有缘分。只是每一次见到您,情况都有些特殊,真是巧呢。” 夏省之不置可否,知道林钰是在打趣他,玩笑两句,却问林钰怎么跟贾府那一位混在一起。 林钰有些近期,“此话怎讲?” “我来京城这时间虽然不长,也不常来京城,可对这贾琏却是有所耳闻。” 夏省之还真知道一些,毕竟贾府乃乃是这京城的富贵人家,听闻前一阵又有政老爷的长女贾元春入宫当女史,闻说还颇为受宠,贾政在工部员外郎这个职位上,虽然是个小官,可颇为重要,比不得林如海,油水却是不少的。更何况贾家乃是袭爵,一门子的高官厚禄都不从他们自己身上出,而是从已经故去的祖宗身上来。 一早便有人说了,这贾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虽是那“白玉为堂金作马”,却怎么也比不得当初开国时候的风光了。 这贾琏,便是纨绔子弟之中的“翘楚”。 夏省之将自己所知一一道来,尽说这贾琏的种种荒唐事。 林钰虽然早就料到贾琏是个能闹腾的,却没想到在外面竟然如此荒唐。“赦老爷怎么也不管教管教,便是邢夫人……” 他暗自纳罕,夏省之像是瞧出了他疑惑一样,道:“他赦老爷也是个荒唐的,更何况现在的夫人乃是个续弦,不是邢夫人亲生,哪里还管。” 一个外人,竟然也对贾府的情况了如指掌,林钰又是佩服又是狐疑。 “我竟然不知道还有这一桩事情在这里。” 想来那邢夫人若是续弦,对原配的儿子哪里敢管教?况且……她不管教,这才是正理儿,所谓捧杀,不捧哪里有杀?看贾琏现在这样子,根本不像是受过管教的。 一会儿贾琏回来,林钰忽然又有了个新主意出给他。 想到这里,林钰笑了笑,只作无事,继续跟夏省之说话。 这一回是夏省之欠了他一个人情,倒是也爽快,说林钰日后要是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他,他能帮则帮,绝不推辞。 林钰心想着说得好听,真要碰到棘手又没有利益的事情,即便是谁人碰死在了夏省之面前,都不会有人管的。只是表面上林钰不能这样提,他笑了笑,顺着夏省之的话答应了下来,又恭维了两句。 眼看着话说得差不多,可以更深入地谈一些事情,林钰便随口问道:“方才在棠花苑,也真是凶险,那些个人,似乎都是盐商?” 夏省之瞧他一眼,点点头,”我是做什么的,林公子您心里怕也是有数的。近日盐市吃紧,当真是白盐如白玉,京城这地方,也是消息汇聚之处,盐随船运到,自然要求个善价。” 这话有些奇怪,盐场不少,只有官盐吃紧的时候,私盐怎么会受到影响?除非是官府那边忽然之间收紧,否则真正在盐市上流通的盐是不会出问题的。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某些著名的大盐场忽然之间不产盐或者出别的什么事情,导致了盐产量下降。可这种情况几乎不需要考虑,因为自打大清盐场开始经营以来,还没出过这样的事情。 “这近日盐市吃紧一话,又从何说起?” 原本林钰就觉得奇怪,可没想到这一次,他所以为的那最不可能的事情,成为了夏省之口中的事实。 林钰万万没想到,夏省之会有这样的一番话。 “林公子应该了解一些的,川盐已经远销大江南北大清各地,四川盐商之风头日盛,早已经有盖过扬州盐商的趋势,更兼扬州不久前去了巨擘卢家,实力削弱,四川盐商趁机要起来。” “前一阵说四川那边新打出来几口井,都以为出卤会不错,出来便是一片新的盐场,去年还有盐商因为这件事来扬州聚会——” “新的盐场开出来,受益的几乎是所有的盐商,扬州盐商也跟着掺和一脚,投了无数的银子去开发新盐场,哪里想到就是这新盐场,让这大大小小无数盐商血本无归!” 血本无归。 这样的一个词,用出来的时候,有一种重若千钧之感。 林钰抬眼,看向夏省之,只见夏省之眼底全是一片沉暗的算计,似乎并不对这样的局势感到有什么焦虑,相反,他很高兴。盐商们的白银打了水漂,得到发财机会的是他。 商人很熟悉这样的眼神,那是被利益吸引的眼神。 兴许是害怕自己的眼神太过锋锐,而引起什么不必要的猜疑,林钰又不动声色地将眼帘垂下去,去却问道:“不过是开发盐场,盐商们都是人情世故堆里出来的,即便是赔本一些,也不至于说‘血本无归’吧?” 听上去,林钰对盐事还是了解不少的,可又不是精通。 他表现出来的一切,恰好符合林如海独子的身份,虽不完全是读书的迂腐人,知道一些盐商的事情,可又有些看不起,并且是个绝对的外行人。 “说血本无归,哪里那么简单?” 这消息原本也不是什么机密,夏省之现在想起来还想笑,他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便在这屋中踱步,一副自若模样。 “不知是怎么个血本无归法,在下倒是好奇起来,夏兄可否解疑?” 林钰问得直接,夏省之也懒得跟他卖关子,便说道:“四川自流井的名声,想必林公子听过吧?这是个小地方,可最近在盐商之中却很出名。自流井,开一眼井,而卤水自动冒出,地势之利。蜀地出井盐,以火井出名——” 火井,盐井之中很特殊的一种。 曾有记载,打一口井,而地下冒出七八丈高的火焰,而下有卤水可炼制成盐。 盐井里为何冒火?只是因为有“气”。其实这便是后世所说的天然气,开凿出盐井的时候,乃是气与卤水共存,卤水冒出地面,气也跟着冒出来。 早在几百年前,便已经有天才的先人研究出以锥形盆覆于井口采气煮盐的办法。 “四川火井,多半采气燃烧,在盐场当场煮盐,连柴禾火炭都一并省去,以气煮盐,省事至极。”听得出,夏省之语气之中很是欣赏,毕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以气煮盐,很是不凡,不过现在表情带了几分幸灾乐祸了,“四川火井,成也其气,败也起气。一个月之前,自流井——” 夏省之停了声音,也停住了脚步,看林钰又抬头来看他。 他想起来自己当初知道这消息时候的惊讶,却又想起自己多番的算计来,只轻微地一俯身,嘴唇一勾,吐出两个字来:“炸了。” 自流井,炸了。 19、第十章 闹剧 自流井,炸了。 直到回了荣国府,林钰还没从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 以气煮盐,早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按理说前后经验都很足,又是这么多盐商齐力开盐场,定然请了老手艺的人来,绝不可能出事。就算真有什么疏忽,也不可能闹到几乎整个盐场都炸了—— 夏省之说,盐商是半夜炸的,正是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那时候一切已经准备停当,整个盐场的井已经打好,只差一会的工序便能出卤了。之前的几口井都没出什么好卤,众人寄希望于第二天,哪里想到就是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这一天晚上,在自流井新盐场即将建成的时候,出了这样的岔子。 大半夜地,黑qq的盐场里,忽然便爆出了一团火光,一个井炸烧起来,掀翻了另一口井,一个接着一个,整个盐场所有的火井全炸了,烧了! 那一个晚上,是整个自流井的噩梦。 火光照得整个自流井周围跟白天一样,无数人心血转瞬付之东流,哭得最厉害的,只能是那些个损失惨重的盐商了。 这一场火,烧了足足有三天,怎么也灭不下去。 有算命的说,那是祖宗们的诅咒,这一个盐场开不得,闹得人心惶惶。 气,本来便是地下出来的,从井口冒出来,要把那井口堵上才能灭了火。 整个盐场的地面都像是被烙铁一样,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心思,才将这些盐井给盖起来。 最后这火是灭了,可是整个盐场也跟着废了。 没有人再敢提开盐场的事情,像是怕得罪了什么。又因为那些算命先生和道士们的话,四川别的盐场也都人心惶惶,乐山、犍为、成都府、重庆府乃至于荣昌富顺等地,盐场全部暂关。 不几日,流言便已经满天飞,一会儿说是哪个盐商家出了怪事,见到了胶鬲和李冰的神魂,一会儿又说是做梦梦见了一口盐井里冒出个大怪物来……总之是什么离奇古怪的事情都出来了,四川盐商之中哪个不提心吊胆? 这盐场的事情,太突然了,没有任何的准备。 盐商们认钱不认神鬼,可下面的盐工们要命,不敢开工。不是没有盐商逼他们去盐场干活,可这些个苦命人都起来反抗,谁也不想死,人一多就胆壮,闹到官府那里,连官府都妥协了。 四川这一个月,几乎没产出一粒盐来。 整个盐市上,盐价走高。四川盐场出事,别的盐场的盐价陡然上扬,夏省之原本这几船私盐都是早就运上来了的,忽然之间出了四川这档子事儿,他手里这几船盐价值可就不一样了。 盐商们想要从夏省之这里发财,可夏省之是头狼,有钱不留给自己赚,那简直是傻子。 所以夏省之没有任何愧疚和犹豫地,直接坑了之前那一拨盐商,这才有林钰在棠花苑遇到夏省之一事。 只是夏省之的话没有说完,这些都是林钰自己推测出来的。 林钰甚至怀疑夏省之背后有靠山,不然哪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还不害怕报复?盐商们又不是吃素的,若是林钰当年遇到夏省之这样的人,第一个想法应当是斩草除根,这样的人绝不能留。他都算是盐商之中少见的善类了,却也这样想,那别人呢? 夏省之若没靠山,林钰不信。 然而这靠山是谁,却是一个难解的谜了。 荣国府近在眼前,林钰收敛了心思,跟贾琏一同回去了。 今日贾琏受了惊吓,送林钰回去之后便匆匆告辞,他带了个戏班子回来,要讨贾母的欢心,这是林钰给出的主意。老太太喜欢热闹,贾琏去尽尽孝心,至少不会挨骂。后面林钰还给他出主意,让他顺便讨好挑拨一下邢夫人,这样他家那口子兴许就收敛一些。 反正林钰是没打算在这里待多久,若是他那信成功送回到林如海的手里,怕是黛姐儿也不过在荣府小住一阵。 他回来,只坐在窗下开始读书。 张宝儿在他出去之前便去负责送信的事情了,这会儿见林钰回来,便进来伺候,说信已经托人送出去了。 林钰点点头,让他到外面去听消息。 张宝儿又摸不着头脑了,“爷您这怎么老是让奴才出去听消息?又从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哪里知道该打听哪些消息啊?” “我从不告诉你,是让你动动脑子——你看,爷让你听消息这么久,你不是变聪明很多了吗?” 林钰一本正经地说着,唬得张宝儿团团转。 张宝儿摸着自己的脑袋出去了,估计心里还在纳闷儿自己怎么就变聪明了。 不过今儿这事,说什么打探消息,还真不用他动什么脑子,消息就已经来了。 荣府里琏二爷出去给老太太找个戏班子,说现在不唱戏,养在家里就好,等老太太心情好了再唱,先养着不出事。他又说了一堆的甜言蜜语哄着老太太,贾琏这人会说话的时候嘴巴可甜着,老太太喜笑颜开,赏他些东西,于是贾琏这得意洋洋地回去了。 可琏二奶奶这边早接到下面小厮们说的话,贾琏今儿竟然带着人家刚来荣府的哥儿出去鬼混,还欺负钰哥儿不懂京城风物。 早先王熙凤闻说贾琏带着林钰出去,就知道肯定不会有好事,结果后面传说是差点被抓了,吓得王熙凤摔了手里杯子。这没一会儿,贾琏回来竟然若无其事,还跑去讨好老太太。他那心肠,王熙凤还不清楚? 这时候贾琏回来便直接给往那儿一坐,端的是得意洋洋。 他是才从邢夫人那里回来的,平日里他不大原因搭理这继母,只是今日为了不被王熙凤拿住话柄,他刻意去逢迎了一阵,也哄着邢夫人,顺便挑拨了一下邢夫人跟王夫人之间的关系。 毕竟王熙凤乃是王夫人的侄女儿,王夫人又是贾母之下治家握实权的,邢夫人出身不好,又是个填房,虽然是大房的太太,却像是理所应当一样被王夫人给踩下去。她没生养,也没依仗,在荣府里夹紧了尾巴做人,平日便极为艰难,贾琏本来就不是她亲生,自然也亲近不起来。 如今是猛然之间来亲近她,即便是知道贾琏另有所图,为了她自己,邢夫人也得受着。 她跟王夫人表面上平淡,里头较着劲儿,不肯松一分。 王熙凤是她儿媳,平日里对她却没多少敬意,看不起那姨娘之类的,早已经积怨甚深,借得此机会,哪儿能不使劲儿地挤兑王熙凤? 现在看到贾琏这得意模样,王熙凤是气不打一处来,三言两语还没说个清楚,竟然就已经跟贾琏闹了起来。 平儿照旧上去劝,又说这等子不光彩的事情怕还是不要闹大,说出去让人笑话。王熙凤只一巴掌拍开她,又骂了她一顿,活脱脱泼妇模样。 贾琏看得火大,他本更中意平儿这样温婉些能干些的,凤姐管他甚严,向来不敢生事,今日却因为林钰那计策在老太太跟邢夫人这两边讨了个欢心,胆子竟然也大了起来。男人有血性,逼不能逼紧了,偏生凤姐儿太要强,一闹没个完。 贾琏这一屋里闹起来,还闹得大,平儿受了委屈劝不住,哭也哭不出,想要拉去报信儿的丫鬟,可想想又作罢,这事儿没人插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歇呢。 平儿一想,索性叫人去通禀了老太太。 这一下,事情便到了老太太那里了。 林钰这边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张宝儿表情那个生动和兴奋:“听说啊,这琏二爷到了老太太跟前儿竟然直接一哭,表情比那琏二奶奶还活灵,说琏二奶奶欺负他。琏二爷给老太太找戏班子,讨她欢心,说他没有不务正业,只是为了尽尽孝心,无端遇到的那飞来横祸,怎么能怪到他头上?又说连累您是他不对,但并没有拉着您在这时候听戏,棠花苑是文人雅士的地方,读书写诗的——还说老太太不信,可以去问赦老爷和政老爷……” 林钰简直要给这贾琏拍案叫好了,这忽悠地。 贾政不说,本身是个能附庸风雅的,这棠花苑他定然去过;贾赦色胚一个,这地方怎能不去?可这兄弟二人,若要来回老太太话,敢怎么说? 说琏二是个不带脑子的,这话怕是有失偏颇,这人脑袋灵光起来,凤姐儿也是挡不住的。 “后来是邢夫人给琏二爷说了好话,言语之间似觉得是琏二奶奶不好,这说了好一阵,又有王夫人进来插嘴,说了好久才把事情给平下来。反正就……”张宝儿抠了抠脑门,想了一阵,“反正就不了了之了。” 自然只能不了了之,不然还能怎么办?惩罚“有孝心”的贾琏,还是休了闹事的王熙凤? 林钰将手中的书扔下,看了看天色,外面有人进来说话,老太太那边传饭,让他也过去。 20、第十一章 薛家 贾琏这一次难得跟王熙凤闹腾还占了上风,却也不敢太过放肆,假模假样在家中歇了几天,照样出去鬼混。 至于林钰,后来倒是又见了宁府里贾珍贾蓉,一起跟着出门逛过京城,别的事情一概不理,只偶尔去看看贾母。又因为他不是贾敏亲生,血缘上总差了几分,所以事事都忍让着些。只要没人找,林钰都在自己的屋子里。 这一日黛玉来访,他抬头便听张宝儿来报,只请黛玉进来坐。 兴许是刚刚来荣府,看上去黛玉之前的忧愁倒也有了缓解。 老太太宠爱她更甚过三春,宝玉也时常缠着他,除去某些不为外人道的糟心事儿,倒也有了开怀的迹象。林钰想着这样也好,至少林如海安心一些。现在黛玉在这里,心情尚好,回头要不要接回去都是林如海那边做主。 心思转了几圈,林钰拉她坐下,问她近日情况。 黛玉倒是好,只是道:“听说哥哥再过五日便回,我……” 林钰的确是再过五日便要回去,黛姐儿这边安顿好了,现在这情况林如海应该是一半忧心一半放心。他道:“分分合合常有事,你也不必过于牵挂,这边外祖母看护着你,想家随时可以回来。只是你只当是在这里做客,家里为你撑着腰。” 黛玉坐在他斜对面一点,目光一转,却是明白了,微微抿着嘴唇一笑,“外祖母待我倒是极好,几个姐妹对我也好,上上下下的都好。” 只是看着是好,真正好不好他们心里知道。 林钰不戳穿,只让黛玉多用些心眼,慢慢看。 他跟黛玉说了许久的话,过一会儿她丫鬟紫鹃到门口,说是那边几位姑娘找黛玉一起玩,要寻她去。 临走时候,黛玉方说了她听到的消息,薛家的人也要上京了。 林钰听了一怔,不过黛玉已经走远。 站在那门口,他一挑眉,转过身来却直接靠在雕花门板上。莫不是他之前让人打了薛蟠这件事连黛玉都知道了,她来跟自己说这消息,想必是知道他跟薛蟠私交也算是不错的吧? 薛蟠上京,是闯了祸还当没事儿人一样的。 临到要出发,林钰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陆陆续续便听说了这消息。 当初贾雨村上京来,乃是由林如海写信荐给贾政,贾政这边则是跟王家一起,把这件事给摆平,正好空出了个缺,当了个知府。哪里想到,现在贾雨村陷入了为难之中,只因为薛家跟贾王二家有着姻亲关系,而贾王两家又是贾雨村的大恩人,偏偏薛蟠犯了命案,被人状告,案子还审着。 林钰离京之前三日,薛蟠正好来了,恰好也被安排在梨香院。 之前他来的时候,林钰不曾去见,倒是黛玉跟宝玉也去见了。听说黛玉回来了的时候脸色不佳——来的是薛姨妈和薛蟠、薛宝钗,也没带几个下人,倒是贾府阖府上下都去迎接,比之当初林钰他们来,不知风光了多少倍。 林钰和黛玉都是敏感的人,对这一点怎可能没有察觉? 尤其是那王夫人,一见到薛姨妈那眼底便开始见泪花,听说见面时候这姐妹俩那感人极了。 薛蟠就是个败家的,不值一提,倒是旁人夸赞得他那妹妹薛宝钗天仙一样,貌美不说还懂得为人处事,将她与黛玉一比倒是黛玉落了下风。 “他们还在前厅里,方才太太身边的鸳鸯过来的时候说一会儿您也去。”张宝儿给林钰研墨,脸上表情带了几分不屑。 林钰提笔作画,心里牵挂的却是扬州的事情了。 这荣府住着总归离他的世界太远,一开始便不是他的追求。 “心里不舒服也总归这两天,过了就好。”难为的是黛玉不舒服,只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林钰道,“此时不舒服,后面才能舒服得了。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吧?后日便要启程,不能耽搁时辰。” 荣府里热闹归热闹,却是一点关于四川那边的消息都没有。 四川那边肯定是已经出了大事,从那夏省之的言语之中便能知道很多了。这夏省之也是黑心的,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发一笔大财,算计来算计去,倒霉的竟然是那些个盐商。 “爷,时辰到了,您还不去那边吃饭?” 都说是为薛家那三位贵客接风洗尘,不能落下了,林钰纵使不愿意,也是在荣府,搁了笔,让人打着灯笼过去了,女眷们在老太太那边,因为薛蟠年纪不大,便跟贾琏他们在一起。 林钰来得正好,还没开席,时间卡了个合适,便被贾琏搭着肩膀拖进来。 “正说你呢,没能想到林公子这边也是认识的,正好,来坐来坐。” 抬头一看,薛蟠果然歪着身子坐在那里,正看着林钰。 几人寒暄之后,林钰坐下来,之后这些爷们哥儿们便开始吃酒,林钰端着杯子不怎么喝,倒是薛蟠一杯接着一杯。 “那死鬼冯渊的事情可曾了结了?”贾蓉那边喝着酒,忽然便笑了一声,道,“没的竟然敢有人来惹薛家,打死了他也活该的。” 他这话一说,贾琏那边便微微变了脸色,却道:“蓉哥儿慎言。” 贾琏自己说话是个口无遮拦的,现在倒说起贾蓉来,贾蓉脸上一瞬间闪过几分不服气,不过转瞬又隐没了。他道:“是我疏忽了。” 贾蓉坐在另一边,因着他辈分比较小,所以不曾坐在林钰他们这里。他是贾琏侄儿,如今卑微一些也是应该。贾琏不过是责斥他两句,又向来都是一起吃喝玩乐的,贾琏说完了话也就没在意。因着他早先便跟薛蟠说过话,薛蟠似乎不大愿意提这件事,脸色臭臭的。 怎么说,也是薛蟠远来是客,注意一些总归是没错的。 只是已经迟了,贾蓉那话出来,薛蟠便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早说那人不是我打死的!那死鬼冯渊有痨病,我几个小厮下手也不重,拖回去他是自己病死的,要赖我家几个安葬钱。什么事儿都要赖到我身上,哪里有这个道理?他们要钱,我还就偏不给了。任是他们告我去,看看谁倒霉!” 这话平白狂妄起来,只是他说的话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林钰听着却觉得他没说谎,薛蟠不是什么心机深重的人,也就是个纨绔子弟一根筋,家里有什么事情都是他叔叔薛瓒跟他娘操持,他丁点儿事不懂,常常惹人笑话。更何况,他方才那愤怒不像是作伪。 贾蓉捧了一鼻子的灰,只觉得晦气,梗着脖子干脆不说话了。 一旁贾珍眯着眼回头看了他了一眼,贾蓉于是收敛了那冷笑。 那边贾琏跟薛蟠说话,没注意到这一幕,倒是林钰瞧了个清楚,暗叹薛蟠这性格真是能得罪人,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竟然都被他得罪了一个光。 只是林钰只算是外客,他没说话,只闷声喝酒。 吃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众人才下席,告别过,林钰便走了出去。才走出去没多远,便听见前面有人停下来说话,正是贾珍跟贾蓉。 那声音老气的乃是贾珍,这斥责他道:“宴席上那样沉不住气,连那庶出的你都比不过,平白丢了我的脸。” “父亲,那薛蟠也不过是满口的胡说,贾琏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斥责我,若不是婶婶出力,府里哪里还有他一席之地?” 这话一点也不客气,可贾珍竟然没斥责他,而是一声冷笑:“暂且不管他,迟早的事。” 说罢,这父子俩便转过身了。 后面女眷们那边已经出来了,隔着过道都能听见凤姐儿的笑声,贾蓉略略落后一步回头看了一眼,正撞见凤姐儿的目光,一时竟然是痴了,过片刻才想起来跟着贾珍上车走了。 林钰只觉得这里头真是玄机甚多,只站在树影里,等人走了才出去。 没想到刚刚出去,就看到薛蟠正要上车,见他出来,在宴席上一直忍住了没怎么跟林钰攀谈的薛蟠立刻从车上跳下来,笑道:“多日不见,林家哥哥风采如旧。” 难为了他竟然能用这样文绉绉的词,只是林钰听着刺耳。他道:“有什么如旧不如旧的,不过是没长进罢了。” 薛蟠听了讪讪一笑,知道林钰是在说他,不过他也不介意,只请林钰上车。 林钰是要离开的,梨香院那边有不少的屋子,这时候安排给薛家也差不多,林钰跟薛蟠是同路回去的,薛宝钗跟薛姨妈还在屋里跟老太太说话。 “怎的没见你叔叔一起来?” 林钰进了车内,坐下便这样说了一句。 薛蟠道:“我叔叔还在四川,来不了。死鬼冯渊的事还没了解,即便是在家,也没法送我们一起来的。” 在四川。 这倒是一个好地方。 林钰心里有些着急,不知道四川那边是个什么情况——他那三万两银子都已经在兜里揣烫了,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花出去。 着急是着急不来的,他只安慰薛蟠:“人不是你杀的,你也别着急上火。左右贾雨村还欠着你舅舅的恩情,兜得住。” 薛蟠道:“也是,我舅舅方升了九省统制,岂是贾雨村能惹得起的?对了,我听说堂兄后日便要回扬州,怎不多留几日?” “行礼已经备好,隔日便回。家中尚有老父,不敢久留。” 林钰知道这贾府不简单,看戏也有意思,只是他还有事要做。 只是此刻的林钰不曾想到,他路途之中竟然会遇到那样的事情…… 21、第十二章 归途 林钰只在贾府待了一个月不到, 这便准备走了。 梨香院住了薛家人, 薛姨妈还来看过林钰,林钰只觉得讽刺。这女人看着也是知书达理,对自己的儿子却是溺爱过头, 一点也不知道约束。 只薛蟠来的这两天,林钰已经听说他这边纨绔子弟混在一起, 斗鸡走狗,不务正业。连带着贾宝玉上学也跟薛蟠一起混, 听说贾政私下里不是很高兴。 这两天, 更有趣的却是传出薛宝钗带着的那块长命金锁跟贾宝玉的玉乃是“金玉良缘”的消息,林钰总算是明白为什么了。 敢情王夫人知道老太太想要撮合黛玉跟宝玉,她却不满意黛玉, 所以黛玉刚刚进来的时候爱在一旁作梗, 等到宝钗进来了,平白多了什么“金玉良缘”的说法——林钰觉得, 这贾宝玉衔玉而生的事情本就值得质疑, 更何况是那玉上刻着的字,竟然还跟宝钗的配成一套?王夫人跟薛姨妈这是姐妹了,估计还想要结个儿女的亲家呢。 只是她王夫人心里兴许看不起黛玉,林如海也未必瞧得起这一门根本成不了的姻亲。 当初贾敏只说宝玉是个顽劣不堪的,一点不像是看得起宝玉的样子, 这说明贾敏从未考虑过这一门亲事。更何况贾敏临终,对贾府深恶痛绝,只恨不得黛姐儿跟贾府断了联系。只是该来的总是要来, 她求的不过是林钰在关键时刻,念着林府这边的恩情,能搭救黛玉一把。 林钰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答应了贾敏搭救一把就搭救一把,但他是不会去干涉黛玉的。 如今他要走,黛玉相送,他也只交代两句,说有什么不顺心的只管往家里写信,家里老父亲多是想着她的。 黛玉含泪送了林钰,那边贾府安排了贾琏送他。 临走的时候拜过了贾政,贾政让林钰带一封手书给林如海,又交代贾琏路上须得小心。 贾琏一一应了,这才跟林钰一起离开。 因为有过在棠花苑“共患难”的经历,贾琏对林钰也算是亲近,只让林钰上了快一些的马车,两个人坐在一起,贾琏便开始问那扬州的风物了。 “听说扬州的美人,那个身段婀娜,戏子多情却似无情,别有一番滋味……” 贾琏眯着眼,一副已经看得到扬州美景的模样。 贾琏这一番,只把林钰送到京城外通州码头,却不走远,略尽一番心意而已。 他到不了扬州,也只能在心里这样想了。 林钰自然不可能与他谈论这些,只将话题岔开:“我走的时候听说薛蟠的叔叔也到了京城了,不是说这一位事务繁忙,一般都在南京那边处理事情吗?当初薛姨妈来的时候,也不见他相送……” 贾琏神秘地摇摇头,“有薛蟠那档子事儿在,他肯定要上下疏通打点关系的。薛蟠打死冯渊的事情还没了解,你是不知道,我那婆娘跟二舅太太商量着呢。蟠哥儿若能死里逃生必定要借着主审贾先生的本事。薛瓒不过是为薛家卖命,近日薛家的生意出了大问题,薛瓒哪里敢轻易放松?” 见到林钰那一脸茫然的样子,贾琏忽然觉得自己还是个本事人,他想起自己前些日子遇到的事情,又觉得林如海兴许是一个可以拉拢的人物。贾政这里已经写信给了林如海,只是光要写信还不成,若是林钰以后继承着林如海的志向,说不得还要拉拢林钰的。 他这样一想,便决定透露一些,道:“薛家乃是皇商,管着内务府的采买,油水颇丰。只是这皇商的位置,哪里那么好坐?没个依仗,坐不稳这位置。如今内务府总管,乃是太子母家,薛家乃是傍着太子的。我们这位太子,坐在那高位上,啥时候不缺钱啊?光有薛家的孝敬哪里够?前一阵说是想在盐商这边插一脚,不过不知怎的,似乎不是太顺利……” 林钰本来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个时候听贾琏说得这样直白,他哪里还能不明白? 若说是最近京城跟盐商有关的事情,也就是之前在棠花苑的时候,夏省之与人串通,算计了那一拨盐商的事情。那个时候出现的人有四爷和十四爷,未料想背后竟然还有个太子。 缺钱是一回事,撺掇着皇商薛家插手盐商的事情,这太子到底有多缺钱? 林钰想起卢家的事情,便是心里一冷。 若是说薛家缺钱,来钱最快的定然是私盐。夏省之的那几船私盐,怕还真跟薛家有什么关系。 林钰心中的考量不曾消减,一路套着贾琏的话,感觉这人其实还是挺聪明的,不过是长歪了。这感觉跟薛蟠是差不多的,琏二当真是一表人才又玉树临风的,不开口的时候是君子,一开口就成了人渣。 马车过了不久,便到了通州码头,大船早已经备好,林钰告别了一路被他套话的贾琏便上了船。 站在甲板上,那河风带着凉意,眼见着夏天快要到尾巴上,回了扬州兴许就要凉快许多。他拱手给贾琏道别,贾琏喊了声一路顺风,便看那船起锚,没一会儿便离了案,顺着运河南下了。 总算是离开了京城,压在林钰心中的那块石头就像是忽然之间消失了一样,他轻松极了,只吐出一口气。 张宝儿站在他身后,林钰问他道:“走的时候该给黛姐儿的东西都留下了吧?” “已经给了姑娘的贴身丫鬟雪雁。” 只是张宝儿觉得,雪雁毕竟是年纪小,看着一团孩子气,当初贾府的老太太便是看着雪雁年纪太小,给配了紫鹃,若是有什么东西合该交给紫鹃看管,方能放心几分,可林钰偏偏交代给了雪雁。后来张宝儿一想,雪雁毕竟是林家出来的,那些黄白之物都是私下里留给黛玉的,而紫鹃是贾府的人——看样子自家爷对太太的母家,还是有一定的戒备之心的。 黛姐儿一个人在贾府,肯定是需要上下打点的。只是黛姐儿性情孤高,自己定然不会做这些事情,雪雁看着年纪小,却很懂事,林如海当初给黛玉挑人自然不是胡乱挑的。 说到底林钰还是有私心的,终究林如海要疼黛玉一些,他后面的事情还仰仗着林如海松口,不将林如海这边的关系打好,只怕真的只能入仕而无法从商了。 林钰想到自己如今这身份,便是有苦说不出。 他挠了挠头,一转脸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条大船,船上摆了一把椅子,有人在旁边撑了伞,只遮住那坐着的人。那人端了一盏茶,慢慢地拂着茶沫,似乎是在看着江上风景。 一见到那船,林钰便道一声“人生何处不相逢”。 夏省之这优哉游哉的模样,竟然也像是把事情给解决了,想必京城那边的大局已定。 看他表情轻松,那薛瓒的事情应该是没有威胁到他的。 那边夏省之看到林钰,便对着他一举茶盏,林钰一拱手,算是打过招呼,心里却在想,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是不会无聊了。 回来的时候身边没有黛玉,也没有贾雨村,伺候林钰的人早已经被他收买了个合适,张宝儿盯着什么事儿都没有。林钰放心大胆地去夏省之的船上说话了——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优势,他乃是林如海的儿子,这就决定了夏省之定然会重视自己。 更何况,怎么说林钰对夏省之也算是有救命之恩,这一来二去两个人都算是很熟稔了。 茶水换了第二道,夏省之说是要对弈一局,林钰棋力不算上佳,心思也没在这上面,不出半个时辰便已经输了。他投子认输,却道:“夏帮主乃是胜者,意气风发,正是势如破竹,钰自知即将不敌,还是识趣一些,早些认输的好。” “哈哈……”夏省之当真笑了出来,他知道林钰这话是什么意思,问他道,“林钰公子想必是听说什么了。” “薛家目前的掌事者薛瓒前不久才进京处理事情,不过似乎不大如意。闻说薛家背后那位爷准备插手盐事捞钱,下面的人肯定是赶着孝敬的,偏偏您在这个时候离京了,上次出现的还是四爷跟十四爷,想来夏帮主你,跟薛家不是一路人吧。” 林钰口称薛家叔叔为薛瓒,一点也没有站在薛家那边的意思,这是一种完全冷静客观的态度,既不将对方视作自己的仇人,也不站在对方那边考虑,对林钰来说——复仇是慢条斯理的事情。 夏省之道:“我跟那薛家的确不是一路人,这一次插手进来想要截胡的都是太子的人,不过太即便是这位爷,也不该太过嚣张的。盐商有盐商的规矩,薛家想要按照他们的规矩来,那也要问问盐商同不同意。” 前一阵说四川有新的盐井的时候,薛家那个激动,联系了一些盐商,便给了他们银钱,希望占据了新开的盐场,哪里想到盐场忽然之间出了事情呢? 自流井都炸了,薛家还有个什么本事? 只怕现在薛家不少钱都折进去了,夏省之这里的这一批私盐若是落到薛家的手上,大约便能解了他们燃眉之急。 林钰想着薛姨妈跟薛宝钗在贾府里那个出手阔绰,也不知道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了。 他藏起自己的冷笑,将棋子收起来。此刻船快到济宁,行程过了一小半,林钰方将那白子装入棋盒,便听到外面惊呼道:“船漏水了!快堵上!快——” 夏省之听声音立刻就站了起来,林钰眉头一皱,知道麻烦又来了。 22、第一章 四川 林钰上次睁开眼的时候, 便是在水里, 这一次睁开眼还是在水里。 夏省之的船出事了,这一次袭击他们的似乎不仅仅是普通江盗那么简单。这一伙人一看便是训练有素,杀机凛冽, 不是来的时候遇到的那些个散兵游勇。夏省之几乎是立刻便觉出了不对,一面让人抵抗, 另一面却吩咐人立刻送林钰走。 这些人是抱着必杀的心来的,林钰作为事件的亲历者, 肯定会受到牵连。 来人的身份夏省之已经有了猜测, 不说是夏省之自己惹不起,便是林钰也惹不起。 只是夏省之还没想到,对方竟然胆大妄为到这种境界。 盐商们的手段多了去了, 为了利益二字, 又有什么抛不下的?夏省之深知在这利欲熏心之下,少有人能保持本真, 正直的盐商都已经死了, 有了卢家作为前车之鉴,还有谁能来个“后事之师”呢? 只是这些人有备而来,正打了夏省之一个措手不及。 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给凿漏,舱内进水,本来就是自顾不暇, 内外着火,根本看顾不过来。更何况对方人多势众,即便夏省之智计过人, 这个时候能保住的也只有他自己而已。 下面的人要送林钰上小船,可事情哪里是那么简单的?早已经有人在水下等候,这个时候是在船上是死,下水也是死。 林钰正撞上一名黑衣人,即便躲过几招,却翻了船,被人抓住机会当胸就是一刀。 林钰从没想过,自己在被一刀砍了脖子,血洒断头台之后,竟然还要将自己的血洒在这浩浩大运河上。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在这大运河上走了半辈子,跟着那盐船来来往往,乃是生之于“盐”又因“盐”而亡,家族世世代代都与一个“盐”字挂钩。而他林钰,不管换了什么身体,不管走到哪里,深刻在骨血之中的那些东西不会改变。 林钰想,因盐而死,也该是值得的。 在这浩浩河水之中,林钰的意识已经沉了。 而夏省之,在逃出生天之后,已经找不到林钰的踪迹了。 这一次,夏省之损失惨重,大船已经消失,但因为这江上一战惨烈,官兵介入,最后夏省之得到了保护,从陆路回到了扬州。 不过带回去的,却是关于林钰的噩耗。 人受了重伤,又跌入江水之中,太久没有大打捞起来,失去了消息,这种事情说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大运河本身水流不急,不同的河段有不同的流向,地势高低对运河的影响极大。 前一阵下过暴雨,济宁河段水流湍急,又加之沿路江堤出险,洪灾泛滥,又哪里找寻林钰的踪迹? 回到扬州的夏省之,心情很是沉重。 林钰无疑是一个很出色的人,他也觉得这人应该是能够成为朋友的,只是——只是没有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 此事多半还是林钰被夏省之牵连,即便是见惯了人情冷暖,可夏省之却知道这一回自己心里有愧疚。 林如海已年将半百,前一阵丧妻,今日他却还要为这人送去噩耗。 站在林府外面,夏省之脸色有些苍白,想了很久,还是叫人递上了拜帖。 林如海这边消息若是灵通,想必现在已经知道了。 林钰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消息传到贾府,也是人人皆惊,众人都说不出话来,没料想这样的意外竟然发生在了林钰的身上。 这些人到底是个什么反应,林钰是不清楚的。 水流太急,他起起伏伏,只凭借着一点本能在水上漂浮,可身上有伤,虽然临时躲过一些,那伤口却还吓人极了。 早已经意思模糊的他,也不知道被那湍急的河水带到了何处,自觉像是一具浮尸飘在水面上,还抱着一块木板,这是船散架的时候被他抱住的,能保证自己不沉到水底去。 隐约之中似乎听到什么人说话,还有船工的号子声,林钰睁不开眼睛,只能听着。 “那边又漂过来东西了,这水灾真是愁人啊。” “左右不关我们什么事,济宁正在运河跟黄河的交汇处,之前出了事情,说不定是那边的人呢。” “你是说夏省之?” “沈姑娘,您怎么也出来了?” “闷得无聊……” 那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这是林钰昏迷之前最后的一个念头。 沈无盐穿过来已经有些时候了,从一开始的完全不敢相信,到后来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参与到这个世界之中,其实也不过只有短短几个月。 想来这世界很神奇,清朝,还是有红楼梦的清朝——早在沈无盐听说什么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林老爷的时候,便知道了个清楚。 作为石油勘探这种专业出来的女学生,沈无盐一直觉得她们这样的姑娘注定老死终身。谁愿意娶个只会跟你聊钻井、油气开采等等神奇话题的工科女呢? 谁人说什么穿越必定主角命,沈无盐觉得那是骗人的。 穿到康熙朝,一般来说都能围观到九龙夺嫡,只是她穿过来——盐场打井师傅的女儿,这穿得倒是出奇了。不过穿越这件事,专业对口了就好办,除了是个女人不大方便参与到打井的事情之中以外,一切都好。 她学的是石油专业,知道的是打井,钻井史上中国的盐井可是一绝,她正好到了四川盐业即将鼎盛的时期。沈无盐很庆幸,只是夹杂在这中间的事情太多了——作为爽朗的工科女,她最想的还是一口一口打井,画个设计图,勘探勘探地质…… 当然,现在沈无盐也负责斗盐商。 她父亲乃是业内公认的老师傅了,这大半辈子过去,打过千百眼盐井,四川这边不管是哪一家打井都要找他去掌掌眼。 这身体原主沈无盐因为跟着她爹,略知道一些盐场打井的事情,不过毕竟比不上现在沈无盐这专业的。过的是小家碧玉的日子,整个人都显得平平无奇。又加之脸上破了相,天生有一块疤记,名之为“无盐”,乃是丑女无盐的意思。 沈无盐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还觉得这名字挺有意思。 现在这船上的船工都是她家的,她大大咧咧惯了,便站在船头上打了个呵欠。 “小姐,前一阵自流井炸了,刘老板找师傅去看井,可看出什么来了?”一个船工一边撑船,一边问道。 沈无盐听见“自流井”三个字,那眼神便闪了一下,笑道:“谁知道呢,反正看了回来,我爹也没说话,自流井炸了,多半还是因为那些个盐商背信弃义,天要罚,谁拦得住呢?” 本来就是火井,炸了也是应该,发生意外的情况总有。 现在整个四川盐场都不开采盐了,自流井炸井的事情虽然没有造成什么伤亡,但是却吓住了信天的诸位盐商老板们,连着几天都在做法事请道士。 那船工只觉得沈无盐这态度太过漠不关心,不过想想小姐那一次被钻子砸伤了头醒过来之后,就变得奇奇怪怪,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感觉,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反正也是嫁不出去的丑女…… 这边两个人说这话,已经离那漂在水面上的人近了,沈无盐看着这一路的景色,本来是准备进去的,却忽然看到了那漂在水面上的人,隐约之间觉得有些眼熟。 脸型轮廓…… 像是忽然之间触动了记忆之中的某根弦,沈无盐眼睛一下睁大,道:“把那个人给我捞上来!” “小姐?”船工不懂。 沈无盐眉头一皱,冷声道:“让你捞起来便捞起来,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船工顿时噤声,少有见到沈无盐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几名船工只按照着吩咐,将船驶近了,把那人捞上来。 沈无盐走上去一看,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果然是林钰。 扬州巡盐御史林海的独子,救了的这可是一位贵人啊。 只是看着这人白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一名船工惊呼道:“他身上的伤……” “快抬进去救治一下……” 这边的人顿时忙碌开了,林钰早已经失去了意识,此刻情况凶险之极。 沈无盐当初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就是在扬州城门外,后来因为一些事情要偷胤g的玉佩,借着那玉佩出了城回了四川,却还记得林钰当初的恩情。这人当时竟然直接截了她的盐筒子,说她是自流井沈家的,原本以为在劫难逃,没想到却被他轻轻放过。 沈无盐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救下林钰她心中也无愧。 只是他们一路要回四川,不会经过扬州,更何况林钰乃是林如海的儿子,怎么落到如今这地步? 沿路没有码头,无法停靠,更何况沈无盐他们才从京中出来,身上有要事,万万不能耽搁。 沈无盐只道:“一路按照我们的行进路线走,时间已经很紧迫,来不及等他。于他而言,不过是家人受些熬煎忧虑,我们手上握着的却是无数盐工的人命。回头入了长江航线,他伤好也好顺着长江下去,正好回扬州。不管那么多,继续走。” 林钰的伤好好坏坏,又发过高烧,偶尔睁开眼便觉得自己是在船上晃,看见的人竟然是在参加春和园聚会的时候看到过的那奇怪的沈姑娘。林钰只当自己是在做梦,梦醒便已经到了三峡了。 23、第二章 三峡途 川江号子, 远远地…… 林钰闭上眼就能听到。 他伤不轻, 过了最凶险的那一段时间,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只是随着他清醒的时间越多,便越能发现某个女人很奇怪的举动。 从来不曾见过这样胆大的女子, 竟然坐在这船舱里,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他。 一般遇到外面的男人, 女子总要避嫌,可她一点不避, 却不给人轻浮的感觉。你看见她, 便觉得她这样做是天性自成的,不该有任何的错处。 大大方方,甚至那一张脸洗干净之后, 完全脱去第一次见面时候感觉到的那种奇怪的阴冷。 这姑娘叫做沈无盐, 林钰曾经救过她,现在也被她救了。 见林钰似乎是在仔细聆听外面那带着蜀地口音的号子声, 沈无盐很好心地解释道:“刚过巫峡, 喝水吗?” 水是从长江里打上来的江水,烧开之后泡的茶。 她倒了一杯,端在手里,修长白皙的手指,给林钰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样的一双手, 并不柔弱,就像是这姑娘眼底那自信的光一样。 若不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下,林钰定然觉得这样的姑娘是嫁不出去的。 不管用什么标准来看, 这也不可能是男人们喜欢的类型。脸蛋很漂亮,但眼角带了一块疤痕,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眼神不够含蓄,过于直白,行为举止过于大胆,言语之间甚至也给人一种轻放的感觉。 林钰已经考量过很多遍了,这样的姑娘并不讨喜。 可现在的林钰,讨厌不起来。 他半靠在船舱里,裹着寒酸的衣裳,他原来的衣服已经被洗干净了放在一旁。 林钰猜测这衣服多半也是江水洗出来的,三万两银票还封在牛皮里面,不曾被水打湿,也不曾被拿走。很难想象,这一条船不大,船上的人看上去也不像是有钱的模样,看到这三万两银票,竟然一点也不动心,甚至只随手放在一边。 …… 林钰收敛了心中的想法,微微一笑,只双手伸出去接了沈无盐递过来的茶杯:“多谢沈姑娘了。” 沈无盐觉得无聊,翻了个白眼,古人们都这样无聊吗? 虽然是工科女,但红楼梦总是看过的。她知道林如海有过儿子,可那年纪明显比黛玉小,这人叫做林钰,红楼里哪里有这样的一号人啊? 沈无盐很大胆地问过:“你是穿来的吗?” 林钰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听不懂。 于是沈无盐知道了,其实穿越者还是一种稀有生物。 她想起这些来,看着林钰那已经转好了一些的脸色,道:“今日不恼了?” “恼也无用。” 林钰只淡淡笑了笑,喝了一口那长江水泡的粗茶。他看着是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公子哥儿,可喝这茶的时候竟然眉头也不皱一下,甚至露出几分奇怪的享受的表情,这一点让沈无盐刮目相看。 因为沈无盐这里的一行人行踪都要保密,涉及到一些机密的事情,更关系到自流井盐场人的生死,所以不能为林钰报平安信给林如海。宁可忍了这一时,也不敢坏了大事。最开始的时候。林钰显然对此不满,他是个强硬的人,也很能说服人。 甚至在沈无盐不在的时候,林钰已经跟船上的船工谈判好了,三言两语就已经搞定了船工,那船工差一点便答应了林钰要为林钰报信儿,还好沈无盐回来给发现了。 从那天开始,拉锯战便已经展开了。 沈无盐是个完全用理智思考的女汉纸,任是林钰说破了嘴,舌绽莲花,在她这里也只有一句回答:“一切等到安全了再说。” 林钰说多了,也自知无用。 既然不能给林如海那边报信,他也就安心思考自己的现状了。 老天真是给了他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虽不知道到底是谁要杀夏省之,又误伤了自己,可事情已经成为定局——查是一定要查的,然而查案毕竟不是现在的林钰所办到的事情,所以暂时搁置到一边。 林钰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从商,继续当他的盐商。 现在他身上有钱,三万两银票,没有旁人的约束,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他甚至正在去往自贡的船上。 天时地利人和,竟然都在他遇险之后占尽了。 林钰都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要他在这个时候抓住这机会,正是在自流井新盐场出问题的时候去,若能处理好这件事的话…… 他垂眸,忽然问沈无盐道:“方才听沈姑娘在外面跟人说话,像是要到自流井那边的时候,要打什么井?” 沈无盐警惕了起来,在这许多天的接触之中,她已经觉得自己救了一个麻烦。只是沈无盐觉得自己三观很正,对方救过自己,所以她救对方,谁也不欠谁。林钰是狐狸,还是老奸巨猾的。沈无盐每次跟他说话,都觉得很费脑子。她宁愿跟一百张工程图打交道,也不愿跟林钰说上半个时辰。 “打的自然是盐井了,不过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富家公子爷,你还是好好养伤吧。”沈无盐看他不喝了,便伸手将杯子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扣回桌面上,防止它因为船行的颠簸而倒下。 沈无盐是警告林钰,不要多问,可林钰既然已经暂时决定不回扬州,先去自流井那边闯闯,便要改变策略了。 认识一个熟人,跟着她,便相当于有了向导了。 更何况,沈无盐不俗之处太多,难以一一道明。 林钰道:“自流井的火井一夜之间烧起来的事情,在盐商之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姑娘既然是自流井沈家的,想必对这件事知之甚详。我曾听沈姑娘与外面船工提起打井之事,大约是井工师傅家的——” 话没说完,沈无盐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扯着唇角对他微笑:“林公子,你这样推断,固然是聪明,可有一句话叫聪明人死得快。再多说一句,我让他们把你扔下去——” 天下间竟然有这样剽悍的女人,林钰算是见识了。 真是有理的怕不讲理的,不讲理的怕那耍横的。 林钰终于不说话了,不过只看沈无盐的表情,便知道他之前说的是对的了。 什么人对盐井对了解? 只能是下面盐场的场工。盐商们略知道一些,可很少到盐场上去看。很多时候,盐场出盐,而盐商贩盐,中间不联系的也不少。有的盐商会下去看,不过也是出于好奇,并不在什么专业的角度上。对盐商们来说,了解已经足够了。 至于盐井怎么打,钻井具体怎么操作,工具的创制和更新,盐井怎么出卤,之后怎么煮盐…… 盐商只要知道一个大概的流程,便对得起“盐商”这个名头了。 有的大盐商是包揽全部流程的,卢家以前下过盐场,只是林钰也不过是略微了解一些。 不过这一点,已经足够林钰推断自己目前遇到的事情了。 自流井火井炸井之事,定然是下面的盐工最清楚,甚至还是很熟悉盐井构造的人。即便林钰是个重生回来的,却也不相信什么牛鬼蛇神之事,尤其是在盐商出的这些流言蜚语,很明显是有人故意要搅局。 这沈无盐跟外面船工说起盐井的时候,那种自信的流露是很自然很明显的。 种种的蛛丝马迹,让林钰断定,沈无盐比外面那些船工更了解自流井的事情。 三峡风光,险峻壮丽,林钰身上虽然带伤,但勉强走出来,也能抬目远望。 尽管这船很小,很简陋,对比这涛涛浩浩、九曲回肠一样的长江水,更显得微不足道,可他心很大,像是山头飞击而过的苍鹰一样。 沈无盐走出去,林钰也走了出去。 那边沈无盐跟几个船工说话,回头来看他站在甲板上,便讽刺道:“真是嫌自己命长了,若是伤口裂开,可没人为你上药的。” 船上的伤药都已经用完了才保住林钰的性命,这人还能这样折腾。 沈无盐只觉得他麻烦,又想到快回自流井,也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情况,心里又是焦急又是担忧,这几日来都睡不安稳,看着人就火大。 林钰听出她的讽刺来,手一按自己胸口,还隐隐约约地疼着,可他竟然笑出声来,又将目光投向那壮丽河山,眼底怀念止不住地溢出来,却道:“这样好的风光,林某如何舍得错过?” 风光…… 确是好风光。 沈无盐也这样觉得。 站在船头,逆流而上,也不知是多远的地方,拉着大船的船工喊着号子,声音回荡在着三峡群山之中,久久不散。 林钰忽然侧过眼,来看沈无盐,恰好看她也是那一脸很奇怪的怀念表情。 “沈姑娘似乎也很喜欢这山水风光。” 沈无盐喜欢,当然喜欢——她更喜欢将那山用利器穿凿开,不管下面冒出的是黑金白玉,还是那烧灼了自流井的火之源。 懒得搭理林钰,沈无盐只道:“不日靠岸,你身上带了银票,下船便走,莫要赖着我们。” 24、第三章 闹事 荣溪河, 这里又有人将之称为釜溪河。河畔盐场, 以自流井为首,在明嘉靖年间便已经开采出来。 林钰随船抵达的时候,便看到这河上来来往往都是盐船。 自贡之间, 本来便应该这样繁华。 自流井与贡井都是老井,很是出名, 多少年来一直兴繁,不像早期的盐场一样已经衰败了下来。 这里曾经有过富义和邓井, 不过都因为淡水渗溢或者是井老水枯而废弃。至于现在, 自流井乃是首屈一指。 沈无盐下了船,跟着人一起上来,林钰身上的伤虽然还没好全, 不过沈无盐不打算留他了。 “林公子, 这既然已经到地方了,也就不多留您了。虽然说没为您报信, 可好歹还是救了你一命。正所谓功过相抵, 两不相欠,林公子顺着这条道一路往前面走,有一家钱庄,能兑换到您需要的银两,之后您就能顺利回扬州了。” 沈无盐手一指远处那熙熙攘攘的街道, 又笑道:“不管您什么时候回扬州,我这边会着出川的船给林大人那边带个口信儿,您放心走吧。” 放心走吧。 林钰摇头笑笑, 对着沈无盐一拱手,“多谢沈姑娘了。” 沈无盐敛衽为礼,转身便带着人走了。 林钰站在这大街上,瞧着这前前后后的人,不算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以前来过,不过没有待多久。 街道尽头的确有票号,林钰现在又换回之前的那一身衣服。沈无盐虽然看着跟周围格格不入,不过考虑还算是很周到的。把他原来的衣服还给他之后,林钰看着也像是富家公子哥儿,只要身上有钱,走到哪里都不会出事的。 林钰只将那大额的银票取出来,之后去了票号。 完全不必担心信用的问题,大型票号也不会贪图林钰这一点小钱。 票号甚至不把林钰这样兑换大额银票的事情看在眼底,只是多看了一眼这银票。不是一个钱庄的银票很少有人来兑换,不过他们这一家也不是不接这样的事情的。 “您是取整还是?” 林钰用的只是千两的银票,道:“兑成百两一张的银票九张,余者换成银两。” 银号在中间有抽成,林钰得了九十多两银子,并一些铜板,处理完事情就出去了。 自流井,当初他来这里的时候是富贵满身,跟那些个盐商谈生意,不过现在来可算是一贫如洗两袖清风了。 身上三万两,在盐商的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只是,有这一笔钱,林钰绝对能翻盘。 先找一家酒楼坐下来,林钰看了看小二拿上来的菜单,便笑了,这里吃食也算是精致了。 “辣鱼头?” 他刚一开口,那小二便“哟”了一声,“这位客官您不是本地的吧?” 蜀地口音跟外地差别很大,一说话就被听出来,林钰笑笑,摇摇头:“的确不是。” 小二立刻来了兴致,噼里啪啦跟林钰推荐了一堆东西,还吹嘘他们酒楼多厉害,隔壁客栈就能住,“来我们富顺自流井、贡井,那都是来贩盐的吧?不过看您一身富贵气派,怕不是这一道里的人……” 小二操着那蜀地口音的京话,颇有几分滑稽,他说了这么多,林钰还没插话,就听到入口处有人大笑了几声。 小二一看,可不得了,“哎哟,张爷您今天竟然来了,快坐快坐!” 那不过是个络腮胡子大汉,看上去二十来岁,生得五大三粗,看小二一眼之后就笑不出来了。“笑,笑个铲铲!那个丑婆娘回来了,太晦气!” “哈哈,张大哥也别急,我看沈老头那身子也是半截埋进土里的了,马上就要翘辫子,你先娶了那丑婆娘,回头等沈老头死了休了她便是!” “哈哈哈,对头对头!” 小二讪讪笑着,似乎一点也不想听见这话,他缩了缩脖子没过去,一旁有别的小二过去了。 林钰听了个大概,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露出几分疑惑表情,看那张姓男子紫棠色的脸,应该是干粗活的。 小二似乎知道他疑惑,悄悄压低了声音,一边擦桌子一边对林钰道:“我们这里有名的就是沈家师父,十里八乡哪家打盐井不找他?偏偏这沈师傅有个女儿,从小当宝贝一样宠着,只可惜脸上破了相,有个疤,天生无盐女。张爷跟那家有婚约,又不愿意娶,唉,您说这是什么幺蛾子事儿?” 沈师傅,无盐女。 果然如林钰所料。 一路上随船来的时候,林钰就听沈无盐跟船工说话的时候,提到师傅和婚约什么的,那个时候=没怎么在意。不过这里竟然有女子这样不在乎自己的名节,出去抛头露面,也是林钰没想到的。可说沈无盐,面貌虽不好,却的确是个清风朗月一样的姑娘,纵使有些心机,可心地还算是善良。 他禁不住问了一句:“敢问,那姑娘可叫做沈无盐?” “您竟然知道?不是她还是谁?”小二笑了一声,“怕是要嫁不出呢。” 林钰倒是觉得,兴许嫁不出去,才是沈无盐的目的吧? 这样一个女人,嫁不嫁又有什么了不起? 自流井,沈家女。 原来不是盐商,是盐工。 这沈师傅应该是远近各处都有名的打井师傅,四川这边的火井虽有,却还不多,这一次难得开出了一片新井区是火井,可却炸了井,难免闹得人心惶惶。 看这小二知道不少,林钰干脆点完菜之后就让小二陪自己说话。 这里乃是四川盐业重地,不知道多少盐商来往于此,小二也算是见多识广,说起来滔滔不绝,林钰从他口中知道了不少自流井的事情。 这荣溪河畔,出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最离奇的,还是前几日的火井。沈师傅近日身体不大好了,都是刘家那边的盐工开的井,沈刘两家有仇,刘师傅是自流井刘家的,自然帮着自家开井。要说这刘家也真是黑心,拖欠着盐场工人的钱不给,前几日山石滚落下来砸死人,也没见他们出个棺材钱,只把人裹了丢乱葬岗。这样的人家,活该他们炸井!” 说到后面,这小二已经有些义愤填膺了。 林钰笑笑没有说话,炸井没有死一个人,沈无盐也是本事。 看样子,这女人心机果然到位。 不过这沈家也真是有不少的能量了,这沈师傅在业内几乎就是顶梁柱,知道的事情多,什么事情都要他拍板。他认识不少的盐商,可这一次出事之后,这些盐商上门请他出来打井,至少安抚一下别的盐工,却都被拒绝了。老师傅说自己身体不好了,盐场上出什么事情他都不管。 这就有意思了。 之前他试探过,总觉得炸井跟沈无盐有关系,结果被沈无盐搪塞过去了。现在……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林钰不再多想,吃过饭之后就去找了附近的一些盐船的打听了一下,有顺路去扬州帮人送消息的,他手书一封,让人交给两淮巡盐御史府的管家老爷,就说是他远房亲戚。 林钰的担心很多,生怕这路上再出什么问题,如今先在富顺待着,也是好事。 林钰忙完回来一看,刚刚找到了客栈,却看到楼下面一群打着短褐的人吵吵嚷嚷从下面经过。他愣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有经过的客商见怪不怪,叹了口气,道:“再这样闹下去,下个月都买不到盐。” “下面是盐工吗?”这人说话带着陕西口音,似乎是那边的陕商。 这商人留着一撇山羊胡,随口便道:“下面的都是之前盐场的盐工,炸井没死人,可官府要逼着他们打井,都不肯动,要沈师傅来他们才敢开工。可是现在官府已经去威逼沈家了,下面这些人自然就急了——他们不是不想开工,大约是想要先讨回之前的工钱吧。” “原来如此……” 林钰皱了皱眉,忽然没说话,转身便从这楼上下去了。 陕西客商说了话才回头来,瞧见那林钰年纪轻轻模样,只觉得小鬼头倒是好奇心大,不过转眼他就觉得这面相像是有些熟悉,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知道是在哪里见过。 “奇了怪了……” 这陕西客商对下面闹事的不感兴趣,只打发了自己的下人注意着周围的消息,可他刚刚转过身,便忽然一拍自己大腿:“这不是扬州那林老爷的公子吗?!他怎的到这里来了?难道……” 林钰还不知道这人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只是顺着众人去的方向,跟着人走,终于到了那荣溪河畔的沈家宅院。 只是普通的灰瓦白墙,并不十分富丽,也不抬张扬,不过来来往往的都知道这里是沈家宅院。 走过路过,谁不说一句沈师傅技术好? 可现在,这里围满了人,门外还有官兵,只是门口站着老管家,只垂首躬身道:“我家小姐说了,师傅身体不好,诸位还是请回吧。谁有本事打井,谁打井去,死了我们家师傅一个,还有别的师傅呢。小姐还说了,即便是今儿老爷您跪在这里,我们师傅也不会出门的。你若是强闯进来,别怪我们家小姐告状上京去,四川这事儿还没闹得太大呢。” “你——你!你个刁奴!” 下面富顺县县令差点气疯了,后面刚刚来的工人们连忙起哄:“凭什么 逼沈师傅!有本事自己打井啊!没钱还想让人打井,当盐工的命不是命吗!” 25、第四章 沈师傅 闹事的人聚集在一起, 可是这沈府管家站在那里便站在那里, 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林钰看着,倒觉得这样的胆子太稀奇了。 这县令已经快要气疯了,指着沈府管家的鼻子便道:“如今富顺盐事停滞, 多半都因为那老头子妖言惑众,你若是再不让那老头子出来, 便不要怪我不客气。” “狗官!”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骂了这么一句,顿时群情激奋起来, 正所谓是法不责众, 大家起哄一闹起来,那本事大了去了。 顿时有人开始往前面挤,这些盐工已经是为生计所迫, 几乎要饿死。 盐场上拖欠工人们的工钱, 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谁愿意去盐场上累死累活地做事?这些个狗官, 全为着自己的顶戴花翎, 置盐工的生死于不顾。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 立刻有一名壮汉出来喊道:“管家先生你把门关上,我们把这狗官提溜出去!” 这些盐工都是附近盐场上的,那句话叫做“官逼民反”,如今已经走上了绝路,这些人甚至还要继续威胁沈师傅, 倒下一个沈师傅,下面的他们还有什么活路? 林钰这边只看到众人一拥而上,就已经将周围的府役们围了起来。 混乱之间, 也不知道是谁先出的手。盐场上做工的这些人,常年打井煮盐煎盐,身体强壮,那些个酒囊饭袋无法与之相比,转眼就已经被撵走了。 那知县以前不曾看到过这样的场面,这个时候真是吓了个半死,一面色厉内荏地喊着“刁民”,一面却抱头鼠窜。 不一会儿,县衙的人就已经被赶走了。 林钰看得好笑,不是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只是此刻这场面异常滑稽。 这知县带着人,气势汹汹地来,又灰溜溜地跑走,真是…… 丢脸极了。 做官做到这人这样的份儿上,估计也离掉脑袋不远了。 林钰看了看那紧闭起来的沈府大门,院墙里面能看到几株秋海棠的影子,只是还没开花。 沈无盐应该就在里面。 他围观完了热闹,便转身要走,不料有一名还没走的盐工忽然看见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竟然走上来:“现在林公子还好吧?” 这是当初那船上的人,还照顾过林钰,林钰一眼便看了出来,忙道:“白小哥儿言重了,现在还好,只是这富顺风物甚好,还不急着回家,想在这里待上几天。只是人生地不熟……” “怪了。”这白小哥儿乃是船上人这样喊的,他年纪不小,只不过是娃娃脸,一向被人这样喊着,大家也都习惯了。 林钰只觉得奇怪:“什么怪了?” 白小哥儿摇摇头,“沈姑娘其实一直是个慈悲心肠的人,没的见了你落难还要把你往外面推的,莫不是你得罪过她了?” 得罪?林钰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那白小哥儿又问了问他现在的住处,给他介绍了一下富顺的情况,过不一会儿,有人在那边喊他,他才过去。 林钰从他口中了解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原来四川盐政已经艰难到了这种地步——前一阵自流井的大盐商暴病去世,整个堂口上都乱了,新来掌家管理盐场的是原来那盐商的熊丢,为人抠门,不给盐工们发工钱,甚至还间接害死了一些盐工,瞎指挥。反正大家是群情激奋,也就不管那么多,现在是要把事情往大了闹。 尽管到时候一批人脱不了干系,至少大部分人能够有个好日子。 都说康熙爷是个好皇帝,只希望能把这件事给查清楚了。 林钰看白小哥儿跟着那些盐工走了,沈府宅院大门也是紧闭,便也回了客栈。 之前那跟他搭话的山羊胡子陕商还在,一见到林钰进来,倒觉得奇怪,他怎么去了那么久?闹事也不过就是一波一波的,这时候早就结束了。 因惦记着林钰的身份,这陕商眼神一闪,便主动招呼了他:“林公子去看热闹回来了?” 被人一口叫了“林公子”,林钰当真有些不习惯,这人,似乎认识他。 林钰的记性很好,可是对于没打过照面的人,不大可能有印象。 见他一脸的疑惑,这陕商笑了一声:“林公子不认识鄙人,鄙人姓姜,名复,字存兴,是陕西的商人,上次春和园聚会的时候看到过公子,今日一见这个时候才认出来,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林钰大略地知道了,拱手道:“姜老板客气了。” “公子不是在扬州吗?怎么忽然就到了四川?” 这看似平凡的一句话,透出几分试探来——林如海的儿子到了四川,那林如海呢? 现在四川发生这样的事情,林如海同是盐政,并且很得皇上的器重,指不定是要来这里帮着处理事情呢?毕竟现在四川盐政这边是一团糟,消息还瞒着,没有让上面人知道……现在看到林钰,姜复心里就有点不大平静了。 林钰猜到他要问什么,却只道:“我乃是九死一生阴差阳错来的。前些天送舍妹去京城探望外祖母,不想我在回程的时候遇到了江上江盗,昏迷多日,路上被人救了,这才来到四川,此刻还在发愁怎么才能回去呢。” 这理由真是颇为离奇了。 姜复也不问是真是假,他想先笼络住林钰,不管是不是四川盐政这边的事,至少扬州那边,不能得罪啊。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当下姜复便请林钰坐下,点了好酒好菜,跟林钰套近乎。 林钰现在正好缺个熟人,这个时候林如海独子的身份就起了作用。 他若是个平头百姓,肯定没有现在这待遇。 一时想起来,还真得感谢林如海。 “现在四川盐场闹成这样,不知道姜老板现在生意如何?” 吃菜吃得差不多,林钰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简直是戳到了姜复的痛处,便长长地叹了一声,道:“关键还是要看这半个月内盐场能不能开工。前几日炸了的井,是几个盐场老板一起出钱包下来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觉得不吉利,已经有一大半的人撤走了。现在湖盐和海盐都起来了,不单单盯着井盐这一块。若是半个月内不成,我也得走了。” 所以这还要看盐场开工不开工。 林钰道:“我倒是听说皇商薛家也在这里面,他们家关系比较广,应该能想到解决的办法吧。” “嘿,您这事儿倒是说中了。现在薛家在里面周旋,众多盐商们都希望薛家能把事情解决好了,只是现在是盐工们不开工,官府也不敢逼迫这么多人做事。要是出了乱子,谁还能保得住这脑袋上的官帽啊?”姜复手一指自己的脑袋,又道,“这事情还要看后面怎么解决,关键都在沈家那师傅身上了。那一位是盐工这边打井的泰山北斗,别看只是个负责打井的,因为乐善好施,为人宽厚,一向是被这十里八乡敬仰着的。来个大盐商,到了他面前也得把头低下来那么一点。” 有时候,有一技之长到了一定的程度,又因为相互制衡的道理,所以反而地位很高。 早猜到沈师傅地位不低,作用不小,却没料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林钰点点头,“看样子一切还要看沈师傅的了。不过……若是他一直不松口……” “那有什么办法?其实只要盐商们把工钱给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拖欠得最多的就是薛家的,还有之前那刘家,这两家……呵呵。”姜复言语之中多有不满,不过也没多说,喝了一口酒,就笑了一声,道,“慢慢瞧着吧。” 林钰搁了筷子,算是已经吃好了。 姜复打听了他是不是住在这里,又听他说想要了解一下四川盐商这边的情况,以为他真是给林如海打探来的。再说林如海来这里的风声已经在传了,他做一个顺水人情也未必不可。 “明日有盐商们要请沈师傅出来吃饭,不知道沈师傅来不来,若是他不来,盐商们就开始谈事情。您如果想要去的话,在下倒是可以带着您去,不过……这身份……” 林钰明白他的意思,心想着见一见那沈师傅也是好的,更何况很多事情从现在就可以开始谋划了。 尽管林如海让他去科举,可现在林钰已经在四川了,不抓住机会简直说不过去。 他知道姜复的心思,只说一句“恭敬不如从命,劳烦姜老板了”。 两人各自回屋,却是各有打算。 只是林钰才在屋里坐了没一会儿,忽然听见了有人敲门。 他愣了一下,有些警惕,只问道:“何人敲门?” “是林公子吗?” 外面那声音清亮得很,不过压低了听,又有几分婉转。 这是……沈无盐? 26、第五章 砸场子 沈无盐这个时候找来, 是什么意思? 林钰有些不明白, 只是这天色已晚,她一介女流之辈,总归与礼法不合…… “沈姑娘有何要事?” 他话音刚落, 便感觉门前有了动静,而后一张纸条从外面塞进了门缝里, 透过门缝落出来。林钰一怔,之后又听见离去的脚步声, 他拈起了地上的那一张纸, 展开一看,又重新推开了门,门外已经空无一人。 说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钰只觉得这件事透着蹊跷。 只是细看沈无盐给他留下的字条, 却似乎有别的筹谋。 莫非,她知道自己要跟姜复一起去见沈师傅? 为保险起见, 林钰看完那字条就将之烧毁。 第二日, 姜复果然找林钰一起去,到了富华大酒楼,便见得下面迎来送往,外面停了不少的轿子,出来的都是看上去很是富贵的盐商们。这些盐商来自各地, 都是为了川盐而来,毕竟这里的官府无法协调好盐场出盐之事,他们也很是忧心。 随身带着一两个人, 也不是什么大事。 盐商们有时候也请一些智囊先生,或是年轻或是年老,还有一些商人不识字,找个秀才跟自己一起,也免得闹出什么大笑话。 所以林钰跟着姜复进来的时候,不曾被怀疑,顶多是他长得清俊,旁人多看他一眼而已。 进到内堂里,宴席还没开始摆,盐商们齐聚在一起,都是一脸的忧心忡忡。 “沈府那边还没消息吗?” “我们实在是不知道啊,沈府里就那丫头片子作梗,以前也没见那老头子这样硬气过。” “说那么多做什么,要紧的还是先出盐,一天一天这得少多少银子啊!” 盐场里出来的盐,都是盐商们的钱,流出来的是白玉白银,看着盐场不出盐,心里就着急上火得很。 姜复一来,也有人跟他打招呼,只是姜复只能算是中等的盐商,在这群人之中还不怎么排得上号,因而只是坐在一边就没说话了。 林钰跟众人一样,在后面的次席坐下,身边还有几名老先生,也相互之间谈论着什么。 “这位公子是跟着谁来的?”一人出言问林钰。 林钰拱手道:“是跟着姜老板来的。” “哦,公子可是江南来的,这口音可不像是陕西的。”又有一人过来插话。 “老先生真是好本事,一耳朵就听出来了。”林钰没有否认,却也不多说了。 他们这边也就闲聊着一些事情,都是盐商们的,林钰偶尔插上一句嘴,也算是很融洽。毕竟他原来就是盐商,还站在过那样高的位置上,见识非同一般。他考虑事情的角度更加全面,往往有惊人之语。 不过这说了不一会儿,那边就已经开始焦急了。 “薛家老板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林钰忽然一愣,薛家老板?谁? ——薛瓒。 他忽然庆幸自己就坐在一旁,没有过去。 薛瓒果然已经进来了,他提着袍子的前摆,一步步踏上了楼梯,上来便拱手一圈:“诸位久等了。” “薛老板说笑,您能在百忙之中抽时间出来,已经是我等的幸事,请坐请坐。” 一人将薛瓒引到了上首位置,薛瓒竟然也不客气,直接上去坐下了。 林钰注意到下面有一名手中端着两颗狮子头的白须老人轻蔑地讽笑了一声,却一个字没说。想必这些盐商们的聚会,也不像是表面这样平静,暗流汹涌才是正常状态。 薛瓒来了之后,跟盐商们谈的也都是这四川的盐事,他道:“如今这四川官府算是不顶用了,我看皇上还得派个人下来办事的,我们怕还是收敛一些吧。” “若是薛老板您,肯带头直接付了那些工人的工钱,也就没闹事了。”之前那对薛瓒不满的老者,终于说话了,场面上一时安静下来。 林钰挑眉,这老大爷是来找茬儿的啊。 薛瓒闻言,眼神一冷,端着桌上的酒杯,便喝了一口酒,笑道:“我们薛家家大业大,皇商的面子不能弱了,他们若是闹着要钱,我便给了,哪里来的面子?” “合着你薛家的面子是面子,我们别的盐商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吗?”那老者又是一声冷笑,“这件事乃是薛家牵头起来的。自流井这边的新井区本就是沈德那老家伙先看见的,后来四川这边的消息传到扬州去,让卢家老爷子知道了,说是这边的盐事要被卢家给做下来——后来卢家是莫名其妙地没了,这事情也就落到了你们薛家的手上。” 众人依旧安静,林钰这边手掌按在膝盖上,已经是青筋暴起。 他忍住了没说话,只抬眼暗中打量着那边。 薛瓒刚想要开口反驳,不了那老者嘴皮子倒是利索,立刻抢白一番;“你也不必说什么废话,既然包下来这件事,如今却出事。俗话说得好,没那金刚钻不揽那瓷器活,薛家没本事,就滚一边儿去。若没你们在这边带头搅事,四川能变成这样?管你薛家是不是皇商,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四川的盐场,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来说话了?!” 话音刚落,薛瓒便一拍桌子起来了,“章老这话说的不对,当初合作是大家说好了的,怎么今日便要赖到我头上?薛家比卢家强了不知道百倍,而今事情出了,你们却要怪我,当真是——” “呸!” 这一回,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老者直接一口唾沫喷到薛瓒的脸上去,“你算是个什么王八羔子,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龟儿子的不懂事的瓜娃子!听人说朝廷就要派两淮巡盐御史来暂管四川事,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前面其实还是一口的京腔,后面直接成了土生土长蜀地骂人话。 薛瓒已经被喷愣住了,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对待。 他是皇商!他们薛家多少代的荣耀了?从紫薇舍人至今,多少年过去了! 奇耻大辱,薛瓒气得发抖,下面的小厮连忙上来给他擦脸,“你,你!我薛家与林老爷乃是有关系的,我担心什么!” “得了吧,你娘的有多远滚多远,沈德今儿是不会来了。你们这烂摊子老子不管了,我章陈泽今日在这里把话撂下了,你薛家趁早地给我滚出四川,否则莫要怪我老头子不给你面子!” 说完,他便将那酒杯一摔,大踏步出门去了。 林钰竟然觉得心里痛快,该当如此! 薛瓒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恨不能将五颜六色都齐聚了。 这边有四川的盐商,也直接跟着章老走了,客气的拱手打一声招呼,说自己有事,不客气的一转脸就走了。 这聚会才开了没多久,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散了,这倒是见鬼了。 林钰想起之前那章老说的林如海要来的事情,那字条上也的确提到过,只说是有可能,算是沈无盐给他的消息。不过沈无盐反而劝了林钰一句,说四川来了贵人,但是要林钰少跟薛家人接触,怕坏事。 这边的姜复看着情势不对,也准备撤了,他跟角落里的林钰一使眼色,便已经悄悄出来了。 原本以为那些盐商都走了,没想到都是聚集在外面。 有一个人拦住了之前走了的章老,道:“我们早知道那薛家靠不住,只是原本卢家的产业不少都到了薛家的手里,盐场之事也是无奈。现在薛家这样,是自断后路,等林老爷一来,事情就不好办了,不知道您怎么看呢?” 两颗文玩狮子头早已经被章老盘得油光水滑,他手掌一停,却捻须道:“还能怎么办?薛家那些个杂碎,仗着自己是皇商出身,什么事情都要来插上一脚,算是个什么玩意儿,事情还是得去找沈师傅。” “可是沈师傅不见我们啊。”众多盐商犯了难。 章老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往我们是去逼人的,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人家沈师傅的手艺,在这边是怎样的威望,你们还不清楚吗?盐工们的事情一日不解决,沈师傅也是一日不安心的,拖着不是办法,不如大家齐心协力给解决了。盐场不出言,我们也难过活。薛家是想要继续折腾,他们背后靠着那天王老子的儿子,我们哪里能比?等到四川盐场乱了套,他们就能浑水摸鱼了。要我说,他们不是来做生意,是打劫的。” 其实薛家一来他就知道了,只是薛家背后有太子撑腰,四处捞钱,四川这边也有不少官员孝敬着太子,官商勾结,普通的盐商有点本事也比不过薛家。现在事情已经出了,反倒是有了转机。林如海可是个好官,若是他真来了…… 而且,听闻最近有一位“八爷”已经往四川来了,四爷去赈灾,处理黄河水患的事,八爷则来查四川盐案,太子这一回,怕是要糟呢。 章老话虽没说得太明白,可林钰已经明白了一些。 天王老子的儿子,是位皇子吧? 众人这边,说走就走,竟然直接去沈府拜访。林钰继续跟着姜复走,到了沈府门口,不出意料地吃了个闭门羹。 管家说了,让他们等着,现在老爷不想见人。 沈无盐坐在屋里,上首位置的那老人正在填旱烟,他抽了一口道:“闺女,依你看,我是出去,还是不出去?” 沈无盐双手交握在身前,已然端庄至极,只道:“父亲何必出去?请他们进来便是。” 27、第六章 出盐账册 章老这边带着人来拜访, 一开始吃了个闭门羹, 不过兴许还真是给章老那句话说中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第二次那管家进去通报了, 竟然说沈师傅请他们进去了。 一时之间,外面的盐商都欢腾了起来, 众人振奋了一下跟着走进去。 林钰跟着姜复,也浑水摸鱼一样进去了。 只是在经过那大门的时候, 那管家多看了林钰一眼。管家也姓沈, 就叫沈慈,跟在老爷身边也见过不少人了,自然觉得林钰混迹在这一堆商人之中是有些不大合适的, 可是单独看他的时候又觉得眉目之中全是商人气息。 他心里奇了怪, 还是引着人进去了。 大堂里,沈德老师傅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手指之中挑着旱烟, 那沈家姑娘就坐在一管富贵竹后面,也看不清面貌,只知道是个姑娘坐着,不过除了沈无盐应该没有别人了。 章老这边上去拱了拱手:“老先生近日可好?” 那沈德老师傅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不过看上去当真有些老态龙钟, 不过坐姿很正,可见本身不是什么懒散人。他道:“不如你们好啊,今儿个怎么大家都有心思来找我了?” 众人心说最近来找您的人多了, 只是都被您给拦在门外了而已。 章老倒是没生气,他现在是有求于沈德,“沈师傅您好,我们就好,整个自流井的事儿都还仰仗着您呢。贡井那边出盐最近可是厉害得很,偏偏我们自流井的盐工没有那么大的好福气,最近都是一锅好汤被耗子给搅和了。不知道,沈师傅怎么看?” 明着是在骂人了—— 林钰这边听着这长老跟沈师傅你来我往地谈着自流井跟贡井的事儿,富顺这边的盐业已经完全停滞,自流井跟贡井这边的差距立刻就拉开了。 现在是盐商们叫苦,有的盐商又不给盐工活路,盐工不开工,盐场不出盐,哪里来的盐卖? 眼见着盐商们都已经着了急,沈师傅还是不紧不慢的。 林钰转头看了看那富贵竹后面坐着的身影,暗道这姑娘胆子也大。 之前一个人出现在江上,现在…… 他老觉得自流井炸井这件事跟沈无盐有关,只是沈无盐遮掩得滴水不漏,林钰怀疑也只能怀疑了。 “那您老这意思是……” 话已经说到一半,章老觉得火候成熟了,跟周围的盐商相互望了望,便说出了这样一句试探的话、 沈德也看了沈无盐一眼,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沈无盐,旁人那个角度顶多看得见个影子,怕还以为是守在厅里的丫鬟。 沈无盐是什么反应,众人不清楚,不过转眼沈德就已经转过头来了,说道;“我沈德在自流井打过这几十年的井了,十里八乡的也都还认着我这么个人,这一次炸井事情之后,薛家刘家做得太绝,我老头子就是脾气不好,只是看着众多盐工兄弟心里也难受,事儿,我不能一人办绝了,所以若是你们那边能出力,我们这边算是能了结了。” 其实盐工都听沈德的,只要沈德发话,啥事儿都没有了。更要紧的,是能不能解决了这个问题。 毕竟盐事那些都是富顺知县跟上头的盐官们管着,自然还有薛家皇商在里面的插手。 当务之急,一是重新解决了盐场的事情,二则是摆脱某些盐商们的控制。因为薛家插手太多,现在自流井这附近底色盐商以章老为首,都跟薛家撕破脸了。接下来,要看看谁 的本事更大,能控制信这边盐商的事情了。 章老倒是想要立刻请沈德出山,不过问题太难。 若是这个时候沈德出来,就成了靶子,被薛家那边针对着。 将自己的犹豫一说,章老便是愁眉苦脸。 沈德敲了敲自己烟杆子,抽了一口烟,道:“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不过今日我既然敢答应你,自然也有一些把握的。我前几日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有什么要紧的消息是沈德知道而他们不知道的? “两淮巡盐御史林海,不日将抽调到四川这边,暂时代理一下四川盐事,皇上信不过这边的人了。” 不动声色地将这句话给丢出来,沈德倒是老神在在,另一边坐着的沈无盐也是没有一点的反应。 倒是林钰,忽然心中一动,那姜复也看了林钰一眼,还当自己是押对了宝。 其实林钰自己之前一点也不知道林如海要来,这个时候听到沈德说出来自然多了几分惊讶,倒是他忽然想起之前沈无盐给自己的纸条上说让他少跟薛家来往,不知道又有什么玄机? “林海?这人我听过,当初去扬州那边运盐,有人谈起过他,是个能干的。” “我记得林海这人跟卢家当家的当初私交算是不错,如今——” “甭管多的,我懂沈师傅的意思了,只要林海到了这里,那就是钦差,这件事就得交给林海查了,林海走进官场这才多久?就这样受皇上的重视,肯定有几分本事,我们到时候可能就要从这一位身上下手了。” “等到林老爷到了,还有薛家那帮人什么事儿?” “听说薛家跟这林老爷家还沾亲带故的……” 沈德听着众人的议论,过了好久才插道:“到时候看看大家就知道了,依我的意思,这盐场上的生产,等这位老爷来便开始,给这位林老爷一个面子,到时候大家也好办事,只盼着诸位也统一一下……” 统一一下?众人明白了。 “姜还是老的辣啊。” 沈德摇摇头,“诸位都是明白人,我沈德不过是仗着资历在诸位这里班门弄斧,一切还是要等这一位钦差老爷来。” “说的是啊。” 沈德端起了茶盏,也跟着笑。 章老道:“我们这便不多留了,过两日再来拜访。” “诸位慢走不送了。” 沈德也不留他们,这一群都是富得流油的大盐商,他这小门小户的还招待不起呢。 林钰这边跟着姜走,只是走了没两步就被拦住了,那沈慈管家说是屋里有人留他。林钰寻思了一下,便跟姜复说自己有事情先留下来,要姜复自己先走不必担心。 转头进来了,林钰便瞧见老爷子沈德正在打量自己。 这一回,他规规矩矩上去行了个礼以示尊重,“沈师傅。” “林公子客气了。你的事情,小女已经说过了。” 沈师傅笑了笑,第一句便这样说道。 林钰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回头看,不过忍住了,只道:“不知您有何要事?” 沈德道:“公子是林大人的独子,到时候林大人来四川,恰好不必回扬州,能暂时留在这里了。我老头子脑子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件事是我闺女有打算,闺女,你且跟林公子说吧。” 那边沈无盐站了起来,隔着竹幕行了个礼,道:“小女子这边其实是想请公子帮个忙的。” 她从桌面上取了一本账册来,直接叫了管家沈慈接过,又送到了林钰的面前。 沈德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林钰眼中微芒一闪,终于忍不住望了那隐藏在富贵竹后面的身影一眼,而后翻开了账册。 “这是最近十年来,自流井盐场这边的出盐和外面有记录的官府运盐出盐引的记录,林公子是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来。自流井盐弊甚重,这一次林大人下来查,应当会有很大的收获。” 听着沈无盐的话,捏着账本,林钰忽然觉得这女人有点可怕,似乎是在谋划着什么。 没有再往下翻一个字,林钰竟然将这账册给放下了,搁在那方案上,引来沈德有些好奇的打量。这林公子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即便是个外行,在听到沈无盐这样的解释之后也会明白这账册的重要性,可是林钰想也不想竟然就直接搁下了。 常人能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就搁下了? 果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林钰笑着道:“不知道沈姑娘跟沈师傅这是什么意思?” 是想要他先保管这账册,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沈无盐那边也是面色一变,林钰看到账册之后的一切反应他们都算过了,可是唯独没有想到他会放下! 放下,便是完全不受这账册的引诱。 看样子,要利用林钰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沈无盐不想就这样被看穿,只道:“原本想要请林公子转交的,不过林公子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林钰点点头,竟然直接就承认了,“我并不知道我父亲是不是愿意趟这浑水,所以只能辜负沈姑娘的期待了,在下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这兴许是沈无盐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她这一时都被噎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林钰躬身道:“若是没别的事情,小子便告辞了。” “林公子真是客气了,是我们父女二人冒昧。” 沈德心说好歹林钰还是看过账册一眼,这件事有,在这里放着了,等到林如海来肯定会知道,只是不知道林如海怎么处理了。他就不信,林钰不会对林如海说有这账本的事。 28、第七章 钦差 在自流井忽然传出来的消息之中, 盐场那边隐隐约约说又要有恢复的趋势。 无数盐商翘首以盼, 只想着把自流井这边的盐事搞定了好回去办事,哪里想到事情根本就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尤其是薛瓒那边的一帮人,打听到消息, 知道章老他们去了沈德家拜访,以为最近他们会有动静, 哪里想到,这过了七八天了, 不管是那帮盐商, 还是盐场那边,竟然都稳着没动。这可让薛瓒纳闷儿了,也不知道那边到底时候打的什么鬼主意。问盐场的那些个盐工, 个个都说不知道, 不清楚。 反正薛瓒眼看着是要在自流井混不下去了,这个时候终于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林如海要来了! 这消息, 可把薛瓒给振奋得, 不管怎么说,他们薛家跟林如海这还是沾亲带故的,林如海是奉了皇上的命来这里当钦差办盐事,这一下什么都好办了。林如海是个有办法的人,只要等林如海到了, 他找人去说道几分,便是什么都好。 现在薛瓒可以说是已经放下心来了。 殊不知,沈德他们这边更是放心。沈无盐在扬州那边的时候听说过林如海的威名, 她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也跟宫里某位贵人交好,对林如海的底细也算是清楚。这人是康熙的心腹,薛瓒之流根本无法收买。所以,现在自流井的局面,顿时进入了一个异常平稳的时期。 在林钰的眼里,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在章老等人拜会过沈德的第九天,林如海终于来了。 他也是乘船来的。自打接了手下人送来的信,知道林钰没事的消息,林如海这连日来的担心也都消减了下去,小病了一场之后,身体倒是又开始恢复过来。不过大夫倒是提醒他说要注意一些,可是林如海这里有这么多的事情要操心,又怎么闲得下来?即便是知道医者父母心,也无法遵从了。 方一接了四皇子那边递下来的圣旨,林如海就马不停蹄地来了。 他也知道这一次的事情并不简单。 来之前,四阿哥胤g正好在治理水灾之事,到了长江江邮那一段,便跟他说了,这件事情的牵扯很大。 四川自流井跟贡井,乃是并称“自贡”双井,每年出盐量很大,三分之二的盐税要从这两井出,甚至也是内务府库这边很要紧的收入来源。现在内务府是什么人掌管?太子他老舅。太子在东宫之位也是多年了,早已经将这件事握在手中,自流井这边但凡是有一点油水,都孝敬给了太子。 现在的富顺知县便是太子下面的党羽,林如海这一去,可以说是关系重大。 一则,薛家依附于太子,二则官商勾结严重,三则……这里面还有个要紧的人物也掺杂进来的。 走的时候,四阿哥提点过了,要当心着,这件事不是林如海一个人能解决的。他只要把事情办好,又把自己摘出来就好了。 可这却是让林如海犯了难,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今日方到富顺,那知县便列了队出来迎接,端的是种种大排场,只让林如海厌恶。 盐商们在街道两边,做出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内里却都是忧郁。 林如海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却苦于没有一个知道富顺情况的熟人眼线,正在苦恼,已经跟那知县说着话进了府衙,又坐了片刻,说些客套话,便传是薛瓒来见。 林如海一沉吟,道:“薛老爷客气了,本官初到富顺,还不了解情况。为保持此一事的公正,还请薛二老爷回吧,我这里不见客。” 那富顺知县眼神闪了一下,便赔了个笑,使眼色让下面人走了。 等他再想要问林如海一些情况,林如海却推说舟车劳顿,准备去歇。知县这边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地方给林如海休息,让人带林如海去。 这边薛瓒其实还没走,等到林如海去了,竟然才从后堂出来。 “这林老爷怎么……”知县的脸色有点难看。 薛瓒的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生硬道:“林如海这不对劲,我总觉得这眼皮子老跳,你最近当心着些,看着林如海,我回头想想办法套套他的话。” “这行,那我们就……等您的好消息?” 薛瓒道:“都是太子的人,说再多倒是咱们见外了。只是不知道林如海……” 这才多少年呢,下面的阿哥们就已经争斗成这样了。 林如海心里也是够感慨的。 刚刚坐下来,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他便叫林忠歇着了,外面却有个丫鬟进来报,说是外面有个人找。这里的丫鬟自然不是林府里的一批,都是知县那边换上来的人。 林如海心里还惦记着之前林钰写回来的一封信,当初他遇险,当真差点急坏了一府的人,这消息都没敢告诉在荣国府的黛玉,生怕是触动了什么。所有的提心吊胆也都是林如海一个人担着。好歹林钰安顿下来之后立刻写信回来,说了近日遇到的事情。 不是之前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状态,便是比什么都好。 脑子里念头刚刚转过去,随口便道:“不见人。” 那丫鬟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说,那人说自己叫“林钰”,林如海这边正想着呢,差点打翻手边的茶盏,忙道叫人进来。 这一来,父子二人才算是见了面。 林钰心底是复杂极了,见了林如海,才觉他又老了几分。只可怜这天下父母心,时光催人老。他不忍心说出自己这身体的事实来,最后也只能陪着林如海说话,将信上来不及写明的事情说个清楚。 说到后面,却是已经开始涉及盐事了。 到这一段自流井盐事的时候,林钰其实很小心,毕竟当初两个人在林钰要当盐商这件事上有过很大的争执,最终还是林钰与林如海各自妥协一步,先科举,后行商,两个人可以说是各有各的打算,到底最后发展成什么样子,谁也不清楚。 其实这样的担心,对林钰来说却是多余了。 林如海现在缺的是什么?缺的就是一个对自流井事情很了解的人,转眼林钰竟然将这自流井盐事说得头头是道,林如海没注意,便已经听得入了神。 这几天的时间,在林钰这里自然没有白费。他仔细地通过姜复那边的渠道,了解了很多的事情。比如自流井盐场这边的数目,出盐量,相关的私盐和官盐的情况,盐工们现在的生存状况,自然也包括——前些月传得沸沸扬扬的炸井事情。 沈德是其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在林钰的叙述之中如此,事实也同样如此。 只是林钰说的时候,很奇怪地略去了与沈无盐有关的部分不讲。 这姑娘,出不出现其实也不是很要紧,因为在大面上,她的确不是那么为人所知。 林钰只是下意识地对自己知道的信息做了一个处理之后,再进行叙述。 “也就是说,这炸井之事,其实还跟这个师傅沈德有那么几分关系?”林如海暗自思忖,却问了林钰一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我知道你薛家叔叔在这里,你最近可有跟他接触?” 薛瓒? 林如海忽然之间问起薛瓒的事情来,倒是奇怪了。 林钰好好地衡量了一番,却也不过是一转瞬的事情,他跟薛家没有利益牵扯,即便是他在林如海面前抹黑薛家人,这两方也都不会怀疑到他的身上。更何况,林钰现在说的都是事实,是他在酒楼那边见到的情况。至于知道这一切的林如海怎么判断,那就是林如海的事情了。 林钰已经将一切准备工作都做足了——他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现在薛家遇到了危难,覆灭几乎是朝夕之事! 从林如海屋里退出来的时候,他手指掐紧了自己的掌心,等到过了回廊,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便忽然想起之前沈无盐拿出来的账册了。 对林钰来说,最麻烦的是不知道沈无盐到底是要干什么,这个姑娘,心机似乎不浅,虽然识得大体,但总给林钰一种难言的格格不入的感觉,而且——太危险。 男人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 林钰也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他喜欢一切尽在掌握,而沈无盐成为他这一场自流井之行最大的意外因素。 说到底,那账册的事情,还是要去询问一下。 若是能派上用场…… 林钰想着,便走出了这一座新宅院。 倒是出门的时候,那知县的师爷瞧见林钰,老觉得面熟,回头一想才觉得事情可能要糟,连忙回去禀告给知县了。 只可惜,已经是迟了。 林钰早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个完全,只等着林如海那边的处理了。 刚出门,他便看见前面停了一顶青色的小轿,但是没有出来人,里面似乎有人坐着。 林钰心里存了个疑影儿,却是装作无事走远了,到一旁的酒楼上看着。 没一会儿,便瞧见有人到那轿边晃了一圈,似乎得了什么令,接着那骄子就走了,倒是那得令之人去敲了林如海歇脚处的门,进去了。 林如海来这富顺的第一日,便叫了盐场的盐商来,问了盐工的事情。 沈德等人被林如海找去,一群人坐在一起商谈事情,沈德自己不是给那些个盐商面子,是为了给林如海面子,知道他是个清廉好官,定然能为无数的盐工讨回公道,所以盐场那边先行开工。 转眼,整个富顺自流井地区的大街上,都放起了鞭炮,不管是内地还是外地的商人们,都是喜笑颜开。只要盐场开始出盐,一切都好说。 看着现在富顺发生的一切,林钰的心思,也开始动起来了。 他必须,去找找沈无盐。 29、第八章 交易 在看到林钰的一瞬, 沈无盐知道, 自己终究还是成功了。 她眼前这男子,有一颗心——野心。 说到底,账册是比较吸引人的, 毕竟上面记录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一本出盐账册,说到底涉及到整个盐业的一条线。盐场出盐多少, 官盐有多少,私盐有多少, 这些盐又流向了哪里, 这上面应该都有比较详细的记载。 只要林如海拿到了这一本账册,下面的难题几乎可以说是手到擒来。 这账册在沈德跟沈无盐这里不会有用,反而会为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这种时候, 要沈无盐放弃这样的一本账册, 没有任何的好处,沈无盐肯定是不会干的。所以, 她要在自己这本账册暴露或者被别人夺走之前, 为它找好一个可靠的下家。而这一下家,必须能够带给沈无盐足够的利益。 很显然,交给任何一名自流井的盐商,对沈无盐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好处。 沈德不会将这样的一本账册交给那些昧良心的人,所以现在来了的林如海, 成为了一个很好的下家人选。只是这毕竟是一滩浑水,到底林如海是不是愿意涉身其中,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林钰坐在了沈无盐的面前, 这里不过是蜀地最普通的一个茶馆,看上去没有什么要紧的。 台上唱着变脸的剧,台下一盅盖碗茶,悠闲极了。 沈无盐笑了一声,连着脸上那一块疤似乎也根本不见了,她并不觉得自己丑如无盐,甚至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自觉。见林钰来了,她便道:“我以为林公子不会来了。” 林钰之前从林如海暂时的落脚处出来,看到了那一顶奇怪的青色小轿,半路上便收到了人递过来的口信儿。 现在林钰不想跟沈无盐谈账册的事情,他反而问道:“我最好奇的不是前几日说的事情,而是——沈姑娘那一日给我递的纸条,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跟薛家算是有几分关系,不过那是这个身体。作为芯子里的卢瑾泓,他其实跟薛家是死仇。 当时纸条上说,不要跟薛家有什么牵扯——若说沈无盐什么也不知道,那才是假话了。 沈无盐看了他一眼,道:“我坐在这里许久,之前见这楼下过去了一顶青色小轿,向着林老爷落脚处去了,不知道林公子来的时候可看见了?” “见是见着了,只是不知这之中有什么玄机?” 毕竟这忽然来的一个人身份不明,从旁边也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四川这一次盐业生产停滞了几个月,自流井这边更是颗粒无出,放在以前那都是大事,不出半个月都要传到皇上那里,可是这一次的事情,下面人传了那么久,却一直没有上达天听,若是没人作怪怎么可能?您不如猜猜,是何人在当中作梗?” 沈无盐他们的目的,不过是将事情闹大,给整个四川的盐商盐官场上洗牌,结果事情一直被压着,现在皇帝那边才有了消息,这当中定然有猫腻。 若是一切顺利,沈无盐是不会上京一趟的,自然也不会在路上救下林钰了。 林钰细细分析起来,又联想到薛家的事,只状似无意回头望一眼,周遭寂静,他于是似有似无压低了声音道:“是皇上下面那一位?” 沈无盐点点头,一点也没隐瞒。 “我也不跟林公子你兜圈子,林老爷现在应该是想要将这件事办好的,我能想您作为他的独子,应该很希望这件事完满解决吧?” “……”林钰暂时没有说话,他只是抬头来,丝毫不胆怯地看着沈无盐。 这样的眼神,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显然是失礼的。 沈无盐刚刚开始眉头一皱,不过转眼就发现其实林钰的眼神是打量的,甚至是探究的,带了几分危险的味道。她下意识地全副武装起来,道:“怎么了?” 林钰摇摇头,“薛家是那一位的朋党,那姑娘呢?我总觉得姑娘也不是普通人。” 他怎么就忘记了,当初在扬州宜春园那个伪装出来的侍者? 当初还是林钰救了沈无盐一命,虽然说最后沈无盐又救过了他,这一笔恩情算是抵消掉,但是从那一次能够获得的信息还是很多的。 那个时候四阿哥胤g微服来扬州,似乎是为了康熙爷南巡的事情,只是那个时候他似乎被偷了什么要紧的东西。而偷东西的人,自然就是林钰眼前这个被传为富顺县最丑的姑娘了。 在宜春园当时,林钰知道,四阿哥是没有找到沈无盐的,那么之后呢? 他记得,当初他被沈无盐救了的时候,沈无盐也是从京城回来的,只是路线跟他们不一样罢了。 这个时候,一切的疑点就都冒了出来。 所以现在,林钰有此一问。 知道林钰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沈无盐倒是纠结了一下,要不要直接把这些事情抖落出来,可是后来发现实在是没有必要。 林如海是不是参与阿哥们之间的争斗还真是不好说。 她只道:“我自然不是普通人,我是普通女人。林公子打听来打听去,试探了几句,却一直不谈正事,我找公子来,却是谈正事的。” 沈无盐回避了这个问题,那就说明这里面果然是有一些猫腻的。 林钰心里觉得这样的女人太聪明,不过转眼又把心思收回来,“账册,我想我是需要的,只是不一定能将它交给我父亲。” “此话怎讲?”沈无盐皱眉。 “我与沈姑娘,应当是志同道合,但是我父亲身为盐政官员,肯定有多方的考量,涉及利益牵扯过大的事情,上面不一定会办,所以沈姑娘想要做成的事情是不是能成,还要看上面。我能保证的只是,我会尽量帮助你。只是——这样的帮助是有条件的。” 林钰说完这一番话,沈无盐就笑了。 “我交出账册,分明是我吃亏,怎地您还要讲条件?” 林钰笑而不语,外面车如流水马如龙,已经重新恢复了热闹。 釜溪河上来来往往都是运盐的小船,盐业生产刚恢复,就已经这样,可想而知当初富顺自贡两井产盐的盛况了。 他在这楼上,细细对沈无盐说着一些重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话,也缓缓地将自己的野心剖开,挖出来给这一位有着七窍玲珑心的沈无盐看。 最开始的消息,是传自流井这边有一片新的盐井,可是后来这一片新盐井的开采遇到了问题。当年他还是卢瑾泓的时候就知道这样的消息了,可是这许久过去,这一片井区却还没有开出来。这里头 必定存在阻力,结合炸井一事想,定然是沈无盐他们在中间出力了。 不开采盐井,一般有三种情况。 其一,官府不允许,这是官盐不能开; 其二,盐商们利益纠纷,私盐不敢开; 其三,产盐井区的地质条件太过复杂,没办法开采。 自流井这一片新的井区,就在当初炸井那一片的位置。自流井的井里不仅有盐,还有气,乃是赫赫有名的火井。火井采盐的技术千多年前就已经成熟了,就算是有什么危险,也没道理会忽然之间出炸井的事情。 在沈无盐跟沈德这边,说法是条件不成熟,无法开采,可是归根到底,定然是这父女二人做过手脚。真正追究起来,最深的原因还是盐商们的利益纠纷。 沈德这边护着盐工,但是盐商那边苛责着盐工,加上这些个盐商不不顾道义,又协同着薛瓒搅乱四川盐场,现在沈德他们想要把这薛瓒跟刘家赶出去,还要加一把力。 现在林钰来了,帮他们加这一把力。 他的身份很特殊,跟林如海近,同时对盐事非常了解,只是旁人不知。 不过在平时的言谈之中,沈无盐也是察觉了一二的。 一面,她越发觉得林钰不简单,一面又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接触了一个比四阿哥还危险的人物。 在听了林钰的话之后,她甚至是愣了一下:“公子书香门第,怎么会想去插足盐事?” 不,准确地说是,想去当盐商? 这分明就是要借着沈无盐他们这边的力量,发展自己的生意,从而悄然进入四川盐场的意思啊。 林钰的条件是,这件事他帮沈无盐他们摆平,同时也帮着对付薛瓒他们,但是林钰在这里毕竟是一个外地人的身份,所以他希望沈无盐能够找到人帮自己代理在四川盐商这边的生意——最要紧的一条是,自流井那一片出黑卤黑盐苦盐的井区,若是有一日开出来,希望有他的一份。 甚至,若是沈无盐他们不嫌弃,他这里有三万多两银子,能借给他们独自开井。 先打出一片井来,赚上一笔,再将所得重新投入盐场之中。 四川井盐逐渐行销南北,早插上一脚,便早赚一笔银子,何乐而不为? 林钰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您的想法倒是别致,只是我不一定能答应。”沈无盐觉得这件事还是需要慎重。虽然对林钰算是知根知底,但是以一个公子哥儿的标准来说,林钰知道得太多了。即便是林如海是两淮巡盐御史,林钰所知,也远远超过旁人的估计了。 对待这样的一个合作伙伴或者对手,必须小心。 林钰也不多言,“那沈姑娘有了想法,可以随时来找我。” 说罢,他便告辞了。 此刻,那青色的小轿,又从楼下经过。 林钰看了一眼,又回去了,那个时候林如海正在拆信封,是一路从扬州那边跟着来的。黛玉往家里写的信—— 林如海看他进来了,笑了一声,脸色又有些沉重,只说道:“方才来了位大人物,这四川的事情,真是趟浑水。” 盐政这一块儿,油水多,原本把持在太子的手中,四阿哥管着户部,空虚得很,要银子,管你是太子还是什么人,该给钱就要给钱。而方才来的那一位,却是八阿哥,这一位被人称为贤王,笑眯眯地跟你说话,却能让你觉得背后发寒。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他是要趁机做了太子啊…… 只是康熙爷派八阿哥来处理四川的事情,又是个什么意思? 林如海只觉得圣心难测。 林钰眉头一皱,问道:“父亲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30、第九章 计成 自流井及其周边地区的盐场恢复出盐, 是个巨大的好消息, 只是隐藏在背后的,却是危机深重。 林如海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把八阿哥的事情告诉林钰, 只是问他什么时候回扬州去。 四川这边的局面太乱,林如海始终害怕出什么问题, 所以还是希望他早些回扬州去。 那路上发生的暗杀,他已经询问过清楚了, 之前在扬州的时候也留了人手在查。林如海是个很能克制自己人, 除非是情到不能自制处,都能很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并没有显得太在意此事,至少是表情上, 然而他所作出的一切举动, 无一不表明,林钰被暗杀一事他会追究到底。 林钰也知道林如海的担心, 在这件事上他不好拒绝, 只说等伤势养好便马上回去。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林钰这伤可一点不轻,虽然是好全了,但是随便找个大夫来说一句不宜舟车劳顿, 便能在四川这边多留几天了。 他若是现在就走了, 沈无盐那边的回复可就没办法知道了。 更何况,现在局势还在晦暗之中,等到逐渐明朗了再走不迟。 他怀里揣着一把刀子, 若不捅进薛家人身上,心里一口气是怎么也咽不下。 于是事情就这样说定,林钰暂时留在四川,等到伤势好全了,大约一个月之后就走。 而林如海,也终于开始着手查事情了。 他这边对这一次的情况了解更为完全,薛家这边是太子的人,想要将四川盐政这边能捞到的油水完全地据为己有,可是八阿哥这边却是已经垂涎这块肥肉许久了。这一次看到太子这边出了事,便见缝插针地过来了。 最离奇的是,一向宠爱太子的康熙爷,竟然找了八阿哥来亲自处理这件事。这不是要挑起阿哥们之间的矛盾吗?这对康熙爷有什么好处? 八阿哥跟太子之间,肯定是有一场好戏要上演的,只是林如海在这里,位置就有些尴尬了。 事情办得不好,会被八阿哥以为是太子的人,办好了,那太子定然觉得他是八阿哥的人。 若林如海真是哪一边的人,那还真是好了,掐起人来一点也不手软,可惜他没有一点朋党。 盐井那边递了请帖来,请林如海去新开的盐场看看。 一口出雪花盐的新井被打了出来,师傅沈德也很是高兴,盐商们也高兴,个个都是喜笑颜开。 虽然盐工们的工钱还没到手,不过眼看着林如海来了,这事迟早能解决,所以盐工们也高兴。 只是林如海回来就不高兴了,林钰过来问安的时候瞧见他一脸愁容,细细一想,便给点了一句话:“总而言之,皇上派您来那就是相信您,您只要把这件事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一本密折上给皇上,皇上有什么想法那就是皇上的事情了。至于四川这边的暗流,您只需要解决盐工那边的事情就好。更何况……盐政这边的事情太大……” 林如海摇摇头,只道:“盐政之事太大,连着几个月一颗盐都没出来,盐课自然也没了着落,那些个贪官污吏和勾结官员的盐商固然要遭到惩罚,可是我担心……这些个闹事的盐工也要出事……” “父亲,法不责众,整个自流井就这么多盐工,都出来闹事了,难道还要全部杀光不成?”只是话虽这样说,林钰的心头也沉默了起来,事情还是要看皇帝是怎么想的。真要是杀光了,整个自流井就成了死井,若不杀几个以儆效尤,日后人人都这样起来闹事,这大清江山指不定成什么样子呢? 这一来,林钰总算是知道沈无盐的目的了。 只是…… 不,不对—— 沈无盐不可能不知道,他们这样起来闹事有风险,沈德一直是隐藏在背后的,从来没有出面挑起过事端,别的事情都是盐工们自发的,对沈德这边,是没有任何的影响的。即便是皇帝想要处理,其实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沈无盐背后就没有什么靠山了吗? 林钰这么一想,又心惊了起来。 他跟林如海这边说完,林如海倒是想到了一个人,总觉得在这次四川盐政的风云之中,这人是看得最清楚,也抽身得最干净的,看似是处于局外,其实有一种……万事万物都在其掌控之中的感觉…… 当初这一道圣旨,可是四阿哥传下来的,这位爷也不是什么善茬。 在跟林钰聊的这一会儿,他已经大略地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这边林如海的事情按下不表,查案巡盐等事自不必说,倒是林钰这边终于又接到了沈无盐那边的消息,等待着林钰的,是一场意料之外的摊牌。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沈无盐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依旧是在这个茶楼,下面还在唱戏,不过他们坐在稍微隐蔽一些的位置,沈无盐今天穿了一身湖蓝色的衣裳,蜀地多美人,沈无盐若没脸上这一道疤,兴许也是深闺之中的大美人,只可惜现在是抛头露面,倒比个男人还精干。 她道:“账册可以给你,你所说的我也能够答应。不过想必公子也猜到了,我不是一个人,我背后的那一位,对您不一定没有要求。” 背后的那一位,这样的话一出来,林钰顿时觉得有趣了。 他仔细地分析了宫中的形势,太子是屹立不倒,八阿哥则是风头正劲,大阿哥跟三阿哥还在互掐,至于四阿哥一向是个低调的,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倒是之前见过一回…… 见过一回? 林钰脑子里灵光一闪,该不会是…… 沈无盐一笑,道:“机缘巧合,若是能达成我们双方的目的,不也是一桩美事吗?” 林钰手指叩击了一下桌面,敛着眉,却轻笑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 这一回,倒是沈无盐脸色微变,她没想到林钰答应得这么干脆,这样不经过考虑的回答,反而让她怀疑起来,可是话已经出口,这个时候便越发摸不出林钰的深浅来。 分明是书香门第,科举之后做官,或者凭借林如海的位置,他入仕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何必心心念念想着去当盐商呢?而且对盐事的了解,他也超过了寻常人,更给人一种深不可测之感。沈无盐很讨厌这种没有定数的感觉,仿佛一切已经逃脱了自己的掌控。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形容,反正对林钰这人的好感,立刻下降到一个奇怪的境界去。 不管林钰这边如何,沈无盐这边都要说出自己的计划来。 言谈之间,自流井盐政这边,已经开始了悄然的洗牌。 账册成功转交到了林钰的手中,又悄悄由林钰转给了林如海。同时林钰的银两有一半交给了沈无盐,另外却狐假虎威,借着林如海的名头顺便找了姜复,让他参与到新盐井的打井出盐事情之中。这样一来,一件新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陕西来的盐商姜复,将之前那一片炸井地区的盐场都包了下来。 这一片地区,还真不值什么钱,官府那边眼看着这边炸井了,不是好兆头,巴不得这盐场被人包下来,更何况这一片井区连沈德都打不出来,更不要说是别人了。 这一片井区已经被人传为了鬼井,一打就炸。风声也不知道是谁放出去的,反正现在很少有盐商愿意高价接手这一片盐场。 原本这一片盐场就是卢家说好了的,后来因为抵债的原因,盐场交到了薛家的手上,又薛家现在的当家人薛瓒处理,才有了今天的这许多事情。现在薛家眼看着这买来包下的盐场不能出盐,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的银子,而别的盐井又开始出盐,这个时候有人要出两万两银子将附近这一片盐场给包下来,薛瓒简直是喜出望外,略微打听了一下,知道是陕西那个商人姜复之后,薛瓒就放心了。 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那姜复就是个做糊涂生意的人,趁着这个机会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才是要紧事。 当初买这盐场花了四万,能收回来两万已经算是不错了。 这一点钱对薛家来说还当真算不了什么,只不过若是在这边亏本了,回金陵那边,他在本家的地位可就要受到影响。 而今之计,只有快点将这一笔损失填补回来,想一个生钱的法子,才能稳住自己的在薛家的地位。 殊不知,薛瓒如今的处境跟想法,早已经被林钰算计了个完全。 兜兜转转,这四川自流井的新盐场,还是回到了林钰的手里。 看着手中一张契约,林钰心里感慨极了,却道:“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剩下的,薛家就慢慢地还吧。 只要给他这一个机会,薛家就再也不要想爬起来了。 31、第十章 归扬州 林如海得了账册, 只一查便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这历任的四川盐政官员不知道超发和私扣了多少盐引, 一引得个一两钱的银子,都是一笔巨财,而这些银两, 最终又全部到了哪里? 盐政历来都是油水最丰的肥缺,不是皇帝的亲信, 那就是下面阿哥们的人,从来没有那个无权无势没有靠山的寒酸之辈能当上盐政官员的。从这个账面上看, 盐政肯定是存在很大的问题的, 可是盐政那边的账目,年年查,年年没差错, 倒是让人奇怪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之前还和气得很的林如海,转瞬之间就翻了脸, 竟然说要查账。 薛瓒出手了那不能开发的盐场, 解决了一个棘手的事情,这两天正高兴呢,就听见说查账的事情,可把他给急坏了。太子那边可有不少的猫腻在这里呢,这林如海怎么说查就查? 他情急之下, 直接去了衙门那边找林如海,谁知道又吃了个闭门羹。 回头来他把林如海骂了个狗血淋头,一时想不到办法, 只能回去写信给薛家和太子那边,把林如海抹黑一阵,之后只能连夜去拜访四川这边的官员。连着富顺知县这里,整日的焦头烂额,不知道林如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原本以为薛瓒跟林如海是个有关系的,之前也没少听说这两家还沾亲带故,怎么到了这里这一切就不顶用了?这林如海,根本就不卖薛瓒个面子。 盐政这边的官员对薛瓒是埋怨得很,觉得薛瓒不过是个纸老虎,薛瓒这边也憋屈,一边是林如海的不理不睬,一边是太子那边即将来的责难,更有他面临的来自薛家的压力。 薛瓒真不是个经商的好料子,他也就是使了个手段,玩的都是阴谋诡计。如不是从伪造书信,背后又有太子给撑着,哪里能轻而易举地弄倒了卢家?说到底,凭借的是靠山,还不是他薛瓒。他也不过就是替罪羊…… 林钰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之内,也算是知道了,薛瓒根本就是个庸才,这样的人参与了卢家灭门一案,是罪魁祸首之一,可是根本的原因还不在他的身上。 思来想去,林钰还是觉得薛瓒应该被铲掉。 只是需要双管齐下。 自流井盐场这边已经归入了林钰囊中,可是这个时候却不宜直接开井,沈无盐说那一片井区她有办法开出来,不过技术她提供,钱则是林钰出,明面上还是林钰,暗地里是沈无盐。这样一来,以后盐场若是开出来,利润是林钰跟沈无盐三七开。林钰这七成跟姜复那边商量着分,而沈无盐那边到底要给谁,就要看沈无盐的了。 作为石油大学毕业的工科女,沈无盐对打井的研究甚至还在沈德之上。 沈德是经验,沈无盐则是系统的研究。 只要等到风头一过,林如海把四川这边的事情处理干净,他们这一片“鬼井”便能开打,出卤的情况自然也会因为打井问题而好很多,到时候制盐出盐,流出来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林如海那边在查账,林钰这边则是已经将一切后续的事情处理好。 既然盐场暂时不能开,他也就准备离开了。 沈无盐不知道怎么跟四阿哥搭上了线,富顺自贡两井的香饽饽,四阿哥也要来插一脚,只是四阿哥比较高明,抽身出来,别人根本不知道沈无盐这一家子竟然都算是他的人。按理说身份地位这么卑贱的人,怎么能跟那样的天潢贵胄搭上线?可是偏偏,人家还就是搭上了。 这也从侧面说明一个问题 ,不管男女老少,身份地位尊卑贵贱,在四阿哥这里只有有用和没用两种人。任人方面,是四阿哥胜了一筹。 心里掂量掂量形势,终究还是朝廷里有人好办事。 可是没有任何人是靠得住的,当初卢家如何辉煌?最后还不是墙倒众人推。 即便是去做官,也是伴君如伴虎,看林如海这如履薄冰模样,真是做什么也不容易的。终究要看各人经营的手段。 一个月之后,林钰乘船顺着长江而下,回了扬州,告别自流井,告别富顺。 釜溪河的风光转瞬便远了,也远离了那两岸的盐场,甚至是云波诡谲的整个四川盐场。 然而他走了,他布下的局还在,现在他不过是去扬州,给薛瓒准备棺材。 科举也不过就是明年的事情,林钰也得准备一下。 他还记得自己跟林如海的约定,书香门第,去考过有了功名在身再从商,跟从来没去考过直接从商,区别还是很大的。而且,兴许能够借由这个机会认识一些有意思的人也不一定。 薛蟠现在还在北京荣国府,跟着贾琏贾蓉那些人鬼混,林钰想着找个机会敲打敲打薛蟠,但是时机毕竟不对。 不过眼瞧着科考在即,再次上京的日子也不远了。 黛玉往家中的信中倒说自己在荣国府很不错,至于真假,那只有黛玉自己知道。 林如海那边只说,翻过年林钰上京,正好再住进荣国府,若是瞧着黛玉那边有事,只管带着她回来,也不必顾念着什么情面。 进冬了,林钰将四书五经全翻出来看,一面等着林如海在四川的消息,一面等着沈无盐跟姜复那边o消息,日子倒是紧凑得很。 当初他遇到暗杀落水,回来看到张宝儿竟然是完好无损,倒是吃了一惊,觉得张宝儿算是个命大的。 张宝儿跟了他这么多年,见自家主子啥事儿也没有地回来了,顿时肉麻地抱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逼得林钰那本来就很少的什么离别伤悲情绪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只挥手叫张宝儿哪儿凉快哪儿待着。 日子一天天过,倒是转眼就已经回归了正轨。 扬州这边有文人雅士吟诗作画,林钰收到邀请也跟着去,在一次赏江雪的聚会之中,写了首诗倒是在文人圈子之中忽然传扬了名气出去。逐渐地,人们也开始知道,林如海家的嗣子是个才子。 他忙着手中的事情,也给林如海写信关心他身体,林如海的回信往往很是简短,都说是一切安好无事。 一直到过年,林如海都没从四川回来。 那边的情势正到了最危急的时候,薛瓒眼看着查账要结束,竟然串通了官府那边的衙役,在太子这边的暗中授意之下,一把火烧了账册,同时振臂一呼,要四川的盐商都联合起来抵制林如海,说他是胡乱查账还要收受贿赂。 这个时候,盐政这边的官员们一致地要对付林如海,脏水不要钱一样地泼上来。 原本声势是极为浩大的,只要官商两方协同起来对付,林如海一定没有好下场,哪里想到,薛瓒太过得意,忘记了一件事—— 他本人在整个四川盐商场上已经是臭名昭著,章老作为四川老一辈的盐商,不管是资历还是阅历或者经商的本事,都盖过薛瓒不知多少倍去。人家发话了,谁敢应和薛瓒,定然让他在四川待不下去。 这铁令一出,谁还敢站出来公然叫板? 盐工们那边更是支持着林如海,差点又要闹。 薛瓒苦心策划了许久的计谋,最后竟然只有官员们这边发声,可把他急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唯一庆幸的就是,账册早已经烧没了,林如海怎么也查不到最终的结果了。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林如海在查案的过程之中,每有了一点发现,便要记录下来,甚至直接写到密折之中给康熙。这几个月来,康熙手边的奏折已经不知道堆了多少了,越看越是阴沉,只是按下了没有发作,等着出最后的结果。 临近年终,林如海终于又上了一道折子上去,这一看可没把康熙给气得吐血。 眼看着要出结果了,四川那边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账册被烧,林如海被污蔑,可是盐商盐工们那边又是另外一个反应。 这是整个四川官场,都不是他康熙的天下了,是胤i的! 皇帝大笔一挥,着林如海调回扬州,后续的事情不用他再插手,算是对林如海厚爱,不让他插足到这一系列的争斗之中。 八阿哥奉命调查四川盐事,查出了一系列太子的罪证,一股脑儿得全扔给了康熙。 康熙这边令林如海走了之后,便直接安排了冷面王四阿哥胤g过去进行四川官场的换血,跟八阿哥一起,算是给太子敲响一个警钟。 太子这边上了几本折子,犹不知自己是闯了多大的祸,还想要求康熙网开一面,康熙越看越是生气,只压了折子,继续忍着太子,只是信任已经不如从前了。 胤g将年羹尧抽调进四川官场,算是插了个很重要的人进去,这一来沈无盐这边也算是有了策应,最倒霉的莫过于薛瓒了,这一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刚刚过了大年十五,林如海便回来了,只是身体并不如他信中所说的那样好。 在四川是日夜操劳,哪里有时间调养身体? 这也是劳形于案牍而伤了身的。 当然,一起过来的还有沈无盐的来信,四川这边事情一平静下来,姜复跟她那边便可以商量着打井了,他若是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就按照原计划走。 薛瓒那边已经灰溜溜地开始在四川收拾,准备好歹找个盐场捞一笔,碰到个人低价出售盐场,急着回老家还债,找了盐工去勘察那盐场,说是产盐丰富,薛瓒咬咬牙花了手里三万银买了盐场,哪里想到还没高兴多久,盐场刚刚开采了没半个月,便已经卤水枯竭。 之前盐工说得好好的,这一处是卤水丰富,还够打个十年八年的,怎么忽然之间就枯竭了? 这事实当真是给了薛瓒当头一棒,他这是被人黑了! 三万两白银打了水漂,给他气得大病了一场,最终养好病,灰溜溜地离开了富顺这个伤心地。 林钰数着哗啦啦进账的三万两白银,早参加完乡试,准备上京了。 他给薛瓒预备了一场好戏,只是不知道薛瓒是不是能承受得住。 总归他不过是薛蟠的叔叔,如今薛蟠年纪也不小了,这薛家该换个人来做主了。 32、第一章 秦可卿 多年童生, 一朝中举, 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扬州城的人都没把林钰这么个公子哥儿放在眼底。不过秋日里头一过,冬天林钰便算是扬名扬州城了, 也没堕了林家书香门第的名头。 转眼翻过年,雪都还没化干净, 早就有无数学子从四面八方而来,上京赶考。 春闱在礼部, 林钰来得早, 又在这边有荣国府这边的亲戚,这一回倒是被热情地迎了进去。 距离二月春试还有小半个月,荣国府却还是原来的模样。 林钰进来了, 一一拜会过贾政贾赦, 这一回倒是都见着面了,想必现在林钰身上有了个功名, 又有之前林如海在四川那边的种种举动, 看得出皇帝对林如海是什么态度来,作为林如海的独子,他们也得掂量掂量是不是能冷落了林钰。 不过人说翻脸比翻书还快,这贾家的人,去岁时候对他还是一副可有可无的态度, 转眼来就变得热情多了,林钰自己思忖觉得好笑,也懒得理会, 这一回被安排进了梨香院旁边的兰馨院,倒也是个好地方,正好又跟薛蟠凑在一起。 热热闹闹一堆人拥着林钰进来,林钰也好言好语地招呼着,荣国府的下人刚刚收拾好屋子,薛蟠就已经进来了。 这还是一副呆样,感觉跟荣国府这边的纨绔们混了一阵,越发没个正形儿了。林钰看着他便觉得果真是被捧杀出来的,一时想起他叔叔薛瓒的事情,现在薛瓒估计还病着,指不定刚刚回金陵,不知道薛姨妈这边是不是收到消息了。 作为薛蟠他老子留下的遗孀,这薛家的事情,怎么也该由薛蟠接管了。薛姨妈是个聪明人,不知道能不能在这个时候领会到。总之,他到时候给加一把火就是了。 “哥哥现在可是个名人了,风流才子,多好。” 薛蟠一脸的艳羡表情,大大咧咧坐下来,端茶就喝。 林钰道:“茶是冷的。叫丫鬟给你换一壶。” 这茶是他刚刚进来的时候泡上的了,这个时候应该算不得好。 可是薛蟠摇摇头,“这茶刚好,不烫。” “……”林钰哑然,这人当真不该生在那挥金如土的薛家,合该是个市井小民。 只是既然生在了薛家,又把自己养成这样,也是难得。 林钰一面去收拾自己书房,转了一圈出来,看薛蟠赖在那里百无聊赖,便道:“你成日里不上进, 便是赖在我这里了?怎地没人找你出去听戏?” 又说到听戏的事儿,薛蟠觉得晦气,不过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凑到林钰耳朵边上跟他说了一番话。 “琏二哥跟蓉哥儿现在可惨着呢,到时候他们见了你不一定有好脸色,你得忍着。连着老太太跟政老爷那边训斥了几回,都拿你出来当板子,一个个地打脸呢。” 哟,这还扯到他身上了? 林钰想了一下也是,贾府这一大家子的子孙,没一个扶得上墙的,偶见林家出了个举人,这书香门第的牌子终究没砸,心里指不定多不平衡呢。 这世上多的是见不得别人好的,这个时候眼见得林家这好了起来,有点酸爽的感觉才是应该的。 薛蟠在这里说着贾府里种种的八卦事,他自己没觉得自己像是街口王婆,倒是林钰已经受不了他了。 正好丫鬟过来说那边林姑娘要来见,林钰就趁机要赶薛蟠走,谁知道薛蟠还就赖着不走了,表情还带了几分奇特,倒跟尴尬起来了一样。原本林钰已经打算轰人,可一看薛蟠这表情,顿时觉得微妙。 薛蟠道:“只可惜妹妹中意的是宝玉……” 林钰手上动作顿时停住,眉峰之中掩了几分冷色,只若有若无地一笑:“你哪里听来的消息?” “贾府里不都这样说吗?老太太要撮合这一对儿……唉,要我说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 薛蟠说着,倒是越说越酸,那表情颇像个吃不着葡萄的。 林钰隐约觉出薛蟠几分少年心思来,只是他这不学无术模样又怎么配得上林如海家的姑娘? 心底冷笑一声,林钰只细究薛蟠方才所说的话。贾府里竟然传出这样不堪入耳的话来,一家子都是没教养的东西,这老太太也不知是不是故意…… 左右林钰怎么看贾府不顺眼,遇到个事儿就要往坏了想,怪不得他。贾敏仙去之前曾交代过的,贾府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自己就是重生回来的,怪力乱神之事说来玄乎,他自己却是信的。 “以后这话我要再听见你说,定然叫人打断了你的腿!清清白白的公子哥儿,偌大一个薛家的主子爷,竟然也跟那些个无知下人一样嚼舌头根,说出去让人家耻笑,你也不怕堕了你家的威名。” 林钰直白地讽刺着薛蟠,这尖刻模样倒跟黛玉有时候说话有几分神似了。 他没压着声音,里里外外丫鬟仆人们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了这是林钰的禁忌,自然有人会把他的话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若是再叫他听见,那少不得要追究一二。 薛蟠死皮赖脸不肯走,林钰推搡了他一把,外面喊了一声林姑娘来了,薛蟠反倒是怕了,转身就要跑路,又被林钰给拽住。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他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带了几分高深莫测道:“你叔叔在四川那边闯了大祸,我本不该说这件事,只是两家毕竟有姻亲关系,我父亲也不好偏袒着,这是皇上的本事。你若有心,回去告诉你娘,这事儿要她紧心着一些。” 薛蟠一愣,却已经被林钰给推出去了,他退避到一边,等黛玉这边进了院子,他才走。 路上琢磨着林钰说的话,也没当是一回事儿,只是回去跟薛姨妈说了,这才吓了一跳。宝钗正好也在,听见薛蟠说的这短短两句话,当真是给惊着了。 她是个精明姑娘,深知其中利害关系,尤其能算计宅中事,拉着薛姨妈的手便道:“如今哥哥年纪大了,我们府上里里外外的事情却还是叔叔给操持着,离开金陵日久,也不知那边是个什么情况。若是林哥哥说的是真,那叔叔怕是真的错了事,您好歹也得看顾着一些。” 薛家正经的主子是薛蟠,宝钗也是个有算计的,这个时候忽然出了这样的消息—— 虽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不过有林钰这一句话,薛宝钗的心思也就开始活络起来了。 这边薛姨妈跟宝钗薛蟠三个关起门来合计一番,林钰却已经见到了黛玉。 这兄妹二人的感情原本不怎么亲厚,也不过是说得上是两句话。 倒是林钰多打听了打听贾府的情况,没料想黛玉平日里看着什么也不管,对贾府的事情倒是知道不少。感觉得出,她到了荣国府,也算是察言观色,只是黛玉最后道:“荣国府里处处气派,却不与我相合。” 林钰笑笑,“过了这一阵,便可以回家去了。” “爷,琏二爷、宝二爷几位找您去吃酒呢,您这会儿若是方便,奴婢便去替您通传了。”丫鬟在门廊前面停下,恭敬地朝着里面喊了一声。 林钰望了一眼,按了按黛玉的手,道:“我还得去应酬,你不必过于忧心,父亲那边有打算着的。至于这荣国府,妹妹只当是来走一遭便是。” 这里头藏污纳垢,可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 因为林钰不是头一次来荣国府,所以这边都不算是接待新客那样太过慎重,请了林钰去琏二爷那院子里一起喝酒,连吃食都是凤姐儿张罗着的。凤辣子一张嘴名不虚传,还没等琏二开始喝酒,便已经啪啦啦地数落一阵,林钰等人只作不知,反倒是宝玉上去嘲笑了贾琏几句,闹得贾琏很是不愉快。 席间贾琏却打听起了四川的事情,眼神一转,却看向林钰,问了他回程路上遇险一事。 “今儿看到哥儿方知道果然是没事,只是那等凶险,哥儿也算熬过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林钰心说谁在背后动手的还不清楚,要出事也只能是当初在通州钱庄取银的差错。 只是当时的林钰也找不到任何的办法,甚至赶着那个时候要取银,即便是在这个环节出了差错也无法回顾。 到底商人手里要有一笔钱,是不是那边的差错,还要慢慢看。 幕后的黑手知道他没死,总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了吧? 林钰没表现得太过,端了酒杯跟贾琏碰杯,道:“借琏二爷您吉言,只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王熙凤在里屋里坐着,借着端酒的时机听了这话,心里起了几分盘算,等到几个人叙完旧吃完酒,她倒是把林钰给叫住了。 席间林钰没怎么说四川的事情,都很聪明地回避了,可是王熙凤是个很精明的人,不像是她男人那样糊涂,连林钰都搞不定。虽然林钰也是个绕话的高手,但王熙凤刀子嘴,是个套话的高手。王夫人跟薛姨妈都是王家人,她王熙凤也是王家人,这个时候打听打听薛家的事情,表面上也是为了关心一下薛姨妈。 只是凤姐儿最是刻薄无情,有利则上之,无利则下之,林钰虽跟凤姐儿没什么接触,却记得上次贾琏听戏被抓回来跟凤姐儿闹,如今看她一脸热络地问自己话,倒觉得有几分奇异的尴尬。 “薛家的事情……薛家叔叔在四川办砸了事儿,当时八阿哥就在四川,我父亲也兜不住,那都是宫里面的事儿——” 说到这里,林钰比了一个八,又比了一个二,王熙凤盯着他林钰的手指,便似乎有些被吓住,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惊道:“此事当真?” 林钰沉重点头,“千真万确。不过据闻薛家叔叔已经回了金陵,兴许于薛家没有什么大碍,您也不必太过为薛姨妈挂心。到底薛家是世代的皇商了……只是四川那边就是个泥潭,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山高皇帝远的。” 他说得是轻松极了,只是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凤姐儿,却是已经有些藏不住了。 林钰正好提出告辞,也不说细节,转眼便走了。 凤姐儿在檐下站了一会儿,贾琏出来道:“问得怎么样?” 凤姐儿嘴唇开合了两下,却道:“我去宁府里,瞧瞧蓉哥儿媳妇去……” 33、第二章 东窗事发 四大家族同气连枝, 乃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从没有一个出事了,另外三家能逃过的说法。 相互之间,因为多年来的姻亲关系, 早已经结为一体,难分彼此, 可是如今凤姐既然听说了薛家的事情,又涉及到太子, 就不得不去找秦可卿说话了。 这秦可卿, 乃是老太太说过,重孙媳妇之中第一得意之人,虽说是养生堂捡来的, 可真正身份哪里那么简单?凤姐这一路上可谓是心电急转, 出门上轿便去了宁府。 张宝儿悄悄跟了小半路,发现是去了宁府, 便不再跟下去了, 回来禀报给了林钰。 林钰一听,觉得奇了怪,凤姐儿听他说了这个消息,不该立刻去找薛姨妈商量吗?怎么说都是一个王家出来的,至少也该找王夫人说说, 没料想竟然是往宁府里跑。 这一下午,林钰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到了晚间去席上吃饭, 这才听见说琏二奶奶是去看东府里小蓉大奶奶了。虽说凤姐跟秦氏向来亲厚,也没道理出了这样的事情就去找秦氏。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凤姐觉得林钰所说的事情不重要,其二,便是这件事与秦氏有关或者秦氏能帮上忙。 其一没多大的可能。凤姐若是不在意这件事根本就不会问,问了之后也不会是那样的表情,所以只能是第二种推测了。 可是思来想去,一个秦氏,能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疑惑一上来就压不下去,林钰这里一面温书,一面观察着荣国府这边的情况。 恰逢这一日大家眼看着将要开春,打算去逛逛,看看晚梅,林钰跟贾府里几个公子哥儿走在一起,都是大老爷们儿,私底下说的话便有些荤素不忌起来。 林钰压着没参与,只是偶尔应声,这个时候便听贾宝玉又在说那一套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理论,倒让贾琏给反驳住了—— 贾琏道:“你嫂子便是那泥做的女儿!” 众人立时笑倒,凤辣子的名声大家都清楚,南方来的,泼辣得很,自打娶了凤姐儿,贾琏这日子就艰难了几倍。 他此刻不过抱怨得一两句,脸上一副悻悻表情,贾蓉等人都是笑不可遏,贾琏自己也不觉得丢脸,没脸没皮惯了,只惦记着那风韵得很的多姑娘,又想着那楼里的美人儿,一时倒晃神了。 众人还是打趣贾蓉,说他有福气,娶了个漂亮又能干的媳妇儿,只是贾蓉的脸色却有些奇怪,反倒过来捧贾琏,说娶了婶子的贾琏才是有福气。 林钰在这边听着,越听越觉得奇怪。 有关于贾府里众人关系的疑问,一直到他去园子里赏梅的时候都还没放下来。 庶出这边的贾瑞跟贾环是在后面走着,过了一会儿也没见他们走上来,林钰初时也没在意,回头看见张宝儿在后面张望,才觉得奇怪了,停下来问道:“你看什么?” 张宝儿又看了看后面,看了看前面,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停下来,才附耳在林钰的耳边,道:“奴才瞧见环三爷跟瑞大爷悄悄往后面去了,鬼鬼祟祟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林钰望了一眼,果然看见假山后面藏着两个人,还在往里面走,他们都是庶出支族,也没个人管,即便是不一起走,前面贾琏等人也不会多看他们一眼,一起来不过是为了面子上好看,凑个数儿。 “你整日就知道这些个不着调儿的事……”林钰正想让张宝儿别管那么多,就这样走了,忽然一拍自己腰间,原是在想今日漏了什么东西,不像是玉佩没拿,便道,“我忘了玉佩,你赶紧地回去取来,别想那乌七八糟的了。” 张宝儿讨了个没趣儿,悻悻地走了,只是回头路的时候,未免经过那假山,还是没忍住悄悄听了一耳朵,这一听可把张宝儿三魂七魄给吓了个没,他躲在后面,等到这二位爷出去了才回去拿玉佩。 回来的时候,林钰定然是要责斥他腿脚太慢,骂了他一句,张宝儿欲言又止,还是想着回去的路上再说。 没料到,席间林钰借着醒酒,出来转了一圈,便拉了张宝儿来问:“我瞧着你神情不大对,可是方才遇见什么了?” 张宝儿瘪着嘴点点头,又不敢说。 主仆二人这事儿一直憋到回去,这才慢慢说出来。 张宝儿不说还好,一说却是连林钰也愣住了。 他眼神转瞬变冷,在屋里踱了两步,回头却看向张宝儿,“此话不假?” 张宝儿连忙点头,道:“哪里敢说假话,奴才当时也是废了好大劲儿才忍住了的。这贾府也真是……” 有够乱成一锅粥的。 剩下的话,张宝儿没胆子说出来,林钰自然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你把嘴巴给我关严实了,若是出了事儿,我拿你是问,此事不能声张,你只当是什么也不知道,我自会处理。” 万万想不到竟然是这样。 他就说怎么凤姐儿得知一出事了,就往宁府里跑,原来是跟这秦氏有关。 这样一推算,其实也对。 薛瓒是太子的朋党之一,连着整个薛家都是依附于太子,四大家族同气连枝,没道理分别支持了不同的皇子。更何况四大家族根深叶茂,自然是直接支持明面上最有胜算的那一个。若是秦氏这反身份当真,那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不过贾蓉跟凤姐儿,贾珍跟自己的儿媳,这关系,真是乱了个没边儿了。 那贾瑞又跟凤姐儿不清不楚。 张宝儿听到的消息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贾环知道了贾瑞对凤姐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借着要威胁贾瑞给他二十两银子,贾瑞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两人争吵之间无意透露了许多的秘密。 第一个便是贾珍跟自己儿媳秦氏之间的苟且,二者却是贾环骂贾瑞癞蛤1蟆想吃天鹅肉,说贾蓉那才是凤姐儿正经的侄儿,就算是勾搭,也轮不到贾瑞,这一来便是爆出了凤姐儿跟贾蓉之间还有那么点暧昧来。至于最后秦氏的身份,却是之前说贾珍跟秦氏的时候提起的。 贾府里的人,似乎都知道贾珍跟他儿媳之间的事情,根本就是个公开的秘密,只是秦氏身份毕竟不同,说贾蓉自己戴了绿帽子也没办法声张,只能出去勾搭凤姐儿,转脸又给贾琏戴了绿帽子。 这些个帽子高来高去,这贾府里还有几个男人没戴帽子? 自打知道了这消息,林钰已经下了决心,到时候不管林如海怎么想,还是先把黛玉给带回去,至于贾府这一锅粥,能搅和一阵便搅和一阵,不能搅和…… 那就随缘。 自此,林钰安下心来,距离礼部春闱之试不过仅有三日,转眼即逝。 在赶考之前一天,林钰接到了四川那边的来信,薛瓒已经回到金陵,而四川官场进行大洗牌之后,林钰的银两以姜复的名义,终于开始了钱生钱的买卖。那一片鬼井,终于开打了。 主持打井事情的,不过是个毛头小伙,据说没什么本事,不少盐商都等着看笑话。 岂料这背后坐镇的其实是沈无盐,第一口井出卤没炸井的时候,众人只当是姜复这边瞎猫撞见死耗子,可是随着第二口井,三口井陆续地出来,所有人都觉得被人生生在脸上拍了一巴掌。 这出来的哪里是卤水,根本就是雪花银! 远在金陵的薛瓒听了这消息,原本就刚刚养好身子,又给气倒下了。 可同时,薛姨妈这边却是已经要准备发难了。 在薛宝钗的怂恿之下,薛姨妈苦心对薛蟠说教了许久,薛蟠也逐渐了解到,薛家的权力应该握在自己的手中,现在叔叔出了这样大的差错,买了一片井亏本了又卖出去,惹了一身腥臊不说,还坏了太子爷的事儿,更可恨的是,现在那一片盐场竟然又能出卤了,说说这薛瓒干的是什么事儿? 这家族就算是交到薛瓒的手上也不能让人放心了,趁着这段时间没事,薛姨妈这边带着一双儿女便杀回了金陵,要跟薛瓒清算总账去。 林钰出发去礼部的这一天,正好也是薛姨妈出发的这一天。 天气真好,刚刚开春,路上都是来来往往的书生举子,林钰到考场的时间还比较早,贡院外面排了长队,林钰却在外面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邬先生?” 邬思道转过脸便瞧见林钰,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贡院,却道:“原来是林老爷家的公子,听闻您在江南也是颇有才名,前几年才见过,区区小人,公子竟然还记得。” 这邬思道是个有名望的,林钰哪里敢妄自托大,只是觉得奇怪,“您不是在宋荦大人的手下吗?怎生出现在此地?” 这里是礼部会试,邬思道一个师爷,来这里做个什么? 邬思道回头看了一眼,那边站着一群带刀侍卫,只比了一个“四”的手势,“我现在在这位爷手下做事了,主子刚从江南治水回来,会逢礼部春闱,也帮着来看看,皇上说让爷轻松轻松。” 这减压的法子倒是妙极。 林钰拱手,看到那边队伍渐渐短了,临近要进去的时候,便道:“在下这就要进考场了,不能跟先生多聊,实是憾事。” “不妨事,还祝愿公子高中。” “借您吉言。” 林钰转身欲走,不过脑海之中电光火石地掠过了沈无盐的影子,于是停住脚步,道:“不知道会试结束,您可还在此处?” 邬思道隐约觉得林钰表情有几分高深莫测起来,想了想,只道一声,“应该是在的。” 林钰道:“那到时候再同您说事儿。是件趣事儿。” 邬思道这里被吊起了胃口,回去胤g那边,被胤g问起,他如实说了,胤g想起先头沈无盐那边递过来的情报,道:“林如海这儿子,也是个有野心的主儿。你且在外面等他,过得三日乃听。” 于是邬思道领命,等到春闱结束那一日,依旧在外面等林钰,林钰出来的时候浑身轻松,经义策论信手拈来,比旁人不知如意了多少。他见识广博,下笔如有神助,见到邬思道的时候还笑了一声。 心知邬思道是来干什么的,他只轻悄悄走过去附耳一句,便转身走了,跟不认识邬思道一样,上了马车,回荣国府去。 邬思道整个人却完全愣住了,就像是当初林钰听了张宝儿的话一样。 34、第三章 风云席卷 却说邬思道这边得了消息, 回来告诉四阿哥, 让四阿哥逮住了太子的短处,可是现在四阿哥却发愁,怎么才能做掉太子, 又不让自己陷身泥潭? 反正秦氏这个人还在,有关于那贾府珍大爷的事情却是可以放一放的。 文章要慢慢做,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四阿哥最是耐得住寂寞,林钰这边也不急, 春闱结束之后, 便有不少的名流文人士子邀约一起春游踏青,他可是忙活了好一阵,虽是应酬, 也不好得罪人不去, 反正在荣国府这边也是枯燥,要一直安安静静等到放榜, 那可是个折磨。 他在外面, 好歹还有跟外面一起通信的机会。 这个时候,最精彩的还是金陵那边。 薛姨妈回去跟薛瓒说收回管家权力的事情,薛瓒犹犹豫豫,薛宝钗立即意识到,这叔叔果然是对薛家起了心的, 原本只是一番试探,这一下反倒是坚定了薛姨妈这边收回权力的决心。 这薛瓒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于是叔叔跟嫂嫂之间, 立刻开始了争斗。 薛瓒把持薛家这么多年,又斗垮了卢家,按理说他这边才是薛家的功臣,薛蟠他爹死得早,根本对薛家没什么贡献,这会儿忽然说什么要他重新把薛家交到薛蟠的手上,可让薛瓒大笑三声了。 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为的就是直接掌控薛家,现在薛姨妈想要拿回来?做梦! 整个金陵薛家内部可称得上是风起云涌,薛姨妈知道,一旦跟薛瓒撕破脸,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了。若不能拿回整个薛家的掌家权,不论是宝钗还是薛蟠,日后能有个什么出路? 她给王夫人写信,却是凄楚极了,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两方正在争斗之间,薛蟠却半路回了京城,来荣国府暂时歇脚,又喝了个烂醉。 林钰跟人踏青回来听说薛蟠又来了,心道怪事,跑去看薛蟠,却见薛蟠已经喝成了一滩烂泥。 他吩咐下面丫鬟们给薛蟠收拾了,又给狠狠灌了醒酒汤,这才问他出了什么事,薛蟠现在是烂醉如泥,喝了醒酒汤也没有什么大效果,迷迷糊糊竟然把事情全部倒豆子一样说了。 薛姨妈哪里是个糊涂人?她是眼神不好,可也不至于放心地将整个薛家的权力放给薛瓒,而纵容自己的儿子,让他变成如今这糊涂模样,活生生的是被薛瓒这边给捧杀了。 当初林钰还记得,薛蟠说,他娘让他吃好玩好喝好就成,薛家的生意有他叔叔薛瓒在处理。那个时候,说薛姨妈不信任薛瓒,那根本就是瞎扯。所以最真实的情况是,一开始薛姨妈很信任薛瓒,可是为什么? 哪里有平白这样信任自己的小叔子的? 薛蟠方才酒醉胡言,说是目睹了薛姨妈跟薛瓒之间有牵扯—— 这又是个什么事儿? 薛家当家的留下来的寡妇跟小叔子混在一起,还把权力放给了对方,这会儿收不回来了才知道后悔,只可惜已经迟了。现在被薛蟠知道这件事,算是母子离心。 林钰这边感觉着薛家眼看着就要在风雨飘摇的边界上了,只是缺少最后的一把力。 可是回头看看薛蟠,这胖小子是他看着起来的,现在固然年纪不大,却也不是不能挽救,到底他要怎么做…… 林钰一时之间犯了难,暂时搁置了不管。 三月放了榜,林钰又换了个头衔,叫贡生,在一甲之中。一时之间,扬州那边无数人给林如海贺礼,便是兰馨院这边林钰的门槛也几乎被踏破。只是贾府里的人就更加地冒酸气了,尤其是老一辈的那几个。 这些人里面,只有薛蟠是真心为着林钰高兴。 这几天来,薛蟠整个人都沉默了不少,似乎是为家里的事儿烦心,转眼之间竟然是瘦了。 贾母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偶然一次见到了薛蟠,还没认出来。 过不了几日就要去参加殿试,林钰觉得自己走到这一步也就够了,他是不会去当官的。 有个功名在身就可以了,至于殿试——随缘。 只是还没等他参加殿试呢,薛家那边又出事了。 薛瓒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当初那死鬼冯渊的家奴,再次告到贾雨村那边去,说是薛蟠打死人,还诬陷旁人,这是重翻旧案,按理说是不能成的,可是薛瓒现在把持着薛家,就是要把薛蟠置于死地。 只要薛蟠没了,薛姨妈哪里还有什么依仗?整个薛家,顺理成章地就落到他的口袋里。 原本是想着把薛蟠喂成个废物,没成想他竟然还跑了,生恐横生枝节的薛瓒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个绝招。 即便是薛蟠远在京城,都要回去受审。 官府的人闹着要来荣国府拿人,贾雨村那边才是真的难办了,这四大家族内部之间的倾轧,他一个外人是很难插手的。可是现在薛瓒偏偏要用他…… 到底还是王熙凤反应快,找来薛蟠将事情商议了一下,便写信给了王子腾,希望他再帮忙给薛蟠脱罪。 薛蟠遭到多重打击,整个人郁郁寡欢,林钰却叫了他来,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若是他有改过自新的心思,便能给他个好的解决方法。 都到这个时候了,真像是一场繁华大梦醒,薛蟠先有丧父之痛,后又经历过卢家跟薛家之间的暗地风云,之后那死鬼冯渊得了痨病,仵作也该是查得出来的,不知道怎么就扣在他头上了,现在连他亲娘都跟薛瓒乱搞一气,薛蟠就跟忽然大彻大悟了一样,痛苦了一回,竟然真的开始改变了。 “你叔叔是个有狼子野心的,当初你说那冯渊是得了痨病死的,府衙里难道没仵作验不出来?这脏水平白地扣到了你头上,怕是当初就是你叔叔算计着你,好歹你娘那边娘家还有个九省统制王子腾,保得住你的命。兴许那个时候你叔叔就想除掉你了,只是没成功。现在这事情,你舅舅固然能解决了,可是留着个把柄给人却是后患,我且给你个建议,立刻去金陵府。我将修书一封给贾雨村,事儿能不能成就要看你造化了。你只记得,那冯渊真是痨病死的?” 林钰问了这一大串话,其实早已经是成竹在胸了。 他这样一分析,薛蟠顿时如醍醐灌顶,明白了个完全,同时肯定道:“他就是病死的!” 仔细地看了薛蟠很久,林钰只道:“我信你,你去吧。” 相信这一次薛蟠若能活着回来,定然是另外一个薛蟠了。 林钰也觉得感慨,薛家危机若能解决,薛瓒若能除去,之后就只剩下一个太子了。兜兜转转这几年,薛蟠终究还是能掰回来。 他心里挺感慨,收拾收拾去了殿试,第一次见到了皇帝,只是他的成绩并不是所有人之中最出众的,当初的答卷也不是最好的,甚至也不是有后台的,康熙只问了他一句,知道是林如海家的便没再问了。 下来林钰觉得奇怪,左右康熙的态度很见鬼。 出宫的时候,宫门外却是有邬思道在一旁等着,看着没人注意到,林钰便靠过去了。 邬思道一拱手:“公子果然是一甲,恭喜了。” 林钰还纳闷着呢,只道一声“同喜”,便听邬思道道:“皇上恐怕没问您什么话吧?林大人现在在四川那边树敌多着呢,您这边低调低调也好。” 拍拍林钰胸口,邬思道做了一副“你懂”的表情。 林钰一怔,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原来是走个过场的。 想来四川那边出事,太子却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康熙怕还是对太子有那么几分念想,或者是现在不会处置太子。真要想报仇,便必须连着太子一起给搞垮了,要废的功夫,可大了去了。 看林钰一副无聊又无趣的模样,邬思道以为他是在耿耿于怀,正想要安慰两句,不料林钰已经喜笑颜开。 林钰巴不得这样,反正现在不入仕,这边跟林如海算是有了交代,以后也多一个退路,他要赶紧着去忙活四川那边的事情,这边他背着个功名,回头还可以带走黛玉,前几日写回扬州的书信,林如海也应该收到了。 他告别了邬思道,便回了荣国府,自然少不了被询问一番。 林钰只如实说了,隐约看得见那些人眼底几分幸灾乐祸,还要假惺惺地安慰,也不理会。 没三日,林如海那边便来了信,竟然说是病重,要林钰带着黛玉赶快回去。 黛玉是吓了个掉魂儿,一直抹泪,林钰一开始也没反应过来,之后再一看信,却是藏头的,乃是装病,懒得想再多的理由,说是病了,黛玉回家正好合适,两家人面子上也过得去。 于是林钰在荣国府待了没一个月,便带着黛玉乘船南下,回了扬州。 扬州金陵极近,消息也来得快,薛蟠那边正在翻案,薛瓒背后支持着冯渊那贪财家奴,但是薛姨妈这里跟薛瓒已经闹翻,王子腾这边给贾雨村施压,更有林钰写过去的信,这一下贾雨村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了。 他只要加一块砖头上去,薛瓒就只有死路一条。 又因为上次在四川办事不利,薛瓒对太子来说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再加上薛家内囊上来,也不见得有以前光鲜,太子自顾不暇,懒得理会薛瓒,现在薛瓒除了自己手中握着的东西,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冯渊之死一案重查,香菱被拉去作证,当初的仵作被严刑拷打,才知道是收了薛瓒的贿赂。 这一来,反倒是薛瓒被收监。又加上四川那边的盐政案追究下来,薛瓒隐约有恕罪并罚之态。 可是他在公堂上恼羞成怒,自知这一回是自己栽了,竟然鱼死网破,张口便说了薛姨妈与自己的奸2情,薛姨妈当场面色,当晚回薛家便悬梁自尽,彼时薛蟠还在狱中,刚刚准备放出来,得知此消息失声痛哭。 一时之间,薛家倒了薛瓒,没了薛姨妈,成了金陵笑柄,连着整个四大家族都不光彩起来。 便是宝钗这样的心思玲珑人物,也只有以泪洗面,极力操持。 薛蟠经此一役,完全变了个样,忙活了半年,自然又按下不表。 林钰跟黛玉回了林府,终于算是自在了。 林如海身体不好,本来就在修养之中,也不说自己是好了,公务照常处理,却将应酬都推掉。沈无盐倒是来过扬州几次,不过不多时便走了,偶然跟沈无盐身边的丫鬟聊起,竟然说沈无盐要嫁人了。林钰也没多想,依旧赚着自己的钱,姜复现在俨然已经成为林钰的人。四川那边的盐场步入正轨,每日流进账的都是白银。 终于到今年深秋,林如海说,要出事了。 35、第四章 倾颓 出事。 这两个字, 从林如海的口中出来。 联想到之前林如海装病接回黛玉的举动, 林钰总觉得林如海是早早地就知道了贾府会遇到的事情。 之前他把太子的短处捅给了四阿哥,四阿哥也忍得住,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一直到过了秋天, 荣国府的太太夫人媳妇们去宁国府赏梅,被个叫焦大的道破了宁府里的肮脏污秽, 说是那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贾珍跟自己媳妇儿的丑闻顿时传遍了整个宁府。 这事儿也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四阿哥那里, 被四阿哥偶然当做冷笑话讲给了十三阿哥,十三阿哥又说给了九阿哥,九阿哥心直口快, 直接在太子跟八阿哥都在的时候说了这笑话, 太子几乎是一瞬间就变了脸色。 去岁长江淮河决堤,黄河那地上悬河的问题都还没解决, 几位阿哥正在商讨此事呢。贾政乃是工部员外郎, 管的就是河工那一片的事情,正说是要追究贾政的罪责,太子前一嘴巴还护着他,想要求个情,可是坐在偏殿里听了这笑话, 转眼就改了主意。 他只说这件事先给压下来,到底怎么做还是明日再说。 那边胤g老神在在,只跟座佛一样, 不动声色。 胤i回去就开始打听宁府那边的消息,秦氏是个什么身份,他比谁都清楚,是他私生出去的女儿,太子妃不容人,他还想要紧紧抓住这边的力量,就将秦氏放了出去,又因为宁荣两府连同着其余的三大家族都是他的朋党,所以放心地将秦可卿放到下面,嫁给贾蓉,假称是宁府的媳妇。 贾府中人谁不知道秦可卿是个什么尊贵身份?尽管秦可卿在府中无甚作为,可贾母依然说她是重孙媳之中第一得意之人,可见是高看了许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秦可卿身份特殊。 若是没有意外,太子便是将来的皇帝,秦可卿便是将来的公主,到时候他们贾府荣华富贵,岂不是垂手可得? 因而不管秦可卿在贾府是个什么作为,都不敢有人说道两句,甚至贾蓉还被训斥过,要他凡事都听秦氏的。 一直以来,贾府那边的情况都很是令人放心,太子也一直没有怀疑过任何事情,可是今日忽然传出了这样的话,他反倒要查。 结果这一查,果然查出了问题,贾珍竟然……这贾珍! 胤i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给这贾府气得晕过去。 贾府那边还不知道他们是已经大难临头,只有秦可卿忽然之间生病了。 那贾珍之妻尤氏,竟然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知道了自己儿媳跟丈夫之间的事情之后,忍了许多日,也是跟着就病了,心里恶心,又觉得苦,只把那证据叫人送还给了秦可卿。 当晚秦可卿便吊死在天香楼 。 太子那边还没来得及动手,竟然叫贾府给逼死了秦可卿,那还了得? 即便是他觉得自己这女儿有不对的地方,可那定然是贾珍的错! 如今秦氏死了,必定是贾府那边作下的孽。 太子派去的太医回来说,秦可卿是郁结于心,被人气的,太子即刻便深信不疑。秦氏身份一事不曾走漏过什么消息,况且太子也想不出谁会在这上面动心思算计自己,算计也算计不到哪里去。因而太子一点也没有担心,出事之后,只怀疑是宁府想要遮掩这样的丑事,哪里想到其他的? 秦氏出丧,排场盛大,八阿哥看热闹不嫌事大,竟然在半道上也去表达了自己的哀思。他跟太子是针锋相对,秦氏的事情一出,太子的异常便已经叫人看了出来,如今八阿哥这踩太子的行为已经很是明显,朝廷上两拨人立刻就开始掐了起来。 这个时候贾府那边竟然对八阿哥恭恭敬敬,又犯了太子的忌讳。 胤i当了多年的太子,越来越刚愎自用,一点听不进别人的话,宁肯这贾府的势力毁在自己手里也不留给胤t。 所以在朝廷那边追究去岁黄河水患案的时候,荣国府贾政竟然被推出来当了个替罪羊,革职查办! 四王八公多少年的家族了?多少年的皇恩盛宠了?说革职就革职,说查办就查办,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消息一传到宁荣两府,便掀起了连天的波浪,都觉得根本不可能,可是贾政却是脸色惨白。 太子已经准备惩罚宁府,一定是秦氏的事情败露了…… 只是没过几日,忽然传出宫里允许贵妃回家省亲的消息,贾府这边又升起一层希望来。 然而这些,都不过是烈火烹油,烧完了就没了。 元妃省亲之后,贾府的气数便尽了。 太子决议不给贾政活路,八阿哥那边乐得看太子自断臂膀,还上来搅和一番,做出一副自己跟贾府关系亲厚的慕言来,跟太子掐得不亦乐乎。 这样一来,贾府就更没有了翻盘的机会。 然而这些都不过只是一个开始,灾难的到来,是从宫中元妃开始的。 原本贾元春选进宫只是做个女史,后来逐渐地成了小主主子,一朝封为了元妃,也算是扬眉吐气,哪里想到一日在御花园之中行走,突然撞见太子,因为秦氏的事情还尴尬着,两个人有些不尴不尬,太子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对贾元春的眼了,趁着康熙生病,以为老头子只有死路一条,当晚竟然进了元妃的寝宫,对着元妃好一阵甜言蜜语。 那贾珍睡了他的女儿,今儿个胤i便要睡了贾政的女儿,反正这大清江山他就是皇帝了。 结果当晚,竟然被人逮了个正着,康熙气得从病榻之中翻起身,差点摔了玉玺,当夜便要草拟诏书废太子,被张廷玉给压住了,准备次日朝议再说。 可次日的朝议上,四王八公哪一个没给胤i说好话?尤其是那贾家的人,竟然力挺太子,四大家族无一不是一个口径。 康熙气得旧病复发,刚刚下朝就直接叫张廷玉拟了圣旨,废了太子,将元妃打入冷宫,立刻着人查抄贾府,顺便把贾政收监入狱。 工部员外郎那边管河工之事,这些年来贾政可没少捞油水,刑部那边一查,户部这边胤g一管,整个贾府的情况几乎就已经明朗了,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这一回却是一起倒了大霉,还没见得风光到几时,元妃刚刚省亲回来就出了这样的事情,简直是约好了一样。 贾政入了大牢,贾老太太一病不起,贾敬还在道观里炼丹,贾府就是闹了个天翻地覆也跟他没关系。整个贾府顿时缺了主心骨,凤姐此刻毕竟是一介女流之辈,再能干管不到外宅去,贾琏又跟多姑娘那些个寡妇混在一起,凤姐儿暗地里也只有抹泪。 整个贾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贾政的案子一落,贾府便面临抄家,这一日在隆冬里,雪铺落了满地,来来往往的官兵和差役将宁荣街都封了起来,不允许一个人出入。 薛家早已经开始败落,薛瓒锒铛入狱,今秋已经处斩。薛姨妈自缢身亡,入殓发丧,薛蟠接掌薛家,不过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当初从卢家来的那些财富,已经转眼散到各处给败了个干净。薛家也是日落西山之像,王家史家自然是人人自危。 只是该来的终究要来,四大家族在一起太久了,要拔除也是必须一起。 康熙对太子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只恨不能将事情全部都做绝了,区区一个贾王史薛,哪里能拦得住天子之怒? 凤姐跟贾蓉的事情败露,被贾琏休掉,回金陵王家途中竟然病逝,王子腾也没保住头上的乌纱帽,被查出贪污受贿来。原本还没他什么事,凭着王家的本事也不是不可以把人捞出来,谁料牵涉其中的贾雨村明哲保身,竟然把王子腾当初授意他给薛蟠徇私的种种事情全部抖落出来,还有书信为证,顿时王子腾就陷入了危机之中。 转眼连王家也没戏了,王子腾革职发配充军,贾雨村官降三级留用。 连年都没翻过,转眼四大家族就已经成为一个衰落的历史了。 无数人唏嘘感慨,却抬眼看这白茫茫落了一片大地的雪,真干净。 这一切发生的速度极快,在林钰这边听到消息的时候,几乎是已经只剩下一个结果了。 他只觉得奇怪,太子就算是刚愎自用,也不可能那么没脑,在那种时候怎么会跟自己的皇阿玛抢女人?这定然是被人给算计了,这是皇帝的大忌。太子若能忍过那一时半会儿,兴许这件事就成了。 ——太子背后肯定有人在算计,只是这人手段高明,不论从哪里来看都是太子的错。 林钰不曾想到,自己就那么简单对邬思道说了一句话,竟然会有这样连锁反应的效果。 说到底,四阿哥真是个狠辣人物,不动声色地借力打力,只怕现在八阿哥还以为自己是最大的赢家呢。 皇帝肯定厌恶自己脚下的朋党之争,更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觊觎自己的皇位,八阿哥太心急了。 太心急了—— 刚刚翻过年,四大家族败落的消息便已经传开了,黛玉听了,也只是沉默许久,垂下眼,说一句“该的”,到底是哪里该,林钰却是不明白了。 他走进了林如海的书房,躬身一拜:“父亲,孩儿想要顺长江而上,去四川一趟。” 林如海奇道:“去干什么?” “……”林钰想了片刻,只说道,“我有一位故人,在那边略有几分产业,只是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还记得与孩儿的约定?” 林如海愣住,过了许久才搁笔,叹道:“你愿意去便去吧,只是男大当婚,下一次回来也该谈婚事了。” 林钰不言,只告辞出来。 张宝儿跟上来,“爷,您这怎么又去四川啊?干啥去?” 林钰冷哼一声,道:“抢亲去。” 36、第五章 东去水 沈无盐要嫁人了。 林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之间会说出“抢亲”这样的话来, 看张宝儿一脸的发愣, 他笑了一声,“开个玩笑,你当你主子我是什么人呢。” 张宝儿还是一脸发愣的表情, 依旧没反应过来。 主仆二人收拾东西,竟然就要往四川出发了。 这一段对话发生在林如海书房外面。 他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一来倒是站在窗前,看着林钰的背影, 心里的盘算又不一样了, 抢亲? 此话怎讲? 林钰也不知道此话怎讲,他去四川看看自己的生意,顺便喝沈无盐的喜酒而已。至于抢亲?一时胡话罢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牵挂一个女人, 更不要说是聪明女人。 太聪明的女人叫人害怕, 也让人忌惮,这样的女人对男人的威胁太大, 绝不符合林钰的标准。 所以, 即便是到了四川,林钰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仿佛那一日脱口而出,真是戏语。 姜复早在酒楼里等待了他许久,为他接风洗尘, 沈无盐现在是待嫁女,自然不能出来,不过当初那船上的船工倒是来了, 带来了沈无盐的话,只说是盐场那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按照计划来就成。只盼以后林钰这大老板顾念着旧情,以后还给她一口饭混着吃。 沈无盐这话说的,倒像是他要过河拆桥一样。 跟姜复去盐场上看了看,那些高高的卓筒井改造出来的打井工具,出来的露水,煮盐的锅灶,雪花盐,黑盐…… 种种的种种,都让他心驰神往。 任由盐粒从自己指间流沙一样滑落,林钰装了一小筒起来,挂了根锦绳系在腰佩上。 沈无盐成亲就是在今天,以为是沈德的女儿出嫁,整个自流井的盐工几乎都去凑热闹了。 毕竟是人家成亲的好日子,即便平日富顺这边有不少人说沈无盐是丑女,可真正到了她成亲的好日子,倒是人人都喜笑颜开地祝福着。 林钰走过去的时候,问了一下新郎官,原来是当初主持鬼井打井局面的那个年轻人,听说只是普通的人家。沈无盐之前被人退过婚,本来就不好出嫁,不过这年轻人似乎跟沈无盐很投缘,又因为背后打井的事情都是沈无盐在操持,大约是日久生情。 这些都是林钰的猜测,不知道真假。 他这样的身份,已经是不用请帖就能进了。 在沈府门口,林钰竟然见到了章老,这个时候姜复是站在林钰身后几步的,谁主谁次一眼就看了个分明。章老眼睛一眯,想起之前种种古怪的事情来,这个时候连成一条线总算是明白了。 林钰倒是彬彬有礼走上去,“章老好啊。” 章老也不过是愣了一下,转眼也笑眯眯地,“都好,都好,还是沈姑娘最好啊。” 抬眼一看沈府门庭前挂着的红绸门帘灯笼,林钰收回目光,却道一声:“这是入赘?” “是啊,沈师傅也就无盐这一个女儿,难得小伙子帅气,入赘而已。”章老说着已经走进了门中。 里面邬思道正把四阿哥的贺礼给放在桌上,跟周围的人寒暄,一见章老跟林钰便上来打招呼。虽然早知道沈无盐效命于四阿哥,可是真正看到四阿哥对沈无盐也是很重视的,毕竟沈无盐这里帮助四阿哥做了太多的事情,邬思道来送贺礼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几个人竟然都是认得的,当下坐到一起去,开席之后林钰起身出去过一次,不到一刻钟便回。之后新郎新娘拜堂,沈无盐便已经算是嫁做人妇了。 那新郎满脸的喜气,看上去很是高兴。 林钰望着那场面,笑着跟众人喝了一杯喜酒,成亲这边的事一结束便走了。 章老看着他背影叹一口气,姜复倒是没走,问他为什么叹气。 章老道:“少年娃,能看得这么清楚的,少咯。” 姜复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反正章老自己知道就好。 看得出,林钰对沈无盐这救过他命的女人不是没一点感觉,只是沈无盐是个聪明女人,林钰也是个聪明女人,只因为些微的好感便要不顾一切在一起,根本是不合适的。 更何况门不当户不对,即便真成事儿了,日后也有一堆的麻烦。 还不若现在就看个清清楚楚,倒是省事儿。 林钰也是这样想的,甚至他想得比章老还要远。 再次站在了釜溪河的船上,林钰这一回四川之行不算是很久,甚至可以说是很短暂,他又要离开这里。未必是不羡慕那新郎官的,只可惜他是林钰,骨子里也是卢瑾泓,与沈无盐终究是两条道上的人。 说不上多喜欢,也说不上是多失落,就是这样平平淡淡,也没什么哀愁。 他之前离席,悄悄在沈无盐门外问她:甘心平淡一生否? 沈无盐说:平平淡淡才是真。 沈无盐。 无盐,无味,平平淡淡。 林钰站在船头,手中握着那盐筒子,将塞子拔开,祭奠一样将里面雪花盐洒落在江水之中。 重新将空空荡荡的盐筒子挂在自己的腰间,林钰只觉得一身都轻松了起来。 空了,空了的仇怨,空了的过去。 一切都结束了。 他微微一眯眼,迎着傍晚暮气之中的夜色,极目远眺,却又乘舟远去。 做盐商,不是要将这一把盐牢牢攥紧在手心里,而是要将它放走。 任由这盐,有滋有味,周流天下。 盐者,有味之道。 可有的事情,却偏偏是平平淡淡最好。 二者之间的平衡,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