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之战——蛮荒时代》 楔子(一) 蛮荒时代(公元前五六千年) 是传说中巫风弥漫、人神共存的绚丽时代,多少英雄志士向死而生,挥舞着翩翩大袖行走于天地之间。 楔子 昆仑山,出猛水。 一派东流,九曲浊连底。 下流不通无处止。 澄净清清,照见神光体。 金木因,为妙旨。 龙虎相交,何假同元义。 只恐众生难省会。 再举阴阳,切切声惭愧。 这是元代潜真子所作之词,名为《苏幕遮辨水源清浊木金间隔》。 苏幕遮,西域胡语也,原义为披在肩上的头巾,指西域的一种歌舞戏文,后演变为词牌名。这首词是作者以辨别昆仑山水清浊为由,向世人明示,万物之相真假莫辨、错对难分,虚幻与现实杂糅,世间真理岂是我等常人之辈所能分辨而出。 孕育了华夏文明的黄河,便发源于昆仑山支脉的巴颜喀拉山北麓,一路从青藏高原越过崇山峻岭,横跨河套平原之后,奔腾至陕西、山西交界的秦晋峡谷之中。 当黄河流至峡谷南段的壶口一带时,四百米宽的水面一下子全部倾注进一道约三十米宽的深槽之中,形成了有‘万里洪波声怒吼,天开一堑势雄豪’奇观之誉的壶口瀑布。 瀑布的西岸下陡上缓。 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独自站在岸边。 女子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来,身上背着一个灰尘遍布的包袱;脚上的一双高筒兽皮靴,早已磨的破旧不堪;身上的粗麻衣裤也染着片片的污渍及血迹;外披的那件斑纹兽皮披风,显然是从野兽身上匆忙剥下的,只是去掉血渍残肉,简单处理了一下。 女子痴痴地望着倾泻而下的洪涛巨浪,专注的脸上眉头紧促,在独自想着什么心事,那万马奔腾的咆哮之声,也完全不能扰动她的思绪。片刻,眉头舒展开来,肤若凝脂的脸上焕发出欣悦的笑容,仿佛霞光荡漾,三月里的桃花初开一样,将整个人映衬的美轮美奂。 两个手持骨制长矛的年轻人,从西岸山边,悄无声息的下来,慢慢靠近女子。这两个年轻人显然是狩猎的高手,当女子意识到身处危险之中时,已被二人成犄角之势围困,没有了逃脱的机会。 两个年轻人一高一矮,矮个的右小腿处,虽然用藤蔓夹杂着树叶,缠绑着捣碎的黏稠植物,却依然有血迹渗出。二人大都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穿粗布衣、脚踩草鞋,体格健硕,人手一只长矛。木制长杆已被磨得光滑适手,长杆顶部缠绑有尖刺状骨制矛头,森森白骨之上透着隐隐的血迹,也不知令多少野兽命丧于此。 女子眼见两只长矛均已对准自己的脖颈要害,心知若稍有异动,矛头之下便立时多出一具亡魂,只得站在那里,静待事态发展。 高个见女子丝毫没有慌乱,好奇心起,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是啊,我是谁? 这个问题我已站在河边思索很久了—— 我叫什么名字? 我的头脑的深处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记忆明明就在那里,却偏偏找不回来—— “我不知道我是谁”,女子开口了,声音清灵悦耳,“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高个没想到会被女子这样一问,显得有些慌乱:“我,我叫西岭”,怕没说清楚,忙又补充到:“我们是来这里狩猎的。” 女子听后莞尔一笑,“西岭?是因为你生在河西岸的山上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西岭有些腼腆,手脚有些不知该放何处,这女子灿若桃花的笑容,让人防范之心尽去,实在很难保持警觉与敌意,“你怎么会到这里的?这么荒凉的地方,经常有凶猛的野兽出没!” 女子神色黯然道:“我已独自在外很久了,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该到哪里去,走到此时,看这滔天的河水似曾相识,便停了下来,未曾想遇到了你们。” 西岭示意矮个收起长矛,将他拉至一旁,避开女子,交头接耳一阵嘀咕。片刻之后,西岭指着矮个对女子说:“他叫隐水,我们的氏族离这里不远,你跟我们回氏族吧,也许老巫师能让你想起以前的事情。” 女子疑惑:“老巫师?” 隐水:“是啊!氏族的老巫本事可大了,我们平时有什么问题都找他解决,他也肯定能帮你想起以前的事情来。” 女子见二人质朴诚恳,满脸殷切与期待,不像是坏人,便应允道:“好吧,我跟你们去。” 西岭面露喜悦,忙上前将女子的包袱背在自己身上,与隐水引领女子来到山边林中。林中草地上躺在一头硕大的青鬃獠牙野猪,这物比寻常野猪颇有不同,不仅体型大了许多,长长的獠牙也隐隐泛着凛凛的青光,让人看了心生怯意。不过,看上去再是凶悍,也已嘴角淌血,气息全无,二人用木杆穿了野猪抬在肩上,带着女子一同走进了黄河西岸的山岭之中。 那女子独自在外风餐露宿的漂泊,内心孤苦与寂寞自是不必说了,此时此刻,忽然多了西岭与隐水两个在身边陪伴,不禁心情大悦。西岭与隐水也从未见过如此美貌惊艳却又感到无比亲近之人,自是争着献殷勤。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向部族而去。 夕阳西下,三人到了临近河畔的一个大山坳之中。 西岭指着不远处说:“看,这就是我们的氏族了!” 女子放眼望去,一大片开阔的平地映入眼帘,座落着近百或圆、或方,大小不一的半地穴式房屋,形成一个颇具规模的村落,村落四周有壕沟围绕,显是为防野兽侵害。村落中央有一长方形大屋,应是氏族集体活动之场所。 隐水指向村落东北方:“那边是制陶的窑厂”,说罢,他偷偷看了看西岭和女子,诡笑了一下,手指稍稍变换方向:“北面是氏族的墓地,西岭还找不到婆娘的话,他阿妈就不让他埋进墓地中了。” “就你话多!”西岭忙打断了隐水的话。 女子似是并未注意到西岭脸上的羞涩,问:“哦?为什么啊?” 隐水:“我们氏族实行族外婚,男子成年后要自己想办法取个族外的婆娘回来,这样氏族才会越来越强大,可西岭因为太孝顺他阿妈了,从不去外面去找婆娘,所以到现在还是一个人。” 女子:“那你呢?有婆娘了吗?” “当然,我都有三个女儿了,出来狩猎才两天,就好想她们啊”,隐水颇为自豪,他又偷瞥了女子一眼,见她表情未有任何异常,继续道:“西岭是我们氏族最勇猛的猎手,要不…你就别走了,留下来…给西岭当婆娘吧。” “净乱说话!怪不得你没儿子。”西岭踢了隐水一脚,不巧碰到了他小腿上伤口。‘嗷——’的一声哀嚎,划破了黄昏的天空。三人忙看向隐水的伤口,已经肿起很高,有些溃烂了。 女子关切道:“怎么样?要不要紧?” “不要紧,老巫治一下就没事了”,隐水对伤口满不在乎,继续穷追不舍,“你觉得西岭怎么样?要是愿意,我这就告诉他阿妈,准备迎娶你。” 女子侧脸偷偷看了一下,西岭的脸庞在夕阳余晖映照下更加棱角分明,健硕的身躯手持长矛,磐石般立在那里,使人感到安全与可靠。一路上的说笑,已经消除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如今又有隐水穿针引线,女子心中也是一动,脑中竟然蒙现出自己与西冷儿女促膝的场面,脸上不禁泛起了绯红…… “就你话多!”女子轻声喝斥了一句,也不顾二人,转身向村落而去:“我们赶紧去找老巫吧!” 西岭与隐水面面相觑,四目而对。 “我看有门!”隐水嘿嘿一笑,信心满满地拍了一下西冷的肩头,“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二人忙抬起野猪追赶了上去。 刚到村落口,就见隐水的婆娘领着三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在翘首以盼迎接他们。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你那杀猪似的叫声,大老远就听到了。” 隐水嘿嘿傻笑,将三个女儿抱在怀中,摸摸这个的头,亲亲那个的脸,像是久别了数月一样,一派温馨场面。 “这是谁啊?”婆娘拽了拽隐水衣襟,小声地问。 “哦,这个嘛……是西岭请来的客人。” “客人?是西岭的婆娘吧?长得好美啊!” “不不,是客人,是来找老巫师的”,西冷面红耳赤,忙解释:“还,还不是婆娘。” 婆娘看向女子,女子只面带羞涩地静静站在那里,既不否认,也不解释。 “我看就是婆娘”隐水老婆十分确信自己的判断,拽过三个女儿,低声道:“去,告诉西岭的阿妈,她儿子带着婆娘回来了。” “西岭有婆娘了……” “西岭的婆娘可漂亮了……” 三个女孩欢呼着一路跑去,片刻之间,就传遍了整个村落。 西冷无奈的与隐水将野猪抬到仓廪之中,交由族长给族人们进行分配,至此,算是完成了此次狩猎的任务。二人也不回家,带女子向村落中央的长方形大屋之中,去寻老巫师。 楔子(二) 大屋一侧墙上挂着石斧、石刀、箭头、骨刀、鱼叉等狩猎器具,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只正中央砌有一个火灶。长长的火舌不停从灶内探出头来,舔舐着架在灶头上的红地黑彩大陶罐,仿佛罐内的东西在诱惑、召唤着它。灶旁坐着一个身穿粗布长服的老者,聚精会神的把玩着一个鸟头兽身的粗砂陶器,并不时用木条在地上画下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 三人刚进得屋,便闻见一股清香味道。 “老巫,又在煮浆水啊。” 隐水丝毫不见外,自顾自地走到火灶旁,拿起一个陶碗,从大陶罐中盛出半碗汤汁,也不顾烫嘴,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 “这是给小孩子们治病用的,又被你喝了”老巫虽在责备,眼中却露出长辈老者慈祥的目光。 隐水:“不打紧,只喝一点而已。” 西岭也忙盛一碗,递给女子:“你也尝尝,老巫做的浆水与别人不同,好喝的很。”女子尝了一口,确实好喝,酸辣之中透着一股清香。 “老巫,你帮我看看这腿。”隐水说罢,觉得没喝够,又盛了一碗浆水。 老巫忙从他手中抢过碗来,把浆水倒进陶罐中,然后命令隐水坐在火灶旁。隐水口中不停嘀咕着老巫小气,却乖乖的坐下,将小腿上缠绑的藤叶取下,让老巫查看伤口。 “是何所伤?” 隐水:“我跟西岭去打猎,被野猪的獠牙拱了。” “獠牙呢?” 隐水猛地一拍脑门:“哎呀不好!忘了取下獠牙了,也不知被族长分掉没有。”话音刚落,就见隐水匆忙起身,跑出了屋。 西岭见女子表情迷惑,向她解释:“部族中外出狩猎时,若是受了难治的伤,都会来找老巫,不过必须要将伤你的那个东西带来,否则老巫也医不好。” 女子:“这是何道理。” 老巫望向女子,“巫法并非无所不能,也需循世间万物生克之理,‘因何伤,由何治’,否则,即便治好,也会留有后患隐疾。” 女子听得解释,方才恍然大悟。见老巫正看着自己,忙向他行礼。西岭拉女子围坐火灶旁,道:“老巫,她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你帮一帮她吧。” 老巫对着女子上下打量半响,摇了摇头:“帮不了。” “为什么?”西岭问。 老巫语气笃定,“没有为什么,就是帮不了。” “可,这……”西岭一时语塞,本以为简单的一件事,却被老巫就这么拒绝了。 女子也是心中一凉,满心希冀,顿时化为乌有,不由的神情沮丧。 “老巫,你就帮帮她吧,你不是总告诉我们,要多帮助别人吗?”西岭不死心,继续恳求。 老巫依旧只是摇头。 女子见西岭还在试图说服老巫,拦阻了他,说;“不要为难老巫了,他既不肯,自有他的道理,想来是我命运不济罢了”,此番话毕,便默默的坐在那里不再言声。西岭看看女子,又看看老巫,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屋内一时气氛尴尬。 此时,隐水捧着一支野猪的獠牙,风风火火的进来,递给老巫,恨恨道:“就是被这个伤了,一会将它烧成灰。” 老巫看看獠牙,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隐水见老巫皱眉,忙关心的问,自己可不能因此丢了这条腿。 老巫:“从獠牙看,此野猪定是凶悍无比。” “那当然,厉害的很!否则凭我和西岭的本事,普通的野兽也伤不到我们”,隐水得意地说:“老巫,你讲讲这是个什么野猪,我也好让我那三个女儿知道他爹有多勇猛。” 老巫:“这野猪并非普通兽类。” “啊?”,隐水疑惑,“不就是头野猪嘛,不普通,那它还能怎么样?” 老巫打量着獠牙,不急不缓的说:“你们平时猎杀的,都只是普通的兽类,除此外,还有一种上古神兽,但早已绝迹不见。” “上古神兽?” 老巫:“嗯!也就是很早之前的野兽,那时人类部落才刚孕育,野兽也不比现在,俱有灵性,无法猎捕,以至人类部落只能艰难求生,后来不知是何原因,凶煞无比的阿修罗现世,才将这些野兽屠戮殆尽。” 提及阿修罗,西岭与隐水的脸上全都露出了愤慨的表情。 老巫见了,也是一声叹息,随后继续道:“这些神兽不见了,人类部落才得以喘息,慢慢繁衍盛大,这头野猪,虽不完全是上古神兽,却也有着血脉关联,故此,你的腿伤才那么严重。” 隐水:“那,那我的腿还能治吗?” “治自然是能治,只是……”,老巫似乎有什么担心,犹豫道:“我们试试便知。” 老巫将灶头上的大陶罐取下,也不知从哪变出一个用野兽头盖骨制成的碗状巫器,置于火灶之上。灶内火苗似是感受到巫器存在,忽地蹿高了不少。老巫让隐水用石斧砍下一截獠牙放入巫器之中。 岂料,隐水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废掉一把石斧,也只从獠牙上砍下一些碎屑,满脸忧愁的问老巫:“这点碎屑可以吗?” 老巫点了点头。 隐水将碎屑掷入巫器之中。老巫又从墙角的陶罐中取出几种已经干枯脱水的植物,连同一碗浆水一并倒进巫器内,随后伸手取木枝围着火灶,在四周的地上画了几个巫符,口中默默念动咒语。 随着咒语的念动,火舌逐渐退去火红的颜色,变幻成青蓝之相,凌乱的围绕着巫器不停的吞吐。巫器在火舌围攻下,温度不断升高,草药早已融在沸腾浆水之中,可獠牙的碎屑却任凭翻煮而无动于衷。老巫见状,口中咒语声渐响,巫器开始不停的咔咔作响。忽然间,‘嘭’的一声,巫器被火舌烧裂开一道缝隙,青蓝的火舌顺着缝隙串进巫器之中,瞬间把浆水蒸发的一干二净,犹自留着那些獠牙的碎屑在火舌中炙烤,变成了黑炭。 老巫停下咒语,看着裂开的巫器,心疼的叹了声气:“果然是这样。” 隐水:“老巫,到底是怎样?” “这巫器承受不了巫术带来的高温,裂开了!”,老巫指着裂开的白骨,叹声气:“上古神兽的血脉,非一般巫器所能炼制啊。” “啊?”,隐水惊恐,“那,那我的腿……” 老巫看着隐水已肿胀溃烂的腿,无奈的摇了摇头。隐水愣愣的怔在那里,屋内众人全都沉默不语,西岭已在考虑如何安慰开导隐水。 女子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问西岭:“包袱,快,包袱,我的包袱……”西岭伸手将地上的包袱递给女子,女子在包袱中一通翻找,取出一块与老巫巫器相似的白骨,递给了他:“你看这个能不能用?” 老巫接过白骨,用目光仔细打磨,不由的双眼一亮。 这块白骨形似椭圆形的浅盆,显是取自兽类的天灵盖,但比老巫的巫器大了许多,同样像野猪獠牙般隐隐闪耀着寒光,且更甚耀眼。但不同之处是,这白骨虽闪耀寒光,却已无青凛之凶煞,透露出一派温润平和之相。 老巫激动道:“这,这从哪里来的?” 女子:“一直便在我包袱之中,也不知它是做什么用的,只是看到与你刚才的巫器相像,便拿了出来,看有没有用。” “有用,当然有用”,老巫欣慰道,“隐水的腿这就算是保住了。” 女子:“此话怎讲?” 老巫面露喜悦,用手抚摸着白骨,说:“据老一辈的大巫们说,上古时期,在遥远的北方有一座盛产各种青石碧玉的山,叫做‘带山’,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向马,但头上长有一只长角,就像一块粗硬的磨石,相传这种野兽能够辟火,被称为‘灌疏’。若没猜错,这便是用灌疏天灵盖制成上古巫器,不得了,不得了啊,炼制成型的上古巫器,也是平生首次所见啊,只是……” 女子:“只是什么?” 老巫:“只是不知…能否驾驭得了这神器。” 隐水从二人对话之中,听出又有一线希望,着急忙慌道:“别只是了,试一试就知道了,快,西岭,快去砍獠牙。” 西岭忙从墙上取下一把石斧,从獠牙上看下一些碎屑,交给老巫。 老巫再一次祭起了巫术。 随着咒语的催动,火舌变幻成青蓝之相,但这一次却不再凌乱,似乎都受到这上古巫器的影响,开始具有呼吸般,随着老巫的咒语,有节奏的燃烧,全部汇聚在巫器之下。白骨的颜色开始转变,越来越红,仿佛从地壳中涌出的岩浆,发出通红耀眼的光芒与温度。而此时,器中的浆水却不在沸腾,开始趋于平静,波澜不惊,最终像一面镜子一样平整光滑,与通红的巫器形成鲜明的对比。 老巫也来了兴致,围绕着火灶,舞动宽袍大袖,开始了跳巫。在场的每个人都感觉到他身上凝聚了强大的气场,似乎整个大屋都具有了生命与灵魂,伴随他的动作,进行着呼吸与律动。 慢慢的,跳巫结束,老巫站定在原地。伴随着身上气场的消散,大屋又回归到正常,火舌像是大病初愈般疲惫不堪,蜷缩在灶内不愿出来。巫器也变回了白骨的原色,里面的浆水再次沸腾,但那些獠牙的碎屑却已不见了踪影,与草药一般,彻底融化在浆水之中。 老巫在隐水的腿上涂抹了一遍浆水:“好了,十天左右,便会痊愈”。 隐水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对老巫一番千恩万谢。 楔子(三) 老巫并不理隐水的茬,在屋中不停徘徊踱步,脸上神情凝重,像是在下什么决心。三人也不敢打搅,只得坐在灶旁静静候着。 半响,老巫从陶罐中抓了一把枯草,将巫器擦净,递还给女子:“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女子接过巫器,捧在手上,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老巫询问。老巫让西岭与隐水先去屋外等候,要与女子单独说话。二人从灶旁起身不情愿的离去,尤其是西岭,对女子更是满脸的关切与不舍,一步一回头的慢慢蹭了出去。 待二人退去,女子借火灶中的光亮观望老巫,只见他满脸的愧疚之情。 老巫:“姑娘,我知这听上去薄情寡义,但却是不得以而为之,你今天必须离开这里。” 女子满脸的疑惑与失落,原以为老巫会帮自己寻回记忆,不料却下了驱逐令。这转变来的太突然了,令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巫:“并不是我的氏族容不得你,只是……” 女子:“只是什么?” 老巫指着她手中的白骨道:“能持这上古巫器之人,定非常人,你若留下,对氏族来说,吉凶未测,祸福未卜,我不能冒这个险。” 女子至此方才明白缘由,她虽失忆,却生性刚毅,不愿受这没来由的回寒倒冷,也不说话,将白骨装入包袱之中,毅然起身走出了大屋。 大屋外的景色有些诡异,夕阳已完全落下,天空一片黢黑的夜幕笼罩,这黑暗与以往不同,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洞般,使人感到无比的沉闷与压抑,喘不过气来。幸亏目力所及的天际之处,泛出一抹青黄之色,还能给人一丝喘息。整个村落在夜幕之中,寂静无声,变得没有一丝的生机。 女子本想与西岭和隐水告别,四处寻找,却已不见踪影。一阵失落袭过心头,果然与老巫是一丘之貉,唉!不见也罢……,女子满腔愤慨的拔腿向村外走去。 忽然,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在她身畔,问道:“你是谁,要去哪里?” 女子也不思索,应声而答:“我叫厷姝,要去蛮荒之地寻找伽镥!” “蛮荒之地——”,西岭与隐水的声音同时炸响在她耳畔。 夜幕退去,火灶的光亮重新闯入女子眼帘。她四处张望,老巫笃定的站在灶旁望着自己,而自己与西岭和隐水三人依旧坐在灶旁,未有丝毫移动。 隐水瞪大了惊恐的眼睛:“你要去蛮荒之地?” 西岭却独自喃喃地道:“厷姝,你的名字叫厷姝。” 女子稳定了心神,询问老巫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初一见面,老巫便明了女子之所以失忆,是被大巫师封印了三魂七魄中的天冲魄,人的记忆便由这天冲魄主掌。老巫不愿帮忙,只因不明女子真情实相,怕将自己与氏族卷入巫师间的争斗。及至后来,女子取出上古巫器救下了隐水的一条腿,欠此情谊,才不得不相助于她。而封印女子的巫法又十分厉害,非老巫所能撼动,只能靠她自己冲破封印来寻回记忆。 老巫在灶旁徘徊踱步时,便已在施展巫术,再通过递还上古巫器之际,用青黄色的枯草擦拭,那枯草具镇定迷幻之效,老巫便借枯草之功,施展巫术营造了一个幻境,引导女子的命魂与自己的天冲魄进行对话,让其自己询问自己的过去。不料,却被西岭、隐水二人的惊呼声打断。 女子此时方才恍然大悟。 自己叫厷姝; 要去往蛮荒之地; 寻找也一个叫伽镥的人; “可不可以再来一次?我想知道的更多”,厷姝恳求。 老巫摇摇头,“此术只能使用一次,天冲魄主掌着所有秘密,最为谨慎不过,当被施之人在毫无防备情形下将自己迷惑,才能蒙骗天冲魄,使其说出实情。若再次使用,定被天冲魄识破,就算能问出什么,也不会是实情。” 厷姝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西岭与隐水则象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左右顾盼。厷姝不忍二人心生愧疚,安慰道:“不打紧,许是命数如此,好在我知道了要去哪里,寻找何人。” 西岭心中绰绰不安,怕厷姝就此离去,“你真的要去蛮荒之地吗?” “是啊,那个地方可不能去!”隐水明白西岭的心思,忙帮腔。 厷姝:“蛮荒之地在哪里?有什么不妥吗?” 西岭:“氏族里从没人去过,只听老巫说起过。” 三人全都望向老巫。 “有一次,各氏族的巫师们至老人王的部落参加祭祀,那时人类部落的大祭司还是啼昊,蛮荒之地便是他讲给我们听的”,老巫顿了顿,叹了口气,“唉!可惜啊,啼昊大巫已经逝去了。” 隐水:“那现在谁是大祭司啊?” 老巫:“啼昊大巫逝去之后,曾托梦给所有氏族的巫师,让大家推选他的孩子继承大祭司,据说啼昊有两个孩子,不知是哪个继承了大祭司一职,按理说,现在应该已经选出来了,不知是何原因,消息还没传到。” “托梦?”,隐水嘲笑的口吻,“还选自己的孩子?我看这啼昊也不怎么样!” 老巫怒喝:“胡说!啼昊大巫为了人类的福祉殚心竭虑,各族巫师哪个不服,哪个不敬仰他,托梦之事,其中另有隐情,只是天机不可泄露,不能对你们讲罢了。” 隐水被老巫这一喝斥,伸了伸舌头,不敢再多嘴。 原来,人类部落各自分散在黄河流域繁衍生息,其中,居于黄河中下游(大致在今河南开封与山东菏泽之间)的凫徯氏族最为强盛,凫徯氏族的老族长便被大家奉为了老人王,听其号令。 在那时,祭祀是世间第一大事。因此,各族的巫师也并不依附于族长,族长反而要与巫师达成共识,才能统领部落。而各族巫师们的领袖,便是大祭司,大祭司一职,表面上是老人王来任命,但实际上却由各族巫师共同推举而出。因此,形成了人类社会通过神权、政权、族权相互妥协,来执掌权力的雏形。 西岭想要挽留厷姝,不愿话题偏了方向,忙说:“老巫,你还是说说蛮荒之地吧。” 老巫回忆道:“据啼昊大巫讲,蛮荒之地位于极北的苦寒之处,到了那里,就是进了魔鬼之界,没人能够活着回来?” 西岭:“啊?那为什么还会有人去?” 老巫故意卖了个关子:“你们可知,若犯了错误,最严厉的惩罚是什么?” 西岭:“处,处死吧……” 老巫摇了摇头。 隐水面露不信:“还有比处死更严厉的?” 老巫笃定道:“有,就是蛮荒之地。人类部落之中,所有曾反抗阿修罗的,都被流放到了那里,据说,到了蛮荒之地后,生不如死!” 西岭:“那里具体是什么样的?” 老巫:“这个……啼昊大巫也没有讲过。” 西岭、隐水面面相觑,齐齐地看向厷姝,难以置信她竟然要去这样的一个地方。 厷姝也有些不知所措,继续问老巫:“那,你可知我要找的伽镥,是谁?” 老巫摇了摇头,示意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既在蛮荒之地,想是与反抗阿修罗有关,不过,恐怕也早已……唉!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寻找了”。 厷姝满脸失望,刚有的一点希冀,也随之破灭。 “我看,你还是不要去了,”西岭踌躇道:“怎样找回你以前的记忆,老巫总会想出办法的。” 厷姝望向老巫,老巫点了点头。厷姝沉默不语,低头心中默默盘算。 “就算不知道自己以前的事情,也没有关系……”西岭鼓足勇气,“我会照顾你的,当然……还有隐水。” 西岭偷偷踢了隐水一脚,隐水腿上吃痛,“嗷—”的叫了出来,对西岭一脸不满:“干吗……”,见西岭给他使眼色,瞬间反应过来,呲着呀,揉着腿,对厷姝说:“对、对,你就留下别走了,我和西岭会照顾你的……” 厷姝似是下定了决心,脸色腼腆的向西岭点了点头。 西岭满心欢喜,大声催促隐水:“你赶紧回去收拾一下,今晚我去你家住,咱俩挤一挤。” 隐水满脸疑惑:“为什么?” “我的屋子得先让给厷姝啊”,西岭一点也不客气,“哦,对了,明天你还得跟我一起,帮厷姝也盖一间屋。” 隐水凑向西岭的耳边,对他见色忘义的行为一通抱怨。西岭也不在意,只沉浸在内心的欢喜之中。厷姝害羞的低着头不说话。 三个人起身,辞了老巫而去。 夜幕低沉。 屋内的厷姝和衣而卧,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白天还无处落脚的自己,现已有了归宿,仿佛梦中般,一切来得这样的突然。心中虽有‘伽镥是谁?’的疑问,但终究还是抵不过西岭的热情与温暖,以及对蛮荒之地的恐惧。 西岭的族里能够接受我吗…… 老巫应该不会反对的…… 隐水虽然有时傻傻的,却是个好人,总能逗人开心…… 也不知西岭的阿妈什么样子?明天就知道了…… 我会与西岭一起孝顺他阿妈的…… 厷姝正在胡思乱想,西岭突然推开门进来,吓了她一跳。西岭把厷姝的包袱一系,背在身上,拉起她就往外跑。 厷姝:“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西岭也不解释,只示意她莫要出声,直至将厷姝带出村落,跑至不远处的河边,此时才长吁一口气,将原委述清。 原来他们刚散去不久,就有两个阿修罗来到村落,说是在寻找一个女人,所描述特征与厷姝一模一样。老巫本想唤厷姝出来,弄清真相,却意外发现这两个阿修罗想要四处搜查,有意借寻找厷姝一事,来洗劫部族。因此便通知西岭赶紧将厷姝带离村落,藏匿起来,以免被阿修罗寻得口实,致使氏族遭殃。 厷姝听的阿修罗来寻自己,不禁问道:“阿修罗?到底是什么?” “与我们并存于世的一个种族,非常野蛮和凶残,欺凌我们人类很久了,很多氏族都想反抗,可老人王却……”,西岭忽然止住说话,指向村落:“看……” 不远处的村落,开始燃起了火光。 西岭:“一定是阿修罗在洗劫部族,你暂且躲在这里,我得回去将阿妈救出来。” 厷姝:“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不能回去,老巫特意叮嘱不能让阿修罗发现你,否则部族的麻烦会更大”,西岭握住厷姝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诚恳而坚定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厷姝心中无比感动,也使劲握了握西岭的手,坚定的点了点头:“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你。” 西岭跑回了村落。 厷姝在河边翘首以盼西岭与他阿妈的身影,却发现村落的火势越来越大,熊熊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她几次想要回去村落,但想起老巫的叮嘱,只得强行忍住。 天色渐亮,村落的火势已熄,只有阵阵乌烟升起,散落于空中,却依然未见西岭与阿妈的身影。厷姝实在无法忍耐,便悄悄溜了回去。可眼前一切所见,让她震惊无比。 村落已是一片灰烬,处处都是尸体,整个氏族,竟无一人生还。 很多尸体手持长矛石斧,伤痕累累,显是在与阿修罗奋力一战中,被杀害屠戮……还有很多烧焦的尸首相互依偎、拥抱在一起,似是母亲抱着儿女,丈夫护着妻子……简直就是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惨不忍睹。 厷姝疯了似的到处寻找,终在一堆尸体中发现了早已身首异处的西岭、隐水还有老巫师……悲愤交加之下,昏厥了过去。再此醒来,已是次日。厷姝将西岭的尸首抱在怀中,痛哭流涕。想起此种苦难皆因自己而起,心中悔恨交加,不知该如何是好…… 厷姝不吃不喝,用了三天的时间,才将所有逝去之人一一的掩埋,最后只剩西岭一个不舍埋葬。她伤心欲绝,索性挖了一个足够容纳两人的葬坑,用藤蔓将西岭分离异处的尸首缠绕在一起,放置坑中,自己则躺在一旁,陪伴着他,欲和西岭一同死去。 可当泪水哭干之后,厷姝的心中却燃起了复仇的烈火。 复仇,要为西岭报仇、为他的阿妈报仇、为隐水报仇、为老巫报仇、为死去的氏族报仇、为了受尽欺凌的人类复仇…… 主意拿定,厷姝的心中开始逐渐清灵,思维也开始运转。 ‘人类部落之中,所有曾反抗阿修罗的,都被流放到了蛮荒之地……’,老巫的话映在她的脑中。对,去蛮荒之地,去寻找伽镥,去寻找所有反抗阿修罗的人,无论怎样的艰险与磨难,都不能阻止厷姝复仇的决心。 厷姝埋葬了西岭,擦干眼泪,辞别了这个曾给她人生带来慰藉与希望的村落,握起西岭的长矛,向极北的苦寒之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