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我要报恩》 楔子 极刑 黑衣紫袍穿梭在云山幻海中厮战。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后,神界天柱被黑龙曜挥剑斩断,九重天上的海水源源不绝地倒灌在大地尘寰之上。 长空晦暗,生灵涂炭,以致舜璟分了心神。 只见黑龙曜一抖肃煞黑袍,唇边挂起阴冷笑意,手握上古刑天剑暗袭舜璟身后。 远处观战的我心中一惊,奋不顾身冲上云霄,替舜璟挡下黑龙曜一剑后,七窍溅血,仰着身子重重栽坠。 “菀菀!” 舜璟眸色陡黯,疾身追至,奋力抱住我落回到黑压压的云端。 浮光掠影,一闪而过。 遥想昔年,我还是天山池畔盛开的一株白菀。是他将我带回上古神界,种在他的长君殿前。朝念经辞,暮灌神泉,耗费百年渡我成仙。 “菀菀……” 耳边悲戚的声音急促唤着。 我艰难抬起视线,看到舜璟绝望凝眸深处,我一身白衫被鲜血染透,气若游丝将尽,恐要魂飞魄散。 还以为,神仙相处是千年万年的长久。临到头才明白,光阴苦短,神仙也叹奈何。 时辰无多,我耗尽遍身力气,终遗下一句:“白菀慕君,如慕天地。但求神君,不要忘记菀菀。” 一滴泪印在我眉间,令我三魂尽喜,七魄徒悲。 “菀菀,一念爱上你,恐三万万须臾难忘记。天谴又何惧,我要你活下去。” 我无法确定舜璟是否真的说过这些,抑或是我濒死前产生的虚妄幻觉。 残云深处猛地迸出一缕金光,令我的意识沉沦在瑰丽的异象里,如星光璀璨,绵延成河。 冷月流光和烁下,舜璟曳着一袭华丽的紫金瑞兽长袍,黑发高束,孤身玉立在星辰中。 “神君……” 我努力想要朝他靠近,才发现纵使星河璀璨,我与他亦在隔岸。 舜璟悲容笑泯地遥望着我,静默良久后,沉酿出一句足以悲伤刻透我永生骨血的话来。 “菀菀,吾愿命尽,换你世间长留。” “不要!” 我撕心裂肺地恸哭着,疯了魔似的奔向舜璟。 漫天星辰顷刻间化为乌有,将我覆没在无垠沉寂的黑暗里。 曾幻想过静坐窗前,看尽满园花开谢落,与他笑谈浮生流年。可惜从今往后,都不过恍若南柯一梦。 隐隐约约,耳边传来一声压抑至深的痛苦低吟。 我猛地心怵了怵,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躺在上古神界司药殿的寒玉冰珀棺内。 明明重伤濒死,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咬唇微忍,抬手试图推开棺盖,不大的动作弧度,却惊觉浑身痛得剧颤。 似乎有人推开殿门。 棺外传来一行脚步声,我被困在棺内,勉强撑起精神,祈盼唤了一声:“神君?” 来人不应,我陡地心生一兆不安。 果不其然,静了片刻。 “上古神界再无长君,舜璟已被废黜神籍,逐下凡尘。” 我心跳随之颤了颤,竭力分辨出女子冰冷抑扬的语调,正是上古神界的掌刑上神,紫姮。 可是,舜璟上神贵为金龙帝君的长子,怎么可能被贬? 紫姮眸若利刃般削向我,神威怒懑道:“擅盗刑天剑!私放魔裔!纵他毁断天柱!白菀!你区区卑贱小仙死不足惜!何德何能让舜璟替你揽罪!” 我蓦然想起,灯火幽暗的禁殿里—— 黑龙曜难过地站在我面前,言语黯然:“小仙女,我真的无心成魔。只因身负血海深仇,日夜忍受诛心之痛。此恨不平,戾气难消。” 闻悉他的凄惨身世,动了恻隐之心的我,想助他一臂之力。 初衷还以为自己做的是好事,待到想起黑龙曜手握刑天剑,冷狠斩断天柱的情景。 我不禁吸回一口凉气,感觉后脊再也挺不直了。 “紫姮上神,白菀知罪。劳你押我去见神君,到时候要杀要剐,悉随君旨。” 紫姮视若无睹,冷哼一声,愤然道:“我答应舜璟留你性命,但没答应他不诛你心。你既不信我所言,我倒要你亲眼一见!” 紫姮浅银色的宽大袖袍拂过寒玉冰珀棺,我的视线内渐渐漾起一层水纹镜像。 白玉铺砌的神殿内,刑台烧成一片汹汹火海。 舜璟的紫金龙身圈圈缠绕在刑柱上,任由肌肤逐寸皲裂,枉自巍峨不动。 万道雷霆劈得他筋骨尽断,太阳神鸟涅火前来爪剥嘴抽,犀利抽走他的万千龙脊神筋。 再不朽的神身也撑不住了…… 刑柱上的紫金龙身渐渐松开爪子,颓废地摔褪回人形。 遍体鳞伤的舜璟,躺在刑台上,血肉模糊。 他残留的神识,在无法承受的剧痛中,最后一念还有想起—— “菀菀,幸好受刑的不是你……” 崩溃。 裂心。 目断魂销。 我宁愿站在台上受刑的人是我! 我捂住胸口,万念凄绝地喷出一口血来:“换神君安好!白菀知罪!但求一死!” “帝君亲谕天旨,贬除太子神籍!他永远都不可能再返回上古神殿。白菀!若不是你!我又岂会痛失太子妃位!唯有把你封印在这寒玉冰珀棺内千年万年,直至灰飞烟灭,才能消我半分心头之恨!” 棺外脚步声无情渐远。 棺内万籁俱寂。 “神君,你本神身永寿,万世安康。若不是菀菀闯下弥天大祸,你又岂会受下极刑贬入凡尘。如今你离开神殿,这山长水远的万年,余我该是何种煎熬。” 我心死如灰地僵躺在棺内,悔恨不迭。 若是人生只如初见该多好。 浩瀚的记忆长簿中,最是潋滟初见时。 天山池畔,冬雷阵绝。 他翩然而至,身如玉树,立在一蓑花海丛中,挥袖替我回风溯雪。 无以为报的我,努力绽出洁白的花瓣,以身赠君惊鸿一瞥。 他鼻尖轻嗅着我的芬芳,温柔捧我进掌心,低沉好听的细语:“白菀白菀,孤苦伶仃,落吾手心,有枝可依。” 时光无情旧葬过往。 一念肠一断,我潸然彻悟,何谓生不如死。 与其留守这般肝肠寸断的痛楚,倒不如一死,兴许碧落黄泉处,还能与君轮回重逢。 思虑至此,我心意决绝地闭上眼,汇拢毕生仙法将记忆结成玺印的模样封存在眉心处,然后咬破皙白的手腕放任仙血肆意流洒,再将汲取日月精华的仙丹逼出体外,用尽最后一丝仙力亲手粉碎它。 仙丹已毁,仙血已尽。 不再是仙的我,顿时失去知觉,坠向无尽绵长的黑暗里,去向时光未知的深处…… 正式书名:菀菀一笑倾上神 第一章 烟波红尘 听娘说,我出生的那一日,漫天纷飞着血红的花瓣,温柔细碎,犹如一场盛浩的花语在诉说着一段亘古的凄情。 花瓣飘尽,顷刻间,遍地白菀,花开成海。 所以娘给我取名叫白菀。 日暮时分,紫竹林晕染在云烟氤氲的曦光中。 落霞孤鹜,秋水长天。 我无心赏景,只顾慵懒地趴在溪水涧嶙峋的石头上。 我是一只皮毛雪白,尚在修炼的小狐狸。不过,比起修炼,我更喜欢钓鱼。 约莫浸在水里半个时辰的尾巴,突然酥酥麻麻痒了一下。 我立即提溜着黑眼珠,涌上兴致。 只等贪食的肥鲤咬上一口,我便能娴熟的一甩尾,把它抛上岸,然后任我大快朵颐。 垂涎三尺,跃跃欲试,我全神贯注地等待着肥鲤啜我的尾巴…… “小白!” 不远处有声音在唤我。 时机不早不晚,正好在鱼上钩之前。 我懊恼地收起尾巴甩净水,应声抬起头。 溪水涧畔,轻薄水雾衬立着一个影绰幽摇的青衣女子。她明眸皓齿,身段袅娜,玉手纤撑着一柄二十四骨紫竹伞。 紫竹林属妖的地盘,终年妖气缭绕,素来人迹罕至。偶尔来个莽撞家伙,也不消片刻就会被吃剩一堆白骨。 会法术的妖有很多,但能修出人身的妖嘛,少之又少。我娘正是其中翘楚。 当然我也能幻化人身,但倒不是因为我修为高深,而是沾了娘上古九尾妖狐血脉的光。 我把那张俊俏旖旎的脸蛋瞅了又瞅,确定没见过,自然不认识。 我躬起身子,喉中不断摩擦出呜咽嘶吱声,炸蓬全身毛发,只等着一言不合就扑过去咬她。 “等等!还好姐妹呢,朝夕咫尺,怎我换个皮相你就不认识了?” 女子冲我盈盈浅笑,玉靥如花。 二十四骨紫竹伞下,她腰肢款摆,轻启朱唇,伸出一尺尖舌,妖诡迅猛地吞掉周遭飞蝇。 当她卸下伪装,露出凶狠本性,我一眼认出。 紫竹深处,清风洞,修炼千年的青尾蛇。 我与她姐妹情深,始源于她闭关修炼时,我时不时探门送去的几尾肥鲤。 我收起爪子踩着溪面凸起的石头,灵活地蹿入她怀中。 抑制不住地兴奋,我挺起湿润的鼻尖,一个劲儿地蹭她脖子。她刚褪掉鳞片而白嫩灵巧的手,温柔摩裟着我皮毛覆盖的脊背。 我咂嘴舔舌眯缝眼儿分外享受。 倏忽间,她停住,我的惬意随之消退。 我渴望地盯着她,记忆深处那双永远泛着幽幽寒光的蛇眼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那双墨色眸子中,分不清是天边晚霞入了她的眼,还是她的眼中绽出了夺目的霞。 “小白,我要启程到烟波红尘去修炼了。” 我吃惊地竖起耳朵,毛茸茸的爪子茫然耷拉在她肩上。 “五百年修法,五百年修身,我的余生所愿是修仙。不择手段,不惜一切。” 她捧着我毛绒绒的身子,信誓旦旦。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不择手段不惜一切是指什么,我诧异的重点是她想成仙。 “青蛇姐姐,我听娘说过,人心七窍,窍窍皆通方能成仙。可是妖心无窍,修哪门子仙。” 青蛇眉眼漾笑,自我总结道:“活着,总得有个目的。再为这目的,努力地活着。否则日复一日修来炼去,真的不知所谓。” 听青蛇讲再多,我也没法明白修仙的好处。 依照我的理解,青蛇大概很无聊,想给自己找事做吧。 不过再转念想想,我一百岁,她一千岁,她修炼的日子长我十倍。大概对人生的理解境界,也跟着高我十倍吧。 这么一想,反而觉得青蛇比我高尚许多。 毕竟她是一条有追求的蛇,而我只是个喜欢抓鱼的懒散小狐狸。 我对青蛇投去尊崇的眼神,仿佛多了我这知音,她愈发愿意倾诉她的人生宏图。 “人乃万物之灵长。烟波红尘的男子精魄,吸食一个便抵十年功力。我估摸着吸食几百上千个,不能成仙,也能延年益寿多活几千光景。如今有了这副好皮囊,自然需得好生利用。” 她兰花翘指抚摸着自己光滑的脸蛋,欣然打着她的如意算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过往百年,娘总严厉告诫我:“菀儿,红尘纷冗,远不及紫竹林快活。你妖性未定,绝不可涉足。” 可她越如是讲,我好奇心越浓。 这阵子,娘在闭关修炼。距她出关,尚有些日子。 我不如趁机跟随青蛇溜去烟波红尘转转,看看外面的繁华似锦,再顺便吸食些男子精魄增强修为。 真是两全其美。 仗着年幼天真勇敢无畏,我蜷着身子匿进青蛇水绿色的衣袖里与她红尘结伴。 烟波红尘,花灯节。 许多俊俏男女,满面桃花笑若春风,熙攘拥挤在护城河畔。 护城河,又名姻缘河。 相传千余年前,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为了祈求与心上人见面,又羞于启齿,便将心意写入花灯飘在河中,等候心上人拾取。 良辰美景佳人如画,引得后人效颦至今。 凉风夜徐,河面泛着粼粼波光,浮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甚是热闹。 断情桥上,一袭青衣搂着我这雪白狐狸,袅袅玉立在紫竹伞下,远远眺望。 与其说是她在眺望,不如说是我们在觅食。 “姑娘,近日此处有妖怪出没,你孤身一人抱着个狐狸,还是早些回家吧。” 我和青蛇正全神贯注找吃的,想不到,眨眼功夫,又送上门来一个。 青蛇转过身,我偏过狐狸脑袋,看到一个年轻俊秀的灰袍道士。 他窘红脸站在我们跟前。 我心里隐隐不安,这道士虽道法不精,未辨出我们的妖怪身份。可好歹是修道之人,应少惹为妙。 我不断发出呜呜警惕声。 青蛇反倒覆手掩住我的嘴,咯咯浅笑起来:“谢道长关心。不过,妖怪都吃男人,我们怕什么。” 道士甩过佛尘,双手合十,正经作揖道:“姑娘有所不知,近日出的不少命案,男女皆涉。想来,兴许是妖怪最近也换口味了。” 我仔细反省这几日,我们没吃过女人啊。不过就是吸男人精魄时,不小心吓死了几个路过的女人。 我们可没换口味,这道长还真会瞎掰。 不过青蛇好像很受他这套,被他傻乎乎的言语逗得花枝乱颤,笑得直不起腰。 我在青蛇怀中不安分地扭动身子。 青蛇弯腰在我耳边低声谋虑道:“这道士虽傻,但他的童子阳刚精魄,吸一个抵十个。你等着看姐姐的手段,今晚,我们有口福了。” 话虽如此,可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一阵妖风拂过,青蛇手中的紫竹伞便轻轻打着旋儿,借势落入姻缘河中。 “啊,我的伞!”青蛇微微额蹙着秀巧的眉头,站在断桥边,望着沉入河中的伞。 道士抬头斜瞄青蛇一眼,迟疑片刻后,纵身跃入河中捞起那柄紫竹伞,递还给她。 青蛇拉起自己水绿色的衣袖角,温柔替道士擦拭额头水珠:“小女子青青谢过道长。” “姑娘不必客气,男女授受不亲。” 道士湿了衣襟红窘着脸,姐姐上一步,他便退一步。 追逐三两个轮回后,青蛇姐姐明显落了下风,连道士的身子都够不着了。 道士尴尬一脸,转身要走。 “哼!我倒要看他真傻假傻。”青蛇暗暗腹语,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倒疑惑了。 昨几日抓男人哪用这样费功夫。 青蛇姐姐她稍露半侧玉肩,或者伸出一截玉净白腿,便足以扑来好几个男人。 今日这么多套路,抓一百个也足够了啊。 我不知道青蛇想做什么,只是她突然将我放在断截的桥墩上。 “小白,乖乖在这等着我。” 然后我还没回过神,她已经跳下桥,在齐胸深的河水中,扑腾得扑腾得像要被淹死了一样。 已经离去数步的道士,再次返回,一个箭步跳入河中,游到青蛇身边。 “青青姑娘,你没事吧!” 道士一心救人,不再顾忌地揽住青蛇的细腰。 两人安然无恙站在河中。 “好冷。” 青蛇身子哆嗦紧贴住道士,一双白嫩灵巧的手,不安分地灵活游移在道士胸口。 修炼千年的青尾蛇嘛,自然血冷。 偏偏道士不知情,焦急地横腰蛮抱起青蛇:“青青姑娘,这样会不会暖和点?” 湿透的薄纱紧贴在青蛇冰凉的肌肤上…… 成串的水珠顺着乌黑的发丝,细长的脖颈,一路逶迤入了她白酥酥的胸脯。 两人火热的眼神越凑越近…… 我的心中呜呼哀哉。 “这回青蛇姐姐撞见厉害角色了!人家的魄没吸着,反倒先把自己的魂儿给丢了!” 接下来的一幕,天雷勾地火,少儿不宜,简直不忍直视。 我已经尽力拿狐狸爪子挡住视线,可还是透过爪缝看见,光天化日下,噢不对,是众目睽睽下,两片缠绵相叠的嘴唇,还有两具紧紧痴缠的身子…… 自这晚后,我的人生观又被强行重塑。 因为青蛇再也不念叨修仙了。 从日出到日落,她都匿在断情桥的拱洞里,绯红着脸傻笑。 她抱住自己寒凉的蛇尾,一个劲地春心泛滥:“千年修行为哪般,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极为惋惜地怀念起,紫竹林里那个信誓旦旦说要修仙的女子。 千年修行,不过朝夕,就变成这副痴傻的样子。 我忍不住提醒她,妖道殊途。 青蛇眸中蕴着希望的亮光灭了灭后,转瞬又重燃起更炽热的火苗。 “小白你说,这万丈红尘里,凡心妖心,道心仙心有何不同?我不信只有我的心才会长出红尘情种。我发誓!就算他的心上一片荒芜,我也非得给他种出一朵花来!” 溶溶皎月,明灭疏离。 她嫣然美丽地笑着,像极了一朵娇艳盛放的花朵,瞳孔深处有着熠熠生辉的信念与执着。 自此我的人生长河里,便烙印下这样深刻的爱情启蒙。 爱一个人是可以为之倾其所有的。 哪怕正邪殊途,哪怕万劫不覆。 第二章 凉亭初见 满城杨柳飘絮时。 春风吹皱姻缘河,漾起一层碧波涟漪。 河畔边上,青蛇来来回回地踱步,害我跟着摇头晃脑眼花缭乱。 她在忧虑着,该如何向喜欢的人坦白。 我知道,她更担忧的是她身份暴露后,那人会不会离她而去,亦或恼怒地朝她举起法器…… 情窦初开的青蛇与不经世事的我,暗暗揣测着他们故事里所有可能的结局。却万万没想到,今夕此时会迎来这样微妙的一个情形。 “青青不必坦白,我都知道。”他说。 “我乃寂渊山上清虚观,掌观真人座下大弟子张天术。得师父令,带着七名师弟下山修行降妖除魔。当日本想点醒二位离开,却不曾想……” 他说完,我们恍然大悟。 鼎鼎清虚修仙观,首席大弟子,初时岂会辨不出我二人真身。 我孤身站在姻缘河畔,目送二人携手离去。 张天术说,他要回清虚观向他师傅拜别辞行。 人家夫行妻随,自然不带上我这碍事的。我也乐得自在,省得成天看他二人卿卿我我的不良画面。 只是没了青蛇相陪,这偌大的烟波红尘于我而言太过孤单。 我决定今晚独自抓人吸魄后就离开这里。 趁娘出关前,我得赶回紫竹林,免得被发现后受她训责。 过往百年因派不上用场,所以我甚少变幻人形。 如今,我原地抖擞两下。一身雪白的皮毛,幻化出一袭烟罗软纱的白衫。 青蛇临走前,曾细细聆嘱我。 “人间风雨变幻莫测,姐妹一场,此物赠你,免你受那落花袭面,日晒雨淋。” 抬头仰望十方烟笼,雾深露重。 我展开一双白玉般的纤手,擎起那柄紫竹伞,临岸照影,盈盈浅笑。 清澈如镜的水中,隐隐浮着一轮无上绝色的女子面容。 眸若秋波流转,黛眉淡如烟,半点绛唇似朱丹。 我细细凝视着水镜中久不曾见的人形自己,眉心深处一道淡红的胎印。 幽幽月光映掩下,一段清澈的琴音从远处如水波般荡漾散出…… 我的心跳受琴声撩动,纤手撷水,搅起水面一层涟漪。 仿佛是命运在冥冥中牵引。 紫竹伞下我缓缓起身,望向远处河畔那座朱漆的凉亭。 亭子四面系着轻透的白色纱幔,在河风中轻扬肆起…… 曳着一袭华丽的紫金瑞兽长袍的男子坐在亭内,衣袂浅荡,黑发高束,背对着我的视线。 即使隔了这么远,我亦能看到他苍白细长的指尖,轻轻滑过琴弦。 我的眼睛莫名开始淌水,模糊了视线。 我不禁揉了揉眼睛,指尖沾着尝了尝。 滋味苦涩。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彼时的我还不知道,这苦涩的水,有个悲伤的名字叫眼泪。 我撑着紫竹伞,一步步朝着凉亭走去。 我是想去吃他来着。 可是,当我与他近在咫尺,他蓦然止弦,缓缓偏过半侧脸来。 这一刻,我的心理活动异常复杂。 春夜清浅的月光,温柔如掌灯般,衬亮一张英俊透澈的脸庞。 黑色的瞳孔,如深冬雾霭般深邃。俊秀的鼻梁像丘岭般,精确划分出好看的轮廓弧度…… 我一时乱了分寸,怦怦心跳,不知如何是好。 待会勾引完,是吃了他,还是趁机扑上去吻他? 根本难以抉择。 就在我倚着朱漆亭柱,幻想与他春雨绵绵时…… 一柄锋利的剑,不偏不倚插在我欲上前一步的脚前。 紫竹伞惊落在地。 我回过神来,看到另一个剑眉星目,气度不凡的男子站在我跟前。 “我玄天门少主洛不凡,邀来仙友抚琴论剑。尔等妖邪红尘作孽,不速速避开,竟胆敢淫思惊扰!” 我嗅到空气里弥漫着极其危险的味道,当即变回狐狸身子想要逃跑。 洛不凡高举双臂,呢喃施咒:“金光无量,诸天神明,风雨雷电,诛灭此邪。” 顿时,周遭刮起一阵怪异的旋风,吹得我东倒西歪。 明知躲不掉,我惶恐地蜷缩在原地。 一道金光劈下来,我惊魂闭眼。 待再睁眼时,一只宽大的手掌护在我的狐狸头上。 那苍白的手背,被金雷劈出一道不浅的血印。 “舜璟上仙!你?” 洛不凡不能理解,堂堂云雪之巅的舜璟上仙,竟以仙身护下一只狐妖! 我痴迷地望向那只手的主人,他肯舍己为妖,我自芳心暗许。 奈何世间还有这样残酷的成语,叫自作多情。 被唤作舜璟男子,转过身去,落下云淡风轻的一语:“罪不至死,废掉修为足矣。” 我飘渺柔软的心絮,陡地从云端跌落,摔在地上分崩离析。 洛不凡上前一掌,击碎我的全部胡思乱想。 七筋八脉被废,百年修行遭毁。 我的雪白狐毛被鲜血层层染浸。 听说世间男女,在斟酌一段情爱过往时,总喜欢说,人生若只如初见。 可惜我与他的红尘初见,没有金风玉露,没有胜却人间无数…… 只有五雷轰顶的残酷,和着鲜血淋漓的痛楚。 我以为,我会死在那个冰冷无情的凉亭夜晚。 “菀菀,吾愿命尽,换你世间长留。” 是谁? 是谁在跟我说话? 我惊慌失措地四处寻觅,却见星河璀璨,熠映君颜。 那个一袭紫金瑞兽长袍的男子,遥望着我,黑似深沼的眸子中,浮着一层悲伤氤氲的水泽。 十方天地,万梭星河,但为君故,黯然失色。 “不要!” 我拼尽气力,倾泪奔他而去。 可是手脚像瘫痪了一样,根本不听使唤。我猛地惊醒,心跳加速,额头渗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青蛇姐姐赠我的紫竹伞,被人合拢倚靠在床沿边。 一个面若冠玉的男子,襟坐在榻侧,持着一盅血褐色汤药,凤眼微斜地量我一眼,浮云淡薄的问了一句:“不要什么。” 当梦里那张悲恸情深的脸,与眼前这张冷若冰霜的容颜,毫厘不差地重合在一起…… 我想,怕是烟波红尘走一遭,吸了男子精魄,由此沾染了风流病罢。 明明是他让人废掉我的修为,我竟然还春心荡漾梦见他,真是美男袍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我自顾自地闭上眼,暗暗慰藉自己,这全都是梦。 “既然醒了,喝药吧。” 淡漠的男子声音。 我极不情愿地睁开眼,面对现实。 舜璟上仙真真切切地坐在我榻边,低头细致地吹走手里药盅缭绕的热气,舀出一小勺,伸至我嘴边。 恍惚时光紊乱,一些离奇得没头没尾的画面,硬生生挤驻进我脑海里。 跨过云山幻海,穿过七彩云霞。 我怀抱着一个漆红色什锦食匣,小心翼翼走近一座荒藤蔓墙的阴森殿邸。 黑雾弥漫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法术高深莫测的淡蓝衣女子,围困住我,挥鞭相对 万丈金芒流光中,一袭紫袍怒气凌人地出现。 几个女子齐刷刷跪作一排,瑟瑟发抖。 我天旋地转地晕倒在紫袍怀里,醒来时,躺在一张晶润剔透的白玉雕花榻上。 紫袍持着一盅汤药坐在榻边,宠溺地摩裟着我的头发,黑邃色的眸子敛尽温柔,浅慰道:“菀菀,没事了。罡印玉佩给你,以后那禁殿,你想去便去,没人再敢拦你。来,喝药吧。我在药里给你加了百合蜜,不会苦。” 勺子伸过来,我下意识乖乖张开嘴。 等到药汁一口全部咽下肚,简直腥得要命苦得还魂啊。 我瞬间嫌弃得五官皱巴巴拧成一团,脱口抱怨道:“不是加了百合蜜吗?怎么又腥又苦?” 舜璟上仙眉宇发蹙,脸色一沉:“我何时说过。” 呃,他这么一问,我立刻彻底清醒。 想来我的风流病,怕是病入膏肓了。脑子竟能白日编扯些与他含情脉脉地相处场景,呜呼哀哉。 我万分尴尬地红着脸,突兀地冒出一句:“这是哪里?” “云雪之巅。” 淡漠依旧的回答。 他好像并不介意我如此生硬的转移话题。 我只得再接再厉攀谈起来,深怕日后凡尘会传出一段千古笑话。而笑话的内容,有关于一只狐妖与一位上仙,聊天聊得不融洽,终误了卿卿小命。 我小心翼翼递过话题:“舜璟上仙,我已经被废掉修为。你还带我来这做什么?” 他沉默半响后,避而不答,径直另问道:“你究竟是人还是妖。” 这话题转得太快,以致我的反应有些跟不上。 我僵着身子,怔怔一顿。 面对上仙级人物,是万万不敢撒谎的,我只得目光诚炯且小声肯定地答道:“妖。” “你若是妖,修为被废后,理应被打回畜生原形。为何你反倒恢复人身?” 经他提醒,我低头一看。 简直哭诉无门。 我的四条狐狸腿都不见了,就剩两条白花花的大长腿…… 任我如何抖擞来去,都变不回狐狸身子。 我伸手摸着自己柔软挺翘的胸部,一个荒诞的念头转瞬即逝:“难道我是人?不可能!” 舜璟淡然自若地挪开视线道:“亭亭女子,岂可如此轻浮。” 我羞涩红脸缩回手,规规矩矩背在身后,静候发落。 “你、” 他倏忽欲言又止,眉梢眼角悬着犹豫,身子斜向我,一张脸越凑越近…… 近到他浅促的呼吸,温柔停拂在我脸上;近到他浓密的睫毛,我能根根数清。 堂堂一介仙尊,该不会,欲行无礼之事?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刻面红耳赤的我,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撅嘴迎上去。 念头未落。啪!额头挨下一记爆栗,痛得我好生委屈。 他玉面生寒,皱上眉头:“枉你修为被废,竟还满脑子风花雪月。” 我尴尬收回所有不纯洁的小念头,暗自嘀咕怎么每每见他都想扑上去。 真是纵他虐我千百遍,我仍待他如初见。 我欣然沉浸在自己宽宏大量的贤淑美德里,万万没料到,他迟疑半晌后抛出一个问题,会从此羁绊我的一生悲喜。 “你眉心为何结下仙术封印?” 此问一出,惊得我差点魂不附体,勉强镇定:“难道那不是胎记?” “看来你并不想走。”他微微动怒,态度冰冷陡转。 论掌握聊天技巧的重要性。 言多必失,我不敢再答,他亦不再问。 顿时屋子里,沉闷得好像空气都不再流转。 四目相对,视线交接。 我恍惚看到,一袭紫袍的舜璟,神情冷峻地站在我面前,言语斩钉道:“菀菀,世间男子千千万,你绝不可以爱上禁殿所囚之人。” “为什么!”我固执地抬头迎上他凛冽的目光。 “你又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舜璟无语冷沉着脸。 我艰难咽下一口唾沫,极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低怯实诚道:“我好像又犯病了。” “看得出,你病得不轻。”他意味深长地斜舀我一眼。 呃,这口气,分明是说我神经病。 第三章 云雪之巅 云雪之巅,暮色四合。 舜璟上仙盯梢着我喝完汤药后,转身抬步离去,寡是临出门前留下一句:“云雪之巅,常年风雪恶劣。安分养伤,不要乱跑。” 遥遥天际,皓月高悬。 薄淡如水的月华,透过窗阁,投下满屋斑驳零碎的暗影。 有句俗语说过。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只柔弱狐妖落到高冷上仙手里,自然只能夹紧尾巴,温顺听话地做人。 我紧了紧臀,倏忽万分惆怅地想起,自己已经被人连毛带腿地给废了,怕是以后都没脸再自称狐妖了。 想起那晚赐我一身伤痕的两人,洛不凡是凶手,而舜璟上仙才是主谋,不由得心里又紧了紧。 下意识想逃。 他轻描淡写的嘱咐,如耳旁风过般被我立即抛诸脑后。 我轻轻起身带上紫竹伞,蹑手蹑脚下了榻,夺门而出。 冒着风雪奔了一阵,冷瑟颤抖中我撑开紫竹伞,想要抵御风雪之势。可是一波又一波的冷气,换着方向连绵来袭,实在无法招架。 想回紫竹林,找不到出处。想躲回屋子,又迷了方向。 前进无路,后退无门。 我红着眼眶茫然环顾,视线顺着白茫茫的地面,无限延伸至远方。 皑皑雪地上,伫立着一道气质清绝的身影。 紫金玄袍,白雪一映。 我心里一沉。 被冻也是死,被诛也是死,反正殊途同归。 我抱着渺渺希望穿迎风雪,走近舜璟,口齿抖索不清:“上仙,救命,我...出来赏月迷路了......” 我以为是我的谎言太过拙劣,所以他不屑给出半点反应。 可是话声被萧萧风雪声湮没,整个云雪之巅,一片寂静,寂静得好像只剩我一个人在呼吸。 我心慌意乱地上前半步,伸出冻僵的手,在舜璟眼前晃了晃。 借着淡白色月光,我看到舜璟的面容已经冻成难堪的铁青色,眉宇睫毛上都挂着一梭密匝的冰渣子。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舜璟上仙,醒醒啊!你是上仙,你怎么可以被冻死!这样传出去会贻笑三界的……” 这样一个寒冷交加的风雪黑夜,我由衷体会到生离死别的可怕。 可我分不清,我是怕他死,还是怕自己死,抑或是怕再也回不到紫竹林,再也见不到娘亲…… 我下意识将紫竹伞斜举着,遮住舜璟的头顶身后。然后抖开白纱衫子,凭着身子挡在他身前。 再大的风,再大的雪,我都亘古不变地保持着守护的姿态。 直到冻得遍身都没了知觉。 “白菀白菀,孤苦伶仃。落吾手心,有枝可依。” 耳边莫名回荡起一段低沉好听恍若天籁的呢语。 我的身子本能地栽倒进舜璟怀里。 还以为,我会和他一齐长眠在雪地里。 一双冷冰冰的手臂,越过风雪紧紧拥住我:“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你不能死。” 我僵硬地抬起视线,迎上一双覆满冷霜辨不清悲喜的眸子,艰难低浅答了一句:“我是......菀菀......” 惶惶眩晕前,靠着模糊的视线余晖,我瞥到天边飘过一团七彩祥云,急匆匆朝着云雪之巅赶来。 七彩祥云冗缓落地,从上面走出一位绝色佳人。青丝绾成流月髻,斜插着瑰丽的红玉发簪。一袭薄纱拖尾金衫,裙尾上绣着婀娜典雅的芙蕖花。盛妆华服,更衬着女子肌肤粉白晶莹。 “舜璟上仙,你元体出窍到蓬莱仙殿找芙瑶下棋。可棋局刚过半,你撂下就走了。难道就是为了回来救这位姑娘?她怎会被困在云雪之巅?” “芙瑶,你我棋局改日再续,眼下我得救她。” “好。舜璟上仙,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芙瑶这就回瑶池采仙药来救她。你别担心,我会速去速回。” 那一朵七彩祥云渐渐腾离远去。 二人之间的对话,我听得模模糊糊,却又真真切切。 想不到,我受尽风雪寒侵时,原来他正在蓬莱仙殿灯火阑珊地与她下棋。 水珠戚戚氤氲在我眼眶里,愈积愈深,终溢出眼角…… 身子被人揽腰抱起,我昏昏沉沉瘫软在某人怀里。 体内突然源源不断地涌入大量仙气,顺着万千血脉,传遍浑身经络。 我仿佛置身在春风和煦的幽幽花荫下。 一袭紫金长袍飘逸地舞着剑,而我疲乏地趴在一旁琴身上酣睡。 当漫天花瓣琼姿玉影地覆我一身。 紫袍轻轻地走近,替我温柔掸落。他略微靠近的呼吸,让我感受到瑰丽无边的心动。 “菀菀,教你练剑呢。怎我一转身,你又睡着了。” 他温柔的手掌抚过我乌黑的发髻,神情里尽是满满的宠溺。 我绵软地依偎进他的怀里,略微撒娇:“春困秋乏,补补觉,神君,你给我讲个故事听吧。” 身侧之人怔了怔,默了半晌,复又低沉说起:“菀菀,我这一生,只知道一个故事。关于一位上神。” 我沉浸在他胸口熟悉的心跳声里,安然醒着耳朵听聆。 “上神私恋凡尘女子,企图替女子逆天改命。”本就低沉的声音,愈发沉了下去。 “神界出手干预,却误伤了凡女性命,以致上神入魔血屠三界,想要复活凡女。忘川河畔,凡女亡魂为唤醒入魔的上神,甘愿跳下焚魂井,从此灰飞烟灭……” 故事还未讲完,我已泪流满面地捂上耳朵,不愿再听。 低沉的声音悲戚地询问起。 “菀菀你说,这神界往事里,是上神不该下凡,还是诸神不该胡乱插手。” 我悲伤地无法自抑,不断地哽咽抽泣。 他摊开掌心接住我每一滴簌簌落下的眼泪,将我拥在怀里紧了又紧。 “也许没有人对,也没有人错。世事轮回,都逃不过天谴宿命。但愿往后,岁月静好。” 他的话音落净。 我额蹙心痛地醒来追问:“他们倾其所有地去爱一个人,何错之有?” “红尘孽缘,犹如镜花水月,不可贪恋。”一个冷冷的声音忽地在我榻边答复响起。 我顺着声音偏头望去。 舜璟上仙持着一盅血褐色汤药,漠然看着我,递来一勺道:“做梦都是风花雪月,果然病得不轻。喝药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先习惯性地张嘴吞下他的药勺。 这次的药汁,不知比上一回的腥了多少倍。 我勉勉强强喝下两口,胃里就掀起一阵翻江倒海。 舜璟上仙搁下药盅,替我拍捋了一下背脊:“这是补气血最上等的药,喝不惯也得喝。既然不适,歇一歇再喝吧。” 他的手在我背上这一拍一捋,反惊得我又吐出少许。 仙恩隆重,狐妖承受不起啊。 这时,屋门被人仓促地推开,灌入一波冷气。 我哆嗦地望向门口。 只见暮雪淡烟映衬下,翩然玉立着一位天仙般的女子,怀里还抱着一盆妖娆盛开的血红色莲花。 姑娘疾身走近屋内,一番快语:“舜璟上仙,我把蓬莱瑶池的千年血莲采来了!” 舜璟看着赶来的女子,眉清目和的语气:“千年血莲是极品仙药。她已经无碍,芙瑶,你留回去给王母补身吧。” “我母上补身的仙药极多,不差这株血莲,还是留在这吧。” 听到女子的回答,我心里紧了紧。 原来是蓬莱仙庭的公主,难怪姿态倾城,气质不凡。 “姑娘,你身子好些没?” 芙瑶公主走近榻边,将血莲搁在我身边,温温柔柔盈着笑,关怀了我一句。 我正欲点点头。 芙瑶的目光突然落在榻边的汤药上,眼珠一定,惊慌回头,看向舜璟。 “舜璟上仙!你怎么给她喝……” 我心里紧了紧,不知道芙瑶要说出什么话来。 芙瑶公主一副温柔模样,就知她善良。能她如此惊慌,难道舜璟上仙给我喝的有问题? 舜璟上仙咳了咳,止住芙瑶的后半句,示意芙瑶随他到屋外一趟。 二人出门后,我慌慌地将盅里剩下的半碗汤药,翻倒进血莲盆里。 我抓着空空如也的药盅,对着血莲作揖抱歉道:“血莲,你是百毒不侵的仙草,劳你替我喝掉,多谢多谢。” 血莲仿佛有灵性。 盆里混杂着血褐色汤药的瑶池水,顷刻间澄清透明下来,像是血莲真的帮我把药喝了。 二人再度返回屋内时,我察觉芙瑶的脸色变得阴晴不明很是复杂。 想来都是拼演技,我佯装不知情,安稳如山躺在榻上,且看她如何开场。 芙瑶坐上我榻侧,瞄了一眼我喝空的药碗,摇了摇头,回过脸来关切道:“姑娘没事就好。不知姑娘唤作何名,家在何处。” “我叫白菀。家在……” 说到紫竹林时,我犹了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太多自己的情况。 芙瑶倒是十分地善解人意,眉眼弯如星月般笑道:“白姑娘不愿说也没关系,芙瑶只是随口问问罢了。血莲留给你,你且好生在此休养,我隔几日再来看你。” 我捣头如蒜,心底凭空对芙瑶公主生出一股好感来,讪讪搭话道:“那你下次来的时候,可不可以给我带点鲜鱼?” “仙鱼?” 芙瑶公主极为意外地盯着我,难以置信地复问道:“白姑娘是想吃瑶池水里养的仙鲤?”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抹抹嘴角馋流的唾液,舔唇咂舌。 “是鲜鱼,只要活的就好。不过你说的瑶池仙鲤,寡是听起来味道就很鲜美,甚好甚……” 我话还没说完,啪!额头又挨下一记爆栗,痛得我好生委屈。 “瑶池仙鲤也敢吃!”舜璟上仙冷沉脸色看着我:“它们都是跃过龙门便会成为掌管各地施风布雨的蛟龙王。” 我尴尬地一口哽下全部唾沫,脸上不再欣喜,神态焉焉地耷拉下来。 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自然也是不敢吃未来龙王的。 芙瑶在一旁,噗嗤失了仪态,忍俊不禁地笑起来:“白姑娘真是可爱。” 我暗暗腹语:“我哪有鱼可爱。” “这样,下次来看你时,我先去烟波红尘买几尾转世历劫,专遭人裹腹的鱼来。” “嗯!” 我望着大发慈悲的芙瑶,自顾自地心花怒放,又对眼前这位仙子生出绵延不绝的好感来。 余下来几日,我都活在对芙瑶到来探望的期许里。 可惜—— 鱼还未到,祸先已至。 第四章 一场荼蘼 清晨,我素衣白衫地斜倚在门扶边,闲淡地伸手接住纷沓而来的雪片。 一袭紫金长袍,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雪地中央,所过之处,一步一映下细碎的金霞流光。 我痴痴望着他从白茫雪海中走来,宛若玉树飞花惊刹芳华。 一颗春心扑通乱跳。 “上仙!” 我兴高采烈跑上前,却当头迎上一记爆栗,痛得我好生委屈。 “又犯淫思!” 见他凤眼威仪,我捂住额头,尴尬讪了讪,机智地另起话题。 “上仙,芙瑶公主怎么还不来?” “怎么,你想吃鱼?” “……” “你若想吃,我带你去。” 我猛抬起头,还以为自己又犯风流幻病。 果然没有这么好的事。 他不急不慢地补上后句:“但你先得随我去趟幽冥。” “幽冥?”我诧异。 那可是只通鬼魂,不入活人的地方。 寡为一条鱼,就丢掉我卿卿小命,这么肤浅的交易我怎会同意。 我坚定地怂了下来,偷偷瞥了一眼旁侧之人,一本正经道:“嗯,好像也不是那么想吃鱼,干脆我还是再喝几天药吧。上仙,你看如何?” “我是让你陪我去,不是要你的命。” 陪?我的心猛地勇敢紧了紧,好像顷刻间刀山火海也无所畏惧。 “好!我去!”我态度华丽反转。 舜璟眉蹙出一团疑云,看着我道:“你不问去做什么?” “不问。”我干脆果决,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片刻之后,我怯怯坦诚地说完后半句:“我怕问了,我会不敢去。” 风雪渐止,漫天霞光轻轻流泻了一地。皑皑雪地被染成玫瑰般艳丽的光色,如梦如幻。 舜璟眸光清澈地注视着我,微微泯然一笑。 那朗若星晨般的模样,好似一场花开绚烂盛世荼蘼。 我失魂落魄般忘记时光的流转,顷刻以后,春花秋月壮丽山河,在我眼里都不成颜色。 “走吧。昊天,带她随我同去。” 舜璟一声令下,一柄锋利的紫玄宝剑,嗖地凭空变成一丈宽,钻至我脚下,载我凌空飞起。 长风吹散浮云,我站在剑上,舜璟不不染纤尘地立足在我身旁。 我遥遥回望一眼他修行的地方。 云雪之巅,竟不在山尖,不在地面,宛若云朵般轻盈悬浮在半空中。 就在我们一心赶赴幽冥时,突然密林掩映的万丈脚下,传出一声浑厚绵长贯彻云霄的撞钟声。 昊天剑身陡地微颤。 舜璟眉宇一沉,掐指默诀后,神情肃色道:“寂渊钟响,清虚有难。昊天,改道清虚。” 我左睑警觉猛跳,疑似泛起不祥之兆。 待到昊天落地,眼前一片狼藉。 清虚观内,历经一番恶战后,血染长阶尸横遍地。 一个花胡子老道,站在百余弟子列位的伏妖阵前,冷哼道:“九尾罗刹!自你私逃幽云谷,千余年来避世不现,想不到今日你竟自投罗网!” “凭个破阵法就想困住我!臭道士!再不交出我女儿!我定血洗寂渊!屠你满门!” 一个妖气凌厉的女人率领众妖立身阵内,那九尾玄狐的背影如此熟悉。 “娘!”我扯着嗓子唤了声。 果然是! 她猛转回头,杀得猩红的双眸,转瞬泪花晶莹:“菀儿别怕!娘来救你了!” 乍眼望去,娘的一头青丝悉数成白,恐是为我日夜忧虑所致。 虽不知娘为何会寻上寂渊山,但我开始无比懊悔私离紫竹林,给她惹下这么多麻烦。 我拔腿就想往娘跑去。 一只手牢牢抓住我胳膊,令我动弹不得。 我五官疼皱成团:“上仙!求你放我和娘走吧!我发誓!我们回到紫竹林后,永生不再踏进烟波红尘!” 舜璟置若罔闻,冷漠道:“你与她人妖殊途,何况九尾罗刹乃上古凶兽,理应被羁回幽云囚谷。” “放开我!人妖殊途又怎样,上古凶兽又怎样,她是我娘!是我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任凭我如何费劲挣扎,都被他缚在手里,寸步难挪。 为了娘,我气急败坏一口咬住他手背,顿时一股血腥味充斥在舌尖。 我慌忙不迭松开口,看到他手背上,除了一圈渗血的牙印外,还有一条狭长浅淡的血痕。 姻缘河畔,洛不凡召雷劈我时,他为我挡下受的伤。 我无奈仰望着身旁这个心思难测的上仙。 一张冰山陌漠的脸,永远无喜无怒。不管被雷劈时,还是被我咬时,都没有半分神情变化。 “菀儿别动!娘来救你!” 我应声抬头,心急火燎地看到,娘耸散九尾如火云扇,挥来舞去涤荡四方拦者,孤身闯破伏妖阵,径直奔来救我。 “昊天出鞘!” 身侧冰冷无情的声音响起。 我的心跳颤了颤,轰然骤停,视线内疾速闪过一道手握利剑的紫影。 “不要!”我发疯般跑向缠斗的二人。 一道黑光骤亮。 娘胸前佩着的鳞环,忽然自动变幻出一道屏障,将舜璟的剑阻挡在外。 势均力敌僵持之际。 娘似乎想起什么,艰难地回过头:“敖烈!赤缨!你们救菀儿先走!” 娘眼下的处境极其危殆,可是生死关头,她唯一记挂的还是我。 喉咙不知不觉哭到沙哑,我模糊的视线内,一个身形灵秀的红衣女子和一个身躯威武穿戴盔甲的男子,杀出重围赶至我身边。 “赤缨,我在前面开路对付那帮道士,你负责保护公主!”盔甲男子沉稳道。 “好!敖将军小心!”红缨乖巧伶俐地点头附和后,转身拉住我的手:“公主,我们走吧。” 我下意识推开赤缨的手,拒绝道:“我不是公主。我不走,我娘还在这儿,我哪也不去!” “对不起公主!妖后有令,我只有得罪了!”敖烈说完,张口朝我喷出一团淡霭色的狼烟。 窒息的气味呛入肺腑,我一阵头晕目眩瘫入赤缨怀中。 敖烈立即幻化出狼身,将我驮在背上。 一群持剑道士趁机围上来。 赤缨亮出火红的尾巴,直截了当横扫一片。 就在敖烈被拖延着应付眼前敌手时,一个修为颇深的老道抓住机会,喃诀加持剑刃,对准我一剑袭来。 “公主!”赤缨一面惊呼,一面伸出她的尾巴抵挡。 不曾想,利剑硬生生戳断赤缨的尾巴,势如破竹。 赤缨顾不得自己血肉模糊的断尾,拼命呼救:“敖将军!救公主!” 敖烈闻声掉头,伸爪挡开伤我的暗剑,任由数柄铁剑插进他的后腿。 霎时鲜血喷涌。 好不容易趔趄站稳,敖烈的浑身鬃毛如金针刚立,昂首护住背后的我。狼尾一甩,将偷袭者全部击倒。 狼烟的效力在我体内随着血液奔流发散。 在我昏昏沉沉彻底失去意识前,原本殷红晦暗的长空,东面突然亮堂起来。 数十位仙人齐驾着一朵厚实的七彩祥云,急匆匆朝清虚赶来。 眼睁睁看着寂渊钟召来的仙界帮手全部到齐。 记忆潜回紫竹深处,我还是那个皮毛雪白,安分懒散的小狐狸。一辈子不踏出紫竹林,靠着抓鱼扑蝶这些小事,我也能快乐到死。 再也回不去了…… “菀菀!” 悲绝的呼唤声,乍在我耳边响起。 黑压压的云团上,我好像正躺在某人的怀里。 白菀花瓣没了香味漫天凋零,我隐约看见一滴泪,从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轮廓里,缓缓落向我脸颊。 沾着肌肤,冰冰的,凉透心骨。 我努力想要看清身侧之人,却猛然看见,满园花艳,映掩一地白玉流光。 花团锦簇的树桠下,一袭紫金瑞兽长袍的男子,眉梢悬着温柔的月华。 一个活泼俏皮的女孩,轻颦浅笑,声若银铃:“我终于修出仙身啦!多谢神君救命之情!百年栽培之恩!” 男子长身玉立,负手身后,薄削的唇角扬起淡淡若无的笑意。 “白菀花仙,神界岁月清幽闲淡。如今你已自由身,天地广阔,随你去罢。” 女孩失落昂起头,眸中升起一抹倔强:“舜璟神君,我不愿离开。我想留下来,陪你看尽日升月落,满园花谢,与你笑谈浮生流年。” 男子不知何时手中捻上一片洁白的花瓣,略微迟疑后,松开指尖,任它轻轻飘旋风中。 紫金玄袍、舜璟神君。 我魂不守舍地抬起视线,旁侧的神殿牌匾,浩然金漆着:长君殿。 我屏住呼吸,视线努力聚焦在紫金玄袍的男子身上。 恰巧此时,云海涛涌,男子回过头来风华一笑,金风玉露,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捂住胸口,觉得痛心疾首,五内俱崩。 情深不知何起,念去去,千年烟波,泪眼婆娑。 “公主,醒醒啊!怎么你眉心一直泛红光呢?病了吗?” 有人抓着我的胳膊使劲来回摇晃。 我猛地一醒,抑闷地半刻说不出话来。那究竟是前世姻缘,还是南柯一梦。 “公主!你没事吧?” 一个娇俏玉伶的女子,腰间缠着带血的纱布,面容焦急地看着我。 是赤缨,那个为我受下断尾之伤的女子。 脑中关于清虚观的记忆被强行拉扯出来,我慌忙回过神来,起身抓住赤缨的襟角:“我娘呢!我娘呢!她在哪?” 赤缨黯然低头,涩红眼眶低沉道:“为了保你安全离开,妖后她孤身把所有仙人引开,还让我把这些交给你。” 赤缨哽咽说完,我在她掌心里,看见一颗褐色内丹,还有一串黑若曜石的鳞环。 我幡然心痛泪河长流:“是我害了娘!都是我的错!我还活着做什么!别拦着我!放开我!” “公主!冷静点!妖后她牺牲自己,也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啊!” “我不要活着!我要我娘回来!我再也不敢任性胡来了!娘!你回来啊!” “公主……” 赤缨含泪按住我,不许我做傻事。正值我万念俱灰时,屋内走进一个高大憔悴的身影。 来人缓缓摘下血污尘蒙的盔甲,躬身单膝,跪我榻前:“公主,妖后没死。” “你说什么?”我收泪抬头。 “我打探到消息,寂渊山下,妖后已遭人掳走。” 一张俊削硬朗的脸,粗狂的剑眉下,银灰色的眼眸,目光犀利如刀锋。 我将视线挪至他的腿部,中了数剑,窟窿未愈。我很想相信他的话,可是—— “这世间怎么可能有人在众仙围困下掳走我娘!” “确有此人。” 敖烈笃定的面容,铿锵报出一个人的名字:“绝魈魔王,黑龙曜。” 第五章 绝魈魔王 “谁?”我下意识重复问道。 “绝魈魔王黑龙曜。” “不认识,他为什么要救我娘?” 我疑惑追问,深怕此事是敖烈编来安慰我的。 “绝魈魔王行事素来诡谲。传闻三界境内,他四处搅荡涉足,却无人知其目的,也无人见到其真面目。如今他突然现身掳走妖后,是敌是友,暂且不明。” 我随即下榻,准备出门寻觅魔王踪迹。 “公主!你要去哪儿?”赤缨伸手拦住我:妖后将你的安危托付给我们,不管你去哪里,我们都会寸步不离。” 我担心自己再拖累他们,诚挚推诿:“你们大可不必听我娘的吩咐。” 敖烈断然拒绝,凛然铮铮道:“公主,我本狼族统领。当年遭族人暗算,妖后对我有救命之恩,理当倾命相报。” 我心里觉得越发离奇没谱,相依为命百年,我竟不知道娘亲究竟是何来头。 赤缨惊讶瞪圆了杏眼:“公主,你不知道荒戟妖山的事?” 我惘然摇头。 “我听荒戟山的老妖说过,当年妖后逃离幽云谷后,四处屠杀征战,终令万妖臣服。不过没多久,妖后怀上身孕。再后来,她就突然将荒戟山交给敖将军打理,自此隐身匿迹。” 赤缨说的这些,娘从来不曾告诉过我。 荒戟山上究竟发生过什么,让娘一片伤心不愿留下。 我有些难过地想起,每当我问起爹在哪里,娘总是静静卧在紫竹林里,幽沉地望着林外的方向,泪水凄迷…… 我想知道关于我爹的一切,却终究是个谜。 荒戟山上,没人知道妖后怀下谁的孩子。紫竹林里,也从来不曾有谁来找过娘。 我自以为是地认定,爹必是个风流薄情的负心人。 不见也好,不见也罢。 当务之急,是寻找娘的下落,就像娘奋不顾身寻我一样,豁命一试,哪怕刀山火海艰险难越 “可是公主,你修为尽失,身子太虚。此地离绝魈领域,捷径也有一千八百里,还是我化回狼身背你前去吧。” 我慌着摆手拒绝:“敖将军,你腿伤没好,不能劳累。” 敖烈二话不说直接化回狼形,敛起野性,温驯地匍在地上 “公主,我的小伤不碍事。只怕多拖一日,妖后会多一分危险。” 此话直戳心窝,盘算着早日寻到娘,我勾住敖绝烈脖颈间厚实的皮毛,小心翼翼坐好。 “公主,出发了。” 银狼嗷呜一声疾速狂奔,赤缨也化回狐狸身子,紧跟在后。 长风呼呼作响,透过自己凌乱飞扬的发丝,我不经意侧脸看见赤缨火红的尾巴,不知何时又长出来了。 在她奔跑的时候,色泽红亮的尾巴挥来舞去,像极了天边流动的火云,甚是漂亮。 “赤缨姐姐,看,你的尾巴又长出来了!” 赤缨飞快地回头一瞥,梨涡绽笑:“明明断了,居然又长出来。多谢老天眷顾,多赐我一条尾巴。否则冬天到的时候,都不知道拿什么裹着身子保暖了。” “赤缨,普通妖狐都只有一尾。断尾再生,难不成你也是上古九尾狐?”敖烈玩笑道。 “敖将军莫取笑了,我哪是。” 夕阳余晖溶溶皎映,衬亮赤缨绯红流霞的明净玉颊。 此刻清风拂面,各自心事微漾的我们,还不知道,命运已经悄然为我们勾勒出一道最残忍的轮廓。 漫漫长途奔波,历经无数浩渺烟云落日长河。 我们从风光旖旎的南岸水泽,一路艰辛跋涉至黄沙狂乱的北荒丘壑。 途径天山脚下,一片北荒之中,唯有此处葱翠蓊郁生机蓬勃。 一颗七尺粗壮的古树上,我疲乏地依偎在赤缨怀里,她毛绒绒的尾巴覆在我身上,柔软如棉絮样暖和。 树下笔直站哨的敖烈,刚困倦阖上眼,就嗅到四处杀气弥漫,遂警觉跃身上树。 我们倦意褪尽,暗藏在繁茂枝叶后,拨开缝隙。 小径交错的丛林深处,传来一个邪魅的女子声音。 “不凡,这天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爹娘当年亲手种的。所以不是我想与你动手,而是你在抢我的。” 语罢,一个黑纱遮面的女子,从密林深处飞身出现,惊华缱绻。 女子一袭黑色薄透的齐胸长裙,亮堂出性感白皙的玉肩,锁骨深陷,发丝长若流泻的黑色藻瀑。 “孽女!我玄天门以守护苍生为己任,红尘疫病,百姓需药。交出来,我还可饶你不死。” 一个眉眼冷酷的男子,飞身拦下女子去路。 我当即捂上嘴,差点发出声响。 玄天门少主洛不凡怎会出现在此? “不凡,我幼时玩伴病危在即,此药断不能给你。而且我哥他正在返回魔域途中,我不想你们碰面。不凡,你走吧,你现在不是我哥的对手。”黑衣女子蹙眉婉言。 洛不凡冽扬挑眉,不屑冷笑道:“碰面正好!我与他终须一战!” “我不要看到你们厮杀!你是我最爱的人,他是我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你们叫我如何袖手旁观。”黑衣女子苦苦恳求。 “枉你称我最爱之人!莫非忘了当年是谁取骗我信任,盗走我门下镇世之宝。孽女!我恨的人岂止你哥,还包括你。不要在此枉作多情,你以为,我对你下不了手吗!” 洛不凡音调愤怒提高,手举利剑,步步逼近黑袍女子。 “你既狠心避我千年不见,我信你下得了手。我不怕死,只怕你会忘记我。求你再看一眼,记住我的容颜。” 女子说完,取下面上黑纱。 一双美得摄人心魄的眼眸,柔情似水,泛着红,映衬着白皙绝色的面容。 洛不凡顷刻转身,避开不见。 黑衣女子从身后紧紧环抱住他,含泪道:“不凡,对不起。血海深仇和你,我只能选一,我也是迫不得已。” “初心已负,你我穷途末路。” “不凡,我、” “药草给你,旧情尽断。他日再见,必决生死。” 洛不凡决绝掰开腰间纤手,一记响哨召来汗血天马,跃身而上,策马扬鞭而去。 黑衣女子久久伫立在原地,伤心遥望着绝尘远去的背影,泪洒一地后,转身黯然离去。 眼见二人走远,我们三人拍拍手上尘土,从枝桠上轻身跳下来。 想起旧日瓜葛,我忍不住心生感慨,那样冷血无情的家伙,哪值得人喜欢,姑娘真是看走眼。 “公主,嘀咕什么呢?”赤缨疑惑地侧脸相问。 我心思澄定道:“没什么。我们出发吧,他事浮云,眼下还是赶路最要紧。” “好。”敖烈继续化回狼形:“我们出发吧。” 又几日风雨兼程,一路劈荆斩棘,终于赶到魔域境内。 魔界地盘方圆百里,星罗密布着墨色刺藤。极目望去,萋萋如海,风过如波浪般绵延起伏。 三座肃煞灰暗的峰峦连成一线,平地突兀而起。尤其中间那座主峰,山体浑厚,气势轩昂,最为惹人注目。 以绝魈魔王黑龙曜桀骜诡谲的行事风格,我们断定他的魔殿必安在主峰上 临行前,敖烈面露难色拦下我:“公主,不如我和赤缨上山打探,你在这里等消息吧。” 我知道,他是担心修为尽丧的我上山遇险。 可是当初娘救我时,何曾考虑过这些。 “为了娘,就算死,我也要上去。”我眼神灼灼无畏道。 “好!为救妖后生死无惧!” 敖烈伸出一只手来,赤缨毫不犹豫地覆了上去。 看着忠心诚挚的二人,我无言感动,感动得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 明亮的光影下,三只手重重叠叠在一起,誓死共进退…… 在敖烈的指挥下,我们声东击西,绕开重重魔界哨卫。 为免打草惊蛇,我们在刺藤深处僻静的地方,拧断三个魔魈的脖子,换上他们的头盔衣靴。 然后捡起他们掉在地上的长戟兵器,佯装混入巡逻队伍里,朝着魔宫行进。 约莫三个时辰后,风轻扬兮,只见云山幻海间,拔地而起一座瑰丽堂皇的宫殿。 昏黄天色亦无法掩盖赤金琉璃瓦的万丈光辉。 一条通体墨玉雕刻的邪气黑龙,栩栩如生地盘旋在赤金琉璃瓦上,似欲腾入天际。 “魔王即将回宫,你两留在殿门列队,剩下的人跟我去别处继续巡逻。”魔魈首领举起魔戟指着我和另一个魔魈吩咐道。 “遵命。”我压低嗓子不敢多答。 只顺着魔魈首领手指的方向,挪步站至宫殿拱门下的队伍里。 敖烈和赤缨神情忧冲地从我身旁走过,经过眼神交流,我们决定分开行动,见机行事。 只是没想到,魔王回宫竟然如此阵仗。 三千魔魈,分为百组。从绝魈魔峰的山脚下,一路逶迤列队至魔王大殿。 忽然,众魔魈齐齐匍身跪地叩首。 我亦随着人潮依葫芦画瓢:“恭迎魔王!寿与天齐!魔功盖世!统领天下!” 众声落净后,一个硕大无比的黑影徐徐经过我身前,顿觉邪气逼人,日月无辉。 我虽匍着身子,可还是禁不住好奇抬起头来,偷偷打量。 我看到一头鹿角虎眼麋身牛尾,浑身覆满碧绿鳞片的巨型兽物。 我心生一惊,这兽物是娘曾经提到过的……上古神兽麒麟! 彼时,麒麟兽背上正襟骑坐着一名男子。 他玄衣立领,腰束黑带,外罩一身幽墨长袍。及肩而下至流风袖口,暗纹银绣,状如龙鳞,浑身散发出一股魔煞邪气。 “黑龙曜!” 我一眼便料定。 忽然,麒麟兽上的黑衣男子扭转脸来,霸气横生的眼神冷瞟着我。 好邪魅蓬勃的一张脸。 那绝魈魔王浑身修长,面部骨骼尤为精致。 眼若细柳长丝,鼻挺如梁,肤白如皙,唯眉宇间一股霸气凌人的气势。 这样一张脸,若是换到女子身上,想必也是倾城绝色。 我戴着厚重的头盔,眼前寡留一条细缝。 愈发沉重,我心慌加速,低下头,惊出满身冷汗。 “抬起头来。” 一个冰冷无情的声音,在偌大的殿门内回响。 第六章 隔世情深 眼下若是不抬头,恐被魔王爆尸当场。可若抬头相对,又怕旁生枝节。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我一时紧张得心乱如麻,抖抖索索犹豫不定。 “抬起头来!” 冷冷的声音似在发怒咆哮。 我顿时急中生智,五体投地,沉着嗓子大贺一句:“绝魈魔王!寿与天齐!魔功盖世!统领天下!” 哈哈哈哈哈哈…… 冰冷的声音,扬长大笑而去。麒麟兽震地的脚步声,也渐行渐弱。 深知逃过一劫,我长吁一口气方能抚平自己的心跳。 众魔魈训练有素,起身紧随魔王身后,井然有序地涌入魔宫大殿。我挤在队伍中,随着人潮涌动。 绝魈魔王挥臂拂甩幽黑长袍,霸气腾身离开兽背,落坐殿前龙椅上,身微斜躺姿态销然。 “我黑龙曜,踏遍九州大地,寻遍山川诸海,终于从蓬莱仙岛抢来这只上古麒麟。真是大快我心!” “放着血海深仇不报!你花费千年时光找这神兽,到底是想做什么!”一个黑袍女子言语不悦地从殿侧步出。。 黑龙曜神情慵懒地起身,以极为压迫的气势胁近黑袍女子。 “血海深仇要报,上古神兽我也要!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洛不凡手中有我要的上古朱雀吗。龙月,我早晚与他厮杀一场,不过看在你份上,暂且不动他。” 我混在魔魈堆里,将视线微微上抬。 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眸,曾令我认为永世难忘。所以我一眼认出,那就是天山脚下见过的女子。 他们竟是兄妹! “哥,我们的目标是替爹娘报仇。你这样四处掠夺神兽,已经违背我们的初衷!” 黑龙曜不急不慢浅邪笑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龙月,你退下。今天本魔王甚是高兴,魔族众魈皆可畅饮!” 殿内雀跃声肆起。 黑龙月眼见劝说无用,黑色水袖拂甩离去。 黑龙曜一抖黑袍,凌身骑上麒麟兽,去往后殿黑潭。 剩下殿内魔魈个个抱起酒坛,狂放奔饮,最后烂醉如泥瘫倒一片。 一番饮酒做戏后,我蹑手蹑脚,拨开醉如死尸的魔魈,偷偷尾随黑龙曜离去的方向。 偌大魔殿,实在不知如何下手寻找娘的踪迹。我只能选择最笨的办法,一间一间挨着找。 鎏金碧玉堆砌的魔殿,处处透着阴寒刺骨之气。 我小心翼翼打探时,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方才途径的殿墙上挂着一幅墨迹陈旧的画。 我停下脚步,迟疑须臾折身返回。 画中清水淡墨勾勒着一个笑容灿烂的小仙女,白衫飘袂,清新脱俗。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明眸皓齿,娇俏可爱,发髻上别着一朵鲜艳盛开的白菀花。 这,这画中的小仙女,与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缓缓摘下头上的魔魈头盔,摸摸自己的脸颊,再轻轻伸手触碰画中的小仙女。 极为细致的打量后,我确定画中小仙女不是我。 因为眉心胎记,我有,画中女子没有。 想必,只是巧合相似。 如此一思量,我放下心来,扶着墙壁转身欲走。 却不知触动了哪里的机关,挂着画的整堵墙都随之打开。 我疑惑地走进去,想要查看内部情况。可刚迈进去,身后的墙壁就自动合上。 我慌忙转身沿着暗墙搜来寻去,却怎么也找不到机关密格。 密室内灯火幽浮,我借着微弱的光线走近烛台,看到整洁的长桌上,檀香袅袅供奉着两块灵位。 黑底白字镌着:父君黑龙诀,母上凤仪。 灵牌后未见骨灰鼎,我暗自猜测此乃黑龙曜祭拜亡亲的地方。 “对不起。白菀无意冒犯二位,还求二位保佑我尽早离开此密室。” 我细细掸掉桌上檀灰,对着灵位虔诚恭敬地作了三揖。 恰巧此时,密室外传来异响。 “把画放下,我还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我妖界公主的画像,岂是你可随便私藏的。” “我最后警告你,把画放下。” “别废话!我敖烈绝不会把公主画像留在这里!” 紧跟着,密室外出现兵器交接的激斗声。 这可怎么办,敖烈哪是黑龙曜的对手,岂不性命堪忧? 我慌了阵脚,使劲拍打密室门墙:“敖将军快走!快走啊!” 一道光线突如刺眼,密室门被打开。 我极力睁开眼睛,却见到一幕惨烈的场景。 敖烈贴在墙边,以身护手死死摁着开启密室的暗格。 一根锋利泛着寒光的黑亮魔戟,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 鲜红的妖血,顺着魔戟不断下淌。 鼻尖顿觉酸楚。 敖烈是为了替我打开密室,才被黑龙曜背后重伤。 “公主快走……” 敖烈拼尽力气紧攥住刺透胸膛的魔戟,气息微弱嘱咐我。 “敖将军,我们说好同生共死的!” 我悲恸哭喊,捡起地上的魔戟,朝着黑龙曜后背袭去。 黑龙曜一手抵着敖烈,另一手以魔气御下结界,令我刺去的魔戟无法更近。 “找死!” 黑龙曜冷狠回头。 倏忽一瞬,他立下的结界凭空消失。 我一直用力想要破掉结界的魔戟,惯性向前,当场刺穿黑龙曜的掌心。 他的血,溅我一手。 我完全没料到,自己竟能蝼蚁撼树伤到绝魈魔王黑龙曜。 我视线一转,看到黑龙曜的手还是没有松开敖烈。 我只得运力集中到右掌,拼尽全力,化掌一击。 黑龙曜眸中掠现一缕悸动,不闪不避,挺着胸口硬生生挨下我一掌。 “你为什么不还手!”我诧问。 “欠你的。” 黑龙曜情深不移地凝望着我,红了眼眶道:“这世间若有谁能伤我,惟你。” 黑龙曜无暇再顾及手中魔戟,手一松,敖烈失血过多顺着墙脚栽倒在地。 我赶紧上前抓住敖烈的手搭到我肩上,拖上他艰难地朝殿外走去。 殿外不知何时,已经涌来数不清的魔魈,围得水泄不通。 其中一个魔魈忽然摘掉头盔大喊道:“公主!敖将军!” 是混在里面的赤缨。 见到她就仿佛寻着依靠般,我的泪水抑制不住地齐刷刷落下:“赤缨姐姐,敖将军受伤了。” “我帮你背他。” 黑龙曜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不许你碰他!”我冷冷拒绝。 “公主,妖后没找着,如今又被困住,我们怕是走不掉了。” 赤缨亮出火红的尾巴,挺身挡在我和敖烈身前,预备殊死一搏。 想不到,我们山下约定的同生共死,如今竟要一语成谶。 “全部退下!” 黑龙曜咆哮令下,魔魈纷纷收起魔戟,站道两侧。 “小仙女,他的死活我不在乎,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哭。” 一只戴着墨色护腕的手,伸来想要擦掉我的眼泪。 我绝望地一动不动,他的手终究是僵硬地停留在半途。 “只要你不哭,我就救他。我黑龙曜说话向来一言九鼎。” 我怔了怔,瞬间忘记了哭。 “唔,乖。” 黑龙曜眸朗如星地注视着我,温柔笑了笑。 对我一记莫名腻歪的摸头杀后,他威武地一把从我背上扛下敖烈。 “你干什么!”赤缨蓬甩狐尾,拼死护住敖烈。 “赤缨姐姐,让他试试。” 我只能选择相信,因为敖烈已经失血过多,危在旦夕。 黑龙曜盘坐在地,撑起敖烈身体,源源不绝地输送内力护住他的心脉。 随着内力消耗,黑龙曜的脸色渐渐泛白…… 敖烈贯穿身体的伤口慢慢凝血结痂,脸色略微红润起来。 而黑龙曜因内力消耗难以自持,只得停下,以手撑地喘息。 “敖将军身子变暖了。公主,敖将军没事了!”赤缨紧抓着敖烈的手,激动得难以自抑。 “魔王,你没事吧?” 一个魔魈半跪在黑龙曜身旁,搀他起身。 黑龙曜推开魔魈,仍旧坐在地上,孩子气地伸出右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撒娇道:“小仙女,你看,我伤成这样还帮你救他。” 我认真看了看,黑龙曜的掌心还在渗血,血迹一路蜿蜒染红他的袖口内襟。 地上一摊殷黑凝固的血渍,分不清是敖烈的还是他的。 我有些于心不忍,可转念想想,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他而起。 “敖将军是被你打伤的。” “谁让他抢你画像犯我大忌。我不管,我要你给我包扎。” 黑龙曜极其固执地将他受伤的手掌硬塞进我手里。 一介魔王彪悍凛然的画风,陡然如此转变,幼稚得无语汗颜。 黑龙曜拧皱起眉头,耷拉着手,故意可怜巴巴道:“小仙女,你来找妖后,可是不包扎好,我怎么带你去。” 一听到黑龙曜说带我去见娘亲,我无缝切换上做作和煦的笑容:“啊,其实不是不想,是我没包扎用的布料” 一根不安分的手指,直端端指着我束在腰间,隐约露在盔甲外的白丝带:“用它啊。” “大色魔!” 我一巴掌呼在黑龙曜伸来的手上。 然后我二话不说,‘嗖’地撕下一绺白衫衣角,乱七八糟绕了几圈裹在他受伤的手上。 关于包扎这事,远不及我钓鱼擅长。包扎完后,我心虚得扭过脸去,不敢细看。 黑龙曜却毫不介意,洋洋得意地举起自己裹得像大粽子一样的手,左看右看,自顾自开心傻笑。 “小仙女,九尾狐在药仙那里。走,我带你去。”黑龙曜自然而然拉住我的手。 “公主!小心有诈!别去!” 赤缨英勇抱着必死的心态,张臂拦在我和黑龙曜面前。 可是我们历经艰辛来到此地,不就是为了寻找娘亲下落吗。我连死都不怕,哪还怕什么有诈。 “赤缨姐姐,你带敖将军回荒戟山养伤吧,照顾好他。多谢你们二位一路照顾相护,白菀铭记在心,再见。” 盈泪道出一声再见。 黄昏余晖刺目如一抹残血,连我自己都没把握,是能再见,还是再也没机会见。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与赤缨挥手作别,尾随黑龙曜离去。 第七章 恍然大悟 山径崎岖,久行未至。 黯淡的月光透过密涌的云层,虚实映亮深幽的山谷。 风声在林中呼啸而过,沙沙响作一片。 我微微皱眉,与黑龙曜保持安全距离,暗生防备:“到底还要走多久,你是不是在骗我?” 玄袍黑影,停下脚步。 再转过身时,他黑邃的眼中漾起一片潾潾如水的沼泽。 “我的确曾经骗过你。可是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做这样的事。” “你、怎么了?”我正诧异黑龙曜情绪的变换。 盈盈淡透的月光,薄薄均匀地洒了一地。 黑龙曜倏然疾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将我摁入他怀中,倚近他的胸口。 “小仙女,答应过你的事,我都会办到。就像千年前我对你许诺过,等我报完血海深仇,定带你看遍这人间美景大好山河。” 我被他双臂牢牢紧箍在怀里,动弹不得,满额滴汗,略微尴尬提醒道:“你认错人了。” “不,你就是我的小仙女。眼耳口鼻相似是世间常事,但神韵气息都一样,我信这世间找不出第二个。” 小仙女? 想起黑龙曜寝殿壁上悬挂的小仙女画像,的确与我几乎一模一样。 我努力从黑龙曜怀里挣脱,探出脑袋,硬把额头凑他眼前道:“你看你画中的小仙女,有我眉心这胎记吗?” “虽不知这千年间,你经何变故,但我绝不会认错。也许轮回转世,会抹灭你的记忆,这样也好。” 微风袭涧,清浅月照。 黑龙曜温柔替我一缕缕捋顺被风拂乱的长发,仍是半分不可松懈地将我禁锢在他霸道的怀里。 三界轮回,前世纠葛。 当思绪开始无限蔓延,我仓蹙按捺住隐隐作痛的胸口:“黑龙曜,既然你这么肯定,那你告诉我,千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皎白月光久照着山涧二人,对峙亘古弗如万年。 黑龙曜苦涩浓沉地笑了笑,话锋一转道:“走吧,小仙女,我带你去见九尾狐。” 语毕,黑龙曜轻手揽住我的腰,凌空飞起,带我敏捷地穿梭在月下密林中。 离地三丈的高处,我举头望向前方黢黑的山谷深处,屋窗光影曳动,隐约可见零星灯火。 当空气里弥散着浓浓草药味时,黑龙曜带我落在一间古朴整洁的茅草屋前。 “药仙!” 应着黑龙曜的召唤,一位银发长须的老人,手摇着一柄草编蒲扇,缓缓走出夜色隐没的深院。 奇怪的是。 老人的双脚竟然缚着沉重的枷锁,而长长的铁链,更是不知系头何在。 药仙脚下拖带着沉重枷锁,领我们去到屋子后院。 夜色笼罩下,满院缭绕浮动着淡白的烟雾,浓烈的草药味扑鼻而入。 我看见娘亲浑身浸泡在赤色药缸里,脸色苍白紧阖双目。 “娘,醒醒,菀儿来了。”我难过走近,摸着娘的脸颊,轻声唤了唤。 没有半点反应。 我湿红眼眶,焦急回过头询问药仙:“我娘怎么了,她什么时候能醒?” 药仙捋了捋花白胡子,不急不慢道:“姑娘,你娘并无大碍,不必担心。” “可是,她被众仙所伤,怎么会没事。”我愈发焦急。 “你娘并未受伤.只是万年妖体没有内丹护身,又肝火攻心,以致血气逆行上涌百会。如今服下天山药草,静休几日便好。” “那我把修为妖丹还给娘,能否让她好得快些。”我心急追问。 药仙悠悠晃荡手中蒲扇,摇头道:“虚不受补时,不宜此物。况且就算你娘醒过来,这内丹也派不上用场。因为……” 黑龙曜突然眼光锋寒一刃,药仙即刻收声。 我脸色猛地刷白,情急抓住药仙宽大的布袍袖子,催促道:“因为什么,你说啊。” 黑龙曜冷峻面色盯着药仙:“说啊。” 药仙步步后退,结结巴巴半天后,终于补齐后面的话:“因为、因为上古九尾狐,命有九条,所以姑娘不必太过担心。” 以前在紫竹林的时候,娘的确讲过,一尾一命,九尾九命,所以娘有九命无疑。 我拭掉额头惊出的冷汗,长长吁一口气,终于稍微放下心来。 “姑娘脸色虚白,可否让老翁替你诊治。”药仙出于职业习惯,疑虑地看着我。 黑龙曜立刻不由分说捧起我的脸,上下左右齐瞧了瞧,紧张道:“小仙女,你哪不舒服?药仙,快给她看看。” 由不得我拒绝。 药仙轻轻搭手把住我的腕脉,捋着胡须,斟酌片刻后,更为疑虑的神色看向我。 “姑娘,你脉象极虚,应是遭人毁掉修为废断筋脉所致。可是你的体内血气异乎寻常,仙妖人气混杂,真是千古难见。” 我吃惊地点点头,万分钦佩药仙的高明医术,竟能凭着把脉测知我所经历之事。 “药仙,人有人气,妖有妖气,仙有仙气。我的体内又怎么可能同时混杂这些呢?”我诧异不解。 药仙皱着眉头,捋了捋胡须,思忖道:“姑娘为妖,吸食人魄,体内翻滚妖气人气倒还好说。主则是姑娘体内流淌的仙血正气,实不寻常。依老夫愚见,应是姑娘重伤后,有缘得仙家渡过大量仙气救治,还将仙血供你饮用所致。” 我腿顿时软了软。 想起云雪之巅上,服下过的那一盅盅又腥又苦的汤药。 舌尖再度回味起那股复杂难喻的滋味。 腥的是血,苦的是药。 我恍然大悟。 我曾一勺一勺喝下的,是舜璟用仙血熬制的药。 而唯一不能想明白的是,我区区狐妖何德何能,他堂堂上仙何苦何必。 姻缘河畔,凉亭初见。 他的慈悲为怀,他的无情于心,仍是历历在幕。 我微微拢心一思量,这一救一伤再一救,我终归是欠下了。 “啪!” 屋内的桃木八仙桌被掌碎得四分五裂。 我惊得回过神,看到黑龙曜脸色铁青,拳头攥得滋滋响,像是克制忍耐了极久。 他的眼神冷得咄咄逼人,极为怒愠的神情道:“小仙女!告诉我谁伤的你?我去要他的命!” 不想牵扯出多余的事端。 我支支吾吾,梗了梗,好歹掰出一个理由来:“今日不想说这些,好困,我现在只想睡觉。” “既然困了,那改日再说,就饶那家伙多活一日。” 黑龙曜的注意力果然被彻底转移,另关心道:“小仙女,药仙的屋子不便住人,随我回魔殿休息吧。” “不,我想一直陪着娘,直到她醒过来。” 药仙摇着扇子道:“姑娘体虚不宜熬夜。你娘尚需几日才会醒转来,倘若姑娘身子不济,熬守后晕个几日,恐又要急坏你娘的身子。还是好生回去歇息吧。” 药仙说得颇为在理,要照顾娘,我首先得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应允同黑龙曜回魔宫休息。 寂静狭长的山涧小径上,晚风轻拂,暮色浮云渺渺遮住半阙琥珀色月牙,洒下一地素素碎碎的月华。 为将自己很累很困的谎,撒得更圆满些,免得黑龙曜又再想起我受伤的事,所以此刻—— 我乖乖听话地待在黑龙曜的背上。 他背着我,慢慢走着,步步踩在月光流璇的地面,仿佛走在一条漫无尽头的月光隧道里。 一开始,我还撑着精神,硬昂起脑袋。 走着走着,我头越垂越低,意识越来越朦胧。 终于忍不住,整颗脑袋省劲儿地耷拉倚靠在他后背上,酣睡着了。 隐隐约约,似乎某个片刻,他曾停下脚步,遥望天边闪烁的星辰,呢喃自言自语。 “红尘三界,九重天上,我黑龙曜颠沛流离的半生里,小仙女,照顾我信任过我的人,只有你。误刺你那一剑,我整整自责后悔千年。三生有幸再遇见你,这一次,这一世,换我来保护你,信任你……” 我在黑龙曜背上,懒散偏了偏脑袋,换个姿势继续酣睡,浑然没有听见他的这番深情自省。 绝魈魔宫内,我困倦熟睡在黑龙曜寝殿床榻上。 黑龙曜安静地守在一旁,伏在他黑檀碧玉的案桌上。 自凉亭初见舜璟后,我开始频繁梦见自己和他同在九重天上。一幕幕场景,或悲或喜,或情深或执迷。 许是近日疲乏至极,难得今夜安稳入眠,突然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吵醒我耳朵。 “曜哥哥,你睡没?” “很晚了。宓珠,你来做什么。” 半推开门后,门口传来黑龙曜与女子的聊天声。 “曜哥哥,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你知道的,我眼睛看不见,分不清白天黑夜,我是听说你从外面回来了,就想来找你。可是来了几回殿里,你都没在。” “没关系,我也还没睡。你的眼睛好点没?” “还是老样子。药仙说我是先天眼疾,怕是治不好了。” “不会的,相信哥哥。” “嗯、曜哥哥,你房间里还有别的姑娘在么?” 我赶紧扯被子捂住脸,心里暗呼不好,怕要毁掉魔王一桩好好的姻缘了。 可是这姑娘不是有眼疾么,我连动都没动一下,她怎会知道我在黑龙曜房间里。 真是跳进瑶池也洗不清了… 第八章 因缘际会 我躺在榻上,泛白的月光下,传来一段又一段的对话。 “曜哥哥,你殿里有股女儿家香味。宓珠在这儿住了两年,还是头一回闻见。是不是你又打抱不平救回哪家姑娘了?” “不是。那是我的小仙女。” 宓珠的声音略微变抖:“曜哥哥,是画上那位姑娘回来了?” “是。” “也好,至少哥哥不用每日再静坐在画前发呆了。那,宓珠不打扰二位休息,我,我也该回房间去了。” “咚”的一声,好像有人摔倒在地。 “宓珠,你没事吧?”黑龙曜的声音。 宓珠慌忙仓促的站起身:“没事,没事,出门忘带木拐而已。我真没用,连路都摸不到。曜哥哥,不用管我,我总是要学会自己找路的。” “不要逞强,我送你回房间吧。” “曜哥哥,陪你的小仙女吧。你们才见面,肯定很多话要聊。我自己,可以的。” …… 我正偷偷竖着耳朵,努力搜集远去的脚步声时—— 一道黑影不知不觉站在我榻前,他躬下身子凑近我,低沉磁性地调侃道:“小仙女,你醒了,偷听什么呢。” 我尴尬须臾后,强作镇定地从被子里伸出脑袋,绯红脸庞道:“刚刚那位姑娘,是不是误会我们了?” “误会什么?误会我们同床共枕?” 黑龙曜扬起唇角,坏笑地看着我,继续道:“小仙女,我本来没什么想法的。你这么一提,再一想想,我确实得做点什么,才不辜负这千金一刻的春宵。” 话说着,黑龙曜眸中绽出光亮的神采,我懵懵地看到他薄削的嘴唇愈凑愈近…… 我慌慌将身子挪往床角,一面退,一面胡扯些话题来:“那个、那个、刚刚那个姑娘是谁啊?那个、那个你为什么要救我娘!” “小仙女,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 黑龙曜声音变得有些局促沙哑,直勾勾地盯着我,突然摁住我肩膀,将我推倒在床,整个身子都在逼近我的胸脯…… 我红着脸一路退到床角,直到退无可退时,我手足无措下,急得一巴掌呼在黑龙曜包扎过的粽子手上斥道:“大色魔!” “哈哈哈哈哈……” 黑龙曜痛得皱着眉头,高高举起自己的粽子手,大笑道:“小仙女,我的手被你伤成这样,怎么可能跟你共度春宵。逗你而已,纵你有心,我也无力。” 我擦掉额上紧张冒出的冷汗,还没回过神来。回想方才,以黑龙曜的修为,若不是他停下,恐我已经…… “小仙女,过来,躺下。” 我回过神来,看到黑龙曜坐在床边,唇角漾着笑,挥着一只被裹得浑圆的粽子手,示意我到他身边。 我尴尬红着脸:“你又要做什么?” “啰嗦。”黑龙曜宠溺地笑着,一把将我拽到他身边。 不会又要跟我开方才的玩笑吧?想到这,我像弹簧虫一样,嗖地起身想落跑。 出师不利,头不小心撞到床梁上,哎哟。 黑龙曜又好气又好笑地摁住我,轻轻替我揉起额头道:“春宵这种事,我会直接扑上去,不会叫你过来。所以别想着逃跑,我暂时没那些想法。” “那你叫我躺下……” “我的画还没画完,你不躺下,我怎么继续。” 原来,从药仙那里返回的途中,我一直酣睡在黑龙曜背上。 他将我安置在他的寝床上后,就一直坐在黑檀书桌旁,描绘我睡着的模样…… 我心里掠过一缕悸动,惊觉外界盛传诡谲莫测的魔王,不过是个看似霸道,其实幼稚又有些温柔的男人。 夜深静谧,荧荧烛光摇曳微漾在寝殿内。 我十分配合地侧卧在榻上,手托着下颌,恢复慵懒的姿态,还不忘顺口揶揄黑龙曜两句:“哎,堂堂一介魔王,竟喜欢描绘丹青,真是怪癖。” “呵呵,当年我父君就是这么给我母上画像。而且,我父君一生,只画我母上一人。” 黑龙曜专注凝视着我,俊魅笑了笑,干净修长的指尖提起灰泅色玉管墨笔,低下头来行云流水地认真勾勒在白宣纸上。 我不记得自己何时睡着,只是醒来时发现,身子上多覆了一件保暖的黑色长袍,而黑龙曜寡穿着玄衫趴睡在书桌前。 我取下黑袍,轻轻覆回黑龙曜身上。 清晨明媚的第一缕阳光,洋洋洒洒透过窗,铺落在书桌上。 我一眼瞥见黑龙曜作画的白宣纸—— 一袭烟罗软衫,曼妙薄覆,纤腰皓腕,娇寐卧榻。脸如凝脂春水,指若嫩白玉葱。 画中女子,胜似不食人间烟火。 我的心思微微漾了漾,低下头细致打量一番。 安静熟睡中的黑龙曜,没了龙座上霸气凛然的神态,寡是俊秀的脸颊上,鼻梁挺立,睫毛轻覆。除了比红尘男子多百倍英武倜傥外,并无其他差异。 不知这样落笔细腻,淡如烟云的男子,为何会成为三界口中杀伐夺予的绝魈魔王。 我小心翼翼放下画像,不便打扰,准备独自前去山谷探望娘。 轻推开门,刚迈出半个身子。 碧玉通透的回廊里,一个黑色齐胸长裙女子站在廊道尽头处,猛地回过头看向我:“你是谁!为何在此?” 一波误会未平,一波误会又起。 我心虚利索地撤回腿,欲关上门。 可刚一转身,就迎头撞进一袭幽黑的玄袍怀里。 黑龙曜借势揽住我腰身,脚下几步凌波回旋,便将我身子抵在门扶与他怀间。 我正动弹不得,他低头埋进我发梢里,朗朗坏笑道:“小仙女,你躲什么。” 黑色长裙疾风一般轻身落至殿门前。 黑龙月颦蹙蛾眉,十指捂住视线,寡透过指缝,无语纳下眼前浓情蜜意的画面。 “哥,你不思报仇,还金屋藏娇!一个宓珠不够,又来一个!是要坐享齐人之福吗!” 我尴尬挣脱黑龙曜的怀箍,极力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暂住。” 黑龙月愈发脸黑地异样打量我:“你的意思是,睡我哥几晚就走?” 一句话惊得我胸闷气喘咳嗽连连。 哈哈哈,黑龙曜在一旁忍俊不禁,开怀大笑。 黑龙月视线挪至黑龙曜的手上,心疼关切道:“哥,你的手怎么了?” 黑龙曜收起笑容,高高举起自己的粽子手,洋洋得瑟道:“小伤,重点是小仙女给我包扎的。” “小仙女?我哥朝思暮想的画中人?”黑龙月转而兴奋好奇地打量我。 “我还以为你跟宓珠一样,也是我哥从红尘青楼救来的。我哥那时说宓珠眉眼有三分像你,所以救她。今日一见,倒真有三分相似。仙女嫂子,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嫂、嫂子? 我摁住起伏节奏乱掉的胸口,勉强镇定道:“龙月姑娘,还是叫我白菀就好。” “那可不行,我哥的心上人,自然是我嫂子。刚刚不知情,语气重了些,嫂子多见谅。” 人前桀骜冷漠,人后幼稚撒娇,这两兄妹的性子真是如出一辙。 我执拗不过,只得默认下龙月对我的特殊称谓:“没什么。我现在要去药仙那里,探望我娘。” 龙月长睫扑闪愣了愣,不可思议的眸光看着我:“难不成,以前我家养的九尾狐,是你娘?” 龙月一语,诧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去往山谷的途中,清风作伴,龙月一路娓娓述起她的幼年时光。 我才知道,千年前,娘离开荒戟山后,遭仙凡两界合力羁捕追杀。有幸崖边绝境时,黑龙曜他爹出现,顺手救下我娘。 他爹施法涤净我娘身上上古九尾狐的凶兽戾气后,便将她带回天山池畔与妻儿相伴。 一家四口和一只九尾狐,朝夕相处欢乐十余载。 就在黑龙曜他娘,腹部高隆,即将诞下第三胎时。 长空晦暗,从云端来了一群金盔银甲修为高深的人,他们咄咄相逼,强行让他爹离开天山。 一场混战中,黑龙曜他娘被人鞭死一尸两命,以致他爹在悲痛欲绝下选择殉情。 我娘化回九尾狐,掩护他们兄妹二人逃离,却在逃亡途中与他们失了音讯。 直到在蓬莱仙岛寻觅麒麟踪迹的黑龙曜,听见寂渊钟响,又看到麟环的防御屏障,这才匆匆赶去救下我娘。 麟环是由褪落的黑龙鳞甲穿掇而成,防御做盾时,坚不可摧,是他父亲当年送给我娘防身用的。 往事忆到最后,龙月蓦然倚在黑龙曜肩上,泣不成声道:“哥,时光飞逝千年了,我们何时才能报仇?” 黑龙曜攥紧拳头缄默片刻后,眸中闪过一丝无法磨灭的仇恨:“龙月别哭,此仇必报。” “那些人为何要来拆散你爹娘?”我心中酸楚难平。 黑龙曜咬牙切齿冷狠道:“只因我父君私下凡尘,违背神禁,与我母上结下姻缘……” 我胸口一颤,觉得故事似曾耳闻,不禁心蹙追问:“私下凡尘违背神禁……你父君是?” “我的父君,是九重天上平定四海九洲的上古战神。” 我听完,怔怔后退两步,不由喃喃自语补叙道。 “上神企图替凡女逆天改命。神界出手干预,误伤凡女性命。以致上神入魔血屠三界,想要复活凡女。忘川河畔,凡女亡魂为唤醒入魔的上神,甘愿跳下焚魂井,从此……从此灰飞烟灭……” “是,我母上灰飞烟灭后,父君也心死成灰跟着跳下去。” 黑龙曜吃惊地看着我:“你怎么会知道后面这些事?” “我……我好像听人讲过……” 我嗫嚅答完,忽觉得地动山摇,心神大乱。 没料到,那般凄美至极的故事,竟然真实发生过。 我不明白,天上人间,四海九洲,为何偏偏容不下一对相爱的人。 泪水涌挡了视线,内心深处的柔软被狠狠戳中。 片刻之后,我生出一丝疑虑。 明明是一场凄楚如魇的梦,为何梦里的舜璟会知道九重天上的这些往事。 难道,难道他真是长君殿前,花荫树下,眉梢悬着温柔月华的紫袍神君? 我暗暗猜测完梦里梦外的紫袍舜璟是同一人,又决然否定。 毕竟,上神与天地同辉同寿,神身数十万年亦不朽,从不现身临世。 怎么可能会来到凡尘,成为云雪之巅的上仙。 第九章 深夜求助 我怀揣着疑虑心事来到药仙后院。 娘亲依旧紧阖双目,坐沐在赤色药缸内,明显好转的是她的脸色已不再苍白。 药仙说,我娘她恢复得很好,估摸着近日内就会醒来。 一整日,我都半步不离地紧握住娘亲的手,看着她因我而斑白的鬓角,不禁万千思绪杂乱纷涌。 如果…… 如果我没有离开紫竹林,没有遇到舜璟上仙,没有寂渊一战,没有认识黑龙曜,没有怀疑自己的前世过往…… 便不会惹下这么多麻烦。 也不会有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迷雾,重重叠嶂在我的脑海了吧。 静谧深夜,辗转难眠。 我夹带着心事,不知不觉踱步到魔殿的碧玉鎏金穹顶上。 一汪幽如墨玉的黑潭,在月光下泛着潾潾波光。偶有大鱼跃出水面,鱼鳞蹭下一道优美的银白弧线。流萤缀着星光散空浮动,与潾潾波光互映成辉。 一个修长的身影步步走近,伸手将宽大的黑袍覆在我身后。 “夜深风寒,小心着凉。小仙女,睡不着吗。” “嗯。”我轻轻作答,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习惯他这么称呼我了。 “因为什么。”黑龙曜陪坐在我身旁。 晚风徐徐拂过,夜幕映衬下,我偏过头看着黑龙曜的眼睛,认真问道:“九重天上,你真的见过我,我真的是小仙女吗。” “是。”黑龙曜深深注视着我的眼睛,极为肯定。 “我在想,如果我的梦是真的,你的话是真的,那我究竟在九重天上历经了什么。” 黑龙曜默了片刻,低沉开口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黑龙曜暗沉眸眼,勉强苦笑了笑:“如果我坦白说那时骗了你,现在的你会原谅我吗。” “说说看呢,也许会。”我笑了笑,语气轻松,毕竟事已隔世。 黑龙曜无奈妥协道:“小仙女,我说过不再骗你。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坦诚告诉你。” 从黑龙曜口中得知,原来当年他的父君手握刑天剑,人剑合一,众神难敌。但在跳下焚魂井后,刑天遗留在世,被上神带回九重天上。 黑龙曜潜入神界,想要取回刑天剑,却被抓住囚在禁殿数载。 直到某夜,电闪雷鸣。 在他绝望之际,一个善良爱笑的小仙女突然出现,时不时偷带美酒佳肴去禁殿陪他聊天。 报仇心切的黑龙曜,半真半假告知小仙女自己的身世,求她放自己回凡尘报仇。 只是黑龙曜没想到,天真的小仙女不仅放走他,还替他偷来刑天剑。 他本想带着刑天剑从不周山返回,再勤加修炼。 哪知刚到山前,就被一位上神发现。与之大战时,为引发混乱逃身,情急之下斩断天柱,还不小心一剑刺伤小仙女…… 哽咽讲到此处,黑龙曜难过不安看向我:“小仙女,你可愿意原谅我?” 我仔细听完他口中的往事,感觉陌生而遥远,并不能引发我任何情绪波动变换。 想来这一切若是真的,即便黑龙曜骗我伤我,他身负血海深仇,也是有他的苦衷。 而我呢,没有相关的记忆,没有相关的喜怒哀乐,原不原谅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原谅你。” 我坦然欣慰地笑了笑:“纵是你前世欠了我,这一世,你救下我娘,就算给我的回报了。” 黑龙曜眸眼绽出星星般明亮闪烁的光芒。 他一下子激动起身站立在茫茫殿顶上,冲着墨玉黑潭幽深山谷,放声大喊:“日月星辰山川河海!你们都给我作证!小仙女原谅我了!” 我一把拉住黑龙曜的玄衫衣角,将他扯回我身边坐下,无语道:“这么晚,别喊了。会把所有人吵醒的。” 话音刚落。 栖息在黑潭内的上古麒麟兽,被吵醒后,庞大的碧鳞身躯陡地耸立在涟漪水面上,仰颈一声长啸,从口中喷出一团巨大的火云。 潭面透明氤氲的轻薄水雾,层层反衍着碧甲红光,在暗夜里交相辉映出一道短暂炫目的盛世光彩。 世事玄妙难测。 没想到,我人生看到的第一场烟火,是黑龙曜陪着,麒麟兽赐予的。 五光十色重重掩掩,好似飘飘渺渺繁华落地的梦。 梦醒了,娘也醒了。 娘虚弱醒来的第一句话,是看着我说的:“菀儿,娘的命不要紧,你没事就好。” 世间最深的感情,莫过于母女之情。 我借着黑龙曜的肩膀,哭得一塌糊涂。 好在他的幽黑长袍,外面瞧不出沾上多少泪,不会引娘担心。只有他穿着湿掉大片的玄衫时,才知道我有多难过和自责。 我在心中暗暗起誓,有生之年,绝不再违逆娘的嘱托。 后几日,娘时常与黑龙曜兄妹畅快叙旧,还约定好他日黑龙曜报仇时,愿倾尽荒戟妖山之力相助。 可是等到人影散去,黑夜降临幽谷,娘轻轻将我唤到她休养的病榻侧,低声问起我。 “菀儿,你与清虚观的道士,究竟是怎地一回事?” 我惘然摇头:“没什么啊。” “那妖界怎么都在传论,紫竹林里出来的女妖,在烟波红尘恋上小道士。跟着小道士回了寂渊山,最后被酷刑押囚在清虚观呢。” 我顺着娘口中的话,一路逶迤思考到最后,不禁大惊失色。 “娘,你是在说青蛇姐姐吗?张天术说带青蛇姐姐回清虚观,跟他师傅拜别辞行来着。还是我目送他们离开的。怎么会这样?” “清风洞里那条青蛇?她修出人身了?”娘疑惑横眉看向我。 我疾快点点头。 “听到小妖口中那些传论,我竟忘了青蛇的事,还以为是你这丫头不省心溜出去闯下情祸,原来是她。真是胡闹,千百岁的修行,竟还捋不清楚,妖道之间即是正邪之界,岂可逾越。” 想起姻缘河畔,青蛇姐姐和张天术,二人卿卿我我,情意绵绵的痴缠画面,我极力替二人辩驳上一句。 “他们是真心相爱的,青蛇姐姐被抓,其中必有什么蹊跷。我,我要去清虚观救青蛇姐姐。” 娘长叹一声:“哎,你现在去是羊入虎口。莫不是要娘豁了这把老命,陪你杀去?” 我看着娘病榻上羸弱的身躯,还等着我照料,我如何脱身去救青蛇姐姐。 顷刻间,我心急如焚地想起一个人,黑龙曜。 以他的修为,前往清虚观救人,寡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一桩。 “娘,你先歇息,我去找黑龙曜帮忙。等我,我去去就回。” 我撂下一句话后,转身消失在宁静幽谷的暮色深处。 昔日亲密如姐妹的青蛇,不知在暗黑的囚牢里忍受着何等酷刑,我越想越不敢想,只得沿着蜿蜒崎岖的小径上一路奔跑。 我气喘吁吁跑到黑龙曜寝殿前,事态紧急,来不及叫门,直接推门而入。 哪知,殿内多出一个枣红檀木桶,黑龙曜正赤着身子坐在里面泡澡。 素日里一袭黑衣时,他看着挺纤瘦。想不到,脱掉衣服,上身尽是健硕匀称的肌肉。 我大叫一声,捂上眼睛,佯装没有看见,仓促解释道:“对不起,有急事找你帮忙,我什么都没看见。” “还说没看见,你流鼻血了。” 一只湿漉漉的手,替我来回擦拭着鼻下。 我睁开眼,看到黑龙曜已经束好黑衫,近站在我身前。 我尴尬接力擦掉自己的鼻血,玉颊流羞,强行辩解:“呃,真没看见。” “大晚上的,你湿着身子来找我什么事?莫非……”黑龙曜嘴角漾起招牌式的坏笑。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衫,一路跑来,果真是被汗湿了,紧贴在肌肤上,有些轻薄的样子…… 可是,我哪有那份闲情。 我一巴掌呼在黑龙曜连洗澡都不肯拆掉的粽子手上:“没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黑龙曜总算恢复三分正经。 “我在紫竹林,有一个好姐妹青蛇,听说她被关在寂渊山上清虚观,你可不可以帮忙打探一下。如果真有这回事,劳烦你救她出来。我定有大礼酬谢。” 黑龙曜一本正经地听我说完后,朝我抛出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小仙女,你打算送什么大礼?反正我只稀罕你,要送,不如你以身相许。” 简直不能愉快交流了…… 我也就随便客套说要送礼,这家伙好歹得客套两句说不用吧,怎么成天满脑子风花雪月的。 想到这的时候,我愣了愣,我这心思语气怎么变得跟云雪之巅上的舜璟,有些相似。 想来,我在舜璟上仙的眼里,也是整日里想着风花雪月吧。 我一时间走神,沉默了一会儿。 黑龙曜坏笑着,挥手在我眼前晃晃道:“呃,小仙女,我说真的,你若以身相许,别说一条青蛇,就是那满院子道士,我都可以给你一并抓回来。” 我皱着眉头,认真注视着眼前发梢还在淌水的人道:“黑龙曜,我知道你说话一言九鼎。眼下能帮我的人,只有你。你若真要如此要求,我答应就是。” 说完话,皎若薄纱的月光下,我轻轻闭上眼,仰起脸,对他拿出诚意来。 一个急促的呼吸,伫留撩拨在我唇前,最后温柔一吻轻落在我额头上。 “小仙女,以后不要再这么天真,幸好你遇上的是我。乖乖回去睡觉吧,我去把人给你带回来。” 待我惊讶睁眼时,寝殿里,不知何时寡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 第十章 药仙之谜 淡白恍若透明的月光,柔如一沓软纱覆在殿内。 我迎着月光在黑龙曜的寝殿内踱来踱去。 一会儿坐立难安在他黑檀桌案前,一会儿站倚瞭望在门扶边…… 因为久别多日,我想第一时间见到青蛇姐姐,我想知道她这几日过得到底好或不好。 还以为黑龙曜会很快返回,可惜一直等到我睡着在他的寝床上,他也没有回来。 当朝阳初起,晨风微微吹开寝殿窗阁。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醒来,一起身,便瞧见黑龙曜趴睡在黑檀桌案前。 我很不想打扰他睡觉,可是我在殿里左寻右寻都没有见着青蛇姐姐的身影。 我伸手扯住黑龙曜的臂膀衣衫,轻轻晃了晃:“黑龙曜,醒一醒,青蛇姐姐人呢?” 黑龙曜手撑案桌,慵懒直了直身子,眼中布满血丝,沙哑疲惫道:“一个小道士吐露说青蛇早从囚牢逃走了。我找遍清虚观寂渊山,连带紫竹林也一并替你找了,都没找到青蛇踪迹。” “那张天术呢?”我急切追问。 “谁?”黑龙曜打个呵欠,紧跟着恢复七分清醒,茫然看着我:“你只说让我替你找青蛇,没提这人啊。算了要不,我现在再去清虚观帮你打探这人。” 我慌忙摆手:“不用不用。你累了整晚,好好休息吧。反正知道青蛇姐姐已经逃走就足够了,谢谢你。” 我的谢字还没说完,黑龙曜已经困乏得又趴回桌案上,分分钟鼾声四起。 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地了。 拂晓和煦,日光斜洒下山径两侧的密林,投下斑驳零星的暗影。 我一路哼着愉快的小曲回到药仙院子。 一个银发蹒跚的背影,已经早起,正在宽敞的山间小院里种栽药草。 “药仙!” 我欢快打声招呼,跑上前拿起篱笆院旁的水舀,替他给刚刚栽种上的的药苗浇水。 药仙老翁捶打捶打腰后,缓缓直起身,慈祥笑了笑:“谢谢你帮我。” “哪有,谢谢你救我娘才对。” 我一面笑着浇水,一面轻快挪动步子,一个转身,差点不小心绊倒。 我踉跄两下站稳后,低头看了看绊倒我的物件,是药仙脚下的玄铁枷锁。 想起第一回见药仙时,我就对他脚下的铁链,产生过好奇。 可那时担忧着娘亲安危,又恐涉及他的个人私隐,便一直没有问起。 择日不如撞日,索性心事全无,今日又阳光明媚,实在是个适合八卦的好天气。 我浇水浇到药仙面前,佯装漫不经心挡住药仙播种的去路,絮絮叨叨道。 “诶,药仙,你的玄铁怎么日日戴着,也不打开。难不成,是哪位仙姑送的定情信物如此别致,要拴你一辈子。” 药仙擦擦额头无语的冷汗,面容失色道:“与情无关。只怪我自作孽,不可取。” 我竟然没有猜对!于是乎,好奇心愈发更浓了。 “那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我答应你,一定替你保守秘密。”我又拉近一步,悄悄探问道。 药仙严肃摆摆头:“往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我手托着腮帮,好奇打量着药仙老翁,真是左看右看,怎么也想不出他为何会被缚上铁链。 眼见着问不出个所以然,我泄气道:“算了,想来黑龙曜肯定知道。改天我问他好了。” 药仙擦汗擦得更厉害了,无语无奈道:“菀姑娘,你就莫要在魔王面前替这事了。我怕他一想起,说不准盛怒之下,就我这把老骨头给拆了。” “所以,所以你这铁链跟黑龙曜有关?他为什么要把你羁在这儿?”我愈发不明白了。 “菀姑娘,我知道你与魔王关系密切。我可以告诉你,可是你千万答应老翁要保密。” 我疾快诚恳地点点头。 药仙捋了捋花白胡子,叹气道:“千余年前,我本不周山上修炼小成的药仙。谁知有日,天降奇灾。不周山倒,天崩地裂。我于洪荒中救起一条伤重垂危的黑龙。” “是黑龙曜?”我插话道。 药仙黯然点点头:“都怪我当时利欲熏心,一心修炼大成。便想着抽它龙筋炖来补身子,哪知道,刚拔掉它一片鳞甲,就痛醒它,然后……” 我无语看着药仙,同情道:“黑龙曜你也敢吃!真是不要命了。然后呢?” “然后……”药仙哭丧着老脸:“然后……我就被那条黑龙揍了……他用玄铁枷锁拴着我,逼我替他疗伤。这一锁,就是千年。” 我啧啧无语:“呀,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可是黑龙曜也忒狠了些吧,这不还没吃他吗,就把你缚拴千年。” 药仙黯然伤神叹口气:“唉,怕是要被拴一辈子了。” 我浅浅笑了笑道:“你又没吃他,寡是拔了他一片龙鳞而已,不至于拴你到灰飞烟灭吧。” 药仙愈发神情黯淡了:“黑龙鳞甲,无懈可击。这世间唯我一人知道,他的命门所在。” “你的意思是,你拔掉那一片鳞甲,造成的缺失,就是他的命门?” 药仙低沉一声长叹以示默认:“唉……” 我万分同情地拍拍药仙的后脊,替他捋顺肝肺抑郁之气,认真安慰道:“戴着那个枷锁也没什么不好,总比他杀人灭口强。” “唉……”药仙愈发哭丧着脸,黯沉起来。 我摇摇头,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怜。 好笑的是,黑龙曜他堂堂魔王差点被人炖了,还被人拔走一枚鳞片。 可是,一想起他提起过的经历,又让人不禁生怜。 九重天上,为替父母报仇,好不容易拿到刑天剑,却在关键时刻被一位上神发觉。想必也是那位上神,在他斩断天柱后,将他打落洪荒中…… 而药仙竟为修炼大成,不识时务地想吃魔王。终因贪一时口腹之欲,要付出一生的自由代价。 不过,他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终归还活着,还有希望。 见识到人生百态后,我发觉自己好像开始思考人生了。 弯腰蹲地帮药仙浇苗忙活一上午后,我蹑手蹑脚走进屋内桌旁,拿起釉色水壶,咕嘟咕嘟灌下几口凉茶…… “菀儿,你过来。” 约摸着被我吵醒,娘沉声召我过去。 “娘,怎么了?”我赶忙放下水壶,走近娘榻旁。 “菀儿,你与黑龙曜又是怎地一回事?” 今天真是个八卦的好日子,想不到娘也八卦到我头上来了。 我惘然愣了愣:“没什么啊。” “那我病醒时,就见你哭在他肩上,这昨晚一遇见事,你又跑去找他。你与他这样还没什么?” 我仔细想了想,对娘一五一十坦白道:“黑龙曜说我与他前世素有瓜葛,所以待我很好。” 我刚说完,娘便一语点破:“那他喜欢你。你呢,难道你也喜欢他?” 我浅皱眉头,认真回想了想,虽黑龙曜时常轻浮出语戏弄我,实则行为举止都未真正越礼半分。 所以,与他相处的这几日,已经足以让我心生判断。 “娘,我觉得黑龙曜为人不错。但是我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我不讨厌他。” 娘亲望着我,伸手刮了刮我鼻尖,温柔笑了笑:“傻丫头,喜欢一个人,必然想着与他朝朝暮暮。你既还不清楚这份滋味,必然还未心生喜欢,只是与他有些暧昧。” “暧昧又是什么?”我浑然捋不清娘亲话词间的含义。 “暧昧就是男女之间情意含糊,比知己关系密切,又不及情人深厚。”娘耐着性子传授道:“但是纵情暧昧,伤人伤己。你既不喜欢他,最好早日撇清。” 我一脸懵懂地看着娘亲,好在如今的我,吃一堑长一智,知道娘的话一定是对的,我只要听娘的话就好。 “那我该怎么办?”我向娘求教道 娘默了默,望着山谷外道:“娘已身体无恙。明日就随娘回荒戟山吧。” 我万分诧异:“为何是荒戟山?我们不回紫竹林了吗。” “菀儿,我的踪迹已经暴露,仙凡两界必将再次合力擒拿我。荒戟妖山人手众多,即便众仙前来,也要忌惮三分。” 我乖巧听话的点点头:“好!菀儿依娘吩咐,反正娘去哪儿我去哪儿。” 翌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宜出行。 娘随即领着我,前去向黑龙曜兄妹辞行。 偌大空荡的魔宫殿,荡着阵阵阴冷寒风。 黑龙曜伸手抓住我胳膊,勾勾望着我:“不要走。” 娘亲挪过身子挡在我身前,语重心长劝嘱道:“曜儿,你大仇未报,来日艰险难料,如何能将菀儿留在身侧。” 黑龙曜眉深紧锁,片刻之后,松开抓住我的手,旋即握紧拳头笃定道:“小仙女,等我。报完仇,就去找你。” 黑龙曜这话,我并未觉得有何微妙。 就像初时,我和青蛇姐姐一起去到烟波红尘般,届时与他结伴看遍人间美景大好山河,未为不可。 我正欲点头。 娘亲接过黑龙曜的话尾,复辞道:“曜儿,待我回去重振荒戟。他日你报仇之时,九尾罗刹必携妖族鼎力相助。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好,他日再会。龙月,替我护送她们回去。” 黑龙曜望向我一眼,邃黑的眼眸里藏着难言的伤感,终不忍再看,俄顷转过身去,与我们挥手作别。 第十一章 人心是非 离山途中。 黑龙月不像往日般缠着我追喊嫂子,生着闷气,一语不发地跟在我和娘亲身后。 默不作声走了很长一段路后,龙月忽然气呼呼腾身跃到我身前,挡住我去路,脸色沉沉。 “嫂子,枉我哥对你一腔情深。为何你都不肯回头看一眼。” “回头看什么?” 我纳闷地转过身,伸手遮住艳阳射下的刺眼光线,顺着龙月遥远延伸的视线望去… 绝魈魔宫顶端盘旋的巨型龙雕上,一个模糊的黑影轮廓,站在灼灼烈日下,目送我们远去。 “难道是、黑龙曜?”我喃喃诧异。 “除了我哥,还能有谁。”黑龙月斜挑着眉,问向我:“你知道为何我哥不亲自护送你们回去,要派我来吗。” 我迟疑顿了顿,摇摇头。 “因为我哥答应让你离开,可是他怕自己做不到,他怕自己反悔。他不想你跟着他涉险报仇,他处处为你着想。你呢?可有半分懂过他?” 黑龙月咄咄逼近我,我气势全无地步步后退。 娘亲伸手截住龙月汹汹来势,替我解围道:“月儿,感情的事,向来两情相悦才能皆大欢喜。若是一方强求,只能因结苦果。” “呵。”黑龙月越过我娘,冷眸射向我,字字掷地。 “我哥对你情深不移,恐这世间无人能比。愿你珍惜眼前,切莫来日追悔!” 说罢,黑龙月怒甩水袖,飞身离去。 我愣在原地,心里莫名有些沉重,很是难过。 我不明白,为什么离开绝魈魔殿这样一件简简单单的事,会变成龙月眼中的不可原谅。 娘亲微微叹气道:“他们兄妹,自幼父母双亡相依为命。兄妹之情自然深厚。月儿也是担心曜儿的终身幸福,可是感情的事,不喜欢则不能勉强。” 娘的话,我似懂非懂,愁云笼罩道:“看来,喜欢这件事,比抓鱼难多了。” “我的傻孩子,你不适合留在这里。走吧,回荒戟。” 娘亲慈爱宠溺地摩裟着我的头发,带走我继续前行。 身后后的绝魈峰渐渐变成一道遥远模糊的廓影。 天边绯红的晚霞已然藏匿在山水绰影里。 漫漫黄沙奔越后,我和娘亲终于在天黑前赶到北荒丘地唯一葱郁的天山脚下。 粗壮古树枝桠上,我安然躺在娘亲绒毛蓬松的狐尾里,熟缓入梦。 一阵溶纱清风,一轮皎洁月色,九重天上神殿内,白玉铺砌的净澈地面上,倒映出两道白衫紫袍的身影。 紫袍男子神色幽忧地端详着手中的藏青色剑匣,久默不语。 白衫女子纤纤玉手托着腮颌,打量着眼前的人和事物,终于忍不住开口好奇道:“神君,你瞧这剑匣子都快两个时辰了!” 紫袍男子嚅了嚅唇角,低沉开口道:“今日有人想来盗它,现被囚在禁殿。”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神殿,偷盗神物。”白衫女子倦意尽褪,出言追问。 紫袍男子泯然叹息,眸光黯淡,似是难言:“禁殿所囚之人,身世堪怜。不知他此刻,是否无恙。” “神君,如果你不方便出面打探,不如菀菀代你去吧!” 明知身在梦境的我,心里陡然一沉,这一幕,难道是…… “菀儿!你眉心怎么在泛红光?” 我被吵醒,惺忪睁开眼,看见娘亲一脸焦急。 我突然意识到,曾经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小狐妖岁月,在遇到舜璟上仙的那一刻起,就悄然崩塌了。 九重天上,朝暮韶光咫尺脉脉的场景,曾经以为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场风流幻病。 可当黑龙曜的身世,渐渐与我的梦境相吻合…… 一切都没法再用普通的解释,来掩盖隐藏的真相。 解铃还需系铃人,我的梦,全关于他。舜璟上仙?亦或舜璟神君?我得找到他,问个清楚。 娘亲担忧地看着我:“菀儿,你怎又发起呆来?” “娘,我没事。”我努力笑了笑,伸伸懒腰,继续掖回娘亲温暖和煦的狐尾毛里。 藏起心事,佯装无事。 我不想娘再为我担心,她的身子未愈。寂渊山上,又因我而行迹曝露。眼下,还是陪娘回荒戟山最要紧。 我翻翻身子,想要快些睡着,好到梦里再探个究竟。 忽然,密林深处响起一阵“咕咕咕”的嘶鸣声。 “娘,这声音是?” “荒戟山的乌鹫鸟!” 娘亲说完,随即长嗷一声相唤。 顿时,一个巨大的黑影扑腾着翅膀,停落在粗壮的古树下,它的背上还骑坐着一个魁梧男子。 我定睛一看,来人竟然是…… “敖将军!”我喜出望外,脱口而出。 敖烈亦欣喜上前道:“妖后,公主,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敖将军倒是你,身子伤得那么重,不留在荒戟山好生休养,来这里做什么?” 想起敖烈在黑龙曜寝殿内,因我而受伤,顿时心里愧疚难安。 “公主,我已无大碍。但是赤缨受下重伤,我带乌鹫前来天山采灵药。我本打算让乌鹫将药先带回去,然后我再去绝魈魔宫查探你们的消息。想不到,竟在这遇见你们。” 我细细一看,浑身灰羽的乌鹫鸟喙里,果真叼着一株天山雪芝。 “敖将军,赤缨姐姐她怎么了?怎么会受伤呢?” “公主,赤缨的伤耽搁不得,我们先坐上乌鹫返回荒戟山吧。路上我再把详情告诉你们。” “好。” 月朗星垂,巨型乌鹫鸟振翅翱飞着,载着我们消失在夜幕深处。 一路交谈下,得知赤缨际遇,犹如晴天霹雳盖在头顶。 想不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赤缨带着敖烈返回荒戟山的途中,遇见数只巨猿妖。 当时,敖烈还在昏迷状态,赤缨拼上性命才带着敖烈突出重围。 二人在荒戟山脚下被群妖发现时,赤缨的尾巴已经被巨猿妖扯断,二人皆浑身是血地倒在血泊中。 早在寂渊山上,赤缨就为救我断过一回狐尾。 如今这新长的狐尾又遭重创,切肤之痛,痛上加痛,赤缨如何能够承受。 我难过追问:“怎么会这样?不是万妖臣服了吗,那几只巨猿妖是怎么回事?” 娘亲忆起往昔,望月兴叹:“当年我率领众妖征战鼎盛期的巨猿族,他们宁死不肯臣服,我暴戾之下,一举灭掉巨猿族上下。当时逃掉几只小的,如今他们是回来寻仇的。” 我哽了哽,无法相信地望向娘:“巨猿不肯臣服,你何以要灭掉他们全族?娘,是你自幼教导我凡事不可做绝,须得给自己留下后路。” “公主,妖界向来弱肉强食,王者据地。若妖后当年不出征巨猿,待巨猿势猖,也早晚杀上荒戟。正因当年没有赶尽杀绝,才会留下今日后患。” 我偏头看向说话间的敖烈,琥珀色的眸子里,尽是野性的兽光。 娘亲沉稳感慨道:“其实,灭掉巨猿族的决定,当年我也认为有理有据。可时过境迁,历经世事,看待一切的目光都会变得截然不同。但是,尽管今日后悔,若重返当日,我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敖烈,菀儿,你们的想法都没有错,且在漫漫人生中,好好领悟我今日的话吧。”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看法不同。就算同一个人,也会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产生不一样的解读。 抬头仰望万丈穹顶,俯首探寻大地尘埃。我试着用当下的心情去理解娘亲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可是,当我们都身处其中固执己见,根本无从领会。 当东面的云端,晨兴起清和的朝光。 乳暗色的薄烟中,我远远望见地面一簇簇粉嫩繁花绚烂似霞。 乌鹫鸟俯身飞冲停落在一座山脚下的花树林中。 想必这便是荒戟山了。 我心内微微升起一股子迷惑,好歹是万妖聚集之地,怎么竟美得让人产生犹如置身仙境的幻觉。 忽然听见一声冗长的叹息。 我回过头看见,娘亲泛着泪花站在树下,伸手轻轻触摸着枝桠上密集粉嫩的花瓣,眼底神情仿佛悲伤暗涌。 “娘……”我担忧地上前扶住娘亲。 娘亲摆摆手,暗叹长气道:“久别此地,没想到,当年洒下的花树种子,如今已是亭亭如盖繁花似锦了。” 敖将军走前来躬身敬请道:“妖后,公主,回山吧。” 绕过重重花树迷阵,几处山石遮掩后有一个巨洞,洞外刻着三个大字:万妖窟。 然后巨洞两侧的山体上,遍布着数百上千个呈规律性排列的溶洞。 我打量着那些洞口上的石碑,纷繁写着狡兔窟,山甲窟,乌鹫窟,烈狼窟,火狐窟…… 扫视的目光顿时停了下来,我指着稍远位置的火狐窟,询问敖烈:“那是不是赤缨姐姐住的地方?” 得到敖烈肯定的回答后,我二话不说急匆匆进洞去探望赤缨姐姐。 火狐窟的光线有些昏暗,通道有些狭长,地面上尽是隐约陈旧的血渍,越发令人担心。 “公主!” 刚走几步,我转身看到敖烈跟了进来,他的手心里聚起一团银亮色的妖火,照亮整个山洞。 在敖烈的光照下,我加快步伐走进空旷的溶洞内部,只见中央处有一块凸起的石台。 一袭红衣似火,安静地躺在石台上。 第十二章 童子精魄 “赤缨姐姐!” 我哽咽忍住泪,上前握住赤缨冰冷苍白的手掌。 赤缨极极缓慢地睁开眼,嗫嚅半天道:“公……主……” 她还能说话!还有意识!比我想象中的情况,要好一些些。 我欣喜擦掉眼泪,仔细叮嘱道:“姐姐别与我客套,不要说话,好好养着。” 敖烈亦屈下身子,蹲在石台边,怜惜道:“赤缨,我已经采来天山雪芝命小妖去熬了。等会儿你先食些童子精魄,再服下药,就不会再有大碍。我才能安心。”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我与敖烈竖着耳朵伏在赤缨面前,方听清楚她说的这声抱歉。 可明明是她为了救我与敖烈才受的伤,该道歉的人,是我们啊。 我鼻尖酸酸的,这个傻狐狸姐姐。 正当我手上动作细细轻柔地,替赤缨擦拭脸上沾染的血渍时…… 一个修身未成的半人半兽妖,提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走进来,汇禀道:“狼王,这是今日刚抓的鲜活童子。” “事情办得不错,退下吧,。” 敖烈口头嘉许完半人半兽妖,接过小男孩,吸走他体内致他昏睡的妖毒煞气。 小男孩惊魂醒来,恐惧地蜷缩在暗处,嚎啕大哭起来:“有妖怪有妖怪!爹!娘!你们在哪里?我好害怕!呜呜!我要回家!” 顿时,整个洞窟都变得嘈杂起来。 我眉梢一悸,惊诧道:“这是做什么?” 敖烈解释道:“人伤了身子炖鸡补,这妖伤了身子,就食人魄补。童子精魄比男子阳魄功效强百倍。若再用活体童子引渡精魄给赤缨服下,对增补内力和疗伤更是有奇效。” 虽说人吃鸡和妖吃人,向来在我心里没有区别。 可我唯一介意的事,我就算抓鱼吃的时候,也是抓大的抓肥的,留小的。 一则因为我明白,要给溪里留下小的,才能循环往复细水流长地吃到鱼。 二则小鱼体弱多刺,索性让它多活几日,多多见识大千世界,也好长大死而无憾。 这么小的孩子,一旦吸走他的精魄,必死无疑。 我面露难色,有些于心不忍。 敖烈见我犹豫不定,补话道:“公主,人食鸡禽时,可连蛋都没有放过。今日为救治赤缨,吸食几个男童又何碍。你若不忍见,不如到洞外等着,很快就好。” 敖烈的话不无道理,我艰难地抬起步子,转身朝洞外走去。 谁知男孩尤为聪俐,冲上来抱住我的腿:“姐姐别走!姐姐救我!姐姐救我!我不要被吃掉,我要回去找爹娘!姐姐救我!” 我的胸口越发堵得慌,脚下动弹不得。男孩为了活命,像是把吃奶的劲儿全都使上了。 小男孩的求生欲望如此强烈,叫我的恻隐之心好生撼动。 我蹲下身抱起小男孩,宽慰道:“别怕,你不会被吃掉的。” “公主!”敖烈诧异地拦住我:“如此一来,赤缨的伤怎么补……” 我咬咬牙,即时想出一个不知是不是办法的办法来。 “赤缨姐姐的伤,我自有办法。你们放这小男孩回去吧。” 敖烈吃惊地看着我,毅然拒绝道:“不行!公主,你这样做等于放虎归山。他若回去通风报信给玄天门,必将引发一场血战。” 我看到小男孩装满恐惧的清澈眸子,心里开始举棋不定。我想救他,又担心自己的举动会给荒戟山带来麻烦。 “姐姐,我保证,我回去一定不会到处乱说的。放我走吧。”小男孩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对我低声哀求着。 放与不放,一念之间。 我严肃地交代小男孩:“等你回去了,一定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记住,撒谎的小孩,夜里会被狼抓走的。” 小男孩拨浪鼓般拼命点头答应。 “公主……” 敖烈还想说些什么,被我强行打断掉:“如果你还当我是公主,就放他回去。” 敖烈琥珀色的眸子,亮光黯淡,开口低沉道:“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哪怕是我认为错的事。” 说完,敖烈伸手接过男孩,抱着转身朝山洞外走去。 食人魄,对我而言理所应当。可是男孩太小,终究是不忍。 我一颗无比纠结的不算良心的心,当下慢慢恢复平静。 走近石台边,我轻轻握住赤缨的手,诚挚地道歉。 “姐姐,对不起,我让他们把小男孩放走了。我也不知道我的办法会不会有效,希望能让你快些好起来。” 想当初,七筋八脉尽断的我,靠着舜璟上仙的血气,能够迅速复原。如今我体内还淌着那股仙血,想必赤缨姐姐喝了,也有同效吧。 只不过我体内仙血量微,需让赤缨姐姐多喝一些。 我咬破手腕,搁到赤缨唇边。赤缨难过拒绝地望着我,却无法动弹,只能任我将血灌入她口中。 我也不知道,自己最后到底给赤缨喝了多少血。 因为失血过多晕倒过去,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娘亲妖后窟的卧榻上。 “娘……” 娘亲坐在榻边,对我的任性一脸无奈道:“菀儿,你放走小男孩,拿自己血给赤缨喝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娘明白,如今的你有自己的想法,娘说什么你也不会听。但是娘还是想告诉你,在娘的心里,最重要的是你的健康和幸福,所以你要时时刻刻爱惜自己。” 娘亲的话,暖暖的,让我满满感动道:“娘,菀儿记住啦。以后我会好好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伤的。” “菀儿,还有一件事,你昏倒时,娘已经将娘的修为妖丹置入你体内,与你融为一体。往后,娘也不必担心你的安全问题了。” 听娘这么一说,我立刻伸手去摸我一直揣在腰襟内的妖丹,果然没有了。 我不解地看着娘:“娘,为什么要给我?我还一直想着等你身体恢复好了,就还给你。还有……” 我正想摸出龙鳞环,再低头一看,龙鳞环也被戴在我腕上了。 “娘岁数大了,已经用不着这些玩意。再说,总不能让娘保护你一辈子,也是时候交给你,让你慢慢强大起来,以后由你保护娘才是。” “可是……”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乖,好好休息吧。赤缨那边已无大碍,等你歇好了,再过去瞧她。” “嗯。赤缨姐姐没事就好。” 我久久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可以落地了。 毕竟失掉血气,身子有些倦怠。 不过,因为有娘亲的妖丹护体,所以休息几日便无事。而赤缨姐姐喝过我的血,又服下天山雪芝,也是恢复神速。 荒戟山下,繁花树林中,敖烈精心替我和赤缨姐姐编制了两个花藤椅。 我与赤缨闲暇时常常散步至此,坐在花藤上,赏着满树繁花,悠悠嬉笑摆荡着,岁月与风都变得悠哉游哉。 我喜欢将花椅荡得很高,闭上眼睛去感受拂在脸上的清风。 赤缨姐姐缓慢低荡着,近几日都是一副揣着心事的模样。 “赤缨姐姐,你想什么了?好像不开心呢。” “这几日没见着敖将军,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噢。娘亲派他去活抓那几只巨猿妖,想必要费些时日吧。” 赤缨恍然浅笑:“原来如此。” 我看着赤缨梨涡绯红的脸蛋,忍不住打趣道:“姐姐,你想他了?啊,娘亲说过,喜欢一个人必然想着与他朝朝暮暮。所以,你喜欢敖将军?” “哪有。”赤缨绯红的脸蛋,愈发红得像熟透的果子。 “敖将军一表人才战功赫赫,我不过是地位卑下的小狐妖,怎敢有那些想法。” 我停下摆荡的花藤,狐疑地看着赤缨,追询道:“我有个好姐妹,她是千年蛇妖,不也照样和道士厮守在一起。又何况你和敖将军,怎么不能在一起。” “真的?”赤缨眸眼中闪闪亮起一束光芒。 这样的期许,似曾相识。 想来是青蛇的眼中出现过的。我暗暗猜定,赤缨的确是喜欢敖烈。 “那公主,你有喜欢的人吗?” 赤缨一句话,问得我愣了愣。 原本是没有的。 可忽地想起昨夜幻梦里,九重天上,星河璀璨,我拼尽全身力气,终说出口那句。 “白菀慕君,如慕天地。天地在,情在。但求神君,不要忘记菀菀。” 不知道为何,那一刻,怦然心跳的人,竟是梦外的我。 想到这,一下子,我的脸莫名刷地红了起来,认真思忖道:“好像有吧。” 赤缨捂嘴看着我,逗笑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是好像有。公主,你喜欢的人是?” “唔,那个人在我的梦里。” 赤缨笑得咯咯作响:“公主,你这是春日痴梦么?” “不是。”我一本正经地摇头澄清。 可当我想起梦外的舜璟上仙,顿觉得一盆凉水至头顶泼下来。 复而底气不足地叹口气,推翻自己道:“是。不过一场痴梦,玩笑罢了。” 花林中下起濛濛细雨,我与赤缨正准备返回荒戟。 林内突然响起一声声嗷呜长啸。 是狼群的豪迈嚎叫声。 我与赤缨飞身落至花树顶簇,看见敖烈气势浩荡地骑在头狼身上,尾随其后的数十只银狼中间,拥挤站着几只巨猿妖。 赤缨欣喜道:“那日偷袭我和敖将军的,就是他们!敖将军果真抓住他们了!” 我忧虑地看着那几只巨猿,老老少少,像一家子。 当年,娘亲悉数杀死他们的族人上下,如今又要如何处置这些残余呢。 第十三章 始料未及 万妖聚集的庆功宴上,锣鼓喧天,妖声鼎沸。 我与赤缨敖烈分坐堂内两侧,只见几只巨猿被捆在殿中央篝火旁。 众妖皆在静候娘亲处置巨猿。可没想到,娘亲环视堂下后,冲我这边招手示意道:“菀儿,敖烈,你们过来。” 众妖关注的焦点,原本还是几只被俘的巨猿。陡然间,都将目光投到我与敖烈身上来。 更万万没想到的事。 娘亲握住我的手,高举着,郑重宣布—— “万妖听命!即刻起,白菀就是这荒戟妖山的新任妖后!我要你们皆听她的号令!替她守住这妖界山河!” “万妖遵命!恭迎白菀妖后!” 锣鼓声骤停,众妖匍身扣首洪声齐贺,臣服在我与娘亲之下。 想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还是绝魈魔宫前,恭候魔王黑龙曜回宫。 一切来得太突然,以致眼下万妖齐刷刷跪在我面前,竟让我不知所措起来。 我懵呆地望向娘亲。 明亮的篝火焰色中,我从未见过,娘亲的面颊绽出那般灿烂开怀的笑容。 娘亲命着敖烈起身,复将我与他二人的手叠在一起,面向万妖道:“如今我再不是万妖之后。这第二件事,是件喜事。我要以白菀娘亲的身份宣布,为白菀敖烈立下婚约。” 堂下齐声高呼欢嚎。 觥筹交错的光影中,我清晰看到赤缨脸上挂着两道久不干涸的泪痕,眨眼消失在妖群中。 顾及娘亲的颜面与心情,我并未当下拒绝她的安排。 趁着众妖欢庆,我偷偷一眼瞟向身侧的敖烈,碰巧他棱角分明的脸颌上,琥珀色的眸子正柔柔地望着我。 目光交接,我像被火灼了般,猛地缩回视线。 交代完筹虑良久的事情后,娘亲踱步迈下台阶,走到已被众人忽略的巨猿妖前。 “巨猿妖,今日我妖族内部交接,宜喜不宜丧,我放你们走。” 一时间,全场静廖。 几只巨猿妖面面相觑,其中一只年轻力壮的巨猿,不屑道:“你以为放我们走,我们就会感激你?痴狐说梦!报仇之心,我们死不罢休!” 娘亲不急不慢走近巨猿,让小妖解开他们绳索后,威仪道:“自古成王败寇,优胜劣汰,我九尾罗刹何须你们感激。今日处死你们,对我来说再无后患,但我不想这样做。我只需你们记住,巨猿一族的血海深仇乃我一人所结,不要再枉害这些妖族中人。” “好一个九尾罗刹!你既敢放我们走,我巨猿一族又岂会贪生怕死。今日在此与你立下生死约,七日后,我巨猿一族必来赴战!” 几只巨猿目露凶光,龇牙咧嘴握紧拳头邀战。 我神色担忧地朝娘亲摇头,警醒她切不可应下这战约,毕竟她已没有妖丹在身,等于丧尽内力。 哪知,娘亲坦然笑了笑,答复道:“约。七日后战。” 众目睽睽下,几只巨猿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待到万妖退去,堂内空空,明亮的篝火渐弱渐暗,只剩下一团火苗零星的灰烬。 方才宴上,一众小妖围贺着敖烈,以致他杯杯烈酒畅快入喉,最后烂醉如泥地被抬了回去。 我自然从头至尾都没有心思喝酒。 眼下,人去殿空,娘亲还独坐在堂,笑饮着酒。 “娘……” 我走上前,有话想与她聊。 她抓住我的手,端起酒杯,浅抿一口,脸上浮泛出醉后笑意:“菀儿,走,陪娘去繁花林转转。”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这样被娘给拽走了。 密密斜斜的细雨,在朦胧夜色下交织成丝,洒落在繁花林中。 我扶着有些微醺的娘亲,皱眉这天气:“娘,起雨了,我们回去吧。” 娘亲停下脚步,倚在花团锦簇的繁花树下,微微阖上眼道:“菀儿,你闻闻,这里连风都有一股子清香。娘今天很开心,小雨不碍事,我想在这里多留会儿。” 可是,我现在满脑子都在担忧着娘亲与巨猿七日战约之事,哪有心情闻什么风里花香。 “娘,你修为尽丧,为何还要应战?” 娘亲不以为然地轻松一笑:“不必担心此事,我即便没有妖丹,区区几只巨猿,在我面前也是自不量力。” 我疑虑拢眉道:“为什么明明活抓到手,还要放了再战,这么麻烦。” 娘亲默了默,说出言简意赅的四个字来:“但求心安。” 我顿时心领神会。 一波清风漾过,淡淡轻拂下漫天的粉嫩花瓣,温柔绚烂,美丽凋落。 四下空旷的繁花林里,两个花藤椅随风浅荡着。 看着花藤,我忽地想起赤缨,想起敖烈,想起娘亲为我订下的婚事。 顿时迫不及待。 “娘,取消我与敖烈的婚约吧。” 娘亲的七分醉意,顿时醒了三分,诧异地看向我:“为何?难道是因为黑龙曜?” 我愣了愣,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 也许我这一愣,倒叫娘亲真的误会我默认了。 娘亲十分焦急地劝说我:“菀儿,我知道曜儿对你用情至深,但他身负血海深仇,着实不适合你。敖烈忠诚性直,又统领荒戟多年,他才是你最适合的夫君人选。你若和他在一起,必可细水流长,白首一世。” 虽说父母为子女计之深远,可这也太深太远了吧。我和敖烈八字没撇,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的。 再想起赤缨,我心内五味杂陈地梗了梗,甩锅道:“娘,你觉得合适,未必敖烈也觉得合适。说不定,我愿意,人家还不愿意呢。” “他愿意。” 娘亲放心的舒口气,继续道:“寂渊山上,你中狼烟昏迷,我遭围困之际时,我就已将你的一生安危幸福全部托付给他。他在我面前发过誓,从今往后,会守着你陪着你,倾命相护,寸步不离。” 我说不出话,有些震惊。 毕竟从寂渊到绝魈,艰辛跋涉的一路上,敖烈从不曾对我提起过娘亲留给他的托付。 “可是娘亲你说过,喜欢一个人必然想着与他朝朝暮暮。我对敖烈没有这份心思啊。” “菀儿,娘是过来人,你听娘的没错。只要你肯试着接受,这世上还有一种感情,叫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娘就是想趁你现在感情空白,替你选到对的人对的开始,然后让你幸福一生。” 我头脑开始有些混沌不清,好像不说出心里的实话,是没有办法与娘亲解释清楚的。 “娘,其实离开紫竹林后,我在烟波红尘发生很多事。这些事我一直瞒着你,因为不想你担心。可是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实话,我发现我身上有些复杂的前尘往事,我好像有喜欢的人。” 娘亲怔怔退后两步,难以置信地盯着我:“什么前尘往事?” 如今话已聊到这个份上,我也没法再对娘亲隐瞒什么。 遂将烟波红尘,凉亭初见,风流幻病,九重天上等等等等,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娘亲的脸色渐渐由晴转阴沉。 “娘……” 我小心翼翼试探,想要弄清楚娘亲听完我所说的话,态度是相信还是质疑。 哪料到,娘亲接下来的话,气势铮铮,让我措手不及。 “菀儿,婚约不可销,你们明日就举行大婚。” “明日?” 我心头一颤,吃惊得屏息后退,脚踩在繁花枯枝上脆脆作响。 娘亲望着我的神情,仿佛无比失望。 “菀儿,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总之这门婚事由不得你反悔。” 乌云蔽月,晚风甚凉。 娘亲这番话,在夜色冷照下的繁花林中幽静回响。 一地残花似负了春光,此刻,独剩我只影斜长。 私以为仓促订下的大婚日子,乃不过娘亲随口一说。 哪知,娘亲离开繁花林后,竟连夜安排荒戟众妖张灯结彩,布下十里红妆。 转眼间,还未雨过天晴,妖姬殿内,就已是红烛摇曳金杯合欢,红纱软枕鸳鸯锈锦,一片喜庆。 娘亲特意派来几个小妖监督。 我平静地穿上凤领红袍嫁衣,掀起流月髻上盘着遮面用的金色珠帘,端坐在青铜镜案前,候着天亮即将举行的大婚。 “你们退下吧,去把赤缨找来。”我佯装淡定地吩咐。 “遵命。” 看着几个小妖躬身退出去,我不由得方寸大乱,整个人陷入心乱如麻的境地。 这婚万万不能成,可现在离天亮寡不到两个时辰,我急需赤缨前来与我商量对策。 一阵柔和的妖风刮过。 妖风散去处,原地幻化出一个面若桃花,娇俏玉伶的女子,正是赤缨。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想必是哭透一夜。 这模样,让我更加揪心。 “赤缨姐姐,我不能跟敖烈成婚,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啊。你说我是躲起来好呢,还是逃出山好?” “妖后,喜宴吉时快到了。你与敖将军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何必躲跑?” 赤缨此刻拼命劝说我留下,可要跟我成亲的人,明明是她日思夜慕,不顾性命安危拼死都要保护的男子啊。 我吃惊得合不拢嘴:“怎么,你也希望我和敖烈大婚?” 赤缨心酸笑了笑:“我心中鼎鼎的敖将军,大概就是你这般倾国倾城的万妖之后才能相配。所以,我也希望你们在一起。妖后,你脂粉未匀,我来替你抹吧。” 赤缨努力挤出笑容,朝我伸出手来。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赤缨的心中,有一座暗恋的荒坟。而她将自己的浓情蜜意全部埋葬其中,不见天日,不敢示人。 她那般委屈卑微的爱情模样,让我愈发怀念起为爱执着的青蛇姐姐来。 爱一个人,管它什么身份殊途,就算他心上一片荒芜,也非得给他种出一片花来才对。 我有些急了,情绪焦躁道:“赤缨姐姐,一念错过一生蹉跎。你真能眼睁睁看自己喜欢的人娶别人?还要替她擦脂抹粉吗?” 赤缨看着我,伪装很久的坚强,终究还是被撕破,眼泪簌簌地下落,不断嗫嗫道:“不然呢,不然我还能做什么。你是妖后,他是将军,哪轮得到我……” 我心疼地上前安慰,抱住赤缨,让她眼泪倚掉在我肩上。 “赤缨姐姐,听我的。我离开荒戟躲两日,你替我与敖将军拜堂。等婚事落定,你再推说是我逼你的,到时候我再回来像众人赔罪。” “不行不行!这样做,九尾妖后会责怪我,敖将军也不会原谅我的。” “赤缨姐姐,你记住,是我逼你的。要说不原谅,他们也是不原谅我。” 我期许地望向赤缨,她却眼神坚决地摇头:“不行,真的不行。” 我拔下发髻上的金钗,狠下心对准自己的脖子。 “姐姐,你真的要我以死相逼吗?” 赤缨难过地望着我,流着泪,难以取舍。 半晌后,赤缨终于艰难地点点头,应下了。 第十四章 幽冥少年 深怕赤缨再波澜反悔,我立即换下红袍嫁衣奉至赤缨手里。 赤缨心中交战再三后,终肯戴上珠瑙凤冠,穿上凤领红袍。 凤冠垂下的金丝帘珠遮住赤缨面颜,寡从外观看,根本瞧不出是谁。 我微微放下心来,开怀舒展眉头:“赤缨姐姐,过完今日,你就是敖烈拜过天地的妻子。愿你们共结连理,白首偕老。” “妖后,谢谢你,我、”赤缨紧张地说话都有些结巴。 我扶住赤缨的肩膀,打气道:“姐姐,幸福要靠自己去争取。我走了。” 然后,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溜下荒戟。 天色朦朦破晓,空气里尽是雨后潮湿的雾气。 不知不觉越过繁花林,又杂乱无章地行进数十里地后,看到一条宽阔的河流阻挡我前面。 泛红的曙光倒映在河心,泛着粼粼闪闪的波光。微风袭来,红影微漾。 河面上熙熙攘攘的水草随风招摇摆动,仿若手指曲勾着引诱我横渡。 有娘亲上古妖兽的修为妖丹傍身,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我。 我敛气凝息,身轻如燕般跃上河面,脚尖点水,步履如风。 可是,悲剧发生得太快,以致我还没弄清发生什么事,就被一阵巨浪拍翻进河里。 咕噜咕噜灌下好多口水,我拼命挣扎用劲,想要脱离河面。可脚下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一个劲儿地将我猛拖入河底。 清澈透光的河水被我扑腾得浑浊不堪。我模糊余光看到脚踝处一只骷髅手,顺着白森森的断骨望去,一张无比狰狞的女人。 残破的脸,黑洞洞的眼眶,烂脓翻肿的嘴唇,整个鼻子掉下来瘫在脸上,头发像枯萎的杂草样缠裹着整个头部。 “水鬼!” 一个念头惊惶闪过。 不善水性的我,修为再高也被呛的使不上劲儿,觉得自己濒临死亡的边缘。 眉心的胎记倏忽亮了,我又看到紫袍神君。 他好像知道我快死了,紧紧奋力地将我搂在怀里,难过悲凉的语气。 “菀菀,一念爱上你,恐三万万须臾难忘记。天谴又何惧,我要你活下去。” 彷徨的梦里,眼角微弱的余光瞥见,他伤痕累累地躺在刑台上,嘴角淌出鲜红的血渍,触目惊心。 我发疯般想冲上前拥抱他,伸手替他擦拭,却仿佛隔离千云万里。 他悲伤的眼泪,坠落在我心上,根深植入在我的血脉。 “换神君安好!白菀知罪!但求一死!” 我痛不欲生地惊醒,发觉自己躺在河岸边上,浑身湿透瑟瑟冷抖。 “咦,女鬼呢?难道刚刚全部是梦?” “不是梦,是我收了女鬼,救下你。” 冷不防听见有人说话,着实吓我一跳。 环顾四周,万籁俱寂。 我看见一个稚气未脱的英俊少年,侧身横卧在水面。一手拿着色泽诡异的星罗盘,一手托着腮帮,百无聊赖地盯着我。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微微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一脸朝气蓬勃的模样。 我认真看着少年道:“是你救了我?” 少年朗朗大笑道:“菀妹,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此话一出,霎时惊得我喷出一口河水来,呛得直咳嗽。 “你叫我什么?” “菀妹。”少年得意洋洋笑着。 我堂堂百余岁的狐妖,竟被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叫妹妹? “呃,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叫犽襄君,家住幽冥。那女鬼不愿喝孟婆汤忘却前尘,纵身跳下忘川河逃到这里。她想拉你作替死鬼,我来抓她正好救下你。” “你难道是负责捕魂的幽冥使者?” 我好奇追问后,忽又想起刚刚被少年遗漏未答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你忘了,我可没忘。当年是谁久别成悲,站在奈何桥头,忘川河畔,字字凉殇。” 少年皓皓齿白地笑了笑,模仿着女子哀婉的语气模样道—— “幽冥苦等九百年,他没有来,我不想忘,鬼君不能奈我何,孟婆汤又能奈我何。” 我迷惘地看着眼前的稚嫩少年,暗暗抓狂,什么鬼啊这是。 少年演完戏后,收放自如地恢复嬉笑神情。 “菀妹,既然有缘再见。此物赠你,有空回幽冥坐坐。见刀如见我,幽冥没人会拦你。” “什么?” “我赶着回去处置女鬼,就此别过。” 少年留下一抹极其灿烂的笑容后,在我手心里搁下一把匕首,然后沉身河水中,消失得了无痕迹。 我像梦醒般回过神来,看见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殷红短小的血玉刀柄上,镂刻着诡秘的骷髅纹。刀身上,赫然楷书着“剔魂”二字。样式极为诡谲,但是迟钝,估计连果皮都削不断吧。 虽然收的有些莫名其妙,但好歹是个礼物,我细心收起小刀揣入怀中,起身返回繁花林。 因为浑身湿透了,我打算过去捡点枯枝升堆篝火,烘烘头发和衣物。 可我没想到,这一回去,竟会遇见那几只巨猿妖。 繁花树林里,几只巨猿妖倒在血泊中痛苦惨嚎。 我眉梢一惊,匆忙上前询问发生何事。 几只巨猿妖仇恨的眼神扫我一眼,并不肯搭理我。 我犹了犹豫,想起娘亲‘但求心安’四字,终还是出手替他们止血。 可他们一个个面色紫青气若游丝,恐是已经受下严重内伤。能不能活命,也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我叹了叹,转身欲离去。 一个孱弱的声音,忽地在我身后响起:“玄天门埋伏在荒戟后山,欲布下天罗地网阵,一举覆灭万妖族。” 我吃惊回过头,望着血泊中的巨猿首领:“你刚说什么?” “我们的伤就是玄天门所为。我族与你母亲虽有私怨,但是面临整个妖界存亡,信不信由你。” 四目相对,我看到巨猿眼中同时交织出恨意与同仇敌忾。想必,他也是心里一番挣扎后,才说出这般实情。 “多谢。” 我仓促道出二字,立刻折身赶回荒戟山,一路上思虑着对敌之策。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万妖还沉浸在大喜之中,齐齐仰望着荒戟高台上喜褂红裙,敬拜天地山河的二人。 娘亲笑意盈盈地坐在台上朱木红椅。 我一袭白衫,飘然身落高台,拦下正要行礼的敖烈和赤缨,急急面向万妖下令:“玄天门暗袭攻山,万妖迅速分道撤离。” 顿时群妖大惊失色,妖身骚动,四面离山。 虽玄天实力高于我妖族之能,但敌寡我众便促解决之策。 “公主,你、” 敖烈怔怔看着我,再迟疑看向身畔喜裙之人。 赤缨掀起面上的金色珠帘,神色仓惶后退数步:“对不起,敖将军,我……” 原本满面欣喜的娘亲,由喜转怒,上前便是狠狠一耳光扇向赤缨:“区区卑贱红狐小妖!竟敢在此偷梁换柱!” 赤缨捂住脸,眼泪夺眶而出,跪在地上,缄默不语。 怒不可耐的娘亲还想上前动手责罚赤缨,我赶紧冲上去护在赤缨身前:“娘,要罚就罚我!是我想逃跑,以死相逼赤缨姐姐帮我的!” 娘亲高举起巴掌,终还是不忍心落下,眼眶无奈泛红地看着我:“菀儿,你真是辜负娘亲的一片苦心!我已命不久矣,你却要我死不瞑目!” 说完,气急攻心的娘亲喷出一口血来,摇摇欲倾。 一团殷红溅过眼前,我细思娘亲的话,惊惶摸了摸脸上的血,浑身战栗魔怔地看着手心血渍…… “九尾妖后!”敖烈反应敏捷地扶住我娘亲。 我害怕的眼泪,滚滚而下模糊视线:“对不起,娘亲,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气你的、娘,对不起、” 娘亲脸色虚弱难堪,仍旧抬手触摸我的脸,竭尽宽慰道:“菀儿,我命数如此,你不要难过。娘亲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 我手背抹净泪,努力想看清娘亲的面庞,可刚抹干净,眼泪又大颗大颗涌挡住视线,什么也看不清。 敖烈一声仰天长哨,召来巨型乌鹫鸟:“公主,你带妖后先走!” 我紧抱住娘亲坐上乌鹫,泪水影响视线,模糊疑惑地看向敖烈和赤缨。 怎么不一起走? “公主,我和赤缨留下来拖延住玄天门的人。” 视线越过敖烈的肩头,我才发现,我们不知何时已经被玄天门的人重重包围。 领头者,正是玄天门少主洛不凡。 第十五章 强闯幽冥 洛不凡袭一身墨蓝锦缎束身衫子,白裘披肩,盛气凌人地步步逼近。 敖烈轻拍乌鹫的背羽道:“带妖后去安全地方!快!” 乌鹫鸟咕咕急促地震动翅膀,眨眼间,载着我和娘亲飞向半空。 “想逃?” 洛不凡扬起薄削的唇,流出冷冷一笑,擎空举剑,施咒道:“金光无量,诸天神明,风雨雷电,诛灭此邪!” 顿时黑云压顶激荡成漩,乌鹫鸟拼命展翅保持平衡。 “菀儿,跟我念诀。” 娘亲面色暗白,气弱无力地抓住我的手,嗫嚅道:“三界金光,战神之威。神麟护体,刚慑九洲。” 我不明所以地跟着念完,左手腕处的龙鳞环骤然射出一团黑光,将我们庇护其中。 狂风暴雨金雷阵阵,纷沓袭至鳞环屏障外,溃散成烟。 娘亲忽然剧烈地咳嗽,却始终紧闭嘴唇,像在强行忍耐着什么。 “娘亲,你没事吧?”我慌忙伸手替娘亲捋捋背。 却不想,这一捋,竟让娘亲咳出血来。 原来,娘亲就是忍着不愿让我知道她在咳血。 我心头一震,赶紧吩咐乌鹫鸟赶往绝魈山,找药仙医治。 娘亲剧烈咳嗽后,稍稍微弱平息下来,仿佛气血渐渐涣散道:“菀儿,娘的身子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我眼眶止不住泛红,鼻尖酸楚道:“不会的!娘亲,我让乌鹫送我们去找药仙,你不会有事的!” 娘亲的脸色愈发惨白,她指尖的体温渐褪,喉间却还在极力发扯出声响。 “菀儿,娘亲真的很希望这世上能有一人,像娘亲这般爱你疼你担心你。如今落空了,往后世事难料。你千万记住娘亲的话,无论人生坎坷艰难险恶,哪怕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勇敢地活着。这是娘亲对你唯一的期望。” 娘亲的临终嘱托,字字句句都令我悲痛欲绝。 汹涌的泪水彻底盲了我的视线,什么都看不见。 只听见娘亲最后一句微弱的话:“菀儿,娘死后,想葬在繁花树林里……” 世间最无私疼爱我的人,朝夕之间,离我而去。 我知道,生老病死,乃世事常态,娘亲终归会有离开的一天。 可我没有办法接受的是,娘亲受我逃婚刺激而急火攻心致死。 此般罪孽深重,余生愧疚,还能如何平息。 我含泪紧抱着娘亲仅存余温的身体,眼泪麻木冰冷地坠落,仿佛丧失掉全部知觉感官,只嗅到四周空气寒凉稀薄。 乌鹫不断悲彻嘶鸣,盘旋在茫茫天地间。 也不知道它带我们飞了多远多久,只知道后来,娘亲的身子彻底凉了,我的眼泪淌干了,再也掉不出半滴泪来。 我才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般,对乌鹫鸟说出半句话来。 “回繁花林。” 乌鹫鸟落地。 繁花林里尸横遍野,花团沾染血渍,簇簇鲜艳地绽放在枝头。 血色花荫下,一个身披黑袍的男子焦急地来回穿梭搜寻着。 想不到,这样绝望无助的时刻,我见到的第一个人,会是他。 他的名字在我舌尖打转,我却噙着眼泪,难过地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直到他猛然不经意地回头,黑亮的眸子远远望见我,转眼泛起柔柔的涟漪。 “小仙女!” 黑龙曜黑袍肆扬,疾快如风般来到我身边,仓促解释:“我一看见龙鳞环亮光就赶来,可惜还是来晚了。你还好吗?” 我神情难过地低下头,默不作答。 “九尾狐她这是、” 黑龙曜伸手抱下乌鹫鸟背上的娘亲,想问又止住,皱了皱眉,出手试探强行将内力灌入娘亲体内。 我艰难晦涩地扯动黑龙曜衣角,抽噎泣不成声:“娘亲说,她想葬在繁花林里。” 黑龙曜停下手中动作,环顾四周后,领着我将娘亲的身子搁至繁花树下。 黑龙曜以内力聚起一阵狂风,吹落满林繁花,渐渐将娘亲覆没在殷红花冢里。 隔着一抔香消殆尽的花土,阴阳相隔,悲痛摧心般袭来,我哭的绝望喘不上气。 “娘亲,你要我好好活着。可是没有你,这世上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你还有我。”黑龙曜心疼地将我摁在他胸口上,紧紧纳在怀中。 “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小时候爹娘枉死,我也哭了很长日子。” 泪水浸透黑龙曜胸口的衣襟,我悲恸得忘乎所以。 “你不明白。是我害了娘亲,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跟娘亲道歉。我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 黑龙曜明亮的眸子,怜惜望着我,伸手替我擦掉眼泪,扶住我双肩道:“我不能让你活在难过自责里,跟我走。” “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守着娘亲。” 黑龙曜笃定的语气:“你必须去。” 猝不及防。 黑龙曜一把扛起我,俯身在地面破掉阴阳结界,带我纵身跃进万丈黑渊内。 当耳边的风啸声停止,我摁住起伏难平的胸口,发现自己身处幽冥城外。 灰暗的城墙上,矗插一道骷髅浮绘殷红诡秘的旗幡,旗幡下正对着一扇巨型高拱的青铜门。 光线极为昏暗,隐隐约约听见幽冥城里凄厉受刑的鬼哭魂嚎声。 “黑龙曜,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黑龙曜神情冷峻地注视着我们身前的幽冥青铜门道:“来见你娘。” 我稍稍吃了一惊后,想起娘亲此刻在幽冥城里,迅速无畏镇定心绪。 “黑龙曜,谢谢你。可是擅闯幽冥骚扰亡灵会遭天谴。你在这等我,我自己进去就好。” 我正欲抬步,被黑龙曜伸手拦下。 黑龙曜侧过脸望着我,坏坏漾笑的脸上,邪着嘴角道:“我黑龙曜就是要逆天行事!” 说罢,黑龙曜伸出左臂,一掌推开幽冥青铜门。 伴随着此起彼伏怪异尖利的吱吱声,一群血嘴獠牙蝙蝠,黑压压扑向我和黑龙曜。 “哼,区区吸血蝙蝠也想对付我,不自量力。” 黑龙曜扯动唇角,不屑冷笑了笑,一抖身后黑色长袍,便致吸血蝙蝠全部肢残落地。 场面血腥至极。 阴风狂怒,只见幽冥判官率着黑白无常及大批鬼差,悄无声息地出现。 “绝魈魔王,我幽冥境内岂容你如此嚣张放肆!”幽冥判官冷面无情道。 “本魔王不喜废话。交出九尾罗刹的鬼魂!否则今日我就灭掉你这幽冥阎狱!” “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还能不能走出幽冥阎狱!” 判官露出惨白的牙槽,鬼森森地阴笑。 随即取下腰间嵌着血玉的腰带,变幻出鬼煞弓。腰间携带的判官笔则变成利箭,而那一块血玉竟化成箭尖猩红噬魔的鬼火。 黑龙曜转过脸,对我认真叮嘱道:“我现在要动手,你把眼睛闭上。” 我不明所以地捂住眼,又忍不住好奇心驱使,悄悄留下一条眼缝儿。 一道黑袍恍过。 凌乱昏暗的光线里,看不太清争斗的情形。寡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凄厉鬼叫,然后四周弥漫开淡灰色的烟霭。 那些鬼差,就这样被打得灰飞烟灭。 余下的鬼差纷纷惊恐后退三步。 眼见形势不利,判官彻底恼怒,张弓瞄准黑龙曜后,欲催动鬼煞夺魂箭。 “是谁不知死活!吵到本大小姐休息!” 正值气氛剑拔弩张时,一个明亮的黄衣少女手持曼陀枯藤环出现在阎狱殿前。 女子眸眼若弯月,活泼俏皮的面容上,唇角不偏不倚地长着一颗刁蛮痣。 话音刚落,黑龙曜风驰电掣地穿过鬼差群,锁住女子的喉咙。 “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对我这般无礼!”女子大吼大叫着,四肢拼命踢抓。 黑龙曜冷冷哼笑道:“你既手持着地狱精火炼制的曼陀枯藤环,自然与幽冥鬼君或者判官脱不了干系。” “判官爹爹!你快把他抓起来!哼!我定要把他扔火海里烤成干尸!再挂到刀山上示众!” 刁蛮女子虽受黑龙曜挟制,嘴上仍是半分不饶人,毫无畏惧地撒泼耍横。 “湘儿!” 判官大惊失色,当即放下手中弓箭。 “魔头,放下我女儿!你不是要找九尾罗刹吗?她生前作恶多端,鬼魂被囚在幽冥地狱。” 黑龙曜满意扬起嘴角,侧脸看向我:“走,去幽冥地狱。” 说罢,黑龙曜利落定住叫做湘儿的鬼丫头,然后抓起我的手,带我前往阎狱殿。 判官见到湘儿脱离挟制,立即瞄准黑龙曜,张弓射出鬼煞箭。 可他着实小瞧了黑龙曜。 黑龙曜反手接住箭,顺势扔回,插在湘儿的发髻上。吓得判官腿软,受黑白无常搀扶后方才镇静。 一个恼羞成怒的声音顿时在我们身后响起。 “黑白无常,速速击响九天惊雷鼓!今日,我幽冥就要联合蓬莱众仙,来个瓮中捉鳖!” 我心中陡生忐忑。 “黑龙曜,别管我了,他们要围捕你,你还是快离开吧。” 黑龙曜挂着邪邪的笑容,戏谑地凑近脸看着我:“怎么,你在担心我?若我死在你心里,那我也算死而无憾。” “黑龙曜!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 …… 黑龙曜忽然停下脚步。 我也跟着停下来。 眼前出现一道门。 幽冥三重门。 一是生门,幽冥城门。二是死门,鬼门关。三是生死门,阎狱殿门。 眼前这道门,便是鬼门关。 赫然牌匾着:只通鬼魂,不入活人。 “那我们怎么进去?”我怔在鬼门关外。 “相信我,承诺你的事都会做到。”黑龙曜偏过头,眼神坚毅灼灼道。 目光对接,我信赖地点点头。 第十六章 初晓身世 幽暗的血褐色,淡淡笼罩着黑龙曜握紧的双拳和青筋暴涨的额头。 渐渐,我感受到一股强劲的煞力冲进我体内。 地面仿佛开始晃动摇坠,我晕眩地看到鬼门关渐渐裂开一条巨缝,诡异厚实的黑雾从鬼门关内扩散弥漫开来。 黑雾迅速涌散,阵阵阴寒,我忽然觉得自己身轻如燕,被风吹得东飘西荡,不由自主地朝着黑雾深处滑去。 我心慌害怕地伸手抓找:“黑龙曜,你在哪,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了……” “别怕。” 一双手穿过黑雾紧紧握住我。 “小仙女,我已经把你魂魄释出体外,你现在可以进去找你娘亲。可是我必须留在这里护住你的肉身心脉。记住,遇到危险就晃响龙麟环,凭我与它的感应,我能立刻将你的魂魄召回体内。” “嗯,记住了。” 我努力点点头,指尖传来依依不舍地纠缠。 黑龙曜缓缓一松手,我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滑进黑雾里。 也不知飘了多久,直到身旁两侧稀疏亮起大红色灯笼,照亮脚下泥泞的黄泉路。 黄泉路畔盛开着妖娆无叶的血红色花朵。 “来者何人?为何没有鬼差押送至此?” 突然出现两个黑袍鬼差,手持锃亮的栓魂链拦住我去路。 “我、我、” 我嘴舌打结地嗯呀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说辞。 两个鬼差唰地变脸,鬼眼冒出阴诡的绿光,张嘴露出骇人的獠牙,举起栓魂链步步朝我逼近。 “啊啊啊!想起来了!我来…我是来找犽襄君!” 大脑在危险中飞速运转灵光乍现。 我腾地想起那个河中收服女鬼,救下我性命的小男孩。兴许,他们是同僚呢。 鬼差停下脚步,枯骨的四手僵在半途,面面相觑。 一见奏效,我忙不迭地掏出怀中的剃魂刀,证明道:“看,这是他给的信物。说是你们见到这个就不会拦我。” 话音刚落,两个鬼差唰地单膝跪地。 我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两鬼:“你们拜我做什么?” 两鬼起身,鬼脸无语地看着我:“不是拜你,是拜剃魂刀。走吧,随我们来。” 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两个鬼差黑布罩眼,一左一右地驾着胳膊飞了起来。 待到双脚落地,揭下黑布,我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座巍峨阴冷的煞黑色殿宇内。 两个鬼差齐刷刷跪在我两侧,恭禀道:“启禀鬼君,此女鬼没有判官批文,擅闯鬼门关。可是,她持着您的贴身物件,说是前来寻您。吾等不知如何处置,请幽冥鬼君定夺。” “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空旷的殿堂之上,黑色纱幔后传来男子的威严命令声。 我一抬头,看见黑色纱幔顺着纤白指尖的轻轻撩动,走出一个眸若星河的俊秀男孩,神采奕奕地立身在乌黑殿穹下:“菀妹,你回来了。” “犽襄君!你,你竟然是幽冥鬼君。”我吃惊地合不拢嘴。 犽襄君白齿一露,唇边无奈漾笑道:“好歹曾在忘川河畔陪你等了九百年。这么看来,你是永远记不起了。” 我茫然皱眉,不知犽襄君在说什么。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犽襄君,我来幽冥找我娘亲。你能让我见到她吗?” “只要她还未轮回转世,不过小事一桩。只是你得告诉我,她姓甚名谁。” “九尾罗刹。” 犽襄君摸出色相诡谲的罗盘,伸手在罗盘上比划乾坤道:“死生入定,幽冥查录。九尾罗刹,速来报道。” 一团黑雾涌动散去后,娘亲的魂魄出现在殿内。 “菀妹,幽冥亦有鬼法,我即便破例,也只能留半个时辰给你们叙旧。我出去巡视一转,你们慢慢聊。” 犽襄君留下一柱细长的黑崖柏香后离去。 我刹那红了眼眶,喉间哽咽地唤了声:“娘亲。” 娘亲魂魄一惊,回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我:“菀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黑龙曜带我来的。” 望着娘亲斑白的发丝,瘦薄的身躯,不知她上古凶兽之身,在幽冥地狱会受什么刑罚。 我鼻尖一酸,站在娘亲面前,低下头,泪水大颗滚下:“娘,对不起,我不该逃婚气你。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在这里受罪。” 娘亲温柔摸了摸我脸蛋,细语安慰道:“菀儿,我的死,与你无关,无须自责。娘亲本就命不久矣,所以才急急将你带回万妖山,安排你接手妖界与敖烈成婚。” “我不信。娘亲,你是上古九尾妖狐,命有九条九万年,怎么可能命不久矣!” “菀儿,你有所不知。上古交战时,我就断了七尾殒掉七命。寂渊山上,得知故人噩耗,我心脉尽断又毁一尾之命。即便药仙治好我,也就只剩寥寥数十年可活。后来,为将我的妖丹与你体内融合,我又耗尽毕生妖力,更没几日可活了。恰逢巨猿约战,我已打算好以命偿怨。” 我泪眼凝望着娘亲,原来,她默默为我做了那么多,而我浑然不知地任性而为,枉费娘亲一片苦心。 “娘亲,菀儿真的知道错了。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和敖将军成婚。” 娘亲微微摇头。 “菀儿,幽冥这些日子,我想起很多,也忘了很多。我发现,忘记一大段经历后,再想起的就是回忆了。当前程往事褪尽,原来重要的不是结局。我活着时,贪嗔痴恨爱不得放不下,总觉得件件锥心后悔。现如今反而感谢曾经刻骨过那样一个人,让我爱过恨过,才有这些回忆陪我。爱,终究应顺其自然。菀儿,是娘亲当日不该逼你成婚。” “娘亲……”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菀儿回去吧,珍惜时光,在凡尘好好活着。” 我回脸看见黑崖柏香快要燃烧殆尽,烟灰寥寥飘散。 我慌恐难耐地抱住娘亲:“不要。娘亲,你跟我回凡尘吧。黑龙曜一定有办法带你和我们一起走的。” 娘亲像往常般不舍地摸摸我的脸颊,顿了一小会儿后,缓缓启齿道:“人死不能复生,否则会遭天谴。菀儿,其实,其实我并不是你的娘亲,你回去吧,去寻找你真正的家人。” 我怔怔后退半步,望着娘亲,一时间难以消化娘亲的话。 娘亲眼眶微微泛着泪光,回忆尽往事。 当年,万妖山上,娘亲的确曾经怀过孩子,可惜难产致婴儿胎死。 娘亲伤心之下离开万妖山,偏巧遇上仙界追杀,被黑龙曜父亲所救。 再后来,娘亲与他们兄妹分散逃命,在凡尘百年流连。 却在天涯海角见到一场惊世美丽的盛景。 漫天纷飞着血色的白菀花瓣,温柔细碎,犹如一场盛浩的花语在诉说着亘古难言的凄情。 顷刻间,遍地白菀,花开成海。 其中一朵赫然硕大的白菀花中躺着一个皮肤白皙,面容娇巧的小女婴正咿咿呀呀手足乱摆。 娘亲轻轻步入花海,看到女婴以花瓣为被,以花蕊为枕,以花蜜为食。心生怜爱,将女婴抱入怀中。 娘亲心想她在凡尘孤独无依,便决心抚养女婴长大。 所以,娘亲渡尽一尾修为,将女婴化为狐身,带在身边,从此隐匿紫竹林,百年再未踏出。、 这女婴,便是我。 我一时间难以接受,拼命哄住自己:“娘亲说的这些,都是在逗我对不对?我怎么可能……” “菀儿,娘亲希望你拥有普通平凡的生活,所以一直瞒着你。现在想想,也许你的亲生父母,还在凡尘四处寻你。所以,回去吧,你在世间不只我一个亲人。” “可是娘亲,时过百年,我的亲生爹娘,也大概已经不在人世。” “菀儿,你梦里都是一些上古神界的往事,所以你必定身世不凡。你的亲人可能还活在人世,在等着你。” 我的心中,豁然间,流年若水,明月相照。 想起那夜,风雪涧畔,一袭紫金长袍凤眼疑云地问向我:“你究竟是人还是妖?” 我究竟是人还是妖? “九尾罗刹,时辰到。” 沉浸在思绪中的我,猛然被打断。 我抬头望见,犽襄君的法器罗盘旋转在半空中,将娘亲的魂魄卷入其中。 娘亲回头望我一眼,狐眼微眯地伤感笑着,与我道别。 这一别,恐是永生。 我下意识扑入黑色旋风中,想要随娘亲同走。 希望落空,犽襄君收回罗盘,平静地站在我跟前,世故熟练道:“世人皆怕生离死别,殊不知有别才有逢,有死才有生。受完因果罪罚,她自会六道轮回。” 犽襄君说的不无道理,可是莹莹泪珠坠在睫下,我模糊闪烁的目光看向这个世间,忽然无端端明白一种心情—— “世人怕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轮回相逢后,物是人非,不再瓜葛。” “百年不见,菀妹,你还是如此执着。” 犽襄君十五六岁的稚嫩面容唇角,涌上一丝历经沧桑的复杂笑容。 我不经意望向那双极尽陌生的眼眸,心中疑惑悸了悸,脱口问出:“我们哪里见过,是幽冥阎狱,还是忘川河畔,为何我都不记得。” 犽襄君眸眼看着我,眉梢眼角意味绵长地温柔笑着,还是初见时那般俊秀少年的模样。 “因为你喝过孟婆汤,忘了幽冥这九百年。” 我还未来得及听明白犽襄君的话,倏忽间,一股飓风般强大的吸力将我往回拉扯。 身不由己的陷入黑暗甬道里,一阵剧烈碰撞后,我疲乏地陷入昏睡中。 沉睡的意识里,我仿若听见黑龙曜一声嘶唤—— “小仙女,我撑不住了,走。” 第十七章 鳞甲软肋 想起九天惊雷鼓召唤众仙前来幽冥,难不成黑龙曜遇到危险了? “黑龙曜、” 我在迷糊昏睡中,口齿不断嗫嚅着黑龙曜的名字。 幻迭重生的梦境里,一沓春光流黛的靡靡景色。 一袭紫衣步履轻幽至我身侧,伸出白皙细纤的手掌覆在我油黑亮堂发梢,轻柔拍了拍我的脑勺。 “菀菀,教你练剑呢,为何你总魂不守舍。” 梦里的我,满腹掩藏着替黑龙曜盗剑的心事,睁开惺忪睡眼,浅浅应了一声,便神色慌乱地低下头。 紫衣俯下修长的身子,眼光细致地审度着我的神情,语气冗沉地猜询道:“昨晚你又到禁殿去了?” 他的语气分不清是失望还是失落,让我也跟着心跳七上八落。 空气沉闷地仿佛不再流转,我偷偷抬头打量一袭紫金瑞兽长袍的舜璟。 他神情冷峻地看着我,言语斩钉截铁道:“菀菀,世间男子千千万,你绝不可以爱上禁殿所囚之人。” “为什么!” 为了掩盖自己想要盗剑的心虚感,我固执地昂起脸蛋,抬眼迎上他凛冽的目光。 舜璟从未见过我这般违抗的模样,他的汹汹气势反倒临阵退缩了一般,愈发低沉的语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与他,不见是孽,见了是劫。倘若早知今日,菀菀,我宁愿自己造孽,也不愿让你应劫。” 我亦从未见过舜璟那般晦暗无光的悲悴面容。 四目相对。 若我眼神里掩藏的是不能说的心事,那舜璟眸底深藏的又是什么呢。 “小仙女,醒醒!” 我缓缓睁开眼,一张血渍斑斑的脸,被敛进我视线内。 原来,方才又是一场梦。 我回过神,吃惊地看着遍体鳞伤的黑龙曜,一把拽过他的胳膊,掀起他的衣袖。 一道道渗血的伤痕,让人触目惊心。 一横横,一竖竖,一片片,像刀伤,像剑伤,像各式各样不知来头的利器所伤…… 我微微红了眼眶,担心地望向黑龙曜,急切追问:“你怎么浑身是伤?你守在鬼门关外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伤不碍事。” 黑龙曜简短作答敷衍我后,疲乏地笑了笑,斜扬起嘴角,故意佯装轻佻道:“我倒想知道,你为何做梦时,一直叫我的名字。” 我那快掉下来的眼泪,就这样被黑龙曜的话,给硬生生偏题偏没了。 我擦掉酸楚的鼻涕,戏谑道:“哪有!” 黑龙曜俊魅笑了笑,站起身,抖掉身上尘土,忽然异常安静下来,回头看着我。 “小仙女,幽冥响起九天惊雷鼓时,我隐隐听见上古神兽的嚎叫声,所以我现在要回去再打探一趟。” 我难以理解地看向黑龙曜:“你收集那些神兽做什么?你已经受伤了!不能再冒险回去!” “收集神兽,事关报仇。放心,我不会有事。”黑龙曜掷地铮铮。 受人之恩,我亦铮铮义气道:“我陪你去!” “不行。” “为什么?” “我的黑龙鳞甲无坚可摧,但你却是我的软肋,随时能致我伤的体无完肤。你还是留在这里等我吧。” 关于鳞甲和软肋这件事,我脑子飞速转了转,当即分析得出结论,他这是嫌我拖后腿。 “不是嫌你拖后腿,我是担心你的安全。” 黑龙曜好像猜透我的心思,揶揄笑话我,如此解释道。 “好吧,那你自己注意安全。我也得回妖界看看,毕竟娘亲交予我手上,我得回去看看万妖情况如何。” “嗯,小仙女,遇到危险记得晃响龙鳞环。” “嗯!” 我点点头,与黑龙曜作别离去。 刚走没两步,又被黑龙曜叫住,我不明所以地回过头——— 黑龙曜漆黑的眸眼,像夜空中闪烁的星辰般,耀望着我,极为灿烂地笑起来。 “小仙女,下次跟我去趟天山吧。我带你去夜坐天崖边,饮风赏月。” “好啊。” 我未作多想,便欣然应下邀约。 那份信任感和依赖感,仿佛早已不知不觉,渗透我的发肤,淌进我的血脉…… 回到荒戟,放眼望去,妖去山空,遍山残余颓败寂寥。 我寻遍万妖洞窟,亦未寻获敖烈和赤缨的踪迹。 正值我一筹莫展之际时,山涧幽谷传来乌鹫鸟的盘旋嘶啼声。 我吹响一记口哨,召来乌鹫鸟,让它带我前去寻找敖烈和赤缨。 可是,没想到,乌鹫鸟载着我,一个扶摇直上后,俯冲扎进荒戟溪涧后暗藏的密洞内。 “拜见妖后!” 密洞内,都是我族幸存之众。 从半人半妖兽哭诉中,我才得知,当日玄天门少主洛不凡,活捉走不少妖族头领。 为一举剿灭妖界,洛不凡拿妖族各首领作饵。引得各族小妖前赴后继去营救,纷纷遭伏被擒,死伤无数。 因着敖烈被擒,赤缨带领小妖前去营救,如今也被一同拿下作饵。 闻罢,我怒气冲冲地攥紧拳头。 这洛不凡真是阴狠狡诈,心思缜密。 想要救下敖烈赤缨的心情极为迫切,可是众小妖血淋淋的前车之鉴,让我不得不冷静下来。 眉梢一皱,我很快计上心来,立即在半人半兽耳边低声秘密耳语一番。 安排妥当后,我跃身骑上乌鹫,形单影只地匆匆朝烟波红尘奔去。 昔日繁华热闹的姻缘河,此刻人影寥寥,寂若殇秋。 烟波红尘的十丈城墙上,一排排悬吊着我妖族之众。 可是,城墙脚下却连个看守羁押的人都没有,明显暗藏着埋伏。 我遣走乌鹫鸟,站在姻缘河岸,遥视着隔岸城墙。 只见敖烈和赤缨二人昏迷着,衣衫褴褛发丝凌乱,唇色干涸惨白,肩挨肩地被悬在城墙半中央。 我一刻也不能再等,运提娘亲的妖丹之力,飞身靠近城墙。 可还未及靠近,霎时,降魔镖袭如雨下,从城墙内涌出一群玄天门徒。 我在降魔镖雨中灵活闪避着,将一枚枚降魔镖踢插回城墙,再踏着降魔镖步步而上至敖烈和赤缨身边。 我左揽右抱住二人,迅疾地飞身将他们带回城墙上。 我努力试图唤醒他们:“敖将军,赤缨姐姐,快醒醒啊!” 但他们却始终昏迷不醒。 就在我集中注意力救人时,突然天边金雷滚滚,闪电阵阵,劈我而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念诀启动龙鳞环,眼睁睁看着金雷袭来。 临到头,金雷更换袭击方向,炸裂在我三人脚边。 我被扬起的尘土呛得直咳嗽。 一袭缎亮的蓝袍冷酷地立身在尘雾散去后。 “想不到,统领荒戟的新任万妖之后,竟然是你这只小狐狸!” 我眸泛猩红,一身妖气陡浓,扭头咬牙无视洛不凡的存在。 洛不凡上前半步,细细察量后,自嘲道:“当日我饶你一命,只废除你的修为,看来竟是放虎归山了。” 我亦不屑的神情,懒得搭理,看他到底想玩出什么花样。 洛不凡被我轻蔑的态度激怒道:“你何来资格傲气!若不是看在舜璟上仙的面上,方才你已葬身在我金雷阵下。” 我平静无澜的心海,莫名风起云涌。 平白无故地,又受到舜璟上仙的救命恩惠。我心中了然,我与这个人,怕是冥冥中注定纠葛不清了。 洛不凡自顾自地琢磨着:“当日舜璟上仙带走你,说你对他极有用处。你是如何从他那里逃脱的?” 洛不凡的问话,我自然没有兴趣回答。 洛不凡只得冷笑道:“不管如何,我与舜璟上仙千年交识,怎么着也得做个人情把你活捉给他。” 我心中掂量着,有娘亲的妖丹傍身,再加上龙鳞环的防御之能,逃跑不在话下,只是难在如何顺利安全地救走我妖族头领们。 依照我的计划,估摸着半人半妖兽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 我顿时胸有成竹,底气十足地挑衅道:“玄天门少主,今时不同往日,要想捉我,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能耐。” 洛不凡鼻孔冷冷一哼:“小妖狐,你好大的口气!” 眼见着气氛僵持,剑拔弩张,我曲着食指轻松吹响一记长哨,放出暗号。 第十八章 以命作押 顿时,烟波红尘周遭响起万妖气势荡荡的戾嚎。 乌压压一众小妖,挟着从各深山野径抓来的数百名红尘百姓,耀武扬威地矗在姻缘河畔。 这便是我的计谋。 你捉我头领,我抓你百姓。你我各握痛脚,以做交易。 洛不凡脸色铁青,攥紧拳头,恨得咬牙切齿道:“红尘百姓手无寸铁,你们这些妖孽尽做些不耻之事。” 我亦无语道:“话得说清楚,是谁先做的不耻之事。若不是你玄天门围剿我妖族,我们何至冒险来此!” “哼!你们这帮泯灭天良的禽兽,为提升修为,连小孩都不放过!” 洛不凡扬长冷笑,继续道:“老天有眼!让小男孩逃离妖窟,为我们带路指认!妖族有今日,皆是天意要灭!” “小、小男孩?” 我心中生寒,后脊不由得渗出一襟冷汗。 想起火狐窟里,我执意放走给赤缨姐姐做药引的童子,还有敖烈对我的决定千阻万劝… 妖族有今日,不是天灾,是人祸,而且是我闯的祸。 难道,心慈手软留下后患,真的是我做错了? 我心中闪过混乱的思绪,却只能在这紧要关头面不改色,镇定与之辩驳。 “小男孩是我命小妖护送他回去的。玄天门少主,你应该心知肚明,小男孩没那本事自己逃走。我并不想与玄天为敌,今日让我带走族妖,来日我族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会严令禁止妖族伤害百姓,你看如何。” “哈!如此洗白,难道你妖族吸食凡人精魄,还吸少了?你们欠下多少条人命,今日我都要你们一并还了!玄天门徒,降魔阵!” 河岸这头的玄天门徒齐刷刷举镖列阵。 我亦临阵生智,号命众妖层层堆叠凡人,阻在镖阵前作人肉盾墙。 场面愈发僵持。 事到如今,我也再没法子,只能最后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冷冷无谓的态度语气:“洛不凡,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 “等等!” 洛不凡终于沉不住气,脸色阴暗道:“若是你妖族真能做到不再伤害我红尘无辜百姓,今日我可以罢休。但是…” “但是什么?” 我的心微微一缓和,也略显沉不住气了。 洛不凡一抬臂,面无表情,伸手指向我。 “但是你得服下这粒玄天丹,以后我每月给你一次解药,只要过时不服,就会血毒攻心而亡。如此一来,必让你万妖受挟,从此不得造次。” “凭什么我要答应!” “就凭这些饵妖中了我的独门断肠散!就凭今日你赌的是你全族性命!而这数百条人命,于我而言,不过寥廖…” 话题点到即止。 就算我知道,以守护红尘百姓为己任的玄天门少主洛不凡,不会弃这百余条性命于不顾。 可是正如他所言,我赌上的,是娘亲创下的妖界山河和万妖性命。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知道,我彻彻底底地输了。 “好!我答应!” 我接过洛不凡手中递来的玄天丹,利落地昂首一口服下。 洛不凡诧异地看着我,仿佛在猜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腹中殷殷作痛,我挑起眉梢,面色寒霜,冷狠一笑。 “洛不凡,你记住!我若有不测,荒戟万妖必定血洗烟波红尘!拼死屠你满门!” 这场妖族与玄天门的博弈,终以洛不凡率领门徒意气风发地回城而落幕。 回到荒戟,安顿好昏迷未醒的那些妖族首领,我立刻召集万妖,齐聚殿内。 “我白菀,以妖后之名,立下两项禁令。” 严禁再提起,烟波红尘,我以命作押之事。 严禁万妖再以修炼之名,吸食凡人精魄。 经过烟波红尘一役,万妖已经彻彻底底地对我俯首听臣,毫无异议。 况且,众妖心里都清楚明白,吸食人魄只是助长修为较快。而修炼的方式有很多种,还可以靠吸纳日月精华。 不允万妖私议我服下玄天丹一事,其实是我不希望敖烈和赤缨醒后,知道事情经过,再犯险去为我盗取解药。 我了解他们。 藏青色的夜幕下,繁星白月浮盈在繁花林中。 我静静站在娘亲花瓣堆垒的坟冢前,想着幽冥受罚的娘亲,猜疑着自己毫无头绪的身世,心中的滋味如死水一般沉寂。 “妖后,你还好吗?” 一袭银亮的铠甲,从繁花树后迈了出来。 我回过头,浅浅抿了抿唇,有些尴尬,有些生涩:“敖将军。” 敖烈沉稳地走近我身旁,不多言,不多语地陪着。 这样的陪伴,其实从心理上,让我隔绝孤独感。 那是一种适宜的默契,可是—— “对不起。” 沉寂半晌,我突兀地打破沉默。 “对不起什么?” 敖烈没反应过来,微微茫然地昂起他弧线流畅的侧颊,怔了怔后,豪爽一笑。 “妖后,你是在为逃婚的事道歉吗。我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我低垂眉睫,愧疚不安地,小声问了一句:“寂渊山上,娘亲将我的终身托付给你的事,你为什么不说。” “彼时正值你伤心之际,多说无益。我敖烈虽说是只粗野犷狼,但我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强求。妖后,于公于私,我敖烈都会守在你左右,在你任何需要的时候,倾命相护,寸步不离。” 敖烈目光依依地看着我,一番番真情实感,言至肺腑。 我怔然生出一股子悸动,娘亲的话是有道理的,这样的男子着实适合平平淡淡,细水流长,厮守白头。 只是,我的一颗心仿佛高高悬着,想要安放的位置,还如醉如幻地在梦里。 “敖将军,你的眼前只看见我。可是在你看不见的身后,一直也有个人在默默陪着你守着你,倾命相护寸步不离啊。” “谁?”敖烈诧异。 我轻轻说出那人的名字:“赤缨。” “赤缨?” 敖烈闻罢,开怀大笑:“自我当年在仙界的东极荒谷,从豹妖口中救下她,私下我一直拿她当妹妹。并肩战场厮杀时,我也待她当兄弟当我的左膀右臂。” 一声轻微的抽泣,突然传至,我与敖烈一同回头。 赤缨不知何时站在花藤椅旁,红着眼眶,手中紧紧攥着藤椅的花绳。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想来敖烈那番话,她是听见了。 “赤缨姐姐。”我轻声一唤。 赤缨伸出手背,擦掉零落的眼泪,蹙紧眉头,强装笑颜。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真的从来没有非分之想。敖将军,能做你的左膀右臂,我已经知足了。” 那个凉风习习倍感煎熬的夜晚,我胡乱一个借口,先行离开。 也不知道,敖烈后来与赤缨聊过什么。 我是真的希望蕙质兰心的赤缨,和细微重情的敖烈,有一个夫将妇随,流年若水的结局。 可是,后来的一日日,我发现,赤缨愈发喜欢独自待在山洞偏僻的角落,眸光黯然,呆呆沉默。 我几次三番想要与赤缨沟通,她总是无比平静地笑一笑,敷衍我,绝口不再提感情之事。 而我自己呢,九重天上的梦愈发频繁。 昨夜,黑衣紫袍,云山幻海,我第一次梦见黑龙曜。 他面孔狰狞地举起明亮晃眼的藏青色长剑,我浑然不顾地挡在舜璟身前,胸口受下一剑,霎时鲜血喷涌。 我捂住胸口醒来,梦里的疼,十分疼到了梦外。 我猛然想起来,一月之期将至,我该去烟波红尘找洛不凡要解药了。 第十九章 讨个公道 一夜辗转,眼见天光乍亮,我倦意尽褪,起榻梳洗。 走出殿外,我将哨守的侍妖唤到跟前,交代若干。 “我要下山去处理点事,隔几日回来。若有人来找我,就说我闭关修炼,不见任何人。” “是。妖后。” 侍妖点点头,目送我袅步离去。 走出一段后,我停下脚步,遥遥回望一眼荒戟,心中潮起彼伏着酸楚失落。 以前,我躲进青蛇衣袖,想尽办法溜出紫竹林。 现在,没了娘亲,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因担心而拦住我。 我心底长长叹一口气。 召来乌鹫,载我去往前途莫测的烟波红尘,玄天门。 乌鹫落地。 我一袭白衫,身如玉柳,站在玄天门轩昂的府邸前。 暗朱色的玄天门,冗缓推开。 一个玄天门徒手托着大红锦盒走出来,对我道:“我家少主到蓬莱参加仙会,这是少主临走前,留予你的解药。” 我接过锦盒,打开,里面红色衬绸上,嵌着一颗朱红色的砂丸。 我纤指拈起砂丸,一口服下,转身平静地离去。 穿过繁华热闹的红尘街巷,我微倚斜坐在河畔的朱漆凉亭里,且听风吟。 河风徐徐,吹得人心缱绻,分外倦怠。 “淹死他!”“淹死他!”“他是吃人吸血的小妖怪!”“必须淹死他!”… 一群嘈杂激愤的声音,扰断我的清梦。 我不经意地抬头看去,烟波红尘的城门下,涌出一群人影。 为首的两个壮年男子,抬着一个青翠竹篓,竹篓里关着一个泪涕满脸脏瘦男孩。 小男孩惊恐地蜷成团,声嘶力竭,哀求着:“我不是妖怪!不要淹死我!我娘还等着我救她呢!求你们了!放过我吧!” 我手动了动,又停下,犹豫不决。 我担心自己出手相救,临到头,又因为心慈手软惹下麻烦。于是狠下心,捂住耳朵,不去听小男孩的求饶呼救。 可视线却忍不住飘了过去…… 在小男孩被人抛进姻缘河的瞬间,我看见竹篓内,出现一条青褐色的蛇尾。 这小男孩,半身是人,半身是蛇! 我立即腾身跃出亭外,足尖轻点水面,解下腰间白色束带,抛出弧线,接住竹篓,将其拉到我怀中。 “啊!小妖怪的同伙来了!”“快跑!” 顿时,人群一哄而散。 我轻轻打开竹篓,让小男孩出来。小男孩抖索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游动蛇尾钻了出来。 我温柔地询问起男孩半人半妖的来历。 男孩低声羞涩解释道:“我娘是蛇妖,我爹是普通人,所以我…” 我打量着小男孩污渍遮掩下的可爱脸蛋,忍不住揉了揉,夸奖道:“这么可爱的孩子,这些人居然狠心扔水里,真是连妖都不如。” 小男孩明亮乌黑的眸子,饱噙着泪水,望着我:“求你救救我娘,我娘她生病快不行了。” “那你爹呢?怎么让你一个小孩子出来?”我诧异。 小男孩泪水啪嗒,委屈道:“我爹不要我们了……” “可是你娘是妖,她怎么会生病?” “娘说,她得的是相思病。娘自生下我以后,就绝食到现在,快不行了…”男孩伤心地哇哇大哭起来。 我见状不忍,遂答应小男孩去瞧瞧他娘。 我蹲下身,背起小男孩,按着他的指引,来到距烟波红尘百余里的荒山野林里,一所破旧结蛛网的木屋子前。 “你娘是在这里面吗?”我放下小男孩,指着屋子,问道。 “嗯。” 小男孩乖巧懂事的点点头,上前径直推开门,欢喜道:“娘,我找到人回来救你了!” 我尾随男孩身后,刚走进屋,随即停住,整个人懵了。 怎么会是!青蛇姐姐? 那个今夕何夕,在我记忆中,曾经娉娉袅袅,丹唇魅笑的绝艳女子。 此刻,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破烂木榻上,面色枯黄风烛残喘。 因久日不肯吸食日月精气,已瘦若枯槁。 泪水在顷刻间夺眶而出,我快步上前,紧紧抱住青蛇:“姐姐,才三月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副模样?” 青蛇焉焉耷拉着眼皮,虚弱到连说话的力气都薄了。 我低身俯在青蛇唇边,才勉勉强强听清她说的话,她说:“小白、是、是你么……” 我死死攥住青蛇冰凉的手,泪水滚滚而落,哽咽泫然。 “姐姐,其实以前,我总嫌弃你叫我小白,像在唤一只狗。可现在我不嫌弃了,只要你赶快好起来。我们再一起回紫竹林好不好。故里春风十里,再没有人间悲伤……” “小、小白,晚了、我不行了、你要替我、替我照顾好念儿……” 青蛇拼命耗尽真元,就为让我听清这句嘱托。 我悲泪顷洒一榻,全力应承道:“姐姐,我答应你!可是,张天术呢?他在哪里!为什么只有你们娘俩在这里。” “他还是、选择留在寂渊、修道成仙、我见不到他了……” 两行清泪从青蛇的眸眼中,极为缓缓地落下。 青蛇忽然僵直着身子坐起,瞳孔放大,如回光返照般,痴痴凄美地垂眸浅笑,惨白的朱唇嚅了嚅,决绝断弦道。 “原来,爱是毒酒,他饮的漫不经心,唯我醉的肝肠寸断。何谓正,何谓邪,道只道,天地无处著相思,它生莫作有情痴……” “姐姐!” “娘!不要丢下念儿!” 青蛇圆睁着美丽的眸子,缓缓倒回榻上,留在世间最后的一句话,是念,亦是怨… 才不久与娘亲生离,一转眼,又与青蛇死别… 眼泪就像启了闸门的洪水,无法阻挡。 我痛心疾首地看到念儿,稚嫩的身影,崩溃哭倒在青蛇姐姐冰凉的尸身上。 连我都难以接受,又何况这个出生不过三月的小半妖呢。 我紧紧抱住哭成小泪人的念儿,竭力安慰道:“念儿别怕,你还有白姨,从今以后,你就是白姨的孩子,谁也不能欺负你。” 念儿死死抱住我,清澈的眼眸望着我,尽是怨恨道:“白姨,我爹呢?你知道我爹在哪里吗?娘就是为了等他回来才病的。爹他为什么都不肯回来看娘最后一眼!白姨,我要找爹,我要找他问个清楚!替娘讨个公道!” 我泪眼模糊地一把揽住念儿,毫不犹豫道:“好!白姨答应你!等安葬完你娘,白姨就带你去找你爹,我们杀上寂渊!去讨个公道!” 烟波红尘,情衷百转千回。是谁山盟海誓,转手成空,从此年华虚度,为情所累。 青蛇的墓碑,就这样,孤零零地葬立在破旧木屋前。 为她肝肠寸断悲哭的,只有我这姐妹和她的骨肉,已不见那时薄情留欢的男子…… 葬好青蛇,泪痕未干。 我牵起念儿的手,带他来到姻缘河边的断情桥上。 “白姨,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念儿天真地仰着头问。 我视线模糊地望向潾潾波光的河面,闭上眼,心痛忆起,曾经她与他,在这座桥上,一见倾心,心无所畏,眉眼漾笑。 还记得那时,满城飞花,绿柳成荫。如今春去秋来,绿柳阑珊,花落满阶,却是一腔痴情,空付诸一江春水。 为何,为何姻缘河上,偏偏是座断情桥! 我心如风拂过悲恸无声,云淡风微地启唇道:“念儿,记住,这里是你娘,梦开始的地方,也是你娘,梦破碎的地方。” 物事依旧,人是已非,我难过地阖上眼,记忆中溪水涧畔,影绰幽摇的青衣女子仿若又回来了。 二十四骨紫竹伞下,她身段袅娜,媚笑如花,旖旎坚定地诉说着自己的理想。 “五百年修法,五百年修身,我的余生所愿是修仙。不择手段,不惜一切。” “活着,总得有个目的。再为这目的,努力地活着。否则日复一日修来炼去,真的不知所谓。” “小白,乖乖在这等着我。看姐姐的手段,今晚我们有口福了。” “千年修行为哪般,只羡鸳鸯不羡仙。” “小白你说,这万丈红尘里,凡心妖心,道心仙心有何不同?我不信只有我的心才会长出红尘情种。我发誓,就算他的心上一片荒芜,我也非得给他种出一朵花来!” 句句锥心,言犹在耳。 朝夕陡转,情薄命微。 我心里十分清楚,此番前去寂渊,会惹下怎样的祸事。 如果理智一点,我应该先带念儿回荒戟,听万妖的劝说,等着从长再议。 可我知道,念儿不会想去,我也不会想回。 青蛇只有我这姐妹,我定要替青蛇讨个公道! “念儿,走,我们上寂渊。” 我背上念儿,盈步若飞,风尘跋涉至寂渊山下,山顶端那座云遮雾绕的清虚观,就是张天术修道的地方。 青峦叠翠的观门前,八个小道士护守着寂渊钟。 “来者何人?”其中两个小道士举起佛尘,拦住我去路。 “进去屠人!”我冷冷地扔下一句。 “大胆!竟敢口出狂言!” 八个道士齐刷刷围上来,我妖气陡浓,血眼猩红,疾快撂倒几个小道士。 余下的两个小道士,犹豫不决该不该敲响寂渊钟。 我耗费内力,掀起一阵妖风,打翻余下道士。然后一步上前,妖力灌注进铜柱,撞响寂渊钟。 浑厚绵长的长响,久久回荡在天地间。 我知道,寂渊钟响,会召来蓬莱仙人。 可是,蓬莱在举行仙会,我可以在蓬莱众仙未及到临之前,引出全观的道士,找出张天术。 我要抓走他,让他跪在青蛇姐姐坟前痛哭忏悔! “念儿,待会儿要见你爹,你准备好了吗。” 念儿沉稳点点头:“嗯!” 我轻轻放下念儿,牵住他的小手,另一掌,蛮用妖力,撞开清虚观门。 第二十章 寂渊遭囚 清虚观内,一群灰袍道士持着佛尘,迅疾从各大偏殿鱼贯涌出,列阵一排与我对峙。 “哪来的妖孽!竟然擅闯清虚观!” 一个灰袍老道持着佛尘,手捋花白胡须,怒目自威地站在青阶高台上。 我努力辨认四方道士,却没有发现断情桥上那张俊秀的面孔,顿时怒火冲心道:“张天术!你给我滚出来!” 话音落尽,众道士面面相觑,却无人应声上前。 花胡子老道擎起佛尘,指向我,怒斥道:“妖孽!还不束手就擒!一百零八弟子听令!天投罗网阵!擒住此妖女!” 花胡子老道一挥佛尘,令下,一百零八弟子迅速变换阵型,罗网层层将我围困其中。 佛尘离手,漫天纷杀,气势咄咄逼人。 “三界金光,战神之威。神鳞护体,刚慑九洲!” 我一手抱住念儿,飞快地念诀开启龙鳞环,凭黑光庇护其内。 众道士的法器僵持在防御界外,奈何不得。 我腾身跃起,打落周遭佛尘,直奔花胡子老道袭去。 清虚观前,我与花胡子老道厮战。靠着龙鳞环防御,我招招主动出袭,花胡子老道只能被动防守,招式上稍露破绽,便被我一招锁住咽喉。 “快把张天术交出来!” 我掌下稍一用力,花胡子老道顿被锁喉憋气,涨得满脸青紫。 花胡子老道当即老实交待:“张天术是掌观真人座下大弟子,他犯下大戒,被掌观真人罚去戒律院,三年不得踏出。” “带我们去找他!”我掌下再一用力威胁。 花胡子老道慌忙点头答应:“二位随我来。” 我挟住老道士,由他指路。 还以为很快就能达成所愿,见到张天术讨个公道,可是万万没料到—— 即便我有龙鳞环护身,有娘亲的万年妖丹助力,涉世未深的自己,仍旧会输给人心的奸诈蛊惑。 老道士领我们穿进一间偏殿,走过暗黑的甬道台阶。 我心里隐隐不祥之兆,隐忍不发道:“张天术在哪儿?” 老道士奸邪笑滑,反甩一佛尘袭向我,为护怀中念儿的安危,我松开老道士,抱住念儿后撤数步,躲避三舍。 待我再欲上前抓住老道士时,昏暗的室内竟突然落下一道玄铁牢笼囚住我与念儿。 “可恶!修道之人竟如此奸诈!” 我微微慌乱,下意识抓住囚牢玄铁柱,立即如被电击般猛烈弹至地上,嘴角渗下丝丝血渍。 “白姨!白姨!你没事吧!”念儿哭着过来扶起我。 我摸摸念儿的头,安慰他,示意自己没事。 老道士冷狠道:“哼!与你这帮妖孽之徒,讲什么仁义道德!在这清虚地牢,等着受罚吧!” 老道士转身离去,潮湿阴暗的地牢里,顿时只剩下我与念儿二人。 念儿害怕地瑟瑟发抖地抱住我:“白姨,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不会的。相信白姨,白姨绝不会让你受一点伤。” “可是白姨,我们怎么出去?” 念儿的问题,着实难倒我。我抬眼四下打量,只见空徒四壁,寡是地上有一团潾潾白光的银色异物。 我以妖力将异物,吸进牢笼内,低头一打量。 莫名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生极寒。 一层褪掉的蛇皮。 银白鳞片下,血淋淋刺目。 我不忍地闭上眼,暗自揣测曾经在这囚笼内上演过的一幕幕。 青蛇孤零零地被关押在这里,日复一日枯等着张天术来救她。 可是作为青蛇妖,月余便会产子,眼见腹中胎儿一日日异动,青蛇迫不得已必须逃生出笼。 最后青蛇竟化回原形,强行钻过玄铁牢柱的缝隙,被玄电刮褪一层蛇皮,才终于逃出去。 我泪如泉涌,揽住念儿,这是青蛇姐姐的心头血,骨中肉,以命换来的啊。 “白姨,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们出不去了?”念儿乖巧地伸出小手,替我擦掉眼泪。 我摇摇头,心中暗暗思量:“若是强闯出囚笼,不死也得脱层皮。我这大人还好,可是念儿年幼,如何能够承受?此法不可取。” 正当我百愁莫展时,念儿拉起我的手,指着龙鳞环,好奇追问:“白姨,这是什么啊?今天看它好厉害,有它在,怎么那些道士都没法靠近我们呢。” 小孩子的缘故,悲伤高兴都变幻很快,注意力也转移得快。 我亦随着他的视线挪看至我的手腕处,黑幽幽的龙鳞环,解释道:“念儿,这是黑龙曜的父亲……” 想起一个人来,我的声音戛然停住。 对,黑龙曜!他一定有办法救我们出去。 “念儿,我们也许有救了!” 我开心地捧起念儿的小脸蛋,吧唧一下。 念儿一脸发懵地看着我,不断晃响手腕的龙鳞环…… 黑龙曜说过的,遇到危险就晃响它。 龙鳞环是带念儿逃出地牢的唯一希望。 黑龙曜此刻应该还在幽冥境内,不知他能否感应到。 我拼命地晃动手腕,直到疲乏地抱着念儿睡着。 再被声音吵醒时,一袭肃煞黑袍的黑龙曜,手中挟持着一个小道士,站在地牢外。 他血握魔戟,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可是在见到我的一瞬,那双邪气的眸子倏忽柔软下来。 “小仙女,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黑龙曜,帮我救这小孩出去。” “好。” 黑龙曜狠绝的回眼看向小道士,不容迟疑的语气:“打开囚牢!” 小道士胆怯地摇头摆手:“魔王、这、这地牢只有掌观真人能打开,我不骗你,真的。” “打不开留你何用。” 黑龙曜冷漠脸孔,提起长戟,一道晃影,小道士倒在血泊中。 “打不开,那怎么办?” 我焦急上前,不知不觉伸手抓住玄铁牢柱,瞬即被电击弹倒在地。 “小仙女!” 黑龙曜蹙紧眉宇,急不可待,伸手攥住玄铁牢柱。 我心口一抖,惊慌道:“不要!” 电光飞闪,一股焦糊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黑龙曜面部抽搐狰狞,皮开肉绽的手,淌血不止,仍是半分不肯松懈,拼耗内力,硬生生将囚牢拔地而起。 “念儿,快!钻出去!” 黑龙曜拼命为我们撑起逃生缝隙,终让我们逃出囚笼。 我心疼不已,赶紧撕下白衫衣绺,用我仍不娴熟的包扎技术,替黑龙曜的手止血。 “你这个大魔王,怎么这么傻?” “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何况这点皮外伤。” 黑龙曜还是那般不正经地戏谑扬起嘴角,坏坏微笑。 他总有办法让我悲伤的情绪,瞬间出戏。 “白姨,他是谁?” 念儿怯生生地抓住我的手,躲在我身后。 黑龙曜皱眉,拉扯念儿的手,极为一本正经:“你是谁?这是我的小仙女,不许你抓她的手。” “这是我的姐妹,青蛇的儿子,念儿。”我解释。 黑龙曜仍幼稚不肯作罢,横在我和念儿中间,吃醋道:“不管大小亲疏,只要是男的,都不可以碰我的小仙女。” “幼稚。”念儿小声嘟囔。 “你才幼稚勒!” 黑龙曜偏偏还要回一句较劲。 我真是看不下去两个幼稚鬼,赶紧打断道:“好了,别闹。我们赶紧出去吧。一会儿被围住,又要一场厮杀了。” “有我保护你,看谁能动你分毫!”黑龙曜霸气道。 果然,逃出地牢偏殿,殿外黑压压一群道士围堵着。 寂渊钟又绵长作响,在黑夜里盘旋回荡。 我在黑龙曜耳边窃窃私语道:“你带念儿先走。” “什么!”黑龙曜不敢置信。 “张天术在戒律院内禁闭,我一定要去把他揪出来!”我咬牙道。 “不行!我不能把你独自留下。要不我先护送你和小孩出去,我再返回来替你找张天术。” “寂渊钟响,等蓬莱仙到齐,就变更棘手,我们时间不够。” “那小仙女,你带小孩先走,我留下来找人。” “可是你都不知道张天术长什么样,你怎么找。” “这、”黑龙曜为难的表情。 “放心吧,我有龙鳞环在身,不会有事的。你现在带念儿先回你的绝魈山,我稍后就赶去找你们。” 黑龙曜蹙眉迟疑。 “快点,没时间了。”我急切催促。 黑龙曜咬咬牙,背起念儿,铮铮道:“好吧!反正遇到危险你就晃响龙鳞环,哪怕上天入地,我都会赶来救你!” “嗯!” 我点点头,立即与黑龙曜分开行动。 张天术!总之今日我不抓到你,誓不罢休! 黑龙曜在观内大战,拖住众道士。 我一路寻找戒律院,一面抓了好几个道士挟持问路。 终于在清虚观的僻角处,发现一盏暗灯亮着的戒律院。 哼,张天术!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一推开门,妖气横生站在门槛前,手指冷冷指住屋内正伏在案桌上抄书的张天术。 “负心汉!你还有脸活着!你害得姐姐好苦!” 张天术搁下笔,惘然抬起头,迷茫陌生的神情看着我:“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那张俊秀依旧的脸!化成灰烬我都能认识!怎么会认错! 这态度!真想一掌劈死他! 我正欲飞身入内。 “住手!” 一个沉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是他! 舜璟! 我吃惊回头。 黑夜如幕,缀着满天繁星。 溶溶皎白的月光中,我屏息凝望着,那个如画如月般的男子,一袭紫金长袍,乘着月色徐徐而至。 这浩瀚温柔的一幕,让我某瞬间竟以为自己在做梦。 第二十一章 意外相逢 清逸卓绝的紫衣身影,轻如薄云般落在我眼前。 他伸手覆住我白衫,不由分说落下一句:“跟我去云雪之巅。” 刹那清醒过来。 我推开舜璟的手,满脸怒气冲冲转向张天术:“今天谁来也没用!我定要取他性命!慰藉姐姐在天之灵!” 语罢,我腾身跃向张天术,蕴着妖力一掌劈下去。 舜璟伸过手臂挡在我掌下,硬是从中阻拦。 我暗中拼使蛮劲,却着实没这能耐胜过舜璟。 “想不到,堂堂上仙竟会袒护这种风流道士,真是仙道贼鼠一窝!”我忿忿不平。 舜璟毫不理会我的粗鄙言语,面色平静道:“蓬莱众仙将至,你先跟我走。”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 我字还没说完。 舜璟伸手捏住我颈后的白衫衣领,像提着一只要贩卖的小雪狐样,将我捉走。 “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 半空中,站在昊天剑上,我在舜璟手中不断扭摆身子挣扎。 舜璟二话不说,伸手捂住我不停张合的嘴:“别闹,你看下面。” 我低头一看,清虚观内好热闹,各路仙家举着法器齐聚。 可不能被这些家伙抓走。 我立刻安静下来,在舜璟身旁,乖乖待着不动。 “一天之内,寂渊钟响两次。这千百年来还是头一回,你可真会折腾那些仙家。” 舜璟冷若冰霜的随口一语,毫无感情色彩。 我竟有些分不清他是在赞许还是在揶揄。 他的手掌仍旧覆在我唇上,掌心温度冰凉,像永不融化的万年寒冰一般。 我浅浅一呼吸,便嗅到他指尖淡淡的香味,他身上专属的特别体香。 夜色无边,浮云撩面。帘卷西风,烟雨迷蒙。 我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竟不知不觉有些入了迷。 “到了。”他低沉提醒。 昊天剑轻盈落地,常年飘雪的云雪之巅上,顿感空气寒凉。 “进屋吧。” 舜璟头也不回,领路进屋。 我回头望了望身后白茫茫的一片雪地,分明是有机会逃跑的。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随着进了屋。 月光浅照,舜璟一袭紫衣,临窗而坐。 我怔怔看着眼前逸尘清秀的男子与水白月色,心内连绵生出美如淡墨画卷的感叹。 “过来坐下。” 他凤眼微抬,淡然看向我。 我一门心思,竟按捺不住地心旷神怡。 好不容易努力镇定,我软软脚步飘了过去,在他桌案对面坐下,自我尴尬提起话题:“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先给你看这个。” 他紫金色的袖袍,缓缓拂过面前的玉石桌面。 我低头一看,玉石桌面漾起粼粼水纹。 水纹镜面内,出现一个白须及地的老道士。 他神色忧虑,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捋胡,训斥道:“天术,事到如今,你还在执迷不悟!” 屋内,张天术跪在地上,额头早已磕得渗血,不断恳求道:“师父,徒儿和青青姑娘情投意合,求师父允徒儿下山,与青青姑娘结下百年之好。” “真是糊涂!天术,你自幼跟随为师修行,为师知你心地敦厚,且道法精纯。如此修行百年,必然得道成仙,你岂可为个妖女,葬送自己的大好前途!” 张天术长磕不起,匐在地上,悲求道:“毁掉仙途换姻缘,有她我不做仙!” 白须老道极为失望地摇头,一把擒住张天术的胳膊,掀开他的衣袖。 张天术露在袖外的手臂内侧,血脉青紫,身中剧毒之兆。 “天术,你不做仙也罢了,难不成连命也不要。你看看,那千年蛇妖体内有烈性妖毒,你与她二人痴缠,已致你蛇毒攻心。” 张天术怔了怔,看清自己的手臂,转而决心道:“我对青青姑娘,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让为师如何见你自寻死路!天术,为师要救你,唯有切断你心中情脉,让你从此断情绝欲,与她陌过路人。” “师父不要!徒儿宁愿一死!” 张天术疾快地磕地哀求,额头由青红变得黑紫。 老道士摇头叹息,冷眉捋了捋自己的白须,放下佛尘,从怀中取出数十根细长的金针。 “秉正而行,散邪归地,修心驻道,摈弃情欲。封!” 老道士翻动嘴唇,快速念咒,只见金针飞悬于张天术身周。 张天术见状不妙,立即起身欲逃出室门。 老道士果断决绝地大声一令:“断!” 只见金针全部插入张天术体内,自此封断他的七情六欲。 张天术恍恍惚惚地走了两步,停下身子彷徨四顾,转瞬平静地回过头,恭敬地拜喊:“师父,徒儿此次下山抓妖,一无所获。还请师父责罚。” “就罚你到戒律院,抄习三年道书,不得踏出。” “是,师父。” 爱一场,即便轰轰烈烈不惧生死,爱到荼蘼也罢。 忘了,终究不过是一场云淡风轻。 我在水纹镜面外,眼睁睁看着一对璧人,误会重重,阴阳相隔,从此忘情断念,心中不免唏嘘。 忍不住簌簌泪两行。 “为什么会这样、”我喃喃自哀。 舜璟袖袍拂过,收回镜面,淡淡一语,解释:“正邪不可相恋。” “可是何谓正?何谓邪?”我急迫追问。 “道不同,即不相为谋。” 清冷月色映照下,舜璟俊俏若削的脸庞,皙白得没有血色,亦是高高在上的冷漠,毫无人间烟火气。 我与他之间,如同相隔千山万重,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略微吃气:“那你为何要救我!先是凉亭初见那回,然是方才清虚观内。你是仙,我是妖,难道不是正邪殊途吗!” 舜璟俯身凑至我脸前,极近的距离。 他的呼吸,促落在我鼻尖。 我神色止不住地绯红慌乱。 他低沉平静的声音,软软飘进我的耳朵甬道里,心脏血液里,脑袋空气里。 “我救你,因为你眉心的仙术封印。” 我微风细撩的心池,猛地惊起一层不散的涟漪。 “难道你三番两次地救我,就因为我这眉心封印?它与你有何干系?” 话音刚落。 舜璟神情冷峻,面无波澜地,动手脱下他的紫金外袍,卸掉他的束身腰带…… 我怦怦心跳,不敢出声,怕惊扰打断对方的举动。 直到舜璟解开他的紫金内衫,赤着皙白的上身,姿态挺拔地站在我眼前。 薄薄的唇,色如淡水,眉若墨染,黑发微扬,肌肤光泽剔亮。如春晓乱花般渐欲迷人眼。 我紧张得玉颊流羞,视线一路从他的胸口逶迤瞟至他的腹肌…… 鼻子又开始莫名不争气地淌鼻血。 可是即便手足无措,不知该把手往哪儿搁。我仍是直愣愣圆睁着个眼,丝毫没有捂上的意思。 舜璟更是毫不忌讳地一步步朝我走近。 月光团团缭绕在他周遭,满屋子都恍若随风浅荡着他的身体气息。 我整个人懵掉,绵绵软软地失去思考的能力,一颗心彻底失控地上窜下跳。 心底突然冒出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 上仙常有,脱衣服的上仙不常有,要不要扑上去…… 每每见到他,我都要为此万分纠结。 我刚下定决心,憋沉一口气,准备…… 舜璟走近,抬手就是一记爆栗。 “你的脑子除去风花雪月,就空空如也。” “哎哟、” 我捂住被叩得生疼的脑门,分外抱怨道:“明明是你脱衣服诱惑我在先。” 舜璟玉面生寒,无语道:“我是让你看我身上的印记。” 我还未缓和过来,一手揉着脑门,眼睛顺着舜璟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净白的胸膛处,亦有一块淡红色的印记,与我眉心的一模一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也有?”我诧问。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这便是我屡次救你的原因。” 我恍然大悟。 突然,灵光乍现。 我将过往梦境与我二人身上印记相结合,简略一分析,得出如此结论。 “前世,我们定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伴侣。因闯下弥天大祸,双双被贬,所以我们弄下一模一样的印记,以便相认。” 推断完,我万分自信地为自己鼓掌予以确认。 舜璟不置可否,寡是索然无味地淡问一句:“你何以如此肯定。” “因为我时常梦见你。梦见我与你生活在九重天上的神殿里。”我急忙解释。 舜璟一脸极为复杂的神色盯着我。 他的这表情,我倒是颇为熟悉。 不是以为我胡思乱想神经病,就是以为我春梦荡漾风流病。 我愈发努力的解释:“我发誓!是真的!” “你的梦里,我与你是伴侣?”舜璟眉宇深锁,疑虑审视着我的眼睛。 我心虚低下头,呃,出于私心,这部分是自己我瞎掰扯加想象的。 我尴尬讪讪:“好像不是伴侣,但是很亲密。反正梦里,躺在你怀里偷懒补觉是常事。” “那为何,我被贬作上仙,你却被贬作人妖。” 咳、咳咳、 人妖、 我被自己陡然的口水呛个半死:“什么人妖,我明明是!是、” 本想逞个口舌之快,可后半句硬生生被我吞了回去。 对啊,我到底是人还是妖,我自己都不知道。 “最后一问。明明一模一样,为何我的只是普通印记,而你的却是仙术封印?” 舜璟接连三个问题,问得我毫无招架之力。 顿时,我从气势上焉了下来。 “那,舜璟上仙,要不你来分析一下如何。” “不必妄自揣测,去趟幽冥便知。” “又去?”我身心一震。 想起上次和黑龙曜前去幽冥,与判官闹得十分不悦。 这次再去,怕是要被勾去三魂七魄,永留幽冥吧。 “什么叫又去?”舜璟无言看着我。 我勉强挤出丁点笑容,委婉提醒:“上次幽冥击响九天惊雷鼓,那么大的动静,难道上仙没有去?” 舜璟一脸黑线,对我彻底无语:“怎么?那也是你惹的事?” “看来上仙没去,都没见到我。” “我很少离开云雪之巅。上次,是碰巧走到那里听见寂渊钟响,这次是因为掐指算到是你。” “真是有劳上仙,肯抬贵脚,出门相救。” 我轻松揶揄,聊的好好的,舜璟突然想起什么,话题一转。 “听闻绝魈魔王化回龙身挡在鬼门关前,任凭各路仙器攻袭。他要护住的人,可是你?” 我面色一沉,倏忽怔住。 想起那日所见,黑龙曜遍体伤痕深浅不一。若不是有黑龙鳞甲作护,这家伙恐怕早就为我血洒鬼门关了。 黑龙曜总耿耿于怀,觉得他前世欠了我。细细想来,这世我欠他的,恐三生三世都偿还不清。 舜璟看透我神情里的喜忧转换,顿时心领神会,点到即止。 “走吧,去幽冥一趟。” 我实在不解:“去干什么?” “奈何桥头三生石,可知前世因,今世业,来世果。” “可是我怕有命去,无命回。” “不会的。” “可是……判官绝不会放过我的……” “我带你走后门。”舜璟说罢离去。 “……” 虽说心里没谱,此番前去会遇到怎样波澜坎折。 但我更十分想弄清楚,自己的前程往事与今生来世。 念起。 遂尾随舜璟而去。 第二十二章 查无此人 云雪之巅上,月色与雪相映茫茫。 舜璟随手仙术化出一道门形,一脚迈进,我立即寸步不离地紧跟进去。 这是仙界与冥界相通的秘密暗道。 曲曲折折地走过昏暗甬道后,眼前出现一条幽火焚浮的僻静小径。 我约莫感测出,自己已经身处幽冥境域内。 阴冷寒风,吹得人后脊渗凉。 小径中央,一路盛开着蓬勃血红的花枝。碧墨幽光反衍下,一滴滴晶莹的水珠从花蕊中淌下,似在悲伤泣泪一般。 “这些是什么花?”我忍不住好奇。 舜璟淡淡答道:“在三界的植物典籍里,并没有记载它们。” 我还想细细打量这些花朵。 哪知舜璟走得疾快,我不得不回过神来努力追上他的步伐子。 小径尽头出现一扇曼陀罗藤掩映的暗门,门侧盘着一条粗壮膘肥的虬蛇。 舜璟伸手叩了叩虬蛇脑袋。 虬蛇吐了吐舌信,门缓缓打开。 两个黑袍鬼差耸在门后,例行问话:“上仙前来,有何贵干?” 舜璟正欲回答。 我心虚地从舜璟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尴尬讪笑着同两个黑袍鬼差招呼道:“哈,又见了、” 这两个鬼差,正是上次领我去见犽襄君那两个。估摸着今日是碰巧换班来守门的吧。 两个鬼差认出我,脆断道:“二位请进。” 舜璟神色复杂的看向我:“你这是交友广阔,朋友遍布六道轮回。” 我哭笑不得。 鬼差领着我们前去寻见幽冥鬼君。 忘川河畔,大红灯笼依稀,衣衫飘袂的犽襄君,孑然独立在岸边,百无聊赖地凝望河面波光。 “拜见鬼君。那位有剔魂刀的姑娘来了,还有一位上仙随同。” 欣然回过头的一刻,犽襄君男孩气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慌悸,却疾速恢复平静。 他扬起唇角,白齿微露:“怎么会是你们二人同来,所谓何事?” “借用幽冥三生石。”舜璟答。 犽襄君清风朗笑道:“舜璟上仙,你已在三生石上查过你自己的来历,不是一无所获吗。怎么今日又起兴致前来?” “这次是来查我的。”我插话道。 犽襄君笑意渐褪,疑虑凝看着我:“有什么可查的?” “你以前不是说,我在幽冥等人,等了几百年吗。我查查,我在等谁。” “若是能查到,你也不必苦等九百年……” 犽襄君喃语两句后,黯然笑笑,成熟复杂的表情堆在他年轻稚嫩的脸上,显得极为不符。 “算了,你们要查,便查吧。随我来。” 沿着清澈见底的忘川河,朝幽冥深处走去。幽蓝鬼火映照着长河两岸,灯笼成趣,波光潋滟。 我的注意力转移至眼前美景,不禁心生一番感叹。 “想不到,这幽冥忘川河比起烟波红尘的姻缘河,美上不知多少倍。” 犽襄君主人待客般,耐着性子解说。 “忘川河乃世人眼泪所汇,每一滴都暗涌着爱恨情愁苦痛悲喜。世人口中的孟婆汤,便是取彼岸花作引,以忘川水熬制。” 我恍然想到,原来世人轮回所饮下的孟婆汤,都是自己的眼泪熬制的。 我由此想到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 “那像舜璟上仙这种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眼泪的人,若是羽化来此,他喝什么呀?” 话刚问完。 舜璟就赏来一记爆栗。 犽襄君哈哈大笑:“能入轮回者,皆是有情人。如若没有眼泪,只因未到情深处。奈何桥上,何人不流泪。” 正聊着,途径一座古朴暗拙的桥,奈何桥。 桥前,白发苍苍的孟婆,颤颤巍巍地为每一个往生的鬼魂递上孟婆汤。 我偷偷瞟着,世人饮下孟婆汤的场面。 孟婆忽然抬起头,巍巍然含着笑意,向我点点头,与我打招呼。好像跟我关系很熟的样子。 我愣了愣,困惑地觉得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三人一行走着,来到忘川河的尽头,有一座断崖,名舍身。 舍身崖下,有一块血褐色巨石。 巨石上刻着三个大字:三生石。 “用指尖血,在它上面,写下你的名字。”犽襄君提醒。 我点点头,飞快咬破手指,在三生石上奋力书写下白菀二字。 三生石见血后,突然扬起血褐色尘灰,回荡起诡异浑厚的声音—— “只此一生,只此一世。” 我茫然回头看向犽襄君:“它这话是什么意思?” 犽襄君亦是吃了一惊,面色不自然道:“三生石查不到你的前世,只查到你有今生今世。” “那我的来世呢?”我顺着追问。 犽襄君在我的眼神胁迫下,支支吾吾半天后解释道:“只此一生,只此一世,意味着此生之后,会灰飞烟灭,来世不入轮回。” 我怔怔后退两步:“三生石会不会撒谎?会不会出错?” “不会。可是九百年前你测的时候,它不是这么说的呀。”犽襄君抓脑道。 咦,我怎么觉得犽襄君好像比三生石更清楚我的情况。 我不由得把关注重点转移到犽襄君身上。 “那你告诉我,它以前说我什么。” …… 犽襄君犹了犹豫,缓缓道—— “查无此人。” 原以为,幽冥三生石能揭开我的身世疑云,哪知越说越谜。 “这三生石,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忍不住皱眉碎碎怨念。 犽襄君耐心解释:“三生石上未记载,说明你二人,皆非凡尘中人。” “我二人?” 我回望舜璟,他平静无澜的面容,好像一切皆在他的意料之中。 虽说,由此可以断定我的梦境属实。但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实在无法流畅准确地拼凑出九重天上的前程往事。 就在我颇感失望,准备随同舜璟折返离开时,忘川河畔突兀地刮起一道阴郁呼啸的寒风。 犽襄君眸色沉了沉,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幽冥境内。 “孟婆,好端端地,你刮风做什么?” 一个虚渺年迈声音,拖着长调子,空灵响起:“老孟婆我心口热,歇一歇,吹阵冷风,给自己降降燥。” 我被飞扬的尘土吹迷了眼,不禁低头揉了揉。待再睁眼抬起头,眼角余光瞥见舍身崖壁苍劲竖刻着一排字。 “但求与君共来世,长情终古无绝兮。” 我屏息凝望着崖壁,轻启唇齿,一字一字念完。只觉字字入心,情深肺腑。 “这是谁刻的?”我问。 犽襄君缄默不语地看着我 这眼神的意思是…… “我刻的?!” 顷刻间,我心里一万头红鬃烈马在云山幻海中奔腾不息。 “我什么时候刻的?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犽襄君招架不住,抹掉额头冷汗,竭力安慰道:“菀妹,你们若想知到幽冥九百年里的来龙去脉,就随我到阎狱殿*,坐下一叙吧。” 语罢,犽襄君领着我与舜璟原途返回。 再次途径奈何桥头时,犽襄君颦蹙眉头,神色无奈地冲着孟婆,责斥道:“你为何要多此一举?” “有情人应成眷属相守,有心人应被铭记于心……” 孟婆慢慢腾腾地说完,脸上被岁月摧松的褶皱,荡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 犽襄君与孟婆之间,如此隐晦的聊天内容,必然有异常原因。 可无论我怎么旁敲侧击,犽襄君都不肯透露,寡说这是他与孟婆二人的秘密。 来到阎狱殿的幽庭小院。 倚坐庭院朱椅,桌案碧螺生烟,袅袅清香。 放眼望去,庭下青苔遍阶,一泓积水,清澈空透,藻荇错落交横。 犽襄君娴熟地浅抿一口碧茶后,徐徐开口,语气幽幽道:“菀妹,初次见到你,你的魂魄便是躺在我这掖庭池里。” 我吃惊地深吸一口幽冥寒气,脑子一片空白。 “你说你叫白菀,我在三生石上查不到你的来历,所以你无法投生转世。于是你一日一日,枯守在孟婆身旁,说要等一个人。你望眼欲穿地等了九百年,直到你决定豁命一试,入轮回去尘世寻他。” 犽襄君声音开始有些哽哑,故作淡定地狎一口茶,清清嗓子后,继续沉入回忆里。 “因为凡尘万物轮回转世,皆靠命数。你命数不明,若强行跳下轮回台,我也没把握你究竟会投生于世,还是湮灭于形。我百般劝你,终究,你还是选择跳了下去。还记得那日,临上舍身崖时,你含笑再崖壁刻下那些字。” 犽襄君描述的恸情场面,我没有丝毫印象,倒是生出不少别的疑虑。 “为什么我连九重天上的事,都零零散散的记得,却丝毫不记得幽冥这九百年呢。” “因为你喝下孟婆汤,忘掉所有记忆,却因眉心封印而记得前程往事。但是轮回台上,轮回者必须抹除记忆,方能投生。我耗费修为,在你的眉心封印上又加固一层,以避免你再想起。” 原来如此。 紫竹林里,我天真无虑的百年狐妖岁月,原来是拜犽襄君所赐。 直到凉亭那晚,洛不凡一掌废除我修为,不只断了我的筋脉,还无意中破除犽襄君加给我的封印…… 我偷偷望向身侧的舜璟。 深邃漠然的瞳孔里,似是雾里透出星光。 不知道,在犽襄君轻描淡写的那段漫长时光里,我究竟遗忘了多少悲欢泪喜。 “犽襄君,我想找回被抹去的那九百年记忆,你可有法子?” “万物相生相克。记忆可以抹灭,自然可以找回。只是不知,你有没有这机缘。” “什么机缘?”我迫切追问。 “彼岸花下相思种,忘川与记川。若能种结相思豆,服下即可唤醒你抹去的记忆。你,真的要试?” “嗯!”我坚定地点头确认。 长久来,一直旁听着的舜璟,突然插话打破沉默,冷峻面色,缓沉开口。 “你我的来历,已大概捋清。上古神界,幽冥轮回,忘了便忘了,不必记得太清。” 我胸口隐隐的痛,深深扎根在幽冥潮湿的冷风里。 “难道,你一点也不想知道我们之间的过往?” “我与你,既然被神界贬落凡尘,必然不是好事。凡事可求,但不可强求,尤为不可生出执念。” 舜璟的面容无喜无怒,无忧无伤。淡漠的语气,冷的寒气逼人。 可是,我曾经在梦里感受到过他的温暖怀抱,宠溺细语,瑰丽心跳…… 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却没有办法停止追寻。 我眸中升起一股子零星的倔强。 “你不愿记起,是你的选择。但属于我的记忆,我一定要找回来。” 一旁的犽襄君深深叹了口气,凭空摊开掌心,将一粒浑圆嫩黄的小种子递予我。 “纵然舜璟上仙的话,不无道理。可是,如果忘记是你需要的,我帮你忘记。如果想起是你需要的,我助你想起。菀妹,回去吧,愿你早日达成所愿。” “犽襄君,谢谢你。” 我双手接捧住相思种,小心翼翼妥善收好,然后转身随舜璟离去。碎碎走过几步后,我莫名心思异漾地回过头…… 只见十五六岁小男孩模样的犽襄君,眸底掩着复杂的闪烁,凛然威坐在幽冥掖庭中,云淡风轻地饮着茶,目送我们离去…… 第二十三章 阎狱钉刑 我紧随舜璟走下幽冥掖庭台阶,准备从后门离开。 突然,一个神色慌张的鬼差快步追上来,急得结结巴巴道:“上、上仙,忘川河里兀现凶猛异兽!鬼君请您速速前去!” 舜璟面色一沉,提步跟上鬼差。刚走两步,他淡漠地回过头嘱咐我:“在这等我,别乱走。” “嗯!” 我乖巧点头,心底暗生澎湃欢喜。 “不让我跟着,不就是怕我遇到危险吗。真是的,明明关心我,还冷着个脸不承认。” 我自顾自站在原地,浮想联翩地捧住绯红的脸傻笑,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临近。 一股奇异浓郁的迷迭香味,在空气里渐渐弥漫流旋开来。 我心里一惊,刚嗅到异常,就头昏脑胀地眩晕过去。 一盆水浇透我浑身,我被冰冷惊醒。脑袋炸裂般的疼痛,周围昏昏暗暗的,隐约看见一袭灵动的鹅黄色罗裙站在我面前。 “怎么样!我幽冥的曼陀罗迷香厉害吧!” 一个清脆的少女声在我耳边低低响起。 我勉强聚焦视线,终于看清眼前女子,竟是判官女儿,判魂湘。 “这是哪里?” 我努力想要挣扎,身子微微一动,惊觉无法言喻的锥心剧痛。 “是阎狱刑殿啊。” 判魂湘一脸些邪坏的笑容,扬起催出烈焰功法的曼陀枯藤环,步步逼近我。 我痛得喘不上气,惊惶低头,发现身体被人钉在刑架上。一身白衣被鲜血叠叠染透,还有数不清的渗血藤痕。 “怎么,痛啊?谁让你伙同那魔龙欺负我!而且鬼君哥哥几日都不搭理我,他竟送贴身物件给你!是你勾引我鬼君哥哥!我判魂湘可不是好惹的!” 话音落,我未及反应召启龙麟环,那鬼丫头又挥来一藤鞭!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愿发出疼痛叫喊。 判魂湘不屑地抓起我下颌,一阵洋洋得意讥笑。 “怎么,心里还巴望着那位上仙来救你?哈哈,我略施小计就引走他,没三个时辰,那凶兽是查不清楚的。等他发现,为时已晚,你不死也残了!哈哈哈!” 我强忍剧痛,喃喃念诀,正欲催动龙鳞环…… 一袭紫袍幻影移步至刑架前,施展仙术,除去刑钉。 我惨白脸色,脚下一软,瘫倒在他怀中。 “这里是幽冥地盘!轮不到你这上仙多管闲事!让开!” 判魂湘恼羞成怒,举起烈焰枯藤环,张牙舞爪扑向舜璟。 舜璟微微一弹指,将一缕冰凉的仙气注入到判魂湘的冥器中。烈焰枯藤环瞬间凝固成冰圈,失去法力。 “判魂湘,你刁蛮任性胡作非为,也该自食其果。” 舜璟冷峻地挥拂袖袍一甩。 整个幽冥,顿时响彻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 只见判魂湘被舜璟施法钉在刑架上,表情痛苦不堪,不断地嘶喊发泄。 “你们最好别落在我手里!我定要你们生不如死!” 舜璟充耳不闻,缄默地轻轻揽起我后腰,一步步抱着我离开阎狱刑殿。 我疼痛无力地匍在他怀里,心中暗自猜测着,他会安慰我吗?亦或满腹怜惜? 可是没料到,那渺若烟云的声音,说的却是—— “本以为,你跟我前去会碍事。没想到,把你留在那里反而出事。” 舜璟垂眉凝视着我,寒潭似的眼眸里,即便生出一丝怜惜,也不见半点涟漪。 他明明带着歉意,可我听进心里却怎么都觉得不是滋味。 我以为的担心遇险,才把我留在原地。到头来,是嫌我碍事。 我努力强忍着眼泪,只觉得浑身很痛。大脑徇着疼痛的根源觅去,发现不是伤口,而是心脏跳动的位置。 一寸冰凉的手腕肌肤忽然挨至我唇边。 “喝吧。” 他的声音淡漠如初。 他想要用他的仙血弥补歉意,可他越是疏离见外,我越是难受。 我抑制不住地泪如泉涌,吃着气,齿间稍一用力,咬破那冰凉的肌肤。 我的泪和他的血,混在一块儿。 顿时,一股咸咸的浓腥味弥漫在唇齿间,滋味永生难忘。 “你的身体已经无碍,眉心封印之事,我亦了然于心。我与你之间,永别昔年,后会无期。” 待我气血恢复,便时至与他分道扬镳。 他简短扼要地做完总结,平静无澜地驭剑返回云雪之巅,徒留我停在原地,独自仰望那伫立在云端的身影...... 偌大红尘。 明明与他纠葛不浅,可是放眼三界九洲,我都找不到可与他结伴同行的地点和理由。 念儿还在黑龙曜的魔宫里,等着我前去。 我回望一眼天边,朝霞绚烂,他的身影消失太快...... 我默了默,亦转身离去。 手心里紧攥着那粒娇弱的相思种,像握紧揭开往事的唯一希望。 绝魈魔殿拱门前,黑龙曜和念儿顶着浓浓黑眼圈,托着腮坐在台阶上。 他们整晚没有休息,一直在等着我。我拖着疲惫沉重的步子,走到他们面前。 “白姨!” 念儿兴高采烈飞快地跑上来拥住我。 “唔。”我温柔浅应,低下头,轻轻捏了捏他可爱的小脸蛋。 “你受伤了!是那帮清虚观道士干的?” 黑龙曜攥紧拳头,心疼地紧蹙眉宇,目不转睛凝住我染血的白衣。 “不是,我半途去过一趟幽冥,碰巧遇见判魂湘。” 黑龙曜眸眼闪过一道狠绝,怒目生威道:“这笔帐,我会替你跟她算。” “你要做什么?” “这个不用你管,你先过来。” 黑龙曜神态缓和,躬身单膝跪地,冲我招手,唤我过去。 我茫然愣了愣:“这又是要做什么?” “你伤成这样,叫我怎么放心。过来,我背你去药仙那里瞧治。” “不用,我已经没事了。我、” “啰嗦。” 黑龙曜打断我的话,上前横腰抱起我。 我忽然想起,黑龙曜的手在清虚观地牢被玄电所伤,而且伤得不比我轻。 我连忙轻拍提醒他:“这样抱着,你的手会很痛,放我下去。” “比起你的伤,这点痛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黑龙曜丝毫不给我拒绝的机会,硬是大步流星地将我抱往药仙谷。 念儿一路屁颠屁颠地小跑着,跟在我们身后。 药仙屋内,药仙搭脉诊断后,捋着胡须安慰道:“菀姑娘的伤,没有大碍,喝些补血益气汤药,休息几日就好。” 我浑然忘却自己的伤,焦急地从怀里掏出包裹严实的相思种,询问药仙道:“你知道这个怎么种吗?” 药仙细致地打量一番后,连连不绝夸赞,妙妙妙。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沾姑娘的光,老朽大饱眼福。据不周药典记载,彼岸花失魂,相思豆唤魄。彼岸花常有,而相思蔓三千年开花孕一种,要想结出相思豆,更是难上难。” 三千年开花才结下的种子? 原来竟这么珍贵。我在心里默默答谢着犽襄君。 黑龙曜亦好奇地伸过头来,假装不在意地瞅一眼,问道:“你种它做什么?” “凡尘轮回,我曾在幽冥待过九百年,可我喝过孟婆汤全忘了。只要能种出相思豆,就可以找回遗失的记忆。” 解释罢,我翻找出药仙废弃的小药坛,把种子浅埋其中,又舀来山泉一遍遍浇透泥土。 看着我不停忙里忙外,黑龙曜一把抓住我胳膊,令我停下。 “不要这么劳累,先回殿里休息要紧。” 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药坛子里的相思种,巴不得它在须臾间,就长苗开花结出果来。 黑龙曜无奈提醒:“整夜没睡,就算你不休息,念儿也需要休息。” 想到念儿,我抬头一看,小家伙跟着走了许多山路,累了,身体摇摇晃晃,上眼皮耷拉着下眼皮。 “好吧,我和念儿去你殿里休息。” 黑龙曜应声背起念儿,返回魔殿,我小心翼翼捧着小药坛跟在后面。 寝殿内,本是打算哄念儿先睡的。可我给他讲故事,讲着讲着,自己倒先睡着了。 黄昏余晖薄镀寝殿一层软和的柔光,醒来后,发现躺我旁边的念儿不见踪影,着实吓我一跳。 我连相思种都顾不上,赶忙跑出寝殿四下寻找。 站在魔宫的碧玉鎏金穹顶上,我眺望周遭,只见黑潭边,黑龙曜带着念儿骑坐在上古麒麟兽背上,一圈一圈嬉闹着。 从小缺乏父母关爱的念儿,在黄昏中玩得很开心,稚嫩的脸蛋笑得极为灿烂。 一副父子和谐相处的画面。 我在远处不自觉地抿了抿唇,浮出淡淡的笑意。 两人看到我后,御着麒麟兽到我面前停住。 “白姨,骑麒麟兽可好玩了。” 念儿眯缝着眼,表情掩不住地雀跃。 黑龙曜期许地看着我:“小仙女,不如今晚我带你和念儿去天山赏月看星星如何?” 念儿眼神渴望地巴巴望着我:“白姨,我们去吧,好不好?” 我心里暖软的点头答应。 “那你们等我一下,我回殿里拿些酒去。” 黑龙曜动作麻利地轻轻一腾,跃下兽背,折回取酒。 可是,我与念儿左等右等,半天都不见黑龙曜人影归来。 我心里盘算着天山夜深,可能会露重风凉,便牵着念儿前去黑龙曜寝殿,准备找些备用衣衫。 哪知道就那么巧,刚走到寝窗位置,就听见里面飘出来一段对话。 “……是不是因为我眼睛看不见,所以你嫌弃我?是宓珠长得不如她么?” “宓珠,不要这样。” 黑龙曜冷漠的声音。 我下意识透过窗,往屋内偷瞟一眼。 寡这一眼,便惊得我合不拢嘴,赶紧捂住,不敢发出半点异响。 黑龙曜正襟端坐在案桌前。 一个肌肤粉嫩,细柳纤腰,黑发如瀑的女子,缓缓脱光衣衫,展开美丽诱人的胴体,玉立在黑龙曜面前… 女子背对着我,所以看不清她的容貌。 我从寝窗的角度,刚好能看见黑龙曜捡起地上香襦罗裙,遮裹住女子,一本严肃地侧过脸,目不斜视…… “白姨,你在看什么啊?是不是黑龙叔叔在里面做什么?我也要看!” 念儿拉扯着我裙角,不合时宜地发出好奇声响。 我赶紧捂住念儿的嘴,拉着他想找地方躲起来。 可是,慌乱一转身,不小心撞到墙上! 怕打扰到里面二人,我强忍着不出声,捂住额头。 一个黑袍长影落挡在我身前…… 我红着脸,万分尴尬地昂头解释:“不小心看到的,啊,不是,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我取到酒了,我们走吧。” 黑龙曜蹲下身子抱起念儿,拽住我就往外走。 方才的寝殿内,隐隐约约,传出女子的悲伤绝望的恸哭声…… 第二十四章 天山风月 位于北荒沙漠腹地的天山,山势磅礴耸立云霄。 因黑龙曜的父君,上古战神黑龙诀在此居住过十余载,受神气润泽福佑,而层峦叠翠氤氲清岚。 夜幕深时,皎月映入天山池水,浮星缀满夜空。流萤绿光在仙草丛中泛泛飞舞,引得念儿追来赶去,像极了我小雪狐时的紫竹林光景。 晚风轻拂,清新气爽,我与黑龙曜并肩坐在天山崖边,玉樽清酒,对饮风月。 “小仙女,刚才寝殿的事、” 黑龙曜正欲解释,我连忙打断:“此事,关系那位姑娘的贞洁,不再提起为好。” 黑龙曜点点头,遂不再提起。 接连斟酌三杯酒后,黑龙曜略微醉意,朦胧望着我,开始敞开心扉与我聊起他的心事。 “天山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地方。当年,父君练剑泼墨,母上琴舞相和,我与妹妹则每日嬉水作乐。如果父母没有枉死,大概,我永远会是父母庇护下的天真少年。” 说罢,黑龙曜再次斟满酒樽,风霜仰首,一饮而尽。 我向来怜悯黑龙曜的身世,不禁春风和煦地笑着安慰他。 “不管你在外界口中,是怎样一副杀伐无情的模样。至少在我心里,你是这世间最值得信赖的人。” 黑龙曜眸眼定看着我,捏着酒樽,霎时红了脸。 为了掩饰内心的害羞,黑龙曜故作不正经,戏谑调侃道:“想我黑龙曜,堂堂一界魔王,为你红颜一笑害了羞。传出去,叫我何脸见天下?” “反正黑龙鳞甲很厚,你不要脸就好啦。” 我顺口揶揄一句,引得我俩一阵愉快地打闹嬉笑。 “啊!白姨,黑龙叔叔,你们快来看!这里的花好美啊!” 听到念儿启声呼唤,我与黑龙曜醉意阑珊地起身,前往念儿手指的方向。 天山池畔,月光投映下,遍地白菀熠熠生辉。莹白如雪,洁白如玉,犹如玉台琼雕。 我看着天山池畔,四方连绵不绝的花海,惊讶说不出话来。 黑龙曜满面柔光地解释:“因为我母上很喜欢白菀花,说它淡雅质洁,所以父君为她种下这漫山遍野的白菀。刚好,那么巧,你也叫白菀。” 朗朗夜空,好端端地,莫名划过一道闪电,零星落起小雨。 “山涧天气,向来如此阴晴不定。” 黑龙曜讲完,抖开一展黑袍,让我和念儿躲在袍下,避免淋雨。 场景依稀,恍隔经年。 我如触雷电般怔在原地,脑海飞快地浮出几方凌乱片段。 天山池水翻腾,雷霆暴雨摧折,周遭枝残叶落,我内心一阵恐惧战栗。 一袭紫衣,挥袖挡袍回风溯雪。顿时,雨过天晴幻升烟霞,陪衬白菀潋滟花开。 支离破碎的片段,至此戛然停住。 “啊、” 我痛苦地摁挤脑袋,想要逼迫自己,快点让记忆连贯起来。 可惜,就算曾经九重天上,云山幻海与共。如今隔世千年,往事浮尘。我越是努力想要记起,却越是难以追寻。 “小仙女,你怎么了?” 黑龙曜吃惊失措地扶住我双肩,想要让我镇静下来。 我缓缓一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黑龙曜不由分说地,将我拉扯进怀中,紧拧着眉头:“知道吗,你每回一哭,总能让我方寸大乱。” 我沉浸在难过中,盲了视线,绣了听觉,思绪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念儿突然认真地指导黑龙曜道:“每次娘亲哭的时候,我都会亲亲娘亲。黑龙叔叔,你亲亲白姨吧。” 黑龙曜尴尬看看念儿,再回过头,红脸看着我:“呃,你要再哭,我可真亲了。” 画风突转。 我自然流畅的悲伤眼泪,瞬间一秒收回,万般无奈:“不哭啦,我要回去休息!” 黑龙曜立即啧啧摇头,一番无尽感慨。 “这女人变脸,真是比变天气还快!” 回绝魈途中,念儿不出意料地睡着在黑龙曜背上,还流下一大滩哈喇子。 我以为,小孩子忘性大,玩开心了,就会忘记所有不开心的事。 关于他爹娘之间的事,我还没考虑好,怎么向他解释。 我以为,有心事的,只有我。 可是,当一路听见念儿叨叨梦话,都是想念娘亲,怨恨爹爹。 经黑龙曜提醒,我才反应过来,念儿也许一直是在我们面前强颜欢笑。 我心底暗暗盘算着自己的离山时间,琢磨着是时候该返回荒戟了。 这样,路上就可以找机会,单独告诉念儿实情。 回到寝殿,安顿好念儿。 我趴在桌案前观察药坛子里的相思种,扒拉扒拉泥壤,看有没有破土,有没有发芽。 可惜,没有任何进展…… 我就这样带着期望与失望,在桌案上守着趴睡一整夜。 翌日一大早,龙月推门闯进来,兴师询问我:“嫂子,你和幽冥闹过结了?” 我朦朦胧胧睁眼,无意识应下一声:“嗯,怎么了?” “没什么,是我哥的威名又要响遍三界九洲了。” 我立即清醒三分,复问一次:“怎么了?” “没什么,我也刚知道,我哥昨天下午去过一趟幽冥,在那打得那叫一个精彩……”黑龙月啧啧不断。 我脑子开始搜索记忆存档,昨天下午?我睡着的时候?黑龙曜去幽冥? “他在那儿做什么了?”我顺着问。 “把幽冥砸了个底朝天,听说还把判官女儿倒吊在阎狱殿顶。啧啧,我哥平时不对女人动手的啊,我就猜,绝对是惹到我嫂子,才致落这下场。果然没猜错!” 黑龙月还兴奋地在我榻前喋喋不休,我瞬间回过神来,清醒十分。 龙月仍旧自顾自八卦着:“嫂子,那丫头怎么得罪你的,竟能让我哥如此大动肝火?” 想起昨日在阎狱殿受下的钉刑,我恢复一脸平静:“大概是因为,我昨日差些死在判魂湘手里的缘故。” “哦。” 龙月一副大彻大悟的神情。 “你哥现在人呢?”我反过来追问。 “又去幽冥了啊。” 黑龙月随口一答,差点惊的我被口水呛到。 “他手上的伤都没好,怎么一日都不肯安分。他又跑去做什么?” “啧啧,惹到我哥这种护妻狂魔,怕是我哥在一天,幽冥都别想有太平日子了。” 虽然龙月说得一脸起劲,但是陡然听见护妻狂魔这四个字,我只能竭力咽下差点哽住我的唾沫,然后另起话题。 “龙月,既然你哥不在,那我就向你辞行吧。我要带念儿回趟烟波红尘,去祭拜他娘亲,然后直接返回荒戟。” 龙月方才还兴致勃勃的脸,一下子不悦地垮下来。 “我还以为你回心转意,决定回来跟着我哥呢。怎么又要离开?这下好了,宓珠走了,你也要走,最后剩我哥孤家寡人一个。” “宓珠姑娘走了?” 听见宓珠的名字,我的脑袋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昨晚的香艳画面…… 龙月浑然不知地揣测道:“整个绝魈上下,有谁不知你的到来。一山不容二虎,她自然得走。反正我一直不待见那姑娘,说话做事太矫情。” 想必那宓珠姑娘,是昨晚失了面子和自尊,连夜摸黑下山了。 我与她从未见过,寡是听闻她有眼疾,听过她几回声音。说不上熟识,自然对她的离开,也就不是特别在意。 于是,话题又被我拉回辞行之事上。 如果说,在龙月眼中,黑龙曜是个护妻狂魔。那么,在我眼中,龙月绝对是个护哥狂魔。 由此缘故,以致每次在龙月面前辞行,都变成一件让我觉得极为艰难的事。 我只能两全其美道:“龙月,我有事先带念儿走了。等你哥回来,替我邀他到荒戟,我会备礼当面酬谢他。” 龙月眨眨美丽动人的眸子,一脸痴迷八卦的神情:“你这是邀我哥去你家?” 我哭笑不得点点头。 我的正式感谢邀请,到了龙月口中,一切味道变得好像怪怪的。 正式道别后,我小心翼翼捧上相思种药坛子,带着念儿一路跋涉,赶回埋葬他娘亲的坟冢前,再次洒酒焚香祭拜。 这些天来,一直表现得很快乐的念儿,这一刻,在青蛇姐姐的坟前,哭得戚戚雨下。 念儿焚香祷跪时,终于崩溃捎出他的心里话:“娘,我很想找爹算账。可是清虚观里,白姨为了帮我们,差点丢了性命。所以,娘,我不敢再提。我怕会没了白姨……” 一个五六岁的稚嫩孩子,哪怕他人身蛇尾,但他仍是个孩子。 整日心思敏感缜密地伪装起自己的心事,这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心酸艰辛啊。 我楚楚恸容地紧抱住念儿:“傻孩子,白姨会像你娘一样疼你爱你,不管有什么心事,你都要给白姨讲才对。至于你爹娘,别再怨念了,怪只怪他们情深缘浅。” “所以白姨,我们逃出地牢那天,你见到我爹了对不对?”念儿睁大眼睛追问。 我缄默着点点头。 “他知道娘亲去世的消息吗?他不打算来看娘亲一眼吗?” “念儿,你爹已经不记得你娘了。因为你娘是蛇妖,体内有妖毒。你爹若是不忘记你娘,就会妖毒攻心而死。你爹并不想忘,可是选择由不得他。” 我不知道,念儿能不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可是,念儿听完我的话,咬着下唇沉默良久。 等他再抬起头来,我看见,一双黑亮的稚气眼眸里,像是蒙着化不开的浓浓怨恨雾气…… “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还要在一起?让我人不人,妖不妖,四处受尽嘲笑,最后他们却都弃我而去。” 我愣了愣,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说词,竟无言以对。 念儿的困惑怨恨,已经超出我能适宜解答的范围。 这世间,亦有许多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 可是在念儿面前,我必需得摆出大人的智慧姿态,用我过来人的经验,去塑造他的三观。 “乖,念儿,不要想太多。你爹和你娘都是很爱你的,所以你是他们生命的结晶和延续,是很重要的存在。你也要好好爱自己,努力快乐生活每一天,这也是他们所希望看到的。” 念儿眸子一黯,悲伤地低下头,许久之后,喃喃说出一句让我极为震惊的话。 念儿说—— “可我出生到现在,从没有一天真正快乐过,什么是快乐?” 我愕然回想起,初时见到念儿。 他为挽救娘亲性命,孤身前往烟波红尘寻医问药,却被当作妖怪投进河中。 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唯一的亲人,在悲伤绝望中死去。 所以在念儿的感受认知里,爱太荒芜,世人太过冷漠,以致他的内心世界,希望飘渺如寸草般濒绝不生。 而我能做的,只有寥寥几句苍白无力的教导,自然无法抚平他心中比沟壑还深刻的伤痕。 我暗暗寄托希望于时光。 希望念儿内心深掩的伤口,能够汲取时光这剂良药,缓慢愈合…… 第二十五章 前尘往事 荒戟山上,万妖窟。 赤缨和敖烈万分吃惊地站在我跟前,齐刷刷打量着我身后多出来的小尾巴。 “妖后,你这几日不是在闭关修炼吗?这孩子是、”敖烈神色紧张,欲问又止。 我知隐瞒不过,便在讲起时,刻意精简事情经过。 “闭关途中,我有要事离山,碰巧遇上我紫竹林时的好姐妹。她临死前将这孩子托付给我,他叫念儿,我找你们来,是想让赤缨姐姐给他置办些衣物,安排好寝榻。然后再请敖将军,做他师傅教他修习妖术。” “没问题!既是妖后相托,我定会传授毕生所学给他。”敖烈拍着胸口诚挚应允。 赤缨亦疾快点点头:“好。妖后放心,我这就去办。” 待到敖烈和赤缨离去各忙各的,念儿一溜烟儿跑我跟前:“白姨,我想出去玩。” “好啊,白姨陪你去。”我欣然答应。 “不用。白姨,你这几天也很累,你休息吧,我自己去玩就行。” 看到念儿一脸乖巧懂事,想着荒戟好歹是妖界地盘,不会出什么篓子,遂答允下来。 待到周遭的人都走干净,我终于得闲照料我的相思种。 我把药坛子放在倚窗采光的位置,细致地替它浇水松土,然后一门心思焦虑着,这相思种该施什么肥呢…… “白姨!” 离去不久的念儿,忽然出现在窗外不远处急急唤我,打断我的思绪。 我抬头顺着声音循去,看到念儿满头大汗跑近,费劲地踮起脚尖站在窗外。 我轻推开窗,疑惑地探出半个身子:“念儿,怎么了?” “白姨,刚刚我在繁花林里荡秋千,突然出现有个人,他给我一样东西,说叫灵枢玄机镜,让我交给你。” 念儿的小手高高举起一块七彩锦帕层叠包裹的物件。 我微微皱眉:“谁给的?” 念儿认真摇摇头:“那个人整张脸都蒙着,我看不清。” “嗯。知道了,你去玩吧。” 我默默收下念儿递来的东西,稳妥搁在掌心,临窗而坐,一层一层小心翼翼摊开—— 一面青铜垫底白玉镶边的璇玑古镜,赫然映入我眼帘。 窗外秋烟袅袅,落木萧萧,我纤手托起神秘古镜,借着霞光艳影,由中窥看镜中的自己。 青螺黛眉芙蓉玉面,染尽烟波红尘的铅华,眸眼掩不住的流转淡淡忧色。 渐渐,镜像愈来愈模糊,模糊至极致时,缓缓迭转清晰,呈现出陌生的场景…… 这古镜,是谁送来的?为什么要送来? 我心生强烈的不安,却又止不住好奇地聚焦视线,盯着镜内—— 黑夜如墨,月影婆娑。 白淡的月光,透过落地悬窗,给庄重威严的神殿染上一层无尽的寒凉霜色。 白玉累砌的刑台,反衬着凌厉的冷月寒光。 皎皎月色下,一袭紫烟薄衫的女子手持着九尺摧月刑鞭,红着眼眶,盈盈而立在刑台上,紫裙随风飞扬。 一袭紫金瑞兽长袍的男子,长身玉立,影落殿前,缓缓步入。 他的身影融入殿外浩瀚无边的夜色,凭添一身冰冷卓绝的月华。 男子踏着剔透泛光的玉阶,吃力蹒跚地迈上刑台。 原本俊朗的面容,白皙得毫无血色,眉梢神情黯然决绝,唇边依稀残留零星血渍。 紫衫女子眸色悲伤地望向男子:“舜璟,你可知白菀之罪已不容她再活于世。” 舜璟神情泯然,微微颔首。 “白菀花仙私放魔裔,致天柱被毁,涂炭生灵,皆乃舜璟管教不严造成。吾愿贬黜神位沦入凡尘,还望诸神饶她一命,勿将她化为湮灭。” 我心里一惊,怔怔望着镜内的舜璟。 他的神色暗沉地如潭底不见天日的石头,眉宇间冷酷得却是以一种地老天荒般决绝的神态。 “贬黜万年修来的神身,所要经历的痛楚,恐是灰飞烟灭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舜璟,你这是何苦!” 紫衫女子拼命出言劝说,眼角蓦然淌下莹莹长泪。 舜璟微微转身,从百丈高的刑台望向长君殿的方向,云淡风轻地答了一句:“不惧。” 紫衫女子不甘心地迫切追问:“那你可知抽筋断骨的下场?” “不畏。”舜璟语气平静,毫无犹豫。 “万年修行毁于一旦,值得吗!” 紫衫女子紧紧攥住手中的刑鞭,无法遏制地情绪失控起来。 舜璟依旧淡淡两字:“值得。” “不过是神界内卑微无名的小仙,她何德何能令你如此!”紫衫女子眼中滋生出一股不甘的戾气。 舜璟唇边莫名浮现出伤感的笑意:“初时相见是怜,百年照顾是惜,生死之间是爱,此去一别,是缘浅……” “呵、既然如此,受刑去吧。金龙帝君亲谕天旨,贬黜太子神籍。舜璟,希望你不会在痛苦中后悔。” 紫衫女子泪流满面,恼怒地扬起手中摧月长鞭,欲将舜璟缚上刑柱。 为了维护自己上古神界太子的最后尊严,舜璟漠视地看了一眼缚身长鞭,摆手拒绝。 “不用缚它。既是替她受罚,我不会逃,亦不会躲。” 说罢,舜璟化回紫金龙身,飞上刑台,圈圈盘旋缠出刑柱。 紫衫女子悲怆地收回刑鞭,心中凄凉地掀起万丈波澜。 舜璟静默地不再说话,紧闭双目,静候极刑。 忽然,上古神殿内,昏黄绯暗天色大变。 刑台腾地烧起熊熊烈焰,将舜璟紧裹其中。 紫金龙鳞在神焰的高温炙烤下,皲裂出数不清的裂缝,道道裂缝深可见骨。 万道雷电,以雷霆之势,穿透烈焰劈袭。浑身筋脉尽断,火烈鸟浴火前来,爪剥嘴啄,犀利抽走舜璟的万千神筋。 再不朽的神身也撑不住了。 舜璟手握昊天剑,倒在血泊中,而神识在无法承受的剧痛中,最后一念还有想起—— “菀菀,幸好受刑的不是你……” 看到此情此景,一直屏息凝视的我,骇然松手,古镜惊落在地。 幽冥轮回,旧人相忘。 一世错过,两生途陌。 当千年往事残垣剥落,露出血淋淋的一幕,陡如冰山倾倒,令我四面寒生。 他是因替我揽下刑罚,才会抽筋断骨贬落凡尘。 秋寒料峭,寒入心骨。我在万妖殿里,倚窗仰望遥不可及的云雪之巅。 多么希望此刻,陪他身旁的不是浅荡的风雪,而是我。 倏然,一泓悲邃的秋水盘旋在我眼眶,流转眉睫间,缓缓溢出眼角,滴进窗台上的药坛里。 相思泪魂种相思,情深入骨唤魄知。 婆娑泪眼尚未涤尽,模糊的视线余光内,突兀地长出一根嫩绿的小苗。 紧跟着,药坛内开出一朵像冰片般透明柔软的花朵。淡黄的花蕊,紧裹在花瓣中央,渐鼓成圆圆的一团。 花瓣顷刻间绽放,从花蕊中奇异地吐悬出一颗金色浑圆的豆子。 是相思豆! 我脸上的泪,已分不清悲喜。想不到,日思夜盼的的相思豆,竟这般突然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小心翼翼地采下相思豆,搁至口中,仰首一口咽下。 顿时,回忆触目如云烟浮泛缱绻,在我脑海中风驰电掣—— 幽冥昏黄灯线中,我魂魄缕缕地飘曳在一池明波里。 旁侧的水榭亭台内,坐着一个面容胜雪,菱唇似血的威严男子。 他奇特的瞳孔内,散发出勾魂夺魄的诡蓝光色。几缕青丝未经高束,直直垂贴在男子脸颊上。 男子纤白手指间,端着一杯袅袅生烟的碧螺春茶,唇边一抹若隐若无的冥灵气息。 “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此。”他问 “这是哪,你又是谁。”我幽幽另问。 男子眉眼黯暗:“幽冥掖庭,我乃幽冥鬼君。你的问题我答了,现在轮到你答。” “小仙白菀,见过鬼君。” “蓬莱小仙?” 男子眉梢掠过疑虑,复问道:“本君未曾听闻你的名讳,你来我幽冥做甚?” “我来这,是想等一个人。” “在幽冥等人?你可知,魂入幽冥者,必经判官审议,要么阎狱受刑,要么轮回往生。从未有过孤魂野魄,在幽冥游荡。” “……” 彼时的幽冥鬼君,还不是那个通情达理的小弟弟犽襄君。 他二话不说,将我抓至判官手里。 好在生死簿上,没有我的名。 他饶有兴致地对我产生好奇,又将我带往三生石前查询我的来历,可惜三生石上仍旧查不到我任何讯息。 从此,我成了幽冥的无籍野鬼,整日飘荡在忘川河畔。 我怕自己太闲,容易碍着那些鬼眼。便每日站在孟婆身边,殷勤地帮着舀汤,递到她手中。 刚好孟婆弯腰工作几千年,腰不太好,由此相处,甚是讨她老人家欢心。 可是,我与舜璟的事,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毕竟九重天上的神界,只存在于凡尘的口耳相传里。我虽在神界无闻无名,可神界与凡尘的陌世距离感,还是需要严格遵守保持的。 等在幽冥的头三百年里,我倒见过一些眉眼有三分相似舜璟的人,可都不是他。 我心底幽幽叹气:“舜璟,三百年岁月长河,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不敢片刻离去。可是,你在哪里,可有想起菀菀?” 叹完长气,又耐心静默地等待三百年。 这第二个三百年里,我连与舜璟相似的人,都不曾见过半个。 我心底沉沉失落:“舜璟,你明明贬落凡尘,如今到底身在何处,为何不入幽冥,难道早已魂飞魄散?” 我忧心忡忡地猜度过关于舜璟的很多下场,却独独没有想过,他会成为凡尘高高在上的上仙。 彼时的我,还以为是自己瞧得不够仔细,于是眼睁睁又是三百年。 幽冥鬼君愈发频繁地巡视至此,他蹙皱着眉头站在我身边,随我视线,一同望向波光粼粼的忘川河面。 他泛蓝的眸子里,满是对我的无可奈何。 “菀妹,九百年了,你还想等多久?” 我缄默良久,黯然垂睫,做出决定:“我不想等了,他应该不会来这了……” 忘川河忽地荡起一层层不退的涟漪,连带着两岸灯笼都随风摇曳,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犽襄君爽朗大笑:“菀妹,你早该如此想通彻的。” 我坚定地摇摇头,昂起视线,眸眼升起一股子倔强,咬唇望向舍身崖上的轮回台,决绝道—— “我不想守在这里等了,我怕灰飞烟灭也等不来他。我要入轮回,去凡尘寻他!” 第二十六章 情义尽断 犽襄君笑容僵散在唇边,幽幽黯沉下去,百般劝阻我。 “菀妹,你在幽冥无籍,三生石上无录。若强行跳下轮回台,或灰飞烟灭,或轮回转世,恐将不知去处。” 我微微拢心思量后,眼神灼灼道:“与其在幽冥枯等成灰,不如豁命试上一把。” 犽襄君蹙眉仍不死心,凛然舀起一勺孟婆汤,在我眼前猛力晃了晃。 “即便你不惧魂灭,但是跳下轮回台前,按幽冥死规,必须喝下孟婆汤。你若将前尘往事都忘了,那轮回转世又有何意义。” 我怔怔望着孟婆身旁,那菩提木桶里的血褐色汤药。 奈何桥头,九百年,我见过凡尘无数痴男怨女,寻死觅活,不愿喝下这忘情水。 只因一旦喝下,一生爱恨贪嗔,一世浮沉得失,都会在顷刻间忘得干干净净。无论多么魂绕梦绕之人,亦或撕心痛恨之人,都会从此形同陌路再无瓜葛。 我怯懦地不敢接下这一舀,对啊,如若前尘往事都忘了,那轮回转世又如何能寻到他。 犽襄君见我面色陷入进退两难,很是满意地神情离去。 孟婆缓缓搅动着菩提桶里的药汤,脸上慈蔼地浮着笑意,语气空灵飘荡道:“小菀,何必固执呢,有鬼君照拂你,留在幽冥多好……” 我摇头拒绝孟婆的提议:“我欠他一生,必要还他一世,或者还他生生世世。所以,我不能留在这里。” 孟婆沧桑摇头,绵绵劝慰:“不管人生还是鬼世,太过苦恼都不好,喝下孟婆熬的汤吧,以后就不会再有这些烦恼。” 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询问孟婆:“这世间,有没有喝下孟婆汤,却没有忘记前尘往事的人?” “有。”孟婆的声音忽然厚沉下去。 “谁?”我好奇。 孟婆惋惜摇头:“那凡人姑娘被灌了孟婆汤,却什么都没忘。她的夫君逆天行事,所以结局不好,很凄凉。” “为何?”我不解孟婆的话意。 “原本这奈何桥头有一口井,叫焚魂井。那姑娘,最后便是跳了下去,灰飞烟灭。” 我的心脏莫名抽搐一下,胸口有些痛。 “怎么现在没有焚魂井?” “它被封印起来了。” “哦。” 我并无心打探幽冥往事,只一心挂念着,自己如何才能轮回转生,去凡尘寻找舜璟。 此时,我眉心突兀地亮起了红光。九重天上,我与舜璟的脉脉相处片段,幕幕清晰复演。 孟婆见我捂着脑袋,头痛不适,善询道:“小菀,你眉心这……” “我等的那个人,他出生时,正值他娘亲飞升历劫。结果,天雷劈了他娘亲一道,留下一个罡印在他胸口。我,我便也在眉心结了个一模一样的……” 我眼神闪烁含含糊糊,讲的半遮半掩,倒也都算实话。 至于我如何知道雷罡印的模样,自然得归功于,我在长君殿前幻形得正是时候—— 那晚月色迷人,我晃晃扭扭地化成人形,兴奋得一脚迈进长君殿,就脸红到了耳根子,窥见舜璟神君赤身沐浴圣水的场面…… 至此,落下流鼻血的老毛病。 想当年,九重天上,我也是风流不堪回首。 原本我没有勇气喝下孟婆汤,倒是那日来了一小姑娘,言语刺激了我。 那姑娘,是判官的女儿,名叫判魂湘,与犽襄君青梅竹马。 她对犽襄君暗生情愫,只要不是瞎眼的鬼,自然都能瞧出个一二分来。 而犽襄君与我熟络后,时常来奈何桥头探我。引得这判魂湘醋意横生,视我为情敌,而且是眼中钉,肉中刺那种。 她遣鬼差来戏弄我过几回,我也不是好惹的,让她倒在犽襄君面前出过好几回丑。以致我与她的梁子越结越深。 不知她从哪听来,我想喝孟婆汤,轮回去凡尘的事,日日夜夜,不计前嫌地前来鼓励我。 “白菀,我的确不喜欢你。但是,今天我来,是想说几句话给你听。你看,你等人等这么久了,连个魂都没看到。这么等下去,有什么意思。若是我与鬼君哥哥阴阳相隔,别说喝碗孟婆汤了,就算要我喝干整条忘川河水,我也愿意!因为我不信,我不信我对鬼君哥哥的深情厚意,会被一碗忘情水给抹除干净!难道你怕?” “谁说我怕!” 奈何桥头,忘川河畔,一袭烟罗白衫的我,端起一碗孟婆汤,孤身而立,眼眸温润含光,在寒啸的忘川河风中,衣裙猎猎翻飞。 我与判魂湘虽不和,但她今日的话着实在理。 我怕自己会忘记舜璟吗? 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三生十世,千刀万剐,都不可能让我忘记他。 我哀婉凉殇地望着忘川河,凄凄一笑,预备喝下孟婆汤,再去跳那轮回台。 “菀妹。” 阎狱殿远处,出现一个模糊快速的身影。 我轻启朱唇,喃喃碎念着他的名,舜璟…… “幽冥苦等九百年,你没有来,我不想忘,鬼君不能奈我何,孟婆汤又能奈我何。” 语罢,举起碗一饮而尽。 在我眸底深处的人影渐渐变淡褪去,变得清澈无比。 犽襄君疾至我眼前,红了眼眶,扶住我的肩,不甘心地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瞳孔漠然空洞地看着轮回台,摇头,再摇头。 “那你还记得,你来幽冥做什么吗?”犽襄君追问。 我无神地缄默良久,眉心亮了,心底陡地涌起来,一个强烈的念头。 “我来这,等一个人。”我语气苍白幽幽。 “喝过孟婆汤,原来只是让你忘记我。”犽襄君难过地含泪笑着:“你想入轮回找他吗?” 我郑重地点头,再点头。 然后,一步步坚定地朝着舍身崖走去。 “可是,你的记忆没有抹除干净,强行跃下轮回台,你会堕入混乱时空粉身碎骨。” 犽襄君追在我左右,阻拦我走向轮回台。 孟婆幽幽叹息地望着我:“小菀,你可有话,想留在这一世?” 我停下步子,顿了顿,心底挣扎出一丝悔意:“我曾与他朝夕相伴,却浪费朝暮韶光,从未与他真正相处。若有来世,我定会惜取眼前人。” 说完,我在舍身崖壁上刻下一行字:‘但求与君共来世,长情终古无绝兮。 若是我跳下轮回台灰飞烟灭,但愿我的心意还留存在这幽冥忘川间。 我欣然绝艳地一笑,毫无犹豫地纵身跃下轮回台…… 一团黑雾笼罩着我,将我浮托在半途。 莫名地,在我眉心存储的那一抹身影笑貌,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记忆开始寸寸丧失,比喝下孟婆汤还忘得干净利落。 只听见幽冥天地间,回荡起犽襄君悲沉的声音—— “菀妹,若不磨灭记忆,你绝无法安然通过往生道。此刻,如果忘记是你需要的,我帮你忘记。如果来日还有机会再见,若想起是你需要的,我会助你想起。菀妹,祝你达成所愿。” 相思豆唤回的记忆,在我跳下轮回台后,戛然而止。 前尘往事,了浮心尖。 曾经困惑我日夜良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我既不是人,也不是妖,而是九重天上,长君殿前,一株白菀修成的小花仙。 “神君,菀菀欠你太多……” 九重天上,抽筋断骨,神恩浩荡。 我嗫嚅朱唇,潸然自省—— “为偿神恩,自废仙脉,我辗转来到凡尘,只为寻你。可世事难测,幽冥记忆遭抹,我耗费百余年的时光,却一直做着不相干的事。” 光阴寸短,不容耽搁,我一刻也不能再等,我要去找舜璟神君。 我慌慌起身,低头不断念叨心事,步履匆忙走出妖殿,却迎面撞进一个宽大黑袍的怀里。 “小仙女!” 黑龙曜笑容满面,自然地张臂拦住我去路。 我僵硬地后退两步,眸色复杂交织,盯着眼前这人。 昨日种种,他的欺骗与冷狠;今日种种,他的温柔与恩情。在我心里各据岭地,百般缠斗。 “怎么了?” 黑龙曜一脸不解,瞧着我脸色阴沉下去,欲上前半步。 “别靠近我!” 冰冷态度充斥我全身上下的毛孔发肤,我一掌推开黑龙曜,心底泛起阵阵刀割般的钝痛,难以言喻。 “黑龙曜,你骗我,你说你的仇人是蓬莱众仙,你说你斩断天柱是为安全脱身。不是,不是的!由始至终,你要毁灭的,分明是整个上古神界,斩断天柱根本就是你计划之内的事!枉我错信了你!” “你叫我来,原是要说这些?” 深邃的忧色漾在黑龙曜深潭似的眸子里,浮起烁烁泪光,不断地步步后退看着我。 “你全想起来了、” 我多么希望他能否认,或者与我辩驳几句。可是没有,他面对我的指责,就这样全盘默认。 刚刚那一掌,我愠怒在心,却极为克制,击得不算重,也不算轻。 但黑龙曜疼蹙地皱起眉头,手下紧紧摁住被我掌击过的胸口,声线沙哑哽咽。 “不管我说的是蓬莱仙界,还是上古神界,有何区别!这样的罪径,难道就因为是上古神界,就可以免于追责吗!” “如果没有区别,你又何必煞费苦心,编扯出来骗我!” 我揪心难耐地摇头,泪水成串淌下,懊悔地看着黑龙曜。 “我知道你父母枉死,施手者当诛。可是,我不是天上圣女,也不是人间白莲。我白菀,生于天山,长于神界。神君对我有救命之恩,培育之情。如果你要与神界作对,我自然与你为敌,根本不会替你盗取刑天剑!” 黑龙曜双手紧握成拳,攥得吱吱作响。他眸中零星泪光黯弱消失,渐渐替换成冷冷狠绝的眸光。 “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我黑龙曜可信之人!” 黑龙曜按捺住怒火,一拳砸在妖殿洞口,字字绝心透骨。 整座荒戟山,因这一拳,而地动山摇。 黑龙曜原本就皮开肉绽受过伤的手,此刻更是血肉模糊,溅了一壁。 想起神君曾经受下的刑罚,我只能对眼前一切视若无睹。 因为黑龙曜不会放弃报仇,而我的初心,永远是站在舜璟左右。 万妖不知发生何事,密密麻麻聚集到妖后宫外。 一道银狼身影划过,落定在我身后,语带焦急关切:“妖后,你没事吧。方才地动山摇,发生何事?” “黑龙叔叔,你终于来啦!念儿好想你!” 一个稚嫩的小身影,滑溜溜钻过万妖缝隙,腼腆灿笑着,声若银铃。 黑龙曜视而不见,拂甩黑袍,掉转身子,头也不回地腾身离去。 念儿委屈地跑到我身旁,扯着我白衫,泪巴巴道:“白姨,是不是念儿不乖,所以黑龙叔叔不肯理我?” 我怜爱的蹲下身子,轻声问念儿:“住在这里,你可以衣食无忧。可是白姨要离开这里,你跟不跟白姨走?” 念儿泪珠陡地悬在半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妖殿,确定道:“娘亲临死前让我跟着你。白姨,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好。”我欣慰点头。 敖烈单膝郑重跪在我身前:“妖后打算离开去哪?属下愿誓死跟随。” 我摇头,牵起念儿的手,面向万妖正式宣布—— “即刻起,荒戟山交予敖将军打理,由赤缨协助。我白菀,不再是万妖之后。今日离开,你们不必寻我。” 万妖齐齐跪地叩求:“妖后三思!” 我无奈摇摇头,牵上念儿,从万妖让出的通道,缓缓离开。 赤缨静静站在群妖之后,望着我:“妖后……” “赤缨姐姐,我走了,大概不会再回来,真心希望,你和敖将军日后能岁月静好厮守白头。” 赤缨鼻尖酸楚,再也绷不住了,流着泪,紧紧握住我的手:“其实,希望你留下的。” 我云淡风轻地笑,如释重负,终心意坚定地选择带着念儿离开。 途径繁花林,我含着泪,真挚地与娘亲的花冢作别,谢谢她收留我养育我长大。 念儿在一旁,天真懵懂地看着我:“白姨,我们去哪儿?” “云雪之巅。”我轻轻答。 第一章 守株待兔 “白姨,云雪之巅在哪?” “在……” 念儿随口一问,令我当场石化。 想来恢复记忆开心过头,满怀期待出发去找舜璟,结果竟被这个问题难住。 云雪之巅不在山尖,不在地面,犹如云朵般浮盈在半空中。 我扳着指头数上一数,自己去过寥寥两回,还每回途中浮想联翩不记路,都靠舜璟御剑搭载我。 颔首一细想,挠心啊,怎么去,连个参照地都没有。 “呃,白姨,你不知道路啊!” 看我傻眼半天,念儿捧着小脸不可思议望着我,着实为我担忧,也为他自己的未来担忧。 我尴尬捋捋头发,抹掉额头汗珠,努力解释。 “是这样的,白姨要找的人住在云雪之巅。嗯,我估计得上清虚观再撞一次寂渊钟,把我要找的人引出来。念儿,要不白姨先送你回你们以前住的小屋子,你在那儿等着白姨回来。” 念儿一听,紧张兮兮地死拽住我衣角,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白姨,万一你去了回不来,我怎么办。” 念儿的担忧也没错,我跟着长长叹口气。 以我如今在凡尘的妖女身份,再闯寂渊,恐又引发一场厮战。而且舜璟明显已经不记得我,他说过,他难得离开云雪之巅,救我那几回也是碰巧。 如此一来,我心中犯难,感觉那人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咫尺天涯,可望不可及。 “要不,陪白姨先去烟波红尘吧。” 舜璟与洛不凡有交识,早晚会出现在玄天门口。而我也每月需服玄天丹解药,这样倒正好。 念儿小声怯懦:“白姨,我不想去。那里的人都叫我小妖怪,会拿东西砸我,还会拿火把吓我,我再也不要去那里。” 念儿说话时,蛇尾不断微微颤动,暴露出他内心挥之不散的焦虑。 我且安慰道:“有白姨在,不会让人欺负你的。到时白姨可以找件衣服帮你把尾巴遮住。然后每晚带你修炼,用不了多长时日,你就可以幻化自如。” 念儿沉默想了想后,勉为其难:“好吧。” 哎,浅忆当年,我悄悄躲在青蛇姐姐的翠绿衣袖里,溜到烟波红尘。 想不到,今日前往故地,却是青蛇姐姐的儿子躲在我的白衫衣怀里。 世事重演,恍若隔世一梦。 不过,比及第一次去烟波红尘,冥冥中就遇见舜璟,这次倒没有这般好运。 玄天门徒说,蓬莱仙会半途受扰,所以择日再举,偏偏择的就是这几日。 想来,扰乱那时仙会的也是自己。不禁心里哀叹,一波三折,说的大抵便是如此。 我心里盘算一阵,要不要直接闯去蓬莱仙会找人? 怕只怕,还没找到舜璟说个明白,就先被众仙擒拿,永无翻身之日。想来想去,还是老老实实,留在烟波红尘守株待兔吧。 玄天门附近僻静的小巷里,有一间带院子的荒屋。 从外观看,朱砖青瓦,庭前绿柳掩翠,可一推门,就是一派积尘结蛛网的霉败模样。 我和念儿费尽功夫把它整理出来,庭阶气派,壁室干净,竟有些大户宅子味道。 仲秋夜里,晚风轻拂摇翠柳,皎月流光映庭前。 我静静教着念儿如何吐纳日月精华之气,助他修为增长。 秋高气爽的白日里,烟波红尘极为热闹繁丽,数里长街上,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我俩便坐在庭前石阶上,眼巴巴望着玄天门方向,百无聊赖地干着蹲点之事。 “啧啧,姑娘真是肤白貌美,楚楚动人啊……” 一个长相猥琐的男子,哈喇着成丝的口水,挡在我视线前,淫恶的眼光瞟着我裙下。 “唔……腿也长,甚是喜欢,同我回家做小妾如何……不不不,做老婆才行……大老婆……” 这样的男子,以前和青蛇姐姐一起时,真见过不少。 青蛇姐姐通常缱绻身子,媚眼飘飞,假意曲迎,然后尖齿破喉,吸血摄魄…… 我呢,没了狐狸身子,尖牙也没了,寡剩一双妖气泛滥时,充满邪气的眸子,倒还起尽震慑作用。 每每我诡异作妖地乱翻眼珠,看那些猥琐家伙被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真是暗暗称爽。 可没几日,还没等到洛不凡返回玄天门—— 我这府院里有妖怪的名声,倒传得四面八方响了。 于是,一日一日里,跑来炫弄本事,想要捉妖的人不少。 但,夜里翻墙头,专门跑来偷窥妖怪的,却是一群孩子。 正巧被我捉下来,发现,其中一个,我竟还认识。 说起来,我跟他,还有一笔账没算呢。 第二章 勿生执念 “原来是你啊、” 我故意走近拉长语调,一副妖怪吃人的样子。 小男孩惊恐抬头,连连摆手:“姐姐,我没有出卖你……” “还说没有,后来玄天门差点把整座荒戟山都掀掉,就说是你报的信。” “姐姐,我是晚上做噩梦,才不小心说漏嘴的。最近传闻街上有妖怪出没,我担心是狼妖来捉我,所以带着几个小兄弟来偷偷打探情况。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眼前这群不到十岁的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大半夜地翻墙探妖怪,若真遇上,怕是命早没了。 我皱拢眉头,摆出一脸质疑:“你说梦话,还能被玄天门的听见?” “……我就住在玄天门。”小男孩低声嘟囔。 “什么?” “我爹是玄天门总管,我们几个都是玄天内院长大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顺口问。 “洛笙。”小男孩脆脆答。 难怪这几个小孩比寻常小孩胆大,原来都是未来的玄天门徒。 再细细回想,当日万妖窟内,若是普通孩子醒来早已吓破胆。而洛笙一面哭着,一面还能暗自察言观色向我求救。 这小子的心思器量,将来必有作为。 “好。我信你,你们回去吧,记住,以后晚上别到处乱跑。” “嗯。” 洛笙利落点头,一派孩子王气头,朝几个小孩一挥手:“我们走,回去以后不许告诉大人。” 我站在月色柳荫下,看着几个孩子离去。 洛笙临迈门槛,犹了犹豫,停步,回头嘱我一句:“姐姐,少主明日回来,你还是尽快离开吧。” 我纳下洛笙的善意,笑了笑,缄默不答,心中反倒暗生期待。 清晨秋光柔和,庭院绿柳拂酥。 念儿尚在酣睡,我坐在房顶远远盼着洛不凡的归来。 一匹汗血天马仰天嘶鸣,载着洛不凡,由云端落至玄天门前。 我纵身一跃,白衫飘袂在洛不凡的马骥前。 洛不凡眉梢悸扬,沉下脸,冷冷看向我:“一月之期未至,你来做什么?” “我有事找舜璟仙君,劳洛少主安排。” “何事?” “私事。” “你既不肯明言,我为何要帮你。” “那劳少主转告他一句:菀菀记起前尘往事,求君一见。” 洛不凡拧眉疑惑地看着我。 “劳洛少主转达,白菀明日会再来。” 说完想说的话,在洛不凡的双目睽睽下,我转身离去。 至于洛不凡会不会替我转达,我毫无半点把握,以致心池搅荡,思绪不宁。 我整日坐在庭院内,拨弄着纤长柳条,百无聊赖,心猿意马。 转眼,夜色宁澈如湖水,念儿乖乖地盘坐在一旁修炼,静静吐纳日月精华之气。 突然,墙头出现许多束衣裹身的黑影,凌风踩落一地残瓦。 念儿修为低浅,一时受惊,妖气岔乱。我急忙伸手扶正念儿,输送内力,替他捋顺体内乱窜的妖气。 黑衣人齐齐落地,团团围住我与念儿。 院门被人一掌推开,走进一个步履生风,气势威昂的领头人。 “怎么是你!”洛不凡站在庭院内,看向我:“传闻这里妖怪出没,没料到是你。” 念儿没有大碍,昏昏沉睡在我怀里。 我松懈一口气,抬眼相看:“烟波红尘色欲熏心之徒太多,我不过吓吓他们。你想做什么?” 洛不凡不答,反倒命令左右人手退下。 空旷开敞的庭院内,洛不凡步步走近我身侧:“你与舜璟上仙,究竟是何关系?” 我不明白地望向洛不凡:“你问这个做什么?” 洛不凡挑了挑眉,慢腾腾道:“你的话,我已经替你转达。” 我心里一惊:“然后呢?” “他不打算见你,只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 “缘起缘尽,宿结因果。天地广阔,勿生执念。” 我怔怔后退两步,“这话的意思是?” “你不肯对我言明,我怎知你与他二人的暗号为何意。话已带到,愿你好自为之,不要在红尘生出是非。” 言罢,洛不凡转身离去。 我唇齿不断嗫嚅着,舜璟让洛不凡代传的话,缘生缘灭,宿结因果。天地广阔,勿生执念。 念字百遍,其义自现。 前世有缘又如何,今生何必再寻其扰。放下执念,天地广阔。 我微微心痛蹙动,无法接受他将我忘得一干二净这回事。 尤记得,他情深由衷—— “白菀白菀,孤苦伶仃。落吾手心,有枝可依。” “菀菀,一念爱上你,恐三万万须臾难忘记。” “菀菀,吾愿命尽,换你世间长留。” “初时相见是怜,百年照顾是惜,生死之间是爱,此去一别是缘浅……” 神恩负尽,最痛情深留不住。回忆所及之处,满目疮痍。 舜璟。 难不成,我千辛万苦而来,却要与你万丈红尘,各安一生? 不。 想起多年前,你也曾静静深情望着我,恍若南柯一梦。 舜璟,我不信宿命,不信你说的缘尽。 第三章 月老庙前 人散院空,我小心翼翼将念儿抱回屋内休息。 然后,我一夜没合眼,从姻缘河内捉上来几条肥硕鲜美的鲟鱼,为念儿熬成鱼汤补身子。 念儿一大早醒来,坐在榻上,双手捧住汤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底朝天。 ”哇,白姨,想不到,河鱼除了生啃,原来还可以这样吃啊。好香喔。“ 我接过念儿递来的空碗,欣慰笑了笑:“你要是喜欢,以后白姨可以天天做给你喝。” 念儿一脸笑眯眯:“好啊。” 随着晨阳升起,东边天色灰暗变亮,烟波红尘的街道,传来一阵阵异常热闹的嘈杂声。 我好奇地来到庭院,推开门—— 看到街上俊俏男女,往来熙攘。整座烟波红尘,都萦绕在风月软香般的烟雾中,美轮美奂。 我随意拉住经过门前的一位姑娘,问了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街上怎么这么热闹?” 姑娘掩嘴浅笑,羞涩道:“今天是吉日,大家都是赶着去月老庙烧香,求月老赐良缘呢。” “哦。”我恍然点点头。 烟波红尘这些日子,念儿每日都陪我守在玄天门前,大概每日都很无聊,只是憋在心里不说罢了。 想到这,我回到屋内,问念儿:“今天外面很热闹,要不要出去逛逛?” “要!”念儿一听有热闹,小孩子的本性立刻暴露无遗。当即穿好长衫,兴高采烈地跟随我出门去。 我们随着人潮涌动,被挤到月老庙前。只见庙前金漆炉鼎里,许愿的香火和还愿的红绳,都迭成小山一般。 庙门两侧,挂着楹联:此老最多情,不独管婚嫁两事;凡人得如意,要知有因果一层。 念儿踮起尾巴望了望后,突然松开我的手,侧头看着我:“白姨,等我一下,我要进去转转。” “念儿,这里是求姻缘的,你进去做什么?” 我话还没说完,念儿已经顺着人潮缝隙,往月老庙里钻了进去。 我只好无奈地往旁边退了退,给后来者让开道。可没想到这一退,竟被挤至庙外最边缘处。 待我回过神来,身旁庙檐下,发现有一个摆摊卜卦的术士。 这术士看起来倒是道骨仙风的中年男子模样。可因为所有人都在往庙里挤,所以显得术士面前的摊子,空荡荡人气寡淡。 见我偷偷上下打量瞟了他半天后,术士默默递来一支签筒,对我道:“今日没有生意上门,姑娘在此也算有缘,老夫免费替姑娘卜一卦吧。” 我倒也不客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接过签筒,随手晃了一晃。 ‘哐当’掉出一根卦签在术士的摊案上。 术士捡起竹签,捋捋长须,沉稳问向我:“姑娘,你求的是?” “姻缘。”我干脆道。 术士摇摇头,将签子内侧对予我看。 我定睛一看,咦,上面写着‘下下签(劫)’。 术士一脸叹惜:“姑娘,此签不吉利。” “请问,何解?”我立即心生不安。 “红尘深处应劫来,半生情累尽徒然。姑娘,情海无涯,回头是岸。” 术士的声音飘飘渺渺,好像穿透云层,穿过空气,直抵我的心脏血液。 “我不信!” 我一把抢下术士手中的卦签,扔在一旁,举起签筒,拼命晃了又晃。 术士生怕我把他的签筒摇坏了,一脸心疼无奈:“姑娘,再摇可要收钱了!一个铜板一次!” ‘哐当’又掉出一根卦签。 等不及术士去捡,我率先捡起来一看‘下下签(坎)’。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江湖术士大骗子啊!肯定每支都是下下签! 我不服气地把签筒里的卦签,全倒在摊桌上,挨着看了一遍,分明是有上中下签的。 可我怎么偏偏每次都抽中下下签! 不行!我得为我和舜璟摇出上上签才行! 术士心疼地抱住自己的签筒,欲哭无泪道:“姑娘,甭摇了。再摇摇坏了,再说了,一天只能卜一卦,心诚才灵,摇多了都不能作数。” 我生气地搁下签筒,无处撒气道:“那我改天再来摇!看你这个到底准不准!是不是每次都一样!” ”欢迎姑娘下次再来,一个铜板摇一次。“术士捋着胡须,笑容漾了漾。 我气呼呼转身离开,走了几步,恰巧看到念儿走出月老庙,正在四处张望我的踪影。 “念儿,我在这儿!” 我隔着汹涌人潮,疾快地向念儿招手。 念儿终于望见我,灿烂笑了笑,手中挥舞起一条三尺红布,朝我游动来。 待念儿气喘吁吁地停下,额头满是汗珠。 我略微心疼眼前这个小家伙,不禁追问:“你一个小孩子,跑进月老庙做什么?” 念儿腼腆笑着,伸手将红布递给我:“你看,我让月老庙的庙祝帮我写的。” 我低头展开红布,逐次一看,墨迹未干,上面苍劲有力地写着两个名字—— 白菀 黑龙曜 “念儿,你这是?”我心口一悸,诧异地看着念儿。 念儿天真地仰着脸,诚恳道:“我说,我希望白姨和黑龙叔叔不要吵架,永远不要分开。庙祝说,只要把你们的名字写在红布上,再找棵树,拴到树梢上,愿望就能灵验。” 我不知不觉莫名红了眼眶。 黑龙曜为我做过的事,历历在目。可是九重天上的伤害,仍是刻骨铭心。 我与他的情义,怕是永远回不去了。 可是大人之间的恩怨是非,我不想伤及念儿幼小祈盼的心灵。 何况,我都不在三生石上,又岂会出现在月老簿里。 我极为艰难地点点头。 “嗯,念儿,那你留着,等会儿带回去,挂在我们庭院的柳梢上吧。” 第四章 贪饮醉仙 红尘宽窄巷子里,行人川流不息摩肩擦踵,杂声鼎沸。街道两旁琳琅满目,花样纷繁。 我牵紧念儿一路闲逛。走着走着,念儿突然停下脚步,翕动鼻翼,眸光发亮兴奋道:“白姨,你闻闻空气里是什么味道,好香啊。” 我也随着停下来,环顾四周,身后有一座雕梁画栋,装修极为精致的古楼。楼外挂着大大的金底金框的牌匾‘醉仙楼’。 凡是楼内走出来的人,无不油光满面,竖指称赞。香味便从这栋楼里飘出来,丝丝入鼻,让人馋涎欲滴。 念儿小脸蛋蹭了蹭我胳膊,撒娇道:“白姨,里面好像有好吃的,我们进去瞧瞧好不好?” 难得念儿如此欢喜,我手上爽快一挥:“走,我们进去!” 楼内光线明亮,厅堂阔敞,摆着许多小八仙桌,一桌一桌的,围坐着零零散散的三两个人。身穿麻布灰衣的人,端着盘子,来来回回地穿梭在桌椅间。 我与念儿依葫芦画瓢地找到一张空桌做下,立即过来一个麻布灰衣的人。 他骨小肌瘦的模样,脸上堆出浮夸的笑容,招呼我们道:“二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我心底暗暗窃喜,这醉仙楼怎么这么好,一来就问我们想吃什么。 念儿迫不及待地告诉那人:“我要喝鱼汤!” 我琢磨来琢磨去,没想好吃什么,便随口问那人:“我们在外面闻到香味才进来的,是什么东西这么香啊?” 那麻布灰衣的瘦小男子,惊讶地瞪着我:“醉仙楼的百年招牌,醉仙酒!姑娘没喝过?” 想来曾在九重天上,花前月下时,陪舜璟神君对饮风月,浅尝辄止过几杯玉露琼浆。那时,酒不醉人人自醉,滋味至今记忆犹新。 这烟波红尘的名酒,醉仙,不知比起玉露琼浆,滋味孰胜孰负。 麻布灰衣的男子,见我犹豫不决,殷勤补充:“姑娘,我们这酒古法秘制,色比琼浆嫩,香同甘露春。神仙闻一闻,也要馋到醉。您一定要试一试!” 见他说得眉飞色舞,我馋的咽下一口唾沫,确定道:“那我就要它!” “得勒。二位稍等,小二我马上取菜倒酒来。” 麻布灰衣的人自称小二,名字还真奇特。不过,他扯着嗓子吆喝一声后,不一会儿功夫就端来念儿点的菜,和我点的酒。 念儿顾不得烫,伸手捞起汤里的鱼,搁在自己盘子里。双手抓起来,大快朵颐。 我轻轻揭开青釉酒壶盖,顿时一股澄澈甘香气味扑鼻而来。我舔唇砸舌,一时兴起,提起酒壶就往嘴里畅灌。 真没想到,这醉仙酒果然色清如泉,香如幽兰,甘甜醇厚,尾净余长。 若说九重天上的玉露琼浆,清淡芬芳。这人间的醉仙酒,真是浓香绵长。一淡一浓对衬下,这醉仙酒真显得是回味无穷。 于是,我不知不觉贪了杯。待且回神时,已是杏面桃腮微晕泛红,浑身轻曼腰若蛇。 “念儿……我们该回去了……” 这醉仙酒仿若抽走了我的浑身骨架,让我软软绵绵,眼前一片朦胧。 “白姨,你喝醉了?” 念儿担忧地放下手中喝得精光的鱼汤空碗,起身前来搀扶我,欲带我离开。 麻布灰衣的小二麻溜地跑上前来,张臂拦截住我和念儿:“二人客官,你们还没有付钱呢!” “什么……什么钱……” 我惺忪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觉得浑身不听使唤,连说话都捋不直舌头。 “没钱?想吃霸王餐呢!没钱可不能走!那店家可要把姑娘卖去怡红楼抵饭钱了!” 那麻布灰衣的小二,说着便要上前抓我。我想躲开,可偏偏身子不听使唤。 “住手!这姑娘的饭钱,我来给。” 我朦朦胧胧抬眼,望见一个大腹便便的猥琐发笑的男子。 小二躬腰屈膝地收下饭钱后,转身离开。 那个猥琐男子,两眼放着淫光,步步逼近我身前,伸手挑起我下巴,凑近一张肥腻腻的像猪头的脸,在我身上揩油闻嗅一把后,啧啧道:“小娘子,真是花容月貌,我见尤怜啊……” 然后,那猥琐男子不老实地动手动脚,解开我的束身腰带,挑落覆我衣衫上的白纱…… “滚开!不许你欺负我白姨!” 念儿发狠地一口咬住那猥琐男子的手臂。 男子一疼,提起念儿扔在墙角。然后又把一双淫手缓缓伸向我…… 我清晰知道身旁发生的所有事,心底暗自懊悔,不该贪杯。可眼下浑身无力,实在是毫无办法…… 我绝望闭上眼,惊恐今日,会毁在这龌蹉男子手里…… “啊!有妖怪!有妖怪!快来抓妖怪!” 男子的惶恐嘶喊声,惊开我的眼。 只见念儿愠怒地撕开长衫,一蛇尾甩在那男子的脸上,狠狠抽他一嘴巴子。 念儿飞快地游动到我身边,轻轻捧起我的脸,焦急道:“白姨,你没事吧?” 我软软答一句:“我……没事……” “啊!” 念儿突然被店家小二掐住脖子提起来。 这是蛇的七寸位置,死穴所在。 念儿顿时满脸憋紫,死命扳动挣扎,却动弹不得。 越来越多的人举着火把将念儿团团围住,人人都在拍手称赞,店家小二的英雄举止。 我模糊看到,念儿眼角落下一滴滴惊恐无助的眼泪…… 我兀自在心里将自己凌迟千遍万遍,悔恨交加! “都让开!” 一个沉稳内敛的声音,在人群外威严响起。 人群纷纷散开,让出一条道来。 我怀揣着无比的感激望向来人,却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那人映在地上的一道修长影子…… 第五章 刃身禁咒 “我记得告诉过你,不要在红尘惹事生非。” 地上的长影虽救下念儿,却叉手交怀而立,姿态冷眼旁观。 四方天旋地转,我醉得一塌糊涂,脑海画面混乱不堪。 我拼命攥住眼前晃荡的蓝衫暗纹衣角,喋喋嗫嚅道:“神君……菀菀知错了……” 蓝衫冷冷松开我的手,态度发蹙道:“你胡说什么。” “舜璟,不要离开,不要下凡……菀菀知错了……菀菀来找你赎罪了……” 暗纹蓝衫曲膝半蹲在我身前,咄咄疑问:“你与舜璟上仙,究竟有何关系?” “我们……” 我也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些什么,总之,酒后吐得都是真言。 我终是醉得浑浑噩噩不省人事,溶溶沉浸在心底深处,浮沉不定的回忆里。 细雨微斜,拂扬紫袖白衫,菩提树下一方青石,我与舜璟并肩而坐,共看云海奔腾万丈红尘。 天边圣水潋滟了他的眉眼,他近在我耳边,忧伤地呢喃:“菀菀,我也会怕……” 我懒散地将头倚靠在他肩上,头发缱绻散落在他怀中,看着雨后放晴,云端悬起一道七彩霓虹,甚是漂亮至极。 他的话,我未放在心上,寡是不解地笑了笑:“你是高高在上的神君,万年不朽不灭,会怕什么呢?” 他微微皱眉,扯开唇角,苦笑一番。 “我怕风沙四起,迷了这浮云美景。你便再也看不清我,我也会看不清你……” 落英绚烂,红霞烈艳,彼时的我拈花一笑,只知眼前繁华长久。 “你是神君,可控天地万物,又怎会让风沙扰乱这片晴天。” 他蹙紧眉宇,闭上眼,语气沉沉:“菀菀,我最近常被梦魇所缠。我怕,早晚一日,噩梦成谶。” 神,之所以为神,不会无缘无故地做梦,所梦皆为预兆。 “你梦见什么?”我好奇。 舜璟清浅从容地望着我,伸手在我眉心处,沉腕点下一阙朱砂。 “我梦见,世间一片火海,你穿着一袭黑袍,面容冷酷无情,提剑戳穿我的胸口,鲜血淌了一地。” 听完,我惶惶起身,即刻向自己施下刃身咒! “天地为证!菀菀立誓!若有一日,菀菀敢对神君提剑相向,菀菀必三魂尽断,七魄皆散,灰飞烟灭,永不轮回。” 舜璟怔了怔,未料到我会对自己施下刃身咒。 刃身咒属于禁咒,施咒者一旦立下,如若违背,便会以身应下咒约。 因为我心内无比确定,我永远都不会对舜璟提剑相向。 舜璟的眼眶渐渐泛红,沙哑道:”若真有那日,你若应咒,吾愿散尽修为,换你一命。“ 这是神的保佑。 唯一的破咒之法。 情愫如秋波般,默默流转在我二人之间,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白姨!醒醒!你眉心亮红光了!怎么回事?” 念儿轻轻拍打我的脸庞。 我头疼欲裂地睁开眼,宿醉后的滋味实在难以言喻。 揉了揉太阳穴后,我闻见房内淡淡缭绕着檀木香,身下的床榻冰冷坚硬,房中摆着大理石桌案,案后东墙上挂着一副—— 上古神界山水图! 我当即十分清醒,询问念儿:“这里是?” “玄天门内阁。” 床头轻薄的白色纱幔外响起一个沉稳的男子声音。 我慌忙掀起纱幔,看见洛不凡站在榻前。 自我带着念儿来到烟波红尘后,真是隔三差五地遇见他。既是他的地盘,倒也见怪不怪。 “谢谢你肯出手救我和念儿。”我诚挚道。 洛不凡默默伸来一只手,摊开掌心,里面有一颗雪粒般的白丸。 “这是?”我诧异不解。 洛不凡直言道:“玄天丹的独门解药。” 我迟疑接过洛不凡手中的解药:“为何要替我彻底解毒?你不是要以我要挟万妖吗。” “因为我探查清楚,你已不是万妖之后。再者,你在梦话里,已经将你和舜璟上仙的来历,交代得一清二楚。” “我?梦话?”我一脸发懵,全然不记得有这回事,果然醉得不轻。 洛不凡走至大理石案前,指着墙上壁画,问道:“你知道我玄天门的来历吗?” 我茫然摇头。 “女娲创世造神后,下令我玄天门世世代代只做两件事。一,守护红尘百姓。二,司掌神界秩序。” 这守护红尘百姓,我还能理解,“这司掌神界秩序的意思是?” 说到关键处,洛不凡反倒不肯说,寡一句不便相告堵回我。 九重天上,我从未听过这番秘闻。 于是乎,这胃口,被吊得着实有些……难受…… 第六章 上山修行 洛不凡告诉完我玄天门的来历后,话锋陡转。 “黑龙曜砍断天柱,致你与舜璟上仙沦落凡尘。我给你解药,是因为我与你们恨的是同一个人。” 这般平静的语气背后,我隐隐察觉到,他的身上暗暗散发出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冷狠戾气。 想起初闯绝魈那回,途径天山脚下,偶然窥听到他与龙月的对话。 他和黑龙兄妹有仇,我知道,可我心中略微不安。 瞬间反应过来,他救我,是因为他以为我会和他一条战线对付黑龙曜。 可是—— “我的确恨黑龙曜,但我没有想过要报复他,更不会与你联手对付他。我只想找回舜璟对我的记忆,别的都不重要。” 洛不凡对我的回答并未感到诧异,反倒意味深长地浅弧一笑。 “不管你报不报仇,凭我对舜璟上仙的了解,你的心愿怕是永远无法达成。” “你何以如此肯定?”我不解。 洛不凡负手而立,淡定道:“不管在上古神界时,你们之间有何过往。自古正邪两立,仙妖殊途。你看看如今的你,一身妖气,怎可与云雪之巅的舜璟上仙相提并论。” 这话说的太直接,简直像把利刃,狠狠直戳我的心窝。 我挺直背脊,佯装镇定:“我,我会涤尽自己的妖气,再出现在舜璟面前。” 洛不凡不置可否地一笑:“这事我倒喜闻乐见。但是,你可以留在烟波红尘,这小孩不可以。” 我惊呼:“为什么!” 洛不凡极为自然道:“人与妖,严格说来存在食链关系,根本无法和平共处。此事你们自己思量,但是不要让我再听到有人前来玄天门报信,说烟波红尘出现妖怪。” 洛不凡说完转身离开,屋内寡剩下我与念儿两人。 一直静默旁听的念儿,坐在榻边,眼巴巴望着我:“白姨,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待在烟波红尘,我们离开这里,去黑龙叔叔那里好不好?” 念儿的迫切心情,我理解,可我心里犯难。 “念儿,白姨要等的人还没有等到,所以白姨不能离开烟波红尘,而且我也没有办法送你去绝魈山。念儿,要不白姨送你回荒戟山好不好?你可以跟着敖将军修行,炼出一身本事,以后就不用怕被人欺负了。” 念儿低下头,抠了抠手指甲盖,思虑一会儿后,勉强点点头应下了。 “可是白姨,送我走之前,我们先回一趟巷子里的荒屋吧。” 这大概将是念儿对我提的最后请求,可是我很疑惑,那里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还回去做什么? 直到回了庭院,念儿费力地搬出桌椅,层层叠叠堆好站上去,默默从怀中掏出月老庙处求来的红布,小心翼翼地系在浅荡的柳树梢头。 想不到,即便差点命陨醉仙楼。这件事他竟然还记挂在心上。 庭院秋深深几许,艳艳红布飘荡在翠绿柳丛中,此情堪此景。 “白姨,这段时间在我心里,你就像我的娘亲一样亲。我希望你能幸福,黑龙叔叔人挺好的。” 当念儿说这些时,我心头微微酸楚,拼命强忍着眼泪。 孩子纯净的心灵只能看见美好与希望。可是大人的世界,却有无数的是与非…… 而且我有我要做的事,念儿也会有他人生必要的修行,分别终要来临。 我一路护送念儿前往荒戟,却在荒戟脚下的繁花树林停下步子。 “念儿,白姨就送你到这儿。你去万妖宫里找敖烈将军,拜他做师傅,他会好好教导你的。” “白姨,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上去?”念儿拽住我衫角恳问道。 “我、” 我正发愁,不知该如何向念儿解释我心里的顾虑。 以前娘教导过我说,日久可以生出深情,我着实不想打扰敖将军和赤缨的相处。 可偏偏越是担心什么,越是来什么。 繁花林里,响起一阵嗷呜狼嚎。抬眼便见到,一头健硕的银狼奔向我们。 念儿害怕地躲在我身后。 银狼停下矫健的步伐,幻化出原形,站在我面前。 四目相对,敖烈的眸子情深如海地凝视着我,轻声沉厚地问候一句:“你在外面,过得还好吗。” 这世间,会出言关怀我的人,屈指可数。 除了九重天上的舜璟,便只有凡尘里的娘亲和敖烈。 而失去记忆时,黑龙曜无微不至的关怀,对如今的我而言,也只能是永不可及的曾经。 一时间,心底宁静的深潭,被这一句问候,激荡起一层温暖的涟漪。 我竭力避开敖烈的眸光,寡是寥寥点头。 “妖后。” 好巧不巧,赤缨也即时出现。 曾经三人一起出生入死的场景,历历在目,我脸上浮现出久违的欣喜笑容:““赤缨姐姐,好久不见。” “妖后,不知你此番回来,所为何事?”赤缨姐姐的语气,温柔一如往昔。 “姐姐,别再叫我妖后了,我不是。我此番前来是想麻烦你们一件事,因为带着念儿在烟波红尘有诸多不便,所以想让念儿留在荒戟,跟着你俩修行。” “好。没问题,我会好好教导他。”赤缨爽快答应。 敖烈的关注重点却是,“原来你一直待在烟波红尘?” “嗯。”我点点头。 敖烈近一步迫切关怀:“那玄天门的人有没有找你麻烦?” 赤缨阴沉脸色看着我与敖烈二人,独自一旁,不发一语。 我觉察着气氛略微有些不对劲,赶紧推诿道:“一切说来话长。敖将军,赤缨姐姐,念儿就托付给你们了。我还有事在身,不便久留打扰,先行告辞。” 我不舍地蹲下身,再看一眼念儿,细细叮嘱道:“念儿,白姨走了,你要乖乖听敖将军和缨姨的话,知道吗?” 念儿红了眼眶,吸溜着眼泪鼻涕,乖巧点头:“嗯,我会好好修炼的。白姨,记得有空来看我。” 我心酸点头,赶忙背转身去,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后悔留下念儿。 “妖后……” 在我迈步离开时,敖烈唤了我一声,欲伸出手留下我, 可我不能回头。 我走得如此坚决,只剩下敖烈的手僵在半途。 最后他将念儿紧紧揽住,似要将全部心意都倾注在我的最后嘱托里。 第七章 卖鱼卜卦 当小尾巴念儿不再跟着,我的身后便只剩下孤单的影子,与我形影不离。 静谧的庭院四周蛰伏着空荡寂寞,我独坐在榻上,由丹田运功逆行百会,逼出娘亲融入我体内的妖丹。 曾经,娘亲希望它的存在可以代替她保护我。可是,找回舜璟是比我性命安危更重要的事。 我推开床下的红木雕花柜,将妖丹裹入锦帕内,妥当搁置在柜中的角落处。 关上抽屉,我暗暗与过往作别,在心里做下永不言悔的决定。 “舜璟,我这一生都将尽赋予你。生也罢,死也罢,喜也罢,痛也罢。只要是你给的,我都愿意承受。从此,这世间不再有万妖之后的名号,只有凡人姑娘白菀而已。” 其实,在月老庙外摇的卦签,一直像阴霾般笼罩着我。 此刻,我的心里燃起一团熊熊的希望烈焰,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证明。 于是,我匆忙赶到月老庙外的屋檐下。恰好看到一位姑娘站在术士的摊案前,闭目诚心祈愿后,摇到一支上上签。 姑娘笑容满面地听完术士解签后,再三道谢离开。 我也想沾沾她的好运,赶忙上前捧住签筒,准备摇。 术士眼疾手快地夺下我手中的签筒,死死抱着:“姑娘,又是你。我这可不免费,卜一卦,一枚铜钱。” 这醉仙楼喝酒要钱,怎么卜卦也要钱,可是—— “我没钱。” “年纪轻轻,没钱可以挣。” “怎么挣?” “你看看这街上的百姓,都在挣钱。” 顺着术士的手指方向,我观察到烟波红尘的街道两旁,琳琅满目地摆满各式物件。 有一串串红亮亮的糖串,有绸缎布匹,有花灯风筝,有胭脂水粉,还有有美人团扇…… 那些人都是掏出钱,然后带走他们选中的东西。我的脑窍一下子通透过来,我也可以拿东西跟人换钱啊! 我自信满满地告诉术士:“你等着我,我去跟人换钱。” 说完,我一溜烟跑到姻缘河畔,干起我喜欢的老本行,钓鱼! 论别的不行,钓鱼可是我的强项!即便没了尾巴,我还有纤纤长手啊。 我安心静气地趴在河畔滑溜的石头上,将手指浸没在茵茵河草丛中。那些饿得老眼昏花的河鱼,会长大嘴巴,不惜一切地吸吮我的手指。 啊哈,顺势一甩,就把鱼扔到岸上。 凑够十条鱼后,趁着它们新鲜蹦跳,我赶紧兜在衣裙里跑回街上。学着别的小贩模样,坐在街道边。 在我左边的青年小贩,一遍遍大声吆喝着:“卖糖葫芦串!三文一串啰!酸酸甜甜口味好!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在我右边的老年妇人,也大声吆喝着:“花灯花灯,漂亮花灯!十五文一个!有观音莲座灯,仙桃灯,鲤鱼灯……” 我左右一通乱瞟后,即刻速学成才,最大声吆喝起来:“卖鱼咯!卖鱼咯!活蹦乱跳新鲜鱼!一文十条!有鲤鱼,鲫鱼,鲶鱼,鲟鱼。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刚念完,嗖地一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团黑影围住我,争先恐后举着一枚铜钱。 “我要!”“我要!”“我要!” 这些人莫名其妙吵成一团,好像都很喜欢我的鱼。 我随意挑选眼前最近的人,与他做了交易。我收下他的铜钱,把鱼全倒进他的桶里,然后洋洋得意地,一扭一扭地,带钱去找术士卜卦。 左右两侧的卖糖葫芦串的和卖花灯的,统统傻眼瞪着我! 我心里嘚瑟极了!他们两个一定是羡慕我聪明,羡慕我卖得快。 术士深邃的眸眼看了我手中的铜钱,满意地捋了捋他的胡须,接过铜钱,将签筒递给我…… 我抱住签筒,诚心诚意地闭上眼,一边晃着,一边默默将重要的心愿许三遍! “诸神保佑,赐我和舜璟神君一个好签!诸神保佑,赐我和舜璟神君一个好签!诸神保佑,赐我和舜璟神君一个好签!” 念完三遍,‘哐当’掉出一支签在地上。 术士正要弯腰去捡,我亟不可待地挡住术士的手:“我来捡!” 我满怀期待兴致勃勃地捡起卦签一看。 笑容渐渐僵硬。 ‘下下签(劫)’ 我怔怔后退两步,不断喃喃自省,无法接受:“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它!明明刚才的姑娘都是摇的上上签,为什么一到我又是它!” “姑娘,这签还需要我解吗?”术士沉稳地捋了捋他的胡须,淡定望着我。 我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准备离去。 术士还嫌我不够厌烦般,在后面慢悠悠拖着长调,一本正经解签道:“红尘深处应劫来,半生情累尽徒然。 姑娘,姻缘不可强求,勿生执念。” 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 勿生执念? 这句话,舜璟也对我说过。 可是,我对舜璟的这一段红尘追逐,是劫是缘,不应由他,应由我心。 他如今只是忘了我而已,只要他想起我,我们就一定可以回到从前。 我失魂落魄走了两步后,打心底振作起精神,调转身子,返回术士摊案前! 我对术士,眼神铮铮道:“哼!以后我每天来摇一卦!我就不信会天天摇下下签!” 术士摇头叹息,劝说道:“爱也罢,恨也罢,勿做痴心人。痴情成劫,唯忘字可解。” 我疑惑地看着术士,总觉他好像能看穿我的心事。 “痴情成劫,唯忘字可解。忘字……”我在口中呢喃分析着术士的话。 忽然,我心中一沉,看向术士:“忘字亡心。你的意思是,痴情会成劫,亡了执念之心,忘了便能解?” “唔,领悟能力还不错。”术士风骨仙朗地点点头。 我当即一记爆栗扣在术士脑门上:“不错你个头啦!你不知道吗,亡了心,人会死,还管它什么劫不劫的!” 术士哎哟地捂住自己的脑门,对我一脸无语:“孺子不可教。” 我不甘心道:“哼,我明天还来!直到摇出上上签为止!” 术士头也不抬地寡淡一句:“记得带钱。” 可是,某个恍惚的瞬间,这冷漠的语气,我总觉得听着有些耳熟…… 第八章 路见不平 回到自己冷清的屋子,夜下月华皎若流水泻了一地。我盘腿静坐在庭阶前,开启自己漫长的净身修行。 舜璟是仙,要想与他并肩而立,至少,我不能再有妖气。 为此,我缄默忍耐着每个寂寥惆怅的盈月夜晚,坚持吸收吐纳日月精华之气,以此涤尽体内百余年积累的浑浊妖气。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我在紫竹林沾染的妖气,开始慢慢减弱。 唯一没有进步的,还是摇卦这件事,永远都是下下签。 岁月流逝,不着痕迹,转眼已是秋去冬来,寒风凛冽。 姻缘河里的鱼渐渐不再贪食,以致我钓鱼的难度系数成几何倍增长。 这一日,我捧着一条好不容易钓来的瘦巴巴小鲫鱼坐在街道旁。 街上人影稀疏,往日排着长队,一窝蜂涌来拿钱跟我换鱼的人,都约好似的不来了。 平时,我的鱼卖得很快,所以并不会久坐在街边。 今日,见我眼巴巴东张西望坐了许久,卖花灯的阿婆忍不住与我搭话了。 “姑娘,鱼卖不出去了吧。” 我很惆怅,点点头:“他们怎么都不来买了?” 阿婆满脸皱纹堆堆叠叠地笑了笑:“因为你以前一文卖十条,大家抢着占便宜。现在没便宜占了,自然没人来了。” “噢,原来是这样。”我郁闷极了:“现在河里的鱼不好抓,那我今天上哪去弄一个铜钱呢。” “姑娘,你每日来卖鱼,都只要一文。你到底拿一文钱去做什么啊?”阿婆好奇问。 我叹口气:“月老庙外的术士,他摆摊卜卦,一卦收我一个铜板。我只是想求到,与心上人的上上签。” 阿婆朗朗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铜板来,颤巍巍递给我:“拿去吧。” “不行。你卖花灯的钱很辛苦,我不能要你的钱。”我连连摆手拒绝。 阿婆将铜板硬塞到我手里,安慰道:“就当是借的,等你有钱了,再还我。傻丫头,赶紧去为自己和心上人祈福吧。” 我鼻尖酸酸的望着老阿婆,想要牢牢记下她饱经风霜的脸。 这是我在烟波红尘遇到的第一个,真心实意帮助我的人。 感谢再三后,我握着铜板,正准备出发去找术士。 街上出现一个柔弱女子,浑身是血伤,睁着眼,伸着胳膊,不要命地往前跑。 街上并没有多少人,可是那女子跑着跑着,却不断地撞到路边摊贩,摔在地上,然后又惊恐地摸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我顺着女子身后望去,几个彪形大汉正在追赶她。 我正准备上前施救,一旁的老阿婆抓住我,劝道:“姑娘,别过去,后面那几个男的,都是怡红院的护院壮丁。小心你救人不成,自己被抓走。” 我松开老阿婆的手,轻轻拍了拍,让她放心道:“我不会有事的。” 眼见着那柔弱女子又一次,莫名摔倒在小小路坑中,我赶紧上前去扶起她。 “姑娘,你没事吧?” 柔弱女子站起身,轻轻对我道了声谢谢后,正打算要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几个彪形大汉团团围困住我和那女子。 “怎么,还想跑?你跌下山崖,要不是老鸨偶然遇见,救你回来替你垫上医药费,你以为你还能活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就抵身!这个道理你不懂!还敢跑!小心带回去腿被打断!”一个彪汉恶狠狠道。 柔弱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悲怆道:“我一心求死,你们为何要救我!我死也不跟你们回去!” 彪汉冷冷一笑,脸上肉颤道:“为何救你?不就是瞧你有几分姿色才救的,谁知道竟是个睁眼瞎!本就是个亏本买卖,你这再一跑,我们可亏大了!” 顺着彪汉的话,我伸手在那女子眼前晃了晃,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没法聚焦。 不过,这姑娘看着倒是一张水灵灵的瓜子脸,柳眉杏眼,小家碧玉的模样。 我上前拉住姑娘躲在我身后,挡在彪汉面前:“她欠你们多少钱?” 彪汉二话不说,冲我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文?刚好!我有!”我摊开掌心,将钱递出去。 彪汉一脸无语,眼皮抬也不抬,扔下一句:“是一千两!” “哇!你们是给她吃天山雪芝了还是瑶池血莲了?居然要一千两!”我不禁哇哇感叹。 “我们给她吃什么,要你管!没钱替她还,就滚一边去!她卖身还浅天经地义!” 那彪汉一把推开我,便上前拽那姑娘。姑娘哭得涕泪肆流,死活不肯跟着离开。 我很想上前揍那几个家伙,可是想起洛不凡的警告,不许我在红尘惹是生非,否则会赶走我。 我在心里忍了又忍,终于想出办法道:“等一下,放开她。我来替她还钱,我跟你们怡红院。” 几个彪汉停止拉扯,回过身,看向我,上下齐齐一番打量。 “你愿意代她卖身?”彪汉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额头微微冒冷汗,心里十分焦虑。这、这卖身是个啥意思,管它呢,先应下再说。 我一本正经点头。 几个彪汉哈哈大笑:“拿个瞎子换下凡天仙!这买卖划算!姑娘,跟我们走吧,请。” “等我一分钟,我马上跟你们回去。” 我临时提出一个要求,那彪汉倒对我十分客气,连忙同意。 我走到姑娘身旁,柔声细语地慰问了几句:“你没事吧?” 那姑娘擦掉鼻涕眼泪,幽幽地‘看’着我,当然,她并不能真正看见我,寡是朝我这边转过头来,万分感激道:“谢谢姑娘出手相救,敢问姑娘大名?” 我想也没多想,便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叫白菀。你呢?” 女子本就睁圆的眼睛,又睁了睁,露出一丝惊惶,踉跄一步,险些跌倒。 我连忙上前扶住,叮嘱一句:“小心。” 女子怔了怔,镇定后,沉沉回我一句:“我叫阿珍。” “嗯。阿珍,你没事就好。我跟他们走了,不用愧疚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我要来这一分钟,其实就是想说这句话。 阿珍顿了顿,咬住下唇,点点头,却轻轻问了句:“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我很诧异,却没找到拒绝的理由。 阿珍伸出凝满血疤的粗糙双手,在我脸上一寸一寸地细细触摸着。 额头,眉毛,眼角,鼻子,嘴唇,下颌,耳朵…… 我尴尬地被她摸着,却见她空洞的眼眶内,渐渐一层层蓄满泪水,悲伤地淌下眼角…… “阿珍,别哭,我不会有事的。你好好照顾自己吧。” 我挥手与阿珍作别,又反应过来,她根本看不见。遂转身,被几个彪汉四方围住,胁迫着离去。 后来,我有去问过卖花灯的老阿婆,阿珍的情况。 老阿婆说—— 那日,阿珍站在街上,哭了很久很久,眼睛都哭肿成了桃子。 哭到最后,阿珍蜷缩在原地,不断呢喃着大家伙都听不懂的话。 直到天黑,阿珍才摸着离去,不知去处。 而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到了传闻已久的怡红院。 这一趟,可真是刷新我的三观了...... 第九章 怡红院内 怡红院位于烟波红尘街口最繁华热闹的地段。 灯火阑珊时分,整座怡红院鎏金砖瓦,朱漆玉饰,外观十分富丽堂皇。 几个彪汉带我轻车熟路地拐进僻静小巷,后门推开的一瞬间—— 锦绣珠帘被掀起,闪熠水晶华灯悬在大厅横梁下,薄纱裹身的姑娘,香汗肆溢,笙歌曼舞。 一些衣着彬彬的男子端着酒杯,坐在堂下,两眼放光地盯量着台上姑娘, 为首的彪汉走进内堂,与一个身姿丰腴,略微上了岁数,却又风韵犹存的女子,低头进行一番耳语交谈。 女子碎步莲迈至我身前,伸手挑起我的下巴,审视一番后,轻笑道:“啧啧,我春三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罕绝的美人儿。真是芙蓉玉面,顾盼生辉。” 她离得我太近,我一低眼便看见她松散的衣领后,白花花一片胸脯若隐若现,极尽魅惑。 我红着脸,尴尬后退,眼睛着实不知该往哪看。 “你叫什么名字?”春三娘薄唇轻挑。 “我、我……”我犹豫着,不想在这陌生地方,讲出真名。 春三娘倒是见怪不怪道:“既然来了,安心留下。不愿提起过往名字,我便替你取一个新的,叫澜月吧。放心,跟着我春三娘,日后不会亏待你。” 我心里盘了盘算,我是替阿珍还钱来的,可是,“我除了钓鱼,别的什么也不会。” 春三娘风情舒眉,掩嘴揶揄一笑:“不会正好。我春三娘亲自来调教你,定让你澜月芳名艳绝天下。” 我微微疑虑:“要调教我些什么?” “歌舞琴棋和鱼水之欢的本事。”春三娘刻意拉长调子。 “鱼水之欢是什么?”我好奇追问。 春三娘朗朗一番大笑:“鱼水之欢日后再说,你先学会歌舞琴棋再说。我这里的姑娘,赏银向来是二八分账。你若诚心留下,日后别跟我搞妖蛾子,这赏银分成可以由你来提。” 我脑子里还在疑惑,一群鱼儿在河溪里畅快嬉游的鱼水之欢,难道是要教我游泳?可是学这个做什么? 春三娘见我没有搭话,又补充道:“想要多少,你尽管提,我们慢慢协商。” 我回过神来,一脸认真道:“你每天给我一文现钱,别的赏银你都收着。等阿珍欠你的钱还清,我就离开这里。” “就这么说定了!” 春三娘眉梢欢喜飞舞道:“来人,替澜月姑娘把三楼的豪阁收拾出来。” 四个个彪汉弯腰恭请,迎我上往三楼。 二楼的拐角处,我猛然听见一声声销魂酥骨的靡靡之音,禁不住浑身抖下一地鸡皮疙瘩。 我眼角余光偷偷瞟了一眼屋内,烛光微摇,剪影映窗,似是两具男女身影,痴缠交叠,犹如翻云覆雨一般。 想起青蛇姐姐和张天术,这样的有情人场面,算起来我不是第一次见了,可脸还是会止不住地泛红发烫…… 我盈盈加快步伐,来到三楼,看见一间敞着门窗的屋外,挂着澜月的名牌。 想来是春三娘为我安排的屋子。 我轻轻走进,闻到一股女儿家专属的胭脂香粉味,梨木妆台铜镜洁净,灯盏摇曳软卧红纱,算得上淡雅宽敞。 明月不知闲愁,斜光穿透朱户。 忙碌奔波一日,我疲乏地一仰,倒在软榻上欲休息。 可这时,遇到阿珍之事,在我脑海中默默浮演一遍。 我一拍脑门坐起身,灵光想起,老阿婆给我钱,我是要去月老庙找术士卜卦呢。 差点忘记这事! 我赶忙起身,灵巧地翻身溜出窗外,踩着琉璃瓦檐,轻轻跃到街对面。 冬暮已深,天色渐暗,寒风刮蹭得人皮肤生疼。 千屋亮盏,照亮夜路,我匆匆赶路,却在临近月老庙的拐角处,出其不意地与一道黑影撞个满怀。 我摔坐在地。 一只手朝我伸来。 伴随那只手,响起一个低沉衡匀的声音:“秋去冬来,我以为你终于放弃,不会再来。” 寒冬萧瑟里,我抬眼望见月光下,仙风道骨的术士背着他的卜卦幡,胡须飘飘地站在我身前,眸眼深邃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 想来,他是刚刚收摊。 我抓住那只手,一骨碌起身,与他攀谈道:“入冬了,鱼不好抓,所以没有换到钱。不过,我去了一个地方,那里的人愿意每天给我钱。所以,我以后不用担心没钱摇卦了。把签筒给我吧。” 术士捋了捋胡须,皱皱眉:“竟然有人愿意给你钱?” “对啊。今天这文先给你,签筒给我。” 我直奔主题,摊开掌心要到签筒,紧紧抱住它,诚心晃了很久—— 下下签(劫)。 结果依旧不如人意,却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我长长吁一口气,失落地转身。 “姑娘。” 术士在身后唤我。 我落寞地停下步子,眼神空洞地,回头问:“怎么?” 术士神色讪了讪,摇头道:“没事。我不想为一文钱等那么久。而且寒冬夜冷,你也不便出门。所以,你记得明日早些来。” 他叫住我,原来是为这。 “好。” 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转身往暮色深处走。 第十章 爱若明烛 我蹑手蹑脚地跃上怡红院的琉璃瓦檐,利落地翻回屋内。 刚落地,就听见叩门声,随之响起一个甜甜嗲嗲的声音。 “澜月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我轻轻推开门,见到一个脸蛋粉嫩的可爱小姑娘站在门口,“你是?” “澜月姑娘,我叫彩蝶。三娘让我来伺候你,以后,彩蝶就是你的贴身丫鬟啦。” “我是替人来还钱的,三娘怎么还让你来伺候?” 彩蝶欢喜地恭敬迭膝,双手环腰一拜:“三娘说了,澜月姑娘日后会是怡红院的台柱子,让我尽心服侍姑娘。” “可是很晚了,你来做什么?” “来伺候姑娘沐浴。” 我低下头,玉颊流羞道:“这个、我自己会洗澡,不用你伺候。” “不行。姑娘若是不让我伺候,三娘会责罚我的。” 彩蝶委屈巴巴望着我,水灵灵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会挤出水来。 我心头一软,牙一咬,“好吧。” 我躺在榻上,困得睁不开眼,听着彩蝶一趟进一趟出的声音。 这声音极为催眠。不一会儿,我便浅浅入梦。 彩蝶香汗淋漓地站在我榻前,扯动我衣袖:“澜月姑娘,热水备好了。” 我懒得动弹,困得眼皮子都没法撑开,忽然感觉一只手,在慢慢解开我的衣衫…… 我一把摁住彩蝶的手,裹住衣衫,坐起身来:“你干什么?” “姑娘,我伺候你净身沐浴。”彩蝶自然爽朗道。 我清醒回神,“我自己脱就行,你,你转过去。” “姑娘,你还不好意思呢。好,彩蝶转过去。” 彩蝶乖乖转身,我无奈卸下衣衫,缓缓走近她在屋内备下的红木浴桶。 只见桶内一池清水,袅袅白雾热气中,水面漂浮着一层色泽诱人的玫瑰花瓣。 我只知道,九重天上的舜璟神君是沐浴圣水。想不到,这凡尘的女子,竟是取花瓣作浴。 我纤纤伸手,撩搅一池玫瑰,顿时,闭目醉闻一股清香。 “姑娘,你怎么还没进去,小心水凉。” 彩蝶突然回过头来,惊得我扑腾跳进桶里,溅起一地水渍。 彩蝶眉眼弯笑捂上嘴,笑折了腰:“澜月姑娘,你这么害羞,日后可怎么流连取悦那些花花公子?” “我才不会流连什么花花公子。我这一生,只盼一人。” 我话音未落,彩蝶脸色大变,赶紧捂上我的嘴,嘘声道:“这话可别让三娘听见。澜月姑娘,你刚来,大概还不知道规矩。这怡红院里,只许谈风月,不许谈情。” “这怡红院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好奇问彩蝶。 彩蝶一舀玫瑰清水浇在我肩上,低声讲解道:“沐浴花香,是为了日后承欢男子身下时,好凭着体香迷乱对方心窍。等迷得对付七荤八素,就可以让他多些掏银子出来。” “可是三娘没说这些,她只说让我学习歌舞琴棋和鱼水之欢。”我心里略微吃紧。 彩蝶吟吟浅笑起来:“鱼水之欢,不就是承欢男子身下么。至于歌舞琴棋,也不过是行习鱼水之欢的前戏。” 原来,怡红院是这样的风月场所。难怪,阿珍死活不肯留下。 “我要离开这里。” 银色月光下,我一道身影从桶内跃回榻上,飞快地拉上纱幔,束好白衫。 彩蝶傻眼瞪着身手敏捷的我,扑通跪在地上:“澜月姑娘,你要是逃走了,三娘定会责怪我伺候不力,命人打断我的腿。” “那你跟我一起走。”我拽上彩蝶的手,转身就想跳窗逃跑。 彩蝶紧紧抓住我的手,哀求道:“澜月姑娘,我不走。”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但见彩蝶挂满一脸泪。 “怡红院根本不是良家女子该待的地方,你留在这里做什么?”我不解。 “我自幼被三娘收留,与她儿子青梅竹马。虽然我为婢,他为少爷。但我彩蝶一生,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求能日日见到少爷,” 我心口泛起一阵可惜,“彩蝶,留在这里,你什么也得不到,你应该有自己的幸福。” “幸福是什么,是和心爱男子厮守白头吗。可我眼里的幸福,只是想要看到他成婚大喜,儿女满堂,垂垂古稀。” 彩蝶望着桌案上的烛光,含泪凝笑。 红尘碾,情思长,夜里挑灯回顾。她的影子映在灯火阑珊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 她悠悠无悔,嗟余道:“喜欢一个人,大概就像案上的明烛吧。能抱温暖度余生,何惧煎心又衔泪。” 那一夜,我像遇到知心人般,与彩蝶醉聊一宿。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酒过痴情肠,滴滴化作相思泪。 第十一章 世外高人 为着彩蝶的缘故,我决定暂时留在怡红院。 翌日一大早,彩蝶便接到春三娘的通知,带我到怡红院后堂,观摩姑娘们歌舞。 后堂内,珠帘四起,红布裹台。 一个个貌美如花的姑娘,珠翠满髻,薄纱曼覆,盈步轻抬地走上舞台。 歌声起,似琴韵还幽,婉转悦耳,朗如珠玉落盘。 突然,堂内白烟浮动,姑娘们舞姿翩翩,足尖轻踮,纤手舒展,婀娜如柳。 一曲终了,姑娘们姿态定格,嫣然回眸。 莫说男子,就连我这女子,看到这活色生香的场面,也会控制不住地心池荡漾。 “澜月,刚刚的歌舞,看会了没?”三娘满面春风地走到我身旁,温柔道。 “我?”太突然,我愣了愣,“三娘,我刚只顾着欣赏,真真没去记什么动作。” “不急不急。这才入冬,等到明年开春花灯节过后,才是我怡红院花魁露脸的日子。你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我会仔细教你。” 我见过三娘黑脸怒斥出岔子的姑娘,可她对我倒一直十分客气。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何况还每天收人家一文钱,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这待在怡红院里,也得跟着尽心学啊。 可我没想道,练习舞蹈基本功竟是这般的惨绝人寰的受罪。 劈叉掰腿就掰腿吧,还一百八十度横掰竖掰斜掰。下腰就下腰吧,还撕胯,搞得骨节咔咔脆响。 每学一个动作,都要姿态定格抠动作,从眼神到姿态,从手指头到脚趾尖,整个都定得抽筋哆嗦…… 于是乎,整座怡红院上上下下,都能听见我凄厉如杀猪般的嚎叫声。 大半天下来,手和脚都已经不是自己的,我瘫在榻上,觉得浑身骨头都被人拆散架了。 彩蝶拿着丝绢,心疼地替我擦汗道:“澜月姑娘,我们都是从四五岁就开始练习舞蹈基本功,你再坚持坚持。等筋骨都松开了,以后就不会觉得痛了。” 我在心底欲哭无泪,他们练的是童子功,我这百多岁的老骨头,真是要命啊。 我叹叹气,想起昨日答应术士,今天要早点去卜卦。于是硬撑着身子,坐起来,“彩蝶啊,麻烦扶我一下,我要去月老庙一趟。” “澜月姑娘,你都累成这样,就别出门折腾了。” “不行。此事风雨无阻,何况我只是累,还能动弹。” 在彩蝶的搀扶下,我刚脚落地,就赶紧浑身酸痛得倒吸凉气。 为了心中信念,为了替我和舜璟早日摇到好签,我一瘸一拐地艰难上路。 可是,尽管我如此诚心诚意,却仍然不尽如意。 我望着卦签走神,彩蝶爽朗地伸手向术士索要签筒,“我也想试一试。” “这位姑娘是?”术士抬眼望着我。 我正欲答话,彩蝶抢先一步,满脸骄傲道:“澜月姑娘是我们怡红院日后的台柱子,我是她的贴身丫鬟。” 兴许,自幼生活在怡红院的彩蝶,觉得能做台柱子是件极为荣幸的事吧。 术士探我一眼,眸光神色复杂,捋着胡须失望摇头道:“孺子不可教。” 我心虚地顿了顿,佯装硬气道:“我做什么要你管,反正你有钱收不就行了。” 术士气得吹胡子,伸手就想赏我一记爆栗。 许是昨夜我大为不敬地一指曲勾叩他脑门,他想报仇吧。 “对啊!你这术士毛病真多,到底还要不要人摇签啊?” 彩蝶挡在我身前,碍住术士伸来的手,替我伶牙俐齿助威道。 月老庙檐下,冷风吹过术士风尘仆仆的灰袍袖子,他纤长匀布皱纹的手指,不满地敲击着桌案,眸光淡然一敛,一骨脑儿地收起算命幡和签筒。 硬生生硌下一句。 “以后都不会摆摊了,你们走吧。” “呃!你这人真是!”彩蝶撸起袖子,便要与术士理论。 我急急忙忙按捺住彩蝶,以和为贵。 “别这样。刚刚是我们态度不好,语气重了些。你不能不摆摊,我这还没摇到上上签呢。” 术士恣意地站起身,眸光注视着我,厚沉道:“不必了。你永远摇不到上上签。” 我望着那双闪烁的深邃双眸,感觉眼前这人,冷峻得如不闻人间烟火。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吗,大概是姑娘眼花了。”术士淡然道。 我又仔细瞅了瞅眼前这张脸,棱角倒是分明有型,可是黝黑的肤色隐隐透出散不尽的沧桑感…… 比起云雪之巅上盛世美颜的那位,“嗯,的确是我眼花了。” 我心底略微一沉,倔强的眼神,诚挚地望着术士。 “也许,我这一卦对你来说,不过值一文钱。可是,当所有人都告诉我应该放弃他,忘记他,就如你的卦签预言一样时,我只能抱希望于,我能改变卦签,让所有人的想法为它改,包括他的想法。或许你不屑一听,但卜这一卦,已经成为我的信仰和坚持。希望,你可以一直在。” 术士微仰起头,望着灰霾不明的天空,神色宁静而祥和,“我可以一直在。但是,赠姑娘最后一句,愿姑娘好生聆记。” 我屏息望着眼前的术士,分明相信他是世外高人。 术士望着我,顿了顿,字字长调斟酌道。 “相爱者,未能长相厮守,必出有因。痴爱一场,究竟是天赐恩缘,造化太浅。还是天意弄人,滚滚天谴。天意不可测,不可违。姑娘,务请爱惜自己。” 第十二章 一见倾心 返回怡红院的途中,彩蝶惯常地挽住我胳膊,一直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那术士说话,根本就是故弄玄虚!澜月姑娘,你可别轻信。” “可是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我猜不着,也琢不透。” 我低头沉闷地思考着术士说话的深意。 彩蝶见我神色萎靡,不禁义愤填膺道:“澜月姑娘,你别上当了。他才收一文钱呢,难不成还真能泄露什么天机给你知道。我瞧着八成是江湖骗子。” 听彩蝶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但是,卜卦这事,我已经坚持数月。所以,不管是不是被骗,就权当是我在红尘不可或缺的消遣吧。 我平视前方如期走着,却突然发觉挽着我胳膊的那只手,松开不见了。 “彩蝶,你……” 我匆忙回头寻觅彩蝶的身影。 却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俊俏少年,青衣临风地立在街央,眉清目秀,身材略显瘦削。 他好像在寻找什么人,所以站在彩蝶身前,不断地伸手比比划划。 彩蝶一脸花痴地望着眼前的青衣少年,浑然没有听见对方在问什么。 我心底一阵汗颜,这丫头不昨夜里跟我说,爱慕三娘之子,至死不悔么。怎么今日遇到个美男,就立马见异思迁了…… 我快步走上前,抬起彩蝶的左手衣袖,来回擦拭她下颌道:“矜持点,口水淌下来了。” 彩蝶反应过来,羞羞地低下头。 “白姨!” 身后的少年唤了一声。 我心口抖了抖,这熟悉的称谓—— “念儿!” 我回过身,捧起少年清秀的脸庞,仔细端详又端详后,确认无误。 “念儿,你怎么来了。难道敖将军和赤缨,他们也来了吗?” “白姨,说来话长。” 虽然知道念儿有张天术的道家血脉,但我着实没有想到念儿修炼如此神速,竟数月出落成这般的标致少年。 我与念儿正欲叙旧一番,彩蝶一脸花痴地暗暗拉扯我的衣衫,小声问道:“澜月姑娘,他与我一般年纪。怎么叫你白姨呢?” 我自然不能如实告诉彩蝶,妖怪成形取决于修炼速度以及血统血脉这回事,只得尴尬顿了顿,谎掰道:“我在族里辈分高,他是我的远房侄子。” “原来如此。”彩蝶恍然大悟,笑意莹莹地眸光流转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我叫青念。”念儿脱口答出。 我忧虑地望着念儿,明明叫张念,却固执地依照母姓。想来,时光改变了他的模样,却没有治愈他的心结。 “见过公子。小女子彩蝶,是澜月姑娘的贴身丫鬟。” 彩蝶眼睫扑闪,兴奋的神情流露出三分可爱,七分娇俏。 念儿礼貌地冲彩蝶一笑后,吃惊地望着我:“白姨,你怎么换名字了?” “我也说来话长。念儿,不如,我们回荒屋坐着慢慢叙吧。” “嗯。念儿听白姨的。” 我与念儿正要抬步,彩蝶猛扑上前,死死拽住我胳膊:“我也要去!” 我奈何不过,妥协道:“走吧,都去。” 回到久违的荒屋。 柳树梢头,除了飘摆不定的红布条子,经过反复不断的雨洗日晒,鲜亮依旧。 整座屋子都变回它曾经的模样,遍布蛛网结尘。 “念儿,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没想到,转眼你已经这么大了。” 我在感慨间回过头,发现念儿正对彩蝶施妖法,催得她昏昏欲睡。 “我们的事,还是不让她知道为好。白姨,我先扶她进屋休息,等下我们慢慢聊。” 我点点头,看着念儿成熟老练的动作模样,真是捧在手心里的孩子,不知不觉长大了。 我们像回到从前一样,百无聊赖地托腮坐在庭阶上。 “白姨,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念儿率先关怀提问,我摇头作答。 “那你和黑龙叔叔和好没?” 唉,时隔数月,想不到,念儿还是心心念念着,带给过他快乐时光的黑龙叔叔。 我沉默以对后,即刻将话题引回正途。 “念儿,你怎么会来烟波红尘,赤缨和敖将军他们知道吗。” 念儿一贯地咬紧下唇,亦是沉默以对。 “你这样溜出来,他们会担心的知道吗?赶紧回去吧。”我温柔劝说着念儿。 念儿摇摇头,冷着脸:“我不回去。缨姨对我太凶了,常常罚我。” 我噗嗤笑出声来,以我对赤缨姐姐的了解,她怎会凶小孩子。 “念儿,缨姨不是凶你,她是严厉管教你,为你好。你看看,你才修炼数月,就能化成人形,都是他们的功劳呀。” 念儿缄默不语,久久后,眉头凝拧,试图沟通道:“白姨,我修炼得快,是因为我憋着一口气,想要快点化成人形,来烟波红尘找你。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即便有了七尺男儿的身高,可念儿在我眼里,却始终还是当初那个倔强脆弱的孩子。 他涉世比我更短更浅,根本还没学会分辨好坏善恶。 “念儿,如果觉得荒戟枯燥,就留在烟波红尘散散心。等心情好了,再回荒戟吧。” “为什么。白姨,难道你不希望我一直留下吗?” 我摇摇头,叹气道:“念儿,你先莫要生气,白姨同你说些实话吧。即便如今的你有了人身,你终究还是个半妖。玄天门的人不会容纳你留在这里。而如今的我,没了妖丹,他日遇到事,就算白姨想保护你,也力不从心。” “白姨,你怎么会没了妖丹呢?”念儿担忧地看着我。 “事情太复杂。简单来说,我想做个平平凡凡的人,便把妖丹逼出来,收进屋里了。” “真好。”念儿眼神凄凄地笑了笑。 我纳闷地望着念儿:“什么真好?” “白姨,我好羡慕你。想做妖就做妖,想做人就做人。你可以留在荒戟做妖后,也可以留在红尘做凡人。而我呢,天大地大,竟找不到一处容身之地。” 我心疼地揽过念儿:“别说这样的话,我是你永远的亲人,荒戟会是你永远的家。如果赤缨对你太严厉,我可以同她说说,让她改一改。” 念儿在我怀里委屈哽咽着。 “不用。白姨,我就留在红尘陪你一段日子,然后离开。我会自己闯出一片天地的。” 我长叹一口气,心里盘算着,先由他性子来吧,余下日子我再慢慢劝导他。 怡红院这样的风月场所,带上念儿诸多不便,何况念儿如今已是一副成年男子的模样。 念儿将我和彩蝶护送回怡红院后,乖乖地听我吩咐,独自返回荒屋居住。 彩蝶悠悠然地在我房内醒来,坐在榻上一个劲儿地懊恼。 “啊!我怎么能在关键时刻睡着啊!澜月姑娘,你当时怎么不叫醒我?我的英气俊朗的青公子啊……” 彩蝶一脸花痴地回味着初见念儿的一幕。 我狐疑地盯着彩蝶,探问道:“你昨夜不是才说,你喜欢三娘的儿子么,怎么这么快就变心了?” 彩蝶露馅般的神情,慢缩到床角,怯怯道:“唔,其实,其实三娘没有儿子,我、” “所以,你为了骗我留下,就随口瞎掰?” 我心尖尖都后悔得颤,总算是知道什么叫人心狡猾了…… “也不算瞎掰。我从小真的在怡红院长大,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自然不能跟你走。而你要真走了,我肯定会被三娘打断腿的。” 我打量着眼前这个机灵的小丫头,特别无语道:“这是拿身体换钱的地方,你就那么想留在这?” “对。我见惯这些场面,所以不知道尊严和金钱,哪样更重要。我只知道,怡红院的花魁,随意抛几个媚眼,就能换来男人手中的千金。而我,在这些出类拔萃的女人堆里,根本没人会看我一眼。所以才会来给你做丫鬟。” “彩蝶,只要你走出这个地方,你就会知道,尊严比钱重要。拥有尊严,才能拥有爱情和幸福。这才是女子最终的归宿。” 我努力想要解救彩蝶的三观。可哪知,世事发展总不在意料内。 彩蝶噙着泪,诚挚地望着我,郑重点点头:“嗯,我同意你的话。所以,澜月姑娘带我离开这里吧。” 我怔怔后退一步,面前这个机灵丫头,着实让我摸不着头脑,她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离开这里后,我就跟着你和、青公子。”彩蝶玉面娇羞地低下头,搅弄着裙摆。 我心里不断惶惶,彩蝶这是,这是喜欢上念儿了? 我算了算念儿的岁数,按妖龄来说,不足周岁。按修为来论,倒是修到凡人十七八的地步。 岁数之差,我倒可先不提。 重点是,当年青蛇姐姐和张天术在一起,尚且因为妖性蛇毒,差点致死张天术。 这若念儿真与彩蝶发展在一起,彩蝶定有性命之忧。 想到这,我断然摇头拒绝彩蝶:“离开怡红院,随时可以,你还是先和我留下吧。” 我琢磨着,等念儿离开烟波红尘后,择好时机,我随时可以带彩蝶走。 彩蝶倒是爽快道:“行!澜月姑娘在哪,我就在哪。反正青公子会来找你。” 我心里一阵哀嚎,孽缘啊。 我满脸复杂的神情望着彩蝶,善意提醒道:“小蝶,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今日想来,似乎字字肺腑。” “什么话?”彩蝶浑然无知道。 我长吁一口气,婉婉沉陈道:“红尘孽缘,犹如镜花水月,不可贪恋。” “那澜月姑娘还记得彩蝶说的话吗?”彩蝶神情英勇无惧。 我摇头,“你说的什么?” “喜欢一个人,就像案上的明烛。能抱温暖度余生,何惧煎心又衔泪。” 我就不明白了,“你从前又没喜欢过人,你这话到底是哪里听来的?” “这怡红院里待久了,悲欢离合的情话,我样样都能信口说来好几句。” 我还能说什么呢,真真是甘拜下风。 第十三章 命运屠割 次日一大早,怡红院里,三娘盯守着我在后堂练舞。 我正开腰下胯得哀声惨嚎,彩蝶一路小跑慌慌前来唤我。 “澜月姑娘,青公子来探你。他、他被姐姐们给围住了!你快去瞧瞧啊!” 三娘半怒叉腰看着我:“青公子是谁?” 我忍着筋骨上的疼痛,解释道:“我的远房侄子。” 三娘脸色渐缓:“既是亲戚来探,去见吧。半个时辰后回来继续排舞。” “多谢三娘。”我哆嗦地扶腰撑腿勉强站起。 彩蝶立马搀着我去往前院。 只见念儿青衫飘逸,面容安静地坐在客椅上,任由怡红院的姑娘们前后簇拥。 “小公子生得好俊俏呀!” “公子,不要这么严肃正经嘛。” “小公子,姐姐们陪你行酒令吧。” 一只只手轻轻抚过念儿的脸庞胸口,声声柔酥软麻。 …… “念儿!” 我护犊心切,加快步伐上前:“你们围着他做什么呢!” 一群浓妆脂粉的姑娘见我眉头动怒,纷纷退避三舍,起身散开。 念儿恭敬地站起身,黑若曜石的双眸,冲我笑出光芒来:“白姨,我在等你啊。” 这一笑天真透澈,还是我那个乖巧单纯的念儿。 我心中柔软道:“念儿,你怎么来了?这里可不是小孩子来的地方。” 念儿稚涩解释:“白姨,我在荒屋闲得发慌,所以来看你。这里的姐姐们,好像很欢迎我。” 我一记爆栗叩在念儿脑门:“臭小子!这么小就想享艳福了?” “哪有。白姨,我是肚子饿了,想要喝你熬的鱼汤。” 念儿喜欢喝鱼汤我知道。可这个时间点,三娘还在后堂等着我过去排舞,我怎么给他弄鱼汤。 我为难地看着念儿,满脸愧疚:“念儿,我现在很忙,要不晚点再、” “青公子,我有空!要不我去买鱼给公子做鱼汤吧。”彩蝶抓住机会,大献殷勤道。 念儿倒是浑然无知,眸光喜悦,来者不拒地点头感谢。 我暗暗旁观。 眼见彩蝶随之绽放出满心欢喜的笑容,泥足深陷在一段根本无望的感情里。 我恍惚间看见,青蛇姐姐的影子与她隔着时光相迭,仿佛又一只飞蛾要去扑火。 我心中忡忡一沉,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佯装同意,笑着道:“彩蝶,那你到门外等着,待会儿念儿和你一起去买鱼。” 彩蝶羞涩流转在睫下,听话地转身离去。 我叹一口气,赶紧将念儿唤到身前,有话交代。 “念儿,白姨问你,你要实话实说,你觉得彩蝶这丫头怎么样。” 念儿茫然看着我,浅答一句:“她很爱笑。” “念儿,彩蝶喜欢你。”我直奔主题。 “啊?”念儿吃惊抬眉。 “可是你不能喜欢她。”我说出最重要的后半句。 念儿发懵地看着我,完全没能跟上我的节奏。 “念儿,你爹娘的感情没能有个好结果,就是因为他们妖道殊途。你与彩蝶,亦人亦妖。她如今对你有情,若她对你表诉衷肠,你切莫对她生意,定要断然拒绝她知道吗。否则,会害苦你们自己。” 念儿面容复杂地一笑:“白姨多虑了。念儿宁愿孑然一身,孤苦一世,也不愿重蹈爹娘的覆辙。” 我心疼地望着念儿,想劝慰他些什么,却无从说起。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寞的转身,走出门去。 我站在门扶边,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彩蝶一路活泼朗笑,试探性拉扯念儿的胳膊,念儿则是冷漠地走着,不为所动。 还以为,这样便能阻止一段悲剧,可我低估了宿命。 他们二人这一去,回来已是半夜。 我倚在怡红院三楼的窗阁前,亲眼看到彩蝶将身上披着的青衫外袍,脱下披在念儿身上。 彩蝶依依不舍地转身,念儿站在门前,痴痴地望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彩蝶的身影,方才转身离去。 我失望地坐在榻边,看彩蝶小心翼翼,像做贼似的推开房门,溜了进来。 “怎么才回来!”我声调尤为加重。 彩蝶紧绷地站直身子转过头,见我还没入睡,讪讪尬笑着,机灵鬼马地同我转移话题道:“今天我和阿念,在街上见到一个姑娘,和你长得特别像。我们都把她错认成了你,可是那姑娘突然眼光发狠,瞪我们一眼,怪吓人的。” 彩蝶说了什么,我完全没听进去,只刺耳地听见,她称呼念儿为阿念。 这、这出门一趟,回来连称呼都变了! “你们今天做什么去了?” 我很少这样冷冷沉着脸,可我实在为这两孩子担忧。 彩蝶素来擅长瞎掰扯,可一旦被揭穿,她就会习惯性地紧张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我们,我们就是去买鱼,然后我在荒屋炖了鱼汤给阿念喝。” “那你回来时为何穿着念儿的衣服?你们是不是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了!”我眼光微怒。 彩蝶的神色更加窘怯:“没有没有!是,是天气凉了,街上没有卖鱼的,阿念就去姻缘河摸鱼去了。” “然后呢!”我再一句逼咄。 彩蝶立刻方寸大乱,吐露实情:“然后我不小心从断情桥上,落进河里,是阿念救了我。他见我衣服湿了,所以把衣服脱下给我穿。” 我心口一沉,隐约蹙痛。想起青蛇姐姐初涉红尘,遇到张天术的场景。 “彩蝶,你是故意落进河的。” 我无奈揉弄着跳痛的太阳穴,不愿费力地揣测着。 彩蝶大惊失色地看着我:“你,你怎么知道。” 一种无力回天的颓败感,渐渐蔓延遍布全身,真是气得我血潮翻涌,“彩蝶,你可知道,你跳的不是河,而是不见底的深渊。” 彩蝶不明所以地望着我,动情道:“你是阿念的白姨,可是你知道吗?晚上我们烤火堆的时候,我能快乐地看见漫天繁星闪烁,可是阿念却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黑夜。阿念他很孤独,你根本不了解他,也不够关心他。就算阿念是道不见底的深渊,我甘愿做颗星星照亮他,也甘愿跳下去,坠落在他心里,去温暖他的一切。” 我心胸梗阻,却不是生气,也不是动怒,只是久久地无言。 仿佛冥冥之中,红尘里鲜活的你我他,都在惨遭命运无情的屠割。 彩蝶见我缄默,盈泪诚恳道:“阿念说,你不会同意他和我在一起,而你是他最重要的亲人,他只听你的。澜月姑娘,求你,允许我们在一起,阿念他需要我。” 我也不想做这棒打鸳鸯的万恶之人,可是这件事,真的没有转还的商量余地。 “不行!你们绝对不可以在一起! 第十四章 邪尸作乱 彩蝶不甘地望着我,泪噎声嘶:“为什么你要这么残忍!为什么你宁愿阿念孤独一辈子,也不让我们在一起!” “是。我宁愿阿念孤独一辈子,也不愿看你们咽下苦果!” 当一片好心被践得粉碎,痛得不知该如何安放。 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眼前,要我怎么解释,才能让他们清醒。 “原来,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 彩蝶神情凄楚地摇头,步步踉跄地走近我,想要看清我的面目。 呵,这世间的我怎会不懂? 我在红尘百年辗转,心如磐石,就是因为爱一个人。 我的一腔心酸苦涩泪水,被她的绝望逼得泱泱长下。 我清晰哽咽道:“彩蝶,妖怪本来就不该出没在红尘里。念儿和我,都没有权利瞒你。” “你说什么!” 彩蝶极度贴近我的脸颊,圆睁的瞳孔里满是质疑:“你骗人!你就是瞧不起我的出身!所以不同意我和阿念在一起是不是!” 我轻轻捏扶住彩蝶的双肩,努力想要唤醒她的理智,“彩蝶,念儿是蛇妖,他体内有妖毒,你们若在一起厮守,你会死在他的毒下。” “不可能!阿念怎么可能会是蛇妖!你骗人!”彩蝶仍是固执地不肯相信。 薄淡如水的月色下,一道修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就已出现在窗外。 “小蝶,我的确是蛇妖,你早晚会知道,我不想瞒你。” 沉沉声响后,念儿化出半妖原形,蛇尾在窗外一甩而过,幽幽蛇鳞倒映在银白月光下,形状分明的投影在屋壁上。 “啊!是蛇妖!” 彩蝶吓得一声尖叫,脸色惨白如纸,掉头推开门,拔腿就跑。 念儿疾身闪进屋内,难过地望着我:“白姨,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原本我是想证明自己,爹娘没有做到的事,我可以去做到。可是现在该怎么办,我要去追她回来吗?” “现在不说别的。念儿,天黑不安全,你先去暗地里跟着保护彩蝶吧。” “嗯。” 念儿郑重点头,纵身跃出窗阁。 我坐回桌边,望着案上燃烧的明烛,心底如海般无边沉重。 为何命运要让念儿和彩蝶相遇,是正邪不可相恋,轮回往复,青蛇和张天术的惩罚还没有结束吗。 这时候,突然,怡红院楼内传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我暗地寻思着,难不成,这大半夜的也在练习撕腿下腰么?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我的房门猛地被人推开、不,是撞开—— 几个满嘴血肉模糊的姑娘,四肢僵硬如竹节般朝我猛扑过来。 我下意识地不断闪躲攻防,余光查探。 只见她们的脖颈,四肢,明显能见到大面积的撕裂伤口,不断流淌出黑血。她们的黑色瞳仁凹陷上翻,只露出狰狞的白色眼球…… 伤到这种程度,明明应是死尸的状态,可是她们面色煞黑,像中了毒术般,狂躁地互相咬噬撕扯着。 凡被咬中者,立刻出现相同症状。 我心里凉掉半截,惊觉情况不妙! “啊!救命啊!” 我拳脚打倒几个邪尸后,正要跳窗逃跑,可脚刚迈出去一只,就听见春三娘的求救声。 我立即判断声音方位,是从底楼大厅传过来的。 一层层楼上,突然涌现出越来越多的年轻男女邪尸,而且它们根本打不死。 朝夕之间,事出突然。我光凭拳脚功夫,根本无法完全应付。 “三界金光,战神之威。神鳞护体,罡摄九洲!” 我凭着浅薄的内力,勉强召起一道防御屏障。杀出重重包围,匆忙赶到底楼! 春三娘双臂悬吊在大厅高挂的灯盏上,脚下的桌子被她踢翻了,一群群邪尸围在她下方,仰起骨折般的头颅,张开血盆大口,纷纷等着撕咬她。 三娘哭吓得妆乱成鬼一般,拼命求救挣扎着,随着手臂力气的减弱,三娘的身子不断脱滑岌岌可危。 有龙鳞环庇护,我心里安稳一横,抓住厅内的珠帘彩带,飞身践踩在那些邪尸头上。 我纵身一跃到三娘身旁,揽住她身子落在地上,将她一同庇护在鳞环内。 邪尸在防御界外张牙舞爪,疯狂地想要扑上来。 三娘惊魂未定地抓住我,求生的本能让她像根铁钳子般,死死钳住我脖子。 “啊!他们怎么都疯了!都疯了!” “啊,三娘,快松手,我不行了,我快喘不上气了。” 我的脸色渐渐憋得青紫,命悬生死一线…… 第十五章 殊死搏斗 龙鳞环屏障陡然消失,因为我的内力透支殆尽,无法再支撑防御。 无数具邪尸在顷刻间扑上来。 春三娘惊魂尖叫着,极度惊恐中,无意识地将我死死扑倒在身下。 第一波涌上来的邪尸毫不留情地下口撕咬三娘浑身肌骨。 浓腥的血味弥漫在鼻腔内,我无法动弹挣扎,眼睁睁看见越来越多的邪尸朝这边涌过来。 皎洁的月光中,一位襟袖飘然的灰袍男子,冷眸幽暗深邃,乘着月色而至,清冷而透明的月光宛若薄纱般倾泻在他的身上。 来者,竟是月老庙外摆摊卜卦的术士! 术士手无寸铁,却一掌劈开所有压制在我身上的死尸。 一只布满皱纹的手,坚定地伸向地上的我。 “你、”我皱紧眉头,望着匆匆赶来的术士,不合时宜地迟疑半秒。 又一波邪尸围涌上来。 术士一把紧紧抓住我的手,使劲往外一扬,衡沉短促道,“你先走。” 他的手,温度冰凉,凉透我的心骨。 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他一臂扔至怡红院门外。 我迅速起身,却看见怡红院楼内,术士手无寸铁,一人对抗着几十具邪尸。 我心一横,打算返身回去帮术士。 可这时,街道巷口传来疯狂的嘶喊求救声。 我回头立即傻眼,只见无数存活的百姓被邪尸追赶,四面奔跑溃散。 我为难地回望一眼怡红院里,尚在顽强抵抗的术士。比起他,这些百姓的情况更为危岌。 这个时候,能帮到所有人的,只有,玄天门! 我打定主意后,朝术士嘶喊:“你再撑一撑!我去找人帮忙!” 说罢,我拼尽余力,一路与邪尸厮杀作战。 杀到半途,在我渐渐力不从心之时,一个得力的帮手出现了。 “白姨,你没事吧?” “我没事。彩蝶呢?” “我刚追到她,就遇见邪尸爆发。我让她留在郊外山洞里等着。我不放心你,所以赶回怡红院找你。那里一个人影都没有,白姨,幸好我找到你了。我们去郊外山洞吧,那里隔得远,最安全。”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怡红院里没有人影?难道术士为了救我,牺牲了…… 心里奔腾涌上难过,又迅速被我的理智按捺下去。 “念儿,发生这么大的事,我得先去通知玄天门的人再走。” “好。白姨,我保护你。” 念儿化出蛇身,英勇地护在我身后,应对着扑上来的邪尸。 我们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赶到玄天门。 事情却远比想象中更为糟糕。 昔日,玄天门外,威风凛凛值守的门徒全部消失不见。 整个玄天门,从外观看,寂静得如一座死坟。 我与念儿跃上墙头,偷偷打探情况,惊然发现,所有玄天门徒都已经变成暴戾血腥的邪尸。 最可怕的是,连,连洛不凡都没能幸免。 “白姨!红尘太危险了!我们赶紧逃吧!” 念儿紧张地握住我的手,想要赶快带我离开。 “等一下!念儿,你看那里!” 顺着我的视线眺望去,只见玄天门庭院内,一座假山环绕的水池里,隐隐约约蹲着几个小孩的身影。 一个小孩憋不住气,然后从水池里探出头来换气。 我一眼认出来,那孩子,“是洛笙!” 洛笙换气那一秒,被玄天门邪尸发现,顿时成了围攻对象。 洛笙崩溃大哭,跳出水池,在假山丛中穿梭,想要摆脱追击自己的邪尸。 眼见邪尸逼近,洛笙一个害怕踉跄不小心,摔倒在地满嘴啃泥,腿软无力爬起,只能趴在地上绝望痛哭。 “念儿,太危险了!你在这等着,我下去救那孩子!” “白姨!”念儿伸手想要阻拦我,却抓了个空。 我奋不顾身地跳进墙内,疾影冲到洛笙身边,抓住他的两条胳膊,将他拖后三尺。 所有玄天门邪尸都扑了个空,重重叠叠摔在地上。 洛不凡浑身没有血渍,却翻着白眼,骨折着头颅,四肢僵硬地快速朝我这边移动。 我心里十分清楚。 以洛不凡的实力,哪怕成了邪尸,今日所有前来的人,也都走不出玄天门了。 我抱起洛笙,耗尽全身所有气力,往念儿所在的墙头一扔,声嘶力竭地要求道:“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念儿,你带孩子先走!彩蝶那边还需要你!” “白姨!” 念儿哭噎地抱着洛笙,站在墙头望着我,不忍心转身离去。 可是,他们的脚下,玄天门邪尸踩踏成人墙,一步步逼近墙头,想要攻击念儿和洛笙。 “你们快走啊!” 我艰难抵抗着洛不凡的猛烈攻势,发出最后的呐喊。 眼见玄天门邪尸,已经够到念儿的脚。念儿悲怆无奈地抱住洛笙,跳至墙外,消失不见。 我安然放心地回过头来,双手努力擒锁住洛不凡乱咬乱噬的面颌。 可是他的双手如磐石般,死死掐住我的脖子。 我的气管剧烈收缩,止不住想咳嗽,可惜气息羸弱如丝,有进无出。 这个杀戮成狂的血夜,寒冽的冷风,四面袭卷而来死神的气息。 生与死,不过是一瞬间。 我微阖上眼,乏力地松开抵抗的手…… 视线恍惚的余光内,我看到月下的红瓦墙头,出现一袭暗纹龙鳞银绣的幽黑长袍身影。 他杀气腾腾地握着魔戟,冷酷迎风而立。 是他来了,黑龙曜。 第十六章 歃血立誓 浮生倥偬,万般过眼,黑龙曜霸气披靡的身影,孑然如初。 我来不及感受心中悲喜。 风驰电掣间,他神情凌厉地抓住洛不凡的肩,悍然将他掀翻在地。 他又救我一命,我却心坎难渡,感激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你来做什么?” 黑龙曜并未看我一眼,黑袍拂甩,冷冷背转身去,对我扔下一句,“我来夺我要的东西!不要在这里碍我的眼!” 若他从前对我说这样的话,以他口中与我的羁绊,我会毫不犹疑地笃定,他的出现一定是为了保护我。 如今,情义尽断覆若水,恩怨纠葛如玉碎。 不是来救我的正好,反正我也没法心安理得地受他恩惠。 索性他说什么,我信了便是。 枯暗夜色里,洛不凡十指苍白曲僵,脖颈青筋暴涨,狰狞地嘶吼起身,与黑龙曜厮作一团。 两人打来滚去,以致飞沙走石扬尘一地。 我在一旁着急插不上手,忡忡提醒,“小心!被他咬到会变成邪尸!” 黑龙曜蹙紧眉头,应声避开洛不凡攻袭的獠齿,重重一掌击在洛不凡的胸口。 洛不凡踉跄后退三丈,不畏痛觉,减缓攻击速度,改为与黑龙曜对峙。 我站在黑龙曜身旁,亦随之摆出防御的架势。 黑龙曜双眸冷狠盯着洛不凡,却声线低沉道:“碍眼得要命!还不走!” 我就纳闷了,明明他连眼角余光都没扫过我,真不知哪里碍他眼了…… 明明是他曾经欺骗在先,现在还敢对我这么凶。 我不满地望着黑龙曜。 黑龙曜似是察觉,吸了一口气,亦缓缓偏过半侧脸来,视线仓促地望我一眼。 洛不凡的脸部肌肉,猛烈颤动抽搐,仿佛心思缜密应对的举措。 忽然,洛不凡奇袭黑龙曜,拼尽全力纵身前扑! “黑龙曜小心!” 我惊恐推开黑龙曜,来不及躲闪,绝望闭眼。 倏忽,四方天地旋转。 我睁开眼,看到一双隔世深情凝望的眼眸…… 黑龙曜黑眸殇浅地笑望着我,双臂紧揽,将我庇护在他怀中,反将他的后颈完全暴露给疯狂的洛不凡。 我欠他,或是他欠我,怕是永远要分不清了。 不要…… 泪水惊惶涌出眶外,我默绝悲恸地摇头,抖不出半个字来。 他的怀抱箍那么紧,我什么都做不了…… 黑龙曜仿佛卸下所有坚强的伪装,埋首伏在我耳边,酸楚轻轻道,“小仙女,快原谅我,我怕自己再也没机会听。” “我、” 我哭得泣不成声,原谅二字还未及说出口。 一道华丽的黑袍身影闪过,绳索在半空飞旋,圈圈绕在洛不凡身上。 洛不凡浑身被绳索紧缚,如尸体般,重重栽倒在地。 黑龙曜飞快握住我的手,以龙鳞环召出一道宽大的防御屏障。 我的泪光闪烁中,看见一张美丽皙白的脸庞。 清冷的月光映衬下,那一双哭红的双眸,清澈忧伤而懊悔。 她喜欢洛不凡,我是知道的。 想必见到洛不凡今日的模样,她此时此刻的伤心,绝胜任何人。 “龙月……”我轻唤她的名字。 黑龙曜一言不合,满脸惋惜,回过头,怨念地望着自己的妹妹,“我马上就能听见她的原谅,你就不能晚到半刻么……” 龙月眉一扬,生气道:“哥!洛不凡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说我!” “反正我要抢他的上古朱雀,他这样正好。”黑龙曜恢复不正经,开口戏谑道。 我就说吧,黑龙曜总有办法,将我的全部伤心感动搅扰殆尽。 我皱拢拧眉,气不打一处来。 “黑龙曜,你明明可以避开洛不凡的攻击,却故意装作为我牺牲的样子,你又骗我!” “这不算骗。”黑龙曜收起戏谑的神情,一本正经望着我。 “看见你召起龙鳞环,我就立刻赶来。我是真的,随时可以为你豁出性命。” “马后炮。”我挑了挑眉,随口不走心地点评一句。 黑龙曜一脸茫然:“什么?” “没什么。” 我一语结束尬聊,其实这些日子里,春三娘教过我下各种棋,其中就有教这个,马后炮。 “你俩别眉来眼去了!过来帮我救人啊!” 龙月一声招呼,我立马回过神跑上前,帮她按住在地上板动挣扎的洛不凡。 可是,洛不凡的力气实在太大,连绳索都快要一圈圈绷断…… “哥!过来帮忙啊!” 龙月哭得泪流满面,红了眼眶,回头求助。 黑龙曜站在原地不为所动,“我本就要他手里的东西,还多此一举救他做什么。” “哥,我们欠洛不凡的!你不还!我还!” 黑龙月拔下发髻上的金钗,狠狠划过手腕,鲜血肆淌…… “小月,你做什么!”黑龙曜担心地上前,握住龙月的手,想要替她止血。 “我说了,我们欠他的,我来还。” 说罢,龙月将淌血的手腕搁在洛不凡的唇部上方,让血一滴滴落进洛不凡的口中。 然后,她用嗜血后的金钗,在地上划出怪异的日月符案。 划完后,龙月一面将自己的血滴入日月符案内,一面唇语呢喃—— “我,黑龙月,以神裔之血献祭死神,赎回洛不凡的罪魂。再以神裔之名起誓,余生与他只影相系,共存凡世。一生俱生,一死俱亡。” 第十七章 死神之蛊 一直挣扎的洛不凡,渐渐恢复平静,陷入沉睡般。 “小月,你到底在做什么!” 黑龙曜气咻咻地一把拽起洛不凡身旁的龙月。 黑龙月剔透流光的眸子,持续凝视着地上的洛不凡,清空一番解释。 “不凡中了上古邪术死神之蛊,才变成这副模样。要想破解死神之蛊,需神血献祭,神身作保,才能从死神手中换回中蛊者的灵魂。从此,作保者就会与中蛊者,命运相连,同生共死。” 怒火积压在黑龙曜胸膛内,隐忍在语气里,“小月,你的意思是,以后我若杀掉洛不凡,你也会死。” “是。”黑龙月面容坚定道。 都说兄长如父,黑龙月这样鲁莽地将自己性命与他人绑在一起,自然激怒黑龙曜。 黑龙曜拳头攥得滋滋响,积压的怒气如火山般爆发,怒不可遏地训斥。 “胡闹!龙月,谁教你解蛊之术的!你给我立刻把你们的歃约解开!” 龙月薄红的唇边,漾起一抹悲哀的笑容,道尽无奈:“哥,这解蛊之术,说起来还是你让我学会的。” 黑龙曜哑然,复而辩争:“我什么时候让你学的?” “当年父君入魔后,三界共愤。我们兄妹被列为魔裔追缉名单,四处流离躲藏,幸得洛不凡收留。是你教我美人心计,削弱他的防备。然后,我盗走玄天门的镇世之宝玲珑珠塔给你。可是,我没有告诉你,我还在玄天密阁里发现了别的东西。” 黑龙曜辩驳的神情荡然无存,底气不足道:“那玄天门内阁里,还有什么?” “还有本册子,记载着上古邪术,以及破解之法。我当时希望它能为我们报仇派上用场,可又担心你会因它失去理智,走上父君彻底入魔的老路。所以,我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却暗自将整本册子都默背下来。想不到,今日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黑龙曜愤怒的气焰,无声湮没在龙月回忆的往事里。 当他们兄妹二人沉浸在过往里,唯我在旁还算保持清醒。 我即刻在龙月的话中听出端倪,不禁开始疑问:“这上古邪术记载在玄天门的密阁里,怎会流传出来,连同玄天门自己也受连累。” 龙月一脸幽容婉沉。 “我记得那卷古册上写的很清楚,施展死神之蛊者,必先出卖自己的灵魂奉献给死神。然后施蛊者将会成为死神之蛊的宿主,由宿主自行传播。但凡施蛊者,自蛊术起效之日起,只有百日可活。” 我惊讶连连,“施蛊者明明只有百日可活,那他为何还甘愿做这些事?” 龙月摇头叹气:“所谓人心难测。” “可是,这些无辜中蛊的红尘百姓,怎么才能救他们?”我急迫道。 龙月径直摆头,坦诚:“我不知道。玄天门以守护苍生为己任,也许不凡醒来,会有应对之策吧。” 刚好提及洛不凡名字时,洛不凡微弱地眯缝眼线,疼痛地闷哼了一声。 龙月心疼地蹲回洛不凡身边,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温柔嘱托:“不凡,你一定要赶快好起来。” 黑龙曜黑衣肃杀地站在一旁,眼睛时不时瞟扫着自己的妹妹和那躺在地上的人,然后理亏地不吭声。 龙月依依不舍地再看洛不凡一眼后,起身拉上黑龙曜,催促道:“哥,他醒来不会想见到我,我们走吧。” 黑龙曜身子巍峨不动,不安地望着我:“跟我走吧。” 我毫无犹豫地摇头。 每每深夜阖上眼,我都会身临其境地重忆起,舜璟在刑台上替我受罚的一幕,抽筋断骨,噬身裂肤…… 九重天上,烈焰刑台,一遍遍回荡着舜璟悲绝无望的低沉庆幸。 “菀菀,幸好受刑的不是你……” 这一声,这一句,早将我的心脏撕裂出一条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而这道伤口,在我心脏深处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环境里,早已溃烂流淌成永不停歇的思念血河。 所以,就算我原谅黑龙曜,就算他再救我一百回,也无法抵抹我心上的坎,心底的疤。 更何况,九重天上,舜璟神君对我说过—— “上古神界冷漠无情地掌控着一切秩序,在诸神眼里,人如蝼蚁命如草芥。但他一直秉承他的师傅教诲,不要恃强凌弱,而应仁爱苍生。” 所以,舜璟当年与黑龙曜在云山幻海中厮战时,才会因生灵涂炭而分了心神…… 他的一切,便是我的一切。 他的信念,便是我的信念。 我留下来,就算竭尽全部心力,也要挽救这些无辜中蛊的凡人。 第十八章 佳期如梦 “哥,我们快走吧。等不凡醒来,若知道是我为他解的蛊,以他对我们的怨恨,怕是性命相连这件事,会成为我们复仇道路上的阻碍。” 龙月强行拽拉黑龙曜的胳膊。 黑龙曜无奈埋怨:“唉,小月,你既明知而为之,让哥拿你如何是好。” “哥,别说了。不凡很快就会醒,我们快走吧。” 龙月不断焦急催促。 黑龙曜悻然失落地转身,三步一回地望着心意决绝的我,终被龙月强行拖走。 静谧的夜霭中,整座烟波红尘在死神之蛊的笼罩下,散发着沉沉死气。 洛不凡徐缓睁眼醒来,却神情憔悴,形如槁木。 他静静凝望着屏障外那些陷入疯狂的玄天门徒和苍生百姓,脸色蓦然变得极为难堪。 “你没事吧?”我问。 “没事。” 洛不凡黯然叹口气,旋即上下打量我:“是你救了我?难道你会解死神之蛊?” 我模样平静,佯装不知情,反倒诧问:“什么死神之蛊?我看见红尘爆发邪尸作乱,所以赶来通知你。我刚来就发现你躺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洛不凡敛起焦虑的眸色,转而眸光笃定道:“我定会把召唤死神之蛊的宿主找出来。” “你在说什么,什么死神之蛊的宿主?”我佯装茫然,暗在心底褒奖自己流畅杰出的演技。 “只要除掉宿主,这些中蛊者就能恢复正常。凡是受伤不是特别严重,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还有救,太好了。 我心中长歇一口气,忙不迭追问:“那要怎样找出死神之蛊的宿主?” “放心吧,找出宿主这件事我去办。现在,我想拜托你另一件事。” “什么事?”我认真问道。 “一旦除掉宿主,这些无辜百姓恢复正常,伤口医治需要大量仙草。劳你去天山上采些回来备下。” 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出宿主。分明是件很难的事,可是洛不凡一脸信心满满地样子,好像根本毫不担忧。 我受到他自信的感染,连忙信任点头:“好,去天山的路我熟,我这去采药。” 于是,我与他二人即刻分头行动。 因为龙鳞环屏障被黑龙曜耗用内力加持过,我凭着龙鳞环屏障的保护,一路畅通无阻穿出城外。 四面夜黑月高,阴森的郊外小径上,寒风阴厉吹抖树叶沙沙声。可怕的死神之蛊,仿佛要吞噬凡尘的一切意志。 一道闪亮的黑影在密林上端不断盘旋,最后疾速消失在密林尽头处,黛青色的山洞里。 我继续前行两步后,停下脚步,心里疑惑难解。 今夜这么晚,这么危险,怎么会有黑影出现。 有没有可能,刚刚就是宿主在出没? 我胡乱谋想着,脚步却毫不停歇地朝着密林掩映后的黢黑山洞走去。 穿过光影斑驳的密林,我潜躲在山洞外,竖着耳朵倾听山洞内的动静。 一声声五内俱崩地疼痛闷哼,从山洞深处幽幽扩散而出。 “这是什么情况?” 声音刺喇得我心里毛骨悚然,脚下不知该迈进还是撤退。 好在月光映下我的影子,暗浅分明地投射在岩壁上,清晰可见龙鳞环庇护的光罩…… 对,有它在,我怕什么。顿时,胆子大了些。 我摸索洞壁,不断蜿蜒前进。 似乎方才进洞的黑影察觉到我的出现,低沉的男子声音,似乎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般咆哮响起。 “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严厉警告,让整个山洞都在颤动掉灰。 看来里面的人功力远远在我之上,我被吓了一跳,抖抖索索问上一句:“你是谁?” “趁我还有理智,你快离开!” 整个山洞更为剧烈地晃动,如此可怕的善意提醒,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不知来历的家伙,我顿时在慌乱中反应超快地转身欲离去。 山洞内突然传来一声异响,像是有人跌倒。 然后,一道锋利的寒光闪过。 我刹住脚,一把剑横在我面前,悬浮在半空中,跟长眼似的盯着我。 “你要干嘛?” 黑暗中,辨不太清的我和一把剑展开对话。 可是剑并不会说话,上飞下舞着,凭着犀利的剑气拦住我的去路。 “不让我走,难不成是要我去见你的主人?”我小声嘀咕。 可是,那把剑竟然能听懂我在说什么。 它停止舞动,摆起剑尾,像是满意地在点头。 就在我沉默犹豫不决时,寂静黑暗的山洞内,传来一声略微疲倦颤抖的召唤。 “昊天,守住洞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也不要放我出去……” 恢复记忆后,我曾幻想过无数次的相逢,来得猝不及防。 我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栗,眼泪都顾不上抹,拔脚便奔向山洞深处。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今夕复何夕。 从平静无澜的等候,到波涛汹涌的思念,原来我让情绪沸腾的导火索,从前现在,都唯有一个你。 舜璟。 可是,我满心期待的真正重逢,却听到极为冷漠的开场白。 “进来做什么……我叫你出去…” “神君,我的记忆都恢复了。菀菀知道错了,原谅菀菀好不好。” 昏暗的山洞内,我努力摸索分辨着舜璟的方位。 山洞角落处,舜璟掌心内,升起一团略暗的浅金色亮光。 “快出去!” 舜璟的声音痛苦得愈加扭曲。 借着薄弱幽浮的金光,我看见舜璟浑身是血,四肢僵硬地倒在血泊里。那双原本黑邃的眸子,一会儿泛黑,一会儿翻白,甚是恐怖。 刚刚才从烟波红尘跑出来的我,当即辨认出舜璟的症状。 “神君,你、你怎么会中死神之蛊?” 我想靠近舜璟,他却十分抗拒地挣扎起身躲避。 他不断封闭自己的筋脉,制止受伤部位的血液流传,似乎在极力保持清醒…… 第十九章 拿命相陪 “神君,洛不凡正在想办法,你一定要撑住啊。”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语调因为担心而变得极其颤抖。 微弱的金光映照下,我深情凝望着,隔我一丈远的舜璟。 四目相对,当下,他的意识尚且还算平静清醒。 微扬墨染的眉毛,白皙冷峻的面容,薄削轻淡的嘴唇,高束的黑发,仍旧散放着如玉般的柔润光泽。 我永远无法忘记他曾经的身份,九重天上金龙帝君的独子,原本是要继承帝位掌控神界的太子。 皆因替我受罚,被贬来这渺渺凡尘,以致忍受今日这般无助的痛苦。 泪水模糊涌阻视线,有些看不清脚下的路,我打开龙鳞环的防御屏障,一步步坚定地向前走着。 我要拥抱他,陪伴他,哪怕染上死神之蛊,也在所不惜。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昊天!我若作恶!立刻斩杀我!” 舜璟的面容愈发痛苦扭曲,仿佛正在历经着肌骨撕裂的折磨。他强撑着最后的清醒意识,交代完后事,步步退回阴暗的山洞角落。 突然,整个山洞陷入无边的漆黑,舜璟手心照亮山洞的微光彻底熄灭。 空气凝滞,一丝阴森恐怖的气氛弥漫在四周。 我停下脚步,无畏地站在原地,“神君,菀菀的命是你给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变成邪尸也不怕。”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凉凉地紧贴在我身后。 眼球翻白的舜璟,双手僵硬地用力抓住我,仿佛要捏碎我的肩胛骨。 他狰狞地张嘴对准我脖颈,粗壮躁促的呼吸直直扑落在我脸上,鼻尖已经能嗅到死神逼近的血腥气息。 我恬然闭上眼,破釜沉舟的一语,为自己打气, “舜璟,咬吧。你的痛苦,我愿陪你一起受。” 舜璟顿了顿,眸光闪过片刻犹豫,似乎理智在某个瞬间被唤醒过。可是转瞬,他翻白的瞳孔,只剩下恶狠狠的凶光,毫不犹豫地下嘴噬咬! 一道泛白的寒光划过我眼前。 我回头看见,昊天剑柄击中舜璟的胸膛,致他接连后退数步。 舜璟面容怒遏,僵直伸手欲抓住半空的昊天。 倏忽,昊天剑调整姿态,以锋利的剑刃对准舜璟,虽是迟疑的状态,却似乎随时可能发动攻击。 灵气充沛的剑,向来都与剑主心意想通。 如此看来,舜璟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交代,究竟动用多么坚定深刻的意念,才能让昊天不顾一切地出鞘弑主。 “不要!” 我惶惶害怕,不顾一切地跃起身,伸手抓住昊天的剑刃。 十指割破,血溅一地,却依旧没能阻挡昊天的攻势。 舜璟与昊天开始厮杀混战,我在一旁着急要死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人剑大战难舍难分时,整个山洞陡地亮如炽昼。 一朵七彩祥云飞进山洞内。 一个俏容绝色的女子伫立在云团上,她取下水柳纤腰间别着的净蓝色玉箫,盈盈搁在朱唇边,幽幽吹响。 只见失控的舜璟,顿时如同迷了心智般,平静走近端庄美丽的女子身旁。 他与她,齐齐站在七彩祥云上。 “芙瑶公主?你怎么来了?”我一眼认出。 芙瑶停下唇边的蓝玉箫,忧容忡忡看着我:“红尘爆乱之事,三界都已传遍,连蓬莱众仙也束手无策。我在瑶池水镜里,看到舜璟上仙在烟波红尘受伤,被昊天载进这个荒僻山洞,就立马赶过来了。” 芙瑶紧张地上下看了看我,继而担心道:“白姑娘,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是舜璟他……”我视线挪至芙瑶身旁。 芙瑶亦望着舜璟叹口气。 “我的迷魂箫,大概能让他眩晕半个时辰。我打算带舜璟上仙去洛不凡那里等着解蛊消息。白姑娘,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我焦急点点头,正欲尾随芙瑶踏上七彩祥云,忽然想起洛不凡交给我的任务—— “算了。芙瑶公主,你带着他先去玄天门吧,我去天山把药采了再去与你们汇合。” 芙瑶担心地叮嘱我小心,然后载着舜璟踏云离去。 第二十章 采药救人 月落日升,天山采药途漫漫。 没有妖丹护体,我只能死耗修为内力,徒步穿越荆棘险丛,踏上北岸莽莽的黄沙腹地。 不曾想,却意外遭遇雪上加霜的困境。 沙尘暴刮卷起漫天狂沙,我步履维艰地彻底迷了路。 干涸冒烟的滋味,从生涩的喉咙间,寸寸蔓延至血腥裂缝的唇边。 凭着心中信念,继续徒步百余里地后,视线内终于出现灵气氤氲的天山廓影。 可当我正准备一鼓作气继续前行时,一股更猛烈的沙尘暴席卷而来。 精疲力尽的我,闭上眼听天由命,四肢乏力机械地逆风前行。可是身子摇摇晃晃两下后,我瞳孔涣散地晕厥在沙坑里。 眼皮耷拉着渴望阖上歇息,我心里却十分清醒,大概这一歇,就会醒不过来。 我的意志开始与我的眼皮激烈交战。 这时,一个体型巨大的黑影,张开翅膀,在半空盘旋一圈后,飞落在我身边。 我隐隐约约觉得,那是一只鸟,它站在我旁边,在我身上不停地用爪子刨啊刨。 我意识混乱地低声喃语着,“……我不想……曝尸荒漠……麻烦帮我……刨个合身的坑……谢……” “它是把你刨出坑,不是埋你,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朦朦胧胧间,我意识到那只鸟有主人。 我被拉出坑后,鸟的主人紧紧伤感地地把我斜揽在怀里,“看你这副狼狈的样子,我好心疼。留在荒戟做妖后不好吗,怎么这么傻,非要让自己受这些罪。” 身体的极度缺水,令我大脑凝固得像粘连的泥块般失去运转能力,我死攥着自己心底的倔强不肯放,一遍遍倾诉着自己的想法,“……舜璟……你怜悯苍生……我便豁命替你守护红尘……” “唉……” 我混沌地听见,一声遥远仿若天际的无奈叹息。 一股甘洌的清泉被人用水壶,灌入我口腔内。顿时,一股神清气爽,顺着我的血液筋络,疏通我的大脑和四肢。 我酿足精神后,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天山蓊郁的七尺粗树茂下。 一个银亮盔甲的魁梧男子,盘坐在树旁,静静守护着我。 我激灵清醒,坐起身,诧问:“敖将军,是你救了我?” 敖烈敛起担忧的神色,温柔地欣然笑了笑:“妖后,你没事就好。” “敖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天山蕴含强大灵力,助长修为的灵药也很多。所以,我这几个月都在这里闭关修炼。” 我纳闷不解:“你的修为够高了,还辛苦修来炼去做什么。” “九尾妖后不在,你也不在。受玄天门重创,荒戟山万妖凋零,我只能凭一己之力,替你们守住妖界山河。所以,我必须加快修炼。” 敖烈忠挚一语,让我愧疚得低眉垂睫,只得肺腑一句:“敖将军,谢谢你。” “妖后言重了。不过,你来这做什么?” “烟波红尘众数感染死神之蛊,我来天山采药,遇到沙尘暴,差点葬身黄沙之下。敖将军,我记得对你说过很多谢谢。可是,还得再说一次,谢谢你,救了我。” 敖烈依旧眸光温柔,保持笑容望着我。 “不用谢。虽然人与妖之间,没有好的关联。但是,既然你想救,我陪你去采药,然后我再和乌鹫鸟一起送你回烟波红尘吧。” 我亦回笑,眉眼绽光,万分感激道:“谢谢。” “哪怕只是谢谢,我也希望自己能听到一辈子。” 敖烈稳重的低声一句,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却又被我听了个模模糊糊。 我震了震,抬起惊讶的目光。 敖烈琥珀色眸子,迅速将淡淡的伤感收敛干净,另外还我温柔的一句:“我在说,不用谢。走吧,采药。” 在敖烈的帮助下,采药变成极为简单的事。 最后,乌鹫鸟载着我和敖烈,以及满后背的灵药,以振翅疾飞的速度,将我送回烟波红尘。 站在姻缘河畔,我看见整座烟波红尘,全被清虚观的道士围禁起来。 城门紧闭,只许进,不许出。 “里面是不是很危险?我陪你进去吧,兴许还能帮到你。”敖烈望着眼前形势,不禁担忧道。 想着舜璟的伤,我亦忧心如缚:“看来还没找到宿主,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敖将军,你进去也帮不了我什么,若不然,替我到郊外寻一寻念儿吧。自出事那晚,就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念儿?我去天山修炼前,交由赤缨带他修炼。他怎么来这里了?” “大概赤缨为他好,所以管教得严厉些。小孩子不懂事,所以偷偷溜下山来找我了。你若找到他,还是带他回荒戟吧,毕竟烟波红尘不适合他。” “念儿很乖,许是赤缨话说得重。”敖烈的脸色变得略微难堪,转而承诺道:“这次回去,我会带上念儿一起去天山修炼。放心吧。” “嗯。敖将军,念儿交给你,我恨放心。我得带药进去了,来日再见。” “再见,记得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点点头,抱上满怀的灵药,转身走进烟波红尘的城门。 守门的小道士,知道我是前来护送灵药,并未多加阻拦,便允我入内。 昔日繁华热闹的烟波红尘,街道巷口冷清得不见半个人影,只能听见阵阵惨嚎声 好不容易逮几个巡逻的道士,一打探才知道,玄天门遭遇危机,清虚观出手相助救世。 他们在玄天门外设下特殊的封印地界,将所有中蛊者关押在封印圈里。 然后所有幸存者都严禁出门,导致烟波红尘成了空寂的死城。 我立刻想起舜璟神君,他也中了死神之蛊,难道,他也被关押起来了? 想到这,我立马匆匆朝玄天门赶去。 第二十一章 嗔怨生恨 一曲轻柔抚慰的玉净箫声,随风摇曳在烟波红尘中,幽幽袅袅,不绝如缕。 只见玄天门外,封印禁地里的暴躁中蛊者,在催魂入眠的箫声中,俨然失去攻击性。 我循着音迹觅去,终于在玄天门内阁,见到芙瑶公主和昏睡中的舜璟。 箫声倏停。 芙瑶公主面容憔悴地走上前来,“白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芙瑶公主,倒是你脸色苍白,好像很累。你歇息一会儿吧,别再耗费内力吹箫了。” “哎,没想到红尘和玄天门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倒没有大碍,为了红尘百姓和舜璟上仙,耗费些修为算不了什么。” 我心生敬意地点头赞许,随即环顾屋内,却没有发现洛不凡的身影。 “呃,洛不凡呢?” “洛少主出门找宿主去了。我得留在这用箫声安抚大家。所以,白姑娘,这些灵药得尽快熬出来,只能麻烦你了。” 我还没来得及坐下探望舜璟一眼,便又接到熬药的任务。 不过,芙瑶说得极是。 洛不凡不在,她又肩负着箫声安抚的重任,熬药这事自然只有我来做。 “好,我这就去熬药。只是芙瑶公主,若舜璟上仙醒了,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芙瑶诚恳点头,保证道:“嗯。一定。” 我遥遥望了一眼榻上昏迷的舜璟,沉重地转身离去,到玄天门后厨熬制汤药。 柴枝生火的过程中,我一不小心就被黑烟熏成了大花猫,呛得涕泪汪汪。 熬药是件细致活儿,需要大火煮沸,文火慢炙,还得时时盯着汤汁,免得熬糊。 四面又不停歇地飘荡起幽扬的箫声…… 我上眼皮沉重耷拉着,却丝毫不敢打瞌睡。 我一直强撑着,强撑着精神,直到最后,筋疲力尽地栽倒在药炉旁。 我恍惚听见,有人伏在我耳边亲昵轻唤:“菀菀,菀菀……” “神君!” 我惶然一声惊醒,敞开怀抱,向着身旁之人一个猛扑。 一道蓝袍身影反应迅速地侧身躲开我。 尴尬了。 我扑了个空。 回过神,我愣愣看着屋内。 洛不凡一脸无语戏谑道:“你这睡着睡着,突然扑上来是什么情况?色迷心窍?幸好我反应快。” 我尬红了脸,飞速翻找脑海中的记忆:“我不是在熬药吗。对了!你回来了!是不是找到宿主了?” “宿主已经被我除去。中蛊者全部清醒了,你熬的药也都派上用场了。” 我心中石头刚落地,转瞬又想起,“舜璟怎么样了?我要去看他。” 我着急慌慌地下榻,立马就要去见舜璟。 刚走到门口,洛不凡的声音在我身后安静响起。 “舜璟上仙,安然无恙,但他已经离开了。” “什么!” 我心里一沉,怔怔停在门口。 不可能,芙瑶公主答应过,若是舜璟醒了,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洛不凡解释道:“芙瑶公主吹了一宿的迷魂箫,元气大伤昏倒。舜璟上仙醒来,就匆匆抱她赶去蓬莱救治。” 眼泪盘旋在眼眶里,久久忍着不愿落下。 我的心好像被人用细细的针,扎得千疮百孔,看不见出血点,却疼得我喘不上气。 洛不凡默默走近我,另起话题道:“宿主虽然死了,但我施法进入过她的脑海记忆,也许你有兴趣看一下。” 我沮丧摇头拒绝。 此刻如此难过,我哪有兴趣关心别的。 可是洛不凡由不得我拒绝,摊开掌心,释放出一团白色的光絮。 瞎眼纤弱的阿珍姑娘,凭空出现在画面里。 歌舞升平的青楼里,老鸨收了钱,将阿珍卖给个风烛残年的淫邪老头子做妾。 阿珍被老头子强行拽走,她哭得一脸绝望却无法脱身。 一袭幽黑长袍的黑龙曜出现,擦肩走过街道。 黑龙曜停下脚步,回头望阿珍一眼,毫不犹豫地上前拉住她的手:“别怕,跟我走。” 老头子上前阻拦,被黑龙曜一掌拍飞。 画面陡转。 绝魈魔山上,黑龙曜替阿珍取下新的名字,宓珠。 黑龙曜为治好宓珠的眼睛,冷面训斥药仙无数回。 黑龙曜会紧紧牵着宓珠的手,带她熟悉绝魈山上的每一条路。 宓珠笑的很开心。 可是下一秒,灯火昏暗的房间里,宓珠站在黑龙曜面前哭得一塌糊涂。 “龙月小姐说,你对我好,是因为我长得有三分像你的小仙女,是吗。” 黑龙曜毫不避讳地点头,是。 宓珠顿了顿,鼓足勇气,坦诚道:“我没有办法再压抑自己对你的感情。我不想被你看作妹妹,我只想做你的女人。” 黑龙曜面不改色,“我喜欢的,今生今世,唯她一人。” “我不信!”宓珠哭的柔若雨后梨花。 “是不是因为我眼睛看不见,所以你嫌弃我,是宓珠不如她吗。” “宓珠,不要这样。” 宓珠豁上所有颜面,脱光衣衫站在黑龙曜面前。 黑龙曜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捡起衣衫还给她,然后径直离开屋子。 宓珠顿了顿,穿上衣衫,面对空空如也的屋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心碎一地,强行摸黑下山了。 …… 然后烟波红尘里,她又一次被怡红院所追,是我出手救下她…… 她伸手摸完我的脸,悲绝地蹲在街上痛哭失声。 回忆的片段剧烈抖动。 夜幕阴森处,宓珠脸色晦暗,死气沉沉地走进怡红院,张开血盆大口,便咬住一人。 怡红院嘈杂哄闹,乱作一团。 宓珠僵硬在二层楼的房间里,不分男女,见人就下嘴噬咬,却又似乎在寻找目标。 我从三楼跃到大厅,与宓珠正巧避开。 灰袍术士救了我,我在怡红院外大声提醒术士撑住…… 宓珠听见我的声音便冲出怡红院门口,刚好一群邪尸涌进怡红院,挡住她的去路。 术士避开所有邪尸后,正要离开,他却似乎认错了人…… “你怎么还没走!” 术士匆匆一瞥中,错以为被邪尸体包围的宓珠,是我。 术士伸手搭在宓珠后肩,欲上前救人。 可是宓珠一回头,就咬伤术士的手背…… 术士受了伤,立刻止住自己的穴位,纵身跃出怡红院,失去踪迹…… 第二十二章 心生歹念 洛不凡手中的白色光絮渐渐消褪成一缕白烟飘散…… 我回过神诧问:“难道,死神之蛊的宿主是阿珍?不,宓珠?” 洛不凡鼻腔冷冷一哼笑,将罪恶的矛头直指黑龙曜。 “薄情魔王,多情相助。红颜受躏,痴执作恶。论起来,还是黑龙曜之过。” 可我仍旧不明白:“宓珠她为什么要在烟波红尘散布死神之蛊?她区区弱女子是如何接触到的?” “她怎么接触到死神之蛊的,我不清楚。但是她的初衷并不是在烟波红尘散布,她散播的第一个地方是怡红院,至于是什么用意,难道你还不明白?” 洛不凡一语惊醒我,“所以,她的目标是我!” 洛不凡缄默点头。 我心底楚悸失落:“就因为别人说她和我长得像么?” “其实别人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欢的人,对她说过什么。”洛不凡言语切中关键点。 我有些抑闷地想起,那双颤巍纤弱的手,一寸一寸细致入微的抚过我的脸颊。彼时的她,哭得那么绝望,不知道心里在乎什么,是怎样的感受…… 我也会有些难过。 我与宓珠之间,真正相识,也不过那匆匆一面。 我并不觉得她哪里像我,而我的存在,却在不知不觉间,像挥之不去的阴影般笼罩着她的世界。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你的表情在内疚?”洛不凡扰醒沉浸在思绪里的我。 “嗯。”我轻轻应一声。 “与你何干,这些账都应一并算到绝魈魔王身上。” 我吃惊地看向洛不凡:“可是,黑龙曜当日救阿珍并没有错。” “世间万事讲究因果。当日,黑龙曜若不出手相救,那位姑娘也就凄凄惨惨过一生,并不会落下今日作恶亡身的下场。再说,若姑娘大献殷勤那夜,黑龙曜好心规劝,也不至让姑娘心死如灰,生出歹念。” 提起宓珠艳身引诱黑龙曜的那夜—— 黑龙曜原本是返回寝殿取酒,我又恰好出现在殿门外,黑龙曜才会匆匆离开…… 发生这样的事,要想纠论,到底是谁引起的这场瓜葛,恐是扯不清楚了。 如今,宓珠已经为她的歹念付出了性命代价。这段纠葛,会如浮云般,慢慢流逝掩盖在岁月里,分不清对错。 我沉沉叹一口气,“发生的事无可挽回,宓珠也已经付出代价,现在再说这些于事无补。死神之蛊平息就好,愿烟波红尘早日恢复如常。” 洛不凡嘴角狠冷地抽了抽:“我玄天门受此重创,岂能善罢甘休。” “你要做什么?” 眼见洛不凡与黑龙曜旧账未消,又添新仇。想起一片痴心的龙月,夹在他二人中间,我心生隐隐不安。 洛不凡信心十足道:“我自有打算。” “可是龙月她不希望……” “白菀,经此一场,我与你也算生死之交。请你今后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 我的话刚说一半,洛不凡突然愤怒的情绪,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我知道你们有过结,可是深爱过,真的不能原谅吗?” 洛不凡攥紧拳头,眸眼交织复杂的光:“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不能抹掉怨恨,重新爱过?”我天真地问。 洛不凡决绝答复六个字—— “此生绝不可能。” 唉,我想起性子颇烈的龙月,她的一腔痴情,恐怕这辈子都得不到回应了。 我呢,我又能比她好多少呢。 “洛少主,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虔心恳请。 “但说无妨。” “你可以帮我约舜璟上仙到凉亭一叙吗,我真的有事想与他细聊。” “我上次提过,他不愿见你。” “我的意思是,你以你的名义约他相见,我再突然出现造访。就像我们三人在烟波红尘的凉亭初见那般,可以吗?” 洛不凡看着我诚挚的眼神,脑子思虑一番后,终于软下口气,爽快答应帮我一试,“谢谢你帮我玄天门解除死神之蛊的危机。你的请求,我尽力一试,回去等我消息吧。” “多谢!” 寂寥萧瑟的寒冬里,静候佳期的我,心中燃起渺渺红光的希望。 曾经,死生契阔。 如今云端的你,红尘的我。 轮回失去记忆,日月更迭,枉费你我百年。 却不料,这一等,默默又是一整个冬。 第二十三章 灼灼春光 时光流逝如掌水,又是一年春好时。 烟波红尘深处,满城飘飞轻柔柳絮,春光曼妙,风情旖旎。 帘卷清风,烟雨迷蒙。青石板街巷,朱红色的瓦檐下,学堂传出一声声悦耳的诗词歌赋。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静却无……” 朗朗少年声中,突兀地响起一个不和谐的吟诗声。 “蝶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小池残日艳阳天,苎萝山又山。青鸟不来愁绝,忍看鸳鸯双结。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先生,花灯节将至,他小子这是思春难耐了!” 嘈杂声顿起,满堂哄笑,遥遥传诵。 天边是干净透澈的暮云淡烟,我静坐在怡红院的高楼朱阁前,闲听着红尘趣闻,手中敲琢着黑玉棋子。 “澜月,在走神么,该你落子了。”春三娘柔声催促我。 我抬眼望向教我对弈的春三娘,那一场死神之蛊,我成了三娘的救命恩人。 虽然,她的白净脖颈落下撕裂结痂的疤痕。但如今,她在脖子处系上条青花瓷色的绦巾遮挡,倒也别致美丽。 我敛起遐思莞尔一笑,在方格棋盘上,漫不经心潇洒地落下黑子。 春三娘冲我摇头惋惜:“澜月,你看你,原本稳操胜券。这一走神,一招不慎,最后满盘皆输。” “一场棋局而已,我乐得输,你乐得赢,自在就好。”我替自己的慵懒,不喜费神辩托道。 春三娘意味尤深地教导道:“棋如人生,不可任性妄为,需时时稳慎。” 我点头敷衍应允,托腮望着窗外来往的熙攘人群,忧心的事着实不少。 自邪尸爆乱后,因我而受伤的术士,不知是死是活。 我每日都会攥着一枚铜钱,去月老庙寻他,可惜回回都是无功而返。 我还忧心着彩蝶和念儿,也不知是不是私奔了。 自从死神之蛊平息后,得知洛笙被人安全送回玄天门,我匆匆赶去,却未见到念儿的身影。 连带着彩蝶也彻底消失了,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没有半点音讯。 见我一脸愁容,春三娘好心做东。 “澜月,我要去街上买些胭脂水粉,陪我去趟吧,正好你也顺道选一选。” “好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陪你去。” 我爽快作应,随即收拾好棋子盘具,随着春三娘利落出门去。 琳琅满目的街道两旁,春三娘细心挑好款浅桃花色的水粉和一只碧玉簪子,大方递予我。 “杏脸桃腮,黑髻碧簪。真心适合你。” 世间哪有不爱胭脂水粉,不爱玉器首饰的女子。 我眉眼欢喜地接过春三娘赠予的物件,朱唇微启:“多谢三娘。” “不客气。” 春三娘大把银子一掏付后,侧身对我略带讨好的脸色。 “澜月,三娘素来对你不薄。你也知道,前段时间闹乱子,我手下许多姑娘都毁容了。怡红院的经营日渐危艰,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在我怡红院卖身,但卖个艺总可以吧?” 我刚捧在手心里的胭脂水粉和碧玉簪子,顿时一个变得像团火,一个变得像团冰,灼手又凉心。 春三娘继续含泪喋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澜月,只要你肯登台露面,重振我怡红院就指日可待了。你总不忍心,见我和一竿子姐妹喝西北风吧。”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好在卖艺不卖身。 我悲壮仰着脸,应下了,唯有一个要求:“登台的时候,让我蒙个面纱行不行?” 好歹百余岁的老脸了,还得要点面子啊。 若是被荒戟万妖知道,若是被舜璟神君知道,若是被黑龙兄妹知道…… 不敢想,不敢想! 春三娘兴奋地一拍自己的脑门,犹若醍醐灌顶般,一番惊喜赞许—— “澜月,你这个主意真好!我以前怎么没想到!愈是千呼万唤登上台,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夺人眼球,撩人心弦,甚好甚好!” 我一脸黑线,弄巧成拙,就这么自己把自己给坑了。 回怡红院的路上,途径月老庙,我下意识回头望一眼。 月老庙前焚香鼎,缕缕白烟,浮动缭绕。 清风拂柳,夕阳西下,春色淡柔的阳光洒落在碧瓦朱檐下,细细碎碎地投落在一双清澈而沧桑的眸子里。 夕阳沉沦在他身后,算命幡亦寂寂立在他身侧。 他始终清和独坐,如玉似水,孤如松柏老树。 术士。 他没死,他没事,他还在。 恍若春光灼灼。 我惊喜悉堆眼角,不由得紧紧攥了攥,握在手心里的那枚铜钱。 第二十四章 碧瑙簪子 “三娘,你先回怡红院吧,我稍晚些回来。” 我匆忙撇下三娘,三步两迈,白衫飘袂地站在术士摊案前,莫名欣喜湿红眼眶。 当下,千言万语聚在我脑海里,却深刻凝华成浅短的一句,“谢谢你救我。” “不必,恰好路过而已。” 术士头也不抬,似乎并未将此事记在心上,寡是风轻云淡的神情,微抿薄唇。 我着急慌慌地想要解释,“那天晚上,咬伤你的人不是我,只是那姑娘和我有些像、” 话未说完,术士抬头静望着我。 他狭长的凤眼略起些岁数的皮褶,却清冽如山巅上春日未融的雪,雪底又暗掩着黛深幽色…… 这样凛冽分明的眼神,让我凝屏说不出话来,不知他是何用意。 直到,一道泠凌而低沉的声音响起,“姑娘,你说这么多,到底还卜不卜卦?” 这话真是死死噎住我! 颜面掉一地。 我尴尬扶额,迅速将一枚铜钱搁在摊案上,干脆道:“卜。” 术士二话不说,伸手递给我竹黄色签筒。 从他手中接过的瞬间,我不经意低头,看到术士黝黑布满皱纹的手背上,落下一圈清晰的紫红色痂痕。 我心里悸了悸。 由此,术士他世外高人普救众生的形象,牢牢烙印在我脑海里。 我合掌扶上签筒,虔诚晃了晃—— 一支卦签顺势滑出来。 还未靠近拾起来,光瞧着背面,我就能认出,正是我不喜欢的那支。 术士捋着银须,淡然敛起签筒,连卦释都懒得再与我讲,一副姑娘请便的样子。 我心里一个机灵,飞快地下手摁住术士的签筒,一把夺过来,胡乱耍赖道:“我拿碧瑙簪子跟你换它。” 术士诧得挑眉:“你这又是闹哪一出?” “许是你这地风水不好,我拿它回去慢慢卜。”我实在一本正经的如此打算。 术士无语扶额:“我一算命的,要你的簪子做什么。” “你的签筒又不值钱,我这碧瑙簪子可是新买的,够买你十个了。你若没夫人,可以拿去卖了换银子,买更新更好的签筒。”我努力劝说。 术士愈发无语:“那你怎不卖掉簪子,去买个好的,非要换走我这旧的。” “是、可这个、”我被咄问得再无说辞,只得老实说出心中打算。 “你救我性命,我总得知恩图报啊。红尘里的人,好像都很喜欢银子。这簪子是我身上最值钱的物件,我就是想找个借口,拿钱给你。你怎非要拆穿呢。” 一轮绚烂瑰丽的残阳,逶迤映入我眉眼间,白皙的脸庞上,瞳孔内的真挚镀上一层余晖的耀眼光芒。 术士一语不发地久久凝量着我,幽邃的眸波,泛起一丝轻微的涟漪。 灿烂的霞光,在四目眸波里,飘来荡去盘旋。 术士缄默地收下我的碧瑙簪子,将他的旧签筒递给我,冷漠道:“就算卜上一千卦,也换不来你想要的。你该求的,不是签。” “那我该求什么?”我天真祈问。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你该求的,是一颗平常心。” 他的回答意味深长,直抵我紧叩的心门。 我由衷摇头否决:“所谓平常心,就是不喜不悲不爱不恨,心不动则不痛。可我觉得,这样的活着,同死了没有区别。世间极哀,莫大过心死。” “无欲无求,无谓生死。” 清风徐徐拂过术士的银须,将他沉凛的话语,吹扬在我脑海四周…… 我紧紧不撒手地抱住签筒,如同捍卫着自己对待感情的所有倔强与执着,沉缓踱步回怡红院。 签筒到我手里,我细致搁在擦净的桌案上,摆好香烛果盘,日日诚心贡着。 可即便这样劳心费力,它还是回回与我心愿相驳。 更始料未及的是,那日竟是我与摆摊术士的最后一面。 月老庙前,我再没有见过他。 我不由得猜笃,术士定是怕我反悔,所以携带我的碧瑙簪子跑路了……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洛不凡明确给我的消息—— 花灯节后,舜璟上仙会应邀,前往姻缘河畔的凉亭,同洛不凡抚琴论剑,醉饮一宿。 我等候良久的机会终于临近。 所有的忐忑与激动,堆积成汹涌的浪潮,日夜席卷得我坐立不安辗转难眠。 “神君,当菀菀站在你面前,历历数尽往事,你可会一点一滴记起我?” 第二十五章 花灯断桥 时光弹指一挥间。 烟波红尘,又至花灯节。 临近傍晚,七彩灯笼追云逐月相映,影影绰绰高挂在各条街巷的屋檐翘角边。 我同怡红院的众姐妹们,提着各式花灯,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不断围观杂耍卖艺舞狮采青的队伍。 忽然,有人不小心撞到我肩膀。 眼角的余光,恍惚闪过一张俊秀熟悉的脸蛋。 好像是念儿。 我飞快地回头寻觅张望,却只见四周人头攒动,灯盏透亮,未见到念儿半点影子。 我低下头,揉揉眼,归咎于是自己眼花。 可这一低头不打紧,我发现春三娘帮我买的花灯被人挤坏了。 眼瞅着放花灯许愿的良辰将至,我匆匆找三娘借了些银子,赶到卖花灯的老阿婆那里。 “老阿婆,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你是前段时间在这里卖鱼的那个小姑娘。” 老阿婆点点头,健朗地笑了笑,追问道:“今日花灯节,你怎么不去姻缘河边等着,来我老阿婆这里做什么?” “老阿婆,我的花灯坏了,想买个新的。” “那你自己挑吧,我的花灯都摆在这里的。” 我顺着阿婆的手指方向望去,果真,地上摆着样式繁多的各色花灯。 有五彩缤纷的玉树银花灯,璀璨争辉的锦绣桃花灯,流光溢彩的如意吉祥灯…… 看着倒是个个精雕底座妍艳奇珍,我挑来挑去,一时间缭花了眼。 “阿婆,这些灯样式好复杂,漂亮是漂亮,可好像很笨重。它们能漂在姻缘河上吗?” 阿婆打趣道:“许多人买花灯,放花灯,都只是图个乐子。他们只在乎花灯的外观,并不在意花灯能不能浮在姻缘河上。” 我满脸认真地担忧:“灯沉了,心愿也会跟着沉。我希望我许愿的花灯,可以安稳地浮在姻缘河上。” 阿婆笑了笑,指着几个立在华丽花灯阴影下的小灯,对我道:“那你从这几个木头底座油纸糊封的花灯里选吧。虽然便宜,但是防风防沉。” 我随手拿起一个玲珑小巧的油纸花灯,油纸上印着一位俊美朗目的翩翩公子,怀中依偎着柳眉杏眼的俏丽佳人,画中二人坐在庭前,闲看花开花落。 我一见倾心,甚是满意,忙不迭相问:“阿婆,这个油纸花灯是什么寓意?” “这花灯,叫两情相悦。” “好!我就要这个!” 我放下银子,小心翼翼接过阿婆递来的两情相悦灯,与阿婆欢喜道别。 清风徐徐吹过姻缘河,粼粼碧波,纷拂灯火,衬得河面浮光掠影,光华流转。 我前两日就请深巷学堂里的书生,替我着墨一首诗—— “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我喃喃一念,细致地卷轴薄白宣纸,泪水不知觉地溜至眼角。 我将宣纸放进花灯底座的密屉里,然后点亮摇曳的烛火,把花灯搁在河边,顺手轻轻一推,它就打着旋儿随波逐流到河心里。 “嫂子,你在放花灯?” 黑龙月的声音突兀在我身后响起。 我惊诧地回头:“龙月,你也是来放花灯的?” “不,放花灯没有意义,我只是来红尘转转罢了。”黑龙月苦涩浅笑。 我望着河心飘远的两情相悦灯,劝说道:“放一个吧。也许它能载着你的心愿,漂到你心爱的人身边。” 黑龙月眸色一黯,缄默没有说话。 我进一步劝说,对龙月熟稔地讲述起烟波红尘花灯节的由来—— “姻缘河,本叫护城河。相传千余年前,有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为了祈求与心上人见面,又羞于启齿,便将心意写入花灯飘在河中,等候心上人拾取。良辰美景佳人如画,引得后人效颦至今。由此流传下花灯节。” “那你知道,姻缘河上那座桥,为何叫断情桥吗?” 黑龙月忧眸遥望向姻缘河上,那断掉半截的桥墩,低沉问道。 我颦皱眉头,着实不知道为什么。 黑龙月泛着泪光,深情望着姻缘河与断情桥,娓娓叙述起一段旧旧的时光。 “千余年前,世人口中那位美丽的女子,背叛了她深爱的男子。她不敢见他,就只好把心意写在花灯里放在河中。女子不是在祈求姻缘,而是在祈求原谅。可是男子无法原谅她,还在盛怒之下,一掌摧断桥墩,在桥身上落下断情二字。” “花灯与桥的来历,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刚迷惘问完,偏过头,看见水白清透的月光下,黑龙月的脸颊上挂着两道未涸的泪痕…… 我的脑海,大彻大悟—— “龙月,花灯传说中的女子原来是你。” 第二十六章 血海深仇 碧波粼粼的姻缘河面,升华氤氲出一层烟白色水雾。亦如黑龙月楚楚动人的美丽眸子,弥漫的淡淡忧伤。 我轻敛起心中的诧异,略微惋惜:“龙月,你既然深爱着洛不凡,当初又何必背叛他呢。” 黑龙月纤密的睫毛下闪现出湿润的柔光,她忍不住语气有些哽咽,声线颤抖而沙哑:“你永远不会明白,我与哥哥所曾经历过的剜心之痛。” 回忆触近眼前,黑龙月努力遏制住内心的悲起潮伏,继续道—— “那日,湛蓝的天空突然压下浓浓的黑云,天外飘来一群金盔银甲。我和哥哥带着九尾狐本在嬉水捉鱼玩得不亦乐乎,忽然傻愣看见,父君面色凝重地握着刑天剑,同那群人厮杀得天昏地暗。” “我还记得,母亲身怀六甲,却不顾安危地冲出屋子,大声呼喊‘九尾狐,快带曜儿和月儿躲起来。’母亲刚喊完,一条银白色的九尺长鞭从云端狠狠挥下来,血光喷闪,就只剩母亲大着肚子倒在血泊中。” “我和哥哥哭喊着母亲想要冲过去,九尾狐却化出人形,疾快地抱着我和哥哥逃走了。母亲死了,我觉得自己的全部世间都坍塌成废墟。哥哥哭着安慰我,父君神力无边,一定能救活母亲。可哪知,我们等来的消息,却是父君入魔跳下焚魂井,随母亲一起在这世间灰飞烟灭。” “曾经天真地以为,强大的上神父君会是我们永远的依靠,所以我与哥哥平日修炼,总是偷懒不上进。直到父君不在了,失去庇护,我们才知道,自己不是宝,而不过是世间寥不起眼的杂草。三界将我们列为魔裔名单,全力通缉擒拿。我们兄妹每日过着食不果腹担惊受怕的日子,却立志要报仇雪恨。茫茫凡尘里,我们兄妹要想安身立命,总得要些手段。” 黑龙月几次停顿,好不容易才将往事讲完。 她悲伤愤怒交织的说话语气,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凭空多了一丝无奈。 他们爹娘的故事,黑龙曜向我提过,可远远不及龙月讲的这般细致。 强烈细腻地画面感,让我仿佛身临其境在那片血光冲天的场景里。 我好像能看见骁勇挺拔的上古战神,聪慧美丽的温柔女子,天真可爱的两个孩子,机灵义气的九尾红狐…… 一条长鞭,一口枯井。 一滩殷血,一缕魂烟。 从此,这世间,只剩下杀戮夺伐的魔族兄妹。为报血海深仇,上天入地,不择手段。 我莫名湿红眼眶,心中滋味复杂。 黑龙夫妇的死,与神界有关。我为着舜璟神君的缘故,着实有些分不清自己心中的立场。 即便他被金龙帝君亲自下旨贬落凡尘,即便他再也回不到九重天上,也无法改变他们之间血浓于水的父子关系。 黑龙兄妹报仇雪恨无可厚非,可若上古神界受难,金龙帝君受胁,舜璟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我开始迷惘那一天的到来,我绝不会出卖黑龙兄妹任何事,可若他们真与上古神界厮战起来,我知道,私心如我,会选择站在舜璟那边。 “为什么爱情和理智,竟如鱼和熊掌般,不可兼得。” 我唇边无奈生叹,恨不得揉碎自己所有阴暗复杂的心思。 我无端端想起,曾经紫竹林里的我,只知道好玩和不好玩之分。如今却要渐渐开始辨别喜欢,暧昧,善良,仇恨,正义,理智,私心……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差当,却是每个人成长必经的开窍过程。 黑龙月极为附和的神情,幽幽浅伤地苦笑了笑:“嗯,在报仇的理智和渴望的爱情里,我选了前者。” “可是,你们既然被三界缉拿,他洛不凡怎会不知道你们的魔裔身份。精明如他,怎会枉顾天下收留你们?”我疑惑。 黑龙月如吐幽兰般,淡淡说出五个字—— “我色诱了他。” “什么?”我惊得眼珠子差点跑出来。 第二十七章 一眼千年 “龙月,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实在无法想象,洛不凡那般冰冷气息的男子,竟会神魂颠倒在女子色相之下。 黑龙月烟视媚行地低身撩动姻缘河水,微微抚弄肩头浓黑滑腻的秀发,犹如悬垂泻下的黑色瀑布。 她明眸皓齿,浅浅低喃:“那晚我和哥哥被蓬莱仙兵追得走投无路,我们跳进一条不知名的宽河里,却被湍急的水流冲散。醒来时,月形圆如皎金玉盘,我浑身是泥地躺在岸边。为了洗净身上泥沙,我趁着四下无人,赶紧脱下衣衫到河中沐浴。” “不会巧到你刚好沐浴,洛不凡刚好出现吧?”我粉红强烈的八卦心思猛地上蹭。 黑龙月垂眼羞涩点头默认:“当时,我闭目仰游,微凉的河水轻蹭着肌肤,沐浴在净爽的月光下,一洗疲惫,感觉分外轻松。忽然这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男子沉厚的声音,他说‘大难临头,还惬意如斯,好大的胆量。’” 我按捺不住猜测的激动,抢问道:“是洛不凡?” “嗯。他出现得那么突然,吓得我差点沉进河底。我紧张地转过身,看到墨暗的夜色下,一袭幽蓝华丽的袍子,他凌厉而不苟言笑,一双桀骜冷傲的眉眼,仿佛非凡的气质凌驾在众生之上。” 黑龙月细致回忆起她初见洛不凡时的心理感受,一眼千年,都是抹不尽的仰望。 可我更关心的是:“龙月,洛不凡来了,你不赶紧逃,竟还有功夫闲着看他?” 当我一本正经地提出疑问时,浑然已经忘记,那年自己与舜璟凉亭初遇时,自己还不过是只小狐妖,竟敢不躲不逃,还想着上去轻薄人家。 黑龙月无奈挤出尴尬的笑意,“我也想逃啊,谁让不凡他上前捡起我岸边的衣服,站在河畔,伸手冷漠递给我,一边道‘你先穿上,再束手就擒跟我返回玄天门。’” “这洛不凡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啊。那龙月你怎么办?” “我就保持身子浸没在水里,小心翼翼地游靠到河边。他在岸上,我在水中。我伸出湿漉漉的手臂,接过衣物,红着脸让他转过身去。然后,我抱住衣服还来不及穿,就盘算着三十六计,赶紧游走为上计。” “难道你就这样逃走了?”我忍不住打断,总觉得听得很心急,想要赶快知道后续。 “没有。精明如不凡,他怎么可能让我有机会逃走。我刚掉头想游走,就被他召出的几道金雷给炸出水面,狼狈地摔趴在河岸边上。” 我双手握拳,吃惊捂嘴,想要确认一件事:“你没穿衣服吧!” “废话。当时我只顾着逃跑,哪有空去穿衣服。所以不凡当时也有些尴尬,红着脸,一副对不起的表情‘我只想抓你,没想占你便宜。’可是,我被炸得摔折了手,没法穿衣服。不凡闭眼走过来,脱下他的外袍,将我裹进他的袍子里,直接抱回玄天门。” “啥啥啥,有衣服不给穿,非要脱袍子裹着抱你,我怎么觉得洛不凡的举动,分明是在撩你啊。难不成,你们进展神速,抱回去就直接……扔床了?” 原谅作为八卦群众的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污成一团的脑海。 “没有扔床,我是被他直接扔进暗牢里。不过,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抱着我的一路上,我靠在他怀里时,听见他怦然紊乱的心跳。所以,我清楚,我们之间,先动心的人是他。” 故事走向好像越来越复杂…… 我忍不住先行提问,想要解清疑惑。 “龙月,那你在暗牢又是怎么出来的?你哥呢?他当时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