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向西去》 正文 第一章 风雪归人 姮娥回了内室,飞琼呈上已经整理好的物品清单,她随手翻了翻,便把册子合上扔到了一边。“我记得我在帝都还有几处产业。” 飞琼闻音知雅,立刻向姮娥细细地汇报这几处产业的位置和优劣。 姮娥越过了毗邻少帅府、长青路上的一座四进四合院,而是选中了春熙路的一幢花园洋房,吩咐飞琼尽早安排人打扫,便挥退了服侍的丫头,自己一个人去了书房。 推开书房门,屋里窗明几净,尽管她有多日不曾踏入,却能看得出丫头们每一日都是用心打扫过的。 姮娥在屋子中央驻足了一会儿,目光留恋地扫过屋子里的每一处摆设:墙上挂着的一把焦尾琴,金丝楠木坐榻,彩绘着“空谷幽兰”图案的玻璃炕几上放着的一张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枰,紫檀木书桌上的“喜上眉梢”象牙笔筒,牙雕葫芦形笔舔,白玉镂雕松柏笔搁,青瓷兔形水盂,剔红山水人物印盒,浅浮雕庭园仕女纹白玉镇纸,晚唐烧制的越窑秘色瓷睡莲盆里,几尾凤尾金鱼正悠闲自在地鼓着泡泡,这里的每一样物件,都是她的心头爱物。 姮娥缓缓走过书桌,从案头摆放着的天青釉薄胎汝窑梅瓶里倒出一枚钥匙,打开她许久不曾翻动过的抽屉…… 抽屉里静静躺着一本《饮水词》,书册很新,并非旧物。淡蓝色的书皮上字迹清癯古瘦,写着“饮水词”三字。手指往下翻动,扉页上画着柳荫下一个静坐的少女,黛眉笼烟,唇若丹朱,穿着一身碧色缠枝莲纹对襟纱衫,十二破织金间色裙,香雾云鬟,发间斜插着一支蝶恋花步摇,一双点漆双目似春水秋波,仿佛含着无尽心事。 题跋上写着“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这一句诗词摘自原作。 姮娥小心翼翼地往下翻动,书的主人精通篆书、隶书、魏碑、楷书等多种书法,每一首词作都是不同的字体,只见篆书匀和流畅、清润圆融;隶书疏朗有致、气息高古;魏碑笔画严谨,朴厚灵动;楷书端庄雄伟,气势开张。每一阙词都被主人精心配上一幅精美的插画,画里的少女容颜绝色,气质高华,或坐或卧,或颦眉,或浅笑,明媚娇妍、鲜活灵动似要脱纸而出。纳兰性德的《饮水词》缠绵清婉,为当代冠,悉心编写了这部词作的主人同样书画双绝,不负名篇。笔墨之间更是处处透露出主人耗费的诸多心血。 姮娥的纤纤细指抚过书页上的每一个字词,一滴泪悄然的落在雪白的纸张上,晕染出一圈浅浅的墨色。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姮娥泪流满面,她连忙合上了书页,仿佛烫了手一般将词集扔进了抽屉里。 一颗心,宛如油煎…… 姮娥软倒在椅子上,哭得无法自已。 曾为那人流干了心间血,夫妻决裂,亲缘成冰,素日里不敢想,不敢思,唯恐行差踏错,玷污了崔氏门楣。 可今日,重新翻看他留下的笔墨,想起她对那人说过永不相负的誓言,如今却像是重重扇在她脸上的耳光,令她神魂俱丧。 父母恩难报,难报父母恩。 崔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知哪一日就会在这乱世里风流云散。以陈氏父子为首的军阀头子掌控了大半中华大地,军权在握,权势滔天。 随着她一日日长成,她被崔家待价而沽,旧日婚约自是无人再提。她为了崔家埋葬了一颗真心,背弃盟约,披上嫁衣,从此入了陈家门。 也曾有过欢喜的日子,只要她把一颗真心藏好了,嬉笑娇嗔,也不是多么为难,毕竟崔家教她最多的,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照着大家闺秀的条框,活成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陈玺待她不薄,她能看出来他眼中真心的倾慕和欢喜,可那又如何呢,倾慕和欢悦崔家明珠的男子多如过江之鲫,可她崔姮娥的真心却只有一颗,她的心太小,容不下那么多人。 她只是没有想到,就是她这副淡然、清冷的情态,会为心上人招来杀身之祸。 姮娥和姨母家的表哥曾默言自幼订婚,青梅竹马。临城曾家和崔氏门当户对,她和表哥又是亲上加亲,家里长辈从不曾禁了她二人来往。 后来临城曾家毁于匪乱,只有表哥一人逃脱了性命,她又日日长大,渐露出超凡绝俗的模样,崔家仿佛就此忘了她和表哥的婚约,把她和表哥日渐隔开,她虽为此日夜悬心,却苦无他法。害了曾家满门的土匪头子蔡大炮出一万大洋悬赏表哥的人头,她怕崔家不肯再庇护表哥,尽管夜夜哭湿枕头,白天又得强装出一副笑脸立于人前。 少帅陈玺不是不知前情,却仗势逼娶,既如此,又怎能指望她凤上一颗真心。 相敬如宾的日子她,崔姮娥可以给,但她的一腔爱恋,从始至终,只会留给那一个人。 前年的冬天尤其的冷,陈玺两月未归,姮娥受不了他每次一回来就夜夜缠磨,一个人更是乐的自在,叫小丫鬟服侍着茶水点心,和几个大丫头在临窗的大炕上做针线。 唐副官突然闯进了花厅,说是少帅吩咐,让少夫人速去甘露寺。 姮娥在唐检地不断催促下匆匆梳妆完,还来不及想为何陈玺回来却不归家,就在唐检的半挟持下一路赶往甘露寺的后山。 外边狂风暴雪,汽车却一路行驶如飞。车里面,姮娥的一颗心忽上忽下,总是落不了地。 到了甘露寺,她下了车,还没来得及换下的软底绣花鞋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寒津津的冷,冻得她的一双脚麻木得失了知觉。 姮娥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跟着唐检来到后山的梅林,只见漫天飞雪里,陈玺领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严阵以待,数十支枪口所指:曾默言一袭青衫落拓,脸上青紫带伤,却无损眉目间的温润如玉。那是萧疏轩举、朗如日月的男子啊,即便势单力薄,面对着黑魆魆的枪口,依然无畏无惧、傲如修竹。 表哥!姮娥大喊了一声,甜糯的嗓音语声凄厉,她挣开掺着她的丫头们,奔跑着就要向曾默言扑过去,跑到半途却被一脸阴沉之色的陈玺强横地抱住了腰,将她牢牢禁锢到臂弯里。 姮娥在陈玺怀里剧烈地挣扎,揽着她身体的手臂却犹如铁钳一般。她回头,妩媚勾人的眼尾此刻却红得要低出血,一双三月春雨一般温软的明眸里更是充满了恨意。放开我!陈玺你放开我?姮娥嘶声大喊! 那声音变了调,如一只负伤的母狮子,充满了痛楚。 曾默言心头一痛,明知道他不该开口,却忍不住出言安慰:表妹,别怕,我没事。枪口所指,曾默言的声音仍是他一贯的温雅柔和,那双垂下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却始终不敢望向姮娥。 他把坚定的目光投向陈玺,话语里带着金石之声:“少帅,我和表妹虽曾有过婚约,但却发乎情止乎礼,无有越矩之处,表妹自嫁你为妻,便前尘尽抛,一言一行无不恪守妇德,我二人更未曾私下邀约过。少帅,我不知那些捕风捉影的谣传是从何而来,但还请少帅明察秋毫,还表妹清白。少帅若是不信,曾默言愿发重誓,若我有一句虚言,天厌之,地厌之,人神共弃之! 他语声掷地,眉目之间满是朗朗清气,自始至终,都不曾看过姮娥一眼。 陈玺想要姮娥看到的,是曾默言在枪口下的哀嚎讨饶、狼狈不堪,可惜事与愿违。曾默言越是表现得光风霁月,陈玺心头就越恨,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占据了娇妻一整颗真心的男人碎尸万段。 “前尘尽抛么”!陈玺冷笑了一声,根本就不想再听曾默言的任何解释,他冷冷下令,“开枪!” “不要!”“砰-”的一声枪响,伴随着凄婉哀绝的呐喊,曾默言倒在了地上。 姮娥木愣愣地望着这一切,一阵嗡嗡的耳鸣,所有的声音已经离她而去,陈玺嘴巴开合,不知道在她耳边嘀咕了些什么,她全部都听不到,她的眼中一片迷蒙,那一摊红色却那样清晰,清晰的刺目,皑皑的白雪里,一朵朵红梅迎雪绽放,那般妖娆、凄艳。 崔姮娥满脸是泪,风刮在脸上钝钝地疼,疼得她整个人都麻木了。她目光凄楚地遥遥望着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心魂都随之飞走了。 胸口上的枪伤令曾默言心神恍惚,可看着那样哀痛的姮娥,他的眼中划过一道水光,心痛比枪伤还要更疼上百倍。他把头转到姮娥的方向,费力地牵了牵唇角,努力挤出一抹温柔的笑容,也只有在弥留之际,他才敢将深情的目光落在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心上,不必再掩藏情绪,不必再担忧给她的婚姻蒙上翳色。他的目光那样缠绵,他的声音那般温柔,他说,阿姮,别怕,不要哭,不要为我伤心。你要好好的,保重自己…… 曾默言不敢开口祈求来世,只要姮娥今生顺遂、平安喜乐,他愿用十世孤独,换她对他的相忘,换她幸福地、快乐地活下去。 “阿姮,不要恨少帅,是我,咎由自取。”曾默言艰难地说完这句话,最后望了一眼姮娥,涣散的目光里带着说不出的留恋,他缓缓合上了双目。他的人生,随着临城曾家的倾覆,开始了翻天彻地的变化,暗淡、黑白的人生就只剩下了姮娥这一抹色彩,她是他无尽黑暗的世界里里唯一的一道光亮,是他一颗心脏为之跳动的理由,只要能远远地看她一眼,听到她只字片语的消息,一颗心就已经感到欢悦,感到幸福。阿姮,你要好好的……曾默言不信佛,但却在意识溃散之际,向诸天神佛祈愿。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正文 第二章 忆故人 姮娥回了内室,飞琼呈上已经整理好的物品清单,她随手翻了翻,便把册子合上扔到了一边。“我记得我在北平还有几处产业。” 飞琼闻音知雅,立刻向姮娥细细地汇报这几处产业的位置和优劣。 姮娥越过了毗邻少帅府、长青路上的一座四进四合院,而是选中了春熙路的一幢花园洋房,吩咐飞琼尽早安排人打扫,便挥退了服侍的丫头,自己一个人去了书房。 推开书房门,屋里窗明几净,尽管她有多日不曾踏入,却能看得出丫头们每一日都是用心打扫过的。 姮娥在屋子中央驻足了一会儿,目光留恋地扫过屋子里的每一处摆设:墙上挂着的一把焦尾琴,金丝楠木坐榻,彩绘着“空谷幽兰”图案的玻璃炕几上放着的一张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枰,紫檀木书桌上的“喜上眉梢”象牙笔筒,牙雕葫芦形笔舔,白玉镂雕松柏笔搁,青瓷兔形水盂,剔红山水人物印盒,浅浮雕庭园仕女纹白玉镇纸,晚唐烧制的越窑秘色瓷睡莲盆里,几尾凤尾金鱼正悠闲自在地鼓着泡泡,这里的每一样物件,都是她的心头爱物。 姮娥缓缓走过书桌,从案头摆放着的天青釉薄胎汝窑梅瓶里倒出一枚钥匙,打开她许久不曾翻动过的抽屉…… 抽屉里静静躺着一本《饮水词》,书册很新,并非旧物。淡蓝色的书皮上字迹清癯古瘦,写着“饮水词”三字。手指往下翻动,扉页上画着柳荫下一个静坐的少女,黛眉笼烟,唇若丹朱,穿着一身碧色缠枝莲纹对襟纱衫,十二破织金间色裙,香雾云鬟,发间斜插着一支蝶恋花步摇,一双点漆双目似春水秋波,仿佛含着无尽心事。 题跋上写着“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这一句诗词摘自原作。 姮娥小心翼翼地往下翻动,书的主人精通篆书、隶书、魏碑、楷书等多种书法,每一首词作都是不同的字体,只见篆书匀和流畅、清润圆融;隶书疏朗有致、气息高古;魏碑笔画严谨,朴厚灵动;楷书端庄雄伟,气势开张。每一阙词都被主人精心配上一幅精美的插画,画里的少女容颜绝色,气质高华,或坐或卧,或颦眉,或浅笑,明媚娇妍、鲜活灵动似要脱纸而出。纳兰性德的《饮水词》缠绵清婉,为当代冠,悉心编写了这部词作的主人同样书画双绝,不负名篇。笔墨之间更是处处透露出主人耗费的诸多心血。 姮娥的纤纤细指抚过书页上的每一个字词,一滴泪悄然的落在雪白的纸张上,晕染出一圈浅浅的墨色。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姮娥泪流满面,她连忙合上了书页,仿佛烫了手一般将词集扔进了抽屉里。 一颗心,宛如油煎…… 姮娥软倒在椅子上,哭得无法自已。 曾为那人流干了心间血,夫妻决裂,亲缘成冰,素日里不敢想,不敢思,唯恐行差踏错,玷污了崔氏门楣。 可今日,重新翻看他留下的笔墨,想起她对那人说过永不相负的誓言,如今却像是重重扇在她脸上的耳光,令她神魂俱丧。 父母恩难报,难报父母恩。 崔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知哪一日就会在这乱世里风流云散。以陈氏父子为首的军阀头子掌控了大半中华大地,军权在握,权势滔天。 随着她一日日长成,她被崔家待价而沽,旧日婚约自是无人再提。她为了崔家埋葬了一颗真心,背弃盟约,披上嫁衣,从此入了陈家门。 也曾有过欢喜的日子,只要她把一颗真心藏好了,嬉笑娇嗔,也不是多么为难,毕竟崔家教她最多的,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照着大家闺秀的条框,活成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陈玺待她不薄,她能看出来他眼中真心的倾慕和欢喜,可那又如何呢,倾慕和欢悦崔家明珠的男子多如过江之鲫,可她崔姮娥的真心却只有一颗,她的心太小,容不下那么多人。 她只是没有想到,就是她这副淡然、清冷的情态,会为心上人招来杀身之祸。 姮娥和姨母家的表哥曾默言自幼订婚,青梅竹马。临城曾家和崔氏门当户对,她和表哥又是亲上加亲,家里长辈从不曾禁了她二人来往。 后来临城曾家毁于匪乱,只有表哥一人逃脱了性命,她又日日长大,渐露出超凡绝俗的模样,崔家仿佛就此忘了她和表哥的婚约,把她和表哥日渐隔开,她虽为此日夜悬心,却苦无他法。害了曾家满门的土匪头子蔡大炮出一万大洋悬赏表哥的人头,她怕崔家不肯再庇护表哥,尽管夜夜哭湿枕头,白天又得强装出一副笑脸立于人前。 少帅陈玺不是不知前情,却仗势逼娶,既如此,又怎能指望她奉上一颗真心。 相敬如宾的日子她,崔姮娥可以给,但她的一腔爱恋,从始至终,只会留给那一个人。 前年的冬天尤其的冷,陈玺两月未归,姮娥受不了他每次一回来就夜夜缠磨,一个人更是乐的自在,叫小丫鬟服侍着茶水点心,和几个大丫头在临窗的大炕上做针线。 唐副官突然闯进了花厅,说是少帅吩咐,让少夫人速去甘露寺。 姮娥在唐检地不断催促下匆匆梳妆完,还来不及想为何陈玺回来却不归家,就在唐检的半挟持下一路赶往甘露寺的后山。 外边狂风暴雪,汽车却一路行驶如飞。车里面,姮娥的一颗心忽上忽下,总是落不了地。 到了甘露寺,她下了车,还没来得及换下的软底绣花鞋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寒津津的冷,冻得她的一双脚麻木得失了知觉。 姮娥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跟着唐检来到后山的梅林,只见漫天飞雪里,陈玺领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严阵以待,数十支枪口所指:曾默言一袭青衫落拓,脸上青紫带伤,却无损眉目间的温润如玉。那是萧疏轩举、朗如日月的男子啊,即便势单力薄,面对着黑魆魆的枪口,依然无畏无惧、傲如修竹。 表哥!姮娥大喊了一声,甜糯的嗓音语声凄厉,她挣开掺着她的丫头们,奔跑着就要向曾默言扑过去,跑到半途却被一脸阴沉之色的陈玺强横地抱住了腰,将她牢牢禁锢到臂弯里。 姮娥在陈玺怀里剧烈地挣扎,揽着她身体的手臂却犹如铁钳一般。她回头,妩媚勾人的眼尾此刻却红得要低出血,一双三月春雨一般温软的明眸里更是充满了恨意。放开我!陈玺你放开我?姮娥嘶声大喊! 那声音变了调,如一只负伤的母狮子,充满了痛楚。 曾默言心头一痛,明知道他不该开口,却忍不住出言安慰:表妹,别怕,我没事。枪口所指,曾默言的声音仍是他一贯的温雅柔和,那双垂下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却始终不敢望向姮娥。 他把坚定的目光投向陈玺,话语里带着金石之声:“少帅,我和表妹虽曾有过婚约,但却发乎情止乎礼,无有越矩之处,表妹自嫁你为妻,便前尘尽抛,一言一行无不恪守妇德,我二人更未曾私下邀约过。少帅,我不知那些捕风捉影的谣传是从何而来,但还请少帅明察秋毫,还表妹清白。少帅若是不信,曾默言愿发重誓,若我有一句虚言,天厌之,地厌之,人神共弃之! 他语声掷地,眉目之间满是朗朗清气,自始至终,都不曾看过姮娥一眼。 陈玺想要姮娥看到的,是曾默言在枪口下的哀嚎讨饶、狼狈不堪,可惜事与愿违。曾默言越是表现得光风霁月,陈玺心头就越恨,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占据了娇妻一整颗真心的男人碎尸万段。 “前尘尽抛么”!陈玺冷笑了一声,根本就不想再听曾默言的任何解释,他冷冷下令,“开枪!” “不要!”“砰-”的一声枪响,伴随着凄婉哀绝的呐喊,曾默言倒在了地上。 姮娥木愣愣地望着这一切,一阵嗡嗡的耳鸣,所有的声音已经离她而去,陈玺嘴巴开合,不知道在她耳边嘀咕了些什么,她全部都听不到,她的眼中一片迷蒙,那一摊红色却那样清晰,清晰的刺目,皑皑的白雪里,一朵朵红梅迎雪绽放,那般妖娆、凄艳。 崔姮娥满脸是泪,风刮在脸上钝钝地疼,疼得她整个人都麻木了。她目光凄楚地遥遥望着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心魂都随之飞走了。 胸口上的枪伤令曾默言心神恍惚,可看着那样哀痛的姮娥,他的眼中划过一道水光,心痛比枪伤还要更疼上百倍。他把头转到姮娥的方向,费力地牵了牵唇角,努力挤出一抹温柔的笑容,也只有在弥留之际,他才敢将深情的目光落在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心上,不必再掩藏情绪,不必再担忧给她的婚姻蒙上翳色。他的目光那样缠绵,他的声音那般温柔,他说,阿姮,别怕,不要哭,不要为我伤心。你要好好的,保重自己…… 曾默言不敢开口祈求来世,只要姮娥今生顺遂、平安喜乐,他愿用十世孤独,换她对他的相忘,换她幸福地、快乐地活下去。 “阿姮,不要恨少帅,是我,咎由自取。”曾默言艰难地说完这句话,最后望了一眼姮娥,涣散的目光里带着说不出的留恋,他缓缓合上了双目。他的人生,随着临城曾家的倾覆,开始了翻天彻地的变化,暗淡、黑白的人生就只剩下了姮娥这一抹色彩,她是他无尽黑暗的世界里里唯一的一道光亮,是他一颗心脏为之跳动的理由,只要能远远地看她一眼,听到她只字片语的消息,一颗心就已经感到欢悦,感到幸福。阿姮,你要好好的……曾默言不信佛,但却在意识溃散之际,向诸天神佛祈愿。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正文 第三章 新愁旧恨 姮娥昏倒在雪地里,她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整个人都烧糊涂了,梦里面,她不断地流泪,不断地挣扎,一直呓语着一句词,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姮娥病成这个样子,陈玺已经后悔了,陈玺想,只要姮娥醒过来,他就对过往的一切既往不咎,放过别人,也是放过他自己。可是听了姮娥梦中的呓语,原本守在她病床旁,一天滴水未进的陈玺却气的拂袖而去。 丫鬟给姮娥灌药,她虽然意识迷蒙,却下意识的紧紧地咬着牙齿,不肯张口,黑色的药汁顺着姮娥惨白的唇瓣流的到处都是。 韫城没有好的西医,没法打针输液,眼看着姮娥人都烧的糊涂了,飞琼无奈只好去禀告了书房里的陈玺。 陈玺望着一日未见、雪白面容烧的热碳一样通红的姮娥,强横地用手捏住她的下巴,以口哺之,才将汤药灌了下去。喂完药,陈玺没有片刻停留,旋身回了书房。 姮娥醒来的时候,是半夜。记忆一点点回笼,心痛抢占了头痛欲裂的大脑,她望着屋子里晕黄的灯光,轻轻地眨掉了眼里最后的一滴泪。 她沙哑着嗓音吩咐心腹丫鬟熬了一碗浓浓的汤药,将一直宿在书房的陈玺请过来。 姮娥靠坐在大红色弹花的大楹枕上,面色苍白,发烧烧得干裂、爆皮的嘴唇却含着笑。当着陈玺的面,她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将药碗递给丫头,她沙哑地开口:“少帅既然怀疑妾身的清白,想必妾身的孩儿也不配认少帅为父了。既如此,也无需来到这世上了。” 小丫鬟手里的药碗被吓得摔落了地,一声清脆的碎瓷响,石破天惊! 看到姮娥憔悴不堪的面容,陈玺已经心软了,他在等一个台阶,只要姮娥愿意从此将他放到心上,他不会再去计较那些前尘往事。可他等来的,却是令他神魂俱颤、悔恨终生的消息。 还未知得到,便已经失去,已经三个月的孩儿化作了一摊血水,他这个做父亲的甚至不知道姮娥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他踉跄着出了两个人的卧房,望着主屋里那一盆盆端出的血水,紧咬着腮帮,在大雪纷飞的寒冬里站了一夜。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的漫长,崔姮娥搬出沧浪园,去了静思居。从此夫妻二人形同陌路,相见成恨。 …… 客厅里,陈平不断擦着额头的汗水,可拨去帝都的电话听筒里除了一阵嘟嘟嘟的忙音毫无动静。等了大半个小时还不见回音,陈平只好无奈地扣了电话,准备去外边找个电话亭碰碰运气。 陈平出了大门口,随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匆匆跳上去,吩咐车夫去最近的电话亭。 好嘞!老爷您坐好!伴随着车夫的一声喊,还不待陈平坐稳,黄包车已经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奔出去。 车夫在街头巷尾横冲直撞,渐渐地驶进了一个空旷无人的小巷子,被颠得七荤八素的陈平刚要开口呵斥,却发现停下车子的车夫摘了头顶的毡帽,露出一张令陈平有几分熟悉的面孔。 张亮对着陈平咧开了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陈总管可知府里的电话为何拨不出去?电话线早已经被小的让人给全部拆掉了,不过陈总管无需担心被少帅责怪,毕竟您是身不由己,在少帅心里,您仍是忠心耿耿的好下仆。” 陈平愤怒地抬手指向张亮:“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帅府的电话线也敢掐断了,是要造反不成?!” 张亮却满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他对着巷子挥了挥手,立时从空荡的小巷里窜出四个如狼似虎的壮汉,他们对着陈平扑将上去,尽管陈平有着一身好功夫,却双拳难敌四手,不一会儿便被捆成了个粽子。 张亮脱下脚下的靴子,将袜子塞到陈平嘴里,冷笑了一声:“陈总管,你我各为其主,别说只是绑了你,就是要了你的这条命,小的也没什么不敢的。”说完,冷着脸吩咐几个手下将陈平套了麻袋,由一个壮汉扛在肩头,几人扬长而去。 静思园“咔嚓”一声落了锁,姮娥最后望了一眼牌匾上她亲笔所书的“静思”二字。雪光下,牌匾上的隶书“蚕头燕尾,一波三折”,细看之下,与那本《饮水词》上誊抄的字体笔意相近、形态宛然,姮娥目光悠悠,视线似穿透了牌匾落在了不知名的某处,她仰头,望向雪后初霁、蔚蓝无云的天空,此生,她大概再也不会踏足这里。 “出发吧。”姮娥收回视线,当先出了内院,带着贴身的婢女浩浩荡荡地上了汽车。 姮娥此去一切从简,四五十个服侍的下人里,只带了十二个贴身的丫头,四个管事娘子,虽然人手不足,另外一些的粗使活计却可以从她在帝都的产业里调派。倒是会拳脚功夫的仆从,姮娥足足带了有四十个人。她这次去,就是为了去给陈玺找不痛快的,手底下有人,才能和陈玺分庭抗礼。 除了姮娥自己陪嫁过来的下人,她身边还有陈玺派过来保护她的一个排的卫兵。 汽车络绎不绝,一路浩浩荡荡,在不算大的韫城里形成了一道奇观。 姮娥差人包下了两节车厢,汽车还未停下,已经在火车旁恭候多时的列车长连忙迎了上来。 荷枪实弹的卫兵们当先下来,排查完四周,做好警戒,排长邹城对着姮娥的汽车行了一道军礼,声音洪亮:“报告少夫人,卑职已巡查完毕,周围环境安全,请少夫人下车!” 卫兵们齐刷刷地亮出长枪,一个黑衣保镖上前打开车门,姮娥这才由飞琼搀扶着下了汽车。 早就被这副阵仗吓得战战兢兢的列车长连头都不敢抬,强撑着哆嗦的身躯鞠躬行礼道:“少夫人,小人已经为您留出一节最清静的车厢,请您随我来。” 姮娥微微颔首,碎玉极为伶俐地接过话头:“那就劳烦列车长了。” 将姮娥亲自送到了布置得焕然一新的贵宾车厢,又说了许多客气、谦卑的话语,列车长对着姮娥躬身一礼,便要告退。碎玉忙笑着上前送客。 列车长自知身份卑微,还不够格让少帅夫人垂询,只含笑与少帅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告辞。那叫碎玉的美貌侍女将他送出车厢,列车长这才略略站直了身体,他抬起有些酸痛的脖子,只见缓缓合上的车厢门里,那位鼎鼎大名的少帅夫人一身冰肌雪肤,玉貌花容,令人疑心是瑶台仙子、月里嫦娥,竟浑不似人间颜色!他一时僵立在那里,心魂都为之一夺。 “嘀--”,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响起,火车开进了站台。来自天南海北的旅客提着各自的行李匆匆下了火车,各奔东西。等所有乘客走完了,早已得到通知的火车站工作人员将站台戒严,中间的车厢里先是下来了一对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肩上扛着长枪,一脸警戒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邹城亲自去请姮娥下车。在众多丫鬟的簇拥下,穿着一身长及脚踝的羊绒大衣,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姮娥缓步下了火车,在登上汽车前,她抬眼望向帝都的天空,蓝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淡淡的云彩,她垂下含着无限怅惘的眼睛,坐上开往陈公馆的汽车。 正文 第四章 和离无路 陈玺这一个月来的心情十分糟糕,动不动就是雷霆之怒,弄得下属们全部如履薄冰,说话、办事都带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唯恐惹得陈玺发怒,但来往的官员们仍是动辄得咎,重则被军法处置,轻则被少帅骂得狗血淋头。因此,来向少帅汇报工作,成了一项名副其实的苦差事。 陈玺的副官唐平和秘书长程光贴身跟随陈玺,他二人更是被少帅这一月来的怒火弄得苦不堪言,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唐平三天前更是因为一件小事被陈玺赏了十军棍,他连怨言也不敢有,屁股上刚敷完伤药就忍痛跟着陈玺跑前跑后。 说来少帅陈玺虽然在战场上有着叫敌人闻风丧胆的“杀神”之名,但对手底下人一直不错,陈玺的亲卫们更是将陈玺视作战神,对他们的少帅崇敬无比。即便在少帅身边有很多往上晋升的机会,他的亲卫却无一人愿意离开陈玺。一年前,唐平的堂哥唐检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被少帅调离身边,高升做了武安军一营营长,临走之前,唐检将自己的堂弟唐平推荐给了少帅,对被调离的原因三缄其口,哪怕再不甘心离开少帅,却依然服从了命令。 唐检临走之前,曾送给堂弟四个字,少听、少看,而且决不允许堂弟去打探少帅的私事,并且还要堂弟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唐平自己虽然是个刺头,但堂哥的话,他每一句都听到了心里。 整个奉军皆知,少帅陈玺自从摘下了卫城崔家的掌上明珠,不仅从此远离了各种小报的花边新闻、变得洁身自好起来,素日里对这位少夫人更是宠爱纵容、百依百顺。少夫人不喜欢呆在北平,陈玺哪怕军务再忙,每半月都要挤出时间来往于韫城老宅,哪怕只能待上三四天,也甘之如饴。可一年前,少帅除了过年祭祖回了一趟韫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底下人不是没有猜测过二人感情生变,但却无一人敢在陈玺面前捋他的虎须。曾有个为了逢迎上意的马屁精为陈玺献了一个绝色美人,陈玺不但毫不怜香惜玉地将美人扔出他的私邸,还将献美的官员赏了三十军棍之后一撸到底,前车之鉴,再也没有人敢起歪心思,竟让整个奉军的风气都为之一肃。 有了这件事,唐平每次遇到韫城那边的人向少帅汇报少夫人近况,都恨不得自己少生了两只耳朵。虽然他也不明白少帅一边对少夫人的事情巨细无遗,就连少夫人一天用了几碗饭都要垂询,一边却连一个电话都不打,就这样和韫城那边僵持着,洁身自好地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 一个月前,北平商会走马上任的新会长白凤堂筹办了一场慈善晚宴,他亲自将一张大红的烫金请帖送到少帅府。整个北平都知道少帅陈玺最不耐烦应酬,一个商人举办的晚宴,谁都以为陈玺绝不会参加,白凤堂送请帖不过是例行公事。 程秘书收到帖子后随手放在陈玺办公桌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谁也没有想到陈玺竟然出席了宴会。 晚宴上,被少帅的突然到来弄得措手不及的白凤堂先是一惊,整个人都被巨大的狂喜所淹没,他不仅激动的当场献上十万大洋作为奉军的军费,更是将刚刚从法国留学归来、生的花容月貌的独生爱女白娉婷双手奉上。更令人惊讶地是,陈玺竟然接受了,当晚就将含羞带怯、一脸倾慕之情的白娉婷带回了私邸,并于第二天又纳了当红影星安如进门。 一整个北平的人都像是闻到了腥味的猫,那些为了升官发财的人纷纷把自己长得漂亮的女儿、侄女、外甥女等统统塞进少帅府,陈玺不胜其烦,将人全部退了回去,只纳了白娉婷和安如两个姨太太。 一直抓不到陈玺风流艳史的报纸这一下子就像是见到了蜜糖的苍蝇,一时间铺天盖地都是陈玺纳美的新闻。就连在北平众多名流士绅里一直敬陪末座的白家都因为女儿变得水涨船高起来,成了报纸上的常客。 姮娥的信就是在这时候寄了过来。 韫城那边有整一年未见只字片纸,突然寄了信过来,程秘书自己不敢去趟雷,而是把信偷偷放在唐平要拿进去给少帅批复的公文上面,让毫不知情的唐平送了进去。 唐平敲门进来的时候,陈玺正在看父亲差人送过来的加密军报。 他示意唐平将文件放到桌子上,一只手打开文件夹随意扫了一眼,整个人顿时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原本拿起电话准备召开紧急军事会议的另一只手臂就这样僵在了那里。直到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盲音,陈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扣上了电话。 唐平暗自奇怪,难道他拿进来的不是普通的公文而是炸弹吗,怎么少帅这么大的反应!他好奇地扫了一下他拿进来的那叠文件,只见被陈玺打开的文件夹上,一摞公文上面竟然多出了一张信函。如今大家都习惯用钢笔,毛笔字不多见,更何况是这一手如此漂亮的簪花小楷,上面写着四个字:夫君亲启。 陈玺捏着信封的手顿了顿,看来陆远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不过纳了两个姨太太,小妮子这就坐不住了,下次和陆远再切磋功夫,他一定会手下留情一些。 陈玺冷厉的眸子染上了几分笑意,已经畅想到了小丫头揪着自己的军装下摆梨花带雨地哭诉她的悔不当初,那时候,自己一定不要这么快原谅她,否则越发纵地这丫头无法无天了!自己这个掌控了南北十二省的少帅,她说甩脸子就甩脸子,恼起来都敢将他的衣服、鞋子给扔出去,不仅如此,还和他玩起了分居,一年到头冷冰冰的不理人,让自己的尊严屡屡扫地。他一定要在床上好好收拾她,让这高傲的小丫头知道什么叫丈夫的威严! 陈玺回想起以往无数个日夜姮娥在自己身下恣意盛开的媚态,莺啼燕语,牡丹滴露,一颗沉寂了许久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躁动了起来。” 他拆开信封,含笑的脸庞霎时间阴云密布,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手上的信,陈玺恨得将信纸揉成了一团狠狠扔在地上,“霹雳哐啷”,桌子上的文件和水杯被他全部扫落在地上,“哐”的一声,陈玺飞起一脚,蛮横的力道踹得沉重的红木桌子颤了颤。 被这瞬间袭来的狂风骤雨吓得懵了圈的唐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少帅息怒!” 陈玺像是刚刚才看到陈平一样,一双染血的锋锐墨眸钢刀一般刮在唐平身上,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人凌迟了! “谁送来的?!”低沉的嗓音似裹挟着惊雷,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唐平炸的尸骨无存。 唐平吓得一个哆嗦,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心里面却将陷害他的程秘书骂了个半死!天知道这封信究竟是怎么到他手上的。 “好的很!”陈玺冷笑了一声,目光冷冷地扫过抖个不停的唐平,狠狠补了唐平一脚,拿起桌上的手枪,怒气冲冲地冲出门。 “哐啷”一声,办公室的门被甩得震天响。劫后余生的唐平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他一把扯开衬衣上的纽扣,这才发觉自己的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程光这个阴险小人!唐平在心里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默默问候了一遍! 将地上散乱的文件收拾干净,唐平按耐不住好奇心偷偷观察了一下周围确定无人进来后把揉成一团的信纸摊开,纸上的笔迹娴雅婉丽、骨骼瘦美,唐平却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赶忙将信纸恢复原样,等到面色如常了才走出陈玺的办公室。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三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三年有怨,则来仇隙。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愿相公相离之后,重振雄风,再创伟业,巧娶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女。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伏愿夫君千秋万岁。” 唐平神魂不属地出了屋子,他此刻无比痛恨自己刚刚的手贱!不知道好奇心害死猫吗!真是能把自己给蠢哭。 这个程光真是阴险! 陈玺办公室旁边就是秘书处。唐平气势汹汹地推门进去,只见程大秘书下笔如飞,正领着一群机要秘书当鹌鹑!唐平还就不相信了,少帅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程光会听不见,这装聋作哑的功夫还真是炉火纯青! 唐平气的咬紧腮帮子:“程秘书,你可真好样的啊!少帅的家书,你这个做秘书的不去送,居然让我这个副官给夹带进去!” 程光头也不抬,一边翻阅文件一边冷笑了一声:“给少帅的文件,唐副官在递交之前都不重新看一下,自己犯蠢,怪得了我?!” “这么说这还怪我自己了?!”唐平气的不行,他们二人同为陈玺身边的亲随,私交一向很好,没想到程光对朋友说卖就卖。 “我这也是给你提个醒,唐副官作为少帅跟前的红人,行事务必小心谨慎,就比如说这次的事情,如果你有耐心在移交文件之前重新复检一遍,这信函如何都不会送到你手上。” 正文 第五章 北平陈府 不愧是玩笔杆子的,真是好一手颠倒黑白的功夫!唐平被气的暴跳如雷:“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小子了!要不要我送你一个‘助人为乐’的锦旗啊!”他把手指捏的噼啪作响。 眼看着唐平火冒三丈,程光却十分淡定地处理着手里的文件,一边将加急的公文划上红线,一边火上浇油道:“锦旗就不必了,真有诚意请我去大皇宫吃顿饭就行。” 唐平忍无可忍,气地提留着程光出了秘书处。二人走到一个僻静角落,唐平脸上的怒色一收,笑嘻嘻地给了程光一拳:“你小子可真是一肚子坏水,少夫人有一年不曾来信了,这突然一封信,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你自己怕扫到台风尾,就陷害兄弟我去顶雷!” 程光笑着拍拍唐平的肩:“仲谦兄,你皮糙肉厚,被少帅迁怒了顶多赏你十军棍,一咬牙就过去了,我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别说十军棍,就是一棍子下去都能要了我的老命,你的情!兄弟我记着了,今晚我请你去大皇宫吃饭!” 唐平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了两声:“一顿饭就想把我打发了,你可知道少夫人信上写了什么?!” 能让少帅发这么大的火,程光又不蠢,哪敢听这样的密辛,他对唐平翘了一个大拇指:“了不得,少帅的信函你也敢翻,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说完连忙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拒绝,就差把“我不听”三个字写到脸上了。 唐平哪里会让他如愿,他狞笑了一声,一把扯下程光捂住耳朵的双手,不怀好意地笑道:“少夫人给少帅寄了一张和离书。”这么大的雷,唐平哪里舍得自己一个人顶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怎么也要分给好兄弟才是! 周一晚上是国民正府议员林先泽长子林云柯的订婚宴,林家是帝都有名的名门望族,尽管陈玺这两天被部队里的事情闹得焦头烂额,下午依然回了私邸换上西装准备出席。 江畔别墅。白娉婷穿着孔雀蓝的礼服裙,金色高跟鞋,头发做了时下最新潮的波浪卷,身上佩戴了一整套的钻石项链,准备晚上陪同陈玺出门。 白娉婷因为生的美貌聪慧,自小在父亲跟前就比几个哥哥还要受宠。听说父亲要把自己送给陈少帅做姨太太,白娉婷最初还十分不甘,凭她的才貌,就是给那些公子哥做正妻她都要考虑考虑,更何况是给人去做姨太太,也幸好她爹白凤堂始终找不到门路,这才打消了卖女求荣的主意。 可白娉婷绝没有想到自己父亲的胆子会这样大,在有了刘国富这个前车之鉴后,会在自家举办的慈善晚宴上当众提出将自己送给陈玺。当时众目睽睽,白娉婷羞恼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场的人都知道第四军军长刘国富就是因为献美不成才触怒了少帅,这白家女儿虽然花容月貌但也不是什么万中难寻的绝色,白凤堂当众献美,这是想出头想疯了,一时都等着看白凤堂的笑话。然而,谁都没有想到,陈玺竟然笑纳了。原本那些等着笑话的人顿时瞠目结舌,没想到此举竟成了白凤堂进身的登天梯。一时间的道贺之声纷纷扬扬。 身处于漩涡之中的白娉婷在羞愧、失落之余更多得是随之而来的得意!毕竟陈玺年轻英俊,位高权重,就是这样一个被帝都名媛趋之若骛的青年权贵竟然垂青了自己,白娉婷那一瞬间忘记了做姨太太的不堪,望着英武不凡、气势逼人的陈玺,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融化了。 当天晚上,白娉婷随陈玺回了他的小公馆。然而,她绝不会想到陈玺不仅晚上没有留宿,第二天更是把安如这个贱人迎进了门,自此她和安如二人一个住在北面、一个住在南面,明争暗斗、分庭抗礼,她在陈玺面前旁敲侧击了数次,陈玺却始终没有将安如那个贱人挪出去。她和安如相看两厌,回家找父亲诉苦,父亲却还来怪她笼络不住男人,无法给白家谋得更好的前程。父亲也不想想,她一个正经的大家闺秀,哪里比得了风月场上女子的手段,耳边还要听着父亲絮絮叨叨让她讨好陈玺的话,久而久之,她甚至厌烦地连白家都懒得回了。 白娉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腕上的钻石手链,陈玺出手大方,不过跟了他一个月,白娉婷的首饰就多的梳妆台都放不下了。 她望着镜子里华衣美饰、艳光四射的美人,轻轻勾了勾红唇。镜子里的美人回给她一个妩媚的笑容。 虽则少帅对她和安如那个贱人看起来都是淡淡的样子,但是像今晚这样隆重的场合,带一个歌星出席就太跌份了。自己和安如那个贱人可不一样,法国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又有着良好的家世,她相信天长日久少帅一定会对她有所不同,至于那个长期待在韫城老宅、封建家庭出身的守旧大小姐,在她想来一定是一身村气、上不得台面,否则,陈玺也不会把她丢在韫城老宅,白娉婷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想到这,她的心情瞬间变好了,颇为自得地翻找着今晚出门要搭配的手袋。 一列浩浩荡荡的车队缓缓驶上了半山腰,姮娥漫不经心地眺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远处峰峦叠嶂,一片银装素裹,只见一幢占地庞大的巍峨建筑缓缓矗立在眼前,宛如一个王国。 汽车缓缓驶近,雄伟的黄铜雕花大门前,是荷枪实弹的警卫,见到这一列庞大的车队,警卫挥手叫停。邹城率先下车,向警卫出示手中的证件,伴着一声“放行!”的高喝,面前的黄铜大门徐徐打开。 汽车驶入庄园。大片的草地覆盖着皑皑的冰雪,隐约可见枯黄的颜色,只有修剪成宝塔形状的青松傲然挺立,四季常青。前庭中央,是一座大型喷泉,数十道泉眼环抱着一座美神维纳斯的雕像。 花园占地颇广,汽车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才在主楼前的台阶处停下。 邹城率先下车,几步冲进大厅,高喊了一声:张管家!少夫人来了,快让所有下人出来迎接。 一身燕尾服正在大厅里给几个主事训话的张岩闻声转过身来,斯文儒雅的面庞现出一抹错愕,他没有听错吧?在陈府工作八年,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少帅夫人。并且……少帅好像没有通知少夫人要过来吧?!尽管内心无比震惊,张岩仍是维持着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几个管事速度地将所有佣人召集完毕。在他的带领下,上百位帅府里的下仆在台阶两旁列队站好,九十度鞠躬、齐刷刷喊到:“恭迎少夫人。” 司机恭敬地打开车门,众人先是看见车里面伸出一双小巧、精致的云锦凤头鞋,鞋头上各镶着一颗莲子米大的金色南珠,再往上是如花一般散开、色泽淡雅、晕耀光华的月华裙。 两个美貌动人的丫鬟连忙奔上前扶着这位少夫人下了车。 帅府的下仆们只见这位传闻中的少夫人披着一件通体无一丝杂色的白狐裘,乌鸦鸦的头发梳成螺髻,发上只插了一支鎏金点翠步摇,一张脸蛋脂粉未施,唇色淡粉,如水的明眸下虽然有着淡淡的青影,却丝毫无减她的丽色,众人望去,只觉得她云鬟委绿,冶容秀骨,秋波流慧,媚丽欲绝。 “张管家,有劳了。”姮娥淡淡颔首,缓缓步上台阶,绣衣翩跹间,轻描淡绘的裙摆风动如月华,那姿态风流秀曼,盈盈然神仙不殊。 直到少夫人进了客厅,仿佛丢了魂的下人们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各自眼神交汇了一番这才四散开去做自己的事情。少帅连纳两房姨太太,就连一直不曾露面的少夫人也突然出现在帝都,以后帅府的日子,怕是不平静了。 这一路舟车劳顿,张岩料想少夫人应是没有参观房子的心情,他安排下仆把少帅隔壁的房间打扫出来,在姮娥的首肯下,指使着几个伶俐的丫头帮少夫人身边的侍女一起整理东西。 姮娥跟随张管家去了二楼的花厅。 张岩请少夫人上座,又令女仆端上精致的茶点,等少夫人略用了一些,这才一脸恭敬地询问道:“不知少夫人这次前来帝都,少帅可知情?” 姮娥慢悠悠啜了一口香茶,神色浅淡:“张管家不必忧心,少帅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果然……少夫人是瞒着少帅来帝都的,张岩心中一沉,暗骂老宅的下人废物,思量着怎么脱身去给少帅报信。 将张岩变幻莫测的神情尽收眼底,姮娥气定神闲地喝茶吃点心,完全无视了张岩这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少夫人……”坐立不安的张岩正想要找个借口告辞,却见跟着少夫人来的一个大丫鬟脆泠泠地过来禀告:“少夫人,热水已经放好了。”姮娥将托着点心的绢帕随意放在桌上,微点点头,还不待张岩心中窃喜,便听她吩咐道:“碎玉,我刚来,对这府里的情况全然不知,不懂得地方,你可要和张管家好好请教。”说完举步移开了客厅。 恭送少夫人离开后,那名叫做碎玉的丫鬟粲然一笑,端的是明眸皓齿、两靥生花:“张管家,帅府里的情况,还请您跟我细说一下。” 张岩却无心欣赏她的美貌,尽管知道少夫人此举只为拖着自己令他无法给少帅报信,却也只能无奈地给一看就是少夫人心腹的碎玉讲起府中人事。 正文 第六章 名媛简珍妮 姮娥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出来,专管她衣服首饰的瑞白早就把挑好的几套衣服熨烫齐整地挂到了衣架上,姮娥随意指了一件荼白色高领半袖滚边织锦旗袍,瑞白和癯仙服侍着她把衣服换上。待把姮娥的一头青丝绞干后,癯仙给她梳了一个和衣服十分搭配的发髻,别上一枚钻石发卡,又挑了一对红宝石耳坠为姮娥戴上,素日里不施粉黛的脸蛋上也上了一层薄薄的脂粉。一切妥当后,姮娥对着镜子微微一笑,只见镜子里的美人笑弯秋月,羞晕朝霞,眉目焕映,光艳无俦。 “癯仙的手艺是愈发好了。”姮娥赞了巧手的婢女一句,将妆奁里一副家常戴的金丁香耳坠赏给她。癯仙谢了赏,把令下人寻来的请帖凤上。 姮娥素手翻了翻,吩咐瑞白道:“你去告诉邹城,等我们的汽车走了,就不必再限制下人的行动,横竖那时候木已成舟。” 瑞白低声应“是”,暗暗看了一眼神色不动的姮娥,也不敢劝她,今夜注定是不能平静了。 汽车浩浩荡荡地驶出了少帅府,刚刚才从姮娥手底下脱身的张管家连忙拨通了陈玺私邸的电话,但他注定要失望了,林公馆的订婚晚宴是六点半开始,现在已经七点钟了,虽然少帅不会晚宴刚开始就过去,但听着那边佣人禀报说少帅已经和白姨太太出了门,张管家心下就是一沉,少夫人显然也要去林公馆,目的先不说,但少帅却全然不知情,只怕这回自己是逃不了一顿罚了。 汽车里,姮娥拿出一面嵌着各色宝石的西洋小镜子照了照,确认妆容妥当后她合上了镜子,对着副驾驶坐着的一个年轻女士微笑着道:“当初把你派到帝都,让你帮我料理着这一大摊子事情,千头万绪,又繁杂、又琐碎,我想过你会做的不错,没想到,却做的这样好……” “大小姐抬举我了!”简珍妮穿着一身暗金色涤塔夫长裙,黑色细高跟鞋,外面罩着一件米色的羊绒大衣,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卷,身上戴着一整套钻石首饰,雪肤红唇,举手投足间皆是上流社会名媛淑女的做派,此刻她红唇微勾,露出一抹恭敬的笑容,“没有大小姐赏识,哪里有我的今天。” “也是要你自己争气才行,你虽然顶了崔家远房亲戚的身份,在我看来,崔家正经的小姐,不见得比你做的更好。你若是块顽石,我再如何雕琢也成不了金玉,还是你自身有才干,又肯上进,才能有如今的这一番成就,你也不必太自谦了。”简珍妮表现得越谦卑,姮娥就越要多给她几分体面。 简珍妮是姮娥十年前选定的人。那时候简珍妮还不叫简珍妮,只是一个荒年里被父母给卖了的十岁的小丫头,甚至不算有正经的名字,叫曹大丫,按说这样的小丫头那是一辈子都挨不到崔家嫡女的边儿的,十岁已经大了,又是外边来的丫头,不知根底,没有辖制,又从来没被调理过,桩桩件件都不符合崔家主子们挑丫头的规矩。 可偏偏,她就入了姮娥的眼。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女崔姮娥将她要到了身边,从此曹大丫的命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只是负责园子里洒扫、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丫头。姮娥将她带进带出,给她请名师教导,在曹大丫逐渐显露出不凡的时候,又给她赐了新名字、新身份,从此以后世上少了一个命贱如草的曹大丫,多了一个富贵出身的简珍妮。 也是跟了姮娥之后简珍妮才知道这世界上真有独得上苍钟爱的人,从小生在锦绣门庭,食的是金莼玉粟,呼的是金奴银婢,还生了一张仙女一般的好相貌,能有这两样,就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偏偏崔家姮娥却不止于此,她虽然年幼,但却是一个水晶心肝的玲珑人儿,心有七窍,事事通透,又有着非同一般的才情,别人几天、几月才能学会的难事儿,她只要一眼就能看出门道,这个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女孩子,外人只知她美貌才高,却不知她过目成诵、闻一知十,不仅小小年纪就能为崔家打理产业,还慧眼如炬,自小便有识人之能。就连最严苛的崔家家主、对着几个儿子都不苟言笑的崔老太爷,却是常常将这个孙女置于膝头,笑夸“吾家凤凰儿”,无限珍爱和纵容。 简珍妮就是跟着这样的崔姮娥耳濡目染,五年教导,五年历练,终于能够独当一面。 对于简珍妮来说,她能有今日的身份和地位,不仅仅是靠着自身的聪明,更多得是靠大小姐对自己不遗余力的培养,这份恩情,恩同再造,所以简珍妮愿意为了大小姐粉身碎骨。 简珍妮的忠心姮娥一直毫不怀疑,所以在出了那件事之后姮娥只要略加思索就猜到了她的心思,只是她驭下再如何宽容也决不允许她的心腹背着她自作主张,简珍妮犯了她的大忌。 姮娥这番话绵里藏针,简珍妮自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说她不输崔家正经的小姐这句话更是连消带打,凭她什么身份,才能心大到替正经的小姐拿主意,她知姮娥最厌烦底下人什么,丝毫不敢辩解,目光中不由透露出一丝惶恐和忧急:“大小姐,是珍妮忘了规矩,请大小姐责罚。” 还不算无可救药!姮娥心里冷嗤了一声,轻轻拨动着手腕上的羊脂白玉浅浮雕“喜上眉梢”梅花镯,一会儿,才轻柔道:“下不为例!” 简珍妮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略微松了松,她眼眸里亮起一道水光,有着怕被抛弃的小动物般的楚楚可怜:“大小姐,我知错了,谢谢你能原谅我。” 姮娥不置可否,声音轻柔柔地:“你做事一向有分寸,不要叫我失望。” 汽车停在了大街上的一处拐角,简珍妮从车上下来上了另一辆汽车。 望着那辆汽车绝尘而去,飞琼抿了抿唇角,斟酌着开口:“大小姐,您给珍妮小姐的权利太大了,人心不足。” 姮娥闻言笑了笑,她最倚重飞琼不是没有原因的,飞琼虽然聪明绝顶,却没有聪明人的缺点,一言一行无不妥帖,最是知道分寸二字,这恰恰是很多聪明人所没有的。 简珍妮从前不过是一个被亲生父母换了钱财的丫头,身份连她院子里洒扫的小丫鬟都不如,一朝身份变换,她的很多丫头都没有醒过神来,只有飞琼自始至终恭恭敬敬,是真把简珍妮当做了远房小姐来看待。 姮娥最欣赏的就是飞琼这点,说话行事,无一不令人觉得妥帖,尽管飞琼欲言又止,姮娥依旧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不想让她悬心,含笑嗔了一句:“你呀!就是心思太重!放心吧,简珍妮只是我的一条明线,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飞琼一愣,丹凤眼里染上几分笑意:“我还以为小姐对她……是我多虑了。” 姮娥红唇微微勾起,声音里透出几分自嘲:“连骨肉之间都充满算计,还指望所谓的恩义?莫说如今,就是从前,我都不会相信……”她头轻轻偏向窗外,鸦羽般的睫毛合上眼睛里浓稠的悲哀。 飞琼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唯有默然。 新余街,林公馆。门口车水马龙。 一长列汽车缓缓驶向公馆大门,在林公馆门口停下,司机摇下车窗,将手里烫金的请帖递上。 林家的帖子分为三六九等,迎宾的下仆虽然不知道车里坐的人什么身份但他却能辨别出手里拿着的请帖是林家邀请函里第一等的梅香洒金帖,虽然心中暗暗猜测什么人胆敢来得比陈少帅还要晚,面上仍是恭恭敬敬地将汽车引到公馆里。 林公馆占地颇广,虽是严冬,仍能看出建筑格局处处风流秀致,据说林先泽祖上是从江南搬过来的,看这宅邸的风格,无不透着一股子小桥流水的江南风情。 汽车围着花园绕行一圈停在主楼台阶前。 远远望去,宴客大厅金碧辉煌,衣香鬓影,欢快的钢琴声如泉水般缓缓流淌,端的是一派纸醉金迷的富贵气象。 汽车内,飞琼将姮娥的大衣扣子扣上,为姮娥戴上礼帽,最后一次确认姮娥已经被包裹的严严实实这才下车开了姮娥的这一侧车门。 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细雪,从另一辆汽车下来的邹城亲自撑着一把黑油伞,殷勤地将刚下车的姮娥罩到伞下,低声回禀道:“少夫人,属下已经派人打探过了,少帅不在大厅,崔家也来了人,是您的七堂兄,和少帅一起去了林家二楼的书房议事,白娉婷倒是在大厅里。” 这几句话信息量颇大,姮娥颔首,示意知道了,她拢了拢被寒风吹开的大衣下摆,白色高跟鞋缓缓踏上台阶。 姮娥出入排场甚大,迎宾的门童早已注意到了这一行人。只见花园里华灯璀璨,戴着黑色小礼帽的丽人款款步上台阶,礼帽下的黑纱收拢着女子漫不经心的眉眼却遮不住那抹似能虢夺天地般的丽色,如耀阳灼眼,令人心魂巨失,还是邹城重重的一声咳嗽,几个门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恭敬地将人请进厅内。 旋转的玻璃门缓缓打开,原本以为不会再有客人到来的厅内宾客俱是一静。视线不由自主转向大厅门口,不知道是何人有勇气敢来在陈少帅后头。 林议员不在大厅,迎客的任务全部落在了他的长子林云柯身上,尽管林云柯心里直犯嘀咕,林柯仍是挂着风度翩翩的笑容带着未婚妻沈芳芸上前迎客。 然而当先进来的,却是十个高大健硕、面无表情的黑衣保镖,接着是陈少帅直系身着军服挂着凤先军军徽的士兵,最后走进两列彩绣辉煌的美貌侍女,簇拥着一位以扇遮面的女子缓缓步入。 音乐声有刹那停住,继而又欢快的流淌开来。 正文 第七章 白姨太太 林云柯有些疑惑,实在猜不透这位能被奉先军护送的女子身份,只是这样大的排场和气势,说不得是陈家内眷。林云柯带着未婚妻迎上前来。彩衣婢女们分列两旁,给林云柯让出了一条路。 林云柯这时才看清被侍女们围着的年轻少女。大厅里高高吊起的水晶吊灯散发出晶莹璀璨的光芒,却不及这女子露在扇子外的一双明眸,似烟花绽放,似星光欲流,尽管目光里透着太多的漫不经心,眼波流转之间却令人惊心动魄。林云柯脑海里适时地浮上一句诗,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整个人不由僵立在那里,还是臂弯里的未婚妻狠狠掐了他一把,他才从失语的状态里恢复过来,微笑着上前招呼:“欢迎小姐光临,宴客厅旁边的小会客厅是招待随行人员的,可以让人稍作休息。” 女子不置可否,握着扇子的玉手移了移,将整张脸露了出来,大厅里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抽气声。 离女子最近的林云柯更是一瞬间神魂倶飞,只见团扇下的一张玉容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其静若松生空谷,其艳若霞映澄塘,其神若月射寒江。原来这世上,竟真有这样倾城倾国的美人! 然而女子显而易见的并没有将林家大公子放在眼里。一双璀璨的明眸在大厅里的女客身上流转了一圈,缓声开口,“哪位是白小姐。”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阵又一阵的窃窃私语声和各种指指点点。 姮娥懒得理会厅中各色人等目光里的试探和打量,视线略过面前杵着的林家大公子,落在邹城身上。 邹城看明白了少夫人的意思,伸手一指,两个如狼似虎的保镖扎到了围着的女客里一把将盛装打扮的白娉婷扯了出来,拖着就走! “喀——”子弹上膛的声音刺入耳膜,陈玺留在大厅的人手举枪对准了姮娥! “放肆!”邹城见状一声断喝,十个手下齐齐亮出枪来。邹城大踏步上前,对着领头的侍卫长就是一个大耳刮子下去,手里的证件直接甩到了侍卫的脸上:“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老子摸枪的年纪,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那侍卫长被邹城的一巴掌扇的眼冒金星,还来不及发火,又被邹城手里的证件砸到了脑袋上,他从地上捡起来,眼睛瞬间睁大,连忙立正敬了一个军礼:“邹营长,这……” 邹城一脚打断了他的话:“狗东西,还不让你的人把枪放下!” “是!”董刘连忙吩咐手下的人收了枪,心下就是一个咯噔,都知道邹城被派去保护身在韫城老宅的少夫人,作为少帅身边的人,尽管没有几个人见过少帅夫人的真容,但都十分清楚少帅当年是对少夫人如何痴迷的,尽管二人现在闹了矛盾,可就凭大厅里这位少夫人神仙般的容貌,复宠还不是轻轻松松,董刘心知大事不妙,连忙立正给姮娥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恨不得和手下的人缩成鹌鹑,若是被少帅知道他和手下曾拿着枪指过少夫人,焉能有活路! 大厅里的众人早被这一系列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就连音乐声都停了下来。上百人的大厅,静的落针可闻,只有白娉婷娇弱地呼喊:“放肆,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白娉婷随陈玺赶到林公馆时,宴会已经开始了,陈玺将礼物送上,对林家大公子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和崔家七少一起跟着林议员上了二楼议事。被留下来的白娉婷不甘寂寞,找了几个昔日的姐妹们聊天,看着那些曾经看不起她的名媛闺秀一个个抛弃了矜持围着自己说着一些谄媚之词,她就恨不得大笑三声,那些曾经凌驾于她之上的女人们,此刻真该看看她们自己丑恶的嘴脸,尽管心下不屑,白娉婷仍维持着脸上优雅的笑容,故作矜持地享受着众人的赞美!看啊!这就是权势带给她的风光。 突然间,围着她的人群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般,逐一静默,白娉婷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围着她说话的人视线已经偏移到了宴客大厅入口处。 白娉婷也随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这一看,心中便升起浓浓的危机感!偌大的北平城,她的容貌也算得是上个中翘楚,然而直到看到大厅里仿佛被星月环绕、美得发光的少女,她心里咯噔一声,目光里透着不可置信,谁能想到,世上竟真有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只让人远远地望一眼,便能攫住一个人全部的心神!少帅呢,如果少帅看到了,会不会对这样的美人心驰神往?!白娉婷的两只手暗暗攥紧了身上的孔雀蓝长裙,心思起伏不定。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还不等白娉婷从女子令人惊为天人的美貌里回神,便有两个如狼似虎的男人冲进人群,将白娉婷从一堆女眷里一把扯了出来,大厅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白娉婷先是不敢置信随之升腾起熊熊的怒火,谁这么大胆!连自己也敢擅动!谁不知道整个北平都是陈玺的地盘,敢动少帅陈玺的女人,这人是不想活了吗?! “放开我!”被两个黑衣男人抓住,白娉婷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便开始剧烈地挣扎,分别箍住她两只胳膊的黑衣男人手臂却像是铁钳一样,凭她如何踢打都纹丝不动,就连脸上冰冷的表情都没有变化一分。 她被男人握住的两只胳膊像烈火烧灼一般疼痛难忍,然而比胳膊上的痛楚更加叫她难以忍耐的,是她此时鬓发散乱的狼狈以及众人望着她窃窃私语时的蔑视和讽笑,她眼中蓄满了泪,将大厅里每一个人的表情暗暗记在心里,等着吧!过了今天,她一定要让这些嘲笑过她的人在她脚底下摇尾乞怜!她眼睛里含着一抹恨意,却不敢再挣扎,只能任由两个男人将她推搡着向前。 邹城带来的卫兵们已经将大厅团团围住,确保没有人能够跑到二楼通风报信。 姮娥坐在下仆搬来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望向跪在她前面的女子。 女子大约双十年华,锦衣华服,容色艳丽,虽然神情狼狈却丝毫不损她的丽色,反倒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风情。 女子虽然跪在地上,仰起的脸蛋却高傲不屈,含着水光的眼睛充满了怨毒。 姮娥接过丫头递上来的香茶,对大厅里各色打探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声视而不见,她素手轻划着杯盖,浅啜了一口热茶,才淡淡开口:“你是白娉婷?倒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女子的声音甜如蜜醴,能叫男人听得酥了耳朵。白娉婷却只感到羞辱:“阁下是何人!如此羞辱于我,就不怕少帅的报复么?” “报复?!”姮娥目光瞟过陈玺的警卫队一眼,这些人已经被邹城卸了枪,看到姮娥望过来,以董刘为首,连忙谦恭地低下头颅。姮娥冷笑了一声,“没规矩!”重重合上手中茶碗的碗盖。 “啪——”的一声瓷响,听在众人心里皆是一个咯噔。 知道姮娥动了真怒,碎玉见状,忙吩咐跟在姮娥身后的两个丫头:“掌嘴!” 白娉婷又惊又怒:“你们敢!” 两个年轻的丫头上前反剪住白娉婷的手臂,其中一个足下一踢,白娉婷只觉得膝关节一痛,人已经跪在了地上! 噼里啪啦的耳光声响起来。不一会儿,白娉婷白嫩的脸蛋便肿了起来。然而姮娥并没有叫停,丫头扇耳光的动作还在继续,清脆的耳光声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响,枪口所向,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藏在人群里装鹌鹑的白老爷急得直跺脚,他几次抬眼望向二楼,始终不见少帅陈玺下来,尽管知道这女子不好惹,可眼见自己女儿的一张脸肿成了馒头,却不好再沉默下去,他脸上强堆出一个恭谦的笑容,挤到人群前面:“这位小姐,小女娉婷不知何处冒犯了您,还请您看在少帅的面子上高抬贵手!”却见稳稳坐在椅子上的女子连个眼风也不屑扫过来。 没想到女子的态度竟如此轻鄙,白凤堂未发迹前伏低做小惯了,也不觉得愤恨,他的视线望向一旁一直静默着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木头桩子的林家大少,又望向眼睁睁看着少帅的姨太太挨打却毫无动作的警卫队,心头浮上一阵不祥的预感,难道这位会是…… “放肆!什么样的腌臜东西,也敢挤到少夫人面前,不怕污了少夫人眼睛吗!”丫鬟娇斥的话语仿佛验证了众人的猜测,传闻彭城崔家的女儿有倾城绝世之姿,以前众人只以为言过其实,料是崔家吹捧自家女孩儿的手段,为的不过是待价而沽,现在看来,怕是面前这位出尘绝世的女子就是崔家的掌上明珠、少帅陈玺的正室夫人了。 白凤堂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他偷眼打量着高高在上的少女,只见这位少夫人穿了一件直垂小腿的白色羊绒大衣,大衣下露出一截荼白色织锦旗袍的下摆,脚上套着一双珍珠白细高跟皮鞋,全身上下除了白玉耳垂上坠着的一串鸽血红流苏耳坠儿,身上再无一抹艳色,可就是这般素白的装扮,更加显得这位少夫人眉如翠羽,肤如细雪,唇绽樱棵,眸含秋露。有如此珠玉在前,满大厅的美人儿,都被她活生生衬成了瓦砾。白凤堂的目光落在了狼狈不堪的女儿身上,心下懊悔得不行,凭着商人敏锐的嗅觉,他愈发觉得自己走了一步臭棋。 正文 第八章 宴会风波(上) “这是在做什么?!”一声威严的低喝,犹如平地炸起的惊雷。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少帅陈玺在前,林议员和崔七少一左一右落后陈玺半步,三人一起出现在了楼梯处。望着闹哄哄的宴会大厅,陈玺当先走下楼梯,人群顿时自动分出一条路来。 陈玺下楼走到大厅,顿时一怔,视线略过跪在大厅中央一身狼狈的白娉婷,停留在端坐在椅子上的姮娥身上,目光变得暗沉起来。 “五妹,你怎么在这里?!”稍后下楼的崔砚秋同样看到了被众人包围着的姮娥,不敢置信的目光飞快略过陈玺被人拿枪指着的近卫队、一身狼狈的白娉婷、委顿在地的白老爷,心下就是一沉。 “少帅,救我!”白娉婷脸蛋肿的变了形,看到陈玺的身影,登时如闻大赦,一双美眸泪光楚楚,配着肿成猪头的脸蛋,看起来十分得违和。 制造出这一起风暴的姮娥却岿然不动,她一派闲适地将茶碗放到丫鬟端着的托盘里,漫不经心地反问:“七哥能在这,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姮娥抬眼望向已经走到她面前的陈玺,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个静如沉渊,一个寒如霜雪。 大厅里静的落针可闻,连白娉婷的抽泣声都略小了一些。 仿佛过了许久,众人才听到陈玺冷冷开口:“你闹够了没有?” 姮娥冷笑着站起身来,手里烫金的请帖直直冲着陈玺脸上招呼过去。 竟然连少帅都敢打?!看热闹的人群里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木愣愣地看着这位勇气可嘉的崔家大小姐堪称行云流水的动作! 然而叫人意外的是,身手利落的陈玺并没有躲开,而是直直站在那里,“啪——”的一声,请帖贴着陈玺的脸落地,众人的心脏仿佛也随之被摔落到地上!此刻望着姮娥的目光都充满了敬畏,崔家这位大小姐莫不是疯了吧! “五妹!你这是做什么!”崔七少同样被这个妹妹吓得不轻,他一直在日本留学,和嫁给陈玺的五堂妹接触不多,可他的亲人哪个不夸这个妹妹最是贤良淑德,谁知竟然能在大庭广众下干出这种事来!“五妹!快和少帅道歉!”满心焦灼的崔砚秋一声暴喝! 姮娥眼风都懒得扫他,清亮的目光犹如冰雪,直直射向陈玺,质问道:“什么时候一个姨太太也能被单独下帖子了!林家不懂规矩,少帅呢,难道也不懂!还是此举就是在故意落我崔姮娥的脸面?!”不等陈玺回答,姮娥的怒火又对准了崔砚秋:“七哥国外呆久了,是不是连礼义廉耻都被西化了?!陈玺这样打我崔家的脸纵容一个姨太太爬到你妹子头上,七哥不仅视而不见,如今还要连同外人指责我,我也不求七哥这个娘家人能为我这个做妹妹的撑腰,我只求七哥你的膝盖能够硬一些,不要和些谄媚小人一样奴颜媚骨,污了我崔氏的门风!” “你!你真是胡搅蛮缠!”崔砚秋被姮娥气的发抖,哪个男人不养几个姨太太,五妹这副悍妇样子,真是丢人现眼! “够了!我们之间的事情,何必去攀扯七舅兄!”被姮娥当着整个帝都的名流士绅几次打脸,陈玺不仅罕见地没有发怒,呵斥的话语甚至令人听出了几分无奈! 姮娥目光冷冷地落在崔砚秋身上,那眼神不像是在看嫡亲堂哥,仿佛在看一个令她厌恶的陌生人:“七哥自己能够闭嘴最好!” 崔砚秋被姮娥气的呼哧呼哧喘气,然而陈玺都没有说什么,他也不敢略姮娥锋芒,只好愤愤地杵在那儿。 算这个堂兄识相!姮娥嘲讽地收回目光,盯住了陈玺:那就说回你我的事,林家也算是帝都的名门望族,如今却不懂规矩到给一个姨太太单独下帖子,你不仅视而不见,还带姨太太出席!陈昭承,你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姮娥话说的很不客气,甚至对陈玺直呼其名,崔砚秋心里为这个不知死活的妹妹暗暗捏了一把冷汗,但他实在怕了姮娥那张利嘴,只好保持沉默。 与众人料想的不同,陈玺并没有发怒,反而有些走神,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姮娥发怒,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姮娥在他面前一直是温婉的,顺从的,仿佛没有脾气一般,像是一个带着面具的提线木偶,她温驯的常常让自己忘了她的年纪,忘了这就是个小丫头。对姮娥大庭广众之下突如其来的发难,陈玺不是不恼怒的,但更多的却是随之而来的兴味。 发现了陈玺在走神,姮娥一张脸蛋气的通红,胸脯上下起伏不定,一双春水烟波般的明眸被怒火点亮,仿佛带了一把小钩子,勾的陈玺的一颗心跟着浮浮沉沉,心头那点压制的怒火突然之间就完全消散了,陈玺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堵住这张喋喋不休的小嘴,好好教训这小丫头一顿。 “我安排人把白娉婷送走,这下你应该满意了?”陈玺目光沉沉地望着姮娥,所说出的话语令人听不出喜怒。 “少帅,不要赶我走!”白娉婷膝盖一软,趴在地上痛哭起来!崔姮娥这个悍妇!此刻她已经在心里把崔姮娥诅咒了无数次。 “把嘴堵上!”陈玺嫌白娉婷太吵,对手下吩咐道。 “慢着!”姮娥再一次出人意料地喝止了陈玺,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善罢甘休:“先不忙白姨太太的事情,虽然她还没给我这个主母敬茶,但既然已经进了我陈家大门,稍后我自会管教!我只问少帅一句,少帅究竟给了白姨太太多少体面,让林家如此不讲究、这样大张旗鼓的邀请一个姨太太,我这个正室又被少帅置于何地?!” 和众人一样把自己当成了聋子、瞎子的林先泽这时却不能不说话了,他对着姮娥露出长者一般慈爱的笑容:“贤侄女息怒,下人们不知进退自作主张给白小姐下了请帖,都怪世叔御下无方,这才闹出了这一出风波,改日世叔一定亲自登门和贤侄女赔罪。贤侄女不如卖世叔几分薄面,看在世叔的份上,此事揭过可好?” 姮娥勾唇,林先泽仗着和崔家有几分交情就在自己面前倚老卖老,他也不想想,自己连七哥的面子都懒得给,更何况是他!既然如此,就别怪自己掀翻他的面皮! “世叔这话说的,是欺我崔姮娥初来乍到么!下人们不懂规矩,换了就是,可整个帝都有谁不知,您的未来儿媳和白姨太太私交甚好,料想这张请帖,哦……是了,这送给白姨太太的请帖可是你们林家第一等的梅香洒金帖,想必也出自林家未来少夫人之手吧?只是世叔,姮娥有一问,贵家少夫人既然如此不顾身份、不懂规矩、不知礼数,不知道这少夫人能不能换?!”姮娥黛眉弯弯,笑容明艳,两片红唇吐出的话语却十分刻薄,“林家既然不在意我崔姮娥的颜面,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林世叔,您和崔家的交情,还是留到崔家去使吧,我现在既是陈崔氏,您的薄面,在我这里可不好用。” 林先泽没想到崔姮娥会当众发难,做人圆融的他有一瞬间的怔愣,旋即好脾气地微笑道:“侄女怕是误会了,芳芸她和白小姐在法兰西念得是同一所学校,所以比其他人走得近了一些,但要说交情,也并不是很深。”说完目光隐蔽地警告了沈芳芸一眼。 “哦?”姮娥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看上去端庄文静、表现的无辜之极的沈芳芸,此刻她正依偎在林家长子林云柯的怀里,明眸楚楚带泪,似被姮娥的咄咄逼人弄得十分委屈。 姮娥黛眉微挑,在她面前玩这套含冤忍辱的戏码,这是要上天啊!她旋步走到陈玺面前,手里拿着丫鬟递过来的文件,一股脑甩到陈玺怀里,“少帅以为呢,沈小姐和白姨太太的关系如何?沈明峰一个礼拜前调任十三团团长,这是高升了吧?三天前,沈家棉纺厂正式开业,这里面可是有白姨太太三成的干股,还有少帅的秘书处,那个叫白雪的姑娘,听说前不久刚和沈家二公子订婚,我没记错的话,这位是白姨太太的妹妹吧,至于沈稼穑,既然已经做了五年的警察厅副厅长,怎么突然就能转正了?其他的,我懒得再赘言!”姮娥余光扫过身体微颤的白沈两女,红唇勾出一抹轻蔑:“少帅,你要不要给我一个解释,什么时候姨太太外交在你面前这样有用了?!” 姮娥微仰着头,尽管在发怒,眼波流转间却是天生的温软如春水,明晃晃的醉人,陈玺目光一怔,一双冷厉的眼眸染上暖色,他抬起手,粗砺的指腹不觉抚上姮娥微嘟的红唇,动作轻柔…… “啪--”地一声脆响,姮娥一掌拍开陈玺放在自己唇瓣上不规矩的右手,厉声说道:“少帅,你还没回答我!” 姮娥皮肤吹弹可破,尽管陈玺的动作小心翼翼,玫瑰花一般娇嫩的唇瓣依然被陈玺揉的红肿,陈玺凝望着指腹上那一抹鲜红的口脂,十分想含在嘴里化掉,碍于众目睽睽,只能遗憾的地打消心头的欲念,答非所问:“被我弄疼了没有!” 姮娥简直要被气笑了,以前的那些个日夜,陈玺也总是歪缠着她说些没脸没皮的混账话,可如今他们二人就差一纸和离书了,陈玺竟能把这样的话说于人前,脸呢!多大脸!果然是军痞出身,毫无廉耻。 陈玺望着姮娥脸上毫不掩饰的怒意,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把话说过火了,和这小丫头分开半年,倒忘了她脸皮薄最是经不住逗弄。 生怕姮娥因此气坏了身子,陈玺做低服小地哄她,二人原来的龃龉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当初自己连纳两个姨太太,也不过是为了试探她的反应而已,如今见姮娥大发雌威,陈玺哪里舍得她再因为此事动肝火。 “那些人怎么爬上来的,就给我怎么滚回去,姓白的和姓沈的,全都随你处置,这下该满意了?”竟是十分宠溺的诱哄语气,毫不顾忌的将自己的面子交由夫人在地上踩。 第九章 宴会风波(下) 大厅里默默看戏的众人早已经目瞪口呆了,今晚这一幕,够往后十年的谈资了,今晚林家的宴会可真是来对了,许多人在心里默默感慨。 没想到陈玺会答应得这么痛快,姮娥愣了愣,实在猜不出陈玺什么心思,也懒得再去猜,手指点向脸色变幻不定的沈芳芸:“依我之见,林家关于未来少夫人的人选,决定的也太草率了一些。我有一位表姐,正直摽梅之年,端庄淑慎,兰心蕙质,与林公子堪为良配。”姮娥目光点到人群里的简珍妮,冲她颔首,一身涤塔夫长裙的简珍妮风姿绰约地走来,对着林先泽、林云柯父子行了一道标准的屈膝礼。 “我这位表姐从大不列颠留学归来,学的是金融专业,在帝都的社交圈子里,也不是无名之辈,不知道林世叔、林公子意下如何?”姮娥语声轻柔,眸光如水。 林先泽整个人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他和沈家交好已久,否则也不会为长子订下沈家的女儿,沈芳芸长得漂亮,又十分会交际,他对这个儿媳十分满意。 可谁会想到帝都的风向说变就变,看似十分受宠的白娉婷,甚至让陈玺开了纳姨太太的先例,如今在崔家这丫头手里却走不了一个回合。陈玺当众被自己妻子打脸,不仅没有发怒,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崔家的丫头片子伏低做小,显然是不会插手了。也是,崔家这丫头美貌冠绝,自古以来可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林先泽沉吟着,心底快速地权衡了一遍,有陈玺这句“白沈两家任凭处置”的话,沈家算是彻底完了。至于崔家,虽然之前他和崔家交情淡淡,但若是娶了和崔家沾亲带故的简珍妮,未必不能和陈玺攀亲带故,他是看出来了,崔姮娥这枕头风,可是邪性得很。 “珍妮这丫头,说起来犬子也和她有过几次接触,那是赞不绝口。崔家女的贤名,就算是在帝都,那也是如雷贯耳。”林先泽心底快速地权衡完,组织着语言开口,只是一贯平和、淡泊的声音此刻却透出一丝丝谄媚。 崔姮娥轻笑了一声,早就料想到了这个结果,明眸瞥了一眼林云柯身侧已经面白如纸的沈芳芸,继续往她心上捅刀子,“世叔这话,我略有些明白了,只是如今可不时兴包办婚姻,不知道林公子意下如何呢?” 被突然点到名的林云柯,林云柯还能怎样,他也不想眼睁睁看着老父亲和未婚妻受辱,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暗暗苦笑了一声,望向沈芳芸的目光充满了愧疚,然而只是一瞬,他就收回了视线,微微垂下略有些发红的眼睛,沙哑着声音回答:“多谢少夫人玉成此事,云柯,感激不尽。” 沈芳芸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未婚夫,贝齿几乎将嘴唇咬烂,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青梅竹马的情谊,在权势面前,竟然说抛就抛,她颤着唇,抓住林云柯的手臂,抖着声音祈求道:“云柯,你不能、不能这样对我……”整个人已经泣不成声,原来认清一个人,有时候只需要一秒钟。 林云柯默默抽出了自己的手臂,任凭自己的未婚妻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站到自己父亲身后,其间,他始终没有再抬头看沈芳芸一眼。 “真是好精彩的一出大戏!”崔姮娥轻轻一拍掌,美眸弯弯含笑:“识时务者为俊杰!林家,可真是让我刮目相待呀!”她拢了拢身上的羊毛大衣,目光略过大厅里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红唇勾起,对着陈玺露出一朵明媚的笑容:“少帅,我身体不适,先走一步,如此盛宴,如斯佳人,您慢慢享受。”说着,身姿一旋,就要迈开脚步往大门走去,竟是将白娉婷等人完全视为微尘。 “等等!”陈玺一把笼住娇软曼妙的佳人,将姮娥拉进怀中,拢了拢她鬓边散落的青丝,语声呵疼宠溺:“我和你一起回去。” 姮娥一巴掌拍向陈玺的手背:“少帅还是多安慰一下您的姨太太,今夜她可是在我这里受了大委屈的,我有司机,就不劳烦少帅的大驾了。” 姮娥的这一巴掌能有多大的力气,被这温软的小手拍了下,陈玺的手臂箍地更紧了,他一只手捏向姮娥小巧的鼻尖戏谑道:“还说不是吃醋?!” 姮娥对于陈玺这人总能把话题往莫名其妙的方向引已经无力吐槽了,她尽量让自己的一双眼睛显得冷漠:“少帅没听明白我的话?看到你和你的姨太太,我就控制不住的恶心,所以,我不想看到你!” 陈玺自从姮娥甫一出现就变得恋爱脑上头,直到此刻,他才察觉出不对劲来,崔姮娥那双温软如烟雨蒙蒙的眼睛,始终十分平静,冷漠,还有事不关己的从容。 陈玺眼睛里的温度渐渐冷却下去,一双眸子森寒:“由不得你!”一把将人打横抱起,丢下大厅里的人不顾怀中崔姮娥的剧烈挣扎,大步而去! 大厅里的众人望着这一片狼藉面面相觑,耳边遥遥传来女子甜软地斥骂:“陈玺!你混蛋!”…… 陈玺一路大步流星,不顾怀里姮娥的剧烈挣扎,将她抱到车后座上,拉上帘子,吩咐司机开车。 “陈玺!你是不是疯了!”终于从陈玺怀中解脱出来,姮娥扬手就要甩他耳光 。她刚抬起手,如霜似雪的皓腕就被陈玺紧紧攥住,昏暗的车内,陈玺深沉的目光亮如鹰隼,一寸一寸审视着姮娥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你为什么来帝都。” 姮娥手腕被他巨大的手劲弄得发疼,她使劲抽了抽右手,觉察到陈玺并没有放手的意思,红润的唇瓣微勾,语声愤怒而嘲讽:“陈玺,我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 陈玺那双仿佛被烈焰炙烤的眸子降下了几丝温度,他甚至轻笑了一声,一把将姮娥拉到自己膝上,圈住姮娥的身体:“那你可错了,我见到你就心里痛快。”他抬起姮娥纤巧的下颌,指腹滑过那酥雪一般滑腻的肌肤,低头吻她。 姮娥无法躲避,只能被动地承受男人充满掠夺的吻…… 陈玺含着姮娥的唇辗转厮磨,霸道地打开姮娥紧闭的樱唇……他的手掌钻进姮娥的羊绒大衣……姮娥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逐渐在他怀里化成了一滩水,陈玺扬了扬眉,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恨不得把这个无比美味的小东西吞下去。 “疼……”姮娥唇齿里溢出一声呻吟,在陈玺怀里扭动着身体。 陈玺连忙松了手上的力道,捧起姮娥的脸,轻柔蜜吻,姮娥颤动的眼睫,红扑扑的脸颊,粉润如花的嘴唇,都让陈玺舍不得移开眼睛,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小东西! 一滴泪,从姮娥脸上缓缓淌过,有如娇花不胜风雨,透着一股脆弱的凄美。 “乖乖,哪里不舒服?”陈玺尝到了这一年都没有尝到的美妙滋味,正是餍足的时候,哪里舍得这娇宝贝流泪,连忙轻声低哄。 姮娥别过脸,泪落得更急:“少帅在人前就如此对我,你把我崔姮娥当成了什么?!我是你的正室夫人!不是街边的路柳墙花,少帅如此浮浪,让别人怎么想我!” “就这件事?”陈玺舒了口气:“这车上是我的心腹,你怕什么?再说,有我在,整个帝都,谁敢议论你?你可是我的心肝,他们讨好你还来不及。” 姮娥险些遮不住心底冷笑,这样一个蛮人,还指望他会懂君子之风,她不说话,只是默默低头垂泪。 陈玺慌了,连忙握住她的手,不住赔礼:“是我错了,我一时忍不住,好乖乖,我保证,下次再不会这样了,你怎么罚我我都认,千万不要哭伤了眼睛。” 不论陈玺在自己面前做过多少保证,下次他依旧我行我素,姮娥怎么会再相信他的话! 姮娥背过身子,仍是低声啜泣,但凡陈玺能听进她的一句话,他们就不会走到无可挽回的今日。而她的心早就千疮百孔,她的泪也早就在那个雪夜流干了…… 陈玺见姮娥赌气不理睬自己,拿起姮娥的玉雪皓腕,那上面已经多了一圈红印子,在细如初雪的肌肤上尤为明显:“手还疼不疼?”说着作势抓起姮娥的手往自己脸上打。 这个臭流氓!姮娥心头恨他恨得滴血,这时也不由被陈玺的无耻气笑了:“少帅连纳两位姨太太,想来看我碍眼的很,既然如此,何不在和离书上签字?” 汽车“吱呀”一声晃了晃,姮娥不管自己的话有多么石破天惊,把脸转向了窗外。 陈玺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车内静的落针可闻,半晌,才听陈玺切齿森寒道“崔姮娥!你敢再跟我提这两个字,别怪我破了崔家的门。”姮娥回首,瓷玉般的脸蛋面无表情,针锋相对道:“人死如灯灭,死人不管什么身后事,少帅您,尽管放手施为!” 陈玺剑一般的目光攫住她,恨不得在她身上扎出几个洞来,看看这没心没肺的丫头究竟流着怎样的血!如何才能做到面不改色地往他心上扎刀。 崔姮娥无所畏惧地回视他,那眼神,都透着一股生死置之度外的劲头。 第十章针锋相对 陈玺打一落生到现在,一直都是陈家的一棵独苗苗,随着自家老子势力越来越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是他亲爹都没有对他动过一根手指、说过一句重话,哪里还有其他人敢叫他不痛快,更遑论是姮娥这样敢往他脸上甩巴掌的,若是别人,早不知道死上几死了,但他对姮娥实在心爱,无论姮娥怎样和他使性子、闹脾气,都不舍得罚她,这一年的冷落就是他能做的极限,但这没心肝的丫头不仅不惶恐,甚至想要和离,陈玺,陈玺他哪里舍得放手,这可是他的心尖肉,谁敢剜了她,他就能要了谁的命! 姮娥摆出这副认杀认剐的样子把陈玺气了个够呛,陈玺把火撒到了司机身上:“停车!”声音里透着十足愤怒。“吱嘎……”司机一个急刹车,汽车停了下来,陈玺摔门下车,车子被震了几震。 坐在车上的姮娥不见惶恐,冷哼了一声,提高声音吩咐司机:“你去后面跟着的汽车把我的丫头唤来,我身体不舒服,偏有些人没眼色,非要和我挤一辆车。” 还没有走远的陈玺气得脚下步伐一顿,这是明着骂他没眼色、连丫头都不如了。姮娥这般无法无天,不把自己这个丈夫放在眼中,陈玺不是不怒,但他实在怕了一年前姮娥那副命不久矣的样子,那是活生生拿钝刀子剐他的肉,陈玺不想再来这一回,只有忍气吞声,阴沉着脸地上了另一辆汽车。 司机感受到他的低气压,大气都不敢出地发动汽车。 姮娥目送陈玺的座驾离去,眼底的光芒一点一点寂灭,这次来帝都,她就是为了做这些人心上的一根刺,当年她有多痛,她就要这些人一一领受!横竖,她也不会再在乎他们!那些人,不是早就不在乎她的死活了!这么看来,陈玺,反倒不那么叫她恶心了!她只是恨他而已! 姮娥回到帅府已经是半夜了,刚进大厅,呼啦啦地涌进来一堆下人,姮娥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坐到客厅里的沙发上,飞琼蹲下身提她脱掉高跟鞋,换上一双舒适的软底鞋子。 被留下来看家的碎玉沏了一盏热茶凤上,脸上露出的神色欲言又止,倒是不合她以往的爽利。 姮娥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实在不想看她这副为难的样子垂下眼睛吩咐:“什么大事,不能说了?” “主子,”姮娥既然开了口,碎玉即便心有顾忌也不敢不说:“老爷一个小时前来了电话,让您不管多晚回来,务必给他回个电话,还有就是,奴婢听着老爷那声气,似有几分隐怒。” 姮娥唇边勾起一抹冷嘲:“拨电话。” 碎玉愣了一愣才明白姮娥的意思,不敢多说什么,把电话拿过来,飞快拨出一串号码,等到“嘟嘟嘟——”的声音响起,碎玉忙把电话递过去。 “阿姮,我看你是愈发胡闹了!”姮娥刚接过听筒,电话里便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男子声音威严、儒雅,带着一丝淡淡地斥责。 姮娥长这么大,从没有听过长辈一句重话,这一声胡闹已经是很严重的责怪了。“父亲,出嫁从夫,女儿胡闹与否,自有夫君教导。”姮娥无所谓地将父亲曾说过的话重新甩回到父亲脸上去。 电话另一头,已经被堂侄绘声绘色地告了女儿一状的崔老爷一股气噎在了嗓子里,堂侄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还有些不敢置信,一向乖巧有分寸的女儿竟然在帝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当着人前,自己男人说打就打,这样不管不顾,怎会是他心有七窍的女儿,现在他明白了,女儿这是心里有怨。崔父叹了口气,语声里透出一股疲惫:“阿姮,你胡闹之前,先想一想崔家!” 电话这边,姮娥止不住的冷笑,她以前,就是为崔家想的太多了,可崔家呢,有没有想过她?!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没血没泪、麻木不仁的木偶!姮娥脸上露出讥诮的表情,“父亲这话,女儿听不懂了,崔家如何难道不是父亲和叔伯们该考虑的事情,何时?要轮到我一个出嫁女来操心了!”“阿姮!你放肆!”女儿一句接一句地顶撞,崔老爷心头的怒火再也压不住。父亲的斥责,姮娥不但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轻笑了一声:“父亲您这就受不住了?!好戏还在后头,您老,可要拭目以待!”说完先一步挂断电话。 崔老爷在这边气得面色发沉,这时才注意到,一贯亲近地总是一口一个爹爹的女儿,今晚看似恭敬实则疏远地唤他父亲,现在细想这孩子做的丝丝缕缕,连去帝都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告诉爹妈,想来对崔家,怨气滔天了!崔家的确对不起这孩子,可她所处的身份,注定崔家做出的补偿不会是她想要的。崔老爷已经软和下来的内心倏然冷硬了下来,不能再放任女儿这样下去了!只是该怎么做,他还一时拿不定主意,有些人,聪明出于天成,不用教,有些人愚钝出于天成,教也教不出来。崔老爷对自己这个女儿,一直都是引以为豪、怜爱有加,当作了掌中明珠,只是为了崔家,他不得不下狠手。他吩咐一直久候在花厅里的心腹:“我记得大小姐身边的家下人,太太怕她们背主,一直是攥在手心里的。”心腹懂他的意思,恭声道:“老爷放心,小的这就去办。”崔老爷摆手示意心腹退下,一个人坐在摇椅上,神思不属。 姮娥躺在床上,默默想着心事,她长这么大从未忤逆过父母,只怕父亲心里受不了这个落差,要给他下一记狠手了。其实父亲做什么也很好猜,从前父亲总笑她心软,姮娥苦笑了一声,她的确是太心软了,所以才会任人拿捏 姮娥披衣坐起来,在她屋里守夜的癯仙听到动静,开了卧室的灯,手里捧着一杯温水走过来:“主子可是口渴?” 姮娥接过水润了润唇,吩咐她:“你现在去找张管家,就说我头疼,让他请个大夫回来。”这并不是多么高明的理由,横竖姮娥不过是想闹出些动静,逼负气离开的陈玺回来,不管这个借口有多蹩脚,只要陈玺愿意顺着台阶下来就可以。 癯仙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突然尖尖地叫了一声:“少夫人……来人,快来人!”这一声惊动了卧室外值夜的下人,陷入一片黑暗的大宅立时灯火通明。少夫人晕倒这样的大事,张管家不敢不上报,连忙拨通军营的电话,好在,电话很快就被接起,不一会儿话筒里传来陈玺透着一丝焦虑的声音:“少夫人如何,可有请大夫?有没有再多叫几个洋医生,医生看了,有没有说是什么症候?” 就这么会功夫,哪里够大夫看的,这点时间,也不够去请西医过来呀!张管家心下吐槽,却不敢挑战陈玺的耐性一一作答:“少帅,少夫人身边的姑娘一过来禀告,属下不敢擅专,先来秉过少帅,至于大夫,除了一直供养在府上的李大夫,属下已经差人去请医生了。” 陈玺显然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张口骂道:“蠢材!我问你少夫人如何了!” “这,少帅,少夫人卧床,属下怎好进去,只是差下人问过几句,料是无大碍的。”张管家被骂的十分委屈,陈玺却不放过他,厉声训斥:“事急从权,你不亲眼看过了怎么知道下人说的真假?!什么叫‘料无大碍’我竟不知你何时成了大夫,病人看都没看过都敢如此断言了!少夫人若有丁点闪失,我唯你是问!”说完“哐——”的一声,摔了话筒。 张管家被陈玺的暴脾气骂得出了一身汗,他摸了摸鼻子,看少帅这着紧的样子,明明是对少夫人上心的不行,还左一个、右一个姨太太的纳,把正牌夫人冷落在老宅,不知道抽的是哪门子的风,幸好,他没有说出据他观察少夫人疑似装病的话,不然岂不是两面得罪。只是少夫人玩的这样大,戏唱了全套,该如何向少帅交代才好。 姮娥怕吗,她当然不怕跟陈玺交代。陈玺是一路飙车回来的,他进门,居然只比外面请来的大夫晚了几分钟。看到姮娥虚弱的半靠在床上,止不住心疼地就要过去嘘寒问暖,走了几步才想起两个人正在吵架,硬生生止住了步子,沉着脸色问医生身体如何。 几个中医、西医也为难,这位少夫人身体康健的很,他们哪里能诊出什么病症,一时都没有人敢去回陈玺的话,气氛僵持在了那里。陈玺这才察觉出不对,焦虑的心情一去,面色自然阴沉了下来,英挺的面庞因为积威已久变得极为可怖,屋子里的人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姮娥从来就不怕陈玺摆什么脸色,她掀了掀眼皮,黑如鸦羽的眼睫蝶翼般微微颤动,语声透着几分娇软无力:“我身体不适,丫头们大惊小怪,累的诸位大夫漏液来此,是我的不适是,只是我刚刚还有几分头疼,这一下见到少帅,竟就好了,想来是惊动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被少帅的阳刚之气一冲,自然而然散了,辛苦了诸位大夫,我实在过意不去,飞琼……”姮娥吩咐身旁的丫鬟:“给诸位大夫凤上三倍的诊金,聊表我歉意。” 话都让姮娥说尽了,几个大夫连道不敢,大户人家的那些阴私,没有比大夫见得更多的,也不管这位少夫人如何耍花腔,看在三倍诊金的的份上,连道不敢,不敢再去看陈玺阴晴不定的面色,依次退出了门外。 第十一章 低头服软 等到大夫走了干净,陈玺神色不明的吩咐下人都退下去,姮娥的几个丫鬟飞快地望了姮娥一眼,见她微一颔首,也跟着退了下去。 房间门轻轻合上,房间里只剩下姮娥跟陈玺,二人谁都没有开口,一时间静的落针可闻。 自己从郊外大营飞车回来,一路上如何心焦、如何煎熬,无比悔恨昨夜不该跟这小丫头置气,自己本就比她年长,多让着她一些就是,谁承想这丫头却是装病,陈玺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了个干净,一时间意兴阑珊起来,懒得再多说什么,他转身走向卧室门,手刚要握上门把手,鼻尖传来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人被一具温软馥郁的身体从背后圈住:“我错了还不成?”竟是十分娇柔、软糯的语气。 陈玺如闻仙乐,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从来都是他在姮娥面前屡屡退让,这丫头主动跟他服软,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陈玺不知怎的,眼眶就有些发红,心头那千般滋味,不知该如何言说,原来寒玉,也能有被捂热的一天?! “我立志做贤妇,你说我没有人气儿,等我转了脾性,你又三两句就和我吵起来!你说过要容让我一辈子,就不知道这一辈子,是结束在昨夜,还是今朝。”姮娥说话的声气软绵绵的,话里却句句藏着刀子。陈玺忽然掰开姮娥圈在他腰间的手,转过身体,目光紧紧地盯住姮娥:“我不想再去研究你话里的那些弯弯绕,我只要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又让我做什么。” 陈玺久经沙场,刀口舔血,他的目光十分有压迫性,就连一些人老成精的老狐狸都承受不住,姮娥在他锐利地审视中,却连呼吸的节奏都未变,她信手捋了捋鬓边垂落的发丝,一双明眸含着杏花烟雨一般的柔润与娇媚,撒娇的声音如蘸了蜜糖,“昨天穿了那么久高跟鞋,原想着回来你能给我捏捏脚,你呢,不过因为我气头上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就把我一个人扔在车上,我现在脚痛得狠!”说着抬起一只白嫩嫩的足,蹭在陈玺的军裤上:“你看!人家脚趾都被磨红了!”尖尖的莲足,柔若无骨,纤巧如弯月,珍珠般玲珑的脚趾卧在脚掌上,显得那样玲珑可爱,雪一样的肌肤,,哪里看得出什么红肿。 陈玺清楚这丫头惯会转移话题,避重就轻,然而这样一个打不得、骂不得令他心头无限宝爱的娇娇,除了继续宠着惯着,哪里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陈玺将姮娥拦腰抱到床上,给姮娥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他将一双莲足捧到掌心,滑腻的触感布满指尖,陈玺生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哪里疼?”手在姮娥玉足上的几个穴位处揉按了几下,皱眉道:“怎么临睡前也不让几个丫头给你多按按。”姮娥冷哼了一声:“还不是被你气糊涂了。” “难道该生气的人不是我?”陈玺挠了挠她的脚心。 姮娥笑的娇躯乱颤,软软倒在陈玺怀里:“快住手!”她水眸含泪,两靥晕红,整个人如海棠沾露,美不胜收。 陈玺眸色一深,一双大掌捧住姮娥的脸蛋,深深吻了下去。 这双手,刚刚可是揉过她的脚丫子!姮娥挣扎,修剪的形状优美的指甲就去挠陈玺的脸。陈玺“嘶”地一声从姮娥唇上退开,他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脸上一定是被刮出一道红印子了。“下手这么狠!”陈玺啄了啄姮娥的唇,将她搂进怀里。姮娥不满地娇嗔:“你刚刚摸过我的脚!”“好好好!我的错!”陈玺做出举手投降的动作,“想不到我们大小姐连自己都嫌弃。” 姮娥不理会他的调侃,而是问出了她另一件比较关心的事情:“少帅,您什么时候和我七堂兄走得这样近了。七堂兄眼里,我这个嫡亲的堂妹还不如您这个妹夫。” 陈玺皱眉,警告地捏了捏姮娥小巧的鼻尖:“我说过,在我面前不许叫什么劳什子的少帅,要叫夫君。”说到这里一顿,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贴着姮娥的白玉耳廓吹气:“不想叫夫君,叫我哥哥也可以。” “讨厌!”姮娥娇嗔着搂住陈玺的脖子,给崔砚秋上眼药:“七堂兄昨晚在我父亲那里搬弄是非,害我大半夜的被父亲打电话教训,我没有睡好,今天早晨才觉得头痛、心口痛,医生看不出,料想是心病。” 陈玺笑着把手掌贴上姮娥胸口:“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揉揉。” 陈玺避重就轻,姮娥气得勒紧他脖子,尖叫道:“我不管!以后都不许你和七堂兄来往!否则,你们两个一起过吧。” “胡闹!”尽管被姮娥的一双手臂勒的呼吸困难,陈玺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姮娥的手背,轻斥道:“什么叫我和舅兄一起过,这是一个大家闺秀能说出来的话吗?更何况,我无端疏远舅兄!别人又会怎么想你。” “我不管!”姮娥努力把勒在陈玺脖子上的手臂收紧,撒泼道:“你不答应我,我就杀了你。” “小东西!你能耐了啊”陈玺在她玉白的手腕上一按,姮娥手臂一麻,瞬间失了力气,陈玺见机赶紧将她锁在怀里:“七舅兄也是关心你,你不高兴舅兄在岳父面前告状,我说他就是了,怎么无端发小孩子脾气。” 姮娥心底冷笑,这个人在她面前总是装出一副一往情深的样子,说什么对她百依百顺,每次一旦牵扯到他自身的利益,对她就只会敷衍。 姮娥用指甲使劲去抠陈玺牢牢锁住自己身体的两条胳膊,指甲抠不动,就用牙齿去咬。 陈玺任她撒泼,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直到小麦色的皮肤上出现数道血痕,陈玺苦笑着哄她:“你掐我不要紧,只是你的指甲修的这么漂亮,十指连心,可不要折了指甲弄痛了自己。” 牙齿下的肌肉硬的跟石头一样,姮娥松了松酸疼的腮帮子,泪珠一串串地往下落:“七堂兄给你惯了什么迷药!让你一门心思地站在他那边说话?”水葱一样的玉指指着陈玺鼻子骂道:“你滚出去!去找七堂兄好了。”说完看也不看陈玺一眼,伏在床上嚎啕痛哭。 姮娥说哭就哭,陈玺目瞪口呆之余只觉得心力交瘁:这丫头从昨晚给他闹到今天,各种花样换着来,这要是别人,早被他拉出去枪毙了,偏偏这个人是崔姮娥,世上也就这一个崔姮娥!“你不是不知,七舅兄因为娶了个东洋太太直接和家里人闹翻了,他一回国就来投奔我,如果不是因为你的面子,每一天都有一大堆要务等着我处理,又哪里有时间理会他!” 把半个身子都埋在被子里的姮娥冷冷勾了勾唇角,陈玺这话说得多么动听,根据她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双方各有所需,她这位七堂哥一从日本回来就忙着给陈玺和高桥松介牵线搭桥,日本人想要在海城租界占有一席之地,从洋人那里分一杯羹,陈玺想要借助其他势力共同对付粤系军阀白广南,恐怕双方早就是一拍即合,现在陈玺这样说,完全把她当做无知妇人哄骗。可偏偏,她现在在陈玺眼里,只能做个乖戾娇纵的女子,这样,才不会妨碍她以后要做的事情,手臂缠上陈玺脖子的那一刻,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是真得希望能够勒死陈玺,这样也就一了百了,来世再无纠葛。 不想再听陈玺的解释,姮娥把自己哭到打嗝。陈玺连忙将姮娥从床上拉起来,搂进怀里,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拍着姮娥的背,另一只手掏出手帕给姮娥擦眼泪,姮娥别过脸去,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陈玺越擦,她泪水落得越急 从来只服侍过姮娥一个人、亲老子那里也不过就是端杯茶就算孝敬的陈玺不免手忙脚乱,给姮娥擦了半天泪,才想起吩咐下人倒水。 婢女很快端了一杯温温的蜂蜜水过来,陈玺接过,亲自喂到姮娥的唇边。 哭的梨花带泪、好不凄楚的姮娥一巴掌拍开陈玺端着百花不露地粉彩茶杯的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陈玺手一抖,杯子里的蜜水全浇在了他的衬衣上。 陈玺眸子暗了暗,想要动怒又不能,只能朝下人发脾气:“混账东西,这水这么烫,让少夫人怎么喝!” 男主人睁眼说瞎话,被台风眼扫到的无辜下人刷地一下跪在地上,一叠声地磕头认错:“少帅恕罪!都是奴婢蠢笨,少帅恕罪!” “还不滚下去!”陈玺厉斥了一句。 “奴婢告退!”婢女惊慌失措地退出门外,轻轻合上卧室门,她直起腰,这才察觉到她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拍了拍心跳剧烈的胸口,婢女人整个人还恍惚着:少帅发起怒来真是太可怕了!那目光锋利得像是能杀人一样,被这样的目光锁住,自己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就怕少帅突然拿枪崩了自己。少夫人……真是太有勇气了,居然敢跟少帅这么闹!这座大宅子里可是有不少人亲眼看见过少帅拿着鞭子把人活活抽死的。婢女一面心下感慨、一面庆幸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感谢诸天神佛让她逃过一劫。 门被带上,陈玺松了口气,他一把扯开扣子脱掉身上湿漉漉的衬衫,把又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的姮娥拉起来,抱坐到自己腿上,捧起姮娥的脸蛋,去吻她的泪水:“乖宝宝我错了还不成。” 姮娥偏头躲过他的吻,看也不看陈玺,一个人闭着眼睛默默流泪。 第十二章 虚与委蛇 陈玺被她哭的心慌意乱,脑中不禁浮现出一年前姮娥疲惫地侧身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万念俱灰的样子,这是他们两人谁都不敢再去触碰的禁忌,他把那一段毕生都不想再去回忆的记忆抛到脑后,无奈妥协道:“我这就安排人把七舅兄调到宛平去,如何?” 闻言姮娥停止了抽泣,蝶翼般的羽睫抖了抖,她睁眼望向陈玺,一双被泪水冲刷的眼睛亮得宛如星子:“你说真的?不骗我?” 美人梨花带泪,目光楚楚,轻轻抖动的睫羽宛如不胜娇羞的水莲花,令人不胜心疼之余更加生出一种采撷这朵娇花的冲动,耳边仿佛“轰”地一声,自从昨夜一见就被陈玺镇压多时、生怕因此吓坏了姮娥的欲念犹如一头破开囚笼的猛兽,疯狂叫嚣着要把眼前的绝顶珍馐吞吃入腹。“乖宝宝,你就是要我的命我都能给你。”陈玺沙哑着声音,一只手将姮娥的双臂举到头顶,另一只手扯开姮娥睡衣上的扣子。 “放开我!”姮娥剧烈挣扎,声音带了哭腔:“陈玺你混蛋。” …… 等到雨収云歇,陈玺翻身躺到姮娥身边,将姮娥捞进自己怀里,他为姮娥掖了掖被角,哄道:“不是累了?快睡吧。” 尽管身上黏~腻腻的不舒服,姮娥清楚陈玺并没有得到满足,唯恐自己哪里再惹到他,连忙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陷入黑甜的梦乡里。 陈玺的目光牢牢锁住怀里的小东西,察觉到她僵硬的身体在自己怀里越变越软,呼吸渐渐均匀起来…… 陈玺爱怜地吻了吻姮娥的面颊,在姮娥看不到的地方,他才敢把心里的一腔柔软倾泻~出来。他真是爱惨了这个小东西!可怀里的人好像并不知道。以前陈玺总怨恨姮娥冷心冷肺的性子,现在看来他应该感谢姮娥的冷心冷肺。也只有这么理智的姮娥,才会在他们已经覆水难收的情况下会因为某些目的强迫她自己在他身下绽放,开出他喜欢的魅惑模样。 昨夜的见面,他简直又惊又喜!曾经捧在手心的宝贝失而复得,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觉得比这更快乐的事情。他不计较这小东西突然间的性情大变,也不在乎她百般手段下所暗藏的目的,送到他嘴里的香饵,哪有再吐出去的道理,横竖,他就是她头顶的天,这丫头再能耐也捅不破天去。 从姮娥嫁给自己之后,崔家仗着岳父身份几次三番从他这里索要好处,陈玺为了自己妻子的面子对崔家几乎是有求必应,却纵的崔家愈发欲壑难填起来,若不是夫妻关系天长日久的相敬如冰,全靠他的岳母崔大夫人不断设法为二人转圜,陈玺早就不耐烦崔家了。 现如今姮娥和金额崔家闹翻,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陈玺都是乐见其成的。一些事情,他也可以放手去做。 倒是简珍妮那里,陈玺一直看不起帝都这些所谓的社交名媛,仗着美貌、家世还有几分小聪明,倚靠着垂涎她们美色的豪门公子搅风搅雨,和交际花有什么两样!因为陈玺先入为主,尽管简珍妮在帝都搅风搅雨,算得上一方人物,陈玺却对这女人不屑一顾。简珍妮一个大美人多次对他示好,陈玺不仅视而不见还给了简珍妮一个好大的没脸,在一次名流云集的晚宴上当众让简珍妮下不来台。 从那之后,可能简珍妮自觉丢脸,再也没有纠缠过自己不说,甚至开始绕着自己走。没想到,简珍妮竟然会是崔家或者自己妻子一手扶植起来的人。 陈玺调查过简珍妮。简珍妮虽然生了一副如花似玉的容貌,在男人面前妩媚多情,女人之中也是八面玲珑、交游广阔,暗中做的大部分都是见不得人的买卖,而且她心狠手黑,一个正值妙龄的女郎却连黑吃黑的勾当都干得出来,是个名不符实的蛇蝎美人。 如今看来,简珍妮所作所为全是姮娥的授意。都说至亲至疏夫妻,陈玺万没有想到自己对妻子几乎可称得上百依百顺,姮娥却从一开始就在防备自己。是不是一段婚姻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开头,无论其中一方做出怎样的努力都难挽颓势?然而他绝不是个肯轻言放弃的人,即使这一辈子都无法得偿所愿,好歹人是留在自己身边的。他的心胸也没有小到需要完全剪除自己妻子的羽翼,豢养成一只整日仰自己鼻息的金丝雀。不如袖手旁观,任姮娥施为,等这丫头有一天撞了南墙,自己再出手也不迟。 陈玺想到此处,倒是对简珍妮嫁入林家有些乐见其成了。真金还需火来炼,依简珍妮的手腕、心机,对林家来说再没有比她更好的磨刀石。 陈玺唯一为难的是姮娥这里,这小娇娇很有一些被崔家宠坏了,若妻子以后给自己生个和她神似的女儿,这般绝色的容貌和可人的性情,自己会把女儿宠的比崔家还要厉害,因此,妻子骨子里很有一些骄纵、任性这倒怨不得崔家是故意惯坏女儿,只是这丫头既然已经被惯坏了,自己想要给她些教训,却是打不得骂不得、轻不得重不得,只能忍气吞声了。陈玺失笑地摇摇头,他算是知道他每做错事气坏了父亲,父亲那吹胡子瞪眼却拿自己毫无办法的样子。说到底不过是舍不得对儿子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忤逆了。 卧室外有佣人轻轻敲了敲门。姮娥被他折腾得狠了,睡得死沉。陈玺小心翼翼起了身,着人去了书房。欧式装修、低调奢华的书房内,陈玺坐在真皮沙发上,听下人汇报崔家的动静。姮娥突然对崔家发难,崔家是很乱了一番阵脚的,崔家因为看到裙带关系带来的好处,人心不足,数次往陈玺这里送美,陈玺拒绝了几次,崔家却不识抬举,变本加厉起来,最后这几次,陈玺虽然笑纳了崔家献上的美人,却转手赏给了军中的士官。崔家赔了夫人又折兵,颜面大损,再也不敢打他后院的主意。 陈玺唯一佩服的是他岳父,崔家踩着大房至亲骨肉往上爬,崔夫人气不过几次出手,弄得崔家一些人灰头土脸,如果不是碍于崔老爷子尚在,崔夫人怕在崔老太爷那里落了个对族人、亲眷无情的名声,继而动摇崔大老爷宗子的地位,怕是早就下狠手了。自己这个岳母心狠起来那是连嫡亲外甥且是已逝胞妹唯一骨血都不在乎的主儿,对崔家那些人就更不会容情了。连岳母都忍不住出手了,他那位岳父却是忍功了得,无论崔家族人怎么闹腾,哪怕这其中还有他的亲兄弟,他都八风不动。清洗寡欲地好似根本不在乎嫡亲女儿更不在乎宗子之位。这样的人,要么是全无脾气、和软得接近懦弱要么就是所图甚大。以陈玺和他的几次接触来看,自己这位岳父显然是后者。 那么,崔政捧在掌心宠爱到大的女儿对生养了自己的家族突然发难,崔政在知道自己女儿的所作所为后却能够按捺不动,却是在筹划什么?即便崔家是在谋算什么,也依然没有资格被陈玺放在心上,压倒性的力量面前,阴谋诡计都是浮云,这是陈玺南征北战多年一早就得出的经验,陈玺之所以派人盯住了崔家,完全是怕崔家有一些人昏了头将主意打到姮娥身上去、伤害到姮娥。 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妻子大动作、小动作不断,闹出来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对着崔家而去,崔家最应该做出反应的崔政却毫无动作。无论是给自己女儿一个交代还是给崔家一个交代,这么多天过去,崔政总该做出个选择。 陈玺略一沉吟,吩咐属下:“你即刻启程,拿着我的名帖面见崔家老太爷,说是我的意思,少夫人虽然以前是崔家女,如今却是我陈家妇,是我陈玺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少夫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崔老太爷年纪又大了,合该颐养天年,寻常琐事,少操心为妙。” 陈绛原本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卖~身到陈家,却能蒙主人赐予陈姓,靠得全是他自己的真本事。陈玺不过寥寥数语,他便明白了少帅的意思。崔家内斗不断,崔老太爷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族中子弟闹得不可开交了,才会出来主持大局,对子弟或赏或罚,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大儿子是宗子就有所偏向,因此崔家的几个兄弟一直都是各有胜负。如今少帅的意思,是崔家这次内斗无论结果如何,哪怕是生死之局,崔老太爷都不能插手。少夫人的父亲崔大老爷崔政是少帅岳父,少帅自然会出手相帮,别说崔政一直和几个兄弟势均力敌,即使崔政能力逊于几个兄弟,还有少帅在后面撑腰,崔家局势其实已经很明朗了。 少帅这是明显要拿了崔家大房以外的人给少夫人出气,就是不知少夫人能不能理解少帅这一番苦心,困兽犹斗,崔老太爷老而不死,少帅以势压人,一般是崔老太爷的骨肉,不知道崔老太爷是会束手待毙还是负隅顽抗,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对于不识抬举的人,少帅一贯心狠手辣。这世上,唯一能折少帅面子还让少帅甘之如饴的,也唯有少夫人一人而已。 陈绛心思电转,脑海里瞬间略过百八十个念头,面上却是一脸恭敬地退了下去。 陈玺在书房静坐了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回了卧室,动作轻柔地在姮娥身边躺下。 第十三章 崔家琐事 姮娥昨夜没有睡好,白天又被陈玺从头到脚地抓着折腾了一遍,睁开眼睛已经到了半夜,她动了动身体,全身像被汽车碾过,无一处不酸疼。“醒了?”陈玺含笑望着姮娥,刚睡醒的姮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微微红肿的眼睛还带着几分迷蒙,波光流转间十分得娇憨可爱。 姮娥赌气地偏过脸去,不想再看陈玺。 “真是个娇宝贝!”陈玺笑着将她搂到怀里。姮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不仅清清爽爽的,甚至还换上了一件柔软的睡裙,她暗暗懊恼,自己睡得太沉了,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饿不饿,先喝盅燕窝垫垫肚子,我让人摆饭。”姮娥推开陈玺递到她唇边,甜糯的嗓音透着微微的嘶哑:“我要一杯清水漱口。” “娇气。”陈玺摇了摇铃,将姮娥从怀里扶起来,让她靠在床头上,又在她背后塞了一个大大的靠枕。 飞琼领着一列丫鬟进来,温热的毛巾敷到脸上令姮娥舒服的想要叹息,擦脸、漱口、通头发……姮娥这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 被丫头们衬的粗手粗脚的陈玺只能无奈地吩咐下人再端一盏温热的燕窝过来。不等陈玺动作,燕窝就被碎玉接了过去,姮娥吃了大半盏,重新漱了口。 时隔一年,又再次近距离地被迫围观了半个时辰姮娥的日常起居,等得百无聊赖的陈玺暗暗数了数,这个穷讲究的小丫头,光是连丝帕就用了十多条。 俗话说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陈家是从陈玺太爷爷那辈才开始真正发迹起来的,不像崔家,钟鸣鼎食,数代簪缨,也只有崔家这样深厚的底蕴才能养出崔姮娥这样身娇肉贵的娇宝贝。 陈玺不由回忆起和姮娥洞房花烛的第二天,天光微微亮,姮娥叫了一声起,十几个丫头鱼贯而入,捧帕子的,端铜盆的,端茶的,端花露的,瓶瓶罐罐琳琅满目,每个下人却都有条不紊,连一丝声响都没有漏出来。自诩见过无数大场面的陈玺看得目瞪口呆,有一刻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陈玺唇角勾出一抹似是自嘲又似是得意的笑容,眼看着姮娥收拾完了才吩咐下人摆饭。 卧室里抬进一个长条桌,婢女们端着盘子上来,不一会儿就摆了个满满当当。桌子上摆了六样点心,四凉碟、八热碟,一道炖菜,一道清汤,分别是松瓤鹅油卷,椰汁红豆糕,猪肉苋菜包子,栗羊羹,藕粉桂糖糕,杏仁豆腐,胭脂鹅脯,麻辣肚丝,拌小黄瓜,虎皮凤爪,白灼菜心,豉油鸡,酿油豆腐,龙井虾仁,清蒸多宝鱼,清炒藕片,胭脂萝卜,鲍鱼捞饭,火腿炖肘子,龙井文蛤竹荪汤,另有两碗红豆粥,一水晶盘水果。 姮娥夹了一筷子她平时最爱用的胭脂鹅脯,神情微讶:“这菜不是我带过来的厨娘做的?” 这就吃出来了?!陈玺笑着调侃姮娥:“你可真是个积年的老饕客,舌头这样刁!这桌上的菜都是我上个月刚请过来的大师傅做的,他一手粤菜做的很好。怎么,有什么不对吗?”他随之夹了一筷子胭脂鹅脯,倒是没有吃出有什么不同来。 “菜里面放了腌制好的玫瑰茄,吃着比平时略甜一些,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姮娥又夹了几筷子拌小黄瓜、豉油鸡、清炒藕片,这几道菜倒是做的不功不过,最让她惊奇的是那道酿油豆腐,馅里面加了莼菜,异常鲜美。只是现在并不是吃莼菜的季节,料想这位大师傅是有保存莼菜的独门秘技了。她连连夹了三次油豆腐。 姮娥吃菜,夹同一盘菜从来不会超过三次,如今她频频去夹这道酿油豆腐,陈玺知道,姮娥这是对大师傅的手艺十分满意了,他笑着对下人吩咐道:“去赏曲师傅十银元,就说他做的菜十分合少夫人胃口。” 姮娥又吃了半碗红豆粥,搁了筷子:“少帅哪里请来的师傅,竟有这样高的厨艺,难得在不知道主家口味的情况下,还能把几道菜做的这样别致。” 陈玺露出几分得意,这略带几分孩子气的表情冲淡了他脸上总是带着的威严和肃杀:“我以前在你心里怕就是囫囵吞枣吧,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是不是很吃惊。” 姮娥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不是囫囵吞枣,而是猪八戒吃人参果——食而不知其味。” “喜欢就多吃一点,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陈玺的目光温煦得像是冬日的暖阳,“你慢慢吃我去一趟军营,把手里的公务移交出去,明日陪你四处走走。” 姮娥搁了箸,就要起身送陈玺,却被他强硬而又温柔地按住了肩膀:“你吃你的饭,不必送我,我明天早上回来接你。”说着偏头在姮娥脸上亲了一记。 姮娥顺势搂住陈玺的腰撒娇:“少帅别忘记答应我的事情。” 两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吃饭,而不是总摆出一副“食不言寝不语”的刻板模样,这是他心里幻想了无数次的画面,此刻佳人在怀、软语撒娇,陈玺哪里舍得拒绝,他捏了捏姮娥小巧的鼻尖,承诺:“我今晚就去办这件事。” 姮娥嘴角露出甜甜的笑:“听说庆芳斋的豌豆黄和栗子糕十分好吃,少帅明天早晨给我带一些回来。” “好。”陈玺答应,温柔的目光里透出一丝不舍:“等我回来。”见姮娥乖乖巧巧地点头,他这才大步走出了卧室。 姮娥用完饭,靠在沙发上翻账本,瑞白在一旁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早秀和寄春两个,一个语声清脆地报着账面上的数字,另一个则根据瑞白算出来的数字写写画画。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姮娥合上账本,端过消食的荷叶山楂茶,喝了大半杯。 碎玉叫她忙完了,低声回禀白天宅子里的一出闹剧。 “主子您睡着的时候,白家人领着白娉婷跪在大厅里,涕泪横流地闹着要见您,说是要给您磕头认错。陈管家束手束脚,还是少帅去了大厅,威胁要把他们一大家子一起卖到非洲去,这才消停。” 姮娥把玩着手上十八子蜜蜡镶绿松石、坠南红玛瑙小葫芦手串的手指一顿,似是叹息了一声:“倒是可惜了那个女孩子。” 碎玉见她似有几分不虞,打趣道:“主子就算要怜香惜玉,能不能也先疼疼我,我可是听飞琼姐姐说了,白家那个女孩嚣张、无礼得很,既然自甘下贱给人做姨太太,哪里能怪男人把她当成随手可丢的玩意儿。” 见这丫头越说越不像话,姮娥眉梢一挑,不轻不重地叱道:“这样的话也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该说的?!”” “奴婢失言,请主子责罚。”碎玉连忙屈膝请罪。 “罢了,下不为例。”碎玉就是个快人快语的活泼性子,只要不犯什么忌讳,姮娥对她一向宽容。“白家的事情不必管了。珍妮那里去催一下林家,订个最近的婚期。” 冬日的天气一时一变,中午的时候还艳阳高照,崔夫人回到崔府时,大雪已经下了厚厚的一层。 崔夫人脱下身上的大衣,递给下人,她穿着一件时新的墨绿色弹花绒半臂旗袍,黑色高跟鞋,身姿窈窕,风韵迷人,一张冷艳的面容看不出丁点岁月的痕迹,容貌上那种盛气凌人的艳丽随着岁月的沉淀显得愈发的典雅雍容,眉梢抬起时一双上挑的凤眼更是气势逼人。 崔老爷在客厅里看报纸,看到崔夫人进来,冷冷地哼了一声:“一大把年纪还赶这样的时髦,真是不成体统。” 崔夫人轻飘飘的一个眼神过去,接过下人送上来的咖啡,喝了一口,声音犹如少女一般的清脆甜美:“崔子美,在我面前,你少给我装腔作势的,我现在心情可不怎么好。” 崔老爷愤愤地摔了手里的报纸:“多大的人了,儿子女儿都有了,一去娘家就是住上大半个月!你以为你还是刚出嫁的时候?!” 崔夫人眉梢一挑,唇畔勾起一朵妩媚、艳丽的笑:“口是心非的老东西,你想我了就直说,作出这副鬼样子给谁看。” “你现在就嫌弃我老了?!”崔政几步走到沙发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夫人,二十多年过去,年前的女子像是被岁月定格了一样,依然肌肤如雪、艳如夏花,倒是自己,鬓边已经有了一些白发。 崔夫人“啐”了他一口,灯光下,她眼波欲流,甜笑如蜜,一双柔荑缓缓缠上崔政脖子,嗔道:“老夫老妻的,说这样的话,可真是有失你崔大老爷的风度。” “在你面前,我要什么风度。”崔政一把将夫人从沙发上抱起来,崔夫人惊叫了一声,双手使劲捶他:“老东西你要吓死我!” 崔政哈哈大笑:“一会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你丈夫是不是真的老了!” …… 第十四章崔大夫人 早上八点,崔夫人悠悠转醒,崔政已经出门去了,她穿好衣服,吃了早茶,又叫了几个小丫鬟修指甲,这才不紧不慢地把林娘子叫进来。 “夫人。”花厅里走进一个穿着姜黄色对襟衫、油青色马面裙的女人,女人相貌平凡,眉眼恭顺,安静地站在那里的姿态令人倍感舒服。 崔夫人指了指身边的圆杌,林娘子谢了恩,坐了半个杌子。 崔夫人一边用叉子叉起水晶盘里的糖渍樱桃,一边挑了挑眉:“老爷昨日何故了这么大的脾气,还特意差人把我从沈家叫回来。” “大小姐大闹宴会的事情想必您应该知道了。”林娘子微微一笑,想到那个从小看到大、生得冰雪剔透、骄傲得像个小凤凰的小姑娘,她眉眼都舒展了开来,“大小姐那性子,好的时候是真好,脾气上来,那还不得闹个天翻地覆。不过呢,夫妻之间哪里没个磕磕绊绊,大小姐这样可爱,姑爷心痛还来不及,哪里舍得对大小姐发脾气,偏偏就有那些碎嘴子的小人,见风使舵,不懂得看眉眼高低,自己惹怒了大小姐,没本事收场,竟学起无赖的妇人,在老爷面前告起刁状来了。”林娘子语速不紧不慢,却句句带着刀子,那是她哺育过的孩子,自己伴着她日益长大,为她耗尽了她所有的心血,只要看着她开开心心就足够了。 原本漫不经心听着的崔夫人眉梢一挑,霎时面容覆上一层寒霜:“是崔七那厮?!” 她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是。” 崔夫人当即气得拍了桌子:“崔砚秋好大的威风,竟大庭广众教训起隔房嫡妹来了!我的女儿长房嫡出,从小到大,我和她父亲没弹过她一个指甲,什么时候,轮到他三房指手画脚?!” 崔夫人还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花厅里的下人们顿时吓得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这个时候也只有林娘子敢开这个口:“夫人息怒。让姑爷纳姨太太的这个主意还是您出的,现在看来,卓有成效。若非您下的这剂猛药,大小姐怕是要和姑爷老死不能相见了。只是容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您主意虽好,却没有料到那起子小人会这样上蹿下跳,丑态百出。” 崔夫人冷笑了一声:“我就是要他们出尽洋相,哪个跳出来,我就把哪个再摁回去。我这一生,就只有天泉和姮娥两滴骨血,谁敢挡了他们的路,我就要他们尸骨无存。”她话语里满含煞气,秾丽的眉眼间藏着的冷酷令人不寒而栗。“崔七这个蠢材替日本人牵线搭桥,姑爷原本是要黑吃黑的。阿潋这一闹,倒是令他逃过一劫。” 林娘子含笑道:“夫人也不必太可惜,七少爷不自量力地在人前给大小姐甩脸色,您也知道大小姐的脾气,这能忍?!姑爷已经答应了大小姐,把七少赶出帝都,这是今天早上刚下的调令。”林娘子呈上一纸公文。 崔夫人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脸色渐渐舒缓下来,她嘴角露出一朵柔和的笑容:“姑爷就是太宠阿潋了,这样的大事,也容得阿潋胡闹。”随后,她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你差人去联系崔砚秋那个日本太太,告诉她行动照旧,务必做的隐蔽一些,别让人看出端倪。” 林娘子应了声“是”,不轻不重地告起了男主人的状:“宴会那晚,实在不是什么大事情。二老爷二夫人却联袂而来,二夫人哭哭啼啼,字字句句让老爷做主,老爷偏听偏信,当晚便打电话把大小姐教训了一顿。” 崔夫人冷嗤了一声:“那个老东西,哪里会叫老二两口子当枪使,他这是想想看看他在他宝贝女儿心里还有没有位置,怎么,那老东西失望了?!” 崔夫人说得这般不客气,林娘子抿嘴掩住笑意:“奴婢正要说呢,陈管家说大小姐的话十分气人,老爷当即差人去请您回来,就是要教训一下大小姐身边的人。” 闻言,崔夫人手里的茶盏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啪——”地一声瓷响令人心颤:“我看这个老东西是老糊涂了!阿潋要和离,派丫头求上门来,我避到娘家去,崔家又是这样一番态度,阿潋这样聪明难道看不出来?!既然罅隙已生,这个时候在孩子面前不去小意逢迎,还要使他做老子的威风。我看他是和老二两口子一起磕坏了脑袋。” 林娘子早就不满崔老爷对姮娥的态度,这时候也不过轻飘飘地劝了一句:“老爷也不是不疼大小姐,只是二老爷夫妻找上门,老爷身为家主,骑虎难下。” “你也不必不情不愿地为他说好话了。”崔夫人盛怒中被林娘子的态度逗笑了:“我知道你疼姮娥,只是阿潋这孩子,过刚易折啊。”崔夫人叹息了一声,眉间染上愁色:“阿潋呀,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好。” 崔夫人支着额头,语气里不无怅惘:“默言是我的亲外甥,我如何就不疼他了。他又是个好孩子,君子端方,谦和孝敬,人也上进,又和阿潋性情相投,若是太平盛世,夫唱妇随,必能书写一段举案齐眉的佳话。可是默言这孩子命不好啊,生逢乱世,他连自己都护不住,阿潋又生得这样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我哪里放心将阿潋交给她。陈家风光无限,陈玺大权在握,能相中阿潋,说明阿潋的福气不止于此。可阿潋偏偏转不过这个弯来,她若能……罢了不提也罢,总之就是一段孽缘。” “夫人,人命天定,您别太伤心了。”林娘子柔声劝慰。 崔夫人摆摆手,眼角暗藏着一抹水光:“我对不起默言这孩子,百年以后,我不知该如何向妹妹交代。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膝下的这两个孩子,天泉虽是男嗣,却木讷敦厚、泯然众人,我最疼爱的,就是阿潋,我只要一想到她以后可能跟着默言过上颠沛流离的日子,我就心痛的夜不能寐,我哪里舍得,阿绣,我哪里舍得!” 林娘子想到那个同样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样珠联璧合的一对玉人儿,可惜命不好,偏偏遇上崔夫人这样心狠手辣的亲姨母,痛失佳人,还丢了性命。林娘子垂下眼,遮住眼中的泪水,唇边逸出一声叹息:“是甥少爷命不好,怨不得夫人。” “春来,去把老爷叫回来,就说我有急事找她。”崔夫人挥退几个小丫鬟,吹了吹刚修好的指甲:“去桂园,我倒要问问二弟妹是怎么教的儿子。”一边示意林娘子退下,一边吩咐秋爽:“把崔七的调令拿着,一会儿我非要摔到张翠娥脸上不可!” 姮娥带着丫头在花园里散步,张管家步履匆匆地走过来:“夫人,林议员带着聘礼亲自过来了,礼物都堆在大厅里。” 姮娥撒下一把鱼食,湖里五颜六色、肥肥胖胖的锦鲤争抢着食物。“林家速度不慢,怎么?难不成只是把送到白家的聘礼给换了一换?” “少夫人慧眼如炬,林家人岂敢当着您的面弄鬼。”张岩十分恭谦地微笑道:“我已经差人弄到了林府曾给白家送过去的礼单,和如今送到府里的,色色、件件都不一样。” “积蕴之家,不可小觑。”姮娥唇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吩咐张管家带路:“走吧,别让客人久等了。” 帅府专门用来接待重要客人的会客厅里,陈玺和林先泽分宾主落座,二人相谈正欢。 “至于东北那座刚发现的铁矿,我已经和董家打好了招呼……”谈话瞬间中断。 坐在他对面的林先泽正奇怪陈少帅怎么突然就没了下文,并且锋锐的目光里闪现出一抹令他几乎以为是错觉的柔情,灼热的视线直直射向小客厅的门口,林先泽疑惑地随着陈少帅的视线转了头,只见崔家少夫人一身鹅黄色的百合如意纹通袖织金袄,葱绿色绣水波纹百褶裙,梳着慵懒的堕马髻,头上斜插着一支点翠金步摇,施施然地从外面走进来。 袅袅婷婷的身姿,闲庭信步般的潇洒写意,透着一股子这时代绝无仅有的魏晋风流,令人忍不住拍案叫一声:“好气度!好风采!”就连林先泽都不由暗叹一声“美人如花隔云端”! 林先泽愣神的功夫,陈玺已经站了起来,他三两步过去牵住姮娥的手,眉头就是一皱,全不顾忌外人在场,他一边揉搓着姮娥冻得冰凉的手,一边放到嘴里呵气:“天气这么冷你身子又不好,四处乱逛什么。” “大惊小怪。”姮娥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含笑嗔了陈玺一句:“你把我当做纸糊的不成?”她随之转移了话题:“少帅什么时候回来的,是和林议员一起来的吗?” “在门口恰好遇上了。”陈玺亲手给她沏了一盏热茶:“快喝了暖暖身子。” 姮娥只能无奈喝下,只是她抿着的嘴角却透出一抹甜意。 第十五章 林家应对 静静望着这场面的林议员心头苦笑,崔家多大的造化,谁不知道陈氏父子如今风头无两、前程无限,多少想要献女的人家求而不得,崔家的这一个女儿却能够把嚣张跋扈、杀人如麻、深不可测的陈玺攥到了手掌心里,揉圆搓扁。他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女儿?! 姮娥当然不会知道林先泽在想什么,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在乎,她朝林先泽颔首微笑:“听府里的下人说,林家的聘礼十分丰厚,让林伯父破费了。”选了一张紧贴着陈玺的座椅坐下。 陈玺顺势捉住她的手。放到掌心轻轻揉捏,姮娥使劲抽了一下,没有抽出来,只能随陈玺去了。 “少夫人太客气了,这可是犬子一辈子的大事,不敢马虎。”崔姮娥在少帅心里的位置,林先泽看得明明白白,哪里还敢托大称姮娥为世侄女。 姮娥微微一笑,显然很满意林先泽行事间的分寸,否则她可真舍不得把简珍妮嫁到林家去。 “伯父这般大手笔,作为娘家人,我们崔府也不能小气了,您说呢?少帅。”姮娥软语撒娇。 林先泽心下就是一个咯噔,简珍妮的身份,他也是最近才知道,既然是崔家的远房亲戚,既然少帅夫人有心抬举,让简珍妮从崔家出嫁就是,以崔家的财力,帝都又不是没有房子。自己主动到帅府下聘,说得不好听些,为的就是巴结帅府,和少帅攀上关系。可陈少夫人这话,他怎么听都是话里有话。 陈玺最受不了姮娥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自己,蝶翅般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秋水般明媚的眸子柔波潋滟,仿佛洒落了一湖的星辉,波光粼粼,惊心动魄。他忍不住在姮娥掌心挠了挠,话语里透着无线的纵容和宠爱:“都随你。”只要你开心。 姮娥于是露出一朵极为甜蜜的笑容,话语里却藏着一片刀光血影:“珍妮前半年一直在和瑞士的一家医药公司接洽,就在半个月前,正式签订了合同。药品这样紧要的物资,不能总是掌握在一家手里,良性的竞争,更有益于市场,也更符合我们陈家的利益,崔家虽然是我的娘家,但少帅给崔家的照顾已经够多了。” “那依你的意思……”陈玺的目光深得叫人看不懂。 姮娥粲然一笑,轻轻晃着陈玺的手臂:“人家什么意思,少帅不知道吗?我不说,我要少帅自己说,好不好嘛?!”最后四个字,拖着娇娇软软的尾音,浓稠如蜜醴,甜的多少清水都化不开。 陈玺一声轻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而整个人都身处在极度震惊之中的林先泽高速运转的大脑转成了陀螺。这位陈家少夫人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懂,可是连在一起怎么就那么叫人费解和惊悚呢。 陈少夫人此举,是在真心实意地抬举林家?!还是设了什么陷阱就等着林家钻进去?或者,将林家竖成靶子,和崔家分庭抗礼?无论是什么,或许都只是为了打压崔家。只是,她的目的是什么?崔家可是她的娘家,并且传闻里崔氏合族都将这位少夫人当成掌上明珠,要星星不给摘月亮。究竟是什么原因,这位少夫人要冲着自己娘家动手。 “少帅,我在问你话呢。”轻轻软软地娇嗔打断了林先泽的沉思,他把自己当成一个隐形人,默默低头喝茶。 陈玺喉咙一阵发痒,他搓了搓手指,忍住了低头拿烟的冲动,目光深沉如化不开的夜色:“我说过,只要你要,只要我愿意给。” “我要整个北方的医药代理权,少帅给吗?”姮娥的语气娇娇柔柔的,仿佛没有意识到她的话会在整个北方掀起多大的风浪。 这一生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林先泽此时连呼吸都困难了。陈少夫人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姮娥要的东西,陈玺已经早已预料,他沉吟了一会儿,方才问道“岳父岳母知道吗?” 姮娥娇俏地眨了眨眼睛:“少帅现在不是知道了。” 这丫头,拐着弯地骂他在她爹娘面前告状。陈玺屈着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林家是他的亲信,崔家是他的岳家,自己无所谓把这块肥肉给谁,横竖林、崔二家都没有背叛他的胆量。最让他惊讶的,是姮娥,这个娇娇软软的小丫头,他以为她是一只只能伸着肉乎乎的小爪子挠人的小奶猫,没想到,这竟会是一只一直在眯着眼睛打盹的小豹子,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就捏住了猎物的颈动脉。 有趣儿的小东西。陈玺眯了眯眼,藏住眼底那一抹冷光,罢了,一个帝都,随她折腾,只要她高兴就好。 “我答应你,你知道,你的筹码总会让我的天平向你这一边倾斜。”陈玺缓慢地说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姮娥,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姮娥得了便宜还卖乖,懒得扫一眼已经被天降馅饼砸晕了的林先泽,她唇角微勾,眼睛里露出的那一抹妩媚的风情令陈玺心旌摇曳,她轻轻柔柔地讽刺道“那要看少帅的天平两边都放着什么。” 姮娥轻忽的态度并没有惹怒他,他极为认真地答道:“那得看你放的是什么,如果是你自己?另一边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姮娥眨眨眼,眼睛里流动着谁也看不懂的光:“那如果另一边的是少帅呢?” 陈玺一点点收起了笑容,语气变得无比冷酷:“我永远不会让自己处于那个位置,你只能在我的托盘上,除了这里,”陈玺指指自己的胸口:“你无处可去。” 陈玺强硬得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一样的态度换来姮娥的一声轻笑,她眼波流动,然而并没有说出什么难听话:“我当然在你的身边,不然呢,我能去哪里?” 姮娥顺从的态度令陈玺不置可否,他目光移向了显然陷入天人交战之中的林先泽:“林司长,你意下如何?” 天上不会平白无故往下掉馅饼,尽管林先泽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却不可能拒绝这么大的诱惑,即使他拒绝,他的兄弟、儿子,整个林府也都不会同意。 林先泽内心权衡了一番,充满了感激之情地微笑道:“能得少帅、少夫人的看中是林家之幸,林家阖府上下,愿为少帅、少夫人效犬马之劳。” “林伯父客气了。”姮娥目的答成,唇边的笑意都真切了几分:“我就不打扰少帅和您谈事情了,先告退。”她朝陈玺颔首,得到陈玺的允准后带着丫头离开了会客厅。 陈家的玻璃花房里,恒温的内室隔开了风雪,五颜六色的花儿正值盛放,水仙,腊梅,春兰,山茶,各种名品争奇斗艳。 玉玲珑,金盏银台,素心梅,磬口梅,金钟梅,素君荷,绿云,天彭牡丹,春兰余蝴蝶,红一品,峨眉弦,五岳麒麟,夏皇梅,花鹤翎,花佛鼎,绿珠球,鸳鸯凤冠,大朱砂,粉十样景,赛洛阳,白斑雪,朱砂紫袍,恨天高,十八学士,绯爪芙蓉……红花绿叶层层复复,粉光脂艳,云堆霞织,含风泣露,暗香盈盈。 心情极好的姮娥随手折下一枝白斑雪,别在飞琼鬓边,明眸弯弯:“你今日这一身白衫红裙,和这朵花儿相得益彰。” 跟随在她身边听了全部对话的飞琼勉强笑了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就怕扫了姮娥的兴儿,心中思量了一番,仍是开了口:“主子您这样做,怕是会引起崔家的不满。” 姮娥皱了皱眉,“那又如何。”信手又折了一枝花佛鼎簪在癯仙头上,她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崔家有不满的资格吗?” “是奴婢僭越了。”飞琼连忙赔罪。 姮娥已经被扫了兴致,摆了摆手,离开了这座陈玺耗费千金特意为她打造的玻璃花房。 第十六章 海城洪门 和平街一座装潢奢华的咖啡厅里,简珍妮面前摆着一块拿破仑蛋糕,一块舒芙蕾,漂亮的蛋糕装在精致的白瓷盘里,令人食指大动。她漫不经心地用咖啡勺搅动着杯子里的曼特宁咖啡,眼睛在桌上铺开的财务报表上一目十行地浏览着。 萨沙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女子。简珍妮一身墨绿色的织锦弹花旗袍,外搭一件黑色开司米长披肩,胸前别着一枚山茶花钻石胸针,长卷发里编着彩色丝绳垂在脑后,灵动俏皮的配色冲淡了暗色系服装所带来的沉闷感,如此搭配,既有成熟~女性的优雅又不失少女的明媚感,愈发显得她美貌出众,明艳照人。 萨沙含笑快步走过去,简珍妮招呼侍应重新上了咖啡和茶点指了指皓腕间悬着的瑞士手表:“你迟到了半个小时。” “抱歉。”萨沙是个十分英俊的俄国人,他拥有着浅色的头发,蔚蓝的眼睛,阳光帅气的笑容,是非常吸引女人目光的那种男人。“被一些杂事绊住了手脚。”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礼盒放到桌上,“啪”地一下打开盒盖,“这是我赔罪的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蓝丝绒的礼盒里,躺着一串火彩闪耀的蓝宝石项链,这串项链是由一颗十克拉的水滴形主石、六颗配石组成,每一颗蓝宝石周围都镶嵌着数十颗碎钻,看上去价值不菲。 简珍妮微笑着将礼盒合上,轻轻推到萨沙跟前:“你我是老相识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不敢收。” 萨沙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捧着心口大叫:“简,这只是用来我表达对你的爱慕,你把我想的太坏了,我太伤心了!” 萨沙的夸张的表演并没有打动简珍妮,她露出一朵狡黠的笑容:“萨沙,你消息这么灵通不会不知道我已经订婚了,这个时候向我表达爱慕之情,只会被女人当成混账混账的意思你明白吗?就是流氓,恶棍!” 萨沙将礼物收起来,脸上露出一抹假笑:“对不起,我能说听不懂吗?” “好了,我可不是来和你瞎扯的,你已经浪费掉我半个小时了。”简珍妮将桌上的资料放到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深棕色的牛皮笔记本,钢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一个数字,将纸撕下来递给萨沙:“这是我的预算,这批货,我不会出比这个数字更高的价钱。” 萨沙接过,看到上面的数字他皱了皱眉,掏出钢笔重新写下一个数字:“简,你这样只会令我难做。” 简珍妮冷笑了一声:“萨沙,是你在为难我才对。生意人,最讲究一个诚字,诚信,诚意,诚心,萨沙,合作了这么久,你知道我的风格,你现在这么没诚意,我们的关系,怕是要重新考虑了。” 萨沙不高兴地指了指桌上的丝绒礼盒,“简!我的诚意,是你视而不见。” 简珍妮不为所动脸上的笑容十分冷淡:“一条项链就能打动我?你高的离谱的报价,够我买多少条项链?萨沙,如果你还是这么居高临下的态度,我想我们真的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萨沙掐了掐眉心:这个该死的中国女人怎么变得这么强硬。他划掉了前面的两个数字,重新写下一个,再一次推到简珍妮面前,“这是我的底线,不能再少了。” 简珍妮看了看,将纸张揉成一团,脸上勾出一抹令萨沙无比恼火的轻蔑笑容:“萨沙,看来我们的合作关系要终止了。美国人比你们更有诚意,我个人,也更喜欢他们一些,下次,如果你还想要合作,你必须收起你那愚蠢的大国傲慢,并且,你只能和我的秘书谈。” 简珍妮拉开椅子站起来,从钱包里掏出钞票放在桌上:“这杯咖啡我请你,再见!” 黄浦江上江水滔滔,江边望去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一派盛世华歌的富贵气象,然而这层霓虹掩盖之下,却是乱世飘萍、天涯畸零的辗转反侧,随波逐流、蝇营狗苟只为一粥一饭的艰难求存。 璀璨华灯照不到的阴影里,一位青衫男子凭栏而立,仅仅只是一个潇洒、落拓的背影,便令人忍不住感叹:“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二爷,根据兄弟们得到的消息,崔家的医药经销权已经易主,我们要想往北方走货,只能和帝都林家合作。” “帝都林家?”男人诧异地挑起眉,嗓音清澈如冰雪。 “据说是奉军少帅夫人一手扶植起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和自己的娘家打擂台。至于那位少帅夫人和娘家有什么龃龉,属下无能,未能打探出来。” “奉军少帅夫人?竟是这样。”男人唇齿里缓缓咀嚼着属下透露出的信息,神情微恍,他如玉雕般的手指在太阳穴上缓缓揉了揉,声音清而淡:“知道了,这件事我需要再想想。” 属下听出了一贯杀伐果决的男人语气里的犹豫不决,不由诧异地抬头,暗淡的光影里,男子容颜如玉,眉似墨画,鬓若刀裁,此刻他目光幽远,神色间透出一抹往日绝不会视于人前的怅惘,那抹忧郁的气质,浓重到似乎能吸走所有的欢声笑语,令人心头微涩。 这是一个令整个海城滩的女人都欲罢不能的男人,有着最俊美无俦的容颜,诗人一般的忧郁气质,贵公子的清贵优雅,却也有着最残忍狠毒的性情,最可怕的是,这个人连弱点都没有。喜欢他的女人前赴后继,无一有好下场,这样一个男人,也会恍惚忧伤吗? 想到这男人种种的残忍手段,属下连忙收回视线,把自己当成一个隐形人,任由男人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过了许久,男人终于下了决心,他抚了抚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吩咐心腹:“虽则我们的势力主要在海城,但帝都那里也不可掉以轻心。那对姐妹,你安排她们即日启程,先打进上层圈子里去,多余的事不要做,另外,日本人那里,适当的时候配合一下奉军少帅,注意不要留了痕迹。” 什么时候大老板开始做好事不留名了?!属下尽管对男人的吩咐一头雾水,但这个男人在洪门是神一样的人物,从他接任以来,力压青帮、漕帮和九门,威望极重,门中上下都对他敬若神明,因此属下尽管费解,仍旧将男人的命令毫不打折扣地执行下去。 在江边吹了几个小时的冷风,洪九却不过属下因为担忧他身体对他做出的苦苦哀求,坐上回府的汽车。 虽然已经深夜,但海城滩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一路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男人望着车窗外穿梭的汽车和锦衣华服的男女,路边衣着褴褛的乞丐,俊雅非凡的眉目染上一抹淡淡地阴郁,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第十七章 上门闹事 姮娥刚刚用过早茶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崔家七少崔砚秋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张管家紧随其后,见到姮娥连忙请罪:“少夫人,属下无能,没拦住七舅姥爷。”张岩话刚说完,崔砚秋咋咋呼呼的声音直直刺入耳膜:“妹妹什么意思,什么时候我来自己的妹夫家一个下人也能随便拦我了。” 姮娥皱了皱眉,早就知道自她这个七哥没规矩,现在又跑到陈家来闹,是半点不顾忌她这个做妹妹的脸面了。 “张管家,七哥性子急,言语上略有冲撞,希望张管家不要放在心上。”姮娥无视气的脸色青白的堂哥,先温言安抚了张管家几句。 “少夫人言重了。”张岩恭敬地对姮娥拱了拱手。 姮娥示意张管家退下,慢条斯理地沏了一盏玫瑰花茶,这才看向被她晾在一边的堂哥,声音冷得仿佛带着冰渣子:“七哥喊打喊杀的,这是要做什么?这里是陈家,七哥就算胡闹也要看看地方。” “妹妹好大的架子!”崔砚秋在姮娥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目光讥诮:“你以为你的那点腌臜事能瞒得住?在我面前,我劝你还是少摆少帅夫人的谱儿。” 姮娥一双美目闪过一道冷芒,手里的花茶直接泼到崔砚秋脸上:“我倒不知我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能轮到你一个隔房堂哥来奚落我,七哥头脑发昏、粗蛮无理,想必脑子是坏掉了,妹妹这盏茶让七哥清醒一下,不必谢我!” 崔砚秋被滚烫的茶水淋了一头一脸,打了发胶的头发上还粘着几朵茶叶,他气得全身颤抖,指着姮娥鼻子骂道:“崔姮娥,你别给脸不要脸,你未嫁之前就和你那个表哥勾勾搭搭,世间怎么会有你这么轻浮、放荡的女子!我警告你,不要仗着你那些狐媚手段在少帅面前给我使绊子,否则……” 崔砚秋话还没有说完,姮娥目光冰冷,几步走至崔砚秋面前,对着他的面颊用力甩出一记耳光,“啪”地一声脆响,崔砚秋被她这股蛮横的手劲打的头一偏、身子一个趔趄,白皙的脸颊上立刻清晰地浮出一个五指印来。 崔砚秋顿时呆住,左脸颊火辣辣的痛感传来,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被这个从未被他放在眼中的妹妹打了,他腾地一下从沙发上探身而起,叫嚣着扑过去就要还手,“你这个贱人!你竟敢打我!” 姮娥面色如冰,眨眼间截住崔砚秋挥过来的手臂,大拇指和食指扣住崔砚秋脉门,看似弱质纤纤的青葱玉指,却蕴藏着不容撼动的力量,崔砚秋越是挣扎,手腕就越是痛得像是烈火烧灼。 姮娥冷冷勾起唇角:“蠢材,难道我那好三婶没有告诉你,我从六岁起就开始打磨筋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你这副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也配和我动手。”她的目光在大厅里扫视了一圈,她带来的陪嫁丫鬟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头,并没有因为崔砚秋崔家少爷的身份而显露出丝毫异样。“七哥呀七哥,陈玺把你调到宣城,给足了你面子,否则就凭你自己这个废物模样,怕是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 “崔姮娥!”崔砚秋怒火高涨,盯着姮娥的目光充满怨毒。 姮娥冷笑:“七哥可别这样看着我,大厅里都是我的心腹,你拿这么恶心的目光看我,会让我忍不住杀了你,把你的尸体剁碎,全部丢到下水道里去喂臭虫和老鼠,你猜,陈玺会不会为我收尾?!” “你敢!”堂妹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所透出的杀意令崔砚秋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色厉内荏地重复道:“贱人!你敢!” 姮娥狠狠捏住他的手腕,耳边顿时传来崔砚秋杀猪般地惨叫,他平时装出来的斯文儒雅半丝都没剩下。姮娥眯了眯眼,声音轻轻柔柔地:“我不是不敢,是怕脏了手。”她一瞬间松了手指。 崔砚秋只觉得握住他手臂的铁钳一样的手指力道一松,猝不及防间身体一晃被自己的堂妹甩到了地板上,他用不敢置信又暗含恶毒的目光看着崔姮娥,见她先是用丝帕擦了擦手,随后把帕子丢了,含笑问一边的丫鬟“少帅快到了吗?” 她身边跟着的叫瑞白的丫鬟答:“刚刚进了大门。” 语声方落,崔砚秋惊讶地看着姮娥对他露出一抹冷冽的笑容,随手将茶几上的掐丝珐琅彩玫瑰花茶壶狠狠摔在地面上,“稀里哗啦”,一时间碎瓷四溅!姮娥抽掉乌发间的点翠凤鸟发钗,顷刻间一头青丝倾泻如瀑,衬着她巴掌大的小脸,雪肌香腮,透出十分得柔弱堪怜之美。 尽管崔砚秋对姮娥恨得咬牙切齿,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堂妹容颜殊丽,令人一见忘俗。 就在崔砚秋愣神的当口,一身风尘仆仆的陈玺迈步进入客厅,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崔砚秋目瞪口呆、永生难忘! 他那个原本伶牙俐齿、出手狠辣的堂妹见到陈玺,一双明眸似有星光闪过,她睐向陈玺的那道眼波软如春水,眼尾浮起一抹暗红,似委屈无限,又似伤心无尽,梨花带雨一般、飞扑到陈玺怀里,被陈玺一把搂住。 望着万般委屈、不胜娇弱、在自己怀里伤心得摇摇欲坠的妻子,陈玺的目光在大厅里飞速地扫视了一圈,目光略过碎在地上的茶具、他那个无端坐在地上的舅兄,最后落在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娇妻身上,他一边不自主地拍抚着姮娥哭地颤抖的后背,一边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说着目光凌厉的投向本该去宣城赴任却突然出现在帅府的人,一双墨眸寒光四射。 崔砚秋被陈玺目光里的杀气吓得浑身一颤。 只一眼,陈玺便阴沉着脸收回了目光,视线落在姮娥身上,却是春风化雨一般温情缱绻,不断哄劝着怀中哭的可怜的娇妻。 姮娥哭声娇弱,泪珠落了满脸,就是不肯开口。 陈玺无奈在沙发上坐下,将姮娥抱到怀里:“早上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说好了要陪你,结果父帅那里有吩咐,我答应你,忙完手边的事情就专心陪你,好不好?”最后三个字说的又轻又柔,那宠溺的语气,不像对妻子,反倒像是在哄不懂事的小女儿。 姮娥仍旧不说话,眼泪落得越发厉害! 陈玺无奈,骂客厅里杵着的下人:“都是摆设吗?!你们整天跟在少夫人身边,吃着我陈家饭,还让主子受这么大委屈,都是死人不成?!也就是少夫人仁慈,宽纵的你们不知道天高地厚!” 陈玺指桑骂槐,大厅里的丫鬟连忙跪下,一迭声的请罪求饶,跪在最前面的丫鬟在陈玺眼皮子底下用看似隐蔽的眼神默默望了一眼站在客厅中央、一脸不知所措的崔七少爷崔砚秋。 陈玺心下冷笑,崔家这一代,不是没有无能的人,蠢成崔砚秋这样的,还真是不多见。陈玺骤然发难:“七舅兄,是不是妹夫我哪里做的不好,竟让姮娥在舅兄面前委屈成这样,这小丫头是不是告我的状了。” “不是……妹夫,你听我解释……”崔砚秋被陈玺冰冷的目光一扫,吓得随即改了口:“我是说,少帅,你不要误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眼看着事态要朝着一个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崔砚秋紧张地语无伦次。 “不是我想的那样?!”陈玺目光冷冷地望着崔砚秋,“那是怎样?!崔七少闯进我的府邸,想要教训我的妻子,你以为你是谁?!我的妻子认你这个哥哥,你才是我陈玺的舅兄,她不认,你在我眼里,屁都不算!” 趴在怀里的姮娥差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她这个七哥自视甚高,陈玺却对着他大爆粗口,还不知道这个蠢货情急之下会说出什么来! 果不其然,崔砚秋被陈玺丝毫不留情面的话弄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扭曲的神情十分难看,忍不住咬着后槽牙道:“少帅,你不要被这个贱人骗了,这个贱人水性杨花的很!她和她那个……” “砰……”的一声枪响,崔砚秋身后博古架上的古董花瓶应声而碎,大厅里的众人噤若寒蝉。 崔砚秋满目惊恐地咽下未竟的话语,不可思议地看着陈玺。 陈玺将手里的勃朗宁手枪重重拍在茶几上:“看来崔七少是不满意我的安排了,也好,宣城本来就不缺人!倒是省了我一番功夫!崔砚秋,你记住,再让我听到你的一句胡言乱语,下一次,我的子弹就不是对着你身后了。”说完朝着跟在自己身后进来、默默站在壁角努力缩减存在感的张管家厉声喝道:“送客!” 张岩躬身应“是”,连忙让下人架住手软脚软的崔砚秋,将他连拖带拽地弄出客厅。 崔砚秋不甘心,嘶吼着求饶:“少帅,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不要被这贱人蒙蔽了!少帅……” 张岩眼见着少夫人的这位舅兄越说越不像话,只好让下人将崔砚秋的嘴堵住。出了花园,下人却没有放崔砚秋出门,而是把他拖进一间幽暗的内室,原本围坐在屋子中央一张矮桌旁喝茶的几个下人一拥而上,对着送进来的人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站在门边的张岩袖着手,面色冷漠:“给个教训就够了,不要把人打死了。” 第十八章 简珍妮的生意 姮娥将陈玺的衬衣哭湿了一大片,眼泪还没有丝毫止住的迹象。 陈玺无奈地安抚她:“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和这么一个糊涂虫计较,哭伤了自己的身子,多不值当。” 闻言,姮娥抬起脸来,一双泛着水光的眼睛眼角红红的,目光哀婉而凄迷:“如果不是你把事情闹得这样大,我又怎么会经受这些疯言疯语?我竟不知,我在你们眼里,是这样不堪的人。”她说着脸上露出一抹十分凄凉的笑容,话语里透着自怜自艾的哀柔:“你又何必发这样大的脾气,崔砚秋说的,未尝就不是你的心里话。” 陈玺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我的心里话是什么?我把你当心肝宝贝一样,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就凭崔砚秋说的那些屁话我就能一枪崩了他!” “何苦?一年前你不是已经信了吗?”姮娥收起眼泪,看着陈玺的目光十分嘲讽。 陈玺受不住她这样冷峭的神情,压着脾气质问:“在你这里是不是这一页永远都翻不过去了?!”说完也不等姮娥回答,低头就要吻她。 姮娥将陈玺一把掀开,力气大得陈玺一个踉跄、险些从沙发上掉下来。她将茶几上的器具全部扫落在地砖上,伴着清晰的碎瓷声响起,姮娥崩溃地大喊:“不能!不能!凭什么你们可以恶意的揣度我!凭什么!凭什么侮辱我!凭什么!” 陈玺从沙发上站起来,手里握着枪:“我这就去把崔砚秋剁碎了给你出气!” 这个男人就只会威胁自己!姮娥原本三分是在做戏,此刻却是动了真怒,他对着陈玺大喊:“好啊!去啊!你最好连我一起!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陈玺愤怒地把手里的手枪扔到茶几上,“砰”地一声,茶几整张裂开,陈玺快走几步,打横抱起姮娥:“扔你?我哪里舍得!你这辈子除了我身边,哪儿都别想去!” “放开我!”姮娥对着陈玺的脸上一顿招呼,“啪啪”扇陈玺耳光:“陈玺你这个混蛋!你怎么不杀了我!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陈玺打不还手,脸上的笑容却十分阴沉:“就是下地狱,我也拖着你。”…… 眼见着两个人上了二楼,“砰”的一声卧室门被甩的震天响。大厅里的下人们这才劫后余生一般都长出了一口气。 真是太、太、太吓人了! 自从这位少夫人驾临帅府,府里面整天鸡飞狗跳。 少夫人仗着少帅的宠爱作天作地,少帅一个大男人,位高权重,脸上却三天两头的带着伤,不是破了嘴角,就是脸上一条血道子,巴掌印还好说,遇到遮都遮不住的伤口,也只能若无其事地带伤出门,横竖没人敢问到少帅脸上。只是私底下却被人传的很不成样子,都已经沦为整个帝都的笑柄了。 现在整个帝都无人不知,陈少帅家有河东狮,偏偏当事人还甘之如饴。 只是苦了陈玺身边这些服侍的人。 少帅不舍得为难少夫人,就只能整天拿着下人出气。弄得整个府邸人心惶惶,唯恐成了这夫妻二人斗法的牺牲品。 普通的下人还好,一般没机会凑到少帅身边去,少夫人的陪嫁丫鬟,少帅冲着少夫人总要给几分薄面,最凄惨的,就是张岩,每次都会扫到台风尾。 特别是这次,崔七少闯进府里,他要担一大半的责任,张岩可没有错过少帅最后那一道饱含杀气的眼神,一边苦着脸指挥下人收拾残局,默默心疼这两人打碎的东西,一边苦思冥想该怎么将功赎罪。 让姮娥这么一闹,陈玺再从床上起来,已经是下午了。在他眼里,姮娥在他身边怎么胡闹都行,哪怕捅破大天去,他都可以当成是她在撒娇使脾气,横竖这张牙舞爪的小东西到了床上那是娇娇软软、可心的很,让他怎么都疼不够。 陈玺摸摸脸上的血道子,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这小丫头下手有多狠。他心下冷笑,他当然知道整个帝都怎么议论他,只是绝色佳人,稀世难寻,他陈玺既占了这个先机,那些人就算心里再酸,也休想有半分染指的机会。 他低头看向姮娥,小丫头脸上还挂着泪痕,长长的睫毛被打湿,显得更加黑如鸦羽,在白瓷一般细腻的肌肤上投下两片小扇一般的阴影,哭的红红的挺翘的小鼻子,被他吻得微微发肿、嫣红如玫瑰花般的嘴唇,白如羊脂的脖颈上散落着几抹暧昧的红痕,海棠春睡,不胜娇慵,陈玺情难自已,爱怜地亲吻着姮娥的鬓发,恨不得将她揉入骨血。 距离上次和陈玺吵架,姮娥已经三日没有看到她,姮娥的心情不由十分之好,打电话约简珍妮来府里玩。 橘色的夕阳透过落地窗户射进来,给整个琴室笼上一层温暖的淡金色。 姮娥和简珍妮正在对弹莫扎特的“d大调双钢琴奏鸣曲”,轻松、平静、快乐、超然的钢琴声在室内悠然流淌,令人身心愉悦。 一曲歇止,室内仿佛犹有余音。简珍妮动了动手指:“好久不弹,我都有些生疏了。如果不是你带着,险些弹错。” “你总是这么谦虚。”姮娥有一瞬间的恍惚,然而失态只是这一秒,快得简珍妮都没有察觉。“府里新请了一位法兰西米其林餐厅的主厨,他的黑松露鹅肝酱,焗田螺,红酒鸡,白汁烩小牛肉,金枪鱼迷迭香咸挞,芝士焗龙虾配香草羊扒,白葡萄酒青口,烤卡芒贝尔奶酪,酥皮洋葱汤都不错,特别是甜点,有道焦糖蛋奶冻你应该会很喜欢。所以,要不要留下来试菜?” 简珍妮抿嘴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看来这位法国厨师厨艺相当高明,您对他的拿手菜可是如数家珍啊。” 姮娥微微一笑:“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简珍妮一愣,有一种女子,只是那么站在你面前,无需言语,无需眼神,就会令人心头浮起自惭形秽之感。她目光里满是叹服:“放眼整个帝都活得再精致的名门闺秀,您一比,都成了村妇。” 姮娥失笑:“我这样古板、迂腐又无趣的人,有时候都自厌的很。”不想再多谈,她吩咐一旁的侍女:“多加一套餐具,我留表小姐用餐。” 和简珍妮一起吃了晚餐,姮娥吩咐司机把简珍妮送回去,挥退下人,一个人去了后花园。 春寒料峭,到了夜里,冻得人骨头都冒着寒气。姮娥在凉亭里的石凳上坐下,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开司米披肩,仰首望着一轮明月,视线有些痴了。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风大,这么晚了还在花园里坐着,不冷吗?”军靴踩在草地上的声音像是叩在姮娥的心上,她低头整理披肩,抬头望向陈玺时,眼底已不见半分晶莹。 “珍妮刚走,我一个人呆着太憋闷,就想四处走走。” 陈玺知道她没有说实话,然而并不想寻根问底,而是把话题引开了:“你那个表姐简珍妮,你知道她都在做什么生意吗?”他脱下身上的大衣外套,披到姮娥身上。 姮娥顺势往陈玺怀里靠了靠,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清淡语气:“具体什么生意我不清楚,无非倒买倒卖罢了。” “她一直在和军火商人打交道,这你清楚吗?”陈玺看似漫不经地丢下一个重磅炸弹,说完仔细观察着姮娥的反映。 姮娥诧异地眨眨眼:“她胆子这样大。”继而自失一笑:“现在这些人,个个嗜钱如命,哪里还有几个做正经生意的,少帅这么一说,还真像我那表姐做出来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知情?”陈玺视线牢牢锁住姮娥,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少帅觉得,我应该知情吗?”姮娥仰着脸与居高临下的陈玺对视了一秒,唇边勾起一抹略有些慧黠的笑容:“我知不知情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珍妮的每一桩生意,都分了我干股,所以,只要不是什么太犯忌讳的事情,还望少帅看在我的面子上通融通融。” 陈玺目光深沉地令姮娥看不透,半晌,陈玺轻轻笑道:“作为少帅,我不会通融,作为你的夫君,让妻子赚一些脂粉钱,这个可以。” 姮娥闻言露出一抹甜美的笑容,她双手勾住陈玺的脖子,往下一拉,在陈玺的下巴上落下一个吻:“多谢夫君。” 姮娥醒过来的时候枕边已空,她招来被她刻意冷落了几日的飞琼:“珍妮和萨沙那边谈崩了?” 比以前还要更加沉稳的飞琼低声回话:“珍妮小姐选了美国人合作。” 姮娥一只手扶住脑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在人家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一旦两只眼睛都睁开,就不会再闭上眼睛装糊涂。” 飞琼靠着床边坐了半个身子,为姮娥揉着头。 姮娥示意飞琼停下,吩咐她:“这批军火不要出手,让简珍妮找个由子送给陈玺,以后这生意就不要做了,破财消灾。” “是!”飞琼行完礼就要退下,被姮娥叫住:“慢,你找个合适的人,和珍妮做一下交接,让她专心准备婚事。另外,我给林家的好处可不是白送的,简珍妮嫁过去后,要尽快把林家握在手里面。这是我的吩咐。” “是,奴婢知道了。”飞琼出了卧室。 第十九章 余情未了 姮娥坐在床上,精神有些恹恹的。崔家的商务虽然大部分都由她三叔和六叔掌管,但在她未出嫁以前,崔家族务她碍于女子之身无法插手,崔家的大小生意她一直由她和两位叔父一起打理,甚至因为崔老太爷对她这个长房嫡长孙女的看重与信任,她手里的权利,比两位叔父都要大。崔家的生意姮娥照管了五年,恩威并施,打压拉拢,或升或降,早就培植出了一批自己的心腹。一些她并不想要崔家知道的消息,短时间内,她可以将崔家瞒的滴水不漏。这也方便简珍妮在一些事情上做手脚。然而,崔家的医药代理权旁落这样的大事,那些掌柜也并不敢帮她隐瞒太久,虽然姮娥嫁了奉军少帅,但这些下人毕竟吃得还是崔家这碗饭。再有两天,崔家一定会收到消息,白拿了这么久的好处,崔家的胃口早就被养大了。 姮娥漫不经心地拨动着腕上的玉镯,只是不知她的那位好母亲得知之后会作何反应。还有祖父,想必也会对她失望的很吧…… 简珍妮收到姮娥派人传来的消息之后简直犹如晴天霹雳,她甚至都无法原谅自己。将手里的工作做了交接,她从家里直接去了公司,想着怎么才能将功补过。 萨沙这个狗东西,虽然上次他们两个不欢而散,但怎么说他们也合作了三年,谁承想他竟然这么不讲商业精神,将她这个买主的消息散播出去。等她忙过了这一阵子,她一定要好好回报他!简珍妮心下发狠! “咚咚咚……”门外传来两高一低的敲门声,简珍妮深吸了一口气:“进来。” 她的心腹琳达匆匆走进来“老板,有个消息不知道您想不想知道。” 简珍妮将签字笔扔到一边:“说吧。” “据我们安插在林府的下人回报,林大少爷和沈芳芸约在一家咖啡厅见面。” 简珍妮“啪”地一声合上手里的文件,咬牙切齿地道“真是不省心。” 她原本无所谓林云柯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横竖他也做不了主,但是姮娥既然有吩咐,她就要做到尽善尽美。简珍妮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紫貂毛大衣,一边穿一边吩咐琳达:“以后关于林府的事情,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是,老板。”琳达十分有颜色的将挂在衣架上的小羊皮珍珠手袋递给简珍妮。 简珍妮接过:“给我叫辆车,我这就过去看看这一出《梁祝》。” 简珍妮赶到咖啡厅时,正好看到沈芳芸哭的梨花带雨,而林云柯正递上一块手帕。 简珍妮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原本杀气腾腾的她放慢了脚步,直到在桌边站定,沉浸在某种粉红泡泡的氛围里的两人这才看到她。 沈芳芸哭声一顿,默默垂下头,掩去眼睛里的那一抹愤恨。而林云柯则是一瞬间离了座位,要给简珍妮拉椅子。 林云柯拉的是他旁边的椅子,右手边靠走道的位置,简珍妮视而不见,直接坐到了沈芳芸旁边去。林云柯和沈芳芸二人身体同时一僵,简珍妮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反客为主地叫来适应生要了一壶咖啡,又要了几样甜点。 等待上茶点的功夫,她的视线轻飘飘地扫了坐立难安的两人一眼,含笑问道:“未婚夫,请问你为什么会和前未婚妻做在一起?是突然发现旧情难忘想要再续前缘?”她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可以啊,不过退婚只能我来提。” 林云柯心下一个咯噔,还不等沈芳芸窃喜,已经着急地解释道:“简小姐,你误会了,我和芳芸不是你想的那样。”话才脱口,林云柯就察觉出了不对,暗暗后悔自己的失言。 简珍妮鼓掌:“瞧瞧,一个是简小姐,一个是芳芸,还真是亲疏立现。未婚夫,你是不是忘了,还有半个月,我就是林家的大少夫人。” 林云柯沉默,他试着组织语言道:“简小姐,我当然不会忘记你是要和我共度一生的女子,只是芳芸,一直以来我都把她当成小妹妹,是人都有恻隐之心,我和她约在这里,是因为我欠她一声抱歉。” 简珍妮听了这番解释挑了挑眉,这个林云柯,比她想象的要聪明一些。她红唇动了动,刚要说话,只见沈芳芸惨白着一张脸,满面的泪痕:“你只是把我当妹妹吗?云柯,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林云柯垂下头搅拌着杯里的咖啡:“对不起,芳芸……” 沈芳芸露出一抹凄凉的笑容,如果说那天晚宴上发生的事情是让她心如死灰,而现在林云柯的一番话彻底浇灭了她心里面的最后一颗火星,不复余温。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好!真好!……”沈芳芸踉跄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咖啡厅。 简珍妮目送着沈芳芸走远,心情甚好地叉了一块蛋糕送进嘴里,慕斯蛋糕入口即化的甜软令她眯了眯眼睛,因为心情不好午餐都没有吃的简珍妮连吃了两大块蛋糕才放下叉子,抬头,看到十分沉默地坐在那里的林云柯,她瞬间饱了:“你怎么还没走?” 林云柯苦笑:“我知道简小姐并不喜欢我。只是我们已经订婚了……” “原来你还记得我们订婚了。”简珍妮打断他的话,语气里带出一丝丝恼火:“林大公子,你要搞清楚,坐在这里和前未婚妻卿卿我我、藕断丝连的人,是你,不是我。” 林云柯只觉得简珍妮胡搅蛮缠,他十分泄气地道:“那你希望我怎么样?我有负她在先,沈家又是如今这个境地。就算只是朋友,我也做不到不闻不问。” 简珍妮不怒反笑,“啪啪啪”地鼓起掌来,“真看不出来你林大公子还是个义薄云天的人物,我恰恰与你相反,我这个人冷血无情,早就把同情心喂了狗,让你娶我,还真是委屈你了。” “简小姐,不管娶你是不是出于我的自愿,我都会认真对待我们的夫妻关系,可是你呢,简小姐,在你这里,我看不到你对这段婚姻的尊重。”林云柯望着简珍妮的目光十分认真,仿佛一眼能看到她的内心深处。 原来她的不满都写在脸上了。简珍妮自失地一笑,索性开诚布公:“崔表妹既然能要沈家垮台,那他们沈家就都得给我夹着尾巴做人,如果你再多管闲事,我不介意脏了我的手。” 林云柯握紧咖啡杯:“你们就非要赶尽杀绝?” 简珍妮觉得他天真的可笑:“赶尽杀绝?沈家算什么台面上的人物,也配的起这四个字?!成王败寇,沈家既然站错了队,就要付出代价,这个道理想必令严也教过你吧。林大公子为沈家抱不平,难道是对崔表妹不满?还是,你对少帅的处置心存怨望?” 简珍妮红唇轻吐,字字如刀,林云柯简直难以招架。 林云柯沉默了许久,才颓丧地开口:“少帅和少夫人对沈家的处置,没有我可以置喙的余地,我承认,我对芳芸余情未了。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一块出国留学,是我对不起她,辜负了她。可是珍妮,芳芸她毕竟真心爱过我。我知道我和你的婚事过于仓促,对于我们两人,都要花时间去接受,我在心里面,已经在将你当做我今后的妻子。你呢?你有把我当成你未来的丈夫吗?在你身上,我看不到尊重。” “哦?算你还有一些自知之明。”简珍妮挑眉,目光里透出凌厉:“你们林家二姓之臣,最大的优点不就是识时务吗?少夫人让你们林家娶我,是给了你们一步登天的机会,难道你们林家不该感恩戴德?林云柯,如果不是你母亲还在,为了少夫人的面子,我不能做小,我倒宁愿我嫁的是你父亲。”简珍妮指指自己的脑袋:“毕竟,他这里比你清楚的多。” 简珍妮的话里毫无尊重,林云柯并没有恼羞成怒地反驳,而是笑得十分苦涩:“你果然看不起我。” “林大公子,离了林家,你什么都不是,而我,我之所以成为简珍妮,靠的只有我自己,所以,你有什么令我另眼相待的地方。”简珍妮从手袋里取出钞票拍在桌上,懒得再和林云柯多言,率先出了咖啡厅。这顿下午茶,令她喝的倒尽胃口。林家,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出了玻璃门,她回头望了一眼这家咖啡厅,萨沙在这里摆了她一道,林云柯又在这家咖啡厅和沈芳芸一起给她难堪,看来她和这家咖啡厅八字不合,以后还是少来为妙。 简珍妮下了台阶,快走几步,拉开候在咖啡厅外的汽车门,吩咐司机开车。 “回来了?”林云柯刚进客厅,便看到父亲林先泽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显然等他很久了。 “是父亲。”他将外套递给佣人,低头换上拖鞋。 “到我书房来一趟。”林先泽合上报纸,当先上了二楼。他未来的这个长子长媳,还没嫁进来就已经开始在林府安插眼线,手这伸得也未免太长了一些! 第二十章 林家父子 书房里,林先泽安排自己的心腹守在外面,这才让长子坐下说话。 “你和芳芸约见面,简珍妮那丫头是什么反应?” 林云柯想起今天下午那一团乱絮就想苦笑:“父亲,简珍妮对儿子没有半分情意。这个女人,比男人还要强硬,并且为人狠毒,冷酷无情,目中无人,唯利是图,只怕不好相与。” “哦?”林先泽显然很意外儿子会这么看简珍妮,“你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评价你这位未婚妻的?” 林云柯沉默,低头喝了口茶,才缓缓道:“儿子以前也和简珍妮接触过,简珍妮举止高雅,妙语如珠,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八面玲珑,令人如沐春风,就是她的那些竞争对手,提起她也是赞不绝口,儿子实在难以把她和以前的简珍妮联系在一起,据儿子今天观察,她和以前真是判若两人。” 林先泽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看来少夫人对我们林家另有想法,简珍妮这是在给我们家下马威啊。就是不知道少帅会不会纵容少夫人。” “父亲,简珍妮明目张胆地往我们家安插人手,这样的小事,少帅不见得不知,少帅不插手,或许是想看看我们家会做出什么应对。”林云柯一改下午和简珍妮在咖啡馆时的唯唯诺诺,言谈之间充满了自信和笃定,那是二十多年家族浸润、自幼耳濡目染才有的世家贵公子的风采。 林先泽欣慰地一笑,显然对儿子的观点极为赞同:“云柯,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看的远不如你透彻,你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这桩婚事,父亲委屈你了。” “父亲,您的一片拳拳之心,都是为了儿子,儿子从无怨言。” 林先泽叹气:“简珍妮绝非贤妻,她嫁进来,府里要不太平了。” 射击场上,陈玺打完最后一发子弹,枪枪都是十环。高陵就没有这么好的准头了,不是八环就是九环,一个十环的成绩都没有。他也没有在意,而是谈起与陈玺夫人有关的话题。 “我看嫂夫人自从来了帝都,走得每一步都不简单,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 高陵是和陈玺一起留过洋、蹲过同一个战壕有着过命交情的好兄弟。如果是别人,在他面前,提起姮娥都算是冒犯,但是对着自己的好兄弟陈玺不介意多说两句:“小打小闹罢了。军政上她插不上手,其余都是小节,随她折腾。” “小节?”高陵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你知道嫂夫人从美国人那里买了三架战机吗?这可不是个好开端。” “那又如何,她还会开战斗机不成?”陈玺显然知道了这个消息并且没有太当回事。 高陵几乎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陈玺:“博御,嫂夫人明显不是和你一条心,你这是吃什么迷药了。” 陈玺略自失地一笑,他的确是吃了迷药,一种叫做崔姮娥的迷药,情迷心窍,甘愿沉溺其中。“少陵,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我看自从嫂夫人出现,你就没有做过一件有分寸的事情,让简珍妮嫁到林家去,我并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那女人精明的很,我怕林家父子不是她的对手。” 陈玺从高陵的话里听出一丝不同的意味,他挑了挑眉:“你喜欢简珍妮。” 高陵愣了愣,他没有想到陈玺这么敏锐,不由摸了摸鼻子:“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我总不能去跟林云柯抢女人。” 陈玺一声轻笑:“小丫头乱点鸳鸯谱,倒是拆散了一桩好姻缘。” “哪里有什么好姻缘。”高陵话语里透出一抹自嘲:“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简珍妮那个女人,连她自己都可以利用,若是让她知道我对她有情,那还得了?” “大丈夫畏首畏尾像什么话。”陈玺一副过来人的口气指点道:“若是真得喜欢,那就断其翼,折其骨,早晚她会低头。” 高陵闻言全身上下一阵发冷:“你不会准备这么对付崔大小姐吧。”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他连嫂夫人都不敢叫了。 “想什么呢!”陈玺不知道高陵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姮娥那是他的心肝肉,折了她一身傲骨,他怎么舍得:“我和你说的难道不是简珍妮?!” 高陵简直要被陈玺的双重标准气笑了:“感情你对嫂夫人那是春风化雨、轻怜密爱,我对着我的心上人就要喊打喊杀?!我又不是变态!”高陵笑容里带出一抹苦涩:“更何况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这口气,好像动心不是两三日了。没想到这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大少也有这样为情所困的一天,陈玺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漏出一丝口风:“若你不介意简珍妮是二嫁之身,你们也不是全无可能。” 原本还有些黯然的高陵瞬间眼睛发亮:“什么意思?” “林家父子没有你们想的那样简单,简珍妮嫁过去,会发现她的野心根本无法实现,依她的聪明,她绝不会在林家搭上一辈子,而是及时止损,更重要的是,我的夫人,一旦发现事不可为,为了不浪费掉这颗棋子,一定会给简珍妮换个地方。” “当真?!”高陵十分激动:“如果真是这样,我绝不会嫌弃她二嫁,我已经错过了一次,绝不会错过第二次。” 陈玺拍拍他的肩膀,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姮娥,那个丫头想干什么,他都不会阻止,他倒要看看,这一生,他会不会等来她的一个回眸。 陈玺的副官跑过来,附耳道:“少帅,已经打探到那个俄国人的下落了,他怕被报复,藏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陈玺牵了牵唇,露出一个十分冷酷的笑容:“做的干净些。”“是!”…… 崔夫人接到商行崔掌柜的电话才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然将整个北六省的医药代理权知会都没知会一声的,就这么拱手相让,顿时气得拍了桌子。 “阿潋究竟在想什么!她对崔家有怨气,我这个当妈的,不是不理解她的委屈,她对着自己的堂哥下手,出手就让他降职,我有说过她什么!她三叔三婶胡闹,我帮她压下去,就是想着她能够懂事一点,可你看看她现在做的事情,开罪了自己的娘家,对她有什么好处?”崔夫人现在提起这个宝贝女儿就头痛,这么大的事情!她这个当妈的,竟然被她瞒了半个月!可这是能瞒她的事情吗?!只怕这个消息一放出来,崔家那几位爷就要齐齐打上门了。 “林妈,你亲自去把大老爷叫回来,就说我有急事,快!” “是!大太太。”林妈急匆匆地跑出去,差点和大踏步走进花厅的大少爷撞了个满怀,林妈行了礼,步子不停地跑出去。 “妈,妹妹那里是怎么回事?族里那些人会不会发难。” 崔夫人揉揉快要炸裂的脑袋:“你也得到消息了?你妹妹翅膀硬了,我这个做妈的,是管不了了。” 崔大少爷崔鹤鸣接过下人手里的美人捶,为崔夫人捶着肩。“妈,您也不能怪妹妹,妹妹小产,求上门来,您避而不见,父亲装聋作哑,我又被你们二老支开,我们这些最亲近的人,没有一个为妹妹出头,她不该寒心吗?是我们崔家不义在先,如果当时妹妹和陈玺和离了……” “啪!”崔夫人反手一个巴掌打在儿子脸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们这一对魔星!你妹妹好歹还有过让我舒心的时候,你呢!从小到大就没有让我省心过。” 被猝不及防打了一耳光的崔鹤鸣无奈地跪下请罪:“儿子不孝。您息怒。”这还是崔夫人第一次打他,看来是已经盛怒到了极致。 崔夫人犹不解恨,指着崔鹤鸣骂道:“就你们兄妹情深!我和你爸爸,在你眼里是不是早就成了卖女求荣的人?!你也不想想,你妹妹想要和离,陈玺会同意吗?陈玺是谁,那是奉军少帅,崔家不把你妹妹献上去,别说你这个未来家主的位子,灭门之祸就在眼前!我知道你为默言抱不平,你好歹用你那个满是礼义廉耻的脑袋想一想,是他曾默言重要,还是父母妻儿这些亲人重要!你为了个表弟,三天两头气我!姓曾的那是你老子吗?!” 崔鹤鸣原本默不作声地听着母亲教训,听到那个让他心里布满伤痕的名字再也忍不住了,“腾”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妈,默言不仅是儿子的表弟,还是儿子的前妹夫,他还救过儿子的命!他曾默言虽然不是儿子的父亲,可却是儿子的再生父母!爸爸和你都不在乎默言的性命!儿子在乎!你们不在乎妹妹的幸福!儿子也在乎!儿子劝您一句,世事无常,不是您想如何就如何的,儿子告退!” 崔夫人被气了个倒仰,望着崔鹤鸣掀帘而出、头也不回的背影,一边揉着胸口,一边对着自己的心腹恨道:“你们听听,他说的这叫什么话!这个榆木脑袋的混账,如果不是他立不起来,我至于这么殚精竭虑吗!末了没有一个人领我的情,我这是生了什么样的讨债鬼!” 第二十一章 崔鹤鸣 崔鹤鸣顶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回了屋。他的妻子卢念雪吓了一跳,她这个婆母,对外人狠辣无情,对这一双子女,那是放在心尖上疼的,从她嫁过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夫君挨打。卢念雪什么都没说,吩咐下人拿冷毛巾和煮鸡蛋过来。 冷毛巾敷在脸上,崔鹤鸣这才觉得右边脸颊火辣辣地疼。“念雪,我要去趟帝都。” 卢念雪拿着毛巾的手顿了顿。有个崔夫人那般强势的婆婆,卢念雪沉默、温柔惯了,然而这次,对于丈夫的决定,她不得不问:“天泉,你要去帝都做什么?是要去给妹妹撑腰,和陈家打擂台吗?” 崔鹤鸣握住妻子的手,动作十分温柔:“念雪,妹妹她将陈玺许给崔家的北六省的医药代理权反手送了陈玺的心腹,母亲现在十分不满,我怕崔家再做出让妹妹伤心的事情。” 饶是镇定如卢念雪,听到这个消息此刻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妹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 阿潋这是恨上了崔家,若是一心报复崔家,哪里会管好处不好处的事情。然而,即便卢念雪是他的枕边人,夫妻感情一直很好,崔鹤鸣也不想跟她透露自己妹妹内心的想法,崔鹤鸣苦笑:“妹妹她一向有主意,我现在就怕崔家人会去妹妹那里闹事,我过去,他们说不得会收敛一二。” 卢念雪不知道丈夫是从哪里来的自信,天泉要是真去了帝都,就是在和崔家打擂台,如果没有公婆,就凭自己丈夫的性格,崔家家主的位子说不得就要易主,崔家那些人,根本就不会因为自己丈夫而有所收敛,说不得还会借题发挥,剑指家主之位,那时候,自己丈夫又要如何收场!她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想什么! “天泉,我以为此事不妥。”卢念雪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分析道:“妹妹之所以能办成这样的大事,少帅一定在她背后撑腰,就算崔家找上门去,也决计讨不了好。有七堂弟前车之鉴,谅他们也不敢太过分。但是你不一样,你若去了帝都,妹妹是把你当哥哥还是当崔家人看待?有你在,妹妹怕是投鼠忌器。天泉,我知道你这个做哥哥的想要维护妹妹的心情,我只是怕你好心办坏事,说不得会因此妨碍到妹妹的决断。” 卢念雪温柔沉默,一直奉行“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人生信条。从她嫁过来的第二天起,崔鹤鸣就知道自己的这个妻子心有七窍,胸怀锦绣。尽管卢念雪并不多话,可是她行事间的温柔妥帖一直很得崔家上下的喜欢,特别是对待他这个丈夫,更是周到细致,无一处不令他觉得熨帖,因此,他对她一直十分喜爱。 “念雪,你也觉得是我冲动了吗?”崔鹤鸣话语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和失望:“如今崔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都是拿阿潋换来的,阿潋她……回报崔家的已经够多了!可是崔家这些人却如跗骨之蛆,欲壑难填,想要把她骨头缝都榨干了。如果不是这些人太贪婪,陈玺岂会对妹妹毫无尊重!”崔鹤鸣掩住脸颊,声音里带出一丝哽咽:“我只要一想到我那个还没出世的可怜的小外甥,我就心如刀割!念雪,你们同为女人,你知道妹妹心里的苦,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卢念雪沉默着递上一条帕子,崔鹤鸣却没有接,仍是维持着双手捂着眼睛的姿势,他的掌心一片湿漉漉的。 卢念雪按住崔鹤鸣的肩,轻轻伏在他后背上,动作十分温柔:“天泉,我知道你难过,我心里又何尝不难过?可是现在这个世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不是不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除了陈玺那里,又有谁能给妹妹足够的庇护?妹妹嫁给陈玺,你心有不甘,平心而论,陈玺的确配不上妹妹,可是,女子的美貌,那是灾祸,妹妹若不嫁陈玺,你我谁都不知,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息夫人!” 崔鹤鸣搓了搓脸,掩住脸上的湿痕,嘴角逸出一丝悲凉:“你们惯会危言耸听。” 卢念雪从崔鹤鸣身后搂住他,她这个丈夫,真得很好,即使为人天真了一些,可在这样的乱世,就是这份赤子之心才难能可贵。一个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男人,即便他没有足够的心机,但是他有担当,就一定能为自己和孩子遮风挡雨。 她不知该不该撕开那些丈夫心知肚明却不敢触碰的真相,然而只是犹豫了一瞬,对丈夫的深爱,占据了上风。“天泉,你心里也知道,我并非危言耸听,妹妹养在深闺,若无崔家这个幕后推手,艳冠群芳的名声又是怎么不胫而走?古往今来,有了这种名声的女子,哪里有什么好下场。你要庆幸,娶妹妹的人,是陈玺,就算你再怎么不喜欢他,你也不能否认,他对妹妹真心一片,孩子的事,陈玺有错,妹妹呢,她就半点错处也无吗?当然,最大错特错的,是崔家,妹妹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崔家自作自受。这个浑水,你就不要蹚了,就是要蹚浑水,也不是这么个蹚法。” “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跟我说这些。”被妻子亲手揭开血淋淋的伤疤,崔鹤鸣不仅没有羞恼,反而生出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崔家一向自诩家风清正,实际上做的事情就没有几件是干净的。念雪,我真怕你看不起我。” 卢念雪直起身,望着屋外开得俏丽的腊梅:“哪个家族不是这样子,正因为是你,我才会相信,无论何时,无论处在什么位置,你都会坚守本心,天泉,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丈夫,父亲,男人,你都是最好的。” 崔鹤鸣深受触动地转过身来,望着妻子的视线带着一抹晶莹:“念雪我没有想到……” “嘘!”卢念雪伸出食指点在丈夫唇上:“天泉,你的想法,我都明白,我的心里话,你想要听,我就会讲,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但是,父母在堂,崔家又处处掣肘,我们得讲究方法,妹妹那里我已经有了主意,你不妨听听……”她附耳在丈夫耳边低语几句。 崔鹤鸣眼里闪过异彩,卢念雪说完,他高兴的一把将妻子拉到膝上。卢念雪低呼一声,随即掩住双唇,耳边传来崔鹤鸣激动的声音:“念雪,你真是我的贤内助!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又是出了什么大事!”自从女儿去了帝都,妻子三天两头地把他从办公室叫回来,崔老爷已经没脾气了。 崔夫人额头上敷着膏药,被自己的亲儿子顶撞,到现在还有些气不顺,她有气无力地道:“这回是真的出了大事情,你的好女儿,将崔家的医药代理权拱手让人,这么大一块肥肉,说给别人就给别人,她胡闹,也要有个限度!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崔家上下交代。” 崔老爷心下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崔夫人让屋子里的下人全都退下,就连林妈也没有留。 “我都不知道你那宝贝女儿怎么想的。”崔夫人把事情经过快速地说了一遍,“子美,我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崔政沉吟了片刻,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影:“我看你是关心则乱,我倒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情。”他坐到崔夫人身边去,握着崔夫人的手安慰道:“荣娘,姮娥是我们两个的女儿,陈玺把这么大块肥肉送给崔家,都只是为了给姮娥做脸,崔家那些人,跟着姮娥白拿了这么久的好处,现在姮娥不想给了,他们就得给我老老实实的把手缩回去。我崔政的女儿,可不是为了给这些老东西铺路的,哪个敢蹬鼻子上脸,我就把他们的脸抽回去!我这个家主可不是做摆设的。” 崔夫人要的就是丈夫的承诺,她尽管心头欢喜,脸上仍是一副心灰意冷的表情:“这几年公爹本来就对我有意见了,女儿这一闹,不知公爹会怎么想我。我为了崔家,殚精竭虑,把自己一双亲生的儿女都开罪了,子美,你说,我这大半生的,都过得什么意思!” “胡说八道!”崔政捏捏崔夫人的手:“父亲那里,我自有说法,至于天泉和阿潋,早晚有一天会明白你的苦心。你身体不好,不要整日费神,把自己累病了,心疼的可是我。” 崔政的一番话说得崔夫人眼角微红,她靠在自己丈夫肩上,露出一抹明艳的笑容,那样肆意张扬的骄傲,睥睨群芳的冷艳绝伦,一如初见:“父母儿女,哪个都靠不住,也只有你,子美,你永远都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崔政好久没有看到妻子脸上露出这么美丽的笑容,他忍不住在崔夫人唇角亲了亲:“荣娘,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你放心,有我在,谁都不能让你不高兴。” 屋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打破了这一室旖旎的气氛:“老爷,崔忠求见。” 崔夫人理了理凌乱的鬓发,转去屏风后面。 第二十二章 夫妻盘算 崔政理了理衣襟,见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对着屋外扬声吩咐道:“进来!” 崔大老爷的心腹崔忠一身宝蓝色的圆领长衫,脚下飞快地走进厅内。崔忠虽然只是一介下人,但他久跟在崔家宗子崔大老爷身边,在崔家的地位举足轻重,虽然此刻内心焦急,仍是一身不急不缓的沉稳气度:“老爷,三爷、五爷、八爷那边明天上午九点要举行族中会议,参加的人还有芬叔老爷,茂叔老爷,苇叔老爷,小一辈的只有砚锦少爷和砚堂少爷。” “混账东西!这是要逼宫吗?!”崔政摔碎了茶杯,显然被气的不轻。 “这群喂不熟的白眼狼!”崔夫人同样被气的不轻,她从屏风里转出来,咬着牙吩咐崔忠:“芬叔父那个不要脸的老货,自己不要面皮和儿媳妇扒灰,现在还想要欺负到老爷头上,忠管事,你这就去把这桩丑事散播出去,到明日一早,我要整个宛城人尽皆知!” 夫人这是要把芬老爷往死路上逼。崔忠悄悄抬眼望了一眼老爷,见自家老爷微微颔首,连忙躬身应“是”,“小的这就去办。” 崔忠退下去了,崔政才开口:“荣娘,你太冲动了一些。”崔政从不会在下仆面前落妻子的脸面,就算是不赞同妻子的决定,也只会在人后说上两句。崔夫人的气焰,都是被他这个做丈夫的一手纵容出来的。 崔夫人冷笑:“这些人简直如吸髓的蚊虫一般,把我们的慷慨当成了理所当然,再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这家里头,怕是没有你我站的地方了。” 崔政不赞同:“树大分枝,哪个家族没有心怀鬼胎之人,荣娘,你手段太过酷烈,只怕族里那些立场持中之人会有不满。” “不满又如何!”崔夫人柳眉倒竖,一双凤眼寒光凛冽:“不错,崔家养育了姮娥,这孩子的确是该有所回报。舍了青梅竹马、心意相投的表哥,嫁给自己一个不爱的人,我这个当妈的,哪里会不知道孩子心如油煎的滋味,可是阿潋呢,这孩子大局为重,咬牙嫁了陈玺,从出嫁那日就反哺崔家,她已经不欠崔家的了!反倒是崔子美你那好兄弟,良心被狗吃了,为了一己私利就污蔑阿潋的清白,若不是我忍痛断腕,舍了默言这孩子,阿潋如今会是什么下场?!就这样,我好好的一个外孙,就这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崔家可是欠阿潋两条人命!” 说到这里崔夫人已经泣不成声,“陈玺发疯,阿潋受了委屈,我还要哄着陈玺,就怕陈玺信了那些鬼话,真得寒了心,让那起子小人有机可乘!我这么做,就只能委屈了我十月怀胎生下、辛辛苦苦养育到大的女儿!我的心,自从阿潋出嫁那一日,就不曾好受过!可谁让我是崔家宗妇,我除了妥协,还能如何?!”崔夫人只要一想起崔家那些人的嘴脸,心肝脾肺肾五脏六腑全都气的发痛! “结果阿潋刚一小产,族里就开始挑选适龄的女孩,要送到陈玺府上为阿潋分忧,你们崔家不是说不让女孩子做妾吗?!一群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的狗东西!一边拿着从我女儿那里得来的好处,一边图谋着我一双儿女的位子,我就是养条狗,都比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懂得感恩!”崔夫人彻底爆发,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毫无贵妇形象。 崔政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去哄崔夫人:“荣娘,你的不容易,我当然知道,是崔家亏欠了你,也亏欠了阿潋,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快别再哭了,你再这么哭下去,我心都碎了。” “你说的好听!”崔夫人指着崔政鼻子骂道:“我就是要逼死崔芬那个老不死的狗东西,我不仅要崔芬去死,我还要把你那好二弟一块送下去给默言作伴,别以为他藏在背后,我就不知道他是人是鬼了!你既然嫌弃我手段酷烈,好啊!你休了我,反正你们崔家也不给我们娘几个活路,还不如我带着一双儿女改嫁,再也不用看你们崔家人的脸色!” “你胡说什么!”崔政也动了真怒:“老夫老妻的,你别总是拿改嫁那一套吓唬我。” 崔夫人一声冷笑:“我可没觉得我哪里老,做个续弦还是使得的。” 崔政险些被她气吐血:“都这个时候了,你不和我一致对外,还有心情和我闹,你这样,才是亲者痛、仇者快!” 崔夫人一个茶杯砸在崔政脑袋上,疼的崔政“嘶”地吸了一口冷气,“你还不是一直在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崔政一面揉着肿起来的脑袋,一面去哄妻子:“本来不想和你说的,怕脏了你的耳朵,砚庭染了脏病,一直在偷偷治疗……” 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晕了的崔夫人默默止住了哭泣,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老二膝下那个狗崽子一直精明的很,我就算再讨厌他,也不得不承认那小崽子并非池中之物,你是怎么办到的?!” “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照着他的心思找了一个女学生,砚庭恐怕一开始抱着策反那个女学生的计划,想把她背后的人挖出来,结果嘛,英雄难过美人关……” 崔夫人哭的红通通的眼睛这才流露出一分笑意:“这个病治的好吗?” “不生气了?”崔政将崔夫人搂到怀里,崔夫人挣了两下没有挣开,便没有再挣扎。 崔政十分得意,亲了亲妻子的鬓发,哄道:“我们统共就这一双儿女,我岂有不疼的道理,天泉那里,我还要做个严父,阿潋在我这里,哪一次不是摘星星摘月亮的哄着,女儿受了委屈,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会不给女儿讨个公道。只是我身在这个位置,父亲表面上虽然不问世事,可他还活着,我只有收敛锋芒,做个宽和的兄长,才能看清楚他们暗地里的勾当,这样才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 崔政拍拍妻子的手:“你放心,他那个病,好不了,我要让老二尝一尝抱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的滋味。” 崔夫人甜笑出声,脸上一扫刚刚的阴霾,一双凤眼水光盈盈:“子美,是我错怪你了,你不要生我的气。”一双玉手按上崔政头上被他砸出来的包,嗓音柔柔的:“都怪我,下手没个轻重,还疼不疼?” 崔夫人难得有这样柔声细语的时候,崔政哪里舍得和她计较,哄她道:“就你那砸核桃都没力气的手劲,哪里能砸痛我。倒是三叔父那里,这丑事一宣扬,父亲十有八九会猜到是你做的,若是到时候父亲罚你,可不要跟我哭鼻子。” 提到老爷子,崔夫人蹙眉,眉峰染上一抹不悦,随之又犹如春花解冻般笑开:“那又如何,在崔家,有你给我撑腰,在外边,又有陈玺这个女婿撑腰,只能说我命好,嫁了个好夫君,生了个好女儿!” “你呀!”崔老爷在她眉心处轻轻一点,看着崔夫人动作轻柔地为他抹药膏,心里涌现出无限的满足:“我这辈子最好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你。” “肉麻!”崔夫人含笑嗔了他一句,脸上飞起一抹红晕。 崔政最喜欢她这副含羞带怯的情态,若不是场合不对,必要一亲芳泽不可,为了压下心头躁动,他强迫自己转移心思:“这几个人,你怎么就挑了芬叔父下手,我以为你会更恨三弟一些。” 崔夫人把药膏盒子放进抽屉,她平时打崔政打顺了手,屋子里常备这种能遮住痕迹的伤药,不必下人翻找,自己就知道地方。 崔政看着妻子这一番熟练的动作真有些哭笑不得,还好女儿不像妻子,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庆幸。此时他还不知道性情大变的女儿早就继承了崔夫人的衣钵,崔夫人好歹在打完他后还给亲手上药,姮娥是对陈玺动完手之后就不再管的。崔政若是知道了,只怕立刻吓出心脏病来。 “崔芬不是想把他那个花容月貌的孙女献给女婿做小吗?女婿那里他想也白想,别人那里,我倒是能给那女孩找个好去处。” “只怕不行,崔家有家训,崔家女不得为妾。”崔政也不想往她头上泼冷水,可碍于祖训,妻子这么做,只怕会犯众怒。 “少给我提那个狗屁家训!”崔夫人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有祖训在,就想出用族女冒充远房亲戚之女的做法,也只有你们崔家才干的出来。不过嘛……”崔夫人红唇溢出冷笑:“既然二儿媳能做出和公爹扒灰的事情,谁敢说大儿媳就一定是清白的,既然是奸生子,那一定是要在族谱除名的。正好女婿那里想要和东三省的汪大头合作,这汪大头又是指明想要崔家女,把崔珠那小蹄子送过去,一举数得。若是那个口蜜腹剑的小贱人想闹……”崔夫人说到这里脸上发狠,“一碗哑药灌下去,我就不信了,这小蹄子还能翻出天来。” “夫人高明!”刚被妻子砸了个茶碗的崔老爷还能说什么,只能面带讨好地翘起大拇指。 第二十三章 办公室之行 来帝都这么久,姮娥就没有出过屋子,原本陈玺说好了要陪她四处逛逛,结果碍于公事,总是一次次爽约。 这两天气温回暖,阳光晴好,姮娥突然来了兴致,吩咐下人准备出门转转。 寒酥从大衣柜里拿出几套她常穿的衣裙,姮娥不满意,另指了单放着各式洋装的柜子。 见状,瑞白眼疾手快地开了衣柜,单挑出一条嫩粉色蕾丝荷叶边长袖连衣裙,见姮娥点头,她又从首饰盒里翻找出搭配洋装的两套首饰,其中一整套粉红钻首饰,花朵型流苏项链,流苏耳坠、手链和戒指,一枚钻石发夹,另外还有一整套粉珍珠首饰,姮娥选了钻石。她坐在椅子上,寒酥上来给她绾发,插好钻石发夹,又簪上几支粉红钻单簪做点缀,最后用金粉在她眉心处勾出一朵半开的桃花。 姮娥戴上珍珠手套,脚上搭一双银缎面镶碎钻高跟鞋,外边罩了一件白色毛领大衣女,提着粉色兔毛手袋出了门。 大门打开,汽车缓缓开出府邸,姮娥望着一路上浅浅的绿色,心情舒畅了不少。 “少帅平时在哪里办公?”姮娥问坐在副驾的邹城。 被突然点名的邹城下意识地答道:“在平安街的人民政府。” “就去那里。”姮娥吩咐司机。 汽车在一座层层戍卫、外观金碧堂皇仿西式风格建造的三层小楼前停下。邹城吩咐司机去送特别通行证,亲自跑过来给姮娥开车门。 姮娥下了车,头上的礼帽垂下的珍珠网纱遮住了她的神情,那影影绰绰的绝美几乎令看呆了的士兵忘记行礼。 阻止邹城去通报,姮娥带着人长~驱~直~入,一路上都是挂着各种名牌的办公室以及手里抱着文件、来去匆匆的年轻的公职人员。姮娥不耐烦坐电梯,她对各色人等行来的注目礼视而不见,旋身走上楼梯。 到了二楼,下楼递交文件的唐平与姮娥迎面撞上,参加过林家订婚晚宴的唐平一眼认出了姮娥,毕竟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他连忙停下站到楼梯一角,行了一道标准的军礼:“少夫人好。” 姮娥颔首,目光在唐平脸上扫过,准确地认出了唐平的身份:“唐副官,少帅在楼上?” “是,少夫人,请您随属下来。”这位少夫人真是好毒的眼睛!唐平心下感慨,十分恭敬地引着姮娥上了三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最终在最里边的一间办公室停下,“少夫人,少帅就在里面办公。” “有劳唐副官。”姮娥微笑着道了声“谢”,率先走进去。 “少夫人太客气了。”唐平哪里敢当她的一声谢,现在整个帝都谁不知道这位少夫人是少帅心尖上的人,任是谁,在这位主面前也要夹起尾巴。唐平连忙鞠了一躬,目送姮娥进去,这才转身往楼下走,他还有一堆文件要下去交接。 见到陌生人进来,秘书处的机要秘书全部站了起来,程光很有眼色地迎上去:“您好,请问小姐找谁?”林家的订婚宴,程光有公事没有参加,因此没有认出姮娥。 姮娥伸开双臂,她带来的丫鬟连忙上前为她脱掉外套,她将礼帽摘下来,递给另一个小丫鬟,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抽气声,姮娥的美貌,特别有杀伤力,一眼就令人为之神夺。 这样的排场,这样惊为天人的美貌,程光突然之间福至心灵:“少夫人。” 姮娥没有否认,往里边的办公室走去。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进来!”陈玺头也不抬地批示着桌上一叠厚厚的文件。 办公室里十分安静。陈玺不耐地抬起头,刚要发火,却一下子惊在了那里,手中的钢笔甚至落在了办公桌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屋子里,姮娥一身娇~嫩的粉色小洋装亭亭玉立地站在那,洋装长度过膝,露出一双穿着玻璃丝~袜的笔直、纤细的小~腿,一条细~腰带将她纤细、袅娜的腰~肢束得更加得不盈一握,仿佛要乘风而去。 第一次看她穿洋装的陈玺半点都不掩饰目光里的惊艳,他起身,动作大的差点带倒椅子:“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姮娥露出十分俏皮的笑容,“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这么大反应。” 陈玺望着她的目光极其宠溺:“我只是想不到,你会这么乖的来看我!”他将姮娥搂进怀里,在她翘着的红唇上用力亲了一下,“这两天住在办公室,可把我想坏了!我现在都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 姮娥踮起脚尖去咬陈玺的下巴:“骗子,如果真得想我,那为什么不回家。” 陈玺激动地在她脸颊上亲了又亲:“乖乖,你是不是想我了。” 姮娥“咯咯”笑着躲避陈玺的动作,“我为什么要想你,你都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 姮娥笑声如银铃,一双秋水般明媚的眼睛里泛着柔柔的波光,陈玺心都要化了:“宝宝,今晚留下来好不好?”陈玺目光暗示性地射向办公室里边的一扇门,那里连着他的卧室。 “才不要。”姮娥扭身挣扎,娇笑着不断躲避陈玺的亲吻:“人家还没吃午餐,这会儿早都饿了,不许你胡来。” 陈玺将这个无比娇气的小东西抱到沙发上,揽着她在他膝头坐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陈玺目光一寸寸地滑过姮娥被笑意染红了的脸颊,忍不住在她红唇上啄了啄。 姮娥不仅没有躲,甚至搂住陈玺的脖颈,往下一拉,红唇印了上去…… 陈玺磨着姮娥无比甜美的唇~瓣吸吮,撬开姮娥的贝齿,与她香~软的丁香小~舌嬉戏。 姮娥一声“嘤咛”,一双玉~臂将陈玺搂得更紧。 天气和暖,姮娥只穿了一层薄薄的洋装,陈玺的身下,是她曼妙玲珑的玉~体,陈玺忍不住将手伸进姮娥洋装里,指腹间那滑腻的触感令他爱不释手。“宝贝,可以吗?”陈玺身下剑拔弩张。 姮娥一双眼睛紧闭着,陈玺的询问令她睫毛颤了颤,她贝齿咬住下唇,半晌,娇羞地点了点头。 原本就没抱什么希望的陈玺如闻仙音,他一个翻身从沙发上起来,一个箭步奔到门边,将门从里边反锁,把办公室的窗帘拉上,飞快地回到沙发前,将沙发上的姮娥压在身下,目光温柔得能将人溺毙:“乖乖,我真恨不得把你装进口袋里。” 姮娥笑得花枝乱颤,这人,简直跟个急色鬼一样。她玉白的手指隔着陈玺的衬衣乱~摸:“让我看看,你的口袋在哪里?” 陈玺抓~住那一双调皮的小手,他双~唇含~住姮娥白~嫩的耳~垂,牙齿轻轻摩挲,原本还笑着的姮娥顿时身体颤了颤,唇边不自主地溢出一声娇~吟…… 连日来的想念终于得到了短暂的疏解,陈玺满足地望着沙发上累极而睡的姮娥,只见她蝶翼般的睫毛安静地合在眼睑上,留下小扇般的阴影,娇~嫩如玫瑰花瓣的嘴唇水水润润的,剔透如瓷的脸蛋还留存着残余的春~情,染着明艳的桃花色……美丽、纯净得像是个小天使。陈玺忍不住在她眼皮上怜爱的亲了亲。 他弯下~身,要把姮娥抱到卧室里去睡,睡梦中的姮娥不满地皱眉,嘴里嘟哝着:“讨厌”,一双玉手胡乱拍打着…… 这丫头真是好大的起床气!无奈的陈玺去卧室里拿了一条羊毛毯,将沙发上的姮娥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美丽的小~脸蛋。 陈玺走到窗边将玻璃窗打开一条缝儿,又在屋子里喷了香水。等到屋子里浓如麝香一般的味道散了散,他将办公室门的门锁打开,走到办公桌边给程秘书打电话:“你去六国饭店打包一些菜回来……”陈玺跟秘书连报了二三十个菜名,不忘补充一句:“再要一盅燕窝炖雪蛤,你亲自去,我只给你一个半小时。” “好的,少帅……明白。”程光答复,等陈玺挂断电话,程光心里哀叹一声,这么多菜,让他一个半小时内取回来,少帅是魔鬼吗?!程光一边吩咐几个秘书把这件事当成头等大事来办,一边急匆匆地拿着大衣出门。 姮娥留在会客室的丫鬟癯仙叫住了他:“程秘书,我和您一起去吧,我比较知道少夫人的口味。”程光愣了一愣,做了个感谢的手势,心里不由腹诽,这位少夫人是个什么样的祖宗,在整个帝都都鼎鼎有名的大饭店,她的丫头还要去监督厨子的手艺…… 一个半小时后,程光急赶忙赶地回来了,一共四个三层大食盒,因少夫人就在陈玺屋子,程光不敢假手于人,亲自提着食盒送进少帅办公室去。 陈玺正伏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见程光提着食盒进来,一向对程秘书的办事能力信任有加的陈玺头也未抬,只是压低声音吩咐道:“少夫人在休息,动作放轻一些。” 程光低应了一声,他手脚飞快,手下的动作几乎悄无声息,不一会儿就将茶几上摆的满满当当。 第二十四章 打压情敌 程光放好最后一盘菜,心下舒了口气,这才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办公室。 办公室的窗户拉着窗帘,只有办公桌上开了一盏台灯,屋子里的光线显得有些昏暗。少帅夫人整个人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猫咪一样蜷缩在沙发里,露出的一张脸蛋雪肤乌发,有着海棠春睡一般的妩媚和娇慵。 程光悄然收回视线,刚一抬头便与陈玺暗含警告的眼神对上,那目光刀锋一般凛冽,程光心里咯噔一下,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再让你好奇!少帅那眼神,简直要杀他而后快。他缩了缩脖子:“少帅,属下告退。” 陈玺冷哼一声,算是放过了他。程光赶忙滚出去,轻轻带上办公室门。 陈玺将屋子里的灯又打开,在沙发前蹲下,捏捏姮娥的鼻尖:“小懒猪起床了。” 被扰了清梦的姮娥不满地翻了个身,陈玺眼疾手快地将她接住,姮娥一下子惊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几点了?” 陈玺指指墙上的钟:“四点了,你睡了正好两个小时。” 姮娥从沙发上坐起来,她鬓乱鬟松,一双惺忪的睡眼雾蒙蒙的,过了有半分钟,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那迷迷糊糊的娇态让陈玺爱的不得了。他将水盆里的毛巾拧干,亲自给姮娥擦了脸,扶着姮娥坐下,嗓音温柔地能滴出水来:“今天我来给夫人布菜。” 姮娥饿极了,又被陈玺压着做了一场剧烈运动,此刻手指都懒得抬,由着陈玺殷勤地服侍自己用膳,整整吃了两小碗米饭才停下筷子。妻子难得这么好胃口,陈玺本来已经吃过饭了,在姮娥放下筷子后,自己也添了一碗饭…… 两个人吃完饭,姮娥喊了自己的丫鬟进来。 清客拿出随身带着的大包,拿出一条崭新的玻璃丝袜,姮娥原先那条袜子已经破的不能穿了,此刻安静地躺在垃圾桶里。 清客和癯仙眼观鼻、鼻观心地给姮娥整理好衣衫,将凌乱不堪的沙发整理干净,然后垂手恭敬地立在一侧。 姮娥调教下人的手段,陈玺每次见了都是十分佩服。 姮娥穿好大衣,对陈玺露出一朵玫瑰花般娇艳的笑容:“过几天可能会有崔家人过来,到时候,夫君可要给我撑腰才是。” “你不想见,吩咐下人一声,还有人敢让他们进门不成。” 姮娥蹙眉,语气里带出一丝不耐烦:“我若是不见他们,怕人会跑到你这里来啰嗦。”到时候陈玺为着她的面子,也要接待这些崔家人,否则,整个帝都该怀疑她这个少夫人要失宠了。 “多大的事情。”陈玺安慰她,“这样,他们什么时候过来,你打电话叫我。” “算了,”姮娥摇头,“你整天日理万机的,就不要为了这些人浪费时间了。” “说的什么话。”陈玺轻轻斥了她一句,“你的事在我这里就是最重要的。” 姮娥一愣,脸上瞬间堆起一朵甜蜜的笑容,她靠进陈玺怀里,嗓音娇滴滴的:“那我可要走了呀。” 陈玺在她红唇上啄了啄:“我送你出去。” 两人出了办公室,屋子里的人全部站起来:“少帅好,少夫人好。” 姮娥视线在屋子里的男男女女身上扫过,目光在其中一个女孩身上停留了一瞬,她偏过头来看着陈玺,笑容如蜜,眼波欲流,独得造物主钟爱、精雕细琢出的绝美容颜令人心旌摇曳,她素手在一个女秘书身上指了指,甜美的嗓音浓稠如蜜糖:“这个人我不喜欢。” 程光心尖一颤,目光从要哭不哭的女秘书身上飞快略过,落在陈玺身上。 陈玺微微怔了一怔,深邃的目光迅速恢复如常,他看都没看姮娥指的那个女秘书一眼,垂眸,含笑与姮娥耍着花腔:“你一来,就要换掉我的女秘书,多来几次,我的秘书室要空了。” 眼中含泪的女秘书目光里闪过一道窃喜,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高兴,耳边传来那位少帅夫人甜如蜜醴的声音:“怎么会?我身边这样没分寸的人可一个都没有。少帅这么说,我得怀疑程秘书挑人的眼光了。” 无辜躺枪的程光真恨不得大声说一句,这个叫苏妮娜的女孩可是少帅亲自着人安插进来的,苏妮娜父亲苏常山可是陈玺钦点的帝都市长。 “程秘书,听到了?一会儿给我送苏妮娜的调职书。”陈玺的声音打破了苏妮娜最后的一丝幻想,苏妮娜再也忍不住,哭着质问姮娥:“请问少夫人,我哪里做错了,您要这么为难我。这里是政府机构不是您的私宅,我是这里的公职人员,不是您府里可以随意打骂的下人!” 语声落地,众人顿时噤若寒蝉,程光心里骂了句娘,偷眼打量着陈玺风雨欲来的脸色,刚要开口解释,耳边却听到姮娥一声轻笑:“这些时代新女性,有时候当真可笑得紧,一边喊着女性崛起、独立自主,不做男人的附庸,一边又打着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旗号,插足他人的婚姻、哭着喊着让男人抛弃糟糠之妻娶她们,还有一些更加干脆,只要这个男人有权有势做人姨太太也使得,还要美其名曰追求真爱、寻求民主,程秘书,你说可笑不可笑。” 被突然点名的程秘书脸上青青红红,想笑又不敢笑,憋的面无人色,还要强压着声音里的颤抖回答少帅夫人的问话:“少夫人真知灼见,程光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姮娥噗嗤一笑:“程秘书可真是个妙人。” 这话令醋王陈玺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他刚要斥责程秘书是怎么调教手下人的,就见给自己强行加戏的苏妮娜一脸梨花带雨、目光幽怨地盯着自己,哭着质问:“少帅怎么能纵容少夫人这样侮辱我!” “噗嗤……”姮娥赶忙用手帕掩住勾起的唇角:她来的时候真没想到,今天还有这样一番热闹。 姮娥的笑声很轻,快得除了离她最近的陈玺和程光,几乎没有人听到。一直暗中关注着姮娥动静的苏妮娜准确地捕捉到姮娥的这抹笑容,她觉得深受侮辱,小姐脾气上来,不管不顾地嘲讽姮娥:“少夫人好大威风呀!您凭什么,不就凭一张脸吗?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像您这样无能的封建糟粕,事业上根本就帮不到少帅,还不贤、善妒,等您失了颜色的那一天,我一定睁大眼睛看着您是怎么被弃之如敝履的。” 苏妮娜那些没把门的话刚一出口陈玺就听不下去了,他想要出言打断,却被姮娥一个手势制止。姮娥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收了起来,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姮娥甜美的嗓音宛如流水一般冲开了屋里落针可闻的安静气氛,她连给苏妮娜一个眼神都不屑,一双灿如星辰的明眸望向陈玺:“通常这么冒犯我的人,我不会留着她的眼睛再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不过呢,苏常山是少帅手底下得用的人,我给少帅面子,最晚明天,我不想在帝都再看到她,苏家若是做不到,我不介意亲自动手。” 那轻轻柔柔的嗓音宛如乳燕初啼,屋子里的人齐齐打了一个寒噤,谁也想不到,这位看起来娇娇柔柔、仙女一般的人物,性情会这样狠辣,几句冒犯的话,出手就要苏妮娜的一双眼睛。 陈玺终于得到开口的机会,压着脾气哄姮娥:“哪里用脏了你的手,你放心,我这就去问问苏常山是怎么教女儿的,必要给你出气不可。” 姮娥冷哼了一声,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礼帽,转身往办公室走。陈玺握着她的手要送他,被姮娥一把甩开:“不敢劳烦少帅,我还等着色衰爱弛的那天呢!”说完扬长而去,从始至终没有看苏妮娜一眼,那种优雅举止、犀利言辞里所流露的高高在上的矜贵、傲慢,仿佛苏妮娜是什么脏东西,看一眼都要脏了眼睛。 那种与生俱来的骄矜,浸润在骨髓里的雍容华贵真是办公室的所有人大开眼界,特别是那个毫不留情将少帅陈玺甩开的动作,更是让人目瞪口呆。这位少夫人的威风,果真是名不虚传。 估算着姮娥这会儿已经下了楼,陈玺一脚踹在一张办公桌上,“哐啷”一声笨重的声响,敦实的红木桌被踹翻在地,桌上的文件“哗啦啦”撒了一地,这张桌子的主人却不敢去捡,缩手缩脚地站在那里。几个女孩甚至被吓得差点哭出来。 陈玺拔出枪,枪口对着苏妮娜脑袋:“敢在少夫人面前挑拨我们的夫妻关系,你他妈不想活了是不是!好啊!老子成全你!” 苏妮娜吓得一声尖叫,抱着头痛哭着躲到办公桌下。 程光冒死抱住陈玺拿枪的手臂,求情道:“少帅息怒!陈然!”他吩咐其中一个男秘书“打电话叫苏市长过来!立刻!” 陈玺把程光的手甩开,刚挂断电话的陈然也扑上来求情:“堂哥,堂哥!您三思!” 第二十五章 程秘书长 陈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旁边和楼下的几个屋子都听到了,上来的都是陈玺的亲信,虽然不明白屋子里怎么闹成这个样子,几个下属一起劝陈玺:“少帅息怒。”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的几个人只能一头雾水地重复着这句话。 还是亲自送少夫人下楼的唐平适时赶到:“少帅,少夫人说,您今晚如果有空,请您回家吃晚饭,少夫人说她亲自下厨。”暴怒的陈玺瞬间收敛了怒火,冷冷地扫了哭的涕泗横流的苏妮娜一眼,丢下一句:“收拾干净”回了自己办公室,“哐”的一声甩上门。 劫后余生的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将几个政府要员送出去,回屋打扫犹如台风过境的战场。 遭了无妄之灾的韩书薇办公桌被陈玺踹翻,桌上的杯子摔得粉碎,杯子上的水全洒在文件上,她一边整理东西,一边眼神和刀子一样刮着小声抽泣的苏妮娜,恨不得手撕了这个小贱人! 陈玺拿着公文包从屋子里出来,还在收拾屋子的众人连忙站起来,陈玺冷冷地扫了一眼程光:“明天再和你算账!”归心似箭地出了办公室。姮娥亲自下厨,这可是他从未有过的待遇,陈玺这一阵虽然忙得分身乏术,也不舍得错过姮娥亲手准备的晚餐。 陈玺走了,办公室里的人才彻底松了口气。 韩书薇将整理好的文件放到一边,揪起默默抽泣的苏妮娜,甩手就是两个巴掌上去:“不知廉耻的东西,自己作死还要连累我们,少帅夫人骂的没错,平时装出一副富家千金的清高样儿,怎么骨头这样轻,上赶着给人去做姨太太,可惜呀,少帅眼神好的很,不屑要你,我劝你还是回家照照镜子。” 韩书薇从来都是一副不声不响的低调做派,此刻对着苏妮娜发起狠来,巴掌重的苏妮娜两边脸颊高高地肿了起来,娇嫩的肌肤甚至被韩书薇的指甲破了皮。 程光冷眼看着这出闹剧,并没有阻止。这个苏妮娜平时拈轻怕重,能力又差,程光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如果不是碍于她父亲苏常山的面子,苏妮娜在他这里呆不了三天就要被扫地出门。 再看看人家韩书薇,陈然的未婚妻,少帅的准弟媳,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交到她手里的事情,就没有办不好的。 程光看着韩书薇出够了气,这才冷冷地开口:“我们秘书处不养闲人,谁如果还在这里做着‘飞上枝头’的美梦,趁早给我滚出去,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是!程秘书!”屋子里的人唯恐变成程秘书长的出气筒,齐声应是,只有作了大死的苏妮娜,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这时候才觉得心头后怕。 她方才出语开罪崔姮娥,只是不想离开秘书处,是崔姮娥由始至终的无视彻底激怒了她,她才口不择言起来,现在她心里又恨、又悔、又怕,爸爸会为她做主吧?爸爸这么疼她,一定会的。她愤恨的眼神略过程光、略过韩书薇,心里暗暗发狠,总有一天,她要让这些侮辱她的人百倍奉还! 程光当然没有错过苏妮娜那道充满怨毒的眼神,他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浮上一抹讥讽。蠢材!整个帝都谁不知道少帅夫人是少帅的心肝宝贝,这女人是有多蠢,敢当着少帅的面出言讥讽少夫人,难道林家晚宴的教训还不够?!林家的准儿媳沈家小姐沈芳芸仅仅因为和陈玺的其中一个姨太太走得近了一些,就落得未婚夫另娶她人、家破人亡的地步。 苏妮娜这个蠢货是多么的不吃心,作这样的大死!还是她以为,她的父亲能给她撑腰。 少帅之所以用苏常山,那是因为当年陈家刚刚接手北六省,帝都人才凋零,少帅一是为了维稳,给帝都的留守官员做出一副用人唯贤、不计出身的姿态,二是苏常山的确有能力,少帅也不想贸然改变帝都的格局,才让苏常山在市长这么重要的位子上一坐几年。可苏常山不知感恩、贪心不足,仗着少帅用人之际,顺水推舟把自己那个蠢女儿塞进少帅的秘书处。 少帅的秘书处当然不会在乎养一个闲人,更重要的是,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就是在等着抓苏常山的错处。少夫人今天这一闹,正中少帅下怀,少帅此举,既能为少夫人出气,又能借着苏常山教女无方的名头让苏常山拍屁股走人!所以少帅才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一半真怒,一半假怒。 可笑苏妮娜还想着今后如何报复,一个不自量力的棋子,早就朝不保夕了。 程光懒得再看这个蠢货,留了人看着苏妮娜,等着苏常山来接,自己去了二楼找熟人喝茶。 半开放的厨房里,姮娥做了一道烤鹿筋,一道香辣虾,一道红酒鸡翅,一道炸响铃,一道椒盐排骨,另煲了一道龙井文蛤竹荪汤。 菜上桌的时候,陈玺刚从外边回来,桌上丰盛的菜品令人食指大动。陈玺洗了手,拉开椅子在餐桌旁坐下,笑着问姮娥:“哪道菜是你做的?” 姮娥亲自往陈玺盘子里夹了几道菜,笑容狡黠:“你猜。” 陈玺喝了一碗汤,立刻赞不绝口:“这汤这么鲜美,一定是夫人做的。” 姮娥但笑不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陈玺将桌子上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姮娥做的菜,全都被他指了出来。 眼见着陈玺把她做的菜全部都找了出来,姮娥垂下了目光,她此刻的内心并不平静。她渐渐意识到,这个男人,或许和她想的并不一样,比她原以为的要更敏锐,也……更爱她! 姮娥食不知味地吃完饭,送陈玺出门,神思不属地上了二楼。 飞琼从一个白玉瓶里取出一颗丸药,姮娥用温水送着服下,飞琼刚要退下,被姮娥叫住:“飞琼,坐下说话。”她指了指床边的位置。 飞琼小心翼翼地靠着床边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个身子,窥着姮娥的脸色,暗暗猜测主子的用意。 姮娥握住飞琼的手,亲切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我上次罚你,你心里面有没有过怨言?” 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的飞琼刚要起身跪下,却被姮娥一个手势按住了肩膀:“你不必太紧张,飞琼,你从七岁就跟在我身边,你我虽是主仆,但你在我心里,比寻常的姐妹还要亲近,我今日找你,只是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主子,奴婢不敢当。”飞琼受宠若惊的语气里透着一丝诚惶诚恐的味道。自己不过是奴婢之流,而主子却是天之骄女,她二人身份犹如云泥之别,主子将要和她说的心里话,只怕自己听不得更受不起。 察觉到飞琼语气透露出的那一丝丝惶恐,姮娥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上次的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想看我和崔家疏远,可我实在太累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为崔家活着,从来都没有活出自己,哪怕一秒,都没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命如此短暂,我已经浑浑噩噩的过了这么多年,飞琼,现在,我只是想顺着自己的心意活一次,余生,不必再受逼迫,不必再做抉择,恣情恣意,随心随性。” 姮娥说得这样随心放纵,在飞琼听来更像是万念俱灰,飞琼咬了咬牙,终于大胆地把心里的念头说出口:“主子,请恕飞琼僭越,飞琼想问您,您现在真的是为自己活着吗?为自己,还是为表少爷?” 那个人,如今想起来竟还是历历在目,仿佛推开窗子,就能看到他在廊下读书,姮娥心口一滞,痛得指尖都在发抖,半晌,她才自嘲地笑了笑:“也就只有才你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姮娥目光望向窗外。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庭院里照明的路灯映在一尘不染的玻璃上,灯光下,她白玉面庞上的淡淡阴影仿佛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就在飞琼以为她不会回答时,耳边传来姮娥悠悠的语声,明明语气平淡,却叫人听着心头悲凉。 “我活着,为他,也为我。他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我和他在精神上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他曾是我的亲人,爱人,友人,现在,他则是我活下去的信念。” “那么,姑爷呢?他在您眼中,又是什么。” 姮娥诧异飞琼竟会问出这样的话,飞琼一向谨小慎微,从不行差踏错半步,飞琼的心事,怕是就连和她自小长大的那几个雪字辈的丫头都不知情吧。大概,人的一生都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一旦遇见,就忘了身份、忘了位置、甚至忘了自我,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不过一瞬,姮娥便轻轻笑出声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知道,你们都希望我能抛掉过往,今后和他好好过日子,毕竟陈玺对我,实在很好。可是我和他之间,隔着两条人命,默言的命,还有我那个未出世的孩儿……飞琼,我只要一起念,就会觉得痛彻心扉。” 飞琼想到主子和少帅之间的相处,有时候,她感觉主子并不像在做戏。真真假假,主子真的能分清楚吗? “主子,人可以骗过很多东西,唯独,骗不了自己的心。”飞琼垂下头,一双眸子不见一丝波澜。 姮娥目光带泪,笑容凄婉,犹如湖中不胜凉风的水莲花:“你喜欢他吧?” 第二十六章 飞琼之心 姮娥突然抛出来的话宛如平地一声炸雷,飞琼惊地差点跪在地上。 姮娥却没有给飞琼反应的机会,紧紧抓~住飞琼的手,一双明眸犀利如剑网,令被她目光盯住的人无所遁形。 “你说的对,人最无法欺骗的,就是自己的内心。飞琼,你灵慧、通透,知分寸、识大体,进退有序、从无僭越,冷静得不像是个凡人。然而,即使你掩藏得再好,可女子最是敏感,飞琼,你我喜欢的是同一个男人,你的眼神骗不了我。” 自己埋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被主子一语揭破,恐惧就像是海洋里的浪涛,一波波席卷而来,将她整个人卷到了海底。飞琼嘴唇颤抖,身体抖得不成样子。尽管姮娥没有点明,主仆二人却都心知肚明姮娥说得是谁。 飞琼顫着声,语气里透着自卑和自厌:“主子,不过是奴婢痴心妄想罢了!奴婢和他、奴婢和他……云泥之别,从来不敢奢望……” 痴心妄想,即使明知妄想,却仍旧痴心。姮娥浓密的睫羽轻轻抖动了下,一颗心像是泡在沸水里,烫得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默言!默言!幼年相识,那男子仿佛从她的梦境之中徐徐而来,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龙章凤姿,引多少女子为之心碎。她何其有幸能够得君一顾,又何其可悲将爱人性命生生断送。 衣上浅赭色,指尖淡朱砂。时光走得这样快,曾经心上汨汨出~血的伤口如今只余淡淡红痕。然,残茶犹涩,墨染余香,时间过得再快,往昔依然如昨,耳间明珠,肘后香囊,发上钗环,谁曾为我戴!谁曾为我簪!明明在梦中,皓腕间还有那男子一时忘情所留下的温度,可眼里,却再也不曾有过他! 姮娥闭了闭眼,握着飞琼掌心的手一点点放松了力道:“你一直恪守本分,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不是吗?” 飞琼垂首,忍住眼里的泪光,那个曾经和大小姐同出同进的男子,月光一般的皎洁,温柔只给了那一人,就连心存幻想,都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明知不该沉迷、明知不该放任,却是越挣扎,陷得越深。 飞琼指甲扣入掌心,才让神智清醒了几分,她嗓音里带着哽咽,更多地,是被姮娥窥破心事的无地自容:“主子,飞琼早就立过誓终身不嫁,永远在您身边服侍您。” 几个丫鬟里,姮娥最信重的是飞琼,最依赖的也是飞琼,但这些丫鬟里,她最先想要放出去的,仍旧是飞琼。现如今物是人非,姮娥心中的念头动摇了。 姮娥食指挑起飞琼的下巴,细细打量着飞琼面上的神情,这个从来都是一脸风平浪静的丫鬟此刻眼中满是泪水,嘴唇咬得没有一丝血色,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强撑着不肯落下来。 飞琼并没有说谎。姮娥收回了手。 心头最后的那点疑虑被打消了,姮娥抽~出身上带着的帕子,动作轻柔地按上飞琼红红的眼角,为她擦去眼眶周围的湿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唇边轻轻溢出一声叹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飞琼,情之一字,没有高低贵贱之别,亦无黑白对错之分。”不知是在叹惋飞琼,还是在感慨自己。 飞琼垂首跪到了地砖上:“主子心慈,但错便是错,飞琼请您降罪。” 姮娥一声叹息,淡淡弯了弯唇:“你试探我的罪,我那日就已罚过,至于他……不怪你,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起心动念,皆是身不由己。更何况,在我看来,你我若为同胞姐妹,比起我来,你与他还要更相配些。” “飞琼惶恐!”飞琼不意主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她声音颤抖:“主子,您折煞奴婢了。表少爷是那天上云,主子您是空中月,奴婢的倾慕于表少爷,不过是那飞扬的尘土,一袖拂之尚怕污了衣衫。”不知不觉间,珠泪落了满脸。 “真是傻……”姮娥笑叹了一声,一见檀郎终身误!她可怜自己,更可怜这丫头。饶是她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此刻也不由心生恻隐。 就当是为了那个人,姮娥指甲悄然扣入手掌心的软~肉里,强忍着心中的酸痛宽慰道:“飞琼,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过了今日,你的心事,我会尽忘。”尽忘,永不再提起,信任也将一如当初。其实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连一个丫鬟,对他都比自己更加纯粹。她说得,未尝不是心里话,飞琼不过就是输在了出身。 姮娥将飞琼从地上拉起来,为她拂去面上的泪痕:“起来吧,我不怪你。就算要怪,我才是最可恨的那个!” “主子!”飞琼不可置信地抬起眼,她对表公子有情,可主子对她有恩,她这一生,都该是主子一人的。那日的事,她不仅失言,更是存了几分不可说的心思!主子从来都是目中无沙,飞琼万没有想到,主子今日竟肯放下心中芥蒂,和她推心置腹。心头愧悔之余,更添了几分难过。 当日主子舍表公子而就陈家,想必除了心痛更是自愧、自责!主子和夫人,从来便是不同!是她多想了。 “我累了,你下去吧。”飞琼既生了自梳的念头,用人不疑,内宅、外务,姮娥都将重新安排。遣退了飞琼,姮娥靠在床头的软垫上,卧室里莫名被一股悲伤的气氛所笼罩,姮娥轻而柔的声音在室内幽幽响起,就像是吸人魂魄的女妖,空灵、魅惑,却令人毛骨悚然:“崔家那些人,我绝不会放过!” 崔家的“静思堂”是崔氏宗族商讨族中大事的紧要之地,除了逢年过节,平时动用这个地方必须有三位以上的族老同意。 崔政得知崔敄和崔敦选在“静思堂”议事时几乎没掩住唇边的冷笑,不过一个医药代理权,这些人就忍不住图穷匕见了。看来女儿的这次任性反倒成了他手里的试金石。 崔政卡着时间进了花厅。他的叔父、兄弟,两个侄子砚锦、砚堂都在。见他走进来,花厅里的人停止了话头,几个叔父点了点头,兄弟和侄儿们一一站起来向他行礼。“大哥!”“伯父!”…… 崔政微微颔首,在主位坐下,他拿起桌上的茶碗,杯盖拂了拂茶碗里的浮沫,啜了一口茶,淡笑着发问道:“几位叔父这般兴师动众地开了静思堂,不知有何见教?” 坐在左手边第一张椅子上的崔芬闻言就是一声冷笑:“政大侄儿这话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你那好女儿做了什么,你岂会心中没数?!” “哦?”崔政收起脸上的笑容:“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虽然是做爹的,但还没有那么厚的颜面整日盯着女婿的府邸,我的女儿究竟做了什么,还请芬叔父不吝赐教!” 崔政一贯是个温和脾气,崔芬万没有想到他身为侄儿竟敢和自己这个叔父硬钢,不由气得拍了桌子:“你这是在骂我厚颜无耻?!” 崔政的目光在大厅里神色各异的众人身上梭巡了一圈儿,这才慢悠悠地道:“叔父言重了,我不过是就事论事。” 崔敄和崔敦暗中对视了一眼,别说崔芬,就连他们二人也没有想到,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温厚、宽仁的长兄今日措辞会这般强硬。 崔政毕竟是一族之长,又是嫡系,崔芬虽然是长辈,身为旁支却当面质疑嫡支和族长,并不占理。 崔敄见机不对,率先出来打圆场道:“大哥,是这样,侄女突然收回了崔家的医药代理权,几位叔父知道了消息,心急如焚,上门来找大哥探听一下缘由,大哥您看,是不是侄女对崔家有什么误会?” 崔敄话一说完,厅里的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崔政端坐在上首,表面上八风不动,心里却冷笑连连。让崔敄这么一讲,瞬间把事情歪曲成了崔家的出嫁女挟私怨报复娘家,自己身为族长却一味偏袒自己的女儿,出言不逊的崔芬,反倒成了忧心崔家前程的好人……他这个三弟,从来都是颠倒黑白,蛇心佛口! 自己为崔家辛苦多年,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决策失误害了崔家,可多年辛劳换回的又是什么。 当年,他为了家族声誉,险些痛失自己的爱人,后来荣娘生下女儿,长到三岁就被父亲抱去了主屋,到了女儿出嫁的年纪,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又将她逼上花轿,害的一双儿女和自己离心离德。 可父亲从来就没有认可过自己,甚至放任他下面的兄弟虎视眈眈、肖想家主之位。他身为宗子,受崔家哺育,父亲的盘算尚可容忍,他无法容忍的事,这一群敲骨吸髓的蛀虫,为了个人利益几次三番加害他的儿女,贪得无厌,无耻之尤! 崔政心头冷笑,看来是自己平日里脾气太好,才会让这群东西连上下尊卑都分不清楚了! 第二十七章 崔家纠纷 面对兄弟的发难,崔政心里波澜不惊,面上却摆出一副震怒的神情,手里的茶盏重重放在了面前的紫檀木几案上:“三弟这话说的,让我这个兄长有些听不明白,敢问三弟,你觉得你的侄女对崔家是有什么样的误会?” 崔政挑眉冷笑。女儿毁约另嫁,崔家是既得利益者,现在女儿和崔家生了龃龉,也是崔家有错在先,他就不信,崔敄敢在这里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说出来。 崔政一改素日和稀泥的脾气,强硬到底,这是崔敄始料未及的。也是,下边的弟弟都带头逼宫了,他这个道貌岸然的大哥终于装不出那副宠辱不惊的佛爷样子了。 崔敄脸上露出恭谦的笑容:“看大哥您说的,姮娥是您的女儿,您都不知孩子和崔家是不是有误会,我这个做叔父的,哪里会知道。” “是吗?我还以为三弟你无所无知、无所不晓!”崔政言辞间十分的不客气。 “在座的都是我的长辈、兄弟、子侄,都是我们崔家人,我这个家主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关于北六省的医药代理权,崔家已经拿了这么多年的好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崔家也到了该收手的时候了。” 崔政话刚说完,一直持观望态度、想着两方都不得罪的崔茂也坐不住了,他可是有一个儿子分管豫省业务的!如果崔家没了北六省的医药代理权,还不知道儿子会被安插到什么地方去。 “大侄儿此言差矣,北六省医药代理权,这么大的事情,可不是你一人之事,这么大的馅饼,大侄儿好气魄,甘愿拱手让人,也要看看崔家族人同不同意!” “茂弟说得没错!”崔芬紧随其后发难:“大侄儿,崔氏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既然你教不好女儿,我这个做长辈的,不介意代你管教一二!” “这位老人家是要管教谁?是要管教我嫂嫂吗?!”一道清朗悦耳的声音宛如平地一声炸雷,打破了花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静思堂门口站了一位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这男子穿着三件套铅灰色英伦格子西装,左手臂弯处搭着一件深棕色大衣外套,上了发蜡的头发全部向后梳去,露出形状好看的额头,挺拔的鼻骨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浓眉大眼,五官出众,一眼望去阳刚英俊,风度翩翩。 “哪里来的无知小辈!这里是崔氏祖堂,岂有你一个外人说话的余地,还不速速退去!”崔芬话被打断,脸色难看的要命,对着来人不耐烦地呵斥道! 男子眼风都没有给他一个,而是对着主坐上的崔政行礼道:“崔伯父,侄儿陈澈,字远君,给崔伯父问安。”说完顿了一顿,特意补充道:“侄儿在韫城陈家排行第九,陈朝是我大伯父。” 陈家人丁兴旺,子侄众多,崔政一时没有把人认出来,听了陈澈的自我介绍,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来人竟然是陈玺的堂弟!难道是女儿那里出了什么事! 尽管心下担忧,崔政脸上端出一副亲切、温和的笑容:“原来是世侄来访,崔家有失远迎,还望世侄勿怪。” 崔政从主位上起身,做出欢迎之意。吩咐下人上茶、上点心。 “崔伯父客气。”陈澈拱手谢礼,在一旁坐下。他坐的位置就在崔政旁边,正对着崔芬,是刚刚崔政特意吩咐下人新添了一把椅子,摆在此处,泾渭分明。 侄儿的这番安排令崔芬心中十分恼怒,然而外人面前他不好发火,只好强撑着对陈澈端出一副长辈的架子,皮笑肉不笑地道:“世侄远来是客,只是静思堂是我崔家族人议事的地方,世侄留在这里,怕是不合适吧。” 陈澈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鹧鸪斑建盏,啜了一口杯中的香茗,淡笑着开口:“您老此言差矣,在座诸位商议的若是崔家事务,晚辈厚颜赖在此处,的确失礼,只是诸位讨论的,据晚辈所知,乃是北六省医药代理权,晚辈留在这里,自然名正言顺。容晚辈提醒诸位一句,这医药代理权,那是属于我陈家的东西,并非你们崔家的囊中之物,说句诸位不爱听的话,陈家想给谁,还轮不到外人来插手。” 陈澈这一番话说得众人脸上清清白白,就连崔政,脸上的笑容都淡了一些。 从进了花厅就一直在低头喝茶、显得十分静默的崔敦见此好脾气的圆场道:“世侄言重,世侄言重,陈崔两家互为姻亲,一直守望相助,少帅将北六省医药代理权交到崔家手上,是少帅对崔家的信任,崔家自接手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唯恐辜负少帅的信任,少帅这次决定的这样突然,是不是对崔家有什么误会?”一脸老好人的憨厚姿态。 坐在上首的崔政忍不住皱眉,崔敦这样谄媚,只会让陈家人轻视姮娥。他刚要开口,却听着陈澈一声轻笑,那笑声令人十分的不舒服。 “我看不是我堂兄对崔家有什么误会,而是诸位怕是对我堂兄一直心存误解。北六省医药代理权,在我堂兄眼里,不过是为了博堂~嫂一笑的工具,只要堂~嫂高兴,别说一个北六省医药代理权,就是再把南六省医药代理权一块送出去,又如何?”陈澈目光在花厅里扫视了一圈,唇边的笑容加深了一些:“崔家清贵,比较含蓄,可能是以己度人才会导致误会,在这里我解释一句,我们陈家的风格,那就是我堂~哥的风格,我堂~哥这人,最是霸道,凡是他所珍视的,旁人但凡敢伸爪子,我堂~哥能连人一起剁了。”说到这里,陈澈顿了一顿,环视着众人青青白白的脸色,他目光最终落在崔芬身上,言辞犀利地质问:“我刚刚在门口听了几耳朵,有人想要教训我堂~嫂,崔家诗书传家,该不会不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道理吧,堂~嫂既然嫁到陈家来,那就是我们陈家的冢妇、奉军的少帅夫人,南北十二省的少主之妻,以我堂~嫂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何时轮到你崔家人指手画脚了!” 说到最后,陈澈将手里的茶杯重重拍在桌上,清脆的瓷响宛如扣在众人心上。 花厅里鸦雀无声,陈澈懒得再看这些人的脸色,开始传达自家堂~哥的指示:“我来崔家,一是请崔家尽快交接手中事务,最重要的,我堂~哥向来待堂~嫂珍而重之,堂~哥说了,堂~嫂在他那里,那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连他都要小心翼翼看堂~嫂的脸色,谁要是不识趣,上赶着给堂~嫂添堵,别怪他不顾亲戚情分!”看着一些人犹如吞了苍蝇的表情,被强迫着塞了一大~波狗粮的陈澈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哦,忘了说,后面这几句是我堂~哥的原话,特意让我说给崔家人听得。省的有些人上蹿下跳,再碍了堂~嫂的眼!” 说完,陈澈从座位上起身,穿上手里拿着的外套,不等崔家人反应,先一步说道:“我的任务完成了,汽车还在外面等我,伯父,世侄告辞。”说完,对着上首的崔政拱一拱手,崔家这些人让他不耐烦得很,不顾崔政几人的挽留,转身潇洒地扬长而去。 留下的崔家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花厅里好一会儿都是寂静无声,还是崔敄率先反应了过来:“大哥真是生了个好女儿!”阴森森的话语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尽管同样被陈澈的狷介狂傲、目中无人气的不轻,但自己女儿能得陈玺如此回护,怎么说这些人都要比他更丢脸一些。 “三弟过奖。”崔政语气冷淡地回道,率先出了静思堂。拜这群蠢货所赐,崔家今日颜面尽失! 崔政穿过抄手游廊,花园里春光明媚,但他却没有欣赏的心情。他的这个宝贝女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女婿又这样宠她,崔家今后的日子,怕是会越来越难过。 墨韵堂里,崔夫人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水晶棋枰上的黑白/玛瑙棋子,忽听得下人一声:“老爷回来了。” 水晶珠帘噼里啪啦地被下人卷起来,崔政大步而入。 崔夫人一愣:“怎么这么早就散了?我还以为那些人怎么都要纠缠一天?” 崔政露出一副不知是喜是怒的表情:“还不是拜我们那个宝贝女儿所赐,姑爷派了陈家本家的嫡支子弟来给这丫头撑腰,也不知道人来了多久,崔家居然没有听到半点风吹草动,今日这小辈上门,恐怕是掐准了时机来为姮娥出气的!” 崔夫人拈着棋子把~玩的手一顿:“崔府就没有外边买来的下人,姑爷竟然还能对崔府的动静了若指掌,这就不得不叫人深思了……” 崔政冷笑了一声:“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就是在家生子认杀认打的时候,都少不了背主的下人。”崔政说着望向崔夫人:“这件事也不必再查,姑爷在我们崔家放一双眼睛,也能安心一些。横竖只要女儿在姑爷那里得宠,这把火就烧不到我们身上来。” 崔夫人叹口气,把棋子扔到赤壁泛舟图竹棋钵里,十分头痛地道:“阿潋就不是个好~性儿的,那副装出来的温良恭俭让,也就只能骗骗家里这些人。现在好了,她身后又有姑爷给她撑腰,陈玺,那可是权势熏天的人物!以后这崔家的日子,怕是要难过了。” 崔老爷也跟着一声苦笑:“你我是想到一处去了。可笑那些鼠目寸光之人,还在想着怎么和我争权夺利,殊不知……”崔老爷比比头顶:“这里可悬着一把剑呢!”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阿潋的性子,不计较是如何过分都不会计较,一旦较真了,动辄得咎。 第二十八章 往事不堪 对这个女儿,崔夫人现在也是束手无策,刚要说些什么,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下人接起,握着话筒对崔老爷道:“老爷,姑爷来电话了。” 崔政和夫人对望了一眼,接起电话:“喂,博御……” 陈玺刚把苏常山打发走就收到了堂弟的电话。 听着堂弟电话里汇报的内容,陈玺皱了皱眉。 远君闹得这一出半点没有给崔家留脸面。崔家其他人他不在乎,真正被他放在眼里的,只有崔老太爷和他的这位岳父。 崔家这父子二人,一个做出闲云野鹤的避世之态,实则时刻关注着时局,一个一副温文尔雅的无害之态,实则满腹机心。陈玺不介意他父子二人满怀算计,但崔家若是想要将姮娥当成一个牵制自己的提线木偶,他绝不可能姑息,从这点看,他这个岳父要比崔老太爷可靠很多。 至于现在能够被姮娥放在心上的崔家人,只怕也仅有他那位舅兄了,而崔家人里他最不能得罪的,就是亲手促成了这桩金玉良缘的崔夫人。 所以,陈玺一收到了堂弟的消息,立刻拨通了崔夫人的电话,总要跟他这位好岳母赔个不是才成。 没想到电话接通后,接电话的人却是崔老爷,看来堂弟这一闹,对崔家人打击不小。 “岳父,今日之事小婿在这里跟您陪个不是。”陈玺声音里透着歉意:“只是岳父您也知道姮娥的性子,不怕岳父笑话小婿惧内,姮娥既然开了口,小婿从来都是对她无有不应的……” 依陈玺的地位,崔政怎么敢让他致歉,连忙和蔼地微笑道:“博御说的哪里话。姮娥这丫头被我们全家人宠坏了,她不懂事,还望博御你多担待一些……”说到这里,他语重心长,“为人父母,希望子女过得好,这就是唯一的心愿,博御,岳父知道你的为难,说起来这次都是我们崔家人胡闹,让博御你看笑话了。” 他这个岳父一向识时务,陈玺早就知道,有姮娥的这重关系在,陈玺怎么都不会让崔政太难堪,否则这一家子日后一旦重归于好,难看的可就是自己了。 陈玺微笑:“岳父言重了,姮娥是我真心求娶来的妻子,在我这里,只要是我陈玺有的,只要是她想要的,就没有什么是我陈玺不能给她的。” 陈玺淡淡一笑,再次表明态度,然后话锋一转,说到崔家最关心的医药代理权上:“关于医药代理权,姮娥既然开了这个口,岳父您应当知道,我是十分为难的,不过您放心,对于崔家的补偿……” 原本静静听着的崔政连忙打断了陈玺的话:“博御,你这话要是说出来,我这个做岳父的,可是丁点脸面都没有了。你这孩子自来十分有孝心,我是知道的。只是正如远君那孩子说的,不能因为你大方,就养大了崔家的胃口。”崔政讲到这里稍微顿了顿,和缓的话语里全都是对陈玺这个女婿的满意:“博御你可是我们的乘龙快婿,在我和你岳母眼里,你就是自家人。” 崔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陈玺十分满意,他不由微微一笑:“还有件事情要麻烦岳父岳母……” “博御你说……” “是这样,岳父大人,我一直想和姮娥要个孩子,但姮娥从来了京城之后就在服用避孕的药物。我让人换了她的丸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喜讯。届时……如果姮娥想不开,希望岳父、岳母大人能够为我斡旋……” 崔政差点被陈玺丢下的这个晴天霹雳砸蒙了,姮娥居然一直在吃避孕的药物,还被陈玺知道了!陈玺隐忍不发,就是要给姮娥一个措手不及!只怕……到时候这丫头又会闹个天翻地覆。 崔政深吸一了口气,面上强挤出一副笑容:“这丫头也太肆意妄为了!幸亏博御你多有担待。你放心……我和你岳母绝不会看着这丫头胡闹的。” “多谢岳父。” “博御客气了。” 陈玺挂断电话,只希望届时崔夫人真得有办法安抚住姮娥。 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崔政仍维持着握着电话的姿势。一旁的崔夫人坐不住了,推了崔政一把:“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这样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崔政咬牙:“咱们的宝贝女儿早晚有一天会把我吓出心脏病来!”崔政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前所未有地对着崔夫人埋怨道:“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教女儿的。阿潋一直在吃避孕的药物,还被女婿知道了!” “什么!”崔夫人惊地险些从罗汉榻上跳起来:“真是造孽!这丫头怎么这么大胆子?!这是要把天捅破啊!”崔夫人说完顿了顿,突然间冷静了下来:“只是这事女婿怎么会知道。阿潋……御下极严。” 夫妻多年,崔夫人一个念头,崔政便领会了她心中之意,连连阻止:“你不要轻举妄动,当务之急,是让阿潋顺利怀上孩子,背主之人,容后处置。横竖,陈玺是和阿潋一条心的,还不敢有人钻这个空子。” “我当然知道孰轻孰重。”崔夫人深深吸了口气,浑身无力地倚在抱枕上:“我只是没有想到,陈玺会这样精明,如果、如果他以后有了二心,阿潋危矣……” 自从把女儿推给陈玺后,这还是崔夫人第一次这么忧心忡忡。 自己女儿把陈玺迷得神魂颠倒。崔夫人认为,以自己女儿的心机和手段,能够把陈玺一辈子都攥在手掌心里。当年女儿小产,她虽然伤心,却从来没有犹豫过,可是现在,她却前所未有的后悔,如果是默言那孩子,她当然可以放心默言,可是陈玺,却只能寄望于他的真心。可是男人的真心,会可靠吗? 多年恩爱夫妻,即使崔夫人不说,崔政也能把她的想法猜个七七八八,现在,与其更忧心女儿日后,不如想想怎么解了眼下的危局:“荣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劝你,以后这个危险的念头想都不要想。陈玺当初娶姮娥,那是挟势逼娶,势在必得。我们崔家……看似风光无限,却只是个虚架子,现在这世道,谁有枪有炮,谁就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你要怪,就怪我这个做人丈夫、做人父亲的无能……” 崔夫人苦笑了一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沉默了半晌,她话音一转:“我虽然忧心阿潋日后,可更忧心她眼下,阿潋亲手弄掉了一个孩子,如果她再有孕,又是陈玺瞒着她做的,你说,这个孩子她会不会要。如果到了那时候,她仍旧一意孤行,那才是崔家的灭顶之灾啊!”夫妻二人相对视了一眼,唯有苦笑。 夜里,崔政和亲信商议完事情,宿在书房里。崔夫人一人独寝,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崔家女有凤命。 这是几个崔家女孩有一日在花园里玩耍,崔家新招进来的一个术士见到一道霞光冲天而起,于是请求家主进女眷所在的后花园一观,只见几个女孩玩耍的凉亭宝光氤氲、五彩闪耀,术士于是断言这几个女孩当中有一人身具凤命,最可能就在二房罗敷和自己女儿的身上。那天正好是罗敷七岁生日,于是二房女儿就成了应运之人。 那时崔夫人尚且不知,当日是罗敷和阿潋嬉闹,不小心将阿潋推在地上,阿潋没有伤到,却独独将一直挂在脖颈上从不离身、崔曾两家互换的定亲信物、曾家赠给女儿的一枚羊脂白玉同心锁磕碎了一个缺口,那时女儿无比心疼,遗憾那枚玉锁无法修补,阿潋回来跟自己抱怨,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还安慰了女儿许久。 后来,姮娥被陈玺相中,那术士极其惊讶,他在命理一道上造诣颇深,不敢相信自己判断失误,恳请家主给两位小姐重新相面。也是那时,那术士发现二房的罗敷小姐,连伪凤命都算不上,反倒是大房的小姐,周身贵气笼罩,至哉坤元,凤命无双! 术士听下人说了当日的情况方知,大房小姐与曾家互换的定亲信物被不慎摔碎,身上枷锁既断,凤凰命格再无压制,才会有了术士后来看到的那一道霞光,而罗敷损坏了女儿的定亲信物,沾上因果,才造成了术士那天犹豫不决的判断。 遥想当时,二房的女儿罗敷因为术士的种种误解成为身负凤命之人,二房野心逐渐增长,渐成逼宫之势。 自己和丈夫无意掠二房锋芒,只能一退再退。 崔家有女初长成,佳人绝世而独立。崔家开始有意无意地向外宣扬崔家女的美名,就是为了有一日罗敷能够待价而沽。 然而随着阿潋渐渐长成,绝色倾城的容貌、玲珑剔透的性子渐渐显露出来,老太爷因此对阿潋爱重有加。 女孩们的年岁越来越大,豆蔻年华,玉软花柔。二房的罗敷和阿潋每每一同出现,众人所关注的,永远都只有阿潋一个,虽有珠玉在侧,却有明月当空,米粒之光,又如何能与皓月争辉。 大房也因此与二房矛盾日深。 第二十九章 缘起 两房渐成分庭抗礼之势。 于是二房就把主意打到了因为连打胜仗而一时风头无两的陈氏父子身上。那时,整个中华大地,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奉军的赫赫威名。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陈玺对崔家女的美名甚至是不屑一顾的,之所以纡尊降贵来崔家,意在崔家在文人当中的清贵之名,所以才摆出一副求才若渴、礼贤下士的姿态,不过是把崔家当成了“抛砖引玉”的那块砖而已。 陈玺的到来让崔家的声势更上一层楼。 崔老太爷高兴之余,吩咐几个儿子务必要把筵席办得风风光光。崔家开筵那一日,绮衣灿烂,钟鼓馔玉。士绅名流、亲朋好友齐聚崔家,门前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是北地数年不曾得见的盛景。 当时在席上,二房崔敏得意洋洋地叫出女儿来见,陈玺含笑扔出一句:“不过如此。” 一盆凉水对着崔氏族人兜头浇下,甚至当崔敏隐晦地暗示出崔家罗敷身具凤命之时,陈玺甚至目露不屑、语气嘲讽:“如今推翻帝制,二老爷还做着当国丈的美梦,这不该找我陈某人啊!二老爷应该去搞复辟,去支持那位伪m洲国的假皇上啊!” 当时在场众人哄堂大笑。一直以清贵之名存世的崔家渐渐显露出颓败的一角。 前面的闹剧报到了避世的崔老太爷那里,这位睿智的老人沉默许久,继而一笑,那笑容仿佛早已智珠在握,丝毫不见半丝眼见崔家大厦之将倾的颓唐。 崔老太爷对着大儿子吩咐:“我昨夜梦见了你母亲,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你让姮娥代我去普济寺点一盏长明灯,以慰你母亲之思。” 崔政回去转告崔夫人。 于是,姮娥遵照崔老太爷的安排,第二天一早便动身出发。姮娥带着下人去了垂花门,奇怪的是,二门处的管事嬷嬷并没有安排女眷们出行时常用的轿子,而是在大门口为大小姐安排了洋汽车。 从出生起,姮娥从未踏出过外院一步。她虽然心中狐疑,依旧遵从了祖父的安排,在丫鬟的簇拥下迈出了二门。 姮娥到了崔家正门,汽车已经等候在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下。丫鬟小心地扶着姮娥下了台阶。 司机拉开车门,姮娥刚要登上汽车,却与准备来崔家辞行的陈玺撞了个正着。 两相照面,姮娥避之不及,只能福身跟陈玺见礼。 低首之际,慢垂霞袖,纤腰楚楚,回风流雪之态;起身时,似菱叶萦波,佩环微颤,若飞若扬。 久不见陈玺回应,姮娥抬起头来,明眸流眄,暗含诧色。 陈玺好似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站在台阶下。 眼前的人儿,冰雪为肤,秋水为姿,以月为神,以玉为骨,翠眉开、娇横远岫,绿鬓单、浓染春烟,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饶是陈玺见惯了绝色佳人,目眩神迷之余,不由暗暗感叹,神女下凡应如是! 陈玺久经风月,此刻却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双目灼灼地望着姮娥,喉间如被堵住了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 姮娥美貌倾城,倾慕者多如过江之鲫,奉军少帅的失态并未被她放在心上,怕误了时辰,她不待陈玺回应,对其微微颔首,略显失礼地先坐进车里,吩咐司机开车。 陈玺目送着汽车绝尘而去,在门口站了许久。 在来崔家之前,他绝不会想到,在即将和这个沽名钓誉的崔家告别的清晨,他会在这里偶遇崔家大房的小姐,自此一见倾心,种下心魔,仿佛夙世因缘,让他顿生一股生命圆满之感。 于是,陈玺的这一场辞行就此搁置,这次上门变成了对崔家的一次例行拜访,在见到崔大老爷时,他一改浸在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倨傲,在崔大老爷面前不仅执晚辈礼,并且亲自端茶倒水、好不殷勤。 一头雾水的崔大老爷顺势提出邀请陈玺到崔府小住,本来不过客气之言,没想到那个对崔家不屑一顾、眼高于顶的陈玺竟然十分给面子的答应下来,甚至还让副官备上重礼。 尽管陈玺南辕北辙的态度令崔大老爷一头雾水,他仍是亲自将人客客气气地送到客房。回了小书房,招来亲信,听到下人禀报才知道今晨大门前发生的那一幕。 隐隐猜到父亲意图的崔政暗暗忧心。 曾家已倒,可默言那个孩子,自己和夫人亲眼看着长大,资质、心性都是万中无一,假以时日,定非池中之物。 然而陈玺手掌军权,奉军之名南北尽知,崔家真得承担的起和陈玺翻脸的后果吗? 若非时事艰难,又有曾家的前车之鉴,崔政本人,最不愿意跟这些军阀打交道,奈何形势逼人,崔家若还想以清贵存世,就必要做出牺牲。只是,为什么陈玺看上的,不是二房的罗敷……为什么偏偏会是、偏偏会是他宁愿让出家主之位,也不想舍弃的宝贝女儿…… 崔政忧心忡忡。 自从在崔家住下,陈玺假借请教学问之名,三天两头地跑到崔政的小书房内寻他说话,一留就是一整个月,绝口不提告辞之事。 醉翁之意不在酒! 然则崔家内宅、外院门禁森严,姮娥又是深居简出,这一个月,陈玺就连崔家大小姐的一片衣角都未见着。 眼见临近中秋,陈玺仍无回返之意。 崔家为了陈玺这一贵客,将中秋夜宴办得隆重无比。后花园里,崔氏族人齐聚,衣香鬓影,琳琅珍馐,火树银花,四处悬挂着的华美花灯将花园里映照的五彩缤纷、彩绣辉煌。 男人和女眷分席而坐,陈玺目光扫视了一圈为数众多的崔氏族人,独独不见长房的那位小姐。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绮衣翠鬓、眉目俏丽的丫鬟前来告罪,言道“大小姐出门时不慎扭伤了脚,请了大夫,说是不易挪动,只能卧床静养,失礼之处,望长辈海涵”,崔政说了一声“无碍”,丫鬟盈盈告退。 陈玺整晚都含着淡笑的嘴角渐渐抿成了一条直线,特别是得知那位曾家公子也没有出席中秋宴时,他心中的嫉恨再也无法压制。 陈玺起身,对崔政举杯,唇角带笑,那抹笑意却不达眼底:“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崔政被陈玺的骤然发难弄了个措手不及。 李太白的诗里是在问明月几时挂于天上,陈玺话里却是在问他的女儿何时悬落。 尽管心头隐怒,崔政面上仍是一副和蔼的样子,同样引用了《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的一句诗,态度含糊道:“人攀明月不可得,少帅说笑了。” 陈玺冷冷勾了勾唇,亲自斟了一杯酒,呈到崔政面前,咄咄逼人道:“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一场气氛尴尬的中秋夜宴,陈玺之心,自此阖族尽知! 崔政心中愤懑!想来,陈玺定是看出了自己的犹豫,才会选在中秋宴上当众施压。 一日之后,崔政面前说客不断,以宗族为筏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软硬兼施,话里话外让他以亲生爱女换取阖族富贵荣华!崔政终日愁烦,但却为了女儿紧紧咬住牙关,态度不见半分松动。 没想到表面烈火烹油、内里腐朽不堪的崔家会有崔政这样一个硬骨头,陈玺一腔相思无处慰藉,终于沉不住气了,直接向崔政表明求娶之意。 崔政不相信陈玺会不知女儿和曾家的婚约。 然而,他此时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坦言告之陈玺,女儿曾和曾家公子指腹为婚,这一双小儿女不仅是十分亲密的表兄妹关系,更是自小就在一处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谁知陈玺听了,只是笑问:“曾家可还在否?”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崔政颓然坐在椅子上,阖族性命悬于他之一念,他终是舍弃了自己的女儿。 ……后来姮娥誓死不嫁,绝食五日、滴水不进,眼看着奄奄一息。 崔夫人软硬兼施无果,亲自上阵,陪着女儿一起绝食,以自己的性命相挟,生生耗到女儿心软,耗到女儿上了陈家的花轿…… 夜色清寒,崔夫人披衣而坐,想起往事,不知不觉泪珠落了满脸,就这样枯坐了一夜。 眼见着黑暗褪去,朝霞升起,熹微的晨光里,崔夫人伸出自己的一双手,因为保养得宜,这双手依旧白皙、柔嫩如少女,只是这双手上却沾满了无数罪孽。 那些阴谋和算计,种种狠辣、血腥的手段,崔夫人从没有负疚过,唯二负疚之事,只有姮娥,只有默言…… 其实,她不是没有阻止的机会。那天崔老太爷的吩咐,她早已洞察其用意,她本可以阻止,可是为了她后来得知的凤命一事真正的来龙去脉,以及二房因为此中情由的咄咄逼人,她选择了视而不见,顺水推舟……彻底断送了两个孩子的姻缘。甚至在默言想要和姮娥私奔时,她挟昔日恩情对默言下跪相求又对女儿以命相逼,那样的一双璧人,就因为她的私心,被她生生地拆散了。 第三十章 族中龌龊 陈玺电话过后,崔夫人大病一场,烧了三天三夜,崔政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照料,衣不解带,烧这才退了。崔夫人的病体又悉心调养了大半个月,身子这才完全康复。夫妻二人绝没有想到,因为崔夫人生病,崔家的一些人暗地里做出了不可挽回之事,令整个崔家横生波澜,险些陷入风雨飘摇的境地。 崔夫人病中,崔芬的事情闹了出来,崔夫人这才知道丈夫阳奉阴违,并没有让下人将这桩桃色新闻宣扬的整个宛城人尽皆知,而是用了更加柔和的手段。 静思堂里,因为陈澈的搅局,崔敄等人的计划被彻底打乱,特别是崔芬,平时自诩德高望重,却被陈家的一个小辈当场下了脸面。碍于陈玺的权势,崔芬人前陪着笑脸,转过身来又恨又怒,在回府的马车里便写了一张字条,让温柔解语的二儿媳晚上去后花园的一间小佛堂里幽会。 崔芬的二子崔检在乡下收租,送纸条过来的人藏头露尾,崔检并不相信,然而,他脑海里忽然间闪过妻子一个人时总是默默垂泪的画面,自己问妻子受了什么委屈,妻子总是摇头不说,还有妻子在自己父亲面前,从来都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那时自己还笑言妻子胆小。不知怀着何种心思,崔检连夜赶回府里。 意料之外,妻子居然没有在卧房休息,丫鬟们也全都支支吾吾说不出少奶奶的去处。 也许妻子只是心情不好,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心存侥幸的崔检这样安慰自己,他实在难以想象温柔体贴对他满心倾慕的妻子会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偷情。 然而,整个府里到处寻不到妻子的身影,就连孩子们那里也没有。 望着两个儿子一模一样、恬静安详的睡脸,崔检红着眼睛,一个人去了字条上写着的地点,父亲和妻子幽会的小佛堂。 那座小佛堂,母亲生前,每天都会花一个时辰在小佛堂里念经。 崔检不知是怀着什么心情走过去的,长廊蜿蜒,总有尽头,崔检脚步沉重地来到小佛堂门口,瞬间双目猩红…… 自从母亲去后就落了锁的小佛堂紧关着门,门上应该挂着的铜锁消失不见,父亲的贴身小厮亲自守在门口。 见到突然出现的崔检,原本魂游天外的小厮瞬间一脸惊恐,他张口就要呼叫,却被崔检用枪顶~住了脑袋…… 失魂落魄的崔检红着眼睛闯进去,小佛堂里除了仍旧摆着的那樽白玉观音像,屋里早就布置一新,罗汉榻上甚至挂着软烟罗的纱帐,雾蒙蒙的水红色,为屋子凭添了一层香~艳和旖旎。帷帐里传来父亲的低吼声,带着浓重的情~欲,却始终不闻女子的声音。 崔检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樽白玉观音像上,端坐在莲座上的观音大士一脸悲悯…… 崔检颤着手,挑开帐子上的黄金玉钩,两个男女的身体交叠在一起…… 被自己的父亲压在身下,一直紧~咬着红唇、默默垂泪的妻子一眼看到了他,妻子的眼睛瞬间睁大,眼神里布满惊恐,终于“啊”地一声尖叫出来,覆在妻子身上的父亲这才回头…… 场面霎时一片混乱。 父亲赤~裸~着身体,用他那张无比丑恶的嘴脸,抱着自己的双~腿痛哭流涕,崔检举着手枪的手无力地垂落,“啪——”的一声,左~轮~手~枪落在地上。 父亲因此松了一口气,开始痛斥妻子不守妇道,勾引公爹,他一时迷了心智,这才做出逆人伦的事情,然后就是无数声的忏悔…… 而妻子,默默披上衣服,悄悄捡起他扔在地上的枪…… “砰——”的一声,一切都结束了。 崔检这才如梦初醒,他一脚踹开抱住自己双~腿的父亲,颤抖着手抱起倒在地上、满身鲜血的妻子。 妻子含~着泪,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就这样合上了眼睛,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 崔检放声痛哭…… 这个温柔、怯弱的女子,在生命的最后终于勇敢了一次,她叩动了扳机,从此与她最爱的丈夫和孩子,天人永隔…… 后来一团混乱…… 为了两个孩子,崔检懦弱地选择了沉默,从始至终,他都相信妻子身不由己,因为他永远都忘不了,洞房花烛夜,他挑起红盖头时妻子那含羞带怯的眼神……然而,只有沉默,才是对两个孩子最好的选择…… 妻子的葬礼在一日后,死因是突焕绞肠痧,未及医治,半个时辰后亡故。 灵堂上,四处挂着白幡,两个双胞胎儿子哭的声嘶力竭,崔检木木地望着这一切,两眼放空,仿佛魂都丢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宾客们捻香祭奠,他的眼泪,早就在那一夜都流干了…… 时辰到了,下人们准备起灵,妻子的一个忠婢忽然扑将出来,哭着鸣冤。 明明父亲将妻子生前身边服侍的下人全部发卖,妻子的丫头却神奇地出现在这里,那丫头一头撞向棺木,鲜血洒了半个棺身,悍不畏死一般,大声喊着冤屈…… 觉察到大事不妙的崔芬连忙让小厮将那婢子拉开…… 那婢子对着来抓她的下人连踢带踹,赤红着眼睛质问崔检,是否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人含冤忍辱而死,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从妻子去后整个人就木木呆呆的崔检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妻子那些痛苦而又隐忍的目光就这样浮现在他的眼前,想起妻子的日渐消瘦、郁郁寡欢,想起妻子无人时总会流露出的自厌的眼神…… 都是他这个做丈夫的无能! 崔检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从身上掏出那把染着妻子鲜血的手枪,“砰——”地一声枪响,受到惊吓的小厮们放开了抓着那婢仆的手,成功被吓退。 崔芬又惊又怒地看着灵堂上持枪的儿子,以及那不知哪里跑出来的二儿媳生前的下人,身体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下人拿出一纸血书,是二少奶奶生前所写,纸上记载着三年前的一个雨夜,在庄子里小住的崔芬让二儿媳亲自来送一本账册,借着酒意,强占了他垂涎已久的身子。 当时二少奶奶本欲寻死,崔芬毫无人性,拿一双孙子相逼,二少奶奶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背上有着一个荡~妇母亲的名声,就这样含屈忍辱,委身禽兽…… 下人声声泣血,来往宾客无不动容,当场对着崔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眼见丑事败露,覆水难收,崔芬羞怒交加,用手枪当堂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后来根据他的小厮供述,崔芬与他的大儿媳,也是关系成谜,不过这两人之间,却是你情我愿。 “崔芬害崔家当着来往宾客丢了这样大的脸面,崔家族老和议,要将崔芬这一支除宗,后来还是老爷亲自出面,说祸不及稚子,保下了这一家子,只是检二~奶奶那一双双生子还好说,检二~奶奶是三年前被崔芬强占的,二~奶奶进门有喜,留下的一双儿子已经七岁,确定是检二爷的骨肉,只是槐大~爷那里,说是槐大~奶奶早与公爹有了首尾,珠小姐的出身,便存疑了。” 事情发生的第三天,收到崔家消息的小丫头便口齿伶俐的将这桩事情讲给了姮娥,详细说了因由。 “夫人的意思,是要把珠小姐逐出去,省的那人再给您添堵。”小丫头一边说,一边窥探着姮娥的脸色,就怕哪句话犯了忌讳。 姮娥拿着调羹的手一顿,将燕窝放到托盘里,她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神情略有些无奈:“事情做得这样简单、粗暴,想来定是母亲的手笔了,若是父亲,出手要温和的多。” “柳嬷嬷说,原本老爷是要捏住崔芬的把柄,将他收为己用,是夫人气不过,将计就计,才有了灵堂上的这场闹剧。”瑞白低声说着消息来源。 姮娥轻皱了一下黛眉:“父亲也是,什么脏的臭的都要拉拢。难怪母亲会出手。” “只是……崔珠既然背上了这样的污名,母亲又何必落个赶尽杀绝的名声。我若是母亲,就把崔珠养到膝下,视如己出,宴请、出游,时刻将崔珠带在身边,嘘寒问暖,赚个宽厚的名声。自古以来喉舌如刀,有崔珠时刻提醒着大家,芬叔公的事情,想必这些人能记很久。言语即可杀人于无形,崔珠那个性子,可忍不了多久,一旦她闹将起来,还不任母亲捏圆搓扁?!届时,崔家上下,不但说不出一个‘不’字,还要感念母亲宽厚。” 姮娥生的一副仙女儿模样,对小丫头又一向温柔、和气,如今张口就是这样狠辣的计策,小丫鬟被吓得一时失语,一边的瑞白见她这样扶不上墙,开口斥她:“行了,去电话跟前守着吧,以后不要到少夫人跟前来。” 小丫头如蒙大赦,感恩戴德地退了下去。 姮娥自嘲地笑了笑:“像我这样心思歹毒之人,在我跟前服侍,难为你们了。” “主子说的哪里话。”瑞白连声分辨:“你最是慈和不过,这些新进的小丫头,教也教不会的愚笨性子,如果不是您宽仁,早就撵出去了。如今的世道,还不知道这些女孩会沦落到哪里去,她们有如今的日子,全因您慈悲。” 姮娥失笑:“让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她摆摆手:“稚子无辜,检二嫂嫂连我听着都深觉可怜,告诉母亲,务必厚待那一对孩子,我累了,都下去吧。” 丫头们应声退下。 第三十一章崔珠之伤 晚上陈玺回来,姮娥说起这桩事情,末了一声苦笑:“崔家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体,说出来简直颜面尽失。若非必要,我本不想污了你的耳朵。只是我若不说,总会有些不相干之人,在你面前提起这桩事体……” 陈玺根本不当回事:“你管那些居心叵测之人说什么!更何况,偷儿媳妇的又不是岳父,你就不要忧心了。” “你胡吣什么!”姮娥气得拿沙发上的抱枕捶他:“我父亲也能让你开这样的玩笑!” “看我,嘴巴就没个把门……”陈玺佯装抽了自己一嘴巴:“岳父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都是我胡说八道。” 周敦颐那是中国理学的开山祖师,姮娥也知道陈玺的这番插科打诨是在逗自己开心,原本因为检二奶奶极其悲惨的人生而心中郁结的她脸上终于露出个笑影儿:“濂溪先生人品高华,我父亲岂敢比肩?先生的《爱莲说》传唱千古,你拿黄庭坚《濂溪诗》里赞美周茂叔的话来与我父亲作比,怕是人人都要笑我父亲“井底蛙尔、妄自尊大”了。 “这难道不是你我夫妻二人的私话,谁还会知道不成?”见姮娥心情转好,陈玺笑着调侃:“再说了,我是岳父的女婿,濂溪先生再好,也给不了我一个爱妻。” “没个正行儿!”姮娥笑着捶他。 正处于流言之中的崔家就远没有这么温馨了。 大病初愈的崔夫人在听到女儿的一番话后,连连拍掌,赞道:“妙极,妙极!”,她不仅欣然接受了女儿的建议,并且在崔家内部举办了一场小型花宴,借此表示对崔珠的热烈欢迎。 宴上,脸色红润的崔夫人丝毫不见前些日子的病容,在华衣美饰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得艳光四射,雍容典雅。 在崔家一众女眷面前,崔夫人一改往日的高贵冷艳,整场宴席下来始终笑容可亲,平易近人,就连对着一直和她暗中作对的崔二夫人、崔三夫人,崔八夫人也是笑语殷殷,热络地劝酒劝菜,一派温柔、贤淑的长嫂风范,显见的是心情极好。 城府不深的三夫人强装笑脸,暗地里差点撕碎帕子,真不知道她这好大嫂对着崔珠和姮娥有一二之处相似的脸蛋是怎么把温柔慈爱装下去的,真是假的令人作呕。 崔夫人自然注意到了崔三夫人难看的脸色,和几个长辈说笑的空挡,抽空对着崔三夫人微微一笑道:“三弟妹,可是席上的点心不和你的胃口,我看你这盘子里根本就没有动过……”说着转头对着盛装打扮、一脸恭顺之色、端坐在自己身畔的崔珠柔声一笑:“珠儿,还不快去给你三伯娘亲自斟一盏山楂茶来。” 崔珠应了一声:“是”,从一个丫鬟手里接过托盘,亲自端到三夫人跟前,双手呈上:“三伯娘用茶。” 崔三夫人强挤出一抹笑容,赞了崔珠一声“乖”,将茶接过,递到唇边浅浅抿了一口,被崔夫人气得一口气不上不下的。 “弟妹,这茶是不是比你平日喝的好?”崔夫人却不肯放过三夫人,偏要她在人前失态,掩口笑道:“也是珠丫头孝顺,刚来就知道孝敬我,这山楂茶是她亲自捣鼓出来的方子,你别说,我自从喝了珠儿这山楂茶,胃口就十分的好。”崔夫人指指自己桌前空着的甜白瓷盘子,“看我,一个人吃了一盘子的椰丝糕。” 除了三夫人,众人都十分凑趣地跟着玩笑,只有三夫人一个人在那里,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 欢声笑语里,崔珠一脸的羞涩:“这都是大伯娘抬举珠儿,珠儿比姮娥姐姐还差的远呢。” 得志便猖狂的小蹄子!骨头这样轻!就凭你也配提我女儿的名字。崔夫人笑地眯了眼:“好孩子,你也太过自谦了。” “都是伯娘教的好。”崔珠腼腆地双手绞着手里的帕子。 崔七夫人一声轻笑:“大嫂慈爱,珠丫头孝顺,真真是亲母女一样叫人羡慕。”和崔夫人亲近的一些人连声附和,纷纷夸赞崔夫人宽厚,崔珠孝顺。 崔珠即便低着头,也藏不住眉眼里的飞扬得意,崔七夫人见状,话音一转,娓娓说道:“只是珠丫头有一点说错了,大侄女既已嫁到了陈家,就是我们崔家的大姑奶奶,珠丫头以后再提起大侄女,还是尊称一声‘少帅夫人’为好,免得外人再来议论我们崔家名不符实,有失体统,不成规矩。” 崔七夫人话说的不轻不重。 崔珠脸色煞白,她袖子里的手攥成拳头,指甲掐入掌心,才忍去眼眶里的泪水。 自从灵堂里发生的那件事之后,她的家便散了。母亲为证清白悬梁自尽,父亲忍受不了屈辱远走他乡,叔父关起门来教养两个弟弟,对她不闻不问。 崔珠不知是该恨婶婶的懦弱、恨叔父的冲动,还是恨母亲的不检点,亦或者最该恨祖父的龌龊无耻,她甚至都来不及恨,这个家便迅速地垮了。与她而言,她的整个天都塌了…… 幸好,崔夫人将她接到府里,养在膝下,崔夫人慈爱宽厚,下人恭敬有加,崔珠这才逐渐忘了伤痛,至于她以前的那些念想,那是想都不敢想了。 崔珠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那些见不得人的想头,那些由祖父亲手烙下的伤疤,会在这样的日子里由崔七夫人轻描淡写的提起,虽然语气亲切,句句让人挑不出错处,在崔珠听来却尤为诛心! 崔夫人低头喝了一口茶盏里的太平猴魁。 有时候沉默就是一种态度。 自有那见机快的妇人、崔家小五房的十三夫人顺着崔七夫人话音接语道:“七嫂所言甚是,大侄女嫁去了陈家,别说是我们这些妇人了,外头的爷们提起来,为表对少帅的恭敬,也要尊称一声少帅夫人,我们崔家诗礼传家,可不能在这些小节上失了分寸。” “正是十三嫂说得这个理儿。”崔家小二房嫁出去的一个姑奶奶应声道:“珠丫头叫姮娥一声姐姐,知道的人会说我们家姐妹亲善,不知道的,就会说珠丫头张狂,不懂得尊卑。” “可不是嘛,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崔家存世百年,靠的就是谨慎二字。”…… 又有一个妇人接道:“是啊,俗话说得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崔家既然左右不了整个宛城的言论,那就更要谨言慎行,否则,老祖宗留下的清名,可都要被我们这些不肖子孙给毁之殆尽了。” …… “好了。”眼见得众人话语越说越重,崔夫人将手里的茶碗放到桌上:“珠丫头还小,不过一时失语,我们这些做人长辈的,好好教导就是了,不要吓坏了孩子。” 崔珠一双眼睛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样子,看上去好不可怜。 崔七夫人连忙对着崔珠端出一副亲切的笑脸:“都怪我这个做婶娘的,话说的重了些,我给珠丫头赔个不是,珠丫头,你可愿意原谅婶娘?” 崔七夫人嘴上说着赔罪的话,崔珠却觉得她全身上下都透着嘲讽,崔珠一声抽泣,再也忍受不了众人看笑话一般的眼神,一把推开她身边要给她擦泪的丫鬟,冲出人群跑了出去。 崔七夫人和上首的崔夫人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曼声道:“这孩子,脾气也太大了一些。” 一时众人都在说着崔珠的不懂事…… 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崔夫人用手里的帕子按了按唇角,她这宝贝女儿,真是深谙软刀子杀人的办法…… 姮娥坐在客厅里喝茶,堂弟陈澈笑声朗朗地从屋外进来,他把身上的大衣递给下人,坐到姮娥对面的沙发上,开口就是赞美:“嫂子您真是料事如神,崔家果然有大动作。” 姮娥亲自给陈澈斟了一杯茶,语声柔婉透着亲切:“多谢远君为我跑这一趟,我娘家让你看笑话了吧。” “嫂子说的哪里话,嫂子事事为我们陈家着想,让我十分敬佩才是。”陈澈拿起茶几上珐琅彩菊瓣葵口碗里的芝麻核桃糕,有些受宠若惊地道:“嫂子您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 姮娥抿嘴一笑:“你大哥特意吩咐的,我哪敢忘了。” 陈澈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去,在姮娥面前为自家堂哥说好话:“嫂子,您可千万别听信外边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大哥这个人,最好不过了,每次我们闯祸,都是大哥给我们兜着。” 姮娥喝茶的手一顿,似笑非笑地道:“我就说嘛,远君你可是个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外边都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 陈澈一口茶水呛在嗓子里,连忙讨好道:“嫂子您看您这话说的,我平时不上门,那是大哥怕我们太闹腾扰了您的清净。” “行了,”姮娥红唇轻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大哥一样,在我这里一副脸孔,到了外边就是另外一副样子,三少爷也别在我这里扮可怜了,有话直说,我耐心可不好。” 第三十二章 堂弟陈澈 …… “嫂子,你怎么能这样想我。”陈澈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耍着宝:“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姮娥冷笑着吓唬他:“你对我念这样的诗,让你大哥知道了,下场可不会太好。” 陈澈一下子皮过了头,想到大堂哥那个醋王转世的样子,不由打了个冷战:“嫂子,我这趟出去,可是推了好多工作去给您办事的,您可不能过河拆桥。” “那得看你会不会说话了。”姮娥身子往沙发上靠了靠,婉约如水的眉目透着淡淡的凉意:“博御不是特意安排你过来到我面前来讨这个面子么。”她拂了拂鬓角垂落的发丝,悠然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计较。”毕竟能让她计较的,也唯有陈玺而已。 原来堂嫂早就猜出了他过来的目的,陈澈心中暗暗佩服姮娥的敏锐,不厚道地想:这下堂哥怕是更难过关了。 “堂嫂,看您说的,堂哥能有什么事。您想多了。”猜测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一回事,陈澈死撑到底,跟姮娥打着哈哈。 姮娥涂了口红的唇勾出一抹明艳地笑,声音里却带着浓浓的讥诮:“你为了崔家的事情跑前跑后,我的确是要给你这个面子。你大哥就是清楚这一点,才让你到我跟前为他说好话,他这样小心,就是怕我过后会听到流言?” 姮娥素手支着下颌,目光冷冽:“哦?让我想想,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留言呢?要让你大哥这样百转千回地来试探我?莫非……是你大哥有什么事情是和那位谭小姐在办公室里解决不了的?也许……此刻他们在约会也说不定。” 陈澈的冷汗已经淌到了鼻尖。 姮娥却笑着问:“怎么,还要我再说的更明白些吗?” “如果明白了,我们这就出发,或者,你继续留在这里。”姮娥从沙发上起身,看都没看心神不定的陈澈一眼。挡箭牌么,就要有被看穿了的觉悟。姮娥连陈玺的面子都不给,更遑论他的一个堂弟。 大厅里原本像木头桩子一样的丫鬟们连忙行动了起来,捧鞋子的,捧礼帽的,香帕、茶具……一个个无声无息地端到姮娥面前、再恭谨地退下去,那排场,每一次都让陈澈叹为观止。 姮娥点了清客随身服侍。丫鬟为她套上新做的一件雪貂绒大衣,簇拥着她出门。 陈澈自知任务失败,见状连忙跟上去,果然见门前的草坪上停着一辆汽车。 见姮娥坐进后排,陈澈连忙坐到副驾驶座位上,耳边听着姮娥吩咐:“去上岗路的格林春天茶餐厅。” 卧槽!嫂子她刚刚说的是“格林春天”吧?!这、这、这……这是对大哥的行踪了如指掌啊!嫂子明明什么都知道,还冷眼看着他在客厅里耍了这么长的猴戏。 这究竟是哪个天杀的泄露出去的?!陈澈心中发誓,他一定要让大哥严查到底!届时,非把这个告密的人活剥了不可! 陈澈饱受惊吓地回头,与姮娥显得意味深长的目光撞上,姮娥微笑:“远君,堂嫂奉劝你一句,以后你大哥再让你过来哄骗我,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说完她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收了起来,玉白肌肤恍如覆上了一层冰雪:“下次我可就没有这么好脾气了。” 哎呦喂,嫂子你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从你来了帝都的那一天,就没有人觉得您脾气好过哇!陈澈心中腹诽,还要不断赔着笑脸:“不敢了不敢了,嫂子下次打死我我都不敢了。” 姮娥冷冰冰地回他:“没有下次。”说完合上双目,闭目养神起来。 徒留陈澈在副驾上坐立不安,一会堂哥那里,他要怎么交代?! 陈澈一路上祈祷了无数次,不是希望汽车没油,就是希望陈玺改变了约会……呸!是会面的地点,然而,不幸的是,汽车平稳地在格林春天对面的街道旁停下。 姮娥望着一百米处戒备森严的茶餐厅,给了陈澈一个警告的眼神:“我给你一次在我这里将功赎罪的机会,你想好了要不要把握。” 陈澈心里面直叫老天爷,这个机会他可不可以不要,想也知道,顺着堂嫂就势必得罪了堂哥,陈澈心中左右摇摆,他艰难地开口:“嫂子,要么我们回去吧。” 姮娥戴上墨镜,警告他:“你得罪了我,你堂哥会不会给你求情?!但是你因为我开罪了你堂哥,我就一定会护着你。远君,你可要想好了呀!” 陈澈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他一咬牙:“好!我干了!” 姮娥微微一笑:“放心,有我在,你堂哥不会对你如何的。” 姮娥将自己包裹严实下了车,跟在陈澈后面,往茶餐厅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就有一列士兵迎上来。 陈澈理都没理,一直走到门口才停下步子,一脸倨傲:“大帅有命令,需要我跟大哥亲自传达。” 守在门外的是陈玺的另一个副官,姮娥并不认识。 那副官视线落在在陈澈后面藏头露尾的女人身上,目光有些狐疑:“三少,这位是……” “伯父的特派员,还需要跟你交代吗?!”陈澈世家子弟的骄矜、傲慢表露无遗。 陈三少冷酷、跋扈、阴险、狡诈的名声,军中无人不知,副官哪里敢得罪,连忙赔着笑,对着手底下的士兵摆摆手,示意放他们两个人进去。 这家茶餐厅分上下两层,此刻餐厅里除了服务生和陈玺的副官唐平以及一干手下,一个客人都没有。 见陈澈带着一个女人进来,唐平惊讶地张大嘴,显然已经认出了姮娥。 唐平刚要开口,姮娥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听着其中一间包厢隐隐传来的说话声,也不急着进去,而是找了个靠窗的位子,示意陈澈坐到她对面,抬手让服务生上了一壶咖啡。 清客带着两个小丫鬟将带过来的咖啡杯摆上,沏好咖啡端到两个人面前。 唐平冷汗都被吓出来了,这让陈澈在一边感叹,看来在他堂嫂面前,丢脸的不止他一个人,心里略微平衡了一些。只能说他这个堂嫂太可怕了,简直是女罗刹转世! 姮娥浅啜着鎏金玫瑰花纹白瓷杯里的咖啡。 包厢里的说话声忽然间抬高了,一道女声隐隐约约地传来:“这次会面,我的人我一个都没带,陈玺,我为了你做到这个地步,我都甘愿做你的妾室了!你还想要如何!” 陈澈手一抖,差点握不住手里的杯子。 数道隐晦的目光一齐落在姮娥身上,却见这位少夫人一脸风平浪静地搅~弄着杯子里的咖啡,一双绝美的眸子沉静如水。 餐厅内是落针可闻的静默,等了一会儿都不见陈玺的声音。 女子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传来:“她有什么好!我不漂亮吗?我还比她有权势。博御,求求你了,就当做我求你,我始终都忘不了你。”…… 从包厢里传来陈玺的声音:“你这样,我们没法谈下去。” “博御!”…… “噼里啪啦……”仿佛杯盘被带倒的声音。 姮娥抽身而起,她速度飞快却不失优雅地走到包厢前,用力推开了门。 包厢里,陈玺军装敞开,脖颈上打着的领带松松垮垮,衬衣的前两个纽扣解开了,那位谭小姐、谭莎莉一身枫叶红旗袍,黑发红唇,容貌冶艳,和陈玺抱在一起。 两个人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包厢里的姮娥,陈玺的目光晦暗不明,谭小姐先是不可置信,继而整个人都被嫉妒和愤恨的情绪淹没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陈玺询问姮娥,目光却落在门口努力装鹌鹑的堂弟身上。 “怎么,这个地方是我不该来的?”姮娥看着仍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唇上勾出一抹浅浅的弧度,一双明眸透着几分戏谑。 陈玺刚刚被谭莎莉弄得措手不及,又被姮娥撞了个正着,此刻才想起谭莎莉还挂在他身上,不由分说地将人推开,对着姮娥十分头痛的解释道:“你不要误会,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误会了什么?我想的又是什么样?”姮娥抽出一张椅子,看戏一般的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谭小姐一片深情,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呀!” 古文废的谭莎莉止住哭声,盛气凌人地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放心,我不是在骂你。”姮娥低头看自己的一双手,青葱指尖上染着大红的蔻丹,鲜艳得像是流淌下来的血色:“不过是祝你和心上人鸳梦重温罢了。” “你会有这么好心?”谭莎莉显然不相信。 姮娥抬眼望向仿佛置身事外的陈玺,轻笑道:“不过一个妾而已,我这个人最是宽厚不过了。”她对站在门边的陈澈招了招手:“这是博御的堂弟,你若不信,可以让他做个见证。” “嫂子……”被突然点名的陈澈充满求生欲地挣扎道。 姮娥眯了眯眼,眸光里滑过一抹冷锐。 陈澈可怜兮兮地目光又望向自己的堂哥。 陈玺却只是冷眼看着姮娥胡闹,一双墨眸晦暗莫名。 姮娥见状,眸光流转,继续给陈玺心头添堵,径自对着谭莎莉露出一抹柔婉的笑容:“谭小姐,我们陈家是有规矩的人家,纳妾这样的小事,男主子说了不算,得经过我这个主母的同意,唐副官,添杯茶来。” 唐平正愁没有借口离开这个修罗场,听到姮娥的吩咐,连忙应声,如蒙大赦一般转身出去,轻轻合上了门,阻断了门外士官们的视线,吩咐少夫人带来的丫鬟端茶进去。 陈玺一双墨眸深不见底,他在姮娥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冷眼看着姮娥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第三十三章 攻心之计 姮娥唇边的笑容始终温婉如水,如诗如画一般,令人自惭形秽。 “谭小姐,我们陈家,妾室跪下敬茶,主母接了,你就可以进门了。” 谭莎莉刚露出一脸惊喜的表情,却被姮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谭小姐,你们谭家是你父亲做了土匪以后才发迹起来的,当然现在你已经是滇军大小姐,英雄不问出处,谭家以前的事,我就不评价了。但陈家不一样,陈家富贵百年,是讲究规矩、体统的家族,你如果到了陈家,那就要谨守做妾室的本分。我姑且先说几条。” 姮娥慢条斯理地指指丫鬟手里端着的托盘,曼声道: “这一嘛,身为妾室,从此以后都不能穿红;二,我虽然年纪比你小,可却比你先进门,是陈家的当家主母,你人前人后都要尊称我一声夫人;主母坐着,妾室就要站着立规矩;早起请安,妾室要伺候主母洗漱、用膳,捶肩、揉腿,丫鬟会的,妾室都要会;主母病了,妾室就要侍疾,煎药、奉药最讲究门道,这些都要你从头学起。当然了,还有很多规矩,稍后我会让丫鬟把女四书送到你府里去,监督你背会为止,最重要的一点,妾室什么时间侍寝,得由主母来安排。若是错了规矩、失了礼数,女儿家最重脸面,我是不喜欢掌嘴的,去小佛堂里跪经、捡佛豆就是。” 谭莎莉听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帝制都已经被推翻了,我凭什么要遵守这些规矩?!这些都是封建糟粕,你是不是在故意为难我!” 姮娥一声轻笑:“谭小姐,你受过西式教育,还要哭着喊着给男人做姨太太!这姨太太,本来就是新旧时代文化碰撞遗留下来的畸形产物,你既然想要做妾室,就要遵守旧时代的规矩,要知道,你留学的欧洲,可没有姨太太这种生物。” 陈澈见缝插针地道:“我大嫂说的不错,我们陈家纳姨太太的规矩就是这样的。” 谭莎莉求助的目光望向陈玺,陈玺却没有看她一眼,而是转着手腕上的瑞士手表,语气显得十分冷漠:“我说过了,我对你没有这种心思。” 姮娥唇角浮起一抹淡笑,便点了点跟过来的贴身丫鬟清客。 得到示意的清客上前一步,对着谭莎莉福了福身:“谭小姐,我先给您示范一遍如何敬茶。” 清客身姿笔挺又不失柔美地跪到姮娥脚边,两手端着托盘高高举到头顶,她躬下身,托盘里的茶水纹丝不动,清客低眉敛目、声音温驯无比:“少夫人,您请喝茶。” 姮娥目光瞟向谭莎莉:“谭小姐,你看到了?” 姮娥抬手示意清客起来,含笑道:“如果是谭小姐跪着,我怎么也要过一刻钟才会接,茶冷了、茶烫了,就会对着你兜头浇下去。旧时代的妾,可通买卖,谭小姐是滇军大小姐,我不能卖你,但是主母教训妾室,天经地义,你的父亲还会为了这个与我上门讨公道不成?若果真如此,那滇军可真就成为笑话了。” 谭莎莉的父亲谭松林纳了九房姨太太,她整天看着家里的姨太太掐尖要强地争宠,虽然不屑,但她以为天底下的姨太太都是和她府里的一个样,怎么做陈玺的妾室,竟然会这样辛苦。 谭莎莉无法想象自己一个大小姐和奴婢一样去仰陈玺夫人的鼻息,一时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挣扎,她含着泪光的眼睛看向陈玺,那个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的眼里,只有一个身影,那道身影却不是她。 谭莎莉心里酸酸涩涩,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百般滋味浮上心头,苦的她舌根发麻。 泪珠从谭莎莉的眼眶无声滚落,她一张艳丽的容颜显得有些楚楚可怜。然而,这屋子里的人全部都是铁石心肠。 谭莎莉回想自己这二十多年的时光,也唯有在英国的那段日子,才是她生命里最欢乐的时光。 那时她刚到英国,身边跟着的又都是下人,虽然她是因为和父亲吵架负气出国,可刚坐上轮船,她就后悔了。油然而生的思乡之情让她每天晚上都是一个人抱着枕头默默哭泣,直到……直到她遇到了陈玺。英俊潇洒、高大挺拔,挥金如土又一身风流的陈玺,仿佛生来就是焦点,即使站在那些目中无人的白种人面前都毫不逊色。 她只不过是隔着人群遥遥地望了一眼,就令她全身血液沸腾,心脏砰砰砰地几乎要跳出胸口,即使她知道陈玺有很多的女朋友,即使她知道陈玺看似多情,实则无情,她仍旧忍不住,去不断追逐陈玺的身影,直到陈玺答应了她,那晚她激动地睡不着觉,每一天都患得患失,唯恐留不住这个风一样的男人。 然而有一天,她从梦里惊醒,她失去了这个男人。 现在,她重新站在这个男人面前,从这个男人眼中却看不到任何对自己的留恋,他的眼中,只有那个女孩的一颦一笑,目光是那样温柔和宠溺。她是个唯物主义者,以前从不相信命运。一个人会是另一个人的劫数,而现在,她信了,陈玺是她命里的劫数,陈玺的妻子,就是陈玺的劫数。 “是我自取其辱了。”以前的爱情有多疯狂,现在的内心就有多么绝望。 姮娥微笑,仿佛对陈玺的过去从未在意过。“其实呢,谭小姐你有没有想过,你并不是没有嫁给陈玺的机会的。” 心痛难当的谭莎莉愕然地看着姮娥。 就听着姮娥语声悠悠地道:“谭小姐有个庶妹,闺名茉莉。据说是除了您之外,谭大帅第二喜欢的女儿。您的这位庶妹不仅嫁到了滇南周家去,甚至还嫁的是周家的嫡长公子周望舒。滇南周家在嘉庆年间曾有祖辈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周望舒的曾祖父还做过云南总督,这样底蕴深厚的人家,我说句逆耳之言,周家长公子就是娶继室,都不会看上谭家的女儿。偏偏,令妹的这桩亲事却成了。谭小姐,你先不要急着反驳我……” 姮娥软如烟雨的目光望着面色涨红的谭莎莉,声音里透着几分怜悯:“谭小姐,你不妨仔细想一想,令妹的这桩婚事,比你想要嫁给陈玺,还要艰难许多。毕竟,你父亲手里有军队,谭陈两家结亲,双方都是如虎添翼。可为什么,陈玺将你绑回去送到你父亲身边,你身为你父亲最宠爱的女儿,足足被禁足了半年,直到我和陈玺的婚事木已成舟。可是你的庶妹,却能够如愿以偿。” 姮娥目光里带着一抹同情,看着谭莎莉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谭小姐,如果我是你,一定会细思恐极。” 姮娥慢条斯理说出的一番话在谭莎莉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她本能地摇头,内心抗拒着去相信姮娥所说的一切,可是大脑却像是自有意识一般,不断闪现谭家的一幕幕往事,甚至是父亲看着她和看着茉莉那迥然不同的眼神。 她想到自己每次给父亲要什么东西,父亲都先是故作不给,当她要发脾气的时候才又纵容、又无奈地点头应允,她最喜欢父亲拿她没有办法又不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的样子,可是,她以前从不会在意,现在却可以清晰地回想起来,她要的什么珍贵的首饰,漂亮的衣服,父亲永远都会偷偷送一份到茉莉那里去。她总能在茉莉的屋子里看到和她差不多的东西,虽然款式、颜色或许有些不同,但贵重却不下于她所拥有的。即使,父亲每次看到庶妹时都是板着一张脸。 有一种亲切,像是炭上的火,看着觉得温暖,一旦触碰,就会被火灼烧,而另外一种,则是冰下面流动的水,看似冰寒不可触碰,但只要把那层冰打碎,那其中的温情就能流淌到心上去。 谭莎莉不敢相信,父亲对自己二十几年的宠爱,会是一场镜花水月。 姮娥见谭莎莉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恐怕这位谭小姐,在滇南就是个花花架子。姮娥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像谭莎莉这样胸无城府的女孩子,就算谭松林真的对这个女儿宠爱有加,自己也能让她疑心生暗鬼,更何况,谭松林对这个女儿这般可有可无。 姮娥再给谭莎莉下一剂猛药:“谭小姐,你听说过捧杀吗?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姑且当成个笑话一听。这是前几年的事情了。” 中间清客为姮娥续上一盏茶,神态恍惚的谭莎莉这才发现丫鬟端给姮娥的托盘与西餐厅里的白瓷托盘质地迥异。 这是一张黄杨木雕福禄寿三星的茶盘,茶盘上摆着天青釉蟹爪纹莲花式茶碗,也幸亏谭莎莉的父亲附庸风雅,喜欢收藏古董,否则谭莎莉连这茶碗的材质都认不出来。 只见碗里的一汪茶汤颜色绿翠、汤色澄亮,一枚卷曲似螺的芽叶飘在茶汤上,幽袅的雾气里香气四溢,茶香和花香久经不散,令人心头一畅。只是谭莎莉并不懂茶,看不出这是什么茶种。 第三十四章 下饵 姮娥看出谭莎莉的好奇,吩咐清客也给她斟上一盏,介绍道:“谭小姐尝尝,这是太极翠螺。” 这种话语里随意中透出一丝亲近却又不失清贵、高华的姿态,无论什么场合都能够处之适意的泰然,还有那言谈间雍容端雅的风范,举止间行云流水般的风度,既有名门淑媛的娴雅,又有魏晋名士的风流。那种从谭莎莉甫一见面便于举手投足之间浸润在骨血里的风范与涵养,令人油然而生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 尽管谭莎莉自觉家世显赫,幼承名师教导,十几岁又去读最好的女校,但在陈玺的妻子面前,她颇有些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的感觉,已经对陈玺彻底死心的谭莎莉终于知道了何谓云泥之别。 大概也只有她这样的出身,才能和滇南周家相提并论。 想到姮娥点评周家的话,谭莎莉顿时觉得心如刀绞。 陈少夫人说的对,即使她父亲掌权一方,在云南一言九鼎,但如果不是他父亲为了这门婚事殚精竭虑,以她妹妹的身份是绝不可能嫁到周家去的。 将谭莎莉变幻不定的脸色尽收眼底,姮娥语声温婉地继续说道:“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我的一位族姑嫁到了绍兴李家,李家是绍兴当地的名门望族,和我们崔家门当户对,族姑嫁过去,一直深受李家人敬重。只是族姑身体不好,嫁过去不过五年便香消玉殒,只留下一个四岁的女儿。那位李家公子怕女儿无人教养,守满一年妻孝便娶了新夫人进门。那位新夫人小户出身,面甜心苦,不懂得我们这样的人家嫡长女的身份何其贵重,将我那位表姐宠的无法无天,不仅言语粗俗不堪,而且性情暴戾,一个不顺意就凌虐下人,到了二十岁上,仍旧没有人上门提亲。我的叔祖母一直挂心着这个外孙女,奈何南北相距太远,鞭长莫及,也是我的这位表姐迟迟不能出嫁才让叔祖母察觉出了不对,暗地里派了仆妇在李家附近住了一个月,私下打探,这才拼凑出事情的真相。原来,我那位表姐的继母一直看原配留下来的女儿碍眼,特别是在她也生了一个女孩之后,更是想尽法子地把表姐往歪处引,表姐无母可恃,我那姑父虽然早就察觉出了不对,可他的心已经偏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妻子为所欲为。我叔祖母收到仆妇传来的消息,被气了个倒仰,当即命人将表姐接回崔家。只可惜,表姐性子已经被养坏了,我那叔祖母想尽了法子,也拿这个外孙女无可奈何,久而久之就死心了。所以呀,这世上,即使亲如骨肉,也是靠不住的,十根手指有长短,人心本就是偏着长的。” 姮娥朱唇微动,轻轻吹了吹杯里的茶叶。 “女子存世,本就艰难,如果自己再立不起来,便有如那水里的浮萍,只能够随波逐流。都说嫁人就是女子第二次投胎,想必谭大帅也是这样想的。你们谭家是云南的土皇帝,在缅甸又有三座翡翠原矿,谭大帅为了这个庶女能够顺利嫁到周家去,大手笔地陪送了一座翡翠矿。谭小姐倾慕少帅,当年家翁提出要和谭家合作开采矿山,开出的条件十分优厚,令尊却拒绝的毫无转圜。古语有云,结亲,乃结两性之好。谭小姐,如果你是家翁,可否会要这样毫无助力的儿媳进门。” “我们家的事,我都不清楚,你怎么会知道的这样详细?!” 姮娥的一席话,宛如惊雷,炸的谭莎莉的脑袋嗡嗡作响,她本能地把求助的目光望向陈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欲语还休……是不是……是不是真如陈玺的夫人所说,她曾经真的有机会能够嫁入陈家,却因为父亲,一向宠爱她的父亲,舍不得那些钱财,所以陈家才拒绝了?!那轻慢的态度里又透着几分怜悯的眼神,竟让谭莎莉这个浆糊脑袋深信不疑。 自从陈玺向父亲提出想要求娶宛城崔家的嫡出大小姐,一直就对北地文人的精神领袖崔家十分仰慕的父亲立刻站在了他这边,马上把谭家丢到了脑后不说,还帮着自己一起对崔家软硬兼施,势必要把崔家大小姐迎娶进门。 陈玺不相信姮娥会不知道和崔家联姻的事情经过,不过就是父亲宠爱他,为了成全他的一片痴心而已。 姮娥这么说,是有什么用意? 陈玺在外人面前从来不会拆姮娥的台,他收回思绪,漫不经心地对着谭莎莉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姮娥的说法。 谭莎莉不由嚎啕大哭,仿佛这样,就能把心中的委屈和怨愤全部宣泄出来!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这样对她。 难道她和大哥,就不是父亲的儿女了吗?! 不期然的,谭莎莉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秀丽、温婉的脸孔,那女人永远低垂着头,对大哥、对自己始终恭谨有加,看似知书达理、不争不抢的模样,永远静静立在几位姨太太的身后,那张记忆里的容颜不曾因时光而衰老,那温驯的眉眼也不曾因时光而变得张狂,无声无息地,温婉安静地,隐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着所有人。四姨太!谭莎莉从未觉得这个女人可怕,现在回想起来,她就像是隐藏在阴影里的鬼怪,不知何时就会露出狰狞的獠牙,叫人不寒而栗。 谭莎莉抖了抖身子。 姮娥见状,唇边隐去了那一抹笑,贴心地递上一方雪白的绢帕,帕子一角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猫,眯着眼睛卧在一丛牡丹花里晒太阳。 谭莎莉从姮娥手里接过精致的绣帕,胡乱地擦了擦眼睛。 姮娥叹气,目光无奈得仿佛在看一个不知事的孩子:“谭小姐,像你这样的糊涂人,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姮娥翠色的眉宇往上挑了挑,一双软如春水的明眸霎时落上了冰雪,那凛然的神采令正在默默落泪的谭莎莉吃了一吓。 “我既然要嫁到陈家去,我的娘家怎么可能不将未来姑爷打听清楚?我们崔家的一品阁南北二十二省都设有分号,陈家差一点就和谭家结为亲家,崔家当然要将谭家的事情打听清楚。”姮娥这一番话算是解释她之所以能对谭家家事了若指掌的缘由。 “谭小姐,在我看来,这聪明人呢,从来都是响鼓不用重锤敲,一点就透;这笨人,你就算给她把窗户纸捅破了,她也能闭上眼睛将自己当成个瞎子、捂住耳朵将自己当成个聋子。若是谭小姐不甘心做个聋子、瞎子,不想要再被人欺瞒、摆布,我倒是可以帮你分析一下你的处境。” 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的谭莎莉用手绢擦了擦不断溢出泪水的眼睛,力道大的将眼角都擦红了:“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请夫人指点。” 眼看着鱼儿把香饵囫囵吞下,姮娥不紧不慢地收着鱼线:“谭小姐的生母,是云南土司段家的女儿,这我说的不错吧。当年您父亲尚未发迹,您的外祖父慧眼识珠,将独生爱女下嫁,才有了谭家今日的富贵。 您父亲在娶您母亲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就是您父亲府上后来的四姨太,二公子和三小姐的生母。说到这里,倒是有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明明在娶了您母亲之后,谭大帅又纳了两房妾室,可却是在四姨太生下了谭家的第二个公子之后,其余的两个姨娘才相继有孕。谭小姐,你觉得这件事是不是很有意思?” 姮娥不等谭莎莉思考,继续说道:“谭家大公子和谭小姐您一母同胞,皆是正室所出,身份既嫡且长,又流着段家血脉,任谁觉得,谭大公子都是谭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谭大帅若想要大儿子地位稳固,必定会给大公子在当地的名门望族里挑选妻室。可是谭大公子却娶了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孩为妻,当年谭大帅不仅没有阻止,还将原本打算说给大儿子的婚事反手说给了二儿子。 谭小姐,我知道你和你嫂嫂的关系势同水火,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让令兄闹着非她不娶的女孩子,出现的时机怎么会那样巧,令兄刚要和何家议亲,她就冒了出来?! 段何两家,都在云南盘踞甚深,谭大公子背后有段家,谭二公子背后有何家,一个是母族,一个是妻族,正好分庭抗礼。当年若是谭家和陈家成了姻亲,谭大公子有陈家作为强援,就能把这个庶弟碾到泥地里。 谭大帅更舍不得二公子受委屈,不仅没有接过陈家抛过来的橄榄枝,还将和二公子一母同胞的三小姐嫁到了名门周家,为此不惜搭上一座玉矿,想必就是为了给二公子再添一个能令天平彻底为之倾斜的砝码,谭小姐,我不是在危言耸听,依我看来,您兄长日后……危矣。” 姮娥讲到这里,寒星熠熠的眸子带出一抹轻蔑:“说到这里我就要说说你了,谭小姐,你的同胞兄长处境艰难,地位危如累卵,你自己却还只顾着跟在男人后头跑,我是不知道,你究竟是真的心大还是真的心狠?” 第三十五章 上钩 谭莎莉张口欲辩,却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是的……不是的……她去找哥哥,哥哥书房里永远都是人,她不过抱怨几句,哥哥就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她那时候只以为哥哥是受了嫂嫂的唆使,不待见她,所以宁愿和书房里的人说话也不愿意搭理她。她真的从来都不知道……她从来都不知道……谭莎莉捂住痛得窒息的胸口,哥哥为什么不告诉她! 察言观色。姮娥将谭莎莉此时的情状尽收眼底,她调整了一番接下来要说的话,那目光,仿佛是在看个傻瓜一样:“你哥哥不想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大概就是为了能让你一直无忧无虑的生活。这样看来,你哥哥还是十分疼爱你的。至于你的父亲……三年前你父亲没有同意你和陈玺的婚事,如今陈玺已经娶妻,木已成舟,你父亲却放任你北上,这说明什么?说明谭家两位公子对于帅位的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谭大帅将你支开,应该是怕你这个女儿胡搅蛮缠,坏了他的布局。 谭大帅一片舐犊之情都给了二公子,却没有想想大公子。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谭大公子一旦落败,恐怕谭二公子不会饶过他的性命。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从此就连祭奠亡母都不能够。 谭小姐,你怨恨谭大公子毁了和何家的婚约,娶了一个你不认可的嫂子,你也因此和自己的兄长渐行渐远。 可是谭小姐,你能活得这样任性又自我,离不开你兄长对你的庇护。可是你呢,不仅没有回报一二,还不断地在滇南惹出一堆麻烦事。你的嫂子既然嫁给了你兄长,不管她之前有什么目的,为了以后的荣华富贵,也会和你兄长一条心。你却和你的嫂子,两个人针尖对麦芒,让谭大公子夹在妻子和妹妹之间,焦头烂额。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你的兄长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是如何的夙兴夜寐、艰难求存。我真怀疑,你的脑袋是不是只有针尖那么大。” 谭莎莉被姮娥一番话说的又心痛、又羞愧!她合上双目,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年少时日夜思慕的身影从脑海里挖出去。 再睁开眼睛时,她的目光坚定又明亮:“夫人,我知道你今天对我说这番话,只是为了能够让我远离陈玺,不去破坏你们的婚姻,但我仍旧感谢你,感谢你说的这些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的话。”谭莎莉喉咙呜咽了一声,又被她飞快地压下:“还请夫人教我怎么做。” 姮娥当然不是为了陈玺,她有她自己的谋算。她垂下眼睑,小口啜着茶盏里的香茶,清芳溢满唇齿,姮娥眯了眯眼睛,态度慵懒得像是那方绣帕上的猫咪。 “齐军长是谭大帅最信任的左膀右臂,齐家长子一直想要求娶你,都被谭大帅拒绝了。齐家就找到了你哥哥那里,你哥哥不舍得勉强你,说要看你的意愿,这桩婚事也就搁置了。如果我是你,找个替身做出人在帝都的假象,隔三差五地闹出不大不小的乱子,分散你父亲的注意力,自己带着信得过的人马偷偷跑回滇南,由你哥哥做主,和齐家交换婚书。这样,齐家不说对你们兄妹死心塌地,关键时刻却会帮上你们兄妹一把。办完这件事,再安排最得力的人手,取了谭二公子、谭三小姐的性命,为防你父亲日后报复,策反齐家,直接哗变夺权,将你父亲软禁。金玉良言,听不听、做不做,谭小姐自己考虑。” 下午两点钟,阳光正好,温暖的日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户射进来,为坐在窗边的姮娥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金辉。 那个沐浴在暖阳里的少女,有着仙子一般出尘的容貌,眉目舒展,唇瓣含笑,却令人不寒而栗。 原来,这就是姮娥的目的。 谭莎莉现身帝都,不过是机缘巧合。 刚收到消息的姮娥却能够在仅仅见过谭莎莉一面之后,一眼看透谭莎莉外强中干、胸无城府的性子,不过寥寥数语,就能令谭莎莉和谭松林离心,利用滇军如今混乱的局势,说服一心一意想要嫁给陈玺做妾的谭莎莉,联手齐家帮自己的兄长暗中去争夺父亲手里的权力。 谭莎莉不清楚的事情,他们这些人却清楚的很。 谭莎莉的兄长脑袋空空,只会纸上谈兵,毫无御下之能,若非他是段家唯一的继承人,段家如果弦易辙只会被新主子提防,恐怕连段家都不会支持他。 谭大帅白手起家,置下了如今这番家业,他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怎么会让谭家落到平庸的大儿子手里。 可没有当初岳家的帮助,就没有谭大帅今日,谭大帅为了不背负忘恩负义的名声,就只能下死命的宠爱发妻留下来的女儿,以安段家人心。 谭大帅为了前途抛弃了青梅竹马的表妹,一直心存愧疚,又兼之表妹给他生下的二儿子聪明伶俐,人人都夸赞有乃父之风,因此对谭三小姐爱屋及乌,大小姐有的东西,三小姐也要有。 齐家野心勃勃,原本有谭大帅压制,并不敢生出异心,可谭大帅想要越过名正言顺的长子,把帅位传给宠爱的小儿子,齐家顿时看到了机会,想着如何能够分一杯羹。 谭大帅看出了谭家的野心,这才对和齐家联姻一事坚决不松口。 这就是滇境如今的局势,这才是如今造成滇军三股势力分庭抗礼的真相! 姮娥所说的那些内幕,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后宅阴私。 谭大帅虽然土匪出身,却是粗中有细、有勇有谋,妇人的那点明争暗斗,以谭大帅的眼界,根本无法左右他的决定。滇军继承人的位置,可不是一只镯子、几匹绸缎那么简单。 就像曾经谭大帅不答应谭、陈两家联姻,就是怕陈家借姻亲之便将他的势力收归囊中,如今的境况,和当年没有什么不同。 可惜,谭莎莉不懂。 姮娥将谭莎莉放到棋盘上,只会让渐渐明朗的棋局重新混乱起来,谭莎莉兄妹就将成为引发三股势力恶斗的那两个桃子。 二桃杀三士! 陈澈暗暗和堂哥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如有掀起惊涛骇浪! 直至今日,陈澈才对这位北地明珠、被整个崔家视若瑰宝的堂嫂有了清晰的认识,无论是他,还是自己的堂哥,恐怕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仿佛画上的仙女一样的崔姮娥,不出手则以,一出手便是雷霆手段! 这份审时度势,不仅机谋百变,而且狠辣歹毒。最可怕的是,这个要跳进圈套里的人,不仅不知道自己已经置身于悬崖峭壁,还对挖坑的人感恩戴德。 若是堂嫂把这手段用在堂兄身上!……阳春三月,陈澈却仿佛深陷在数九寒冬里,后背都被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濡湿了。 谭莎莉陷入天人交战之中,一时想到父亲对自己的好,一时想到父亲的无情,脑海里最后留存的,是母亲去世,自己在灵堂上抱着亡母的棺椁痛哭,哥哥怕误了母亲出殡的吉时,一根根掰开自己的手指,红着眼睛将她抱在怀里,安慰她:“从今往后,哥哥来照顾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了你。”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那个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孩子,男孩努力地挺直自己的脊背,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胸膛,给她撑起了一片天空…… 后来数年的无忧无虑,恐怕不仅仅是因为父亲,还因为这个被她一直在心中埋怨、埋怨他懦弱无能的大哥! 那是她的哥哥!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啊! 自己最后是怎么和哥哥疏远了的?是眼看着二哥越来越出色,将哥哥比到尘埃里,自己对他的怒其不争,还是姨娘们明里暗里的挑拨离间,还是嫂嫂进门后那一场接一场的龃龉……如果没有这些人,是不是她和哥哥的日子就会好上很多?! 谭莎莉被心里浮动的念头吓了一跳,她怎么能这么想?二哥和三妹,就算再不好,也是她的手足至亲,真的要为了父亲的位子,就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谭莎莉身子打了个哆嗦,脑海里却不期然地掠过姮娥所说的话:“你有没有想过,谭二公子会不会放过你们?” 二哥……绝不会放过哥哥的。 谭莎莉心中的天平已经做出了倾斜。 她狠狠揪住裙摆上的真丝绸带,手指骨节都泛了白。许久,才下定了决心。 谭莎莉抬起头,眼眶里已经没了泪水,只有一双红红的眼睛还能看出哭过的痕迹,她紧咬着下唇,望向姮娥的目光透出一股九死无悔的坚定:“我身边都是我父亲安排的人。夫人,请您帮我。” 即使是引狼入室,她也认了。 谭莎莉甚至自欺欺人地想,或许,她不该来京城,这一趟,不仅让自己对陈玺死了心,甚至对父亲、对那些所谓的家人,全部都让她死了心。 可是,她可以掩耳盗铃,就此活在这层虚妄的父慈子孝里,活在那些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间,可是哥哥呢?哥哥该怎么办?华美的袍服下面,是数之不尽的吸血虫,她要如何视而不见?! 谭莎莉红唇浮起一抹笑,笑容说不出得苦涩。 人在绝望之中,除了就此沉沦,就只剩下孤注一掷。 第三十六章 收网 这个女孩子,真是天真的可笑。这样好摆布的女孩子,姮娥心头却未有一丝同情。生逢乱世,不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就只能束手待毙、引颈就戮! 姮娥目光转向陈玺,红唇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既然不是自己人,杀了就是。在京城,自有少帅给你兜着。夫君,你说是吗?” 姮娥轻软的话语令谭莎莉从骨头缝里泛起丝丝凉意。 如此美貌无双、天仙下凡的玉人儿,比自己这个正牌的土匪起家的滇军大小姐还要冷酷无情,出语就是人命!谭莎莉自叹弗如。这位夫人如此心机、如此手段,比自己更配的上陈玺! 谭莎莉心头泛起浓浓的无力感。 她思绪拼命转动,脑袋终于转过弯来,和陈玺谈条件:“还请少帅借我一些人,护送我回云南,事成之后,我会让我哥哥拿出一座矿山做酬谢。” 姮娥已经搭好了戏台,好戏开锣。陈玺顺着姮娥的意思唱下去:“我借你三十精锐,护送你回云南。事情一旦做成,具体事宜我会派人去和你哥哥谈。” 陈玺的语气这样平静,明明他们二人有过一段情缘,自己这个前女友在他眼里却像是一个陌生人。 “你还真是心狠。”谭莎莉眼中的泪水盈盈欲滴,多年恋慕,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她语声沙哑,又是伤心、又是不甘地质问道:“难道你就不怕我过河拆桥?!” 陈玺在没有遇到姮娥之前一直游戏花丛,对于美人的示好从来都是来者不拒。 可谭莎莉这样蠢,偏偏又被姮娥看到了。 陈玺全程围观他的小娇妻将谭莎莉放在掌心里揉圆搓扁,既为姮娥感到骄傲的同时又深觉丢脸:自己以前怎么就这么荤素不忌!还不知道这心有七窍的小狐狸心中如何嘲笑自己! 陈玺目光深沉,强迫自己从那种丢脸的感觉中抽出来,将心思放到正事上。 谭大公子一旦在和父亲的斗争中胜出,作为盟友的齐家绝不可能放过这个顺势做大的机会,以谭大公子的能力,根本不可能胜过齐家父子,谭大公子若想和齐家斗个旗鼓相当,只能寻求外援,自己就成了他唯一的选择。求助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时候长了,他就可以借谭大公子之手在yunnan行兵布阵,届时滇军就成了他掌中之物。 谭莎莉太蠢,连这点都想不明白。看来,他要确保计划顺利,还得给谭莎莉安排一个军师。 陈玺脑中刹那之间闪过几十个念头,一张冷漠得犹如冰雕一般的脸庞却没有任何表情。他漫不在乎地端起茶杯:“本少帅既然敢帮你,就不怕你有过河拆桥的能耐。”语气之森凉,仿佛刀悬颈上。 谭莎莉两只胳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陈玺的冷漠,令她收回了心头最后的一丝余热。 谭莎莉起身,端茶送客,这点她还是懂得。 谭莎莉对着陈玺和他的夫人鞠了一躬,以示谢意。 她已经完全没有了来时那抹酸酸甜甜的心情,因为前路未卜,谭莎莉显得十分的忧心忡忡,在走出门口时,她最后望了陈玺一眼,那个男人连一道眼神也不屑给她,全副的心思都落在他的妻子身上,那样温柔的、宠溺的、珍爱的,仿佛看着无价之宝的目光,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谭莎莉唇角勾起一抹自嘲,暗笑自己的痴念和糊涂。她脚步虚浮地走出餐厅大门,室外的阳光令她眯了眯眼,两只眼眶酸胀得厉害。这次,她没有再回头。 姮娥端坐在长桌旁,让侍者给她上一块榛仁栗子蛋糕,陪同她来的清客应声而去。 包厢里只剩下心思深沉难测的陈玺、还有个缩头缩脑、恨不得原地消失的陈澈。 就连静默的空气,仿佛都流淌着令人窒息一般得尴尬。 清客敲了敲门,将呈在精美的托盘上美味可口的蛋糕端到姮娥面前,十分有眼色地退出了屋子。 姮娥用香帕将每一根手指都擦拭干净,这才慢条斯理地拿起银叉子,将蛋糕送入檀口中。室内寂静无声,姮娥动作之优雅,安静得连一丝咀嚼声都不闻。 陈玺看着姮娥把一块蛋糕吃完。这才开口问:“你早就知道谭莎莉来beiping了?” 姮娥优雅地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眼角的余光扫过不断跟她作揖求饶的陈澈,顿了一顿,成功地加深了陈澈心中的恐惧,这才曼声道:“那倒没有,我是昨天才知道的。” “你是怎么知道谭家的事。”陈玺话刚脱口便发现自己问的有些多余,姮娥对谭家的事情了如指掌,显然早有准备。只是这份了解,是在嫁给他之前还是嫁给他之后?陈玺不得而知。 姮娥轻声笑道:“我夫君的事情,我难道不应该多加了解?” 陈玺不置可否,目光凌厉地转向陈澈:“你竟敢撺掇你嫂子来这儿!我看你是越发不知道轻重了!” 你这个做丈夫的都拿自己妻子没有办法,难道还能指望我一个小叔子。陈澈心下腹诽,他觉得自己冤枉极了!然而,堂哥一副山雨欲来的脸色吓得他半句辩解的话都不敢说,只能唯唯诺诺地站在那里。 念在陈澈给自己出过力,姮娥开口替他解了围:“你吓唬远君做什么。难道不是你让他在我面前给你打马虎眼?我让他来,他敢不来吗?谁又愿意受这个夹板气?” 姮娥为陈澈说话,陈玺心中发酸,也不管会在属下和堂弟面前丢脸,不满地道:“你对他倒是宽宏大量,我呢,我在你这里动辄得咎,还不如一个外人。” 姮娥冷笑:“难道我心里,做丈夫的和做小叔子的,地位应该是一样的吗?” 姮娥看似没好气的话顿时令陈玺半点脾气也没有了,他满是煞气的眉眼里含着一抹笑,大发慈悲地吩咐陈澈“滚出去”,省得留在屋子里碍眼。 顿时陈澈如蒙大赦,连忙转身出去,给两人贴心地带上门后,整个人靠在门板上,心里止不住的发虚,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过关了!要是堂嫂不给他说好话,堂哥非得赏他二十军棍不可! 陈澈在心里对姮娥简直是感恩戴德,他的这个嫂子也太厉害了!他哥外边再威风,到了他嫂子这儿,竟就跟个面团一样。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眼见得包厢里的人都走干净了,留出了说话的空间,陈玺坐到姮娥身边去,声音里透出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送你回家去?” 姮娥冷哼:“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敢劳动少帅大驾?!” 陈玺见她嗔怒,笑着哄她:“除了你,谁还有这个本事劳动我?”他一面说,一面窥探着姮娥的面色:“我让远君去找你解释,也是怕你误会。谭莎莉这个人,脑子很有些拎不清,我也是怕你知道了添堵。” “你有哪件事情不是瞒着我的?”姮娥质问,“倒是我,就是咳嗽一声你都要知道。” 陈玺自知理亏,笑着去揽她的肩膀,一双暗眸有着不容错识地激赏:“我的错。早知道夫人如此能干,我再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一律都交给夫人解决。” 姮娥才不会信他:“谭莎莉的事情,你原本是如何打算的?” 陈玺没有想到姮娥会盯着谭莎莉的事情不放,以往她对自己的事情从来都是漠不关心的,这算不算是个好开端。 “你是在吃醋?”陈玺脸上带出一抹笑謔,“你的醋性可是越来越大了。现在整个beiping谁不在背后笑话我家有河东狮。” 那你怎么不休了我!姮娥心底冷笑,鉴于以往的惨痛历史,现在却不敢在陈玺面前再轻易说出讨要休书的话来,只能咬着红唇发狠道:“谁再这么不知所谓,别怪我杀鸡儆猴!” “你看看你,总是生这些无谓的闲气。”陈玺不过一句玩笑话,眼见姮娥发怒,怕她气坏了身子,忙把话题重新引回到谭莎莉身上:“我对她的安排大致和你一样,不过比你略粗暴了些。我原本打算找人护送谭莎莉回去,借和谭家商讨婚事的借口控制谭文宗,挟天子以令诸侯。” 陈玺这是要和谭家彻底撕破脸。姮娥心下苦笑,这计划还真是简单粗暴。也是,以陈玺如今的兵力,根本没必要再去看谭家的脸色,我为刀俎,人为鱼肉,绝对的实力面前是不需要阴谋诡计的。 姮娥心头升起一股兔死狐悲之感,不由沉默了下来。 姮娥的想法,陈玺心里能够猜个七七八八。 他希望姮娥在做任何事之前、特别是在对待他的事情上能够三思而后行,却不是要让姮娥对自己心存畏惧。他手指温柔地在姮娥丝滑如绸的秀发间穿插而过,饱含深情地吻了吻她的鬓角:“别怕,我永远都不会这么对你。”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即使有一天陈玺真得厌倦了她,又是否会对她放手呢?姮娥心里从来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的眼神里透出一抹怅惘:“我只是有些物伤其类罢了。” 陈玺最听不得她讲这样的丧气话,这说明姮娥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想到这,陈玺话语里透出一抹严厉:“你总是爱多想,有我在,你怎么会落到那般境地。” 第三十七章 姜公馆之行 就是因为有你在,我才会这么殚精竭虑!姮娥往陈玺身上靠了靠:“阿然告诉我你的行踪的,他这个人,实诚的很,哪里禁得住我套话,你就不要罚他了。” “我就猜到是他!”陈玺冷笑了一声:“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许多人这个年纪都做父亲了,他呢!公事上就是个算盘珠子,不拨不动。半点心机、城府也没有,没有陈家,我看他连饭都吃不上热乎的。” 陈玺这语气,显见得是被陈然气得不轻,姮娥倒是很喜欢陈玺的这个堂弟,上次去陈玺办公室,陈然明明看到了她,却并没有叫破她的身份,可见他的贴心,哪里就有陈玺说的这么不堪了。 姮娥为陈然说话:“少帅觉得他木讷,我倒觉得阿然心如赤子,而且他对我这个嫂子尊敬的很,你再看看远君、远志,我顶不喜欢他们两个。” 陈玺已经下定决心要狠狠罚这个堂弟,自然不会再去和姮娥辩驳什么,而是开了句玩笑:“远君、远志都是聪明人。聪明人最见不得聪明人。你呀,就是太聪明了!”说到这,陈玺深觉有趣地笑了笑:“不过,你今天这番表现,远君一定被你吓得不轻,以后他在你这里,说话、办事都要仔细思量了。” 姮娥当然清楚,陈澈和他的堂哥陈玺一样,暗中一直看不起崔家,对她这个嫂子心里头也没有多少敬意。 姮娥今日也是借谭莎莉之事给陈澈一个警告,省得以后陈澈再在她面前弄鬼,将她当个傻子随意糊弄。 然而她的这番小心思却不能在陈玺面前承认,遂不依地娇嗔道:“什么叫被我吓得不轻?!你把我说成了妖怪一样。再说了,我看远君胆子大的很!” 这种明着求情背地里却拼命给堂弟上眼药的做法,只令陈玺觉得可爱,他忍不住发笑:“我真不知道你这么讨厌远君。” 姮娥从陈玺怀抱里退开,玉软花柔地扭过身来,她站直身体,一双柔荑娇弱无力地搭在陈玺肩膀上,居高临下的一双明眸波光粼粼,睨视着陈玺,那飞扬的神采既娇媚又桀骜:“八大胡同的如烟姑娘难道不是他找来的?我知道,他是在为你这个堂哥抱不平。” 姮娥戏谑着从陈玺身边退开,转身欲走,却被陈玺一把按住了玉臂:“远君他为人狷介,我会管教。” “少帅还是别了,人言可畏,我可不想被说成是离间你们兄弟的红颜祸水。”姮娥反手将胳膊从陈玺手中抽出来,她身体半靠到陈玺身上,柔声道:“你若真的舍得,不妨把远君借给我用几天。” 这小东西,一言一行皆有深意!陈玺淡笑:“有何不可。”一副等着姮娥出招得纵容之态。 姮娥见目的答成,不由露出娇媚的笑容:“我帮你解决了谭莎莉这个大麻烦,你如何奖赏我?” 陈玺一把托住她的腰,和她耍着花腔:“不知夫人想要什么奖赏?把为夫送给你可成?” “那天我和珍妮在东大街的一家商店看到一条蓝钻石项链,主钻有二十克拉,非常漂亮。” “是约瑟芬珠宝行?”陈玺在那家商行给嫡妹订过一整套的缅甸鸽血红红宝首饰,因此印象深刻。 姮娥一怔,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少帅真是出手大方,怪不得那些名门闺秀争着抢着要给你做姨太太。” 陈玺捏捏姮娥滑腻如脂的脸蛋:“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去给玉莹挑生日礼物。” 姮娥冷哼了一声:“夫君这话说得,难道不曾在白姨太太跟前献过殷勤?!” 陈玺一怔,没想到姮娥也有为自己吃醋的一天,脸上不由露出一抹舒心的神情,做低伏小地哄姮娥:“罚我回家给夫人端洗脚水。” 姮娥挑唇笑道:“那我就等着夫君的洗脚水了。” 陈玺见姮娥终于肯露出个笑脸,知道这一茬算是揭过了,心下一松,一把将姮娥拉起来,细心地帮她穿上外套:“既然都出来了,今晚我们在外边吃饭,我带你去吃灌汤包。” 姮娥踮起脚尖,投桃报李地帮陈玺整整大衣的衣领,玩笑道:“我口味刁得很,包子不好吃我可是不依的。” 陈玺当然知道她有多挑剔,一脸的老神在在:“放心吧,保证鲜掉你的舌头。” 两人相携着走出餐厅。陈玺扶着姮娥上了汽车,吩咐亲自开车的唐平:“去吃灌汤包去。” 唐平和陈澈小心地望着陈玺风平浪静的神情,各自松了口气:不容易,这关总算是过了。 汽车在兴平街的一座三层欧式小洋楼前停下,这里是富人区,居住的除了富商就是知名的学者。 姮娥跟着陈玺下了汽车,目光有一瞬间的迷惑,这座楼的整体建筑风格实在不像是任何一家酒楼或者私房菜馆。陈玺说是要带她来吃灌汤包的。所以……结合陈玺那随意的态度,看来这一家该是陈玺的亲朋故旧了。 陈玺牵着姮娥的手走上台阶。 佣人已经等候在庭院外边。看到陈玺下车,态度恭敬地躬身行礼:“少帅,先生在客厅里等您。” 出来相迎的,只是一个仆人。 姮娥心中有了判断,看来陈玺和这家人的关系很好,否则以陈玺如今的声势,这家人只派了一个仆人相迎,而不是主人家等候在门外,未免过于怠慢。 “走,我们进去,这个时候应该快要开饭了。”察觉到姮娥脚步微滞,陈玺轻拉了拉姮娥的手臂。 姮娥顿住了脚步,此刻缓过神来的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陈玺:“我现在要进去?” 陈玺捏捏她的鼻尖:“不是说要吃灌汤包吗?” 姮娥生气地拍掉陈玺的手,一双明眸睁的大大的,像只炸了毛的猫咪。“这家应该是你朋友吧!我甚至没带礼物。第一次见面,不带礼物登门是多么失礼的事情!” 这丫头!怎么就这么聪明!陈玺眉眼里泛起一抹笑意,浓黑的剑眉挑了挑,这是姮娥以他夫人的身份到帝都后的第一次亮相,无论是去哪一家拜访,对主人来说都是一种荣耀。谁还会在乎一件礼物不成。 “不用这么面面俱到。”陈玺安抚地揉了揉姮娥凉凉的耳垂,温言诱哄:“毅清他是我的知交,你肯赏光,他和夫人就很高兴了。” 姮娥不理他,从青丝间抽出一枚蔷薇花钻石发夹,从她手袋里翻出一只蓝丝绒礼盒,将发夹放到礼盒里。 这一番动作把陈玺看愣了:“你怎么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未雨绸缪,没想到真的用到了。”姮娥一边回答一边将盘着的长发整理好。 这丫头,好似何时何地都能变戏法一般弄出她想要的东西,陈玺无奈:“回头我给你买一整套钻石首饰。”说完,牵着她走进楼内。 姜一平带着夫人面带微笑地等在玄关处。 见到相携进来的两个人,姜一平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博御,欢迎你和夫人来做客。”说着介绍身边的夫人:“我的夫人曲桑秾。” 陈玺笑着搂过姮娥腰肢,说话的语气显见得与这家人十分熟稔:“我家的小乖丫头,姮娥,你叫嫂嫂就好。” 姮娥从善如流,微笑着道了一声“嫂嫂”,将一只宝石蓝色的天鹅绒礼盒亲手奉上:“今晚叨扰嫂嫂了。” 曲桑秾没有想到陈玺的夫人还给自己准备了礼物。 陈玺的拜访就连丈夫都觉得突然,而且据丈夫说,陈玺是和他的夫人临时决定过来的。能够在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准备出一份妥帖的礼物,甚至就连装礼物的盒子都十分精美。如此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仿佛随时都做好了应对突发情况的准备。陈玺的这个夫人很不简单! “哪有什么打扰,你愿意来,我高兴都来不及。”曲桑秾的惊讶只有一瞬,立刻亲切、随和地说道。她欣然接过礼物,落落大方的态度既不叫人觉得谄媚也不叫人觉得疏离,分寸拿捏得十分好。 曲桑秾暗暗打量着陈玺的妻子。她听过这个女孩子太多的传闻。特别是那晚丈夫从林家回来,一提起陈玺的妻子就是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此刻等到人真到了眼前,曲桑秾在那一刹那甚至被惊艳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陈玺的妻子很美,美得像是天上谪仙,应了“姮娥”这个名字,她的美,别说是男人,就连女人乍见这样的美貌,恐怕都要俯首称臣。 然而曲桑秾看到的,是这个女孩子眉梢眼角所流淌出的诗意。仿佛春天里白玉兰花瓣上的一滴晶莹的露珠,山色空濛里一场三月细细的烟雨;夏天里被凉风吹过的金色的麦浪,六月里被艳阳映照的碧翠欲滴的亭亭荷叶;秋天里枫红艳艳、层林尽染的香山,雨打残荷、珠滚玉盘的滴答之声;冬天里寒风吹过、万物凋零的料峭寒意,嶙峋枝头娇俏红梅上的一抹芬芳的落雪。 那种矛盾的,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的诗意,那种万物都不曾落在眼中得风轻云淡的眼神,像是一缕清新的风,像是一片朦胧的雨,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漫不经心的,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心动。无怪乎能把眼高于顶的陈玺迷得神魂颠倒! 第三十八章 旧人重逢 曲桑秾在打量姮娥的同时,姮娥也在打量这一对夫妻。 就像这客厅里处处透露出的浓郁的墨香一样,洋人的自鸣钟,明代嘉庆年间的古董花瓶……中西结合,富贵清雅。 姜一平一看就是那些留洋归来的高级知识分子,穿着得体的三件套格纹西装,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相貌出众,谈吐文雅,举手投足之间都彰显着他良好的出身和教养。而他的妻子,则给姮娥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曲桑秾身量娇小,五官秀丽,站在丈夫身边,人们第一眼应该注意到的是这个有着贵公子风度的渊博学者,然而第二眼、第三眼、甚至第四眼的目光,就只会落在他的妻子身上。 他的夫人有着如荷塘月色一般静美的风致。曲折幽僻的小路,蓊蓊郁郁的垂柳,四面环绕着一座荷塘。溶溶的月光洒落,为静卧在水面的荷花镀上一层暖白的光辉。微凉的夜风吹过,那些闭合着的花苞,卷的尖尖的荷叶随风颤动,仿佛在娓娓诉说着那些幽谧的喜悦。 婆娑阶下舞仙禽,此地幽人酒独斟。 这是一个令人一见望俗的女子。 曲桑秾起身斟茶的时候,姮娥甚至闻到她发间刚沐浴过的洗发水的香味。这个时间洗澡,只能说明今天下厨的是女主人,因为有客人拜访,所以特意洗掉了厨房里沾染的烟火气。 一向目下无尘的的姮娥可以说是对曲桑秾一见如故,她微笑着和曲桑秾攀谈:“嫂嫂的名字,出处可是‘莲塘艇子归不归,柳暗桑秾闻布谷’?” 得遇知音,曲桑秾一笑,眉眼弯弯的样子,整个人像是被晚风吹皱的湖面,显露出由静变动的活泼和俏皮:“家母最喜欢温八叉词作的辞藻华丽、浓艳精致,特别是他的《晚归曲》,这首词语言工炼,格调清俊,所以家母为我起名桑秾。” 姮娥闻言,一双泛着星辉的眼睛温软得像是一汪湖水,她的笑容甜的裹了糖:“嫂嫂人如其名,令人见之忘俗,不知伯母又该是何等样的风采。” 曲桑秾笑:“其实我母亲是个特别严厉的老太太,我小时候被她打过很多次手板,但要是像妹妹这样可爱的小仙女,想必家母是舍不得下手的。” 这两个人宛如高山流水遇知音,琴棋书画诗酒花,说了一个小时仍旧谈兴正浓。 姜一平眼见得陈玺含笑听着姮娥说话,眼睛就没从自己妻子的身上离开过。他只好无奈打断两个人的谈兴,“桑秾,我知道你和弟妹一见如故,”他指了指墙上的古董挂钟,“只是能不能先端饭出来,我们吃完饭再聊。” 曲桑秾连忙笑着致歉:“看我,险些错过晚饭的时间。”姮娥连说不要紧。 曲桑秾于是吩咐佣人把菜端上来。 家常小菜口味清淡,无功无过。灌汤包却非常美味。薄薄的皮捅开,浓郁的汤汁流出来,一口咬下去,口齿生香。曲桑秾做的四种口味,驴肉和牛肉灌汤包,蟹粉灌汤包,还有素三鲜馅的。姮娥晚饭一向吃的少,但今晚气氛好,食物美味,姮娥四个口味的灌汤包各吃了一个。把陈玺欢喜的跟什么似得。 他就知道姮娥会喜欢曲桑秾,但他又怕姮娥太过喜欢曲桑秾。本来姮娥放在他身上的关注就不够多了。 陈玺唯恐认识曲桑秾后,姮娥放在他身上的那点少得可怜的关注会更少,自我矛盾之下,本来想晚一点再领姮娥过来玩,如今看来,这样也好,姮娥以后多了一个说话的人,也不会那么寂寞。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 吃完饭,姜一平提议搓麻将,陈玺本来想要告辞,姮娥九点之前会准时上床休息,但是看她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就把这话咽了回去。 姜一平于是张罗着逐一打电话叫几个牌搭子:“博御,我叫几个人,董岩,高明炜,秦佩,你看怎么样?” 这些人跟姜一平一样,都和陈玺是同学,是很有分寸、知情识趣的一群人,不必怕会冲撞到陈玺的夫人。 陈玺点头,视线仍放在和姜一平妻子细声交谈的姮娥身上,她双眸晶亮,温言笑语,整个人璀璨的明珠玉露也似,陈玺从未见她这么开心过,心头泛起微微的醋意:“你看着安排。” 得到陈玺的首肯,姜一平见缝插针道:“我给你引荐一个人,是我们家刚搬过来的新邻居,法兰西留学归来的法学院高材生,对时政很有见地,分析起当下的局势深刻透彻,鞭辟入里,现在在《月牙》杂志做主编。” 陈玺的视线仍旧紧锁在姮娥那里,她和曲桑秾聊着、聊着两个人竟挤到了一张沙发上,身体亲密地紧挨着,谈笑风生。 不知道曲桑秾说了些什么,姮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笑声宛如被晨风拂动的银铃,叮叮咚咚的脆响撞进他心里。陈玺眸光晦暗地望着神采飞扬的姮娥,她亲手撕裂了那张将自己隔绝起来的薄膜,仿佛天女走下神坛,那样顾盼神飞,一颦一笑,都沾染着温暖的人间烟火。 陈玺想,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走过千山万水,只是为能够和她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他不信佛,可莫名的,就觉得这是自己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才奢求来的缘分,那么美好、那么清澈的一个女孩子,冰晶雪砌,被自己一点点融化在怀里。 陈玺灼热的目光极为不舍地从姮娥身上抽离:“《月牙》杂志主编?” “是,辜鸿铭先生亲自请回来的,他对这个年轻人很欣赏。博御,你见了,一定也会生出惜才之心。”姜一平言谈间简直是对他口中的那个青年推崇备至。 陈玺这里经常有人给他引荐这样那样的人才,只为了博一个出仕的机会。虽然陈玺的本意就是陪姮娥过来玩的,他今晚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姮娥能够一直开心,但好友的面子,他不能不给。因此,他很是无所谓地道:“叫来吧。我也很好奇什么样的人能够入你的眼。” 半个小时之内,客厅里呼啦啦地热闹起来,来做客的人看到姮娥,先是一愣,继而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夫人”,丝毫不敢造次。 明明这些人对着陈玺都是直呼其名,自己难道还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姮娥一边吃着曲桑秾烤的杏仁薄饼,一边自嘲地想。 牌桌支了起来。姮娥推却不过众人的盛情相邀,坐到了牌桌后面。 一时间客厅里响起“稀里哗啦”的麻将声。 客厅的门再次被推开。佣人领着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走进来。 “抱歉来迟了,在下钟未,字柏杨,幸会。”一管清越如泉的嗓音在大厅里响起。 这声音无比熟悉,姮娥神情微震,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声源处,她看到一个男人提着一个装着奶油蛋糕的盒子站在大厅里,甚至能透过侧面的包装看清楚上面点缀的巧克力酱和鲜红的樱桃。 尽管男人手里提着十寸的大蛋糕,但这却丝毫无损于他俊雅的容貌,高华的气度,令人忍不住感叹一句:“浊世翩翩佳公子。” 姮娥不觉坐直了身体,左手捂住红唇,另一只放在象牙骨牌上的右手轻轻颤抖。 陈玺是第一个发现姮娥不对劲的,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起身站到了姮娥身后,手指搭在姮娥靠着的椅背上,将姮娥亲密地圈在怀中,这是一个充满保护和占有欲的姿势,强势、霸道得不容任何人染指!陈玺目光犀利地望向来人。 姮娥失神之间,不小心碰倒了手里的象牙骨牌,她的牌打得很好,不必其他人刻意相让,今晚就一直在赢。陈玺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不小心被姮娥碰到的牌面上,陈玺目光微沉,姮娥的这副牌很好,再摸一张四索就是清一色索子。 而这大厅里站着的青年比陈玺的夫人还要更加失态。 所有人都察觉出了不对劲来。这种修罗场一般的气氛令大厅里的这一群人精噤若寒蝉。 原本含笑与众人打着招呼的青年愣在了那里,望着姮娥的目光仿佛越过千山万水,那么虔诚,那么小心翼翼:“初魄,你怎么在这!”那般惊喜的语气,仿佛整个人都被狂喜所淹没。 姮娥眼眶一瞬间涌出了泪,她捂住嘴,温软如水的目光满是不可置信:“柏杨哥哥。”娇娇柔柔的语调,一声哥哥叫的千回百转。 陈玺忍无可忍地将姮娥从椅子上提起来,顺势往后一拉,姮娥跌跌撞撞地退进他怀里,陈玺手臂将她箍住,将她的身体贴进怀抱里,一双墨眸喜怒难辨,了结了一个曾行衍,这个钟未又是什么鬼。 陈玺弄出的动静很大,低眉敛目的众人只见陈玺搂着夫人的姿势霸道无匹,一双寒光凛冽的墨眸杀气四溢。 这充满杀气的眼神令钟未犹如万箭穿心一般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里是什么场合,陈玺又是什么人,还有姮娥现在的身份,无论哪一条,都不适合他在此时和姮娥叙旧。 只是一瞬间,他就收敛了全部的情绪,在各色窥探的目光里,腼腆一笑:“抱歉,表妹,许久不见,我有些失态了。”说着目光落在陈玺身上,温和得毫无攻击性:“少帅不会介意吧。” 第三十九章 又是表哥 又是表哥表妹!陈玺当然介意,这个陌生男人嘴里喊得初魄,可不是他认识的姮娥,他从来没有在姮娥身上见到那般悲喜交加的心情,那般旧人相逢最纯然的喜悦,丝丝缕缕的,交织成一张温柔、怀旧的蛛网,对着个陌生的男人张开,而他却站在网外,像个旁观者。 众目睽睽,陈玺在姮娥腮边亲了亲:“初魄是你的小字吗?”他贴着姮娥白玉般莹润的耳垂低问道,那般旁若无人的亲昵姿态,只属于关系紧密的夫妻。 姮娥已经平静了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陈玺露出一抹温婉的笑容:“初魄是我九岁时祖父赐的字,除了钟家表哥,大家都是叫我名字。” 陈玺在她晶亮的明眸和温婉的笑容里读出了一丝丝乞求,乞求他不要给这个男人难堪。 好的很!陈玺心中冷笑,他现在对钟未这个人倒尽胃口,心里早就没有了求才之心,只想着将这个胆敢勾引妻子的男人分筋错骨!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里,他将姮娥重新拉回到麻将桌前,双手虚虚拢在姮娥肩头,甚至开了一个玩笑:“怎么把牌推倒了,是不是要炸胡?” 陈玺肯放钟未一马,姮娥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乖顺地倚在陈玺怀里:“你还怕我把你输垮了不成?”她一双纤纤素手重新抹上骨牌,未再往钟未那里看过去一眼,仿佛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只是客厅里众人无端的臆想。 “炸胡赔三家。”陈玺将姮娥赢得钱往桌上一推,按住姮娥垒长城的一双柔荑,在他掌心里怜爱地揉了揉,哄她:“这么晚,你该回去休息了。” 十点钟,对姮娥来说很晚了,但夜生活,对这群富家子弟来说才刚刚开始。 姮娥从善如流地起身,若无其事地跟着陈玺和众人告辞,在大家有志一同粉饰太平的欢声笑语里,姮娥就这样和钟未擦肩而过。 陈玺他介意吗?佳人在怀,又何必多在意。钟未,终未,不过是一个失败者。 陈玺一走,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经历了今晚惊心动魄的这一出闹剧,众人都没有了玩乐的心情。现在整个beiping谁不知道陈玺对自己的夫人有多宝贝,姜一平竟然请了一个一看就和陈玺夫人关系匪浅的男人过来,又是表哥表妹这样暧昧的关系,几个人告辞之时,纷纷给了姜一平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曲终人散。 姜一平叫来的一拨人走了个干净,他的妻子曲桑秾贴心地遣退了佣人,跟钟未告了声罪,返身去了楼上休息,给两个人腾出一个安静的空间。 客厅里只剩姜一平和钟未。 钟未沉默地喝着杯里的六安瓜片,垂下的眼眸遮住了那一丝被掩藏的很好的神思不属。 姜一平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和钟未相识莫逆,对钟未欣赏非常!否则也不会向陈玺引荐钟未,偏偏,他不仅把事情搞砸了,好像还让钟未将陈玺得罪了个彻底。 姜一平不由仔细观察钟未面上的神情,可惜他的这个好友养气功夫太好,自己竟窥探不出钟未哪怕一分一毫的情绪。 姜一平渐渐走了神。 他的这个好友生了一张十分吸引女人的脸孔,一张俊容面如冠玉,剑眉入鬓,一双上挑的桃花眼总是带着三分情,眉梢眼角写尽风流,明明该是风月场中客,多年来却是洁身自好,七情六欲从不上脸,没有招惹过一丝桃色。 以前姜一平只以为他眼孔高,没有遇到能让他心动的姑娘,现在看来,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原来早有一个女孩被他放在心里妥善珍藏。只是陈玺岂是好相与的!只怕,钟未永远都求而不得了!两个人都是他的好友,姜一平不由左右为难,劝都不知道该从何处劝起。 “你怎么会认识陈玺的夫人?”姜一平想了想,终究把心头的疑问问出了口。 钟未默然不语,心里面早就涌起了惊涛骇浪。 他对姮娥心悦已久,奈何有曾默言珠玉在前,他只有把这份感情默默藏在心底,选择出国留学,避开这个让他深深爱慕的女孩,兄弟妻,不可欺。 爱情里也有先来后到,后来者只能默默送上自己的祝福,更何况,他们本就是一对璧人。只是,为什么,初魄会嫁给陈玺,连他在国外都如雷贯耳的奉军少帅,默言呢,他又去了哪里。 然而,这是绝不能对毅清宣之于口的话。他唯有沉默。 客厅沙发的一角,钟未整个人笼在一片阴影里,脸上的神情明明灭灭。 姜一平暗叹了一口气,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好友如此神伤,不由心下感慨,问天下间情为何物!他帮不上好友什么忙,只能开口劝诫:“陈玺对他的夫人视若珍宝,是绝对不容许任何人染指的。柏杨你……当断则断吧。” 钟未摇头轻笑:“你不懂,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今晚,只是太过震惊而已。”因为太过震惊,才没有及时掩藏好自己的情绪,才会在这样的场合失态,将初魄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钟未攥紧了拳,心脏一揪一揪的疼痛,他今晚太莽撞了。初魄她……还好吗? 姮娥洗完澡,换上一袭丝质的睡袍,她赤脚踩在绵软的地毯上,准备上床去哄那个半靠在床头看书、一脸不痛快的男人。 姮娥上了床,娇软的身体趴到一脸不高兴的男人身上,一张刚刚沐浴过后、白里透红的脸蛋贴着男人心脏强有力跳动的胸口,语调娇娇柔柔的:“我今晚是不是给你丢脸了呀。不知道今天去姜家的那些人背后会怎么编排我。” 陈玺扫都未扫她一眼,目光仍旧紧盯着手里的书本,薄唇挂着嘲讽:“你崔大小姐还会怕别人的闲言碎语?” 见陈玺不为所动,姮娥仰首去亲他下巴,娇嫩、红艳如玫瑰花瓣的唇贴在陈玺的皮肤上:“我当然不会管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但是我怕你生气呀。” 崔大小姐一旦愿意软下身段哄人,那还真是蛮有一套,就算百炼钢都能让她化成绕指柔。 “博御哥哥,是我错了嘛。”娇娇嗲嗲的语调宛如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在不断搔着陈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强撑着不去看姮娥凑过来的脸蛋,尽管他知道,此刻那双眼睛此刻明眸一定美如三春烟雨、桃花灼灼。 今晚这个人有些难哄。姮娥明眸里滑过一抹暗色,但她从来都不会把陈玺当成什么太难程度的挑战。 “不理我算了。”姮娥红唇轻嘟,她低下头,露出的一段颈部肌肤如最上等的羊脂美玉,在灯光下泛着柔白的光泽。她素白的手指一颗颗去解真丝睡袍上的珍珠纽扣,黑如鸦羽的青丝落了满肩,那丝滑如绸的秀发带着一股令人心旌摇曳的芳香扑在陈玺鼻端,拂过陈玺面庞,柔柔地散在陈玺的衣襟上。 陈玺一阵恍神。 姮娥有着一把好头发,乌黑浓密,长至臀部,光亮如绸,顺滑如丝,像是蜿蜒在碧水柔波里的水藻,软软地铺开,仿佛海妖一般,一旦将人缠住,就会被拖进黑暗的水底。 姮娥仿若未觉陈玺的失态一般,全神贯注地解着睡袍上的纽扣。她里面还穿了一件宝蓝色的吊带睡裙,随着她解纽扣的动作,松松垮垮的黑色系带滑下凝脂一般的肩头,泄露出一丝明媚的春光。 姮娥终于解开最后一个纽扣,她玉藕般的双臂一伸,丝袍从肩上滑落,后背躬起的弧度如一把稀世的白玉琵琶,宝蓝色的睡裙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体,肤如细雪,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姮娥偏头,嘟着樱唇,娇娇糯糯地对陈玺嚷道:“关灯睡觉!” 那不满的语气,娇媚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故作冷漠的陈玺破了功!天知道书本上的字他一个都没有看进去! 这个小妖精!陈玺扔了书,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句脏话,一个翻身,一把将姮娥钳制到身下,一双居高临下的墨眸映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小东西,是不是想挨收拾?!” 姮娥才不怕他的威胁,她在陈玺身下笑得花枝乱颤,红唇咬上陈玺胸前结实的肌理,舌尖绕着,含糊不清的濡湿语气:“好哥哥,你想怎么收拾我呀?!” 陈玺的答案是直接冲撞了进去…… 身体突然间被填满,姮娥娇弱地痛叫了一声,却被男人粗暴地堵住了红唇…… 陈玺熟悉她的每一寸肌肤,他舌尖描绘着姮娥小巧的耳廓,细腻如白天鹅的脖颈,在姮娥的每一处敏感地带流连…… 听着姮娥在他身下娇媚的吟哦,身体绽放成一朵妖娆到极致的花…… 姮娥随着陈玺的动作载沉载浮。她雾蒙蒙的眼睛里含着水,微微上挑的眼尾带着一抹暗红,像是露湿桃花,晕染出瑰丽的水红色。微微嘟起的红唇像是被春雨碾碎的玫瑰花瓣,渲染出雨打落花的绮丽和糜艳…… 第四十章 昔年恩怨 姮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她身上的每一寸骨头都像是被人拆过,再重新装起来,连手指都是酸软无力的。 陈玺舍不得继续折腾她,将她抱在怀里,绵绵密密地吻怜惜地落在她柔顺的发梢、妩媚的眼尾、滑~嫩的雪腮、香软的红唇…… 姮娥被他的动作弄得发痒,嫌弃地将陈玺推到一边,糯糯开口,声音哑的不成样子,像是被热油炸软了的苹果,酥酥甜甜到粘牙。 “我和柏杨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两家是亲戚,很亲近的关系。” 姮娥在陈玺面前从来都不愿意谈论自己的家庭。即使在她和崔家闹翻之前。 陈玺知道他们两个人中间一直存着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姮娥用利剑在他们之间割下一道鸿沟,永远都不允许自己跨过去。陈玺能猜到,这是她对陈家以势压人无可挣扎之下那无处发泄的怨恨,陈玺愿意倾尽所有填上这道沟壑,然而鸿沟无处不在。 久而久之,陈玺只能小心翼翼地避过那些话题。 如果没有遇到姮娥以前,有一个人告诉他,他会在有一天因为一个女孩爱的这样卑微,他会一枪毙了这个狗东西。现在,他想毙了那些所有想勾引他老婆的野男人,五马分尸,挫骨扬灰,让他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可是现在,姮娥愿意主动提起那些她从不愿意诉说的过去。那一刻陈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勇者举起一往无前的光明之剑来到公主的城堡,公主会愿意为这个不是王子的男人开门吗?即使勇者愿意为美丽的公主献上鲜血和年轻的生命。 姮娥柔婉的声音打断了陈玺的思绪。 “崔家,那些光鲜亮丽的背后,是堆积了数尺高的尘埃。”姮娥窝在陈玺怀里,亲手撕开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也不知是不是比第一次受伤来得还要更疼一些。 姮娥不愿意回想过去,因为她的过去,十多年的时光,始终是和另一个人交缠在一起的,像是一棵树上生长着的两株连理枝,那些年少的韶光,仿佛连呼吸都暧昧黏连。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窗外淅淅沥沥地落着雨,卧室里,火墙烧得极旺,屋里暖和的,不曾被初春的寒夜浸染上一丝寒意。 姮娥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羊毛毯,与陈玺的肢体纠缠在一处,尽管困倦的上下眼皮都在打着架,姮娥却不想睡觉,而是在这个她觉得自己并不爱的男人怀里,将那些年少的时光絮絮地道出。 “我有过三任祖母。我的亲祖母生了我父亲,祖母和祖父感情一直很好,却在我父亲七岁时急病去世。于是我祖父娶了我祖母的妹妹,也就是我父亲的亲姨母进门,第二任祖母生了我二叔、三叔和大姑母,陪伴我祖父的时间最长,后来也走了;再后来就是我的第三任祖母,她为了能在崔家占有一席之地,七年连生了四个孩子,生生把身体搞垮了。钟柏杨就是我父亲外家的孙子、我亲祖母的侄孙。” 陈玺虽然调查过崔家,但是根本就没把今晚出现的钟柏杨和钟家联系在一起。 据他所知,他的这位岳母崔大夫人,非常之不喜欢钟家,掌权之后,就和钟家断了关系,而他的岳父,也表现的对外家好像没有半分留恋。陈玺很震惊,没想到钟未和自己的妻子竟然又是看上去很正经的表兄妹关系。 陈玺的反应并不奇怪,姮娥自嘲地勾了勾唇,就像红楼中说,贾府之中,也唯有门前那对儿石狮子是干净的,他们崔家也是一样。 “你是不是很奇怪,外家这样亲近的关系,为何我父母却几乎不与钟家来往。其实呢,是因为我母亲恨毒了钟家,连面子情都不愿意做。” 原本还漫不经心听着的陈玺被姮娥的一番话弄得好奇起来,钟家究竟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才会开罪他那个八面玲珑的岳母? 察觉姮娥说话说得嗓子发干,陈玺下床从暖瓶里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 “这件事说来话长,牵扯到了上一代的恩怨。”姮娥靠在陈玺怀里,将杯里的水缓缓喝完,润了润沙哑的喉咙,将前尘旧事向陈玺一一道来。 “我母亲和我父亲自幼立下婚约,结果我母亲要嫁过去时,崔家却悔婚了。” 陈玺把玩着姮娥发丝的手一顿,双眸里满是惊讶:“我看岳父和岳母感情很好。” 姮娥轻笑,笑容略有些得意:“那是当然。我母亲年轻时姿容冶艳,风华绝代,被整个宣城的公子哥们奉若神女,不知道有多少人背后嫉妒我父亲有幸抱得美人归。” 这副娇俏、得意的神情令陈玺的心软得一塌糊涂,陈玺笑着吻她:“看到你,就能窥探到岳母当年的风采。” 姮娥淡笑:“我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可我母亲,那是宣城闺秀中的翘楚,她的妆容、衣饰,都被宣城女子争相效仿。我父亲很喜爱我母亲,在沈家呆的时间比自己家还要多。” 姮娥仿佛透过悠悠的时光看到了那一对儿倾心相恋的少年男女,唇畔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陈玺不解:“那岳父又怎么会悔婚?” 姮娥摇摇头:“想要悔婚的,不是我父亲,而是崔家。” “我的亲祖母去世时,我父亲已经记事了,尽管我的第二任继祖母是我父亲嫡亲的姨母,可是我父亲对于已经没落、只能靠着结亲来维持家族荣光的钟家十分不屑。原本我祖父并不想让自己的妻妹嫁进来,只是他对我的亲祖母很有感情,为了帮扶钟家一把,也就默认了。 钟家至此算是找到了一条攀龙附凤的捷径,又一门心思的想把家里适龄的女孩塞给我父亲。可崔家却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尽管我父亲的婚事是我那亲祖母去世前亲自定下的,钟家仍是打起了我父亲的主意,哪怕知道我父亲和未婚妻感情甚笃,沈家家世绝非钟家可比,依然图谋起正妻之位。” 陈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钟家看来就是个破落户,如果他是姮娥的祖父,根本就不会让自己的妻妹进门。陈玺暗中吐槽,耳边传来姮娥幽幽的语声。 “有些人,真是脚底泥一样的,不想弄脏鞋子,就只能从这摊泥上迈过去,谁能想到就是这样的烂泥才是最恶心人的。 我父亲有个表妹,闺名宦娘,从十岁上就被我那继祖母接到崔家来住。在我父亲二十岁的生辰,不知怎么就摸进了父亲的屋子。父亲坏了表妹清白,舅家上门逼迫,父亲却坚决不肯悔婚。 事情发生之后,父亲到我母亲跟前磕头赔罪,终于求得了我母亲的原谅,我母亲为了顾全大局,甚至同意纳钟家的女孩进门。 然而,祖父却怕坏了崔家声誉,代替我父亲取消了和沈家的婚约,但条件之一就是我那继祖母必须自尽。我那继祖母自然不愿,祖父让仆妇按着,亲手给她喂了一盏砒~霜…… 事已至此,我那继祖母也得了报应,我祖父以为父亲会就此松口。谁曾想,我父亲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仍然坚持要娶我母亲进门。 就在我祖父拗不过父亲想要松口时,钟家却得陇望蜀,自觉损失了我继祖母这个嫁出去的姑奶奶,心有不甘,竟图谋起了我父亲的正妻之位。 沈家那边,我母亲心知退婚之事无可转圜。崔家来退婚时,她当堂绞了头发,说要去做姑子。 我祖父顿时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钟家见我母亲性格刚烈、宁折不弯,唯恐事情迟则生变,买通了我外祖父的一个爱妾。” 姮娥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丝轻鄙:“说到我外祖父这个人,虽然很有能力,将沈家经营的鲜花着锦,却帏簿不修,宠妾灭妻。钟家钻了这个空子,许以重金,买通我外祖父的爱妾,让外祖父将母亲许给外省的一个军阀。 我外祖母是个面团一样立不起来的女人,对外不能出门交际,对内连御下之术都不懂得,虽然为我外祖父生了一子二女,却在我外祖父面前丁点体面也无。 我母亲身为长女,为了下边的弟妹,不知吃了妾室、仆妇多少暗亏,才养成了现在的心机,和我外祖父的爱妾斗了个旗鼓相当。 外祖父的打算,自有我母亲的亲信传给她知道。她瞒着人,带着得力的侍女、下人,一个人去了崔家,在人来人往的崔家府门之前,说她绝不别嫁,一条白绫抛在崔家牌匾上,要吊死在崔家门前,以死明志。 崔家上下都被惊动了,我祖父亲自来到府门外。投缳自然不成,我母亲于是拿出藏在衣袖里的剪刀,当着我祖父的面捅了胸口……沈家女的贞烈之名传遍宣城,我祖父和外祖父投鼠忌器,为了两家声誉,谁都不敢再逼迫我母亲,这两桩婚事自然就都搁置了下来。 母亲心灰意冷,一个人去了城外的姑子庙住了大半年,我父亲也终于妥协了,崔钟两家的婚事渐渐操办了起来。” 第四十一章 狠辣的崔夫人 姮娥唇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暗笑钟家的愚蠢:“事实上,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不过是在麻痹钟家而已。” “婚礼前的半个月,钟宦娘去庙里祈福,路上不幸遇到劫匪,因此失了贞洁。 那些劫匪不仅将钟宦娘肩头的一颗红痣宣扬的人尽皆知,还绘成画本传遍宣城。钟家瞬间沦为笑柄,钟宦娘成了弃子。钟家眼见一个女儿不成了,为了止损,便张罗着将另一个女儿钟宦娘的妹妹钟娟娘嫁入崔府。 钟宦娘早就对我父亲芳心暗许,自然不甘心钟娟娘取而代之。奈何木已成舟。 然而,仿佛天赐良机一般,官府抓到了那群劫匪,大刑之下,那些劫匪吐露钟宦娘实为处子之身,他们劫人,是听说崔家要娶钟宦娘进门,只为求财,没想到钟家会将钟宦娘当成弃子,劫匪又不敢得罪崔家,一怒之下这才散播钟宦娘失贞的谣言。 官府传唤钟宦娘上堂,钟宦娘不甘心为妹妹做嫁,一口咬定劫匪所言属实,自己并未失贞。官府找来几个有经验的老妇人为钟宦娘验身,最终证明了钟宦娘的清白。 因为这件事情闹得太大,钟家贪慕荣华、陷害嫡亲外甥的事迹不胫而走,我母亲的闺中好友和那些仰慕我母亲芳名的名门公子更是在宣城举办的各种宴请上为我母亲鸣不平。钟家因此臭名昭著。我父亲自然不肯再娶钟家女儿,他在我祖父面前长跪不起,恳求祖父重续旧约。 尽管祖父知道钟宦娘出事是因为我母亲暗中做了手脚,嫌恶我母亲为人太过狠毒,但碍于母亲的贞烈名声,祖父骑虎难下,只能应允了我父亲。 崔家重新下定以后,我母亲将自己庶妹的画像派人送到了外省的军阀那里。那军阀暴虐成性,最爱凌虐幼女,那爱妾偷偷瞒下此事,没想到最后却报应到了自己女儿身上,因此整日哭哭啼啼,却不敢对我外祖父道出实情,没过多久一病不起,人就这么没了。 钟宦娘也被恼羞成怒的钟家逐出家门。 我母亲嫁进崔家之后,在一次宴会上当众道:她不忍我那死去的继祖母泉下不安,既然钟家不念骨肉之情,她便代替已逝的婆母将钟宦娘接进崔府来照顾,崔府不差这一双筷子。 钟家又羞又恨,这才醒过神来,从此不敢再上门自取其辱。 我母亲却说,长辈间的恩怨不该牵连到小辈。逢年过节,都会将钟家的小辈们接进府里玩耍。钟家为了攀附崔家,只能在我母亲面前含羞忍辱、伏低做小。 钟宦娘在崔府更是深居简出,像个隐形人一样。” “岳母好手段!”尽管姮娥在陈述崔、钟两家的恩怨之时语气平平,以陈玺的城府,自然猜得透这段并不光彩的往事里隐藏了多少刀光剑影。 他那个岳母,当时不过一个年方二八的弱女子,却能在情势对自己极其不利之下力挽狂澜,其心性之坚忍、智计之超绝、见机之迅速、出手之凌厉,真乃女中豪杰。 更叫人拍案的是,崔夫人对钟宦娘的不计前嫌,看似宽和大度,却更加显得钟宦娘为人卑鄙无耻,钟宦娘即使活着,余生怕是也无颜出现在人前。 他这个岳母玩的这一手,打完钟家左脸打右脸,钟家还得对他的岳母感恩戴德,否则就是忘恩负义。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陈玺心中对姮娥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既然崔、钟两家有如此深的恩怨,这钟未又怎么会和自己的妻子如此亲近。陈玺心下狐疑,顿时醋意横生:“那钟未呢?我看你们两个关系不错。”陈玺话头终是转到了钟未这个人身上。 姮娥有一瞬地缄默。 柏杨和表哥曾经最为投契,二人经常同出同入。她也是因着表哥的关系,才放下早年间两家的隔阂,将钟未当成亲戚相处。后来,经历了许多事情,日久见人心。他们三个,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斯人已去,徒留伤悲。 “怎么?这里面有什么不能说的故事吗?”将姮娥怅惘的神色尽收眼底,陈玺似笑非笑地把玩着姮娥披在肩头的青丝:“你对岳父、岳母之间的事情知之甚详,能够做到对我和盘托出,怎么到了你自己这儿,却是讳莫如深。” 陈玺话语里的不满姮娥不是听不出来,她却不想解释,一旦说起钟未,势必会牵扯出她心底那道最隐秘的伤口。 姮娥避重就轻:“我和钟家表哥都跟随族里的四叔祖读过书。我这位四叔祖自号别云客,早年一直在江南游学,四叔祖最擅画人物和花鸟,在文人之中一画难求。只是如今,中西方文化冲撞,渐渐声明不显,只在崔家和姻亲间指点子弟画技。我嫁妆里的月下霜禽图、梅崖望仙图、春游仕女图、牡丹山鹧图皆是四叔祖所赠。” 姮娥对钟未闭口不提,陈玺虽然不满,却不忍心破坏两人之间渐渐破冰的关系,只能顺着姮娥说道:“自古名师出高徒,这样说来夫人的画技定是非同一般了。不如夫人也给我做幅画儿,让我挂到办公室去。” 陈玺对姮娥话里推崇备至的那位四叔祖毫无兴趣,反而更想要看到妻子的画作。他相信以姮娥的天赋,绝不会让自己失望。 陈玺不再追问钟未的事情让姮娥暗暗松了口气,笑容里就透出了几分轻快:“这又有何难!等我抽空给你画幅旭日东升吧,这个挂在你办公室里比较应景。” 缁缁鸣雁,旭日始旦。 陈玺含笑摸摸她的头,语气宠溺:“好,我等着夫人的大作。”陈玺说完,关了床头开着的小夜灯:“太晚了,快睡吧。”他十分爱怜地亲了亲姮娥的手指。 尽管几乎一夜都没有合眼,陈玺早上六点准时醒来。吃完早饭,他驱车前往军营。 唐平被他派出去办事,这两天一直跟在陈玺身边的,是他新提拔上来的一个军官,侦查、刑讯都非常有一套的曹立人。 陈玺到了办公室,将曹立人叫进来,将一张照片扔到桌子上:“立人,给我把这个人查清楚。” “少帅,公事还是私事?”曹立人双手拿起照片,扫了一眼上上面的人,随后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陈玺对他的谨慎十分满意,语气温和了一些:“是私事。不要闹得人心惶惶的,那些太激烈的手段也不要用。”他转动着手里的钢笔吩咐道,低沉的嗓音却难掩杀气。 曹立人大概猜到了陈玺的心思,态度恭谨地应了声“是!”轻手轻脚地退出办公室。 人走了,陈玺拿起桌上的电话:“张先生在吗?我是陈玺……” 姮娥一觉睡到自然醒,床畔已空,只有飞琼守在床边,见她醒了,连忙递上一杯温水。姮娥润了润嗓子,声音懒懒地唤人伺候梳洗。 姮娥盥洗以后,飞琼扶着姮娥去了二楼与卧室连着的小餐厅,这还是姮娥来了京城之后,陈玺根据姮娥的习惯临时布置出来的。 “主子,我听清客说,您昨晚在姜府遇到了钟家表公子……” 姮娥困倦地用帕子掩了掩嘴,清美如画的眉目不见了昨晚在陈玺面前故意伪装出的那一腔情意,而是冷如寒冰的漠然:“钟未在法兰西多年,突然回国,不得不防。” “主子,您是怀疑……” “是啊。”姮娥明白飞琼未尽的话语:“不将钟家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母亲……还是太仁慈了!” 姮娥用完膳食,吩咐飞琼写一封信。 姮娥口述完,飞琼也歇下了笔。她将墨迹淋漓的信纸用一枚青玉雕霜菊纹镇纸压住,擦了擦手,接过瑞白手里的玉锤,力度适中地给姮娥捶着腿。 “埋在钟家的钉子先不要动。钟未突然回国,我总有一种感觉,他是另有目的。这样,飞琼,你让珍妮出面,找个僻静的地方,我要和他见一面,试探之后再动手。” “主子,如果钟未真得另有目的,您单独和他会面,万一打草惊蛇,您的处境……”飞琼并不认同自家小姐以身犯险的主意。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顶着知名学者和进步青年的名声,又想要在国内的经济领域上发光发热,飞琼,你不觉得这种做派很熟悉吗?” “主子是怀疑……” “没错。”姮娥肯定了飞琼的猜测,“他回国的这个时机太敏感了。我不在乎陈玺的下场,但奉军,决不能让外方势力染指,中华大地,经不起更多的战火了。” 简珍妮将会面地点选在她名下的一家西餐厅。 姮娥弃了衣柜里那些款式新颖的洋装和旗袍,而是选了一件樱草色云纹联珠琵琶襟上衣,茜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光滑如绸的青丝绾成堕马髻,发上簪着多宝流光步摇,鬓旁是一朵开得艳丽的新鲜牡丹“菱花湛露”,额前簪着的凤凰点翠镂金华胜上,各色宝石折射出的光辉却夺不走那一双明眸散发出的熠熠星光。 姮娥选了一对金累丝灯笼耳坠子,癯仙为她戴上,又在她皓白如雪的手腕间抹上玫瑰香膏,双手递上珍珠手袋。 姮娥接过,问碎玉:“车备好了?” 碎玉俏脸含笑:“主子,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第四十二章 有美香玉 姮娥到了茶餐厅,钟未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姮娥目光顿了一顿,几年不见,这个人连习惯都改变了不少。 钟未已经发现了她。望着从餐厅门口徐徐走进来的女子,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时光里那个美丽无双的少女,尚带着几分稚气、几分娇憨,而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子,褪去了属于少女的青涩之感,雍容华美,光彩照人,犹如一朵徐徐盛放的倾国牡丹,“国色浑无对,天香亦不堪”。 “柏杨哥哥等很久了吗?”姮娥声音甜如蜜糖,仿佛还是记忆里那个要他帮忙买“百食斋”云片糕的少女。钟未微微恍神,他连忙起身为姮娥拉开椅子,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只能问出一句:“你过得好吗?” 姮娥似愣了一下,她垂下黑长的眼睫,白玉面容仿佛一张完美的面具。她极淡地勾了勾唇,语声轻得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柏杨哥哥,我很好。” 很好……是真的很好吗?钟未想问,但他却没有开口的这个资格和立场。那天晚上,姜公馆突见,姮娥的每一个动作、每一道眼神,都像是一部慢电影,一帧帧画面在他脑海里不断回放,她的忧伤,她的怯弱,她眼神里的欲言又止,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不断凌迟着钟未的心脏,令他痛到呼吸困难。 曾默言呢!他在哪里!为什么会把自己的未婚妻拱手于人!如果不是曾默言,如果是陈玺,是曾默言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他呢,他为什么不可以! 一滴透明的泪从姮娥的眼眶滚落,滑过粉光融融的雪腮,滑过弧度精巧的下颌,滴在印着粉色蔷薇花的桌布上。 钟未怔怔地望着姮娥落下的那滴泪,仿佛那滴晶莹的液体顺着他的四肢百骸淌进他的心脏,烫得他心尖发疼。钟未手指有些微颤,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的整齐的帕子,刚要触到姮娥腮边,却被她偏头躲开了。 “柏杨哥哥,别这样。”姮娥咬着唇,葱白的指尖按了按眼角,唇边带着一抹涩意:“我们,回不到从前了。”尽管她心里从不认为和钟未有过从前。或许,对于钟未来说,是他们三个人的从前。可是在姮娥这里,只是她和默言的从前,甚至看到眼前这个人,就会让她想起那些尘封已久的回忆,那么深,那么痛,痛到她恨不得眼前这个人就此从她的视线里永远消失掉! “初魄,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默言呢,为什么……” “柏杨哥哥,不要问了。”姮娥身体顫了一颤,一双明眸里蓄满了泪,“表哥,表哥,他去了……” “什么?!”钟未差点打翻面前的咖啡杯。那个风流傲世、惊才绝艳的男子,“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让他自惭形秽,甚至生不出任何的相较之心。他眼里唯一能配得上初魄的男子……“初魄,你……” 姮娥轻声打断了钟未未尽的话语:“柏杨哥哥,以后再见,我的身份只是陈玺的夫人,这个名字,请你以后不要再叫了。” 钟未不明白为什么姮娥突然间就拒他于千里之外。察觉到姮娥微微颤抖的身体,那怯弱无依的神情,钟未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用力攥住,一阵疼过一阵。 是了,联想起那天晚上陈玺对姮娥的占有欲,再结合这几天自己在京城听到的传闻,陈玺分明把姮娥视作禁脔,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初魄,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从陈玺手里解救出来!我们去欧洲。”钟未忍不住握住姮娥放在桌上的柔荑。指间的触感犹如碰到了一团细腻、温凉的酥雪。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感受,姮娥已经用力抽回了手。 “时间不早了,柏杨哥哥,我走了。如果你还想在京城待下去,就装作不认识我吧。”姮娥起身,不等钟未阻止,飞快地往餐厅门口走去。姮娥的手要触到玻璃门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尚未缓过神来的钟未目光痴痴地望着伫立在门边的那道倩影:女子颊畔带泪,明眸凄楚,她红唇微动,无声说:“忘了我。” 钟未的拳头狠狠捶在桌上! 整个京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就是长年盘桓在八大胡同、韩家潭、满春园里的四喜班,班主韩楚生色秀貌妍,音调体梭,尤擅青衣。《贵妃醉酒》、《二进宫》、《桑园会》都唱的十分好。 韩楚生嗓音圆润,唱腔婉转妩媚,起伏跌宕,若断若续。每回登台都是座无虚席。 四喜班里还有个叫庞秋明的,今年不过十七岁,登台短短三年,唱了不下百场,扮起《西厢记》里的崔莺莺那叫一个妩媚风流,一双眼儿脉脉含情,一步一步颠倒众生,美得简直雌雄莫辨。京里很多权贵都在暗中打他的主意,如果不是背后有人护着,人早就被啃得渣都不剩了。 华灯初上,正是北平城里八大胡同最热闹的时候。今晚的满春园整个园子都被包了下来,不接外客。凡是进园子里的客人都需要出示烫金描红的请柬。 二楼包厢的“醉花阴”里,临窗的大炕上摆着一幅贵妃醉酒的玻璃炕屏,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靠着软垫侧卧在炕上,由一个生的十分水灵的小丫头服侍着在抽福~寿~膏。 铺着地毯的花厅上摆着两张麻将桌,一拨人在玩麻将,另一拨人则在推牌九,旁边服侍的都是穿红着绿的如花美人。 二楼视野很好,能够清晰地看到,一楼搭建的戏台上正在唱着《满庭芳》。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婉转的声音袅袅绕梁,如泣如诉,唱不尽的凄迷、哀怨。 “今日登台的是谁,往常倒不曾见过。”跟在麻将桌旁服侍的小丫头点上烟丝,张鹏举凑过去吸了一口,吐了一口烟圈,眯着眼睛打出一张牌:“一索”。 “杠!”陈少兴吃牌,笑着出言:“鹏举你不认识也不奇怪,戏台上这角儿叫沈香玉,韩班主新收的小徒弟,今天是第一次登台,那一双眼睛生的尤其好,能勾魂儿。”最后一句话带着几分调笑。 牌桌上的人心照不宣地笑出声来。任南北给了陈少兴一胳膊,戏谑道:“听表哥的意思,这是想要拔得头筹了。” 在座的都是财大势大的富家子弟,抽大烟,捧戏子,争花魁,没有这几个人干不出来的事情。 陈少兴是京口陈家的子弟,原本在这个圈子里虽是有名的公子哥儿,却也算不得顶尖,但他却是陈玺的表侄儿,随着奉军进驻四九城,瞬间成了圈子里的第一流人物。 这初出茅庐的沈香玉就算再清高,也不敢拂了陈少兴的面子。 听了任南北的话,陈少兴自嘲地一笑:“任兄还不知道我?我若是敢把人带回去,家里那只母大虫还不砍了我!” 说来陈少兴之妻也是一个传奇人物。 京口张家不是那等没有底蕴的人家,富贵了几代。陈少兴是陈家嫡支子弟,自幼受宠,其祖母更是陈大帅陈赟弘的亲姐姐,可谓捧着金汤匙出世。 谁能想到陈少兴竟会看上一个豆腐坊坊主的女儿,而且闹死闹活地把人娶进了门。这豆腐坊的女儿一朝嫁进陈家,飞上枝头变凤凰,按说在陈家怎么伏低做小都不为过,谁知这女子却泼辣的很,只要一个不高兴对着陈少兴就是非打即骂。陈少兴在外边也是个杀伐果决的人物,到了他媳妇这里,竟是怂成了一条虫,甚至有一次就因为在舞厅里和一个舞女跳了一支舞,差点被他媳妇把手掌捅了个对穿。 在座的几个人听了陈少兴的话,心里不由暗戳戳地联想起那位奉军少帅,这也是个老婆奴,说不得陈家血脉里遗传的耙耳朵的本性,就连表叔和表侄儿都是一脉相承的。 任南北朝着陈少兴挤了挤眼:“我说表哥你若真的喜欢,把人养到外面,瞒着表嫂不就成了。” “去!去!”,陈少兴笑骂道:“你小子少给我出馊主意。更何况,这香玉姑娘若是跟了我,那是牛嚼牡丹,要我说,这梁兄才是惜花人。”陈少兴谦让着朝着炕上吸大烟的男人拱了拱手。 在大炕上吐着烟圈儿的梁峰微微一愣,他这人不好美色,好的除了这福~寿~膏也就唯有美酒了,但陈少兴的示好他却不能不收,因此笑道:“既然陈兄有成人之美,那梁某就却之不恭了。” 在座的几个人顿时起哄,闹着说,择日不如撞日,叫嚷着要梁峰摆酒请客。 陈少兴连忙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梁峰刚从南边过来,表叔陈玺指名要他好好招待,陈少兴怕这些人闹得太过,让自己办砸了差事,笑着把话岔过去:“哥几个安静一下,今天说好了我请客,摆酒的事先缓缓,还不知道韩班主舍不舍得割爱呢。”话虽这么说,但四九城里,谁敢不给陈少兴的面子,他说这话,不过是为了给梁峰缓颊。 任南北笑着道:“能被表哥您看重,那是他们四喜班的福气。韩楚生上辈子这是烧了高香了。”说着招手吩咐身边伺候的小丫头去请韩班主上楼。 第四十三章 不识时务 不一会儿,二楼进来一个穿着蟹壳青衣袍的年轻人,只见来人俊容朗朗,举止潇洒,正是四喜班班主韩楚生。 “各位爷有何吩咐?”韩楚生今年二十八岁,他身量修长,面如冠玉,一把嗓子如珠落玉盘,清脆透亮却不带丝毫女气,给这些公子哥儿见礼时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毫无畏缩之气,有着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在座的这些富家子弟和韩楚生打交道已久,言谈间嬉笑自然,虽然有着出身豪门的骄矜却并不令人难受。 陈少兴指了指一楼戏台上的女子。 自有陈少兴的拥趸替他出言:“韩班主这又是哪里挖来的宝贝?这身段,念白,唱腔,任谁听了都不敢相信这是个第一次登台的雏儿。” “周公子抬举了,香玉这丫头还稚嫩的很,以后还要仰仗诸位爷多多捧场。”如今四九城里最流行的就是捧电影明星,韩楚生没想到这群富家子弟会对一个戏子感兴趣,他心下一沉,不卑不亢地回答。 韩楚生这话,是不情愿了?陈少兴挑了挑眉。完全没想到韩楚生敢拂他的面子,因此冷哼了一声。 张鹏举见状,唇角似笑非笑地翘起:“韩班主这话也太自谦了,捧场嘛,自然会捧。至于人……” 周康年跟着掀了掀唇,一双狭长的眼睛眯了眯:“现如今就有一桩美事,就看韩班主愿不愿意玉成了?” 两个人一搭一唱,摆明了是以势压人。 韩楚生心中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却不敢把情绪表露出来,脸上仍是挂着风雨不动的微笑:“哦?不知是何等美事,两位爷不妨直言。” “自然是好事了。”张鹏举和周康年暗暗交换了一道眼神,全当作听不出韩楚生话语里的犹疑和拒绝之意,一派风流地摇着手中的折扇:“这位梁兄刚从南边过来,身边也没有带个贴心人,陈兄见此便想为梁兄保一桩大媒。韩老板最是会调教人不过,依我看香玉姑娘就不错。” 刀子终于落在了头顶上,韩楚生心头顿生苦涩。他精心培养了香玉五年,这孩子还是第一次登台献唱,这帮公子哥们却说夺就夺。权贵面前,似他们这样的人,那是命如草芥,陈少兴是谁,那是奉军少帅的侄儿,他开了口,韩楚生哪里敢拂逆。 若是旁人,舍也就舍了,可香玉那孩子,八岁就跟在他身边,既伶俐又懂事,生的又好,又有天分,韩楚生哪里舍得将她拱手送人。 韩楚生露出一个十分为难的表情:“爷恕罪,若是旁人,几位爷开了口,我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香玉这孩子,她说过不想给人做妾,况且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唱戏,这……” “啪——”陈少兴跟前的祭红瓷茶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被他碰落在地毯上,好在地毯铺的厚,这价值十个银元的官窑名瓷并没有碎,盖碗里的茶水在宝蓝色的地毯上洇出一团暗沉。 张鹏举抬脚将站在陈少兴旁边服侍的一个美人儿踹在地上,嘴里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怎么伺候的!平时爷抬举你几分,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伺候人的本分都忘了,我看你也就配去张家窑最下等的私窠子里呆着!” 张鹏举这一脚正好踹在美人的胸口上,他刚抽完大烟,脚上又没个轻重,直把美人儿踹地一个踉跄,趴在地上半天才能动弹。 这美人儿名唤刘如意,以前是“翠云楼”的当家花魁,自从被张鹏举赎身后,一直颇得他的宠爱,甚至有和张鹏举的正室夫人分庭抗礼之势。没想到,张鹏举不过借题发挥,出脚却这样狠,往日的情意半点都不顾念。 此刻,刘如意挨了一个窝心脚,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又是畏惧,又是心寒。。她明知张鹏举是在指桑骂槐地迁怒,但却不敢呼痛,脸上还要强挤出一抹温驯的笑容,婉转着声音,跪在陈少兴脚边,哀哀求饶:“爷,全是奴的不是,求您息怒。” 陈少兴手指徐徐地摸着手里的骨牌,一张脸面无表情。 “没眼色的东西!”张鹏举又是一脚过去,眉宇间全是与他清秀得略显女气的五官截然不同的狠戾。 刘如意闷哼了一声,痛得险些闭过气儿去,但她却不敢昏过去,她藏在袖子里的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借着痛意令自己清醒。 服侍的下人们顿时噤若寒蝉。 跪在地上的韩楚生心头升起一股兔死狐悲之感,似他们这样的人,命如蝼蚁,他垂下头,拉下眼皮,强迫自己不去看刘如意,整个人都被熊熊的怒火和无力感所笼罩。 屋子里静的落针可闻。 半晌,才听陈少兴淡淡地开口:“鹏举也太小题大做了,不过一个玩意儿。”这玩意儿不知说的是碎了的茶杯还是人。 张鹏举踢了踢刘如意:“蠢东西,还不谢过陈少。” 刘如意自知逃过一劫,先后给陈少兴和张鹏举磕了头,含泪退出屋子。 那个杯子,是陈少兴自己碰在地上,刘如意明知真相却只有认下。但她心里也清楚,陈少兴刚刚没有计较,以后也不会去计较,过了今晚这一关,她再也不敢奢望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刘如意出了屋子,立刻便有一直候在门边的红笺替上来服侍。 这群公子哥出行身边都带了不止一位佳人,也不是谁都能进屋服侍的。他们这个圈子里,真正洁身自好的也只有陈少兴了。以前张鹏举身边跟着的是刘如意,红笺虽然心有不甘,碍于张鹏举最厌烦身边的女人们争风吃醋,女人们畏惧他的手段不敢相争,今日刘如意犯错,何尝不是红笺的机会。 红笺进了屋,乖乖巧巧地站到陈少兴身后,不轻不重地为陈少兴捏着肩膀,力道拿捏地刚刚好。 陈少兴扫了下首的人一眼,韩楚生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令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敬酒不吃吃罚酒。陈少兴一声冷笑,对着周康年使了一个眼色。 周康年一盏茶泼在韩楚生头上,唇角挂着一抹冷笑,讥诮道:“韩班主,这沈香玉不想给人做妾,也得看她是不是有那么沉的骨头。贱命一条,还真把自己当成千金小姐了不成?” 周康年既然撕破了脸,那就代表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韩楚生最了解这群公子爷的风格,心情好的时候,甚至能和你称兄道弟,一旦翻脸,辣手无情,出手就是人命。韩楚生低着头,讥嘲地勾了勾唇角,这群公子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过就是仗着个好出身。一群抽大烟、包戏子、养花魁、捧女明星的纨绔,离了家里,什么都不是,他这个戏子,好歹是凭本事吃饭,这群渣滓,不过是一群依附家族的吸血虫而已! 但就是这群吸血虫,却能轻易决定自己和四喜班的未来!韩楚生愤怒,不甘,但却无济于事。他心头苦笑,今日之事恐怕无法善了了。 只是香玉那孩子,如他亲妹子一样。自己真得要把她推进火坑吗?那孩子,若是被送给一个烟鬼做玩物,这一生都要毁了。 韩楚生袍袖下的双手攥成了拳,他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头,缄默不语,一副拒绝的态度,显见得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陈少兴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韩楚生处事圆滑,在北平一直吃的很开,如今却摆明了不识抬举。可见他对那沈香玉的看重。但自己既然开了这个口,就没有他韩楚生拒绝的余地。 “把人带上来!”他吩咐身边的随从陈皮。 “是!”一个低眉顺眼、看起来毫无存在感的下人应声而去。 刚出了屋,屋里的人便听到陈皮对着候在屋外的保镖吩咐:“公子有令,将沈姑娘请到二楼包厢一见。” 比起那些眠花宿柳、将八大胡同当成了家来住的纨绔子弟,陈少兴并不注重美色,专情得唯有夫人一人,因此,他身边的几个公子哥虽然个顶个有着混世魔王的名声,行事无忌,陈少兴却对他们多有约束,算是这圈子里的一股清流。像是强抢民女这类事情,这群公子哥几乎就没有做过。 韩楚生完全没有想到陈少兴会对香玉用强,脸色十分难看。 韩楚生一脸沉重地陈少兴磕头:“陈爷,香玉还是个小姑娘,陈爷有什么不满,还请冲着我来。” 这韩楚生如此不识趣,就连并不怎么爱说话的唐青山都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韩班主这般不给我们哥几个面子,不如先想一想你的四喜班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明天的太阳。” 韩楚生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对上几个公子哥轻蔑地仿佛是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的眼神,脸上呈现出一股无能为力的灰败之色。 这群畜生!韩楚生捏紧了拳头,衣袖下的手臂青筋毕露。 陈少兴对韩楚生难看的面色视而不见,他轻勾了一下唇角,示意身边的丫鬟给梁峰沏了一盏热茶,拱手微笑:“让梁兄看笑话了。” “陈兄哪里话,总有一些人不识抬举。”梁峰在丫鬟捧着的珐琅彩莲花纹烟灰缸上磕了下烟灰,温雅的面孔透出几分邪佞:“多教训几次就懂事了。” 陈少兴愣了愣,薄唇浮出一抹淡笑:“梁兄说得是!” 第四十四章 意料之外的救场 屋外传来敲门声,“进来!”陈少兴淡声吩咐。 沈香玉一折戏唱完,刚下场,便被几个彪形大汉架出了后台,半托半拽地上了二楼。 她此时妆容未卸,还穿着登台的衣服,虽然内心惶恐,表现得倒还算淡定:“香玉给几位爷请安。”只是那偷偷瞟向跪在地上的韩楚生的眼神却泄露出了几分惶恐。 “香玉姑娘今年芳龄几何?”陈少兴的态度十分和蔼,一副闲话家常的样子。 沈香玉却知道来者不善,小心翼翼地窥探着陈少兴的脸色,恭敬地开口:“回爷的话,奴今年十七。”她说话时嗓音婉转如乳燕初啼,一双水杏眼妩媚天成,是个天生尤物。 在座的这些公子哥们哪个不是脂粉堆里打滚的英雄,却被一个十七岁的雏儿勾的心头一热。 几人不由暗暗佩服陈少兴,这沈香玉不过第一次登台,就被陈少兴一眼相中,这猎美的眼光,实在是毒辣。可惜家有母大虫,实在太可惜了! “香玉姑娘,我们家爷爱惜姑娘人才,欲给姑娘保一桩大媒,不知姑娘意下如何?”红笺立在陈少兴身后笑吟吟地道。 沈香玉心中一惊,这才知道师父韩楚生跪在地上的原因,她目光偷偷落到韩楚生身上,就见师父冲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她不由嘴里发苦,一双眼眶含了泪,强忍着不敢落下。 师父舍命相护,她岂能不知感恩。更何况,她心中早就有他的影子,只是碍于师徒名分,不敢僭越,如今,是她还报师恩的时候了。 沈香玉心中几番思量,纤腰下折,盈盈拜倒在陈少兴脚边,咬着唇认命道:“奴家谢陈爷看重,奴家全听凭您吩咐。” 陈少兴微微一怔,他还以为这沈香玉会和韩楚生一样来个抵死不从,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认了命。 陈少兴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识时务者为俊杰,香玉姑娘,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梁公子,放心,本公子绝不会亏待了你。” 陈少兴话音刚落,韩楚生十分情急地打断:“香玉!你糊涂!”,说着也顾不得眼前的局势,一个箭步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把沈香玉护到身后。 “韩班主这是要做什么!”一直暗中注意着韩楚生动静的莺莺拦在韩楚生面前,手腕不过一翻一转,就将韩楚生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屋里的人这才发现这个一直跟着陈少兴、貌不惊人、长相只能算是清秀的丫鬟竟然是个练家子。 “陈爷,求您高抬贵手,放了我师父……”沈香玉被这一番变故惊吓到,强忍了许久的泪水冲出眼眶,她对着陈少兴不断磕头。 “一桩美事倒成了闹剧,真是扫兴。”陈少兴冷哼,手指拨动着手上的核雕罗汉串珠,表情冷漠:“陈皮,去把警察局局长王东平请来,四喜班窝藏要犯,问问他是怎么管理城内治安的!”声音里透出的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韩楚生惊怒交加地抬起脸来:“我四喜班一直秉公守法,陈爷这是要栽赃陷害?!” 陈少兴懒得理会韩楚生的质问,目光落在低低啜泣的沈香玉身上:“你师父想要拦你的前程,香玉姑娘想好了吗?” 权势面前,人命贱如蝼蚁。沈香玉心中悲凉,眼泪哭花了脸上浓墨重彩的妆容,露出一点娇俏芙蓉面来:“香玉听凭陈爷驱策,还请陈爷饶过四喜班!”说完,又重重地给陈少兴磕了一个头。 陈少兴闻言,将杯里重新沏过的茶汤泼在地毯上,脸上温和的笑容在沈香玉眼里却像是索命的阎罗一样:“覆水难收,香玉姑娘,此事与你无关,你安心等着进梁府就是了。” 沈香玉惊愕地抬起头,她明明已经屈服了,为何这位陈爷仍旧咬着四喜班不放。她望向陈少兴的目光透出一抹恨意:“陈爷既然不打算放过四喜班,那我沈香玉也绝不委身做小!” 陈少兴挑了挑眉,八风不动的面色染上一抹阴沉:“香玉姑娘,这可由不得你!”他挥一挥手,立刻有保镖冲进屋子,将师徒二人反剪着双手压在地上…… “且慢!”一道清脆的女声从包间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穿着黑色披风、一身樱桃红涤塔夫长裙的女子前呼后拥地从门外闯进来。 “莫小姐。”陈少兴吃了一惊,眼前这位明眸皓齿、一身贵气的女孩赫然是刚刚归国的莫家三小姐莫南栀。 “世兄,今日之事,是韩班主冒犯在先,还请世兄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小妹一个薄面。” 事情变得有意思了!陈少兴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莫南栀不请自来,时机又拿捏得这样凑巧,显然是得了消息来给韩楚生撑腰的,只是莫家怎么会和四喜班扯上关系。 陈少兴手指轻叩着桌面,薄唇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无形间给在场的众人造成了一股巨大的心理压力。 他的堂弟陈少杭娶的妻子是莫南栀一母同胞的姐姐莫红豆,就冲着这层关系,他今日也要卖莫南栀一个面子。 陈少兴心思电转,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莫三小姐的面子我哪里敢不给。只是不知哪路耳报神,竟把刚刚归国的莫小姐都给惊动了。” “世兄误会了,我就在二楼的包厢听戏,是跟着女眷而来,只是我这位朋友不愿意透露姓名,她是韩老板的戏迷,也是担心韩老板,所以我才来替朋友求个情。”陈少兴态度恶劣,说话阴阳怪气,莫南栀也不计较,好脾气地向陈少兴解释。 今晚的宴会就是为了给梁峰接风洗尘,将他正式拉进他们的圈子。因此,陈少兴只下了四十二张请帖。这些宾客有男有女,有些太太、小姐虽然背着家里悄悄捧戏子,但他的客人都是懂分寸的,哪个都不会是多管闲事的人物。 莫南栀鬼话连篇,陈少兴一个字儿都不会相信,然而,他并未拆穿,反而顺着莫南栀的话下了台:“既然莫小姐给他求情,那这次姑且就算了。”说着吩咐身边的人:“去把人追回来,再包一个上等封红给王局长,一场误会,就不劳烦他了。” 随从领命而去,韩楚生今晚惹出的这桩祸事算是揭过了。 莫南栀心下松了口气,对韩楚生暗含乞求的眼神视若无睹,和陈少兴各退一步道:“南栀谢过世兄……” 她转头吩咐身边的侍女:“小云,把我的礼物送上,南栀恭贺梁公子新得了一位如花美眷。”叫小云的侍女打开礼盒,只见红绒布上躺着一对赤金虾须手镯,做工精巧,显然她是有备而来。 “哪里好叫莫小姐破费。”一直窝在炕上吞云吐雾的梁峰含笑推辞,他一副老好人脾气,脸上挂着的亲切笑容为他原本平淡无奇的五官增色了不少。 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陈少兴眼底闪过一道寒光,脸上却是笑意融融:“莫小姐好生周到,一番心意,梁兄不如收下,横竖我们今后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不愁没有回礼的机会。”话语里暗含机锋。 梁峰从善如流:“那就依陈兄所言。”梁峰对着莫南栀拱了拱手,聊表谢意:“莫小姐,多谢你的礼物。” “梁公子客气了。”莫南栀一双丹凤眼眯了眯,双瞳弯弯,笑容明媚:“时间不早了,我就不打扰诸位了,告辞。”她以眼神示意韩楚生跟上,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包厢。 “个丫头片子!”人还未走远,任南北不高不低地骂声从包厢里传来:“早晚有一天让你躺在爷身下求饶。”话语里十分得下流、刻毒。 莫南栀下楼的脚步一顿,丹凤眼里滑过嗜血的暗芒。 她身边的侍女小云愤怒至极,返身就要往楼上冲,却被莫南栀一个眼神制止:“不要轻举妄动,我们走!” 楼下的这番动静自然没有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陈少兴听着下人的回报,眼中闪过一道暗芒,莫家这丫头倒是能沉得住气,只是她背后站的又是谁。 下人们鱼贯而入,将房间打扫干净。 “稀里哗啦”的麻将声重新响了起来,陈少兴却已经没了玩牌的心情,他叫了任南北在一旁说话:“南北,你不是还没娶妻吗?我看不妨找了你家老爷子上莫家提亲。” 任南北给陈少兴点了一支雪茄:“表哥,我是无所谓,我们家老头子听到我要娶妻还不知道怎么乐呵呢。只怕莫家那小娘皮不肯答应。” 陈少兴顺势吐出一个烟圈,冷笑着道:“这恐怕由不得她。” 一帮人玩到半夜才散。 陈少兴一脸醉意,在下人的搀扶下溜溜达达地回了清风院。 妻子王云凤还没有睡,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看书。看到成陈少兴进来,她嫌弃地皱了皱眉,骂道:“你个杀材又去哪里滚混了!” 陈少兴被她骂的一哆嗦,酒醒了大半,他陪着笑,凑到妻子跟前:“我的姑奶奶,我还以为您早就歇下了。” 王云凤将他凑过来的俊颜推到一边,柳眉倒竖,嫩白的手指往陈少兴额头上戳:“一身酒味,你个死酒鬼离我远一些。” 陈少兴被她这样骂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讨好道:“凤儿你别气坏了自个儿,为夫真得是有要紧事。”说着,不顾王云凤一脸厌恶,凑到她耳边一阵低语。 第四十五章 陈少兴的盘算 莫南栀带着韩楚生上了汽车,一到地方,对着跪在地上的韩楚生就是一脚。 韩楚生一个大男人,被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莫南栀踹地一个踉跄,喉头一甜,顿时一口血喷在衣襟上。 “下贱种子!你知不知道你坏了我的大事!”莫南栀怒骂。 不过是个徒弟,舍了也就舍了!韩楚生这个蠢货竟然为了一个女子去和陈少兴顶真! 陈少兴是谁!那是陈玺的表侄,祖母是陈玺父亲的亲姐姐,京口陈家最杰出的子弟!在陈少兴眼里,韩楚生就像是脚底的泥一样,沾在鞋底还嫌脏! 就是这么一个下九流的人物,竟敢当着一群公子哥拂了陈少兴的面子,还拖了整个四喜班下水,莫南栀气得恨不得将韩楚生生啖其肉:“你就算要惹事,也给我把招子擦亮点!陈少兴是你能得罪起的人?!如果不是我姐姐嫁进了陈家,我都不敢想象今晚会如何收场!” 莫南栀越骂,心头的怒火越是像熊熊燃烧的烈焰一般,恨不得将眼前的人烧成灰烬。 处于风暴中心的韩楚生却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漠然地跪在地上,一副任杀任剐的样子。 莫南栀简直要被气笑了:“你在不平什么?如果不是我二哥抬举你,你现在还雌伏在黄老爷子身下呢。怎么,一日洗干净身上的烂泥,就以为自己是个人了!” 莫南栀言语刻薄,韩楚生平静的脸庞终于现出一丝裂缝,他脸上露出一抹悲凉的笑容:“莫小姐说笑了,我韩楚生贱命一条,自从沦落到戏班里,就再也没有抬起头来做个人。” “你既然这样有自知之明,为何还要去触怒陈少兴?!你可知你的冒犯之举,对四喜班来说那是灭顶之灾。我二哥苦心经营八年,你不过一夕之间便给毁了个干净。我二哥那里,你如何交代?!” 在他们这些贵人眼里,整个四喜班不过就是主子养的一条听话的狗而已,主人让往东便不能往西。可韩楚生是人,四喜班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虽然在戏台上唱尽了悲欢离合,看遍了世态炎凉,却始终做不到将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当成工具。特别是香玉那个孩子,总是拿着怯生生又暗含倾慕的眼神望着他,干净得就像是梅树枝上的一抔白雪,自己实在不忍见她沦为贵族斗争的工具。 莫南栀原想着给韩楚生一个下马威,是为了他今后能够安分一些,可看韩楚生这副负隅顽抗的样子,莫南栀意识到她失算了。 只是,四喜班若真离了韩楚生,虎视眈眈的庆云班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到时候,她又哪里找的到人接手,又是什么样的人物才不会被庆云班的小凤仙压下去。 莫南栀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索性眼不见为净,留下两个人看着韩楚生,带着贴身婢女出了屋子。 “小姐,今晚的事,您要不要禀报二公子。”汽车上,小云一脸的担忧。 小云对自己忠心耿耿,莫南栀有事从来不瞒着她:“这件事当然要跟二哥说,韩楚生自有二哥处置,我是在想,父亲和陈家那里,我又该怎么交代。” “小姐,听说陈少帅对夫人很是宠爱,如果韩楚生能走通了少帅夫人的路子,四喜班必定安全无虞。” “这是什么馊主意。我把一个戏子往少帅夫人跟前引,那不是救韩楚生,而是彻底把他送上绝路。” 小云略一思量,便知道自己出了个馊主意,也跟着忧愁起来:“那小姐准备怎么办?” “父亲那里,我自有说辞,只是大姐那,却不容易过关。”莫南栀只要一想到莫红豆那个炮仗脾气就忍不住迁怒:“二哥也是,这几年一直捧着那韩楚生,一个下九流,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北派大家了,生生把人捧得不晓得天高地厚。”…… 一场无声的大戏正在拉开序幕,四九城里风雨欲来…… 周六,陈玺一般是在他位于双花胡同的一座四合院里办公。这座私邸闹中取静,鲜少有人知道。 陈少兴在下人的带领下进了陈玺所在的翠篁居。 书房里,陈玺正在和卢家大公子卢稼轩下棋。见了陈少兴进来,他放下手中的黑色云子,态度极其和蔼:“少兴来了,坐。”竟是对这个表侄十分看重。 陈少兴依言在陈玺旁边坐下,他凑过身子往棋盘上扫了一眼,只见黑子气势如虹,白子无力回天,楸枰上已经分出了胜负。 他不由微微一笑:“叔父的棋艺越发高明了。” 卢稼轩苦思了一会儿,却始终想不出一步妙棋,只能一脸丧气地扔了两指间捏着的白子,输得十分得不甘心:“几日不见,陈兄棋艺突飞猛进,在下佩服。” 陈玺微微一笑,眉目间的冷意消退了不少:“我这是名师出高徒,你嫉妒不来的。” “看陈兄这得意的样子,想必名师必是嫂夫人了。”卢稼轩是陈玺的准妹夫,只等着陈家大小姐过了十八岁芳辰嫁过去,和陈家的关系是极亲近的。 陈玺唇角的笑意不断加深,显然对卢稼轩的话语极为受用。 他让下人收了围棋,对着陈少兴问道:“怎么,昨晚出了事?” 陈少兴拱手:“叔父,梁峰虽然是个烟鬼,但据我观察,此人并不简单。前些日子我们劫了日本人的货,已经令日本人生了戒心。梁峰选在这个时候投诚,说不好他背后会是什么人,可能是金陵,也可能是日本。” “你让人盯紧了他,若是有异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陈玺收起一脸漫不经心的神色,英俊的眉目透出一抹凛冽。 陈少兴恭声应“是”,说起另一件事:“崔七那里,还不知道是我派的人,他丢了货,日本人又在找他的麻烦,这几天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如今还请托到了我这里,我若不给崔七这个面子,婶婶那里,不知会不会为难……” 听他提起崔砚秋,陈玺神色间难掩厌恶:“你婶婶那里不用担心,他再这么不识好歹的闹下去,给他个教训。”话里的语气十分冷漠,“只要不把人打死就成。” 这岂不是说打残了也可以。陈少兴虽然不知道崔七是如何触怒了叔父,依着叔父对婶婶的宠爱,却连半分面子都不肯给。但既然叔父吩咐了,他身上从不会有什么多余的好奇心,照办就是。 陈少兴又和陈玺略聊了几句,渐渐揣测出叔父的真实想法,心中不由暗暗勾勒出一个计划的雏形。他将崔家的事情掠过,说起另一件让他感到棘手的事情:“昨晚侄儿在四喜班为梁峰摆了接风宴,听说韩楚生对他的徒弟沈香玉极为宠爱,侄儿以为这是个好机会,拿沈香玉试探四喜班,没想到最后搬来的救星会是莫家小姐莫南栀。”几句话便在陈玺面前道出了前因后果。 陈少兴这一石二鸟之计令陈玺心生赞赏,刚要夸一句“做的不错”,听着陈少兴把话说完,他不由挑了挑眉,波澜不惊的脸上带出一丝疑惑:“是你堂弟媳的妹妹?莫家怎么会搅和进来?”显然对莫南栀这个名字是有几分熟悉的。 看来叔父早就怀疑莫家了。陈少兴心中一个咯噔,也不知道他那个堂弟有没有搅和进去。他按捺下心中的忐忑,专心回陈玺的话。 “莫南栀说是受朋友之托,不忍心韩楚生落得一个凄凉的下场,因此出手搭救。但依侄儿之见,莫家和四喜班的关系并不简单,甚至令莫南栀不惜暴露身份。”陈少兴说到这里,抬头看了陈玺一眼,见他一副认真聆听的神色,接着说道:“昨晚,侄儿派人跟着莫南栀,发现她离开戏园子后去了锦里七号,门牌号76的三层小楼原本是一间杂志社,因经营不善关了门。侄儿派人去查,发现是一个丁姓商人丁百万买下了宅子。这人是做皮货生意的,经常往来于东三省。” “有意思!”陈玺一双墨眸沉了沉,他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香茗,问旁边坐着的卢稼轩:“稼轩,你怎么看?” “这莫家小姐定亲了没有?”卢稼轩问了一个看似不怎么重要的问题。 陈少兴如覓知音一般,对着卢稼轩微微一笑:“卢兄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任家的混世魔王尚未娶妻,说不得要靠卢兄做个媒人。” “好说!”卢稼轩对着陈少兴拱了拱手,十分痛快地应承了陈少兴的请托。不过,比起莫南栀,他倒是对陈少兴提到的丁百万更感兴趣,他因此出谋划策道:“我名下有四间皮货行,其中一间铺子就在双鱼胡同,我这就安排手底下的掌柜去会会这个丁百万。” “那就有劳卢兄了。”陈少兴郑重谢过卢稼轩,微微侧身,对着陈玺一脸恭敬地道:“叔父,您看四喜班我还要不要出手?” 不等陈玺开口,卢稼轩主动出言接道:“我记得张五爷爱玩相公,这庞秋明他垂涎已久,却碍于一些原因不敢下手,一事不烦二主,张五爷那里,不如我去打个招呼。”既然已经沾了手,卢稼轩顺手接过了这桩活计。他口中提到的庞秋明是韩楚生的另一个徒弟,也是四喜班的台柱子,没了庞秋明,四喜班也就完了。这些戏子经常往来于权贵之间,对于贵胄之间的一些阴私事,说不得十分清楚。四喜班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他不信背后的人会不着急。 陈玺不想为了一个小小的戏班子去大动干戈,卢稼轩之言正中他下怀,因此,陈玺略一沉吟,便同意了这个主意:“这桩小事不必劳动你,少兴随便安排个人去办就是了。至于那个丁百万……”陈玺眼里透过一抹杀机:“一旦摸清了他的底细,就把他给做掉,得让这群宵小知道,这京城不是谁都有这个能耐伸手的!” 第四十六章 崔莞登门 姮娥早上起来散步发现花园里种着的那株西府海棠开了花。 她吩咐丫鬟在花园里支上桌子,摆上点心,带着丫头去花园里赏花。 春日的阳光下,一树西府海棠楚楚有致,既香且艳。只见树上未开的花朵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已经开了的花朵渐变粉红,有如晓天明霞,迎风峭立,明媚动人。 姮娥来了兴致,令人取来她那尊月下美人的插瓶,亲手剪了几支海棠花,错落有致地插在瓶中,一边欣赏,一边赞誉道:“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这海棠花的花贵妃之名当之无愧。” 姮娥新提上来的丫头菊喧笑着凑趣:“主子这样的风雅人眼里,一朵花,一株草,都有来历。这花花草草的妍秀,也得遇到主子这样的解语人方才不显得没落,到了奴婢这样的俗人眼里,也只会想着那酸酸甜甜的海棠果了。” 一番话说的明快又有趣,姮娥听得浅浅一笑:“原以为你是个面憨的,没想到却是个嘴巧的。” 闻言,菊喧笑容脆朗:“飞琼姐姐,您听听,主子这是在骂我是个憨面刁呢!” 飞琼作势掐了她一下,笑着打趣儿:“小妮子,就你话多,可不是个憨面刁。” 菊喧笑着躲开,不住声讨饶道:“主子救命,飞琼姐姐欺负我!” 姮娥含笑看她们嬉闹,也不阻止,一时间整个花园里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崔莞脚步刚迈进花园,就先听到一阵笑语声,因为终年抑郁眉心印上一抹浅浅褶痕的眉眼变得更加阴翳。 当年,崔莞不惜被逐出宗族也要嫁给倾心所爱之人,却落得如今这副凄凉下场。如果……如果她听从了父母的安排,会不会也像七妹这样,有大把闲暇的时光赏花品茗,不必为了柴米油盐大费周章。然而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虽然她现在不在崔家的族谱上,但她却有身为崔家女儿的傲气。既然是当初的选择,哪怕再苦,她都不会后悔,更何况,她来之前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想到这里,崔莞打起精神跟着丫头进了花园。 花园里花期正盛的一株西府海棠前,支了一张贵妃榻,姮娥慵懒地半躺在贵妃榻上,旁边梳着麻花辫的一个俏美的小丫鬟正用银叉子叉了一颗嫣红的糖渍樱桃送入姮娥口中。姮娥吐了核儿,小丫鬟用一方雪白的绢帕接住。 “莞姐姐来了。”见到崔莞过来,姮娥也没有起身,而是对着崔莞点一点头,慢吞吞地吩咐下人给崔莞看座。 崔莞从在崔家时就知道这个堂妹是个目下无尘的性子,和几个姐妹关系处得不咸不淡,更何况她今天是有求于人,自然不会在乎姮娥轻忽、散漫的态度。 她放低身段,一副软语相求的姿态:“五妹,姐姐有事相求,还望五妹帮我。” 姮娥愣了愣,她虽然知道这个堂姐过得不好,但没想到个性十分骄傲的崔莞会求到她门上来。她皱了皱眉,声音略有些不悦:“莞姐姐也在北平,难道没听到风声?崔家的事,我不会管,崔家的人我也不想见。今天肯见莞姐姐,是破例。” 崔莞来之前已经预料到了最坏的后果,但为了女儿妞妞,哪怕尊严粉碎她也要搏上一搏。 崔莞深吸了口气,语带乞求:“五妹,我虽然不知道崔家和你生了什么龃龉,但我早已经算不上崔家人了。我今日厚颜来求你,实在是走投无路,希望五妹你能够看在我们往日的姐妹情分上帮我一把。” 姮娥轻轻一笑:情分?她和那些姐妹哪里有什么情分可言。 “莞姐姐,不是做妹妹的心狠,只是,往日我不曾求过你,今日,我也不会帮你。”姮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还以为这堂姐能拿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如果仅是凭一点血缘就要她相帮,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崔莞没想到姮娥半分情面都不肯给自己,她心下发苦,脸上强挤出一抹笑容:“五妹,我做姐姐的求你了。”说完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姮娥目光一顿,崔莞这是要逼她就范?!她勾起唇,一双明眸清冷如雪,慢悠悠地说道:“莞姐姐这是做什么?难道想陷妹妹我于不义?姐姐怕是白费心思了,我这个人可不在乎那些虚名,即使你跪在我的宅邸外面,又岂能伤的了我分毫?” 崔莞虽然不常出门可也听说过陈玺对她这个五妹爱若双目,崔砚秋的下场,她也有所耳闻,哪里敢仗着姐姐的身份逼迫于她。她如今拼死一搏,不过是走投无路,可如今,看到姮娥却这么冷漠,她心头顿时生出一抹绝望之感,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沼泽里,马上就要面临没顶。只是自己若是甘愿沉沦了,女儿呢?冯家只怕会把她的娇娇爱女生吞活剥了。 崔莞想到这里,双眼里盈满了泪,就连身体都在打着颤:“五妹,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冯家无情无义,阴狠刻毒,我那夫君更是个唯利是图的歹毒之人,我在冯家忍了七年,早已忍无可忍,如果不是为了妞妞,我早就和冯昌离婚了。五妹,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把妞妞要回来?”崔莞说完目含希冀,妞妞怎么说也是五妹的外甥女,她不相信五妹真得铁石心肠。 姮娥却没有丝毫动容吧。“莞姐姐,妞妞是冯家的子嗣,由冯家抚养,天经地义。我若是出面,外人还以为我帅府以势压人。姐姐这是在为难我。”她端起杏仁茶慢慢喝了一口,一张如仙的面容仿佛仙人一般冰冷无情。 崔莞绝望地跌坐在地上。为了女儿,她亲手将伤疤揭于众人面前,若是过去,这在她看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也是有了女儿,她才知道原来母爱有一天可以让她放弃视之如命的自尊,哪怕面前的人根本不肯帮她,她身处绝境仍旧抱着一线希望。 “五妹,你也是女人,我求求你了!……”崔莞声泪俱下,哭的好不可怜,姮娥始终把无动于衷:“莞姐姐,妹妹没有做过母亲,无法体谅姐姐的一片舐犊之情,莞姐姐求错人了。”姮娥说完,从贵妃椅上起身,不再理会身后崔莞的苦苦哀求,领着丫头回了屋子。 还是碎玉心软,多嘴说了一句:“主子,您真的不帮莞小姐吗?” 姮娥冷冷瞟了她一眼,那一眼之中的寒意令碎玉如坠冰窟一般,仿佛连血液都冻住了,骇地碎玉连忙跪下请罪。 姮娥也不叫起。她最腻烦拎不清的人,碎玉恰好撞到她的枪口上。 姮娥裙摆拂动,领着人回了屋子。只留碎玉一个人跪在花园里的甬道上。 碎玉一向得宠,姮娥却说罚就罚,几个新来的小丫鬟顿时战战兢兢的,唯恐说错话触怒女主子。 飞琼软中带硬地将崔莞请出了门,刚要进大花园甬道上的碎玉,她微微愣了愣,进了大厅。 沙发上,姮娥姿态慵懒地翻着一本杂志,几个伺候的丫鬟低眉顺目地站在那里,客厅里安静无声。 飞琼见了这副阵阵,顿时心中有数,定是碎玉在崔莞的事情上多嘴了,她也不敢不为碎玉求情,而是跟姮娥禀告道:“奴婢将莞小姐送到府外边,莞小姐非要把腕子上的羊脂玉镯撸下来,奴婢坚辞不受,你推我让的,这才耽搁了些功夫。”” “哦?”姮娥挑了挑眉,“我没记错的话那对手镯是莞姐姐外祖母传下来的,她从不离身,给你,她倒也舍得。”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莞小姐无非是想要婢子帮她美言几句。”飞琼笑吟吟地道。“其实呢,她来求主子,是求错了人。” 姮娥淡淡一笑:“病急乱投医罢了。”遂不想再管这件事。她吩咐菊喧:“去问问碎玉想明白了没有?若是想明白了就让她进来。”怎么说也是从小宠到大的丫头,花园里铺着的花砖又冷又硬,姮娥有些不忍心。 “主子真是菩萨心肠。”这般僵凝的气氛,姮娥又刚刚发过脾气,也只有菊喧这个泼辣、大胆的还敢这样说笑了。 姮娥显见得是极喜欢这丫头的,菊喧这么一说,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唇角勾起,微微泄了些笑意,吩咐道:“贫嘴!还不快去!”语气竟是和缓了不少。 菊喧含笑退出大厅,去花园里寻碎玉。 客厅里发生的这一幕让飞琼心中一沉,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不一会儿,碎玉便进了屋,雪青色的裙摆带着不太明显的污痕,一进屋,便跪在了姮娥的面前。 飞琼见状连忙问了一句:“你这丫头可知错了?”说着暗暗给碎玉使眼色。 碎玉见状咬了咬唇,对崔莞的怜惜一时间占了上风,虽然触怒了姮娥被罚跪,仍是忍不住求情道:“主子,莞小姐实在可怜,稚子无辜,主子就帮她们母女一把吧。” 第四十七章 碎玉的念头 碎玉话音方落,整个花厅里的空气都仿佛为之一滞。 姮娥挑了挑唇,曼声道:“我竟不知你还生了一副菩萨心肠,跟在我身边,委屈碎玉姑娘了。”她话语里虽然不带一丝烟火气,却犹如重石一样捶在众人心口,花厅里的丫鬟们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还是飞琼一声厉喝:“糊涂东西,主子做事,还用你来教!” 飞琼是姮娥最信重的左膀右臂,在府里积威日久,就是少帅身边的张岩都不敢和她对上。飞琼这一声叱,哪个丫鬟听了不战战兢兢。然而,她呵斥得偏偏是碎玉。 碎玉平时被姮娥娇纵惯了,虽对飞琼这个姐姐存着三分敬重,却并不怎么怕她。飞琼骤然发难,不仅没有吓退碎玉,反而让她平添了三分勇气,她膝行到姮娥跟前,不住为崔莞求情:“主子,您就发发慈悲吧。” “好的很!”见这丫头死不悔改,姮娥从贝齿里挤出这三个字,吩咐安静地站在一旁的瑞白:“去把碎玉的行李收拾了,我这里养不了心大的奴婢。” 碎玉万没有想到就因为她给莞小姐求情主子就要赶她走,心里这才知道个“怕”字,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声音里充满了惊惧和委屈:“碎玉做错了什么?主子竟然要撵我走?” 姮娥没有理她,转身吩咐飞琼:“去把张总管请来。” 姮娥的命令从来都是无可转圜的,多年的姐妹情谊虽然让飞琼心生不忍,仍低低应了声“是”,她最后望了一眼碎玉,那一眼,含着同情、含着怜悯,然而更多得却是怒其不争的情绪。 这个眼神让碎玉一瞬间明悟,仿佛整个人从迷雾中清醒了过来。碎玉心神大震,不由哀哀地看向姮娥,只见主位上的女子优雅地吹了吹茶盏里的浮沫,垂下的眼睫遮住了她寒星一般璀璨的明眸,眼中的情绪令人无法揣测。 碎玉呆呆地望着有如九天神女一样的姮娥,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命运和喜怒尽系于面前的女子一身。 “是我的错,平日里对你纵容太过,才让你不晓得进退。”姮娥用帕子沾了沾唇,吩咐前两天才从韫城赶过来的丫鬟:“蕊珠,以后碎玉手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你。” 蕊珠和菊喧是亲姐妹。虽然才来了几天,但菊喧在姮娥跟前十分得宠,倒是蕊珠,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很少往主子跟前凑。没想到姮娥会让蕊珠直接替了碎玉的位置。 蕊珠笑吟吟地应“是”,她生着一张容长脸,柳叶眉,一双清凌凌的杏子眼,唇角天然上翘,见人未语先笑,眉眼自带三分温柔。 这样标志的一个丫鬟,明明很容易吸引住人的视线,然而藏在人后面,却像是无声的背景一样。大厅里的几个大丫鬟默默交换了一道眼神,这个蕊珠可不简单,也不知道性情会如何。 蕊珠从韫城来了也有十天,碎玉原本并未放在心上,她最近一个月,被那人占据了全部的心神,哪里还注意得到旁人。如今这一出,真真打得她措手不及。 “看来主子对我早有厌弃之心了。”碎玉自嘲一笑:“奴婢做错了什么?就因为奴婢为莞小姐求情?” “为了什么?”姮娥唇角嘲讽地弯了弯:“你为的,大概是物伤其类吧。” 姮娥这话说得并不重,碎玉却听得身子一软,险些倒在地上。 姮娥并没有理会她的失态,而是径直说道:“当年莞姐姐跟冯昌私奔,聘者为妻奔者妾,我以为她就够糊涂了。没想到,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丫头,会比莞姐姐更蠢笨。张岩有妻有子,我身边的丫头,难道要去给人做小?” 主子果然知道了。碎玉尽管心中害怕,心头却生出一股尘埃落定之感,霎时间仿佛丢了魂一般,整个人僵在那里,只有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 “少夫人,您找我?”张岩一进敞厅便看到跪在地上的碎玉,不由吃了一惊。 “张管家请坐。”姮娥指了指右下首的黄花梨木交椅,吩咐丫鬟给张岩上茶。“张管家,我听说你的家眷在老家周城,这几年你都是一个人在北平?”一副闲话家常的语气。 张岩何等机变,人刚刚坐下就猜到了姮娥的用意,然而他脸上却不敢泄露出丝毫的情绪,低眉作答道:“回少夫人,我常年追随在少帅身边,家里全仰仗内人侍奉父母、教养子女,我才能免除后顾之忧。” 姮娥的眼神轻飘飘地略过碎玉,轻声笑了笑:“张夫人可真是一等一的贤妇,张管家好福气。” “是,少夫人,能娶到她的确是我的福气。”张岩回给姮娥一个坦荡荡的笑容,一双俊目里充满了对妻子的深情。 姮娥略有些反胃地压了压唇角,懒得再费心力和张岩寒暄,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指尖点了点跪在地上的碎玉:“张管家看我这丫头如何?能否给你红袖添香?” 张岩顿时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来:“少夫人折煞我了。您身边的姑娘,哪个不是万里挑一、百伶百俐的人尖子,我何德何能,怎能委屈姑娘们做妾。”竟是小心谨慎到了连碎玉的名字提都不敢提的地步。 “岩邑,你,你怎能如此待我!”张岩无情的话语仿佛一把刀子一般割在碎玉心上,令她一颗心千疮百孔。碎玉一双含情带笑的眸子此刻满是绝望,眼眶里汹涌而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和碎玉一同长大的几个丫鬟心生不忍,默默垂下头去。 姮娥望着伤心难掩的碎玉,心头一阵失望。碎玉八岁就到了她身边伺候,她活泼爱笑的性子一直很受自己喜欢,因此,刚刚是她给碎玉的最后一次机会,如若她能够翻然悔悟,自己不是不能原谅,然而,碎玉心里只有那个男人,这样的丫头,不能再留了。 姮娥不再留情,递给飞琼一个眼神。 飞琼出列,对着一个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女管事捧着托盘进来,正是跟着姮娥陪嫁过来、专职调教小丫鬟们的徐姑姑。一般姮娥身边的大丫鬟很少犯错,即使犯错,姮娥为了这些大丫鬟的威信和脸面自己罚过就算,从来不会让徐姑姑动手。因此,碎玉还是大丫鬟中的第一个。 徐姑姑将托盘上的红布揭开,托盘上放着一条一掌宽的竹篾片。 姮娥摇了摇手中的象牙柄仙山楼阁图团扇,半眯起的美目仿佛缀着点点寒星:“碎玉不懂规矩,让张管家见笑了。”张岩想要在她面前一脸无辜地装木头,也要看她肯不肯答应。 “少夫人哪里话,您御下有方,身边的人最是规矩不过的。”张岩态度谦卑地奉承道。 姮娥懒怠理他,漫笑着:“徐姑姑,动手吧。” 语声方歇,“啪——”的一声,竹篾打在脸上的声音在敞厅里十分清晰。碎玉一张白嫩的脸蛋顿时肿得老高。 徐姑姑却没有停手,面无表情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主子既然没有吩咐,女管事手里的竹篾便不能停。“啪、啪、啪——”一声声竹篾响仿佛敲击在人的心脏上。 刚刚还稳如泰山的张岩终于坐不住了,他从座位上起来,对着姮娥躬身行了半礼:“少夫人,错不在碎玉姑娘一人,是我行事不谨,才让碎玉姑娘有所误会,还望少夫人能够宽恕碎玉姑娘。” 姮娥冷嗤了一声,视线落在碎玉一张青紫变形的脸蛋上,不由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碎玉,你听到了?” 碎玉心头滴血,她恭恭敬敬地给姮娥磕了个头,彻底从一腔痴恋中清醒了过来。她眼前一片模糊,眼眶里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碎玉试着张了张口,红肿变形的脸蛋让她痛地低“嘶”了一声,含糊不清地道:“碎玉糊涂,碎玉知错了。”平静的语气里透出心如死灰的绝望。 姮娥点了点头,对着女管事吩咐:“徐姑姑,停手吧。女孩子的脸面尤其重要,可不能落下伤痕。碎玉就交给你照顾了。” “是,主子。”徐姑姑亲手将碎玉从地砖上扶起来,因为跪的太久,碎玉身子一个踉跄,不由往前跌去。好在徐姑姑手臂有力,将她稳稳地扶住了。 “张管家退下吧。”姮娥藏起眼中那一抹淡淡的厌恶,一双美眸清冷如雪,带着丫鬟出了敞厅。 菊喧跟在姮娥身后进了书房,她关上门,一张总是带着笑容的娇俏脸蛋瞬间一变,原本眉眼含情的的五官冰冷的像是一台机器。“主子,张岩有问题。” 菊喧一向敏锐,她才来几天就能够发现这一点并没有让姮娥产生过多的惊讶,姮娥微微颔首,示意她已经知道了:“她是孟夫人的人,威胁不到我。”孟夫人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巴结自己这个少帅夫人还来不及。 “但张岩几次从碎玉那里打探您的消息……”菊喧话语里带着一抹冰冷的杀意。 “碎玉嘴很紧,孟夫人素来很有分寸。应该是张岩自作聪明。”姮娥制止了菊喧想要灭口的念头,不急不缓地道:“少帅养着他,是为了安孟夫人之心,怎么说也是继母,就当养个闲人好了。” “是。”菊喧听话地低应了一声,心中仍有些不甘不愿的。这个油腻的男人敢冲着主子的身边人下手,还妄想在主子这里安插间谍,自己非给他一个教训不可。 菊喧的小心思自然逃不过姮娥的一双法眼,但她对张岩腻味的很,只要菊喧能留着张岩的一条性命,人倒是随便这丫头怎么教训。 “行了,你也下去吧。”姮娥摆摆手。 第四十八章 心乱 碎玉刚被她送走两天,金陵那边就来了电话。孟夫人还是那副春风化雨、温温柔柔的语气,对张岩的行事不谨表达了一番歉意,并且让姮娥不必顾忌她的面子,犯错就要重罚。 姮娥最欣赏的就是孟夫人的审时度势和能屈能伸。张岩这个人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下,姮娥倒是无所谓换新人,因此客客气气的和孟夫人寒暄了一阵便挂了电话。 虽然孟夫人总是盯着京城府邸这边的动静,但她从不做多余的事情,姮娥尽管心里不舒服,仍旧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孟夫人并不受她的公爹宠爱,陈赟弘唯一看重的子嗣也只有陈玺一人,孟夫人的心情,她也能理解一二。 所以,孟夫人既然能够做到坦诚相待,姮娥也就将这件事情轻轻放过。 倒是前几天她和钟未暗中会面,陈玺肯定会派人跟踪自己,料想钟未这几天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姮娥无声地勾了勾唇,拿起电话机。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两声,陈玺放下手中的钢笔,拿起话筒:“喂……”听筒里传来娇娇软软、酥糖一般的嗓音:“夫君大人,你是不是要把军营当成家了?” 陈玺冷硬的五官线条柔化了些许,唇边含了一丝笑意:“我以为夫人玩的乐不思蜀了。” 姮娥白嫩的手指无聊地绕着电话线,听到陈玺充满了醋意的语气,她红唇翘了翘,甜甜撒娇道:“夫君放着人家独守空闺,人家哪里开心地起来。” 娇软的话语仿佛带着一把小勾子,陈玺耳朵一麻,大腿的肌肉瞬间绷紧,咬着腮帮子道:“我今晚回去。” 电话这头姮娥笑容娇俏:“可是夫君,我今晚要去陪珍妮表姐,她还有三天就出嫁了耶……”最后一个字拖着长长的尾音,陈玺握着电话听筒的手一抖,差点把听筒摔了,他咬紧牙齿,冷哼:“老实在家等我,敢去简珍妮那儿,我亲自把你扛回来。” 姮娥目的达成,直接扣了电话。她揉了揉眉心,拉了一下床头铃。 今天当值的是寒酥。比起八面玲珑的飞琼,泼辣爽利的碎玉,善解人意的瑞白,寒酥因为沉默寡言的个性是姮娥四个大丫鬟里存在感最低的一个。但她却十分温柔和体贴。并且从来都不会自作主张,姮娥刚被碎玉伤了心,倒觉得这丫头的寡言少语变得得弥足珍贵起来。 寒酥给姮娥倒了一杯温水,端到姮娥跟前,说话细声细气的:“主子有什么吩咐?” “让厨房今晚多准备几道少帅常用的菜,不能少了炙羊腿和煨鹿筋,少帅今晚回来用饭。” 寒酥得了吩咐,立即去了厨房,并且让大厨李师傅做上两道煨鹿筋:一道是鸡汁素鲍鹿筋,一道是虫草双花焖鹿筋。显见得是将男主人和女主人的口味烂熟于心的。 陈玺既然决定今晚回来,几天不见姮娥也不想穿的太随意,特意换了一件新衣服:一条真紫色水波纹浣花锦一字肩长裙,很好的露出她白皙、修长的颈项,外面罩着一件白玉兰散花纱衣,纤巧、圆润的肩头若隐若现。 瑞白将她的一头青丝侧编成一条辫子,用一枚翡翠蝴蝶发夹别住,发尾垂在姮娥胸前。 姮娥脚上穿着软底绣鞋,去了房间隔壁的餐厅,如非必要,她很少去一楼的餐厅用餐。 姮娥走进去时几个丫鬟正在摆碗碟,姮娥瞟了一眼桌上的菜品,满意地点点头。不得不说,寒酥这丫头真是心细如发。 然而等了一个小时,陈玺还没有回来,姮娥没了耐性,略动了几下筷子就没了胃口,遂吩咐丫头把菜撤下去。 她回了房,赌气一般脱下身上的衣服,吩咐寒酥:“扔出去烧了。” 姮娥正在气头上,寒酥不敢违逆,只得差了一个小丫头把衣服抱出去,给换上寝衣的姮娥捏肩。 若是别的丫头,这会儿只怕会变着法儿的讨姮娥欢心,寒酥是安静得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还是宫粉进来才打破了这一室沉静。“主子,少帅说今晚不回来用饭了。” 姮娥冷哼了一声,手里的书摔在地上,她万没有想到陈玺会放她的鸽子。“叫菊喧进来。”她冷声吩咐。 菊喧进了屋,俯身在姮娥耳边低语了几句。姮娥攥着帕子的手瞬间收紧,她眉眼里染上一抹寒意:“来人,换衣服!” 姮娥穿了一身金色袒领丝绸长裙,身上是配套的金珍珠首饰,就连盘起的长发上也戴了一枚蝶恋花金珍珠钻石发夹。菊喧为她套上高跟鞋,将一件奶白色大衣披到她身上,扶着她的手出了卧室。 姮娥上了汽车,吩咐司机:“去军部。”司机愣了一愣,但他深知这位少夫人说一不二的性格,尽管心下狐疑,也只能照办。 少帅府离军部不远不近,汽车开了一个半小时,终于在军营前停下。坐在副驾驶的邹城连忙下去交涉,不一会儿,汽车放行。邹城上车之前偷偷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跟在少夫人身边当差,一定得有一个强大的心脏。 汽车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军营里的一幢四层小楼前停下。姮娥扶着菊喧的手下了车,还没有踏上台阶,门口的守卫便亮出了刺刀,跟在姮娥身边的邹城怒骂:“瞎了你的狗眼,这是少帅夫人。” 姮娥提着裙摆上了台阶,两个守卫还想要拦,菊喧从身上摸出一把手枪,黑魆魆的枪口指着守卫的脑袋,厉声喝道:“滚开!” 姮娥带着人上了四楼,走廊曲折蜿蜒,里边别有洞天。她循着声音在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停下,对着菊喧使了一道眼色,菊喧刷地一下拉开了门。 里边搓麻的声音顿时一顿,姮娥扫了一眼室内无比香艳的情景,清冷如雪的目光落在最中间的陈玺身上。 陈玺身旁坐着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美貌女孩,身穿一件枫红色无袖高开叉旗袍,露出一双雪白的膀子和大腿,女孩生着一张丰润的鹅蛋脸,鼻翼微丰,肉嘟嘟的红唇天然上翘,一双大大的杏核眼透着天真烂漫的神采,左眼眼角下有一颗销魂蚀骨的红色泪痣,丰胸细腰,一望即知是个能让男人酥了筋骨的性感尤物。 女孩一双手臂搭在陈玺肩上,见到姮娥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一双杏眼顿时露出畏惧的神情,香软的身体往陈玺身上使劲靠了靠。 屋子里的人被姮娥杀了个措手不及,有反应快的连忙起身叫了一声少夫人。 姮娥冷冷地勾了勾唇,两人目光交汇,姮娥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率先收回了视线,她几步走到麻将桌前,带着珍珠蕾丝手套的双手一个用力,麻将桌被她掀翻,桌上的麻将呼啦啦落了一地。姮娥犹不解恨,一把夺过菊喧手里的枪,枪口对准陈玺…… 陈玺的亲卫见状,齐刷刷地把枪口对准了姮娥。 陈玺厉声道:“把枪放下!” 在场的人都以为少帅说的是少夫人,直到“砰”地一声枪响,陈玺一枪打在其中一个亲卫的手臂上,呵斥道:“让你们把枪放下,你们耳朵是聋了不成!”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不由胆战心惊的僵立在那里。 受伤的亲卫被拖了下去。 姮娥扔了枪,对着陈玺一个耳光抽过去,不等陈玺发火,她眼眶里含了泪,清甜的嗓音伤心无比:“我在家等了你一个多小时,这就是你说的有紧急军务,你居然骗我!你居然骗我……” 姮娥伤心地捂住嘴,晶莹的珠泪滚过雪腮,她掏出帕子胡乱擦了擦,声音里透出浓浓得疲累:“我明天回韫城。” 陈玺左脸颊一阵火辣辣得痛,他也顾不得丢脸,头痛地揉了揉眉心:“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姮娥冷冷看了他一眼,璀璨的明眸里再也没有了以往的柔情蜜意,取而代之的,是冰雪漫天得冷漠。 她视线落在那个颤抖得如一只无力挣扎的幼兽般的女孩身上,红唇微翘,嗓音犹如化了的蜜糖仿佛刚刚愤怒、流泪得并不是她,她柔声笑语:“乐不思蜀的人是少帅才对。”说完,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而去。 汽车上,谁都不敢说话,姮娥的目光投向车窗外无边的黑暗,明明不在乎的,可为什么还会愤怒,还会伤心!她一只手捂住被夜风吹的冰冷的玉容,任由泪珠落了满脸。 姮娥回到房间,屏退了所有下人,她把自己塞到被子里,沉沉睡了过去。 半夜,来查看姮娥睡得好不好的飞琼发现主子发起烧来,连忙打电话叫住在副楼的家庭医生过来。姮娥整个人烧的昏昏沉沉的,直到第二天早上人才彻底清醒过来。 头疼的厉害,嗓子也疼的厉害,姮娥尽量忽视身体传来的不适感,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下人收拾东西。这座府邸,她现在一秒钟都呆不下去。 飞琼忧心她的身体,冒死相劝:“主子,您病还没有好,不急在一时,不如您去翡翠山庄住一段时间?那座房子早就打扫出来了,地方也大,还有一座暖房……” 姮娥打断她:“我意已决。” “可是……” “没有可是。”姮娥一脸冷漠。 第四十九章 吵架 姮娥走后,陈玺吩咐人把屋子收拾出来,脸上顶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若无其事地坐到麻将桌前,和川军的张军长寒暄:“内子脾气大得很,让华明兄见笑了。” 张华明还沉浸在刚刚那惊鸿一瞥里,那女子生的一副天仙容貌,眼眸一横,眼里的艳光浮动,描绘得恰到好处的黛眉含嗔带怒,粉光脂艳,珠泪莹莹,霞姿月韵令人心醉神迷。若他是陈玺,也心甘情愿挨这美人一巴掌,可惜名花有主,这是陈玺的正室夫人,旁人连肖想都不能,心下不由对陈玺羡慕至极。“少帅哪里话,令夫人也是真性情。” 张华明来京城有一段日子了,关于这位少帅夫人的传闻他也听了不少,如今眼见为实,更加清楚这位少夫人在陈玺心目中的地位,他来京城,是为了和奉军交好,因此很有眼色地道:“少夫人和少帅鹣鲽情深,叫我等羡慕之极啊。” 明知道张华明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陈玺仍是忍不住弯了弯唇,这小妮子醋性越发大了,今晚他冷眼瞧着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陈玺嘴上应付着张华明,心思早都飞走了。 麻将打到天亮,陈玺对着身边的女孩子招招手,那女孩恭恭敬敬地凑到陈玺身边跪下,曼妙的腰身折出一个勾人的弧度,陈玺微笑着把人一点:“这丫头叫红玉,还是个雏儿,华明兄若觉得入眼,留下红袖添香也好。” 张华明最喜欢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她们身上那股子的鲜嫩劲儿总能让他热血沸腾。陈玺送给他的这位美人容貌、身段都是千里挑一,陈玺如此大方,他十分惊喜,连忙拱手道谢:“少帅美意,我就却之不恭了。” 红玉还做着被陈玺纳进门的美梦,听到陈玺要将她送给张华明,顿时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一个是位高权重、年轻英俊的奉军少帅,一个是四十多岁、容貌平平无奇还凸着个肚子的老男人。红玉心里酸的要命,在这些大人物面前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恭恭敬敬地给张华明磕了个头,站到张华明身后去。 陈玺虽然熬了一夜精神却好,他走出这幢军中专门用来招待重要客人的小洋楼,屋外阳光正好,陈玺墨眸微眯,目光泠泠犯冷,除了在姮娥面前,他一直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奉军少帅。 他的一个亲兵敬了一个军礼,几步走到他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话,陈玺冷漠的眉目瞬间染上一抹阴狠之色,他干脆利落地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亲兵得到指示,小跑着退下。 陈玺朝着不远处泊着的汽车点点头,一辆黑色福特缓缓驶过,陈玺上了车,有些心急火燎地吩咐:“回少帅府。” 屋子里的下人一团忙乱,姮娥支着额,神情疲倦地坐在沙发上,如同一尊菩萨似的,半晌也不见她动一下。 还是飞琼拿了主意:“金银细软,文玩字画这些先打包,日常用具不算贵重的先放一放,至于衣裳鞋袜,那些穿旧了的扔了就是。” 几个丫鬟齐齐应了一声,大小箱笼根据上面贴的纸条塞的满满当当。 陈玺刚走到屋外便听到屋里的动静,那声响让他头皮发麻。陈玺推门进去,屋子里的丫鬟各行其是,显然没有将他这个男主人放在眼里。至于姮娥,面色潮红,唇瓣殷红如血,慵懒地倚在沙发上,眼皮都未抬一下。 陈玺暗吸了口气,贴着姮娥身边坐下,揽住佳人肩膀就要往怀里带,姮娥一个挣扎,陈玺的手掌滑过她如玉的脖颈,心下就是一惊:“你发烧了?” 姮娥脑袋昏沉沉得痛,实在懒得搭理他,明眸合上,浓密的睫羽覆在她带着淡淡青影的眼睑上,透出一股脆弱的柔美。 陈玺心痛,手覆上她额头,滚烫的温度令陈玺皱了眉:“都是死人不成,少夫人病成这个样子,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屋子里的丫鬟无一答话,继续着各自手上的琐碎活计。 陈玺墨眸凝成了一团寒冰,姮娥从崔家带来的这些丫头,连他这个男主人都不放在眼里,就是外边那些有名有姓的人物,都不敢在他这里这样托大,哪一个见了自己不是战战兢兢。偏偏这些侍女却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仿佛他这个人不存在一般,姮娥御下之严可见一斑。 陈玺一腔邪火无处发泄,将姮娥软若无骨的柔荑放到掌心里揉捏,俊颜含着一抹无奈的笑:“感冒可大可小,不能轻忽,我去给你叫医生,等你病好了,再跟我使性子也不迟。”他对着屋外大喊:“李一,去叫家庭医生过来。” 姮娥仍是闭着眼睛不说话,安静得像是一尊玉白的雕像。 陈玺把人强搂到怀里,抱着姮娥小心翼翼地解释:“我昨晚没有骗你,我是真的有事,川军的张华明过来拜山头,我总不能把人晾着。” 姮娥阖着眼,若不是鼻尖传来细细的呼吸声,陈玺真以为自己抱了个有温度的假人儿。 “都停下来。”陈玺不敢拿姮娥怎么样,却看这些下人百般不顺眼,主子之间闹别扭,这群丫头不说劝着,还一个个地火上浇油。几个年纪小、不经事的小丫鬟吓得一个哆嗦,“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倒是那些大丫鬟们个顶个的端得住,别说是陈玺发脾气,就是拿枪对着她们的头,该怎样还是怎样。 果然这新买进来的丫头,再怎么调教都失了些火候。姮娥心生恼意嫌这几个小丫头丢脸,她头痛欲裂,脾气上要比平日差很多,她倏然睁开一双眼睛,眼角渗出些烧红了的气体意,甜糯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喉咙间刺疼得厉害:“把人都发卖出去,看得我心烦。”竟是一言定了这群小丫鬟的命运。 虚软、凄厉的求饶声刚溜出口,半开的屋门外涌进来一个管事娘子和好几个身骨强壮的妇人,眼疾手快地把小丫头们堵了嘴,唯恐她们说出不恭敬的话,叉着胳膊拖了出去。 陈玺冷眼看着,这小妮子平日里一副端庄、柔和的菩萨样儿,一旦心狠起来,等闲的男人都比不过她。 “我同意你回韫城了?”陈玺一只手摸着她柔软的发顶,一双暗沉的墨眸深不见底。 姮娥展颜一笑,水一样温软的明眸透出些许嘲讽:“我来,没经过你,我走,也不必你同意。” 陈玺的火气再也压不住,讨好也罢,威胁也罢,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陈玺又有些不确定了,声音冰冷的可怕:“没有我允许,你出得了这个门?” 姮娥针锋相对:“那就拭目以待。” 陈玺气得咬紧了腮帮子,简珍妮和英、法大使馆的驻华大使关系匪浅,陈玺即使并不买这群洋鬼子的帐,也不想在报纸上被口诛笔伐,姮娥这么说一定是有了万全之策。但陈玺怎么可能放她走。 打不得,摔不得,也只有好言好语地哄着。 “那个红玉,是我准备送给张华明的,你说你这个天生的小醋坛子,猫儿、狗儿的醋也要吃。” 姮娥懒怠看他,用帕子蒙住了脸,帕子下的樱桃小口红唇嗡动,发出来得像是气声:“我从来不养猫狗这样的小玩意儿,更不会让这群小畜生往身上凑。” 原来她是在气这个,这醋性也太大了一些,陈玺原本十分的怒只剩了两三分,他简直要气笑了:“逢场作戏,我又没把人往怀里拉,你瞎吃味什么。” 真要他把人拉怀里了,这府里,怕是立刻就没了她这个少夫人立足的地方。姮娥覆在丝帕下的唇无声冷笑,她是被陈玺强娶过来的,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肯不肯,就连和离也是奢望。既如此,只可以她先不要陈玺,不能陈玺不要她。 戏做到了这个份上,别管真情假意,若想要定出个胜负,硬着头皮也要唱下去。 姮娥一把扯下覆在脸上的帕子,红润的唇珠翘起:“昨个是逢场作戏,明儿又是交际应酬,少帅不愧是风月场上的高手,哄起女孩子一套又一套,只一点,我不是你那些红颜知己,这种话,少帅还是省省留着跟别人说吧。” 陈玺抱着她哄:“除了你,我还有那个好说的,” 姮娥修的尖尖的指甲去掐他半挽着衣袖的手臂,陈玺却不动如山,眉毛都没皱一下。 还是拿着医药箱进来的西医打破了两人对峙的气氛。 医生跟陈玺请过安,拿出温度计给姮娥测体温。 姮娥烧到三十八度五,医生开了药,富贵人家的阴司多,要想活的长久,就要不看不问,西医诊完了病,背着药箱出去了。 屋子里乱哄哄地看得姮娥眼睛疼,姮娥挥挥手,把人手全撤下去,就着温水吞完了药片,她冷眼望着陈玺:“少帅还留在这儿做什么?京城里多少绝代佳人等着少帅垂怜,何必在我这儿受冷脸子。” 陈玺冷哼了一声:“你还知道你是在给我甩脸子!”他握住姮娥的柔荑放在唇边亲了亲,前一刻还是风雨欲来,这一刻却是风停雨歇,他唇角含了笑,跟姮娥保证:“小祖宗,我以后一定离所有的女性八百米远,你就原谅我这一遭。” 第五十章 姮娥的谋划 陈玺没脸没皮惯了,姮娥早就见怪不怪。她闹这一场,三分真情,更多的,是为了顺水推舟。“我让阿然替我监督你,上次你罚了他,这次呢?还要为难他?” 陈玺冷笑:“我就猜到是他。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原来都是为了做你的耳报神。” 姮娥气怒地推开陈玺:“若不是我,你们陈家早就把他的妹妹推进火坑了,阿然知恩图报,有什么不对?” “可给他报仇的难道不是我?他那个姨娘,可是我六叔的心尖子,父亲从不管内宅这些烂账,除了我,还有谁敢下这样的辣手。”陈玺说起这件事就要生气,陈然遇到了难事放着他这个堂兄不去求助,若不是被姮娥察觉出了异样,奉大元帅的嫡亲侄女去给人做小,传出去还不笑掉别人的大牙! 姮娥反手打在陈玺手掌上,陈玺手没怎么样,她的手倒先红了。 陈玺连忙捉住她的柔荑放在唇边吹了吹。 姮娥冷笑:“我不回韫城也可以,唐平是你身边的得意人儿,我就不要了,那个李一,少帅分给我差遣,而且,以后有什么事,也不许你瞒着我。” 陈玺一愣,一双剑眉挑了挑,这妮子恃宠而骄,打主意打到他身边的亲卫上了。李一手头里许多紧要的事情,把人就这么给了姮娥,还不知道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因此,陈玺拒绝道:“不行” 姮娥赌气地甩了袖,宽大的袍袖遮住她如冰、如玉的手指,她一张脸蛋红扑扑的,似初雪染上了云霞色,因着那几分怒意,显得更加得艳、媚动人。 她总是这样,一个不满,甩脸色、使性子那都是轻得,陈玺最受不了的就是她和如今这样,冷冰冰地不理人。二十几年就栽在这同一个小女子身上,陈玺心头生起一抹嫉妒,那个该死的曾默言,这丫头在那个野男人那里,从来都是乖巧得不得了。 有一次曾默言陪着她去甘泉寺进香,自己偷偷缀在后面。那丫头一改在其他人面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巧笑嫣然,乖乖巧巧的跟刚出生的小猫咪一个样儿,那个软,那个娇,曾默言含笑望着她,两人仅仅是一个眼神的交汇,那缠缠绵绵的情意,外人一丝一缕都插不进去。陈玺恨得心头滴血,却不得不妥协:“都依你的,这下不走了吧?” 姮娥目的答成,好心情地轻勾了勾唇角,一双媚丽欲流的明眸透出一抹慧黠“那得看你今后的表现。” 陈玺挑了挑唇:“你就这么有自信能收服李一?就不怕他阳奉阴违?” 姮娥娇柔的身躯往旁边靠了靠,手指把玩着陈玺衬衣上的纽扣,展颜一笑:“有你在?他敢不听我的吩咐?”摆明了是仗着陈玺的宠爱在他身边安个耳报神。 陈玺一个反身将姮娥压到沙发上,一双俊目居高临下,将姮娥的眼睛牢牢锁住:“你就这么想知道我的行踪?” 陈玺的眼睛深不见底,姮娥知道自己是在边缘试探,一个不慎就是万丈深渊。但她除了踽踽独行已经别无选择。 陈玺吻上了姮娥的唇,这个吻不同于他以往的霸道和掠夺,而是异常的温柔。一吻结束,陈玺亲了亲姮娥红润的唇角,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姮娥细滑的脸蛋,声音里透着脉脉温情:“你是不是一直在好奇崔砚秋的事?” “他投靠了r本人?”姮娥的确好奇,她一开始还以为是陈玺要和r本人做交易,也是那时候她决定要对陈玺下死手,后来才发现这只是一个误会,所谓的交易从来都是崔砚秋一厢情愿。 “你想让崔家将他除族?”姮娥的想法陈玺也能猜到一二。“我安排手下劫了r本人的货,他们现在就跟疯狗一样,狗鼻子四处闻味儿,你可不要轻举妄动。” “除族?那不是太便宜他了!”身上的重量压的姮娥不舒服,她将陈玺推开,红唇勾起一抹妖娆的弧度:“我打算把他卖到南洋做苦工,这个好消息怎么也要我三叔知道,一个开心,说不得伤寒之症就好了。” 姮娥眉眼里的狠厉让陈玺惊了一惊,陈玺没想到这仙女一样没心肝的小丫头会下这样的重手,看来他们两个人也是有共通点的,家国大义,这是不容逾越的底线。 “不必脏了你的手,这件事我安排人去做。” “那就多谢夫君了。”姮娥甜甜笑了笑,“珍妮表姐结婚前想去一趟海城采买嫁妆,我能不能跟着去散散心。” 所以,这小丫头乔张做致地收拾东西根本就是虚晃一枪,她真正想去的不是韫城,而是海城。亏自己还胆战心惊了这么久。 陈玺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这小丫头总是轻易牵动起他的情绪,冷眼看着他为之纠结、痛苦。 “不行!海城现在乱得很,你不能去。”陈玺断然拒绝了姮娥的无理要求。 姮娥不满地嘟起嘴:“奉军治下,会乱到哪里去?夫君铁血手段,谁敢对我这个少夫人动手!” 你对她来硬的,她就跟你来软的,你一旦软下来,这妮子又得寸进尺。陈玺早就摸清了姮娥的手段,这次任由姮娥软磨硬泡,坚决不肯松口。 “一个礼拜,我一个礼拜就回来。”姮娥娇滴滴地晃着陈玺胳膊。陈玺八风不动,对她的撒娇攻势视而不见。 姮娥气得嚷着头痛,一会要喝水,一会要吃点心,把陈玺支使的团团转,偏偏陈玺连一声怨言也不敢出,怕她真的跑去海城。 到了夜里姮娥刚退下烧,身体还虚弱着,软玉温香在怀,陈玺一个没忍住,人搂在怀里轻怜密爱了一晚上。 一夜温存后,姮娥的筋骨仿佛散了架一般,她吩咐飞琼:“去请珍妮表姐来喝下午茶。” 用完早膳,姮娥翻开抽屉,取出一封信。信封上印了一支淡蓝色的风信子,姮娥捏着信封的手不由攥紧,力气大的纸张都被揉皱了,那个人,真得会是锦润吗? 姮娥略带怅惘地合上抽屉。陈玺同意最好,不同意,她也另有办法。南方,她是必要去的。 简珍妮傍晚过来,进了小客厅,坐在姮娥旁边的沙发上,吃吃地笑:“我听说你昨晚在京郊的军营里大闹了一场,我们威风凛凛的少帅又被夫人赏了巴掌。” 姮娥啜了一口杯里的咖啡,眉梢一挑,透出一抹煞气:“这些男人也和长舌妇似的,就不怕陈玺收拾他们?!” 简珍妮捂住嘴咯咯娇笑:“您的名声早就在京城里传开了,少帅他怕是破罐子破摔,懒得计较了。” 姮娥不置可否,手指捏着咖啡勺不急不躁地搅~弄着杯里的咖啡,问简珍妮:“过两天我要去趟海城,你想办法送我出去。” 简珍妮一听即知姮娥是背着陈玺出行,不由皱了皱眉:“我这里最多可以再给您安排六个人,这样太冒险了。” “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姮娥放下咖啡杯,“只是陈玺那里,有些难办,我在想,有什么人可以拖住他。” 简珍妮闻音知雅,不由愣了愣:“您要动晋家的那条暗线?” 她的敏锐令姮娥黛眉舒展了些许,她点头:“是啊,上门送钱的豪商,陈玺不会拒之门外的,这正是我的机会。” 简珍妮也不再劝:“那要不要我联系海城那边的人手……” “那倒不必。”姮娥抬手止住了她,“我此次轻车简从,为的就是掩人耳目。若是兴师动众、露了痕迹,反而不美。” “那若是少帅追过去……”简珍妮难掩担忧,海城地底下的势力错综复杂,若是姮娥有了闪失,她万死难赎其罪。 姮娥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望过去,美目中的寒光仿佛利剑一般将简珍妮钉在原地,让她动弹不得:“我的行踪,必须瞒得死死的,你若是敢自作主张泄露出去别怪我不念旧情。” 姮娥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简珍妮不敢再违逆她,只能把差事接了。 姮娥把日子定在三日后简珍妮唯恐她此行出了什么纰漏,连晚饭都没有用便和姮娥告辞,着急忙慌地回去安排。 人走后,姮娥叫了菊喧和莲舟进来:“你们两个三日后随我出发去苏城。” 不是说要去海城吗?菊喧微微一惊:“主子是要布障眼法?” “没错。”姮娥点了点头:“飞琼届时会扮成我的样子,领着早秀和寄春在海城下车,你们跟着我直上苏城。” “可是这样一来主子就太冒险了。”姮娥这样托大,一旦伤了毫发,她们这群伺候的,哪个都是万死难辞其咎。自己赔了命不要紧,老子、娘都要跟着没下场。 姮娥虽然不是个草菅人命的主子,但她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菊喧又岂能劝住她。 菊喧和莲舟一起退出去,这两个丫鬟正好是同一间屋子。伺候她们的小丫鬟见了人回来,连忙摆上饭,两个人却都没有动筷的意思,互相商量着怎么才能把这桩差事办得漂亮。 第五十一章 波云诡谲 海城,长青路,“海棠春”服装店每天晚上十点准时打烊,这间服装店养着七、八个从苏州来的老师傅,做了大半辈子的旗袍,那手艺,那做工,那配色,在整个海城都是数一数二,因此,海城的名媛闺秀、影视明星都喜欢到这家店里定制服装。 晚上九点半,学徒将上下三层、面积四百平米的商铺打扫干净,正要关门,忽然柜台后传来叮铃铃的电话声响。 一个面貌清秀的女招待接起电话:“喂,您好……” 电话里传来喑哑得听不出男女的嗓音:“张小姐在吗?” 女招待握着话筒的手一愣:“您找谁?”女招待每天晚上六点钟上班,十点钟下班,负责的就是这个时段接电话的工作。店铺里一共三部电话机,然而知道这台电话的,只能是服装店的高层或者最重要的那部分客人。女招待心里十分清楚,这些客人下的订单内容绝不会是一件精美的衣服。因此,这些客人是坚决不能得罪的。 但这女孩子经过最专业的培训,警惕性十分之高,她并没有掉以轻心,女招待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我们店里没有这个人。” “我找张云秀。”电话里的嗓音粗嘎地刺得人耳朵隐隐作痛。女招待“哦”了一声道:“云姐忙着赶制一件百蝶穿花琵琶领镶珍珠缎面旗袍,怕是没时间接电话。” 那边仿似笑了一声:“可我家小姐想要再做一件荷塘月色的相同款式的旗袍。” 女招待皱了皱眉,声音里透出几分为难:“您既然下个星期要用,这时候再加做一件,怕是赶不出来。您也知道,除了几个熟悉的老主顾,店里这些订单一般都是几个老师傅和学徒来做的。张小姐做您的衣服,本来就是破例。” “我家小姐说了,价钱好商量。”电话那头的人并不想就这么放弃。 女招待透出一丝无可奈何:“那好吧,我让张小姐来和您说。”女招待将话筒放在桌子上,冲着一个年轻学徒喊:“阿财,去三楼喊一下张小姐。”…… 晚上陈玺回来,姮娥亲手置办了一桌酒菜,她穿了一件浅绿色的轻纱薄裙,裙摆处绣着亭亭玉立的白玉兰花,臂弯上绾着天青色的软烟罗轻纱披帛,一头青丝简简单单绾了个漆黑的油光籫儿,发上左右两边簪着两排赤金点翠的闹蛾,清雅、明丽得像是一幅动静皆宜的仕女画儿。 陈玺眼中闪过一抹惊艳,靠着姮娥坐下,姮娥挥退了伺候的下人,亲自给陈玺斟酒。 甘醇、浓香的九酝春酒窖藏了三十年,姮娥打开瓶口,往白玉碗里注入晶莹剔透的酒液,浓厚的酒香扑鼻而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芬芳的醉意。 陈玺夹了一筷子蟹酿橙,他原本并不喜欢这道菜,姮娥却爱极了这个味儿,久而久之,陈玺也能夹上几筷子。 姮娥亲自夹了一箸樱桃肉到陈玺的盘子里,扬眉浅笑:“这道菜可是我亲自做的你尝尝合不合胃口。”樱桃肉口感酸甜,陈玺不爱甜味,姮娥做这道菜时总会少放些糖,陈玺很给面子的吃了大半盘。 姮娥举起手里的白玉酒杯:“夫君,我敬你。” 陈玺端起玉碗喝了一口,飞扬的眼角带着动人的笑意:“今儿是什么好日子,酒都摆上了。” 姮娥娇娇俏俏地笑:“难得你有时间回来陪我,这还不算好日子?” 她妩媚含情的话语令陈玺心头大悦,端起碗很爽快地一口喝干。陈玺好酒,千杯不醉。但姮娥讨厌酒味,陈玺从不敢带着酒意回来。今晚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能够陪着自己对饮,陈玺喜不自胜。 姮娥却是有意要把陈玺灌醉了的,撤了晚饭,她牵着陈玺的手去了琴室,往常这是她练琴的地方。 琴室角落的一张胡桃木长案上摆着新鲜的瓜果和美酒,姮娥拉着陈玺坐下,浅笑着道:“夫君等我一下。”说完翩然出了琴室。 丫鬟为姮娥梳了惊鹄髻,换上一袭轻盈、飘逸的水红色半臂仙裙,额上贴了翠鸟花钿,眉尾、眼角处用金粉和胭脂描绘出半开的桃花。 隔壁的屋子里响起动听的丝竹之声,正独自饮酒的陈玺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姮娥着一袭舞衣蹁跹而入,水袖轻扬,腰肢慢转,足尖低回,舞姿轻盈飘逸如鸿雁振翅,凌空于飞。 姮娥朱唇嫣然含笑,耳上明月珰摇曳在雪腮畔,一双明眸星沉月落,华彩无双。 乐声渐如雨点一般密疾,姮娥足尖飞旋,细腰欲折,飞袂拂云,柔情绰态,舞步如乘莲破浪,影姿如乱雪萦风。翩翩绝美的舞姿婉若风涛影里惊鸿奔,风袂飘飖无定准…… 陈玺手里的酒杯已洒,酒液顺着桌案边缘淌落,洇在地毯上。他一双俊眸满目迷醉,一颗心随着姮娥的舞姿浮浮沉沉,不上不下地没个着落。 一曲终歇,陈玺俊容染上三分醉意,长臂一伸,将人拉入怀里……姮娥含笑给他斟酒,一杯又一杯……一双如水的明眸媚态横生…… 一夜放纵,姮娥起身,床畔已空。昨晚玉软花柔、不堪风雨,姮娥明眸濡湿,香汗淋漓,换来陈玺承诺,允她去简珍妮府上暂住三日。 姮娥神色如常地出了门,坐车前往简珍妮居住的河滨花园。 刚一进门,简珍妮便将她迎进一楼书房,书房里收拾了四个大皮箱,姮娥把衣服换上,带着飞琼等人从别墅后门出去,两辆汽车低调地停在人迹稀少的后街上。 姮娥坐上车,汽车平稳地往火车站开去。 车厢里,飞琼沉默着提着水壶出去,姮娥抬手止住了:“出门在外,不要引人注意,别人能喝,我也能喝。” 一个水壶就算再怎么洗涮也不是自己带过来的东西,姮娥在做决定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忍耐这一路不便的准备。 “主子,少帅那里,表小姐能瞒过去吗?”寄春心怀忐忑。一旦被少帅知道,她们这些人的下场可不会好。 “他最早也要明晚打电话过来,这个时候我人都到苏城了。”自己住到简府去,陈玺不会放心,怎么也要打电话问问。姮娥算计的就是这个时间差。“至于珍妮,她不会连这点脱身的本事都没有。” 姮娥躺在床铺上睡了十几个小时,火车半夜到的海城,飞琼带着寄春和早秀下了车,姮娥从车窗外望着远去的三道丽影,眼中晦暗不明。 菊喧端着几个铝制饭盒进来,她把盒盖打开,一盒子粉蒸肉,一盒子素炒茭白,还有一盒子白米饭,菊喧用筷子把白米饭扒拉到一边,从饭盒底部夹起一张包着一层油纸的长条,她撕开外皮,将卷成卷的小纸条递给姮娥。 一双莹白如玉的素手将纸条展开,姮娥看清楚上面的字迹后明眸微眯,纸上只写着四个字:游园惊梦。 “嘀——”火车到站的汽笛声响起,天刚蒙蒙亮,姮娥带着两个丫头下了车。出了站,菊喧招手叫过来三辆黄包车,用苏城方言道:“师傅,去青雀巷。” 陈玺去了办公室,唐平一脸凝重地等在那里,见陈玺进来,连忙快步上前帮他脱下军装外套。“少帅,夫人果然不在简珍妮府上。据我们的暗哨回报,夫人带着几个丫鬟去了海城,但在海城下车的只有三个丫鬟,夫人真正的目的地是苏城。” 唐平的消息并没有让陈玺多意外。也是在十天前他才发现,妻子竟然和海城最大的一股黑道势力有联系。 洪门的势力盘踞了大半个南方,版图延伸到了两guang,老巢则安置在海城。 从换了一位神秘的新老大之后,这位洪门掌舵一手扶持了五位战将,洪门“五虎”威名赫赫,令道上闻风丧胆,更何况洪门还有一个更加神秘、专司暗杀的青衣社,不过几年时间便令整个黑道人人自危。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陈玺一直对海城洪门多有关注,探子也安插进去不少,然而始终无法打入洪门最核心的位置。 但是其中的一个暗探在洪门账房混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这暗探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才从一堆真假账本中发现,洪门的青衣社背后一直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暗中支持,这股势力财大气粗,账面上往来的流水每个月都是一笔天文数字。 陈玺收到消息,立刻安排人暗中调查,其间耗费了无数心力,机缘巧合,才发现资助青衣社的这个人竟是恒疏通栈的幕后老板。直到此时,这个并不怎么起眼的货栈才在众人面前显露出它的冰山一角。 恒疏通栈靠运输和杂货起家,看似都是薄利的小本买卖,恐怕谁都不会想到这家通栈富可敌国。 当一份完整的调查报告摆在陈玺的桌上,陈玺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麻雀”不是他一手建立的情报机构,如果“老鹰”不是其中的最佼佼者,他都不会相信这个调查结果的真实性。谁能想到呢,一个把货栈开遍了大江南北的豪商竟然会是一个小女子,并且还是他陈玺的妻子! 那个曾经在他面前始终温婉如水的女子,仿佛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他亲手把这个面具打破,露出她娇纵、妩媚、活泼、霸道、任性、泼辣的各种面貌,他爱极了她的每一种性情,可现在他才知道,在自己面前,她仍旧戴着数不清的面具,金刚不坏的壳包裹着她最柔软的内里,父母、丈夫、兄长全都无法窥探,是不是只有在那个人面前,她才会袒露最真实的自我。 陈玺捏紧了手里的钢笔,一夜欢情,指腹间似乎还留有那吹弹可破、温润柔腻的触感,明明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他和她之间,却存着一道天堑! 陈玺恨得心头滴血! 第五十二章 苏城惊魂 唐平暗觑着陈玺阴沉的脸色,低声道:“洪门新上任的掌舵顾二爷邀约恒疏通栈的老板海城会晤,少夫人此行,怕是这个原因,只是不知为何她会中途转道苏城,而是派贴身丫鬟前去,我总感觉少夫人的目的并不简单。” 陈玺手指指节有节奏地敲击桌面,这是他遇到棘手之事时下意识的动作。 “那个顾二爷,我们的人有没有查出他的身份?” “是洪门突然崛起的人物,也是近半年才开始在宴会上露脸,据说,这位顾二爷从不跟人合影,也不允许任何人拍照,总之,很神秘。”唐平知道这个答案并不会让陈玺满意。 果然,陈玺蹙眉:“想办法弄到他的照片,我倒要见识一下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 “还有……派人跟着少夫人,别被她发现,也不能让她出半点闪失,否则提头来见!” 黄包车在一座不起眼的民宅前停下,菊喧和莲舟拖着行李下了车。菊喧上前敲了敲门,过了半分钟,院子里面闪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恭恭敬敬地招呼道:“大小姐您来了,快请进。” 姮娥点了点头:“辛苦你了,黄叔。” 几个人闪身进了屋子,黄叔在把院门落锁之前谨慎地往街上扫了一眼,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进了屋,黄叔给姮娥斟了一盏茶,不赞成地道:“大小姐,您怎么能以身犯险?” 姮娥闻言垂下目光,声音里透出一抹涩意:“黄叔,你知道我,不亲眼见到,我是不会相信的。” “大小姐,人心易变,您不能不防备。”黄忠亲眼看着姮娥长大,不仅对姮娥有主仆之义,更有几分舐犊之情,姮娥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他比谁都要焦心。 姮娥不想和黄叔过多纠结于这件事,转移话题道:“海城那边局势如何?” “大小姐,海城现在的局势非常复杂,洪门的那个顾二爷更非易于之辈,我们的人和他打交道的这半年,一直被他压制。您看……是不是要撤回一部分资金?”黄忠说着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数字。 “不能轻举妄动。”姮娥啜了一口茶,明眸里暗光闪过:“虽然顾二当初能够上位离不开通栈的鼎力支持,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洪门的门主是顾二,并且洪门在他手里,比以前老门主在时还要势力壮大,我们也应该转换态度了。” “可是……”姮娥抬手止住了他:“我知道黄叔不甘心,通栈这几年在洪门、在顾二身上付出了诸多心血,但我们栽培出这一股势力并不容易,伯乐有、千里马难寻啊既然已经和顾二结下善缘,只要以后在顾二面前不要以恩人自居,黄叔,我想,顾门主不会是过河拆桥的人。”姮娥一番话语重心长,暗含敲打。 黄忠心神一凛,恭敬应道:“大小姐说得是,是我倚老卖老了。” “黄叔不要这么说,我们通栈可不是洪门的附庸,而是合作者,更是顾门主的支持者,强硬一些总是没错的。”黄忠能这么容易转换观念说白了不过是对自己的一腔忠诚,姮娥并不想寒了这个老人的心。 “飞琼那里,您需要我这边安排她和洪门接洽吗?”前几天黄忠突然收到大小姐发过来的电报,对于大小姐派出飞琼去海城的用意,他怎么都猜不透。但他很清楚,以大小姐的心智,绝不可能只是声东击西之计那么简单。 “不必。黄叔您才是通栈的幕后老板,顾门主想和您接洽,必要的时候不是不能见面。飞琼那里,我自有安排。”姮娥并不想要节外生枝。“对了,黄叔,你明天帮我在苏城最有名气的戏园子订一间包厢,帮我点一折游园惊梦。”以黄叔盘踞苏城多年的实力,做到避人耳目并不难。 “是,大小姐,我这就去安排。”黄忠引着姮娥上了二楼,两天之前他就已经根据大小姐的喜好将屋子收拾出来。 “有劳了,黄叔。”姮娥带着两个丫鬟跟在黄忠后面上了二楼。 姮娥一整个白天都呆在房间里。书桌上,是一撂厚厚的资料,姮娥一页页看过去,心中大概有了数。这一年时间,账面上流出的资金是一个可怕的天文数字,也难怪黄叔会不平。不能这样下去了,如果前期的投资不能得到回报……姮娥嫩白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飞琼的行动也需要做一些相应的调整。 卧室里的灯亮了大半夜,姮娥打了个呵欠,突然有些心有所动,她将窗帘小心地拉开一道缝隙。浓黑的夜色里,街道上立着的路灯投射出晕黄的光芒,一辆汽车停在街尾……* 姮娥明眸倏然眯起,她敲了敲隔壁的卧室。 黄忠居住的宅邸是在一条治安良好的富人街,并且把隔壁用另一个人的名义暗中买下,两座宅邸暗中打通了一条地道,从另一座院子的后门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莲舟戴着墨镜,换了一身利落的长衣长裤进来,姮娥指了指窗户。莲舟小心地贴到窗边看了一眼,姮娥冲她点了点头。莲舟静悄悄地出了卧室。 菊喧端着准备好的宵夜进了屋,显然刚刚她也醒了。 “主子,已经安排了两个人跟着莲舟过去了,必要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姮娥向着菊喧挥了挥手,两个人一起站到了窗帘后,姮娥轻轻掀开一道缝,街角处的汽车大灯猛然亮起,姮娥眯起双眼,忽然听到一楼大厅传来沉闷的一声,主仆二人对视了一眼,飞速闪到门后面,垂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一支小巧的勃朗宁手枪。 二楼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轻盈到细不可闻。姮娥绷紧了身体,等着那人渐渐靠近…… “砰——”一声门响,门打开的一瞬,菊喧闪身拔枪,“咔哒”一声扣动扳机,一朵血花缓缓开在黑衣人的胸口。后面的两人见势不妙,对着屋子就是一顿扫射,飞起的鹅毛枕被子弹打中,破碎的枕头里填充的羽毛漫天飞起,菊喧将床上的被子一扔,就势一个翻滚,子弹连射,两个人相继倒下。 菊喧松了口气,刚要冲下楼却被一把手枪顶住了脑袋:“不许动!把枪扔掉!”菊喧后颈处汗毛乍起,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她舌头吸住塞肉,缓缓放下手里的枪……黑衣人见状眯了眯眼,刚要放松却发现被他的枪口抵住脑袋的女人身子一矮,右手微扬,一抹雪亮的刀锋闪过,男人拿着枪的右手连同左~轮~手~枪被整个削落在地,鲜血飞溅,剧烈的疼痛传入大脑,男人刚要嚎叫却觉得颈间一凉,永远合上了眼睛。 菊喧用袖子擦了擦脸蛋上被喷溅上的血迹,身体紧贴着走廊,目光警惕无声无息地往一楼挪去。 一楼大厅天翻地覆。桌子、椅子翻倒在地上,杯盏碎得稀里哗啦,书架、花盆横七竖八得倒着,地板上横躺着十多具尸体,有自己人的,也有敌人的,鲜血流了满地。这样的惨状令菊喧眼眸刺痛,然而不过一瞬,她便压下了不该有的软弱情绪,她双手举着枪,仔细的打探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确定没有异常,闪身进了地道。 隔壁的屋子是不能再去了,菊喧顺着地道的台阶小心往下走,地道曲折蜿蜒,里面只有几盏壁灯发出昏暗的亮光,她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也就是一个小时前,这些杀手故意把汽车停在马路上分散屋里人的注意力,另一波主力则悄悄包围了屋子。 零点到三点是深睡眠时间。这些杀手暗杀的时机把握得很准,最重要的是,她们一路过来十分隐蔽,这些人把握的时机这样巧,如果说没有内鬼,菊喧怎么都不会相信。只是,这个人会是谁呢?黄忠、简珍妮,飞琼、早秀、寄春、张云秀……每个人都快速地在菊喧心中过了一遍。简珍妮和飞琼等人并不清楚主子的打算,这次刺杀,怎么看都是黄忠的可能最大一些。或许,敌人是想让她们这样认为? 菊喧在地道里整整走了四十分钟,地道的空气越来越湿润,甚至有水滴从头上缓缓渗下。菊喧庆幸她穿了一双便于行动的特质军靴,否则鞋子早就湿透了。 菊喧顺着台阶而上,她突然拉开了门。机关旋动,菊喧从密道处出来,这才发现她竟置身于一座渔家小院。 菊喧无声无息地贴着墙壁行动,卧室和厨房连在了一起,屋子里放着一间木板床,床上放着蓝色土布、略有几分破旧的被子,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柜门半开,柜子里的衣物看起来既破旧又粗糙,空气里充满了咸湿和腥臭的味道。被用来充作餐桌的桌子坏了一条桌腿,用一块石头垫着,桌上面放了两只碗,几双筷子,还有半个没有吃完的馒头。 与之相连的厨房更加脏乱,灶台黑乎乎的,灶台上的一口大锅更是看不出颜色,锅里有半锅水,几朵油花和残渣飘在水面上,看上去令人倒尽胃口。 菊喧皱了皱眉,闪身进了院子,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破了个洞的废旧渔网,还有一堆晾晒的鱼干,看上去并无异常。 菊喧握紧了枪,轻轻推开了院门…… 第五十三章 蓄谋已久 院子外面江水滔滔,两边是茂密的芦苇丛,江面上飘着一条渔船,在水上悠悠荡荡。菊喧心中一沉:主子呢,她去了哪里?!会不会……菊喧后背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昨天晚上情势危急,楼下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菊喧当机立断,留下来断后,至于主子,则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她推进衣柜,房间里的衣柜联通另一个卧室的密道,菊喧和黑衣杀手对战之时,那个时间足够主子脱身,但是为什么,应该也出现在这座小院的主子却不见人影呢? 菊喧头重脚轻地顺着河道下游走。河面上的那只乌篷船飘飘荡荡地撑过来,船工操着一口乡音问道:“姑娘,乘船吗?”菊喧瞬间汗毛乍起,她眼睛眯了眯,对着船工甜甜道:“大叔,要的,我要到江对岸去。” 小船摇摇晃晃地到了江边,菊喧跳上船去。船工手里握着的长篙,乌篷船悠悠往水面荡去。菊喧稳住身形,操着一口纯熟的方言道:“大叔撑了几年船了呀,可认识刚刚那户人家?” 那大叔憨厚地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菊喧毫毛倒竖,身形急退,电光火石间,那船工举起了枪,而她刚好闪进船舱里。“嘭——”一声枪响,紧跟着是“噗通——”一声落水声,菊喧提着的一颗心还没有放下,冰冷的金属质感抵在了她的太阳穴上……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戏台上的伶人正唱到“醉扶归”,穿着戏服的女子水袖舒展,步履婀娜,柔润婉转的唱腔听得台下的客人一脸迷醉。 “砰砰砰——”接连数声枪响,戏园子里顿时尖叫声一片,无数客人蜂拥着往出口奔去,熙熙攘攘的人流,尖叫声、怒骂声、啼哭声不绝于耳,桌椅横七竖八地被撞翻在地上。 姮娥收起袖里的枪,收到信时有多么惊喜,现在心里就有多么绝望。果然……果然只是一场骗局。 姮娥合上二楼包厢的门,拉低了头上鸭舌帽的帽檐,匆匆忙忙地下了楼,就和那些惊慌失措奔逃的人流没什么两样。而在她合上的那扇门里,躺着一女、二男三具尸体。 街上停着一辆车,见到姮娥出来立刻拉开了车门:“大小姐,现在去哪里?”黄忠亲自等在车里接应。 “去落梅庵。”姮娥的声音冷得像冰,这些人居然敢拿锦润骗她,她一定要让他们出代价! 姮娥和黄忠沿着小路上山,在一处废弃的院子里,七八个彪形大汉守在院内,空地上堆满了各种杀伤性武器,有汉阳造步枪,捷格加廖夫轻机枪,还有马克沁机枪,各式枪支堆满了三口大箱子。 院子中央,两个彪形大汉压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比丘尼,这女尼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袍,清秀的五官透出几分圣洁、慈悲的气韵,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听到有人敲门,其中一个大汉举着一把转轮手枪贴着门缝问:“谁?!”黄忠压低声音咳嗽了一声:“天地赌一掷!” 院子的门刷的一下打开了,黄忠和姮娥闪身进来。大汉们放下手里的枪,屋子里走出这个小队的头:“黄老板。” 黄忠挥了挥手,介绍身边的女子:“这是我的侄女,来投奔我的。”说着带着姮娥进了堂屋。 乔三用袖子擦了擦厅内的两张椅子,眼角余光暗暗打量跟在黄忠身后的女孩,女孩看着年纪不大,上身穿着一件格子衬衣,里面一件同色的马甲,外面罩了一层黑色的及膝风衣,脚上是利落的西裤和军靴,脸上罩着墨镜,一头油亮的青丝藏在鸭舌帽里,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但女孩露出的半截下巴肤色莹白如玉,仿佛自带柔光一般,美得叫人移不开视线。尽管对黄老板的侄女十分好奇,乔三却不敢多看,恭恭敬敬地请两人坐下,跟黄忠汇报这几天打探出的消息。 “老板,昨晚偷袭我们的是青帮的人,不知道是哪个瘪三把消息漏了出去,现在道上的人都知道是我们在暗中资助洪门,冯骁下了必杀令,谁能取了您的人头他赏十万大洋。” 黄忠听闻,刚毅的脸庞勾出一抹冷冽、瘆人的笑容:“青衣社出手了吗?” 乔三被他的笑容吓得一颤,连忙低下了头:“就在今天早晨五点钟,青帮在苏城的势力全都被洪门端了。” 黄忠狠狠地拍了下桌子,眉眼里流露出的狠戾与他儒雅的气质很是违和:“既然青衣社这么没用,你找人放话,谁能杀了冯骁,我不仅赏二十万大洋,还额外送一间染坊。” “老板大手笔!”乔三心中一惊,脸上却半点不漏,很是佩服地比了个大拇指。 黄忠无视了他的溜须拍马,吩咐乔三:“去把人给我带进来。” 话刚落地,乔三应了声“是”,他对着院外挥了挥手,立刻有两个大汉压着那个比丘尼进来。 女尼姑被按在地上,其中一个大汉恶狠狠地踢了她一脚,才抽掉了她嘴里的帕子。 那女尼立刻喊叫道:“光天化日,你们劫持一个出家人,不怕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吗?” 乔三闻言脸上露出一抹狞笑,恶狠狠地道:“山猫,教教这贼尼姑规矩。” “是,老大!”大汉戴着白手套从身上掏出一把刀,冷硬的脸庞看上去十分凶狠:“出家人好啊,老子最喜欢弄出家人。”说着动作粗鲁地握住那女尼的手腕,刀尖顺着青色的手筋挑下去。 女尼极力挣扎却敌不过大汉的力道,“啊——”地发出一声惨叫。鲜血飞溅,大汉却不为所动,他对着黄忠和乔三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老板,属下剥皮的手艺很好,您看要不要让小姐回避?” 那女尼闻言,吓得一翻白眼儿,人彻底晕了过去。 马上有大汉提着一盆冷水将她兜头泼醒,女尼尖叫一声,剧烈挣扎起来…… 两个大汉将她压住,另有一个大汉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冰冷的刀锋沿着女尼后背的衣服豁开,切入皮肉…… 那女尼痛叫了一声,突然抬起头来,但她满含痛楚和仇恨的目光并没有看向黄忠,而是坐在黄忠下首的女子,她嘴唇蠕动,颤抖着说出一句话来:“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女尼的话音一落,几乎同时,姮娥失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甚至身体踉跄了一下,她心头巨震,耳朵嗡鸣,几乎要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女尼一改刚才的惶恐和畏惧,她顶着一张哭得涕泗横流的脸庞,眼中含着与脆弱的神情所截然不同的蔑视:“小姐何必明知故问,在座能听懂的,恐怕也只有您了!” 姮娥身体一软,跌坐在椅子上,黄忠担忧地望了她一眼,姮娥只是挥了挥手,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她尽力控制着,不让声音里泄露出一丝颤抖:“放人吧。”在这一瞬,铺天盖地的绝望让她几欲灭顶。 乔三狐疑地看了黄忠一眼,黄忠只是摆了摆手:“把人带下去,你们也下去。” 乔三领着手下出去,并且很有眼色地带上屋门。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瞬间昏暗了下来,姮娥手抚着额头,漆黑、浓密的睫羽垂下,在白玉一般的容颜上投下小扇形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眼中那一抹脆弱,过往情意仿佛流水一般从指缝间溜走,无论她如何得难以割舍,全部都是徒劳。 大概过了两分钟,十分钟,也可能一个世纪那么久,姮娥将最后一抹软弱的情绪全部手链干净,落在黄忠身上的目光不怒自威:“黄叔,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声音里透出一抹自嘲,不知是在笑自己天真的痴念还是世事无常的残忍。 “大小姐恕罪。”黄忠很平静地躬身认错,他这点计俩就没指望能瞒过大小姐去。 “你没有错,是我太感情用事了。”姮娥无力地牵了牵唇,一双盛满了星光的眸子黯淡了下来,碎成了冰渣:“是我一厢情愿,她早就不是过去的锦润了,我,我也不是过去的我……” 黄忠看着姮娥长大,不忍看她如此神伤,不顾主仆之别打断了她:“大小姐!我说句不当讲的话,锦小姐她怪不得您,您没有错。究其根本,不过是您和她立场不同。” 姮娥清楚,黄忠的话不过是在宽她的心而已,她们相隔的,哪里是什么立场,分明是一条人命,是他的命啊!姮娥手指指节攥得发白,心脏泛起细细麻麻的疼痛,如有针扎。 第五十四章 艰难的抉择 “黄叔,昨夜的伏击,看似千钧一发,实则您已经胸有成竹了吧。”姮娥的脆弱只在一时,那些软弱而无用的情绪过去之后,她又变回了那个目下无尘、智珠在握的崔家明珠。 黄忠轻轻动了下唇角,目光里有赞赏,有钦佩,还有一抹不被姮娥所察觉的怜惜:“青帮想要对通栈赶尽杀绝,我便将计就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洪门对青帮的势力觊觎已久,正好缺一个名正言顺动手的机会,既然我们暗中支持青衣社的消息暴露了,不妨顺水推舟,既可以示好于洪门,又能将我们的商业版图扩大,何乐而不为。” 姮娥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黄叔,没想到您还是个赌徒,下次,您不要再拿性命去豪赌了。” “富贵险中求,更何况我都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士为知己者死,黄忠从给姮娥效力之后,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听了黄忠的一番剖心之言,姮娥十分动容,她眼眶略有几分湿润,眨了眨眼睫,压下眼眶里那一抹酸意,姮娥轻声道:“黄叔,您就和我的长辈一样,下次不要再拿自己冒险了。您拿自己的安危做诱饵,在我这里,就算能换来天大的利益,都不值当。” 黄忠十分感动,一个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不知经历了多少尔虞我诈,早已心冷如铁,可是对着姮娥,他声音里带出了几分颤抖:“您的话我记住了,能得您厚爱,我何德何能。” “黄叔,你别这么说,当年如果不是你劝着我,那时我就活不下去了。”姮娥掏出一条帕子,想起厚厚一叠信纸上的谆谆之言,比她亲生父母都要语重心长和关爱、怜惜,酸涩的眼眶里顿时涌出一抹水意,她按了按微红的眼角,强扯出一抹笑容,只是那笑容比黄连还要苦上几分:“我没有想到,锦润会跟了冯骁,甚至,甚至……”仿佛声音被堵在了喉咙,姮娥说不下去了。 这些年,她一直在暗中查访锦润的消息,她从丰城张家离开之后,只身一人上了去往m国的邮轮,自此音讯全无。 后来……后来,锦润主动联系上自己,那时她有多么的惊喜,可是锦润却对她在m国的经历讳莫如深。她唯恐触碰到锦润的藏在心里的伤疤,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敏感的话题,问都不敢问上一句。 再后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锦润和她断了联系。她怕锦润出事,倾整个通栈之力,查访锦润的行踪,就在一个月前,她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一个半周之前,确定了这一次的会面,然而她等来的,是身份的暴露,以及锦润搁在她颈子上的那把屠刀…… 锦润,真得是想要她的命! 姮娥一声苦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如果想要通栈不暴露,只有捣毁整个青帮,只有把锦润送上路。她为什么还要抱着那半分侥幸,她甚至希望那个比丘尼是陈玺的人都好,然而,在那个比丘尼念出那句诗之后,她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宁愿以身侍冯骁,都不肯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吗?姮娥痛苦地捂住了脸,一颗心仿佛碎成一片片的玻璃渣子,鲜血淋漓。 锦润是该判她的罪,一切悲剧的源头都始于她。明明可以避免的,明明可以避免的! 如今,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黄叔,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咸湿的空气里,姮娥听到自己麻木的声音如是说。 “大小姐,您必须做出一个决断了。”黄忠虽然心疼,但对姮娥安危的担忧始终占着上风,直到这一刻,他仍是理智的,理智得近乎残忍。 “黄叔,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姮娥嗓音里带出几分哽咽,然而她脸上的神情,却是冰堆雪砌一般得冷漠。 “大小姐,就因为锦小姐把通栈卖给了青帮,不知道现在我们的地盘被安插进了多少内鬼,这次阻杀,我的安排并不是万无一失的,您如果还不能做出决定,请您恕我僭越,铲除青帮的计划,就由我代劳。” “黄叔!”姮娥嗓音沉沉地开口,一双明眸目光如电,凛冽不可逼视。 在这刀光剑芒一样的眼神下,黄忠怡然不惧,甚至冷静地分析利弊:“这次的暗杀计划,青帮铩羽而归,冯骁绝不会甘心,短时间内一定还会再次下手,我又摆出了一副不信任洪门的姿态,冯骁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可乘之机。虽然锦小姐不见得会相信我们和洪门演的这一出决裂的戏码,但冯骁性情刚愎,可不会听锦小姐的劝。届时,我再派我们的暗子给冯骁吹吹枕头风,多则半月,少则一月,青帮就会永远的成为历史。” “黄叔……”姮娥抬手打断了他:“任由洪门一家独大,对我们来说并非好事。更何况您的这个计划漏洞百出,万一冯骁将计就计,通栈危矣。” 姮娥被情感所困,现在还能如此冷静,黄忠欣慰地笑了,他无比慈和地道:“所以大小姐,您今夜就离开苏城,海城那边,不仅有洪门的势力,姑爷的171守备军就驻扎在城郊外,有这两万军士在,即使是天皇老子亲临也动不了您。” 姮娥的面色完全冷了下来,说来说去,他还是要以身试险:“黄叔,您就这么想杀她吗?她……您看着她……” “大小姐!”黄忠语气冷冽地打断了姮娥:“在我眼里,锦小姐是想要取您性命的敌人。您越是顾念旧情,我越是有杀她之心,主辱臣死,这样一个定~时~炸~弹,我绝不会容许她再有兴风作浪的机会。”话说到了这里,黄忠终于露出了他强硬的一面,他的声音冷酷无比:“您如果还想和我继续纠缠下去,我这就通知苏城的王辉营长,相信他一定会把握住这个能在姑爷面前立功的机会。大小姐,您别让我难做。” “黄忠!”姮娥对这个老人再是尊敬,也无法容忍他屡次三番地违背自己,更何况,如果锦润真得死在她的手上,以后,以后她要怎么见他! 黄忠将姮娥的心思揣度得透透的,他屈了屈膝盖,跪在浮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的水磨石地砖上:“大小姐,容我再说一句不当说的话锦小姐是锦小姐,他是他……您不要混为一谈。苏城这里,您鞭长莫及,只能按我的安排去做,您就当我倚老卖老了。” “黄叔,您快起来!”姮娥再是一副铁石心肠,也无法看着照顾自己长大的老人给自己下跪,更何况,黄叔一心为她,黄叔这一跪,是跪在她的脊梁上,是压着她接受他的安排。 黄忠却不为所动,即使姮娥搀扶,也仍旧牢牢跪在地上。 姮娥心中苦笑,一颗心犹如掉下了油锅,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锦润在将计就计,黄叔也在将计就计。锦润将计就计要她的命,黄叔就将计就计要锦润的命。锦润利用她内心的亏欠逼着她去死,黄叔则利用她对他的信任送锦润上路。每一个人都在逼她,她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可她始终谋算不过人心。罢罢罢!这一局,本就是她输了。 这趟苏城之行,或许她真的不该来。 “黄叔,我听您的安排。”姮娥最后妥协了。再是对锦润的移情,也比不过这个老人对自己的悉心照顾,名为仆从,实则亦师亦友,和家人并无不同。 黄忠压根没想到姮娥会答应。虽然他看着大小姐长大,可大小姐最重规矩,崔家对她的教育,始终都是利益至上,黄忠从来没有想过,大小姐有一天会为他这个仆从妥协,不由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大小姐,等这里的事情一了,我再和您请罪。” “请罪就不必了,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我的两个丫鬟,莲舟受了伤,暂且留下,菊喧就跟着我走吧。”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姮娥就不会再去纠结,留下莲舟,是为了安黄忠之心,证明她是真得妥协了。 果然,黄忠十分欣慰:“您放心,等您离开海城时,我一定把这丫头准时送到您身边。” 姮娥疲倦地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根本不像是笑容的笑容,她一双眼睛幽深无比,再也不复眼底的清澈和柔艳:“黄叔,车子怕是已经等在外面了吧,我的行李也不必收拾了,直接安排人给我送到海城吧。” “您请放心。”黄忠终于胜了这一场较量,他从地砖上起来,膝盖处传来针扎一般得痛楚,他在瞬间稳住了身体,心头泛起一抹自嘲,果然是人老了,就跪了这么一小会儿就不中用了。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好活,这几年,他一定要为大小姐扫清障碍,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姮娥猜到了几分黄忠的想法,也预知了黄忠的计划和他布下的罗网,但姮娥绝不会想到,黄忠沉稳、仁厚,尽管在商场上杀伐决断、手段百出,令对手防不胜防,但他在自己面前,始终是一个智慧、慈爱、谨守本分又对她恭敬有加的长者,但也是这个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之暴烈、狠辣,就连九门里草菅人命号称“黑无常”的钱仲都比不上。 第五十五章 狭路相逢 黄忠找了个借口,送姮娥出了院子。 院门外,果然有一辆汽车等在那里,见到姮娥出来,汽车门马上被人拉开,菊喧一脸惊喜地从车后座上奔下来:“主子,您怎么样?有没有事?” 姮娥勉强笑了笑:“我们上车再说。” 姮娥整理了一下思绪,说起昨晚的惊魂之夜。 “昨晚我刚进地道,便看到黄叔等在那里,显然早有提防。后来黄叔和我去了一处民宅歇息。至于莲舟,她在靠近汽车时中了埋伏,好在只是被子弹打伤了胳膊,现在人已经没事了。” 听姮娥三言两语道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菊喧这才把提着的心脏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菊喧跟姮娥汇报她自己昨夜的遭遇:“您走之后,奴婢解决了几个杀手,后来顺着地道到了江边,正好江上面停着一艘渔船,我怀疑您在那里,或者船夫可能是那些人的同伙,因此,我就上了船。那个船夫把个村夫装得很好,但他不该笑,他一笑,那一口白牙马上便暴露了他的身份,奴朝他开了一枪,躲进船舱,却被另一个人用枪顶住了脑袋,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自己人,那人也是故意暴露来试探奴婢的警觉性的。” 虽然菊喧说得轻描淡写,但却难掩其中的惊心动魄,姮娥握住菊喧的手,微微露出笑容:“你做的很好。”说完,她不想多言,手臂安静地支着下巴,车窗上映出一道纤细而忧伤的剪影。 车窗外,红花绿树一闪而逝,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她的目光渐渐迷离…… 恍惚中,那人仿佛就在耳畔呢喃,语声带笑,满腔爱恋,似含着无尽欢喜…… “阿姮……” 姮娥倏然从梦中惊醒。 “主子,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菊喧关怀的话语入了耳,姮娥眨了眨眼睛,小心地藏住眼底那一抹晶莹,手指缓缓贴上冰冷的车窗,夜色寒重,窗外的风景已经看不清了,她垂下眼睫,缓缓把额头也贴了上去……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姮娥闭上眼,那未滚出眼眶的珠泪就这样落在了心底。 汽车在郊外穿行,姮娥一夜未睡,此刻精神困乏,但累到极致,反而睡不着了。 “主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菊喧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路况,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袭上心头。 姮娥握了一下菊喧的手:“别担心,黄叔行事周密,不会有事的。你太累了,先合眼休息一下。”菊喧是姮娥乳母的女儿,五岁起便被崔家送去秘密训练,一直像影子一样守护在姮娥的身后。 后来姮娥去了京城,菊喧也因此跟了来,这个表面上活泼伶俐实则沉稳可靠的女孩子为她挡去了许多风雨,是让姮娥真正视之为手足的人。 汽车驶向一处密林,冲上一条泥泞的乡间小路,两旁全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在这个夜色深寒的晚上,茂密的树叶带来一阵阵凉风,就连天上银白的月光都变得黯淡了下来。这是一个非常适合打伏击的地点。尽管前面开路的车辆表明这条道路安全无虞,车上的人仍旧打起了全部的精神。 汽车驶进密林,离刚刚的大路越来越远。 车上,姮娥突然睁开了眼睛,那是一种在接近死亡时最本能的直觉,她厉声喝道:“停车!” “吱呀!”汽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车上的人全部掏出了枪,这个时候谁都察觉到不对了,前面探路的车像是突然失踪了一样,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车窗外,夜色浓沉,万籁俱寂,连虫鸣声似乎都微不可闻。菊喧后颈的一块肌肤汗毛全部竖了起来,眼前的处境,透出一股危机四伏的味道。菊喧握紧了手里的枪,这个时候,她能相信的唯有自己:“主子,您在车里等着,我下去看一下。” 姮娥一下握紧了菊喧的手:“小心!” 菊喧和副驾驶上的保镖同时下来,就在一个刹那,她甚至来不及关上车门,一个原地翻滚,“砰砰砰”的子弹打在开着的车门上,留下几个可怕的弹痕。 几人交火的瞬间,姮娥“啪”地一下合上车门,就在同时,她抽出车后座下塞着的马克沁重机枪,快速组装了起来。 “把手榴弹全部拿出来。”姮娥吩咐前座的司机。 “砰砰砰砰——”接连响起的子弹打在汽车铁皮上,姮娥和司机对看了一眼,与其留下做活靶子,不如弃车殊死一搏! …… 苏城半山腰处的一座豪宅内,客厅的留声机里播放着当红女歌星白薇演唱的《红牡丹》,黄忠半眯着眼睛,一边跟着留声机哼唱一边把玩着手里的一对儿满工雕双龙穿云核桃,一个小丫鬟拿着一副美人锤殷勤地给他捶着腿。突然间,莲舟着急忙慌地闯进来:“黄老板,不好了,那个比丘尼逃跑了,大小姐有危险。” 黄忠闻言睁开了眼睛,看着莲舟满头大汗的样子不由问:“屋子里看守的那两个人呢?” 莲舟定了定神,清脆的声音因为巨大的恐慌犹带着一股颤意:“我发现异常时,屋子里的三个人已经一块儿消失了。大小姐千万不能出事,黄老板,还请您马上派人出去援救。” 事态紧急,黄忠没有多想,立刻对着大厅里的手下吩咐:“带三十个兄弟,去黑成山的那条路沿路寻找!” 说完当先出了屋子。 汽车飞速开往郊外,黄忠坐在车上心急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到大小姐身边去。他回想着下午的每一个安排,就连最细小的细节都在心中过了一遍,这个方案在他心中斟酌了很久,按说不该出纰漏才是。“不好!”黄忠脑子一瞬间仿佛炸开了一般,吩咐司机立刻掉头。往常半个小时的路程这次时间缩短了一半,黄忠带着人冲去关押囚犯的屋子,那个比丘尼和两个手下胸口中弹倒在地上,身下是一滩干涸的血渍,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黄忠飞也似地跑回客厅,拿起电话拨了过。电话刚一接通,黄忠飞快地命令道:“崔炯,你立刻拿着崔家的信物到军营里求见王营长,就说少帅夫人生死一线,请他立刻派兵前去援救。少夫人若有意外,我们谁都担不起后果!” 电话那边的崔炯得了吩咐,立刻乘车出门。今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黄忠安排手下将宅邸里里外外地搜检了一遍,果然不见莲舟的身影。这个背主的小贱人!黄忠暗暗许愿:观音菩萨在上,只要您保大小姐平安无虞,我一定给您重塑金身! “轰——”手榴弹在姮娥身后数米处炸开,弹片在空中割裂出道道尖啸,所幸没有伤到两人。姮娥双耳一阵嗡鸣,她放弃了那架马克沁重机枪,借着夜色的掩护奔进了密林之中,菊喧一条胳膊中了子弹,她一只手举着枪,小心地护卫在姮娥身侧。 “菊喧,你不要管我了,先照顾好你自己。”姮娥压低了声音,菊喧的伤口还留着血,只是拿手绢草草包扎了一下。如果不是菊喧一把推开了自己,这一枪很有可能打在她的胸口上。 “主子,您放心,只是小伤而已。”尽管一身狼狈,菊喧仍是微笑着安慰姮娥,浓黑的夜色里,她的一双杏眼波光粼粼,发出温柔的光芒:“有我在,我一定会保护好您的。” 姮娥刚要说话,垂在身侧的手臂一把拉住菊喧,躲到了一株树干后面,子弹几乎擦着菊喧的耳朵过去,打空落在地上。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看来危机并没有解除,这座密林里仍藏着杀手。 菊喧眼睛里流露出震惊的神色,已经死了十九个人了,难道青帮安插在苏城的杀手全部倾巢而出了吗?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他们要下手的对象是谁?还是有人在浑水摸鱼? 两人后背贴着后背,紧贴在树后面,就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砰——”,又是一枪,这一枪炸在姮娥脚跟前,位置暴露了,姮娥和菊喧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姮娥摘下腕间的缅甸老坑玻璃种帝王绿手镯,往半空中一扔。“啪……”一道亮光闪过,这枚价值连城的手镯在半空中碎成了数片,菊喧从树后闪身而出,飞快地在密林间奔逃,姮娥迅速举起了枪。 “砰砰砰砰——”接连数道枪声响起,子弹入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那个杀手“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姮娥急忙奔到菊喧身边去:“有没有受伤?” 菊喧微笑着摇摇头,一双微弯的杏眼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奴婢没有事,只是膝盖擦破了一点皮。” “那就好!那就好!”姮娥连连说道,她将菊喧从地上搀扶起来,柔声道:“别怕,会有人来救我们的。”虽然姮娥心中担忧,仍是语气坚定的安慰菊喧。 闻言,菊喧用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