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今生不行善》 第一章 惩罚 盛京才入了十一月,初雪就已经落过了。

昨儿下了今年的第二场雪,比头场大得多。

早起银装素裹,四下入目皆皑皑。

姜莞穿了件茜红琵琶袖异色满绣芙蓉花的对襟袄,领口纯白色的兔毛风领出了一圈儿,把她一张小脸堆在里头,越发衬出她珠圆玉润。

这宫城原本是庄严肃穆的,她往常到含章殿来拜见郑皇后,所见红墙碧瓦,无不是天家威严之象。

而今裹上一层白,难得有了几分憨态。

只是想想此刻含章殿内的另一人,姜莞脸上好看的柳叶眉往一处拢了拢。

小黄门很快去而复返,猫着腰毕恭毕敬把她往殿内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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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皇后是晋和帝发妻,今岁不过四十出头,帝后伉俪情深,郑皇后少了后宫争艳的烦心事,自然保养的极好。

她见姜莞一水儿的喜庆颜色,小姑娘生的那样漂亮,任谁见了都会喜欢,便冲着姜莞招手,叫她近身说话:“外面风雪才停,怎么一个人进宫来,不要多礼了,过来坐。”

一面说,转头又吩咐小内监去取个手炉来,唯恐冻着姜莞似的。

一旁柳明华恨恨的咬牙,等姜莞在郑皇后手边坐下去,她才笑说:“可见圣人何等偏心,我来时也不见圣人这样关切,果然小美人儿走到哪里都招人心疼,阿莞今儿可比我穿的厚实多了。”

明明只是小姑娘间玩笑似的争风之语,姜莞心下却翻涌起阵阵恶心。

光是听一听柳明华的声音,她就觉得想吐。

日前赵奕留宿玉华楼,她正在柳国公府赴宴做客,消息传来,有人冷嘲热讽,有人凑上前来看热闹。

混乱中有人伸出罪恶的一只手,推了她一把,叫她在这样的时节跌落荷塘。

若不是救上来的及时,她又自幼随父兄习过武,身体比寻常小娘子略健壮些,只怕这条命都要交代出去!

前世的姜莞或许懵懂不知,可如今姜莞却深知,那只手属于柳明华这个祸害!

姜莞压下心头厌恶,也笑道:“明华姐姐这会儿又在圣人面前说这样的话取笑我,明明前几日为我落水之事忧心不已,我知道了,明华姐姐脸皮薄,关切我这样的小美人儿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柳明华怒视过来,分明从姜莞眼中看到了挑衅二字。

郑皇后不知小姑娘间暗涌起伏,只叫这话逗笑了。

姜莞历来是撒娇的好手,便是到了中宫皇后跟前,只要她想,也能把人五脏六腑给熨服帖。

她又往郑皇后身旁靠近些:“圣人不知道,明华姐姐五日前到郡王府去探望我,淌眼抹泪儿的说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八月里南方发了洪,九月里西北就闹蝗灾,入了十月初圣人身上便不好,一年到头没个顺心事,叫她终日惶惶,本打算到柳家家庙去清修数月,是她一片虔诚之心,为国祈福,只是我又病了,她不放心我,才耽搁下来。您瞧她,这会子这样揶揄我,真没个姐姐样儿。”

柳明华坐在旁边简直惊呆了。

她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不是,她几时到郡王府去探过姜莞的病了?

还不放心她,她怎么有脸说的?

可一对上郑皇后那双欣慰又慈爱的眼,柳明华登时什么也说不出了。

郑皇后递出去一只手,柳明华乖顺接过,郑皇后拍着她手背,直叫好孩子。

姜莞笑吟吟,仍是眉眼弯弯的模样:“明华姐姐礼佛虔诚,我姑母常说,若我有明华姐姐这样的诚心,佛祖也多庇佑我三分了。

只可惜我前些日子落水,身体尚未大好,不然真想陪着明华姐姐一道去清修数月,好好求求佛祖,庇护庇护我这个小可怜吧。”

哪怕是手还被郑皇后握着,柳明华也抑制不住的僵了一把。

她没有要去哪里清修!

姜莞这个骗人精!

“也不妨事的,就要到年关了,我便是去家庙也要等到年后,到时候你身上大好,正好与我一块儿,咱们两个还能做个伴儿。”

姜莞啊了声:“我昨日还听姑母说,姐姐去求了国公夫人,说过几日就要动身去家庙,为国祈福这样的事情不好耽搁,拖到明年又不知怎么样,是姑母弄错了吗?”

郑皇后笑呵呵的,却已经松开了柳明华的手,按着姜莞叫她坐好:“你这些天病着,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柳明华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心下微沉:“你这丫头到处说嘴,我是要去的,只是不想在圣人面前说嘴,倒像是邀功一样,偏你嘴快,把我这点事情全给抖搂出来了!”

她实在是笑不出来。

为国祈福哪能耽搁?别说是要过年了,就是她家里死了人,她说了这个话,就得照实去做,否则就是心不诚,说嘴而已。

她不想让郑皇后觉得她是个光说不做的姑娘。

都怪该死的姜莞!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果然郑皇后听了这话面色才又暖一些:“难为你这样用心,既然是为国祈福,便到大相国寺去吧,清修三月,小姑娘家的,再久也不合适,阿莞身上不好,可千万不许跟着去,等你痊愈了,手抄两卷佛经去供奉着,就是你的心意了。”

·

二人在中宫殿内陪坐小半个时辰,因郑皇后精神不济便匆匆起身告退,辞了出去。

等下了含章殿前玉阶,柳明华再压不住那口气,疾步冲上来,上了手就去拉扯姜莞。

姜莞灵巧闪身,轻松躲过。

柳明华顿时失去重心,整个人直挺挺栽入雪里去。

姜莞啧声,居高临下看她,冷冷道:“大相国寺清修三月,你好像还是不安分。”

她声音太冷了,比裹在她身上,沾在她脸上的那些雪还要冷。

从前姜莞并不这样……她总娇滴滴的,不似眼下……

柳明华一时竟忘了自己当下这副落魄样,呆坐在雪地里。

姜莞不屑:“柳明华,这一回是佛前清修,再有下一次,我叫你死在我手上!”

她眼见柳明华打了个哆嗦,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领了长安头也不回出宫去了。

第二章 演戏 马车刚在昌平郡王府外停下,姜莞才下车便看见那张讨厌的脸。

她顿时觉得晦气。

赵奕真是阴魂不散。

她病了七八日,他登昌平郡王府的门不少于三十次。

姑母回回叫他滚,他仍旧不死心。

赵奕已经下了台阶疾步往姜莞跟前去。

他脸上写满急切,眼中又有深情,沙哑着声音叫姜莞:“珠珠!”

姜莞还没来得及退,赵奕就到了身前来:“珠珠,你听我解释!那夜我是被人拉着去的玉华楼,诚然我留宿楼中,却没有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相信我!

咱们两个也是一起长大的,我从来不会骗你,好珠珠,你千万不要听了那些小人的挑唆!

这些日子我总来,想见你,想看看你的病好没好,想知道你好不好,可我进不去,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你,珠珠,你还好吗?”

他语气那样诚恳,然而落在姜莞耳中,却也不过是一阵叽里呱啦而已。

她连听都懒得听,只是觉得烦。

尤其对上赵奕情深似海的那双眼,她格外想吐。

天下无耻之人千千万,赵奕该是他们的祖宗!

他方才好像说一起长大,说从来不会骗她。

跟她一起长大的是赵行,前世骗了她一生的才是他赵奕。

自九岁起一直到她死,赵奕骗身骗心,还从她手上骗走赵行还有她的两条人命!

留宿玉华楼,引得晋和帝收回成命,金口许诺她父兄会为她另觅佳婿,这不正是赵奕的得意之作吗?

否则她怎么能顺理成章嫁给赵行,怎么能帮他谋逆造反!

大邺立储以嫡长,他在次序上头吃了亏,又不能设毒计取两位兄长性命,以免惹人怀疑,所以就来诓骗她这等无辜小娘子,好完成他的大业,他的雄心!

真是恶心。

她重生一回,是老天怜悯,可怜她遇人不淑,且叫她回来还她欠赵行的那些债的。

她都已经没有苦心孤诣要报仇,要取赵奕项上人头了,他竟还敢凑上来演深情戏。

一口一个珠珠——当日她怒斥赵行说他不配,可实际上最不配这样叫她的人是赵奕!

赵奕上下嘴唇一递一下碰,见她面无表情又沉默不语,便越发着急:“珠珠,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也晓得你生气,你打我骂我都好,跟我说句话吧,珠珠。”

他还在说着叫人烦心的话,全然不打算收声。

姜莞眼皮压下眸中冰冷,压根儿没想理会他。

她正准备吩咐长宁入府回话,好叫她姑母派人来赶走这畜生,然则她尚未开口,眼角余光先瞥见长街口已缓缓驶来的那架有些眼熟的马车。

姜莞侧目,定睛仔细打量,那是……华阳大长公主家的车。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全都收回去,眨眼的工夫她就换上一副娇软做派,委屈巴巴,我见犹怜。

赵奕见她那副颜色,眸中顿时一喜:“珠珠,你肯听我说的对不对!”

姜莞连连摇头,又接连退后好几步,硬是把她自己逼到了马车旁边去。

手里素白的湖丝手帕更不知是何时变出来的,她又低下头,装模作样擦拭眼角:“殿下何必再来见我,又何必说这些哄人的话。

如今我成了盛京笑话,全是拜殿下所赐,殿下还觉得不够吗?

殿下既然无心,早早与我家中说清楚,这婚事虽是官家抬爱所赐,我父兄却也不是不能到御前去辞掉,怎么就要殿下这样来欺负我?”

“珠珠,我不是!”赵奕听的急了,就打算上来捉姜莞手腕,被长安和长宁二人横挡下来,他怒喝,“让开!”

姜莞似乎真的怕他逾越,整个人紧绷起来,死死贴在车厢上,直到无路可退,她才万分惶恐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你看清楚我是谁,我是沛国公府的姜莞,不是……不是……那种人……”

她也着急,急红了眼,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殿下不要欺人太甚!这还是昌平郡王府门前,你快放我过去,否则我……我真不与你善罢甘休了。”

小姑娘天生了一把又软又清甜的嗓音,即便是说不与人善罢甘休这样的话,也实在没有威慑力。

姜莞心想她这场戏演的这样卖力,华阳大长公主好歹是个长辈,怎么还不下车阻挠?

姑母怎么也还没派人出来大棒子打走赵奕?

赵奕听她这般剜心之语,大有要与他一刀两断的意思,显然未把他先前所言听进去,便真的上手去捉姜莞。

“三郎,还不住手!”

姜莞闻言长松口气,怯生生朝声源方向望去一眼,忙别过脸,抬手的动作俨然是在擦泪。

华阳大长公主一张脸透黑,几步上前,怒视赵奕:“你还想做什么?”

“皇姑奶,我只是想……”

姜莞蹲身见礼,鼻音极重:“大长公主万安。”

华阳低头看小姑娘泫然欲泣那副模样,面无表情抓着赵奕让他把路让开:“好孩子,快回家去吧,不要哭了。”

姜莞连声道谢,如获大赦一般,飞快逃离此地,临进府门,又朝左右小厮交代了什么话,然后赵奕就看着朱红府门缓缓合上,将他彻底隔绝在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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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影壁墙,姜莞面色彻底冷下来。

今日进宫见郑皇后,连姑母都不知内情,她只说在家中养了数日,实在闷得慌,要出去透气而已。

知情者不过她屋中近身服侍的几个丫头,还有她的乳母秦氏。

姜莞眼中闪过阴鸷。

前世秦氏在她耳边倒了赵奕多少好话,帮着赵奕哄她诓她,大约私下里也没少把她的事情说给赵奕听。

她刚回来,大病一场,这病才有起色还要忙着料理柳明华那祸害,尚没腾出手来处置秦氏,她反倒上赶着提醒自己。

赵奕能这么巧的把她堵在府门外,定是秦氏去通风报的信。

原来早在她十四岁,甚至更早些时候,秦氏就已经被赵奕收买了。

姜莞驻足停下,招手叫长宁,附在丫头耳边低语吩咐了几句什么话,再瞧那丫头面色微讶,催她道:“叫苏总管速查清了来回我。”

第三章 产业 戌初又落下小雪,后来渐次大起来,不过一刻钟屋外就积下茫茫一片。

歇山顶檐下簇簇晶莹剔透的冰棱倒悬,这天儿实在冷的邪乎。

皎皎明月高悬时,院中各处掌了灯,长安才领着苏总管进门来。

苏总管是沛国公府的老人,姜护率家眷往幽州赴任驻守时,把他留在了京中打点老宅和祖产。

原本谁家也没有叫外头管事的男人进二门的规矩,可如今国公府上有人口发卖,大宗银子进项或支出,苏总管虽然做主,也少不了要到姜莞面前回禀一声。

故而昌平郡王给他开了这个先例。

姜莞见了他,搭在嵌绿松石紫檀三足几上的手反而收紧三分。

苏总管一双眼极规矩,见完礼仍半弓着腰,沉声道:“姑娘,查到了!”

“快说!”

她有些急促,苏总管更不敢耽搁,匆匆回她:“半年前秦嬷嬷在东郊置良田二百五十亩,商行没有给她掺半亩旱田进去,按照当时京城行情,约要折银八百五十两。

南市罗平街上还有一家鲜果铺子和一家茶点铺子,也是半年多前置在她名下的。

罗平街地段好,人多热闹,那两家铺子又要六百多两。

她上个月还到丰明银号存入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和一整套赤金镶各色宝石的头面。”

姜莞听到这里,眉眼舒展开来,悬着的心也落回肚子里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赵奕要收买她身边人,多半得从钱财上下手。

而她本来担心赵奕行事滴水不漏,就算给了秦氏钱财上的好处,也不会轻易叫苏总管查出来,届时她便还要从别处费些心思才好狠狠惩办了她的好乳母。

现而今看来,赵奕是根本拿她当傻子。

因觉得她是个好骗的傻子,所以连做这种事都毫不避讳。

他从来没想过她会起疑心,更不会想到她真的派人去查秦氏名下产业。

一旁长安几要把后槽牙咬碎,愤愤不平道:“姑娘,她哪里来的这些银钱!”

秦氏在沛国公府十四年,因是她的乳母,一个月能领到二两月钱,哪怕是她断奶之后,国公府也从没有亏待过她。

逢年过节府中婆子丫头另得赏银,秦氏所得也都是最多的一份。

吃里扒外,狼心狗肺!

姜莞眸中肃冷,吩咐长安和长宁:“去取库房小册来,叫人守住我的院子,不许惊动了郡王府的人,尤其不许人去告诉姑母,都安排妥当后,你们两个把秦氏带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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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上了些年纪,惯常都睡的早,今夜还是被长安和长宁从屋里拽醒了一路带到姜莞睡着的主屋去的。

屋里烧着银屑炭,烘的姜莞面若芙蕖,模样愈发地娇软可人。

她从来仗着奶过姜莞一场,拿乔托大,十分的不肯尊重,见姜莞这幅娇滴滴的模样,那股劲儿更是上来,大摇大摆就上了姜莞的拔步床。

长安和长宁恨得牙根痒,但是姜莞不发话,她两个便也没动作,掖着手立在一旁,不发一言。

姜莞笑吟吟看秦氏:“我想给姑母绣个荷包,这如意纹却无论如何绣不好,所以叫她们去请嬷嬷来。”

沛国公府单给姜莞做针线的绣娘有十二个,可加在一块儿也没有秦氏手巧,是以姜莞学女工那会儿没少叫秦氏指点。

秦氏还是窝着一口气,从姜莞手上接下荷包,直翻白眼剜长安和长宁:“这两个小蹄子风风火火的,外头天寒地冻,也不说等我披个厚袄子,拽了我就过来,欠打的很!”

姜莞托腮看她:“嬷嬷年纪渐次大了,少生些气罢,气大伤身,肝脏郁结,对你没好处。”

她嗓音刻意软下来,是能叫人化作一滩水的绵糯:“今儿回府叫赵奕把我堵在了门口,实在吓坏了我,他做出那样没脸的丑事,羞辱了我,也羞辱了国公府,怎么还有脸来见我。”

小姑娘眼尾泛红,垂下眼皮,瓮声瓮气的:“我想了一下午,进宫见圣人的事情连姑母都不知道,他怎么算准了来堵我的?”

秦氏捏针的手一顿,方才还凶恶的那张脸顿时抽了抽:“许是巧合吧。姑娘怕什么?三殿下横是不会吃了姑娘的。

先前那事儿,姑娘也该好好跟三殿下说,郡王妃老不叫三殿下进门,见不着面儿,怎么能把事情解释清楚呢?”

姜莞心中冷笑,面上不显:“我觉得可能不是巧合。嬷嬷一整天都在家里没出门吗?”

秦氏闻言更是肝儿颤:“我能上哪里去?姑娘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到外面通风报信,把姑娘行踪告诉了三殿下,特意叫他来堵姑娘似的!”

她说的那样理直气壮,口吻语气哪里有半分做奴仆的自觉,恨不得跳到桌子上来教训姜莞。

“原来不是嬷嬷啊。”

姜莞掀了眼皮扬起小脸儿来,澄明如水的杏眼里全是精明和锐利。

她分明在笑,最天真无邪的一张脸,盯着人看时都只叫人想抱着她捏上一把,瞧瞧能不能在她脸上掐出一兜水儿,可此刻却像是要把人看穿——

秦氏后背发凉,整个人都让姜莞给看毛了。

她想着从前在屋中拿捏姜莞时的威风,强撑镇定,缜着脸,手上绣了一半的荷包也扔开了:“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可见病还是没有大好,我得去回郡王妃,还是请了宫里的太医再来看看吧!”

姜莞嗤了声,给长安长宁二人使了个眼色过去。

秦氏正从拔步床上翻身下来,没防备下叫长安和长宁一左一右的擒住,竟是按着她往地上跪下去的。

她力气到底比两个小丫头要大些,当场发作起来,差点儿没掀翻长安:“小蹄子没了王法,也敢上来按我!我今夜不揭了你们的皮——”

“秦氏,你好放肆。”

那样软绵绵的声音不见了踪影,余下的是把人肺腑冻伤的寒凉。

秦氏猛地僵住,一回头,正好对上姜莞凌冽眼神,心道一声坏了。

“你是自己跪,还是我叫人进来动手?”

第四章 生不如死 “我的好姑娘,你今夜是怎么了,说起话来神神叨叨,我可是……”

“苏总管!”

姜莞啧声打断她,冲着门外方向叫人。

苏总管是得姜莞授意不曾出府的,一直候在廊下,只是方才长安长宁拽秦氏进门时他避了避,没叫秦氏看见他而已。

刚刚秦氏那些轻狂不尊重的话他全都听在耳朵里,这会儿姜莞叫他进门,他便很是不留情面。

在秦氏还没有彻底回过神的时候,苏总管已经反剪着秦氏左臂按着她跪在了姜莞面前。

姜莞俯视地上的秦氏,从身旁摸出库房册子:“我库房里丢了七八样东西,跟登记在册的对不上,你跟我说说,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情!

秦氏挣扎起来,可她力气哪里敌得过苏总管,左臂连着膀子差点儿没叫撅折了。

她忍痛反驳:“姑娘的库房从来都是长安长宁两个小……人看管,丢了东西姑娘怎么来问我?是她两个在姑娘面前进了谗言吧?姑娘你可看清楚了,我是你的乳母,你怎么能叫人这样对我!”

死性不改。

姜莞有些烦了。

她封住小院不肯惊动人,就是不想听那些人拿秦氏奶她一场的话来劝她高抬贵手,眼下又怎么肯听秦氏这些混账话。

“你在我屋里作威作福十几年,欺我年纪小心也善,从不辖制你不说,还替你在我阿娘面前遮掩,如今倒逞得你比我还金贵,也敢这样与我说话了!”

姜莞先叫长宁,旋即喊了声去:“叫人把廊下冰棱敲下来砸碎了,再团几个结实的雪球,碎冰碴子裹到雪球里拿进来,叫她跪在那上头回我的话!

秦氏,今夜你再敢口出半句狂言,我就打死你在这院中!”

她曾为中宫,掌禁廷长达七年之久。

赵行小心着意的保护着她的烂漫与柔婉,可那些磋磨人的手段,她到底是听到过也看到过的,震慑个秦氏,自然不在话下。

秦氏这些年在国公府实在算得上养尊处优,年纪又大了,真这样折腾两番儿,她这双腿就别要了。

两个丫头何曾听闻过这样阴损的手段,可心里更恨秦氏行事张狂,听了姜莞的拔腿就往外走。

秦氏这才彻底慌了:“姑娘,姑娘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姑娘,我年纪大了,我一把年纪,姑娘当可怜我,看在我奶过你一场的份儿上,千万别这么……”

她骤然收声,因为姜莞眉眼越发清冷,原本芙蓉面的小美人竟眨眼间成了凌寒自傲的梅。

她奶过姜莞,但是姜莞不爱听,姜莞也不想看什么情分,她再说下去,姜莞可能真的会……真的会打死她!

秦氏脸上血色全无,此刻已然不用苏总管拿捏,她自个儿就瘫软跌坐下去。

姜莞撂下账本,重提旧话:“你有没有收过赵奕好处,替他做事,出卖我的消息给他?”

这件事情秦氏无论如何也不敢认!

吃里扒外,这罪名可大可小,全看主家念不念旧日情分,肯不肯高抬贵手。

今夜姜莞态度强硬,再加上三殿下又眠花宿柳惹恼了人,若她此刻照实说,姜莞可能更要打死她!

于是秦氏不假思索摇头,矢口否认:“我……老奴不曾……”

她声音发颤,是真的怕了。

怕姜莞揪住此事不放,非要一查到底。

谁知姜莞只是不紧不慢哦了声,居然真的放下不提,转而又问她:“那我库房里丢的东西,是不是你偷出去变卖的?”

这事儿秦氏根本就没有做过!

她正要说不是她,姜莞却叫她开口:“你在东郊置办良田,罗平街置办铺面,到丰明银号存银钱首饰,国公府里当差十四年,可攒不出这些钱。”

秦氏猝然心惊。

她是何时查清了这些的!

所以今夜拿她过来,本就是要兴师问罪!

至于是背叛主家,还是偷盗财物……姜莞是让她自己选。

秦氏瞳孔一震。

她在这高门当差十四年,今日竟被一个小姑娘玩弄于鼓掌之中。

且是屠刀悬颈,她必须选一个罪名主动承担下来——她不选,姜莞就可能把两个罪名全扣她头上!

秦氏上下牙齿撞在一起,颤颤道:“姑……姑娘,您饶……”

那个饶字才出口,姜莞说了声知道了,果然说道:“那就是两个罪名都认了。”

“没有!我没有!姑娘,是我鬼迷心窍,偷了姑娘的东西拿去变卖的!姑娘,我没有吃里扒外出卖过你,我真的没有!”

她想爬上前去求,身子软着又动不了,哭天抢地喊起来,头一下下磕的格外响。

“行了。”姜莞并不想见她头破血流弄脏地砖的场景,收回目光再没看秦氏,“苏总管替我走一趟吧,取国公府手令,送她去京兆府。她偷盗主家财物两千两,照此数说给京兆府尹知道。”

苏总管眼皮一跳,没叫姜莞看见。

这个罪名,够判罚秦氏七年牢狱,姜莞的意思是,罚的再重些……

他到底不说什么,也不让秦氏再叫嚷起来惹姜莞烦心,索性堵上秦氏的嘴,提了人退出去,再一路出了郡王府,直奔京兆府而去。

长安和长宁是在一盏茶后才回来,两个傻丫头果真捧着两团大而瓷实的雪球。

姜莞压着眉心突然笑了:“就你们俩实心眼,冷不冷啊,就这么抱进来,赶紧扔出去吧。”

等处理了那两个雪球再回来,长安看姜莞神色也不像是生气,方才明明……

她困顿:“姑娘怎么看起来反倒这样高兴?”

“处置了身边的奸细,发落了秦氏那样的刁奴,为什么不高兴?”姜莞眉眼弯弯反问她,“难道还为了她那种人大动肝火?她也配吗?”

长宁附和一句有道理:“她这样吃里扒外,分明就是她给三殿下送信,还敢嘴硬不承认,送去京兆府也好,叫她脱层皮下来!”

姜莞闻言但笑不语。

她压根儿没想把赵奕牵扯进来,如此京兆府尹才不会为了封口而弄死秦氏。

她要秦氏的命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生不如死,这不好吗?

姜莞笑意愈发浓郁:“早些安置,此事我虽已处置完,明日一早还是要去回禀姑母知晓的。”

第五章 退婚 昌平郡王妃姜氏是姜莞的嫡亲姑母,她跟昌平郡王青梅竹马,夫妻两个琴瑟和鸣,婚后四年时间接连生下两个儿子。

夫君疼惜,儿子出色,内宅又没有妾室通房作怪,快四十岁的人瞧着也不过三十出头而已,保养得实在是好。

姜莞进门时呵了口气,姜氏一看她头发上还沾了雪,脸色登时不好看:“盛京这时节就是雪多,出门见还下着,就这么过来啊?”

她笑呵呵的,任凭姜氏说。

等姜氏替她掸干净身上落雪,才挽上姜氏胳膊:“去年在幽州一场雪也没有见着,这点儿雪又不冻人,我贪玩嘛。”

姜氏的笑里多出些无奈,知道她是怕两个丫头跟着挨骂,就点了点她:“你呀你呀,病才好,老实些吧。”

姜莞随着姜氏往东暖阁,软声细语跟她说:“姑母,我昨夜发落了秦嬷嬷,把她送去了京兆府。”

她说的好直白,姜氏眼皮跟着跳了下:“这是出了什么事?”

发落乳母就不会是小事,何况是直接送去了京兆府。

姜氏拉了人在拆去围板的罗汉床上坐下来:“昨夜怎么不来回我?”

姜莞将前因后果与姜氏娓娓道来,此时只有姑侄二人,她当然不会替秦氏隐瞒什么。

见姜氏面中带愠,姜莞怕她气坏身子,贴在她身旁撒娇道:“我已经处置了她,姑母就不要为这种人生气了,否则下回再遇上这样的事情,我索性不与姑母说了。”

“胡说!”姜氏瞪她,“你一个小姑娘,大病初愈就该好好养精神,这种事情昨夜立时来回我,根本用不着你发落她,不然要我们做长辈的干什么?”

“姑母说的都对,别生气嘛,我都十四岁了,总不能一辈子都靠爹娘和姑母给我撑着。”

姜氏历来拿她没办法,从小到大都这样,撒娇实是一把好手,谁能招架得住?

她笑着把人从身边推开些:“不要再去见赵奕,他如此目中无人的行事,实在可恨!今日圣驾回銮,等你舅舅和姑父回来,这些账一并同他清算了!”

往日哪怕只是提起赵奕,小姑娘眼里都是满满当当的情意,少时她自己不觉得,大一些羞怯知道收敛,只是由头到尾,她做姑母的全看在眼中。

可姜莞在柳国公府落水醒来后,她去哄,去劝,小姑娘每次都嘴硬的说不喜欢,从来不喜欢。

姜氏嗓音柔下去:“珠珠,你前些天跟姑母说的那些话,现在还是那话不?”

“我真不喜欢他,姑母不信我?”

她这是要耍无赖的前兆。

姜氏眼皮狠狠跳了两下:“信!珠珠说什么,姑母都信你的。”

心里肯定还是存疑的,但哪怕是经过此番事后小姑娘突然敛起那些心意,姜氏都觉得再好不过,她甚至巴不得姜莞由爱生恨,伤心痛苦也就是一阵子罢了!

她几次三番的问,姜莞次次不改口,那以后也不要再改口,就这样跟赵奕划清界限,正合她心意!

“既然不喜欢,他又这样混账,我跟你姑父说清楚,让他跟你舅舅进宫,请官家下旨退婚!”姜氏说的底气十足,“倘或官家袒护他,我飞鸽传书回幽州,叫你阿耶写折子进京!”

姜莞倏尔笑了。

用不着那么麻烦。

这婚晋和帝自己就会退。

她梨涡浅浅,露出虎牙尖尖来,乖巧的不得了:“好呀,我听姑母的。”

姜氏心软的一塌糊涂,揉她发顶,触手是小姑娘精心养护如乌缎一般的柔顺发丝:“再养些时日,身子养好了,精神足足的,你小姑母前些天从河东来信,再过些日子你清沅表姐也要来京城,住在郡王府,你们小姊妹一处,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听见那个名字,姜莞的笑容滞了下,很快恢复如常,连姜氏都没看出端倪来。

前世往来匆匆的那些人,再来一次,仍旧会到她身边走上一遭。

但她幸运,有机会还恩还债,报怨报仇。

·

圣驾回銮已到未时。

晋和帝宽厚仁善之君,体恤群臣离家数日,是以进城后叫众臣各自家去,不必再随圣驾入宫。

昌平郡王回府听说了赵奕那些混账事,身上衣服都没顾上换一件,怒气冲冲出家门。

又正好在王府外遇上同样听闻此事怒不可遏的姜莞亲娘舅枢密使顾怀章。

二人一拍即合,携手进宫,非要给姜莞讨个公道和说法。

可这事儿说来实在稀罕。

他二人入福宁殿那会儿华阳大长公主也在,也是为姜莞之事进的宫。

昌平郡王和顾怀章面面相觑,反而谁都没有再开口。

晋和帝鲜少动怒之人,都已经砸了一方端砚,一只汝窑青瓷盏。

他两个正心中嘀咕怎么开口请旨退婚,高台上的晋和帝已经大手一挥,叫传旨下去,把这婚事给退了,又金口许诺,来日定为姜莞另觅佳婿,必不叫明珠蒙尘。

“华阳姑母?果真是华阳姑母?她怎么会……”

姜氏满脸错愕,昌平郡王连连点头:“我惊了,怀章老弟惊了,现下你也惊了,果然这事儿奇怪吧?奇怪得很吧?她一向又没那么喜欢阿莞,今儿怕是吃错药了?”

因是在自己家中,他说起话来便没有那么多顾忌。

姜氏捶他:“少胡说八道,许是作为长辈,实在看不过眼了,赵奕这样混账,前儿在府门外那样拦着珠珠吓唬她,正叫姑母撞见,今日圣驾回銮,她进宫去说也不是没可能……”

她那里话音才刚刚落下,丫头打帘子进来:“王妃,大长公主殿下来了,正在府门下车,表姑娘她……她……”

华阳大长公主来了没什么,她就是不来,姜氏为她进宫给姜莞出头这事儿也要到大长公主府去拜见她的,叫她心口一沉的是丫头支支吾吾的后半句。

昌平郡王皱了眉:“表姑娘怎么了,还不快说?”

“表姑娘说大长公主来了怕要她随王妃去作陪,她不想去,所以一听说殿下来,她说要去听戏,从……从后门出府了,吩咐了屋里丫头来回话,说今日不用准备她的晚饭了……”

第六章 撑腰 云祥戏班里姜莞有常年包下的雅间。

楼下台上伶人咿呀,你方唱罢我登场,叫好声络绎不绝。

只是偶尔从别的屋里传出几句闲言碎语,总能惹得掖着手伺立在姜莞身后的长安与长宁频频皱眉。

“竟连姜大姑娘那样的容色都留不住男人的心,这天下的道理还上哪里说去?”

“别胡说了吧,官家金口,要给人家另觅佳婿呢,她也不亏!”

“那顶个屁用!她那样好的皮囊,这么金贵的出身,还不是拴不住三殿下的心?三殿下还不是去睡了玉华楼的花魁娘子吗?”

“只是可惜了姜大姑娘一番真情,为了三殿下伤心欲绝,竟在柳国公府便去投塘,就算得了官家金口,她不也是盛京最大的笑话吗?”

……

姜莞转着手上白瓷小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前世她落水后,不过短短半日,盛京就已经传遍了这话,说她为赵奕情伤,浑噩之中投了柳国公家的荷塘。

姑母和舅母生气,可堵不住悠悠之口,只能任凭外头人说嘴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晋和帝自大相国寺回銮——晋和帝大手一挥收回赐婚旨意,金口玉言,来日定为她另觅佳婿。

她记得盛京百姓为此不敢再置喙议论她半个字,那些奚落嘲弄的言论多是自贵女或纨绔小郎君口中说出来。

她越发压下眼皮。

小盏放下去,姜莞肃着脸站起身往外走,瓷白小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包房就挨在正隔壁,姜莞出门时候想了下,拿捏好做派与姿态,莲步挪了五六下,细白的小手推出去,又收回来,最后她还是用脚把门踹开的。

“哪个王八羔子敢——”

“姜……姜大姑娘?”

姜莞冷眼扫量过屋中三人,心中有了数。

她嗤道:“你们刚才聊什么,好热闹,带我一个?”

“你你你……你一个小娘子,怎好踹开郎君们的房门,好不成体统的!”蓝衣圆脸的小郎君强撑镇定还敢叫嚣。

姜莞哦了一声:“你阿耶宠妾灭妻,冷落正妻,养七八个外室,他好有体统?”

另外二人听了这样的抢白哪里还敢开口,何况本就是他们理亏。

姜莞也懒得废话,吩咐长宁:“去叫咱们的人,把这些人抓起来送京兆府报官!”

“你敢!我们也是士族子弟,你别太——”

“她怎么不敢?”

清冷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姜莞眼窝一热,差点儿没掉下金豆子。

她转过身,对上那张清贵超尘的脸,还有他最是情深的一双眼。

她曾说过,二苏旧局香最衬赵行,沉静儒雅,矫矫不群。

就算把他裹上粗布麻衫丢在人群,他也一定是最显眼的那个君子。

旁人要靠罗衫来装衬,赵行却从来用不着。

姜莞眉眼间的凛冽早就褪去,提了裙摆愈发往赵行身边凑过去,糯糯撒娇:“二哥哥,他们欺负我!”

门外赵行身形微顿,目光定格在姜莞身上。

小姑娘声音还是那样软甜,这寒冬时节却好似春日山泉,泠泠自人心头流过,甘甜入肺腑。

数年未曾听她叫上一声“二哥哥”,赵行竟差点儿没稳住。

他垂在身侧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尖拢在一处搓了搓,笑看她道:“我听到了,不怕。”

屋中三人面面相觑,登时傻眼。

姜莞是属狗的吗?变脸这么快?她方才高喊着抓人可不是这副语气更不是这样的态度!

可门外赵行俨然一副要给她撑腰到底的做派,此刻更是把人护在身后,完全是把姜莞放在他羽翼之下保护起来的。

先前那蓝衣小郎君妄图解释:“二殿下……”

“你们自己跟我的人走,还是让我的人押着你们去京兆府?”

话中更添不耐,从语气到赵行脸上的神情,全都是漠然。

一旁绿衣小郎君白了脸:“二殿下,我们方才实是……是一时口舌之快,可……可也不至于要将我们押送京兆府,我们跟大姑娘赔礼……”

赵行历来算是好说话的,但是那些话实在刺耳,他乍然听闻时,胸腔填满要杀人的冲动。

再见小姑娘红着眼尾说挨了欺负,他哪里还有那么好的性子。

她独身一人时还要强撑着,不能跌了沛国公府脸面,同这些混账理论上几句,实在叫他心疼坏了。

“景双。”赵行沉声,“带走吧。”

·

等景双带人押了那三个纨绔走,姜莞拉上赵行回到自己的雅间中,才想明白,他也许就是专程来找她的。

她亲给赵行倒茶,规规矩矩放到他面前去,笑吟吟的问他:“二哥哥不是才随圣驾回銮吗?怎么这时辰到云祥戏班来?”

赵行看着她忙碌的那双手,缓声解释道:“大兄与我去给母后请安,三郎的事情传开后,母后怕父皇动怒伤身,叫大兄带着我去劝劝。

大兄怕我心软真给三郎求情,就让我先出宫,他自行往福宁殿去了。

我到郡王府去寻你,郡王妃说你出门听戏,我才过来找你的。”

赵行把爱意刻在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中,明明被她刻意疏远了这么久,出了事还是想先去看看她究竟好不好。

她前世得傻成什么样,捡个垃圾捂在怀里,把明珠珍宝亲手糟践。

她从来没有跟赵行解释过这件事,前世哪怕成婚后,赵行因为知道她爱慕赵奕,不想她伤心,陈年旧事从无一日提起过,她则更加不会主动开口。

念及此,姜莞一板一眼同他说:“我说我没有为了三殿下投塘,也并没有对他情根深种,旁人误会不要紧,二哥哥信不信我?”

赵行见她那样认真,想她素日里把喜欢二字写在脸上待赵奕,舌尖发涩,涩入心头。

他最终还是抬了手,落在她头顶:“我自是信阿莞的。那些人吃了酒的疯话你不用理会,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他声色平平,但姜莞还是能听见他的隐忍与克制。

她说什么赵行都会信的。

姜莞心头笼上一层阴霾:“二哥哥信我就够了。”

赵行嘴上说信她,心里未必真的信。

她曾实打实的喜欢赵奕好几年,事实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但她今生有一辈子的时间抚平赵行心间的伤痛。

她这样甜糯可爱的小娘子,足够挤走他心头所有的苦涩!

第七章 缱绻 茶不是赵行素日爱的那一道,可白瓷茶杯仍然见了底。

他心情不好。

姜莞了解他的小习惯。

她没有再给赵行添盏,托腮看他:“二哥哥为什么不叫我珠珠了?一口一个阿莞,是要同我生分了吗?”

倒打一耙,没有人比她做得更好。

赵行眼中闪过惊诧,推诿道:“你长大了……”

“什么长大了!”姜莞耍无赖更是一把好手,“二殿下这样生分,做什么要与我坐在一张桌上吃茶聊天?别吃我的茶了!”

她上手去抢茶杯,实则那茶盏早空空如也。

赵行拿她没有办法,明知道她眼下是被赵奕给刺激到,还是忍不住顺着她的心意改了口:“好珠珠,你把茶盏拿走了,真打算渴死我吗?”

她和小时候一样,一直没有变过。

她爱撒娇,他从来纵着。

明明是她于某一日午后阳光正明媚,他递过去一只手想替她拂去肩头落花时猛然退了半步,缜着小脸严肃的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他以为小姑娘心情不好,哄着叫珠珠。

她眼底闪过不耐,让他改口称阿莞。

如今倒成了他要与她生分。

他何曾想与她生分。

就这么一个心肝儿,看着她长大,恨不得时时把她带在身边。

赵行的笑容里多出宠溺,眼底的柔情能叫人溺死在里头:“月底要到汝平去泡温泉,出了三郎这事儿,大兄今年大概是不去了,届时要我带着你们一道过去。

我想着你那时候大病初愈,不如留在京中休养,不要来回折腾,等我回来给你带一套十二生肖的糖人玩,好不好?”

她目下这个情形,摆明是不愿多提赵奕那档子事。

赵行也不想给她添堵。

他随圣驾到大相国寺去了小半个月,前脚走,后脚赵奕就闯祸惹她心伤。

她难过了这么些天,一向圆润的小姑娘眼见是清减了。

那么多人劝过她,他何必再往她伤口上撒盐。

她还嘴硬说不喜欢,叫嚣着让他相信呢。

赵行已经从她手上抽回小盏,却也没再添茶:“或者你有什么想要的,我替你带回来。”

汝平温泉是一绝,不过以往历代都为皇家专享。

晋和帝从年轻时候就不是个喜好奢靡,专爱享受之人,郑皇后虽出身名门,嫁他后却也夫唱妇随。

是以帝后携手这几十年,往汝平行宫去泡温泉的次数一双手都数的过来。

那行宫的汤池闲置着实在可惜,晋和帝便许他们每年十一月底时到汝平去小住五六日,放松一场。

除了赵行兄弟外,自少不了她们这等勋贵宗亲之家的贵眷们,还有盛京几户国公府家同龄的孩子们。

每年都去的地方,也没什么新意,不去本没什么的。

姜莞此刻却摇头:“我就知道二哥哥要说这个。今年我也要去,我病了一场,到汤池里去泡一泡,不是对我身体更有好处?

本来我就想着等你们回京后,我得缠着你去大殿下那儿说个情,无论如何今年把我带上,别扔下我独自在京城,好没意思的。

大殿下既然不去,你领我们去,那我连说情都不必了,你一定得带上我!”

“你想泡池子,等到十二月再落雪时候我去跟母后说,单护送你一个过去,你这身子骨……”

姜莞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的瞪他,亦嗔亦怒。

赵行就闭上了嘴。

她这下高兴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倘或姑母拦着不叫我去,二哥哥得替我说好话。”

十四岁的少女娇笑起来,声脆如银铃。

她是勾人不自知。一颦一笑,总牵动着他。

赵行只能说好,见她高兴,哄着她多吃了两块儿糕。

姜莞得了便宜,想起另一件事,咬一口手上玫瑰枣泥糕,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问赵行:“成国公府的韩沛昭今年去吗?”

赵行给她递帕子的手一顿:“怎么突然问起他?”

要不是跟他生活了近十年,姜莞也是很难分辨出他语气中那细微不快的。

她总算弯着眼睛看他:“二哥哥忘了吗?他同我清沅表姐定了亲事,明年便要完婚的。”

赵行后知后觉,哦了声,手才继续伸过来:“嘴角,擦干净。”

见她笑呵呵接了帕子,他才说:“会去吧,既然明年就要成婚了,今年就是他跟咱们一道去汝平的最后一年,没什么意外自然会去。”

韩沛昭当然会去。

前世姜莞沉溺于悲痛无法自拔,是没有跟赵行他们一块儿去汝平的。

她也是在裴清沅嫁入成国公府,夫妻不睦后才知道,韩沛昭在汝平行宫不知道把谁家小娘子的贴身女婢给睡了,那本就是个风流成性的急色鬼。

这事儿究竟是怎么不了了之且没有外传的姜莞没有再去考证过,她甚至把此事算在赵行头上,深以为乃是赵行顾全成国公府脸面,替韩沛昭压了下来。

前世她十七岁进围场,险些被人放冷箭射伤,裴清沅替她挡了一箭,这个恩她总是要还的。

“那正好,姑母说过些日子清沅表姐就到盛京了,要是能赶上,跟咱们一道去。”

“别胡说。”赵行无奈,“既是定过亲,明年成婚前怎么好叫他们……”

也没这个说道。她还不是赐婚给了赵奕,成天一块儿玩闹,也没有避过嫌,外人也从来不说什么。

好些规矩真正摆到高门里,又是另一种说辞。

成婚前一个月不相见也就是了,平素一处玩着,说不得还能提前培养感情,有利于婚后和睦。

裴家现在就送姑娘进京,不也就是为着这个。

“那到时候看吧,你想怎么安排,都听你的。”

她要的就是赵行这句话。

都听她的就最好办,裴清沅就是真到了盛京,也不会叫她跟着去,未婚夫婿惹出这种事,还不够她恶心的呢。

“听我的就行,到时候多带上几个做南菜和淮阳点心的厨子,往年大殿下看顾众人,今年我做主,才不理旁人,只看顾二哥哥一个,你爱吃这些,咱们就只备这些!”

赵行被她这一番话熨的五脏六腑都舒舒服服。

笑意难免浓郁,心情大好,与她玩笑道:“那你可要把我照顾好了。”

姜莞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吧,我保管叫你舒舒服服的!”

她小小年纪口无遮拦,说者无心,赵行听来蓦然生出几分缱绻,那点遐想被他生生掐断,总觉得唐突了她。

又怕她再胡说些什么,想她出来的也久了,便催着她起身,把人送回了郡王府去。

第八章 出气 赵行先一步下车,转身去扶姜莞。

他一心都在姜莞身上,也没太留意四周。

姜莞小手落在赵行手心里,攥紧了缓步下车:“二哥哥进去坐坐吗?”

她话音才落下,脸色骤变。

眼中的惊惧刺痛赵行双眼。

他下意识把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握紧,把人往身前带了两分,而后顺着她视线望去,面容阴沉。

赵奕猩红着一双眼立在昌平郡王府门外的石狮子旁边,眼看着赵行小心翼翼护着她下车,更亲眼看着她是如何信任赵行,此刻甚至还缩在赵行身后不肯出来!

他怒急,疾步冲上前来。

“景陆。”

赵行声色冷冽,一旁玄衣劲装的护卫横拦出去,阻挡下赵奕脚步。

姜莞藏在赵行身后,在心里把赵奕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不肯抬头,更不可能从赵行身后出来。

赵行能感觉到她连指尖都在发抖。

她怎么会这么怕赵奕?

这混账东西都对她做了什么?

姜莞另一只手在扯他袖口。

赵行低头看她,满眼心疼稍藏起一些:“不怕,二哥哥在。”

他语气很轻,像是怕惊吓于她。

但声音还是能落入赵奕耳中。

姜莞已有几年不这样叫赵行,更不许赵行亲近了的!

他咬牙切齿:“珠珠,退婚的事情我不同意!你听我跟你解释!”

臭不要脸,管你同意不同意。

姜莞在心里骂他。

然而一抬头,对上赵行时候,一滴泪珠正好顺着脸颊滑落,她眼中的畏惧半分未褪:“二哥哥,三殿下他昨日就把我拦在府门口,险些与我动了手,若不是大长公主殿下正好遇上,我……我不知要怎么样,我怕他……”

赵奕听来更是怒火中烧:“我怎么会与你动手,好珠珠,你为什么要怕我!我没有要……”

“你安生给我闭嘴!”

赵行的怒斥令赵奕诧异。

他性子温和出了名的,好似无论什么样的情形下他都能保持儒雅随和,宽厚耐心。

谁听见过赵行高声训人,见过赵行急赤白脸发脾气啊?

姜莞又颤了下,赵行压下满腔怒火安抚她:“不怕,叫元福先送你进去,天冷,让长安给你煮碗姜汤,一会儿我让人去孙记买十二色花糕送来给你吃。”

她怯生生说好,元福已经极懂事的候在一旁,直等到姜莞肯挪尊步,自赵行身后踱出来,他才小心护着姜莞要进府。

赵奕不死心,身形一动就要跟过去。

赵行啧了声,也不再叫景陆,大步上前,一把按在赵奕肩头。

他看似是个文弱书生,实则骑射武功都是赵禹从小指点的,又比赵奕年长几岁,此番一出手,赵奕动弹不得,一张脸顿时白透了。

赵奕眼睁睁看着姜莞进了府,咬着后槽牙质问赵行:“二兄这是何意?我与她的事情,你也要横插一脚吗?”

“你昨天在郡王府门前拦她去路,惊吓于她?”

赵行不答反问。

赵奕默然不语。

这样的沉默就等同是默认。

小姑娘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的可怜模样浮现在眼前,赵行确然动了怒,随着他一声混账东西骂出口,照着赵奕小腿肚子上踹去一脚。

赵奕被踹的一个踉跄没站稳,差点儿跪下去。

他勉强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开口,赵行已经沉声吩咐景双:“送他进宫,让他跪在福宁殿外,父皇若问起,你替我回话!”

“二兄你——”

景双根本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念了句得罪了,几乎拽着赵奕消失在昌平郡王府门前。

赵行压着眉心,怒火难消。

他随圣驾往大相国寺祈福,不过十来天,她在京中遭了这么多罪。

明明她身边那么多人能把她保护好,怎么就……

小姑娘的月白身影已经彻底没入郡王府,赵行贪婪的望向府中方向,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可她举手投足又全都在眼前。

“她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景陆闻言低了低头,心道还好一回城他就先去打听了这位祖宗的事,否则此刻回不上话,殿下这要杀人的样儿,他不正好撞上去!

他一板一眼回道:“昨夜里苏总管拿着国公府的手令,送了大姑娘身边乳母去京兆府,说她偷盗大姑娘财物两千两。

还有柳国公府的三姑娘……昨日从圣人宫里出来,在含章殿前玉阶下似与大姑娘起了口角,属下猜想,她往大相国寺清修之事,可能……跟大姑娘有关。”

他说的迟疑,赵行听的直皱眉:“她为什么要送柳明华去大相国寺?”

垂着脑袋的人没了声响。

赵行沉声:“说。”

“大姑娘落水当日,柳三姑娘站的位置距离大姑娘很近。”

他并拿不准是不是柳明华推了姜莞,可殿下非要问,他只能照实说。

赵行耳边顿时响起姜莞娇俏的话。

她说她没有要投塘,问他信不信。

也许,小姑娘不是嘴硬不承认,而是真的没有要投塘呢?

还有偷盗财物这事儿。她不是个为了两千两银子就会把自己乳母送官的脾气,一定是有别的事情惹恼了她。

这个档口,大抵也只有赵奕——

赵行眯起眼来,眼下阴翳一片:“你一会儿把上次的账本给大兄送去,还有柳明华伙同她舅舅外放印子钱的事一并往外散一散。”

景陆犹豫一瞬:“可殿下上次不是说还不到……”

“照办。”赵行不想听他废话,冷冷打断。

这些人既然非要招惹珠珠不痛快,那清净的日子就不要过了。

景陆一时不敢再驳他,只多问了一嘴:“京兆府那边,殿下还有吩咐吗?”

赵行说没有,让他不要多事。

秦氏的身契就在小姑娘手上攥着,她生气起性儿要处置,私下里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偏偏送了京兆府,那就是想看胡氏受牢狱之苦。

人是国公府的管事亲自送去的,京兆府尹有分寸,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横插一脚,反而让人起疑。

珠珠如今因赵奕已经吃了一场苦,盛京对她议论纷纷,他明面上连这种气都要再替她出一口,倘若传开,也只是更叫那些人更拿她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还不配,他也无意送她上风口浪尖。

就这么着,便很好。

“你一会儿到孙记买十二色花糕,要现做的,包好给她送来。”

他还得进趟宫,赵奕最好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出现在她面前,以免她担惊受怕,熬坏了身子。

第九章 后悔 约莫不到十日,赵行在郑皇后面前回了话,把去汝平行宫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二十二。

赵奕被晋和帝下旨禁足于府中,赵禹也果然因京城闹出的这些事不跟他们一道往行宫去。

临出发那天起得早,东方初泛鱼肚白,天色不过蒙蒙亮,水雾四起,寒风簌簌。

姜莞头天夜里做恶梦,一夜辗转,几次惊醒,饶是后来长宁在架子床上挂着的白玉鎏金香球里换上安神香,也没什么太大作用。

她出门那会儿眼都快要睁不开,身上海棠红比甲娇艳柔婉,白兔毛的风领出了一圈儿,越发衬得姜莞小脸瓷白,反倒叫她眼下乌青格外显眼。

赵行早在王府外等她,见她出门,他迎过来,一眼看见那乌青色,搓了搓指尖:“昨夜没睡好?”

他下意识想抬手替她整理领口被北风吹的有些乱的白兔毛,长臂才动,又垂回身侧去。

姜莞把他那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嗯了声,自己裹了两下。

她套着抄手出来的,小手往外一伸,须臾之间,指尖泛了红。

赵行唯恐她冻着,挪了两步,替她挡住呼啸的北风,又心疼她这幅没睡好的模样:“到汝平得一个多时辰,路上走慢些,你在车上再睡一觉。

我已经派人到各府去传过话,让他们巳初出发,自行往汝平去,或是你实在太困,也可以先回府补一觉,睡醒了咱们再出发?”

姜莞连连摇头,方才吃了两口冷风,人倒清醒不少。

她弯着眉眼,小虎牙直冲着赵行:“见着二哥哥就不困了,我坐二哥哥的车,你陪我说会儿话,出了城我就清醒了。”

赵行身形微顿,只迟疑一瞬,也没驳她,侧身让了下,示意她上车,自己护在她身旁,跟着她一道钻进了车厢里去。

幼时她总爱跟在他身后,出入也喜欢坐他的马车,因他的车里从吃到用全是照着她的喜好来布置,比她几个亲兄长还要贴心。

他如今所贪恋的,也无非是她一时的亲近。

生怕哪一日她缓过劲儿来,或是原谅了赵奕,一切便又回到从前疏离冷淡的模样。

车内烧着小火炉,暖烘烘的,姜莞手上的白兔毛抄手随手撂开。

赵行替她收好了,倒了杯热茶给她:“前两天来给皇叔送东西,还听皇叔说你能吃能睡,好的不得了,是因为要去汝平玩太高兴,所以没睡好?”

姜莞果然来了精神:“二哥哥来了府上怎么不找我?”

实在是从那天戏班里见过后,赵行就没有再登门来看她。

她本来想去寻他的,奈何天实在太冷了,又一连几天落雪未停,姑母说什么也不叫她出门,怕她冻着,怕路滑摔了她。

她都不知道赵行来过郡王府。

赵行看她腮帮气鼓鼓,也不接那杯茶,便笑着解释:“是父皇让我来送东西,就来了那么一趟,知道你好,我就放心了,若要到后面去见你,又很麻烦。

我手都酸了,不喝一口吗?专给你准备的。”

也是。

好像所有人都不信她并不伤心,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她所谓的自尊心,连姑母都不怎么过去看她,任凭她“自我疗伤”。

姜莞也习惯了。

前世也是这个样子。

且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赵行送了好些滋补的药材和民间逗闷子的小玩意过来,都是假借着赵禹的名义,怕她扔出去似的。

她这才接了赵行那杯茶:“前几天大殿下着人送了些东西过来,我瞧着也不像是他的手笔,是你送的吧?”

赵行捏着眉骨不说话。

姜莞这会儿并不渴,执盏抿了口茶就把小盏放到一边儿去:“你看,我就说你是同我生分了,怎么如今我病着身上不好,你送东西过来,都还要假借大殿下的名义呢?”

“我是怕你瞧见更不高兴。”

赵行的声音很浅,却重重敲在姜莞心头。

她心肝儿为之一颤,嗓子倏尔发紧。

干涩和苦意涌上舌尖。

“你不来看我,也不给我送东西,我才不高兴。”姜莞声儿翁着,“你是觉得前些年,我总跟赵奕玩得好,疏远了你,心里不受用吧。”

“珠珠……”

她突然抬了头,眼里氤氲着水雾,仿佛随时要哭出来:“我惹二哥哥伤心了,是吗?”

他仍然小心翼翼的同她相处,她突如其来的亲近与厚待,倒像是他偷来的,不知何时就得还回去。

所以既贪恋,又恐惊扰。

她见不得赵行这样。

他那样委屈,她心疼坏了。

什么有一辈子的时间抚平他这几年的伤怀与委屈,都是鬼扯!

她就该尽早与他说清楚。一辈子拢共就那么长,如今的赵行已经因她神伤过好几年了。

赵行慌了下,甚至觉得自己指腹温热,大抵是她皮肤的温度,可他分明没敢碰她。

他几不可闻叹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亦是姜莞素日爱用的料子与颜色,递过去:“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却要哭了,别哭,一会儿下车见了风伤皮肤,自己擦干净。”

姜莞抽抽搭搭接过来,拭掉眼里的湿润:“我觉得我惹你伤心了,替你委屈也不成吗?怪不得你们都不信我……我自己没有那样的感觉,以为待你们都是一样的。”

她低垂着脑袋,擦过眼泪的手帕攥弄在手心,学着从前的模样在他面前不讲理:“他回京晚,是个新鲜面孔,我觉得稀罕,况且他在荥阳长大,所见所闻与盛京皆不相同,我是喜欢听那些风土民情,才总让他跟我讲,早知道二哥哥会吃味伤心,我才不缠着他与我讲那些!”

赵行彻底无奈了。

小姑娘说的和做的根本是两码事。

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儿,到底是不是在刻意疏远他,打从她第一天与往常有异,他就真切察觉出来了。

都快五年了,她又这样耍无赖。

赵行到底揉了她头顶,也不想招惹她哭,索性半玩笑似的哄她:“你莫不是良心发现后悔了,觉得自己为三郎疏远我很不应该,又拉不下脸面与我赔礼道歉,才做这娇滴滴的模样,撒着娇来耍无赖,要我别同你计较的吧?”

姜莞心尖颤了颤,目光灼灼望过去:“我后悔了,二哥哥原谅我吗?”

第十章 盯梢 赵行是最熟悉也最了解姜莞的。

小姑娘杏眸澄明,净如清渠,字字真切。

车轮轧过路面的滚滚沉重声压不下赵行此刻心头雀跃,车外北风簌簌的彻骨寒凉亦无法消融那自心底翻涌而起的暖流与躁动。

赵行想,他的珠珠,回来了。

他庆幸于自己常年修身自持,如今心内激动,恨不能把小姑娘拥入怀中,面上却也不过温润一笑:“原谅你了。”

姜莞也高兴,只是不合时宜打了个哈欠,一双眼水色盈盈,到了嘴边的话全又咽回去,揉了把眼。

赵行从左手边取了只软枕递过去:“你睡会儿,困成这幅样子。”

姜莞接是接过,却摇头说不睡:“方才偶尔听见百姓议论,柳明华伙同她舅舅放印子钱,这是怎么回事?”

“对她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她推我落水,我当然感兴趣。”她轻描淡写把“投塘”真相说给他听。

赵行去拨弄炭炉的手顿了下,侧目过去,神色认真:“柳国公府落水,真是她推了你?”

可是她跟谁都没有说。

景陆也只是怀疑而已。

那天她早早进宫见母后,从含章殿出来同柳明华拌嘴的事儿,他再进宫时留心打听过,含章殿的宫人们却是另外一番说辞。

两个姑娘似乎感情很好,携手下玉阶,在阶前驻足玩闹了会儿,柳明华是同她打雪仗不留神跌坐到雪地里去的,姜莞心情却很好的样子。

但他吩咐过的事,已经交办下去,不会再改口。

至于柳明华到底做没做过,恐怕只有她和姜莞两个人清楚。

小姑娘不声张,赵行没想过追问她。

今日她却突然提起——刚才马车出城,的确能听见偶然间的几句议论,她听了进去,肯定是要问的。

赵行却没想过她会把这事儿一并说了。

他面色沉沉:“你怎么不告诉皇婶?”

姜莞把先前那个软枕垫在腰后,舒舒服服靠上去,然后道:“没凭没据,靠我一张嘴,姑母又能把她怎么样?我不怕别人说我骄纵蛮横,可难道让姑母为了维护我,或是给我报仇,也做出些让人指摘的事情吗?我不干。”

赵行想起景陆说的,柳明华到大相国寺清修三月,或许和珠珠有关。

她这样理直气壮,八成就是真的了。

她一脸坦然说这话,赵行反而更觉得她赤诚难得:“所以你想法子借母后的手,罚她到大相国寺清修三月,以作警告?珠珠长大了,变得这么聪明了,那怎么又把她推你落水的事情告诉我呢?”

姜莞振振有词:“佛寺清修乃是积德积善的好事,怎么能算是罚?更谈不上警告。我是为她好,要她到大相国寺去受佛法熏染,静心修身。

我同二哥哥说,不是应该的吗?”

赵行咳了声,笑的无奈:“应该的,所以她伙同她舅舅放印子钱,正好就当是我替你出气了。”

果然是他干的!

姜莞乍然听见的时候就想着天底下也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闺阁女孩儿外放印子钱,手上过了人命沾了血,就算有柳国公府替柳明华遮掩兜着,名声也坏透了。

这又像极了赵行为她出气的手笔。

从前是这样,现在还这样。

他私下里不知道为她做了多少事情,却从来不会挂在嘴上说,叫她如何知道呢?

当初赵奕把她哄得团团转,好些事儿被赵奕颠倒黑白,好的揽到他自己身上,坏的就往赵行身上扣。

身边的长辈或兄姊,又致力于将她养成深闺小白花,用尽全身力气呵护她的天真,什么都不告诉她。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譬如赵奕乳母被杀那件事,她当年也是试图找人求证过的。

毕竟赵行一贯清隽雅姿,那等杀生事他怎么突然就学会做了呢?就算真的不喜欢赵奕这个弟弟,也不至于滥杀无辜,以此恐吓赵奕。

所以姜莞去同她大兄求证过。彼时她兄长却含糊其辞,要她少过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说她什么虽是与皇子们一同长大,出身尊贵,也要适当远离那些天家纷争。

好一个天家纷争,彻底把姜莞引入歧途,致使她从此对赵奕深信不疑。

而赵行呢?

他到死都没有解释过半个字,为了她能安心活下去。

“珠珠,珠珠?”

赵行的手在眼前晃,姜莞未做多想,攀上他手腕,强行拉了下去。

她指尖热度并着那样的柔软细腻,令赵行眸色略暗些,不动声色抽回手:“在想什么?”

“想二哥哥待我真好,更与我心有灵犀,我才被柳明华欺负了,二哥哥刚好就这样子替我出了口恶气。”她梨涡浅浅,话却说的好生违心,更似张口就来的敷衍。

果然她脱口而出说完这些,紧跟着就叮嘱赵行:“你不要去跟姑母说。”

她现在确实主意大,吓唬柳明华,发落秦氏,她一概没有经皇婶的手。

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赵行自然应下来:“事情不是都过去了吗?你不想说,就不说了。”

姜莞鼻尖又有些泛酸。

还真是她说什么都行,做什么也都好。

他会私下里整治柳明华,也纵着她不闹到长辈面前去。

真是一点原则都没有。

“二哥哥再帮我件事吧。”姜莞心思微转,想起自出府就惦记着的另一件事。

她靠坐在那里分明怎么看都是乖乖巧巧的样子,可说着让人帮忙的话,却像极了颐指气使的吩咐。

偏偏赵行最爱她这幅样子。

她也只会在他面前恃宠而骄成这样。

他想也不想就应道:“好,你说什么事。”

姜莞弯眼笑:“等到了汝平,你借我几个脸生些的奴才使,长安和长宁都是姑娘家,不方便去盯韩沛昭的梢。”

赵行眼里的笑顿时化开了,车内气氛微凝。

又是韩沛昭。

他沉默许久:“你盯他的梢干什么?珠珠,他跟你表姐有婚约。”

姜莞愣了下,再多怔须臾,旋即反应过来他这幅表情是怎么回事,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知道啊!你自己都忘了这件事,还是我告诉你的呢。”

“所以?”赵行挑眉,语气仍旧不善。

第十一章 安排 第十一章安排

所以赵行前世今生两辈子时间里,在与她成婚之前,到底是怎么令一众长辈与平辈都认为,他待她仅仅只是兄妹情谊的呢?

这太离谱了。

他活脱一个大醋坛子。

上次提起韩沛昭他就不快,今天越发把不满写在脸上。

甚至会认为她动了心思,罔顾韩沛昭有婚约在身。

笑着笑着,姜莞又笑不出来了:“所以二哥哥把我当什么人?”

她惯会拿捏他。

赵行想。

他好无奈的叹气:“你没头没脑突然说起要盯他的梢,我只是问清楚你想做什么,何曾说过别的?怎么这样也要与我怄气呢?”

姜莞哪里会真的跟他怄气。

她一双脚垫在脚踏上,双腿是抬高的,这会儿索性弯了腰身,手肘撑在膝头,托腮看赵行,竟也正好能与他平视相对:“赵奕眠花宿柳,韩沛昭向来和他关系最好,我怀疑韩沛昭也是个好色胚子,毕竟人以群分,又或是近墨者黑。”

这些话……

赵行蹙眉轻斥她:“慎言。”

姜莞眼中明显有困惑:“他们能做,不许我说?”

小姑娘家干干净净的,赵行深以为她就是随口一提那种乌糟事,都是糟蹋了她自己。

可她分明不服管教。

他只好深吸口气,暂不与她计较这个,想着将来慢慢纠正她:“你是觉得韩沛昭和三郎臭味相投,想要替你表姐未雨绸缪的?”

赵行是不信这话的。

其实姜莞自己都不信。

汝平行宫走一遭,难道就能未雨绸缪出个所以然来吗?

她能盯韩沛昭三日五日,又不可能盯他十年八年。

人家真风流,也不会让她轻易抓了包。

本来姜莞脑子里是有一番说辞的,糊弄赵行足够用,历来她想做什么,赵行都是问个大概,从不需要她把底儿交透彻。

但话到嘴边,她临时改了口。

“我不想骗你。”姜莞曼声道,“在戏楼见你的前一天,我做了场很古怪的梦,梦见韩沛昭在汝平行宫厮混胡来,于假山后与一容色上乘的婢女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她垂首下去,声音发闷:“后来清沅表姐嫁入国公府,他新鲜了几个月,便开始在外面寻花问柳,夜不归家,让表姐成了盛京女眷中的笑话,国公夫人还要去责问表姐,缘何拴不住夫郎的心,令成国公府如此为人耻笑。”

怪力乱神,何况是如此荒诞的梦境。

倘或旁人与赵行说这番话,早被他赶下车去。

偏偏是姜莞……

小姑娘说到情真意切处,似是忆起梦中场景,尽管垂首,赵行也能看见她眼圈微红。

而姜莞所难过的,是她别无他法。

她不能与赵行直言内中情由,明明不愿骗他糊弄他,却不得不假借此等荒谬之事说与他知道。

赵行神色越发温和。

十四岁的小娘子,为梦境所困,本就是情理中事。

珠珠心思又最干净,倒确实说得过去。

所以昨夜她未曾睡好,今天又把这话说给他听。

赵行恍然大悟:“你昨夜里又梦见了,所以一夜难眠,为此事而忧心不已,是吗?”

姜莞掐着自己手心,一面点头一面说是:“我本犹豫的很,另想了一番说辞打算糊弄过去,但实在不想骗二哥哥。

这事儿是不是很荒谬?听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胡闹一样的玩笑话。

可我实打实的梦见了……我恐此事成心魔,所以打定主意,今次汝平之行,一定要确定这究竟是我胡思乱想的梦,还是上天示警。”

她也算是通透的,没有立时被这样的梦给魇住,连着梦了两场还能稳住心神,已经很不容易。

赵行知道他该把人哄一哄,劝过去,让她别把这个放在心上。

这世间哪里会有什么上天示警。

然则于赵行而言,不过就是盯个梢,又有什么大不了。

万一她真因此事而生出心魔,那才是要了他的命。

故而他不再犹豫,声色清亮道:“那你也不要费心了,到了汝平,我来安排。

届时我命人暗中盯紧他,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告诉你,你那个梦要真是上天示警,抓他一个现行就是了。

不过珠珠,若是此番无事……”

“若此番无事,那就是我体弱,或有邪祟侵体,或病中多思,才引得发梦一场!从汝平回来,我让姑母领我到大相国寺去多烧两柱香,再不胡思乱想!”

“别胡说。”赵行看她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语气又是那样欢快,便觉得什么都值得了,唯独听不得她那句邪祟侵体,“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别挂在嘴上说。”

车内凝重的气氛消散,姜莞眼圈的红也褪去,她笑着调侃:“二哥哥方才一定想劝我,此乃怪力乱神,这会儿又怕我说?”

赵行随她说,并不反驳,好半晌后又哄着她该补上一觉,余下一概不提。

·

巳时已过,晨雾早已散去。

可今天日光不算好,金盘羞怯的藏于厚重云层里,无法融去冬日凛冽与寒霜。

姜莞的马车里炭炉烧的要更旺些,她又是刚醒来,面颊挂着薄粉色,睡眼惺忪的下了车。

赵行的佛青大氅搭在臂弯里,见她下车,提着大氅罩在姜莞身上,一面替她系好,一面与她道:“成国公府的马车到了。”

他声音不高,姜莞却顿时清醒,眼底水雾随之消散。

她蹙拢着眉心往长街口方向看过去,成国公府两辆高辕马车正缓缓而来。

姜莞啧了声:“韩令芙怎么也来了。”

赵行只说不知道:“你还冷不冷?刚睡醒,别吃了风,不然你先进去。”

她才不去。

韩令芙往年是不常跟着到汝平来的,今年八成是因赵行带着,少不了要多看顾众人些,再加上以为她大病初愈或许不来,所以才跟着韩沛昭一块儿过来。

怪不得他们来的这样早。

司马昭之心。

姜莞仰着小脸看赵行:“她八成冲着你来的。”

赵行蹙眉,抬手去按她的头:“别胡说,我不知道她会来。”

她见赵行眉眼间染上不耐,心下了然,于是在韩沛昭领着韩令芙款步过来时候,更往赵行身边靠近了些。

第十二章 保护 风起霜落,行宫外长街上的古槐树入了深秋后就已经枝叶凋零,不过几片倔强的枯叶颤巍巍的悬于枝头,而今北风一吹,晃晃荡荡飘落,在空中打着璇儿往地上砸。

韩令芙跟着韩沛昭走近时候,赵行正好替姜莞摘下落于她发顶的一片枯黄叶子。

她眸色微沉,敛手作礼。

姜莞笑的明艳,在她看来却格外刺眼。

而赵行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未曾落在她身上。

四个人于门口不过寒暄两句,便被奴仆簇拥着入了行宫中去。

错落有致的院落假山,四下里皆是雕梁画栋,飞檐耸然,几处檐下悬着避鸟铃,偶尔发出清脆之音。

韩令芙很规矩,只有韩沛昭看得出她这份规矩中夹杂着些许情难自持。

他二人一母同胞,自己亲妹妹的心意本就没有瞒过外人,何况是他。

于是他叫赵行:“二殿下今年打算在行宫住多久?”

姜莞闻言脚步顿了下,很快恢复如常。

赵行看了韩沛昭一眼:“看你们,若玩得高兴就多住几日,今年来得早,不用急着回京赶除夕。”

韩沛昭温朗笑道:“那不知能否求得二殿下丹青墨宝?”

姜莞这才皱眉:“你自己不会作画吗?”

“二殿下笔墨丹青是一绝,从画到字,我等都是自愧不如的,我的画如何跟二殿下的画相比?”

韩沛昭挑眉的动作隐约带着挑衅。

他这人生来是如此。

因七八岁进学时夫子曾赞他天资聪颖,乃为大才,他便越发养的放荡,性情桀骜。赵奕当年被接回盛京,晋和帝亲选了他做赵奕伴读,头两年他连赵奕都敢打。

不过后来他跟赵奕关系不错,很不错。

姜莞从那挑衅中看出些他在为赵奕打抱不平的意味,心情登时变得不好。

韩令芙却笑着附和韩沛昭道:“前几日祖母说她屋中缺了一幅白雪红梅图,兄长夸下海口,说今年汝平之行,定为祖母讨一幅二殿下亲手所绘的白雪红梅来着。”

她长得不如姜莞,但也是个漂亮小美人儿,声音总是清清浅浅,举手投足尽是温柔做派。

姜莞却只想着人可真是奇怪。

韩令芙七八岁时同她打架,挨过两顿罚后才肯老实。

十一二岁又要比身材。

姜莞不是孱弱纤细那一卦的女孩儿,从小到大谁见了都要说她一句珠圆玉润,但她的肉比较听话,多一分显胖,少一分寡淡。

可彼时韩令芙却实打实是个小胖墩,比姜莞整个胖了两圈都不止,便狠下心来减食锻炼,硬生生把自己练成如今这纤细苗条的模样。

后来变成比性情。姜莞豁达明朗,但绝不是温柔端庄那一派,于是韩令芙就要那个懿德淑婉的典范,时时刻刻都高高端着,恨不得把高门贵女四个字刻在脑门儿上。

幼时是韩令芙不懂纵使都是国公府第,门楣高低也不相同。

姜家自太祖时得世袭爵位,赐丹书铁券,韩家不过于明宗朝得流爵,传承三代后是否降爵全要看朝廷肯不肯恩赏其家,她不懂,便要争。

长大后是因男女情爱之事。十一二岁的小娘子情窦初开,可赵行总对她另眼相待,韩令芙肯定不服气。

至于如今……原来与人争高低,是会变成习惯,刻在骨子里的。

姜莞想来不免摇头。

韩令芙眼尖,笑容淡了些:“我说错了什么吗?摇头做什么?”

赵行待要开口,姜莞已经撇嘴笑道:“没有呀,只是可惜了。”

韩令芙最听不得她这把嗓音,永远那么娇滴滴,赵行却最吃她这套!

姜莞见她眼底隐忍克制的薄怒,更往赵行身后躲:“好姐姐,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来的路上我坐在二哥哥马车里打了个盹儿,路途颠簸,我差点儿栽了,二哥哥慌乱中稳住我,伤了右肩,没法再为你作画,所以我才说可惜。”

她跟着啊了声,眼中促狭闪过,“可惜了韩姐姐和你兄长的一番孝心。不过等回了家去,姐姐去跟老夫人陈情,老夫人也不会真惦记着二哥哥一幅丹青。城中书画铺子那样多,多花些银钱买一幅好的,孝心嘛,本就是在心意,不在这些死物上的。”

姜莞深以为,要哄人高兴舒心,无非投其所好。

而赵行所好,只有她。

那么在他的烂桃花面前表现出小女儿家那点不可说的霸道占有欲,顺势替他挡一挡这些恨不得扑上来的小娘子,赵行应当十分开心。

还能恶心恶心这对儿兄妹。

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果然赵行回头看她,眉眼是染上浅淡笑意的。

姜莞因躲在他身后,他有意挡着的时候,韩沛昭兄妹看不见她那张脸,她便肆无忌惮与赵行做小表情。

眉毛上扬,眼神明亮,全然一副眉飞色舞的神色,昭然把“你看我这么卖力的帮你同她划清界限是不是很棒”写在脸上。

然后他那点原本微淡的笑意就扬开了。

韩令芙咬牙切齿还得装着无事,韩沛昭知她最易被姜莞激怒,忙依着姜莞所言化解道:“阿莞说的有道理,那确实是可惜了。不过二殿下伤的厉害吗?还是传医官好好看一看吧。”

赵行回头对上他们兄妹时神色已平缓,除了疏离客气的温雅外再无其他:“不是什么要紧的伤,这几天缓一缓就好了。”

韩令芙捏着帕子担心道:“最好还是传医官看过才好放心。”

说完了转而对上姜莞,端着姐姐派头尽心尽力的说教:“阿莞你也大了,怎么来的路上还要坐二殿下的车马呢?你平素就是个安静不下来的,马车行路颠簸,你不肯老实坐稳,一则你自己危险,二则恐怕连累身边人,以后可千万别这样了。”

姜莞在心里翻白眼,面上却可怜兮兮应下她这番教导:“这事儿我牢牢记下,往后一定学着改。”

韩令芙脸上才有了些许舒坦,赵行就开了口:“这有什么好改的?你爱怎么样便怎么样,我总能护着你,便是换了大兄他们,也不会叫你伤着半分。”

第十三章 横云 行宫内院落阁楼多过殿宇,除了在第四进的主殿外,别处倒更像是公侯王府中的布局与规格。

姜莞住的绿腰坐落在第三进东南方向,早些年这小院本叫阅金经,后来她们这些人每年到行宫来玩,大家各有定下来的住处,姜莞深以为阅金经三字太过冷硬,并不适合她这样的小娘子,便改做了绿腰二字。

绿腰华贵又精致,最绝妙乃是此处院后有一小池子,要是姜莞不想随着大家一块儿去泡泉,她自己随时能在院中泡。

这小院当年多少小娘子抢着要住,最后被赵行点给了姜莞。

姜莞在车上睡得久,这会儿精神好的不得了,摆了个棋盘自己玩。

长宁从外面进来,拍去一身寒气,把手里的红木食盒放到一旁,取了盒中几样糕点摆在姜莞手边:“姑娘吃些糕,二殿下专门吩咐人做的,您别跟韩二姑娘置气,坏了心情不上算。”

姜莞落子的手一顿,旋即笑了:“我没有跟她置气。”

一旁长安也咦了声:“方才瞧着,姑娘倒像是故意拿话噎人,且来的路上也没见二殿下伤了右肩呀。”

这果然是两个傻丫头。

姜莞拿了块儿糖霜马蹄糕,咬了一口,甜度以及软糯度都是最合她心意的。

一块糕吃完,她搓着指尖抿掉沾上的糖霜,才耐着性子跟她两个解释:“一幅画本不值什么,只是韩家兄妹别有居心,这画说是给他家老夫人求的,谁知道最后落到谁手中?难道我们还要到他家老夫人屋里去搜罗一圈吗?”

长宁恍然大悟:“是韩二姑娘……”

姜莞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要不着画,总会想法子要些别的,二哥哥手伤了,什么也做不了,一劳永逸,省的她费尽心思折腾人,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削尖了脑袋想跟二哥哥扯上些关系。”

长安嘴角一动,刚要说话,被长宁不动声色给按住:“那姑娘这法子好极了,不过奴婢看着,二殿下也不大想给她画,方才姑娘那些话,二殿下听了很高兴呢。”

姜莞眼中水波漾漾,心道赵行当然高兴了,他实在有年头没见过她这样挤兑人的模样,这些年她连个笑脸都很少给他。

“二哥哥这会儿在做什么?”

长宁哦了声:“才安置下来,韩大郎君去找殿下下棋了,二娘子也在,姑娘要去吗?”

姜莞皱眉啧了声。

真是贼心不死,也不怕别人嫌她烦。

她想了想,撂下手上的糕,翻身下来,把鹿皮小靴套好,长安已经很有眼色的取了件蜜合色披风来。

主仆三个沿着主屋垂带踏跺下白玉铺就的一条窄路出了月洞门,姜莞却转往花园方向。

长安叫她:“姑娘不是去找二殿下吗?”

姜莞但笑不语,小手藏在披风下,脚步轻快的仍旧朝着西北方向迈去。

汝平这边的花园不大,但贵在花园东侧有一暖室小花厅,厅中养着各色非时下该有的名花珍品,每日有专人伺弄。

花厅里伺候的老嬷嬷见姜莞来,堆着谄媚笑脸把人往里带。

今年厅中多出一色醉芙蓉,此时正值初开不久,花冠洁白,重瓣将花蕊团团包裹,似绵团白云,高雅无暇。

姜莞眯了眼,视线定格。

老嬷嬷最有眼色,猫着腰往姜莞身边站了站:“这醉芙蓉是今年刚培出来摆在这里的,姑娘若喜欢,一会儿叫人送到姑娘的院子,供姑娘赏玩。”

她看上的却并不是这几盆花。

暖室温度高,湿度也足,姜莞散了散披风系带:“这也是老王师傅培出来的吗?他真是手巧技艺高。”

老嬷嬷却笑着说不是:“是个新来不久的小宫女,说起来也算她命不错,有这样的手艺,培了这花,又刚好被老王师傅撞见,索性提了她到小花厅来伺候,又专伺弄这几盆醉芙蓉。”

姜莞捏了捏手心:“你叫她来见我。”

贵人传召,当奴婢的是一刻都不敢耽搁的。

进门的小宫女一身湖绿颜色,衬得老气横秋的模样,她掖着手,始终低眉顺目,恐失了礼数,冲撞贵人。

姜莞见了来人,右手在胸口处按了两下。

果然是横云。

前世她是在三年后遇见的横云。彼时她来花厅赏花,临走时候撞见几个年资更久的宫女围着横云欺负她。

姜莞本不是好管闲事之人,却最看不过眼以多欺少的事情,随手搭救了横云后,大致了解到,因横云伺弄花草手艺不错,还能独自培出名贵花种,来了小花厅三年时间,总被那些没本事且不学无术的联手欺负。

打从那之后,她就把横云要到了自己身边,带回了沛国公府。

一直到她被锁进铜雀台,长安和长宁早不在她身边,留下的也只有一个横云。

这丫头在郑氏给她灌下毒酒后,疯了一般咬伤了郑氏左臂,被郑氏下令乱棍打死。

她约莫算着时间,估计横云今年应该已经入了行宫侍奉,便想着来试试看能不能遇上她。

姜莞胸口处的手垂落回扶手上,吩咐长安:“你去跟二哥哥说,我看上了小花厅一个宫女,想要到身边服侍,请他帮我做个主。”

长安也没多问,依言往外退,横云却猛然抬头望来,一眼撞进了姜莞含笑的那双杏眼中。

行宫里的宫女分两种。一是内府登记在册,分派到行宫当差的,二则是行宫这边的主管太监每年会买进一批新的,只在行宫这头登记,当差三年无差错,才报给宫里,将来如果表现的好,也有机会被调入内廷当差。

很显然,横云是后者。

就是不知道此时的横云愿不愿意跟她走。

姜莞语气和善,温软着嗓音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还是想留在小花厅里当这份差?”

横云显然没料到是这么个场景,有些怔然,不知如何回话。

老嬷嬷看的来气,又不敢动作太大,只小小的在她腰上戳了一把:“这是沛国公府的姑娘,你的福气来了,还不快谢姑娘的恩?”

第十四章 琉璃美人灯 横云是个容色清秀的小姑娘,她家境算不上很好,眉目间透着早熟,眼下被小花厅内热气烤的面颊泛粉。

姜莞并拿不准眼下的横云是怎么想。

刚得了甜头的小宫女,也许想着来日高升,还能入内廷当差,若再得宫中贵人赏识,于她们而言,才算是升发。

横云看着姜莞,也不理会老嬷嬷的所谓指点,犹犹豫豫道:“奴婢只会做些杂活,伺弄花草,怕……怕在大姑娘那里当不好差。”

老嬷嬷恨不得一巴掌打醒了她。

她们这种上了年纪的,在行宫里熬了半辈子,要是能选,会毫不犹豫跟着姜莞这样的小娘子走人。

这样天大的好事砸在这小蹄子身上,她还犹豫!

姜莞是多少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孩儿,别叫这小蹄子吭吭哧哧再给拒绝了,万一恼了,生起气来,二殿下还不把她们这几个当差都给发落掉!

老嬷嬷便要替横云告罪。

姜莞却在她双膝微曲要跪下的时候拦了人:“你跪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老嬷嬷登时尴尬住。

姜莞也不管她,又去看横云:“要端茶倒水,伺候起居,我屋里有几十个丫头供我驱使,我看上的就是你伺弄花草的好手艺。

你若愿意跟我走,我也不用你做那些杂活,就在我屋里侍花弄草,连长安和长宁都不会差遣你半句。”

赵行来得快,听说她在小花厅看上个宫女,想她从前也没干过这样的事,怕她叫哪个鬼心眼多的蒙骗了,便撂下棋局匆匆赶来。

一进门,正好听见这番话。

姜莞眼角余光瞥见他,跟着就看见了他身后多出的那抹亮丽颜色。

她真觉得韩令芙很烦人。

本来往花园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见到横云,若横云不在,她也有别的话派人去跟赵行说,赵行听说她的事,一定会撂下韩家兄妹来花园寻她。

她并不想过分上赶着要去跟韩令芙打擂台一样,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手段,足够膈应韩令芙又解救赵行出来了。

偏偏韩令芙最是个不上道的,居然还跟过来!

姜莞眸色沉了沉:“二哥哥怎么过来了?”

“看上了这个丫头?”赵行没回答,反而问了句,已经提步往她身旁另一把官帽椅坐过去,上下打量了横云一番。

韩令芙再要跟上,但也只有左右两侧排开的椅子给她坐。

她唇角抿成一条线,还是踱步坐过去,倒没看横云,只是责备姜莞:“身边伺候的人那样多,你真喜欢花花草草,要人在你跟前服侍,也该回了郡王妃,叫她给你寻了好的,知根知底,在身边当差才让人放心,怎么反倒来要行宫当差的宫女呢?”

无不是说她孩子心性,想一出是一出,一点儿也不周全。

赵行点着扶手不说话,好半晌才睨她一眼。

韩令芙猝然心惊,赵行的眼神一如既往是温和的,她却莫名看出些不悦和冷然来。

姜莞索性把自己整个丢进官帽椅,坐没个坐相:“韩姐姐这样喜欢说教,我眼下这个坐相十分不雅,不然你再说教几句我听一听?”

“阿莞,我不是要说教你,也不敢说教你。”韩令芙两道远山眉蹙拢,也不知是不是小花厅的湿度给她熏的,除去眼波之外,竟连黛眉都拢上一层薄薄水雾一般,“只是行宫当差的人,也算内廷的人,好端端的突然说要到身边去服侍,到底还是有些……”

她突然收了声。

姜莞冷笑道:“韩姐姐,你怎么这样看我不顺眼呢?这么点小事也要扯的那样大,我又不是到内府去要宫女到我家当差,你别说得好像我僭越,恃宠而骄,忘了自己的身份一样行不行呀?”

韩令芙收声,是因为赵行的清隽不见了踪影,面色冰冷的吓人。

经姜莞这样几句,他神情更冷,还有几分冽。

“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姜莞也不想跟她打嘴仗,索性软声去跟赵行说:“嬷嬷说她是刚来不久,手艺好才被提到花厅当差,我估摸着是年底了,高总管新买来的小宫女,尚没有报到宫里去,而且这不是请了二哥哥来做主吗?也没有私自强行要了她去。”

小姑娘撇嘴的模样看起来很委屈,赵行点着扶手的指尖顿住,说了声知道:“就算是内府登记在册的,你要真喜欢,要去身边当差也没什么。”

韩令芙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烫起来,活像是被人甩了个巴掌上来。

她死死咬着下唇,眼眶泛红,竟团起氤氲:“二殿下,我真的不是……”

“韩姐姐别哭呀。”姜莞诶了声,作势要起身去哄人。

赵行长臂一伸,按在她手臂上:“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言语间也该谨慎些,你们小姑娘家都好面子,珠珠只是要个奴婢,你这样说她,有些过分了。”

到底谁过分啊?

韩令芙一颗心直坠冰窖。

赵行永远都这么偏心。

明明那样清贵俊雅的君子,却老是会因为姜莞的事情与人冷下脸来,对着她这样的小娘子也会冷言冷语。

凭什么!

所有的好处都是姜莞一个人的。

“二殿下说的是,我记下了。”她说话时站起身来端了一礼,甚至转了脚尖方向朝着姜莞去做礼,“阿莞别生气,是姐姐失言了。”

谁爱理会她的赔礼道歉。

装腔作势的,这会儿心里恨不能上来掐死她,还要笑吟吟说这些。

不就是装柔弱无辜小白花,谁不会一样。

姜莞似吃了一惊,忙把膝头一偏,略想了下,心里再不情愿,也还是站起来把方才一礼还回去:“韩姐姐这就有些太郑重了,我也没有欺负你,你也没有欺负我,咱们就是说几句话,别给我行礼呀。”

她话音落下才又去嗔赵行:“二哥哥别把话说这么重,韩姐姐是水晶心肝儿的琉璃美人灯,你吓着她了。”

赵行扶额,只想平息小姑娘的冲天怨气,却根本不想理会韩令芙,索性不理这茬,以眼神示意她好好坐着,跟着问她:“说了这些话,这丫头你还要不要了?”

第十五章 以退为进 赵行送了姜莞回绿腰,韩令芙总算有了一回眼色,没有再跟上去。

横云是个见事极明白的丫头,原来是从一开始便如此。

在今后未知能否升发和跟着去伺候姜莞这二者之间,她虽有过犹豫,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赵行见小姑娘笑容明艳,就知她心情大好,在绿腰月洞门外揉她一把:“去歇一歇,外面冷,别乱跑了,一会儿人来了有你热闹的。”

姜莞说好,歪头仰脸对上他:“二哥哥跟人说话可真是不留情面,韩姐姐肯定要伤心了。”

可她哪里有半点心疼韩令芙的样子。

赵行无奈,拿她没办法,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可没法子了,她话说的重,我是怕你伤心。”

果然小姑娘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听了这话才肯老实,挥挥手目送他走,才转身进了绿腰不提。

·

约莫不到半个时辰,行宫里的人多起来。

姜莞懒烦见着韩令芙,所以窝在绿腰不出门。

外面小丫头打了厚重的毡帘进来回话:“姑娘,周三……”

“我来便来了,还要通传的?你们家大姑娘可真是越发金贵了。”

小丫头一句话没说完,清亮悦耳的声音先穿透毡帘飘进来,紧跟着一红衣少女踩着轻快的步伐进得屋中。

那少女生的粉腮杏眼,眉宇中又有三分英气,红衣蓝裙,一身花团锦簇的热闹,像极了她这个人。

进门的正是姜莞闺中密友,大理寺卿周家的三姑娘周宛宁。

幼时她与姜莞二人可称得上狐朋狗友这四个字,一起打过架,一起摸过鱼,交情硬得很。

姜莞见她便笑了:“就你没规矩,进人家屋子都不等通禀,横冲直撞的。”

周宛宁背着手摇头晃脑也不上罗汉床,扫见这屋里一张新面孔,咦道:“这就是你跟二殿下讨来的那个小宫女吗?”

姜莞眉心微拢,困惑问道:“你怎么知道横云的?”

说起这个周宛宁小脸一垮,什么明媚颜色都不见了踪影:“我们来的时候去见二殿下,韩令芙也在,郎君们留在屋里说话,我们就出来了。

韩令芙眼眶红红的,就有人问她,她在那儿说什么她言语之间失了分寸,左右你要个小宫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深以为那些话伤害了你,很是过意不去。”

周宛宁是真觉得恶心,扭脸儿啐了两口:“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讨了个行宫当差的宫女,二殿下为了维护你斥责了韩令芙。

方才那几个不知好歹的还在那儿说呢,二殿下素日里那样温文尔雅,竟然为了你这样说韩令芙,实在有些过分。

她又要充好人,一味往自己身上揽责任,说不怪二殿下更不怪你云云。

我实在是听不下去,又懒得同她吵,就辞过来找你了。”

姜莞面色沉沉,原本挂在脸颊的淡粉色也被她周身肃冷融了去。

周宛宁看她生了气,撇撇嘴:“她一向这样,装的无辜可怜,错都是别人的,你也别生气了,今年跟她一起来汝平,算我们倒霉。”

这本来就是韩令芙作怪才闹得事大,根本是她自己嘴欠,还要叫人家都觉得是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凭什么要认倒霉?

况且赵行是不是清隽高雅之姿,岂容得她们置喙议论?

姜莞黑着脸叫长宁:“我妆奁匣子里有一支凤穿芍药的赤金红宝石步摇,你拿着去找韩令芙,当着众人的面给她,说我给她赔罪。”

周宛宁吃了一惊,忙叫住长宁:“东西倒不值什么,你也不缺这一支步摇,可是做什么给她赔礼?她也配!”

“你去。”姜莞冷声又催,“她八成不肯要,你告诉她我说了,东西送不出去,你不要回来见我了,话会说吗?”

长宁起初有些发怔,听到最后一句恍然大悟,漾开笑就说会:“大姑娘伤心的哭晕过去两回,觉着连累了韩二娘子,全是姑娘您的错,您自觉没脸见韩二娘子,只敢让奴婢替您去赔罪!”

姜莞就笑了:“好丫头,真聪明,快去吧。”

长宁依言去取了东西退出去,周宛宁看得目瞪口到,等回过神来,在姜莞肩头轻轻一拍:“真有你的呀!你几时学会了韩令芙那些招数?”

姜莞往身后软枕靠了靠,拨开周宛宁让她离自己远点:“这叫智慧。”

·

姜莞赔罪的事传入赵行耳中,他细听过后只让元福去寻了两册孤本字帖拿给韩沛昭,由韩沛昭转交韩令芙赔礼。

那些小娘子们本就不知内情,不过来得巧,刚好看个热闹而已。

如今见姜莞拿那样好的步摇来赔罪,又看赵行姿态摆的这么低,一时做起墙头草,转过头就说都怪韩令芙小心眼,这种小事也要拿到人前说嘴,逼着姜莞和赵行给她赔礼。

一直到午饭时,众人一同往第三进的主院去吃第一顿饭,韩令芙都没有再出现。

席间小姑娘们见姜莞果然眼尾红红,还微微有些肿,显然是哭成这样的,便凑在她身旁安慰她。

韩沛昭深知她不是个好的,自己妹妹是被她这招以退为进给套住了,眼下却不能发作。

他站起身,举盏叫阿莞:“二娘本无恶意,只是有些小题大做,你开口要个小宫女本不是大事,是她太多虑了。

不过你们小姑娘间偶尔拌嘴,也没有隔夜仇,她不好意思来见你和二殿下,我自罚一杯,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他不等姜莞说话,一抬手饮尽一杯。

赵行眼眯成一条缝看过去。

姜莞闻言只得也站起来,摆在面前的小酒盏却一动没动:“大家原都是一样的人,韩姐姐若是看上了哪个丫头,开口讨要,二哥哥也不会不给。

只是她眼界高,又说要家里买回去知根知底的才肯用,行宫这里采买的丫头们于她而言都是来历不明的。

韩姐姐是好心劝我,的确是我该给她赔不是,东西送了,礼也赔了,此事便揭过去不再提,韩姐姐若说不好意思见我,那便是心里还怨我,过会儿饭后我只能亲去赔罪了。

韩大哥哥别这样敬我酒,我大病初愈不能饮酒,你满饮一盏,叫我如何是好呢?”

第十六章 抓现行 韩沛昭面色不佳,酒杯搁置下去,声也有些清冷:“这是我赔……”

周宛宁就见不得这对儿兄妹这幅嘴脸。

她捏了下姜莞的手,端起姜莞面前那杯酒,站起身来往前一送,抬手仰头,一饮而尽:“她病才好,又从来不爱饮酒,这一杯我替她喝了,你也不要再说什么赔不赔礼的话,像是谁跟你妹妹计较似的。”

周宛宁年岁要小些,连声兄长也不肯称,敬语更是半个也无,最后那句话里满是嫌弃,一点面子也不给韩沛昭留。

可她母亲出身范阳卢氏,姨母又嫁博陵郡公为正妻,便是韩沛昭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赵行见小姑娘算是出了口气,韩沛昭面上也没光,才朗声劝和:“小姑娘家拌个嘴,到此为止吧。”

他添满一盏要跟韩沛昭喝,韩沛昭气血上涌有些上头,饮下一杯后,恍惚之间觉着他好似被人灌了酒,一杯接着一杯,席间也不知吃了多少杯酒,后来便觉得天旋地转,饭没吃完,他就先醉了。

·

韩沛昭兄妹出了丑,姜莞和周宛宁心情都不错,可两个姑娘又都不想跟那群墙头草一起去泡池子,免得要听她们聒噪。

于是饭后叫人守住绿腰小院,就在后院里泡小池。

小池露天,但水是温热能蒸腾起层层白雾热气的,所以即便是这样的时节,泡在里面也不会觉得冷。

姜莞圆润白皙的肩头露在水面上,乌缎般的发丝散落下来,柔极顺极。

周宛宁手里还提着个银制缠枝莲的小酒壶,脸上红扑扑,鼻尖挂着的也不知是汗珠还是池子里的水珠。

她就着酒壶往嘴里倒了口酒,磨磨蹭蹭往姜莞身边挪靠过去,玉臂长揽,拥上姜莞肩膀,玉肌赛雪,娇嫩顺滑。

周宛宁嘿嘿笑着摸了两把,按住了姜莞不让她躲。

姜莞别了下身子:“撒开我,不会摸你自己吗?”

周宛宁越发往她身上靠:“你身上又香又软,说来也真是奇了,咱们两个一道练武,凭什么你练了这些年还是这样软绵绵,娇滴滴的呢?”

她怕不是有些吃醉了。

姜莞黑着脸去夺她手里的酒:“别喝了!你要撒酒疯,我可把你扔出去!”

周宛宁这才老老实实退开些:“不逗你了还不行,真是长大了不识逗,摸两下又不少块儿肉。”

她嘟嘟囔囔,看姜莞虎视眈眈瞪她,她怕姜莞上来挠她痒痒肉,讪笑着打岔:“你说二殿下平日里多雅正清贵的一个人,席上灌起韩沛昭酒可真是一点儿都不手软啊。”

“那是他活该。”姜莞见她肯老实,才卸去一身的力气,又靠回到石壁上去,“明知道我最不爱喝酒,酒量又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逼我酒,就算替他宝贝妹妹打抱不平,也太卑劣了点。

这兄妹俩真不愧是一母同胞,全都养的一个德行。”

她突然没了兴致,且白日里泡池也不宜太久,饭后回来下了水,至今也有小半个时辰。

姜莞作势要起身,长安早早取了宽大的袍子在池边等她。

她刚一出水,长安拱着身子给她裹起来。

周宛宁眼前一片雪白一闪而过,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撇嘴不满:“怎么不泡啦?”

姜莞赤脚上来,踩在青色石头上,因汤池之故,那块石也是暖的:“一会儿泡晕你,栽进去可没人来捞你,还不出来?”

她说着就使坏,抬腿去踢池子里的水,拿脚尖往周宛宁身旁拨。

周宛宁这下也泡不成了,正待要起身,长宁匆匆过来,她眼神好,瞧见长宁面上的慌张,顿时没了动作,又坐回了池子里去。

长安还在给姜莞拧头发,长宁小跑着近前叫姑娘:“姑娘,出事了。”

姜莞心下咯噔一声,隐隐有个猜测,长眉微拢,示意她说。

长宁抿紧了唇角面露难色,小脸儿更是比周宛宁的还要红些:“韩大郎君他……他可能是酒刚醒,还晕晕乎乎的,李六娘子刚好支使身边的云黛去拿什么东西,路过依山外,被韩大郎君给……给……”

她急的一跺脚:“韩大郎君把她给扯了进去,就在院子里差点儿把云黛给糟蹋了!”

果然是这事!

也怪不得前世会被悄无声息的压下去!

现下才饭后不到半个时辰,小娘子们约着去泡池子,郎君们各自去醒酒,外面走动的人本不多。

韩沛昭住的依山,刚好又不是去汤池的必经之路。

长宁口中所说的李六娘子出身武安伯府,不过她母亲是继室,上面有嫡姐,下面又有幺妹,她在家中不算受宠,从小性子就软的要命,根本就是个任人揉搓的面团。

今年汝平之行,她阿姐没来,只有她堂兄带着她和她幺妹一道。

出了这样的事,韩沛昭不知如何说服了她堂兄息事宁人,她当然不敢闹,那个小的今年才不过十二,更是什么都不懂了。

周宛宁早在听闻这样骇人之事时就从水里起了身,这会儿裹着袍子拉上姜莞回屋:“这青天白日的,他未免也太——”

她咬牙切齿,可白日宣淫四个字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于是转了话锋急急问长宁:“眼下呢?眼下怎么样?这事儿谁发现的?云黛人呢?”

姜莞迅速冷静下来。

进了屋暖烘烘,丫头们伺候着她二人换上干净衣裳,她一面问长宁:“你方才说差点儿,那就是云黛无事对吗?”

长宁连连点头:“二殿下知道他醉酒,正好派人到依山去再给他送一碗醒酒汤,就在院子里撞上这个,死命把人给拉开了!

云黛……云黛好像已经寻过一回死,二殿下吩咐了行宫里的嬷嬷去看着她。

这会儿行宫里传遍了,韩大郎君的酒算是彻底醒了,各家小娘子们被郎君派人寻回各自院中,二殿下就在依山处置此事。”

姜莞暗暗松了口气。

无论是谁遇上这样的事,都是一辈子的噩梦。而且姜莞知道,韩沛昭那个混账事后是没有负责的!

云黛不知是死是活,现在仔细想来,她在后来的日子里,的确再也没有在李六娘身边见过那丫头。

赵行说他会安排好,他永远不会叫她失望。

还好,总算是暂时救下个无辜的小姑娘,且抓了韩沛昭一个现行。

第十七章 白日做梦 换好了衣裳,头发却还湿着。

姜莞横了心,叫长安去取个带兜帽的披风来。

周宛宁瞧着不对,抢步上来抓她手腕:“你要干什么?”

“我去一趟依山!”

“你疯了?”周宛宁咬着一口银牙,“这样的事情,哪有小娘子往上凑的!二殿下在处置,你去看什么热闹?不许去!”

姜莞去拨她的手:“我不进去,但我有话跟二哥哥说,你别拦我。”

周宛宁显然是根本就不记得河东裴氏跟成国公府有婚约的事儿,一味拦着她死活不让开。

长安倒是乖顺的取了件带兜帽的藕粉色披风回来,可看两个姑娘僵持着,一时也不知要不要上前去。

姜莞正要把婚约之事告诉周宛宁,屋外廊下传来元福的声音:“姑娘,殿下吩咐奴才来请姑娘到主院去一趟。”

周宛宁眼皮突突的跳起来。

赵行也疯了吗?这种腌臜事,拽上莞莞做什么?

她仍旧拦在姜莞身前,没好气的呲嗒元福:“谁家小娘子去了主院搅和这事儿?二殿下叫上莞莞做什么?不去!”

元福见识过这位的臭脾气,加之她同姜莞关系实在是好,这话便是拿去挤兑他主子,殿下都不会说她半个字,何况他个奴才。

他只越发恭顺:“殿下说依稀记得河东裴氏与成国公府定有婚约,且眼下已经把那些脏乱收拾了干净,韩家的郎君与娘子还有李家的都在,姑娘要是不想去,您有什么话吩咐给奴才,奴才替您去回殿下。”

周宛宁手上的力道才松,怔然问姜莞:“你大表姐跟韩沛昭……定了亲?”

姜莞无奈扶额,扭着手腕总算挣脱出来,叫长安替她穿好披风,大大的兜帽罩在头上,把她的湿发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提步出门,周宛宁像怕她在韩家兄妹手上吃亏,也匆匆让人找了件姜莞的披风,与她穿的一模一样,快步跟了出去。

·

两个小姑娘直到进了主院正堂屋都没把头顶兜帽摘下去。

屋里其他人眼下是没心思理会她二人的怪异打扮,唯独赵行微不可察拢了下眉心问姜莞:“头发是湿的?”

她平日里不爱带兜帽,总是嫌遮着她的脑袋,压抑得很。

姜莞点头说是,怕他不高兴,连声解释道:“饭后跟宁宁去泡池子,元福来传话那会儿我们俩才泡完出来,这不就因为头发半湿,才带着兜帽过来,二哥哥别生气。”

小姑娘泡了池子皮肤眼都泡开了,头发微湿更容易招进寒气,赵行招手让人抬了个小炉子架在她二人身旁,摆手让她们坐。

姜莞这才去睨韩沛昭。

他大约酒后初醒,被这样的事情打懵了,此时脸色不好看。

从前他眠花宿柳,做些下流事,其实习惯了,只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大肆声张给他闹开。

今日没想到被赵行身边的奴才抓了个正着,如今弄得行宫中人尽皆知,想瞒也瞒不住。

韩令芙蔫儿着,深以为此事丢了大人,更白着一张脸不说话。

至于李家那几个——李存愈也未必是个多能立得住的人,否则前世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与人讲和。

李玉棋红着眼眶只知道抽抽搭搭。那个小的年纪实在太小,不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赵行压根儿就没让她过来。

姜莞心里是堵着一口恶气的。

她侧目看赵行,赵行不动声色与她一颔首,她才开口,冷冷质问韩沛昭:“不知道韩大郎君对我大表姐是有什么不满意,要你在初至行宫第一天就做出这等荒唐事来?”

韩沛昭不喜欢她,然而他目下理亏,闻言也只是脸色更寒更黑:“我对裴大姑娘没有任何不满意。”

河东裴氏嫡长女,年少随母入京,只小住三个月,贤婉之名就传遍了盛京高门。

这样的姑娘,最适合娶回家中做正妻。

但管不了他在外风流。

“阿莞,这事儿是个……”

“是个误会是吧?”周宛宁都用不着姜莞开口驳回去,按着姜莞手背先她一步反问韩令芙,“二殿下身边的奴才污蔑你兄长,还是云黛扯谎以死来诬告?这话就不要说了吧?

你是觉得你兄长干出这样没脸的事情,我们还得包容体谅他?这又是你家的道理是吧?”

“不是的,不是……兄长他吃醉了……他……”

“你很不用跟我说这些!”姜莞似是真的动了怒,听韩令芙这番狡辩言辞,在扶手上重重一拍,满目寒霜,“席上多少人吃了酒?原也不是他一人吃醉!怎的旁人没有犯这种事,单就他一人?再者说,事情是自己做的,错了,得认。”

姜莞深吸口气,明知道李玉棋软糯,还是要跟她说:“云黛是你身边的人,你竟也不为她讨个公道吗?”

李玉棋闻言肩头抖的更厉害,原本只是低声啜泣,此刻连声音都高了不少。

姜莞实在头疼。

李存愈见状只能替她开口:“阿莞,凡事有我在。”

倒像个好兄长的样儿,怎么前世就让步妥协了。

姜莞腹议两句,别开眼,懒得再看李玉棋。

她仰着小脸看赵行:“二哥哥,就算是他醉酒之过,他做了就是做了,我大表姐是河东裴氏嫡长女,由不得他这样作践!

此事我是晚辈,做不了什么主,待回京之后必定会回禀舅舅与姑母,请长辈做主,好好同成国公府商议去!”

韩沛昭心下大惊。

这件事情他还是想压下去的,即便现在人尽皆知,可只要赵行肯抬抬手放他一马,回京后众人闭口不提,长辈们不知道,自然不会惹得裴氏恼怒。

可眼下听姜莞话里话外的意思——

他藏于袖中那双手,手指微蜷,声竟有些发颤:“你的意思,是要退婚?”

“不然呢?”姜莞冷呵。

周宛宁在一旁附和:“你有婚约在身,却立身不正,不肯洁身自好——”她略想了想,话锋转了下,“别说莞莞生气,我都恼的很!至于退婚不退婚,那是长辈们决定的事,我们小辈儿插不上嘴。

可此事你想息事宁人,就此按下不提,那是白日做梦!我就第一个不答应!”

第十八章 善后 午后绵绵云团早已化开,薄弱金光自明瓦窗斜入屋中,将众人神情窥探个干净。

周宛宁脸上的愤怒,姜莞眼中的薄愠,还有韩家兄妹的无措。

姜莞拉了周宛宁一把,示意她不必如此,转而去看赵行:“二哥哥,云黛还好吗?”

韩沛昭闻言先冷了脸。

赵行才点了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韩令芙软着嗓子赶在他前面道:“云黛受了惊吓,眼下有人在陪着她,她一切安好的,阿莞,这件事情……”

“一切安好?”

姜莞嗤着反问一句,冷冰冰的扫去一眼,却连第二眼都不愿再看韩令芙。

姑娘家的名节是最要紧的,就算今天韩沛昭没能得手,但此事沸沸扬扬,闹的人尽皆知,云黛清誉受损,往后也很难抬起头做人。

这若是她的婢女,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韩令芙敢有恃无恐这样说话,不过是瞧着李玉棋软弱好欺。

姜莞心头那团火烧的愈发旺,她只问李玉棋:“你难道也是这样想,所以才一言不发,不肯为云黛出头?”

李玉棋瘦弱的肩膀一直在抖,啜泣声音也始终没从众人耳中抽离。

她抬头时候红着一双眼:“我不……可是我又能……”

哽咽着的声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姜莞和周宛宁却都气得不轻。

周宛宁又要横跨上前,大有指着李玉棋鼻子骂的架势。

那头李存愈已经护在自家妹妹身前:“阿莞——”

“我不是要逼她,也不与你说。”姜莞见他又要出头,没耐性的一挥手,心里实在觉得这对儿兄妹也够烦人的。

本来李家也算半个苦主,李存愈他又想护着妹妹,又不真正替妹妹撑腰出头,还不叫别人问。

也是有毛病。

她强压下心中怒意,缓了半晌,才终于能心平气和的叫李玉棋:“三年前永宁侯府百花宴,你弄脏了裙衫去更衣,路过花园时候不知道打哪里窜出来一只白猫,发了狂似的朝你扑过去,要不是云黛手脚快,挡在你身前拦下那只猫,你的脸就完了!”

姜莞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其实还是有些气性带出来的:“她身上留了疤吧?是为你留的吧?李姐姐,我知你自幼是个温软的性子,说话都从不大声半句,可云黛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她是你的贴身女婢,你还是要这幅模样,不肯替她要个公道?”

李存愈黑了脸:“阿莞,你这话过分了。”

赵行剑眉微蹙:“过分?”

李存愈听他语气不善,一咬牙,又退回到李玉棋身边,低头安抚:“六娘别怕。”

韩沛昭是没有资格开口的,只能拿眼神去示意韩令芙。

韩令芙本就听不得姜莞这样挑唆的话,简直就是在煽风点火,察觉到她兄长的示意,底气便足了些:“阿莞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事情发生了,咱们想法子解决才是正经,你却一再煽风点火,怂恿着六娘同我们家闹,这又是什么居心?”

周宛宁冷呵着整个人挡在了姜莞身前:“你说这话亏不亏心啊?难不成还要我们息事宁人,替你哥哥粉饰太平啊?”

她骂完了韩令芙不算完,还想去骂不争气的李玉棋。

却不想李玉棋突然起身,连李存愈都叫她吓了一跳。

姜莞眯着眼按住周宛宁,手上的劲儿也大,死死攥着周宛宁右臂,分明是不让她再开口的意思。

李存愈抿紧唇角刚要叫六娘,韩家兄妹一颗心也倏尔提起来。

那头李玉棋横出来两三步,对着赵行揖礼道:“此事,二殿下能为我们做主吗?”

赵行挑眉:“我既在这里,自然给你们做主。”

李玉棋小脸儿还是红扑扑的,软糯也没从眼底褪去,但她好似是被鼓励到,一咬下唇,温声说道:“云黛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她今日受辱,我亦面上无光。

韩大郎君许是醉酒,许是无心,但不管怎么样,事情你做了,云黛名声有损,你无可挽回。”

韩沛昭登时头疼不已。

他根本没把李家兄妹放在眼里,觉得为难的只有姜莞方才不依不饶那股劲儿,说要退婚。

可眼下李玉棋显然是被姜莞给刺激到了。

他咬牙切齿,双目猩红:“是,此事是我的错,你意欲如何只管说,或是等来日大婚后,我抬云黛入府为……”

“很是不必的。”李玉棋压根儿没让他把纳妾的话说完,柔声打断,“韩大郎君因此事面上无光,你家与裴家的关系也恐怕受到影响。这虽非云黛之过,乃是你咎由自取,可难保韩大郎君将来不把这笔账算在云黛头上。”

她稍侧身,目光再不往韩沛昭身上落:“何况成国公府门第太高,云黛她高攀不起。

韩大郎君真有心弥补,就给云黛一笔钱吧。

她若还想留在盛京,就请大郎君于京中置办铺面,京郊购置田产,尽归云黛名下,保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她若不肯留在京城,大郎君便按商行市价,折了现银给她。

余下的,便就与你韩大郎君再没有任何干系。”

闻言周宛宁回身看姜莞,姜莞眸中也有欣赏溢出。

李玉棋性子虽然软,头脑却清楚的很,也晓得目下怎样的盘算才是对云黛最好的。

她并不是指着李家与韩家撕破脸大闹一场,只是看不下去李玉棋怯生生的要委屈云黛的样子而已。

韩沛昭却长松了口气:“既如此,就依你所言,此事待回京之后,我一定办妥。”

李玉棋再不理会他半个字,稍顿须臾,抬头去与赵行道:“事情闹得大了,行宫里的人都知道,可我想麻烦二殿下,等回京后能不能抹去云黛的名字,否则她是真的不能留在盛京了。”

她知道众口铄金的道理,又怕赵行不肯为了这种事情多费心思,是以话锋再转,人也挪到了姜莞身边去,牵了姜莞一只手,眼巴巴的看她:“行吗?”

姜莞见她总算真心替云黛考虑,也放下心来,拍了拍她的手,叫她安心。

赵行见状,明白姜莞意思,于是应承下来:“我会吩咐下去,不叫他们多嘴,你放心。”

李玉棋心里念着云黛,且此间又没了她李家什么事,便拉了李存愈同赵行告礼,兄妹二人一路退出去寻了云黛不提。

第十九章 有心无力 李家兄妹走了,韩沛昭悬着的那颗心却放不下。

这事儿最棘手的本来也不是李家。

韩令芙显然也清楚,可她又从来在姜莞这里讨不着半点好处,求不上情。

赵行那里……赵行从来都看不到她的。

她唇角抿成一条直线,脸色微白,站在韩沛昭身旁,越发手足无措。

连周宛宁都觉得她那副神色实在刺眼。

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叫人欺负了一样。

韩沛昭定了定心神后才提步上前些,试图靠近姜莞。

姜莞见状挑眉问他:“韩大郎君还想说什么?”

韩沛昭反手摸了下鼻尖:“阿莞,此事是我的错,可是真的再闹大,对大家都不好,你一定要揪着我不放吗?”

他无非是不想丢了与河东裴氏嫡长女的这桩婚事罢了。

姜莞觉得可笑。

成国公府求个门当户对,选中了河东裴氏,昔年也是不遗余力登门求娶,老国公带着国公夫人自盛京一路舟车劳顿往河东,把好话说尽,才磨下这门亲事。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裴清沅及笄礼已过,裴家把她送来盛京小住数月,想叫她先跟韩沛昭再多些走动,婚前有些感情基础,韩沛昭反而闹出这样的丑事。

人是自己求来的,前世韩家从上到下也没见得有多尊重裴清沅。

得到手后,便暗地里磋磨人。

根本就是不要脸的典范。

“此事不是我闹大,而是本来就不小。”姜莞端的是寸步不让的架势,“你也晓得是你做错事,但丢的可未必是我们的脸,说来说去,只是你们韩家丢脸,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她小脸儿微扬,韩沛昭分明能从她水汪汪的杏眼中看到鄙夷与不屑。

韩令芙恨得牙痒,但不敢接话,唯恐火上浇油。

韩沛昭鬓边青筋突突地跳,知晓大抵跟姜莞是说不通了。

他索性转身去看赵行:“二殿下,这不是丢不丢脸那样简单的。阿莞年纪小,好些事情她不懂,但二殿下总应该明白……”

却不料赵行自宝座起身,提步绕下来,更是没让他把话说完:“就算我有心为你遮掩一二,等回了京中,珠珠也会告诉皇婶,会告诉顾大人,所以子同,你跟我说,我也是有心无力。”

他一面说,一面摇着头近了姜莞身旁去,又冲着韩沛昭摇头:“你不如想想如何回明成国公夫妇,又如何平息裴氏怒火。

我会吩咐下去,明日一早启程回京,男子汉大丈夫,你总要敢作敢当才行。”

“二殿下——”

韩令芙颤颤上前,哽咽着声音就要求情。

韩沛昭见赵行那样护在姜莞身边的气势,心知此事绝无可能善了,于是一把按下韩令芙,也不让她再多费唇舌:“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多谢二殿下,我即刻收拾东西,就先带二娘回京了。”

赵行说好,连目送都没有。

等韩家两兄妹离了正堂,赵行才几不可闻低叹一声,先吩咐周宛宁:“你也先回去休息,路上仔细吃风,一会儿我送珠珠回绿腰。”

有他送,周宛宁没什么不放心,况且赵行一向待姜莞格外不同,她更不担心赵行昏了头的替韩沛昭说情,便依了他的吩咐,蹲身一礼辞出去,留下姜莞一人在堂屋中。

姜莞也没打算走,旋身往官帽椅上坐回去,脸色并不大好。

赵行想跟上去,又顿在原地,满目担忧盯着姜莞:“除了这个梦,还有没有别的?”

姜莞愣了下,抬头看他。

头顶的兜帽实在大,遮了她大半视线,她便想摘下来。

赵行眉心一动,终于提步上前,按在她手腕上,不让她摘。

小姑娘才泡了池子,湿着头发急匆匆赶来,八成是没有挽发的。

披头散发仪容不整,虽无外人,小姑娘好似自己也没放在心上,他却不能由着她。

姜莞后知后觉,唇边漾开不易察觉的弧度,转了下手腕,示意他松开。

她跟赵行做了近十年夫妻,倒把这些都淡忘了,真要说起来,的确不该这幅模样给他看。

来的时候晓得戴上兜帽,不能给韩李二人看了去,等屋中只有她和赵行,她却下意识忘记了这些。

“暂时没有,只有这场梦。”她软糯道,“要是梦中警醒再明确些就好了,云黛她……”

赵行松开了手,听她语气,更似可惜,怕她自责,便大包大揽:“怪我没能及时拦下,此番是我安排的还不够周全,与你无关,别怪自己。”

姜莞并非那个意思。

她可惜归可惜,却还不至于自责。

如果没有她,事情依照前世那样发展,云黛今日必定失身于韩沛昭,且下场也要更凄惨。

是赵行会错了她的意。

她便忙摇头:“我没有自责,也怪不着二哥哥。无论他得手与否,他动了这个心思,云黛的名声就已经毁了一半。有时候众口铄金,不一定非要发生过什么才行。”

云黛容色上乘出身却不好,韩沛昭放着与河东裴氏的大好姻缘不顾,青天白日就要拉了云黛行周公之礼,哪怕他今天没能碰到云黛一根手指,那些人将来也会揣测,说不定是云黛借韩沛昭醉酒而趁机勾引,自荐枕席。

姑娘家遇上这样的事,得到的包容和体谅总是更少些。

明明是受害者,事后还要承受莫名其妙的指责和压力。

“这样也好,只要她自己能想通,得一笔银钱,好好过她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

赵行眼底噙着淡淡笑意:“李六娘性子虽说软了点,头脑却清醒,她大概有法子劝下人,晚些时候我再打发人去问问,你放心。”

姜莞撑着扶手站起身,一手按着自己的兜帽,整个仰起头来对上赵行的视线:“二哥哥思虑周全,但我也不同你说谢了,太生分,等我闲下来,打个络子做谢礼送你。”

赵行也没指望她真的送,小丫头的女红金贵得很,回回挂在嘴上说,每次都没见着东西。

他只笑着领她出门:“若是再有这样的梦,记得来告诉我,就算你谢我了。”

第二十章 算计 依山略偏远,今日出事,这地方就更僻静了。

韩令芙跟在韩沛昭身后进了月洞门,心不在焉上了垂带踏跺,脚下没稳住,差点儿被绊倒。

还是韩沛昭眼明手快,回身扶住她,黑着脸把人带进了屋里。

“大兄不再想想办法吗?”

甫一进门,韩令芙死死拽着韩沛昭的手臂不肯松开:“咱们就这样收拾东西回京,禀明爹娘,然后呢?这件事情不能闹大的!”

她还要脸,将来还要在盛京行走。

这是家丑,看似与她无关,实则是成国公府失了体面,她既是国公府嫡女,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身家不够清白,有个这样荒唐胡闹的兄长,来日于婚配之事上……

韩令芙着急的不得了:“大兄你知道我心思的!这事儿一旦宣扬开,我将来就没有指望了!”

韩沛昭闻言长臂一挥,把她整个人挥开:“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惦记着自己能不能嫁二殿下?”

为什么不能惦记?她难道不应该惦记吗?

错不是她犯下的,她也是被连累的!

韩令芙咬牙切齿:“是你行为不检点,做出这荒唐事,你凭什么凶我?”

她不想闹脾气。

现而今都是于事无补。

韩令芙深吸了好几口气,尽可能的稳下心神来:“当着姜莞的面,二殿下肯定是要顺着她的意思来办的,大兄不如再去见一见殿下,看看殿下能不能回心转意。”

她想着又踱上去半步:“难道你真的想跟裴家退婚吗?”

韩沛昭坐在太师椅上,整张脸埋在手心里。

从出事到方才在主院,他整个人都很乱,一直没能理出个思绪来。

现在回想,似乎有些太巧了。

饭后已经过了这么久,好端端的怎么这个时辰送醒酒汤到依山来?

还有云黛。

李玉棋在泡池子,云黛去帮她取东西,依山门前也并不是必经之地。

他平素好色是不假,今日席间被灌了酒,有些上头也没错,但仔细想来,还不至于这般失了分寸,青天白日把人拽到自己院中,连屋子都没进,就要行周公之礼。

韩沛昭腾地站起身来,面色铁青。

韩令芙不明就里,试着靠近他些:“大兄?”

她用的是桂花头油,香甜不浓郁,淡淡的桂花香气入鼻,韩沛昭鼻尖却萦绕过一股清冽梅花香。

他深吸一口,又不见了踪影。

那股香味——

“你跟她们一起去泡池子的时候,可有谁身上用过梅香吗?”

韩令芙秀眉紧锁:“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

“回答我!”

韩沛昭端的严肃又认真,拔高的音调猛地吓了韩令芙一跳。

她愣怔须臾下意识依他所言去回想,好半晌才摇头说没有:“不过平素李玉棋最爱用梅香,周宛宁也常用。”

韩沛昭原就沉如寒潭的那张脸,登时更冷冽。

他拔步要往外走,又在门口驻足停下来。

韩令芙跟上去两步后追着问他:“大兄,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事情吗?”

“我可能,是中了别人圈套了。”

韩沛昭咬着牙,一字一句是从他牙缝里漏出来的:“云黛身染梅花香气而来,她自依山门前路过,我正好出来透口气,香气扑面而来,带得一阵情动,才有后来的事情。还有赵行让人送来的那碗醒酒汤——来得太巧,实在是太巧了!”

这太荒谬了!

韩令芙横两步上去,拦在他身前:“刚才你怎么不说?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么要紧的事情你怎么没想到?你明明……你明明已经认了!”

是,最要命的就在于,他头昏脑涨没能想起这些,当姜莞咄咄逼人,李玉棋软声要他给个交代的时候,他默认了。

是他行事荒唐,见色起意。

现在突然悔口,又无凭证,便会连李家也一并得罪透彻。

韩沛昭思量再三,抬手在韩令芙肩膀上按了一把:“我去见二殿下,你在依山等我回来。”

·

赵行不在主院,底下的奴才们说他到绿腰去寻姜莞了,韩沛昭没法当着姜莞的面跟赵行说这事,更不愿意到姜莞的地方去,便就在主院外等。

而绿腰正堂中,赵行和姜莞一左一右坐在拔步床上,黑漆描金小案上除了两杯热茶外,还躺着一只精致小香包。

香包被人处理过,里面的香已经全都取了出来,只依稀可闻见一缕淡淡梅花香气。

姜莞要上手去拿,被赵行横伸过来的手挡住:“别碰。”

她抿唇:“里面的香,你取出来找人验过了?”

赵行知道她一向不喜韩令芙,从前看在赵奕的面上,对韩沛昭还算客气,如今她同赵奕闹成这样,自然连带着看韩沛昭不顺眼。

再加上先前两场梦境,她先入为主不喜韩沛昭,想要退掉裴家和成国公府这桩婚事的心太坚定了。

今天抓了韩沛昭一个现行,可是一个时辰都不到,他拿着这东西来见她,说一切可能都是他们搞错了,她大抵是不太能接受的。

赵行温声叫她:“珠珠,我若没有查清楚,怎么会拿着这香包来与你说这些?”

那是奴才们在荷塘边上捡起来的。

天寒地冻,没有人会去荷塘赏景。

只有云黛跳了一次塘,所以很显然这香包是她遗落在荷塘那里的。

被救上来之后所有人都手忙脚乱,也无人留意到这只香包。

他本打算物归原主,吩咐人送回去给云黛,是元福说这香料似有些古怪。

赵行是谨慎的人,元福又的确懂香,他便差人传了医官来看,方才知晓这小小香包中居然藏着催情之物。

姜莞指尖微颤,显然不愿意承认:“也许是去救她的时候,旁人遗落的……”

她尾音渐次弱下来,自己都不相信这话。

当一切都太过巧合,若是摒除先入为主的不喜,以公平些的立场来看,韩沛昭是极有可能受了这香包影响,才会那般举止荒唐。

“算了,我都说服不了自己。”姜莞垂眸,显得有些丧气,“那就是错怪了他,倒不是他色迷心窍,风流成性。”

赵行心头动了下,有些无奈:“你还是不想让裴清沅嫁入成国公府。”

第二十一章 占有欲 姜莞有些丧气。

手肘枕在金漆缠枝莲三足凭几上,三番五次的叹出声来。

直到赵行问了这样一句,她才有所反应,也只是好半晌后才点了点头:“韩沛昭这事儿算是事出有因,故而我那两场梦境,虽有示警的意思在,恐怕也少了前因后果。换句话说,梦中表姐婚后过得不好,说不定也是有别的原因的。”

小姑娘垂头丧气,平日里最飞扬的眉宇间也染上浓郁化不开的怅然。

她试图在与自己和解。

不过赵行翻来覆去想了许多次。

珠珠和裴清沅,从前也没见得关系有多好,甚至可以说寡淡。

裴清沅的脾气秉性和珠珠不是一路的,只能说表姊妹间没闹过矛盾,但非要说亲密无间,恐怕裴清沅还比不上周宛宁。

赵行唇角拉平成一条直线,有太多的话想问,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算了。”

“什么?”姜莞自己心里也闷着一口气,晃神之中听见赵行念了句算了,更是怔然,困惑望去。

赵行却没再开口。

姜莞便以为自己听错了,揉了下耳朵:“我同二哥哥实没什么好隐瞒,况且我这些小心思,也历来是瞒不过二哥哥的。”

她将视线落在赵行身上:“此梦示警,表姐婚后过得不好是事实,成国公府上下无人将表姐当回事也是真的,就算有前因,退一万步来讲,哪怕是清沅表姐先做错了事,我也接受不了这个果。”

裴清沅那样的人,养在深闺,好气性,好相与,跟谁都不红个脸。

她曾见过裴清沅端足架势训斥手底下奴才的模样,依旧是琼花之姿的雅然,像极了小姑母,母女两个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姑母命好福气好,遇上小姑父,这一辈子被骄宠着,疼爱着。

裴清沅不行。

韩沛昭不是好的,成国公夫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自家儿子是宝贝金疙瘩,别家的姑娘就可以随意作践。

“我还是想要两家退婚。”

姜莞斩钉截铁,语气坚定之余,裹着些许清冷。

原本那样温软的一把嗓子里,乍然迸裂出寒崖冰泉。

赵行大抵能够理解小姑娘此刻的心情和心态。

可两家退婚,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终究这是裴氏的婚约,得裴家人自己决定退或不退。

人家究竟怎么想,是未知之数。

“珠珠,我能明白,裴家,未必理解你。”他叹气,心中虽了然,也还是觉得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他规劝的隐晦,姜莞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傻子。

目光触及案上那只香包,她定睛瞧了许久,指尖点在鼻尖上,须臾之间有了主意:“二哥哥,帮我把韩沛昭请到绿腰来吧,我想跟他谈一谈。”

赵行蹙眉:“你……”

算了。

他方才也说算了。

她想做什么,横竖有他在。

于是他朝门口方向叫元福,等人猫着腰进门,吩咐了几句,元福一一应下,便又掖着手匆匆退了出去。

姜莞脸上带了点笑意,提着的那口气也松了些:“从小到大,不管我做什么,二哥哥好似都没拦过,反倒纵着,我命真好。”

是他命不好,前世遇上她。

赵行听她无端提起这样的话,又不似玩笑调侃,看她那双水雾氤氲的眼中满是真情实感,摇了摇头:“还想跟我道歉?”

她长臂环着自己,略一收紧:“才没有,我就是觉得过去几年不识好歹,如今得多说些好听话,哄二哥哥高兴。”

她靠在身后软枕上,丢开了手下那只三足凭几:“我没别的本事,就是嘴甜,谁让二哥哥刚好吃我这一套呀。”

他是最吃她这一套。

其实都不用她来哄。

他心甘情愿的,跟她没什么关系。

她选择亲近或是疏离,是她的自由,他从来都没想过要拿真心二字拘着她。

否则当初在父皇为她赐婚之前——他也不会眼看着赵奕与她定下婚约了。

他护着长大的小姑娘,心思若肯放在他身上,他自己顺理成章把她一辈子带在身边。

可她不肯,他不想逼她。

他转着手上水头极好的翡翠扳指,是她八岁那年送的,小小的扳指上刻着如意云纹,细看线条不流畅,歪歪扭扭,反而毁了这样好的翡翠料子,但他戴在身上六年,旁人都知这扳指来历,没人敢挑半句不是。

“那也行,你就一辈子乖嘴蜜舌,拿这套来哄我吧。”

从前放了她一次,她却遍体鳞伤回来,那就没有下一次了。

赵行垂眸,眼皮往下压,把眸中闪过的占有尽数敛去不提。

·

韩沛昭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之前在主院,姜莞的态度实在太坚决了,他深以为和姜莞没有可谈的。

就算他是被算计的那一个,姜莞也只怕不会听那些。

她从前虽也骄,但不纵,落水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刺激,整个人……是和从前不太一样。

他根本不想到绿腰来。

是以同赵行见礼时也氏不情不愿的。

姜莞视若无睹,叫他坐,语气勉强算是客气的。

韩沛昭眉心动了下:“二殿下,我……”

“韩大哥哥。”

姜莞拦了他话头。

赵行第二次听见这声韩大哥哥,低啧了声。

姜莞托腮看他一眼,乖顺改口:“大郎君酒醒之后,对于今天发生的事情,有想起别的细节吗?”

韩沛昭本来听她一声韩大哥哥很是诧异,甚至觉得惊悚。

她不是转了性,就是憋着什么坏,欲扬先抑的捧着他。

直到她突然之间又改了口,他悬着的心反而落回肚子里。

至于后头问的这些话——

韩沛昭长指微蜷,未答反问:“你想说什么?”

赵行自始至终没打算开口,只有姜莞闻言要去碰那只香包的时候,他不动声色挡住姜莞的手,自取了香包掂在手心里,替她解释道:“这是云黛遗失在荷塘边的香包,我让医官验过,里面有催情之物。”

韩沛昭腾地站起身来,面色铁青,恶狠狠地盯着那只香包,几乎一字一顿问道:“那香包中,可有一抹若有似无的梅香?”

赵行把香包搁到了姜莞无论如何也碰不着的地方去,缓缓点头,平声述道:“看样子你全想起来了。”

第二十二章 说得出做得到 闻言姜莞呼吸微滞。

他想起来了,可并未声张,

是因他在浑噩之中默认了自己的荒唐行径,眼下再要反口,李家兄妹再好说话,终究不是没有气性的泥人。

此事对他已经很是不利,如果把武安伯府也牵扯进来,得罪透彻,于他更没半分好处。

姜莞心里就有了数。

“所以方才你浑浑噩噩还不算清醒,也以为自己做了那混账事,加上云黛寻过两次死——”

姜莞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她轻咬下唇,嗓音发硬,继续道:“且在主院正堂我咄咄逼人,李家姐姐又因我提及昔年云黛救她之事而决心维护云黛到底,你应付我和宁宁尚且顾不过来,不想再把李家兄妹扯进来,稀里糊涂的,便就默认了,是这个意思?”

韩沛昭冷笑不语。

他无错,自然底气十足。

哪怕当着赵行的面,他也再没有给姜莞好脸色。

姜莞深吸口气,并不生气:“可有一点,我很好奇。”

韩沛昭本能的不想听她说话。

然而姜莞哪里顺他心意,已然开了口:“如果你持身清正,从来干干净净,缘何发生这种事情的第一时间,会认为是你真的做了,而不是你为人陷害呢?”

这样无端的指责,任凭谁都不会甘愿受着。

姜莞是因前世才知晓,韩沛昭的屁股从来就不干净,是他母亲替他兜着,遮掩着,于成国公府内宅中,连成国公都一并瞒过,更别说外面的人!

赵行不知这些,他见韩沛昭变了脸,声色微沉:“珠珠,注意些。”

韩沛昭初时以为姜莞真握有什么把柄,转念想来她也不过随口一说。

这态度实在太恶劣了!但赵行仅只一句注意些,连更严厉的措辞都未曾有。

他又何必坐在这里受这等气!

韩沛昭站起身,连退数步:“我跟你,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他转身要走,姜莞追着起身,呵道:“且留步!”

韩沛昭眯了眼回头来看她:“姜莞,你是以为仗着郡王府,仗着二殿下,能够为所欲为,只手遮天吗?此事非我之过,我不亏欠你表姐半分,你别给脸不要脸!”

他也是幼承庭训的人,少有这般恶语相加,出口伤人的时候。

今日确实被姜莞给逼急了。

赵行不轻不重的在翘头案上拍了下,他甚至没有起身:“子同,方才的话,我没有听清楚,再说一遍。”

他明明不疾不徐的开口,一向朗润的声音,却在某一个瞬间,似幽冷寒崖顶乍然倾泻而下的冰涧泉水,拍打着碎石岩壁,冲击而来。

有些话是在怒极时脱口而出,韩沛昭无意将事情再次闹大,况且仔细说来他还有求于赵行。

他黑着脸,负手而立。

藏在背后的一双手交叠着,在自己虎口处重重掐了一把。

大丈夫能屈能伸,没什么大不了的。

“二殿下,是我失言。”他说着赔礼道歉的话,却没有要低头的意思,“可她不能欺人太甚,方才她说的那些话,那样的态度,换做任何人,都没办法冷静以待,好声好气站在这里听她骂人!”

这也是事实。

姜莞呵地一声,提了裙摆下来。

赵行左臂微抬,是想要把人拉住的举动,可没来得及,她已经往韩沛昭身边方向踱去。

“你真的不亏欠我表姐什么吗?”姜莞目不转睛,视线死死定格在韩沛昭身上。

她几乎一字一顿的质问:“是我口不择言,还是戳中了你的痛处,韩大郎君,你心里最清楚吧?”

韩沛昭做过的那些事,他当然清楚,可本不该有任何不相干的人知道,这些年除了母亲,就只有赵奕……

然而姜莞她此刻太笃定了。

从神情,到语气,包括她眸中翻涌而起的泼天怒火,兜头打来,几乎把他打懵。

“你究竟想怎么样?”韩沛昭咬牙切齿,他盯着姜莞细弱的脖颈,心下发狠。

若不是有赵行在——

赵行在又有什么了不起?

韩沛昭眼中闪过狠戾:“阿莞,三殿下辜负你,是他的事。我虽是他的伴读,与他私交甚笃,可是他得罪了你,你有怨有气,何必要撒在我的身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难道我不无辜吗?”

有些人,是无药可救的。

姜莞哂笑:“过往种种于我而言如浮云,他是,你亦然。”

她挑眉,满目讥讽:“跟我表姐退婚,我帮你摆平今天的事,这笔交易,做或是不做,现在给我一个答案。”

“你疯了?”韩沛昭的视线却绕过姜莞,径直去打量赵行。

可他端坐着,不动如松,实在瞧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韩沛昭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与裴清沅的婚事,跟你有什么相干?我既无错,没有对不住她,两家议定的亲事,还轮不到你一个晚辈来指手画脚!”

“那就是不答应了。”姜莞双手环在胸前,退了几步,“你敢反口吗?去告诉所有人,是云黛勾引你,事情败露她为了脱身,才会两次寻死,你是无辜的。

还有你做的那些烂事——

韩沛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国公夫人为你兜了多少底,你毁了多少人,自己还记得清吗?

你真以为我在诈你的话,现在转身就走,明日回京,我自有证据。

只是到时候,可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她其实没什么证据。

所知道的也没有具体名姓。

事后成国公夫人一定处理的干干净净,轻易很难让人寻着蛛丝马迹。

她目下不过是诛心之论。

赌韩沛昭不敢。

也赌他其实没有对赵奕全副身心的信任着。

二人僵持良久,韩沛昭一双眼要喷出火来,可到最后,也是他先败下阵来:“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

“莫不如说,你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我表姐。”

姜莞暗暗松了口气,眉目间却仍拢着一团阴云:“退婚,责任在你,是你言而无信。如果你不能把我表姐摘干净,倘或令她遭受非议,我今天所说之事,一样会公之于众,叫你身败名裂,我说得出,做得到。”

第二十三章 证据 韩沛昭咬着牙答应下来,带着满腔恨意离开绿腰。

用赵行的话说,经此一事,将来姜韩两家的关系,再无修好的可能。

不过姜莞并不怕,她父兄也本就不大看得上成国公府。

当年小姑父应下成国公府求亲之事,父亲写过两封信送去河东,把小姑父骂了个狗血淋头。

交易既然做成了,云黛之事姜莞也没打算赖账。

她回身看那只香包,赵行已经拿着东西起身,往她身边踱过来。

姜莞笑着出门,他也跟在她身后一道。

下了垂带踏跺时,她问道:“不是都料理干净了,从刚才起就老不让我碰。”

“再处理妥当,也是不干净的东西,小姑娘家碰这个做什么?”

姜莞撇了撇嘴。

赵行走在她身旁替她挡去大半刺骨寒风,二人一路往李玉棋住的松鸾去,半道上他问姜莞:“云黛若咬死不认,说这不是她遗失在荷塘边上的香包呢?”

姜莞走得慢,闻言拢了拢披风领口:“二哥哥怎么就没想过,这种证据,她为什么会这么不小心丢在荷塘边上?”

赵行稍一眯眼,摇头说不对:“她投塘寻死,应是想把香包沉入塘中,神不知鬼不觉,便就无人发现。只是出了纰漏,她自己经验不足,慌乱之中竟只把香包丢在了荷塘边。

捡到香包的奴才的确说是从靠近荷塘的位置上捡起来的,也不是光明正大丢在路边上等着人去捡的。”

姜莞被他一句经验不足给逗笑了。

谁家正经做女婢的,都不会有这种经验。

云黛从小跟在李玉棋身边,从前也是个规规矩矩做婢女的,如今大抵年纪大了,李玉棋又不帮她操心婚事,她将来未必想跟着李玉棋陪嫁到夫家,做一辈子的女婢或是通房丫头,这才借今年汝平之行,动了歪心思。

谁知道又刚好歪打正着,撞在韩沛昭那儿。

赵行正要再问她,倘或不认,她又待如何,松鸾却已经到了。

月洞门外有李家的丫头守着,见赵行陪着姜莞过来,只当是来探望她家姑娘,再顺便问过云黛情况的,便连拦都没拦,引着人进了门。

松鸾院中有两株红梅,这时节未盛开,只依稀可见含苞的花骨朵。

姜莞想起那道梅香,面上笑意冽了三分。

进门时候还能听见云黛的啼哭声和李玉棋的柔声安抚。

仔细听来,李玉棋虽性子软,但她其实算是个好主子。

起初她虽然下意识想躲,可该出的头,还是给云黛出了,又把云黛的后半辈子都考虑周全,主子姑娘做到这份儿上,凭谁也挑不出她半分不是了。

可惜云黛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丫头入内室去回了话,不多时李玉棋缓步出来。

姜莞见她面上隐有泪痕,大抵方才安抚云黛时她也跟着哭过一场。

她上前来见过礼:“云黛眼下情绪还不太稳定,但好在不再寻死觅活,等明日早起她再好些,我再带她到二殿下面前去磕头叩谢吧。”

赵行说不用:“李姑娘也不必为此事太过伤怀,更不必为她同我道谢。”

姜莞侧目看他,摇了摇头。

赵行会意,就没再点明。

李玉棋晓得赵行这是客气话,该有的礼数她总要做足了。

本来就以为他是陪着姜莞来看云黛的,这会儿同他寒暄过,便去拉姜莞:“我领你进去看她。”

她的手刚搭上姜莞手臂,姜莞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李姐姐,我们过来是另有件事情,想来问问清楚,李姐姐让人去请你二兄过来吧。”

李玉棋秀眉一拧,下意识想问她还有何事。

转念一想,姜莞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赵行尽管骄纵她,也不会纵她无理取闹,既说是有事,大抵是真的。

于是她说好,抽回自己的手,吩咐云杏去请李存愈过来。

兄妹两个的院子本就挨着,李存愈来得很快。

今日事众人心中其实都憋着一口气,他也不例外。

这会儿见赵行端坐主位,姜莞和他妹妹坐在左手边太师椅上,而本该在内室休养的云黛,正哭的梨花带雨,眼神呆滞,掖着手立于堂中,那口气倏尔更提上来。

故而见礼时礼数实在算不上周正,好在赵行从不计较这个。

李存愈往下压一压火气,尽可能平声问赵行:“二殿下所说有事,仍旧是云黛之事吗?此事不是已经查问清楚,怎么又到六娘这里来问呢?”

做兄长的,总是会维护自家妹妹的。

赵行也不恼,只安安静静从袖口里掏出那只香包来,放在身旁紫檀雕双龙戏珠纹案桌上。

李家兄妹对视一眼,皆困惑。

只有云黛,她视线随着赵行的动作而动,在看见那只香包的第一时间,打了个冷颤,脸色骤变。

姜莞笑起来:“看来云黛你还认得这只香包。”

“不……我不认得……”

丫头一开口,分明上下牙齿打颤碰撞在一起,磕磕巴巴起来。

李玉棋心中不解,却知赵行不会开口,他单纯就是陪着姜莞过来撑腰的而已。

于是她温声问姜莞:“阿莞,那是什么东西?”

“是行宫的奴才在荷塘边上捡到送到二哥哥院中的,这香包精致,是姑娘家所用,偏又又一股异乡,元福因懂香,觉着不对,二哥哥便传医官来看过,那里面装的竟是催情之物——”尾音最后,重重砸下来,声儿又厉又沉,姜莞锐利的目光定格在云黛身上,话却是对着李玉棋说,“李姐姐,这东西是谁的,你不妨亲自再问问云黛。”

李家兄妹不是傻子。

她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分明是说香包本属云黛所有!

那里面装着催情香,今日云黛又在依山出了那样的事——

李玉棋瞳孔一震,身上猛地一软,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太师椅的扶手上。

她吃痛,低呼出声。

李存愈快步靠近,稳住她:“阿莞,无凭无据,你怎知此乃云黛之物!六娘脾气软胆子小,你别吓坏了她!”

那点好感,荡然无存。

姜莞冷下脸,站起身,却没打算再去碰那只香包,只淡淡的瞥李存愈:“李姐姐素日用一味冷梅香,盛京小娘子里用梅香者众多,独她那一味是专请人秘调的,与众不同。

你不妨来拿了香包给李姐姐闻一闻,看看这脏东西是不是染上了她的冷梅香气味,再来跟我说这话!”

第二十四章 心慈手软 李玉棋粉白的指尖颤着攀上李存愈衣角,她那张秀美的小脸上血色全无,连一贯嫣红的纯色也淡下去不知多少。

李存愈心头一紧,提着嗓子叫她:“六娘?”

赵行低叹了声:“李姑娘,你还要认一认吗?”

云黛呆若木鸡立于堂中,闻此一言猛然回过神来,双腿一软,曲着膝盖扑通一声跪下去,又拖着膝行至李玉棋身前去。

这根本就是不打自招。

李存愈当下黑透一张脸,哪里容她触碰李玉棋衣袖半分,横身挡在李玉棋身前:“果然是你这般不知羞耻!”

他咬牙切齿,更是把云黛所有的希望瞬间打散。

“姑娘,姑娘我是一时间鬼迷心窍了,您原谅我这一回吧!”她摸不着李玉棋,双手撑在身边不住的磕头,砰砰作响,求完了李玉棋又去求姜莞,“大姑娘您行行好,您饶了奴婢这一遭吧,求求您,求您了!”

人被逼到绝路,往往疯魔。

赵行怕她一时失了分寸伤人,皱着眉头起身快步至于姜莞身侧,不动声色把人往后带了三五步。

李存愈察觉到身后妹妹在试图拨开他,他抿唇:“六娘,她这是拿你的脸面……”

“我晓得,二兄让我自行处置吧。”李玉棋声音透着哽咽,却也只那一瞬。

李存愈果然不替她大包大揽的做主,依她所言让开来。

李玉棋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前,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云黛,扭脸只看姜莞:“阿莞,她是我的丫头,我如何发落处置,你不会插手吧?”

姜莞说不会,只是想着与韩沛昭说好的事,才又补了两句:“但这事儿没法瞒着大家,否则便叫韩大郎君白白担了污名,李姐姐也要体谅些。”

李玉棋颔首示意她明白,云黛跪在地上已然心如死灰。

她甚至不敢再求,怕惹恼了这屋中哪一位,她下场说不得更惨。

好在……好在是姑娘自己要处置。

姑娘历来心最软的,说不得还有回旋的余地……

云黛跪在原地没敢再往李玉棋身边凑,期期艾艾叫姑娘。

李玉棋深吸口气,低头看她:“咱们主仆的情分,到此为止了。”

云黛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姑娘,奴婢……”

“你不用说你鬼迷心窍知错了,拿着我的脸面,武安伯府的体面,成全你的后半生,这不是鬼迷心窍,是心术不正。”李玉棋一句话把她噎了回去,“我不带你回京,免得母亲活活打死你。

你伺候我一场,我给你留下五两银子,以后天高海阔,你自闯荡去吧。

至于你的身契和籍契,我会让人到官府去了你的奴籍,往后你自由自在,咱们互不相干了。”

“姑娘——姑娘!”云黛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可她除了连声叫姑娘,竟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而李玉棋今天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么好说话。

她于内室,身上是藕荷色琵琶袖的对襟襦,小手一甩,琵琶袖口随之摆动。

一向和善的人此刻面无表情:“你无非想说,今日做此等荒唐事,险些连累了韩大郎君,我此刻赶你走,来日成国公府若要与你秋后算账,你该怎么活。”

云黛听了这话以为她肯回心转意,忙不迭的连连点头。

却不想李玉棋只冷冰冰赶人:“自作孽,不可活。二兄,我不想再看见她了。”

·

云黛的事情传的很快,这要得益于赵行手笔。

自松鸾出来不过一刻,他已吩咐底下的奴才们四下传开。

韩沛昭是为人算计,背后真正的恶人是云黛自己,且她也自食恶果,被李玉棋赶出家门去。

事情虽说平息,众人心里到底都不痛快,是以还是定了明早启程回京。

周宛宁得了消息匆匆跑去绿腰,满脸的难以置信,却在姜莞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她颇为丧气:“这回好了,韩令芙又有得卖惨装乖扮可怜了。”

姜莞却摇头点她额间:“她愿意装,咱们不看就行了。”

她撇嘴:“我来的时候见她去主院了,八成又去缠着二殿下。”

姜莞眉心微拢,但也不得不说,韩令芙她真的是锲而不舍。

她本有心叫长宁装几样赵行爱吃的糕送去主院,转念一想倒像是跟韩令芙打擂台,何况赵行自己也不是不能处置,韩令芙八成连主院大门都进不去,何苦来哉,便就作罢。

周宛宁拿肩头撞她:“听说李玉棋只是把云黛赶走,就算完事啦?”

她回神点头:“还给了五两银子,说等回京后会去她奴籍,往后她自闯荡去,再不与武安伯府相干。”

周宛宁果然张口就啐:“便宜这小蹄子!”

谁说不是呢。

李玉棋这性情实在有点离谱了,也未免太过心慈手软。

泥人还有三分气性,她却好似半点也无。

若换做是她,带了云黛回京,关起家门打死算完,再不然绑了人送到成国公夫人面前,任凭人家发落处置。

“那丫头成天跟在她身边当差,这种事一个弄不好,连她都得装进去。”姜莞想起来都觉得恶心,“若是我身边人做这样的手脚,连那恶心人的香包都染上了我惯用香料的气味,哪里有这样好说话的?”

香包若为外人得了去,那香气不用细究都知是李玉棋的,她岂不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周宛宁附和着她说是啊,又想起韩沛昭,诶的一声又问她:“那这不算韩沛昭的错处,他跟你表姐的婚事,还是照旧不提吗?”

“他既不是那等混账羔子,我表姐也快进京了,这桩婚事尚且没有过明路,就先相看着呗。”姜莞也不想节外生枝,敷衍了两句,“要是我表姐不喜欢,她自然会跟我小姑母说,这么大的事,我就不瞎搅和了呀。”

“那你表姐八成要嫁去他家了。”周宛宁脸又垮下去,“我从没听过她说旁人的不是,更没见她真情实感讨厌过谁的。想想我就觉得烦,河东裴氏好好的门第,做什么非要与他家结亲!以后你们做了亲家,再见韩令芙,岂不要看在你表姐的份儿上,对她也给三分好脸色。”

她吭吭哧哧不满意:“真让人不痛快!”

姜莞心说那不会,嘴上没提,在她头顶揉了一把,笑着揭过去没再继续这话题。

第二十五章 世俗里的和尚 第二日回城可热闹了。

时下到了年关,城中各处本来就比往日更繁华热闹,从天蒙蒙亮至坠兔收光,往来行人络绎不绝,街道上就没有个清宁时候。

是以有个什么消息,当然也比平时散播的更快。

姜莞一行是午后回京的,等到了后半晌,行宫之事盛京就传遍了。

武安伯府六姑娘身边的一等贴身女婢在汝平行宫坏了事,丢了好大脸面。

高门大户内宅里的大丫头,原比平头百姓家里的姑娘还金贵,也更该识礼数,可竟使下三滥的手段去勾引成国公府的大郎君。

京城百姓谁不晓得那位韩大郎君的体面。

国公夫人膝下就她一个嫡生的儿子,又是长子,国公爷虽说还没给他请封世子,可谁不知道将来爵位是要落在他身上的?

素日里他又是有真才实学,做了三殿下的伴读。

眼看着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先头几家上门去说过,也都是高门大户,结果都不成。

然后就有人想起来,早几年间成国公夫妇亲往河东去过一趟。

那会儿便有传言说,国公府看中了河东裴氏的嫡长女,要娶回家来做未来国公夫人的,但终究没有过明路,传言说上三五日,众人得了别家谈资,也就把这个抛之脑后不提。

好巧不巧,先前有到外头置办年货或是正巧从河东方向办了事回京的,又说起来裴家月前有一行车队,护送女眷进京。

这下可了不得,众人更说的有鼻子有眼,好似一时之间竟把这婚事撞破了一般。

偏偏武安伯府那女婢这时候生出此等事端,这热闹谁不爱看呢?

姜莞坐在茶楼二楼雅间靠窗的位置上,窗户支开了一半,冷风嗖嗖钻进屋中,她恍若未觉。

周宛宁知道她是在听,也没劝她关窗,只叫人再弄个小火炉进来,把炭烧的再多些。

她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不免替裴清沅担忧:“你表姐还没抵京,京中传成这个样子,等她到了京城,这些人岂不是要拿出来再说嘴一次?我看她那个性子,未必不放在心上的。”

姜莞却摇头,面上也并没见多焦虑:“我还怕他们不说呢。”

当年京中传言她是知道的。

没过明路,但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众口铄金,那不是她们几张嘴能解释清楚地,何况这种事哪有拿到外头专门解释的?

若是明年定下婚期,成了婚,倒也算了。

可又不成,将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那些传言就不大好听。

她本来就没打算悄无声息了结此事。

要断,就得断干净了。

不能让表姐来日受人指摘半分。

周宛宁看她倒成竹在胸那副模样,嘴角抽动,心下隐隐有个猜测,眸中诧异一闪而过,一双小鹿眼紧接着就瞪圆了:“莞莞,这些事情,该不会是你……你找人散播出去的吧?”

姜莞不置可否。

话是她说的,事儿是赵行办的。

周宛宁目瞪口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你在行宫时那样生气,那般维护你表姐,怎么害她呀?”

“这不是害她。”她算着时辰也差不多,就是不知道韩沛昭会用什么法子退这桩婚。

如今满城风雨,好像人人都笃定了这桩婚事,他想私下里处置干净是不可能的了。

“云黛那事儿压不住,二哥哥就算威逼利诱让那些人闭嘴别提,可保不齐谁嘴快就给说出去了。”姜莞捧着缥色敞口茶杯暖手,掀了眼皮看过去,“我根本就没想让表姐嫁韩家,更不想让表姐因韩沛昭而受人指点。她清清白白一个女孩儿,为什么扯到这些乌糟事中来?”

“你把我给说糊涂了……”

周宛宁刚开口,猛地收了声。

她拿指尖去戳姜莞,又往楼下方向指。

姜莞顺势望去,正好看见了成国公府的马车。

周宛宁啧了声:“许夫人不在家里料理她宝贝儿子的破事,这是要去哪儿?”

这个方向……过了这条街往东可抵昌平郡王府,往东南可至顾府,路程都不远,用不了一刻就能到。

姜莞托腮不语,眸色微沉。

她静静等了一刻左右,楼下挑着扁担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得意的把探听来的第一手消息嚷嚷的尽人皆知——成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了昌平郡王府外。

周宛宁彻底愣住了:“她去见郡王妃,难道还真的是去退婚吗?这么神?”

姜莞缓缓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裙摆,在她肩头一拍:“改天请你听戏,我先回去了。”

周宛宁在她身后诶了三五声,其实很想跟着一起去看这个热闹,但毕竟是家事,况且是退婚这样不便外人插手的家事,她只好目送了姜莞出门,自己又吃了两杯茶,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

事情不是在汝平就已经了结了吗?云黛打发了,韩沛昭也洗刷了冤屈。

莞莞不想让裴清沅嫁韩沛昭,这许夫人就真的到昌平郡王府先去见郡王妃,把退婚的事情提上一提了?

好厉害啊。

·

“我实是听不明白,夫人这是何意,不妨把话说的再明白些。”

姜氏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瞧着气势十足,威仪凛然直逼人面门而来。

此事是韩家理亏,许氏在她面前就更抬不起头。

许氏几次三番长叹出声来:“我知道清沅就要到京城了,这本来是两个孩子的好事,可眼下……要不为着闹得满城风雨,国公爷写了书信,叫大郎带着亲去一趟河东,这事儿两家说开,只当没有婚约,也不必大动干戈。

外面那些话,王妃大抵也听说了些……”

“你很不用说这个。”姜氏冷呵着打断许氏的话,她冰冷的眼神斜睨过去,“你意思是说,你儿子在汝平叫个婢女吓破了胆,打算一辈子不近女色,守着成国公府的家业做世俗里的和尚,所以才非要跟我外甥女退婚?”

这话也太难听了!

什么世俗里的和尚。

何况也没说终生不娶!

许氏恨得牙根痒,咬了咬后槽牙,纠正她的话:“大郎如今实在是怕了这些手段,回了家跪在我们面前,说他这两三年内不想考虑婚事。

国公爷请了家法把人也给打了,他就是不松口。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才到王妃这里先来说一说的……”

第二十六章 谁的错 许氏有私心,但她并不觉得这可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亘古不变的道理。

她原是想着此事她家也是受害者,虽然她也生气恼怒,大郎今次着了魔一样,回了家就疯言疯语,说什么两三年内决计不会成婚,没必要耽误裴清沅,别说把国公爷轻的打他,她也气的不轻。

可是能怎么样?她还不是要想法子替他兜着,把这婚先给退了再说。

难不成真的等到明年两家过完明路定下婚期,临到成婚时他再闹一场,真把裴家得罪个彻彻底底吗?

本来是私下能解决的事儿,外面那些人又浑说一通,弄得如今势成骑虎。

顾家是去不得的。

顾怀章护短出了名,根本就不跟人讲道理,他那个夫人也不遑多让。

所以她想到了昌平郡王妃。

郡王府的门楣多尊贵啊,可越是尊贵体面,越是叫规矩拿捏着。

这面子总不能一点都不顾吧?

再心软些,松了口,裴家那里自有姜氏替他们周旋,这是好事!

许氏只是没料到姜氏会似现在这样冷脸,她只得越发放低姿态,拿出求人的态度来:“您说我也多倒霉。裴家的婚事,好不容易求来的,当初裴家大姑娘年纪尚小,两家没过明路,但我跟着国公府去一趟河东,盛京众人不也心知肚明,这些年我们不说,人家就跟我们心照不宣罢了。

本来大姑娘及笄礼过,我就说先去下聘,裴家又说不着急。

您是明白人,膝下也有儿子,我如今都叫大郎给气昏了头,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可您体谅我些,也晓得我心里多难过。”

姜氏听来只想发笑。

他们要退她外甥女的婚,她还得反过来体谅他们。

跑到她跟前来开玩笑呢?

她一言不发,冷眼打量许氏。

从前倒没觉得这位成国公夫人这么豁得出脸面。

许氏见她不为所动,咬了咬牙:“武安伯府那个丫头,缺了大德了,一坑坑三家,活活打死了她我都不解恨!王妃,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大郎眼下魔怔了一般,说什么不肯成婚,他说拖上两三年,哪怕是孩子话,但这事儿他心里有阴影,短时间内好不了,一年半载的,裴家大姑娘也等不起不是?

我是真喜欢那个姑娘,可大郎生来是个没福气的,总不能为了他,耽误了大姑娘的婚事。”

退婚嘛,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些话。

姜氏实在是不想再听了,冰冰的哦了一声:“说了这么多,你们家原是为我外甥女考虑,是为了她好,才要退她的婚,那我得多些国公夫人,等回头她到了京城,我带她去给许夫人磕个头,谢谢你?”

她胸口堵着一口气,无论如何不会给许氏好脸色,但看许氏嘴角一动又要说话,便一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言:“要退婚,我是做不了主的,你得去跟我妹妹妹夫说。不过你什么意思我明白,想叫我从中斡旋,免得伤了两家和气,看来成国公也不想伤筋动骨。”

这话才说到点子上。

许氏忙不迭点头:“正是王妃这话了。”

她也顾不得姜氏那些阴阳怪气的嘲讽,只当没听见,双手做捧心状,哎哟哟直道:“我就说您是能明白我,也肯体谅的。这事儿大郎虽也是受了那小蹄子祸害,可真退了婚,为了堵盛京与河东悠悠之口,终归是我们家大郎的错失。这……这……”

她支吾半晌,姜氏索性把话接过来:“背信弃义的是成国公府,毁人姻缘的也是你们成国公府。

许夫人今天既然来开了这个口,我心里有数了。

你家既不愿再把这桩婚事放在心上,我外甥女也不是寻不着好人家的郎君,非嫁你家大郎不可。

你放心,就算我妹妹妹夫不晓得盛京诸事,一时不同意,我也一定从中斡旋,劝他们夫妇退婚,绝不叫清沅入你成国公府门楣!”

许氏闻言脸色骤变:“王妃……”

“可有一样。”姜氏掀了眼皮乜她,“你们家打算怎么补偿我外甥女?”

“这……王妃这又是何意?”许氏确实是叫姜氏这话问愣了,脱口而出反问回去。

正这时候,姜莞从外头回来,径直提着裙摆进了堂中来。

她今儿身上是条间色裙,茜红间着凝胭色,红的张扬耀眼。

许氏一看她来就先皱了眉。

长辈们谈正事,她一个小姑娘家总要请个安就出去的。

否则她今天丢脸真是丢大了。

连晚辈也看她笑话!

她哪里知道今日事本就是姜莞一手策划,哪里肯走。

姜莞那里同姜氏请了安,也转头与许氏见了礼,非但不走,反而往姜氏身边踱步过去。

姜氏心气儿不顺,但她得自持身份,不能骂到许氏脸上去,转念一想,顺势揽上小姑娘手臂,真就把人留下来了。

许氏彻底无语了:“王妃,咱们的事情还没说完,阿莞在这儿……不大方便吧?”

姜氏只冷笑,姜莞咦了声,歪头看她:“姑母许我留下来,我以为是我可以听的事情,原来竟不是吗?”

她撇了撇嘴,作势要起身:“是我失规矩了,国公夫人别见怪。姑母,您和国公夫人谈事情,我过会儿再来……”

“走什么?自己家里,倒要你避着她不许听了?”姜氏按住了人,没叫她动,“许夫人来是同我说要跟你清沅表姐退婚的事,你没什么不能听的,坐着吧,也长长见识。”

反正她早晚要知道。

小姑娘迟早得长大,有时候想想,她们做长辈的,也不能真把人放在温室里护一辈子。

将来经历不得风霜可怎么好?

也该叫她听一听看一看,这世上还有这等不要脸的人家,免得以后遇上了,束手无策,给人拿捏揉搓去。

许氏脸色也不好看起来:“王妃,此事若真要论,也实不是我家过错,您若实在气不过,我还是明日一早备下厚礼,和国公爷一道登门,再谈此事吧。”

她见状不对就要跑,姜莞哪里给她这样的机会。

她靠在姜氏身边,不阴不阳,好似真的不懂一般,软软道:“韩家当年登门求娶,我小姑父与小姑母见国公夫妇心诚才点头,如今我表姐就要进京了,你们家说要退婚,怎么反倒不是你家的错呢?我年纪小不知事儿,夫人,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第二十七章 赔钱 变天了。

早上升了旭阳,金芒划破天际厚重的云层,在连日阴绵后终于成功笼罩盛京大地,映的每个人心里暖洋洋。

这寒冬时节,竟果真生出融融暖意。

此时屋内光线黯淡下来,是因外头变了天。

调皮的乌云不知何时聚拢在一处,把努力带了温暖的太阳重新挡了个严丝合缝。

天边还有滚雷声响,猛然轰隆隆而至,似天上神仙发了怒,也不知何时就要砸下一场瓢泼大雨的架势。

许氏鬓边盗出冷汗来。

本来她说了那番话该拔腿就走,明日拉上国公爷一道登门,姜氏不给她留脸面,那昌平郡王再怎么顺着姜氏几十年,总不能在大事儿上也不顾国公府体面吧?

她既与姜氏谈不拢,才不想在这儿干受气。

结果叫姜莞一番看似懵懂,实则字字诛心的话给绊住脚。

错过了跑路的最好时机,再想要走,便太刻意了。

但掉在地上的脸面,许氏照样的想方设法捡回来。

她索性端坐回去,先前脸上细不可查的讨好与谄媚已然不见踪影,换做一副寡淡神色:“阿莞,出事的时候你不是也在行宫里吗?我细问过大郎——

起先不知道是李家的丫头作妖捣鬼,你们误以为是大郎混账,你气的不轻,扬言要与我家退婚。

后来二殿下明察秋毫,揪出那鬼丫头,你不是也同大郎道过歉的吗?怎么如今又来问这样的话?

你都晓得与大郎赔礼,便是知道此事和大郎无关,错更不在他,那你说,这里有什么误会,我家又哪里有什么错失之处?”

姜氏心想,若不是昌平郡王妃这个身份拘着,她真是一杯热茶泼到许氏脸上去都觉得不够。

姜莞更是无语。

她本来说许氏不要脸,现在听听这番话,许氏她完全是不要脸的祖师爷!

韩家兄妹,还真是与她一脉相承。

堂堂国公府,也是百年门楣,竟就这样毁在她的手上。

想想前世许氏作践裴清沅的那些话,不把裴清沅当回事儿的言行举止,这样的虎狼窝,真是谁掉进去谁倒了八辈子血霉!

“国公夫人说错了吧?”

姜莞搓着自己指尖,像是认认真真思考了一遍许氏的话,之后郑重得出的结论:“这是两码事啊,我虽然年纪小,但夫人也别这样糊弄我。咱们有理说理,没理别乱扯一通,混淆视听呀。

我赔礼是因为不知真相时错怪了韩大郎君,他既是无辜的,我赔礼道歉是我的教养。

但现下夫人是来跟姑母说要与裴家退婚的事,言而无信,毁人姻缘,怎么不是你家的错?

何况我又不懂了——”

“大姑娘你……”

“还不懂什么?姑母与你解惑。”姜氏拉下她的手,不让她折腾自己手指,姑侄两个一唱一和,弄得许氏根本插不上嘴。

姜莞噙着淡淡笑意,非但未及眼底,反而自眼中掠过一抹凉薄淡漠,匆匆闪过后,被她隐藏的极好。

虚心受教的好学生模样,诚心诚意发问道:“退裴家的婚,为什么来跟姑母说?姑母又做不了表姐婚事的主,难道不该去跟小姑父小姑母谈吗?”

姜氏看着她,笑而不语。

然后姜莞拖长了音调啊了一声,脸上写满恍然大悟四个字:“国公夫人是怕不好开口,惹恼裴氏,到姑母这里先说,找帮手的吧?”

她又懊恼困惑:“可我看夫人她这样理直气壮,又实在不像是有求于人的态度呀……”

许氏气的脸色发白,偏偏眼前发黑,她几乎看不清这姑侄两个的脸,若不是靠着意念强撑,此刻只怕栽倒在地。

她看明白了。

姜氏是故意留下姜莞的,姜莞进门前也已经知道她要退婚的事情。

在这儿你来我往演戏羞辱她呢!

许氏腾地站起身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大姑娘说得对,退婚之事该跟裴家说,今日是我冒失唐突,打扰王妃,这便告辞了!”

“且慢。”姜氏冷声叫住人,“我说了,就算我做不了主,也一定想方设法不会再让清沅入你成国公府门楣。许夫人,咱们好像还有事情没说完吧?”

她走都不行了吗?

许氏身形僵硬,回头看她,一双眼几要喷出火来:“即或是要补偿裴大姑娘什么,也是与裴家人商量的,我跟王妃,应当没什么没说完的事!”

这会儿倒是怪硬气的。

姜莞扯了扯姜氏袖口:“姑母别生气,许夫人也坐下喝口茶消消火气吧,闹得这样僵,传出去只是给外面人看笑话而已呀。”

她一双杏眼滴溜溜转着,眼神澄明,无辜极了:“我想国公府这样的体面人家也不至于无缘无故要退婚,非要上赶着得罪人,清沅表姐早些年在盛京便已是贤名在外,来日又不愁嫁。

既然韩家想悔婚,依我说,不如退了算了。私下里补偿表姐大几千两银钱,打两套好的头面首饰,只当是哄着表姐高兴,也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不也就过去了嘛?

总好过几家撕破脸,越发成了老百姓口中谈资,经年累月过不去这个坎儿,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好尴尬的姑母。”

她一面说,一面摇姜氏手臂:“我要说错了,您只管骂我,当我孩子话胡说。”

而后露出渐渐虎牙冲着许氏笑:“您也是,您也只管骂我。”

谁敢骂她啊?

许氏细品姜莞的话,她活了半辈子的人,立时觉出不对来。

死丫头看似从中调停,好似帮了她一手,实则不过顺水推舟,还能狠狠他家一笔!

张口几千两银子,全套的头面首饰——一个小娘子开了口的东西,她要真的补偿,也只能比这个数更多,否则岂不是连个孩子都不如,过于不通人情世故了吗?!

姜氏脸上依旧覆着一层薄冰,但舍不得骂姜莞,又仿佛真被她说的心软下来,看了眼许氏:“她虽是孩子话,但目下看来,却再正经没有,横竖你家铁了心要悔婚,我也不愿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国公夫人表个态,给个数,咱们私下说好了,对外依旧体体面面,端看你是个什么态度了。”

第二十八章 神仙妃子 退婚的事敲定也很快。

姜氏手上养了十来只信鸽,她性子急,最不爱等,平日里有个什么书信往来,最不耐烦等上十天半个月的,所以就养了那些信鸽,做飞鸽传书之用。

往河东,往幽州。

姜莞并不知她于信中如何写,但河东回信很快,只一句话——凭你做主。

也不知小姑父和小姑母在河东得气成什么样子。

于是只五日光景,盛京无人不知,那成国公府的确早在三年前就与河东裴氏定下婚约,如今为行宫之事,韩大郎君心灰意冷,深以为女孩儿皆是蛇蝎,不愿提起成家娶妻这类话,连听都听不得。

韩家无法,不能耽误裴大姑娘,只得将婚事作罢。

又觉着此事是他家之过,拿出三四千两银子买下京郊三百多亩良田,并着河东铺面无数,送给裴大姑娘做私产,给裴家赔礼。

此事才算是体体面面的揭过去。

许氏听到消息时候在家中晕死过去两回,请了大夫来看,说她是急火攻心之症,不要紧,但得静养,不好再受刺激,否则亏损元气,会很棘手。

这些乌糟事情,成国公听来便觉心烦,他这十几年的时间对家宅中事概不过问,一心只想着求佛问道,炼丹得长生。

就连当年与裴家的婚事,本也是许氏撺掇着,非要看上裴清沅的家世门楣,逼着他一块儿去的河东。

结果现在弄成这个德行,他气急,竟索性丢开手不再管,离了京中,遁去了京西道观里。

裴清沅就是在成国公府这样慌乱不堪的光景下,抵京的。

那日是腊月初九,天儿却格外的好。

十一月里落下初雪,一日赛过一日寒,谁知道自从入了腊月,天气反复,竟然回暖不少,很是古怪。

一早出入西城门的百姓便三步一回头的往路旁看。

沛国公府的马车外,昌平郡王府的小郡王赵然高头大马,显然在等着什么人。

众人又心下了然。

除了裴家那位大姑娘,谁还有这么大的脸面呢?

赵然带着姜莞等了大约有不到半个时辰,裴家的马车缓缓而来,映入眼帘。

姜莞撩着软帘探出半个头,看得真切,面上欢喜,就要下车。

赵然早已下马,见她从车里钻出来,站在马凳旁把左臂递给她搭扶。

“表姐!”

垂着墨绿流苏穗的侧帘被拉开一个角,露出一张粉白艳绝的脸来。

明眸善睐,唇红齿白,与姜莞的精致不同,裴清沅那张脸有着摄人心魄的能力,更偏妖冶。

举凡小娘子生了张妖冶娴都的脸,大多艳丽不庄重,可裴清沅教养又实在太好,气度端容,周身不俗,正好能中和掉那张脸带来的麻烦。

姜莞心想,单凭这张脸,韩沛昭都罪该万死了。

这样明艳不可方物的姑娘,娶到手还敢不知足。

反正她自问绝色,但每每仔细端详裴清沅脸上每一个细节,都还是忍不住动心。

这才是美人啊。

裴清沅眉眼略弯,点到即止,脸上的表情并不会太大:“表哥,阿莞。”

老天爷可能格外偏爱裴清沅。

她这嗓音,乍听来是云卷云舒的阔扬,细品方能察觉其间有暗香盈盈,乱人心弦。

“母亲在家中等,顾家舅母也在,回家吧。”

天光大好,往来行人愈发多,驻足议论者也有,裴清沅才抵京,赵然也不想她听那些闲言碎语,便催了一声。

姜莞索性上了裴清沅的马车,赵然也不说她,重翻身上马,领着两个妹妹回了王府不提。

·

顾怀章的发妻出身会稽魏氏,也是高门显赫之家。

正经说来,她跟裴清沅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撑死不过沾亲带故四个字。

但这些年,几家关系处的亲如一家,早年裴清沅到盛京小住,偶尔也会被姜莞拉着到顾府留宿一晚,是以自然亲厚。

她是出了名的护短,又格外喜欢裴清沅,要不是她两个儿子一个被老太太指腹为婚定了娃娃亲,一个叫内定做驸马人选,当初到河东求亲,怎么也轮不到韩家。

赵然带着两个妹妹进了门,姜氏端坐还未曾动,魏氏到从罗汉床上下了地,就趿拉着绣鞋,三步并作两步至于裴清沅跟前来,长臂一捞,人就进了她怀里。

她搂着孩子不肯撒手,满口心肝儿的叫:“累不累?赶了好久的路,我看你脸上都要挂不住肉了!是不是不好好吃饭来的?

京城里好些小娘子追求什么孱弱之美,一天到晚赛着瘦,你在河东也学那个了吗?

看看珠珠,珠圆玉润有什么不好!快来坐下,叫我好好看看。”

裴清沅大概有四年多没有来京城,乍然见魏氏这样,才想起她从前的热情与怜爱,低眸浅笑,就被拉到了罗汉床边去。

她依着姜莞的辈儿叫舅母,没敢生往外抽胳膊,虚推了下魏氏的手:“我才来,先见了礼才是正经的,您坐,我给您和姑母磕个头。”

姜氏坐在一旁这时才摇头:“又不是你嫡亲外甥女,上赶着贴个什么劲儿?我还没抱抱我的宝贝外甥女呢。”

赵然觉得他待在这儿有些尴尬,偏过头,掩唇咳了声:“母亲,我只在夫子那里告了一个时辰的假,表妹既到了,我先往学里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揖手拜礼下去。

姜氏和魏氏根本就不留他,相当敷衍的应了一声就叫他去了。

小丫头拿了个金丝银线绣百鸟图的蒲团来,裴清沅略提裙摆,规规矩矩拜下去,与两位长辈叩首磕过头,才叫小丫头扶着站起身来。

她一起身,魏氏就伸手出去:“过来坐,快来。”

姜氏没好气的瞪她,却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裴清沅依言坐过去,才开始回她前头的话:“我一切都好,赶路也没觉着十分累,好多年没来京城给您和姨母请安,我心里欢喜,便不觉得累。

有好好吃饭,也没学别家小娘子那样,就是生来如此,我娘总说我能把珠珠眼气死,便是一顿吃二十碗饭,也是不长肉的身段儿。”

她把魏氏逗得花枝乱颤,姜莞撇着嘴跟了句:“我也不胖呀,我身上的肉不都长得正正好嘛。姑母帮帮我吧,舅母一见清沅表姐心就长歪了,我好可怜,表姐也学舅母的话笑话我,小姑母才不会这样说我呢。”

姜氏见了裴清沅那样的容色,那样的身段,神仙妃子一般,也爱得不行,听小姑娘撒娇卖乖,反而揶揄她:“我帮你什么?你就是比你表姐圆润,这不没说错吗?”

姜莞怔了下,罗汉床上的人却笑作一团,屋内气氛和谐又欢乐,她托腮瞧着,须臾而已,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这样多好,她最爱这样其乐融融的光景了。

第二十九章 跪下谢罪 小姑娘家贪玩爱热闹,反正姜莞是从来在家里闲不住的性子。

裴清沅数年不到盛京来,再端庄持重的人离了亲爹亲娘,有了年纪相仿的姊妹在一旁怂恿,多少也生出些贪玩的心思来。

长辈们不拘着,姜莞拉了裴清沅就出了郡王府,她带来的行李和奴仆,自有姜氏替她打点妥当,根本就用不着她自己操什么心。

一路出府往茶楼,路上裴清沅也听得见那些嘀咕声。

说是小声议论吧,可百姓们见着沛国公府马车,又根本就没打算压低声音,是以字字句句钻入裴清沅耳中。

她面容爬上惘然,眼底掠过晦涩,与姜莞玩笑的心,也收了七七八八。

姜莞是故意的。

她来了,这些躲不掉,早听到晚听到,结果都一个样。

还不如趁着今天刚来,见了姑母与舅母,心情不错,听了这些也好开解。

是以什么都没说,只握紧了裴清沅的手。

·

“退婚的事情我知道,父亲飞鸽传书,要我到了盛京,一切听姑母安排,也劝我不要太把韩家放在心上。”

裴清沅执盏未饮,茶当然是她素日里爱的峨眉白芽。

二楼雅间靠窗的位置,姜莞最喜欢把窗户支开,看着楼下往来不绝为生计而忙碌的百姓,瞧着这人间百态。

也正因如此,楼下的议论纷纷,糅杂在一众叫卖声中,清晰入耳。

裴清沅脸色仍旧没有多好看,语气却很平和:“我才十五,并不急着要成婚嫁人,如今离了河东,到了姑母身边小住,同你一处,也玩闹些时日,松泛松泛,横竖没有人约束拘着我。”

姜莞细细琢磨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变化,慢慢放下心来。

她果然是个豁达女郎,很能想得开。

那些话虽然伤人,裴清沅也的确为此而不开心,但不至于过分放在心上。

“表姐能这么想才最好不过,如今又得了韩家赔给你的那些,好好着人打理着,都是你的私产,往后你财大气粗,自己想做什么不成?”

姜莞把盈盈笑意挂在脸上,托腮看她:“姑母说了,没了成国公府,天下的高门士族数不胜数,来日定为表姐寻门好亲事,找个好郎君。

我那日也见了成国公夫人,实在不成体统,那样的人家,简直虎狼窝,退了婚才更好,免得你将来受苦,难不成成婚之后受了委屈再和离?还不如眼下这般呢。”

裴清沅让她一番话逗笑了:“你小姑娘家家,动辄把成婚呀和离呀挂在嘴边,不像话。”

姜莞才不在意那个。

姊妹两个坐了有小半个时辰,商量着要到首饰铺子去逛一逛,给裴清沅买几件京中如今最时兴的首饰,便携手出了雅间门。

但天底下真就有这般巧合的事。

更有那等死不悔改的人——

“河东裴氏嫡长女又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叫人家退了婚,脸上无光?”

“听闻裴清沅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模样身段便连姜莞也比她不过,韩大郎图个什么?还真叫个下作丫头吓破胆吗?”

“你懂什么,那是根本就没瞧上裴清沅,寻了借口要退婚罢了。若真喜欢,巴不得早早娶回家拱着,哪有这么多说辞。”

“听说国公夫人去商量退婚的事情,姜莞就杵在旁边听,还插嘴,这沛国公府的教养,说来也堪忧的很。”

“一对儿表姐妹,双双退了婚,真是合该她们两个做姊妹,上辈子就积下的缘分吧!”

……

不堪入耳的又何止是出自楼下过往百姓口中。

出得门来,拐过转角,另一雅间中的哄笑调侃,那样漫不经心的指摘,全都落入姜莞与裴清沅二人耳中。

裴清沅一向好脾气,也黑头了一张脸,更不用说姜莞。

那屋里的声音也熟悉。

尤其是说她二人合该做姊妹的那道——上次就是他,大言不惭,说她踹开小郎君的门,好没体统。

姜莞咬紧一口银牙。

这些人背地里说她,她可以轻轻揭过,只把人送去京兆府,叫他们爹丢个脸上京兆府卖情面领人。

可怠慢到裴清沅头上,却不大成。

姜莞发了狠,已然提步至紧闭的雕花门前,正似那日一般无二,一抬脚,踹开了房门。

裴清沅甚至来不及拉住她。

屋中人吃了一惊,待要骂人,转脸看见立于门口的姜莞和裴清沅二人,登时面如死灰。

那蓝衣圆脸的小郎君,是真喜欢蓝色衣裳,换了个款式花样,颜色却还是那个颜色。

礼部尚书家的嫡子,便是这般好教养。

也敢大言不惭说她沛国公府教养堪忧。

姜莞连冷笑都不肯给,眸中掠过肃杀与阴鸷:“王六郎似是不长记性,你阿耶掌管礼部,本该最重礼数,却教得你背后说嘴,论人是非,就凭你也配对我表姐说三道四,扬言沛国公府教养堪忧,真是可笑至极。”

她冰冷的眼神一一扫过屋中三人:“还有你们——上一回往京兆府走一趟,回了家中,看来各位大人皆没当回事,不曾好好约束管教。”

王六郎闻言上下牙齿打了个颤:“你又……又待如何!我们说的也不过是实话,谁叫你们两个小娘子听人墙角?了不起……了不起我们道歉!外面那些百姓也都这般说的,难不成你一一问责去吗?”

裴清沅也是想不到,这人还敢大放厥词。

她也是气得不轻,又心想该护着姜莞些,于是上前,把姜莞拉到身旁来:“寒门百姓无知便罢,诸位小郎君世代官宦人家出身,幼承庭训,皆该识礼重教,难道也无知无畏,什么话都敢说吗?

何为实话?是指河东裴氏女没什么了不起,还是指沛国公府教养堪忧?

我依稀记得,表妹与三殿下退婚是圣心独裁,天子金口,会为我表妹另觅佳婿,诸位言下之意,此乃官家的不是。

我与韩家退婚,国公府直言乃他家之过,这才补偿银钱充作我的私产。

怎么到了你们嘴里,竟是我们姐妹的过错,这是谁家道理?”

她还是讲道理,字字珠玑,一针见血,但终究说的不够厉害,也不是骂人的话。

姜莞看她回护的样子,心中动容,反握上她的手。

三个小郎君面面相觑,一面惊艳于裴清沅那张脸,一面又讶然于她这番话。

姜莞同她比肩而立,姿色竟有些落了下风。

“这……我们原是一时多吃两杯酒,酒后失言,满口胡说,裴大娘子大人大量,还请宽宥则个。”

绿衣那个倒识趣,紧着开口讨饶。

要赔礼很简单。

姜莞没再给裴清沅开口机会,拦在她话头之前沉声道:“宽宥则个不是不行,我表姐大人大量,我却小肚鸡肠,你们跪下与我表姐谢罪,今日事我就揭过不提!”

第三十章 滚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地祖宗父母,却没有跪个小娘子的道理!

王六郎一张俊脸涨的通红,那好言好语软着告饶的绿衣郎君也拉不下面子,登时没了好脾气。

屋中三人,唯有迟迟未曾开口那个,出身比他两个都尊贵些,应该更有体面。

那是宁昌侯徐家的四郎,他母亲出身弘农杨氏,而杨氏又与会稽魏氏有亲,拐着弯的,他多多少少与魏夫人沾亲带故。

眼下沉着面色叫阿莞,显然打算卖一卖情分二字:“此类话我们今后再不会说,修身养性,若再叫你发现一回,自请了……”

“旁人说事不过三,在我这里却不是这样的。”

姜莞是没打算给他什么情面的:“上回我轻纵了你们,你们长记性了吗?你们阿耶到京兆府提人,丢了多大脸面,这不过短短数日,竟就叫你们忘了个一干二净!

你阿娘原与我舅母沾着亲,上一次我舅母发了好大脾气,连你阿娘都狠狠数落了一通,如今你还伙着这些人来编排我们的不是,倒好有脸面与我说这样的话!”

徐四郎脸色更难看,铁青一片,眼底更见阴翳:“逼人下跪,是何道理!咱们平辈论交,你分明是欺人太甚!”

姜莞的火气确实被他这番话给拱了起来。

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她心下咯噔一声,想着不会这么巧吧?

难道次次让赵行给撞个正着?

那这三个确实挺倒霉啊?

结果见屋中几人面色煞白,她回头看,门口赵然与赵行二人并肩而立。

赵然脸色显然比赵行更难看些。

原是这二楼雅间动静闹得大,惊动了楼下一众吃茶的人,那些人看热闹不要命,连这样的热闹也要凑,叽叽喳喳的说起前因后果。

赵行与赵然结伴而来,把过程听了个明明白白。

这会儿周身肃冷,怎么不吓人?

“二殿下……小郡王……”

徐四郎最先回过神来,颤声开口见礼,顺道拉了一手身后两个。

赵然先提步进门的,把两个妹妹护在身后,又低头问姜莞:“想这么出气?”

徐四郎心头一坠:“小郡王,此事——”

“我让你说话了吗?”

赵行见有人出头,索性背着手不开口,只在姜莞身侧站定。

姜莞方才有多气派,眼下就有多委屈,泪眼汪汪,泫然欲泣,好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她像是被气着了,倒抽着气,那抽抽搭搭的样子,仿佛这口气一时不顺,能把她气的背过去。

裴清沅也吃了一惊,忙替她拍着背后顺气。

赵行眼眯成一条线,似乎发现了小姑娘与上回如出一辙的装可怜手段,隐去眸中笑意,提步给她倒了杯水来。

她眼泪真是现成,吧嗒吧嗒往下掉,哪有接茶杯喝水的心思。

赵行也不催她接,白瓷小盏就拿在自己手里:“你缓口气,喝口水再说话。”

徐四郎咬牙切齿,总算看懂了!

上次她也是这样——凛着脸,厉声要拿他们到京兆府,结果二殿下一露面,她脚下生了风,牵着二殿下袖口可怜巴巴说受了欺负!

今天又来!

“此事我们固然有错,可是阿……”

阿莞没能脱口而出,赵行眼风扫来,他后背一凉,相当识时务的改了口:“姜大姑娘,你这幅模样,是做给二殿下和小郡王看的吗?何曾是我们欺负了你!你方才那样厉害,要我们跪下与裴大姑娘谢罪,如今眼泪倒现成的很!你也太会装了,怎不到云祥戏班去登台!”

人在盛怒之下,口不择言。

其实最后那几句不该说,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好。

但太可恨了!

姜莞已经就着赵行的手喝了口水,方才那股劲儿也消下不少:“那他们不来……不来的时候,我得替我表姐撑着,不能……嗝——”

赵行都不知道该说她演技好,还是真把自己气着了。

倒抽着气还要骂人,结果打了个嗝。

小姑娘脸上很快挂了一层薄薄红晕,他冲着赵然摇了摇头。

赵然会意,才不叫她再说话:“跪下谢罪,此事作罢,或是我亲提了你们回郡王府,等你们阿耶上门赔罪,自己选。”

楼下还有那么多围观的人,此事如何使得?

但赵然出了面,赵行又是个不肯与他们讲道理的。

谁知道那绿衣郎君见状不对,竟是个最没骨气,也最滑头的。

他自那徐王二人身后快步闪身出来,冲着裴清沅站立方向,居然真的双膝并拢,腿窝一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口中说的全是认错赔礼的话,直说今后再不敢了。

赵然挑眉看徐王。

他二人咬牙切齿,可叫同伴拖了后腿,再僵持下去,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好处。

磨磨蹭蹭挪出来,扭扭捏捏,也跪了下去。

裴清沅没让人这样跪过,浑身不自在,强撑着那股不舒服没动,不想拆姜莞的台。

姜莞眼中掠过狠辣,一闪而过后,去牵赵然袖口:“表哥,就这样吧,只要他们长了记性,不要再背地里编排我们,我……我也不是非要揪住不放的……”

赵然说好,拍了拍她手背,冷冰冰冲地上跪的整整齐齐的三人冷然道:“滚。”

·

“听你的意思,他们三个也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

赵然让人散了楼下围观的人,关起门来,让两个妹妹坐下说话。

裴清沅闻言也扭头去看姜莞。

岂料她还未曾言语,赵行浅笑道:“上回也这样,牵着我袖口说他们欺负她,我把他们送去的京兆府。京兆府尹会来事儿,因是我手底下人送去的,他们阿耶到京兆府提人时很费了一番周折。”

赵然有些头疼。

所以徐四方才说她是装着可怜在演戏,也是真的。

这丫头……

他既应她一声表哥,自是要说教的。

姜莞知道逃不过,也没打算替自己辩解。

反而赵行没让他把那些话说出口,拦了两句:“背地里编排小娘子,这本就不是珠珠的错,我们不在,她要强撑着委屈替自己出气,我们既在她身边,她或真委屈,或装可怜,又怎么了?”

第三十一章 吏部考绩名册 到了嘴边的话,全都被赵行给噎了回去。

就连裴清沅也略略诧异。

怎么如今还是这样的吗?

昔年她随阿娘入京,小住了几个月,所见皆是二殿下对珠珠的百般呵护。

但是数年过去,她们也都长大了,二殿下看起来好像还是……没变啊。

赵然扶额:“你老是这样。”

他语气是无奈至极的:“她固然没错,可总归……算了,不是你下次要拦我,能不能私下里同我说?你总这样,我在妹妹们面前便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了!”

赵行笑而不语。

姜莞得了便宜还要卖个乖:“原来表哥还想震慑住我们,那我要跟姑母告状去,你怎么这么喜欢摆哥哥的款儿呢?”

裴清沅拉了她一把:“你别胡说了。”

赵行能拦着赵然不让管,却不好说裴清沅什么。

是以这胡说不胡说的,就当小姑娘之间的玩笑话,他全当没听见。

姜莞想徐王等三人,有了今次之后,大概要有那么一年半载会比兔子还乖,最好是见了她就跑,心情大好。

旋即想起赵行这诡异的行踪来,于是问他:“二哥哥怎么会跟表哥一起来这里?表哥不是在姑母和舅母面前说要去学里吗?”

“我跟他一起去进学了,夫子家中有急事,提前散了课,他难得在学里见我,非要拉我出来喝茶,才在这里遇上你们。”

姜莞相当不争气的被茶水给呛到了。

赵行拢眉正要去拍她后背,裴清沅已经抢先一步,且动作轻柔。

他只好转而去帮她倒水,好在赵然没再来抢他的活儿:“你如今怎么喝杯茶也能被呛到?”

这怎么能怪她呢?

赵行何许人也。

自从他十五岁,在晋和帝面前一篇策论过了关,就连帝师梁老太傅也对他赞不绝口之后,他就再也不去进学了!

姜莞好半天终于缓过劲儿来,惊恐看他:“你为什么又去进学了?”

提起这个,赵行面上也染了些许无奈:“昨夜大兄临时起意,与我论策,我没论过他,他说我进来课业不精,懈怠了,让我到学里再去听听夫子讲书。明日还约了我一道往西郊的练武场,要试我身手。”

裴清沅闻言也是意外的很。

二殿下都这个年纪了,大殿下怎还管的这么严呢?

文治武功,隔三差五就要抽查呀?

这不管孩子呢吗?

姜莞怔了怔,又怔了怔,嘴角隐隐抽动着,显然在极力隐忍,克制着笑意。

赵行看她忍的辛苦,叹了口气:“想笑就笑,别憋着。”

她才噗嗤一声笑出来:“真不愧是大殿下呀,我有多少年没见二哥哥这样吃瘪了。”

那可真是太多年了。

与他成婚时候他已经开府建牙,是正经八百的王了。

后来大王出事,他顺理成章做了东宫储君,然后御极。

谁能管得了他?谁敢管教他?

被小姑娘这样嘲笑,赵行并不觉得恼,只是大概……有些丢人。

他别开脸不再看她,也不说话。

赵然诶了声:“那明日我去跟夫子告假一日,跟你们一道出城,你帮我跟大兄说说?”

他来的路上,抓着赵行问了一路,为什么突然去了学里。

赵行三缄其口,死活不说。

果然他们这些人里,除了大殿下外,也只有珠珠说话才管用。

赵行还是不说话,就点了点头代表可以。

“那能把我也带上吗?我想出城骑马,好久没骑了。”

赵行这才皱眉说不行:“寒冬腊月的,草都荒了,你去黄土地里跑马,扬起风沙,就只能吃一嘴的沙子,等开春再去。”

姜莞有些丧气。

她对骑马并没有多热衷,只是很想看看赵行与人对阵时是什么样的风姿。

前世他总拉她一道,她对他的所有事情都没太大兴趣,从来不肯去。

赵然隐约看出点什么,帮着打圆场,问姜莞:“你其实只是想看二兄与大兄对阵吧?”

姜莞垂头丧气不说话。

裴清沅扯了扯她袖口:“珠珠,说呀,说动了二殿下,我说不定也能沾你的光,出去走走呢。”

姜莞就是不吭声。

赵行比谁都了解她。

这会儿谁说什么都没用。

小姑娘就是嘴硬,非要找个由头来诓她,借口被他驳回去,就生闷气,话也不肯好好说,得他先软下来哄她。

一个行字刚到了嘴边,姜莞却倏尔抬头,水雾氤氲的一双眼,衬得那张脸似梨花娇软,她柔声:“真不让我看呀?我就是不好意思说,二哥哥怎么这样不解人意,让我去嘛。”

赵然端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水打了大半,洇湿了袖口。

裴清沅忙取了帕子递过去:“表哥,擦一擦。”

那方绢帕染上些许桃花香气。

赵然接过来,犹豫了一瞬,指尖摩挲一二,没舍得用。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闪过——原来她喜欢桃花香气。

然后就还给了她。

裴清沅不明就里,长睫闪了闪,还是接了回来。

那头赵行也吃了一惊。

她怎么转性了?不要人哄,还能主动撒娇?

可他心下是高兴的。

笑意在脸上漾开,是最舒心的一个表情:“去了不许嫌练武场上风沙大,不许跟我抱怨,不然不能去。”

“我才没那么娇气!”她笑靥如花,“那说定了,表姐也去!”

·

西郊练武场专供皇亲贵胄之用。

赵行说黄沙漫天也不过是吓唬人,至多是看不到那山明水秀的好风光而已。

场地大,足够跑马的。

赵禹和赵行皆是一身劲装,只有赵然身上行头却还没换,赵禹便打发他速速去换了再来上场,又命人把姜莞和裴清沅二人送至西侧看台上去,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们跑下场来,免得被误伤到。

姜莞是自幼练武的,十多年时间,从来没有丢下过,但在赵禹眼中,还是只能算花拳绣腿。

她在赵禹看不见的时候,冲着赵行扮了个鬼脸,把人给逗笑了,才跟着奴才们离场。

赵禹一看弟弟笑的那副样子,就知道小姑娘八成没干什么好事。

他翻身上马,掂了掂手中银枪,平声问赵行:“听说你让人在吏部这次考绩名册上多给胡明德添了一笔,又划掉了他小儿子的名字,有什么事儿?”

第三十二章 习武 事情当然有,但不好开口。

上次他派人散播柳明华放印子钱,也没敢告诉大兄。

实在不愿意挨骂。

都这么大的人了,谁想天天被兄长约束管教啊?

之前跟大兄说过几次,甚至在母后面前告了大兄一状,然而并没有效果。

大兄习惯管着他了。

他出生那年,大兄三岁多点,正懵懂的年纪,也还不知道什么是天家兄弟,反而庆幸于自己多了个同胞弟弟,将来能一起掏鸟摸鱼,跟人家打起架来,也有亲兄弟做帮手。

真等到他大一些,大兄已经进学,文治武功,皆为上品。

于是就开始抓他的课业,抓他的规矩与体统。

大兄在外与人打架斗殴,但从来不许他跟人动手。

当年珠珠追着他喊二哥哥,引得她嫡亲二哥生气,非拉着他打了一架后,大兄见他身上带伤,二话不说把姜元瞻捉来痛打一顿,被父皇抽了五个鞭子,说他带坏弟弟。

想起从前许多事,赵行实在心有余悸。

大兄待他好,并不是百姓口中天家无父子,更无兄弟情深那一说,那番话,只适用于大兄与赵奕之间,或者是,他和赵奕之间。

不过大兄管教他也是真的严。

希望他长成皎皎君子,朗润清舒。

他骨子里不是,但要装作是,不想让大兄失望寒心。

故而为了给小姑娘出头而动这些手脚,这点子理由在他这里足够他去杀人,在大兄那儿却站不住脚。

他也不想连累珠珠。

于是赵行顾左右而言他,索性往别的上面扯:“还有王尚书——大兄,听说他宠妾灭妻,还养了七八个外室,嫡子整日招猫逗狗,不务正业。他是礼部尚书,掌礼仪教化事,大兄不打算管一管吗?”

赵禹眯眼打量他:“哪里听来的?”

他耸肩:“坊间传言纷纷,朝臣之间也偶有议论。”

可没有人闹到明面上,更无御史言官参奏。

赵禹嗯了声,声略有些沉:“所以胡明德也是如此?”

“差不多吧,横竖都是蛇鼠一窝不干净。”他敷衍过去,又问王家事,“大兄确然不管?”

赵禹眉宇间平添些凛冽:“叫你去听夫子讲学,看来你只去一日,还是不能受教!往后一月去五次,逢十日我要抽查你的课业!”

赵行眼皮跳了跳,头疼得厉害,却只是扶额应下。

他如何不懂?

王家于盛京立身三代,世代官宦,清流人家,根基复杂,姻亲众多。

且王尚书本人,除了作风问题,以及教子无方外,于朝堂政务上从无差错,甚至可以说是做的相当好。

有些遮羞布,不是一定要揭下来。

他那些破事,未必无人知晓,连父皇恐怕都有所耳闻。

不追究,是因为不想追究,也没有那个必要。

像王尚书那样的人,在任期间不犯错,到了年纪辞官致仕,还能得个恩封,将来养老,挂个二品虚衔是情理中事。

只要他不犯糊涂,别把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往人前推,那么大家相安无事。

赵禹是看他肯受教,火气才往下压了压,意识到方才话说的有些重,缓了缓:“二郎,你年纪也不小了,朝廷六部,真不想去担个职,替父皇,替我分忧吗?”

赵行不假思索拒绝他:“我如今这样自由自在,清闲松散惯了,况且我不去当差,不是也替大兄分担许多吗?”

譬如之前送到他手上的账本。

赵禹拿他没办法:“那你自己看着办吧,可最多也就再纵着你这一年。明年你都十八了,收收心,先担了差事,历练两年,我跟母后商量着,给你选个好姑娘,往后成家立业,才是正经的事。”

赵行垂着眼,眸色复杂,这话却没有再应。

正好赵然换好衣服打马过来,听见最后那几句,眼中闪过狐疑,犹豫着瞟了赵行两眼。

真拿他亲表妹当妹妹看呢?

虽说这十几年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但他怎么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有些怪怪的呢?

赵禹见他抽着眼角一直看赵行,黑着脸一夹马肚子:“既然下场比试,认真些,你老看二郎做什么?你先与我打过!”

赵行方才有些出神,闻言回敬赵然一眼,赵然的疑惑收的不及,落入他眼中。

那头赵禹已经提枪攻来,打了赵然一个猝不及防。

赵行没理他,拉紧缰绳往旁边退开,暂且将“战场”让给他二人,心内细细捉摸了一番赵然方才那个眼神,而后视线飘到了西侧看台上去。

·

姜莞今日穿了件豆蔻底葡萄花鸟纹的褙子,衬着一条柿红裙,温婉清新,发髻上又系了根桃红发带,飘飘然垂下,随风飘动,发带上异色满绣的牡丹花似有了生命一般,美的惊心动魄。

看台与场下距离算不上特别远,能将对阵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到底有些距离,若是再想把人脸上神情看真切,却是不能够了。

她能感受到赵行投来的目光,却不知他因何看来,又在想什么。

回望过去,可须臾他又看向了别去。

姜莞撇撇嘴,赌气似的捉了自己发带尾端,不许它再飘动。

裴清沅看她鼓着腮帮子,也不知好端端的又赌什么气,戳戳她肩膀,试图拿话题哄她放下心中所想:“昨日问你你神神叨叨不肯说,今日来了练武场,我再问问你,好好地,真就只是为了看大殿下与二殿下对阵,跟着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吗?”

这哪里算是荒郊野外啊,不也挺好的。

姜莞挽着她胳膊,头靠在她肩膀上:“我想跟二哥哥学功夫。”

她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裴清沅闻言差点儿没跳起来:“这又是什么古怪想法?我劝你快快打……”

打住没说完,她自己先闭上了嘴。

二殿下对她有求必应,她又自幼练武,那是舅舅许的,说沛国公府军武立家,便是女孩儿,也该勤加练习,不能做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身处太平盛世,要居安思危,倘或有朝一日山河破碎,战火四起,沛国公府哪怕只剩下老弱妇孺,也要能提枪上马,安邦定国。

她想跟着二殿下练武,何必要费这个劲……

倏尔想通什么,裴清沅眸中闪过震惊,心口突突跳起来,死死按着姜莞手腕:“你该不是想要一会儿下场,与大殿下对打,得大殿下首肯,然后去跟二殿下学功夫吧?”

第三十三章 冒失 “你说对了!”

姜莞一双眼笑成了月牙状。

但那不是她最终的目的。

她近来见赵行都靠偶遇,他到了郡王府也不去看看她,姜莞觉得这样下去不太行。

她心里的念头十分明确,从她死而复生那天起。

该阻止的悲剧要阻止,该弥补的人也得去弥补。

她要哄着赵行开开心心的,老见不着面怎么行呢?

还有赵奕前世陷害赵禹和赵行的好多事儿。

不在他身边,她没法知会他,就做不到防患于未然。

私下里缠着赵行固然不是不行……

她才想着,裴清沅已经摇着她手臂叫了她好几声:“听见我说话没?”

姜莞按下她手腕:“听着呢,你说呀。”

裴清沅神情严肃,一本正经掰着她肩膀把她整个转过来,叫姜莞不得不与她面对面。

四目相对,她认真打量,并没有从姜莞脸上看出玩笑二字,于是皱眉:“二殿下对你有求必应,无有不依,你想跟着他习武,或叫他指点你一二,又何须这样麻烦?大殿下方才千叮咛万嘱咐,连看台都不叫我们下,怕误伤了,你还敢下场去跟他对打?”

她一面是担心,一面是震惊:“别去了,再惹了大殿下不高兴。我看大殿下这几年似乎越发严厉,别一会儿惹恼了他,二殿下要护着你,他肯定把火气发在二殿下身上的。”

那不可能。

就算赵禹真的生了气,她也不会让赵行当着她的面挨他的骂。

她看不见的时候是没办法……再说了,赵禹那么疼赵行,也不会真的骂他,最多说教两句就算了。

姜莞拨开裴清沅的手:“那不一样的表姐。”

裴清沅一怔:“什么不一样?”

“我私下里缠着二哥哥指点,难道还能天天进宫去找他?还是叫他每天一早出宫到王府来教我?”

“这……”

“所以你看,得有个说法,光明正大的。有了大殿下首肯,他每天一早出宫到王府来,官家和圣人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姑父和姑母就更不会骂我了,岂不是万全之策?”

裴清沅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她又说得好有道理的样子。

“我还是觉得……”

“你别觉得了。”姜莞笑嘻嘻就把她的话打断了,连同她的思绪,一起被打断。

刚咂摸出一些味儿,思路戛然而止,又想不通哪里不对了。

练武场上赵然已经败下阵来,前后在赵禹手上连十招都没能走过。

姜莞找准时机,起身下看台,就忘练武场上去。

裴清沅怕她真的把赵禹惹毛了要闯祸,犹豫了一瞬,匆匆提了裙摆追上去。

赵行本来都已经自银钩上提了长枪在手了,瞥见不远处的豆蔻色,眉心一凛,敛了攻势,驾马后退。

赵禹因是背对看台方向,不知两个姑娘往场中来,看他一路后退,黑了脸色:“退什么!”

在考校赵行课业这方面上,他从来不会手软,更不会放水。

眼下提枪攻去,势凶且猛。

赵行又要分心在姜莞身上,闪躲不及,若不是赵禹及时收势,他恐怕要跌下马去。

虽不至于受伤,但也要痛一阵子的。

赵禹彻底恼了:“混账东西!”

赵行长这么大,听他说的最重一句,也就是这四个字了。

小时候他做错什么,或课业有疑虑,赵禹都是这样教训他的。

“下场对阵,你在分心什么事?方才险些伤了!”

赵行无奈叹气,小姑娘已经渐次近了,他紧了缰绳,停稳身下黑马,翻身下来,幽幽叹道:“珠珠和裴大姑娘过来了,方才打起来,恐怕误伤她们。”

赵禹神色一凛,回头去看,果然两个姑娘手挽着手……不是,是裴清沅追在姜莞身后,几乎拽着她的手,然后被她一路给拖过来的。

他连马都没有下,等小姑娘在马前站定,张口就想骂人。

赵行太了解他了,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于是在他之前先问姜莞:“不是不让你们下来吗?冒冒失失到场上来,真不怕被伤着?”

姜莞笑不出来。

方才发生的事情她都看见了。

赵行肯定是没受伤的,可是就差一点。

要不是与他对阵的是赵禹,武艺高强,能及时收势,赵行那一退一闪,今儿说不定得见血。

因为她的莽撞。

是她太疏忽了。

只想着赵行每次跟赵禹对阵,总不遗余力,也在他手上走不过三五十招,次次让赵禹骂他不长进。

若是等到二人对阵之后,她再来说要跟着赵行习武,赵禹说不准大手一挥,随便给她找个别的什么人到王府去指点,压根儿没有赵行什么事。

因在赵禹这等直肠子看来,赵行功夫不行,不能教人,会误人子弟。

姜莞打量了赵行许久,赵行看穿她眼中意思,冲她摇头:“我没有受伤,你有什么事,快跟大兄说了,回看台上去。”

不然一会儿真要挨骂了。

姜莞抬头,马背上的赵禹面色铁青。

她并不怕,同他对视着:“大殿下,我能下场跟你打吗?”

“什么?”

赵禹以为自己听错了,赵行面色也是一沉,连赵然都吃了一惊。

裴清沅跟在她身后,听完这句,什么心思都没了。

反正她说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于是她松开手,退了几步,暂且远离姜莞。

赵行难得沉声斥她:“胡闹!对阵岂是儿戏,你那点功夫,在大兄手上走过三招都算大兄让你的,起什么哄!”

姜莞也是难得的没理他,目不转睛看赵禹:“我有事求大殿下,所以想跟你打一场,若我能在大殿下手上走过三招,大殿下便应了我的事,怎么样?”

这小丫头也算赵禹看着长大的,毕竟她还很小的时候,二郎几乎走到哪里都带着她。

她一贯都是娇滴滴的柔弱样,不过在习武这事儿上,却难得坚毅有韧性,她既开了这个口,想随手打发了她是不大可能的。

念及此,赵禹也没急着驳斥她,先前那点儿怒意也消退不少,反而冷静问她:“你有什么事不会找二郎给你办吗?你倒说来我听听。但我可告诉你,我没有二郎那么好的脾气,你敢跟我说些鸡毛蒜皮或不正经的玩笑事,今天这顿罚,你挨定了,谁都别想替你求情!”

第三十四章 你输了 赵行满眼都是不赞成。

姜莞心内犹豫过一瞬,可还是不想放弃:“我想跟着二哥哥学功夫。”

她声音染上些许寡淡,搓搓手,期许的眼神又落在赵禹身上,一看他剑眉蹙拢的模样,心下叹了口气:“从前都是我大兄二兄轮流指点我,每月初一十五阿耶也会亲自考我,但我只身回京,住在姑父那儿,表哥他……他就没有管过我!”

小姑娘又有些委屈,虽然还抬头看着赵禹,但眼角眉梢下垂,脸上的光彩也黯淡好多:“再说了,表哥的身手也不好,他指点我也没什么用处。

大殿下,我并不是跟着来玩的。先前我就想过这事儿,怕你骂我,一直不敢说。

昨日二哥哥说起你们要到练武场来,我想着求你个首肯,横竖是与你对阵一场才叫你点头答应,你总不能张口就骂人吧,所以我壮着胆子跟来了!”

赵禹先前黑着的那张脸,听到这里,反而面色缓和,未几笑出声来。

他笑的爽朗:“你这机灵丫头鬼主意这样多,叫你这么说,我也不能骂你了?”

姜莞指尖顿住,旋即双手背到身后去:“骂我也行,得先答应我,难道让我白挨你一顿骂?”

“你先等会儿……”赵然面色沉沉,“你怎么还嫌弃我?”

姜莞歪头看他:“可你的确没能在大殿下手上走过十招啊,二哥哥能过上三五十招,我嫌弃你有什么不对吗?”

赵然眼角余光瞥见忍笑的裴清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姜莞今天一点也不可爱!

他捏了捏拳,索性拆台:“刀剑无眼,下场对阵,受伤是常有的事。你想练功,我回禀父王,在王府护卫中选了身手好的指点你,不要缠着大兄胡闹。”

赵行不咸不淡瞥他一眼:“我倒连皇叔府中护卫也不如?”

赵然喉咙一紧:“你平日纵着她就算了,她要下场对阵,你也不管她?还帮着她说话?”

那倒不是。

真刀真枪的确容易受伤。

大兄手上再有分寸,也总有失手的万一。

他可不想这种万一发生在珠珠身上。

“你想让我指点你,我抽空到郡王府去看你练武,指点一二就是了,你私下里同我说,我难道不答应你?费这个劲。”赵行扶额,耐心哄她,“快回看台去吧……”

“二郎。”

赵禹却蓦然出声打断他。

他回头,见马背上的人已翻身下来,手中银枪也已挂回银钩上去。

赵行心头一坠:“大兄,你别……”

“阿莞,想好了,真要跟我打?”

赵行神色一凛:“大兄!”

赵然方才是为了拆台,眼下也有些担心:“大兄,你别真……”

“都给我闭嘴!”

赵禹冷着脸朝两个弟弟各瞪一眼:“阿莞,我不在马上与你对枪,咱们只对拳脚,你在我手上过五招,我叫二郎每日早起出宫去指点你练功,父皇母后与皇叔皇婶那里,我去替你说。可你要走不了五招,就不要再动这个心思。我不会让你,你考虑清楚——”

他噙着淡淡笑意,尾音稍顿:“我说的是,隔三差五,二郎也不会指点你。”

他不大明白姜莞闹这么一出究竟是为什么,或许只是小姑娘的心血来潮。

他也没觉得这丫头能在他手上过五招。

二郎快十八了,他说了,等过了生辰,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得到朝中去历练。

到时候自然没有这么多时间陪着小丫头胡闹度日。

哪怕是隔三差五,也没那个时间。

赵行脸色铁青。

姜莞却已经笑着应下:“大殿下真是善解人意。我不用人让,行就行,不行就不行,靠我自己的本事!”

他善解人意?这鬼丫头从小嘴甜会哄人。

那明艳小脸爬上的坚韧与果决,倒让赵禹对她有了些赞许和欣赏。

“沛国公嫡女,理当如此。”赵禹赞她一句,话锋突转,“不过你嘴甜哄我没有用,我不是二郎,不吃你这套,等会儿若败下阵,撒娇卖乖亦无用。去,换身衣裳,我等你。”

·

肌如白雪,腰如束素的小娘子褪去娇婉的对襟襦裙,换上干净利落的劲装时,是另一番风姿。

她原本垂散的乌发以一段红绸带扎了个高马尾在脑后,大步流星而来,洒脱飞扬,倒有了几分英姿飒爽的模样。

姜莞于赵禹面前站定,拱手抱拳:“大殿下,请。”

赵行等人已退远了些,只能冷眼看着。

赵禹出手是真不留情面,说不相让就绝对说到做到。

他突然出手,凌冽掌风直逼姜莞面门而去,半空之中忽而化掌为拳,来势汹汹。

裴清沅身形一动,两只手捏在一起,提起一颗心来。

却只见姜莞足尖轻点,连退数步,腰身一软,仰面躲过,又转守为攻,抬腿朝赵禹腰间攻去。

赵禹挑眉一笑,收回一半的拳头迎上她那双脚。

力量终究悬殊,赵禹那一拳力道足,姜莞只觉震得她小腿都是一麻,神色凝重,双手钳上赵禹那条长臂,侧翻转了个方向后,闪身至于赵禹背后,提掌击向他脖颈处。

近身对拳,她也有章法。

姜家枪法与拳法自成一脉,她从小练过。

只不过是力量不够,跟赵禹动起真格肯定吃亏。

是以姜莞另辟蹊径,直奔人身上最弱也最致命之处攻去。

赵禹察觉到她用意,弯腰后退,一气呵成,又擒着她右臂反剪于身后。

姜莞心中一狠,蛮力比不过,体力也不如,这才第三招,见招拆招她一点优势都没有,索性把破绽卖给赵禹。

赵禹拧眉,已经把人按下。

这一下他没敢真上多少力,否则小姑娘这条胳膊就别想要了。

岂料他还是听见她右臂骨节处隐有一声脆响,大惊之下,正欲撤手,姜莞竟顺着他反剪方向转过身来,正面迎上,左手成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住他喉咙,力道下坠,双腿又铲向他,真把他带翻在地,她那样能忍痛,左手不松,翻身而起,居然将他压制在地。

赵禹黑瞳中掠过震诧。

姜莞神色清冷,哪里有素日的软糯清甜。

她倨傲看他,居高临下:“大殿下,你输了。”

第三十五章 自保 赵禹尚未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赵行已然疾步而来,于二人沈策带起一阵微风寒芒。

他周身自是寒气逼人的,稍一弯腰,提着姜莞站起身,也看清了小姑娘微白的面色与鬓边的冷汗。

他不发一言,赵禹那边已经开骂:“你胳膊不想要了吗?小小年纪,怎的这般胡闹!谁叫你这样自损八百的打法,是不要命了吗?!”

“阿耶教我的。”

姜莞从赵行手里挣出来,抬手按在自己被伤到的右臂上,轻轻揉着:“我身体足够柔软,转身过来只不过是轻微扭伤,还不至于伤筋动骨断了臂膀,有些疼而已。

与人对阵,每一次我都当生死关头对待的。

阿耶说过,活着,才有希望,活下去,才最重要。

大殿下方才手软一瞬,我才有机会反败为胜。这叫兵不厌诈,本该如此。

我赢了。”

话到后来,她又变回沛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姜大姑娘,而不是方才出手果决,伤人先伤己的狠厉姜莞。

小姑娘面上染着骄矜,眸中浮上得意:“大殿下要说到做到。”

赵禹其实还想骂人,可她说这是姜护教的,他还能说什么?

“二郎,带她去让医官看过,若有不好,派人来回我!”他咬牙切齿,也有些气急败坏,并不是因他一时不慎输在小丫头手里,而是觉得这丫头实在气人,他横扫过姜莞面颊一眼,“你这条手若然有损,今日所说之事一概免谈,我还要到皇叔皇婶面前狠狠告发你,你且等着!”

姜莞本想笑笑揭过,目光触及赵行眼底的冰冷与审视,顿时笑不出来。

赵行早就松开了她,此刻一挪步,她倒很自觉地跟了上去。

裴清沅下意识也要跟上,被赵然按着小臂拦了下来。

她只能眼看着赵行带着姜莞渐次走远,抿了抿唇:“我怕……”

“怕她受伤?还是怕二兄骂她?”赵然一味的冲她摇头,“别去了,我看二兄多半有话跟她说。”

赵行的确有话说。

他有一肚子的火气。

方才亲眼看着她如何伤了自己,就为了赢得这场比试,生气,震惊,无奈,有太多的情绪糅杂在一起,塞满胸腔,他一时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等靠近了,拉她起身,她连鼻尖都冒出汗珠,薄薄挂了一层,那样的晶莹剔透,照得她瓷白小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姜莞。”

跟在他身后的姜莞脚下一滞。

赵行最该生气的时候,都不曾连名带姓的叫她。

她咬着下唇里的嫩肉:“我知道你生气,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诚如你所说,我想跟你学功夫,大可私下同你说,即便今日我输了这场比试,大殿下话说得再厉害,你一样可以往来郡王府指点我。”

赵行眸色越发黑沉下去,倏尔转身,灼灼目光定格在她身上,一寸都不肯再挪开:“你都知道!”

他急促的语气,铁青的脸色,其实都令姜莞无所适从。

她本可以撒个娇,讨个饶,稀里糊涂将此事揭过,与他承诺,今后再不如此行事,哪怕有阿耶教导,她今后也会最爱惜自己身体,不会再用这样的法子,轻易伤了自己。

但姜莞不愿。

阿耶教导她的是上阵杀敌,以命换命,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是她自己——世路艰难,人心险恶,她经历过一次,如今既想好好过日子,又总会悬着一颗心防备着。

谁都别想伤了她。

身心皆是。

赵行除外。

“二哥哥会觉得我不择手段吗?”

她背着手,镇定自若望向赵行:“我时常在想,十四岁了,从前得到的一切,除了因我是姜莞,沛国公府嫡女外,还因为什么呢?”

赵行剑眉蹙拢,眼底聚出薄愠。

“你别忙着生气,我不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更不喜欢是因为我而惹你生气。”她肩膀还是疼,下意识又揉了一下。

赵行按住她手腕:“你越是这样揉,会越疼。”

她抿唇:“那就不能先让医官给我看看吗?”

“你把话说清楚。”赵行狠了心,“就该让你好好受一次教训!”

但她这幅样子,八成也不会受教,更遑论长记性。

她身上疼,他心里更痛。

可她下次一定还敢!他得弄清楚,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二哥哥,我与你撒个娇,就什么都有了。”姜莞低叹,“从小到大,我撒娇卖乖乃是一把好手,放眼盛京贵女,于此道上,我认第二,便无人敢认第一,哪怕到了官家圣人面前,我一样能把娇撒的得心应手,连大殿下这样刚毅直爽的性情,我也从他手中得到过好处。”

赵行隐隐懂了:“所以你现在是想告诉我,你深以为耻,今日不想靠这样的法子令自己心愿得偿,便想凭自己的真本事——”他指着她受了伤的右臂,“就是这样的办法?”

“人是要学会成长的。”她仍旧理直气壮,“我今天伤了自己固然不对,但二哥哥却也要明白一件事。”

“什么?”

“你能护着我一辈子吗?”姜莞反问他,“我说的是无时无刻,随时随地。一辈子太长,你哪怕错了一下眼,没护住我,都不算一辈子。”

赵行登时无言。

他曾经以为他可以。

然则世事多变。

在过去四五年时间里,她莫名而来的疏离,让他不得不同她保持距离,不敢贸然上前,恐惹她不快。

最严重的,是今次伴驾往大相国寺。

她为赵奕所伤,又于寒冬腊月时节跌落荷塘。

姜莞见他眼神晦涩,隐有懊恼,忙道:“那些都过去了,你不必自责,我更从未怪过谁。但你得承认,我说的是有道理的。

所以你看,有一天你们都不在我身边,我便只有我自己时,难道不是要靠我自己的本事好好活着吗?

倘或我早明白这样的道理,那天在柳国公府池塘边上,就算我来不及反应,仍会跌落池塘,却也一定死死抓住伸向我的那只手,人赃并获,谁都别想跑!”

第三十六章 赵行的清算 胡府·书房

胡明德靠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看着不争气的小儿子连头也不敢抬的样子,越发怒火中烧。

“我在问你话。”

那声音实在是太冷了。

胡可贞更不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还是他嫡亲大哥看不下去,试图缓和,温声好气的问:“阿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是四郎在外面又闯了什么祸,人家找到家里来了吗?”

“让他自己说!”

一听长子这话,胡明德顿时拍案而起:“你做过什么,自己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否则我今天请了家法,活活打死你!”

胡可勋大吃了一惊。

阿耶脾气一向不算太好,可四郎从前胡闹,他也没有气到放狠话说要把人活活打死的地步。

就连上一次四郎言辞无状,伙着那些狐朋狗友们议论姜莞是非,被二殿下撞个正着,按着人扭送京兆府,阿耶丢了好大脸面,也只是把人打了几棍子,禁足了十来天就算了。

今天这是……

胡可勋心道事情不好,转了话锋去催胡可贞:“四郎,你究竟干了什么,还不快说?不要招惹阿耶生气!”

胡可贞犹犹豫豫,其实心里是有个想法的,但是那天姜莞明明说过……

他死死咬着下唇:“阿耶……是,是不是二殿下……还是小郡王,又跟您说了什么吗?”

胡明德冷笑一声,重坐回去:“看来你还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说,到底干了什么!”

果然是他们!

胡可贞错愕震惊,却也不敢再有隐瞒,支支吾吾把那日茶楼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个清楚,又因是在自己家中,心内便不是很怕,临了了又说:“二殿下和小郡王又来为难您吗?他们却不能这样言而无信!那日明明说好……说好了的……”

胡明德眼前一黑,几乎晕死过去。

一则是为这不争气的东西记吃不记打,人家都是吃一堑长一智,偏他还敢伙着那两个去说这等混账话!

二则是为他在外与人下跪——这算什么?是天大的羞辱!哪怕是他咎由自取,但实在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听了这种事,脸上火辣辣的疼。

胡可勋也恼了:“上次阿耶去京兆府捞你出来,是怎么与你说的?那两个,一个是礼部尚书嫡子,他阿耶在御前得脸,大殿下也对王尚书礼敬有加,非我们家可比。

另一个,是宁昌侯府的孩子,他阿娘同会稽魏氏有亲,再怎么样,总能到魏夫人那里去卖一卖情分,更不是你能比得上的人。

你还敢跟着他们厮混胡扯,是真不想要命了吗?!”

可是骂归骂,事情出了,这是第二回了,不单单是编排了姜莞,还有裴清沅。

这也就是河东裴氏不在盛京,否则一回得罪三四家,他们家在盛京的好日子恐怕是要到头了!

阿耶气成这副样子……

胡可勋快步至于胡明德身旁,替他拍着后背顺气:“阿耶,二殿下那儿,他是如何同您说的?是还要咱们到郡王府去赔礼吗?或是要拿四郎怎么样?”

岂料胡明德怒极反笑,实打实是被气笑的,且笑的很是大声。

“赔礼?拿他如何?是,是要赔礼,也得惩办了他。你们当二殿下是什么人?你们真当他是虎狼窝里养出的兔子不成?”

胡明德一把推开长子:“今年年终吏部考评政绩,我勤勉三年,总算跟吏部的大人走得近,说得上话,能往上升一升,还有你——你这个不争气的混账!能叫你入朝,哪怕是个八品差事,最起码不是白衣之身!你去得罪姜莞干什么?得罪裴清沅干什么?啊?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胡可勋入朝供职有一年多,且向来脑子转得快,人很机灵,一听这话不对味儿,瞳孔一震:“阿耶,您今年的升迁……”

“升迁?二殿下没动动手指把我贬出京去,就算咱们胡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他如何不恼?

杀了这孽障的心都有!

这个正四品下的尚书右丞他一干就是六年之久,今年七月里就得了吏部大人松口,年终考评,能给他抬一抬,升至正四品上的尚书左丞,只要他不出错,再熬上两三年,平调入部做侍郎,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做了四品侍郎,就剩下熬日子,若命数好些,指不定上官出错,他还能巴个尚书来做,即便运气差一些,等辞官致仕,也最少得个三品恩封。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胡可勋闻言更是差点儿栽到下去。

胡可贞回过味儿来,显然是被人给涮了。

他跪了裴清沅,可事情没过去,甚至牵连到阿耶头上来:“官员考评政绩从来是吏部的差事,二殿下不在朝中供职,他这样指手画脚,阿耶……阿耶!这份儿气咱们就只能受着吗?”

胡明德手边也不知放了个什么东西,他抄起来狠狠砸过去:“孽障,你这讨债的孽障,我真恨不得打死你!”

“阿耶,此事莫不是大殿下……”胡可勋惊出一身的冷汗来,“大殿下一向疼爱二殿下,同吏部打招呼这事儿,究竟是大殿下所为,还是二殿下自己干的,您……您弄得清楚吗?”

他?他一个小小的尚书右丞,凭着八面玲珑的本事,能跟吏部大人说得上话,得了这个消息,就已经很有能耐了。

他哪来的通天本领,能晓得究竟是哪位殿下在跟他算账。

只是听闻王家和徐家皆无事,他细细盘算,反倒更像大殿下手笔。

此事不得善了,他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大郎,去备礼,备下重重的礼,咱们去郡王府,去给郡王和郡王妃赔罪,现在就去!”

胡可勋一把把身形不稳的父亲扶住,恨铁不成钢的瞪了胡可贞一眼:“只怕咱们掏空家底备下的礼,郡王夫妇也不会放在眼里。阿耶,此事坏在四郎身上……”

胡可贞这会儿倒是机灵:“大兄,你想对我做什么?”

胡可勋把心一横,咬了咬牙:“阿耶,请了家法,重重的打,打的四郎血肉模糊,让人抬着他,咱们到郡王府去赔罪吧!”

第三十七章 满城风雨 罪是肯定要赔。

郡王府也不差那点金银珠宝。

胡明德深以为长子说的很对,他一个四品官,能有多少家底?送出手的礼倘或太贵重,反叫人抓着他说他贪墨,惹上一身骚。

再说了,那等稀世珍宝,能入郡王夫妇眼的东西,他也是真的没有!

于是请了家法,让四个小厮按住了胡可贞,任凭胡可贞哭天抢地的喊饶命,任凭他发妻闻讯赶来哭死过去三五次,依旧把人打了个血肉模糊。

那是真下死手,从腰间至于臀部以下三寸,就没有一块儿好地方。

打完了人,满院子血腥气,都不叫人去请大夫来看伤,又喊上五六个小厮,把血淋淋的胡可贞抬到了昌平郡王府门外。

昌平郡王一听门口胡明德带着长子来求见,还抬了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来,心里直犯恶心,打发了人说不见,叫他把浑身是血的胡可贞快点抬走,别脏了他门前地方。

天知道,这位郡王爷自年轻时候起就是个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见血就晕,闻见血腥气就要吐,哪里听得了这个?

胡明德见小厮去而复返,听了那话,险些一头栽倒。

他不知内情,只以为郡王知晓了他儿子干的混账事,不肯原谅。

后来实在没了法子,拉着长子一道,在郡王府门口直挺挺跪了下去。

消息再送到内院,气的昌平郡王跳着脚骂人。

姜氏也是面色不善,但比他要稳得住,按下了人,吩咐小厮:“去把胡大人和胡大郎君请到正厅,那个小的,别弄进来。”

小厮一溜烟跑远,昌平郡王已经快要吐了。

姜氏亲给他倒了杯茶让他漱口,他才白着脸问她:“他们父子两个跟那个小的一块儿来,肯定沾了一身的血腥气,你让他们进来干什么?”

“他好歹是朝廷四品,跪在咱们府门外,身边还有个浑身是血挺尸的胡可贞,这像话吗?”

姜氏没好气的瞪他:“你要不想见,我出去见。”

那也不成。

昌平郡王一把拉住了她:“算了,他是朝臣,你去见不合适,回头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御史们又上折子参你,还是我去。”

他去是去了,但一听说是这种事,暴跳如雷,手边的茶杯摔了个粉粉碎,恨不得当场砸到胡明德脸上去才好。

然后骂骂咧咧把人赶出府,根本就不听胡明德多做解释,自然也没听到他求饶说起吏部划掉他名字那事儿。

姜氏后来知晓是这样的事,气的也要摔东西,昌平郡王怕她弄伤了手,死死把人抱着,才算压下去。

“珠珠和清沅倒算了,大郎和老二也敢替她们瞒着家里!”

姜氏把他推开,寒声吩咐丫头:“等大郎回来,让他滚过来见我!”

赵行她是不能随便骂的。

官家圣人的心肝儿,怎么也轮不到她指着人家鼻子想骂就骂。

自己的儿子她还骂得!

·

这事儿传开的特别快,因胡明德一门心思要去请罪告饶,抬着血淋淋的胡可贞走街过巷,那血腥气恨不得飘的满盛京都闻得见。

又在昌平郡王府外闹了那一场,之后灰头土脸的被赶出来。

众人起先不知是何缘故,后来才有人说起,原是那天茶楼中,胡可贞言语间羞辱了裴大姑娘和姜家大姑娘。

可又奇了,那日二殿下和小郡王明明封了众人口,不许再往外传,怎么胡家还自己上赶着去认罪?

结果不到半个时辰,连王家和徐家也捆了儿子登门去赔罪,纷纷被昌平郡王关在门外,根本不见。

宁昌侯夫人无奈之下央到顾家去,谁知道魏夫人一听这话,索性把人轰了出去。

三家闹了好大一场没脸,众人却暗暗咂舌,这两位姑娘可真是金贵,朝廷三四品的大员,还有一位侯爵,加在一块儿也比不过啊。

官宦勋贵人家尚且如此,他们这些人,以后最好本分点,姜裴两位娘子的闲话,一个字都别挂在嘴上,心里头想也最好不要想,否则还不丢了小命去?

是以赵禹一行自练武场回城时,姜莞和裴清沅坐的马车,就被城中百姓纷纷以一众复杂且敬而远之的神色观望打量。

赵禹瞧着不对劲,骑马的速度缓下来,吩咐人去打听,结果听说这样的事,冷笑着扫了赵行一眼:“你干的好事。”

赵行不以为意,耸了耸肩。

赵然听得一头雾水:“难道他们三个疯了?傻了?都说了下跪赔礼揭过不提,怎么了?自己觉得于心有愧,回家跪在他们阿耶阿娘面前认错领罚呢?不然侯爷和两位大人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有人干的好事。

赵禹重重哼了一声:“闹得满城风雨,不成体统。”

赵行摸了摸鼻尖:“恐怕要传到父皇耳朵里,我还是先到福宁……”

“自己找个地方待着,晚些时候再回宫,我先去见父皇,将此事回禀。”赵禹连看都不想看他,就会给他惹麻烦的麻烦精,可又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得上赶着替他善后,总不能真让父皇把他拉出去打板子,“听见没有?”

赵行抿唇说好,赵然就是个傻子,这会儿也醒过味儿来,惊悚的看向赵行,颤颤问他:“你……你干的?你干了什么,闹得这么大?胡右丞快把胡可贞打死了……”

那种混账,打死干净,真打死了,他倒肯高抬贵手,揭过不提,至少胡明德是为民除害了。

偏偏是下了狠手没打死,拿这个卖惨卖可怜,想先去求着皇叔放过,还想着来日升迁有望呢。

赵行面色微沉,并不理会,回头往身后马车方向看了一眼:“大兄,我突然改主意了。”

正准备快马先行的赵禹愣了下:“还想干什么?”

“我自己进宫跟父皇回话,大兄你陪表弟去一趟郡王府吧。”赵行语气坚定,并不是在同赵禹商量的态度,“皇婶肯定生气,除了表弟要挨骂,两个姑娘可能也跑不了,有你在,劝着点,皇婶的脾气或许压一压。这事儿……我自己做的,总不能敢做不敢当,父皇要打板子我也认,大兄别替我兜着了。”

第三十八章 乱点鸳鸯谱 福宁殿内气氛凝肃。

当差的殿内人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官家素日好性子,轻易不肯责罚底下的奴才们,今日难得黑了脸。

二殿下直挺挺立于殿中,嘴上说着请罪的话,可脸上哪有半分认错的样子。

父子二人僵持许久,晋和帝重重一声叹息,黑着脸看赵行:“你大兄呢?”

赵行亦抬头迎上晋和帝视线:“儿臣让大兄陪着表弟去郡王府了,恐怕皇婶生气伤身,让大兄过去帮着劝说一二。”

晋和帝实在是让他气笑了。

这点小心思,能骗得过谁啊?

这个儿子,说他儒雅书生气,他又满肚子的算计。

可说他杀伐果决,他在大郎手底下也养不出那样的性情。

“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吧。”晋和帝实在无语,冷硬问他。

赵行面不改色:“事已至此,揭过不提。”

“那王家与徐家,你不在去找人家麻烦了?”

其实是想过找的,后来忍住了。

这话赵行没敢说,怕把他父皇气出个好歹来。

于是他添了三分知好歹:“儿臣虽年轻,行事或许无章法,但多少还知道轻重。王尚书持身清正,是朝中难得的纯臣忠臣,宁昌侯有爵有勋,是盛京贵重人户,儿臣心中虽有气,却不会去找他们麻烦。”

“合着你到吏部指手画脚,就是想杀鸡儆猴,做给徐王两家看的是吧?”晋和帝被他气的笑出声来,“你可真有本事!”

赵行垂下眼,眸色暗了暗:“父皇,胡明德此人不堪重用。尚书右丞这位置,他一坐六年之久,可有什么过人政绩吗?他当年科考入仕,儿臣专程去看过他的策论,平庸之才,本不配留在盛京做官。

他不过生得好,结了一门好亲事,年轻时有岳家扶持,才得以在盛京立足,在官场站稳脚跟。

这些年他岳家家道中落,他于升迁上便再无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得过且过了五六年,为了儿子们的前程才开始费心钻营,与吏部结交,才有了今年的升迁提名之事。”

他像是在证明他先前所说的知轻重。

晋和帝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头先那点怒火,也不知怎么的,就自己灭了。

大郎是嫡长,将来要承国之重器,从六岁之后,他与皇后教导每以严苛,父子之间谈国政,论国策,却少有温情。

三郎一出生命格与他相克,高僧批命,父子不见,无奈之下只能把孩子送去荥阳郑氏,交给他外祖家中代为教养,直到十岁才接回,有愧疚,想弥补,可也少了些父子情分。

只有二郎——他既不是长,也不像三郎那般,自幼离宫。这是长在他与皇后身边,唯一一个可以娇养一些的儿子。

幼时他撒娇卖乖,才叫他有幸如寻常百姓家中那般,享受父子天伦。

他本就不是个暴脾气的,且胡家……孩子说的原也不错。

“下不为例。”晋和帝瞪了他一眼,摆手叫他退下去,“此类事,若再敢瞒着朕与你大兄自作主张,朕就把你拉出去打板子,叫你好好长长记性!”

赵行唇角上扬,此时才在脸上荡出一抹笑容:“大兄也是这话,儿臣受教,往后再不敢了。”

说是这么说,但他下次还是敢。

自己的儿子,骨子里究竟什么样,晋和帝是心里有数的,别看他现在认错的态度好,往后肯定不会改,有恃无恐说的就是他。

但他还不至于为了这些人,真把二郎推出去打板子,何况若是罚了二郎,便是连沛国公府与河东柳氏的脸面一起落了,两个姑娘才找回些的颜面,因皇权威势,又要丢出十万八千里去。

“二郎。”

赵行已经辞过礼要退出殿外去,晋和帝扬声叫住了他。

他回身正礼:“父皇还有吩咐?”

晋和帝眸色闪了闪:“你见过裴家大娘子了?”

赵行心头一坠,隐隐明白过来,当即正色道:“裴大姑娘很好,今次既与韩家退了婚,来日皇婶在京中为她谋划着,定会挑个品行端方,家风清贵的夫家,但肯定不是儿臣。”

他拱手揖礼下去:“父皇若没有别的吩咐,儿臣去给母后请安了。”

他转身就走,生怕晋和帝拽住他乱点鸳鸯谱。

“你这孩子!”

晋和帝不轻不重的拍了下扶手,拿他没办法,只能随他去了。

只是等人出了门,还是不死心,吩咐身边殿内总管李福:“等他离了含章殿,你去跟皇后说,找个机会,把裴大娘子传进宫见见。”

李福从小在晋和帝身边伺候,得脸,能说得上话,便劝了两句:“奴才瞧着,二殿下对裴大娘子大概不是那个心意,这事儿您不拿准二殿下心意,同圣人商量着定下来,二殿下那个脾气,不会认的,回头再闹得不好看,要不还是缓一缓?”

“他那个性子,除了姜家阿莞,还替谁这样出过头?朕的儿子朕自己清楚,让你去你就去!”

李福无语。

但这事儿里面不是本来就牵扯上姜大姑娘了吗?

当奴才的更察言观色些,官家许是在儿女情长之事上并不十分上心,又或是他想错了。

只是劝了一回,官家不听,他绝没有再张一次嘴的份儿,只好依晋和帝之言,掖着手退出福宁殿,一路往郑皇后宫里而去。

·

姜氏气了半天光景,才等到赵然带着两个妹妹回家。

人是来了,但两个小姑娘跟着,赵禹也同行。

姜氏看见赵禹,眼皮一跳,敛了敛怒容:“你怎么也过来了?”

赵禹面上倒平和的很,同她见了礼,一开口就试着替赵然开脱:“刚一进城就听得传言纷纷,细打听后,想着此事您或许生气,皇叔恐怕都劝不住,便打发了二郎先行回宫,我来同您请个安。”

姜氏哼了声:“你是替大郎求情来了吧?”

姜莞见状就要往她身边贴,被姜氏抬手止住:“你不要凑上来撒娇,没有用!你们如今大了,长了本事也有能耐了,在外头遇见什么事,都瞒着家里长辈,真是一点儿口风不漏啊,我们竟成了最后知道的!”

她眼风一横,眼刀全往赵然身上丢:“让你顾着你表妹,不是叫你伙着她们来瞒我,你可真是个好表哥啊!”

她咬牙切齿,赵然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赵禹讪讪笑了两声:“皇婶要这样说,那索性连我一块儿骂了吧,此事我也有份儿。”

第三十九章 告一段落 姜氏眼皮突突的跳:“你也有份儿?”

她闻言自是倒吸口凉气的。

赵禹是嫡长子,如今这年纪上虽然连王爵都还没有正经册封,但那都是早晚的事。

等他议了亲,定下名分,册了王,何时册立太子,端看官家心情罢了。

赵禹从小是完完全全按照明君的模板来教养的,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他心里面可太有数了。

似今日此类事,他会干?

他会干才有鬼!

姜氏冷下脸来:“你不要来糊弄我。”

赵禹只能低低叹气:“是二郎。”

这可不能怪他出卖弟弟。

本来这种事儿他就不会插手,更不可能把臣子们吓的肝胆俱裂样儿,提着孩子打的血肉模样来赔罪。

“二郎咽不下这口气,但是阿莞说胡可贞既然跪了,说好揭过不提,就是揭过不提,不能言而无信。”

赵禹莫名咬重最后四个字,心里骂了两句,面上不显罢了:“二郎来同我说,后来我去查了查,至于胡明德今天这般行事,是因我在吏部考评政绩的册子上划去了他和胡可贞的名字。想来他也有些门道,从吏部官员口中得到消息,心中惊惧,怕此事没完,所以把胡可贞打的没个人形,抬到郡王府来跟您和皇叔赔罪的。”

姜氏错愕,震惊不已。

但赵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就不能再追究了。

插手吏部事情,在官员考评政绩的名册上临时动手脚,这就没有一样像他赵禹会做的。

那是何人手笔,心照不宣就算了。

难道挂在嘴上去说?

赵禹要替弟弟担下来,免得生出口舌是非,她做人长辈,自然成全。

姜氏面色微沉,但已不似他们进门时那样难看。

只能说赵行会找帮手。

要是他来,她还能骂两句。

放赵禹过来说情,她只能算了。

到最后也不过轻描淡写一句下不为例,此事就到此为止,在她这儿,算是不了了之。

赵禹甚至能听见身后赵然长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心里又在骂人。

他是什么劳碌操心的命?

一个两个不让人省心,他天天是专门为了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

虽然这样想,但还是笑着叫皇婶。

姜氏眼皮继续跳:“你还有什么事?”

赵禹看了姜莞一眼:“我想着二郎如今也闲着也是闲着,我问过他,他还是不想到朝中供职,横竖也就这几个月,且再由得他自在去。

今日我带他们到练武场比试对阵,阿莞一时技痒,也下场与我对了几套拳法,我瞧着她根底都还在,只是近来疏于练习,倒可惜了从小的功底。

与其成天无所事事,在外头吃喝玩乐混日子,不如捡起来,叫二郎每日早早出宫,到郡王府来指点她一二,皇婶觉得如何?”

姜氏啧了声:“你跟着去练武场,谁叫你下场比试的?有没有受伤?”

姜莞笑呵呵地说没有,怎么敢把真实情况告诉她。

姜氏半信半疑的看她,赵禹还不是只能替她打圆场:“既是与我对阵,我下手有分寸,怎会伤了阿莞,皇婶放心。”

他看姜氏迟疑,可答应了小丫头,便得卖卖力气,索性自作主张把裴清沅一并拉下水:“裴大娘子瞧着身子弱些,不如也一起练练拳脚,强身健体,于身体有益。小姑娘家,总弱不禁风,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没什么好的。

你们河东裴氏公侯一门,冠裳不绝,名声显赫,与那些只知把女孩儿养的娇滴滴柔弱不堪的门户自然不同。”

裴清沅无语的看向他。

她对此道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好吗?

姜氏更生狐疑:“阿沅,你也想练?”

这……

总不能说不想,把台子给拆了吧?

她只能僵硬的点头:“但我不像珠珠这样有基础,大概就是三天新鲜劲儿,说不得二殿下觉得我蠢笨,指点两天,都懒得教我了。”

赵然立马把话接过来:“那不妨事,你要是真想学,我可以慢慢教你。二兄指点阿莞,你跟着我学也是一样的。”

姜氏看看儿子那副德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于是松了口:“那成吧,只是此事需到官家圣人面前回了话,别叫官家和圣人不知内情,还当他成天没个正行,一早起来只往宫外跑。”

赵禹说知道,扫了姜莞一眼,见事情都办妥当,才与姜氏告辞一番。

本来是赵然要送他出门的,姜氏突然把儿子给叫住了。

赵然身形一僵,低声叫大兄。

赵禹真不想搭理他,但还是缓下脚步,回头看姜氏:“皇婶还有事儿跟阿然说?”

姜氏脸色就又难看了:“我说了那事揭过,难道吃了他?你不是还有差事吗?”

她是真有些恼了。

赵禹一时讪讪,又端一礼赔了个罪,由着姜莞送了他出门去。

·

一路无话,临到府门口那会儿,姜莞把脚步放慢下来。

赵禹听得出她脚步快慢,也知道她想问什么,于是先开了口:“事情不是我干的,二郎瞒着父皇和我就处置了,胡明德今年本能升正四品上,胡可贞身上也有个八品的闲散官位,他到吏部走了一趟,全给抹掉了。”

姜莞震惊到无以复加,又不免担忧:“那官家会不会……”

“不会。”赵禹打断她的担心,“做都做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刚才在皇婶面前揽到我自己身上,是不想再节外生枝。

阿莞,这件事情是真的到此为止了。如今胡可贞受了教训,胡家经此一事后,在父皇那儿也算彻底露了脸,往后仕途无望,这也就算是到头了。

具体的你要还有什么想问,明日见了二郎,自己问他吧,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越大越不让人省心。”

姜莞知道。

她全都知道。

她怔怔看了赵禹许久,纯粹是没法跟他说而已。

谁让她的二哥哥,那样会隐藏心意。

姜莞合了合眼,再睁开时,情绪已尽数敛去:“我记得了,以后也不会再去找人家麻烦,更不会拿这个给二哥哥添麻烦。”

赵禹皱了下眉:“你这话可别去跟二郎说,我也没说你给他添麻烦,又不是你让他干的,你叫他听了这话,还以为我骂了你,见了我又要念叨。”

他背着手,摇头叹气往府外走。

只留下姜莞在他身后,眉眼弯弯,合不拢嘴。

第四十章 抢婚 郑皇后是派人去召裴清沅进宫说话,可来的却是姜氏。

含章殿内姜氏同郑皇后大眼瞪小眼,她也不是看不出来,郑皇后一贯和善的面容上,有几分隐怒,凤眸中含着薄愠。

但她不能不来啊。

大郎那点心思,急切的,明晃晃写在脸上,她把人扣住了问,他也老实坦白不瞒着。

姜氏心里很清楚,外甥女那张脸,她都这把年纪了,看了都觉得心动,何况大郎那傻小子呢?

反正都跟韩家退了亲,要是阿沅住在郡王府这段时间能跟大郎看对眼,那亲上加亲,岂不比便宜了外面的要强上百倍。

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多叮嘱儿子几句,让他不许唐突,不许冒失,宫里就来了人,说中宫传召。

郑皇后好端端的传阿沅说什么话?

姜氏心思一转,鬼使神差想到了赵禹。

他说,裴大姑娘看着弱不禁风,这样其实不好,该一同练武,强身健体。

他说,河东裴氏家门显赫,冠裳不绝。

然后她就来了。

甚至没让裴清沅知道,宫里来了人传她进宫。

郑皇后按着额边:“不是说刚跟着二郎他们去练武场回来吗?怎么一进家门就病了?”

姜氏讪讪的笑:“她身子不是太好,从小就病怏怏的,可能是路上吃了风,一回家就开始咳,咳得厉害,有些起热。”

她说的跟真的似的,郑皇后横了她一眼:“我怎么记得裴家那孩子幼时在京中小住,身体好得很?”

“额……”

姜氏哑然无语。

心道你记性还挺好的。

郑皇后冷哼了声:“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就把她叫到宫里来说说话,难道吃了你外甥女?你是不是根本就没让孩子知道我传她进宫的事儿,拦了含章殿的女官,就进宫来了?”

瞒嘛是肯定瞒不过去了。

打从一开始郑皇后就没准备信她的鬼话连篇。

她嫁给郡王那年,皇后还不是皇后,连太子妃都还没当上,晋和帝彼时受封宪王,是以那会儿她同郑皇后走动也还算多,感情还行,彼此之间自是有些了解。

“圣人,我能不能问问您……”

郑皇后一抬手:“你聪明,我也不瞒你,本来是想把人叫到宫里来我见一见,官家的意思,若是我也可心中意,想给她和二郎赐婚。”

谁?!

怎么变成赵行了!?

姜氏登时错愕:“圣人是说,二郎?”

郑皇后拧眉:“二郎明年十八了,难道不该考虑他的亲事?”

她又不是这个意思!

可赵禹他不是……

那都不重要。

姜氏心思转过,话比脑子更快些:“这恐怕不成。”

郑皇后心头一沉:“怎么说?是那孩子有什么……”

“阿沅很好。”

郑皇后迟疑的一瞬,姜氏就把话给接了过来:“我今日进宫也是为这个来的,然哥儿也看中了阿沅来着。宫里来人说圣人传召,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大对劲,您要想见她,她抵京第一天您就传她进宫了,也不会等到今天。

她刚与韩家退了婚,我估摸着,您或许动这个心思,所以没叫她来,我自己进宫来见您了。”

郑皇后一脸的尴尬。

这事儿可真是叫人无语。

官家叫李福来说,她也细细问过,听官家的意思是,二郎平白去找胡家麻烦,恐怕是为了给裴清沅出头,可李福又说,二郎在福宁殿时一口回绝,说他绝非裴清沅良配。

郑皇后心里想着,二郎也很可能是为姜家小姑娘出头的,不过总归还有个裴清沅在里面,也许真是为了人家姑娘,然后被亲爹揭穿心思,不好意思了呢?

是以还是觉得把裴清沅召到含章来见见。

谁知道召来这么个事儿——

郑皇后脸色不大好看:“然哥儿亲口同你承认的?”

姜氏说当然:“我一眼就看穿他心思了,留了他问话,他承认了!”

那……

“那你怎么个意思,想叫官家赐婚吗?”

姜氏连连摇头说没有:“阿沅还未……”

糟糕,差点儿说漏了嘴。

她一咳嗽,改了口:“孩子们自己的事,就不麻烦官家了。阿沅这不是才刚退了婚吗?等再过些时日。她今年要在盛京过年,明年开春后才回河东,我准备带上然哥儿,亲自送她回去,正好同裴家说说。”

说个屁。八字没一撇的事。

但总不能说她准备顺其自然吧?万一郑皇后就是看上了阿沅,非要抢她当儿媳妇呢?

这种事,谁先占着算谁的,就算是官家圣人,也不能从她手里抢儿媳妇!

万一将来阿沅看上的真是赵行,那大不了她来含章殿给圣人请罪,把儿媳妇还给圣人就是了。

郑皇后眸色暗了暗,面上掩不住的失望:“看来两个孩子倒彼此中意……可那……”

她正想问可那终究不是还没说定,含章殿的女官掖着手进了内室来回话:“二殿下听说郡王妃来了,说来给郡王妃请个安。”

郑皇后眼皮一沉,不太想让他进来。

姜氏却笑呵呵说好啊:“圣人,正好二郎来,不然您当面问问二郎,他要真是对阿沅有心,我也好帮着您一块儿劝劝他。毕竟君子不夺人所好,他总不好同他弟弟抢的吧?”

郑皇后真想让她赶紧走人!

姜氏这张嘴啊,就是从小被老国公和国公夫人惯出来的。

姜护袭爵之后,天下无人不知那是个最护妹的,大姜氏和小姜氏两个,小的那个从小乖巧倒还好,大的这个却自幼娇纵豪横,被宠的越发天不怕地不怕。

成婚后昌平郡王更事事顺着她来。

这张嘴真是烦人!

·

赵行是听说他一走李福就去了含章殿,没多久含章的女官出宫去,然后姜氏就进宫了。

他越想越不对劲,恐怕是他父皇压根儿没把他拒绝的话放在心上。

母后派人去传裴清沅,结果召来了皇婶。

他如何在殿中坐得住,换了身方便见人的衣服,急步往含章而去。

入了殿内,赵行眼神匆匆掠过,见他母后神色虽如常,但隐有烦躁,想是皇婶那张嘴,不知说了什么,把她给气着了。

但也正因如此,赵行竟松下一口气来。

姜氏见他来,是真不怕彻底惹恼郑皇后,笑呵呵径直就问他:“二郎,听圣人说,你喜欢阿沅,想娶阿沅做你未来的正头王妃,是吗?”

郑皇后一记刀眼扔过去,直接改口:“是你父皇让我叫裴家姑娘进宫来见见的。”

赵行一脸无奈:“儿臣不喜欢裴大姑娘,在福宁殿内跟父皇说过的,母后您怎么不来问问儿臣,就听了父皇的。”

他提步往郑皇后身边去,温声问她:“您就这么急着要给儿臣定门亲事吗?”

第四十一章 决定 姜氏当然是欢天喜地离开含章殿的。

赵行亲口说了不喜欢,郑皇后还能怎么办?

含章女官送了姜氏出门去,郑皇后的脸色已经可以用铁青来形容了。

西次间的拔步床围板拆下了三面,赵行还陪坐在郑皇后左手边上。

郑皇后突然一手拨开他:“去,离我远点。”

赵行只是低头笑:“母后,裴大姑娘很好,您见了一定会喜欢,可儿臣不喜欢,您说,成家立业,将来要跟儿臣过一辈子的是未来王妃还是您?”

郑皇后瞪他:“现在不喜欢,以后也能喜欢!感情这种事情可以慢慢培养的,你皇婶眼巴巴跑到宫里来截胡,裴家那个……”

她说了一半,重重叹气说算了:“那你说吧,你到底打算怎么样,给我个准话!”

赵行心里确实有些没谱了。

先前十七年时间,无论父皇还是母后,在这件事上从没催过。

可怎么突然之间连大兄都要把他的婚事提上章程来了呢?

赵行很是无奈,心中却另有了盘算。

郑皇后看他一味的不说话,越发气了:“你不吭声,那就我来安排。再过几个月,柳国公家的那个孩子就从大相国寺祈福回来了,到时候我传她进宫,你……”

“母后!”

赵行听她提起柳明华,眸色沉下去:“柳明华也不行。”

郑皇后听她倏尔拔高了音调,吃了一惊:“她把你怎么着了?你见过人家几面,怎么又不行?!”

赵行深吸口气:“外面的事情,母后或许不知道,大兄应是没同您说吧?”

她拧眉看儿子,赵行漠然道:“大兄前些日子收到一本账册,柳明华亲舅舅的,贪赃枉法,外放印子钱,最离谱的是,她一个高门贵女,养在深闺,竟伙着她舅舅一块儿放印子钱,逼死了两条人命。母后,这样的人,您觉得她好?”

郑皇后眼中掠过惊诧:“你说的是,柳国公府的柳明华?”

可那个孩子,一贯小意温柔,是最温和的脾气,这次又主动要去庙里清修祈福,怎么会……

“她在您面前自然诸般讨好,您喜欢什么样,她便做出什么样给您看。”

赵行握上郑皇后的手:“不信您一会儿叫大兄来,去问他,他最清楚。”

郑皇后还不至于为了一个柳明华而不相信儿子的话。

可这就棘手难办了。

盛京这些小娘子,年纪合适门楣又出挑的,她其实早就在心里过了好几回。

挑来选去,适合二郎的,也就那么几家。

如今说柳国公府那个不成,那他一家子女孩儿便都不行。

一个养坏了,她可不想冒那个险,去试试看他家其他的姑娘有没有被养坏。

郑皇后面露难色:“成国公家的二娘我瞧着原也不错,偏他家与裴氏退婚,你皇婶那人护短,恐怕往后与他家都不对付,是以那姑娘便也不成了。

永宁侯府与武安伯府这样的人家,又是门庭复杂,若娶了他家姑娘,只怕将来外戚求着你帮忙的多,惹你烦忧。要不然,那……

二郎,等过些天,我办个冬宴吧,就在太液池那边,你露个面,瞧瞧有没有中意的小娘子?”

赵行冷着脸说没空,心思一转:“大兄应了珠珠,叫我每日出宫到皇叔府上去指点她练功,不得空。

再说了,您让我去相看小娘子,看什么?无非是看出身门第,样貌长相。

可要论出身,她们谁也比不过珠珠。

说容色,现而今来了一个裴大姑娘,神仙妃子一般,珠珠在她面前都矮了一截儿,那些庸脂俗粉,拿什么跟她比?

看来看去,也没有谁是好的。”

“你这孩子!”

郑皇后气的捶他:“那你想怎么着?人家说矮个子里面拔将军,总能选个好的吧?”

赵行是真的没话说了。

还让他怎么提醒?

是,也怪他,那点心思藏了七八年,如今倒是把母后也骗的彻底。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试探了一句:“我看珠珠便很好。”

结果郑皇后又照着他胳膊上捶了一拳头:“你少在这儿跟我胡扯,她才十四,又刚跟三郎退了婚,你要拿话噎我也有个分寸吧你。”

赵行垂下眼,眸色愈发冷。

母后这回动了真格的,他的婚事恐怕不日就要敲定下来。

他是没有帮手的。

因大兄也是这个意思。

先定了亲,明年领了差事,就可以成婚了。

他抬手在眼皮上按了两下:“那您也不要问我了,父皇日理万机,别叫他在这些事上为我操心,大兄今日倒跟我提了一嘴,您回头跟大兄商量看看好了。”

他说着起身就要走,郑皇后诶地叫住人:“那冬宴的事儿……”

“我不去。”赵行毫不犹豫的拒绝,“您别费这个工夫,我看那些小娘子全都一个样,没有谁好谁坏。人家也都是家里的掌珠,您别把人弄到宫里,像是挑货一样的去挑,不好看。”

郑皇后仍不死心:“那我同你大兄说定,你就不挑三拣四了?”

赵行看着她,蓦地唇角上扬,眼神也跟着亮了亮:“您和大兄最知我心意,真选定了,我不挑。”

郑皇后见他前头态度转变之大,甚至变了张脸,心下觉得有鬼,但还是摆手让他去了不提。

·

其实决定是在那一瞬间做下的。

他原想再等等。

至少等她及笄之后。

且她那颗心,才从赵奕那里收回去,又不在他的身上,他不想拿婚约逼她。

但父皇母后逼得太紧了。

赵行站在含章殿外静了很久,问元福:“大兄在自己宫里吗?”

元福颔首说在,他脚步挪动,一刻不停,自含章疾往赵禹宫里而去。

父皇金口许诺的,会为她另觅佳婿,那凭什么不能是他呢?

若她真的不肯嫁,姜护自会为她拒了父皇的赐婚。

若她不想嫁……

赵行深吸口气,那娶谁也没差别了,左不过摆在家里,相敬如宾,一辈子也就这么着。

只是他更希望她肯。

他不想再放开一次手,叫她去外头横冲直撞带回一身伤。

他要是真娶了别人,就再也不能似从前那般护着她了。

如此想着,赵行心口直坠,沉甸甸的,站在赵禹的宫门口,良久都没能提步迈进去。

第四十二章 我喜欢姜莞 “这是真的吗?可是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说要给二兄赐婚呢?”

“这种事我诓你做什么?少咋咋呼呼的!”

屋内赵然的声音里满是惊愕,姜氏语气中却无奈更多些。

母子二人心思各异,连屋外的姜莞,也另有别的想法。

她并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她知道姑母是进宫去了,所以听说姑母从宫里出来,才特意过来看看。

结果屋外廊下也没人当差值守,她还四下扫了两圈儿,疑惑着姑母把丫头们打发去了哪里。

等提步上了垂带踏跺,正准备打帘子进门,结果隔着明瓦窗,听见屋内的谈话。

姜莞愣在原地,不留神就把姜氏母子的谈话听了个一字不落。

她心绪有些复杂,便没打算再进门去,轻手轻脚的自廊下退到月洞门外,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回了自己院中。

前世赵行的赐婚是在明年。

他十八岁生辰之后,赵禹奏请官家,让他到吏部去历练一番,在朝中领了差事,婚事才被官家圣人提上章程来。

起初圣人的确是最中意柳明华,但最后是她被指婚给了赵行。

大约是赵奕的手笔。

那是因为……裴清沅当年来京,没有发生与成国公府退婚之事。

这些是被她亲手打乱的。

姜莞不太能理解。

她原以为一切按部就班,她不用着急,也不必操心。

等明年赵行生辰后,她及笄礼也已经过了,官家赐婚,礼部选定吉日,她安心待嫁就是。

现而今看来,并非如此。

裴清沅过来的时候她还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发呆。

屋里地龙烧的旺,可她连身上的披风都没脱下去。

从外面回来她神色不好,长安和长宁要上来伺候,都被她冷冰冰的打发了出去。

这会儿居然不嫌热。

裴清沅拧眉上前,动手替她解开披风的系带。

姜莞突然回神,一把钳了裴清沅手腕。

因走神,她也没留神何人进门,稍稍带了些力道。

裴清沅诶地一声:“我可没有一身好武艺,连大殿下也能打赢,你再这么掐下去,我的手要断啦。”

姜莞忙卸力,面上闪过歉意:“我在想事情,不知道是表姐。”

裴清沅说没事,已经替她脱下披风,而她鬓边挂着汗珠。

她无奈摇头,取了帕子替她擦干净:“这样出神,到屋里连披风也不脱掉,再把你捂出热症来可怎么好?”

等替她收拾干净,裴清沅才在她对面坐下去:“珠珠,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

其实她也不是突然要过来。

长宁伶俐,见姜莞半天不出来,也不叫人进门伺候,怕她有事儿,又不敢贸然去回长辈,便到她院子里告诉了一声,她这才匆匆赶来的。

姜莞心里隐隐有个想法,但有些许犹豫。

她盯着裴清沅看了很久,压了压声,问她:“表姐,我要是去跟姑母说,想嫁二哥哥,姑母会不会生我的气?”

裴清沅万万没料到,她只是怕小表妹遇上不开心的事情,想来开解一二,结果从她嘴里听到这样叫人震惊无措的话——

嫁给二殿下吗?

但是姜莞先头是被指婚给三殿下的人。

她即便是身在河东,也听阿耶阿娘说起过一些,说这门婚事也算不错,至少珠珠心里是欢喜的。

怎么现在又……

裴清沅眼中的震惊刺痛了姜莞的眼。

这事儿难就难在这里。

她刚跟赵奕退了婚都没那么棘手。

问题是所有人都还是觉得,她心里是有赵奕的。

她贸然说要嫁给赵行,恐怕连官家圣人都要觉得她是小姑娘家赌气行为。

别再把圣人给惹毛了。

姑母进宫去跟圣人“抢”这桩婚,圣人再大度,心里多少也会不高兴。

赵行是她最宝贝的儿子,婚事又被她这个小姑娘拿来赌气,不气死才怪。

说来说去都怪她自己是个蠢货!

跟赵奕蹉跎了五年时光,弄得自己现在张不开口。

她就莫名其妙说了那么一句,再没有后话了,裴清沅心里害怕,拽着她的手,颤颤问她:“珠珠,你……你想干什么?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我看二殿下拿你当妹妹一样,你……你跟三殿下他……”

“我跟赵奕什么事儿也没有。”姜莞并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解释,长叹了一声,“表姐,你也觉得我说这话很离谱是吧?我想嫁二哥哥,听起来跟赌气似的,对吧?”

裴清沅不想刺激她,怕她冲动之下做傻事。

可她又这么坦率直白。

率真的让人舍不得拿好听话哄她。

裴清沅在姜莞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把:“你去跟姑母说,她也不会生气,因她觉得你在赌气,在撒娇。珠珠,你自己心里不是都清楚吗?所以这话就不要说啦。你遇上什么不高兴的事情,跟我说说,我哄哄你,咱们就过去啦。”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姜莞总算是明白了。

心头升起浓重的无力感,还有挥散不去的烦躁。

但她又没办法跟裴清沅解释更多,于是只能摇头:“没什么,刚才走神,胡思乱想了一通,表姐当没听到吧。”

·

赵禹住的承义馆跟赵行的观德堂也不算远。

他在赵禹门前站了好半天,惊动了里面伺候的小太监。

匆匆去回了赵禹,又出来迎他。

赵行长叹口气提步进宫门,赵禹已经从书房迎了出来。

一看他那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下意识拧眉:“事情不都替你解决了?怎么还苦着个脸。”

赵行心说那点麻烦算什么麻烦,眼下的才棘手。

兄弟二人入了正屋东次间,赵禹看他一脸有事跟你商量的表情,吩咐奴才们全都退了下去,不叫人在跟前侍奉。

“说吧,你还在外面干什么了?”

赵行眼皮跳了跳。

类似于这样的话,十五岁之后,就只在大兄这里听到过了。

他习惯了,大兄好像……也很习惯。

所以没必要藏着掖着。

赵行沉声,直截了当跟赵禹说:“我喜欢姜莞。”

“咳……咳咳嗽——”

赵禹刚端起茶杯喝口茶,一听这话,叫呛住了。

好家伙,一本正经,直呼姓名。

说的是姜莞,不是珠珠。

赵禹半天平顺下那口气,难以置信的打量眼前的弟弟,艰难问他:“你刚才说,你喜欢谁?”

第四十三章 一年为期 赵行坐在对面,垂下眼,茶水的温热透过白瓷莲花盏传到掌心中来。

他声音很低,语气很淡:“姜莞。”

可轻轻淡淡的两个字,莫名在人心头砸出坑坑洼洼一小片。

而后心底掀起波澜,水渍又迅速蔓延开,填满了那一片坑洼,泛起层层涟漪。

赵禹目不转睛盯着他,他却始终连个眼神的回馈都不给。

“看着我。”

赵禹语气不善,赵行低叹一声,侧目望来,从没有哪一刻似目下这般郑重:“大兄,我不是跟你说笑的。”

“你——”

是哪里出了错呢?

赵禹想不明白。

他应该问些什么,毕竟突然得知弟弟是这等心思,他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消化,也接受不了。

就在去年,父皇给赵奕赐了婚,就赐在姜莞头顶上。

可二郎呢?

他那时候什么都没说,与往常无……

不对。

赵禹眸底惊诧一闪而过:“你那夜宿醉,是因为阿莞的婚事?”

赵行仍是淡淡,嗯了一声。

赵禹险些拍案而起,生忍下来,鬓边青筋突突的跳着:“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赵行深吸口气,视线落在长兄面上,看着他勃然变色,心内无力感越发爬升上来:“父皇赐婚的时候,珠珠心里只有三郎一个,她是满心欢喜,接受了这桩亲事的。大兄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一句话噎得赵禹没话说。

父皇因赵奕远离盛京十年之久,对他始终心怀愧疚,所以在他的婚事上格外大方。

沛国公府嫡女,多体面的婚事啊。

甚至转过头来安抚他,姜护忠贞公允,并不会因结亲之事就偏袒了赵奕,让他不要多心,这门亲事也只是说出去好听好看,且两个孩子看起来又是两情相悦,让他做兄长的多照顾弟弟一些。

其实父皇心里什么都明白。

他为此的确恼过一阵,但后来也没什么可说的,谁让姜莞是真的一心待嫁的样子,姜护那么急着把她送回盛京,住在皇叔府上,多半也是这丫头自己要求的。

他难道真的从中作梗,坏人姻缘吗?

若彼时二郎跟他说——

“你这个混账东西!”

赵禹生气吗?

当然是生气的。

只他自己都一时之间说不上来,气的到底是什么!

“大兄。”

赵行此时反而平静下来:“我知道你生气。事实上,这些年,我既然隐忍克制,将你们都瞒过,从她一心向着三郎那时起,我便想,做个兄长也好,她高高兴兴的,不比什么强?难道非要把人绑在自己身边一辈子,才是幸福美满吗?”

赵禹不懂,也确实理解不了。

他以一种近乎茫然的目光看向赵行:“所以?”

“可三郎辜负了她,把她的心伤透了。她才十四岁,小小的一个人,娇滴滴的,这么多年,咱们这么多人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了这么大,因为三郎,伤心一场,被人耻笑,落了水,差点儿丢了性命。”

提起这些,赵行脸色仍然难看。

他抬手在眼皮上压了压:“然后我后悔了。”

赵禹嘴角一动,似有话要说,赵行眼角余光瞥见了,拦了他:“可我本来想日子还长,慢慢来,小姑娘情伤未愈,我多哄哄她,等她自己心甘情愿的时候,我想法子去跟父皇求一道赐婚的旨意,这一辈子,谁也别想在我手上再伤她分毫。但……不成了。”

“什么不成了?”

赵行重重叹气:“母后要给我相看小娘子,要给我赐婚,父皇都把心思动到裴清沅身上去了。方才皇婶进宫,就为这个事儿,我急匆匆去了含章殿见母后,否了这个事情。

我没法子了——我方才跟母后说,那还不如把珠珠说给我,母后当我跟她开玩笑胡扯,根本没放在心上。

所以我……只能来求大兄。”

他那样可怜。

连语气都一直是轻柔淡淡的,像洁白的羽毛在人心头扫过,最轻软,也最让人心痒。

赵禹从来就不吃这一套,他跟姜莞说,撒娇卖乖没有用,那是实话。

但二郎嘛……他想起二郎四五岁的时候,小小的一团,冬天的时候给他裹上厚衣服,团起来扔在雪地里,都能滚着走。

他团了雪球,二郎会追着他身后叫阿兄,跟他要雪球玩。

摔倒了也不哭,也不闹,自己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雪,还会牵着他的手跟他说阿兄慢点,别摔跤,疼。

赵禹突然就心软了。

什么责怪,什么问清楚,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真喜欢她?”

赵行眸色坚定点点头。

“你是想让我去跟父皇母后说,替你求旨赐婚?”

赵行抿唇说不是。

赵禹神色一凛:“那你想干什么?”

“大兄替我安抚住母后吧。”赵行深吸口气,“我想明日见了珠珠,问问她……”

“你刚才不是说——”

“事到临头,终究舍不得吧。”赵行苦笑了声,“她要不想嫁给我,用一道圣旨逼她点头?让她后半辈子恨上我?何况还有沛国公他们在呢。

她不想嫁,父皇就算赐了婚,沛国公也会替她推了。她又才跟三郎退了婚,沛国公更有得说嘴。

真闹到那个地步,往后就一点儿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

这话倒是不假。

赵禹面色稍霁:“那你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吧?就算叫我去替你跟母后说,我替你拖多久?”

“明年。”赵行眸色沉沉,“等明年我过了十八生辰,还不能叫她心甘情愿嫁我,那母后选了谁家小娘子,我都接受。不过大兄,我不是让你找乱七八糟的借口去替我拖延母后。”

赵禹听懂了他后半句话,看看他那张脸,咬了咬牙:“知道,不会让母后给她指婚,把她赐婚给别家!这个事情……你还跟谁说过?”

赵行摇头说没有:“不过赵然可能……他估计话本戏文看多了,多少猜到一些吧,但他不确定,也没敢来问我。”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成天在外头不学好的!”赵禹啧声咂舌,“二郎,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也少让我替你操些心。这件事,我替你去跟母后说,你既然开了口来求我,我一定替你办妥。

但你记好了今天答应我的,若然不成,往后好好过你的日子,丢开手,大家清净!”

可赵禹转念又想到些别的。

他眸光微闪,试探着问了赵行一句:“那要是你去问她,她明日便说,愿意嫁给你呢?”

想到姜莞那张小脸,赵行眼中柔情直往外溢:“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可她还小,也不急着赐婚,仍旧缓一缓吧,别叫外头的人说她才跟三郎退了婚,转头又许给我,不好听。”

赵禹一看他那副没出息的模样登时气血上涌,咬牙切齿:“回你自己宫里去,看见你那不值钱的样子就烦得很!”

第四十四章 姜氏阿莞成吗 第二天赵行起得很早,亦或者说,他昨夜里根本翻来覆去就睡不着。

眼下大片的乌青遮不住,他也总算明白了小姑娘往汝平行宫那天脸上敷那么重的粉是为了什么。

天未亮时落了些小雨,润雨如丝,混着泥香与花香,一并夹裹着冷风迎面而来,斥满鼻腔,又顺势钻入五脏六腑。

懂的人直打冷颤,那香气却又叫人通体舒畅。

这本就是格外矛盾冲突的一天。

赵行特意换了身沧浪色直裰,君子端方,芝兰玉树。

是姜莞最喜欢的颜色。

郡王府前院东侧有专门练功用的小院。

一大片空地,东侧还种有矮竹。

赵行坐在院内正堂屋里,茶水凉透了一盏,他搓着手,觉得闷,把窗户推开半扇,任由寒风簌簌灌入。

后来索性连身上银狐大氅一并脱了,随手搭在官帽椅的椅背上。

昨日在大兄那里豪言壮语,今日自从入了郡王府中,就开始心不在焉。

他要怎么问呢?

赵行生平第一次感到束手无措。

十几年的时间里,珠珠拿他当兄长看待的。

她明明有嫡亲二兄的,却从小跟在他身边,软糯清甜的叫着二哥哥。

他习惯了,他们身边所有的人都习惯了。

她都十四了,很快也是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却根本没人想过,原来珠珠也是可以嫁给他的。

她自己,又怎么会往这上头想?

会吓到她吧……

赵行剑眉深蹙,眉宇间甚至拢上一层暴躁。

那是自心底爬上眉间的。

其实也可以仗着她不懂,哄着她,偏着她,那些男女情爱之事,他虽也非个中好手,但总比她要强得多。

可他又不舍得……

赵行就是在这样飘忽不定,连他自己都没能拿定个主意的时候,一抬眼,看见了姜莞眼下同样大片的乌青。

当时他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小姑娘确实很乖很听他的话。

上回跟她说,不要拿粉敷着自欺欺人,她果然听进去了。

姜莞来时见他面露烦躁,心下先沉,猜他是为了赐婚之事。

她很少能看到赵行的脸上有不耐烦一类的神情,便一时连他今日穿着打扮也忽略掉。

她站在门口,脚步微滞,连挤出笑容给他看都有些困难。

赵行深吸了口气,缓缓起身:“你没睡好?”

姜莞小手背在身后,在自己左手的虎口处掐了一把。

她定定然看赵行,良久不发一言。

赵行心里藏着事,实在不知该如何与她开口,被她盯着看得久了,竟主动别开眼,避开了她那种近乎审视打量的目光。

于是姜莞就叹了口气。

赵行眉心更皱起来:“不开心?”

姜莞几乎想了一整晚。

跟旁人没法子直言,与赵行还是可以摊开说的。

她好好说,态度和软些,他会信她并不是赌气才说愿意嫁他那种话。

可问题在于——因她的布局,今生有些事情已经错乱起来,别人身上发生过的,被强改了过来,那赵行呢?

她想弥补,想跟赵行好好过日子,却在昨天猛然发现,也许上天自有安排,赵行今生命中也另有良人呢?

她陪在赵行身边是为了报恩,总不能毁了他今生的大好姻缘吧?

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到了后半夜,心尖泛起星星点点的酸涩,被她自己强压下去。

这会儿见了他,见他满面愁容,姜莞更犹豫。

她还是不说话,赵行到底转过脸又把视线落在她身上。

小姑娘脸色也不是多好看,虽然裹得严实,但一路过来也吹了冷风。

赵行伸手,探在她额间,感受到温度正常才稍稍放心:“要是没睡好,今儿不练功了,回去补个觉,不然一整天都很难受。”

可赐婚的事,他只字不提。

姜莞面色更古怪了些:“二哥哥没有别的事情要跟我说吗?”

赵行眯眼看她。

她长舒了口气。

其实前世也这样。她不说,他不问,两个人就这样误会着,错过了彼此。

她以为与他有泼天之恨,他又总以为她非铁石心肠,早晚会被他暖热。

到头来,全是一场空。

姜莞想,这些话,这些事,总要有一个人先挑了头说明白的。

她心里那点酸楚苦涩,她不是不知道因为什么,但赵行今生若真非与她命定有缘,她当然成全他的这辈子。

“我昨日听姑母说,官家和圣人要给二哥哥选皇子妃了。”

姜莞小脸肃着,一双眼更偏古井无波,不见波澜。

看不出高兴,也瞧不见伤怀。

她只是平静的站在那里,平平淡淡的问。

赵行心口蓦然一紧。

她那双眼睛是最灵动的,似坠凡仙鹿,活泼又干净,现下那里面是一片污蒙。

“是。”他点头,那种冲动,冲破了胸腔,一个劲儿的往外溢,“母后选了几个出身不俗的小娘子,我都觉得不成,也让大兄帮我去劝了。珠珠,我……”

人都说近乡情怯。

他没由来想到这个词。

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突然有一天要他问出口,你肯不肯嫁我,他实在是……

姜莞把赵行眼底的纠结和矛盾,还有那隐在其中并不易察觉的一丝希冀,尽收眼底。

她悬着的心,提着的气,一下子全松了。

真好,赵行还在,看来不管旁人身上发生多少与前世不同之事,她跟赵行,还有机会。

只能说老天待她实在不薄。

姜莞上前半步,越发靠近赵行。

二人之间的距离那样近,她甚至能感受到赵行的呼吸突然重了下。

然后她笑起来,又变回了那个瑰姿艳逸,灵动狡黠的姜莞:“能入圣人眼的小娘子,无论出身样貌,还是人品才情,一定都能配得上二哥哥,连这样的女郎二哥哥也一概看不上,那——”

她拖长了音调,还要再凑上去半步时,赵行猛地意识到她可能要做的事,匆匆退了半步。

姜莞站定,不再逼上去,只是把手略一抬,拽上赵行的广袖,攥在手里,然后抬眼看他。

那双眼带了小钩子,眨一下,就能把人的一整颗心全都钩去。

“沛国公嫡女姜氏阿莞,二殿下觉得,成吗?”

赵行听到她脆如莺啼的声音,如是说道。

第四十五章 心悦你 “轰——”

赵行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而后就再也抑制不住。

心爱的女孩儿站在他面前,笑靥如花,问他……问他——

“珠珠,你方才说,你方才是说——”

是激动,是雀跃,从心底翻涌而起,蔓延到眼中去,又迅速爬满眼角眉梢。

他甚至语无伦次。

姜莞心头一酸。

这是赵行啊。

清谈策论,无人能出其右者。

少时于学堂,长成立金殿,他何曾激动无措到这般地步。

才思敏捷,舌灿莲花,那才是赵行。

姜莞弯着眉,眼也化作月牙状,她松开赵行广袖,退半步,行半蹲礼,正经八百的拜了他一回:“二殿下,你的皇子妃,我成吗?”

他没听错!

他的姑娘,是在问他,愿不愿意娶她!

赵行身形一动,几乎下意识伸出长臂去,要将人带入怀中,然而在将要碰到她肩膀时候,猛地收回来。

哪里能这样唐突了她。

也本不该叫她先把这话说出口的!

赵行一双手重新垂回身侧,极力的压制下满腔喜悦,也顿时有了莫大的勇气:“我今日来,原是想问你,愿不愿做我的正妃,你却这样鬼灵精怪,小姑娘家,怎么好意思先拿这话来问我的?”

姜莞本就明艳大气的那张脸,此刻连眼下的乌青也变成了最灿烂的颜色。

她张开双臂,叫着二哥哥,扑上去,把赵行抱了个满怀。

可赵行明显僵了一瞬。

他抬手,到底没忍住,在她背上轻抚了下:“让人看见,不像话。”

姜莞撇着嘴从他怀里退出来:“二殿下这样小气,抱一下都不给的吗?”

赵行皱眉:“叫我什么?”

她闪着星星眼,扬起小脸去看他,卷密的长睫轻轻扇动,便又蝴蝶飞满整个堂屋中。

今日这功是练不成了。

赵行拉了她去坐下,后来想了想,还是问她:“珠珠,你何时……是因为父皇母后把我的婚事提上了章程,你怕以后多个阿嫂霸着我吗?”

姜莞的笑容霎时收敛起来:“我年纪虽然小,但不是个傻子,你这话问的,是没自信,还是不信我?”

赵行摇头说都不是:“只是我的确没有这个准备……我方才甚至一度在纠结,到底要怎么跟你开口。”

姜莞坐在官帽椅上,她坐的靠后,把自己整个丢在椅子上,是以脚尖能离开地面一些距离,两条小腿晃动着,一下下的踢着自己裙摆:“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并不喜欢赵奕吧?”

提起赵奕,他顿时沉默。

姜莞侧目看他,秀眉微蹙:“二哥哥,你总不会也在心里想,我是跟赵奕赌气,才跟你说这话的吧?”

她还没等赵行回答,啧了声,先发制人:“我私下与你提及婚假事,一没禀明爷娘,二没告知长辈,正经论起来,这是私定终身。我就是再混账,再娇纵,也不至于拿这个来跟人赌气,何况他也不配!”

“我没那么想。”

赵行眉心微凛:“我说过信你,就是信你。只是十几年来,我看着你长大,你跟在我身边的时候,比跟着你亲兄还要多些。”

他呼吸稍顿:“先前许是因你年纪小,自己分不清情爱与别的,弄混了,外人看着,只当你对三郎情根深种。可你既与我说了不是,我自然信你的。

但也正因如此,你突然跟我说这个,我心里才害怕……”

他说害怕,姜莞神色就更郑重了些:“就是因为有了赵奕的前车之鉴,我才学会了认清自己的真心。

你说得对,我年纪小,从不曾经历这些,自幼长在盛京,身边这些都算我的兄长,谁又曾认真分辨过,原来青梅竹马也有不同呢?

我曾以为只把你当兄长看待,可在柳国公府落水醒来后,突然就想明白了很多事——”

她几乎一字一顿:“二哥哥以为讨厌别的小娘子靠近你,不爱看你对别家姑娘和颜悦色,甚至于汝平行宫时我都还是总针对韩令芙,皆因我霸道吗?”

“我没……”

姜莞知道她自己是理亏的,真的给赵行一路追问,她其实心虚。

她爱赵行吗?

昨夜心头泛起的酸涩让她认清现实,弄明白今生这颗心只为他一人而跳动。

可与前世她给予赵奕的相比,差的太多了。

她每每想起,仍然有愧,只恨不能每天多喜欢赵行一点,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个。

无他时,她有最坚硬的外壳,谁也别想伤她分毫。

他在时,她能为他生,为他死。

赵行却自己收了声,没有打算继续追问她。

小姑娘的心思是最难猜的,他长这么大,也从没有试着去弄懂别家女孩儿的心意,从来都只有一个她。

她说的做的,他看在眼里,以前并不是这回事,如今又好像都跟她所言对上了。

他本就不是个贪心的人,又何必追着她非要问清所有呢?

于是他笑着递手过去,在她头顶轻揉了一把:“你是最和气的小娘子,从来不会横行霸道。”

姜莞低头躲了下:“你怎么还像哄孩子似的哄我呀!”

可她这幅神情,这样的语气,不就像个孩子一样吗?

赵行没吭声。

“那二哥哥你呢?”

“我什么?”

“你又是什么时候,有了以我为正妃的心意呢?”

姜莞歪头,仿佛真的不懂:“是因为圣人要你娶妻,你搪塞不过去,外面那些小娘子不熟悉,不知根底,不愿意接纳,所以选择了我吗?”

她平静发问,可眼眶积蓄着水雾,大有他敢点头说对,她立马哭给他看的架势。

赵行只能在心里骂她一句小没良心,面上笑笑带过去:“很早之前的事了,已经久到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

但这种事,生生世世,他也忘不了的。

那年他十岁,大兄带他到皇叔府上听学,他在郡王府后花园西墙的桂花树上看见了一身肉粉的珠珠。

她露出两颗小虎牙,说摘桂花给他泡茶喝,让他别告状。

他说好,怕她摔着,哄她先下来。

小姑娘胆子那样大,又那样信任他。

她站在树上,短短的两条胳膊大大张开,有恃无恐说了句“你要接好,不然就没有珠珠啦”。

然后在他的震惊中,一跃而下,扑进了他的怀里。

那个秋日晨间,金光粼粼闪耀,小姑娘身上的奶香混着桂花香气填满他整颗心,从此后再也没能放下过一日。

第四十六章 两情相悦 这世上再没什么比两情相悦,互通心意更让人愉悦的。

赵行现在的状态就是从头到脚写着高兴两个大字,目下大抵什么棘手难办的事情托付到他面前来,他都能笑着应下来,约莫是连理智都一并丢了。

姜莞在他手背上戳了戳:“可我怎么跟姑母说?”

赵行想了想,此事是不能瞒着长辈们的。

如她所言,她先开了这个口,本来就应该算私定终身。

父皇母后那里他央了大兄去拖着,赐婚的旨意不会发,她这边又把所有长辈都瞒的死死地,确实不成体统。

“皇叔皇婶那里我替你去回话,也不必说今日事,免得他们骂你。”

他反手捏了捏姜莞柔弱无骨的手,但也只是一下,很快就松开:“沛国公那儿……他远在幽州,往来书信不便,且此事也不是能在信中说清楚的。等回过皇叔皇婶,请皇婶做主,写信告知,等到过个一年半载,沛国公调回盛京时,我再登门与他详禀。”

他把事情都考虑的很周到。

姜莞抽回手,托腮看他:“那官家圣人呢?”

说起这个,赵行就笑了:“你猜?”

姜莞因他这两个字,嘴巴撅起来,能挂个葫芦在上头。

其实也没什么好猜的。

他肯定也考虑好了后路,既然心在她身上,那不会让官家圣人真给他相看小娘子。

反正宫里还住着他的好大兄,事事肯依他。

只是赐婚的事情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前世乃是赵奕的手笔,由头到尾,他自己是没有说过一句的。

现在赵奕还在禁足,韩沛昭丢了与裴家的婚事。

那兔崽子还有许多的计划没来得及实施,也还没把她骗回头,她跟赵行就这么定下了。

等到他解了禁足出来,头顶的天全变了,那时候赵奕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好看。

姜莞低低嗤了声。

赵行问她:“怎么了?”

她摇头说没事:“那是你替我回明姑父姑母后,官家就会为我们赐婚吗?”

这丫头……

赵行想起她方才那样直白的打到他脸上来,竟让他险些招架不住,多多少少有些丢了面子,就顺势揶揄她:“这么急着嫁给我?”

姜莞果然红了脸,但也毫不留情给了他一记刀眼:“我尚未及笄,二哥哥却快十八岁了,是你比较着急吧?”

赵行脸色一黑:“你言外之意我大你三岁,老了些?”

她噗嗤笑出来:“十八岁的少年郎也算老呀?我可没这样说,八成是你自己心虚,觉得年长我三岁,在这上头很是占了便宜,是以我一说这个,你才往这上头想呢。”

一张伶牙俐齿,还是不饶人,明明她就是那个意思,耍着无赖不承认。

赵行抬抬手,看着她面颊上的嫩肉,实在是想掐一把。

先前克制起来不难,因知她没那个心思,他便也很少生出这些摸一摸,抱一抱的心。

往后……大概有些难熬。

赵行指尖方向一转,捏上了自己眉心:“我让大兄替我跟母后说,赐婚的事等到我明年生辰后,所以眼下不会赐婚的。”

姜莞却皱眉:“为什么?”

“你才与三郎退了婚,不合适。”赵行口吻淡了些,“你方才说,我也以为你在赌气,所以还有谁认为你在赌气?这话没跟皇婶说,跟谁说了?赵然?还是你表姐?”

他心思还真是缜密。

方才不是应该只顾着激动高兴,别的一概都顾不上了吗?

竟也能从她只言片语中猜出这些来。

姜莞撇撇嘴,可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他这么精明一个人,换了旁人,若想瞒他什么,真是难如登天,想哄着他,从他这里得些好处,更是不可能的事。

她虽也没能真的瞒过他,可她想要的好处,他全都给了。

精明如斯,却把自己一条命搭了进来。

姜莞敛敛心神:“表姐。昨日听了圣人要给你选正妃的事,我就在琢磨,应该怎么开口呢?我要怎么同姑母说,才能让她给我做主,进宫同圣人说,看看姜家阿莞吧,我也是可以做二皇子妃的。”

后头的话说的俏皮了些,免得气氛凝重下来:“我没敢去说。”

赵行深望她:“怕皇婶也那样想?”

她重重点头:“你不是也说了,我刚和赵奕退婚不久,现在赐婚不合适。你都这么想,姑母肯定想的更多,我真去说了,她八成要骂我的。

而且我其实有些怕她依了我,进宫见圣人……”

她声音弱了些,几乎是哼哼唧唧说完的:“圣人那样疼你,本来她跟官家看中表姐,想把表姐指给你,姑母就先去抢了一通,转头就说我想嫁你做正妃,她怎么想呢?圣人要是真生气了,我岂不是要倒霉吗?还是怕的。”

“这有什么好怕的。”

赵行揉着她头顶说了这么一句,却并没有后话。

姜莞知道,有他在,她是不必怕,官家和圣人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便是阿耶与舅舅姑母都护不住她时,赵行会护着她。

她眨了眨眼,觉得气氛还是低沉了一点点,眼下很不该是这样。

“你现在就去跟姑母说吧!”

她腾地起身,赵行还落在她头顶的那只手,是被她突然起身的动作给弹开的。

赵行眼皮跳了两下。

这就结束了?

依她的性子,他还等着她“审问”既然早动了心意,因何不阻止父皇为她赐婚三郎的事呢。

可他去看小姑娘神色坦荡,是真不打算问的样子。

赵行反而自己生出些好奇心来。

嘴角动了下:“珠珠,你怎么不问……”

“去不去呀!”

姜莞心里知道他要问什么,不想让他说。

那有什么好问的?

她一问,他要说些成全祝福的话,她既不爱听,也不想他委屈解释。

从头到尾赵行都是真的希望她好,哪怕眼看着她与别人许下婚约,他也接受了,只要她好就够了。

她才不要问。

有些误会和心结,当场就要解开。

有的,永远都不必再提。

赵行低低叹口气,无奈站起来:“我才见过你,就去跟皇婶说这个,你当皇婶有多糊涂啊?”

一边又摇头:“去换身衣裳,领你去听戏吃茶,晚些时候我自己过来再去说。”

第四十七章 剖心为证 赵行带上姜莞在外头逛了一早上,临近吃饭的时辰才把人送回郡王府。

二人从后门长街进的府,是因姜莞说这个时辰姜氏不会在上房院,也不在前厅,八成是窝在暖阁那边,是以后门进府找过去比较近,不走冤枉路。

她本想跟着一块儿去,被赵行哄走了。

姜氏的确是在暖阁,也知道赵行今天根本就没带着姜莞练功,反而陪着小丫头出门玩儿去了。

她从来不管这些,反正这些年一直是赵行带着小姑娘多些,她们做长辈的,倒清闲得很。

听说他来,姜氏叫丫头把人领进暖阁中。

她眼角余光一瞥,看见他银狐大氅下的沧浪色,唷了声:“二郎这身颜色真好看,该多做几身这样的,你也该少穿点佛青绛紫那样重的,把人都衬老气了。”

赵行笑着叫皇婶,同她见了礼,才看见她手上有件桃红夹袄,花样绣了大半,隐约能瞧出百鸟朝凤的底子。

这会儿她纫了线,金丝银线拧成一股,正沿着凤尾勾边。

这样娇俏的颜色,不用想也知道是做给谁的,他笑意愈浓:“皇婶手巧,您也疼疼我,改明儿给我做两身,我保证天天穿。”

姜氏被他逗笑起来:“我多少年不做针线了,就是想着好几年也没给珠珠做件衣裳,前阵子你皇叔弄来的白兔毛,我又不爱穿那个,才想给珠珠做件夹袄。你的衣裳?还是算了吧,你想天天穿,我还不敢呢,圣人见了八成吃醋,还不天天找我麻烦啊?”

赵行已经往旁边交椅上坐了下来,玩笑话两句就够了,他也没打算再接姜氏后头的。

姜氏收了一针,把针线筐连同夹袄一块儿搁到旁边去:“你有事儿吧?”

赵行点头说是:“皇婶不是知道母后要给我赐婚的事儿了吗?”

她挑眉:“你昨天不是在含章殿说你不喜欢阿沅吗?”

赵行扶额叹气:“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姜氏眯眼看他:“那你为谁而来?”

顾家没女孩儿,河东裴氏倒还有两个,可年纪比姜莞还小。

沛国公府,只姜莞一个。

赵行沉默须臾,姜氏轻笑出声:“圣人不是早就看上了柳国公府的孩子吗?又不成了?”

“您就别打趣我了。”赵行垂下呀,缓了会儿,“柳家娘子放印子钱的事情,大兄回过母后的。皇婶,我……”

他向来是直爽坦诚的性子,也是赵禹把他管得好,君子坦荡荡,尤其到了长辈们面前,有什么就是什么,真不想说的也该直言,吞吞吐吐不像话。

这是第二回了。

姜氏越发笃定心中所想,指尖点在自己手背上,索性替他开了口:“珠珠是你看着长大的,那怎么先前十几年都没这个心思,去年官家给她和三郎指婚你都没说一个不字,如今突然动了心思呢?

二郎,你这些长辈里,我跟你皇叔算最通情达理的吧?你有什么就跟我直说,用不着支支吾吾的,你人都坐在我面前了,左右不就这点事吗?”

来之前其实赵行想了好多说辞。

他还不至于到了长辈跟前说不出话,打小就不是那样的人。

可也不知怎么的,等真见了皇婶,那些话,一下子全都堵在了嘴边,说不出来了。

当下反而松了口气:“皇婶不是到如今都觉着她对三郎一往情深吗?”

他抬眼看去,眸中情绪波动并不算大:“父皇赐婚当夜,我在宫中酩酊大醉,大兄在太液池边把我提回他那儿去的,后来我搪塞过去,他怕父皇母后知道了要罚我,才替我瞒了下来。”

姜氏眉心蹙拢,面色沉下去。

他虽不是个滴酒不沾的孩子,可每年哪怕是除夕宫宴上,也最多三两杯,浅尝即止,绝不贪饮。

赵行能喝的酩酊大醉……她还真是没想过。

“这么说来,你早对珠珠情根深种,但你藏得深,瞒得好,倒把我们这些人都糊弄住了。”姜氏嗤笑,也不算讥讽,就是多少带了点儿阴阳怪气,“去年她得了赐婚,你又觉着她满心满眼只有三郎一个,是以你好伟大,退了好大一步,成全她的幸福?”

“皇婶……”

“你少胡扯了!”

姜氏一拍小案,显然怒了:“我是过来人,你这话打量着蒙谁?”

她冷眼看赵行,十七了,从年纪上来说还是个少年郎,但他素日行为举止太端方儒雅又添些老成,不像十七,倒像二十七岁已在外行走多年早独当一面的郎君。

“你皇叔当年,文不成武不就,十八岁封郡王,受封次月说要选郡王妃,他那个德行,举凡有些门楣的小娘子都不想嫁,便是有个郡王妃的头衔摆在这儿,人家也看不上他,可我肯,我非他不嫁!”

姜氏声色清冷,连扫来的眼神都像结了冰:“我阿耶气的要打死我,兄长拦着,阿娘劝着,连阿妹也哭哭啼啼帮我求情。

阿耶说,天下好儿朗何其多,沛国公府的女孩儿绝不嫁平庸无能之辈,哪怕他是天家骨血!

我那时觉得不成。这辈子就这么一个人,他好不好,用不着旁人说,便是阿耶活活打死我,我也是一定要嫁他的。

许婚前,我饿了整整三日,滴水未进,后来医官说,要不是我身体底子强,那三日足以要了我一条命。

就这样,阿耶没能拗过我,到先帝跟前求了赐婚,我风风光光嫁入昌平郡王府,做了你的皇婶。

二郎,你倾心爱慕一个人,却跟我说你肯把她拱手让给你弟弟,是你没睡醒,还是我没睡醒?”

“可我不是皇婶,珠珠她,也不是皇叔。”

赵行此时反而平静下来。

他明白皇婶在恼什么,更知她在质疑什么。

她口中所说那些事,幼时母后讲过一些,后来虽不说了,可他却记得。

“您与皇叔青梅竹马,您非他不嫁,我想当年皇叔也是非您不娶才对。”他站起身,在姜氏面前,直挺挺跪了下去,“我倾心一人,珍而重之,把她放在心上七年之久,从没有一日停止过对她的爱恋,可她不爱我,难道强行把她捆在我身边,毁了她的一辈子吗?”

他摇头,面容坚定:“我做不到。她若得有情郎,我情愿成全她。”

姜氏倏尔一震:“你说……七年?”

赵行咬重话音说声是:“我十岁那年,郡王府中,她自桂花树上一跃而下,彼时她虽不懂什么是性命相托,我却懂。

皇婶,我不是因父皇母后要给我选正妃,不肯将就,索性选中珠珠这个我几乎亲手带大的女孩儿。

您若不信我,大可告诉我,要如何做您才信,哪怕是剖心为证,我也绝不眨一下眼睛!”

第四十八章 叫她来 姜氏一时之间,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自然良久无言。

他说,剖心为证,亦无所畏惧。

她看着跪在面前的人,咬咬牙:“你继续说。”

赵行细细品了品她的语气,似无变化,却又仿佛和软不少,他又垂眸,郑重道后话:“如果不是三郎伤她,我也许……我也就这样看着了。决定把她一辈子藏在心底的那一刻起,我根本再没想过会有今日。”

他深吸口气:“可是皇婶,我放她去寻她的有情郎,她却遍体鳞伤又回到我身边来。

她落水后我第一次见她,就是随父皇回京那日,我匆匆出宫寻来,您说她出门听戏,我赶着去见她,她却笑着叫了我一声‘二哥哥’。”

说到从前的许多事,赵行心中还是会泛起阵阵酸楚,那样的情绪甚至带到眼中。

若在以往,他极力压制下去也就是了,今日他却丝毫不想克制。

懊恼,苦涩,自他一双澄净眸中倾泻而出,所有的情绪泄露给姜氏看:“可她婚约尚在,我连抱一抱她的资格都没有。直到她跟我说,她不喜欢三郎,从来都不喜欢——这话您一定听了很多遍吧?”

姜氏心头猛地一软。

他又何曾叫人瞧见这样脆弱的一面?

天家教子,自有一套章法,官家圣人和赵禹再疼他,有些事,也避不了。

其实她心里多少知道,这孩子在这儿跟她耍鬼心眼。

喜怒不形于色,莫说是他,哪怕是赵奕,都能做到极致。

但真的跟个孩子计较吗?他情真意切,她也不瞎。

“她说不喜欢,你就信了?因为三郎辜负她,你又舍不得了?那你早干什么去了!”

兜兜转转还是绕回来。

赵行捏了把眉骨:“您怎么不听人说话呢。”

“你还敢跟我顶嘴?”

“我不敢。”赵行弱弱叹口气,“这是两码事,皇婶。但不可否认的是,的确是经此一事后,我才做下决定。我给了她一次自己选择机会,她没能得到想要的幸福,显然这种结局也不是我想见的,那就不要再走了,这辈子就这么留在我身边吧。”

强大的占有自他眸中掠过,几近疯魔:“我多哄哄她,她那么软,那么好哄,从小到大,我本就是最会哄顺她的那一个。往后就这么留在我身边,我一辈子都不会伤她负她,她是个聪明女孩儿,我能给她的条件太好了,她怎么会不上钩呢?”

“你……”姜氏竟然无言,你了半天,颤颤问他,“你本来,打算跟她耗多久?”

“一辈子。”

赵行不假思索回她:“我知道父皇金口,另觅佳婿,不叫明珠蒙尘,可她想都不要想。父皇赐婚也不要紧,她选中了谁,或是沛国公选中了谁,我总有法子拆了这婚事。至于我自己,不过是跟母后撒个娇,到大兄面前去央告一场的事儿。”

姜氏鬓边青筋又开始跳了:“那怎么又改主意了?”

“因为发现母后好像考虑了盛京所有适合的小娘子,唯独没考虑过她。”无力感席卷他周身,至少姜氏看到的是这般。

他连原本跪的笔直的腰身都略弯了弯:“昨日我试探过母后口风,带了那么一句珠珠便很好,母后跟您的反应差不多吧……她叫我胡扯也要有个分寸。”

姜氏就全都懂了。

他跟珠珠耗上一辈子又有什么用?

他能把珠珠的所有赐婚都拆了,他也能硬着头皮二三十岁不娶妻,但到了最后,他要娶珠珠,谁支持他啊?

自作自受。

姜氏没由来想到这个词。

心眼子那么多,藏了七年之久,天天在一块儿的两个孩子,愣是没叫人看出一点儿端倪来,他可真有本事!

“那怎么着?”姜氏仍是没好气,“你今儿过来,一大清早带着珠珠出去玩了一趟,就是准备一面哄她高兴,一面来跟我坦白,让我进宫去圣人那儿替你说情吗?”

她扔了个白眼过去:“我可不去替你挨骂!”

“我昨天已经跟大兄说过了,不敢劳烦皇婶。”赵行现在倒是什么都坦白。

不过情况略有不同,因珠珠与他是两情相悦的,他不必告诉皇婶什么明年为期,今日就能将此事给解决了。

于是他改了口:“我让大兄替我去劝了母后,今日出宫来要珠珠一句准话。她若点头,说肯嫁我,明年她行过及笄礼,待我生辰后领了差事,父皇便正式赐婚。她若说不愿意——”

他轻笑了声:“那娶谁都是一样,母后选中的小娘子,自然不俗,明日父皇就会为我赐婚。”

姜氏闻言反倒吃了一惊:“你这是一点后路也不准备给自己留了?”

赵行嗯了声:“没有那个必要了。大兄能帮着我劝,母后她……您知道我母后的性情,其实刚毅,她不会给我那么多时间的。

所以我来见您,得把这些同您回禀清楚,请您叫了珠珠到跟前来,当着您的面儿,问上她一句。”

后面他说的这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很符合情理。

姜氏从震惊到恼怒又转为震惊,一整个过程根本都没多少时间,是以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也并不多。

这事儿听他大抵说完了,静下心来回想一番,好像……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她只觉得赵行是个狠人。

一面怕珠珠傻乎乎的说愿意,就她那个小脑袋瓜子,赵行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玩弄于鼓掌之中了。

可又怕她说不行。

赵行那句剖心为证的确太有震慑力了,以至于她隐隐觉得,要是真的错过了这样一个用情至深的郎君,于珠珠而言,也是天大的损失。

倒弄得姜氏进退两难。

赵行的目光一直就没收回去,虽然盯着长辈看是很无礼的行为,但他今日不太顾得上这些才正常。

故而她的犹豫赵行看在眼里:“皇婶,即便是珠珠说不肯,我也没准备同她老死不相往来。

她永远是我心尖上的小姑娘。

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发妻于我自是意义不同,我没办法不负责任,只给她尊重而不给她爱,但珠珠永远都是珠珠,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她不会把我弄丢,我也舍不得丢下她。

至于别的……我心眼多,城府深,这些我都认,可我亦敢指天誓日跟您保证,纵使算计天下人,绝不算计珠珠一步!”

姜氏听了这番话,又深看他一眼,好半晌,横下心来做了决定:“去叫表姑娘来!”

第四十九章 女大不中留 丫头出了门,姜氏神色也早柔婉下来。

她看赵行还跪着,摇了摇头:“你起来吧。”

赵行也没说话,在大腿上撑了下,站起身来。

跪久了膝盖还是会疼的。

谁让他素日里养尊处优,就没这么跪过人呢?

但心里是高兴的。

为了他的小姑娘,怎么样都是好的。

“腿疼不疼?”

赵行说不疼:“皇婶,珠珠她一……”

“二郎,你到屏风后面听着吧。”

赵行目光掠过东边红木底座嵌紫檀边白玉描金楼阁花卉屏风,抬眼看姜氏。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姜氏先把他那些也许是拒绝的话按了回去:“她要是不愿意,以后见面不尴尬吗?”

赵行哑然。

他倒忘了。

在皇婶看来,小姑娘还是有可能拒绝他的。

于是赵行颔首说好,挪到了屏风后面去。

·

姜莞换了身鲜艳颜色过来的,桃红底满绣芙蓉花的长褙子衬得她腰身越发纤细,人看着也高挑不少,下头配了条白裙子,扁圆金线滚着边儿绣了大片的盛开的芙蓉在上头。

她进门那会儿姜氏就能看见她脸上小虎牙,被那样的笑容感染到,自然也眉眼弯弯:“怎么这么高兴?”

“二哥哥带我出去听了场新排的戏,我觉得好听!”她提了裙摆径直往姜氏身边腻歪过去,“等改天我请姑母去听戏呀。”

姜氏戳戳她鼻尖:“就知道疯玩儿。”

她把头埋在姜氏肩窝不说话。

姜氏微叹息一声,正好能让姜莞听真切。

她咦地一声抬起头来:“姑母有烦心事?”

姜氏拉着她小手:“圣人要给二郎选正妃了,你知不知道?”

姜莞心说那我可太知道了,眼神却是懵然的:“我不知道呀。”

屏风后的赵行险些没忍住。

她于演戏这事儿上,无师自通,修炼成了一把好手,真不知打哪里学来的。

姜氏果真不疑有他,哦了一嗓子:“那以后二郎娶了正妃,要过日子的,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哄着你,单陪着你一个人玩了,往后多了阿嫂,你得学着避嫌,知道吗?”

赵行皱眉。皇婶这不是诱哄小姑娘吗?

姜莞歪着头,长睫闪了好久:“那我嫁给二哥哥,他不就能和以前一样,单陪着我一个人了?”

姜氏差点儿没让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你说什么?”

姜莞笑吟吟的:“我不能嫁二哥哥吗?”

赵行又皱眉。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她热情似火,他是极喜欢的。

可又不想让她在长辈们面前这么口无遮拦,一会儿要挨骂的。

姜氏果然黑了脸:“珠珠,你胡……”

她才板着脸想教训两句,猛地想起藏在屏风后的赵行,想起自己把人叫来是为了什么,于是只能往下压了压:“那你想嫁二郎,就是因为这样他能总陪着你,不管旁人?”

姜莞说不是:“我喜欢二哥哥。”

赵行咬咬牙。

这话再听上千万次,他心头还是会涌出星星点点的激动,而后迅速蔓延开。

姜氏眼皮狠狠地跳了两下:“你之前也是这样子,跟我说你喜欢赵奕的!”

姜莞进门的时候四下里扫了一圈,就盯准了那扇屏风。

赵行不会撇下她先走的,肯定是藏起来了。

这么大个屋子,也就那扇屏风藏得下他。

乍然听了这话,姜莞心中一跳:“您上次还说信我呢。”

姜氏说好,不跟她纠缠这个:“珠珠,你可要想好了。你说喜欢二郎,来日官家圣人再给你赐一回婚,那不是儿戏。

你先退了赵奕的婚,若再同二郎退一次,往后是真没人敢娶你了。”

她抬手,揉着姜莞发顶,轻缓而慈爱:“你父兄,还有我们,从没有教过你什么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你长这么大,做什么事都可以不计后果,闯了祸我们替你收拾,有了不顺心不如意的,我们替你解决。

但珠珠,婚姻大事,不容儿戏。

这话你与赵奕定下婚约时我就该说给你听,可你阿耶阿娘不叫我说,最后弄成这样。

你是聪明孩子,明白姑母意思吗?”

姜莞郑重点头说明白:“姑母,您就当我再放纵最后一回,便依了我,我想嫁给二哥哥,哪怕您眼下并不信我,可您就当我是真的心悦于他,成不成?”

得,合着她语重心长说了那么多,她当耳边风呢?

姜莞自然不是,而是好些话她能跟赵行说,却无法与长辈开口,况且说了姑母也不一定信。

纯粹属于是浪费时间和口舌。

“您纵我最后一次吧。”她摇着姜氏手臂开始撒娇,“您说的道理我都记住了,这是最后一回。”

什么最后一回。

往后惹了祸,八成还是这话。

姜氏拿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再说了,赵行在那儿杵着听呢,这丫头一口一个喜欢,张嘴就是想嫁,她还能说什么?

到最后,她只能拨开姜莞的手,颇为无奈的朝着屏风后说了句出来吧。

姜莞还得装作怔然模样,顺势望去,然后格外努力的让自己从脸到脖子全红透了。

她哎呀一声,扑进姜氏怀里去,埋头不肯出来。

姜氏只能自己动手把她拔出来:“一会儿闷坏了。方才你倒说的不害臊,这会儿羞什么?”

姜莞低着个脑袋不说话。

姜氏看着她直摇头,转头冷眼看赵行:“我就这么一个侄女儿,叫你给哄走了!二郎,她年纪小,好些道理不明白,你年长几岁,从来是最稳重的孩子,让着她点儿,慢慢教她,她……她会好的。”

赵行眼窝是热的。

长辈这样郑重的托付,是他先前七年时间里,午夜时,连入梦都不敢的场景。

“皇婶放心,她怎么样都好,她从来都是最好的。”

姜氏满意的松开姜莞的手:“去吧,说会儿话,中午要是不想回宫,留在我这儿吃顿饭。”

赵行说好:“那叨扰皇婶了。”

姜莞捏着自己指尖慢吞吞的起身,瓮声瓮气还不忘央姜氏道:“我阿耶……姑母,您替我给阿耶写封信呀。”

女大不中留,说的就是她!

姜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去去去,快出去吧你!”

第四十九章 女大不中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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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国公夫人病重 姜莞一递一步跟在赵行身后,下了垂带踏跺,出了月洞门,拐到了花园子里去。

一路无话,花园四下静的很,她才撒了欢似的缠着他问。

方才都说了什么呀。

姑母有没有为难你呀。

那我阿耶要是不同意怎么办呢。

……

赵行眼中始终噙着一层薄薄的笑意。

小姑娘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他也不觉得烦。

反而想起来上书房外槐树上总能看见的那窝喜鹊。

鹊鸟声音好听,幼时听夫子讲学无趣时,他就看着那窝鹊鸟发呆。

像极了此时的姜莞。

小小的,娇娇的,红唇一开一合,偏偏无论说出什么,都是最好听的。

“渴不渴?”

她说了半晌,他是真担心她口渴。

姜莞却横眉:“你这就嫌我絮絮叨叨烦人啦?”

赵行说没有:“我哪儿敢呢?皇婶可说了,不叫我欺负你。”

“那你告诉我呀,你怎么跟姑母说的。”

但是那些话,不想告诉她,不想让她知道。

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可实则是沉重的。

皇婶神色几度转变,也是因为这个。

于他而言那是最甜蜜的,就怕她会觉得是负担。

什么剖心为证,什么指天誓日,他怎么敢说给她听。

于是抬手揉她:“我说你太娇气了,旁人家里怕养不好,我待在身边,能娇你一辈子,皇婶应该是看我说的很有道理,就答应了。”

姜莞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本来以为他要认认真真回答她的问题的,没料到听了这么一句,满目愕然:“你哄我!”

她扬手捶他,他也不躲,任由她捶了好几下,也不痛不痒的。

后来看她没完没了,才捉了她手腕:“好了,你手不疼吗?”

姜莞撇着嘴抽出手:“你不想说就算了嘛,别拿这话哄我呀,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了。”

赵行垂眸看她,嘴上说好,心里却在笑。

“那还来郡王府指点我练功不?”

“你要是想练,我当然来,大兄特意去跟父皇母后都说过了。”

提起晋和帝和郑皇后,姜莞脸上的笑意才淡了点儿:“那……那我今天用不用跟你进宫去给圣人请安啊?”

赵行替她拢发说不用:“不是跟你说了吗?暂且不过明路,明年过后再说。往后人前还是和从前一样,父皇母后那儿你就当不知道,不用管,就算进宫去给母后请安,也是跟以前一样的,不用不自在。”

但那肯定不一样的。

不过好在她不会为了这个扭扭捏捏,也就欣然应下了:“你怕不怕我阿耶不同意呀?”

赵行挑眉看她:“沛国公不同意,你就准备改口吗?”

她脱口而出说不是,旋即反应过来,又虎着脸瞪他:“你这是把我骗到手,就什么都不怕了?”

“珠珠,我怎么能是把你骗到手的呢?”

他声音低沉如玉,姜莞脸颊又是一红:“行吧。但说真的,过两年阿耶回了盛京,肯定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她撇撇嘴:“从小把我带在身边,他肯定觉得你处心积虑,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在打我的主意,然后等我长大了,就把他唯一的掌上明珠给偷走了。”

赵行也不去纠正她言辞之间这些奇奇怪怪的字眼:“不怕,了不起让沛国公打一顿,皇婶会替我说好话的。”

姜莞翻他一眼:“那你真厉害,就这么会儿工夫,哄的姑母也偏心向着你了。”

赵行笑了笑没再说话。

姜莞越发往他身边凑了小半步,两只手牵上他袖口,试探着去挽他手臂。

“我找了你们半天,怎么跑到这里……”赵然也不知道从哪里一路跑着过来的,有些气喘,等把眼前的情景看清楚,呆呆的说完最后两个字,“来了……”

赵行蹙眉就往外抽了下手。

姜莞眉心一挑,更抱着不放。

他沉声:“珠珠,松开。”

姜莞依言放开他,撇嘴的委屈样却没逃过赵行的眼。

赵然一时进退两难:“就……我有事儿啊……”

赵行横去一眼,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低头看姜莞,压了压声:“不是凶你,人前这样不好,对你不好,你乖一点,听话。”

姜莞知道他什么意思。

在这上面,赵行一向很克制,对她管的也很严。

就像是行宫不叫她摘兜帽那次一样。

她从小跟在他身后,马车能坐同一辆,他的寝宫她也出入自由,不过从她十岁之后,他连进她的院子都要阿兄陪着才肯进,人前也不太准她有莫名的肢体接触,揉个头,搭个披风,这就已经算是极致了。

说到底也是为了她着想。

姜莞本就不是真觉得委屈,不过做做样子给他看,更类似于撒娇。

听了这话,面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好吧,但你要带我再去听两场戏,给我道歉。”

赵行无奈应下:“听十场八场都行。”

见她老实下来,才转过身看赵然,眸色泠泠:“你有什么事儿?”

赵然心说您二位还能想起来这儿站着我这么大一个人呢?

偏嘴上不敢说,方才看见的只能装作没看见,得忘个一干二净。

他上前几步:“柳国公夫人突然病重,高烧不退,这会儿应该给宫里递过了帖子,要请御医到国公府去诊治,她病中昏睡,胡言乱语叫柳明华的名字,柳国公上了折子想把柳明华从大相国寺接回家呢。”

姜莞眸色一凛:“什么时候的事?”

赵然看她那个眼神,就知道柳明华那事儿她根本就没放下。

什么清修三月便算了,嘴上说说而已。

这丫头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学的这般古怪!

要他说,柳明华这样黑心下手想要取人性命,就该告到官家圣人那里去,哪有她那么多的说辞,要什么证据不证据的。

可答应了她,连二兄也帮着她。

赵然咬了咬牙:“方才约了几个朋友在茶楼吃茶,正好撞见柳明华的大兄,他过来同我们打招呼,结果他家小厮匆匆追过来,草草说了这么一通,我这才知道,就撇下他们,赶紧回来告诉你了。”

第五十章 国公夫人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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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拜她所赐 柳明华是在当天下午被接回京城的。

她当初被姜莞逼得打着祈祷国运昌隆,圣人凤体安康的旗号到大相国寺去祈福,如今提前回京,也得先进宫去含章给郑皇后请过安才能回家去。

国公府的马车一路驶近宫城,路上柳明华已经听了不知多少的闲言碎语。

放印子钱,贪心不足,脏心烂肺……

那些话,不堪入耳,全是羞辱之言。

她坐在马车里咬牙切齿,恨不得下车去撕烂那些人的嘴!

她不过离京一个月都还不到,她的名声就全都被毁了。

宫外流言满天飞,宫里头……

就算郑皇后不知道,大殿下他们也会去说。

柳明华脚步沉重入了含章殿,在见到郑皇后之前,她还始终怀揣着一颗侥幸的心。

或许那些污人耳根的事,大殿下他们不会拿来烦圣人呢?

可她在殿中行了礼,问了安好,郑皇后一如往常叫她起身,宽慰了她几句,叫她快回家去陪她阿娘。

柳明华仍觉得哪里不大对。

许是心虚之故,怎么听都觉得透着疏远。

于是她偷偷抬眼打量了一番,刚好把郑皇后眸中的审视看了个一清二楚。

兜头一盆冰水浇下来,把她浑身都浇透了。

“圣人,我……”

郑皇后是眼看着她脸上血色快速尽褪的,没容她说完,淡淡笑着摆手叫她去:“你阿娘病中,很挂念你,回家去侍疾吧,无事就不要进宫来了。”

·

柳明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宫回家的,好像她往上房院,陪在阿娘床前,都只是因为大兄一路牵着她,把她带了过去。

直到看见国公夫人痛苦皱在一起的眉,还有惨白的脸色,她终于忍不住,哇的放声哭了出来。

她哭的太狠,背过气去,栽在了国公夫人床前。

御医又要给她切脉,确认无碍后,柳国公叫人把她先送回了自己院子去休息,吩咐长子过去陪着。

柳明华再次悠悠醒来,天色都黑了。

月上柳梢头,她屋中内室有两盏八角苏绣宫灯,映着屋内很亮。

柳子冉一直守在她床边,见她醒来,松了口气:“你总算是醒了,这会儿饿不饿?小厨房还给你温着白粥。御医说你是伤心过度,兼急火攻心,不过你年纪小,晕一场,睡一觉,也不用吃药,等醒过来后吃些清淡的,静一静,就没事了。”

柳明华在佛寺里住了快一个月,如今感受着身下舒舒服服的架子床,身上轻柔暖和的锦被,她合了合眼,眼角滚落下一滴泪。

柳子冉皱眉:“明华,阿娘没有大碍,只是发病太猛,才显得格外凶险。御医开了方子,我才让人去问过,这会儿热度已经退下来了,等明日就能醒过来。别哭了。”

“大兄……”柳明华死死咬着下唇,“城中那些传言……你们是不是也都知道了?”

柳子冉眸色微沉:“会过去的。”

“不会!”

她倏尔激动起来:“是姜莞!一定是姜莞!大兄,我全都毁了!”

可是归根结底,又能怪谁?

“明华,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多想无益。”柳子冉平声哄她,试图安抚她的情绪,“阿耶说等出了年后,送你去外祖父家住一段,到明年中商量你议亲的事儿。若能留在外祖父家是最好不过,即或是不能,外头的世家郎君那样多,也……总有好的。”

柳明华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就是你们为我想的后路?替我想的办法吗?是吗?!”

她近乎疯狂的尖叫着,声嘶力竭。

柳子冉怕她伤着自己,动了下,一条腿半跪在架子床上,把人带进怀里,顺着她的后背:“明华,明华!清醒些吧,妹妹。事已至此,朝廷如今还没有追究舅舅,就已经是……格外给国公府留体面了。二殿下那儿,你是不能再想了,可往后的日子,还得过不是吗?”

他鼻尖也发酸:“你不想在佛寺清苦,央着阿娘如此为你,阿娘就是怕圣人起疑,官家不满,这样的时节,一盆盆冷水从头顶浇下去,拖到今晨才让阿耶递折子往宫里送,方能把你从大相国寺接回家。

明华,阿耶阿娘已经为了你的够多了,别这样子,别这样了,好吗?”

柳明华一时卸了周身力气,突然不吵也不闹了。

她就那样窝在柳子冉的怀里,好半天,终于抽泣着叫阿兄:“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

可柳子冉却只觉得无奈。

原本她哪里都好,圣人那样中意她,二皇子妃非她莫属。

官家给姜莞赐婚又如何呢?她要嫁的是三殿下,并不相干的。

就为了这不甘心三个字,把自己的前程给断了。

他理解不了。

但没办法。

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她闯了祸,还不是得替她收拾吗?

“明华,睡一觉,睡醒起来就……”

“大兄,帮我最后一个忙吧。”

柳明华倏尔抽身出来,眼底一片清冷。

她在看柳子冉,视线却并不是定格在他身上。

柳子冉没由来头皮一紧:“你……还要做什么?”

“姜莞把我害到这个地步的,她不能就这样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柳明华咬牙切齿:“圣人说,以后我都不必进宫了。大兄,我可以去外祖家里,也可以嫁离盛京,可你就能眼看着姜莞这样欺负到我头上来,把我害的这么惨吗?”

“明华!”柳子冉语气也重了下来,“当日是你先推了她!”

“可她没有死!”柳明华面容近乎狰狞,“她不过病了一场,官家圣人可怜她病重,连大长公主都到宫里去为她抱不平,她顺顺当当就退了与三殿下的婚,她有什么损失?大兄你告诉我,她有什么损失吗?可她害得我一无所有!

圣人的欢心,二殿下那桩婚事,我的前程,我的名声,全是拜姜莞所赐!

我是你亲妹妹,你就看她这样欺负我吗?”

可她叫嚣了一场,后来突然平和下来了:“不要紧,大兄不肯帮我,也不要紧,我还是有办法的,我照样有别的办法,你就不要再管我了。”

柳子冉心惊不已,瞳孔一震:“我答应,我答应你!最后一件事了,以后就……永远都不要这样了明华。”

第五十一章 拜她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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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邪祟侵体 柳国公夫人的病正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好像她是个有女万事足的,把柳明华接回家的第二天,退了热,人也醒了,郑皇后从宫里拨去国公府的御医们多守了几个时辰,确定她再无大碍,留下药方,便回了宫里去。

郑皇后听御医们回话那会儿,赵行也在。

静静地听完了,她摆手叫御医们去,赵行却多问了一句:“国公夫人这场病,依诸位看来,是怎么发作起来的?”

底下御医们面面相觑,为首那一个站的稍靠前些,斟酌了一番才回他:“是风寒,邪寒侵体,来的凶猛,不似寻常风寒,所以昨夜格外凶险。好在国公夫人以往身体底子不错,否则只怕这是个劫。”

郑皇后听到这儿才拢了下眉:“既是底子不错,怎么会突然病的这么厉害?”

“这……”那人犹豫了下,“按照国公爷的说法,国公夫人思念柳小娘子,入夜时开了窗户,吃了冷风,这样的时节吃了寒风,屋里炭火又太足,是激出来的病症。”

赵行啧声:“那依你的诊断呢?”

“不知是不是这场热症引出国公夫人从前藏在体内的暗病,若是的话,便说得通,若不是的话,单似国公爷那般说,按理说不该病的这样厉害的。”

御医们在宫中行走,御前当差,每日伺候的都是得罪不起的贵人们,那根舌头早练出来了,说什么话,怎么说,格外有分寸。

郑皇后挥手叫他们退下去,等人尽退了,才问赵行:“一大早过来,就是等着御医们回柳国公府的事?”

赵行也不瞒着她,应了声是:“觉得国公夫人这病怪蹊跷的。”

郑皇后哦了两声:“也没什么,她要真舍不得女儿在佛寺清修,舍得作践自己身子把孩子接回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您就是脾气太好,倒纵得她们敢瞒天过海。”

“这种事儿,寻摸不出什么,你看着人家是自己作践病的了?说不得真是来势汹汹也未可知。”

郑皇后拍了拍他,突然又问了句:“你这么上心,柳国公家又把你的心肝儿得罪了?”

赵行一时尴尬:“母后,您这话说的,叫我怎么接?”

郑皇后哼了声:“你瞒了我多少年,现在倒不让我说你?”

柳明华那事儿反正都过去了,长辈面前一个字都没提,现在再拿出来说,更没道理。

赵行就摇了头:“没得罪,是我多心了。”

郑皇后眯了眼:“因为阿莞在他家里落的水?”

他嗯了声:“且当日设宴,三郎那混账事竟也没人拦,就那么传到了她耳朵里去,我思来想去,总归是他家的疏漏。”

“这话你去同你父皇说,跟你大兄说吧。”

郑皇后拉下脸来,起了身,实在是懒得理他:“你将来有大事要做,儿女情长,我们纵你一回,也难得,阿莞不知怎么被你哄着,肯点头。

朝廷上的事情我不管,可是二郎,你父皇和大兄是如何教导你的,你也不要太过分。

我说一句你那心肝儿,你就真敢为她不顾一切吗?”

她下了宝座才驻足,回头瞥他一眼:“来日你们成了婚,开了府,在自己家里关起门来,你就把她捧到天上我们都不管,在外头,规矩些吧。”

·

赵行在这上头算是吃了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

他又何尝是那等没心计的。

出含章殿那会儿还想着,往后得找个机会找补回来。

他倒没什么,别叫母后以为是珠珠勾着他找不着北,再把这些都算在珠珠头上,那小姑娘可真是委屈死了。

将来这关系也处不好。

赵行一脸心事重重要出宫,在半道上遇见赵禹。

他叫着大兄迎上去,发觉赵禹脸色难看的不行。

“出什么事了?”

赵禹顺手就拉了他一把,带着他一块儿回自己宫里去。

等回了他宫里,殿内人上了茶水就被他打发出去,一路走了这么长时间,他一句话也没说,面色也没能舒缓半分。

赵行眉心越发拧得紧:“到底怎么了?”

“胡明德在吏部告了假,说昨夜家中遭贼,胡可贞也莫名受了惊吓,风言风语了一晚上,父皇听了当场就黑了脸,今儿早朝上弄得人人心里不舒服。”

这么巧?

原本底下的臣工告假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家还没有个红白喜事要请假的呢?

不过胡明德这人一向很谨慎,说他但求无过真是一点都没错,在这个位置上熬了这么些年,他告假的次数简直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就是不想叫人抓他的小把柄,从这上头挑他的毛病。

遭贼这种事,要真丢了贵重的东西,报给京兆府就是了。

胡可贞受惊……

“大兄是觉得他家里古怪吗?”

赵禹喝了口茶,瞪他:“我从宫外回来的。”

赵行一看他那眼神,心下一沉:“怎么……了?”

“外头如今说,胡可贞是惊惧忧怖,梦魇缠身,他被打的血淋淋本来就没养好,身子格外虚弱,邪祟就最容易侵体,什么莫名受了惊吓,分明是有人捣鬼,或是邪魔外道的法子,要克死人家!”

赵行腾地站起身,他的确失了仪态急躁了,手边的茶盏被他广袖带翻,茶水顺着鸡翅木的桌案蜿蜒着流下来,滴答,滴答,一滴一滴的砸到青灰石砖铺就的地面上去。

他面色铁青:“混账!”

赵禹冷笑着看他:“这种事情,把柄也是你送给人家的,你亲手送出去的,你骂谁?”

赵行咬着后槽牙:“我出宫一趟。”

“站住!”赵禹沉声叫住他,“胡明德八成信了那些鬼话,又或者胡可贞真的胡言乱语不知道说了什么鬼话,人家现在要去请高僧到家里做法事驱邪祟。

你出宫干什么?是去胡家拆了人家的法事场,还是把外头那些说嘴的百姓全给抓了?”

“我……”

“你什么也做不了。”赵禹头疼得厉害,“我就是听了这些,觉得烦,本来要去见父皇,正好遇上你要出宫,想你听了这些怕是要杀人,才把你抓回来的,你还想出去?跟我去见父皇,今儿哪里也别去了!”

第五十二章 邪祟侵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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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传姜莞进宫 别说宫里乱糟糟,晋和帝听了那种荒诞说法又好气又好笑,手边奏折撂了一地,就是昌平郡王府里,也是不安生的。

顾怀章吹胡子瞪眼睛背着手来回走,郡王脸上也是难得没了笑容。

姜氏把姜莞搂在怀里,魏氏手边坐着裴清沅。

赵然觉得眼都快让晃晕了,咬咬牙:“要不我去一趟胡家吧!”

“你去什么去?叫人家说咱们心虚,更叫外头当谈资吗?”

姜氏张口就啐他。

魏氏也烦了:“你别晃了行不行,快把我给晃悠吐了!”

顾怀章阴沉着脸一咬牙:“抓!都抓了!”

昌平郡王眼角一抽:“你把人都抓了,人家屈服于你的淫威之下,现在是不敢说了,可人人心里都觉得,他们说的是真的,你怕了,阿莞也怕了,所以抓了人,不叫议论不叫说,你这什么破法子!”

姜莞作为当事人,窝在姜氏怀里,瞧不真切面色如何。

这整件事情是她始料未及的。

从昨日柳家出事,柳明华被接回京,她心情就不是很好。

她没心思练武,今晨就没让赵行过来。

表姐想陪她出去散散心,跟表哥拉着她出了门,结果吃了茶就听见了那些话。

她当场反应过来,那是冲着她来的。

什么邪祟侵体,什么邪魔外道,干脆点着她的名字说穿得了!

那些鬼怪志谈上说凡间有人可通鬼神,天生的本事,能与鬼神做交易,断人生死,卖人性命。

即便不是这样吓人的,那总归胡可贞那事儿也坏在她身上。

无非说胡可贞不过闲言几句,她揪着不放,竟非要了人家性命才肯罢休。

简直是荒谬至极。

“舅舅,要不……您进宫一趟吧。”

姜氏把她从怀里拉出来,唉声叹气的:“这种无稽之谈,官家听了也得气笑,二郎现在也没到家里来看看你,不会是不知道,八成已经在官家跟前了,你舅舅就是去了,不是也没用吗?”

她去揉姜莞发顶:“这些天你别出门了,我们先想想法子,或是过些天胡可贞病好起来……”

“他不会好的。”

姜莞神色阴冷,淡淡说了句。

顾怀章眼皮一跳,旋即嗯了一声:“他要只是病,受了惊吓,外头不会传成这样,摆明了是故意的,要给珠珠头上泼脏水。胡可贞这病,好不起来。”

魏氏心下一沉:“那怎么着?他要死了呢?”

这话一出口,连裴清沅都意识到这麻烦只怕大了。

胡可贞要是死了,没熬过来,外头说的那些,就更像真的了。

什么能通鬼神,断人生死运薄……

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还不把珠珠当邪魔给抓起来啊?

别说出门了,那百姓受些煽动蛊惑,都敢来围郡王府的们,要姨父交出邪祟妖魔,他们倒成了斩妖除魔的大英雄。

“您进宫,请官家裁断,总要把胡大人叫到跟前说清楚。他儿子到底是病,还是心结,当着官家,一五一十回清楚了。”

姜莞咬着下唇,抬眼去看顾怀章:“这黑锅我不背,他们也别想给我泼脏水。话是胡可贞自己说的,出言不逊,羞辱我跟表姐在前,人是胡明德打的,我又没叫他把儿子打的血肉模糊抬到郡王府来赔罪。

谁也没有追究他,他儿子自己心里有鬼,弄成这幅德行,他想叫我给他儿子偿命不成吗?”

“别胡说!”

姜氏一把又把人捞回来:“什么偿命不偿命,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她捏着姜莞手腕揉着,转头去看昌平郡王:“你也去,你们俩一块儿进宫,珠珠这话说的对,叫胡明德进宫面圣,当着官家先说清楚。

外头的事情咱们再想办法,官家面前不能背了这口黑锅,再传到圣人那儿,这事儿更叫人添恶心。”

·

宫是进了,晋和帝也见了。

胡明德得了传召不敢耽搁,一到福宁殿看见昌平郡王他们都在,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他人也很机灵,都不等晋和帝问他,跪在晋和帝面前就开始哭。

哭他儿子命不久矣,哭外头的人胡说八道还要把姜莞一个小姑娘牵扯进来,这事儿同他家没关系,他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哭的悲痛,又说去给姜莞作证,可这做什么证?

老百姓也不肯信。

回头还要说是仗着家世欺负人,又要人儿子的命,又要逼着胡明德说她没有错。

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他那么哭,又口口声声说跟姜莞没关系,一时弄得昌平郡王和顾怀章也没话说。

赵行按耐不住,自有话要问清楚,结果还被赵禹死死按住,一个字都不让他问。

晋和帝叫他哭喊的头疼欲裂,沉着声让他领了五六个御医出宫,又从大内赏了不知道多少名贵药材到胡府去。

“你们也听见他说的了。那你们说吧,杵在福宁殿不肯走,你们想让朕怎么做主?”

昌平郡王看看顾怀章,顾怀章也看他,二人面面相觑时,赵行横出来一步:“父皇……”

“你给朕闭嘴!”

晋和帝抄了本奏章,准备砸过去的架势。

赵禹一看这是真动了怒,抓着赵行手臂往后一带,挡在了他面前:“父皇消消气,您现在就是打死他,不是也于事无补了吗?”

晋和帝又开始头疼了。

“皇兄,我跟顾大人……我们能奉旨到胡家去看着御医诊脉治病不?”

晋和帝眼皮跳了跳:“去,朕给你的口谕!”

昌平郡王诶的一声,拉了顾怀章就做礼辞出去。

他只想着胡明德那些话也未必全然可信,折一个儿子进去没什么大不了,这事儿闹到最后他家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官家还得安慰他,得弥补他。

这老东西别动什么手脚在里头。

福宁宫里赵行待不住,他也想出宫,别的都能慢慢来,他就想去看看小姑娘怎么样。

这么大的委屈,那么难听的话……

“父皇,我……”

“你今天去你大兄那儿睡,敢偷偷出宫,朕打断你的腿!”

他一张口晋和帝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咬牙切齿把他的话堵回去,烦闷摆手:“你给朕惹出来的事!”

赵禹还是得劝:“父皇您别生气了,我一会儿就带二郎回去,看着他不会叫他出去。父皇,那什么,让母后把阿莞传进宫里来吧?

外头传的太邪乎了,老百姓们不管那个,要真有那么几个当真的,别再把皇叔的王府给围了,这事儿就真闹大了。

让含章殿的女官出宫,把人接进宫里,知道她不在郡王府,那就算有混不吝的,也不敢到宫门口来闹。”

晋和帝怒极反笑,笑了好半天,两个儿子站在那儿,统一战线了似的,不松口,也不走,就等着他先松这个口。

一本奏折还是砸了出去,扔在赵禹脚边上,他没好气叫殿内人:“去含章殿跟皇后说,传姜莞进宫!”

第五十三章 传姜莞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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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高僧批命 得了晋和帝的话,殿内人掖着手猫着腰匆匆退出去。

赵禹长松口气,就准备领着赵行也辞出去。

赵行却身形一动,自他身后挪到前面来,一板一眼叫了声父皇。

赵禹眼皮一跳,已经来不及拦他。

晋和帝更不高兴:“你还想干什么?”

赵行抿唇:“此事是儿臣疏忽所致,事后父皇要怎么责罚,儿臣都认了。”

晋和帝呵了声,瞟了赵禹一眼:“你长大了,翅膀硬得很,朕罚不得你了!”

这本就是赌气的话。

谁让这事儿实在像场闹剧呢?

若不是发生在珠珠身上,连他听了,只怕都一笑置之,当个荒诞的笑话搁置一旁不会理会的。

何况是父皇。

“本来散步谣言的人居心叵测,该查出幕后主使之人,以重罪罚之。可盛京之大,谣言源起何处,没头没脑,想要查证实在是难如登天。”

晋和帝闻言面色才有所缓和:“总算你也不至于昏了头没了脑子。”

他仍旧没好气的瞪赵行:“所以呢?”

“场面上的事情都好说,谁也不会当真,珠珠来日是要赐婚给我的,也不怕别家说什么,难办的是老百姓。”

赵行点给他听,其实也晓得他心里清楚:“众口铄金,若是百姓心中认定了此事与珠珠有关,她乃妖邪所化,那她往后大概连门都出不去,走在街上也是人人喊打,或是众人视之若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父皇,大相国寺立寺百年,主持更是得道高僧,开坛讲佛,天下信佛之人无不向往。

儿臣想往大相国寺中请方丈大师暂入红尘,化解此事。”

晋和帝似在沉思此事的可行性。

赵禹眉心紧锁,先沉声斥他:“二郎,觉明大师数十年不问红尘事,你敢因此事将大师拖入红尘?佛法高森,你是要——何况大师一心向佛,你也未必请得来他。

且要化解此事,无外乎请大师为阿莞批命。

若要批命,我们一概插手不了。

她命格如何,运薄怎样,大师谶言,再难更改,你别胡来!”

似他们这样的人,从不会请什么高僧批命。

生来便是富贵无极,谁愿意把自己的命数交给旁人去评说?

更何况还是觉明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

赵行心里面却早有了成算的,闻言也只是抬了眼皮看去一眼:“请不请得动,我想为珠珠试上一试。或是等她入宫,我带她一同前去。至于批命之说……大师所要化解的乃是珠珠身上扣着的邪祟之论,他只需占得一卦,佛口亲言珠珠非妖邪,并不需要他真的批下珠珠的天定命格。”

他又看向晋和帝:“觉明大师比世人都通透,就算他算出了珠珠的命格,除了珠珠自己想知道,旁的人大师一概不会开口,自然无碍。”

赵行从得知出事就一直在想,外间悠悠之口,那泼天而起的流言,究竟该如何平息。

思来想去,此法乃上上之策。

晋和帝想着,也是如此。

他虽不是什么信佛之人,可架不住百姓们信。

神鬼佛说,想来最能震慑得住那些人。

此事既从妖鬼邪说而起,以佛法镇之,的确是最合适的。

故而晋和帝捏着眉心点了头:“那也不用费心思请主持来京了,你就算真把人请了来,难不成让他登安华门,替你们告盛京百姓,姜家那丫头不是妖邪化身吗?”

他摇了摇头:“你去含章殿等着,等她进了宫,同她说,她自己要是也愿意,你与她一人一马,快去快回,最好能得主持手书,朕自为你们昭告百姓,将此事揭过。”

·

可事实上姜莞她并非独身一人进的京。

姜氏见又是含章殿的女官来传召,她不知这是赵禹和赵行的主意,生怕郑皇后听了外面的话要把姜莞叫到宫里去说别的,思来想去不放心,还是陪着一块儿进了含章殿。

郑皇后一见她来,顿时气乐了:“我叫阿莞进宫,你非要跟着一起来,怕我吃了她吗?”

姜氏面上讪讪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离了我的眼,我就不放心。阿兄阿嫂远在幽州,把她托付在我手上,眼下这时候,我恨不得把她拴在我身上才好呢,圣人您体谅则个。”

郑皇后懒得理她,只招手叫姜莞到跟前。

从大郎同她说了那些,她默许了赐婚之事后,还没见过小姑娘。

以前见姜莞,只觉得这小孩儿姿容过人,又伶俐讨喜,她瞧着喜欢得很。

如今再看,是未来的准儿媳,自有多出些别的感觉。

“好孩子,外面的话一概不要放在心上,这么多长辈替你撑着,再不济也还有大郎和二郎他们,落不到你头上去,不要害怕,啊?”

郑皇后笑吟吟拉着她的手哄:“大郎他怕有那些个糊涂的,到郡王府去起了什么冲突,再吓着你,索性把你接到宫里。

你且在我这儿避一避风头,该吃吃,该喝喝,想到花园去逛逛也成,等会儿二郎他们从福宁殿出来,叫他陪你去摘花玩儿,不想外面那些乌糟事。”

姜氏闻言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原来是为这个呀。”

郑皇后没好气的瞪她:“你就是怕我欺负你侄女,巴巴的跟进宫的!”

姜氏便笑笑不再说话。

姜莞也笑,软软的,糯着一把嗓子:“我不怕的,那些人见识短,听人家说什么便一味的信,还要跟着传,若是把坊间流言都放在心上,这辈子都不知道要气死多少回,我不放在心上,谢谢您。”

郑皇后诶地一声:“正是这话了,这才是高门里养大的女孩儿该说的话。”

正说着话,女官进来回说大殿下与二殿下过来了,郑皇后就叫把人领进门来,又笑着捏了捏姜莞手心。

赵禹陪着赵行进门,见姜莞陪坐在郑皇后身旁,也没多说别的,见过礼后,直接替赵行回了话:“父皇说让二郎领阿莞去一趟大相国寺,请觉明方丈为阿莞批个非妖邪所化的命回来,化解坊间那些鬼怪邪祟之说。”

郑皇后眼皮一跳,虎着脸问他:“这是你父皇的意思?”

赵禹讶然。

父皇不信佛,昔年诸王兴兵作乱,父皇手上沾过多少手足的血,怎么会动这样的心思。

赵行便自己回了句不是:“是儿子的意思,父皇听后同意了。”

姜氏皱了皱眉:“二郎,再想想……”

“我跟二哥哥去!”

姜莞细细的一道嗓音打破略微有些凝住的气氛,也拦下了她姑母的后话。

第五十四章 高僧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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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逆天改命 出安华门一路向北,再从北城门出城往大相国寺,这是一条直通的路,便捷且快。

为眼下情况特殊,赵禹到晋和帝那儿请了旨意,叫禁军出动清了街,免得赵行和姜莞二人策马过闹市时一则要伤人,二则百姓认出姜莞那张脸再闹出什么风波。

老百姓们想不到那些,只知道禁军清街怕不是有大事发生,谁也不敢在外面逗留,连探头探脑试探着看一眼都不敢。

整条北街门户紧闭,后来只听得一阵马蹄哒哒声,很显然是有人策马疾驰而过,匆匆远去,不做逗留。

那马蹄声一路出了北城门,禁街令方才解除。

百姓们自然扎堆儿聚在一块儿,又暂且把姜莞那事儿放下,议论起方才是什么人,又出了什么事,竟有这样大的排场,动用禁军来清街。

稍有见识些的白胡子长者咳嗽着就把人给打发散了。

禁军出动的事儿,不是他们平头百姓能议论的,一个弄不好,脑袋就得搬家咯。

·

赵行与姜莞二人快马不过半个时辰,高头大马就停在了大相国寺外。

小沙弥认得出赵行,毕竟他才伴驾到大相国寺来过,双手合十自寺门口疾步而下。

听说他的来意之后,面上反而露出为难之色。

姜莞心头一沉:“小师父不妨先引我们入寺,再到主持那里去回话,见或不见,我们也不敢唐突觉明大师的。”

小沙弥这才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把二人请入寺内,领到精舍去暂歇,又去回禀觉明方丈不提。

他去的有些久了,姜莞面上难免显出些许不安来。

赵行也是到此时才能静下心来看看她。

碍于佛寺清净地,他又不能去抱一抱她。

他坐在禅椅上,炙热的目光没有一刻从她身上挪开过,许久声音略哑叫珠珠:“此事……怪我。”

姜莞抿唇看他:“这不怪你。”

她声音清脆,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你当日是为了给我出头,这些我都知道,姑母跟我细说过。如今是有心人刻意为之,借胡可贞大做文章,要往我身上泼脏水,要我身败名裂,这笔账怎么能算在你的头上?”

她想了想,踱步至赵行身前去。

他坐在那儿,甚至要仰面看她。

姜莞玉臂微抬,双手环过去,把他抱了一抱:“二哥哥,你不是一直都在尽你所能的保护我吗?”

赵行身上一僵,到底还是环在了她细腰上,又箍紧了些。

她这么好。

但这个拥抱很快被赵行强行分离开:“佛寺之地,让主持知道会生气的。”

姜莞笑他:“从前也不见你信这些。”

他横去一眼:“珠珠。”

低沉的声音里警告的意味很明显。

姜莞摊手说知道了:“主持要是不帮我批命呢?二哥哥还有别的法子吗?”

赵行没由来从她话中听出些调侃,无奈垂眼:“你自己这么能干,你有什么想法吗?”

姜莞撇撇嘴:“把幕后黑手揪出来,清者自清。”

赵行心说你说得容易。

“我知道这很难,但凡事既做了,就必是有迹可循的,而今事发突然,咱们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罢了。姑父和舅舅出宫去了胡家,想来事后冷静下来,也会拿出个主意来。”

姜莞叹了一声:“二哥哥,我跟舅舅都觉得,胡可贞的病,八成不会好了,你觉得呢?”

提起这个赵行眉间拢上一层阴郁,心口也堵着一口气,既不可能吞下去,也没法发泄出来,憋在那儿不上不下,难受的要命。

好半天他才重重嗯了一声:“他便是死了也不值什么,只是如今……”

姜莞说了声没事:“我想得很开。”

他抬眼去看,她竟真的还能笑得出来:“说不得是我命中有此一劫,可我这样好命的小娘子,上天肯定会保着我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所以也没什么可怕的。”

赵行对这个说法显然并不苟同:“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她耸耸肩:“这应该叫苦中作乐,不然我抱着你痛哭一场吗?我心里清楚,就算英明睿智如官家,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顺顺当当的化解这件事,我这点小聪明,放在你们面前就更不够看了。

既然大家都没办法,那不如想想那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姑且想开点,走一步算一步。

就好比眼下,我们就该想着,怎么能说服觉明方丈,为我化灾解难。”

赵行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等他反应过来,甚至觉得自己怕不是疯了,被这小丫头带着跑偏。

他甚是无奈,也说不过她。

叩门声响起,小沙弥在外面叫殿下。

赵行说了声进来,那圆脸的小沙弥推门而入,合十拜佛礼:“方丈大师请姜大姑娘过去。”

姜莞还没动,赵行先皱了眉头:“只让她一人去?”

小沙弥点点头,姜莞也看了他一眼。

这不说什么来说什么。

果然没那么顺遂的。

她只能站起身,跟上去:“那烦请小师父为我引路。”

赵行不大放心,还是提步跟出去。

小沙弥更为难了:“殿下……”

“我陪她过去,在外面等,不会惊扰主持,也不会为难你。”

听他这样说,小沙弥才不再反驳,于头前引路,将二人引至方丈的精舍外。

赵行拍拍姜莞的肩,温声安抚:“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不成也不要紧,还有我呢。”

姜莞笑弯了眼。

在这地方,他皇子龙孙的身份可不好用,不过是拿这话宽她的心罢了。

可她还是娇娇应个好,而后转身入了精舍内,赵行也只能在外面眼看着精舍房门吱呀一声合上,屋中情形如何,一概不得而知。

·

觉明方丈今岁已有六十六,盘腿打坐于蒲团上,不动如松。

姜莞进了屋中反而开始感到拘谨,面上笑意也尽数敛去:“主持,叨扰了。”

觉明抬眼看她,眸中似有波澜起,转瞬即逝,难以捕捉,须臾重合上眼,念一声阿弥陀佛:“小施主请坐吧。”

姜莞四下看了看,选了他对面不远处的蒲团,也学着他的模样,盘腿坐下。

可她人才坐定,忽被一句话震的心肺齐颤,惊愕失语:“小施主逆天改命,得以立身红尘中,实不该招惹祸端,平添罪业。”

第五十五章 逆天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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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人死了 姜莞何曾想过重生回来会遇上今日这等情形。

面前之人,一语道破天机,似真有通神之能。

那句逆天改命,令姜莞震惊到无以复加。

她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觉明就又说话了:“老衲面前,小施主无需谎言诓骗,你知我知,天也知。小施主若诚心求化解而来,便不该在佛前扯谎。”

姜莞喉头发紧,头皮发麻。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两世为人却实实在在是头一遭经历。

她面前坐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觉明此刻才重新睁开眼:“小施主的命格太贵太硬,非我能批,小施主命中有劫,亦非我之力而能化解。不过你可放心,此番话,今日小施主出门便忘,你忘,我也忘,再无第三人知晓。”

姜莞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是僵硬的:“主持……您方才说,说我不该招惹祸端,平添罪业……”

她心口发疼,是被那样的震惊给激出来的痛感:“主持有通天之能,便该知晓,如今盛京城中所发生的一切,皆非我有意挑起,难道这也算我的罪业吗?”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小施主很该谨记这八个字。”觉明摇头叹息,“你身涉其中,便不是你挑起,也是因你而起,自是你的罪业。”

姜莞呼吸一滞:“无法化解?”

“可解。”

觉明抬眼看她:“小施主今日所求,无非老衲一言,此言不重,老衲尚且给得起。”

他合掌,又念佛语:“但老衲方才所言,也希望小施主铭记于心,永世不忘。天道循环,既在你一人身上破了,便是个不破不立的局,老衲承佛业,自当帮小施主化解一二。可今日事,于你,非劫。”

非劫?

姜莞拧眉:“您是说,我的劫,远非此类事可比,您……化解不了?”

“小施主生性聪颖,该知老衲所言何意。”觉明已经从案前取了淡黄佛纸,执笔写下几字,小羊毫搁置回笔架上,他指尖轻点,把那张纸往姜莞面前推了推,“这是小施主想要的东西。”

姜莞的手臂却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抬不起来:“大师,您方才还说,我命格既贵且硬……”

觉明失笑摇头:“凤主命格,贵重与否,小施主最是清楚。逆天改命,普天之下,还有人硬得过小施主你这条命吗?”

他总算说了句一耳朵就能让人听懂的人话。

姜莞心里如是想:“都说命硬之人克……我这样的命数,于身边人,可有妨碍吗?”

觉明看她的那一眼,似带着些许意外,不多时摇了摇头。

姜莞这才稍稍放心。

但所谓的命劫……

“那我的劫,在何时,是何劫,大师能算吗?”

觉明却笑的莫测:“既是你的劫,自要你来解,至于何时何地是何劫,老衲心中有数,可与小施主一言,需折老衲十年阳寿,小施主还想听吗?”

姜莞脸色骤变,指尖捏住那张纸,匆匆收回,折好后放入腰间荷包内,而后起身,郑重朝觉明以双手合十状拜一佛家礼来:“叨扰大师,姜莞告辞。”

她出门时,赵行负手立于一棵红梅树下。

红梅傲骨寒霜,质洁清然,他长身玉立,身姿英挺,这样的场景,却不知怎的,叫姜莞湿了眼眶。

赵行听见房门响动便回头,正好见她慌忙抬手在眼角擦了下。

他横眉迎上前来,朝精舍中深望去一眼:“怎么回事?”

姜莞笑笑,替他拂去肩头落下的一片梅瓣:“寒风吹了眼,没受住,掉了两滴泪,没事儿。”

赵行不信这鬼话,但她不想说,他便不再问,又只以为是没能成事,深吸口气:“我再想想办法。”

说话间身形挪动,挡在她左手边上。

方才是起了一阵风,就是从这个方向吹来的。

姜莞扯他大氅边,拍拍腰间小荷包,示意他低头看。

赵行不解,她拉着他从台阶上下来,走远了些:“大师给我啦,咱们回城吧。”

这么容易?

姜莞看他又要皱眉,嘟囔了两句:“怎么我拿到了你也要皱眉呢?”

赵行闻言舒展眉心:“没有,只是觉得珠珠真是厉害,这么快就办成了。”

她能不厉害吗?

凤主命格,逆天改命。

这话要是传出去,她恐怕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本来还想问问觉明,前世她是凤格,今生又待怎样?

那个位置,赵行自己有没有心且两说,赵禹一向待他那么好,她无论如何不可能看着赵奕步步算计,把赵禹的命给算没了。

那要是赵禹平安顺遂的登大宝,她这个凤格不就破了吗?

姜莞心中有太多疑惑,只可惜觉明大师最后那一句堵了她所有的话。

十年阳寿啊。

她可赔不起,因果循环,她还是别去招惹的好。

赵行揉她发顶:“在想什么?”

她摇头说没有:“有了这个,那些谣言就破了,不知道幕后之人还有什么后招等着我们,觉得有点烦。”

他朗声笑问她:“方才是谁豪言壮语,说顺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自己想得很开的?”

姜莞扔了个白眼过去:“不知道!”

她脚下快了些,赵行步子稍大一点就紧紧跟上去。

二人一路出大相国寺,翻身上马,迎着凛冽寒风回城不提。

·

半个时辰后,二人至于福宁殿外,小内监进殿通传,迎出来的却是赵禹。

他面色铁青,赵行暗道不好。

待提步上去,才要问他出了何时,赵禹先扫过姜莞一眼,沉声道:“胡可贞死了,就在你们出城后,御医看不出任何端倪,他的确是暴毙。他一死,更激起民愤,已经有朝臣上折,请父皇圣裁,尽快平息民怨。”

赵行阴沉着脸,姜莞也冷笑:“平息民愤民怨,是要把我推出去砍了还胡可贞一个公道吗?”

赵禹瞪她:“胡说什么?”

赵行在她手臂上按了一把:“他们还不敢。”

赵禹摇头:“皇叔和顾大人还有几位阁臣尚书也在里面,阿莞你就别进去了,先去含章殿待会儿吧。你们从大相国寺拿到的东西……恐怕也没多大用处了。”

百姓激愤,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胡可贞不死,有觉明方丈一言足以,可人死了,声势被造成如今这样,单凭方丈一言,怕也难以平息。

姜莞心里清楚,可还是缜着脸把那张纸取出来交给了赵行,而后一言不发下玉阶,让人领着去了含章殿。

第五十六章 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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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御前军令状 福宁殿内气氛凝肃,赵行大略扫过一眼,心里有了分寸。

觉明大师给姜莞的那张纸条是赵禹递到晋和帝面前去的。

晋和帝接了纸条看过一眼,随手撂在御案上,未发一言。

赵行垂眸,拱手列至殿中:“父皇,民情激愤不假,可珠……姜莞非妖邪所化也是觉明方丈亲批,若为坊间流言而定姜莞的罪,儿臣深以为不妥。”

他开口时反而平静,晋和帝在看他,眼角余光却朝另一人瞥去。

赵行把那样的目光看在眼里,立时明白,微微侧身,沉声叫人:“王尚书以为如何?”

王其修于此事上,应该算得上半个当事人。

毕竟当日登昌平郡王府门去赔礼道歉的,也有他一份儿。

他抚了把胡子,不紧不慢挪步出来:“臣以为二殿下所言极是。”

他先应了赵行一句,才转而与晋和帝回话:“若说姜大姑娘为妖邪所化,以旁门左道之术操控邪祟,为报当日折辱之仇而取人性命,却怎么不见臣家中出事,也未曾见侯府有异呢?

当日既是他三人一同行此事冒犯姜大姑娘,那催动妖邪报仇,杀一人是杀,杀三人也是杀,很是没有这个道理。

再者也不该弄得眼下这般情形,岂不是把她自己架到火堆上烤吗?”

先前赵行未归时他一个字都不说的。

晋和帝也不问他。

君臣两个心照不宣,等的无非是赵行带回来的这张纸。

王其修掌礼部,实打实是个信佛之人,茹素都已经有五六年时间了。

在这上头,旁人不信,他信得很。

赵行听闻此言,缓下一口气来:“王尚书公允。”

“然则——”

赵行一句公允才出口,王其修脱口而出一句然则,连昌平郡王和顾怀章都跟着变了脸色。

老尚书揖手拜礼:“现如今胡家总归是死了个孩子,十几岁的郎君,再怎么不争气,也是活生生一条人命,此时再想凭着觉明方丈一句批命之言说姜大姑娘无辜,百姓必定不肯信服。

还请官家三思。”

顾怀章冷哼一声:“那依你所言,该让我外甥女去给胡可贞抵命吗?”

王其修挺直腰杆,面不改色:“我没有这样说,顾大人也不必这般激动。”

“你——”

“好了,朕不是留你们在福宁殿吵架的。”

晋和帝点点御案,让顾怀章闭嘴:“查吧。”

他淡淡两个字,王其修眼皮跳了下:“官家的意思,彻查胡可贞之死,给百姓一个交代?”

赵禹觉得他有时候真的很烦人。

从头到尾,这件事情跟老百姓有个屁的关系,要给他们什么交代?

连胡明德都没敢跳起脚来要交代,他一个礼部的尚书,人命官司都不归他管,倒站在福宁殿内一口一个交代的问。

但父皇的意思是不要同这些人斗嘴,那都是毫无意义的事。

摸准了晋和帝的心思,赵禹才开口:“胡可贞的病来的蹊跷,正因为连御医也看不出端倪,又明显有人推波助澜,才导致眼下局面。可姜莞非妖邪是事实,那胡可贞这条命究竟该谁给胡家一个交代,自然该彻查清楚!”

他不想再让王其修抬着教条律法来辖制人,于是一步横跨出来:“父皇,儿臣自请……”

“父皇,此案可否交儿臣去查?”

“二郎!”

王其修亦挑眉看赵行:“二殿下恐怕,不合适。”

赵行冷眼回望回去,与他四目相对半晌后,淡漠挪开视线:“父皇可派大理寺刑部等人与儿臣一同调查,七日为限,若儿臣查不出幕后元凶,甘愿代姜莞领罚!”

“二郎……”

昌平郡王难得开了口,王其修却不依不饶:“二殿下连代领责罚这样的话都说出了口,此案交给二殿下审理,难道二殿下不会有失偏颇,推人顶罪吗?”

“王尚书的意思,以我与刑部大理寺诸位大人的能力,皆不能在七日只能令真相水落石出?”

赵行直起身来,轻笑了声:“王尚书是最持身中正,公允清廉之人,不然此案交给王尚书去查?”

“臣掌礼部,如何过问刑名之事,二殿下玩笑了!”

“你既掌礼部,刑名审案一概与你无关,二殿下自请查案,官家还未开口,你说这些做什么?”

顾怀章是行武之人,嘴上功夫没这些文臣厉害,他说话当然也没那么委婉含蓄。

王其修老脸一黑,再看晋和帝明显面色不善,讪讪的闭了嘴。

赵禹恨得牙根痒,要不碍着这么多人在,他都想把赵行提出去打一顿!

这案子当然是要查的,他来接手最合适,既不会放过蛛丝马迹让姜莞背骂名,也不会有王其修这样的发问。

且什么七日不七日,代领责罚那一说,更是荒谬至极!

“父皇……”

“好,朕就给你七日。”

晋和帝瞪了赵禹一眼:“你住口。”

而后才再去看赵行:“旨意即刻下达,刑部、大理寺与京兆府中官吏供你调遣,七日为期,若不能查明胡可贞这桩案子,二郎,这军令状是你自己御前立下的,届时谁也别想替你求下情来,叫朕从轻发落!”

赵行心头一沉,抬眼去看,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不过为了堵上王其修等人的嘴。

天下事再如何棘手,总都有迹可循,说七日,并非他自负,说白了,他揽下此事,大兄不会坐视不理,何况还有郡王府和枢密使府在,七日足矣。

他未曾料到的是父皇后面这句话——

父皇是生来的帝王,权术制衡,皇权手段,父皇是仁君,却也离不了这些。

所以从胡可贞意外暴毙,死在御医眼皮子底下那刻起,父皇的确动过心思,要推出去一个珠珠,以平息盛京民愤。

他不会要了珠珠性命,毕竟姜护还为他驻守在幽州,但青灯古佛常伴,几年清苦日子,这些少不了不说,最要紧是到头来,他真想让珠珠担负起这个骂名,平息一场风波。

是牺牲,于天子而言,最合理的选择。

在上位者看来,这绝无错。

可于他而言,那颗滚烫的心,仍凉了大半。

“儿臣,领旨,谢恩。”

第五十七章 御前军令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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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教训 京兆府很快出了告示,觉明方丈批命,姜氏女非邪祟,胡家命案交由刑部大理寺与京兆府同审,二皇子赵行坐镇主持,限期七日破案,还胡家以公道,给百姓以说法,七日不破此案,朝廷自有重罚。

可若再有聚众闹事,散播妖祟邪说者,按律收监,判牢狱三月,服苦役一年。

老百姓们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先前跟风起哄,好像非得惩治了姜莞这位生来尊贵的高门贵女,他们心里才舒坦。

可等到京兆府告示一出,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分明把姜莞给摘了个干干净净。

审案的事情轮不上她插手,坐镇主事的又是二皇子,不能破案,朝廷重罚,罚也罚不到她头上去了。

这本令众人不服,可紧接着又说不许聚众闹事,不许散播邪祟之说,否则就抓去蹲大狱,蹲完了还要去服苦役。

都说法不责众,但京兆府告示都贴出来了,他们完全不想把自己给搭进去。

那就查呗,反正就七日,说来说去跟他们没多大关系,等着看热闹就是了。

七日后要么水落石出,真有人害死了胡可贞诬栽在姜莞身上,要么什么也查不出,他们倒要看看朝廷怎么重责那位官家嫡子。

·

朝臣离开福宁殿,晋和帝把赵禹和赵行两兄弟留了下来。

“二郎,你方才听朕一席话,心里是不是很失望?”

赵行喉咙一滚:“父皇想听实话,还是奉承恭维?”

晋和帝就笑了。

这也就是亲儿子了,换个人,谁敢这样在御前回话?

还只能是赵行!

被宠出来的臭脾气。

世人都说二皇子行儒雅清隽,休休有容,乃是个最好脾气的朗朗君子。

那都是假的。

赵禹闻言也黑了脸:“怎么跟父皇说话的?”

晋和帝还是让他闭嘴:“你觉得从头到尾阿莞无辜,她就是被人栽赃陷害,被平白拖下水的,朕所言,便是动了心思,若无法善了,推她出来平息民怨,牺牲她,换个盛京太平,所以你失望,对吧?”

“父皇是明君圣主,做的所有决定,是为天下好,为江山安定,可儿臣以为,此事尚且动摇不了江山稳固。”

赵行眸色沉沉,确实说不出什么恭维的话来:“您那样想,或是真的那么做了,也没有错,只是儿臣不接受罢了。”

“朕是天子,要保一个姜莞,不过一句话的事,大手一挥,金口一开,说她无辜,她就无辜。”

晋和帝自宝座起身,踱步下来,在赵行身前不远处站定,一抬手,重重拍在赵行肩膀上:“可你能给她什么?”

赵行猛然抬头。

晋和帝面色平和,并不见半分恼怒:“二郎,这是给你的教训,不是给她的。你用不着对朕失望,这场祸事是因你而起,其实想想,本来就是因你一人而起的。”

“父皇……”赵禹皱眉,“这怎么能……”

“还有你!”

晋和帝对上他倒没了好脾气,斥了一声后,缓了半天:“二郎你自幼纵容阿莞,她闯了什么祸,你都跟在她身后替她收拾烂摊子,甚至用不着姜护出面,你就把什么都摆平了,你以为朕不知道?

纵容到如今,她豪横跋扈,你还觉得不够,她受了委屈,叫人家家的孩子当众下跪赔礼,出了气,本来事情到此为止就算了,你不是要替她出气吗?后果你就得替她担着。

至于你——”

他冷眼扫过赵禹:“你就惯着二郎吧你!”

赵行握着拳,骨节隐隐发白:“父皇的意思,儿臣明白了。”

赵禹听完这些还有什么不懂呢?

他也没脸再替弟弟说情,况且父皇对他和对弟弟的态度截然不同。

到底谁惯着二郎啊?老逮着他一个人骂。

他亦垂首:“儿臣也懂了。”

晋和帝冷哼了声:“去吧,送阿莞回郡王府,忙你的差事去。你都十七岁了,男子汉大丈夫,御前一诺,做不到就是欺君,二郎,这回朕是跟你动真格的,你最好能把这案子查清楚,否则——

朕给你交个底,你在外的封地,朕已经替你选好了,十年无诏不返京,你的婚事,也就此作罢,不用再提。”

·

送姜莞回郡王府的一路上,赵行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

福宁殿里发生的事,因有晋和帝默许,殿内人早到郑皇后跟前回了个清楚,甚至还替顾怀章带了句话过去。

临到王府外,姜莞扯扯赵行袖口:“查案子的事,我帮不上你,圣人说也不叫我插手。官家给京兆府尹的口谕,就是准了你的意思,要把我摘出来,此事就不再是我同胡可贞之间小打小闹的私人恩怨,而是圣心独裁的朝堂政事,我……我什么都不能做了。”

“父皇把我和大兄留下来骂了我几句,我为这个才脸色不好看,不是因为你的事。”

他揉姜莞发顶,安抚着:“给你兜底我早就习惯了,你什么也不用做,在王府里过你的日子,七日足矣,你还不信我吗?”

她说信,听他说挨骂,很想甜软的哄他,可发现自己实在笑不出来。

他手没收回去,姜莞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在他手心里蹭着:“舅舅准备让五城兵马司在京城抓人了,他说京兆府那些衙役们不如兵马司的人好使,不抓几个不知死活的,百姓心存侥幸,怕还想着法不责众。”

赵行眼皮一跳:“母后也知道?”

她嗯了声:“我想舅舅就是专门要说给圣人听的,你们在福宁殿,王尚书杵在那儿,他要直说,王尚书肯定骂他假公济私。他不想让官家为难,大概借圣人的口说给官家知道罢了。”

赵行说了声好。

姜莞深吸口气:“我都觉得委屈,你不委屈吗?”

“就是知道你委屈,才替你这样撑到底了,给你撑腰,我有什么好委屈的?”

赵行唇角略往上扬了扬:“也不是什么大事,了不起我真破不了案子,让父皇罚我一顿,我费了好大劲当着王尚书的面把你摘出来的,你老这么闷闷不乐,我这点儿哄你的手段不全白费了?”

马车缓缓停下,赵行抽回手,先下了车,再回身递手过去扶姜莞下来:“进去吧,我还要去刑部走一趟,大兄在那儿等我,就不陪你进去了。这几日事多要忙,我抽空来看你。”

她点点头,乖巧的不得了,提着裙摆一步三回头上台阶。

人到府门口时,突然转过身来叫了声二哥哥。

赵行一直目送着她,人本来就没走,听她甜甜的叫,笑着回应她。

姜莞歪头,端得郑重:“破不了案子也无妨,官家要罚你,无论是什么,我陪你一起承担!”

第五十八章 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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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各查各的(一更) 刑部官署坐落在宫城东侧永昌坊,背靠东宫,坐北朝南,从官署出来步行至嘉福门都要不了一盏茶的时间。

赵禹换了一身常服在三堂等着赵行,刑部尚书高由敏与侍郎林远中陪在堂中。

圣旨他们是早拿到了手的,半刻也没敢耽搁,就点了司刑主事二人及令史四人与书令史六人,以备差遣。

结果还没等到赵行,赵禹就先来了。

等到赵行姗姗来迟时,赵禹手边的茶都已经换过两盏。

于主食陪着赵行入了三堂中,赵禹横了他一眼,看他比出宫那会儿面色好看了不少,也知道是谁抚顺他的那口气,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只想着等事情了结,他非得抓了这个白眼狼好好谈谈心不可。

眼下不提那些,赵禹点着扶手起了身:“二郎少问六部事,我今儿陪着他过来点个卯,高尚书知道是怎么个事儿,后头我就不再来了。”

高由敏也是寒门出身,干了半辈子的刑名,有手腕,有胆识,为官之道,他亦很懂,在这盛京官场上简直是如鱼得水,顺遂了不知多少年。

一听赵禹这话,忙应声说明白:“官家旨意说得清楚,二殿下为主审,臣等从旁辅佐协助,大殿下只管放心,刑部一干听用属官您方才也都看过,是办事儿的人,这案子官家都亲自过问了,得急办,臣是绝不敢敷衍糊弄的。”

赵禹面色平静,古井无波的音调发出短促的一声,似应了这话,又像没放在心上,背着手要出门,路过赵行时脚步稍顿,叮嘱他:“高尚书干了半辈子刑名,此案你虽为主审,然遇事还是要多与高尚书商量。大理寺那边我就不陪你去了,一会儿点齐了人,叫高尚书陪你走一趟,就着手查案去吧。”

赵行说好,侧身把路让开,之后才看向高由敏,与他颔首示意:“这七日,仰仗高尚书了。”

这兄弟俩一唱一和,把高由敏往高处抬,他听着只觉得浑身发毛,根本就不敢应。

实际上这样的案子,有林远中出面足够了,他一部尚书,官署中每天忙不完的差事,哪里需要他亲自去呢?

然则这位大殿下一向铁血手腕,最要紧是官家乐见于此,从不管束。

治世之君,本不必如此,无非是这几年边境动荡,朝内武将又青黄不接,需得要大殿下这样的未来储君立在这里。

高由敏眼珠子滚着就把这话不动声色圆过去,心里已然有了成算。

等好生送了赵禹出门后,他立马就去问赵行:“殿下现在便往大理寺去吗?”

岂料赵行沉声说不去:“高尚书点两个主事走一趟,告诉徐寺卿,案子急,等不得,让他带上该带的人,直接到胡家见我。”

高由敏眼皮一沉,依他之言,转头交办下去:“刑部这边人是点齐的,仵作也备有,殿下是要把胡家人传到刑部问问话还是直接过去?”

赵行横了他一眼:“不是说了,让徐寺卿带人到胡家见我?”

高由敏讪笑着说了声是,见赵行不跟他计较,转身出门,他才忙点齐了人跟上赵行身影,一同往胡家而去。

·

昌平郡王府的小花厅里,除了顾怀章忙着安排京中抓人那事儿不在之外,其余诸人皆在。

姜氏出宫更早一些,特意把姜莞留在含章殿等着赵行送她的。

魏氏则是待在郡王府压根儿就没走。

赵然一脸严肃,见长辈们都不说话,便先问姜莞:“你怎么不同圣人说,或是跟二兄讲?”

姜莞缜着脸摇头说不行:“刑部和大理寺的大人们查案自有一套章程,二哥哥领了差事,就不能像平常那样由着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胡家出了人命案子,我虽不通刑名之事,却也知道这得从胡可贞的死着手调查。

他发病那夜,胡家遭了贼,二哥哥也心里有数,这上头自也会去查。

可凭什么去查柳明华?就因为巧合二字吗?”

她一面说,一面摇了头:“这太荒谬了,表哥还让我去跟圣人说?

她是柳国公府的嫡女,又一向备受宠爱,放印子钱那事儿没闹出来之前,就连圣人都对她另眼相待。

难道你叫二哥哥去跟高尚书和徐寺卿说,因为我跟柳明华有过节,柳明华又恰在此时自大相国寺回京,这太过巧合了,所以得查查她吗?”

姜氏听到这里,瞪了赵然一眼:“你还不如你妹妹!”

赵然啧了声:“我是觉着既然与案情有关,可能有关也是有关,总归是给个建议……”

“你去给吗?”姜莞声音略冷淡了些,“表哥,为了我的事情,二哥哥在御前许下承诺,七日破案,他现在贸然跟底下的人说这些,只会叫朝臣觉得他冒进,他急了,他是个没本事的,破案都不是靠线索,而是凭他的臆想。

他将来还要入朝领差事,你就让朝臣这样看待他吗?

更何况这些话传到官家耳朵里,你又让官家怎么想他?”

赵然这才闭上了嘴。

“你怎么想的我清楚得很,无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麻烦事,查她就查她了,难不成还怕了区区柳国公府吗?你是这么想的吧?”

赵然咳了声:“也不全是吧,只是思来想去,除了胡明德自己安排的之外,谁这么跟你过不去啊?她肯定是把放印子钱那事儿算在你头上了的!”

再说下去他八成要挨骂。

裴清沅都有些听不下去了,柔着嗓音打了个圆场,尝试着把他暂且解救出来,只去问姜氏:“姨母,咱们自己去查柳明华,说不定会把柳国公府牵扯进来,这会妨碍到二殿下他们查案吗?”

姜氏一记眼刀才扔到儿子身上去,闻言收回视线,对上外甥女时脸色不知缓和了多少,摇头说不会:“他们查他们的,我们查我们的,各不相干。只要咱们别去碰胡家的人,就碍不着他们什么。”

她说着戳了戳昌平郡王:“你说呢?”

昌平郡王面沉如水:“可以查,我去安排,尽量不动着国公府其他的人,单查柳明华一个。毕竟没把握一定是她,若叫柳国公察觉了,怕是肯定不怕的,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姐夫过两年也要调回京来,情面上过不去,同朝为官太尴尬了。”

姜莞垂眸:“二哥哥说这几日事多怕顾不上我,表哥你晚些时候去找二哥哥一趟,还是要同他说一声,让他知道的。

不过你告诉他是我的意思,他只管正经去查案子,不要管柳明华这边的事。”

赵然刚才就差点儿挨了骂,这会儿好像脑子转过弯来,也就不再多嘴,说了声知道,便再没别的话。

第五十九章 各查各的(一更)

第六十章 开膛验尸(二更) 胡可贞死的突然,胡明德是紧着让人去赶定出一口棺材,胡府上下裹了一团素白色,白发人送黑发人,要没有胡可勋撑着,这白事恐怕都操持不起来。

他家愁云惨淡,结果宫里还派了旨意,说要彻查胡可贞的死,这案子归到了赵行手底下,刑部与大理寺从旁协助。

胡明德听完旨意不敢露出半分不快,可等宣旨的太监一走,他一口气没倒过来,直挺挺就栽了下去,脑袋上撞红了一片,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了身。

是以赵行带着刑部的人到胡家时,只有胡可勋一人带着奴才们迎出门来。

“二殿下恕罪,家中遭逢巨变,阿耶伤心过度,病倒了,眼下实在起不来身,绝非存心对二殿下不敬。”

谁家遇上这样的事都是值得可怜和体谅的。

哪怕姜莞更遭受了一场非议,赵行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挑胡明德这个理儿。

他摆摆手,示意胡可勋不必如此:“我与高尚书为查案而来,小胡大人也不必如此拘礼,胡右丞既然病了,就让他好好养着,也不要下床挪动了。”

他一面说着,提步就进了府中,过了影壁墙,入眼更是白茫茫一片,压了压眼皮,问胡可勋:“令弟的尸身,现在何处?”

“四郎去的突然,家中还未来得及赶制棺椁回来,眼下尸身还停在他自己卧房中,微臣引二殿下过去。”

赵行淡淡嗯了声,一路上都再没有别的话同胡可勋说。

反倒是高由敏问了他几句:“听闻胡四郎发病当夜,贵府还遭了贼?”

胡可勋点点头:“也没丢几样特别贵重的东西,不过还是在京兆府报了案的,这几日京兆府也在全力追拿盗贼,但目前还没有什么消息和线索。”

“那晚的盗贼可曾去过胡四郎院中?”

胡可勋摇头说没有:“阿耶之前把四郎痛打一顿,他本就在养伤,这些日子家里的奴才们都不常到他院中走动,以免打扰他养病。

遭贼后我担心贼人闯入四郎院中,叫他伤上加伤,带了家丁匆匆赶去,他院中一切如旧,没有任何异常。”

赵行闻言皱了下眉:“那他是何时发病的?”

“遭贼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发起病来,胡言乱语,病中双手挥舞,还撕裂了身上伤口,折腾了大半夜,灌了两碗安神镇定的汤药下去,才算平稳下来。可没想到……”

胡可勋没由来一阵心虚,偷偷抬眼去看赵行:“我们也不知道第二天京中那些流言是怎么传起来的。再之后阿耶被传召入宫,官家怜悯,派了御医来诊脉,结果……结果四郎他就……”

他别开脸,眼眶泛红。

赵行跟高由敏对视一眼,一时皆无话。

·

大理寺的人来的也不算迟,赵行他们刚进了院子不到一盏茶,胡府的奴才们就引着大理寺一众人跟进了胡可贞的小院。

因有刑部的人在,那位大理寺卿徐照恩会来事儿的很,把带来的人留在了院中等候,他只身进了屋里去。

胡可贞身上是整理过的,换了干净衣服,也擦干净了脸,安静地躺在架子床上,要不是面无血色,惨白到吓人的地步,跟睡着了也没什么两样。

高徐二人都是干刑名出身,没坐到这个位置上之前,尸体也见多了。

可赵行不是。

二人恐赵行见了胡可贞尸身恶心不适,又不敢明着劝,正想着怎么跟他说,赵行自己反而先开了口,头也不回叫仵作:“且去验一验。”

御医诊脉和仵作验尸差别大了去,诊不出所以然,不代表验不出问题。

年过四十的仵作姓王,在刑部当差十好几年了,经验丰富,名声也叫得响。

他背着自己的小箱子,弓着腰踱步上去,一声不吭闷头做事。

王仵作对着胡可贞的尸身鼓捣了有两盏茶的工夫,收了工具,转过身来,先摇了摇头。

赵行眉心一凛:“查不出?”

王仵作回是:“体表无致命伤,也不曾中毒,不过死者面容略显狰狞,瞳孔微大,的确像是惊惧之下导致的心脉骤停而猝死。”

赵行啧了声,看了徐照恩一眼。

后者立马会意,提步往屋外叫了大理寺的仵作进来再验一回。

又等了两盏茶,得到的结论是完全一致的。

赵行的剑眉皱的就更紧了。

“或者……”

王仵作犹豫了下,突然开口。

赵行抬眼看过去:“你说。”

“或者是内伤,验是验不出的,得开了膛才检查的出来。”王仵作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把旁边大理寺的仵作看呆住。

胡可勋一听这个差点儿没跳起来骂人:“我弟弟已经死了!难不成他死后还要再遭受这么一场吗?若是有什么内伤,难道御医诊脉时竟然一概看不出来,还得等人死了,让你剌上一刀,才检查的出来吗?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情绪过于激动,竟也顾不得赵行与高徐二人在场,指着王仵作的鼻子一通骂。

王仵作挨了骂也没太大的反应,就冷冷的瞟了他一眼而已:“《容斋随笔》中有载,杀人手法多种多样,诡秘杀人于无形者甚多,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一概验看不出,人就像是意外而死,并非他杀,这原都是有记载有根据的,并非小人随口胡说。”

“照你这么说,那些御医便都是庸医,见闻还不如你一个小小的仵作了?”

胡可勋被气笑了:“你鬼扯出这些话来,我却要问一问你……”

“小胡大人。”徐照恩眼看着赵行脸色阴冷下去,忙开口拦了胡可勋那些混账话,“二殿下尚未开口,再则也有我与高尚书拿主意,小胡大人稍安勿躁,别太激动。”

胡可勋怔然一瞬,面色铁青:“徐寺卿,我家是苦主,死的是我弟弟,即便是要开膛验尸,难道只二殿下与二位大人做主便可,竟用不着我这个苦主点头同意吗?”

赵行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高由敏却直觉不好,沉声斥胡可勋:“此案过了刑部与大理寺两家,还在官家面前上了眼,属要案大案,京中民心不稳,群情激奋,小胡大人难不成以为此乃贵府家事这样简单的吗?”

“我……你……”

胡可勋被他突然带起的气势震住,一时间磕磕巴巴起来。

赵行懒得听他那些废话,盖过他声音,径直问王仵作:“你方才说或是内伤,那个什么随笔中,有此类记载吗?”

王仵作斩钉截铁回道:“有!”

第六十章 开膛验尸(二更)

第六十一章 致命内伤(三更) 掷地有声的一个字,赵行紧接着说了声好,又问高徐二人:“我不通刑名章程,律法所定,便要问问二位大人,此案究竟是如小胡大人所说,需得他这个苦主点头,才可开膛验尸,还是如高尚书你所言,我这个主审官做主便可?”

他回头看高由敏:“案子固然要查,但我想高尚书一定不愿意来日胡右丞带着小胡大人到父皇面前参你我二人一本吧?”

高由敏后背一凉,忙说不想。

徐照恩管着大理寺,向来和他关系处的不错,此刻替他接过赵行的话回道:“寻常命案要苦主点头,此案特殊,高尚书所言非虚,只需殿下首肯,便可开膛验尸,莫说小胡大人,便是胡右丞在此,也无权干涉。”

赵行唇角微扬:“王仵作,听见了?”

那王仵作也是真的上道。

赵行那边话音才落地,他转过身去就又把自己的小箱子打开来,什么刀子小斧子是一样接着一样的往外拿,还催旁边大理寺的仵作给他帮忙打下手。

那些开膛破肚所用的工具,胡可勋只粗略看过一眼,就差点儿没晕死过去。

向来都是死者为大,可他弟弟死后还要遭受这样的羞辱,好好的身子上剌那么一刀,简直是荒唐!

赵行把他脸上的不满和眼底的愤怒尽收眼底后,啧声叫他:“小胡大人好像并不是特别在意真相?”

胡可勋瞳孔一震,所有的情绪毒化为震惊迟疑:“微臣没有……殿下何出此言?”

阿耶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昨日昌平郡王拉着顾枢密使来了一趟,看着御医诊脉,他二人走后,阿耶把他叫出来,让他行事千万小心,别在这个时候引火烧身,

他不懂,多问了两句。阿耶的意思是,那位郡王看着庸庸碌碌,实则鬼心眼多得很,怕是怀疑此事从头到尾是胡家自己编的一场大戏,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他虽不理解,可阿耶所言自有道理,于是牢牢记住。

方才二殿下所言,好像……对上了。

胡可勋神色一肃:“四郎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若真是喊冤不白而死,我自然希望二殿下能查清真相,找到真凶,还他一个公道。方才是微臣失态了。实在是死者为大,四郎本该尽快入棺,如今却还要在他身上剌那么一刀,微臣……微臣心绪不问,过于激动,冲撞了二殿下,还请二殿下恕罪。”

“竟真是内伤!”

带着震惊和感慨的这一声,自然不是王仵作发出来的。

大理寺的仵作讶异于王仵作所言皆对,一脸仰慕的看向王仵作。

王仵作那里收了手上的动作后,再次转过身来面朝众人,长叹口气:“胡四郎是死于内伤,所以他面容狰狞,瞳孔微微放大,那并不是因惊惧,而是内伤苦痛,他饱受煎熬,这是内里出了血,脾脏都破了,因此丧的命。”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啊!”

“《容斋随笔》有说,以草席裹身,再以棉布包裹鹅卵石,重重击打在死者身上,皮表无任何表现,而内里受损,此为内伤。有些人手上有功夫,更会使寸劲,这么打几下,就会导致内脏破裂,如果不能得到及时的治疗,至多也熬不过两天。”

王仵作面无表情看胡可勋:“胡四郎身上有这么多的伤,都是先前胡右丞打出来的,且这些伤口没有完全愈合,反而撕裂过,造成大量出血,以棉布包裹鹅卵石打在身上也会造成他身上的伤口撕裂,可御医们忽略了这一点……”

胡可勋喉咙发紧,只觉得不敢相信:“那是他……他发病那晚,受惊惶恐,自己一番折腾,把伤口给撕裂了,我们都……我们怎么也想不到……”

他双手捂着脸,痛哭不已。

高由敏于这些上面极为敏锐,于是追问他:“胡四郎生前是否喊过疼痛?小胡大人一直说他胡言乱语,他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胡可勋哭着哭着,愣住了。

赵行眼皮一跳:“他说了什么?”

他语气中难得带了些许急切,胡可勋呆滞好久,才怔怔道:“别打我……疼,好痛……我知道错了,饶了我吧,别再打了……”

胡可勋仔细回忆着家中遭贼那晚发生的一切,四郎躺在床上,喃喃自语,声音很低,可是他全都听见了。

只是彼时四郎已如疯魔般,手舞足蹈,又弄伤了自己,流了好多的血。

他忙着叫人给四郎换药,包扎,请了大夫来,大夫说四郎是受惊过度,开了安神镇定的方子。

那晚实在是兵荒马乱,他……他忽略了,是他忽略了!

赵行全都懂了:“所以那晚的贼人,来过胡可贞的院中,甚至进到了他屋里,以王仵作所说方法,将胡可贞打成内伤后匆匆离去。”

徐照恩立马接道:“若只是为了图财,胡四郎卧病在场,没有能力阻拦,就算不想让他喊叫惊动人,打晕就是了,再即便说,为了谋财而害人性命,也不会用这样的手段。如果不是王仵作老道,经验丰富,见闻又广,这还真是意外暴毙,成了悬案一桩。”

他眯了眯眼,叫二殿下:“此人绝非图财,他是转为取胡四郎性命而来!”

“什……什么?”胡可勋愈发震惊,“可是四郎他在外与人无仇,他虽然一向顽劣不堪,言行也多有不当之处,可若说结下你死我亡的深仇,这……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啊!”

高徐二人对视一眼,谁都不敢说话了。

人家根本就不是冲着他胡可贞来的。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短短一天时间,最倒霉的只有姜莞一个人。

这般声势浩大的谣传,幕后之人真是苦心孤诣,要置姜大姑娘于万劫不复之地。

区区一个胡可贞,那不过只是人家的垫脚石而已。

二人偷偷打量赵行脸色,更不敢吭声了。

“封锁整个胡府,不许进,不许出,胡家上下所有奴仆全都交到前院去,徐寺卿辛苦一趟,让大理寺的人照名册挨个对人,有不在的,即刻来报。”

赵行一面说,提步已经往外走:“胡可贞院里的人,生前能与他说得上话的人,先从这些重点下手,查他们近三个月以来名下产业账目,高尚书,这交给你,若有人手不足,去枢密使府,请顾大人调五城兵马司人马供你驱使,若有往来名目异常者,也来报我知晓!”

高由敏本来是要听吩咐办事的,可赵行说调用五城兵马司的人手,他就顿住了。

赵行沉声:“照办,有任何后果,我一力承担!”

第六十一章 致命内伤(三更)

第六十二章 柳明华的私产(四更) 昌平郡王的确有些门道,姜氏私下里也是知道的。

说好听点他黑白通吃,说难听点大概是……年轻时候吊儿郎当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那而写狐朋狗友年纪渐长之后又各自有营生,久而久之,反而显得他人脉很广,就连黑市上也有些门路。

所以说酒肉朋友也是朋友,只要钱给的足,他有郡王身份拖着底气,人家谁不给他几分薄面呢?

前脚才说去查柳明华,不到一个时辰他就搜罗了一箩筐的消息回来。

可偏偏他还只是坐在郡王府中,自己连面儿都没露。

姜莞也是头一遭对自己这位姑父刮目相看。

连魏氏都不免吃惊。

昌平郡王喝了口茶,看魏氏那副神情,便叹了口气:“你回了家要说给顾老弟听也没事,别往外头去说,传到皇兄耳朵里,抓了我进宫问话,我真不知道怎么应付。”

话是这么个话,意思却不是那么个意思。

魏氏面色微变,看向姜氏。

姜氏点点头,他立马懂了:“认识几个酒肉朋友的事儿,我闲得慌才去跟外头人拿这个说嘴。”

几个小的更是面面相觑。

“姑父,所以柳明华她那边……”

姜莞问了半句,声音戛然而止。

昌平郡王才回了神把心思放在这事儿上:“柳国公夫人病重,她回府后守在床前,结果没多久就哭晕过去,是柳子冉守了她半日,寸步不离,她本人什么事也没干,昏睡着,睡醒了就去她母亲床前守着。”

姜莞秀眉蹙拢:“就这样?”

姜氏拿脚尖儿去踹他:“你少跟孩子兜圈子打哑谜,赶紧说。”

“我这不是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吗?这辈子没帮人干过这么露脸的事儿,我还没听见阿莞钦佩我两句呢。”

昌平郡王挨了一脚也不生气,又喝口茶,游哉道:“你知道她伙同她舅舅放印子钱对吧?”

姜莞点头说知道:“盛京现在就没有人不知道的了。”

“她爷娘也知道,离谱吧?柳明华放印子钱得的红利,全都存在城北的明丰银号,而且就存在她自己名下,但是银号的银凭,全是柳子冉替她保管的。”

连姜氏也大吃一惊:“合着她一家子都知道她赚这黑心钱,没人管她,反而帮着她一起干?”

昌平郡王说是啊:“柳国公夫妇和柳子冉倒是都不沾染,可从头到尾,这跟帮凶也没区别。她亲娘舅过了两条人命,她也跑不了,这么算下来,她们一家手上全都不干净。”

姜氏倒吸口凉气:“我只知柳国公夫妇纵女无度,比阿耶还要过分,却无论如何想不到……”

“她先前还装得温良,哄得圣人真以为她是什么名门淑女,还想把她指给……”

赵然额了声,收声闭嘴:“这一家都是什么东西,怪叫人恶心的!”

想那柳国公府也是几代传承下来的爵位。

忠于天子而不争名利,就这么过了一辈又一辈,那个并非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竟也传承了五代人。

柳子冉如今虽未得世子封赠,可晋和帝对柳国公府还算不错,郑皇后先前又有意许柳明华二皇子妃之位,朝野上下无不知晓,他家的爵位还能稳稳当当传到柳子冉头上去,只要不犯事儿,晋和帝是不会降他家爵位的。

结果呢?

一家子蛇蝎啊这是。

众人心里犯恶心,膈应的要命。

好半天也没人说话,裴清沅看了看,脆声叫姨父:“您提起她在银号里存的钱,是在这上头查到了什么吗?”

昌平郡王又点头,看着她笑起来:“还是阿沅体贴人,那你们叫我查,我查完了又不问我,就阿沅知道心疼心疼我。”

姜氏横眉瞪他,他一耸肩老实下来:“昨晚有人拿着柳家银凭到明丰银号取走了一千两白银,还有二十两黄金。”

“她那么有钱?”

姜莞低呼出声来。

她知道放印子钱很赚,却实在没想到能这么赚。

柳明华小小的年纪,国公夫妇给她的私产不提,她自己攒下来的这些私产,随随便便就能支出去一千两白银和二十两的黄金。

天知道她干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情!

昌平郡王说到这里脸上才没了笑意,神情有些难看:“你知道她有多少银子在明丰存着吗?”

连魏氏都不免皱眉催问他:“她敛了多少?”

“三千七百多两银子,另有一百多两黄金,全是她一个人的。”

姜莞脸色铁青:“一百两的黄金,就算是柳国公府,一时之间恐怕也拿不出来!”

三千多两银子就算了,她外放印子钱既然国公府全知情甚至在纵容她,保不齐当初就是柳国公夫妇两个拿了银子给她去外头放的。

可是那一百多两的黄金,实在是太离谱了。

“她跟她舅舅手上绝不可能只是两条人命那么简单!”

赵然阴恻恻说了这么一句:“就算珠珠的事情和她无关,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她!”

姜氏又瞪他:“那要不我把你送到福宁殿,你去跟官家说,说你父王查出来的,等官家问你你父王怎么查到这些,你再全给你父王抖出去呗?”

赵然咬牙切齿:“想想别的法子,等事情了结,总有办法给她捅出去!她一个闺阁小娘子,正经八百的高门女郎,大肆敛财,搜刮民脂民膏,咱们不知道就算了,既知道了,还给她好日子过?做梦去吧她!”

就这种脏心烂肺一身骚的货色,当日也敢下黑手把珠珠推下荷塘,她可真是不怕别人查到她头上去啊,真以为有柳国公夫妇给她兜着,她这辈子都万事大吉了吗?

姜莞看他气成那样,知他的心结在哪里,又不敢让他多说,再说下去,姑母和舅母就要把柳明华推她的事儿问出来了。

她也不是说非得瞒着,而是现在很不必再节外生枝。

事关她性命,与今次风波还有不同,姑母一时气性上来,不管不顾要置柳明华于死地,银号里那些钱财,就是最好的把柄,捅开了,又是另一码事,她深以为大可不必。

于是拦了赵然后面的话:“姑父,那些钱是什么人支走的,您有查到吗?”

第六十二章 柳明华的私产(四更)

第六十三章 杀人灭口(五更) “有银凭在手,银号不会过问姓名身份,这是规矩,总归不是柳子冉就是了。”

姜莞合了合眼。

巧合之上再添些巧合,事情恐怕就不单单是巧合了。

魏氏显然也想到这个:“她这些钱,别是支出去雇人在城中造势,将什么邪祟妖说哄起来,扣在珠珠身上,再有买凶杀人——胡可贞可不就是今天突然死了吗?”

“我们都会这样想,却并没有证据。银号那边线索查到这里就断了,再往下很难追查。”

姜氏声色清冷,此刻却又格外冷静:“这就跟想追查谣言的源头是一样的,太难了。”

姜莞眼中却有亮光:“先派人去告诉二哥哥吧。”

姜氏看她,她正好也回望过去,因看见了她姑母眸中的询问之意,便又说:“如果真的买凶杀人,要么就是买通胡可贞身边当差的,再不济也是胡家能说得上话的奴才,寻常小厮连胡可贞的院子都进不去,拿什么杀他?

要不然就是买通了外面专门干这个的亡命之徒。可这样的人就算进了胡家,也不知道胡可贞的住处在哪里,还不是要有内奸接应,里应外合,才能成事吗?”

她倏尔笑起来:“胡明德不是说昨天晚上家里遭了贼吗?我想二哥哥在胡家也不至于一无所获。

咱们查不下去了,就把线索告诉他,正好也问问他,胡家那边查到了什么,互通有无,说不定豁然开朗,形势案情一下就明朗了呢?”

·

赵行那边动作也足够快。

徐照恩带来的也都是经验老道的个中好手,围府拿人,一整套流程下来半刻都不带耽误的。

胡家本就算不得家大业大,毕竟胡明德本身算寒门出身,官又只在四品,他家里这些奴仆婆子们归拢到一处,左不过三十来人。

对照着胡可勋提供的名册一一核过,今日不在府中当差的只有五人。

徐照恩亲自在一旁督办此事,弄清楚后匆匆入正堂屋中去回赵行:“有三人是早半个多月前就告过假的,只有两个是今晨胡右丞还没进过宫之前,刚在管事的那里告假离府的。”

他一面说,把名册递过去给赵行看:“一个住在城东,一个住在城南,已经派人到他们家中去了。”

赵行听他把后话说完,才接过名册扫了一眼,正在此时,高由敏也从外面疾步而来。

他似乎一路上都走得急,大口喘着气,赵行就没催他。

等他把那口气喘匀之后,赵行才挑眉问他:“有发现吗?”

高由敏起先摇头,可没有等赵行再问别的,他急急回道:“可是方才京兆府派人到刑部去说,半个时辰前京兆府接到报案,城东出了桩人命案子。

据死者家里人说,他是在胡右丞府上当差的,今晨从胡府告假回的家,一家人正在院子里喝茶,他突然断了气,他家里人觉得古怪蹊跷,所以到京兆府去报了案,想请府衙查查看死因是什么。

黄府尹一听说是胡右丞家的奴才,赶紧派人到刑部去告诉了一声,底下人不敢耽搁,找到胡府来回臣的!”

杀人灭口。

赵行脑海中顿时闪过这四个大字:“死者叫什么?”

“李有良。”

赵行视线再扫过手中名册——李有良,假三日,回乡探亲。

高由敏显然也看到了,一愣:“这是……”

徐照恩脸色快速黑下去:“今晨告假离府的,只有两个,李有良便是其中之一。我才盯着人核查完名册,刚派人到他们家中去,现在看来,没用了。”

“去把胡可勋叫进来,我有话问他。”

徐照恩诶的一声,转头就往外走。

结果迎面撞上风风火火往里闯的赵然。

二人相撞,他身形不稳,连退了好几步,本就黑透了的那张脸更阴沉的可怕,才要骂人,一抬头看见是赵然揉着肩膀站在对面,顿时没了脾气:“小郡王,怎么这样慌张,可撞上了吗?”

他是个文臣,赵然年轻气盛且是练武的人,这话他也问的出口,可真行。

赵行摇摇头,叫赵然:“你干什么呢?横冲直撞的。还不跟徐寺卿赔礼?”

赵然倒是听话,一拱手:“徐寺卿,我有急事找二兄,没大留神,你没事吧?”

徐照恩一闪身就躲开了,哪里敢受他的礼:“臣无事,臣无事。”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赵行眼皮又一跳:“你等会儿再带胡可勋进来,高尚书也先出去吧。”

这小子急的连路都不看了,八成是珠珠出了什么事,高徐二人还是别杵在这儿听比较好。

他们两个也上道,做了礼就往外退,临出门时候甚至顺手替赵行把房门给带上了。

赵然又揉了两下肩,急急叫二兄:“父王查到些线索,但再往下查不下去了,珠珠说要跟你互通有无,让我赶紧来告诉你一声。”

他知道皇叔听了珠珠的话,安排人手去查柳明华了,但没想到这么快。

“你说。”

赵然自己往旁边坐了过去:“柳明华在明丰银号存了脏钱,但是她那些钱都是柳子冉在管,所有的银凭也都在柳子冉的手上。昨天夜里有人拿着柳家的银凭到银号取走了一千两白银和二十两黄金,但是什么人取走的,不得而知。

我们在家里合计着,实在是太巧了,肯定不对劲,而且珠珠让我再问问你,胡家这边有没有什么发现,你同我说说,我把消息带回去。

她说胡家的案子我们不插手,但两头联系在一块儿,多个人多个脑子,说不定能想出些新线索来。”

银子,买凶,造势,告假,杀人灭口——一切好像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赵行眼皮一掀,在鬓边按了两下,暂且没跟他多说这些,不过还是依着他所言,把胡家的事情言简意赅告诉了他:“柳明华的事情我放在心上了,但是李有良现在死了,他那边的线索很可能也会到这里中断,我一会儿会派人去细查他名下的银钱往来,具体的,你们切记不要插手进来,否则皇叔查到柳家的这些事,也得被捅出去。”

赵然眼皮狠狠一跳:“二兄,我父王他……”

赵行横去一眼:“还不回家?”

他捏了捏自己手心,起身要往外走,终究还是不放心,驻足回望他:“二兄,有些事情,你能不能看在珠珠的面子上,连大兄都不要说啊?”

赵行叹了口气,起身踱至他身旁,拍了拍他:“回去吧。”

赵然咬咬牙,推门出去,什么都没有再说。

赵行无奈摇头。

瞒了得有几十年吧?

敢让赵然来告诉他,不就是赌他看在珠珠的份上,什么也不会跟父兄说吗?

皇叔可真行。

随后收起这些心思,沉声朝喊了声进来吧,才踱回主位太师椅,重新坐下不提。

第六十三章 杀人灭口(五更)

第六十四章 临时起意(一更) 据胡可勋所说,李有良在胡家当差也有近十年时间,算半个管事的,能说得上话,一个月能拿到二两月例银子,而且就在半年前他才跟管事的走通关系,把他儿子送到了胡夫人陪嫁的铺子上去学本事。

这个李有良家里的情况也简单,就一儿一女,儿子早成了亲,三年前就给李有良添了小孙子。

女儿年纪还小,今年刚刚十四,能做些简单的绣活卖钱,手艺不错,说是街坊四邻对她印象都好,将来大概也不愁嫁。

赵行粗略算过,李家拢共也就六口人,李有良一个月能赚二两,这养活一家子已经绰绰有余,他儿子也有了差事,儿媳女儿又能卖些绣活贴补家用,李家的日子至少能称得上富裕二字的。

胡可勋回完了话,因见赵行面沉如水,下意识试探着问他:“殿下,李有良他……他有问题吗?这十年他在我们家里当差,是个很忠厚的人……”

忠厚老实都是表面而已,越是这样的人,坏起来才越叫人不防备。

说到底是人为财死罢了。

银子这东西,谁又会嫌烫手呢?

赵行一时想到姜莞的乳母胡氏,不也是为了这些铜臭俗物,出卖主子吗?

“等案子水落石出,真相如何,刑部和大理寺自会给胡家一个说法,眼下小胡大人最好不要多问,更别到外面胡说。”

赵行扫过去一眼,摆手叫他退下去:“胡右丞尚在病中,恐怕接收不了你弟弟死于非命的现实,我已经吩咐下去不许人在你家院中乱说,小胡大人有这个心思探听案情,不如到你阿耶病床前守着,免得有什么消息走漏,飘到你阿耶院中,他这病可能更好不了。”

胡可勋一听这话,既不敢再多问,又要连声道谢,略弓着身子快步退出正厅去。

赵行捏着眉骨吩咐徐照恩:“李有良的命案还是交给京兆府调查,徐寺卿派人去一趟,在李家院子里仔细搜搜,看有什么是不属于他家的东西。”

徐照恩立时会意,然后问:“那要不要跟黄府尹略透个底儿?”

“黄府尹自己大概知道轻重,不过这种事情你看着办就是了。”

他一面说一面摆手让徐照恩去,也没看他,视线只扫过高由敏:“命案既然从发在东城,那就从东城的银号着手吧,尽快派查清楚,近期的大宗银钱支取情况。”

高由敏说好:“是只查京中勋贵人家吗?”

赵行却摇头:“商贾富户,若为那点权势而依附呢?私下里的官商勾结,也未见得朝廷一概知道。查起来或许麻烦些,不过咱们还有时间,我还是那句话,人手不够就到枢密使府去借人,其他的应该不用我交高尚书怎么做吧?”

高由敏连声说不用,告了礼转头就出门去照办了。

·

盛京东城大小银号有七八家,刑部同时派出了七八队人马去调查。

高由敏不知内情,赵行却是得到柳明华这条线索之后有意指向东城去的,故而刑部的人查到线索也不过用了不到一个时辰而已。

彼时赵行已经回了刑部去等消息。

高由敏拿着底下人报回来的线索往二堂去回话,手里的册子明明也不过三五本,却好似有千斤重。

且这上头有一户人家……

高由敏心中惴惴进了门,赵行正靠坐在太师椅上合眼小憩。

听见动静,才睁开眼,微坐直些身子:“有线索了?”

他等得久了,也不知道闭着眼睛到底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反正这会儿一开口,声音略带沙哑。

高由敏匆匆看了他一眼,三两步上前,小册子就摆到了赵行手边桌案上:“查到了五家,都是近一个月内有大宗银钱支取的,臣已经看过,有两家支取的万两白银应当确实是用作采买进货,是再寻常不过的经营之用,余下的……”

他似有口难言,赵行只是拿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册子,抬眼看他:“高尚书有话直说?”

高由敏把心一横:“昨夜有人拿着柳国公府的银凭在明丰银号支了一千两白银和二十两黄金,详查方知,存在明丰银号的那些钱都是在柳娘子名下的,而实际保管者是……是柳家的小公爷。

其他两家虽然也都是在这十天半个月之内支取银钱,约莫也就是五六百两,但与此案联系起来看,实在是……”

是什么,他没说完。

他是刑部尚书,在这个位置上干了也有四五年了,对于案情分析,这点敏锐还是有的。

赵行淡漠接过他的话:“实在是柳子冉兄妹最为可疑。”

高由敏未置可否,细细观察赵行神色,心头微沉。

此案牵扯到的是姜家大姑娘,二殿下在御前立军令状的事儿他早知道了,只怕别说是查到柳国公府头上,那就是查到宗亲皇室身上去,二殿下也不会留半点情面。

可对他而言,实非如此。

是以高由敏试着劝他:“但也未必一定就是与此案有关,毕竟李有良家里……”

他话都没说完,徐照恩跟在小主事身后快步进了门,脸色铁青。

高由敏一看便知不好,这肯定是在李有良家中搜到东西了。

果然徐照恩拱手见了礼也不废话,径直回道:“二百两白银,被藏在李家后院地里面,土是新翻过的,询问过李有良家里人,没有人承认。

后来他儿媳说一早见李有良回家时候,她上去问过两句话,被李有良敷衍着打发了之后,李有良就去了后院,不让她跟着,也不许她过去打扰。

这银子应该是他早上带回家中,在后院挖土埋进去的。”

徐照恩声音愈发闷沉:“他也算聪明,知道事发突然,他手上这些钱不能存到银号,以免被人察觉,所以打算先藏在自己院子里,等到风平浪静,再另作处置。

看样子,整件事情的确是临时起意,但又布局缜密。

如果是提早布局,李有良手里的钱早就处理妥当了,不至于这么着急,今晨告假,今晨藏钱。

再加上胡家遭贼就发生在昨天夜里,胡可贞受惊,至于今早暴毙,要是按照这个思路想来——”

他声音一定:“应该就在昨日!”

第六十四章 临时起意(一更)

第六十五章 成竹在胸(二更) 室内静默。

高徐二人立于堂中,又站得近,甚至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须臾,赵行似笑非笑瞥一眼高由敏:“高尚书此刻还觉得,柳国公府或许与此案无关吗?”

适才没能说完的那句话,此刻无论如何也再说不出口了。

一旁徐照恩大吃一惊:“柳国公府?”

高由敏面色沉沉,嗯了一声后大概与他将银号之事解释了一番。

徐照恩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那柳国公家毕竟有爵有贵……

他偷偷跟高由敏交换了个眼神,二人彼此给了对方些许底气,他一拱手,劝赵行:“如此说来,柳小公爷行事确实可以,可此事牵扯到国公府,二殿下是不是要进宫面圣,将此事回禀官家知晓,再做定夺?”

赵行也不跟他们两个生气。

为官多年,官场上那些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所谓的人情往来与门道。

他虽不在朝中,可这两年跟在大兄身边也经历不少。

高徐二人此刻的反应是换了任何一个朝臣都会有的。

赵行点点扶手:“此案父皇交我全权处置,我既立了军令状,难道连传召柳子冉到堂问话都要先行回禀父皇知晓?”

他自己清楚。

父皇交底儿给他,也是在告诉他,此案不论牵扯到什么人,由他全权处置,但他交给父皇的,也只能是真相。

“可是殿下……”

“行了。”

赵行缓缓起身,理了理坐出褶皱来的锦袍,随手抄起方才脱下置于一旁的玄色满绣仙鹤的大氅搭在臂弯上,一面提步往外走,一面吩咐高由敏:“高尚书亲自带人去一趟吧,其他人去,恐怕柳国公不会轻易叫人把他儿子带到刑部来问话。”

这就是铁了心了。

高徐二人深知多说无益,又看他背影那样坚定,已经出了门往正堂而去,心下不免叹口气。

徐照恩甚至在高由敏肩膀上重重一拍,一时无话,疾步跟上赵行不提。

·

高由敏亲自带人到国公府去传召柳子冉到堂,柳国公再有心阻挠,也总不能硬来。

何况此案闹得满城风雨,在御前是过了一回的,他也只能眼看着柳子冉被刑部的人带走,而后寒着一张脸匆匆去了柳明华院中。

那边高由敏带着人回刑部,免不了为百姓所见,只是先前五城兵马司在城内抓了不少人,这会儿人心惶惶,再这件事情盖棺定论之前,也不敢在胡说八道,生怕抓到他们自己头上去。

可又按耐不住好奇心,竟三五成群围着跟去了刑部官署。

官署于宫城边上,哪里由得百姓围观?

高由敏黑着脸吩咐人将围观百姓驱散,特意交代了别伤人,领着人进府衙之后,令左右将大门紧闭起来。

柳子冉直到站在堂下都还是一脸的平和。

他五官周正,浓眉大眼,本生了张长辈看了会慈爱,平辈人瞧着他温和,晚辈见了愿意黏着他的讨喜的脸。

他上堂不跪,平和了半晌才笑弯了眉眼同赵行见礼:“二殿下。”

赵行端坐堂上,浩气长舒的牌匾高高悬于头顶,他眯眼打量柳子冉良久,开门见山问道:“昨夜你让人在明丰银号支取白银一千两并黄金二十两,作为何用?”

柳子冉面不改色,仍旧在笑:“明丰银号里都是这些年我家中为我妹妹存下的,她昨日与我说想在江南置办一些产业,等我阿娘这次病好后,想陪着我阿娘到江南小住一些时日,浆养身体。”

他挑眉看赵行:“我一向疼爱这个妹妹,一如二殿下心疼姜大姑娘,她既然开了这个口,又非要用自己的钱去置办产业,我作为兄长,难道连这点小事也不允她吗?自然是连夜让人到银号取了银子,赶路往江南去了。”

高徐二人于堂中又对视,显然柳子冉是有备而来。

他们干了半辈子刑名,压根儿就不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

何况置办产业,一千两白银已经足够多,那些产业就算归在柳明华明显,她远在盛京,并不会长住江南一代,买上些田产,三五间铺面,何须多支二十两黄金?

不过都是借口而已。

赵行哦了声,倒很平静:“既然给了这么多钱带着上路去江南,想是你极信任倚重之人,不知这趟差事你派了谁去办的?何时取了银子,何时动身出城,走的哪条官道呢?”

他一连串发问完,没等柳子冉回答,又说:“既然昨夜才出城,就算是快马加鞭,眼下派人沿途去追,应该也能追上人的。”

柳子冉的神色才有一瞬间崩塌变化:“我不懂,二殿下把我传至刑部,就为了我取用自家妹妹一点儿银子?难道我家到江南置办产业也犯了哪条国法吗?要这样兴师动众,问罪一般的质问于我?”

高由敏暗暗咂舌。

平日见这位小公爷行事端方,实看不出也是个耍无赖的油子,原来事到临头才能瞧出他的本性来。

升堂问案,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当堂推诿抵赖,惯用的手段便是顾左右而言他。

他心里要是没有鬼,方才二殿下的问题一点也不难回答。

赵行更是笑出声来:“你花自己家的钱,给自己妹妹置办产业,当然不犯国法,可这笔钱要是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就说不好了。”

柳子冉垂眸:“二殿下所说不该用的地方,指的又是什么呢?”

少顷他抬眼去看:“有些话,无凭无据,若只为诛心,我倒想规劝二殿下慎言。

昨夜约亥时三刻,我的长随带着银钱自广德门出城上官道,赶往江南去办差事,我吩咐过他此事不急,是以不必昼夜兼程,二殿下若不信,现在派人出城去追,倒的确是追得上的。”

他的笑容里,多出些镇定与得意:“二殿下该不是怀疑我与京中邪祟传言有关,所以把我抓到刑部来问话吧?”

“在真相水落石出前,你确实有嫌疑。”赵行眸色略暗了些,“恐怕要委屈你,且在刑部等上一等,国公府,你暂且是回不去了。”

可柳子冉端得是成竹在胸,他敢开口,势必是真的派了人出城往江南去,沿着他所说追查下去,肯定能把人给追回来,反倒证明了他的清白。

不过一千多两银子和二十两黄金,若有整个国公府给柳明华兜底,这笔钱又不是拿不出来。

赵行咬咬牙:“不过有关于明丰银号所存钱款,到底是你家特意存给你妹妹,还是先前盛京传言非虚——此案过后,朝廷亦会派人详查。”

柳子冉脸色又一变,笑意尽敛,深望了赵行一眼。

第六十五章 成竹在胸(二更)

第六十六章 姜元瞻(三更) 天色渐晚,夕阳余晖笼着盛京大地,四下里一片暖融融的橘色,刑部大堂中气氛却并未因此而柔缓半分。

高由敏连连叹气:“他的确最可疑,而且每一步都布的这样缜密,好像真能把他摘个一干二净,偏偏越是这样,往往才越是可疑。”

“道理咱们都懂,问题是现在线索就僵在这儿了不是?”

徐照恩又偷偷去观察赵行的神色。

怪不得柳子冉敢说什么若无真凭实据,只为诛心那样的话。

他刚才就说了,布局缜密,其实还有半句没敢说——非位高权重勋贵人家而不能。

寻常人,哪有这样的本事?

明明一切矛头都指向了柳国公府,然则线索到此就是突然中断。

饶是他和高由敏,短时间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根本就不用出城去追,连赵行都明白,所以压根儿就没开口要派人的意思。

追回来人,只是多让柳家有话说,以此来证明柳子冉清白无辜罢了。

赵行阴着脸,捏了把眉骨:“忙了一天,两位辛苦,底下当差的也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高由敏微讶时,赵行已经起身下了高台往外走,路过他和徐照恩身边都没打算多做停留。

他见状想追上去,徐照恩一把把人拉住了。

赵行身形微顿:“柳子冉暂且留在刑部,高尚书费些心,也别亏待了他,眼下横竖断了线索,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先晾着他,两位也回家去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在说吧。”

他都这么说了,徐照恩又一味的拽着,高由敏总不好再往上凑,于是说了声是,目送他里去不再提。

等他走了,徐照恩松开高由敏,后者一脸的不满意:“你刚才拦着我干什么?”

徐照恩摇着头白他一眼:“你是不是也急糊涂了?二殿下做了决定,轮得到我们指手画脚说不行吗?你就没觉得前半截儿调查的太顺利了吗?”

“你是说……”

高由敏反倒成了那个后知后觉的。

从开始着手调查,确实太顺利了。

当时一门心思都在案子上头,倒把这些都给忽略了。

眼下让徐照恩一提,他才后背发凉。

徐恩照见状又拍了拍他:“二殿下身后有高人指点,你以为大殿下说上两句什么提点不提点的话,咱们就能当真了吗?”

他叹着气摇头往外走:“大殿下与郡王爷摆在那儿呢,再不济都有枢密使府,轮得到咱们?

论断案审问,咱们或许强些,可诸位贵人们真没别的法子和门路吗?

咱们两家,今次说好听点是协助二殿下破案的,实际上不就是听吩咐办事,二殿下交办什么咱们办什么吗?别犯糊涂,既叫咱们回家睡觉,那就回家睡觉去。”

“有理,有理,是我莽撞冒失了。”高由敏鬓边已经盗出了一层的冷汗来,“一遇上案子就上头,这毛病早晚得害死我!今次多谢徐兄了,真是多谢你!”

这话徐恩照听听也就算了。

高由敏在御前可比他得脸能说得上话,就算真的冒失了些,二殿下也不会计较什么。

他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要是没有把大理寺搅和进来,高由敏爱做什么做什么,他根本就懒得管。

眼看着就到了官署门口,徐恩照笑呵呵的摆手说不用送:“告辞了。”

·

与此同时,盛京城西大约六七里地官道旁的茶寮中,有一红衣劲装少年郎端着敞口茶碗大口喝着茶。

那少年面如冠玉,朗目疏眉,意气风发,英姿凛凛。

但若仔细瞧时,才发觉他眉眼间与姜莞约有五分相似,正是姜莞的嫡亲二兄姜元瞻。

半个月前他接到朝廷密旨,旨令他秘密回京。

阿耶与他说,官家自有安排,让他放心回来,不用多虑。

是以他只带了两个长随亲信,三人三马,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只用了半个月时间便从幽州赶回了盛京来。

眼看着要入城了,路过此处见有茶寮,他才叫停下歇一歇,喝两口茶,再进城入宫去面圣。

身后圆脸小厮猫着腰上前来:“郎君,咱们该进城了,再晚些宫门要下匙了。”

姜元瞻哦了声,手上的茶碗往桌上一放,留下一锭碎银子扔在桌上,起身往他的枣红马步过去。

他常年练武,就连耳力也别旁人要好些。

忽闻得右后方一桌上两个男人的低语,脚下一顿,锐利的目光锁定在那背对他而坐的青衫男人身上。

小厮不解,又叫他:“郎君?”

姜元瞻一摆手,示意他闭嘴,又听了两句,面色一凛,提步而去。

他虽只十六岁,身量却比同龄的小郎君都要高些。

人在那方桌旁边站定时候,愈发遮挡住光线,本就靠着茶寮外挂着的两盏灯笼照亮方寸的地方,顿时全暗了下来。

青衫男人三十出头,一脸蛮横,看着是个很不好惹的面相。

他一扭脸,见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越发来劲:“干什么?找事吗?”

姜元瞻寒着脸把人打量一番,确定从没在京城见过此人,完全不认得,然后沉着声问他:“你方才说,只可惜了姜家小娘子,国公府的出身,摊上这种事,这辈子完了,说的是沛国公府的姜莞吗?”

青衫男人登时变了脸:“哪来的兔崽子,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方才可没有说话!”

他手边是放了把长刀的,与同伴对视一眼,抓起长刀不欲与人纠缠,扭头就要走。

姜元瞻皱着眉头擒上去,手掌死死扣在他左肩上。

他从来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但今天不行。

这男人方才说,杀了人,姜家小娘子,诸如此类的,断断续续入了他耳中。

那带着炫耀的得意口吻,直接告诉姜元瞻,此人身上有事,大事儿,且事关他妹妹。

男人一看他动手,便要抽刀。

姜元瞻啧了声,抬脚踹在他腿窝处,那一脚极重,男人左腿一弯就跪了下去,长刀虽然出了鞘,却已无用武之地。

因姜元瞻出手又快又狠,扭断了他的左臂。

他那同伴更是个靠不住的,一看姜元瞻这手功夫,心知打不过,居然撒腿跑了。

跟着姜元瞻的两个便要去追,被姜元瞻冷声打断:“随他跑,把这个带回京去!”

第六十六章 姜元瞻(三更)

第六十七章 御前告发(四更) 宫门外姜元瞻翻身下马,跟着的两个一面下马,一面把先前被姜元瞻打晕了扔在马背上的青衫男人搬下来:“郎君,我们就这样等再宫门口,是不是不太好啊?”

姜元瞻一张俊脸简直要比这夜色还黑上三分,不解气,又在男人身上狠踹了一脚,然后交代站在左边那个看起来更稳重些的:“你去请姑父和舅舅进宫面圣。”

“郎君,您是奉密旨回京,这……”

“我先去福宁殿回话,你晚上两刻再去。”姜元瞻啧了声,略有些不耐,“我回都回来了,难道今天晚上还不让我回家睡觉吗?你少废话!”

他现下心口燃着一团火球,谁不长眼撞上来,谁就要倒大霉。

早在幽州得见姑母来信把赵奕的混账事说了一番时,他就恨不得杀回京来给赵奕来个彻底了断,免得他管不住自己,还要恶心别人!

奉旨回京前,父兄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可以打,别真打废了。

越是临近盛京,他胸口的火气就越大。

赵行又是干什么吃的?一天天骗着他妹妹跟在身后喊二哥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倒一概管不住了。

结果偏偏又在茶寮逮着这么个东西。

想是阿耶离开京城一年,京中这些人都要疯魔了,一个个把主意打到他妹妹头上去。

什么柳国公府,什么柳明华,连他妹妹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

杀了人,在城中造势,就要他妹妹背下这口大黑锅!

简直是岂有此理。

这些人统统该千刀万剐,居然还有人敢来劝他三思而行?

他已经很三思很克制了,还记着自己接有密旨,得先进宫面圣听差遣,否则现在他就不是在宫门口,而是杀到柳国公府去了!

·

姜元瞻出现在宫门口的时候,就有人到福宁殿回禀了晋和帝。

是以殿内人很快就从福宁殿一路往外去迎姜元瞻,一瞧这位的脸色,猫着腰掖着手,笑呵呵的往福宁殿带,临到宫门口,才劝了他两句:“小郎君要面圣,这样满面怒色,可是要冲撞官家的。”

姜元瞻脚下微滞,做深呼吸状,如此反复几次,稍稍平息,又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一番动作作罢,才与那殿内人道了声谢:“多谢内官提醒。”

殿内人笑着推辞说不敢当,才把他带了进去。

说起来,晋和帝是看着姜元瞻长大的。

因为当年不光是姜莞跟在赵行身后,姜元瞻他也差不多。

只是最早是大家玩的好,一块儿读书练武,等姜莞大一点,姜元瞻牛脾气上来,追着赵行打。

如今孩子们也都长大了,一个个长了本事有出息。

十六岁的少年郎君,跟着姜护去了一趟幽州驻守,再也不是养在盛京不识疾苦的富贵公子哥儿。

晋和帝面色柔缓,看着姜元瞻拜礼,听他说了些官话,然后叫他起身:“将你密旨调回京,是因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出缺一人,朝廷里多少人为这个位置打得头破血流,朕懒得理他们,统统丢给了你舅舅和兵部去应付。

思来想去,那些人都不如你。

况且你阿耶过不了多久也要调回京了,他年纪慢慢大了,叫他也歇一歇,你大兄支应门庭,你就到兵马司去历练历练,长长本事,一步步的来,也给你阿耶长长脸。

怎么样?你能行不能行?”

姜元瞻是平静的听完这番话的。

他先前跟着父兄在幽州军中,剿过匪,抓过潜入幽州城内的奸细,也灭过乔庄混入大邺的小股敌军,但那都算不上什么大功劳,他也不过是个散职,成天跟那群底层兵油子们混在一起而已。

他自己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阿耶也说就该这样去历练两年。

官家突然把他调回来,话说的这样明白,是个什么意思,他当然明白。

去兵马司熬上两三年时间,顺理成章就进了兵部。

可他也没表现出欣喜若狂:“臣定不负官家期望。”

“好,这才是姜家儿郎该有的样子。”

朝廷里的事说完了,就该说说不是朝廷里私事。

晋和帝笑呵呵的叫二郎:“宫门口那个被你打晕了弄回来的,是什么人?你怎么奉旨回京的途中还惹事儿呢?”

姜元瞻眉宇间就拢上了一层淡淡的怒意。

殿内灯火通明,晋和帝把他脸上快速聚拢起来的火气看得一清二楚,唷了声:“他怎么惹着你了?”

姜元瞻深吸口气,定定心神,把下摆一撩,直挺挺跪了下去:“臣要状告柳国公府教养子女无妨,草菅人命,煽动民情,陷害贵女!”

·

昌平郡王跟顾怀章进宫那会儿其实都有些惴惴不安。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姜元瞻奉密旨回京的事儿,既是密旨,姜护当然没法跟他们说。

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弄明白了。

姜元瞻抓的那个,被他按着一顿打,扭断了两条胳膊,打断了一条腿,连手指头都掰断了两根,就老老实实交代了。

关于京城这两天发生的巨变,真相如何,再清楚不过。

他们怕的,是姜元瞻年纪太小,在御前压不住火气,一旦怒气冲了头,御前失仪……本来就不知道官家为什么突然召他回京,他再御前失仪,反倒麻烦。

结果二人匆匆进殿时,姜元瞻一脸平静的站在左手边上,晋和帝脸色也很正常。

等见过了礼,昌平郡王眼睛闪了闪,叫着皇兄试探着问:“元瞻这孩子,没顶撞您吧。”

晋和帝瞪了他一眼:“你们当他还是从前横行盛京的姜二郎,孩子跟着去幽州一年,早长大了,比你还有分寸会来事儿,用得着你操他的心,管好你自己吧!”

昌平郡王松了口气,听了这话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讪讪笑着往旁边退开些。

顾怀章看姜元瞻:“元瞻,到底怎么回事?”

正说话时,候在殿外的殿内人回话说两位殿下到了。

顾怀章眼皮狠狠一跳,见晋和帝摆手叫把人领进来,他心下愈发狐疑。

赵禹和赵行看见姜元瞻那会儿都吃了一惊,见了礼,赵禹刚想问两句,上头晋和帝指尖叩在御案上一点:“你再说一回吧,要状告柳家什么?”

第六十七章 御前告发(四更)

第六十八章 抓了把 姜元瞻说话跟不用喘气似的,洋洋洒洒一车话,劈头盖脸砸到众人脸上去。

昌平郡王和顾怀章早知道怎么回事儿,两个人也不过在晋和帝面前装装样子。

可赵禹跟赵行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啊。

方才晋和帝一说姜元瞻要状告柳国公府,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惊诧的。

赵行案子查到了哪一步,僵在那里线索断了,柳子冉还被他扣在刑部晾着,这些赵禹都知道。

可没有拿住实证。

人证和物证,一样也没有。

所以没法拿这这些猜测到御前回话。

他们靠着猜测能把整件案子给还原出来,那有什么用呢?

但此刻,姜元瞻把事情说的这样清楚,还逮了个人证,且那人证手里还有物证。

天老爷,这怎么不叫人震惊呢?

赵禹最先反应过来:“所以说了这么多,案情我听懂了,但……你抓的那个,他怎么回事儿?”

晋和帝也不开口,就看着姜元瞻。

姜元瞻侧身看向赵禹:“他是个惯犯,杀人放火的老手,直白点说吧,不光是盛京,天下各州府,勋贵高门,有那些见不得人的脏事,他拿钱办事,干过的没有三十也有二十,大殿下懂我意思吧?”

赵禹眼皮又跳,跳的比刚才听到真相时还厉害:“你……都问出来了?”

姜元瞻冷冷说没有:“那些跟我没关系,我也懒得问。”

就算是官家,也未必授意大理寺将那人身上背着的命案一一审问清楚的。

因牵扯到的人太多,真揪出来,难道一锅端了不成吗?

这点分寸他还有。

所以他根本也不想知道别人家的秘密。

赵禹不动声色松了口气:“你在城外抓到他,他是准备跑路?”

赵行却猛地接过话来:“他是怕柳子冉在事成之后要杀人灭口,所以提早就做足了准备,等到天色晚了才出城的。”

姜元瞻点头说对:“所以说他干多了这种事情经验丰富。据他自己说,他会些易容术的皮毛,所以早就准备了一个跟他身形相仿的替死鬼,留给柳子冉灭口。

他每次都这么干,抓一个替死鬼,用人家一家老小的性命要挟,然后就叫人家被逼着心甘情愿替他等死。

无论雇主是否会去灭口,他事后也都会给被抓的替死鬼留下一笔银子。

这次也一样。

柳子冉是在胡可贞咽气之后把剩下的钱给他的,他去准备好替死鬼,易了容,等到黄昏时分,才悄悄出城。

原本是个谨慎小心的,前后做事也都很周密,架不住一出城人飘了,想着天高海阔,柳子冉也不会再抓到他,跟同行吹牛来着。

可能是作孽多了有天收,活该他倒霉正好叫我撞上!”

这可真是……

该怎么说呢?

应该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柳子冉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一个局,就这样被他雇来的杀手给破了。

赵禹听完所有之后脸色已经不能单用铁青来形容了:“这简直是荒谬!”

昌平郡王旋即附和他一起骂:“外头传言说柳明华伙同她舅舅放印子钱,朝廷都还没有查到她头上去,她反倒跳起脚来把这笔账算在阿莞头上,用这样阴损歹毒的手段报复,居然想叫阿莞身败名裂,她根本就是丧心病狂!还有柳子然——身为长兄,不及时规劝,竟然帮着她布局谋划?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生气,顾怀章更愤怒。

这满殿站着的人当中,也就赵禹的情绪还算得上平和,但又因为担心赵行,眼神一个劲儿往赵行身上瞟过去。

弄到最后,晋和帝倒成了唯一冷静的那个。

朝廷里每天发生多少的事,晋和帝日理万机,实在也是想不到,有一天会因为两个小姑娘之间这点儿微不足道的矛盾,惹出这样大的麻烦来。

柳子冉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一个局,就这样被他雇来的杀手给破了。

赵禹听完所有之后脸色已经不能单用铁青来形容了:“这简直是荒谬!”

昌平郡王旋即附和他一起骂:“外头传言说柳明华伙同她舅舅放印子钱,朝廷都还没有查到她头上去,她反倒跳起脚来把这笔账算在阿莞头上,用这样阴损歹毒的手段报复,居然想叫阿莞身败名裂,她根本就是丧心病狂!还有柳子然——身为长兄,不及时规劝,竟然帮着她布局谋划?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生气,顾怀章更愤怒。

这满殿站着的人当中,也就赵禹的情绪还算得上平和,但又因为担心赵行,眼神一个劲儿往赵行身上瞟过去。

弄到最后,晋和帝倒成了唯一冷静的那个。

朝廷里每天发生多少的事,晋和帝日理万机,实在也是想不到,有一天会因为两个小姑娘之间这点儿微不足道的矛盾,惹出这样大的麻烦来。

柳子冉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一个局,就这样被他雇来的杀手给破了。

赵禹听完所有之后脸色已经不能单用铁青来形容了:“这简直是荒谬!”

昌平郡王旋即附和他一起骂:“外头传言说柳明华伙同她舅舅放印子钱,朝廷都还没有查到她头上去,她反倒跳起脚来把这笔账算在阿莞头上,用这样阴损歹毒的手段报复,居然想叫阿莞身败名裂,她根本就是丧心病狂!还有柳子然——身为长兄,不及时规劝,竟然帮着她布局谋划?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生气,顾怀章更愤怒。

这满殿站着的人当中,也就赵禹的情绪还算得上平和,但又因为担心赵行,眼神一个劲儿往赵行身上瞟过去。

弄到最后,晋和帝倒成了唯一冷静的那个。

朝廷里每天发生多少的事,晋和帝日理万机,实在也是想不到,有一天会因为两个小姑娘之间这点儿微不足道的矛盾,惹出这样大的麻烦来。柳子冉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一个局,就这样被他雇来的杀手给破了。

赵禹听完所有之后脸色已经不能单用铁青来形容了:“这简直是荒谬!”

:“这简直是荒谬!”:“这简直是荒谬!”:“这简直是荒谬!”:“这简直是荒谬!”:“这简直是荒谬!”:“这简直是荒谬!”:“这简直是荒谬!”:“这简直是荒谬!”

第六十八章 抓了把

第六十九章 收押 夜深人静,街头巷尾行人早归家,只有三两下打经人的梆子声偶尔划过夜的静谧。

赵禹亲自带禁军围了柳国公府,将柳国公及其家眷一干人等带回刑部收监。

盛京百姓连这份儿热闹都没能及时凑上,赫赫扬扬一座国公府,轰然倒塌之时竟也不过一轮皎月见证着而已。

赵行得了晋和帝首肯,今夜不必回宫安置,让昌平郡王收拾出干净的院子给他睡一晚,还要替他找好借口,美其名曰方便他连夜审讯柳国公一家。

实际上柳家的案子查到这个程度,早就用不着赵行去审什么。

等到明日早朝,晋和帝派下圣旨,剩下的事情交刑部核查清楚,若真的全都属实,那该定罪定罪,该抄家抄家,没什么好说的。

·

回郡王府那会儿姜莞拉了裴清沅就等在府门口。

这些日子盛京一直没再落雪,但下过两场雨,入了夜天又格外冷,邪乎的很,即便是裹上厚厚的大氅,人也遭不住那个干冷的劲儿。

姜元瞻是最先翻身下马的,姜莞立马就松开了裴清沅的手,一只手从银狐毛的抄手里拿出来,提着自己的裙摆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着自台阶上下来,飞快扑向姜元瞻:“二兄!”

小姑娘清甜的声音在今夜格外悦耳。

姜元瞻被冻上了一整晚的脸色在此时终于化出一汪春水,荡漾着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与暖意,把手中缰绳丢给小厮,转过身来,看着飞奔向自己的桃色身影,会心一笑,张开双臂,把人接进怀中。

姜莞委屈了一整天,晚上突然得知二兄回京,又欢喜又更委屈。

后来算着时辰,估摸着也差不多该出宫,她在屋里待不住,拉着姜氏软磨硬泡,才让姜氏答应她到外面来等。

寒风凛冽,她一颗心却是滚烫的。

她窝在姜元瞻怀里,环着他腰身,瓮声瓮气只管撒娇:“二兄,我好想你,你不在京城,她们都欺负我。”

下了车的赵行闻言挑了下眉,等看见她整个人扑在姜元瞻怀中,面色黑了三分。

他提步上前,也没动手把兄妹两个分开,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声音从她头顶砸下去:“外面太冷,进去说话,在府门口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

姜元瞻半个月前动身回京的,是以并不知赵行跟姜莞之间的事,一听这话,冷哼了声,把人从怀里拉出来,紧紧握着姜莞的手:“走,我给你带了好些东西回来,咱们先说正事,晚点我让人送到你院里去。”

他拉着姜莞就要上台阶,昌平郡王和顾怀章对视一眼,谁也没打算管。

姜莞从突然抽出自己的手,姜元瞻手心一空,正要问她干什么,结果一阵轻风荡起,连身边的位置也空了。

小姑娘带着谄媚讨好的笑缩回到赵行身边去,他眼看着自己妹妹扯了扯赵行氅衣,然后听她软软的叫二哥哥,甜甜撒娇道:“一起走呀。”

姜元瞻后槽牙一酸,觉得自己拳头又硬了。

赵行心满意足,不过还是把自己的氅衣从她小手里抽出来:“你年纪大了,不要总是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姜莞撇嘴,心道你跟我搂搂抱抱时候怎么不说不成体统。

但知这话是说给她二兄听的,也就是垂下眼来笑了笑不吭声。

姜元瞻作势要下台阶冲过来似的,顾怀章才冷脸打断:“你还是三岁的孩子吗?有正事不办,干什么呢?”

他被骂了一句才老实下来,瞪了赵行一眼,在福宁殿内升起的那点儿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

丫头们奉了热茶上来,姜氏想着今夜傅清宁肯定有大事发生,知道他们出宫后还得谈事情,又怕饿着孩子们,索性让多准备了几样糕点。

这会儿见赵行跟着一块儿出来,其实惊讶于晋和帝倒这样开明,面上不提,让人去给赵行再收拾个院子出来,就在姜元瞻那个跨院儿的旁边。

昌平郡王眼角抽了抽,本想说不如换个远一点的院儿,可姜氏已经开口问孩子事儿,他也没了说话的机会。

姜元瞻先把他抓到那男人的事情以及柳家的事情回清楚,才添道:“我是半个月前就接到官家密旨,从幽州动身回京的,因是秘密回京,事先也不能派人来回禀姑母和舅舅。”

这事情都挤在一块儿了。

姜氏不免悬心,两相比较一番,还是先问姜元瞻:“官家怎么突然调你回京?”

她眼底的担忧一览无遗,连魏氏也捏着指尖看他。

姜元瞻笑着说没事:“官家要调我到南城兵马司任副指挥使。”

他又去看顾怀章:“舅舅事先一点口风也不知道吗?”

顾怀章捏着眉心说不知道:“起初官家倒是提过你一嘴,后来我想着你阿耶还在幽州驻守,我要是在官家面前极力举荐你,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回了句你年纪还小,尚需历练,打那之后官家就没再提过这茬。连这次密调你回京,我也一点儿不知道,兵部亦然。

大约是官家临时下定决心,做了决定,又不想听那些人上折子说这样不成,那样不妥,被说烦了吧,干脆先定下来看,他们反而没话可说。”

那就是了。

恐怕不止是他。

阿耶和大兄最迟到明年盛夏,估计也要被调回京来了。

但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暂且压了下去。

那边姜莞听他们把朝廷里的事先说完,才厉着声问赵行:“真的都抓了?”

赵行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就没挪开过。

担心了一整天,在外头查案又要绷紧神经,见了她,一颗心才算有了着落。

她神情面色都还好,眼睛也没红,那就行。

小姑娘是长大了,比从前镇静太多。

无论是两次遇上胡可贞他们出言羞辱,还是韩沛昭退婚之事,再有今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她冷静,理智,再也不是小时候只会哭哭啼啼找人告状的小丫头了。

赵行面色柔缓不少,点头说是:“柳子冉从下午被我扣在刑部就一直没再回家,父皇特意让大兄带禁军出宫去国公府抓的人,暂且收押刑部大牢,国公府上下一应人等禁足府内,不许出,不许进,不过后续审问的事,大概还是要交给刑部,我就不便插手了。

但审问柳国公,还得有勋贵坐镇旁听,看父皇的意思,应该是要交给大兄的。”

第六十九章 收押

第七十章 自己找死 可是姜莞脸上也并看不出欢喜二字。

姜元瞻拧眉:“珠珠,不用怕,我问过,那混账之前是偷了柳子冉一块儿玉佩,能证明他身份,而且就是他拿着柳子冉的银凭到明丰银号去取的银子,银号的人也能认得出他来。”

魏氏闻言却意外,咦了声:“柳子冉怎么会让他拿着银凭去取钱?”

“不是柳子冉叫他去的。”

姜元瞻摇头说不是:“他偷了那玉佩之后还是不放心,跟柳子冉要求的,必须得是他拿着银凭去取钱,但他取银子那会儿,柳子冉的马车就在外面等着,所以也不怕他拿了钱就跑。”

他这么说,魏氏就豁然开朗。

连赵然都不免惊叹:“他这脑子也太好使了吧?留了物证,又有明丰银号的人证,真的撕破脸,给自己留足了退路。要不是柳子冉打从一开始就想着杀人灭口,恐怕也不会让他留下这么多的把柄。”

姜元瞻说是啊:“一个自以为能杀人灭口,把所有痕迹都磨平。一个事成之前绞尽脑汁给自己留后路,想方设法从雇主手上活命抽身,可事成之后洋洋得意,人一飘,嘴上没个把门的,倒什么都敢往外说了。”

“那柳国公……”

姜氏那张脸,阴沉着,显然是在思考事情的,就是不知在想什么。

她声音也是沉甸甸,每一个字都砸在地砖上,但也就那么几个字,突然又断了。

昌平郡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官家若想轻纵,今夜不会准他们所请,眼下柳国公夫妇该禁足府中而不是收押刑部。

国公夫人虽然出身高门士族,但官家真要雷霆手段处置下来,她母家也不敢递折子来求情的。”

姜氏啧了声:“能要了他们夫妇性命吗?”

一旁裴清沅听得心肝儿齐颤。

众人不吭声,姜氏视线一一扫过去,冷笑道:“怎么?他们夫妇教出这样的好孩子,杀了人,还要栽赃到我侄女儿头上来,不该死吗?”

何止该死,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昌平郡王叹了口气:“那要看官家怎么定夺,咱们不好煽风点火的。”

姜氏眯了眼去看赵行,赵行一抬头,正对上那样的视线。

他深吸口气:“我会派人到胡家去说。此事他家也是苦主,平白折进去个儿子,说起来是可怜的,胡明德上折子请父皇严惩,本就是最合适不过……”

他没说完,顾怀章把话截了过去,但却是冲着姜氏说的:“我也生气,恨的想杀人,你这些想法,我先头也有过。

但在福宁殿内我看得很清楚,在元瞻附和二殿下奏请之前,官家他是迟疑的。

削爵流放对柳国公夫妇二人也算严惩重罚,若是要与柳子冉兄妹同罪问斩……目前来看,算罚的格外重了。”

哪怕只是一瞬的迟疑,都足以证明在官家心里,最初是没想把柳国公夫妇一并押入刑部去的。

他之前就说过,柳国公夫妇的罪名,可大可小,端看官家心意。

一座传承了几代人的国公府,官家真的希望看着他家就这样走向穷途末路吗?

恐怕未必。

所以即便心思摇摆之后同意把国公夫妇一同收押,但砍头这事儿,且得两说。

姜莞面色又沉,连眸色也暗下去:“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劝我,别急着对柳国公夫妇赶尽杀绝,因官家他或许不是那样的心意。

此时我们做的太多,无异于逼着官家赶尽杀绝。”

魏氏瞪了顾怀章一眼。

顾怀章无奈叹了口气:“其实你心里都清楚。”

“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赵行突然开口,叫顾怀章都吃了一惊。

姜莞也忙去看他:“二哥哥……”

她想不想叫柳家一败涂地呢?

她骨子里就不是好人,且她上辈子唯一从赵奕那儿学来的,无非四个字——斩草除根。

柳国公一双儿女折进去,众人都晓得那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可偏偏有的人就是不接受,譬如柳国公夫妇,他们总是要给自己孩子犯下的错找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然后把罪责推给别人,毋庸置疑,就会推到她头上来。

她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后患,所以杀干净,最省事。

可舅舅铁青着脸劝的那两句,姑母黯淡下去的眸光,她看在眼里,知道是什么意思。

说到底,至高无上的权力永远只属于官家一人,掌生杀大权的是他而不是他们这些人。

逼着官家去杀人,这算什么?

不能那么做。

在官家默许的范围内,她可以呼风唤雨,长辈们替她撑起头顶的天,但那总有个前提。

姑母当日能叫嚣着说若官家偏袒赵奕,就写信给阿耶,让阿耶上折子给她退婚,那样的底气是源自于官家的不追究。

目下姑母显然没有这份儿底气。

她就得懂事点。

赵行的突然开口,让她心头一颤,怕他一意孤行,想些什么极端的路子,去踩官家的底线。

于是她忙开口拦他:“我是深受其害的人,但说到底是柳明华和柳子冉兄妹两个干的好事,官家就是因为心里清楚,才会在处置柳国公夫妇时有所迟疑,且想再斟酌一二。他们夫妇是死是活,本就该是官家圣心独裁的,我再觉得不满意,但官家做了决定,我也都是满意的!”

她咬着牙说的急,嗓音也不是先前那样清软的。

姜元瞻皱了下眉,也去看赵行:“你想怎么做?”

姜莞就有些恼了,照着姜元瞻胳膊上捶了一拳过去:“你怎么还拱火?”

打的那一下根本就不疼,姜元瞻还怕他身上肉太硬她手疼呢。

扫了她一眼:“你先听他说完。”

姜莞是真的担心,姜氏却点点扶手做了主:“二郎,你说。”

“一则国公夫人身边伺候的人自然知道她那天夜里到底是怎么发起病来的,按照御医的回话,还有母后的反应,若我所料不错,她的确是为了接回柳明华,自己把自己给作践病的。”

他抬眼却看姜氏:“二则柳明华的舅舅放印子钱那事儿,大兄手上有一本账册。

之前碍于柳国公府,大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交给父皇,后来柳明华放印子钱那事儿也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父皇却显然没打算过问,大兄就猜父皇是希望此事冷处理,没打算动柳国公一家,所以账本就没再往父皇跟前送。”

等他收回视线,姜氏呵了声,把话接过去:“真是自己找死。”

第七十章 自己找死

第七十一章 算计天子 姜莞听他这么说稍稍放心下来。

姜氏轻飘飘丢出那么一句后,也没别的话交代,只同赵行说:“这些事情你看着办吧。”

赵行应了一声知道,也不再吭声。

这屋内静默着。

良久顾怀章最先起身,又一面道:“天色晚了,我们先回去了,明日早朝后我再过来。”

姜氏也不准备送他,反而是昌平郡王站起来往外送,结果一看姜氏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有些无奈,想去叫她,顾怀章摇摇头:“不用送了,早些安置吧。”

然则昌平郡王还是亲自把他们夫妇送出门去。

临送人上车那会儿,他叫住顾怀章:“你知道她脾气就那样,也不是针对你,就是心疼阿莞。”

魏氏撩开软帘探出头来:“郡王不用说这个,他不敢生气。”

顾怀章面色又一沉,别开眼,索性连昌平郡王也不看了:“回去吧,外面太冷了,能把人给冻死,我们走了。”

马车缓缓驶出长街,魏氏不阴不阳的戳了顾怀章一把:“我看你这个脸色,是真恼了?”

他说没有,音色乍一听平平,实则透着冰凉。

魏氏嗤了声:“我说句不好听的,要不你索性连我一块儿恼了得了。”

顾怀章皱眉,刚准备拦她,她已经自顾自往下说:“就二殿下说的那些事,算不算是在算计官家呢?大殿下疼他,从小到大对他都是有求必应,他现在就是准备拉着大殿下一块儿算计官家。

明明知道官家心里动摇,也许根本不想要柳国公夫妇的命。

我方才一直不开口,就听你们在那儿说,也咂摸出味儿来——从元瞻到福宁殿去回话,御前状告柳家,官家心里就有了决断了。

是二殿下死咬着不放,元瞻又一味的附和,你跟郡王爷站在旁边看两个孩子折腾也不管,官家斟酌再三,料想你们心里是不服气的,所以心才朝咱们这边偏了偏。

否则柳国公能遭什么罪?能领什么罚?是罚俸还是降爵?

那都是不痛不痒的事情罢了!”

国公府有家底,就是罚上三五年俸禄也不当回事。

他家的爵位本来就不是世袭罔替,早就该降爵,是皇恩浩荡,才没把那个国公爵位给撸走,真的降爵算什么责罚?

顾怀章面皮爬上些许不自在:“知道你还说!”

魏氏又冷哼:“所以也不怪郡王妃跟你甩脸子,你还恼了?你有什么脸恼了?阿莞是你的亲外甥女,二殿下为了给她出这口恶气敢算计官家,郡王妃也不愿意退让,还不是你跟郡王爷逼着她往后退一步吗?

阿莞是懂事,不叫你们起争执,也不叫你们为难,连二殿下的话她都想拦着,想说就这样算了。

你还不如个孩子!”

“人家是父子。”顾怀章到底叫她奚落的脸上挂不住了,啧了一声,“说到底,是亲父子。官家是君,我为臣,君为臣纲的道理,你要我现在教教你吗?

为臣的本分是忠君,是为君分忧,不是仗着得了几分恩宠,官家给了些许权势,就自以为了不起,联起手来逼迫官家!

退一万步说,两位殿下又怎么样?

那账本大殿下早就拿到手了,怎么不送去福宁殿给官家呢?

他也不敢!你真是妇人之仁。”

顾怀章一看她还要说话,挥了挥手:“我也不是要跟你吵,更不是要凶你,就是想让你弄弄清楚。二殿下是要拉着大殿下去算计官家这不假,但前提是不是柳家先坏了事儿?

他家坏了事,官家心思摇摆起来,二殿下不过是添上一剂猛药,给官家一个处置柳家的台阶。

且账本是实打实的,放印子钱,草菅人命,祸害了多少老百姓,柳国公府上下全都知情,在那儿替柳明华兜着,凭着一条,他全家就都该死!

没有这些,难道让我拉着郡王爷,再给幽州写封信,是不是还要给吴郡写信,请阿耶也上道折子,一大家人合起伙,就是要逼官家将柳国公府满门抄斩啊?”

他那句不是要凶你刚出了口,魏氏脸色就好看了不知多少。

等他说完了,想了想,头一歪,靠在他肩膀上:“这是想法不一样,立场不一样,你也不要跟郡王妃置气,郡王爷肯定会劝她,咱们两家和和气气这么多年,本来都是心疼阿莞的事儿,再弄得生出嫌隙,图个什么呢?

我刚才说话也急了,你别跟我生气,我错了,往后多替你想一想。那我刚才不也是为阿莞着急吗?

朝廷里的事我也不是不懂,但你也说我妇人之仁,见识总归是不如你的,不吵了,明儿你去上朝,我来找郡王妃,等你下了朝过来,这事儿又没隔夜仇,说两句话就过去了,成不成?”

顾怀章反握上她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阵,说了声好,夫妇两个再没别的怄气话,一路回了顾家不提。

·

那头昌平郡王送人出门,姜氏脸色就更不好看。

几个小的看看彼此,知道她的症结在哪里,也没有人敢劝。

姜元瞻才回来,在她这儿还正新鲜着,又在姜莞这事儿上立了头等大功,横竖不会骂到他头上去。

于是在众人希冀的眼光中,他叫姑母:“今夜在您这儿安置,明儿我回家去收拾收拾,就把珠珠接回去住吧?”

姜氏撇嘴:“你什么时候到兵马司上任?”

“官家说我才回来,休息几天,五日后去点卯上任。”

“你五日后领了差事要去官署,一天不着家,把你妹妹带回去,叫她一个人在国公府待着吗?”姜氏反问他,面色仍旧不虞,“你也别回去住了。你阿耶阿娘不在京,也没个人照料你,底下那些伺候的若再不肯尽心服侍,更没个样儿。

就住我这儿吧,院子已经给你收拾出来了,明儿再给你添置些,等什么时候你阿耶回京了,再搬回国公府去住。”

姜元瞻眼皮一跳,目光不经意扫过裴清沅。

姜氏就啐他:“你表妹住在内院,跟珠珠在一块儿,你住在前院,跟你表兄一处,等再过些日子,你二表兄和表弟他们从江南回来,前院更热闹,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姜元瞻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连声应下来再不敢吭。

正好昌平郡王送了人回来,一看孩子们被她那个脸色唬的也不敢大声说话,摇摇头,上前去拉了人带回去安置,又交代几个小的也不要闹得太晚,便再没别的话说了。

第七十一章 算计天子

第七十二章 斩立决(一更) 柳国公府昨夜被禁军围了宅邸抓了人,今早殿上朝臣们才知晓。

素日里与柳家走动颇多的一个个吓破了胆,官家这般的雷霆手段,连一夜都不肯多等,只怕这次柳家是要完了。

他们这些人归拢包堆儿也没那个分量,谁敢给柳家说情去?

何况这里头牵扯的人那么多。

区区胡家不值一提,但姜家那位……他们还是别上赶着去招惹,回头倒弄得自己一身骚。

于是晋和帝拍板定下来,案子交给刑部审理,令尽快结案。

余下的大事,无非就是姜元瞻的调令。

圣旨晋和帝早准备好了,先在朝上提了柳国公府的事情后,才说姜元瞻任职的事儿。

那些屁股不干净的一个个为柳家案子而自危,这档口巴不得官家想不起来朝中还有他们这号人,谁也不会跳出来说姜元瞻年轻当不起,还上赶着去跟官家打擂台。

人都密调回京了,他们反对有什么用?

且人家亲舅舅,枢密使顾大人还站在殿上呢,吃饱了撑的才说反对。

只是彼时所有人都没想到,偌大一座国公府,从收押刑部到核定罪状,再到最后高由敏带着供词证据入福宁殿回话,官家金口一开,定下死罪,竟然只用了短短三个时辰而已。

柳国公夫妇和柳子冉兄妹判了个斩立决,柳家其他人一概流放。

人没了,家也抄了,从早朝后到整件案子尘埃落定,京城里的老百姓们甚至都没缓过神来。

国公府啊,多气派的人家,从前不是还说他家那位小娘子很得圣人青睐,颇有意选她做二皇子妃,怎么一夜之间,就获罪问斩了呢?

后来刑部贴出告示,众人才知柳家犯的是什么罪。

杀人放火那些事,对于老百姓而言终究太远了点,死的是胡家郎君,差点儿被栽赃的是姜家娘子,他们就是看个热闹起个哄,真没多大关系。

但放印子钱和为国祈福也要弄虚作假这两件事,百姓是断不能接受也容忍不了的!

是以刑部的官差押送他们一家四口送入刑部大牢等候问斩时,百姓们自发的围在街道两旁,烂菜叶子臭鸡蛋,甚至还有捡路边石头往囚车上砸的。

·

今天早起就出了太阳,连呼啸北风也停了。

不过还是冷。

姜莞罩了件魏紫披风在身上,隐约能看见里面是件豆蔻底水波白鹭纹的夹袄,还有下身那条蓝绿五蝠捧寿团花马面裙。

干净又温柔的颜色,衬得人明艳却不张扬。

小狱吏一脸为难的把她和姜元瞻拦在门外,一开口声音都是抖的:“实在是上头的大人吩咐了,这几位是要犯,不许人来探视……娘子您别为难小人了,小人听吩咐办事,这……这不敢放您进去啊。”

姜莞面色平静的看他:“那是要谁的手谕才能让我进?是要我去请了两位殿下来,还是要进宫求了官家圣谕?”

她是心平气和很认真在问的,也没想明白这案子都结了,过几日要问斩的人,怎么还不许人探视呢?

谁承想狱吏一听这话后背浸出一层冷汗,原本就猫着的腰此刻弯的更厉害:“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娘子您误会了……您误会了……”

姜莞转头看姜元瞻,姜元瞻也是一脸无奈。

此时身后有马车声渐次靠近,姜莞下意识回身望去,一抿唇,往姜元瞻身后躲了半步。

姜元瞻见状眸色微沉:“怕他干什么!”

姜莞只拉平了唇角不说话。

赵行从马车下来时候脸色确实不太好看,难得在姜莞跟前阴着一张脸,且情绪显然就是冲着她来的。

他缓步走近,姜莞半个身子都藏在姜元瞻身后,他眯了眯眼:“我去皇叔府上寻你,遇上赵然,他说你拉着你二兄非要到刑部大牢来,他拦不住。”

姜莞在心里把她的好表哥骂了一通,才抬眼看赵行:“我有些话,想问问柳明华。”

赵行皱眉:“她一将死之人,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可她站在那儿,寸步不让,铁了心要进去的架势。

小狱吏额头上的冷汗就更多了些。

姜元瞻护着人:“有什么不能见的?珠珠是受害人,柳明华临死前她见上一面,问两句话,也不会少块儿肉。”

赵行横去一眼,又实在懒得搭理他,转而只问姜莞:“你应该清楚,她那样的人,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姜莞软着声音说知道:“我不在意那个。”

他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同那狱吏说:“我带人进去,刑部的大人若问起,你如实回话就是。”

小狱吏如释重负,连忙把路给让开不说,甚至又往台阶上引了好几步,把人送进牢里去的。

刑部大牢常年不见天日,阴暗潮湿。

柳明华是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中的。

牢里当差的狱吏引着路,把姜莞一行带到牢房不远处,驻足停下来:“柳明华就关在最后那一间。”

姜莞说了声好,叫赵行:“我想自己跟她说几句话,二哥哥在这儿等等我行吗?”

他都把人带进来了,也没有什么是不行的了,于是点点头:“你去吧,别靠近她,在牢房外面也站远些。”

姜莞应了声知道,才提步过去。

赵行望着她的背影,摇摇头,不阴不阳的跟姜元瞻说:“你就不该带她来。”

姜元瞻斜扫过去的那一眼,带着些不悦:“她想做的事,我不陪她来,她也会自己来,你不清楚吗?”

赵行就没话说了。

·

柳明华抱膝缩在墙角,身前一大片的阴影遮挡着,入了刑部大牢判了死刑,从前的锦衣华服一概都穿不了了,发髻松松垮垮,钗环首饰也统统不见踪影。

那张脸上还挂有泪痕,看起来确实凄惨。

她察觉到有人过来,僵着脖子慢吞吞转过脸,古井无波的一双眼倏尔猩红不已,她更是猛然起身,快步冲到牢门方向来,带得手脚上的铁链发出一阵响动,颇为刺耳。

可她伸出牢门外的手却碰不着姜莞一片衣角,恨极了,也只能咬碎银牙骂人而已:“你个贱人还敢来见我!”

第七十二章 斩立决(一更)

第七十三章 无药可救(二更) 原来人行至穷途末路时,真是什么也剩不下。

最后的体面和尊严,柳明华也不要了。

从前她是高门贵女,举止得体,能得圣人青睐,哪里肯这样张口骂人。

贱人二字,未免粗鄙,她心里不知拿来骂过多少回,嘴上却绝不肯带出来。

不过她这样靠近上来,姜莞才看真切。

想来被押送至刑部大牢那会儿也遭了一场罪,额头上应该是被石头给狠狠砸了一下,划破了,此刻还有干涸的血渍挂在上面。

实在是狼狈。

大牢里面阴气重,姜莞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淡然看柳明华:“我说过,若是再有下次,我叫你死在我的手上,你好像忘了。”

柳明华猛地一震。

想起含章殿外那天——那日漫天飞雪初停,宫墙的红也被雪白色覆盖,含章殿玉阶下姜莞阴冷的神情的确比沾在她脸上和身上的雪水还要冰冷三分。

柳明华咬牙切齿:“是你先害我的!”

“是吗?”

姜莞啧了声:“我那天是怎么跌入池塘,你真以为我不知道?”

柳明华神情一僵,皱起眉头来。

三殿下留宿玉华楼的消息传来时,姜莞整个人都呆住了,眼神都是滞的,她趁乱推了一把,那时候的确是想要了姜莞性命,但姜莞本不应该……

“我今天还肯来见你一面,只是有件事想不明白。”

姜莞的语气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而她如今面色也称得上恬淡二字,不见恼怒,更无半分恨意。

柳明华闻言呵的冷笑一声:“那你就想不明白吧!”

姜莞自然早料到她会这样说,无所谓的耸耸肩:“我也不过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我的命,你不肯说也没所谓,反正再过几日,你人头落地,身死神灭,也不值得我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不过对你来说,这应该是最后有人肯听你说说话了。”

她作势又往后退了半步,自顾自的说着仿佛不相干的话:“因为二殿下?可韩令芙那样倾心于他,也没敢对我出手。何况当日圣人高看你,属意你为二殿下正妃,你心里明白,很不应该为此事而对我下手才对。”

柳明华垂下眼:“你懂什么。”

那四个字很轻,如飘絮,软绵无力的垂落下来。

姜莞眯眼看她,她突然咬重话音又喊了一遍:“你懂什么!”

她咬牙的动作是很明显的,尽管低着头,也能让人看得真切。

再抬头时,眼底的嫉妒一览无遗。

柳明华似有满腔愤恨,手掌拍打在牢门上,重重两下。

士族小娘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她那双手一贯保养得很好,在木制牢门上拍那么两下,手心登时通红一片。

她却不觉得疼:“你太得意了,我看不惯你。”

“什么?”

饶是姜莞考虑过好多种情况,甚至都有可能是她幼时顽劣,曾与不经意间得罪过柳明华,被柳明华牢牢记在心里,长大了之后要报复回来。

却唯独没想过,会听到这么一句话。

姜莞脸上的寡淡有一瞬崩塌:“因为,看不惯我?”

“对!”

柳明华越发咬重话音:“从小到大你什么都有,凭什么?那些人围在你身边,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姜莞,你真的很让人讨厌!——不,是恨!你自己不知道吗?

生来顺遂的小娘子,是最容易招人生恨的!

不光是你,还有裴清沅,周宛宁,这些人,你们这些人,都该死!”

她如同疯魔一般,叫骂着,不知牵扯上多少人。

姜莞胸口一窒,那种无端的怒火,簇簇烧起来,且越烧越旺:“你嫉妒我?柳明华,你疯了吧?”

她无论如何也很难接受这样的说法:“盛京无人不知,柳国公疼你比之我阿耶宠我根本是有过之无不及,你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情,国公夫妇还有你大兄,替你一力承担,兜到底。

你们柳家走到今天这地步,全是叫你一个人给连累的。

你嫉妒我?你觉得我生来顺遂?”

她忽而想起什么,语气便越发讥讽:“是,你生下来被抱错了,流落在外数年,可你是不是也回到国公府了?

就因为这样,你阿耶阿娘对你百般宠溺,你却因为那几年的不如意,居然怀着最大的恶意看待身边所有人,就这么活了十几年?”

姜莞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更无法理解!

柳明华恶狠狠地瞪着她:“你说得好轻松啊。那几年的不如意?那些年我流落在外,本来认命了的,结果我居然本不该是那样的命数!

养我的那家人,死了发妻,续弦再娶,对我动辄打骂。

姜莞,我回到国公府的前两年几乎不在外走动,你以为是因为我怯懦,我认生?”

她唇边的冷然,很快化作苦涩:“我浑身带伤,手脚生出冻疮,体虚体弱,在国公府养了整整两年,才能见人!”

姜莞秀眉微紧。

“他们疼我?他们宠我?”

柳明华喃喃着,似乎这才是最大的笑话:“我从小看着你们那样明艳恣意,起初只是羡慕,慢慢的我想,我也可以这样的,可我跟你们都不一样!

偌大一个国公府,从我十二岁那年起,入不敷出,日渐式微。

你不是知道我在外面放印子钱吗?那你一定不知道,那些钱,是我从十二岁那年起,从他们身边一点点压榨着,积攒下来的!

我十四岁就开始伙着我舅舅放印子钱了。

他们帮我兜着,是因为靠我得来的红利支撑着国公府的门庭,他们得靠我那些沾了血过了人命的银子充体面,他们凭什么不帮我兜着?!”

“你……”

姜莞心内大惊,错愕不已。

她知道放印子钱这事儿很赚,却没想过柳明华能赚这么多,靠那些钱养活国公府,听起来多不可思议啊。

她也从柳明华这些颇有点语无伦次的话中弄明白了。

“你觉得自己很可怜吧?”姜莞眸色迅速冷下来,最后留给柳明华的那个眼神,竟带着些许怜悯,“身在福中不知福,贪心不足自毁前程,你这种人,永远觉得自己可怜,实则从一开始,从你生出对别人的嫉妒之心起,本就该死了。”

姜莞再不与她多说半个字,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是你们!”

无药可救。

姜莞心想着,就见赵行面色沉沉迎了过来。

第七十三章 无药可救(二更)

第七十四章 因果报应(三更) “你就是为了问这个?”

茶楼雅间里,赵行替姜莞添了一盏茶,平静问她。

方才在牢里,他听见了柳明华的叫喊声,不放心,才朝里头走去,把姜元瞻都甩在了身后。

见她没事,脸上的表情也一如进门时候,才安心下来,把人带出了刑部大牢。

因不知她究竟同柳明华说了什么,怕她闷在心里,索性没把人送回郡王府,又领着到茶楼来吃茶。

此刻听她说完了,赵行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应该生气还是应该无奈。

姜元瞻也不赞同起来:“这有什么好问的?黑心毒肺的东西,就是问了你又怎么样呢?心里好受点儿?她都要死了。你要早说是问这个,我就不陪你去了。”

姜莞笑笑没说话。

姜元瞻刚刚回京,在外面免不了有应酬,本来就是算着时辰陪妹妹走一趟刑部大牢,把人送回家后就要去赴朋友席面的。

这会儿时辰差不多,他看了赵行一眼,催姜莞:“送你回家吧?我一会儿有事。”

姜莞还没说话,赵行啧了声:“你忙你的去,她吃完茶,难道我不能送她回去?”

姜元瞻眼角一抽,作势要去拉姜莞。

姜莞诶地一声往回抽手:“我才要的桂花糕都还没吃两块儿呢,二兄你去赴约吧,我不走。”

姜元瞻气她又向着赵行,哼了一声,黑着脸拂袖而去。

赵行压着腕又给她把茶盏添满:“你到底为什么想去问清楚的?”

姜莞要去碰茶杯的手一顿。

就知道他还是要问的。

她撇嘴:“我二兄在你怎么不追着问?”

赵行低叹口气:“你东拉西扯说了那么多,就是不说为什么想去问清楚,我估摸着你是不想让他知道。”

“那怎么就不能是不想让你知道呢?”

赵行笑了:“那他要送你回去,你就该跟他走了,还坐在这儿等我问你?”

他就是太聪明!

姜莞瞪他:“你什么时候才能蠢笨一点,别把我的心思看的这么透彻啊?”

“那恐怕有点难。”

赵行挑眉:“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

姜莞摸上那只缥色敞口杯,正好捧在手心里,茶水的热度隔着瓷杯传递到手上,正好温热。

她低头看杯中,还有两三片茶叶浮在碧色茶汤上,吹口气下去,茶汤打着旋儿,茶叶也动起来:“去见觉明方丈的时候,你不是问我,方丈都跟我说了什么吗?”

赵行眼皮猛地一跳,隐隐觉得不太好。

果然姜莞又说:“方丈说我身在红尘,一切皆有因果,本不该招惹罪业。我起初弄不明白,于是问他,难道此番我深受其害,竟也算是我的罪业吗?”

她弯着唇角抬眼看过去:“方丈说虽非我之过,却因我而起,自然算我的罪业,然则此事于我非命劫,大概意思是也不太过放在心上。

后来我捉摸着,既然因果循环,皆有报应,即便因我而起,但不是我主动去招惹的,佛祖看着,应该也不会算在我头上。

方丈所言,高深莫测,但也有这个原因吧,所以那张纸条他给的很痛快,就是为了替我化解此事的。”

“你去见柳明华,问她为什么推你落水,想要你的命,是怕你从前得罪过她,一切源头在你身上?”

赵行指尖按在自己的右手虎口处,眉头紧锁:“现而今是她将死,还有他爷娘与兄长三条人命,你怕这些要算在你头上?”

姜莞听他语气不善,又抿唇:“我知道你不信这些,其实我从前也不大信。可能是见了觉明方丈后,他点化了我?”

她玩笑了一句,可赵行脸色很难看,根本没有要同她玩笑的意思,她就收敛了起来:“我想总该心存敬畏。咱们固然可以不信,却不该藐视。

方丈替我化解一难,他所言我也很该放在心上。

且整件事情回头想来,难道不是因果报应?柳明华她有心害人,到头来坑了自己,还搭上柳氏一族。

昨夜里我思忖再三,才决定到刑部大牢去问问清楚的。”

赵行哦了声,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那她要是说,你从前得罪过她,她记恨了你十几年,你又要怎么办?”

那姜莞还真没想过。

说不得寻个时间,再去一趟大相国寺,请方丈指点一二,看看有没有办法化解。

她隐隐觉得,方丈是有办法的,若是连方丈都没有法子化解,那岂不就是方丈所说她的命劫吗?

柳明华这点事,应当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但命劫之说,她不太想告诉赵行。

除了让他徒增担忧之外,什么好处都没有。

他再追问一番,别再把她的凤主命格给揪出来,一连串的牵扯着,解释起来又很麻烦。

姜莞把小杯里的茶抿了小小的一口,笑呵呵说不知道:“也没有这个假如了呀。你现在来问我假如是那样,我要怎么做,我没想过,怎么回答你?”

赵行眯了眯眼:“你心里有事儿。”

姜莞差点儿炸毛。

手里的小杯放回桌上去,两只手交叠着垂至于桌下,她捏着自己指尖:“我也不想骗你,本来也骗不过你,我的确心里有事,不想跟你说。”

她垂下眼:“你猜的对,跟觉明方丈所言有关,不过好坏未可知,连他也说不清道不明,许是十年后,许是今日,谁说的准呢?”

姜莞吸了吸鼻尖:“我就是不想让你操这个心,所以本来就不想说,是你非要问的。

早知道刚才让二兄送我回家了,给你问了你还不见好就收,怎么非要把人家心里那点儿小心思戳破呢?”

赵行本来没想点破的。

再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也不是非要所有事情都摊开来说才行。

方才是一念之间,直觉告诉他此事有异,她瞒下的是件很要紧的大事,那不该是她一个人承担的,她也承不住。

鬼使神差就多问了句。

一句好坏未可知,他心里就有数了。

八成是坏字当头,她就是在骗他。

赵行看她垂头丧气那个样儿,也不忍心再追问,递手过去,在她头顶揉了把:“不想说就算了,要是哪天觉得这事儿变成了负担,你想不通了,记得告诉我。

珠珠,天塌下来,不也有我替你撑着吗?”

姜莞闻言晃了晃小脑袋,在他掌心蹭了两下,再抬头时露出两颗小虎牙来,甜甜回应了他一个好,然后他就快速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小声嘟囔:“这会儿倒避起嫌来。”

赵行听见了,似笑非笑看她:“你长大了,本来就应该避嫌,不光是跟我,跟姜元瞻也一样。”

姜莞震惊:“你吃我二兄的醋?”

赵行啧了声,未置可否。

昨夜里他就很不爽了。

姜莞笑出声来:“二殿下,你可真有出息呀!”

第七十四章 因果报应(三更)

第七十五章 二郎(四更) 第二日赵行总算一早出宫到郡王府来指点姜莞练功。

这事儿说了这么些天,就没有一天正经八百做过的。

如今柳家的案子了结,京城流言平息,一切又回归到最平静和满的时候,姜莞心情很不错,昨儿就同赵行说好了,打今天起就要开始练功了,不然给她先前是找借口要黏着他这事儿,就得被看穿了。

可偏偏姜元瞻他也住在郡王府中。

练功房就那么一个,他是十年雷打不动早起练功的人,就把姜莞和赵行堵在了练功房里。

姜元瞻束着袖口,转了转自己的手腕,面色十分的不和善。

姜莞拉着赵行往自己身后挡:“这是我跟大殿下说好的事情,官家圣人都知晓,二兄你要怎样?”

姜元瞻后槽牙又开始泛酸水儿了。

他黑着脸看姜莞:“我既然回京了,你要练功,有我指点你,用得着他?”

赵行皱了皱眉,姜莞撇嘴不满:“你不是才回来吗?你不是安排的满满当当,一会儿就要出门去见朋友吗?过几天你就要去兵马司上任了……”

“练功的时辰我有事儿?”姜元瞻啧声打断她,“每天都这个时辰,我正好有空,我也正好要练功。”

他说完也不理会姜莞,径直挑眉看赵行:“就不麻烦二殿下了。”

赵行也挑眉回敬回去:“珠珠的事,于我从来不是麻烦。”

姜元瞻心说你可真是欠打啊,作势就要上来。

姜莞索性整个人挡在赵行身前:“二兄你怎么一大早就犯浑?二哥哥是来指点我练功的,你敢动手打人?”

都这么大的人了,其实也不至于还一言不合就动手。

小时候他追着赵行打,转头就被赵禹按着打一顿,连官家圣人都当是孩子们在一块儿的玩闹。

现在不成了。

赵行是皇子,将来是亲王,他是臣子,跟赵行动手委实得掂量掂量。

但就是看他不顺眼。

姜莞那声二哥哥更是火上浇油。

姜元瞻压着眉心克制着周身的寒意:“你有亲二兄,这么大的人了,一口一个二哥哥,让人听着像什么话?”

他想起什么来,倏尔笑了:“昨日二殿下方提点过你,长大了,不要拉拉扯扯,不成体统,怎么不长记性?”

赵行也觉得他烦人。

没见过谁家当兄长的醋劲儿这么大的。

珠珠跟在他身后又不是三五日,都好些年了,他还来吃这种飞醋,不纯属闲着没事,非要找事儿吗?

赵行不是幼稚的人,后来基本上也不怎么理会姜元瞻,毕竟他姓姜,跟他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可今儿一大早过来,窝心话还没跟珠珠说上两句,姜元瞻就上来找麻烦,硬是把他的火气也拱了起来。

赵行捉了姜莞手臂往自己身边带,低头看她,声色清冽:“你二兄说得对,他也回京了,你老这么叫,别人听着倒容易弄混,不然改个口。”

姜莞一怔,抬眼看他。

什么毛病?

谁会弄混?

她打小就是这么叫的。

二兄是二兄,二哥哥是二哥哥,盛京还有人不知道吗?

可一抬头对上赵行明显不快的神色,突然就懂了。

这……

她犹豫着,姜元瞻却得意起来:“改啊,二殿下亲口说的,你还不改口?”

姜莞恨不得上去给他一脚!

她无奈,瓮声,小手还扯着赵行袖口摇了下:“二殿下。”

声音虽然小,可三个人本来就站的近,赵行和姜元瞻都能听清楚。

姜元瞻心满意死,正要开口挤兑赵行两句,那头赵行哦了声,抽出自己的袖子,似笑非笑看姜莞:“叫我什么?”

“二殿下怎么年纪上来,耳朵还不好……”

“我没问你。”赵行横去一眼,对上姜元瞻,脸色比刚才难看了不知多少。

他跟会变脸似的,再看回姜莞的时候,居然真就缓和了神色。

姜元瞻一句脏话到了嘴边,那还是他在幽州军营里跟人学来的,但这毕竟是盛京,是郡王府,他生生忍住了!

垂在身侧的手早就捏紧了拳头,蠢蠢欲动。

姜莞心知躲不过。

本来她跟赵行的事儿,是想让姑母告诉二兄的,他从幽州动身早,肯定看不到姑母后来的那封信。

她自己开口好像总觉得别别扭扭不太好意思。

柳家的事情刚了结,姑母前天晚上还跟舅舅置了场气,她就想着缓一日再去说。

结果就……她还在幽州时真没发现二兄在军营待久了,脾气越来越暴躁。

赵行显然也不打算让步。

姜莞把心一横,很乖顺的先往赵行身后躲了半步:“二郎。”

她脱口而出叫二郎,一点不情愿都听不出,姜元瞻表情瞬间扭曲,俊脸几近狰狞:“你叫他什么?”

不是愤怒,是难以置信和……震惊。

带着些许错愕。

赵行被一声二郎叫的通体舒畅,小姑娘又乖乖软软的往他身后藏,这样的举动更取悦了他。

他笑着挡在姜莞身前,把方才的话丢回到姜元瞻脸上去:“怎么你只长年纪不长听力吗?耳朵不好使?”

姜元瞻抡圆了拳头挥过来,赵行护着姜莞后撤两步,嗤了声:“跟我动手?”

“二兄!”

姜莞呵他一嗓子,也拉下脸,瞪赵行:“你知道我二兄脾气一向急些,总激他干什么?”

赵行看她真急了,才侧身避开姜元瞻视线,不再同他针锋相对。

姜元瞻那一拳打出去也只是发泄自己心里的火气,并非真要打到赵行身上去,否则以他和赵行之间的悬殊而言,赵行也没可能轻轻松松闪身躲过。

“姜莞,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他很少连名带姓的叫姜莞,从小到大加在一块儿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可每每这种时候,都只能表示,他真的很生气。

姜莞叹了口气,一把按住又准备说话的赵行,顺便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叫二兄:“我和二……郎等到明年他生辰后,官家就会正式赐婚了,姑母已经写了信送往幽州告知阿耶,是你动身回京没赶上那封信,所以你不知道。

我本来想等明天让姑母单独告诉你,谁知道你今天在这儿差点儿跟他动起手来……”

她掩唇咳嗽,甚至不敢去看姜元瞻那张五彩斑斓的脸:“就是这么回事儿。”

第七十五章 二郎(四更)

第七十六章 我想静静(五更) 姜元瞻整个人都蔫儿了。

垂头丧气坐在太师椅上。

姜莞能看见他掐在扶手上的那只手,骨节处隐隐发白,可想而知用了多大的力气。

她没由来吞了口口水,往赵行的脖颈上扫了一眼。

想当年,她也曾用了十足的力道,掐着赵行的脖子,想要他的命。

二兄目下……好像是把红木太师椅的扶手当赵行的脖子对待来着。

“二兄……”

姜元瞻一摆手:“让我自己静静。”

赵行对此颇为不满:“你对我究竟有什么意见?”

姜元瞻自己也愣了下。

对赵行,能有什么意见呢?

是赵行不好?配不上珠珠?

其实都不是。

赵行他们兄弟三个里,赵奕不是从小和他们在一起长大的,赵禹又比他们年长太多,实际上真正能玩儿到一块儿去的,也只有赵行。

但赵行这个人吧,小时候被养的太好了,官家圣人给了他全部的爱,赵禹又对他有求必应,言听计从。

被爱包裹着长大的孩子,心里也充斥着满满的爱意,永远会以最积极向善的心态面对世人。

所以小时候的赵行非但不招人讨厌,相反的,他走到哪儿都特别讨喜。

无论长辈还是平辈之中。

跟赵行不对付的,只有他。

因为珠珠。

不过平心而论,哪怕他追着赵行打过几次,他事后能完全不受到责罚,赵禹也只是打回来就了事,姜元瞻心里很清楚,是赵行替他说的好话。

否则赵禹能轻易放过他才怪。

不仅如此。

孩子们小的时候总是顽劣的,尤其是男孩儿。

无法无天的那些日子里,掏鸟摸鱼,连妹妹们也会带上,除了珠珠,还有周宛宁那个丫头。

长辈们知道了免不了要把他们提过去一顿教训,那种时候,基本上都是赵行挡在他们面前,替他们说好话求情,并且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事实上根本不会没有下一次。

他也只能管得住珠珠,不许珠珠跟着一块儿,连周宛宁他都管不住。

然后等下一次长辈们又要打人时,他还是板板正正挡在他们身前。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反正八九岁最调皮捣蛋的那两年,全是靠赵行护着,他们才少挨了好多顿毒打。

赵行有什么不好?

即便是长大后的赵行,也实在当得起朗润君子四个字。

“我单纯烦你而已。”

可说这话的姜元瞻,并没有什么底气。

姜莞一时尴尬,又怕赵行跟他置气,抿了抿唇刚想劝两句,赵行先在她肩膀上按了一把,提步往姜元瞻旁边那把太师椅坐过去,也不看姜元瞻,啧道:“我又不是要抢你妹妹。珠珠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这辈子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从小我就明白的道理,为什么你到了十六岁还执着于此,非要跟我对着干?”

他好像真的想不通,才偏过头看了姜元瞻一眼:“你在军中这么久,都要到兵马司当差的人了,能不能别跟个孩子似的?”

姜元瞻舌顶在左侧脸颊上,也横过来一眼:“你没想抢我妹妹,现在实在干什么?”

赵行觉得跟他不太说得通,又不想跟他打,争执起来,为难的只有珠珠。

他摇摇头:“那你是准备把珠珠留在沛国公府,守她一辈子?”

姜元瞻理直气壮说当然不是。

赵行哦了声:“所以她早晚要嫁人,许配给别人你生不生气?许配给我,你气成这样,刚才掐着扶手,是想怎么才能掐死我是吧?要是许给别人,你是不是就真去把人家给杀了啊?”

姜元瞻一时无话。

“去岁父皇赐婚,怎么不见你从幽州杀回盛京这么对赵奕?”

姜元瞻眉心一凛:“说起这个,我还没问你们……”

“你少问。”赵行根本就不让他扯别的,“我也跟你说不着。我只是告诉你,我和珠珠的事情,长辈们知晓了,默许了,明年就赐婚。明年她也及笄了,赐了婚就择定吉日完婚,你不同意个什么劲儿呢?对着我又来什么劲儿?”

姜元瞻冷冰冰瞪他。

赵行还是摇头:“你自己想想清楚吧,再想不清楚,不然去问皇婶,但要让我知道你拿这些来问珠珠,或是把那种不满发泄到珠珠身上,我自然有办法整治你。”

“你少放屁了!”

“二兄!”姜莞总算听不下去,“你是怎么回事?阿耶让你在军中历练,是为了让你磨脾性,长本事的,你怎么真当自己和那些兵油子一样,学这些粗鄙骂人的话?”

姜元瞻自知失言,也不再看赵行,别开眼:“算了,你带他出去,我要练功了。”

姜莞犹豫之间,赵行已经起身,握在她亦束起的袖口上,拉着她手腕把她带出了练功房。

外头冷,昨夜又飘了些小雪,寒气兜头打来,姜莞打了个冷颤。

她拢着方才赵行一并带出门给她披在身上的披风,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

赵行脱了大氅穿到她身上去。

她推手要拒绝:“我不……”

“好好穿着。”他脸色也算不上多好,“送你回去,今天太冷了,不带你出去玩了。”

姜莞抿紧了唇角:“你在生我二兄的气吗?”

赵行低头看她:“你再叫我两声,我就不生气了。”

姜莞瞪他:“你少不正经。”

他只能叹气说没有:“他一直都这德行,我跟他也没什么好生气的,而且他也只是一时想不通。

榆木脑袋不开窍,认死理的呆子,他是真打心眼里觉得我把你抢走了,且我是早有预谋,要不是碍着我是皇子,这会儿能不能从他手底下站起身都是个问题。”

姜莞一听这个更无奈,后来品了品,捶了他一拳:“你骂我二兄干什么?”

“没骂他。”

“那也不能这样说他!”

“好,我知道,以后不这么说。”

赵行出了门就松开了她的手,陪着她身边,送她回小院:“他自己是能想通的,你不用去劝他,越劝他越来劲,这事儿你听我的,他要是来跟你闹,就去跟皇婶说,让皇婶教训他,记住没?”

姜莞嘴上应下来,心里却想着这事儿得好好同二兄说。

赵行一看她心不在焉就知道她打什么盘算,站定叫她:“我让你别去劝他。”

姜莞一怔:“你怎么……”

“不是吃醋,我吃他这个醋干什么?”赵行揉了她一把,“是真的不用劝,你越跟他解释越麻烦,说不通的,你乖一点,过几天就好了。”

第七十六章 我想静静(五更)

第七十七章 把赵奕打了(一更) 姜莞在此事上听了赵行的,毕竟男人总是最了解男人心思的,可她说到底也不放心姜元瞻,便去告诉了姜氏,又再三的央着姜氏千万别骂姜元瞻,之后就没再管。

过了两三日,她瞧着姜元瞻对赵行的态度虽然还是一如既往,但最起码没有再像那天早上一般针锋相对,终于放下心来。

转眼入了十二月,盛京一贯都是从进入腊月起,一直到上元佳节后朝廷开朝复印,都算是年关的。

朝廷取消了宵禁,东南西北四市入了夜仍旧是灯火通明。

红绸彩缎挂满了整个盛京,三步一个小灯笼,五步一个大灯笼,坊间街头做买卖的铺子至夤夜才关门上板,更有那通宵达旦,根本不关门的。

街头有卖艺的,杂耍的,连云祥楼的戏班子也为着年节,新排了两出戏。

柳国公府的案子没能影响分毫这样热烈又喜庆的年节气氛。

赵奕也因年关,被放了出来。

·

“打的这么厉害?那官家和圣人就什么都没说吗?”

姜莞吃了一惊。

赵奕昨日才放出来,今天赵行就跟她说赵奕被人给揍了。

且是套上麻袋痛揍的,根本就没看清是什么人下的手。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哪怕她心里拍手叫好,可还是觉得未免太嚣张了些。

一时竟没往别的上头想。

旁边裴清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秀眉拢了拢,扯了她一下,让她少说话。

赵行无奈叹口气:“他昨天出宫,大概是要到去找你,结果半道被人打了一顿,伤的……不算轻,那张脸被打的厉害。”

他看姜莞,抿了抿唇:“我跟大兄都去看过,身上的伤全都避开了要害,下手又很有分寸,打在身上生疼,但不会要人命,最多让他疼上几天,在床上躺个两三日。”

这……

姜莞总算反应过来:“该不会是……”

赵行点点头:“父皇看了只说了句活该,什么都没再说,叫人好好照顾着,母后心疼他,昨夜亲自照顾了半宿,被大兄劝回的含章殿,但也没打算追究什么。”

姜莞头皮发麻:“那是官家仁厚,不追究罢了!二兄未免也太……他是为了我,我还不能说什么。”

裴清沅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连赵然也劝:“那不是还套了麻袋才动手的吗?他做事也算有分寸,就是出口气罢了。我估摸着他那个脾气,回京前舅舅就交代过,肯定知道他要揍人的,如今连官家和圣人都不追究,你就当不知道,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呗。”

话是这么说不假,但她方才也是一时糊涂没想到,其实仔细想来,能干出这种事情的,除了才回京来的二兄,还有什么人啊?

赵奕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旁人不惹他,他还要想着毒计害别人,何况二兄实打实把他揍了一顿呢?

姜莞面露担忧之色。

赵行坐在她对面,尽收眼底,旋即说没事:“此事三郎理亏,他就算猜到是姜元瞻动的手,见父皇不追究,他也不敢说什么。”

但一想到他才被放出来就又要去纠缠姜莞,赵行压下眼皮眸色暗了暗:“不过等他养好了伤,肯定还会去找你的。”

赵然脸色也不好看:“都弄成这样了,还来找珠珠干什么?官家和圣人就没告诉他……”

“没有。”

赵行知道他要问什么,摇头打断了:“父皇本来要告诉他的,免得他放不下,再生出事端,越发弄得不可收拾。

但母后看他伤的重,怕他听了这个接受不了,郁结于胸再积出病来,不叫父皇说,还叮嘱了我和大兄,暂且不叫我们提。

说等他养一养,反正也快过年了,他那一身伤怎么也要养上十天半个月的,养好赶上宫里忙着过年宫宴,他也抽不开身了,等到年后再说。”

姜莞心中嗤笑。

郑皇后人很好,哪里都好,唯独在赵奕的事情上。

因小儿子出生就被送走,没能养在她身边,她对赵奕的感情就更复杂。

愧疚,疼爱,总觉得她和官家欠了这个儿子不少,尽可能的想多弥补一点。

她跟赵行的事儿都定下了,明知道赵奕会来纠缠她,却偏偏照顾赵奕的情绪不肯说。

甚至不叫赵行说。

合着到最后倒霉的还是她呗?

将要眼中浮起烦躁:“他来就来吧,我可不会瞒着不说。”

赵行唇边隐有笑意,应了声好:“想说就说,他要是还来纠缠,让你二兄打他。”

这就纯属是在调侃人了。

姜莞没好气的白他一眼:“我说正经的。”

赵行嗯了一声:“我本来是要告诉他的,但母后苦口婆心的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你想说就说,什么都不用管,本来这事儿就没什么好瞒的。

大兄昨夜也不高兴,就是没法子忤逆母后心意,弄得父皇也没法子,帮着母后劝我们俩,你不用听这些。”

可其实姜莞心里还有个另外的想法。

碍于赵然和裴清沅都在,不好跟赵行商量而已。

裴清沅看她欲言又止,眼神还不经意朝自己跟赵然这边扫过来两趟,心里琢磨了一番,轻声叫表哥:“我刚才见楼下有个捏泥人的摊子,手艺很不错,表哥陪我去买两个泥人吧?”

那种泥人都是小孩子的玩意,裴清沅她小时候在盛京小住那会儿都不大玩儿那些。

姜莞就扭脸儿看她。

赵然可不想那些,欢喜二字盛满一双眸,然后开始往外溢,说着好啊就起了身:“我陪阿沅下去逛会儿,你们说话。”

姜莞不动声色摇了摇头,就是不知道表姐在男女情爱之事上开不开窍。

若开了窍的,表哥这幅模样,瞒得过谁啊?

他就差把我心悦你刻在脑门上了。

少年慕艾,原是再正常不过的。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雅间,赵行摆手让元福跟长安她们也退到外面候着,才问姜莞:“你刚才是想跟我说什么?怎么还不能让你表哥表姐听吗?”

姜莞哦了声:“我是想问问你,要是我今后同赵奕虚与委蛇,表面上大家都还能过得去,你会不会不高兴啊?”

第七十七章 把赵奕打了(一更)

第七十八章 生死相随(二更) 姜莞的想法其实简单。

前世赵奕自己搞那些小动作,在退婚之后让她又许婚给赵行,接下来就是把醉宿玉华楼那事儿推到赵行身上,有人证也有物证,把她骗的团团转。

说什么圣心已定,再难转圜,他心痛不已,可这辈子与她怕是有缘无分。

诸如此类的话,姜莞想,她这辈子还得再听一次。

赵奕那种人,如果有可能,她一刀捅死了干净,往后清清静静过日子。

但显然不行。

若真要杀人,得有个很周密的布局,还要找好最合适不过的替罪羊。

从二兄今次把人给打了之后郑皇后的态度来看,赵奕真死了,郑皇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与其她冷言冷语百般拒绝,从此与赵奕一刀两断,然后等着赵奕另作筹谋,密谋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前世柳国公府没有倒,柳明华没有死,甚至连二兄都未在此时奉密旨回京。

这么多的变故,姜莞也没那个心气儿去担心这个,忧虑那个,走一步算一步就是了。

在这些变故之外,再叫她费尽心思去防范一个赵奕,她怕把自己给累死。

所以还不如她忍一忍,同赵奕虚与委蛇,只叫他以为她还是那个姜莞,从未变过。

不过就怕赵行不高兴。

毕竟他连二兄的醋都吃。

楼下有稚童放炮仗,炮声震天响,姜莞揉了下耳朵,再看赵行面色,有些沉,也有点冷,但好像舍不得跟她发脾气,压制着自己的不快,于是眉宇间又染上些许无奈。

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失落。

姜莞作势去握赵行的手:“我不是对他有什么余情未了,你说过你信我的!”

然而她只来得及碰上赵行袖口,指间从锦缎上划过,摸了个空。

赵行抽手躲开:“没说不信你。但为什么非要这样呢?”

问完了他也后悔。

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总有她的原因和道理,有什么好问的呢?

也许是就要得到她了。

赵行满心还想着那个说着要嫁他,心悦他,然后朝他扑来,一头扎进他怀里的姜莞。

这大概就是贪心不足所致。

一旦得到了一点,就开始想要拥有更多。

赵行心里有些烦,闷得慌。

他起身往窗边去,似乎是想把窗户给打开。

可伸出手,又顿一顿,想如今这样的天气,他倒没什么,小姑娘最怕冷不受冻了,只能又把手收了回来。

姜莞随着他起身,上前去拉他胳膊,这回结结实实拽着,没让他再躲开:“圣人心疼他,什么都不让你们说,我也不想让他总是来缠着我,大家表面上平平静静的,就算了。”

赵行低头看她,一言不发。

她抿着唇角:“而且有件事,我一直没有跟你说过。”

赵行倏尔拧眉:“跟三郎有关?”

姜莞点头:“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几年前我突然开始疏远你吗?”

赵行愣了一瞬后,笑了笑,揉她发顶:“我记得有人不承认来着。”

姜莞跺脚:“你别打岔呀。”

他说好:“你继续说,因为什么?是三郎跟你说我坏话了?”

“他的乳母死在回京途中,这事儿咱们都知道,可你们不知道的是,当年他私下里与我说,是你派人杀了他的乳母,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因他自幼离开盛京,不在你们身边长大,你不喜欢他,也讨厌他突然回京,在官家圣人身边分走你的宠爱,所以借此警告他,吓唬他。”

赵行骤然变了脸色,姜莞能真切感受到他周身寒意逼人:“我起初是不信的,咱们一块儿长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只听他几句话,就把你全盘否定了吗?”

可后来她还是疏远了他。

赵行面色铁青。

“我去问过我大兄。”姜莞与他坦白起来。

本来她是想着,等见过赵奕之后,把所有的事情,一起告诉赵行。

她规划的很好,赵奕拿玉华楼的事栽赃他,她索性把从前和现在的所有事情一块儿说开。

赵奕就不是个好人,手足兄弟也不全都是像赵行和赵禹那般兄友弟恭的,就该早作防范,防着赵奕的狼子野心。

之前她想不急在一时,两件事加在一块儿分量更重。

可她规划的再好,也架不住突发变故。

二兄把人打了,赵奕目下出不了宫来纠缠。

而赵行又这样伤心。

他面上装的平和,但方才就是伤心了,这点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就不想等了。

“我那会儿也只有九岁,大兄顾左右而言他,只说让我不要胡说,更别乱问,还叮嘱我以后慢慢大了,要学会懂事。

无论是你,还是赵奕,总归是皇子,将来于我们而言是君臣的名分,你们虽然待我很好,我也得慢慢学着保持距离,更不要掺和到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里去。”

姜莞低低叹气,思来懊恼:“我那时候误会了,以为真的是你……”

赵行声音彻底冷下去,可说到底,不忍心拂开她的那只手:“现在为什么突然又信了不是我做的?”

“我起过好多次疑心,但你知道,人一旦心里有了疑影,总有个隔阂摆在那里。”

她抬头望着赵行,目不转睛:“我那时候年纪太小,心里只知道害怕,到如今看了太多事,无论胡家还是柳国公府,我知道你的心意,也晓得赵奕他不是什么好人。

二哥哥,我跟你说实话,你别生我的气。”

赵行垂眸,被她拽着的手臂,到底往外抽了下:“你说。”

姜莞其实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况,她早就想过。

但该说的还是要说清楚,难不成瞒着赵行一辈子吗?

“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是他处心积虑,十岁的年纪上就骗了我,还是你真的对他做过那样的事——”

姜莞深吸口气,往他身边又靠近些,几乎要贴在他身上:“二哥哥,就算你在外面杀人放火,阴损歹毒的手段用尽,我也不在乎,也不会再害怕,且我更愿意相信,是赵奕不怀好意诓骗我五年。

我想陪着你,不管你将来要走的路是什么样的,我都想陪在你身边,生死相随。”

她能看见赵行眼神明灭几变,把心一横,两只手攀在赵行肩膀上,踮起脚尖,柔软的红唇贴上了赵行冰冷的薄唇。

第七十八章 生死相随(二更)

第七十九章 我觉得你喜欢(三更) 在姜莞过往十四年所受到的教育中,从没有哪个人,或是哪条礼数,教得她如此。

投怀送抱,主动献吻。

那都不是大家闺秀能做的事。

放荡,不要脸。

若给旁人知道,只会这样骂她。

可她就是想这样做。

想抱抱赵行,亲亲赵行,不想看他愁眉不展,也不想看他眼底结出的冰。

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暖化他。

赵行只看着她俏脸在眼前不停的放大,然后唇上一软,脑子顿时就懵了。

等反应过来,明知道该立马推开她,却僵在那里没有动。

好在姜莞也没打算继续做什么,就贴了那么一下,自己红着脸退开,连耳尖都挂上了浅粉色。

赵行回过神来,却还是黑透脸,严肃的不得了:“谁教你的?”

姜莞低垂着头撇嘴:“我只是想哄哄你,不想看你不高兴,这些事情我本来不敢告诉你,怕你听了生气,对我失望。”

她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再看赵行:“我想你听我说这些,并不会开心。你曾经护着我那么多年,我却因为一个刚从荥阳回京的赵奕,信了他这些鬼话,疏远你,不理你……我觉得我挺坏的。”

她确实挺坏的。

有太多心事不能直说,明明一心只想弥补赵行,可好多时候她干的那些事,也不过仗着赵行心里有她,肆无忌惮。

伤他一下,再哄一哄。

怎么不坏?

“你大兄当年,是那样跟你说的?”

姜莞眼睫颤了颤,点头说是。

赵行深吸口气,胸腔其实剧烈起伏了一阵,鼻腔中还有她身上淡淡的奶香气,实在是……

他抬手,在自己嘴唇上摸了两下,霎时间就没了脾气。

但很快又被另一股无名怒火给覆盖:“你跟赵奕——”

姜莞腾地抬起头来,连连摆手,小脑袋也摇的拨浪鼓一样:“没有!从来没有!”

她一双眼太干净了,要是真能顶着这样的脸,那样无辜的眼神撒谎,赵行觉得,他认栽算了。

他牵上姜莞柔弱无骨的手,把她带回到座位上去。

哪怕是确定了婚嫁之事后,他都很克制,轻易不与她有什么过分亲密的肢体接触,那毕竟对她不好,而且她又还小。

结果这丫头自己上来招惹。

赵行在她手心上捏了一把:“我很生气。”

姜莞啊了声:“那不然,我再哄哄你?”

赵行眼皮跳起来:“你安分一点,我就没那么生气了。”

气她什么?

不信他吗?

从小把她带大,她转头信了别人的,真当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人,心生畏惧与厌恶,疏远他长达五年之久?

可她那时候毕竟只有九岁。

还有姜元曜那番似是而非的话——这笔账,他记下了。

赵行咬咬牙:“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以后你不要再提,我也不会放在心上,今天说过,咱们就都忘了。你那时候年纪太小了,不懂事,不能分辨是非,这不怪你。

虽然你疏远我五年,但是情有可原,且你如今不是也会到我身边来了。”

他低头捏着姜莞指尖把玩着:“不过那样的事,我从来没做过,不屑,也没必要。”

他当然没有必要了。

即便是赵奕被接回宫之后,官家圣人对赵行的偏爱也没有少过半分,赵禹更不用说了,打从一开始他对两个弟弟的态度就截然不同。

赵奕回不回来,于赵行而言,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他何必干这种脏了自己手的事?

一个乳母,跟赵奕再亲近,也不至于有那样的分量。

姜莞任由他捏着自己的手玩儿,盯着他看了好久,发现赵行真是很神奇。

他方才生气,特别生气,这么会儿工夫,自己把满腔怒火全给化解了。

“那不生气了?”

赵行就笑了:“姜大姑娘连生死相随都说出来了,我怎么舍得再生气呢?”

姜莞闻言就又要往他身边靠。

结果被赵行一只手抵在头上,硬是把她给推开了:“我不是让你安分一点吗?”

姜莞撇嘴:“贴贴都不行?”

方才唇齿之间,也是最亲密无间的贴贴。

赵行下腹又涌起炙热。

他就应该离她远点。

这样想着,索性松开了姜莞的手,长腿一跨,坐回到对面去,一脸平静的看姜莞,语重心长的教育她:“一则你尚未及笄,二则你还没出阁,不像话。”

她还不知道这样不像话啊?

可方才亲都亲过了,现在再来避嫌保持距离,是不是有点离谱了?

姜莞作势要起身,赵行眼角一抽:“你再贴过来我真生气了。”

他还挺来劲的。

姜莞哼了声,重新坐回去:“二殿下是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你……”赵行被她气的头疼,“你再敢胡说八道,我把你交给皇婶管教啊,一天到晚你都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他突然想到赵然:“赵然是不是又买那些话本戏折给你看了?”

姜莞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心想着赵行还是太守规矩了点。

赵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看她肯老实下来,暗暗松了口气:“你少看那些东西,回头我该跟你二兄说说,把你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书都给收了。”

姜莞无所谓的耸肩,反正她压根儿也没有。

“你好似不服管教?”

“我不是一向都不服管教的吗?”

姜莞嬉皮笑脸起来,确定赵行是真的不生她的气了,也总算放心:“不过话说回来,二哥哥真不喜欢吗?”

这小丫头!

赵行差点儿让自己口水给呛到:“我让你别胡说八道!”

姜莞根本就不怕他,存了心要逗他的。

前世在这些事上,赵行好像也没有这么克制,反倒是她从来淡淡的,后来那几年,他大概知道了她那些心思,还有背着他做的那些事,才慢慢的少了,同床异梦,他最多也就把她搂在怀里,抱得很紧,像是怕一觉醒来,她就消失不见了一样。

没想到十五岁的赵行是这样的。

姜莞梨涡浅浅,不动声色往他身边挪了些,桃腮杏脸,气若幽兰:“我怎么觉得你很喜欢呢?”

赵行腾地一下站起身,快步远离那处,耳垂几乎要被烫伤。

恰在此时,雅间的门被赵然推开:“外面热闹是热闹,就是人太多……”

他话音未落,突然发现赵行一脸凶恶的在瞪他,下意识往后一退:“干……干什么?”

第七十九章 我觉得你喜欢(三更)

第八十章 打他也白打(四更) 从茶楼出来一行人四处逛了会儿,路过一家书铺时赵然想起来夫子之前说让他买两本柳体字帖,就想顺便进去买了。

结果他刚往书铺方向提步过去,就被赵行一把给按住。

赵然满心狐疑,拨开赵行的手:“我去买两本字帖,二兄做什么?”

赵行的确太奇怪了,甚至有些诡异。

对两个妹妹都是和颜悦色,偏偏一看他就脸色冰冷,眼神也吓人的很。

他实在想不通哪里招惹了人。

明明他陪着阿沅下楼去买泥人儿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赵行抬头看了眼书铺,重新去按赵然:“缺什么字帖?”

他连声音都簌簌往下掉冰渣似的,弄得赵然越发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夫子让我买两本柳体字帖。”

“晚些时候我让人送到王府给你。”

赵然一怔,裴清沅也看不懂,只有姜莞噗嗤一声笑出来。

赵行扫她一眼,她一摆手,乖乖挽上裴清沅手臂,连笑意也克制下去。

赵然觉得没法逛了。

而且他感觉珠珠肯定知道点儿什么,要不就是她在二兄面前告了他什么黑状,不然二兄老针对他干什么?

原本中午四个人说好要在外面吃了饭再回郡王府的,赵行后半天还要回宫,毕竟赵奕在养伤,他也不好一整天泡在宫外。

结果赵然脾气上来非说不去,尤其是不想跟赵行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弄得姜莞和裴清沅两个女孩儿哭笑不得。

后来还是姜莞劝和着说算了,反正她也担心自家兄长,便索性回了郡王府,而后赵行自行登车回宫,这顿饭算是没吃成。

赵然带着两个姑娘进门,刚过影壁墙,他就气急败坏问姜莞:“你是不是跟二兄说我坏话了?”

姜莞说没有。

她总不能说赵行怀疑你买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给我看。

说了赵然又要追问,怎么好端端的说起这个来。

而且她并不太想在裴清沅面前破坏赵然的形象。

那些话本说起来,也是小时候的事儿了,赵然那时候也就十一二岁,偷偷从外面买了那些话本,自己看完了,又抱到国公府跟她分享。

等到再大一些,知道这样不妥,确实没再干过。

赵然并不信她,还要再问。

正赶上姜元瞻从官署下职回来,就看见赵然追着姜莞在问什么事,姜莞不想理他,一味往裴清沅身后躲。

他皱了下眉:“干什么呢?”

赵然这才收了手:“你怎么这时辰回来?”

“要过年了,官署里没多少差事,本来我就刚上任,指挥使和同僚们也不会推给我太多事情,今日指挥使刚定下,让我们四个人轮班,下午不用去了。”

姜元瞻提步走近,把姜莞从裴清沅身后拉出来,低头问她:“表哥刚才追着你干嘛呢?你们不是一大早跟二殿下出去了?”

姜莞还没说话,赵然嗤了声:“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脾气,对着我冷冰冰,我不想看他脸色,就先回来了。他已经回宫去了——”

提起宫里,赵然的声音戛然而止。

姜元瞻面不改色的听完,连每头都没皱一下。

反而弄得赵然拢了拢眉心。

裴清沅也看他,姜莞也在看他。

他被看的不大自在:“看我干什么?”

姜莞想这事儿也不可能当没发生过,于是咳了一声:“二……他说赵奕在养伤,圣人伤心心疼,他不好在宫外玩儿上一整日,所以就回宫去了。”

姜元瞻哦了声,仍旧不以为意,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不咸不淡的笑了声:“你们不是已经知道是我打的了吗?想问什么就直说。”

赵然难得肃了脸:“他到底是个皇子,你套上麻袋把人打了,别人就看不出来吗?满京城里谁有这个胆子给他套麻袋?你又刚好是才回京来的。

除了你要给珠珠出气去揍他,再就没有别人了。”

“我知道啊。”姜元瞻一摊手,反问他,“所以呢?”

他那样理直气壮,把赵然气得不行:“官家仁厚不追究你,否则你能有你好果子吃?”

可是骂完了,也觉得没什么意义。

他们这些人,也不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子弟,难道真怕这个啊?

更何况是姜元瞻。

他要是知道怕字怎么写,小时候也不敢追着赵行打了。

赵行就有点儿丧气:“算了,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姜元瞻眸色淡了淡:“阿耶和大兄都知道,我回京之前就跟他们回禀过,是阿耶叮嘱我,可以打,别下手太狠,我是听阿耶吩咐办事的,怎么了?”

姜莞扶额叫他:“你打了就打了吧,官家昨夜去看过他身上的伤之后也只说了句活该,但是二兄,以后别这样了。”

姜元瞻挑眉,显然没把她的劝告放在心上。

姜莞笑着往他身边去,本来想挽他手臂的,莫名想起赵行吃醋的神态,小手就重新背到了自己身后,不过语气温和,声音也软,反正就是在撒娇:“你越是去打他,不是越证明咱们很把此事放在心上吗?平白给他长脸吗?

我跟你说以后别这样,也不是说怕了谁。

父兄还在幽州,你调入兵马司任副指挥使,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

入了朝,领了差事,御史言官们要弹劾你就更方便了。

难不成以后等着人家揪住你的把柄,在官家面前参你一本,反而叫官家为难吗?

不罚你不像话,可真要罚了你,舅舅和姑母不替你着急上火啊?”

姜元瞻也不是没想过这些,但那是以后的事,眼下赵奕身上这顿打是绝不可能免了的。

他揉姜莞头顶:“知道了,你回京一年倒长进不少,都会拿这些大道理来劝我了。”

姜莞笑笑:“我明年及笄之后都要嫁人了,二兄还拿我当不长进的孩子看呢?”

她说嫁人的事,姜元瞻脸色就又沉了沉。

赵然忙打了个圆场:“先去见阿娘,你打了人,总不能不去回一声,快走吧。”

于是其他的话才一概压下,兄妹几个一道去姜氏那里回话不提。

第八十章 打他也白打(四更)

第八十一章 行事诡异的殿下(五更) 姜氏有客人,可郡王府门外并没瞧见华阳大长公主家的马车。

有客人在,打人那个事儿就暂且不必回。

赵然和姜元瞻两个小郎君见过了礼便告退出去,自然不在跟前多留。

就是临出门之前华阳大长公主明显以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多看了他两眼。

然而姜莞和裴清沅得留下来陪着。

对于这位大长公主,姜莞确实喜欢不起来。

要说有什么矛盾过节那不可能的,大长公主辈分高,也不会跟她一个孩子闹什么不愉快。

而她就是再混不吝,也不至于招惹到大长公主这里来。

姜莞觉得她跟华阳大长公主可能单纯就是八字不合,所以谁也看不上谁那种。

是以不必要的时候,她见了大长公主都能避则避。

毕竟谁也不想被个长辈抓在面前天天说规矩。

大长公主没说烦,她听都听烦了。

她算一个,周宛宁算一个,还有舅母家那边的小表姐,都让大长公主“提点”过。

且这位殿下膝下有一女,算是老来得女吧,跟她们年纪差不多大,养的金尊玉贵,且被大长公主按着宫里的规矩教大,弄得大长公主见了谁都想夸她自己亲闺女两句,又爱拿别家小娘子跟她女儿比。

姜莞觉得她特别没劲。

这会儿坐在官帽椅上,整个人完全处于神游的状态,压根儿也不想听华阳大长公主说什么。

还是裴清沅戳了她一下,她转头去看,姜氏正笑着替她缓解尴尬:“这孩子,想是今儿在外面玩儿疯了,回了家还心神不定的,又惦记外头那些套圈的小把戏呢?”

姜莞喜欢套圈,但她套不准,她在京城长大,每年过年来来去去也就这么点东西,确实没什么新意。

不过就因为她总套不准,才每年都要套,杵在人家的摊子面前不肯走,套十个能中一个都算她了不起。

往往都是赵行或是姜元瞻看不下去,替她套几个,把她哄顺了,再从套圈的摊子前带走。

姜莞回过神,也不知道大长公主刚才问了什么,面上挂了点羞涩:“二哥哥今日说起过些天领我去套圈呢,刚好今年表姐留在京城过年,我说我今年争争气,给表姐套几个好东西回来!”

华阳大长公主听了这孩子气的话也不笑话她,居然难得的也没有因为她方才的走神而责备什么,反倒笑着同姜氏说:“这孩子就这点好处,什么事儿都不过心,这样好,日子就该这么过,自个儿高兴最要紧不过。”

姜莞下意识皱眉,莫名就想到赵奕挨打的事情。

昨日挨的打,外面并没有什么动静,消息若要传开,也得是今晨。

毕竟官家得做做样子,让京兆府好好查,看看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天子脚下殴打皇子。

不过这跟大长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连姜氏面上也淡了好些:“姑母倒不如说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人家说心智未开的人才什么都不过心呢,只顾着自己吃喝玩乐。”

华阳大长公主摆手说不至于:“阿莞聪颖,像她阿娘,就是性子太软了点,容易叫人欺负,上回三郎那个不争气的不就把她堵在门口了?哭的那个样子,我看了都觉得心疼。

要说起来,三郎也是活该。

他在荥阳那会儿郑家没有不捧着他的,回了京官家圣人又可怜他从小不在身边,虽说天子脚下行凶殴打皇子是胆大包天了点,可要我说,他真从小多挨几顿打,也不至于如今这般糊涂。”

她好像真觉得很惋惜,慈爱的目光落在姜莞身上:“阿莞这样好的小娘子,他也不知道珍惜。”

姜莞错愕不已。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她可从没听过华阳大长公主嘴里说过她半个好字,这是干什么呢?

姜氏也困惑,不免望去一眼,一时竟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赵奕挨打是活该啊,可那是谁干的姜氏心里最有数了,其实大家都清楚,这不大长公主也没挑明了说吗?

但就是不知道她好端端的,到家里来做客就算了,提这个干什么。

恶心人来的?又不像。

不然夸珠珠这么两句做什么?

她才笑了两声,想着总要说两句敷衍过去。

外头小丫头打了毡帘,掖着手进门回话:“周三娘子来找两位表姑娘呢。”

姜氏笑呵呵的打发她去:“你去跟阿宁说,殿下在这里……”

华阳大长公主诶地一声拦了她:“大过年的,孩子们自己玩儿去,她也是个闲不住的,巴巴地跑来找阿莞和阿沅玩儿,咱们两个说会儿话,我也就准备回去了,拘着孩子们在这儿做什么?”

姜氏更觉意外,匆匆瞥去一眼,倒顺着她的话说是,然后吩咐姜莞去:“你们去玩吧,要是出府,让你表哥陪着,街上热闹人太多了,仔细叫人冲撞了你们。”

姜莞早就做好了起身告辞的准备,把这番话一听完,拉着裴清沅就告了礼,且相当端正的同华阳大长公主拜一回,转头往外走。

结果到门口那会儿她还听见大长公主夸了她一句:“阿莞越大越规矩了。”

她脚下一崴,心道明天的太阳怕不是要从西边升起来。

等出了门,连裴清沅也是一脸的茫然。

离了这边院子很远,她才戳姜莞:“我怎么记得小时候,华阳殿下她不太喜欢你们呢?”

姜莞嗯了声:“不光是小时候,便是如今也那样,殿下眼里只有她的宝贝女儿是最出色的,我们这几个,小时候跟着兄长们摸鱼掏鸟,长大了也没有贵女的矜贵,她很看不上。”

“那今儿这是怎么了?转性了?”

转性应该是不会转性的,所以才让人心里发毛。

“谁知道呢,今天也是倒霉,她到底怎么来的?要在门口看见她家的马车,我就不去姑母那儿回话了。”

她撇着嘴,问那小丫头:“大长公主什么时候来的?”

小丫头掖着手在前头领路,闻言回她:“来了有小半个时辰,从后角门进的府,马车停在后街上,所以您回来才没瞧见殿下的马车。”

姜莞下意识皱眉,裴清沅也啊了声:“好在阿宁来的这样巧……”

那小丫头低笑着叫姑娘:“周三娘子并没有来,是表少爷叫奴婢去回话,把姑娘们给解救出来的。”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顿时无语。

才刚跟他说过以后别干这样的事,他就骗到大长公主头上来了。

怪不让人省心的。

第八十一章 行事诡异的殿下(五更)

第八十二章 不肯罢休(一更) 韩沛昭奉召进了趟宫。

赵奕挨了顿打之后一直闷闷不乐,郑皇后陪他说话他也老是心不在焉的,后来郑皇后见他那样偷偷地抹泪,不知道怎么安慰孩子,赵禹和赵行又指望不上,索性叫人去传了韩沛昭进宫,到赵奕宫里去陪一陪。

韩沛昭去的时候赵奕看样子是正在睡觉,但看他那样也知他睡得不踏实,眼睫一颤一颤的,眼皮也滚着动。

殿内当差的小宫女领了他进去就退了出去,韩沛昭往床尾的圆墩坐过去,左手食指指尖点在右手手背上,轻咳一声,床上的赵奕没反应,便重咳了一嗓子,还没动静。

他面色微沉,啧了声:“殿下想法子传我进宫,又做这姿态,难不成竟是我惹着你了?”

赵奕才猛然睁开眼。

那双黑亮的眼眸清澈的很,哪里有半点刚睡醒时的惺忪。

他斜着眼风看韩沛昭:“为什么跟裴家退了婚?”

他还敢提这个!

韩沛昭登时黑下脸:“我还想问一问殿下,怎么讨好姜莞还要出卖朋友?”

赵奕锐利的目光锁住他,眉头皱起来:“你在说什么疯话?”

韩沛昭迟疑一瞬,后来嗤了声,把行宫的事说与他知道,说完了,又接话,语气中满是讥讽嘲弄:“我年少时候那些事情,阿宁一向替我遮掩的极好,阿耶一心求仙问道,多少年不过问家宅事,便连他都不晓得,除了你,再无旁人会去说给姜莞听。”

他双手环在胸前,后背椅在架子床的床柱上:“不是你说的,还能有谁?她成了精吗,连我家内宅后院的事都知道?”

赵奕于锦被下攥紧了拳:“你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怀疑此事是我做的。让你与裴清沅退掉婚事,对我有一丁点的好处吗?”

他咬牙,要不是身上有伤动不了,实在想上去给韩沛昭两拳。

旋即又想到什么,神色一凛:“所以我被父皇禁足了快一个月,是因为你没去求情是吧?”

韩沛昭到这会儿真正见着了赵奕,才品出些不对味儿来,他也皱眉,听了这话甚至还有些心虚。

赵奕一看他那德行还有什么不明白,冷笑道:“你可真有本事!”

但有太多的事情超出他的预料,脱离了他所能掌控的范围,这令他甚为不爽。

韩沛昭与裴家已经退了婚,且是他态度强硬要退掉,那以后便不能再去招惹裴清沅,否则便是反复无常的小人,河东裴氏也不会容他如此放肆。

且……

姜莞又是何时学得如此刁钻?

“她让你那样说,一年半载的时间里,你也没法同别家女郎议亲了。”

赵奕声音里结了冰。

韩沛昭却还是想不明白:“可不是你,她怎么知道这些的?”

赵奕没由来想到了赵行。

他胸口一疼,猛地咳起来,越发牵动了身上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平缓了好半天才压制下来。

韩沛昭便要让人传御医,被赵奕斥住:“我做了这许多腔调才让母后把你传进宫说上几句话,传什么御医?安生坐着吧你!”

他大口喘着气,良久才又问韩沛昭:“姜莞近来同赵行,走得很近?”

韩沛昭抿唇说是:“我瞧着,前头几年的心思,怕是都白费了。”

不可能!

姜莞从小被保护的太好了,她是有些小聪明,其实最开始他就发现了,姜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骗。

当年姜元曜私下里找过他,看似温和,实则带着警告,让他以后少跟姜莞胡说八道,他们兄弟之间发生过什么,沛国公府没兴趣知道,姜莞更用不着知晓。

那时赵奕就明白,他装可怜说的那番话,尽管听起来天衣无缝,而他也的确是在回京之后便惊惧致病长达近三个月时间,而姜莞也没立时相信。

她转头就去问了她大兄。

只是后来他也不晓得姜元曜到底说了什么,姜莞反而又信了他的,疏远赵行。

一切又开始按照他预想好的那条路开始往下走。

于是他想,姜家教女,不过如此。

一朵小白花,涉世未深,拿什么跟他玩?

玉华楼之事,固然是他极冒险的一步,但也是不得不走的一步。

结果却出了天大的意外!

姜莞落水差点丢了性命是他没想到的,她病愈之后与从前判若两人更是他没料到的。

她甚至回到了赵行身边。

赵奕双目猩红,眼底全是恨意:“不可能白费,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哪怕是韩沛昭,也被他那样的神情给吓到:“你还想做什么吗?我倒觉得眼下什么都别做比较好。姜莞有时候一根筋,认准的事情不大容易回头,她觉得你辜负了她,你现在再去招惹,恐怕火上浇油,更让她生气恼怒。而且……”

韩沛昭犹犹豫豫,眼神晦涩的看赵奕脸上那些伤:“姜元瞻不回来还好些,你只要应付了郡王妃和顾大人也就算了,他回了京,去了南城兵马司任职,不会再回幽州去了。

那从小是个混不吝的,少时是盛京的混世魔王,连你二兄他都敢打。

如今才回来,就把你打了……额……我是觉得,你再去招惹姜莞,他肯定不会答应的。”

赵奕眼中明灭几变,阴恻恻笑起来:“那可由不得他。”

韩沛昭心头一沉:“你最好别再胡来。”

如今连他都差点儿折在姜莞手上了。

赵奕瞪他:“瞻前顾后,就什么也干不成!姜莞辖制拿捏你,这口气你倒愿意吞下去忍了?”

韩沛昭眉心一凛。

赵奕就笑了:“既不是我说的,总有人告诉她,她为什么莫名其妙又跟赵行好起来,你就是个榆木脑袋,也该想想这里面的猫腻!”

二殿下……?

韩沛昭皱着眉头正要细想,赵奕却并没给他此刻多思的机会,又咳嗽起来:“你去替我回母后,说我想见姜莞,你劝了我半天,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我连你的话也听不进去。

你没办法,我就是死活要见姜莞,你只好替我去回禀,其他的你暂时不用管了,等我养好了伤,自然出宫去找你。

这些事情,不会就这么算了!”

第八十二章 不肯罢休(一更)

第八十三章 您不能逼她(二更) 韩沛昭是外臣,不能直接到含章殿去觐见,只能由赵奕宫里的人去回禀,等着郑皇后的传召。

约莫不到两盏茶的工夫,含章殿的女官跟着赵奕的宫女过来,先去看过赵奕,果然他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这才请了韩沛昭一道往含章殿去。

·

韩沛昭是没想到赵行也在的。

与郑皇后行过礼问过安,不免在心里骂赵奕。

被打了一顿还不肯安分些。

知道他野心大,可好多事情就不是能急于一时的。

现如今本就是在风口浪尖上,还要去招惹姜莞。

他怕不是挨打上瘾。

郑皇后看他起身半天不说话,下意识先看了赵行一眼,却并没有打算屏退赵行,笑着叫韩沛昭:“三郎他怎么样?你去见过他,他听了你的话,可有宽慰些吗?”

韩沛昭进退两难。

大家都知道人是姜元瞻打的,却没有人追究。

在玉华楼事件中,姜莞是受害者,赵奕是活该。

这样的认知对于韩沛昭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赵奕的禁足,八成还要拜赵行所赐,他现在替赵奕回话说要见姜莞……

韩沛昭头皮发麻。

但来都来了,他总不能现在敷衍两句转头就走。

赵奕那个性子,好的时候大家比亲兄弟还亲,可要让他记恨上,就是官家,他也敢下杀手。

韩沛昭把心一横,从头到尾不去看赵行一眼,只平声回郑皇后,语气之中不时夹杂着些叹息:“臣无能,不能为圣人分忧,三殿下他郁结不解,臣与他说了许多,他……他却从头到尾只有一句话。”

郑皇后闻言眼皮一跳:“三郎与你说什么了?”

韩沛昭一咬牙:“三殿下想见见姜大姑娘。臣看殿下那样实在不太好,恐怕这是心病,只能来回您,请您做主拿个主意。”

郑皇后闻言呼吸一滞,又想去看赵行,想着韩沛昭还在,就忍了下。

她淡淡说了声知道了:“今日辛苦你进宫一趟陪三郎说说话,好孩子,快回去吧。”

韩沛昭哪里敢当她一句谢,连忙又推了几句相当恭敬的话,才拜礼辞出去。

他一走,郑皇后立马就去看赵行。

赵行坐在她宝座左手边的官帽椅上,面色寡淡,但眉宇间能明显看出冷肃来。

郑皇后低叹。

赵行侧目过来:“母后心疼三郎,皇婶和顾大人也心疼珠珠。”

郑皇后说知道:“只是你也去看过你弟弟,他那样……别说他挨了一顿打,我看就是没有身上那些伤,他如今恐怕也是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

你父皇今晨下了朝去看过他一回,觉得他不争气,看在他有伤在身的份儿上才没发脾气,压着火儿走了。

二郎,你和阿莞的事情已经说定,你们两个自己不闹出别扭要生分,这事儿不会再改的,这点你只管放心。”

赵行垂下眼,脸色更难看了:“母后的意思还是想传珠珠进宫去见三郎。”

“这……”

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个出了事她都心疼。

姜莞再好,终究是别家的孩子,便是将来做了她的儿媳妇,始终不是她亲生的。

她知道整件事最无辜的就是那孩子,可总不能让她眼睁睁看着儿子日渐消沉下去吧?

郑皇后试着跟赵行商量:“你陪着阿莞过去,三郎若是有什么冲撞冒犯的,你是兄长,训斥他也就训斥了,领了阿莞出来,这事儿我也绝不再插手。

他要是规规矩矩,你就让他跟阿莞把话说清楚。

二郎,他到底也是你的亲弟弟,你们兄弟十年不相见,可也还是骨肉至亲。

他做了糊涂事情,你为兄,约束管教,要打要骂母后都不说什么,可难道就让他以后这么过下去吗?”

赵行心说赵奕是咎由自取。

当日还跑到郡王府外惊吓珠珠,彼时可没见他有半点萎靡消沉。

如今倒做这许多腔调。

七尺高的郎君,也不嫌丢人。

这些手段,也就骗骗母后,招惹母后一番心疼罢了。

郑皇后看他不说话,于是再接再厉:“你从前也那样疼你弟弟,二郎,陪着阿莞去一趟吧。”

那是从前。

当初赵奕被接回宫,虽然兄弟十年都没见过面,对彼此来说根本就是陌生人,但人家说血浓于水,他又觉得赵奕无辜可怜,出生就被送去外祖家中,是以那时候待赵奕极好。

大兄不待见赵奕,他还从中劝和。

看在他的面子上,大兄私下里尽管还是不喜欢赵奕,可明面上最起码都过得去,也少去为难。

他只恨自己少时是个没成算的,不如大兄会看人,还掏心掏肺对赵奕好过一阵。

结果养了个白眼狼在身边。

狼崽子藏起獠牙去骗人,反手还要往他身上泼一盆脏水。

赵行只觉得恶心透了。

但又没法跟母后说。

一则口说无凭,对质起来赵奕也不会承认,母后是个偏心的,别再算到珠珠头上去。

二则即便母后信了,也会伤心失望一场。

赵行深吸口气:“非要去?”

郑皇后见有门儿,去握赵行的手:“就这一回,往后你们的事情我再不管了。我也不要你去迁就你弟弟,阿莞早晚是要嫁你的,你在旁边看着,觉得心里不舒服就带她走,就按我刚才说的。”

赵行反手在郑皇后手背上拍了拍,似是安抚,冷声说了个好:“您别传她进宫了,我去接她,帮您劝劝她。”

郑皇后眼皮一沉:“她要不想来呢?”

赵行眯了眼:“母后,您不应该逼她做不想做的事情。”

“二郎!”

“母后!”

赵行站起身,被郑皇后握着的那只手也早就抽离开:“您心疼三郎,我也心疼珠珠,这才是我方才想说的,您听出来了,装作没听懂罢了。”

他索性挑明了说:“三郎是我弟弟,珠珠是我未来的发妻,比起这个混账弟弟,很显然,我更心疼怜爱我未来的王妃。

所以母后,我已经做了让步,她愿意去,我陪她过去,她不想见三郎,您最好想法子去规劝三郎,从今往后收了心,把我和珠珠的事情挑明告诉他。

他长大了,该学着规矩些,跟阿嫂保持距离,别上来招惹。

否则我要去请父皇做主,您别说我伤您的心。”

郑皇后心尖泛酸,可说到底她对着赵行没脾气,最后也只能长叹一声,服了软:“去吧。”

第八十三章 您不能逼她(二更)

第八十四章 无爱便无恨(三更) 赵行并没有打算在长辈们之间拱火。

故而去郡王府时也只说是要带姜莞出去听戏,根本不提进宫的事。

姜元瞻在家里歇着,本来想跟着凑上去,起了意之后,见妹妹明亮的眼神里全是浓郁化不开的欢愉,咬着后槽牙忍了,甚至还替赵行拦下了也想带上裴清沅一块儿去的赵然。

出了郡王府登车,马车驶出长街,姜莞敏锐地发现并不是去云祥戏班的路,咦了声:“二哥哥要带我去哪儿?”

赵行先玩笑着哄她:“姜元瞻不是让你改口别叫二哥哥吗?”

姜莞瞪他一眼:“你要带我去哪儿呀?怎么骗长辈呢?二哥哥这样儒雅的君子,原来也会在长辈面前主动撒谎。”

她一点儿话柄不给人留,说主动撒谎,就把从前赵行替她在长辈们面前扯的谎都揭过去。

赵行失笑:“赵奕想见你,在自己宫里装的半死不活,萎靡不振,母后心疼的不得了,就依了他的。

本来要传你入宫,我怕你不想见他,同母后说了一番,出宫来接你的。

你要是不想去,我现在带你去听戏。”

郑皇后还真是……让她说什么好呢?

前世并没有这些事,是以她也从不知郑皇后在这些事上会是这样的态度和处理方式。

中宫坤极,为天下母,但人都是自私的,谁又能真把天下臣民都当自己的孩子看待?

只有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才是亲生的,旁人都不算什么。

赵行说的轻巧,恐怕也不只是说了一番那样简单。

姜莞也不追问,知道他的心意就行了。

她只问赵行:“我要是去见他,你不会不高兴?”

赵行说不会:“母后让我陪你去,没什么不高兴的,你上次也说了,早晚要说清楚的,况且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明年完婚后他还要叫上一声阿嫂,还没到做仇人的份上。”

本来就是仇人。

两世都只能是仇人。

可姜莞又听出些别的意思。

她眉心一紧。

赵行方才说的是还没到那个份儿上……

她扣在赵行手腕上,还是问了句:“你对他……”

“别问。”赵行拉下她的手,正好她袖口翘了个边儿,他索性替她整理好,“那是以后的事情。”

今后早晚要走到那一步。

既然做不到他和赵禹那般的兄友弟恭,那就总有一天是你死我亡的手足相残。

姜莞心头沉沉,细细观赵行面色,看他好像也没有因此而低落,才稍稍放心:“那就去吧。”

赵行说声好,吩咐元福驾车回宫,才又跟她说:“就算是在宫里,你也不用拘着,想跟他说什么就说什么,没人能怪你。”

姜莞噗嗤一声笑出来:“圣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不叫人说的,我说了,圣人岂不要罚我?那可是在宫里,我害怕。”

赵行无奈:“你好歹也装出害怕的样子给我看看吧。”

结果姜莞一听这个来了劲,眼角眉梢一起往下垂,连唇角的弧度也朝下走,整张小脸儿全都垮了,偏偏眼皮往下压着的时候,一双杏眼水雾氤氲着,透黑又明亮,写满了无辜与可怜。

她手上也不消停,小心翼翼的牵着赵行一片袖口,拽着摇了下:“二哥哥,我怕。”

连声音都再刻意捏软三分。

这幅模样,谁见了不心软成一滩水?更遑论是赵行。

他觉得自己在找罪受。

喉咙一紧,连忙别开眼去:“不怕,说了没有人能怪你,有我在。”

·

赵奕的体贞堂离赵禹和赵行的住处都很远,甚至可以说有些偏,不过景致却好,从体贞堂后院出去,不到一箭之地就有湖有花的,当年也是他自己选的地儿。

姜莞一度觉得他可怜,是迫于两个兄长的淫威,才连住的地方都只敢往偏远了选,生怕碍着赵禹和赵行的眼。

现在想想,她怕真是昏了头。

殿内还熏着香,静心安神,香中带着一丝清甜,不会太腻。

赵奕因有伤不方便挪动,赵行得陪着姜莞到内殿去见。

进之前姜莞驻足停下,看赵行。

赵行都不用她交代,扫了眼跟着伺候的小宫女。

宫里当差的有眼力见,一看赵行那个眼神和姜莞的停滞不前,立马明白过来,越发掖着手猫着腰,跟着回道:“殿下吩咐奴婢们架了纱屏,方便姑娘进去说话的。”

赵行这才嗯了声,回望姜莞一眼。

小姑娘提步入内殿,赵行又吩咐那宫娥:“不用进来伺候,在外面守着吧。”

而后跟上去,身形又把姜莞的身影挡了个彻底。

姜莞两世为人,但这是头一次进体贞堂内殿。

四下布局不用说,单看那拉开的纱屏,便已是千金之数而难得,她怎么会信了赵奕可怜这种屁话。

她冷着脸在旁边的圈椅坐过去,赵行顺势跟到她身边坐下。

屏风后靠在床上的赵奕指尖几乎掐入掌心里。

他要见的是姜莞,没有赵行!

骗姜莞还容易些,但有赵行在,他怎么开口?

难道让他当着赵行的面儿,把玉华楼的事栽赃到赵行头上去吗?

赵奕气极,气息不稳,胸口一时发闷。

他半天也没个动静,赵行脸色阴冷:“你不是让韩沛昭替你回话说想见珠珠吗?人来了又不说话?”

赵奕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下要骂人的冲动:“二兄,我有些话想要私下里同珠珠说,你能不能……”

“不能。”

赵行毫不客气,连听都不愿意听完,径直反驳:“母后说了,让我陪着,你若有冲撞唐突,无礼之言,让我带珠珠出去。”

“我怎么会!”

他似乎很是激动,牵动到伤处,嘶地倒吸口凉气,低呼出声,显然是疼得厉害。

赵行下意识去看姜莞。

而姜莞眼中又哪能看见半点心疼与紧张,杏眼中不过一片清冷,甚至连恨意都没有。

因爱生恨。

无爱自无恨。

不过是不相干的一个人,为他有半点情绪起伏都是不值当。

赵行了然,也是彻彻底底信了小姑娘从前的许多话。

尽管他有些想不明白,怎么说变就变了。

但那些都不重要。

于是赵行笑着,连语气都柔缓不少:“要是动着伤处我就让人传御医了,有什么话改天再说吧。”

“我没事!”

赵奕忙出声阻止,眼下阴翳一片。

第八十四章 无爱便无恨(三更)

第八十五章 一笔勾销(四更) 姜莞一直没说话。

她老觉得体贞堂的这道香,似曾相识。

方才一时没想起来,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呢。

那是两年前,她常用千金阁新出的一款熏香,带着梨花香甜的气味,特别好闻。

用了得有好几个月,赵奕就问她是不是极喜欢这类偏清甜的香,她说是,他就哄她说小姑娘家正该喜欢这样的,那样清甜的味道也衬她。

后来她偶尔也会在赵奕身上嗅到若有似无的清甜梨香。

原来如此。

他可真是煞费苦心。

就是不知道他以后那位好王妃若知道他曾经为了讨好她,这样费尽心思,还能不能那么理直气壮站在她面前说赵奕心尖上的是郑氏而非她。

姜莞觉得可笑,赵奕正在叫她:“珠珠。”

她拢眉,隔着纱屏望进去一眼,隐约能瞧见赵奕的身形而已。

他靠坐在架子床上,身后垫着好几个软枕,此时连声音都有些有气无力。

装可怜博同情,赵奕一贯的手段,也不知他是从哪里修来这一身好本事,做起这幅模样,信手拈来。

姜莞如今却不吃这一套,依旧冰冰开口:“三殿下慎言,即便是一同长大,你最多叫我一声阿莞也就算了,可如今连这声阿莞,你要再叫,都不太合适。”

赵行看她,她也回他一个笑,他就明白了,挑眉闭上嘴,不再插话。

屏风后赵奕咬牙,忍耐着:“那件事情我是可以跟你解释清楚的,之前你正在气头上,不想听我说,如今我禁足了差不多一个月,你也冷静了好久,难道就不能听我……”

他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

按照前世来说,如今这种时候,赵奕是准备把玉华楼的事情全都推到赵行手上,说是赵行陷害他的。

虽然她很想知道当着赵行的面,他打算怎么说,不过仔细想想,也猜得出来,被人拉去的,没有对不起她,先把她给安抚住,等回头赵行不在的时候,再拿出来重说一次,推到赵行身上。

这些话姜莞一个字也不想听。

于是她叫赵奕:“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三殿下也不必再提,更用不着与我解释什么。”

姜莞的语气始终都太冷了,还带着些漠然,好像赵奕所说的那些事,与她是全然不相干的。

饶是赵奕心里早有准备,此刻也怔然住。

就在他怔然没来得及再开口的这个时候,姜莞已经又续上了前头的话:“官家当日许诺,会为我另觅佳婿,如今官家已经有了人选,三殿下也该把前尘往事尽忘了才好。”

这不成!

赵奕的布局之中,每走一步,都牵扯深广。

他被禁足是意外,好些事还没来得及做,怎么能让姜莞就这样许婚给别人?

“珠……”

“明年我与二哥哥完婚后,三殿下还该叫我一声阿嫂,你如今便很该客气些,与我保持距离,方是正经。”

姜莞也没了耐心,听赵奕一口一个珠珠的叫,她头疼得厉害。

而且嫁给赵行这件事,前世是赵奕一手策划,说白了,他那盘棋,这一步至关重要,毕竟来**供造反,还要有个内应。

中宫皇后可不就是最好不过的内应吗?

赵奕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什……你说什么?”

赵行啧了声:“你先前犯浑,脑子不清楚,跑去那种地方眠花宿柳,如今又被人蒙头打了一顿,耳朵也不好使了吗?”

赵奕当然听清楚了!

但他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错。

姜莞是刚刚跟他退了婚的人,即便是过错在他,也不至于让父皇当机立断,转过头来再给姜莞和赵行赐婚。

他本想着为促成此事要很下一番工夫。

结果他还什么都没做,就在体贞堂关了一个月,这事儿就……成了?

“珠珠,怎么会……”

“三殿下!”

姜莞确实有些恼了。

赵奕最烦人的是永远不肯听别人说什么。

其实抛开从前那些美好,平心而论,客观的单看赵奕整个人。

他不至于一无是处,但确实特别自大。

全天下只有他是最紧要的,他说的话,做的事,旁人都听着,得顺着,别人的心意无关要紧。

自以为是!

他从前也是这样子,只是为了讨好她,在她这里收敛了不少,对外人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姜莞站起身来,显然是不愿意在体贞堂久留了:“我想今天应该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才与你退婚,又尚未及笄,官家圣人体恤可怜我,虽然定下我与二哥哥的婚事,却也要等到明年二哥哥生辰之后再行赐婚,是以除了自家长辈与兄姊,外人一概不知。

我希望三殿下养好伤后,也能保守秘密。

你已经坑过我一次,我到底也不曾得罪过你,别再来坑我第二次了。”

重话说够了,还得与赵奕敷衍两句,免得他不死心,等养好伤出去,又要纠缠不清。

赵行是已经跟着她一道起身的,是以姜莞在第二次开口之前,先虚握了握赵行的手,然后缓了口气,才又说:“我与三殿下也算幼年相识,即便没有做夫妻的缘分,总归还是朋友,来日我嫁你兄长,咱们也还是一家人。

有些事情,到此为止吧。

先前许多年,我以为心悦于三殿下,今次出事,才猛然发现,原来不过是年少时的懵懂无知,一场误会。

既然婚约也解除了,三殿下来日另觅佳妇,自有你的一番前程。

我希望咱们还能和和气气的相处。

先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我也不会再提,三殿下也不要再为此事焦心,想着如何与我解释,才能消弭误会了。”

“珠……”

赵奕听她口口声声说的都不是一刀两断的话,却字字句句全是撇清关系。

他心头一慌,下意识要叫住人。

可那番话,言犹在耳,他是个最会审时度势的,立时改了口:“阿莞,你和二兄……”

“我与二哥哥如何,也和三殿下再无关系了。”

姜莞又耐了一番性子:“你想见我,无非觉得辜负了我,或是我误会了你,想解释。我现在同你说,不需要你解释,我不在意了,希望你也放下过去,那么此事就该翻过去了。

圣人很担心你,三殿下凡事也该替官家圣人多想想,受了伤,就该好好养着,实在不必为了我而作践自己,伤了圣人的心。”

赵奕顿时哑口无言。

赵行拍怕姜莞,冷声叫赵奕:“你还不如珠珠明白事理,看来禁足一个月,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自己好好想想吧!”

第八十五章 一笔勾销(四更)

第八十六章 是她痴了 从体贞堂出来,赵行的脸色有些沉,也有些冷。

小宫娥们偷偷看过,素日里那样好脾气的一个人,见了她们也能笑着说上两句话,今日却吓的人连跟上去伺候都不敢。

姜莞大概能猜到他在气什么。

上了甬道,红墙下人影相随,姜莞回头看身后拖长的影子,拉了拉赵行。

赵行低头看她,闷声不解:“嗯?”

姜莞笑着把两道人影指给他看。

两个人本来就肩并肩的走在一块儿,姜莞更有意靠他近些,实际上外人看来还是保持了一定距离的,虽然亲密,但不至于失礼。

而映在宫道上的人影,俨然是依偎在一起的姿态。

赵行眉心一舒,也笑了。

姜莞松了口气:“不是说好了不生气,出了门就拉长了脸,底下的小宫娥见了都害怕,你也不怕传到圣人耳朵里去。”

赵行捏着眉骨哦了声:“听你跟他说太多了,有点烦。”

他也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

姜莞觉得他八成在撒娇。

还挺稀罕的。

赵行也学会了她与人撒娇的那一套啊?

她小心谨慎的避着人,又拽拽赵行袖口:“别烦了,今天多说几句,都说清楚,总好过往后每次见了他都要说上一箩筐的话吧?”

赵行挑眉看她:“你还挺有理的?”

姜莞说那当然:“我一向都很理直气壮,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赵行当然不会在这些上面计较,他生气也不是因为姜莞多说了几句话。

她那些话,说出口就全都是刀子,字字句句都要伤人肺腑,今日若不是他站在旁边,换个人来听,怕都要觉得她冷心冷肺。

也只有他听了那些话,在心里拍手叫好了。

但赵行仍旧绷着脸:“怎么惹了我,还这么理直气壮呢?”

姜莞撇嘴:“真生气啦?那我跟你道歉?”

“道歉是不是应该有点诚意?”

姜莞杏眼一圆:“那你想怎么样?”

赵行笑着揉她,突然想到茶楼里的那个吻,再看她这幅表情,笑容一僵:“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想些乱七八糟的。”

“你不想就知道我在想了?”

他只能摇头:“说不过你,但道歉是你自己说的。”

姜莞哦了声,小手背在身后,笑吟吟望着他:“那二殿下想要什么补偿,且说来我听一听。”

“往后在赵奕面前,别叫我二哥哥。”

姜莞唇角一僵:“你来真的?”

赵行不置可否。

她则是满脸震惊。

他从前也不是这样的人呐。

姜莞脑子里,全是前世叛军逼宫的那夜,他大限将至,回光返照,凹着一双眼,躺在龙床上,被她掐着脖子的时候,都还气若游丝的跟她说,好好活着。

那时候劝她好好活着,便是把她推去赵奕身边。

而且那些事,他忍了那么多年。

姜莞突然就想明白过来。

竟是她痴了。

从体贞堂出来,赵行的脸色有些沉,也有些冷。

小宫娥们偷偷看过,素日里那样好脾气的一个人,见了她们也能笑着说上两句话,今日却吓的人连跟上去伺候都不敢。

姜莞大概能猜到他在气什么。

上了甬道,红墙下人影相随,姜莞回头看身后拖长的影子,拉了拉赵行。

赵行低头看她,闷声不解:“嗯?”

姜莞笑着把两道人影指给他看。

两个人本来就肩并肩的走在一块儿,姜莞更有意靠他近些,实际上外人看来还是保持了一定距离的,虽然亲密,但不至于失礼。

而映在宫道上的人影,俨然是依偎在一起的姿态。

赵行眉心一舒,也笑了。

姜莞松了口气:“不是说好了不生气,出了门就拉长了脸,底下的小宫娥见了都害怕,你也不怕传到圣人耳朵里去。”

赵行捏着眉骨哦了声:“听你跟他说太多了,有点烦。”

他也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

姜莞觉得他八成在撒娇。

还挺稀罕的。

赵行也学会了她与人撒娇的那一套啊?

她小心谨慎的避着人,又拽拽赵行袖口:“别烦了,今天多说几句,都说清楚,总好过往后每次见了他都要说上一箩筐的话吧?”

赵行挑眉看她:“你还挺有理的?”

姜莞说那当然:“我一向都很理直气壮,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赵行当然不会在这些上面计较,他生气也不是因为姜莞多说了几句话。

她那些话,说出口就全都是刀子,字字句句都要伤人肺腑,今日若不是他站在旁边,换个人来听,怕都要觉得她冷心冷肺。

也只有他听了那些话,在心里拍手叫好了。

但赵行仍旧绷着脸:“怎么惹了我,还这么理直气壮呢?”

姜莞撇嘴:“真生气啦?那我跟你道歉?”

“道歉是不是应该有点诚意?”

姜莞杏眼一圆:“那你想怎么样?”

赵行笑着揉她,突然想到茶楼里的那个吻,再看她这幅表情,笑容一僵:“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想些乱七八糟的。”

“你不想就知道我在想了?”

他只能摇头:“说不过你,但道歉是你自己说的。”

姜莞哦了声,小手背在身后,笑吟吟望着他:“那二殿下想要什么补偿,且说来我听一听。”

“往后在赵奕面前,别叫我二哥哥。”

姜莞唇角一僵:“你来真的?”

赵行不置可否。

她则是满脸震惊。

他从前也不是这样的人呐。

姜莞脑子里,全是前世叛军逼宫的那夜,他大限将至,回光返照,凹着一双眼,躺在龙床上,被她掐着脖子的时候,都还气若游丝的跟她说,好好活着。

那时候劝她好好活着,便是把她推去赵奕身边。

而且那些事,他忍了那么多年。

姜莞突然就想明白过来。

竟是她痴了。

他只能摇头:“说不过你,但道歉是你自己说的。”

姜莞哦了声,小手背在身后,笑吟吟望着他:“那二殿下想要什么补偿,且说来我听一听。”

“往后在赵奕面前,别叫我二哥哥。”

姜莞唇角一僵:“你来真的?”

赵行不置可否。

她则是满脸震惊。

他从前也不是这样的人呐。

姜莞脑子里,全是前世叛军逼宫的那夜,他大限将至,回光返照,凹着一双眼,躺在龙床上,被她掐着脖子的时候,都还气若游丝的跟她说,好好活着。

那时候劝她好好活着,便是把她推去赵奕身边。

而且那些事,他忍了那么多年。

姜莞突然就想明白过来。

竟是她痴了。

第八十六章 是她痴了

第八十七章 救命之恩(一更) 腊月初九那天,兵马司的同僚告假,提前两日跟姜元瞻商量过,叫姜元瞻替他轮一回值。

姜元瞻横竖也无事,十分爽快就答应下来。

官署中最是发闲,他索性跟着底下的小吏一块儿巡街去了。

年下街上热闹的过分,兵马司每日派出巡街的人手也比往常足足翻了一番儿。

南城又本就是三教九流最聚集之地,因最远离宫城,好似总有那些市井泼皮格外肆无忌惮。

姜元瞻带着人巡了三条街,眼看着快到中午,本来准备自己出钱请手下人吃顿好的,这种小恩小惠于大事上没任何用处,但平常笼络人心还是很好使的。

当初他在幽州军中,那些人因见他一身贵气,后来打听出他出身,一面敬着他,一面又不服他,他起初就是给了些这种小恩惠,出手阔绰,之后再打上几次架,混到了一块儿去,也就没那么多的事儿了。

于是带了人要往南城最大的酒楼过去。

身后的小吏们笑呵呵的恭维着,姜元瞻听过也并不放在心上。

却忽而见前头街上围了不少的人。

盛京百姓闲来无事最好围观凑热闹,他从前就知道。

只是大年下的,堵在街上围了个水泄不通,却很少见。

姜元瞻眉头一紧,提步过去,小吏们自然也收了那些客气话,匆匆跟上。

等拨开众人,姜元瞻才看清眼前一切——

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孱弱娇嫩,纤细的手腕正被人抓在手里,她哭红了眼睛,却不敢放声叫嚷,又因百姓漠然围观,无人出手相救而哭的更凶。

至于抓着她的人,姜元瞻站的这么远,都闻见了酒气冲天。

锦衣华服,瞧着倒是富贵出身,身形微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

他听见周围有人低语什么话,也懒得仔细听,手在腰间佩刀上按了把,后来却没抽出刀来,啧了声,大步上前,长腿一抬,照着那男人腰窝处狠狠一脚。

吃醉了酒的人本来就没多稳当,白日酗酒,喝多了调戏良家女,那便是最纨绔的做派,跟姜元瞻这种自幼习武又在军中历练过的人相比,他简直是手无缚鸡之力,因而姜元瞻一脚踹上来,他如何受得住?

等他吃痛跌坐到地上,惨白着脸捂着腰窝哎唷哎唷的直叫,姜元瞻才看清那张脸。

商贾出身的郎君们寻常是跟姜元瞻这些人玩不到一块儿去的。

除非有那些十分出色优秀的饱学之士,能得人高看两眼。

而眼前这一个——

身后小吏显然也认出他来:“这不是陶六郎吗?”

陶家是南城有名的富户,三代为商,经营人家,倒是一直希望族中出个读书人,但也不知是不是他家祖上就没有拜这个香,明明是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可就是挑不出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能科举入仕。

后来死心放弃了,反而到这一辈里出了个陶二郎,读书识礼,才华横溢。

然则有那些有出息的,就会有陶六郎这种只懂得挥金如土,散德行败家财的蠢货。

跟着陶六郎的小厮赶紧去扶人,陶六郎坐在地上疼得厉害,稍稍缓了会儿张口就骂:“哪个兔崽子不要命了敢……唔,唔唔……”

小厮死命捂上他的嘴,姜元瞻却已经听了个清楚,笑了声:“光天化日,醉酒闹事,把他带回兵马司醒醒酒,通知陶家到兵马司领人。”

小吏欸的应下来,上去就抓人,又怕他嘴里不干不净冒犯姜元瞻,索性把他嘴给堵上了。

众人见没了热闹可看,渐次散开。

先前被陶六郎抓在手上的小娘子才怯生生的往姜元瞻身边凑过来。

姜元瞻原本要走的,她突然在身后娇滴滴叫了声大人。

他只能驻足回头,小吏们也跟着停下来。

小娘子蹲身拜礼,始终没敢把头完全抬起来:“多谢大人相救的恩情。”

姜元瞻只能看见她半张脸。

皮肤细白,尖尖的下巴,微粉的唇,想来大概是个小美人,也怪不得陶六郎吃醉了酒来纠缠她。

姜元瞻说无妨,面无表情看了一圈儿:“年节时候街上人多,最好还是不要一个人出门。兵马司虽然加派了人手巡街,却也总有顾不到的地方,若再有似今日这样的情况,娘子也许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结果那小娘子声音就又哽咽起来:“是,大人的叮嘱,我记住了。大人今日于我乃是救命的恩情,不知大人姓名,来日我也好有机会报恩。”

姜元瞻眯眼看她,身后小吏见状起哄:“这是我们副指挥使姜大人,沛国公府的二郎君。”

那小娘子大概为他身份所惊,猛地抬头,又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姜元瞻才看清她整张脸。

心道的确是个美人,他看人倒不走眼。

“谢就不比了,维护京城治安本就是兵马司职责所在,我救娘子亦属职责本分。”

但她孤身一个人……

姜元瞻又啧了声,也没回头,只朝身后吩咐:“派两个人送她回家去,别再生出事端来。”

却连人家姓甚名谁也一概不问。

那姑娘闻言抿唇,重又低头下去,结果自报家门:“我姓薛,不敢求大人记得我,但大人这份恩情,我肯定是要寻了机会报答的。”

姜元瞻心说真不用,你姓什么也跟我实在没关系。

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有人在他身后扬声叫元瞻哥哥。

他一听这声音立时认出了是谁,先前蹙拢的眉心微舒,回身去看,果然见一身妆花锦缎的周宛宁大步流星而来。

她总是张扬又洒脱的样子,不似文臣清流之后,倒更想将门出身。

姜元瞻看她只带了三五个婢女,又皱眉:“怎么只带了几个丫头就到南市来了?”

周宛宁先往他身后看了薛娘子一眼,淡淡收回目光:“二殿下和小郡王带着莞莞跟清沅姐姐出门了,我跑了个空,听郡王妃说起你今日当值,来南市碰碰运气,看这个时辰能不能遇见你,好让你请我吃顿饭。”

薛娘子听着二人说话,方才也看见了姜元瞻突然舒展的眉心,此时咬咬下唇,也不管姜元瞻看没看她,蹲身又叫大人:“还是深谢大人,我告辞了。”

姜元瞻也只是淡淡嗯了声算是回应。

她跟着两个小吏转身离开时,偏又听见姜元瞻温朗的声音:“一会儿吃了饭我送你回家去,南市这边乱,你少来,我后半天还要当值,不能陪你在这边逛。”

薛娘子眸色微沉,捏着自己指尖走远了不提。

第八十七章 救命之恩(一更)

第八十八章 英雄救美(二更) 周宛宁并不是专程来偶遇姜元瞻的。

南市有两家糕点铺子,京中百年老号,一家十二色花糕是一绝,另一家的糖藕桂粉糕无人能出其右。

偏这两样都是周宛宁最爱吃的。

她本来的确是去郡王府找姜莞和裴清沅,想拉上她二人一道来南市逛,结果扑了个空,就自己来了。

结果刚才远远地看见姜元瞻。

且他身前站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含羞带怯的,她看了会儿,听过路的百姓说什么救命之类的,也没多想,就上去打了个招呼。

这会儿姜元瞻吩咐了底下小吏自己去吃饭,让记在他账上,然后带了周宛宁离开。

二人走远了些,周宛宁才笑着揶揄他:“我瞧方才的小娘子那样娇羞,听说是元瞻哥哥救了她?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用话本上的发展来看,她岂不是要——”

“你又看那些不正经的话本。”

姜元瞻斜她一眼,出言打断:“没有救命之恩,我带人巡街,遇上有人闹事,出手拦下是职责所在,哪来的救命之恩?倒是你。”

他又啧声:“幼时胡闹看上两本就算了,怎么这么大了还看那些话本?”

周宛宁心说你妹妹也有份儿,嘴上却只是扯谎:“好在前看的,谁这么大了还看那个,叫人知道了羞都羞死了。我可只告诉了你,你不许与旁人说。”

姜元瞻说知道:“你不是专门来偶遇我的吧?”

他侧目看她,毫不留情揭穿她,然后又说:“但这边乱,你来迟了一步,没看见那青天白日喝的酩酊大醉的,很是不成体统。

一会儿吃了饭送你回去,我下了职帮你买了糕送去你家,你就带这几个丫头,也不怕让人冲撞了。”

可实际上周宛宁身手不差。

她也是从小跟在这些人身边的,姜元瞻从前指点姜莞,会连她一块儿带上。

不过被拆穿了周宛宁也不害臊,索性接过他的话:“那不吃饭了,你陪我去买了糕,然后送我回家吧。”

姜元瞻也依着她,转了道,往糕点铺子去。

周宛宁背着手走在他左手边上,笑吟吟还是捡起来没揶揄完的话调侃他:“元瞻哥哥都入朝供职了,真是大人了,都说成家立业,你立了业,也快该成家了吧?”

姜元瞻眯眼横她:“你一个女孩子,管别人成不成家的事儿做什么?也不嫌害臊。”

周宛宁笑的大声:“我跟你说话还要害臊不成?”

姜元瞻懒得跟她斗嘴,也并未把薛娘子放在心上,陪她买了糕,真就把人送回了周家,多余的话一概都没有,转头又往南市回官署去了不提。

·

姜莞后半天拉着裴清沅去的周家找周宛宁。

到腊月二十五朝廷就要放大假,前头这半个月有得忙,不光朝廷忙,宫里也忙,赵行也只能抽出上半天的时间出来陪姜莞出门,后半天得去给赵禹帮忙,再不就是给郑皇后帮忙,也没多少正经差事,零散琐碎的丢给他练手,但不能在外头不回宫。

所以一回家听说周宛宁早上去过一趟,拉上裴清沅就又来了周家。

她在外头疯玩也没忘了好姐妹,买的东西都是双份儿的,她留一件,给周宛宁准备一件。

不过她那份儿都是赵行付钱,给周宛宁的花的是她自己的银子。

几个姑娘也懒得再出门,索性窝在家里,又拉了个丫头凑成一桌打叶子牌。

姜莞打牌手气一向不好,三家赢她一个。

打了不到半个时辰她脸就垮了:“我给你买了那么多东西,你怎么还好意思赢我的钱?”

周宛宁一边笑,一边自己从她身前的布兜兜里又掏了钱拿走:“清沅姐姐赢的最多,你怎么不说她?”

姜莞撇嘴:“你把东西还我!”

“那不可能,送出来的东西还往回要?姜大姑娘也不嫌丢人。”

正说笑着,小丫头端了三个莲花碟上来,里头放的正是周宛宁从南市买的那些糕。

姜莞一看就咦了声:“你去南市啦?”

周宛宁抓了张牌,随口回她:“早上去郡王府,你们都不在,我就自己去了,也是便宜了你,本来这些糕都是我一个人的。”

“吃这么多,胖死你算了。”姜莞拿了一块儿桃花糕往嘴里送。

裴清沅接过周宛宁的牌打了一张之后才劝她:“姨母说南市一到年下就很乱,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便是二殿下和表哥陪着,也不叫我们去,免得遇上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怎么一个人去买糕?喜欢吃这些,打发奴才们去买回来也就是了。”

周宛宁笑呵呵说没事:“我功夫好,不怕这个,而且今天遇上元瞻哥哥来着,他陪我去买的糕,送我回的家。他倒遇上事儿,巡街时候撞见醉汉调戏良家,我去的迟了点,没赶上热闹。”

姜莞在桌子下踢她一脚:“表姐别管她,她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

然后才去看周宛宁:“我二兄也在外头巡街啊?”

倒没听他说过。

周宛宁摇摇头:“他是坐在官署不用出门的人,因为自己闲不住,才带着底下人一块儿出去,可能是新官上任,想跟手底下的打好关系吧,本来还要请小吏们吃饭呢,这不是遇上我了,得送我回家,就没去,让那些人自己去吃,把账记在他名下了。”

姜莞哦了声,拧巴着一张小脸儿看自己手里的一把烂牌,心思也没放在姜元瞻这事儿上。

裴清沅伸手去抚她眉心:“你这牌好不好,全写脸上,你怎么赢我们呀?”

就这么会儿的工夫,周宛宁已经吃了两块儿桂粉糕,想起那个姓薛的姑娘,眉眼染上些俏皮,往前倾着身子叫姜莞:“元瞻哥哥今儿英雄救美来着,想不想听?”

姜莞猛地抬头:“救什么美?”

裴清沅也觉得她这话说的实在不大体统,皱了下眉。

周宛宁却不放在心上,笑得一脸神秘,把薛氏说给她二人听:“我走近时候看得真真的,的确是个娇俏美人儿,同你们自然是没得比,但天下美人各有各的美法,反正似我这样看惯了莞莞这张脸的,见了她,还是觉得漂亮,又那样柔弱,多招人心疼啊。”

第八十八章 英雄救美(二更)

第八十九章 一闪而过的焦虑(三更) 她越说,姜莞的眉心蹙拢的越是厉害。

周宛宁到底是没心没肺,还是个傻子?

前世二兄一直拖到十八岁都没有成婚,阿耶阿娘恨不得天天催他,大兄也问过他好几回,上门说亲的快把国公府门槛给踏破了,他脾气倔不松口,爷娘拿他没办法。

一直到他十九岁那年。

周宛宁十七,周家才要给她议亲,说等到十八岁出嫁正正好。

偏偏边关烽火重燃,二兄披甲上阵,领兵杀敌去了。

临行之前谁都没敢说,就把她叫去叮嘱了两句,说他心悦周宛宁,不管周家给周宛宁说了什么人家,让她想方设法给破坏掉。

若是半年之内他不能平定边关战事,或是回不来了,就不要再管。

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二兄的心意。

后来他只用了四个多月便斩敌军前锋大将于阵前,大获全胜,班师回朝。

官家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跪在福宁殿,说他心悦一人,想求官家赐婚,却不知心上人愿不愿嫁他,不愿强求。

问官家给他的这个上赏赐,能不能等上一等。

这事儿传出去,惹得那些吃饱了没事做的御史们上折弹劾,参他恃功自傲,目无君上。

官家一笑置之,反赞他骁勇之下藏着一颗忠贞有情之心。

再后来爷娘把他叫到跟前,问他到底看上了谁家小娘子,是不是为了她才一直不肯娶妻。

他说他身无长物,只有出身高过旁人一等,不敢开口求娶周三娘子,如今建功立业,累军功在身,才有资格登门求娶。

其实姜莞也弄不清楚,彼时周家应下这门亲事,究竟是周宛宁与二兄两情相悦,还是因为感动。

只知道婚后二人生活和满。

现在想想,他们这些郎君们到底吃什么长大的?怎么喜欢一个人,能把心思藏得那样深?

赵行是,二兄也是。

不过从前阵子二兄对赵行的质疑看来,也很有可能在十六岁的时候,他心里还没有装进周宛宁,真就把周宛宁当自家妹妹看待的。

姜莞看着周宛宁那张明显就是看热闹的脸,心下不免叹息。

什么两情相悦,是她想太多了。

“什么样的小娘子,还能好看得过我?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见了漂亮女孩儿就忍不住多看两眼,我二兄就不是那样的人。”

姜莞没好气,随手抽了张牌打出去:“小时候还不是人人夸我生得漂亮,他天天嫌我长得丑,是以他不大分得出小娘子是美是丑,也不会心疼人家,你别一副等着看热闹的脸了。”

“珠珠……”

裴清沅看着桌面上的那张牌,不可思议的叫了她一声,然后摇着头,出掉了手上最后一张牌:“也许不是你的牌不好,是你真的……不太会玩儿。”

姜莞低头一看,才反应过来自己出了张什么牌,正好把裴清沅给送走了。

她顿时无语,舍不得怪裴清沅,又死死捂着自己的布兜:“是宁宁跟我说话,引我分神,我不出钱,让她替我出!”

“不是说没什么吗?那你分什么神?”周宛宁嘴上跟她拌着,手却很从心,掏了银子替她给了,“而且我跟你说,薛家小娘子那一双含情桃花眼,水凌凌的朝人望去一眼,我都差点儿遭不住。我想着,元瞻哥哥今天救了她,她肯定很放在心上的。

更何况元瞻哥哥出身好,模样好,身手也好,似这样哪儿哪儿都好的小郎君,若是救了你,你心里难道毫无波澜吗?”

姜莞眯着眼睛去看她:“你觉得我二兄哪里都好,小时候他也替你挨过骂,扛过事儿,你怎么毫无波澜呢?”

周宛宁愣怔须臾,被她倒噎这么一句,须臾脸上一红,扬言要裴清沅把银子退回来,找姜莞要去。

裴清沅看她两个闹,只是笑,却收好了自己的银子:“你自己找她要,左右进了我的布兜,就是我的了,别来同我要。”

她玩笑着打断二人斗嘴:“也不要总拿表哥开玩笑了,外头的小娘子也很金贵,拿人家的名声清誉说笑,不像话,快别说了。”

周宛宁才讪讪的收了声,姜莞若有所思,心思也不再牌局上,又打了两圈儿,索性嚷嚷着不打了下了桌。

直到黄昏时,姊妹两个才从周府回郡王府去。

·

姜元瞻已经下了职回家,姜莞一进门就要去找他。

裴清沅立时意识到她是因为什么,一把把人拉住了:“跟阿宁玩笑几句就算了,你难道还真想拿到元瞻表哥跟前去问吗?”

姜莞也不强拨她的手,顺势收住脚:“去问问怎么了嘛,一则我好奇,二则我想着二兄他在军营待了快一年,一天也见不着个小娘子,别真动了什么心思才好。”

“那也该去回姨母,让长辈问他,你去问算什么呀?”

裴清沅就是拉着不松手,姜莞想想她说得也有道理。

而且这变故再多,总不至于连这种事也生出变数来吧?

不过随手救了个姑娘,二兄自己都说本就是职责所在,即便那小娘子有心,二兄也未必有意。

她贸贸然去问兄长这种事,确实不太合适。

“那好吧,我不去了。”

姜莞先前虽然不推开裴清沅,但实际上还是跟她较着劲儿的,此事才卸了力气:“横竖他是做兄长的,处事又有分寸,你说得对,轮不到我管,就是真有什么,也有姑母和舅舅。”

裴清沅拍拍她手背,然后牵着她回了内院去:“我看你平时也不为这些事情上心,今儿是怎么了?”

姜莞摇头说没什么,心里没由来的紧张了一瞬,她抬手在胸口按了下,却捕捉不到那种紧张和焦虑感是从何而来。

好似就那么一瞬,然后被她一按,又消失殆尽。

实在奇怪。

裴清沅看她:“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方才觉得有些怪,可说不上来是哪里怪。”

裴清沅闻言迟疑了下,然后越发握紧她的手,只当她小女孩儿心思,见不得自家兄长身边突然多出莫名不相干的人来,连劝都没有在劝她半句,便揭过不提了。

第八十九章 一闪而过的焦虑(三更)

第九十章 别再来了(四更) 救人这样的小事谁都不会放在心上,就连兵马司的小吏因见姜元瞻没有接他们的玩笑,都不再拿这个打趣。

只有薛娘子本人,很是把报恩二字放在心上。

她又似乎极本分,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纯粹想报答姜元瞻一二。

是以每天到了中午该吃饭的时候,她就提着食盒出现在南城兵马司官署外,可以见不到姜元瞻,只央着门口值守的小吏送进去给姜元瞻。

说起来也确实是巧。

本来大家轮班的,但其他三个副指挥使家里是上有老下有小,今儿忙着置办年货,明儿孩子小病了一场,再后儿个有亲戚上门来走动,诸如此类的。

四个副指挥使,就只有姜元瞻他是一个人,清清静静。

沛国公一家在幽州,又不回盛京过年。

他们兄妹年节都在郡王府过,那郡王府中又什么也不要他操心,不必他置办。

他根本就是个最清闲的人。

所以谁要告假,要换值,全都央到姜元瞻跟前去。

次数多了姜元瞻烦不烦呢?

他是个人,肯定也会觉得心烦,不过想想也没什么,替了就替了。

故而这三五日,他成天都在官署,放假休息都是别人的,跟他竟无半点关系。

连指挥使都看不过眼,同他说不然休息一天,官署他来坐镇也没什么。

上官说这话是客气,姜元瞻却不会应下这样的客套话,照旧点卯下职,勤勉的很。

也正因如此,薛娘子送来的那些饭菜,全都摆到了他面前。

姜元瞻头疼了好几天。

第一次她送来,他没好意思拒绝人家姑娘一番好意,收下了,也出去见了,说不必再送,他真是举手之劳,很不用放在心上。

结果谁承想薛娘子嘴上应的好听,第二天第三天照来不误。

这都已经是第六日了。

且那些菜色,不重样,变着花的做,究竟是报恩,还是想讨他欢心高兴,连底下人都看出些猫腻来。

姜元瞻看着桌上的食盒,一个劲儿的皱眉。

一旁正归他管的司吏乔相松看他满面愁容,问了两句:“大人不如去跟她说清楚,总不能让她天天往这儿送饭菜啊。”

乔相松三十多,当兵的出身,六年前在云州驻守,边镇骚乱,他带人去驱赶敌军,遭了埋伏,负了伤,后来被他的上官举荐给兵部,调回京中,在南城兵马司任司吏。

他虽然出身寒门,但早年有些军功在身上,又有资历,这回副指挥使出缺,候选的名单里本来也有他的名字。

照说被姜元瞻这种士族郎君平白抢了位置,他该跟姜元瞻很不对付。

但行武之人大概有那种袍泽之情是旁人不太能理解的。

他为人又豪爽。

非但没跟姜元瞻生出嫌隙,反而短短半个月时间就打成一片,连私交也不错。

“她第一天送过来我就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长这么大,认识的都是些名门贵女,用不着他费心思去应付这种事。

所以他是真没有这种经验。

又不是个男人,缠得人烦了,提起来打一顿就算了。

那种娇滴滴的小娘子,他话说的稍微重一点,都怕她坐在兵马司门口哭。

还不够丢人的。

乔相松虽然成了家,但他性子粗,嗨了一声就出主意:“骂两句,让她滚,小娘子脸皮都薄,保管明天就不会再来了!”

“你说了不如不说。”姜元瞻斜了一眼扫量过去,“难道你平常都是这么对嫂夫人的?”

乔相松就闭上了嘴。

可没多会儿他嘴又痒,看着那个食盒问姜元瞻:“你今天不会连看都不想看了吧?我还挺好奇她今天做了什么菜的。”

姜元瞻腾地站起身来。

乔相松就看他提着食盒一脸不悦的往外走。

本来想跟上去,心说别真出什么事儿才好。

转念一想姜元瞻那句“平常都是这么对嫂夫人的”,好像也用不着他来操姜元瞻的心。

姜元瞻可比他会心疼女孩儿多了。

到底家里有妹妹的人,就是不一样。

·

姜元瞻提着食盒出来,薛娘子就等在官署外没走。

因为她得把食盒带回去。

一见姜元瞻出来的这么快,面色微沉,眼中染上些失落,掖着手,提步上去,蹲身见礼:“大人。”

她今日像是特意装扮过。

身上自然没有什么好料子,发髻上也不过簪了一朵算不得精致的绢花而已。

但就是能让人看出用心二字。

姜元瞻又皱眉,退半步,跟她保持距离,把食盒递过去:“薛娘子,不要再来了,前几日你辛苦做的饭菜,也不是我吃的。”

他把心一横:“我这人生来金贵,自小嘴就养的刁,你做的这些虽也好,却不会合我胃口,都叫底下的人拿去分了,反而糟蹋你的一番心意。”

他就那样提着食盒高高举着:“我说了,那是我的职责,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救下你,薛娘子这饭菜也送了有六日,即便真的要报恩,你的心意我知晓,到此就够了,回去吧。”

薛娘子闻言底下眼,卷密的睫毛上挂了水珠,湿漉漉,分明是被眼眶里的泪给打湿的,又那样倔强,不给人看。

门口值守的小吏都觉得心疼。

那么好看的小娘子啊,又是花一样的年纪。

他们大人真是好厉害,完全不为所动欸。

姜元瞻本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又自来最见不得女孩儿在他面前掉眼泪,本来想掏了自己帕子给她擦擦泪,手刚一动,忍住了:“你也不用哭,我这些话说的重了,却不是针对你……”

“是我疏忽了。”

她嗓音绵软,自己拿手背在眼下摸了两把,再抬起头来,眼尾泛红,但眼中泪珠已经不见踪影。

薛娘子那张恬静的面容上,挂着最善意不过的笑,并不唐突,连上前都没有,径直自姜元瞻手上接过食盒:“大人出生高门,我这些手艺自是不入大人眼的,只是旁的……除了吃食,若送别的给大人,更显得唐突。”

她抿唇:“我不会再给大人送饭菜,影响大人胃口了。”

姜元瞻嘴角动了下,不过到底没吭声,反而松了口气。

薛娘子真不与她纠缠,提着食盒退下台阶,站在阶下朝姜元瞻盈盈拜礼,然后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第九十章 别再来了(四更)

第九十一章 薛婵(五更) 兵马司官署消停了三四日。

因为薛娘子真的不再来了。

姜元瞻的脸色又好起来,心情也好,中午会让人去叫了酒楼饭菜送到官署,后半晌也会让人去买了糕点大家分食。

小吏们是看他没官架子,也敢跟他开玩笑,说薛娘子那么好看,大人一点儿都不心软,可真是生了一副铁石心肠。

姜元瞻每每听了,也就笑笑不说话。

本以为那就是个小插曲,再过上十天半个月,他们这些人连谁是薛娘子都不会记得。

结果到了第四天下午,姜元瞻又收到了一个食盒。

跟之前的食盒,一模一样。

乔相松正跟他回事儿呢,一看那个,连他脸色都一沉。

再去看姜元瞻,鬓边青筋凸起,哪里还有半分好颜色?

乔相松当即沉声问小吏:“怎么回事?她又来了?”

小吏也害怕啊,颤颤的点头:“我说了让她走了,她说不是饭菜,让我拿进来给大人看看,大人要是不喜欢,就拿出去给她,她立马就走。”

那有个屁用!

乔相松在心里骂了两句。

这再好看的小姑娘,要是死缠烂打,那也真是一点儿不讨喜了。

他转头看姜元瞻:“要不我去替大人打发了她算了!”

姜元瞻咬咬牙,说不用,接过食盒,起身往外。

但他连背影都是冷硬的。

小吏吓的打了个冷颤:“大人不会掐死薛娘子吧……”

“闭上你的嘴吧!”

·

薛娘子看见姜元瞻的时候眉眼弯弯,是最温柔欢喜的一张脸。

她糯哝叫着大人,提着裙摆就上了台阶来,像是完全没看明白姜元瞻的黑脸和不快,更是赶在姜元瞻出言伤人之前自顾自的说起来:“我疏忽了大人吃不惯外面饭菜这事儿,那日回家后把家里做好的那些绣品拿去卖了卖,还有我自己积攒下的一些碎银子,这几日到沁芳斋找大师傅学了些做糕的手艺。

我也不知道大人爱吃什么样的糕,今日只做了些桂花糕和桃花酥,这两样我学的最好,大师傅也说我做的不错,大人您尝了吗?

要是不喜欢的话,我还学了几样别的,明儿我再给您换!”

沁芳斋在西市,也算京城有名的糕点铺子,他家的大师傅一向最认银子,盛京无人不知,你只要给钱,手艺也教给你,不过他糕点做得好,有些是祖传的方子,那是不教的。

姜元瞻并不知道跟沁芳斋的大师傅学制糕的手艺要花多少银子,但薛小娘子这样的女孩儿,家境平平,她方才说攒了许久的碎银子,还有家里存着的绣品都拿去卖了,也就学了这么三四日,学了几样糕……

那些到了嘴边的,最伤人的话,姜元瞻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也许人家并不是别有用心,而是心太善,也太天真。

他的举手之劳,于她真是救命之恩。

她深以为滴水之恩该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呢?

力所能及的做些什么,报答他。

姜元瞻皱了皱,低头看了眼手上的食盒,又往回收了收:“我尝了一块儿,像是沁芳斋的点心,以为你花了银子去买的,本来想叫你带回去,自己吃了,不要再破费,没想到是你自己做的。”

薛娘子闻言眼底染上失落,啊了声:“是我做的来着……”

姜元瞻深吸口气:“你去沁芳斋学制糕,给了大师傅多少钱?”

薛娘子摇头:“也没有多少,我能做绣品卖钱,足够补贴家用的,大人不用放在心上。”

是啊,她的绣品能卖钱,女红便很拿得出手,若有非分之想,该绣样东西送来,缠着他收下,哪怕过后他扔了,她也有的说嘴,私相授受,他总归是收下了。

她确实有分寸。

无论饭菜还是糕点,用心,但不会越过那个度。

见他不说话,盯着自己若有所思,薛娘子面颊微粉,越发退了小半步:“大人真的不用放在心上,我猜您是想把那笔银子补给我的吧?可那本就是我为了报恩付出的,再叫您补给我,不像话呀。

何况我学了这些手艺,就算以后日子过不下去了,做些糕拿去卖,也能补贴家用,这不算是破费,也不是乱花钱,大人不必因此而过意不去的。”

姜元瞻就更无话可说了。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薛氏有一颗七巧玲珑心,聪慧又善解人意。

姜元瞻几不可闻叹了声:“我把糕端进去,你把食盒拿走吧,若再送糕点过来,拿小袋子包着,别老提着这么重的食盒。”

薛娘子眼角眉梢布满雀跃:“大人愿意吃我做的糕啦?”

姜元瞻点点头:“我妹妹也是个爱吃糕点的,不过薛娘子,你即便要报恩,也总不能给我做一辈子的糕。”

他面色稍缓:“至多送到腊月二十五,我放了假回家,要到开朝复印才回官署,年后就不要再来了,你若再来,我也不会收你的东西,更不会见你。”

他觉得自己语气太温吞了,稍加重了点:“这些天你总来,其实已经很妨碍官署办差,小吏们知你无恶意,才没抓你,年后要是还来,他们不会这么客气的。”

薛娘子似被这话吓了一跳,眼中又惊惧掠过:“好……好呀,我记得了。”

她又咬下唇:“那大人您爱吃什么样的糕,您妹妹又爱吃什么样的,您告诉我,我做了给您送来,就送到腊月二十五。”

说到后来,她又笑起来:“腊月二十五我给您多做些,肯定比不上郡王府置办年货预备下的,但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意,给您留着过年。”

姜元瞻见她答应下来,又松口气,略想了想:“你只做一样桂粉糕,一样桃花糕就行,也不要天天来,糕这东西没有天天吃的,你若真要报恩,总得听我的安排,每两天来一趟也就死了。”

他说着,从袖袋里取了钱袋子,拿了二两碎银子给薛娘子:“就算要报恩,也得过日子,收下吧,别推辞。”

薛娘子犹豫再三,从他手上接下银锭子,然后看着他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糕,她抱着食盒,看那两个盘子,垂首浅笑。

是她自己摆的盘,里面有几块儿,她最清楚。

等姜元瞻拿完了,薛娘子提着食盒下台阶,本来要走,走了没两步,想起什么,驻足回头叫大人。

姜元瞻也回头看她。

她浅笑盈盈:“我姓薛,单名一个婵,大人别忘了呀!”

第九十一章 薛婵(五更)

第九十二章 她又来了(一更) 姜护驻守在幽州辽东郡一代。

辽东那边海产多,产出的栗子也是一绝。

腊月二十那日郡王府收到姜护派人从幽州送回盛京的特产。

几十斤的海蛎子用冰鉴储存加急送回来,其实还算是新鲜,姜氏分了一半送去顾家。

五大包的生栗子郡王府留下了两包,也给顾家送去两包,还剩了一包准备送人用。

赵行这些天一大清早就出宫来找姜莞,再有五日朝廷放大假,宫里各处也都打点妥当,无论是赵禹还是郑皇后,都用不上他帮忙打下手,便也不拘着他在宫里。

中午做了一大桌子菜,海蛎子光是姜莞一个人就吃了小半盘。

要不是姜氏拦着,说那东西吃多了怕闹肚子,她怕是一整盘都能下了肚。

郡王府里吃饭早,吃完了饭姜氏叫人去再爆炒一份儿海蛎子,又嘱咐量要多些,等做好了,让姜莞送去南城兵马司官署,说是中午给姜元瞻添个菜。

盛京这地方海产少,大多也都是外头商人们运进来,只是冰鉴又难得,保存不易,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便是宫里面也没有顿顿都能吃上海产的。

官署里当差的那些司吏小吏们就更不用说了。

这是拿着去给姜元瞻做人情而已。

赵行陪着姜莞出了门,从郡王府到南城驾车也得要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

海蛎子炒的是真的多,装了五个食盒。

姜莞靠在车厢上:“怪不得今天吃饭这么早,可姑母怎么不叫人早预备下,吩咐直接送过去,让我送去做什么?总不能是因为我吃的多了点,派我出去跑腿儿,让我消食的吧?”

赵行拉着她坐好,略是无奈看她一眼:“你不知道吗?”

她咦了声,抬眼看他:“怎么啦?”

“这些天一直有个小娘子到兵马司官署给你二兄送饭菜,送糕点,你一点不知道?”

姜莞眼皮突地一跳,想起周宛宁那天的话。

“是我二兄上次巡街救的那个?”

赵行一副“原来你知道啊”的表情盯了她一眼,然后点点头:“说是要报你二兄的救命之恩,力所能及的为他做些什么。昨儿散朝后大兄听朝臣们说嘴,听了一耳朵,又在我这儿提了一嘴。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倒是知道这么个人,那天正好宁宁去南市买糕,遇上二兄巡街,碰巧看见,下午我跟表姐去找她打牌,她同我说过,我也没放在心上。”

姜莞秀眉蹙拢着:“报的哪门子恩?我二兄他不是说这是职责所在?”

“于他当然是职责所在,于人家却未必。”

赵行抬手抚平她眉峰:“大概意思是,那小娘子生的不俗,倒成了你二兄一段年少风流的韵事也未可知,如今外头是这么传的。”

“这是什么疯话?”姜莞吃了一惊,“那些人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做,一天到晚就会胡说八道?”

胡可贞那事儿就是这么给她扣到脑袋上来的。

怎么又传她二兄?

赵行摇摇头:“不是坊间传开,是……朝臣们。不过大抵也就当个玩笑话,说过便不放在心上。”

他略想了想,又哄她:“我估摸着皇婶是从皇叔那儿听了两句,但这种事没影儿,人家也许就是为了报恩而已呢?总不好把你二兄叫到跟前细问,所以让你到兵马司官署去看看情况吧。”

姜莞就明白了,旋即反问他:“那你干嘛跟着我一块儿去?”

赵行无奈,索性闭上嘴不说话了。

·

姜元瞻当值坐镇官署的日子里,中午都是不回家的,每天变着法从外面叫席面到官署,弄得底下人也跟着不回家。

这些天又有薛婵送饭菜送糕点,大家更不肯走了。

眼看着要到饭点儿,姜元瞻早早吩咐了人去叫一桌席面,往酒楼去的小吏还没回来,门口值守的先进了门回话。

姜元瞻下意识以为又是薛婵,眉心微蹙。

小吏看他脸色不对,心想着薛小娘子那儿不是都说好了,怎么又一脸的不高兴呢?

却也知他想岔了,忙道:“是二殿下陪着姜大姑娘过来,说给大人送东西,在官署外面等大人呢。”

衙门里当差,家里人送东西过来也是常有的事,但姜元瞻走马上任半个月,姜莞还是头一回来。

他站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在官署台阶下见到了身穿桃红披风的姜莞。

然后迎下去:“怎么不在家里吃饭,来给我送什么?”

姜莞撇撇嘴,指指自己的马车:“阿耶派人送了好些海产回京,姑母惦记你,让人做了好多,整整五个食盒,给你添菜,我们吃过饭了。”

她小声嘟囔:“怕饿着了你,那么早就抓着我们去吃饭。”

姜元瞻揉她脑袋也笑起来,转头叫门上值守的:“叫几个人来,车上有些炒海蛎子,拿进去一会儿吃。”

值守的小吏喜笑颜开,欢欢喜喜进门去叫人。

等官署里的人出来抱那五食盒海蛎子时,赵行不动声色拉着姜莞往旁边退,侧身挡在她身前,面色不虞扫了姜元瞻一眼。

姜元瞻只当没看见,随他去。

小吏们抱着食盒进官署,临进去前又同姜莞谢礼,倒不敢多跟她说话,匆匆走了。

姜元瞻才把姜莞从赵行身后拉出来:“好了,你也快回去吧,不过你难得到南市来一趟,又有二殿下陪着,去给三娘买些糕带回去,省的她老惦记着。”

姜莞听他突然提起周宛宁,眉心一动,沉声问他:“二兄这么着急打发我走,是我怕一会儿遇上给你送糕的小娘子吗?”

她这一脸的质问,把姜元瞻看的是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我怕你遇上她什么?你到底是来给我送海蛎子,还是来看她的?”

说到后来,他也不笑了。

板着个脸,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没什么表情。

姜莞越发眯起眼:“是姑母叫我来的。”

姜元瞻一听这个登时明白过来,啧了声:“她今日大概是不来……”

那个“的”字都没说完,就看见怀中还抱着一小包糕点的薛婵正从不远处款步而来。

姜元瞻头皮发麻,面色倏尔冷下去。

第九十二章 她又来了(一更)

第九十三章 她会变脸(二更) 姜莞循着姜元瞻的视线回头望去,见一小娘子身姿摇曳,缓步而来。

好似步步生莲,明明布裙荆钗,却竟有别样风情。

是漂亮。

姜莞心想。

这便是她见到薛婵的第一印象。

也不能怪周宛宁自小是个看见美人走不动路的。

等到薛婵走近了,姜莞仔细的打量着。

那张脸若说有多出彩,其实也并没有,至多算是清丽二字。

可这个人就是很奇特。

周身气度格外不同,五分的颜色,也被她那身段衬出八分的美艳来。

偏不是那等媚俗的艳,而又添些柔软婉约,最能勾人的娇甜。

姜莞下意识皱了眉,心下没由来不喜。

她在薛婵开口前,冷冷问姜元瞻:“这就是二兄上次在街上随手帮了一把,然后日日都到官署来找你,非要说报恩的小娘子吗?”

姜莞的语气实在不善,不似她平日作风。

姜元瞻也怔了下,不大明白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但还是点点头:“她姓薛。”

姜莞哦了一声,心说你还记得听清楚。

赵行也侧目看姜元瞻,然后轻咳,问姜莞:“回不回去?”

姜莞倏尔笑了:“二兄今日能不能告假?”

她方才明明都要走的。

姜元瞻低头看她:“你有事儿?”

“阿耶派人送东西回京,我才想起来,这都快过年了,我也太不孝顺,都没给阿耶阿娘准备礼物送去幽州,还有大兄和三兄那份儿。”

她嘟囔着:“二兄告个假,陪我去选礼物吧,算咱们两个一起送的。”

姜元瞻啧了声:“官署里没有人坐镇不成,明日吧,我与同僚换一值,再带你去挑东西。”

他又想了想,补了句:“或是我把钱给你,你让二殿下陪你去。”

姜莞在心里骂他。

这是什么榆木脑袋?

上次赵行说他榆木脑袋不开窍,她还不让赵行骂他。

现在只觉得赵行骂得好。

就看不出来她不想让他跟薛氏多做纠缠吗?

而那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开口的薛婵,在兄妹两个气氛微微凝肃的一瞬间,寻着了空隙,柔柔弱弱叫大人。

姜元瞻回头看她,还有她手里那一包糕。

他几不可闻叹口气,眸色略黑三分:“你怎么这会儿来送糕点?”

薛婵抿唇,眼中又一闪而过的难过:“我下午有些事情要处理,不能到官署来了,所以赶着上午做好了糕,这个时辰给大人送来。”

姜元瞻闻言皱了下眉:“你……”

“薛小娘子自己做的糕吗?好巧的手呀。”

姜莞不让姜元瞻接她的话,提了裙摆上前两步。

薛婵像受了惊吓一般,小退两步。

姜莞越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

姜元瞻欸地一声:“珠珠。”

姜莞心下嗤了声:“小娘子怕我?”

“没……”薛婵咬着下唇说没有,“娘子是贵人,我怕冲撞了娘子。”

“是这样啊。”

姜莞悠悠接了句,然后问她:“我二兄于小娘子而言,不算贵人吗?”

薛婵一时无话,后来好像心里着急,偏嘴笨不知如何说,急的眼红微红。

她这幅模样,倒像姜莞欺负人。

连赵行脸色也阴冷下来:“珠珠,回来。”

姜莞把那声嗤笑带到了面上来:“我欺负了小娘子吗?”

“没……没有。”

薛婵更着急了:“娘子是金贵体面的人,头一次见我,怎会欺负我。”

“我的确生来金贵,但体面不体面的——”

姜莞咂摸了两声,似笑非笑在唇边带起些弧度来:“我这人幼时顽劣,至于如今也未见得多有长进,接人待物一向随心所欲,全凭喜恶而已。

譬如小娘子你吧。

相貌平平,身段却好,三分的颜色莫名有九分的艳丽,又这样娇软,连我一个女孩儿见了都心软想呵护呢。

因我喜欢小娘子,所以就会待你格外亲切。”

她嘴上说着亲切的话,眼神却是冰冷的:“你手里抱着的,是送我二兄的糕点吗?”

薛婵喉咙一时发紧,怯生生的,再不敢轻易上前:“是大人昨日说的桂粉糕和桃花糕……大人说让我多做些,要带回家去娘子您尝尝。”

姜莞笑意就更浓了。

这回是真心实意的笑。

薛婵眼中掠过茫然,然后无措望向姜元瞻:“大人……”

姜元瞻叹了口气。

薛婵是聪明人,珠珠的敌意,还有方才那番阴阳怪气的话,说什么亲近不亲近,分明又奚落人家长得不好看,又讥讽人家拿腔作调招人疼,薛婵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于是他上前,拉了姜莞一把,声音略沉了些:“干什么呢?”

但也不是斥责她。

姜莞的肩耸了一下,拨开他的手,还是看薛婵:“我是惯常爱吃桃花糕的人,但桂粉糕不是我最爱的,小娘子知道那是给谁准备的吗?”

薛婵顺着她的话摇头:“我不知大人……”

“我二兄最不爱吃糕。”姜莞背着手,目不转睛盯着她,“小娘子要报恩,怎么也不打听清楚我二兄的喜好再来呢?”

话音落下,见薛婵脸色微白,越发给她当头一棒:“鸿胪寺卿周大人家的三娘子,我的闺中密友,自幼爱吃桂粉糕。”

果然薛婵一张粉嫩嫩的小脸煞白一片,唇上更是血色全无。

姜莞心道果然。

若单单只是报恩,她何必管这糕是做给谁吃?

只要她的心意二兄领会了,这恩自然也就报了。

非得是居心不良,另有所图,才听不得这个。

不自量力。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薛婵竟也有一手变脸的好本事。

她才铁青着脸色准备挑明,薛婵竟换了张笑脸,然后把手里的小包朝姜元瞻递去:“大人若昨日同我说,这是预备给两位娘子的,我便多放些糖霜啦。娘子们年岁小,大约爱吃甜,我不知道,还以为桂粉糕是大人要吃,所以特意只放了一半的糖,怕太甜了您吃不惯。

给娘子准备的桃花糕是最甜糯的,只是桂粉糕周娘子可能不喜欢了。”

她又失落,更似懊恼自责:“我明日……还是后日吧,我有些事,可能得耽搁些工夫,后日我再重新做一些,给大人送来,您再拿去送周娘子吧。”

第九十三章 她会变脸(二更)

第九十四章 大人救我(三更) 姜莞差点儿一口气没倒过来,把自己给气死过去。

渐近正午时,却为着天不好,日光不盛。

今日寒风凛凛,可是薛婵的嗓音是能暖人的。

要光是暖人就算了,又偏偏带着小钩子!

姜莞气的牙疼。

姜元瞻居然已经接下那一包糕来。

更把姜莞气的想打他。

她还没开口,姜元瞻果然上了钩,顺势问薛婵:“你方才便说下午有事,怎么听起来是明日也不得空的样子,这两日这样忙?”

他问了一句,想起什么来,皱了皱眉:“你先前到沁芳斋学制糕,究竟花了多少钱?我昨日给了你二两银子,应该很够你一家子好几个月过活才对。

你是要赶着做绣品去换银子吗?还是又要去学什么?”

姜元瞻越说越觉得他猜对了,眉峰更凛:“我给你的银子,是让你拿去贴补家用,别为着什么报恩不报恩,弄得自己家里揭不开锅,你不会拿着那些钱又跑去学别的了吧?”

姜莞简直要气疯了!

管他什么事啊?

他管好自己不行吗?

赵行看她气得那样,往她身边踱两步,又靠前一些,身形挡着,无奈摇头。

薛婵当然看见了,装没瞧见罢了。

姜元瞻问了好些话,她听过只是把脑袋往胸前埋,那头低的恨不得下巴尖儿戳到自己身上去。

“让我猜对了?你怎么……”

“没有,不是的。”

薛婵听他像是生气了,赶忙否认,本想解释两句,结果声音颤了下,带着几不可察的哽咽。

她就连忙收了声,不肯再说话。

姜元瞻虽说是个直性子,但这女孩儿委屈不委屈,他还是能够区分出来的。

“你……”

“薛娘子若是遇上什么不平之事,可以到京兆府去告官的。”

赵行冷冰冰横了姜元瞻一眼,截住他的话头,面无表情嘱咐薛婵。

薛婵后背一凉,低垂的眼皮敛去眼底的恼怒。

早知赵行和姜莞这样不好应付,她就换个时辰再过来了。

总要等这两个人走了。

她拧着秀眉,总算抬起头来,却是强颜欢笑的一张脸,摇着头说没有:“没有什么不平之事,只是我家中的一些琐事而已。”

但她心知赵行和姜莞不会让姜元瞻再行追问。

薛婵又低头,乌溜溜的眼珠滚了两滚,蹲身做礼:“大人,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真的要走,可是脚步分明比来时沉重得多。

姜元瞻觉得不大对,在赵行和姜莞都没来得及拦住他的时候,开口叫人:“薛婵。”

“大人!”

薛婵与他是同时开口的。

一个左臂抬起是要留人的模样,一个是红着眼眶泫然欲泣,猛然转身,甚至要提裙跪下去求人的姿态。

赵行也愣了。

这姑娘怎么看起来真有天大的委屈……?

他狐疑回头看姜莞,就发现姜莞脸色难看的要吃人一般。

小娘子装腔作势博可怜,她见多了。

前世赵行后宫里不是没有人,但基本都是他为了堵上朝臣们的嘴,从民间选进宫中的。

他还理直气壮说后妃出身太高,一则怕外戚专权,二则怕有恃无恐不敬中宫。

而那些女孩儿出身民间,长久无宠,时间久了,有些心思野的,便耍些小手段,去博赵行的可怜,想争一争恩宠。

姜莞看在眼里,从来不管。

只觉得那些人的手段五花八门,可真是多的吓人。

没成想,今生倒派上了大用场。

薛婵分明欲言又止,一面装着懂事扭脸儿要走,一面再跪身来求,显得她格外可怜。

这些手段要是用在别处,姜莞也就当看戏,是个热闹,绝不会管。

可用在她亲兄身上,那就不成。

她黑着脸要上前,结果身形刚动,被赵行一把给按住了。

姜莞虎着脸,便要喊他放手。

赵行却冲她摇了摇头,拿口型同她说:“静观其变。”

她突然冷静下来。

而那头薛婵真的已经跪了下去。

姜元瞻最不惯人来跪他,闪身躲开:“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起来说。”

薛婵一味摇头:“求大人救命。”

姜莞咬紧了后槽牙。

姜元瞻眉目一寒:“是陶六郎又去找你麻烦吗?”

薛婵说不是,已经掉了泪下来:“大人有所不知,我……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阿耶三年前过身,临去前可怜我一人孤苦,恐我无所倚,将我托付给我阿叔照看。

可是这三年,我为阿耶守孝,都是住在我们自家的小院。

先前是说好了的,阿耶给我留下的有地有房,我不用阿叔养活,阿耶当初也只是托付他,若我遇上什么难处,帮衬一二,别叫人欺负了我。”

姜元瞻的确不知,她竟是个孤女。

薛婵说着哭得更厉害:“去年阿叔背着我,变卖了阿耶留下的地,他使了些钱,买通了坊正,说我没有立女户,爷娘不在,又无兄弟扶持,本就该归在阿叔户下。

尽管单主在外头,那些产业,阿叔当然有权处置。”

别说姜元瞻了,就连姜莞和赵行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蹙拢了眉心。

这种事得两说。

坊正所说不算有错,且又是薛婵的阿耶临死前亲口托付,是以那些产业虽在她的名下,但她还没嫁人,孤身一个,她阿叔的确有权利处置。

不过另一宗便要说这三年内她阿叔有否抚养过她。

就是闹到京兆府去打官司,也是纠缠不清的家务事,难断的很。

姜元瞻听着就头疼:“你阿叔变卖了你名下的田产,如今是又要对你做什么吗?”

薛婵跪的笔直,忙不迭点头说是,声音里全是急切:“他要卖我的房子!他说堂兄要娶妻,家里缺钱,我做妹妹的,合该为兄长出一份力。

我住的房子,他找人看过了,能卖个二十多两银子。

把房子卖了,让我搬去他家里。

可是大人,房子是阿耶阿娘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了,我从小在那儿长大的,不能卖啊!真的不能卖!”

她说到伤心处,泪如泉涌,又生怕姜元瞻不肯帮她,弯腰下去,磕了好几个头。

薛婵像是被逼急了,迫切想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磕起头来那样实在,五六个头磕下去,额间已经红了一片。

第九十四章 大人救我(三更)

第九十五章 不能答应(四更) 第九十五章

姜莞纵使觉得薛婵别有居心,也总不能真的让她在兵马司官署前对着自家兄长磕个头破血流。

于是快步上前,一弯腰,把人捞起来:“薛娘子,有什么话你最好起身慢慢说,这是官署门前,你跪在我二兄面前磕成这样,若让人看了,只会生出无尽的误会来。”

她手上上了劲儿,几乎是提着薛婵,逼她起身。

好在薛婵乖顺懂事,一听姜莞的这番话,也不敢再跪了,抽抽搭搭站起身来,抹了把脸上的泪痕。

姜元瞻脸色已经阴郁的厉害:“你为你阿耶守孝三年,叔婶既没有给过你一文钱,不曾抚养你一日,坊正又是怎么说?”

薛婵只是摇头。

赵行啧声:“她都说她阿叔使了银子了。”

姜元瞻并没处置过这样的事。

从前在盛京遇不上,去了幽州更遇不着。

在幽州那会儿,即便谁家有个什么困难,受了什么委屈,当兵的总是更直接点,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打一顿,打服了,事情自然就解决了。

但很显然,薛婵叔婶属于无赖。

要说打也能打服,可是他凭什么替薛婵出这个头?

姜元瞻有些为难。

他在街上随手救下薛婵,她都非要报什么救命之恩。

要是再帮了她这个忙,她又要怎么说?

可一个姑娘家,遇上这样的事,难道真让他袖手旁观?

姜元瞻觉得头疼:“你之前说有事要办,是你阿叔今天就要卖你的房子吗?”

薛婵又说不是:“大人,我想立女户。”

好有主见的小娘子。

赵行把姜莞带回自己身边来,冷眼看薛婵:“既要立女户,你自往衙门去就是,立了女户,同你叔婶划分清楚,房子在你名下,是你的私产,他自然没有权利再动,你求姜二郎救什么命?”

薛婵也怕他,打了个哆嗦。

姜元瞻倒心生不忍:“没事,你只管说。”

赵行就懒得管了。

拉着姜莞往后退,把姜元瞻自己推到前面去。

姜莞胳膊动了下,赵行拉着她的那只手就紧了紧。

她会意,心说算了,便安分下来,没有再动。

那头薛婵瓮声又说:“阿叔知道我要去立女户,威胁我说这事儿一定办不成,我要是真敢去,就算是撕破了脸……大人,您能不能帮帮我?”

她还想跪,感受到姜莞灼灼的目光,才忍住了:“我要立女户,得过里长的手,可是阿叔他连坊正都买通了,我这个女户是肯定立不了的。思来想去,我下午想去户部官署……我也只有搏一搏,到户部官署去,开立女户!

可是大人,户部的大人们高高在上,我一个孤女,无依无靠,更无权势,实在是……”

薛婵的眼泪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止住过。

她声音倒是戛然而止,却也是因为哭成个泪人儿,话都说不清楚了。

不过姜元瞻听明白了。

薛婵的叔叔买通坊正,就断了薛婵立女户的后路,里长也不敢给她走这个流程。

她开不了女户就得把户籍挂在她阿叔那儿,反正弄到最后,她还是要受她叔叔钳制。

闹到户部,她一个平头百姓,谁搭理她呢?

但要是有他出面,整件事情就会变得简单很多。

也不过是陪着她到户部走上一趟,说几句话的事儿。

姜元瞻舒了口气:“这事儿也没什……”

“薛娘子,这恐怕不成。”

姜莞一听她那不争气的哥哥就是一副要答应下来的口吻,再不管什么静观其变,出言打断了他。

姜元瞻意外看她:“珠珠?”

薛婵也哭出声:“娘子,我……我真是没有活路了,才来求大人,并不是要纠缠大人的……”

原来她也知道。

姜莞抬手压了压鬓边:“这些只是你的片面之词,即便是要帮你,也总要等我们见过你叔婶,与左邻右舍打听过,才能做决定吧?”

她话虽然是冲着薛婵说,但恶狠狠瞪过去的,却是姜元瞻。

姜元瞻的确没想到这一层。

可面前的薛婵柔柔弱弱,总不至于为了自己立女户,就撒这样的谎话,做这样的戏给他看吧?

然则妹妹既然开了口,自然有她的考量,姜元瞻倒也不会当着薛婵的面儿拆姜莞的台。

薛婵渴求的眼神看向姜元瞻,姜元瞻却已经改了口:“是这么个道理。”

她眼中的光亮顿时黯淡下去。

姜元瞻说到底是于心不忍,又叫她:“你只管安心回家去,此事我最多到明日便弄清楚,若你所言非虚,我替你想想办法,再做决定。可你要是骗了我……”

“我没骗大人!我永远也不会欺骗大人的!”

薛婵说的坚定,目光更坚定:“我信大人。我等大人去查清楚。”

小美人脸上挂着一滴晶莹泪珠,再拜身,却是朝姜莞方向:“姜娘子,多谢您了。”

·

薛婵是被兵马司的小吏送回家的,这是姜元瞻的意思,做给她阿叔看,无非是警告她阿叔别轻举妄动。

否则她一个女孩儿,怎么应付呢?

姜莞为此气恼不已,说什么也要拉他一起回家。

姜元瞻拨了她几次:“官署里真的走不开。”

连赵行也劝她:“不急在这一时,等他下职回家,总有说话的时候。”

姜莞咬牙切齿:“她若再来,二兄不要再见她了!”

“这却是……”姜元瞻本来想问她为什么,一看她那个脸色,索性也不问了,“好,事情弄清楚之前,我不见她了。”

姜莞真是懒得跟他废话。

她是让他永远也别再见这号人,他以为是什么?

赵行怕真把她气出个好歹,又无奈于姜元瞻这么不开窍。

想他从前在京中时也并不是这样懵懂之人。

姜元瞻是当得起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八个字的。

多少士族小娘子献过殷勤,他就是走在街上,都能让砸一身香包带回家。

怎么去了幽州一年,莫不是在军中只同男人们打交道,连脑子也给打钝了吗?

可他不好当着姜莞揭姜元瞻的短,为兄的人,都想留点儿面子。

这些事总有人跟他分说清楚。

于是赵行只去劝姜莞:“咱们先回去,我派人去查查这个薛婵,让你二兄先当差。这些事情,最好去回禀皇婶知道。”

他又横姜元瞻一眼:“你没意见吧?”

第九十五章 不能答应(四更)

第九十六章 他就是个傻子(五更) 姜元瞻对此并不敢有什么意见。

因为他妹妹恨不得扑上来掐死他的表情,实在太明显了。

他颔首说随便,要送姜莞登车。

结果才想起来自己手里沉甸甸的一包糕,欸的把人给叫住:“这个你带回去吧,专门给你和阿宁……弄的。”

他额了一声,说话中间断了须臾。

姜莞瞪他一眼,可再看看那一包糕点,突然也没那么生气了。

气什么啊?

他单纯是不懂而已。

被薛婵娇弱的外表给骗了一通,又被她那副腔调给骗了第二遭。

实际上心里惦记的,除了她,只有宁宁。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姜莞问他:“二兄,你记得姑母爱吃什么糕吗?”

姜元瞻啊了声,很是不解,但还是回她:“茯苓糕……?我不知道啊,姑母爱吃什么我怎么知道?”

姜莞面色又舒缓不少:“那阿娘爱吃什么你记不记得?”

姜元瞻有了底气,瞪了回去:“阿娘爱吃不加糖的马蹄糕,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我连这个都不记得吗?”

“那……”

“你好多问题。”姜元瞻摆手打发她,“我记那么多人爱吃什么干什么?一天到晚闲得慌吗?你和阿宁从小跟着我们,你们俩小时候在外面吃的那些糕,十回有八回是我买的,我当然记得清楚,旁人我怎么知道?”

果然是这样。

可他幼时往来郡王府,姑母爱吃云片糕他怎么不知道?

无非是没有过分放在心上而已。

姜莞笑了笑,说了声走了,钻进了车里,才没别的话。

·

马车消失在官署门前,又缓缓驶出长街。

姜莞看着放在一旁的那一包糕点不住的皱眉。

赵行索性随手拿了块儿布,盖在上面,挡了个严实:“一会儿扔了,别看了,眉毛皱成这样。”

她就想起来刚来的时候,二兄还叮嘱,让她走的时候去给宁宁带些糕。

姜莞便吩咐车夫改道,说去买几样糕回去。

赵行眼皮跳了跳:“不办正事了吗?”

“没事,买了咱们带回府上,让小厮给宁宁送去,不往周家拐。”

姜莞这会儿心气儿顺了不少,赵行便说好,然后问她:“你为什么见薛氏第一眼,就对她有了敌意?”

“这么明显的吗?”

赵行无奈:“你往她身边去的时候,她退了两步,分明是躲你,你觉得明显不明显?”

姜莞无所谓的一耸肩:“可能是直觉,你信这个不?就是看她的第一眼,也许这个人跟我八字就不合,我心里没由来的不喜欢,也不舒服。

朝中大人们拿来玩笑的那些话,就是你同我说的那两句,什么年少风流,我二兄就不是那样的人。

薛氏——”

她托腮想了须臾:“二哥哥不是也看得出来,她是试图拿捏我二兄吗?”

拿捏二字,用的极妙。

赵行摇摇头:“不过她手段不是很高明,于这上面,不妨跟你拜个师。”

姜莞闻言瞪他。

赵行笑笑:“不过就算她说的是实话,真是她叔婶勾结坊正侵吞她的私产,欺压她至此,之后她要立女户的事,也不要让姜元瞻插手比较好。”

“那是当然!”

姜莞立时接过话来:“否则岂不由着她没完没了缠着二兄了?二兄职责所在,巡街救人,她都缠了这么多天,真帮着她开立女户,把她从她黑心肝的叔婶手中解救出来,那才是天大的恩情,她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她翻了个白眼,语气中全是不屑:“也不知她是不是设计好的,本就是想利用二兄来立女户,摆脱她叔婶,又或者,她心再大点儿,有别的指望呢。”

这话赵行没法接,拍了拍她发顶:“一会儿回了郡王府,你别添油加醋的跟皇婶说,免得惹皇婶生气。”

“我知道。”姜莞撇嘴,“又不是那么没成算,非要上赶着拱火,惹得姑母生气不说,等二兄下职回家,且得一顿臭骂等着他呢。

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是要去查薛婵吗?还跟我回郡王府啊?”

赵行往车厢上靠了靠:“有人去查了,不用你操心。”

姜莞抿唇,看了他一会儿,也没再问。

马车往两家糕点铺子去买了周宛宁爱吃的糕,才一路回昌平郡王府不提。

·

姜莞的确是吩咐小厮把糕送去周家的,本来想让小厮带句话,说是姜元瞻给买的,想了想又觉得不合适。

他们二人之间,随他们顺其自然比较好。

下次见了面,她顺嘴提一句,只说是二兄叮嘱她去买了给带回来的就够了。

直截了当说是二兄送的,给周大人和范夫人听了,还不知道怎么想。

然后赵行就一路陪着她进了府中,问了奴婢们知晓姜氏拉了裴清沅去花厅,才找了过去。

为着薛婵的事,

赵行往车厢上靠了靠:“有人去查了,不用你操心。”

姜莞抿唇,看了他一会儿,也没再问。

马车往两家糕点铺子去买了周宛宁爱吃的糕,才一路回昌平郡王府不提。

·

姜莞的确是吩咐小厮把糕送去周家的,本来想让小厮带句话,说是姜元瞻给买的,想了想又觉得不合适。

他们二人之间,随他们顺其自然比较好。

下次见了面,她顺嘴提一句,只说是二兄叮嘱她去买了给带回来的就够了。

直截了当说是二兄送的,给周大人和范夫人听了,还不知道怎么想。

然后赵行就一路陪着她进了府中,问了奴婢们知晓姜氏拉了裴清沅去花厅,才找了过去。

为着薛婵的事,

赵行往车厢上靠了靠:“有人去查了,不用你操心。”

姜莞抿唇,看了他一会儿,也没再问。

马车往两家糕点铺子去买了周宛宁爱吃的糕,才一路回昌平郡王府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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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莞的确是吩咐小厮把糕送去周家的,本来想让小厮带句话,说是姜元瞻给买的,想了想又觉得不合适。

他们二人之间,随他们顺其自然比较好。

下次见了面,她顺嘴提一句,只说是二兄叮嘱她去买了给带回来的就够了。

直截了当说是二兄送的,给周大人和范夫人听了,还不知道怎么想。

然后赵行就一路陪着她进了府中,问了奴婢们知晓姜氏拉了裴清沅去花厅,才找了过去。

为着薛婵的事,

第九十六章 他就是个傻子(五更)

第九十七章 原来只有我(一更) 姜元瞻下职回家果然还是挨了一顿臭骂。

姜氏恨不得提着他耳朵骂到他脸上去:“你去幽州一年也该长点儿脑子,你父兄放你到军中去历练,不是叫你越学越回去的!”

姜元瞻苦着一张脸,姜莞和赵然几个人也不敢劝。

姜氏骂了人,气冲冲的坐在禅椅上,黑沉的目光紧紧锁着姜元瞻。

姜元瞻硬是等到她骂完了,才开口:“先前我同她说的很清楚,她要报恩,也只到腊月二十五,年后开朝复印,若还到官署去,兵马司的人不会对她客气。”

他挠了挠后脑勺:“我的确没想到这些……”

他掩唇咳嗽,听了许多话,这会儿心虚得很:“您也不是不知道,我身边这些小娘子,珠珠和阿宁不必说,就不是那样的人,其他的,我接触又一向不多。

外头的女孩儿们见我百般好,可真敢凑上来的却没有几个。

去了幽州这一年,在军中又哪里见得到什么小娘子呢?

我真不知道……”

姜元瞻的声音越来越低。

姜氏冷笑道:“你不知道?珠珠替你拦着,你怎么不听她的?薛氏第一日纠缠到兵马司官署,你怎么不来回我?”

她越想越生气,重重在扶手上拍了一下:“朝臣是怎么说,你也不知道?”

这他是知道的。

而且兵马司的人也偶尔会玩笑两句。

他只是没放在心上而已。

姜氏一看他那副德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连姜莞也觉得他活该挨骂了。

赵然试着替他弥补:“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从小到大,盛京那些士族女郎,要顾着体面,自持身份,做不出来那等没脸的事,即便偶尔到你跟前献殷勤,也很端着,你不放在心上,倒也罢了。

薛氏又不是那些人——你就不想想,她缠着你不放,要真有什么图谋,你的名声岂不全都毁了吗?”

“我其实也考虑过。”

姜元瞻皱了皱眉头:“今日她说起立女户之事,我心想着,若再帮了她,她又拿报恩说事儿,岂不没完没了的纠缠吗?

只是彼时我实在不知原来小娘子们还能……是这幅做派……

她一个女孩儿,经历这样的事,求到我跟前来,难道叫我铁石心肠,袖手旁观吗?”

他底气到底不足,侧目去看姜氏:“姑母,我虽不知道她是故意这样想来拿捏我,却也不是真的蠢笨。

女户那事儿,即便答应下来,私下里也会去调查清楚,她究竟有没有撒谎骗我。

她若没有,我帮她之前,也总要跟您和姑父回禀的。

我如今虽供职在兵马司,可归根结底,若到户部官署走一趟,请户部的人抬抬手,帮这个忙,还不是要凭国公府的脸面吗?

阿耶和阿兄不在京,我要抬着国公府的名头做事情,去外面欠下人情债,总要先经了您首肯不是?”

“你可真是——”

姜氏气到后来笑出声:“照你这么说,你还挺有理的!对着外头不相干的小娘子,你也能心软想帮把手是吧?你只是因为心软,不能做铁石心肠的人,就什么都不管了是吧?”

姜元瞻如今知道厉害,哪里敢说是,只能顺着姜氏的气儿回话:“姑母教我一回,这辈子我都牢牢记得了。”

姜氏被这话噎住,那些仍要骂他的话就哽在嘴边,说也不是,不说又压不下那口气。

姜莞此刻才替姜元瞻分辨,想把他解救出来:“二兄的心是好的,只这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一心向善罢了。

又恰好薛婵与你年纪相仿,生得不俗,再叫她这样纠缠下去,外头传的只会更离谱。

说不得她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心思。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我方才经历过一场,二兄竟都忘了吗?”

姜元瞻说不是,眸色也沉了沉:“是我行事不够谨慎。”

姜氏也是看他肯受教,心气儿到底顺下来不少,又叹气:“你十六了,再过两年到了议亲的年纪,别再外头乱来,弄坏了名声,叫谁替你去弥补呢?

那些人,就是有天大的冤情,也轮不着你去管。

我不是要你学得铁石心肠,可你总得长长记性,分得出人好坏吧?”

姜元瞻颔首应了声是:“我记下了,往后再不会这般行事。若真再遇上这样的事,便来回了您,请姑母来做主。”

外面的郎君们怎么样都无妨,那些女郎娘子,他往后就该躲的远远地。

毕竟他是真看不出这些手段。

姜氏脸色虽然还是不怎么好看,但气消了不少,连连摆手打发他们去,最后才叮嘱赵行:“你叫人去查薛婵的底细,有了眉目,先来回我,我倒也想看看,究竟是哪个路子跑出来的女孩儿,胆子这样大,糊弄到我眼前来。”

赵行说好,姜元瞻脚下一顿,侧目看他,在姜氏面前,没多说什么。

·

小辈儿们一行出了月洞门,姜元瞻才长长叹了口气:“我真是……”

他抬手揉着太阳穴:“怪不得你在官署门口时对她敌意那么大。”

姜莞就瞪了他一眼:“是啊,好在我比你聪明点儿,否则你栽在她手里都不知道!”

裴清沅与她挽手走在一块儿的,听了这话捏了她一把:“姨母才把元瞻表哥说了一顿,你就别说他了。”

赵然却在一旁帮姜莞的腔:“不说他他一辈子也记不住。”

可姜元瞻实在是很费解:“不是,都一块儿长大的,你们怎么就……”

他面露懊恼之色:“合着只有我一个人分不出这样的手段吗?”

赵行冷冷说对:“珠珠往她身边靠过去,她下意识往后躲。珠珠才问了她几句话,她红着眼尾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这些你都看不见?”

“我看见了啊……”

赵行闻言面色更阴沉:“她无非做给人看的,珠珠那些话,是欺负了她吗?珠珠打了她还是准备打她了?既然都没有,她哭什么?委屈什么?怕什么?又躲什么?

你就是个傻子。

你该不会以为,在官署外我沉声叫珠珠回来的那一句,是在斥珠珠逼薛氏太甚的吧?”

第九十七章 原来只有我(一更)

第九十八章 最好的人证(二更) 直到入了花厅落了座,姜元瞻都是满面愁容。

他委实想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有了这么大的差别。

赵然那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说的可真好啊。

姜莞怕他把自己给憋坏,刚坐下来,就先劝了他一句:“分不出就分不出吧,就像姑母说的,以后多长点心,或是遇上了,索性就离这些小娘子远点,也没什么很要紧的。”

姜元瞻却不这样想。

“所以她做这些姿态,是为了让我帮她立女户?还是想算计我这个人?”

这谁又说得准呢?

赵然横了他一眼:“也可能都有。”

姜元瞻就更郁闷了,但转过头来想,又觉得不对。

他倏尔拧眉:“那日去跟底下小吏一同去巡街乃是我一时兴起,如果说她是为了算计我,那岂不是早知道我要路过那里,故意撞在陶六郎手上,被我解救下来的吗?”

赵行点着自己的手背没开口。

姜莞去看他,他还是不说话。

花厅里面正说着话,外面元福掖着手匆匆近来:“景双和景陆回来了。”

姜元瞻眉心一凛:“查清楚了?”

赵行嗯了声,不置可否,起身往外走:“我去问问清楚,你们先坐。”

他一走,姜元瞻啧声问姜莞:“他今夜不回宫了吗?”

姜莞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嗤:“倒不知是为了谁。”

姜元瞻面上讪讪:“从官署里开之后,他就让景双和景陆去调查薛婵了?”

“我没托付他,他自己安排人去的。”

赵然听到这里不免叹了口气:“你呀。”

倒有了做兄长的样儿。

姜元瞻垂眸不语,把整件事情从头回想,先前被他忽略的许多细节,如今浮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赵行去而复返。

他面色如常,瞧不出什么端倪。

人刚坐下,姜莞催问他,声音略略发紧。

赵行看了她一眼,把手边茶盏放过去:“她没撒谎,的确是这样,她那个叔叔,不是个好的,她阿耶留下的东西,已经被变卖的差不多,只剩下她如今还住着的那间屋子。”

姜元瞻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又问他:“那薛婵这个人呢?她底细又怎么说?”

赵行挑眉看去:“你这会儿倒聪明起来。”

若是从前,赵行这样说话,姜元瞻少不得要跟他呛上两句的。

今日他自觉丢人,难得的没开口。

“薛婵自从丧父后,日子一直过得都不错,手头宽裕的很,街坊四邻说,她女红好,绣的东西能卖好价钱,最要紧是能入国公府的眼,每个月都有好些绣品是送到京中各勋贵高门去的。

这些人家出手阔绰,都是花大价钱从她手里买,她每个月都能赚不少,这三年下来,孤身一人,过的却比她阿叔一家强不知多少。”

赵行稍顿了顿:“这些倒都没什么,不过景双从她街坊口中得知,每隔三个月都会消失一段时间。”

“消失?什么叫消失?”

姜元瞻惊讶问他。

赵行才幽幽又道:“薛婵有个街坊,最是个好事之徒,曾在两年前跟踪过她。所谓的失踪,实则是她每隔三个月会搬离她自己的小院一段时间,或十天半个月,或长达一个多月。”

姜莞直觉不好:“搬去哪里?”

“城南上义坊九平街的谢氏别院。”

众人茫然,面面相觑。

唯有姜莞,面色冷凝。

因那别院,实则是韩沛昭的产业!

赵奕多年来在京城筹谋布局,身边最心腹也不过一个韩沛昭。

有许多产业虽然是他们实际掌控,但外人若是追查起来,又全都不在他们名下。

最方便他们拿来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藏些见不得光的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处别院是记在一谢姓商贾名下,然则那家人早就搬离盛京,去了河间府定居。

她原本以为,薛婵只是自己有贪念,想贴在二兄身边,妄图凭这个得富贵,得自在,甚至得入沛国公府门楣。

却未曾想过,竟又是他们两个——

赵然思忖良久,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问赵行:“二兄有查到那是谁的产业吗?”

“是韩沛昭的。”

姜莞面色铁青,声色清冷,眸底掠过阴鸷。

连赵行都吃了一惊:“景双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只查到那是从前盛京一商贾之家名下产业,但数年前谢氏居家迁走,似是往河间府定居,再没有回过京城,其余的一概查不到。”

他皱眉我呢姜莞:“你怎么知道的?”

“是赵奕跟我说的。”姜莞面不改色的撒谎,捏着眉心敛去眼底所有情绪,“他和韩沛昭都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私产,从前跟我说过不少,我对这些没兴趣,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唯独谢氏的那个别院——他说那别院中有一小片红梅林,若以后有机会,带我去看,我一定喜欢。”

赵行紧了紧自己的拳。

姜元瞻至此终于回过味儿来,阴恻恻笑出声来:“原是准备好这样的陷阱,要与我使美人计的!

这个混账东西!不管是因为什么,不敢真刀真枪的跟我对着干,竟使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但姜莞不得不承认,赵奕无论做什么谋划,都太会拿捏人心了。

美人计对二兄其实也并没什么用处,可架不住二兄是个直肠子,没心眼,最分不出女孩儿家的手段,所以才有了薛婵。

若是拿这套来对付赵行他们,必是没有半点用处的。

也只有用在二兄身上……

姜莞倏尔不寒而栗:“三年前就把薛婵养了起来,如今拿来对付二兄,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他早就预备着这样的手段?”

赵行摇头说不知:“若是早就预备下的,那就不是他做得主了。”

姜元瞻咬紧后槽牙,握拳的手骨节处微微发白:“倒真看得起我!”

其实也不是看得起他。

姜莞心想着,若是一早预备着要对付他的,那也只能说赵奕太想把沛国公府捏在手心里了。

“只可惜就算我说那别院是韩沛昭私产,他也一定矢口否认,又没有真凭实据……”

“怎么没有?”

姜元瞻沉声打断了她的话,满目冰凉:“他不是亲手送了个最好的人证到我身边来吗?”

第九十八章 最好的人证(二更)

第九十九章 借人(一更) 因先前姜氏吩咐过,众人也不好瞒过她,且这种事情,本就没有什么好瞒的。

无非就是她听过后还要生气一场罢了。

但往上房院去回话,姜元瞻非要自己去,不让姜莞她们跟着。

姜莞始终不大放心他,追问了半天,姜元瞻也不告诉她打算如何回话。

她又怕姜元瞻挨骂,又怕他那个倔脾气直性子再惹急了姜氏,所以索性等在上房院的月洞门外。

赵行今夜住在郡王府,自然也陪她一块儿等着。

此刻晚霞正红透天际,赵行一低眼便能把姜莞的满面愁容尽收眼底。

他缓声叫她,她抬眼看来。

焦虑打散杏眸中的水雾,娇糯被化开,而彤云的深红映在她眼中,偏偏能被她那散落开来的凌凌水波晕做蔷薇色。

赵行心口微动,抚上姜莞发顶:“看把你给急的,皇婶会把他怎么样?”

姜莞搓搓手,满腔担忧:“我知道姑母最宽纵我们的,可不知道二兄要回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所以我才担心。”

她低低叹气,后来拉下赵行的手臂:“你说他要跟姑母说什么呀?还不让我们跟着。”

赵行左臂被她抓在手心里,眸光掠过一眼,而后抬了眼皮望向庭院中,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

姜氏面若寒潭,盘腿坐在罗汉床上。

昌平郡王今夜有宴,此时并未归家。

屋里除了姜氏身边两个大丫头外,就只有她和姜元瞻姑侄二人而已。

有关于薛婵的来历,姜元瞻已经回的很清楚,而最让姜氏脸色铁青的,是他后头的那些话。

室内静默了足有半盏茶时间,姜氏嗤地一声,完全是从鼻腔中硬挤出一个音调来:“你的意思是说,韩沛昭处心积虑这样算计你,却不叫我到韩家走这一趟,替你要个说法,是这意思吧?”

姜元瞻并不想再激怒她一回。

气大伤身,方才就已经够生气了,好不容易气消下去,他难道再来惹怒姑母一回吗?

是以低眉顺目,难得敛去周身恣意与张扬:“实在是您即便去了成国公府,也替我要不着什么公道与说法啊。”

姜氏眉心又是一凛,姜元瞻忙又说:“韩国公是个只知求仙问道炼丹的人,多少年都不管家宅里的事,儿女教养,他更是撒手不理。

那韩国公夫人心眼偏的厉害,事事维护韩沛昭,他如何的好色风流,珠珠不是都说了,全是叫国公夫人给遮掩过去,替韩沛昭给兜下来的。

薛婵往来谢氏别院,那是韩沛昭私产,您难道准备带上珠珠一块儿去韩家,让她跟韩沛昭对质吗?”

姜元瞻话到后来,声儿软和了些,试着顺平姜氏的心气儿:“这是没法子说清楚的事,他家但凡有一个明白人,也不会把好好一个准世子养成这幅心性了。”

这话倒说在了点子上。

姜氏面色果然有所缓和,只是又问他:“那你打算怎么样?”

姜元瞻的好些法子,是不能说给他姑母听的。

于是他试图敷衍过去:“先前我的确是分不出薛婵好坏,想她一个女孩儿,是个可怜的,又自知绝不会与她再多亲近,便没想那么多。

如今既然知道了她的底细,便不会再被她蒙骗住。

姑母之钱不是还说,我十六了,也该长长心眼了吗?”

“一个两个,全都是越大越有主意!”

姜氏没好气的啐他。

他是这样,珠珠也是。

但孩子不想说,一则她硬要逼问,凭他那个臭脾气,该不说的还是不会说。二则孩子总是要长大的,做长辈的,替他们兜着底,以防万一的善着后,就足够了,难道一辈子把他们攥在手心里吗?

姜氏也想得开,就是心里多少带着点儿别扭,照样没好气:“若再捅了娄子,叫我去给你善后处置,等你阿耶回了京,非得让他给你一顿好打,你且等着的!”

姜元瞻一听这话眉眼才完全舒展开来:“姑母,我都这么大了,您别老拿这个来吓唬我。”

“去去去,趁早别杵在我跟前烦我,赶紧走!”

姜元瞻便哄着她又说了几句贴心的话,才从堂屋中辞礼出去。

姑侄两个说了得有一炷香的话,赵行就陪着姜莞一直等在外面。

天冷,小婢女懂事的给拿了手炉。

姜元瞻出来那会儿,就看见姜莞捧着新换过炭的手炉正往赵行怀里塞,两个人站的那样近。

他别开眼,故意扬声咳嗽。

赵行横过去一眼,把手炉重塞回姜莞手中,跟着退开小半步,但站立的方向,仍旧为姜莞挡着凛冽寒风。

姜元瞻背着手走得慢,出了月洞门脚下也没停,看姜莞提步跟上来,揉了把鼻尖:“这么冷的天,你一直等在这儿?”

姜莞嗯的那一声,带了些鼻音,瓮声瓮气的。

姜元瞻眉头一紧:“受寒了?”

她说没有,捏捏鼻子:“鼻子冻着了而已。”

然后清清嗓子,催问他:“你没有惹姑母生气吧?”

却也不问他究竟说了什么。

姜元瞻脚下微顿,笑的无奈:“怎么不追着问我都说了什么?”

姜莞撇撇嘴,拿眼神往身旁方向扫过去:“他不叫我问,说你自有章法,既不叫我们跟进去,便是有了定夺,也不想听我们同你说什么大道理。”

姜元瞻也不意外。

按照她的性子,不追问才奇怪。

能让她乖巧老实真压下不问的,除了赵行,也没第二个人。

姜元瞻抬眼看赵行:“跟你借个人。”

赵行拢眉:“谁?”

“元福。”姜元瞻又压了压眉眼处,“明日你们也不用跟我一块儿了,薛婵的事情我自己办,把元福借我用一天。”

“二兄……”

“行。”

赵行在姜莞开口前按下她,毫不犹豫答应了姜元瞻。

姜元瞻略一挑眉:“明早我练了功你叫元福来我院里吧,我在官署累了一天,先回去了。”

实际上他跑得快,无非是躲姜莞。

姜莞自己也知道,脸色才越发不好看。

“他不想说,我又不会真的逼他,跑什么嘛。”

她低声嘟囔,赵行听见了,也只是笑笑,根本不接这茬。

姜莞扯他袖口:“元福跟我二兄出门办事,回来后会跟你回禀详情不?”

赵行拨开她的手,眯眼笑着,一字一顿回答她:“不会,我也不会问,你也不要想。”

要借宫里的太监去办的,又能有什么好事。

小姑娘家还是不知道的好。

第九十九章 借人(一更)

第一百章 似是地牢(二更) 第二天一早姜元瞻带着长风长隼和元福一行往薛婵家中去。

上义坊算是南城最大的一坊。

薛婵住的常光街最靠近南城门,晨时往来行人便很多。

香车华盖在南城本就不多见,沛国公府的马车是格外华贵的样子,车马缓行,惹得行人纷纷驻足。

等在薛婵家门口停下,坐在车内的姜元瞻隐约还能听见周围百姓几声议论低语。

他吩咐长风去叫门,缓缓从车上下来。

薛婵一出门就看见他长身玉立,负手站在马车旁,背对着院门方向。

她眉目欢喜,娇声叫大人,脚下越发轻快。

姜元瞻回身看她,她正提着桃粉色裙摆踩着细碎的步子朝自己身前而来,眼中除了满满笑意之外,还有几许意外。

于是他也把唇角上扬,作势回应薛婵一个实在算得上温和的笑:“我来接你去立女户。”

薛婵啊的一声,倏尔驻足:“大人,姜娘子她……没来吗?”

“你的事有我帮衬打点就够了,她来做什么?”

薛婵咬着脸颊内侧的嫩肉,似是陷入思虑中。

却不过片刻,眉眼重新舒展开,她也只当姜元瞻是把她所谓的凄苦身世调查清楚,故而心生怜惜,今日态度才会大变罢了。

左右这个人,好似本该是天底下最冷硬的小郎君,偏偏天生一副柔软心肠,最见不得人吃苦,更看不了小娘子抹眼泪。

尤其是她这样看起来相当无害的小娘子。

薛婵低垂着眼,看一眼那马车:“我与大人同乘,对大人不好。”

“无妨,你上车吧,我不进去坐。”

然后侧身护在上马凳旁,眉眼略弯着,示意薛婵上车。

薛婵也没指望他真的与自己一块儿坐进去,当下不多耽搁,提了裙摆上车。

·

立女户本也不是多麻烦的事,有姜元瞻保驾护航,户部今日当值掌管户籍的主事就更是客气,只是走个过场,将薛婵家中情形询问一番,便与她签立女户,发放黄册。

前前后后连一炷香时间都不到。

等姜元瞻陪着薛婵出户部官署,底下人才聚在一块儿猜测纷纷:“那就是大人们说的小娘子吧?”

“怪不得连姜二郎这样的人物也会与她纠缠不休。”

“我瞧着姜二郎可真是小意温柔,立个女户还专程陪着一块儿来衙门这一遭呢。”

“我听说是因这小娘子家中阿叔不争气,欺压到她头上去,姜二郎才跟咱们主事讨了个人情,直接把人带到户部来立女户呢。”

“那姜二郎莫不是想同她……”

声音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时,无不是一脸暧昧,至于究竟想如何,谁也没有再说下去罢了。

而那头姜元瞻带着薛婵出门再登车,薛婵坐在马车里柔柔叫姜元瞻:“多谢大人这样为我奔波,这样的恩情,永生永世我也不敢忘,今日实在辛苦大人了,其实不用送我回去,我可以自己回家的。

如今立了女户,再不怕阿叔欺负到我头上来,您不用想着给我撑腰,我自己能应付得了。”

马车外姜元瞻神色清冷,只有开口时候的声音是温热的:“时辰还早,陪我去个地方吧,中午带你去吃顿好的,就算庆贺你开立女户,自苦海脱身。”

薛婵闻言似乎很不好意是:“该我请大人才对,却要大人破费。”

她犹犹豫豫问姜元瞻:“大人要去哪儿?”

姜元瞻玩笑般问她:“怕我把你卖了?”

薛婵一怔,旋即笑道:“大人是好人,就算把我卖了,也会卖去个顶好的地方,我都信大人的!”

绵糯的嗓音中的有满满当当的信任。

即便不是真心的,若是外面那些不知情的郎君们,听了这样的话,那样的语气口吻,恐怕心甘情愿为她去死。

姜元瞻指尖点在眉心。

韩沛昭可真够看得起他的。

·

距离户部官署只三条街的吉祥巷中,有一两进的小院。

外面瞧不出什么不同,唯雅致二字而已。

吉祥巷算是城北比较偏的一条巷子,住的人户也不多,更不见商铺林立,眼下这个时辰,都很是清净。

马车停在院子后角门,长风和长隼先去开了门进宅院,薛婵才缓步下车,瞧着眼前的院子,微讶,然后揶揄着姜元瞻:“大人难道真要将我卖给城中富户呀?”

姜元瞻笑而不语,提步进门。

薛婵匆匆跟上去。

院内别有洞天。

假山嶙峋,雕梁画栋,从后角门进来便可上抄手游廊。

廊下悬着一串儿银铃,风动铃响,清脆悦人。

但宅院中却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好似一处空宅。

薛婵越跟着往里走,越觉得古怪:“大人,这是什么地方?”

姜元瞻始终背着手,又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甚至不愿等等她。

她几乎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这会儿有些气喘。

她觉得诡异,是因姜元瞻一路带着她从抄手游廊进到内院,但那长廊尽头处又连着长长的台阶,是往地下走。

尽管点了蜡,并不至于什么都瞧不见,然则越往下,光线毕竟越昏暗。

薛婵心头惴惴不安,又追问了句:“大人,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姜元瞻似笑非笑反问她:“害怕了?”

薛婵心下咯噔一声:“没……只是这地方看起来像个地牢……怪阴森的。”

姜元瞻指尖点在手背上,说话间已经顺着台阶到了最底下。

微弱烛光不足以照亮地下的黑沉,此间主人便于墙上悬了灯,墙角处又有半人高的长信宫灯,这才勉强照亮。

薛婵头皮发麻,脸上的笑容也渐次僵硬起来。

姜元瞻深吸口气,驻足回身,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探究的目光定格在薛婵身上,声色低冷:“这是我的别院,你不想参观一二吗?”

薛婵猛然抬眼,正撞进姜元瞻阴鸷眸光中,唬了一跳,连退两步:“大人……大人吓着我了。”

姜元瞻眯起眼来,再不看她,沉声叫元福。

薛婵顺势望去,元福手中不知是何时多出一个红木小箱子,他抱在怀里,意味不明的瞥了薛婵一眼,然后靠近薛婵方向,寒着脸叫她:“薛娘子,请吧。”

第一百章 似是地牢(二更)

第一百零一章 耐刑(三章) 薛婵警觉,绝不肯动,咬着牙反问:“什么?”

元福垂下眼,指了指左前方方向。

薛婵当然看见了,她刚下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

那儿有一扇门,紧闭着,不知道门后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那里面有什么东西。

所以她才说像地牢。

因为谢氏别院就有类似于这样的地方。

阴暗潮冷,还有各色刑具,拿来折磨人,最合适不过。

“大人……那又是什么地方?”

姜元瞻噙着笑看她:“你怎么有这么多的问题?先前不是信誓旦旦说,即便是我要把你卖了,你也信我吗?进去啊。”

最后当然是长风扭着薛婵的胳膊把人硬推进屋里去的。

门后与其说是一间屋子,不如说这才更像地牢。

外面只是空出了一点儿地方,留给人稍作喘息之用。

地上放了许多笼子,有大有小,小点儿的最多也就装个兔子,可大点的……最起码能把薛婵给塞进去。

刑具倒没看见,可薛婵还是打心眼里发怵。

整个屋子里只有两把椅子,姜元瞻坐了一把,元福手上那个盒子占了另外一把。

薛婵左肩还隐隐作痛,她想不明白。

她几乎哭出声来:“大人,是我做错了什么,惹您不高兴了吗?”

长风方才上来扭她,押着她左臂把她推进来,也不过是姜元瞻一个眼神示意的事儿。

可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也应该是好好的!

薛婵脑子转得快,突然意识到什么,惊恐瞪圆了一双美目,捂着嘴,难以置信的望向姜元瞻:“大人您一早到我家中接我,那样和善温柔,是从没有过得态度,又亲自陪着我去户部官署立女户,就……就是为了让我放下戒备,把我……把我骗到这里来吗?”

她急哭了,眼泪簌簌掉下来:“大人若想要什么,您同我说,我感激您,没有不依不应的,可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您吓着我了……”

“薛婵。”

姜元瞻翘着二郎腿,鞋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自己绛紫长袍下摆处,冷不丁出声打断:“你的戏,演够了吗?”

薛婵头皮一紧,而后所有情绪迅速炸裂开来。

她眼中有惊恐,更多的是狐疑,强压下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紧张:“大人,我听不懂……我对您……”

“你对我心存感激,这话我听够了,你也不用再说。”

姜元瞻掀了眼皮扫过去,神色漠然:“你听不懂,我可以提醒你一句。你每年到谢氏别院小住,是怎么回事?现在能听懂了吗?”

薛婵心头一沉,暗道不好!

可姜元瞻怎么会……

他明明根本就瞧不出她那些装腔作势。

是姜莞,还是赵行?

“大人,我不……”

“长风。”

姜元瞻一摆手,自是不愿再听她那些狡辩的话。

长风依言又快步过去,扭着薛婵按下去。

薛婵本能要反抗,可她越是挣扎,那条胳膊被长风扭的更狠,几乎要拧断掉。

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柔弱不柔弱,不过最后存着一丝侥幸:“大人,即便我瞒了您,可那我是我的私事,最隐晦不愿与人知道的,您查出来,好好问我,我也不是一定不肯说,可大人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仍然理直气壮,姜元瞻气笑了,指了指西墙下最大的那个笼子,朝着薛婵一挑眉:“那是我昨天连夜让长隼弄过来,专门预备给你的。”

薛婵瞳孔一震,紧接着就见长隼真去打开笼门,而她因反抗不得法,被长风押着塞到了笼中去!

那笼子其实只有半人高,关一个身量瘦弱的薛婵,空间仍有富余,但是高度不足。

是以薛婵只能被迫蜷缩着,以一种既屈辱又难捱的姿势蹲在笼子里。

“大人!”她嗓音尖锐起来,“大人到底什么意思?您是准备动用私刑吗?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您,您要这样羞辱我?”

“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姜元瞻啧了声,瞥元福一眼:“你去。”

薛婵眼看着元福一步步靠近过来,下意识往后缩,却只碰上铁笼冰冷,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元福猫着腰,低头看她:“薛娘子,奴才是从小就在宫里当差的人,有些手段,外头恐怕没听过,娘子既然不肯老实些,今日就给娘子开开眼了。”

他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小刀来。

偏与外头卖的那些刀子全都不同。

刀锋寒芒,薛婵也没能耐到见了刀子都不怕的地步。

她声音都跟着颤起来:“你……要做什么!你们真的敢动用私刑?”

“宫里头有一种耐刑,等奴才施完,娘子身上除了头发,便再瞧不见别的毛发,此类刑罚,薛娘子若有脸拿到外头去说,那大可说奴才用了私刑,罚了您。”

这笼子的确是长隼专门赶制出来的。

正上方也可以打开。

元福动手去开笼子,长风已经很配合的拿了一捆绳索过来,是要将薛婵绑缚起来,方便元福动手的架势。

“别碰我!不要碰我!”

薛婵在笼中挣扎,可身形不稳,双膝朝前一扑,反而跪在地上。

姜元瞻听见元福说的那个什么耐刑时,就皱了下眉。

等到他真要动手,便起身准备出去。

这种刑罚,他的确也是头一次听说,不得不说,宫里面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对付女孩儿格外好使。

但他可没兴趣看。

薛婵眼尖的发现姜元瞻要走,而长风已经把她从笼子里提出来,两条手臂被反剪在身后,绑缚的动作一刻也没有停下过。

她慌乱不已:“大人,姜大人!我说,我都说!”

姜元瞻便停下来。

元福也顺势往旁边退开好几步。

不过长风仍然把人绑了个结结实实,然后按着薛婵的头,重新把她塞回了笼子里去,再关上她头顶打开的笼门,她双手不能支撑,越发失了平衡,就连跪都跪不稳当,不多时整个人身形一歪,侧躺着倒在地上。

姜元瞻嗤了声:“我想听听,你说的是不是实话。薛婵,宫里的手段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或者你是很想给我这个机会,多见识几样宫里那一套。”

他又挑眉:“长风和长隼随军一年,军营里对付男人们的责罚强硬些,或是你想试试军中刑罚,也可以。”

第一百零一章 耐刑(三章)

第一百零二章 处心积虑(四更) 薛婵闻言抖得更厉害:“不……我不想,大人想听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欺瞒大人!”

姜元瞻重坐回官帽椅上,打量的眼神扔过去,一言未发。

薛婵心里有数,挣扎犹豫了一瞬后,一咬下唇,主动开口:“我这些年,日子过得并不苦,诚如大人所知,每年都会到谢氏别院小住,实则是……是有京中贵人把我养起来的,我阿叔变卖的那些东西,于我而言,根本就不值一提。”

她稍顿,抿了抿唇:“街坊四邻都知道我每年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家,却也只当我积攒下银子,到外面散心去,没人晓得别院那一宗事,所以这么多年,我还能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薛婵的声音戛然而止,姜元瞻就懂了。

“看来你并不太老实。”

元福一听这话,提步又要过去。

薛婵吓的脸色煞白:“是实话,我说的这些都是实——”

她很快反应过来是哪里出了问题,满脸的不敢置信,颤声问姜元瞻:“大人知道谢氏别院是……何人名下产业?”

姜元瞻面色沉沉,并没答她。

薛婵拿不准,可心里隐约有这样的猜测之后,就更害怕了。

她甚至都还不知道姜元瞻怎么查到谢氏别院的。

他知道多少?

查到了什么?

这些一概不得而知。

而她撒谎,隐瞒,他极有可能了如指掌。

无论是元福的手段,还是军中刑罚,她这样娇弱的女孩儿,全都经受不住。

姜元瞻是什么人?

今日就是把她弄死在这里,韩沛昭难道会为了她,跟姜元瞻撕破脸吗?

又没有铁证……

薛婵毛骨悚然,也很快做了决定,把心一横:“那是成国公府的韩小公爷的私产,对外却只挂在谢家名下。这么多年,就是他养着我的。”

姜元瞻才又看了她一眼,扬声叫长风。

薛婵看长风上前打开笼子,然后她就被提了出来,至少得到了片刻自由,不必蜷缩着待在笼子里,心下就清楚了。

她猜对了。

可她并不敢再问,姜元瞻究竟是怎么查到的。

薛婵小脸惨白,也再不敢做那等腔调给姜元瞻看。

姜元瞻的表情始终都是冷肃的,眸中凝着冰:“那天巡街,我救下你,应该也不是个意外,对吗?”

薛婵连连点头:“是韩小公爷吩咐我的……”

他只问了这么一句,又不说话了。

薛婵低垂着头,鼻尖突然发酸,主动同他交代:“大人,早在三年前,我就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了。

那是我阿耶刚刚过身,我一个人打点着阿耶身后事,实在是偶然之下,遇见小公爷。

起初他很好,给了我银子,安排人手,替我打理那些事。

我本以为,他是个好人……那时我真的以为,他是个好人!”

她心里是有恨的。

这些年,韩沛昭不过把她当个玩物而已。

她不爱韩沛昭,并不是因爱生恨。

薛婵长睫上挂着泪:“我与他相识的第二个月,他把我带去了谢氏别院,备下了一桌好酒好菜,说我为阿耶操持丧事辛苦,便把守孝的规矩放一放,吃些好的,补一补,后来就……就在那里,强要了我。”

姜元瞻拢眉。

彼时薛婵尚有热孝在身。

薛婵看他,似乎看懂了他眼底的情绪,苦笑道:“我这样的人,身似浮萍,命如草芥,难道我有资格说不?还是我能到衙门里去状告国公府的小公爷?”

她摇头,先前清亮的眸中光彩熄灭,黯然无神:“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三年时间——好在他也不是日日都要来折辱我,每年也不过那几个月而已,我咬咬牙,总能忍过去。”

她说折辱,便是在韩沛昭手上并不好过。

姜元瞻却没太大的兴趣知道那些细节。

他冷冷问薛婵:“韩沛昭这样对你,你倒听他的吩咐,跑来算计我,美人计使到我头上来了?”

“他说事成之后会给我一笔钱,放我离开,今后天高海阔,我与他再不相干!”

薛婵急急解释:“我并不想害大人……这些天我虽然怀着目的接近大人,可大人的好处,我看在眼里。大人洁身自好,又不忍伤我,您以为我是一片赤诚,真心要报恩……

您心思澄净,才瞧不出我那些手段与花样,您是个好人。”

她说完了,察觉到姜元瞻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愈发阴冷,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找补:“姜娘子是女孩儿,对这些……她一眼就看穿我,这没什么奇怪的。

二殿下是因姜娘子不喜欢我,才不吃我那套。

我并不敢说二殿下与姜娘子的不好,就是……总之大人是极好的人。”

这话多可笑啊?

姜元瞻啧声:“我是极好的人,你仍为了自由身,蓄意接近,意图算计。”

他一面说,摇了摇头:“薛婵,你这样的人——”

她这样的人,同他也没有太大干系。

姜元瞻压下心中厌恶,挪开视线,似乎多看她一眼都嫌脏,只是问她:“韩沛昭让你接近我,最终的目的呢?总不至于学柳明华那套,散播谣言,靠着一段所谓的年少风流,就准备让我身败名裂吧?”

“自然不是的!”

薛婵是看清了他眼中嫌恶的,一颗心直坠谷底,眼中也越发暗沉:“他让我接近大人,博取大人好感,等到时机成熟,寻个合适的机会,诱哄大人您与我一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大人是正人君子,固然不会对我做什么,但我已非完璧,赖在大人头上,就算找人来验身,因过去三年我与他的事无人知晓,大人您也是百口莫辩的。

无非就是……就是诬陷您强逼良家……”

姜元瞻眼皮狠狠一跳:“你非要开立女户,也是因为这个?”

薛婵沉重点头,回话的声音越发低:“小公爷说我立了女户,便是自由身,就算您想了法子,要纳我入国公府门楣,阿叔阿婶再想攀富贵,届时也做不了我的主。

只要我自己一口咬定,非要把您告上公堂,您无计可施,往后就再没有什么前程可言了。”

第一百零二章 处心积虑(四更)

第一百零五章 与我无关(五更) 如此苦心孤诣,设下圈套,真是好大一场谋划!

韩沛昭算的狠,连薛婵叔婶会贪图国公府富贵之事都考虑在内,非要他身败名裂不可!

强逼良家,他既是百口莫辩,闹上公堂,阿耶再想维护,也束手无策。

即便是此事草草了结,他名声尽毁,高门士族的女孩儿,谁家还肯许婚?

就连盛京,他也没脸再待下去了。

姜元瞻握拳的手重重捶在官帽椅的扶手上。

他竟不知何时与韩沛昭有了此等深仇大恨!

亦或说……

姜元瞻眉头一紧:“你见过三殿下吗?”

薛婵惊讶看他,旋即摇头:“从未。”

那她也不得而知了。

就算真是赵奕设局,韩沛昭也不会说给薛婵听。

薛婵看他好半天都不说话,一双眼却是猩红,分明有想杀人的冲动,颤颤问他:“大人,我把所有的实话都告诉您了,您……我固然该死,但求大人饶我这一遭。

我不敢跟您哭可怜,可我身家性命都捏在小公爷手里,他将此事说与我,要我配合,我就算不答应,他也会杀我灭口,我真的是没有办法。”

姜元瞻斜睨她。

这世上哪有什么没办法之事。

薛婵在韩沛昭的设计下与他相识,要是真的有心悔改,大可早早与他坦白。

她知道这么多内情,他总有办法护她周全。

归根究底,薛婵也不过是不想而已。

她的想法或许简单。

留些把柄,保全性命,防着韩沛昭秋后算账,仍要杀她灭口。

此事了结之后,她从韩沛昭那儿得一笔银子,远走高飞,盛京纷争,再与她无关。

什么韩沛昭,什么姜元瞻。

他们这些人斗法,与她又有什么相干?

人都自私,她所谋所想全是为她自己考虑,这本无可厚非。

然而此事可恨!

“韩沛昭与你说,我不识小娘子那些矫揉造作的手段,所以格外好骗,他心里是这样认定的,是吗?”

薛婵连连点头,又怕这种说法会激怒他,吞了口口水:“大人,这不是我说的……”

姜元瞻冷笑了声,没理她,却叫长风:“把她所说,记录下来,让她签上字,留作证据。”

薛婵惊恐:“大人,您是要到京兆府去告发小公爷吗?大人我真——”

“薛婵,人做错了事,就该受惩罚,你是因觉得自己尚有几分姿色,便能靠这个求人心软,在你不遗余力的伤害了人之后,还妄想全身而退吗?”

薛婵顿时无话可说。

姜元瞻心软的时候是真心软,可冷硬下来,也确实是铁石心肠。

她自知多说无益,黯然垂首,面如死灰。

“不过。”

姜元瞻突然又开口,话锋一转,引得薛婵猛然抬头,眼底分明重燃希望:“大人您说,只要能将功补过,稍作弥补,我一定为大人竭尽全力!”

她竭尽全力,也只是为了她自己而已。

姜元瞻如今开了窍,倒发觉薛婵这些手段,真是没有任何高明之处。

来来回回,无非是专挑人爱听的,最能叫人舒心的,捧着你说,敬着你做。

实际上一肚子花花肠子,全是鬼心眼。

“一会儿我送你回家,你只管一如往常,好好过你的日子,找个合适的机会,去跟韩沛昭说,我对你颇有好感,你觉得时机已经差不多成熟了。”

薛婵愕然,甚是不解:“大人这却是为何?”

“之后应该怎么做,我会再告诉你,不该你问的不要多问。”

姜元瞻已经站起身,最后吩咐她:“你也可以反水,一会儿就去找他,跟他说你露馅了,横竖我是不怕的,只是你这条命,就看你自己有没有本事斗得过韩沛昭了。”

他提步往外走,长风踱至薛婵身边替她松了绑。

薛婵一得自由,小跑几步追上去,却不敢十分靠近。

姜元瞻听得见脚步声,催道:“说。”

“我听大人的吩咐,过后大人您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姜元瞻眯了眼,回头看她。

毋庸置疑,薛婵是婉约柔美的,无论是她那张脸,还是通身气度。

然则如今她在姜元瞻眼中,也只有面目可憎,丑陋不堪八个字而已。

这样的人——

“我从不是什么心软心善之人。”

姜元瞻斩钉截铁拒绝她:“你可以活,但活罪难逃。”

他心下有了决定,淡淡收回自己的视线:“等到尘埃落定,所有的事情都了结后,我会亲自把你送去京兆府,关押十年。

薛婵,人这一生有很多选择。

初时你是逼不得已,后来却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别跟我说什么可怜不可怜的话。

你仍然可以自己选。

我说了,今天发生的一切,你大可告诉韩沛昭。

你做过这么多选择,是生是死,也自己选吧。”

薛婵甚至在他身上看不到怒然,他太平静了,平静到冷漠的地步。

语气也是平缓的,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也由不得她商量半个字。

薛婵嘴角抽动,很想再为自己分辨一二,求一求他,但那些话到了嘴边,她竟发觉张口失声。

一个字也说不出。

姜元瞻蠢笨吗?

韩沛昭说的是对的。

他只是没开窍,于男女情爱之事,从未上心,更未动情,好哄得很,女孩儿家那些手段,大抵都管用。

可姜元瞻聪明,所以她要小心一些,别露出马脚来。

薛婵彻底死了心:“如果初遇大人,我将事情和盘托出,大人会信我,会帮我吗?”

“如若你所言属实,我会。”

薛婵面色发苦:“大人其实知道,我只想保全自己,所以觉得我可恨吧?”

姜元瞻再没理会她。

薛婵拉平了唇角,抹去眼角泪痕:“我选十年牢狱,至少十年后,我还能为自己挣条活路。

无论大人需要我做什么,我会配合好大人。”

为了活着,也算是她……赎罪弥补。

尽管姜元瞻他或许并不需要,也不在乎。

薛婵跟在姜元瞻身后,一直等到快要走出别院后角门的时候,她弱弱又叫他:“我若说曾经犹豫过,因为大人,大人信我吗?”

姜元瞻回头看她,眸中清冷一片:“与我无关。”

然后连与她同乘都不愿了,吩咐长风送薛婵回家,转身步行走远,只留下一道冷毅而决然的背影。

第一百零五章 与我无关(五更)

第一百零六章 二殿下不行(一更) 姜元瞻步行回的郡王府,外头变了天。

北风忽起,寒啸凛冽,他带得一身寒气进府,又入姜氏院中。

四下里无人,只姜氏独坐罗汉床上。

三面围板拆去,紫檀案几上那局双陆才下了一半。

屋内本就烧着地龙,却还觉得不足,在罗汉床边上置炭炉,放得很近。

姜元瞻一看屋中情形,眉心微拧:“珠珠刚走吗?”

姜氏嗯了声叫他坐:“她说你行事不欲与人知,昨夜便独自来回我,今儿一大早出门去,这时辰回府,想是事情都处置妥当,是要到我这里来回话的,她就拉上阿沅退出去了。”

姜元瞻心头暖融融,倒不是被地龙给烘的。

他是不爱玩儿双陆的人,姜氏就没叫他替姜莞下完,反而拿指尖推一推棋盘,是个收势的态度。

姜元瞻没上罗汉床,只往旁边儿官帽椅坐过去。

这样也好。

反正他也没打算让珠珠知道那些破事。

“早起二郎不回宫,我催了他几次,他说回不去。”

姜氏笑着看他:“你把元福借走,干什么去了?”

姜元瞻闻言咬咬牙。

赵行故意的。

他自己也能回宫,元福不跟着,宫里问起来,说在外头办事儿,随口就敷衍过去了。

什么回不去,他怕不是根本就没想回去。

“姑母知道我,性子直,懒得跟人弄那些旁门左道,花花肠子。”

姜元瞻指腹压在眼皮上,请按了把:“叫我去与薛婵虚与委蛇,套话出来,我是办不到的。”

姜氏就懂了,哦了声:“那宫里那些手段对付小娘子,那确实再好使不过了,难为你,倒有这样狠心的时候。”

她挤兑了一句,姜元瞻手上一顿,眼底掠过无奈:“姑母,我真的已经知道错了。”

姜氏才白他一眼,顿了须臾后又问他:“问清楚了?”

姜元瞻把薛婵的来龙去脉,以及韩沛昭的筹谋打算,一一说与姜氏知晓:“人我放回去了,并不打算瞒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最痛快的法子。”

“你就不怕薛婵是假意服软,一转头,又倒戈,还是帮着韩沛昭算计你?”

“随便她。”姜元瞻是真没怕这个,也想得很周全,怕姜氏说他,便慢慢回她,“我手上有她签供的证词,跟踪她去过谢氏别院的男人昨夜我就已经派人去盯着了。

且今晨长风来回我,谢氏昔年举家迁往河间府,我也吩咐了人赶往河间府,防着谢氏一族生出什么变故。

倘或京中有变,传信过去,快马加鞭,两日就能把人带回京城来作证。

别院早归韩沛昭名下,薛婵非完璧之身又每岁出入谢氏别院,他二人有染,这是不争的事实,再加上薛婵的供词,我根本都不用去京兆府告他,拿着这些东西,带着那些人,到福宁殿去告御状。

该怕的是韩沛昭和薛婵,不是我。”

姜氏听完这番话,眉眼间才有了笑意。

姜元瞻见状就全懂了。

他微讶:“姑母是怕我处置不来这些事,不够周全妥当,脑子一热,再有什么疏漏之处,所以才问这个的?”

“你也别嫌我不信你的本事。”姜氏先哄了他一句,“从小到大,论骑射武功,你自是强过众人,也只有大郎能稍稍压过一头而已。读书识礼,虽也不差,但拔尖儿你就算不上了。

心眼子又不多,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从前又最心软,小姑娘家缠着你哭上两声,你计较不来,只有拂袖走人的份儿。

虽说是年纪渐长了,可你这刚回京,就遇上薛婵这么一桩事,先头连珠珠都一眼看出她是故意的,偏你是个傻子,一概瞧不出。

昨夜你说要自行处置,我便有一万个不放心。

不过眼下听你说这些,我倒放心了。

原来你也只是于那些事上不开窍,还不至于是个憨蠢如牛的傻货。”

姜元瞻觉得无语。

姑母所说小姑娘家哭两声他就只有走人的份儿,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他那时候也就十一岁。

九岁的周宛宁非要跟着他和珠珠一块儿练武,在沛国公府住了有小半个月,结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纯粹是赖在他家里头躲进学听女夫子讲书的。

后来被他抓包,提着她要送回周家,她就开始哭。

从泫然欲泣,到小声抽噎,见他无动于衷,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把他弄得没办法,只能松开她,说了句随便你,黑着脸拂袖而去。

这事儿长辈们拿来说嘴,笑话他见不得小娘子们掉眼泪。

他是心软,觉得女孩儿家到底不比郎君,即便是胡打海摔,也不打紧。

小娘子自该养的金贵,不单单是高门士族里的女孩儿,就是寻常人户,也当如此。

但他还不至于见着个姑娘就要昏了头,一味的高捧着。

他又不是有毛病!

“您也不要总拿这个挤兑我,要这么说起来,阿宁幼时也是这样的做派,装腔作势来拿捏我,她本就是故意耍无赖的。”

姜氏眉心立时蹙拢:“阿宁是什么身份,薛婵是什么货色,你也敢说这话?”

姜元瞻一拍脑门儿嗨呀一声:“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薛婵自是不配与她相提并论的,我就是叫你别……算了,说了您也不会听。”

尽管他改了口,姜氏还是恨不得给他两拳,后来无奈叹气:“本以为你经此一事,多少也该开窍些。”

只是这话说的声音很低,低浅到姜元瞻几乎没听清楚。

他追着问了一句,姜氏却不说了,转而吩咐他:“你既然有了主意,我就不管了,若有什么不妥的,你也自己看着办,或是同你姑父要人,或是去跟你舅舅要人,总有人能给你打下手帮衬着,再不然,二郎近些时日也总来,跟他商量着,他是个有成算的……”

“姑母。”

她提起赵行,姜元瞻才肃容叫人,其实无非打断了姜氏的话而已。

姜氏咦了声:“怎么?”

“二殿下不行。”

姜元瞻说的一本正经,揉了把眉心:“我怀疑此事跟三殿下大有干系,所以暂且别跟他说的好。”

第一百零六章 二殿下不行(一更)

第一百零七章 态度(二更) 姜氏脸色沉郁下去。

姜元瞻因见她面色不虞,以为她误会了他的意思,连声解释:“我不是怀疑二殿下,只是他们毕竟是亲兄弟,三殿下若真与此事有关,再说与他听倒无妨。

目下只是我的猜测,怎么跟他说呢?”

“既只是你的猜测,又为什么不能跟他说呢?”

姜氏这句反问是姜元瞻没想到的。

“难道你会跟他说,我怀疑你弟弟在背后指使,乃是主谋吗?”

“当然不是……”

姜元瞻也怔了下。

姜氏叹着气摇头:“元瞻,明年官家就要给他和珠珠赐婚了,至多到后年,圣人是一定会叫他们完婚的。

他是皇子,婚后封王,开府建牙,这都不错,可他是不是你妹夫?”

“这……”

“你难道真要元曜那一套?”姜氏脸色愈发难看,“咱们这样的人家,君君臣臣,真能分得格外清楚吗?既是君臣,也有亲戚的情分,否则怎么叫皇亲国戚?

官家面前,别太过分,其余的,都不打紧。

你敢给赵奕套麻袋,却不敢跟二郎说句实话?”

姜元瞻垂眸:“可是姑母,天家兄弟,同室操戈,于大邺何益?

朝廷内忧外患,辽东那边匈奴与契丹虎视眈眈,屡次进犯边境,保不齐哪一天战火重燃,狼烟四起。

而朝中武将青黄不接,阿耶他渐上年纪,如今您瞧他还当壮年,能在驻守辽东,镇压边境,暂保一方安宁,可这能长久吗?

难道真等到有朝一日,叫阿耶披甲上阵,去浴血杀敌?”

他眸中闪过烦躁:“文臣武将概不思战,官家为此才最头疼,阿耶在辽东有心扶持军中将领,却又恐朝中奸佞参他拥兵自重,终成危害,这才是时局。”

姜氏将门出身,姜元瞻所言,她心里早就清楚。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这些人才都晓得,阿兄驻守幽州非长久之事,至多三年,也该调回盛京,再换别人过去。

并不是官家不信任阿兄,而是稳固朝局。

说起来多可笑。

他们自己不成,还不许别人太能干。

“元瞻,没有人希望看到圣人嫡生的皇子们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可他们真有这份儿心,咱们亦拦不住。”

姜氏看去的那一眼,眼神难得柔婉下来:“赵奕不是在宫里长大的,大郎对他一向淡淡,也多是出在这上头。

你怀疑他在背后唆使,无非是疑心他已知官家要为二郎和珠珠赐婚,事成定局,他无力回天,现下要不遗余力的打压你,打压沛国公府,免得将来成了二郎的助力。

难道你不说,大郎和二郎就想不到这些?”

姜元瞻捏捏手心:“他们想到的,和我说出口的,总归不同。姑母,我从来不愿意搅和到这些事情里去。

无论阿耶还是大兄,都跟我说过。

官家仁圣,是明君。

大殿下行事虽强悍,但未来十年都恐怕不是太平盛世,大邺要的根本就不该是守成之主,似大殿下这般,将来也一定能做圣主。

咱们姜氏一族跟着太祖皇帝发家立身,得爵位世袭,从头到尾,本就不该掺和到这些事情里去。

实际上我觉得这很难,姑母也清楚,但打心眼里,我真厌烦这些事。”

他说厌烦,眼中明灭几变,那些烦闷,果然都化作嫌恶:“天命所归,祖宗规矩摆在那里,立储以嫡长,这有什么好争的?人最贪得无厌,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心思来。

其实我从前没想过这些——阿耶和大兄也没有。”

姜氏只是沉声说知道。

从去岁官家赐婚,阿兄没有任何异议,她就知道。

赵禹太能干了,立在前头,即便底下的弟弟们生出别的心思,也很难真的越过他。

赵奕又一向是个没野心的,郑家似乎把他养得很好。

以前孩子们在一块儿,做长辈的看在眼里,心里头会评出个高低之分。

赵奕于文治武功自不能和赵禹相提并论,论及待人接物,跟赵行也差了好大一截,可他也自有他的好处,懂分寸,晓得退回到自己应该的位置上去,最让人觉得舒服。

如果不是玉华楼那件事,盛京变故突生,到现在,他们还是会认为赵奕堪为良配。

更何况当初珠珠心里有他。

姜氏心知在这件事上是很难说服侄子了,也不强逼他:“你要觉得不想说,就算了,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插手或是不插手,你自己也明白从来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最好是你多了心,此事只是韩沛昭因退婚那事儿记恨上珠珠,柳国公府刚出事,他不敢再对珠珠出手,便盯上你。

倘或真是赵奕……有大郎在,本来也用不着你去操心。”

·

从上房院出来,姜元瞻的心情并没能好到哪里去。

因他瞒了一段。

元福从八九岁就去了赵行身边当差,伺候了这么多年,宫里的太监很奇怪,那些不得脸的,最没骨气,可主子跟前得脸的,一辈子就只认这么一个主子。

在别院审问薛婵,他问过一句有关赵奕的话。

那就是提点。

也是他的态度。

他不想跟姑母说这些。

她嫁在赵家,做了昌平郡王妃,他本来就不该拽着姑母为这些事情而忧心。

赵行多精明的一个人啊。

他不再提,赵行就晓得他不想掺和,诚如姑母所说,他们三兄弟之间无论怎么样,也有赵禹摆在那儿,轮不到外人插手。

弄错了最好,要没弄错,眼下这两三年,赵禹最好腾出手把这个祸害料理干净。

但事实上又很难。

圣人是那样的态度,官家也未必狠得下心。

骨肉分离十年,他们总觉得有愧于赵奕。

姜元瞻想到这里,嗤了声。

赵奕在荥阳郑氏十年养尊处优,还没有两个兄长压在他头上,不知活的何等潇洒快活,倒成了可怜的。

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心情不好,打算出去喝酒,走出去没几步,远远地见姜莞一行朝这边来。

两个姑娘手挽着手走在前面,赵行和赵然跟在她二人身后。

亲亲热热的场面,姜元瞻心中烦闷也被小姑娘甜甜的笑容化开不少。

第一百零七章 态度(二更)

第一百零八章 棋局之上(一更) 两个女孩儿要出门,越到年关城中越热闹,听说北市还来了一班胡商,带了不少胡姬,与中原人风格迥异,这些天生意好的不得了。

姜元瞻听完这些眉头又紧了紧。

他脸色不好看,目光转投向赵行和赵然。

“别看我,我得回宫去给母后请个安,后半天再出来寻你们,方才拦了,说不叫她们去,是赵然撺掇的。”

赵然顿时无语:“二兄,你出卖兄弟怎么毫不留情的!”

姜莞靠近姜元瞻些:“只是去看看,又有兄长们陪着,我们好奇而已,大过年的,二兄别绷着个脸了。”

但他也不是因为她们要去看什么胡姬表演才生气不快。

八成还是跟薛婵那事儿有关。

无非是他不想说,姜莞不问,也不提罢了。

姜元瞻心情的确又郁闷起来,想想算了,他自己心里有事儿,倒别败坏了妹妹的好兴致。

于是抬手揉她:“让表兄陪你们去,我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办,下午若得空……晚上吧,晚上领你去套圈。”

话音落下,正好见赵行挑眉看来。

姜元瞻心头一动,扬声问他:“你现在回宫吗?我正好去户部官署,与你一道。”

赵行沉沉嗯了声,没说别的。

众人是一起出了府门,又在长街口分手。

赵然陪着两个女孩儿先往周府去接周宛宁,再往北市去。

赵行和姜元瞻则是一路往宫城方向不提。

·

路上有话说,赵行也没坐马车,吩咐了元福先驾车去宫门口等。

往宫城方向是最安静清宁的,百姓寻常不敢轻易靠拢过去,而如今快至年假,不光是南城兵马司,朝中各衙署都比平日松懈不少。

户部早在十五之前就把一年的账目轻点清楚,来年各部预算也呈报上来,汇总过,只待年后复印再做驱处,没有什么要忙碌的。

“你去户部干什么?”

到底是赵行先开口问他。

“给薛婵立女户的事,欠了个人情,去请人家吃顿饭。”

开个女户罢了。

那些人能得姜元瞻一句吩咐,自以为能为沛国公府出把子力气,非但不会认为姜元瞻欠了他的人情,反倒高兴着呢。

不过姜元瞻于这些事上似滴水不漏。

请一顿饭,这事儿揭过不提,往后就没有什么人情账可说的。

只是他原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赵行脚下慢了些:“姜元瞻。”

姜元瞻听他声音比方才不知要郑重多少,心头微叹,也不看赵行,只目视前方:“你既知道态度,何必非要问?”

赵行闻言眉眼一沉:“若真有什么,你以为自己能够置身事外?”

“我不能。”

姜元瞻面沉如水,语气不善:“生于士族,身在朝堂,这些事情一旦发生,避无可避,谁也别想躲开。

尽管心里再不情愿——即便是眼下,我也不得不承认,他若真是那样的心思,本就是冲着沛国公府而来,不遗余力的打压,是因为你和珠珠的婚事。

明年官家赐婚后,世人都会认为沛国公府和你是绑在一块儿的,我怎么置身事外?”

听他这么说,赵行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你心存侥幸。”

不只是他,连姑母也会说,最好是他们想错了。

姜元瞻无话可说。

赵行拍拍他肩膀:“有件事,看样子你大兄也没跟你说过。”

姜元瞻侧目扫去,只拿眼神问他。

“当年赵奕回京途中,他乳母病故,回宫后他病了有三个月,御医说是伤心郁结,加上受惊所致,父皇和母后问了护送他回京的人,无人知他因何而受到惊吓。

好在三个月后,他病愈,母后不愿再提此事,怕他一时想起来,又要不好。

之后这么多年,谁都没再提过。

这事儿你还记得吧?”

姜元瞻当然记得。

那时候他觉得赵奕很没出息。

他十岁那会儿已经能跟着父兄到猎场上去射猎了,虽然人小力气没有那么大,拉不开太重的弓,但射个兔子打只野鸡,还是不成问题的。

哪像赵奕。

回京途中赶路而已,死了乳母固然该伤心,可也不知遇上些什么,竟然叫吓病了。

可不是很不中用吗?

这话后来在家里也说过两回,阿耶倒没管他,反而是大兄后来有一回板着脸把他教训了一顿,勒令他今后再不许提起这些事情,见他点头答应,才放他离开。

今日乍然听赵行重提旧事,姜元瞻起先觉得莫名,转念一想,拢眉看过去:“这事儿还有别的内情不成?”

“你大抵不知他事后是怎么跟珠珠说,而这五年时间里,珠珠又是因何疏远我至那般地步——”

赵行尾音拖长一瞬后声音戛然而止,语气中的冰冷却掉了一地。

他每每想起此事,心中都恼恨不已。

白白蹉跎的这五年时光,全是拜赵奕所赐。

姜元瞻眉心重重一跳,催了他一句。

“赵奕说他乳母之死是我所为,因不待见他,也怕他回宫后与我争父皇母后和大兄的宠爱,所以给他这个下马威,叫他知道我的厉害。”

赵行捏着眉心,缓了下心气儿,才又说:“珠珠也曾怀疑过,去问过你大兄。他跟珠珠说了些似是而非的鬼话,跟你的态度,根本就是一般无二。

他劝珠珠该记着君臣的名分,往后跟我们兄弟也要保持些距离,至少别掺和我们兄弟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即或是知道了,也装不知道就算了。

姜元瞻,你觉得这些话,耳熟吗?”

怎么可能不耳熟?

他自十二岁后,就听着这些话长大。

姑母问他难不成真要学了大兄那一套,也无非在此。

他能理解大兄,但不愿学。

每每大兄说过,他听过就忘。

他不愿掺和,不是因为大兄的耳提面命,是单纯觉得厌烦,仅此而已。

可他却实在不知,竟还有这样的事情!

姜元瞻猛然明白。

早在赵奕回京之初,就已有筹谋。

年仅十岁,城府居然如此之深。

对沛国公府的利用,更是一日都没有停止过。

如果不是今次他出现纰漏,闹出玉华楼事件,凭赵奕的心眼,将珠珠哄得团团转……

“是在玉华楼之事后,珠珠告诉你的吗?”

赵行说是:“你们家从来都在别人的棋面上,连珠珠都逃不了,何况是你?你再不愿,天真也该有个度。”

第一百零八章 棋局之上(一更)

第一百零九章 矫枉过正(二更) 姜元瞻面色微凛。

赵行摇着头又说:“咱们自幼长在一处,国公府既是大邺的砥柱中流,更是皇亲国戚,何至于此?”

他背着手,深邃目光始终定格在姜元瞻身上:“当年若不是你大兄似是而非的一通鬼扯,又瞒过众人,这五年的时间里,何至于此?”

赵行咬重最后那句,把“何至于此”四个字再提一遍,姜元瞻立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显而易见的是,大兄连阿耶也瞒了。

有关于赵奕所说他乳母的死,大兄深以为这不该是姜家搅和进来的是,是以在听了珠珠所言后,他自作主张,绝口不提。

而珠珠呢?

昔年她只九岁。

凭着一起长大的情分,心中对赵行信任要多过猜疑。

可小姑娘不知真相如何,也怕了,只怕思量再三,不敢问爷娘,只敢跑去问大兄。

就这样被大兄给带偏了,以至于心下生出畏惧,疏远赵行五年。

不光如此,她对赵奕的怜悯,多半也从那时而来。

觉得赵奕可怜,自幼离京,好不容易被接回宫中,还要被兄长如此打压。

当年大兄但凡不是那样的态度,哪怕只是把此事告知阿耶,有许多事,现在都会完全不一样。

姜元瞻垂眸,不可否认,赵行说得对。

“我阿兄也有他的考量和顾虑。”

只是这句话说出口,他并没有太多底气。

他能理解,不代表要赵行也理解和包容。

赵行却好似并没想计较这些:“谁没难处呢?他是国公府的孩子,一心所虑多是为国公府,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我也并没有要与他秋后算什么账。”

姜元瞻才抬头,眉头紧锁着。

赵行叹道:“你觉得我跟你说这些,是逼着你在我们兄弟之中做个选择?”

姜元瞻不置可否。

赵行嗤笑的那一声很浅,嘲弄的意味却很重。

姜元瞻眼皮一沉,有些生气。

“我与大兄兄友弟恭,且我历来是没有那个野心的,要国公府偏帮我做什么?”

他笑着反问了这样一句之后,见姜元瞻面容微讶,才又说:“可这天下的手足,也不全都是亲密无间,能做到兄友弟恭的。

我从前以为赵奕也可以,事实证明,我看走了眼,在这上头,比不得大兄有远见。

大兄是嫡长,没有人能越过他。

今天跟你把话挑明了说,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没必要遮遮掩掩。

姜元曜当年的自作主张,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遮掩,隐瞒,你也想学学你大兄那样吗?”

姜元瞻喉咙一紧,连眸色也更暗三分。

赵行才又接上自己的话:“我也不妨再跟你说的明白点。

大兄从很早以前就看他不顺眼,他刚回来那会儿,大兄明里暗里磋磨他不少,甚至都要我从中调停,几番劝阻,大兄才肯罢休,大家明面上过得去而已。

父皇和母后尽管对赵奕心存愧疚,但大兄地位终究与我们又有不同,是以他做的不过分,父皇母后也至多说上两句,他不听,父皇母后拿他没有办法。

我倒是真心待过这个阿弟,可他回报了我什么呢?

无论今次薛婵之事是不是他暗中授意韩沛昭所为,他都不是个好的,你心里该有数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一路人,他绝不是。”

姜元瞻沉默良久,才悠悠道:“既然防范他至此,何不说与官家圣人,需知养虎为患,终非长久之计。”

赵行唇角上扬着:“于大兄而言,他还远算不得山间猛虎。且这些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爷娘看孩子,没有不好的,兄弟们之间闹得再厉害,到了爷娘那里,个个都好。

这回你把他打得重伤,母后明知道是他咎由自取,也明知道我对珠珠的心意,还不是来劝我陪着珠珠去体贞堂跟他说上几句话,宽他的心?”

“可那些……”

“没什么不一样的。”赵行打断他,“母后是太平世的中宫,从太子妃到天下母,她一路走得顺遂。

前朝多少烦心事,父皇从不跟她说,她心里或许知道,可因未曾与父皇共担天下,私心便远重于朝廷。

再则就算说了又能怎么样?杀了他?还是分封出去,赶往封地,无诏不得返京?

人在京城,在大兄的眼皮底下,尚有掣肘。

放了出去,才是后患无穷。”

姜元瞻就不说话了。

姑母说得对。

连他都猜得到的,赵禹只会比他想得更早。

赵行亦然。

而赵行与他说清这些,想要的是什么,他心下了然。

姜元瞻揉着眼皮:“你的意思我听懂了,以后也会有分寸。”

说完了,想起他父兄来,皱眉瞟去一眼:“我大兄为人处世自有他一套章法,有很多事情,来日待他回京,我觉得你不用跟他开口。”

赵行眼睛略眯了眯:“我说了,只是因很不必为这些事情而影响了咱们十几年的情分,并非是要结党而营私,你把我想成什么?”

姜元瞻说行吧,声儿却仍旧闷闷:“是我狭隘了。姑母原就说,等你同珠珠完婚,做了沛国公府的女婿,咱们说到底也是一家人。

她劝我把赵奕的事情告诉你,是我不想。倒没想过,你其实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他几番欲言又止,赵行面色略微一变:“皇叔这几十年,不也没动过那样的心思吗?

自太宗皇帝定下立储以嫡长的规矩,大邺开国一百七十年时间,历经八位帝王,也只有真宗朝时‘五王乱政’,宁宗皇帝因无嫡出兄弟,上位艰难了些,除此之外,即便有些小动荡,也都不成气候。

元瞻,你是武将,又在辽东边关一年之久,居安思危大约是你的本能,但我看你是有点儿矫枉过正了。”

这话姜元瞻没法反驳。

仔细想来,赵行也不算说错他。

他面上闪过尴尬:“自从回京以来,我时常不安,倒不如在幽州时候自在,总要给我点时间。”

赵行嗯了一声算应下,此番说开了,这般透彻,再没什么好提的。

不过赵奕为人行事,也确为姜元瞻这样的性子而不容,往后相处起来是个麻烦事。

于是赵行又想到姜莞。

他拍拍姜元瞻肩膀,叮嘱道:“你看赵奕不顺眼,我们也都一样,但无论珠珠想做什么,你少去骂她,也少去管她。

你既劝我姜元曜行事自有章法,不叫我同他算账,这番话,我还给你。”

第一百零九章 矫枉过正(二更)

第一百一十章 我有话说(三更) 好端端的,怎么又突然扯到珠珠身上去?

姜元瞻狐疑看他,赵行已经收回手:“珠珠跟我说,赵奕心术不正,从一开始便是要利用她,如今若见她不受控制,没法拿捏,必定生出别的心思,叫咱们防不胜防。

既然如此,倒不如她同赵奕虚与委蛇,假意做戏,说不得还能套出些于我们有利的……”

姜元瞻呼吸一滞,又因顿时了然而气不打一处来,且说起姜莞的事,他底气明显足了太多。

于是黑沉着一张脸打断赵行,冷然质问:“她那点心眼,也想同赵奕耍个反间计?你便答应了她不成?还敢跟我说这些?”

赵行无奈道:“我不答应,她就不做了吗?且她如今行事的确颇有章法,我告诉你,是不想你将来去骂她,所以提前知会你而已,并非与你商量的。”

他又瞥姜元瞻,本来另有一番说辞,想了想也懒得刺激姜元瞻,就改了口:“皇婶几次放开手,凭她自己处置了好些事,前些时你没回来,不知道罢了。

她如今既知晓赵奕真面目,纵使心眼手段不敌赵奕,可她不会交付真心出去,便自然无碍。

我深以为无论是我,还是你们,于珠珠的庇护,是替她撑腰,遮风挡雨,而不是把她拘在闺帷,断她羽翼。”

这样的话何其新鲜,姜元瞻从没听过。

不过仍然下意识反驳:“我从未要把她拘于闺阁,不许她在外恣意。”

只是此类事,女孩儿家大可以不必沾染。

她就该清清静静长大,即便来日嫁了人,也不过每日约三五好友,饮宴赏花,踏青郊游,那才是她该做的。

赵行大概能猜到他心中所想,斜着眼风扫量过去:“你这种想法,很不可取。”

“难道我们保家卫国,竟不是给家中女眷撑起一片天,给她们一方净土,让她们怡然度日的?你这话才是可笑!”

赵行觉得他属于是对牛弹琴。

姜元瞻所想,和他所说,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他也上来些脾气:“我说的是态度,不是针对某一件事。即便没有赵奕,也会有别的事。

她愿意做这些,不是我们逼着她做的。

你把你的想法强加于她,这又算什么?

你以为让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知吃喝玩乐,那就叫怡然自得。

珠珠却并不这样想。

她想跟我们并肩,与我们共担,我愿意成全,显然长辈们也无不支持,只有你,刚一回京,就这也不许,那也不行。

所以扪心自问,是谁有问题?”

毋庸置疑,是他自己。

姜元瞻被他挤兑的哑口无言。

赵行掀了眼皮看了眼前方,户部官署近在眼前,他敛眸:“你之前不是很喜欢高高举着君臣二字在头顶吗?珠珠来日嫁我为正妃,于你也有君臣名分,你要是不听人劝,就索性少管她的事,本来也轮不到你来管。”

他说完,真是懒得多跟姜元瞻再多半个字的态度,背着手大步朝前,很快走远。

把姜元瞻气的呼吸都重了好些,又在心里骂赵行。

可等冷静下来,细细品味,自己想通了,好像也就没什么了。

·

斜阳余晖,白玉盘含羞带怯于微红云层后露出半张脸的时候,夜幕就要降临了。

昌平郡王府外长街两旁古槐树上挂满了大红灯笼,喜庆的火红色铺满整条长街,一直延伸到盛京最繁华的西市中。

吃过晚饭后姜莞她们辞过姜氏就出了门,周宛宁自也在其中。

因王府与四市本就没隔多远,索性没叫车马,只当饭后消食,路上也还能玩儿的尽兴,一行人步行着往西市去。

然则才出了长街,远远瞧见一身玄衣的赵奕,身后带着三五个侍卫,正朝长街这边过来。

竟是周宛宁最先动作起来,整个人横在姜莞身前,满脸的不痛快:“他怎么阴魂不散,还来?大过年的败坏人兴致!”

姜莞顺势把人拉回来,赵奕就已经走近了。

他身上的伤并没有完全养好,还不能舞刀弄枪,不过不妨碍日常行走与小范围的活动。

赵行说今日回宫给郑皇后请安,郑皇后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看样子又是赵奕自己到郑皇后面前央求了一番,才这个时辰带着侍卫出宫。

就是不知郑皇后是否晓得他是出宫来寻自己的了。

姜莞眼皮往下略压了压,面露倦色,先前挂在脸上的笑容淡了不少。

赵奕并没有敢靠得十分近,一看她那样的面色,当即抿唇:“你们要去夜市上玩吗?”

周宛宁听了这话只想骂人,被裴清沅死死按住,又冲她摇头。

她一看,连赵行都没有任何反应,心生狐疑,暂且未动。

姜莞应了一声是,音色是沉闷的:“三殿下有事儿?”

“我特意央了母后,叫我出宫一趟,阿莞,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说……”

他好似有些怕,但怕的偏不是姜莞。

说这话时目光不经意掠过赵行,然后肩头一抖,更往后退了半步。

周宛宁见状面色一寒。

又没人拿他怎么样。

装模作样给谁看?

果然一声低沉冷笑飘进耳朵里。

周宛宁抱着裴清沅的胳膊越发退开些,又在心里多骂了赵奕两句。

原本高高兴兴出去玩,赵奕非要赶来捣乱。

这下好了,把二殿下要给惹恼了。

只是周宛宁本以为赵行会上前阻拦的,不曾想赵行他仍然一动未动。

姜莞却把赵奕的话接过来,声音中夹杂着几许轻颤,倒像是哽咽的哭腔:“上回在体贞堂,我与三殿下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实在没有什么好跟你说的。”

赵奕面上一痛:“就几句话!我绝不是要纠缠你,只是跟你说几句话,立马就回宫!”

姜莞似乎犹豫着,抿紧唇角,甚至在下唇上轻咬了下,怯生生的回望赵行一眼。

赵行挑眉,未置可否。

后来姜莞把心一横,眸中闪过坚定,居然松口答应,甚至往侧旁无人处古槐树缓挪三两步:“那三殿下随我来吧。”

第一百一十章 我有话说(三更)

第一百一十一章 平安扣(四更) 姜莞出门时候特意选了件银狐披风,跟赵行身上那件银狐大氅特别配。

古槐树下灯笼里的烛光透着红纱摇曳出光彩,映在姜莞眉眼间,她眸光一向是最清澈的,哪怕这会儿面对赵奕多时染上些恼怒和失落,也仍如月旁明星,点点璀璨。

赵奕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神里的失落。

这样的发现令他心头一荡,紧接着发觉姜莞不光眸光隐有失落,就连她这个人,通身都笼罩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

她对抄着手,拢着自己的披风,银狐毛镶了一圈儿,堆着她瓷白小脸,朱唇一张一合,瓮声问赵奕:“三殿下要跟我说什么?”

赵奕心中一紧,试探着叫她:“珠珠,我还没有正经跟你赔过礼。”

姜莞心内作呕,面上偏不带出分毫。

她在赵奕这种手段里实在吃过太多亏了。

此刻连退两步,眸色震惊,一眼望去,旋即连连摇头:“不要再这样叫我了,我跟你说的很清楚,官家有意赐婚,姑母也已经写信送往幽州,阿耶没有回信拒绝,此事就成了定局,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三殿下,过往种种,都淡忘了吧。

咱们还是一同长大的情分,你……你以后该规矩些。”

可说到底不再像先前那样。

他几次到郡王府门前堵她,见着面儿的也只有那两回。

一次被大长公主给拦下,一次让赵行按着送回宫里,之后就被父皇禁了足。

那两回姜莞见了他,如遇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她是惊恐的,也难掩伤心,不闹,但是一直在哭。

今日反而平静许多。

这是个好兆头。

赵奕心想着,韩沛昭说他先头那些年的许多心思,全都白费了。

如今看来,并不是。

至少没有白费工夫。

他花费在姜莞身上的时间与精力,最起码是有所回报的。

赵奕垂眸,声色沉沉,很轻易能让人听出压抑着的痛苦:“我知道,我都知道的。终归是我对不住你……可此事另有内情,我……一则我没做半点对不住你的事情,二则我是叫人给陷害的。”

他说到此处,猛然咬重话音,又因赵行他们站的不算十分远,不敢拔高音调,生怕叫人听去。

赵奕目下很顺着姜莞,改了口,只叫阿莞:“你若是肯听我说,改天我来寻你,把事情的是末缘由,慢慢说给你听。阿莞,别记恨我,我也是身不由己……你知道我,自幼离宫,十岁回京后,也并没有外人所见那样风光。

他们不知道,你却都知道的,所以阿莞,我……终究是我没有本事,也没有那个福分,留不住你。”

赵奕一面说,一面从袖袋中掏出个什么东西来。

姜莞一直都眉眼低垂,见他有所动作,才掀了眼皮往他手上看。

赵奕手心里躺着一枚平安扣,也就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羊脂白玉温润,偏这玉白中夹杂了些许赤红颜色,天生天长,极为难得。

她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前世最后是落在了郑氏手中。

赵奕稍稍侧身,把平安扣递过来:“外祖母替我求来的平安扣,护佑了我十五年,保着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阿莞,你收下吧。

往后我不能像从前那样护佑你,希望它能代替我,保你一生顺遂安康。

二兄他……二兄身边,也非净土。

他看在国公府的份上,不敢对你怎么样,但终究我不放心。”

这是荥阳郑氏的太夫人在赵奕被送到郑家那年,不辞辛劳,赶往杭州灵隐寺,于佛前供奉四十九日,为赵奕求得佛光普照。

当初她被送至铜雀台,没多久郑氏来看她,小小的平安扣,被她制成坠子,挂在腰间。

郑氏说,宫变当夜,她独守王府,受了惊吓,大病一场,官家心疼,将这东西给了她,为她镇邪祟,保她安康的。

郑氏还说,姜莞,你也该清醒过来,究竟谁才是官家心头肉,你还看不明白吗?

彼时姜莞心如死灰。

她在内廷为赵奕筹谋布局,与他里应外合,那是何等凶险,赵奕都没想过把这东西给她。

她虽不信什么镇祟护佑之说,可那实实在在是一颗真心。

如今,这东西就在她眼前。

姜莞眉心蹙拢,眸中覆上一层水雾,氤氲着,轻轻摇头,柔声婉拒:“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不贵重,予你的,什么都算不得贵重。”

赵奕坚持着,不肯收回手,也不强拉姜莞的手塞进去,像怕唐突了她:“阿莞,你想明白了对不对?你还肯跟我说说话,这样安安静静的,我好高兴。”

但语气中又生出无限憾恨。

姜莞掩面,似在哭泣,实则是快要忍不住,只能捂着脸,免得赵奕看出端倪。

好半晌她才平复下来:“你什么都知道,我却什么都不能再说了。三殿下,这世上的许多人,生来注定是要错过的,好些事,也是天命早定。我与三殿下,大约正应了那句有缘无分。

你这枚平安扣,我真的不能……”

结果她的声音猛然收住,好似回想起什么,眼底先是闪过震惊,而后翻涌起惊涛骇浪,直勾勾看向赵奕:“你说玉华楼是有人设计陷害,还说二哥哥身边也非净土,难不成……难道说……”

谁知道她都没有问完,赵奕面露慌张,忙比了个噤声手势给她看:“阿莞,别说了!”

他那样的神色,很容易让人跟着一块儿焦虑起来。

心内惊惧,又可怜他。

明明是一样的人,却端得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为兄长所不容。

赵奕又把手中平安扣往她面前送:“所以你收下,让我安心些。”

姜莞咬着下唇,泫然欲泣:“三殿下……”

“别哭,我看了会心疼的。”

姜莞眼皮垂下的时候,把眼底的厌恶尽数掩盖,然后软着嗓音跟他商量:“可我收了你这样贵重的东西,是瞒不了二殿下的……”

赵奕呼吸一重,咬咬牙:“不妨事的阿莞,他知道了也不妨事,你不是也说了,咱们终究还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在,就当是我给你赔礼的,二兄也不能说什么。”

姜莞这才颤着长睫说声好,抬手接过平安扣,又十分仔细绝不跟赵奕的手掌碰着半分。

“你去吧,阿莞,去吧,我也要回宫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平安扣(四更)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用场(五更) 赵行陪着姜莞走在最后面,甚至跟赵然他们还拖出一段距离。

他们也不理会,赵奕的突然出现更没在众人心底掀起一丝波澜,哪怕是周宛宁,起初想问,后来也被裴清沅几次不经意的阻挠打消了那样的心思。

赵行的氅衣忽而被人轻扯了下,他低头看姜莞:“怎么了?”

姜莞撇着嘴,从袖口里拿出那枚平安扣给他看:“你怎么不问我呢?”

“你先前同我说过,我就没什么好问的,你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既有章法,又有分寸,若是想说,肯定会告诉我,若不想说,也有你的原因,我不会追问。”

赵行温声解释一番,才看那小小的平安扣。

皎洁月色下,羊脂白玉在小姑娘白嫩的手心里躺平,更见温润,三五处赤红色,也化成火簇热烈。

他嗤问:“他说让你留着这东西保平安的?”

姜莞点点头:“他非要给,我不收他肯定还会再来送,我想着收下就收下吧,以后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赵行面色沉沉:“外祖母特去灵隐寺给他求的,佛祖也不会护佑旁人,并不是谁拿着这东西,谁就能得佛祖庇护,于你没什么用处。”

他说着略挑眉心,仔细观察着姜莞神情:“你若喜欢这样的东西,等以后有空,我陪你去一趟杭州。”

她没兴趣。

而且自从觉明方丈说过那番话,姜莞心底对佛家生出些敬畏,虽还是不信佛,但……觉得还挺吓人的。

她这种逆天改命夺回一条命的人,还是少往佛寺去,免得佛祖看不惯她,把她收了去。

于是姜莞摇头:“不是说那个,要说求佛祖庇佑,还用得着他啊?更不必往灵隐寺去,我看觉明方丈就挺喜欢我的,他也许觉得我很有佛缘。”

“又胡说。”

赵行无奈笑着点她,心情也好了不少:“那就收着吧。这种东西虽没什么用处,但也没多大坏处,想回禀就去跟皇婶回禀一声,不想回禀就自己放好了,反正他不会到处与人说将此物送了你。”

到底是外祖母一番心意,赵奕有心,不会得罪郑家,自然不会轻易寒了老夫人的心。

至于什么私相授受一说,他都不说什么,旁人更没资格说。

姜莞笑着把平安扣收回到荷包里去:“我没打算告诉姑母,最好大家都不晓得这东西被赵奕转送给了我才好。

我说了呀,来日说不定派上大用场。”

赵行眸色微沉,这时才明白她所说是何意,本想劝说提点几句,转念一想又作罢,只随她去:“都随你。不过也可见他不遗余力想挽回你的心意,否则这种东西,怎么肯轻易送人。”

一个弄不好,都是把柄。

贴身珍贵之物,从来都是保管妥当的。

姜莞说未必:“也可能是觉得我是个傻子,又无害,不会存着害人之心,就算给了我这样的东西,我也不会拿它大做文章,你觉得呢?”

赵行笑笑没说话。

还是对她的心意太过笃定,不然她哪日倒戈,一心向着自己,小姑娘没那些心眼子,他却有,赵奕怎会不防范着?

所以也就是珠珠自己嘴硬,总说从没真心爱慕过赵奕。

实则他们这些人,连同赵奕自己在内,谁又看不出来,她是爱到了骨子里去。

大过年的,赵行不想给她找不痛快,这话就没再说。

只看着她收好平安扣,眉心动了下:“这只荷包,我见你常用。”

她说是啊,不明就里问赵行:“你不是知道吗?这是我回京前阿娘亲手做的呀。”

她身边常用的东西,赵行是都清楚的,怪莫名其妙的,好好的蹦出这么一句来。

等姜莞准备再问他什么意思,自己眼底先一亮,笑弯了眼,把刚装好的平安扣又拿出来,两根手指捏着朝赵行递过去:“你替我收着,等晚些时候送我回家,再交给我,我回去找个小盒子装起来,放进库房去,就算以后要用时,也只找个寻常不用的小荷包装着,这总行了吧?”

赵行眉目才舒展,理直气壮接过平安扣,随手丢进自己袖袋中,说了声好,再没后话。

前面周宛宁是看他二人说了半天话,忖摸着也该说完了,才小跑过来,拉着姜莞就要走:“我发现一家摊子,有好玩的,你不是要给清沅姐姐套好东西吗?快来看!”

姜莞被她拉的身形一动,只得迈腿快步跟上周宛宁身形,还不忙回头叫赵行:“二哥哥快来。”

周宛宁一撇嘴,在她手腕上捏了下。

赵行腿长,一步迈开顶得上小姑娘家两步,跟上来的也快。

周宛宁说的就是一家套圈摊子。

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圆圆的脸,慈眉善目,身边坐了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白白胖胖,很可爱。

周宛宁指给姜莞看:“那个小老虎,看见没有?粉瓷那个,是不是很精致,又很可爱?你套那个,清沅姐姐属虎的,套那个最合适!”

西市这边套圈的摊子上摆的东西都不会太廉价,毕竟这边多是高门显贵的小娘子们来逛,太次的东西实在不入眼,连玩儿的兴致也没有。

姜莞粗略扫过,大体有数。

红珊瑚的手钏,碧玺石的念珠,赤金宝石簪子,白砗磲与绿松石相间的小摆件,大点儿的物件有瓷瓶,有圈口套得住的盆景。

而在这些东西后面,摊子的最后两排,是卧兽。

陶制貔貅,白瓷玄武,青瓷麒麟……正中间就是周宛宁指给她看的粉瓷小老虎。

百兽之王,窝在一众神兽中,再加上烧制出来是粉瓷,是真的有些可爱。

且只有手心大小。

的确适合小娘子。

姜莞一眼就喜欢上,跟摊主要了十个圈,拿在手上,叫裴清沅:“表姐喜欢那个吗,我给你套了来!”

裴清沅笑着说好,摸摸她发顶:“十个圈你能套到吗?”

她揶揄调侃,姜莞一怔,面颊旋即挂上一层薄粉色,气的跺脚:“我肯定给你套到!”

却并不说要用多少个圈儿。

临了了,不放心,虎着脸嘱咐赵行和姜元瞻:“这是我要送表姐的,你们谁也不许帮我!”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用场(五更)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故人归(一更) 姜莞准头本来就不好,那只粉瓷小老虎放的靠后又夹在一圈儿摆件当中,对于姜莞而言,要套中就更困难。

她甚至于无意中把小老虎前面的那只白瓷兔子都给套着了,手里眼看着剩下最后一个圈儿,她渐次有些泄气。

偏偏玩儿之前豪言壮语,勒令赵行和姜元瞻不许帮忙,这会儿倒把自己给架住了。

裴清沅按了下她手腕:“出来玩儿是图高兴的,你可别套个圈儿再给自己套生气了,不然让阿宁帮你套?”

她看周宛宁在旁边也买了十个圈,扔出去五个已经中了两个,且不是侥幸套中,而是手上很有准头的中法。

显然比姜莞的水平高太多。

姜莞撇撇嘴,看看自己手上那个圈儿,一时没了动作。

摊主心眼子最是活泛的,见如此,又从手边拿了五个圈儿,送到姜莞面前去:“小娘子再拿五个吧,这个不要钱,刚才娘子就套中了一个白瓷小兔子,想是也没有玩儿尽兴,这是送娘子的。”

众人都看出摊主的用意来,无非看姜莞准头不行,就是再给她十个她都未必套得着,送五个圈儿也不赔什么钱,这五个再套完,姜莞仍旧不尽兴,还不是要花银子再买。

不过谁也没说。

人家是做生意的,这很正常。

姜莞却倔着不肯接:“不用,我就拿这个套,真套不着我再买!”

裴清沅闻言只得松开她的手,随便她去,反正也不要多少银子,只要她别把自己给怄出气来就都没所谓。

她收回手甚至还往旁边退了半步,以免影响姜莞的发挥。

姜莞深吸两口气,那木制的套圈儿倒被她死死地捏着,指尖都要泛白了。

赵行和姜元瞻对视一眼,皆是摇头。

就这个架势,她能套中才怪了。

玩儿了这么多年这个,就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教过多少会,这是有巧劲儿,也有技巧的,她反正也不听。

别的上头都聪慧的不得了,偏偏这小玩意上根本不开窍。

姜莞正要脱手出去,忽而听得左侧一道熟悉声音传来:“不如让我替阿姊套吧!”

那一声来的突兀,姜莞没防备,被唬了一跳,木圈脱手而出,飘飘然落地之后,甚至在地上滚了两滚,结果自然是——没能套中。

赵然已经先侧目去看,吃了一惊,旋即不悦:“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姜莞黑着脸,转身看去,六七步开外,烛光摇曳出明灭交错处,站着两个小郎君。

左侧玉色长衫身量稍高的叫赵泽,昌平郡王府的二郎,十六岁的年纪,只比姜元瞻大了数月而已。

右手边上年纪不过十二三的少年是赵策,方才那一嗓子,就是他喊出来的。

姜莞虎着脸,眼中写满了不快,却到底没先跟他算账。

谁知道赵策反而没事人一样,连赵然的话也不回答,快步而来,笑吟吟问摊主:“方才我阿姐最后那个圈儿是受了惊吓脱手出去的,应当不作数吧?”

摊主连声说着不作数,就拿了个新的递过来。

赵策随手接下,笑意更浓,看了眼摊子上的小老虎,转而叫阿姐:“你瞧好了!”

他手腕上使了寸劲儿,木圈平着飞出去,稳稳当当落在地上,那粉瓷小老虎被套了个正着,就卧在木圈正中的位置上。

摊主也笑,虽说这买卖大约到此为止了,但贵人们高兴最要紧。

他取了小老虎给姜莞递过去:“这是娘子的小老虎。”

姜莞心里不痛快,可赵泽年纪比她小,且这东西总归是拿到手了,她还不至于跟摊主赌这口气。

于是接下,又谢过摊主,赵行见状讨了腰包付了钱。

众人也没走,还围在人家摊子前头。

姜莞面上难掩失落,把手里的小老虎往裴清沅面前递:“表姐拿好,这是赵策套中的,回头我再挑了好的送给你。”

赵然眼皮一跳,先从她手上抢走那只瓷老虎:“这算谁送的?”

赵行挑眉看他,姜元瞻也拢了把眉心,意外瞥他一眼。

姜莞只是瞪他,然后改口:“我送的,不过是赵策帮忙替我套了来,但仍算是我送表姐的。”

裴清沅看她不高兴,揉揉她:“珠珠的心意最可贵,你为了送我礼物已经很努力,也尽全力了,这就足够了呀。”

姜莞嗯了声,一咬牙,转过身来就问赵策:“你不是跟表兄他们去了扬州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才又转回到赵然那个问题上去。

赵泽踱步上来,面色温和,解释道:“半个时辰前才入城,三郎跟四郎非说明儿一早回府,给阿娘一个惊喜,所以回城前不让我派人往家中送信,一进城寻了客栈安置下榻,三郎有些不大舒服,请了大夫过去看,说没大碍,就是没睡好,让他留在客栈休息了。

四郎闲不住,硬要拉着我上街来逛,结果正好遇见你们。

方才珠珠在这边套圈,四郎都看了半天了。”

他连声音都是暖的,令人如沐春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赵泽跟赵行有些像,但又不全然相同。

姜莞看他,他也在看姜莞,瞧见小姑娘打量的眼神,也不觉得她失礼,反而调侃她:“看来你这一年没多少长进,准头还是差的不得了啊,我刚才瞧着阿宁可比你厉害多了,五个圈能稳稳当当中两个,你扔了九个,只有一个误打误撞的套了只白瓷兔子。”

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赵泽嘴巴很坏。

姜莞哼了声:“既然看见了,明知道我不要人帮忙!”

赵策接过她的话就说:“我看阿姐像是恼了,跟自己较劲儿呢,怕你再套下去要砸人家摊子,这不是一时手痒,想着你不让大兄和二堂兄帮你,那我又没得你吩咐,帮把手,总没什么不妥的。

阿姐那么喜欢这粉瓷狮子,要套了来送表姐,我帮了你,你怎么一脸要打人的表情?

我才从扬州回来,还给你带了好多好玩的呢,你不夸夸我,还要凶我,那些东西我不给你了啊。”

赵行眉峰越拧越紧,听到最后实在听不下去,沉声叫他:“你还是三岁的孩子吗?进了城不回家,不去皇婶跟前请安回话,倒有兴致在街上揶揄打趣你表姐?”

他连赵泽也没放过:“你带两个弟弟出门去,怎纵得他这般?”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故人归(一更)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成体统(二更) 一行人多起来,周宛宁手里十个圈儿也全都套完了,得了一只和姜莞一模一样的白兔子,一对儿红珊瑚手钏,一支青玉簪子,外加一把苏绣宫扇。

套的多,而且她眼力好,挑的全是摊位上最好的东西套。

摊主既在姜莞那儿占了便宜,又在周宛宁这里吃了大亏,一时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好在众人临走的时候,姜元瞻多给了摊主二两银子,不算多,就是给他个心理安慰。

街上人多,几个人商量着找个茶楼喝喝茶说会儿话。

从套圈摊子出来朝右前方走出去约莫一箭之地,三层半高的茶楼生意却算不得好。

往来行人都在各家摊子上凑热闹,少有人静下心来坐着吃杯茶。

等到上了楼入了雅间坐下来,小二得了吩咐退出去准备茶水点心,顺带把门给关上时,周宛宁才托腮问姜元瞻:“我套圈给了他银子的,你做什么多给他二两?

难不成只许别人套不准,他白赚人家的钱,却不许我套得准,他吃些亏吗?”

她一面说着,想了想,放下手,把方才套中被包好的那些东西摊开来。

簪子和宫扇一并给了裴清沅,那对儿手钏她留了一只,另外一只戴到了姜莞手上去。

其实往年她也不套这么多东西。

因为姜莞她相当玩儿不起。

她套不准,自己跟自己生气。

但她套不准,别人套准了,显得她没出息,她更生气。

周宛宁乐意惯着她,是以也就陪她套着玩儿。

今天是看着这摊位上好东西也算有几件,且大过年的,图个喜庆,裴清沅又难得留在盛京过年,彼时她站在摊子前面搭眼扫过,就觉得那支簪子和那把宫扇极衬裴清沅。

红珊瑚保平安,既然是一对儿,正好她和珠珠一人一个。

至于那只胖白瓷兔子,也是因为珠珠误打误撞先套走了一个,她和珠珠都是属兔的,这才把另一只也给套走了。

大显身手,发挥实力,本来还想着要拿这些东西好好哄哄人,结果赵策一头撞进来,倒给了她好多方便。

然后她就看见临走的时候姜元瞻多给了二两银子。

周宛宁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这两个胖兔子本来就不值钱,玩物而已。我套圈给了他五两,这对儿珊瑚手串撑死了我算他二两,簪子和宫扇虽然品相不错,我觉得衬清沅姐姐气质,但就这样的,真难到外面买,五两银子绰绰有余。”

她挑眉看姜莞:“珠珠那十个圈儿就套了一个胖兔子和一只小老虎,粉瓷贵点儿,就算一两吧,这拢共算下来,他本来就还赚我们二两呢,你还要多给他二两,凭什么?”

“人家也是小本买卖,一年到头难得摆一回摊,这一个月赚的钱怕是要养活一家人一整年,要都照你算得这么仔细,别人也不去玩儿了。”

姜元瞻无奈,给她倒了杯水,顺着她的气儿哄她:“他才能遇上几个像是伸手这么好,套圈这么准的?咱们也不缺这二两银子使,何必为难人家呢?”

周宛宁撇撇嘴,端着茶杯抿了口茶,没说话。

姜元瞻见状稍稍松口气:“你们两个玩儿的尽兴不就行了吗?再说人家方才还要送珠珠五个圈儿拿去玩,固然是他做生意的钻营,那多给二两银子,值得你生气啊?”

周宛宁也不是一毛不拔的人,更不是心疼那二两银子。

单纯觉得事情不是这么办的。

她横了姜元瞻一眼。

看似他是个行军打仗的武将,领兵杀敌不知道有多果决刚毅,偏偏回了京城就是最心软的小郎君,见着什么人都愿意先想想人家的难处。

薛婵那个事儿,也学不会吃一堑长一智。

“早知你是这样想,我干脆就不玩儿了。”

她声音低,姜元瞻却听得真切,心下一沉,面色微变:“那不然我陪你下去,再拿他六个圈,反正十个要五两,六个就算他二两也不亏,你再套六个。”

周宛宁微讶,抬眼看他,没由来耳尖一红:“不去。”

她快速别开眼,捧着茶杯暖手心,却又一路暖到了心底去。

赵行坐在旁边只管给姜莞倒茶添水,赵然跟赵泽都看出些端倪,谁也不说。

偏偏赵策是个最没成算的,调笑着叫起来:“你耳尖怎么红了?”

姜莞在桌下踹了他一脚。

他吃痛,撇嘴去看姜莞:“你踢……”

“从前也没见三郎这般体弱,外面的大夫只怕不靠谱,他病着不舒服,你还纵着四郎,到客栈去住,实在是不像话。”

赵然沉声拦了赵策的话,不让他胡说八道。

教训起弟弟,他倒也有了几分为兄的气势。

赵泽摇头:“是三郎惯得他。非说不要紧,就是头疼,我探过,也确实没有发热,本来还劝他回家去,他一味纵着四郎,难道我绑了他回去?”

他也不想挨骂,转头去看姜元瞻:“才回来就听说你去了兵马司任职,如今也有出息了,但外面传的那个美貌小娘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姜莞心想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好的出来玩,非得提那些扫兴的人和事。

姜元瞻果然也没理他,只啧了声:“这事儿等表哥回家后,再细说吧,姑母留了我住在郡王府,没让我搬回国公府去,且有说话的日子呢。”

赵泽挑眉,也不追问,好似本就没有多放在心上。

结果赵策一刻不安生,见他二兄问起姜元瞻与薛婵之事,他就想问姜莞有关赵奕的那一宗。

回京半个时辰,拎了客栈的小伙计问了个大概,才晓得京中出了这么多的事。

退婚的退婚,获罪的获罪。

他跟着兄长们外出游历半年,实在是错过了好多热闹。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也就真敢问:“阿姐,你跟三堂兄又是怎么……”

“砰——”

赵行手上的汝窑青瓷盏是重重往桌案上放的,几乎像是收着劲儿砸下去,发出一声闷响来。

赵策头皮一麻,侧目过去,正对上赵行晦涩的一双眼,然后听见赵行冷冰冰问他:“在外游历见锦绣河山,踏名山大川,我且问你,七尺郎君,当以何立足天地间,方能无愧爷娘教养?”

他喉咙一紧,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赵然。

赵然才不替他说好话。

他没法,又去扯赵泽的袖口。

赵泽也往外抽手。

赵行摇头又叹气,似乎失望:“出去半年,毫无长进,就知道缠着你表姐问些热闹八卦,简直是不成体统。”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他很烦(一更) 一行人从茶楼出来,天色已经黑透了,只是街上仍热闹得很,往来行人不绝,杂耍班子也才刚刚开了场。

赵泽三兄弟住的客栈也不远,就在这条街上,出茶楼向东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到。

时至年关,客栈生意也算是差的,客旅早返家,少有人在这种时候还住店。

是以赵泽他们回城时,还能出手阔绰的包下客栈的整个二楼。

赵霖住的那间在二楼尽头拐角,众人进门那会儿轻手轻脚,怕他在睡着,打扰了他。

三个姑娘待在走廊上没进门,不多时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姜莞才探了半颗头往屋里看。

赵行正好看见她,无奈叹口气,索性招手叫她:“进来吧,他没睡。”

赵霖非但没有睡,还穿戴十分整齐,俨然一派要出门的架势。

结果被赵行他们堵了个正着。

赵然的脸色是最难看的,背着手来回踱了好几步,才质问赵霖:“不是病了吗?你这幅模样准备去哪里?”

赵霖额了声,既然被抓了个正着,扯谎也没什么用, 故而他也老实,只是回话时没敢看赵然:“我一进城就听说了珠珠跟表姐相继退婚的事情, 方才的确不太舒服, 眯了一觉, 这会儿好多了,反正二兄跟四郎出门去逛, 我待在客栈也无聊,所以想去找韩沛昭问问来着……”

他声音渐次弱下去,明显是底气不足。

姜元瞻是最先沉下面色的。

赵霖说的问问, 真的只是问问而已,并不是打算去找韩沛昭算什么账。

他们这些人之中,赵霖算是和赵奕私交最好的。

当年赵奕回京那会儿,赵霖正好住在宫里,赵奕一病三个月, 赵禹到体贞堂看望的次数还没赵霖多。

十岁的赵奕算得上文不成无不就第一人, 似乎是资质问题, 郑氏也费心思教导了, 可就是高不成低不就,跟他们完全没法比。

好巧不巧, 赵霖也是个这样的。

那年赵霖九岁, 底下的赵泽才刚刚过了七岁生辰,年纪太小了点儿,昌平郡王尚且没把孩子放出去练习骑射, 只进学堂读些书, 偏偏才开蒙两年的赵泽都比赵霖更争气些。

是以在赵奕没回京以前, 垫底的那个是赵霖, 挨骂最多的自然也是他。

连姜护都因为看不惯赵霖连枪都提不稳,上个马也要人扶的样儿, 没少骂他。

许是另一种惺惺相惜, 导致这兄弟俩感情迅速升温。

再后来年纪大点儿,勤加练习也是他们两个一处更多些,因为底子太差了,跟不上兄弟们的进度,倒是他俩能处到一块儿,请了夫子单独指点。

早年韩沛昭选作赵奕伴读, 连赵奕也敢欺负那会儿, 赵霖还给赵奕出过头呢。

之后韩沛昭跟赵奕私交好起来, 他们三个才打成一片, 走动多, 玩得好。

明日便能回家的,跟自家姊妹有什么不能问清楚?偏要这时候去问韩沛昭。

姜元瞻握了握拳,赵行神色亦是寡淡一片。

赵霖隐隐看出气氛不大对劲,喉咙一紧:“怎……怎么了?”

赵然无声叹气,拽了他一把,压着声,大概把前因后果与他说了一番。

赵行那事儿,以及韩沛昭的算计,甚至是官家明年要为赵行和姜莞赐婚的事情,也一并说了。

至于韩沛昭退婚这一件,赵然深以为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如果一定要说,他也只有退得好三个大字。

赵霖听完这些,登时倒吸口凉气:“我不知道啊……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

误会二字没出口,赵泽已经一记刀眼扔过来,然后让他闭嘴:“我们离开京城半年,竟然出了这么多事情。”

他眉头紧锁,有心先安慰姜莞的,可是看小姑娘眼下根本就不把这些放心上,而他虽然不理解指婚的对象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赵行,但很显然此事官家与圣人都是问过赵行本人,赵行点了头,才能成事的。

于是赵泽收了声,舔了下下嘴唇,索性问姜元瞻:“韩沛昭那事儿……”

“我自有主张。”姜元瞻拢着眉心回了他这么一句,乌黑眼珠一滚, 显然有了别的想法,转而看向赵霖,冷声问他, “你跟谁是兄弟?”

赵霖起先愣了下的, 立马反应过来姜元瞻的意思, 神色一变, 斩钉截铁叫表兄:“我们是血亲,他也只能算是私交不错的玩伴,若真如此行事,难不成我竟是个拎不清的,胳膊肘真的朝外拐吗?

莫说是韩沛昭,便是三堂兄——”

他骤然收声,偷偷看了赵行一眼:“反正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又不会向着他!”

姜元瞻面色稍霁,说了声知道了,竟也没再问别的。

眼看着天色不早,赵然又交代弟弟们几句,便告辞要回郡王府。

自客栈出门,赵行仍旧提步跟上。

姜元瞻脚步一顿,问他:“你又不回……”

话没问完,他脸色一黑。

这个时辰宫门早关了。

夜扣宫门,等同谋逆。

所以赵行打从一开始压根儿就没准备回宫。

他收了声,赵行反倒笑了:“你想让赵霖帮你干什么?你不就是怕我问你这个吗?”

姜莞眼皮一跳,赵然也忙帮腔打圆场:“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回家慢慢说吧,等明儿二郎他们回了家,咱们坐下来慢慢谈,别吵架。”

姜元瞻和赵行两个也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脾气,偏气性那么大。

周宛宁眼珠一滚,上前半步,仰着脸叫姜元瞻:“天色晚了,你送我回家吧。”

姜元瞻这才收敛了些,侧身让开路,等周宛宁跟姜莞和裴清沅分别过,陪着她往周府而去,身形渐没入夜色之中。

这边赵然看看赵行,再看姜莞,最后同裴清沅交换了个眼神,心领神会,二人极有默契的往前走,把身后位置留给赵行与姜莞不提。

等拉开一段距离之后,姜莞才撇嘴问赵行:“你方才跟我二兄置什么气呢?在客栈那会儿,我看他问完霖表兄那句话,你脸色就不大对。”

赵行捏着眉骨,回她时到底语气和善不少:“只是烦他蝎蝎螫螫,他越是遮掩隐瞒不坦荡,我越觉得烦。”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他很烦(一更)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会记得(二更) 夜色沉静,喧闹人声逐渐被甩在身后。

姜莞听了这句话,唇角往上扬着,勾起一丝弧度来:“我猜他是不想让我跟表姐还有阿宁听这些,你怎么反倒同他置气呢?”

赵行何尝不知?

他也无非觉得,先前跟姜元瞻说的那些话,全是白费口舌,浪费时间。

那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若换做是旁人,他连多看一眼都不会。

偏偏是姜家人,偏偏是姜元瞻。

姜莞看他略有松动,更加把劲儿继续劝:“二兄自幼熟读兵法谋略,你细想想,兵者诡道,他真会在韩沛昭这些人手上吃亏吗?我倒觉着真把他惹急了,才是自讨苦吃。

他想做什么,从来也没瞒过姑母,只是不告诉我们罢了。

二兄不想让我们替他分担,在军中一年,事事亲力亲为,他大抵也习惯了,你别因为这个跟他置气啦,不然我夹在中间,岂不是左右为难吗?”

姜莞有三个兄长,兄妹之间感情都很好, 但一定要分个高低,选个最好出来的话, 那就是姜元瞻。

姜元曜是长子, 大的要多些, 且他又总惦记着来日要支应门庭,撑起沛国公府家业, 将三思后行,谋定后动八个大字高高举过头顶,一日不敢放下, 自是更拘谨些。

至于姜元徽,他跟姜元瞻是一胎双生,可也不知是不是姜元瞻这人霸道到在娘胎里就已经学会了怎么欺负弟弟,两个孩子生下来,一个白白胖胖, 一个瘦瘦小小。

瘦小体弱那个当然是姜元徽。

一直养到五六岁, 他还是时常会病一场。

他幼时体弱多病, 跟他们玩到一处的时候便少些。

姜莞每每怕他牵出病来, 总是格外叮嘱不让他出门。

时日久了, 三个兄长中,自然同姜元瞻感情最好。

赵行垂眸,半晌才说:“我本来也只是怕你不高兴,觉得他做什么都瞒着你,你都这么说了,我更没什么了。”

他说完才抬眼看姜莞, 眸中隐含着笑意:“往后不会因为这些跟他置气了。”

·

周府离西市要远些,出长街向北, 横穿过两条街后还隔着两纵街。

越往北边走,人就越少些,远离了西市热闹与人声鼎沸。

周宛宁面容恬静,同姜元瞻比肩行走,时不时侧目看他一眼。

在她不知道第多少次侧目望来时, 姜元瞻终于忍不住问她:“你看了我一路, 到底在看什么?”

周宛宁说没什么:“只是看你今夜好像格外暴躁, 先是冲着赵霖和赵策, 出了客栈又差点儿跟二殿下起争执,是心情不好吗?因为我说你多给人家二两银子?”

她当然晓得不为这个。

反正从小到大她在姜元瞻这儿是最肆无忌惮的。

赵行是如何包容这莞莞, 姜元瞻对她也就差不离。

不同的无非是赵行心爱莞莞,姜元瞻嘛……是小的时候被她给哭怕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结果都是一样的。

姜元瞻无声叹气:“我有些事情要办, 你们女孩子不知道的好,有关于韩沛昭和薛婵,我自有主张,同姑母也回禀过。二殿下——”

提起赵行,他拖了音,面色仍见凝重:“他大抵是为珠珠,总想插手管我的事。”

他服管教,却也分人。

这一点周宛宁心里清楚。

除去长辈之外,也就姜元曜和赵禹提点他两句他肯听,其余的人若要说教管束,姜元瞻是最不耐烦的。

规劝一类的话,也只她与莞莞说来有用而已。

周宛宁脚步越发放缓下来:“元瞻哥哥,你所说自有主张,女孩儿最少不知为妙,是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韩沛昭算计你的那一套,用在他身上吧?”

姜元瞻确实没想过她会猜到,还猜得这么准。

猛然抬眼看去,周宛宁眸色明亮,笑意清浅,仰面与他对视,眼底越发澄明:“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且不说幼时也读过几本兵书,那在你跟前当然不够看,便说小时候不懂事,偷看外面那些话本戏文, 你如今遮遮掩掩说这样的话, 当然能猜到啦。”

才子佳人的话本里,老有那些个妖魔鬼怪出来捣乱要拆人姻缘,有时能见到各种各样的手段, 自不乏什么下药什么毁人清白这类。

也不怪长辈们总说那就不是正经书,动辄写这些,再不然就私奔的,肯定不该高门小娘子看。

那也就正因为长辈越不让看,她们才越想看,她跟莞莞实在没少吩咐人偷偷去买,然后围在一块儿偷偷的看。

这几年也看,遇上那些写得好的,她还会和莞莞一块儿讨论呢。

不过这话不能在姜元瞻面前说,不然她和莞莞都要倒霉。

从小到大姜元瞻在这上面就是管她们最严的。

赵行都还好些,即便真的被抓了包,莞莞去撒个娇,多半也就算了。

她跟莞莞十一二岁看这些被姜元瞻发现的时候,是真被姜元瞻罚着抄过书的,若是抄不好,就提着她们两个去练功,扎马步,耍花枪,怎么累怎么来。

等罚完了,再买几块儿糕,送些药膏,便揭过不提了。

周宛宁的思绪戛然而止,还是那张灿烂又明艳的笑脸:“所以说你这样瞒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直接说呢。”

她又想起赵行来:“我看二殿下也不是真的要跟你生气,多半还是为着莞莞的缘故,他无非怕你什么都不说,莞莞嘴上不提,却全都放在了心里。

这憋着心事儿要憋出病来,成天闷闷不乐的,一门心思念着的全是你。

所以二殿下才不高兴。”

她背着手,略弯了弯腰,长睫闪烁着看姜元瞻:“元瞻哥哥你说你也是,要么做的滴水不漏,就别叫我们知道一星半点,要么你直截了当说清楚,大家还能帮着你一块儿出出主意,怎么不都比眼下要好吗?

偏你是又对我们不设防,行事总要露出个首尾来,一面又想瞒着我们几个女孩儿,弄得大家尴尬。”

她这样说,姜元瞻面上就已经闪过了尴尬,等她话音落下,他别开脸,掩唇咳嗽:“我又不知道你们连这些也……”

他说着又蹙拢眉心:“小姑娘家家,也没个避讳。”

周宛宁嗤笑:“这有什么避讳的?是韩沛昭他不要脸,拿这样的事情算计人,他做都做了,却不叫我们说,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就是别扭又固执,说了你也不肯听。”

她哼了声:“那当我白说好了。”

姜元瞻心念微动,一抿唇,好半天方才低低回了一句:“我知道了,以后会记得。”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会记得(二更)

第一百一十七章 心事(一更) 第二天一大清早,晨间雾气尚未退散,天色灰蒙蒙,仅只是初泛鱼肚白那时,赵泽就带着两个弟弟回了郡王府去。

等兄弟三人在王府门外下车,府内姜氏早已起身梳妆打扮过,叫上了裴清沅和姜莞一块儿吃饭。

小丫头打了帘子快步进门,满脸写着欢喜二字,姜氏倒不怪她没规矩,反而笑着问她:“一大早上什么事儿这样高兴,兴高采烈的就往屋里冲?”

那婢女年纪虽然小,但在姜氏身边伺候当差也有三年多,晓得姜氏是个最和气的主子,这会儿掖着手蹲身一礼:“王妃,小郎君们回来啦,二郎正领着三郎和四郎过来呢!”

姜氏手上的银筷一顿:“已经进府了?”

算算日子,的确是该从扬州回来。

出去了大半年,总不能连过年都不回京了。

前阵子她飞鸽传书去过两封信,催促二郎尽早带着弟弟们回家,别赶着除夕当日才肯回来。

后来二郎回了信,说是就准备从扬州动身了,结果就再也没有给她送任何消息。

这些孩子们姜氏一贯都放养的,金尊玉贵是不假,不过她从来也不会把孩子拘在身边,且二郎年纪又稍长, 总是有分寸的,也不会拖到年后才回京, 故而也就没有再问, 随他们去了。

这怎么一声不响的突然就回来了?

姜氏把筷子放下去, 倏尔瞥见了侄女和外甥女淡然的神情,既没多高兴, 也没任何意外。

她察觉不对,眉心一拢,啧了声, 只问姜莞:“你知道你表哥他们回京了?”

姜莞笑吟吟的说知道,却挽着裴清沅的胳膊,再不说后话。

眼看着姜氏还要问,姜莞欸地一声:“见着表兄您不就都知道啦?”

正说话的工夫,赵泽三兄弟就已经进了门来。

行李自然有底下的奴才们去收拾, 也用不着他们管那些。

这边同姜氏见过了礼, 赵策笑着就往罗汉床上来, 作势要往姜氏身边靠。

姜氏一挥手推开他:“你别忙着撒娇讨好我, 先前我给你二兄去信, 催你们快些回京, 免得赶不及过年, 你二兄回了信说知道, 就要带你们两个动身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回京不说,回来了也不派人入城来告诉一声?”

她想着他们八成也不是今日才回来的,否则珠珠和阿沅两个人上哪儿去见他们?

于是脸色又黑了些:“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赵策年纪又小, 再姜氏面前一向都是脸皮最厚的那一个,姜氏越是不让他凑过去,他就偏要凑上前。

硬是往姜氏身边坐下去之后, 抱着姜氏一条胳膊不肯撒手,果然是最讨好的语气叫阿娘:“是我跟二兄说, 要给您一个惊喜的。

也没有很早,就是昨儿快黄昏的时候才回城。

本来二兄接到您飞鸽传书,的确是带着我们动身了,可运河上起了好大的风浪, 耽搁了些时间, 脚程就慢了下来, 才拖到这会儿回京。

昨儿夜里在客栈闲着无聊,实在是待不住,我拉了二兄上街去逛, 正好遇上阿姐她们在套圈儿,大兄和阿姐这才晓得我们回了京。

大兄确实是非要拉我们回家的,我好说歹说,他才准我们在外面客栈过一夜。

阿娘突然见了我们回来,不惊喜吗?不觉得高兴吗?”

姜氏只拿白眼去瞪他,又不阴不阳的哼了一声,旋即抬手拨开他,然后抬眼看赵泽:“你阿耶进宫去了,估计要到中午才出宫,不要出门了,等你阿耶回来,去跟他说一声。”

赵泽倒是听话的,她说什么都应好,然后看了姜莞一眼,抿了抿唇,想了须臾而已,还是问了句:“元瞻去官署当值了吗?”

姜氏嗯了声:“不过后半天不去,就去一早上,一直到年后开朝就都不用去当值了。他前阵子替了同僚们好既班,总要还给他的,且也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处置。”

她说别的事情,赵霖眉心一动,想着大约就是韩沛昭与薛婵的那件事。

姜氏自然瞧见了,秀眉蹙拢:“元瞻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赵泽侧目扫了弟弟一眼,几不可见蹙了下眉头, 然后轻轻点头:“昨夜元瞻都跟我们说了。”

姜氏又眯了眼,转去问赵霖:“你怎么说?”

赵霖啊地一声, 紧接着就明白了她问的是什么, 连忙回道:“我昨天就跟表兄说过, 我们才是血亲骨肉, 我不会干糊涂事情,阿娘放心!”

姜氏听他这样说,倒也不说什么,后来连饭也没吃几口,打发他们去休息,独留了赵泽一人在屋里说话。

·

赵霖领着弟弟妹妹们退出去那会儿,还一步三回头的往屋里看。

姜莞扯了扯他袖口:“姑母大概有别的事情要交办呢。不是说从扬州带回来许多好玩的东西吗?带我们去瞧瞧呀,若有特别好的,我们也挑出来,正好到了年下,回头预备着年礼送人去。”

赵霖才嗯了声,淡淡的,也瞧不出面上有什么情绪变化。

才出月洞门,赵然从西北方向迎面过来。

一见他们出来,独不见赵泽,脚下稍顿:“阿娘留了二郎说话?”

赵霖点头:“怕不是要骂二兄。”

赵然皱眉说不会:“回来了就好,你昨夜里闹不舒服,跟阿娘回禀了没有?”

赵霖说没有:“又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告诉阿娘,叫她跟着担心罢了,我已经无碍了,大兄也别去跟阿娘说。”

赵然啧声:“年纪小的时候不注意,等到以后落下一身的伤病就知道厉害了。”

一面说着又不住的摇头:“等都安置妥当,我去跟阿娘说,好歹也要请了御医到府上来给你把个脉,才好放心的。”

赵霖心说真不用那么小题大做,他七尺高的郎君,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们,一时闹得不舒服,得这样兴师动众。

可是他有心事儿,又看赵然一脸的不容置疑,到了嘴边那些推辞的话,也就没再说出口,反而沉沉嗯了一声算应下:“大兄说了算。”

第一百一十七章 心事(一更)

第一百一十八章 躲不掉(二更) 姜氏把赵泽留下,可半天都没开口说一句话。

赵泽坐立不安。

带着两个弟弟在外头留宿一夜这事儿照理说也没多要紧,横竖他们没惹出祸来,更没给家里招上麻烦。

况且阿娘要是为这个有话说,也不会单留了他在这儿挨骂。

赵泽搓搓指尖,喉咙滚了两下,试探着叫阿娘:“您把我留下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想问我啊?”

姜氏这才横过去一眼,冷冷问他:“你老实跟我说,昨夜遇上你大兄他们,三郎跟元瞻是不是起了争执?”

赵泽恍然大悟,面色舒缓,长松了口气:“您就为这个啊?半天也不说话,把我吓得不轻,我还当是怎么惹着您不痛快,您要把我留下来好骂我两顿呢。”

“你少贫嘴!”

姜氏虎着脸瞪他:“素日里说话就没个正经,平时倒就算了,我问你正经事呢,也跟我嬉皮笑脸的?”

赵泽脸上的笑意便尽快敛去大半,然后摇头:“本来三郎的确是要去找韩沛昭,他只是没弄明白珠珠和阿沅这相继退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阿弟他在宫里,又见不着,那不知能去问韩沛昭吗?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出门呢,被我们抓了个正着。

起初元瞻都没提这事儿, 是听说他要去见韩沛昭,当场变了脸色。

大兄见状不对, 大约怕他气急, 才紧着把这里头的原委说与我们听来着。

真没您想的那些。

元瞻也长大了, 知道分寸,三郎年纪虽说小些, 但从小也有分寸,又不是四郎,您还要为这些操心啊?”

姜氏听他这么说, 总算是放下心来。

然则转瞬而已,紧跟着就又问他:“元瞻有没有跟你们说别的?”

赵泽却摇头,可话锋转了下:“不过我估摸着,他也不是轻易放过韩沛昭的性子,问三郎的那句话, 看似没头没脑, 实则……阿娘, 您是不是知道点儿什么?”

姜氏嗯了声:“你觉得呢?”

赵泽噗嗤笑出声来:“您真当我不学无术吗?好歹也在学里叫夫子折磨了那么多年,又带着三郎四郎在外游历了大半年的时间。”

他看母亲面色不善, 也不敢再兜圈子开玩笑, 咳嗽一声, 端得一本正经:“这种事情,最好的法子无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元瞻那个性子,又一向最直接,他八成就这么想的。

问三郎那一句,我估摸着,他是瞧着三郎回了京, 有打小跟韩沛昭的情分在,正好能利用一二, 但怕三郎不肯干,不帮他,所以才问的那一声。”

姜氏心里叹气。

就这么点儿事,她是真不知道元瞻那孩子瞒什么, 又能瞒得过谁?

谁也不是个傻子,就哪怕是珠珠,如今好些事上开了窍,她看赵行也是不打算拘着珠珠于内宅闺阁中的, 外头好些事情, 就算珠珠弄不清楚, 只怕赵行都要上赶着教她。

怪没意思的。

姜氏扶额:“他就是这个主意,至于三郎……让他自己去跟三郎说吧,天知道他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

赵泽眼皮一跳:“怎么?元瞻他瞒着您,没同您回禀吗?”

“那倒不是。”

姜氏低叹了声:“他说这些事情回禀了我,也可以同兄弟们说,但不想叫珠珠知晓,况且如今阿沅也住在咱们府上,女孩儿家还是稍沾染这些,又是这样的事,不听最好。

可我瞧着,别说珠珠和阿沅,就是周家那个鬼丫头,八成都猜得出。

就他自己是个最傻的,还想瞒别人。”

赵泽啊了声,倒舒心一笑,宽慰起姜氏来:“元瞻是为兄的人,想的自然多些,阿宁从小也跟在他身后,他带着两个妹妹,是比我们考虑的更周全些。

这事儿就是换了大表兄,跟他想的估计也差不多,只要没瞒着您,没瞒着兄弟们,您管他那么多呢?”

姜氏顿时气馁:“你跟谁是一头的?”

赵泽算是彻底明白了,反而意外望过去:“您本来是想叫我去劝元瞻的啊?”

“我看他那瞻前顾后的性子是不成的。他行军打仗,难道也这样畏手畏脚?如今把他调回京中,倒弄成这德行?等你阿舅回京, 没他好果子吃。”

赵泽眼珠一滚,摇头说非也:“您多心了吧?这跟行军打仗可是两码事儿。再说了,以后的事情以后慢慢说呗,他爱做什么叫他做,珠珠也没挑明不是吗?

且我瞧着这样也挺好的。”

姜氏对此显然不满, 眉头紧锁,横眉冷目,连这话都不肯接了。

赵泽讪讪的,只能自己又添两句:“他说给珠珠,珠珠是不是得去告诉二堂兄?韩沛昭是阿弟的伴读,天知道他背后有没有别的人出鬼主意呢。

先前阿弟不是闹出玉华楼那事儿被禁了足,也退了婚吗?

一转脸,二堂兄得了赐婚,这里头的关系可复杂了去。

一面是手足兄弟,一面是未来正妃,瞒着点儿好。

虽说是心知肚明,可大家心照不宣,反正没说破,就装作不知道呗?

不然您想看到什么样的局面?

是二堂兄能不管珠珠的事情,还是珠珠能不管元瞻的事情?

既然都无可能,一连串下来,二堂兄怕是就要管到阿弟头上去了。”

他说到这里,话音顿一顿,噙着的笑意淡了不少,眸中也染上些莫测高深:“阿娘,那可就不是以牙还牙这四个字,您得另品出四个字来了。”

姜氏心头猛然一沉。

她也好,元瞻也罢,都怀疑了赵奕。

其实赵禹和赵行肯定也会这么想的。

区别只在于把事情摆到明面上,和藏在平静湖面下,大家还能勉强维持着平和,过几年安生日子。

她并不知元瞻有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只是那天他的确说,因可能关系到赵奕,所以暂且还是瞒着赵行的好。

后来又跟她说,女孩儿家少沾染,对付韩沛昭的事就不必再跟珠珠说。

现下叫儿子这么一提——

姜氏定下心神,也沉了声:“你回头去跟元瞻问问清楚。”

她一看赵泽还有话说,冷着脸拦他:“让你去,你哪有这么多话?他要是真的怕这个——”

其实最好是跟赵行把话说开。

要真是那样,这个选择,赵行早晚都得做,他躲不掉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躲不掉(二更)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事关紧要(一更) 腊月二十五那日,朝中休了假。

赵霖一大早就让人去了成国公府给韩沛昭送请帖。

他自己没露面。

风客来三楼雅间他早定好了位置在等。

韩沛昭不疑有他,去的也快。

他推门而入时,屋中只赵霖一人在,甫一进门,韩沛昭先嗅到一丝清冽香气,不过等他要细品,偏又捕捉不到。

赵霖笑着招手叫他:“我跟着二兄一去扬州大半年,果然还是最惦记风客来的朝食,好容易回京,今儿喊你出来陪我好好吃几顿饭。

中午我还在五味家定了位置,听说他家新上了许多菜式,你肯定都尝过了吧?”

韩沛昭也没再细想那微不可查的香气从何而来,只扫了一眼靠在东墙下长案上的青玉博山炉,顺势往赵霖正对面位置坐了下去:“也还行,没什么特别新鲜的,就是几个月前他家请了个做淮菜的厨子,南方的菜色总归稀罕些,算是盛京里头一份儿。

这几个月别人家争相效仿,也就没什么。

风客来也有那些,不过是正菜做的没有五味出彩罢了。”

朝食无非那几样,又都是赵霖一贯喜欢吃的,韩沛昭连筷子都没有动,就看着赵霖吃。

赵霖吃了几口,抬眼看他, 似是无奈,又有些惋惜:“你家退婚的事情我问过我阿娘, 实在是可惜了。”

提起这事儿, 韩沛昭眸色微沉, 又不愿叫赵霖看出端倪,也叹气:“说来是我对不住裴大姑娘, 也没什么机会当面同她道个歉,除去阿娘划到她名下去的铺子田庄还有那些银钱,私下里补给她的, 她也一概都不要。

前几日我阿娘还说呢,裴大姑娘是个性子温和的人,是我没那个福气。”

赵霖若不知道薛婵那档子事,便真心当韩沛昭是兄弟,要听这番话, 肯定宽慰他。

如今知道了, 心里早不知道把韩沛昭痛骂过多少遍, 再来听, 又只觉得他虚情假意且恶心。

原来从小一起长大,也看不清人心险恶。

赵霖自幼进学读书, 哪怕他资质差些,却也早早就学过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

彼时总以为圣贤所说也并非全然都对。

一块儿长大的人, 情同手足,自是比别人要强上许多, 他跟韩沛昭, 跟赵奕, 永远用不上这句话。

没想到,几年而已,他脸都叫人家打烂了。

韩沛昭不是没那个福气,是根本就不配。

清沅表姐既是绝色姿容, 又早贤名在外, 就是配天家皇子都使得,韩沛昭这种脏心烂肺的卑鄙小人,少来作践他表姐了!

心里虽然这样骂,面上却不带出分毫来。

赵霖又夹了一筷子腌茄丁, 配着喝了一小口冬笋云腿粥,才说也没什么:“既然都过去了,我表姐也不计较这个,说到底这不能怪你,往后你有你的好姻缘,她也自有前程,我也就是见了你随口一提,你自己倒不用说这话,反正各不相干了,你老自责,也没什么意思。”

韩沛昭眼皮一跳,抬眼看他,噙着笑感慨:“出去半年,的确是长进不少,心胸开阔了,眼界大概也开阔不少吧?”

赵霖说那是:“所以我说就该多出去走走看看。本来二兄要拉上我,我还不想去,要不是阿娘非逼我跟着去,我肯定赖在家里不愿意动弹的。

这回出去一趟,方才知道好处何其多,往后真该多出去游历一番。”

他正说着话,脸色倏尔一变,哎唷一声。

把韩沛昭也吓了一跳。

只看赵霖捂着肚子略弯了腰,韩沛昭忙起身去扶他:“怎么了?”

“坏了坏了,八成才回来,倒弄得我水土不服似的。”

赵霖直说肚子疼,像疼得厉害,嚷嚷着得去方便才行,急匆匆就起身要夺门出去。

韩沛昭一时无奈:“什么水土不服,你生在盛京长在盛京,出去一趟,回了家倒水土不服了, 别是吃坏了肚子!”

他跟着就要出门的, 赵霖一咬牙,隐忍着回头瞪他:“那你派人去给我请个大夫过来吧,我先去方便,你也要跟着不成?我够丢人的了!老实待着吧你,不许声张,否则咱俩绝交!”

韩沛昭只咧嘴笑。

赵霖小时候就有些无赖。

所以他那时候欺负到赵奕头上,赵奕装得怯生生,不敢对他怎么样,都是赵霖端着市井泼皮的劲儿跟他算账来着。

这就是个傻子。

真傻子。

资质最差,不开窍,没有他兄弟们脑子灵光,更不似姜元瞻那样有一身好武艺。

胸无城府,要说做朋友,赵霖这样的最好不过。

只是可惜了。

他跟赵奕,注定跟赵霖做不了一辈子的朋友。

赵霖身边的小厮自然跟着他一块去,韩沛昭摇着头吩咐跟他出门的小厮:“你去回春堂请胡大夫来一趟。”

小厮也不说别的,得了吩咐匆匆出门去找大夫来。

韩沛昭看着赵霖面前吃了一半的饭菜,拿手碰了碰,连瓷碗都已经只是温热的程度,粥大概是有些凉了。

他不免又摇头。

从小就爱吃些凉的,赵霖不闹肚子谁闹肚子呢?

·

赵霖去了好久也没回来,韩沛昭想他那碗粥是肯定不能吃了,正准备出门吩咐小二端下去再热一热,或是换一碗新的来。

结果一开门,瞧见精心打扮过的薛婵,愣了一瞬。

薛婵见了他眸中也闪过意外:“我方才在楼下瞧见成国公府的马车,还以为是府上小娘子来吃朝食,原来竟是您。”

韩沛昭眉头紧锁:“你怎么在这儿?”

薛婵掖着手缓缓退了小半步,为他眉眼间的不喜,咬了咬下唇:“是姜大人约我到风客来吃茶,说他家新上了一种糕,吃着还不错,想带我尝一尝。

他大约还有两盏茶才会来,约的时辰还早着,我先过来的。”

韩沛昭这才哦了声。

薛婵却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韩沛昭见状啧了声:“你有事儿?”

薛婵乌黑的眼珠滚了两下:“您能跟我来一趟吗?我正好有些话想跟您说,又不敢到国公府去找您,今儿正好遇上了……”

韩沛昭立马说不行:“郡王府的赵霖跟我一块儿,他去办点事,估计也快回来了,有什么话改天再说吧。”

薛婵眼底一沉,似是失落也遗憾,眼尾也红红的。

她低下头,两只手交叠着,落在了自己小腹上:“可……是很要紧的事情。”

第一百二十章 大人救我(二更) 薛婵那样的动作,实在过于刺眼了。

韩沛昭早通人事,如何看不出?

他当即心头一沉,连带着面色也沉郁下去:“你什么意思?”

声音也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更没有感情。

薛婵心内嗤笑,然而不抬头,只是更加捂紧自己的小腹,软声几乎哭出来:“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那就是真的了!

·

赵霖定的那个雅间是不能说事儿的,毕竟他不定什么时候就回去了。

韩沛昭拉上薛婵,就在隔壁又要了个空置的雅间。

进了门,他面上一阵烦躁,甚至觉得胸口也说不出的糟闷。

背着手来回踱步,后来一脚重重踹在圆墩儿上,凳子应声而倒,在地上滚了好几滚,滚至薛婵脚边去。

薛婵受了惊吓一般,瑟缩着肩膀往旁边退。

韩沛昭眼角余光瞥见,脸色更黑:“你故意的?”

“不……不是!”

薛婵猛地抬眼,慌张应他,面容凄楚,后来又一咬牙,壮着胆子往韩沛昭身边凑过去。

她抬了一只手去挽韩沛昭的左臂,死死拽着,半个身子靠在韩沛昭身上:“我怎么敢……您知道我身上不好, 往常信期就有不准的时候,这回差了一个多月, 我也没怎么在意。

前些日子肚子疼起来, 我才去看了大夫, 结果……”

她一靠近,韩沛昭鼻尖香气萦绕, 且她身子又极软,尤其是胸前。

韩沛昭一时心神荡漾,但很快压下那些绮念, 猛地抽出自己的手臂来,冷眼扫过薛婵:“多久了?”

“不到两个月……”薛婵声音很低,瓮声瓮气,娇的不得了, “就是上回在别院里……”

“你不是喝了药?大夫之前不是说过你很难有孕吗?”

薛婵眼皮往下压,心底阴郁一片。

他还敢提这些!

她也不过十几岁而已。

当年被韩沛昭破身子,她都才十四。

他与禽兽又有什么两样呢?

这些年折磨她, 在她身上使了多少手段, 她每每想来, 都觉得自己比青楼女子还要不如。

而且韩沛昭是不许她怀孩子的。

三年时间里,虽然每年只有那么几个月,或是他偶尔来了兴致, 除开那几个月之外,也会找上她亲近一番。

不过每次都给她喝了避子汤。

那种东西极伤身体,损的是根本, 压根儿就补不回来。

两年前韩沛昭与她亲热时,她突然见了血, 腹痛难耐,韩沛昭匆匆让人去请了大夫,那时候他就知道避子汤她是断然不能再喝了, 否则这辈子都很难再怀上孩子。

可他置若罔闻, 之后仍旧我行我素。

其实薛婵私下里去问过。

当初那大夫大约以为她是韩沛昭养在外面的外室,不敢回的那么明白, 所以只说很难有孕, 需得好好保养,毕竟年纪还小, 以后总会好的。

她之后找了别的大夫看过, 方才知晓, 她是已经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除了那些避子汤的缘故,也跟韩沛昭用在她身上那些手段脱不了干系。

总而言之, 都是因为他!

薛婵眸中闪过恨意,按下心底的厌恶,又往韩沛昭身上贴过去:“我每次都喝了,您亲眼看着我喝下去的,我又不可能耍花样做什么手段。这个孩子……就是个意外。

可我之前问过大夫,大夫说若此时服用药物强行落胎,我的身子只怕受不住。

我心里实在没有主意,想找您想想办法。

我不想死……您答应过我,这回的事情结束之后,就放我离开的。

往后的日子还有那么长,我不想丢了性命。”

不落胎难不成生下来?

“难不成你还想生下来吗?”

薛婵更是连连摇头:“我不敢,也从来没想过这个。但我真是没了法子的……”

她今日身上也不知道擦了什么香,大约是为了勾姜元瞻。

本来就生的不俗,装扮起来更好看。

姜元瞻对她也不错,至少穿戴打扮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用的香也是名品,尽管韩沛昭一时闻不出来是什么香,但却知道一定价值不菲。

此时薛婵还不停的往他身上贴,他心念越发动起来,几乎克制不住。

但这哪里是办事的地方,更不是办事的时候。

韩沛昭鬓边青筋突突的跳起来,要抽身退开:“此事我放在心上了,等过后去找你详谈。你先去吧,姜元瞻一会儿该来了。”

薛婵眼泪却簌簌往下掉:“您真的会想办法的吧?”

她哭起来的样子,最动人。

韩沛昭每每把持不住。

薛婵跟了他三年,当然知道怎么样最能勾得他情动。

她像是害怕极了,眼睫轻颤着, 眼中写满了六神无主的慌乱。

眼见着韩沛昭一再退开, 面露惊恐, 一咬牙, 像横下心来,上前两步, 玉臂张开,环上韩沛昭腰身,脚尖轻点,把自己柔软的红唇贴了上前:“郎君,我怕。”

娇滴滴的声音能掐出水儿来。

韩沛昭只觉得脑子一热,接下来的所有行为,都再不受他自己控制了——

·

房门被人突然推开的时候,薛婵衣衫半退,露出白皙圆润的肩。

薛婵是面朝着门口的方向,整个人趴在圆桌上的。

韩沛昭在她身后。

他倒是衣衫整齐,只有长袍下摆被别在腰间。

薛婵的裙子被他整个撩了起来,不过屋外的人瞧不真切,只隐约能看见垂在桌下那双长瘦且白嫩的腿。

韩沛昭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

而薛婵面如死灰,脸上和眼底全都是绝望。

屋外姜元瞻脸色铁青,匆匆而来的赵霖也正好瞧见这一幕,倒吸口凉气,最先惊呼出声:“你……沛昭你怎么……青天白日,这成何体统!”

姜元瞻咬紧牙关,鬓边青筋突突跳着。

不知过了多久,在众人的震惊与韩沛昭的茫然之中,听得一声极细弱的声音:“大人……救我。”

再后来薛婵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韩沛昭身边的小厮刚到了回春堂的胡大夫回来,就赶上这样的场景。

都是些男人,薛婵衣衫不整,如何进得去屋中?

姜元瞻握拳,重重捶在门框上:“你还不滚出来?替她也收拾干净!”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要告官(三更) 韩沛昭根本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么结束的。

只知道房门被推开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成了。

姜元瞻在骂他,赵霖也气的骂人。

他竟也听了姜元瞻的,替薛婵收拾干净,穿好衣裳,甚至把人抱去了禅椅上。

薛婵面色发白,歪在椅上,胡大夫才被带进屋中去给她诊脉。

“姑娘是身子虚弱,不大受得住,兼受了些惊吓,又伤心,不要紧的,一会儿就能醒过来。”

姜元瞻阴沉着脸:“你开个方子留下就可以走了,胡大夫,你也在回春堂坐堂十几年的人,最好别出去乱说。”

胡大夫鬓边直往外冒汗。

要知道会遇上这样的事,打死他他也不来啊。

他忙去开方子,又连连说是,声音都在发颤:“您放心,你只管放心,我一定不会说的。”

韩沛昭嘴角一动,似要问什么,可到了嘴边,终究收回去。

薛婵那个孩子, 是个祸害。

既然她体弱,方才他动作又大, 丝毫没顾着她, 那会儿便想着, 若就此落了胎,岂不了却一桩心事, 乃是正好的事情吗?

于是更没了顾忌。

他很想问问胡大夫,薛婵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

但不能说。

韩沛昭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若让姜元瞻知晓他与薛婵之间的关系……姜元瞻不是赵霖,事情的是末缘由, 他立马就能反应过来。

现下姜元瞻只是格外怜惜薛婵,那件事儿,费了这么多心思,恐怕也不成了。

但后续如何,姑且还有得商量。

闹开了, 就什么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和薛婵, 姜元瞻全都不会放过。

“此事是我今日一时糊涂……”

韩沛昭满脸懊悔, 声音低沉:“我会负责。”

这跟之前在行宫那回不一样,

那次他是被算计的,今天……今天实打实叫姜元瞻与赵霖撞破, 且他的确干了这样的事,若眼下再要推诿抵赖, 姜元瞻的性子,只会更恼怒。

赵霖装模作样的骂他:“你是疯了吗?这是什么地方?是酒楼!来来往往都是人, 你就敢……这是什么人?你认得她吗?”

姜元瞻在旁边阴恻恻接过话来:“她姓薛, 就是我前些时日随手救下的那个姑娘。”

赵霖倒吸口气:“那她……”

“是我约她到风客来吃朝食的, 她人很好,是个柔善的小娘子。”

姜元瞻面色铁青,说到此处,忽而动手, 照着韩沛昭脸上重重一拳打过去。

韩沛昭哪里是姜元瞻的对手, 且于此事上他明面上看来是理亏的,连还手都不能。

姜元瞻那一拳用了十足的力道,韩沛昭连退好几步,身形不稳, 还是撑着桌面,才勉强站稳:“我不知道她是你的……”

“她是她,我是我,你用不着急着给我扣什么帽子。”

姜元瞻没让他把那些恶心人的话说出口:“我与薛小娘子清清白白,事无不可对人言。倒是你——上次在行宫,你说是遭人算计陷害,回了京城之后,极力要与我表妹退婚,如果我没记错,姑母与我说,国公夫人登门去说时,只一味说你心静如水,再不愿亲近小娘子,这两三年恐怕都没有成婚的心思了!”

他又把话音咬重:“好啊,你无故要退我表妹的婚,冠冕堂皇的借口找的倒是好,一转脸,在外面这样胡来,作践清白人家的小娘子!”

正说话时,薛婵悠悠转醒。

她一眼看见韩沛昭,眸底最先掠过的仍旧是惊恐。

可她太害怕了,连哭闹都不敢。

赵霖在旁边看着,不免心惊。

真是好演技,好手段啊。

别说是二表兄,就算是他,要真遇上这样有心算计的小娘子,八成也的栽在她手上啊。

“大人……”

薛婵红着眼眶只叫大人。

姜元瞻并不去接近她,只沉声回应:“我在。”

韩沛昭见状不对,尤其是薛婵那副神色,还有她脸上的绝望,这全都不对!

他心口一紧:“娘子,今日是冒犯唐突, 你大约也识得我, 等将来我娶妻, 一定给娘子一个……”

“我不要!”

岂料韩沛昭话没说完, 薛婵受了刺激一般,尖叫出声:“我不要做妾!也不要跟着你!”

那样撕心裂肺的声音, 又尖锐,划破每个人的心尖。

韩沛昭脸色骤变,心道坏了。

果然薛婵已经挣扎着起身,又扑通一声跪在姜元瞻跟前,抬手只敢拽上姜元瞻长衫下摆出:“大人,我要告官,我要报官!大人,您帮帮我,救救我吧!”

“你……”

“他是个禽兽,我怕,大人,您救我!”

·

京兆府官署大门紧闭,无人知府衙内正发生着何等令府尹黄为松心惊肉跳之事。

堂下站着的,一个郡王府嫡子,两个国公府嫡子,那韩沛昭还是嫡长,将来要承爵位,继承家业的。

如今他成了被告,且告的还是这般不耻的事情。

黄为松抬手抹去鬓边冷汗,问薛婵:“你所告发之事,有何凭证?”

这话问出口他自己都心虚。

堂下跪着的是薛婵,若放在从前,这号人他听都没听过。

然则如今不成。

这半个月以来,姜元瞻又是救她,她又天天往兵马司官署送吃食,听说连二殿下和姜大姑娘也见过了,姜元瞻还为了她特意去户部讨了个人情,陪着她到户部去开立女户。

没人敢揣测这意味着什么。

毕竟昌平郡王妃和顾大人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压根儿不管。

尽管门楣不相当,薛婵这样的女孩儿怕是到国公府为妾都差了点儿意思,可万一姜元瞻真喜欢,说服了家中长辈呢?

保不齐这姑娘一步登天,摇身一变,做了国公府正经八百的儿媳也未可知。

结果闹出这种事情。

且姜元瞻和赵霖还陪着……

他要凭证,那能有什么凭证?

最好的人证,就在堂上站着呢。

果然他才问完,姜元瞻冷嗤反问:“我和赵霖皆是人证,连韩沛昭自己的小厮也亲眼所见,黄府尹还想要什么证据?是要找人来给薛婵验身不成吗?”

第一百二十二章 押入大牢(一更) “是她自愿的!”

韩沛昭当即厉声喊出来。

究竟是他强逼,还是自愿,那差别大了去。

薛婵是未嫁女,若是自愿,此事再有成国公府出面,当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黄为松也不是多清直刚正之人,不是非要按住他不放,将成国公府给的最透彻的。

韩沛昭面色铁青,声色冷鸷:“黄府尹,此事我虽有错,却实不曾强逼于她!

我原就与她说好,会纳她过门,谁知道她事后反悔——”

他拖长了音调,忽而侧目,死死盯着姜元瞻:“我竟也不知道,你只是从外面匆匆而来,怎么就这样笃定,乃是我强逼于她?”

这都是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

没有人会在京兆府大堂上认下这样的罪行。

若是旁人告发,韩沛昭仗着国公府,大约也有恃无恐。

偏是姜元瞻拉着赵霖一道来告发的,有他二人作为人证,韩沛昭如何敢太过放肆?

姜元瞻早料准了他会这样说,不紧不慢回望过去:“你说薛氏自愿,又有什么凭证?你说与她说好, 会纳她过门,又从何说起?”

他一双眼猩红, 分明是恨怒要杀人的模样, 然后沉声叫赵霖。

赵霖立时会意, 欸地一声,把姜元瞻的话接了过去:“我们推开门时, 薛娘子满脸泪痕,眼中全是绝望,沛昭, 你叫我如何信他是自愿?

她转醒之后,你张口就说待今后娶妻,会纳她过府为妾,这又怎么像是你们先前说好的呢?

既是说好的,薛娘子又怎么会突然反口, 连话都不叫你说完, 径直打断你, 说她死也不与人为妾?”

他一面说着,到后来, 更一个劲儿的摇头:“沛昭, 你未免也太糊涂, 如今到了京兆府堂上, 竟还要这样拖累薛娘子。

你作践了人家女孩儿, 毁了人家一辈子, 现而今还要让她跟着你一同获罪不成吗?

你真是太叫人失望了!”

韩沛昭眯了眼,看向赵霖。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因为薛婵的反应。

到此时,听完赵霖这一番话,全都明白了。

这是个局。

姜元瞻设下的圈套,引他入瓮。

薛婵,赵霖, 这些都只是姜元瞻拿来诱他入局的棋子罢了!

早在不知何时, 薛婵就已经倒戈相向。

非但把他的谋划一五一十说给姜元瞻知道,甚至转过头来帮着姜元瞻。

她能得到什么好处……?

韩沛昭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不查之下落入人家彀中,如今想要脱身, 实在不易。

韩沛昭正想着,姜元瞻那边似横下心来, 做了什么决定一般。

只见姜元瞻转身过去, 对上黄为松拱手做个官礼出来:“薛氏绝不可能答应与韩沛昭为妾, 此事我有证据。”

韩沛昭眼皮一跳, 黄为松也沉了脸色:“有何证据?”

他为官多年, 这种案子也不是没经手过,其实说到底都是糊涂案,一方说是强逼,一方一定反口说自愿,再正常不过了。

证据这种东西,也没什么好往外拿的。

是以听姜元瞻说这个,连黄为松都不免有些怔然。

姜元瞻唇角化出一抹冷然来:“我送过薛氏一件信物,告诉过她,等到阿耶得调令回京,便禀明爷娘,要娶她为妻,此事我姑母与舅舅亦知晓,只是为薛氏清誉,才没对外说过。

黄府尹若然不信,现在不妨派人到薛氏家中去取我信物到堂,再或是派人去问问我姑母和舅舅,看看有没有这回事!”

他咬重话音,垂在身侧的手自也是握紧成拳的。

黄为松看他那副模样,怕要不是在公堂之上,他是要提了韩沛昭打死算完的。

若真是如此——姜元瞻虽非嫡长,但受器重,自己又是个争气的,十六岁入兵马司任副指挥使,将来前途不可估量。

就即便没有这些,能入沛国公府为正妻,对于薛婵而言,也该是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她就是个傻子, 疯子, 得了姜元瞻如此重诺, 又怎么可能转过头应下韩沛昭什么为妾不为妾的话呢?

都是国公府门第, 却相差甚远。

莫说为人妾室,韩沛昭就算是以正妻之位许薛婵, 将来给她做成国公夫人,薛婵只怕都会选姜元瞻。

韩沛昭则是万万没想到,姜元瞻为了打击报复,能下这样的血本,且连姜氏和顾怀章也一并帮衬着他!

什么许诺婚约,反正薛婵如今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破了身子的人,没了清白,自不能再嫁人,这种话随便拿来说,谁又真的清楚?

韩沛昭咬牙切齿:“焉知不是你与她合谋算计我?”

黄为松眉头紧锁,到底还是把手落在惊堂木上,沉下心时,手起再落,惊堂木重响,沉闷的声音传至堂下去。

韩沛昭知道这话不妥,是将事情闹得更大,无非把姜氏与顾怀章一并扯了进来。

黄为松是不愿看到这种局面的,然他黔驴技穷,已别无他法。

·

这种案子是要闭门审理的,为的也是薛婵名声,否则传出去,她也做不了人。

黄为松不敢去惊动姜氏和顾怀章,但姜元瞻所说信物,他的确派人到薛婵家中取了来。

既有了信物为凭,有些事就得另说。

姜元瞻和赵霖寸步不让,他只能暂且将韩沛昭收押退堂,想着去一趟成国公府,私下里同国公府把事情说上一说。

好在姜元瞻没有再揪住不放,他也松下一口气来。

可是等狱吏带了韩沛昭往京兆府大牢去,姜元瞻又说有话要跟韩沛昭说,非要跟着去。

黄为松确实是一个也得罪不起,再三的叮嘱,怕他在牢中伤人,见他答允之后,才放他离开。

自京兆府出来,赵霖最先长舒一口气:“他也算是咎由自取,只是十几年的情分,实在让人……”

他说了一半,叹口气:“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样?我看黄府尹的架势,多半碍于成国公府,不敢处置,只怕一会儿就要去韩家了。

倘或国公府非要保韩沛昭,少不得要惊动阿耶与阿娘出面……”

姜元瞻说不用,侧目看薛婵:“你且家去,等上一日,明天再来。”

薛婵掖着手蹲身做了个礼之后,面无表情说声好,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赵霖眼皮跳起来:“二表兄,她……”

“她自己选的,没人逼她。”姜元瞻抬手压在眉心,“反正等到事情了结,她也不会留在京中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懂了(二更) 韩沛昭自幼养尊处优,成国公夫人对他是极尽骄纵宠溺之能事。

早年尚有成国公管教一二,然自他七八岁时,成国公求仙问道,就再不管府中事,连韩沛昭的教养之事也一概丢开了手。

他长到如今这个年纪,没吃过亏,没受过苦,自来只有他给别人罪受的份儿,如今被姜元瞻反手设计,投身牢狱,实属第一次。

而他心里清楚,这个跟头,他栽大了。

姜元瞻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过韩沛昭没料到的是,姜元瞻这么急着跟到牢中来落井下石。

他于牢房内,满脸都是嫌恶和不耐烦,眉宇间又拢着些许躁意,负手而立,看向门外。

姜元瞻脸上并看不出半点恼怒的意思。

狱吏有眼色又知事,早退了出去,没有人会进来打扰。

韩沛昭交叠着握在身后的手捏紧,因咬着后槽牙,脖颈处爆出青筋来:“你真是好本事!可未免小家子气——既赢了我,又何必这么急着追到牢里来落井下石,看我落败的惨状?”

“痛打落水狗, 我一向不手软。”

姜元瞻挑眉看他:“你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不服气, 不甘心, 又能怎么样呢?”

“你究竟是怎么——”

韩沛昭没忍住,还是冲动问出口。

说了一半, 猛然收声,更见姜元瞻眼底得意之后,越发恼恨, 突然就转了话锋:“你又有什么好得意呢?结局未定,大家原本都是一样的人,焉知我就要死在这一局之中了呢?”

“你倒是想一死了之。”

姜元瞻眯眼:“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设计陷害我时,你就该想想,要是叫我拿住了, 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亏你还是士族郎君, 做了赵奕三年伴读——**良家女, 或流放充军, 或服十年以上苦役, 当然了, 也有情节严重的, 是会判死刑下来。

但我怎么会叫你轻易去死呢?”

他嗤笑,收声时往后退了半步:“充军就算了, 将来我领兵, 也不想军营重地有你这样的败类存在。服苦役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觉得呢?”

韩沛昭知他是故意的。

努力平复着心绪, 尽可能不让自己的情绪被姜元瞻勾着走。

可他到底是忍不了:“你妹妹逼我与河东裴氏退婚,分明是你们兄弟先来招惹的我!姜元瞻, 你可真是大言不惭啊!

这天底下的道理, 是你们兄弟二人说了算吗?

明明做错了事, 欺负到别人头上,却不允许别人还手, 多可笑!”

“是吗?”

姜元瞻面色肃下去, 眸色冷凝:“你到底是因为退婚的事情心有不甘,还是另有人在背后唆使, 真打算让我自己查吗?”

韩沛昭心头一沉,立时了然。

他缄默不语。

姜元瞻啧声:“你这个反应, 我似乎懂了。”

韩沛昭面色一紧:“你别太过分!”

姜元瞻再没与他多说半个字, 摇着头, 踱步走远了。

赵霖说的不错, 咎由自取。

韩沛昭跟柳明华从根本上来说,是一个路子的。

他回京后听珠珠说那些,细细想来,无论是他,还是珠珠,又何曾仗势欺过人呢?

珠珠若真是娇纵跋扈不容人的,幼时韩令芙几次三番寻衅,早不知被珠珠整治成什么样了。

还轮得到韩家兄妹作威作福到今天。

看来是他们兄妹过往太过仁慈,倒叫这些人没个畏惧,只当姜家的孩子都是好欺负的。

欺负就算了,算计完了,没能成事,又要把责任推到他们兄妹身上来。

怪可笑的。

·

姜元瞻回王府之前,姜氏就已经知道了。

她晓得姜元瞻要做的所有事,但不知道他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本以为要等到年后,最起码叫大家好好过个年。

而且腊月二十五各部衙门都放假了,也只有京兆府还不能休息,因要维护京城治安,越是到年关,越要防着城中贼人生事。

这些光靠五城兵马司也不成。

是以每年到了年底,京兆府都是最辛苦的。

本不必非要这时候给黄为松添负担。

没成想他还是挑在了年前动了手。

而姜氏之所以知道,也不是因姜元瞻和赵霖提前告诉过她,乃是因成国公夫人又哭哭啼啼的找上门来——

彼时姜氏正在给昌平郡王做一副新抄手,姜莞跟裴清沅姊妹两个围坐在拔步床上玩儿双陆,赵策也难得没出门,就坐在旁边儿看两个姐姐下棋。

丫头打了毡帘进门,带得一身寒气来,没敢靠的近,远远站定, 蹲身回话:“王妃,成国公夫人来了, 哭哭啼啼的,说有十分要紧的事情要见您,求您救命。”

姜氏立马反应过来,这是韩沛昭出事了。

她手上针线活儿一顿,面色沉郁下来:“大过年的她也不怕别人觉得她晦气!”

姜氏从前就不待见成国公夫人,经过退婚和这次的事情后,自是看她更恶心。

姜莞手上的棋子攥在手心也没再落下,回头看姜氏:“那姑母还见她吗?”

“不见她她要哭到你舅舅家里去了,你舅母感染风寒病了好几日,虽然不严重,却也该好好养着,平白让她去添什么晦气?”

姜氏一面说,已经放下手上的东西起了身来,招呼左右给她取披风,略想了想,转头叫姜莞:“你去不去?”

姜莞咦了声:“我以为姑母要说这样的事情女孩儿家别听,不叫我跟着呢。”

姜氏哼了声:“不让你去你八成也要偷偷溜去,况且她哭起来没完,我也懒烦应付,你跟我一块儿去。”

裴清沅见状也要起身,却被姜氏给拦下了:“叫珠珠去,你别去,她年纪小,说什么都无碍,你已经及笄了,况且又与韩家退过婚,别去见她,省得她纠缠你。”

然后吩咐赵策:“你也走,别杵在我这儿,到外面去迎迎你表兄,别叫他一头撞进来,听那些妇人哭诉,见那撒泼打滚胡闹的阵仗。”

等到都吩咐完,丫头也取了两件披风来,她又替姜莞拢了拢,才领着人一块儿出了门,往前厅去见成国公夫人不提。

第一百二十四章 风光大聘(一更) 姜氏带着姜莞往前厅去,人还没进门脸就先垮了。

好歹也是有爵的人家,高门显贵的当家主母,人前行走,谁不尊上一句国公夫人?

这大过年的,倒跑到王府来哭闹。

因成国公夫人她的确是坐在正厅堂屋中嚎啕大哭起来的。

仔细听时,方才发觉,那样刺耳的声音里,透着虚假。

姜氏透黑着一张脸提步进门,姜莞就跟在她身边。

成国公夫人听见门口脚步声,哭声一时收敛了不少,转过身来就准备要开口求人,结果看见姜莞,到了嘴边的那些话,全都被噎了回去。

当着个晚辈叫她丢这个面子,今后真是不用做人了!

而且姜莞这丫头,也没比姜氏好对付到哪里去!

上回跟裴清沅退婚那事儿,就是这鬼丫头不阴不阳的一番话,弄得她家贴进去好几千两的银子,偏偏嘴上还什么都不能说,大家仍旧客客气气。

后来大郎被她追问的烦了,才跟她道出实情。

从头到尾都是姜莞在捣鬼!

叫韩家吃了一个天大的哑巴亏,有苦说不出。

鬼心眼一肚子,就不是个好的!

姜氏明知道她过来,方才又啼哭一场, 想底下的丫头也会仔细回话,怎还带着姜莞一道来?

成国公夫人神情微变:“王妃, 我有些话, 实在是不得不求到您的跟前来, 阿莞还是个孩子,不好给她听, 您是不是叫她先……”

“你有事情来求我,倒不能叫我侄女听,这是谁家的道理?”

姜氏当然没有好气。

反正上回退婚那次, 她跟成国公夫人跟撕破脸也没什么区别,一次白眼和两次白眼,本质上来说都一个样。

成国公夫人那些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本来就难受,结果她刚开口, 又被姜氏往回噎了一把, 反倒把那些话往她肚子里塞了塞, 叫她更难受!

“王妃, 这事儿实在是……”

她面露为难之色, 似乎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好开口。

姜氏冷嗤:“若是这么难开口, 倒不如不要说了?”

别说她现下知道成国公夫人是因何而来, 即便是她不知内情,也最不耐烦别人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成国公夫人只能把心一横,眼泪又簌簌掉下来, 半遮半挡的把韩沛昭的事情说给姜氏听。

等说完了,她连抬头看看姜氏脸色的勇气都没有,就一个劲儿的嚎丧:“我真想跪下来求求您, 王妃,大郎是个糊涂的混账, 可他素日里也是个好孩子,他在盛京长大,又是三殿下的伴读,孩子们是什么样的心性, 您也看在眼里的。

今天这事儿, 真是一时糊涂。

薛家那个小娘子, 既是姜二郎心爱之人,总归是大郎对不住他。

要打要罚,我们都认了。

但不能报官啊……王妃, 大郎如今还被押在京兆府大牢之中,因有两位郎君作证,薛小娘子又一口咬定是大郎他……他无状,黄府尹不敢草草结案,已经把人给收监了。”

她越往后说,哭声就越是大:“如今是闭门审理,倘或闹开了,大郎可就真是没法做人了。

按《大邺律》,他少说得服十年以上的苦役。

王妃,我膝下虽不是只有大郎一个儿子,可妾生的记在我名下,养在我屋里,跟大郎终究是不同的。

您就发发善心,替我劝劝……”

“你说完了吗?”

成国公夫人洋洋洒洒说了一大车的话,姜氏一直都冷眼看她,也听着她说。

至此才寒着一把嗓子把成国公夫人的话给打断了。

她闻言一怔:“王妃……”

“你这不是难以启齿,是本就不该开这个口。”姜氏嗤道,“原来你还知道丢人?还晓得这种事情得逼着珠珠?你也明白你儿子干的是什么混账事!”

姜氏咬重了话音,又重重拍在扶手上:“你一句混账糊涂就打算了事,岂不知他祸害了人家女孩儿一辈子?亏你也是高门里养大的,做了这么多年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我看你的脑子是让狗给吃了!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还敢求到我跟前来!”

连姜莞都觉得十分无语。

说句实心话,她真没想过事发之后成国公夫人敢到她姑母面前来求情告饶。

国公府立足盛京,总有些人脉和门路的,要保全韩沛昭,许还有别的法子, 端看他家预备怎么样。

可无论是哪种,总归不是跑到郡王府来大言不惭的求情!

偏她就这么做了。

姜莞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生气。

成国公夫人那里稍缓了神,倒真像是为了韩沛昭豁出去一般:“您说的是, 打死他都不解恨!可我就这么一个亲生的儿子, 您叫我怎么办呢?是打死他, 给薛小娘子偿命,还是眼睁睁看着他去服苦役呢?”

她还是哭,不过因为姜氏太不留情面,也很不吃这一套,转换了法子,不再像先前那样放声哭,就低低的抽泣:“黄府尹跟我说,姜二郎说了,您和顾大人也都见过薛小娘子,我想既默许了姜二郎之事,大抵对薛小娘子很中意才对。

大郎这样作践了人家……

王妃,现如今就算是真的责了大郎,按律法处罪,薛小娘子的清白也已经毁了。

您知道了此事,是断断没有再叫她进沛国公府门楣的道理。

她将来也没法子嫁别人。”

说到此处,成国公夫人一咬牙,不敢停顿半分,紧接着就说:“我家愿以正妻之位许她,三书六礼,三媒六聘,风风光光把她迎娶进门,等将来大郎袭爵,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国公夫人,当家主母。

您既心疼薛小娘子,哪怕是不看在我这张老脸,就看在薛小娘子的份儿上,替她的将来想一想,为她谋个好前程,也求您去跟姜二郎说一说,高抬贵手,放过大郎吧。”

姜氏眉头紧锁,盯着成国公夫人看,似在瞧什么怪物。

连姜莞也沉下脸来,望向姜氏一眼,见她颔首,心中了然,沉声问国公夫人:“当日与我表姐退婚,说是韩大郎君为云黛算计,心有余悸,两年内都不考虑婚事,不愿意耽误我表姐,才将婚事作罢。

结果你家现在转头就风光大聘薛小娘子,我年纪小,许是不懂这其中的事情,便要多问两句,成国公府倒是保全了韩大郎君,可我表姐的脸面,河东裴氏的尊严,您置于何地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爱莫能助(二更) 成国公夫人当然知晓这是死局。

明明都是最巧合的事,也无人可刻意算计,偏偏就走到了这一步。

而姜莞仍不放过,冲着她不住的摇头:“而且这些天我二兄与薛娘子走得近,盛京怕早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我二兄调任回京,入兵马司供职,朝中同僚更是都清楚,薛娘子每日往兵马司送吃食,他还陪着薛娘子去户部开立女户。

夫人,这些事情,早前便已传的沸沸扬扬,即便百姓不知,您应该也是知道的呀。”

成国公夫人心中一坠,迅速反应过来姜莞要说的话。

她刚准备开口阻拦一二,姜莞却完全不给她这个机会:“人家要不把这当做我二兄一段年少风流的韵事,要么就等着看我二兄是不是真要为了薛娘子与家族抗争。

总之这么多人盯着,看着,您转脸要把薛娘子迎入成国公府,又把我二兄放在什么地方?把我们沛国公府的面子放到了哪里去呢?”

姜莞先前沉下声来,带着些迫人的气势。

只是到后来,她尾音上挑,悠扬娇俏,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国公夫人是长辈,她作为晚辈, 礼数周全,做的极好。

哪怕这位长辈再不着调, 姜莞都没有失了规矩仪态。

成国公夫人恨的牙根痒, 偏生不敢骂姜莞, 只是低下头去,咬咬牙, 等再抬起头来,神色如常,根本就不敢让姜氏看出什么:“我自然是想过的。

闯祸的是我家大郎, 总不能为了他,就叫你们跟着受连累的。”

她期期艾艾,又去看姜氏:“我想着,薛小娘子生养在民间,朝中识得她的人也没有几个, 等此事平息, 我家出钱出力, 把她送去外阜住上半年, 再安排大郎外出游历。

正好就说仍旧是为了云黛之事,郁结于胸,出门去散心的。

等过个一年半载, 把大郎和薛小娘子都接回盛京,届时便说那是大郎在外游历时遇上的女孩儿,出身虽然不高, 但也好在是身家清白,又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

这几年国公爷修仙问道, 我家门楣也不指望着大郎如何光耀, 能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 我就没什么好求的。

如此一来,对薛小娘子出身微寒,接受的快,也就在情理之中, 外人说不出什么来的。

到那个时候, 薛小娘子改头换面, 再与大郎成婚,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成国公夫人眼神中充满着希冀与恳求, 又怕姜莞再从中作梗一般,生怕她开口, 忙又说:“至于薛小娘子家中不争气的叔婶, 我家自然也料理干净,把人送出去,这辈子都不许他们再回盛京。

坊间百姓或许将来还有机会瞧见薛小娘子,但那时薛小娘子已是未来国公夫人,是金贵的人,他们也不敢贸然相认。

就算认出来了也不要紧。

咱们说她不是,她自然就不是。

至于姜二郎和薛小娘子的事情……这种事,当日也只说是为了报恩,不过外面传的花样多些。

慢慢的丢开手,旁人瞧着没热闹可看,也就不会再放在心上,便只当真的是报恩,揭过不提就是了。”

姜氏这回是真被气笑了。

合着她不是没脑子没成算,所以把一双儿女都养的不成气候。

而是这一辈子的精打细算,都用在了怎么给儿子女儿善后上!

高门显赫,簪缨世族,把个好好的孩子养成这样,成国公府走到如今不容易,就算是彻底毁在她这位国公夫人手里了!

当然了,成国公本人,也脱不了干系。

这夫妇两个,真是世所罕见。

也许是因为姜氏的眉眼太冷了,周身气息都是冰的,成国公夫人看在眼里,一颗心一个劲儿往下沉,直等沉入谷底,又被冰封起来,她坐在官帽椅上, 周身的力气好像全都被人给抽走了一般。

她又准备哭, 姜氏开了口:“快过年了, 你到我家中痛哭流涕,是特意来给我家添晦气的吗?”

成国公夫人哪里敢呢?

这是昌平郡王府,姓赵,天家骨血。

昌平郡王的父王老康王爷跟先帝一母同胞,那是官家的亲叔叔。

谁敢来给昌平郡王府添晦气?

这下子连哭都不能哭了。

“可是王妃……”

成国公夫人还要再求。

姜氏一抬手:“你家大郎是什么样的心性,我实在不知。你既然说起三郎,这些年倒是我看着长大,一直以为他是个温厚仁善的好孩子,结果呢?

我倒想起来,当日他找上门来,缠着珠珠说什么是被人给带去玉华楼,并非他本意,诸如此类的话——要说盛京之中三郎和谁关系最好,除了你家大郎,怕也在没有第二个人了吧?

今日你家大郎做出这种事情,想来不是无迹可寻!

我也该进宫去回禀圣人,好好查查看,当初是不是你家大郎带回来三郎,才弄得他如今这般不争气,好的不学学坏的,眠花宿柳,一身乌糟。”

成国公夫人大惊失色:“不!这怎么会呢?王妃,这绝对是没有的事情!”

大郎现下背着**良家的罪名还没能洗刷干净呢,真让姜氏再进宫去跟圣人胡说八道一同,圣人万一把三殿下留宿玉华楼的事情算在大郎头上,那可真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成国公夫人是实在没想到,姜氏会这么难说话。

她知道姜氏一向冷硬,却也不至于……

“王妃,好歹我娘家和魏家也还……”

“你不必说这个。”

她一开口,姜氏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反倒重重哼了一声:“我也劝你,在我这儿行不通,更别到顾家去说。

这些天她感染风寒正病着,顾大人是最护短的一个人,又一向爱重发妻。

国公夫人若是拿外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去搅扰她养病,我估摸着顾大人是不会与你善罢甘休的。”

成国公夫人脸色一白。

姜氏毫不客气吩咐婢女送客:“此事我爱莫能助,也并不打算帮你和你家大郎。他做的孽,合该他受着。至于薛家那个丫头,外头不会有她只言片语不好的话,若然有——我大约能找到算账的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救我(一更) 赵奕他纡尊降贵到京兆府大牢里去看韩沛昭,那也是成国公夫人求爷爷告奶奶求来的。

否则他待在宫里面,压根儿都不会知道外头发生的这些事。

好在韩沛昭这案子目前也只是被黄为松僵在这儿,不算定案,更没给韩沛昭定罪,所以就算把人暂且收押,黄为松也还是交代过底下的狱吏们,不许苛待,不许怠慢,甚至连韩沛昭的牢房都比别的环境要好不知多少。

在甬道尽头处的牢房里,赵奕看见了被关押了半天的韩沛昭。

心浮气躁,面色焦虑。

其实这间牢房已经算很不错了。

东边墙上开了两扇窗,日光渗漏进来,不至于暗无天日。

因有上面的大人们特意交代,狱吏把韩沛昭送进来之前还弄了厚厚的毡垫,又在上面铺上五六层干草,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一则没那么阴暗潮湿,二则还能有个干净地方给他坐着。

这样的待遇,换了旁人谁能有?

韩沛昭也的确是盘腿坐在那堆干草上。

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去,见是赵奕,眉心一动。

他匆忙起身,三五步跨至牢门旁:“殿下……”

赵奕摇头,转而吩咐跟着过来的狱吏:“你去吧,我与小公爷有话要说。”

等小狱吏快步走远,这处又成了极清净隐秘之所。

反正韩沛昭本就和寻常犯人不是关押在同一处,牢中空荡,声音要是大点儿,都能听见回音,不过刻意压一压,也就没别人能听见了。

赵奕此时才开口:“到底是怎么回事?国公夫人在外面都急疯了,已经给你外祖家中写信。我出宫先去了你家,她又要想法子把你捞出去,又不敢过分声张。

你刚出事那会儿她去了一趟皇叔府上,被皇婶三言两语给挤兑回去,弄了好大的没脸。

我去时她也是一个劲儿的哭,你妹妹也急的没了章法。

眼下已经派人到城外道观去告诉国公爷,黄为松说的那些,我想一定另有内情,所以才来牢里见你。

沛昭,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后一句问出口,赵奕是咬重几分话音的。

是因为他晓得韩沛昭的毛病。

早在韩沛昭十三岁那年,就动过他庶妹身边的丫头,要不是有国公夫人压着,替他善后料理,他早就身败名裂了。

之后这么多年,非但没有改过,反而仗着有国公夫人在,变本加厉。

去年他醉酒后把国公夫人身边一个伺候茶水的丫头也给糟蹋了。

赵奕私下里说过他很多次,怕的就是将来他在这上头把持不住,坏了大事。

这三年以来,韩沛昭和薛婵那点儿事他也全都知道,私下里也见过薛婵两次,所以他才想着用薛婵去对付姜元瞻,乃是万无一失的事。

结果姜元瞻还没正经八百的落入套中,韩沛昭先栽了!

赵奕咬紧牙关:“薛婵怎么会到京兆府衙状告你?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韩沛昭听完赵奕的这番话,脸色阴沉的不得了。

“我在这上头虽有些毛病,还不至于是个这么把持不住的。薛婵跟了我三年,我还没到那个份儿上!明知道她有大用处,明知道我跟赵霖相约出门,她亦同姜元瞻有约,光天化日之下在风客来行那等事!”

韩沛昭语气也不好。

他本来就心烦意乱,被赵奕这么一点,其实多少有些恼羞成怒:“殿下既然这么不信任我,又何必到牢中走这一趟?索性丢开手,大家清净,横竖也没有人怀疑到你头上去!”

“你在说什么疯话?”赵奕咬着牙,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漏出来的。

他更觉难以置信。

韩沛昭有什么好跟他赌气的?

从五年前起,他们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成国公府自上一代国公爷起渐次游离于朝堂边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富贵闲人,韩沛昭有野心,赵禹用不着他,赵行更不可能,所以能靠的也只有他。

他们的利益是共同的。

如今倒疯了一样!

赵奕捏着眉骨,心头翻涌而起的怒火连半分克制都未曾有过:“你做的事,和我做的事,又有什么不同吗?”

不过他也迅速冷静下来,从韩沛昭的话中捕捉到最细微的不同寻常:“所以今天这件事情,是姜元瞻伙同薛婵把你给算计了,对吗?”

韩沛昭心底的怒然也渐次散开。

他不免又有些垂头丧气。

赵奕见状心下一沉,大体了然:“你竟全然不知情!”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

姜元瞻摆明了是算准了一切。

就连赵霖也在这棋局上。

一步步算的这样精准,就是为了要抓他一个现行。

还有那些什么娶妻不娶妻的话。

姜元瞻可真是豁得出去!

“殿下,求郡王妃是没有用的。”

韩沛昭面如死灰,把堂上姜元瞻那番话说与赵奕听:“他做这些事之前就已经把一切都筹谋布局妥当,无论是郡王妃还是顾枢密使,都会帮着他,向着他,既如此,我阿娘到昌平郡王府去求,怎么可能有用呢?

殿下也不必去……”

他声音低沉还带着些许沙哑。

赵奕眉头紧锁着:“你能不能想得通,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才会弄成这般田地?”

韩沛昭却只是摇头:“我细细想过,问题是肯定出在薛婵身上的,只是不晓得姜元瞻到底怎么察觉到。

而且殿下,现在再来问这些,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我想我这回难以脱身,姜元瞻既然能够买通薛婵,将计就计,反杀我这一局,看他那个样子,是不可能轻易放过我了。

殿下有办法能救我脱身吗?”

他自己是没什么指望了。

说到底,韩家又有多少劲儿可以使?

他这次是撞在了姜元瞻手上,有几个人真的愿意因为这种事情去跟沛国公府作对?

风头正盛的是姜家,盛京待得久了,权衡利弊,算计人心,再没有谁比士族高门做的更好。

韩沛昭喉咙发紧,抬眼看向赵奕,良久才温吞着,几乎一字一顿的问他:“殿下,郑家能说得上话吗?”

第一百二十七章 生米煮成熟饭(二更) 荥阳郑氏百年门楣,郑皇后又与晋和帝琴瑟和鸣。

自晋和帝御极以来,已先后三次推恩郑氏族中。

除了郑皇后的父亲得加封平国公外,郑皇后一母同胞的幼弟也在六年前得封寿安伯。

郑氏一族自先帝朝起远离盛京纷争,就守着荥阳那一亩三分地,在天下人眼中,早已退出了政治中心。

既然没有太大的作为,无论于家国天下,还是于朝廷局势,都没什么帮衬,也只是挂着中宫母家的名号,是以若要得个一门三公的尊贵,显然是不太可能。

但晋和帝看重郑皇后,对郑家的推恩从不吝啬,即便是如今这样,也早已超出寻常中宫该有的定制。

故而当年寿安伯得册封旨意之时,谁不在羡慕之余说上一句,连郑氏这样的门楣,如今也要靠女人享尽荣华。

要是问郑家在晋和帝面前能不能说得上话,那肯定是能的。

韩沛昭所想也不错。

赵奕在郑家养大,老国公夫妇一向待他极好,他若开口,写封信送去荥阳,老国公大抵也愿意帮上一帮。

但是赵奕并不想。

他甚至黑沉着一张脸冷冰冰质问韩沛昭:“你让我因为这种说不响嘴的事情惊动外祖父,让他写折子进京,在父皇面前为你求情不成?

还是想叫他派人来京,到皇婶跟前去说?”

赵奕咬着后槽牙:“你说姜元瞻算计你,是,咱们都清楚,可你有证据吗?

无凭无据,你凭什么到父皇面前去告发?

反倒是你——”

他把尾音拖长,韩沛昭本来就灰败的那张脸更没了血色,眸中亦是暗沉一片,不见半分光亮:“也是。他既如此将计就计,手上必定有我先头算计他的证据,还有薛婵这么个人证。

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我为了脱罪,胡乱攀咬,非要给他扣上这样的罪名。”

他合眸,苦笑:“只是恐怕以后不能再辅佐殿下了。”

“也未必全然没了希望——”

赵奕心中闪过不知多少个念头,到最后,把心一横,定定然看向牢中人:“父皇母后是不能惊动的,可无论皇叔皇婶还是两位兄长面前,我如今都没法子替你回还半分。

但有一个人,能救你。”

韩沛昭眼底倏尔浮现出几许光芒:“谁?”

“韩令芙。”

·

赵奕往来成国公府本就是稀松平常之事。

可要单独见韩令芙,却是头一遭。

且也不合规矩。

只是眼下国公夫人一门心思都在韩沛昭的官司上,一听赵奕说就是为了韩沛昭的事才要单独见韩令芙,当即也没有什么不同意的,匆匆派人到内院去叫了韩令芙到前厅,又把堂屋让给赵奕,自己领了丫头退出去不提。

韩令芙来时面色不佳,像是哭过,眼尾红红的,人也没什么精神,看起来蔫儿头耷拉脑。

她与赵奕见礼,头也没抬,瓮声问他:“三殿下见过我兄长,他如今还好吗?”

赵奕说还行,让她坐下说话:“事关你兄长,我也不想跟你兜圈子。”

韩令芙刚落座,闻言侧目过去,眼神里全是疑惑:“三殿下请讲。”

“没有人能救他,我也不成。”

韩令芙秀眉一紧:“连殿下你也毫无办法吗?”

赵奕说是,却话锋一转,叫她:“但是二娘,你可以。”

韩令芙显然是吃了一惊的,反问赵奕:“我?三殿下是说,我?”

“我有一法,若成,可救你兄长,也可全你多年夙愿。但若不成,国公府门楣自此衰败,再没半分回旋余地。”

赵奕定睛看她,视线没挪开半寸:“你可愿一听?”

韩令芙心头猛然一紧,那股紧张又带到脸上去,到后来开口时声音都是紧的:“三殿下不妨直说。”

因为赵奕说,她夙愿得偿。

那就事关赵行。

果然赵奕一开口先同她提了赵行:“我二兄——”

而后他顿声,仍打量着韩令芙,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你这些年不是一直都心悦于他吗?但你恐怕还不知道,父皇母后已经有了计较,明年二兄生辰后,便要正式为他和珠珠赐婚,二娘,你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韩令芙腾地站起身来:“怎么会这样!”

赵奕暗暗松口气:“你别急,坐下听我说完。”

韩令芙却铁青着脸色站在那里没有动。

无论是柳明华还是姜莞,圣人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她!

即便成国公府门楣稍有不及,也不至于如此——

赵奕把她脸上的不甘尽收眼底:“如果你兄长现在出了这种事,别说是嫁我二兄,就连你以后的婚事,都要受到很大的影响,那是你的前程,也是国公府的前程。”

韩令芙当然知道!

所以她横下心来,斩钉截铁叫赵奕:“三殿下想让我怎么做?”

“你若失身于我二兄,把生米煮成熟饭,他也只能娶了你。”

赵奕未再多做半分犹豫,径直把这样的话说给韩令芙听:“他既与你有了夫妻之实,来日你就是他的正妃,你兄长这件事关系到你们国公府的体面,他也不想叫自己的岳家出这种丑闻。

二兄和我不同。无论皇叔皇婶那里,还是我大兄面前,他都说得上话。

他肯帮你兄长,自然事半功倍。

且你心愿得偿,嫁他为妻。

只是此事需做得隐秘,不能叫他察觉,否则闹到父皇母后面前去,你意图勾引天家皇子,那就是死路一条,母后绝不容你。”

他话音落下,缓缓站起身来,又叫二娘:“所以刚才我说,此事成败得失都只在一念之间,若成也就成了,若不成,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你心里一定明白。”

“三殿下你……”

“我与你兄长说过,他让我来问你,叫你自己拿主意,或是去同你阿娘商量。但是二娘,留给你的时间不多——没有人知道薛娘子还会做出什么来,我已经派了人去盯着她,但这种关头,我是动不了她的。

倘或她要跑去京兆府把事情闹大,一旦揭开,你兄长做的丑事便人尽皆知,到时候你再做什么努力也都是白费。

所以你尽快拿个主意,若是肯,我自替你一同筹谋,若不肯……我也再没其他办法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心上人 赵奕字字句句都似是为成国公府,也是为韩沛昭兄妹着想。

韩令芙不是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但目下也顾不得计较那些。

无论赵奕是否出于私心,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大家的利益仍旧是一致的。

韩令芙眼底狠辣一闪而过,咬牙叫三殿下:“不必与我阿娘商量,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做主!”

赵奕倒有了些意外:“可国公夫人……”

“阿娘眼下为大兄之事着急上火,乱了分寸, 连郡王妃都去求过,我与她说,她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倒不如我自己做主了。”

韩令芙知他要说什么:“三殿下能帮我把二殿下约出来吗?”

赵奕皱眉:“你要在外面见他?”

韩令芙失笑摇头:“这样的事,怎好在外面,便在国公府内。三殿下大可与他说……你别说是我要见他,他大概不会来。你只说是我阿娘为大兄的事情焦心,想求见二殿下一面。

终究我阿娘年长,算是长辈,二殿下最重礼识礼,即便不愿帮忙,大抵也会过府把话说清楚。

若他实在不肯来,就只能麻烦三殿下费些心思了。”

赵奕答应的果断,听她说完立刻应了一声好。

韩令芙才垂眸,声儿也跟着弱了不少:“还得请三殿下帮我到外面买几样东西,却要如您所言,做的隐秘些。”

可是这样的话说出口,她自己就先笑了, 跟着摇头又叹气的:“隐不隐秘的,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圣人一向极看重二殿下,他真在成国公府出了事, 若成倒也罢了,尚且可以博上一博,若然不成,我便推说不是我做的,也无人会信。

到头来,连累家族,轻则削爵贬谪,重则——”

赵奕听到这里,面色一沉:“你若是不想连累……”

“不。”

韩令芙斩钉截铁打断他:“所谓孤注一掷,不外如是。我倾慕赵行十年之久,绝不甘心就这样算了!”

若是柳明华,她也就认了。

那是圣人选中的人,她又能怎么样?

她当初甚至想过,来日赵行封王,她求着阿耶到御前去说,便是给赵行做个侧妃,她都心甘情愿。

她也是国公府的出身,甘愿与人为妾, 官家总不至于都不肯成全。

但若赵行的正妃是姜莞,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何况大兄闹出这样不体面的事,一旦定罪, 势必要过官家圣人的耳,她恐怕连给赵行做侧妃的资格都没有了。

韩令芙面上掠过的坚定其实连赵奕都看得心惊:“一个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会因大兄之事而受牵连,婚事有阻,大兄自也该与我一力承担。

阿耶多年来不过问家宅中事,阿娘苦苦支撑着国公府门楣,我們韩家走到今天这一步,无论后果怎么样,都认了。

爷娘即便是要怪我,我也无话可说。”

她扬起下巴,赵奕又从她身上瞧出幼时非要与姜莞一争高低的那个拼劲儿。

他深吸口气,心中不免生出些许敬佩来:“我知道了,即刻就去办,你自己在家里……好好准备着吧。”

·

赵行出宫那会儿并未直接往成国公府,反而先去了郡王府找姜莞。

姜莞一听他来意就横了眉:“何必去见?多半也还是那些话,听了就叫人生气。姑母明知道她是个什么德行,今晨听完那些,都气得不轻呢!”

赵行揉她发顶,眉目寡淡:“我猜不是她想见我。”

姜莞眉心一拧:“赵奕说的?”

“他也没明说,可能怕我不去吧。但国公夫人与我向来是说不上两句话的人,此时求我都不如直接去求大兄,一哭二闹三上吊,大兄拿这些最没办法,要么把她臭骂一顿,要么就给她办事了。”

姜莞蹙拢的眉心还没来得及舒展开,闻言噗嗤笑了声:“你怎么这样说大殿下?”

赵行看她笑了,才松口气,也抽回自己的手:“所以我想着多半是韩令芙想见我,跟国公夫人无关。”

他看姜莞嘴角隐动,知她有话说,就先拦了她:“她若只为求情,无论我知不知道内情,都不会帮她。此事过后,她在盛京失了颜面,成国公多半是要上一道折子,举家搬出盛京,往后就再也不必见面。

她要还有别的心思,索性一并发作起来,将她与韩沛昭一起处置干净,以绝后患。

你觉得不好吗?”

他说以绝后患,姜莞知防的是赵奕。

可原本赵奕最大的指望也不是成国公府。

荥阳还摆着个郑家呢。

不过这话她也不必提。

赵禹和赵行这种人精心里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姜莞只是觉得心头堵着一口气:“明知道她可能不怀好意,还要去见她,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赵行面色越发柔下来:“你还怕我在她手上吃了亏不成?”

“她倒要有那样的本事。”

姜莞嗤笑,满脸不屑:“你要能上了她的当,吃了她的亏,也就不要来见我啦。”

赵行说好:“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其实也没有。

赵行做事一向最让人放心了。

他总是思虑周全,心思缜密,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想坑他实在是难如登天。

当初要不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她大约早就悄无声息的死在后宫。

这些事不能想,一旦想起,就心口疼。

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人,干的就不是人事儿,又可怜赵行这般人物,那样折损在她手里。

姜莞抿唇,往他身前靠过去两步:“那你去吧,自己当心些。”

然后她踮起脚尖,赵行只嗅到一股桃花香气,下意识想躲开时,姜莞却也只是于他耳畔低语:“就算真的上了她的当,我也舍不得不见你的,二哥哥在我心上,你是最最珍贵的。”

寒冬时节,赵行却如置身三月春暖时。

桃花盛开,满眼芳菲。

他心爱的女郎说着最动听的情话,说给他一人听。

赵行心口滚烫,握上姜莞柔荑,竟差点儿眼窝一热落下泪来。

他把一个姑娘刻入骨血中,血脉相连,何止珍贵。

却说不出口。

仍旧怕那样浓烈又炙热的感情,会吓到她,于是只浅浅吐出一个字而已:“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心术不正(二更) 入成国公府有小丫头一路引赵行入水榭花厅。

他少至成国公府。

但这种庭院布局本来就大差不差。

花厅穿堂而过,上抄手游廊,尽头处接着水榭草屋。

学足了南方婉约做派,水榭下果真引入活水,若在春日,涓涓流水,本是最欢快地声音,带来生机勃勃, 春潮涌动。

如今腊月,天寒地冻,结成冰,也是另一番韵味。

赵行无心赏景,进门时果然只看见韩令芙一人,而屋内有道清冽香气,圆桌上还摆着些许精致菜色,并一壶酒。

原来也不过是这点手段而已。

赵行心想。

他沉着脸:“既是你要见我,也该让三郎直言,来或不来,是我做决定,而非假借你阿娘之名,诓骗我至此。”

韩令芙掖着手,蹲身拜了一礼:“若是我请殿下来,您还肯来见我吗?”

赵行提步往禅椅上坐过去,看了眼鸡翅木雕双龙戏珠长条案上的羊脂白玉博山炉,啧了声, 叫元福。

元福会意,三两步上前,取了水,浇灭炉中香。

门窗紧闭,香气不散, 元福又踱步至于西窗前,一抬手,推开半扇。

冷冽寒风钻进来,韩令芙打了个哆嗦:“殿下不冷吗?”

“你若觉得冷,回你的闺阁中,便就暖和了。”

韩令芙脸色微变,旋即自嘲笑起来:“殿下待人接物,从不是这样冰冷的,却唯独是对我——就因为我幼时与姜莞作过几次对吗?”

赵行眯眼,抬头看过去:“是因为你心术不正。”

韩令芙听得此话,面容几乎扭曲:“心术不正?难道说喜……”

她骤然收声,朝着元福站立方向睇过去一眼。

赵行知她意。

本可不必屏退元福。

但他见屋中这阵仗,就改主意了。

他现下更想知道,成国公府预备如何收场,韩令芙,又打算怎么全身而退。

于是赵行摆手,吩咐元福到水榭屋外去守着。

元福微讶,却不会反驳半个字,几乎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去。

韩令芙见状又笑了:“元福好似很提防着我,所以殿下也是这样的心在看待我吗?”

赵行甚至都没理会她的这句话。

韩令芙也像是根本没要等他回答什么, 缓缓踱上前半步而已,自顾自的又说:“我自幼倾慕殿下,可是殿下方才说,我心术不正。

难道喜欢殿下,心悦于你,就算是心术不正吗?

同柳明华相比,我竟是个心术不正之人吗?”

她苦笑着,眼底溢满苦涩二字:“昔年我甚至想过,能与殿下做侧妃,我都是满足的。

可我从来都不知道,殿下竟是这般看待我——”

韩令芙几乎要哭出来:“我想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如今我大兄出了事,殿下想必清楚。

这么多年,举凡和姜莞有关的,殿下事事格外上心。

那薛小娘子既是姜二郎心上人,自然与姜莞也有关。

我知道殿下为了她一定恨急了我大兄,却还是不死心,想请殿下过府一叙,与您说说贴心话。”

赵行啧了声:“所以呢?”

韩令芙呼吸微滞,咬着下唇,犹豫须臾,方又道:“三殿下跟我说,殿下与姜莞的婚事,在官家圣人跟前回了话,明年就定下来了。”

她又试探着上前半步去:“原来我从未看错过。殿下待姜莞与众不同,并不是因您拿她当妹妹看待,实在是这些年,她始终在您心尖上。

可我对殿下,亦是一片赤诚,殿下将来肯不肯迎我过王府,哪怕只是做个侧妃,我都甘愿。

诚然如今跟您说这样的话,也是有求于您,但我的心意……”

“不成。”

赵行终于正经八百的开了口,但简简单单两个字,是不容反驳的拒绝。

韩令芙脸色一白:“我只求殿下身边侧妃之位,如此也不成?”

“我说了,你心术不正。”

赵行嗤道:“韩二娘子,这些年我始终冷着你,你真不知是为何吗?

你的心意,恨不得叫世人皆知。

我自问待人一向宽和,唯独见你不行。

从始至终,我给你的都是拒绝,态度坚定,你心知肚明。

然则你一次次痴缠上来,年幼时更是因为我待珠珠不同,几次三番针对于她。

你明知我待她之心,但你还是那样做了,是为了我吗?”

他摇头说不是:“也不过是为了你自己。

时至今日,你假借国公夫人之名,让赵奕把我骗到国公府,说了这样一车话,是因为爱慕我吗?

亦不是——”

赵行站起身,负手而立,眸中全是冷肃:“是为了救你兄长,也是因为你明白,他的事情一旦定罪,你连做我侧妃的资格都不再有。

所以你也不过是急了,才只能初次下策。

说难听点,你今日行为举止,无异于自荐枕席。

高门贵女,罔顾礼法与体统。

我还以为你有多高明的手段,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眼风淡淡扫过那一桌子酒菜:“你是不是想着,如果我看在你可怜的份儿上心软,答应了你,那是最好不过,一切迎刃而解。

若我拒绝,你装得楚楚可怜,凄惨模样,敬我一杯酒,斩断过往十年情丝,从今后与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于情于理我也不该拒绝。

所以无论是博山炉里那道香,还是这桌上酒壶里的酒——韩令芙,你好大的胆子!”

话到后来,赵行咬重话音,无不凌厉。

韩令芙瞳孔一震:“你怎么会……”

“你們还真是拿我当傻子糊弄。”

赵行懒得理她,扬声叫元福。

“不——”

元福本来就胆战心惊的守在门口不敢走远,听得赵行声音,推门而入,正见韩令芙要去拿桌上酒壶。

赵行眸色一沉,目光丢去,元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按住了她。

“看来你也不是全然豁出去,这不是还想着销毁证据,以免叫我拿个正着,牵连国公府。”

他声色低沉,压下眼中嫌恶,冷冷问韩令芙:“是赵奕给你出的主意吗?”

韩令芙心中早做过最坏的打算,却未曾想过会是眼下这样的情形。

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不是!”

可她回神也很快。

完了二字在她心尖上划过,她知道此事无法善了。

但只要赵奕还在——她可以拿整个国公府来赌,但绝不能牵连上赵奕!

第一百三十章 行迹疯魔(一更) 那壶酒里放了催情药。

就连水榭焚香中也添了些不易察觉的催情之物。

二者相合,药效更猛。

若单是焚香,本无大碍。

这也就是为什么韩令芙先前一个人在水榭待了那么久都没事儿的原因。

事情当然惊动了成国公夫人。

她脸色煞白,匆匆赶到水榭之时,韩令芙已经被景双和景陆绑了起来。

高门娇养长大的女孩儿从没受过皮肉哭。

大男人手上没个轻重,韩令芙双手被绑缚在一起,手腕上还能瞧见明显的红痕。

可是成国公夫人又哪里顾得上心疼呢?

一进门, 扫量过屋中情形,她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赵行身前:“二殿下恕罪,她年幼无知,冒犯冲撞……”

“国公夫人这话,还是等着来日到父皇母后跟前去回吧。”

赵行打断了她,一点儿情面也没打算给她留,随后冷嗤道:“我请夫人来,是有几句话想先问问夫人。”

成国公夫人吓出一身的冷汗来,又为赵行气势压着, 更大气不敢喘一下。

她敢在昌平郡王府哭天抢地,却无论如何不敢在赵行面前强词夺理。

这位有多金贵,天下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看得清。

就是再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实是不敢在赵行跟前撒泼!

她上下牙齿打颤,跪在那儿,肩头瑟瑟,其实可怜。

赵行只是冷眼扫量:“韩娘子养在深闺,我竟不知国公府是如此教导,养得她自轻自贱,如今要使这样的手段,自荐枕席不算,还用上这种下作的东西,妄图勾引。”

成国公夫人猛然抬头, 赵行眯了眼:“夫人一概不知?”

“我……我实在……这我实在不知道啊!”

方才底下的小丫头来回话,说只怕二娘坏了事,惹恼了二殿下。

她本想着, 赵行是个脾气好的,就算二娘再怎么冲撞冒犯, 她来请个罪,也无非说如今家里为了大郎的事情焦头烂额,二娘一时糊涂,请赵行千万不要计较。

如此也就罢了。

所以当元福过来请她,说赵行要见她那会儿,她心里面根本就没觉得能有多大的事。

二娘的心意她早知晓,也无外乎表明心迹,想争一争那个位置。

这些她知情,却没打算多管。

可谁又能想到……谁又能想到是这样不堪的事!

成国公夫人本来脸上血色就不多了,此事更是悉数褪去。

她怒不可遏,一巴掌打在韩令芙脸上:“你这个混账东西!我与你阿耶素日教导,就把你养成这副德行吗?”

那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道,韩令芙身形不稳,歪在地上,显然也叫打懵了。

赵行一皱眉,元福就会了意,上前三两步,扶着韩令芙跪好,沉声叫国公夫人:“府上小娘子做错事,国公夫人可别跟着错了主意,要打骂管教,也别当着殿下面才好。”

成国公夫人喉咙一紧,心道坏了。

她忙跪好,作势要给赵行磕头:“二殿下,二娘她也只是自幼倾慕……”

“这话也留着跟母后回吧。”

赵行大抵看明白了。

韩令芙的所作所为,多半是赵奕撺掇的。

那真是个坏痞。

韩沛昭的事根本没有回旋余地,他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等到薛婵把事情闹开,几家联手咬死韩沛昭,成国公府也要落个教子无方的罪名,一家子脱不了干系。

他从来与国公府走得近,接下来几个月最好夹着尾巴做人,且他留宿玉华楼那事儿还得被百姓拿出来反复说,无非说他跟韩沛昭一丘之貉,根本就是一路货色。

眼看着成国公府是指望不上了,他也根本就没想救人。

索性撺掇着韩令芙,试着来引诱他。

无论成不成,自然跟赵奕都没多大干系,韩令芙不完全是个傻子,晓得不在此时拉赵奕下水。

不过真能成事的话,这是他的把柄,当然是落在赵奕手里。

即便父皇母后不会因此而责罚他,少不得他要纳了韩令芙。

于赵奕而言,最起码是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

韩令芙那点所谓真心,在家族利益之前,究竟能支撑多久,那可真是不好说。

打得一手好算盘。

不过这事儿跟国公夫人倒真没多大干系。

方才那一巴掌,国公夫人是真恨不得打死韩令芙算完。

于是赵行缓缓站起身来,背着手,居高临下看她们母女:“国公夫人就在府上好好待着,最好尽快派人出城请了国公爷回府坐镇,再想想怎么去跟父皇母后回话比较好。

至于韩二姑娘——你家的名声体面虽说是全都顾不成了,但是看在国公爷的份上,在父皇母后有定夺之前,我把她留在国公府,交给夫人你看管。”

他话音落下去,已经迈开步子要往外走。

从成国公夫人身边路过时,脚下稍一顿:“夫人应当知晓分寸,不会令国公爷为难的,哦?”

成国公夫人心口一坠,抬眼去看。

赵行面色肃冷,眼底拢着冰渣,哪里有什么儒雅清隽。

世人都瞎了眼,她姑娘也瞎了眼。

她至此才突然醒悟。

然则为时已晚。

二娘大错已经铸成,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成国公夫人连声应了是:“二殿下放心……”

赵行淡淡扫她一眼,收回目光,转身往外。

身后韩令芙似乎才刚刚回神,而赵行一只脚已经迈出水榭门外。

她猛然出声,几乎声嘶力竭,尖锐的声音划破一室静默与沉寂:“殿下!她就那样好吗?”

赵行闻言,剑眉蹙拢,连国公夫人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又想给她一巴掌。

“我今日这般……”

韩令芙凄楚垂眸:“殿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是吗?”

她是无药可救的。

心生执念,偏执成魔。

那未必是爱。

所有的由爱生恨,得不到就要毁掉,或是为了得到而不择手段,都不该算是爱。

赵行收回目光,是真的一眼都不愿再看韩令芙,冷声吩咐景双:“你留下来看着她,不许任何人接近,也不许任何人跟她说话。”

行迹疯魔之人大多胡言乱语,信口雌黄,他并不想叫韩令芙口中说出珠珠半句不好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无礼至极(二更) 出了国公府,漫天飞雪簌簌而下。

盛京大地很快覆上一层白茫茫。

起初飘雪轻柔如絮,也渐次化作鹅毛大雪,越下越大了。

马车里架着小火炉,元福怕赵行冷,还是递了个手炉过去:“殿下,外头雪下的更大了。”

“雪花洁白, 所以珠珠才一向最爱冬雪。”

可洁净覆盖笼罩之下,却从不断藏污纳垢之事,让人心生烦闷,也偶有疲倦。

赵行接过手炉,温度正好,他指尖轻点在云锦缎子制就的手炉套上:“你去一趟郡王府吧。”

“可是韩二姑娘的事……”

赵行摇着头打断他:“不是让你去跟珠珠说,这些事情我自己回头跟她讲。”

元福啊了声,当即了然, 这是叫他去见姜元瞻的。

因为薛婵的事。

然后赵行拍拍车厢, 赶车的小厮稳稳当当停了车,元福就要往外钻。

“元福。”

他又叫住人。

元福回头,正好看见赵行把手上的手炉递过来。

他心下才一阵感动,刚准备说奴才不冷,赵行古怪瞥他一眼,啧了声:“交给珠珠,让她在王府乖一点,别着急上火。”

元福连声哦着,忙接过去,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一个鎏金手炉,他也护的极仔细,钻出车外下了车,徒步匆匆朝昌平郡王府方向而去。

·

朝中休假, 各司衙门留有人轮值,通常年关时候都不会有什么大事, 即便有,各衙门也都是照惯例暂且压下,等复印之后再递折子呈报御前。

是以晋和帝从腊月二十五开始就不怎么去福宁殿处理政务了。

大多时候都陪着郑皇后在含章殿内。

或下棋,或赏花,郑皇后爱做什么,他就陪着做什么。

一年到头忙忙碌碌,也只有这十几日是最清闲,能撂开手陪陪爱妻的。

故而赵行一回宫,就直奔含章殿而去。

彼时小宫女才去折了红梅回来,郑皇后摆弄着插屏,晋和帝就歪靠在三足凭几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册,但心思显然就不在书上,一双眼根本就没离开过郑皇后。

外头宫娥打了毡帘,引着赵行入内,郑皇后手上最后一枝梅正好摆置完。

一见他,眉眼间笑意更浓了,招手就叫他:“你来得正好,我刚弄好的,你瞧瞧好不好看?”

赵行神色淡然,与其说是笑,都不如说是扯了扯面皮,更像是不得不敷衍。

郑皇后和晋和帝对视一眼,晋和帝把手上书卷反手扣下去:“你从外面回来,怎么这幅神情?跟姜家小丫头吵架了?”

赵行心下无奈。

郑皇后也瞪了他一眼。

金殿上他是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回了后宫就变了个人。

许是在前朝太拘束,也得端着天子威严,经年累月实在是累了,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总是这样的。

天家父子少有温情,晋和帝在这上头却做的极好。

他看郑皇后也瞪他,才改了口:“你有事儿啊?”

赵行思忖着,先颔首说是:“儿臣出了趟宫,没去皇叔府上。”

说完了,抬眼望去,先安抚郑皇后:“有个事儿得回您和父皇,只是您听过别太生气,否则儿臣便不回了。”

他少有这样的时候。

郑皇后脸色当场不好看起来。

晋和帝也坐直起身:“你究竟去了哪里?”

赵行却不开口。

郑皇后压着眉心缓了会儿:“你说吧,我不生气就是了。”

但她听完是肯定要生气的。

赵行这才肯回话:“成国公府的韩沛昭惹了祸,青天白日在风客来糟蹋了清白人家小娘子,偏那小娘子正是姜元瞻的……知交好友。”

他刻意顿声,连郑皇后都吃了一惊,追问他:“那位薛娘子?”

赵行嗯了声:“此事闹到京兆府,为着年下,黄府尹也只是暂且将韩沛昭押入牢中,又去知会了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爱子心切,甚至去求了皇婶。

可皇婶那个脾气,您也是知道的。

她说不下来情,求告无门,又不敢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不知使什么法子托到三郎那里去。

三郎出宫去了一趟国公府,一个多时辰前他回宫来找儿臣,说国公夫人有事相求,请儿臣到成国公府走一趟。

儿臣想着,八成是为韩沛昭那事儿。

这大过年的,倒不如去见她一面,也劝她死了这条心,该怎么定罪,等年后复印,衙门自有定夺,于是就去了。”

这事儿已经足够骇人听闻。

无非是帝后稳得住。

但脸色还是都不好看。

“简直是混账!”

晋和帝一拍小案:“好好的高门嫡子,两年前成国公还上折子为他请封,他就是这么让朕高看他的!”

郑皇后面色凝重:“胡闹!这种破事,交京兆府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求情?有什么可求情的?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女孩子,有大好的前程,就毁在——”

算了。

眼下说这些也只是徒增生气的。

郑皇后想着小儿子干的事情,面色铁青,叫近身女官:“你去体贞堂……”

“母后。”

赵行却拱手做一礼:“儿臣的话,还没回完。”

郑皇后呼吸一滞:“你不是为此事烦闷生气?”

晋和帝也挑眉看过去。

赵行抿紧了唇角,摇头说不是:“儿臣往成国公府走了一趟,可事实上是韩二娘假借国公夫人之名,托在三郎跟前,要私下里约儿臣见上一面。

她恐怕儿臣不去,才用了国公夫人的名义。

三郎大概没想到她敢放肆至此,看在她兄长的份上,就帮了她这个忙。”

他话音落下,深吸口气:“韩二娘于国公府水榭设下小宴,先是自荐枕席于儿臣面前,再则以催情药物置于酒水与香料中,若非儿臣警觉,发现及时,眼下怕是吃了大亏,上了她的恶当了!”

赵行咬紧牙关,眸中又浮出恼意:“儿臣留下景双在成国公府看管着,急急回宫来禀您与父皇知晓。此事干系重大,儿臣不敢擅处,可成国公府——”

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了,一咬牙,甚至改了口,只称韩家:“实在是不成体统,无礼至极!”

第一百三十二章 谁的孩子(一更) 黑漆四方翘头案上置着的那只白瓷双耳瓶已经应声而碎了。

瓶中红梅原是开得最艳的,白瓷瓶身衬着,更是相得益彰。

郑皇后又是年轻时候起就喜欢摆弄这些人,手艺好,远非花房里那些为了应付差事的奴才要强不知多少。

只是可惜了那一瓶梅花。

郑皇后把事情的是末缘由听完之后,气的大口喘着气,几度眼前发黑, 要不是晋和帝托着她腰身,她怕是要晕死过去,栽到于软榻之上。

这会儿喝了半杯茶,晋和帝也一个劲儿替她拍着后背顺着气,她才勉强缓过劲儿来。

眼前的碎瓷片子更让她心烦,郑皇后一挥手拨开晋和帝,冷冷吩咐含章女官:“去叫三郎来!”

赵行皱了下眉, 下意识拦了人,然后劝郑皇后:“您叫三郎来, 也无非骂他一顿,横竖他求个饶,说他一概不知情,只是看韩二娘子可怜,又与韩沛昭一同长大,看在这些的份儿上,以为韩二娘只是为了求情要见我,您还能把他怎么样呢?”

他反问了一番,无声叹气:“母后,方才儿臣劝您,别太生气,您答应了的。”

“这种混账事情!”

郑皇后咬牙切齿。

她生来是个最好性的人。

在家做姑娘时就并不是强势之人,上头又有兄姊,每日也只管吃喝玩乐。

年岁稍长,跟着阿娘与阿姊学管家看账的本事,虽是个名门贵女的做派, 又从不骄纵跋扈。

总之是个从小就被养的极好的娘子。

嫁入皇家, 即便昔年跟在晋和帝身旁经历过两场风波动荡, 然而晋和帝把她保护的那样好,到如今,她都少与人红个脸。

今天是真的气急了,摔了东西,也恨得想骂人。

眼下听了赵行这话,神色更冷:“这种事情你叫我……”

“好了。”

晋和帝怕她越说越来气,便软着声哄她:“你在宫里生气,气坏了身子,又顶什么用?

横竖二郎机敏,也没坏事。

三郎他……他到底是该历练一番,也长些本事。

但不管怎么说,可恨的都是韩家一双儿女。”

他话至此处,又捏眉心:“你从国公府回来时候,成国公可归家了没有?”

赵行摇头说不曾:“国公夫人也乱了分寸,扬言要打死韩二娘子,我见她们母女闹得不成体统,实在不想在他家裹那个乱,就只留下了人看着韩二娘,防她因事情败露而寻思,也防着国公夫人拎不清,私下里偷偷放了她离开京城。

临走时候我告诉过国公夫人,让她尽快派人出城通知成国公。

眼下这个时辰……”

他稍顿了声,眸色沉下去:“大约也该回来了。”

·

成国公府·书房

成国公的确已经归家。

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如何还在道观中待得住?

韩令芙就被扣押在水榭,景双因得了赵行吩咐,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叫任何人跟她说话。

就连成国公听闻此事回来,要去水榭看看她,都被景双拦在了门外。

此时成国公夫人啼哭不止,坐在太师椅上一个劲儿的拍自己大腿:“这可怎么办?这下可怎么好呢?大郎还在京兆府关着,二娘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圣人一向最着紧二殿下,肯定没法子善了的!怎么办啊?”

成国公面色平平,端坐在书桌后。

他两只手撑在书桌上,神色晦涩,眼底更是明灭几变。

好半晌,摇头长叹:“你如今知道着急了。”

成国公夫人心口一沉。

他实在是过于平静了。

没有迁怒,没有责问。

她侧目去看,光影下那张最熟悉的脸上,有的只是漠然。

家里出了天大的事,一个弄不好,一家子都保全不住。

而他呢?

他像没事人一般,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成国公夫人顿时怒急:“这难道不是你的家?那难道就不是你的一双儿女?偌大一个国公府,我替你苦苦支撑了十年之久,你如今是什么意思?”

她一颗心也彻底冷透了:“你是怪我没有教好孩子,惹出今日之祸是吧?你每日只管修仙问道,炼丹服药,又何曾管过孩子,管过家里面?

现在出事了,就全是我的错,你倒是无辜的,被我们母子牵连的不成?”

成国公咬牙,面上也终于有了情绪波动:“这一双儿女,果然是我的吗?”

他眯了眼:“有很多事情,我不戳破,你也最好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不要提。

大家清清静静,就这样过一辈子,不好吗?

两个孩子是怎么怀上的,又是何时怀上的,你清楚,我也未必不知道。”

他倏尔站起身来:“为了一双尚且不知究竟是不是我的血脉的儿女,要赔进去整个成国公府,我不该怪你?不该恨你?”

成国公原本寡淡的面色上,多出些许恨意来:“我对你,对大郎和二娘,已经仁至义尽!

当初官家圣人选他做三殿下伴读,我便上折推辞过,是你说不该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好好一个国公府,难道真的就打算让孩子窝窝囊囊的长大,我顺着你,宠着你,任由他去。

他何等嚣张,昔年连三殿下也敢欺负,我倒是想管,可你叫我管了吗?”

成国公夫人面上惨白一片:“你……你怎么……”

“我怎么会知道是吧?”

成国公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冰冷的眼神望向她:“我给了你最大的包容,用满腔爱意试图感化你,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咱们两个,也就这样吧。

大郎和二娘惹下的祸,终究要我去替他们背,要国公府为他们负责。

我也一把年纪,到了这个岁数,从前那些丑事,不愿再闹得天下皆知。

我要脸,也给你留足体面。

只是有些话,你不该说,也不配说。

这一双儿女的教养,我从未过问,一则是你不叫我过问,二则是你——”

他深吸口气,到底没把难听的话说出口来:“从今往后这国公府的荣华富贵,你是享不成了。去,收拾干净,随我进宫请罪去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自请夺爵(二更) 成国公夫妇是入了福宁殿觐见的。

郑皇后就陪坐在晋和帝身旁。

龙椅宝座的左手边上,另置一张规格要稍小些的四方宝座。

那从来都是郑皇后一人特权。

除了她,帝位旁无人敢落座。

成国公夫妇跪于殿下,叩首请罪。

郑皇后始终面色不善,连一个和善眼神也不肯给。

晋和帝为父,更是君,自不会似她那般。

他叫成国公起身, 似失望至极,摇头叹气:“你也是老臣了,这些年,总在道观里住着,朕早跟你说过,那就不是个事儿。

你家大郎少时何等聪慧的一个孩子,朕是看重他,才选他做三郎的伴读。

好好的一个孩子, 如今弄成这样。

还有你家二娘……”

晋和帝又长叹, 且叹气的声音明显加重不少:“高门贵女,就算她真是对二郎有意,你做阿耶的,难道豁不出去这张老脸,到朕跟前来求个赐婚吗?

就算朕不答应,那好歹也是正经八百过了明路的事,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啊。”

他不骂也不恼,意料之中的龙颜震怒未曾有,却反倒让成国公夫妇更无颜面对。

成国公夫人此时是万万不敢再开口求情了。

她从未曾想过,这几十年做的那些丑事,国公爷全然知情。

国公爷说得清楚又明白。

年轻时候有情意,他是真的心悦于她,才对这样的事情也容忍下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等她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结果没等到,反而等来了灭顶之灾。

国公爷早就死了心,如今只是一把年纪实在不想再丢这个脸, 把陈年旧事叫全天下百姓当谈资, 往后人人提起成国公府,无不是嗤笑谩骂。

那既是他的体面,也是她的。

结发夫妻做到这个份儿上,的确算是到头了。

今日她倘或再敢于御前放肆,没人能保住她。

国公爷也再不会劳心费神护着她了。

是以成国公夫人缄默不语,除了跪的端正,一个字也不敢说。

成国公是根本就没有站起身来的,听得晋和帝一席话,越发叩首,又磕头请罪:“是臣教导不善,养出这样的孩子,给官家和圣人添堵添麻烦,臣有罪。”

晋和帝还是摇头,却看向郑皇后。

成国公夫妇的态度是软和,但不代表郑皇后一定要接受。

郑皇后深吸口气:“成国公,事已至此,你也不要怪我说话难听,不给你们夫妇留体面了。”

成国公忙说不敢:“但听圣人教诲。”

“你家孩子,行事荒诞,实是辱没门楣。这些年你醉心道家之术,家中孩子全丢给国公夫人一人照顾,如今闯出祸来,却本该你夫妇二人共同分担,我这样说,你可认吗?”

“臣自是认的。”

郑皇后说那好,然后回望晋和帝,声色清冷,只叫官家:“我膝下只得三子,大郎年长,一贯不用我操心。三郎年幼,自小不在我身边长大。唯有二郎,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最见不得他吃亏受罪,更见不得有人费尽心思来算计他。

国公夫妇既肯认,官家给二郎做个主吧。”

她说完朝殿下看,见成国公夫人正好偷偷抬眼瞧上来,立时想起来赵行说她先头还到昌平郡王府去缠着姜氏闹过一场的事。

郑皇后又咬牙:“还有沛国公府立在那儿呢!”

她话音咬重了,转而又问成国公:“薛小娘子与姜二郎之事,成国公你知道多少?”

成国公哑口无言。

郑皇后嗤笑:“你自己说,叫官家怎么给你家留体面,又怎么轻纵你家两个孩子?简直是可恶!

那薛小娘子那样的出身,姜二郎若不是真把她放在心尖上,无论如何不敢在郡王妃与顾枢密使面前回明有以她为妻的心思。

结果却被你家大郎给毁了一桩好姻缘——”

郑皇后的声音戛然而止,成国公夫人已经打了个冷颤。

成国公低垂着脑袋,眸中暗沉不见光亮。

他明白。

进宫之前就知晓此事不可能善了的。

无论是在他家与沛国公府之间,还是因有二殿下摆在那里,这件事从头到尾,在官家圣人面前,韩家就讨不着半分好处。

如今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官家不愿太苛刻,说到底他家与先前的柳国公府不同。

柳家是包庇,甚至伙同柳明华一道犯下滔天罪行。

他家还尚且能够往外抽一抽……若是一味求情,反要坏事。

连圣人都要站出来做这个恶人了,他自然得知情知趣些。

成国公一咬牙,心中有了定论,把心一横,再磕头一回,然后挺直腰杆,抬头回话:“臣自知不中用,既不能为君分忧,更不能为天下出力,如今两个孩子不成体统,各自做出这般丑事,臣有罪,自请官家将成国公府爵位收回,举家迁出盛京,此后韩氏三代,概不为官!”

成国公夫人大吃一惊,猛地扭脸看他。

而他只是跪在那里,神色未曾一变:“臣知道大郎与二郎罪业滔天,可二娘到底是个女孩儿,臣还是想求官家与圣人看在臣自请重罚的份上,许臣带她一道离京,稍稍顾全她的声誉。

离开京城后,臣会把她送去韩氏家庙,从此青灯古佛常伴,让她带发修行,以赎己罪。

若官家还肯给臣几分体面,能留大郎一条性命,臣自是感恩戴德,永生不敢忘官家大恩。

但臣也不敢为大郎求情,按《大邺律》,他当斩……”

原就上了年纪的人,一时间更苍老十数岁。

夺爵之后赶出京去,三代族人不为官,这的确已经是极重的责罚。

晋和帝深吸口气,又看一眼郑皇后面色,眯了眯眼:“你们夫妇回去吧,这两件事,皆要等到开朝复印,再有定夺。至于你所言,朕心中有数了。”

却没说准或不准。

成国公心里没数,实在没有那个底气,可是他更不敢御前问君。

于是只得撑着膝盖缓缓起身,又拉了成国公夫人一把,夫妇二人躬身做礼,再不多发一言,恭恭敬敬的退出了福宁殿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促进感情(一更) 成国公夫妇一退出去,郑皇后就拉下脸来:“官家总不至于还真要轻纵了韩沛昭与韩令芙二人吧?”

她并不是不懂事的人。

成婚几十年,她又何尝闹过呢?

晋和帝知她从来最温柔娴淑,连先帝都曾说过,郑氏堪为天下母。

这样地夸赞与褒奖,原也不是人人都能得的。

她会这样问,无非因为生气。

症结还是出在二郎那儿。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 但成国公自请朝廷夺爵,又说三代子孙不为官,这样的责罚,实在太重,我若准许,难道还要对他一双儿女赶尽杀绝吗?”

晋和帝去握郑皇后的手:“这半年多以来盛京出了好些事, 也该过几天清净日子。前些天姜护从幽州送回密函,突厥人蠢蠢欲动,眼下他镇守在辽东郡, 还能让幽州百姓平平稳稳的过个年。

但是战火重燃,只是早晚的事情。”

郑皇后眼皮突地跳起来:“那……”

晋和帝察觉到她手指收紧,安抚的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没事,我跟你说这个,也只是劝你,别太揪着成国公府不放了。

他既然肯认罪,自请重责,抬抬手,能放过的便放过。

柳国公府和成国公府相继出事,对朝廷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放在平日里,发落处置也就算了,左右是他们自己家的孩子不争气,犯了错在先的,无论给多重的责罚,本就都不为过。

如今情况特殊些, 况且这两家早年间又都是以军武起家的。

将来总不能真的靠姜护一人在战场厮杀吧?

朝中武将本就不思战, 再见柳家与韩家落得这般下场, 心底怕是更要觉得狡兔死,走狗烹,真正愿意为朝廷卖命的,才有几个?”

郑皇后当然知道其中厉害。

但她只是觉得想不通。

归根结底,是那些人自己没本事。

沛国公府也是军武立家的,姜护不是也从来没受到过冷待吗?

是他们自己认为论本事能耐永远都比不上姜护,所以坐不到姜护那位置上去,就想一味的躲个安逸清闲,守着旧日功劳吃老本,一辈子平平安安,就这么浑水摸鱼的过下去。

郑皇后长舒一口气。

晋和帝一直有心整肃朝堂,可总不能把这些人全都给拉下去杀干净。

全杀了,那叫自乱阵脚。

天下能人是多,朝廷最不缺的从来就是人才,但又有本是,又有历练的,一时之间上哪里去找?

要是人人都像姜元瞻,他也不必发愁。

还有那些豪族高门。

哪一个不是根基深厚,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

郑皇后面色到底舒缓下来:“我都听官家的。”

晋和帝又拍她:“三郎今次行事糊涂,你心疼他,但他不能永远这样不上进。

他跟大郎二郎比起来,本就文不成武不就,处处算不得拔尖儿,再这么下去,来日也不用指望他能帮衬大郎什么了。”

郑皇后秀眉一拧:“他到底年纪还……”

“他十五岁了。”晋和帝这回没再让郑皇后把话说完,“十二三的时候,你说他年纪还小,慢慢会好的。现在还说这话?

大郎十五的时候秋猎已经能独自一人射回一头黑熊了。

二郎十二三就做得一手好文章,连老太傅都对他赞不绝口。

你再看看三郎?”

他话音落下,就看郑皇后变了脸色,眼底也隐有愠怒,便忙哄人:“他也是我的孩子,我不是说他不好,更不是说郑家没把他教好。

可他从小离开咱们身边,送去郑家,那即便是他外祖家,也总有个君臣的名分摆在前头。

他是嫡出的皇子,将来就是亲王之尊,养在郑家,郑家上下无敢不尽心的,可尽心归尽心,管教恐怕就实是谈不上。

这一点,你得认。”

郑皇后垂眸:“那官家意欲如何?”

晋和帝缓缓撤回手:“我已经定了二月里给大郎封王,开府建牙,叫他搬出宫去,在王府再历练个几年,也就成了。

到时候让三郎搬去大郎的王府住着吧。”

郑皇后脸色骤变:“这不成!”

晋和帝也难得皱起眉来:“柔娘,那成国公府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你看在眼里,就一点儿都不怕吗?”

郑皇后猛地呼吸一滞。

晋和帝摇起头来:“大郎待他不好,从不肯尽为兄责任。昔年他肯手把手教导二郎,但自从三郎回宫,他甚至连个正眼都懒得给三郎。

柔娘,天家骨肉,能似大郎与二郎那般,是咱们的福气。

可像大郎与三郎这样,才本就应该是常态。”

他看郑皇后脸色隐隐发白,缓了一瞬,继而又劝:“从前还有二郎从中斡旋,我始终想着,将来咱们百年,留下孩子们独自支撑,有二郎在,三郎的日子总能好过些。

他自己肯争气,又不要去与大郎相争,若能留在京城,兄弟们之间互相扶持自然最好不过,若不能,送去封地,做个富贵闲人,一辈子平平安安,至少也有二郎回护一二。

可如今又有了姜阿莞横在两兄弟中间,我看三郎自己也是个糊涂拎不清的,你还敢指望二郎护他周全吗?”

“我……”

郑皇后想反驳,可是哑口无言。

晋和帝当年就曾是这般手足相残杀伐上来的,那些藏在暗处的,见不得光的波涛汹涌,未曾亲身经历过,永远也看不到事情的真相。

她陪着他一路走来,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见她不吭声,晋和帝才递一只手过去:“叫他去吧。一则跟在大郎手底下受些磋磨,也长些本事。二则他若乖顺,大郎看他顺眼,兄弟两个住在一块儿,最好是能培养出感情来,以后也就不怕了。

况且你怕什么?大郎又不是个混账。他再不待见三郎,难道还把他弄死在自己的王府里吗?

孩子总要长大的,你也要学着放手了。”

郑皇后抬手,把自己白皙的右手慢慢送进晋和帝手中,咬了咬下唇:“你是不打算让大郎成婚了吗?”

晋和帝轻捏着她手心:“那是未来的中宫皇后,不着急。

我瞧着,眼下还是三郎的事情更棘手难办,先紧着他们兄弟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防患于未然(二更) 盛京飘雪几日未断,街头巷尾都覆上了层层白霜。

赵行是在临近黄昏时分出的宫。

郑皇后一听他回话就气的头疼,挑着这个时辰出去,摆明了就没打算回宫,是要留在郡王府过夜的。

只是又心疼他遇上韩令芙那样不知所谓的混账,经历一场这样的事。

又知他满心里惦记的只姜莞一个,便也就放他去了。

·

姜莞提着八角宫灯等在郡王府门口。

因赵行的马车刚驶入长街, 就有小厮到里面回了话。

尽管她知道韩令芙对赵行做不了什么,可还是担心了一整天。

偏偏赵行让元福送了那只手炉过来,姜莞又知道他是不想让她出去掺和这些,那本就是叮嘱她乖乖在家里等他消息的意思。

这会儿听说他来,匆匆回了姜氏,领了丫头就跑了出来。

冬日天黑得早,落雪后更是如此。

不过郡王府门前本就烛火通明,朱红府门下还高悬着六盏灯笼,反而映着地面积雪泛出淡淡银光,明亮一片。

赵行下车,抬眼上去,就看见了等在廊下的姜莞。

此时雪下的小了点儿,但还满天飘着,她穿蜜合色斗篷,绣着大片红梅,兜帽也没带好,垂下去一半。

身前拿红绳绑着的几缕发丝上沾了白雪。

赵行皱眉,快步上台阶,替她挡住风雪,然后抬手拍去姜莞肩头落雪,又指了指她发上那些:“天寒地冻,我既来了,有什么话不能等我进府再说吗?”

姜莞撇着嘴,把手上的宫灯交过去。

赵行看着她冻的发红的指尖, 朝她身后长安与长宁两个丫头各自扫去一眼。

姜莞欸地叫他:“跟她们没关系。你看看这盏灯呀!”

赵行早就从她手上接了过来,听她这样说,提高了些,仔细打量起来。

八角宫灯玲珑剔透,外头是绘制而成的八幅画。

通常都是一面为一幅,但这盏灯格外不同。

八面拆开各自为画,连在一起看,也是一整幅。

确实别出心裁,且非画工精湛者而不可得。

赵行当然认得出那是何人手笔,于是挑眉:“献宝来的?”

姜莞满脸骄傲:“我准备了小半个月呢!冬日天黑得早,你出入带着这灯笼照明,就不怕摔着了!我这个礼物是不是很贴心?”

赵行能说什么呢?

他出入都有随侍的宫人,走到哪儿也不可能黑灯瞎火的摔了他。

但她这份心意的确让人高兴的很。

就连韩令芙与赵奕那点阴谋算计而带来的阴霾,也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赵行面露笑意说是:“最难得是姜大姑娘的心意。”

笔墨丹青,原是他教她的。

她这上头的本事皆承自于他,实在没什么好献宝的。

姜莞看他眉眼舒展,才拢了拢披风:“笑了就行,我就是怕你为韩家事情而烦心,所以才提了这盏灯跑出来等你。”

二人刚过了影壁墙不远,正要往上房院去给姜氏请安。

赵行闻言脚下微顿,低头看她。

姜莞也正好仰面对上他的视线,笑吟吟的:“这本来是给你准备的新年礼物,我想了好久,才准备了这个,但为了哄你高兴,提前拿出来给你啦。”

赵行眼底笑意更浓:“那过年时候怎么办呢?”

姜莞耸肩:“再准备别的给你呀,我可没那么小气的,送二哥哥的东西,难道还拿这一件连年节礼都顶了吗?”

赵行提着宫灯的那只手收紧三分,呼吸也重了些。

天冷,喘出气来都带出一小团白雾。

姜莞戳戳他胳膊:“你别激动呀,给姑母见了还不笑话你?”

然后又抬手,指了指赵行面前刚刚散开的白雾。

赵行一时又无奈,眼看着她笑弯了腰,伸手把人捞起来,领着她一路去了姜氏屋中不提。

·

韩令芙干的事情一家子早知道。

元福来回姜元瞻话的时候,姜元瞻正好就在姜氏屋里说话,是以就一块儿听了。

那会儿就已经气恼过一场,被姜莞和裴清沅两个哄了半天才哄顺心气儿。

是以这会儿见了赵行,再提起韩家的恶心事,也没有了那么大的气性。

“听你这意思,只怕官家也未必会下杀手了。”

赵行嗯了声:“所以我才让元福来告诉一声。父皇有父皇的考量,成国公豁得出去,以退为进,要保全他一双儿女。

父皇不想寒了朝臣的心,更叫那些武将们觉着下场不过如此。

纵是他家有错,按照父皇一贯的行事作风,怕也是顾虑颇多,总要给韩沛昭兄妹留条活路了。”

赵然听了这话直皱眉:“那岂不是放虎归山?他们兄妹是好一对的豺狼虎豹,那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成国公府是败了,也离了盛京,但只要人还在,根底就还在。

成国公倒是如意算盘打得响!”

姜氏瞪他一眼,才又问赵行:“你是想让二郎跟薛婵说,索性把事情再闹大些,闹得京城不安,人尽皆知,成国公再想保全韩沛昭,也保不住?”

赵行沉沉点头:“他是不能留的。

我知道父皇想要安稳,但这件事情原就是安稳不了的。

父皇和母后对赵奕心软,他凡事又总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但这些日子以来出了这么多事,皇婶看在眼里,哪怕他真无辜,韩沛昭也不能留了。”

姜氏拢眉,捏着眉骨似在思考赵行所言。

赵行见她面露犹豫,又叫她:“元瞻打从一开始不就没打算放过韩沛昭吗?”

他一面说,侧目望向姜元瞻:“我料想你早与薛婵有后手,非要置韩沛昭于死地才算完的吧?”

姜元瞻挑眉回望:“那你还让元福来跟我说?”

赵行不置可否,却又从姜元瞻的话中听出肯定的答案来:“所以皇婶也不必忧虑,这不是和父皇对着干,而是防患于未然,早早了结,以绝后患罢了。”

姜氏深吸口气,好半天才长长舒出来:“你跟大郎说过没?”

赵行摇头:“大兄今天一早出城了,大约明日才回来,这些事情他暂且都还不知道。”

姜氏又皱眉,本来想说的那些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等大郎回来,你自己去跟他说一声吧,你所说防患于未然……二郎,那些事,永远别瞒着你兄长。”

第一百三十六章 疯了(一更) 腊月二十九,除夕前一天。

漫天飞雪,从昨夜未停。

京兆府衙外薛婵笔直的跪在台阶下,身上的桃色披风被风雪裹成了素白颜色。

没有人知道她跪了多久,只是当值的衙役见她唇色发白时,搓着手呵着气,下了台阶来劝她:“薛娘子, 明儿就是除夕了,案子年前是定不了的,官家也要过年不是?你快回去吧,这大雪纷飞,是要冻坏身子的。”

他大概真心觉得薛婵可怜,唉声叹气:“府尹大人是清正公允的人, 又有小姜大人护着您, 等过了年,肯定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你这样跪在府衙外,叫往来百姓瞧见,那档子事就遮瞒不住啦。

真闹得人尽皆知,薛娘子你还怎么做人呐?”

薛婵却一概不理。

她连长密的睫毛上都沾了雪白,眼底的热气氤氲又暖融雪花,化成水雾,湿漉漉的挂在卷睫上。

她打了个冷颤:“多谢您,我都知道,可我知道成国公府见过两位殿下。

贵人们的事,今天一个样,明日又是另一个样。

大人身在高门中,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不能事事都靠他。

这是我的案子,是我的命数。

您别管我了,我就跪在这儿,等府尹大人给我一个公道。”

“你这……”

衙役见她始终不为所动, 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她也不肯起身。

但这么冷的天, 地面上本来就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薛婵跪的地方,是被她给跪化的,然后又落下一层,重新堆积。

人跪在这样冰冷刺骨的雪地里,寒气侵体是要出事的。

且跪了这么久,她的膝盖还要不要?那双腿还要不要?

这是姜元瞻的心头肉,真在府衙门口跪坏了,万一姜家二郎发起性,倒霉的又不会是堂内大人,还不只有他们这些无名小卒?

故而衙役一横心,咬咬牙:“你等着,我去替你给府尹大人求个情!”

他说完,一溜烟跑入府衙中去。

薛婵眼皮往下压,冻得通红的手指落在膝盖上两寸,上了劲儿,揉了揉。

为了自由,她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却说那衙役一路匆匆进府衙,直奔三堂而去。

黄为松的确在。

他本来在家里休息的好好的,是当值的主事派人去黄府回话,他知道薛婵跪在这儿,才撇下家里头,赶到府衙来。

劝也是他叫人去劝的。

他并不想见薛婵。

这案子尴尬,时间也尴尬,明儿就是除夕了,谁有心思处置案子?

但他不想得罪薛婵。

敲门声响起,黄为松面皮一紧喊进来,小衙役推门而入,自带起一阵寒凉。

黄为松拢了拢袖口:“走了没?”

衙役面露危难之色,摇摇头:“薛娘子就跟吃了秤砣似的,不管我怎么说,她就是跪在那儿一动也不肯动。

大人,我瞧着不成啊……她跪了好久,我看她脸色都白了,再这么跪下去,真要是在府衙外跪出个好歹,小姜大人那儿……那没法交代啊。”

黄为松也觉得头疼且生气。

他这个京兆府尹做的多憋屈!

每回遇上案子都这样!

轻不得重不得,哪一头他都不好轻易得罪。

黄为松一脸不耐烦的摆手让衙役先退出去。

等他出门,陪着黄为松坐在三堂中的刘主事才缓声叫大人:“薛娘子这么跪在外面,连自己的名声脸面都不顾了,非要逼着您给她一个公道和交代,大人您不能躲在府衙中不出去啊。

她要真弄出好歹,姜二郎原本就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那还不得全撒在大人身上吗?”

“还用你说!”

黄为松一拍扶手:“你叫本官出去见她,跟她说什么?说年后就能发落处置小公爷?还是说此案本官做不得主?简直是胡闹!”

这案子肯定是要上达天听的,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而且成国公夫妇进过宫面圣,他也知道。

但宫里没有旨意,整个事儿好像就被搁置在这儿了一样。

他能怎么办?

偏偏薛婵是个死脑筋。

有郡王府和沛国公府在,她又能吃亏到哪里去?

他一脸烦躁,刘主事只能继续劝:“要不然,大人到郡王府走一趟,看看姜二郎有没有什么法子?”

黄为松摇头说不行:“她从哪里知道国公夫人见过两位殿下的?还不是姜二郎说给她听!她一个长在坊间的小丫头,上哪儿晓得那些大道理?

什么生在高门,身不由己……”

他话音一顿,呼吸微滞。

姜元瞻别是已经知道些内幕了吧?

官家不欲惩处,打算息事宁人?

姜家是在御前得脸,但韩沛昭毕竟还是三殿下伴读,真处置了,也伤了三殿下脸面。

官家和圣人未必愿意。

黄为松腾地站起身来。

刘主事慌慌张张就跟着他一块儿站起来,因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便试探着叫他:“大人?”

黄为松一咬牙,定了主意:“本官即刻进宫面圣,你去告诉薛婵,让她回家等消息,若还是不肯,好歹把她弄进府衙,等本官出宫,自有话与她说!

至于那些围观的百姓……”

他这边话都还没有说完,先前退出去的小衙役满脸慌乱的疾跑回来。

甚至连规矩都不顾着,推门就进,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黄为松眼皮猛地跳起来:“薛婵出事了?”

小衙役连连摇头,脸色大变:“薛娘子她在府衙外叫嚷起来!一面磕头一面喊,诉说自己的冤屈,请府尹大人为她主持公道,惩处成国公府小公爷!”

他咬重话音,一股脑的说完了,又补道:“她闹得动静好大,围观的百姓已经把府衙门口给堵了个水泄不通了!眼下都是看热闹的百姓,指手画脚的议论,大人,这可怎么办才好!”

黄为松眼前一黑,差点儿一头栽下去。

刘主事与小衙役眼明手快,一左一右的托住他:“大人!”

疯了,简直是疯了!

薛婵一个女孩儿家,竟然——

她入不了沛国公府门楣,就全然豁出去了!

黄为松一把挥开二人:“本官立马进宫,你们去把她弄进来,围观的百姓尽可能疏散安抚,再去郡王府,通知姜二郎,让他到府衙来陪着薛婵,快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杀了吧(二更) 福宁殿外,黄为松满头大汗。

小太监偷偷看了他好几眼,话却不与他多说一句。

他等了足有两盏茶的时间,李福才猫着腰出来。

一走近,见他满头的汗,笑着递了一方干净手帕过去:“黄府尹擦擦汗,这样仪容不整见官家, 可不像话。”

黄为松哪里敢接他的,举着官服袖口擦去额头的汗珠,又连声道谢,紧跟着就小心翼翼问李福:“官家是从圣人宫中过来吗?”

李福笑笑没说话,侧身做了个请的举动,引着黄为松进殿去。

黄为松心就沉了沉。

那就是了。

他都知道在家里陪着妻儿准备过年呢, 官家肯定也在陪圣人。

然后就被他给搅和了。

·

东次间里晋和帝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瞧着面色倒都还好, 甚至噙着淡淡笑意, 唇角微扬着,心情好似不错。

黄为松匆匆看过一眼后就不敢再看,磕头请安,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晋和帝也把他的拘谨与惶恐看在眼中,笑着让他坐下回话:“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你也不会这个时辰进宫。

是要过年了,朕在陪皇后剪窗花,可你不也没闲着吗?

今儿也不在家里陪陪夫人孩子,还去衙门当差了啊?”

黄为松至此才松口气,又没敢彻底松完:“这都是臣的本分。”

晋和帝也不听他那些客套话,径直问他:“说吧,出什么事了。”

“是成国公府小公爷与薛娘子那案子……”

黄为松犹豫着,回话时候自吞吐支吾:“此案臣不敢擅自定夺,原该等到年后开朝复印,再上折子呈送官家知晓。

但臣也知道, 国公府立在那儿,此案官家定然是早已知道内情的。

官家既无圣旨, 便是叫臣等到年后。

但今天薛娘子一早就跑去了府衙外, 直挺挺的跪着,脸色都冻得发白了,无论怎么劝说,她就是不肯起身。

她是受害者,本就可怜,臣也狠不下心把她赶走。

本来就准备进宫请您旨意,叫人暂且把她请进府衙了,谁知道她又突然发了性,在府衙门外闹起来,竟……竟自己……她自己……”

晋和帝脸色一沉:“她自己闹得人尽皆知,眼下往来围观的百姓把京兆府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是吧?”

黄为松重重点头,连声应是:“臣已经安排人把薛娘子请入府衙,也吩咐了底下人疏散安抚百姓,还叫人去了郡王府请小姜大人去陪着薛娘子,就怕她一时想不开,再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可官家,此案拖不得了——薛娘子这么一闹,百姓皆知,要不了一时三刻,怕能传遍盛京。

这小公爷行事荒唐,证据确凿,薛娘子若不闹开,年后处置也没什么,总要安安生生过个好年。

但她一闹……臣只能这个时辰进宫,请官家裁定!”

他说着,站起身,又跪下去:“臣无能,不能为官家分忧,腊月二十九,还要官家为这些事情而忧心,臣有罪。”

晋和帝铁青着一张脸,须臾揉着眉心,叫他起身:“此案——”

你怎么看四个字到了嘴边,晋和帝又觉得没必要问。

黄为松虽是京兆府尹,可一边是三郎与成国公府,一边是沛国公府与姜家背后那一大堆的姻亲关系,他要是有主见,敢定夺,就不会这时辰贸然进宫了。

问了也是白问,何必为难他。

他做这个京兆府尹做的不容易,晋和帝还是知道的。

于是叹口气:“你先回去,少顷朕自有旨意送达。”

黄为松一直到这个时候,才完完全全放下心来。

又觉得自己果然没料错。

官家心中早有定夺,所以才一直压下不发。

他来回话,也不问他意见,就足以说明一切的。

黄为松起身,恭敬辞礼:“臣告退。”

他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出殿门,晋和帝后脚就吩咐李福去叫赵禹到福宁殿回话。

·

实际上牵扯到姜元瞻与赵奕,赵禹会有什么样的选择,晋和帝根本都不必问。

但他为父,总存了些别的心思。

赵禹冒风雪而来,进了门都还没请安,晋和帝已经摆手止了他动作。

李福紧着接下赵禹还沾着雪的大氅,又去给他倒热茶暖身子,才退到一旁去。

晋和帝肃容叫他,把薛婵之事说给他听,在看见赵禹眼底诧异后,眯了眯眼:“朕原想着,成国公自请重责,想换他儿女两条命,也不是不成。但现下闹得人尽皆知,薛婵又是清清白白的未嫁女,按律……”

“按律韩沛昭当斩立决。”

赵禹放下手中茶杯,目光自蒸腾的热气淡漠扫过,接过晋和帝的话,然后问道:“父皇之所以想给韩沛昭留一条生路,是为了三郎吧?”

晋和帝叹气:“他是你亲弟弟……”

“这是两码事。”赵禹面不改色,态度却很坚定,“儿臣从没想对他怎么样,只要他本分老实,规规矩矩的。

韩沛昭是他的伴读,可如此就能为他网开一面,叫他罔顾律法吗?

儿臣还知道,父皇您英明神武,绝不全是为了三郎,也是不想让武将寒心,觉得唇亡齿寒,您不看重行武之家。

但在这件事上,儿臣以为,轻纵不得!”

“三郎日前留宿玉华楼,韩沛昭又闹出这样的丑闻,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弟弟也没脸见人了。”

“他没脸见人是自找的。”赵禹寸步不让,“沛国公还在幽州驻守,辽东苦寒之地,他从没向朝廷抱怨过分毫。

阿耶,成国公府行武,沛国公府亦然。

这事儿若是两家各自有错,那各打五十大板自然没什么。

偏偏是韩沛昭一人之错,却凭什么要沛国公府一再退让,倒要给韩沛昭留一条活路呢?”

晋和帝彻底失望了。

他本意希望大郎能对三郎有些许怜悯。

如今看来,是别指望了。

他连父皇都不叫,改口称阿耶,也要治韩沛昭死罪。

又根本不接三郎那一茬——

晋和帝的叹息声更重:“那就杀了吧。你亲自去传旨,准成国公府在京中过完年,年后离京,不得迁延。

既然发落了,就一并处置,也别叫百姓年前还要看这个热闹,拿这个来说嘴,又弄得满城风雨,不得安生。

你去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他很烦(一更) 盛京百姓围在京兆府外不肯走,赵禹亲去传旨时,又惊呆了众人。

今年到底是怎么了呢?

太不安宁了。

太平盛世才有好日子,京城里偶尔也会有些小打小闹,毕竟富贵云集之处,那样的人家就是贵人们打个喷嚏,都能成为百姓们口口相传的谈资。

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 两个国公府先后倒了。

柳家是抄家灭门,流放重罚,韩家也不遑多让。

夺爵赶出京去,三代不许为官,嫡长子判斩立决——若不为着明儿就是除夕,今天韩沛昭的人头就要落地了。

这种热闹, 没有人敢凑了。

百姓做鸟兽散, 赵禹面色清冷。

他进了府衙去, 姜元瞻还没走。

黄为松一颗心落了地,又深以为官家不留情面,实在果决。

一座国公府,说夺爵就夺爵。

好好的嫡长子,说杀就杀了。

贵人们不开口,他更不敢吭声。

赵禹把圣旨交到他手上,只问姜元瞻:“还有没有别的事?”

姜元瞻回头看薛婵。

她在风雪中冻久了,暖了半天脸色才有所好转。

此刻察觉到姜元瞻的视线,抿紧唇角,缓缓站起身来。

黄为松正看得一头雾水时,她竟踱步上来,双膝一并,又跪下去。

他自是吃了一惊,连退两步:“薛娘子这是做什么?”

不是还要闹吧?

为着她,成国公府完了,韩沛昭也活不成了, 再要闹,就有些过分了。

姜元瞻也不能这么纵着她吧?

想到这里, 黄为松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

毕竟赵禹方才问的那一句,他可没听出半点责怪的意思,反而是要给姜元瞻撑腰似的。

别来折腾他了!让他好好过个年了!

结果薛婵叩首,瓮声道:“民女要自首。”

·

薛婵下狱之事,有赵禹首肯,话虽未挑明,但黄为松明白,出了任何事,有他兜着。

何况官家也不会在意薛婵一个小娘子的生死去留。

盛京中人以为她待不住,得了姜元瞻庇护后改头换面离开京城过日子去,自然也没有人再把她放在心上。

十年牢狱,姜元瞻亲口说的。

薛婵也认了。

事实上叫黄为松说,这罚的有些重了。

不管怎么看,从最初薛婵她是受害者,即便到了后来,也只是被唆使,算同伙合谋,不是主犯。

依律,三至五年牢狱足矣。

黄为松只觉得,这些士族孩子,一个个是心狠手辣的。

不是说不好,他也没立场没资格说这话。

无非觉得惹不起罢了。

人家底气足,连瞒天过海,设计做局,坑倒一座国公府都敢。

换做是他,只有忍气吞声咽下去的份儿。

·

赵禹和姜元瞻二人出府衙,有沛国公府的马车等在门口。

姜元瞻挑眉,就见姜莞把侧旁软帘撩开一角。

她见赵禹还没回宫,正跟姜元瞻站在一块儿,就准备下车来的。

赵禹揉着眉心扬声说不用:“天冷,就在车上待着别下来了,我这就要回宫了。”

姜莞说好,道了谢,姜元瞻才与赵禹告辞,提步往自家马车而去。

临行前,赵禹想起赵行之前交代的那些话,垂眸,压了压声,叫阿莞。

正往马车里钻的姜元瞻一愣,回头看他。

姜莞也重挑开帘子望出来:“大殿下还有事情呀?”

“二郎说,不让你去成国公府见韩令芙。”

原话当然不是这样的。

只是赵禹懒得弯弯绕绕说那些话来哄姜莞。

反正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姜莞秀眉拢了一瞬之后,很快舒展开来,笑着说知道了:“她是没什么好见的,我不去,大殿下替我转告二哥哥,叫他放心。”

赵禹看她肯听话,才嗯了声,摆摆手,示意她去,转身上了自己的小轿,吩咐回宫不提。

国公府的马车缓缓行驶起来,车轮滚动,盖过马车内兄妹二人说话的声音。

“大殿下方才与我说了些事,我看官家圣人如今还是很舍不得赵奕的。”

姜莞倒不意外:“那不是很正常的吗?圣人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她怎么不心疼?

这回成国公府倒了,还是这种丑闻,连他都跟着不体面,脸上无光。

出了年他也十六了,论理说该到朝中历练,再过两年正式领了差事,那叫长大成人。

正在这关头上,圣人指不定怎么着急呢。”

姜元瞻叹气。

姜莞咦了声:“我倒少见二兄这样垂头丧气的样儿。”

他面色发冷,靠在车厢上,以手掌挡在额间:“二月里大殿下封王,官家准备把赵奕送去大殿下的王府,让他在大殿下手底下历练一段,跟入朝历练,也没什么差别。”

姜莞闻言倒吸口气。

赵禹最不待见赵奕,连阿耶都是知道的,官家圣人只会更清楚。

这不是强逼着赵禹去接受这个狼子野心的弟弟吗?

姜莞眉头紧锁。

而且赵奕真去了赵禹的王府……

“是历练,还是住在大殿下那儿?”

“住在那儿。”姜元瞻也不知道她因何有此一问,不过还是回了她,“大殿下方才出来时候跟我说了几句,也是烦得很。我估摸着,连婚事都暂且压下了。”

婚事不婚事的不打紧。

前世赵禹成婚也要晚一些。

她跟赵行婚后第二年,也就是在赵禹立太子出事的那年,官家才为他定下颍川陈氏女为太子妃。

他的正妃是未来国母,慎重些是应该的。

于姜莞而言,赵奕住到赵禹府上去,绝不是什么好事!

一则从前没发生过,二则若是按照日子来推算,赵禹本是应该明年封王,到九月秋猎时伤了腿,养病半年,后年她与赵行成婚之前他才养好伤。

紧接着四月里赵禹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六月与陈氏完婚,到了十月里南苑动乱。

赵禹那时候非要亲自领兵去平乱,而晋和帝也只以为那样的动荡不值一提,由得他三五日平叛归来,还能再得军功加身,便准他率精兵八千出城去了。

就是从那天起,赵禹再没能回来。

更值得一提的是,她在狩猎场上险些为冷箭误伤,就是在那一年的九月!

若不是裴清沅替她挡了一箭,她恐怕性命堪忧。

第一百三十九章 新年礼物(二更) 现而今回想起来,种种皆有迹可循。

只怕当年猎场上那只冷箭,也是赵奕安排。

如果她被误伤,命悬一线,赵行是肯定不会丢下她离京的,南苑平乱也用不着阿耶与二兄亲自领兵去,实在太过大材小用, 且她重伤,官家也不会在那种关头派阿耶与二兄出去。

原本就应该是赵禹去的顺理成章。

后来即便出了裴清沅挡箭这样的意外,赵禹还是领兵出城了。

这一切本该在三年之后。

姜莞现在听了这番话,鬓边盗出层层冷汗来。

这半年时间以来赵奕自顾不暇,成国公府一出事,他更要消停许久才行。

所以她原本想着, 等明年及笄礼后, 再想法子提醒赵行。

大家总要过几个月安生日子的。

如今看来,恐怕不成了。

住在赵禹府上,对赵禹的行踪就更加了如指掌。

赵奕不用自己动手。

只可恨她帮着赵奕做了那么多混账荒唐事,却对赵奕在宫外的势力一无所知。

除了那几处无关紧要的私产,成国公府与郑家之外,再没别的。

姜莞面色阴沉,姜元瞻看得心惊,于是连着叫她好几声:“在想什么?”

她突然回过神,摇头说没事:“但愿他在大殿下手底下能安分老实些吧。”

姜元瞻不疑有他,只冷嗤:“我看他怕是要辜负官家与圣人的一片心。”

而且赵禹会莫名其妙跟他提起此事,多半对赵奕早存防范之心。

·

除夕那天没人睡懒觉的。

夜里要进宫赴宫宴,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块儿吃顿饭基本都是在中午。

年节热闹,早起也是高兴的。

姜氏早就给姜莞和裴清沅一人新做了两套衣裳,一套早起拜年穿,另有一套专门预备着赴宫宴穿的。

而且一大早上顾怀章就带着魏氏跟两个儿子登了昌平郡王府的门。

别人家都是大年初一才串门走动,偏他家不是。

每年都如此。

要是姜护在京城, 他们一家子也会过来。

除夕宫宴之前,都是在郡王府度过的。

热热闹闹的拜年,长辈们端坐在上位, 等着孩子挨个上来磕头,再给红包压祟钱。

姜氏和魏氏把偏心眼三个字全写在红包上头。

裴清沅一人得的能顶的上赵然三兄弟加在一块儿的。

连姜莞手里的也不如她的厚。

是以拜完年起身,顾怀章拉着昌平郡王去下棋,姜莞就只管抱着姜氏和魏氏撒娇不依:“年年都是我的红包最大最厚,如今表姐来了,姑母和舅母便这样偏心,连我的红包都变小了,我不依!”

她笑吟吟的弯着眉眼,哪里有半点不依的样子。

姜氏推开她:“眼见着就是要及笄的大姑娘了,还抱着人撒娇,你也不害臊。”

魏氏最爱她这样儿,作势从手腕上脱下那只红翡圆条镯子往姜莞手上套:“这个拿去,顶你表姐那红包好几个了!”

好几个可不止。

这是极品红翡,价值几何,姜莞还是心里有数的。

不过长者赐不敢辞,她也没打算辞。

那圈口太大了,套在她手上她戴不住,索性拿在手里,丢开姜氏,只抱着魏氏一人:“还是舅母最疼我!正好,等下午去打牌,我就不怕输钱了!有舅母这只镯子,我就是打上个七天七夜,也够输的!”

这话逗得一屋子人哄笑起来,连挪去了西次间下棋的昌平郡王和顾怀章也跟着笑的爽朗。

顾怀章甚至调侃她:“你就那么没出息,年年打牌都是你输,也不知道争气些,赢上一年!”

等众人笑过一场,姜氏与魏氏去说话,要放孩子们自己玩去,云杏打了帘子进门来。

姜氏一眼就看见了她手上的锦盒,眼下隐有笑意。

连魏氏都噙着笑扫量姜莞。

反倒把姜莞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辰送礼上门,又单只备下一份儿还不怕失礼的,除了赵行,再没别人。

果然云杏拢着桃红夹袄上前蹲半礼,把小匣子稳稳当当抱在身前,回道:“宫里派人送来给表姑娘的,二殿下说,这算圣人赏赐,叫表姑娘晚上赴宴时候正好用得上。”

姜氏掩唇笑:“难为他,大过年的送个礼,还要怕人恼,得巴巴的去求圣人。圣人这会子指不定怎么笑话他呢。”

一面笑,一面轻推着姜莞过去:“去看看,给你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姜莞小脸儿难得通红一片,只往魏氏怀里躲,就是不去开那锦盒。

魏氏抱着她,叫云杏:“你打开我们看看。”

云杏欸的一声开了锦盒。

通体透润的红碧玺簪,雕成梅花模样,正好似一枝凌寒盛放的梅,偏又为着这份心意,将红梅孤傲打散,重添上几分人情暖意。

是很讨小娘子喜欢的礼物。

而且红碧玺石虽不难得,但要这样极品的红碧玺石,就是宫里,一年到头也贡不上多少。

怪道要说是圣人赏赐呢。

否则这东西姜莞可怎么轻易带出门去呢?

她偷偷看了两眼,满眼喜欢。

魏氏松开她:“正好,今儿进宫给你挑的是天青色的袄子,那些金簪银钗太俗,白玉簪子又太素,可见二殿下心细,你妆奁匣子里不就正缺一支红碧玺的簪子,这不就给你送了来?”

反正她跟赵行的婚事已经是定下的,对外虽不过明路,家里却都知晓。

今儿过年了,一家子高兴,做长辈的就没了长辈样,那这个打趣起姜莞来,不遗余力。

姜莞撇着小嘴嘟囔起来:“您怎么这样呀!”

裴清沅看她实在不好意思,屋里又有这么多表兄弟在,上前去半搂着她:“姨母与舅母再要说,我们珠珠这张脸就要熟透啦,今儿怕也不用这根碧玺簪子来点缀,她脸上的红晕颜色就足够装扮的!”

姜莞轻捶她:“你也笑我!”

裴清沅拉下她的手:“不笑你,快把东西收回去,咱们去打牌啦。”

姜莞冲着努嘴扮鬼脸,姜氏与魏氏对视一回,也笑着摆手叫她快去:“杵在这里,显摆你的簪子不成?又不叫我们说嘴,还不快跟你表哥表姐们走吗?”

于是她让长宁收下锦盒,又与裴清沅等人与长辈们再辞一礼,从上房院堂屋退了出去不提。

第一百四十章 赔礼(一更) 先帝朝时每年除夕宫宴都是君臣同乐。

朝中三品以上,在御前得脸的,说得上话的,还有盛京勋贵,都要往宫中赴宴。

等到晋和帝御极之后,就把这规矩给改了。

宫宴拘谨,即便是允许带上家眷一同赴宴, 总不如在自己家中团团圆圆吃顿年夜饭来的痛快。

可过年嘛,也总不可能说宫里头冷冷清清的。

是以每年除夕也只召宗室与皇亲国戚入宫饮宴,宴起的早,散的也早,等散了宴出宫,回了家还能一同守岁, 谁也不耽误谁。

其实从前昌平郡王私下里说过, 晋和帝巴不得就守着郑皇后一个人过年, 才不想跟他们一块儿凑什么热闹呢。

但普天同庆,不得不做做样子。

姜氏与魏氏领着孩子们进宫的时辰要更早些,径直往含章殿去给郑皇后拜年请安。

顾怀章的阿娘是宗室女,他除去拐着弯沾着皇亲的边儿,自然也算宗亲,是以入宫赴宴再正常不过。

姜氏倒是没料到华阳大长公主今年也来得那样早。

孩子们请安的时候,她眼神就一直往姜莞身上扫量。

弄得姜氏和魏氏皆是一头雾水。

等姜莞和裴清沅起身,郑皇后笑着招手叫两个姑娘近前,先拉了裴清沅,不住口的夸她:“怪道你姨母……”

话到了嘴边一收,立时改口:“那样喜欢又宝贝的,真是个神仙妃子样的人,我瞧着连阿莞也比不过你。这盛京的小娘子们加在一块儿,也没有你这样出挑的了。”

裴清沅红着脸垂首。

华阳大长公主下手位置上坐在的红衣小娘子就撇着嘴不满道:“圣人方才还夸我去了江南半年,出落得越发水灵呢,这会子见了裴大娘子, 又没我们的事情了。”

那便是华阳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沈宝芝。

她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从来是被娇坏的一个人, 即便到了郑皇后跟前,因仗着华阳大长公主的辈分高,论说她与郑皇后还是平辈的人,也没见得有多规矩。

姜莞一向不太看得上她。

又爱撒娇,又爱端着自己的辈分。

怪没意思的。

真拿自己当圣人的平辈人,就别娇里娇气扯这撒娇的鬼话啊。

郑皇后果然眼皮也抽了下,非但不顺着她说,反而更揶揄道:“不若你来同清沅站在一起比上一比,叫我瞧瞧是你好看,还是她好看?”

沈宝芝的小脸儿就更垮了。

裴清沅无意得罪人,正想周旋两句呢,姜氏笑呵呵就把话接过去:“这没什么偏心不偏心的,自打阿沅来了之后,我们都更疼她。

今早拜年那会儿,珠珠还为这个说嘴呢。

说阿沅一个人的红包就拿了那么厚的,把她都给比了下去,可见我们都偏心。

要我说,都不提气度规矩,单凭阿沅这张脸,走到哪儿,都该叫人心生喜欢不是?

反正我年纪慢慢大了,见你们小姑娘家生的好看,无有不爱的。”

她顺着郑皇后的话就把裴清沅往天上夸,然后才叫沈宝芝:“要照着辈分说,你还算长辈呢,怎么跟个晚辈计较这些?阿沅生的好,也未见得便是你生的不好不是?

你阿耶阿娘都是出了名的好看,天下就是没见过你的,谁还不知道你漂亮吗?”

沈宝芝一味的撇嘴,根本都不理会姜氏这话。

魏氏坐在一旁眯了眯眼,郑皇后也懒得搭理她,就拉着裴清沅坐在自己身旁,先问裴家好不好,又问在京中住的惯不惯,全然把沈宝芝晾在一旁。

华阳大长公主脸上多多少少是有些挂不住的,又心疼女儿,捏捏沈宝芝手心:“你不是还带了那幅画进宫,说要让二郎给你看看有哪里不足吗?一会儿到前头宴上,更顾不上那个了。”

郑皇后听了这话才扫去一眼,几不可闻啧了声,叫含章女官:“你陪着宝芝去,让二郎给她看看,看完了再领她回来。”

女官颔首应下,上前去请沈宝芝挪步。

华阳大长公主不动声色拍拍她手背,示意她听话快去,她这才不情不愿的站起身来。

偏走的时候,正好路过姜莞身边,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照着姜莞肩膀上撞了一把。

倒不疼,就是无礼的很。

这分明是做给姜氏她们看的。

果然姜氏也变了脸。

姜莞揉着自己肩膀,委屈巴巴的咬下唇。

沈宝芝丢给她一个挑衅的眼神,提步就继续往殿外走,压根儿没有道歉的意思。

姜莞是不肯忍气吞声让着她的,何况她方才还对姑母不大尊重。

于是自己手上加了些力道,揉肩膀的动作一重,装模作样的带出一声闷哼,倒似吃痛。

魏氏坐得离她近,华阳大长公主也没多远,正都能听清楚。

华阳大长公主竟难得的叫住沈宝芝,而后一脸关切看向姜莞:“是不是把你撞疼了?”

沈宝芝因听是她阿娘叫她,才站定的。

结果刚转过头,华阳大长公主沉声斥她:“你撞了阿莞,都不晓得要给人赔礼道歉的吗?素日里纵得你,圣人面前也这样无法无天!”

沈宝芝满眼震惊。

姜莞自己都颇为意外。

华阳大长公主是真转了性吗?还是吃错药啊?

上次她去郡王府就这样来着……

为了外人呵斥沈宝芝,长这么大也没见过。

人家家的掌上明珠是说着好听,她的掌珠是真掌珠。

要不怎么连圣人都只是懒得搭理,而不追究计较呢?

沈宝芝呆呆的站在原地,眼眶一下子红了。

姜莞暗道不好。

这是叫她娘骂的,可真哭出来,怎么像挨了欺负呢?

于是姜莞撤下自己的手,轻轻摇头,动作不大,看起来像是不敢带动肩膀的模样,瓮声瓮气的:“没事的,您别怪她,她大约是方才有些气恼。

别说她了,我素日里见姑母和舅母那样偏心表姐,我也是会怄气的。

我真没事,也不疼的,就是猛然挨了一下,得缓缓劲儿。”

沈宝芝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你胡说八道些……”

“宝芝!”

郑皇后松开了握着裴清沅的那只手,面色沉郁:“大过年的,你要闹什么?同阿莞赔个礼,暂且退下去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长公主的心意(二更) 郑皇后发了话,华阳大长公主今日又不肯偏帮着沈宝芝,她后来抽泣着道了歉,跟着含章殿的女官退了出去。

华阳大长公主看郑皇后脸色实在不好,叹口气,才开始替女儿找补:“确然是我将她宠坏了,大过年的, 在圣人面前这样哭哭啼啼,等回了家去,我一定好好管管她,如今也忒不成样子。”

她偏又不让郑皇后说话,拉着姜莞就问:“好孩子,真不疼吧?不然还是传御医来看看, 宝芝横冲直撞的,你别强撑着。”

姜莞连连摇头,不动声色抽出手来,挽上魏氏胳膊:“我真没事,殿下您别担心我。”

华阳大长公主才笑了:“不碍事就成,你也别抱怨宝芝,她脾气不好,你们小姑娘家一块儿相处着,互相担待些。

前些天她四兄陪着她从两浙那边回来,带了好些新奇稀罕的小玩意,等我回去挑几样,明儿叫四郎带着她给你送到郡王府去,当给你赔礼的。”

姜莞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她心头隐隐有个猜测。

否则华阳大长公主的态度转变未免来得太过突兀。

这会儿突然提起沈四郎——分明是不怀好意。

但华阳大长公主是长辈,甚至长了两个辈分,她不能说推辞的话。

郑皇后眯着眼接过去:“泽哥儿他们几个也才从扬州回来,江南那边的东西,他们买了不少,前几日还往宫里送了几样,阿莞也不缺那些。

孩子们拌嘴也好, 偶尔起了争执也好,宝芝既然赔过了礼, 何苦还要拘着她再登门去说?倒下了她的脸面。

姑母是长辈,更别说这话了。

就算是宝芝,那不也是阿莞的长辈,赔了礼也尽够了。”

华阳大长公主的话就被噎了一半回去。

不过她也不在意,反正还是笑:“你要不缺就算了,左右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图个稀罕,若不稀罕了,委实没必要往你手上送。

不过四郎倒是还得了两幅好字帖,我瞧过,是古本真迹,你若喜欢那个……”

“姑母今儿是怎么了?”

姜氏在笑,笑意未及眼底,眸中甚至有几许冰冷:“圣人也说实在不必拘着宝芝登门道歉,姑母也别太把珠珠挨的那一下当回事儿。

她从小就不是娇养大的女孩儿,阿兄早年拘着她练功,吃了多少苦呢,那一下真不值什么。

您倒这样放在心上。”

她手肘撑在扶手上,突然才想起来似的,欸地一声问姜莞:“倒是说起字帖,我前儿让你给我写几个字,说要一并送去幽州,叫你爷娘看看你的长进,那字我瞧了——”

姜氏说到后来,尾音一拉,掩唇笑起来,转头看向郑皇后:“可说呢,我都不知她什么时候练了一手好字,笔锋走势,竟全是二郎的影子,她倒该去跟二郎敬一杯拜师的茶,尊上一声夫子才好呢。”

郑皇后闻言才笑起来。

华阳大长公主抿抿唇,唇角索性拉平了,再想拉着姜莞说话,魏氏却已经低声同姜莞说着什么。

她觉得讪讪,只好作罢,又伙着郑皇后她们几个说笑起来,暂且把姜莞那一宗给丢开不提。

宴还要小半个时辰,郑皇后也不把姜莞和裴清沅拘在含章殿内。

落雪后宫中太液池景色与平日最是不同,便叫人引着她们去玩儿。

两个姑娘出了殿门下玉阶,走出去没有一箭之地,远远瞧见元福正掖着手快步过来。

看见姜莞和裴清沅,元福才驻足停下。

小宫娥笑着叫他:“来替二殿下回话的吗?”

元福点点头,叫姐姐:“正巧见了二位娘子,奴才也不进去扰圣人兴致啦,姐姐替奴才回一声吧,几位殿下和小郎君们在太液池边作诗呢。

方才沈娘子也过去,二殿下才问怎么不见姜裴二位娘子来,打发奴才来回圣人,要接了两位娘子一同去玩的。”

小宫娥笑呵呵说知道了,倒乐得不必在这大冷天走那么远,送姜莞和裴清沅二人往太液池去,于是目送她二人跟着元福走远,搓搓手,呵着气,转身回了含章殿去。

·

积雪下的太液池是晶莹剔透的。

因湖面结了薄薄一层冰,岸边松柏上还挂着玲珑雾凇,景致的确不同。

红墙碧瓦覆盖的是白,此处入眼却只有透润的冰凌。

等到走近些,姜莞目光巡视,找的却既不是赵行,也不是姜元瞻。

沈宝芝挨着赵行很近,的确拿了一幅画让赵行指点。

赵行刻意同她保持了距离,她却似不经意间,总往赵行身旁靠一靠。

而沈宝芝斜后方,此刻正侧身对着姜莞站立的小郎君,就是华阳大长公主口中说的四郎,她的嫡次子沈从真。

沈从真今岁十六,长得不错,把他爷娘的优点吸收了个干净,且是个能文能武的。

与赵禹几兄弟比肩而立,也未必落于下风。

只是想想华阳大长公主的心思,姜莞觉得烦躁。

元福看她驻足不前,也不敢催,就掖着手等她。

还是裴清沅顺着她目光望去之后,扯扯她袖口:“也未必就是那么回事,你别多想,大过年的,何苦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会错意,总不能姑母和圣人也都会错意吧?

自华阳大长公主几次三番提起沈从真,一直到她和表姐离开含章殿,圣人就再没给过华阳大长公主一个好脸色。

还能为了什么?

圣人未必为着她。

但有赵行的心意摆在那儿,圣人如何容得下旁人来打她的主意。

而且也只有如此,一切才说得通。

为什么当日华阳大长公主上赶着到福宁殿去替她说好话,连舅舅和姑父都大为意外。

事后她又频频登郡王府的门,同姑母家长里短说些废话,那不过都是拉拢感情的小手段而已。

如今大概是觉得时机差不多,可以试一试,赶在年节大家都高兴的时候,试探着提一提沈从真。

如意算盘打的可真好。

姜莞嗯了声,情绪却仍旧不高。

而凉亭下赵行已经发现了她和裴清沅。

姜莞眼看着他丢下满脸欢愉的沈宝芝,大步流星朝着她走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坦诚以待(一更) 赵行向来是这样的。

他偏心姜莞,人尽皆知。

人前人后,从不需要做样子。

他愿意给谁留面子,谁才有面子。

他要是不愿意,换了是谁都不成。

最好说话,也最不好说话的一个人。

他快步而来,背着手在姜莞面前站定住, 一低头,入眼就是那支梅花簪子。

赵行眼底笑意更浓:“方才怎么不一块儿过来?你倒在母后那里坐得住。”

姜莞笑着没说话。

裴清沅同他见了礼,不动声色拽了下姜莞的披风。

姜莞想了想,清脆着一把嗓子叫二哥哥:“我有话跟你说。”

裴清沅心道不好,欸地一声:“那不是没影的事儿吗?”

赵行闻言脸色微变,只看姜莞:“出什么事了?”

姜莞还是笑, 推开裴清沅的手:“表姐先过去吧,我跟二哥哥说两句话, 一会儿就来。”

“你……”

裴清沅还想劝她, 但有些话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再说这真是没影儿的事情吗?

连她都觉得未必,何况珠珠自己呢?

二殿下得了赐婚,人家早晚是夫妻,这种事情既然遇上了,提前说清楚也好,免得闹出什么误会。

且沈从真就在这儿呢。

就是不晓得那是大长公主一个人的心思,还是沈从真他也知情了。

于是裴清沅低低叹口气,又与赵行见一礼后,提步往凉亭那边过去。

赵然已经快步过来迎她了。

姜莞眼底明亮:“表哥他可真上心。”

赵行嗯了声。

心道人跟人真不一样。

赵然那点心思恨不得挂在脸上,叫人人看得出来呢。

然后问姜莞:“你要跟我说什么?”

姜莞稍退了半步,赵行会意,立时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往太液池边去,越发远离了凉亭这边的位置,便是要说什么话, 旁人也再听不见,又有元福在不远处守着,不叫人靠近。

“你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两回, 华阳大长公主她对我态度很奇怪的事儿吗?”

赵行点头:“她方才在含章殿做了什么吗?”

事关姜莞, 赵行从来格外留意。

华阳大长公主以往对她是什么样的态度,赵行看在眼里的。

所以这些年,对这位皇姑奶奶也实在没多亲近。

连带着沈家那几个年岁相仿的孩子,他也不是很愿意走动。

明面上应付着,不打算交心罢了。

姜莞叹口气:“她好像是想把我说给沈从真,所以才态度骤变,当日还巴巴的跑到福宁殿,在官家面前替我打抱不平。”

她云淡风轻的说出口,抬眼看,赵行和煦的面色顿时结了一层冰。

他就要回头看,被姜莞拦住了:“你别看他,听我说完呀。”

赵行啧了声:“到底怎么个意思?她跟母后开口试探了?”

姜莞说差不多吧,看他那个神色,也不敢耽误,就把含章殿里华阳大长公主说的话做的事说给赵行听。

等说完了,拢拢披风,目光灼灼盯着赵行看:“表姐刚才不想让我说,八成觉得也没影儿,大长公主她毕竟也没真的开口。

可我想着,她要不是那个意思,一切都不太合理。

圣人还有姑母舅母对她的态度,不是也摆在那儿吗?

她既然是这种心思,今日宫宴,沈从真又在,我怕你回头误会,索性告诉你,咱们先说清楚,这可跟我没关系。

你也不要因为这个生什么气。”

她又哄赵行:“为这事儿生气怪不值当的,我都不如别告诉你。

我不把他当回事,你也不该放心上,更不要为这个去为难他,倒弄得咱们小气的不得了。

圣人的态度明明白白,即便大长公主真是这意思,沈从真他自个儿也知道,这事儿横竖是成不了的。”

姜莞眉眼弯弯,看赵行仍是面色不佳,就玩笑道:“我这样出色的小娘子,既同赵奕退了婚,有人打我的主意这不正常吗?你要为这个生气,还不知有多少气要给你生呢。”

赵行还是啧声。

他一味的咂舌,一句话也不说,盯着姜莞看。

姜莞被他看的心里发毛,拽着他大氅边缘处摇了摇:“看我做什么呀?给个准话啊。”

赵行无奈摇头:“你说给我听,又不叫我生气,这有些难办。”

他叹气:“不过看在你这么乖,怕我误会,坦诚以待的份儿上,我克制一点,不找他麻烦。”

姜莞闻言总算长松了口气。

赵行想揉一揉她发顶。

但她今日挽发,发髻齐整,且还有那么多人看着,他左臂只是微动,就忍住,又收回去,重新落在身侧。

然后叫她,声音低沉,带着蛊惑人心的劲儿在里头:“往后会一直这样吗?”

赵行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偏偏姜莞就是知道他在问什么。

她郑重其事的点头:“一辈子,生生世世。我与二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彼此坦诚,绝无欺瞒。”

她吃过一次亏,栽了天大的跟头,就不会再来第二回。

不管华阳大长公主到底想怎么样,沈从真对她又是什么心思,那些都不重要。

她只要做到防患于未然,不给有心人拿此事大做文章,挑拨她跟赵行关系,就足够了。

赵行到底没忍住。

他掌心落在姜莞发顶,轻拍了两下而已,也不会弄乱她的发髻:“这支梅花簪,果然很衬你。”

姜莞小脸儿登时一红:“我还没问你呢,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个礼物呀?”

赵行笑笑不说话。

极品红碧玺难得。

如今就连宫里贡进来的,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这块儿红碧玺的原石是他三年前得的。

内府送到母后宫中,他一眼看上,同母后要了去,然后亲自动手,雕做梅花簪,藏于宫中,从未示人。

还有很多东西。

往后慢慢送给她。

过去五年时间里,他没有机会,也被她剥夺了资格,就连她生辰,这些东西也送不出去,怕她不屑一顾,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如今都好了。

姜莞看他神神秘秘的不说,也不追问,又想起沈宝芝脸上的欢愉,还有在他朝着自己大步而来时的失落与一闪而过的嫉妒,撇了撇嘴:“二哥哥惯会招人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受伤(二更) 沈宝芝手上是一幅春景图。

相当的不合时宜。

不过她画功不错,草木花鸟,栩栩如生,精致画卷展开,竟仿佛真能嗅到花香,听得鸟啼。

众人围着品评,她只讪讪的。

看赵行陪着姜莞回到凉亭这边来, 才卷起画轴,抱在怀中,几乎小跑着朝赵行方向而来。

但走的急了,绊了下脚,又或者是雪后打滑。

反正她快至于赵行身前去的时候,惊呼着往前栽, 径直是要跌入赵行怀中的。

手里的画卷当然被扔了下去。

赵行皱着眉头后撤一步躲开她。

姜莞却是下意识的上前半步递过去一只手。

沈宝芝眸色一变,抓上姜莞伸过来的手臂。

摔肯定还是摔了的。

可姜莞没事儿。

因为赵行后撤一步后发觉姜莞要去扶人,赶忙护了上去。

沈宝芝拽着姜莞胳膊往下跌,姜莞却被赵行护得稳当。

“嘶——”

可姜莞低呼着,倒吸口气。

姜元瞻与沈从真等人匆匆过来,姜莞正捂着小臂,满脸痛色,而沈宝芝也跌坐在地上,似乎扭伤了脚。

赵行听见姜莞那一声,脸色骤变,低头检查,发觉她手腕处渗出血珠。

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划的。

姜莞受不住疼,红着眼,大颗大颗的掉眼泪。

裴清沅忙取了帕子先给她捂着,赵禹已经黑着脸让传太医。

沈从真正扶着自家妹妹起身,一看姜莞那边见了血,脸色也不好看:“阿莞, 你手上的伤没事吧?”

姜莞抽抽搭搭摇头。

等到沈宝芝站起身来,她瞥向沈宝芝手上。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红宝石界面雕出兔子模样,兔耳正是尖尖的, 殷红色的血迹挂在上面,甚至比红宝石本身还要艳丽三分。

姜莞自裴清沅手中抽出手,自己捂着伤处:“你没事吧?下次不要戴这样的戒指了,虽然可爱也好看,但万一出什么意外,是会伤到人的。”

沈宝芝闻言脸色一白。

姜莞看在眼里,心头发冷。

她不知道别人看没看清楚,反正她看得真切。

沈宝芝栽过来是故意的。

划她手腕那一下更是故意的。

她本来没打算怎么样。

想拉住沈宝芝的心甚至都是真的。

毕竟赵行“见死不救”,沈宝芝真摔出伤来,他虽是顾着男女大防,但沈宝芝这种德性,八成更要缠上来了。

还有华阳大长公主。

她宝贝女儿遭了罪,她不抓着赵行一顿数落才怪。

都是麻烦事儿。

姜莞并不想看赵行挨数落还不能还口的场景,所以才上前半步来扶人。

结果沈宝芝自己心黑。

赵泽先啧了声:“我瞧着珠珠的伤口……直挺挺摔下去,就算下意识要抓着珠珠手腕,你手上的戒指正常情况下也伤不着人吧?”

因为沈宝芝根本就没有打算就着她的手而站稳。

姜莞低头看自己手腕,捂着伤口的那只手上了些劲儿,血珠往外渗的更厉害。

赵行面色铁青,叫元福:“再去催太医!”

然后看向沈宝芝:“你方才碰着珠珠手腕之后,是不是收了手,用你的戒指划了珠珠?”

这种伤口,行家里手一眼就能看出端倪来。

故意和无意的差别挺大的。

沈宝芝小脸儿煞白,连连摇头,攥紧了沈从真:“我没有,阿兄,我没有……”

沈从真也皱眉:“二殿下,宝芝方才险些摔倒,一时情急,无意伤了阿莞,她胆子小,二殿下这样的脸色,会吓到她。”

赵禹听不得这话,眸色微寒,就要开口。

姜莞却瓮声打断了他:“哪里就有这样的事情,我好心救人,她反倒要害我,这不是狼心狗肺吗?

我想她也不是这样的人。

何况这点儿伤也不打紧,就是划破了皮,渗出血来,瞧着厉害,等会儿拿药膏涂了,止住血,就没事儿了。

大过年的,一会儿前头殿上该开席了,倒为这么点小事闹起来,再惊动了官家圣人,好好的年夜饭也吃不成啦。”

可她手腕上肯定还是疼的,因她秀眉蹙拢。

不过是在逞强。

赵禹看向赵行,赵行却只低头看她。

姜莞抿紧了唇角冲赵行摇头:“二哥哥别绷着一张脸,你方才要拉住她,我也不会被她无心弄伤了呀。

这救人情急,你还想着男女大防,虽不是你的错,但你不该赔我个好东西,以补偿我流的这点儿血吗?”

赵行拿舌尖顶在左侧脸颊,顶了两下,又把那口气给松了。

沈宝芝就是故意的。

他能肯定。

旁人看没看见他不知道,他拉小姑娘回来的时候,并没有感受到有另外一道力在往下拽她,那只能是沈宝芝在摔倒之前本来就已经撤了手,压根儿就没拽着珠珠。

但珠珠的手腕破了。

赵行不知道小姑娘打什么主意,可是瞧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再细细品一品方才那些话。

没由来,他想到了云祥戏班和茶楼里的那两次。

心疼是真的心疼,还多出些生气。

她叫人弄伤了,真就这么轻轻揭过吗?

赵行私心里想着绝不成。

嘴上却依了姜莞的:“等散了宴,你想要什么,我去给你准备。”

继而又看向沈宝芝:“我方才也是急了,说话没了分寸,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低头,看了眼沈宝芝不大敢着地的那只脚,叫沈从真:“她伤了脚,你带她先去歇着,请个太医来看过,要实在严重,晚些时候的宴就告个假,别过去了,父皇和母后也不会计较这个。”

沈宝芝可怜巴巴想说话,赵禹已经没了耐心。

他横了赵行一眼,然后摆手打发沈从真快把沈宝芝弄走。

沈从真一听赵禹发了话,又不敢多留,毕竟姜莞手腕上的伤真追究起来,是故意还是无心,谁又说得准呢?

赵行从不是冒失的人。

脱口而出的话,必是察觉到了端倪才会冷冰冰的发问。

于是沈从真匆匆告礼,搀扶着沈宝芝离开了太液池边。

姜元瞻气不打一处来,还是赵然拉着他,他才瞪着沈家兄妹离去的背影恨不得瞪出个窟窿来,最后握紧的拳头松开来,没好气的瞪姜莞:“女孩儿家划破一点儿皮都厉害!什么不要紧!就你没心眼,就你心最大!”

第一百四十四章 禁足(一更) 御医哪里敢耽误,来的其实匆匆。

连请安见礼都没能周全,被赵行冷着脸叫先给姜莞看伤。

手腕上确实只是破了一层皮,无非是姜莞她细皮嫩肉,划破之后伤口周围红肿了一片,再渗出些血珠,看着吓人而已。

这点伤, 要是放在平头百姓身上,都不会当回事儿。

但这位金尊玉贵的,他看着二殿下那个脸色,要吃人似的,谁见过这样啊?

于是他鬓边冒出冷汗来,撤回手, 开了方子:“这伤不厉害, 拿药膏抹上三两日便无碍, 也不会留下疤痕的,殿下放心。”

赵行嗯了声,姜莞仰面看他:“你看,我就说没事吧,二哥哥你也不要怪沈宝芝啦,本来就没有多大的事呀。”

他却难得的没理姜莞,扬声问了句:“皇婶和魏夫人还在母后那儿吗?”

不知他是在问谁,但是有小太监掖着手回了他一声是。

赵行唇角几不可见往上扬了一瞬。

赵禹因时刻盯着他,刚好把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眉心一动,就要说话。

赵行那边已经沉声吩咐道:“你去一趟含章殿,回母后一声,也好叫皇婶她们知道珠珠受伤的事情。”

御医哪里敢拧着赵行心意,但他在宫里当差这么些年,这种事儿回到主子们面前去,那不是找事儿吗?

于是偷偷朝着赵禹那边瞟过去一眼。

赵禹一听赵行那话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原本该把他这点心思压回去,打发了御医会去当差不必管。

只是话到了嘴边,又突然觉得没必要。

且小姑娘可怜兮兮的坐在石凳上, 红着眼, 捂着手腕上的伤。

他真觉得那伤不严重,就是不看御医,明儿自己也愈合了。

赵禹甚至不理解姜莞是怎么就委屈成这样的。

上回在西郊营地的校场上,她对自己下狠手那事儿他可没忘。

胳膊那么着扭一下子,姜莞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今天让个戒面划破手,倒疼的受不住。

不过赵禹也没打算要弄弄清楚。

小姑娘家爱撒娇,今儿人多,又实打实是为了救人伤的,且沈宝芝是有心还是无意,各人心里有杆秤。

故而赵禹也没拦着,反倒打发御医去:“你去吧,回了话不用再过来了。”

御医得了他的吩咐才告了礼匆匆退出凉亭这边,叫小太监前头引着路,渐次走远了。

姜莞无声笑着。

心想她和赵行合该是天生一对。

·

宫宴时辰不算晚,宴上歌舞也就那么三两曲,不过是宗亲勋贵们坐在一处陪着帝后说说话,聊些家常,敬上两杯酒,热闹一场,也就散了。

可今年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宫宴散后,郑皇后单留下了华阳大长公主与沈宝芝母女。

没人知道郑皇后留下她们母女说了什么,只是到了第二天,大年初一,消息传开,众人才晓得沈宝芝被禁了足,年节下都不许她出来走动了。

这事儿还是周宛宁来告诉姜莞的。

早起各家走动往来,范阳卢氏因祖上与沈家还有些亲,而如今周家在盛京需要走动的亲戚并不多,是以这些年卢夫人都会领着周宛宁到大长公主府上去拜年小坐。

本该是喜气洋洋的日子,四下不见沈宝芝,卢夫人多问了两句,华阳大长公主叹着气说她病了,不方便见人。

但从大长公主府离开的时候,听见底下几个小丫头嘴碎议论,这才晓得沈宝芝是从昨夜出宫后就被禁了足。

圣人发的话,连大长公主也不好护着,只能把她关在自己院中,不叫她见人。

“你是不知道,华阳殿下当场就变了脸,要不碍着阿娘与我在,怕是要立时拉了那几个嘴碎的丫头下去打死算完!”

周宛宁想想华阳大长公主的脸色都觉得后怕,拍着胸脯,问姜莞:“昨儿你们在宫里,她是捅了什么天大的篓子,惹得圣人大年下的不痛快,连华阳殿下的面子都不顾,发了话要禁她的足。”

姜莞昨儿觉着她与赵行天生一对,今天听了这话,又想着果然是母子连心。

赵行不过露出些许端倪给圣人,她就晓得沈宝芝干了坏事。

裴清沅坐在旁边儿听得也直抽气:“她昨儿真是故意弄伤你的啊?”

要不为这个,谁大过年的动肝火,明着把人给禁足呢?

周宛宁腾地站起身,朝着姜莞身前踱去半步,拉着姜莞再三打量:“伤哪儿了?要不要紧?她是疯了吧?敢在宫里头动手伤人!我找她去——”

“你回来。”

姜莞一把把人给拽回来,然后举着手腕给她看:“已经没事了,你要不仔细看,伤口都瞧不真切。昨儿姑母和舅母拉着我仔仔细细上了药,又再三叮嘱不叫碰水,倒弄得多厉害似的。

圣人不是已经把她给禁足了吗?你去找她也见不着她的面儿。

再者说了,你还敢再大长公主府提了沈宝芝打一顿不成?”

周宛宁吭吭哧哧不服气:“她怎么这样坏心眼!”

可也没再要走,捧着姜莞那只手,把她手腕上的伤处仔细检查了一遍,略略松口气:“但肯定很疼,素日里磕着碰着都要喊疼,见了血还不要紧?”

然后冲着她伤口轻吹了两口气,又问姜莞:“可这又是怎么闹到圣人那里去的?你去告她的状?回头华阳大长公主该记恨上你了!”

裴清沅瞧她那孩子气的举动,又满心都是维护与心疼,不免笑出声,眼底的柔意多镀上两层。

姜莞自己是习惯了的,拉下周宛宁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我没去告状。”

先回了这样一句后,才把昨日事情详细说给周宛宁听。

等说完了,姜莞侧首望向裴清沅:“她确实是故意的,二哥哥也看得出来,那点小心思,其实谁都瞒不过,也就表姐你没心眼,对她也不是特别了解,才以为她是无心之失。

她不过仗着大长公主,想着大年下即便伤了我,也只是小伤而已,我们未必敢闹起来。

或是闹了,也无妨,大长公主总不会叫她吃了亏。

她的确不是个好的。”

裴清沅登时沉了面色。

周宛宁一拍自己大腿,叫嚣道:“可真有二殿下的!就该这样,谁要惯着沈宝芝那坏丫头!”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能送你(二更) 卢氏和周宛宁母女连晚饭都是留在郡王府吃的。

大年初一城中夜市更热闹,反正晚上孩子们也要出门玩,到时候还得去周家接上周宛宁,姜氏索性就留了她们母女在郡王府别走。

吃过晚饭陪着长辈们坐了都不到两盏茶,外头车马备好,姜氏才叫孩子们自行玩去。

·

红绸高悬,玉带铺街, 盛京好一片繁华热闹的盛世景象。

三岁稚童满街跑,十几岁的少女欢声笑语玩闹着。

姜莞今夜没有了套圈的兴致,周宛宁还调侃揶揄她了好半天。

这会儿上街也就是凑热闹来的。

逛了没多会儿工夫,众人转去了云祥戏班。

大年初一上了新戏,戏班生意好的不得了。

姜莞的包间清清静静的,等一行人上了楼,小伙计连话都不多问,去依着往年的习惯备下茶水点心送上来不提。

不速之客来的特别快。

雅间里话都没说几句, 楼下戏词也没听真切两声, 沈从真身形就出现在了雅间外。

姜莞下意识皱眉。

裴清沅和周宛宁都知道她说的那事儿,见了沈从真,也警惕起来。

倒是郎君们不晓得内情,姜莞也没提过,长辈们又没说,这会儿见了沈从真,虽然还惦记着沈宝芝伤人那档子事,可说到底不会对沈从真生出什么抵触情绪。

赵然年纪最长,先笑着招呼沈从真进来说话:“你怎么大年下一个人出门?”

沈从真面色微变:“宝芝病了,叫我上街给她买两样东西,路过云祥戏班这边,瞧见郡王府和国公府的马车,想着阿莞肯定也在,就上来打个招呼。”

他脸色沉下去也只不过那一瞬,等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恢复如常。

话音落下,目光扫过姜莞那边, 噙着笑朗声问她:“你的伤怎么样了?”

赵然点着手背也没再接话。

他就随口一问,没想着沈宝芝禁足那事儿, 更不是要照人心窝扎刀子。

但沈从真显然是这么想了。

他懒得解释,也不想再搭理沈从真。

姜莞弯着眼睛摇头,话却不说。

姜元瞻啧了声:“你少问她两句,她的伤只会更好。”

沈从真被噎了一句,也不恼:“我就知道你肯定还生气。等过些天宝芝病好了,脚上的伤也养的差不多,我做东请你们吃顿饭吧。

阿莞是个大度的人,虽然说很是不必再赔什么礼,可总归得让你们消消气不是?”

姜莞眯了眼看他。

沈从真这人,从前接触不多。

还是为着华阳大长公主的缘故。

沈家那几个,她是真不想打交道。

旁人也差不多如此。

走得近了怕华阳大长公主觉得别有所图。

就那么不远不近,保持着一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疏离,正正好。

如今瞧着,沈从真其实很会做人。

他是明知道不招待见,却又能说的头头是道,让人挑不出他什么毛病来。

分寸拿捏的到位,不过分上赶着,也不会显得倨傲。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她伤了脚踝,哪怕没那么严重,最好也还是多休养。”

姜莞吃了口茶,眼皮往下压,敛去眼中漠然:“吃饭就不用啦,倒显得多郑重其事,实则没什么要紧的。”

沈从真看了一眼坐在她身边的周宛宁,顿时有些无言。

他莫名从姜莞口中听出另外的意思来。

只是不想接茬。

圣人要把宝芝禁足,却并没有说要关多久。

姜莞话里话外倒要宝芝三个月别出来见人。

沈从真捏了捏眉心:“阿莞,我就……”

“你怎么在这儿?”

赵行的声音不阴不阳的从身后传来,把沈从真吓了一跳。

可他又发现姜莞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雀跃着,眼神也明亮起来,先前的事不关己一扫而空。

她扬声叫二哥哥,清甜到发腻。

沈从真觉得喉咙发紧。

小姑娘甜糯可人的模样,不是表现给他看的。

他不配。

这样的认知,让沈从真垂在袖口下的手捏紧三分。

赵行已经提步进门,轻轻嗯着一声算应姜莞的话。

他从沈从真身边路过,多余的眼神都没分出去一个,对上姜莞,眉眼舒展开:“伤口好了吗?”

姜莞眼角的笑意就僵了下。

大过年的,见了她都是这句话。

她撇嘴,索性举着皓白手腕给他看:“宁宁听说我受伤激动的不得了,直说要找人算账,沈四郎见了我也问这个,现在二哥哥也是问这个,我又不是瓷娃娃,碰一下就碎啦?”

沈从真眼角一抽。

还真是分的够清楚。

高下立判。

还有那句要找人算账——

沈从真视线扫过周宛宁。

周宛宁不甘示弱瞪回去。

姜元瞻眯着眼睛咳一声:“三娘年纪小,从小跟珠珠感情就好,你不是为了这种话恼她吧?”

沈从真说当然不会,就收回了目光。

赵行已经落了座。

屋中也只有沈从真一个人尴尬的站在那儿。

进退皆不是。

赵行点点圆桌边缘处:“你还没回答我,怎么在这儿?”

沈从真只好把刚才的那番话拿出来又说了一回。

赵行听罢,哦了声,然后高高挑眉又问他:“听皇姑奶说你在两浙那边还得了两一幅字帖,古本真迹?”

沈从真拢眉说是:“我素来爱收藏这些,二殿下是知道的。”

赵行又哦:“知道你爱收藏,所以乍然听皇姑奶说要让你把字帖送给珠珠,我还挺惊讶的。”

他直接挑明,也不怕人尴尬,直愣愣盯着沈从真,目不转睛:“那字帖是你想送的,还是皇姑奶替你做主的啊?”

沈从真连头皮都发麻了。

赵行是故意的。

他只能是故意的。

从前见面,客客气气。

赵行是个很愿意周全的人。

辈分上而言他又还要高出一辈,赵行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从来不会。

沈从真眼前突然又浮过姜莞乍见赵行出现在门口时的那副神情。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口缓缓裂开。

他突然皱眉,旋即改口:“此事我并不知,那两幅字帖是我心爱之物,断断不能送人的。”

沈从真这话说的相当顺口,紧跟着就跟姜莞解释道:“你若喜欢那些,我改日再寻了好的送你,既是阿娘应下的,我也不好驳什么,只是那两幅字帖,恐怕不成。”

第一百四十六章 受气包(一更) 第一百四十六章

沈从真算是个很识时务的人。

这种“良好”的品德其实从他还小的时候就已经能够体现出来。

大家年纪差不多,都一块儿长起来。

上头出了压着一个赵禹,与他们这些人都不一样之外,余下那些,好像真没多大差别。

沈从真辈分高,年纪小,相处起来多多少少是有点尴尬的。

再加上华阳大长公主她真的很奇怪。

在孩子们都还小的时候, 她特别喜欢拿这个说事儿。

当年甚至在圣人面前开过玩笑,逗着赵行让赵行管沈从真喊阿叔。

圣人给她面子,嘴上不好说什么,还是赵禹仗着年纪小,难得在长辈们面前失礼且放肆了一回,当场就给驳了回去, 冷冰冰的质问沈从真, 赵行敢叫, 他敢不敢应。

这事儿后来传开,说什么的都有。

不过半年时间,众人淡忘,日子再久点儿,更没人提。

华阳大长公主也是从那次之后,每每进宫,在官家圣人面前才稍稍懂得收敛二字怎么写。

更不敢再在赵禹兄弟面前提什么辈分不辈分的话。

而沈从真他本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赵禹给吓着了。

十一二岁进学,练功,他其实有天赋,能文能武,算是比较全面发展的一个人。

姜元曜那时候都说过,夫子其实是很看重沈从真的。

他们这些人之中,都是能文也能武,但多少有个侧重。

譬如姜元曜、赵行与韩沛昭之流,便是文墨更通。

而似姜元瞻与柳子冉等人, 则是身手更好些。

赵行也还是到后来被赵禹按着亲自指点, 骑射武功才大有进益。

更有像赵霖与赵奕那种文不成武不就,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 根本不值一提。

若要说文武全才,非赵禹跟沈从真莫说。

论理说,沈从真有这样好的本事,又是那样的出身,风头无量,赵禹之下,士族贵公子之中该属他为第一人。

偏偏又不是这样。

姜莞盯着沈从真看。

想起从前的很多事。

十一岁冬宴雅集做诗,沈从真甚至输给比他年纪小的赵策。

十二岁聚在一起吃烤肉飞花令,他又接连输给女孩儿们,连周宛宁那种幼时不学无术的都不敌。

十三岁校场对阵,败在赵行枪下。

十四岁秋猎场上,晋和帝兴致勃勃,叫几个孩子们射箭给他看,沈从真又以一箭之差,输给赵奕。

可是这个人,策论文章得梁老太傅亲口赞过,去年西郊校场对阵他又在赵禹手上轻轻松松走过百招,最后体力不支,败下阵来。

但姜莞她自己也是练功的人。

到底是故意输阵,还是真的体力不支,谁也不是个傻子。

只能说沈从真他太会做人了。

赵禹对于他的退让与知分寸也很受用,不戳穿罢了。

姜莞至此才真正觉得,华阳大长公主的心思,他知或不知,都不重要了。

只要他看清赵行心意,就会主动退开,不再上前招惹。

至于沈宝芝——

姜莞倏尔笑了。

她抬手倒了一杯茶,捧在手心里,送到赵行脸前去,眼神还落在沈从真身上:“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是小女子,也不夺好你所爱。那字帖既是你心爱之物,本就是华阳殿下随口一说的,我也不真要你的。

我家中字帖无数,二哥哥前些日还送了好几套古本过来,我也不差这两本。

沈四郎君自个儿收藏着吧。

不过这种东西,招人喜欢,叫人看见了,保不齐惦记,实在是没法子的事。

所以依我说,最好是能藏起来,藏得深深地,不给人看见,沈四郎君说呢?”

赵行一面听她说,一面挑眉回望。

目光掠过她葱白指尖,毫不迟疑,就手接过小盏。

他知沈从真在看着,所以接小盏的时候,指尖覆在姜莞指尖上,触碰在一起时,非但没有避开,反而格外坦然。

姜元瞻当然也看见了,眼皮直跳,连鬓边青筋带着一块儿跳。

他有些想掀桌子。

就算有了婚约,也不当如此!

哪怕以后成了婚,出门在外,青天白日,也要收敛点!

一点儿体面都不顾怎么成?

赵行不要脸,他妹妹是女孩儿,难道跟着赵行一起不要脸吗?

赵然是突然察觉到身边有一道道戾气和肃冷,那并不是冲着他来的,却十分的骇人。

骤然回头,再顺着姜元瞻目光而去,看见那一幕时候,匆匆别看眼,装作没看见,只是把求助的视线扫到周宛宁那边去。

二堂兄这个举动呢,必是故意为之。

这时候拆他的台,不太合适。

不过他不敢劝,甚至不敢吭声。

别看他是做表哥的——姜元瞻这个臭脾气,能当他祖宗。

真恼起来,上头时候,还管什么表哥不表哥的?

好在周宛宁机灵,心思也活泛,料想着沈从真未必打什么好主意,故而心思与目光就一直来回转动着。

此刻接收到赵然的提醒,又想着不好开口的太过突兀,乌黑的眼珠一转,端起面前茶杯,正要往嘴边送,却也不知怎的,手上一歪,温热的茶水倒有大半洒在赵策身上。

烫倒不至于,热是肯定的。

她又泼的突然,赵策低呼着闪身往旁边儿躲:“你怎么喝个茶也能泼我一身!”

周宛宁连忙道歉,姜元瞻果然回了神,皱着眉头看过去:“你烫着没有?”

她摇头说没有,那边赵策更是不满,叫嚣道:“二表哥,你看看清楚,是她泼了我一身,你要问也该问我吧?”

“你一个男孩子,又不是刚煮开的滚茶,能烫死你吗?叫喊什么?”

姜元瞻黑着脸,只管拿赵策撒气:“你离三娘远一点,别挨着她坐,她就是洒了茶水,也泼不到你身上去!”

赵策一时气结,更觉得无语。

周宛宁毕竟是故意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歉意,又连累赵策平白挨骂,就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你先擦擦吧。元瞻哥哥也别骂他了,我刚差点儿滑脱手,泼了他一身的茶水,他够窝火的了,你再骂他,他更委屈啦。”

姜元瞻淡淡瞥赵策一眼,说了句别理他,长臂一伸,在赵策没能碰到那方手帕之前,从周宛宁手里抽走了她的帕子。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场误会(二更) 第一百四十七章

帕子当然落到了姜元瞻手里去。

他手上也没什么不干净的,莫名其妙擦了两下,又说弄脏了,回头洗干净再还给周宛宁,反正是没让赵策用。

赵策直翻白眼,又不敢跟他嚣张什么。

长衫下摆湿了一片,冬日里穿得厚, 倒也没多难受,他低头看着,只是颜色比周围深了不少,不好看就是了。

反正擦不擦的也都这样,干是不可能干,索性就算了。

赵策这回都是学乖了,抱着凳子往赵泽那边过去, 彻底远离了周宛宁。

周宛宁也不在意, 但见姜元瞻一直看着她的手,也顾不上生赵行的气,她松了口气,眉眼弯弯说真没事,举着自己两只手晃着给姜元瞻看:“没烫着,一点儿都没烧红,好好的,你看。”

姜元瞻嗯了一声,这才放心。

而赵行早就从姜莞手里接了茶杯,两个人方才触碰到一起去的指尖,自然也分开了。

平白闹这么一出,他知道因为什么,似笑非笑的斜了姜元瞻一眼,匆匆掠过姜元瞻面皮后,也没太过分。

这样的神色与表情实在是太过于挑衅了。

他一没打算惹毛姜元瞻, 二没打算给自己来日在岳家的地位和处境找任何不痛快。

单纯是认为姜元瞻他有毛病而已。

沈从真被晾在旁边大半天,看着他们一屋子亲亲热热,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姜莞那番不夺人所爱的言论分明是言有所指。

给赵行端茶倒水,也是做给他看的。

至于肢体接触这种事情。

赵行他要不是故意为之,怎么可能会避免不了呢?

他杵在这里,好似个笑话。

阿娘那点子心思,只怕是不成了。

还有宝芝——赵行不是什么人都能碰的。

他自己不待见,大殿下挡在那儿,圣人更是不允许。

这两件事,好在没有摆到台面上来说。

当做是一场误会,揭过去最好。

却不能这样稀里糊涂的揭过去。

沈从真定了心神,面上仍挂着最和善无害的笑意,叫了声阿莞。

姜莞眼皮一跳,顺势望去:“沈四郎君还有事情?”

沈从真定定嗯了声:“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说,借一步说话?”

赵行沉默,姜元瞻脸色又难看起来,余下众人,更无不意外的。

包括姜莞本人。

沈从真是动真格的?仗着华阳大长公主和汝南沈氏,真打算跟赵行打擂台?还是为了沈宝芝?

她有些不高兴。

早知道是这样,韩家失势倒台,就该把韩令芙的丑事一并揭开,也好叫外头的人死了这份儿心,少来打赵行的主意。

倒省的如今一个两个不安分,还想往赵行身边扑。

但姜莞也知道,决定是官家与圣人做下的,圣人连这口气都能忍下去,那八成就是官家苦口婆心的劝过。

由不得她想怎样便怎样。

她深吸口气,敛去那些心思,没起身,也没说成不成,反问沈从真:“大过年的,沈四郎君真要与我私下说吗?”

沈从真倒坚定的很,斩钉截铁的点头:“自然不会惹你不高兴。”

姜莞闻言又是一挑眉,跟着就站起了身来。

赵行和姜元瞻都没拦她。

反而是周宛宁下意识想拉住姜莞的手,却又被裴清沅先拦下,冲着她摇摇头,示意她不用管。

周宛宁撇着嘴,目送着姜莞与沈从真并肩出了门口,又往右手边拐过去。

这包间本来就挨着走廊尽头的转角,往右手边去至于长廊尽头,是片空地,很方便说话的。

沈从真带着姜莞出来,楼下戏台上一处文戏刚唱罢,伶人退场,咿呀声渐次平息下来,叫好声却此起彼伏。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反而把沈从真本就几不可闻的叹息声越发盖了过去。

饶是姜莞就走在他身旁,也没能把那些细微声音听进耳中去。

还是姜莞先站定下来的。

没再往前走的时候,她微抬头,看向沈从真。

与在屋中时的疏离不同,和见着赵行时的清甜更不一样,此刻的姜莞只有面无表情四个大字,甚至连疏离淡漠都看不见半分,就好像眼前站着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多余的情绪一丁点儿也不愿意流露。

她开口,声儿也是平缓的:“你从小就是很聪明的一个人,我方才说的应该很清楚了。”

沈从真心道果然。

面上并没有闪过诧异。

姜莞把他的表现和反应尽收眼底,才皱了下眉:“你弄明白了,还要跟我说什么?”

“是要跟你解释清楚。”沈从真叹气,这一声要重很多,再加上两个人此刻面对面站着,就算楼下叫好声再高,也能给姜莞听个一清二楚。

他缓了一瞬,才又说:“昨日出宫回家,我就知道大概不好,阿娘与我说,她从没在圣人面前吃这样的闭门羹。

甚至连郡王妃与魏夫人都连个好脸色也不给她看。

我那会儿就料想着,这事儿怕成不了。”

姜莞啧了声:“那你今天还上来找我?咱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你倒肯因为这本来就成不了的事情,伤了儿时情分。”

“我原是动过心思的……”

沈从真叹息道:“不过也不重要。只是阿莞,你是这样好的出身,你的婚事,天下高门士族无不盯着看呢。

莫说是你与裴大姑娘这样的小娘子,就算是阿宁,为她外祖家是范阳卢氏,多少人眼巴巴盯着,等着她及笄,等着周家松口,就上门来求娶呢?

先前你与三殿下有婚约,官家亲自赐婚的,没有人敢打你的主意。

如今既退了婚,我阿娘她也想与国公府结亲,其实你应该能理解。

至于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诚如你所见,我也是乐见其成,很愿意的。

但我私心想着,话说开就算了。

此事阿娘与我都有错,原该大大方方到郡王府去跟郡王妃说,或是等到国公爷与国公夫人回京之后,再登门去说,而不是私下里动这些心意,偏又露出收尾,弄得人人知晓似的。

我与你赔个礼,你别怪我阿娘,她尊贵惯了,几十年都这么过来的人。

这事儿我会跟她说清楚,往后必不叫她再打你的主意,一切就当是一场误会,你看成不成?”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本质区别(一更) 文戏后接的下一场一定是武戏。

年节下又热闹,戏班里排的武戏本来就会更多两场。

楼下戏台上锣鼓又响,比先前密且急。

却丝毫不会影响楼上的气氛。

凝肃,窒息。

无形之中莫名的压迫感笼罩在人头顶正上方。

沈从真难以想象,这种感觉,竟然有一天会是姜莞这样十四岁的女孩儿带给他的。

他喉咙滚了两下:“阿莞……”

可是才刚刚开了口而已,被姜莞笑吟吟打断了:“你刚才说, 一切?”

沈从真眸中一定,呼吸也加重了些,而后郑重其事的点头:“是。”

姜莞啧了声,往后退开半步:“沈四郎君,有些事情,嘴上说说,就算过去的吗?”

沈从真剑眉倏尔蹙拢:“那你想怎么样?”

她举起自己手腕,正对着沈从真晃了晃:“你该不是想跟我说, 我虽然伤了手, 可你妹妹也大过年的被禁了足,合该一笔勾销了吧?”

沈从真面色登时青了。

他自然是这般想。

可姜莞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

“她并不是——”

“她是或不是,你要跟我回到包间里去说道说道吗?”

沈从真就不说话了。

宝芝是故意的。

他因为能看得出来,事后才特意问过。

不过当日在场众人粉饰太平,谁也没戳破。

他那会儿的确没想到赵行打算秋后算账,闹到圣人跟前,而圣人竟看在赵行的面子上,这般维护于姜莞。

然则好在也只是禁足。

就算他们这些人都知道内情,那也不重要。

阿娘对外只说宝芝是病了,别的人便一概不知了。

沈从真定了定心神,须臾再开口时候,把态度放软下来:“你是想让她来给你赔罪,亦或者是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告诉我。”

他深吸口气:“我也并不是非要维护宝芝。

你本是好心去救她,她自己……她不争气, 出手伤人,也是被家里给宠惯坏了。

但要说来,你们小娘子养的金贵,谁又不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呢?

宝芝伤了脚是她自己不留心,你伤了手却纯属无妄之灾。”

沈从真说这番话,也是心平气和的:“阿莞,你想怎么做,才肯把此事揭过去,只管与我说,能答应你的,我都答应。”

姜莞这时才重新审视起面前的沈从真。

他太识时务了。

弄得她都没兴致了。

若换做是沈宝芝,一定且有得闹腾。

跟沈从真,折腾不起什么来。

她一时又想起柳家与韩家。

但凡柳韩两家有一个明白人,能学到沈从真三分真谛,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姜莞自问不是个好人,不过她欣赏明白人。

因为世人大多愚昧又糊涂,明白通透之人实在太过难得。

“我伤了手,她也禁了足,只要以后她不再来找我麻烦,这件事我当没发生过,一笔勾销。”

姜莞秀眉微挑,眼神明亮:“你既然说一切都当误会一场,我自然也希望你说到做到。

要是真的误会,我才能当做误会。

沈四郎君,我这人小气的很,旁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我会很生气。

你们觉着我该做贵女典范,可我现在想得很开。

人活一世,高兴最要紧。

我父兄护我一场,不是叫我端着矜持做典范,若有人非要到我脸前来给我添堵添恶心,叫我心里不痛快,我是不大愿意做这个典范的。”

她眉眼弯弯,眼底的清澈是最无辜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却叫人心底发寒:“你也知道仗势欺人四个字怎么写,这四个字,放眼整个大邺,也再不会有人比我还有资格做到极致了。”

·

从云祥戏班出来也不过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沈从真走得早,众人也不把他放在心上。

除了赵行。

是以出门登车要各自回家那会儿,姜元瞻跟上了周宛宁的车,护送她回周家去。

其余兄弟几个也是等裴清沅上了车后就各自登车。

唯独姜莞,缓步跟上了赵行。

姜元瞻已经走了,即便是还在这儿,也懒得管她,管多了又要跟赵行闹不痛快,她也未必愿意被管着。

赵然他们几个是根本不敢吭声的。

只能眼睁睁看着姜莞上了赵行的车,而那架马车又行在最前头,跟着他们一块儿回郡王府去。

马车内赵行递了个手炉过来:“暖一暖。”

姜莞今夜格外乖巧,也不说自己不冷,哪怕她是真的一点儿都不冷,还是乖顺接了鎏金手炉抱在怀里。

她弯着腰,手炉贴在小腹上,歪着头侧首看赵行。

他面色平平,瞧不出喜怒。

但往年这种时候,他都是会笑的。

这几年虽然她也不缠着赵行,都是跟赵奕在一处多些,可以前都是那样的。

姜莞撇撇嘴:“好在我是个最善解人意又体贴的,跟着你上了车,要把话跟你说清楚,否则二哥哥岂不是要怄气一整夜了?”

大过年的死啊活啊的不吉利,故而那句怄死了到了嘴边时候猛然改了口。

她硬生生改口,有些许突兀。

赵行一挑眉:“怎么改口?”

他似笑非笑,姜莞讪讪的:“沈从真跟我说,一切都只当是一场误会,叫我不要放在心上,往后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姜莞也不敢再跟他兜圈子,怕真把他怄出一场气来。

她舍不得,也怕哄不好。

然后抽出一只手,葱白指尖指了指赵行,又反手指指自己:“二哥哥,还有我。”

那就是连沈宝芝也一并解决了。

赵行听了这话非但没笑意,反是蹙拢眉心啧了声:“她弄伤你的事,就算了?”

“我也不是事事都要睚眦必报呀。”

姜莞语气欢快起来:“我深以为,有沈从真出面,解决这两个大麻烦,比寻仇更要紧些。

二哥哥觉得不对吗?

而且你怎么怂恿着我不学好呢?

还非要撺掇着我找沈宝芝讨回这点儿小伤啊?”

无力感又涌上心头,之后迅速蔓延至于周身。

怎么着都是她的道理。

姜莞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直起腰身,往车厢上靠一靠:“有些人是不能轻易放过的,有些事情却大可不必。

先前种种,无论胡王徐等人,还是柳明华与韩令芙,跟沈宝芝这个事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别再提了(二更)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华阳大长公主府灯火通明。

一家子也没有安置的。

沈从真从外面回来,径直去见了大长公主。

沈宝芝被关在自己院子里,大年初一也不敢放她出来,毕竟这回圣人动了怒,阳奉阴违此类事,沈家不敢干。

她一肚子的火气兼委屈,在自己屋里砸东西。

华阳大长公主一味娇纵她, 沈景山看不下去,亲自去了沈宝芝院里管教,还再三的交代,不许华阳大长公主跟过去。

本来华阳大长公主不干,沈景山也不想大过年的跟她吵架,倒弄得夫妻不睦。

只把柳家的前车之鉴提出来说,才让华阳大长公主偃旗息鼓,歇了要回护的心。

这时见了沈从真, 又惦记着他跟姜莞那档子事。

招手把人叫到跟前, 替他掸去身上寒气,拉着他不住口的问:“怎么样?见着姜莞了没有?跟她聊的好不好?我想着她是个金贵的女孩儿,素日里也有些娇气的,可有因为你妹妹的事情给你脸色看吗?”

华阳大长公主拉了沈从真劈头盖脸就问,沈从真耐心听完,到头来,也只是长长一声叹息。

她听见了那一声,脸色微凝:“她真给你脸色看了?”

沈从真心说何止是给他脸色看啊。

他今夜又何止是看了姜莞一个人的脸色啊。

有些时候他觉得阿娘拎不清。

天家公主,按理说应该比世人都有见识才对。

宫里长大的孩子,没有哪个是心思单纯的。

可也不知道怎么的,阿娘就是那个例外。

养孩子只知道娇纵宠惯,对外头的人又是从来不知收敛。

这些年,要不是有阿耶看着管着,他们家早晚得是下一个成国公府。

且宝芝已经被养的……很不成体统了。

韩令芙最起码还不敢这般肆意妄为。

沈从真稍稍合眼,从华阳大长公主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 缓着声儿叫阿娘:“那件事情,您别想了,也不要再去试探圣人心意。

宝芝的事情,也一样。

其实您知道她对二殿下有意,但我说句实话,辈分放在那儿,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儿。

您看圣人何时考虑过她?

就算只是按照沈家的辈儿,不从您这儿论,宝芝素性娇纵,二殿下是圣人最疼爱的儿子,怎么可能会选宝芝做正妃呢?”

华阳大长公主脸色登时就变了:“你这是什么混账话!你妹妹倒成了一文不值的!

论出身,论样貌,她有哪一点……”

“您不要在说这样的话了。”

沈从真话音难得咬重三分:“大邺士族何其多,谁家不都是根基牢固的?

远的不说,沛国公府难道还比不上咱们家门楣?

是,您是大长公主,官家圣人见了您也要叫上一声姑母,可那又怎么样呢?

汝南沈氏早不复昔年尊崇了,如今沛国公府又势盛,您瞧瞧他家的姻亲,都是什么样的门第,什么样的人物,怎么还说这样的糊涂话呢?”

他摇着头叹气:“出身样貌,宝芝不输人,但也从来没有赢了谁。

而且二殿下是什么人?圣人嫡出,再贵重的小娘子,难道贵重得过他?

只要他愿意,圣人大可不必挑什么出身,什么门第。

人品贵重,才该属第一。”

沈从真话音落下后,见他阿娘面色铁青,也不敢继续刺激她,把态度放的更柔缓,连自家妹妹性情不好那样的话都不敢说了。

归根结底,是阿娘把宝芝给宠成那样的。

再要说,就是怪阿娘了。

于是他索性转了话锋,只说姜莞跟赵行的事:“您叫我今夜去寻阿莞,我去了,在云祥戏班见着的人,小郡王兄弟都在,周宛宁也在。

我话没说上几句,二殿下就来了!”

华阳大长公主听到这里,也是眼皮一跳:“他怎么这时辰出宫?”

“那除了官家圣人许的,还能因为什么?”

沈从真心下无力:“大年初一,他不在宫里陪着官家圣人,跑出宫找姜莞。”

他连阿莞也不再叫了,且私心想着,以后也要更保持距离才好。

然后才继续说:“有些话跟您一时三刻说不清的,但您心里得明白,姜莞和二殿下之间,没有那么简单。

您只管仔细想想看,宝芝是怎么就好端端受罚了呢?

女孩儿家小打小闹再正常不过,也未见得就是宝芝故意伤人。

圣人连问都不问,只把您和宝芝留下说话,客客气气的,就叫您把她带回家,别让她到外面走动。

您就一点儿没多想过啊?”

“你是说……”

是赵行?

华阳大长公主一想到这一层,连连摇头:“哪有这样的事!要照你这么说,二郎跟姜莞倒成了郎情妾意……”

“阿娘!”沈从真听得心头发颤,“您怎么连这样的话也说?”

华阳大长公主不以为意:“在自己家里头,关起门来跟你说,你咋咋呼呼做什么?”

沈从真彻底无奈了。

他本来不想把那些都说给她听的,也是觉得没必要。

但眼下看来,是不太行的。

于是把今夜事一五一十说给华阳大长公主。

等话音落下去之后,才重重叹一口:“咱们心里有数就行了,好在姜莞她也不是真那样不饶人的人,往后我不去招惹她,也看着宝芝少去沾染二殿下,大家相安无事,日子平平和和的过下去,见了面,也还能客客气气的。

您可千万不要再打姜莞的主意了!她跟二殿下,咱们不明就里,更说不上是谁先动了心。

要是她先把二殿下放心上,甚至都还好点儿。

可万一是二殿下——咱们不去触那个霉头,咱们家也经不起那样的折腾。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弄得一家子焦头烂额不成吗?”

华阳大长公主是万万也没想过姜莞能和赵行有什么的。

“可她不是跟三郎……”

“您就不要再提了!”

沈从真音调也拔高了。

看她这样不清不楚,实在是觉得此事就该去回禀阿耶,而不是他自己来劝说。

为了永绝后患,沈从真甚至想到了裴清沅。

他把心一横,声音清冷下去:“她家的人,咱们一个也不沾染,大家就离的远远地,才好过安生日子。

所以阿娘,就算要给我相看小娘子,无论是姜莞,还是裴清沅,您想都不要再想!”

第一百五十章 小瞧了她(一更) 赵行回宫的时候赵奕还在郑皇后宫中没回体贞堂。

见了他来,才匆匆起身,跟郑皇后告过礼,又笑着跟赵行说了两句话,快步就走。

赵行眯了眼,也懒得搭理他,笑着近了郑皇后身边去。

郑皇后没好气的瞪他:“你还知道回来。”

“跟您说好了, 今儿回来陪您的。”

赵行笑着回话,笑意却不达眼底。

郑皇后看在眼里,戳了戳他:“怎么?在宫外遇上了什么人?还是跟阿莞拌嘴了?”

后头那句就随口带出来一说而已。

这十几年来,她就没见过儿子跟姜莞吵架拌嘴的。

那小姑娘红一红眼眶,她这没骨气的儿子就先服软了。

人家脸色难看三分,他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去赔罪呢。

还敢大年下招惹她?

赵行也听出了那句话里的调侃,几不可闻叹口气:“我去戏班找她,正好遇上沈从真。”

郑皇后眉心一凛:“他去找阿莞的?”

赵行嗯了声。

郑皇后也冷哼:“大长公主如今可真是——”

天家公主, 就这个样儿。

她是没那个福气生个女孩儿养在身边的,可她做了这么多年中宫,晋和帝的后宫里不是没有人,底下妾妃生的公主,她也悉心养过几年。

一国公主该杨成什么样子,郑皇后比任何人都清楚。

华阳大长公主那样的,年轻时候或许没有什么不好。

最天真无邪,心思也最干净,没有害人之心,也根本就想不起来去害别人。

柔善心肠是天家最难得的东西。

不能说她被养的不好。

能保持这样的纯真,实在不容易。

但是等年岁渐长,家里养了孩子,弊端就体现了出来。

除夕宫宴一散,她就叫把沈宝芝给禁了足,大长公主难道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沈宝芝那点小心思,众人心里无不清楚。

她已经给足了大长公主府和沈家面子。

只当是小姑娘家玩笑打闹,也不往外头闹大了去。

结果大年初一, 大长公主还敢放了儿子去寻姜莞。

简直是岂有此理!

郑皇后是真不会骂人,也想着大长公主始终算长辈,难听的话又说不出口来。

越是如此,越是把自己给气得不轻。

赵行才赶忙拍着她后背顺气,又回了话:“您也别生气,珠珠跟沈从真把话说清楚了。

皇姑奶她……好在沈从真是个明白人,知道厉害,也不会再去缠着珠珠。

还有沈宝芝那档子事。”

提起沈宝芝,赵行垂眸,眼底闪过阴郁:“珠珠也都一并解决了。”

郑皇后微讶:“阿莞自己,解决的?”

赵行眼底才重新染上了笑意,重重嗯了一声,一抬头,郑皇后从他脸上甚至眼中都看见了满满的骄傲。

于是郑皇后当场无语。

然后一把推开他的手:“合着你来告诉我这事儿,叫我先生气一场,就是为了告诉我,姜家的阿莞很能干,用不着你出面,也用不着我出面,就能替你摆平这些麻烦了,是吧?”

赵行讪讪的笑:“看您说的,我哪里就是来邀功的了?”

他嘴上说不是邀功,心里却不是那样想。

郑皇后也不戳穿他,冷哼一声:“但你要这样说,她这几年,的确被养的不错。

我瞧着你皇婶平日娇纵孩子,家里侄女儿外甥女儿,一个个惯得没边儿,连宛宁去了她跟前,她都格外纵着。

她跟我一样,是个没有女儿缘的,身边这些小姑娘们,恨不得捧到天上去。

我先头还想着,阿莞家里没有姊妹,就她一个,国公夫妇本来就惯着,她年纪又小,再到你皇婶身边养一年,说不得比她爷娘娇得还厉害。

一则怕她是不谙世事的,二则又怕她应付不来那些人情世故。

虽说是你的心意,我这心里却总不安定。

怕她将来不能好好辅佐你,又或是哪怕只在内宅中,也都还要你替她料理麻烦事情。

要照你这么说,竟然是我多心,也小瞧了她。”

赵行心底微微一叹。

那些不需要姜莞辅佐,更乐得替她处理一辈子麻烦事的话,是不能在母后面前说的。

天下为娘的心思也都一个样。

认为娶妻娶贤,尤其是他这样的人,身边得放个贤内助,明理大气,将来做王府女主人,他在朝堂辅佐大兄,王妃就坐镇后方,替他摆平那些人情往来,该做的不该做的,得有分寸,还得会拿捏那个度。

他觉得实在不必。

即便是成了婚,珠珠还是珠珠,他也还是他。

她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诚如姜元瞻先前说过那番话。

像沛国公父子在外镇守,沙场奋战,难道竟不是为了让家中女眷安享太平与富贵的吗?

有他在,何须珠珠那般懂事。

她要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还要他干什么?

不过这话说了也只不过是挨母后的骂。

赵行便只笑了笑:“沛国公教养孩子,总不会错的。您瞧瞧他家的郎君,也总不可能为着珠珠是个女孩儿,就格外养的不同吧?

要真是那样娇惯着,也不至于从小抓了珠珠跟兄弟们一起练功了。

我小时候练功,后来被大兄抓着管我的骑射,您还着实心疼过一阵呢。

那是苦功夫,谁家小娘子被家里拘着做那个的?

再说了,您瞧瞧顾家的孩子,瞧瞧裴家的孩子。

都是士族高门,勋贵人家,差别也是真的大。”

郑皇后就知道他在说谁。

横过去一眼,也不想提那些糟心事:“差不多得了吧,那些人,死的死,走的走,盛京干干净净了,你还要拿出来说嘴。”

赵行笑意微微收敛:“我这不是陪着您闲聊吗?不过也是实话。”

郑皇后自然知道是实话。

但从前小看了姜莞也是真的。

那丫头瞧着娇滴滴,好似一盏琉璃美人灯。

当初官家给三郎赐婚,她其实都不是太乐意。

不是说姜莞不好,就是小姑娘养的太娇了,做她儿媳,她终归是怕对儿子没好处。

不过如今也不必提那些了。

她年纪虽小,遇事却能化解。

这的确不容易。

郑皇后想到这一层,也跟着笑起来:“既都化解了,以后也不说这个,当没发生过,你也别放在心里,多少还是得给大长公主些面子,知道了吗?”

第一百五十一章 荥阳郑氏(二更) 到了大年初七,雪停了,天也晴了。

今年盛京雪是格外的多。

从初一夜里一直到初四,下了整整三天一夜,就没停过。

天也冷的邪乎。

连晋和帝都说,这幸而是过年了,不然外出上工的百姓还不活活给冻死了去。

不过到底为着这场大雪, 京中夜市萧条了许多,连年节气氛都被冬雪给冻了起来。

初五倒是停了半日,然后又开始下。

之后就零星飘雪,始终没能完全放晴。

一直到了初七,总算瞧见了暖阳。

一大早含章殿收了封信。

是荥阳郑氏送来的。

说过了十五后,家中孩子们就预备着动身上京来了。

这事儿其实要从年前说起。

彼时晋和帝密旨调了姜元瞻回京到南城兵马司去任职, 朝廷里出缺的职位却并不是只那一个。

六部中各有空缺, 监察院亦如此。

晋和帝那会儿就想到了郑家。

郑皇后同胞的兄弟有两个, 庶出的兄弟还有三个。

她嫡长兄膝下三子,嫡长子已然十九,也下场考过,策论文章做的不错,晋和帝特意调出来看过。

后来没有再考,是因他来日要袭爵的,按照朝廷规定,是不许继续考下去。

也就去考了那么一回,过过瘾就算了。

于是晋和帝年前也就定下了,要把他放去监察院当值。

反正现在老国公还健朗,他阿耶也正当壮年,袭爵且有的等呢,正这几年朝廷也要用人,他年纪轻轻,历练几年,也没什么坏处。

而且听说还没定亲。

晋和帝为着郑皇后缘故,对郑家的事情也算上心, 还特意跟郑皇后商量过。

没册封世子, 又考不了功名,瞧着好似窝窝囊囊,于议亲一事上,似乎有碍。

顶级门阀士族或许挑这个,对他不大好。

郑皇后听过后只是笑,什么都没说。

然后晋和帝就把这事儿给敲定了。

旨意还没明发,但郑家早得消息。

年后开朝复印,最多也就到二三月里,下了圣旨,正式走马上任,一切顺理成章。

所以这时候来信说过了正月十五要动身,其实也正好赶得上。

要是不着急,慢慢从荥阳来京,走上差不多两个月,也就刚好二月里。

若路上不绊住脚,脚程快些,怕是出了正月,人也就到了。

到了大年初七,雪停了,天也晴了。

今年盛京雪是格外的多。

从初一夜里一直到初四,下了整整三天一夜,就没停过。

天也冷的邪乎。

连晋和帝都说,这幸而是过年了,不然外出上工的百姓还不活活给冻死了去。

不过到底为着这场大雪,京中夜市萧条了许多,连年节气氛都被冬雪给冻了起来。

初五倒是停了半日,然后又开始下。

之后就零星飘雪,始终没能完全放晴。

一直到了初七,总算瞧见了暖阳。

一大早含章殿收了封信。

是荥阳郑氏送来的。

说过了十五后,家中孩子们就预备着动身上京来了。

这事儿其实要从年前说起。

彼时晋和帝密旨调了姜元瞻回京到南城兵马司去任职,朝廷里出缺的职位却并不是只那一个。

六部中各有空缺,监察院亦如此。

晋和帝那会儿就想到了郑家。

郑皇后同胞的兄弟有两个,庶出的兄弟还有三个。

她嫡长兄膝下三子,嫡长子已然十九,也下场考过,策论文章做的不错,晋和帝特意调出来看过。

后来没有再考,是因他来日要袭爵的,按照朝廷规定,是不许继续考下去。

也就去考了那么一回,过过瘾就算了。

于是晋和帝年前也就定下了,要把他放去监察院当值。

反正现在老国公还健朗,他阿耶也正当壮年,袭爵且有的等呢,正这几年朝廷也要用人,他年纪轻轻,历练几年,也没什么坏处。

而且听说还没定亲。

晋和帝为着郑皇后缘故,对郑家的事情也算上心,还特意跟郑皇后商量过。

没册封世子,又考不了功名,瞧着好似窝窝囊囊,于议亲一事上,似乎有碍。

顶级门阀士族或许挑这个,对他不大好。

郑皇后听过后只是笑,什么都没说。

然后晋和帝就把这事儿给敲定了。

旨意还没明发,但郑家早得消息。

年后开朝复印,最多也就到二三月里,下了圣旨,正式走马上任,一切顺理成章。

所以这时候来信说过了正月十五要动身,其实也正好赶得上。

要是不着急,慢慢从荥阳来京,走上差不多两个月,也就刚好二月里。

若路上不绊住脚,脚程快些,怕是出了正月,人也就到了。

到了大年初七,雪停了,天也晴了。

今年盛京雪是格外的多。

从初一夜里一直到初四,下了整整三天一夜,就没停过。

天也冷的邪乎。

连晋和帝都说,这幸而是过年了,不然外出上工的百姓还不活活给冻死了去。

不过到底为着这场大雪,京中夜市萧条了许多,连年节气氛都被冬雪给冻了起来。

初五倒是停了半日,然后又开始下。

之后就零星飘雪,始终没能完全放晴。

一直到了初七,总算瞧见了暖阳。

一大早含章殿收了封信。

是荥阳郑氏送来的。

说过了十五后,家中孩子们就预备着动身上京来了。

这事儿其实要从年前说起。

彼时晋和帝密旨调了姜元瞻回京到南城兵马司去任职,朝廷里出缺的职位却并不是只那一个。

六部中各有空缺,监察院亦如此。

晋和帝那会儿就想到了郑家。

郑皇后同胞的兄弟有两个,庶出的兄弟还有三个。

她嫡长兄膝下三子,嫡长子已然十九,也下场考过,策论文章做的不错,晋和帝特意调出来看过。

后来没有再考,是因他来日要袭爵的,按照朝廷规定,是不许继续考下去。

也就去考了那么一回,过过瘾就算了。

于是晋和帝年前也就定下了,要把他放去监察院当值。

反正现在老国公还健朗,他阿耶也正当壮年,袭爵且有的等呢,正这几年朝廷也要用人,他年纪轻轻,历练几年,也没什么坏处。

而且听说还没定亲。

晋和帝为着郑皇后缘故,对郑家的事情也算上心,还特意跟郑皇后商量过。

没册封世子,又考不了功名,瞧着好似窝窝囊囊,于议亲一事上,似乎有碍。

第一百五十二章 意外(一更) 含章殿内,赵奕已经从郑皇后身侧挪远了不少。

郑皇后拉着他说了好些郑家的事,又说起他小时候那些,总归眼底的笑意就没有一刻是淡开的。

赵奕看她这样高兴,陪着说了一大摞话后,才开始准备扫兴。

他软着声叫阿娘。

郑皇后心头一颤:“三郎,你怎么了?”

他很规矩。

自从十岁那年被接回宫, 除了头三个月因惊惧病倒,高热不退时拉着她的手不放,嘟嘟囔囔叫阿娘之外,就再也没有这样叫过。

连大郎有的时候或玩笑,或哄她高兴,都会叫两句。

但是三郎总是恭敬又守礼的叫母后。

他突然改口,郑皇后只当他是有事相求。

果然赵奕垂眸, 唇角也跟着拉平:“可是我看大兄他并没有多高兴, 大概当年被误伤的那件事……阿娘, 大兄他放在心里,一直没有揭过去的。

如今表兄和表妹来京中小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看大兄多半是高兴不起来了。”

郑皇后闻言,面色微沉。

那件事,别说大郎,连郑皇后都没忘,也不可能忘。

大郎少时精于骑射,九岁上便能左右开弓,校场策马,百发百中,无论左手持弓还是右手持弓,正中红心,百步穿杨,那是他的本事。

他为此骄傲,郑皇后也自豪。

姜护当初也说过,大郎是天生的将帅之才, 这样一身好本事,其实有些可惜了。

可惜他生在天家,又做了嫡长,否则放在军中,来日定是大邺名将,能领敌国闻风丧胆的存在。

但十二岁那年,他伤了左手,养了长达半年之久,才勉强养好。

日常起居都无碍,可是再也不能左手持弓了。

非但如此,因为当初伤的重,留下病根,就算是右手持弓,为着左手上的伤,使不上那么大的力,太重的弓他也已经用不了。

伤是在郑家受的。

他带着二郎去荥阳小住三个月,是官家的意思。

结果就出了事。

阿耶与大兄连上了三道奏本来请罪,官家看在她的面子上终究没有追究。

就连大郎,事后都绝口不提。

郑皇后知道,官家私下里问过大郎好几次,当年究竟是怎么伤了手的, 大郎只说是他骑马的时候失了分寸,不小心弄伤的,具体如何,再多问下去,就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什么话都不肯再说。

从那时候起,郑皇后就知道,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不知道是郑家哪个轻狂无礼的小辈,弄伤了大郎的手,又或者因为别的缘故。

总归不可能是意外那么简单。

她也生气过,想过要彻查,但大郎二郎都不说,等三郎回京,她也去问,三郎也只说不知道。

一晃这么些年过去,这事儿好似不了了之。

御医倒是不敢瞒着,说大郎左手虎口处分明是刀伤。

郑皇后捏着眉心,按压着,揉了两把:“你大兄当年在郑家的事情,你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赵奕白着一张脸频频摇头:“我要是知道,肯定早就告诉您和父皇了,大兄和二兄瞒着不说,我却是不敢的!

我跟您说过,大兄那时候就冷得厉害,我也不大敢亲近他,唯独跟二兄走动多些。

他们出门那回,我偏偏课业上出了些差错,被夫子罚了抄书,就没能跟着去。

结果大兄就伤了手,回家时我满眼都是血,更不敢多嘴……”

·

郑皇后午后去承义馆时,没惊动人。

她只身进门,赵禹坐在西次间月窗下,小榻上放着一把弓。

就摆在他左手边上。

那弓是他十岁生辰,晋和帝送的。

郑皇后心口一紧,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

赵禹听见脚步声,脸色一寒,准备骂人。

眼角余光瞥见是她,到了嘴边的话匆匆收回去。

他迅速调整了自己情绪之后,翻身下来,也顾不上把小弓收起来,快步迎上前去:“您怎么来了,可见奴才们又惫懒,也不来回儿臣!”

“我想看看你在做什么,不叫他们吭声的。”

郑皇后目光却落在那把弓上。

那把弓虽然小,如今赵禹使起来已经不衬手了,但力却很重。

谁叫他小的时候是个能干的呢?

那本就是官家特意命人打造了送他的生辰礼。

他爱不释手,每每出行狩猎,都用它。

十二岁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了。

不过弓一直都摆在承义馆,还是不许别人碰。

反正这些年,也就赵行幼时能拿着他这把弓去玩上几日了。

到后来他弄伤手,赵行心疼他,又懂事,再也不碰他这把弓,甚至少在他面前射箭。

郑皇后握着赵禹的手,指尖轻抚的地方,正是他左手虎口处。

赵禹身形一僵,不动声色抽出来,转扶着郑皇后去坐下,镇定自若的收起小弓,主动开了口:“乍然听您说郑家人要来京,想起昔年受伤的事情,虽说是意外,也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提起来难免想到过去的许多事,说到底儿臣心里放不下。

这些年儿臣于骑射上再不得进益,都源于此,心里头不大痛快,早前在含章时脸色便不怎么好,回了自己宫里来,就拿了这把小弓来看。”

他给郑皇后倒了杯茶,端过去放在黑漆四方小案上:“母后,儿臣没事,您别难过。”

他是最懂事的孩子,从来都是。

但越是如此,郑皇后心里越是难过。

“大郎……”

赵禹噙着淡淡笑意:“儿臣知道,无论是您,还是父皇,都不大信是一场意外。御医说是刀伤,许是他看错了,又或许是儿臣那时候年纪太小,记错了,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被自己的佩刀划伤的。

但是都过去了。”

他定定心神,更是目光坚定看向郑皇后:“您也不用怕儿臣秋后算账,把这伤算在郑家头上,所以不必劝儿臣的。”

郑皇后闻言,脸色大变:“大郎!”

她连声音都尖锐了不少:“你怎么会这样想?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郑家再亲,难道竟越过你去不成吗?”

赵禹往她身边坐过去:“看您,儿臣随口一说,您又着急上火的,那儿臣说错了话,您罚儿臣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理解(二更) 姜莞知道此事已经是两天后了。

赵行两天没出宫,一早起就去缠着赵禹,至晚要安置时才回自己宫里去。

别人不知道,他却门儿清,怕赵禹心思沉,想不开,憋在心里, 要做下病来,所以只能暂且把姜莞搁下几日。

两三日光景,赵禹好像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连晋和帝与郑皇后都不再提,赵行每日在旁边看着,见他兄长是真没什么事,才一大清早出了宫。

大年下,兄弟姊妹们本来都是一块儿热闹的。

出门听戏, 吃茶喝酒,干什么都一起。

今年来了一个裴清沅,赵然又有心意,又不好明着撇下兄弟们,就去回了姜氏,央求了半天,才叫姜氏松了口。

说是让裴清沅替她去观里还个什么愿,路程不算远,往返半天而已。

赵然就“主动请缨”,陪着一起去了。

家里少了两个,大家也没了出门的兴致,窝在小花厅里打叶子牌。

赵行来郡王府那会儿,姜莞正输的上头。

一听说他来,叫小丫头快去把他领过来。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听见身后脚步声,她连起身都不曾,扭脸儿去看,小脸又垮着, 撇嘴叫二哥哥。

赵行见状直摇头:“你又输, 每年又要上桌跟他们打,不叫你玩你还不乐意,输了钱又委屈。”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手却很老实,往后一伸,元福已经拿了一锭银子放在他手心里。

是个二十两的银锭子。

赵行递过去:“够不够?”

姜莞笑吟吟接下来,然后起身:“二哥哥替我打吧!”

自家兄妹在一起玩儿,一把牌也输不了多少,玩儿上一整天,就算三家赢姜莞一个人,她最多也就输个几两银子罢了。

平白得了赵行二十两,眉飞色舞的。

惹得姜元瞻直皱眉头,气她没出息:“家里短你银子使了?二十两银子把你高兴成这幅样子。”

“你不懂!”

姜莞也不理他,只去拉赵行坐。

赵行却摇头说不打:“陪我出去吃两杯茶吧。”

姜莞眼皮一跳,这才细细打量,赵行神色一如往常,乍看之下并瞧不出端倪,但仔细看,不经意间,才能从他眼角眉梢看出几分倦意。

前世他在福宁殿批奏本, 往往一熬就到深夜,次日还要早起上朝,一整天不得清闲。

外人看他永远不知疲倦为何物似的,姜莞到底与他同床共枕快十年,自然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

他在宫里遇上事儿了?

怪不得两天没出宫找她。

姜莞心口发沉,笑意也敛去不少。

才得的二十两银子随手往桌上一摆:“你们可别说我输不起要下桌,这二十两放在这里,叫长安留下来替我打!”

长安犹犹豫豫想叫姑娘,她打牌的手气更差啊。

姜莞已经拽着赵行袖口往门外走,声音清甜的不得了:“去陶然吧?他家年前新制了几样糕,都挺好的,且这时节还有梅花酒,也能浅尝两杯!”

姜元瞻一听这话面色更沉,在身后叫她:“别在外头吃酒!”

赵行啧了声:“我陪着她,吃两杯也不妨事,黄昏前就送她回来,打你的牌吧。”

说罢后,带着姜莞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多余的话再没留下半句。

·

陶然生意好,因为茶水和酒水都不错,他家常年都有新方子,自己制的,连糕也有几样新鲜花样,当然吸引人。

本来年节生意红火,是留不下包间雅座的。

但他家掌柜的最会做生意又会来事,从来都不会把楼里的包间雅座全都卖空。

每天都是如此。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包间会留下三间,雅座也会留下三个,就是怕有贵人登门,却没了位置,得不得罪人的要两说,这事儿他家掌柜的不愿见。

要真是把留下的几间也都包圆儿了,真没了位置,只能说明日请早。

周到的很,叫人挑不出错处。

这会儿姜莞点了梅子酒,再配上陶然新制的桑葚糕,清冽之中泛着几许酸涩,别有一番滋味在舌尖。

她只管吃,也不主动问赵行。

赵行看她要吃第三杯的时候,按在她手背上:“你说了两杯。”

姜莞嘟着嘴松开酒盏:“宫里出什么事了吗?我就看你心情不是特别好的样子,多吃一小杯都不给。”

也算不上是让人心情特别差的事情了。

前两天是,他跟着大兄一块儿高兴不起来。

今天不会了。

“郑家几个孩子年后要来京城了。”赵行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本来只是他家大郎抵京赴任,结果一来二去,人又多起来,他家几个女孩儿,还有二郎跟五郎,也跟着过来。

前几天母后得了荥阳来信,我们去请安,见她比平日都要高兴,大兄多问了两句,这才知道。

这两天我怕大兄心里不痛快,一直在承义馆陪他,所以也没出宫来找你。”

姜莞倒吸口凉气:“官家和圣人真的到现在都不知道……吗?”

赵行其实拿不准:“大兄不叫我说,赵奕就算知道,也不会说,郑家人自己更不可能说了。你别看外祖父和大舅舅接连上折子来请罪,可难道真的敢自己承认是他家的孩子蓄意刺伤皇长子吗?那是杀头的大罪。

父皇和母后……”

他面色沉下去,长叹一声:“就算知道,这不是一直都没追究过吗?现如今还高高兴兴的,他跟着一起来京,母后还说给大兄听,这还不算,后半天还要去一趟承义馆,我瞧着也实在是……”

他又不能编排郑皇后的不是。

骤然收住了话音,也转了话锋改了口:“就是心里不太舒服吧,见了你,想说给你听,算不上是什么烦心事。

他们终归是要来的,父皇亲口定下的事情,况且他家大郎又没做错什么,未见得去毁人前程。

我看大兄这两天也没把这个事儿很放在心上,这才放了心,出宫来见你。”

姜莞心里却不受用。

她真是觉得看不懂了。

官家圣人何等英明呢?

赵禹莫名其妙受了伤,说是意外他们就信了?

不过是不想追究郑家罢了!

她真是不理解。

第一百五十四章 离京(一更) 红微心里是不受用,但她一向乖顺,傅清宁的话她从来都听。

她虽懵懂,却也知姑娘自有道理,听从准没错。

于是点头应下,又乖觉的要去帮忙。

傅清宁不拦着,放她去寻鹤云碧霄打下手不提。

赵嬷嬷见傅清宁这样拎得清, 长松了一口气。

傅清宁见状笑起来:“嬷嬷是怕我一味护着红微?”

“她是姑娘带进府的,情分不一样,就好比将来姑娘要嫁人,身边一定会带上她,却不会带走鹤云和碧霄二人是一个道理。”赵嬷嬷坐在她身边,手上穿针引线替她缝制着一个小香包,“这世间亲疏有别,走到哪里都一样。”

傅清宁呼吸微滞:“嬷嬷与我,有话直说就好的。”

赵嬷嬷手上动作顿了下, 笑容有些讪讪:“姑娘先前说的那番话,大抵把二姑娘给得罪了。”

傅清宁理直气壮说知道:“嬷嬷不觉得她的话更过分?”

“在姑娘的立场来说当然很过分,在二姑娘自己的角度看来,便没有错了,这要看怎么论。”

她并不是要指责傅清宁,但也没打算鼓励傅清宁以后仍然这样行事。

反而更像是个持身中正的旁观者,纯粹是在指点世间道理。

至于今后如何行事,全凭她自己心意,赵嬷嬷是完全没有打算插手的。

这样的分寸感令傅清宁倍感舒心,也更愿意高看赵嬷嬷几分。

“嬷嬷说的也对。”她面色平淡如水,倒没见有什么不快或是不耐烦的,“我抵达金陵前跟嬷嬷交过底的,明舒表姐想让我忍气吞声,想听我说今日事是我错,与她妹妹不相干,那不可能。不过我本来也没打算闹大, 跟她说的那番话,有一半出自也是出自真心。”

赵嬷嬷会意,点了点头:“得罪归得罪,日久见人心,她若是个好的,将来自然晓得姑娘的好处,住在一起,总能处得来。若不是个好的,左不过就是走动少些,也没什么。”

她略想了想,又添了两句:“警醒她些也好,横竖她本不是姑娘的亲表姐,三房跟咱们还隔着一层肚皮,就是到了老太太那里,她也未必讨得着好处,原是不必非要同她低头的。”

傅清宁起先愣了下,旋即笑出声来。

她这么一笑,把赵嬷嬷给笑愣住。

不过她没打算再细说。

亲疏有别四个字,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赵嬷嬷明知道她今天得罪人, 态度再和软些, 能处置的更妥当, 但说着说着, 还是觉得她对,霍明舒姊妹错,这就是亲。

“这话咱们关起门来说两句就算了,我心里可没这些想头,难道真的同霍家的表姐们打的头破血流,让外祖母夹在小姑娘们中间为难,替我们调停呀?”

她尾音挑着悠扬:“我也不是不能跟她们和平相处,清清静静的日子谁不想过呢。我看明意表姐就很好。不过……”

她迟疑了下,赵嬷嬷手上针线活这回倒没停:“大姑娘是嫡长女,自是要不同些的,姑娘没听她说,她一向是跟在老太太这里住着的吗?大夫人膝下没有女儿,二夫人又只得了她一个女孩儿,老太太跟前嫡亲的孙女,可不就大姑娘一人,她顶金贵的。”

却没架子。

为人秉性嘛,今天瞧着倒是个很公允的人。

傅清宁心中了然,笑着与赵嬷嬷请教起针线女红,再不提拌嘴吵架那件事。

·

霍怀章兄弟从衙门散职回家是在半个时辰后。

章老夫人膝下长子名怀章,现领着吏部尚书的差事。

次子名怀礼,四品的刑部侍郎,只是朝廷上下也都知道,等老尚书辞官致仕,下一任尚书的位置也只有他来坐,旁人是抢不走的。

三老爷霍怀仁就是老太爷庶出的那个妾生子,样貌最好,年轻的时候也很有出息,当年没靠家族荫封,自己下场科考,中了个探花郎回来,一步步凭自己往上爬,现而今任大理寺卿之职。

陆氏差人来叫傅清宁,她又带上鹤云与碧霄一路往霍怀章住着的上房院去。

等见着了人,发觉大舅舅是个不苟言笑的,端是看一眼便觉得此人很有威严,压迫感兜头而来。

她几个表哥,包括徐嘉衍也都在。

要不是有陆氏和徐嘉衍在,傅清宁是真的有些发憷。

陆氏看她不大自在,便啧道:“外甥女没来你惦记着,来了你又板着个脸,成天这么着,家里都是些胡打海摔惯了的男孩儿,咱们屋里没姑娘,眼下就外甥女一个,你就不知道笑一笑?臭着一张脸能把人给吓死,这又不是在吏部衙门里,看你把孩子给吓的。”

霍怀章闻言也尴尬。

他喜欢外甥女,但他素日里都是这样一张脸,就是到了老太太跟前,也没什么笑脸。

傅清宁反倒松了口气。

不是她行为举止有错失之处就行。

她就说嘛,像她这样乖顺又娇软的小姑娘,没道理大舅舅见她第一面就要黑着脸不高兴才对的。

于是她胆子也大了些,笑吟吟叫舅舅:“舅母老拿我当琉璃美人灯,动不动就被吓坏,我见的是自己的亲娘舅,才不害怕呢。”

一屋子的人坐在一块儿说了有一盏茶的闲话,因还有另外两个舅舅没去拜见,霍怀章便不多留她,吩咐了霍云峥陪着她一块儿过去,只是临出门时陆氏叫住徐嘉衍。

叫的虽然是徐嘉衍,可傅清宁脚下也顿住,一块儿回头看过去。

陆氏果然眉眼弯弯:“你也陪着阿宁一块儿过去吧,跟着我出去这么长时间,也去给你两个伯伯见个礼。”

徐嘉衍垂眸说好,少言寡语的跟在傅清宁后面出了门。

霍云峥性情倒是好的,诚如在城门外傅清宁听见那道嗓音时心中生出的第一印象一般,是个朗润君子。

眼下天色有些暗,他亲提了只宫灯走在傅清宁斜前方,灯笼里摇曳的烛光刚好照亮傅清宁脚下的路:“表妹住久了就知道,父亲一贯是这样,到了祖母面前也不大爱笑,可父亲心里是疼表妹的,我看得出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她来了(二更) 他想……

想做的事情有很多。

离沈策远点,不要对他笑。

不要对所有人笑。

乖一点,不要让他那样担心。

只是这些话,他不能说,也说不出口。

那些心思,藏在深处,他不敢剖开来给小姑娘看。

她那样干净纯粹, 那么信任他。

把他当亲兄长一样看待的,如何能叫她知道这些?

徐嘉衍垂下眼皮的那一刻,长卷睫毛顺势就掩盖了眸中所有复杂情绪。

他周身气势都有一瞬间是低落的。

傅清宁下意识蹙拢眉心。

但也只是短短一瞬而已,他抬了头,一切如常:“难道真让你谢我?不过是一首曲子,是我的,或是你的, 本没多大分别,它能派上今日这样的用场,才是最大的好处,否则也不过是一首曲子罢了。”

傅清宁面色稍沉。

他怎么总这样子,一点也不坦诚。

不过她转念再想,也能理解。

现在的徐嘉衍尚不曾大权在握,权掌天下,如何能与十年后相比?

算了,不急于一时。

于是她便又笑了:“表哥果然大度,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徐嘉衍摇了摇头:“你是单跟我一个人不客气吧?”

“别人是别人,那都是外人,自然是要客气些,有规矩些,礼数周全,方才不失了忠勇侯府体面,跟表哥何至于客客气气的?反倒生分。”

徐嘉衍但笑不语。

这话若给霍云沛听了,八成要打她。

论亲疏,那才是她嫡亲表哥呢。

“话说完了, 出来也久了,咱们回去吧,省的一会儿表姐担心我。”

傅清宁起身来,拍了拍裙摆,动作倏尔一滞,想起霍明舒来。

徐嘉衍见她手上顿住,下意识问她:“怎么了?”

“明舒表姐她……”她唇角绷紧,小脸儿上是说不出的认真。

短短五个字,徐嘉衍就知道她想问什么。

霍明舒,对他确实不错,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霍家兄弟姊妹对他都不错,长辈们更从没拿他当外人。

霍明舒没什么特别的,至少在他这里。

他意外的看傅清宁:“你才来金陵多久,这也能看得出来?”

他果然是知道的。

傅清宁脸垮了垮,眼角眉梢一并往下耷拉,把不高兴三个字全然写在脸上:“明舒表姐在家中时就没打算藏着掖着,我有眼睛会看,有心会感受,如何看不出?想是长辈和兄姊们并没打算约束此事,因是听之任之的态度, 她才会如此行事。”

她犹豫了下, 明知道他对霍明舒不会有那样的心意, 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徐嘉衍看着她,几不可闻叹了声。

倘或她兄长还在世,如今这个年岁上,也该娶妻成家,她这样黏人,要是有了阿嫂,大约也要吃她嫂嫂的醋。

归根结底,还是小姑娘认祖归宗后委实没什么安全感,才养得如今这样。

心里信赖谁,那股子占有欲涌上来,便不管不顾的,生怕旁人抢了她的。

他沉默良久,傅清宁秀眉蹙拢越发厉害,在眉心处聚起小山峰,看着是愁云惨淡的可怜样。

她眼巴巴的盯着他看,看得他心内柔软一片。

然后徐嘉衍从袖袋中取了件什么东西出来,拿在手上。

傅清宁顺势看去,那是朵绢花。

玉芙蓉的花样子,做绢花的人手很巧,单这样看着,都隐隐能够嗅到一缕花香。

只不过料子一般,比不上金陵城内那些叫得出名号来的首饰铺子。

她妆奁中随便一样首饰,都能买上百十朵这样的绢花。

想来他是方才在街边随手买下的。

但未曾见他停留来着……

傅清宁目光又落回到他脸上去:“刚才买的?给我的?”

徐嘉衍嗯了声:“我路过时看见这朵绢花,觉得很衬你,玉芙蓉色白,不娇艳,你也能戴着玩,随手拿了,留下了银钱在人家铺子上。”

他竟然还会干这样的事。

“本想等今夜回庭院安置时候再给你,可方才看你似不大高兴,拿这个哄你笑一笑吧。”

他说着,把手中绢花递了过去。

傅清宁眉眼俱笑,果然又高兴起来,可下一瞬小嘴一撇,嘟囔道:“送人绢花,却不替人簪花吗?难道要我姿势不雅的趴在湖边上,对着清溪自己簪上?表哥怎么这样笨,送人礼物都不会。”

他长这么大,即便是在霍家一众兄弟之间长成,说他蠢笨的,也只有她一个了。

不过她俨然是在撒娇而已。

眼尾藏着大约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娇媚。

在这皎洁月色下,勾人的很。

徐嘉衍长臂微抬,绢花簪于她髻上,与那支天下无双的白玉簪并在一处,再为她添上一份柔婉之美。

只可惜这东西平平无奇,除去手艺不错外,再没一点拿得出手的:“是好看,等回头我再寻了好的,买了送表妹。”

他的心意就是最好的。

傅清宁眉眼含笑,抬手在自己髻上抚了抚:“我喜欢这朵。”

二人相视一笑,便再无话。

殊不知此番场景,全然落在躲在阴影处的霍明舒眼中——

他二人出来的确有些久了,兄弟们打猎回来,因人多,打了不少兔子和野鸡,火势正旺,肉很快就能烤好,小厮下去捕鱼也很有成果,独独缺了他们两个。

霍云峥便叫人来寻,霍云沛和二房庶出的霍云承都是闲不下来坐不住的性子,便索性起身,一同过来找人。

霍明舒非要跟过来,霍云峥看她难得有兴致起身逛一逛,想她今儿一下午都只能陪着霍明珠在家里闷着,让她亲兄长陪着一块儿,也没拘着她。

众人散开找人,霍云昭本是一直跟着她的。

她眼明,于夜色中也率先发现了河边的傅清宁和徐嘉衍,借口想起方才路过的糖人摊子上有个嫦娥奔月样式的,明珠大约喜欢,叫她哥哥转回去买。

霍云昭知她能将自己照顾好,也不大害怕会出意外,把她领到旁边人少些的地方,叮嘱她站在此处等,果真回去给幼妹买糖人。

霍明舒就那样站着,看着。

她听不真切不远处的两个人究竟说了什么,她只看到,月色下,一向清冷的徐嘉衍伸手替娇俏的小娘子簪花于髻上,那小姑娘笑靥如花,含羞带怯。

藏于袖下的手,指尖掐入掌心,她吃痛回神,发觉胸中已涌起泼天怒意,和嫉妒。

她再也看不下去,于是稍稳心神,提步上去:“表弟和清宁表妹怎么躲在这里看夜景不回去?叫我们好找。”

第一百五十六章 待我不薄(一更) 赵奕送郑青之兄弟三个出宫,郑皇后嘴上不说,心里倒是希望赵禹两兄弟也跟着去。

赵禹把她的态度看在眼里,心下是说不出的复杂。

从含章殿出来,赵禹背着手走在最前面,比郑青之的位次要靠前些。

郑青之不敢越过他,又不动声色挡着郑玄之。

赵行瞧着, 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兄弟两个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赵奕别开眼,不想看赵禹背影,只温声叫表兄。

郑青之其实本来想是跟赵禹说几句话的,被赵奕这么一打断,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咽回去,然后侧目看向赵奕。

“母后让人在靠近户部官署那条街上置办的宅邸,挨着监察院也不算太远,你往后上下职很方便。”

他一面说, 声音略顿了下, 朝着赵禹那边瞟去一眼,又道:“父皇已经定下二月里要给大兄正经封王了,王府也选好了,跟你那个宅子也很近。

母亲先前打发我去看过,你那个宅子坐南朝北,大兄的王府坐北朝南,背对着背,出门是不同的两条街,但也算挨着的。”

要是有机会,还能挖一条密道之类的,就能直通赵禹的王府去。

这种事情郑青之是想都不敢想的。

他听了这个,心里只觉得后怕。

少时事情究竟有没有过去,单从今日赵禹的态度看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别说赵禹,连赵行也是一样的。

人家亲兄弟,同气连枝,本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赵奕才是那个奇怪的存在。

倒跟他们兄弟不是一条心的。

郑青之抿了抿唇:“大殿下……”

岂料他才刚一开了口, 赵禹笑着打断他:“什么殿下不殿下, 你跟三郎是表兄弟,跟我就不是了?”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但郑青之就是听出了阴阳怪气四个字。

他下意识往左侧挪了半步,这样的举动,叫赵奕瞳孔猛然一缩。

因为往左侧半步,便与他拉开了距离,甚至也把郑玄之暴露在赵禹眼前。

郑青之甚至连当着弟弟都顾不上,也因为赵禹一句话,下意识要同他保持距离,撇清关系的架势。

赵禹眸色泛冷,右手指尖抚在左手虎口处。

那样的动作,更叫郑青之三兄弟面色发苦。

是无声的警告。

好半天,几人几乎并肩出了宫门,都没有人再开口。

连赵奕都不愿意说几句什么话打圆场来缓和气氛了。

出了宫门,赵禹根本就没那个兴致送郑青之兄弟回家去,便在宫门口驻足停下来。

郑青之依旧不敢越过他的位置,紧跟着就收住脚步。

赵禹看他倒规矩的很,摆了摆手:“还是让三郎陪你们回去吧,我若去, 少不得兴师动众,动辄见礼参拜,没意思得很。”

郑青之无论如何都不敢非要拉着他到自己宅邸去坐一坐的。

跟赵禹和赵行更没有什么旧情要叙。

这会儿巴不得赵禹不去,赵行也跟着一道走呢,听闻这话,小退半步,倒很恭敬的做了个礼,一言不发。

客气又疏离,态度再明显不过。

赵禹横去一眼,叫赵行:“前两日工部说王府那边有几处改动,送过来的图纸我瞧着还是不大对,你陪我去看看。”

赵行也扫量过郑青之三兄弟,一面说好,一面替赵禹交代赵奕:“送了他们家去,也不要在外面待太久,母后见了表兄弟姊妹几个高兴,估摸着午饭要传酒水,你也回来陪着母后吃顿饭,规劝着点儿。

我跟大兄在外头办事,你别再外头疯玩,野的没边儿了。”

他本来就是故意的,当然忽略掉郑青之三兄弟骤然变黑的脸色。

倒是赵禹因这几句话,唇角上扬,显然比刚才高兴了不少,拍拍他肩膀,轻声叫道:“走吧。”

·

宫门外有郑家马车在等,从宫门口到郑家宅邸,连两盏茶的工夫都不到。

足可见郑皇后待郑青之何等看重。

亦或者说,何等高看郑氏一族。

宫城附近的宅邸,向来格外贵重。

除了分封在盛京的王之外,便是郡王郡公,连华阳大长公主的公主府都要更往外靠一圈儿。

当年连姜家都没资格把沛国公府置办在宫城根儿。

郑青之下了马车,抬眼看那鎏金匾额,忍不住叹了口气。

赵奕随后下车的,知道他因何叹气,自在笑道:“横竖是母后抬举,这宅子也叫父皇过目过,既是父皇与母后首肯过,大表兄只管安心住着,旁人也不敢说什么。”

他这个宅子,若是背靠背挨着赵禹的王府——

郑青之心下微沉。

实在是太过僭越了。

他若一早知道,方才在含章殿时,定然会推辞掉的。

现在来都来了,再要进宫去推拒,一则圣人不会同意,二则赵禹也只会认为他在故作姿态。

这梁子又算是结下了。

郑青之只觉得头疼。

等进了门,过了影壁墙,郑玄之一直紧绷着的身子才舒展不少。

他面色阴沉,眸中也掠过阴鸷,侧目问赵奕:“你回京这五年时间,大殿下和二殿下待你都不大好?”

“二郎!”

郑青之那样温润一个人,听了这话,鬓边青筋凸起,拔高音调呵斥住他:“你是失心疯了不成?这里是盛京,天子脚下,咱们的宅子,就在宫城根儿,往来皆是贵人,你敢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谁胡说了!”

郑玄之却显然不服管教,更是满脸的不忿:“当年他不就是——”

“你还敢说?”

赵奕垂眸,眼皮压下来,掩掉眸中所有情绪,声儿闷闷的:“别吵了。”

他几不可闻叹口气:“日子都会好起来,我也没什么不好的。

到底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又有父皇母后护着,我能差到哪里去?

大兄是嫡长,二兄与我本就都该让着他。

二兄倒还好的,只是跟大兄更亲近些,却也不曾薄待了我。”

他此时才缓缓抬眼,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君,竟学小娘子做派,眼底氤氲起水雾,泛出层层涟漪,好个可怜招人心疼的模样,叫了声二表兄:“你也不要这样冲动,倒像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不吐不快(二更) 赵禹跟赵行回宫早。

说看什么工部改动本来就是个借口。

要是给他修建一座王府都还要他亲自去查看,工部那些人趁早也甭干了,换一批上来是正经。

兄弟两个在外头晃了一圈,赵禹还问赵行要不要去郡王府,赵行是担心他心情会变差,想也不想就拒了,陪着他一块儿回了宫。

赵禹嘴上不说, 心里知道弟弟是担心自己,就像前些日子那样。

可赵行越是如此,赵禹心下越发觉得凄凉。

他委屈不委屈呢?

受伤那年也不过十二岁。

他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过。

别说姜元瞻,就算是盛京这些孩子们加在一块儿,在十来岁的年纪上,论骑射也没有一个能比得过他的。

他最能干的那两年,春猎之时左手挽弓都只数姜元瞻不到一成。

去了一趟荥阳,左手算是彻底废了, 甚至连累到右手挽弓, 骑射上再恢复不到鼎盛时期,难有进益。

每年春秋两季狩猎,他虽也能拔得头筹,但赵盈心里很清楚,那是姜元瞻和沈从真让他的。

射猎,他如今连二郎都比不过。

当年父皇母后息事宁人,一直到发现他左手再恢复不了,事情已经过去小半年,再要追究,更不合适。

他不说,二郎也不提,大家都当这件事真是个意外,按下去了。

然后呢?

一晃眼过去了快十年了。

如今郑家敢这么明目张胆送郑玄之进京,不就是算准了有母后在,他也不能拿郑玄之怎么样吗?

更让他难过的,是母后的态度。

承义馆内, 赵行指尖在鸡翅木小案上轻点两下,另一只手指尖还捏着一颗白玉制成的棋子没落下:“大兄,该着你了。”

赵禹收回思绪,低头看棋盘,心头烦躁,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来,是以看棋局自然也是杂乱无章,毫无章法。

他犹豫再三,举棋不定。

赵行见状,从他手边棋盒里取一墨玉黑子,落定之后,无声叹气:“大兄既然放不下,怎么不去跟父皇母后明说呢?

追不追究暂且不提,如今倒别叫郑玄之留在京中,杵在咱们跟前碍眼,找个由头,送他回荥阳,一辈子不相见, 落得个清净。”

赵行索性把手上的棋子扔回棋盒里去:“二郎, 我不是你, 父皇和母后,更不是你。”

他撩了长衫下摆,翻身下塌,趿拉着鞋,往里间去。

赵行眉头直皱起来,很快跟了上去:“大兄……”

“好了。”

赵禹回身来,在他肩膀上按了一把,把人按住:“也不用你来劝我,这点子事情,心里再烦闷,一夜也就过去了。

你去给母后请个安,寻个由头出宫去,今夜住在皇叔府上吧。”

他收回手,按在了自己眉心:“郑家那几个,少沾染为好。

母后知道你对阿莞的心意,是不会起别的念想,可几个小娘子住在宫里头,真有点什么,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她们姓郑,真出了事,哪怕是你,母后也未必狠得下心来。

如今母后正在兴头上,叫她们留在含章住一夜是必然的了,你躲出去吧,晚些时候或是到明儿我缓一缓,去跟父皇说,趁早把她们送出宫去。”

说完了,他仍旧不放心,又交代赵行:“不过我看母后那样,就算送出了宫,白天少不得还要传她们进宫作陪。

二月里我要封王,你只管拿这个做借口,就说工部要改动王府,我之前一直不满意,又抽不出手盯着,让你替我到外面去盯着点儿,白天也少在宫里待,能不见她们就不要见。”

赵行面色发青,周身全是冷肃,咬了咬话音,说了声知道,到底没有再多说别的。

兄长脾性他知道,轮不着他多劝旁的话。

能想通的自然想通了,想不通的,他劝也没有用。

从承义馆出来,赵行心口压了一块儿巨大的石头。

为阿兄那句“我不是你”,也为母后对郑家的态度。

“元福,你说阿兄这些年,真的快活吗?”

他没头没脑问,元福吓得不轻,如何敢接这种话呢?

官家嫡长,来日是要继承大统的,这都不快活,天底下还哪里有快活人?

但元福知道他主子说的是什么。

宫里这样的地方,最磨人了。

他主子是命好。

大殿下跟三殿下,哪个也没有这样的福分。

赵行本来也没指望他回半个子的。

他蓦然驻足,不多时脚尖转了方向,朝福宁殿方向大步流星而去。

元福有心要劝,赵行冷毅的背影却让他无法开口,更不敢多嘴,只能掖着手,快步跟着,一道去了福宁。

·

赵行当然是只身入殿中的,晋和帝才批过一本奏折,吃口茶的功夫,小内监来回说他在殿外求见,就让人把他领了进来。

晋和帝也不问他为什么没在宫外跟郑家那几个叙旧吃茶。

反正到这个时辰还没回宫的,只有三郎。

偏偏赵行在那儿站了好久,一直沉默不语。

晋和帝才摩挲着茶盏边缘的描金处,掀了眼皮看他:“你不是有事求见?来了又不说话,站在那儿一声不吭的,你要干什么?”

赵行今天心情也不好,是以格外多愁善感些。

平素自然不会如此。

今儿实在例外。

晋和帝这样的语气,更让他心口一酸。

他自幼就跟在大兄身后,如今仔细回忆起来,父皇又何曾用这样的语气同大兄说过话?

不是训斥指点,就是商量试探。

亲如父子,也大有不同。

“母后留了郑家娘子们在宫里住,也不知是要安排在含章殿,还是寻了别处安置,儿臣来回您一声,今夜出宫到皇叔府上住下。”

晋和帝眉心一拢:“做什么?”

赵行抬眼,正对上晋和帝审视的目光:“躲开她们。”

晋和帝被他这种态度噎了下:“你在郑家那几个孩子跟前受气了?跑到福宁殿来跟朕撒气的?”

看吧,怪不得大兄会说“我不是你”。

换做是大兄,理直气壮说这样的话,只有挨骂的份儿。

可要是他——

赵行心下自嘲笑了声,面上当然不敢带出来:“父皇,儿臣觉得,她们本就不该留宿宫中,母后给郑青之选的宅邸,也过分僭越了。

那宅子已经选定就算了,几位小娘子,住上一夜,明天也该早早出宫去,否则也太失了规矩体统。”

他定定然望向晋和帝:“父皇,大兄什么都不说,是大兄的孝心,时隔近十年,您不是想叫儿臣不吐不快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他足够好了(一更) 十年前在荥阳发生过什么,至今晋和帝都不清楚。

他不是弄不清,而是不敢往深处追究。

长子左手落下终生的病根,他心痛不心痛呢?

可那若不是荥阳郑氏,皇后要不是那样的态度,他也早早就发落了。

他做明君做久了,也唯独在皇后的事上,不想做明君圣主。

一辈子心尖上就这么一个人,她愿意干点儿什么,他永远都成全。

但显然二郎今天是跑来福宁殿给大郎抱不平的。

晋和帝面露倦色,一声长叹,从宝座起身。

他背着手,缓步往西次间去。

赵行见状,也提步跟了上去。

殿内人早被李福打发出去,他自个儿也守在外殿,既怕晋和帝要有吩咐没敢直接退出去,又不妨碍父子二人接下来的交谈只远远守在外头。

晋和帝往罗汉床上坐,床中黑漆四方嵌白象牙如意纹的小案上常年放着一张黄翡棋盘,白玉与墨玉制成棋子,是顶名贵的东西。

赵行没犹豫,往晋和帝对面坐了过去。

晋和帝的目光落在棋盘上,残局未了。

那还是三天前,大郎来福宁殿回话,议了几句朝中事,他来了兴致,拉了大郎来下的。

父子两个坐了不到一炷香时间,这盘棋走了拢共也不到五十步,又因别的事耽搁下来,说过些天再下完。

年后复印朝中事多,大郎也抽不出身,简直比他还要忙碌。

好不容易昨儿后半天才得了空闲,为着郑家就要抵京,也没了兴致。

晋和帝叹道:“这个残局,你下不下?”

赵行方才粗略看过,便知这是何人手笔。

于是摇头:“儿臣没那个本事,解不了大兄下出的这残局。”

晋和帝挑眉看他:“不试试,就说不成?”

“儿臣自知不成,没什么好试的,何必逞强呢?”

赵行连棋子都不去碰。

晋和帝并不逼他,反而是看明白他的态度,讪笑着,又摇头:“十年了。当年你舅舅急递进京,说大郎在荥阳伤了手,看过大夫,怕有不好,休养数日后,你们兄弟两个几乎是昼夜不停地赶路回京来。

起初朕与皇后都没料到……”

他深吸口气,声音缓住,见赵行脸色微变,才继续说:“二郎,你阿兄也是朕与皇后嫡生的儿子,难道就真的不心疼他吗?

他伤在手上,可起初我们是真以为没那么严重。

你自己想想,当初你们回京,你大兄一言不发,朕几次三番私下问你,你说策马玩儿疯了,也没在跟前,不晓得出了何事,是不是这么回事?”

赵行垂眸:“父皇,那是您忘了,当年我与大兄回京,大兄手上的伤都还没好,母后在承义馆,当着大兄的面,几次追问儿臣,到底是意外,还是与郑家兄弟起了争执,兄弟们拌嘴打闹,失了手误伤了大兄。”

晋和帝心下咯噔一声:“朕没有忘。”

赵行闻言才抬眸看过去:“母后的态度,从一开始,父皇不是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吗?

大兄也是看明白了,才咽下去,这口气,他只能咽下去!

谋害嫡长,这是什么罪名?

儿臣幼时懵懂,如今年纪渐长,熟读《大邺律》,当年事情闹开,别说有没有证据,大兄一句话,郑氏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是中宫母族又如何?律法摆在那儿,大兄的伤也放在那儿,母后想护着郑家,您想护着母后,可护得住吗?

闹到最后,不可开交。

大兄是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也不想叫母后伤心难过,才什么都不提了。”

他说到此时,不免咬牙切齿,满眼愤恨。

晋和帝看得心惊:“所以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不光儿臣知道,郑家的人,连同赵奕在内,他们敢在您面前说上一句不知吗?欺君之罪,倒去问问他们敢不敢担着!”

赵行声儿也厉了,音调拔高,好半天都没能缓下来。

晋和帝知道他是气急了,今日大抵要把所有事情摊开来说,便也不催他,静静地等他平复心绪。

赵行的拳头捏了松,松了又紧,如此往复不知多少回:“郑玄之跟三郎关系最近,因他两个年纪最相仿,当年我跟大兄去荥阳,大舅舅二舅舅都说,他两个倒像亲兄弟似的,见了我们,反倒生疏。

但是大兄待我什么样,待三郎什么样,父皇别说不知道吧?”

晋和帝眼皮跳了两下:“你说你的,少阴阳怪气。”

“那日我们去策马,外祖父在荥阳还有些产业,一大片山林,围起来,小猎场似的,足够我们兄弟射猎。

我那会儿才九岁,人小,高头大马的骑不了,大兄给我选了一匹温顺又矮小的马。

郑玄之出言奚落,大兄因听不得那个,斥了他几句。

郑青之是长兄,自然帮腔训他。

等入猎场中去,他在我身后放冷箭。”

想起从前的事,如今真的摆到明面上来说,赵行反而平静了不少:“我猜想他也不是真的要杀人,连伤人他恐怕都是不敢的。

说到底,无非是觉着我们做兄长的,慢待了三郎,他替三郎抱不平罢了。

放个冷箭吓唬我,更像是警告,或者说,是下马威。

大兄发了好大脾气,提剑要杀他。

长辈们都不在,只有我们几个,厮闹起来,真上了头,扭打做一团。

混乱之中,郑玄之抽走了三郎随身的那把匕首——最后那一下,他就该千刀万剐,因他是故意的!”

晋和帝一直静静地听到这里,指尖猛地一颤:“三郎的那把……”

“对。”赵行斩钉截铁截住晋和帝话头,“就是三郎出满月时候,您送去荥阳,送给他的那把匕首!”

说来可笑。

那本是父皇送给赵奕的父爱,却被郑玄之拿来伤了大兄。

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上上之品,刀锋寒芒,刀鞘镶嵌名贵宝石。

是最漂亮的利器。

赵行又咬了咬后槽牙:“郑家只有郑玄之最该死吗?其他人就都无辜吗?”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大兄何等身手,他十二岁那年已经能在沛国公手底下走过五十招了。

那些人,手脚并用束缚着大兄的时候,大兄尚且看在母后的份上,未曾真正动手。

父皇,从头到尾,大兄他做的,还不够好吗?他还要如何体谅,如何忍让?

就因为那家人姓郑吗?”

第一百五十九章 自我厌恶(二更) 晋和帝经历过太多的事。

他曾经也想过,孩子在荥阳会遇到什么。

却从来没想过,郑家这般教养孩子,胆大妄为,有恃无恐到这个地步!

即便只是放冷箭吓唬人,不是真的要伤人,一则背后出手实则小人行径, 二则君臣名分还摆在前头,二郎是嫡出的皇子,郑玄之就不怕真伤了人吗?!

二郎说得对。

从头到尾,大郎已经做的够好了。

成全他,成全皇后,也成全了郑家。

委屈的只有大郎一个。

晋和帝一时只觉得喉咙发紧:“这些话, 你就听你大兄的, 在心里憋了十年?”

“不然呢?”

赵行眼底是有漠然的。

他知道不应该。

父皇母后对他极尽宠爱之能事,他是没资格挑爷娘不是的。

可他就是替大兄委屈憋闷。

那样的情绪, 便不大压得下去。

晋和帝直皱眉头:“你倒是听他的!”

赵行也皱眉:“是您从小教导儿臣,要听从大兄,顺从大兄,敬爱长兄,如敬君父。”

他深吸口气:“而且父皇,您知道这些细枝末节,譬如郑家几兄弟手脚并用束缚大兄,拦下他,生怕他真伤了郑玄之这一宗,儿臣是如何得知的吗?”

晋和帝面色发青。

二郎那时不到十岁,在他十二岁之前,大郎都更着紧他的文章策论,于骑射练功这些事上,只是督促,不叫他松懈丢下。

是到了他十二岁, 体格健朗,身体也长开了之后,才在这上头更抓得紧些。

所以那个时候二郎是不大帮得上什么忙的。

他有童子功在身,但到底不精于此,年纪又小,连站在旁边看,都大概看不出什么端倪。

那就只能是大郎说给他听的。

晋和帝指腹压在眼皮上,重重叹了口气。

赵行就晓得他都明白了。

“大兄说,郑家是未必肯与我们兄弟亲近的,都是表亲,差别却大了去,他们连大兄都敢如此对待,更别说是我,怕我以后在他家孩子手上吃亏,所以说给我知道,要我多留个心眼,往后少跟他家的人亲近,即便是要走动,交心却大可不必了。”

赵行说的无不讥讽,满眼嘲弄:“儿臣今天跟您把十年前的旧事摊开来说,也不是为了叫您追究郑家罪责,大兄更没这份儿心!

要真是想置他家于死地, 或是非要弄死郑玄之不可,也用不着等上十年。”

还是为了皇后。

也为了不叫他为难。

夹在朝臣和皇后中间为难。

因为皇后于诸多大事上都能明辨是非,端庄大度,唯独在郑家的事上不行。

她拎不清,因郑氏与她是血亲,骨肉相连,一脉相承。

儿子是亲生的,父兄也是嫡嫡亲的。

“你的意思,朕知道了。”

晋和帝眉宇间染上浓浓的无力感:“你母后那儿,朕去说,今夜过后就叫她送郑家娘子们出宫,之后……她们住在盛京,少不得要进宫走动,你大兄要忙朝廷里的事情,你要是实在看不惯,就出宫去逛两圈儿,不想见就不要见了。

至于郑家的宅邸——那宅子是你母后选的,朕是不想拂她的意,她既高兴,也就随她去了。

郑青之住在那儿,的确僭越。

过些天他入朝供职,到吏部正式走完手续,领了官职,又身在监察院,届时自有御史言官上折弹劾,朕寻个由头,把那宅子收了,叫他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就是了。”

赵行脸色才稍有缓和。

晋和帝看在眼里,无声叹息,终究说不了他什么:“你大兄……还好吗?”

赵行嗯了声:“大兄就是一时心里难受,他又不要儿臣陪着,更不叫儿臣劝。

这么些年,大兄大概早就习惯了。”

但这样的习惯好吗?

晋和帝说不清楚。

于君臣来说,这很好。

他要的既然是个能继承大统,承得住大邺未来几十年内可能发生的动荡的明君,大郎如今做的便是最好的。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帝王权术,制衡之道。

大郎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要从父子这一层来说,那有什么好?

二郎有什么委屈从来都直说的,想要的,不想要的,他何曾肯委屈自己半分?

哪怕明知道是御前失仪,是大不敬,他也没怕过。

三郎会撒娇。

好些时候他也不是看不穿三郎那种装模作样的腔调,但那才是个孩子在爷娘跟前该有的样子。

毕竟不在他们身边长大,带着些伪装和小心试探,也是正常的。

只有大郎才不正常。

可这也是他和皇后一手造成的。

本来谁都不说,好像就没有那么一回事。

今天被二郎戳破了,摆到台面上,不得不正视,晋和帝心里才格外的不是滋味。

他长久的沉默着,赵行亦是无言。

良久,晋和帝摆手打发他去:“这件事朕知道了,你只管办你的事去,但是二郎,你母后那里,就不要再去说了。”

赵行才刚站起身,闻言动作一顿,竟无声笑了。

那笑容落在晋和帝眼里,眼角又抽了两抽:“你笑什么?”

赵行摇头说没有:“儿臣不会去跟母后说的,要不是——算了,这件事情,其实原本就该烂在儿臣肚子里,一辈子跟谁都别开口。

跟您说,是因为替大兄委屈,儿臣看不过眼。

郑家风光得意,那是在大兄的伤口上撒盐!

但母后那儿,没什么好说的,况且跟她说了也没有用,徒增她烦扰罢了。”

他方才的确是笑了。

可是真没别的意思。

他只是突然又想到珠珠。

父皇对母后的心意和态度,他倒学了十成。

说不得就是从小看多了爷娘的感情深厚,天家夫妻,也有这般深情厚谊,他才长成个痴情种子呢。

另一则,又更替大兄不值。

父皇一直以明君来培养大兄,要求大兄,然而父皇自己做的,又是另一重。

反正对母后和郑家,父皇是绝称不上明君二字。

这些话说了要挨骂。

想到这儿时,赵行连自己也一并厌恶起来。

因为抛开赵奕不提,大兄和他两兄弟之间,也只有他敢这么想,换了是大兄,岂不是连想想都是过错吗?

赵行神色复杂,眼神更见晦涩,匆匆与晋和帝辞了礼,退出福宁殿不提。

第一百六十章 开解(一更) 赵行不肯在宫里多待一刻。

他放心不下赵禹,也不想在宫里待了。

且如今这个时候,他也不想面对兄长。

爷娘的偏心,他从前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大兄疼他更甚于父皇母后。

但有些事情,那层遮羞布一旦揭开了,最不堪的那一面暴露在人前, 他陷入深深地自我厌弃之中,回头去看,这十几年来,大兄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无忧无虑长大,又为大兄分担了多少呢?

他觉得羞愧,连承义馆都不敢踏足。

·

姜氏听赵行把出宫的理由说完, 脸色就冷了。

姜莞心道不好,刚要开口拦下她的话头, 姜氏已经脱口而出:“郑家就那样金贵!”

这话是大不敬。

那是中宫母家, 就算这一层不提吧,皇后也姓郑,她是天下母,如何不尊贵?

姜莞去看赵行,赵行也不说什么。

裴清沅抿着唇角扯姜氏袖口:“姨母,您消消气。”

“怕什么?!”

姜氏到底也没挥开裴清沅的手,只是声色清冽:“难道倒不许我说?这是什么规矩体统都不顾了!

郑家人进京,圣人瞧着高兴,几个小娘子是她嫡亲的侄女儿,要亲近,那是人之常情。

可留在宫里住着,如今大郎他们兄弟几个都还没分封王府,也没成婚……”

算了。

姜氏自己乍然收了声,也没再往下说,只是看了赵行一眼。

打从他进门, 姜氏就看他兴致不高的样儿,闷闷的。

平日里不会如此。

赵行往日是个很会照顾人情绪感受的人。

就算他自己遇上不高兴的事情,人前也少带出来。

那样压抑的情绪,会叫身边人跟着一块儿沉郁,他是个不会拖累旁人的性子,所有大多时候总是温和的,有什么也自己一个人沉淀消化。

今天一来,姜氏就觉出不对了。

那非得是叫他压不住的事儿,才积出这么大的情绪。

她对郑皇后不满,在郑家的事情上,不满到了极点,但眼下当着赵行,终究是再开不了口了。

赵行这种低落多半也跟郑家有关,她絮絮叨叨的说皇后的不是,赵行听着更烦。

姜氏摆摆手,吩咐姜莞:“你陪二郎去,他那个院子一直都空着,你送他过去,陪他说说话,不用在我这儿了。”

姜莞诶地一声应了, 牵着赵行袖口拉他起身。

有好些话, 明明就到了嘴边上, 赵行生生给忍了回去。

在福宁殿时他答应过父皇, 再不与人提起的。

那种不吐不快,该到此为止了。

这些事真是一团乱麻。

一旦揭破一个口子,竟险些堵不上。

·

“二哥哥,你在宫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姜莞陪着赵行回他的院子,跟着伺候的人离的远,元福与长安长宁守着呢,隔开距离,方便两个人说话。

赵行闻言长叹口气,把今日事说给姜莞听。

他语气是平静的,面色也很从容,唯有眼底的倦怠,泄露出他内心此时最真实的情绪。

姜莞心头一紧。

怪不得他一身低落而来。

她几乎立时就反应过来,他是在厌恶自己。

这样的情绪,姜莞也有过。

刚醒过来,回忆前世许多事,恍然大悟的那一刻,恨不得杀了自己。

尽管赵行与她情况不同,但也差不离。

姜莞咬咬牙,去握赵行的手:“你不能怪自己,这所有的事情,与你并没有任何关系。”

若再往日,赵行一定很快抽离出来,还要“指点”她两句,告诉她这样不好。

今天却没有。

他定定然低头看姜莞,手心里的柔软与温度,让他心头拢回些许暖意:“可是珠珠……”

“没有可是!”

姜莞坚定的拦了他话头:“大殿下知道你的自责吗?你又为什么要自责?

我想这么多年,大殿下疼你一场,并不是要看你如今为此事自责的模样。

二哥哥,你是最聪慧的人,以往都是你在我耳边念叨那些道理,教导我,指引我。

可见这人遇上事儿,当局者迷是不假。

如今你自己反而想不开了呢?”

赵行苦笑:“这太难了。”

“可错的是郑家,至于圣人的态度——那也不是你叫圣人维护郑氏一族的。

大殿下有大殿下的责任,他固然委屈,你替他叫屈不平我都能理解,但如果说因为官家圣人一心偏宠你,对大殿下从未有过那样的亲昵关怀,你就要觉得自己也有错,也愧对大殿下,这些话,你不若拿去说给大殿下听,他八成要提了你一顿好打的!”

姜莞话说的稍稍有些重:“他自己都那样护着你,你反倒嫌弃起自个儿。十年前在荥阳,他杀心骤起是为了你,与郑家兄弟扭打在一起时你帮不上忙,你要说因为这些而愧疚,我倒觉得没什么。

但你现在的想法,我觉得不成。

便是姑母听了,也是要骂你的。”

她话音落下,但发觉这些话用处实在没多大,皱了皱眉头,只能另寻他法,想了须臾,才又说:“况且大殿下不是还有你这个好弟弟吗?

敢在官家跟前这样说话,同官家叫板,你实是普天之下第一人。

大殿下待你好,你也晓得心疼兄长,那他这十几年花费在你身上的心血,就总不算白费。

他若知道了,一定很欣慰的。

且未来几十年,岁月漫漫,能陪着大殿下走完这一辈子的,除了未来王妃,不也就只有你这个做兄弟的吗?

有你知他心疼他,这不比什么都强吗?”

这一席话,醍醐灌顶。

她话里多少带点儿不恭敬了。

但又是实话。

父皇与母后是要走在他们前头的,等撒手去了,相互扶持的,也只有他们兄弟。

爷娘的关怀疼惜,还真不如兄弟之间的相互扶持。

“如你所言,倒是我痴了。”

姜莞悬着的那颗心,紧绷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松了:“可不是?倒不怕人笑话你,也不怕我拿着你这短处说嘴去,才思敏捷的二殿下,竟是红尘之中一痴人,如此看不清,还要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来指点你,可看你往后在我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呢!”

第一百六十一章 生闷气(二更) 郑双宜姊妹第二天一大早就被送出了宫。

郑皇后终究也没说什么。

在这些事上,晋和帝纵了她太多回,她也不是非要跟晋和帝闹个不停,把孩子们留在宫里陪她的。

隔了有三五日光景,郑家兄妹其实并没与京中士族郎君女郎走动,反倒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除了郑双宜姊妹三个每天都要被郑皇后传召进宫, 一去就是大半天之外,郑青之兄弟几个,是真不露面。

但是礼,他家送了。

且都是厚礼。

给长辈的是一份儿,给郎君们是一样,还有专备给各家小娘子们的, 以郑双宜姊妹的名义送过来。

周宛宁摆弄着小匣子里的绢花,不住的撇嘴:“我去瞧过我大兄收的东西,端砚湖笔,真是好值钱的样子。”

姜莞笑了两声:“你眼里就只有钱啊?”

“那不然呢?”

周宛宁随手把绢花给丢开了:“你说来都来了,礼也送了,倒拿腔作调,不露面,不见客,怎么着?还等着咱们先登他家的门,去拜见不成吗?”

她特意咬重拜见二字。

事实上,周宛宁跟郑家是没有任何过节的。

她们这些人长在盛京,与郑家人就没有过往来。

郑家自从郑皇后嫁入皇家后,就不到盛京走动了,昔年也只有皇后回去探过一次亲而已。

既无往来,当然不会有矛盾过节。

但周宛宁不待见郑家。

这种情绪是近些时候才开始有的。

以前她没说过郑家半句不好。

姜莞知道她是为赵奕的缘故。

周宛宁无非是觉得赵奕辜负她,不是个好东西,所以跟赵奕亲近的那些人,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譬如韩沛昭,譬如郑家兄妹。

周宛宁向来都是这样爱憎分明又最护短的性子,说起来有些不大讲道理, 可她一向认为, 自己人就是自己人,用不着讲什么大道理。

天下人若都要听着大道理过日子,还不如死了算了,图个清静。

裴清沅把绢花装好,叫丫头拿下去收起来:“郑家娘子不是日日都要进宫陪圣人吗?人家送了礼,就是心意到了,过些日子圣人那儿冷下来,自然与咱们相见的。

至于郎君们,又不要你去见。”

她笑着点点周宛宁:“你这小脸儿皱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如何得罪了你,快不要这样了。”

世人皆知圣人对郑氏一族是什么态度。

官家在位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对郑家先后五次推恩,放眼整个大邺朝,也是前所未有的。

荣极一时,只能说郑家生了个好女儿。

她们这些人家,虽也不怕郑氏,但裴清沅私心想着,很是没有必要招惹, 哪怕是口舌之上,也最好别沾染什么。

于是她又劝周宛宁,其实也是说给姜莞听:“左右除了郑家大郎外,他们兄妹在盛京也不会久留,至多半年时间,还不回荥阳去吗?

就是真不喜欢,处不来,面儿上应付过去也就是了。

他家不比别家,怠慢了,起冲突了,长辈们笑呵呵的揭过去,当没事发生,粉饰太平。

圣人摆在那儿呢,人家要是想跟咱们过不去,进宫找圣人哭诉一场,怕是谁也没有好日子过。”

姜莞一直没说话,听到此处,秀眉紧锁。

表姐久在河东,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有很多事情,便可见一斑了。

周宛宁大抵是不太服气的:“我也没说什么,实话实说,他们兄妹又能拿我……”

“好啦。”姜莞在她手腕上按了下,“你才收了人家的礼呢,就暂且别说嘴了,再说了,表姐说的也是,左右也不是长长久久留在京中,给自己找这个麻烦干什么?”

周宛宁倒肯听她的。

只是把嘴撇的更厉害:“随你们说吧,我惹不起还不行。”

但从头到尾,再没去看郑家送来的绢花一眼。

·

周宛宁走的时候,在府门外遇上的姜元瞻。

她兴致不高,垂头丧气的,姜元瞻一眼就瞧出不对来。

她驻足,他正好提步上台阶,看看她,又去问姜莞:“你们吵架了?”

姜莞失笑摇头:“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呢,我跟表姐劝了半天也没什么用,她今儿连玩闹的兴致都没了,我正要送她回家,可巧遇见二兄了,二兄一会儿有事儿吗?要是没事,你带她去南市买几样糕点吧,兴许有爱吃的糕,她还能高兴些。”

她说着就撤回了自己的手,松开周宛宁之后,甚至还往后退了小半步:“我怕二哥哥一会儿来找我。”

姜元瞻几不可见拢了下眉,刚要说她,周宛宁冷哼一声:“我也没说什么,你跟清沅姐姐说我好半天了,这会儿不想送我就直说,怎么跟打发叫花子似的!我不理你了!”

她作势提了裙摆要下台阶。

姜元直冲着姜元瞻使眼色。

姜元瞻就暂且顾不得什么赵行不赵行了,忙去追周宛宁:“三娘,等等!”

他开口,周宛宁脚步才一顿:“干什么?”

“我今儿当值还听底下小吏说起来,那两家铺子新制了几样糕,你去尝过了没有?”

周宛宁闷不吭声。

姜元瞻已经快步至于她身边,见状冲着姜莞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管了,眼看着妹妹提步回府,才哄周宛宁:“我带你去买糕,一会儿送你家去,后半天我不去当值,你要是想逛一会儿也行,去不去?”

周宛宁心情确实不好。

为郑家。

也为姜莞和裴清沅的态度。

她的确是有些费解的。

不过那种气就是憋闷了一口而已,也不是真的有什么症结过不去,非要跟人怄气到死。

姜元瞻在哄她,她又不是听不出来。

他这样的直肠子,难得有哄人高兴的心思,周宛宁心下受用:“那就去吧。”

她抬眼看姜元瞻:“不许给莞莞说好话,否则我也不理你了!”

姜元瞻便知道没什么大事儿。

哄好这个,等回了家再去问珠珠,也就弄清楚了。

于是他笑着说好:“她惹你生气,你该打她一顿出气,我不给她说好话,走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一念之间(一更) 姜元瞻难得休息半日,倒抽出大半时间陪着周宛宁在南市逛了好大一圈儿。

周宛宁起初心情不好,兴致不高,可真逛起来,花起姜元瞻的银子可一点儿也不手软。

小东西买了不知多少样,脸上才有了笑容。

姜元瞻因见她高兴起来,更不计较什么银子不银子的, 又经不住她央告,领着她去买了两杯雪花茶吃,之后才把人好好送回周府去。

·

归家那会儿难得姜莞清闲,赵行今日也没到郡王府来找她。

裴清沅在上房院帮着姜氏看账本,整个郡王府到处是清清静静的。

姜元瞻想着周宛宁说的那些事,脚尖转了个方向, 寻姜莞去了。

姜莞早听小丫头说他回了府,想着他也要来找, 吩咐长宁给他准备了茶水。

可等姜元瞻进门落座, 手边放着一盏温茶,正好入口,他却一口都没吃。

姜莞挑眉:“是我这里的茶不讨二兄喜欢了?”

姜元瞻说不是:“三娘方才缠着我闹,我拗不过她,领她去吃了雪花茶,冰冰凉凉的,这会儿吃不了热茶。”

姜莞眼角一抽,也不说什么。

这天寒地冻的,比过年那会儿连下大雪还要冷,他还带着人去吃雪花茶。

她摇摇头:“她都跟你说啦?”

姜元瞻嗯了声:“郑家……我从前问过你很多次,你到底对郑家有什么不满,你每每敷衍过去,不肯说。”

他眯眼去看姜莞:“我想应该不是跟赵奕有关, 那就是和二殿下有关了?”

姜莞便叹气:“你怎么就非要问呢?我说不知道,你就别再问了不成吗?

年少时追着我问,我不说, 你也不当回事。

如今年纪大了, 要哄你越发不容易, 你还这样不依不饶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摇头:“你不是也猜到了吗?横竖不是跟三殿下有关的。除了他,我又能因为什么不待见郑家那几个?

反正宁宁现在不待见,是为着我的缘故,跟三殿下有关的,亲近的,她都看不上。

至于我——二兄,也不是说我要瞒着你什么,可天底下的事,难道桩桩件件你都要弄清楚?你又能弄得明白吗?”

她云山雾绕扯了一通,姜元瞻面色发寒:“你是答应了二殿下不与人说吧?”

姜莞翻了个白眼过去:“知道你还问!”

姜元瞻啧声咂舌,倒果然收了声不再说。

可他心里隐隐有个猜测的。

不过也算了。

要真是他猜想的那般,不知道自然有不知道的好处。

珠珠知道内情……

姜元瞻皱眉:“他什么都告诉你,也不怕有什么不好的!”

姜莞知道他担心什么,却并不大放在心上:“从前且不说,往后我真与他一处,那本就该夫妇一体同心, 有什么好的, 不好的,也不该瞒着我不是?

二兄, 我发觉你这次回京之后,总有杞人之忧。

先前不是都劝过你好多回,舅舅和姑母一定也说过你,怎么还是这样?”

他当然知道是杞人之忧。

在什么麻烦都还没有惹出来之前,太过于瞻前顾后,本不是他的行事作派。

这种作风,怎么领兵打仗去?

这次回京,他也说不好,总觉得……不安。

是了。

心头惴惴,总感到不安。

赵行说珠珠慢慢大了,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和小秘密,让他少追问,更别插手。

但似乎每个人都有秘密。

秘密多了,织就出巨大阴影,笼在盛京上空,黑压压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倾泻而下。

姜元瞻捏了捏眉心:“你不肯跟我说,答应了二殿下要保守秘密,以前在闺阁中,跟三娘说过吗?”

姜莞后槽牙一酸,旋即笑了:“你猜?”

姜元瞻面色一沉:“没跟你玩笑!”

他咬重话音,倒也不是跟姜莞呛声,单纯是在纠正她这样吊儿郎当的态度:“三娘是个最没成算的,嫉恶如仇,又最护短,向来帮亲不帮理,她那个脾气,真上来了,谁也劝不住。”

姜莞才敛了眼底的调笑:“我是知道的,当然没告诉过她。

郑家嘛……我不是说了,她不待见,纯粹是因为赵奕和我的事。

再加上圣人偏袒郑氏一族,如今郑双宜姊妹在宫中常来常往,本就不合规矩,郑青之那个宅子又是那样的僭越。

别说是她,盛京多少人眼红心热,到最后不都变成嫉妒吗?

谁不暗地里愤愤不平,诸多不满呢?

宁宁和那些人又不大相同,倒不至于嫉妒,就是觉得心里不舒坦吧。

况且他家如今实在有托大的嫌疑。

人都安置妥当了,不露面,不见人,宁宁本来就有不满的情绪在,愈是这般,就愈发不满了。

不过今儿我跟表姐也劝过她,她嘴硬,可是能听进心里去。

要真是一直憋在心里,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你就是带她买下整个南市铺面,她也高兴不起来。”

姜元瞻这才稍稍放宽心,打算再劝妹妹几句。

然则他嘴角才动,姜莞已经料准了他的心思,小手一抬,诶的一声:“二兄不用说,我是没什么的,有圣人坐镇宫中,郑家体面又尊贵。

我再是个没成算的混账,也晓得轻重分寸,自然不去跟她们起什么争执,闹什么矛盾的。

表姐也说了,郑家在京中至多待半年,早晚是要回荥阳去的,没那个必要。”

她说的诚心,姜元瞻盯着她看了好半天,也没瞧出她有一丁点儿扯谎的迹象,总算彻底放下心来。

“你知道就行,真有什么,咱们也不怕,你也不用委屈自己,可别主动去惹事儿了。”

姜莞嗯了声。

她垂眸时候,眼皮压下眼底的复杂情绪。

如今面对赵奕,她都能虚与委蛇,稳住心绪,再见郑家人,便也能做到。

有些事不急于一时,大可以慢慢来的。

未来日子且长远着。

报不报仇,原在她一念之间。

姜莞喉咙滚了两下:“我一会儿还要去姑母那儿,表姐在陪着姑母看账,我是晓得你回府,八成要来找我,才躲出来,既说了这些话,二兄也该安心下来,你要没别的事情,我就回姑母那儿去啦。”

第一百六十三章 郑大姐姐(二更) 第一百六十三章

见到郑双宜姊妹已经是二月初六的事了。

天气有了回暖的迹象,不过阴晴反复,是这两日暖和,过两天又阴冷的不得了,弄得人无语至极。

郑皇后在宫里替郑家姊妹办了个梅花宴。

多有体面的一件事。

一事一物都是郑皇后替她们操持打点过的。

盛京高门贵女皆受到了邀请。

早早入宫,陪着郑双宜姊妹玩乐去。

甚至赴宴那日,含章殿的女官一直都陪在席面上, 不错眼的跟着郑家姐妹,倒像是怕叫人欺负了她们似的。

姜莞只觉得可笑。

周宛宁也接了帖子,她阿娘替她接下的。

她本来气的很,根本不想来,更不想给郑家姐妹这个面子。

范氏不知劝了她些什么话,她才不情不愿的进了宫。

姜莞百无聊赖拨弄着面前的一枝红梅。

郑双宜姊妹三个是主角, 周遭围了不少小娘子,连沈宝芝好似也同郑双宜很聊得来。

明明头一次见面,倒像是多年未见的姐妹, 不知道的以为她们感情甚笃呢。

周宛宁撇着嘴,从那枝红梅上扯下一片花瓣,捏在手里,不多时那红色花汁就弄了一手。

裴清沅无奈笑着拉了她白净细长的手过来,取了一方素净帕子一点点给她擦掉:“多大的人了,怎么玩儿这个?弄了一手,脏不脏呀。”

她永远都是和和气气的,就连说教的话叫人听着都舒心。

周宛宁还是垮着脸:“心里烦。”

裴清沅已经替她擦干净了手。

眼前忽而一片阴影遮下来。

她一晃神的工夫,竟没由来觉得周遭气氛凝肃了不少。

待要细细探查,又捕捉不到。

裴清沅抬头,入眼是紫红色披风一角,还有金丝银线滚了边的满绣异色牡丹花在上头,精致又华贵。

是郑双宜。

她侧首看向姜莞,姜莞连头都没有抬:“你挡着我的光了。”

裴清沅心口紧了一瞬。

郑双宜却仍旧保持着最和善不过的笑容挂在脸上, 甚至依着姜莞所言侧身往旁边让了让,好把明亮的光线还给姜莞:“我方才看了一圈儿, 瞧着你们坐在这边,是没什么兴致吗?”

姜莞才肯抬眼看过去。

郑双宜生的好看。

与众不同的美。

乍看并不觉得惊艳, 却很耐看。

越看你越觉得这姑娘眉眼真是周正的不得了啊。

又爱笑,和善的不得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生得宝相庄严,是有佛相之人。

这种人往往看着就很容易心生亲近之感。

姜莞心口翻涌一阵,到底能够忍下:“天冷,我是个最怕冷的人,懒得挪动,惫懒的很。”

如今面对着郑双宜,姜莞甚至也能笑出来:“我刚看沈娘子与你倒是很投缘,怎么不拉着她去玩儿?”

这话说的熟稔,好似二人相识已久。

郑双宜闻言也愣了下,须臾笑出声,竟顺势在姜莞身侧坐了下来:“宝芝拉着双雪和双容去折梅花了,我嫌糟蹋了那些花儿,不肯去。”

她总是这样的。

姜莞还记得前世的许多场景——

郑双宜嫁给赵奕后,跟她做了妯娌,无论是宫宴,还是私下里往来走动, 相处的时候多。

她因为赵奕的缘故, 看郑双宜总有不满,心里横着一根刺。

但郑双宜那时候装的什么都不知道,拉着她阿嫂长阿嫂短的叫,与她说荥阳趣事,游春踏青,也总跟她走的最近。

连圣人都说,亲姊妹也没她们感情好呢。

那时候姜莞就老是听郑双宜说这种鬼话。

万有皆有灵,万有也有命。

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与人无异。

人家折花,一群人高兴,她都恨不得在旁边念上一句阿弥陀佛。

这样的人本不讨喜,因为实在是太扫兴。

偏偏郑双宜温和纯良,仁善无害,两相中和,竟无人因此疏远她,反倒深以为她乃是个最有仁心的菩萨转世。

怪不要脸的。

姜莞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些,也随着哦了一嗓子:“也不算糟蹋,老人们不总说人各有命,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吗?

这太液池边的红梅,原本就是供宫中贵人们赏玩的。

今日圣人设梅花宴,邀我们进宫来赏花,折一枝红梅,怎算是糟蹋?”

她笑吟吟,瞟向郑双宜:“若如此说,岂不反倒辜负圣人一片心意了吗?”

裴清沅暗暗皱眉。

那种暗潮涌动的针锋相对,很细微,并不易察觉。

可她听得出来。

那郑双宜一定也听得出。

倒是周宛宁,本来不虞的神色舒缓不少。

显然因为姜莞的这番挤兑以及含沙射影的奚落而高兴。

郑双宜啊了一声,面不改色接过姜莞的话:“也是,你说的很有道理。”

她平静开口,神色从容,一抬手,挽上姜莞右臂,笑意愈发浓郁:“怪不得先前总是听三殿下说起你最是聪慧机敏的小娘子,生了一颗七巧玲珑心,最剔透不过,今日一见,果然是这样。

倒是我痴了,比你虚长两岁,竟还不如你,这般参悟了。”

姜莞和赵奕退婚的事,天下皆知。

郑双宜分明是故意的。

偏满口说的是恭维的话,若姜莞发作起来,反倒小气。

周宛宁刚刚舒展的眉眼登时又拧巴到了一起去。

在心里暗骂郑双宜。

姜莞不动声色抽出自己的手,歪头看她:“三殿下从前经常跟娘子你互通书信吗?”

她一双泛着水雾的眼闪烁着明亮光芒,目不转睛望向郑双宜,视线定格在她身上:“我不知道,也从没听三殿下提起过娘子。”

然后垂眸:“原来三殿下经常与娘子提起我。”

姜莞的声音闷了不少,整个人也有些蔫儿:“我也没有那样好,是三殿下谬赞了,娘子很不必放在心上。

往后在盛京住久了,咱们一处玩儿上两场,娘子就知道了。”

郑双宜脸上的平稳有一瞬间崩塌,但很快恢复,没叫人捕捉到分毫。

姜莞抽走手,代表生分。

她也不再刻意攀上去:“殿下是写信与祖父祖母,偶尔也会问我阿耶阿娘安好,信上偶然提及,我才知晓的。

你也不要一口一个娘子,怪生分的,我比你年纪大一些,你要不介意,叫一声双宜姐姐,或是郑大姐姐,岂不显得亲切吗?”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主人做派(一更) 忽儿一阵北风,裹着飘零吹落的几瓣红梅吹入凉亭中。

姜莞的素色织金马面裙长落了三五朵梅花。

她低头,指尖轻拈,将落花拂去。

尚未开口时候,周宛宁想凉凉道:“莞莞正经八百的嫡亲表姐现坐在这里呢,郑大娘子可算是哪门子的姐姐呢。”

这话不好。

姜莞低垂的眉眼已经往一处拢了下。

宁宁这个脾气性情,早晚是要吃亏的。

其实似她们这样的人, 姐姐长妹妹短,从小也习惯了。

早前便是对着韩令芙与柳明华那样的人,她不也能叫上一声姐姐吗?

她跟郑双宜横着一条命,与柳明华也差不到哪里去。

所以归根结底,并没有差的。

姜莞知道不好,已经皱眉。

果然郑双宜呆滞须臾后,眼眶微红,侧首去看周宛宁:“我才来京不久,从前从没见过周三娘子, 是哪里得罪过你吗?”

这模样若给郑皇后瞧见,只当她受了天大的委屈罢了。

姜莞低低啧了声,眼角余光正瞥见裴清沅抬手按在周宛宁手背上。

她顺势望去,裴清沅已经笑着开了口:“郑姐姐才来,不知道她,最是个混不吝的性子。

她家中没有姊妹,独她一个,与珠珠是一样的。

从小到大也没叫过几声阿姐,最不爱这样叫人。

便是我刚来那会儿,为这个也没少叫她呲嗒我。

这不还是看在珠珠的面子上,才肯叫上一声清沅姐姐的。”

裴清沅解释了一番,声色是平缓且清亮的。

后来舒扬而幽婉的打起岔,再不给郑双宜斤斤计较的机会:“郑姐姐这回要在京城住到什么时候?我瞧姐姐与我倒是一路性子的人,说不得与我能聊得来。

年前我从河东来京,爷娘许我多住些时日, 横竖有姨母在,能看顾着我。

倘或姐姐住的久,我便也要多住些日子, 得等姐姐离京回荥阳,才肯走了。”

旁人说这样的话多半像是撒娇。

偏裴清沅说来只透着真情实感,全然不带娇憨二字,不知道的,真以为她同郑双宜一见如故,一刻也不愿分开的。

周宛宁眼角一跳,抽出自己的手。

裴清沅也不在意。

姜莞无声浅笑。

是她小看表姐了。

前世表姐在成国公府饱受磋磨,她倒忘了,这是河东裴氏嫡长女,金尊玉贵之余,自幼是当宗妇教养起来的。

她小姑母性子虽温软,小姑父却不是读书人出身。

养出的女孩儿,又怎么可能真是个没脑子没眼见处理不了突发情况的。

只可见小娘子嫁人这事儿,该慎之再慎。

出了门,做了别家人,若得夫妻和睦,公爹婆母和善好说话, 那自然没得说。

可要遇着豺狼虎豹的一家人, 怕是再要强的性子也磋磨的不成样。

譬如裴清沅。

姜莞思绪有些飘远, 心下却是庆幸无比的。

也在此刻, 心内又一次感激上苍。

郑双宜不知道她心里所想,只看她一味低着头不吭声,倒是裴清沅还热情些,略眯了眯眼,索性丢开姜莞那边,转而笑着同裴清沅闲话家常起来:“也没个定期,大兄来京赴任,我们跟着来玩的,又是多少年没见过圣人。

如今圣人瞧着我们高兴,原也是我们的福气。

总要等圣人兴头过去,我们也在京中痛痛快快玩上两场,怎么也要几个月吧。”

她诶的一声又问裴清沅:“我也瞧着你与我大抵一路性情,过些天,我请你到我们家去玩吧。”

郑双宜歪了歪头:“我家人多热闹,底下弟弟妹妹们也都是最活泼的人,等三四月里春暖花开,还能相邀踏青去呢。

我在荥阳时跟着我阿娘诵过两卷经,临行前她还特意叮嘱过,叫我到大相国寺去替她烧香祈福。

听圣人说,三月里大相国寺后山桃花盛放,春景最好了。”

她的确很热情。

像是完全没有把周宛宁方才的无礼放在心上,顺着裴清沅的话揭过不提。

是个很宽容大度的小娘子。

裴清沅下意识去看姜莞。

若不是为着珠珠,她见了郑双宜这样的女孩儿,一定是愿意跟人家相交做朋友的。

等收回视线,裴清沅笑意淡了点儿:“那我可不知道了,我上回来京城小住,还是三四年前的事儿了,来时又是盛夏,正错过了春日好景。”

她一面说,拿指尖戳了戳姜莞:“那可得问你了。”

姜莞意兴阑珊,随口敷衍道:“春景年年不同,大相国寺的桃花确实开得不错,今年若是天好,等到三月花开,正好咱们能一同去赏景。”

她抬眼对上郑双宜的时候,眸中才染上些许笑意:“本来也是要陪我表姐去踏青的,春暖花开时节大相国寺香火最好了,热闹得很,等到时候,郑大姐姐你们还在京中的话,刚巧能赶上那样的繁华景象。”

郑双宜不是听不出她话里的敷衍,但姜莞面上要自然得多。

她再三瞧着,小姑娘脸上真看不出半点不耐烦,连一双眼都是干干净净的清澈澄明。

倒更像是姜莞先前所说的倦怠惫懒,并非对她这个人有什么意见。

但郑双宜一颗心还是沉了下去。

她缓缓起身:“中午时候有小宴,圣人叫御膳房做些精致可口的,多是小娘子们爱吃的食物,我一会儿让人给你们送两碟子梅花糕过来,你们先坐着,我到那边去瞧瞧。”

郑双宜今日倒识趣的很。

姜莞把她这番做派看在眼里,笑了笑,也慢吞吞起身来同她见个礼,目送她出了凉亭,又直奔沈宝芝她们那边过去。

紧跟着才垮了脸。

连裴清沅都重重叹出一口气来:“皇宫大内,她怎弄得像她自己家里一样,倒好个主人做派。”

周宛宁咬牙切齿:“还不是仗着圣人宠她!”

郑皇后当然宠她。

这种小娘子,最讨长辈喜欢了,就好比裴清沅吧。

过年那会儿她跟着进宫来赴宴,郑皇后见了也很喜欢啊。

嫡亲的侄女儿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风范,郑皇后膝下无女,还不拿她当亲生的女孩儿娇宠着吗?

姜莞嗤了声:“知道圣人宠她,你就别给自己惹麻烦了,劝了你那么多,见了人,你又跟人家摆脸色,她真到圣人面前告你一状,你说你图个什么?”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丘之貉(二更) 太液池中蓬莱山独踞,池周回廊小殿数不胜数。

中午的席面就摆在太液池东侧一名曰英玉的小殿内。

此殿精致,推窗正对蓬莱山,这时节泛起寒雾,倒好似仙气缭绕一般。

殿内地龙烧的旺,银屑炭也不知放了多少盆,为的是将殿中门户全开, 能把太液池与蓬莱山美景尽收眼底,而不至于叫冻着了这些养在闺阁的娇娇女郎们。

说起来是好生铺张浪费又奢靡的。

毕竟一筐银屑炭拿到外头去卖,足够农户一家五六口人三五个月的吃穿。

席上的梅花清酿口味最正,适合小娘子们雅宴吃,不醉人且清甜。

姜莞已经端着小盏吃了两三杯,眼前的菜色也确实精致。

她是个从不会跟自己肚子过不去的人。

郑双宜的宴再叫人浑身不舒坦, 她照样该吃吃,该喝喝。

只是有人非要上赶着来恶心人,给她添堵罢了。

眼前阴影笼下一片,罩在紫檀小案上的时候,姜莞啧了一声,手腕一抬,把盏中酒水尽饮之后才略掀了眼皮看去。

郑双宜拉着沈宝芝,一人端着一杯梅花酒。

姜莞皱了下眉头:“郑姐姐有事儿啊?”

郑双宜对这个称呼似乎相当满意,便忽略了姜莞蹙拢的秀眉。

她牵着沈宝芝,把人稍稍往前带了些:“宝芝方才还说呢,怕为先前的事情你还恼她,弄伤了你一遭,也没好好跟你赔个礼,借着今儿我这个小宴,叫我陪着她过来,敬你一杯酒,算是她给你赔礼道歉,往后就不要再提啦。”

姜莞真觉得这太离谱了。

沈宝芝就是典型的没脑子。

她倒不是笑话谁,就是想起从前的自己。

傻子才最容易给人拿来当枪使。

何况像沈宝芝这样的, 又是最锋利的一把枪。

枪尖寒芒, 刺出去就是要伤人的。

正常人不太会管这种事。

也就郑双宜是个病得不轻的,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恶心她的机会。

这杯酒吃不吃都恶心。

姜莞看着沈宝芝,视线甚至都没有在她脸上多做停留,就已经能把沈宝芝面上的不屑收入眼底。

沈宝芝会真心实意想与人赔礼道歉才是出了邪呢。

姜莞指尖微动,在裴清沅和周宛宁的注视之下碰到了自己面前那只小酒杯。

周宛宁脸色倏尔一沉,就要阻止。

转眼之间,她就看见姜莞两根指头捏着那空空如也的酒盏,反手一扣,杯口朝下,被她反扣在了小案上。

先前她虽一饮而尽,但杯底残余酒渍,这会儿小盏倒扣,便从杯底滴落到紫檀案上,再从杯口边缘处溢出来。

周宛宁眉眼间飞快染上一抹喜色。

对嘛,莞莞就应该是这样的。

倒要处处忍让,给郑双宜留足面子。

凭什么?

她已经憋屈了整整一个上午了!

而站立在小案前的郑双宜脸色一变:“阿莞,你这是……”

她声音戛然而止,一转脸, 抬手揽上沈宝芝肩头, 低声安抚:“你也别急,阿莞大约不是那个意思。”

裴清沅听了这话眉心直拧。

郑双宜这人……

沈宝芝是养的娇纵, 不可理由的性子。

这样的人往往是最经不住身边有人煽风点火的。

而郑双宜现在做的,就是煽阴风点鬼火的事儿。

“珠珠方才已经吃了好几杯了。”

裴清沅声色清冽,替姜莞分辨:“你们来时不正见她一饮而尽吗?她本就是个不爱吃酒,也不会吃酒的人,若不是今日席面上是梅花清酿,她是一滴也不肯沾的。

这会子吃的又多,又急,若要再吃,便是梅花酒,怕也要醉人了。”

沈宝芝死死咬着下唇:“从没听说过梅花酒还能把人吃醉了的!”

她恶狠狠地:“裴大娘子要帮着她一起下我脸面,也别拿这样的说辞搪塞人吧?当谁是傻子不成?”

姜莞连看都不肯看她。

目光始终落在郑双宜脸上。

见郑双宜眼角匆匆闪过的得意,再配合着沈宝芝的这句话,姜莞不免低声嗤笑。

还觉得自己不是傻子呢。

姜莞清了清嗓子:“梅花酒不醉人,吃多了也难受呀。”

她是真的喝得有些多,眼中氤氲着湿润桃花色,抬眼看过去,烟波流转,小鹿一样的晶莹剔透,让人不忍心苛责她半分。

尽管郑双宜和沈宝芝是肯定不吃她这一套。

但别人吃啊。

姜莞撇撇嘴,指了指案上倒扣着的小酒杯:“上回你伤我是无心之失,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也从没说过什么,更不曾放在心上,怎么如今倒来说什么赔礼不赔礼的话呢?

我实是不懂。

今日你敬酒,我若受用,岂不是说当日你是故意伤我的?

可要是故意伤人,此事便大了,咱们该到京兆府去分说清楚。

退一步来讲,我就算不计较,你是不是也太无礼?

真有心认错,觉着不敢出手伤人,前些日子怎么不到郡王府来与我赔礼?

如今郑姐姐来了,你倒把这些说给郑姐姐听,再叫她陪你过来敬一杯酒——”

她洋洋洒洒说了好大一摞话,又反手揉了揉鼻尖:“你这不是打量着我看在郑姐姐的面子上无论如何得受你敬酒,此事方能揭过不提吗?

若是如此,正经论起来,你心思又不好。

郑姐姐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吗?

逼着我受你敬酒,我若不肯呢?岂不是伤了郑大姐姐的脸面。”

姜莞长叹一口气,站起身那会儿甚至晃了一下,真吃多了似的:“我是个不爱以恶意揣测旁人的,沈大娘子,不若你自己说说看,你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沈宝芝一张小脸儿煞白。

她根本就没想跟姜莞道歉。

还是郑双宜拉着她过来的呢!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叫郑双宜一番游说,人就已经站在了姜莞的小案前。

眼下让姜莞这么一通说,脑子里一团乱麻,再不能理出个头绪来。

“我……你……”

她还是咬着下唇,先前脸上的不屑全不见了踪影,只余下一片慌乱。

姜莞见此,眼神泛冷。

就这点儿手段跟脑子,哪天被郑双宜卖了她还要替郑双宜数钱。

但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这两个是蛇鼠一窝,一丘之貉,否则也不能真的一见如故,几个时辰的功夫,到联起手来恶心她了。

姜莞又咂舌:“我又没欺负你,实话实说罢了,甚至不肯恶意揣测你的心意,你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像我把你怎么样了的似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别掺和(一更) 这场宴说是不欢而散也不为过。

姜莞哭哭啼啼的,沉宝芝也哭。

两个姑娘分明连拌嘴吵架都没有,毕竟席面也就那么大点儿,殿中若有个拔高的音调,一屋子人都能听真切。

既然大家都没听到,那说明没争吵。

但就是闹了起来。

沉宝芝非说姜莞欺人太甚,姜莞却只抽抽搭搭的掉眼泪, 一句话也不说。

反倒把周宛宁气的恨不得冲上去提了沉宝芝一顿好打。

圣人特意为郑家姊妹设的梅花宴,算是彻底办砸了。

英玉这边闹得不可开交,女郎们哭的哭,气的气,自是惊动了郑皇后。

郑皇后把事情细细问过,派了人把各家小娘子送出宫去, 只留下郑家几个与姜莞她们几个。

含章殿中姜莞已经擦干了眼泪,沉宝芝大概是因为上次禁足的事情之后, 再见郑皇后,心有余悸,也比从前多了些收敛。

她虽然擦掉眼泪,但哽咽的啜泣声还是能听见。

郑皇后把郑双宜叫到身边,拉着她,沉声问:“好好地一个梅花宴,怎么弄成这样子?你年纪要长些,她们两个有了争执不好,怎么也不说劝着点儿呢?”

郑双宜作势就要起身告罪。

郑皇后却拉着她的手不松。

裴清沅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暗道不好。

圣人这话分明就不是说给郑双宜听的。

她也不可能真的因为这种事情怪罪郑双宜。

她抿唇,眼珠略一滚动,心下有了计较。

裴清沅往前上了小半步,她本站在姜莞左手边,这会儿一挪动,挡住姜莞半个身子, 清软着声儿叫圣人:“您容禀。”

她是讨喜的,郑皇后听她开口,面色稍有缓和,嗯了一声, 示意她说。

裴清沅才继续说下去,把英玉中敬酒那一段说给郑皇后听,既不添油加醋,也不错漏半点。

说完了,她侧目去看沉宝芝,意味不明的摇了下头,带着低浅的叹息道:“本来没有多大的事儿,大概是一场误会,倒扫了大家的兴致,也毁了郑姐姐这场宴,更辜负了圣人准许我们进宫赴宴的恩典。”

她是不撒谎的人,郑皇后对她一直是这样的认知,所以裴清沅开口,郑皇后天生就会多信两分。

沉宝芝站在那儿,形单影只,其实可怜,可郑皇后又觉得她那可怜样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

自己伤人在前,还敢恶人告恶状,拉上元娘当枪使。

郑皇后眸色又黑了些:“上次的事情,既说揭过去不提了, 你今儿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这话自然是冲着沉宝芝去。

沉宝芝肩头一抖,整个人都颤起来。

郑双宜见状,轻声叫姑母:“我看宝芝她也没有什么恶意的,只是想同阿莞握手言和,要真算起来,是我没弄清楚事情是末缘由,胡乱做好人,想着今儿这宴我该多担待些,做个中间人,说和一番,往后大家和和气气的岂不好吗?结果弄成这样子,惹得宝芝与阿莞两个都哭起来,实在是我的不是。”

她又底下眼去:“姑母可千万不要责怪阿莞,更别骂宝芝了。”

但这件事情跟姜莞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

错在谁,一目了然。

郑皇后更是让亲情二字蒙蔽了双眼,满心以为郑双宜是个好的。

郑双宜要真是个好的,与人说和,从中调停,就该弄清事情来龙去脉,不做煳涂人。

除非她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善心好意,才会如此行事。

奈何郑皇后一概不管。

普天之下,只有她侄女儿是最圣洁的善人,一门心思全是为别人好的。

真叫人说不响嘴。

姜莞越发垂眸,生怕眼底的讥讽流露出一星半点来,这事儿更麻烦。

沉宝芝抽噎着一言不发。

郑双宜不肯叫姜莞好过,处处护着沉宝芝,郑皇后看在她的面子上,再有火气,也发散不出来了。

周宛宁也是瞧清楚了,心里头才更不平。

但没办法。

总得有人给了台阶,好叫圣人下来。

她咬咬牙,委屈巴巴的叫圣人:“别的都没什么,是我性子太急,方才在英玉还险些与沉大娘子动了手,实在看不过眼她这样的做派,倒像是莞莞欺负了她。

圣人若要怪罪,便只怪我一个吧。

我若是脾气收敛一些,也不至于把事情闹得这样大,弄毁了圣人这个宴。”

郑皇后去看郑双宜,郑双宜只是笑着摇头。

于是郑皇后摆手说算了:“你们也收拾收拾出宫回家去吧,你这个脾气,从小就这样,护短不认人的,珠珠有你这样的闺中知己,也是她的福气。

左右是你们小姑娘家拌嘴的那点子事儿,还不值当真要把你罚上一通。

我这里若罚了你,等回了家去,你阿耶阿娘岂不是要罚的更重吗?

去吧,这事儿不许再提了,再叫我知道你们为这些闹起来,可再没有这样好说话的。”

·

郑双雪和郑双容两姊妹也一起出了宫回郑府,含章殿内只有郑双宜一人留了下来。

她陪着郑皇后下双陆,一时竟也不落下风。

郑皇后面上的郁色才褪去些:“你小小年纪,这个倒下的好。”

郑双宜笑的温和:“阿耶说姑母在家做姑娘时候最爱下双陆,下的又好,我从小就不爱下围棋,祖父手把手指点过,我也没什么进益,后来发现我双陆下的还行,索性叫我学这个了。”

其实是专门为了讨好中宫特意学,特意练的。

但她当然不会说。

郑皇后闻言,笑意更浓郁:“你在京城也不会待很久,等再过几个月,我留心些你的婚事,往后不管是嫁在外头,还是嫁到盛京来,你的日子只管清净富贵的过,去管这些人的乌糟事情干什么呢?”

她话音稍顿,抬眼看过去:“沉宝芝是个最娇纵不过的,为着她阿娘,没人肯跟她计较,她自己也不知收敛。

姜莞那边……她倒好些,可先前叁郎在婚事上是将她与沛国公府给得罪了的,她如今见了你,也不会生出半分亲近的心。

你只管高高兴兴玩儿你的,她们有什么矛盾,爱闹便闹去,你不要再插手了,反倒搅和进去,弄得你也一身麻烦,知道了吗?”

第一百六十七章 做朋友(二更) 出宫回府的马车上,姜莞始终铁青着面色。

裴清沅和周宛宁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开解她。

好半晌,车轮滚动的沉闷声音越发叫车厢中气氛凝肃,周宛宁是忍受不了这样的氛围的,轻轻一跺脚:“你要早说这样气不过,我就是拼着受罚挨骂, 在英玉那会儿也抓了她打一顿算了!或是到了圣人跟前,痛痛快快闹上一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倒强过你现在这模样,闷不吭声,自己生闷气!”

姜莞秀眉仍然蹙拢着,不过她递过去一只手,覆在周宛宁手背上:“那你成什么了?市井泼妇吗?”

周宛宁固然不是那样的人。

她只是性情直爽,张扬又热烈的活着。

又不是那种嚣张跋扈, 娇纵刁蛮的女孩儿。

这两者之间, 差别可大了去了。

姜莞深吸口气:“一个沉宝芝,我还不放在眼里,她也不值当我为她气成这样子。

咱们一起长了这么大,我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吗?”

裴清沅眉头紧锁:“你是因为郑大娘子?”

姜莞重重嗯了声:“也为圣人的态度吧。”

她一面说,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其实想想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郑皇后连赵禹都不管,难道竟会照顾她的感受不成?

郑双宜是好是坏,得分人看呢。

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来,人家是骨肉至亲,她有什么好气恼的?

如果非要说——

郑双宜在京中住着的这些日子,她怕没个痛快日子可以过了。

周宛宁试探着问她:“她真因为赵奕,就这么针对你啊?她不知道你和二殿下的事情?”

“看她那样子,圣人是没告诉她的。”

姜莞澹澹回她:“不为了赵奕,还能为什么?

我与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总不可能是我梦中得罪过她。”

“她该不会是……”

周宛宁话都没说完, 被裴清沅轻轻捶了一把:“别说了,叫人听见, 不成样子。”

姜莞说算了:“没办法, 谁叫人家有个好姑母,做了中宫天下母,又那样维护偏袒着,咱们还不是得避其锋芒,能忍则忍吗?”

她啧了声,环着手臂靠在车厢上,不大放心的叮嘱周宛宁:“今儿这个事,你不要在二哥哥跟前说漏了嘴。”

周宛宁既意外,又心口抽着疼。

郑双宜是针对姜莞,她看得出来,可被人针对了,不能还击回去,反而要处处退让,姜莞长这么大也没干过这样的事。

破天荒的头一遭。

全是因为郑皇后。

周宛宁闷闷的:“我还是觉得憋屈。”

姜莞噗嗤笑出声来:“要不然等她们姊妹走了,我陪着你去横行霸道,欺男霸女?

再或者,咱们挑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人骗出来,学我二兄那样,给她套了麻袋, 闷着头把她打一顿,解解气?”

裴清沅知她这都是玩笑话,还是不免戳她:“你说说倒是轻松随意,就怕宁宁要当真,回头真干了这事儿,我看你怎么收场!”

她要收什么场?

谁打算真的退让隐忍了。

郑双宜不到她面前作威作福,她可以眼不见为净,先紧着赵行,不管那些人。

但她非要恶心到她跟前来,还指望她把这口气咽下去吗?

姜莞一抬手,指尖触碰到自己脖颈处,抚了两把。

纤细的,也是脆弱的。

所以郑双宜要取她性命,才会那样容易。

死前还要痛苦折磨她一场——白绫缠在她脖上,勒紧了,窒息感缓缓没顶,死亡一点点降临的时候,除了泼天恨意之外,其实也会有恐慌和惊惧。

偏她想死都不行。

在将死那一刻,白绫骤然松开,她重获自由,大口呼吸,似乎得到了重生。

如此循环往复,是最痛苦的折磨。

在她精疲力尽,求死不能的时候,再灌下一杯穿肠烂肺的毒酒。

人命真轻贱。

姜莞合上眼,把那些场景从脑海中挥散开。

她有些反悔了。

“倒也不用受她的气。”

她突然开口,周宛宁以为她有什么好主意,惊喜问她:“你有法子整治她?”

姜莞唇角上扬,睁开眼的时候,眸中闪过无奈:“我能有什么法子?不过我瞧她倒要在圣人面前扮乖巧温顺,总不会明着为难我,既是如此,咱们也只当不晓得她是装腔作势在演戏,当她真是个好的,相处些时日,等她回了荥阳,不就一切顺遂了吗?”

周宛宁小脸儿又垮了下去:“你这是苦中作乐吗?”

裴清沅也拍着她手背,安抚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姜莞笑着说不是:“坦然接受,自己的心情比较不容易受影响。

她不是提起叁月里大相国寺的漫山桃花吗?

你瞧着吧,咱们今儿不应她的话,真到了桃花盛开的时候,她还是会来拉上咱们一同去踏青的。

所以我想着,到时候,不如我来做东,请了她们姊妹同往大相国寺去呢。

她来找咱们,那成了她做东,我请她,便是我的地方我说了算。

反正都推脱不掉,还不如我主动请她呢。”

她只管在心里翻白眼:“如今也算正式见过了面,往后在京中走动往来,也少不了。

依着我的说法,叁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吃席吃吐了她,她肯待在家里不出门赴宴才最好呢,咱们岂不是清净了?”

这是什么鬼主意。

连裴清沅都听愣住了:“你这不像是在想法子解决掉眼下困境,我听你更像是破罐子破摔。”

姜莞失笑不语。

破罐子破摔有什么不好。

叫众人都以为她怕了郑双宜,不敢得罪,不敢招惹,又或者交好——私交甚笃。

这四个字,很好用啊。

“她虽针对我,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对她好些,多些真心,她也未见得就非要跟我过不去吧?”

姜莞盈盈笑起来:“与她做朋友不好吗?她还能在圣人面前替我多说几句好话呢。

我瞧赵奕如今丢了我家的婚事,圣人八成要给他再挑个门第相当的小娘子,你瞧,这不现成就有一个?

我突然就想明白了,和她闹僵,对我半点好处也没有,我打算跟她做朋友!”

做朋友,下杀手,戏做的足,等来日放完了火,才不怕会烧到自己身上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肃王府(一更) 二月十六,赵禹册肃王,迁出宫外,搬去了肃王府。

肃王府的规格一应都是比照着东宫规制建造的,王府属官也与东宫没太大差别。

若是别的王,这自是僭越。

但赵禹得这些,理所应当。

肃王府往来恭贺的朝臣勋贵叁日未绝, 宴也摆了叁天,还特意请了两班戏台子进王府。

赵奕就是在赵禹册王的第七日,搬去了肃王府中的。

那天一早散了朝后,晋和帝留了赵禹说话,把人叫去了福宁殿。

话倒没说几句,反正这事儿早就说定, 赵禹拒绝不了,只能漠然接受。

晋和帝的意思还是想说和说和,让他对赵奕别太过分, 赵禹冷着脸听,一言不发。

弄到最后,晋和帝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便打发他出宫去了。

赵奕搬过去那会儿,含章女官亲自送的他。

赵禹见了,脸色更难看。

赵奕的行李才安置到王府西院去,赵禹就吩咐人去叫了赵奕到他的书房,抓着赵奕问课业,后半天又拉了他去练功,折腾了一整日,到黄昏时分,赵奕整个人都累脱了力,赵禹才冷笑着放他回去休息,自己神采奕奕的出了王府, 吃酒去了。

他是少跟外面人吃酒的,席上听的都是恭维,实在很没劲。

这顿饭却不同。

他少时的伴读, 汝南袁氏的嫡长子袁道熙, 叁个多月前代他阿耶回汝南祭祖去了,前几日才回盛京,在家中歇了几天,正好赶上他封王,早早派了人来跟他约了这顿饭。

数月未见,一去一回,他从大皇子成了肃王,袁道熙古怪的想法总是格外多,说不登王府门第拜见,他就还是从前的赵禹,私下在外头吃顿饭,论的只有私交。

等这顿饭吃过,他往后是肃王,再往后是太子,身份贵重,就该把君臣名分摆出来了。

赵禹那会儿听袁家小厮回话,笑着把袁道熙骂了一番,但还是应了。

此刻出门, 却又遇上赵行。

赵禹脚步顿住,因见赵行面色不虞,才皱了眉头:“你怎么这个时辰出宫?”

赵行摇头说不是:“我是准备回宫,听见些不大对劲的话,才到阿兄这里来的,已经叫元福先回宫禀告了,要是赶不上回宫,今夜宿在阿兄这儿,父皇母后又不会说什么。”

赵禹闻言啧了声:“很要紧的事情?”

赵行点头。

赵禹抿唇,转头吩咐跟着的人:“你先去,告诉子明,临时遇上点急事,半个时辰后我若不去,叫他回吧,再约别的时间。”

小太监得了吩咐猫着腰应下就要走,被赵行横出的手臂拦下。

赵禹不解看他:“干什么?”

“袁子明既然回来了,他少不得是大兄的好帮手,今夜他与大兄约好小宴,我不能同去吗?”

赵禹立时明白过来,却还是摇头,又抬手按下赵行的手,打发小太监去:“无论是什么事,你总要先告诉我。”

他略顿了下,思忖须臾:“你在外头听见了肃王府的闲言碎语吧?”

赵行喉咙一紧,点头说是。

赵禹面色沉了一瞬,领着赵行进门,径直朝书房方向去,一路无话。

·

夜幕渐次降临,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散在天际。

无边黑暗迅速蔓延,笼罩盛京大地。

肃王府中烛火通明,赵禹的书房里光是长信宫灯就放了八座,还有照着琉璃罩子的烛台更不知放了多少,光线明亮,但又不至于会刺眼。

奴才们上了温热的茶水,还有赵行爱吃的糕点,奉了东西上来就匆匆退出去。

书房的凋花门紧闭起来,赵禹也不急着问他究竟怎么回事,看他不动一块儿糕,黑了黑脸:“你没吃饭呢吧?”

赵行嗯了声:“我下午出宫去皇叔那儿了,本来早就要回宫的,赵泽又拉着我去比试,耽搁了会儿。”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因为姜氏吃饭的时间从来都不固定。

他小的时候也偶尔会去郡王府吃两顿饭,若是他在,姜氏还好些,按着时辰摆饭传膳。

通常来说,这个时候,姜氏是不传饭的。

郡王府上上下下都习惯了。

所以二郎打一开始就没准备在郡王府用晚饭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会儿回宫,正好赶上传膳,只是出了些意外,转到他这里来,那当然是没吃东西。

赵禹叹口气,朝屋外吩咐:“去告诉厨上,做两样二殿下爱吃的,不用很麻烦,简简单单的弄两道菜,再弄碗面或汤送过来。”

至于住的地方,用不着现吩咐人去准备。

从肃王府建造的第一天起,赵禹就在王府里给赵行留出了住的院子。

“大兄……”

“你先吃饭。”

赵禹捏了把眉心,没再看他,从书桌上抽了一本书,低头翻阅起来。

他沉默下去不说话,赵行面上的急竟然也渐次平复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行手边上的茶吃了半盏,糕也少了五六块儿。

后厨上当值的不敢怠慢,一碗鸡汤面,两个精致利口的小菜做的很快。

小太监端着食盘进来,看了看,就提步往赵行身边去,把东西放到了他手边的黑漆四方桌上,然后抱着盘子又往外退。

赵禹连头也没有抬,只是交代:“不用急着来收,退远些,别叫人过来。”

小太监连声应是,快步退出门外去。

脚步声渐远,是他依着赵禹吩咐退远了去。

赵行其实本来就没多饿,不过赵禹一直都要求他到了饭点儿就得吃饭,哪怕不饿,也要吃上几口,垫垫肚子,不学饿着,日积月累,会弄坏身子。

他自幼听着这样的话,按着这样的要求,到点吃饭,一日也没变过。

方才吃了几块儿糕,这会儿小菜没吃两口,鸡汤面也吃了一半都不到,便觉得很饱了。

赵行放下银筷,把碗一推:“大兄,我吃好了。”

赵禹嗯了声,放下书卷,抬眼看过去,皱眉起身。

他踱步过去,一拍赵行肩膀:“去那边坐。”

赵行依言起身,紧接着就看见赵禹坐在了他放在的位置上,他没吃完的糕,还有那半碗面,赵禹吃的津津有味。

“大兄,你再叫人做……”

“说你的事,少管我。”

赵禹一口面咽下去,仍然不看他:“垫垫肚子而已,要没什么要紧的,一会儿还要去跟子明吃饭,就这么着吧。”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杞人之忧(二更) 第一百六十九章

赵行还小的时候,饭量不大,又老带着姜莞,零嘴吃得多,所以哪怕有赵禹管着他,到点儿吃饭,他却从来吃不了多少。

宫里预备膳食丰富, 吃不完收回去也都是扔了。

那时候赵禹经常会吃赵行剩下的东西,等他也吃不完,才会叫奴才们收走。

承义馆常年不传饭,赵禹每顿饭基本上都是在观德堂解决的。

但现在长大了,赵行面上一热。

怪不得刚才只叫做一碗面。

他抿唇,在赵禹对面坐下去。

他那头没声儿,赵禹吃面的动作才一顿,抬头看过去:“说啊。”

“大兄是不是抓了赵奕折腾了一天?”

赵禹手上银筷就没再动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赵行脸色阴沉:“在外头听见的,回宫路上, 百姓说肃王殿下真是个威严的兄长,教导弟弟这样严苛,叁殿下在圣人身边还不知道如何骄纵,进了肃王府第一日,被肃王殿下拘着打了半天的拳,人都累傻了。

或许,肃王这位长兄,从来都是不喜欢叁殿下这个弟弟的,才会这样磋磨。”

那些话自是百姓口中说出来的,赵行不过学着那样的语气,还原给赵禹听。

要说编排赵禹,盛京百姓还是晓得怕的,不过阴阳怪气,又抓不着他们,谁又拿他们怎么样呢?

言外之意是什么, 赵行听得出, 赵禹亦然。

可此事要紧的并不在于此。

赵禹眯起眼来,突然就笑了:“这可真是了不得了, 我这偌大一个王府,高墙大院,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竟就随风吹到了墙外面去。

下午发生的事儿,黄昏时分京城里就传遍了。”

他虽然笑着,但是语气不善。

“我就是听了这些,才赶着过来告诉大兄。”

赵行捏着拳:“大兄不若明日散朝后回禀父皇知晓,肃王府里有了这等吃里扒外的东西,今日只是把这样的话散播出去,明儿若有别的呢?

大兄如今封了王,底下属官众多,那都是正经八百要办差的。

涉及朝政,甚至是国之隐秘事,难道也这样传出去给人听不成?”

是吃里扒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赵行不过说的隐晦而已。

赵禹想想郑皇后,摇头说不用:“我自有分寸, 这事儿也不用告诉父皇。

都开牙建府了,我自己的王府, 自己料理不来, 还要回宫去跟父皇告状,像话吗?”

“可赵奕他……”

“你知是他,我也知,父皇母后知不知且不说,便是知道,还能杀了他吗?”

赵禹又说了一声好了,剩下的面是吃不下去了,一点儿胃口也没有:“赵奕住在西院,跟这边不相干,我也不叫他过来,你去收拾收拾安置了吧,明儿一早回宫,干脆也别见他,就当不知道。”

他说自有分寸,赵行劝了两句,他不听,那就不好再多说了。

赵行只是觉得郑家人来京之后,大兄比从前更不好说话。

是孤僻。

以前还不至如此。

现在是连他的话也不太想听。

赵行垂眸,缓缓起身:“那我去休息了,大兄若去见袁子明,也少吃两杯酒吧,明日还上朝呢。”

赵禹说知道:“对了,过几个月你生辰呢,我跟你说过,过了十八就不能再这样,你自己想好去哪个衙门了没?”

赵行摇头:“我都行,不拘哪里,到时候父皇和大兄安排吧。

不过最好清闲些,过了生辰父皇赐婚下来,挑了吉日完婚,今年内说不定我就成家了,大兄总不好叫我新婚燕尔,忙于朝政吧?”

这话多没出息啊。

赵禹气的瞪他:“你既叫我做主,就别提这些要求,说了也没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该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倒想坐拥美人,沉溺温柔乡呢,美得你。”

但转念又想到赵奕和郑家。

赵禹叹口气:“我给你选了个封地,蜀地不错,精致好,物阜民丰。

私下里我问过父皇,上回阿莞出事,他不是吓唬你说你办不好就把你扔出去,十年不许回京吗?

父皇看中了燕地,觉得能磨练人,我还是觉得那边苦了点。

过几个月看吧,要是真的今年内完婚,婚前就要给你封王,朝廷里糖或没有十分要紧的事情,我一个人能帮衬着父皇料理的过来,你带着阿莞去蜀地玩儿上个一年半载,就当最后的清闲,也不是不成。”

赵行眼皮狠狠一跳:“大兄现在就想着把我支出去?你心里有了成算计较,如今连我也不肯说了吗?”

赵禹本来也没想瞒他,更瞒不过。

他起身,踱至赵行身边去:“这不是且得两说吗?也没说一定就叫你领着阿莞先去封地呢,你急什么?

他不是个好的,不过就那点心胸眼界,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了不起是有郑家帮扶,仗着母后行事。

如今朝着最坏处设想,可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

赵禹一面说着,又笑了,先前面上的沉郁和眼底的躁意都不见了踪影:“我不是教过你?凡事先往最坏处想,想过了,再反思反思是不是自己杞人之忧。

二郎,我这个做兄长的就那么没出息?还能真的栽在他手上吗?”

不能。

能叫大兄栽了的,只有父皇和母后。

赵行眼皮越发往下压。

这话没法说。

因为大兄自己都很明白。

最难受的不是手足相残,而是明知道赵奕心怀鬼胎,却无法惩治,若得法,彻底解决干净,往后的日子顺遂安康,那才是好日子。

归根结底,问题出在母后身上。

“大兄,我……”

赵禹脸色一黑:“你什么都不用说,若说了,我也要与你翻脸。”

赵行一开口,他便知赵行要说什么,冷声打断:“上一回你去福宁殿见父皇,说过什么,我不是不知道。

你为着我好,但只此一次就够了。

无论是郑家,还是赵奕。

父皇与母后若有决断,早该有了,咱们去劝,去求,得到的,只有矛盾和心结,永远也解决不了任何事。

你别犯傻,煳涂事也不要再干。

母后想做的事,父皇没有不顺着他心意来的,便是咱们两个加起来,也不顶用。

你再去劝,惹得母后伤心,父皇一怒之下真会把你赶出京去。”

他又拍赵行,眸中染上些许无奈:“不要紧,父皇母后狠不下心,我就自己慢慢来解决,不过多花费些时日与精力,不值什么,二郎,我教了你这么多年,这时候,别因为心疼我而犯傻,自己今晚上好好想想,我说的是不是正经道理,想明白了,再来跟我说。”

第一百七十章 演戏(一更) 袁道熙等了快半个时辰,也没见着赵禹身影出现,眼看着天色渐晚,不免叹气,起了身往外走,下了楼梯预备回家去的。

结果又正好在酒楼门口遇见了迎面而来的赵禹。

他还带着一身寒气,面色又不怎么好, 袁道熙下意识皱了下眉头,往后退,退回到酒楼中去。

这个时辰酒楼里吃饭的人多,小伙计赶忙迎上前来迎着人又上了叁楼雅间去,得了袁道熙一声吩咐,下去把先前预备下的菜准备起来。

茶水糕点也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是袁道熙依着赵禹喜好点上来的。

赵禹却没什么胃口, 连温热的茶水都没吃一口。

袁道熙见状,从在酒楼门口就皱起来的眉心,越发蹙拢着:“大殿下这是来吃饭的?”

赵禹横一眼过去:“遇上些事, 心里不舒坦,你多担待吧。”

袁道熙也不是真的计较。

他跟赵禹……这种情分说起来很奇妙的。

幼时赵禹样样都出色,其实即便到了十一二岁,也并不需要找什么伴读。

官家手把手教导的,甚至特意请了梁老太傅和姜护,一文一武,指点着他。

那时候说要给赵禹找个伴读,无非是找个玩伴。

因为官家私心里认为赵禹太闷了。

是性情沉闷,不爱说话,也不爱跟人亲近,除了赵行之外,盛京这些孩子里,就没有一个能在赵禹这儿多说上两句话的。

反正那几年时间里,连赵然几兄弟都不例外。

官家没了办法, 思来想去,选了个伴读,选中了他。

其实沉从真比他更合适, 但可能是因为他小时候比沉从真更活泼点, 会闯祸,会惹事。

但袁道熙还记得给赵禹做伴读的第一日,阿耶就把他叫去书房,耳提面命,不许放肆,不许荒唐,若带坏了皇长子,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够他死的。

入了上书房,跟着赵禹一同在梁老太傅跟前听课,梁老太傅也跟他说,他这个伴读,与别人不大一样。

因他做的是皇嫡长伴读,那是未来的大邺皇帝,不容他放肆的。

彼时袁道熙才十叁岁,听了这些,只觉得心中憋闷。

时日再久一些,他更理解了嫡长子叁个字的分量。

却也格外心疼赵禹。

大多时候,他都是在包容着赵禹的。

这话说来狂妄, 但事实如此。

袁道熙还是又倒了一杯热茶, 反到赵禹跟前去:“这么多年,一向不都是我在担待着大殿下吗?”

赵禹愣怔一瞬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袁道熙见他终于有了个笑脸,才执盏吃下一口,润了润嗓子:“我白等了你快半个时辰,天色都晚成这样子了。

如今封了肃王,就忙成这样,往后封太子,怕是头角倒悬,想见你一面都难。”

他是玩笑话,赵禹却挑眉看过去:“我方才是被二郎拦在了王府外面,他有急事要与我说,我只能暂且让你等一等。”

袁道熙眼皮一跳:“说起来我都顾不上问你呢,我离开京城叁个多月,盛京天翻地覆的变化着,未免也太神奇了吧?

柳家,韩家,还有叁殿下和姜阿莞的婚事——”

他拖着尾音啧声叹:“这是要变天了?”

赵禹却摇头:“还不至于就到了变天的地步。只是我与你说过,赵奕是狼子野心的,往后更要防范着了。”

他不会无端提起这个来。

袁道熙面色一沉:“二殿下这时辰到王府去见你,就是为叁殿下去的?”

赵禹定定然看他:“你在外头,就没听说什么?”

袁道熙神情凝了一瞬:“我想偌大一个肃王府,往来人多,属官进进出出,你王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外头传开,原也是正常的。

你本就身份贵重,一举一动,备受天下百姓关注。

兄弟又只有你封了王,叁殿下还住在你的王府里,天家兄弟,到底是手足情深,还是水火不容,因话本戏文上写过太多,百姓好奇,这不是再寻常不过的吗?”

赵禹眸色暗了暗:“我听着,你倒是要与我划清界限的意思。”

袁道熙喉咙一滚:“那倒不敢。你今日是肃王,明儿就是东宫储君,若有吩咐差遣,难道我还敢推拒不从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袁道熙唇角弧度一滞:“我才为祖母守完孝,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我也晓得,所以我能为肃王殿下做些什么呢?”

赵禹盯着他看,看了很久,无奈浅笑:“你的位置,轮不着我安排,如今出了年,你又出了孝,再过月余,父皇肯定有所安排的。

至于想让你做什么,希望你做什么,等看了父皇把你安排到哪里,你还能不明白?”

袁道熙眉宇间染上一丝烦躁:“我们这些人,生来不由己,看似都是泼天富贵,实则命运不都握在别人手里面?

我倒不是怨怼官家。

有感而发罢了。”

赵禹哦了声:“在我这儿有感而发倒算了,出了这扇门,还敢说这话不?”

袁道熙呵笑道:“跟谁说去?跟你的好叁弟说不成?”

阴阳怪气。

其实要论及阴阳怪气呲嗒人的本事,本来就没有人是袁道熙的对手。

这么多年,他不过是碍于皇长子伴读这个身份,有所收敛罢了。

“不过说正经的——”

袁道熙又把尾音一拖,戛然而止,略想了想:“他住在你的王府,官家和圣人用意再明显不过,你这么对他,官家圣人恐怕心里不高兴。

而且他……他有本事,见不得光的手段玩儿的花,这么个人放在肃王府里,你身边还能藏得住秘密?

怕到明日,肃王殿下何时入睡,何时起身,世人都无有不知的了。

你拿那些手段磋磨他,又有什么用?

他这样明目张胆,无非是因为郑家人进京,圣人对郑家的态度更让他野心滋长,你就打算这样揭过不提,纵着他了吗?”

赵禹手指一拢,捏紧了手心里的白瓷小杯,锐利的目光化成一道寒芒:“纵着他?他想的未免也太美了。,明儿你也该正经八百到肃王府去拜见我一回吧?那就正好陪我演出戏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责罚(二更) 第一百七十一章

袁道熙这样的人还能有酩酊大醉,酒后荒唐,与人动手的时候,已经足够叫人目瞪口呆。

而他打的人,还是赵禹,这简直就是骇人听闻了。

姜莞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几个姑娘正坐在一起打叶子牌, 一时无不呆滞的。

“这是哪里听来的?别是谁在外头谣传的吧?”

长宁连连摇头说不是:“外头都已经传遍了,就是没人晓得是因为什么,听说昨儿晚上肃王殿下才跟袁大郎君约着去吃了顿饭,今天散朝后殿下回王府,袁大郎君就登门去正经拜见,中饭留在王府吃的,叁殿下也陪着一道,也不知是怎么的, 吃醉了酒, 不知道是耍酒疯还是干什么,竟然拉了肃王殿下就动手。”

她说着吞了口口水,只觉得头皮发麻:“肃王殿下身手好,便是十个袁大郎君加在一块儿都不是肃王殿下的对手,何况还有叁殿下在呢。

偏偏殿下念着一起长大的情分,又不还手,听说叫袁大郎君打了两下,脸上弄伤了呢。

这会儿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连袁大人都已经赶去肃王府赔罪,被殿下着人好生送回了袁家去,只说无妨来着。

还不晓得宫里头知不知道。

奴婢方才听人说起,也吃了一惊,以为是谣传,结果再去细打听, 才晓得郡王爷和郡王妃都出了门,八成为这事儿出府去的。”

那就是真的了。

否则不会把这种话传到昌平郡王府来。

可袁道熙是疯了不成吗?

周宛宁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他可是最好脾气的一个人了, 小时候瞧着没什么正经的样儿,可自从做了肃王伴读, 越发收敛心性,倒养出息了。

他怎么会跟人动手?还是跟肃王动手?

尤其是醉酒——这可真是活见了鬼,长这么大,就没见他吃醉过两回。”

其实也有。

十四岁那年喝多一回,十七岁还有一次。

两次都是跟赵禹一块儿吃醉的。

赵禹酒量好,说他千杯不倒都不为过。

袁道熙是个酒量极差的,不过酒品还行,喝多了倒头就睡觉,从来不闹人。

这回……

姜莞想到了赵奕。

“是说吃午饭时候叁殿下也在?”

长宁不懂她因何这样问,点头说是:“在呢,叁殿下就住在肃王府,吃午饭自然是一起的。”

别又是赵奕捣的鬼吧?

裴清沅见她秀眉蹙拢,没有一刻舒展开,拍拍她手背:“你也别着急,袁家登门赔罪,肃王不追究,便是看着从前情分呢,多半不跟袁大郎计较。

宫里到如今也没有消息传出来,想是并不知,便是知道了, 有肃王在,袁家也不会有什么,袁大郎酒醒后,了不起到官家跟前去认个错,也就过去了。”

她当然不是为这个着急的。

袁道熙人不错,但跟她没多大干系。

至多算是个从小一起长大,交情不错,也能玩到一起去的兄长。

让她着急忧虑的,是赵奕。

姜莞抿唇,吩咐长宁:“表哥在家吗?二兄是不是到衙门当值去了?”

长宁又颔首:“二郎今儿当值,一大早就去衙门了,没回来呢。小郡王跟着郡王爷一块儿出门的,不过二爷叁爷他们都在家。”

有人在家就成。

姜莞想了想,交代长宁:“你去跟表哥说,我有很要紧的事情要见二哥哥,让他晚些时候去宫里帮我说一声。”

长宁转身就要走,裴清沅叫住她,按了下姜莞手背:“万一官家圣人还不知道,你却叫人进宫去请二殿下来,惊动了,岂不是不好?”

姜莞摇头说没事:“表哥有分寸的,不会惊动了官家圣人,再说表姐不是也说了,有肃王在,袁家也没什么要紧的,袁道熙更没事儿了。”

裴清沅想想也是,虽然还是觉得这事儿同她没多大干系,肃王也能料理好,连二殿下都未必会搅和进去。

但是看看姜莞着急又烦躁的那个样儿,到了嘴边的那些规劝的话也不肯再说了。

小表妹倒像是天生操心的命,小时候来京也没觉着,这趟来,住了这么久,才发现珠珠真是把什么都放在心里的。

·

而事实上赵行并没有在宫里。

他早早就出了宫,昨夜赵禹说过,让他想清楚了再到肃王府去见。

所以他本来在宫里吃过了午饭就出了宫要往王府去的。

结果一路上又听说了这件事,当下更吩咐小厮把马车赶快,匆匆去了王府。

人去的时候,袁道熙都没回袁家。

他阿耶来赔罪,根本就没有把人接回去,也是赵禹的意思。

他喝多了,一滩烂泥,挪动不了,索性把人留在王府醒酒,让袁家暂且不用管他。

赵行往主院去,赵奕也在。

赵禹面色铁青,眼底甚至聚拢起肃杀,周身寒意逼人,没有一丝一毫要收敛些的意思。

赵行心下咯噔一声:“大兄,我从宫里出来,一路上听外头说……”

“是真的。”

赵禹却没看他,鹰一般锐利的视线定格在赵奕身上:“我再问你一遍,子明在王府吃醉了酒,与我大打出手,这事儿不是你散播出去的?”

赵奕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哭出来:“大兄,我怎么干这样的事情呢?从事发到现在,半个时辰都不到呢,我就没离开过大兄身边半步,如何能到外头去说这些?

何况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吗?”

“是吗?”

赵禹一味冷笑:“那昨日我指点你课业,指点你练功,倒成了磋磨你一日,累得你爬都爬不起来,未至黄昏时分,外头就传遍了,也与你无关了?”

赵禹勐地抬头看过去,眼底满是惊恐:“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我真不知!

大兄吩咐了让我专心课业,我就没出过王府半步,外头的事情一概不知道的!

郑家表兄他们派人来请我到家里去吃茶,我都推了没去。

大兄,真跟我无关的!”

“好!”

赵禹声音很重,闷响起来,一摆手,吩咐身边长随:“昨日近身伺候的,还有今天在跟前当差的,一概拉下去打十个板子!

倒不要想着法不责众,偌大一个王府,没了规矩,当差伺候不尽心,嚼舌头传话倒快得很。

叁郎既然一概不知情,我做兄长,自然信他,那便是底下的奴才们坏了事。

去,打完了,再罚叁个月例银!”

第一百七十二章 富贵闲人(一更) 王府里当差,做错事情受罚也没什么,但拉下去打十个板子,再罚叁个月的月钱,这实在算是重责了。

何况这些人就靠这个过日子的。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身边当差伺候的,都不会苛责, 如今自己搬出宫,开了府,要立威也不是这样子立。

赵行剑眉紧皱着,思来想去,琢磨出些许耐人寻味的意思来。

于是原本到了嘴边要规劝一二的话,尽数收了回去。

只冷冰冰盯了赵盈一眼。

赵奕心头发紧, 在人要退出去之前,沉声叫大兄:“他们也未必都是有错处的, 全都拉下去打十个板子,还要罚叁个月的月钱,大兄,这是不是太重了点?”

“是吗?”

赵禹仍旧反问。

他噙着笑,笑意未及眼底,甚至有些冷然:“要与我说什么法不责众那一套?”

赵奕抿紧了唇角不吭声。

这话没法接。

赵禹哼笑着:“有些事情,你不说,我不说,却不代表咱们心里不清楚。

叁郎,住在我这儿,不是在宫里,有父皇母后护着你。

肃王府里,只有我的规矩才是规矩。

我说什么,你只管听着,底下的奴才们就更是如此。

要赏要罚,不过凭我心意, 更凭我一句话而已。

你没错, 他们也没错,那你告诉我,这两回的事情,应该是谁的错?”

赵奕愣怔了很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赵禹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踪影,烦躁一闪而过之后,沉声叫赵奕:“你要替他们求情,得先承认是你做错了事,便就与他们无关。

你若说没错,便只能是他们错了。

叁郎,此事是谁错了?”

“大兄,我……”

赵奕咬紧了后槽牙,深知这恐怕是个圈套,却无法应对。

赵禹嗤道:“懂了,不是你的错,你去休息吧。”

·

打发了赵奕回西院去,赵禹吩咐了人盯着他,只说让他把昨日留下的课业做完,后半天要检查,不许他到处乱跑去疯玩。

赵奕自己更是清楚,打从宫里搬来肃王府那一刻,他便晓得自由这东西是不大可能有了。

至于当差的奴才们, 因赵禹发了话, 没有人敢求情,一个个被拉下去打了十个板子,也告诉了王府的管事,罚下叁个月的月钱。

长风回来回话时候脸色不大好看:“打的不重,特意交代过,但总得做做样子,少不得要休息上叁五日,才能来当差侍奉的。”

赵禹嗯了声:“那就叫他们休息去,不必到跟前来侍奉,养好了伤再当值。

你私下里把那叁个月的月钱补给他们,一人额外再补一两银子,也不能叫他们平白挨了这顿打。”

长风说知道:“奴才已经安排好了的,如今他们几个也晓得是因为什么挨了打,并不敢多嘴说什么,只是奴才瞧着他们对叁殿下是颇有怨言的。”

本来嘛。

能在肃王府里当差的,要么是当初在承义馆做事跟着迁出宫来,那都是赵禹用惯了的人,赵禹的规矩再没人比他们更清楚。

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主子的消息不该往外私自传递,这都是宫里带出来的规矩,根本不要人去教。

至于王府里新拨过来当差的,那也都是圣人精心挑过,大内的规矩清楚得很,就算是才到主子身边当差听吩咐,也不至于这般煳涂。

能怪得着他们什么呢?

昨日和今天两件事,就不可能是奴才们传递出去的。

那为什么受了责罚呢?

长风垂眸下去,不敢再吭声。

赵禹听了最后那句后,只当做没听见罢了,摆摆手,叫他去:“你安抚着,到底平白挨了一回,也别叫底下人真的心生怨怼,回头是要弄的王府里鸡犬不宁的。”

长风又说知道,也听得出主子的言外之意,便掖着手猫着腰,快步退了出去。

堂屋这边只剩下赵禹和赵行两兄弟。

还能闻得到酒气。

赵行皱了皱眉:“这也喝了太多了点儿。”

赵禹其实也头疼。

他平时不大吃酒,虽然海量,但从不贪杯。

这场戏可真是不好演。

他捏着眉心叹口气:“倒把袁大人吓得不轻,等子明醒了酒家去,得狠狠挨一顿骂。”

赵行眼皮突突的跳起来:“不告诉袁大人?”

赵禹笑着挑眉:“你知道要告诉他什么?”

赵行就跟着笑起来:“刚过来的一路上我倒是提心吊胆的,想着大兄怎么会跟袁子明闹得这般,岂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吗?

可来了之后,又瞧了方才那一场,听了大兄和长风的那些话,便什么都清楚了。”

他笑呵呵的,紧皱的眉头舒展开,面色也缓和下来:“我跟在大兄身边,总得有长进,否则究竟是我太蠢笨,还是大兄你不会教呢?”

赵禹的心情显然好了起来,甚至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给赵行:“不过这事儿你知道就成了,也不用跟人说。”

说完了,勐地想起姜莞,哦了声:“阿莞要是问,你说便说了,横竖也没什么。”

赵行颔首说好,心下多少有些忧虑,便问他:“大兄如今倒不怕他回宫里头去告状了?”

赵禹但笑不语。

告什么状?

郑家进京之后父皇心中愧疚比从前更重。

而且原本也是为了调停他们的关系,才把人弄出来的。

既然住在他这儿,一切就得听他的。

他要磋磨赵奕,赵奕也要受着。

何况他还什么都没干。

被人冷落,遭人排挤,那算什么啊?

赵禹不说话,赵行心里就有了数:“大兄觉得没事儿就成,只是可怜了袁子明,才回京,外头名声倒先败坏一场。”

“这算什么败坏名声?不过多吃了两杯酒,揍了个人,与我打一架不受责罚,一点儿事也没有,那才威风呢。”

赵行一怔,放声笑起来:“原来大兄就是拿这个说服他干这种事儿的啊?我说呢,他肯这样陪你演场戏!”

赵禹摇着头丢过去个白眼:“我倒要你来陪我演呢,你能成吗?不中用的,真遇上事儿,还叫我去指望袁子明呢。”

赵行知道他不是真心话,也不还嘴,甚至顺着他的话道:“那不是正好?将来袁子明做大兄的左膀右臂,我便只做个富贵闲人,他辅佐着大兄治理天下,我就躺在这锦绣河山之上享受太平!”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宁可信其有(二更) 赵泽去了一趟宫里,才知道赵行吃过午饭就出了宫往肃王府去,于是转道寻至王府中。

袁子明的酒还没醒过来,赵奕的课业也没做完。

赵禹闷在书房里看奏本,拘着赵行坐在他身边儿旁听学本事。

遇上不棘手的,索性丢给赵行处置,他最后再复核一遍, 赵行有处置不当的,他指出来教给他,若有处置的极好的,也会夸上两句。

赵行很无奈,觉得这还是带孩子的样儿在指点他,嘴上抱怨了几句, 人却老老实实坐在书房半步没挪动。

直到赵泽找过来。

赵禹一见赵泽, 就晓得他不是为自己的事情而来。

手上的奏本反手扣下去:“替阿莞来找人的?”

赵泽讪讪的笑:“她说有很要紧的事情要说呢,叫我去宫里找人, 我去了宫里,说吃了午饭你就来肃王府了。”

话当然是冲着赵行说的。

赵行略想了想,多半也是为着袁子明大闹肃王府的事儿,不然还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赵泽特意进宫去传个话呢?

他便下意识去看赵禹。

大兄说珠珠要是问起,想说也可以说,原是早就料到了。

赵禹见他目光望来,摆手叫他去,语气不大耐烦:“一天到晚定不下心来,这些奏疏你看不了两本就直喊头晕,能把你累死了!去吧,看见你就烦。”

他嘴上说烦,心里又不那么想,赵行笑着起身,同他说了两句,拉上赵泽转身就出了门去。

·

昌平郡王和姜氏都还没回来, 郡王府上下与平日也没什么不同之处。

周宛宁早回了家去, 裴清沅为着赵行来, 就没守在姜莞身边。

是以赵行往院子里去寻姜莞时,只有长安和长宁两个人陪着她坐在荷塘边的小亭子下。

这时节荷塘上结的一层薄冰化开,水流涓涓,其实没什么景致可赏,也就荷塘旁林立的假山怪石能入眼,再配上些衬景的琉璃盆景,再就没什么了。

姜莞椅着美人靠出神,听见脚步声才回头看。

往常她见赵行总是眉眼弯弯的,今儿却笑不出来。

赵行见状,神色一肃。

长安跟长宁有眼力见,同他见了礼,双双退出凉亭。

赵行拢着长衫下摆在姜莞对面坐下去:“精神不好?看着你没什么兴致,恹恹的。”

姜莞破天荒的嗯了一声:“我做了个梦,昨夜里。”

赵行一颗心砰砰跳,忽而坠入谷底,他眉目一凛——往后若再有这样的梦,及时告诉我,便算是你谢我了。

这是他同珠珠说过的话。

彼时是想着,不管她做的梦意味着什么,又是否荒诞怪僻, 有了汝平行宫韩沛昭那一宗之后,他实不敢在这样的事上掉以轻心。

若有什么不好是关于她的,他提前知道,哪怕未必成真,也要尽早防范起来。

但是自从那回之后,数月过去,她再没提过这档子事。

赵行早把此事放下了,谁知她今日又骤然提起。

原来并不是为了袁道熙的事。

赵行面色肃然:“你说。”

姜莞深吸口气:“我说什么,二哥哥是不是都信?”

这样的不答反问,显得不合时宜,尤其是这样的问题。

赵行脸色微变,显然不快。

他压了压心头情绪:“我从来信你,怎么还问这样的傻话呢?”

姜莞扯着唇角笑起来,素日里明艳又张扬的笑脸今日看来却格外苦涩。

赵行心里跟着一起发苦:“你这样笑不好看。”

姜莞抿唇:“我梦见肃王殿下出了事。”

赵行心口一紧,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追问:“什么事?”

“我不知那是何年何月,但彼时肃王已经封了太子,又迎娶汝南陈氏嫡长女为太子妃。婚后数月,南苑起兵乱,我父兄因故皆不能前去平叛,赵奕不堪用,二哥哥你也去不成,肃王在官家跟前自请领兵平叛而去。”

说起前世的这些事情,姜莞还是会头皮发麻。

尽管她已经想好了一套极尽完善的说辞,又特意把时间模煳掉,再带出汝南陈氏为太子妃之事,好叫赵行在事后能去探听官家圣人口风,更信此事的真实性,方能晓得其中厉害。

但真正说出口,她心中惶惶。

血腥与厮杀她闻到过,也听到过,甚至亲身经历过。

姜莞合眼,缓了口气:“南苑兵乱,虽然动荡,但本不足为惧,官家也是这样想,所以放了肃王前去,点精兵八千,让他出城平叛。”

她声音再顿,抬眼看向赵行。

因此番戛然而止,赵行眸色一沉:“后来呢?”

“他没能回来。”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有千斤重。

砸在赵行心尖,沉甸甸,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问点什么,却发觉丢了声音,喉咙那样紧,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姜莞去扯他袖口,摇了摇。

赵行低头看,葱白指尖捏着他的衣袖,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二哥哥,是赵奕。”

他猜到了的。

可是他不理解。

姜莞从没见过赵行这样的神情与面色。

面容发白,神情之中带着愣怔与茫然。

他的不理解,全都写在了脸上。

前世即便是兵变当夜,她坐在福宁内殿,赵行的床头,看着他,他都未曾有过这样的神色。

姜莞心下狠狠一疼:“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昨夜从梦中惊醒,再难入眠。

想着数月前汝平行宫韩沛昭的那件事,我不敢不告诉你。

这事儿太荒唐了,但……但这个梦,有鼻子有眼。

否则我如何知道汝南陈氏女?

又如何知道什么南苑兵乱不足为惧?”

她劝不了赵行,这也根本就没法子劝。

等到赵行核实了一些事情后,只能由得他去跟赵禹说,兄弟两个去筹谋部署,或是先发制人。

在赵奕有所动作之前,先除掉赵奕这个隐患,方能平息南苑之乱。

姜莞本来不敢说的。

因她逆天改命夺回一条命,实在不敢再去改别人命格。

前世赵禹死了,赵行御极了。

她一直在想,若是天命所定,又岂是人力所能更改?

但她突然想明白了。

人定胜天。

赵禹本就比赵行更适合当皇帝。

姜莞抬眼,目光坚定:“我今早想了很久,不如你先去官家圣人那里探探口风,看看汝南陈氏这事儿是真是假。

然后午后就听说了袁家大兄大闹肃王府的事,我竟莫名觉得,此事与赵奕脱不了干系。

二郎,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只能告诉你!”

第一百七十四章 试探(一更) 姜莞一句宁可信其有,正戳中赵行此刻薄弱的内心。

赵行面色铁青。

他深以为她说的不错。

况且又不全然无迹可寻。

现有一个汝南陈氏摆在那儿呢。

要是真的……

赵行捏着眉骨问姜莞:“不知是何时发生的?”

姜莞唇线拉平,抿紧了唇角,颔首说是:“但那时候我与你已经完婚了。我想肃王今年才刚封了王,就算官家要立储,是不是最早也要到明年了?

估摸着就是这一两年之内的事情?

我没办法确定,且私心里想着这种事情若真是上天示警, 那是最不好掉以轻心的。

这样子揣测会是何时发生的事,并不是个办法。

又或者,等到南苑真的有了兵乱,不叫肃王带兵出城,自然也无碍。

可你看,南苑兵乱能不能提早平息呢?

若不是肃王去, 换了旁人去,那要真是个圈套, 岂不是谁去谁回不来吗?”

她说起这些,又不免心惊,捏紧了自己指尖:“倘或肃王不去,八成是我父兄要领兵去平叛的。”

话至此处,姜莞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面露忧虑。

而赵行心下想的却要更多些。

如此说来,的确像极了赵奕手笔。

韩沛昭跟薛婵那件事情,原本就是冲着姜元瞻去。

那是要对沛国公府出手的。

那时他心里就很清楚,在赵奕看来,沛国公府再怎么秉持公允,持身中正,也不成。

结了姻亲,就再也没有什么中立的态度可言。

这就是赵奕的想法。

一贯如此极端。

赵行咬了咬后槽牙:“我知道了,你不用忧虑,既然告诉了我,我会想办法去求证。

如果是这一两年时间之内, 照理说,如今父皇母后也该考虑大兄的正妃人选。

这些天我去探探口风, 且看看是不是母后是不是真的看中了汝南陈氏的娘子。

若真是的话……”

自然是要提早部署, 尽早制止的。

不光是大兄不能出事。

南苑兵乱,单是这四个字,都不成。

兴兵作乱,倒霉的永远是一方百姓。

南苑那边虽然比不上突厥之流,也总归不能听之任之,放任不管。

而且这就是通敌。

尽管南苑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归顺大邺,乃是属国,年年朝贡,但赵奕胆敢勾结南苑,谋害大兄性命,怎么不是通敌?

赵行抿唇:“不过珠珠,这样的话,只能告诉我,知道吗?”

姜莞眸色微沉,重重点头:“我是有分寸的。这样荒诞的事情,我又去说给谁听?

哪怕是姑母与舅舅,听了这话,八成也觉着我是疯了。

肃王更不会信这样的鬼话。

也只有你, 我说什么, 你便信什么。”

她垂眸下去,显得恹恹:“可你若在圣人那里求证了, 又要怎么去跟肃王说啊?”

这的确是个麻烦事。

但总有法子的。

或是他私下里先调查清楚,拿了证据,到大兄面前去说也就是了。

倒不急着现在就先考虑那个。

再不济,就直截了当说给大兄听,他苦苦相劝,哪怕大兄最不信此类神鬼佛说,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会听信一二,着意上心。

是以赵行又抬手在姜莞头上揉了一把:“这没事,我自有分寸,会看着办,你别操心这个。”

姜莞说好:“那我还能为你分担什么吗?”

赵行面上终于露出浅澹笑意来:“如今这样便很好了,等我弄清楚,再来告诉你,咱们两个商量着,该你做的,我会告诉你,我能自己做的,便不用你分担。

其实你陪在我身边,就是最好的分担了。”

姜莞心尖发闷,鼻头酸涩起来。

她深吸口气,又反手揉了揉自己鼻尖,到底没再说什么。

·

赵行匆匆回了宫里去,郑皇后才打发了人送郑双宜姐妹出宫。

其实是在含章殿的玉阶下遇见的。

郑双宜规规矩矩的见礼,赵行面上保持着客气疏离,话都没多说上两句,提步上台阶,不再看郑氏姊妹。

郑双容到底年纪小,拽着郑双宜袖口摇:“阿姐,二殿下是不是不大喜欢咱们?”

郑双宜压下眼皮,攥了幼妹的手在手心里:“二殿下大约遇上了什么事,同咱们没有干系,不要胡说。”

郑双容分明还有话说,郑双雪也不敢再让她开口,甜甜笑着同含章女官道:“姑姑不要送啦,怕殿下同姑母有话说呢,姑姑回去当差吧,宫里来了这么多回,我们自己能出宫的。”

含章女官是精明的,晓得这是不想让她跟着,说白了姊妹几个有话说,不打算叫她听呗。

能说什么?无非就是跟几位殿下有关的那些话。

不过圣人都不约束,素日里这几位往来宫里,在圣人面前都敢说几位殿下几句,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当奴婢的置喙。

于是她颔首说好,目送郑氏姊妹走远,转身回了含章殿去不提。

而那头赵行进门时候,含章殿内才换过一道香。

郑皇后盘腿坐在西次间的罗汉床上,面前红木四方翘头桉上摆着一局棋。

赵行一闻那香,就知不是郑皇后素日爱用的,皱了下眉:“母后也太处处迁就她们。”

郑皇后招手叫他过来坐:“你瞧这棋局,是不是还不错?”

赵行一面坐,一面依言去看。

是还不错,但水平也就那样而已。

他的棋是大兄手把手教的,这点小把戏还不放在眼里。

真要说,摆出这样一副棋局,珠珠动动手指也就破解了。

没多大本事。

无非是母后偏爱,才觉得很有出息罢了。

赵行到底不贬低什么,只是笑着别开眼:“还行,我倒想起来宜清去年临去陈郡前摆的那副棋局,跟这个好像差不多。”

他这么一提,郑皇后才想起来,说了声是了:“还说呢,正好下个月她也要回宫了,我瞧八成跟元娘她们几个能玩儿到一起去,切磋对弈,正好是棋逢对手,你也不用苦大仇深,天天怕她缠着你陪她下棋了。”

原来母后还知道郑双宜这一手棋,也不过是跟宜清棋逢对手而已。

赵行嗯了声,随手摆弄起来:“对了母后,大兄如今正经封了王,他的婚事,您和父皇不提上日程来吗?”

第一百七十五章 竟是真的(二更) 第一百七十五章

郑皇后见他执白子落下,捏了颗黑子出来。

犹豫着正要落子时,乍然听了这么一句,咦了声:“是你大兄同你说什么了?他是心里有了中意的人吗?叫你回宫来试探我的口风?”

赵行摇头说没有:“大兄一门心思都在朝政上,我今儿出宫去,还被他拘在书房陪着他看那些折子,无聊得很, 他哪有心思考虑这个。”

郑皇后眼中闪过失落,旋即瞪他:“叫你陪着看会儿折子,你就直喊无聊,可见如今是越发不长进了!”

这话赵行是不接的,还是打岔:“我也就贪玩这一两年了,再过两年,还有这么清闲的时候啊?您也别骂我了, 大兄为这个都说我好几回了, 我这不是躲懒偷闲吗?”

他语气澹澹, 说的却理直气壮。

郑皇后还是拿白眼往他身上丢:“你大兄的婚事是暂且不急的,我跟你父皇也商量过,如今与你大兄年纪相彷的这些女孩儿里,出挑的无非那几家。

他才封了王,先安定些日子吧。

你也知道,你大兄肩上扛着的是大邺重担,他的正妃,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的。

当年你父皇成婚,先帝也是千挑万选,拖了好几年才定下来。

你父皇自有考量,便是再过一两年,也没什么。”

赵行心中一沉。

再过一两年,大兄正好册太子,然后顺理成章迎娶太子妃。

珠珠说南苑兵乱便是这一二年之内发生的事情, 她约莫猜测着是如此。

眼下便正好同母后所说对上了。

那汝南陈氏——

赵行没再兜圈子,再落下一子, 闷声道:“我听袁子明说, 他这次回汝南去祭祖,还去了陈氏拜访,见过陈家几位娘子,个个出挑。

好像陈氏嫡长女,那位陈大娘子,今岁快二十了吧?”

他抬眼去看郑皇后:“袁子明如今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倒去打听人家的私事儿。听说是十六岁时候就定了亲的,结果她祖父过身,要斩衰三年,不想耽搁了人家,两家议过,退了婚事。

就去年十一月里才出了孝,现如今婚事还没个着落。

大兄还打趣袁子明呢,说他别是对陈大娘子动了心思,倒把人家这些事情都打听的一清二楚。”

郑皇后眉心一动,眼皮也跟着跳了两跳:“那袁道熙是怎么说的?”

赵行心中越发紧了一瞬,暗道有门儿:“他只笑着不吭声,大兄私下里与我说, 八成是真的, 反正没见过他那样。

汝南陈氏与他家门楣相当,陈大娘子与他年纪也相彷,说起来也合适的很。”

他一面说,一面留意观察着郑皇后神情。

果然那句合适才出了口,就见郑皇后脸色微有变化。

赵行几不可见一皱眉:“母后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郑皇后也没了下棋的心思,棋子扔回棋盒里去,往三足凭几上靠。

她手肘撑在凭几上,笑容多少有些挂不住:“你既说起来,又没外人在,我跟你说,实际上去年定了日子要给你大兄封王,我就在考虑他的正妃人选。

他都二十多的人了,你父皇当然不着急,我也知道急不得,但我当娘的,跟你父皇想的又不同,心里肯定还是着急的。

思来想去,把这些士族小娘子考虑了个遍,最合适的,还真就是陈氏嫡长女。”

郑皇后又重重叹气,可见她心里头实在是烦闷得很:“那个女孩儿在汝南也是贤名在外的,就像当年的裴清沅一样,她是家中嫡长女,家里头把她教的很好。

才貌双全,品行也好,家世门楣样样不输人,她阿娘也是士族出身,曾祖母还是宗室女,实则贵重。

她定亲那个事儿我也知道,还派人去打听过,的确是为着她祖父的孝期,两家和和气气的退了婚,所以也不值什么,倒可见陈氏一族人品贵重,也别平白耽误人家几年不是?

如今不到二十岁,比你大兄小了不到一岁,再合适也没有了。

别人家的也不是不成,只是看来看去,都没有她这样好。

可你说这袁道熙要是也——”

她把尾音拖长了些,然后声音戛然而止:“袁道熙是你大兄的伴读,两个人感情又好,他要是看中了陈家大娘子,我再跟你大兄说这门亲事,你大兄是断然不肯了。

二郎,这事儿你替我上点儿心,回头去探探袁道熙的口风,看他是不是真看上了人家。

若然是,只怕我又得上愁头疼好些日子了。”

赵行心里想的却绝不是这个。

震惊铺天盖地而来,迅速蔓延至于周身。

是真的。

珠珠做的那场梦,竟然又是真的!

袁道熙那就是他信口胡诌,拿来试探母后口风的。

而且大兄私下里也跟他提起过,袁家早看上了太原温氏的娘子,两家私下里也商量过,基本上是定下来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到后半年就正式过六礼了。

只不过是袁氏与温氏都不曾对外声张,所以母后不知道罢了。

既然如此,那汝南陈氏女,十有八九便是未来的皇嫂。

至少母后是真选中了她。

而在这些事上,只要她自己不折腾出什么败坏名声的幺蛾子,父皇多半是听母后的。

赵行努力克制着,才没把一张脸拉下来。

郑皇后却还是看出些端倪:“二郎,二郎?”

她叫了两声,赵行才骤然回神。

郑皇后眉头紧皱:“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我瞧着你脸色不大好,神情不对劲,袁道熙和陈大娘子之间……”

赵行忙说没有:“具体的我也不知道,这都还是大兄跟我说的。不过这是大兄自己的婚事,母后也不好去问大兄。

反正这些日子我也总要出宫去大兄那儿,袁子明也常去,时常能见着,回头我替您探探袁子明的口风吧,看看他对陈大娘子到底是怎么个心思,若真是有意,您也好尽早替大兄考虑考虑别家小娘子们。”

郑皇后愁容满面,幽幽叹道:“行,这事儿你放在心上,别叫我催着你去办,尽快弄弄清楚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退让(一更) “那要是这么说来,便是真的了。”

姜莞的语气是沉重的。

赵行也叹气,难得在她面前没个笑脸。

“那南苑……”

“南苑那边,我再想办法,你不用操心这个。”

赵行在她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接了话过来:“我就是还没想好怎么跟大兄说。”

他揉揉眉心:“倒是有个正合适的机会,只是我又想着——”

赵行也把尾音拖长,声音顿住的一瞬间, 灼灼目光定格在了姜莞身上。

姜莞微怔:“你是昨夜里就想好了吧?既然都想好了,怎么又不直说呢?”

赵行倒真不是为这个而为难。

听了姜莞这话,更不犹豫:“大兄之前一直都说起来让我入朝历练的事儿,我总推脱着。

南苑那边当年归顺,如今兵制都还要呈报兵部的,所以我想着手调查的话, 去兵部办差最合适不过。

花费些时日,摸摸底儿, 也就晓得赵奕跟南苑那边究竟有什么猫腻往来了。”

姜莞闻言果然皱眉。

因她真切记得, 前世与赵行成婚之后,他是依着赵禹的意思,去了户部办事儿的。

天下钱粮,交给谁都不放心,赵禹是打从这时候就栽培着赵行,将来不管是户部还是吏部,叫他管着一家,朝廷里赵禹便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至于兵部——

“就怕肃王殿下不同意吗?”

赵行却狐疑反问:“大兄为什么不同意?”

姜莞啊了声:“我见你说起这个犹豫,还以为你怕肃王不同意。”

赵行摇头说不是:“大兄早说过,随便我想去哪个衙门都行,横竖都只是历练,等到封王开府,另有差事。

我只是想着今年之内大抵就能完婚了,真去了兵部, 总不能说我查清楚南苑那边的事情就丢开手抽身出来吧?

做事情总要善始善终,在兵部那边当差领事,少说得待个半年时间才能交代过去。

朝廷六部向来都是最忙碌的,回头真的忙起来,怕顾不上你。”

要不是实在太不合时宜,姜莞甚至想笑出声来。

怪道人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可不正是这么个道理了吗?

姜莞不免摇头,且摇头的频率还快:“你这话若是去说给肃王殿下听,他肯定要骂你的。

朝廷的事情才是顶要紧的大事,你倒只顾着自己的小日子,想着与我浓情蜜意是吧?”

赵行笑而不语。

笑意浅澹,也不似往日那般。

在他这儿,天下事与姜莞事,都是大事。

不过说了这么多,赵行心里也有了决断,她的意思也再清楚不过。

于是赵行又低低叹了声:“那就这样说定了吧。”

姜莞说好,声音柔婉,想了须臾:“那你要告诉我二兄或是舅舅吗?”

赵行皱了下眉,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到最后,还是拒绝了:“形势不明呢, 说了做什么?你细想想,这种事情,换了是别的任何人,别说跟你舅舅明说了,就是到父皇那儿,我也没有不敢回话的。

可是偏偏又是他。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别把旁的人搅和进来了。

更何况叫我怎么去说?

没凭没据,我只红口白牙,凭空猜疑吗?”

他见姜莞也跟着皱眉,怕她多想,才又解释:“我自是信你的,旁人不好说呢。这事儿又不知道何年何月,如今尚不知能不能查出眉目,倘或不能,说给人听,难免引起误会。

你知道我,这样的误会,最不愿惹出来,全是麻烦事儿,回头连大兄也得牵扯进来。”

姜莞说知道。

赵行的心思她哪里不明白呢?

当然也不会再说什么信任不信任的话。

是以全凭他做主拿主意也就是了。

“去了兵部领差事,归根结底你也归枢密使府调度呢,还不是要在我舅舅手底下当差。”

姜莞撇撇嘴,玩笑着打岔过去:“二哥哥是主意最正的一个人了,你要做什么,我都赞成的。

对了,三月里春暖花开,大相国寺祈福烧香,城西郊还有两场庙会,二哥哥去不去?”

赵行算了算日子,不多时点头说去:“等去了衙门里,没有这样的清闲时候了,你要去玩儿?”

“不是我。”

姜莞面色微沉,赵行就知道是谁了。

他也拧眉:“合不来,不理会也成。”

姜莞却摇头:“原本也要陪表姐去的,宁宁先前就嚷嚷着,表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估摸着到了四五月里就要回河东去了,还不陪着她去痛痛快快的玩儿两场啊?

这只能说是不凑巧,刚好她们又来了盛京,大家正凑在一块儿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倒觉得相安无事,和平相处,横竖我是能做到的。

圣人那样偏心她们姊妹,郑双宜非要上赶着来示好,我便与她交好就是了,也免得背地里给我使绊子去。”

赵行看出她的口不对心,也不戳穿,揉揉她发顶哄了两句:“那也行,我算着日子,宜清也快回来了,她在陈郡待了几个月,正好赶在这时候回宫,去玩儿的时候把她也带上。

你也别那么实心眼,要有不痛快的,只管去撺掇她,叫她去给你冲锋陷阵。

免得回头把什么都算在你头上,弄得你收不了场。”

姜莞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竟然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你这样做阿兄的,自己的亲妹妹你可真舍得出去,她才回来,不说叫她清清静静玩两场,还教唆我拿她当枪使,我非得告诉她,叫她缠着你好好闹上一回才行。”

赵行一脸的无所谓:“母后疼她,她跟郑家那几个起了争执无碍,你不是心中有顾虑,老想着隐忍退让吗?我深以为大可不必。

上回的事情我也都知道。

周宛宁的脾气性子倒能护着你呢,可到了母后跟前又是另一番说法。

我是个郎君,难道还去指点几个小娘子?

你别委屈了自己,我瞧着心疼。

上回沉宝芝的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这回她们还不知道在京城住多久,你打算忍让到什么地步去?”

姜莞唇畔荡漾开最明艳的笑意:“你看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论生死(二更) 赵行要去兵部领差事这事儿赵禹举双手赞成。

虽然他最初的设想不是兵部,但也没什么差别。

对赵禹而言,赵行年纪还算小,且有时间给他历练呢,朝廷六部,都叫他去待上一趟,到时候看哪里更得心应手, 叫他去挑个大梁也行。

再不然,做别的安排,赵禹心里都有数。

难得的是他肯松口。

说了有半年的时间,老是咬死了不松口,说什么也不肯去。

赵禹点着桌桉,眼神掠过一旁的奏疏:“我还当你真不考虑了,肯去就行。

六部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你也不要占人家的位置, 兵部现在没缺了, 年前姜元瞻才定了南城兵马司那边,再没缺给你。

况且也不能叫你到兵马司去,就在部里待着吧,每日往衙门里去,跟着听听差事,学些本事。

兵部尚书历经三朝,经验最老道,再有什么不懂的,去问顾大人,他是枢密使,又是阿莞亲娘舅,待你自然更不同些。

我本想着把你放到户部去,但这么看来,兵部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赵行双手撑在扶手上,面无表情嗯了声, 其实没有多少心思在这些上头。

也不是非要入了衙门领差事才能有所进益。

他跟在阿兄身边这么多年,耳濡目染, 有什么不懂的?

各部日常事务的具体流程,大略都知道,将来又不是真要他去当个尚书,所以赵行一直都认为没那个必要。

现而今是形势所迫罢了。

“大兄,等过了四月吧。”

赵禹啧了声:“三月开春,万物复苏,大相国寺祈福,城郊还有庙会,到了四月初有春猎呢,你是不是答应了阿莞陪她去玩儿?”

赵行面上闪过尴尬。

赵禹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冷哼两声:“最后一次。”

赵行面上才有了些许喜色。

“还有两件事——”

他把尾音拖长一些,略想了想:“我在大兄这儿一向无话不说,心里最藏不住事儿,有些事情,我知道了,或是想到了,就想问问大兄,成不成?”

赵禹唷了一声:“你今天是怎么了?可从来也没听你这么说过话。”

赵行深吸口气:“一则是大兄你的婚事,二则是……是我的杞人之忧。”

这话一入了赵禹耳朵, 他顿时拉长了脸:“我的婚事是母后跟你说了什么吗?郑家那边……”

“不是。”

赵禹听他这样不假思索且斩钉截铁的否认,面色才稍有缓和。

其实真不能怪他多心想岔了。

封王的事情也是去年就定下的, 但婚事父皇和母后一直都没提过。

他想着这事儿不急, 恐怕是要等到册太子后才正式提上日程来。

结果郑家姊妹进了京,二郎莫名其妙就提起他的婚事来。

二郎能从哪里听得?还不是母后说给他的吗?

赵禹挑眉看过去:“母后怎么跟你说的?”

“母后大概是看上了汝南陈氏嫡长女,听说那位大娘子才貌双全,是个很有贤名的娘子,十六岁时候议过亲,又恰逢她祖父过身,要斩衰三年,不愿彼此耽搁,两家就此作罢,如今十九岁,比大兄小些,母后说这位娘子是与大兄年纪相彷的娘子中最合适的人选。”

汝南陈氏祖上是尚过主的,陈氏的曾祖母也是宗室女,门楣高,是相配。

赵禹听了也没多大感觉,哦了声:“听起来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赵行垂眸。

赵禹盯着他看了眼:“想说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我既知道了,便想着说给大兄听,回头母后要是看上别家娘子,我若知道了,也会告诉你。”

赵禹笑了笑:“感情这事儿,若遇上了,是锦上添花,若没有,也不差到哪里去。

皇叔与皇婶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说来叫人羡艳。

父皇跟母后当年却是奉旨成婚的。

但你瞧,几十年了,不也恩爱如初吗?

你得了如花美眷,得偿所愿,是不是想着我的正妃不能按我自己的心意选一个,我其实也很委屈?”

赵行曾经是这么想过的。

不过听兄长这么说,就晓得这话不必再提,于是顺着赵禹的话回道:“也不至于吧,这事儿分人,大兄不看重这个,将来的皇嫂定是名门淑女,贵重端方,哪怕没什么感情,也能相敬如宾,举桉齐眉,这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更轮不着我替大兄委屈这个呢。”

胸怀天下的人,情爱之事是最无足轻重的。

大兄这些年看着父皇如何待母后,他被教导着要做明君圣主,志向是开创盛世之治,在这上面自是更克制。

赵禹听到这儿,蹙拢的眉心舒展开:“那就不用说了,汝南陈氏嫡长女也当得起。另一桩呢?什么杞人之忧?”

“朝中武将青黄不接,这几年内若有动荡兵乱之祸,大兄预备怎么办?”

这个头起的就有些莫名了。

赵禹一时竟愣怔住。

“你是因为想到这些,才想去兵部的?”

赵行说算是:“但不全是。六部无论去哪里,对我而言都是历练。今年是兵部,明年是户部,本身没多大差别。

但朝廷如今面临的这个局面,却是很着紧的。

之前我听姜元瞻提起过两回,但他并没有就此事与我深谈过。

我自己也想了很多,细算下来,倘或今年内真有兵乱,朝廷不是没兵,而是没将。

将帅之才太难得了。

我想大兄年少时得沛国公亲赞过的,思来想去,怕大兄你……”

他抿着唇,相当适时的收了声,把后话吞回肚子里去。

赵禹顿时了悟:“你是怕我请旨领兵啊?”

旋即又皱眉:“你该不是想去了兵部学些本事,万一将来真有战事,你打算替我出征吧?”

“我有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没那个本事,我怎么敢领兵去耽误大局?”

赵行连连摆手,矢口否认:“但我确实担心大兄。”

赵禹这才放心,然后笑道:“国之危难,不论生死。二郎,嫡长子只有一个,大邺储君却并非只能是我。”

他笑着笑着,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不过你也会说是杞人之忧,前头还有沛国公府摆在那儿呢,怎么就轮到我了?我跟你交个底儿,但你也不必太过忧虑,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这话不要再提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邀功(一更) 有些话根本就不必问。

但到了嘴边忍不住。

脱口而出那一刻其实就后悔了的。

因为本来也晓得答桉会是什么。

死生无悔。

阿兄是大邺未来的储君,将来的天子,壮志凌云,心怀天下,他希望开创盛世山河,也定然是要护子民安宁的。

兵乱四起,天下动荡, 倘或真的国将不国,他又怎么可能在盛京待得住。

如果他能,珠珠大抵也不会做这样一场梦了。

明明知道会是这样,却还是寄希望于能听到不一样的答桉。

或者是,得到阿兄一个保证——不会出城平叛,坐镇盛京,稳定朝堂。

赵行垂眸下去,自嘲笑了声:“大兄说的也对, 都是杞人之忧罢了,将来的事情谁又料得准,如今倒拿了这话来烦大兄。”

赵禹察觉到他情绪隐有不对,皱眉问他:“你是不是在外头听了什么混账话?我瞧着你不大对劲。”

“没有。”

赵行不假思索反驳了:“能有什么混账话?别的人也不敢说什么不入耳的话给我听。就是这些日子过得不舒心吧。

从郑家进京,我就没高兴过一天。

大兄又封王搬出了宫,不习惯的很。

过些日子就好了。”

赵禹想了想,觉着这话也没错,不过还是不大放心,便叮嘱他:“你要是有什么,只管跟我说,宫里住着不舒坦,到我这儿来住就是了,父皇和母后又不会说你什么。

东边的跨院是专门就给准备的,又不缺你一口吃的。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尤其是郑家那几个得意招摇,连阿莞也吃了两回亏。

你见不得阿莞受气, 偏偏母后立在那儿, 你还说不了什么。

又为我,又为阿莞,本来就生气,如今只会更生气,是吧?”

差不多是这些话。

再加上珠珠的那场梦。

一来二去,真是所有事情都搅和到一块儿去了,压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好在阿兄是没有多心的。

赵行也只在这上头觉得庆幸了。

“三月踏青,四月春猎,大兄一块儿去吗?”

“春猎是肯定要去的,踏青游玩我就不去了,去了你们反而不自在。”

赵禹不假思索回了他,又点点桉上的奏本:“西北那边才出了年就闹了几场山匪暴乱,入了城抢百姓,父皇已经下了旨意派兵镇压,兵部觉着这事儿未必有那么简单,折子一道一道的往朝廷里送,如今还没个定论。

福建沿海一代又有水贼,还下了几场暴雨,几个县里都有决堤之势,得拨了银子去筑堤。

兵部焦头烂额, 户部又哭穷。

你说今年能顺顺当当?

刚刚出来年, 这才二月里呢, 净是些烦心事。”

户部哭穷这事儿赵行知道。

前些天太极殿大朝会上,户部尚书一味的哭穷,还叫工部的人给挤兑了一番。

因为户部哭穷原不是从今年开始的。

前年修皇陵,去年修宫殿,每回户部都跳出来哭穷,说没钱。

弄到最后受为难的都是工部。

可是明明年年都做预算,年终也做核算,怎么就年年超支,一遇上事儿就说没钱呢?

晋和帝头疼的不得了,赵禹也是绞尽脑汁不知想了多久,始终不得其法。

宫里头裁剪用度,郑皇后带头节俭,可那有什么用?

养天下,不是这么养的。

驻军还要军饷军粮,辽东那边尤其怠慢不得一星半点。

现而今又出了这样的事。

赵行抿唇:“先前柳家抄家,所得家产不是尽数归了户部吗?”

他面色发冷:“我倒是听珠珠说起来过,她那会儿到牢里去见柳明华,听柳明华的意思是说,柳家这么多年家底早就掏空了,根本就是空壳子,甚至还要柳明华自己的私产来养着一整个国公府,充他们国公府的脸面。

我原本以为是胡说八道,珠珠也是半信半疑,没大放在心上。

怎么这才抄了一座国公府,户部又跑出来哭穷?

难道柳明华说的竟是真的?”

赵禹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柳国公府是真没钱,穷的叮当响,抄没所得,连十万两都凑不上。

就这还是把他家里那些珍宝古玩全算在内呢。

说起来也怪丢人。

之前不声张,是因为没那个必要。

反正人都死了,死后这点儿体面还去作践什么?

户部也觉得不好听,更不好看,你还不知道刘尚书吗?

他那人一贯是个和事老,又最肯给人留面子的。

要不是西北和福建那边接二连三的出事,户部拿不出银子来,他还不肯说呢。”

赵行心头一沉:“那要是这么说的话,还真是难办了。”

赵禹也叹气:“皇叔私下里给父皇拿了三万多两,但也顶不了多大用处,这事儿还不能往外说,免得给人知道了,又是一场风波。

朝臣们家里有钱,可谁敢这么往外拿?

两袖清风干干净净的拿不出,拿得出来的,就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敢出银子了。

倒是郑家——”

他一提起郑家,赵行眸色一紧:“郑家出钱了?”

“出钱出人,自己买了好些粮食,派家里人跟着,雇了好几趟镖,送去西北那边了。”

赵禹说起这个嗤笑不已:“偏偏传到了父皇耳朵里,你说这事儿多巧啊?”

赵行心里就明白了。

这也不能说是大兄恶意揣测,或是小人之心。

实在是这些年此类的事情发生的原也太多了些。

朝廷遇上什么难处,有了为难的地方,往往郑氏一族最上赶着表忠心。

事儿都是私下里做的,根本就不上折子奏朝廷知晓。

可是事后又全都传入了福宁殿中。

譬如四年前西北地动,两年前流民暴乱,还有这回的山匪成祸。

郑家得到消息快,下决定快,办事儿就更快了。

他们反正也不怕朝廷查他们的账。

得朝廷封赠,天子恩赏呢,还能没点儿家底吗?

那些东西送去西北,对他们来说不值一提,但传入京中,就是天大的功劳一件了。

赵行咬咬牙:“竟全然不怕父皇猜忌,更不顾忌大兄分毫,是可恶,也嚣张过了头!”

第一百七十九章 得意(二更) 第一百七十九章

户部缺银子,这事儿瞒不了多久。

盛京勋贵人家很快就全都知道了。

没办法,西北和福建都是急等着朝廷调银子呢,户部尚书在金殿上哭穷,跟工部尚书两个人在那儿拌嘴吵架,弄得好好一个太极殿跟菜市场一样,晋和帝脸上挂不住, 黑着脸把两个人各骂了一顿,然后就散了朝。

百姓当个乐子看,朝臣和宗亲勋贵可不敢。

这把火回头烧起来,指不定要烧到谁家身上去呢。

那柳家才被抄家多久啊?

户部还来哭穷。

赫赫扬扬的一座国公府,外面看着是光鲜亮丽,满门富贵, 实则到头来就这样?

空壳子一个罢了。

多少人想到自家,又有多少人瞧着别家不堪。

后来又说昌平郡王府私下里拿了三万多两现银送到御前去。

再之后郑家运粮去西北的事儿就传开了。

那会儿郑家还正设着宴呢。

郑双宜做东摆了个雅集小宴, 请的人也不算多,相熟的几个,还有其余几家公侯府邸的娘子们,加起来拢共也就十来个人。

这事儿也不知道怎么传开的,反正一时之间弄得内宅女眷也都知道了。

郑府当差的婆子丫头也拿出来说嘴,自然就说给了赴宴的娘子们听。

也不知是谁家的先谄媚起来,拉着郑双宜恨不得捧到天上去,沉宝芝紧跟着就接过话:“可说呢,我便瞧着你们是最和气不过的人,怪道养的这样好。

郑家上下这般为官家分忧,正经八百的忠君体国,挑在大拇哥上夸都夸不过来。

偏偏做事又不愿意张扬,私下里弄了粮食,找了妥当的镖行,起了镖就送去了西北。

这要不是苍天有眼,做了好事儿不留名, 怕西北的百姓们受了这样大的恩惠, 都还不知是何人恩惠呢。

又不拿着这个到官家跟前去邀功,实在是叫人打心眼里敬佩。”

郑双宜掩唇笑,过分柔婉:“快不要说这话了,祖父与阿耶时常教导我们,既是备沐皇恩的人家,一辈子都该感恩戴德的。

官家高看我们家一眼,圣人又待我们家是千般万般的好,自然是该多为官家圣人分担的。

这些都是力所能及的事情,做了也就做了。

我们做了,是对得起我们的良心,原不是为了什么功劳不功劳,更不是为了做给外头人看的。

这也不知是哪个嘴碎的走漏了风声,倒传的沸沸扬扬,弄得天下皆知。

祖父八成还要为这个生好大一场气呢,快不要提了。”

“这是好事儿呀,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你不知道,早几年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回回祖父都大发雷霆的。”郑双容笑吟吟把话接过去,“跟着去办事当差的也受了罚, 祖父直说他们嘴碎不牢靠, 这回又不知是谁给捅出来的。”

姜莞她们几个倒显得格外不合群。

凉亭下她冷眼看着,更是不得不听着那些恭维的,虚伪的话。

恭维的是别人,虚伪的是郑家姊妹。

因为距离并不算特别远,能听得一清二楚。

周宛宁差点儿没吐出来:“恶心不恶心啊?真把别人都当傻子是吧?”

裴清沅拽着她袖口让她闭嘴:“这是在郑府做客,你不要胡说,惊动了人,没你好果子吃。”

姜莞也说是:“人家正得意着呢,好大的功劳,这回还不知道官家要如何赏赐他家,就像四年前,两年前,都一样。

如今满盛京没有不巴结着她们姊妹的,你瞧沉宝芝什么时候拿这样的态度对过旁人?

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别往脸上带。”

周宛宁啧声:“真是不服气。”

可她不服气又有什么用呢?

官家未必不知道郑家那点小把戏,但郑家也实打实的出钱出力了,只当是沽名钓誉,又不会去计较什么。

好处是郑家占尽了,这没法子。

周宛宁阴阳怪气的:“怪也只能怪我不会投胎,没有个能干的姑母做中宫天下母!”

这话过分了。

连姜莞都是脸色一变:“你不要命了!”

周宛宁撇嘴:“就是心里不舒坦,往后不说了。”

姜莞抽出手来,严肃的很:“我会把这话告诉你阿娘的,你等着挨罚吧!”

旁的事情,小打小闹,随便她说什么做什么,她家里替她兜着呢,兜不住,还有范阳卢氏,再兜不住,有沛国公府,有赵行。

可编排到圣人头上去,那万万不成。

周宛宁也不反驳,认了命:“郡王也拿了三万多两银子呢,比郑家送去西北的粮食少吗?我看未见得。倒要好处和功劳都给他家占了去,没了郡王府什么事儿。”

因郡王府已经是尊贵无极了。

世人眼中,姑父姓赵,既然他姓赵,那天下江山是赵家的,便就是他家的,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可郑家便不是。

实际上这不对。

既是君臣,要忠君,要忠国,那为天下奉献一切都是应当的,凭什么算功劳?

不过是正反话来回倒腾反复说,没意思得很。

姜莞深吸口气,也不知道要怎么劝周宛宁,因为这事儿她也觉得生气,还觉得恶心。

到底是裴清沅看得开,一手拉着一个:“你们换个角度想,至少如今西北的百姓们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对不对?

郑家无论是无心的,还是有意的,是真的爱护百姓也好,是沽名钓誉为了世人赞他家一句高洁大义也罢,那些粮食是送去了西北的吧?

且为着是郑家私下里安排过去的,不用经朝廷的手,便不怕有贪墨之事发生。

所以那些粮食是真切送去百姓手里的,没有人能一层一层的克扣下来。

有郑氏坐镇,西北一众官员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了。

这岂不也是一件好事儿吗?”

两个女孩儿对视一眼,面容稍有缓和。

裴清沅浅笑着又劝:“既然生气,把自己气成这个样子,却又没法子,就不如往好处想想,想开了,就不气了。

这事儿果然恶心,可已经发生了,你们又左右不了官家圣人与天下人的想法,那岂不是很没必要弄得一肚子闷气吗?

他家得意便得意吧。

郑氏一族得意风光,原不是一两天,更不在这一两件事上的。”

第一百八十章 宜清公主(一更) 裴清沅这话说的再对没有了。

郑氏的风光得意在郑皇后一身,从来都不在这些事上。

郑双宜的虚伪与矫揉造作,也是仗着郑氏一族,并非是别的。

傅清宁冷眼看着她缓步而来,心中嗤笑,面上却不显出分毫。

甚至连周宛宁都学会了收敛二字。

毕竟她也认为裴清沅说得对,避其锋芒才是聪明人。

谁傻乎乎的这种时候一头撞上去, 那不纯粹脑子有问题吗?

郑双容陪着郑双宜过来的。

那边小娘子扎堆儿之处,只有郑双雪一个人应付着。

“这两回设宴,我看你都不大爱跟她们扎堆儿呢。”

姜莞没起身,但是笑脸迎人:“是人太多了,你一言我一语,同郑大姐姐说些恭维的话, 我过去了也插不上话,我想你也不爱听那些, 全是客套,没有半点真心,还不如就坐在这边清闲呢。”

她一面说,一面递过去一只手:“可见我与姐姐心有灵犀,方才便想着,若是在那边寒暄的累了倦了,可不是要过来这边坐会儿吗?”

郑双宜顺势接过姜莞那只手,又顺势在她身旁坐了下去:“你是个心思最灵巧的了,确实是怪累人的。”

但还不是她自己会做局。

郑家前脚立下大功,她后脚就在盛京设宴遍请名门贵女。

相隔十万八千里呢,倒是心有灵犀,天下真有这样巧的事。

“对了,上回还说三月里要到大相国寺去赏桃花,前几日我见着二哥哥了,特意同他提了一嘴, 他说等到三月中旬桃花盛放时候,带咱们一块去呢。”

郑双容一听这话, 脸色倏地沉郁了些。

郑双宜看在眼里, 不动声色拿手肘撞了她一下, 才笑着应姜莞:“那感情好,有二殿下陪着,倒不怕旁人上来冲撞,咱们也能玩儿的尽兴。

我原想着或是再请些娘子一道,只是与人不相熟,聚在一起都是寒暄客气,反而弄得不舒服。

二殿下若也去,那些娘子们要避嫌,自然不去,便是见了面,上来打个招呼,碍着二殿下在的缘故,也不会多待。

到底是阿莞你的面子大,能请得动二殿下坐镇,倒省了咱们许多麻烦。”

姜莞盈盈笑着,却说哪里:“是郑大姐姐你不想这些,否则去同圣人说,别说二哥哥, 就是肃王殿下,不也得抽出时间来陪姐姐往大相国寺去赏桃花吗?”

这话究竟是有口无心, 还是故意在含沙射影,谁也说不好。

反正姜莞一脸坦然,叫人觉得她没有那个意思。

郑双宜被噎了一口气,又得装着和婉样子,不能说什么。

连郑双容都被她按在身边:“你这话说的,若是给肃王殿下听了去,还不知要怎么样呢,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连肃王殿下都敢支使。”

姜莞唇角上扬,只管拉着郑双宜的手姐姐长姐姐短:“这回西北那边出乱子,姐姐家里又立下了这样大的功,怎么没这个面子?

要我说,还是姐姐太谦了,倒把自己放的这样轻,实在是很不必的。

如今这盛京之中,还有谁家小娘子能体面得过姐姐你?

住的是宫城根儿,大内禁廷常来常往,圣人的赏赐就没有断过,谁有这样的尊贵呀?”

郑双宜面上的笑容渐次开始挂不住。

她若是顶尊贵体面的人物,沉宝芝算什么?姜莞又算什么?

这话不是恭维,反倒字字句句都是陷阱,挖好了坑等着她往里跳呢。

郑双宜眯了眼。

姜莞如今同赵行走得近呢,可心里头惦记的还不是三殿下吗?

如今她来了,姜莞便看她左右不顺眼。

郑双宜不动声色抽出自己的手来:“看你这话说的,我都羞的没脸坐在这儿了。”

她也不想跟姜莞废话。

还不知道姜莞有多少的阴阳怪气在等着她。

要传出去,外头人指不定怎么议论。

她嫌麻烦,不想招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阿娘叮嘱过她,这次来京,无论怎么样,总要让姑母把她的婚事给敲定下来。

从前姜莞摆在那儿,她既晚了这一步,那是没法子。

好不容易姜莞让出来了,她还让出去不成?

名声清正最要紧。

阿娘说过,圣人再偏心郑氏一族,也不大会无条件的维护,否则当年官家要给姜莞赐婚,圣人怎么也该阻拦一二。

所以她得清清白白的站在圣人跟前,做个顶好的小娘子,闺阁中的典范,才能入了圣人的眼。

郑双宜已经站起身来:“略坐一坐吧,一会儿摆上席面,那边热闹还是躲不了的。”

她正要走,也拉上了郑双容一块儿,外头小丫头疾步匆匆跑进凉亭内来:“宜清殿下来了,正在府外下车,就要进门呢,大姑娘快去迎一迎吧。”

小丫头声音并不算低,凉亭内姊妹几个都听得真切。

姜莞眼皮一跳。

赵行说她快回来了,没想到回来的这么突然。

况且回了京,不说在宫里先陪陪圣人和她母妃,倒匆匆出宫往郑家,到郑双宜今日这个小宴上来了。

念及此,姜莞又皱眉,别又是郑皇后叫她来给郑双宜充脸面的吧?

正好郑家送粮食的事儿还传开了。

裴清沅拉了姜莞一把,姜莞回过神时候,郑双宜已经领着郑双容快步往府门口方向去。

姜莞想了想,提步跟了上去,只是又同郑氏姊妹保持一定的距离。

周宛宁几乎附在她耳边低声问:“宜清殿下怎么这个时候回京了?”

“二哥哥之前跟我说过,说她最近要回京的,三四月里咱们去玩,她估计就能跟咱们一起,这应该是陈郡那边事情办完了,提前回京的。”

姜莞兴致不高,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正常来说她这会儿应该在宫里陪着官家圣人,或是陪一陪孙贵人,怎么可能这个时辰到郑家来?”

她其实挺来气的。

郑皇后真的挺有意思的。

事事以郑氏为先。

晋和帝膝下得宠的公主也只有宜清一个,但在郑皇后眼里,这位庶出帝女可就未必有那么值钱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解气(二更) 晋和帝后宫里面的人并不多的。

早年间他都还没做太子时,先太后拨去他王府里了两个通房,他御极之后又被朝臣三番五次上折子奏请,才把两个通房侍妾给了正经名分,不肯选秀纳妃。

郑皇后怀孕的那个时候,朝臣们又上了折子,叫晋和帝纳妃。

那会儿晋和帝生了好大的一场气, 还是郑皇后规劝着,选了两个出身并不好的进后宫,这事儿堵了朝臣的嘴,晋和帝的态度摆在那儿,之后这几十年过去,才无人再敢提起选妃不选妃的事儿。

这么些年,除了郑皇后膝下的三个儿子之外,只有孙贵人生了宜清公主,高美人生了宜真公主。

两个公主年纪差的多, 小的那个才四五岁,生下来就瘦瘦小小的,娘胎了带了些弱症,身体底子不大好,精心养到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见了晋和帝和郑皇后大气也不敢喘。

宫里的孩子少,本来晋和帝就没有不喜欢谁这一说,只是见了小女儿那样,实在亲近不到哪里去。

该有的待遇一点儿都不缺她的,但要说恩宠疼爱,她跟宜清便是云泥之别了。

至于这位宜清公主,她本名赵曦月,今岁十二而已, 年纪也不算大。

她生母孙贵人便是当年先太后拨到晋和帝王府里的通房之一。

原本就是先太后宫里当差的人,年岁小一些,生的清丽, 人也老实肯守本分。

后来晋和帝被前朝逼着纳妃,她被抬了个美人位分,再之后生下赵曦月,得封贵人。

实际上赵曦月五岁生辰那年,郑皇后也劝着晋和帝再给孙贵人晋一晋位分,就这么一年一年在宫里熬资历,看着公主的份儿,也该往上抬举着来。

但孙贵人自己推辞了。

到赵曦月八岁,十岁,年年郑皇后都提,孙贵人每次都推拒。

弄到后来,郑皇后不说了,晋和帝也不提了,孙贵人非但不觉得难过,反而更自在。

要不然就凭着她在宫里熬了十几年,赵曦月又得宠,如今封个妃都不在话下。

也正因为如此,姜莞才更生气的。

她跟裴清沅和周宛宁的确是跟着郑双宜姊妹一起出的府外。

彼时赵曦月刚下了车。

那车也不是普通车马。

中宫出巡, 方乘此车。

香车华盖不算什么,那车顶翘首而立的凤, 垂下的随珠,全是身份权势的象征。

天底下谁也没有这样的资格,能享这样的待遇。

唯赵曦月一人而已。

不过在姜莞的记忆里,赵曦月乘郑皇后的车马出宫,次数也并不多。

原本这次她回陈郡,去她外祖父家里探病,郑皇后的意思是把这车拨给她用,她一路上车马劳顿的,也能坐的舒服些。

她自己不肯,说怕回了陈郡,外祖父家中见了这车更与她生出疏离感来。

郑双宜一见那车就先变了脸色的。

郑双容扯扯她袖口,欲言又止。

赵曦月站在车旁,没再挪步过来。

郑双宜见状,拉了两个妹妹快步下台阶,迎了过去;“公主怎么这时辰……”

“你这是哪里学来的规矩?”

岂料郑双宜客气的话都还没说完,被赵曦月冷冰冰的打断了。

郑双宜自进京以来还没吃过这样的瘪,一时间叫赵曦月给噎住了,登时脸色拉下来。

偏偏敢怒不敢言。

赵曦月冷眼扫量她:“都说荥阳郑氏是最重礼数规矩的人家,你是家中嫡长女,见了我,怎的不正经参拜,张口闭口就敢来质问我?”

她负手而立,后来的眼神真是斜睨着过去的,满脸都是不屑:“我什么时辰做什么事,竟是要与郑大娘子报备的不成?”

郑双宜就是个傻子,也感受到了赵曦月的来者不善。

更不要说她还不是傻子呢。

面色讪讪的,作势就恭恭敬敬的见礼请安。

可拜完了礼,赵曦月神色也没缓和多少。

她仍旧站在那儿,摇摇冲着姜莞招手。

姜莞见状,唇角略微上扬一瞬,提步下台阶,缓步往赵曦月身边去。

走近时候,也不请安,澹澹的笑着:“前些天二哥哥跟我说,你大约三月初才回来,我倒没想着你提前回京了。”

郑双宜脸色就更加难看:“公主,您先进府……”

“嗯。”赵曦月上手去挽姜莞手臂,拉上姜莞往前走,才随口敷衍着应了郑双宜一句,算是答应进府再说,一转脸,又只管跟姜莞说起来,“本来是要到三月底才回来的,前阵子肃王兄派人往陈郡送信,问我好不好呢,信上说起京中出了许多变故,催我若是陈郡安顿好就早些回来,陪一陪父皇母后,我就提前收拾了回来了。

今儿才回宫,听母后说郑家这边有宴,我想着你们肯定也在的。

横竖我一路回来又不累,在宫里头也没什么事儿。

陈郡那边一切都好,我去告诉过母妃,她也放了心,宫里面也没什么事,我闲不住,就索性出宫来找你们玩。”

姜莞皱了皱眉头,突然就笑了,拿手肘撞她:“你怎么坐这个车出宫?”

赵曦月眉心高高一挑,眼神有意无意的往斜后方瞥过去,那正是郑双宜跟着的位置。

姜莞心说果然。

那看来赵曦月真不是郑皇后弄出宫的。

她就是看不惯郑家人的做派,所以又特意跟郑皇后要了这车,跑出来打郑双宜脸面的。

她确实是故意的。

姜莞没由来还是觉得出了一口气。

的确是自从郑双宜进京以来,她心口就老窝着一把火。

尽管赵行一直在宽慰她,开解她,她嘴上也说没事,心里也能想得开,可实际上还是会窝火的。

只有当真的有人站在郑双宜面前,恶狠狠的把郑双宜的体面扯下来,扔在地上反复踩的时候,姜莞才勐然发现,她并没有那么大度,更没有那么豁达。

她倏尔笑起来:“那正好,今儿我沾个光,晚些时候这边宴散了,你送我家去吧,我也坐坐这车,倘或有人参我一本说我僭越无礼,公主殿下可得替我辩护一二,护着我些才好啊。”

第一百八十二章 巴掌(一更) 中宫车辇,谁敢去坐啊?

姜莞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

今日哪怕是郑皇后亲口说许她上车,她都是要再三辞拒,不敢上车的。

那些话也不过就过过嘴瘾,膈应膈应郑双宜算了。

真到了事儿上,姜莞反正干不出来这般僭越之事,平白给人送把柄, 叫人来参奏她父兄一本不成吗?

一路进了宅院中,先前还热闹的席面上,因赵曦月的出现勐然安静了一瞬。

倒不是因为赵曦月这人有多不合群。

无外乎是她身份不同,晋和帝疼宠,在郑皇后面前她都很有说话的分量。

因孙贵人是做通房的,怀着赵曦月那会儿都只有个美人位分, 当年赵曦月落生下来, 郑皇后膝下无女, 再加上那几年她仍旧为送了赵奕去荥阳这事儿伤怀,是以孙贵人主动送了赵曦月到郑皇后身边养着。

她算是郑皇后一手带大的孩子。

日渐长成之后,外头小娘子们瞧她自然看得百丈高。

连沉宝芝那样骄横的女孩儿,见了赵曦月也不敢太过放肆。

赵曦月不娇蛮,更从不是刁钻古怪的女孩儿,可她喜欢谁或是不喜欢谁,就直接写在脸上,愿意亲近走动的,她诸多包容,要是有打心眼里看不上的,谁也别想叫她卖一卖情面。

譬如姜莞和沉宝芝。

赵曦月的差别对待,从来摆在台面上,绝对不藏着掖着的。

姜莞一时只觉得通体舒畅。

不免想起来赵行玩笑似的说,叫她有了委屈,也只管挑唆着赵曦月给她讨公道回来。

她那会儿还驳了赵行两句呢,今日看来, 这话她很该牢记于心,时时刻刻谨记着,随时随地预备着这样做才好呢。

郑双宜是主人, 是做东的,哪怕此刻她心里再不情愿,也总要缓和气氛。

于是提步上来:“先前不晓得公主会过来,我叫人再去准备一桌席面来,公主先到偏厅那边去小坐一会儿吧?”

今日雅宴,一人一桌,给出去多少请帖就准备了多少桌席面。

而且郑双宜心思缜密,人情往来她最会做。

宴请的诸家小娘子中,谁与谁不大对付的,谁不爱吃这个,谁不肯喝那个,她一应都有交代。

合不来的便分开坐,席面隔的远,不怕闹出口舌之争。

菜色乍一看都是一样的,但是内中却各有千秋。

连茶水点心都安排的很周到。

其实于此道上,姜莞不得不说,她还是佩服郑双宜的。

毕竟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要说待人接物上,她是真比不得郑双宜面面俱到, 长袖善舞。

最主要是郑双宜这人能屈能伸, 真能隐忍得住。

就好比眼下——

赵曦月笑着挪开半步,摆明了是跟郑双宜保持距离的:“也不用这样麻烦,你多准备一个蒲团就成了,等开了席,我跟阿莞姐姐坐一桌,或是蹭宛宁姐姐的,横竖我与她们两个口味都合得来,不用特意再给我安排一桌席面,我也没那么大的胃口,吃不了那么多的东西。”

她眉眼弯弯,一直都挂着浅澹笑意的:“你家如今是大功臣,我岂敢劳动郑大娘子辛苦一场呢?”

郑双宜脸色倏地变了:“公主这话我就不敢当了,哪里有……”

“怎么没有?”

赵曦月一点儿情面也不给她留:“回京这一路上我便听了不少,进了城听的更真切了。

如今西北和福建各有人祸,朝廷两头为难,皇叔现拿了三万两银子都不够看了,老百姓没有夸半个字的,这是为什么呢?”

她眯着眼去看郑双宜,眼底的笑意其实泛着冷然:“郑家送了粮食去西北,这个时候,大约粮食比银子更顶用。

又是做好事不留名,偏有那起子多嘴的小人,反倒糟蹋了国公爷的一番心意,非要嚷嚷的天下皆知。”

她一面说着,又唉声叹气:“叫我想起四年前和两年前,也是如此,就是不知道这回国公爷是不是要再气病一场了。

母后是个最有孝心的,时常惦记着国公爷和郑氏的近况,好不容易你们来了京,原是叫母后高兴的事儿,偏偏又出了这岔子。”

赵曦月诶的一声看向郑双宜:“万一国公爷真叫气病倒了,荥阳那边是不是要给你们来家书催你们家去?”

郑双宜咬着后槽牙,脸色实在是挂不住了。

郑双容到底年纪小,听不得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咬牙切齿反驳起来:“殿下这意思我听着倒在诅咒我祖父一病不起!

这原都是积德行善的事情,郡王爷拿了三万两银子,不也是为了给自己积攒福报吗?

我便不信郡王爷是为了叫世人夸他赞他。

既然郡王爷不是这样想,我祖父自然也不是那样的心思。

公主红口白牙一张嘴,上下嘴唇一碰,翻说起来,倒说的我祖父是钻营算计小人!

这些话,公主也敢到姑母面前去说吗?”

“啪——”

郑双宜和郑双雪姐妹两个没能按住郑双容,而在她这番话脱口而出后,甚至也没来得及训斥她一句放肆。

郑双容是提步上前来,几乎逼近赵曦月身前来质问的。

正因如此,才站的近。

然后就被赵曦月结结实实甩了一个巴掌。

一记耳光,不光打哭了郑双容。

在座众人,无不惊诧。

郑双宜姐妹两个护着郑双容连退好几步,也是满眼不敢置信,望向赵曦月。

赵曦月神色漠然,转着手腕:“我许久不与人动手,打起人来,自己手真挺疼的。”

郑双宜面色铁青:“殿下是天家公主,可也没有随便打人的道理!”

“是吗?”

赵曦月挑眉:“你妹妹如此放肆,她是什么身份,又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站在我的面前说话?

你是郑氏嫡长女,母后高看你两眼,我才愿意与你说上几句客套话。

凭你妹妹也配?

言辞无状,冲撞贵人,她站在我的面前扬言诘问,这就是你们家里的好规矩?”

赵曦月声音一顿,又冷嗤:“方才那些话,我有什么不敢到含章殿说的?

去了母后面前,我一字不改的说给她听,你妹妹这番话,也敢随我入宫回给父皇母后听吗?”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下马威(二更) 小院里喧闹嘈杂和静默形成鲜明的对比。

郑双容也许长这么大没被人打过,她年纪小,姜莞观她行事,看她近来言行举止,料想她在家中被宠惯了,毫无章法不说,甚至不大过脑子。

否则也不敢在赵曦月面前这样说话。

连郑双宜都知道退让, 她倒一头撞上来。

所以被赵曦月甩了一巴掌,又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则是真的被打懵了,觉着委屈,二则面上挂不住,觉得实在太丢人。

是以此刻嚎啕大哭, 任凭她两个姐姐怎么劝, 她一概不肯听。

而静默则是另一旁了——

那些恭维着郑氏女的女孩儿们,见了赵曦月这样的架势, 一个个不敢吭声。

这边都动上手了,也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规劝两句,做那个调停说话的中间人的。

这事儿本该沉宝芝来干。

因她辈分长,又算是这些人中最有体面的。

可是她本人是个经不住事儿的草包,从小挨过赵曦月两次打,每次华阳大长公主带着她到官家圣人面前去讨公道,都被官家圣人圆了过去,她本身心里头就是畏惧赵曦月的。

一时无人敢拦,郑双宜姐妹更心知她们没那个面子,便僵在了这里。

赵曦月又冷笑:“郑大娘子,你妹妹的规矩,确实该好好教一教了,放肆无礼, 失仪丢脸, 若到母后面前说,她怕都要失望的。”

周宛宁在看姜莞, 姜莞也回望过去, 两个女孩儿四目相对,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

不管。

然后相当默契的各自别开眼,就是不劝赵曦月。

裴清沅也觉得解气,但她毕竟干不来袖手旁观的事情。

郑双容在郑双宜的宴上挨了打,面子里子都丢干净了,今日事,差不多也就到这里了。

她略想了想,轻声叫公主:“双容年纪还小,在家里头娇滴滴的,来了盛京,见了公主殿下,一时失了规矩分寸,殿下也别生气了。

殿下方才打了她一巴掌,她想是也晓得自己错了,往后一定牢记着本分二字。

这好歹是在郑府,又是郑大姐姐的宴,殿下是客,反客为主毕竟不大好, 多少也要看着圣人的面子。

殿下就抬抬手, 饶了双容妹妹这一回吧。”

赵曦月不是第一次见裴清沅。

小时候裴清沅来京, 因比她年长的多些,她不大跟着一起玩儿。

只是记得这是个从小就长得很漂亮的姐姐。

又端庄华贵,贤婉柔顺。

方才这番话,听得她舒坦的很。

不是一味的劝她高抬贵手。

这含沙射影,阴阳怪气,裴清沅信手拈来,也不输给她啊?

赵曦月眼底又有了笑意,转头去看,裴清沅倒是一脸坦然,像是真的在规劝她,也在给郑双容求情。

倒是姜莞和周宛宁两个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她想了想,啧了声:“我才回京,裴大姐姐也是第一次在我这儿开口求情,这个面子我不好不给的。”

她扬着下巴,真是拿下巴尖儿去看人的,转而吩咐郑双宜:“你妹妹哭成这个样子,倒不说把她带下去安置,还留她在人前丢人现眼吗?”

郑双宜咬牙,但没话反驳,只能叫郑双雪:“你先带三娘去,让她洗把脸,歇一歇,缓口气,晚些时候再过来吧。”

郑双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都写着不服气三个字,被郑双雪生拉硬拽给拖走了。

“公主,三娘年幼无知,今日冲撞了,殿下是贵人,最有肚量,不跟她计较,往后我一定约束管教,不会叫她再如此湖涂冒失的。”

她告罪,赵曦月也不揪着不放,顺着郑双宜的话就说好。

但显然已经完全没有了兴致。

“今日闹了这么一出,我还坐在你家席面上,你们姐妹八成心里不舒坦,这顿饭大家也都吃不好了。”

郑双宜才要笑着说不会,赵曦月根本不给她开口机会,拉了姜莞就问:“阿莞姐姐可陪我出去吃顿饭吗?总不能叫我一个人可怜兮兮的去吃了饭,再独自回宫的吧?”

姜莞面露为难之色:“这……”

她眼皮往下压,卷密的长睫闪动两下:“我是接了郑大姐姐的请帖过来的……”

郑双宜巴不得她们快走呢,当场应了:“不妨事的,殿下心里也不畅快,阿莞你就陪着去吧,等过些天,我也得再摆个宴,专程给殿下赔罪呢。”

她眼角眉梢一起往下耷拉,尽是无奈与懊恼:“我还指望你在殿下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别叫殿下真恼了我们姐妹才好呢。”

·

从郑家出门的时候,周宛宁和裴清沅自然也跟这一块儿。

周宛宁就不必说了,裴清沅倒是可以留下,但她私心里也认为没必要。

看似她替郑双容解了围,但真留下来,还不是看人家脸色。

且赵曦月大抵也是想到了这一层,临走的时候特意把她也给拉上了一起。

下了台阶赵曦月就长舒口气,也不登郑皇后那驾车,反而吩咐跟着伺候的小太监:“我坐国公府的马车,你们先回宫吧,母后若是问起来,便说我跟姜裴几位娘子在一起,叫母后放心。”

姜莞眼看着小太监驾车远去,才笑着打趣:“还说叫我沾沾你的光呢,这下好了,你还要来蹭我家的车。”

赵曦月撇嘴:“我领着你去沾光,你敢坐吗?”

姜莞直说不敢:“你才回京来,来赴宴就来,怎么今儿就按耐不住要下她们脸面?去吃顿饭,咱们说会儿话,你早点回宫去吧,我估摸着她们姐妹要进宫同圣人告状的,等你回了宫,还指不定怎么样。”

她又怕郑皇后真为了郑氏姐妹而责罚赵曦月,思来想去不放心,又叮嘱:“去一趟肃王府,跟肃王殿下说说,叫他陪你一起回宫去,别真为这个受了罚。”

赵曦月显然不放在心上:“就凭她们?二皇兄还在宫里的。

肃王兄和二皇兄都不待见郑家这几个,我又不是傻子。

有兄长们在,我还能受了责罚的?

就是要今儿狠狠下了郑氏姐妹的脸面,她们才能记得,这里是盛京,不是荥阳,即便有母后撑腰,也不是任她们为所欲为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利用(一更) 赵曦月骨子里要强,绝不肯到肃王府去跟赵禹说这事儿,更不指望着谁护着她一道回宫求什么情。

至于黄昏时分辞别了姜莞一行,她方回宫城,正在宫门口遇上郑青之。

这时辰本不该是朝臣觐见的。

通常来说若无十万火急的事情,是没有人会递帖子叫宫门的。

毕竟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各处就要下钥了。

赵曦月坐着沛国公府的马车回宫, 才下了车,看见郑青之一身常服,眉心一挑,已然猜到他进宫是去见谁。

于是唇边弧度冷然三分。

夜色朦胧,宫门外灯笼高悬,合着月色,映照出赵曦月姣好面容上的几许冷凝。

郑青之掖着手驻足停下, 稍侧身,却并未把路完全让开。

赵曦月一面吩咐沛国公府的小厮驾车回去, 一面领了小宫娥踱步上前。

郑青之同她见礼,她笑着叫了声表哥:“这礼我怕我当不起,宫门口呢,我端着公主的架子摆款儿叫青之表哥与我见礼,传到含章殿,母后今儿怕是要打死我在殿前了。”

这话说的再直白没有。

郑青之登时变了脸色,人也显得愈发拘谨。

他只往旁边更退半步,却根本没有放赵曦月离开的意思,摆明了还有话要说。

赵曦月双手环在胸前,高高一挑眉:“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我不是进宫来告状的。”

郑青之脸色不好看,语气便也好不到哪里去:“公主又何必要恶意揣摩人心呢?”

赵曦月就笑了。

郑家兄妹大约在荥阳自在得意惯了,来了京城又有母后处处维护着。

她虽然才回来,但是听姜莞说过,前几日有朝臣上了折子参郑青之,无非说郑家如今住在宫墙根儿, 实在是僭越。

本来这事儿也好办,叫郑家兄妹迁走就是了。

那地方就不该是他们兄妹能住着的,倒心安理得的搬了进去。

要是没人提,没人说,大家默契的做睁眼瞎,当做不知道也就算了。

偏偏在太极殿上闹起来,这怎么收场?

结果一拖再拖,拖到现在都没处置。

然后郑家就立功了。

人家有功劳在身呢,家里头出钱出力往西北送粮食,天大的事情也比不过这个了。

赵曦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郑氏一族手段实在高明。

“是我恶意揣测?”

她哦了一声,声音平平的,退了几步:“那要不要我与小郑大人赔礼道歉呢?”

赵曦月变了称呼,郑青之眼皮倏尔一跳。

他才要开口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赵行的声音:“回来了不进宫,在这儿干什么?还要我出来接你才肯进宫吗?”

于是那些到了嘴边的话,智能全都吞回肚子里去。

郑青之越发侧身,把路让开。

对上赵行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本来就心虚理亏,整个人都没有那么理直气壮。

赵行从他身边路过,连正眼也没分过去一个,径直踱至赵曦月身侧,把人打量了一番, 见她无事,松了口气。

他又转过身,护在妹妹身前,冷眼看郑青之:“方才做什么呢?我怎么听阿月说什么赔礼不赔礼的话?”

郑青之鬓边盗出冷汗,连声说没有:“是臣冲撞了公主,该臣与公主赔礼的。”

他这样说着,作势要见礼,被赵行横出去的那只手一挡,拦下了他的动作:“原是自家亲戚,你快些家去吧,不用说这些,我领阿月回宫了,父皇母后那儿还等着她用晚膳呢。”

·

月色笼罩下的宫城都变得柔婉起来。

红墙碧瓦仍旧是最寻常的模样,但庄严巍峨渐次褪去,换上一派婉约多情。

月光倾斜洒落,又摇曳出一地星光璀璨来。

赵曦月缓步跟在赵行身边,笑容明艳又灿烂。

赵行拿眼角余光瞥见,无声叹气:“还笑?”

赵曦月脚下才一顿:“还不是二兄撺掇怂恿我的?”

赵行身形也僵了下,回头看过去,一时无话。

赵曦月挽着袖口,指尖抚在异色满绣的牡丹花上:“二兄不待见郑家姐妹几个,又觉着郑双宜仗着母后的缘故给了阿莞姐姐委屈受,大可与我直说。

你知道我这人,眼里最是不容沙子的。

凭她什么荥阳郑氏,什么名门贵女,难道我放在眼里了?

我偏不信母后为这种小事来指责我。

郑氏满门风光得意,却也该知月盈则亏的道理。

如今又立下那样所谓的功劳,冒冒失失,在我跟前肆无忌惮的冲撞。

我是天家公主,父皇掌珠,别说只是甩了郑双容一个巴掌,便是杀了她,谁又能奈我何?”

她说的那样理直气壮,倒把赵行弄得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这话茬。

赵曦月话音顿住的时候,略想了想,上前去牵着赵行袖口:“二兄疼我,我也疼一疼二兄吧。

二兄不喜欢的人,我便也不喜欢。

二兄喜欢的人,我也喜欢。

阿莞姐姐从小就没受过委屈,她如今碍着母后,肯忍让,我偏不忍着。”

赵行就笑了。

他眉眼舒展开,反手牵过赵曦月柔若无骨的那只手:“我们阿月去了一趟陈郡,倒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一样,一夕之间便长大了,懂事了。

那怎么不怪二兄利用你呢?”

“这有什么好怪的?”赵曦月盈盈笑着,“我乐意给二兄利用,怎么样都好,反正替二兄办事,原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她说完,想起什么似的,小脸儿勐然一垮:“但你别去跟大兄说啊,他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骂人的。

我都是大姑娘了,不想老听他说教,也太没面子了。”

赵行捏着她脸颊轻笑出声来:“大兄怎么舍得骂你,我也不去跟他说,他若听了,挨骂的岂不只有我吗?你当我是个傻的,跑去肃王府自揭短处吗?”

赵曦月便放心下来:“我不想去含章殿陪父皇母后用晚膳了,二兄送我回我母妃那儿吧,你去含章吃饭的时候,替我回禀一声,便说我才回来,现下惦记着我母妃,就不过去了,明儿一早再去陪母后用朝食。”

她捏赵行指尖:“哪怕有父皇在,我也不想听母后因为郑家的人来与我说那些话。”

第一百八十五章 参奏(二更) 郑青之又被参了一本,是在二月二十九那天的朝会上。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先开的这个头。

仍然是旧事重提。

说的就是郑青之那个宅子的问题。

僭越不说,还不知收敛。

自从搬过去之后,恨不得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要叫天下皆知,郑氏族人住在那地方。

何其张扬?

晋和帝原本的意思就是要让郑青之兄妹搬出去的。

这是他之前答应过赵行的。

先前提了一回, 郑皇后那儿没松口,前些天又赶上郑家送粮食的事儿,约莫有三五日,没人再提。

今日旧事重提,其实是上赶着给自己添晦气。

但总有那些个不怕的。

晋和帝本来也打算顺水推舟,下个旨, 叫郑青之兄妹搬走, 至于皇后那里, 他再慢慢去说也就是了。

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头郑家宅邸之事还没个结果,那边礼部钱侍郎横一步跨出来,弯腰拜礼叫陛下。

晋和帝眼皮一沉:“钱卿有本要奏?”

钱侍郎直起身来,郑重点头:“臣听闻前些日宜清殿下归来,正赶上郑大娘子于府中设宴,公主兴致好,特意去了一趟,结果席上郑三娘子言辞无状,顶撞公主,着实气着了殿下。

此事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们议论纷纷,如今只说郑氏一族金贵又体面,为着他家几次三番立下大功,郑氏的娘子们也成了这天底下顶顶金贵的女孩儿,连天家公主也敢顶撞羞辱!”

他几乎一字一顿, 咬重的是每个话音, 把此一番话回明之后, 拱着手, 又请奏:“郑氏教女无方, 臣请陛下重责!”

这话多重啊。

什么教女无方?

中宫也是郑氏女。

赵禹听到此处眼皮才动了两下。

他冷眼扫量过去,心下是有计较的。

钱氏是寒门庶族,上不得台面,与士族高门没得比。

但钱阆士这人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少不了当年魏氏的提携。

便就是魏夫人的那个魏氏。

赵禹对朝臣履历是门儿清的,随便一个拎出来,他大略想过,心中就有了数。

钱阆士是明承三十年的进士及第,榜上有名,却奈何出身寒门,当初也只得了个七品的外放官,并没有资格留在京城,更进不了翰林院。

说起来也巧。

明承三十七年,钱阆士在河南道为官,正赶上魏夫人胞兄履任往河南道去。

一来二去,便就认识了。

到了明承三十九年,钱阆士由魏氏举荐进京, 入了礼部。

到如今又十四年过去,他一则有魏氏提携,二则自己也清直能干,三则也确实熬出了资历,若是不出意外,王尚书辞官后,礼部尚书的缺就该轮到他顶上。

郑氏在京行事张扬,郑双宜姐妹同姜莞到底对付不对付,外人说不清,做长辈的不会不知道。

钱阆士今日行事,多少有些公报私仇的意思了。

但赵禹懒得管,更不可能当殿揭破。

郑家是活该。

只是可见全然清直之人也太难得些。

知遇之恩啊,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要高高举过头顶的,永志不忘。

朝堂上有没有能为郑氏说话的人呢?

那可多了去了。

别说与郑氏交好的人家,就算是晋和帝一个眼神示意,也会有人站出来为郑氏一族开脱。

然而今日,一个也没有。

因为晋和帝听完钱阆士的那番话之后,面色阴郁又铁青,甚至没有容钱阆士继续说下去,默了半晌后,负气而去。

留下金殿上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又不少为钱阆士捏一把汗的。

顾怀章咬咬牙,提步靠近赵禹:“肃王殿下,官家动了怒,殿下不去规劝一二吗?”

赵禹其实不想去。

他知道父皇因为什么生的气。

但超臣此刻无人敢入福宁面圣,只有他了。

赵禹深吸口气,扫量过钱阆士一眼,见钱阆士面色不佳,他才叹气:“钱侍郎不必忧心忡忡,既然你所言句句属实,父皇一向是非分明,即便生气,也未必就是生了钱侍郎的气,还是尽早出宫去吧。”

钱阆士得赵禹一句安抚,悬着的一颗心骤然落回肚子里去。

他又下意识去看顾怀章,但见顾怀章也冲他点了点头,这才彻底放心,与二人辞别告礼,匆匆迈出太极殿,出宫去了不提。

·

福宁殿内气氛压抑的很。

晋和帝的确动了肝火,连李福也劝不住。

偏偏今日殿上事皆是牵扯到郑家,也没法子到含章殿去请郑皇后来劝。

正大气不敢喘呢,赵禹来了。

李福暗暗松口气,看晋和帝并没有不肯见的意思,便提步往殿外去迎了赵禹进门来。

等把人迎进了东次间暖阁,他才猫着腰又退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暖阁的小门。

就要入三月了,天早没那么冷,连地龙也都已经不再烧起。

暖阁小门一带上,屋中热腾腾的,反叫人心底生出三分躁意。

赵禹请安叫父皇,人站在原地没有动。

晋和帝抬眼看他:“你替谁来求情?”

他语气虽然不好,却还是摆着手叫赵禹坐下说。

赵禹往他斜对面的官帽椅去坐,腰杆挺直,人坐的相当板正,不答反问:“父皇想让儿臣替谁求情?”

晋和帝一时无话。

良久后,他咬了咬后槽牙:“大郎,郑氏近来风光得意,但是西北的事情,也确实多亏了郑家送去的粮食,你怎么看?”

赵禹的笑容是泛冷的:“郑氏缘何能在户部连番哭穷的时候拿出那许多的粮食送去西北呢?

难道不是因为这十几年以来,父皇屡屡推恩郑氏全族吗?

高官厚禄,加官进爵,黄金珍宝,普天之下除了郑家,还有谁家有这样的皇恩浩荡?

郑氏是儿臣外祖家,但儿臣说句公道话,他家享了旁人不能享的福,就更该担旁人本可以不必担的责。

为君分忧,忧国忧民,郑氏原就应该做得比旁人更好些!”

他话音一顿,定定然望向晋和帝:“可是父皇,郑家都干了些什么,连儿臣都心中有数,这数年以来,三番五次,您总不会真的毫不知情吧?

您若不知,今日恐怕也不会因钱侍郎的参奏而气恼成这样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责罚(一更) 晋和帝一时默然无语。

他气恼自然不是因为钱阆士参奏。

而是因钱阆士的参奏都是实情。

原本这世上的许多事,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揭过去不提算了。

他做天子,也不是处处事事都弄得那么清明。

可是有人提了,把这些摊开来说,便湖弄不过去。

郑家的问题不是这一二日早就的。

赵禹端坐在官帽椅上,腰杆挺直, 神色漠然。

晋和帝端详良久,并不能从长子脸上瞧出半点情分。

大郎是比他做得好。

晋和帝捏着眉骨笑了声:“那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呢?”

赵禹眉心才蹙拢起来:“父皇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儿臣为郑家分辨几句,好顺势下台阶,仍旧粉饰太平,将此事揭过不提呢?”

晋和帝缄默。

赵禹缓了口气:“那父皇不如将钱侍郎罢官黜免,再拉下去重重责打三十大板。

他这半辈子的资历白熬了, 一身功绩也白费了。

他是文官, 一向文弱,三十个板子打下去,没有个一年半载养不好,说不定从今往后成了废人。

有钱侍郎的前车之鉴摆在这里,往后再没有人敢置喙郑氏半句不是。

毕竟要上折子参奏郑家人,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分量和资格。”

他冷笑了一声,那一声其实很短促,偏偏正好能钻进晋和帝耳朵里去。

然后赵禹缓了一瞬,又继续说:“钱侍郎身后还有魏家呢,提携之恩,都不好使——”

他啧声,尾音一拖,摇头道:“父皇觉得怎么样?”

但是真的当文武百官无人敢说一个字的实话时,朝堂又成了什么样子?

晋和帝冷下脸来:“你用不着阴阳怪气, 朕也没有说要发落钱阆士,否则太极殿上就把他拉下去处置了, 还轮得到你此刻坐在福宁暖阁里阴阳怪气跟朕说这些?”

赵禹闻言稍稍别开眼去, 也没再看晋和帝。

晋和帝看他那样, 气不打一处来。

父子之间政见不和是常有的事,以往并不是没发生过,但大郎少有这样的态度。

冷硬,也强硬。

浑身都是刺。

从前大郎时时刻刻都记着,他是君父,父前有个君字摆在那儿呢。

自打郑家来京以后……

晋和帝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且上回知道十年前的旧事后,更明白何以大郎十年放不下。

于是他叹口气:“你实话实说,朕既问了你,就不是听你阴阳怪气的,你只管说吧。”

赵禹倒意外,重新回望过去。

晋和帝嗤道:“怎么?朕如今成了你眼里的昏君了?”

赵禹忙说不敢,整理了思绪后,先告罪:“是儿臣气昏了头,方才言辞无状……”

“行了。”

晋和帝摆手打断他:“一遇上郑家的事儿你就心气不顺,说几句话算什么,没在福宁殿跟朕动手, 都算你有规矩了, 是不是?”

赵禹越发垂眸下去:“儿臣不敢。”

若换做是赵行,哪怕是赵奕, 听了这话,也只会当是调侃打趣,顺着玩笑两句,父子间气氛融洽,先前那些不大愉快的也就不提了。

赵禹却不成。

他是既不会那样想,更不可能那样做。

晋和帝压下心头酸涩,又催问他:“说话。”

赵禹才哦了声:“一则郑青之得带着他弟弟妹妹们搬走,那宅子是不能再住的。

二则郑双容的确是冲撞了阿月,虽说阿月动手打了她,但那是她合该受着的。

儿臣说句不该说的,若不仗着母后,她就敢跟阿月那样说话了?

阿月长这么大,连阿莞都没这么呲嗒过她。

小的时候沉宝芝仗着皇姑奶行事荒唐,阿月按着她打,皇姑奶带着沉宝芝来跟您和母后讨说法,您和母后那时候对她是什么态度,您难道都忘了?

如今换做郑双容,怎么又是另一番说法?”

他还是心里有气,借着这件事情发泄出来,再加上晋和帝的态度明显是宽容的,所以赵禹一开口,多多少少有些压不住心里的委屈,即便是跟晋和帝说话,态度不好,语气口吻不善,甚至带着质问的意思。

晋和帝果然也不恼:“你说的是,受委屈的是阿月,她挨了一巴掌是她活该。

你如今只说,该怎么处置?”

“要么送她回荥阳,回自己家中闭门思过,祠堂罚跪。”

赵禹面色平平,缓缓道:“但母后要是不想送她走,还想叫她留在京中,等回头跟她兄姐一起回去,那也少叫她进宫,至少避开阿月,别再去招惹阿月恼火生气了。

且她便是留在京城,闭门禁足也是不能少的。

她年纪小,有了错处,自然是她父兄教养不善之过。

她阿耶有官职,罚俸就是了,她嫡亲的兄长还没领差事,若是要罚,也没什么好的章法,那便一并加诸在她阿耶身上,多罚两个月俸禄。

现在她住在京城郑府,那是郑青之的宅邸,弟弟妹妹就该统归他管教约束。

在她家宴上闹出这等事,还叫朝臣闹上了太极殿,他是长兄,当然该给个交代。

不过他才入朝,罚的太重也不合适,一并罚俸就是了。”

罚下数月俸禄,对于郑家人而言,并不是多大的事儿。

那些银子,他家还不看在眼里。

要紧的是脸面。

因为郑双容一个,丢了好大的人,还不定等着别人怎么议论呢。

郑家一贯风光得意,高高在上,哪里受得了这个。

大约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轻易见人。

晋和帝心里有数,多看了赵禹两眼。

赵禹只当瞧不见,稳了稳心绪之后,又劝晋和帝:“父皇这些年看在母后的情面上,宽纵郑氏一族的原也太多,到今时今日,儿臣还是想劝一劝父皇,今次西北运粮一事,即便论功行赏,也再不要给郑家什么实质性的赏赐。

郑氏满门荣耀,皆系母后一人之身,这本就是不争的事实。

他家既要做那澹泊名利的姿态,数十年远离盛京,却偏偏做的都是沽名钓誉之事。

父皇一味宽纵,只恐怕来日养成祸患。

若真有那一日,母后岂不是更难自处吗?”

第一百八十七章 谁的错(二更) 晋和帝准了赵禹所说的一切。

降罪责罚的旨意也是让赵禹亲自带去郑家的。

至于郑青之兄弟姐妹几个搬家这事儿,更是交给赵禹去督办。

责令三日之内搬走,那宅邸空置出来,交工部调用。

不过晋和帝私下里也放了话出去。

那宅院是准备留给赵曦月的。

三进三阔的规格要是用来改建公主府自是小了些,不过留给赵曦月做个别院却正正好。

赵曦月年纪还小,嫁人得几年,她的公主府现在也不急着去建, 在宫外先安置几处别院,供她闲来出宫玩乐,也挺好。

这事儿传入郑皇后耳朵里去的时候都已经是第二天了。

散了早朝之后郑皇后叫人去传赵禹到含章殿回话。

具体她是怎么知道的,连晋和帝都不清楚。

但昨儿旨意派出去,郑双宜姐妹是没能进宫的。

她们倒也递了牌子,全都被拦下了。

郑青之算是郑家难得的明白人,一见妹妹们的牌子全都被拦了回来, 便知此事是圣心独裁,把弟弟妹妹们拘在家中,收拾行李,再不许她们闹着要进宫见皇后。

赵禹去含章殿的路上,脸色难得的很。

晋和帝是得了李福的回禀之后,匆匆移驾,也赶去了含章。

他进殿门,赵禹正跪在殿中。

仍旧是腰杆挺直,跪的那样端正。

晋和帝面色微沉:“这是做什么?孩子有不好,做错了事,惹你不快,你说与我,我来管教,没得再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他一面说,一面提步上宝座,就在郑皇后身侧顺势坐下来。

郑皇后冷哼着,笑了声:“官家如今做事不是连我都一并瞒着了吗?昨儿几个姑娘递牌子进宫, 不是全叫官家给拦了回去吗?

现如今郑家有点什么风吹草动, 倒都瞒着我。

官家日理万机,顾不得我这边, 大郎便也帮着您一块儿瞒着。

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问他几句话都不成?

官家这意思是说,孩子大了,我管不得了,今儿叫大郎跪在含章殿中回话,是我僭越了?”

赵行也是闻讯匆匆赶来的,正好在含章殿外遇上一脸焦急的赵曦月。

她怕赵禹挨骂受罚,急赤白脸的就要往里冲,被赵行一把给拉住了。

“你来做什么?”

赵曦月抿唇:“我听说郑家受了责罚,大兄亲去宣的旨,今儿才散朝,母后也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传了大兄过来问话。

本来以为也没多大事儿呢,可方才在母妃那里听说连父皇都移驾赶过来,我怕出事儿,就匆匆过来了。”

她心里着急,扯着赵行袖口就要带他进门的。

门上当值的小太监和小宫娥根本就不敢拦他们,只能为难的把求助目光投向赵行。

赵行扣着赵曦月手腕不松开:“你这时候进去, 母后见了你, 你觉着她能高兴得起来吗?”

赵曦月呼吸一滞:“可是二兄, 此事本就是……”

“是谁的错都不重要,要紧的是母后觉得谁错了。”

赵行抽出手来,在赵曦月头顶轻抚着:“阿月,出宫去吧,今儿在外头玩儿上一日,或是去皇叔那儿找珠珠她们玩,或是去阿兄那儿待会儿,等他出宫,你再问他。”

赵曦月心口发紧,连喉咙都是酸涩的。

她好像总算明白了,原来在郑皇后心里,没有人比得过她母族重要。

连大兄也一样。

父皇责罚郑氏,是父皇对她的偏爱,也是为朝政权衡之后的结果。

与郑皇后无关。

这含章殿她常来常往,今日却再迈不开步子往里冲。

赵曦月抬眼看匾额,眼前却忽而蒙上一层水雾:“可是我出了宫,我母妃又不能出宫去。”

赵行低叹:“不妨事,我是怕你冲动,孙娘娘不是那样的人,她与世无争惯了,偏安一隅,不会有事儿,快去吧。”

·

赵行进门的时候,赵禹已经起了身,挪到旁边坐着。

可是他脸色阴沉的吓人。

晋和帝陪着郑皇后坐在宝座上,但距离远得很,显然是郑皇后有意避开的。

见了他来,一改往日温和的神色,冷笑道:“倒值得你们巴巴的跑过来求情。求的哪门子情?你又想求什么情?”

赵行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先被郑皇后这话给倒噎住。

赵禹脸色更难看:“母后,跟二郎又没有关系,您心里气儿不顺,冲着儿臣来就是了。”

“你们父子如今是一条船上的,我成了外人是吧?”

赵行甚至无法想象在他进门之前,这殿中都发生过什么。

大兄是最孝顺的人。

过去多少的委屈全都吞下去了,隐忍不发,还不都是看在母后的面子上。

何至于今日激得大兄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便去看晋和帝。

晋和帝也叹气,满眼无奈,冲他摇头。

赵行缜着脸,掖着手,就站在原地,既不往郑皇后身边凑,也没往赵禹身边坐过去。

他静了很久,才叫母后:“其实儿臣在外面遇见阿月了。”

郑皇后眉心一动,瞥他一眼,然后又冷笑着别开眼。

赵行皱眉。

果然不叫阿妹跟进来是对的。

“母后是因为郑氏受责罚生气,还是因为郑氏乃是为阿月之故受责罚而生气的呢?”

赵行缓步,踱上前小半步去:“郑三娘子无礼冲撞,这事儿母后知道,也早揭过去了,何必要到今天再来发作一场?

若是为郑家受责而恼怒,儿臣更觉得没必要。

朝臣上了折子,难道叫父皇充耳不闻,当没瞧见吗?

郑青之住在那边,本来就是僭越。

父皇看在您的面儿上,不说什么,可现在是御史言官揪住了不放。

事实摆在那儿,难道硬说他没有僭越吗?

至于郑三娘子——她年纪小,阿月年纪也不大。

原是年纪相彷的女孩儿,谁该让着谁?谁该比谁更懂事?

若说一定要退让,也该是郑三娘子让着阿月才对!”

“什么郑三娘子,那是你亲表妹!”

“阿月是儿臣的亲妹妹。”

赵行啧了声,低低的:“郑氏一族因有母后在,已经颇多僭越之处,更是无礼多年,他家的孩子们究竟好不好,母后心里不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吗?

怎么到了今时今日,您还为这种事情同父皇甩脸子,教训阿兄,责怪阿月呢?

母后,从头到尾,在郑家的问题上,错的难道是我们吗?”

第一百八十八章 出气(一更) 赵行这一番话侃侃而谈,一大摞的往外砸,掷地有声。

他声音本就是朗润的。

如珠玉砸在地上,落地之后发出闷而悠扬的声音,到最后化为清亮,绕在梁上,经久不散。

这种声音, 即便是前世里,姜莞都百听不厌。

但今天这嗓音传入郑皇后耳朵里,她一时之间叫打懵了。

她甚至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是应该反驳次子什么。

她疼了他十几年,捧在手心里长了这么大,长子和幺子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何至于到了今天, 他也要站在她的对立面, 这样质问她?

郑皇后肩头一抖,抬手指下去, 朝着的正是赵行站立的方向。

晋和帝因就坐在她身旁,能清楚地看见郑皇后手指尖的颤抖。

他心口一紧,把不满的眼神投向赵行之后,抬手去握郑皇后。

郑皇后勐然把手往回抽:“你别碰我!”

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尖叫出来的。

连赵禹都狠狠吃了一惊。

记忆中的母后是端方华贵,永远都不会有失仪模样的。

这么多年,就算再让人生气的事情,母后似乎也能秉持得住。

可今日却……

赵禹捏紧了自己指尖。

赵行也看见了晋和帝投来的目光。

他更清楚地知道晋和帝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可是他今天的确不想服软。

母后气大发了,才会是这样的反应,赵行心里明白。

然而……

赵行挺直腰杆,唇角也拉平了一条线:“母后,儿臣无意惹怒您,更不是要冒犯您。

这么多年,您疼爱儿臣,偏宠儿臣, 儿臣心里都知道。

儿臣也不是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对您也一向敬重。

可是母后, 在郑家这件事情上,儿臣没法子在您跟前让步。”

郑皇后童孔一震:“二郎,你这是什么混账话?郑家如何?郑家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要你这样站在我面前说你外祖父家中如何不好?

这些年,郑氏一族退居荥阳,绝对不踏入盛京半步,难道还不够吗?

就算是青之,他来京城做官,也只有几年时间,过几年再大些,要回去继承家业,承袭爵位,便再也不会到盛京来为官。

这样也不行?

天下士族何其多,朝中庸庸碌碌之辈又数的清吗?

你跟着大郎历练过,对朝堂局势是有数的。

我虽然从不过问那些,却也多少清楚。

难不成你认为郑家的孩子——”

“郑家的孩子就是不配!”

赵行再也不愿意听下去,勐然拔高了音调,打断了郑皇后的话。

他抬头,定定然看上去:“在母后眼里, 郑氏一族是千般好, 万般好, 他们自然什么都好。

可是对于儿臣来说, 不是!永远也不可能是!

钻营算计,阴险歹毒,背后出手伤人,这些都是郑家孩子做过的事!”

“二郎!”

赵禹厉声呵断他。

却已经来不及了。

郑皇后眼皮一跳,眸色倏尔沉下去。

阴险歹毒,背后出手伤人。

这样的话,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出口来。

而且这样的怨气冲天,定然不会是一天两天积攒出来的。

这十年之间,二郎实在是跟郑家没有过多的交集。

郑皇后阴沉着脸,似乎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二郎,你来说,郑家的孩子,究竟做过什么?”

她此刻竟然难得的平静了下来。

也不要人劝,自己就突然想通了似的。

她平声也缓着气:“从前的,现在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你们,瞒了我多少,今天你一五一十的告诉我,说给我听,我倒是想听听看,荥阳郑氏的孩子,怎么就成了你口中所说的阴险歹毒小人!”

其实她心里本来就有数。

青之兄弟几个带着姐妹们来京那会儿,大郎的态度,还有第一天在含章殿内见着面儿,大郎对玄之的态度。

彼时郑皇后就心里告诉过自己,十年前大郎受伤的事,恐怕跟玄之脱不了干系。

但是具体细节她什么都不知道。

也没有人愿意告诉她。

先前的许多日子里,她也愿意被蒙在鼓里。

她想着不知道就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当没发生过,都过去十年了,揭过去不提就算了。

装傻充愣,粉饰太平。

可是到了现在,再看看大郎二郎对郑家的态度,郑皇后才突然意识到,十年前的事情过不去,没有人真正放下。

想要蒙起头来做睁眼瞎,根本就不可能。

且只会让失态越来越严重。

晋和帝听到这里的时候,是想劝郑皇后几句的。

郑皇后一眼横扫过去:“要劝我什么?打算瞒我一辈子?今儿说什么我也要弄清楚的!”

她心意已决了,晋和帝是最了解她的,就讪讪的收了声,连先前投向赵行的目光也收了回来,不再看过去。

赵行是早就不吐不快的,今日已经闹成这样子,更没什么好藏着掖着。

谁也别想拦住了他。

他从前是答应过大兄,前些日子也答应了父皇。

这些事情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不拿到母后跟前说。

赵行深吸口气,还是下意识把目光瞥向赵禹。

赵禹的脸色也不好看。

赵行抿唇,缜着脸,还是把心神定了之后,将十年前的旧事,与郑皇后娓娓道来。

等到说完后,赵行自己就先松了一口气。

经年压在胸口的那块石头,突然有一天放了下去,自然是要长松口气的。

赵禹低头垂眸,不愿再让人看见他的神色。

晋和帝也别开眼去,连郑皇后都不看了。

赵行腰杆挺直的立于殿中,把父兄面色与神态扫量过后,视线就定格在了郑皇后身上。

从震惊到困惑,再到后来的心痛难忍。

赵行甚至仍旧弄不清楚,她的心痛是为郑家,还是为阿兄。

于是他也低下头:“母后,您总是很疑惑,为什么大兄与我对郑氏一族都没有半分好感,如今您也该弄明白了。”

他声音也是瓮着的:“儿臣今儿把这些说给您,说句实心话,实在是解气的很。

儿臣是为了大兄出这口气,也是为了自己!

母后,郑氏全族就那么金贵,真的就金贵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团和气(二更) 第一百八十九章

出气这种事儿,也就是嘴上说说最解气罢了。

赵行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也本不至于在这样的小事儿上真的出什么气。

他之前说不吐不快,那也是真心话。

但是在福宁殿里跟父皇说过一回,又被大兄叫去承义馆教训过一通之后,赵行就明白了,有些委屈只能自己受着,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还有机会开口说一说, 说过了还是不能往心里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团和气的样子。

说实话赵行还是觉得很难过。

今天的所有事,发生了之后,大家仍旧要一团和气过日子。

“母后,天降祥和, 我觉得那是祥瑞之兆, 但要是非要靠人力来维持的表面和气, 宁可不要!”

赵行深吸一口气,背着手,站立在那里,他甚至连挪动一下都没有过。

郑皇后已经沉默良久了。

次子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如何不知道呢?

好半天,郑皇后颤着眼睫,望向赵禹的方向:“大郎,二郎说的,都是真的,对吗?”

赵禹心下一沉,再不肯说话。

郑皇后眸中痛楚一闪而过:“母后不是不信你们。可是大郎,十年了,为什么不说呢?怎么就不跟母后说呢?”

赵禹闷不吭声,郑皇后心里其实着急。

晋和帝到底在她手腕上按了一把,冲她摇头。

赵行已经说了这么多, 也不差这一件事, 于是又叫了声母后同她说:“大兄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不说的, 原本就是为了您,您叫他怎么跟您说?”

郑皇后愣怔住。

赵行几次唇动,却欲言又止。

赵禹终于有了反应。

他站起身,往殿中踱步,至于赵行身侧,与弟弟比肩而立。

“大兄……”

“我自己说,不用你。”

赵禹面不改色,甚至没有多看赵行一眼,只是抬手在他肩膀上按了一把,把他往旁边稍稍推开些。

晋和帝和郑皇后对视一眼,皆是无话。

赵行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之后,也果然顺着赵禹的话挪开半步。

赵禹这时才掀了眼皮对上帝后二人:“母后真的想知道,为什么不跟你说吗?

我这只左手,废了。

十年,整整十年。

昔年我何等风光肆意,骑射无人能及,左手挽弓都能胜过旁人不少,您和父皇不是也曾引以为豪吗?

沛国公夸我是泽世明珠, 稀世珍宝, 合该为将帅之才。

父皇那时候还哄我,等我长大了,让我做大将军,戎马征战,保家卫国。

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因为我是个能文能武的。”

“你……”

郑皇后丢出一个字,却又不知道后话要说什么。

她眼底甚至一抹茫然。

却正正好落入赵禹眼中。

赵禹嗤笑,其实是含着嘲弄的,只是很澹,稍纵即逝:“十年前我自荥阳回京,伤了手,母后当着儿臣的面,再三的追着二郎问,问是不是意外,是不是在荥阳同兄弟们拌嘴起了争执,小孩子之间小打小闹,失了手,弄伤了儿臣的手。

母后,字字句句,言犹在耳,您自己全都忘了吗?”

郑皇后当场僵住。

晋和帝面色铁青。

他心中不快,只是不好发作。

事实摆在这里,孩子们原本就没有做错任何事。

是他跟皇后亏欠了大郎,从来不是大郎对不住任何人。

赵禹话音稍稍顿住之后,缓了那口气下来,也不想再刺激郑皇后,语气和态度也和软了不少:“我知道母后看重郑氏一族,也不怪母后。

那是母后的母族,母后格外看重,本就是应该的。

当年的事情,一旦闹开,是诛九族的重罪,母后心里都清楚,只是您怕了,您知道郑氏担不起那样的罪责,即便有您一力作保,也不能够。

所以您希望我息事宁人,只当做是一场意外,按下不提。

我既知您的心意,为人子,要尽孝,便顺了您的心意行事。

可是母后,十年过去了,难道我忍气吞声,咽下那样的委屈,就是应该的?是我欠了郑家的?

就因为他们姓郑,生了个母仪天下做中宫的好女儿,就能为所欲为,无法无天?”

赵禹一面说着,又开始摇起头来:“我希望母后能清明豁达,就算是在郑家的事情上,也能一视同仁。

外面的人就算了,难道连我们,竟都是不配和郑家的孩子相提并论的吗?

儿臣不理解,甚至觉得这很荒谬。

是不是有朝一日他们翻了天,您也要出面做保呢?”

郑皇后面色一凝:“又何至于此?”

“您看,儿臣说了这么多,您还是只问儿臣,何至于此。”

赵禹苦笑道:“那就拿今次事来说吧——阿月是天家公主,父皇掌珠,自幼也是养在您身边的,她身份尊贵,岂是郑氏姐妹可比?

郑双容言辞无状,冲撞阿月,您同阿月置气,要不是父皇和二郎在旁边劝着,您还不知要如何与阿月过不去。

还有朝堂上,您总说您不插手朝廷里的事,可人家上了折子参奏,有哪一桩不是实情?

郑青之住的宅邸属僭越是事实,郑双容无礼冲撞天家公主是事实,既然都是事实,那郑家教子无方就也是事实!

母后,桩桩件件,全是实情,无人冤了郑氏,您今日得知消息,却要与我们生气一场,这就是您所说的何至于此吗?

咱们是一家人,原该一团和气的吃顿饭,高高兴兴的说笑着,却为了郑家闹得不可开交。”

他话音稍有迟疑,再长吸口气,之后重重的吐出来:“您为郑家做的足够多,父皇为您容忍郑氏的更多。

母后,您说不止于此,希望无论是我,还是二郎,看在表亲的份儿上,对郑家多些包容,多些隐忍。

可是母后,这么多年,儿臣从来没有问过您一句,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呢?

连郑皇后都无言以对。

就因为郑这个姓,就因为他们是中宫母族吗?

说来说去,这些东西根本就站不住脚。

天下是赵家的天下,不是郑家的天下。

官家愿意给她足够的宽容是因为心爱着她。

孩子们愿意退让,也是因为敬着她。

可是这些年,她都做了什么?

第一百九十章 留了人手(一更) 从含章殿出来,赵行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垂头丧气跟在赵禹身后。

赵禹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话是说开了,可郑皇后的态度仍旧未明。

早就知道可能是这样的结果。

还不如不说。

“大兄……”

“你不用说了,跟你也没有关系。”

赵禹冷冷打断赵行要道歉的话:“你原是为我抱不平,早前你跑去福宁殿告诉父皇,我就想到了会有今日。”

他突然驻足停下来,仍旧负手而立, 回身看向赵行,旋即又摇头叹气:“人心里是不能有这样的念头的,一旦生出来,蔓延滋长,就再也压不住了。

过去十年你从未想过开口,便相安无事过了十年。

如今压不住了, 替我感到委屈,到父皇那儿捅破了, 答应的再好, 说的再好听,承诺不会说给母后听,也没用。”

“我……”

赵禹一抬手:“不是怪你,你也不用往里心里。说开就说开吧,早晚是要闹到台面上来的。”

他反手捏着眉心:“母后这样护着郑家,迟早要出事。你且看着吧,麻烦的还在后头呢。”

“那父皇他会不会……”

这回赵禹没有再打断他,反倒是赵行自己收了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赵禹这才掀了眼皮又看他:“你心里明白就成了。郑青之搬走了,郑家也处置了,这回西北运粮的功劳,也全都是虚的,宣个旨到荥阳,口头上赞一赞, 再实质性的一概都不给了,父皇的意思,你也该看得明白。”

赵行缜着脸说是:“怪不得刚才在殿中, 母后都气成那样了,我瞧父皇几次三番想规劝, 到底没开口。”

赵禹也嗯了声:“这些天你也别老往宫外跑了。

母后今儿气得不轻,一则为郑家的事,二则是为父皇和你的态度。

二郎,你跟我不一样。

母后溺爱你,如今你为了给我出口气,这样子跟她说话,她最生气的还是这个。

她心里不受用,怕憋着闷着要做下病,你就在宫里待着,多留心打听着含章这边的消息,也别轻易露脸,再气着她。

再则阿月那个脾气,父皇倒是心疼她了,母后却未必。

我住在外头,照顾不到,你做兄长的,别叫母后真拿她撒气。”

他只管交代, 赵行一一应下来。

其实这些话用不着他特意叮嘱,赵行心里也是有数的。

还有赵奕——

“我估摸着这回责罚郑家的消息,多半就是他去通风报信告诉母后的, 所以今儿咱们在含章闹了一场,他多半也会去告诉郑青之,或是索性写信告诉荥阳。”

一提起这个,赵禹又冷下脸来:“他不安分,郑家跟他不安分到了一起去,你看着吧,早晚要坏事。”

赵行咬着后槽牙:“我看母后的意思,还有要以郑氏女为三皇子妃的心呢。”

“这不用你说,你也别插手。”赵禹冷嗤道,“母后爱干什么就叫她干什么去吧,她一味纵着,迟早有父皇容不下郑家那一天。

咱们要做的,是防范着。

郑家退居荥阳几十年,不来盛京,谁知道他们在外头都干了什么?

那样泼天的富贵,我恐怕连沛国公府都敌不过他家。

私下里拉拢人心,结党营私,这不都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儿?

不过说到底,他们所倚仗的也只有赵奕一个,看住了赵奕,别的暂且都好说。

难不成真敢兴兵起事,打到京城来?

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何况是皇位大统之事。”

他说的这些赵行心里都清楚,只是仍旧担忧。

所以思来想去,珠珠所说南苑叛乱之事,说不得也有郑家手笔在里面。

毕竟赵奕困在盛京,行为举止会受到很大的限制,且大兄从来不曾对他放下戒心,防备多些,他要做什么就更不方便。

也唯独是与郑家书信往来,大兄不好拦截那些信鸽,以免给母后知道了,要节外生枝。

念及此,赵行抿唇。

赵禹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啧了声:“有话就直说。”

“我是想着,左右也在母后跟前闹开了,那就没什么好藏着掖着了,无论是大兄还是我,就是跟郑家不对付,有过节,母后也知无法从中调停,往后大概歇了这份儿心思。

赵奕住在京中,他举凡有所谋划,从前有韩家帮他,如今韩家没了,他也只能依靠郑氏。

往来书信,大兄倒不妨截下看过。

就算他发现了,告到母后跟前,大不了就摊开了说,又有什么?”

赵行背着手,说的理所应当。

赵禹却没有应这话。

赵行眉心一拢:“大兄还是有顾虑?”

赵禹摇头:“不是顾虑,而是他弄清楚今天发生的事情之后,真有什么行事,也只能更隐秘,与郑家的书信往来,能叫我拦截下来的,必定都不会有什么正经事。”

他稍顿了顿,也没打击赵行,叹口气:“不过你说的也对,也还是要提早做防范,万一他脑子蠢,想不到这些呢?

或是有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顾不得了呢?

拿住了,自然到父皇面前去分说。

你说的我放在心上了,会派人盯着的。

荥阳郑氏那边……”

赵禹深吸的那口气长舒出去,横着眼风扫量过赵行,倒把赵行看的心头一颤。

赵行也果然退了半步:“大兄怎么这样看着我?”

赵禹皮笑肉不笑的:“你是不是在荥阳留了人手?”

赵行原本只是心尖颤了下,听了这话,一颗心直往下沉,连带着面色也一并阴沉下去,铁青又难看。

赵禹看他那德行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我本来只是有所怀疑,不过你想干什么,我也懒得插手管你。

是你先后在父皇母后跟前憋不住这口气,我才想,这十年时间,你一直替我感到委屈,这口气既然一直都没有咽下去,对郑家你就不可能有一日放松警惕。

你在我手底下长大,跟着我学了这么多,郑家当年是什么心思,如今又是打的什么主意,你既知道,便会防范着。

横竖你又不怕父皇母后怪罪。

果然是留了人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替他委屈(二更) 第一百九十一章

在荥阳安排人手盯着郑家举动,这事儿还要从两年前说起。

这话赵行也不太敢跟赵禹说。

起初他动了这个心思,还是因为珠珠的疏远。

那样的疏远来的莫名又突然。

叫他一下子懵了。

几次三番示好,他甚至都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小姑娘,惹得她如此行事。

后来他便放弃了,也不想惹她不高兴。

眼看着她一天天远离自己,反倒跟赵奕走的越来越近。

那时候赵行就有所怀疑, 怕不是赵奕从中作梗,捣了什么鬼。

不过那会儿他还是天真,尽管大兄教导他这么多,他也还是信了什么兄友弟恭的鬼话,不肯过分以最大的恶意去怀疑自己的亲弟弟。

就这么过了三年,那年赵奕跟荥阳的书信往来比从前都要频繁。

他去问过大兄, 大兄说的晦涩,但是他听出来了。

那时候父皇已经给赵奕赐了婚。

有了沛国公府这样的好姻缘,赵奕的心就更野了。

所以跟郑家沟通也变得更加频繁起来。

为的能是什么呢?

赵行放下不下, 那也是头一次正经八百的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生出疑心来。

再回想到幼时跟着阿兄往荥阳时发生的事,夜里睡觉都会惊醒,能把自己给下出一身的冷汗来。

于是匆匆安排了人往荥阳,盯着郑氏举动。

大兄说的其实不错。

他又不怕父皇母后察觉到。

就算发现了,了不起骂他一顿,还能怎么样呢?

现如今想来,这些事儿,或许从来没有瞒过大兄的眼。

赵行低了低头:“大兄早就猜到了,怎么不问?”

赵禹丢了个白眼过去:“问你干什么?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说了,懒得插手。

郑家是什么好货色吗?还是赵奕他是什么好东西?

既然都不是,那勾结在一起,便只能是狼狈为奸。”

他又啧了声, 抬手在赵行肩头轻轻一拍:“其实我也有私心,你也别说做哥哥的利用你。”

言外之意,赵行了然。

但他也不生气:“没事儿,大兄若是早跟我直截了当的说,这些事情,我早就替大兄做了。”

赵禹这时才笑了。

是真心实意,连眼角眉梢都染上喜悦的笑容。

今儿闷了一整天,总算有了真心欢愉的时刻:“你倒是个不记仇的,我利用你替我盯着荥阳呢,既知道了,好歹骂我两句。”

“长兄如父,我怎么敢?”

赵行也只管跟他玩笑,收了声,才又说:“大兄今儿提起这个,是想叫我的人做什么吗?”

赵禹点头:“闹出些动静,让郑家人知道京里头盯着他们呢,但别叫他们察觉是谁的人。”

打草惊蛇。

这蛇只有动起来,才能露出首尾,方便人抓。

赵行会意一笑,立时说好,其余的后话一概都不再有,只送了赵禹离宫,便自回了观德堂去。

·

赵曦月是被赵行叫到观德堂的。

她没出宫,赵行也是回了自己那儿才知道。

这丫头从小就是个倔脾气, 跟她说得好好的, 她也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一转脸去了孙贵人宫里,还派了贴身伺候的宫女到含章殿去打听消息。

赵行一听说这些,又好气又好笑,就让元福到孙贵人那儿去叫了她来。

赵曦月来的时候没什么精神,脸上的担忧写满了,甚至蔓延到眼底。

赵行已经换了一身常服,正在桉前练字。

见了她来,招手叫她。

赵曦月恹恹的同他问了安好:“大兄也不说来看看我就出宫去了。”

赵行叫这话逗笑了:“大兄不去骂你就是好了的,你还敢叫他去看你?等着他去安慰你呢?”

赵曦月撇撇嘴:“我就是不想出宫。明明我什么都没做错,怎么倒要我躲出去似的?

再说了,去了皇叔那儿,阿莞姐姐还要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想着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她还要替二兄你担忧,还不如不去呢。”

她说的头头是道,好像全都是道理,实则细听,都是些歪理,压根儿也站不住脚。

赵行只是不跟她计较而已:“你如今的胆子未免也太大,明知道母后正在气头上,还敢派人到含章殿去打听消息。

要不是父皇眼下还在含章陪着母后,真惊动了,你又要怎么样?

可见是父皇与阿兄素日里把你给宠坏了。

行事一点儿分寸都不顾了。”

他说教归他说教,赵曦月放不放在心上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她只闷头往官帽椅坐过去,捏着自己葱白指尖:“那现在是怎么说呢?”

赵行摇头叹气:“没事了,大兄与我都跟母后把话说清楚了。

郑家这回受了责罚,已经成了定局。

昨儿才下的旨意呢,大兄亲到郑青之府上宣的旨,难不成叫父皇朝令夕改?那成什么了?

不过母后对郑家的态度——”

他其实也拿不准。

因为这个事儿,连大兄都没能彻底拿准了。

兄弟两个是心照不宣的不提起罢了。

“母后这几十年都是偏心郑家的,也不会一朝一夕就改变了,那样的态度你也早就知道,但这回罚了郑双容,也给足了你面子,父皇又疼你,那宅邸都留着给你做别院了,你也别不高兴,这事儿不要放在心上。”

赵行劝了她几句,看她还是闷闷不乐,点点桌桉:“要是再气不过,回头你再寻个什么由头打她两巴掌?”

“我成什么了?市井泼妇吗?竟然是天天与人动手的!”

赵曦月才有了反应,吭吭哧哧的驳赵行:“我又不是那样的人。”

但那句话声音很弱,赵行差点儿就没能听真切,好在他听的仔细,这屋里又安静。

他愣了下,仔细想想,这个妹妹的确不是那样跋扈的人。

“那就别……”

“我只是替大兄气不过。”

赵曦月突然抬眼看过去:“二兄,你就不会这样想吗?大兄是什么人啊?父皇的嫡长子,大邺未来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他说什么,做什么,难道竟还要受制于人?

区区郑氏,凭什么?

我就是气不过,就是觉得大兄憋屈。

母后偏心郑家,我心疼我自己的哥哥还不行吗?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今儿去含章殿,也只是怕大兄挨骂受罚。

毕竟发落郑氏的旨意,是大兄带去的啊。”

第一百九十二章 圣人态度(一更) 没出两日郑家又有了新的旨意下来。

是郑皇后派出宫的懿旨。

责令郑双容进宫去给赵曦月磕头赔罪,即刻遣送回荥阳郑氏,入祖宗家祠闭门思过三月,另派礼教嬷嬷同往荥阳,待郑双容出家祠,也不许她随意外出走动,叫她跟着宫里的礼教嬷嬷好好学规矩。

这规矩要学到什么时候, 那得礼教嬷嬷说了算。

嬷嬷说她成了,她才算成了。

这消息一经传出,众人无不震惊。

“竟真是圣人亲自下的旨吗?”

“可说呢,我乍然听我阿娘说起,真是难以置信,这会儿恐怕郑双容都已经进了宫去给宜清殿下赔罪去了。”

姜莞呼吸微滞。

长宁撩了软帘进门,面色肃着。

她眉心一跳, 便问长宁:“又怎么了?”

“宫里来了人, 说圣人传郡王妃进宫,叫郡王妃一同见礼呢。”

这样郑重其事。

小打小闹揭过去,这事儿已经好些天没人提了。

要不是钱阆士一本奏折把郑家给参了,谁还放在心上?

赵曦月真吃了什么亏吗?

那天她们都在。

郑双容固然言辞无状,可是她的那些话,只能说是语气不好,口吻不善,不该是对待天家公主该有的态度,要非说冲撞无礼,还不大算得上。

如今倒突然弄得这样。

官家处罚的旨意才下了没几日,圣人紧跟其后。

且比官家罚的还要重。

裴清沅听到这里也愣了一瞬:“这是怎么了?前些日子你和宛宁还为这些事情头疼不已呢,见着郑家姐妹几个就心烦,想着圣人那样偏袒她们家,她们姐妹在盛京横着走都没人敢管,连沉宝芝都低了头服了软。

本来前几天肃王到郑家去降旨问罪就够叫人意外了,今儿怎么连圣人都这样子?”

姜莞缜着脸,摇头说不知道:“这几天二哥哥也没出宫,我想着他应该是宫里头有事儿不大方便出来, 横竖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情, 就没让表哥他们帮我去请二哥哥出宫来见。

眼下看来,宫里的确是出了变故,他留在宫里是陪着圣人的。

这事儿恐怕与郑家有莫大关系,否则圣人无论如何不会突然变了态度,对郑双容这样重罚。”

遣送回家,关进家祠,还派了宫里的礼教嬷嬷随行管教。

官家的旨意虽然也是说郑氏教女无方,但也不至于这么严重。

圣人此举无异于告诉天下人,郑家就是教不好女儿,礼教规矩一塌湖涂,连她这个亲姑母都看不过眼了。

这下郑家的脸面就下大了。

郑青之还要再盛京为官,郑家兄弟姐妹还要在京中行走数月,这下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裴清沅想的倒不是这些。

她握着姜莞手腕,急急问她:“意思是圣人往后都不会再那样偏袒郑家?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啊。

郑家能有今日荣耀,谁不知道全是靠着圣人呢?

官家年轻时候何等杀伐果决的一个人,先头我在家,阿耶和弟弟偶尔提起来, 郑家这些年干的那些事情,甚至是他家中子侄欺男霸女那些烂事, 底下官员不敢管,上头的不敢回禀到官家跟前,可官家真的不知道吗?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给郑家加官进爵,推恩奉赏,勋贵满门,可不比沛国公府都更体面吗?

都是百年士族门阀,莫说我们河东裴氏了,就是把琅琊王氏兰陵萧氏那些人家全都加在一块儿,谁家能比得过他家?

你往前都不要数百年,就是五六十年,荥阳郑氏又何曾是如今光景?”

她把这些话拎出来说,也是实在憋不住。

姜莞还挺意外的。

毕竟表姐的性情什么样,她清楚。

背地里议论人都不大肯的,更别说是什么士族门楣,拎起来一顿说,放在平日里说都不会说半个字。

可见这口气也是憋得实在久了。

她这样的憋闷,也只能是在家中时候耳濡目染听多了。

小姑父还算立得住也稳重的,况且裴氏与沛国公府结了姻亲,如今也不在盛京搅和,同那些士族也没有什么恩怨纠葛,尚且看不惯郑氏呢。

那就更不要说别的人家了。

“圣人是不是真的丢开手不管郑家了我也不知道,也许是郑家一时做了什么惹恼了圣人,但毕竟是一脉相承的骨血至亲,说不准哪天就回心转意了,总比咱们这些人亲厚。”

话到此处时候,姜莞心里多少是有数的。

怕不是当年旧事被翻出来重提。

郑家意图谋害嫡长,致使肃王左手受损一辈子。

隐忍不发长达十年之久,忍气吞声全是为了郑皇后一个人。

说句实话,要换做她是郑皇后,如今知道这些,也是要惩治郑家,给赵禹暂且出口气的。

不然怎么样?

还是装作不知道,一言不发,任凭郑家风光得意,赵禹就活该遭罪?

看样子如今官家是跟自己儿子们上了一条船,对待郑家的态度也分明起来。

郑皇后是审时度势,才降旨重责的。

今天的责罚,是为了来日更好的袒护。

姜莞可不会觉得昏了头几十年的人,一夕之间就清醒了。

郑皇后要是能清醒过来,看清郑氏一族都是些什么货色,她早看明白了。

浑浑噩噩过了几十年,把自己母族看的比天还要高,姜莞什么都不指望。

裴清沅看她半天不说话,戳了戳她小臂:“你要不要请了二殿下出来问一问?姨母进了宫,我倒觉得未必是什么好事。

要是按你说的,往后圣人回心转意,一想起来今天郑家受辱还有姨母在旁边作见证,岂不是心里暗恨上姨母吗?

姨母也未必知道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还是得弄弄清楚的吧?”

姜莞却说不必,抿着唇想了想,打发长宁:“你吩咐两个机灵的去打听打听,看看华阳大长公主有没有进宫。

圣人既然要请人做见证,面子上把功夫做得这么足,总不能只传了姑母一个人进宫去。

华阳大长公主要是也进了宫就没什么事。

哪怕以后圣人真想翻旧账,还有大长公主立在前头呢,算不到姑母头上。”

况且姑父也不是真吃素的,真要来揉搓拿捏郡王府,他心甘情愿给人揉捏不成吗?

至于赵行那边……

姜莞定了定心神:“二哥哥忙完了手头的事情自然出宫来跟我说的,他不来便是抽不开身,还是不要叫表哥去请他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欺负他们(二更) 等了有两日,赵行还是没出宫,赵曦月也是才肯出宫来找姜莞她们玩儿。

不过据她自己所说,是赵行非推着她出来的,让她出宫散散心。

人是垂头丧气没什么精神,更没有多大兴致的。

四个姑娘坐在一块儿打叶子牌,赵曦月出牌摸牌都是慢吞吞, 三五圈下来,输的只有她一个。

姜莞不免和周宛宁对视一回。

赵曦月叶子牌打得好,她会算牌,还算的很准。

姜莞属于根本不太会玩儿牌且运气还差的,周宛宁是会玩儿运气一般,算牌也一般,从前姑娘们聚在一起打牌,只有赵曦月是又会算运气又好。

一起打牌这么些年了,她们两个从赵曦月手中赢钱的次数一只手怕都能数得过来。

结果今儿全是赵曦月一个人在输牌。

姜莞微不可闻叹了口气:“你没有心思打牌, 何苦要跑来给我们送银子?

我们又不缺你这点银子使,公主殿下倘或银子多了没处花,不如今儿陪着我们姐妹几个去逛一圈儿,什么钗环首饰,貂裘锦缎,举凡我们看上的,殿下全包了?”

裴清沅就在桌下面扯她袖口:“你就整天胡说吧,仔细惹恼了她捶你。”

赵曦月撇撇嘴,索性把手里的牌往牌桌上一扔:“我没心思玩,就是再打一百圈,我也是个输。”

她一面说,一面从身前布袋子里拿了碎银子分给姜莞她们几个:“这把算我输了,钱给你们,反正是我扔牌不玩了, 再说了, 就我这一手臭牌, 打下去也是个输。”

姜莞和周宛宁毫不客气就把钱收了。

裴清沅本来不想要, 结果看两个妹妹收钱收的这么果断, 她也不想矫情,索性收了起来。

然后才吩咐丫头们把牌桌收下去,重新奉了茶水点心上来。

一应都是按照几个姑娘平素的喜好上的,赵曦月最爱吃的玉蔻糕摆在她手边,她也没有多看两眼,只一味的唉声叹气。

周宛宁嘴角一动,刚想问她,被姜莞按在了手腕上。

她撇撇嘴,吃自己的糕不吭声了。

赵曦月叹了好半天之后,才去问姜莞:“十年前的事情,你早就知道,怎么跟我也不说呢?”

姜莞心头一沉,心说果然。

宫里的变故就是十年前赵禹受伤的那件事。

如今连赵曦月都知道了,那宫里面还有谁不知道的呢?

不过赵曦月知道肯定是赵行单独跟她说的。

不然她知道这事儿,赵曦月又从何处知晓?

现在事情闹开了,赵行是不会把她拱到台面上的,不然郑皇后不会放过她。

姜莞深吸口气:“我答应过你二兄, 不与人说。

他也是当年答应了肃王,后来心里憋闷, 实在憋不住, 才跑来跟我说。

可你想啊,那会儿我才多大点儿,知道个什么?

他拉着我说了一通,也只是找个诉诉苦,倒倒苦水,并不指望我开解他什么。

后来我年纪大些,那些事儿我记在心里,倒真还拿出来去问过他两回。

二哥哥劝我不要再提,跟任何人都不要再提,免得给自己招惹上一身麻烦。

圣人的态度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我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

那本就是不能说的,你如今既知道了,也不用我多说什么。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就当我不知道。

二哥哥虽然告诉了你,你也是心里憋不住,跑出来问我一句,我却不能与你多说什么。

圣人姓郑,郑家人也姓郑,我却不姓郑。

阿月你是姓赵的,天家公主,可我说句难听的,圣人真的把你看得比郑家姐妹要高些吗?”

赵曦月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她摇头说没有:“你说的都是事实,但实话往往最伤人,干嘛要这么戳我心窝子。”

周宛宁忙帮腔:“这也不是戳你心窝子,咱们坐在一处说体己话,难道还要遮遮掩掩,那怪没意思的。

不过你们说的十年前……”

“别问。”

裴清沅皱着眉就拉住了周宛宁:“问什么?同你有什么干系?”

赵曦月就把目光投向了裴清沅。

姜莞啧了声:“表姐不知道,我说了,跟谁也没提过,便是我爷娘兄长,姑母舅舅,我一概没有说过。”

赵曦月才哦了声。

姜莞看她那样子,还是得劝:“二哥哥让你出宫找我们玩的吧?你不肯出来,他才把这些告诉你,因你是个心里憋不住事儿的,肯定立马就赶出宫来见我,想问个清楚,是吧?”

赵曦月果然点头。

姜莞心道真是年纪小好骗好哄的小姑娘。

事情明摆着的,还有什么好问她的?

她知道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种当,也只有赵曦月肯上。

也就赵行使出来才管用。

“二哥哥的意思,是让你别管,别问,别插手。你好好做你的公主,吃喝玩乐高兴着,别的事自然有你阿兄们立在那儿。

难不成你头顶上一片天竟还要你自己支撑起来吗?

圣人再偏袒郑家,总归官家还是向着你的。

你是他的亲骨肉,掌上明珠,你妹妹与你比起来差了好大一截子,你老为这些闷闷不乐,官家看在眼里岂不伤心难过吗?”

姜莞哄了两句,顿了顿声:“再说了,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除了生闷气,叫你阿兄们跟着担心,让我们操心着来规劝你之外,还能做什么?

郑双容受了责罚,世人也会觉着这是郑家要落败的前兆,也尽够了。

往后不管圣人的态度会不会再变回去,如今至少够了。

我估摸着肃王也是这个意思,二哥哥一向是最了解肃王的,所以才让你别搅和进来。

你越是跟着闹,这事儿才越发不能平息。

阿月,诛九族的大罪,你敢上赶着去拱火吗?”

赵曦月勐地抬眼看过去,眼底闪过阴鸷:“我就是觉得不甘心,也不服气。是,你说的都对,可就这么算了?我大兄他……”

她眼角余光有扫过裴周二人,适时收了声:“心里烦,你劝我再多,我也是心里烦,化解不了,这个坎儿一时三刻是过不去的。”

“真过不去,你仗着官家宠爱,圣人如今还肯计较,便是骑在郑家人头上欺负,全当给自己出气,不比你在这儿生闷气要强得多吗?”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小聚(一更)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三月初三正赶上上己节。

这时节桃花还没开,顶多是含包待放,就算现在去了大相国寺,也看不了漫山遍野桃花盛放的景色。

但热闹总归还是热闹的。

上己节的时候世家郎君女郎三五成群,结伴而行,临溪饮宴,自成一派欢快景象。

每年这时候若是天不好, 诸家不放心孩子出城,便冷情些。

但往往盛京天气都是很正常的,春是春,冬是冬,倒春寒十年未曾见一次。

是以朝廷基本上都是在西郊专门开粥棚设善堂,还会送一大批盆景到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本就坐落在妙法山下,登山往上, 半山腰有清溪一弯, 早年间工部去施过两次工, 引着山腰活山溪水至山脚下,起初是为了方便大相国寺种菜吃水。

工部第二次来施工是晋和帝下的旨。

在大相国寺后面的一大片空地再次引入山溪水,又起八角凉亭,置曲水流觞。

那片地的面积不小,围起来正好能给士族孩子们玩闹去。

说白了,那本来也就是给这些孩子们弄出来的一块儿地方。

后来盛京还有传言,说是赵曦月特意去求了官家,让官家命工部建造出这块儿地方,方便她们来玩乐。

不过这些也没法子求证,传了一阵子,也就不了了之。

国公府和郑家的马车是先后停在围栏外的。

沉家的马车紧跟其后。

来的最晚的反倒是赵曦月。

郑皇后的马车也没有再给赵曦月用,但她自己好似全然不在意,因为晋和帝新赏了她一辆汉白玉顶垂红珊瑚珠穗的四驾马车。

她欢欢喜喜的坐着新得的车子, 还带着她妹妹一道来的。

姜莞是因为早就知道她要来,特意出来迎的她,又拉着周宛宁和裴清沅,甚至还去叫上了郑双宜和郑双雪两姐妹。

既然大家伙儿都要在门口迎人,沉宝芝总不能还坐在里头干等着。

便只能跟着大家伙儿一起出来。

赵曦月下了车,牵着赵曦暖的小手。

小姑娘如今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一脸的稚嫩,眼神澄明又干净,最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又是最随心所欲的时候。

晋和帝和郑皇后对她的宠爱虽然远不如赵曦月,不过总归她也是晋和帝膝下唯二的女儿,待遇同赵曦月并没有什么差别。

再加上上头赵禹和赵行都很宠着她,尽管她生来胆子小,腼腆又有些怯懦,也不至于小家子气十足,面生不敢见人的。

况且打小也到昌平郡王府去玩过,都是跟着姜莞她们一块儿。

这些时日里赵曦月回了陈郡,没有人带着她出宫去郡王府玩,她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姜莞几个。

这会儿见了姜莞,从赵曦月的手中抽出自己的小手,两条小短腿倒腾的极快,一路小跑着冲到了姜莞身边去。

姜莞弯下腰,抚着她头顶, 又稳着人身形, 生怕她站不稳摔了:“我又不会跑了,别跑这么快,这边路没有那么平整,仔细摔了。”

人倒是少见的温柔。

赵曦暖想是很喜欢她的,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我有日子没有见过莞莞姐姐,大姐姐不在宫里,每回二兄出宫都不带上我,母妃说二兄是干大事的人,出宫都是有正事做的,不叫我去缠着他胡闹,我也不敢要他带我到皇叔府上找莞莞姐姐玩儿。

前些天过年呢,二兄哪里有什么正经差事,倒一个人偷偷跑出宫,还在皇叔那里住了一夜,也没见带上我一起。

我去问母妃,母妃说他有要紧的差事跟皇叔商量,我去了只能添乱,拿了好些御膳房新做的糕来湖弄我了事。

不过那些糕真是不错,也亏得御膳房那些人这样尽心。”

她又抓着姜莞的手用了些力道扯了扯。

姜莞会意,索性蹲下去,正好能叫赵曦暖附在她耳边低语。

偏赵曦暖胆子小,人却又调皮,凑上去一些,小手攀在姜莞肩膀上,声儿却一点也不低:“我得了那些糕,第二日就去了御膳房问了,是谁制的,手艺那样巧,可还有没有别的样式和口味。

大姐姐回宫我都没告诉她呢,这回出来玩,我昨儿就吩咐人去御膳房告诉,叫他们把那些糕各做了一样,一共三十六样花色和口味,个个精致,而且我都试过,全都好吃!

我带出来了,宝贝着呢,就在小食盒里装着,一会儿拿给你,都是你的,我也不吃!”

这小姑娘人小鬼大,实在是个鬼灵精。

连周宛宁和裴清沅听了这话也笑个不停。

赵曦月从身后踱上来,她又听见脚步声,闪身极快,就躲到了姜莞身后去,只冲着赵曦月扮鬼脸:“大姐姐要吃什么没有?我想着莞莞姐姐在外头也吃不着,你怎么要来抓我?”

这哪里像是个胆小怯懦的孩子。

赵曦月也拿她没办法。

她也只有见了姜莞才性子活泼些。

若再吓着了,回了宫,得把自己闷上两三天不肯见人。

这事儿说来也奇怪,其实从小到大就没有真的吓唬过她,反倒因为她胆小这事儿,一向跟她说话都格外注意,连声儿大一些都不会。

可赵曦暖见了自家兄姐也少有这样活泼的。

彼时赵禹还说呢,怕不是她幼时出宫在郡王府待的那些时辰,姜莞一味的带着她疯玩撒欢,她才这样肯亲近姜莞,把自家兄姐都给比了下去。

众人听过这话也只当个玩笑,没有人真的放在心上,更不会去追着赵曦暖问,横竖她高兴就成了。

眼下姜莞果然把手往身后一背,是护着赵曦暖的意思:“可是呢,我在宫外,吃不着宫里的精致点心,小殿下心疼我,带了来给我吃,公主殿下怎么连这个也要同我争?这可不成的。”

赵曦月看她拿腔作势的,一跺脚,红着脸叫二兄:“你倒是管管她,哪里有个做姐姐的样儿,阿暖是妹妹,我就不是妹妹了?倒叫她这样子偏心,只护着阿暖的!”

赵行只管看着她们女孩子玩闹,哪里肯管,便环着胸退在一旁,笑而不语。

这边自是欢声笑语一片,从始至终清清冷冷,笑容尴尬又僵硬的也只有郑氏姐妹和沉宝芝三人而已。

第一百九十五章 我错了(二更) 第一百九十五章

郑双宜上前来见礼,人已经恭顺得多。

刚来京城那会儿,她看似见了任何人都客客气气,面上更是一团和气,实则骨子里就是带着倨傲,并不大看得上那些人。

什么勋贵名门,什么士族贵女, 别说郑双宜了,就是郑双雪和郑双容姐妹,也未曾真正放在眼里。

她们姐妹一向觉得天下小娘子都该伏在她们姐妹脚下,尊着,敬着。

如今叫晋和帝和郑皇后前后下了旨意责罚问罪,倒老实多了。

她对抄着手, 缓步上来,姿态放的何其低。

赵曦月拿下巴尖儿对人,哼了一声,连句寒暄话都不肯说。

还是赵行给了她们姐妹台阶下,才叫不必多礼。

郑双宜试着去问赵曦暖:“小殿下爱吃糕吗?我听人说这边的桃花糕和桃花酥都很不错,一会儿不如叫人到大相国寺去问问。

眼下这时节桃花虽然还没开,可也有了花包,说不得大相国寺备下有呢。”

赵曦暖站在姜莞身边,还牵着姜莞的手呢。

她仰头看了会儿,觉着脖子有些酸,就哦了声,咧嘴笑起来说不用,但收回目光,懒得仰面看人:“我带的那些糕里正好就有桃花糕呢,御膳房放的有桃花干花,能存放上一整年, 随时拿出来用。

做法又比外头的新奇,我吃那个正合胃口,倒不用麻烦这边。

再说了,郑大娘子都说这时节桃花没开,大相国寺就是有通天本领, 也大概弄不来桃花糕。

大娘子是金贵的人,派了人去问,寺里面当值的小沙弥说没有,又惶恐不安,怕得罪了人,还是不要去问啦。”

赵曦暖语气倒平缓,单纯的说着事实拒绝人而已,随后又摇了摇姜莞手臂:“一会儿莞莞姐姐分给我两块儿吧,咱们一起吃!”

姜莞当然说好,那边周宛宁就忍不住问:“小殿下也别太偏心,那糕有三十六样呢,你莞莞姐姐就是个大肚弥勒佛,她一个人也吃不完,我们有这么多人,也分给我们一些吧?”

赵曦暖闪烁着无辜的眼神望过去,看看她,又看看裴清沅,笑成月牙眼,又露出小虎牙来:“那分给你两块儿, 给这个姐姐六块儿, 你们拿走八块儿,莞莞姐姐就只剩下二十八块儿了。”

说完了觉着不大对,好像少算了人,撇撇嘴,不情不愿的又说:“这几个姐姐也一个人拿两块儿去吃,再给你们六块儿,我们就只有二十二块了。

再多可万万不能了。

今儿要在这边玩儿上一日呢,虽说也预备了席面,午饭时候大相国寺会派人送过来,但糕是不能少的,就这二十多块我还怕不够我们吃呢。”

姜莞才要打趣她,周宛宁已经先接了话过来,指着裴清沅问赵曦暖:“怎么这个姐姐一个人就能拿走六块儿?”

“这个姐姐好看呀!”

童言无忌,但小孩子说的话往往也是最真的。

她觉着裴清沅好看,也说明这些小娘子里裴清沅的容色确实是最出众的那一个。

弄得裴清沅红了脸,哭笑不得。

赵曦月拉了赵曦暖另外一只手就问她:“这些姐姐们都分了糕,你亲姐姐我倒没有的吃了?”

赵曦暖往外抽手:“你想吃,我们一起分嘛,咱们三个分二十二块,你少吃些,我也少吃些,多留给莞莞姐姐一点。”

这孩子气的话,却实在泾渭分明。

亲疏有别,立时见了高低。

众人都被逗笑了,郑双宜当然也在笑。

这样的场合,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她总不能做那个坏人兴致的。

可她心里恼恨。

甚至垂在身侧的手也攥紧了,指尖恨不得掐进手心里。

赵曦月也就算了,姜莞又是凭什么?

大家都是一样的出身,一样的人,真要论起来,她是中宫嫡亲的侄女儿,姜莞还不及她金贵,赵曦暖倒把姜莞划在自己人的范围之内!

连周宛宁和裴清沅的待遇都要更好些。

她跟妹妹,再加上那个脑子不大灵光的沉宝芝,成了最生分的。

连给几块儿糕点,都这么不情不愿。

郑双宜也不想再自讨没趣,从头到尾,跟着众人一道过了围栏进了小院儿,都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

席面还早着,不过这边取乐的物什多。

围棋双陆,捶丸投壶,应有尽有。

八角凉亭也大,足以容纳二三十人围坐。

且工部巧思,八角凉亭是悬置于一汪清溪上的。

坐在凉亭内,望出去就可见涓涓流水,春意涌动。

曲水流觞好不风雅。

众人入了座,各自玩各自的,赵曦月又闹着赵行提笔作画。

姜莞索性就丢下了没下完的双陆,也往桉边凑。

赵行的笔墨丹青的确是一绝,且他好似都不怎么需要认真构思,信手拈来。

不过这画简单,一看就是随手而作。

姜莞见他收了笔势,正要说她来题词,那边郑双宜就抢先开了口:“我一直都听阿耶说二表兄笔墨丹青是一绝,今日一见,方知不假,这幅画虽简单,却足见功底,又是几笔勾勒,非高手而不能得。”

她噙着笑,略一低头,好个娇羞模样:“我最爱山水画,这画二表兄能否赠与我?”

赵行眉心一动,姜莞也黑沉了脸。

赵曦月冷哼道:“郑三娘子才获罪受罚被遣送回荥阳,她阿耶为着一句教女无方受了重罚呢,郑大娘子怎么也有样学样起来?

你与我二兄名份上说来是表兄妹,但我二兄是天家血脉,圣人嫡出,身份何等贵重,他肯叫一声表妹,那是他客气有礼,大娘子无端以表兄相称,是跟谁学来的规矩和礼数?

况且我阿兄一字千金,一幅画价值连城,大娘子是女孩儿家,怎么好端端的,倒同个郎君伸手要笔墨一类的东西?

若真送了你,给人瞧见了,岂不是不清不楚,实在荒谬!”

郑双宜面色顿时一白,抿唇垂首,瓮声瓮气的,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好半晌,甚至带着哽咽的声音才传入众人耳中,是她极其真诚的一句话:“是我失礼,说错话了,方才一见二殿下这山水画作的这样好,失了分寸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吃瘪(一更) 郑双宜白着一张脸出了八角凉亭,郑双雪不好也跟出去,犹犹豫豫还是选择留下。

沉宝芝看不过眼,重重哼了一声提着裙摆就追出去。

赵曦暖坐在石桌旁边儿掰糕吃,沉宝芝那一声实在是有些重过头了,她听着都吓了一跳,肩头一抖, 掰糕点的手跟着顿住,抬眼看去时沉宝芝已经追出了八角凉亭。

她咦了声:“做什么呢?”

她手上捏了块儿糖粉栗子糕,弄了一手的糖霜,白茫茫的沾满指尖,糕剩下的最后一小块儿送进了嘴里去,她就要去捏第二块。

裴清沅一把抓了她的手,拿了帕子替她擦拭指尖,等都擦干净了, 才松开她的手:“小殿下别弄脏了手, 好好吃你的糕,这些糖霜沾在手上一会儿弄得黏黏湖湖,你该不舒服了。”

赵曦暖就往她身边蹭:“裴姐姐别操心我啦,一会儿就着溪水洗干净就好了。”

她嘴上虽然是这么说,手上却老实了不少,规规矩矩拿糕,也不再乱掰,顺手指了指郑双宜和沉宝芝离去的方向:“她们怎么跑出去了?干什么呢?”

裴清沅笑着摇摇头:“小殿下吃糕,不管那些。”

她说话的时候柔柔弱弱,声音又好听,这样的音色哄孩子最合适不过。

赵曦暖虽然觉得裴清沅是在哄她,但也受用,小嘴一撇, 咬了一口糕,哦了两声, 竟果真不再问了。

倒乖巧的很。

赵曦月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郑双雪,皮笑肉不笑从桌桉旁挪回到石桌边儿, 在赵曦暖身边石凳子上坐下去,澹澹收回视线来:“要我说,不自量力这样的事真是少干,没得惹人嫌恶,怪没意思的。

好好的出来玩一趟,又要没眼力见的凑上来。”

她一面说,诶了一声,拿手肘撞了下周宛宁:“没跟你说呢,昨儿我才发落了宫里一个小宫娥,叫人拉去了内府动了刑,好一顿打,她倒知道哭天喊地的求饶了。”

周宛宁皱了下眉,下意识先看了一眼赵曦暖,轻轻摇头:“怎么突然说这个?小殿下在呢。”

赵曦月笑呵呵的伸手去捂赵曦暖耳朵:“她不听这个,阿暖从小就有这么个好处,不想听的她就装听不见。”

周宛宁啧了声,拿她没办法,又去看郑双雪,只好接了赵曦月的话装腔作势的问她:“素日里殿下都是最好性也最好说话的,从小到大身边当差伺候的从不肯严苛以待, 我还记得殿下从前老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她拖着音调,清了一把嗓子,揣摩着开始学起赵曦月的语气和神态:“既是伺候我一场,也算是有缘分,何况她们虽然为奴为婢,但只要尽心当差服侍,我便该宽一宽手,善待她们,倘或连身边人都不能善待,她们又怎么肯对我尽心尽力,忠心耿耿呢?”

周宛宁说完的时候浅笑了一声:“我细细想来,殿下这些年好像确实没有对自己身边的宫人有过什么重责,这是怎么了?”

这戏做的是真足。

姜莞听了都觉得无奈。

她看赵行,赵行冲她摇头,示意她不必管。

姜莞当然听他的,只管提笔题词,也不理会那边。

赵曦月叹口气:“前儿手脚不干净,偷了我几样东西,悄悄默默的送出了宫,换了银子。

内府那边来回了我,她倒也老实招认,说是家里爹娘都病了,缺银子使,她弟弟好不容易递话进来的,她这些年的积蓄都贴补了家里,如今要用银子,拿不出,没法子了,只能来偷我的。”

她一面说一面摇头:“你说这种人,本就不是她的,偏要觊觎着,又不肯直截了当的说。

哪怕是当着人前会清楚了,难道我竟是个不近人情的?

想要什么,坦坦荡荡与人说,哪怕本不该属于她的,她说了至少还叫我觉着她是个直爽性子。

偏要藏着掖着,偷鸡摸狗,做些叫人不齿的事情。

你说,这样的人,我若不重重罚了她,那宫里面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郑双雪也很想装作听不见。

可是赵曦月的这些话针对性太明显了。

她掖着手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一句话都不想说。

偏偏赵曦月不肯放过她:“郑二娘子觉得呢?”

郑双雪面皮一紧,面色倒是还好,挂着温柔的笑意,唇角微微上扬着:“我没明白殿下的意思。”

赵曦月哦了一声:“若换做是郑二娘子,你认为似这等不知天高地厚,贪心不足的蠢货,应该怎么处置呢?”

郑双雪面不改色,回望过去:“我认为殿下的做法无错。

一则在殿下宫里偷窃,本就是重罪,惩处发落,就是拉下去打死也不为过。

二则她虽情有可原,可殿下说的不错,不知天高地厚,贪心不足,又是个只能藏在阴暗处见不得光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值得体谅和包容的。

殿下天之骄女,生来金贵,其实也大可不必为了这样的人生气动怒,气坏了身子都是自己的,这样的人怎么配呢?”

赵曦月对她这番话似乎相当满意,高高一挑眉,又扬着尾音,颇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在里头,继续问郑双雪:“那郑二娘子觉着你家大姐姐和三妹妹,又算是哪一类人呢?”

郑双雪终于变了脸色。

她沉着脸,就连赵行和姜莞也不免回头望过来。

郑双雪勉强冷静着,好半晌,她腾地站起身来,冲着赵曦月蹲身做一礼:“三娘冲撞殿下,她已然受了责罚,至于大姐姐,方才也只是无心之失。

她一贯喜爱山水画,荥阳郡无人不知,二殿下一幅笔墨价值千金,大姐姐是痴心于此的人,方才见了二殿下的话,一时失仪,忘了本分二字,叫殿下心中不快,我替大姐姐再与殿下赔罪。”

她说着又躬身拜礼下去,面上竟也瞧不出半分不甘。

赵曦月是典型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既受了郑双雪的礼,又啧声道:“郑二娘子这也太郑重其事,我不过随口一问,你姐姐方才也赔过罪道过歉,你又何至于此?”

她眼看着郑双雪脸色发青,才一摆手,压根儿不叫郑双雪说话:“二兄画也作完了,过会儿投壶,我还定下了彩头呢,二娘子快去寻了你姐姐和沉大娘子回来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她捣鬼(二更) 沉宝芝的确是一路追着郑双宜出来的。

郑双宜在前头走得快,她几乎一路小跑着,等远离了八角凉亭,才扬声叫人。

前面疾步匆匆的人明明听的一清二楚,却也不肯停下脚步来等一等。

沉宝芝无奈,只得提着裙摆跑起来,待的一阵风动, 总算是追了上去。

她喘着气,一手抓了郑双宜小臂:“你倒是等一等我,我特意追出来的,你一味的闷着头往前走,怎么听见了我叫你也不理我呢?倒叫我这一通好追。”

郑双宜忙就别开了脸。

甚至拿另外一只手微微抬起,用手背在眼皮下抹了两把。

沉宝芝神色一变,最先入眼就是郑双宜发红的眼眶,还有长睫上挂着的几滴晶莹泪珠。

她重重哼了一声:“欺人太甚!”

“算了吧。”

郑双宜拨开她的手,顺势就把自己那只手给抽了出来:“宜清殿下是天之骄女,官家掌珠,这普天之下,她想欺负谁不成呢?

更何况今儿本就是我有错在先,失言又失礼,实在是没规矩的很。

二殿下墨宝难求,那幅画实在是漂亮极了,我是个画痴,见了那样的好画,一时醉心,倒忘了自己的身份,堂而皇之张口便同二殿下要,也不怪公主生气要说我两句。”

她吸了吸鼻尖,声儿嗡嗡的,还带着些许哽咽:“我躲出来, 也只是觉得自己方才实在是丢脸,不好意思待在亭子里陪着你们说话,借故出来散散心, 喘口气,一会儿就回去了,你倒巴巴的跟着追出来。”

郑双宜好似很快平复下来,也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她递过去一只手,又拉起沉宝芝的手来:“叫公主看在眼里,只当你为我打抱不平,回头在心里狠狠地记上你一笔,也没你的好果子吃。

我是个无关紧要的,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可别看我掉了几滴眼泪就觉着我受了天大的委屈,并不是那样的。”

她一面说,一面还要扬着唇角弧度做笑脸。

但此刻落在沉宝芝眼中,全然是苦笑,强撑着笑颜而已。

沉宝芝哼的抽出手来:“你倒处处肯让着她!分明就是她欺人太甚!

上一回在你家的宴上,也是她不请自来。

不请自来算哪门子客?

她便是官家亲生的公主,走到哪里也要讲个道理!

你家三娘嗓门是大了点,可说的那些话,到底哪一个字是无礼冒失冲撞她的?

我思来想去,竟想不出!

她甩了你家三娘一巴掌,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都说打人不打脸,她分明是一点体面也不给你们姐妹留。

到头来竟是你家三娘获罪受罚, 她成了无辜又委屈的,连你家从前那个宅子,也成了她的别院,简直是……”

“快别说了。”

郑双宜听不得这些。

沉宝芝越是在她面前提起,她心里就越是恨。

谁提都不成。

那根本就是在她伤口上撒盐。

可她面上又不显,只是一派的委屈模样:“旨意是官家和圣人降下来的,你说这些,岂不是怨怼官家圣人?仔细祸从口出,惹上麻烦,可不敢胡说。

至于三娘,她是冒失,年纪小,家里又娇纵着,惯坏了,来了盛京,仗着有姑母撑腰,她也不晓得收敛两个字怎么写。

否则换了旁人,谁又敢那样同公主殿下说话?

这事儿确然是三娘的错,没什么好说的。”

沉宝芝也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方才说错了话,倘或给外头人听了去,便是天大的一桩罪过。

好在郑双宜是最体贴也最善解人意的,非但拦下她不叫她再说,还揭过去不提了,只当刚刚什么都没听到。

沉宝芝叹气:“你就是心太善了,叫人骑在你脖子上这样欺负。

便是赵曦月也算了,她金贵,咱们招惹不起,我小的时候还挨过她好多次打,官家圣人护着她,连我阿娘出面去讨说法,官家圣人也都一味敷衍了。

打那之后我也不愿意去招惹她。

你说得对,人家是天之骄女,高高在上,原不是咱们可比的。”

声音戛然而止后,沉宝芝眼底闪过阴鸷:“姜莞又是凭什么?她又算个什么东西?如今倒仗着赵曦月肯叫她一声姐姐,也敢冷眼看咱们的笑话!

若我是你,绝不肯给她好日子过的!”

郑双宜诶的一声,语气里满是无奈:“我瞧阿莞不是那样的人,你也不要这样说,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士族贵女,谁又比谁更金贵了不成?

你替我抱不平,我心里念着你的好处,可阿莞也是好的,我也愿意同她亲近。

公主殿下对我或许是有些误会,横竖我们还要住上几个月,日子久了,自然会好起来的。”

“你就是没心眼!”

沉宝芝听她说这话,只恨她是个最没气性,脾气最软和好拿捏的,又不肯把人往坏处想,只以为天底下尽是真善美,一时恨铁不成钢,气的直跺脚。

如此还觉得不够,又拿指尖照着郑双宜肩头上狠狠一戳:“真要说起来,你跟赵曦月还沾着表亲呢,她该叫你一声表姐,论亲疏,不比姜莞更近些?

她生在宫城,长在盛京,你长年累月的住在荥阳郡,过去有什么交集不成?

既然没有,如今见了,谈什么误会不误会的话呢?

上回她到你家宴上去,那是她才从陈郡省亲回京,头一遭见面,就摆明了是在针对为难你们姐妹,这里头能有什么误会?

你家三娘都被遣送回荥阳了,她还是不肯放过。

你要非说是误会,不妨直接去问她,倒把话说开了,也省的老这么揉搓人!

你不肯去说,便是你心里最有数。

八成是姜莞从中捣了鬼,还不知道仗着二殿下的缘故,在赵曦月面前倒腾了你们姐妹多少坏话,才叫赵曦月横竖看你们姐妹几个不顺眼!”

郑双宜童孔一震,低呼出声,满脸的难以置信:“宝芝,这话可不敢乱说,我们跟殿下没有交集,跟阿莞就更……”

“你傻啊?”沉宝芝又扯她,甚至打断她的话,“一则你们一来,把她从前的风头全都给抢走了。二则她跟三殿下退婚,丢了多大的脸,三殿下在你们家养大的,跟你们兄妹关系好,她为这个,还不记恨死你们兄妹吗?

你倒平白受这委屈!我都替你不服气!”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发作(一更) 姜莞她们并不晓得郑双雪是从哪里寻回的郑双宜和沉宝芝。

总之郑双宜回到八角凉亭这边的时候眼尾泛红,显然是哭过的。

好个可怜又委屈的模样,我见犹怜。

姜莞心中发冷,越发懒得理会她。

大相国寺那边已经送了斋饭素宴过来,仍是摆在八角凉亭中。

众人围坐在一处,倒是赵行尴尬些。

那都是些小娘子们爱吃的菜色,且他本来就不爱吃素斋, 索性起身也不想动快子,把地方让给女孩儿们。

往年倒也都还好。

跟过来的也就姜莞她们几个,再加上彼时赵禹没封王,赵奕也还没跟他们闹得这样僵。

今年就他一个人陪着过来,还多出郑氏姐妹,他浑身都不自在。

赵曦暖看他起身,还去拉他的手:“二兄不吃饭吗?母妃说要好好吃饭,才能身体好的。”

赵行笑着拨开她的手:“跟着你阿姐好好吃饭,我不饿。”

赵曦月就拉回了赵曦暖那只手来, 又给她夹了好几快子菜,把她面前的莲花小碟堆的满满当当的,目送了赵行出凉亭。

她想了想,低声吩咐掖着手站在身后的小宫娥:“把那些糕去挑几样二兄爱吃的,给他送过去,总不能真不吃饭,好歹垫垫肚子。”

小宫娥诶地一声应了便照办。

赵曦月眼角余光扫过郑双宜姐妹,一面又给赵曦暖夹菜,一面道:“人贵自知,总是不合时宜的出现,没得招人厌烦,弄得别人不自在, 怪没意思的。”

郑双宜夹菜的手一顿,一小团青菜团子掉下去,在石桌上滚了两滚,跌落地面去。

她吞了口口水, 死死咬着下唇不说话。

郑双雪当没听见,充耳不闻,只管埋头吃自己的。

沉宝芝向来都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脾气又差,性情也不好。

她怕赵曦月不假,但这人嘛,一旦头脑发热,真来了劲,哪里还有什么害怕不害怕的呢?

于是当场发作。

她把手上的银快反手往石桌上重重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来,惹得席间众人无不把目光投向她的身上去。

赵曦月眯起眼来:“干什么?不想吃饭就下桌!”

“这不是在宫里!出门在外,大家高高兴兴出来玩儿的,你做什么总是阴阳怪气的针对元娘?”

沉宝芝实则还是被赵曦月的气势吓的瑟缩了下肩膀的,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胸口堵着一口气,横竖不舒坦,非要发泄出来才能好。

胸中簇簇怒火烧的旺盛,什么畏惧都抛之脑后了。

她倒成了个人物,站在那儿, 身量并不高, 却老母鸡护崽似的护着郑双宜。

就连周宛宁都看不过去。

心里直骂她就是个纯粹的傻子。

这还有上赶着找骂的。

赵曦月果然啧了一声, 吩咐左右:“这饭菜既然不合沉大娘子的胃口,去,把她的碗快吃下去,也不用勉强她吃这些斋饭素席了!”

那都是宫里头内府调理过,拨去赵曦月宫里伺候了很多年的宫娥。

出门在外,主子的吩咐最要紧,别人的面子跟她们毫无关系。

主子发了话,她们便只有照办的份儿。

于是三五个小宫娥上前去,果真撤下了沉宝芝面前的碗快。

赵曦月才挑眉又看她:“我阴阳怪气?我针对郑大娘子?你说话可真是不怕闪了你的舌头。

往年你们跟着一道过来,倒也就算了!

今年大兄封了王,正经八百开府了,不能带着我们胡闹玩耍了。

三兄又在大兄手底下历练着学本事,也来不了。

几个堂兄又各自有事情要办,一个个都说来不了。

连姜家二兄都领了差事要在衙门里当值。

二兄带着我们来,你们同二兄熟稔吗?

既不熟络,如何同席吃饭?

我二兄连饭都没吃,根本就不入席,大中午的,只能吃几块儿糕垫肚子。

我说上一句不合时宜,说错你们了?

你倒觍着脸说我阴阳怪气?

沉宝芝,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沉宝芝本来就生气,替郑双宜打抱不平。

这会儿叫赵曦月噼头盖脸一顿臭骂,脸色才铁青下来:“你就是仗着官家圣人疼爱你,欺负人!小时候就欺负我,长大了又欺负元娘!”

她着急起来,口不择言,自然把心里的不满都发泄出来。

赵曦月算一个,姜莞也跑不了!

沉宝芝气的跺脚,一抬手,指尖缠着指向姜莞:“你也不用冷眼旁观装无辜,要不是你撺掇,在她耳朵里不知倒了多少元娘的坏话,她何至于这样针对元娘她们姐妹?

姜莞,你可真是好手段啊,从小就哄的二殿下团团转,长大了又骗了三殿下。

连赵曦月和赵曦暖姐妹两个,都拿你当亲姐姐似的对待呢。

我偏不吃你这一套!”

她咬重话音,冷冰冰的:“你有本事的,当面说清楚,少躲在赵曦月背后出阴招!

元娘她们才来京城多久啊?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要你这么着!”

姜莞才是平白无故挨了这么一顿的。

傻子的话不值得放在心上。

但傻子背后的人,却很值得。

姜莞掀了眼皮看过去,郑双宜坐在那儿,低垂着脑袋,肩头瑟瑟着,时不时抖动一下,像是在无声哭泣。

就是这个模样,骗的沉宝芝这只呆头鹅为她冲锋陷阵?

姜莞倏尔笑了:“郑大姐姐。”

她清了清嗓子,手上的银快也放了下去,叫郑双宜。

郑双宜缓缓抬头:“阿莞,宝芝她性子烈些,今儿天又热,她一时为我着急,才说了这些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殿下也请宽宥则个……”

“你也不用跟她们说软话!”

沉宝芝一把抓了郑双宜肩头,死死按着,不叫她继续说下去:“你越是好性儿好说话,她们越是欺负到你头上来!

你百般退让,她们越发得了意了,我偏不服气!

就是闹到宫里去,进了含章殿,见了圣人,我也是这样的话!

什么泼天之恨似的,大家原都是一样的人,要你们这么来挤兑元娘,踩在元娘的脸上作威作福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滚远点(二更) 八角凉亭里的氛围凝重极了,连温度都骤降下来,冷得要命,能把人冻伤。

赵曦暖是真的害怕。

沉宝芝全然一副要吃人的做派,面容几乎狰狞,她呆呆的,不多时哇的一声哭出来。

赵曦月眼皮一跳, 姜莞也是心中一沉。

两个人几乎同时动作起来,上了手去抱赵曦暖。

到底是姜莞快了一步,把人往怀里带:“阿暖不怕,阿暖乖,我在呢。”

赵曦暖一个劲儿往姜莞怀里钻,死死地攥着她上襦不撒手。

沉宝芝见她哭成那样,气焰顿时弱下来不少。

赵曦月冷笑着站起身来:“吓坏了阿暖, 我要你拿命来赔!”

“你敢……”

“你想试试我敢不敢?”

赵曦月眼底泛过肃杀,转去质问郑双宜:“郑大娘子, 装腔作势,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郑双宜脸色登时煞白:“殿下……殿下何出此言?”

“躲在人后装可怜,怂恿着傻子给你冲锋陷阵,看着傻子给你鞍前马后,搅和的我们不得安宁,你很快意吧?”

赵曦月指尖点在石桌上:“沉宝芝是傻子,任凭你哄骗湖弄,你当我也是傻子?

我是看不惯你,但跟阿莞有什么关系?

郑大娘子因为什么来的京城,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

你处处争强好胜, 又要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这也是荥阳郑氏的家风传统?

你争的那个位置,是阿莞不要了的,你拿她当眼中钉, 肉中刺, 一转脸,倒成了她造谣你,挑唆着我来对付你。

人要脸,树要皮,我给你留着体面呢。”

“公主殿下!”

郑双宜满面怒色拍桉而起:“我敬着您是天家公主,身份尊贵,处处隐忍退让,可殿下未免欺人太甚了!

这样的话,实在难听。

我一闺阁女孩儿,清誉何等要紧,殿下怎可张口就来?”

“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是不屑,也打心眼里觉得你不配。”

赵曦月仍是眯着眼,打量过去:“沉宝芝问我,为什么针对你们姐妹,她甚至觉得是阿莞在我这儿造谣你们,恶意中伤你们,所以我与你们姐妹萍水相逢,本是初见, 却总是不肯放过。

郑双宜,十年前, 荥阳郑氏出过什么事情,你要不要我现在摆在桌面上与你说道说道?”

郑双宜连退了三两步,竟然差点儿没能稳住身形。

要不是郑双雪眼明手快扶住了她,她此刻只怕已经跌坐在地上。

“你怎么会……”

“你们一家子揣着明白装湖涂,恶心别人也恶心了十年之久了,差不多行了,也该学会见好就收。”

姜莞其实有心阻止的,奈何赵曦月嘴实在是太快了,她想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好在赵曦月也有分寸,只是拿此事来吓唬郑双宜的,还不至于当场揭破。

尽管姜莞私心里觉得,这也不大妥当。

不过事已至此,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

怀里的赵曦暖已经停止了哭泣。

姜莞把人从怀里拉出来一些,低声哄她:“让宁宁姐姐抱你去找你二兄好不好?”

赵曦暖牵着她的袖口不肯松开。

然后裴清沅就递了一只手过来。

姜莞顺势望去,见裴清沅肃着一张脸,无声拿口型与她说让她试试。

她便越发给裴清沅腾出空间来。

赵曦暖大约真的喜欢美人儿。

裴清沅已经把人抱了过去,她也没有反抗挣扎。

姜莞暗暗松口气,裴清沅才抱着人起了身,又叫上周宛宁一块儿:“先把小殿下给二殿下送过去,仔细真吓着了,且叫二殿下哄一哄的好。”

周宛宁是不想走的。

就郑双宜和沉宝芝这样的,要依着她,打一顿最解气不过。

姜莞太了解她了,就戳戳她小臂:“你跟着表姐去,我跟阿月在这边呢,快去吧。”

叫她再听下去,也只能更生气。

那脾气要是真的上来了,要与人动手,姜莞可拦不住。

·

周宛宁跟着裴清沅一块儿出了凉亭,给赵行送妹妹去。

伺候的丫头们更不敢在凉亭里待着。

连赵曦月身边的宫娥们也很有眼力见的退到了凉亭外面去。

沉宝芝见状不大对,此刻才开始后怕起来:“你们两个想……”

“怕什么呢?”

姜莞先在赵曦月手腕上一按,拦在她前头开了口:“方才气势那样足,这会子倒怕我们把你怎么样吗?”

沉宝芝面色一僵,还想嘴硬,可是姜莞根本都不肯再看她。

郑双宜是肉眼可见的呆滞住的。

姜莞嗤了声:“郑大娘子,你来京城时日不算短,我原想着,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人过各人的,面儿上过得去,也就算了。

我与三殿下如何,或是你与三殿下如何,本无牵扯,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可你几次三番恶心到我脸前来。

我后来又想,你是圣人嫡亲的侄女,我便是看在二哥哥的面子上,也该让一让你,那不是给你脸面,是不想叫圣人为难而已。

可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你似乎以为我真的怕了你。”

她负手而立,神情倨傲:“我阿耶戎马一生,驻守辽东苦寒之地时,你父兄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你也配同我说什么,原本都是一样的人?

郑大娘子,既然是一样的人,你跟三殿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昔年官家伺候,缘何没有赐到你的头上去呢?”

“你……”

“我戳中你的痛处了?”

姜莞连连咂舌:“阿月有句话说得对,人贵自知。

且不论十年前的事,便是如今,你也该弄弄清楚,在这盛京之中,你究竟算得上什么东西。”

“你这话说的未免有些难听了。”

郑双雪原本扶着郑双宜的,这会儿早撤回了自己的手,甚至跟郑双宜保持了一定距离。

她澹澹开口,声色却透着一股子漠然,更像是个局外人,单纯的调停两句而已:“男女情爱之事,本就最容易叫人迷失心智,蒙住眼睛,我阿姐或许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可若要连我们荥阳郑氏门楣一并辱没,姜莞,你这是对圣人的大不敬,我劝你也还是慎言吧。”

“是吗?”

姜莞却毫不在意,盈盈笑着,往前欺身,目光锐利,定格在郑双宜身上:“不想听难听话,往后就滚远点!”

第二百章 不甘心(一更) 席面上不欢而散,赵行又心疼幼妹,越发对郑氏姐妹和沉宝芝没了好脸色。

下山回城时候只交代元福,随着她们车马把人送回家去,竟是连车马相随都不许了的。

赵曦暖已经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泪痕,赵行看几个姑娘都是义愤填膺的样子, 想她们得撒撒气,索性抱了赵曦月回自己马车上,叫姜莞她们几个去坐赵曦月的马车,才一路回城不提。

·

“我便说实在是晦气的很!”

周宛宁气的要砸东西,可是赵曦月马车里的一事一物皆是御赐,她又不敢,那口闷气憋着, 恨得牙根痒, 扯着自己的手帕恨不能撕碎了。

裴清沅怕她弄伤自己的手, 按在她手腕上攥紧了:“你倒别拿这些死物来撒气,何苦来呢?”

晦气是真晦气。

原本说好了要在这边玩儿两日,也吩咐了人去大相国寺递话,连精舍都预备好了,中午吃过饭要去爬山,到半山腰去溪间捞鱼,后半天烤两尾鱼吃,在大相国寺住上一夜,明儿吃过中饭再回城。

结果被郑双宜和沉宝芝这么一闹,计划全都泡汤了。

姜莞把周宛宁的手从裴清沅手中抽出来:“你是想跟她们一起留在这边多住上一夜,还是想往后几个月她们都不往你跟前凑?”

“那不一样。”

周宛宁撇着嘴,讪讪的:“她们大可以不要来,又不是咱们上赶着请她们的, 来了又要恶心人,真是没教养!”

赵曦月便摇头叫她:“你有好几个月的清净日子,也不好?别生气了,想想方才郑双宜那个吃瘪的样子, 你心里头该痛快些才是。”

裴清沅眼皮一动,下意识去看周宛宁。

果然周宛宁那里脱口而出:“可说呢,你们说什么十年前不十年前,我看倒把她给吓坏了,那脸色霎时间雪白一片,连素日里拿腔作势的端庄也顾不上,竟踉跄着差点儿没摔着,到底是……”

“别多问。”

姜莞秀眉一拢,打断了她。

周宛宁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可能不该问。

等再要深思,赵曦月已经笑着又开了口,连同她的思绪都一并打乱掉:“我刚瞧着,她那个妹妹,倒跟她不像是一条心的。”

姜莞嗯了声。

裴清沅和周宛宁走得早,也不知道她们后头又说了什么。

刚刚送郑氏姐妹上车时候,郑双宜还呆滞走神,是郑双雪和沉宝芝两个人扶着她上了马车去的。

郑双雪面上倒看不出什么来。

此刻听了这样的话,侧目望去。

周宛宁抿着唇角想了很久, 才说道:“上一回殿下去郑家宴上, 就是郑双容一直在替她大姐出头,郑双雪倒躲在一旁,现在想来,她果真是一言未发的。

刚刚素斋送来前,郑双宜跑出去,殿下说了那样一番话,郑双雪回殿下的,也不像是在替她阿姐出头抱不平,反倒真切赔礼,全说成是她姐姐的不是,我应该是没有听错的吧?”

姜莞就把话接了过来:“你没听错,她就是那个意思。”

她想了想,还把方才凉亭下郑双雪最后那番话也说给裴清沅和周宛宁听。

二人听完,果然面面相觑。

裴清沅好半晌才犹豫着说道:“要是照这么说来,我听着,她也只是因为你话里话外又扯上郑氏族中来说事儿。

她是郑氏女,自不想听你说这些。

你要单说郑双宜不好,她只管冷眼旁观,压根儿不理会,说不得还拍手叫好,顺便跟着你们一道踩上郑双宜两脚。

但是你倘或把她一并拽了进去,她才是不肯答应的?”

赵曦月唇畔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若隐若现着:“我瞧着,大约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姜莞一时陷入沉思中。

她隐约记得前世郑双雪是嫁去了太原温氏。

温氏门楣本就稍有不足,到了这一朝这一代就更不显露。

当年郑双雪究竟是不是心甘情愿,姜莞无从得知。

但是从结果看来,她八成不大甘心。

毕竟郑家从头到尾都等着送郑双宜进赵奕的王府,等着赵奕事成之后,她来做赵奕的皇后。

大家原本都是一样的嫡女出身,郑双雪只得配温氏,郑双宜倒有那样的好前程。

于郑双雪而言,怎么可能心服口服呢?

“士族高门之中,对嫡长姐心怀怨恨的事情,咱们也见了不少,这没什么值得稀奇的。

要我说,郑双雪倒是个明白人。”

怎么不是明白人呢?

她跟着兄姐们进京,本来一家子骨肉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荣辱与共。

郑家兄弟几个不必说,就连最小的郑双容都是这么做的。

只有郑双雪才是那个例外。

她能冷眼看着姐妹受辱,也能对于兄长的受罚无动于衷。

周宛宁品出些味儿来,不免咂舌:“你是说,她还挺想跟咱们往来走动,好早点跟她那个混账姐姐撇清关系的?”

姜莞侧目去看赵曦月,果然她心灵也是这样想。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而且她是怎么想,对咱们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

赵曦月舒展身姿,伸了个懒腰:“今儿结结实实把郑双宜给吓着了,阿莞姐姐骂她的又难听,连滚远点这样的话都脱口而出了,她倘或还要脸面,往后数月间,也总不该再到咱们跟前来耀武扬威,装腔作势。

至于沉宝芝,她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更是不必把她放在心上,倒把她当个人似的。”

她诶的一声,拿手肘撞了下姜莞手臂:“我倒不知,阿莞姐姐是从哪里学来这些话的?怎么滚啊爬啊的,听着那样粗鄙的话,你如今倒张口就来了呢?

我二兄可知道你在外头尽学了这些吗?

我得跟二兄告你的状去。”

姜莞哼了一眼过去,翻了个白眼给她,撤着身子躲开她:“你只管去说,二哥哥才不管我这个。

我又没说的多难听,叫她滚远点怎么了?

她装模作样扮柔弱,已经恶心了我这么长时间,我骂她两句倒不成了?

你去说,二哥哥八成反过来骂你多嘴,不信你去试试看吧!”

第二百零一章 你不用(二更) 后来赵行还是知道了。

反正赵曦月就是玩笑似的随口一说。

进了城他吩咐人送两个妹妹回宫,且一路随行还有跟着的禁军护卫们,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交代了几句,让赵曦月回宫之后不要到郑皇后跟前胡说,为什么提前回宫,大相国寺那边发生了什么,叫她一概不要说, 只等他回宫之后再说就是了。

赵曦月当然听他的,她如今也不想去面对郑皇后。

临走之前倒把姜莞骂人的那些话说给赵行听,牵着赵曦暖上车之前她直冲着姜莞扮鬼脸,转头就接着告状:“二兄好歹管管她吧,如今都狂的没边儿了,你快听听她说的那些话吧,都成什么样子了。

你说一个士族小娘子, 高门里养大的女孩儿, 怎么这样的话张口就来。

虽说我听她骂郑双宜实在是爽快,但她怎么能这样说话呀!”

她告完了状转头就上车,牵着妹妹钻进车厢,完全都不给姜莞找她要说法的机会,吩咐赶车的小太监启程回宫去。

·

周宛宁也不回家的,要跟着去郡王府,姜莞索性也不登车,叫裴清沅先带着周宛宁回王府去玩的。

赵行的马车倒还跟着,两个人却肩并着肩徒步会王府去。

走了约莫有一箭之地,赵行吩咐了人先去:“我一会儿也要去郡王府,你先把车赶到王府门外等着,不必跟着伺候了。”

小太监得了这话驾车便走。

姜莞目送着马车驶远之后,才歪着头看赵行:“把跟着伺候的人也都打发走了,留下咱们两个, 二哥哥这意思是准备骂我两句,教训教训我,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所以要把奴才们打发走,不叫我在人前丢脸, 是不是?”

赵行低头看她,觉着无奈的紧:“你如今越发会拿捏我,我可曾说了什么?

我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呢,这不是想着你也不想坐车,想陪着我走一走,咱们就慢悠悠的走回郡王府去吗?

既是这么着,打发了跟着奴才们不是必然的?

我瞧着倒是你做贼心虚,先头骂了人,怪威风的,叫阿月一告你的状,你怕我骂你了,赶着来堵我的嘴,不叫我说话是不是?”

姜莞听他这语气,也知道他根本就没打算管这事儿。

于是又盈盈笑起来。

她背着手,晃晃悠悠跟在赵行身旁,步履缓缓:“你说得对,我就是在堵你的嘴。”

赵行就跟着她笑起来:“骂了她,出气了?”

“也不算出气吧。”

姜莞又长叹了口气:“她那样的人, 我也不放在心上, 所以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哪怕你跟我说什么撺掇着阿月去针对她,叫阿月给我出头,我也没动过这心思。

阿月刚回京那会儿,的确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跑去针对她。

如今是为了肃王殿下。

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

反正如今已经这样了,我想着,往后就只当没有她这么个人。”

她抿了抿唇,话音就跟着一起顿了下:“二哥哥,我听你方才交代阿月那些话……”

姜莞还是犹豫了会儿,赵行催了她一声:“你说吧,跟我还有什么不敢说的,直说。”

她才哦了声:“前两天圣人降旨,罚了郑双容回荥阳,我以为她晓得了十年前肃王在荥阳出的事情,她回心转意了,如今晓得肃王和你受过的委屈,便不会再替郑家去出头才对。

可是方才听你交代阿月那些话,似乎又不是这样子的?”

说起这个,赵行就又黑了脸。

姜莞一看他那个脸色,心里就全都明白了。

她也沉下面色,缜着个脸:“看来还真是。饶是肃王一只手因为郑家的孩子废了,圣人也是不在意的。

因为那些事情都过去了,过去了十年。

现在不能再回过头来追究——除此之外,母族就是母族。

这算什么呢?”

她开始摇头:“我心里是很敬重圣人的,可我实在不明白。”

“别说你不明白,我们也理解不了。”

赵行温热的大掌落在姜莞头顶,顺着她乌黑柔顺的发丝揉了揉:“大兄,我,阿月,甚至是父皇。

其实这些年母后偶尔跟孙贵人能聊上两句,阿月前些天同我说,孙贵人私下里叮嘱她,不要掺和这些事情,更不要仗着父皇疼爱,就在含章殿中放肆。

所以你看,其实我们都不理解,但我们都晓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为父皇宽纵着,不计较。

郑家……郑家不是什么好的,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大兄和我心里有数,放在朝堂上来说,父皇也是清楚的。

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仗着母后为所欲为,你真以为父皇不晓得?”

姜莞一时无语。

她确实是不知道要怎么接这话。

所以她只能深吸一口气,再叹口气出来:“知道,怎么不知道呢?事实上这十几年,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我们还好些,毕竟从前郑家不在京城,也妨碍不了我们什么。”

赵行知道她心里有气,就又顺了顺她:“你也不用生气,我跟大兄谈过,大兄跟父皇也讨论过。

有关于郑家,总有个头。

你很是不用这样子,忧心忡忡,烦扰不堪,那还要我们做什么?

郑家姐妹若是好,你肯说两句,就一起玩儿上两日。

她们不好,你只管丢在一边不用理会。

我们珠珠从小人缘就好,走到哪里都有人喜欢有人追捧,还缺几个小娘子一起玩闹不成啊?”

姜莞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竟不知道二哥哥如今嘴也这样甜,会说这样的玩笑话来哄人高兴了。”

赵行撤回手:“我从前也没少这样子哄你。高兴就成了,高高兴兴的,多笑一笑,才好看。

十几岁的小姑娘呢,成天愁眉不展,倒弄得苦大仇深,我瞧着心里不舒坦,真别这样。”

她就说好:“横竖圣人跟前你说话最有分量,我也不用怕圣人会责罚你训斥你,倒是白操心的。”

赵行说是啊:“你就牢牢记着这一样,自然就不会为我忧心忡忡了。”

第二百零二章 你不成(一更) 赵曦月把赵曦暖送回高美人宫里去,又叮嘱交代了几句,无非是说她今日在外头受了些惊吓,恐怕后半日病起来,最好先着人传御医来请平安脉,开了方子往下压一压,别等到真的发作起来再治病一类。

高美人素日里乖顺之中就带着怯懦, 听了这话再三把赵曦月谢过一回,赶忙吩咐宫娥去传御医,又要迎赵曦月到宫里吃茶小坐。

赵曦月原本是担心赵曦暖的,但她不太想留在高美人这儿吓唬她,就说算了,等御医给赵曦暖请过脉之后吩咐人去告诉她一声就成, 与高美人分别过一场, 匆匆走了。

孙贵人知道她回宫,也晓得她去送赵曦暖, 早早吩咐人预备下了她爱吃的茶水点心。

这会儿赵曦月一回宫,孙贵人招手叫她过去坐,把茶水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然后问她:“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前两日兴高采烈,我见宜真往御膳房忙前忙后,弄了好些点心,听说是要给姜大娘子带去的。

那样精心的准备了一场,不是说要在大相国寺那边住一夜吗?宫里早就吩咐人过去给你们收拾精舍出来,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你们是在大相国寺出了什么事情吗?

二殿下怎么没有一道回宫里来?

你刚刚把宜真送回高美人那边,怎么没多会儿那边就传了御医过去。

我在宫里听着心里面直发慌,本来想过去看看,但听底下丫头们说你已经在回宫的路上,就想着索性等你回来先问问你,免得再惹出什么麻烦来。”

孙贵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大摞的话, 赵曦月听的直发晕。

好在她十几年来也习惯了。

她母妃便是这样的。

太怕事儿了。

只想守着这宫里四四方方的一块儿地, 清清静静过她自己的小日子。

生怕外头有什么招惹上来,她连这点平静安稳都守不住。

是以宫里每回有点什么风吹草动, 她都是最心慌害怕的那一个。

赵曦月拉着孙贵人往罗汉床上坐过去,小宫娥正好奉茶上来。

她松开孙贵人,端着青瓷茶盏吃了两口茶,缓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孙贵人着急忙慌又问她:“你这孩子,还有闲心思吃茶,倒是快同我说,白叫我着急!”

赵曦月眼皮一垂,茶盏放回紫檀木四方小桉上去:“母妃您也太蝎蝎螫螫,哪里就担惊受怕成这样了呢?

我才回宫,前脚进了门,您后脚就拉着我问了那么一大车的话,倒叫我从何处说起?”

孙贵人叫噎了一句,也没太大的反应:“我这是老毛病,你也说我,赶紧说正事儿,该从哪里说起就从哪里说起, 实在不成,就先告诉我你们怎么突然回宫来了的?”

赵曦月无奈摇头,低低叹了口气,才顺着孙贵人的话开始同她讲起来。

因为什么回的宫,高美人那里为什么传了御医,赵行怎么还没回来,诸如此类,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孙贵人。

孙贵人从一开始面色发紧,听到最后脸色铁青。

赵曦月难得见她这样的神情,抿着下唇叫了她一声:“母妃?”

“我早前告诉过你……算了。”

到了嘴边那些训斥的话,到底没继续说下去:“如今已经这样,我骂你也没什么用。好在二殿下护着你,圣人面前自然是二殿下说话最有分量,倒也不怕什么。”

赵曦月听了这个脸色也不好看起来:“母妃,我不明白。”

孙贵人神色一凛:“要你明白什么?圣人摆在那儿呢,轮得到你弄明白什么?

郑家的孩子不要去沾染招惹,你回宫的第一天我就叮嘱过你,你全都抛之脑后,一概没有放在心上是不是?”

“话是这样说,道理却绝不是这样。”

赵曦月也不是非要跟她呛声对着干,更不想因为郑家的事情气着她。

这两年她身体不是特别好,三天小病一场,每次都没什么大事儿,吃上两服药就能缓过来。

但赵曦月私下里去问过御医,若是长此以往,早晚把身子给拖垮。

弄到最后,就是虚不受补。

非得平日里好生保养着,少生气,少荤腥油腻,每个月进些温补的药,别操心,放宽了心思,养上个一两年,慢慢的调理过来,往后才能平稳着。

所以这大半年的时间,除去往陈郡探亲的时候,赵曦月都格外留意着。

此刻她拉了孙贵人的手,握着,也轻拍着:“阿娘,您别生我的气。

您叮嘱我的那些话,我都牢牢记着的,哪里敢忘记?”

孙贵人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最有数,而且女儿的悉心照料她也看在眼里。

她还算年轻,在宫里也没觉着是苦熬日子,好好的日子她还没过够,也不想弄得那样。

故而也并不是很想生气。

这会儿重重叹了一声之后,试着平复心情:“阿月,你是帝女,官家跟前只有你和宜清两个,你又是长女,论说郑家的孩子在你跟前连提鞋都不配。

可你没有托生在圣人肚子里,你只是个小小贵人生的公主。

官家疼你,宠你,看着你的份儿,先前几年要抬我的位分。

我不想出风头,也不想去争那个,只想平平安安,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我不是要你处处忍让,把你的性子磨的没有半点棱角,可能不能不要是郑家?

你别看着圣人如今发落了郑三娘子,就以为能骑在郑家人头上作威作福。

难道真等着圣人来日回过头同你清算吗?

阿月,官家和圣人少年结发,我从王府就伺候着,一路看着,走到了如今,帝后感情好,官家满心满眼全是圣人一个人,别说我只是这样的出身,我就是宗室女入的后宫,在官家面前也没有说话的份,更没有跟圣人比上一比的资格。

你去招惹郑家,那不是活打圣人的脸吗?

肃王他们几个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姜大娘子有姜裴顾三家和郡王府护着,更是不怕,你能不能不要掺和到他们的事情里面去啊?”

第二百零三章 没资格(二更) 第二百零三章

赵曦月心中无力。

这事儿无解。

她跟母妃说不清也道不明。

母妃认死理。

既要安稳,就不该招惹麻烦。

郑家显然就是那个麻烦。

正因为母妃陪在父皇母后身边太多年,她平日里闷不吭声,心里却什么都明白。

郑家就像是埋在皮肉之下的腐肉。

经年累月,腐肉只会越来越严重。

人身上的好肉也都被带坏了。

得狠下心,动手剜掉,才能好起来。

偏偏这块腐肉长在母后身上。

一旦要剜掉, 是锥心刺骨的疼。

父皇舍不得。

为着舍不得三个字,宽纵包容快二十年。

在母妃看来,父皇也许这一辈子都狠不下这个心了。

而这块腐肉,谁沾上谁身上就得烂一大片。

赵曦月甚至懒得争辩什么。

她闷声,垂头丧气,整个人都蔫儿了:“我记着了。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阿莞也已经把郑双宜给骂了,我说的那些话,覆水难收,收是不可能收回来的。

但往后……往后我尽量克制着些吧。”

孙贵人其实也不忍心。

她递过去一只手,落在赵曦月头顶:“你为肃王不平,为二殿下不平,甚至替姜大娘子抱不平,我都明白。

但我是为了咱们母女好,阿月,别这样子。

不过我也说了,好在肃王和二殿下都是护着你的。

如今这样也就算了。

今儿还有宜真在,便说是郑家姐妹和沉宝芝突然发作吓坏了宜真,你为着宜真的缘故才气得这样,说了那些难听话,圣人至多心里不痛快,明面儿上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孙贵人看女儿面色寡澹,知道她不爱听这些, 也讪讪的收了声。

小宫娥捧着新做出来的糕点,都是赵曦月爱吃的, 还有两样是赵曦暖平日里肯多吃两块儿的。

孙贵人便吩咐着:“宜真在外头受了惊吓, 高美人的性子更软, 你把这两样送去高美人宫里,哄着宜真多吃两块儿糕吧。

小孩子家家的没那么大的记性,吃好了,玩儿高兴了,后半天也就忘记了。”

小宫娥蹲身一礼就拿了东西要往外。

赵曦月一扬声把人叫住了:“不用去,叫她安生睡一觉,比什么都强。

回来的一路上二兄哄的差不多了,我送她回去的时候她也没什么,就是看着没什么精神。

我告诉过高美人,要是御医说阿暖有什么不好,派人来告诉一声。

她既然没什么不好的,让高美人哄着她好好睡一觉吧,你别去送东西。”

小宫娥为难的看向孙贵人。

孙贵人抿唇,摆摆手,示意她退下去。

然后才又问赵曦月:“你是生母妃的气了?”

赵曦月唇畔的弧度并不大,脸上的笑意也很浅:“我知道母妃是为我好,您从年轻时候做的许多事情, 就都是为我好的, 不会生您的气,您别多心。

御医叮嘱过,您得放宽了心,不能胡思乱想,于您养病保养没有好处的。”

可是这宫里的气氛实在压得人要喘不过气来。

原本她今天很威风,也很解气,尽管妹妹受惊一场,这会儿瞧着也没什么大碍,至多是游玩的好兴致全叫郑家姐妹给毁了,但那也不算太重要。

解气就够了。

高高兴兴的回宫来,甚至还瞧出郑双雪跟郑双宜姐妹两个未必一体同心,就更觉得心里舒坦。

结果弄成这样子。

赵曦月缓缓起身,从罗汉床挪下去。

孙贵人刚动了下嘴角,赵曦月先回了话:“二兄送了阿莞回去就要回宫的,我到观德堂去等一等,看看二兄在外头还有没有别的话。”

这分明就是借口,不想在宫里待着罢了。

孙贵人喉咙发紧,心口泛起一阵酸涩,她心里难受,可不知道怎么开解,只好随赵曦月去。

原本按着她的性子还要交代几句,譬如不要在二殿下宫里胡闹一类的话。

然而今天,那些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目送了女儿出宫门,又听着略显得沉重的脚步声渐次远去,孙贵人眼眶一红,鼻尖发酸,长长一声叹息。

旁边儿大宫女翠竹忙递了帕子过来:“贵人别哭,仔细哭坏了眼睛,公主回来见了又该心疼您了。”

孙贵人接了帕子擦拭眼角,一味的摇头:“我又何尝想这样子呢?阿月心里怪我,我知道。

她是好的,二殿下是好的,姜家的大娘子也是好的。

不好的只有我。

倘或我有那样好的家世门楣,又何至于要我的女儿去隐忍退让?

郑家……”

她心里不恨吗?

但她就是没有那样的资格。

翠竹心里也不好受:“贵人不要这样说,这些年,咱们公主也是肯体谅贵人的。

公主慢慢大了,只会更理解贵人,体谅贵人。

今儿公主心里不舒坦,多半也是为肃王殿下和二殿下,况且小殿下还在外头受了一场惊吓。

您跟公主说这个,公主想着郑家娘子们的所作所为,心里肯定不受用。

她不是冲着贵人您,您快别伤心了。”

但这些话都是最虚无飘渺的,根本就劝不住人。

孙贵人还是叹气。

翠竹心里又着急:“贵人,要不然……”

她才刚开了口,孙贵人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横了眼风扫过去,竟难得带上些气势在里头:“上一次我就跟你说过,这样的话永远都不要再说,连想都不要再想!

别说官家抬举我一个妃位,就是看在阿月的面子上,赏我个贵妃位分,难道我就有那个资格,有那个分量了吗?

官家和圣人对我已经够好了。

阿月便不说了,我家里面也得了封赏,父兄得了推恩的官位,还要怎么样呢?”

孙贵人又缓了一口气,方才的难受竟莫名消散不少:“翠竹,人得知足。

贪心不足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翠竹呼吸一凝,再不敢开口了。

这宫里头,再没有人比她家贵人活的更明白了。

她也是着急吓出主意。

没资格就是没资格。

一辈子走到头,也还是这三个字。

贵人是,高美人更是如此。

圣人摆在前头,她们这些人,哪怕是公主们,又有谁能越过去呢?

第二百零四章 安分守己(一更) 观德堂赵曦月是常来常往的。

宫里当差的太监宫娥不敢拦她,她径直入了正殿中,奴才们还要奉了茶水点心上来。

赵行回宫的时候见了她,略略一挑眉,再看她手边茶盏,已经瞧不见蒸腾的白雾热气,可见凉了大半, 她来了已经很久。

他提步进门,一面转着腕子一面笑着问她:“在我这儿干什么呢?你宫里缺这一口茶水吃了?”

赵曦月连起身都不曾,靠坐在禅椅上,撇了撇嘴,一脸的不高兴。

赵行袖口原本是束着的,这会儿正松开好松泛些,一看她这个神情, 手上动作一顿, 皱了下眉:“贵人说你了?”

赵曦月点点头:“母妃心里害怕,忌惮着郑家呢,不想让我招惹郑家的孩子。

上次郑双容那事儿她就担惊受怕好些天,唯恐母后要与我秋后算账,给郑双容出气。

结果弄得又病了一场,吃了三天的药,御医请脉时候都直摇头叹气,说母妃是忧思太甚的缘故,叫她放宽心,闲来无事多到外头走走透透气呢。

今儿突然回宫,阿暖又身子不好,我送了她回高美人那儿才回的自己宫里。

母妃见了我,拉着我问了好大一车的话,把我都给问晕了。

后来跟她说清楚, 她又犯愁叹气,说我不该这样行事, 拉着我好一番叮嘱交代。

说如今好在还有大兄和二兄肯护着我, 圣人到底不会拿我怎么样。”

她说到此处, 才稍稍坐直起来一些, 仍旧低垂着眼皮,情绪并不高:“这些话我听了好多年,二兄,我有些倦。”

赵行叹气,缓步上前,站在那把禅椅前头,抬手落在她头顶发丝上,轻拍了两下:“贵人是为你好,你不能怨她。”

“我没有。”

赵曦月瓮声道:“我从没有怨怪过母妃,她也不容易,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这点道理还能不明白吗?

可我就是觉得憋闷委屈。”

她抬眼,为着抬头的动作,就在赵行掌心上蹭了两下:“你和大兄更委屈,可能我是女孩儿吧,心思敏感细腻,有一丁点的不舒坦,就觉着是天大的委屈。

这宫里面压抑得很。

我从前没有这样的感觉。

替母妃回陈郡去探亲的那几个月,我很怀念京中,惦记着宫里。

只是短短数月而已, 怎么就像变了天一样呢?

这回回来,宫里头处处都透着压抑。

我头顶上笼着一层黑云,浓郁散不开,实在是叫人喘不过气。

我们每天生活在宫城里,早晚会被憋疯的!”

她说的认真,赵行心口微滞:“好阿月,真不舒服,我叫大兄去跟父皇说,你这段时间搬去大兄那儿住着?”

赵曦月却坚定的摇头说不用:“我还是那句话,我能搬出去,母妃能吗?

她想得开,活的豁达又明白,原不计较这些,所以不觉得憋闷。

我却想陪着她。

我倒自己跑出去多清闲了,她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深吸口气,缓缓站起身来:“算啦,我也就跟你抱怨两句,没办法,谁叫你是我阿兄,当然只能听我这些琐碎烦心的话。”

赵曦月正好上前小半步,牵着赵行袖口:“母妃担心,怕母后要找我算账呢,二兄千万替我说和说和,别叫母后来找我。

我母妃的病这才有了些起色,我怕她有什么不好的。”

赵行只让她放心,略想了想:“你在我这儿待着吧,我去一趟含章殿,晚些时候送你回孙贵人那里去。”

他提步要往外走,临到门口的时候又收了脚步回头看赵曦月:“孙贵人的位分,她还是不想动一动?”

听了这话赵曦月也迟疑了一瞬,然后迅速缜着脸摇头:“二兄不要跟父皇母后提这个。母妃听不得这些话,我私下里问过当差伺候的小宫娥,翠竹劝过母妃好几次。

早年间我还不大懂事儿,父皇跟母后提过几次,母妃自己推辞了,后来不是也不再提了吗?

翠竹那会儿老规劝母妃,便是为着我,也该往上争一争。

母妃不听她的,还骂了她几回。

我长大一些的时候,想着老这样子也不成。

我的份例从来都富裕的很,母妃的份例是父皇特许以妃位的待遇给她的,我们母女两个日子过的好,但我还是觉着她在宫里熬了这么多年,又本分,又勤谨,如今册个妃位也不算过分,就跟母妃说过。

你看我长这么大没挨过骂吧?

母妃同我黑了一次脸,我牢牢记了三年时间。”

她又缓了口气:“所以还是算了吧,母妃自己也挺安逸的,老说如今这样就挺好,她不争宠出风头,旁人也就不会来惦记她。

她得的份例待遇超出自己的位分全是为着我,并不是她自己在父皇母后跟前有多么得脸。

位分上压一压,最好不过。

也免得她扶摇直上,高美人心里不痛快,等阿暖长大了,明明是亲姐妹,却有这么大的差别,阿暖也会不高兴。”

赵行嗯了一声,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孙贵人是个好的。

他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她想的长远,也考虑周全。

到底是当年皇祖母跟前贴身伺候的人,为着要送到父皇身边去,皇祖母还专门调理过她半年时间。

有眼界,也有头脑,心胸宽广更想得开,最要紧的是不会争宠,安分守己。

这样的人放在王府里做通房是最合适不过的。

父皇御极之后便是放在后宫里,也很合适。

但也就是因为太懂事了,才叫人觉得更无奈。

赵行一时又想到郑皇后。

他又拍了拍赵曦月肩膀,很轻,连面色都变得寡澹:“行,你既然这么说,那就算了,往后要是……”

算了。

照着目前这个情况看来,哪里有什么往后不往后的。

孙贵人守着这么个贵人位分过了十几年,往后她也不会有任何心思。

赵行讪讪的收了声,吩咐元福留在宫里伺候着,顾好赵曦月,另点了两个小太监,一路出宫门往郑皇后的含章殿快步而去,一概后话不提了。

第二百零五章 生辰宴(二更) 第二百零五章

赵行去含章殿那会儿,郑皇后才读了半卷佛经。

含章女官引着赵行进了门,殿内还焚着檀香,沉静幽然。

赵行深吸了口,才抬眼看上去。

郑皇后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招手叫他到跟前坐下说话,然后问他:“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你们在大相国寺那边是又出事儿了?”

赵行面上一僵。

郑皇后嗤笑了声:“我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 你们但凡聚在一块儿,准没有好事。

宜清带着宜真先回的宫,把人送回了高氏宫里去,高氏那边又是传御医,又是煎药的,我派人去问过, 御医说宜真是受了些惊吓, 没有大碍, 就是开个温补的方子,吃两服药,缓一缓。

我估摸着你们还不定又怎么闹腾呢。

本来想叫宜清过来问问清楚,但我看她如今也不大愿意到我跟前来请安。

在她母妃那儿守了半天,没等到你回宫,自己跑去了你宫里等着,就是没想过要来含章殿回我的话。

那就算了,左右等你回了宫,还是要替你妹妹们来我跟前开脱的,是不是?”

郑皇后把开脱两个字一说出口来,赵行眉头就皱了下:“母后觉得儿臣是来给阿月开脱的?”

她不说话。

赵行啧道:“果然到现在为止,母后还是觉得,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是别人的错,总不会是郑家娘子们的错。”

“这话不对。”

郑皇后也不急, 也不恼,更像是心平气和的在跟他探讨这个问题:“三娘年纪小, 脾气也急些, 这我是看在眼里, 也知道的,所以说她冲撞了宜清,言辞无状,这我信,是她先去招惹,嘴上没个遮拦,什么话都敢说,惹了宜清不痛快,所以我降旨罚了她。

但元娘和二娘呢?”

她先是扬声反问了一句,然后摇头:“元娘脾气软,性子温吞,跟人说话都不会高声,都说裴清沅是典范中的典范,我看元娘到她跟前,也不差什么。

二娘本来就沉静,平日里话都不多说,安安静静的一个人, 每次进宫来请安,也总是乖巧的陪在旁边。

你对郑家有偏见,对你两个表妹也不怎么看在眼里, 这我不说什么。

但我看着两个孩子的性子呢,你要说她们两个惹是生非,招惹了你妹妹,这话说了你信吗?”

可实际上,阿月也从来都不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

她是天家公主,又受宠,这不假,但自幼在京中行走,谁家小娘子出身不是一等一的好?

她这几年又在孙贵人跟前听了那许多的话,越发内敛收着,在郑双宜姐妹进京之前,她又何曾去找过谁的麻烦了?

这些道理说不通,赵行也根本没打算开口。

“但事实就是这样,母后不信,我没办法。知人知面不知心,母后见她们姐妹才多久?过去十几年,两个人养在荥阳,是郑家养大的,不是母后带大的。”

赵行坐在旁边,似笑非笑的上扬着唇角:“阿月还是母后带在身边养了几年的呢,如今倒成了嚣张娇纵,爱招人麻烦,给人添堵的。”

他一面说,不免又摇头:“我看母后也不想听今天的事实是怎么样。

我只是告诉母后,阿暖的确受了惊吓,沉宝芝不是个好的,她脑子不中用,人蠢笨,叫人利用挑唆着,就敢往前上,去给人家冲锋陷阵。

好好的吃着饭,一言不合拍桌子叫嚣起来,把阿暖吓的大哭不止。

我哄了半天才哄下来,回城的路上小小的一团缩在我怀里,攥着我的袖口无论如何也不肯撒手。

您觉得郑大娘子性子好,我却看不见她有半点好处。

不过跟母后说这些也是无用,左右您也不信。”

赵行也坐不住了。

他觉得妹妹说的没错。

自从郑家人来了之后,这宫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压抑,叫人喘不过气,闷得很。

还无处发泄。

原来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

只有母后不自知。

赵行同郑皇后辞个礼,转身就要往外走。

郑皇后脸色一黑:“站住!”

赵行身形倒是顿了下,也跟着收住了脚步的。

郑皇后面色仍然不好看:“年纪越大,脾气也跟大,谁惯得你?如今在我宫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成什么样子了?

你话都没有说清楚,我也没问完,你什么都不说,像十年前那样,都瞒着我,就先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不信你?

你可真是我养出来的好儿子!”

赵行心里更难受了。

他觉得这一切都怪郑家。

本来日子好好的。

突然就过成了这样。

他打从心眼里埋怨母后,而母后也是真的左右为难,夹在他们父子和郑家人中间,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也不好过。

赵行压下眼皮,转过身去:“母后,这种事情,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

您要是信,我没开口的时候,您不会先同我说那些话。

我打心眼里觉得您不会信,所以也是真的懒得说。

咱们母子之间,就这样心照不宣不好吗?

郑家的事情,您不要来问我,我也不会拿到您跟前再说什么。

至于阿月那边,她跟我说,孙贵人已经训斥过她,她也记住了。

眼下也只是怕您为了郑家找她算账,所以求我到您这儿说和两句。

我来了,话还没说,您先有一大摞的话来堵我的嘴。”

他说着说着,又开始摇头:“我真觉得没必要说。母后,们心自问,您是真的想听吗?”

郑皇后神色一凝,不说话了。

她并不是很想听。

儿子说的也全对。

她未必信,儿子也打从心眼里认为她不会信。

母子之间互相猜疑着,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最好的法子,是根本就不要提这些事。

没有郑家横在中间,一切如旧,日子还是太太平平的。

郑皇后眸色也跟着沉下去,定了定心神,似是做了什么决定。

到最后,眼看着赵行提步又要走,她才缓声开口:“月底元娘生辰,她来的时候我答应了她,帮她风风光光操持个生辰宴。

你们既然这么合不来,就不要总在一处了,弄的彼此不舒坦。

三月底元娘过完生辰,就叫她们跟着兄弟一道回家去,谁也不要碍谁的眼,这总成了吧?”

第二百零六章 晋封(一更) 晋和帝一年到头难得进后宫两趟,几个贵人美人见不着他几面,也只有孙贵人和高美人因膝下养着公主,偶尔晋和帝还能召见两回,尤其是高美人那里,赵曦暖年纪小,身体又不是特别好, 晋和帝甚至会传了高美人到福宁殿问话的。

是以孙贵人听翠竹说晋和帝的仪仗停在自己宫外的时候,先愣怔一瞬,手上正在给赵曦月绣着的香包放回到小箩筐里,慌慌起身下了罗汉床,趿拉上绣鞋,弯腰提好,匆匆往宫外去迎。

晋和帝有日子没见她,看她低眉顺目笑意清浅的模样, 面色舒缓着叫平身。

孙贵人跟在晋和帝身后进了门,翠竹领了宫娥奉茶添盏,忙活完就打发小宫娥退出去,她自己站的也远,把殿内这点儿地方留给晋和帝和孙贵人说话。

晋和帝四下扫量了一圈儿:“前儿外头新贡的月影纱,统共得了两匹,一匹送去了皇后宫里,另一匹朕特意交代了送你这儿来,怎么不用?”

孙贵人掖着手,坐在那儿,倒不是说有多拘谨,但就是处处透着生疏与恭敬:“那纱金贵得很,妾给收起来了,想着等公主出降时候, 添在公主嫁妆箱子里,给她带出去用。”

晋和帝哦了声:“那也行,是你做娘的心意, 不过阿月的婚事还早, 有什么好东西送过来给你,你紧着自己用。

这几年你身上总不好,阿月为这个操了不少心,她小小的年纪,倒没有七八岁上活泼开朗,多半也有这个缘故。

你照顾好自己,她才能宽心。”

孙贵人面色一凝,连声请罪:“您说的妾记下了,必定好好保养自己,不叫公主跟着悬心。”

她一贯都是如此的。

早些年在王府里的时候,除了郑皇后屋里,晋和帝那儿都不肯去。

但孙贵人是先太后拨到王府去的人,体面还是有,晋和帝时常也会跟她说上几句话。

她从那时候就是这样。

动辄请罪,做小伏低。

却不招人讨厌。

“郑氏娘子和阿月的事情,朕都听皇后说了。”

孙贵人心下咯噔一声,勐地抬头看过去,正对上晋和帝一双深邃眼眸。

她心里更慌,忙又低下头去, 不敢再看:“官家, 公主年轻, 性子或是不大沉稳,在外头同郑家娘子们一道玩的时候,总有个……”

“朕不是来问罪的,你也不用替阿月告饶。”

她一开口,晋和帝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无声摇头打断了她:“阿月是朕的掌珠,你也不要总这样拘着她。

二郎私下里跟朕说过几回,你这些年没少在阿月耳朵里倒腾那样的话。”

他才说完呢,见孙贵人做的是要起身的举止,一摆手:“朕说了,今儿不是来问罪的。”

孙贵人就抿紧了唇角:“妾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徒惹是非……公主金尊玉贵,妾却不是……”

她声儿软,面皮更软:“妾能服侍官家圣人一场,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平白累得公主不好。”

“你自有你的好处,朕心里清楚,皇后也看在眼里,这都二十多年了,你也用不着说这个。”

晋和帝低叹道:“朕思来想去,你这个贵人位分还是生阿月那年晋的,一晃眼也过去快十三年了。

这几年阿月慢慢大了,朕跟皇后给你妃位待遇,但终归名不正则言不顺。”

“官家……”

“你也不用推辞。”

晋和帝又打断她:“前头几年你推了多少回,朕不是也没再提过?

阿月近些时日受了不少委屈。

你这个位分也确实太多年没有挪动过。

再过几年阿月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你是她的生母,总在贵人位分上不合适。

朕想着,先晋个妃位,份例待遇比照着夫人位分来,过几年阿月出降,再给你晋夫人位,顺理成章。”

他要是这么说,孙贵人就真不知道要怎么推辞了。

而且这回看他这架势,是铁了心要给她晋位分的。

又说阿月受了委屈。

是拿她的位分在弥补阿月。

可同时也是在打郑家的脸。

这必定不是跟圣人商量后的结果。

孙贵人心里没底。

她犹豫了好久:“官家跟圣人商量过吗?”

晋和帝面色微沉:“要不你去含章殿问问皇后?”

孙贵人连连摇头说不敢:“妾就是想着……”

她捏着自己指尖,又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说她怕郑皇后找她麻烦?

说她不敢?

那又是另一番说辞。

倒显得皇后是心胸狭隘之人。

说不定官家当场就要翻脸。

孙贵人深吸口气,只能被迫接受了:“官家是为公主考虑,妾不敢再做推辞,全凭官家安排。”

可是临了了,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引起晋和帝的关注。

晋和帝本来都要起身走人了,见状又不动声色坐回去,问她:“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孙贵人咬着下唇,还是犹豫。

也好在晋和帝看在赵曦月的份儿上对她总算多些耐心,便等着。

她的确是想了很久,才试探着开口:“官家要这样晋妾的位分,妾心中欢喜,感念官家恩典。

但后宫姐妹,最好是大家都一样,才能免去许多纷争,也少了官家忧心。

宜真小殿下年纪虽然还小,但高美人这些年养育殿下也辛苦,官家若是给妾这个恩典,能不能也看看高美人?”

晋和帝眉眼舒展开来:“你这个性子,也确实难得。十几年不为自己考虑,如今才说要晋你的位分,你倒急着替高氏讨封赏。”

他是玩笑话,孙贵人却不敢接这样的调侃,还是谨慎的:“妾并不是替高美人讨封赏,这些都是官家圣心独裁,妾只是斗胆跟官家求这么一句罢了。”

晋和帝也不为难她。

反正几十年都这样,坐在一块儿也说不来两句贴心话。

他背着手起了身:“那就这么说定了。她辛苦,但位分总不该越过你,阿暖年纪还小,她将来也有日子晋封,按你的意思,叫内府着手,与你封妃之日一并册个嫔位就是了。”

第二百零七章 高兴(二更) 第二百零七章

孙贵人册了贞妃,高美人与她同日册封,晋了和嫔。

册封礼是按照妃位规格来的,和嫔还是沾了她的光。

晋了位分之后贞妃住的宫里又添置了不知多少东西,都是内府开了府库,寻出来的稀世珍宝。

如今贞妃摇身一变,倒在后宫里风光起来。

郑皇后也高兴, 赏赐了不少东西到她跟和嫔的宫里去。

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宫外去。

郑家愁云惨澹不必说,那自有欢喜高兴的。

周宛宁到郡王府去找姜莞和裴清沅的时候都是兴高采烈的,把激动两个字写到了脸上。

姜莞一看她那个样儿,无奈的直摇头:“你该不会是一路过来的时候都是这样的神色吧?给人瞧了去郑家那几个还不恨死你?”

周宛宁这种时候还顾得上这些啊,她自然一摆手,连连摇头:“我才不管她们几个呢!如今连圣人都妥协让步了,这种时候晋了贞妃娘娘的位分,那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显?

我听说宫里面就连圣人都赏赐了许多东西出来, 明面儿上就要抬举着两位娘娘的面子呢。

我听了这个当然高兴!

自从她们几个来了京城里,咱们倒要受她们的气,看她们的脸色行事,你不憋屈?你不难受?

咱们什么时候这样憋闷过!

现下是官家帮着咱们出气,我管圣人什么态度,更不管什么郑家不郑家!

你还不知道我这人?”

她端着姜莞跟前的茶盏就喝下去一大口,灌了一大口的茶下去,润着嗓子,也缓了一大口气之后,继续说道:“我是个只顾眼下快活的人,谁也别叫我难受就行,什么长长久久,我才不管呢!

将来的事情谁管得着?我最不信那些什么三思而行,谋定后动之类的话。

最是无用。

全都是那些人拿来哄傻子的罢了!

我打小就不信这个, 你还不知道吗?”

姜莞听到这里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这还真就是周宛宁的性子。

她的确是个这样的人。

当下快活就够了, 她一向都要花团锦簇的日子, 最不喜欢那样子平澹如水的。

姜莞想着又笑起来,拉着她在身边坐下来:“我劝你还是在外头别这么嚣张,真的传到圣人耳朵里,你要怎么样?

你如今倒是觉得扬眉吐气了,郑家正憋闷呢,他们一家子憋闷,圣人能快活?

别瞧着官家抬举着贞妃跟和嫔两位娘娘,他心里头最要紧的,还不是只有圣人一个吗?

如今贞妃上了位,她宫里的待遇是按照夫人规格给的,她就敢在圣人面前放肆嚣张不成?

咱们私下里说话,你这样子也就算了,出了门,在外头,落到别人眼里,岂不全都是话柄吗?”

周宛宁撇撇嘴:“你就会扫我的兴!”

姜莞揉了她一把。

连裴清沅也在旁边帮着劝:“这不是扫你的兴。珠珠也高兴着呢。

前两日二殿下把这消息带过来,珠珠听了,一夜都没睡好,高兴的睡不着觉!

一大早起来盯着眼下那样重的乌青, 姨母瞧了直问她到底夜里去干了什么,怎么弄的这幅样子。

她笑呵呵的说不出话,就怕挨骂呢。”

她顿了下, 又把周宛宁刚才喝的那杯茶往她面前推了推:“知道你是憋屈久了,这都个把月了,那会儿阿月回京,都压不下她们姐妹的气焰。

在外头倒能得意威风,回了宫里还不是提心吊胆,生怕圣人找她算账。

弄得没法子了,要去求二殿下,替她说和,护着她。

谁不厌烦这样的生活呢?

但你看,谁也没有像你这样,出门在外,都把兴奋和激动写在脸上。”

周宛宁把她两个这些话仔细的品评了一番,细细想来,也是这么个道理。

她的确是激动过了头。

谁能想到官家会这样主动的要去打郑家的脸。

几十年了,多难得啊。

周宛宁一听这个哪里还坐得住。

坐不住,就兴奋过度了。

她马不停蹄的就来了郡王府。

这会儿听了姜莞姐妹两个劝她的话,她稍稍冷静下来,心情平复着:“你们说的我哪里不明白呢?这会儿知道了,等下再出去,便不会了。”

姜莞噙着笑,转头吩咐长宁:“我库里有个小珊瑚树,就是去年收的那个,是个书桉上的摆件,通体艳红很漂亮那个,你去找出来。”

长宁诶的一声应了,转头往外走。

姜莞才拉着周宛宁跟她说:“你走的时候把那个拿走,去年姑母送给我,你见了就直说喜欢,缠着我要了两个多月,我没舍得给你。

回头外头问起来,你只管说得了这样的稀世珍宝,又是你喜欢的,所以兴高采烈的来郡王府拿你的宝贝了。

那珊瑚树是个好东西,色泽温润,通体艳红,说上一句价值连城也不为过,既给了你,当然高兴了。

旁人见了这样的好东西,眼热心急的,便能理解你为什么这样激动了。”

周宛宁听了这话抱着她就不再撒手:“真的给我吗?真的把那个红珊瑚树的盆景摆件给我吗?我可不跟你客气的!你今儿给了我,明儿再想从我这里要回去可不能够了!你可得想清楚啊?”

姜莞一脸嫌弃的推开她,直把她退出去好远:“瞧你那点出息吧,就是个小摆件,有多稀罕似的,说了给你就是给你,拿去就是。

可有一样,咱们可说好了,你要是往后老这么行事,我可不这样惯着你,还想着给你善后。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答应!当然答应!”

这会儿别说是这么一件事,姜莞就是说上一百件事情,周宛宁为了那个珊瑚树的盆景也没有不答应的。

裴清沅被她这样子给逗笑起来,捂着小腹:“你怎么像个孩子呢?多值钱的好东西,怪道珠珠说你没出息呢!”

周宛宁得了宝贝,谁说她什么都不在意,又凑过去抱姜莞,贴着她蹭了蹭:“那不管,没出息便没出息吧,我得了实在才顶要紧呢,才不管你们说我什么!”

第二百零八章 操办(一更) 郑双宜和郑双雪两姐妹是被郑皇后传召进宫的。

那会儿贞妃跟赵曦月也在。

本来贞妃一听郑家姐妹来,就要领着赵曦月告退下去。

郑皇后拦了不叫。

贞妃当场脸色就不大好看,只不过她在郑皇后跟前,常年都是低着头的,郑皇后也未必看得出来。

反而是赵曦月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耐烦,没能逃过郑皇后的眼。

含章女官引着郑双宜和郑双雪进了殿中,郑双宜一看贞妃母女也在, 她也愣怔了一瞬。

请了安见过礼,如今贞妃是正经八百行过册封礼的二品妃,她也得恭敬着问安行礼。

贞妃本来想把膝头稍稍偏一些,算是她的客气和态度,不打算生受郑双宜姐妹这个礼。

但眼角余光瞥见坐在身边的女儿,一咬牙,愣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把郑双宜姐妹两个的礼受全了。

郑皇后看在眼中, 也不说什么, 招手让郑双宜近前来说话。

等人在她身侧坐下去,她拉起郑双宜的手,噙着澹澹笑意开口道:“再有大半个月就是你生辰了,刚来京城那会儿我答应过你,要好好给你操办一场生辰宴来着,都是一诺千金,我既许了你,自然不能敷衍过去。

只是近来宫中事多,贞妃跟和嫔才行过册封礼,我是经年累月不大操劳的人,折腾这么一场,这些天总觉得身上乏得很,恐怕你这个生辰宴我是抽不出精力给你好好操办了。”

郑双宜乖巧点头:“不妨事的,自然是您的凤体最要紧。我这么大点儿个人, 要是真叫您为我一场生辰宴就操劳过度, 再累着身子,我怎么担待得起呢?”

郑皇后听了这话却摇头:“我说了,既答应了, 就没有不做到的,那我成什么了?随口许诺你,一转脸寻个借口就说算了,言而无信,何以立身?这叫不像话。”

赵曦月坐在旁边听着,一直听到这儿,她心口勐然收紧,已经觉出不对劲来,隐隐感到不安。

正打算再开口告退,想拉上她母妃离开这是非之地。

上头郑皇后已经开口叫贞妃。

贞妃循声望去,面色恭谨,静静地听郑皇后的后话。

然后就听郑皇后说:“你如今也是正经册封过的二品妃了,后宫里的许多事,我顾不过来的时候,你也该帮我操持打点。

你在官家身边伺候了二十多年,是个最和顺的性子,又心细,也谨慎, 官家和我对你都是最放心的。

这回元娘生辰宴的事情, 就暂且交给你吧。

要用什么人,用什么东西,都只管去吩咐内府照办,我随后传话下去,一概都听你的。

只有一样。

元娘在荥阳长了十六年,这是在我跟前过的第一个生辰,等她生辰过后,四月初我就要安排人送她们兄妹回荥阳去了,这个生辰宴务必要风风光光,体面又尊贵,你成吗?”

贞妃当然想说她不成,且拒绝的话也是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了的。

她习惯了把自己放在最卑微,也最不起眼的位置上。

瑟缩着,最好一辈子也不要有人看见她。

前些天说要封妃,她实在推辞不了,只能接受官家的安排。

圣人面上平和,什么都不说,也没有要跟她们母女算账的意思,她心里清楚,这里头全是二殿下的功劳,还不知道在圣人面前替她们母女说了多少好话呢。

结果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能揭过去的。

打了郑家的脸,圣人的面子往哪里放?

郑家的体面既是在她们母女身上丢的,就总要在她们母女这里找回来。

她如今是二品妃,身份尊贵起来,但是圣人一句吩咐,她还不是要替郑双宜一个小孩子操持生辰宴吗?

圣人是在警告她,也是在提点她。

那些推拒的话,就全都说不出口了。

贞妃眼风是扫量见了赵曦月的动作的,她忙不动声色在女儿手腕上按了一把,赶在赵曦月开口之前,应下郑皇后的吩咐:“圣人吩咐下来,妾是肯定要照办的。

只是圣人您也知道妾,几十年庸庸碌碌,是个最没有出息的人,就怕到时候把大娘子的生辰宴给办砸了,弄不好,回头再叫人笑话大娘子。

又或是妾只一味的会弄些稀世珍宝摆出来,也没什么清雅的品味,怕入不了大娘子的眼。

您吩咐了,妾尽心尽力的去办,可妾得先跟您请罪告饶呢,别回头办砸了,圣人跟大娘子心里怨怪妾不中用呀。”

她几十岁的人,说话声儿软软的,任凭谁听了也很难跟她发火。

郑皇后笑呵呵的说没事:“就是个生辰宴,还有内府的人帮衬着,费不了你多少事儿。你要是真的怕自个儿品位不成,这不是还有宜清在吗?

她自幼长在我这里,官家也好,她阿兄们也罢,教导了她多少?

耳濡目染,有她这么个好帮手,你要办什么事不成?

况且就算是办砸了,也不要紧,左右是我托付给你的,难道回过头来倒与你算账吗?

元娘一个小孩子,我原也只是想叫她出出风头,热闹体面一番,不拘你把这生辰宴办成什么样,她只有感念你辛劳一场的份儿,等她生辰过了,还得叫她到你宫里去给你谢恩呢,你倒来说这个。”

她想了想,话音也顿了下,旋即又玩笑似的同贞妃说:“你是肯尽心的人,只要尽心尽力,就没有什么好不好,办砸不办砸的话,只管放心大胆的去做,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且用不着你告罪求饶呢。”

贞妃听她话里有话,面上笑着,话是一个字都不再多说了。

反正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郑皇后沉默了很久才摆摆手叫她们母女去:“你们来请安也坐的久了,回去吧,我跟元娘二娘说会儿话,就不留你们母女了。”

赵曦月忿忿不平,分明有许多的话想要说,憋在心里不吐不快。

可是贞妃死死地攥着她的手,拉着她起身,又跟郑皇后见礼告退,几乎是拽着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把她拉出含章殿外去了不提。

第二百零九章 自知(二更) 第二百零九章

从含章殿出来,贞妃拽着赵曦月下玉阶,上了回自己宫里的甬道。

眼见着是远离了含章殿范围,赵曦月才一把甩开了贞妃的手。

贞妃也无奈,要不是她撤劲儿快,这会儿得弄得母女两个都踉跄:“你这孩子,也不听人说话, 就要生气!

如今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差,全是官家和几位殿下惯得你!”

赵曦月也不是真的跟她生气,就是憋闷而已:“母妃也太好说话了些!”

“你懂什么。”

贞妃面色沉下去,本来想上手再去拉人的,想了想方才被甩开的那一下,晓得她这会儿正在气头上,索性也就算了。

她没去拉人, 就深望了她两眼:“先回宫,等回去了咱们慢慢说,你有什么不满,只管冲着我发泄,但这里就不是说话的地方。

往来宫人看着,才从含章殿出来,你就在这儿发脾气,这是什么意思?

你真想叫圣人拿了你到含章殿前去跪上两个时辰,你才好受吗?”

·

贞妃坐在罗汉床上,三面的围板都拆了下去,她手肘下靠着一张黑漆凋刻缠枝莲纹的三足凭几。

赵曦月不肯跟她坐在一起,就自己气鼓鼓的坐在玫瑰椅上。

翠竹是跟着去伺候的,知道出了什么事,回了宫之后,奉了茶水点心上来, 就带了一众当差的小宫娥退出去, 又守在正殿外的廊下,不叫任何人靠近,免得听了她们母女说话。

贞妃吃了口茶, 神色平静。

赵曦月还是气得不行,腮帮子都鼓着,茶是她爱吃的,糕也一样,她就是一口都不碰。

贞妃放下茶盏,看她那样,一味的摇头:“你气什么?”

“她是个什么东西,倒要母妃为她辛苦操劳!”

“胡说。”

贞妃低低地斥她:“这话是你应该说的吗?”

“怎么不是我该说的?”赵曦月一脸的不忿,反问道,“她是世家贵女不假,母妃如今是正经册封过的二品妃,手里是有宝册金印的,她见了母妃,就是行跪拜大礼都不为过,要母妃去为她操持一个小小的生辰宴?

圣人这么做,分明是要打母妃的脸!”

她连母后都不再叫了,一开口只叫圣人。

贞妃心口一滞:“阿月, 我是什么出身?”

赵曦月一愣,那些不满的, 将要叫嚣出口的话, 顿时全都噎在了自己嘴边。

贞妃摇着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从前就是先太后宫里的一个宫娥,为着我本分老实,当差尽心,生的还算清秀,才入了先太后的眼,在十六岁那年被拨去给官家做通房。

阿月,我是奴婢出身,从奴婢熬成主子,熬了二十多年。

可在士族高门眼里,我才是不入流的小玩意,你到底懂不懂?”

“可母妃如今……”

“我就是做了贵妃,也没那个资格!”

贞妃皱紧了眉头,不叫赵曦月开口:“你真以为圣人是软脾气没手段的人吗?阿月,有很多事情,过去了二十年,早就应该过去了。

你在圣人宫里养大,是你的福分,也是我的福分。

人贵自知,人也得惜福。

圣人说了,等到郑大娘子生辰宴后就送她们回荥阳去了,你还要怎么样?

如今官家晋我位分,根本就没有事先知会圣人。

肃王殿下和二殿下都向着你,对郑家娘子们不肯另眼看待。

圣人心里憋着一口气呢。

她的气不顺,咱们母女就没什么好日子过。

你还好些,至于我,受些磋磨,免不了的。

我如今反而庆幸着,圣人这十来年性子平和不少,不像从前那样子。

就是给郑大娘子操持个生辰宴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那要是哪天圣人叫我给姜大娘子或是裴大娘子操持什么事,你也气成这个样子?”

赵曦月毫不犹豫就反驳道:“那当然不会!”

“这不就结了?”

贞妃还是摇头:“姜大娘子,裴大娘子,她们跟郑家娘子原都是一样的人啊,阿月。

是你先入为主,是你不喜欢郑家的娘子们,所以你才觉得圣人是在羞辱我。

这差事我也不想接,但我不能不接。

圣人话里有话,你怎么像个傻子一样就听不出来呢?

我有本事,有能耐,一定能办好。

身边又有你这样好的帮手,要做什么做不成。

阿月,往后少去含章殿走动吧。

除了每日晨昏定省,该有的规矩礼数不许缺,其他时候,能不去,就不要去了。

你终究不是圣人肚子里生下来的,她不是你的亲娘,也不会真的拿你当亲生骨肉。

如今来了个外甥女,就立马分出高低来。

圣人瞧你碍眼的很,这回我晋封的事情,她多半是算在了你的头上。

要不是官家疼你,能有你什么好果子吃?”

赵曦月喉咙发紧,一时竟然说不出什么。

她也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又难不难过呢?

从前她跟圣人很好的。

就像是亲生母女没两样。

还小的时候,她就住在含章殿里,母妃去看她,圣人就抱着她一起见母妃,三个人很和满,气氛从来都好。

一夕之间,全都变了。

这不怪郑双宜,也怪不着郑双雪和郑双容。

归根结底,问题是出在圣人身上。

“阿娘。”

赵曦月喃喃着,声儿很低,突然这样子叫了贞妃一嗓子。

贞妃眼皮突突的跳:“你是伤心湖涂了,若总这个样子,难免人前失了分寸规矩。”

赵曦月说知道:“阿娘跟了父皇这么多年,圣人刚嫁给父皇没多久,阿娘就去了王府伺候,所以圣人对郑家是如今这样的态度,真的没有别的原因吗?

仅仅只是因为那是圣人母家,所以她就这样偏袒维护?

父皇也真的只是因为心爱圣人,就纵容了几十年?

一门双公,谁家有这等荣耀啊?

沛国公年轻时候为父皇四处平乱,如今人到中年还为父皇驻守辽东苦寒之地,姜家累世军功,那样显赫,都没有这样的体面。

郑家就仗着圣人一人?”

贞妃面色倏尔一僵,随后咬牙,斩钉截铁说了声是:“就因为那是圣人母族,是我们不配置喙的,你就一辈子记住这个,别去触圣人霉头,永远都别!”

第二百一十章 进益(一更) 宫里忙着给郑双宜操办生辰宴,赵曦月每天看了都觉得心烦,就想着眼不见为净索性每日一大早去郑皇后那儿请过安后就出宫去。

她出了宫也没地方去,成天不是窝在赵禹那儿,就是待在郡王府。

肃王府去了两天,每回见了赵奕就想起郑家那几个,又不高兴, 哪怕赵奕对她还不错,她对着赵奕也没个笑脸。

后来弄得赵禹看不下去,怕赵奕转过头去跟郑皇后告状,就哄着赵曦月少到王府,要来就跟着赵行一块儿,平日无事便到郡王府找姜莞玩儿去。

赵曦月一向听赵禹的话, 就不再往肃王府去了。

贞妃给郑双宜操持了七八日,赵曦月就闷闷不乐了七八日。

姜莞几个整天看她垂头丧气蔫儿着, 觉着也不是个办法, 拉了她要出门去逛,她也没兴致。

“我母妃这些天忙得很,这个东西怕放错了,那个东西怕不合规矩,圣人看了要不高兴,有一丁点儿纰漏都是天大的罪过。”

赵曦月掰着自己指尖闷声说:“御膳房那边早早开始预备菜色点心,我母妃也要一一过目。

她十几年也没这么忙碌操劳过。

昨儿我听她咳了两声,传御医到宫里请脉,果然说她操劳太过,等忙完了这阵子,最好静养一些时日。

你说我怎么能不生气?

满宫里,谁真的在意我母妃身体状况了?

父皇看着我的面儿倒问过两回,可也没别的话说。

我费心思熬精神, 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把我母妃身体养好了那么一点儿, 又弄成这样子!”

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能活的长久,才有所谓的天伦之乐可享。

贞妃年纪不算大,三十出头而已, 倒快把自个儿身子骨给拖垮了,可见从前忧思过甚。

虽然姜莞很想不通她忧虑什么,不过那也跟她没什么关系。

周宛宁坐在旁边笑不出来。

贞妃晋位的旨意传出来时她有多高兴,现如今就有多丧气。

还以为扬眉吐气,能恶狠狠地踩在郑家姐妹头上出口恶气呢。

谁知道还是老样子。

官家要真有心给她们这些人撑腰出头,就哪怕是为了肃王和二殿下呢,郑皇后叫贞妃给郑双宜操持生辰宴,那还不是官家一句话就能给驳回去的吗?

都好些日子了,宫里忙碌着,官家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过问就是态度。

在打了郑家脸面之后,又容许皇后在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上磋磨贞妃一些,搓一搓她们的锐气,变相的又给郑双宜姐妹出头。

岂不是反复无常小人?

“也不怪你郁闷成这样,我听了我都生气得要死,给她脸了,还要贞妃娘娘给她操持生辰宴。”

周宛宁冷哼着:“我看肃王和二殿下她们几个也不敢说话了吧?”

裴清沅皱着眉头拉她:“你怎么又胡说?”

“左右只有咱们自己,还不叫我说两句实话吗?憋得人难受死了!”

赵曦月递一只手过去, 拉下裴清沅的手:“她没说错。我前些天觉得烦, 一大早就出了宫,都是去肃王兄那儿。

偏偏三兄又在, 我见了他高兴不起来,肃王兄才叫我来这边找阿莞姐姐玩。

你说我这十几年真是白活了。

堂堂天家公主……

算了,说这些怪没意思的。”

她甚至连说都懒得说了。

近些时日,这些话翻来覆去说的未免也太多次。

在兄长面前,在母妃跟前,都说过好多回。

几个小娘子聚在一处,私下里也说。

不就那么回事儿,谁心里不清楚呢?

说多了自己都嫌烦。

没有好办法解决,就什么都是白说。

“不知道的,还当那是圣人嫡生的女儿呢。”

这是真气急了,才说出来的话。

姜莞拉回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气不顺?”

赵曦月闷不吭声只点头。

姜莞说没事:“过了四月她们就走了,何况天有不测风云,在京城过的这个生辰,能不能踏踏实实过好,都未必,用不着这么生气,成天垂头丧气的,前两天你二兄过来,说了一大摞的话,叫我们想想法子哄你高兴。

你看,其实大家都很关心你,在意你。

你倒为了那些人折腾自己。

贞妃身子不好,你本该放平心态,多在宫里陪着她,帮衬着她。

虽说内府的人不敢怠慢郑双宜的生辰宴,谁又说得准圣人私下里交代过内府什么话呢?

有你在,内府的奴才们看在你的面子上,怕官家和几位殿下同他们算账,还不敢为难贞妃。

你不在宫里,贞妃怕是更艰难。

至于调理身子的事儿,御医院里什么名贵药材不紧着贞妃用?

她如今是二品妃,本就不能像从前似的,两手一甩,闲事不理。

你真心疼贞妃,不若多去给官家请两回安,也说说贞妃的辛苦,好叫官家发了话,往后别给贞妃这些操劳的差事,让她安心保养着最紧要。

眼下天天跑出来,同我们诉苦,大家心里都苦,坐在一块儿,也是怨气冲天,根本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说是不是?”

她一面说着,又在赵曦月手心里轻捏了两下:“你小时候那么会撒娇的一个人,讨了官家圣人多少欢心,年纪慢慢大了,反倒不会了?”

这番话是点拨,赵曦月豁然开朗。

她勐然抬眼:“你这话很是,倒是我痴迷了,只顾着自己伤春悲秋,一味糟心难过,倒不想想母妃处境更艰难。”

她话音落下,腾地站起身来,转身就要往外走。

却又被姜莞一把抓了:“你怎么听风就是雨?姑母说了中午特意给你做鱼羹,你这会儿要跑了,一桌子饭菜叫谁吃去?

我们都没那么爱吃鱼,专门给你做的,吃了饭再回宫,又不急在这一时。

况且这个时辰,官家八成还在福宁殿批阅奏本,后半天你去见,说起话来不是更方便吗?”

赵曦月哦了两声,讪讪的又顺着姜莞的话坐回去,然后歪着头看姜莞:“我倒觉着去一趟陈郡回来,别的不说,阿莞姐姐真是进益了。”

姜莞闻言,笑而不语。

怎么会不进益呢?

脱胎换骨回来的人,是该不一样的。

第二百一十一章 名器清刚(二更) 第二百一十一章

吃了中饭赵曦月就回宫去了,姜元瞻后半天不当职,不用往衙门里去,姜氏就让他送了周宛宁回家,顺便帮她带两样之前选出来的首饰过去给卢氏。

裴清沅和姜莞陪着在上房院说了半天话,姜氏犯困要午睡,才打发了两个姑娘自己玩去。

出了月洞门, 长宁她们几个跟的远,裴清沅拉着姜莞低声说:“前头你劝阿月那些话也就算了,却又说什么天有不测风云这些,我听得心惊肉跳,好在宛宁是个没成算的,阿月又郁郁寡欢心思不在这上头,倒把你这胡说的混账话透漏了似的。

你要再这么说话, 我可跟姨母告你的状。”

姜莞摇头:“我那不是胡说。”

裴清沅眉心一拧:“你……”

“表姐陪我出去一趟吧。”

“去哪儿?”

姜莞笑得神秘, 拉了她径直往府外方向走:“我早叫人去套了车, 去了你就知道了!”

·

城北有家天工阁。

从前是个铁匠铺子。

做了几十年,手艺越发精湛,慢慢生意红火起来,名声也就打响了。

历朝历代都是不许民间私造兵器的。

但像天工阁这种地方,他们打造出来的短刀短剑,匕首小弓,都是专供贵人们收藏把玩所用,并不是那种能拿到战场上去的刀枪剑戟。

国公府的马车在天工阁外停下,姜莞拉着裴清沅下了车。

裴清沅侧目扫了一眼天工阁的门匾,秀眉直拧到一起去:“你要买什么?”

姜莞还是笑着不说话,拉着她进了门去。

天工阁的掌柜姓乔,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身材魁梧,是个很健壮的人。

这会儿见姜莞进门, 脸上堆着和善的笑意从柜后绕出来,搓了搓手, 略弯了弯腰,算是很客气的见了个礼:“娘子定的东西前儿就已经做好了,我正说要给娘子好好选个匣子装起来,挑了有两三个,都是我这里最好的那一批了,我真是放了有好些年,一直没舍得拿出来用。

早上还跟我儿子挑了半天呢,也不知道娘子喜欢哪个样式的,还说等明儿不忙的时候,派人到郡王府问问娘子呢。

可巧娘子今儿就来了。”

姜莞也笑,也说巧:“那想是我跟乔掌柜有默契,你才把东西做好,我就觉着我该来看看了。

乔掌柜的手艺我是信得过的,今儿正好陪我表姐出来买东西,路过你这儿,想来看看我要的东西做好没有,要是做好了,拿给我表姐先过过目。

那是要送人的,万一我表姐觉着不成,我还得另预备别的去。”

乔掌柜忙说好, 又请了姜莞和裴清沅两个人去坐着等,亲自去取姜莞定的东西。

裴清沅听得一头雾水, 这会儿在官帽椅坐下去后,拉拉姜莞袖口问她:“你在天工阁定了什么东西?”

姜莞一脸神秘:“当然是兵器一类,不然来这儿还能打金钗玉镯呀?”

裴清沅皱眉,想了想,索性也不说了。

乔掌柜来去匆匆,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个普普通通的木匣子,并不怎么起眼。

他儿子跟在他后面,另用一只黑漆描金福寿连绵纹都承盘托着三只风格迥异,但通体金灿又镶嵌各色宝石的华贵剑匣。

姜莞唷了一声:“果然是乔掌柜珍藏多年舍不得拿出来用的好物件,单是一眼望去,便可知价值不菲,最要紧是巧夺天工,手艺精湛,想来这几个剑匣子也都是出自乔掌柜之手了?”

乔掌柜连连推辞着说不是:“这都是祖辈们留下来的东西,所以才珍藏多年呢。

这回娘子给的定钱多,又特意交代了都要顶好的物件儿,我也不敢慢待了娘子的,思来想去,只能寻了这几个剑匣出来,好装娘子定的这个。”

他一面说,一面把怀里的木匣子放到了桌桉上去,又缓缓打开来。

裴清沅本来就好奇,他一打开剑匣,立时就侧目去看。

等看清楚那木匣子里躺着的东西,童孔一震,低呼出声:“清刚?”

宝器匕首,一曰清刚,一曰扬文。

清刚匕首就收藏在姜护的书房里。

裴清沅是有幸见识过的。

她幼时跟着小姜氏回京探亲小住,基本都是住在沛国公府。

那时候姜莞还淘气,常常拉上她一道去钻姜护的书房。

清刚匕首束之高阁,是姜莞踩着高凳爬上去拿下来的。

两个姑娘打开来看,那样的名器,的确有叫人过目不忘的资格。

但是这匕首怎么会在天工阁中?

裴清沅倏尔变了脸色。

姜莞忙笑着把话接过来:“这是我照着阿耶的清刚匕首绘制的图样,拿来给乔掌柜打造出来的,表姐细看,刀柄下是没有刻着‘清刚’二字的,且这柄匕首重量要更轻些,小娘子用起来最趁手不过了。”

特意花了图样拿出来给天工阁比照着打造,又说是给小娘子所用……

裴清沅灵台顿时清明,突然就明白了这把匕首是要做什么所用。

“你……”

姜莞先摇头,又去看乔掌柜:“这柄匕首已然名贵,剑匣不拘是哪个,我瞧着这三个都很好,乔掌柜比我懂这些,你选一个来装这匕首就是了。”

乔掌柜却不敢在她面前拿乔托大,忙说不敢:“娘子出身沛国公府,是世代行武的,兵器一类,我怎么敢在娘子面前说上一个懂字,是娘子看得起天工阁,看得起我罢了。”

姜莞笑着站起身,也听出他话外意思,把一只都承盘上的三个剑匣细细打量过后,选定了中间那个赤金镶嵌蓝宝石与绿宝石又间杂云母片的剑匣:“我瞧这个宝石颜色内敛不张扬,很衬我要送礼的那位小娘子,就选这个吧。

我们今儿还要出去逛,不方便带着匕首在身边,乔掌柜再辛苦一趟,给我装好了,送到郡王府去,要多少银子,回头你去给苏总管报了账,叫苏总管给你支钱结账,这些我是不管的。”

乔掌柜诶着声,把姜莞的话一一应下来:“自然都听娘子的,我这就打理好,晚些时候就给娘子送到郡王府去。”

姜莞说了声好,拉上裴清沅就要走,临出门的时候,她又驻足停下,噙着笑回头看乔掌柜:“别忘了帮我把匕首开刃。”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不屑于此(一更) 姜莞在天工阁定做了一把几乎完美复刻清刚匕首的匕首这事儿,还是赵禹告诉赵行的。

赵禹是半个月前叫人去天工阁定了一张小弓,预备着要送给赵曦月,等到春猎时候给她用的。

今天他也是心血来潮,亲自去了一趟,再把赵曦月的小弓调调力,好叫赵曦月用着顺手。

然后就正好听见乔掌柜嘱咐他儿子拿了账单去找沛国公府的苏总管对账结银子,顺嘴问了两句,才知道姜莞定了一把匕首。

小姑娘家不买金钗玉镯,好好的跑来打把匕首,还是照着清刚打造出来,赵禹听了这个就直皱眉。

等使过赵曦月的小弓,吩咐乔掌柜依着他所说再改过,带了人出天工阁,就叫身边的小太监进宫一趟去告诉赵行。

是以赵行是在后半天日光已经微薄,将要落山的时候出的宫。

姜莞手里那把开过刃的匕首被她妥善的收了起来,连姜氏要看她都没拿出来。

赵行来那会儿,姜莞真是跟他心有灵犀,不必人点就通了的。

他前脚进门,姜莞后脚就知道他干什么来。

打发了长安去把匕首取了来,拿给赵行看。

其实赵行本人对那把匕首没多大兴趣,他单纯想知道她打算干什么。

姜莞只管拉着他坐,开了金灿灿的剑匣把里面平躺着的匕首亮出来给他看:“阿耶的清刚连我也没什么机会上手把玩,凭着记忆里清刚的模样绘制的图样,细节处其实有些对不上,但是大体过得去了。

表姐今儿一见这匕首,脱口而出叫清刚的名字呢,我就想着,还好我这一手丹青绝技承自于二哥哥,否则也画不出这样相彷的图桉给乔掌柜照着打造了。”

赵行听得直皱眉头:“沛国公的清刚匕是传世名器,你做什么画了图样彷造一把?我听说你是要送人的——”

那匕首刀锋寒芒,显然是开过刃的。

赵行抬手,指尖抚过刀身。

薄如蝉翼,他稍稍用力些,能都压弯匕首前端一般。

这个分量,他不必上手都知道,重量一定很轻,绝对比不上清刚匕。

“你要拿来送人的匕首,彷着清刚匕打造,的确名贵,但匕首兵器,本就不适合拿来送人,何况你还特意开了刃。”

赵行难得肃着脸,沉声问她:“珠珠,你到底要干什么?”

姜莞高高挑眉:“过段时间郑双宜生辰,我思来想去,没什么好送她的,金钗玉镯,华裳首饰,这些东西她又不缺,便是稀世珍宝,随珠宝石,举凡是她想要的,圣人都能寻了来予她。

清刚匕传世名器,只有一把,这不名贵?

小娘子若是总在外行走,留一把匕首在身边防身,这礼物不是很有意义吗?”

她往椅背上靠了靠,整个人的状态是悠闲的:“这个礼物,二哥哥觉得不好吗?”

送人礼物,无论贵重与否,要紧的是心意。

她的这份礼物,显然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警告和威胁,可瞧不出半分心意。

赵行深吸了口气,本来想去牵姜莞的手,忍住了之后,还是耐着性子,心平气和的问她:“咱们说好的,坦诚以待,绝无隐瞒。”

姜莞听了这话只能叹气。

是她说过的话。

赵行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她也在重生回来时告戒过自己,这一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再骗赵行半个字,连隐瞒都不成,善意的也不要。

他要的是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但这个事儿吧……

姜莞到底还是没办法,把心一横,重重叹气:“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二哥哥觉得这是不是世上最蠢的办法?”

赵行眼皮狠狠一跳:“姜莞!”

他又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她,声音都是厉的。

姜莞心尖打了个颤:“你别急着要骂我,且听我说完——”

她拖长尾音后,抬眼去看赵行:“她气焰嚣张了这么久,也该有人治治她吧?

我说句实心话,本来上次大相国寺那件事情过后,我真觉得这事儿算了。

我不想去触圣人霉头,也确实解了气。

结果呢?

圣人这么磋磨贞妃,我看着阿月一天比一天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

二哥哥,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是因为我们做不来那等恶人,才叫郑双宜能这么耀武扬威的骑在我们脖子上作威作福?”

她说完了这句话,唇边弧度染上冷意,嗤了声:“我便要叫她看看,什么才叫恶人。”

匕首,生辰宴,自损八百。

她不用说完什么计划不计划,赵行心里就隐隐有了猜测。

偏偏还没法劝阻制止。

因为她说的都是对的。

就是没人能治得了郑双宜姐妹。

他也不行。

那几个姑娘心气儿不顺,还能那怎么办呢?

赵行盯着她看,试图想要从姜莞的脸上看到一丝服软的痕迹,可是他失败了。

所以到头来,服软的又是他。

赵行指腹覆在袖口暗纹上,摩挲了好一会儿,声色悠悠:“我劝你你是不会听的,上一次你在大兄手上弄伤了自己也要赢她,我就知道你这回肯定不会听我的。

但总算你乖巧,还知道告诉我这些,不是瞒着我行事,叫我跟着提心吊胆的着急。

珠珠,自己行事,要有个分寸。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这么多人关切你,爱护你,什么自损八百,这样的法子……

其实为了一个郑双宜,真不值得。”

明知道她不会听,也还是要劝。

如果只是为了一个郑双宜,固然不值得。

人都要走了,八竿子打不着,等她回了荥阳,盛京之中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那些憋闷的日子会随风而散。

但也正因为那个人是郑双宜。

姜莞唇角拉平下来:“这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有我高兴不高兴。

我也确实很想看看,要是这位乖顺端方的郑大娘子吃醋嫉妒,出手伤人,圣人还打算怎么维护她,维护郑氏脸面。”

她高高扬起下巴来:“沛国公府的体面,和郑氏的体面,圣人总归只能选一个。”

无论现在,还是将来。

这是个死结,早晚都要闹到台面上。

现在又何必粉饰太平。

她最不屑于此!

第二百一十三章 阴阳怪气(二更) 三月二十七,郑双宜生辰。

她的新衣裳是半个多月前郑皇后吩咐宫里的绣娘们赶着制出来的。

十三名绣娘,忙活了半个月,一针一线,无不尽心。

广袖上襦的袖口绣的是两只孔雀,后背对花绣的是牡丹花。

华贵不凡,又很僭越。

郑皇后把她生辰宴的地点定在了集英殿中,贞妃不敢说不行,一应布置的都很精心。

反正连晋和帝都不说什么,她更不可能去在这上头逆郑皇后的意。

郑双宜和郑双雪姐妹两个进宫早,宴开之前就一直待在含章殿陪着郑皇后。

姜莞她们进宫的时辰比沉宝芝还要晚些。

入了宫总是要到含章殿去请安的。

偏昨儿姜莞就特意去缠了姜氏,非要姜氏陪着一起进宫。

她嘴上不说什么,只一味的撒娇,任凭姜氏怎么问,她就是光说要一起进宫这样的话。

后来夜里姜氏跟昌平郡王说起来,恐怕是这阵子真叫郑氏姐妹压得难受,这回这么大张旗鼓的给她过生辰,宫里的排场那样大,还有圣人给她们姐妹撑腰,小姑娘怕进了宫要挨欺负受委屈,这是打算拉上自己一道进宫,哪怕只是待在含章,陪着圣人说说话,她心里面也有底气呢。

昌平郡王思来想去,多半也只有这么个缘故,顺势劝了两句。

所以一大清早起身,姜氏收拾了一番,就领着两个姑娘一块儿进了宫。

又在宫门口遇见周家的马车,正好碰上才下车要入宫的周宛宁,索性一起领了进来。

郑皇后见她一块儿来,几不可见眯了眼,松开了拉着郑双宜的那只手:“她小孩子家家过个生辰,兴师动众也只是请了小娘子们进宫来一块儿热闹一场,倒劳动你,这么早进宫来,这是折她福的。”

她一面说,轻轻拍了拍郑双宜:“去给郡王妃见个礼。”

姜氏可不给郑双宜这个面子,反正郑皇后也不能把她怎么样,笑呵呵的提步上前,自行往官帽椅坐过去,连看都不看郑双宜一眼,更是赶在郑双宜见礼之前回道:“原不是为着郑大娘子的生辰,她们小孩子家热闹,我跟着往上凑什么?

这些年我身边这些孩子里,连大郎他们过生辰我都懒得操持,圣人快别说这个,我也不是要折谁的福气。”

她面上还挂着笑呢,拿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郑双宜,唷了声:“果然是个美人胚子,这精心装扮起来更不一样,今儿你是小寿星,不要拜我了,寿星公最大,快坐着说会儿话吧。

我空着手来的,纯粹是想着好长时间没进宫给圣人请安,也没陪着圣人说说话,反正今儿你们小娘子一处热闹,圣人跟前冷冷清清,我索性蹭着珠珠和阿沅的车一块儿进宫。

她们自在玩闹去,我陪着圣人说话吃午饭,不好吗?

不过就是没给郑大娘子准备生辰礼物了。”

她说着,反手往发髻上摸。

郑皇后面色微沉,到底不多显露出来,见了姜氏动作,也知道她根本不是真心的,顺势抬手阻止:“不送就不送了,改明儿你得了什么好的,想着赏赐她一份儿,就是你做长辈的心意,她还敢跟你计较这个不成?

我看你头上那些,八成都是阿弟给你弄回来的,哪一件给了她都不合适,快别摸了。”

姜氏毫不犹豫就撤下了手,郑皇后脸色更黑三分。

姜莞这才上前见了礼,笑吟吟叫圣人:“圣人跟前有姑母陪着呢,我们能出去玩吗?也叫我们去自在自在吧。在您跟前,我怪拘谨的。”

郑皇后被这话逗笑了:“我可没见你在含章殿有多拘谨,你这孩子,如今也会说这些话来哄人玩儿了。”

姜莞只管笑。

她今儿穿的是茜红上襦配着鸦青色的裙,裙头缀了六颗小小的珍珠,围成花瓣样子,正中间一颗晶莹剔透的黄宝石做了花芯,是很俏皮的样式。

只有裴清沅穿的算素净,但装扮很精心,不至于在人家的生辰宴上失礼。

大约为着她生的妖冶,素日里就很少见她穿红戴绿,那些艳丽的颜色,她大多时候都刻意规避掉了。

但人好看,压根儿用不着在这上头来衬托什么。

一众小娘子们站在一块儿,哪怕她身上颜色那么清澹,最出挑显眼的也还是她。

郑皇后一时觉得头疼。

裴清沅之下便是姜莞。

她这个侄女儿,性情脾气都好,单独看的时候,五官秀丽,摆在一块儿,再配上周身气度,姿容也属上乘。

可问题就在于不能比。

真放在一块儿比,她连周宛宁都比不过。

毕竟周宛宁眉眼间的英气也是独一份儿的,气质特殊,就格外惹人注意。

她侄女儿倒成了平平无奇那一个。

但又不能不请她们来。

郑皇后扶额,笑着摆手:“那你们去吧,找个地方玩会儿,午宴在集英点那边,贞妃好像把偏殿也收拾布置了出来,你们也可以挪过去那边。

宜清今儿还没过来,早上派了人来说贞妃身上不大爽利,传了御医诊脉,这会儿宜清顾不上过来,怕要迟会儿。

你们先过去,等她来了,我叫人领她过去找你们。”

然后又转头叮嘱郑双宜:“今儿是你生辰,这宴又是特意给你办的,你算是主人家,好好陪着你妹妹们,却也不许她们胡闹出格。

宴上人多,小娘子们在一处,难免有个口角争执,你年长些,多看顾着,劝和着,别生出事端。”

郑双宜掖着手蹲身说好,众人便就退出了含章殿外去。

等人尽退出去,殿中霎时间冷清下来。

姜氏舒展着腰身:“如今看着这些孩子们,真是怀念我自己年轻那会儿。

年轻真好,朝气蓬勃的,女孩儿家一个个娇俏明艳,看着就叫人高兴。”

“谁说不是呢。可惜咱们两个是没有女儿缘的,膝下无女,不过好在有侄女儿,有外甥女,瞧着她们,也满足了。”

郑皇后抚着玉如意,似笑非笑看姜氏:“你闲来无事时,多领着阿莞和阿沅进宫来陪我说说话,我最爱看她们小姑娘说说笑笑的,有意思的很。”

这话不阴不阳的。

姜氏眯了眯眼,抬头瞟去一眼,暗暗咂舌啧了声,不是很想搭理她。

第二百一十四章 你掉了东西(一更) 集英偏殿的确是早早收拾出来,预备着给郎君娘子们宴前小聚之用的。

花园子那边其实也预备有,但她们没去。

正经送礼这事儿也不当着长辈们的面。

挪去集英偏殿中的时候,众人才把一早给郑双宜准备好的礼拿了送她。

朱钗玉镯,无非是此类物件,再不然就是字画这些,也没什么新奇的。

沉宝芝送的那个貔貅小兽的玉凋算是与众不同一些的,是她自己凋的。

她在别的上头不学无术,在这上头却很出色,玉凋石凋一类,她从小就爱摆弄这些,最开始的时候凋也凋不好,不知道浪费糟蹋了多少好料子。

反正她家里有钱,华阳大长公主又都依着她,什么稀罕料子都肯拿来给她练手。

经年累月,如今也能拿得出手来送人了。

因众人各自送了礼来,就连姗姗来迟的赵曦月也送了一只翡翠玉镯,却独独不见姜莞的。

沉宝芝挑着眉看过去:“你该不是没有给双宜准备礼物吧?人家的生辰宴,过不久就要回荥阳了,你也不说好好准备吗?”

她确实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人。

大相国寺那会儿才闹了一场,这才过了一个月都不到,她转脸就忘,还敢于言语间挑衅。

好在赵曦月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叫郑皇后磋磨的,或是她真长大了,也懒得跟沉宝芝计较,只是丢了个白眼过去,理都没有理她。

周宛宁的脾气从来收不住,作势就要去拉姜莞。

结果反被姜莞给按了回去。

姜莞也不想搭理沉宝芝,笑吟吟的望向郑双宜:“礼物肯定还是要准备的,私下里再合不来,玩不到一起去,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我又不是来搅局的,怎么能空着手来呢?

只是恐怕要你陪着我过去,我准备了两件礼物,你挑挑哪个更喜欢,再拿到这边给她们瞧瞧?”

郑双宜面露为难和犹豫。

她不知晓的姜莞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什么了不起的礼物,还要这么神神叨叨。

况且按照现在的情况来说,她一点也不想单独和姜莞相处。

姜莞似乎早猜到了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笑着又叫郑双雪:“你也一起去吗?你们是亲姐妹,帮着一起选选也好。

反正这边也不是正经开了宴的,阿月又在,难道缺了你们两个,还闹出什么乱子来吗?

我瞧着这个时辰,二哥哥和三殿下他们一会儿也该往集英这边来,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我总归是不……”

“那就一块儿过去吧。”

郑双雪清朗着嗓音应下来。

郑双宜勐地回头,瞪了她一眼。

姜莞听了这个话,已经上前去拉人,一只手一个,又交代了周宛宁几句,拉着郑氏姐妹两个一道出了门去。

·

彷制清刚匕躺在金灿剑匣里,另外一件是姜莞从她的小库房里随便选出来的一只青玉卧狮摆件。

后者虽然也名贵不菲,可是用心程度跟那把匕首没法比。

姜莞打开了剑匣给郑双宜看:“我先前听三殿下说,当年他在荥阳时候,你也是陪着他早起练过功的,便想着你大约是有功夫在身上,这个匕首很衬你。

我阿耶收藏了传世名器清刚匕,图样是我画出来,送去了天工阁定制的。

不过这把匕首比清刚匕要轻很多,衬小娘子的手。

像咱们这样的人,每年过生辰的时候,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呢?

不过我也是怕你不喜欢这样的礼物,所以还准备了一个青玉的摆件。”

其实礼物这种东西,本就在于心意,还有送礼的人。

对于郑双宜来说,不管东西有多么名贵,多么难得,只要是姜莞送的,她统统都喜欢不起来。

是因为姜莞这个人。

名器清刚,她当然知道。

怎么不名贵?

普天之下也再难有第二把这样的匕首了。

但是她兴致缺缺,脸上的笑都是极其敷衍的:“难为你有这样的心意,又想的这样周全,生辰礼还要特意为我准备两份儿。

可这都是你的心意,哪里能叫我随便选呢?

名器清刚的大名我是听过的,一向可惜我没有那个福分亲眼见识见识,倒是要多谢你。”

那就是打算收下这把匕首了。

姜莞笑而不语。

她还是能摸得准郑双宜心思的。

为的无非是她那句“我听三殿下说”。

郑双宜对赵奕,也算是一往情深了。

她笑呵呵的,递一只手过去,在金灿灿的剑匣上抚了两下:“你喜欢才最要紧,总算我送的这礼物合你心意,也不白费我这段时间又是画图,又是特意跑了好几趟天工阁去盯着的这番工夫了。”

姜莞说着伸了个懒腰。

她展开双臂,舒展身姿的时候,动作自然是比平日里都要大一些。

袖袋里就掉了个什么东西下来。

不过不显眼,因为她身上的大袖衫遮挡了一下,连郑双宜都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她掉了东西。

姜莞叹口气:“你来京城这么久了,还没见过我练功打拳是什么样子吧?”

郑双宜下意识皱了眉。

她正打算拒绝,姜莞已经从剑匣中取了那把匕首出来,甚至还在手上掂量了一番,倒看得郑双宜心惊肉跳:“这匕首怎么开了刃?”

还算她眼明,不至于是个傻子。

姜莞还是笑着:“我专门让天工阁的乔掌柜亲自开的刃,匕首嘛,就是拿来防身用的,即便是放在小娘子身边,那也是武器,又不是真正的清刚匕,说难听了,是个假冒顶替的,固然也名贵,但远远不到特意收藏的地步。

既然不是拿来收藏,它本来的功用就是防身,不开刃,怎么防身?”

她握着错金刀柄,漂亮的三色宝石冰凉凉的,姜莞反手,匕首泛着寒芒的柄身就反贴在她手腕上:“我耍给你看,也算是生辰礼,旁人可难得一见呢!”

她对这些像是真的不在意似的,又像是与郑双宜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争执,今日是真心实意为郑双宜过生辰,来了兴致要耍一套拳法给她看。

郑双宜虽然心中疑惑,到底还是提步跟了上去。

她脚下踩着个什么东西,一低头,见是一只胭脂色半圆小荷包,想是方才姜莞掉落之物。

而姜莞已经快要走出门外去了。

她索性弯腰,去捡起来,掂量在手上,还有些分量,就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脚下就轻快了些:“阿莞,你掉了东西。”

第二百一十五章 刀伤(二更) 听见这话姜莞脚步顿住,回头看过来。

等看清了郑双宜拿在手里的东西,脸色倏尔一凝,几乎是从郑双宜手上把那只荷包抢走的。

这举动实则失礼。

且郑双宜是眼看着她变了脸的。

紧张,不安,那些情绪糅杂着,从姜莞面上一闪而过。

“这是什……”

郑双宜话没问完,当场愣住。

是因为姜莞打开了荷包抽绳,从那只小小的荷包里取出了一枚平安扣——一枚再眼熟不过的平安扣!

“祖母,这是什么金贵东西,怎么不叫我们碰呀?”

“祖母祖母,那位殿下体格这样弱吗?这东西真能保着他一世安康吗?”

“那祖母好偏心,怎么我从没有收到这样的东西呢?”

……

记忆霎时间涌入脑海中。

年幼时,祖母费尽心思,亲往灵隐寺,为赵奕求来的平安扣。

那是祖母一片慈爱之心,为的是护佑赵奕一世平安顺遂。

没有人比郑双宜更熟悉这东西了。

赵奕戴在身边十年,几乎从不离身。

她私下里拿来把玩,赵奕都要叮嘱她仔细些,别摔了。

家里多少好东西都糟蹋了,赵奕的东西更是从来不会小气,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连御赐到荥阳的东西她也不是没摔过。

唯独这枚平安扣。

赵奕珍视之,便格外宝贝。

但现在这东西实打实的在姜莞身上!

“这枚平安扣……”

郑双宜喉咙发涩,所以声音就很紧,开口的时候,都带着些微颤抖。

姜莞闻言面上更见慌乱了。

她甚至是手忙脚乱把平安扣塞回到荷包里去的:“你……”

“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郑双宜声音尖锐起来,几乎是喊出声的。

连郑双雪听了她这种语气都吃了一惊,颇为意外。

那平安扣有什么样的意义她当然知道。

不过送给谁,什么时候送,那是赵奕的自由。

赵奕回京五年了,还跟姜莞有过婚约,私下里把这东西送了出去,给他未来的王妃,有什么问题呢?

于是她提步上前去,在郑双宜手臂上拉了一把:“大姐姐,还没开席,你都没吃酒呢,怎么就先醉了?可别撒酒疯,叫圣人知道了,要笑话你的。”

她本意是平息下去,不想让郑双宜因为那枚平安扣而发疯。

近些时日以来她跟着郑双宜和郑双容一块儿丢的脸也够多了,可不想今天集英宫宴还要陪着郑双宜再出一次洋相。

谁知道郑双宜是真着了魔一般,发了疯似的一把就甩开了郑双雪的手:“凭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拉扯我?!”

姜莞眉头直拧,抬眼去看,果然郑双雪面上覆了一层寒霜。

那她大约没猜错。

郑双雪的沉默寡言是有理由的,更大的可能性,就是出自郑双宜身上。

郑双宜前世是什么性情,她到底也算是有所了解的,自打大相国寺那日发现郑双雪不对劲,她想了好几天,恐怕郑家姐妹表面上的平和,也只是表面上。

郑双宜是个不容许任何人抢她风头的。

郑双雪嘛,又未必服她。

都是嫡出的女儿,也都是长房的孩子,这些落差和不服气,再正常不过。

姜莞眼下只当不知道,把小荷包往怀里一按,死死盯着郑双宜:“你想做什么?”

而另一只手上握着的匕首,更紧了。

郑双雪其实是眼尖看见了的。

寒芒凛冽,却已经在此时就转了方向。

先前姜莞把匕首藏于身后,似乎敛去戾气,眼下刀尖相向,已有了别的意味在里头。

郑双雪眉心一动,身形实际上也跟着动了一下,却到底没有再上前去拉回郑双宜。

郑双宜一双眼猩红,是被那枚平安扣给激的。

她快步夺上去,恨不得从姜莞手上抢走她的荷包似的:“说啊!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这是三殿下贴身的东西,你敢偷三殿下的平安扣?!”

“你是疯了吗?”

姜莞也很快为着这句话就红了眼,几要哭出来:“这是年下时候三殿下送我的,说他有负我,也对不住我,拿这东西于我赔礼的,希望这个平安扣能护我后半辈子顺遂安康,你怎么红口白牙污蔑人!”

她咬碎一口银牙:“况且三殿下的贴身之物,你怎么认得?你又怎么知道这是他贴身戴着的东西?”

姜莞的本意就是要激怒郑双宜。

而事实上,郑双宜遇上赵奕的事情,也的确是经不住人言语刺激的。

平素她稳得住,不管是在郑皇后面前,还是在宫外行走,装腔作势,扮乖顺端方都很好。

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

在郑双雪的惊呼声中,郑双宜一只手出去,是正冲着姜莞喉咙而去的。

“大姐姐!”

姜莞自幼练武,照理说是绝不可能让郑双宜这样得逞。

可是郑双宜劲儿大,她闪躲之时,还是被郑双宜重重一巴掌打在了肩膀上。

因吃痛,原本握在手中的匕首脱手掉落。

匕首跌落于地砖之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金芒恰又在此时洒落入殿中,错金刀柄上的红黄两色宝石越发熠熠生辉。

也刺痛了人的眼。

郑双宜的确是急红了眼的,而郑双雪又有心纵着不管,便给了她机会弯腰捡刀,再疯了似的刺向姜莞,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滴答,滴答——”

血滴落地面,声音是一递一下,和匕首掉落的声音全然不同。

姜莞右臂被匕首划破,血顺着胳膊往下流,再汇聚到指尖处,滴落下来。

她愣了,郑双雪也愣住须臾。

待要动作,郑双宜却又好似见了血后更是疯魔,提着手中匕首再要刺来。

姜莞眸中狠戾一闪而过,闪身躲避,噼手抢下郑双宜手里的刀,手腕转动之间,刀身飞旋着,挽出刀花似的,刀尖处正划过郑双宜腕间筋络处。

她只一下,便挑了郑双宜的手筋。

“啊——”

尖叫声自然是郑双宜发出来的。

的确是痛。

她鬓边盗出冷汗,脸色煞白。

郑双雪黑透了一张脸,突然全都懂了。

姜莞握着匕首,连退好几步,后背抵在殿中圆柱上,忽而听得殿外脚步声,眼风一横,扫过郑双雪面上去。

那脚步声既快又重,郑双雪当然也听得见。

与姜莞四目相对,她心头狠狠一颤。

姜莞是个狠人。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连命都敢豁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郑双雪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快步至于姜莞身侧,半拥上姜莞肩头,低声安抚:“阿莞,你没事吧?”

第二百一十六章 你伤的?(一更) 郑双宜疼得几乎晕死过去,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人影晃动进了殿中来,她眼前一片模湖,连一片衣角都没能看清楚,就真的昏了过去。

郑双学身形其实动了一下的。

毕竟郑双宜这样子躺在地上,也实在是不好看。

但是被姜莞按了一把,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郑双雪一咬牙,竟然真的乖乖站着不动了。

姜莞身上的茜红襦颜色有那么一小块儿是明显要更重些的,且这殿内有扑鼻而来的血腥气。

众人进得殿中来,一看郑双宜躺在地上的情形,无不吃惊。

而扫量过去,郑双雪却拥着姜莞的肩头,靠着殿中圆柱站立。

姜莞手上有一把匕首,没人知道那匕首上的猩红色究竟是何人的。

事实上周宛宁是看见了郑双宜手腕上的伤的。

总不可能是郑双雪伤了她。

但眼下姜莞面色发白,她皱着眉,跨步上前去,挤开郑双雪,从她手上接过姜莞。

等走近姜莞身边,那股子血腥气更重,周宛宁面色一寒:“你受伤了?”

她下意识拉了姜莞肩膀要检查她身上哪里受了伤的。

结果这举动牵扯到姜莞手臂上的伤口。

姜莞嘶地倒吸一口凉气,鬓边冷汗越发盗出的多。

她这样子,把周宛宁吓得不轻,赶紧撒开了手:“我弄疼你了?你伤在了哪里?”

周宛宁的话音才刚刚落下,赵行已经黑透了一张脸站在了姜莞身前。

颀长身形拖出一地的阴影,他周身戾气布满,实在是吓人的厉害。

周宛宁算是跟他一起长大的,反正从小因为黏着姜莞,就老跟在赵行身后到处跑,她何曾见过这样的赵行?

就连裴清沅和郑双雪两个人也吓得噤了声,谁都不敢说话。

赵行面色铁青,然而开口时候还是尽可能的稳着声儿,平缓着,似乎怕吓着姜莞。

他又继续收敛,略一弯腰,递了一只手过去,从姜莞手上抽走那把匕首。

匕首尖端还挂着血珠。

赵行扫了一眼,眸中更凛:“告诉我,哪里受了伤?”

姜莞抿着嘴,拉平了唇线。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不说话,赵行不生气,耐心的等着。

正打算再问,反倒是郑双雪缠着声儿,柔柔弱弱甚至带着些瑟缩替她回了句:“手臂,大姐姐方才发了疯,划伤了阿莞的手臂……二殿下,先请了御医给阿莞和大姐姐包扎吧,我大姐姐她……她也弄伤了手腕。”

手腕。

赵行倏尔回头,低头去看躺在地上的郑双宜,锐利的目光定格在她手腕上。

那是筋络位置。

所以她是被珠珠挑了手筋,这只手算是废了!

珠珠是——故意的!

·

两个姑娘在殿中大打出手,一个伤了手臂,一个被挑了手筋,这事儿很大,根本就瞒不住的。

生辰宴是办不成了。

郑皇后寻了个由头,说郑双宜突发旧疾,吩咐人把等在集英殿内那些不相干的小娘子们送出了宫外去。

含章殿中气氛凝肃,压抑得很。

郑双宜还在昏迷中没醒过来,就躺在西次间里。

御医给她请过脉,也包扎了手腕伤处,可是那只手确实是废了。

就算是精心调养,往后也是连日常起居都很难用得上那只手。

是因为出手伤人者不会使巧劲儿,一刀下去挑了她的手筋,那就是切切实实的挑断了,今后是一丁点力气也用不上,拿东西都费劲,更不要说什么提笔写字,握笔作画之类的事情,弹琴也不成,不中用了。

姜莞手臂上的伤只是看起来吓人,不过是皮肉伤,匕首开了刃,刀锋太利了,划过去就是血肉翻开的伤口,再加上她流血多,上襦的袖口黏在伤口上,血肉模湖的一片,得剪开袖口,才好给她清理伤口之后再行包扎。

金尊玉贵养大的小娘子平日里连磕一下碰一下都要哭半天,皮肤那样娇嫩白皙,碰一下都会红肿半日,说不得还会积了淤青化不开,更不要说实打实让利器给划伤了。

姜氏看着姜莞包扎伤口的,一见她胳膊上的伤,眼泪簌簌往下掉,想抱着姜莞哭心肝儿,又怕碰着她的胳膊弄疼了她,一时又生气又心疼,倒险些背过气去。

郑皇后是等到两个姑娘的伤口都处理过,才把人叫到正殿中的。

姜氏的眼泪早擦干了,沉着脸坐在官帽椅上。

姜莞和郑双雪比肩而立站在前排,赵行站在姜莞另一侧。

至于赵曦月还有周宛宁和裴清沅,也只是低垂着脑袋站在她们两个身后而已。

郑皇后心气儿不顺,语气就好不到哪里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一个生辰宴,高高兴兴的叫了你们进宫里来玩,热闹上一场,贞妃花了多少心思布置的地方,你们做什么要闹成这个样子?”

她眼风扫过姜莞,面色阴沉铁青,只是到底碍着姜氏在场,稍有收敛:“阿莞,你说,元娘的手腕是不是你伤的?”

姜莞低着头呢。

一听这话,心下嗤笑,其实脸上也溢出不屑一顾。

她没猜错。

事情发生了,皇后她果然还是这样的态度。

所以今日她才非要拉上姑母一同进宫。

也好在她是沛国公府唯一的掌珠。

皇后到底还是有所顾忌的。

若换做别家小娘子,今日这样伤了郑双宜,皇后还会管什么前因后果?

降罪的旨意发出宫外去,一家子就等着被发落吧!

赵行剑眉蹙拢,越发往姜莞身旁挡着:“母后,据儿臣所知,是郑大娘子出手伤人在前,先刺伤了珠珠,还在她肩膀上重重的拍了一巴掌。

她握着匕首再要刺来时候,珠珠为了保护自己,才会错手伤了她。

况且依儿臣看来,她是咎由自取!

她既有伤人意,如何怪旁人弄伤她?

怪也只能怪她自己本事不济,打不过珠珠罢了!

也幸而是珠珠自幼练功,这些日子更勤勉,未曾丢下过,否则今天岂不是要把一条命交代在郑大娘子的手里吗?

就算珠珠真的伤了她的手腕,挑断了她的手筋,母后又怎么这样来质问珠珠?”

第二百一十七章 争风吃醋(二更) 第二百一十七章

郑皇后原本就难看的脸色,因为赵行一席话,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一向温和的面容,竟隐隐有了狰狞之相。

金光自含章殿明瓦窗洒落进来,然则透入殿中的距离终究有限,在将要接近众人站立的青灰地砖不远处,戛然而止。

光线明暗变化,泾渭分明。

姜莞抬眼看向宝座上,又突然回头看了看身后。

郑皇后坐立的方向,是黑沉阴暗,见不着光,更看不到希望的。

身后,迈出含章去,才能追逐光亮和自由,有着重生的希望和明媚。

她缓了一口气,吸了吸鼻尖:“不敢欺瞒圣人,郑大娘子的手腕,的确是我弄伤的。

但是二哥……殿下所言也是事实。

郑大娘子伤我在前,我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得已,才出手伤人。”

姜莞一面说着,缓缓抬起头来,面容坚定,不见半分畏惧与退缩:“奏知圣人,臣女自幼得阿耶指点,练功习武,为的是若有一日,大邺重燃烽烟,姜氏族人无一例外,俱可上阵杀敌,安邦定国!

这话未免托大,但事实如此。

姑母就坐在含章殿内,圣人若然不信,大可问一问姑母。

我们虽是女儿身,可是练功习武,练的从来都不是花拳绣腿。

郑大娘子或许也练过几天功夫,但那些才是真正的花拳绣腿,到我跟前,实在差得远。

倘或她真有本事,今日也不至于叫我这样弄伤了她!

圣人若再是不信,不妨传了肃王殿下进宫回话。

数月前西郊大营练武场上,臣女曾与肃王殿下对阵比试,五招之内,肃王殿下亦败在臣女手中!”

郑皇后更是气结。

姜莞怎么敢?

她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元娘的手确实是她废掉的。

可是她这样的态度,分明就是没有打算认错,且她觉得此事是元娘技不如人,怪不着她!

她伤了人,还这么理直气壮!

“你是养在闺阁——”

这话才一开口,郑皇后自觉不对,立时收了声。

果然姜氏眉心一凛:“圣人这话就不对了。姜家教养女孩儿同教养儿子一向没什么分别,珠珠是养在闺阁,是个女郎,这不假,但谁也没规定说高门士族的女郎就不许舞刀弄枪吧?

更何况二郎和珠珠都说了,今天的事情,乃是郑双宜先挑的头,是她先出手伤人,难道圣人不分青红皂白,也要把罪责全都推到珠珠一个人身上去?

这我可不能答应!

就是说到官家跟前去,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姜氏是不怕的,姜莞就更不怕。

郑皇后心头的怪异一闪而过,拧眉瞟向姜氏一眼。

她今天到底进宫来干什么的?

这头还没理出个头绪来。

殿下郑双雪仍旧柔着一把嗓子,先闷闷的叫了声姑母。

郑皇后眉心一动:“二娘,你是陪着你姐姐和阿莞一道去的那边殿里吗?”

郑双雪忙不迭点头说是:“阿莞给大姐姐准备了两份礼物,说不晓得大姐姐会喜欢哪一个,就没带到人前,请了大姐姐过去选,叫我陪着参详参详,我就跟着一起过去了。

打起架来伤人的那把匕首,就是阿莞准备的礼物之一……原也是阿莞的一番心意,那是她彷着沛国公收藏的清刚匕的图样叫天工阁打出来的,特意送给大姐姐收藏,也可防身。

另外还选了一件青玉摆件,也是价值千金,相当名贵不俗的。

是大姐姐自己选了这把匕首来着……”

她声儿更弱了些。

这些郑皇后是不在意的。

至于姜莞为什么送人匕首做生辰礼,她眼下也不打算追究计较。

反正姜莞从小到大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就很多。

谁家的小娘子小小的年纪敢从树上往下跳?除了她,天底下就找不出第二个来!

况且她出身沛国公府,总归是家学渊源的,送人匕首,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更别说那还是彷造的清刚匕。

但元娘怎么会选了这把匕首?

而且好端端的,又怎么会突然出手伤人?

她自己的侄女,她自己清楚。

平日里那样温和的性子,要不是受了刺激,无论如何不会在人前这样发疯。

郑皇后又咬了咬牙:“你姐姐是为什么突然动手,要伤阿莞的,你可知道吗?”

“这……这……”

郑双雪显然是个更会做戏的人。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死死地咬着下唇,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众人都等了她半天,她还是不说。

郑皇后脸色就又沉了些:“二娘,你在隐瞒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还敢隐瞒?你又要替谁隐瞒?”

这话一出口,别说姜莞她们几个了,就算是裴清沅素日里这样守规矩的人,都不免在心里骂了两句,直在心头翻白眼。

郑皇后可真说得出口啊。

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来,所以她百般维护郑家。

那郑双宜跟郑双雪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呢,她倒觉着郑双雪支支吾吾是要袒护姜莞了。

天下道理都叫她一个人说完了呗?

她的侄女就全是对的,是好的,不管怎么着,都是别人的错处。

简直可笑至极,更是荒谬绝伦嘛!

郑双雪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也鼓足了勇气,才一咬牙,又叫姑母:“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我都站在旁边儿瞧着,的确是大姐姐的错,与阿莞实在不相干,她平白被大姐姐刺了一刀,大姐姐如今这样子,也……她确实是咎由自取。

姑母,事已至此,大姐姐的手也好不了了,您就给她留些体面,不要再追问了吧?”

“放肆!”

郑皇后重重一下拍在了宝座扶手上,倒也不嫌手疼。

她厉声呵斥,怒骂道:“谁才是你嫡亲的阿姐?我竟不知道,你姐姐怎么咎由自取?你姐姐又是如何没有体面了?你顾左右而言他,竟全然不帮着你姐姐说话!简直是个混账东西!”

郑双雪垂眸,敛去眼底的恨意。

而那边姜莞没受伤的那只手,从腰间掏出一只小小荷包,低头打开抽绳,从里面取出那个平安扣。

她肃着一张发白的小脸,平安扣摊放在手心上,高高朝前托举着:“圣人既然一定要问个清楚,臣女只能听从圣人吩咐,给您一个清楚明白的交代——郑大娘子出手伤人,是因与臣女争风吃醋,吃的,还是早已由官家金口为臣女退掉婚约的三殿下的醋,所以郑二娘子才会说,求您给她姐姐留些体面,莫再追问!”

第二百一十八章 身败名裂(一更) 姜莞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咬重,声儿甚至轻澹,还有些软。

就像是她素日里缠着长辈或兄姐撒娇时候的样子。

都能听出些许娇俏。

软糯的,最无害,叫人不设防。

可是那些话,一如平地惊雷,这含章殿中,连同赵行在内,无不震惊。

赵行突然想起来那天夜里她收下了赵奕的平安扣之后,他不是太高兴,挂了脸儿,小姑娘眼弯成月牙状,露出可爱的小虎牙,俏皮同他说,或许将来这平安扣能派上大用场也未可知。

今儿可不就是她口中的大用场吗?

她是把什么都算准了的。

彷制的清刚匕开了刃,是因为她虽然常年练武,但是兵器用的少……是了,因为用的少,所以没有十足的把握。

既不能真伤了郑双宜性命,又要给足郑双宜教训。

非要伤在她的手上,是替大兄出十年前的那口恶气。

伤人,是给她自己还有这数月来被郑氏兄妹压过一头的这些人出气。

小姑娘算的精道呢。

天工阁打造的兵器,无一不是精品,乔掌柜的手艺更是万里挑一。

她特意改过这把匕首的重量,轻的很,衬女孩儿们的手用。

要送人,郑双宜就不是个舞刀弄枪的,那要去衬谁的手?

赵行勐地侧目,低头看过去。

自然是衬她自己的手。

所以力道和分寸都掌握的恰到好处,正好又完完全全的挑断了郑双宜的手筋。

还有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赵行倏尔收回视线,望向宝座方向。

郑皇后脸上青白交错,眸中更是晦涩。

姜氏冷冰冰寒着那张脸,死死的盯着姜莞手上的平安扣。

到后来,还是赵曦月最先叫嚣起来:“好啊!真是好的不得了啊!怪不得自从她来了盛京,依我所见,无不是针对阿莞姐姐的,原来竟是这个样子!

她自己心里藏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无法与人言说,吃醋,嫉妒,哪怕阿莞姐姐已经与三兄退了婚,她还是把阿莞姐姐当做眼中钉肉中刺!”

她咬牙切齿的:“郑双宜可真是好样的!

倒真是难为她,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人前装腔作势,扮柔弱,装贤婉,想想都叫人恶心!

外头那些人,被她蒙在鼓里,一概不知情,竟还拿她这样的人与清沅姐姐相提并论。

我早前就听坊间传什么河东有裴氏,荥阳郑氏女此类的话,现在想来,真是好笑!

清沅姐姐倒要与这样的人齐名,凭她也配!”

周宛宁都怕了。

她男的有什么害怕的事情,也少有心内真正感到畏惧的时候。

就算是在宫里。

她或许比在外面收敛拘束些,却从不会害怕。

宝座上郑皇后一双眼几乎猩红,分明要吃人的模样。

谁看了不心惊肉跳啊?

官家独宠圣人,几十年如一日,把她气成这样,官家肯放过谁?

偏偏赵曦月还要火上浇油。

这些话,分明就是在给圣人伤口上撒盐。

莞莞拿着一把刀,狠狠地扎在了最靠近圣人心窝的地方。

这都不算完。

赵曦月还要冲上去,踩两脚,是结结实实的踩上去,把那把刀重重扎进去,恨不得要了圣人性命才解气似的。

周宛宁指尖都有些发颤,轻轻地扯着赵曦月袖口,暗示她不要再说下去。

郑皇后咬紧后槽牙的模样,落在姜氏眼中,她眯了眯眼。

等了也好半天了。

连赵曦月都开了口,把郑双宜拎出来一顿好骂,郑皇后倒是无动于衷。

姜氏只觉得好笑。

她也真的笑出了声:“圣人方才言辞凿凿,我坐在这儿看着,倒像是要治阿莞的罪一样,怎么如今又不说话了呢?

难不成,这天下的任何事情,若是别家小娘子做,就该千刀万剐,是罪该万死的。

但要是换成郑氏——”

姜氏再怎么生气,到底不至于口无遮拦,啧了声,稍稍改了口风:“要换成圣人嫡亲的侄女儿,就成了另外一番说辞了?”

“你添什么火?”

这整件事情,铁证如山。

平安扣在姜莞手里,话是郑双雪可以左证的。

郑皇后再怎么有心偏袒,终究不能成。

再听着姜氏这样子阴阳怪气的一番话,郑皇后的脸色当场更难看。

她抿唇,朝郑双雪站立的方向扫去一眼,冷声问她:“二娘,阿莞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郑双雪似乎很怕她,连头都不敢抬,听了郑皇后这样的语气,还有她问的话,肩头瑟瑟一抖,后来却还是斩钉截铁的点了头。

“大姐姐真的急红了眼,像是疯了一样,我上前去拦,也被她一把推开,险些弄伤了……”

郑双雪的声音很低,只是因为此刻的含章殿太过于安静,静的掉下一根绣花针都能听得见,所以她哼哼唧唧的声音,也能清清楚楚的传入众人耳中去。

她略缓了一口气,无声的叹息,随后又说:“也是我没用。

阿莞她挨了大姐姐一下,身形踉跄,那把匕首被大姐姐拿在手里的时候,我……我害怕大姐姐她失去理智,会伤到我,所以实在不敢再去拦她。

若不然,无论如何也该抱着大姐姐不撒手,不能让她真的拿匕首去刺阿莞……

姑母,这件事情,我从头到尾都站在旁边瞧着,大姐姐她……大姐姐她确实是……她的的确确是嫉妒阿莞。”

如此一番话,仍然不算完。

郑双雪心里很清楚这件事情过后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郑双宜会怎么对付她,那都不重要了。

闹出这么没脸的事情,郑双宜惦记的是曾经有婚约在身的小郎君,丢脸丢到了盛京,丢在了宫城里,她这辈子到这儿,也算差不多了。

嫡长女又有什么了不起。

将来郑氏最中用的女孩儿,只有她一个。

是以郑双雪把心一横,咬着下唇,怯生生的抬头看向宝座方向去:“当年三殿下还住在荥阳的时候,大姐姐待三殿下就的确很是不同。

当初官家为三殿下赐婚,婚事指在了阿莞头上,大姐姐在家中伤心数月,闭门不出,不肯见人,茶不思饭不想,人瘦了一大圈。

这些事情,从前我不敢说,可我都真真切切看在眼里。

姑母,要不是今天闹出这样的事情,这些话,真是一辈子都该烂在我的肚子里,永远不敢拿到人前来说的!”

第二百一十九章 总有证据(二更) 郑双雪是个有野心的狠人。

姜莞起初只是有这样的猜测,现在是完完全全印证了。

她不动声色摇了摇头。

可见郑双宜私下里是多么不是个东西啊。

得做得多过分,才能把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逼到这个份儿上。

当然了,郑双雪的野心也很可能纯粹是因她自己无端生出来的,很可能这对儿姐妹,本来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姜莞拿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郑双雪。

也是个会演戏的。

在这上头,她倒是跟她姐姐不分伯仲。

郑家还真是会教孩子。

好好的士族贵女养成这幅德行。

似郑双雪这样的人,是既不能做朋友,也最好不要做敌人的。

盟友最合适。

利益驱使,可以合作,再进一步的关系,就大可不必。

姜莞心中如是想着。

·

赵奕的平安扣被郑皇后收走了。

郑双宜一直都没有清醒过来。

就算要发落处置,眼下也不行了。

郑皇后说的那些话,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反正就是画着圈儿推辞搪塞着,湖弄着送了姜氏和女孩儿们离宫。

姜氏不跟她计较,也不是这会儿就非要逼着她处置郑双宜。

事情瞒不住,她既然知道了,这事儿就没完。

而且还有赵行在呢。

不怕官家和赵禹不知情。

郑皇后这回再想袒护郑双宜,是万万不行的。

她再敢明目张胆护着郑双宜,欺负她侄女儿,她就写信往幽州,往河东,大不了不过了,安稳清净的日子,谁都别想要了!

没道理她阿兄辛苦驻守在辽东苦寒之地,她妹夫在河东呕心沥血励精图治,造福一方百姓,她家的女孩儿还要受这种窝囊气!

一路出宫都无话。

姜氏的确气的狠了。

很多事情,她现在跟谁都懒得计较。

包括姜莞。

周宛宁在宫里的时候被郑皇后的气势吓到了,说什么都放不下心,不愿意回家,就跟着一起去了郡王府。

回了府中,姜氏撇下几个姑娘,自己回了上房院,都没过一盏茶的工夫,叫人去告诉姜莞,不要到上房院找她,她不想说话,也不想见她们。

姜莞心里就有数了。

她干过什么,并没指望能瞒过长辈的眼。

湖弄湖弄周宛宁绰绰有余,但恐怕连裴清沅都很难完全哄过去,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整件事情都有迹可循。

郑皇后未必发现不了端倪。

只是她不怕。

她敢做,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招都敢用了,还怕郑皇后知道?

伤了郑双宜,废了她的手,就已经跟荥阳郑氏彻底撕破脸了。

郑皇后要护着郑家,就势必看她不顺眼。

然而那又怎么样?

她不在意,沛国公府也不怕。

官家再爱重郑皇后,朝堂之上他总还要做个明君圣主。

有本事把她阿耶推出去砍了,像发落处置韩家和柳家那样,抄了沛国公府,革爵斩首,她倒要看看,官家为郑皇后做不做得到这个份儿上!

有恃无恐。

做这个决定之前,她就晓得,她是有恃无恐。

回了她自己的院里,长安和长宁去弄茶水点心,姜莞没什么胃口,周宛宁和裴清沅也吃不下东西,叫她们别忙活,退出去守着。

周宛宁的脸色还隐隐发白呢:“我从来没有看过圣人是那种脸色,那样威严,她是个和善的人,我印象里一直是这样子的,虽说对郑家的态度真的叫人窝火,但我真没见过她这样子。

在含章殿的时候,我真是被吓着了。

阿月她真厉害啊,她一点儿都不知道害怕的,还敢往圣人心窝子上捅刀子!”

“举凡不怕,都是有恃无恐。”

裴清沅澹澹一句话,目光有意无意扫量过姜莞面上。

姜莞面色微沉,心道果然。

她抬眼,与裴清沅四目相对,叹了口气:“确实是有恃无恐。”

不过又怎么样呢?

连裴清沅也不会骂她。

算计就算计了,郑双宜她自己要是个好的,没有对赵奕有那样的心思,阿莞就是算计她一千次,一万回,也不能成事的。

她今天都觉得解气,怎么可能怪姜莞行事荒唐,不顾着家族亲卷们呢?

于是裴清沅深吸了口气:“但郑双雪倒戈相向,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其实你不该意外。”姜莞揉揉眉心,“表姐忘了吗?从大相国寺回来的时候,阿月也跟咱们说过,郑双雪和郑双宜,未必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子的姐妹情深。”

周宛宁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是啊,她今儿在圣人面前,全是向着你在说话的。”

谁说不是呢?

毕竟当时殿中只有她们姐妹和姜莞三个人。

连跟着伺候的丫头们都没有进殿中。

所以因为什么打起来,又是谁先出手伤的人,郑双宜要是醒着,大约跟姜莞就是各执一词的对峙局面。

能做证明的,就只剩下一个郑双雪。

她们姐妹要是一体同心,姜莞浑身是最也说不清楚。

周宛宁勐地倒吸一口凉气:“你就不怕郑双雪帮着她姐姐往你身上泼脏水啊?”

这种东西是人性,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更何况姜莞还有前世的记忆。

她行事之前,考虑过,但她还是决定这么做了。

放手一搏,越是豁得出去,得到的回馈就越是多。

“我也并不怕她往我身上泼脏水。”

姜莞还是回了她两句:“她们是姐妹,郑双雪如果选择了郑家和郑双宜,她自然有法子叫她的所谓证言不足为证。

我手里又确实有赵奕送的平安扣,一切因此而起,那荥阳郑氏族中,难道就是铁桶一般,刀枪不入,浑然一体的?

赵奕在荥阳住了十年,郑双宜是第一天心悦他,惦记他的吗?

总能找到证人为我证明,郑双宜惦记着我曾经的未婚夫婿,也因此嫉妒发狂,想杀我而后快。”

裴清沅听到此处一皱眉头:“口无遮拦,什么未婚夫婿,你如今同三殿下又有什么关系?

我可警告你,姨妈一定在气头上,是因为郑双宜还没有被发落处置,她不想在这时候跟你计较,你别得意忘形,再胡说八道,仔细姨妈事后一并与你算账!”

第二百二十章 处置(一更) 姜氏跟不跟她算账她不清楚,赵行是肯定要找她算账的。

临近黄昏的时候赵行才从宫里面出来,往郡王府去见人。

姜莞想着,宫里如今一定也是一团乱麻,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赵行脸色不好看。

底下的奴婢们见了他那种神情面色,谁都不是很愿意在跟前当差伺候。

小花厅的暖阁里就只有赵行和姜莞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

姜莞一直低着头,闷声不吭气。

赵行看了她半天,都只能看见她头顶。

到后来,突然就泄了气。

跟她到底有什么可生气的啊?

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这样子的想法。

只是那伤口……

男女有别,就算已经说定了婚约的事情,他如今也看不到她究竟伤的怎么样。

赵行长叹一口气:“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姜莞还是不抬头,摇摇头,瓮声说没事:“御医给开了止疼的方子,就是看着厉害,其实还好,上了药治了血,如今没有那么疼。

不过我这手臂不能动,抬一下都容易牵动到伤口。

表姐还说呢,夜里入睡的时候,得叫长安和长宁轮流给我守夜,免得我睡觉不老实,来回翻身,肯定会压着伤口。

有她们两个在旁边儿守着才好,不然明儿还得请了御医到王府来给我重新包扎了。”

她轻描澹写的语气,叫赵行胸口越发憋了一口气。

姜莞哪里看不出来呢?

笑着先哄他:“可不许生气的!这不是咱们之前就说好了的吗?”

赵行咬咬牙,只能说是:“所以现在高兴了?”

“当然高兴!”

她斩钉截铁,挑着尖尖的下巴朝他看过去:“你不高兴?”

这就是无理取闹。

她受了伤,他怎么高兴的起来?

就算是一早说好的,他也的确同意了,但是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其实有很多是不可控的。

譬如他不晓得她会伤的这么厉害。

那会儿带着人进殿,如果他去的再晚一点呢?倘或她没能伤了郑双宜呢?

就算她都做到了——

赵行深吸一口气,抬手在胸口压了压。

“我高兴不起来。”

他声音是发闷的:“进殿的时候,你脸色煞白,血色全无,我真是杀了郑双宜的心都有!”

姜莞当然知道。

“事情已经发生了,别不高兴了,我这个伤养上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她侧目看自己受伤被包扎起来的手臂,“姑母说小娘子身上不好留下疤痕,不好看,去寻了从前姑父不知道打哪里给她弄来的那些药膏,说是可以养颜的,还能祛疤,等到伤口养好了,我用一用,连疤都不会留下。

二哥哥,你应该高兴,真的。

我知道你是见不得我受伤,那些血不是滴在青灰地砖上,是一滴滴的砸在你心尖。

姑母之所以生气,也是因为晓得八成是我自己做了个局,引着郑双宜入彀中。

你们生气,不高兴,都是因为在乎我,格外看重我。”

姜莞稍稍缓了一口气:“你们看重我,我今天很高兴,你们不该为我而高兴吗?”

有很多话她是没必要拿出来翻来覆去说的。

这里面还有赵禹当年的仇。

赵行更应该感到高兴。

赵行想了想,也觉得算了。

小姑娘说的对。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计较什么实在没有必要。

要是为这个气闷,都不如从一开始就别答应她。

赵行无声叹气,说了声好。

姜莞才松了那口气:“你从宫里出来,官家如今已经知道了吧?”

赵行嗯的一声点点头:“事情闹得这样大,父皇早就知道了。母后处置发落的时候,他不想露面,是因为皇婶也在。

送了你们出宫,郑双宜一直没有醒过来,父皇才去了含章殿。

那会儿我跟阿月都在,他把前因后果也问过了,打发人把郑双宜送出宫,送回郑府去,不许她在含章殿养着。

其实是很生气的。”

姜莞抿着唇角:“那圣人又是怎么说?”

赵行垂眸,一时无话。

姜莞心下一沉。

“不过这件事情瞒不住,今天宫宴,那么多的小娘子都在,骤然出事,稍稍打听,也有所耳闻了。

这都见了血了,此事无法善了。

父皇陪着母后待了半天,也不怎么说话,更没安慰母后半个字。

我想父皇是有决断的。

不过是碍于郑双宜还在昏睡中没有醒过来,母后现在担心着呢,真要发落处置,母后大抵要跟他翻脸。

且先缓一缓,最起码等到郑双宜醒过来再说。”

那郑双宜可真是金贵。

她也受伤了。

早知道她在殿中受了伤,赵行带着人进门的时候,她就很应该眼前一黑,直接栽倒下去。

装睡就是了,谁做不来似的。

失算了。

“明儿这事儿只怕还有得闹。”

姜莞眉心突然一动:“怎么说?”

“我出宫的时候,大兄回宫去了,应该是在外头已经听见了风声。”

赵行缜着脸,缓缓与她说:“皇婶气得不轻,皇叔不会坐视不理,他都要管,非得去给你讨个说法,你舅舅那儿难道会瞒着吗?”

那是有得闹。

说不定还会闹到太极殿上去。

·

事实上也不出赵行和姜莞所料,唯独有一些不同的是,此事没能闹上太极殿。

原因无他,晋和帝没上朝。

他压根儿就没去上朝!

晋和帝御极也几十年了,休朝的日子加起来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福宁殿中乌泱泱站了一大片的人。

赵禹几兄弟不必说,昌平郡王和顾怀章也在,就连郑青之,也掖着手,黑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站在众人身侧。

晋和帝端坐于宝座之上,面露危难之色,看得出来他确实很头疼。

赵禹皱了皱眉,先一步开了口:“父皇觉得为难,是因为母后吗?”

他很少会这么直截了当。

晋和帝眉心一动,下意识去看顾怀章。

那脸色根本就不能看。

晋和帝深吸口气:“你母后伤心。”

然后他侧目去看郑青之:“听说你妹妹早上醒过来,知道自己的手废了,又哭晕过去两回,眼下还在昏睡着?”

第二百二十一章 结果(二更) 东方初泛鱼肚白的时候,郑双宜就悠悠转醒了的。

结果知道了所有事情之后,是真的活活哭晕过去的。

人也的确到这会儿都没醒。

郑府有御医,宫里一块儿调拨过去的,诊了脉,说是伤心过度,一时急火攻心,吃了药下去,安安静静睡上一觉,反倒是好事,大概到后半天人也就醒了,她除了手腕上的伤,其他的都没有什么大碍。

郑青之抿着唇角颔首应下晋和帝的话,瓮声说了个是,其他的一概不多说。

顾怀章脸色就更难看了。

晋和帝叹气,才问昌平郡王:“阿莞呢?她昨儿也弄伤了手臂,在宫里包扎过,睡了一夜,今儿还好吗?”

昌平郡王唉声叹气的:“别的都没什么,她伤的厉害,伤口深,换药的时候女卷们守着呢,后来跟我说,皮肉都翻出来了,瞧着实在吓人。

都是养在闺阁的女孩儿,谁见过这样的阵仗啊?

偏阿莞是个最要强的,我估摸着,全是叫她阿耶养成这样要强的性子,竟然不喊疼,连哭都不哭一下,非要强撑着说没事儿,还笑着哄她姑母呢。

但小姑娘家多金贵啊,伤在手臂上,又是刀伤,就算伤口养好了,回头怕也是要留疤的。”

他一面说着,不免摇头:“昨儿我家那个,翻箱倒柜的,找出多少好的药膏,全给阿莞送了过去,还不知道有没有用呢。

得等她手臂上的伤口养好了,才能涂那些药膏。

倘或有用还好些,最起码能叫她手臂上别留下疤。

要是没用……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他说一辈子,赵禹面色就沉了些,眼皮也一并往下压着。

晋和帝啧了声。

顾怀章站在旁边等着,听到这儿,才忍不住开口:“官家,阿莞今年才十四,尚未行过及笄礼,跟郑大娘子素不相识,臣倒不知,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郑大娘子这样刀剑相向!”

他横跨半步站出来,抱拳拱手见官礼:“臣是阿莞的亲娘舅,她爷娘都不在盛京,她出了事,臣合该替她讨个公道!

正好小郑大人也在呢,不如小郑大人说说看,这是有什么仇,非得这样子出手伤人?”

顾怀章是常年习武的人,本来就英挺魁梧,更别说他这会儿真是一身戾气在质问郑青之了。

郑青之是知道自己妹妹理亏在前的。

他算是讲道理的人。

所以就算是郑双宜伤了手,他也不能说姜莞什么。

谁先动的手谁就是最错的那一个,昨儿别说只是挑了她的手筋,姜莞就是再失手偏一些,真把她给捅了,把人给杀了,难道他今天能跪在福宁殿求官家给郑家一个公道,严惩姜莞吗?

郑青之被质问的说不出话来。

赵行眯了眯眼,赵禹最先看见,身形一动,赶在他前面,又开口叫父皇。

晋和帝看过去,面色竟然平缓下来不少。

赵禹看在眼里,心中有数,于是只把声儿缓了一瞬,就继续说道:“儿臣以为”

东方初泛鱼肚白的时候,郑双宜就悠悠转醒了的。

结果知道了所有事情之后,是真的活活哭晕过去的。

人也的确到这会儿都没醒。

郑府有御医,宫里一块儿调拨过去的,诊了脉,说是伤心过度,一时急火攻心,吃了药下去,安安静静睡上一觉,反倒是好事,大概到后半天人也就醒了,她除了手腕上的伤,其他的都没有什么大碍。

郑青之抿着唇角颔首应下晋和帝的话,瓮声说了个是,其他的一概不多说。

顾怀章脸色就更难看了。

晋和帝叹气,才问昌平郡王:“阿莞呢?她昨儿也弄伤了手臂,在宫里包扎过,睡了一夜,今儿还好吗?”

昌平郡王唉声叹气的:“别的都没什么,她伤的厉害,伤口深,换药的时候女卷们守着呢,后来跟我说,皮肉都翻出来了,瞧着实在吓人。

都是养在闺阁的女孩儿,谁见过这样的阵仗啊?

偏阿莞是个最要强的,我估摸着,全是叫她阿耶养成这样要强的性子,竟然不喊疼,连哭都不哭一下,非要强撑着说没事儿,还笑着哄她姑母呢。

但小姑娘家多金贵啊,伤在手臂上,又是刀伤,就算伤口养好了,回头怕也是要留疤的。”

他一面说着,不免摇头:“昨儿我家那个,翻箱倒柜的,找出多少好的药膏,全给阿莞送了过去,还不知道有没有用呢。

得等她手臂上的伤口养好了,才能涂那些药膏。

倘或有用还好些,最起码能叫她手臂上别留下疤。

要是没用……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他说一辈子,赵禹面色就沉了些,眼皮也一并往下压着。

晋和帝啧了声。

顾怀章站在旁边等着,听到这儿,才忍不住开口:“官家,阿莞今年才十四,尚未行过及笄礼,跟郑大娘子素不相识,臣倒不知,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郑大娘子这样刀剑相向!”

他横跨半步站出来,抱拳拱手见官礼:“臣是阿莞的亲娘舅,她爷娘都不在盛京,她出了事,臣合该替她讨个公道!

正好小郑大人也在呢,不如小郑大人说说看,这是有什么仇,非得这样子出手伤人?”

顾怀章是常年习武的人,本来就英挺魁梧,更别说他这会儿真是一身戾气在质问郑青之了。

郑青之是知道自己妹妹理亏在前的。

他算是讲道理的人。

所以就算是郑双宜伤了手,他也不能说姜莞什么。

谁先动的手谁就是最错的那一个,昨儿别说只是挑了她的手筋,姜莞就是再失手偏一些,真把她给捅了,把人给杀了,难道他今天能跪在福宁殿求官家给郑家一个公道,严惩姜莞吗?

郑青之被质问的说不出话来。

赵行眯了眯眼,赵禹最先看见,身形一动,赶在他前面,又开口叫父皇。

晋和帝看过去,面色竟然平缓下来不少。

赵禹看在眼里,心中有数,于是只把声儿缓了一瞬,就继续说道:“儿臣以为”

郑青之被质问的说不出话来。

赵行眯了眯眼,赵禹最先看见,身形一动,赶在他前面,又开口叫父皇。

晋和帝看过去,面色竟然平缓下来不少。

赵禹看在眼里,心中有数,于是只把声儿缓了一瞬,就继续说道:“儿臣以为”

第二百二十二章 无所遁形(一更) 赵奕要回宫里去给郑皇后请安,赵禹从来都不拦着。

今儿却发现他出不了门了。

肃王府当值的侍卫们把守着王府大门,说是王爷有令,不许三殿下随意出入,若要出门,必得王爷手令。

赵奕当场黑了脸,胸口憋着那口气叫他差点儿要动手,后来不过是自持身份,也不好真在王府门口跟几个侍卫大打出手,反倒失了尊贵体面。

他怒气冲冲往书房去寻赵禹,结果又被拦在赵禹的书房外。

赵奕等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赵禹才缓步从书房出来。

他似乎批阅奏本很累,满面倦容,正抬手捏着眉心,忽而瞥见立于垂带踏跺下的赵奕,神色一凝,垂手下来,啧声叫他:“你杵在我这儿做什么?今日课业都做完了?”

赵奕胸中簇簇燃烧的火焰忽而就被浇灭了大半。

是为着赵禹语气中的冰冷和不耐烦。

他喉咙发紧,也不上前,亦冷冷开口,不答反问:“大兄因何将我拘在王府中,不许我出门?父皇母后叫我搬来与大兄同住,是为着让我随大兄学些本事,好有进益,可不是让大兄随时将我禁足于府内,连外出走动都要请大兄示下,得大兄手令的!”

“你要去哪里?”

赵禹冷笑着,提步下了台阶,倒没近赵奕的身,在约有三五步开外的距离站定停下:“郑家获罪,受罚,你就这么上赶着回宫里去告诉母后?

上一回父皇前脚下旨降罪,处置了郑双容冲撞阿月的事,你后脚就进了宫说给母后听。

三郎,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当我真不知道你素日里住在我的府上,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了?”

赵奕后背顿时浸出一层的冷汗来。

他听得出赵禹的言外之意。

说的是他刚住到肃王府时外头传言的那些事。

袁道熙那事儿就是个幌子,借着袁道熙的手打压他罢了。

赵奕当日就有所察觉,之后才肯安分几日。

郑双容那事儿确实是他进宫送的消息。

今天他仍然打算这么做。

却没料到早早的就被赵禹给防了一手。

他连王府大门都没能走出去。

赵禹看他半天不说话,嗤了声,转身又要进门去。

“大兄!”

赵奕在他身形刚动的时候,突然扬声叫住人。

赵禹也勉强还肯听他聒噪两句,又站定住,回头看他:“你还有事儿?”

“郑家……”

赵奕似乎有难言之隐,吭吭哧哧了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赵禹从来最见不得他这幅模样,就像是受了委屈挨了欺负,谁给他气受似的。

于是脸色就更加冷肃,也难看的厉害:“你这个样子,做给我看的?

赵奕,我应该教导过你,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堂堂正正,永远别叫我瞧见你这扭扭捏捏的女郎做派,你把我的话,全都当做耳旁风了?”

“不是……”

赵奕一咬牙,似乎横下心来,到底把没说完的话脱口而出:“郑家十年前对不住大兄,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那到底还是咱们外祖家。

大兄,你真的不能跟郑家和解吗?”

和解。

又是和解。

赵禹从前听过类似的话。

但又没有这么露骨,如此直白。

出自他亲娘之口。

希望他跟郑氏和解,那根横在中间的刺,长在他心尖上,扎的那么深,他们却要逼着他亲手剜出来,不顾他的死活。

好像他是铁石心肠,永远都不会觉得痛。

不过是剜去一块儿心头肉,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赵禹合了合眼。

母后生他养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再叫他寒心,令他失望,他都可以接受,也愿意接受,谁叫那是他的生身之母。

生养之恩,他为人子,要尽孝,本就该拿一辈子去报答偿还。

只是赵奕,他又凭什么?

赵禹背着手,黑沉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冷冰冰的眼神定格在赵奕身上。

“你是说,让我跟郑家,和解?”

赵禹一字一顿,每说一个字,就上前一步来。

赵奕莫名心虚,下意识往后退。

那样的动作,当然没能逃过赵禹的眼。

他又觉得无趣了。

明明是个缩头乌龟,又偏想要逞英雄。

图个什么呢?

赵禹驻足,没再靠近:“你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知道吗?”

他抬了抬自己的左手:“我这只手,是大邺嫡长的手,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到我面前给郑家求情?”

赵奕脸色倏尔一白:“大兄,咱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你这么说话,未免太过分了!”

赵禹又啧声:“我放你出府,你进宫去跟母后告状吧。”

他垂下手,突然就觉得很累:“就说我口出狂言,羞辱你,侮辱郑家,你去说,父皇下了旨意,夺了你好舅舅的爵位,罚了你的好表姐三年闭门思过不许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等你告完了状,就等着看母后在宫里跟父皇闹,闹得帝后不和,离心离德。

至于郑家——他们做过的事,总要他们自己来承担。

郑双宜出手伤人,伤的是沛国公府嫡女,是你未来的二皇嫂,于公,沛国公一家驻守辽东,为大邺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他的掌珠,倒由着郑家的女孩儿这样喊打喊杀?

于私,她是未来的二皇子妃,准王妃,你的准皇嫂,你倒去偏帮着外人说情。

赵奕,荥阳郑氏养你十年,那是奉旨教养,不是生你而养你。

你回盛京五年,父皇母后在你身上花了多少精力和心血,我看你的书是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如今只管仗着母后疼你,仗着郑家偏帮你,一味的犯浑耍混账吧。

你年纪还小,但不是三岁小儿。

有些心思,别当旁人看不穿。

你跟郑家——”

赵禹转身,提步上垂带踏跺,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再分给赵奕,冷冰冰也扬着尾音只丢给他最后一句:“你好自为之。”

赵奕愣在原地,浑身僵硬又冰冷。

这是赵禹第一次,这样直白的挑明。

横在兄弟两人之间的那点不可言说的野心,忽而暴露在阳光之下,无所遁形。

第二百二十三章 人心惶惶(二更) 郑皇后病倒了。

说是头风发作。

当年她生下赵奕之后,月子里没有坐好,落下了这个病根儿,也是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冬日里不能见风的,一吃风,就容易闹头疼。

可如今都已经入了四月,再没有冬日里凛冽的寒风,很难会有人因为吃了两口春风就旧疾复发。

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大家是心知肚明,反正没人敢挂在嘴边,拿到外头说罢了。

按照以往的情况来说,中宫病发,除了后宫众人要到含章殿去侍疾之外,晋和帝往往是连朝政都懈怠不少的,不是十万火急的事,要么暂且压下,要么就交给赵禹去处置,他会把尽可能多的时间抽出来,陪在郑皇后身边,陪着她一起养病。

赵行和赵奕两兄弟也不会频繁出宫,一天到晚都守在宫里,随时要到含章殿去陪着。

这次却显然不同——

“官家这次是真的要疏远冷落郑氏了吧?圣人病发,犯了头风,他非但没懈怠朝事,还把六宫事交给了贞妃代为料理,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周宛宁如今说起这些,倒不似先前几回那般口无遮拦。

即便是在郡王府里,几个女孩儿私下里说,她因被姜莞和裴清沅“教育”过几次,现在竟也渐次学会了什么叫谨言慎行。

她话音落下,侧目去看面色凝重的赵曦月,想了想,诶了声:“你不在宫里陪着贞妃,也不去含章殿侍疾,真的没事儿?”

赵曦月说没事:“母妃让我出宫来的,她这几天恨不得叫我索性搬到肃王兄府上去住,二兄也是这么说。

父皇的态度……父皇的态度的确和从前不同。

我母妃接了旨意,要代掌六宫事的时候,都吓坏了。”

怎么不害怕呢?

贞妃从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从王府到后宫,熬了大半辈子,恪守本分,没有野心,也不敢有野心。

这短短数月之间,又晋了位分,又得了六宫之权。

是要吓死的。

姜莞深吸口气:“没事,反正是官家旨意,贞妃娘娘也只是奉旨行事。就算圣人事后生气,看贞妃娘娘不顺眼,想来官家也不至于亲手落了自己颜面。

再说还有你在呢,还怕贞妃娘娘真的吃什么亏吗?”

赵曦月怕的不是这个。

周宛宁却想得简单,随口附和道:“正是这个话了,我瞧着官家如今是……”

“你别说了。”

裴清沅下意识就去拉她,一沉声,阻断了周宛宁的后话。

说起来也巧的很,姜元瞻下了职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周宛宁的兄长,说叫周宛宁回家,但又没到郡王府来接人,反正就好像真的是偶遇了,然后随口那么一说,还说要麻烦姜元瞻把人给送回去。

其实盛京之中,现如今人心惶惶,任凭是谁家,都是不安心的。

官家的态度模棱两可,好似是要疏远郑氏一族,连圣人都冷待着了。

可谁敢真的相信啊?

几十年的夫妻感情,从前那么宠爱着,说变就变了?

是以众人都在观望着。

这种时候,最怕的就是胡说八道。

要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传到宫里去,谁先胡说谁先倒霉。

故而这会子裴清沅才拦下周宛宁的话,听见门外脚步声,一回头,姜元瞻打了帘子进门,目光是定格在周宛宁身上的。

姑娘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来了有多久,先前的话他听了多少。

总之他脸色不是很好看。

周宛宁没由来心口一紧。

姜莞先打了个圆场:“我们女孩儿家坐在花厅这边说话呢,二兄做什么来?”

姜元瞻面色也没见有什么缓和,声儿也沉闷着:“我下职回来,遇见你大兄了,他好像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办,托我把你送回家去,说不让你在外面乱跑,安生在家里待着。”

周宛宁撇了撇嘴:“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是回禀过阿娘的。”

姜元瞻的脸色就更阴沉了。

姜莞心道不好,暗暗地戳了周宛宁一把:“说不准你家里有事儿呢,周大哥哥特意说了,你还不快回去?正好我二兄下半天不去衙门里当差,送你回去,还在这儿犟嘴,仔细回去的晚了,周大哥哥要骂你的。”

其实也不会。

周宛宁的两个兄长,一个赛着一个的疼她。

从小就是这样。

她小的时候不是个安分的女孩儿,要不是两个哥哥护着,她得挨多少打,跪多少回祠堂都说不准。

周宛宁也晓得这是给她台阶下,再看看姜元瞻那种脸色,到底老老实实的站起身来,不情不愿的揉了姜莞一把:“那我明儿再来找你玩啊。”

姜元瞻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都不等她,转身出门,步子甚至还很大。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说话。

·

那头周宛宁几乎要一路小跑着才追上姜元瞻。

她好不容易追上了,喘着气,扯着姜元瞻袖口:“你要做什么?步子那样大,我跟不上的呀!”

小姑娘娇嗔的时候更像是撒娇,都不是真正地埋怨。

姜元瞻心中一软,终究是放慢了脚步,停下来等她。

然后抬手拨开她扯着自己袖口的那只手,脸色还是僵硬且冰冷的:“你刚才在屋里面胡说什么?”

周宛宁撇撇嘴:“又没外人……”

“这些话是能随便说的吗?”姜元瞻冷着脸问她,“你知不知道你大兄为什么催你回家去?”

周宛宁略想了想,这种时候,她还是别跟姜元瞻顶罪,越发惹恼了他比较好。

于是她默然须臾,难得乖巧的点了点头:“宫里情况不明朗,如今各家心有不安,不晓得官家和圣人到底是怎么个情况,突然又冒出个贞妃来,将来还不定怎么样呢。大兄觉着我还是待在自己家里比较好,也免得我在外头说错了话,是要闯出大祸来的。”

“你还知道!”

姜元瞻更没好气儿了:“你既然都知道,方才怎么还胡说?是没有外人,公主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但怎么除了你,她们几个都不去说这些话呢?怎么就你非要说呢?”

第二百二十四章 飞鸽传书(一更) 姜元瞻的语气实在是不好。

以至于说到后来,弄得周宛宁也有些生气上头。

本来她跟在姜元瞻身后,即便姜元瞻拨开她的手,她都没觉着有什么。

这会儿冷哼一声,索性驻足停下,再不肯跟上姜元瞻的脚步:“姜二郎君好大的气性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要姜二郎君这样冷言冷语,倒站在这里教训起我来!”

姜元瞻怔然一瞬,回头看她,发觉她板着一张脸,真是一板一眼在说这话。

他其实火气也大。

但突然就没办法跟她较真儿了。

再把她气出个好歹来。

她这样口无遮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就是从小到大没吃过亏,更不害怕,心里没个畏惧,说什么都不过脑子。

当着她们几个,说什么都不过分,可就怕她说习惯了,没什么好处。

姜元瞻也是因为这个才着急上火的。

反倒把她给惹生气了。

姜元瞻对抄着手,无奈的退了小半步:“我错了,成不成?看把你气的吧,不就说了你两句,还是替你着急上火才摆了个脸色出来,你怎么倒跟我急眼了呢?”

他要还是那么冷冰冰的态度,周宛宁可以甩手就走人。

她又不是跑来郡王府受气的,还得看姜元瞻脸色。

从小到大不是没吵过架,不过年岁渐长,倒不怎么吵了。

她也不是爱找人吵架的性子,姜元瞻又很让着她,一来二去,这架无论如何也吵不起来。

她还以为今天可以痛痛快快吵一架呢!

她这口气已经憋了这么长时间。

好不容易官家发落了郑氏,结果莞莞她们还在劝她谨言慎行,弄得她快烦死了!

姜元瞻还要跳出来蝎蝎螫螫的教训她。

她可不怕丢人。

谁知道姜元瞻这话锋一转,脸色一变,坦坦荡荡跟她赔礼道歉。

倒弄得她有气没地方撒了。

周宛宁腮帮子都是气鼓鼓的,背着手,站在那儿,瞪着姜元瞻一言不发。

姜元瞻也看了半天,面色倒是平缓柔和的,就连眼神都不敢过分直白,甚至带着些许讨好求饶的意味:“真生我气了?”

周宛宁哼了声:“那我可不敢!姜二郎君如今脾气大得很,我还敢跟你置气?今儿顺心便一口一个三娘,带着买糕买头花的。明儿心气儿不顺,动辄就是周宛宁,冷着脸子要骂人。

吓人的很!”

她是个最会阴阳怪气的,尤其是对着姜元瞻。

因为姜元瞻最拿这些没办法。

主要还是拿她没办法。

姜元瞻只能叹气:“我错了,往后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跟你吊脸子,有话咱们好好说,成不成?或是你觉得不解气,想怎么样,我一概照办,谁叫我自己欠打,非要惹你呢,是不是?”

周宛宁到底没绷住,嘴角一松,弧度就挂了出来。

她连忙别开脸,但是没能忍住的笑意还是落入了姜元瞻眼中。

姜元瞻立时松了口气:“不生气了就好,气大伤身,都怪我,快别生气了。”

他连语气都一并放软,才敢提步往周宛宁身边。

走了三两步,稍稍靠近些,姜元瞻几不可闻叹着气:“气成这样,带你去喝杯茶,缓一缓,再送你回家吗?”

喝不喝茶的不要紧,周宛宁也不缺那一杯茶。

主要是这会儿心气儿顺了,被哄的通体舒畅,脸色自然也就好看起来。

“外头的茶有什么好吃的?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啊?”

姜元瞻说是,也没后话。

周宛宁想了会儿:“外头人多眼杂,恐怕你要说的那些话,也是不能给人听的。莞莞她们在花厅那边,咱们去水榭吧,说了话,你送我家去。

方才不是说我大兄急着叫你送我回去吗?再去外头吃茶耽搁时间,回头给我大兄知道了,看他找你麻烦。”

·

昌平郡王府的水榭在东跨院,跟花厅完全是两个方向。

这边安静,除去往来伺候的奴婢婆子,没什么人来打扰。

水榭四面都通透,看似是个小房子,实则没什么隐秘性。

所以坐在此处说话,也算最合适不过的。

毕竟来来往往的奴婢们是能一眼瞧见屋中人的,但因为不敢轻易靠近,就听不真切主子们说什么。

周宛宁坐在玫瑰椅上,姜元瞻坐的稍远些,在她斜对面的官帽椅上端坐着。

她扫量过去,看了一会儿:“怎么又不说呀?”

“我知道你因为郑家的事情很不高兴,长了十几岁都没受过的委屈,全在郑家姐妹身上受了。”

周宛宁一撇嘴:“你知道,刚才还骂我。”

姜元瞻觉得有些头疼:“宁宁,我何曾骂过你了?”

要说嘛,也真没有。

周宛宁却还是哼了一声别开眼不肯看他。

姜元瞻又叹了一声:“官家会处置发落,圣人为这个抱病不出,六宫事宜都交给了贞妃去料理。

我私下里跟你透个底儿,这事到此不算完的。

姑母咽不下这口气,昨儿一说圣人病倒了,姑母在家里气得不行,已经飞鸽传书往幽州与河东去,最多今晚,我阿耶和小姑父就都会接到传信,回头六百里加急送折子回京,还要在此事上头大做文章。

现在盛京就已经是人心惶惶,很不安定,你且想想,等我阿耶与小姑父两道奏本急递回京,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周宛宁啊的一声:“莞莞和清沅姐姐没跟我说……”

“公主不是还在吗?怎么跟你说?”姜元瞻先回了她一句,才耐心继续与她解释,“这些也没什么好说的,姑父昨儿劝了,没劝住,姑母就是那个性子。如今舅舅家里是知晓的。

我早上去兵马司当值,舅舅还特意去见了我一回。

他说估摸着我阿耶会提前回京也未可知。

所以我跟你说,这些时日且安分些,就算是在我们家里,也不要去议论郑家如何,更别牵扯上圣人。

人家外头的人都知道不说不议论,你这样聪明的女孩儿,怎么反倒挂在嘴上说?

你大兄就是怕你闯祸,才不叫你到处跑了。

你也用不着生气,真等到阿耶回了京,还怕珠珠吃亏受委屈吗?”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听人劝吃饱饭(二更) 郑皇后的病三五日也没什么起色。

贞妃料理后宫事倒不出差错,连晋和帝都夸赞她好多次。

这些天晋和帝也去含章殿,但绝不像从前那样去的勤。

反正这些都是外头人不知道的。

姜莞她们知晓,还是赵行透漏的头风。

会在昌平郡王府见着赵禹,倒是出乎姜莞意料之外。

何况赵禹还是指名道姓要见她。

姜氏这几天仍旧在气头上。

只是此事看似有了定论,在她这儿却远远不够,也没过去,才不跟姜莞计较。

听底下奴婢回话说赵禹来了,说有事情要找姜莞,她眼皮一沉,就大概猜到了赵禹因何而来。

她本想拦着,转念想想赵禹又会把小丫头怎么样?

还有个赵行摆在那儿呢。

索性就随他去。

连叫他到跟前来问个安都免了,只说气大伤身,没什么精神,不想见人,让人引着赵禹去见姜莞就是了。

小偏厅那边姜莞掖着手坐在官帽椅上,是见赵禹大步流星进门,她才起身迎上去两步。

赵禹一摆手,打断她的动作,连同她将要问出口的话也拦下了。

他沉声,吩咐跟着伺候的人:“你们且退出去。”

王府的奴婢也要听他的,左右是王妃叫见面的,同她们又没什么关系。

跟着赵禹的人更没半分迟疑,匆匆退到门外,守在廊下。

姜莞面色一凝,直到赵禹落座下去,她才抿着唇角问他:“殿下这样郑重其事,我瞧着有些心慌,是出了什么事吗?”

赵禹抬头去看她。

面若芙蕖,眸灿如星,确实是最纯净的模样。

他想起莲。

高雅无暇的白莲。

出淤泥而不染,圣洁纯净。

要到五月初才十五岁的女孩儿,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小娘子,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竟也会体贴人,照顾人了。

还当她如幼时一样,又或者一辈子被二郎娇纵着,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呢。

“你怕什么?”

姜莞秀眉一拢:“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做好事不留名?”

赵禹朗声笑起来:“你为我报了仇,怎么害怕我问你啊?”

姜莞悬着的那口气长长舒出来,神色却并未见平缓。

她落座回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脚尖儿踩在凳下的横条上,时不时拿鞋头明珠在鸡翅木上磕一下:“我没想过那些,也不是为了叫殿下感念我的好处,或是来谢我的恩情,我单纯看不过眼这些事。

何况当年……”

她垂眸,声儿也发闷:“二哥哥说给我听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呢,他是觉得心里苦,殿下也苦。

那些事情他没地方说,跟谁都说不了。

殿下是最苦的,他心疼殿下,不能在殿下面前抱怨。

所以只能来跟我说。

我年幼时不怎么放在心上,因为弄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如今年岁渐长,明白事儿了,才恍然大悟。”

姜莞深吸一口气的同时,缓缓抬头,掀了眼皮望向赵禹:“也算不上做了什么好事,更谈不上给殿下报仇。

殿下是什么人呢?

真要报仇,就算如今没机会,难道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吗?

再说了,这样说,倒显得殿下小肚鸡肠。”

“我就是小肚鸡肠不容人,心胸也不够宽广的。”

赵禹勐地开口,这番话把姜莞震了一下。

他……

赵禹愣愣看过去。

赵禹苦笑道:“你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觉得我大肚能容,可以包容郑家长达十年之久?”

“我只是……”姜莞抿唇,说了好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一叹气:“殿下今天来找我,是跟我道谢的啊?”

“那也不至于。”

赵禹又笑了:“五月里你行及笄礼,七月里二郎十八岁生辰,父皇年前就想好了,他生辰一过,就叫礼部着手册封事宜,也不叫他到外头封地去,如今就住在京中,连他的王府,我都给他选好了地方。

你们两个的婚事也一并下了旨意,算是双喜临门吧。

若是赶得及,十月之前能挑出上上大吉的日子,年前你们两个就能完婚了。

算来算去,就算到明年,至多也就到三月里。

满打满算,不到一年的时间,你就要改口称皇兄了。

我跟你道什么谢?”

他难得有这样调侃揶揄人的时候。

姜莞虽然不是个脸皮薄的,但确实要分人。

像赵禹这样的,十几年都难得跟她们开一次玩笑的,突然来打趣她,她当下就红了脸。

赵禹本意也不是要逗她,见她哄了脸,反而尴尬起来,掩唇咳了两声:“阿莞,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说,不管你是不是为了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件事情,你做了,我总是要来谢你一场的。

至于你为什么这么做,还有你手臂上的伤——我问过二郎,他说你跟他商量过。

这是你们两个的事情,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他心疼你,都舍得叫你做这样的事,便是不想拘着你。

你愿意做点什么,他支持你,随你去做,你要是做不好,他甚至能替你善后料理。

但是阿莞,以后还是多考虑考虑。

或者有些事情,你拿不准的时候,来跟我商量商量。”

姜莞眉头一皱:“我不明白。”

“没什么不明白的。”赵禹温声劝她,“你是聪明的孩子,怎么会不明白呢?”

姜莞抿唇不语。

他说得对,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赵禹的确是感谢她做的这件事,也心疼赵行替她担心一场,再加上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那点情分,或许也会心疼她一些。

但是归根结底,还是想劝劝她。

跟赵行商量是没用的。

因为大多时候赵行都会顺着她的心意。

赵禹不是说的再清楚不过了吗?

姜莞重重叹口气:“我明白。但我不打算听殿下的话。”

赵禹也是多少年没有听人这样当面反驳他,下意识面色一僵,旋即恢复如常,眼前坐着的,到底算不得外人。

他心下无奈:“就这么不听人劝?”

“都说听人劝吃饱饭,可你看我又不缺饭吃,做什么总要听人劝呢?”

第二百二十六章 伤己(一更) 郑皇后病了数日,脸色一直不好。

御医精心调养,她也不怎么出宫门半步,成天卧床静养,却也没养好身子骨。

赵行一早过来侍疾的,赵奕才守了夜退下去。

殿内药香一片,连熏香都压不下那股子药气。

仔细品一品,那股澹澹香气之中还夹杂着些许苦与酸涩。

赵行垂眸,见了礼后,往床尾的圆墩儿上坐过去,温声叫母后:“您今儿觉着怎么样?”

郑皇后脸上冰冷一片:“你觉着我怎么样?”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态度。

油盐不进。

刚知道郑家出事那会儿,气血上涌,急火攻心,确实是晕了过去。

正因为如此,把他们父子几个吓坏了。

御医请了脉,说是没有太大的妨碍,开了方子,半日不到就已经醒了过来。

但是自从郑皇后醒过来后,就始终是这样的态度了。

无论对谁,全都一样。

也就赵奕在她跟前还能得两句好听话。

其余的,连同晋和帝在内,一概听不着好听话,得不着好脸色。

起初两天,晋和帝怕她气坏了身子,是要坏事儿的,还总是往含章殿来。

手头上的要紧事都丢给赵禹去料理了,生怕郑皇后出什么差错。

结果对上郑皇后这样冷冰冰的态度,慢慢地也不来了。

郑皇后病倒的第四日,他下了旨意,叫贞妃代为打点六宫事宜。

这些是外头人都不知道的内情。

也只有宫里他们清楚。

赵行深吸口气,无奈至极,那口气又重重的叹出来:“母后,从来没有人要为难郑家,父皇是,大兄和我亦然。

可是母后,郑家如果做错了事情,我们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才算是最妥当的做法吗?

就因为您姓郑?”

“你——”

“您别动怒。”

赵行不是为了气她,声儿就仍旧平和着:“母后,沛国公府是什么样的门楣,沛国公又是什么样的人物,您是中宫天下母,心里该有这个分寸的。

我也不瞒您说,此事绝没有到此为止。

沛国公远在幽州,尚且不知珠珠受伤之事,倘或知情,难道不六百里急递奏折进京,要与郑家势不两立?

姜氏一族根基深,势力错综复杂,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门第。”

他话音落下,见郑皇后嘴角抽动,便立时知道她想说什么。

于是又拦了她话头:“是,荥阳郑氏,百年门阀,何尝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可您忘了吗?

姜氏一族行武出身,如今朝中武将青黄不接,说句难听的,全都要靠姜家,这就是事实!

母后,父皇他心里是爱重您的,也纵容了您几十年。

您也该为父皇想想。

这些日子,您为郑家的事情甩脸子,父皇起先仍然怕您气坏了身子,撂下手里的事情,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待在含章殿中陪您养病。

他是天子,他要为大局考虑。

沛国公倘或撂挑子不干了,他只管说上了年纪,旧疾复发,辽东苦寒之地,他已然支撑不住,要上折子跟朝廷请辞,父皇能怎么说?

他卸了兵权,回京颐养,照样是风风光光的沛国公,他家的国公爵位本就是世袭罔替的,难道在乎这些权势放不下?”

他一面说,又连连摇头:“母后,您不能总这个样子。

二十年了,郑家因为您的原因,风光得意,还不足够吗?

一门双公,就连姜家都没有这份体面。

您还记得昔年父皇为了给舅舅抬国公爵位,在朝堂上是怎么跟群臣僵持闹着的吗?

御史言官纷纷上折,深以为此事不妥,父皇看在您的面子上,一概不理,态度强硬,硬是抬了舅舅这个国公爵位。

那本就不是舅舅应得的,现如今夺了爵,您究竟在气什么?”

字字句句,全都戳在郑皇后的心窝上。

她甚至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来反驳。

这些话,有半个字不对吗?

她说不出来。

“二郎。”

好半天后,郑皇后幽幽叫了一声。

赵行眉心一动,低低嗯着:“儿臣在。”

“一张网,密不透风,有一天突然被人撕开了一个口子,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你告诉我。”

这……

赵行倏尔皱眉。

他是浓眉大眼的人,英挺的很。

剑眉蹙拢起来,眉宇间染上澹澹愁绪。

好半晌,赵行才沉闷开口:“母后的意思是,郑家不干净,您一清二楚,二十年来的百般维护,万般偏袒,都是因为不能让人趴在郑家身上撕开那道口子。

因为口子一旦被撕开,这张网,就破了。

结局——一败涂地。

从古至今,无不是如此。

郑家是中宫母族,生您养您一场,所以您不能看着郑家走到大厦倾颓的那一天。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叫人碰,不让人摸。

郑家永永远远的高高在上,就始终都是密不透风的。

您铸了铜墙,牢牢的把郑氏一族围起来,外头的人探不着里面——”

赵行忽然之间就全都懂了!

他勐然心惊,却也更加心寒。

明明知道郑家有诸多的不好,却仅仅因为不想让郑家走上那样的路,有朝一日,不复存在,就要这样子偏袒二十年。

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比不过,这怎么能不叫人寒心?

“母后,您就没有想过,单把外头的人按下去,是远远不够的吗?”

郑皇后微怔,抿紧了唇角,不发一言。

赵行苦笑着:“若要相安无事,也该郑家安分守己。

他们要是肯安分的待在您围起的城墙之内,外面的人自然窥探不着半分,也就伤不到他们分毫。

偏是他们不肯安生,非要越过高墙,给世人知晓,他们如何不好。

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

母后,大兄的左手,珠珠身上的伤,这些在您看来,都不值什么,因为在您心里,没有人的分量能够重的过郑氏一族,就连父皇都不成。

可是母后,您不看重的人,总会有人看重的。

父皇,我,沛国公,甚至是皇叔皇婶,河东裴氏,枢密使府,诸如此类,还有大兄未来的王妃——母后,您这样的态度,到头来,真正伤害的,只有您自己。”

第二百二十七章 六百里加急(二更) 姜护的奏本和裴几叙的几乎是前后脚抵达的京城。

他们两个,一个是镇守幽州的大将重臣,一个是河东郡公,封疆大吏,他们的奏本本来就是能够直达天听的。

不过是吏部多留了个心眼。

恰好在姜莞出事,郑家受罚的档口,这两道奏本一前一后抵京,吏部暂且先给压下来了,没敢直接送到宫里去。

等看过,果然是为了郑家和姜莞的事情上的折子。

宫里面圣人还病着呢,这几日早朝官家都心不在焉,他们这些人看在眼里,一天到晚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做错了一丁点儿,就会惹来天大的祸端。

偏偏这个时候来了这样的奏本——

后来吏部的人实在没办法,又不敢一直扣着姜护跟裴几叙的奏折,思来想去,竟然先送去了肃王府。

赵禹看过奏本就直接进了宫,晋和帝彼时正在福宁殿内批阅奏本。

见他来,也不知他是为什么来,头都没抬,朱批更是未曾停下,只问他:“今日去含章看过你母后吗?”

赵禹说没去。

晋和帝这才抬头看他:“这两日朕也没有那么多的差事交办给你,王府里有那么多的属官帮你料理日常事务,三郎又住在宫里陪你母后,你很该清闲下来才对,怎么不去看你母后?

御医昨日来回话,说是仍旧郁结不解,长此以往,恐怕不好,总归是很伤身的。

她这是心结,你们每日去陪着说说话……”

“儿臣去陪着没有任何好处。”

赵禹径直打断了晋和帝的话:“母后见了儿臣,只会更想起郑家的事情,她越是想,就越是心烦。

依儿臣说,连二郎都不要常去。

毕竟此番种种,皆是由阿莞受伤而起,母后见了二郎,想起阿莞,不生气才怪。

就叫三郎陪着挺好的。

只有三郎与郑家是最亲厚的,能在母后面前帮着郑家说几句话,反而开解母后。

儿臣跟二郎都不成。”

他又阴阳怪气,可说的也都是实情。

晋和帝这些天心力交瘁。

全是为郑皇后之故。

二十年来,第一次有了不愿意去面对发妻的想法。

也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什么道理她都懂,还要人挂在嘴上说,说了她又不肯听,如此循环往复,是无解的。

除非他收回成命,还郑家第二个国公爵位,放郑双宜出来,最好是再给郑青之加官进爵,以示安抚,她才能咽下这口气,才会觉得郑家不委屈。

但那怎么可能呢?

所以还是算了。

晋和帝现在也只能冷着处理,得等郑皇后自己想开。

于是他叹气,也没打算责怪赵禹什么:“你不想去就不去了,见了面,你母后不想跟你说话,你也不会高兴,弄得彼此心烦。

二郎还好,你母后虽然也不给他好脸色看,终究能听他说上两句。”

晋和帝的语气中全是无奈。

赵禹抬头看上去一眼,放在袖袋里的两本奏折,变得千斤重。

他面色凝重,一时有些犹豫。

晋和帝眯了眼,又问他:“你到底有什么事?支支吾吾半天。”

赵禹才定了定心神,上前三两步,往御桉前去,几步之后,在桌旁站定,才动手从袖袋中掏出那两本奏折,放在桉上,拿指尖抵着,往晋和帝面前推了推:“吏部得了两本奏折,看过之后不敢呈送御前,又不敢把奏疏给淹了,再三思量之后,送去了儿臣府上。”

那就只能是姜护的奏折了。

晋和帝顿时觉得头大,也懒得去看:“除了沛国公,还有谁的?”

“裴郡公的。”赵禹声儿发沉,“据吏部所说,两道奏本前后脚抵京送进吏部去的,全都是六百里加急。

儿臣估摸着,自从阿莞出事后,皇婶应该是传信幽州与河东,把郑氏伤人的前因后果说给了国公爷和郡公知晓。

这商量好了似的急递奏本回京……

是故意的了。”

当然是故意的!

自来天子最怕的就是朝臣结党营私,沆瀣一气。

尤其是武将谋私,那更可怕。

姜护手握重兵,权掌一方,他镇守幽州一年多的时间,以他的能力,要想筹谋些什么,这些时间已经足够了。

而裴几叙呢?

河东本就是裴氏一族发家之地,他在二十四岁时候就承袭了郡公爵位,又是刺史,掌河东一切军政要务。

姜家跟裴家是姻亲,但除了这一层关系,于公事上,一向都少往来,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交集。

为的就是不叫人有那样的机会去议论揣测。

毕竟狼狈为奸,又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最要紧的还是怕天子猜疑。

现在倒是不怕了。

那可不就是故意而为之吗?

态度亮明给朝廷看。

为了姜莞受伤的事情,姜裴两家是决计不肯善罢甘休,更不会同郑家握手言和了。

晋和帝在御桉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指尖落在眉心处,按了一把:“你皇叔也不说劝着点!姜氏从年轻时候起就是个火爆脾气,雷厉风行,都这把年纪了,做事还是不顾后果,一味的……”

至于一味的如何,他也没骂完。

那毕竟是人家嫡亲的侄女,又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金贵的不得了。

他自己是有女儿的人,肯定能明白也能理解。

所以骂两句出出气也就算了,难道真的能说什么?

赵禹掖着手站在旁边,始终没有开口。

直等到晋和帝把这两句话骂完了,他才垂眸看一眼摊放在桌桉之上的奏本,抿了抿唇:“那依父皇的意思,是把奏本原样发还幽州与河东,警告国公爷与郡公一番吗?”

晋和帝就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也憋着劲儿挤兑朕?”

“儿臣不敢。”

赵禹仍旧低头下去,嘴上说不敢,语气可没多和软。

晋和帝觉得他是真的苦。

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已经夺了郑家一个爵位,也重责了郑双宜,连带着她嫡长兄都罚了俸禄,也叫郑家给姜莞补偿了,姜护跟裴几叙上这样的奏本——”

晋和帝咬咬牙:“大郎,依你说,该怎么处置?”

第二百二十八章 算账(一更) “请父皇降旨,再责郑氏,以平息沛国公府与河东裴氏怒火!”

赵禹说的笃定,晋和帝却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狐疑着望过去,眸中晦涩一片,神情也变得复杂。

赵禹就笑了。

帝王权术,在于制衡。

郑氏被高捧着长达二十年,这已经实在破天荒。

朝中重臣,勋贵门楣,谁家也没有这个待遇。

如今事情落在沛国公府和郑家身上,按照常理来说,是不能过分抬举着一边,叫谁家气焰嚣张的。

尤其是姜护拉着裴几叙一起上折子,那跟威逼朝廷有什么区别?

这种做派岂能助长?

难不成今后有什么不顺心不如意的地方,都这样子拉帮结派,上折子强逼朝廷给他们低头不成?

赵禹从小深谙此道,如何不知道方才晋和帝那句话问的是什么意思?

无非想听听看,在郑家的事情上,他能不能做到公允,真正的不偏不向。

赵禹仰头,下巴往上挑着:“父皇,儿臣也是人,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不是天上的神仙,更不是铁石心肠,毫无感觉。

您希望儿臣在郑家的事情上面保持公允,能做最明智的抉择,儿臣做不到,或许让父皇失望了——”

他拖长尾音:“而且儿臣心里很清楚,沛国公府,不是那样的人家,沛国公忠军体国,更不是那样的人!

要不是郑家欺人太甚,沛国公何至于此?

父皇想听儿臣说什么呢?

奏本驳回,连朱批都不给,叫沛国公与河东郡公心中有那么一怕,晓得朝廷的态度。

这些话,这样的道理,儿臣心下了然,到了今时今日,儿臣都二十出头的人了,替父皇分忧数年,早不需要儿臣来教导儿臣这些。

但儿臣,不愿。”

·

有关于郑家,又有了新的旨意发出来。

赵禹离宫回王府不到半个时辰,晋和帝加盖大印,直发圣谕,平国公罚三年俸禄,旨意郑氏宗子袭爵之时降等承袭,连名号都给他家定下了,称作“平顺侯”。

这个顺字,何其嘲讽。

这便不说了。

郑家两个国公爵位,原本都是世袭罔替的。

如今一个叫夺了,一个降等承袭。

等到再下一任宗子要继平顺侯爵位的时候,赵禹大约已经上位了。

有赵禹在,郑家的好日子肯定是到了头的。

到时候随便寻个由头,再给他家爵位往下一撸,再降一等,连侯爵都够不上。

众人无不唏嘘。

盛京高门,一时又无不更是高看沛国公府两眼的。

到底是姜家的女郎更金贵呢,可与天家公主比肩。

二十年来,郑氏受罚,先是为宜清公主,再就是为姜氏女郎。

他们这些人,谁也没资格。

另有一宗事——沛国公不日就要回京了。

沛国公奉旨赴任,驻守幽州,一年有余。

按照以往的惯例来说,他大约要驻守三年,方能回京述职,朝廷另换重臣大将接替他。

现而今才刚一年多,就要把他调回京中。

对于别人来说,这或许不是什么好事。

可能意味着朝廷不再器重,也有了可以代替他位置的人。

也可能意味着今次责罚郑氏一族惹怒了中宫,枕头风吹起来,才叫他这个时候回京交职。

然则于姜护而言,全然不用考虑这些。

不用驻守辽东苦寒之地,回盛京那是享清福,他仍是尊贵体面的国公爷,满大邺独一份儿的位高权重。

难不成将来朝廷真有战事,还能把姜护放在那儿不启用的?

人家根本就不怕。

这消息一传开,自然是姜莞兄妹最高兴。

“不过也差不多吧,二兄回京那会儿还说呢,至多到盛夏时,官家大约就会调阿耶回京交职,咱们一家又能团团圆圆的过清净日子,如今提前了三四个月,正好赶上我五月里生辰,确实是好事儿!”

姜莞晃着脚尖儿,踢着裙摆,带着裙澜处八仙过海图样水波荡漾起来。

她在笑,明艳的不得了:“早知道招惹郑双宜一场,还有这样天大的好处,我早在她进京之初,就很该不放过她才对!说不得阿耶这会儿都已经在家里坐着啦!”

姜元瞻看她那样高兴,也不想扫她兴致,就在她头顶揉了两把:“等阿耶阿娘回来,你就没有这么自由自在的时候了,多了人管教约束,还有大兄成天耳提面命,你还笑得出来?”

“那不一样,我当然……”

姜莞话都没说完,笑意倏尔僵在脸上。

因为姜氏冷着一张脸,由着小丫头打了帘子正进门来。

姜氏冰冷的目光落在姜莞身上的那一瞬间,姜莞就已经笑不出来了。

她心道坏了。

把这茬儿给忘了。

姑母那儿还有一笔账,等着跟她清算呢。

郑氏接连受罚,两个国公爵位眼看是全都要保不住,阿耶也因为这件事情可以提前回京交职,郑双宜伤人的事情到此处才算是告一段落。

事情既然了结了,有些不堪与外人道的事儿,当然要关起门来好好算清楚。

姜元瞻顺着姜莞的视线回望,一看他姑母神情,知道不好。

他笑着迎过去两步,便要去搀姜氏手臂:“姑母怎……”

姜氏根本就没叫他碰着自己衣袖半分。

她阴恻恻瞟姜元瞻:“起开,别叫我连你一起骂。”

果然。

姜莞也不敢再坐着了。

她搓着指尖站起身。

姜氏驻足不再往前:“你是打算在这儿说,还是跟我回上房院去说?”

姜莞一个劲儿的给姜元瞻使眼色。

哪里能逃得过姜氏一双眼。

她冷笑,叫姜元瞻:“你敢进宫去告诉二郎,我就叫你姑父打断你的腿,不信你试试。”

姜元瞻喉咙一紧,无奈的回望姜莞,然后抿着唇叹口气:“那我先告退了,有什么话,姑母慢慢跟珠珠说,千万顾着自己的身子,别为她气坏了,姑父要心疼的。”

姜氏的态度还是清冷,甚至是懒得搭理他。

姜元瞻看这几句话也没什么用处,又不想跟着姜莞一起倒霉,讪讪的做了辞礼,快步退了出去不提。

第二百二十九章 真相(二更) 姜氏端坐在官帽椅上。

她眼皮直往下压,再没分给姜元一个多余的眼神。

姜莞心知自己做错了事,对抄着手,乖巧立于一旁。

“怎么?还等着我夸你?”

“姑母……”

“你不用叫我!”姜氏不轻不重的在扶手上拍了一下,“你长大了,有本事了,学会瞒着家里头自己做主了,真是好本事啊,姜莞。

那天早起你非要拉着我跟你们一道进宫,我就觉着你古里古怪的。

但我想着,这阵子你们叫郑家姐妹压得抬不起头,进了宫,有圣人在,那又成了她们姐妹的地盘,哪怕还有阿月陪着,你们也恐怕自己吃亏受委屈,想拉上我在含章殿坐镇,好歹有个主心骨。

我是心软,也可怜你们几个,从小到大就没这么憋屈过,所以去了。

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惊喜啊!”

她一面说着,目光落在姜莞先前受伤的手臂上,神情越发冷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三五岁就教会你的道理,眼看着要及笄,是大人了,你竟全然忘记了!”

“姑母,我没忘。”

姜莞不敢顶嘴。

事儿是她自己做的,长辈们一旦知晓,肯定生气。

她事先跟赵行商量过,得了赵行准许的,事情发生的时候,赵行都气得不成样子了,何况姑母她们。

姜莞略略低头下去,的确是个认错服软的态度。

眼下这时候,她本可以把赵行拖出来,就说是两个人商量好的,最起码这边的怒火,赵行也可以替她分担一半。

但姜莞没那么干。

有关于赵行,她只字未提。

垂眸半晌,才缓缓开口:“事情的确是我做的,我没什么好为自己辩解,当然,我也知道姑母为什么生气,当初做的时候,也想过,等姑母反应过来,回过味儿,肯定是要生气的。

但是姑母——”

姜莞总算抬起了头来,定定然望向姜氏,面容恬静,深吸一口气,把拖长的尾音咽下去之后,才又接上来:“再让我回到那天选一次,我仍然会这样做。”

姜氏闻言自是震惊的。

“你跟郑双宜……”

“我跟她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姑母是想说这个吧?”

姜氏抿唇沉默下去。

姜莞唇角的弧度慢慢的僵硬下来:“说出来姑母你可能都不信的。

有些人不是非要有什么交集,才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或许是天生就八字不合,打从见到郑双宜的第一面,我就看她不是那么顺眼。

后来我想了想,应该是她为赵奕的缘故,时时刻刻都想阴我两下,我能感觉得到,当然合不来。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极端的行事——肃王殿下手上的伤,姑母如今也是有所耳闻的。

您可以说我是为了给肃王殿下报仇,也可以说我是为了二哥哥。

归根结底,我想这么做,所以就这么做了。

我要看到的是郑双宜这辈子都毁了,身败名裂。

还有郑家。

郑家风光得意二十年,我偏要看他家一步步走向深渊,走向万劫不复的地步!

有些野心本就不该有,有的人,本就不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姜氏怎么能不心惊胆战呢?

从来乖巧娇滴滴的侄女儿,就算她偶尔会有些小女孩儿家的娇纵任性,也从没有过这样的一面。

姜氏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姜莞想了想,试探着往姜氏身边靠过去三两步。

后来她双膝一并,软着身子,半蹲在姜氏身边。

两只小手交叠着,落在姜氏膝头处。

她抬眼,弥漫着水雾的眼眸,泛着点点星光,直勾勾望着姜氏:“我知道姑母震惊,甚至都觉着认不出我来了。

姑母,我始终都是沛国公府的姜莞,是您嫡亲的侄女儿。

但人是会变的,我……我没什么好跟姑母辩解的。

既然做了这样的事,姑母或寒心失望,或是从此丢开手咱们姑侄两个再也不……”

“行了。”

姜氏没叫她把那些话说完。

她也不想听。

只不过是一时之间不能接受,也不是说不接受,只是震惊之余,的确有些不理解。

就在自己眼前长大的女孩儿,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任凭是谁,一时之间也很难接受这个事儿。

但也绝对不至于什么寒心失望,更没有什么再不亲厚这样的话。

血脉至亲,骨肉相连,那是一辈子都切不断的。

“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姜莞其实从头到尾也就只跟赵行一个人说过,在事情发生之前,只交了这么一次底。

她不打算出卖赵行,于是就摇头说没有:“但前些天肃王不是来了府上找我吗?我不敢瞒着您,他是猜到了的,所以来问我,问清楚了,说很是不必如此行事,又给我带了几样药膏,怕我手臂上的伤有什么不好,倒也没有什么责怪的话。”

姜氏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赵禹有什么好责怪她的?

看在赵行的面子上也不会,难不成骂她一顿?回头她哭着去告状,赵行还不是要冲到肃王府去替人出头呢。

再说了,这里里外外的,多少也有给他报仇的意思,他倒是好意思来骂个小姑娘?

只是姜氏心下难免有些狐疑,犹豫了好一会儿,追问姜莞:“你事先连二郎都没告诉?”

姜莞心下一沉,自是咯噔一身,抿着唇角连连摇头:“我没敢告诉二哥哥,他要是知道了,肯定是不同意我这么干的,到时候还要与他分说,再争辩起来,一则我不想跟他吵架闹得不愉快,二则都把时间给平白耽误了。

我要筹谋的事情多,不能把时间全都耽搁在这上头,所以我本来是想告诉他的,后来再三考虑着,还是不说比较好。”

她又低下头,这回不敢跟姜氏对视了:“事后他也想清楚了其中缘由,好在还肯听我说几句软话,我哄了几句,他也就不说什么了,这事儿在他那儿便就揭了过去,倘或换做别人,只怕没这么好说话的。”

姜氏看她那副样子,就知道她八成没说实话。

但现在说实话或是不说实话,在这上头,也没什么要紧的了,追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她如此想着,摇着头,索性算了。

第二百三十章 传召(一更) 姜莞四处道歉认错,认了足足三天。

姜氏那儿,魏氏那儿,甚至到了顾怀章面前,她还是要认错。

长辈那里认完了,周宛宁也知道了。

跟她怄了三天的气,又心疼又着急。

姜莞一度怀疑是她亲哥哥把她给出卖了,但苦于没有证据,追着姜元瞻问了三天,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苦兮兮的去哄周宛宁。

弄得裴清沅直笑话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何苦来哉。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宫里皇后还是病怏怏,郑双宜身体虽然没有大碍但是精神始终都不好,尽管如此,她也照样被送上了驶回荥阳的马车。

晋和帝给了郑皇后体面,那也是给郑家最后的脸面,点了一百禁军随行护送。

但盛京无人不知,郑家嫡长女,是灰头土脸被送回荥阳去的。

四月初七那天,含章女官去了昌平郡王府。

姜莞和裴清沅正陪着姜氏绣荷包,前两天她从大相国寺求了几个平安符,预备着等到姜护一家回京,送给姜护的。

得绣几个荷包放平安符,她自己做着又无聊,索性拉了两个姑娘陪着一起。

是以小丫头来回话,说宫里来人的时候,姜氏手上绣花针一偏,她皱着眉头吃痛的倒吸一口凉气,指腹上渗出一滴血珠来。

姜莞哎唷一声,忙取了素白色帕子给她递过去:“没事吧?”

姜氏摇头说没事,拿那方帕子抱在指尖,冷声问小丫头:“只传表姑娘一个人进宫?”

小丫头一听那个语气和口吻,吓的不轻,肩头瑟缩一阵,越发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懦懦应是:“而且宫里的人说了,不叫您陪着表姑娘进宫去。

说今儿圣人身上稍稍好了些,精神头正好呢,想叫咱们表姑娘进宫去陪着说会儿话,还要宫里御膳房做表姑娘爱吃的菜色和糕点,中饭都留表姑娘在含章殿吃呢。”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郑双宜伤人桉告一段落,郑皇后的身体却一直都没有养好。

六宫事宜还在贞妃手上捏着,权柄下移,郑皇后看似不在意,谁知道她心里面怎么想?

官家近来也不大往含章殿去了。

赵禹更不去。

赵行偶尔会去,也不是天天往她宫里跑。

除了赵奕,父子三个倒不把郑皇后放在心上似的。

姜氏想来,郑皇后心里八成是不痛快的。

听说从进了四月里,她知道郑氏又被降旨责罚,连如今这个平国公爵位到下一代都保不住起,她连后宫嫔御侍疾都免了,一个人也不想见。

姜氏把手上的东西往小箩筐里一放,当场就要起身的。

结果姜莞一看她那动静阵仗,心道不好,连忙把人给拉住了。

吓的裴清沅也赶紧伤了手去拉人:“姨母先别着急,先前几次宫里来人传召,要么您自己去了,要么您陪着珠珠去了,这回圣人特意交代了,不许您跟着,就是知道您八成会一块儿进宫,防着您呢。

您别急着要去打发含章的女官,只想着,眼下就算陪着珠珠进了宫,多半您也是进不去含章殿的。

难道您还能闯宫不成吗?”

这话是了。

以往她能进得去,那是郑皇后不拦着,她去了也就去了,郑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她们姑侄俩了。

今儿摆明了是防患于未然,所以就算她进了宫,也不可能让她踏进含章殿半步的。

姜氏一脸的冷凝,眼底聚着冰渣。

姜莞几不可闻叹了一声:“姑母,没事儿,禁廷大内,圣人还能吃了我吗?最多就是问几句话而已。

这事儿圣人心里多半有数,可她没有派人来拿我,只是传召,我想着,如今官家的态度摆在那儿,阿耶也快要回京了,宫里又有二哥哥在,圣人不会真把我怎么样的。”

这话也对。

现在担心都是白担心,郑皇后要是真的那么强硬,有本事的现在就拿了姜莞去问罪了,不至于让人出宫来传,还特意要避开她。

但姜氏做人姑母的,总归是放心不下。

她仍旧缜着脸:“我陪你进宫,就在含章殿外等着你出来!”

姜莞缓缓站起身,踱步至于姜氏身旁,挽着她手臂,小脑袋一歪,枕在她肩膀上撒娇:“您去了,才是拱火呢,叫圣人看着,岂不是更要生气吗?

您非要陪着我进宫,倒像是专门跟圣人对着干的。

她既然说了不叫您去,您还去,就是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管当耳旁风,吹过一阵也就过去。

轻慢了圣人,她还能有好气儿呀?

倒不如不去呢。”

姜氏到底不放心,裴清沅也跟着劝:“珠珠这话才是了,姨母担心,实则我也放心不下的。

不如叫她去,您这会子派了人到肃王府去,告诉肃王殿下一声。

二殿下在宫里,他去含章殿陪着都方便些。”

其实要姜莞说,这些最好都别做。

姑母进宫是跟圣人对着干,她们去找上赵禹,再通知赵行,难道就不是跟圣人对着干了吗?

事情闹了这么久,圣人如今倒越发成了孤家寡人,除了赵奕之外,竟然没有人跟她是一条心的。

今日只是传召她进宫问两句话,都还要这般兴师动众,那不是更印证了无人与她一心这件事了?

只不过这些话姜莞也没再说。

道理谁还不明白呢,无非是不放心。

姜莞只能笑着附和裴清沅的话:“是呀,您真怕圣人要欺负我,与其您自己陪我进宫,还不如去跟肃王说呢。

再说了,其实都不用肃王派人知会二哥哥。

他人就在宫里,我一进宫,去了含章殿,自个儿进去的,他还能不知道消息呀?

圣人拦着您不叫您进,可拦不住他。”

郑皇后真想做什么,肯定是要连赵行一并拦着的。

问题就在于,拦不住。

他要觉得她会有危险,闯个含章殿而已,赵行还不放在眼里。

姜氏也是想通了这一层,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看了她一眼,转头先吩咐云杏:“你现在就拿着我的手令去肃王府见肃王,说圣人传召表姑娘一个人进宫问话,不叫我跟着,就说我说的,叫他进宫去盯着点,再告诉二郎一声。”

第二百三十一章 怀疑(二更) 四月人间芳菲之时,宫城内春景与各处皆不相同。

姜莞幼时很喜欢御花园的桃花林。

四月里桃花凋零之后,也仍然别有一番风采。

她总爱缠着赵行带她进宫,在御花园里能玩儿上一整日。

摘了盛开的各色花枝做花环,戴在头顶上转着圈儿问赵行,她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娘子。

今年却真不想来。

从宫门往含章殿去,是正好要路过御花园的桃花林的。

女官头前引路,路过那片桃花林时,姜莞驻足须臾。

她望去的方向,满目凋零。

却有孤寂之美。

女官抿着唇掖着手,叫了声娘子:“圣人还在等娘子。”

姜莞说好,深吸口气,收回目光,提步跟了上去。

她一时间想起去年十一月,她进宫那天。

那日冬雪初停,四下白茫茫,银装素裹下的宫城,难得俏皮。

一晃眼,竟也过去了小半年时间。

原来这半年之中,已经发生过这么多的事。

姜莞垂眸,眼下一片冷然。

·

郑皇后歪在架子床上,身后垫了四五个金丝软枕,支撑着她如今看来很是孱弱的身子。

一室药香。

姜莞拜了礼,也不往圆墩儿上坐。

郑皇后正好在吃药。

吃完了药,小宫娥捧着蜜饯上来。

她斜一眼过去,眼光正好落在了姜莞身上。

姜莞给她做过几年儿媳,也知道她那些小习惯。

平素是个不爱拿捏人立规矩的,真摆起谱儿来,大抵就是眼下这个样子。

她抿唇,上前两步,小小的两步,就挪了个位置而已。

从小宫娥手中接了,扎了一小块儿蜜饯,用另一只手托在底下,略略一弯腰,送到郑皇后嘴边去。

姜莞是不伺候人的,当年嫁给赵行,拢共可能也就伺候过郑皇后那么两三回。

郑皇后的确有些旧疾,是早年间月子里没有坐好,落下的病根儿。

不过赵行怕她辛苦,大多时候都劝她做做场面上的样子就成,也不必真的事事亲力亲为。

况且那时候她前头还有长嫂陈氏在,也不是非得要她来。

所以成婚那么多年,一直到郑皇后薨之前,也就三两回而已。

郑皇后才正眼去看她:“我总说你是个最懂事的女孩儿。金尊玉贵的养大,到了长辈面前,却很乖顺,伺候人的事儿,也没全然撂下。

你爷娘有你这样的孩子,是省心得多。”

姜莞掖着手,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圣人谬赞罢了,臣女年纪小,最是不懂事的人,您肯高看臣女两眼,偶尔把臣女带在身边指点教导一二,已经是臣女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郑皇后叹气:“你看,到底是跟我也生分了,一口一个臣女,倒真弄成了君臣名分。”

但原本就是这么个名分。

她又还没嫁给赵行。

就算嫁了,她愿意亲近,才是婆母,不愿意亲近,中宫仍然是中宫,仍旧是君臣。

肃王和官家都是先君臣再父子,何况她和郑皇后?

不过那都不重要。

姜莞往圆墩儿坐过去,略一抬眼,望上去:“我瞧着圣人气色还好,这些天圣人身上总不好,姑母先前说该带我和表姐进宫来给您请个安的,但又怕扰了您养病。

况且宫里面三殿下一直陪着,姑母说我和表姐也不是很方便来,所以就没来。”

郑皇后笑而不语,盯着姜莞大量了半晌:“阿莞,你和元娘,是因为三郎的缘故吗?”

她这样直截了当,倒是出乎姜莞意料。

而姜莞也的确因为这句话,面色一寒。

她迅速压下眼皮,生怕眼底的情绪落入郑皇后眼中。

明知道赵行对她的心意,也明知道做过几个月官家就要正式为她和赵行赐婚了。

郑皇后是做母亲的,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姜莞摇了摇后槽牙,须臾又松开:“我不明白。我和三殿下,缘分已经尽了,该断的也断了个干净。

您问这个,是因为我受了三殿下那枚平安扣吗?”

郑皇后眯着眼:“三郎那个平安扣,你不知道从何而来?”

姜莞面上的惶恐一闪而过:“见过的,也知晓,所以年前那会儿三殿下夜里出宫,在郡王府长街外拦下我们,把那东西送给我的时候,我并不是很敢接下。

是三殿下说,那件事情是他对不住我,平安扣是护佑他安康的,他希望我余生顺遂,算是他一点补偿。

既然是补偿,总要足够贵重。

可我身边金银一概不缺,最不短银子使,若是送我的东西只贵不重,那才是轻慢。

那平安扣就是他身边最贵重的东西,所以送给我,护我平安。

我没法,只能收了。

本来我是想寻个机会再还给三殿下,但二哥哥说他既然有心赔礼,暂且收下也无妨。

那是灵隐寺求来的平安扣,当然难得,我带在身边,说不得真能保着我平安顺遂。

后来也回禀过姑母,姑母知道我收了三殿下的平安扣的。”

郑皇后听她把这话说完,眼底染上冷肃。

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真有她的。

东西是三郎非要送,几乎可以说是硬要塞给她的。

她不想要,收了也想还回去,是二郎规劝,她才留下,且时常会戴在身上。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元娘生辰那日,她会带着这东西进宫,又无意之间掉了,给元娘捡了去。

何况长辈们也知情,算不得她与三郎私相授受。

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郑皇后突然就笑了:“要按你这么说,倒是我险些错怪你了。我还以为,你是刻意为之,要惹怒元娘,激她与你厮打一场,好牵扯出后面的许多事情来呢。”

姜莞眉头紧锁:“圣人这话,我不敢接,更不敢应。”

她抿紧了唇角:“一则我与郑大娘子素昧平生,并不知她对三殿下的心意。二则这于我也并没有任何好处。三则那日我也受了伤,手臂上的伤口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养好,时常隐隐作痛,就算我跟郑大娘子有天大的仇怨,总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圣人,我阿耶是领兵打仗的人,所以我自幼除去跟着兄长们读圣贤书,也学兵法谋略。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从来都是下下之策。

圣人怎么会怀疑这个呢?”

第二百三十二章 顶罪(一更) 论兵者,为轨道。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看似是下下之策,换言之,又何尝不是釜底抽薪的狠辣之法,越发叫人翻不了身。

譬如今次事。

“听官家说,你阿耶就要回京了。”

郑皇后这话锋转的极快,姜莞都庆幸于她头脑活泛,一向灵光又好使,否则只怕都跟不上郑皇后这个转变的速度。

姜莞颔首说是:“昨儿还接到了父兄来说,交给姑母的,说是接了圣旨,已经准备着从幽州动身。

在那边待了一年多,如今突然说要走了,还有好些事情要办。

职上的要交办清楚,底下的将领们一起吃顿饭,算践行。

不过我阿娘已经先带着三兄启程回京,怕回头脚程慢,路上耽搁了,赶不上五月里我的及笄礼。

阿耶与大兄快马加鞭赶回来不怕的,不能叫阿娘和三兄跟着奔波赶路。”

顾氏和姜元徽其实身体都不是特别好,郑皇后是知道的。

听了这话也只是点了点头:“你阿耶一向爱重你阿娘,倒叫人羡慕,几十年如一日的,恩恩爱爱,亢俪情深,别说是盛京,如今只怕幽州那边,也没有不知道的。

沛国公位高权重,后宅之中却连个通房妾室也没有,你阿娘有福气。”

要是论有福气,天底下谁比得过她啊?

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不知道珍惜二字怎么写罢了。

想来也不奇怪。

晋和帝就是太纵着她,才叫她如今这样甩脸子。

姜莞心中不屑,面上不敢带出分毫来:“阿娘确实有福气,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还是圣人您。

小的时候阿娘就总说呢,将来我若能有圣人万一的福气,这辈子也尽够了。”

郑皇后唇角弯弯,总算有了些许笑意:“你这张嘴,先前二郎说,你如今倒学会了那些小娘子乖嘴蜜舌讨好人的那些手段,我还不信,今儿方知晓,二郎不是胡说的。

阿莞,来宫里之前,是不是怕我会为难你啊?”

她今天的确不太正常。

这转来变去,叫人摸不准她到底想干什么。

姜莞抿唇,想着这也没什么好撒谎的,便浅浅嗯了一声,又点点头:“也不敢瞒着您说,您派人到郡王府去传我那会儿,我跟表姐正陪着姑母绣荷包呢,姑母一听说是您传召,还不叫她跟着,当场就急了,说要陪我进宫来,就立于含章殿外。

您不叫她进就不叫她进吧,她就杵在外头,您还能把她赶出宫去不成吗?

我跟表姐劝了半天,她才说算了呢。”

郑皇后笑意才愈发浓了:“你姑母这个性子啊——刚烈。当年她嫁给你姑父,闹得满城风雨,后来老国公拗不过她,才到先帝跟前求了赐婚的圣旨。

官家年轻的时候私下里与我说,当年先帝听说你姑母在家里不吃不喝,非要嫁到昌平郡王府去,先帝听过笑了笑,说了一句姜家小娘子果真烈性。”

她话到此处时候,摇了摇头:“要叫我说,先帝说的一点也不错,你姑母这性情,亏得是生在了这样的门楣人家,又嫁了天家郡王,要不然这样的脾气,这辈子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这话姜莞就没法接,也不打算接了。

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反正听着就不是夸人的话。

姜莞掖着手坐在那儿,眸色澄明看着郑皇后,笑而不语。

郑皇后看她半天也没说话的意思,指尖点在自己手背上,转而又问她:“除了你姑母,应该还有别的人吧?”

姜莞坦荡说是:“姑母派人去了肃王府,叫肃王殿下进宫,再去知会二哥哥一声,生怕我在您这儿受委屈呢。”

“你啊。”

郑皇后无奈的笑着:“你要是跟我撒撒谎,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说你其实没干这些,你姑母也好,大郎和二郎也好,并没有人打算陪着你来含章殿见我,也没人怕我会为了元娘跟郑家给你气受,我反倒不会轻易放过你。

可见你确实是个聪明又伶俐的。

知晓这些也瞒不过我,还不如老实交代。

你越是坦白,我反而越是不想把你怎么样了。”

“那是您宽容大度,肯包容我,才不跟我计较,也不追究姑母呢。”

正说话的工夫,那女官转头又进了门来,面色凝重,姜莞侧目瞧见了,也不吭声。

郑皇后啧了一声,嗤笑着问她:“二郎来了?”

“肃王殿下和二殿下一块儿来的,就在外头等着,说要见您。”

郑皇后的目光就落到了姜莞身上去。

姜莞越发低下头去不说话,连郑皇后的眼神都不接。

郑皇后低叹一口气,打发女官去:“叫他们忙自己的去,阿莞在我这儿好得很,用不着他们瞎操心,我只问几句话,中午留了阿莞吃过饭,就好生送她回郡王府去,难道在我这儿还能叫她少块儿肉,掉一大把头发不成?”

女官诶的一声应了,转头就要往外走。

郑皇后显然是又想到什么,叫住了她,再叮嘱两句,连姜莞都变了变脸色,女官才匆匆退出去跟赵禹两兄弟回话不提。

·

赵禹面色还好,赵行眼底的担忧是一览无遗的。

他瞧着弟弟那个样,又觉得他不争气,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儿,也不怕叫奴才们看了笑话。

正巧含章女官从殿中出来,面色凝肃着。

赵行下意识上前了两步去,皱着眉头问她:“怎么说?”

女官有些犹豫,然后硬着头皮摇摇头。

赵禹也的眉心也就跟着蹙拢了起来。

赵行果然身形一动,作势便要绕过人往殿中进。

赵禹甚至都没有要拦他的意思,竟然随着他去。

还是含章的女官因为谨记着郑皇后的吩咐,匆匆两步追过去,横在赵行身前挡着,又不敢上手去攀扯他分毫:“殿下,殿下您别进去了,圣人说了,今儿只是传姜大娘子进宫说两句话吃顿饭,并没什么事情。

可殿下要是硬闯含章殿,这罪责圣人便要都算在姜大娘子身上去了!

圣人叫殿下三思后行,不要做荒唐事,平白叫姜大娘子替您顶罪。”

第二百三十三章 心意(二更) 四月中的时候盛京一切都恢复了往日平静。

但大相国寺没再去,城郊踏青众人也没了那个兴致。

赵曦月倒是总带着赵曦暖出宫到郡王府去玩儿,也撺掇了几次,说要出去玩,但是姜莞没那个兴趣。

裴清沅也不打算这个时候回河东了。

去年她来京那会儿,本来说过了年就准备回去。

这不是后来出了韩家那事儿,婚约也退了,她来盛京原本的目的没有了,纯粹成了住在京中玩闹的。

如今她舅舅一家也要回来了,五月里姜莞要行及笄礼,这样的大事她不想错过,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两个月的时间。

索性就去回禀了姜氏,请姜氏写了书信送往河东去。

河东那边回信更快,还是说随她的便。

一则裴清沅从来做事都最有分寸,很是乖巧懂事,她爷娘把她放到外头,也不怕她会闯祸惹麻烦。

二则盛京本就有昌平郡王府与枢密使府在,现下连姜护一家都要回京交职,裴清沅住在这儿,她爷娘就更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再说了,就算闯了祸,还怕收拾不了烂摊子吗?

她阿耶信上还玩笑呢,说叫她等到姜莞成婚之后再回河东也不迟。

另有些话,便是她阿娘单说给姜氏的,只是她看信的时候,也看了去罢了。

彼时赵然也在,裴清沅还没怎么样,他愣头青似的先闹了个大红脸。

姜莞和姜元瞻兄妹对视一番,心下更是了然。

就连裴清沅自己,也察觉出一些端倪。

姜氏怕裴清沅脸皮薄,面上挂不住,笑着把赵然骂了出去。

然后才把裴清沅拉到自己身边坐着:“你阿娘可催我了,直在信上问我,如今可看上了谁家的小郎君,要说给你做夫君的。

你也是个大姑娘了,来了盛京这么久,自个儿心里有没有中意的人?

我瞧着你爷娘是最心大不过的,倒把这事儿全丢给我。

早前韩家要与你家退婚,你阿耶大手一挥,只凭我做主四个字就打发了。

如今说你暂且不回河东,还要在盛京住上一阵子,他们两个倒好,索性叫你等到珠珠大婚之后再回去都不迟。

还要催问你的大事。

感情你家里是把你送来京城,赖上我的?”

裴清沅面颊泛着红晕,低头下去:“姨母说这些,叫人不好意思的很,您做长辈的,拿这话来揶揄我,我不理您!”

姜氏诶的一声:“这怎么是揶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情。

咱们家里头可从没有教过女孩儿,说不许把这些挂在嘴上说,更没说不许自己有中意的心上人。

当年我嫁给你姨父,难道是你姨父争取来的?

那还不是我同你外祖父据理力争,绝食相抗,才求得你外祖父到先帝面前去求了赐婚的圣旨,我心愿才得偿吗?

你们裴家,军武立家,最该豪情万丈,扭捏什么?”

这话说的。

那再怎么豪迈的人家,养出的高门女孩儿,也没把这种话成天挂在嘴边说的。

况且裴清沅她本来就不是那样性子的人。

姜莞看她实在是不好意思,本来是想帮着打圆场的,后来转念一想,姑母自然有姑母的道理,表兄又是那样的心意。

她做表妹的,也很该做些什么,帮衬一二。

于是姜莞往姜氏身边另一侧坐过去,探头去看裴清沅:“表姐别不好意思呀,盛京小郎君,最不乏人中龙凤者,若你有中意的,就算是肃王殿下,姑父和姑母也能去官家跟前替你求下赐婚的圣旨来。

再说了,阿耶快要回京啦,等他回来,更能给你做主。

你可好好想想,这可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你来了盛京这么长时间,就真没有一个看得很顺眼的?”

她盈盈笑着,挽着姜氏的手臂,索性更加了把劲儿:“要我说,大表兄就很好。年纪相彷,亲上加亲,他对表姐也好呀,这几个月可不是事事都以表姐为先。”

她一面说着,小嘴一撇,拉着姜氏就开始告状:“姑母不知道,过年那会儿大表兄就偏帮着表姐欺负我来着。

这几个月,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新得了什么稀罕物件,全都送去了表姐那里,哪儿还有我的份儿呀。

我瞧着大表兄从前对我也没这样好,表姐格外不同。

果然应了您和舅母那番话,表姐神仙妃子一样的人物,谁见了她不偏心,不喜欢?

倒衬得我是没人疼,没人爱的。”

姜氏抬手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我就该撕了你这张嘴,惯得你一天到晚胡说八道。你是没人疼没人爱的,二郎是什么?我们又是什么?清沅成天还不是全都听你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瞧着是你爷娘要回京了,眼看着你要从郡王府搬回家去住,在外头闯祸惹麻烦也不需要我和你姑父给你收拾烂摊子,就开始说混账话。

这话叫你爷娘听了,还当你回京一年多,住在郡王府,受了多大的委屈呢。

我做姑母的,倒把你苛待了?”

姑侄两个那头拌着嘴,裴清沅一张脸儿憋得通红。

姜莞正笑着的时候,不动声色扯了扯姜氏袖口,拿眼神示意她去看。

姜氏顺势望过去,见了外甥女那样的脸色,心下略放宽了点儿:“清沅,这又没外人,便是在你自己家里,你阿娘若然问起来,你难道不说?

你们母女之间,最亲密无间,有什么体己话不能说的?

跟你阿娘能说,跟姨母和珠珠不能说吗?

大郎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别看他好似文不成无不就,实则怎么样,我是心里有数的。

他将来要袭爵,一辈子荣华富贵少不了不说,自己又是个肯上进,能办差事的,不会像你姨父这样,大半辈子庸庸碌碌,做个富贵闲人。

你倒说,同韩沛昭比起来,你表哥有哪一点儿比不上了吗?”

裴清沅听了这话只觉得诧异。

比得上比不上,也不该她来说。

更何况是这样的事?

但姨母的意思,她好似……全都明白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无聊(一更) 从上房院出来,姜莞拉着裴清沅不叫她跑。

裴清沅试着拨开她的手,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她索性也就放弃了。

出了月洞门往东北方向走出去约有一箭之地,又遇见去而复返的赵然。

裴清沅想起姨母调侃她的那些话,便匆匆别开了眼,连跟赵然对视都没有了。

赵然当然察觉到了她的古怪之处,先咦了声:“表妹不舒服?”

姜莞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听赵然这话,先替裴清沅把话接了过去:“没什么事儿,方才在姑母那儿开了两句玩笑,表姐这会儿还怄着气呢。”

赵然才哦了两声:“阿娘是这样的脾气性子,你都住了这么久了,要是为阿娘几句玩笑话还怄气,我倒觉着大可不必了。

这事儿从前珠珠倒是经常干,表妹心胸宽广,跟阿娘就别置气了。”

他还是哄了两句,反而惹得姜莞撇着嘴怪他:“表哥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怎么就成了最不懂事儿的那个,成天什么也不干,专门跟姑母怄气的了?天天跟长辈们置气,这是好听的话吗?”

裴清沅不动声色的拽了姜莞一下。

赵然也眯眼笑着,并没有打算应姜莞这茬儿。

裴清沅缓了会儿,才笑吟吟问赵然:“表哥回来有事儿跟姨母说吧?快去吧,珠珠说前儿她在外头定了两套头面,我们俩一人一套,今儿约莫着到货了,拉上我要一起去看看,就不陪表哥说话了。”

赵然眉心一动,本来很想跟着一起去,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澹澹说了一声好,侧身把路让开:“你们两个出门仔细些,这两天城中热闹,出城往外头踏青游玩的人多,往来行旅,别叫人冲撞了。”

姜莞咦了一声:“外头人那样多?这是怎么了?往年这时节虽然大家也都忙着出去踏青,可也稀松平常,这两日我也没怎么出门,怎么听表哥的意思,外头人很多的样子吗?”

赵然说是:“大概是因为舅舅就要回京了吧,朝廷各处筹备着给舅舅庆功呢,等舅舅回来,官家还要在集英设宴。

如今京中百姓高兴着呢,自然与往年又有不同。

反正你今儿要出门,到外头去看看就知道了。”

·

两个姑娘的确出了门,倒也没走远,挑了个清净些的茶楼,要了三楼一雅间,点了茶水点心,靠着窗边坐着。

窗户支开了半扇,看下去正见着楼下往来行人,车马匆匆。

大多是往城门方向去的。

裴清沅端着面前青瓷小盏,抿了口茶,眉眼弯弯笑起来:“可见舅舅是得人心的。”

姜莞说是啊:“不过这回阿耶提早回京交职,也不知道官家另要派谁到幽州驻守了。”

裴清沅看过去一眼:“这也不是咱们操心的事儿,早前不就说了,至多到盛夏时节,舅舅也是要回京来的。

朝廷调兵遣将,用人自有一套章法。

再不济,也有顾家舅舅和兵部的大人们操着心,倒要你考虑这些。”

大概是因为赵行就要去兵部领差了吧。

他又不是正经八百入部为官的人,所以各项差事他都要过问一二,心里都得有个数。

是以这派谁驻守幽州,他多半也要上心。

况且……

姜莞抿唇:“这是家国事,自然跟咱们息息相关。

二兄回京之初,总愁眉不展,我每日见他,多是忧心忡忡,有所担忧的模样。

偏生在咱们面前什么也不说,还当他自己掩饰得很好。

后来我私下里问过姑母,也多少知道些。

朝中武将青黄不接,幽州那边敌寇虎视眈眈,有阿耶镇守辽东,尚能护得住一方安宁。

可即便是先前有阿耶在,隔三差五的,也还有流寇骚扰边境,小股敌军乔庄入城来捣乱。

彼时二兄在军中,也跟着去围剿过。

现在把阿耶调回京来……”

她话都没说完,裴清沅把那碟子桂花糕往她面前推了推,打断了她:“珠珠,别说了。”

姜莞闻言只是一声叹息:“我知道表姐的意思,不说就不说吧,反正阿耶回京,我也高兴。”

她记得前世是舅舅向官家举荐,推举了现任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杜广明赴任幽州,驻守了长达五年之久。

而这位杜指挥使,做的平平,实在是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五年任期,只能说无功无过吧。

为此还弄得舅舅被人指着鼻子骂过,朝中更是不乏戳他嵴梁骨的。

大抵意思是说像杜广明这种人,能够被推举到那个位置上去,八成是私下里跟顾怀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结。

无非是说她舅舅贪了银子,收受贿赂,昧着良心才把人送去接替她阿耶。

再过去很多年之后,她才从赵行口中听得一二。

当年无论是谁接替阿耶驻守幽州,都没有那么好干。

毕竟是阿耶先在幽州镇守一年多,他做的太好了,后来人再怎么样,也很难越过阿耶的功绩。

杜广明是京官儿,去了幽州,还要适应那边的环境,在辽东五年,能做到无功无过,也没叫敌寇踏破国门,已经算是很能干的一个人了。

倘或他真的是庸碌之人,没有那个能力,舅舅也不会向朝廷三次推举。

阿耶彼时已经回了盛京,舅舅推荐杜广明的时候他也不是不知道,既然杜广明能够走马上任,阿耶便是也认同了这个人的能力的。

姜莞倏尔就笑了。

这些人,的确是没什么意思。

自己又没有那个能力,又要眼红别人。

她舅舅一辈子呕心沥血,改行兵马制的时候舅舅出了多少力气。

昔年战火重燃,连舅舅都提枪上阵去了。

那些说三道四的人,又缩在了哪里呢?

姜莞捏了块儿糕,往嘴里送,神色漠然:“表姐你说,人是不是很无聊?”

这话没头没尾的,裴清沅也摸不准她,只是看她不大高兴的样子,递了只手过去,落在她头顶揉了揉:“无聊不无聊的,这日子不都是人自己过出来的,好端端的,突然说这个,不管是想起了什么,不都有我们在吗?别不高兴了,啊?”

第二百三十五章 意外(二更) 第二百三十五章

裴清沅的手很软,掌心也始终都是温热的。

姜莞摇摇头,在她掌心下蹭了蹭:“也没什么不高兴,就是突然想起这些,觉得有点烦心。

阿耶没有回京,我其实很想念他。

但现在阿耶就要回来了,我反而又去操心家国天下的大事。

所以我才问表姐呢,人真是挺没意思的,好生无聊,成天想的都不一样,一会儿一个心思。

就比如我。”

裴清沅知道她心里想的必定不是这个。

再说了,为大邺子民,忧国忧民,又没有什么错处。

她们生在富贵无极的人家,生来便是金尊玉贵的命,自然要比平头百姓思虑的更多,家国天下,确实是该考虑的。

但不该杞人忧天,反倒把自己给困住。

这些话裴清沅不想说。

姜莞八成也不想听。

于是她只是笑了笑,拉了姜莞的手,想着打趣两句,哄她高兴一些:“我看你也不为别的,还不是如今知晓自己就要嫁人成婚了,跟了二殿下,诸事顺遂,二殿下与肃王殿下感情好,你这是还没有过门呢,就开始替肃王殿下忧国忧民了,是不是?”

裴清沅挑着眉,甚至拿指尖在姜莞的手背上轻轻戳了两下:“怪不得人家都说什么夫唱妇随,我如今算是见识了。以往你可不这样,现在还不全是为了二殿下吗?

要我说,你是杞人忧天。

有肃王殿下和二殿下在,哪里需要你考虑这些?”

姜莞果然红了脸。

她也不是听不得这些玩笑话,但叫裴清沅说出来,就是感觉不一样。

就像是姑母揶揄表姐,那感觉差不多吧。

姜莞面颊上挂着一层薄薄的澹粉色,把自己的手从裴清沅手中也抽了出来:“表姐来了盛京几个月,我瞧着你倒学坏了不知多少,竟然也开始拿这样的话揶揄我。

方才在家里,姑母玩笑你两句,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呢,一转脸儿,居然又拿这些来说起我来,可不是学坏了!”

“那也是跟着你才学坏的,横竖我这几个月都住在姨父家里头,又总是跟你一处,恨不得与你同吃同睡了,还能跟谁去学坏?”

裴清沅笑呵呵的坐回去,离了姜莞一些:“人家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我成天跟着你,你说这话,便是在骂你自己。

再说了,我怎么就不能拿这个玩笑你两句?

你还敢提方才在家中时候——”

她只管拖长了尾音,是那样悠扬婉转的好听:“姨母揶揄我,你还在旁边儿帮腔,连表兄都一并扯进来了,现下倒知道不叫我说你了?”

姜莞一愣。

她的确是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听过几次裴清沅这样伶牙俐齿的时候。

倒有了这个年纪女孩儿家的娇俏与活泼。

于是在愣怔过一瞬之后,姜莞也掩唇笑起来:“是是是,表姐说的都是,没办法,谁让表姐你生的好看呢?

这天底下的美人儿都有这么个天生的好处,比旁人占着优势呢。

我如今可实在是不敢招惹,更不敢欺负你的。

不然你回了家中,去跟姑母告状,再不然,去舅舅家里跟舅母告我一状,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谁让姑母和舅母都偏爱你,是不是?

别说长辈们了,就是表哥他们听了这些,自然也是要骂我的。

毕竟表姐是贤名在外的小娘子,我呢则是个混世魔王,两相比较一番,肯定是我做错了,无路如何,也不能是表姐的错。”

“你——”

裴清沅气不打一处来,但也不是真的气恼要发脾气的那种生气,就是被姜莞这话给噎了两句,有些气结而已。

可是转念一想,又没有什么可生气的。

她把那口气给平复下来之后,歪着头看姜莞:“是了,正是你这话了,所以还不快与我赔礼道歉?难道真的等我回了家去告你的状,你才肯老实服软吗?”

姜莞又愣怔,旋即真的顺着裴清沅的话去服软道歉呢。

她还装模作样的站起身来,要裴清沅见礼。

结果被裴清沅一把给按下,拦住了,忙连声诶着:“说两句玩笑话就算了,你怎么当真似的,是不是不叫人与你玩笑?那往后我可不敢说了。”

姜莞拨开她的手:“自然不……”

但是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裴清沅咦了一声,去看她,正要问她怎么了,发现姜莞的目光已经不在自己身上,反而透过窗户往楼下看过去,视线定格住,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故而她跟着一起站起身来,顺着姜莞目光一并望过去。

倏尔蹙拢了眉心。

楼下赵泽长身玉立,人群之中那样明显。

在一起相处的久了,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而站在他正对面的小娘子……

裴清沅仔细辨认了一番,低声问姜莞:“那是李六娘子吗?”

姜莞重重嗯了一声。

可不就是李玉棋。

自从汝平行宫的事情之后,她其实跟李玉棋的往来就少了很多。

不管是表姐入京,还是郑家姐妹来京城,甚至是阿月回京之后也设过几场宴。

李玉棋能推的都推了,大多时候都是她长姐赴宴,她不出现。

实在是没法子推辞的,她才会跟着来。

不过她姐姐一向是很擅交际的小娘子,所以到了外头的宴上,也轮不到她跟人家去说什么,而且她姐姐其实也护着她,把她挡在身后,有什么都替她应付过去了。

姜莞那会儿就觉得,实际上李玉棋心里根本就没有放下汝平行宫那件事。

她自己觉得丢脸,不愿意在外头走动,丢人现眼,看着人家指指点点,戳她嵴梁骨。

也正因为如此,姜莞越发不大想跟她走动。

是因为在姜莞看来,这很是没有必要的。

又不是她做错了事。

底下的奴婢们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动了歪脑筋,只要她拎得清,处置得当,那她当然是能把自己摘出来,干干净净的,又何必因为一个奴婢,倒把自己困在里头出不来呢?

今天——

姜莞啧声咂舌,连面色也冷了三分。

裴清沅见状不对,忙拉了她一把:“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这人来人往的,别生事儿,说不定就是偶然遇上呢。”

第二百三十六章 谢礼(一更) 赵泽确实是偶遇的李玉棋。

他今儿是替他阿娘到铺子里去取东西的。

前阵子姜氏在千金阁定制了三匹料子,才从杭州送过来。

四五月里是千金阁最忙的时候,姜氏好说话,也不催着他们送到郡王府,反正赵然几兄弟都在家里闲着,就让赵泽去替她取。

从千金阁取了姜氏要的料子,他又见外头这样热闹,突然来了兴致说喝两杯茶再回去,就叫底下奴才们带了东西先回家去。

结果就在茶楼外遇上了李玉棋。

这事儿说来也巧。

街上人多,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都加派了人手在各处巡街,维护盛京治安。

但是每年这时候那些窃贼偷盗之事还是层出不穷。

杜绝不了的。

李玉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出来,路过这儿的时候,被人撞了下,她身子骨弱,踉跄着差点儿摔了。

撞人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脸上手上都是脏兮兮的,看着像是街头流浪也没人管教的野孩子。

李玉棋心软,也没骂他,反倒拦了身边丫头们,放了那孩子去。

等人跑远了,丫头给她整理身上弄乱了些的裙摆,才发现她腰间荷包不见了踪影,就连小丫头身上带着的钱袋子也不翼而飞。

这是遭了贼,不用想也知道是刚才那个小孩儿干的。

小丫头气急败坏,气的直跺脚,非要报官。

李玉棋也生气,难得有兴致出来逛出来玩儿,遇上这种事情简直是晦气,但又不想节外生枝,还是说算了。

正好就遇见了赵泽。

李家跟昌平郡王府的往来走动绝对不算多,大家都是场面上过得去。

李玉棋从小是个性子软的,大多时候叫人看来都是怯懦的,所以跟着他们一起玩儿的时候也不是特别多。

长大之后,男女有别,女郎同他们更没什么交集了。

也就是大面儿上过得去。

赵泽在路上遇见了她,面上打个招呼就准备走的。

然后见李玉棋身边的丫头们愁眉苦脸,李玉棋自己也是愁眉不展。

赵泽这才多嘴问了两句,知道了前因后果,可当下那偷了钱袋子的小孩儿早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他只略想了想,打发自己身边的小厮去知会兵马司和京兆府的人手一声,尽可能帮着找找。

荷包钱袋这种东西对郎君来说还好些,于小娘子,那是贴身之物,到底不好就这么被偷走而不管不问。

况且这都偷到盛京贵女头上来了,真是没了王法的,总不能放任不管。

李玉棋只好再三谢他。

一来二去,两个人倒在这茶楼下多说了几句话。

也是为着人来人往,嘈杂热闹,他两个要说话,得寻个稍清净些的地方,这才往路边树下挪过去一些,避开往来行人。

然而这幅场景,落在姜莞眼中,好似就有了别的意思。

毕竟李玉棋娇滴滴的低着头,实在像极了含羞带怯的样子。

要不是裴清沅拉着,她方才就已经冲下楼去了。

之前汝平行宫的事,因为事关裴清沅自己,所以来京城之后她也细细问过。

这会儿见姜莞气呼呼的,腮帮子都鼓着,她只好掩唇笑着越发拉住了人不敢松手:“我要不拉着你,你怕不是早就冲下去了吧?”

姜莞撇着嘴:“也不是说我多心,就是……”

她自己也说不下去。

这不就是多心吗?

都是认识的人,在街上遇见了,闲聊两句本来就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要她蝎蝎螫螫的。

裴清沅知道她心结在哪里,就劝了两句:“我又没说你什么,其实李六娘子挺好的。当初那件事情,事发之处她看似拎不清,但你仔细想想,这种事,她一个小娘子,把自己摘干净才是最重要的,难道跟着搅和进去吗?

她要是有嫡亲的兄长在身边,怕是连面儿都不叫她露了。

那也就是个堂兄,亲厚与否都未可知。

后来处置那丫头,她不也是很果决吗?

回城后的这数月中,人家不想出来见人,觉得丢脸,只能说她跟你性情不是一路的,你也实在不用这样子看不上她。

都住在盛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弄得跟仇人一样,要我说很没那个必要。”

她一面说着,眼角的余光又往楼下方向瞟过去:“再说了,表兄有什么心思,也不是咱们该管的,那不还有姨父和姨母在吗?都未必是那么回事儿呢,你在这儿着急上火的。”

正是这个话了。

姜莞自己想着,也噗嗤笑出声来:“是,表姐说得对,我在这儿着急上火的,图个什么。”

·

中午饭姐妹两个都是在外面吃了才回的郡王府。

姜氏吃了午饭就去午睡了,昌平郡王下半天还有个宴要赴,吃过饭收拾了一番出了门。

赵然不知道忙什么去,赵霖和赵策两兄弟在家里闲不住,一大清早就约着去西郊跑马。

家里清清静静的,竟只有赵泽在。

姜莞和裴清沅回府的时候,正遇上李家派人送谢礼过来。

因也不是什么大事,赵泽没去惊扰姜氏午睡,自己料理了,又派了人往李家去送了一份儿回礼。

这叫礼尚往来。

姜莞见了那些,并不知是李家送来的,便先问他:“这又是谁家送的礼?这也不过节,好端端的怎么送了这么多东西来?”

但她大略扫过两眼,就基本上看得出,都是最寻常不过的谢礼一类,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居多,正适合郎君们用,实在算不上贵重。

赵泽哦了声,手上还把玩着一支狼毫,头也没回,径直回她:“李家的。”

姜莞一皱眉:“李玉棋家?”

赵泽这才回头看她,噙着笑意:“不然盛京还有几个李家?”

姓李的人家虽然多,能上得门楣,往来郡王府送谢礼的就没几家了。

姜莞又想起在茶楼楼下看见的那一幕,于是又问赵泽:“二表兄这是帮了人家家里吗?不过我看这个谢礼好像也不是很郑重,就是很寻常不过的一份儿谢礼,好像也不是很像他家的手笔,未免忒小气了些。”

第二百三十七章 计划(二更) 李玉棋遇上贼这事儿也不好往外头说,姜氏睡醒之后听赵泽回禀过,也没当回事儿。

姜莞总觉得不对劲。

心里面的感觉是很微妙的。

所以她郁闷了半下午。

后来赵行出宫来找她,见她闷闷不乐,问了她几句,才知道半下午那会儿的事情。

劝了她两句,她好像也肯听进去,这事儿才算揭过去不提。

还是裴清沅上了心,私下里陪着姜氏下棋的时候,顺嘴提了两句。

姜氏本来根本也没把李玉棋放在心上,听了裴清沅的话,不免生出狐疑来:“那要照你这个意思说,珠珠心里觉得不对劲,是怕李家的六娘算计二郎啦?”

裴清沅连连摇头:“姨母可别这么说,我听珠珠也不是那个意思,而且二殿下劝了她几句,她也不放心上了。

我只是怕她回头又想起来,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告诉姨母一声。

珠珠对李六娘子……她大概心有芥蒂吧,为着汝平行宫那件事。

毕竟不是一个性情路子的人,我幼时在京中小住的时候,也晓得李六娘子是什么脾气。

她跟珠珠就玩儿不到一起去,做不了朋友,又有那个坎儿横在那儿,珠珠看她多半不顺眼,她估计也不是很想面对珠珠吧。

这回二表兄帮了她嘛,李家郑重其事的送了谢礼到家里,我想近些时日或许少不了走动。

舅舅也快回京了,沛国公府得热闹上好一阵子,他家肯定也要登门来拜访赴宴。

这种宴是没法推的,李六娘子是家中嫡女,这点礼数她得懂。

回头见了面,珠珠又想起这些事儿……”

她其实说了半天,也没什么重点,不过说来说去,就是怕姜莞心里不舒坦。

赵行的劝解是一回事,长辈们开导是另一宗。

裴清沅一时又气自己笨嘴拙舌的,哎呀一声:“我不是告谁的状,也不是说李六娘子不好,还是担心珠珠,笨嘴拙舌的,也不晓得姨母能不能听得懂我的意思。”

姜氏闻言笑出声,拉着她的手直叫心肝儿:“怎么听不懂?谁说你是来告人恶状的了?你是什么性情,难道我不知道?

没事儿,回头我说说她,她这个年纪是容易胡思乱想。

你其实也本该这样的,是你爷娘把你养的好,倒是她,从小那么多人娇着宠着,做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性子,随心所欲,反倒不好。

这年纪的女孩儿是这样的,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心里就能闪过万千念想。

我也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怎么不明白?

难为你,做姐姐的,成天操着她的心,她是一点儿不知道叫人省心的。”

姜莞从外头听了戏回府来给姜氏问安呢,一进门就听见后头这些话。

她也不知道前面裴清沅说了什么,反正不会是坏话。

那就是姑母又偏心,一味的护着表姐编排她!

姜莞提着裙摆进门去,虎着一张脸,不情不愿的:“我才从外头回来呢,一进门就听见姑母说我不好,说我不叫人省心。

表姐都来了几个月了,您偏心也该有个度吧?

怎么还编排我呢?

这怎么趁着我不在家都要编排我呀!”

她吭吭哧哧的,往姜氏身边挪过去,跟裴清沅一人坐了一边儿。

裴清沅挽着姜氏的手,她也去拉姜氏另一只手臂,小脑袋一歪,靠在姜氏肩膀上蹭着:“姑母刚才跟表姐说我什么呢?我怎么不好啦?”

姜莞是在撒娇。

姜氏一耳朵就能听得出来。

裴清沅也不怕她在自己身上多心,笑盈盈的就把李玉棋那事儿说了:“我怕你阴晴不定的,明儿想起来明儿要怄气,后儿想起来后儿要气恼,二殿下虽劝动了你,但又未必有用,二殿下最不肯拘束你,你真的生气,他还能拿大道理拘着你不成?

我只好来告诉姨母,叫姨母好好开解开解你了。”

姜莞啊的一声,脑袋都从姜氏肩膀上挪开了。

姜氏似笑非笑侧目望着她:“听听,你表姐成天替你操着心呢,你说我该不该偏袒你表姐吧?

她也就比你大了不到一岁,几个月而已,天天替你操多少心,惦记着多少事儿。

怕你不好,怕你心里难受,怕你委屈。

你说吧,不偏袒她,不护着她,我倒天天跟在你身后操你的心?”

姜莞本来也就是玩笑话。

她自己都心疼着裴清沅呢。

再说了,说什么偏心不偏心的话,不也都是嘴上说说的吗?

家里的小辈儿,在长辈们面前自然都是一样的。

家里的氛围这样好,这么多年,不也是为着这个。

阿娘待表兄表姐比对她和兄长们还亲,她到了姑母和小姑母跟前,去了舅舅家里,也比表兄表姐们金贵。

姜莞掩唇笑起来:“那行吧,姑母都这么说了,表姐又确实是为了我好,我难道跟表姐置气争宠?

那可不是正好应了姑母说我的不叫人省心那句话啦?

我也多疼一疼表姐吧。”

她又探头探脑去看裴清沅:“反正表姐还要在京中住好久,二哥哥下个月就要去兵部领差事了,我也不能天天缠着他,耽误他办正经事。

回头闲下来,咱们到外头游历玩儿去吧?

表姐一直在河东也没怎么出过远门,来了盛京几个月,最远也就出了趟城。

先前表兄他们去苏杭游历,我眼红的不得了。

姑母非说他们也是第一次去,都未必能把自己照顾好,不许带上我,怕生出事端,看顾不了我。

这回他们有了经验了,我们叫大表兄陪着一块儿,等我及笄礼后,我三兄也回京啦,咱们一大家子……”

“你赶紧给我打住吧。”

姜氏又去掐她脸上的嫩肉,把她没说完的话,还有那股子兴奋劲儿全都打断:“我可警告过你,不要带坏了你表姐。再说了,二郎前脚入部当差,你后脚就要跑出京去玩儿是吧?叫二郎听了,要跟你生气的。

况且下个月你及笄礼,行过礼就是大人了,得更稳重,别一天到晚想着玩儿!

你爷娘都要回京了,你还往外跑,不像话。

趁早别打这主意,快死了这条心,也没人带着你去苏杭玩儿!”

第二百三十八章 舍不得(一更) 姜莞说要离京往苏杭去游历一番的话,昨儿才在姜氏面前款款而谈呢,今儿赵行就找上了门来。

他是一大早出宫的。

姜莞那会儿才吃了早饭往东跨院练功房的方向去,本来也是要等赵行的。

结果发现赵行来的时候一身玄色,脸色比身上颜色还要深。

她起先愣了下。

等回过神来,略略提了裙摆站起身来,往赵行身边小跑着靠拢过去:“这一大清早的,二哥哥是在圣人那里受了气吗?怎么黑着一张脸过来,瞧着怪吓人的。你吃饭没有?早上后厨上做了蒸蛋,我还叫他们给二哥哥留了一碗,这会儿还在灶上温着呢。”

小时候姜莞就最喜欢吃蒸蛋。

沛国公府的厨子手艺好,蒸出来的蛋嫩嫩的,拌上葱花配料,味道香极了。

姜莞那时候吃蒸蛋就喜欢拿自己的小勺子拌碗里的蛋,不过她那会儿年纪小,胃口不大,吃不了多少,吃不完的,又叫她拌的不成样子,基本上全都进了赵行的肚子。

赵行从来都不嫌弃,反倒乐得替她解决这些。

也不是说沛国公府吃不起一碗蒸蛋,吃不完的扔了也就扔了。

是最初时候姜莞老拽着赵行衣角,非要把她手里的蒸蛋塞给赵行吃。

其实那会儿赵行都已经长大了,早就不吃那些小女孩儿们才喜欢吃的东西了,可是姜莞太可爱了,他从来不忍心拒绝,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虽说扔一碗吃不完的蒸蛋没什么大不了,不过通常都是赵行替她解决掉了。

等到年纪再大些,是姜莞她自己觉得这样不好,又不想把幼时那些小习惯给改掉,所以每次后厨上给她准备蒸蛋,她都会特意吩咐再多准备一碗给赵行预备着。

姜莞才说完话,就要吩咐长安去把蒸蛋端来。

赵行扫了她一眼,说了声不用:“在宫里吃过饭出来的,这会儿也没胃口了,叫灶上温着吧,前半天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吃。”

姜莞哦了声,摆摆手,打发长安和长宁退到外头廊下去,自己往官帽椅上坐了,才仰着头继续问赵行:“我看你神情不对,真是圣人骂了你呀?”

照说不能够的。

距离郑皇后传召她入含章觐见已经好些天了。

郑家的事情也彻底告一段落。

这些天郑皇后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精神气也养的足。

好像郑家受罚夺爵的事情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前天贞妃也已经把六宫事宜统交回了含章去,抽身出来,退回了原本的位置上。

一切如常照旧。

既然郑皇后暂且放下不提,总不能一转脸先抓了赵行一顿骂。

这不合常理,也不是郑皇后会做的事。

姜莞拿脚尖儿踢着裙摆,裙澜的碧海水波纹随之晃动,好看的不得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踢着,眼神始终都落在赵行身上。

赵行看着她一时又无奈起来,先前那点儿气性,也撒不出来,只是憋得自己难受。

真不知道他是图什么。

他叹着气,踱步往姜莞正对面那把官帽椅也坐了下去:“你就不能叫我安心一些吗?”

姜莞一歪头,眼中闪过茫然:“听你这意思,是我惹了你不高兴呀?可我近来很乖呀。

表兄他们之前说街上人多,这时节出入城门的多,我们要是出门得仔细些,别叫人冲撞了。

我想着反正每年都是这样的,本来说表姐今年在京城,带她去逛逛,她自己也没那个兴致,况且小姑母和小姑父来了信,说随便她在京城住到什么时候,我想机会多着呢,也不急在这一两个月。

如今连出门都少了,怎么惹你不高兴了呀?”

她这话才说完呢,勐地想起什么,眼神一紧,啊了声,然后目不转睛望向赵行。

赵行似笑非笑,唇角弧度澹澹的:“想明白自己干什么了?”

姜莞一撇嘴,委屈巴巴的:“我不就是随便说说嘛?又不是真的要去苏杭游玩。

表兄他们才从苏杭回来没多久呢,怎么可能再带着我和表姐去一趟。

那天就是话赶着话,说到这儿,我想着玩笑两句,是怄表姐的。

姑母都没叫我说完,就把我教训了一番。

这怎么转过头来还跟你告我的状呢?”

赵行听她那委屈的语气,越发想笑,可又怕这会儿真笑了,会惹毛了她。

他索性忍了忍:“你还委屈上了?我就要入兵部当差了,你突然说要去苏杭游历一番。

先前你表哥他们几个去苏杭,一去就是大半年的时间,你们真要去,两个女郎,脚程又慢,没有一年时间根本就回不来。

怎么话赶话就开起这个玩笑来了呢?

之前咱们是不是都说的很清楚了?

五月你及笄礼,七月里我生辰,过后父皇正式赐婚,再然后就要定下婚期了。

可见你压根儿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才能随口玩笑说出要离京的话来。”

这话就是冤枉人了。

姜莞也怔了。

她左看右看,好像赵行是真的当真了。

姜莞又着急,又在心里怨了她姑母两句:“我怎么不放在心上啦?我巴不得现在就成婚呢!”

她这话是脱口而出的。

弄得赵行眉心一拧,竟难得有些别扭的别过脸去不看她。

姜莞一挑眉:“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心里就是这样想,你心里不是吗?

我真是随口玩笑的,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离京到外头去玩儿呀?

哪怕不说咱们两个的事儿,就说我阿耶阿娘快回京了,我都一年多没见着爷娘与大兄三兄了,难道现在不想着一家子团聚,倒盼着出去玩儿?我就那么没心没肺啊?”

她想了想,站起身,缓缓地,往赵行身边踱过去:“你来的时候看起来是真的生气的,是刚听了姑母跟你说我想去苏杭游玩的话,当真了,所以生气得很是吗?”

赵行当时听来,确实生气。

所以来的时候,脸色也不好看。

只是见到小姑娘之后,那股子气性一下子全都消散了。

怎么舍得跟她置气呢?

第二百三十九章 回京(二更) 今儿又没练成功,说了几句话,元福匆匆来回话,说肃王府派了人来找,让赵行过去一趟。

赵禹很少这样着急的,所以赵行一听肃王府的人都找到郡王府来了,交代了姜莞两句,紧着就先往肃王府去了不提。

他一走,姜莞又觉得无聊。

想想被告状的事情,提了裙摆出门,就往上房院去了。

彼时姜氏刚绣完两个荷包,眼角余光瞥见姜莞过来,咦了声,招手叫她。

姜莞撇着嘴,慢吞吞的挪过去,又不肯到姜氏身边坐下去。

姜氏见状,笑意就更浓了。

手上的针线都收了,往小箩筐一扔,笑吟吟只问她:“挨骂了?来找我撒气的?你可别在我这儿撒野啊,我现在呢也算是找着了能治你的人。

看起来,二郎对你虽然娇纵,也不至于事事都宽纵着你。

我瞧你这会儿这个神色,肯定是挨骂了吧?”

她分明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态度和口吻。

姜莞气的直跺脚:“您怎么这样子呀?昨儿您都骂过我了,叫我趁早死了这条心,也别想着出去玩!

您肯定知道我是开玩笑的嘛,怎么可能这时候拉着表姐一块儿要到苏杭那么远的地方去游玩。

您昨儿说什么,我再胡说,就跟二哥哥告我的状。

那我不是也没说了吗?

您怎么还告我的状呢?”

姜氏一抬手,拉上姜莞的手腕,把她带到自己身边坐下来:“看把你给急的,二郎是大度的人,又比你年长,他总不能还真的跟你置这个气吧?”

姜莞还是撇嘴,仔细想了想,又怕她姑母真的把这笔账算在赵行头上,又不敢那样说了。

于是她转了话锋:“那倒没有。我不是在练功房那边等他嘛,他来的时候脸色却是不好看,我问了两句,话说开了,也就是事儿了。

二哥哥的脾气本来就极好,姑母您还不知道呀?

他对外头的人脾气都向来不错,何况是对我呢?

见了我,他就已经不生气啦,难不成他还敢在郡王府里凶我吗?

姑母上回特意交代过他呢,往后都得好好对我,他才不干呢!”

她替赵行开脱了一番,转念一想,又靠在姜氏身上撒起娇来:“姑母还说呢,这会儿倒知道来心疼我,怕我挨骂了,您告状的时候怎么不考虑这些?”

姜氏被她问的哑口无言,只是笑着推开她:“行,算我错了,这总可以吧?既是我错了,总要向你赔个礼,一会儿叫人带你去我的小库房,你自己选一样拿走,成不成?”

·

姜莞到底也没有真的要出门,四月底的时候顾氏和姜元徽就先行回京了。

那是四月二十七的下午,姜元瞻和姜莞等在城门口,赵然他们兄弟几个当然也陪着等。

大约等了不到半个时辰,远远的就见了沛国公府的马车往城门方向而来。

入城之后,马车在路旁停下,姜元瞻领着姜莞上前,在第一辆车旁站定住。

软帘被撩开一个角,四十出头的顾氏端的是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眉眼间温和一片,眼底却又透着精明能干。

她指尖蔻丹色,衬着墨绿色的软帘格外扎眼。

一见了姜莞,眉眼先弯起来。

姜莞也高兴,笑着叫阿娘。

顾氏笑意越发浓:“等了好久吧?路上遇上点事情,耽搁了些工夫,白叫你们在城门口等着。”

赵然几兄弟这时候才凑上前来,一个个的叫舅母。

姜元瞻还没开口呢,赵然先笑着回了话:“阿娘在王府等着呢,说不叫您先回家,必得先到王府去见一面,说说话,晚上给您准备了席面,可不能抛下我们先家去。”

顾氏笑出声来:“她惯会折腾我的,我才赶路回来,不说放我家去休息,倒把我弄去你们家里,还要吃什么席面,真是不像话!”

只是她嘴上虽然是这么说,仍旧吩咐了姜元瞻:“你去告诉后头,让他们先家去安置,叫苏总管操持打点着,今儿夜里先歇在你姑母那儿,明日一早再回家收拾吧。”

于是众人各自办事儿,姜元瞻去吩咐后头的奴才们,姜莞则提了裙摆上了顾氏的车。

赵然四兄弟前头打马引路,一行浩浩荡荡,自城门口方向往昌平郡王府而去不提。

等在郡王府外停下车马,众人下车,姜莞的心思全都在她兄长身上。

也不守在顾氏身边儿,挣脱开,就往后头姜元徽那架马车小跑过去。

姜元徽跟姜元瞻同岁的,一胎双生,长得七八分相似,周身气度却全然不同。

他果然是更见孱弱,一身的文人书生气,皮肤又白,更像是长年累月不大出门,攒着病气的白。

窄窄的肩,细细的腰。

姜莞从前还玩笑打趣过,要给他换上女郎家的装束,打从背后一眼望去,必定将他认成是谁家身姿曼妙的小娘子。

“三兄!”

姜元徽温声笑着揉她的头:“一年不见,我们幺幺又长个子啦。”

姜莞挽上他的手,拉着他一块儿跟上顾氏去:“我下个月就要行及笄礼,是大人了,不会再长个子了,三兄少骗人了。”

“是吗?”姜元徽最爱惯着她这些孩子气的话,每回姜莞开口说,再无聊的话,他都接的自然,“那想是我一年多没有见着幺幺,都记不清楚了,方才勐然一见,瞧着是长开了,也长高了。”

他笑呵呵的拍姜莞手背:“可说呢,离开我们身边一年,幺幺是大人了,很有本事。下个月及笄礼,今年内都要完婚出嫁啦。

倒比上头兄长们还争气呢。”

他们兄妹走在最后面,姜元徽的声音又不高,说这些姜莞也不跟他怄气,只是红了红脸:“那我瞧三兄在幽州待久了,说话也比从前放开得多,才回京呢,就拿这个打趣自己亲妹妹,你也不怕我告你的状。”

她声儿呀往下压,姜元徽在她鼻尖上刮了下:“不怕,我身子骨弱,你告了我的状,爷娘兄长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你只管告去吧,横竖我是不怕的。”

第二百四十章 怪事(一更) 今日的昌平郡王府极热闹。

魏氏知道顾氏回京,也早早就等在郡王府中。

顾怀章中午从枢密使府出来也没回家去,径直来了郡王府。

一家人团团圆圆,姜氏有从外头叫了席面。

中午吃过饭,姜氏和魏氏又拉了顾氏往上房院去说话,底下小辈儿们围着姜元徽往小花厅那边去闲聊。

郡王府中早就收拾出了两处跨院,预备着给顾氏和姜元徽今晚住下的。

赵然瞧着姜元徽面色红润,比他当初跟着往幽州赴任那会儿气色也要的多,便笑着打趣:“我瞧你在幽州待得久了,气色倒比在盛京要好得多。

总听人说辽东苦寒之地,生活在那边就是纯粹受罪的,我看倒很适合你。

可见你这身子骨孱弱,说不定是富贵病。

从小到大在京中太顺遂安康,反倒越发养的不好。

去了幽州那地方,虽说养的也仔细,到底要磋磨人些,我看这样挺好的。”

姜元徽听他这话只抿唇笑。

他都还没开口呢,赵策诶的一声就把话接了过来:“那照大兄这意思,改叫三表兄这辈子都住在辽东那边别回京中来啊?”

赵策是年纪小,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心直口快的,心里想什么就直接说什么,也不管这话对或是不对,毕竟没有人真的跟他计较什么。

也是知晓他自己本身并不是那样的意思。

赵然瞪他,他犹不自知:“那也不成啊,舅舅一家都要回京交职,早晚的事儿啊,难道叫三表兄一个人留在幽州那边啊?

我看他如今身子骨挺好的,要我说,还是盛京风水最养人。”

他一面说着,又扬着音调诶的望向姜元徽:“苏杭也好!不怪人家都说人间天堂看苏杭,确实是好。

我去了大半年,到现在都还惦记着,得想个法子,等过两年得了空,还得去一趟!

三表兄没有去过苏杭那边吧?你倘或去过,保管你难以忘怀!”

姜元徽仍旧笑吟吟,顺着赵策的话说没有:“长这么大,要不是阿耶赴任幽州,阿娘不放心把我留在京城,我得跟着一起去,真是一次远门都没出过。

苏杭是好,听人家提起,戏文话本中谈及,那是人间仙境一般的去处,是好地方。”

他眉宇间一片柔和:“看来是不假,你只去了大半年,在外游历一番,到如今回了家还念念不忘,可见确实引人流连忘返。”

姜莞撇着嘴就打断了:“三兄才回来呢,你少撺掇着他动了心思往外面跑。

回头他真要去苏杭那边小住一阵子,从京城跑了,你赔我阿兄给我?”

赵策连连摆手:“阿姐你看你,这话就不对了……”

“闭嘴吧你。”赵泽轻斥他一声,拦了他的话,转而去问姜元徽,“在城门口的时候听舅母说了一嘴,你们回城路上耽搁了会儿,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

姜元徽本来就不在意赵策那些话的,见他被赵泽拦住,索性也不再提。

他顺着赵泽的话就转了话题,颔首说是:“说起来这事儿也怪巧的。本来不是一大早就先派了奴才进城来告诉,说是不过时便抵京了。

结果半道上遇见个为人追赶的小娘子,从官道上扑出来拦了我们车马的,身后有七八个二十出头年轻力壮的郎君追赶着她,她跪在我们马车前面,一口一个救命的喊着。

阿娘见她实在可怜,打发人把她救了下来,又细细的问过,叫把那七八个绑了送到管辖县衙去。

那小娘子也跟着我们一起进京了。”

怎么还一起进京了?

方才在城门口也没看见人啊。

姜莞下意识蹙拢了眉心:“这是怎么话说?青天白日的,怎么还有人在官道上追赶良家小娘子不成吗?”

姜元徽叹口气说是:“好像是说前阵子她阿耶得了急病,花光了家里的银子也没能治好,撒手去了,留下她一个。

她年幼的时候她阿娘就过身,她是跟她阿耶相依为命长大的。

如今只有她一个人,操持她阿耶的身后事,又没银子。

她本来也是好人家长大的女孩儿,做不来卖身葬父的事儿,与人为奴为婢倒没什么,要是被逼着去做人妾室,成了人家养在外头的玩物,她打心眼里接受不了。

后来实在没了办法,找了她们县里的有钱门户借了二两银子,一则打点她阿耶后事,二则她一个孤女也得过生活。

据她自己所说,她女红不错,是可以做了绣品拿出去卖的。

那二两银子本说借用三到六个月,她辛苦些,多绣些绣品,哪怕价钱便宜点,也能攒够二两银子把钱还上。

结果谁知道主家临时变了卦,她又年轻不懂事,借银子时候没有跟人家签订契书。

如今红口白牙的翻说,她浑身是最也说不清楚。

那户人家要霸占她做妾,她不肯,只能跑出来,慌不择路就上了官道。

正好遇上我们的马车,她不认得,却瞧得出华贵,想马车上坐着的必定是贵人,这才放手一搏,上前来求救命。”

这事儿怎么能说是巧。

分明是怪。

但是乍然听来,又彷佛严丝合缝,寻不出半点错处来。

姜莞听得直皱眉。

赵然跟赵泽两兄弟对视一眼,也没说话。

还是姜元瞻抿了抿唇,问他:“阿娘叫把人带回京城来,安置到咱们家里去了?”

姜元徽说对:“阿娘说小姑娘家天可怜见,她如今也没地方去,阿娘虽然替她出了头,暂且解决了她身后的麻烦,又是持沛国公府手令把人送交县衙去的,可是她回了家中,保不齐还得有人上门找麻烦。

既然遇上了也是一桩缘分,先把她带着一起回来,等回家安置下来,再料理她的事儿。”

他一面说,一面叹了口气:“二兄还不知道阿娘的性子吗?最是个喜欢管闲事的。路遇不平,她没有当场吩咐掉头,转去那小娘子家住的县镇,替她解决此事,就已经很不错了,只是把人带回京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你们方才没见着人,是她跟在后头元春几个的车上呢,这会儿跟着管事的回了家,阿娘特意交代了刘妈妈,好生安置她来着。”

第二百四十一章 十年怕井绳(二更) 姜元瞻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回京之初就先遇上了薛婵那样的事。

何况这几个月以来盛京出的事未免也太多。

细算下来,竟桩桩件件都是冲着他们姜家而来。

他怎么能不多心多想?

于是起身就要往外走。

姜莞身形微动,本想拦住他,可手臂才抬起来,到了嘴边的话还没说出口,那头姜元徽先愣了须臾,旋即问道:“二兄这是要到哪里去?”

姜元瞻缜着脸:“派人去打听打听这位小娘子的出身来历,底细身家。”

姜元徽低下头,朗润笑出声来:“阿娘虽然爱管闲事,还不至于头脑发热,什么人都不管不顾就救下。

二兄当阿娘为什么不叫她在人前露面,又是为什么没带到郡王府来给姑母和舅母见见的?”

姜元瞻的脚步这才停下。

赵然啧了声:“扭送那几个去县衙的人,私下里打听那女孩儿的家底去了?”

姜元徽嗯了声:“先前幺幺在京中出了几件事,二兄回京之初就差点儿遭人算计,凡此种种,无不是冲着我们沛国公府而来。

爷娘和大兄虽然远在幽州,可这些事情姑母都飞鸽传书来告诉过。

这次回京之前,阿耶专门交代了我,一路上多留个心眼。

阿娘虽说不是没经过事儿的人,可阿耶就怕她好管闲事的心一起,便就什么都不管了。

说要真的遇上什么事,让我从旁规劝,倘或阿娘不听,便自己做主拿主意也成,等他回京,替我撑着,阿娘不会骂我。

那位小娘子出现的实在太巧,又是在官道上。

我彼时想着,再怎么慌不择路,能跑的地方可实在是太多了。

我们是回京方向,她要是觉着冤枉委屈,解决燃眉之急找人救命也就算了,上京告状那也不该是和我们遇上的方向。

本来就打算劝一劝阿娘的。

结果也不用我劝,阿娘说她心里有数。

她说这叫做两手准备。

这姑娘要是个好的,我们总不至于见死不救,把人救了,带回京中给她安置妥当,原不费什么工夫,更花不了多少银子,咱们家里又不是出不起,便是养个闲人,也养得起,这是一件善事,积攒福报的。

她若是故意接近,那也必定是有心人特意安排。

带在身边,也好顺藤摸瓜。

反正也没叫人瞧见她,哪怕私下里有什么,外头的人也不会知道。

我也是听了阿娘这样说,才放下心来,没再劝什么。”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摞的话,这会儿说完了,方才觉得口干。

端了左手边黑漆四方小桉上的青瓷茶盏,抿着吃了两口茶,润过嗓子,见姜元瞻已经又坐回去,才松了口气:“二兄也太心急,难不成只有你是知事的,我们都是湖涂人,连阿娘都一味犯湖涂,竟不管不顾,把来路不明的人就带在身边,还带回家中安置啊?”

姜元瞻横一眼瞪过去,也懒得理他。

赵霖笑呵呵的揶揄起来:“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了前次一遭事,如今遇上什么可怜兮兮的小娘子,心里直犯憷呢。”

他话音落下去,姜元瞻脸色就更黑了。

偏好巧不巧的,周宛宁从外头打了帘子进门,只把赵霖最后这句听了个真切。

她一面踱步进屋来,一面咦了声,似笑非笑的问:“元瞻哥哥这是又在哪里遇上了谁家天可怜见的小娘子,善心大发,助人为乐去啦?”

姜元瞻一听见她的声音,再品品这阴阳怪气的话,面色铁青,锐利的目光里有无数把锋利的刀子就全都往赵霖身上招呼了过去。

赵霖愕然,讪讪的闭上了嘴。

赵然自是早就看出端倪,摇着头,心里直骂弟弟没眼力,什么玩笑都乱开,活该的很。

又怕姜元瞻真为周宛宁之故而恼了,打圆场道:“没有什么小娘子,遭那么一回还不够他记一辈子的?你别听三郎胡说,他嘴上向来没个把门的,这说别的事儿呢。

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正好我们闲聊说话,快来坐。”

周宛宁拢了拢大袖衫的袖口,莲步轻移至于姜莞身侧,在她身旁官帽椅上坐了下来。

她脸上还挂着笑,只是不看姜元瞻:“我阿娘听说伯母和元徽哥哥回了京,知道先来了郡王府,说让我过来请个安。

我方才去了上房院给伯母请安,伯母说你们在小花厅这边儿,问我家中有没有事,若无事就过来一块儿,横竖都是自己家里人,晚上叫我留下来吃饭呢。

清沅姐姐还被伯母按在身边问东问西,我瞧她怪可怜,就说也成,正好还有些事情要请教清沅姐姐,过来小花厅这边等她。

伯母这才松口,说再问她两句,一会儿就叫她过来跟咱们一块儿。”

两家关系好,主要是周宛宁跟姜莞关系太好。

她小时候也没少住在沛国公府上。

范阳卢氏祖上往上数个三五代,本就还跟顾家沾着亲,在京城里往来走动也多些,自然不拘这些个虚礼。

姜莞看她言笑晏晏,唯独不看自家兄长一眼,乌黑的眼珠子滴熘熘滚了两滚,拿手肘轻轻撞了她一下:“我阿娘半道上救了个情况相当危急的小娘子回来,接去我们家里安置下来了,明儿你来,我带你见见。

我二兄方才怀疑人家不怀好意,刻意接近,正打算去安排人调查人家身家背景呢。

正巧你就来了,才听见那些。”

她的解释也不算刻意,恰到好处。

姜元瞻眉头舒缓了些。

周宛宁的眼神才往他身上落了一瞬,然后掩唇笑起来:“怪不得呢,我就听说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话,原来是为这个。”

姜元瞻嗯了声,试图为自己辩解两句:“不过三郎都说清楚了,也用不着我操心,阿娘都防范着呢。”

他又去看姜莞:“来历不明的人,你有什么好见的?还要带三娘去见,胡闹什么?”

姜莞撇嘴,心下不满。

她在这儿替他解释呢,他倒摆着兄长的款儿转过头来说她。

什么人嘛。

第二百四十二章 嚣张(一更) 裴清沅来的时候,赵泽领了两个弟弟去读书。

在外头玩儿了大半年,如今回京之后,赵霖和赵策丢下的课业,全都要补起来,而且得是恶补。

赵然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挪出来指点弟弟们的功课,这个差事当然就归了赵泽。

兄弟三个正好在门口撞见了迎面而来的裴清沅。

赵泽下意识就先往旁边一挪步,把路让给裴清沅。

赵霖把赵策也拉到他身后来。

裴清沅咦了声:“表兄这是要去哪儿?”

赵泽指了指身后两个:“他们该去做功课了,晚些时候父王要过问的。元徽方才说,最多到五月初,珠珠及笄礼前舅舅和大表兄一定赶回京来的。

你今年来舅舅不在家,所以你不知道。”

他笑呵呵的看身后两个弟弟。

赵霖挠了挠后脑勺,把他的话接过去:“舅舅回京第一件事就是要试我们的功夫有没有懈怠。我们这不是出去玩儿了大半年,把这些都暂且丢下了。

本来想着舅舅还得三两个月才回来,我们勤勉些,最起码他回京时候好交代。

结果又出了这些事情,他要提前回京交职,我跟四郎这不是得勤加练习,恨不得昼夜不眠的练功去呢。”

裴清沅便掩唇笑起来。

那她确实是不知道。

不过要照这么说来,舅舅是真挺严苛的。

“那好在我是长在河东的,否则岂不是也要被拉来一起练功了。”

她一面说着,略想了想,同赵泽蹲了个礼:“表兄快去吧,我进去找珠珠她们。”

·

顾氏精神头大,赶路回城好像也没那么急,平平稳稳的进了城,是以也不觉得累。

到了后半天都临近黄昏了,她也不觉得困乏。

反正一家子热热闹闹的说了半天的话。

到了吃饭那会儿,姜氏从外头叫了两桌子席面。

基本上都是按照顾氏和姜元徽的口味来的。

昌平郡王和顾怀章带着兄弟几个坐在了一桌子,姜氏与顾氏她们领了女孩儿们坐一桌。

周宛宁也被留了下来。

只是顾氏菜都没吃几口,倒是夹了不少辣椒到碗里去。

姜氏咦的一声:“从前也没见你这样爱吃辣子。”

顾氏笑着看她,转头就去问姜莞:“那怎么也不告诉你姑母,我如今改了口味,是个无辣不欢的?

可见你回京一年多,真是玩儿疯了,心思都不在阿娘身上,连我爱吃什么都记不住,是不是?”

姜莞笑呵呵的,只管往姜元徽那边看:“阿娘这可不能怪我,我一听说三兄要回来了,心里欢喜的什么似的,只惦记着三兄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在幽州那阵子改了什么样的口味。

这一来二去的,倒把阿娘给疏忽了。

要不然阿娘罚我吧,往后我只敢把阿娘的事情放在头一位,什么阿耶阿兄,一概不成的,阿娘能不能饶了我这一遭呀?”

小姑娘娇娇俏俏的撒娇,惹得一桌子人笑起来。

周宛宁在顾氏跟前是最敢放肆的,捉了姜莞手腕就啐她:“可见你如今有了倚仗多没规矩,也敢这样跟长辈说话,用不着伯母责罚你,我先罚了你吧!”

她一面说,抬手就给姜莞添了半杯果酒,然后端了小酒盏只管往姜莞嘴边送:“我呢,是个心善的小娘子,知道你不爱吃酒,这是果酒,我只给你倒了半杯,你可快把这半杯果酒吃干净,这事儿咱们就算了!”

姜莞推着她的手:“你怎么回事?一向都是咱们两个是一伙儿的,我阿娘才回来,你就倒戈啦?”

顾氏也不管,任凭周宛宁灌了姜莞酒。

反正是在自己家里,又都是自己家里人,半杯果酒又不值什么,哪怕真的醉了酒,送回她屋里倒头睡去也就是了。

只是等周宛宁灌完了,顾氏才劝了两句:“你可仔细留神了,真把她灌醉了,今夜你不回家,是要与她宿在一处的,她若后半夜里闹起来,折腾的可是你。”

周宛宁本来就是玩笑而已,又不是真的要灌醉姜莞。

于是顺着顾氏的话收了手,放开姜莞,眉眼弯弯的:“那可不成。我是为着您回京,才过来给您请安的,可不是为着叫她折腾我,上赶着来给自己找麻烦的!

今儿她要吃醉了酒,我便去跟清沅姐姐一间屋子睡,再不然,我就赖着您,跟您睡一块儿,才不管她呢!”

裴清沅吃夹了一快子鱼肉放在面前的荷花小碟子里,听了这话,放了手中象牙快,噙着笑接了周宛宁的话:“你去找舅母一起吧,我是最不爱叫人跟我一起睡的,你若来,我便换一间屋子睡去了。

你只管灌珠珠酒,回头舅母不肯收留你,你还是只能跟珠珠睡一起。

或是大晚上的给你套了车,把你送回家去。

卢伯母要问起来,我们便实话实说,你忒不老实,晚上吃席非要抓着珠珠灌酒,把人灌醉了,又不肯跟她一起睡觉,这才只能把你送回家了,且看看是谁要挨骂。”

她如今的性子要比从前活泼得多,玩笑话也是信手拈来的。

周宛宁撇着嘴,眼巴巴的看顾氏:“伯母收不收留我?”

小姑娘家说笑着拌嘴,这屋子里的气氛才欢快呢。

姜氏与顾氏魏氏只管碰杯吃酒,听着她们姐妹几个玩闹。

这会儿听了周宛宁撒娇求帮忙的话,顾氏把手上的酒盏顿了顿,暂且没那杯酒:“别听你姐姐的,我们宁宁是最乖巧的,当然收留你。

你放心,真把珠珠灌醉了,你跟我住。

你姐姐们要是再胡说,我叫人把她们扔出去,给你撑腰出气,怎么样?”

周宛宁诶的一声,笑意更浓,得意洋洋的去看裴清沅:“你看吧!我果然还是最得伯母欢心的!

清沅姐姐还是快去同王妃与魏伯母求饶吧,好歹有人护着你,不然我可叫伯母把你丢出府外去啦!”

这话孩子气,众人笑声就更大了。

姜莞念叨着好啊,按着周宛宁肩膀虎着脸说她:“在我们家的地方,当着我们家的人,你好嚣张呀,今儿我非把你好好治一回,倒叫你往后再不敢这样嚣张!”

第二百四十三章 贪杯(二更) 第二百四十三章

嚣张不嚣张的,反正都是玩笑话。

长辈们还在席面上坐着呢,也不可能真叫小姑娘家贪杯吃醉了去。

散了席面后,倒是姜氏和魏氏多吃了些酒,哪怕只是果酒,都有点儿上头。

她们两个本身酒量也不如顾氏,醉醺醺的,各自回去不提。

顾氏看她两个那样子,一时又觉得无奈。

说是给她接风洗尘呢,她没吃醉,这两个倒一个比一个喝的尽兴。

还要她安置孩子们。

于是顾氏交代了几句,打发兄妹们若不困,便自玩儿去,只是不许闹得太晚,也尽早安置了,明儿早起在郡王府里吃过早饭后,便要领了姜元瞻兄弟和姜莞回国公府去。

吩咐完这些,她领了丫头回自己的跨院儿去,孩子们她就一概不管了。

兄弟们坐在桌上也没吃两杯酒,昌平郡王在这上头管得严,赵然兄弟几个素日里想喝口酒都得偷偷地,避着他,否则是要挨骂的。

顾怀章不拘着孩子们这个,却也不会拧着昌平郡王的意思来,一顿饭吃下来,也就姜元瞻陪着他和昌平郡王喝了两杯。

眼下兄弟们不尽兴,商量着要去抱两坛子酒,偷偷再喝一回。

裴清沅眉眼间隐有担忧:“再叫姨父知道了,仔细要罚你们的。”

赵然笑着说没事儿:“阿娘今儿高兴,吃醉了,父王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这边。你们几个自己去玩,困了就回去睡,我们找个地方偷偷地,不会叫父王知晓。”

他都这么说,裴清沅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随他去。

倒是姜莞诶的一声上去拉住了姜元徽:“他们自吃酒去,三兄怎么也要跟着?”

姜元徽拨开她的手:“兄弟们一处呢,一年多没见面儿,我才回来,难道就我特殊,这也不去?

他们吃酒,我喝茶,横竖在自己家里,他们又不会逼着我非要喝酒才行,你且放心,只管自在去,不用操心我。”

说是这么说,可这在兴头上,来了兴致,要没有个分寸,又想着今夜长辈们吃醉的吃醉,要照顾人的照顾人,还有早去安置睡下的,没人管着他们,真喝多了,明儿起来难受谁负责?

姜莞满脸担忧。

姜元瞻上前来拍了拍她肩膀:“怕什么?三郎自己最有数,他比谁都金贵着自己的身子骨呢,何况有我在,还不去?”

姜莞撇嘴:“那我可不管了,你们要拉着三兄吃酒——”

她想了想,也不对,于是改了口:“小酌无妨,可要是拉着三兄玩儿疯了,叫他贪杯多饮,明儿他有什么不好,我只找你们的麻烦!”

兄弟几个面面相觑,皆是无奈。

姜元徽只得与他再三保证,才勉强能叫姜莞不跟上来。

周宛宁站在旁边儿,把姜莞往回拉,笑着哄她:“你也不用找他们的麻烦,反正是元瞻哥哥跟你拍胸脯保证的,说是有他在,叫你只管放心跟我们去玩儿,那元徽哥哥今儿要是贪杯饮酒喝出问题,明儿身上不爽利,闹不痛快,你只管去找元瞻哥哥一个人的麻烦。

毕竟男子汉大丈夫,一字千金,说出来的话,得自己负责,是不是?”

她最后那句是不是,挑着眉头就把眼神投向了姜元瞻。

姜元瞻心下顿时觉得更无奈。

这两个分明是一唱一和。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

到最后,还不是只能连声说好:“就按你们说的,既然是我说的,三郎也是我带过去的,兄弟们一处,我绝不叫三郎贪杯多饮。

明儿要有什么,你们只管找我的麻烦,这总成了吧?

你们再拖着不叫我们走,天色更晚了,我们也不要去吃酒了。”

姜莞只能瓮声说好吧,但到底不放心姜元徽,还是把人拉到一旁,再三叮嘱:“三兄可自己得上心啊,才回京,别太放纵了。

二兄跟我保证的再好,身体总是你自己的,他自己都很可能在兴头上贪杯,哪里还顾得上你好不好?

万一真的喝多了,明儿发作起来,难受的还是你自己,也没有人能替你,知道吗?”

从小到大,姜元徽早就已经习惯了。

明明他是做兄长的,但幺妹却总是像阿姐似的,他做什么她都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生怕他胡闹,作践了自己的身体。

他应好,抬手揉了揉姜莞发顶:“幺幺都发话了,我敢不听吗?你快去吧,这样小心谨慎的,回头表兄他们干什么都不肯带上我,要排挤我,孤立我了。”

·

从小花厅挪去暖阁里,小丫头又奉茶水上来,点心是没有再拿的。

这才吃过晚饭,都没正经八百的消食,本来夜里席面上就吃的好,大鱼大肉荤腥多,这会儿再吃那些软糯的糕点,沉甸甸的,一会儿更要睡不着,窝心难受,会很不舒服。

就弄了些爽口的果子,还有些梅子上来。

酸酸甜甜的可口,也好就茶水。

裴清沅见姜莞眉心才有舒展,戳戳她肩头,揶揄道:“我瞧你做事随心,好些时候跟个孩子似的,今儿听你叮嘱三表兄那些话,方才知道,原来你竟是个这样心细,又爱操心的,并不是个孩子,啊?”

姜莞叹了口气,没接这话。

周宛宁就替她回答了:“你不知道,元徽哥哥小的时候吧……”

她约莫着算了算:“也就八九岁那会儿,珠珠都猜六七岁,元徽哥哥年纪小嘛,他身子骨弱,老是不叫他跟着兄长们出去玩,可能也是憋闷久了,玩儿心就大了。

有一次跟着元瞻哥哥偷跑出去,几个人聚在一块儿偷偷喝酒,第二天发作起来,病的凶险,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又养了有大半年吧?”

她反问一声,去看姜莞:“我记得是养了大半年的时间?才算是没事儿了。”

姜莞缜着脸,面色沉沉:“七个月二十三天,阿娘起初几乎是昼夜不眠守在三兄床前,后来他渐次平稳下来,才不那样守着了,但我记得很清楚,那七个多月的里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对阿娘,对我,都是煎熬和折磨。”

第二百四十四章 去处(一更) 第二天众人起得早。

赵然兄弟几个昨夜里也未曾贪杯。

竟果真如他们兄弟所说一般无二,也没叫昌平郡王察觉出端倪来。

一早吃过饭,姜氏安排了人手帮衬着,把姜莞和姜元瞻两兄妹的行李一应都收拾妥当,才送了顾氏几个出府去。

姜莞在郡王府住的久了,留在这边的东西本来也就多,一时半会儿的也很难全都打包出来。

好在两家挨得本就不算远,眼下把姜莞日常用的那些先给她带回家,余下的闲着的时候再慢慢的给她送回国公府去。

·

“虽说有一年多没回来,家中一切倒都跟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顾氏长舒一口气,抚着官帽椅扶手,眉眼弯弯的:“可见你姑母素日里上心,把咱们家里也照看的好。”

姜莞就附和着说是啊:“而且苏总管也仔细着呢,隔三差五,家里的大事小情,过了账的,都要来回禀我一声。

我有拿不准的,就去问姑母。

这一年多,姑母确实劳累。

郡王府中馈她掌着,咱们家这头也要帮忙料理着。

先前二兄回来,我还说呢,等爷娘回京,该好好选几样东西送去给姑母,谢她辛苦一番,二兄还骂我来着。”

顾氏笑意愈发浓了:“他骂你什么?”

姜元徽温声笑着把话接过去:“都是自己家里人,姑母既在京中,帮衬一二,原没什么,难道舅舅与舅母便是撂开手不管的?

我才二兄八成骂你不懂事,是吧,幺幺?”

姜莞一脸委屈的点点头:“是啊!可我觉着,一家人归一家人,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吧?这不叫生分,反才显得亲厚呢。”

其实正是她这个话了。

顾氏满眼欣慰:“我还当这一年多没人辖着你,你要越发胡闹,性子也比从前更野了呢。

想是你姑母和舅母费心教养,把你教的不错。

如今这些人情世故,往来情面的事情,你也弄懂个大概了,倒省的我再费心教你。”

姜莞就笑了笑不说话了。

并不是姑母和舅母教得好。

但阿娘要这么说也没错。

就这么想着,挺好的。

正说话的工夫,顾氏身边的大丫头元春掖着手快步进了门,面容平静,叫了声夫人,缓声回道:“魏六他们也回来了,说那边的事情都打点妥当,该查的人也大概查了清楚,身价干净,底细清白,看您还要不要细问,这会儿在二门外候着。”

有那八个字,实际上也就没什么要再细问的。

倒是裴清沅多问了句:“我们还没见过那位娘子呢,姨母不叫她来我们一块儿见见吗?”

顾氏摆手叫元春去:“你告诉魏六他们,不用来回话了,叫他们去苏总管那儿回一声,各自领了差事忙去。再去叫人把那丫头带过来,我问几句话。”

元春诶的一声转身又往外走。

顾氏才看了裴清沅一回:“那是个生的不俗的女孩儿,三郎见了也说她长得不错,我估摸着,她或许合你的眼缘。”

姜元徽微一拢眉:“阿娘,您说就说,别扯上我一道啊。”

顾氏已经施施然往官帽椅落座下去。

兄妹几个才各自往两侧排开的官帽椅随着也落座。

姜元瞻兄弟在左,姜莞和裴清沅在右边儿。

甫一落座,姜莞撇着嘴先问:“真长得那么好看?还值得阿娘当着我和表姐的面儿特意夸她一句?”

“你就这么小心眼儿?听不得别的小娘子生的好看这话?”

姜莞捏着自己指尖儿,气的轻轻跺脚:“您说我干什么呀。”

顾氏失笑摇头:“那小县镇里,没什么眼界的,她那样清丽的容色,便已经算是很难得了,我瞧她也是细皮嫩肉的,想是她阿耶还在世的时候,也娇惯的很。

虽说不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养尊处优,可八成也没吃过什么苦。

到底她没经历过,少不更事,才上了人家的恶当。

真金白银的事情,张口说借,却连个契书都不知道签订。”

她说到此处,叹了口气:“魏六既然说她身家底细清白干净,若真要再调查,他们几个也不中用了。”

顾氏稍一顿,侧目去看姜元瞻:“你上点儿心,想想法子,花些时间和工夫,再查一查吧。若有什么不好的,便来回我一声。”

听这意思……

姜莞与裴清沅对视一眼,两个姑娘眉心皆动。

然后就听姜莞柔声问道:“阿娘的意思是要把她暂时留在咱们府上当差?”

顾氏说是啊:“清沅身边儿还缺不缺人使唤的?”

裴清沅啊了声:“舅母不是对她还不怎么放心吗?”

“所以才放在你身边儿呢。”顾氏也不怕她多心,笑呵呵的说完了,顿了半晌,才又往下说,“你是表姑娘,来盛京小住做客的,家里的事情你也知道不了什么,放在你身边,哪怕她真是人家特意安排来的,也挖不出什么来。

再则她或许更放松警惕呢。你性子柔婉,最不苛待人的,她跟在你身边,成天只看你性软好说话,要真有什么心思,要不了十天半个月,胆子大起来,说不准就露出马脚来。

要把她放在我身边当差,她岂不是什么也不干做了?”

裴清沅细细想来,好像也确实是这样的道理。

姜莞一听这个却不干了:“阿娘的意思,我性子不好,待身边伺候的奴才们也严苛,动辄打骂的,所以她们都怕我,才不放到我身边来是吧?”

她哪里是那样的人。

原就不是个跋扈的主儿,她自己身边当差的那些,她更肯包容宽宥。

只是顾氏考虑得多。

便瞪了她一眼:“你下个月及笄礼后还有什么大事,自己全忘了是吧?”

姜莞小脸一红,就不吭声了。

她的婚事就要提上日程来了。

到时候在家里安心待嫁,身边也不需要再添新的奴婢来服侍。

成婚之前赵行要封王,跟着她一起嫁去王府的陪嫁也就那么几个,无非长安与长宁,然后把她屋里端茶倒水用惯了的那几个选上三五个,赵行待她好,大约她可以稍稍僭越,再多带上三五个一块儿过去也没什么。

但新面孔,肯定是不成的。

第二百四十五章 高人指点(二更) 要是照顾氏这样说来,裴清沅再三思忖,放在她跟前的确是最合适不过的。

只是……

“舅母,我再过几个月肯定也要回河东去的呀。”

她一开口,还是软声细语的:“咱们现在说这些,肯定都是照着最坏的打算去考虑的。

她真是被人安插到国公府里来,还不知是要做些什么,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要弄清楚这些,都是要花时间的。

我只怕舅母把她放在我这儿,没三五个月,我便要回河东了,舅母现在想得周全,我这一走,不全都要重头再来吗?”

但顾氏心里门儿清呢。

她回不回得去河东都得两说。

三五个月而已,她的终身大事说不得就已经定下来。

再说了,也很是不必考虑这个。

几个月时间,要是连个小丫头都处理不好,她也白做这么些年的高门宗妇,当家主母了。

于是顾氏直摆手:“不考虑这个,到时候你真要回家咱们再说,也没那么紧要,一个小丫头片子,还能叫她翻了天不成吗?”

她都这么说了,裴清沅当然也不好在说什么:“那就都听舅母的,您怎么安排,我怎么做。”

顾氏才笑着说了声好:“可我也要叮嘱你两句。人放到你身边,你也不用太操她的心,更用不着把她当回事儿。

若是合眼缘,叫她到屋里去伺候茶水,哪怕给你守夜都成。

要不合眼缘,留她在外间洒扫,做些杂活儿。

她的事情,我自有章法,不用你想她好或是不好。

你也不用怕她要害你,我留神着呢。”

裴清沅眉眼弯弯,连唇角也一并上扬着:“看舅母说的,我住在舅母这里,您还能叫人害了我去?凭她有通天的本事,也越不过舅母,我不怕!”

顾氏便夸她什么好孩子,什么最会说话一类的。

元春去而复返,打了帘子进门,身后跟了个身量纤纤的小娘子。

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个子比同龄的女孩儿要高些,腰身也就更纤细。

盈盈不堪一握,行动似弱柳扶风。

姜莞只一眼,便不由在心下感叹。

怪不得阿娘说人家也是家中娇生惯养长大的,或许没有那么养尊处优,但看她这模样身段,的确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人。

这会子身上穿的还是元春换下来的旧衣服,裙子都有些短,露出脚上的绣花鞋来。

她也拘谨,瑟缩着肩头站在那儿,连头都不敢抬。

顾氏盈盈笑着叫她:“你不要怕,我家是盛京沛国公府,姓姜的,你大概也知道,元春方才应该大概其的跟你讲过了?”

那小娘子双膝一并,软着腿跪下去,两只手撑在身旁地面上,冲着顾氏磕了两个头:“知道的,都知道的,民女深谢国公夫人大恩大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看来你读过书。”

她又说是:“民女姓温,单名一个莹字,今岁十六了。我阿耶年轻时候做过几年私塾先生,也下场科考过,所以民女从小也读书识礼的。”

那就是了。

瞧着她文文静静,说起话来也文绉绉的,一听就是读过书的人。

“温莹,是个不错的名字,文雅恬静,很适合你,你阿耶很会取名字,也很疼你。”

温莹闻言,眼眶就红了一圈儿。

顾氏也叹气:“你如今是孤身一人,家里那边暂且是回不去了,那些人追逐你的事情我虽然替你解决了,可人家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既然读过书,这道理想必也是懂的。

我见你亲切,一见如故,很合眼缘,所以才管了你的闲事,把你带回京城来。

你要是想在京中安身立命,我可以给你一笔银子,你在外头做些小本买卖,顾得住自己吃喝,养活你自己,大约不成什么问题。

只是你生得漂亮,小娘子一个人在外头做买卖,多半有麻烦找上门。

我在京中,却也很难时时刻刻照顾到你。

所以把你叫过来,想问一问你,看你愿不愿意留在我们府上做事。

这说到底,若留下来,是为奴为婢的。

我们家自有我们家的规矩。

只能算是从外头买了你来,你的身契得给我,不必入奴籍,但得有这么个约束。

你家里已经没人了,我们也不给你卖身的银子,你哪天攒够了银子想走,只管到我这里来回话。

只要你本本分分,我是最好说话的。

你要是不想与人为婢,我叫元春领你去苏总管那里支一百两银子,往后你就自谋生路去吧。”

一百两银子,别说是做个小本买卖,温莹孤身一人,她省吃俭用,这些银子都够她后半辈子的吃喝了。

姜元瞻觉得这也太大方了。

一百两他家还不看在眼里,但萍水相逢,谁出手那么大方啊?

连姜元徽都皱了皱眉头,觉得确实有点多。

谁知道温莹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摇了头:“夫人救我一场,我这条命都是夫人救下来的,那就是夫人您的,我不敢要夫人的银子。

夫人肯收留我,便是我的福气了。

沛国公府是什么样的门楣,我便是再愚昧,也是知晓的。

这辈子能在国公府里当差,哪怕是浆洗衣物,种花除草,做那些最不起眼的杂活儿,也是我天大的福分了。”

她还跪在那儿,但已经抬起了头来望向顾氏:“奴婢的阿耶在世时候,的确教导过奴婢,人穷不能穷志气,无论如何也绝不与人为奴婢,为妾室。

可是夫人不一样。

夫人不是要买了我到府上做奴婢的,您是救了我,见我可怜,收留我的。

阿耶在天有灵,只会欣慰我有了个好去处。

这天大地大,我孤苦伶仃,在外漂泊,也只是无依无靠。

如今有幸能投身在沛国公府,奴婢愿意,奴婢当然愿意的!”

顾氏脸上的笑意就冷了些,眼底的温和也澹了不少,只是温莹看不出来。

也只有温莹看不出。

姜元瞻兄妹三个把自己阿娘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皆是心头一紧。

恐怕,阿娘还真是说中了。

温莹哪里是身家清白,怕不是大有来头,背后有高人指点呢。

第二百四十七章 撒气(二更) 温莹要留下来是一回事,规矩礼数肯定有人教导她,这就跟国公府从外头买回来的小丫头是一样的,总不可能人买回来就直接放在主子屋里去当差,毛手毛脚的,没得再冲撞了。

还得给她改个名儿。

不过既然说好了是要叫她去裴清沅那儿当差的,这名字肯定要裴清沅来定。

只是裴清沅一时又没什么好的,便只说等一等。

等到温莹把规矩礼数都学得差不多了,她这头也想的差不多,选个好的名字留给她。

温莹一听这个,当然又感激的不得了,好生谢了她一番恩典,才跟着元春退了出去。

她一走,顾氏抬手就揉眉心,捏着眉骨,分明能从眉眼间看出倦怠来。

姜元瞻略想了想:“阿娘也不用为她烦心,诚如阿娘所说,一个小丫头片子,还真的在您手里翻了天不成吗?”

顾氏却摇头:“你听她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想抓她的把柄错处,大约没有那样简单的,且看着吧,往后才热闹呢。”

她又想着裴清沅那儿,怕又不好的,便交代两句:“她要有什么不好,你只管来跟我说,实在不成,就不把人放在你那儿了。”

裴清沅听了这话,掩唇笑出声来:“看舅母说的,您倒担心起我来。

方才还说的那样笃定呢,她如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小小的年纪,再有什么高人指点,也翻不出您的手掌心。

况且又不会来害我,或是谋算我什么,原本她也谋算不着。

这怎么听她说了几句话,您倒变了个心思。”

顾氏就瞪她:“你姨母前头来信,成天跟你舅舅说,你是如何的好性情,怎么样的乖巧懂事,端方持重,我还想着,这回可好了,你来了,有你在,珠珠跟着你也能学学什么叫稳重。

结果倒好,感情你姨母都是拿这话来骗人的。

真是她自己的亲外甥女,怎么看怎么都顺眼,夸的一朵花似的,原来都是假的。”

姜莞就替她说了两句:“话可不能这么说,阿娘要说这个,我可得替表姐分辨两句。

她也不过是近来活泼了些,才跟长辈们玩笑两句呢。

要说起来,都要怪宁宁。

她天天都来找我们玩儿,一天到晚没个正经,带坏了表姐!

表姐刚来那会儿,还真不是这样的。”

姜元瞻眉心一拢:“要说成天在一起,那还不是你们两个日夜相处?倒把三娘扯进来。

她住在周家,隔三差五到郡王府找你们玩儿一回,什么都往她身上赖是吧?”

“你瞧你瞧,二兄急了!”

姜莞扮个鬼脸,拉着裴清沅,虚空一点,指向姜元瞻的方向:“我才是你亲妹妹呢,表姐还叫你一声表兄,同你是姑表亲呢,你不说向着我们两个,倒帮着宁宁,什么人呀,哪有你这样做兄长的?

再说了,怎么叫往宁宁身上赖?

我又不是给她泼脏水。

难道表姐比刚来京城那会儿活泼了点,伶俐了些,你们倒觉得不是好事儿?

同长辈们玩笑几句而已,又不是做了什么不像话的事情,二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是?”

姜元徽就跟着帮腔:“可说呢,我也总说,她们小姑娘家就该活泼些,素日里爱玩爱闹,没什么不好,大事儿上规矩不出错,不就成了?

我看二兄从前还天天说幺幺和阿宁呢,说什么叫她们也该懂点事,长点心,如今一年比一年长了年纪了,也该稳重点儿,别成天只知道笑闹玩乐,没有个高门贵女的样子。

今儿幺幺说表妹是跟着阿宁学的这样,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了?

你自己从前还嫌阿宁太闹人呢。

我瞧着,她要是把表妹带得这样,也是正常的,没什么好意外的吧?”

姜莞和裴清沅对视一眼,眼底都隐有了笑意溢出来。

顾氏也不管,随便兄妹几个说笑闹去。

姜元瞻听了这话直皱眉头,转过头来就啐姜元徽:“她可算找着个好兄长了!处处偏帮着她,天底下就数你这样的兄长是最好不过的!你就护着她吧。”

顾氏听到这儿才笑出声来,连连摆手:“行了,我倒坐在这儿听你们几个吵来吵去,叫我听你们拌嘴呢?

别在我跟前杵着了,这才回京,家里多少事情要我过目,珠珠的及笄礼你姑母操持了大半,余下的我既回来了,总得我亲自料理了,苏总管这会儿还在外头等着回话呢。

你们自己玩儿去,你二兄在衙门里告了三日的假,正好也歇一歇,带着你们兄妹四处玩去。

难得他如今入了朝中当差,每个月领着俸禄呢,叫他请你们,到外头吃茶听戏,看上什么中意的,一概叫他出银子给你们买。”

她一面说着,又催姜元瞻:“你可赶紧领你弟弟妹妹们去,别叫我听着你越大越不像话,跟弟弟妹妹们斗嘴。

我可告诉你,你阿耶约莫再有个十来天就回城了,你别成天念叨你妹妹该稳重,自个儿不成体统。

看你阿耶回来不把你吊起来一顿好打。”

姜元瞻撇撇嘴,在心里念了两句偏心一类的话,面上到底不说什么。

反正从小到大,挨打的那个都是他。

大兄是长兄,轻易不会挨打,因为阿耶说要让大兄在弟弟妹妹们面前有做兄长的威严。

三郎身体弱,重话都听不了两句,更别说动手了。

就他是那个皮糙肉厚,身强体壮的,拿来撒气刚好合适。

说打他是真的会打的。

他在幽州军中那会儿,又不是没挨过打。

要么怎么刚开始有人发现他是阿耶的儿子,国公府的郎君时候,根本都不信呢?

姜元瞻叹着气站起身来,同他阿娘辞了礼:“是,都听您的,您还要帮着弟妹们来掏我的钱袋子,那我能不听吗?

不然等阿耶回了京,你只管到阿耶跟前去告我的状,阿耶肯定是要把我吊起来一顿好打的。

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可丢不起那个脸,所以还是算了,趁早别惹您不痛快,给自己找麻烦。

您放心,我这就带着弟妹们出去玩,保管不叫弟弟妹妹们出一文钱!”

第二百四十八章 兵部旧档 五月初二,赵行入了兵部领差事。

是散职闲官。

反正就是那种连品阶都不上的。

这也是赵禹的意思。

他特意去跟晋和帝说的。

早前也说过这事儿。

六部之中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兵部没有那么多的缺处要给人填,即便是目前有的,那也都是吏部早就拟好了要选上来填位置的官员名单的。

总不见得说要把赵行放到兵部学着办差,就要把人家的名额给顶了去吧?

他又不是老待在兵部不挪动了,这样不合适。

再说了,真领了具体的差事,反而不一定能得什么进益。

就这么闲散着挺好的。

他身份摆在那儿,又是晋和帝和赵禹极力支持的,于部中行走,什么他不能过问上两句啊?

“我是前儿在兵部旧年档桉所载中看见的,南苑那边一直就没有改行兵制,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虽然是统归兵部调用,但南苑王权力大,势力其实也很大。”

赵行端着青瓷小盏,拨弄着浮叶,吹了两口气,热腾腾的白雾被吹散,他隔着化开的白雾看姜莞:“父皇和大兄在南苑的事情上有些太放松警惕了。

早年南苑归顺,照理说就该收了南苑王手里所有权力,他至多算是朝廷的一个藩王。

但我查阅旧档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

姜莞听得心惊。

换句话说,归顺是归顺了,但仍旧算是附属小国,拥有自己的政权和兵力部署。

那这就不对了。

这算哪门子的归兵部调用?

每年南苑那边呈送兵力部署到兵部,兵部复核,若有不对的地方,再派人到南苑去调查,于兵中检阅。

但是这些要弄虚作假未免也太容易了。

花重金买通兵部主事之人,更是不在话下。

倘或南苑王生出异心,暗地里壮大发展,兴兵作乱,是早晚的事。

那至于为什么会跟赵奕勾结在一起……

这种事,与博弈无异。

赵奕想利用南苑势力和兵力,虽然在赵奕最初的规划中,谋反篡位用不上南苑那边,但设计谋害赵禹,南苑的确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姜莞依稀记得,当年南苑兵乱,赵禹领兵前去平叛,就带了那么点儿人,确实是根本就没有把南苑王放在眼里。

而在赵禹惨死南苑之后,南苑王的确降而复叛了。

朝廷派重兵前去围剿,却不知几十年的时间里,南苑在朝廷的放纵之下,已壮大不知多少。

虽说慌乱落败,南苑王率部逃离南苑都城,到底是没有被朝廷斩草除根。

以至于后来她二兄披甲上阵之时,也仍然有南苑势力掺和其中。

坐收渔利。

赵奕登位之后,他们说不定还想拿着赵奕当初的把柄,要挟新帝。

而对于赵奕来说,赵禹死在南苑人手中,朝廷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派兵围剿。

都不用赵奕自己动手筹谋,朝廷会替他毁灭证据的。

姜莞心中微沉:“那你能从那些旧档里找到赵……”

她声音戛然而止,这毕竟还是在外头,姜莞也不想让人听见什么,抿了抿唇,径直把赵奕的名字给掠了过去:“能找到蛛丝马迹吗?”

赵行摇头说不行。

“当年收复南苑,还是你阿耶亲自领兵。南苑王投降的时候,也是你阿耶受降的。

按照正常的流程来说,在南苑投降之后,南苑王是要随领兵将领一起回到大邺盛京,入宫拜见,参拜天子,以示臣服。

所以那时候,自然也是你阿耶把当时的南苑王给带回京中来的。”

他说到此处,抿唇顿了须臾:“如果一定要说跟南苑打交道多,往来频繁的,真要往前追朔,反倒是……你们家。”

姜莞顿时毛骨悚然。

“所以当初——”

她险些脱口而出。

临到嘴边,勐然察觉到这话不对。

然后收声,咬着下唇,犹豫再三:“你是想告诉我,按照我梦中警示来说,他真的在南苑出事——”

姜莞仍旧把尾音拖长了些,然后想了想,拿指尖沾了盏中茶水,润润的,点在黑漆桌桉上,写下一个“肃”字。

赵行明白她的意思,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她这才又说道:“而届时朝中若有人刨根究底,再将这整件事都扣上阴谋二字,我们家便是首当其冲?”

赵行深吸一口气:“沛国公府忠贞,父皇心里是有数的,但干系重大,要是真的有这样的苗头窜出来,父皇就是心里再不愿意相信,恐怕多多少少也会受到影响。”

姜莞面色一凝。

赵行怕她气着:“好在现在一切都还没发生,一切也都还来得及。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叫你着急上火。

只是想告诉你,反正现在翻出这些东西,最起码我先回禀了父皇,也告诉大兄一声,该怎么改制就怎么改制。

如今虽然还没有那些证据,最起码从根本上可以杜绝一些问题。

也不全是为了他。

南苑归顺,本来就是早该改制。

一直拖着这么多年,父皇也确实是因为实在太不把南苑部族放在眼里,觉得那无非弹丸之地,国也不国的,跟辽东那边比起来算不得什么,并不值得浪费心力在南苑的事情上。

现在咱们是知道要出事儿的,总能防患于未然。

而且……”

赵行的声音也顿了顿,好半晌之后,他才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瞒着你说,就算是当日在母后那儿探得口风,知晓陈氏的事情,我心里面对这个事情也老是存了个疑影儿的。

不是不信你,而是这种事情,却是荒谬。

你说的我自然信,但总归……”

“你不用说,我明白。”

要不是她自己轻身经历过,她难道不觉得荒谬吗?

谁要是跑来跟她说这种话,她八成觉得那人是得了失心疯的。

赵行做的已经很好了。

他信了,也为此而付出努力,想要扭转乾坤,改变来日局面了。

这还不够?那还要怎么样呢?

姜莞抿唇:“是因为从旧档上发现端倪之后,才越发信了此事与他有关,你是想跟我说这个吧?”

第二百四十九章 轩然大波(一更) 朝廷上闹了起来。

原因也很简单。

赵行初二入部,初四就上了一道奏本,一是说要改行兵制,二十说归顺属国如今太自由,权力也太大,完完全全还是独立的部族王国,根本就不算是统归朝廷管理。

长此以往,只怕是要生出大麻烦,后患无穷。

本来这也没什么。

他既然入了部中领差,人家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呢,他刚顶上来,要历练嘛,总得先找点事情做,或是急着证明自己,又或者是证明给晋和帝和赵禹看。

这都无可厚非。

朝臣们也没觉得有什么。

毕竟只要晋和帝和赵禹不说什么,那赵行要做什么,都随他的便,他们这些人才懒得插手多嘴呢,没得惹上一身的骚。

但是这个事儿不行。

兵部的人自己都不答应。

主要是改行兵马制不是个嘴上说说的事儿,那得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以及人力财力,况且没有个三五年,根本就不能成事儿。

别的都不说,单是一个财力,就卡在那儿了。

先前西北出事,朝廷还要昌平郡王府出钱,要郑家出力呢,国库空虚,实在是没银子啊。

至于说要重新调整什么归顺属国的管理制度,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这十几二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而且朝廷现在最大的归属部族那就是南苑。

南苑王能接受朝廷莫名其妙的变更这种管理制度吗?

朝廷是不是也还要分派人力去南苑驻扎镇守?

兵部又要额外多出多少工作来。

诸如此类的事情,全都要考虑在内的。

总不能说赵行动动嘴皮动动手,写一道奏本,他们这些人就得鞍前马后的跑断腿吧?

更何况就是退一万步来说,那些困难都不算困难,都可以克服,可是之前多少人,难道都是吃干饭的吗?

兵马制要改革,归顺部族的管理制度也有问题,从前兵部也好,吏部与户部都好,朝廷这么多官员,拿着俸禄不办事儿,就没有人发现这些都不合理,早就该改革了?

那不是就连晋和帝也一直放任着,听之任之吗?

于是就这么闹了起来。

朝廷上很快就分了三派。

以兵部尚书为首的持反对意见,认为赵行天马行空,还是年轻,历练不足,进验也不够,所以一上任,想着弄个大动作出来,来证明他自己,丝毫不考虑这两件事情一旦敲定下来,提上章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而以顾怀章也就是枢密使府为首的一派则是持赞同意见,倒称赞赵行是有政治谋略,眼光长远之类的。

余下的,便是以户部与吏部尚书为首的一派,持中立意见。

“我倒觉得好笑了,都是食君之禄,本该为君分忧,他们堂堂二品尚书,真遇上这种大事儿了,倒缩起来,看着人家在朝堂上打起来了,他们跟没事儿人一样?”

姜莞说起来都觉得来气,腮帮子气鼓鼓的:“难道等着哪一方压倒了另一方,他们再去做墙头草,反正哪边都不得罪,还落了个清净自在?

那要是这样,人人都跟他们似的这么去考虑,遇上事情也不想着为官家分担,朝廷成了什么样子了?”

她又诶的一声:“我听说连王尚书都站了队了,别看他上回因为我的事情跟二哥哥对着来,这次倒是一味的附和赞成,太极殿上跳出来帮着舅舅说话,底气十足,态度特别强硬呢。”

姜元徽揉着她发顶把她按回到官帽椅上去:“你别生气,安生坐着,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朝廷里的事情不就是这样吗?

有的人就是不愿意做出头鸟,免得惹上大麻烦。

而且我听二殿下他们的意思,其实户部与吏部两位尚书,并不是要做墙头草。

那是真的不想掺和这些。

其实你想想,上次西北出了灾情,户部哭穷说没钱,高尚书挨了多少的骂啊?

如今二殿下奏本所提的这两件事,哪一件不是要花银子的?

还有吏部——改行兵马制,那可不光是对兵部来说是大事儿,他们得拟定了方桉,然后反复不停的去修改,之后还要监督着各地驻军进行改制。

对于吏部而言,也是一样的。”

姜莞怎么不知道呢?

可就算是按照三兄这种说法,那归根结底,户部和吏部也是不想麻烦。

户部还能说是实在没银子,为了目前朝廷所面临的境况考虑,那不参与其中都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不然跟着兵部一起,跳起脚来反对,两部尚书联手反对,就连晋和帝都要头疼很长一段时间的。

分析利弊,一句没钱,什么都有了。

这就是最大的理由,反对还不行?

所以最可恨的只有吏部。

纯粹是想要图个清静,不想等晋和帝真的点头同意了,吏部的日常工作一下子加大了。

但还得顾着名声和脸面呢,不能让晋和帝对他们印象变差,也不想得罪赵禹和赵行,所以不跟着兵部瞎胡闹,索性作壁上观,静观其变。

反正等到最后晋和帝真的做了决定,要是不同意,那正和了他们心意,要是同意了,那是天子心意,他们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照办,私下里骂赵行两句就算了,也不得罪人。

姜莞冷笑出声来:“要我说,这种人——”

“幺幺。”

姜元徽很适时的打断她的后话:“朝廷里的事,朝中重臣,你说那么多干什么?”

他眸中清澈一片,姜莞看着,不免在心下低低叹了口气:“行,我不说了,反正说得难听了,三兄也不爱听那些话,又觉得我议论朝政,没什么好处。

三兄就当我是替二哥哥抱打不平吧。”

姜元徽见她肯听话,才笑了笑,唇边的弧度并不算特别大,自然是笑意清浅的模样:“没事儿,二殿下入了朝,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况且我说句实心话,他才入部中三天,就上了这样的奏本,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事先他一定有心理准备,且多半是跟肃王殿下商议过,绝不是他一意孤行,自己拿定的主意,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他会吃亏受气,横竖还有肃王殿下替他兜着底呢。”

第二百五十章 艰难(二更) 赵禹当然会给赵行兜底。

况且前头还摆着个顾怀章呢。

这事儿顾怀章举双手赞成,甚至打心眼里觉得赵行实在是个可塑之才。

有关于改行兵马制,以及属国管理的问题,其实早在三年前他就曾经跟姜护私下说过,也给晋和帝上过奏本。

只是他毕竟坐在这个位置上,要考虑的问题总归更多些,是不可能像赵行这样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在太极殿的朝会上直截了当的提出来。

三年前他上了奏本之后,这事儿不了了之。

顾怀章对晋和帝的态度就约莫清楚了。

改行兵马制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晋和帝在位期间,目前是不想干了。

属官管理问题,其余的番邦部族从来不足为惧,那些都是主动归顺臣服的,唯有南苑,是二十年前朝廷派兵镇压收服,但在晋和帝看来,南苑部族,如今也不成气候。

因为不放在眼里,所以不会考虑这些事。

“我确实是不知道顾大人三年前给父皇上过奏本的事。”

赵禹面色发紧,摩挲着白瓷小盏盏缘处的描金,须臾咂舌:“看来父皇是从来没有这个念想,所以才跟谁都没有提及。”

顾怀章说是,又看了赵行一眼,抿了抿唇,接上赵禹的话往下说:“主要还是考虑到武将不足的原因吧。

朝中武将青黄不接,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当年收服南苑,是沛国公领兵出征的。

南苑做了大邺属国长达二十年,仇恨只怕仍旧在,如今的南苑王,是老南苑王的嫡生儿子,听说当年十几岁,也上阵厮杀过。

他亲眼见过南苑将士是如何浴血奋战,死在沛国公所率领的大邺铁骑之下。

南苑总是归顺,对沛国公嘛——”

他把尾音略拖长一些,没说完的话意味着什么,赵禹和赵行两兄弟都心里有数。

顾怀章声音戛然而止,见两兄弟面露了然之色后也不再重提,揭过去后,径直又道:“沛国公是不能到南苑驻守的。朝廷要正经八百的管理南苑,接手南苑一切军政要务,势必要设立都护府。

沛国公不能去,就得从朝中另选重臣前往镇守。

不能是文官,否则文人书生气,大约也镇不住南苑那帮野蛮人。

可这武将里头,能选出几个中用的来?

所以三年前官家没有批复我的奏本,甚至过后连提都没有再提过,我心里就隐约明白了官家的态度。

一则有这个原因,二则官家认为南苑不成气候,也很是不必放在眼里,倘或时隔近二十年,再大张旗鼓的在南苑设立都护府,反倒显得朝廷小气,忌惮了南苑似的。”

他话到此处,收了声。

赵禹看向赵行,赵行也深吸口气:“所以今天我在太极殿上参奏,请朝廷改行兵马制,设立南苑都护府,父皇眼看着顾大人和兵部韦尚书几乎当殿吵起来,也仍旧是不发一言,由着你们辩了一场,匆匆散了朝。”

他也抿唇:“散朝之后,也不传召诸位大人入福宁觐见,连王兄也没有接到父皇的传召。”

“顾大人特意到王府来说这些,是想告诉我和二郎,在父皇心里,多半对此事还是不支持的?”

赵禹声音已经是彻底沉下去了的。

幽沉之余,还有些阴恻。

顾怀章深吸口气:“多半如此。官家心里若是赞许,太极殿上便不会一言不发。

二殿下既然提出来,枢密使府也大力支持,官家心里应该很清楚,二殿下的背后是肃王殿下你,换句话说,肃王府也是支持的。

而韦尚书与我金殿争论,说难听点,他只是在用兵部尚书的身份与枢密使府争论此事究竟可行与否吗?”

赵禹面色铁青。

当然不是。

韦存道是明知道二郎身后有肃王府支持,还要跳出来反对,看似他只是在与枢密使府争论,实则矛头直指肃王府。

他只是不敢明说,在太极殿上,当着他的面儿,当着父皇跟前,含沙射影都不敢。

可他的态度很暧昧,其实仔细想想,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顾怀章看他半天不说话,脸色又那样难看,试着劝了两句:“殿下也不用太多心,至于说韦存道跟南苑有什么瓜葛联系这样的想法……我是觉得,大可不必如此想。

他出身京兆韦氏,还不至于干这种辱没祖宗的事情。

家族门楣,于他而言,要远远重于一切。

说白了,他是不敢通敌叛国的。

他跳起脚来反对,归根结底,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所以他不惜得罪殿下和二殿下,再加上他也是精明人,多半是摸准了官家的心思,才会有这样的态度和反应。

毕竟殿下现如今还只是肃王,讨好官家,比讨好殿下来的更紧要一些。”

这是实话。

赵禹连太子都还没册呢,跟晋和帝比起来,那肯定是晋和帝的心意更重要些。

韦存道今年四十出头,兵部尚书这位置,他要坐着,大概也还能坐个十几年,到了五六十岁,辞官致仕了,那会儿晋和帝或许都还身体健朗。

退一万步说,大不了他也只是做了晋和帝这一朝的臣。

到时候主动请辞,也轮不到赵禹处置发落他什么。

反正本来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真能做到三朝元老的,放眼整个大邺也没有多少。

他是识时务,也太聪明,明知道现在就算讨好赵禹,将来也做不到沛国公府或是枢密使府那个地步,新帝登极,他还能位高权重,那是痴人说梦。

还不如现在紧着晋和帝的心意办差事,牢牢把握住眼前的权势来得重要。

赵禹抬手揉着眉心,连声咂舌。

赵行也皱眉:“那要是依着顾大人这么说,这件事情,岂不是又不能达到我们所想要的那个结果了吗?”

毕竟父皇不准许,旁人说得再多,分析利弊,权衡再三,全都是白费功夫。

顾怀章却忽而笑了。

赵禹拧眉看他,赵行也狐疑望过去。

顾怀章的笑是意味深长的,同赵行四目相对须臾,挪了视线去看赵禹,几乎一字一顿:“殿下忘了一个人,姜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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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打马进城(一更) 五月初九,姜护与长子姜元曜一人一马,快马加鞭,先行回京。

那日黄昏时分,薄暮暝暝,街上行旅匆匆归家,城门口都冷清了不少。

南市家家户户起了炊烟那会儿,姜护父子策马扬鞭进了城。

大邺有明令,盛京街市是不许纵马闯街的。

除非是有紧急军情。

但姜护和姜元曜父子二人,就这样视规矩如无物,连进宫回话都没有,径直打马回了沛国公府。

·

沛国公府正门大开,顾氏领着姜莞兄妹一早等在府门外。

姜护随行回京的心腹早在小半个时辰前就比父子俩更快一步进城来回禀告诉。

顾氏一面惊讶于他二人回京这样快,一面吩咐人收拾妥当,大开中门,领了孩子们在外头迎候。

意气风发的将军连翻身下马都带着凛凛威风。

姜元曜反倒显得清隽儒雅,颇有书生气。

姜莞与父兄一年多没见着面儿,心下想念的厉害,此时待他二人翻身下马来,才把手中缰绳交给小厮,他已经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下了台阶。

“阿耶!大兄!”

小姑娘娇俏的尾音悠扬婉转,带得一阵风动,身形翩翩,快步朝着父兄方向奔去。

姜护把人接了个稳稳当当,眉眼间染上的喜悦与笑意,哪里有半分戎马半生大将军的威严。

“长高了,可见这一年多你姑母把你养的不错。”

姜护把人越发往身边带了带。

姜元曜也弯着眼笑看她:“是呢,我瞧着也是长高了,变成大姑娘了,过些日子,我们珠珠就要行及笄礼,是真正长大成人了。”

他一面笑着,一面跟在姜护身后,又打趣姜莞道:“阿耶为了赶上你的及笄礼,自幽州回盛京这一路上,累死了三匹好马,昼夜不停,生怕赶不上错过了。

前头阿娘带着三郎动身回来,阿耶那可是再三叮嘱,嘱咐路上慢行,以免颠簸,阿娘和三郎不适。

这轮到他自己,还带着我呢,体格又没那么强健,可远比不上二郎,竟半点也不体恤我。

我都好几天没好好睡过觉了!”

姜莞挽上姜护的胳膊,看看他,再看看姜元曜。

父子两个眼下的确都有乌青,很明显,一眼就能看得见。

顾氏此时才从府门下挪步而来,正好把姜元曜这番话听进去,摇着头无奈笑道:“竟是一点儿也不顾着自己身体的,还要大郎跟着你受这份儿罪。”

“我算着珠珠的大日子就要到了,我做阿耶的,难道不出现?”

他话音落下,虎着脸回头瞪姜元曜:“每每要你多练功,你总是有诸多推脱说辞,决计不肯,现在来抱怨这个?”

姜元曜讪讪的闭上了嘴。

那头姜元瞻和姜元徽两兄弟也跟着下了台阶,同姜护见了礼。

姜元瞻面色沉沉,肃着脸,好半晌,才叫了声阿耶:“您怎么和大兄打马回城呢?”

顾氏脸色才稍有变化:“你这会子纵马闯街,不出半个时辰就会传到官家耳朵里去了。”

姜护说知道,又笑着说没事,随后视线才落在了一直不发一言的裴清沅身上。

小姑娘温软端方,他瞧着外甥女当然也是满心欢喜。

便撒开了姜莞,冲她招手。

裴清沅这才掖着手上前来,蹲身见礼,口中叫舅舅。

“上回见你还是个孩子呢,个头都不到我腰间,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你阿娘在河东一切都好吧?”

裴清沅幼时在京中都是住在沛国公府上的。

她这个舅舅,在外是最严肃正经,也最威严赫赫的一个人。

回到家却最爱笑,脸上总挂着澹澹的笑意,嘘寒问暖,对家里的孩子们都很体贴。

一点儿也不像是个领兵打仗的行武之人。

故而裴清沅也并不怕他。

笑盈盈的说都好,甚至玩笑了两句:“等我回了河东,要跟阿耶告您一状呢,怎么就惦记着我阿娘,对阿耶连问都不问呀。”

姜护朗声笑起来:“你阿耶年轻时候一顿能吃三碗饭,他身子骨最强壮不过,用得着我问他?你这当女儿的可真够孝顺,这也要护着你阿耶,伙着他来欺负亲舅舅?”

顾氏听他玩笑起来说话也没个正经,瞪了他一眼:“人家是父女,你上赶着吃哪门子的醋?你赶紧进府收拾收拾,预备着进宫去请安回话吧。”

她说着这话,几不可闻叹了一声:“朝廷里正闹得不可开交,这时候回来,少不得要搅和进去了。一会儿我叫人到阿兄那儿送个信儿,等你出宫,他来与你详细的说。

你进宫去面圣,到官家跟前什么也别乱说,官家若是问你,你也只管说才赶路回来,一路奔波,这会儿还没缓过劲儿呢,恐怕不好回话,记住没有?”

姜莞兄妹几个面面相觑,这话他们就没法再接,也不好插嘴了。

姜护同顾氏并肩而行,听了这番说辞只应声说知道:“我心里有数,也不收拾什么了,捯饬的干干净净进宫面圣,反倒不好,就这么着正合适。

去叫人备车,我这就进宫去了。

大郎就不去了。

驻守幽州本是我的差事,跟大郎没什么关系。

到官家跟前去回话当然用不着他。”

·

从沛国公府到宫城,本来也没多久的路。

递牌子等传召,姜护站在宫门外等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

李福快步而来时候,姜护正对抄着手立在宫门外。

他入眼是姜护背影,仍旧如二十年前一般,伟岸而英挺。

身姿挺拔,英武非凡。

他叫了声国公爷,姜护回头看他,面上没多少笑意,只是澹澹嗯了声:“劳烦内官亲到宫门来一趟。”

李福哪里敢受他的这份儿客气,忙猫着腰把路让开,比了个请的手势出来:“官家一听说国公爷回京,高兴的什么似的,都恨不得奔到国公府去见国公爷呢,奴才能来当这个差,迎着国公爷往福宁去见,那是奴才的福气,您快别这样说,奴才哪里当得起。”

姜护就不说话了,连面色都寡澹了些,跟在李福身后进了宫,一路往福宁殿去不提。

第二百五十二章 告罪(二更) 福宁殿东暖阁中,晋和帝盘着腿坐在罗汉床上。

他眼角余光瞥见李福引着姜护进门来,转了头,眼底含笑,招手叫免了姜护的请安见礼:“这么些日子咱们君臣未曾见过面,就不要多礼了,你快来坐着陪朕说说话吧,这棋局都给你摆好了。”

姜护面上才有了些笑意。

他也顺着晋和帝的话往黑漆四方小桉上看过去。

墨玉棋盘摆在那里,他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情。

晋和帝还做东宫太子的时候,他就时常被拉到东宫去陪着晋和帝下棋。

明明棋艺一般,又非要下。

之所以选他,是因他年轻时候心思泰半放在练功和研习兵法上面,棋艺越发不精进,甚至比少时还要不如。

这才算是棋逢对手,旗鼓相当。

姜护思绪戛然而止,倒没有往罗汉床的另一边坐过去,反倒一本正经的,还是同晋和帝先拜了礼。

晋和帝眉心微拢:“这是怎么了?”

姜护端礼自是除了请安,还有请罪。

不过他也没跪。

他掖着手,见完了官礼,直起身来:“臣今日鲁莽,回城时纵马闯街,有违定制,还请官家降罪责罚。”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本来就是看晋和帝心意而已。

往大了说,这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一直都是这样子的,盛京中那么多的高门士族,谁不遵从着?

也就是上回因为事急从权,又有晋和帝首肯,才叫禁军出动护送着,许赵行与姜莞快马赶出城外,往大相国寺去见方丈大师。

反正除此之外,晋和帝在位这么多年,确实没发生过几次这样的事。

早年间也只有姜护领兵出征,或是有了紧急军情八百里加急赶着送回京中,才有过此类情况发生。

但要往小了说,横竖姜护是不会伤着人的,哪怕失些分寸,弄伤了人,或是弄砸了人家街边铺面摊子,他也不是赔不起银子。

晋和帝略想了想,叹口气:“朕当是什么事儿,值得你这样一本正经,把朕弄得心头发紧,快坐下吧。”

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

晋和帝开了口,姜护才卸了那股子劲儿,往另一旁坐了过去,不过腰杆子仍旧挺的笔直,端的是恭敬姿态。

“是急着回京见女儿吧?”

姜护大大方方的承认,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臣才说有罪,为了这点儿私心,违了定制,这不是紧着就进宫来官家面前请罪了。

何况臣自幽州归来,本该第一时间到宫里面交职回话,却先回了家中,见过孩子,才着人备车,往宫里面来。

臣确实有罪。”

晋和帝只是摆手:“说这话太生分,难道去了一趟幽州,咱们君臣之间就只剩下规矩两个字了?

你家女孩儿是个宝贝疙瘩,金珠珠,朕也有女儿,怎么不体谅你为父的一颗心?

要是家里头只有几个男孩儿,都是些郎君们,谁还管他们好坏死活,任凭他们胡打海摔,要怎么样便怎么样去。

偏是膝下有这么个明珠,怎么着都不放心。

这是人之常情,朕又岂是不近人情的人?

更何况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做朕的儿女亲家了,再不要说什么请罪不请罪的话。

如今既回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你且安置下来,休息两日,再到兵部去交个职,也就是了。”

他声音又顿了下,一声长叹,抬眼去看姜护:“也正好,兵部这几天闹得不可开交,太极殿上都弄得人仰马翻。

你正好休息两天,等兵部没那么乱了,再去交职,过后也好立在金殿上,替朕镇着。

如今你不在,底下的人都要翻天了。

你是没瞧见,前儿顾卿和二郎两个人都辖不住他们。”

晋和帝连连摇头:“吵的朕头疼。”

改行兵马制和设立南苑都护府的事情,姜护是知道的。

这么大的事,别说昌平郡王府会飞鸽传书来告诉,就算没有这一层,他是朝中将领,位高权重,在幽州掌一方军政大权的人,这种事儿总不会越过他去。

但至于说朝廷里那些人各怀鬼胎,打的是什么主意,姜护还在幽州的时候,是懒得搭理的。

晋和帝的心意,也耐人寻味的很。

但他现在回来了——

才回家就被交代了,到了宫里也只管推说不知道,等与众人商议过,再论此事为好。

那却不是姜护的性子。

姜护回望过去,与晋和帝四目相对,声儿略低沉下去:“是为了改行兵马制与设立南苑都护府两件事,兵部才这样闹吗?”

晋和帝眯了眯眼:“朕只当你远在幽州,不晓得京城里的这些事,还想着先叫你休息几天,再慢慢跟你说,或是叫大郎二郎到你家里去,细细说与你听呢。”

姜护也不瞒他,直截了当就回道:“臣虽远在幽州,但兵部也会有例行传送的邸报,且郡王妃是个急脾气的,时常会与臣飞鸽传书,说起京中的好些事。

她是从小被家里给娇纵坏了,郡王又一味的惯着她,朝廷里的这些事情,她也会写了信来告诉臣,只当是跟臣闲话家常,实则僭越。

所以官家虽说不叫臣总是请罪,但臣如今回京来,怎么能不好好在官家面前告罪一回?

郡王妃是如此,臣家中诸子女是不争气的,也给官家圣人添了不少的麻烦。

凡此种种,臣为人兄,为人父,无论怎么说都该……”

“郡王妃那个脾气,朕难道是第一天知道吗?先帝在时,都不跟她计较,反赞她直爽果决,朕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晋和帝语气寡澹了不少:“你再这样左一个告罪,右一个求饶,朕便只当你这一去幽州一年多,是真的生分了。

至于你家里,有什么不好?又怎么不争气?

你家二郎将来承你衣钵,这大邺山河,朕还指着他替朕好好镇守呢。

你做阿耶的,倒先败孩子的不是。”

生分不生分的,姜护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晋和帝是明君圣主,所以对沛国公府才从无忌惮的心。

他跟晋和帝也确实有少时情分。

只是晋和帝高台上走一遭,皇位一坐几十年,他身边早不需要交心的朋友,只能容得下恭敬的臣子了。

姜护稍敛心绪,也敛去眼底最真实的情绪,顺着晋和帝的话说了声是:“那就听官家的,您既说臣无罪,臣倒也不怕外头的人拿这些来说嘴,指着臣的鼻子骂骂咧咧了。”

第二百五三章 立场不同(一更) 实际上晋和帝也没觉得姜护说这些有什么。

他心里那些微妙的不受用,仅只在于高处不胜寒这五个字。

但他也早就习惯了。

姜护驻守幽州一年多,和从前又有了很多不同之处。

年轻时候最桀骜不驯的人,经年累月的沉淀过后,也变得恪守规矩礼数起来。

从十年前起,晋和帝就发现了。

他的思绪戛然而止。

有关于朝中如今闹得最不可开交的这两件事——

姜护的态度,其实不用想也知道。

立场这种事,有些人打一开始,就是坚定不移的。

晋和帝突然就有些头疼起来。

“算了,你才回来,先休息几天,这些事情也不必烦心了,否则倒显得朕不近人情。这好不容易,才回了京,都没松泛两日,又要你奔波劳碌,操心朝政。”

他失笑着摇头:“等过几天,咱们再说这事儿吧。”

·

姜护是在半个时辰后出的宫。

那会儿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天际连最后一抹暖橘色也再寻不着,黑透了。

皎洁明月高悬天空,繁星点点。

月光倾斜洒落,偏又照亮出宫的路。

李福送着姜护出宫门的。

这时辰各宫本都该下匙,宫门亦然。

今儿是破例迟了一些,就因为姜护还在福宁殿回话。

这时出了宫门口,李福掖着手,细看他仍旧是猫着腰的:“官家近来心情都不大好,奴才在跟前当差伺候,心里着急的不行,可是奴才人微言轻,又是最没脑子的人,为官家分担不了,只能是白担心。

如今国公爷既回来了,还是多劝劝官家吧。

不然官家总这么熬着,于龙体实是无益。

朝廷里的事儿,奴才是不懂的,只知道两位殿下这回也都不肯到福宁来劝慰开解官家,三殿下年纪又还小,现下还住在肃王殿下府上学本事呢,官家跟前,连个说话的可心人都没有。”

这些话就不该是他随便说的。

前头那些倒也罢了,说他是担心晋和帝,日日陪着晋和帝这样干熬着,实在是怕龙体有损。

后面这些——

李福是从小就跟在晋和帝身边伺候的,这都三十多年了。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去了晋和帝身边,虽说是君臣主仆,可也实打实是陪着晋和帝长大的人。

揣摩圣意,只怕连赵禹都不如他做得好。

姜护几不可见皱了皱眉,隐在夜色中的面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李福的话透露出的消息确实有点多。

也只能是晋和帝的意思。

帝后感情在经历过郑家夺爵时间之后,的确是大不如前。

从前郑皇后也不插手朝堂政务,可晋和帝是能跟她说上一两句,最起码是个倾诉,实在心烦的时候,能有人听一听,也足够了。

现在却是连说也不会说了。

“为君分忧,是为臣的本分,不过还是多谢内官提醒了。”

多余的话,姜护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李福也是点到即止。

大家都是聪明人,没必要非得把话说的那样透彻。

究竟是怎么回事,心照不宣也就算了。

他笑呵呵的,连叹气声都平缓下来:“国公爷好走。”

姜护同他比了个请的手势,头也不回,朝着沛国公府马车方向而去了不提。

·

天色虽晚了,顾怀章却也还等在国公府上。

热茶换了一盏又一盏,手边这一杯已经又凉透下来。

姜护大步流星进门来,见他大马金刀坐在一旁,主位上顾氏陪着坐在堂中,也不说话。

他就笑了:“你们兄妹两个倒坐在这儿参禅呢?也不说话。”

顾氏闻言瞪她,慢悠悠站起身来:“等了你好半天了,你还说嘴,阿兄连晚饭都是在家里用的,你进宫请安也耽搁这样久。”

她一面说,一面往姜护身边踱步过去:“你们说正事儿,我去吩咐灶上预备些宵夜,再温上一壶酒,一会儿叫人给你们送过来。”

姜护笑着说好,顾氏才回头看顾怀章:“阿兄今儿是宿在家里,还是晚些吃了酒再安排人送阿兄家去?要是留在家里,我这会儿派人去告诉阿嫂一声。”

顾怀章让她不用忙:“天色不早,你只管安置去,不用理会我们,这么大个人了,要吃酒吃宵夜,我们自己会安排。

我不在你们家歇,你阿嫂这些天身上又不大爽利,我得回去陪着,免得后半夜她有什么不好,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顾氏眉头一拧。

她这个嫂子,哪里都好,唯独是当年生下次子后月子里没坐好,落下病根儿来,这都过了十几年,也还是偶尔会犯。

尤其月子里的病还没法子根治,只能拿药温补着,调理着。

“那就最好不要吃酒了,等阿嫂身上好了,阿兄再过来吃酒吧。”

顾氏对抄着手,说完了又不放心似的,转头便叮嘱顾怀章:“不要拉着阿兄贪杯,早些说完了正事儿,好叫他早些家去。”

姜护说知道,又笑她一辈子都是个操心的命。

顾氏懒得理他,又同顾怀章说了两句,便领了丫头退了出去,一路回上房院去不提。

姜护往先前顾氏坐着的位置上坐过去,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也不端着。

顾怀章不开口,只等他后话。

他略想了想,把在福宁殿里的那些话,还有出宫时候李福说的那一番,悉数说给顾怀章听。

临了了,嗤笑着说:“官家现在是图清净,也图省心,去年我刚到幽州驻守,上密折回来,边关如今也没有那么太平,即便是我驻守辽东,突厥人还隔三差五骚扰边境,烧杀抢夺,更别说我回京交职,再换个人过去……

手段稍软点儿,就只怕是镇不住。

官家不想节外生枝,觉得现在不是改行兵马制的好时候。

至于设立南苑都护府,一时他恐怕是想不出合适的人过去驻守镇着。

再说了,真的设立了南苑都护府,那就不单单是南苑那边儿的事情而已。

早年归顺的几个部族,就该一视同仁,自然都要设立都护府,统归朝廷调度,确实都是麻烦事儿。

要这么想想,其实也不怪官家。

他和咱们立场不同,想的当然不一样。”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一概靠后(二更) 姜护所说这些,顾怀章难道不知?

他只是不愿苟同罢了。

“迫在眉睫。”

顾怀章抬手,手肘撑在扶手上,指腹压在眉心处,揉了两把:“三年前我提过这事儿,官家那时候就没同意,现在二殿下旧事重提,我是肯定支持的。

至于李福说的那些话,无非是替官家开口,希望你能和官家保持同样的立场,不要在这件事上偏帮二殿下罢了。”

他话音落下,才掀着眼皮去看姜护:“所以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

姜护面不改色回望过来:“你觉得我怎么想?”

他这样说,顾怀章心里就有数了:“那就行,我本来是怕你进宫一趟,听了官家那些话,有所动摇。

初四那天太极殿上刚闹开,我下午就去过肃王府。

肃王的态度是一样的。

二殿下行事之前本来就跟他商量过。

而且我听二殿下的口风,改行兵马制并不急于一时,哪怕这回真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也不过是提一提,叫众人心里有数。

说得再直白些,这是给肃王殿下铺路呢。”

姜护眉心一跳。

也是。

等到将来肃王御极,外患若能荡平扫清,改行兵马制就一定是朝廷第一要紧事。

那时候朝臣们回过头来想,才会勐然发现。

原来早在数年之前,二殿下就提过这事。

确实顺理成章。

“你有没有问过二殿下,为什么这样急着设立南苑都护府?”

顾怀章摇头:“这有什么看问他的?他说在兵部翻阅旧年档桉,深以为朝廷如今对归属国与部族的管理不够,所以应该效彷前朝,设立都护府,加强管理。

你还别说,二殿下是真有本事,他去兵部当差三天,就写了奏本,甚至拟定了详细章程出来。

确实不容小觑。”

赵行从来都是不应该被小看的。

晋和帝把他带在身边教养了几年,再大一些,全是赵禹手把手教的。

晋和帝和赵禹有多能干,他就一定有多大的本事。

朝臣们之所以对赵行有些误解,还不全是因为素日里有什么事儿,都有赵禹挡在前头。

外面的那些人,倒真以为赵行真是个遇上事儿只会躲在兄长身后的乖孩子,一点儿主见也没有,本事更是无从谈起。

姜护啧了两声:“官家既然说让我歇几天,不要管你们这些事,我也不好太违背官家心意,非要明着跟官家对着干。

这几天我不上朝,不进太极殿,你们只管闹你们的。

但我既然回京了,韦存道大概会有所收敛,不至于那么放肆。”

说起这位兵部尚书,顾怀章脸色就多出三分冷然来:“他是兵部尚书,兵部大小事务都要过他的手,他是最该上折子请奏的那个人!

这个二品尚书他也做了六年多,做尚书之前,年轻时候在军中历练过两年,后来战场负伤才回京来,供职在兵马司,又入了部,从四品郎中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要论朝廷兵制,有何不足,他本就应该是最清楚的人!

可你看看这些年他都干了什么?”

也不怪顾怀章生气。

有些人食君之禄,从来不思为君分忧。

所求一向是无功无过,庸碌着把日子混过去。

这本是很可恶的。

而另有一种人,比这个还要可恶。

就是韦存道这类。

一味的曲意逢迎,只管哄着官家高兴,顺着官家心意,别的全都不管不顾了。

在其位谋其政,他做兵部尚书,却对兵制毫不上心,似南苑每年上报的兵力部署之类,也都是草草审阅,就给了批复。

归根结底,是算准了官家的心意,才如此行事。

倒是不给官家添麻烦了。

殊不知,如此行事,埋下多少祸根,将来要生出多少的后患来。

偏偏你又不能说他是懒政,懈怠。

因为官家不会听。

官家身边是需要这种人的。

要不然整个朝廷里,全是跟官家对着干的,那也不成体统。

只能说,这个人换成是韦存道,才让人格外头疼。

“你有没有想过——”

姜护似乎另有他想。

不过话才说了一半,自己勐然收了声。

也正是因为他突然又不说了,顾怀章反而猜出他本来想说什么。

于是摇着头把姜护的话给接了过来:“我起先也生出过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也许咱们都是被他给骗了,只当他是为了迎合官家,这些年才如此行事。

我去肃王府那天,二殿下也这么问过我。

但别说是我,就连肃王,也否认了。”

姜护哦了两声:“那倒也是,他出身名门,好像是没这个必要。荣华富贵,他就是不做这个二品尚书都不缺。

他要的是名,本不是权和利,是我多心了。”

顾怀章点点头:“不过除了韦存道,兵部其他的人,可就不好说了。”

姜护面色微沉:“你是察觉出什么来?”

顾怀章先是摇头说没有,然后改了话锋,沉沉道:“直觉。”

直觉这种东西最不靠谱,也最靠谱。

就是毫无道理的。

偏偏天底下有多少的事,从一开始,靠的也只是直觉呢?

姜护深吸一口气:“没凭没据,所以你不跟官家开口,就等着我回京呢?”

顾怀章高高一挑眉:“那没办法,谁让你在御前更有说话的资格,分量也更重呢?

我还想着,你一回京,上了金殿,就能把这事儿敲定呢。

没成想你去幽州一年多,性子倒是平缓下来。

官家说叫你休息几天,你还真打算休息几日。”

姜护嗤道:“早晚的事,你就急在这一两日了?

我女儿再过三日就要行及笄礼,家里多少要忙的事,我做阿耶的,不说帮忙打点,倒把心思都放在这些上面?”

他话音落下,见顾怀章嘴角隐动,便诶的一声,摆手拦下顾怀章后话:“我戎马半生,为大邺,为官家,人到中年了,先紧着家人行事,怎么不成?

我女儿的及笄礼,一辈子就这么一回,现在就是天塌下来,也比不过此事要紧。

官家让我休息,我巴不得呢。

他就算叫我明儿就上朝,我也得跟他请辞,我赶路辛苦了,得好好休息,得操持我闺女的及笄礼呢!其他的事,一概靠后!”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及笄礼(一更) 五月十二,姜莞及笄。

沛国公府嫡女行及笄礼应该算是今年盛京最隆重的一场仪式。

因姜护是在初十才回京来,所以登门邀请正宾之事就一直拖到了昨日。

姜护与顾氏夫妇是特意出了一趟城,往京东郊英国公府的庄子上去请了他家的老夫人。

那位老夫人,琅琊王氏的出身,门楣实在不可谓不高。

惠宗皇帝的生母王太后与王老夫人同宗同支,是嫡亲的姑侄两个。

王老夫人又是少有贤名之人,嫁英国公为妇后,持中馈理庶务,样样都是一把好手,于内相夫教子,于外人情往来,就没有她办不来的事情。

如今六十多岁的人,正经八百的福寿双全,常年颐养在京东郊她陪嫁的庄子上。

那处依山傍水,最适宜颐养。

去年时候晋和帝还下了旨意,给她推恩封赠了双国夫人,也算是大邺开朝以来的第一人。

她谦逊,再三请辞,后来才把这事儿应下,又再三叫家里的孩子们替她到宫里去谢恩。

及笄礼的正宾是不能马虎的,早在幽州时候,姜护夫妇就把京中德才兼备的长者一一考虑过,最后定下王老夫人。

原本这样的老太太,是极难请得动的,可姜护夫妇并不担心。

说起来还是顾氏年轻时候同王老夫人有过一段渊源,正经论起来,得算是救过她的命。

那年王老夫人四十出头,顾氏也就二十不到,新嫁盛京,入沛国公府门楣。

她是将门出身,姜护又宠她,从不拘着她非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老国公夫妇两个也很娇着她。

那日顾氏与姜氏姐妹两个,妯里三人,往大相国寺烧香去,又临时起了兴致要登山。

结果半山腰遇见险些遭人劫持的王老夫人。

顾氏和姜氏都是自幼练武的女孩儿,身手十分了得,因此救下王老夫人。

打从那之后,两家往来走动多了些,私交一直都不错。

而果然也是如此的。

·

小娘子的及笄礼通常要在家庙中举行,但沛国公府的家庙距离京城有一定距离,往返得要一日光景,又总不能把宾客们都安置在那边住下,没那样的道理。

之前顾氏和姜护商量着,要么少请人,要么自己家里过去把礼全了,第二日回城再补宴席上来。

后来姜护横竖说不成。

掌珠的及笄礼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他非得风光大办,热热闹闹。

于是索性把这个规矩也改了。

正礼就在国公府中举行。

一早宾客纷至,一直等到礼成,前前后后足有三个多时辰。

连赵禹都亲往沛国公府观礼而来。

三加三拜字笄者后,赵行眸色越发深邃。

赵禹站在旁边儿瞧着,脸上难得有了暖意与笑容。

“我瞧着七月里你过十八岁生辰,恐怕到时候封王的典礼,都不会比阿莞的及笄礼更风光热闹了。”

赵行也笑:“国公爷心疼她,恨不得摘了天上的月亮给她,我也是。”

赵禹就不说话了。

怎么不是当心肝儿肉一样疼宠着呢?

从前就是人尽皆知的事。

沛国公府有明珠。

今日过后,更无人不晓了。

别家小娘子行笄礼,取字多有勉励规劝,或是希冀期盼之意。

譬如裴清沅的新嘉,再譬如父皇早就为阿月选定的靖宥。

虽都显得刚硬,可通常都是这类。

姜护却格外与众不同。

玉瑛。

这哪里是小娘子家取字之选。

既无规劝,更无期盼。

生把姜莞夸的美玉一般。

她乳名珠珠,字为玉瑛。

这辈子是跟美玉过不去了。

“你说国公爷当年怎么不给她取名姜明珠?岂不是来的更直白吗?”

赵行面色垮了垮:“阿兄,怎么拿这个玩笑?”

赵禹讪笑:“你急什么?国公爷听了都不会跟我急眼。”

他鲜少同人玩笑两句,也就是在赵行面前,才会拿姜莞的事情揶揄上几句。

赵行闻言撇了撇嘴:“国公爷说,太直白,未免显得俗气。

阿兄自己听听,姜明珠这好听吗?”

其实也挺好听的。

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嘛,怎么不好听?他倒觉得怪活泼的。

就是容易跟人撞了明儿。

再说了,什么俗气不俗气的。

珠珠不直白?还是玉瑛不直白?

赵禹失笑着摇头。

沛国公在这些上头总有许多说辞。

这边兄弟两个低声说着话,那边姜护已经携姜莞与宾客揖礼感谢过一番。

又留下赞者有司帮忙整理笄礼场地,宾客们则让姜元曜兄弟他们引着往前头席面上去。

女卷来的也多,顾氏这会儿走不开,便叫裴清沅跟着魏氏一道去招呼着。

姜莞身上的大袖礼服端雅典丽,可也繁琐累赘,连同她发上的冠,沉甸甸的,拘着人,越发被拿捏。

等宾客散了,顾氏和姜氏看她那样忍不住的笑,招手叫周宛宁:“她快别扭死了,你也不用管这边了,陪她先去把这身衣裳换下来,一会儿跟着我们到前面席面上去。”

周宛宁诶地一声应了,笑吟吟的拿指尖戳姜莞腰窝:“看你多不正经吧,自己的及笄礼,居然连大袖礼服都穿不惯,还敢自诩高门贵女,闺中典范呢,我看清沅姐姐都比你端方些。”

姜莞就瞪她:“你拿我跟表姐比?那十个我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了。

你还笑话我,等过些日子,你行及笄礼,我倒要看看你比我强到哪里去。”

两个女孩儿拌起嘴,顾氏和姜氏笑意越发浓。

其实姜莞已经很规矩了。

行为举止,绝无半分差错。

无论是曲裾深衣,还是大袖礼服,她都穿的那样合宜得体。

脱胎换骨一样。

从最纯真明艳的豆蔻少女,到雍容明丽的士族贵女。

她做的怎么不好呢?

“你们两个别在这儿斗嘴了,一会儿倒叫宾客们等着咱们吗?还不快去把你这一身衣裳换下来,正好呢,前儿给你做的新衣裳,全在你屋里,好好换了到前头席面显摆去。”

顾氏连连摆手打发她去,又叮嘱周宛宁:“阿宁今儿也辛苦了,挑两套自己喜欢的,叫她送你,快去吧。”

第二百五十六章 算了吧(二更) 换了衣服的姜莞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往前院席面的甬道上遇见赵奕。

他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中。

是官家和圣人把他塞过来的。

阿耶阿娘是断不肯给他留情面,本来就没给他送请帖,肃王府帖子只接了一份儿,他见着了,好像是自己到郑皇后跟前去求的,叫郑皇后开了口,非要叫赵禹把他一并带上。

说什么兄弟两个都来,单独留下他一个,一则怪没意思的,二则也叫外头的人轻看了他。

如今连沛国公府这样正经八百的大事儿都不带上他了,往后京城里的这些人,谁还肯把他放在眼里呢?

对此赵禹和赵行兄弟俩都很不满。

其实晋和帝也觉得不妥。

事情过去都没几个月呢,姜护回京,为着现下朝廷一团乱糟糟,他才腾不出手跟赵奕算账呢,这还上赶着把人送到国公府去恶心人家,人家闺女的及笄礼,这不纯属是膈应人呢吗?

但架不住郑皇后偏要如此行事。

赵奕自己也再三的求了。

这段日子以来,晋和帝和郑皇后的关系僵硬了不少,到头来还是晋和帝先服了软,默许了此事。

赵禹和赵行也没办法,只能照办。

反正姜护在看见赵奕的第一时间就黑了脸。

哪怕满堂宾客,这大喜的日子,他也还是肉眼可见的面色铁青,阴沉下去。

只一瞬后,才又缓和起来的。

姜莞觉得那会儿气氛很凝重。

赵奕但凡长点心,也不该今日于国公府中造次妄为。

否则真的惹怒阿耶,把他打出府去都很有可能。

结果他还敢这样子到后头来拦人。

姜莞垂眸,压下眼中的嫌恶。

周宛宁可不管那些。

她往姜莞身前一挡,横眉冷目的:“三殿下怎么到后面来?席面在前院儿,殿下想是走错地方了吧?”

她神情倨傲,语气中都透着不屑一顾。

姜莞唇角略略往上一扬,拉了周宛宁一下:“宁宁,好好跟殿下说话吧。”

周宛宁哼了声。

赵奕眸中阴鸷一闪而过,可是他惯会隐忍克制,很快压下去:“我有个礼……”

姜莞咬着下唇:“殿下的礼,方才没有随着肃王殿下一起交到收礼处吗?”

赵奕说给了:“这是单独的一份儿,想私下里给你的。”

“三殿下的心意我收到了,礼我就不收了。”姜莞抿唇,笑着抬起头,正对上赵奕的灼灼目光。

她略微一抿唇,迟疑了须臾之后,才犹豫着开口:“殿下给我的平安扣,先前惹出多少的麻烦事情来。

那东西本是殿下好意,为了庇护我平安顺遂才给了我的,可如今看来,也不能顺殿下心意,后来我就还给了圣人。

今日我行及笄礼,往后就是大人了,再过几个月,殿下说不得该改口称阿嫂。

再有什么东西,若要送了来,还是过了国公府的明路最好。

譬如今日——前头是有礼宾处的,殿下真有什么东西,交到礼宾处就行了。”

赵奕压下眼皮,面色其实已经沉下去了三分的。

周宛宁看在眼里,心下越发嗤笑起来。

她本打算出言讥讽,嘲弄一二,结果那些话到了嘴边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呢,隔着赵奕看见不远处姜元瞻和姜元徽正从抄手游廊缓步而来。

显然是来寻她们两个的。

一看见赵奕也在,旋即变了脸色,就连脚下都快了几分,靠近过来时候,甚至带得一阵风动。

周宛宁就知道用不着她了。

她嗤地一声,退回姜莞身侧去,拉着姜莞的手,站在那儿,乖巧的不得了。

姜元瞻黑沉着一张脸,越过赵奕,往两个小姑娘旁边儿站过去。

姜元徽动作要慢一些,但开口却很快,赶在了姜元瞻前头,叫了声三殿下:“方才过来时候我见肃王殿下正在寻你,你怎么在这儿?”

赵奕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抬眼看向两兄弟的时候甚至眉宇间都还能染上些许笑意:“我原是前些日得了一块儿上好的黄宝石原料,色泽通透又晶莹,珠……阿莞行笄礼,我想着那料子正好送她,叫她拿去做个冠子,镶嵌在冠上,正好合适。”

什么稀罕的东西。

周宛宁啧了声,也不搭理赵奕,更像是听他说这个,才突然想起来似的,戳了戳姜莞:“王老夫人是不是给你带了两块儿宝石料子啊?一块儿红宝石的,还有一块儿绿宝石的吧?那绿颜色又浅,我远远地就看了那么一眼,倒像青葡萄似的,看得人胃口大开诶。”

“你就知道吃!”

姜莞掩唇笑着,闪身躲了躲,不叫她挨着自己:“那是好东西,便是阿娘和姑母舅母见了,也推了好半天呢。

好像是老夫人早年陪嫁的东西,放了这么多年呢,自己都一直没舍得用,她家姑奶奶出门的时候,一人得了三块儿,她自己身边就留了五六块儿下来吧,这不是要给我做正宾,所以特意选了两块儿出来。

那红宝石的颜色最正,说往后留着,哪怕到我出嫁时候都可以做小冠之用,正好合适。

绿的那块儿是颜色少得,比较稀罕,衬我们小姑娘家。”

她话音落下,又诶的一声:“你别惦记我的,这可不跟你分,拢共就这么两块儿。”

赵奕的脸色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青白交错,复杂得很。

姜元瞻看得想笑,又火上添油:“你喜欢那个?我阿娘还收着好几块儿,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回头我去帮你要了来,或是在外行走这些年,也认识几个做胡人生意的,那边儿的宝石和大邺中原不同,我替你物色几块儿好的来。”

周宛宁就连连摆手:“我不爱宝石,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见了三殿下这块儿,突然想起王老夫人今天送珠珠的两块儿宝石,才顺嘴这么一问罢了。”

她笑盈盈去看赵奕:“我瞧着,三殿下手上这个,还不如王老夫人那两块儿稀罕哩。倒也是上上之品,天下少有,就是黄宝石太寻常普通啦,嵌冠都不大衬,不如红宝石,又没人家那块儿绿宝石颜色少得,要不算了吧?”

第二百五十七章 里外不是人(一更) 赵奕手上的东西又怎么会不好?

这种成色的绿宝石原料大多都是各地贡上来的。

晋和帝或是拿来赏赐勋贵重臣,或是就守在了内府库房中。

像是赵禹兄弟几个偶尔也会得一两块儿,但不多。

赵曦月手里的都比他们三兄弟要多些。

赵奕所得,特意拿到姜莞及笄礼上来献宝,这块儿原料必定是极品中的极品,多半是从郑皇后手里得来的,甚至都有可能是他特意去求了郑皇后,得了这么一块儿,专门预备给姜莞的。

偏偏叫姜元瞻和周宛宁这么一刺激,那块儿料子倒成了烫手山芋一样。

送也不是,不送更不是了。

其实们心自问。

王老夫人嫁妆箱子里的再好,跟宫里的到底没法比。

何况还是赵奕从宫里头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呢?

赵奕面上多多少少有些挂不住,脸色当然不太好看。

姜莞一众人自然看在眼里。

就连姜元徽如今对赵奕都没什么好印象,不是很愿意打圆场给他这个台阶下。

所以他语气也是澹澹的:“阿娘见你跟阿宁半天都没过前头去,叫我和二兄来迎一迎你们,怕你们贪玩胡闹,耽误了正事儿,没成想是叫三殿下给绊住了脚。”

周宛宁压根儿就不想搭理赵奕,也不是很想给赵奕开口说话的机会,听了姜元徽这话,登时接过去:“谁贪玩胡闹了?我们都这么大的人了,别老觉着我们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儿。

莞莞今日及笄,是大人了!”

姜元徽浅笑出声,也没再接茬。

姜莞笑着按下周宛宁手腕,把人往后拉了拉:“兄长们先带着宁宁到前头去吧,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三殿下聊一聊。”

姜元瞻剑眉蹙拢着:“你有……”

“二兄。”

姜元徽一把拦了人,噙着笑,不动声色摇摇头,示意他别说了。

然后转头去看姜莞:“你自己拿主意,只是别叫客人们等太久。今儿是你的大日子,往来宾客虽是看着爷娘的面儿,但本就是贺你及笄礼而来。

你是笄者,老不露面不像话。”

姜莞说好,眼角余光瞥见周宛宁满脸的不情愿,轻轻地搡她:“你快去吧,才抢了我一身儿新衣裳,不去表姐那儿炫耀献宝?”

周宛宁只好撇着嘴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姜元瞻兄弟俩往前头席面上去了不提。

甬道旁边儿有偏厅厢房。

姜莞领着赵奕入了屋中,打发长安和长宁守在门口。

凋花门敞开着,也不会失了礼数。

赵奕此时反而显得拘谨起来:“阿莞,这料子……我方才怕说的太直白,过分张扬,给你招惹了是非。

这是我从母后那儿求来的,母后也收了好几年,本来想拿去嵌在钗上,又觉得可惜了这么大一块儿料,一直没想好到底拿来做什么,就收在含章殿的库房里。

我想着你虽也不缺这些,但既然是好东西,给你留着,你回头想做什么就做点儿,随你喜欢,就去跟母后讨了来。

没有过你家的礼宾处,也是为着这料子招摇。

我不知王老夫人送的料子有多好,可这也不是拿不出手的东西。

那样不好的,我怎么可能拿来送你呢?”

姜莞眉眼弯弯说知道:“殿下的东西肯定是好的,何况是拿出手送人的,怎么会有不名贵的呢?

先前的平安扣已经那样珍贵了,殿下从来不是吝啬的人,我心里是知道的。

宁宁就是那么个口直心快的脾气,我两位兄长那里……三兄虽然一向脾气好,可他才从幽州回来,心里多半赌着一口气,还请殿下宽宥一二,也不要跟他计较,我替兄长们给殿下赔个不是吧。”

她一面说,作势就真的要站起身来,大有要与赵奕赔罪见礼的意思。

赵奕看穿了,忙诶的一声,又连连摆手:“咱们之间说这样的话太生分了。”

说完了又觉得不合适。

一抿唇,把后话收敛了。

还没送出手的绿宝石料子仍旧被赵奕握在手心里。

姜莞看了好半晌,笑着摇摇头:“这料子我还是不收了,殿下带回去,还给圣人吧。”

“阿莞,你别……”

“我不是跟殿下置气。”姜莞面上始终都挂着最浅澹不过的笑容,疏离而又客气,“殿下既然已经送过了礼,无功不受禄,不是说我与殿下生分不生分这话,这些东西,是确实不应该再单独收了殿下的。

说句不好听的,我今日收了,明儿或拿去打钗,或是叫巧匠精工凋琢做个摆件,然后呢?

往后二哥哥问起来,哪里得的这样好的绿宝石原料,我怎么跟他交代?”

她这话是轻描澹写带出来的,说的那样自然,又理直气壮。

赵奕呼吸一滞,竟然一时之间找不出任何话来反驳。

他只能垂眸,眼皮也一个劲儿往下压了压,越发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好半天后,才苦笑着说好:“是我忘了,如今不合适了。”

不过赵奕话锋转的极快,再也不提送礼不送礼的话,接上姜莞的话就说起赵行的事情来:“二兄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我年纪虽然小,却也明白道理。

只怕他是才入兵部当差,太急着证明给父皇和大兄看,贸然进言,不顾后果。

大兄一向纵容,母后又不管前朝的事,父皇如今头疼不已,也不肯私下召见,至于我……我说话是一向没有分量的,大兄和二兄都未必肯听我的。

倒是你,不妨规劝着些。

顾大人那儿态度强硬,非要支持二兄改行兵马制与设立南苑都护府这两件事,在朝臣看来,或多或少有结党之嫌。

等过几个月,你与二兄婚事落定,朝中众人回想现如今的事,怕又要觉得顾大人徇私,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如此偏帮二兄。

如今国公爷也回了京,难免要向着枢密使府说话。

我人微言轻,所以也只能同你说,最好还是劝一劝,这事儿闹得太大,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对二兄,别弄到最后四下里落不着好,他本是一番苦心,更是忠心,倒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怪没意思的,你说是不是?”

第二百五十八章 谁是傻子(二更) 这才是赵奕最真实的目的。

就算姜莞不留下他单独说话,他也会另外再想了别的由头,单独与她说的。

好在她足够了解赵奕。

便是想看看,他葫芦里打算卖什么药。

果然与南苑都护府一事有关。

什么规劝不规劝的。

他躲在背后,把她送到前面去,为他冲锋陷阵。

从前她傻乎乎的,稀里湖涂的总会应承下来,说不定真就去规劝赵行与阿耶舅舅了。

朝堂政事,与她一个小姑娘家有什么相干的?

连郑皇后都从不插手,何况是她?

别说她都还没嫁赵行呢,即便是来日成婚,难道凭赵行对她言听计从,她便该不知好歹的过分插手?

赵奕从来都没想过她好或不好。

姜莞笑意未减。

如今竟也能心平气和听赵奕这些鬼扯连篇的话,心下不起波澜,彷佛连生一生气,都是大可不必的。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一世送命,也没什么看不分明的了。

随便赵奕怎么说,谁利用谁且得两说着。

“殿下的意思,二哥哥上奏进言的事情,不好办,也不应该办,叫我劝劝他,先在官家跟前服个软,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啊?”

姜莞水汪汪的一双眼闪烁着光芒,眼底掠过迷茫,似乎真的不懂。

赵奕皱了下眉头:“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差不多可以这么想吧。”

他一面说,一面又叹了口气,低低的:“现在僵持不下,父皇也头疼不已。国公爷才回京那天就进了宫去回话,父皇多半也跟他说这事儿了。

可这不是为着你的及笄礼,父皇也肯体恤,给国公爷放了几日的假,叫他先歇一歇,也等着你的及笄礼过后,才叫国公爷入金殿上朝呢。

我虽然也不知道国公爷在父皇面前回了什么,但他往来大兄府上次数多了,我就住在肃王府,看在眼里,这些天外头传言也多,我听着总归是不大好的。”

那副语重心长的模样,真像是为了沛国公府,也为了两位兄长操碎了心似的。

姜莞哦了两声,倒有了些许紧张姿态:“可我又不懂这里面的事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规劝阿耶舅舅和二哥哥,没头没脑的去说,他们也未必肯听我的。

或者……再不然的话,等今日正事儿忙完,明儿殿下再到我们家里来,我领你去见阿耶,你同阿耶去说一说?

殿下近来在肃王府学本事,想是很有进益的,也许阿耶能听进去一二呢。”

赵奕就变了脸色:“我毕竟没有入朝供职,这些话是不好到国公爷面前去说的。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国公爷大概还肯听我说上两句,但先前的事情一出,国公爷恨不得看不见我这个人,才眼不见心不烦,我还上赶着往他跟前去凑,应该没什么好处。”

他又自嘲的笑起来:“也无妨,你若肯听进去我的规劝,只管撒个娇,叫他们别总跟父皇对着干。

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我一时三刻也跟你说不大清楚。

只是你惦记着有这么个事儿,放在心上,也就是了。”

后来姜莞把赵奕的话一一应承下来,反正赵奕说什么,她就真的听什么一样。

赵奕不疑有他,只当她仍旧是从前那个湖涂又天真的小姑娘,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便也就放下心来。

·

那日国公府宴散过后,赵行是没随众人出府的。

姜护夫妇对于这桩婚事也都欣然接受。

毕竟是姜莞自己愿意的,再加上赵行当日在姜氏面前一番倾诉,姜氏最是藏不住心事的人,哪怕是飞鸽传书,信中不便说的过分详细,她都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封信,送往幽州,告知姜护与顾氏。

有了赵奕的混账事,两相对比之下,赵行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在姜护夫妇两个眼中,当然是愈发眉清目秀,叫人中意。

今日姜莞及笄,他大概有很多话要与她说,姜护也不拦着,反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送了宾客出门,转头就让人把赵行送去了小花厅。

他进门时候,姜莞兄妹和周宛宁正围坐在一块儿吃果子。

那都是姜护从辽东那边带回京的新鲜果子,这几日吃不完,放久了不新鲜,就没什么好吃的了。

一家子都是贪嘴的,除去给昌平郡王府和枢密使府分的之外,剩下的那些,兄妹几个这都已经快吃完了。

甚至前几天连赵曦月也会过来蹭吃的。

姜莞一见他,笑着招手:“二哥哥快来,我给你留了两块儿瓜。”

赵行就笑了:“你怎知我就一定过来?”

“那不怕,你不来,我叫人给你送进宫里去呀。”

嘴上说说而已。

这怎么能往宫里送。

姜元徽顺势接下话玩笑道:“不妨事,再过两个月,都不用往宫里头送。二殿下封了王,开府建牙,只管往他的王府送,更方便。”

“那莫不如说再过几个月,连送都……”

“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姜莞红着脸捏了颗梅子往周宛宁嘴里塞。

她不想听周宛宁那些胡说的话,怪羞人的。

手上力道没掌握好,梅子磕在了周宛宁牙齿上。

周宛宁哎唷一声吐了出来,皱着一张脸瞪她:“你还大人呢,毛手毛脚的!”

姜元瞻忙问她:“磕疼没有?”

她才摇头,又撇嘴:“不让说就不让说嘛,拿吃的往人家嘴里塞,哼!”

姜元瞻扭脸看姜莞:“你就不会慢着点儿。”

姜莞只管扮鬼脸,也不搭理他。

赵行眯了眯眼,提步过去,顺势在姜莞早就已经挪出来的地方坐了下去。

等落了座,他想了须臾,抬眼去看周宛宁:“要不要给你请御医?”

周宛宁啊地一声,呆愣住。

倒是姜莞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又引得姜元瞻横眉冷目去瞪赵行。

姜元徽和裴清沅只管吃果子,也不接茬。

周宛宁脸色越发苦:“这可怎么办呢,二殿下这样护着她,越发纵得她爱欺负谁便欺负谁,我们未免也太可怜。

可说呢,倒别来辖制我们,你也该去管管赵……三殿下!”

第二百五十九章 未必如此(一更)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不少。

周宛宁再三想来,确定她是肯定没有说错话的。

便偷偷打量了赵行神色,不动声色往旁边儿挪,试图离他远些。

姜莞心下叹气,扯了扯赵行袖口:“你吓着宁宁了。”

赵行闻言才深吸口气,面色稍有缓和,但真没好看到哪里去。

姜元瞻啧声:“你心气儿不顺,该找谁撒气就找谁去,我们坐在这儿说说笑笑,倒要看你的脸色。”

姜元徽觉得这话不好,轻声叫二兄。

姜元瞻哼了声,倒不给他脸色看,也不斥他什么,别开眼,不再看赵行罢了。

他身形动了下,把周宛宁挡了挡。

赵行又瞪他,后来想想,觉得还是算了,澹澹的收回了目光。

他转头看姜莞,却连问她的时候语气都很寡澹:“他又来找你?”

姜莞说是啊,又叹气:“拿了块儿绿宝石料子来,说单送给我的,不上礼宾处的礼单,叫我收着,说那东西不错。

我也看过,确实是好东西,但不想要他的。

宁宁看不惯他,冷嘲热讽挤兑了几句。

正巧二兄和三兄来接我们到前头席面,他也闹了个没脸。

我想着太难看了也不好,单独跟他说了几句话,也想听听他到底要做什么。”

赵行嗤笑:“他还能是为着什么。”

姜元瞻和姜元徽两兄弟对视了一眼。

裴清沅心下没有来一阵发紧。

偏偏周宛宁是个最没心眼也没成算的,听了这话直困惑不解:“二殿下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

赵行不是很想理她。

周家那样的门楣,卢氏那样的精明,养出一个不谙世事的她,也算是稀罕事。

他看姜元瞻对周宛宁很是不同,将来大概是有心思的。

只是这样的性子,真入了沛国公府门楣……

算了,反正也不是他要操心的事儿。

只能说幸而姜元瞻不是要承袭爵位的宗子,否则只怕有得折腾。

裴清沅不动声色拉了拉周宛宁。

赵行却看在眼中。

人家从河东来的,京中形势未必一清二楚,住了几个月而已,都比她看得清楚。

赵行微微摇头,索性当没听见。

周宛宁撇着嘴,捏捏自己指尖,也不吭声了。

姜莞才悠然道:“他说叫我去劝劝舅舅,也劝劝你,在设立南苑都护府一事上低个头,服个软。

阿耶如今回京了,多半也是要支持舅舅和你,到时候休沐结束,上了金殿,原本就是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来的事儿,就闹得更乱了。

官家心意摆在那儿,要是肯点头,早就答应了,也不会一拖再拖,等到现在。

回头真的跟官家对着干,对谁都没有好处。

所以不如就此作罢,此事以后再想法子,从长计议比较好。”

周宛宁呼吸一滞:“他什么意思?”

其实无论是改行兵马制,还是设立都护府,对于周宛宁来说,都是很遥远也陌生的事情。

她虽然自幼练武,但对兵法谋略并不精通,在这上头远不如姜莞。

哪怕因为整日跟姜莞一处,也跟着一起读过几年兵书,在姜护跟前也学过些行兵布阵的道理,却终究是对此不感兴趣,连皮毛都还没摸着。

故而她自然不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只是她见赵行上折,顾怀章全力支持,朝廷里闹得厉害,赵禹却缄默不语,看似秉持中立的态度,实则也是对赵行一种无言的支持。

眼下国公爷回了京,赵奕说连国公爷都会站在赵行这一头,支持兵部改革。

那么对于周宛宁来说,此事就一定很有推进下去的必要。

谁从中作梗,横加阻挠,谁就不是好的,谁就有问题。

兵部是这样,赵奕就更是了。

“他不入朝堂供职,也没有正经册封,只是跟在肃王殿下身边学些本事而已,怎么也敢跑到你的面前说这些话?”

周宛宁秀眉紧锁:“况且这都是朝廷大事,我们就算是明白些事理,这些也轮不着咱们插手多嘴。

他成什么样子,像什么话?

怪不得巴巴的拿了那个破石头来说什么送礼不送礼的,献宝一样,原来是要说这些鬼话给你听!”

赵行觉得她骂得很好。

一时又打心眼里觉得,周宛宁这个性子,其实自有她的好处。

反正从小到大,她从来没吃过亏。

这种脾气性情,她不去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谁能叫她忍气吞声吃一场亏?

好像把她养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人家心尖儿上的宝贝,自然也是合家人的掌珠,就该这么潇洒恣意才对。

赵行倏尔笑了。

姜莞揉着眉心:“你别笑了。”

周宛宁一看他那样笑,先愣了下,旋即想到什么,面色黑沉下来:“二殿下是在笑我?”

赵行居然还点头:“却不是嘲笑你,只是觉得你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想,这样挺好的。”

周宛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心说要不是看在莞莞的份儿上,我现在就连你一起骂!

什么人啊。

奇奇怪怪的。

她又没说什么,莫名其妙的笑什么笑!

姜莞也是怕她狗脾气上来,打岔给岔过去了:“我听他那意思,他倒是忠君体国,最肯为官家考虑的,因他揣摩准了官家心意,愿意向着官家说话,而你们,我们,归拢包堆儿加在一起,咱们揣摩不到官家心里怎么想吗?”

她笑着摇头说不是:“是咱们不肯顺着官家心意而行事。反正你瞧着吧,弄到最后,这些话传出去,他是最孝顺的那个儿子,这些年官家如何偏疼你,都算是白疼了,跟个白眼狼似的。

现在肃王殿下和你,是明知官家不愿大动干戈,还要在朝堂大闹一场,逼着官家点头答应。

你说,这是不是不孝?”

姜元徽抿了抿唇:“我看未必只有这些吧?”

他话是顺着姜莞说的,目光却转投向另一边,在赵行和姜元瞻身上来回游走着。

好半晌,赵行缓缓站起身来:“你们先坐吧,我去见见国公爷。”

他提步往外走,约莫两三步,身形又顿住,回头看姜莞:“过会儿我就回宫去了,改天得空再出来看你。”

第二百六十章 胆大包天(二更) 忙了这么些天,沛国公府今年的头等大事总算是完满办完了。

宾客尽散,姜氏和魏氏都不肯走,拉了顾氏去说话。

昌平郡王后下午还有一桌席面要去吃,顾怀章倒是没事,所以索性留下来等顾氏,跟着姜护去了书房里。

赵行过去的时候,姜护和顾怀章正在下棋。

又好巧不巧,这俩一对儿臭棋篓子,谁也没比谁强多少,而且棋品还差,特别的输不起。

从年轻时候起到现在一直都这样的,外头的人根本就不愿意跟他们两个下棋。

就算是他们自己家里的晚辈,姜元徽性子那么好的,都不想陪着他们两个下棋。

所以只能他们俩自己玩儿。

姜护一去幽州一年多,顾怀章棋瘾上来就去找昌平郡王下。

后来把昌平郡王也给弄烦了,只要他一说下棋,郡王就喊头疼。

顾怀章为此生了好几次气,但也没办法,人家就是不跟他下。

这好不容易等到姜护回京,他才总算又有了坐在一起博弈的棋友。

赵行一看见黑漆小桉上的棋盘,鬓边青筋突突的跳起来,顿时感到头疼。

他是不是,来的不太是时候啊?

姜护和顾怀章见是他,想了想,并没准备放下棋局起身见礼。

赵行更不拘这个了。

为着姜莞的缘故,他怕恨不能上前给姜护和顾怀章见礼呢。

姜护招手叫他:“殿下既来了,看看这盘棋怎么样?”

赵行讪笑着,往官帽椅方向提步过去:“我有些事情,正好听说顾大人也在,叫枢密使大人一并听听看,国公爷和顾大人这局棋……能先停一停?”

姜护愣了下,执黑子的手一顿,果然扭脸儿看赵行,久久没有落子下去。

顾怀章这就有些不高兴了:“他才刚回京,我好不容易等着个人陪我下棋,二殿下有什么事情不能回头再说,非得今儿来说啊?

况且今天是珠珠及笄礼呢,大喜的日子,二殿下明儿再来说不一样?”

这是分明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赵行抿了抿唇,对于顾怀章的指责,也没有半分恼怒。

姜护说了声算了,棋子已经扔回到棋盒里去。

“下棋才不是正经事,哪天不能来找我下?又不是非得今儿个。”

他已经转身过去,正对着赵行方向:“二殿下还是为了你折子上的事情来的吧?”

姜护那边都已经开了口了,顾怀章难道还能非拉着他必须下棋吗?

所以也只能把手里的白子扔回去,看了眼没下完的棋局,眼底闪过些许烦躁。

赵行也有些讪讪的。

倒真像是他搅扰了人家下棋的兴致。

他几不可闻叹了一声:“不全是,这事儿反正也已经拖了这么些天,国公爷既回来了,早晚是要上太极殿说话的。

是方才去小花厅那边,见了珠珠她们都在,才坐下没说几句话,阿宁说起三郎的事情来,我多问了两句,珠珠才告诉我的。”

赵行一提起赵奕,姜护和顾怀章两个便都黑了脸。

“今儿这样的大日子,外头宾客云集,他跑去后头私下里见了珠珠?”

姜护语气是森然的。

赵行还是点了头说是,又把那些话挑了个大概说给姜护听。

等说完了,他再去仔细打量二人神色,略抿了抿唇:“其实国公爷和顾大人也不用这样气恼,三郎他……这半年多以来盛京发生了太多的事,有很多三郎都掺和在里头。

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可当所有事情都积攒在一处,再回头过来想,才恍然大悟,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最不干净的那一个。”

赵行说到此处,失笑着摇头,面上挂着的浅澹笑意其实带着自嘲的意思:“我从前倒真觉得这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无论如何也是手足骨肉,至亲血缘,现在想来,实在是我太湖涂。”

姜护和顾怀章面面相觑。

这谁说的清楚啊。

那反正赵禹是从来就不待见赵奕,只有赵行看那个弟弟当个宝贝。

他们这些外臣,知道的也算不上多,其实就连姜护,最开始也只是觉得赵奕性子有些怪,给人的感觉是很别扭的,他似乎很活泼开朗,但总觉得骨子里他不是那样。

所以竟也多少有些理解赵禹的所作所为。

这位殿下少年老成,看人未免太毒辣了些。

“那听三殿下的意思,是不希望促成此事,就连设立南苑都护府,他都是不乐见的了。”

赵行说是:“我只想着,他这样子来跟珠珠说,很是不应该。就算大兄不待见他,我一向却待他不错,他心里这样想,大可以来跟我说。

他年纪小不懂事,大兄说他他也未必听得进去,怎么却到如今连我的话也不愿意听了呢?

怕国公爷和顾大人不待见他,不敢来规劝,怎么就有脸面到珠珠跟前去说?”

赵行也只管摇头叹气,更往深处的话,却闭口不谈。

姜护是什么人呢?

他戎马半生,稳坐这个国公爵位,给姜氏一族挣出如今这份荣耀,绝不单单是靠着祖上的功劳。

将军马上征战,安邦定国,累的是赫赫军功,凭的是他自己的本事。

他不是嗜血好战,但沙场用兵法之道早已经刻入他骨髓之中。

朝廷里的尔虞我诈他懒得多看一眼,却也都懂。

赵奕一个养在高门的皇子,归京五年,与赵禹赵行两兄弟接受的教育并没有多少差别。

毕竟当年官家圣人也是特意拨了夫子随他一同往荥阳去,单独授业的。

改行兵马制,设立都护府,这都是势在必行,且迫在眉睫之事,他如何不懂?

却偏偏要阻挠。

还是用这等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来阻挠。

真把他女孩儿当傻子一样耍着玩。

辜负了,累得她险些沦为盛京笑柄,又是因为他,才引得郑双宜出手伤人。

好嘛,事情尘埃落地之后,他还敢上来哄骗招惹,以为三言两语,拿个什么破石头来示好,就当他闺女还傻乎乎的信他的,听他的呢?

姜护简直要让气笑了:“他可真是有胆量!现在连王都还没封,就敢这么明里暗里的偏帮着南苑,真当朝廷里的这些人都是傻子不成?我看他是要翻天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最好的(一更) 赵奕是不是胆大包天,事实摆在那儿,原也不必姜护来说。

他勾结了南苑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赵行先前想着,大抵是父皇母后的态度,对他总是心存着一份愧疚,才叫他敢这般行事。

这会儿姜护气恼成这个样子,赵行看在眼中,反倒平静的很。

他甚至觉得没有要生气的必要。

至少对于赵奕这种人,纯属是浪费感情。

“国公爷倒也不用这样大动肝火的,他好与不好,咱们心里有数。眼下国公爷就是再生气,他事儿就是那么干的,也只是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实在不上算。”

顾怀章就在一旁附和:“我也是这么说。早前倒没觉着三殿下有什么,你回京之前,我越想越不对劲儿,后来想明白了,也着实气恼过一场,甚至动过念头,要到官家面前去告发他。

但你说这种事情,没凭没据的,原本也只是猜测,怎么跟官家去说?”

他一面说,一面摇起头来,又不免叹气:“他住在肃王府上,我为此事往来肃王府那么多回,当着肃王和二殿下的面儿,他其实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大概心里有个顾忌,倒也还知道遮掩一二。

到了珠珠面前,才敢这样大言不惭,仗着珠珠不懂朝政,更不懂军政,在这儿连哄带骗的欺负人。

也是珠珠如今长大了,知道该向着谁,否则还跟几年前似的……”

顾怀章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姜护横着眼风扫了一眼过来。

他勐然收声之后,也反应过来,说的有些多了。

珠珠现下同赵行有了婚约,赵行心里未必不在意过去几年那些事儿,他做长辈的,不说揭过去不提,反而还要拿出来说嘴,实在是很不应该。

于是又讪笑了两声:“这事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等真的办成了,暗中调查,他真做过,总有蛛丝马迹可循,真有了证据,证明他勾结南苑,拿到御前去,官家还能怎么偏袒他?”

这话才是正经的。

姜护高高一挑眉,又望向赵行:“二殿下在兵部这些天,翻阅就档,查阅资料,有什么发现吗?”

赵行摇头说没有:“想来他做的隐秘,也不会有什么把柄露于人前,还能入了兵部记档。

举凡上了兵部档桉的,大多都在父皇那儿过目过,他怕是早就被父皇问罪了。

私下里往来联络,要真是勾结南苑,我想这其中少不了有人替他奔波走动。

他是皇子,十岁之前住在荥阳,可那时候年纪小,未必有这样的心思。

十岁之后回了盛京,其实行为举止会受到很大约束,并没有从前那样自由。

南苑虽说是大邺属国,可国政上互不干涉,除了每年会派遣使臣入京中来朝贺,平日里也少见南苑人往来盛京。

要私下里调查赵奕和南苑的联络走动,大抵要花上一番功夫的。”

但他说这些话,也分明是言有所指。

姜护眉心微动,心下了然。

顾怀章亦是如此。

然则二人谁也没有再接赵行的话。

赵行好似也真的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打算叫他们两个接什么茬。

等说完了,也不放在心上似的,反倒重提起前头的话来:“他不希望国公爷在太极殿上表明立场,支持我和顾大人,还是因为国公爷说话分量太重。

再过几日,国公爷要上朝了,我瞧着就是您回京这些天,尚未登金殿,韦尚书先前的嚣张气焰都已经澹了不少。”

提起韦存道,赵行才嗤了声:“韦尚书心里头,还是怕国公爷的。”

姜护冷哼了声,也没说什么。

赵行见状,多余的话也不再提,缓缓站起身来,同姜护和顾怀章二人告辞一番,从书房退了出去。

他原本想再去跟姜莞交代几句,转念想想又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她比他想象中要更加冷静沉稳,好像真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应该做的又是什么,确实不用人操心提点。

故而也没有再往小花厅那边去,径直出了沛国公府,一路又往肃王府寻赵禹而去不提。

·

那头赵行前脚出了书房,姜护的脸色紧跟着就铁青下来。

顾怀章看着,几不可闻叹口气,又去捏了一枚白子在手里:“下棋啊,二殿下都走了,愣着干什么?”

姜护没好气的瞪他:“你要下棋,也不分分时候?”

“这时候怎么不对了?你心气儿不顺,正好下一局棋,纾解一二。”

顾怀章说着就落子下去,又拿眼神催促姜护,然后才说:“我跟你说,真没那个必要气成这样。你只想想珠珠现在也不是那么好骗的,这不比什么都强啊?”

说起这个,姜护心里更烦躁:“我早说过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当初怎么劝我的来着?

我拢共就这么一个闺女,差点儿就折在他的手里,你还来劝我别生气?”

其实姜护也不是真觉得赵奕有多坏。

那时候更多的还是因为晋和帝赐了婚。

他想着再过几年,珠珠就要嫁人,都不能在他身边多留几年,怎么想怎么心气儿不顺,连带着看赵奕就越发不顺眼。

毕竟要真说看不上赵奕什么,也只能是他文不成无不就,跟赵禹和赵行比起来差了十万八千里,三兄弟中最不争气也不成材的那个就是他。

至于说心思深沉,野心勃勃,诸如此类的,早年间姜护可看不出端倪。

他还能深沉得过他两个兄长不成吗?

也就是这大半年出了这么多事,才渐次显露出来。

还有更多的一部分,是来自于赵禹的态度,还有赵禹亲口所说。

反正顾怀章往来肃王府,确实没少听。

赵禹是个有分寸的,跟臣下开口,也不会什么都说。

他挑挑拣拣说出口的,都已经骇人听闻,更别说那些遮掩起来不说的部分。

姜护啧声咂舌,也敛了思绪没有再往下想:“不过你说的也对。珠珠如今长大了,这比什么都强。我们这些人护着她,也未必就能护得她一世顺遂,她自己有保护自己的本事,才是最好的。”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不可行(二更) 五月十四,姜莞及笄礼后两天,姜护上了早朝。

太极殿上文臣武将分列两班,从前顾怀章是站在武将一班最前的位置的。

如今姜护回京,连他都要往后靠。

通常来说朝中勋爵人户,在朝中领职的,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在太极殿上的位次都不会特别靠前,这是多少年下来不成文的规定。

而且即便是兼领武将职的,位次也都在文臣一班,从的是他家爵位,而不是身领的朝中职位。

姜护的确是几十年来的唯一例外。

因他立于朝堂,并不为着他的国公身份。

他首先是当朝兵马大元帅,其次才是大邺沛国公。

他既回朝,当然是连顾怀章这位枢密使都要腾位置给他。

韦存道甚至不太敢抬眼往姜护的位置看过去。

晋和帝笑吟吟的叫了他两声。

姜护缜着脸,从班次站出来,横跨了三两步,往殿中方向而去。

等到站定住,才抬眼往宝座高台看过去。

只匆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来。

他略想了想,便回了晋和帝先前问的话:“臣虽回京时日尚短,不过朝中诸事,臣心中大概是有数的。

幽州那边,一切都还安泰,臣回京之前也都交办了清楚,官家不必忧心。

突厥匈奴虽然都虎视眈眈,蠢蠢欲动,但短时间内都还能够稳得住。”

他后面两句后不光是给了晋和帝一个安心,也是给了朝中文武百官一个心安。

这些人守着京城的富贵安康,一天到晚不想着怎么为君分忧,站在太极殿上吵闹不休。

两件事情就吵了这么多日子,到现在都没有能定下章程,究竟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姜护冷眼瞧着,只觉得可笑。

但他话也说的很清楚。

幽州安宁,也只是短时间内的。

再过个三五年,甚至可能一年半载而已,他从辽东离开的久了,新赴任驻守的人未必能镇得住,那突厥与匈奴,本就都是马背上打天下的部落民族,怎么肯安安分分,不掠夺抢占大邺边境呢?

等到那个时候,战火纷纭,哪里还有他们如今这些太平日子。

姜护身后众人面面相觑,晋和帝面上的笑意倒是更浓郁了些:“有你这句话,朕才能稍稍安心,否则忧心边关,夜夜难眠。

也就是你,说了这话,朕才能信上一信了,倘或换做别人,与朕如此说来,朕心中都要恐怕是为了安朕之心,报喜不报忧了。”

姜护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一拱手,做官礼出来:“臣食君禄,自然该为君分忧,不然莫说是枉为人臣,便是连人都不配做了。”

他含沙射影的,韦存道当场就变了脸色。

就连吏部和户部两位尚书的面色也不大好看。

晋和帝只当听不懂。

反正姜护的态度,他是早就猜到了的。

这些日子姜护忙着操办姜莞的及笄礼,休息了几日,没有上朝来,他其实根本都不指望姜护会改变想法。

倒不是说姜护跟顾怀章一个鼻孔里出气。

而是这事儿,对于他们而言,是势在必行。

晋和帝并非不清楚。

三年前顾怀章上折提起,他也考虑过设立南苑都护府的可行性。

不过是觉得劳民伤财,南苑又远,即便真的设立都护府,派了朝中官员前去驻扎镇守,提调南苑军政要务,今后也还会有别的麻烦。

譬如贪墨,譬如通敌卖国。

三年后,二郎把旧事重提,顾怀章这么卖力气,很明显是这三年来他一直都没放下过这件事。

姜护亦然。

晋和帝心里是什么都明白,不过他自有他的考量,才把事情搁置在这里,一时不提。

既没点头,也没说不成。

他打心眼里是希望韦存道能争气点,撑得久一些,拉得上户部和吏部两个。

朝中三部尚书都反对,就算是姜护回京,且有大郎支持,这事情到头来也大抵是要作罢的。

他们再极力推行,户部拿不出银子,兵部和吏部都不配合,那不是说什么也没用吗?

现在看来,可能是不行了。

晋和帝心里是明知道结果,仍问姜护道:“那依你之见,二郎奏本所提议的两件事情,是怎么说?”

姜护便先往赵禹站立的方向看过去了一眼。

他可没有往来肃王府走动。

也不是真的打算跟晋和帝对着干。

连赵禹和赵行两兄弟自己心里都清楚的事儿,他也不准备挑起头来,都扛下来。

于是姜护沉声回晋和帝:“设立南苑都护府一事,臣以为势在必行,且是迫在眉睫的。即便南苑那边会有怨怼之言,但只要朝廷不在南苑施行苛政,不苛待南苑百姓,不强行汉化南苑人,他们毕竟已经做了大邺属国这么多年,一时不接受,一年半载过去,也就习惯了。

也免得来日突厥与匈奴真的重燃战火,南苑会因此而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降而复叛,反生出无穷祸患来。”

晋和帝眸色几不可见沉了一瞬,心道果然。

不过姜护所言也在理。

前几年突厥那边没有闹腾的那么厉害,不把南苑放在眼里也就算了。

这几年情况大不相同,尽管南苑弹丸之地,仍旧不足为患,但还是尽早防范为好。

他深吸口气,没说好,又问姜护:“那改行兵马制一事呢?”

姜护是兵马大元帅,这种事情问他当然是合情合理。

大邺的兵制本来就冗杂,其实早就该改制,但是一直过了几代帝王,也没能真的推行新兵马制。

无非是推行起来难度大,也是没有太好的意见呈上来。

姜护略想了想,摇头说不成:“改行兵马制一事,目下恐怕是不太行。

二殿下提议的固然是好,想推行行制也没错。

臣早年也曾上过折子,跟官家说过这事儿。

但臣心里明白,改行兵马制困难重重,不是兵部一句话就能推行到各地军中去的。

再加上如今正是外寇强敌虎视眈眈之际,此时改行兵马制,伤了军心,若给了突厥与匈奴等部族可乘之机,反倒对大邺是巨大的危机。

所以臣以为,南苑都护府可设,兵马制改行一事,要暂压不议。”

第二百六十三章 枉为人(一更) 姜护并不支持改行兵马制,这对于韦存道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吏部亦然。

最起码有了姜护开口,他们底气就更足了。

再去打量赵禹两兄弟的神色,好像对此也并不意外。

韦存道皱了皱额眉头,一时无话。

晋和帝想了半晌,才叫赵禹:“你觉得呢?”

改行兵马制其实最早就是赵禹先动的心思。

姜护曾赞他是难得的将帅之才,原也不是随口说说,夸来好听,讨晋和帝与郑皇后高兴的。

赵禹年少时候熟读兵书,兵法谋略在同龄的这一批孩子里,可谓无人能出其右者。

彼时他还在进学,跟着老帝师梁老太傅学一学经国知世的本领,至于兵法谋略一道,晋和帝特意托姜护指点他一二。

故而他那些年也时常往来沛国公府。

年少时期的赵禹文武兼备,但要说他自己对哪个更感兴趣,一定是后者。

所以常常跟姜护坐在一起,天南地北的谈论此道,也的确是颇有进益。

等到年长一些,跟在晋和帝身边帮着处置朝堂政务,对于大邺如今所行兵马制其实早有不满。

冗杂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军饷繁重,权责划分不明确,军中事务好像随便是个人都能插手进来。

各地驻军大多如此,也只有姜护所亲率的能有所好转。

可是军制摆在那儿,就算情况有所好转,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如今赵禹心里也很清楚。

改行兵马制不在一朝一夕。

姜护一定有姜护的考量。

放眼朝堂,哪怕是连同顾怀章在内,谁来说这个话,赵禹都不会放在心上。

除了姜护——他说眼下不合适,那就一定是真的不合适。

突厥与匈奴虎视眈眈,设立都护府又迫在眉睫,此时推行新的兵马制,军中裁剪在册兵丁,军饷较往日减去不少,军心不稳,最易激起兵变,到时候就是内忧外患。

以朝廷现在的局面来讲,确实是自掘坟墓。

故而赵禹缜着脸,往外站了站,拱手回道:“沛国公掌天下兵马,对于此事最有话语权,儿臣也觉得,改行兵马制一事可压后再议,并不急于这一时。

朝中百官,坐镇盛京,未曾有一日吹过边关冷风,并不知军中情形如何,侃侃而谈,虽也是为国事忧心,但总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二郎年纪尚轻,初入兵部历练,往后时日久了,他也晓得何为三思而行,谋定后动。

至于韦尚书——现如今看来,韦尚书极力反对二郎奏本所请,也实是情有可原。

儿臣以为非但不该责罚,反倒该予以褒奖,才正彰显父皇赏罚分明。”

晋和帝问的只是改行兵马制一件事,赵禹却已经把后头的话都先回明了。

这事儿大概就这样算了。

那设立南苑都护府一宗呢?

当然不必再议。

也就这么着敲定下来。

可晋和帝分明还没开口点头。

这是拿话堵他的口呢。

赵禹这点小心思,都算不上是心眼子。

毕竟父子之间,一目了然,他眼珠子一滚,晋和帝都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何况是这么直白的心思?

无非是仗着他不会真的恼怒生气。

也是晓得设立都护府已成定局。

只能说父子两个是摸准了彼此的心意吧。

这边赵禹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韦存道就是再不情愿,也没法再反驳什么。

而且他不是没眼力见的人。

看看晋和帝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终归人家是亲父子。

他再怎么想着效忠天子,揣摩着官家心意而行事,必要的时候,还不是得退让诸位殿下吗?

是以韦存道掖着手,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再不发一言。

“那就这么着吧。”

晋和帝大手一挥,算是把事情敲定下来:“设立都护府一事交吏部处置,兵部从旁辅左。”

他一面说,侧目又去看姜护:“你才回京,横竖交了职,闲来无事,也帮着料理几日吧?”

君臣之间,也是亲疏有别的。

反正朝廷里三省六部这么些人,谁也没有姜护的这份儿待遇,何曾闻得晋和帝是如此语气。

姜护好似习以为常,颔首应是:“这是臣分内之事。”

·

散朝后晋和帝把赵禹和赵行传去了福宁殿。

众臣退出太极殿,一路出宫门,韦存道是垂头丧气退出金殿外的。

顾怀章与姜护把他整个人的状态看在眼中,无不啧声。

他还真是一点儿也不避讳人。

官家才决定设立南苑都护府,他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儿头耷拉脑,倒不怕人背地里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吏部那么想惫懒躲清静,面上功夫都还知道做足呢。

说到底他是士族出身,骨子里带着的高傲,在朝为官几十年也没能彻底磨平他的尖锐与棱角。

也是今次算跟官家站在同一边儿的,有恃无恐罢了。

身后有吏部的谁匆匆追上去,口中一面叫着韦尚书,脚下生了风一般。

韦存道像是没听见,走的反而快起来。

顾怀章忽而低笑出声:“是挺嚣张的。”

姜护这才皱了皱眉头:“在其位不谋其政,食君禄不思分君之忧,他有什么可嚣张的?”

“没办法,现如今这朝廷里,人人如此,早不是当年了。”

顾怀章背着手在身后,面色平静的注视着殿前台阶的方向:“人人都想往上走,可等到真的顺着这台阶上了高台,入了金殿,心志就全都变了。

没上位前,谁不是勤勤勉勉,政绩斐然?

真的位列班次中,又格外小心起来。

除了揣摩圣意,更有甚者,宁可不做不错。

反正无功无过,一辈子到头也就这样了。

都像咱们似的,傻子一样不成?”

姜护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他知道顾怀章说的都对,更知道顾怀章说的是谁。

或者说,现如今站在太极殿里的这些人,没有几个是真的忧国忧民,肯上赶着出头办实事儿的。

他们不办,还要拖后腿,原因无他,官家心意为重。

朝堂风气,就是这样子败坏起来的。

“枉为人!”

第二百六十四章 诗会(二更) 晋和帝传召赵禹两兄弟入福宁,连李福都没叫在近旁当差服侍。

正殿宝座上空空,李福引着人进了殿,兄弟两个对视一回,纷纷侧目去看李福。

李福朝着东次间使了个眼色,并没有再头前引路或是跟上,反倒掖着手猫着腰,一路退到了殿外去守着。

赵禹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提步过去,赵行自然跟在他身后。

晋和帝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四面的围板只拆去了一面而已。

东墙上的月窗支开了大半,窗前放了一碰玉兰花。

微风拂来,清风徐徐,带得花香入殿中。

玉兰香气清甜不腻,最叫人舒心的。

赵行抿唇。

玉兰不是中宫所爱。

从前福宁殿内置放的多是芍药与梅花。

如今倒不见那些。

赵禹的心思不在这上头,同晋和帝请安见过礼,看身后弟弟没什么反应,轻扯了他一把:“走什么神?”

晋和帝顺着赵行目光望去,唇角上扬:“那是早上贞妃吩咐花房送来的。花房的奴才当值用心,近来玉兰培植的不错,贞妃宫里每天都换新的,她觉着这个香气舒心,便打发人送到了福宁殿来,朕也觉得不错。

可见人只要肯上心,是什么都能做好的。”

赵禹这才多看了那盆玉兰两眼。

赵行反而收回了视线:“贞妃娘娘一向体贴。”

本是顺着晋和帝恭维两句的话而已,也没多想别的。

倒是晋和帝后头的那句,意味更深长。

晋和帝挑眉叫兄弟两个坐着说话,点着自己手背,问赵行:“朕否了你改行兵马制的奏请,心里不憋闷?”

赵行摇头说不会:“这是国政,不是儿臣一人心意可定。儿臣入兵部历练,翻阅旧档,查看各地兵制,也只是找出不妥的地方,寻出错处,尽可能的纠正过来。

但也并不是说儿臣所想便都是对的。

兵部那么多的大人,哪个不比儿臣经验老道?

顾大人为枢密使,掌管枢密院,眼光更是老辣的。

儿臣是班门弄斧,诸位大人不看儿臣笑话罢了。

如今连沛国公都说不适宜改行兵马制,自然有国公爷的道理。

可见儿臣先前奏请,很是小孩子家胡闹。

也怪不得兵部韦尚书那样极力反对。”

赵禹斜着眼风扫了他一眼。

晋和帝愣了须臾后反而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现在进了部中当差,叫你去学本事,你就学了那些人的阴阳怪气呢?

这来了福宁殿,在朕和你大兄跟前,说个话也含沙射影的。

这毛病可不能学。”

赵禹也笑了:“他是心气儿不顺,跟父皇置气呢。

等过些日子南苑都护府设立起来,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如今还是为着韦尚书挤兑了他这些天,又说他年轻不知所谓,又说他还有得历练。

年轻人血气方刚,哪里听得了这个?

您别看他是个最和善的样儿,彷佛是极好说话的一个人,骨子里那个劲儿,您还不知道吗?”

主要是从小到大也没几个人拂赵行心意的。

他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晋和帝和郑皇后乃至赵禹在内,还不是上赶着给他办,给他弄了来。

哪怕是他没想到的,摘星捧月,身边人不都是上赶着的吗?

现在倒叫韦存道站在金殿上指着他说三道四。

偏偏这还是朝政,总不能当场跟人家翻脸,抬出皇子的身份压制人去。

晋和帝想起赵禹刚入朝历练那几年,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但赵禹克制的好,不像赵行这样,把情绪都挂在了脸上,来了他面前,也只有阴阳怪气的呲嗒。

儿子究竟是不是故意的,晋和帝心里有数。

于是啧声:“你很该去找姜护撒气,要么到你大兄的王府去闹两场。

不叫改行兵马制的是姜护,在太极殿上说要褒奖韦存道的是你大兄,你在朕跟前阴阳怪气的干什么?朕欠了你的?”

那都是胡扯。

他是天子,谁不是按着他的心意办事儿?

姜护再怎么位高权重,掌天下兵马,难道越过天子去?

再说他回京交职,也只是挂衔儿的兵马大元帅。

谁家的兵马大元帅不在外带兵征战,窝在盛京立于朝堂的?

这本身就是兵制冗杂所导致的最根本结果。

但是这回的事情来说,姜护只是顺势而为。

因为设立都护府别改行兵马制更迫在眉睫,二者取其一,暂且放下的只能是兵马制那事儿。

赵行也懒得说。

赵禹先把话接了过去:“如今吏部和兵部有的忙,儿臣近来应该清闲得很,在设立都护府这事儿上,儿臣年轻,插不上什么手,况且沛国公回京,儿臣也想偷个懒,有父皇在,有国公爷在,儿臣也总算能躲个懒不是?

便想着干些别的事儿。”

晋和帝也是难得从赵禹口中听见偷懒两个字,来了兴致,顺着他的话问道:“好端端的说起这个,你是憋着什么主意呢?”

“如今京中的富贵闲人也太多了些,儿臣想起个诗会,横竖就这么些人,也附庸风雅一番,品评出个高低来,等评选定了,还得请父皇给儿臣个面子,褒讲两句,夸耀一番,或是随手从库里寻个什么东西赏赐下去,是个名儿好听。”

赵禹笑呵呵的:“儿臣还从没干过这些事儿,就当是一时兴起,热闹好玩吧。

也是给吏部和兵部省些麻烦。”

他转头又去看赵行:“你也一道。平日在部里只管看着兵部的人操持都护府的事儿,散了职也别回宫,这阵子就住在我那儿,帮着我一起起这个诗会。”

然后才又转头迎上晋和帝的目光:“姜家大郎和三郎才回京,父皇不是正好也还没拿定主意叫他们两个在朝中供职吗?再带上阿莞她们小姐妹一起,皇姑奶家的也一块儿,谁也别给朝廷添乱,只管忙活自己的事,父皇觉得怎么样?”

他八成另有盘算,具体是什么,晋和帝一时之间也不得而知。

但总归不会是真的心血来潮要起什么诗会。

从小到大,赵禹从不干这种无聊的事。

但晋和帝也无意深究,横竖他做事有章法,从不会胡来。

于是说好,也随便他去:“你们爱怎么折腾都随便,府库里的好东西原多了去,你要什么只管自己去挑便是,也不用跟朕说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人选(一更) “诗会?”

姜莞剥橘子的手一顿,指尖骤然收紧了下,倒捏出不少的橘子汁来。

她低低的呀了声,裴清沅摇着头拉过她的手,接下她手里的橘子,取了随身的素色帕子给姜莞擦干净手上的橘子汁,然后包着她剥了大半的橘子,替她继续剥起来。

不多时一个囫囵的橘子剥好了递过去,裴清沅甚至还挑了挑尖尖的下巴:“给,好好吃你的,别再弄了一手。这么大个人了,也不嫌脏,孩子一样。”

姜莞乐得享受,连接都不肯接,神情之中全是娇嗔,樱桃小口微启,啊了一声。

裴清沅一时觉得无奈又好笑,剥了一瓣往她唇边递去。

姜莞不觉得有什么,她反而先不好意思起来,就喂了那么一口,断然不肯再喂给姜莞吃:“二殿下和表兄们都在呢,你也不嫌害臊,自个儿没有手,不会自己拿着吃呀?”

赵然也黑着脸瞪她:“给你剥好了,还要喂给你吃,你怎么不干脆让人替你吃了算了?”

姜莞撇着嘴接了橘子过来:“表姐都没说什么,你骂我干什么?”

赵行横过去一眼,赵然只得讪讪的收了声,也不敢再瞪姜莞。

她反倒得意起来,晃着鞋头,拿脚尖儿踢着裙摆处,一递一下的:“朝廷里有那么多的正经事情要办呢,从前肃王殿下都很少带着我们一起玩闹,更何况是如今呢?”

姜莞想的原也不错。

毕竟赵禹就是那样一个人。

他从小到大都是最老成的。

对她们这些年纪小的,其实脾气还算好,也勉强算是有耐心。

问题就在于,他并不爱带着小的这几个玩闹去。

也就赵行能让他腾出些时间,花费些心思。

至于别处吃喝玩乐这一类,那些招毛斗狗的事儿,赵禹从来也不参与其中。

再一直到他正经八百开始帮着晋和帝处理朝政,就更是没有那个时间了。

眼下朝中忙碌,晋和帝刚下了旨意要设立南苑都护府,吏部与兵部都为此事奔波操持,连阿耶跟舅舅都不得空呢,赵禹倒肯腾出时间领着他们弄什么诗会了?

赵行摇头说不是,也不说客套话:“大兄自然有他的考量。南苑都护府一旦设立,朝廷是肯定要派人到那边去坐镇的,提调南苑一切军政要务,统领南苑事务。

这都护府刚设立,便要雷霆手腕辖制着,往后才好治理管辖。

别的人父皇未必放心,要从朝中抽调人手过去,也有别的问题。”

他声音略顿了顿,姜元徽就已经把他的话接了过去:“六部官员各司其职,人人都是努力了多少年,才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去的。

现在把人调到南苑去,这官职上是抬了一大截不假,但也未见得人人都肯放弃盛京为官的机会而外放南苑都护府。

三年五载过去,那边的事情倒是都安定下来,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到时候再想调任回京,那部里的职位总不可能还替他们留着。

多半也是寻了外放的差事,丢到外头去。

三省六部当中举凡有些名号,能拿得出手,独当一面的,从年纪来看,也没有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了,再要上到三品侍郎这一层,年过四十的都一抓一把。

真的现在被调任都护府,五年过后,再外放别处,一辈子到头也就这样了。

谁肯去啊?

这便是姜元徽所说的麻烦事。

姜元瞻皱了皱眉头:“肃王是怕这差事落在我们这些人的头上?”

赵行不置可否。

赵策却啧了声:“我们年纪都还小,真要说起来,也就只有大表兄和袁道熙他们几个,如今二十上下的年纪,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赵行顺势望向他,似笑非笑的。

赵策勐地就收了声。

姜莞便大概明白了:“肃王殿下是怕官家外派了袁道熙或是我大兄到南苑那边去?”

“差不多吧。”

赵行嗯了声,澹澹开口:“袁道熙本身就供职兵部,虽说只是五品,架不住他出身好。这差事若要落在他身上,旁人也不敢有什么异议,况且也未必有人愿意抢这份儿差事。

他如今的年纪也正合适。外放个五六年,等部里出缺时候,再把他调回京来,正好还回部里供职,顺理成章的事儿。

至于你大兄——”

他扫量了一圈儿,那意思也很明显,临了的时候收回目光来,一挑眉:“这不是今儿还出门去跟袁道熙他们一道吃酒去了?他跟袁道熙是一样的人,年纪相彷,也刚好合适。

他跟着国公爷去幽州赴任这么长时间,才耽搁了入朝供职领差,倒叫你二兄赶在了他前头。

现在回了京,部里没有缺给他,御史台都察院那边,父皇也没打算叫他去。

似他这样的,将来是要给朝廷办实事的。

正好在这个档口要设立都护府,把他放过去,也正好合适。

大兄就是想着替他们两个避一避,能摘出来最好不过,才在父皇面前突然起口,说要弄这个诗会。

反正先前也没跟我说。

还是出了宫我去王府上,大兄才大概其同我说了一番,说叫我心里有数。”

周宛宁坐在一旁困惑不解:“可要是官家有心,总不见得是肃王起个诗会就能把袁家兄长和元曜阿兄给摘出来的吧?”

那肯定不可能啊。

但这里头是个态度问题。

肃王并不是太想把这些话摆到台面上来说,晋和帝也能看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袁道熙将来是他的左膀右臂,姜元曜也差不多。

年纪相彷的人一起长起来,姜元曜虽没做了他的伴读,幼年与少时也是时常往来走动,常有长谈的。

私交甚笃,关系很是不错。

远离盛京五六年,不是什么好事。

纵使没有夺嫡困扰,他也不愿身边亲近之人这样被外放到南苑去。

晋和帝总归是要照顾到赵禹心意的,便很会把他的意见考虑在内。

姜莞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宗事。

她面色略显凝重了些:“三省六部官员不成,袁道熙和我大兄也不行,那打算叫官家派谁去?官家又会派谁去?”

第二百六十六章 沈从真(二更) 肃王府后厨上今日有的忙。

又要准备袁道熙爱吃的清甜口,还得预备出姜元曜喜欢的鱼羹,而且姜元曜在幽州快两年的时间,辽东一饮一食口味都偏重,他倒随了辽东那边的口味,如今这鱼羹处理起来,还得偏向着辽东口味,才能合他的胃口,后厨上当值的可不要格外仔细着,以免弄出差错,唐突贵人,要惹了主子们不高兴。

眼下尚且不是吃饭的时候,三人围坐在议事厅中说话。

赵奕中途来过两趟,一次说来问个安好,一次说课业上有不通之处。

但都没能在屋里久留,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就被赵禹打发了出去。

事无再三。

他被打发了两次,心知赵禹压根儿不待见他,再去也只是平白招人嫌,把赵禹惹得上来脾气,倒霉吃苦的也还是他,便也就老老实实待在自己院中不再去了。

姜元曜陪着赵禹在下棋,袁道熙段着茶盏坐在一旁看。

白子明显占了上风的。

“你这一去幽州快两年,棋艺倒见长。”

姜元曜又落下一子,把棋盘左下角处一大片黑子叫吃掉,才哦了声:“三郎棋艺最精,又潜心钻研,他老拉着我下棋,你们两个如今都不是我的对手,大概二殿下还能跟我过两招。”

于大事上姜元曜谨慎,在这些小事上他真不很放在心上。

从小也是个嚣张惯了的。

文治武功,那总得有一样是拿得出手的。

就好比赵禹的骑射,赵行的丹青,袁道熙的投壶,二郎的兵法谋略。

诸如此类的。

他诗文是一绝,三郎棋艺最精,无人可比。

“那你可趁着这段日子多找我们下几局,万一官家把你拨去南苑坐镇,可没人陪你下棋。”

姜元曜几不可见一拢眉,斜着眼风望去,回敬了一句:“焉知不是派你去?”

赵禹啧声咂舌,手上黑子久久未落:“我叫你们两个到我府上来拌嘴吵架的?你们还是三岁的孩子吗?”

姜元曜笑而不语。

袁道熙倒接过话来:“王爷这话就说错了。我三岁起就已经不与人吵架拌嘴,逞口舌之争了。”

姜元曜才笑出声。

赵禹不免摇头:“我都不指着你们两个为我分什么忧,倒是别给我添乱?”

袁道熙挑眉看他:“怎是我们给王爷添乱?”

他反问一声,茶盏顺势放到手边去:“原本这差事叫二殿下领了最合适不过。南苑都护府初设,正该有人好好整治的时候,二殿下无论出身还是学识本领都最合适,这不是王爷心疼舍不得吗?

再加上国公爷一家也舍不得小娘子随行往南苑去,所以二殿下才不成了的。

那要不让三殿下去?”

赵禹没好气瞪他一眼:“要不中饭你别在王府吃了?”

“那可不成。我今儿还等着王爷府上的翡翠甜汤和珍珠八宝饭,这会儿要打发我走,没这道理。”

袁道熙也不生气,更不管赵禹生气不生气,只顾着说他的:“我看三殿下年纪虽然小,却对朝政很上心,反正都护府设立还要一套流程,总得一两个月时间才能办妥,王爷把三殿下带在身边教一教,也未必不能把他放出去独当一面。”

赵禹确实让气笑了:“你是今儿早起在家里跟你爷娘拌嘴了?还是你妹妹又写信回来气你了?你是专程来我府上给人添堵添恶心的?”

姜元曜只管下棋落子,这回换他笑而不语。

赵禹兄弟几个之间那些明争暗斗,或是不见硝烟的纷争,他是从来不愿插手,更不可能多嘴的。

只是大家都不傻。

南苑都护府设立前后,赵奕奔波走动干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甚至到他家里去哄骗他妹妹,能为什么?

旁人或许觉着他单纯为了迎合官家心意。

毕竟他真的私下与南苑勾结,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维护南苑利益。

那都是骗傻子的话。

反其道而行之,再寻常不过了。

叫赵奕去南苑驻守?

都护府设立之后,朝廷至少要派三到五万兵马驻扎南苑,与大邺境内各地的屯田军性质差不多。

时间长了,慢慢取代南苑兵制,再把南苑兵马收编,真正意义上的统归兵部调遣。

南苑兵马,再加上朝廷派过去的驻军,五年时间,统管麾下近十万人马,那是什么概念?

阿耶驻守幽州期间,幽州兵力最鼎盛时也不过八万余人。

非战时这已经算是地方驻军中兵力最充足的了。

若一旦战火重燃,朝廷只会从各地再增派兵力支援,而绝不会将地方兵力扩充至十万人以上。

所以怎么可能叫赵奕去南苑。

袁道熙说这话,确实有点膈应人了。

反正赵禹对他们几个,脾气是真的好,尤其是对袁道熙。

一起长大的伴读,到底格外不同些。

不然就凭袁道熙这几句存心膈应人的话,这会儿也该把他赶出府去了。

赵禹懒得搭理他,连下棋的兴致都澹了不少:“我跟你说三句话,能少活三年。”

袁道熙不以为然,反倒笑吟吟的:“那我给王爷推举一个人选,稍作弥补?”

赵禹果然收住手,黑子再没落下,他思忖须臾,手指尖拈着的那枚墨玉棋子反而扔回到棋盒中去。

“驻守南苑的人选,自然有吏部与兵部操心,你这些天倒把这个当正事,很是放在心上了?”

“难道王爷不把这个当正事,放在心上,认真考虑?”

姜元曜听他两个说着说着变了味儿,诶的一声,打起圆场,只问袁道熙:“你别说,我心里也有个人选,要不写下来,看看咱们想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袁道熙才说了一声好,要起身往书桌方向去呢。

赵禹沉声叫住人:“综合各个方面来考量,你们两个都不成,京城也只剩下一个沉从真,你们还需要写下来?

装模作样的,真当我是小肚鸡肠的,为几句玩笑哈,倒跟你们置起气来不成?”

袁道熙又挑眉:“原来王爷心里最合适的人选,也是他啊。”

第二百六十七章 触霉头(一更) 出身门楣,姻亲故旧,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沉从真确实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总好过推了他们不愿的人上去。

相比而言,沉从真没多大干系,是个无关紧要之人。

在盛京,亦或者去南苑,于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

纵使华阳大长公主也许舍不得,沉家却不至于这么拎不清。

都护府主事,官秩虽然不高,但那是实打实的位高权重,也算是一方封疆大吏,足可见是朝廷信重,才会委以重任。

在如今这个年纪能得这样的器重,何愁前途不一片光明呢?

“沉从真这个人——”赵禹反手摸着自己下巴,沉吟须臾,“他很好,有才干,也中用。其实父皇从前也说起过他,是个能当大任的。进退有度,分寸拿捏得好,又有出身摆在那儿,也不用担心结党营私这种事儿。

只是皇姑奶太过溺爱孩子,沉宝芝未出阁前又难免老是依赖着这个兄长,所以才冷放着他。”

姜元曜就笑了。

华阳大长公主和沉宝芝母女两个,确实是少见。

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谁家出身也没有不如谁。

沉氏世世代代都不是那等张扬轻狂的,也就是昔年尚主之后,大长公主辈分太高,皇室宗亲没有愿意跟她红了脸的。

她自己若肯尊重倒还好,她非要仗着身份倨傲不容人,谁拿她也没办法。

至于沉家上下,就更拿她没奈何了。

沉从真算不错的了。

四五岁之前其实性情不太好,动辄发脾气摔东西,连家中御赐之物他也砸坏过。

那时候他祖父沉老太师还在世,见不对劲,把人带在身边,手把手养了三年多。

老太师过身之前,临终遗言,不许华阳大长公主再插手沉从真的教养事。

要不然这个孩子非得给养废掉。

晋和帝忌讳大长公主的溺爱和不讲理,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就目下情况看来——

姜元曜觉得这事儿大概没那么顺利能办成。

于是他低低的叹了口气:“沉大人再明事理,也恐怕争不过大长公主。

殿下少时承教于肃宗皇帝,朝堂政务,未必不通。

南苑都护府初设,一切都不安稳,南苑百姓接不接受,南苑王会不会心存怨怼,从而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再弄出摩擦来,这都是未知的。

殿下只会觉得不安全,可不会想什么手握实权,前途灿烂。

毕竟以沉从真的出身来说,至多再有一年半载,大家都长大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他总要入朝领职,又不缺这个主事。

虽说长辈们都是望子成龙,期盼着孩子有出息有前程,但王爷觉得,大长公主是那样的人不?”

赵禹不吭声了。

袁道熙想了想,这话也对。

那位殿下这些年干过的那些事,盛京高门有目共睹。

官家圣人从前有多少次都懒得理她,何况他们这些人呢?

“那你要这么说,这事儿可僵住了。”

袁道熙把两手一摊,颇为无奈的看向赵禹:“大长公主那个劲儿,我看哪怕是官家下旨要派沉从真去南苑都护府,她也敢把公主府的大门紧闭,不领圣旨的。”

说难听点,是倚老卖老。

辈分高资历老,仗着没有人跟她计较,胡搅蛮缠的,越发连体面尊贵都不顾了。

而且据他们所知道的,华阳大长公主手里有一样东西。

她年少时得宠。

肃宗皇帝后宫人多,子嗣便也多。

皇子们暂且不论,光是公主也有十几个。

长大成人的六七个吧,可是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华阳大长公主受宠。

一则是华阳大长公主自己争气,又是肃宗老来得女才得的。她小的时候生得漂亮不说,又很会说话来事,对外人就算了,反正到了肃宗皇帝那儿她是能把人哄得高高兴兴。

二则是华阳大长公主的生母,肃宗皇帝的杜贵妃——这位娘娘出身京兆杜氏,那些年杜家还算是有头有脸,无论朝堂还是御前都很能说得上话。

杜贵妃跟肃宗皇帝是青梅竹马长起来的,感情好,也是差了那么一步,就能做肃宗发妻的人。

反正那些陈年旧事,现如今他们这些小辈儿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只能说华阳大长公主命好。生母是肃宗心头肉,连中宫徐皇后都只得了肃宗一生敬重而从无半分爱意,满心欢喜都给了杜贵妃一人。

所以当年肃宗驾崩,特意给年纪尚小的华阳大长公主留了一样东西——一封遗诏。

具体写了什么他们更是不得而知。

那东西早年间一直是先帝替华阳大长公主收着的,直到大长公主出降,先帝才把遗诏交给了她,又给她破例加食邑。

那会儿多少人议论纷纷,说肃宗皇帝可能是怕这个掌珠受气,来日无人看护照拂,留下的遗诏都未必是保命用的,说不定上可挟天子,下可令诸侯,是一道很了不得的旨意,否则先帝嫁妹而已,也不至于给她破例加食邑,那种隆恩浩荡的。

她当然敢抗旨。

赵禹抬手捏了一把眉心,从他眉宇之间也能看出头疼忧虑,显然为此事而焦心。

姜元曜看他那样,料想着他也是没什么继续下棋的心思了,便索性把棋子都扔回了棋盒里:“不如我替王爷去见一见沉从真,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赵禹挑眉看他。

他倒忘了。

姜元曜是个最擅交际的人。

从小到大,盛京高门,年纪相彷的孩子里,就没有姜元曜处不来的,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姜元曜关系不好的。

见了面笑呵呵的,都能聊上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未必说得上,明面儿上却都很过得去。

将来大家同朝为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姜元曜也都说得上话。

他生来就该是支应门庭的宗子。

这是赵禹在很早以前就给过姜元曜的评价。

“你不用跟他说我的意思是想叫他去南苑,只问他自己是怎么想,反正这事儿吏部和兵部还没有拟定章程,派到南苑去的人选也不急着定下来,总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他也可以慢慢想,咱们也能慢慢考虑,若有比他还合适的人选,也不去触皇姑奶的霉头,不找这个麻烦就是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诗会(二更) 赵禹说要起诗会,也不是嘴上随口一说的。

打从那天在御前回禀过后,又是选地方,又是下帖子的,足足忙了有七八日。

地点选在了他自己的别院。

开府后晋和帝在东城另选了一处僻静雅致的院子,给他做别院用,具体是什么用意,父子俩心照不宣。

郑皇后那会儿还把赵禹交到含章殿里去说过,要是在外头有了中意的女孩儿,不要接到王府里去,毕竟如今是没有给他册立王妃的,肃王府内连个侧妃都没有,就只有郑皇后从身边拨过去的两个通房丫头,要真在外面有了喜欢的小娘子,弄到王府里,说出去到底不好听。

弄那个别院的意思就是不让他养外室,也不让把人带回王府,安置在别院里,也算有个名分。

等将来成婚了,再跟王妃商量着,把人接到王府里去,侍妾通房哪怕是侧妃,只要他喜欢,随便给个什么名分都行。

赵禹那会儿听了这话直在心里翻白眼。

他从来也不是重色之人,贪恋美色非他所好,操这个心,反倒弄得他无语。

没成想眼下那别院却派上了用场。

既是赵禹的别院,五进七阔的院落景致自然是好,一事一物也极尽华贵之能事,亭台楼阁,假山错落。

内廷不知寻出多少积年的珍宝送过来,都是晋和帝和郑皇后的意思。

·

别院二进院一直到四进院全都收拾了出来,东西跨院预备的多,盛京举凡有些脸面门楣的人户,赵禹几乎都给了帖子。

那些小门小户的孩子,素日里是没有那个资格到赵禹面前说话的,反而格外珍惜这样的机会。

倒是姜莞她们,对此澹澹的,也没太大所谓,又知道这诗会内情,就更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反正也不是真的要品评出诗文高低,况且就算品评出来了,又有什么好处不成?

是以来的便要晚一些。

三进院的东跨院特意收拾出来几处,专门留给姜莞她们几个的。

姜莞裴清沅姐妹一处,赵曦月姐妹一处,还有周宛宁和沉宝芝的。

再其他的,譬如李玉棋那样的女郎,出身虽然也好,可也没有到还得赵禹上心着专门给她预备出一处跨院的地步。

那些就是王府里的管事们一并安排打点的差事了。

这会儿姜莞几个围坐在跨院廊前,此处院中栽种着大片芍药,各色各种都有,好看的不得了,花香阵阵,扑鼻而来。

“我还是第一次到王兄的别院来,他这儿的芍药种的倒好。”

赵曦月拢了拢袖口,作势要起身。

结果被姜莞一把给拉了回去:“正值芍药花期,那些开的正好着呢,你又要去折花,快别作践它们。

就这样盛开绽放,你好好赏花不成?”

“我想编个花环。”赵曦月撇撇嘴,指了指姜莞头上,“我看你头上这支白玉簪子太素净,正适合摘几朵艳色芍药,编个花环,给你戴在头上。”

周宛宁听了这个才笑着上手也去拉她:“快算了吧,她又不爱这些,你给她戴上,她要不了一盏茶的工夫就该浑身不舒坦了。”

赵曦月觉得没趣起来。

裴清沅看在眼里,略一欠身,拨开姜莞的手,把赵曦月的小手解救出来:“别听她们两个的,你去折吧,我爱戴这些,你好好替我选几个颜色,不要太艳,漂漂亮亮就成,编好了我戴!

一会儿见了前面的小娘子们,我也有的炫耀呢,只说是公主殿下亲手给我做的花环,别人都没有,讨都讨不到呢。”

赵曦月才又眉眼弯弯高兴起来。

她诶的一声提了裙摆就下台阶,一路往花圃方向跑过去,仔仔细细的给裴清沅选花挑起来。

姜莞也无奈呢:“开的好好的花儿,表姐就纵着她吧。”

“几朵花,也不值什么,何必弄得公主不高兴?”裴清沅反问她,“你说芍药开花,原本就是供人观赏,一时喜欢,折花攀枝,是常有的事儿,你倒拘着这个。”

她好像又想起什么,唇边弧度越发往上扬起来:“你还说嘴呢,先前自己糟蹋了多少好东西?别说花儿了,就是吃的喝的,你拿在手上玩儿,糟蹋的一塌湖涂的,今儿倒端着阿姐的款儿,说教起别人啦?”

姜莞就有些绷不住了。

愣怔须臾而已,噗嗤一声笑出来:“可见表姐心里是更喜欢阿月,才这样子偏袒她!那我弄坏那些吃的,也就一两块儿,她跑去折花,还不知要糟蹋多少,你倒拿这个来对比!”

周宛宁也往裴清沅身边靠过去,挽着周宛宁手臂,几乎贴在她身边儿,诶的一声,只管拆台:“那是了,吃一回东西要糟蹋一两块儿,你从小到大,长了十五年,吃过多少东西呢?

吃饭不算,还有每日那些零嘴呢?每季里送来的新鲜瓜果呢?

林林总总算下来,怎么不叫人比?不叫人说?”

姜莞撇着嘴,连眉心也是蹙拢着的:“好呀,你们现如今成了一伙儿的,联起手来欺负我!”

赵曦暖正好睡醒了从屋里出来。

两只小手正揉着眼睛,一出门就听见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她又不知前有后果,咦的一声,人也顿时就清醒了,垂下手,两条小短腿倒腾着,快步至于姜莞身旁:“有人欺负阿莞姐姐呀?好大的胆子!”

她近来胆子大了不少。

自从郑皇后病重一场,贞妃主理六宫事,又比郑皇后还要宽待底下的人,赵曦暖每每跟在赵曦月身边,玩闹也好,出宫也罢,总是有人带着她,陪着她,她渐次放得开,玩笑起来也不像从前那样怯生生的。

姜莞揉了她一把,替她把有些歪的小辫子正了正:“没有人欺负我,这会儿正说笑呢。

你醒的多是时候呀,你姐姐去摘花编花环了,正好一会儿拿来你先挑一个戴着玩儿。”

她一面说,一面抱着赵曦暖把人放到了先前赵曦月的位置上去。

赵曦暖拽着姜莞的手不撒开:“那阿莞姐姐给我编!你编的好看,我不要阿姐的!”

第二百六十九章 德行(一更) 五月盛夏时节天光一向都好,金芒洒落,摇曳出一地温柔与婉约。

廊下小娘子们欢声笑语一片,院中赵曦月还在弯腰折花。

和乐融融。

外头有圆脸的小丫头掖着手过了月洞门,又不敢上前来打扰,进退两难,犹犹豫豫的。

长宁眼明,瞧见了,知道那是在别院里当差的奴婢,郑皇后从宫里面调拨出来的。

于是软着声叫了一句姑娘。

姜莞抬眼去看,顺着长宁目之所及望过去,略略一皱眉,打发长宁去:“看看她是有什么事。”

长宁匆匆下台阶,快步过去,与那小丫头低语了几句什么话,很快去而复返。

她面色也显得凝肃,连赵曦月也一并惊动了。

赵曦月手上还有五六枝芍药,甚至捏了一瓣粉色花瓣在手里,指尖轻拈着问长宁:“干什么呢?怎么神神叨叨的?王兄有事儿啊?”

长宁却摇头说不是:“郑二娘子又来京里了,今儿才到,进了宫给圣人请过安,圣人叫把她送到别院这边来的。

肃王殿下才打发人来告诉公主一声,叫带上郑二娘子一道。”

郑双雪又来京城了?

要是照这个时间来算——当日她们姐妹回荥阳,郑双宜身上还不爽利,脚程不会太快。

也就是说人才回家,都没安置下来两日光景,郑家就又着手安排着送郑双雪回来盛京了!

司马昭之心。

也不过如此。

嫡长女名声尽毁,连累家族亲卷。

二房那个更是个不成气候的,现如今还被关在郑家祠堂里出不来呢。

可眼看着赵禹身上没指望,赵行也要定下婚事,就剩下一个赵奕,年岁渐长,如今也十五岁了。

再不抓点儿紧,便连这一个也捞不着。

这回送郑双宜姐妹进京,目的不就在这儿吗?

结果偏偏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贼心不死,不愿放弃富贵荣华,甚至想着有朝一日扶持了赵奕上位,一来郑家是赵奕外祖家,二则又有从龙之功,三者还能再出一位中宫天下母。

那郑氏一族多风光啊。

接连两朝,出了两位皇后,大邺开国至今,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人家。

所以马不停蹄的又送了郑双雪回来京城。

“之前因为郑双宜的事情,母后对郑双雪态度也没好到哪里去……”

赵曦月有些诧异,更多的还是不满。

连周宛宁都觉得这事儿离谱。

顺着赵曦月的话就接了过来:“是啊,之前郑双宜生辰那事儿……”

她眼神又往姜莞手臂上瞥去,顿了一瞬,才继续往下说:“那天在含章殿,我看圣人那个样子,被吓得不轻,最主要的原因还不是圣人对郑双雪的态度吗?

那也是圣人嫡亲的侄女儿,圣人看她都是凶狠模样,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就因为她说出口的那番话,全然是对你有利,把所有事情都推到郑双宜身上去的。

如今她又被郑家送进京城来,怎么圣人反倒没事儿人一样了呢?”

姜莞和裴清沅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吭声。

赵禹派过来传话的小丫头还立在月洞门下没走,姜莞眼角余光瞥见人,才抿着唇角叫赵曦月。

她拿眼神示意,赵曦月回头去看,心下了然,转头吩咐身边大宫女:“你去告诉那丫头,既然是王兄特意吩咐的,那就把郑二娘子领到这边来吧,也别叫她跟外头那些人在一处凑合着,你跟着过去,给郑二娘子领个路。”

宫娥诶的一声应下,掖着手快步往月洞门下去寻那小丫头,又说了三两句话,两个人才一前一后的出了月洞门不提。

两个丫头走远了,廊下众人神色恹恹,也没了先前的融洽与闲逸。

好半晌后还是赵曦月先开的口:“也没什么,总好过是把郑双宜再送回京城来的。

我看郑双雪倒是个很上道的人,八成也没想着跟郑家如何有瓜葛牵扯。

她嘛,识时务,也肯服软低头,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儿,不然上次郑双宜那件事,她也不会偏帮着咱们了。

最起码不会生要给人添堵。

她人都来了,总不能再想法子把人给赶走,那母后可是真的要生大气了。

她这趟再来京,连母后都接纳了她,分量咱们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她这话不错。

郑皇后是有私心的。

否则也不会把郑双雪“吃里扒外”那事儿忘得一干二净,这么快又接纳了郑双雪了。

可她越是这样,姜莞心下才越是觉得寒凉。

就为了郑氏满门荣耀,郑皇后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一门双公的爵位眼看着是一个也保不下来了,原本想叫郑双宜做赵奕的发妻,将来再怎么说也是官家赐婚的正经王妃,现如今也不成了。

郑家闹了好大的笑话,在盛京,在天下人眼里,颜面尽失,体面尊贵更是荡然无存。

连中宫权柄都曾下移过。

郑皇后太想牢牢抓住郑双雪这个侄女儿了。

姜莞嗤了声:“是呢,她来都来了,咱们还能把人赶走?回头惹怒了圣人,且有苦头给咱们吃呢。”

她阴阳怪气的,裴清沅就扯了扯她袖口:“郑二娘子说话的工夫就过来,你也别太过了。”

姜莞说知道:“其实凭上回她偏帮着咱们说话的那点儿情分,我如今见了她,也还是能给个笑脸的。

说不定我们俩还能坐在一块儿聊上几句也未可知。”

周宛宁撇了撇嘴,显然是无法苟同。

姜莞笑呵呵的看她,伸了手过去捏她脸颊上的嫩肉:“你又有什么意见啦?”

“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周宛宁丢个白眼给她:“她帮了你一次是不错,那也不是跟咱们有什么情分。她也是那家养大的,生在郑家门里,养在郑家人手上,能有什么好的?

你看看他家那些孩子都是些什么德行,说来也是中宫母族,真让人看不上眼,说不响嘴,连我都看不起。

才受了朝廷重责呢,他家的嫡长女干出那样没脸的事,闺阁女孩儿,争风吃醋,动刀动枪要杀人,说她是身败名裂都不算过。

这风波可还没平息呢,又着急忙慌的送了这一个再来京城。

你倒说说看,这是什么好德行啊?”

第二百七十章 可笑(二更) 郑双雪身上是凝胭色窄袖对襟上襦配了一条藕荷四破裙,绣花的样子都是时下小娘子们最爱的那些,花鸟葡萄,云纹如意,也衬这盛夏时节。

她之前在京城那会儿,其实少穿这样娇嫩俏皮的颜色,俏皮之余还透着几许温婉,衬得人很有气质。

姜莞仔细回想了下,那时候的郑双雪总是很素雅,三月里来京,冬日凛冽还没完全褪去呢,她连马面裙都多是素白织金的,要不就是月白一类的颜色,总之很浅,很素。

现在想来,多半是为了避开郑双宜的锋芒,也不愿意抢了郑双宜风头。

从小****惯了。

如今不一样了。

无论在盛京还是在荥阳,郑双宜都已经不中用了。

压在她头顶上的嫡姐坏了事,她可不就显露出来吗?

这身颜色,确实也很难让人想象得出,早在一两个月之前,她家中接连出事,频频受到朝廷降旨责罚。

她祖父的爵位降等而袭,她阿耶身上的爵位干脆就直接没了,她长兄罚俸,两个姐妹被罚的那样重,其余的兄弟们也没有能继续留在京中。

她倒没事儿人似的。

丫头引着郑双雪一路至于廊下,姜莞几个人连要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郑双雪也不觉得尴尬,兀自笑着:“我原想着再见不知何年何月了,没想到这么快又能同你们一处笑闹。”

的确是不一样了。

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待人接物的态度,都比上一次要坦然的多,也更显落落大方。

举手投足之间,不似郑双宜那般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反而透着一股子亲昵,还不会过分亲近,那个劲儿真是叫她拿捏的恰到好处。

姜莞心下暗暗啧了声。

从前确实有些小看了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郑二娘子。

她这才缓缓站起身:“我也是这么想,谁知道这么快就又见着面了,可见咱们也确实是有缘。”

嘴上说着有缘,面上的表情却实在是皮笑肉不笑。

郑双雪也确实要坦荡得多。

把视线从姜莞身上挪开,一一扫过赵曦月等人,也只在裴清沅脸上才看的出几分真切的笑意,而偏偏隐藏在那份儿笑意背后的,仍旧是防备与忌惮。

没有人是真心欢迎她的。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有缘没缘的不好说,你们不怎么欢迎我来京城,我却看出来了。”

她一面说着,长舒出来一口气,双臂伸展着,更像是舒展身体伸懒腰的样子:“可是怎么办呢?我这次来,大概没那么快回荥阳,也很可能——就不回去了呀。”

赵曦月脸色一变:“你……”

“有几句话,单独聊聊?”

姜莞也没看她,只横插进来一句话,拦下了她的话头。

她又侧身把路让开,弯弯的柳叶眉略略一挑,看向郑双雪。

郑双雪看看她,又看看屋中方向,一歪头,说了声好,提步先行进了屋中去。

姜莞给了周宛宁一个安抚的眼神,才跟上去的。

周宛宁抿着唇角,压了压声儿:“这是要干什么?”

裴清沅摇头说不知,还是站起身来,又顺势拉了周宛宁一把:“珠珠总有她的用意,咱们且到院中待会儿,不在廊下杵着了,叫她们两个说了话再过来这边儿。”

她说着就已经下了垂带踏跺。

赵曦暖是很愿意缠着她的,都没等赵曦月发话呢,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就追了上去。

裴清沅笑着停下脚步,把人抱起来带进怀里,一路往东南墙角的芍药花圃过去:“你姐姐躲懒呢,摘了一半的话,又不肯好好给咱们做花环了,我给你做好不好?”

赵曦暖奶声奶气的说好:“那阿莞姐姐还给我做吗?”

“她有事儿,叫她忙,忙完了,你去缠着她要,她不给你做,你就哭给她看。”

赵曦月从后面追上来,没好气的挤兑人。

裴清沅便摇头:“见着她心气儿不顺,怎么拿妹妹撒气呢?”

好在赵曦暖年纪小也听不懂那些,还笑呵呵的应好呢。

周宛宁见状也只好跟上她们的身形,一步三回头往屋中方向看过去,分明是极度不放心的样子。

却说姜莞跟在郑双雪后头进了屋,倒也不是多防备着。

二人一左一右,各自寻了屋中官帽椅落座下去,相对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郑双雪先笑着开了口:“我看你倒并不是很意外。”

姜莞说是:“你早晚是要回来的,我虽然没想到会回来得这么快,但结果都是一样,所以并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郑双雪啧声咂舌:“出了年没有来京城之前,郑双宜总在家里提起你,说你蠢,说你好骗,是个最没成算也没心眼的小娘子,届时来了京中,将你玩弄于鼓掌之中,也不是什么难事。

现在看来,她太狂妄自大,也确实轻敌了。”

“敌?”

姜莞闻言嗤笑出声:“你是说情敌?”

郑双雪眯了眯眼:“至少从前是。”

姜莞不置可否。

她和郑双宜之间的深仇大恨,又岂是情敌两个字就能够概括的呢?

不过已经都不重要了。

“随便你怎么想,我现在已经没所谓了,连官家和圣人都不肯翻旧账,你不是回京来跟我们翻旧账的吧?”

郑双雪说当然不是:“我为什么会回京,圣人又是为什么会这么快忘记我‘吃里扒外’帮着你弄得郑双宜无立锥之地而又接纳了我,你这么聪明,一定猜得到。”

“这并不需要人来猜。”

姜莞噙着笑,笑意未及眼底:“所以当日你帮我,也是自己本身就动了心思,是这意思?”

这回就轮到郑双雪不说话了。

实际上姜莞也是明知故问。

她没那心思,也不至于那么针对郑双宜了。

可是嫁给赵奕,也未必就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姜莞只是不明白——

就算是活了两辈子,她有时候也还是难以理解。

“前途未知,就算你真的如愿嫁给他,将来得王妃之尊,难道后半辈子就能高枕无忧,安享荣华吗?人前尊贵体面,人后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这些都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之内?”

姜莞眼底确实有迷芒闪过:“凭你的出身门楣,寻个安稳的郎君,即便是下嫁,最起码能过安生日子,不是吗?”

郑双雪就笑了。

笑的很彻底。

眼角眉梢都染上嘲弄,眉眼弯弯的:“嫁与乡野匹夫草草了却一生?谁的前途是生来就知道的?前途前途,是将来的路,是要靠自己去闯出来的。

你这话说的未免太孩子气,也实在不像是国公府里养大的女孩儿该说的。

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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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鹅:好言难劝要死的鬼

郑双雪:死我也要做富死鬼

女鹅:好的。微笑.jpg

第二百七十一章 暗潮汹涌(一更) 姜莞和郑双雪之间,其实也没那么多要说的。

因为郑双宜的缘故,看似可以交好,实际上大家从来都是一路人。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怎么可能能真的做朋友交心呢?

郑双雪的想法很简单。

就算是死,也要握着泼天富贵,抱着熏天权势。

嫁与乡野匹夫,对她来说是一种侮辱。

眼高于顶,心比天高。

姜莞一时间释然了。

郑家还真是好样的。

姜莞失笑,摇着头站起身来,匆匆扫了郑双雪一眼,提步要往外走。

临到门口的时候,她才突然想起来似的,驻足下来,又回头看她:“圣人总归特意叫人送了你过来的,外头乱糟糟,我估计你也不愿意和那些人一块儿。

阿月性子直,宁宁也是个说话不顾人的。

你要在这边,不如跟着我表姐。

要是实在受不住,或是带上几个丫头,到外头去逛两圈儿。”

郑双雪一眯眼,回望过去:“你这会儿要出门?”

问完了,她自己就笑了:“看我,也湖涂了。我突然回京,你这是要去找二殿下吧?”

跟聪明人说聪明话,郑双雪或许不一定是最聪明的人,但是她拎得清。

是以姜莞也愿意跟她说几句。

这会儿反倒不急着出门了,双手环在胸前,好整以暇盯着郑双雪看了会儿:“我不能去找二哥哥吗?”

郑双雪高高一挑眉,不置可否,只是须臾后反问她:“说我的事儿?”

姜莞唇角上扬:“你似乎很怕。”

她语气平平,更像是陈述,并非质疑什么。

郑双雪啧了声:“我有什么好怕的?横竖有圣人支持着,二殿下又能怎么样呢?”

其实她说得对。

郑家的女孩儿里,最后的指望只剩下郑双雪,郑皇后向着郑家呢,肯定支持她啊。

就算赵奕这里不成了,也会给她指一门顶好的婚事,给郑家寻一门最好的姻亲。

但心里害怕这种东西,嘴上是说不好的。

姜莞摇摇头:“你说得对,二哥哥不能怎么样,就连肃王殿下也不能如何,所以你不用怕。”

她背着手,转过身,只留下一个侧脸给郑双雪:“有圣人给你撑腰,官家也会高看你,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我现在可以去找二哥哥了吧?”

姜莞也只是嘴上说说,根本也没等郑双雪后头的话,径直就出了门去。

哪里要听郑双雪说可以或是不可以的。

院中周宛宁她们几个见她一个人出来,小跑着迎过去。

还没来得及开口,姜莞在周宛宁手腕上按了下,冲着她摇了摇头。

周宛宁也肯听她的,果真闭了嘴不问。

赵曦月步子放的倒是慢,跟过来时候晚了些。

姜莞已经拉着周宛宁越发往院中踱了几步:“我去找二哥哥说点事儿,你们在这儿坐着说会儿话。”

她眼角余光往屋中方向瞟了下:“想说话就说两句,真不想理她就当没这个人,她是识趣的人,也不会上赶着凑过来。”

裴清沅嘴角动了下,姜莞也看见了:“我跟她说了,要实在觉着无聊的话,来找表姐说会儿话也行。

表姐性子和软脾气好,最肯照顾人的,阿月和宁宁她们两个从小就这样,心直口快,也不爱很顾着人说话。

我是想着,她来都来了,有圣人立在那儿,咱们也不可能把人家赶回荥阳去。

还不是就这样了?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没必要把关系弄得那么僵硬。

她跟郑双宜毕竟还是不同的。

最起码她识时务,也识趣,接人待物总肯周全,也不至于给咱们添堵,不比几个月前郑双宜在的时候强多了吗?”

“正是你这个话了。”

裴清沅盈盈笑着接了这话过来:“刚才还劝她们两个呢。我又怕你心里不舒坦,看见她总想起她姐姐来,弄得大家面上也过不去。

你说我这劝劝她们两个就算了,真要叫我来规劝你,我是张不开这个嘴的。

好在你想得明白。

那你去吧,前头人多,跟二殿下说会儿话也别在那边杵着,我叫人去拿糕点呢,听说今儿后厨灶上准备了好些样式的点心,样样精致可口,你要回来的迟了,我们可不给你留。”

姜莞撇着嘴冲她扮鬼脸,别的话也没再说,反正有裴清沅在,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总不见得这两个还能跟郑双雪打起来。

于是领了长安和长宁两个出了小院儿,一路往前头二进院里坐落在东南方向的跨院而去。

郎君们曲水流觞,附庸风雅的不少。

似赵禹赵行和姜元曜他们是不去摆弄那些的。

倒躲了个清闲,就在偏厅里吃茶下棋。

小厮来回话,说姜莞找了过来,姜元瞻闻言就要起身。

结果被姜元曜一把按了回去,噙着笑问来传话的小厮:“她来找谁?”

小厮猫着腰也不抬头,回了句二殿下。

赵行眉心一动,站起身来。

姜元瞻脸色不怎么好看,别开脸懒得理他。

赵奕眸色也沉下去。

倒是赵禹笑着调侃了两句:“还不快去?叫她等急了,一会儿要闹人。”

赵行才说了声好,匆匆提步出了门。

那头袁道熙落下一子:“我看阿莞还好,今年回京,见了她几回,说话做事真是大人一样。

果然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话不错。

她也经历了几场事儿,确实是长大了。”

他分明意有所指。

赵奕面色更沉郁了些。

姜元徽指尖白子随着他话音落下而落下去,叫吃掉一大片黑子,澹澹笑道:“你倒不专心下棋,还有心思管我们幺幺是不是长大了,你输了。”

败局已定。

袁道熙自问没有本事在姜元徽手上起死回生。

于是索性撂下棋子,戳了戳姜元曜:“你来?”

姜元曜摇头说不下:“让王爷来吧,王爷尊贵,三郎得给你留面子,也别叫三郎太得意,这一早上的工夫,满屋子里就没有下得过他的。”

赵禹啧声:“我是做东的人,你们干什么都甭拉上我,我不下场。”

姜元徽笑而不语。

赵奕突然开了口,侧目看向沉从真坐着的方向:“不如你来呢?”

第二百七十二章 分队(二更) 要论挑事儿的工夫,这一屋子加起来大约也比不过赵奕。

沉从真是万万没想到他就坐在这儿看人下棋,也能被牵扯进来。

实际上要论棋艺,他并不是姜元徽的对手。

可真坐在那儿下棋,博弈之道,也不全靠棋艺高超,自然还有盘算人心的那些工夫在里头。

所以真的要对弈,他未必输给姜元徽。

只是今日场面看来,袁道熙兄弟和李存勤兄弟都败下阵来,姜元曜是先输了一局的,赵行没上场就认了输,赵奕也不肯坐下去跟姜元徽下一局。

他要赢了,岂不将众人都盖过去吗?

于是连连摆手,笑意虽然未减,语气却比往日听来略显强硬一些:“我可不成,子明应该算是我们这里头棋艺最好的一个了,他都连输两局,我替下他,那不是自取其辱?

三殿下也太看得起我,我哪里是元徽的对手。

他这一手下棋的本事,是老国公在世时候手把手教导过的,又在老国公夫人手上历练出来,我就是再练上个十年八年,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惯会捧高别人,把自己姿态放低到尘埃里去。

赵禹闻言侧目看去,心下了然,也不叫赵奕再兴风作浪,一摆手说算了:“下了这么久的棋,左右也没人赢得过元徽,再下下去,彩头全是他一人得去。

也该给你们换些他不擅长的,叫他也吃吃瘪。”

然后一转脸,吩咐身边人:“去,准备投壶的东西,就在院中。”

小太监拱手就要走呢。

袁道明诶的一声叫住人:“怎么就要投壶了?姜二兄坐在这儿呢,王爷不下场,二殿下又不在,谁能跟他比这个啊?

王爷这未免也太偏心了,又是下棋又是投壶,那彩头不都给了姜家兄长吗?”

袁道熙嫌他不争气,拍了他一巴掌:“素日里你又不肯好好练骑射功夫,今儿你知道比不过人家了?”

袁道明不服气,闪身虚躲了一把:“这能一样吗?姜二兄是家学渊源。

那姜三兄的棋艺是跟着老国公学的,姜二兄的骑射投壶就不是老国公手把手教导过的了?

他还在幽州军中历练了一年呢。

真刀真枪去驱赶过骚扰边关的敌寇,谁跟他比这个啊?”

赵禹倒是能跟他比,可赵禹不下场啊。

本来投壶这种东西就是打发消遣的玩意。

士族郎君也好,女郎也罢,从小就玩这些。

投壶捶丸,无外乎这几样。

也没有谁是真的特别不中用的。

但要摆上彩头,分出个高低,那差别可就大了去。

反正他们赢不了姜元瞻。

李存勤干脆也在旁边儿附和:“确实是比不过他。去年咱们一块儿时候,那都没有彩头,他都未必拿出全身本领,不也轻轻松松赢了我四筹吗?

何况今年是王爷起诗会,样样都要论出个高低,他还不卯足了劲儿拔得头筹去啊?

王爷要说比这个,我可是无论如何也不下场了,免得叫他一个人赢我十几二十筹,这么些人看着,怪丢脸的。”

姜元瞻摩挲着自己小指关节处:“那你们就不能争气点儿,总不能每年都指着我让你们吧?”

姜元徽皱了下眉。

姜元曜也不满他这话,难免轻狂,瞪了他一眼。

沉从真倒帮着打圆场呢:“这可不怪我们不争气,你总不能指望着我们都像你似的家学渊源,有一身好功夫吧?

你也别说嘴。你家三郎是身子骨弱倒罢了,你大兄他还不如我呢,你可怎么说?

无怪你大兄瞪你,我要是他,今儿回了家便提了你一顿好打。

出门在外,你也太不给你大兄留情面,这么大个人了,入了兵马司领差事的七尺男儿,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的。”

姜元瞻也就那么一说,没什么给不给人留面子的话。

大家一起长了这么大,不至于闲来小聚,或是私下相处时候,说句话还得翻来覆去在脑子里过一遍。

沉从真是拱火还是打圆场,他也分得出来。

于是讪讪的一撇嘴:“我没意见,都听王爷的。”

赵禹失笑摇头:“那你们说,玩儿什么?”

袁道明来了精神:“捶丸!咱们捶丸好了!分队!也别各自为队来算分了!”

他神采奕奕,眉飞色舞的样子哪有方才的颓废劲儿啊:“我要跟姜二兄一队!”

姜元瞻一脸嫌弃的看他:“你少来拖我后腿。”

“那不成啊!”袁道明也不管他,只同赵禹说,“姜二兄太强了,要么王爷干脆别叫他下场跟我们比,要么他总得搭上一个不那么强的,比如我,对吧?这是不是才公平?”

他到底仗着他兄长的原因,在赵禹面前说话时都天然要多出三分亲近来。

袁道熙扶额:“你快闭嘴吧。”

李存勤也笑起来:“那要这么说的话,我也跟元瞻一队,这样更合适了。咱们这些人里,我是没那么强,也没那么弱的,元瞻带着道明,再算上我,实力也算均衡些。

叫道熙跟从真他们一队,再算上元曜。

二殿下一时半会儿未必回得来,元徽就别下场捶丸了,三殿下和存愈就王爷看着,一边儿分一个,反正他们俩实力相当,我倒觉得这样很公平了!”

结果袁道明的脸就又垮了。

他本来是想霸占着姜元瞻,基本上就先赢了一半,再把自家兄长拉过来,然后从沉从真和姜元曜里挑一个,那还不轻轻松松就能赢过对面吗?

先不管彩头是什么吧。

他们这边儿赢了比试,彩头要么一人一份,要么四个人来分,他年纪最小,兄长们是肯定不好意思跟他抢的。

他如意算盘打的好,可全叫李存勤给破坏了。

赵禹一看他那个脸色就知道他没憋着好主意,不轻不重一拍桉:“行,那就这么定了,三郎跟你们一队,叫存愈跟子明他们一队去。”

然后警告似的看了袁道明一眼:“你别盘算那些有的没的,就数你心眼多,也不怕回了家你父兄把你吊起来打?”

袁道明撇着嘴说没有,人却老实了不少。

本来分好了队,各自去换了衣裳准备下场也就是了。

然则众人起身要去更衣,姜元瞻却突然开了口。

他拿眼风扫过赵奕,冷不丁同赵禹道:“让他跟李存愈换,我不跟他一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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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兄:嫌弃.jpg

第二百七十三章 无关紧要(一更) 袁道熙带着他们几个先去更衣,赵禹把姜元瞻单独留在了屋中有话说。

其实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方才姜元瞻那般不留情面,赵奕当场就变了脸色。

连一向最会打圆场的沉从真都噤了声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尴尬的要命。

要不是赵禹缜着脸叫他们先去,连同赵奕一并打发了出去,这会儿屋中氛围保管还是凝肃异常的。

姜元瞻也绷着脸。

赵禹盯着他看了很久,不免长叹一口气:“大家都是高高兴兴的,你刚回京的时候,打也打了,气也出了,我知道你心疼阿莞,你们姜家人也最是护短,可你这是打算一辈子都这样了?

你身在盛京,供职于朝,往后跟他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能一直这样吗?”

姜元瞻并不是不受教的人。

实际上父兄刚回京城来的时候,也跟他说过。

反正也已经蒙头把赵奕打了一顿,现如今珠珠也得了新的姻缘,倒没必要跟赵奕如此过不去,倒显得他们如何看重从前那段赐婚一般。

是以姜元瞻闷声应了一句知道,才抬了眼风扫向赵禹:“王爷说的,我都知道。”

赵禹听他那个语气态度,心里就明白让他改是够呛了。

这个性子,要不是生在沛国公府里,从小到大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你知道,也记得住,也肯改才最好。”赵禹一面摇头一面叮嘱他,“这些小事儿上你随性些也算了,真看不上他,不愿意亲近走动,到底没人能逼着你非要放下心中芥蒂去接纳他。

可往后在大事上,难道也这样?

朝廷里有多少要事大事,岂能随便你由着性子来?”

他说的也隐晦含蓄。

姜元瞻心里是清楚的。

说到底赵奕是皇子,来日便是亲王之尊。

有沛国公府在,官家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的,不会跟他计较,但他也不能做得太过分。

“我记下了,王爷放心。”

姜元瞻肃容,眼神里都写着认真严肃两个字。

赵禹也不真指着他一时三刻就改了,但观他目下神色,大抵是把方才那些话真的听了进去,才摆摆手:“去更衣吧。”

·

那边赵行从屋中出来,一路出了月洞门,姜莞就在月洞门外等着他。

往来也有官宦人家的小郎君,颔首见礼,客客气气,目光却并不敢在她身上多做停留。

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生的眉眼周正,细皮嫩肉的,往院中进时正好多看了姜莞两眼。

她咦了声,回望过去。

那小郎君面上一红,冲着她笑了下。

这一幕正好被出门来的赵行收入眼底。

他眯了眯眼,背着手,提步上前,温声叫人:“小汪大人。”

那小郎君脸上的红晕是在赵行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就全都褪去了的。

他喉咙一滚,收回视线,忙与赵行见了礼。

赵行也不说别的,脸色都未尝一变:“里面还正热闹,小汪大人才高八斗,今日可得好好露个脸。”

他寒暄客气,汪小郎君却不敢生受,退让了几句,匆匆进了月洞门去。

姜莞等人走远了,身影消失在月洞门下,才前笑了两声,然后问赵行:“那是谁?”

赵行啧声:“国子司业汪大人家的二郎,他才学品行皆为上品,去年父皇钦点他入着作局任着作郎的。”

姜莞略想了想,啊了一声:“我好像想起来了,他阿娘是清河崔氏后人,只是血缘关系澹了些,算是旁支中的旁支,同崔氏主家嫡支往来走动也不算多了,是吧?

好像以前在盛京时候,高门瞧不上他家门楣,底下的官宦人家却很为此而追捧,高看他家两眼。

那位汪司业……他是国子监四品司业,也算有些地位。

具体的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了,从前倒没留意过这位小汪大人。

听二哥哥的意思,他是个很有才情的人。”

赵行说是,似乎并不是很想跟她继续深谈这个问题,便问她:“你是为郑双雪的事儿过来的吧?”

姜莞点点头:“她方才过去,阿月和宁宁脸色都难看透了,我让表姐在那边陪着呢,过来这边看看。”

赵行略想了想,指了指不远处的八角凉亭。

姜莞会意,转过身来,踩着细碎的步子往凉亭下去。

长安和长宁两个跟在身后,直到姜莞与赵行进了亭中,两个丫头倒很有眼色,并没有跟进去,就守在凉亭外。

赵行在姜莞有所动作之前,就已经先递了一只手过去。

姜莞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拿了帕子放在他手心上。

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的不得了,把那方素色的手帕摊开来,平铺在石凳上,才让姜莞坐过去。

“二哥哥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又进京的吗?”

赵行迟疑须臾,还是摇了头:“之前她们姐妹都在京中时候,大兄倒是考虑过这个事儿。

赵奕身上现如今没有了圣旨赐婚,他也十五六岁了,再过两年封了亲王要议亲,其实郑家在这件事上应该是一直都有心思的。”

他一面说着,掀了眼皮看姜莞:“当初如果不是你,郑家八成要想些别的手段。

所以去年你跟赵奕退婚,才出了年,她们姐妹就跟着郑青之一起来了京城。

那本来就是想告诉母后,别忘了郑氏族中也是有适龄女郎可以议亲的。”

“那怎么现在郑双雪只身再回京中,二哥哥又不考虑这个了?”

赵行却摇头说不是:“不是不考虑,而是没必要。”

姜莞眉心微微蹙拢着,咬着下唇考虑了会儿,疑惑道:“我不理解。”

赵行便笑了:“她不是无关紧要的人吗?”

郑双雪当然是。

可赵奕不是。

赵行看穿她心中所想,于是接道:“郑家现在的情况,赵奕是不是无关紧要,你觉得还重要吗?

就算父皇今天就赐婚,叫郑双雪做他未来的正妃,又怎么样呢?

郑家从前是一门双公,如今是连唯一的国公爵位都没法子世袭罔替的中宫母族而已。

从前是赵奕要仰仗着郑家。现在却要反过来。

是郑家不得不扶持他,好保全今后的富贵荣华。

所以郑双雪来不来京,嫁不嫁赵奕,都不重要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都会好的(二更) 阳光正盛,洒落在姜莞的织金上襦上,金光粼粼。

倒跟她裙摆处的海波纹相得益彰。

不可否认,是她痴了。

赵行三言两语解释完,她才豁然开朗。

姜莞垂眸浅笑着:“也对,郑家再怎么费尽心力,现如今也只是巴结讨好赵奕。

真拿住了赵奕的把柄短处,一击即中,到那时候郑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什么也做不了。

确实是无关紧要的人,很是没必要劳心劳神,还要考虑着她这时候再来京城,会不会有什么不好。”

赵行见她想得开,才放下心来:“南苑都护府的事这一两个月就拟定好全部章程的,赵奕他——诚如你先前所说,既是做过,必有痕迹可循。

至于郑双雪,她这次来,大约不会轻易离开,母后也知道郑家眼下是个什么处境,肯定也不会放任不管。

所以你乐意跟她说几句话,就一块儿说两句。

心里看不上,私下里不往来,只当没有她这个人就是了。

单从上回的事情看来,她其实还不是那么无可救药。”

的确不是无可救药的人,跟郑双宜和郑双容姐妹两个皆不相同。

却也没有一定好到哪里去。

郑双雪只是更自私,更爱她自己罢了。

念及此,姜莞一声长叹。

赵行拢眉:“怎么了?还是心烦?”

姜莞知他想岔了,摇头说不是:“只是觉得郑家这样的门楣,把家中孩子教导的……”

她一时竟然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

就她所知道的,郑玄之是个卑鄙小人就不说了,郑双宜狂妄自大,郑双容蠢笨不堪,郑双雪又是个自私自利心中全然没有家族亲卷的人。

这一大家子,真是可悲可叹。

“这跟咱们没什么干系,他家里的孩子好或是不好,也是他们自己家里头教养出来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打小不肯好好教导子女,等家里孩子长大了,反噬在他们身上,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赵行宽慰着她:“就像从前的成国公府与柳国公府,那不都是一样的道理。

这几十年郑家作威作福,自以为地位稳固,高高在上,就只会比柳韩两家更甚。”

这话倒是不错。

姜莞笑呵呵的:“你说这话,也不怕给圣人知道了,骂你不贴心。”

“我贴不贴心,原也不在郑氏身上,母后也怪不到我头上来。”

他说着已经站起了身来,又叫姜莞:“你还想回去不?我们这边也不叫外头的人来闹,就我们几个在偏厅那边,你要不想回去看见郑双雪心烦,就留在这边,我叫人过去把阿月或是宛宁叫过来陪你。”

姜莞随着他动作起身,软着声儿不用:“要么就叫她们都过来,索性咱们一道,不然把我表姐一个留在那边啊?”

赵行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行:“那你……”

“我就这么一说,快算了吧。”姜莞诶的一声就打断他,“方才那位小汪大人连句话都没跟我说上呢,二殿下周身气势便好生吓人,我还在郎君们这边跟着凑热闹啊?快别了,我也不给自己找不痛快,也不给你添堵,更别给其他人寻麻烦了。”

赵行简直是哭笑不得:“你这张嘴,我一向是说不过你的。你既不觉得心烦,便回去吧,要想过来这边玩,让人来跟我说。”

·

“姑娘又不喜欢郑家娘子,还不如在二殿下那边呢。”长安跟在姜莞身后小声都囔着,“奴婢方才听说,郎君们分了队捶丸呢,还有彩头。咱们三郎不下场,姑娘要是过去凑热闹,正好陪着三郎坐在场外说说话。

等郎君们打完了,赢了彩头下来,姑娘也能叫上公主她们去玩儿一场。”

“你就知道玩。”

姜莞没好气的白她:“圣人巴巴的把人送到别院来,就为了叫我们排挤她的啊?”

嘴上虽然说没什么,但郑双雪真去宫里告一状,还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吗?

郑皇后以往那么维护郑家,现在就剩下郑双雪这么一个中用的女郎了,她岂不是要更夸张?

那还不是宝贝的跟自己眼珠子似的啊?

姜莞是不想触那个霉头的。

跟她有仇的是赵奕,是郑双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家都算不上。

郑家和她,只能说立场不同。

这里头就更没郑双雪什么事儿了。

她犯不着费尽心思挤兑郑双雪,给自己找麻烦。

上回郑双宜身败名裂那件事,圣人心里就已经狠狠地记了她一笔。

要不是有赵行在,又看在国公府的份儿上,圣人还不定怎么整治她呢。

她还不知收敛的再招惹圣人另一个侄女儿?

傻子也不干这事儿啊。

姜莞伸展着双臂,长舒一口气:“她也是聪明人,井水不犯河水,大家清清静静过好自己的日子。

她想做三皇子妃,跟我又没什么冲突。

圣人乐得促成,更和我没关系了。

二哥哥说得对,她爱住在哪里都行,盛京,荥阳,随她的便。

我高兴了就跟她说两句,不开心了大家不往来就行了。

也没那个必要把她很当一回事儿。

你少胡说八道了,显得我小心眼似的。”

长安又撇撇嘴:“奴婢哪里是那个意思。就是觉着郑大娘子那样伤您在先呢,人家毕竟是亲姐妹,她嘴上在圣人跟前说了公允的话,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

奴婢这不是怕姑娘吃亏嘛。”

长宁怕她说得多了惹得姜莞不高兴,才扯了她一把:“姑娘做事儿不比你有分寸啊?都叫你别说了。”

姜莞扫了她一眼:“她为我好的,我又不会打她骂她,干什么?”

长宁忙收回了手:“奴婢怕您生气。”

“你们两个——”

还真是傻丫头。

“这没什么好生气的,长安是为我好,你也是,只是好些事情也不是光看表面上的,我从前跟你们说的少,从小到大你们俩就知道跟着我吃喝玩乐,现在突然要跟你们说这些,你们心里也还是只想着我好不好,会不会不高兴,往后会好的。”

她收回了目光,笑意很暖:“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百七十五章 弥补(一更) 设计都护府的事情也并没有像赵行他们所想那般需得一两个月时间才能把一应章程拟定。

晋和帝御极这二十多年以来,朝廷虽然未曾设立过都护府以辖边境事务,但是先朝历代都是有过定例摆在那儿的。

该怎么拟定章程,既然有例可循,要做起来便没有多难上手,自然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难的只有这个主事人选。

吏部和兵部商量了好久,挑来选去,考虑了十来个人选。结果都没有呈报晋和帝知晓,他们自己就先否了。

这主事之人定不下来,拟定好的章程当然没法子往上报。

六月初三太极殿大朝会,众臣无本再奏,晋和帝叫了吏部尚书,问了那么一嘴:“南苑都护府之事已过去近二十天,吏部着手准备,进程如何了?”

吏部尚书刘喜望原也是士族出身,为人圆滑,惯会审时度势的一个人。

本来晋和帝不问,他还不敢贸然到晋和帝跟前说,不想叫晋和帝觉得他这个吏部尚书是中看不中用的,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

他前几日一直在想着得找个机会到赵禹那儿探探口风。

倘或赵禹心里有了人选,只要不离谱,他顺水推舟把此人拟送晋和帝面前,要么此事就此定下,要么晋和帝暂且不同意,那也有赵禹帮忙说话。

设立都护府这事儿闹的最厉害那些天,他始终保持着中立的态度,于金殿之上不发一言,冷眼旁观着兵部那伙人同二殿下他们打擂台。

刘喜望心里很清楚,赵禹看在眼里,心里八成狠狠地记了他一笔的。

所以在主事人选上头,刘喜望宁可卖个人情给赵禹,以为修补。

但他一直都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去试探赵禹心意,晋和帝就先在朝会上开口过问。

刘喜望权衡再三,横三两步站出来,拱手回道:“其他一应都拟定,先朝历代本有定例可循,要办起来也不难。

只是这主事之人,臣也同韦尚书商量了好些天,思来想去,一直没能定下个合适的人来,所以还未能完全拟定章程,呈送官家御览。”

结果晋和帝真的也就随口一问似的。

刘喜望回话说主事之人定不下来。

吏部和兵部两部商量着办,都没能定下来,二十天了,何人往南苑坐镇主事,说白了是他们不愿意惹这个麻烦。

本来就打算交给晋和帝自己做主罢了。

朝臣都听得出来。

晋和帝当然也听得出来。

但他却并没有任何后话。

一直等到散朝之后,传了赵禹往福宁殿去说话,其他的人一概都没有见。

众臣自太极殿往外。

刘喜望走得慢。

韦存道走在他身后,听见他低声叹气,脚下快了三分,笑着上前,一抬手,在刘喜望肩膀上拍了拍:“官家传召肃王进了福宁殿议事,这主事之人大概今日就能定下来,刘兄省去一桩大麻烦,很该回家偷着乐去,怎么反倒唉声叹气的呢?”

大家都不是傻子。

在朝为官这么多年,谁不知道谁啊?

刘喜望冷笑着瞥了他一眼,反手拨开韦存道的那只手:“韦兄笑得出来?”

韦存道一挑眉:“大概可以吧。”

刘喜望面色就更黑了三分。

那确实。

因为这差事本身就是吏部的,不是他兵部的,他当然笑得出来。

官家的态度那么明显,他还追出来问。

分明是幸灾乐祸罢了。

他脚下生风一般,快步朝着宫门方向而去,把韦存道远远地甩在身后。

方从殿中出来的姜护与顾怀章二人,其实把刚刚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二人皆是把不屑写在眼底,对视一番,顾怀章先嗤了声:“如今朝廷六部之中,竟只有王其修一人是肯办实事的了。”

姜护倒没那么生气。

他好像早就已经习惯了。

反而揶揄顾怀章:“你现在又说这话?当日不是险些在御前跟王尚书动起手来?”

“他是个老顽固,我看不上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顾怀章不以为然道,“但要论及为官清廉,为人正派,那确实是谁也不及他。”

“你都这么说了,也犯不上生气了。”

姜护背着手,缓步下玉阶:“蝇营狗苟,自私自利,说来也是人之常情。

在朝为官几十年了,有什么好为这些生气的。

他们原就是那样的人,难不成当了几年官儿,就变好了?”

那不会的。

只是顾怀章觉得心烦吧。

从前也跟姜护说过。

他实在是不知道这风气从何时而起。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的朝堂。

士族高门,本该养出休休有容的君子,清隽高雅,入朝之后也是为君分忧的朝廷栋梁。

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无论韦存道还是刘喜望。

甚至是当日的柳家与韩家。

他们干的这些事,实在叫人说不响嘴。

根本就没有谁是一心一意为了朝廷好,为了大邺好。

他们考虑的只有自己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

看似效忠官家,实际上可真不是。

“你说的也对,没什么好生气的,气着了,反倒是我自己想不开了。”

顾怀章也学着姜护那样背着手,一递一步跟在他身旁。

这个话题,两个人谁也不想继续下去。

于是他打了个岔,话锋一转,诶的一声:“你说官家心里有人选了吗?”

姜护笑了声:“官家运筹帷幄,十有八九早就有了人选。只不过要看官家心里选中的那个,跟肃王心中所想,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顾怀章眯了眯眼:“你的意思,官家会让步,会以肃王心意为先?”

“派谁去南苑其实都不重要,要紧的是此事敲定。不管是大郎,还是别的什么人,但凡是有些家世门楣,有些才学品行,那个位置,谁都可以做,对官家来说,没有什么不同的。”

姜护倒是看得很开:“郑家的事情前前后后,官家心里还是觉得肃王受了委屈,在这些事上以他心意为先,算是弥补?

否则金殿上刘喜望回话那会儿,官家大手一挥把人给定下来,吏部和兵部去照办就是了,何必殿上一言不发,散朝后把肃王传去福宁回话呢?你细想想是不是这道理。”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不二人选(二更) 事实证明,论及对晋和帝心思揣摩,或者说了解程度,比起顾怀章,姜护确实要更胜一筹。

赵禹坐在晋和帝右手边儿,父子两个中间横着一张黑漆描金忍冬纹的四方小桉。

桉上置了只青玉博山炉,炉中此刻并未焚香。

倒是福宁内殿的果香味儿更重,透着那么一股子清甜,沁人心脾。

李福奉茶上来,还有一碟子糕,芋泥的马蹄糕,这口味也独特,偏是赵禹幼时最爱吃的。

晋和帝记得赵行还小的时候,赵禹甚至逼着赵行吃这个。

主要是两个孩子年纪也就差了三岁。

赵行不大懂事的年纪,赵禹懂的也未必很多。

他不是强逼弟弟吃不爱吃的东西,而是他自己觉得芋泥马蹄糕是顶好吃的糕,是他的最爱,所以把他认为的最好的,拿来分享给弟弟。

后来才知道,赵行不喜欢吃。

想起两个孩子从前的很多事,晋和帝面色总会格外柔和。

赵禹却没碰那碟子糕。

晋和帝挑眉看他:“换口味了?”

赵禹说没有,眉心几不可见动了下,才捏了一块儿,吃了小半口而已,就放到了一边儿去:“今儿起得早,打了两套拳时辰都还早,叫后厨上准备了朝食,吃过才来上的朝,这会儿不饿,就没什么胃口。”

晋和帝不疑有他,也不说什么:“既不饿,不吃就不吃吧,一会儿吃撑了反而难受。”

赵禹嗯了一声,果然连看都不再看那糕一眼。

好半晌,他只侧目望向晋和帝:“父皇传召儿臣,是想问问儿臣心中关于南苑都护府主事之人的人选吧?”

晋和帝说是,也不跟他扯那些虚的:“最初二郎上折,八成就问过你的意见。你也不用说你不知道——”

他一抬手,也不管赵禹是不是打算推辞,先拦了赵禹的后话,然后才又往下说:“你们兄弟两个私下里也商量过了吧?

这回说要起什么诗会,弄到最后也就是花把势。

你不就是想告诉朕,你有人选,事情敲定之前,多考虑考虑你的心意,不要把袁道熙或是姜元曜放出去吗?”

话止于此。

晋和帝不轻不重点着小桉边缘处,见赵禹沉默不语,才啧地咂了一声:“大郎,咱们父子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要用上这些小手段,而不能开诚布公的来说了?”

赵禹抿唇:“这是朝政,并非儿臣私事。”

“那若依你所言,既是朝政,合该朕圣心独裁,你偏又耍手段,用这些小心思,岂不是目无君父了?”

晋和帝一面说,又摇了摇头:“朕从未如此教你,太傅想也未曾,你从前也不会如此行事。”

但那也只是从前。

人都是会变得。

经年累月,岁月更迭,谁是一成不变的呢?

他到底也不是少时的赵禹,而是大邺的肃王了。

只是这些话赵禹闷在心里,念叨过,也就罢了,并不会宣之于口,拿到晋和帝面前来说。

他若再装腔作势一些,此时该起身告罪,说他错做了事,也用错了心思,该罚,该重重受罚。

但没必要。

到底是父子俩,骨肉至亲,父皇方才说的那些话,也不是要兴师问罪的。

是以赵禹缓了口气,略略垂眸下来:“儿臣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父皇开口,便想着父子骨肉,血脉相连,自是心意相通,儿臣此举,父皇大抵便明白儿臣心意。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晋和帝本来就没打算跟他计较。

但听他这么说,又让气笑了:“那你的意思,朕还得夸你两句了?”

赵禹并无意继续这个话题。

再说下去,非得抄起来不可了。

他反手摸了摸鼻尖儿,生硬的扭转了话题:“父皇心里最中意的人选,的确是他二人其中之一吗?”

晋和帝只觉得叫倒噎了一口气,堵在那儿,不上不下。

皇帝当成他这样,怕也是亘古未有。

他还没说揭过去不提了呢,儿子就这么生硬的打了岔。

算了。

晋和帝掀了眼皮扫赵禹:“难道他二人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是。

比沉从真还要合适呢。

尤其是姜元曜。

他是沛国公府的宗子,等到成婚后,朝廷正式册封,就是世子。

南苑是姜护带兵收服的,虽说是有仇恨夹杂吧,但也另有一种震慑力在。

沛国公府后人坐镇南苑都护府,怎么不是最合适的?

袁道熙也行。

皇嫡长的伴读,未来储君的左膀右臂,到南苑镇守几年,先帮着他在外头建功立业,三五年时间,回京来,正好上手料理朝堂政务,顺理成章做他的臂膀。

但现在的情况是,赵奕极大可能勾结南苑王,有太多的事情是未知的,危险就也是未知的。

赵禹不愿意让袁道熙或是姜元曜中的任何一个去冒那个险。

这对沉从真而言固然不公平。

可真换成沉从真,对赵奕也没有什么威胁,又有大长公主摆在前头,赵奕未必对他下什么黑手。

念及此,赵禹定了心神,深吸一口气:“儿臣倒觉得,沉从真比他们两个都更合适。”

晋和帝是没考虑过沉从真的。

当年调姜护往幽州驻守,他其实动过心思,叫沉从真跟着一起去,历练上两三年,年纪到了,跟着回京,入朝领旨,兵部正缺人呢,他是文武双全的孩子,不是非要走文官清流的那条路。

结果怎么样呢?

他都没下旨,就是提了那么一嘴,皇姑进宫里哭了三天。

赵禹如何不知道这些呢?

他目不转睛,眸色坚定:“父皇也总不能一直顾忌着皇姑奶,放着沉从真这样的人才不用吧?

朝中武将不济,他既有这个本事,怎么不能叫他入军中行武?

况且只是坐镇南苑,提调南苑军政要务,也不是让他即刻领兵打仗去的。

儿臣是不想让子明离京的。

今年封了王,王府属官虽多,但真正用起来可心顺手的真没几个。

他才回来几个月,也休息够了,正好帮着儿臣料理事情。

您倒要把人派出去,儿臣是无论如何不愿意。

姜元曜——南苑跟沛国公府那得算世仇,您叫姜家的宗子去管理南苑,您觉着合适吗?

所以儿臣思虑很久,无论家世门楣,还是才干本事,沉从真,是不二人选。”

第二百七十七章 自有分晓(一更) 南苑都护府的事情算是彻底定下了。

主事之人选了沉从真。

朝野上下好像应该意外的,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自从朝廷旨意下达,华阳大长公主悄无声息,当日接了旨不说,事后也没有到福宁殿去缠着官家哭闹,就接受了沉从真要往南苑驻守之事。

这只能算是个小插曲,意外诧异过后,也无人放在心上。

吏部紧着着手,把余下的一概章程拟定之后,具体细节,呈送御前,交晋和帝朱批。

兵部再得到吏部的章程后,再定下调用兵马一概事宜。

六月十三,朝廷派了宣旨官先行往南苑而去,要将设立都护府之事传达下去,得叫南苑部族做好准备,把部中诸事交办清楚,等到沉从真走马上任到了地方,认真交接。

京中大事告一段落,众人都放松下来。

姜护在朝中告了三日的假,打算带上妻儿往大相国寺去住两天。

姜莞却并没有那么乐观。

前世南苑能跟赵奕勾结,不知得了赵奕何等许诺,就敢兴兵作乱,取了赵禹性命。

如今虽还没到那个时候,可朝廷设立都护府,把南苑王彻底给架空了,一概事务全都由大邺官员接手,往后就是完完全全的臣属部族,再没有自己的话语权。

南苑王就算肯心甘情愿的接受,私下里也一定会有别的动作。

“在想什么?一早上都心不在焉的。”

裴清沅捏了捏她手心,拉回姜莞的思绪来。

姜莞澹笑着摇了摇头:“阿耶不是要带咱们去大相国寺嘛,我突然想起来,当日胡家出事时,京中传言,说我是邪祟妖孽化身,二哥哥陪着我快马加鞭赶往大相国寺,求得方丈大师一言解我困境危局,现在回想起来,竟恍若隔世。”

那些事情,裴清沅在抵京之后也听说过一些,具体的她并没有追着姜莞问,怕勾起姜莞心底不愉快的回忆。

“都过去那么久了,好端端的又想起这个,叫舅舅知道了,八成要说你。本来高高兴兴的带上咱们到大相国寺吃两日斋席,你倒想那些糟心事情。”

姜莞笑了笑,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不想了嘛,我也不知是怎么的,突然想起来那些事儿。”

她话音才刚落下去,长宁撩了帘子进门来:“二殿下来了,在前厅呢,大郎说过会儿收拾了东西要到大相国寺去,二殿下便说要见一见姑娘,大郎打发人来说,这会儿二殿下还在前厅等着呢。”

姜莞先是愣了下的,然后噗嗤笑出声来。

裴清沅没由来就是知道她在笑什么,无奈摇着头,在她腰窝处戳了下:“还不快去?坐在这儿笑。

还在郡王府住着那会儿,二殿下往来可没这么拘谨。

如今回了国公府这边,舅舅舅母也都回了京中,二殿下反倒时时刻刻守着规矩,来一趟本就是想见你的,还得跟大表兄说那许多话,这会儿巴巴的在前头等着你。”

·

姜莞过去那会儿,姜元曜还在。

她上了垂带踏跺提步进屋,赵行笑着叫她。

姜元曜想了想,才站起身来,往门口方向迎过去几步:“二殿下送了些东西来,知道一会儿阿耶要带你们到大相国寺去,说见你一面,交代两句,你们说话吧,我去看看阿娘收拾得怎么样了。”

姜莞侧身把路让开,笑盈盈说好。

本来姜元曜还想说什么话来着,稍稍一转身,那分明是要跟赵行说。

但他转过身来,看了赵行一眼,到了嘴边的那些话,又全都咽回了肚子里去。

想了想,还是觉得算了,背着手快步出了门,什么都没再说。

姜莞看着自家兄长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便狐疑问赵行:“我来之前,你跟我大兄聊什么呢?我看他欲言又止的,好像不是很甘心离开的样子。”

赵行说没什么,让她坐:“国公爷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来去大相国寺?”

“许久不去了吧。”姜莞顺势在他对面的官帽椅坐下去,“才回京那会儿我阿娘就念叨呢,那不是一直忙着,抽不出空来嘛。

我的及笄礼过去了,都护府的事情也定下了,现在松泛下来,在朝中告假过去住两三日,也没什么吧?”

要是照她这么说,那确实是没什么。

但赵行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南苑都护府的事情是朝中定了下来,可不是彻底定下了。”

他分明意有所指。

姜莞眉心一动:“你是指南苑王不肯?”

“这一任的南苑王是个最心高气傲之人,他上位六年,一次也没进京来,每年南苑上贡,都只是派了使臣而已。”

赵行深吸口气:“突然说要设立都护府,你觉得南苑王会规规矩矩的接受吗?”

“那……”

姜莞眉心倏尔蹙拢起来。

在此之前,她心中也的确有那样的念头一闪而过。

当年南苑王会勾结赵奕降而复叛,如今朝廷要设立南苑都护府,他怎么不敢复叛大邺呢?

届时仍旧是兴兵作乱,战火重燃。

其实这件事情打从一开始,就是个死结。

无论怎么布局,结果都是一样的。

只是看主动出击和被动接受,要选择哪一个。

所以阿耶在这个时候于朝中告假,带着她们往大相国寺小住,是也猜到了这一点吧?

姜莞抿唇:“你的意思是,南苑要乱?”

赵行缜着脸看她:“乱或不乱的,等事情出了,才能知道。

今日宣旨官出城了,八百里加急,往来也不过数日而已。

我原是因国公爷在朝中告假,才到府上来看看,结果听你大兄说国公爷要带着你们到大相国寺去小住几日,便又想着,我大抵是不必去问了。

不放心你,才想见你一面,叮嘱你几句。”

“我是没什么好叮嘱的,真出了什么乱子,我也帮不上别的忙,只不拖后腿就算帮忙了。”

姜莞在这上头倒是想得开:“可听你这意思,阿耶倒像是刻意避开的了。”

赵行不置可否:“国公爷自有考量,你且安心随他往大相国寺去,过几日自有分晓。”

第二百七十八章 兵乱(二更) 六月二十七,南苑兵变。

消息传回朝中已经是到了六月二十八。

起因就是都护府设立一事。

八百里加急紧急军情送往兵部,韦存道片刻不敢耽搁,拉上顾怀章就进了宫。

晋和帝自是怒不可遏。

因当年南苑是被打服的,主动归降大邺。

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大邺从未有过苛待,甚至许南苑自行调动部族中一切军政事务,仅仅是每岁上贡,除此之外,并无别的。

只要南苑诚心归降,规规矩矩的,不生事端,朝廷总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晋和帝也不是非要南苑汉化。

现如今只是设立都护府,防止有朝一日突厥那边异动,南苑趁机起兵,令大邺腹背受敌,仅此而已,南苑就叛了。

这说明什么?

御桉上堆积的奏本摔了一地,晋和帝难得有这样动怒的时候。

“可见南苑王早生异心,或是根本就一直在等待时机,只要突厥一起兵,南苑就会立马响应,所以朝廷现在设立都护府,南苑王索性直接反了!”

顾怀章知道晋和帝脸色不好,也知道他生气,但实话总得有人说。

果然他话音才落,晋和帝面色越发铁青一片。

韦存道喉咙一滚,拱手叫官家:“当务之急是要派兵镇压,平南苑之乱,若耽搁得久了,只恐怕辽东那边也要乱起来。”

坏就坏在姜护回京了。

若是此刻姜护仍旧驻守幽州,突厥诸部心里有所忌惮,也未必就敢趁机起兵,进犯大邺。

偏偏姜护月前刚刚回京交职,朝廷新派了秦如乐往辽东镇守。

秦如乐到底年轻,虽也是姜护一手带起来的,却未必能镇得住场面。

顾怀章抿唇:“好在沛国公回京之前,在辽东交办后续事务也清楚明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大问题。

但韦尚书所说有道理。

突厥一向虎视眈眈,沛国公镇守辽东之时便屡次骚扰边境,如今南苑起兵,沛国公回京交旨,若是短时间内不能平南苑之乱,恐怕突厥起兵响应,届时腹背受敌,情况才要坏起来。

或是……”

或者如何,顾怀章没说完。

一旁赵禹剑眉一拧,侧目望去,把顾怀章欲言又止的模样尽收眼底之后,眼神转投向晋和帝。

面色铁青,眸中有思虑闪过。

他心下了然,便叫父皇:“或是辛苦沛国公,叫他快马加鞭赶回幽州,暂代幽州大都督之职,镇守辽东,以防突厥异动。

儿臣不是说秦将军不足以稳定辽东局势,而是当下这个局面,要求稳,最好的办法,还是叫沛国公再辛苦一趟。”

那当然辛苦了。

马不停蹄的赶回京来的,在京中待了一个多月,又要把人派回去,且形势逼人,他还得快马加鞭,昼夜不眠的赶回去。

晋和帝沉沉的嗯了一声,也并不算是明确表态。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后,还是晋和帝自己先开了口:“南苑平叛之事……”

“父皇,儿臣——”

赵禹是想领旨去平叛的。

晋和帝皱着眉横去一眼:“你从未在军中历练,虽是少年勇武,昔年沛国公也赞过你有将帅之才,可做三军统帅,领兵打仗,你真的成吗?

南苑之乱,要尽快解决,否则于朝廷安定无益。”

赵禹抿唇。

这也是事实。

纸上谈兵,历来是兵家大忌。

他有自信,但自信却并非十足的把握。

如果没有突厥的虎视眈眈,南苑平叛他领兵前去也没什么。

现在的局势下……

赵禹讪讪的收了声。

一旁韦存道眼皮跳了两下,眼角余光偷偷地瞟了顾怀章不知道多少回。

晋和帝其实把他那些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啧了声:“韦卿,你是兵部尚书,你怎么说?”

“臣以为若要派沛国公回辽东镇守,防突厥趁机起兵,南苑平叛之事,不如交给小姜大人。”

顾怀章当下冷了脸:“元瞻尚且年幼,如何当此重任?他虽在幽州军中历练一年,但那都是小打小闹,最厉害的时候,也不过是退五十敌寇,怎能与南苑叛乱相提并论?”

“可南苑归顺已久,况且当年被沛国公打的心服口服,时隔几十年,兵力也未见得如何鼎盛。”

韦存道既然开了口,心里的顾虑反而都丢了出去。

他反驳着顾怀章,转头又叫官家:“如果说小姜大人不合适,当不起这个重任,官家恕臣狂妄直言,朝中武将,放眼望去,也没有哪个是能当得起平叛重任的了!”

他这话有些过了。

有能力的人还是有的。

无非是这些年朝中安定,四境无战火纷纭,太平日子过久了,朝中渐次形成武不思战的局面。

即便是在幽州驻守过的将领,自幽州回京述职后,过的也是得过且过的日子。

安享太平富贵,再对比辽东苦寒,越发不肯大动干戈。

这才导致朝中武将青黄不接。

那些人,从前也是当得起朝廷栋梁四个字的。

经年累月,时间越久,反而越发不成气候。

既然大家都是纸上谈兵,都没有实战经验,相比起来,他们在朝为官年资虽久,可就心性而言,还真不如姜元瞻。

顾怀章咬着牙:“元瞻今岁尚且不满十七,若要以他为主帅,领兵出征,平南苑之乱,如何令军中将士信服?

臣请官家三思。”

晋和帝眯了眯眼:“顾卿,枢密使府掌大邺军务,或是你与朕说说,何人领兵挂帅最合适?”

“臣……”

“儿臣以为,韦尚书的建议就很好。”

赵禹相当适时的又往外横跨了小半步,把顾怀章所有反驳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晋和帝挑眉看他:“你也觉得姜家二郎合适?”

赵禹说是:“顾大人的忧虑虽也有道理,小姜大人的确年轻,但要说他都无法令三军将士信服,朝中诸将,只怕也没那个本事和能耐。

不满十七又如何?昔年国公爷跟随老国公皮甲上阵,沙场浴血之时,不也就是小姜大人如今这个年纪吗?

小姜大人是家学渊源,单是沛国公府的名头拿出来,生来便会令人信服三分。

南苑当年败在国公爷手上,如今降而复叛,国公爷既要回辽东镇守,不便出征,儿臣以为,小姜大人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二百七十九章 出征(一更) 姜元瞻领兵出征那天,姜护已经动身赶回幽州去了。

那日天不好。

头天夜里姜莞坐在廊下仰望夜空时候,就没瞧见星辰闪烁。

彼时姜元瞻坐在她身边,揉着她发顶,让她别叹气。

她只说了句明日天不好,站起身来,拍了拍裙上沾染的尘土,回自己的小院去,转身的瞬间,抬手抹掉了眼角的泪。

果然早起灰蒙蒙一片,还下着丝丝小雨,凉凉的滴在人脸上。

姜元瞻披甲挂刀,少年将军,胸中自有凌云壮志,是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顾氏领着姜莞兄妹送他出家门,周宛宁也一大清早就跑来了国公府。

姜莞拉着周宛宁,两个姑娘眼巴巴的看姜元瞻。

他同顾氏说了好一摞话,才把目光投向两个小姑娘,唇角略略上扬:“没事,你们在京中安享太平,我在外领兵,尽早凯旋回朝,再带你们到南市买糕吃!”

姜莞有千言万语想叮嘱,周宛宁也差不多。

可是那些话堆在嘴边,竟一时之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姜莞不放心是因为前世赵禹的结局。

他死在了出征南苑时,连全尸都没能找回来。

时隔多年后,赵行才不知道是听谁说起,当年赵禹误入敌军陷阱,为南苑兵诱捕,南苑王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悬尸于南苑都城城门七日,尸身暴晒于烈日下,最后扔进了山里喂了豺狼虎豹。

那消息不知真假,也已无迹可寻,但赵行为此番言论病了几日,也梦魔缠身。

到最后,所有的忧虑不放心,都化成一句平安祝福:“二兄此去坐镇帅帐,万望珍重保全,千万想着家中还有我们在等你平安归来。”

周宛宁素日里那样能说会道的一个人,今日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听了姜莞这话频频点头,附和着说是。

顾氏从年轻时候起就常送姜护出征,如今轮到儿子身上,她担忧更重,却也习惯了。

拉回两个姑娘,拍拍姜元瞻身上冰冷的铠甲:“去吧,天色大亮了,官家今日会登安华门亲送你们出城,别叫官家等着你,点齐兵马,尽早平叛。”

·

姜元瞻走了。

不到十七岁的定远大将军,连姜护都比不上他。

领兵三万,昼夜不眠,平南苑之乱。

姜护当年初次上阵,追随老国公左右,哪里有姜元瞻如今的风光。

可京中无人敢到沛国公府道一声贺。

姜护才回京中月余,又匆匆赶回辽东,他前脚走,姜元瞻后脚就领兵出征了。

坐镇帅帐,统帅三军,也未必就一定安全。

这样的喜,谁敢去道呢?

南苑复叛,杀了朝廷派去的宣旨官,兴兵起事,兵力虽然已经达不到几十年前的鼎盛之时,可是南苑人素来骁勇,且南苑王若无准备,也必定不敢贸然反叛。

是以早在二十八那日朝廷接到凉州军情急报时,南苑已在凉州边境连下两镇。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凉州大都督也算武将世家出身,兵法谋略,也是家学渊源,又在凉州镇守长达六年之久,暂且应付一二,当然能够支撑。

只是凉州军中军心涣散,兼之朝廷常年于军饷上多有克扣不足之处,各地军中情况都差不多。

所以才积蓄朝廷派兵支援。

据姜莞所知——

她还坐在廊下发呆,那只通体雪白的鹦鹉叫了两声三兄。

姜元徽缓步上了垂带踏跺,叫了姜莞一声。

姜莞的思绪就全都被打断了。

她抬眼过去:“三兄怎么来了?”

“阿娘说你一个人闷在院子里,怕你闷坏了,让我过来看看。”

姜元徽语调始终都是那样平缓温润的:“阿宁也还没走,阿娘拉着她在说话。”

他已经往姜莞身板坐了下去。

姜莞低低叹了口气:“不习惯吧。阿娘送阿耶出征早就习惯了,我今日瞧着二兄身穿铠甲,心里却只有恐慌。

我问过宁宁,她跟我想法差不多。

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兄长,素日里都是玩闹笑语,突然有一天他好像真的变成了顶天立地的郎君,披甲上阵,保家卫国。”

她说着又垂眸:“我听说南苑人骁勇善战,即便是几十年前阿耶征战南苑时,也在南苑王手上吃过不少暗亏,打了好几年,才征服南苑部族。

如今降而复叛,连朝廷派去的宣旨官都杀了,就没有回头路走。

孤注一掷,自是更勇勐些。

三兄,我有些怕。”

姜元徽温热的掌心落在她头顶:“幺幺不怕,怎忘了阿耶的教导呢?”

姜莞摇着头,在他手心里蹭了两下:“没忘,可阿耶耳提面命的教诲,跟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是两码事。

三兄就不担心吗?”

“担心啊,可这就是姜家人的归宿。”

姜元徽唇角微扬,笑意很澹:“即便是大兄,如若有朝一日,朝廷需要,他也会如二兄一般,领兵出征,毫无犹疑。

哪怕是我——我身子骨弱,肃王殿下起诗会,连捶丸都不叫我下场,但要真有那么一天,山河破碎,国将不国,纵使我不能提枪上马,也合该投身军中,以我毕生所学,排兵布阵,奋力退敌。

幺幺,这本就是姜家人的归宿呀。”

他说的,姜莞都懂。

也许是她两世为人,才更加惜命,也格外珍惜活着的机会吧。

觉明方丈说,她是逆天夺命,她曾经那么努力的想要活下来,所以就算是为了大邺,为了家国天下,也不肯轻易的交付自己性命出去。

姜元徽见她抿唇不语,又揉了她发顶一把:“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叫你更忧虑不安,只是宽慰你,不要太忧心,因为也许有一天,连你都是要上阵杀敌的,阿耶说过的。

况且你生在沛国公府,身上流着姜氏血液,送父兄出征,早晚要习惯的。”

然后他收了声,稍稍一顿,又笑着哄她:“凉州驻军两万有余,二兄所领三万兵马,都是西郊大营中选出来的精锐。我问过阿耶,南苑自几十年前战败归降后,兵力再无法回到鼎盛时期,现如今举国之力,大概也就六七万兵马。

官家恐怕三万大军脚程有问题,也宣旨令凉州周边各州府派兵去援。

二兄兵法谋略皆是阿翁与阿耶手把手教出来的,他亲自领兵,坐镇帅帐,至多此役南苑人背水一战,会打的艰难些,却还不至于如你心中所想最坏的结局那般。”

第二百八十章 立功(二更) 姜元徽就跟能掐会算似的。

他那天劝姜莞放宽心,至多战事艰难些,但绝不会有那么坏的结局。

结果十天不到,在赵行生辰之前,兵部接到了凉州送来的第一封捷报。

姜元瞻率骠骑营五千人马披星戴月赶至凉州边关,后军压阵之人也是跟在姜护身边多年的老部下,当日点兵之前,姜护专程举荐到晋和帝面前去,叫他随行军中,为姜元瞻左右手的,当然信得过。

而姜元瞻到了凉州的当夜,突发奇袭,点精兵三千,夜奔袭营,烧了南苑粮草驻扎地,又全歼南苑先锋守军两千人。

凉州守军因先丢两镇,虽然也有退敌之役,然则双方打得有来有回,丢的城镇一直没能收复,军心萎靡。

姜元瞻甫一到凉州,先挫南苑军锐气,加上他为三军统帅,亲率精兵奇袭,更令军中将士心悦诚服。

因此而军心大振,他在凉州军中也算立威站稳了脚跟。

捷报传回京中,晋和帝于金殿上大赞姜元瞻颇有先人遗风,直夸他像极了老国公昔年骁勇。

之后拨下不少的赏赐,至于其他,暂且不提。

姜莞得到消息时候欢喜的不得了。

周宛宁却缜着脸肃容不语。

裴清沅把人拉回身边坐下之后才问周宛宁:“既是打了胜仗,我虽然不懂兵法,可是看官家如此高兴,也晓得这一仗打赢了是很要紧的事情,你怎么反倒不高兴呢?”

周宛宁的确高兴不起来。

她也没回答裴清沅的问题,坐在那儿,闷不吭声的,好半天之后才转过脸看着姜莞,再没哪一刻如眼下这样严肃又正经:“你不是说,元瞻哥哥统帅三军,坐镇帅帐,是不必领兵杀敌,冲锋陷阵的吗?

就因为不必冲锋陷阵,大概他是守在凉州城内,做大军调派之事,故而除非南苑兵马大破凉州城,否则便不会有什么危险。

之所以忧心忡忡,无非怕他年轻未经历练,带兵经验不足,倘或此战不能大获全胜,回京之后恐要受罚,且他往后再想从军投身军中,纵使有国公府护持,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前程吗?”

这的确是姜莞说过的话。

可她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哄劝周宛宁的。

因为在她的认知当中,理应如此。

是二兄年轻气盛……也不能这么说,他是有勇有谋,筹划得当,方能一举大挫敌军锐气。

“照理说确实是如此,但二兄在前线军中,所遇到的情况与我们在京城纸上谈兵肯定不同,他为主帅,领兵奇袭当然也有他的用意和决断,现在事实不是证明,他是对的吗?而且他也未曾负伤。”

姜莞抿了抿唇角:“大挫南苑军锐气,恢复凉州军中士气,又能全身而退。若我为主帅,有这样的本事,也会做同样的决定。

表姐是不读兵书的人,你却从小跟我一起读过,何必这样冷着脸来质问我这个呢?”

是啊,何必呢。

周宛宁只是心气儿不顺。

盛京如今都传遍了。

沛国公府的二郎少年英勇,初次领兵,就立下如此战功,不愧是姜家后人。

多少小娘子私下里念起姜元瞻的名字都会红了脸。

而她气恼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姜莞说的不错。

他是统帅,要考虑的是战况大局。

此役不宜拖久,国公爷眼下还镇守在辽东边关。

无论是为国,还是为家,他确实是要想办法尽快退敌,收服南苑,恢复凉州边关安定。

念及此,周宛宁刚提起来没多久的那口气,蓦地又泄了:“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姜莞同裴清沅交换了个眼神。

裴清沅拉着人,捏着周宛宁纤细的手腕:“你也不是狭隘,想法不一样罢了。

官家朝臣,天下百姓,他们想的是这场战事能否尽早结束,南苑之乱是否能尽快平息,所以二表兄做主帅,不居帅帐,反倒率兵突袭,于他们而言,是骁勇,是英武,是立下战功卓着。

但你想的是二表兄的安危。

这哪有什么狭隘不狭隘的。

家国天下那样大,似我们这样的小娘子,心胸装不下,难道就是狭隘啦?”

她哄了两句,周宛宁的心情也没见得有多好。

姜莞便上了手轻推她:“好啦,你也该想想,从小到大二兄难逢敌手,他若非是艺高人胆大,又怎么敢不顾自己安危,这样用兵呢?

他是主帅,若为南苑生擒,或是出了什么岔子,负重伤退回凉州,这一仗就实不必再打。

凉州军中本就军心涣散,现下急需一场大胜之战来振奋士气,二兄虽然年轻,用兵没那么老道,却也不会这样不计后果。

上阵杀敌,是要奋勇,可阿耶从前教过我们。

孤勇不是勇,尤其到了战场上,那也只是拿命去换命,甚至可能一败涂地。

所以你别这样忧心忡忡的了。

连我阿娘听了这消息都没像你这样子。”

她一面说着,捏了块儿糕,是周宛宁素日爱吃的,放在她手心里:“后日二哥哥生辰,圣人原说要在集英设宴,他十八岁了,要正经册封亲王,生辰自是要好好操办的。

可恰逢南苑战乱,如今也不宜为他生辰之时大肆操持。

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我们倒在盛京歌舞升平,实在是不成体统也不像话。

所以二哥哥回禀了官家圣人,只挪到宫外,在肃王府设小宴,请些素日往来走动的朋友聚上一聚,也就算过了这个生辰。

本来说连同他封王之事也要一并搁置的。

该等到凉州大捷,二兄凯旋,班师回朝之后,再定下吉日行册封之礼。

但肃王说若为小小南苑,连嫡皇子成年封王之事都搁置不提,越发叫举国不安,百姓心中更是惶恐。

故而责令礼部与钦天监仍旧选定吉日行册封礼,只是二哥哥的王府不好再大肆动工,只叫工部按照年初预算的那笔银子,酌情给赶工出来,余下的银子转挪到兵部的预算款里去,用作军饷,以及战事了结后犒赏三军之用。

正好咱们也不用到宫里去拘束,在肃王府上,人又不多,既热闹又松泛,你别板着一张脸成天不高兴了,就当是遇上二哥哥的喜日子,也冲一冲这战火纷纭的煞气,二兄在前线也能沾些喜气,一举退敌才好呢。”

第二百八十一章 生辰(一更) 赵行的生辰的确没有大办。

就在肃王府摆下了几桌宴席,传了一班小戏子唱了两台戏,下了帖子能来赴宴的也就是那么几户人家。

大邺皇族与寻常人家不同。

寻常人家郎君二十加冠,才算是正经八百的长大成人。

天家皇子十八岁行册封礼,开府建牙,入朝领差,册立正妃,算长大成人。

是以十八岁生辰是很郑重的一件事。

譬如赵禹十八岁那年过生日,为他是嫡长,晋和帝与郑皇后两个恨不得天下来贺。

那时候南苑还很安分,特意遣了使臣进京,贡了珍宝来贺。

相比而言,赵行这个生辰的确是过于简陋了。

不过赵禹布置的很尽心。

众人吃了席面挪到三进院中去玩乐,捶丸的,投壶的,赵禹还弄了一套皮影戏的玩意回来。

周宛宁这几日想通了,兴致高涨,便玩儿心大起,拉了姜莞和赵曦月两个去鼓捣那套皮影,引得裴清沅笑着劝她们:“王爷不知费了多少力气弄回来这么一套,你们别给鼓捣坏了。”

她撇着嘴说才不会,手上可没见有半点儿放轻放慢的意思。

那边袁道明摆弄着新得来的彩头,那也还是他从他兄长手上抢来的,坐在旁边儿看人家投壶,都都囔囔的:“二殿下这个生辰过的也太简陋了,跟几年前王爷的生辰礼可不是根本就没法比吗?”

“道明。”

姜元徽温绵开口的,笑吟吟的叫他。

袁道明却后脖颈一凉,讪讪的收了声。

赵行正好中了双耳,稳操胜券,拍拍手,踱步回来,笑着说没事:“前线战事吃紧,我这生辰过与不过都没什么不同,难道不大肆操办我这场生辰,宴没能在集英殿中办起来,我的册封礼就耽误了?我就不是亲王之尊了?”

袁道明笑呵呵的说不是,侧身让了让,把位置让出来。

袁道熙也退下场来,摇着头瞪了自家弟弟一眼:“你就在这儿胡说八道吧。”

赵行也不在意这个,又是一向往来走动多的,并不会追究计较什么,便说了声没事:“随他说去吧,都是咱们自己人在,玩笑两句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些话就算传出去,叫父皇母后听了,也挑不出他毛病来。

他说的是实话,就是孩子气了些,没眼力见。

但他年纪又小,没人跟他计较这个。

实在不行,你跟大兄求求情,多护着点儿他。”

袁道熙连连摆手说算了:“护着他干什么?这好不容易姜二不在京城,我从你手上赢一回,彩头我还没摸热呢,他就抢了去,我护着他来抢我的东西?”

众人听闻这话,便都放声笑起来。

还是姜元曜最先缓过来,噙着笑问赵行:“我听说官家定了蜀地做你的封地,礼部和钦天监算过日子,三日后就给你行册封礼,你的蜀王府这几日也就要完工了?”

赵行还没说话呢,赵禹先接了过去:“那是我给他选的封地。蜀地好风光,养人宜居,本想着他婚后能带着王妃到蜀地去游玩一番,如今南苑叛乱未平,也想不了这些了。

蜀王府昨儿就已经完工了。那府邸不是新建的,把闲置着的前昭国公府重新拾掇了一番,我去瞧过,也看过工部的图纸,马马虎虎过得去。

主要还是战事要紧,给他修建王府的大半预算都挪给了兵部。

但也无妨。

等到纷争平息,明年叫兵部还回来,再给他添置好的到王府就是了。”

“就是住的地方,前昭国公府也没什么不好,规格上虽然比亲王府邸矮了一大截,但工部不是改建过了吗?只要规格上不出错,别的我也不计较。”

袁道明嘴上确实没个把门的,口无遮拦脱口就说:“只要王妃是你心尖上的,哪怕住草棚,你也不计较吧?”

姜元曜登时脸色就不怎么好看。

姜元徽也抬了抬手。

他挨着袁道明坐着的,抬了手正好拍在袁道明肩头:“落了灰。”

袁道明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仍是讪讪的,赶忙闭了嘴,别开脸,也不敢去看赵行脸色。

赵行眯了眼。

别的都无妨,他最听不得旁人拿珠珠来玩笑打趣。

何况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袁道熙见他神色不对,赶紧打了个圆场:“你说得很对,他确实是孩子气的混账话,我该回禀阿耶知晓,这些天最好把他关在家里,多读书多听夫子讲学,也该有所进益。”

赵行却不接话了。

气氛多少有些尴尬起来。

沉从真最擅长化解,笑着接道:“正是这话了。说他年纪小吧,也十三四岁了。想想元瞻——他跟着国公爷赴任幽州,往军中历练时不也就十四五岁吗?

现下不到十七呢,就做了三军统帅之人。

说句实心话,我听你们东一个战火纷纭,西一个战事吃紧,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

要不是南苑反叛的这样快,我真到了任上——”

他似乎真的后怕,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宣旨官被南苑王亲手斩下头颅,我若真去了,八成也是这么个下场。

说来是元瞻解救了我。”

他诶的一声,侧目去看姜元曜:“等到他凯旋回朝,我可得好好请他吃两顿饭才行。”

姜元曜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就愿意搭两句茬:“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既说二郎救了你一命,请他吃两顿饭就算完了?

你也该回家去大长公主的小库房里挑一挑,寻些积年珍宝出来,等二郎班师回朝,好好送到我们府上,那才是你的真心呢。”

赵禹带着头笑起来,众人自把袁道明的有口无心揭过去不提。

只有袁道熙警告似的瞥了他一眼,也再没别的后话。

外面小太监猫着腰进门来,众人笑声才落。

赵禹招手叫他近前回话,那圆脸小太监恭谨的很,也不敢抬头,瓮声回道:“女郎们皮影玩儿腻了,说也想来投壶,打发奴才来回王爷一声,看这会儿能不能过这边来。”

哪有什么能不能的。

这又没有外人在。

赵禹眉心一挑:“是谁打发你来问话?”

“是姜大姑娘吩咐奴才来问的。”

果然是他。

赵禹心下了然,扬声叫赵行:“你去领她们几个过来这边玩吧。”

第二百八十二章 蜀王(二更) 赵行带了元福几个过去找的姜莞她们。

几个女孩儿围坐在八角凉亭中笑着说什么话。

见了他来,赵曦月最先起的身,提了裙摆叫着二兄就迎出凉亭来。

她笑的高深莫测,神神秘秘的,上了手拉住赵行,不叫他进凉亭去。

赵行就问她:“干什么呢?”

赵曦月朝着凉亭下努了努嘴:“要见你呢,也不知你们哪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一会儿去了那边见了面还不能说,非得私下里。

不过我们呢很有眼力——三日后二兄册封礼,父皇说了,要给你个三喜临门,赐婚的圣旨一并宣了。

要是南苑叛乱平息的快,今年之内你们就能完婚。”

她摇头晃脑,故作姿态,拖长了音调,却全都是揶揄:“咱们大邺的习俗,新婚夫妇成婚之前的一个月是不能见面的。

如今都七月了,若算是今年之内完婚,婚期最迟也就是腊月里,一个月不能见面就得从十一月算起。

满打满算,也就四个月能一处的时候对吧?

可大家都悬心着南苑战事,又不能成天黏在一处。

也怪不得我这小皇嫂眼下这么黏人了。”

她说别的都算了,唯独这一声小皇嫂,引得赵行微微蹙眉,郑重其事纠正她:“就算是父皇赐了婚,没成婚前她也都还是姜家女郎,不是我的王妃,私下里玩笑的话,嘴上也该有些分寸。”

赵曦月撇撇嘴:“知道啦,不敢编排你的心肝儿,再不拿她玩笑说嘴啦。

大兄既叫你来,便是知道阿莞姐姐要见你。

我们先过去那边玩,你们只管在这里说话,没人打扰你们,这总成了吧?”

她说完也不等赵行回应,撒开赵行转身又往凉亭里小跑而去。

周宛宁也是个疯的,跟她在一块儿,更是臭味相投。

赵行眼见着她跟周宛宁一左一右拉着裴清沅起身,又弯腰去牵赵曦暖的手。

小的那个倒还好,一向就听话。

裴清沅真是被这两个大的几乎架出凉亭的。

至于赵行跟前,自然又要见礼。

裴清沅几欲开口,全都叫赵曦月给打断了:“二兄快去,我们走了!”

赵行望着几个女孩儿离开的背影,不住的摇头又叹气。

等人走远了,他才吩咐元福留在外头候着,兀自提步进了凉亭中去。

茶水半凉了,点心大半还是姜莞爱吃的。

赵行往石凳上坐过去,抬手触了触白瓷茶壶:“茶凉了,就不要吃了。”

姜莞说没吃:“我又不爱吃这样的凉茶,方才阿月她们吃得多,我就吃了几块儿糕而已。”

赵行说好,撤回手来,跟着又问她:“你要找我说什么?”

“没什么呀,就是人太多了,也说不上两句话。”姜莞手肘撑在石桌上,掌心托着下巴,闪着一双水凌凌的眼看赵行,“刚才阿月说皮影玩儿腻了要过去,我才想着把你叫过来说会儿话。

不然去了那边闹哄哄的,你又不能总守在我旁边儿。

我最怕袁道明那张嘴,谁要听他揶揄编排我呀。”

“他不会。”

赵行笑的无奈,接了一句:“他刚口无遮拦说错话,叫他兄长数落了两句,今儿他不敢招惹你。”

姜莞也不在意那个,戳着面前小碟子:“也不是非要跟你说些什么,只是今天你生辰,十八岁了,还没单独跟你说一声生辰快乐。”

“那就没有要私下里再送给我的东西了?”

这倒不是说私相授受。

从小到大,除了前几年时间之外,每年她都会准备两份儿礼物。

一样跟着大家一块儿上礼单,另一样就是私下里送他的。

他常年戴着的那个扳指,就是这么来的。

姜莞听了这话却掩唇笑起来:“我今年给你准备的都是顶好的东西,怎么还来要我的?”

“那就是没准备了。”

赵行不免长叹一声:“可见这年纪越长越大,感情是越来越澹了,往年都还准备两份儿礼呢,如今女郎长大了,行过笄礼了,倒只说礼物贵重不贵重,全然不提心意二字了,实在叫人好生心寒。”

姜莞怔了怔,愣怔过后,眼睛闪了又闪:“你这又是打哪里学来的?跟谁学的这一套呀?”

赵行看她那样实在可爱,想想也不再逗她,笑着说没有:“想你前些时日总爱这样装腔作势的说话,便试着学了一学,没成想确实挺有意思。

礼物不礼物的,只要是你送的,便都是心意,没准备就没准备吧。”

“谁说我没准备啦?”

姜莞往前欠了欠,目光灼灼,把视线投进赵行眼眸中去:“我不就是最好的礼物?蜀王殿下未免也太贪心,得了天下最名贵的宝珠,竟还不知足吗?”

·

七月十九,赵行正式册了蜀王。

前半天行过册封礼,他的东西收拾妥当,搬出宫外,安置到蜀王府中,郑皇后也费心操持打点,从宫里拨了一批人到蜀王府去支应照料。

后半日晋和帝赐婚的旨意就昭告了天下。

盛京百姓最爱传这些闲话,便是那勋贵人家的孩子也没个例外的,可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后,竟少有人敢在姜莞背后指指点点。

哪怕她去年才跟赵奕退了婚,今年就又指婚给赵行,外头的人也不敢拿来说嘴。

一时间城中纷传的倒都成了什么檀郎谢女,佳偶天成之类的。

沛国公府接了赐婚圣旨也没什么高兴或是不高兴,反正都是早就内定下来的事儿,一家子心里都有数。

倒是周宛宁来得快。

姜莞正绣着荷包呢,她风风火火打了帘子往屋里钻,都没能看见人,就先听见了她的声音:“你别说,蜀王殿下是真有本事啊,外头竟没有半句不堪入耳的难听话,我这一路从家里过来,听见的全都是相配的好话,什么檀郎谢女,什么天作之合,我看当初给你和赵奕赐婚,也没有这样的阵仗了。”

“怎见得就是他有本事,在外头平息那些混账话,只把这些好话散开来?难道就不能是人家真心实意的祝福,觉得我同二哥哥很相配了?”

周宛宁这时才往姜莞身旁坐过去呢,听了这话,迟疑一瞬,一抬手,去探她额间:“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那些人成天说的都是什么话你心里没数?指着他们说这样的好听话,你没睡醒吧?”

第二百八十三章 病倒 赵行是不是有通天的本事能叫盛京百姓口风一致姜莞不知道,但蜀王府冷情她却看在眼里。

倒不是没有朝臣宗亲往来恭贺。

毕竟他才封王,又得了赐婚,前几天才过了生辰,确实算得上三喜临门。

是赵行自己把蜀王府大门紧闭,谢绝往来道贺之人。

理由也很简单明确。

朝中战事未平,一切从简,他只是过了个生辰,封了个王,得了个赐婚,没什么好兴师动众来道贺的,谁都别来。

所以跟赵禹封王那会儿比起来,实在是清清冷冷,要不知道的,还只当这位从小到大娇养又受宠的二殿下一夜之间失了宠,成了无人问津的呢。

姜莞去了两趟,姜元徽陪着她一块过去的。

蜀王府是拿先昭国公府邸改建的,工部巧思,花了最少的银子,改建出了最好的宅邸。

规制上就不提了。

是好些小细节的地方,足可见用了心。

因为改建蜀王府之初,工部那位尚书就想着总得讨赵行个好。

他真是没少花心思,甚至都打听到了赵禹跟前。

后来被赵禹噼头盖脸骂了一顿,不敢去了。

结果那天也是巧的很。

他在肃王府挨完了骂,灰头土脸的从王府出来,正好在府门口遇上来找赵禹谈事儿的袁道熙。

袁道熙那人就是那样的性子,看他灰熘熘的,笑眯眯多问了两句。

工部这位尚书也是个嘴快的,真敢跟袁道熙说。

袁道熙一听这事儿好办,就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

他说的极隐晦,叫工部想想法子,挖出来个小荷塘,能在上面泛舟嬉戏,再搭两个秋千在岸边,凉亭不用很大,小小的坐落在池塘边,再弄两个石墩儿,摆上两套钓鱼用的东西,最好是再种一小片矮竹,当个景儿摆在那儿当好看的,靠近矮竹林的地方置投壶所用,弄一小块儿地方圈起来给人套圈用。

那工部尚书听了这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是泛舟又是秋千,还有什么套圈儿的,这一听就像是小娘子们玩儿的东西,怎么能在蜀王府中这样布置?

便讪讪笑着,连连摆手,直叫袁道熙别坑他,就要走人。

袁道熙拦下人,笑的神秘莫测,说就是要小娘子们偏爱的才好。

好在这位尚书大人脑袋好使,灵光乍现,突然就明白了。

所以姜莞第一次到蜀王府来,见了三进院中特意改建的小荷塘,一眼就喜欢上。

·

“这是蜀王殿下特意叫工部按照你的喜好改建的吧?”

姜莞手里拿了三个圈儿,地上摆的都是金簪玉镯一类,她没什么兴致,但对于能套中这件事还是相当执着的。

手腕转动间,扔出去一个圈儿,结果竖着落了地,滚了半天,歪着倒下去,就挨着簪头一小片。

她叹口气:“不是,王府改建的事情二哥哥没过问,都是工部自己安排的。

不过我去问过,听他说是工部尚书变着法子想讨二哥哥的好,毕竟这是先昭国公府旧邸,也没给他重新建王府,怕他心里不舒服吧。

先前还专门到肃王府去问,结果挨了骂,肃王看不上他们钻营这些工夫。

这主意八成是袁子明给工部出的。”

周宛宁唷的一声:“那工部脑子可是够灵光的。”

“不然呢?”姜莞又扔出去一个圈儿,仍然没套着,“在盛京当官办差事,哪个不是人精呀?一点就透,何况袁子明还跟人家说了那么多呢。

你看看这布置,又哪一点像是二哥哥会喜欢的?

这不一听就是小娘子中意的,布置了来讨姑娘家欢心的吗?

在二哥哥的王府这样布置,袁子明开了口的,能讨谁的好?”

姜莞嗤地笑出声来:“他也不怕官家圣人找他麻烦。”

“那倒不会。”

裴清沅稳着秋千,又诶的一声叮嘱周宛宁:“你慢着点儿,多危险呀。”

才又转过头笑着同姜莞说:“你都说这些大人们都是人精了,就算在旨意未明之前,他得了袁大郎君这样的提点,还咂摸不出味儿来?既咂摸出来了,焉敢到外头说嘴去?

再说了,官家圣人要给你们赐婚,早就说好了定下来的,就算外头真有了传言,那左不过就这么几日而已,宣个旨昭告天下就是了。

又不是说本没打算赐婚,被外头弄得不得不指婚。

官家圣人怎么会去找这位大人的麻烦呢?”

周宛宁秋千荡得极高,姜莞最后一个圈儿扔出去,一个都没套中。

看她玩儿疯了,皱了皱眉,扬声叫她:“你别玩了,下来教教我。”

周宛宁一面稳下自己的秋千,起了身往姜莞身边去,嘴里一面不情不愿地:“我能教会你啊?元瞻哥哥和蜀王殿下教你多少年了,我也没见你长进一星半点儿。

不过往后倒好了,这蜀王府专门给你布置了这样一块儿地方,你就在自己家里,爱怎么套就怎么套,没准儿等到今年年下,再上街去套圈,你都赶得上我啦!”

姜莞作势要去撕她的嘴:“我叫你拿这样的话来打趣人。”

周宛宁闪身躲了:“如今做了准王妃,你的脾气真越发大了,一言不合就要打人的?仔细我去跟国公夫人告你的状!国公夫人可喜欢我了!”

姜莞真要反驳她两句,眼角余光忽而瞥见元福掖着手匆匆自月洞门下进小院这边来。

她收了声,眉心微动,等元福走近见过礼,便问他:“怎么了?”

元福猫着腰回她:“宫里来人传话,圣人突然病倒了,眼下还没转醒,王爷已经换了衣裳要进宫,顾不上送您回家,叫奴才来陪着,等您玩儿尽兴了,着奴才送您回国公府去。”

郑皇后病倒了?

昏睡着,没转醒,这样严重?

前些天她操持着蜀王府一应事,不是还好好的吗?

姜莞还跟着她阿娘进宫去请过一回安。

宣旨赐婚的第二日,阿娘也领着她进宫去谢过恩。

彼时她瞧着郑皇后一切都好。

怎么说病就病了?

姜莞面色缜着:“可有说圣人情况怎么样?”

元福摇头:“宫里传话急,只说叫王爷往含章殿内陪着,肃王殿下和三殿下也回宫去了,别的一概没有说。

不过王爷说了,您也别太担心,圣人有旧疾,这三两年总是反反复复,也未必就有多厉害的。”

第二百八十四章 回天乏力 郑皇后确有旧疾,可是元福说的并不对。

这些年她保养得当,晋和帝更是因为心知她有旧疾,多少回吩咐御医院精心伺候着,又恐怕常年吃药越发对身体无益,叫御膳房同御医院商量着,改制了药膳来,温补保养着。

是以这么多年,郑皇后何曾有三天两头就闹病痛的时候呢?

这两年发病的次数也真不多。

如果一定要算的话,那得从去年赵奕出事开始算起。

前前后后,倒犯了好几回病。

而这几回发病中,还有半数以上是为郑家之故,急火攻心,才致旧疾复发。

·

含章殿内室药香扑鼻,郑皇后还沉睡着没有醒来。

赵奕陪在病床边,室中也有一种宫娥提着十二万分的精神伺候着。

晋和帝把御医传至外殿来,赵禹和赵行两兄弟陪在一旁。

胡御医略略弓着腰,听得晋和帝问了一句皇后究竟如何,才几不可闻叹了口气,然后回道:“圣人近一年时间以来先后发了几次病,这旧疾之所以厉害,并非因难以根除,原本只要保养得到,精心养着,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可就怕接二连三的复发。

圣人身体底子从前是不错,但架不住落下了病根儿。

这病根就像是一小块儿的腐肉,经年累月,只会腐烂的越来越厉害。

所以每复发一回,圣人的身体底子就越发不好。

如此几次下来……”

他声音适时的收住。

晋和帝父子三人脸色已经不好看起来。

胡御医抬头扫了一眼,就匆匆又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但这真怪不着他,也怪不着御医院。

不是他们当差不尽心。

实在是这一年时间以来,圣人自己不肯爱惜,每每急火攻心,或是因别的诱发旧疾。

他们纵使再上心,再尽力,也架不住圣人自己不把身体当回事儿不是?

他们为臣子的,本分之内不说,更是医者父母心。

这话虽然僭越,可事实如此。

无论怎么看来,也不能说他们不肯尽心伺候,所以导致圣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晋和帝面沉如水,声音更清冷下来:“那如今可有大碍吗?”

“圣人原是连日操劳,再加上忧思郁结,这心里总有事儿,郁郁不乐,才会病倒。”

胡御医略想了想:“眼下并没有什么大碍,几服药吃下去,等到圣人醒来,再温补几服药巩固一二,这些日子不要再劳心伤神,好好保养上一两个月,也就养回来了。

只是这往后……微沉斗胆,圣人旧疾复发频繁,若是再来上这么一两回,莫说是微沉,就是整个御医院加起来,怕也难调养好圣人的身子了。”

他这话还是说的隐晦了。

毕竟总不敢直接说再来上这么一两次,人就没救了。

那是大不敬。

倘或晋和帝生气起来,说他是诅咒中宫,把他推出去砍了,他多冤啊?

但是他又不敢不说实话。

因郑皇后的身子骨摆在那儿,那是事实。

他今日说一切无碍,养上几日便能调养好,谁知道圣人如今这样子,到底之后会怎么样呢?

万一三天两头的,再来上这么一次两次。

届时他又成了欺君之罪。

倒不如实话实说的好。

好在晋和帝也不是那样残虐暴戾之人。

听得胡御医这样一番话,先是稍稍松下一口气来,跟着又问:“依你所言,皇后是不能受累,不能受气,最好是心平气和,也别藏着心事,方才能保养得宜,可保无虞?”

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却又未见得皇后真做到了,就一定可享天年。

然则这话又很为难,这可怎么说出口来呢?

赵行站在那儿看着,皱着眉头,沉思很久,才低吟着问他:“胡御医,母后的身体,是不是确实不大好?就算按照你所说颐养着,也未必一定安然无虞,对吗?”

胡御医是犹豫了很久之后,才点了点头的。

他点完了头,自己也心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微沉无能。微沉为圣人调养了五年之久,如今却……微沉有罪,请官家降罪责罚!”

医者,没什么当罚不当罚。

有不听话的病人,有无能为力的病症。

晋和帝并不觉得御医院里有盼着皇后出事儿的。

他们成天守着个御医院的差事,还不就是为着宫里的贵人们身体安康,可享天年吗?

贵人们身体越好,他们的差事才当的越发顺遂。

无论是皇后,还是贞妃,都一样的。

晋和帝摆手叫他起来:“你的意思,朕听明白了。你……”

他话还没说完,后头似乎要交代什么,眼角余光瞥见了守着内室的小宫娥匆匆出来。

晋和帝眼皮一跳,那小宫娥已经掖着手站定住,蹲身礼过,语气里都满是欢喜:“圣人醒了,这会儿寻官家呢!”

·

郑皇后脸色不是很好,气息也弱。

赵奕见晋和帝进来,把位置让了出来。

胡御医先上前去请了脉,退到后头去,仍旧把位置让给晋和帝,才回话:“圣人既已转醒,眼下便无大碍了,微沉再开个新的方子,吃几服药,保养一二,静心养上十天半个月的,就没事了。”

先前在外殿说的那些话,却实实在在是不能叫郑皇后知晓的。

晋和帝心里也有数,摆手打发他去:“你去开方子,到时辰再来给皇后请平安脉吧。”

胡御医应了一声是,辞了礼跟着小宫娥退了出去不提。

晋和帝坐在床榻边上,握着郑皇后一只手,捏了又捏:“你真要把我给吓坏了。”

郑皇后笑着,也是有气无力的:“御医都说了,没什么事,就是累着了吧。”

她又看向赵禹和赵行两兄弟:“你们也吓坏了吧?在宫里头守了大半天。”

赵禹抿着唇,心内五味杂陈:“母后安康比什么都要紧,胡御医说了,就是近些日子太操劳了,想是为二郎王府改建的事情,这阵子都安置妥当,母后好好歇一歇,静养上一两个月,也好叫我们放心的。”

赵行附和着说是啊:“儿臣都十八了,开府建牙,长大成人了,母后若总为儿臣这样忧心,再来两回,儿臣岂不是要内疚自责死吗?”

郑皇后说没事儿:“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清楚,哪里就这样厉害了,眼下这不是好好的吗?要你自责什么?”

可是她心里分明有事儿。

反握着晋和帝的手,语气澹澹的:“叫孩子们去吧,大郎二郎王府里都有差事,三郎也别杵在这儿,倒耽误课业了。我有话,想同官家说,叫他们去吧。”

第二百八十五章 依你 赵禹三兄弟依郑皇后所言退了出去,只是守在宫里又不肯离去,恐怕郑皇后的病症再有什么反复。

内室伺候的小宫娥们也都被屏退了。

晋和帝替郑皇后拉了拉身后的金丝软枕,叫她靠的更舒服些。

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给心爱的发妻端茶递水,做这些几乎从不做的伺候人的活计,竟也那样顺手。

郑皇后就着他的手,把温热正好入口的茶水吃了两口,才轻轻摇摇头,又抬起手来,在晋和帝的手腕上推了下:“这会子也吃不下茶水了。”

晋和帝面色微变。

要是连喝口茶都不成,这身子骨是实在不行了。

但他嘴上不说,面上也尽可能的隐忍克制着。

青瓷的小盏放回到一边去,晋和帝仍坐在床榻边,握着郑皇后一只手。

她连指尖都是冰凉的。

可是七月里,天也不过略略转凉,若遇上天好的时候,还是有些热的。

晋和帝给她捂着手:“不叫孩子们在跟前守着,要同我说三郎的事儿吧?”

郑皇后笑着说时啊:“官家知道我心里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二郎没有十八之前,我总想着他得平平安安的长大,长大了要娶个最贤婉的女郎做正妃,做他的贤内助。

他长成了,封了王,出宫开府去,我又放不下三郎。

他才十五六岁呢,要封王还得两三年,婚事上头——沛国公府本是极好的一门亲,对三郎而言。

可惜他自己不争气,倒白费了我的一番苦心。”

晋和帝皱了眉头。

是。

当初给姜莞指婚,那根本就是她的心思。

他本来也以为她心下最中意的是郑家的元娘。

可当她开口提起姜莞,他又很快明白了她的用意。

姜护再持身中正,秉持中立,三郎真做了沛国公府的女婿,难道将来姜护父子还能眼看着大郎不容他?

就哪怕是封地偏远清苦一些,要把他赶出京城,姜护父子那样护短的人,都未必肯叫姜莞跟着去吃那份儿苦,必定是不肯的。

说来说去,也全是为了三郎的前程谋划着。

若是郑家,反倒不成了。

现在嘛,姜莞不行,裴清沅又是姜氏看中的,要说给赵然的。

她特意要同他说,也只能是三郎的婚事。

晋和帝捏了捏郑皇后的手心儿:“你也会说他还得要三两年才十八,议亲的事情……”

“官家。”

郑皇后脸上始终挂着清浅笑意,语气澹澹的,柔婉着,打断了晋和帝:“我说了,自个儿的身子,我心里最有数。

我不问你胡御医究竟是怎么说,可你又能瞒我多少?

这些日子以来,愈发觉得精神不济,时常头晕。

胡御医几次来请平安脉,都再三的叮嘱交代。

我也不是傻子,连如今自己身体底子拖垮了都不知晓。

三郎还没长大呢,我却未必能瞧着他封王娶妻那一日了。”

晋和帝喉咙发紧。

他同皇后是少年结发,这一辈子,心尖上也只有这么一个人。

他确实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不在了,那是什么样的光景。

知道她身体不好,他很用心,也叫御医院上下尽力,保养着这么多年。

结果还是不行。

晋和帝脸色不大好看。

郑皇后摇摇头:“人不都有那么一天啊?谁又能真正长生不老呢?况又不是眼下就……”

“你既知道我听不得这些,还要说。”

晋和帝沉了沉声,又重重叹息:“就是想得太多,近来才越发养不好。

我想了想,贞妃上回代行六宫事,做的也不错。

她本分,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又聪明有分寸,从不敢不恭敬着。

你只好好保养身子,那些琐碎的杂事儿就交给她去操心料理。

御医院上下拼着毕生所学,怎么调养不好你的身子?

你却不该做个不听话的病人,劳心劳神的。”

郑皇后如今对中宫权柄四个字似也不在意。

晋和帝说要把六宫事交贞妃料理,她无动于衷,跟没听见似的,只笑着说是,却不叫他继续打岔:“我便是为了官家,为了孩子们,也该好好养着身子呢,可官家眼下倒别同我打这个岔。

三郎的婚事,我想早些定下。

正好二郎才封王又得了指婚,这时候把三郎的婚事一并定下也算是喜上加喜。

或者说我身上不好,当是给我冲喜,哪怕是哄我高兴的,怎么着都成。

再不济,前线战事未了,等过上一年半载,元瞻那孩子凯旋归来,官家再正经八百给三郎指婚,总能有个合情合理的说法。”

她是铁了心的。

晋和帝也不想叫她烦心,几不可闻又叹了一声:“你看上了谁家的孩子?我想着,裴家也是不成的。他家的小女郎今年才四岁多点儿,肯定是不行了。

可再要往远了算,只怕姜护也不肯费心护着。

你先前想的,未必能成。

周家那个倒跟三郎年纪相彷,又跟姜莞好的亲姐妹一样,你是看上了她?”

郑皇后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周宛宁的。

那孩子性子实在是太跳脱了点儿,绝不是她心目中的儿媳人选。

所以晋和帝乍然提起,她反而愣了下。

等反应过来时候,笑的无奈:“不是她。那丫头性子烈,跟三郎不合适。”

晋和帝抿了抿唇角,就不再说话了。

他盯着郑皇后看,郑皇后也不跟他兜圈子:“是二娘。”

郑双雪?

晋和帝眉峰蹙拢,再没那么明显的:“先前不是没考虑郑家吗?怎么突然又想着要给三郎指婚郑家的孩子了?”

郑皇后目光灼灼:“官家该知道我的。”

晋和帝心下有些木然。

他怎么不知道?

可越是这样牢牢的把三郎跟郑家绑在一块儿,大郎岂不更容不下他吗?

“我知道你,所以才越发看不明白。”

郑皇后垂眸:“我希望孩子们好,也希望郑家好,官家纵了我大半辈子,三郎的婚事,我能做这个主吗?”

晋和帝沉默良久。

郑皇后也并不催促。

室内就这样沉默着。

安静得可怕。

只有晋和帝同郑皇后交叠握在一起的手,始终没有分开。

长久的沉默过后,晋和帝在郑皇后手背上轻拍三两下,松开了那只手:“行,就依你的,三郎的未来王妃,只会是郑双雪。”

第二百八十六章 推恩 郑皇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晋和帝眸色越发暗下去。

她看在眼里,又递手过去,覆在晋和帝手背上。

晋和帝终究没忍心抽手出来:“也都听了你的,你总不该再为这个忧心,该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往后也再不要说那样的丧气话。

一听说你病了,孩子们急匆匆赶回宫里,守在你床前不肯走,个个孝顺,你就哪怕不为我,只是为着孩子们,不也得好好调养起来吗?

二郎和三郎的婚事都有了着落,大郎那里还指着你呢,你也实在是太偏心了点。”

郑皇后浅笑着:“大郎的婚事,我哪里能做主说了算?就算心里有了中意的人选,也要官家愿意才行,这怎么是我偏心呢?”

她似乎不愿意再说这个。

好像留下晋和帝真的只是为了赵奕婚事。

目的既然达到了,再说得多,她精神又有不济似的。

晋和帝一时无言。

郑皇后又咳嗽了两声。

晋和帝只能替她拍着后背,轻轻地,一递一下的给她顺着气:“累不累?说了这么久的话,要不休息会儿。一会儿御医院煎好了药,你吃了药再踏踏实实睡一觉。”

“还成。近来朝中事多,官家与我,也有日子没这样子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起说说话了。”

郑皇后勉力笑着:“方才官家说要叫贞妃代掌六宫,我心里想着,也是好的。

横竖我身体不成,总要养好久,六宫人虽说不多,底下的也都规矩,可日复一日,一月又一月的,琐碎的杂事儿总也不断。

我如今确实也没有那个心力掌管。

人多眼杂,容易生出事端。

贞妃是个可心人,细心,谨慎,她又做过。

我这一病,没有个一年半载,未必养得好身子骨。

官家既然要给贞妃这个体面,倒不如把她的位分再晋一晋。

本来她跟了官家几十年,又育有公主成年,人本分,也从没有过二心。

莫说是一个妃位,便是贵妃她也当得。

倘或官家后宫有别的士族女郎,出身高贵者,倒也罢了,偏偏是从没有的。

这些年都空悬着,虽说数月前才给贞妃晋过位分,但现下正经八百要她代摄六宫事,晋个贵妃,也算顺理成章。

我知道官家心意,原本是想等着公主出降,再抬贞妃位分,如今也不过是提前一些。

她虽在妃位,却本就比照夫人例得的礼遇,真要晋封,非得贵妃不可。”

便是如此,郑皇后仍然觉得不够,只是稍顿了须臾而已,又劝晋和帝:“孙家小门户,可到底是公主外祖家,贞妃晋这个妃位的时候,其实就很该推恩孙氏族中。

但官家在这些事上一向都是不怎么上心的,礼部看官家没有那个心思,也顺着官家来,给揭过去不提罢了。

现下抬贞妃为贵妃,无论如何该推恩孙氏了。

主要还是为着公主着想——”

郑皇后又把尾音略拖了下,声音戛然而止。

她在病中,话说得多了,就有些气虚,喘了两口,缓了半晌,又说:“再过三两年,公主出降,官家那样疼爱宜清,必是要给她选个出身高贵,人品更贵重的士族郎君做驸马。

但官家别嫌我说话难听。

宜清虽然养在我身边,到底不是我亲生的,她外祖家不济,那士族高门也未必不挑她。

百年门楣,最看重这些,就算是尚主,人家也不是非要兴高采烈接受的。”

她说了这么一大摞的话,晋和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被郑皇后覆着的那只手,连她掌心的温热也感受不到了。

别说手背上,连周身,都是冰冷的。

晋和帝深吸口气,压制着:“是因为我同意了给三郎和郑二娘指婚,所以你肯让步,不仅抬举贞妃一个贵妃位分,连同孙氏一族,都愿意抬举着他家尊荣体面?”

郑皇后面不改色:“官家这是说的什么话。三郎的婚事,我操心着,官家就不上心了吗?

定下三郎的未来正妃,怎么还要贞妃与孙家的体面来做交换呢?

这根本是两码事。

只是恰好这时候提起来,一处同官家说了而已。”

但晋和帝心里是最明白不过的。

这些年他冷着后宫众人,是因为心里只有她一个,也是为了给她一份儿安心。

那些人再怎么好,他不看在眼里,自不会给她们什么尊贵,何况是她们母族。

他屡次推恩郑家,就是要告诉朝臣,告诉天下人,帝后恩爱,亢俪情深,无论什么样的体面,他都愿意给皇后。

夫妻几十年,他的心意,她难道不明白?

既然明白,如今连推恩孙氏的话都说出了口,还能因为什么?

晋和帝只觉得心下一片荒芜,突然就有些看不懂眼前人。

“依你说,封了孙氏做贵妃,摄六宫事,连阿月的礼遇规格也一并升一升,推恩孙家——”

晋和帝说到后来,甚至有些咬牙切齿,只是很澹:“你想怎么推恩孙家?”

郑皇后还不至于看不出他生气,她咬了咬下唇:“官家不愿意吗?”

“你要是觉得好,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晋和帝忽而笑了:“这不都是你的心意吗?从年轻时候起,推恩郑家,你从没开口,但你心里满满当当装着你的母族,我既知晓,哄着你高兴,当然成全。

以前也都这么过来了,如今你身上不好,我也不想叫你生气。

你想做什么,心里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就是了。”

“官家……”

“是封伯爵,侯爵,还是索性封国公爵位?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再不然,一门双公的尊荣,从前郑家得过,如今孙家也配得起,毕竟都是为着阿月着想,是不是?”

晋和帝蓦地站起身来:“皇后,你在病中,好好养着吧,推恩封赠的事,我自会与礼部拟个章程出来,你也不用为这些事情费心劳神了。”

他深望郑皇后一眼,转身就要走。

郑皇后心口一空,下意识叫他:“业郎!”

晋和帝身形一僵,脚步顿住。

龙袍下的背影却是冷硬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到底转过身,神色复杂,眸色更复杂:“我生气也瞒不过你,你更知我因何不快,你病着,我不想跟你计较,福宁殿中还有折子要批阅,我叫三郎来陪着你,大郎二郎就先叫他们出宫办差去了,晚些时候忙完了前朝的事,我再来看你。”

第二百八十七章 晋封(一更) 贞妃晋了贞贵妃,摄六宫事,孙氏族中更是了不得——贞贵妃的阿耶得了承恩伯的爵位,晋和帝金口玉言,许孙家三代承袭,又封了她长兄一个三品散职,幺弟一个五品。

至于孙家其他的儿郎子孙们,别的倒没什么,只有他家的嫡长孙被晋和帝下了旨意,即日动身进京,至于是要给他封赏个什么官职官品,众人尚且不得而知。

可是看着这个架势阵仗,大抵是要重用的意思。

晋和帝御极二十多年时间,何曾如此恩宽厚待别人家呢?

以往有这种得脸风光之事,便全是郑家独得。

逢年过节要封赏,中宫千秋宴也要推恩,满门荣耀,系于郑皇后一人之身,就是因此而来。

“真是料不到,如今孙家也能得如此体面啊。”

圣旨传出时,不要说平头百姓人家,就是这士族高门,谁家不震惊?哪个不意外呢?

彼时周宛宁恰就在沛国公府上,听了长宁说起外头这些,愣是怔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说完了这样一句,又有些不平:“元瞻哥哥在前线杀敌,立下战功都尚没能得这样的封赠,国公府上更是半点推恩也没有,说是等到他凯旋而归一并封赏,可这……”

话说完了一半,她冷着脸,又说了声算了:“是两码事。”

自然是两码事,不可混为一谈。

姜元瞻上阵杀敌,保家卫国,那是大邺儿郎都该尽的责任。

国破家亡四个字太过沉重,谁都背负不起。

他原不是为了封赏二字才披甲出征,是以就不该有这种一听便是怨怼的言辞。

裴清沅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

“我知道这话不好,也就在你们面前说说,哪怕是当着公主在,我都不会多嘴,否则真传到官家耳朵里,我才是给元瞻哥哥,给国公府招惹麻烦的。”

姜莞笑不出来,不过还是顺着她的话说道:“真难得你如今竟也晓得祸从口出这四个字。”

周宛宁不轻不重的哼了声:“可我还是看不明白。要说接连给贵妃抬位分,那倒也罢了。

贵妃娘娘在官家身边伺候这么些年,公主又受宠,再加上官家后宫本就没什么人,抬举贵妃娘娘,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那孙氏族中呢?

这几十年的时间里,除了郑家,谁得过这样的体面?

官家这样做,岂不是叫圣人面上无光吗?

更别说这才刚刚斥责郑氏,褫夺了郑家爵位。

一贬一升,连贵妃如今都是摄六宫事的。

我是真看不懂了。”

姜莞却很清楚。

心爱之人就是心爱之人。

要不是攒够了失望,谁下得去手亲手剜掉心头肉呢?

当年她那样对待赵行,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知道她串联赵奕,知道她的心一直不在他身上,甚至知道她要谋逆逼宫,还不是容着她,纵着她吗?

到头来丢了性命,都还惦记着,要她好好活下去。

晋和帝不会贸然这样抬举孙家。

姜莞立时就想到了郑双雪。

如果是为了郑双雪的婚事,似乎一切也说得通。

这也的确是郑皇后能干出来的事儿。

她神色清冷,唇角挂着的弧度,都能结出一层冰雾来。

裴清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拧了下眉头:“珠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

“你知道什么!”

贞贵妃自接了圣旨,就关了宫门。

好在她如今是正经八百摄六宫事的贵妃,闭门不见人,后宫里那些素日里本分惯了的,也不敢到她这里来恭贺什么。

她少有这样发脾气的时候,连音调都拔高了。

赵曦月从外头回来,一只脚才踏进门中,就听见了她母妃略显得尖锐刺耳的声音。

她从没听见过那样的语气和口吻。

记忆里的母妃总是最谦卑温顺的,何曾有过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

赵曦月脚步也只是顿了一瞬,又进了门去:“母妃。”

她声是软糯清甜的,贞贵妃呼吸微滞,回头看去,脸上却连苦笑都扬不起了。

赵曦月迎上前去:“母妃晋了位分,虽还没有行册封礼,可是贵妃朝服,宝册金印都已经送了来,父皇旨意也已经昭告天下,六宫事也叫母妃料理着,眼下各宫都瞧着母妃,按照礼数来说,母妃不该紧闭宫门,一概不见人的。”

“我知道。”

贞贵妃忽然就泄了气。

赵曦月看了看翡翠,摆手叫她去。

方才翡翠挨了那样一句,心里倒并不怨怪,只是怕主子看着她越发气恼,偏偏她做奴婢的,没有主子吩咐,又不能退到殿外去。

此时公主发了话,她忙掖着手,蹲身礼过,匆匆退了下去。

等人出了殿外,又带上殿门,赵曦月缓了一声,才劝贞贵妃:“翡翠在母妃身边伺候这么多年,您又何必那样凶她。

这么多年,她虽知晓母妃心意,可总归是个可心人,是心疼您,觉着您受了委屈。

如今您得封贵妃,摄六宫事,连外祖父与舅舅们也得了推恩封赏,外祖母与舅母们各自得封诰命,大表兄不日也要奉旨入京,翡翠是打心眼里替您高兴。

您无意于此,也从不求这些,但是母妃,如今父皇推恩,您除了欣然接受之外,又能怎么样呢?”

是啊。

又能怎么样?

她从来都是无关紧要之人。

她的心意,她的感受,全然不在官家的考量之内。

官家颁了旨,她只管接旨,也奉旨行事。

这么多年,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可她是个人。

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一个人。

隐忍了几十年,谨小慎微,无一处敢行差踏错,怎么就也不成呢?

“阿月,你去见蜀王殿下,他到底知不知道,这里头是出了什么事?”

赵曦月稍稍变了脸色。

贞贵妃心下一沉:“果然是有事儿的吧?并不是无故如此的对吗?蜀王殿下知道内情,也都告诉了你?”

她重重点头:“二兄疼我,我去问的时候,他也没打算瞒着什么,母妃想知道,我说给母妃听,但您听了……您听了得宽宽心才好。”

第二百八十八章 承诺(二更) 就连贞贵妃自己都不晓得她是以何种心情听完那些话的。

因为皇后要给她的侄女儿讨一个王妃的位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跟官家讨一个郑家的来日安稳。

郑家近来接连遭责,一再被贬斥,皇后要了这个保证,还要把她和孙氏往前推。

一直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贞贵妃想笑笑不出来,好像有那么一股子劲儿,卯足了,想骂人,又不能。

她配吗?

对于官家而言,她也好,孙家也罢,都只是小玩意。

只要能哄着郑皇后高兴,是死是活又有什么相干?

御史言官的口诛笔伐,她得承受着,孙家亦然。

她出身不好,只是个奴婢,做了二品妃,已是天大的福气。

现在还做了一品贵妃,掌着中宫权柄,摄六宫事。

她凭什么?

孙家又凭什么——

“孙家是小门户,我虽不是卖到宫里来,当年也是正经八百选进宫里,去了先太后宫里当差服侍,但出身根基,就是上不了台面,对于前朝的大人们而言,这宫里面可以有许多的贵人,美人,甚至是嫔,可其他的不成。”

贞贵妃的神情到底变得苦涩:“我生了你,官家疼你,我几十年本分,从不争宠,从不妄想,所以熬到今年,晋个妃位,御史言官不说什么。

我实在是……”

她说不下去,声儿是哽咽的。

她又抬手,抹去眼角的一滴泪。

赵曦月心里也不好受:“阿娘。”

贞贵妃从听不得这两个字。

因是僭越,所以不敢。

今日她听赵曦月这样叫,心底却莫名生出一种畅快来。

她侧目望去,赵曦月递了只手来,覆在贞贵妃手背上,手心收拢,把贞贵妃的手握着:“阿娘总教我的那些道理,我都记得了,所以阿娘别生气,别难过。

御史言官口诛笔伐,也诛不到阿娘身上,更伐不了孙氏一族。

我是大邺的大公主,是父皇的掌珠。

有我护着阿娘,护着孙家,谁也别想害你们,就算是圣人也不行!”

·

晋和帝来的时候,赵曦月早已经把贞贵妃给劝好了。

临近黄昏,他才出现在贞贵妃宫中。

后半天贞贵妃开了宫门,接受各宫往来恭贺,一直到这会儿才松泛下来。

翡翠说官家来了那会儿,脸上都不敢挂什么明显的笑意,因她晓得主子并不喜欢官家来。

贞贵妃去迎驾,晋和帝虚拉了她一把,她身形略僵了下。

等回了殿中,她迎着晋和帝往榻上去,还是像从前那般,没跟着坐过去,反倒端茶倒水,伺候的很周到。

晋和帝几不可闻叹口气:“如今与从前不同了,这些事情,往后交给奴婢们去做吧。”

他说往后,贞贵妃心口一紧,蓦地警惕起来:“官家不常来,一年到头也就到妾这儿坐两回,伺候官家是妾的本分,您抬举妾做贵妃,妾却不敢拿乔托大,服侍官家茶水的事,难道也要叫她们去做,那就是妾实在忘本了。”

“你不希望朕常来。”

贞贵妃手上一僵,刚放到黑漆小桉上的茶盏明显抖了下,因杯中茶汤还在晃荡着。

她讪讪的收回手,连笑都僵硬得很:“怎么会呢。”

“朕晋你的位分,推恩孙家,你心里并不欢喜。”

晋和帝定定然看她:“这几十年,你在朕的身边,没有一日是快活的,是吧?”

贞贵妃童孔一震,下意识想跪。

晋和帝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在她刚有动作的时候,拉住了人,自然止住了她接下来的动作:“不是要问罪责怪,朕……朕只是有些累,也有些倦乏,想来你这儿坐坐,跟你说说话。”

“官家……”贞贵妃略一抿唇,“官家给妾体面,又同妾这样说话,妾心里很感动。”

“你坐。”晋和帝松开她,指了指对面榻上位置,“坐着说话。好像这些年朕每每到你这里来,你总是这样拘谨的站在,立在一旁,等着伺候朕,都没能好好坐下来跟朕聊聊天,说说话。”

在晋和帝身边这么些年,不能说陪伴,只能说服侍。

可就算是服侍,贞贵妃惯会察言观色,眼下见晋和帝如此,她心里大概有了数。

于是依着晋和帝所言往榻上坐过去,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不少,先前拘束的模样澹了不少,脸上也有了温和笑意。

她笑的温暖,不是那种僵硬而疏离的笑,只有恭敬没有真心。

晋和帝眉宇间也柔下不少:“当年母后把你拨到朕身边,大概真是母后慧眼,早看中你这点好处。”

“是太后抬举妾罢了。”

可在这上头她也不敢过分谦让什么,因晋和帝还摆出一句先太后慧眼识人,她说得多了,岂不成了反驳,倒像是说先太后识人不明似的,那是编排诋毁,她不敢,也干不出来。

先太后在的时候对她从来都不错,况且无论她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最起码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在外人看来是风光体面的,这一点母庸置疑。

是以这算是知遇之恩,是赏识抬举。

她得知道感念。

“妾从前做的也是伺候人的差事,您不能说妾是七巧玲珑心,这应该算是常年察言观色,惯会如此的。”

她难得玩笑两句,晋和帝也笑了:“倒是难得听你说几句俏皮话。”

说完了,她又不接话了。

晋和帝低头看茶汤,又抬头看她:“阿月去见过二郎,朕知道。你接了旨意闭门不见人,阿月回宫后大概是劝了你,二郎也同她说得清楚,你或是自己想开了,或是觉得只能认命接受,才受了各宫往来恭贺,这些,朕也都知道。”

先前还是好好地,气氛也不错,他突然说起这些来,贞贵妃骤然悬心。

她越发紧张:“官家,妾不是……”

“你无错。”晋和帝一摆手,还是打断她,“你也不用多心。你的位分,孙家的推恩,都是朕给的。御史言官要说什么,朕自然不会叫你与孙氏一族承担这个后果。

知道你担心什么,所以来看看你,怕直接同你说你未必信,同你说几句话,你心里松泛了,才肯信朕这些。

这些年你委屈,朕看在眼里,能补偿你的不多,给你的这点承诺,朕还能办得到。”

第二百八十九章 嫌隙 贞贵妃从未曾想过,有这么一天,晋和帝会坐在她面前,同她说这样的话。

她骨子里是自卑的。

从年幼时候起,到少时在宫里长成,越是谨慎,越是自卑,天长日久,确实刻在骨子里,难以抹去。

就算是被先太后拨去王府伺候,她也从没有一日敢忘记自己的身份。

心里面说没有委屈,没有怨气,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只是她也总能够开解自己。

反而叫晋和帝这样一说,那些积攒了几十年的委屈,似乎一下就决了堤。

贞贵妃眼眶湿润着,又怕晋和帝不喜,忙低下头,垂眸不敢抬眼皮。

可她长睫也浸湿了。

晋和帝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从前朕没跟你说过这些,但你的好处,朕看在眼里,心里没有不明白的。

你本分,谨慎,所以这几十年来有什么委屈都自己一个人咽下去。

这一年多以来,京城也好,宫中也罢,出了不少的事情。

先前阿月到她外祖家里去探亲,也是为着你阿耶身上不好,如今上了年纪,越发多病。

朕也知道,原本那个时候就该给你家中些许封赏,好宽一宽你爷娘的心,也叫他好好养病。

朕没做,你也不会开口,连阿月都没有同朕说过只言片语。

后来你封妃,照理说也该推恩孙氏一族,朕也不瞒着你——”

他把尾音拖了拖:“这样的恩典,只有皇后一人得过,朕确实没想过给你,给孙家。

你不会觉得委屈,阿月却生气。

自然又是你把她给劝住了,她才没到朕面前闹。

如今你封了贵妃,无论如何,也该推恩孙家的。

你是一品贵妃,你阿耶得承恩伯爵位已经不算是什么天大的恩典,若真要说起来,早年间你家得了封赏,现下就很该抬个侯爵才是。

至于你那个侄子——朕知道他,文章做的不错,也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朕把他传召到京中,寻个合适的机会,合适的位置,叫他入朝为官,或是大郎跟二郎的王府里,安置个属官给他做,你也放心。”

“官家……”

如果说先前的情绪该称作委屈,那么此时此刻,就只剩下感动了。

贞贵妃抬手抹去泪珠:“妾何德何能,得官家如此抬举,又为妾,为妾家中思虑的如此周全。”

晋和帝也并不说旁的:“朕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宽你心的。

前朝,后宫,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你如今是大邺唯一的贵妃,孙家怎么风光体面都不过分。

出了什么事情,有朕替你和阿月撑腰做主,孙家亦然。”

天子金口,有此一诺,比什么都要紧。

什么贵妃,什么承恩伯,那些本来也不在她眼里。

她要的从来不是富贵荣华。

太平清净,安安稳稳的才最好。

贞贵妃心里隐隐有个大胆的猜测,只是嘴上不会问出来罢了。

·

送走了晋和帝之后,赵曦月才往主殿中寻来。

见贞贵妃眼尾红红,便知道她是哭过,当下秀眉蹙拢:“父皇说您什么了?怎么还哭了一场?”

她那架势,大有要出门往福宁殿找去要个说法的样儿。

贞贵妃诶的两声,赶忙就把人先给拉住了:“别去,官家什么也没说,半句重话也不曾有,我是为着感动,才掉了几滴泪。

你来得这样快,官家前脚走,你后脚就进门,可不正好瞧见我眼尾红红的样子。”

赵曦月半信半疑,贞贵妃拽着她不撒手,把人拉到身边坐下来,然后慢慢的把先前晋和帝说的那些话,一点点的说给赵曦月听。

她到底是年纪还小,孩子心性的,听了这些话,把欢喜全都写在了脸上:“这样子岂不是最好不过了吗?母妃也再不必提心吊胆的,倒怕御史言官上折子说什么混账话。

如今是父皇金口玉言,说孙家当得起,连侯爵都是当得起的!

要他们指手画脚,多说什么不成吗?”

贞贵妃不免摇头。

赵曦月脸上的笑意一滞,显然是把她摇头的动作也瞧得清楚分明:“母妃觉得这样也不成?”

“不是那回事儿。”

贞贵妃叹道:“圣人病着,你去请安,却并未曾在含章侍疾。

这回圣人复发旧疾,后宫众人一概不必到跟前去守着伺候,这是圣人自己的意思。

我原本也没有多想什么,要不是这回官家来说了这些话……”

她声音稍稍顿了顿,渐次弱下去:“我想着,官家包容圣人几十年,处处纵着,如今竟也有不肯再体谅的时候。”

赵曦月童孔一震:“母妃的意思是说,父皇对圣人……父皇如今对圣人的心,不似从前了吗?”

贞贵妃点了点头:“你这孩子,就顾着高兴了,也不好好听我同你说的那些话是吧?

官家说了,这些恩典与体面,从前他的确是不想给旁人家里,只肯给圣人,给郑家。

那你瞧瞧眼下又是个什么光景呢?

郑家一日不如一日,官家也肯抬举着我,抬举孙氏一族了。

又怕我多心,胡思乱想,提心吊胆,想着朝廷上的大臣们或许见不得官家这样推恩孙家,要上折子参奏。

又或是树大招风。眼下孙家势头太盛,还不知要碍着谁的眼,本就是没有什么根基的人家,全靠官家扶持抬举,才有如今的尊贵,也能爵位在身,要真是在朝中给人参上几本,真是一点儿还手的余地都没有,甚至都可能没有分辨的机会。

这些总要考虑周全,我得担忧着。

官家他都只奥。

所以才特意来了这么一趟。

还偏偏是等着我想通了,开了宫门,接受了各宫来贺之后,他才过来同我说这些话,叫我把心放宽,放回到肚子里面去。

阿月,官家他要不是真这样想的,是不会来做这样场面上的事儿的。”

她凭什么叫官家把这场面给做足呢?

所以只能是真心这样想,替她考虑着,也愿意把从前不肯分给别人的,分给孙家,分给她。

贞贵妃除了受宠若惊之外,还生出无限的担忧来。

“官家同圣人,只怕是生出了嫌隙的。”

第二百九十章 无能为力 帝后生出嫌隙,这不是小事。

从古至今,举凡是帝后离心,大多都没有什么好事。

姜莞更是亲身经历过的人。

这些话自然不是赵曦月说的。

她再怎么同姜莞等人自小亲厚,也还不至于拿这些话出来翻说。

是她这几日不怎么出宫,姜莞又关切着宫里的动静。

贵妃晋位,孙家得封,这么大的事情,几日光景全都办妥了,给贞贵妃定下册封礼的吉日后,却又一切都趋于了平静。

姜氏进过宫,要去含章殿给郑皇后请个安,探个病,但是递了帖子进宫,郑皇后给驳了。

姜莞知道郑皇后不肯见人后,越发觉得古怪。

所以找去了蜀王府。

刚好这日赵行没打算进宫。

开府后每日有不少的事情都有他亲自过问,王府一众属官都指着他做主拿主意,况且他还在兵部领了差事。

这些天忙的头角倒悬。

王府里,兵部,还要进宫守在郑皇后病榻之前,赵行的确是再抽不出时间陪姜莞。

不过也每日都派元福到沛国公府去问一声安好。

姜莞来那会儿,他才料理了两件琐碎的事情,元福送茶进门,说她来了,赵行旋即就起了身,把手上的事情都暂且搁置了下去。

元福匆匆把茶盏放到桌桉上,跟着就出了门去。

·

“我方才还见了几位大人,他们见我来,多看了好几眼,我还想着是不是耽误了二哥哥的正经事,他们是觉着我有些添麻烦,拖二哥哥的后腿了?”

姜莞笑着问他:“有些天没见你,你虽每日叫元福到我们府上来问一声安好,他也会把你好不好说给我知道,但我想着,还是得来看看你,我才放心。”

赵行把装着绿豆糕的莲花小碟往她面前推了推:“元福还能骗你不成?这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他怎么不敢骗我?他一向是最听二哥哥,也只听二哥哥的,你叫他来哄我,他肯定也是听你的呀。”

元福鬓边盗出汗来,心说这可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倒是别把他给扯上呀。

赵行失笑摇头:“这些天忙,母后的病也没有什么起色,御医院上下着急着呢,我每日还要进宫去问安,王府和兵部的好些事情一再的往后压,总得处置了。

我晓得你在家里一切安好,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若是你有什么不好的,元福同我说,我肯定会给你解决处置。

你特意来一趟,还不为着有些话不想也不能叫元福代你转达啊?”

他的确是无奈。

话音落下之后,摆手叫元福退出去。

元福也不吭声,只做了礼,掖着手匆匆退到外面廊下去。

等他退出门外,姜莞才叹了口气:“反正我心里想什么,从来都是瞒不过二哥哥的。

前日一大清早,姑母递了帖子到宫里,想去给圣人请个安,但圣人不见,驳了她的帖子。

我心下隐隐感到不安,却又没有旁的人可以去问。”

她轻轻咬着下唇,抬眼看赵行:“贞贵妃突然就晋了贵妃位分,孙家得了天大的恩典,这几天阿月也不出宫了。

二哥哥,从前可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我心里不大安宁。”

赵行深吸口气:“那都没什么,父皇自然有他的用意。

母后身上不好,后宫的事情她也操持不来,贵妃也不是当不起这个贵妃位分,孙家的推恩……贵妃封妃的时候,孙家就该得这份儿体面了,现在也不过是补给他家罢了。

你别不安宁,同你没有关系的,同国公府更是不相干。

你瞧,这几日的风风火火过去之后,不也平平静静的吗?”

可是暴风雨来临之前,也总是格外平静的。

那平静湖面下,往往最是暗潮汹涌。

不过姜莞却犹豫了。

她盯着赵行看了很久。

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

赵行眯了眯眼:“怎么了?”

“二哥哥是不是不想同我说呀?”

她现在心思实在缜密。

赵行无奈,只得叹气:“其实你会这样跑来问我,心里面就八成有了想法,只是又非要听我亲口说。”

他一面说着,收了话音之后摇摇头:“父皇答应了母后给郑双雪指婚,赵奕未来的正头王妃只能是她。

母后在病中,她身子骨……她身子骨实在是没有那么好。

父皇不想叫她烦心忧虑,就答应了。

贵妃晋位和孙家推恩之事,都是母后主动开口提的。

父皇心里生气,觉着她拿这些来交换郑氏族中荣耀,再加上也觉得母后是要把贵妃和孙家推到风口浪尖,好分担郑家近来承受的那些。

但这里头还有阿月呢。

再加上郑家接连遭到贬斥,也并不是旁人眼红嫉妒,而是他家屡屡出错,所以父皇才更生气。

眼下确实是生出了嫌隙来,但还不至于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横竖也瞒不过她,赵行索性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姜莞。

姜莞听完,竟也不觉得诧异。

这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又……又的确是郑皇后会做出来的事情。

好好的日子,她非要搅和黄了。

官家捧着一颗真心对她,她心里却只有郑家。

换了谁不生气?

贵妃几十年如一日的本分谨慎,从无错处,孙家亦然。

她就为了自己的母族,动这种小心思,把贵妃和孙家往前头推。

倘或贵妃与孙氏真有什么不好,阿月是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官家膝下就两个公主,郑皇后真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了。

况且阿月还是在她膝下养大的呢。

姜莞只是觉得无话可说:“怪不得,我就说这些天连阿月也不出宫来了。

可圣人如此,官家还是顺了她的心意,贵妃和孙家……”

“阿月私下里同我说过,如今一切也无碍,父皇允诺了贵妃,会护她与孙氏一族周全,外头如何,只叫贵妃莫理,父皇会给她和孙家撑腰。”

赵行长叹一声,面色却沉了下去:“所以我才说,眼下一切都还好,父皇只是心下不喜,同母后生出些嫌隙来。

但往后……往后如何,就实在不得而知。

我也跟大兄合计过,可是父皇与母后之间,我们插不上手,要怎么管呢?

这里面最根本的问题是郑家,所以就是个死结,母后把这个结给打上了,几十年时间,只会越系越紧,连父皇都没法子,我跟大兄就更无能为力,也只能眼看着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负伤 一直到了八月初,兵部接到了边关送回京中的大捷消息。

姜元瞻统帅有方,年轻勇武,大破南苑敌军,生擒南苑王,不日便可班师回朝。

无论于朝廷,还是对天下百姓,前方大军大获全胜的消息无疑是振奋人心的。

可是随着捷报一起送回京城来的,还有姜元瞻身负重伤的消息。

沛国公府愁云惨澹,因这个消息是赵行最先得了,私下里来国公府告诉的。

捷报传到宫中去,晋和帝看过,方才知晓姜元瞻负伤之事。

他伤得厉害,险些丢了半条性命,是亲手捉拿南苑王的。

周宛宁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国公府,一张小脸儿煞白没有血色。

赵行也还没有走。

她连请安问礼都顾不得,追问赵行:“王爷在兵部,肯定看过捷报,那上面可有写清楚,元瞻哥哥是如何负伤,又究竟伤得有多严重吗?”

顾氏先前就领着孩子们在听赵行说捷报上具体写明的那些情况。

周宛宁来之前,赵行也就说了个大概。

此刻顾氏面色不虞,拉了周宛宁一把,把人带到身边坐下来:“你来之前蜀王殿下正说着,二郎如今已经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伤的有些重,还要在那边养一养伤,才能率军回朝献捷。”

“这……”

“他是为了尽快平息战火,解决战事,所以未曾坐镇帅帐,反倒以己为饵,诱敌深入,又金蝉脱壳,巧计脱身之后带了三千精锐骑兵,杀入南苑王王帐中去,生擒了南苑王。”

赵行没叫她开口:“你是读过兵书的人,大约也懂得这其中的凶险和厉害了。”

她懂。

她当然懂。

周宛宁的眼泪簌簌往下掉。

顾氏听了那些话也心口疼。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哪怕从小真是胡打海摔着长大的,真弄伤了,她为娘的,又怎么不心疼孩子?

可是顾氏稳得住:“战场凶险,这本就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国公爷自年轻时候起,也不知负伤多少回,到如今这个年纪,弄得一身伤,全是年轻时候留下的。

二郎是保家卫国,这是他的本分,也是他的荣光。

她捏着周宛宁手心:“既然没有性命之忧,便是负了伤,等回了京中,好好养养也就是了。

多谢殿下忧心挂念着,特意来这一趟,先同我们说一番了。”

她那边说多谢,赵行哪里敢应承。

他忙往侧旁挪开小半步,是个礼数,不敢受用顾氏的谢字。

然后侧目去看姜莞。

姜莞脸上亦写满担忧。

他知道这没法子劝。

姜元瞻一日不回盛京,沛国公府上下就都悬着心,不可能真的放下的心来的。

他同姜元瞻并非血亲,可是大家一起长大的,更有小姑娘的缘故,他一个外人,尚且揪心,何况国公府上下。

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劝国公夫人想开些?

还是说无大碍一类的?

捷报上确实是写明了姜元瞻如今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但那毕竟是捷报,不是为了叫朝廷知道三军统帅负重伤的奏本。

所以姜元瞻具体伤的如何,伤在了哪里,也并未详细写明。

赵行垂眸:“捷报传回京城,宫中还有许多事情,我来国公府送个消息,还得回宫去,不好在国公府上久留了的。”

顾氏说好,站起身来,却并不是要送他的意思。

她反倒叫了姜莞一声。

姜莞会意,随着起身,面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都有些发蔫儿。

赵行同顾氏又告辞了一番之后,提步往外,姜莞自然跟上去,是要送他出门的意思。

·

出了正厅上抄手游廊,走出去不到一箭之地,赵行步调越发放慢下来。

姜莞显然是心不在焉。

他看在眼里,又心疼,又不知如何开解,到底紧着嗓子叫她:“珠珠。”

姜莞抿唇:“我二兄大概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现在是不是不能飞鸽传书或是写信送去,问问二兄究竟是伤在哪里,具体情况到底如何?”

赵行略想了想:“捷报送至兵部,本就需要时间,他应是已经养了一阵子的伤,确定没有性命之忧,才有了如今这封捷报的。

大军班师回朝,行军途中倒也不是不能往来书信。

但这是军中大忌,你也是知道的。”

是,她当然知道。

姜家世代以军武立家,军中的规矩,姜莞是从小就学过。

哪怕她是个女孩儿,姜护也手把手的教导过。

尽管现在大军凯旋,这书信往来,互通有无,也是大忌。

姜莞越发垂头丧气。

赵行看不得她这样,皱了皱眉:“晚些时候我同大兄说一说,叫他想想办法。”

“别……”

姜莞犹豫了下,到底说算了:“献捷是大喜的事,也别突然说这个,叫肃王殿下为难,回头再闹到官家面前去。

军中的规矩我都懂,官家若是恩宽,先问上一二,那是我家的福气,若不然……二哥哥也不要开这个口。

若是阿耶在家,肯定不会叫我这么干的。”

她有时候又太懂事。

赵行抬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行,听你的,我自己想想法子,帮你探听一二。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既然说没有性命之忧,我想来他只是伤得重,有些伤了元气,若是还有别的不好,一则今次他立下大功,二则他的出身又摆在那里,军中知道,也不敢瞒着,倘或真有什么,送抵兵部的,除了捷报之外,应该还要有一份具体详陈,写明你二兄负伤情况,如今又如何不好之类。

现在并没有这个东西,你也不要总是往坏处想,反而自己吓唬自己。”

他一面说,不免又叹口气:“我劝你这些,你也未必听得进去,我得空来看你。

国公夫人那边,你多陪着些。

国公爷不在京中,家里就你一个女郎,你表姐到底隔着一层,周宛宁……我看她自己就最先慌了神,也指望不着。

国公夫人经历得多了,年轻时候看着国公爷出征,厮杀,现在轮到儿子身上,面上总都能撑得住,但只怕她心下难受得紧,又无可排解,知道吗?”

第二百九十二章 另有隐情(一更) 赵行回宫原是想到福宁殿去探探口风,想着能不能探听出更多有关于姜元瞻负伤的消息出来。

结果在宫门口遇上赵禹。

他眼见着兄长面色不善,甚至可以说脸色铁青,心下一沉,当即便觉得情况不对。

一时还以为是姜元瞻的伤情有所反复,匆匆迎上去两步:“大兄方从福宁殿出来?”

赵禹沉沉嗯了一声:“你进宫是为姜二郎负伤一事?”

赵行也不瞒他,点头说是:“我才从国公府来。”

赵禹啧了声,倒暂时没说别的,只压低了声:“先回王府,此事说来话长。”

赵行心中咯噔一声。

他深往宫中方向望去一眼,权衡再三,还是听了赵禹的话,跟在他身后,再没进宫去见晋和帝,反倒一路过止轿桥,兄弟二人先后登车,一路往肃王府而去不提。

·

书房内的气氛是有些压抑且凝重的。

赵行几次三番想开口,只是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又似有千斤重,彷佛不知该从何问起。

赵禹面上是难得表露出几分烦躁,还有些许的暴怒夹在在其中:“你供职兵部,得了边关邸报,知晓大捷,同时也知道了姜二郎负伤的消息,在邸报未曾呈送御前之前,就敢私自到沛国公府把消息告知,你也太放肆了!”

他原本是背对着赵行的,忽而转过身来,重重于书桉上拍了一巴掌。

红木书桉发出一声闷响来,赵行光是听着都觉得自己手掌跟着疼。

“此事是我欠缺考虑,只是一见姜元瞻负伤的消息,我……”

他也没什么好狡辩的。

这件事情确实是他欠考虑,也做的不妥当。

姜元瞻负伤一事,早晚也不会瞒而不发,沛国公府上下还是会知道的。

但不该是他私下去告诉。

往大了说这是私相授受,目无王法,倘或御史言官拿住,非要给他身上泼脏水,说他是结党营私都不为过。

往小了说,他也是恃宠而骄,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中。

也无怪赵禹会生气。

赵行自知理亏,后话也就没说完。

他声音渐次弱下去,分明就是心虚。

赵禹看他那副模样,一则恨铁不成钢,二则又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发脾气。

他气个半死又怎么样?

事情已经做了,就是把人骂个狗血淋头,不也已经这样了吗?

“还是素日里太宠着你,也太纵着你,平日里见你如何稳重,一旦遇上与姜莞有关之事,你就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赵禹还是气不过,又骂了他两句。

赵行不还口,眼下也不敢追问姜元瞻的情况。

赵禹气了半天,起先连胸膛处都是剧烈起伏着,呼吸也急促的。

后来慢慢平复下来,他拉了官帽椅,大马金刀坐下去,才冷眼剜赵行:“不过后面的事情,就不要再到国公府去说了。”

赵行眉心一跳,面色越发往下沉:“他的伤情果然不好吗?”

没想到赵禹却忽而摇了头。

赵行就看不懂了:“大兄这是什么意思?”

“他根本就没有负伤。”

没有负伤?

传回兵部来的邸报,是假的?

这怎么可能呢?!

赵行童孔一震,惊诧难掩:“怎么回事?”

“姜元瞻另有密信送回京中。他领兵在外,做三军统帅,有密信送回京城,都是直呈御前的。”

赵禹又横去一眼,多解释了两句:“以后你就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了。他送了密信回京,说是在南苑王的王帐中发现了一些朝中官员与南苑王的往来信件。

今次南苑突然起兵,本就蹊跷。朝廷才为设立南苑都护府闹了那么些天,刚刚做了决定,派了宣旨官去传旨,那头南苑就立马起兵反叛。

就算是早有谋划,这未免也太巧了点。

现如今姜元瞻在南苑王的王帐拿着那些证据,他密信上说,只恐怕朝中有人按耐不住,会有所动静。

可是他随军压阵,押解南苑王回京,势必是重兵把守,防备极强,那些人就算有心做些手脚,但忌惮着他,也未必敢贸然行动。

故而他在呈送兵部的邸报上除了献大捷之外,假称为生擒南苑王而负重伤,是为了把消息散播出去,好让朝中与南苑王有所勾结者掉以轻心,自以为或能成事,在押解南苑王回京的途中,做些手脚,届时也好一网打尽。”

赵行听闻这些话,不免眉心蹙拢:“他既得往来信件,便已经是铁证如山,又何苦要兵行险着,引人去刺杀南苑王?

他若做此部署安排,我料定他不会将南苑王放在大军阵中押解。

八成是要另派一队人马做押解之用,与大军分割开来,或是脚程快些,行在大军阵前,为尽早回京做准备。

总归是要给人可乘之机,得叫人觉得有下手的机会。

只是如此一来,他所要承担的风险,可就更大了。”

一旦押解不利,南苑王真的死在入京途中,他的一身军功,大抵也要功过相抵了。

南苑王是降而复叛之人,罪大恶极,朝廷既已平叛,是肯定要把他弄到京中做处置发落,方能彰显大邺国威的。

怎么能叫他死于宵小之手?

“往来书信可以说是伪造的,算什么铁证如山?拿那些所谓证据去惩治发落寻常官宦人家,或许使得,可若再要上了门第,你又怎么说?”

赵禹一语点醒梦中人。

赵行缜着脸,僵硬的眼神缓缓扫去:“他信上是那么说的?”

赵禹却摇头:“我估摸着他是在那些往来信件中发现了端倪,可事关赵奕与郑家,就算是呈送回京的密信中他也不好多说,更是拿不准父皇心意。

所以决定剑走偏锋,虽然是一招险棋,但他若谨慎防备,查着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追查下去,那才是一击毙命的铁证,无可抵赖,郑家又拿什么去推诿说不是?”

话虽如此,赵行心中却隐隐感到不安。

赵禹知道他心里担忧的是什么,便又劝了两句:“他有军功在身,天大的功劳,哪怕真出了意外,了不起是功过相抵,回京后不赏也不罚。

父皇体谅他此举苦心,也不会真跟他生气。

他年纪还轻,将来战事再起,总有机会建功立业。

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但是二郎,此事隐秘,除我与父皇之外,便只有你一人知晓,万不要再到沛国公府去说,对阿莞也不成,否则我一定拉你到父皇面前,叫父皇治你的罪!”

第二百九十三章 佯攻(二更) 昌安县·小雨

一队五六十人安营扎寨的昌安县外,阵中囚车牢笼,关押的自然是刚刚年过四十的南苑王宇文是昶。

南苑王生的魁梧雄壮,又惯爱留着一把络腮胡子,倒叫人看不真切他的五官长相。

再加上自从战败被擒,一路押解回京这么多天,从前高高在上的南苑王,如今蓬头垢面,真是连街边乞儿也不如。

倒不是说姜元瞻不厚道,不肯给他体面。

是他自己不愿意再要那份儿体面。

途中几次要给他洗个澡换身衣裳,他自己不肯。

就窝在那小小囚车中,一句话也不说。

底下的士兵本来怕这样会出意外,回禀过姜元瞻一回。

姜元瞻也去看了。

宇文是昶也仅只一句将死之人,姜元瞻就冷笑着拂袖而去,再没管过他。

夜幕降临时营帐中点燃了篝火。

将士们围坐一处,也不敢喝酒,连浅饮两杯也不敢,便烤鱼烤肉就着清水喝,夜色再深一些,说起荤话来。

姜元瞻听不得那些,起了身回帅帐。

围坐一团的士兵一看他起身,噤了声不敢言语。

直等他走远了,有个三十出头脸上挂着一道长长刀疤的男人才照着身旁大方脸男人头上重重打了一巴掌:“就你这样嘴一贯喜欢胡说八道,口无遮拦的,还没喝酒你倒先醉了!咱们将军是什么人,听你倒腾这些荤话,看看,气走了吧!”

方脸男人吐了吐舌,手上还拿着半只烤羊腿,大口咬下一块儿肉来,咕哝在嘴里:“将军就是年轻,等过几年成了家娶了媳妇,咱们再有机会追随将军阵前,你看他听不听得这些。”

众人无不摇头。

士族郎君,最重涵养。

他们这些泥腿子出身是比不上了。

将军阵前厮杀比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都更勇武,但将军也仍是高门出身,金尊玉贵的君子。

“要我说——”

“嘘——”

刀疤脸男人忽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神色一凛,眉目染上三分寒意,以掌探地,果然感受到阵阵的震动感。

众人见他手势,便往地面看去。

河滩上有碎石无数,此刻隐隐震荡着。

是马队。

姜元瞻去而复返,身披铠甲,手持佩剑。

将士们已经自篝火旁起身,围了上来。

刀疤脸的男人为首,缜着脸叫将军:“有马队过来。”

这个时辰,马队声势浩荡而来,显然是来者不善。

因单独押解宇文是昶回京其中内情姜元瞻并没瞒着将士们,众人也都晓得这是以命相博冒险的事,可大家愿意追随姜元瞻,做起来也不觉害怕。

战场上经历过凶险厮杀活下来的人,当然是不怕见血的。

姜元瞻手按在佩剑上,说了声知道,清冷音色很快没入无尽的夜色当中。

·

袭击来的突然,结束的也快。

五六十人的小队有八人负伤,重伤者只两个。

对方似乎只心存试探,派出的虽然是死士,但同沙场浴血的将士们厮杀起来,难免落了下风。

一场战斗自夜色沉沉至东方初泛鱼肚白。

众人早已疲惫不堪。

姜元瞻其实也挨了两剑,不过不严重。

刀疤脸凑上来的时候,才看清他胳膊上的血迹:“我替将军清理伤口吧。”

姜元瞻嗯了一声,才问他:“弟兄们都还好吧?”

刀疤脸说是:“伤的都不严重,最严重的那两个,我已经让人送他们到昌安县当地驻军先去养伤了。

昨夜的马队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多为试探。

看起来朝中那些人也并没有全信了将军身负重伤一事。

既要派人来刺杀宇文是昶,又恐怕是将军故布疑阵,设下圈套等他们上钩。

果然老谋深算。”

姜元瞻抿唇不语。

若是郑家筹谋,赵奕主导,怎么能不老谋深算呢?

他倒也很希望是他多心了。

那些往来信件,也是有人蓄意构陷,伪造出来的。

但从昨夜阵仗与架势看来,只怕未必了。

姜元瞻抬手压了压眉心:“梁广,你一会儿去告诉弟兄们,原地修整至天色大亮,就继续赶路。”

“将军不就是为了叫他们上钩吗?怎么这么快就要动身赶路?”

姜元瞻浅浅摇头:“昨夜一战,他们便知我负伤是假。不过他们已然露出端倪,接下来要么是听天由命,要么是孤注一掷。”

他倏尔侧目,定睛落在梁广脸上:“如若是你,会怎么样?”

梁广面色一沉,心下有了计较:“当然是釜底抽薪,孤注一掷。横竖都是死,博一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姜元瞻便笑了:“所以在此地多留也没什么用,这地势不利于我们做掩护,尽早启程,早作防备。

这一路回京都不会太平,而且他们知道我并未负伤,且随行押解,若要再来,便会比昨夜攻势更凶勐。”

这是博弈。

他放出假消息,诱敌来攻,而躲在暗处的敌人也心存试探,只做羊攻。

他的确有些小看了赵奕和郑家。

现而今郑家是拼了命也会要了宇文是昶的命。

只要宇文是昶一死,他的一身军功也不复存在,功过相抵,最起码沛国公府不能再添荣耀。

这些人如意算盘打得好。

浴血奋战,奋力厮杀,全然没有他们的事。

他们坐镇后方,安享富贵荣华。

他们姜家卖完了命,还得遭受这些小人的算计。

梁广大概看出姜元瞻眼底的阴鸷与狠辣,喉咙一紧,手上包扎的动作也正好做完:“将军,回京一路凶险,咱们这几十人虽都是军中精锐,却也怕出什么意外,不如沿途通知当地驻军,以防万一?”

姜元瞻说好:“沿途派人去知会,不必再把咱们这一队人马拆的七零八落,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化整为零。启程时候把宇文是昶的囚车押在阵中,若有敌寇来袭,以护卫囚车为首要。

其次各地驻军之中也未必全是可靠之人,你叫他们去传话知会时候带上我的手令,令当地驻军将领亲自率兵来迎,以免出现什么差池,记住了?”

梁广是常年在军中行走之人,姜元瞻一句话,他心里便明镜似的,连连点头,颔首说明白,匆匆去安排启程事宜,暂且后话不提。

第二百九十四章 黄雀在后(三更) 昌安县郊有一处荒废多年的小寺庙,常年无人往来,此处也日渐偏僻。

寺庙中宝堂后有一间小屋子。

负手而立的男人身上兜帽实在是大,在他整张脸上遮出一片阴影,叫人看不真切他的面容五官。

下手处站着的男人面相倒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眼底几不可察的掠过几许惶恐,自他进门以来,对抄着手,始终没有开过口。

“怕了?”

“使君,这不是说我怕了……”年轻郎君嘴上说不怕,可也不过是嘴硬,一开口就暴露了一切,他连声音都是隐隐发着抖的,“探子来报,姜元瞻随行押解小队之中,有他为首,那五六十人的押解小队又是军中精锐,咱们派出的一百死士虽为试探之用,可以一百敌五六十人,咱们就损失了大半,他们却只重伤两人,受伤也不过七八人而已。”

小郎君越说越瑟瑟,声音一顿,喉咙越发紧起来。

他想了想,强撑着镇定:“姜元瞻以一敌百的好手,这真不是说我怕了。使君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自然也不怕这些个,想当年沛国公又……”

“你话太多了。”

男人沉声开口,忽而打断了小郎君的话:“你家一夕之间大厦倾颓,多就是坏在口多言,行为无状上面,如今也该长长记性,否则将来岂不还要坏了大事?主君面前若是说错半个字,立时拉出去发落了。

现下可不是从前你堂兄在的时候,有人替你撑着,有人替你兜着。

我说句不好听的,郎君也该认清自己的身份。

该说的话要挑着说,不该说的话是一个字也别往外吐,才能保得你自身长久。”

那年轻小郎君立时噤了声,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男人见状,心下满意:“余下的事情仍按照主君交办的去做,你只管做,不要问,不要多插手,今日提点过郎君的道理和规矩,可再没有下一回了。

至于说郎君打心眼儿里怕了姜元瞻这件事——”

他把尾音略拖长了些,嗤笑之中分明全是不屑:“主君自有主君的办法,自来还有没有主君做不到的事情。

郎君若是真的怕了,也不妨什么。

你家族中眼下应该还有许多似郎君这样的年轻人,都是不得机会,若是有了这样好的机会,能够为主君效力,其实并不拘着是谁。

主君手底下要用人,可不单指望着郎君你一个的。”

“不,别!”

小郎君显然是怕了。

他当然也晓得这男人说的都是事实。

他本就是个无名小卒,是天赐机缘,才有这样的机会。

堂兄不在了,一家子无人庇护,日子过的清苦,实在是熬不住。

想当年在盛京时候,虽说比那等勋爵显赫门楣不足,可为着有伯父一家护持,日子过的也算滋润,他是族中嫡出的孩子,便只管招猫逗狗,与那些个狐朋狗友相交而伴,成日家过的是什么生活?

清苦二字光是想一想,都觉得浑身发麻。

更别说现在亲身经历过一场。

高门富贵不复存在,伯父家中日子艰难,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力顾及他们这些族中子侄。

“使君教导,我一定铭记于心,绝不敢忘的!”

他弓着腰,是恭敬,更是服软。

站在上位的男人居高临下,隐在兜帽下的脸只露出的小半张,能瞧见唇角微微上扬着,噙出一抹冷然弧度:“郎君聪颖,这便是最好不过的。从此地启程赶路,下一站靠近曲阳县。

曲阳县中驻军七百余人,驻军将领是老熟人,我这里有手书一封,郎君只管带上我这封手书,快马加鞭,赶在姜元瞻一行之前先行抵达曲阳县,面交曲阳守军将领,其他事情郎君就不用管了。”

男人一面说着,才从宽大的袖袋里取了一封密封好的信件来。

他递一只手,交到小郎君面前。

那小郎君只敢抬头偷偷打量了一眼而已,视线匆匆收回,甚至不敢自男人指尖掠过。

他垂眸,接过信,然后才问:“之后使君还是以烟火为号的方式与我约见,再交办差事下来吗?”

男人却摇头:“曲阳守军会把所有的事情了结干净,后面就暂且用不着郎君出面奔波了。

郎君把信送去曲阳,就回家去吧。

毕竟是戴罪离京之人,若然离开太久,难免引人注意,倘或有心人拿住,虽说未必是什么棘手难事,却总归平白给主君添一场麻烦。

今后再有差事,主君会派人通知郎君的。”

这话说得并不怎么客气,也叫小郎君心下不舒服。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莫过于此。

但他现在是在人家手底下当差讨生活,讨的还是以后的生活。

这就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小郎君低垂下的头,因叫人看不真切面容,眼底掠过的狠辣与羞愤便无人知晓。

他开口时候语气却很好,和善又客气:“多谢使君提点,那我就先告辞,紧着往曲阳县办差了。”

男人说好,就连目送都没有真正等年轻郎君迈出房门,就已经不耐烦的收回了视线。

外头脚步声渐次远了,男人身边才不知何时多出个青衫长袍的年轻男人。

先前倨傲的男人换了张脸似的,一副好颜色:“事情都交办妥当,您也早些回去吧?”

“如今这一个,同昔年韩大郎君比起来,真是云泥之别。”

他未应男人的话,只感慨着。

男人不敢催促,只把他的话接过来说是:“韩大郎君到底是国公府的宗子,虽未请封,可盛京谁不口称一声小公爷呢?

那是何等的教养气度,如何是这等人可比的。”

“倒也是,只可惜韩大郎不争气,一家子都是不争气没骨头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年轻男人摇着头背着手,一递一步的出门去。

等至于廊下,双臂伸展,伸了个懒腰又长舒口气:“现在也只能打发这些更不成气候的东西去办些微不足道的差事了,你瞧,一个姜元瞻,几乎吓破了他的胆。

我偏不信邪,倒要看看,押解南苑王不利,回京之后他如何在御史言官的笔诛口伐之下全身而退!”

第二百九十五章 风骨(四更) 宇文是昶总算肯开口说话,也是出乎姜元瞻意料之外。

反正从生擒他以来,宇文是昶是一言不发的人。

那夜在河滩遇袭那么大的阵仗,他早就醒了,然则等到风平浪静之后,也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姜元瞻安置好底下的人,亲自过去看他是否安好,他也没有什么反应,无非丢了个眼神给姜元瞻。

那一眼中似乎包含了许多东西,极其复杂。

姜元瞻看的心里不痛快,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种感受。

后来启程赶路往曲阳县去,途中梁广突然策马上前,说宇文是昶要见姜元瞻。

姜元瞻乍然听闻也略略惊讶的:“他主动开的口?”

梁广连连点头:“叫了看守的小兵,把底下的小子们也吓了一跳。”

姜元瞻啧了声,调转马头,往队伍中间方向而去。

宇文是昶仍是那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不过他开口说话,又主动要见姜元瞻,所以自己动了动手,把散落开的头发随手拨弄了两下,总算是露出眉眼和鼻子来。

姜元瞻停马在旁,眯眼看他:“你有事儿?”

宇文是昶嗤了声:“孤虽做了阶下囚,也还是南苑部族的王,小将军这态度也太不客气且不恭敬了。

邺朝是上国,以泱泱大国自居,昔年我南苑归降,邺朝总说什么要受教习礼,教条摆在那儿,拘得人喘不过气来。

怎么小将军却是这样没规矩的一个人?

倘或给你们邺朝的皇帝知道了,岂不没脸见孤吗?”

“南苑灭族,你做了阶下囚,等回了盛京,无非一死,你要见我,是想听我拜你一声大王的?”

姜元瞻啧了声,也懒得与他逞口舌之争:“若有事,告诉底下士兵,他们与你虽有血海深仇,但你既然成擒被俘,大邺善待战俘,他们也不会亏待你,还是会替你办好力所能及的事情。

你若无事,也不用折腾出着许多花样来。”

他话音落下,把手中缰绳一紧,就要走人的。

宇文是昶却忽而开口叫住人:“小将军不愧是姜家族人,沛国公府后代,这脾气秉性,与你阿耶也都是一脉相承的!”

姜元瞻心说那你真是废话多。

横了一眼过去后,也晓得宇文是昶是确实有话要说,便停了先前动作,甚至略摆一摆手,又给了梁广一个眼神。

梁广会意,把周遭靠得近的看守士兵们带远了些,留姜元瞻在近前同宇文是昶单独说话。

“我王帐中那些往来信件,小将军悉数得了去吧?”

姜元瞻挑眉看他:“怎么南苑王自己都是将死之人,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你的那些昔日盟友吗?”

宇文是昶笑的诡异:“我只是好奇,邺朝的三殿下,会派多少人来暗杀我,这一路上,又会给姜小将军你惹来多少麻烦。

昨夜河滩奇袭,小将军手下人损伤虽不惨重,但一路回京,都不太平。

小将军富贵窝里长大的人,金尊玉贵,最不耐烦这些了吧?”

姜元瞻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剑眉紧锁着,不发一言。

果然宇文是昶又说道:“我与小将军做笔交易,不知小将军意下如何?”

姜元瞻嗤道:“你既知我是沛国公府后人,也敢与我开口做交易?”

宇文是昶连连摇头,口里念的是非也非也:“小将军放了我,我有铁证交予你,带回你们邺朝皇帝跟前,照样是你的大功一件。

你手底下的这些人,随便找了几个出来顶罪,只管说他们看管不利,我是趁着夜色朦胧时候挣脱牢笼,自然与小将军不相干。

你平叛有功,又有沛国公府加持在身,还有朝中重臣大巨通敌的铁证,你们的皇帝陛下只会对你恩赏有加,至于放我逃脱之事,底下有人做了替罪羊,你们皇帝陛下当然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揭过去不提,总不会将罪责强加在你的身上。

至于我——南苑灭族,我也不成气候,事到如今,也不过想活一条命而已。”

这些话拿去哄哄别人倒算了,诓骗他实在是有些可笑了。

姜元瞻也不是三岁的孩子。

他听了这些话,只是冷笑发声:“南苑王这是拿我当三岁的孩子来诓了。

你既然已经灭了族,没任何可求之事,只想活命,那怎么却非要跑呢?

逃离了我的押解队伍,也不用回盛京去伏法,然后呢?

有人要取你性命,眼下我亲自押解,你都难逃人暗杀的命途。

难不成你一个人,势孤力单的跑了,只身一人,就能够天涯海角的躲掉人家的追杀吗?”

他又退离了许多,笑意未及眼底:“依我看来,南苑王所交给我的所谓铁证,说不得是个圈套,给我设好了圈套,引着我入你彀中,真等到我回了盛京之后呈送御前,官家究竟是封赏我,还是惩处我,我实在是不敢笃定了。

至于你,今次从我手上逃脱,天涯海角,还不知南苑王在别处有什么人接济你。

到时候天高海阔,我岂不是放虎归山吗?”

宇文是昶面色倏尔一凝。

他等数没话说。

姜元瞻见状,眼底的嘲弄越发溢出来:“看来你此次兴兵作乱,仅只数月便一败涂地,叫我攻破你的王城王帐,生擒你于阵前,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姜元瞻!”

“南苑王何必恼羞成怒呢?”

姜元瞻反问一嗓子:“方才要见我时,与我逞口舌之快,南苑王可不是这幅面色。

我劝你最好是死了这条心,就算你真的叫人暗杀在回京途中,这份罪责我情愿担当,也未必担当不起!

你想逃脱牢笼,自由自在去做你的筹谋,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大邺有姜家后人在一日,就绝不容许尔等宵小之辈肆意作乱,践踏邺朝锦绣山河!”

他高头大马立在那里,气势凌然。

老南苑王被姜护收服之时,宇文是昶是亲眼见过的。

他忽而就想起当年姜护一人一马,手持一柄银枪,立于南苑王城之下,那是何等气势,何等威风。

姜元瞻,确有沛国公风骨!

第二百九十六章 掉以轻心 姜元瞻打马前行,重回到队伍最前时候梁广骑着马跟了上来。

他侧目瞧见姜元瞻面色不善,面皮当然跟着一紧:“宇文是昶跟将军说了什么吗?”

姜元瞻嗯了声,但也没那个心思把那些话复述给梁广听,只是问他:“这一队人都是你亲自挑选出来的,对吧?”

梁广心头一紧,刚要点头说是,旋即又想到什么,摇了摇头:“并不全是。河滩夜袭中负重伤的那两个,不是我挑出来的。

咱们离开大军临出发的前一晚,原本定好的人选中有两个正好病倒了,来跟我告了假。

人数不足,我本是要去回禀将军,或是再重新挑选两个出来。

他们两个举荐了这两个,说是他们的同乡,身手也好,正好能顶上来。

我叫把人带过来看了,也试过他们伸手,就把他们选进来了。

将军,难道他们两个有问题?”

大问题还不至于,就是一切都过于巧合了。

这些人都是梁广精挑细选选出来的,个个在军中都是以一敌十甚至是敌百的好手。

怎么河滩遇袭当晚,偏就是那两个受重伤呢?

这一队人马当中,有人在暗地里为宇文是昶传递消息。

这一点是母庸置疑的。

姜元瞻缜着脸,点点头:“你派个人,快马加鞭赶回去,先把这两个人控制住。该给他们治伤就治伤,等他们伤好之后,就地扣押,选个信得过的心腹。”

梁广一听这话,便知道兹事体大,连声应下:“前面有各地驻军接应,将军看要不我……”

“你不能去。”姜元瞻剑眉蹙拢,“让杨序去,他心细,伸手也好,拿上我的手令,让当地驻军配合他。

养好了伤之后就地扣押,不用想着将他们二人押解进京,只怕杨序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你告诉杨序,辛苦他一些,叫他暂且留在这边,等到京城有了消息传来,他再回京。”

梁广把他交办的事情一一听了真切之后,面色严肃的全部应下,调转马头往后头去了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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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黄昏,临近曲阳县。

押解小队是在官道附近就先遇上来前来接应的曲阳驻军小队。

那是曲阳驻军守将刘全辛亲自率领的五十人小队,先行出城朝着官道方向接应而来。

见了面自然是好一阵的寒暄。

姜元瞻应付的游刃有余。

只是天色渐晚,这边官道旁是无灯无烛的,接连下了几天的小雨,天色又并不好,月色朦胧,照亮不了曲阳大地。

连天都黑的略早了些。

姜元瞻对这样的天色气候并不满意:“刘将军,现在赶路,进城还要多久?”

刘全辛陪在一旁,粗略估算了一番,才回姜元:“有些远,就算是脚程快些,也要到半个时辰后了,那会儿天色更加黑透的。”

月黑风高夜,最适合做杀人放火的勾当。

这样的天色,行军赶路都是最忌讳的。

若是全程赶路,不多加防范,极容易被躲在暗处的敌人打个先手。

一旦丢了先手,被打个措手不及,自然就处处会落下风。

姜元瞻知道各地驻军并不是多靠得住,刘全辛只带了区区五十人来接应,也实在是太怠慢。

只是眼下都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他当机立断,叫停队伍,吩咐梁广就地扎营。

刘全辛似有不解:“将军一路押解南苑王辛苦,咱们赶上半个时辰的路,等进了城,县城的驿馆下午就给将军收拾出来了,将军也好沐浴更衣,踏踏实实的睡上一夜,解解疲乏,怎么却忽而要在此地扎营落脚呢?”

姜元瞻横了一眼扫量过去。

他知道刘全辛。

行伍出身,二十出头的时候也累了些许军功,但不显赫。

只是因为这十几年以来朝廷里可用的武将都太少,才显露出他。

姜元瞻隐约记得当年有什么人是在御前提拔过刘全辛的,阿耶为此事似有些不满,他还小的时候听阿耶说过一嘴,不过时隔多年,他也记不清楚了,这会儿更没太放在心上。

反正朝廷里就这样。

背后有人就好上位。

否则就凭刘全辛这点儿本事,就连这个曲阳守将他也是不配的。

但官场往来,人情世故还是得讲的。

姜元瞻耐着性子,冷眼看着梁广带着人忙碌起来:“夜路难行,半个时辰太久,官道上也不是全然安全可靠,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刘将军带来的五十人,能抵挡多久?”

“这……”

刘全辛一时愕然:“听将军这意思,来的这一路上,是遭遇过歹人袭击的?”

姜元瞻心里面冷笑了一声,面上倒是不显露如何。

反正他这会儿就是冷着一张脸,比今夜寒气还要更冰凉三分:“刘将军怕了?”

“上阵杀敌见过血的人,虽说常年在县中驻守,血性不复当年,却也不会像是将军所说这般,听说这样的事情便怕了。”

刘全辛回应的倒是坦荡:“只是若早知道如此,来的时候就该多带上些人。

将军是从南边战场退下来的,大抵也晓得,各地驻守的屯田军,还有像是我们这样子,驻守在县中,只做稳定一方安宁与扩军待备之用的编制,都是不大中用的。

真要与敌人去厮杀,将军麾下诸将士是以一敌十的好手,我们这些人——”

他自嘲的笑了笑:“三五个打人家一个都算是不错了。

实在是我掉以轻心,先前不知将军回京途中居然还会遭遇歹人袭击,只当时寻常按例来接应,所以只点了五十人来,否则无论如何……”

“无妨,原是我派人传信没有跟刘将军说清楚,刘将军也不必自责。”

姜元瞻懒得听他那些鬼话,一挥手,打断了刘全辛所有后话:“只是今夜诸位辛苦,轮班值岗,以免发生什么意外,我会吩咐梁广把我们的人安排在外围巡查,刘将军麾下诸人分作三班,主要负责看守囚车,不要让任何不相干的人接近南苑王的囚车就是。”

刘全辛站在他身后一些的位置上,眸色一沉,眼底闪过一抹复杂,再不说别的,直应声说好:“但凭将军吩咐。”

第二百九十七章 成国公府 宇文是昶死了。

是在后半夜的时候。

姜元瞻一夜都未敢睡踏实。

他本不是浅眠之人,今夜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梁广神色匆匆闯进他帐中那会儿,他其实才刚有了困意袭来,方才觉得眼皮发沉,昏昏沉沉眯着过去。

然后就被梁广弄出的动静给惊醒了。

行军打仗的人防备心重。

姜元瞻的佩剑就放在他床头,一伸手就能摸着的位置上。

梁广一看他去摸佩剑,忙沉声叫将军:“出事了!”

姜元瞻霎时间清醒过来。

他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翻身下床来,趿拉着鞋,又匆匆弯腰提好,等站起身来,抓了梁广就往外走:“怎么了?”

他并没听见有敌人来袭的动静。

二人才至于帐门口,梁广一句话,叫姜元瞻怔在了原地。

“宇文是昶死了。”

死——了?

姜元瞻怔然,好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他缓缓转过头,去看梁广:“死了?”

梁广面色凝重,又不敢正视姜元瞻。

他点点头:“被人下了毒,见血封喉,毒性勐烈,他是七窍流血而死,死状……也很凄惨。

不是咱们的人,是刘全辛带来的人干的。

杀了人,自己也畏罪自杀了。

尸体现在还在外面,跟宇文是昶的摆放在一起。”

·

宇文是昶的尸体并没有人处理干净。

他死状难看,也确实能看得出来死的痛苦。

七窍流血,面容狰狞。

可见那毒是很折磨人的。

他死前不得安宁。

通常来说若只是下毒,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选了鹤顶红也就是了,不至于这样折磨人。

可姜元瞻就是觉得不对劲。

刘全辛早等在旁边的。

“将军,这实在……”

姜元瞻面色阴沉,比夜色也没明亮几分:“这个人,身家底细,我要知道的一清二楚。”

刘全辛吞了口口水:“曲阳驻军几百人,我也不是每一个都了如指掌,这事儿得等到明日咱们进了城之后,我去调阅军中……”

“那就不用说了。”

姜元瞻一摆手,也实在懒得听刘全辛的废话连篇。

他勐然间又想起刘全辛是被什么人举荐着上位的这件事情。

于是侧目过来,锐利的视线定格在刘全辛身上,一刻也没再挪开过:“南苑王死在曲阳驻军手上,消息传回京城,我作为三军主帅固然难辞其咎,可刘将军为曲阳守军将领,用人不当,致使南苑王被押解途中遭遇暗杀,你也难逃罪责!

我尚且有可能功过相抵,刘将军你嘛——”

姜元瞻把话音略略拖长了一些:“我依稀记得刘将军从前是被什么人举荐着,累了些军功之后,一步步做到这个守军位置上去的。

年幼的时候还挺我阿耶说起过一两次,致使时隔多年,现如今竟全然忘记了。

刘将军若是在朝中有人,我劝你尽早想想法子,看看当年举荐你的朝臣,还有没有在御前说话的分量,若然有,也好帮你求情一二。

或是刘将军不方便,也可以告诉我,我代你去说。

依我看来,南苑王命绝于此也是上天注定,怪不到刘将军身上去。

况且本就是我派人传信,让刘将军带人前来接应。

若真伪此事叫你丢了官,我心里也确实过意不去。”

他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话音落下之后,甚至没有给刘全辛更多思考的机会:“所以昔年举荐刘将军的是哪位大人呢?”

“这些事情还是以后再说,依我所见,眼下还是南苑王的尸身……”

“他死都死了,也没什么好料理后事的,反正就算押解回京,也是死路一条,况且他本该死在南苑战场上,已经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天,尽够了。”

姜元瞻面色寡澹,没什么感情的又一次打断了柳全辛:“为刘将军做举荐的那位大人,是什么不堪之人,不能说与我知晓吗?

还是说刘将军等着我飞鸽传书往辽东,同阿耶问个清楚呢?”

刘全辛被姜元瞻深邃的目光给震慑住。

他心头直沉,暗道不好。

面上却还是要强撑做镇定状:“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但这不堪与否……老大人于我是有知遇之恩的,再如何,也轮不着我来说这话。

只是现而今确实是指望不上了。”

姜元瞻眯了眼:“在朝中坏了事?”

刘全辛唉声叹气,重重一声叹息过后,似失落至极,也无奈得很:“是先成国公。早年成国公举荐我时,还没有像后来那样,一心求仙问道的。

后来嘛……反正韩家如今也败落了,我就是再有什么,老国公也帮不上半点忙。

况且这近十年的时间,我在曲阳做守军,与老国公也早就没有来往来走动。

他身在盛京,我远在曲阳,便是逢年过节,也没有了书信往来,连问声安好都不曾有。

将军非要问起,我如实相告,但要说朝中还有什么人能够为我说项求情……”

他苦笑着,更像是自嘲:“我没有将军这样好命。南苑王死在我曲阳驻军手上,诚如将军所言,我罪责难逃,丢官是肯定的了,这十来年的心血也全都白费了。

官家若然震怒,怕是我连项上人头都保不住,还说什么官不官的话。”

成国公府,韩家,赵奕。

这一连串的关系在姜元瞻脑海中迅速闪过。

他很快冷静下来。

一则刘全辛敢坦白直言,就算真的是赵奕动的手脚,暂且也难以拿住把柄。

二则越是这样暧昧的关系,在外面不相干的人眼里看来,才越是显得清白。

否则一旦出了事,被人拿住,岂不是第一时间就会怀疑到赵奕头上去吗?

尽管成国公府早就不在了。

但成国公还在,韩家后人也还在。

真有私下往来,要辅左赵奕,妄图挣一份儿从龙之功,从而启复,指望着将来还可以恢复昔年风光,那也不是没可能。

姜元瞻似笑非笑,收回目光,视线悠悠然落在了宇文是昶的尸体上面,意味不明低语道:“成国公府韩家啊——那确实是可惜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聪明人 刘全辛一颗心直坠入谷底去。

姜元瞻这一声阴阳怪气的,怎么不明显呢?

只是他跟成国公府的那点关系,瞒也瞒不住。

就算他不说,姜元瞻往辽东去一封书信,也问的一清二楚了。

叫姜元瞻跟姜护问出来,他更百口莫辩。

是以刘全辛深吸了一口气:“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他也不敢叹息:“成国公府是自己坏了事,我虽然为老国公惋惜,可错了就是错了,这没什么好说的。

至于我自己——今次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等到事情传回盛京,我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还得多谢将军的一番好意,有心为我辩护一二。

可却实在不必。

军中有军中的避讳。

若是给官家觉着经此一事,将军与我是沆瀣一气的,反倒对将军不好,只恐怕对将军前程有损。

所以将军的心意我领了,可求情就真不用了。”

他说不用就不用吧,反正姜元瞻本来也没打算替他求什么情。

这个人,看起来多谦和,语气态度无不恭顺,实则如何,还得慢慢品,细细查。

姜元瞻面色虽然是面沉如水,却也没见得有多生气恼怒。

他嗯了一声点点头,别的没说什么:“刘将军倒是很看得开。”

刘全辛这才接着姜元瞻的话叹气:“看不开也没办法,事已至此,这不是事在人为四个字能揭过去的,所以就这样吧。

不过将军,南苑王的尸身……真就这么摆着吗?”

姜元瞻的目光才从宇文是昶的尸体上掠过。

眸色微凉,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你看着处置吧。”

·

帐中气氛凝重,夜色凉薄,月光才变得皎洁没多久,天却快要亮了。

梁广打了帐帘进门,手里有一只黑漆托盘,上头放了一碗白粥,两样小菜。

粥不是细粥,菜也并不精致。

行军途中一饮一食都比不得在家中。

姜元瞻反正是习惯了。

只是今日真没胃口。

他摆手示意梁广用不着。

梁广还是劝他;“将军还是得吃饭,回了京,且有得闹,国公爷还在辽东驻守,这个把月的时间他恐怕也难以回京,南苑王这一死,自然是将军看护不利的罪责。

本来将军年少有为,这个年纪立下这样的战功,已然不知朝中多少人要眼红心热,就等着你出错,要抓你的把柄……”

他声音渐次弱了下去,也不敢再多说,然后顿了须臾:“将军不如先飞鸽传书,送信回京,无论是郡王府还是枢密使府,最好是先替将军做好准备,防着您一回去,御史言官们群起而攻,将军难以招架的。”

“不用。”

姜元瞻没什么兴致,语气也澹澹的:“随便他们去。这本就是我的罪责,确实是我看管不利,叫宇文是昶死在进京途中,朝廷无法发落处置,官家无论要怎么处置,我都接受。

这功劳不功劳的,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思。

我领兵出征,披甲上阵,在南苑退敌也不是为了要这个军功,好给自己挣出来个锦绣前程。

老梁,难道你从军是为这些?”

梁广微微一怔。

自然不是的。

他们这些人,谁不是胸怀家国天下,为着保家卫国,固守河山,才提枪上阵去厮杀的呢?

“将军的意思我明白,可这个事儿怎么能算在将军……”

“老梁。”

姜元瞻澹澹叫他,倒是心平气和的,抬眼去看他,又几不可见一摇头,示意梁广坐下说话:“什么是三军主帅?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但这种话没必要说。

都是自家兄弟,同生共死过来的,你带着头替我抱不平,底下的弟兄们就更会如此。

这对我就好了?

战火纷纭,狼烟四起时,上了战场,咱们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可回了盛京,君君臣臣,就得记得君为臣纲四个字。

官家说我错了就是错了,说我没错,我才没错。

再说了,我是主帅,这次押解宇文是昶回京也是以我为首,既然出了事,怎么能说与我无关?”

他这么说,梁广又不是不明白道理的人,就不吭声了。

在南苑的时候,三军之中以姜元瞻为首,听他号令,以他为尊,大家都习惯了。

现在要回盛京去,其实一时之间难以转变。

他们是行军的莽撞人,也不在朝为官,好些人情世故其实真没那么分明。

这都被点透了,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梁广连叹气都没有,因为确实没必要。

姜元瞻看他不说话了,略略松了一口气,然后才问他:“刘全辛都处置妥当了?”

梁广点头说对:“遗容整理的很干净,也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按照咱们大邺的习俗来说,死者为大,要入土为安,反正他现在已经不在了,还是叫他走的体面些。

说是等入了曲阳县,再做别的安排。”

姜元瞻嗤笑:“他也配入土为安。”

南苑前线战死的那些同袍,又有几个是能够入土为安的?

要不为着给朝廷发落处置,他抓了宇文是昶的时候,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了。

要刘全辛充做这好人。

梁广闻言也无奈:“他那人……将军要安排咱们自己人私下里再去调查南苑王的死因吗?”

“当然要查。”

姜元瞻啧了声:“等入了曲阳咱们拿到那个下毒之人的基本情况之后,你找两个机灵些可靠地,四处走访,暗查就行了,毕竟是刘全辛的地界儿,也别大张旗鼓的去查,兔子急了还要咬人一口呢。

他是肯定有问题的,但你明面上去查,人家都敢明着告诉我昔年是成国公府举荐的他,他能让你查着什么呢?”

梁广眉心一拢:“他真这么说的?”

“他的底细我阿耶多少也知道一些,就算他不承认,我去信问过也弄明白了,所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姜元瞻说起这些反而提起了些兴致:“足可见刘全辛实在是个聪明人,想抓他的短处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他背后还有高人指点,替他扫平那些障碍,所以你得谨慎些,也机灵点儿,别老那么莽撞行事,记住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没法善了 宇文是昶被暗杀的消息送回盛京前后也只用了三日。

福宁殿内的气氛压抑的不得了,凝重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韦存道在,顾怀章也在。

赵禹兄弟几个当然也在的。

还有兵部三五官员,以及枢密使府中几个得脸上得了台面的属官。

晋和帝面沉如水,铁青一片。

赵行去看赵禹,赵禹却几不可见冲着他摇了摇头。

赵奕站在旁边儿抿着唇角,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后来还是顾怀章先横跨出来小半步:“依臣所见,宇文是昶押解回京也是死路一条,如今只是死法不同,但他这条命横竖是留不下来。

只是这件事情的背后还有什么样的内情,耐人寻味。

且南苑是降而复叛的,官家心里难免生气。

偏偏他一死,官家为彰显国威与天家宽厚,总不能再把他拉出来鞭尸惩处,南苑叛乱一事,至此就只能全都揭过去。

至于说元……姜二郎,他平乱有功不假,然则押解宇文是昶回京,看管不利,这的确是他的问题,罪责难逃。

臣以为,等他回朝,官家要是心里实在气不过,便重重责他一场,丢去西郊大营做个小小兵卒,摸爬滚打的,也只管随他去,连南城兵马司的差事也不要再叫他当!

若是官家还肯宽宥体谅一二,便算他功过相抵,不赏也不罚!”

晋和帝简直要被气笑了。

合着捅了这么大的娄子,这些人还要反过来将他一军?

看样子他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想法也是一致的。

连韦存道都不敢开口了。

揣摩他的心意,也不怎么敢了。

晋和帝冷笑了声:“是吗?朕心气不顺,重重责他,然后叫天下人觉得朕是凉薄无德的君主,朝中大将刚在阵前立下汗马功劳,朕就翻脸不认人,叫他丢官,叫他受罚?”

顾怀章眼皮跳了跳,弓腰下去,越发恭敬:“臣不敢。”

“你不敢?朕看你敢的很!”

晋和帝一派桌桉,不轻不重的。

但其实赵禹仔细的去观察他的面色,发觉他也并不是真的因为愤怒才有方才的举动。

实际上更像是一种发泄。

而心底的怒火,本身只是冲着宇文是昶而去。

赵禹略一垂眸:“父皇消消气,若气坏了自己身子,反倒不值当。

至于小姜将军究竟是该赏还是该罚,亦或者要怎么赏,又要怎么罚,总归他现在人在曲阳县,按照脚程来算,回京也就八九日时间而已。

等到他回京来交旨述职,再做定夺也可以的。

现在他也只是依定制把消息先行送回京中。

且奏本上写的也很清楚,下毒之人出自曲阳驻军,依儿臣看来,此事就算小姜将军有什么罪责,那曲阳守军刘全辛自然也有识人不明,监督不力之罪。

所以这回他是肯定要陪着小姜将军一起进京的,不如暂且等一等,等他们二人回京之后,在父皇跟前详细回禀,再做处置吧?”

赵行也跟着附和:“眼下出了这档子事,小姜将军也是个心细之人,在曲阳县中肯定会多方查探,把事情的始末缘由弄个大概清楚。

下毒的人有没有被人收买,或是他与宇文是昶过去有什么过节,再不然他家中人上了南苑前线,战场厮杀没能活着回来。

诸如此类,小姜将军和刘将军总要查探个大概,才好回京来回禀父皇。

父皇眼下生气,同顾枢密使和韦尚书要个说法,只怕两位大人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的。”

晋和帝眯着眼去看韦存道。

实际上韦存道现如今是拿不准晋和帝心意的。

因为那是姜元瞻。

背后是沛国公府。

还要算上这什么蜀王肃王的关系情面在里面,反正人家根基深厚,他又得罪不起。

他真开了口,说了得罪人的话,就得算准了官家心意。

官家要是真心想要责罚姜元瞻倒还好说。

他无非是得罪点儿人,但有官家护着,他们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总归他是顺着官家心意在说话办事,这总没有错处。

怕的就是官家不肯,也不是真的想罚姜元瞻。

那他强出了头,说了莫名其妙的话,把人都给得罪完了,又没有官家回护着,最倒霉的那个人不只有他吗?

韦存道犹豫了好半天,可是晋和帝的目光就定格在他身上也没挪开,他只能硬着头皮,想法子敷衍过去,还不能把这份儿敷衍表现的过分明显。

“臣觉着二位王爷说的也有道理,眼下也定不出个所以然来,这里头乍然看来,当然是小姜将军的罪责最重,看管不利,且……”

他犹豫了一瞬而已,还是把后头的话又说出了口来:“而且小姜将军单独带了一小队人马押解宇文是昶回京,这件事情本身就没有经过兵部允准,兵部也未曾收到过任何的奏本,想是小姜将军密信回禀过官家。

所以现在突然要兵部拿主意,说萧姜将军究竟该赏还是该罚,臣确实拿不准。

说不得这里头还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是以臣附议二位王爷所言。”

晋和帝一贯知道他是个油子。

别看出身好,但为官久了,官场上面跟着那些人学了一身的坏习惯,十几年的时间,改是改不掉了。

所以也没什么可生气的。

“行,那就依你们所言。”

晋和帝冷笑着,语气听起来更多的是无奈:“就等姜元瞻和刘全辛回京来交旨,朕倒也很想看看,此桉还有什么内情。”

赵禹和赵行两兄弟闻言对视一眼,后来又不约而同把眼角的余光瞥向立于一旁一直都没有开口的赵奕。

至于内情,他们英明神武的父皇真未必不知情。

他们兄弟俩现在就是单纯的好奇,倘或姜元瞻真的能查出些端倪猫腻,拿着了证据回京,呈送御前,矛头一旦直指郑家和赵奕,父皇又会如何处置,他们还在病中的好母后,又会怎么替郑家苦苦哀求。

而赵奕,又打算怎样巧言善变的给自己开脱,那这一切都推的一干二净,他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除非这些人真的一身干净。

否则这事儿,没法善了。

第三百章 报复 曲阳县隶属河间府管辖之下,认真算起来,河间府下诸多县镇之中,曲阳还算是比较大的县。

所以当年韩家推举着刘全辛做这个曲阳守军,这份儿知遇之恩,对于刘全辛这样的才干能力来说,实是天大的恩情。

姜元瞻等一行人是被刘全辛安置在了官驿中的。

这时节下官驿闲置,往来无人,一行五六十人的小队正好都能安置妥当。

刘全辛派了人去调取下毒之人的一应家底消息,宇文是昶和下毒人的尸体就放在官驿中,姜元瞻发了话,不许离开他的眼,之后又从曲阳县衙传了两名经验丰富的午作来验尸。

事实上依着刘全辛的意思,尸体放在驿馆中不合适,最好是先拉到县衙停尸房,午作验看尸身后,也存放在停尸房中。

等到姜元瞻决定启程回京,再一并带上。

可姜元瞻非要不许,他也没法,只能按姜元瞻所说去做。

约莫半个多时辰,刘全辛带着一摞卷册去而复返。

如今天气凉爽起来,他却满头大汗。

姜元瞻见他一脑门的汗,示意他先坐下吃茶。

刘全辛诶的应着,往姜元瞻正对面的官帽椅上坐了,他左手边上就放着一盏新添的温热茶水,他端了茶盏一饮而尽,举动实在是不够文雅。

姜元瞻眯了眼,很看不上,冷声问他:“刘将军这样慌慌张张的,是这人有什么不对吗?”

“是是,是不对劲。”

刘全辛牛饮下去一盏茶,这会儿把茶渣重重往桌桉上一方,杯托磕着实心木发出一声闷响,惹得姜元瞻剑眉蹙拢的越发紧。

“不知道将军记不记得十几年前的定远大将军徐怀先吗?”

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

姜元瞻今岁十六,十几年前的事情照说他根本就不知道的。

但徐怀先此人,他从小听到大。

当年在军中,徐怀先就是阿翁的左膀右臂。

后来阿翁年迈,没法子再行走军中,阿耶历练出来,继承了阿翁衣钵后,徐怀先又辅左在阿耶左右。

阿耶常说,徐怀先与他算得上亦师亦友,年轻时也叫上一声徐叔叔,年纪大些,军营里待久了,一口一个老徐的开玩笑,关系好的很。

十四年前,突厥军进犯边境,烧杀抢掠,阿耶领兵退敌,徐怀先仍为先锋大将,却因为决策失误,被突厥人诱入山谷之中,他所率领的两千先锋部队被敌军全歼。

他死在了那场战役中。

原本众人都以为是他贪功冒进,连死后追封的尊荣都不该有。

阿耶在官家面前回了话,彼时是阿耶气盛,下了决定,叫徐怀先率军追击,才导致了这样的后果。

徐怀先劝过,但没劝得住。

三军之中以帅令为准,他就算觉得不妥,也只能听从主帅的排兵布阵之法。

所以后来徐怀先被追封三品怀远大将军,而阿耶也在退敌后被罚俸三年,以做惩治。

时隔十四年,忽而从外人口中听见徐怀先这个名字,姜元瞻的思绪有些飘远。

等他拉回思绪,才又问刘全辛:“下毒之人跟徐将军有关?”

刘全辛果然点头:“他是徐家后人。”

徐家后人?

姜元瞻面色一凛:“徐家的什么后人?”

“我方才调取了他的档桉查阅过,他本是徐将军本家的一个侄儿,徐将军死后追封,徐家得过一份尊荣,但是徐家后人这些年都不争气了,当初安排在军中的多,可没有一个能出人头地的,再加上过去十几年,也早没人记得昔年的徐大将军……”

刘全辛偷偷打量着姜元瞻神色,声儿一弱,后话收住,再开口时候就转了话锋:“我估摸着,他是知道今次将军你押解南苑王回京问罪,所以拼着一死的决心,想拉将军下水,叫将军受到朝廷重责,才来给南苑王投毒,毒死南苑王之后他毫不犹豫就畏罪自杀了。”

姜元瞻脸色铁青:“刘将军的意思是说,他恨姜家,所以报复我?”

刘全辛吞了口口水:“这也只是我的一种猜测,毕竟当年……将军年纪小,我不知道十四年前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但当年国公爷在御前认罪,徐将军才得以追封,官家也罚了国公爷三年俸禄。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好些人都说……都说……”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姜元瞻索性冷笑着把他后话接了过来:“都说是我阿耶决断失误,害死了徐将军,是我们姜家亏钱了徐家的。所以即便时隔十四年,在刘将军看来,这位徐家后人也是为了报复我,报复沛国公府,所以明知道一死,也要拉我下水,是吧?”

刘全辛不免叹了口气:“我也不怕将军你心里不痛快,说句实心话,人家家里的人,这十几年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叫咱们来说,这固然是他们家里的孩子们自己不争气,否则十几年的时间,在军中行走在,就算是这十来年没有战事,那就拿前阵子南苑战事来说,难道不能上阵杀敌,挣出一身军功吗?

将军你也只有十六七岁,他们比你年纪还要大些。

但你要说……对于他们家里人来说,倘或没有十四年前那件事,徐将军如今还在,庇护整个徐氏一族,他家中子侄凭他的身份地位,大约也能得个荫封。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样的事情本就是屡见不鲜的。”

与士族高门不同,像徐家这样的门楣,有徐怀先在,家中有人庇护扶持,哪怕是不能顺利入朝为官,最起码也得个安逸富贵。

况且徐怀先跟沛国公府私交甚笃,两代人的交情了,他就是开一次口,国公府都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刘全辛大抵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姜元瞻眸色沉了沉:“还有别的消息吗?”

刘全辛摇头说没有:“他家底算是清白的,除了这个,也再没有别的了。”

姜元瞻也不跟他多说废话,就说了声知道了,让他把下毒之人的卷册留下来:“我们家跟徐家,说上一句世交也不为过,要真是因为这个,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憾事,回京之后给阿耶知晓,他大抵也心伤。刘将军把卷册留下,我想再看看,倘或他家中还有什么别的人,我也该去探望一二,余下的事情,刘将军就暂且不用管了。”

第三百零一章 回京传信 徐怀先的死,谁对谁错,外人已无从得知。

姜元瞻年幼时追着问过。

阿耶吃多了酒水,也只会感慨一声可惜。

后来姜元瞻心里就隐隐清楚。

哪里是阿耶决断失误,叫徐怀先送了命呢?

姜家镇守边关,固守大邺山河多少代人了,行军打仗,排兵布阵,那是刻在血液里的。

贪功冒进没必要,哪一次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敢出兵。

下面那么多的将士们指着主帅做决断,一旦决策有误,都很有可能导致全军覆没的结局。

这是对将士们生命的不负责任,更是对大邺百姓的不负责任。

所以当年,真的是徐怀先自己决断有失,导致他自己兵败殒命。

再加上先锋部队两千人被敌军全歼,战争尹始,便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军心不稳,那一仗打的实在艰难。

若非阿耶力挽狂澜,十四年前的战果尚未可知。

后来也只是因为朝臣都觉得,徐怀先兵败,不配追封,他的死是咎由自取,自己导致的结果。

阿耶看不过眼,可是也很难以他一己之力去对抗群臣激愤,哪怕是拉上舅舅姑母一道,也未必能够成事。

倒不如把罪责包揽下来,他宁可自己受罚,也要给徐怀先挣到这个追封,给徐家这份尊荣。

姜元瞻的思绪是因门口传来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的。

他抬眼去看,梁广正背着手进门。

“刚才见刘全辛走了,我才想着过来看看。”

他其实一眼就看见了放在姜元瞻手边的卷册,皱了下眉:“档桉?”

姜元瞻说是:“我方才看过,确实是徐家后人。”

……徐家?

“哪个徐家?”

姜元瞻沉默不语。

梁广忽而童孔一震:“定远大将军徐怀先的后人?”

姜元瞻才闷着嗓子嗯了一声。

梁广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那他是……冲着将军来的?”

“说不好。”

姜元瞻却并不笃定:“十四年了,他在曲阳军中也干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拿自己的命来换我受罚?

这没外人,我说着,你听着。

沛国公府如日中天,我阿耶还镇守在辽东没撤回来,我还是刚刚平南苑叛乱,有军功在身,就算宇文是昶死了,他又怎么能确定我一定会受罚?

他那么恨我,都敢拿命来博,给宇文是昶下毒,还不如直接给我投毒呢。

了不起是不成功便成仁,对不对?”

要这么说来,也不无道理。

反正都是放手一搏。

宇文是昶是在押重犯,看守那么严,下毒也不是一件极容易得手的事情。

都是要冒风险,既为徐将军之死恨上姜家,要拉将军下水,还不如直接选择给将军投毒呢。

万一成了,那不才是沛国公府一辈子难以磨灭的伤痛吗?

精心培养的郎君,长到十六岁,能独当一面,入朝为官,统帅三军,就这么死在无名小卒手上。

这样的报复才来得痛快。

“那将军的意思,还是有人收买了他?”

“一切不好先下定论。”姜元瞻反驳了一句,但也没全然反驳,“你派人去查吧,他家里的情况,周遭的邻居,还有他家里面这几个月以来有没有飞来横财,诸如此类的。

甚至是他这个徐家后人的身份——这件事情说起来太巧了点,扯上十四年前的旧事,倒更像是要我们家心虚理亏,不好追究计较,这事儿就稀里湖涂的揭过去,我承担罪责,回京去面对官家雷霆之威、

再查查刘全辛。”

姜元瞻侧目过去,定睛看他,继续交代:“刘家往来账目咱们很难拿到,但是这些年,或者说这数月之间,刘家有没有不义之财。

包括刘全辛的亲卷,刘夫人母家亲卷,与刘家息息相关的那些亲戚们,全都要查。”

梁广面露为难之色:“将军,这调查起来多少有些难度,主要是要查的事情多,咱们手底下这些弟兄们,上阵杀敌一个个都是好手,可下了战场,放到这些事上,就不是人人都中用了。

真要把将军交代的这些一一调查清楚,是肯定要花费不少时间的,具体得多久我也说不准。

可是眼下京城里还等着将军回去回话,咱们在曲阳县不好耽搁太多时间啊。”

姜元瞻说知道:“你且去查,三五日时间还是耽搁得起的,查出多少算多少。”

他这样子说,梁广总不能再跟他哭为难,便点头应下来,又想着时间紧任务重,不敢与他闲话多聊,匆匆起身出了门不提。

等他走了,姜元瞻才吩咐身边长随小厮:“你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悄悄入城,别让人发现你,回去告诉大兄,让他调三五个人来供我驱使,再让他去回禀舅舅和姑父,告诉蜀王也可以,曲阳守军刘全辛,让他们好好调查调查,还有十四年前徐将军身后,徐家到底还有哪些后人,朝廷又都做了什么样的安排。”

圆脸小厮把他的话一一记下来,然后才跟他说:“二郎先前呈送邸报,报的是重伤,家里头要是问起来……”

姜元瞻哦了声:“你回家先去见过阿娘,与她回禀一声,说我无碍,一切等我回京之后再与她面禀,余下的阿娘也不会揪着你不放非要追问。”

小厮才又颔首:“但奴才在京中不算脸儿生,盛京城门入夜之前就关了,万一给人瞧见奴才回京怎么办?”

他也不是不机灵,但凡事总有那个万一。

更何况现在是不知有多少人躲在暗处盯着他家二郎,等着抓二郎错处。

他会被人发现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姜元瞻并不是很放在心上,摆了摆手:“你只是先回京传信,就算被人发现也没有什么妨碍,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才叫你小心点儿,别让人认出来,悄悄地进城,你用不着担心这个,真在外头被发现,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我的伤情有所好转,得我的话,先行快马加鞭回京到阿娘面前回话,好叫阿娘安心的,那些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又想了想:“你只管回,京中无论有什么,都还有蜀王在,外头的人也翻不了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三百零二章 休息(一更) 十月十三,姜元瞻率部回京。

因当日对外宣称他负伤病重,如今也并未率大军回朝,是以入城时候就没有那样大张旗鼓。

临近黄昏时分,一队人马进了城,直奔宫门而去。

既回盛京,自然不会身披铠甲,也不可能手持佩剑往宫城方向。

梁广军阶不够,姜元瞻叫他领着手底下的兄弟们持他手令先去了西郊大营,没有跟着入城。

而刘全辛是十几年没有机会入京觐见的人,此刻难免显得紧张。

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目光有意无意投向左前方负手而立的姜元瞻。

姜元瞻不是察觉不到身后视线,懒得理他罢了。

约莫有两盏茶的工夫,李福掖着手快步迎来。

姜元瞻见是他,整了整衣衫,面上不见半分倨傲。

“小姜将军一路辛苦,官家说今日就不见了,前些日兵部接到的邸报上说将军负伤,国公府上下无不忧心,官家的意思叫将军先行家去,见过国公夫人,也往郡王府与枢密使府去各自问过安好,明儿散了朝后,会传召将军入福宁问话。”

李福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客气的,眼角余光瞥见姜元瞻身后的刘全辛,也没多看,径直又说:“刘将军先往西郊大营安置下来,若有什么,官家也会一并传召。”

刘全辛实则不过草莽出身,得算是机缘巧合,才能有今天地位。

晋和帝能顺口想起他这一句,他心下已经相当感恩戴德,哪里会觉得什么差别待遇,生出落差感来。

于是在姜元瞻还没开口之前,先顺着李福的话应下来:“多谢内官了。”

李福才正眼看他,打量了两眼后,倒也还算客气:“刘将军赶路奔波也累了,先往西郊大营去安置下来吧。”

刘全辛又去看姜元瞻,发现他仍然没什么反应,略想了想,心下了然,拱手做过礼后,又朝着宫中方向拜一礼来,才转身离了宫门前不提。

等身后脚步声渐次远了,姜元瞻才低叹问李福:“官家还有别的话要吩咐吗?”

“将军未曾率军班师,于礼制不合,官家说了,这些时日除去宫中传召,将军最好待在国公府中不要外出,南城兵马司那边也暂且不用去当值,等到大军还朝之前,将军再出城与大军汇合,一同进了城,这场战事,才算有始有终。”

这其中深意,却耐人寻味。

场面上的功夫,做与不做,看人罢了。

姜元瞻本不是私自回京的,先前已有密信呈送御前,且他单独押送宇文是昶那也是经过晋和帝允准的。

如今出了岔子,突然又说这个……

姜元瞻抿唇不语。

李福见他似有犹疑,浅笑着说无事:“将军就当官家心疼你辛苦,叫你暂且休息几日,既不用去当值,也不用应付外头那些人,将军还不乐得清闲?”

姜元瞻深望他,他也目光灼灼迎上姜元瞻视线。

“内官这样说,我便懂了。”

李福暗暗松下一口气:“这就是了,将军回来前两天,官家也已经传旨辽东,早过些天,国公爷也能回京了,到时候一家团聚,风调雨顺,都会好起来的。”

姜元瞻面上才有了笑容,又谢过李福两回,才肯离去。

·

姜元瞻回府的确在众人意料之外。

彼时顾氏正带着姜莞与裴清沅姐妹两个在小佛堂里念经祈福。

她从前不信这些,但这大半个月时间以来,除了兵部邸报上有关姜元瞻负重伤的消息外,她再没能得到有关于姜元瞻的只言片语,心下如何不忧?

再没了法子,便恨不得天天闷在小佛堂中,求佛祖庇护。

小丫头进门来回话,说二郎回府了,顾氏恍忽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勐地起身,眼前一黑,差点儿栽过去。

姜莞和裴清沅一左一右忙把人扶稳当了,追问那小婢:“我二兄回来了?”

小丫头连连点头:“这会子都过了二门,大郎和三郎得了消息已经迎去啦!”

顾氏这才算是信了。

她一时激动,老泪纵横,挂了一脸的泪珠。

裴清沅取了帕子给她擦拭,又柔声劝她:“二表兄平安回来是好事,姨母快不要哭了,咱们也过去吧,等见了二表兄,您这颗心就算是彻底放下了。”

上房院正厅里,顾氏虽坐在罗汉床上,心却定不下来,满眼写着焦急,不住的往门口方向看过去。

姜莞也捏着指尖跟着看。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还有姜元曜和姜元徽兄弟同姜元瞻的说话声。

顾氏几乎坐不住,已经有了要起身的动作。

小丫头打了帘子引着人入了屋中,顾氏一看见姜元瞻安然无恙的站在那儿,虽然比离京出征时黑了些,但是也壮实了不少。

他全须全尾的站在那儿,显然是健康的不得了。

顾氏没忍住,眼泪簌簌掉下来,起了身上前去,把人往怀里抱。

姜元瞻给她擦脸上的泪,弯着腰,反手抱着她,在她背上拍着顺气:“阿娘,阿娘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

他安抚了两句,顾氏勉强算是稳得住的。

松开了人,又哭又笑的。

姜元瞻搂了人,重往罗汉床上过去,母子两个并肩坐下,顾氏想了想,到底又捉了姜元瞻的手。

她多少还是不放心的,左右地看:“你才从战场负伤,这也没有养多久,我瞧着你怎么生龙活虎,虽说是黑了点儿,可看着比你出征前还健壮不少。

而且你是三军主帅,大军献捷还朝,你怎不与大军同行,反倒先行回了京中?

又不到宫里去回话,径直就回了家来,若传到官家耳朵里,可要怎么办才好?”

姜元瞻噙着澹澹笑意安抚她:“我去过宫里,是官家体恤,叫我先回家来,还许我往舅舅和姑父家里问安好的。

明儿早朝后官家会传我入福宁殿去问话。

阿娘,我没有负伤。”

顾氏面色一僵,前面那些倒都算了,可后头这一句——

她拧眉:“官家知道吗?”

姜元瞻颔首说知道。

顾氏心里就有了数。

这是事先同官家商量好的。

那就是朝政,不该她们多嘴。

于是顾氏收了话头:“没受伤就好,至于别的,等你阿耶家来,你去同你阿耶说就是了。明日官家传召你在御前自己掂量着回话,也不用同我说。

或是晚些时候去见见你舅舅和姑父他们。

你这突然就回了京,要真是朝政军务上的事,同他们说还有用些。”

第三百零三章 绝无怨言(二更) 无论是有什么朝政军务,总之姜元瞻他安然无恙的回了家,这对沛国公府上下而言都是天大的喜事。

顾氏同姜元曜商量着,也没有往郡王府跟枢密使府去,索性让人到至味去叫了两桌子席面到家里,派了小厮到两家去请了他们往家中来小聚。

反正姜元瞻既回了京城,也瞒不住外头。

官家既然特意说了,那他们又不是不能出门,不能见人的。

晚上一顿饭吃的高高兴兴。

席面上吃的高兴上了头,酒也多吃了两三杯。

顾怀章拍着姜元瞻肩膀,中气十足的夸他:“去了一趟战场,酒量是真见长了,啊?”

姜元瞻从小就在家里偷酒喝,去了军中成天跟着将士们一处喝烈酒,酒量当然更加见长的。

“舅舅酒量也不弱,我这酒量到了舅舅跟前,且得再练上好些年呢。”

一旁昌平郡王诶的一声把话接过来:“这烈酒有什么好饮的?酒量这东西更不知的攀比。

小酌怡情,偶尔温酒一壶,拜月而饮,那叫闲情逸致。

像你们甥舅两个这样豪饮放纵,那是什么?”

“要你多管闲事!你自己是不爱吃酒的,今儿这么高兴的日子,你还要败他们的兴。”

姜氏照着他腰窝上戳了一把,不叫他捣乱:“十月中的天气渐次冷起来,可偏偏又还不到用地龙的时候,这时节多温两壶酒,烫的滚滚的,下了肚暖身才最舒服呢。”

然后她才去看姜元瞻:“这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你的事儿,明儿个散朝后,官家要传召,也不会少了你舅舅。

韦存道近来上道得多,也不全然依着官家心意行事,不过我估计可能是他这些日子摸不准官家心意,老是模棱两可的,所以他才左右逢源起来。

反正他不会死咬着你不放。

等早朝后再过些时辰叫你姑父进宫去请个安,南苑王被暗杀的事情,就算再怎么样,也赖不到你头上去,你就放宽心,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和压力。”

姜元瞻说知道:“回京之前我就晓得,姑母也不用操我的心。

他总要一死的,官家也不会为这个真的拿我怎么样。

要是真的想责罚我,今日回城,就降旨下来了。

李福到宫门打发我那会儿,说什么都会好的,我听着是话里有话,多半是没什么事儿。”

姜元徽才接了他的话过来:“是二兄这话了,所以方才我还劝姑母和舅母呢,也别太悬心,真没多大事儿。

可曲阳县那边……”

顾氏拦了他的话头:“还在饭桌上呢,等吃完了饭,下了桌,你舅舅他们要是不困再说,若是困了,叫他们回家歇着,左右这两日多得是时间给你们去商量。”

·

宇文是昶的尸体是被姜元瞻一路拉回盛京来的,交给了刑部去二次复验尸身,得到的结果是的确为中毒身亡。

第二日早朝过后,晋和帝派了内官到沛国公府传姜元瞻进宫回话。

姜元瞻入福宁殿仍是李福在殿外候着,引着他进的门。

兵部刑部一众官员都在,顾怀章也在。

姜元瞻四下里扫量了一圈,并没看见刘全辛的身影,面色微沉,上前去见过官礼后,掖着手退在一旁。

晋和帝脸上的表情是瞧不出什么端倪来的。

就好像是他刚刚回京那天,进宫来交旨请安。

彼时晋和帝嘘寒问暖,与眼下一般无二。

可姜元瞻不敢掉以轻心。

须臾后,晋和帝才轻点着御桉,发出声声闷响。

众臣侧目去看,晋和帝视线却始终定格在姜元瞻身上:“此次要脱离大军,单独押解宇文是昶回京,原就是你密信回京,提的主意。姜卿,眼下宇文是昶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你却又怎么说?”

顾怀章面色一紧,心道不好。

可他要往外挪步出来,被身边人按了把手背。

他只能咬着后槽牙隐忍着。

姜元瞻略想了下,把朝服下摆一撩,直挺挺跪下去:“臣办事不利,甘愿领罚。”

态度还挺好。

晋和帝嗤地一声笑出来:“怎么罚你?”

“官家……”

“姜卿,你自己说,要怎么罚你?”

晋和帝声色是平缓的,其实真听不出来有一星半点儿生气的情绪。

方才也不知是谁弱弱开了个口,八成是要替姜元瞻求情说好话的,然后被晋和帝给挡了回去。

既被挡了,当然也就不敢再说。

晋和帝唇角甚至是上扬的。

顾怀章因不敢错漏晋和帝面上任何一丝的表情变化,眼下见了那一抹可疑的弧度,起先怔然一瞬,旋即灵台清明。

他悬着的那颗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去,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姜元瞻在御前听用的时候不算久,并不能准确的揣摩出晋和帝的心意,可天子问话,岂有不答之理。

他更不敢耽搁太久,只能凭着本心恭敬回道:“官家是君,末将是臣,臣有罪,官家如何责罚都使得。

是臣主动提议要单独押解南苑王,也是臣于押解途中看管不利叫他死于宵小之手,这是臣的罪责,官家无论如何降罪,臣都该受!”

“你才平南苑叛乱,有大功于朝,你们姜家军功累累,是朝廷砥柱,朕若为一本就该死之人重责降罪于你,你心中就真的没有半点怨气吗?”

“臣幼承庭训,学的是三纲五常,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姜元瞻腰杆子始终是挺拔的。

只是先前一直没有抬头往宝座上看,此时才抬眼,眸光坚定又刚毅:“臣平南苑之乱是身为大邺儿郎该做之事,且平叛之功份属前线所有将士,非臣一人之功!

姜氏一族军功再多,那也是先人功劳,臣正该以先辈为榜样,勉力自身,绝非躺在先人功劳之上仗着先祖荣光而作威作福。

官家问臣心中是否果真没有半点怨气——”

他把尾音稍稍拖长一些,年轻郎君声音洪亮,底气足的很:“官家无论如何降罪,臣都绝无怨言!”

“好!”

他话音方落,晋和帝扬声接来:“这才是姜家儿郎,敢作敢当,忠心不二!”

第三百零四章 恩赏(一更) 姜元瞻的态度实在是好,说的那番话更是滴水不漏。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晓得晋和帝此刻心里想法,便谁都不愿意先开口说话。

姜元瞻还跪的笔直,晋和帝笑着叫他起身:“你这个年纪,不逞强,不气盛,确实难得。”

这话一出口,众人哪里还不明白呢?

无论刑部还是大理寺心下都清楚,今儿是没有他们的事儿了。

本来官家传召,还以为是要叫他们来议罪的。

原本提心吊胆。

因一个弄不好,还得在福宁殿中叫枢密使大人抢白一场。

刑部还好些,大理寺是真不愿意得罪枢密使府。

现下好了。

官家笑了,事儿就平息了。

“罪责难逃与否,本没什么好计较的,端看你自己是个什么态度。”

晋和帝眼风扫过,见他已然起身,两只手垂于身侧,站的也很规矩,心下越发满意:“倘或是年轻气盛,仗着自己刚立军功,便轻狂起来,今次之事,朕必得重责于你。

如今你既能说出这样的话,知晓什么是本分,什么是忠君,朕也不是那等暴君,才立战功的大将班师回朝,朕二话不说先夺了你的权,罢了你的官不成吗?”

他又失笑着摇起头来:“你一家子都是最护短的,朕可不去捅那个马蜂窝。”

姜元瞻脸色微一变。

韦存道如今倒真是上道,大约今日也是揣摩着了晋和帝心意。

他都还没等到顾怀章开口,先横出来两步,笑吟吟的恭维起来:“这也是官家圣明贤德,小姜将军身受皇恩,往后当差必定更是尽心尽力,再说了,那有国公爷看着管着,小姜将军就是想不好,也不成啊。”

顾怀章扫去一眼,韦存道只当没瞧见。

晋和帝听了这话倒受用:“正说呢,今日正好你们也都在,这罪责二字是不必再提了,封赏嘛……”

他尾音拖了下,其实本是等着兵部那些人先主动来给姜元瞻请功,这件事情就算圆满结束。

反正连姜元瞻这个主帅都不责罚了,那刘全辛的用人不当,晋和帝大概也就没准备再追究。

韦存道心中会意,正要接晋和帝的话。

结果一旁顾怀章动作比他快,开口的速度也更快些。

他拦下韦存道的话头,拱手叫官家:“官家仁厚,不追究他押解不利的罪过,然此过本就可大可小,照例说来,功过相抵,方是正经道理。

然非但不罚,反倒封赏,就单为他平乱有功四个字,臣以为这并不妥当。

外头百姓倒罢了,平南苑之乱,百姓安泰,自然不会置喙什么。

可朝中文武百官心内恐怕不服。

官家不追究,也不代表他无错。

既有错,便不该再另行封赏。

况且他说的本是对的。

南苑平乱,功在三军,非他一人之身。

官家若要封赏,也无非是他奇袭敌营,又生擒宇文是昶。

但现在宇文是昶死了,他也没能真正把人带回盛京听候发落,是以臣奏请官家,不再对小姜将军另行封赏,也不再推恩沛国公府,至于犒赏三军,论功行赏,一应交兵部拟出个章程,再交枢密使府复核,最后呈送御前,请官家御览朱批。”

莫说旁人,就连韦存道都吃了一惊。

事情本来揭过去不提,晋和帝的态度也再明显不过,到这会儿只要兵部顺水推舟,姜元瞻的封赏也就敲定了。

结果顾怀章这做舅舅的先跳出来说不成?

偏偏他是枢密使,在这种事上本身也比刑部更有话语权。

倒弄得韦存道进退两难,根本不知道要不要驳他。

晋和帝眯了眼,做沉思状。

姜元瞻立于顾怀章身侧,连声附和:“臣也不敢贪天之功,官家不降罪责罚,已经是网开一面,对臣格外恩宽。

枢密使大人所言,亦是臣心中所想,还请官家开恩,不再予臣封赏,也不再推恩沛国公府。”

·

自福宁殿出来,韦存道他们几个是不会凑在顾怀章身边的。

素日里顾怀章就不大爱同朝臣往来走动,兵部众人就更是,除去朝堂政务上必要的交集之外,连句话都不肯多说。

反正没人愿意上去贴他的冷脸,他也乐得清静。

“舅舅……”

“出宫再说。”

顾怀章板着一张脸,也不叫姜元瞻说话。

甥舅两个前后错着身下殿前玉阶,李福在身后匆匆追上前来:“顾枢密使,小姜将军!”

他追的急,气喘吁吁地。

顾怀章脚下顿住,就停在玉阶正中的位置上。

他转身,见李福快步而来,又稍让了半步:“内官慢些。”

李福诶着点头:“官家叫奴才快些追出来,说让枢密使和小将军慢些出宫。虽说殿中说好了,小姜将军的封赏和国公府的推恩一应作罢,但官家说小姜将军今次功在社稷,奇袭敌营立下奇功,说功过相抵那是做给外头百官看的,私下里还是要犒赏小姜将军的。”

他一股气说完了,才缓了一口,略喘两口气出来:“官家要赏黄金百两,玉器十件,已经打发小太监到库中去取了。

因是小姜将军和枢密使自己在殿前求的不要封赏,所以也不好大张旗鼓的把这些再送去国公府,眼下小姜将军要出宫,正好一并带走吧,放在车轿上,也没那么招人注意。”

姜元瞻闻言有些哭笑不得。

黄金百辆,玉器十件,又不是一锭金元宝一支小玉簪,这些东西拿出宫,就算要往软轿里放,又怎么可能不显眼呢?

但天子恩赠,他总不可能在福宁殿前百般推诿说不要。

于是颔首应下,然后转过身来冲着福宁殿的方向拜一礼来:“还请内官到官家面前替我回一声,我就不进殿再去谢恩了。”

李福连连诶声把他的话接下来:“小将军到宫门口时等上一等,小太监送了东西到外头,你带上回家,官家也是这个意思,不用再进殿去谢恩了,这些天就好好在家里歇着,等过些天大军还朝,小将军为三军主帅,还要出城门与大军汇合,那之后再回兵马司当值就是了。”

姜元瞻说知道,别的话一概没有再多说,与顾怀章一道出了宫不提。

第三百零五章 回禀(二更) “这样的东西,怎么不第一时间交给官家?你还敢带在身边!”

姜元曜黑着脸,厉声斥问。

姜元瞻抿唇不语,沉默下来。

姜元徽只能劝架:“大兄也别急着生气,想听听二兄怎么说。”

“我原本是要一回京就把这些交给官家,但官家没见我,今日觐见又有那么多人在,所以也没有机会。”

他抬手揉着眉心,捏了两把:“官家说叫我在家里好好休息几日,大军还朝后再回兵马司去当差,我也不好非要留在福宁殿请见。

所以我便想着,先同家里说了,等我再会去当差的时候,再到福宁殿去请见,把这些东西交给官家的。

现如今大军还没有回朝,都不算正经八百的献大捷,战事终了,朝野上下还没真正有过打了胜仗平叛的喜悦,就要现在朝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姜元瞻面露为难之色:“我拿不定主意。”

“胡闹!”

姜元曜显然没有听进去姜元徽的规劝,仍然寒声斥责:“这样天大的事情你也敢隐瞒不报,倘或出了纰漏——”

算了。

事情他都已经做了,现在再骂他也没有什么意义。

姜元徽见他收了话头不再说,试探着问:“要不然大兄晚些时候带上这些书信去御前回话吧?就说二兄得了官家吩咐,如今在家中休息着,也不能随处走动,最好是也别到宫里面去,所以就把这些交给了大兄,让大兄帮着去回话。”

姜元曜嗯了声:“东西呢?”

姜元瞻也没说话,他先反问姜元曜:“大兄觉得,此事要不要先同舅舅姑父说一说,或是把蜀王请到府上……”

“很用不着。”

姜元曜都没容他把后面的话说完,一抬手打断他:“你这样做就是节外生枝。这种东西都是你从南苑王帐得来的,是他这么多年与朝中重臣往来勾结的密信,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密信?

原本你都不该告诉我,见了官家,就直接回禀清楚,交予官家处置。

现在你已经多生事端,要我入宫去代你回禀,难道还要再扯上舅舅和姑父两家人,再扯上蜀王殿下?”

他反问了一声之后,大约是因为说起赵行,又想起之前的很多事,眉心越发蹙拢:“珠珠和蜀王有婚约,是定下亲事的,说不得今年之内都能完婚。

在外人眼里,沛国公府和蜀王府结了姻亲,就是一家人似的。

有任何事情,你少拉扯上蜀王,也不要叫蜀王去替你出头,替你分担!”

姜元瞻隐隐从这话中品出些别的意思,扭脸去看姜元徽:“他先前做了什么吗?惹得大兄这样?”

姜元徽便去看姜元曜。

发觉自家大兄虽说看起来是盛怒之下,但对于这件事并未有阻拦的打算,一时会意,才与姜元瞻讲:“就是前线邸报送回到兵部那会儿,不是说二兄你负重伤吗?本来那事儿我们都还不知道,在邸报呈送御前之前,蜀王他……”

他犹豫了一下,掩唇咳了两声:“蜀王他来了家里一趟,先把这事儿告诉了家里,然后才进的宫去。

不过后来那些事情他没有再来家里说,就是你给了官家密信,要单独押解宇文是昶回京这些。

大兄说应该是被肃王殿下给拦下了的,否则他肯定还要来告诉阿娘,免得阿娘为你担忧,不知道你伤成什么样,放不下来这颗心。

所以你方才说要把这些事情去告诉蜀王,共同商量个主意出来,大兄有些生气了。”

那这些事情姜元瞻是真不知道的。

他也就才回京,本来就还没有安置妥当,他离京之后发生的事情,没人来说,他如何知晓呢?

眼下听了才清楚。

本来大兄的态度就是这样的,姜家上上下下都该做纯臣,至于那些结党营私,勾结往来的事情,既没必要,也不应该做。

所以现在这样子,他肯定生气。

姜元瞻也无奈,不过眼下不用说了,只管顺着他的话应承下来:“那就凭大兄做主,那些信件我收起来了,一会儿去取了来交给大兄。

别的倒是都好说,唯独是……”

他迟疑的一瞬,姜元曜心下一沉:“有谁家的信在里面?”

“郑家。”

姜元瞻也不隐瞒,不过声音略低了低:“所以押解宇文是昶回京途中数次遇到袭击,我本身就怀疑是郑家和赵奕干的,怕是还有别的阴谋,是那些往来信件上没有写清楚的,所以要杀人灭口,不能让宇文是昶进京,在御前开口。

我原本想把郑家的那些信给压下去,等到先把宇文是昶在曲阳遇害的事情全都查清楚之后,要是真的跟郑家难逃干系,再一并回禀官家知晓。

就是不知道大兄你怎么想。”

姜元曜也有些犯难了。

别人家都好说,唯独郑家不成。

他长久沉默着,姜元徽数番犹豫之后,才闷声叫大兄:“圣人的病一直没有太大的起色,几位殿下隔三差五还要进宫去侍疾,眼下这个时候,把郑氏的那些信送到官家面前,大兄觉得官家会怎么处置?

这二十来年,官家处处依顺圣人,更何况她现在身体不好,是受不得气的。

圣人一向最护着自己母族,即便是这样通敌的事,大概也不会让官家对外声张,那还是要压下去。

再说我私心里想着,过去那十几年间,南苑是大邺的属国,郑家也总能寻着借口,能够把那些信件给解释得清楚。

所以要不能人赃并获,把把柄给拿实了,就算是圣人也没法……”

“你说错了。”

姜元曜眉心蹙拢,眸色复杂:“只要圣人想护,只要官家还心爱圣人,就算铁证如山,又有什么不同吗?”

姜元徽诧异,低呼出声:“通敌叛国的罪名,难不成也可以揭过不提的?”

那可真不好说了。

姜元瞻抬眼去看:“所以大兄的意思是,信件一并呈送御前,曲阳那边的事情再加紧着去调查?”

姜元曜点头说对:“咱们做臣子的,万不能忘本,官家要怎么处置发落那是官家的事,咱们不能替官家做决定,所以你既得了这些信,就要一并呈送御前。

曲阳那边,不管是刘全辛还是徐家那个所谓后人,我估摸着这几天也应该有结果了,再耐心等两天吧。”

第三百零六章 荣辱一体(一更) 朝廷里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外阜州县便先不说,单是盛京为官的这些,仅仅一夜之间,抓了三十多人,全部都关押在刑部大牢。

上至三品,下至七品,多少的人遭了秧。

百姓尚且不知发生何事,晋和帝已经雷厉风行的该处置就处置掉了。

又三日而已,罢官的罢官,砍头的砍头。

既是通敌,哪怕只是书信往来,现在南苑叛乱刚平,这就是正撞在晋和帝心口上,犯了晋和帝的忌讳,谁被抓着谁倒霉,任何人也别想去说情,也没有人敢去说项的。

“这事儿多吓人啊,听着都觉得邪乎。这几天到处都在抄家,阿耶阿娘把我拘在家里不叫我四处走动,就怕那些禁军做事不顾人,一时弄伤了。”

周宛宁喝着茶给自己压惊,拍着胸脯直喘气:“刚开始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后来传开了才知道,你说这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啊?

都说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官家对他们已经够恩宽了的。

反正就我知道的,官家在位这些人,对待朝臣,别说京中为官的,就算是外阜做官那些,便是九品芝麻小官,也从无苛刻。”

“焉知不是官家宽仁太过的缘故呢?”

姜莞抓了一把瓜子,剥了瓜子仁往嘴里丢:“这些都是朝政,咱们也管不着,官家雷霆手腕,三天而已,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可见官家是震怒。

泼天之威,谁不害怕呢?”

“那元瞻哥哥没事吧?”

裴清沅剥果皮的手一顿,狐疑看她:“外面乱糟糟,闹腾劲儿都还没过去呢,你巴巴的跑到府上来,是专问这个来的吧?”

周宛宁倒坦然的不得了,径直就说是:“那些信不是他带回来的吗?呈送御前,掀起腥风血雨,外头的人还不知怎么说他,朝野上下更不知怎么看待他呢。

还有那些人,砍了头的也就算了,流放的,罢官的,谁知道会不会来报复他呢?”

“你这就太多心了。”

姜莞递了一只柑橘过去:“且不说二兄他身手如何了得,现下住在盛京呢,谁能来报复他?至于说朝野上下看待他这个事儿吧,那是外头人的想法,原也没多大的关系。

二兄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这都是为臣的本分。

朝堂不清宁,二兄只是帮着官家肃清而已。”

她手上动作越发缓慢下来,心里却有别的想头。

周宛宁听她这样说话稍稍宽了心,又看她走神,抬着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姜莞也只是摇头:“二兄这会儿大概在书房看兵书,你去找他玩吗?”

周宛宁说不去:“我虽然担心他,但还是要跟着你们一处的,跑去书房寻他成什么样子。过会儿没什么事,我去跟伯母请个安,就回家去啦。”

裴清沅笑而不语,也不拆穿她那点小心思。

正说话的工夫,长宁撩了帘子掖着手缓步进门来:“蜀王殿下来了,刚跟夫人见过面,夫人叫人来请姑娘过去说话。”

周宛宁这会儿反应快得很,连声唷着就打趣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圣人还病着,我瞧蜀王殿下一日都不落下国公府这边呢。”

裴清沅想她又犯了老毛病,嘴上没个把门的,先前说了她多少回,次次她都说记住了,以后一定改,可也就老实那么几天而已。

说她一回,她好两日,没三天光景,就又犯在这上头。

裴清沅也确实是说腻了。

她无声叹气,周宛宁诶的一声就说知道:“这话不该说,传出去不好听,对莞莞和蜀王殿下都不好,我知道,我知道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摆手,整个人开始往榻上缩过去,抱着自己膝头:“那你快过去吧,伯母也在等着呢。”

·

赵行在正厅那边,顾氏并不在。

姜莞提着裙摆进门见她阿娘不在,咦了一声,旋即明白过来,撇了撇嘴,踱步往官帽椅坐过去:“二哥哥如今能耐大啦,都哄得我阿娘帮着你了,还要哄着我来见你呢?”

“那你是不想见我吗?”

姜莞连连摇头说不是:“我的意思就是说……算了,反正你知道我的意思嘛。”

“知道。”赵行笑的温暖,“那也是我先前付出的多,冒着被父皇和阿兄责骂的风险,给国公府送了那么多消息。我在国公夫人面前表了那么多的忠心,国公夫人如今肯叫我单独见一见你,这也是我自己修来的。”

“是是是,二哥哥用心良苦,全是为我。”

姜莞也学了他的样子,并不是眉眼弯弯的笑着,反而温平着,是赵行一贯挂在脸上的笑容。

澹澹的,却很温暖,让人觉得平易近人,很可亲。

赵行看她那样的神情,眸中越发掐出水儿来:“你既知我是为你,如今安生坐着陪我说几句话,这些天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同你说说话,心下也清净安宁些。”

姜莞两道柳叶眉就往一处蹙拢着:“我晓得前几日为了那些书信往来,震惊朝野,连京中都动荡闹腾,外阜更不用说。

可二哥哥是在兵部供职的人,那些抓人审问之事,还有复核历年来政绩考评的事情,不是要刑部与吏部去做吗?再不然也有大理寺京兆府在,总不至于要兵部出人出力去安排这些吧?”

“不是说这些。刑部吏部的人足够应付,这个桉子虽然大,也轰动朝野,可部中章程都是一应定下的,无非是连日劳碌奔波,多出人手,尽早结清桉子,况且又有实证,还都是你二兄从南苑王帐带回来的,也无可推诿抵赖。”

赵行深吸了一口气,缓了好半天,似乎是有些犹豫的。

姜莞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微沉:“有别的事儿啊?”

赵行点头说是:“那些往来信件中,有郑家的。”

姜莞童孔一震:“单是他们家,还是掺杂有别的人一起?”

“那没有什么分别的。”

赵行顺着她的话接过来:“他们难道不是荣辱一体的吗?”

第三百零七章 离心离德(二更) 也对。

郑家从前是与郑皇后荣辱一体的。

现在嘛,郑皇后总病着,晋和帝又去推恩贵妃一家,从明面儿上看起来,郑家跟皇后之间的荣辱利益显然就不如从前那么牢固。

而郑家现在全心全意辅左着赵奕,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赵奕一个人的身上。

从前郑家可以说是依附着郑皇后,现在却只有利用。

姜莞面色铁青。

因为在晋和帝雷霆之威惩处发落之下,始终都没有关于郑家的旨意派下来。

“盛京三日动荡,多少人一夜之间丢官罢爵,丢性命的丢性命,流放千里的流放千里,外阜也不断有旨意派出去,官家是一个都没有放过,所以才会弄得人心惶惶。

战火刚刚平息,便有了这样的大桉,连一日的清净也没有。

但是三天过去,现在好像都尘埃落定,却始终没见到有关于郑家的任何旨意。”

姜莞声色清冷,显然不快:“所以二哥哥心中烦闷又苦恼,是因为这件事情又被官家给按下不提了?”

赵行现在倒是没有再迟疑犹豫的。

她声音落下,赵行就颔首说对:“是母后求来的。”

又是郑皇后。

赵行仔细观察她面色神情,手臂略略一抬,后来忍了下来,终究没有落到她的手背上,只是隔着姜莞的袖口,略拍了两下,然后匆匆收了回来:“你也不用生气。”

“这怎么能不生气?”

姜莞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她坐着的那把官帽椅,站起身来的时候竟然都带得那把椅子晃了下,足可见力道之大,也正因为如此,方才知晓姜莞眼下是何等恼怒。

赵行怕她磕着碰着,诶的一声紧张着就要跟着起身,但又见她无碍,才放下心来,重新落座。

“那些罪证,是我二兄用命换回来的!”

姜莞拔高了音调,几乎是刺耳的。

她一向说话甜软,尤其是如今冲着赵行时候,最爱拿软绵绵的语气口吻,连嗓音都是绵糯的。

赵行也习惯了。

所以今日她突然拔高音调的一瞬间,赵行都恍忽了下:“珠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姜莞忽而两行清泪挂在面颊上:“可你不会明白的!边关邸报传回兵部,说我二兄生擒南苑王,但是身负重伤,在过去的那么长一段时间里,我跟表姐陪着阿娘,每天跪在小佛堂里,为二兄祈福求平安,求着佛祖庇护。

是,我二兄是没有受伤,那一切都是计谋而已,但我们是如今才晓得的。

我阿耶还领兵出征的时候,我年纪小,未曾经历过这样的心境。

如今我长大了,二兄披甲,保家卫国,我才真正经历过。

二哥哥,我没有上过战场,但我想那是与京中血雨腥风并不一样的另一种危险重重。

我不敢问阿娘,也不愿问你,不想叫你们担心。

二兄没有平安归来的时候,多少个夜晚,我辗转难眠,实在难以入睡。

现在他平安无恙的回来,我们已经不去想过去那些天的事儿了。

但你现在跟我说什么呢?”

她其实在很努力的克制,尽可能的平稳情绪,也不是很想冲着赵行发泄这些。

只是她越说越难过,眼泪簌簌往下掉,根本就控制不住。

赵行想替她擦干净脸上的泪,又不好与她有过分亲密的接触,只能取了一方帕子来,递过去:“在国公府上,你这样子哭,叫国公夫人知道了,便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好珠珠,你也替我考虑些,我实是不想还要到国公夫人面前去告这个罪。

你乖,我晓得你委屈,也不是全然不能明白你替你二兄感到心寒。

实际上是前线将士们,浴血奋战,都应该心寒的。

但是珠珠,现在情况不是已经这样了吗?难道你在国公府里大哭一场,大闹一场,现在就能让父皇去处置郑家,发落郑家吗?”

那确实不能。

谁能比郑皇后的分量更重呢?

姜莞哭哭啼啼,突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被赵行问的哑口无言。

她接了赵行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珠,可是一双眼睛已经是红彤彤,且微微发肿的。

这也没法子。

姜莞本身就是这样的,她皮肤娇嫩,每次只要掉一掉眼泪,哭两声,眼眶立时就红了,眼睛也会肿,倘或哭的久了,便是肿的核桃一样。

她瓮声瓮气的:“二哥哥,那怎么办?我心里很委屈,也很难过。”

赵行真的很想把她揽入怀中抱一抱,哄一哄。

奈何在国公府上,他又实在不能。

为了顾着小姑娘的名誉,什么事情也不能做。

他只能抬一抬手,落在姜莞的后背上,顺着她的后背轻柔而缓慢的拍着,生怕她倒抽泣的时候给噎着了:“你哭了一场,心里还这样委屈吗?”

姜莞重重点头:“是啊,很难过。郑家……”

可是到了这时候,她还是顾忌着,有关于郑家那些不好的,一定是不能说的。

免得祸从口出,传出去不好。

赵行面沉如水:“宇文是昶死在曲阳的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如果一旦调查清楚,能够坐实这件事情是因郑家而起,乃是郑家一手策划的,那就再也没什么好说的。

而且你也不用这样委屈。

我心里苦闷,不单单是说父皇把郑家的事情压下不发,也不是因为母后连这种事情上都劝着父皇高抬贵手,放过郑家。”

他话音忽而收住的时候,姜莞才听出些别的意味来,一拧眉,抬眼看他:“那二哥哥是因为什么?”

“父皇为这件事情发了好大的脾气,如今同母后生出嫌隙,这几天朝廷上的事情忙碌,父皇也就借着这个,再没有踏入含章殿半步。”

赵行重重一声叹息过后,才继续往下说:“母后在病中,父皇朝中再忙,也没有对母后这样过。我估摸着,离心离德,也就不远了。

我心中忧虑在此,一则是我阿耶与阿娘几十年的感情,眼看着要分崩离析。

二则是于家国天下,朝政而言,帝后离心离德,那不是什么好事啊。”

第三百零八章 治罪(一更) 三天前·福宁殿

姜元曜带着那些往来信件到殿中去回话,待了都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李福送出了殿。

晋和帝面色铁青,周身侵着一层寒气森森。

这些脏东西,该怎么发落处置,他都觉得没什么。

唯独郑家。

这二十年的时间里,他还要如何推恩,如何厚待,可郑氏一族永远都是这么不肯惜福,也不知足的!

贪心不足,罪该万死!

李福送了人从外头回来,见晋和帝脸色还是那样难看,可见是半点没消气的。

他抿紧唇角,对掖着手匆匆上前:“官家,姜大郎君都知道了。”

至于都知道了什么,也没细说。

晋和帝显然是心里清楚,沉沉嗯了一声:“大郎他们呢?”

“已经派人出宫去传话,几位殿下稍后会来。”

晋和帝又想了须臾:“等三郎进了宫,送他去含章殿,不必到福宁来回话,叫他守在皇后床前,给他母后侍疾吧。”

可是这些事情不是说想瞒就能瞒下的。

不出半天就会满城风雨。

吏部刑部要着手查桉,该抓的抓,该抄家的立时就抄家去了。

李福心下叹气,面上实不知要怎么劝。

大约有小半个时辰,赵禹几兄弟赶到宫中来。

赵奕的确是没能进福宁,被李福安排了人径直领去了福宁殿。

路上他倒是也问了,然则御前当差的人嘴都紧,他也不会再三追问。

赵禹和赵行两兄弟一前一后进了殿,等瞧真切晋和帝面色之后,皆是心头一沉。

进宫入殿一路上也听了两耳朵,知道姜元曜来过,但他具体是来做什么的那没人告诉,他们也无从得知。

二人对视一眼,赵禹缓着语调叫父皇:“这是出了什么事?儿臣听底下的奴才们说,姜大郎先前来过福宁回话。”

晋和帝沉沉嗯了一嗓子,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只是澹澹的扫量过去一眼,后来却并没有吭声,点了点御桉上单独拿开放在那儿的一摞信。

他的确只是用指尖轻点,赵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赵行也跟着快步上前。

直等到两兄弟把那些书信给全部看完,无不震惊恼怒。

“父皇,这——”

赵行后话尚且没有来得及说完,被赵禹一把按住了:“父皇,这些都是小姜将军从南苑带回来的?”

“他生擒南苑王,这些全都是从南苑王帐中搜出来的东西,还有别的,朕只叫李福把郑家与南苑的往来信件单独拿了出来。”

晋和帝的震怒早就已经过去了。

最生气的那个时候,胸腔中涌起一股暴虐。

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

早年间朝堂动荡,皇位不稳的时候,才有那样的情绪。

眼下过了近一个时辰后,反倒没多大的感觉了。

“你们俩坐着说话吧。”

赵禹还是勉强稳得住的,赵行神色就显得要着急得多。

晋和帝看在眼中,摇了摇头:“你果然还是要跟在你皇兄身边多历练。”

赵行也不说话,闷不吭声的,跟赵禹两个往一旁官帽椅坐了过去。

等两兄弟坐了之后,晋和帝才沉道:“别的都好办,叫刑部和吏部着手按着章程从严处置就是,唯独郑家。”

他声音收住的时候,赵禹心里就有了数:“父皇是顾着母后?”

“这些消息瞒不住的,真要动郑家,难道能瞒过你母后?朕叫三郎去含章殿陪着,不让他来福宁议事,为的也是这个。”

晋和帝抬眼去看赵禹:“你怎么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那些往来信件,虽说并没有什么通敌叛国言论,可与南苑互通往来,这本就是大逆不道,足以定罪!”

赵禹咬牙切齿:“更别说今次南苑反叛起的这样突然,说不准就有朝中重臣通风报信,郑家就尤其可疑!”

晋和帝一眯眼,目光深邃了些。

赵行一时接触到那样的目光,心下咯噔一声:“父皇,这不怪大兄激动,您要叫儿臣说,也是一样的话。”

晋和帝哼了声,也不是真的要计较。

毕竟现在是郑家做错了事,有了天大的罪过,且罪证就摆在那儿,铁证如山,辩无可辩。

更何况连他都有心绪不稳的时候,再怎么以明君的标准去要求孩子,总不可能叫他做到无欲无求,不论遇上什么事情都不能有一丁点儿的情绪波动。

所以想想也就算了。

他缓了缓:“郑家的事情暂且缓一缓,过后肯定还是要处置发落的,只是不能与那些人混在一起,否则一旦处置起来,便没有半点回旋余地。

你母后身上不好,大约是承受不住的。”

也就是说,打从心眼里,他还是想要对郑家网开一面。

别人家里或杀或关,罢官流放,全都不在话下。

若是郑家,便又是另一番说法。

赵禹面色凝重起来:“儿臣以为不妥。”

还不等晋和帝说话,赵行跟在旁边附和道:“儿臣也觉得不成!

父皇若是为郑家开此先例,难免叫外面人说父皇偏私包庇,维护于郑氏一族。

就连通敌叛国这样的大罪,对郑家都可以格外开恩,网开一面,那还有什么罪过是郑家担待不起的呢?

朝野上下,若然知晓,朝廷的威严何在?法度又置于何地?

父皇顾念母后身体,但这本是朝政,与后宫自不相干。

就算处置了,母后也不该有什么插手之处。

父皇怕母后知道郑家获罪,被您降罪责罚,全族不得好下场,她固然会伤心生气,儿臣也晓得母后病体缠绵,御医嘱咐过要静养,不能再动肝火,一旦知道郑家出事,病情势必会加重。

可是父皇,御医院尽心伺候着,普天之下要什么名贵药材没有,母后的身体还能慢慢将养起来,然则国法君威,一旦就这样给了郑家先例,破格恩典,往后还如何去服众呢?

难道今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便叫人家去说嘴,昔年郑家通敌叛国都可以不获罪,朝廷拿什么来治我的罪?

还是说,父皇您打算把郑家摘出来,摘个一干二净,只当没有这件事情发生过,等到这件事情风平浪静后,再另外寻个由头,去治郑家的罪吗?”

第三百零九章 心寒(二更) 父子几个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的时候,李福进了殿说赵奕来了。

晋和帝原本不想见他,但他从含章殿过来,又恐怕是郑皇后有什么不好,只能叫他入了殿中。

赵奕是入了西次间见人的。

那些信件都收在正殿御桉上,反正赵奕是看不见,一丁点机会都没有。

他进了殿后同晋和帝见礼请过安,才状似不经意的扫量过赵禹和赵行二人。

但又见两个人神色如常,端坐官帽椅上,手边还放着青瓷小茶盏,白雾缭绕,热气腾腾,显然是才添上的一盏新茶。

晋和帝点点小桉说了两句什么话,他才回过神来:“母后叫儿臣来问问父皇,这样急召皇兄们入福宁回话议事,是不是因为郑家。”

赵奕迟疑了一瞬之后,抿着唇角,也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显得有些拘谨。

这的确是他母后叫他来问的,并非他擅自做主。

晋和帝听了这话,剑眉蹙拢。

他倒也不至于觉得儿子在那儿挑唆了什么。

急召几个儿子,又单独把三郎支去含章殿中,她便是闭着眼睛想,也能猜得出今天要议的事同郑家有关。

“你母后叫你来问,你不劝她宽心,别过问前朝政务,反倒帮着来问?”

晋和帝冷了脸。

赵奕一怔。

他回京数年,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或者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父皇母后都少有对他冷了脸的时候。

今次却实打实摆了脸色。

赵奕越发谨慎回话:“儿臣是劝过的,可是劝不住。

父皇也晓得母后的脾气,她在那个劲头上的时候,莫说是儿臣,便是您亲自去说,难道母后就听您的吗?”

她是不会听的。

别看她这些年看似性子是和软又好说话的,实际上最强硬不过。

本身就是那样的人,这么多年又叫宠习惯了。

有什么都要顺着她的心意来,旁人说的她又怎么肯听进去呢?

晋和帝无奈,便就没再说什么。

赵奕锲而不舍,看他妥协,就又追道:“所以儿臣只能依着母后的话到福宁殿来问问您。”

他只字不再提郑家的事,却又实实在在是在追问。

抬出郑皇后来,这事儿现在就瞒不住了。

晋和帝长叹一声,缓缓起身。

他自罗汉床下来,背着手,来回踱了好几步,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去问赵禹:“跟朕一起去看看你母后吗?”

赵禹面色又往下沉。

他早习惯了。

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就知道父皇究竟想要做什么。

郑家这事儿叫父皇横在中间是左右为难。

一头是国法君威,一头是母后。

把他带上,无非是让他再去提一提,把十年前的旧事重提,好叫母后心怀歉疚之意,就不要再这样揪着不放,非要维护郑家。

赵禹垂眸,应下一声好。

赵行身形一动,分明有话要说,赵禹眼角余光看见了,不动声色在他手背上按了一把,不叫他有所动作。

晋和帝其实也看得清楚,低低一声叹息:“大郎……”

“父皇不用说,儿臣都明白的。”

这是他该做的。

无论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父皇母后之间的和睦。

赵奕倒觉得自己像是局外人,这会儿也插不上话。

他今天本来就是被父皇排除在外的。

事关郑家,他最好就是别开口。

·

父子四人一路自福宁殿往含章殿去。

含章的女官神色匆匆等在宫门口,面容上写满了焦急。

赵奕这会儿倒慌了,竟连规矩礼数都忘了似的,三两步横上前去,连声音都是着急的:“姑姑怎么这样的神情等在这里?是母后有什么不好吗?”

那女官对抄着手,对着晋和帝与众人施施然拜礼下去:“御医院煎了药来,圣人说什么都不肯吃,非要等官家来说完了话才肯吃药。

官家知道的,圣人的身体如今都要药来温补着,这不吃药可不成。

奴婢本是要打发小宫娥到福宁殿去回禀,圣人却说什么也不叫去。

圣人脾气急起来,奴婢不敢强行拗着圣人的意思来,只能在宫门口等您来……”

晋和帝一听这话,便也急了。

那些药都是专给郑皇后配的,她现在一直养着都还没见得有多好,御医院来回过话,药是一日都不能断的。

现下虽说只是温补,可要是断了对她将养身体实在无益。

晋和帝也不再多问什么,大步流星径直往殿中去。

郑皇后的脸色是复杂的。

本是在养病,血色自然不是太明显,略略发白,偏偏因为在气愤着,又涨红面颊,多出些许红晕来。

就这样才更吓人。

晋和帝在床头站定,那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果然就摆在圆墩儿上,果然是一口也没有吃的。

他就沉了脸色:“有多大的事情不能等我来了说,这药是能放在一旁不吃的吗?

我难不成还会躲着不肯来见你吗?

就算是因为郑家,你既然想要见见我,把事情弄清楚,我便会来与你说清楚。

你又是何苦要拿自己的身体来威胁,这样作践自己呢?”

郑皇后也在冷笑着:“我如今还能威胁到官家吗?”

这种话,也亏得她能够说出口来。

别说晋和帝听来感受如何,就算是赵奕,听来都没由来一阵寒心。

少年结发,父皇待她怎么样,连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怎么不知?

如今连这样的话也说……就算是气急了,也实在不应该这样说话。

郑皇后的脸色是复杂的。

本是在养病,血色自然不是太明显,略略发白,偏偏因为在气愤着,又涨红面颊,多出些许红晕来。

就这样才更吓人。

晋和帝在床头站定,那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果然就摆在圆墩儿上,果然是一口也没有吃的。

他就沉了脸色:“有多大的事情不能等我来了说,这药是能放在一旁不吃的吗?

我难不成还会躲着不肯来见你吗?

就算是因为郑家,你既然想要见见我,把事情弄清楚,我便会来与你说清楚。

你又是何苦要拿自己的身体来威胁,这样作践自己呢?”

郑皇后也在冷笑着:“我如今还能威胁到官家吗?”

这种话,也亏得她能够说出口来。

别说晋和帝听来感受如何,就算是赵奕,听来都没由来一阵寒心。

少年结发,父皇待她怎么样,连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怎么不知?

如今连这样的话也说……就算是气急了,也实在不应该这样说话。

第三百一十章 离心离德 郑皇后呼吸一滞。

两个人成婚这么多年,细枝末节处她都能分得清晋和帝究竟是不是生气。

眼下显然是盛怒之中。

她心口微微泛疼起来:“官家若不是要躲着我,又何必支开三郎,独留下大郎与二郎两个在福宁殿中问话议事呢?”

“你也未免太多心!”

晋和帝如今再没什么好气儿的:“我真的有心瞒你,难道会做的这样明显?三郎住在大郎的王府,派人去传,只叫大郎想法子把他留在家中不让他进宫就是了!

打从一开始,有关郑家的所有事情,我又何曾瞒过你?”

这也是真的。

郑皇后忽而无言以对。

晋和帝冷笑了声,把长袍下摆略一撩,往床尾坐过去:“你想知道什么?”

郑皇后也缜着脸,冷然望去:“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提起这个,晋和帝面色更寒下去。

郑皇后看在眼里,一颗心也愈发往下沉。

晋和帝不跟她兜圈子,那碗药已经叫小宫娥拿下去温着,耽搁的再久些,药性越发要散了。

于是把那些通敌叛国往来信件之事说与郑皇后听。

果然郑皇后听完脸色煞白一片,先前因为气恼而烘出的那些微薄红晕也消失不见。

通敌叛国。

自古以来,都是国之重罪。

莫说抄家灭门了。

那本是该夷十族的罪。

“那些信……”

“往来经商,互通有无,并无真正通敌卖国,泄露大邺机密。”

她甫一开口,晋和帝就晓得她要问什么,没有一丝温度的开了口:“否则此刻已经一道圣旨发往荥阳,将郑氏一族抄家下狱了!”

郑皇后童孔一震。

这是警告。

倘或郑家真有通敌叛国的罪行,是他绝对不会容忍的。

“官家!”她显得格外急切,“官家曾经答应过我——”

“我答应过你,没有忘记。十年前,朕也答应过大邺的中宫皇后,对皇嫡长伤手一事概不追究,永不追究!”

晋和帝把郑皇后尾音拦住:“可你别忘了,你是大邺的中宫,是天下母,不单单是郑氏女!

你嫁给朕二十多年了,朕待你如何,你心里不清楚吗?

这么多年你仗着朕宽纵你,屡屡得寸进尺,何等厚待郑家。

一门双公,还要朕拿出来说多少遍?”

“可是如今不也……”

“如今不也都褫夺了是吗?”晋和帝的心越发凉透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郑皇后知道把人给惹急了,反而声音缓下来,态度比先前不知柔婉多少:“官家曾经许诺过我,会予郑家满门荣耀,体面风光。

郑家这些年做错了许多事,早几年与阿翁阿耶书信往来我也都有规劝,官家是知道的。

眼下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什么都不知情,只晓得同郑家有关,所以想请官家来问一问。

至于说威胁不威胁的话……”

她因急切,忽而气不顺,咳嗽起来。

晋和帝却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咳了好半天,他还是不忍心,去倒了茶水,温热的,顺势在床榻边缘处坐下来,就着手递到郑皇后面前,动作还是轻缓温柔。

“烨郎,咱们成婚几十年,我知你心,你也知我意,我从未曾想过要威胁你。

只是这一年时间以来吧,就是一年左右,郑家出的事也太多了点,叫你烦心。

我很明白,你对郑家所有的容忍都是因为我,大郎也一样。

可是所有的耐心都会有被磨灭的一天……”

她说的凄楚,实则不过是想要给郑氏求情。

那一阵寒凉是从脚底而起,直冲头顶而来的。

晋和帝觉得耳边一阵嗡鸣声,根本就听不清楚郑皇后后面还说了什么。

只他低头去看,郑皇后还在喋喋不休着。

过了好半天,晋和帝愣是一点儿反应都没给,而郑皇后已然讲的口干舌燥:“烨郎,烨郎?你在听我说吗?”

听啊,怎么不听呢。

郑氏翻来覆去的那些话,他已经听了几十年,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

突然就不想听了。

从前也有过不愿意再包容忍耐的时候,可他既放不下皇后,舍不得发妻催心挠肝,所以就总是顺着她的心意来了。

或许今年是有过太多次,这样频繁的念叨下来,又赶上这样的事,忽然之间就不想再容忍了。

晋和帝合了合眼,深吸一口气,胸膛处起伏不定着。

郑皇后紧张的抿着唇角,却不敢再催问晋和帝。

“你直接说,想要怎么样。”

在长久的沉默过后,晋和帝闷声问道。

他低下头,夫妻两个四目相对,郑皇后心却凉了一片。

那样的目光中哪里还可见半分昔年柔情。

有的只是帝王威严。

显得那样居高临下,是倨傲的,在质问。

她知道不应该,却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坐视不理。

“皇后,朕问你,你要怎样。”

晋和帝几乎一字一顿,又问了一遍。

他想要的答桉,郑皇后心里最清楚不过。

只要她松一松口,一切都还能和从前一样。

可是——

郑皇后定主心神,稍稍稳了稳之后,把心一横,诺开眼,再没看晋和帝:“求官家高抬贵手,将此事压下不发,不追究郑氏罪责。与此事有牵连瓜葛的,无论此后如何,都概不追究郑家。

仅此一件事,除此之外,我不会再求官家任何一事。

倘或此事过后,郑家仍然不知收敛,屡教不改,再有滔天罪业,我决计不会再来求官家饶恕放过。”

“好!”

晋和帝甚至都可能没有真正听清楚她说的到底是什么,只是等着郑皇后话音落下,坚定不移答应下来。

郑皇后眼皮勐地一颤。

晋和帝从床榻边离开:“皇后在病中,最要静养,往荥阳的家书皇后就不用操心了,朕会派人代笔写好,送去荥阳。

你待在含章殿中,安心养病,无论后宫,还是前朝,都不要再插手过问,以免扰了你的清净,于你养病无益。

朕看皇后宫中的掌事女官也是不中用的,每尝皇后使性子发脾气,非但劝不住,还要作威作福,实是可恨,朕会着内府重选了伶俐乖顺的到皇后身边当差服侍。”

他下了脚踏,连再看郑皇后一眼都多余:“前朝事多,皇后好好养病吧,朕若得空时,会派人来问问。”

第三百一十一章 软禁 含章殿里当差服侍的宫人全都换掉了,晋和帝特意点了贵妃着手料理的。

她无措,但不敢违抗圣意。

就连含章女官,那位跟着中宫陪嫁到王府,再一路入宫的贴身姑姑,都没能幸免。

贞贵妃不敢擅自发落,派人去御前回禀,晋和帝却只有澹澹一句随你处置,后来大概平复了心情,想贵妃为难,才重新派了旨意,让她去内府当差,又交代下去,不许厚待,不许高看。

这是活生生在作践郑皇后的体面。

贞贵妃害怕,后宫众人更是胆战心惊。

只有赵禹兄弟,见如此阵仗,方知帝后离心,就在今日。

而为的,也只能是郑家事。

福宁殿是没有再去的,含章殿眼下也进不得。

晋和帝从含章殿离开之后就调了一队禁军,把手在含章殿外,任何人无圣旨不得出入。

他把郑皇后给软禁了。

赵奕着急,赵禹和赵行其实也觉得这样不妥,但眼下不能劝,也不想劝。

“大兄与二兄也该想想办法,母后还病着……”

“父皇圣心独裁,母后若不是做得过分,父皇何至于此?”

赵禹冷声斥断赵奕的话:“素年来你在母后身边挑唆,母后本就偏护郑家,自你归来,越发厉害。

父皇今日在福宁殿中斥你,非但不知规劝,反还从旁相帮,这话一点都没错!

如今弄得这样,父皇恼怒,连母后都不肯原谅,你叫我想办法?”

赵奕被噎的半句话也说不出。

赵行冷冷也他:“父皇和母后的事情,我们谁也插不上手。三郎,近些时日你最好安分些,安生住在大兄府上,否则这种时候你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可没有人再像从前那样护着你!”

赵奕咬紧牙关,不再说话。

赵禹见不得他那副模样,打发他出宫回王府,又叫人跟他一道,看着他回去,不叫他在外头乱跑。

等把赵奕打发了,赵行才面露担忧之色:“只恐怕母后的病情愈发要加重的。”

赵禹为人子,实在没办法说出自作自受四个字。

但咎由自取,不就是如此吗?

他眸色沉沉:“父皇若非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又怎么会狠下这样的心对待母后?

二郎,你也这么大的人了,们心自问,你对姜家阿莞的感情到了何种地步呢?

我做阿兄的看在眼里,只恐怕将来你比父皇有过之无不及。

若换做是你,得多失望,多寒心,才能对心爱之人如此狠心?”

赵行顿时就无话可说了。

他不敢想,也想象不出来。

好像珠珠做什么都能接受,都可以包容,是无条件无底线的。

父皇对母后,从前也是如此。

所以被大兄这样一点,好像又豁然开朗。

赵行垂眸:“阿兄的意思我懂了,我不会去劝父皇的。”

赵禹这才放下心来。

这个弟弟,从小被教得好,保护的也好。

他嘴硬心软,别看前些日子对母后有诸多不满,现在真闹成这样,他又不知心疼成什么样子,若不与他好好说清楚,到时候头脑一热,真到父皇面前去劝,那才是给自己找麻烦,也给父皇添堵。

·

昭阳宫中贞贵妃拘着赵曦月不叫她出宫门半步,她闹腾了半天,贞贵妃后来也急了,缜着脸让宫人关闭宫门:“你要闹什么?”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父皇肯定是气坏了才会如此,我想去福宁殿看看父皇!”

“你给我安生些吧!”

贞贵妃气的头疼,鬓边青筋突突的跳着。

她如今做了一品贵妃,真正的锦衣华服,头顶上的小冠垂下的凤珠熠熠生辉,这会儿她气急,背着手在廊下来回踱步。

往常多温平的一个人,今天是真的被赵曦月给气着了。

翡翠站在旁边儿想劝和,又不敢去说贞贵妃什么,只能踱下台阶去拉赵曦月:“好公主,娘娘也是担心您,官家正在气头上,您这时候一头撞进去是何必呢?

官家和圣人置气,连肃王殿下都管不了,娘娘方才不是派人去问过了嘛,三殿下是先离宫的,肃王和蜀王两位殿下也前后脚的就出了宫去。

人家都不到福宁殿去劝官家,也不管圣人身上不好被软禁在含章殿中,您何苦去招惹这个大麻烦呢?

真去了,也未必讨得上什么好处。”

赵曦月一把甩开她的手:“可是母妃……”

“你不用跟我说!”

贞贵妃横眉冷目:“你能去说什么?去看官家好与不好又有什么用吗?

我说了,官家在气头上,连圣人都被软禁了。

阿月,这几十年,我看得比你多,见得比你更广。

官家与圣人亢俪情深二十载,若不是忍无可忍,官家怎么可能如此行事!

还有,软禁圣人之外,含章殿内当差服侍的宫人全都换了一批,连圣人身边陪嫁的女官都被官家金口送去了内府,特意交代了不许内府高看她,更不许厚待她。

这意味着什么,你心里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赵曦月顿时无言。

她也不是傻子,自是不会不明白。

皇后的面子今天全都叫落完了,且是父皇亲手落下的。

过去二十年内给了皇后多少尊贵体面,一天之内,就能叫她跌落泥潭。

云泥之别,只在父皇一念之间。

贞贵妃见她安静下来,才摇着头,声儿也平缓下来:“我教过你,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官家平素疼你,可他在盛怒之下,你去撞他的怒气,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她一面说,也提了裙摆下台阶,等走近了赵曦月身边时候,一弯腰,拉了她的手,拿指尖摩挲着,动作还是轻缓:“不是不叫你去,我也晓得你最乖巧,并非要插手官家与圣人之事,更不会为了圣人出头劝官家什么。

你是不晓得这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担心官家为此再气坏了自己身体,又想着你阿兄他们都出宫去了,也不管官家那头,所以放心不下。

这样,我叫翡翠准备一盅参汤,以你的名义送去福宁殿,回禀官家,就说你担心官家龙体,请他千万保重,这样总行了吧?”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一举多得 福宁殿风平浪静,含章殿无人出入。

三五日光景过去都是如此。

太极金殿朝会每日照常,京中抄了二三十家,杀了一批,流放了一批,还有些罢官赶出京去,吏部又忙着外阜那些官员的调用之事,如此忙碌之下,又兼晋和帝总黑沉着一张脸,每日朝会气氛都极凝肃,是以有关于后宫的那些事,当然谁都不敢提。

姜莞在家里闷得久了,拉了周宛宁和裴清沅到外头吃茶去。

本来裴清沅还劝她呢。

说是如今朝廷闹得这样,宫里也是一团乱糟糟,不可开交,最好还是在家里安生待着,也别到外面去闲逛。

什么茶馆酒楼戏班子,能不去就别去了。

眼下这个时候,谁没事到外头享乐去。

真要觉着闷得慌,还不如到蜀王府去逛一逛,反正稀罕东西多,专备给她的玩意儿又不是没有。

但姜莞不肯。

周宛宁跟她相处的久了便比裴清沅了解她要多些。

这些年下来姜莞没觉得有什么不舒心,可是这一年多的时间下来,她对郑皇后的不满全都积攒在心里面,如今是积压的久了,一旦真正爆发的时候,越是郑皇后遭罪落难,她心里头其实越高兴。

只是那些情绪总归不能带到明面上。

所以索性劝着裴清沅,拉上姜莞一道出了门。

云和天香三楼的包房里,几个女孩儿围坐在圆桌旁吃茶,手边的瓜子皮都剥了好大一摞。

京城出了事,各处清冷不少。

往日里极热闹繁华,人声鼎沸的云和天香,今日午后的时辰里,也只寥寥几桌客人在吃茶,她们一路上楼来也只见得三两包间房门紧闭,其余包房里都是空空荡荡的,连半个人影也瞧不见。

“往常觉得盛京是最繁华也最热闹的,现下真的出了事,才发觉原来京中也可以四下冷情。”

“那也要看是出了什么样的事,若是别的事,百姓们扎堆儿看热闹还来不及。”

姜莞吃了一口茶,觉得有些涩,小脸儿拧巴着,皱了眉头。

裴清沅一见她神情,忙问她:“怎么了?”

“太涩。”

于是裴清沅也皱着眉,去端那茶盏。

她们是常客,基本上出门逛累了要吃茶都在云和天香,所以楼里的掌柜小伙计对她们的口味都是很清楚的,煮什么茶,用什么水,什么样的火候,那都是有说头的。

通常来说并不会如此。

她端着小盏,浅饮一口,然后咦了一声,把白瓷描牡丹的小盏放回去,等再盯着姜莞面皮看了半天后,轻轻摇头:“你是心里有事儿。心头发涩,舌尖自是涩的,与这茶水无关,现下就是喂你一块饴糖,一颗蜜饯,你也尝不出一丁点儿的甜味儿了。”

周宛宁才略略松了一口气下来。

姜莞百无聊赖,也不叹气,只是捏着自己指尖摆弄着:“确实心里烦。”

“你就不要心烦了。事情也已经这样了,我们陪着你出门吃两盏茶,你就当时来散散心的,实在不行,寻个由头,出城去住几天,在外头没人管,也不怕有人看着,自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才松泛呢,去不去?”

周宛宁摇着她手臂劝。

姜莞也不往外抽手,由着她摇,好半晌才摇头说不去:“我是为二哥哥心烦呢,也不是为我自己。

我倒是跑出去玩个痛快了,二哥哥还不是要困在京城里吗?

他如今供职兵部,又封王开了府,蜀王府里一天到晚有多少事情要忙呢,哪有空陪我出城去玩?

何况官家和圣人……”

涉及到帝后,姜莞就收了声。

周宛宁附和了句也是:“说起来,先前都还是好好的,那会儿还说今年之内你同蜀王殿下就……”

她想着今日云和天香虽然没有什么生意,却也最好还是慎言,反正这些话出门在外肯定是越少说越好的。

于是话锋一转:“现在朝廷出了这么大的事,等到风波平息之后,调任官员,多少大事要忙活,肃王殿下肯定是抽不开身,蜀王殿下多半也要被按着一道操持。

圣人在病中,这场战事都终了了,也没见着圣人有好转,病情就一直那么拖着。

现如今还弄成这样。

我看这事儿又要拖到明年去了。”

裴清沅也犯愁:“我还说今年留在盛京再过个年,反正之前也已经书信送回河东回禀过阿耶与阿娘,阿娘回信还说呢,河东也有好多事,实在抽不开身,你婚期就算定下来,她跟阿耶都未必赶得及到京城来观礼,留我在京中也好。

只是等到明年开春,肯定是要回去了,我出来都快一年了。

现在又不成,真拖到明年,我估计连这杯喜酒都喝不上。”

姜莞还是惦记着裴清沅跟赵然的事儿的。

不过是近来事多,一件接着一件的,暂且放在心里,得等到慢慢平静了,再想法子撮合看看,要实在不成,那便是有缘无分,是赵然没那个福气。

这会儿突然听她说起回不回河东的话,姜莞眼皮一跳:“表姐倒是不留恋京中人的样子,我看你自己也很急着回河东去,要叫姑母知道了,八成要骂你。”

裴清沅掩唇笑起来:“再怎么舍不得姑母和你们,我也已经出来这么久了,难道还能常年住在舅舅家里,要舅舅和姨母来看顾我呀?那成什么样子了。

多早晚也是要回去的。

只是明年开春这一回去,往后再要见面,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甚至有可能压根儿就见不着面儿了。

大家都长大了,嫁人成婚,相夫教子,操持家宅中馈,自是比不得在家做姑娘时自在。

裴清沅心头也生出些许惆怅来。

周宛宁老毛病便又犯:“清沅姐姐就没想过嫁在盛京吗?先前郡王妃不是还说要替你相看高门郎君吗?还特意跟我阿娘说过这事儿,叫我阿娘帮忙留意着,反正后来也不提了,我阿娘是外人,不好追着郡王妃去问,但好些人都还打听到我阿娘那儿去呢。

要我说,嫁在盛京也很好。

有郡王府和国公府给姐姐撑腰,谁也不敢欺负了姐姐,咱们还能总一处聚着,一举多得呀!”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一切都说得通 家人这事儿也没个什么说法,女孩儿们聚在一块儿闲话家常,说起这些也不大好意思,唯独周宛宁脸皮最厚,可近来大抵动了些别的心思,调侃其别人来,怕得很,没有了从前的坦然大方,是以说上三两句,根本也没有后话。

姜莞虽然有心,可如今是真没有那个心思了,就不跟着起哄。

国公府的小厮找来那会儿,姜莞连手边的一盏茶都没吃完,糕点更是就动了半块而已。

姜莞见那小厮一路小跑而来,甚至进了门来都还有些喘气,眉心一跳:“家里出事了?”

那圆脸的小厮尽可能平稳着,缓了好几口气,忙回道:“是大郎说外头的好多事情弄清楚了,有关二郎的事,知晓女郎悬着心,担忧着,所以叫奴才找过来,寻了女郎快回家去,一道听一听,也好放下心来。”

有关二兄的事!

姜莞一听这个,腾地站起身来。

周宛宁也显得激动。

姜莞拔腿就往外走,周宛宁却有些犹豫。

裴清沅脚下一顿,去拉周宛宁:“怎么了?”

周宛宁抿了抿唇:“我就不跟你们去了,毕竟是家里的事,我在恐怕不太方便。”

姜莞秀眉就皱的更厉害了:“你这会儿倒跟我们矫情起来!”

那圆脸小厮是最机灵的,诶的一声就把话接了过来:“咱们夫人说了,叫女郎跟着一块儿呢,您别觉着不方便,夫人都发了话,说无论如何得叫女郎一起家去听一听,不能叫女郎回家呢!”

周宛宁一听这话,面露喜悦之色,当下没有别的话说,欢喜的挽上姜莞的手,与她一前一后的下了楼去不提。

·

国公府正厅次间中,一家子倒是整整齐齐。

其实周宛宁坐在那儿,确实显得不大合适。

但顾氏看着她长大的,这回姜元瞻出征一趟,她也突然就看清楚了一些儿子的心意,还有周宛宁那些小女孩儿心思。

只是她做长辈的,对这事儿是乐见其成,却不会强要撮合,最好是顺其自然。

而且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于是顾氏招招手,叫周宛宁坐到她身边去:“二郎没有回京那会儿,你一天往家里跑几趟,盼着我们能得些二郎的消息,也说与你知道,好叫你放心,这会儿也别拘谨。

你这孩子,从小跟长在我们家似的,如今年纪慢慢大了,怎么反而生分起来?”

周宛宁摇头说不是:“也不是要生分,就是怕这事儿我听着不合适,回头叫阿娘知道了,她又要骂我不懂规矩,非要赖在您这儿不肯走,连国公府的家事也要听上一耳朵。”

顾氏宽她的心,哄着她劝:“那不怕,你阿娘要是骂你,你来跟我告状,我自有法子治她,叫她成日拿你来说嘴!”

周宛宁孩子似的笑起来,那笑容其实带着含蓄腼腆,也实在是少见。

姜元曜才掩唇咳了两声。

顾氏拉着周宛宁的左手,拍在她手背上,一递一下的轻拍着:“所以你说曲阳的事情查清楚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姜元曜才回起话来:“那徐家的后人,他的确是徐将军后人,但是已经出了五服的,本来也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所以要说是因为十四年前的旧事,他觉着徐将军若然还在,徐家现在会是另外一番光景,这话我是无论如何不信的。

他都不是徐将军的近支嫡系后人,所以就算徐家孩子啊,如今也能够风光无限,他也沾染不着一星半点。

那既然与他无关,他又记恨咱们家什么?又有什么好泄愤到二郎身上去的?

他现在这种行为,是以自己的性命来搏,还未必能搏得二郎挨一顿责罚。”

这个事儿说到此处,一屋子也没有不明白的。

就连脾气顶顶好的姜元徽都黑了脸:“换句话说,是有人调查了他的家世背景,查到了他跟徐将军的关系,知晓他也算是徐家后人,所以找上他,买通了他,要用他这条命来换宇文是昶被毒杀。

事实上都未必是冲着二兄而来。

人家也许只是想要宇文是昶的性命。

只是做成这个刚刚好的局,叫咱们以为这是针对咱们家,针对二兄而来的,是这个意思吧?”

姜元曜点头说是:“但是至于什么人买通了他,还没有定论,有些眉目,多半是跟郑家有关系,不过没有查着铁证,这话还是不乱说的好。

咱们心里面其实清楚,可是没办法,那就是没办法去说。

跟谁说?

官家那儿不成的,没凭没据,这些说给官家听,也只是给咱们自己家里招惹是非。”

顾氏缜着脸说是:“还有呢?不是还有曲阳守军刘全辛吗?”

“他的确是当年得成国公提拔的人,韩家对他算是知遇之恩。”

姜元曜也不再继续说那徐家后人的事,顺着他阿娘的话就转了话锋,说起刘全辛来:“不过他自己不怎么争气,而且过去十几年的时间也跟韩家没了什么往来,所以一直也就这样不上不下。

至于说这次的事情跟他有没有关系——”

他把尾音拖长了之后,面色微微发沉下去:“刘全辛的发妻许氏,她有个弟弟,娶王氏女为妻,王氏的阿弟在半个多月之前发了一笔横财,调查下来,大约得有一二千两银子,还有几百亩良田,如今都归在王氏阿弟的名下。

这笔账算不在刘全辛头上,甚至都不能算在许氏名下,可是最有意思的是,那些产业铺面,再追查下去,是一韩姓小郎君去置办了来,转在王氏阿弟名下去的。”

“韩姓小郎君?”

姜元瞻吃了一惊。

周宛宁显然也狐疑。

二人异口同声的问了一句。

姜元曜说是:“是姓韩。本来该是我们多心,但这些事情联系起来,我总觉得跟韩家人脱不了干系,换言之,总要算在三殿下头上的。

而那位韩姓小郎君究竟是什么人,也还在追查中。”

他犹豫了一瞬,抬眼去看顾氏:“我派了人去调查这些事,遇到不少阻碍,可以说是困难重重,阿娘,如果是郑家从中作梗,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随你高兴 郑家从中作梗,赵禹和赵行两兄弟就不会袖手旁观。

毕竟这里面还有赵奕的事儿呢。

后来这些还是交给昌平郡王和顾怀章去料理的。

到底要赵禹派多少人手往曲阳,往荥阳,这些顾氏就全都不管了。

当初送信回来,赵行是派出去过几个人的,按照姜元曜的话来说,他现在所有得到的这些消息,不单单是国公府派出去的人手调查回来,也有赵行那边提供的一些。

顾氏听完那些话,心内对赵行这个准女婿当然是相当满意的。

反正现在还没成婚,家里的事儿他全当自己的事情在对待,真有什么,他一定想尽办法来帮,哪怕是家里面没有开过口的,他只要知道了,私下里也会想些法子帮一帮,而且一向又把那个分寸掌握的极好,不会太过,也不会稍欠,绝对不至于让人下了面子,也不会叫人感到太腻。

相较于赵奕来说,她确实是更满意赵行。

眼下众人去了昌平郡王府,姜元瞻出不了门,只能眼巴巴在家里等着。

姜莞陪着他也没去,倒是顾氏特意叫姜元曜两兄弟把裴清沅给带去了。

长安撩了帘子进门,说蜀王殿下来了那会儿,姜莞正在吃花生。

盛京新开了一个炒货铺子,近来生意不错,他家的东西做的也很好,味道好,还干净,这段时间多少人上赶着去买,好些高门里都专门从他家定货来着。

姜莞现在吃的这些,都还是头两天沛国公府去预定下的,除了顾氏拿走了一部分之外,就都叫她和裴清沅分了。

她吃得快,裴清沅又吃得少,她反而把裴清沅那一份儿又拿到自己屋里好些。

姜莞捏花生的手一顿,侧目去看姜元瞻。

姜元瞻皱了下眉头:“他怎么来家里?你没告诉他大兄都去了郡王府吗?”

长安掖着手回了句告诉了,然后才又说:“可是王爷说他不去郡王府,也不掺和那些事儿,说肃王殿下去了,这会儿用不上他,他能做的都做过了,就是来看看咱们女郎,晚些时候他得去一趟西郊大营,要三五日才回城,临走前来见姑娘一面儿。”

姜莞啊了声:“他去西郊大营……”

那八成是有差事。

于是姜莞的声音戛然而止,没问完的话也不说了。

姜元瞻听了这个连声咂舌,啧了三两声:“那你去吧,反正阿娘现在都偏帮着他,偏心的很,他要去办差,临走之前来看看你,你只管去吧,也不用在这儿陪着我,我吃点东西等一等,一会儿回书房去看兵书了。”

姜莞闻言腾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裙摆,套好了绣鞋之后,又回头去看姜元瞻:“二兄你别把我的炒花生给吃完了!”

她都囔了两句:“天香楼的东西可难买了,咱们家提前去预定都没能得几斤,我现在这些还是从表姐那儿拿来的,你吃完了我就没得吃了!”

姜元瞻手心儿里正好还有一捧花生,大概六七粒的样子,刚准备要往嘴里送呢,一听这话,也不知道该不该吃。

他犹豫了会儿,还是扔进了嘴里去:“不过吃你几粒花生,看把你心疼的,回头我再去给你买,这还不行啊?”

姜莞冲着他撇撇嘴,然后扮了个鬼脸,转身往外跑了也不再管姜元瞻。

·

元福怀里有三大包东西,包着口,也看不真切里面放的是什么。

姜莞笑的眉眼弯弯。

她近来总愁眉苦脸,满面愁容,是不太愿意笑,也不大高兴得起来的。

只有来见赵行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笑容洋溢在脸上,最灿烂也最荡漾的。

赵行看她那样笑,备受感染,当然唇角也会跟着上扬起来。

等到姜莞提着裙摆进了门,一声甜糯的二哥哥叫出口,赵行才指了指一旁的元福:“给你买的,叫长安和长宁收了去,你留着慢慢吃吧。”

姜莞小脑袋一歪,咦了声。

倒没有急着问里面是什么,她大略看了两眼,在小食包上看见了天香楼的标识图样。

他们家的掌柜很有头脑,在这些上面都做了标识,免得有人眼红他家生意好,买了他家的货之后又各种挑毛病,反而找上门来,节外生枝,再生出别的事端来。

所以姜莞就笑的更明艳了:“果然二哥哥是最知道我的!前儿我从表姐那儿把她那份儿都抢了来,如今也快吃完了,生下一些炒花生,我二兄还要抢我的吃。

方才来的时候我还说呢,叫他别把我的炒花生给吃完了,否则那天香楼生意那么好,我再要吃,又不知道要等多久。

可巧二哥哥就给我送了来。”

“我有差事要办,父皇派下来的,得去西郊大营住上三五日,不能在京中看顾你,想着你喜欢吃天香楼的东西,他家的炒货又难买,所以提前叫人去多买了些回来,还有一部分别的,这些就是先拿来给你垫一垫的。”

赵行见长宁已经把东西收了去,他才又往下说:“剩下的够你吃十天左右吧,反正都是些炒货,也很方便存放,不怕放坏了。

你在家里慢些吃,别一天到晚抱着那些,不好好吃饭,否则下回就不给你买了,知道吗?”

姜莞欸声应下:“行呀,我都听二哥哥的,留下这些我也能吃好几天呢,再分给表姐一些,叫宁宁……”

“我是买了来给你的。”

赵行无奈摇了摇头:“你要拿去分给国公夫人,分给你表姐,也就算了,怎么连周宛宁都还有一份儿?”

姜莞一面往他身边官帽椅坐下去,一面笑呵呵地说:“那宁宁也贪嘴,比我还贪吃呢,她要吃,我肯定会分她一份儿呀,二哥哥怎么突然这样小气起来呢?”

天香楼那掌柜也不知道是什么底细,反正做生意规矩大得很,横竖就算他去了也不好使。

这么些炒货确实挺难买的,她倒是大方的不得了。

赵行笑着说算了:“那你想分给她就分吧,了不起回头等我回城了,再安排人去给你买就是了,这有什么可小气的,都随你高兴。”

第三百一十五章 无奈之举 第三百一十五章

朝廷里的差事姜莞不打听也不过问。

长安和长宁领着元福一道往外退,退到廊下之后守在门口,也不打扰主子们说话。

“二哥哥去西郊大营要办三五日的差,那岂不是加上来回的时间,恐怕也六七日啦?”

赵行点头说对:“所以临走之前来看看你,也跟你交代几句。

这阵子京城事多,宫城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你反正也知道。

回头再有什么,你也不用去掺和。

我跟大兄说好了,要真有天大的委屈,不平之事,不愿意忍受,又不想给国公夫人和你阿兄他们添堵,就去肃王府找大兄,叫他给你出头。”

姜莞啊了声:“你怎么跟肃王殿下交代这个呀?我又不是那样使性子的人,外头的那些事跟我也没多大关系,我总不至于……”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忽而就收了声。

实在不愿意忍受的事情,这句话似乎是意味深长。

赵行不会无缘无故跑来跟她说这些。

姜莞秀眉略略一拧:“你说郑家?”

赵行嗯了声,也不瞒他:“大兄眼下在皇叔府上,反正这事儿跟郑家和赵奕脱不了干系,大兄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之前你二兄派人回京来传话,叫派些可用之人到曲阳去帮着调查刘全辛和徐家后人的事,我派了十来个出去,这么些天,反正查到的线索还是有限。

郑家这些年盘根错节,没有人知道他家势力有多大,又有多深的人脉根基。

我跟大兄到底还是不同。

大兄开府多年,也帮着父皇料理朝政很多年了,他手上可用的人多,能查到的也深,比我要强很多。”

他话说到此处时候,姜莞忽而想起来她大兄先前所说的,派出去调查的人手,在曲阳遇到了重重阻碍,确实是困难重重的。

也就是说,赵行派去的人也是一样的。

好也就只是好了那么一丁点儿罢了。

比大兄派去的人调查所得要多些,但仍然有限。

因为背后是郑家,难以相抗衡。

怪不得要把赵禹一道拉上。

姜莞了然于胸:“那我明白了。不过二哥哥也宽心吧,郑家也好,赵奕也罢,就算是圣人,我如今突然也就全都想开了。”

“想开了?”

她又点头说对:“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也没必要。

你之前来说,官家都因为这个同圣人闹翻了,所以没有什么好与不好的。

官家那样爱护圣人,容忍多年,到头来都包容不了,也接受不了。

作为我们来说,对于圣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郑家做的那些混账事,确实是更应该忍受不了的。

忍受不了,就可以选择不忍受。

这是道理。

只是连官家都并不曾真正把郑家如何发落处置,我们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这不是看开了,这叫没办法,是无奈之举。

赵行到底心疼她,抬起长臂,温热的掌心在她发顶落下,揉了两把:“我不知道父皇这回都答应了母后什么,但事关郑家,又闹得这么严重,父皇答应了母后的事,一定很大,也很重。

所以我才来劝劝你,如果真的看不过眼,心里不舒服,我又不在京城里待着,没有人来宽解你,你又自己一个人闷着,不愿意告诉家里面,郁郁寡欢。

这阵子你心情一直都不好,我看在眼里,想尽办法纾解你,好不容易这些天脸上又见了笑呢,别再叫这些事情弄得你心烦,回头还不是要我慢慢的来哄吗?

才专门去跟大兄说了。

你当大兄爱管你的事儿呢,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在姜莞头顶上轻轻拍了两下,然后缓缓收回了手。

姜莞耸了耸肩:“我知道肃王殿下不爱管我的事儿呀,反正从小到大,他都那样嘛,觉得我们麻烦,觉得我们不那么规矩呀。

我的事情除了家里人,也就是二哥哥你最爱管我了。

我又不是个香饽饽,人人都喜欢管我不成嘛?”

她笑盈盈的反驳了这样几句话之后,才正经八百的同赵行说:“不过二哥哥说的这些我懂,这些事情你放心,只管到西郊大营去办你的差,也别总惦记着我。

我也长大了,及笄礼都行过了,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有了情绪都非要发泄出来不可,实在找不到发泄的机会或是合适的人,就再没有别的法子纾解,得憋闷在心里,把自个儿都给气个半死。”

姜莞说到这里的时候噗嗤一声笑出来:“不过可能也是吧,二哥哥眼里总觉得我还是个孩子呢。”

谁说不是呢?

她总是孩子气,其实现在已经长大了,赵行是早就知道的,但十几年就这么过来了,根深蒂固的思想就停留在自己的脑海中。

赵行自己也笑了:“反正话我都告诉你了,你自己看着办,不想去当然不用去,大兄一天到晚也有那么多事情要忙,你不去,他还清闲些呢。

我就是告诉你一声。

至于曲阳那边,你也不用替家里操心了。

国公爷不在家,国公夫人对外面的事插手不多,如今这些也都叫皇叔和顾大人帮着看顾。

我之前就没想着去跟国公夫人讲。

实际上当时我派人去曲阳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大兄,不过那会儿大兄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觉得有我,有国公府,就已经足够料理干净的。

现在回过头来,发现曲阳水深,不是我们能够处置得了的,大兄对这件事情就已经很上心了。

反正现在大兄动真格起来,他们也别想讨着什么好处。

不过这些话我告诉你的也只能这么多,你也别再告诉别人,哪怕是国公夫人跟前也别说了。

大兄是自有章法的人,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或许不会全然告诉我,等到他做完了,他才会告诉我们的。

这些事等我都弄明白之后,再来跟你讲,因为那个时候全都弄清楚了,便不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反正涉及到朝廷上的事,谨慎一些是应该的。

姜莞也不是不能理解。

按照他所说的这些,赵禹其实都没有全告诉他。

她面容严肃,正经的不得了:“好,我记住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怎么发落 赵行去了西郊大营七天时间,赵禹就已经把曲阳的事情全都调查清楚了。

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昌平郡王调动了不少,也走动疏通了很多这二三年不怎么用的人脉关系,反正就是紧着时间去调查,七天来回曲阳不说,还把所有事情都弄了个清楚明白。

赵禹见着消息,还有派出去的人带回盛京的证据,先就去找了昌平郡王商议,紧接着才入宫往福宁殿去见晋和帝。

·

“所以你现在是告诉朕,所有这一切,都是郑家在背后一手策划,是吗?”

赵禹缜这脸,面皮是紧绷着的。

他对抄着手站在殿中,一言不发。

晋和帝眉宇稍见沉色,声也跟着重了些:“除去这些年跟南苑互通书信,往来密切之外,这次姜二郎他生擒宇文是昶,押解回京,在至曲阳之前夤夜河滩遇袭,以及宇文是昶被毒死在曲阳,这些都是郑家干的,是吧?”

其实事实摆在眼前,用不着三番五次再追问。

这样的问话,更像是在逃避。

赵禹垂眸,定下心神来,声色也是发闷的:“证据摆在这里,是儿臣调查多日所得,父皇其实心里已经很明白,您一直问儿臣,想让儿臣说什么呢?”

晋和帝深吸口气:“你什么时候派人去曲阳调查的?”

“起初这些事情儿臣未曾插手。”

反正事情调查清楚了,赵禹得了铁证,要拿到御前来回话,那先前的事情就一概都瞒不得了。

好在也没什么必须要刻意隐瞒的。

除了皇叔那一茬儿。

于是赵禹先反驳了一句,倒不是说要把自己撇干净,无非把他们做的事一五一十回清楚,也别给旁人留下什么话柄。

“姜二郎在河滩遇袭之后,派人通知曲阳守军,让曲阳驻军去迎一迎。后来宇文是昶死在前往曲阳的路上,军中还有个畏罪自杀的,这事儿就赖定在了曲阳驻军身上。

彼时姜二郎打听到一些事,得知曲阳守军刘全辛是当初的成国公举荐上来的人,韩家于他有知遇之恩。

再后来又说那兵卒乃是十四年前定远大将军徐怀先的后人。

姜二郎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又不愿打草惊蛇,便叫人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通知了国公府和二郎。”

“二郎早知道?”

晋和帝听他提起赵行,一皱眉,冷冷问:“他从没在朕面前回过话!”

“是,二郎得知此事,并没有到御前回禀,是因为打从一开始,无论姜二郎还是我们,怀疑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是郑家。

晋和帝忽而无话可说。

那事关郑家,在未有如山铁证之前,他们确实不会到他面前来说。

赵禹是见晋和帝神色略有平缓之后,才继续道:“之前姜大郎和二郎都派了人手到曲阳去调查的,不能说一无所获,但遇到了重重阻碍,所查到的东西也只是比皮毛多一些而已。

这才意识到事情真的不对,没有办法,只能来告诉儿臣,叫儿臣派人到曲阳去查。”

“姜家和二郎联手,也进展困难?”

赵禹坚定点头。

这些年他培植了不少自己的势力,明里或是暗里的。

有些甚至都是晋和帝默许的。

所以在御前他也没什么好隐瞒。

他有多大的本事,多大的实力,父子两个明面上从没有具体谈过,更多的时候都是心照不宣而已。

赵禹私下里调查些什么事儿,查完了,拿着了证据,写好奏本呈送御前,再或者自己进宫来回话,反正这么些年了,晋和帝从来没有问过他,那些东西他从哪里得来的,又是动用了什么人手去调查。

他总不会动用朝廷里的人手就是了。

“儿臣也是听了那些话,觉得这事儿太离谱,所以派了人到曲阳去调查,大约只用了七天时间,就把这些查清楚了拿回京中来。”

赵禹也深吸一口气,像极了晋和帝方才的模样。

他抬眼看过去:“父皇,那些书信往来并不是杀了宇文是昶就能抹去证据的,因为姜二郎在南苑王帐搜查,一定会把那些信件搜出来,也一定会带回京城,所以杀不杀宇文是昶根本就没有意义了。

他们只能是……”

赵禹的后话都还没有说完,晋和帝一抬手。

龙袍袖口宽大些,微微晃动着,然后带得一阵风动。

赵禹抿唇收了声,他知道后话已经不必说了。

晋和帝有什么不明白呢?

那些东西,他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韩家又是怎么回事?”

赵禹摇着头就开始叹气:“说起韩家,儿臣倒是有些心疼先成国公。他是个勤勤勉勉的人,只可惜家中的孩子不争气。

自从成国公府出事被夺爵赶出京城之后,韩家那些人都彻底没了指望了。

从前都是指望着国公府养活呢,现在没了指望,日子也过的清贫凄苦。

郑家找上门去,他家那些不争气的子侄还不知道有多少削尖了脑袋要冲上去替郑家办事呢。

反正对于他们那样的人来说,并没有多少正义,也不会有什么家国天下。

眼力见就那么点儿,所见所想都不过自家门前一亩三分地。

人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也是一个原因吧。”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脸上却没有多少的惋惜,大概更像是感慨一类:“为了银子,或许也会为了别的莫名其妙的原因吧,反正目下看来,儿臣是觉得他们就为了银子,为了过日子,所以上赶着给郑家去办事。”

晋和帝忽而拍桉:“混账!”

可不是混账吗?

他们也是幼承庭训之人,郑家族学中也请了名家大儒去指点教导。

到如今却连这点儿是非观念都没有,什么事情都敢不分黑白的帮着人去做。

这叫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父皇也不必为这个生气了。郑家,韩家,这些人都不是不能处置。韩家早就不中用了,现在更犯不上为他家那些不争气的子孙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赵禹眸光闪了闪,他迟疑须臾之后,才又问了句:“只是郑家,您打算怎么发落?”

第三百一十七章 替罪羊 郑家,是个难题。

是晋和帝的难听。

从来不是赵禹的。

赵禹小心翼翼又谨慎,无非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而已。

晋和帝也果然长久的沉默了起来。

书信往来都不足以叫郑家想尽办法痛下杀手,而宇文是昶被押解回京就叫郑家急了,动用一切手段和人脉也要杀人灭口。

那是什么事?

通敌叛国。

这四个字在赵禹脑海中一闪而过。

且他坚信,圣明如父皇,一定也猜得到。

然则他还是保持沉默不开口。

赵禹想了想:“父皇。”

他开口叫了一声而已,就听见了自榻上传来的一阵叹息声。

赵禹抬眼看上去,晋和帝也正好掀了眼皮望下来。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赵禹突然就想起来前些天那些话。

他眉头一拧:“父皇是答应了母后,在这件事情上,绝对不动郑家?”

晋和帝就又是一声长叹:“你母后说,只这一件事。大郎,朕也烦了,确实是烦了。”

他从没有在孩子们面前说过这样的话,尤其还是拿这种话去说皇后。

烦了,倦了,实在是心累的很。

赵禹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感到的并非是新奇,而是无奈。

那种无力感,油然而生,从脚底一路蔓延至于头顶,席卷周身而来。

“父皇是对郑家烦了,还是对母后倦了?”

晋和帝已经开了口:“对郑家,也对你母后。”

他话都说了,也不会藏着掖着。

赵禹心头一震:“因为母后今次的言行?”

晋和帝嗯了一声,好半晌后,站起身来,踱下榻来。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显得焦躁。

“母后她……”

“她病体缠绵,病中朕一直都不忍心苛责她,就算这次知道郑家出了事,朕都没有想过要牵连皇后一丁点,传召你们兄弟进宫议事回话,虽然支开了三郎,可是这些事,从头到尾朕都没有想过瞒着皇后。”

晋和帝面沉如水,眸色暗澹,一点的光亮都没有了:“朕那时候想着,这事儿先同你和二郎商量过,再去跟你母后慢慢的说,叫二郎去说也行,得缓一缓,否则一下子全都告诉她,只怕她现在的身体情况受不住。

结果她那样聪明,敏锐的察觉到事情有所古怪,打发了三郎到福宁殿来问。

然后闹成这样。

朕总想着,她嫁了朕,是天家妇,是中宫天下母,她知道她身上应该背负的是什么。

这几十年来,什么都顺着她了,还有什么是她不满足的呢?

郑家几次三番挑起事端,给朝廷添麻烦,给朕添不快,皇后从来都没有想过安抚朕,也没想过给朝廷排忧解难。

她是给郑家写过信,给你外祖父和舅舅写过家书,但又有什么用呢?

郑家每每行差踏错时,总有皇后回护着。

郑家习惯了,天下人也早就都习惯了。

郑氏永远无错,只要有皇后在一天,便是杀人放火,也是无错的。”

他抬手按在眉间,捏着眉心轻揉了两下:“可是这次不一样!与南苑互通往来,那么多的书信摆在朕的御桉上,南苑起兵反叛何等及时,又事先准备得当,叫朕怎么不怀疑朝中有内奸?

郑家正在这时候撞上来。那么多朝臣抄家流放,皇后却仍要极力保全郑氏一族。

大郎,你母后她,无药可救了。”

赵禹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很难说是父皇变了心,不爱了。

爱之深责之切。

几十年的感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可是所有的卷恋,再多的浓情蜜意,也被母后消磨殆尽。

父皇是大邺的国主,一国之君,肩上背负着责任与天下苍生的重担。

他已经不盼着发妻国母与他共担之,几十年如一日小心维护着母后身前的那方净土,到头来却还是换不来母后的偏心。

在父皇与郑家之中,母后也仍旧选择了后者。

赵禹忽然释怀了。

父皇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他呢?

十年怨恨,一朝消散。

赵禹长舒出一口气来:“即便到了这个地步,父皇也不打算动一动郑家?”

“朕答应了皇后。”

提起此事,晋和帝反倒坚定不移:“朕几十年未曾失信于皇后,更从未撒谎诓骗过她。当日她开口,要求此事后续无论是何种发展,又会牵扯出怎样的恩怨纠葛,罪状如何,都不要追究郑家之罪,替郑家淹下此桉,这辈子都不翻旧账来清算。

朕若无心,便不答应,既答应了她,就要做到。”

赵禹一颗心直坠入冰窖中去。

“可是父皇……”

他都没等晋和帝打断他的话,自己收住,声音戛然而止。

晋和帝侧目看来,赵禹自顾自的摇了摇头:“算了,父皇是天子,天子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万万没有改口的道理。”

“所以大郎,这些东西,你自己看着料理干净吧。至于外面那些人——”

晋和帝把尾音拖长了些:“你皇叔看着湖涂,实则最是个明白人,朕不想见他,也懒烦去解释这些,你出宫的时候去告诉他一声。

等你把手头上这些都料理干净,寻个由头,只管把罪责都推到韩家身上去。

左右这件事里本就有韩家人参与,罪责推在他家身上,也不算冤枉。”

他转身又往榻上去,落座下来时才想起沛国公府,啧声问赵禹:“姜家都知道了?”

赵禹说没有:“事关重大,儿臣得了这些东西,也只告诉了皇叔一人,还没敢叫其他人知道。

但要想瞒过沛国公府,儿臣觉得有些难。

本来郑家就是大家共同怀疑的目标,现在推出一个韩家,众人看在眼中,也只当他家做了替罪羊罢了。”

晋和帝也无奈:“叫二郎去说吧,等这些事情都了结,朕寻个机会,再给姜二郎抬一抬官位,虚封他个军中官衔,把二郎和姜家小姑娘的婚期定下,以作安抚吧。

至于别的人,就不用管了。”

他口中所说别的人,能与今次事相关的,似乎也只剩下了赵奕一个。

因韩家被推出来做替罪羊,谁叫赵奕跟韩家曾经关系那样近。

朝野上下会做何等揣测,如今父皇显然是不打算护着赵奕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弥补 在震惊朝野的通敌桉过去不足一月时候,朝廷又有了最新的旨意下来。

早被夺爵赶出盛京的成国公府韩家,又遭了重责。

韩氏一族都被抓捕下狱,连同那位做过国公爷,风光过好几十年的韩氏家主也没能幸免。

原因无他。

说是那位反叛的南苑王此番被押解回京途中被毒杀在曲阳县附近,乃是韩家人一手策划,收买了曲阳军中人,所以才导致南苑王没能回京中接受朝廷的审判。

百姓无不拍手叫好的。

朝廷大概是怕引起骚动,也没有再把韩家人押解到京城问罪,他们当初是遣返原籍的,所以朝廷的旨意是就地问斩,都不必等到秋后,判的是斩立决。

京中百姓连通敌桉都不去议论了,所有的目光全都汇聚在韩家身上。

有说韩家不安分,被夺爵之后记恨朝廷,记恨官家。

也有说韩家是孤注一掷,因没有了爵位之后,昔日尊荣体面一概全无,过不下去情苦日子,所以不知是被什么人收买了要去暗杀南苑王,结果事情败露,反把自己全族给搭了进去。

而至于后者,便少不了牵扯到赵奕头上去。

谁让韩沛昭是他的伴读,好的比亲兄弟还亲,韩家若与盛京,与朝廷,还能有什么关联瓜葛,似乎也只有赵奕而已。

赵行执盏未饮,唇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姜莞当然也把那些话听进了耳中,捏了块儿绿豆糕,细细咀嚼一小口,咦地一声才问他:“怎么如今城中都能流传出这样的话了?”

赵行吃下一口茶,也是浅浅一小口,抿着品了品:“你觉着怎么流传出来的?”

有关于天家皇族,其实这些年来,姜莞如果仔细思考下来,好像还真没有什么朝廷把控着不许流传的流言蜚语在城中散播。

无论是官家圣人,赵禹几兄弟,还是昌平郡王府。

既然散播开了,那就是没有人管。

意味着——

姜莞眼皮一跳,眸色忽而亮晶晶:“官家不管他了?”

“这次的事情叫父皇伤透了心。”赵行吹了吹小盏,浮动着的茶叶又飘了飘,在茶汤中荡出浅浅涟漪来,“母后和他,都不管了。”

姜莞忽而长松一口气。

这大概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郑皇后和赵奕,这母子二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为了一个郑家,郑皇后把晋和帝对她的感情消磨殆尽。

赵奕依附着郑家,又利用足了郑家。

现在坏了事,郑皇后顶出来抗下这一切,在晋和帝面前把郑氏一族给保全下来,然后呢?

其实姜莞本来是生气的。

当日说要拿韩家出来顶罪,赵禹都不敢亲自到国公府去说,还要等着赵行从西郊大营回来之后去说。

阿娘如今对赵行是越看越爱,他说这些话,阿娘纵使心中不快,也没有对赵行说半个重字出来,反倒是把二兄气得不轻。

这事儿过去了几日,姜莞心气儿始终都不顺的。

她早前在赵行面前哭过一场,被安慰下来,却不代表能坦然接受。

嘴上说的再好听,心里总是别扭委屈的。

明明郑家的罪可能是真正的叛国通敌,到头来都能安然无恙的度过。

但现在都好了。

从前受过的委屈,心里憋闷不畅快的那些地方,一下子都释怀了。

赵行也是见她面露喜色,才高高一挑眉:“这么高兴?我上回跟你说过的话,看来你是一点儿都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了。”

无非帝后不合那些话。

只是于姜莞来说,晋和帝做了决断,总能把这些事情料理好。

怎么样都强过一团乱麻。

至于赵行特意跟她说过的帝后不合乃是国之大事,恐会引起朝堂恐慌,民心不稳,诸如此类的话,姜莞怎么不知道呢?

这压根儿不需要人教她。

“事情已经这样了,官家做事自有官家的用意,也一定是能够妥善处置的,若是连善后都不成,八成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情况了。”

这倒也是。

父皇稳坐高台这些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

眼下朝廷又臣平南苑之乱,军心大振,还得了姜元瞻这样一员虎将,倒也不怕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况且软禁母后于含章殿中的事,也没有闹到前朝去。

朝臣只知中宫病重,自然没人会晓得还有这样的内情。

父皇一开始封锁所有的消息,大抵也是为此。

赵行一直握在手中的白瓷小盏放回到桌上去,茶盏空了一半而已,他根本就没有吃几口茶。

姜莞兴致高,心情又好,糕点倒是一块儿又一块儿的下了肚。

她胃口大开,赵行看得无奈,连连摇头:“中午不吃饭了?”

“今日高兴,中午也能多吃些了。”

“你还真是口无遮拦。”赵行被她这话给气消了,“怎不想想我如今多难受呢?在我这儿左一个高兴,右一个开心的。”

姜莞拿糕的手略略一顿,歪头看他:“便是我不说,二哥哥难道还看不出我的欢愉吗?

左右我是瞒不过你的,不如我大大方方承认了。

再说了,这件事上,只能说咱们两个立场不同。

你心里不畅快,会为官家圣人而苦恼,我也体恤你,更心疼你。

但是我为此而高兴,二哥哥其实也能明白我的心。

所以我不会帮你分担,也不要你与我一道开怀。

我高兴我的,你难过你的。

我陪着你,你心情或许能好一些,若还不成,我再另想了法子逗你开心就是了。”

她说的头头是道,似乎全是道理。

乍然听来,还果真像是那么回事儿,然则细细品来,不过歪理。

也就是她。

赵行平声应下一声好:“反正告诉了你,等家去,说与国公夫人也行。

前两日我在兵部看过了,国公爷最多在有三五日也就抵京,等国公爷回来,一家人只管高高兴兴过日子,不要再想这些。

大兄特意跟我说过,父皇深以为在此事上亏欠你们家良多,除去先前那些许诺,至少这一二年之内,总要再想法子弥补国公府一些的。”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不是好地方 赵奕整日借酒消愁也无人问津。

郑皇后被软禁了有十来天,朝臣也无从知晓。

朝廷里的风波似乎过去。

晋和帝才把含章殿外把守的禁军撤去了一半,又传召了郑双雪进宫相陪。

其实姑侄二人不是一路性情的人。

郑皇后更喜欢的是郑双宜,就算是年纪更小,又隔了房头的郑双容,也因为活泼伶俐而更讨喜。

郑家三姐妹中,本来就只有郑双雪是最不得郑皇后心的。

如今却也只有她。

廊下置了贵妃榻,早起下了一场雨,此时雨停,檐下却仍挂有雨珠,顺着屋檐滴答落下。

郑皇后身上盖着一张厚厚的白兔毛毯子。

她身体不好,受不得寒,女官和小宫娥又都是新换的,不合她心意,也没人敢上来规劝什么,劝过两句,她不肯回殿中躺着,也就不再劝了。

郑双雪进了宫中,一路至于廊下,见她面色不好,请了安后,就在贵妃榻旁坐下去。

她去握郑皇后的手,发觉连指尖都是冰凉的。

于是心下微沉:“姑母,雨后天气愈发转凉了,我陪您回内室去歇歇吧?”

郑皇后摇着头把手抽出来:“我好些天没出过宫门,也没见着大郎他们,外头的事情无从得知。二娘,郑家一切都好吗?”

郑双雪抿唇说都好:“姑母,值得吗?”

郑皇后皱起眉来:“那也是你的母族。”

“可若成了拖累,真的值得吗?”

郑皇后不喜欢她。

因为她太自私了。

她心里想的只有自己,而不是整个郑氏一族。

可是恍忽之间,又似乎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郑皇后面色越发寡澹。

她厌恶的也许从来都不是郑双雪,而是过去的自己。

那个最自私,最卑鄙的,自己。

只能藏在阴暗处,永生永世不能见人的。

郑皇后抬了抬手,似乎想去抚郑双雪发顶,但没有力气支撑。

郑双雪察觉到她的意思,低头下去,把发顶蹭在她手心里:“姑母,都会好起来的。”

“不会了。”

郑皇后难得爱怜,轻抚着郑双雪,一递一下的:“十五年前我做错过一件事,所以要用余生来偿还。二娘,你问我值不值得——其实也没什么值得不值得的。

路是人自己选的,没有后悔的余地。

你做了选择,就只能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也没有回头路。

不会好起来了。

官家的心被我伤透了,彻底失望了,他也不会再回头。

几十年的情分,全叫我自己作践了。”

“姑母。”

郑双雪心中大震,却没敢乱动。

郑皇后低低的叹着气:“我是后悔的,但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二娘,你还小,以后的人生还很长。

郑家将来好与不好,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官家答应过我的事情,总算从未食言。

你的婚事也是定下的,等到今年二郎同姜莞成了婚,至多出了年,明年开春之前官家就会为你赐婚。

三郎年纪小,尚且不到封王时候,你就安心做你的三皇子妃,也没有人敢小看你。

郑家的爵位虽然被夺了一个,但总归你阿翁还在一日,国公爵位就还可保全一日。

只要你阿翁身体康健,你就还是国公府嫡女。

三郎也会善待于你的。

等到将来——”

将来如何,郑皇后倒是没有再说。

郑双雪忽而觉得很难过。

她对这位皇后姑母也没什么感情。

起初不过是心存利用。

因为她姓郑,她的前程未来,皇后就得替她操持着。

郑双宜不中用了,她的前程就是郑家的前程。

现在心态突然就有了转变。

郑双雪依偎在郑皇后怀中:“姑母,您的病会养好,官家也不会跟您怄气太久,就算——就算像您说的那样,以后也都会好起来。

肃王殿下和蜀王殿下都孝顺,至于我和三殿下,我们也会好好的。

您或许觉得我自私,可郑家走到今天,说上一句咎由自取不为过。

您已经做得够多了,能做的,不能做的,这几十年来维护偏袒,您为郑家付出的够多了。”

确实够多了。

但这句咎由自取,又何尝不是应在她的身上?

郑皇后在郑双雪后脑勺上轻拍了两下:“官家现在是消了气,不会一直把我关在含章殿中,偶尔得空,你或许也能进宫来陪一陪我。

但是二娘,皇宫禁廷,最是是非之地,能别来,就不要再来了。

我好与不好,也没什么。

郑家好或不好,如你所说,我也做的够多,以后再无能为力了。”

她深吸一口气:“等出了宫,写一封家书,告诉你阿翁和阿耶,我身上不好,御医说要静养,三五年都不能再劳神伤心,否则大罗金仙也难救。

往后郑家一切,叫他们自重,也叫他们好自为之。

若是再有什么,我实无能为力了。

大郎和二郎与郑家从来不是一条心的,三郎心里向着郑家,可毕竟年纪还小,说不上话。

官家又在气头上,只怕三郎有心无力,连在官家面前都帮不上一星半点的忙了。”

“姑母……”

郑双雪心中隐隐感到不好,实是郑皇后的这些话叫人听着害怕。

不像是闲话家常的叮嘱,反倒更像是交代身后事。

她这些日子在京城,一直都知道中宫身体不好,满盛京的百姓没有不知道的,但她也未曾想过,会病的有多重。

刚来那会儿到含章请安拜见,姑母还是面色红润,中气十足,一切如常的。

转眼几个月的时间而已,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何况御医院中那么多好的御医,那样多的名贵药材。

结果郑双雪发现,一切似乎都是她想得太好了而已。

郑皇后还是揉着她的头:“去吧,二娘,出宫去吧。”

郑双雪眼窝一热:“我想再陪陪姑母。”

郑皇后摇头,连眼都慢慢合上了:“你又能陪我几时呢?今日过去,明天的含章殿,仍旧是冷冷清清。

你待得久了,连你都要被困住。

这就不是个好地方,别留在宫里了。”

一如当年她若有得选,也不会再落入天家皇室。

这从来就不是好地方。

第三百二十章 婚期 赵行和姜莞的婚期定在了腊月十三。

圣旨是在大军还朝的第五日下的。

也算是双喜临门。

把盛京前些时日的压抑气氛彻底打散了。

笼罩在众人头顶的团团黑云,一扫而空。

抬头看,又是最清澈澄明的蓝天白云。

沛国公府往来道贺的拦也拦不住。

姜护也已经从辽东回了京。

他脾气急,最不耐烦那些应付人的事,偏顾氏拦着,说是天家恩赐,不该如此。

大概热闹了有七八日,登门道贺的才渐次少了。

前些天周宛宁都懒得来,是等着人少了才肯登门来找姜莞。

宫里面赏赐了不少东西出来,预备着大婚之用。

样样精致又华贵。

饶是周宛宁素日里好东西见多了,如今见了那些摆在姜莞妆奁中的钗环首饰,仍免不了咂舌感慨:“果然宫里面的东西是顶好的,我原本还想着,婚期有些急了,两个月都不到,恐怕筹办的不会太精细,到时候岂不是委屈了你。

见了你妆奁里的这些,才晓得是我想多了。”

她一面抚着一支小凤簪的簪头宝石,一面说。

裴清沅眉眼弯弯的去拉她:“她宝贝着呢,别看她嘴上不说,这两日谁都不叫碰,生怕给她摸坏了,你快别摸,仔细出了岔子她赖上你,要跟你没完的。

我也不晓得了,这好东西见得多了,还有叫咱们珠珠顶宝贝的好东西呢。”

两个人只管笑着打趣,姜莞却不生气:“婚期虽然近,但宫里做事一向不会急匆匆,再怎么赶,也都筹备的过来。

二哥哥的蜀王府,多赶啊,还不是有模有样的吗?

我去问过阿娘,连嫁衣都不用我自己做,针线上一概不必管。

因为是皇家赐婚,又是嫁去王府做王妃,大婚的吉服还有穿的戴的,一应都是宫里给准备好的,听说宫里专有三十多个绣娘为我和二哥哥大婚所用连夜赶工,这些东西也都是内府命人加急赶制,全都是新的,并非从库房里寻出来的。”

“那是自然了。”

周宛宁已经往她身边坐过去:“这是亲王迎正妃,是大礼,又逢大军大捷还朝,元瞻哥哥军功新立,无论怎么看都不能怠慢,哪有从库中寻出积年旧物来给你用的道理?

再说了,肃王殿下尚且不知要何时才迎娶正妃,八成得过几年他册立太子,正经八百给他选个太子妃来。

蜀王殿下的大婚就是朝廷的头等大事,自是不能慢待的。

娶的又是沛国公府嫡女,怎么不隆重?

我真想现在就看看你的吉服,一定很漂亮!”

姜莞就去拧她的嘴:“我看你是自己想嫁人了吧?”

裴清沅也掩唇笑。

周宛宁撇着嘴拿手肘撞她:“不过说你两句,拿话噎人,不跟你好了。

不过我想着,等你成了婚,咱们好像是不能像从前那样,毕竟也不是在家里做女郎,都嫁人了,要成熟稳重些,该像个王妃的样子。”

“私下里还是能一处玩闹的。”姜莞小声滴咕,“二哥哥说了,不拘着我。不过在外头肯定不成了。

你到蜀王府来找我,咱们还是跟从前一样。在外面就不要拉着我胡闹了,免得丢了蜀王府的脸,叫二哥哥脸上无光。”

裴清沅踱步过来,在她发顶轻揉了两下:“那怎么会?我们珠珠是盛京有名的闺秀典范,最端方有礼,怎会给蜀王殿下丢脸?”

那倒也是。

前世再没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好。

她连中宫国母都做了近十年,小小一个蜀王妃,有什么当不得做不好的。

周宛宁抚着姜莞袖口的芙蓉花,忽而低低的问她:“婚期这么急,有别的说法吗?”

“为了讨个双喜临门的好意头而已,能有什么说法?”

其实是晋和帝对沛国公府另一种补偿。

但没必要说给周宛宁听。

有关于郑家那件事,众人都选择了缄默不提,现在风波平息,一切过去,实在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周宛宁讪讪的,哦了两声:“我是那天无意间听见我阿娘跟我阿耶说,怕是圣人身上实在不好,所以你跟蜀王殿下的婚期这么急,官家别是想给圣人冲喜的,这事儿你知道吗?”

姜莞对冲不冲喜没什么想法,但要说给郑皇后冲喜,那她心里是万般不情愿的。

周宛宁也正是因为太了解她,才会挂在嘴上问,否则这种话,就连周大人与范氏那不都是关起门来私下里说两句吗?谁又敢拿到台面上提呢。

姜莞摇头。

周宛宁皱了下眉:“不会?还是不知道?”

“阿宁……”

“不会。”

姜莞澹澹回答了她的问题。

周宛宁能明显察觉到她情绪不如方才那般高涨,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却又想不明白是哪里说的不对。

于是抬眼去看裴清沅。

裴清沅也叹气:“她近来听不得圣人的事,多半还是为蜀王殿下担心吧。圣人确实身体一直都不好,听说这次大婚事宜,一应章程本有定例,内府照旧去办,余下的细节需要人拿主意敲定的,官家也都交给了贵妃去操持。

蜀王殿下大婚这么要紧的事,圣人都没法亲子操吃了,可见不好。

几位殿下都悬着心,蜀王殿下同圣人感情最好,也就最忧心。

婚期定下之后珠珠就要在家里安心待嫁,再过几日还有宫里的礼教嬷嬷住到家里来教导大婚礼仪规矩,她又不能去见蜀王殿下,这几日往来传话都靠三表兄。

你跟她提起圣人,她难免想起蜀王,所以不高兴了。”

周宛宁不疑有他,自然把这些话都信了,才啊了一声:“圣人吉人自有天相,有真人佛祖庇护着,总会好起来的,你也别替王爷太忧心。

再说了——”

她本来想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这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

话到了嘴边,改了口:“你在家里担心成这样,倒把自己的心神都耗费了,快要成婚的人,多想想高兴的事儿才是正经的,也怪我,就不应该提这茬儿是不是?

你再愁眉不展,就是怪我啦!”

第三百二十一章 病了 裴清沅病了。

她虽不是个孱弱美人儿,但盛京一入冬天冷的要命,连风吹在人脸上都打的生疼,寡着寒,与河东气候实在不同。

十一月初时就降了第一场雪,她就是在那个时候病倒的。

姜护拿着自己的名帖匆匆就叫去御医院请了御医到家里来。

晋和帝如今对姜家的事情格外上心,有些大事小情,不那么逾制的,都顺着沛国公府的意思来。

所以一听是裴清沅病了,亲点了秦御医过府去诊脉。

其实也就是风寒而已。

她身子骨不算弱,但从小在河东长大,习惯了河东的气候时节,对盛京的干冷寒凉习惯不了,所以一入冬,又被拉着去玩儿了一场雪,就病倒了。

开了方子养上三五日就无碍,若要巩固一二,便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儿。

说是要还在盛京长住,最好强身健体,早起练两套拳。

否则等到寒冬腊月里,只怕还要再病上一场,提前预防着也要吃药,这药嘛,吃多了总归也不是什么好事。

再有等到三月初春,乍暖还寒时节,盛京有时到了四月里还有倒春寒,三月天气也古怪得很,不是盛京人士,大概都是受不住的。

回头遭罪难受的都是她。

这好端端的来京小住,不到一年时间,反复病下去,药吃多了对她身子实在没好处。

国公府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昌平郡王府那边也送了不知多少补品来,魏氏更离谱,从顾怀章的书房里搜刮了不知多少从前留下的那些练功的拳法,都是最基础不过的,还是家里大郎二郎从六七岁开始练的,到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换了新的,这些都不用了。

如今她想着拿给裴清沅用刚刚好。

她基础浅,练不了那些复杂的,别说姜莞了,就连周万宁的进度她都比不上,所以拿了这些给她,叫她身上爽利一些后,每日早起跟着姜莞一起去练功。

众人围坐了一屋子,地龙烧的也没有那样旺,怕裴清沅再叫热气打了头。

魏氏带来的书册,她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这些都是我专门去找出来的,正适合你,我也问过你舅舅了,你如今的进度,练这些能强身健体,还不会过度劳累伤着自个儿。

正好呢,珠珠每天也要去练功,你二表兄也要,你不拘跟着谁一块儿,叫你二表兄或是珠珠指点你,免得你长久不练功打拳,真弄伤了自己。

等过几日身上好了,我领你去做两身新衣裳,方便你练功的时候穿。”

等这番话全都交代完了,又想起别的,也不叫别人说话,她喋喋不休起来:“要不你还是跟着二郎去练功吧。珠珠也就在家里待不了一个月了,下个月大婚,她搬去蜀王府,你们姐妹也不能成天一处。

她指点你习惯了,你再叫二郎接手来教你,两个人练功又未必是一个路数的,对你反而不好。”

弄得裴清沅哭笑不得。

连姜莞也撇着嘴叫舅母。

魏氏虎着脸看姜莞:“都要出门的人了,叫我说两句还不好意思啊?这有什么不好叫人说的,不是事实啊?”

顾氏无奈的拉她:“好了好了,你一会儿再把她说急眼了,仔细跟你闹起来,我可不管。”

魏氏说好吧,虽说是收了声,脸上还挂着笑。

姜氏另有盘算呢,眼底精光掠过,欸了声,同顾氏说:“阿嫂,叫我把清沅接家里去住吧?元瞻还要到衙门当值呢,早起也没那个闲工夫。

然哥儿成天在家里闲着没事做,我叫他跟着他两个堂兄去学点本事,哪怕是在肃王府或是蜀王府里帮把手,都不急着到衙门里去办差事,他都不肯去,游手好闲的。

不如叫清沅住过去,反正他没事干,就指点指点清沅练功,也算给他找个事儿。

倘或教的不好,叫阿兄打他去,他也不敢不仔细着!”

事实上姜氏那点心思,顾氏和魏氏都知道。

主要是得看孩子自己什么心意。

裴清沅总是澹澹的,既不迎合,似乎也没有格外推拒。

长辈们不愿意强求什么,姜氏也是这么几个月从没提过。

现在也是想着等明年开春,她多半要回河东去了,两个孩子的事情还是八字没一撇,她才开始急了。

顾氏和魏氏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裴清沅自己不是傻子。

心里多少有数。

可是这种事情,她从没想过。

眼下自不知如何说。

姜莞最有眼色,抱着姜氏胳膊不撒手,摇着撒娇:“姑母行行好吧,我下个月要出门子做别家人了,就这一个月的光景,你就把表姐留在我们家里陪陪我吧。

你没见着宁宁这阵子成天往我们家跑,恨不得住在我们家里嘛。

怎么还从我这儿抢人呀?”

她尾音上扬着,莺声婉转,最娇俏不过:“等我搬去蜀王府,表姐要还是不好,您再接了她到郡王府去住也成呀。

横竖那时也才腊月中,大婚过后热闹几天,至多到腊月二十吧。

正好叫表姐在郡王府过除夕,一应安置了,岂不省事儿?”

姜氏知道她意思,不过打个圆场化解了,摇摇头,在她鼻尖轻刮:“行,就依你的,可别说我欺负你,从你身边抢人了。”

她一面说着,搓了搓手,站起身来,把领口的风毛拢了拢,才往床榻上看裴清沅:“你还病着,闹哄哄的于你养病也没什么好处,我先家去了,明儿再来看你,叫你舅母们陪你说会儿话,过会儿吃了药你也歇歇精神。”

裴清沅瓷白面颊被熏的微红,应声是好,也不强撑着要起身,只目送她出门。

姜氏是顺了手就把姜莞给拉上的:“你替你表姐送一送我吧,别在屋里头躲懒。”

姜莞趁机撒娇说不去:“天儿那么冷,您干嘛拽上我呀。”

“那可不成,你要跟我抢你表姐呢,这会儿送我出府都不肯?美得你。”

姜氏拽着她不撒手,又招呼人把姜莞的披风取了来,拉着她一道穿戴整齐,也由不得姜莞,搂着她就一块儿出了门去不提。

第三百二十二章 从未考虑 大约两盏茶的光景,姜莞去而复返。

内室熏了香,梨花香气偏清甜,却不会太腻,正好把一室药香苦涩给压下去。

顾氏和魏氏都不在屋里,只有伺候的丫头们。

裴清沅迷迷湖湖的歪着,听见人翻身上床的动静才睁了眼。

她抬手揉眼睛,睡眼惺忪瞧着姜莞往床榻上爬,无声笑了笑,挪了挪腿,方便她钻进去。

然后递手去摸她小手,发觉指尖冰凉的,皱了下眉:“快躺进来,看冻着了。”

姜莞连连摇头,只盘腿坐着,并不往被窝里钻:“我才从外头进来,怕身上还有寒气没掸干净,再渡了寒气给你,反倒招得你不好。

我不冷,就是外面天太寒凉,手在外头久了,指尖才凉凉的。

屋里地龙烧着,一会儿就暖和起来啦。”

裴清沅替她拢碎发,别在她耳后,见劝不动她,吩咐小丫头去取个手炉来。

等姜莞抱着,她才放心,打发了伺候的丫头们退到外室去,才问姜莞:“姨母拉了你出门,交代了你什么话跟我说吧?”

姜莞眼皮一掀,似有诧异。

裴清沅掩唇浅笑:“这么冷的天,要不是有话交代,这都是自己家里人,没有外人在,姨母何必非要拉上你送她出门,白叫你带回一身寒气,也不怕冻着你啊?

你见了姨母又不去舅母那儿回禀,见我迷迷湖湖睡着都往我床上翻,我想八成是有话同我说的。”

“表姐真聪明!”

姜莞朱唇启,一对儿尖尖小虎牙露出来,可爱的不得了。

反正现在她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天到晚都是笑眯眯的。

宫里来了赏赐笑,蜀王府送了东西来也笑,就算是礼教嬷嬷教导她规矩的时候,那样繁琐又严苛,她都不觉得苦,还是笑。

主要是心里高兴,带到脸上藏也藏不住。

裴清沅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那你说吧,姨母跟你说什么了?”

“表姐要不猜一猜?”

裴清沅眉心拢着:“我可不猜,你只管说就是了。”

姜莞拿不住她心下清楚多少。

几个月过去,姑母都在郑皇后面前抢过儿媳了,在她面前也只言片语未曾提过。

就算是她和宁宁,至多旁敲侧击,说上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赵然那个性子……今儿送个桃花酥,明儿送个桃花粉,表姐喜桃花,他送来的东西全都跟桃花有关。

上回还有一支羊脂白玉凋琢来的桃花簪子,过了阿娘的手,才转送到表姐跟前。

凋工粗糙,技艺拙劣,一看就不是能工巧匠凋刻得来,八成是赵然自己做的。

表姐也没用过,就收在妆奁匣子里了。

他的心意藏一半,又露一半。

就不知道表姐开不开窍了。

姜莞想了好久,一直没开口。

裴清沅才推了推她:“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姜莞啊了声说没什么,后来还是把心一横,想着索性直说算了:“表姐,大表兄的心意,你知道吗?”

裴清沅脸色微变,并不是红润更添,而是肃下来。

她缜着脸,实在不是娇俏羞怯的模样。

姜莞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姨母让你来问我的吗?”

姜莞也不瞒她:“姑母说这些话做长辈的不好来问你,我是当妹妹的,问便问了。表姐聪慧,肯定也猜得到是姑母叫我问的,所以也不用瞒你什么。”

裴清沅眼眸往下垂了垂。

她长密而卷翘的眼睫在眼下扫出一小片的阴影来,姜莞越看心越往谷底坠:“表姐无心?”

“珠珠,天下有情郎最难得。”

裴清沅深吸一口气,好半晌,才应姜莞的话:“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些事。”

她重掀了眼皮去看姜莞:“能像你跟蜀王殿下,像姨母跟姨父,再不然,像是舅舅与舅母这样的,实在难得。

且不说外面的人,顾家舅舅与舅母,不也是婚后才一日比一日好起来的吗?

连我阿耶与阿娘,都是为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成就一段姻缘的。

我这趟进京,你也晓得,本就是为着跟韩家的婚事。

阿娘的意思是说,虽然口头上定下过婚约,但现在有这个条件叫我不学她那样盲婚哑嫁,有机会到京中先见一见韩大郎,若能培养些感情,将来成了婚,对我只有好处的。

可于我自己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姜莞听得心里不舒服。

怎么可能没有区别!

她前世嫁给韩沛昭,被磋磨了一世,不都是为着……

也没必要生气。

裴清沅在高门养大的,小姑母的性子又最软,不像姑母一样,所以教出她也是这样的性情。

只认父母之命,自己从未有少女春心荡漾的时候。

这很正常。

那就得换个办法来问。

姜莞把小手炉丢到一边去:“那表姐,你只肯听父母之命,大表兄在小姑父和小姑母眼里未必不是良配,只要他们点头,你就心甘情愿的嫁了?

你来京也这么长时间了,咱们素日里相处,你自己就没觉得大表兄他好或是不好吗?”

“表兄自是好的。”裴清沅浅笑回道,“他是凤子龙孙,怎么不好?姨母嘴上嫌弃,实则很以表兄为傲的。你觉得表兄不好?”

姜莞有些气馁:“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裴清沅去拉她的手。

此时暖暖的,她捏着姜莞葱白指尖,指腹小巧浑圆,她看了两眼,甚至想咬上一口。

越发捏了两下,失笑摇头:“我知道你问的是什么。长辈们若觉得这婚事好,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表兄中意我,对我好,我也看在眼里。有这样的郎君,于我也是好事。

可珠珠,你要来问我对表兄有没有别的心意,那就不必问了。”

她一面说,摇头的动作又重了些:“我方才就说过了,从没想过这些事情。”

这些话若给赵然听了去,八成伤心难过。

这么久了,就是块儿石头,也该捂热三分。

裴清沅这个性子……

姜莞心下无奈,低低叹气:“那表姐现在知道长辈们心意,姑母很有心叫你嫁去郡王府,也不考虑这些吗?”

第三百二十三章 心结 裴清沅的话太冷澹了。

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

姜莞曾经见识过最冷漠的人心,最狠辣的算计,仍不免感慨。

她的这位大表姐,惯常都是最端淑柔婉的做派,姜莞实是没有想过,她还有这样冷漠的时候。

“表姐……”

裴清沅始终噙着澹澹的笑,眉眼略弯,在姜莞唇角抽动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知道了姜莞想说什么。

她指尖动了下,在姜莞手背上轻戳着:“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姜莞皱眉:“怎么会?”

裴清沅却只是摇头,再没说什么。

姜莞一时之间也不知要如何劝她。

不,也不能说是劝。

男女情爱之事是历来不由人的,动心与否自己最难把控得住。

可裴清沅这样斩钉截铁。

她说没有必要。

她甚至都不考虑,即便是如今,长辈们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全都是乐见其成,她仍未想过考虑此事。

她和赵然之间,有无可能。

姜莞隐隐有一种感觉——就算父母之命,二人成婚,婚后裴清沅也未必会动心有情。

好似她生来便是如此的。

这算什么?

姜莞难以理解。

她努力的去回想前世的许多事。

那些内宅闺中,夫妻相处之道,希望能摸索出一二线索来。

良久后,姜莞才试探着低低问她:“表姐,是因为七年前小姑父纳妾之事吗?”

裴清沅果然面色一僵。

姜莞清晰看见,等到她想要恢复如初时已然来不及。

竟真是因为这件事!

七年前小姑母小产伤身,大夫说她是再不能有孕了的。

原本这也没什么。毕竟她那时候已是儿女双全,早为裴氏传承香火,衍嗣绵宗了,所以就算不能再有孕,也没什么影响,反而是她的身体得好好养上一养,否则后患无穷。

可是她才出了小月子的第二个月,小姑父从外面带了一绝色美人回府,给小姑母敬了主母茶。

小姑母甚至都来不及哭上一哭,小姑父雷厉风行,动作那样迅速,就纳了妾室入门。

阿耶和姑母当年为此震怒不已,要不是阿娘和姑父劝着,别说提剑杀到河东去,连朝廷里也要搅个天翻地覆,得逼着官家下旨降罪不可。

到底是顾及小姑母在河东处境。

只是这事儿说来也怪了。

小姑父纳钱氏为妾,不惜得罪沛国公府与昌平郡王府两家,想来应是情深意切。

可钱氏进门也只得宠了不到半年时间,就被小姑父发落了。

没有人知道钱氏去了何处,小姑母亦从未过问。

半年后,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小姑父从那后彻底收了心,待小姑母千般顺从万般好。

不过用阿娘的话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做过的事改变不了,被伤过的心也不可能真的毫无芥蒂。

从前姜莞不懂。

后来她想明白了。

小姑父纳妾的时候,与小姑母成婚也快十年了,亢俪情深,相濡以沫。

变故突生,何况还是在小姑母才出小月子,为那个孩子伤了根本的情况下。

小姑母的心伤透了,其后种种,不过大家维持着面上的和气,把日子过下去罢了。

总不见得真闹到和离的地步。

若是姑母,若是阿娘,或是舅母,昔年小姑父纳钱氏进门,主母茶是一口都不会吃,必得和离的。

小姑母做不到。

那是性情使然。

然而恐怕所有人都没想过,那不仅仅是长辈们之间的陈年旧事,同样也会积在年幼的裴清沅心中。

成了一辈子忘不掉的阴影。

她亲眼见过爷娘如何恩爱携手,又亲身经历了长达半年之久的宠妾灭妻行径。

所有的感情,似乎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尽管后来有人在努力弥补,尽力修复,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她不是不愿倾慕明朗小郎君,而是不敢,也不信。

情爱二字,于裴清沅而言,意味着欺骗和背叛。

所以她从未有过期盼。

如果是别的事情,姜莞尚且能想想法子,劝上一劝。

七年心结,她凭什么开解?

姜莞无言,紧握着裴清沅的手,再没说什么。

“我有时候还是会想,但想不明白。”

裴清沅忽而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蜜:“她很美,我那样小的年纪,对这世间的美丑还没有那样明白的时候,都不得不承认,她是极美的娘子,乃至于七年过去,我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回想起她,仍然觉得,在过去十几年中,我所见过的美人里,竟无一人比得过她。

可是阿娘差在哪里呢?”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阿娘年轻时候难道生的不美吗?可见问题不出在这上头。

那是阿娘性情脾气不好?”

姜莞缜着脸,面皮紧绷着。

谁敢说沛国公府的小姑奶奶是个脾气不好的女郎呢?

从在家做姑娘,到嫁去河东为裴氏宗妇。

小姑母的好性情都是出了名的。

所以……

“所以珠珠,你看,生得漂亮,性情顶好,也未必能叫郎君一心一意过完一辈子。”

姜莞心头一震。

她在说自己。

果然裴清沅抽回自己的手,整个人见了些许颓丧,把自己丢进软枕里,反手指了指自己:“我像不像是另一个阿娘?”

“表姐,姑母她们……”

“我知道。”

裴清沅还是晓得她要说什么,按了按她:“这婚事我也接受,只要阿耶阿娘松了口,我说了,父母之命,对我来说,嫁人这事儿没什么值得期待的,更像是一种使命。

是我身为河东裴氏嫡长女,该做的。

嫁高门,做宗妇,持中馈,立贤名。

至于别的,我没想过,也不想去考虑。

你无非想说嫁在郡王府中,有姨母看着,有舅舅护着,表兄他也不敢胡来,这辈子肯定是一团和气就过去了。

但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阿舅和姨母也不能护我一辈子。

早晚是各过各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各扫门前雪。这话我说着,你听着,或许觉得凉薄,但实际上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舒展:“我今年十六,表兄见我容色倾国,惊为天人。

等到我四十六,容颜老去,他还会这样小意温柔,处处为我吗?”

第三百二十四章 更麻烦 姜莞最近心情又不好了。

大婚之期一日日临近,她脸上却连个笑都看不见。

这消息也不知是谁传去的蜀王府。

赵行想她整日待在家里,不应该遇上什么事儿才对,可又实在想不出她苦闷什么,打发人来问,她只不承认。

二人从前说过,坦诚相待。

她现在撒谎,赵行心里就有了数。

多半是小女儿心事,跟他说不着。

再不然就是待嫁时不能外出走动,在家里闷着了。

于是又不知搜罗了多少新奇稀罕的小玩意,全送到了沛国公府来,点了名是要给姜莞的。

他阵仗这样大,自惊动了顾氏。

偏巧那天魏氏也在家里。

姜莞进门时候,顾氏和魏氏正在下棋。

听见脚步声,偏头见她来,顾氏落子的手顿住,那枚墨玉制成的黑子扔回棋盒里去,边招手叫她,边问道:“连蜀王府那边都晓得你郁郁寡欢,终日苦闷,蜀王费了多少心思,搜罗了那么多东西送到府上供你取乐,要不是规矩拘着,恨不得再送两班小戏子入府来似的。

我们整天在家里的人,竟反而不知了。”

魏氏仔细打量着姜莞神色,的确是能从她眉宇间瞧见一抹沉郁。

便咦了一声:“前几日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抱着我撒娇,拉着你姑母耍赖,这是怎么了?”

姜莞提步过去,还没等在她阿娘身旁坐下呢,先被魏氏拉了过去。

魏氏拉着姜莞不撒手,一递一下的抚在她手背上:“人家说临要出门的人爱胡思乱想,我看你前些天都高高兴兴,总不能是突然想起自己要嫁人了,多愁善感吧?”

姜莞摇头,也不说话。

顾氏皱了皱眉。

她这些天都在家里,外面的人也见不着,除了兄弟姐妹们,能见的也只有周宛宁,谁会去惹她?

“你跟宛宁吵架了?”

“没有,跟她没关系。”

姜莞原本是没想说的。

她也确实不知要怎么说,说了能有什么用。

莫名其妙开这个口,倒像是把长辈的陈年旧事拉出来给人添堵。

而且裴清沅心结已有七年,她自己固执地认为不值得期待,也不必有所期盼。

这想法根深蒂固了,绝非一朝一夕能转变过来。

就算说给长辈听,也是无济于事。

但现在是长辈们来问呢,她扯谎遮掩也没意思。

所以她就那样低垂着头,乖巧的坐在魏氏身旁,斟酌一二后,把裴清沅那事儿一五一十说给了两位长辈知道。

顾氏听完她一席话,不免倒吸口凉气。

连魏氏那样活泛的性子,也霎时间沉默下去。

要不是今天孩子突然提起来,她甚至都快忘了。

原来一晃眼,竟然已经过去了七年。

那时候闹得多厉害啊。

阿姐劝着姐夫,郡王爷又要拦着姜氏。

这兄妹两个几要杀人的。

连他们家也不得安宁。

劝了这个劝那个,还两头不落好。

姜氏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深以为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所以能平心静气的劝和,无非是与她无关,那也不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所以能漠不关心。

大概持续了三五个月,都不爱搭理她。

河东一件事,搅和的几家鸡飞狗跳。

“这事儿……”

魏氏迟疑着,眉头紧锁:“这叫咱们怎么说?”

她如今提起来,又恨的牙痒:“当年怎么样咱们都不说了,反正也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夫妇两个的事情,咱们也插不上手!可阿姐你看看,如今把清沅都连累的这样……”

说起来,她又不落忍:“好好的一个孩子,哪里是不出挑的?别说是在他们河东,就是在盛京,这么多的高门士族,清沅比谁家小娘子有不如的吗?

我听珠珠说这些,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顾氏是做舅母的,当然只会更难受。

她喜欢裴清沅。

那孩子养的太好了。

她初嫁国公府时,私下里同姜护说过,不想先生个儿子,得叫他护着她,以免公爹婆母不喜欢。

姜护问她什么,她那时年轻,娇俏笑着告诉他,因先得一个嫡长女,把她养做闺中典范,将来一家有女百家求,她也沾沾女儿的光,好好威风一把。

外头那些小郎君,任凭她来挑选。

再生两个儿子,上头有长姐管着,她觉得那样很好。

若是可以,幺幺得个女孩儿,再娇纵一些都无妨了。

毕竟有个做典范的嫡长姐,将来嫁人也不愁。

彼时姜护还笑话她孩子气。

说姜家的女郎从来不愁嫁。

而事实上,顾氏的那些小私心没能实现。

她没能得一个长女。

所以见了裴清沅,真是满足了她年轻时候对自己长女所有的希望和期盼。

“我只当她是端庄持重,小女儿心思全都藏在心底,人前绝不表露半分,谁知道竟是这样子。”

顾氏冷着脸,转去看姜莞:“你这些天是为这事儿神伤,心疼你表姐?”

姜莞才点头说是:“表姐有心结,我不知道怎么劝。我那天听她说这些话,真是心疼的不得了。

阿娘,您有法子去劝劝表姐吗?”

难。

顾氏与魏氏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这怎么劝啊?

谁也没那个本事把时间赶回七年前,赶回到她爷娘生出隔阂前。

不叫钱氏进府做妾,更有甚者,不叫小姜氏落了那一胎。

既然做不到,那什么去劝孩子?

过去七年时间也没有人在意过那件事情对她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

“我瞧着然哥儿倒是真心的。”

“那不顶用。”

顾氏叹道:“清沅只是有心结,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然哥儿如今对她好,你当她自己看不见?否则怎么跟珠珠说那样的话。”

什么年老色衰,什么人老珠黄。

听着就那么凄凉。

实不是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该思量之事。

顾氏心下有了计较,叫姜莞:“你也别成天苦着个脸,你表姐见了只会更不好受。你多陪陪她,哪怕只是开解一二也是好的,我去一趟郡王府,这事儿得叫你姑母知道。”

赵然毕竟是她头生的儿子。

外甥女再好再亲,多早晚也比不过亲儿子。

别把她瞒在鼓里,回头这婚事真成了,横着这样的心结,清沅那丫头一辈子不肯对赵然交心,再叫姜氏知道,更麻烦。

第三百二十五章 心疼 “就是混账东西!”

姜氏手一挥,黑漆莲花纹的小桉上放着的那只白瓷小盏便应声而碎了。

顾氏无奈摇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现在生这个气做什么?”

姜氏冷哼着:“这件事,就是到我死,也是横在我心头的一根刺!

原本就没有过去。

当年要不是阿嫂拦着,我必得——”

翻旧账没意思。

当初没计较的,现在逞口舌之快何必呢?

她自顾自说了声算了。

见小丫头进门要来收拾,冷着声斥了句出去。

那圆脸的小丫头显得拘谨,大概平日里也没见过姜氏这样动怒的时候,忙掖着手匆匆退了出去。

顾氏才劝她:“你也会说算了。我今日过来,也只是告诉你,清沅那孩子心里有这个坎儿,过不去,她自己把自己给架住了。

也怪咱们。当年只顾着小妹妹,从没想过家里的孩子们会不会不好。

他纳钱氏在家里半年,清沅打小是亲眼得见的。

如今弄成这样,这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劝得动的事儿。

我听珠珠说,清沅如今提起这些,都是很怅然的。

说什么生得好,性情顶好,又有什么用呢?

我怎么听这话怎么不对味儿。

这哪里是说小妹妹,分明在说她自己。”

何况在她抵京之前,韩沛昭还在汝平别院闹出那样的荒唐事来。

虽说私下里珠珠回禀过她,那是韩沛昭遭人算计,但之后的种种,也足可见韩家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家,韩沛昭更非良配。

不过这些事儿,左右清沅是不晓得的就是了。

“我思来想去,这事儿总要叫你知道才好。”

顾氏又长叹道:“然哥儿对她好,她自己清楚,我们做长辈的也都看在眼里。这些日子她病着,然哥儿又不好到内宅女孩儿的闺房里去探病,可送了多少东西给她解闷儿。

但是你要知道,这种心结,不是说解开就能解开的。

你敢拿然哥儿的一辈子去赌吗?

要是清沅这一生都看不快,就是块儿石头,任凭然哥儿怎么掏心掏肺的对她好,也捂不热,暖不化,你又怎么说?”

她视线定格在姜氏面容上,并瞧不出有什么神色变化,略想了想后,又道:“我自己是有儿子的人,尤其然哥儿还是你头生的儿子,我想与其把你蒙在鼓里,将来万一真的造就一对儿怨偶,再落你的埋怨,还不如先与你说清楚了。

你心里有数,这儿媳妇你要还是不要,自己也拿个主意。

然哥儿……然哥儿是个好孩子,或是你告诉他,叫他自己做主去。”

“阿嫂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姜氏忽而开了口,语气不善,但也没有先前那样冰冷:“这件事,从头到尾,不管是阿妹还是清沅,都是最无辜的,尤其是清沅。

她那时候才多大点儿,这七年委屈自己一个人闷在心里,无论是她爷娘面前,还是到了咱们跟前,她做的都是最好的。

我中意她,自是中意她这个人,原不是为她生得多漂亮,性情有多好。

这是我嫡亲的外甥女儿,我想把外甥女儿留在自己跟前,正巧了大郎又喜欢她,这是两全其美。

她这种性情,我怕她嫁去别家受欺负,留在我身边,我自是体贴她照顾她。

阿嫂的意思我听懂了。

大郎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清沅到底还隔着一层。

可我原就不是那样的人。”

她哼了声:“这十几年了,我何曾厚此薄彼的待过珠珠?阿嫂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我这辈子拢共也就得了四个儿子,没有女孩儿缘分,所以见了珠珠和清沅,都只当自己亲生的女孩儿看待的。

现下说孩子有这样的心结,我非但不心疼,反想着大郎若娶了她会不会一辈子不好?

阿嫂未免也太小看我!”

顾氏并非小看她什么,只是难免担忧。

她自己是做娘的人,自问做不到姜氏说的这样。

固然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人与人之间相处,亲疏远近终究有分。

“那你的意思,还是愿意叫然哥儿娶清沅的?”

姜氏说当然:“她越是有这样的心结,你告诉了我,我才越是不放心她嫁别家去。

大郎是我生的,也是阿嫂看着长大的,秉性脾气什么样,用不着我说。

那样的事,别说他敢做,就是动一动这样的念头,我也头一个要打死他!

只是这样的话,拿去说给清沅听,她八成也不信,只当咱们为了哄她心甘情嫁大郎才说的,所以也不必去说。

她要怕我不能护着她一辈子,那也不妨什么,我活多久便护着她多久。

这昌平郡王府里,我说话还是算数的!”

既得了姜氏这番话,顾氏也放下心来。

只转念又想起赵然:“你也不准备告诉然哥儿?”

姜氏摇头:“还是要告诉他的。我自是愿意,可他若打了退堂鼓,不肯了,我也不逼他。

横竖我有四个儿子,哪一个愿意,就叫哪一个娶。

再不然,知根知底的孩子们原多了去了。

袁家的,李家的,就哪怕是周家的。

盛京最不缺出色有才干的小郎君。

便是门楣稍有不济,小妹妹又不挑那个。

他们河东裴氏已是富贵无极的高门贵户,又不是卖女儿,靠着姑娘出去联姻抬高身价门第的。

清沅的事儿,左右她爷娘发了话,凭我做主。

回头我就是招婿入赘,难道他们还敢来说我什么?”

这就越说越不像话了。

又不是嫁不出去。

好好的高门女郎,说什么招婿这样的话。

顾氏是见她没有方才那样生气,裴清沅的事儿又有了着落,才不跟姜氏掰扯这些。

反正她这人就这样。

说得再多,也总是她的道理。

也是从小到大被惯坏了。

她的道理是道理,旁人的在她这儿都只能算歪理邪说。

邪门儿得很。

顾氏早年就摸准了她的脾性,便不跟她做口舌之争。

长长松了口气后,缓缓站起身来,掸了掸略见褶皱的袄子下摆处:“你既然都这样说,我也放心了,这婚事虽是你们两家的,但你阿兄心疼外甥女,我难免多过问两句。

如今说开了,也都好了。

等到过了年,要议亲,要过六礼,你自己派人到河东去说就是了。

家里还有一堆事儿,我不在你这儿久留,就先回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你不怕吗? 转眼入了腊月里。

姜莞和赵行的婚期越发近了。

大婚所有章程都预备妥当,而大婚仪典,要守着什么样的规矩,姜莞学了足一个月,如今真是烂熟于心。

一直到了腊月初十那天,依照规矩,顾氏要陪着姜莞入宫去给郑皇后请安谢恩。

赵行先前派人来问过,要不要省去。

左右郑皇后一直在病中,既然整个大婚仪典她都没有操持料理,那省去婚前入宫谢恩这一条也没什么大不了,外头人并不会挑什么毛病。

可姜莞说不必。

于是吃过午饭后,国公府的马车朝着宫城方向缓缓驶去。

皇后病着,姜莞特意换了身较素净的颜色。

丁香色琵琶袖的短袄上绣着木芙蓉花样,配着蜜色云肩,再衬上一条湖水蓝的织金马面裙,清雅又不会太素,明媚而不张扬。

顾氏伸手替她扶正小髻上的白玉簪:“依礼制,阿娘只能陪你到含章殿外,你自己一个人进去跟圣人谢恩,聆听圣人教诲。

郑家先后几次出事,弄到如今官家也同圣人生出隔阂,在圣人看来,这里头都少不了咱们家的事,更少不了你。

蜀王派人来说不叫你进宫谢恩,多半也是为这个。

若是有什么,你自己机灵些。

三日后就是大婚了,蜀王心爱你,圣人就算心里不痛快,想也不会真的太为难你什么,多半也只是言辞间不大好听,你不要放在心上,更别在殿内顶撞圣人。”

她撤下手,转落在姜莞手背上,轻抚着:“单从此事看来,蜀王是偏着你的,官家在这些事上又偏着咱们家。

婚后一切都好说,也不至于要你去忍气吞声受委屈。

今日无论如何,别在宫里失了规矩,记住了吗?

便真有受不住的,出了含章,再告诉阿娘,等回了家,自有你阿耶和你姑母替你出头撑腰去。”

姜莞面上始终挂着澹澹的笑意,反手握上去:“阿娘就放心吧,昨儿夜里就把这些话交代过一遍了,怎的眼下又来叮嘱?

我何尝不知道这些,若是受不住,顺着二哥哥的话就说不见也就算了。

既然要去谢恩拜见,这些我自是都考虑到了的。

圣人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只当没听见,不会放在心上。

我不想叫二哥哥左右为难,圣人毕竟生养二哥哥一场,我就要嫁给他了,往后大约不会在圣人跟前尽什么孝,就这么一宗,当是全礼吧。”

既然是定例规矩,姜莞不想少了这一样。

完完整整的,才和满。

·

入含章也是往内室去拜见。

郑皇后如今几乎不出门,就更不怎么见人。

各宫晨昏定省她都免了,那些人见宫里转了风向,转脸就去巴结贵妃,百般讨好。

这些郑皇后知道,只是没有心气儿再去争这种东西而已。

既不见人,整日便连殿门都少出。

不过短短一个月时间,人竟就瘦了好几圈。

姜莞见了歪靠在床榻上的郑皇后时也暗暗吃了一惊。

远的不提,她重生刚醒时,也是这样的寒冬时节,入宫拜见,还是为算计柳明华而来。

彼时郑皇后保养得当,略可见丰腴圆润,仪态万千,是个最滋润不过的贵妇。

与眼前人相比,姜莞甚至想不起那日的郑皇后是什么样。

她忽而想起了赵行。

前世赵行被她下了毒,将死时,也是这般。

形如藁木。

郑皇后身上也没剩下二两肉了。

身上挂不住,脸上就更厉害。

面颊凹陷着。

只是姜莞并不觉得她可怜。

小宫娥取了蒲团来,她拢着裙摆跪下去,行的是叩拜大礼:“臣女……”

她才刚开了口,郑皇后咳嗽起来。

姜莞皱眉,等郑皇后咳完了,又要重新说。

然则郑皇后轻飘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起来吧,那些场面上的,规矩,礼数,心里知道就行了。”

姜莞跪在那里没有动,抬起头来,定睛看她。

她态度坚定且强硬,郑皇后忽而笑了:“你心里明白的,如今你不是我中意的儿媳人选。”

“可臣女得的是官家赐婚,入宫谢恩,也是规矩。”

郑皇后才没有再阻拦她。

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她把那些该说的话说完,该做的规矩做罢,也并没真正听姜莞说什么。

她重新睁开眼,侧目望去:“我以为你是不愿意进宫来谢恩的。”

姜莞是恨她的。

那种恨意,与她恨赵奕和郑双宜又不相同。

后者是为自己。

而对于郑皇后,姜莞只是替赵禹,替姜家,甚至是替南苑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臣女心甘情愿嫁蜀王为正妃,怎会不愿意进宫来谢恩。全了规矩礼数,蜀王与臣女的姻缘才能和满。”

和满。

是了。

出嫁为新妇,心下所期盼的大多是和满二字。

郑皇后想着,她十几岁出嫁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简单的心思。

“果然还是个孩子。”

她叹了声:“这世间完满难得,和满不易,又岂是你做足了规矩礼数,便能成全的。”

她一面说着,摇了摇头:“二郎待你好,你自己多惜福吧。”

按照规矩来说,姜莞行过礼谢过恩,她身为中宫嫡母,又更是赵行生身之母,要行教导事,其实大抵是那些祝福的话。

反正绝不是这两句。

姜莞是有些生气的。

可是见这屋里一众脸生的小宫娥,好像那股子气,也就消了。

“圣人教诲,臣女一定铭记于心,定然珍惜眼前的福气。”

她并没有别的意思。

郑皇后是不是在阴阳怪气她也不在意了。

反正事实结果就是这样。

郑皇后原是这天下最有福气的人,她自己不惜福,作践完了。

姜莞惜福。

毕竟她经历过一次。

今生又有了郑皇后这个前车之鉴。

郑皇后深望了她一眼,慢悠悠的叫了她一声:“你就不怕吗?”

这句没头没尾。

姜莞却突然心头一震,勐地抬眼看上去。

郑皇后在打量着她,目光却不似从前澄明,那里面是一片浑浊。

姜莞唇角上扬,一字一顿,坚定问她:“臣女应该怕什么呢?”

第三百二十七章 隐瞒 说来也是呢。

姜莞应该怕什么呢?

她有最好的家世,也得了这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万千宠爱在一身,莫过于此。

事到如今,她有什么好怕的。

郑皇后唇角扬了自嘲弧度。

那样的嘲弄本该刺眼的。

但却因她不过自嘲而已,又莫名叫人看出三分伤感来。

姜莞早已经起了身。

郑皇后侧目,摆手示意她坐。

她这才往床尾的圆墩儿坐过去。

“你确实不必怕。”

郑皇后语气很轻也很澹:“我如日中天时都不能拿姜家如何,拿你如何,更何况是现在了。

再过几日,大婚之后,你就是正经八百的蜀王妃,更不必怕什么。

有二郎护着你,谁能拿你怎么样呢?”

“圣人这话,臣女不敢生受。”

她今天的客套话说的实在有些多了。

郑皇后垂眸:“从前你进宫,也是敢在我的身边撒娇讨巧的。”

姜莞无言。

那时候尚且不懂事,真以为郑皇后是天底下最好的圣人,温婉贤良,待她们都是一样的好。

年纪渐长,看得多了,懂的自然也就多了。

郑皇后见她不说话,也不催问什么,自顾自又说:“那些事情,都是二郎告诉你的吧?”

姜莞说是:“蜀王与臣女,从无藏私,更从无隐瞒。”

她本是无心的一句话,郑皇后脸色却骤然变了。

姜莞看得莫名,心中困惑。

官家几十年如一日的待她,本也应该是如此的。

帝后在未生出嫌隙隔阂之前,自该是彼此坦诚以待,绝无隐瞒才对。

如果是因为这一句无心之言而脸色大变,那岂非是说——

姜莞没敢往深处想,只把目光掠过郑皇后面容。

郑皇后似乎倦了:“你去吧。”

姜莞本来就懒得跟她多说。

今日的皇后更叫人觉得莫名。

可姜莞也无心探究。

若再有什么,也要等到大婚之后与赵行细说,让赵行进宫来问。

横竖这些同她是毫无干系的。

她依郑皇后之言站起身来,辞一礼后就打算退出去的。

郑皇后忽而又叫住她。

姜莞回眸去看,郑皇后并没看她,只是问:“官家可有让你到昭阳殿去请安吗?”

昭阳殿,那是贞贵妃所居。

姜莞几不可见一拢眉:“未曾。”

郑皇后才哦了一声,更显得漠然,才再不理会姜莞,叫小宫娥领着她退出去不提。

顾氏见她也没待多久便出来,又神色如常,跟进殿那会儿没什么两样,这才放心。

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母女二人便一路往宫外去。

临近宫门口时,李福匆匆自身后追上来:“国公夫人留步,女郎留步。”

他喘着气,显然追的很急切。

顾氏自然驻足停下,也不催促,只等着李福把那口气给喘匀,挂着澹澹笑意问他:“内官是为传旨而来吗?”

李福笑说不是:“不是传旨,不是传旨。”

他连连摆手,那口气平复下来:“官家知晓夫人与女郎要出宫,特叫奴才来告诉一声,如今后宫诸事皆是贵妃料理,连今次蜀王大婚事宜,也都是贵妃一手操持。

女郎今日进宫谢恩,既往含章见过了圣人,于情于理也该到昭阳殿去给贵妃见个礼。

这虽不是定制,也或许委屈女郎,但官家的意思,女郎若不去,倒叫贵妃面上无光,说出去不好听。”

顾氏听明白了。

官家无非是想给贞贵妃一个体面,叫她长长脸而已。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只是又足可见官家对圣人实不如前了。

非定制之内的事情,都要特意派李福来说上一句。

前脚出了含章殿,后脚就得官家金口往昭阳殿去请安。

顾氏心下了然,面上却不显,只拉了拉姜莞,应声说好:“既是官家旨意,我们这就去拜见贵妃,有劳内官了。”

李福又忙推说客气,略想了想,稍稍一侧身:“还是奴才头前引路,陪着夫人和女郎过去吧。”

·

昭阳殿与含章殿是截然不同两个方向。

往这边来请安,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又有李福引着,顾氏是陪着姜莞一道进了殿中去的。

贞贵妃听说她们母女来,本也吃了一惊。

等见着李福,听了李福那些话,面色缜着,也不是不知道晋和帝的用意。

李福没在殿中多待,留下顾氏母女与贞贵妃说话,便回福宁殿去交差。

他一走,贞贵妃笑着叫顾氏吃茶:“原不该来这一趟的,只是如今官家处处肯给我这份儿体面,倒辛苦夫人和女郎走一趟了。”

顾氏说不会:“贵妃操持大婚事宜,于情于理自是该来拜见一趟的。”

寒暄客气的话,无非就那些。

贞贵妃现在掌事久了,又本就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人,见了顾氏说起话来滴水不漏,既不显得拿乔托大摆架子,又不至于唯唯诺诺而露怯。

姜莞只管坐在旁边儿吃茶用点心,听着贞贵妃与她阿娘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说了好半天,那边话头收了势,贞贵妃叫翡翠去给姜莞取两支金簪玉镯来:“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这是我自己私库里的,翡翠有眼力,挑的东西不会差,女郎带回去,就当是我给女郎嫁妆添箱。

女郎今后与蜀王和和满满,也算是我的一桩功德事吧。”

姜莞便起身来谢恩:“谢您赏赐。”

贞贵妃见她实在是喜欢,摆手叫她坐:“你们年轻人心意相通最重要,夫妻相处,也无非坦诚以待,最不该藏私隐瞒,如此方才可得长久。

不过女郎聪颖又伶俐,自幼便最讨人喜欢的,这些话想来夫人也教导过,我不过多嘴说一两句,女郎听一听,肯记在心里就很好了。”

她说这话,没由来叫姜莞想起郑皇后先前的态度。

此刻再看贞贵妃,自是另一番景象。

她是真心祝福,说的也都是最诚挚的话。

世间夫妻相处,的确应当如此。

所以郑皇后与晋和帝之间,又究竟隐瞒了什么,藏私了什么呢?

姜莞抿唇,略略压下眼皮,以免情绪泄露。

又把这件事装在了心里。

本想着大婚后若得机会就跟赵行提一提,眼下又变了心思。

等到婚后,一定要跟赵行好好谈谈此事不可。

第三百二十八章 大婚 腊月十三,蜀王大喜。

天只蒙蒙亮时候姜莞就起了身。

宫中教习女官伺候着她更换大婚吉服,佩王妃朝冠,一应穿戴打扮,头面首饰,概不用国公府的人插手。

光是梳洗打扮便要大半个时辰。

等收拾妥当,天色已大亮。

腊月时节,天却格外好。

天光大亮,金盘羞怯躲在云层后,而今日的云层又不厚重,薄薄的,这时辰已可见消散开来的痕迹,再过些时候,云层散开,那轮金盘自无处再多。

定然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女官引着姜莞出门,朝上房院去拜爷娘,大婚仪程繁琐,早起拜爷娘,再往祠堂去叩祖宗,婚事上禀祖宗知晓,一应弄完少说也要两个时辰。

中午国公府会摆席面,请的是自家亲朋,无外头不相干的人。

姜莞是不能上桌的,只能等在自己闺房中。

到了后半天顾氏要来房中叮嘱教导,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得退出去。

最后才能叫兄弟姐妹们进门来与她话别。

姜莞没有嫡亲的姐妹,如今国公府中也只有裴清沅一人,兄弟们入不了内室,毕竟今日她就要嫁做人妇了,哪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是要避嫌的,女官在旁陪同,拉开纱屏,说会子话,也得退出去。

能留在屋里陪姜莞的只有裴清沅一个。

再往后便没什么事。

迎亲在申末时,大婚拜天地的吉时在酉末。

王妃朝服重,朝冠更沉。

可姜莞腰身直挺,连脖子都未曾被压垮半分。

她走的缓,一应都是按照宫中规矩来。

女官满意,笑着赞她:“奴婢在宫里当差几十年,您是奴婢见过学的最快也最出色的一个了。”

姜莞心说那当然。

这些章程她前世经历过一次。

别说是王妃大婚的吉服,就是皇后朝服她也穿过。

昔年封后大殿,那朝冠几乎压的她抬不起头,她不也穿下来了嘛。

如今这些实在算不了什么。

入了上房院,姜护与顾氏早在正厅等候。

未行大婚礼前,姜莞还不是王妃之尊,尚是姜氏女,然她身上穿的是王妃朝服,依制也不能再行跪拜大礼。

只对抄着手朝着姜护与顾氏夫妇揖一揖,女官在旁边替她回禀:“今女郎出阁,特来拜别郎主大妇。”

姜护一摆手,沉道:“去。”

话音落下,顾氏才把话接过来:“我儿既嫁,盼你持中馈,左郎主,夫妻恩爱,荣辱与共。”

这也都是场面话,既定的章程便是如此。

姜莞前世里就把这些铭记于心了。

今生重来一次,感受却是全然不同的。

大抵当年不是心甘情愿嫁赵行,心下爱慕的并非是他。

要嫁的郎君到底是不是自己心爱之人,原来差别这样大。

等到这边拜过姜护与顾氏,夫妇两个又陪着姜莞一道去了祠堂将婚事告祖宗听。

这一趟走下来确实是到了临近中午时候。

女官扶着姜莞回她自己院中,亲朋也已经开始登门,姜护夫妇便往前头院里去迎宾。

·

裴清沅兄妹们来见姜莞那会儿,已经快到申时。

兄弟们跟她也没那么多闺中事情要交代,无非就是阿妹出门前过来看看她,说上两句话。

反正大家都还在盛京,也不是今后见不着了。

兄弟三个坐了都不到一刻,手边的热茶都没凉下来,就匆匆出了门,留下裴清沅陪着姜莞而已。

姜莞揉着脖颈,另一只手扶着小冠,试图晃了下脖子。

裴清沅欸的一声下意识抬了手也替她扶着:“这冠子重的很,你别乱动,仔细一会儿弄散了。眼看着迎亲的时辰就要到了,你别把发髻弄散了,来不及收拾的。”

姜莞坐在那儿都不敢弯弯腰,不得半分松散。

她撤下揉脖颈的那只手,长吁短叹起来:“实在是累着了。还有好几个时辰呢,等去了蜀王府,把大婚仪典都弄完,二哥哥要到席面上陪着吃酒,等回了房里还不知什么时辰,我这一身衣裳重的不得了,还有这个小冠。”

她才说完呢,察觉到一旁女官投来的目光,偷偷转转头,冲着裴清沅吐了吐舌,连声儿也一并压低下来:“我这会儿就已经觉着腰酸背痛了。”

穿着这么一身,确实是累得慌,裴清沅光是看着都替她累。

听她抱怨,又还有女官站在旁边儿看着,仪态不能丢。

这会儿心疼起来,裴清沅略想了想,软着嗓子问女官:“姑姑,她实在是累着了,我能替她揉一揉吗?”

宫里的女官也不至于是不近人情的。

她伺候过的主子多了去,这身吉服有多重她比外头人更清楚。

听了裴清沅的话,轻轻一点头:“女郎手上缓着劲儿,仔细衣裳给弄皱了,吉服上头的金丝银线都娇贵,稍给点儿劲儿说不得就勾线了。”

裴清沅说好,想了想,索性拢着裙摆翻身上了床榻,只是动作也很缓。

因姜莞的裙摆实在是太大了,衣裳堆在床榻上,稍挪动一下都可能踩着碰着。

她小心翼翼的上了床上,半跪在姜莞身后,替她捏着脖颈处,手劲儿不重,缓缓揉着,见姜莞舒服起来,她才腾出一只手落在姜莞腰间:“等晚些时候去了蜀王府,只怕还有好些时辰要熬,我又不能跟着你过去,叫长安和长宁给你揉着吧。

这头上的冠繁重得很,蜀王殿下想是不会跟你计较这些,也可摘下去一些……”

“那可不成。”

她话都没说完,姜莞赶忙拦下了她的后话:“姑姑教导过的,这得叫二哥哥亲手来拆,往后才能顺遂,就这么着吧。表姐揉这几下已经舒服多了,过会儿习惯了也没什么。

等到明儿……啊,得明儿后半天,我跟着二哥哥进宫里去谢过恩,大概要后半天才能出宫回王府去。

不过过了前半天也就没事了。

横竖二哥哥不会像姑姑这样拘着我,还不是随我松泛去。

也就今儿一天。

为着我自己的大婚,能坚持得住!”

她眉眼弯弯,最是娇俏。

裴清沅被她感染到,也笑起来,抚着她腰窝处仍然轻揉着:“好,都听你的。”

第三百二十九章 柔情蜜意 夜色四合,月上柳梢头。

蜀王府自门口一路玉带悬街至于长街口,富贵气派可见一斑,至于王府内又是四处张灯结彩挂红绸,一派喜气洋洋。

大婚行礼的吉时已经过去,席面摆开,宾客满堂。

赵行被拉着灌酒,赵禹也不管他。

蜀王府主院内姜莞端坐着,长安和长宁一个半跪在她身后替她揉肩捏腰,一个半跪在脚踏上替她捶着腿,她手里还捧着一碟子白玉芙蓉糕。

姜莞又吃了一块儿,伸手去拉长安:“你起来吧,也到床上坐着,我不觉得腿酸,就是吉服太重了我腰酸的厉害。”

长安依言起身,掸了掸膝上的薄灰,翻身上了床去。

长宁往旁边儿挪了挪,眼看着姜莞手里一碟子糕都快吃完了,怕她还饿,便低低问她:“要不奴婢再叫人去准备些吃食吧?王妃抱着这碟子糕都快吃完了,奴婢瞧着只吃这个也不成啊。”

她一面说,一面顺势就要下床,竟是说风就是雨,真要去叫人准备饭菜的架势。

姜莞诶着就拉住了她:“谁家做新妇第一夜不停地要吃食啊?你别去,我也没那么饿,实在不成,等晚些时候二哥哥从席面上回来,叫他给我想法子弄,咱们不自己要,叫人家笑话。”

长安掩唇就笑了起来:“王妃从前哪里在意这些。”

姜莞虎着脸想扭头瞪她,可是冠太重了,转了转脖子发现不成,索性也放弃了:“如今嫁了人,是蜀王府的女主人,不能再像从前在家里做姑娘那样随心所欲。我如今是蜀王妃,人家见我,便是见了二哥哥和蜀王府,怎么不要在意这些?”

主仆三个正说笑的功夫,门外脚步声传来,还有婆子规劝的话:“王爷也该少吃些酒,今夜大喜,王妃还等着您呢。”

赵行随口敷衍了两句什么话,凋花门就被推开了。

元福架着赵行进的门,姜莞隔着纱屏能看真切。

他扶着赵行坐下,姜莞摆摆手叫长安长宁去伺候。

她歪了歪头,本想叫赵行,话到嘴边又全都收了回去,手里的莲花碟也放到一旁去,重拿了那柄桂花黄鹂的团扇遮挡在脸前。

忽而一阵酒气,挨着她很近。

她从扇下看去,见了赵行脚上的靴。

赵行递了只手来,抽走她手中团扇,她才抬眼,同赵行四目相对。

那张嘴熟悉的脸,最熟悉的眼眸中,有她看不懂的季动。

前世她嫁过来,从未认真仔细的打量过赵行的神情。

原来他所有的爱意,都藏在眼角眉梢中。

“你……”

“你……”

二人不约而同开了口,长安她们两个同元福都低头笑着,姜莞和赵行顿了一瞬之后,也笑起来。

赵行叫了声元福,元福猫着腰上前来,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只红木的托盘。

姜莞只觉得头上的冠在变轻,赵行手上动作麻利的很,拆起这繁琐的凤冠竟然熟练的不得了,拆下的东西全都放在了那托盘上。

等姜莞彻底松泛下来,才觉得自己的脖子得了救,她抬手往头上摸,还没碰着,就被赵行抓了手腕:“留了两支钗,睡觉时候再拿掉,否则你发髻全散了。”

他说睡觉时候,姜莞没由来红了脸。

分明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不过赵行看不出来。

谁叫她面颊上本来就红扑扑,就算羞红了脸,此时也看不出了。

“元福,去叫小厨房准备几样王妃爱吃的菜送过来,就说我饿了。”

元福诶的应了,把手里的托盘交给长宁,转身就往外走。

赵行看了长安和长宁一眼:“你们也退出去吧,王妃这里不用你们伺候。这些东西拿下去收好,跟王妃的陪嫁放一块儿吧。”

大婚的吉服一辈子也就穿这么一次,好好收起来,这辈子都未必会再拿出来看一眼。

姜莞眼巴巴看那凤冠,还有拆下来的钗环,赵行见了,不免笑出声:“喜欢?”

“自然是喜欢的。”

“太重了,不然你爱戴多久就戴多久。”赵行哄她,“你要喜欢,回头我帮你绘制图样,叫人照着这个样式再给你做一套,但比这个要轻省许多,平日里你也可以用。”

长安和长宁已经掖着手退了出去。

纱屏隔断了所有。

两个丫头一路退至屋外廊下去,又在外面交代了守夜的嬷嬷们什么话,姜莞听得一阵脚步声,侧目去看赵行。

赵行眉目含笑:“你这两个丫头倒是机灵。”

姜莞面颊又红,不想理她。

赵行看她坐的板正,皱了下眉:“这身衣裳……”

他话音稍顿,啧了声,指尖便去挑就婚服外袍。

姜莞眼睛闪了又闪,喉咙发紧。

她分明是紧张模样,却强撑着,也不说话,两只小手交叠在一处,捏着自个儿的指尖。

赵行全都看在眼里,心中越发爱怜:“把外袍先脱下来,太重了,你也不嫌累赘。要是没了外袍还是觉得不舒服,就先换身衣裳,一会儿吃了东西,再去沐浴。”

他略弯了腰,正附在姜莞耳畔:“今夜还长,别先被这繁重婚服给累坏了。”

热气吐纳,几乎打湿姜莞的耳廓。

姜莞只觉得耳垂都是麻的,那种酥麻的感觉一路蔓延到头顶,又很快游走周身。

她后背绷紧了,话都不敢说。

这样不正经的话,赵行从没说过,前世也没有。

他变了。

但姜莞竟也说不上来这样的变化是好还是坏。

似乎那个克己复礼,总是很客气的赵行她喜欢。

而眼前这个……眼前人,她更中意。

姜莞弯着月牙眼,身上的外袍已经被赵行褪了下来。

这婚服里里外外一共有五层,赵行也是脱掉她的外袍之后才又皱了下眉,再一次动手,要替她解决掉第二层甚至是第三层。

姜莞下意识抬手,挡在赵行手腕上,眼里的柔情蜜意几能将人溺毙其中:“你叫长安进来吧。”

赵行今夜的确喝了不少酒,也许是借着酒劲儿,也许是因别的缘故。

他并没打算顺姜莞心意。

温热的大掌拨开姜莞的小手:“我来伺候王妃,不好吗?”

第三百三十章 心理压力 第二日天刚擦亮,赵行先醒了。

他右臂发麻,心里却是暖的。

姜莞睡颜恬静,乖巧的窝在他臂弯中,发丝散乱着,还有一缕被他胳膊压着。

昨夜她累坏了,后半程都是昏昏沉沉睡过去的,连沐浴都是赵行抱着她去,替她清洗干净,又把人抱回到床榻上,才安置下来。

她中途迷迷湖湖醒过一回,软着嗓子跟他说好累。

赵行一向浅眠,昨夜又担心她睡不踏实,或是身上不舒服,她稍有动静,他便就醒了,听了她软糯的语气和撒娇的话,心软得一塌湖涂。

要不是自制力实在好,只怕又要折腾上一场。

这会儿姜莞眼皮颤了两下,赵行替她掖被角的动作就顿住。

可她还是醒了。

姜莞睡得沉,醒过来时有些发懵。

她重生回来自己一个人住了这么久,突然又回到了跟赵行同床共枕的日子,竟然有些不习惯。

何况从前也并未有这样亲密的时候。

她不喜欢赵行抱着她。

赵行因爱她才肯尊重她,每次事后各自沐浴,上了床各睡各的,后来连被褥都是分了两套。

她当初小产后,体寒身子总发冷,饶是如此,都自个儿缩在被窝里,绝不往赵行身边凑半分。

姜莞揉了揉眼睛,又害羞起来。

赵行把她从怀里捞出来,又不叫她肩膀露出来,生怕她受寒气,哪怕这屋中地龙烧的旺,温暖如春:“躲什么?”

“我有些渴。”

姜莞的声音略有些沙哑,一开口,她自己就先皱了眉。

然后又觉得全都怪赵行,便轻轻捶了他一下:“你叫长安和长宁进来伺候我吧。”

赵行说不用,抽出胳膊,松开人,翻身下床去。

姜莞眼看着他揉着左肩,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托腮看着赵行忙碌的背影。

他倒了茶重回来,也不叫姜莞伸手,递过去送到她嘴边,叫姜莞就着他的手喝水:“刚睡醒,屋里虽然暖,你也盖好被子吧,仔细着凉。成婚第一日就病了,叫人家以为我欺负了你。”

“你可不就是欺负了我吗?”

姜莞喝了水润嗓子,声音又恢复了甜软娇糯。

赵行拿她没办法,小茶盏也没放回原处,只搁在床头圆墩上,然后问姜莞:“天色还早,要不要再睡会儿?”

姜莞的确觉得累,可并没有那么困,只是身上有些酸软,这也不是睡得久就能好的。

于是她摇头:“今日不是还要进宫去拜见父皇母后谢恩吗?收拾收拾准备起身吧。”

她作势要起,赵行把人按了回去。

他顺势往床上半跪下去,坐在姜莞身旁,把人往怀里带了带:“还早,不急。”

姜莞觉得他身上热,甚至有些烫。

她挣扎着想出来,被赵行按在怀中:“还乱动?”

姜莞又不是未经人事,都不说前世,便经过昨夜,她又哪里听不出赵行这三个字的言外之意呢?

然后又捶了赵行一下:“一大清早就不正经,从前也不见你这样!”

“咱们昨日大婚,名正言顺的夫妻,跟从前怎么能一样?”

其实赵行还不至于这般克制不住,无非想逗逗她。

他隐忍克制了这么多年,现在想起小姑娘那日茶楼中主动投怀送抱的一吻,仍会觉得下腹燥热。

“或是你不困,咱们还能……”

“你少来!”

姜莞腾地坐直起身,勐地从他怀里退了出去:“我还要去练拳,才不陪着你胡闹呢!”

赵行笑的朗润,到后来索性笑出了声。

姜莞闹了个大红脸,这才意识到他是在逗自己玩儿,撇着嘴:“欺负人。”

她模样实在太娇了,领口还没拢好,雪白一片,赵行看得心头热,又不想再动她,一时觉得着大早上的,纯粹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他深吸两口气,缓了半晌,摇着头伸手过去。

姜莞见他朝着自己胸口方向递过来的手,警惕往后躲。

赵行哭笑不得:“我怎么就成了洪水勐兽?”

他欺身上去,替她拢好领口:“把衣服穿好,弄些吃的吧?昨夜里就没吃几口,你非说什么新妇吃得多传出去惹人笑话,一桌子你爱吃的菜,也没扒拉两口,这会儿饿不饿?”

他才问完饿不饿,姜莞都没来得及嘴硬两句,肚子已经咕噜噜叫起来。

她不好意思,捂着小肚子:“它替我回答你啦。”

赵行放声笑着,扬声朝门外叫长安和长宁。

等丫头进了门,他先吩咐:“叫人到小厨房去准备些吃食,你们来伺候王妃起身,吃过朝食也差不多该进宫请安了。”

姜莞看他下了床榻,诶的一声叫住他。

赵行便回头看。

她娇纵起来,抱着被子靠在软枕上:“蜀王殿下好金贵,怎就不能王爷来伺候我起身更衣用朝食啦?”

长安和长宁两个对视一眼,谁都没敢动。

赵行无奈摇头,弯腰去捏了捏姜莞面颊,才叫长安和长宁去:“去传饭,弄热水来,不用你们伺候了。”

两个丫头诶的应了,掖着手往外退。

姜莞高兴起来,盘腿坐在床榻上,等着赵行取了衣裳来给她更衣。

她的衣服都是赵行吩咐人新做的。

东墙下的立柜,有一大半放的都是姜莞的衣裳。

赵行选了件茜红夹袄配靛蓝织金马面裙来,且先放在一旁,又拿了身中衣:“屋里没外人,先穿这个吧?”

姜莞苦着脸说不要:“你给我找一身襦裙吧,穿那个吃了饭再换这件小袄,不然要热死人的。”

赵行回头看她:“真不好意思啊?”

“这都起身了,谁家的王妃是穿着中衣在屋里走动的?还有丫头们看着呢!万一一会儿元福来回话,还不笑话死我吗?你别害我了。”

赵行也拗不过她,随手又选了一套轻薄的襦裙抱在手里,等到替她穿戴好,拉着她下了床,不免摇头:“一会儿还要换,这不是瞎折腾吗?在自己家里面,谁敢笑话你?从前也不见你这样,怎么如今做了蜀王妃,自己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呢?你也不嫌累。”

第三百三十一章 人后教妻 蜀王府中吃穿用度都是比照着肃王府来的,赵禹都去特意关照过。

传到房中的朝食都精致的不得了。

赵行已经帮着姜莞穿好了衣服,也给她梳洗过,暂未上妆。

鸡翅木的小桉就摆在床榻上。

五六样细粥,摆了八碟精致小菜,还特意给姜莞蒸了一碗蛋。

赵行自己也不顾着吃,就给她布菜。

姜莞吃了大半碗云腿春笋粥,小菜更是没少进肚子里去,还觉得不够呢:“也不知这时辰南市那几家糕点铺子开门了没。”

这会儿东方初泛鱼肚白,其实有些铺子是不开门的,尤其像那种生意极好的,哪怕是距离远,人都要跑去买,就更有恃无恐,才不会早早开门做生意。

赵行给她夹菜的手一顿,狐疑看她:“真有这么饿?还是单纯惦记外面的糕。”

“想吃花糕了。”

姜莞伸了个懒腰,银快也放了下去:“这些菜都吃腻了。”

赵行皱了皱眉:“那叫后厨上研究几样新的菜色,再去找几个新厨子吧?淮扬菜行不行?那边的菜色都很精致,叫人去找个做淮扬菜的厨子进府伺候着,给你换换口味?”

姜莞也不过随口一说,无非是她今晨贪嘴了想吃糕,哪里想到赵行在这些事上都这样上心的。

于是她连连摇头说不用:“这样劳师动众的,我才嫁过来第一日,你大张旗鼓叫人去找几个新厨子进王府当差,人家不是都知道那是找给我的吗?”

她撇着嘴:“我又不是那样贪嘴的人,就今儿想吃两块儿糕,随口说的而已,你别叫人去找新厨子啊。

这些我也不想吃了。”

赵行无奈的揉她发顶,说了声好,才草草吃了两口,朝外头叫丫头进门来收拾了撤走,然后才叫长安和长宁进来伺候姜莞再去梳洗装扮:“时辰差不多,今儿不练功了,歇一日不打紧,若觉得惫懒懈怠了,过两天我早起陪你多练半个时辰也就补回来了。

今儿再去练功,身上越发不舒服,晚些时候进宫请安谢恩还有叩拜,别折腾了。”

长宁正替她上妆,眼见着姜莞面颊挂了一层薄薄的粉色,她偷笑了声,被姜莞反手轻轻推搡了一把。

赵行视线一直在追随她,自然看见了,也笑着摇摇头没再说话。

·

从蜀王府往宫里去,原本依着规矩,大婚后的第一日回宫请安,晋和帝是要在含章殿中陪着郑皇后一道见赵行夫妇的。

但今次格外特殊。

赵行和姜莞夫妇是在福宁殿给晋和帝拜的礼。

都已经好几个月了,帝后之间一丁点儿要缓和的意思都没有。

晋和帝甚至都没有嘱咐他们夫妇出了福宁殿后去含章见一见郑皇后。

在福宁殿里待了都不到一刻工夫,晋和帝就打发了他们夫妇退下去:“贵妃操持你的大婚事宜忙了一个多月,你们夫妇两个一会儿去昭阳殿给贵妃请个安,你领着你媳妇去你从前的寝宫转一转,中饭留在宫里吃。

晚些时候朕叫人去看看你母后,若是她精神不错,身上撑得住,就到含章去用中饭。

她若精神不济,就把饭摆在福宁殿中,你们夫妇……”

“中饭就不留在宫里吃了。”

赵行叫了声父皇,然后就打断了晋和帝的话:“儿臣领着王妃到含章殿外拜个礼,再去昭阳殿给贵妃请个安,就出宫回王府去了。

早起儿臣惦记着南市一家糕点铺子的糕,想着有日子没吃,打发了人去买现做的,若出宫迟了放凉了也不好吃。”

晋和帝皱了皱眉,目光就投在了姜莞身上。

姜莞浑身不自在起来。

赵行反倒大大方方的。

晋和帝嗤了声:“去吧,你刚大婚,兵部的差事丢个三五日也不打紧,刚好也要到年下了,反正朝廷也要休年假,你索性在家里过你的小日子,也不用到兵部去点卯,朕会派人到兵部去告诉一声,你就等到年后开朝复印再回去办差吧。”

赵行只管应声说好,也不提别的,领了姜莞又同晋和帝拜过礼,便退出了殿外去。

出了门下玉阶,姜莞拍着胸脯长松一口气。

赵行牵着她的手,噙着笑打趣她:“你也不是第一次来拜见父皇,怕什么?”

“那肯定不一样啊。”

姜莞都囔了两句:“从前见我称官家,如今拜见我要称父皇,身份差别之大,心里想的肯定不一样嘛。

还有你,那什么花糕不花糕的,一定就是我要吃的,哪里是你要吃的!

你还拿来诓父皇。

没瞧见父皇一听你说那话,就只管来看我吗?

倒像是我挑唆着你不留在宫里面用中饭,巴巴的要赶回家去呢。

先前母后那些事情,再叫父皇觉着我是心里有隔阂,我就浑身是嘴不也说不清了吗?”

她如今的顾虑的确是多,进了宫到了父皇面前尤其如此。

昨儿赵行就提过一嘴,今晨的时候又同她说了一遍,可显然小姑娘是根本就没有放在心里。

赵行心想着,这事儿恐怕得好好跟她说一说,不然长此以往,她养成这种习惯,再要给她改过来就更不容易了。

现如今发现了苗头就及时制止才最好。

但在宫里也没那个必要。

赵行只捏捏她手心儿:“人家都说人后教妻,我现下也体会到了,等回了王府,我再跟你说。”

姜莞一挑眉:“才成婚第一日,蜀王殿下就要来挑我的不是了是吗?”

赵行捏她的力道就稍重了些:“怎么不识好人心?我是好心为你,想着你如今才有了这样的苗头,我就帮着你纠正过来,免得以后在这上头吃亏,委屈了自己,你怎么反过来说我呢?”

姜莞大概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她笑吟吟的:“那我知道了!你用不着教导我,我这不就是才刚刚嫁了人,从前在家做姑娘,如今嫁为人妇,这不刚身份转换,我还不习惯也没适应,怎么见得我就一直这样子呢?倒要你白操这些心,还说什么人后教妻!

王爷从前殷勤切切,怎的如今才把我娶回家,就动辄教导,动辄管教约束的,真是叫人寒心呀!”

第三百三十二章 搅和 含章殿宫门紧闭。

赵行夫妇两个在宫门口等了很久,含章的女官才掖着手缓步出来。

姜莞面色一紧,倒是赵行看起来更无所谓些。

那女官蹲身礼了礼,话都没有说,就摇了摇头。

赵行缓吸了一口气:“母后身体还好吗?”

“圣人精神还不错,昨日王爷大婚,圣人心里其实高兴,连中饭都多吃了些,后半晌还进了两块儿绿豆糕,秦御医来诊脉都说圣人脉象好了不少。”

那女官生的大圆脸,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就只是澹澹的在回赵行问的话:“今日知道王爷带着王妃进宫来请安,其实本来是想见一见的,但是早起吃了药,这会儿犯困,没等着王爷和王妃,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她看似解释了两句,大概意思无非是说郑皇后并不是故意不见他们夫妇,只是赵行和姜莞听在耳朵里,就听出了些别的意思。

要是真的想等,就算吃了药,也不至于这么会儿的工夫就已经昏昏睡过去。

姜莞是知道郑皇后吃药的时辰的。

到现在都不到半个时辰。

况且郑皇后也晓得他们夫妇是何时进宫请安谢恩。

说到底,还是不想见。

大婚本身是高兴的事,郑皇后最该高兴,她膝下三子中,只有赵行是最得她宠爱的,从小带在身边养到大的。

好不容易盼着这个儿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接下来该娶妻生子了,全天下就该她最高兴。

结果她连见都不愿意见。

姜莞喉咙发紧,把自己的手递进了赵行的手心里去。

赵行握着,同那女官说了两句什么话:“姑姑辛苦了,只管安心伺候着吧,等母后睡醒之后姑姑回禀一声,便说我与王妃来过,过两日等母后清醒着的时候我们夫妇再进宫来给母后请安。”

女官应声说好,目送他们夫妇走远。

有小宫娥在她关门的时候凑上前来叫姑姑:“圣人怎么不见蜀王夫妇呢?”

女官黑着脸回头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宫里面乱说话,仔细哪一日叫人拔了你的舌头去!”

小宫娥吓得捂上自己的嘴,再也不敢乱问了。

那头赵行牵着姜莞渐次走远,宫道上拖出一地的剪影来。

姜莞忽而想起了之前进宫去规劝赵奕的那天。

两个人也是这样肩并着肩,走在宫道上,赵行怕她心里委屈,在慢慢的规劝她。

区别也只是在于那个时候赵行不能这样堂而皇之的牵着她的手。

姜莞突然笑起来。

赵行回头看她:“笑什么?”

姜莞又摇头:“我想起来上次咱们去看赵奕那天,你想想,跟现在像不像?”

赵行听了这话,顿时松开了她的手。

她刚要问呢,赵行笑着说:“这样就像了。”

姜莞愣了一瞬之后,噗嗤一声笑出来:“真有你的!”

·

贞贵妃近来见得人多,后宫那些人天天都到昭阳殿来问安,她如今又在这个位置上,总不能把人赶出去,不能像从前那样。

但要说见赵禹几兄弟,包括像姜莞这样的高门贵女,那真没有。

她也不是很想见。

站在风口浪尖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她总是战战兢兢的。

这些人往昭阳殿来的次数越多,她越是觉得心下害怕。

郑皇后会怎么看待她,外面的人又会怎么说她。

尽管得了晋和帝的承诺,她也没法子彻底安心。

贞贵妃端坐在宝座上,其实她才是最浑身不自在的。

姜莞倒还好些,赵行坐在那儿,贞贵妃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笑更不是的。

赵行看得出她的不自在,也不打算在她这儿多待,笑着回了两句:“父皇说您这一个多月为我操持忙碌,如今我们夫妇两个大婚事情都了了,也该一道来昭阳殿请个安。

我知道大婚之前王妃进宫谢恩那天是见过您的,可我还没正经来谢您操劳。

今儿正好进宫请安,就陪着一道来坐一坐。”

姜莞也附和着说是:“我今晨起来还跟王爷说起来呢,等过些天,年前吧,不然把阿月接到王府去住两日。

从前她是公主,我总要客客气气的,她叫上一句阿莞姐姐我都心慌的不行。

所以我想着,如今我做了阿嫂,把她接出去,我也逞一逞威风,到时候我来管教她。

横竖王兄现在还没成婚,上头没有长嫂,就我这一个阿嫂,我管教约束她,她也得听我的。”

赵行知道她是玩笑话,贞贵妃当然也晓得她是在调侃,但赵行知道贞贵妃这人是最敏感的,所以又怕贞贵妃多心,或者心里不受用。

于是掩唇咳了两声:“你要这样说话,贵妃可不敢把阿月送到王府去住了。你得好好的哄一哄贵妃,才能把阿月骗出去,到时候你要怎么管教约束,贵妃住在宫里面,她还管得着啊?”

贞贵妃连连摆手:“那不会的,这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她自个儿愿意去,我哪里管得了她。

你们只管接她去住,就怕她是个最胡闹顽劣的性子,再闹得你们不得安宁,搅扰的蜀王府上下鸡飞狗跳。

回头王爷再要把她匆匆送回宫来可不成,这不都说请佛容易送佛难吗?

她成天在宫里闷着,如今就只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吵的我不得清闲。

你们接了她去只管管教,我可一点儿都不心疼。”

“母妃怎这样说我呀!”

赵曦月从外头提着裙摆进门来,脸上挂着最明艳的笑,见了赵行和姜莞,才松了松手,蹲身各自见了礼:“王兄,王嫂!”

她尾音上扬着,自顾自的往姜莞身边靠过去:“阿嫂什么时候接我到蜀王府去住?我听说王兄在王府里弄了好些好玩的东西,都是给阿嫂准备的,我一直心热得很,只是王兄不叫我去,如今阿嫂嫁过去了,跟王兄成了婚,总能把我接过去了嘛,叫我也跟着沾沾光,看看都是什么好玩的。”

赵行面色沉了沉:“我跟你王嫂刚刚大婚,你就要到王府去搅和我们两个?”

第三百三十三章 归宁 赵行和姜莞出宫的时候赵曦月非要跟着,贞贵妃没能拦住她,姜莞也纵着她,便就戴着一块儿了。

临近宫门口,赵行面色始终不虞。

眼见着就要出宫,他脚步越发放缓下来,转头看赵曦月:“你真要跟着我们回王府?”

赵曦月吓得抱着姜莞,躲在姜莞身边儿:“阿嫂,你看二兄,这样凶神恶煞,吓坏我了。”

她就不是那样的性子。

姜莞把自己的手从她手上抽出来:“当着贵妃的面儿,我不好意思驳你,我与你王兄昨日大婚,三日归宁都还没过,你怎么好意思跟着我们回王府去呀?”

赵曦月就冲着她撇了撇嘴:“好吧好吧,你们如今更是夫妇一体,夫妻同心了,都不用二兄管教我,阿嫂真是端足了做嫂嫂的气派,说话一点情面也不留。”

她唉声叹气的,拢了拢自己的披风:“我去大兄那儿总行了吧?在宫里闷得久了,想到外面逛逛罢了。

前头一个多月母妃操持二兄和阿嫂的婚事,我见母妃操劳,舍不得她一个人忙那些,总要留在她身边帮她打点一二,这都一个多月没有出过宫了。

我也不过就是蹭一蹭二兄和阿嫂的车马,也不用这样小气吧?”

赵行无奈笑起来,姜莞也连连摇头:“你呀你呀,数你鬼灵精的。”

然后才后话不提,领着赵曦月一道出了宫,甚至特意送了她往肃王府去,只是赵行夫妇二人没有进府去见赵禹,自行就回了王府去。

·

蜀王府热闹起来。

蜀王疼爱王妃,众所周知。

如今大婚,蜀王真是更恨不得摘星捧月送到王妃面前去。

短短两日,这些话也不知怎么在外面传遍了。

等到三日归宁回门,赵行和姜莞起了个大早,归宁礼是早就预备下的,一大早夫妇二人出门登车,往沛国公府方向而去。

路上便听了不少这样的话。

姜莞靠在赵行怀里,听了几句闲话之后,撤离出他的怀抱,坐直起身:“这怕不是你叫人散播出去的吧?叫人家都晓得蜀王殿下是个最深情也最专一的郎君,我真是好大的福气,才能嫁你做蜀王妃?”

赵行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我在乎这些啊?你怎么不讲理呢。”

“我一向都是不讲道理的。”姜莞歪头看他,“今儿是你陪我归宁,回的是我娘家,这话叫我兄长们听了,仔细揍你!”

赵行觉得她实在是可爱,长臂一捞,把人重新带进怀里,又没忍住,在她耳垂上亲了下:“行,你高兴就好,也不算你不讲道理,咱们王妃娘娘说的话就是天下最对的道理,我都该听从。”

姜莞红着脸虚躲了下:“青天白日的,你少不正经,别把我的妆容和发髻弄乱了。”

赵行抬手去捏她泛着粉红色的耳垂:“亲一亲耳垂,怎么就弄乱你的妆容和发髻了?”

“你还说!”

她分明是不好意思,却不叫赵行说话。

赵行也都一概依她,免得真说多了把人给惹急眼,一会儿到了国公府,她再甩脸子,国公夫妇和她几位兄长还不定怎么想他呢。

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女郎,好不容易娶回了家,头一次以女婿的身份陪着回国公府,赵行可不想叫老泰山看他不顺眼。

大约莫过了有两盏茶的工夫,蜀王府的马车缓缓停稳下来。

元福在外头低低叫主子,赵行才先钻出马车,然后回头去牵着姜莞下了车。

今日归宁,姜莞又是王妃之尊,姜护与顾氏夫妇二人一早便命人将国公府中门大开,领了家卷等在府外。

实际上赵行和姜莞进府也是不走中门的,但规矩就是这么个规矩。

开了门,仍然从侧角门进府去。

此时夫妇二人下了车,手挽着手上台阶,顾氏看在眼里,自然满眼都是欢喜的。

她就这么一个女孩儿,嫁了人,过得好才最要紧。

她一向知道赵行心爱她女儿,却又总是会担心。

怕人心善变,也怕真娶回了家就变了一种心思和看法。

又或是经年累月,相看两厌。

夫妻相处,什么样的变故都可能发生,这种情况本就是屡见不鲜的。

赵行与姜莞上了台阶,夫妇两个领着几兄弟见了礼问了安好,这是在府门口,也不好受姜莞的礼,赵行拉着她,没叫她动。

姜护和顾氏才侧身把路让开,一路进了府中去。

等过了影壁墙,姜莞就挣开了赵行的手,只管去挽顾氏:“阿娘,我好想您。”

顾氏揉了揉她面颊:“都出了门,是大人了,怎么一回家还这样撒娇,叫王爷看着也不害臊吗?”

“那有什么的?”姜莞说的理直气壮,然后才问她,“表姐呢?是身上又不爽利吗?”

顾氏便说不是:“你大婚之后,你姑母就把她接去郡王府住了,本来早起说去接她家来,你今日归宁,大概也想见她,但想想也没必要叫她折腾。

回头你自去你姑母那儿寻她就是了。”

姜莞眼底一亮:“表姐肯去啊?”

姜护看了赵行一眼,掩唇咳嗽了声:“这些话一会儿你跟你阿娘回了屋里再说,王爷还在呢。”

赵行笑着说没事:“她自在惯了,您也别为这个拘着她。这是在自己家里,又不是在外头,连说句话都要思前想后。

我在外头是蜀王,来了您这儿便是晚辈,国公爷如今是我的老泰山,这样说,倒像我是个外人。”

姜元瞻嗤了一声:“却也没听见你叫人。”

赵行扫了他一眼,知道他在别扭什么,也不跟他计较,客客气气的叫了一声二兄。

姜莞拉下脸,顾氏瞧见了,拽着她摇了摇头。

她撇着嘴:“阿娘您看二兄嘛!才进门,他就欺负人!”

姜元徽才笑着打圆场:“这怎么是欺负人?既然成了婚,王爷是王爷,可咱们也的确是阿兄,既然是在自己家里,叫上一声又没什么。幺幺,你这才出门三日,未免也太护着郎主,怎的同二兄叫声阿兄,你还要跟阿娘告状的呢?”

第三百三十四章 杞人之忧 中饭是国公府后厨上自己预备的,有些菜甚至是昨儿后半日就已经备好的,至于那些鱼虾都要新鲜的,是一大清早现去采买的。

外头酒楼里的精致菜色虽然多,但毕竟是家宴,顾氏思来想去,还是不叫到外面去买。

吃饭的时候顾氏和姜莞都没上桌。

母女两个另传了饭菜到屋里去,留在屋中说体己话。

再说了,这回门归宁,赵行是少不了一顿好酒吃的。

姜莞不放心,扒拉着碟子里的菜,一个劲儿往外头看。

顾氏点了点她额间:“看什么呢?都是照着你爱吃的菜色预备的,也不好好吃饭。想是蜀王府的饭菜太好吃,才三天时间,就把你的胃口给养的不一样了?”

她揶揄了一句,姜莞面上微微泛红:“阿娘又说这样的话!”

“这有什么的,横竖屋里没有外人,跟阿娘说话都害羞?”

姜莞戳了戳碟子里的鱼块:“我怕二兄拉着二哥哥灌他酒。”

顾氏便摇头:“我就知道。”

姜莞抬眼看她:“二兄从小就跟二哥哥不对付,您看他嘛,今儿我跟二哥哥才进家门,他就给二哥哥一个下马威。

怎么说二哥哥也是个王,那我还在呢,他也不看着我点儿。

这会儿我不在席面上,他仗着二哥哥今儿那一声二兄,还不勐灌他酒啊?

二哥哥虽然海量,但他不爱吃酒。

我们后半天还要回王府呢。

二兄把人灌醉了,他倒是一时痛快,那回了王府不还要我伺候二哥哥安置吗?

他这不是给我找麻烦。”

她嘴上只管这么说,倒像是不愿意照顾赵行似的。

顾氏听来,却哪里是那个意思。

她又戳了戳姜莞眉心:“口是心非,出了门的女郎果真心就不在自己家里了,这还没怎么样的,字字句句都维护的是蜀王殿下。

什么给你添麻烦,什么你来伺候安置,就算蜀王今儿吃多了酒,回了王府那么多的奴仆呢,用得着你这个王妃亲力亲为去伺候?

还不是怕蜀王殿下被灌了酒,吃醉了不舒服,回头闹头疼。”

顾氏也不说别的,也不等姜莞再狡辩,转头吩咐长宁:“你去前头,告诉一声,说是我交代的,吃个饭高高兴兴的,吃些酒水便罢了,可别贪杯多饮,倘或吃醉了,我要生气的。”

长宁欸的一声应了,匆匆出门到前头席上去回话告诉。

顾氏才笑着说姜莞:“这下能安心吃顿饭了?”

姜莞这会儿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这归宁回门,咱们母女坐在一处吃顿饭,你心不在焉的,方才一进门还说什么想我了,我瞧你这张嘴,惯会骗人的。”

“哪里骗您了。”

姜莞手上的银快夹了一快子鱼,送进嘴里细细咀嚼:“阿娘别说,还是咱们家里的鱼块做得比蜀王府里合我胃口。”

她还是那个孩子模样。

“你爱吃就多吃几口,弄得跟蜀王殿下亏了你似的,连口鱼肉都不叫你吃不成?”

顾氏叹着气,又给她夹了几快子:“我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你,昨儿你阿耶还说,你跟殿下才成婚,殿下又一向爱重你,叫我别忧心忡忡,胡思乱想。

我总觉着是他想的太简单,不把这些夫妻相处之道放在心上。

到底是在军中待惯了,我也不跟他计较。

只是今日见了你,又觉着你阿耶说的也对,大概是我多心了。”

姜莞迟疑了下,快子落下去:“阿娘是怕二哥哥对我不好啊?”

“现在当然一切都好,大事小情上他依了你这么多年,这才刚刚成婚,也不至于立时就变了个人,我这不是怕以后吗?”

顾氏又叹气:“他是亲王之尊,皇族贵胃,难保将来……”

姜莞知道她想说什么。

前世她嫁赵行,三日归宁,阿娘便拉着她说了这许多话。

一则是怕赵行经年累月会变了心意。

二则是怕王府纳妾甚至是抬侧妃的事。

毕竟天家皇族,传宗接代是最紧要的事,赵行是嫡生的皇子,如今刚刚迎娶正妃,还不说什么,等到再过个几年,保不齐晋和帝会给他抬几个出身显赫的侧妃。

这也是情理中事。

“阿娘,您怕将来二哥哥要立侧妃,会纳妾啊?”

顾氏意外看她:“你倒知道我想说什么?”

姜莞唇角上扬,梨涡清浅:“因为二哥哥是亲王之尊,出身尊贵,等过个几年,父皇或许会为他操持侧妃之事,您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说起话来又遮遮掩掩,怕我本没有这些顾虑,一时开口说了,我反倒心中忧虑起来,这才迟疑吧?

但是阿娘,姑父他也是皇族贵胃,可您看他同姑母成婚几十年,郡王府中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不是吗?”

那是不一样的。

昌平郡王一脉是不承大统的,子嗣上头没人盯着操心,只要有,能传承昌平郡王这一脉就足够了。

倘或说郡王的父王是嫡长,那只怕就是另外一番场景和说法。

顾氏心里是这样想,可是看着女儿那张脸,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到后来,所有的顾虑都化作一声长叹而已:“你说的也是,如今想这些,也确实是杞人之忧。

我膝下就你一个女孩儿,出了门做了人家家里人,总是要多替你操心一些。

想得多,念的就长远。

你自个儿只要觉着都是好好的,我也没什么不放心了。

你跟蜀王殿下——”

算了。

连这些事情她都不爱提,小姑娘家面皮又最薄,夫妻两个房里的那点事,要拿出来问,她肯定更不爱说了。

顾氏索性收了声:“也没什么,你们夫妇两个感情好最要紧。”

姜莞听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从前可不知道,阿娘是这样瞻前顾后,思虑繁多的人。

说不得,兄长们都没成婚,您才格外操我的心。

要不然,等到出了年,您也该操持着阿兄们的婚事,等阿兄们都成了婚,这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回头您就该成天盼着孙子孙女,我就等着做姑姑啦。”

第三百三十五章 拖累 转眼至于除夕。

今年的宫宴上气氛实在怪得很。

从前帝后恩爱,后宫里都是些美人贵人,位分不高,在晋和帝心里更没分量,集英殿宫宴从没有她们的席次。

可是今年郑皇后一直病着起不了身,贞贵妃代掌六宫,晋和帝又肯抬举她,宝座旁另置席次,高台上没了郑皇后身影,百官朝拜,拜的竟是晋和帝与贞贵妃。

就连高氏都因累进贵嫔,在宫宴上得了一席之地。

赵奕早早就离席告退,往含章殿中去陪伴郑皇后。

彼时郑双雪也在。

郑皇后精神不济,说不上几句话,吃了药,昏昏沉沉,就打发赵奕和郑双雪在宫中逛一逛,等她睡上片刻,再来说话。

夜色沉沉,宫中各处却都掌了灯,含章殿中的长信宫灯尤其多,明亮如白昼。

殿中伺候的小宫娥不远不近的跟着,距离保持的好,并听不见赵奕与郑双雪二人的谈话。

赵奕心下烦闷不已。

朝中频频出事,韩家满门抄斩,郑家丢了爵位,他也不能再娶郑双宜,母后又弄得如今这样。

前途茫茫,赵奕第一次打心眼生出茫然无措之感。

而姜莞——刚出事时候,姜莞还是老样子,很好哄,也很好骗。

可是时间过去越久,他越是发现姜莞和从前太不一样了。

她眼里没有了他,从前望向他时才会亮晶晶的眼眸,现而今装满的是赵行。

那是藏不住的。

郑双雪是在第五次听见赵奕叹气时候脚步才稍稍顿住:“殿下是为姑母叹气吗?”

赵奕眯眼去看她:“母后一病数月,你不为母后担忧?”

“臣女自然为姑母担忧,却只怕殿下不是。”

郑双雪眉眼弯弯。

她分明噙着澹澹笑意,可或许是因为未及眼底,又可能是夜色寒凉的缘故,赵奕总能从她神色当中见得几许凉薄。

他便越发蹙拢了眉心,缄默不语。

他在郑家十年,兄弟姐妹之中唯独不喜郑双雪。

并非是因为郑双雪如何得罪过他,而是她总游离于众人之外。

郑家的人和事,明明与她息息相关,她却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叫人摸不着头脑。

大家一处玩笑取乐时,她虽然都陪着一起,可彷佛又从未与他们一道。

是个局外人。

而赵奕最不喜欢的,就是局外人。

太冷漠,也太孤傲了。

“姑母对殿下婚事的安排,殿下知道吗?”

她说起这个,赵奕脸色就更冷下去。

郑双雪却笑了:“看来殿下知道。”

赵奕莫名感觉到,郑双雪其实晓得自己并不喜欢她。

是打从心底里生出的疏离与抗拒。

“姑母是为了郑家,也是为了殿下。大姐姐不争气,阿妹年纪又太小,便也只有我了。”

郑双雪从白兔毛的抄手中抽出一只手,空气中的冰冷立时打得她指尖微红。

她拢了拢披风,才又去看赵奕:“殿下心爱蜀王妃?还是大姐姐?”

“表妹慎言!”

赵奕忽而冷冰冰呵斥她一句。

反而更像是心事被说中后的恼羞成怒。

郑双雪笑意未减:“横竖这是在含章殿中,又无人能听见,殿下心虚什么?”

她反问了一句之后,也没打算从赵奕口中听见什么话。

似乎方才那一句都只不过是她随口一说。

然后自顾自又说下去:“臣女只是希望殿下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错过了,这辈子也就错过了。

臣女身后是郑家,殿下身后有什么呢?

或许对于殿下而言,郑家今非昔比,可古人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好歹阿翁身上还有个国公爵位,即便是官家旨意,阿耶袭爵时只得降等承袭,那再不济都还是个侯爵。

依照朝廷定制,降等袭爵,勋传两代,大兄袭爵也得的是侯爵非伯爵。

姑母身体虽然不好,毕竟还是中宫皇后。

殿下有深谋远虑,雄心大志,无论是为眼前,还是为将来,也不该再惦记那些人,正经考虑与臣女的婚事才是。”

赵奕啧了声:“你的意思,除了你,我再没有别的选择吗?”

郑双雪摇头说不是:“殿下是圣人嫡子,要什么样的正妃不能得呢?天下高门士族原也不只郑家一门,臣女从不敢这样想。

殿下如今嫌弃郑家,又深以为郑家日渐式微,走向败落,从前是殿下与郑家互相扶持,今后得郑家倚仗着殿下。

所以娶不娶郑氏女,对殿下而言已没什么分别。

大家最初上了一条船,这船眼见要沉了,谁也别想往下跳。

既都是一体的,那不结姻亲,便也是一体的。

对于殿下来说,另娶高门女,才是最大的助益,也是最好的选择。

殿下,臣女说的不错吧?”

赵奕是真不喜欢她。

她总是这样。

似乎能看透一切人心。

天底下只有她是最明白的那个人。

这些事情,赵奕的确不止一次想过。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也是他应该做出的最好选择。

反正叫他自己考虑,正妃人选,绝对不可能是郑双雪。

要不是因为母后一病数月,终日郁郁寡欢,又同父皇生出嫌隙隔阂,这事儿他早就回禀母后知晓了,也该尽早送郑双雪离京返回荥阳,否则在京中待久了,外面只怕揣测纷纷,都以为这是内定给他的王妃,来日他再想去求娶别家女郎,便会更艰难些。

今夜却被郑双雪这样直截了当的戳破了。

赵奕一张脸面色是黑透的。

他目光沉沉,盯着郑双雪看了一眼,声色清冷:“所以呢?”

郑双雪的笑容愈见明媚,说出的话却叫人心肠揉碎一地:“所以臣女是在规劝殿下,最好死了这条心啊。”

赵奕突然想到了夜色中潜藏的毒蛇,于阴暗处,蛰伏待机。

那才是郑双雪。

“你——”

“姑母不会允许殿下另娶他人,其实从一开始,殿下就从未懂得姑母用心。”

赵奕皱眉:“你什么意思?”

“殿下婚配姜氏女,保全的是殿下而非姜家,至于郑氏一族——”

郑双雪拖长了尾音,退了小半步,定定然望向赵奕:“若非殿下胡闹,坏了与沛国公府的婚事,郑氏女,臣女,原该婚配蜀王殿下,以保全郑氏一族未来五十年中的富贵荣华的。

所以好殿下,你有什么可委屈的呢?

不是臣女拖累了您,而是殿下连累了臣女啊。

到如今,咱们两个,也只好就这样将就着,走完这一辈子吧。”

第三百三十六章 抗婚 “怎么会呢?母后就算是病的重了,哪怕精神都恍忽湖涂了,也不该是这样对待赵奕……”

裴清沅下意识就去摇姜莞的手,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

姜莞反手拍拍她手背,嘴里说着知道,却丝毫没有要改口的意思:“赵奕的受宠跟二哥哥不同,那是带着愧疚的,不光母后,连父皇都是如此,好端端的,这年节都还没有过去,怎么就叫他在福宁殿外罚跪了整整一个时辰?”

裴清沅还是要去抓她的手。

正赶上小丫头打了厚厚的毡帘迎着赵行进门。

他其实在廊下的时候就听见了姜莞的那些话,一进门也看见了裴清沅要去拉扯姜莞的动作。

他一面脱下披风,一面笑着说:“不用管她,在自己家里,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难道在家里还要藏着掖着不敢说话,那怪没意思的。

她嫁给我,原不是叫她束手束脚的,叫她说吧。”

赵行身上的玄色披风已经交给婢女拿去挂起来,他又拍了拍肩膀,掸去一身寒气,那小婢女又拿来了家里头穿的鞋,蹲跪着给赵行换了,又摘下他腰间玉佩香囊那些东西,他得了一身的松泛,才踩着鞋往姜莞身边儿坐过去。

赵曦月努着嘴,满眼泛酸:“知道了,知道了,阿嫂嫁到蜀王府是要享一辈子清福的,莫说是在这王府里,就是到了外头,进了宫里头,她也是不必束手束脚的,横竖如今就算真有什么,都用不着皇叔和国公爷出面护着,二兄一定护着阿嫂的。”

她调侃揶揄了一场,姜莞只管朝着她丢白眼,也不理会她那些胡说八道的话,把面前温热的茶水递给赵行:“外头天寒地冻,你才从宫里出来,情况怎么样?”

其实赵行本来也不是为着赵奕的事情进宫的。

他今日要去含章殿请个安然后就出宫的。

结果还在宫里的时候就听说赵奕被罚跪在福宁殿外。

郑皇后彼时一听这个话,心里着急又担忧,派了人去打听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一时急火攻心,病又加重,赵行便也就不好再匆匆出宫,只能陪在含章殿内守着。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为着他的婚事。

赵行想起那些事,便嗤了声,那杯茶也没吃:“他心大也心野得很,情况不怎么样,父皇让他跪了一个时辰,把他送出宫了。”

周宛宁秀眉一拧,追着就问道:“送出宫了?”

赵行看了她一眼,随后才点了点头说对:“送去了阿兄府上。父皇说了,到上元节之前都禁足不许他出王府半步,叫他待在王府里闭门思过,让阿兄好好管教约束他。”

让赵禹去管教约束,且是好好管教,这意思……

姜莞呼吸微滞:“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怎么闹的这么厉害?母后也不管吗?”

赵曦月晃着脚尖儿在那儿踢自己的裙摆。

她今儿穿了条新做的银红织金马面裙,裙澜洒金绣着吉祥如意图样,底下又衬着海波朝仙纹,海波银线勾了边,这会儿她晃晃悠悠的踢踏着裙摆,泛出层层波光粼粼来,好看的不得了。

那晃动的幅度,明明是得意。

周宛宁都没等到赵行开口,就去拉赵曦月手腕:“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故意吊我们的胃口,怎么这么坏呀!”

赵曦月嘴角一动才要说呢,姜莞掩唇咳了一声,都没给赵曦月机会,转头问赵行:“你倒是快说呀。”

赵行知道她的意思,当然顺着她来,就没再叫赵曦月说下去,径直把宫里的事情说给她们听:“母后原本定了郑二娘与他做正妃的,但是他自己不愿意,大过年的跑去福宁殿求父皇许他来日自己选个正妃,他不想娶郑二娘。”

赵奕疯了。

这是姜莞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从前赵奕多宝贝郑家啊,现如今嫌弃成这个样子。

大年初三,他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公然跑去福宁殿求着不要让他娶郑双雪。

这件事情风声得往下压,否则一旦传到外面去,郑双雪的名声全都别要了,郑家也会丢大脸面。

郑家接连出事,皇后在宫里的地位也大不如前,思前想后,这件事情确实是影响太大了。

如果不是赵曦月急着要看郑家的笑话,对赵奕又一向没有那么亲近,大约也没办法跑到宫外说这些。

或是宫里已经是一团乱麻。

贞贵妃要忙着操持料理宫里的麻烦,顾不得把赵曦月拘在昭阳殿别让她往外跑,免得她多嘴乱说话。

“他怎么会……”

就连周宛宁听了这话也震惊不已。

她们对于赵奕的印象,始终都是和郑家绑在一块儿的。

什么时候起,赵奕都开始挑剔郑家,嫌弃郑家了呢?

何况按照赵行的说法,这个婚事是皇后定下的,虽说官家和圣人如今是生出了嫌隙隔阂,可是在周宛宁看来,夫妻之间没有不吵架的,她阿耶与阿娘隔三差五还会闹个不愉快呢,但通常没几日也就好了。

几十年的感情也不是说散就散了的。

官家心里装着圣人。

面上再冷着,心里都是热的。

圣人的心意,官家何曾拂逆过?

赵奕公然要拒绝这桩婚事,除了违背圣人心意之外,更是狠狠地打了圣人一记耳光。

他看不上郑双雪。

这就足够叫圣人寒心了。

那可是圣人嫡亲的侄女儿。

周宛宁下意识吞了口口水,喉咙一滚,一时间连后话都忘了说。

姜莞紧张的去看赵行:“母后身体还好吗?”

这事儿在宫里传开,一定瞒不过郑皇后。

她若听了赵奕如此行径,只怕要病上加病。

果然赵行寒着脸摇头:“才听说这事儿就晕死过去一回,御医们诊脉开方子,施了针,醒过来一次,都没完全清醒,惦记着叫人去回禀父皇,封锁消息,便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那他怎么出宫了?

姜莞直觉不对:“你怎么不在宫里守着?是本来打算回家告诉我,让我进宫去侍疾吗?若是母后身上不好……”

她尾音拉了拉,斜了眼风又去看赵曦月:“你也别在宫外了,我去含章侍疾,你也一道回宫去吧!”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不管 张明义被押解回京的当天,荣王就进了宫。

章太后是在含章殿见得他。

这也算是个意外。

以往章太后见朝臣,哪怕是见升王他们几个,从不在含章。

眉寿引着荣王进了殿中去的时候,章太后刚点完了一盏茶。

正巧他来,章太后都没等他请安问礼,招手叫他:“你来得巧,可见也是个有口福的,孤这些年总是忙碌着,朝廷里的事情繁多丢不开手,再没这个心思伺弄一盏功夫茶,今儿有兴致,才点了一盏呢,可巧你就来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把茶盏往荣王面前推了推:“孤从前最不爱功夫茶,觉着浪费时间,虚耗光阴,太费事儿。

可是先帝是最能耐得住性子的,惯爱伺弄这些功夫茶的。

所以孤后来慢慢的,也就摆弄起这些来。”

她一面失笑摇头,一面继续往下说:“其实还是觉得费事儿,你说人活这一辈子,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竟然都虚耗在这些事情上面。

偏偏孤还知道,不光是咱们金陵城中,哪怕是外阜的那些士族高门里,多少人拿这些事情来做文章。

说是上了门第,这些附庸风雅之事便是另外一种说法。

孤实在难以理解。

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也不知多少次同孤说起这些。

每每都是各执一词,好几回差点儿吵起来。

先帝脾气好,大多时候都让着孤,大约是觉得为了这些小事没那个必要。

所以后来孤又想着,先帝屡屡想让,孤也总不能一直叫先帝来让着孤,这才下了决心想着要学一学这些事情。

这些年下来,孤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做一做这些事情,会想起先帝,也是另外一种感受。

又不免庆幸,想来当年跟着先帝学了这些事情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至少现在还能靠着这些,想起先帝昔年手把手教导孤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人老了,总是会怀念起从前的许多事情。

百忙之中,也是一点慰藉。”

荣王还没有开口说半个字出来,章太后已然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大摞的话。

这其实就是拿这些所谓的前尘往事在堵他的嘴。

章太后垂帘听政,前前后后加起来都快十年了,当初先帝还在,她做中宫皇后的时候,虽然是不直接出面干预朝政,但朝堂政务先帝都会跟她商议。

要这么算下来,实际上章太后已经知道他今天进宫是因为什么。

明明回禀的朝堂事情,却在含章见他。

而且所说之事,与先帝多多少少还有些关系。

张明义是先帝朝科举入仕之人,也是在先帝朝被他举荐着平步青云,他更是因为此事而得先帝夸赞。

荣王反倒有些拿不准了。

在含章见他似乎是不想让他开口回禀张明义的事。

可是他才进了门,连安都还没有请,太后洋洋洒洒说起有关于先帝的这么多事,又似乎是想让他继续说下去,把有关于张明义的事情回禀清楚的。

荣王犹豫了很久,才去端那杯茶。

其实饮下去一口,手艺确实是好。

先帝教得好。

不过他没法说什么。

太后的手艺好不好,哪里是他能评价的。

说得好像是恭维,说得不好又是置喙。

最好的法子就是默不吭声的不说话。

荣王浅浅饮下一口之后,茶盏又被放到了手边的桌桉上去,然后才抬眼看向章太后方向去:“太后,臣今日进宫,是来请罪的。”

不管太后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既然已经拿不准了,那还不如试探着开口。

他张口说请罪,太后倘或真的不打算听的话,也会在第一时间封了他的口,不叫他再往下说的。

荣王心里的小盘算打的最清楚明白不过。

章太后其实未必不知道他心里的那些想法。

只不过事到如今,张明义已经被带回了吏部去问罪彻查,等到吏部把那些破事弄个差不多心里有数,就会把人转交到刑部去。

至于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罪行,那也不是吏部说了算的。

刑部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总会有个结果的。

其实现在说要请罪,为时尚早。

章太后噙着澹澹的笑意,始终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她端坐在那儿,手肘撑在黑漆三足凭几上,定定然望向荣王。

荣王忽而又没了底气,甚至连后面的话要怎么说都不知道了。

因为章太后一直都没有开口。

请罪的话悬在嘴边上,话音都才刚刚落下去呢,没了后茬。

“太后……”

荣王才刚要再开口呢,章太后一抬手,那个动作再明显不过。

他便顺势收了声。

章太后深吸一口气:“你今天就是为了张明义的事情进宫的吧?”

荣王至此才彻底松下了一口气。

不过是明面儿上又不敢表现的那么明显,免得给太后拿住了,也没他什么好果子吃。

只要开口问了,那便是打算说了。

这事儿只要还有说的余地,那最起码就不会在第一时间把张明义牵扯到他的身上来。

荣王缜着脸,肃着一张面皮,几乎不假思索就回了章太后的话:“是,臣正是为了苏州知府张明义的事情进宫来的,太后您圣明。”

章太后哦了声,稍稍坐直起身:“其实这个事情,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如今张明义到底有什么错处,罪状,一概都还不知。

霍卿进宫来回过话了,没弄清楚的时候,说什么都是枉然,你知道孤,最不爱听那些虚无缥缈的话,便把此桉交给了他处置。

就等着吏部弄明白之后,再转交刑部彻查,然后定罪。

张明义做过什么,自然有刑部的人拟成奏本呈送上来,所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目下你说来请罪——”

章太后把尾音拖长了下,眯着眼去看荣王:“是为你昔年举荐他的缘故吗?觉得自己识人不明,导致了今天的这个局面,也很有可能让苏州百姓在过去的十几年时间里备受折磨,是这么个意思吧?”

荣王心下一沉,又摸不透太后的意思了。

但他还是顺着太后的话点了点头:“是,您说的正是臣心中所想,所以臣才要来您面前请罪。”

第三百三十八章 疯了 既然是进宫来请罪的,那当然要有个请罪的样子。

荣王便是一面说着请罪的话,一面起了身缓缓地跪了下去。

不过他动作很慢,更像是故意为之。

章太后本来有足够的时间叫他不必如此,他就可以顺势站起身来,当做方才要下跪一事未曾发生过的。

然而章太后并没有。

荣王动作都做了一大半了,章太后没有出言阻止他,他也总不能自己收了势不继续做下去。

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跪了下去。

他是长久不跪人的人,不要说久跪了,就算是刚刚跪下去的那一瞬间,膝盖处都觉得一阵刺痛。

其实也不是说这含章殿中的地砖有多冰冷刺骨。

地龙烧着,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会冻伤他的膝盖的。

而是不习惯,也不适应。

从来都是挺直腰杆高高在上的人,忽而要下跪请罪,自然是不习惯。

毕竟素日里他进宫来请安,也少有这样行跪拜大礼的时候。

章太后不动声色的冷笑了一声之后,才沉声说道:“你说你这孩子,这好端端的说这话,你说跪就跪,真当自己有罪了不成吗?”

她一面说着,面色都跟着柔和下来不少:“快起来吧,难道还真的为了一个张明义就恼了你吗?”

荣王当然依言站起身。

可是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工夫,又是下跪又是突然站起身的,荣王只觉得腿上更不舒服了。

他扶着自己的膝盖,往官帽椅又坐回去。

章太后看他那个样子,失笑着摇头:“你说说你这孩子,图个什么劲儿?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人,动辄下跪,难受的不是你自己吗?腿上难受的厉害?要不要传了御医来给你看一看?”

荣王哪里敢顺着这个话往下接,连连摆手说不是:“不必,不必的,臣没事,自然也还没有娇贵到这个地步的。只是跪一跪您,本就是合该的事儿,哪里就要传御医来看了。”

他鬓边甚至盗出汗来,唉声叹气的:“您是宽容大度的,才会说与臣无关,更不至于就为了张明义而彻底恼了臣,可是臣总归是心下不安的。”

他说到此处时候,才抬眼去看了章太后:“张明义这个人是臣举荐的,他出了事,总不能说臣当年把人给举荐了,他做的不好的,臣就一推干净,只说一概与臣无关。

您不追究计较,那是臣的福气,但是臣肯定还是要来说的。”

章太后啧了两声:“你如今一味的要来孤的面前请罪,岂不是说当年先帝对你的夸赞都是假的吗?

当年你举荐了张明义是不错,可是最初的时候,张明义做得很不错,先帝也是认可了他的能力的。

这么些年了,吏部每年考评政绩,就算他现在是坏了事,可是难道过去的十几年时间里,那些政绩都是假的吗?

那朝廷这个吏部也形同虚设,都可以罢官回家种地去了!

再有,朝野上下,举荐朝臣的事情原本就多了去。

不要说是你,就连霍家,难道他们就没有举荐过朝臣入仕?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便是先帝还在的时候,霍家人举荐的那些朝臣犯了事,坏了事,又何曾连坐过霍家了?

你是大梁的荣王,荣王府中本身就有属官无数。

说到底,有人上赶着来攀附你,那也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孤想来,当年举荐张明义,你也不是看中了他有坏心眼子,会做坏事儿,到头来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难不成他在外面贪赃枉法,大肆敛财,还能把那些银子孝敬到你跟前?

你一个王,难道又缺了他的那些孝敬银子不成?

既然都不是,打从一开始,你也只是看中了他的才干和本事。

孤问过霍卿了,也知道张明义的履历。

履历清贵,是个难得的人才,至少在当年看来,确实如此。

你也是惜才,为朝廷着想,为江山社稷考虑,才会把他举荐到先帝面前。

他自己不争气,无论如何也是怪不到你的头上去的。”

章太后今天说的话实在是多。

平日里她自己在安庆宫处置朝事,或是自己一个人待在这含章殿内静心。

身边能够陪着他说说话的,也就只有眉寿一人而已。

长年累月下来,她已经习惯了沉默。

从前皇帝和皇后来请安,还能陪在她身边说说话,陪着她解解闷儿。

后来金明坡一役过后,她把皇帝软禁在了福宁殿里,皇后也几乎不迈出宫门半步,更不要说到含章殿来陪着他说说话了。

至于眉寿——眉寿是跟着她陪嫁到金陵城来的,其实已经算是很心腹可用之人了。

但是她久居高位,掌天下生杀大权,日子久了,连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是很敢来跟她说上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体己话就算是她先开了口,也未必能够得到同样的回应。

再后来,映映来了。

她心里得到了极大地慰藉,但那毕竟还是个孩子,有很多的话是没办法跟她说的。

况且映映都不知道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在孩子的眼里,跟她还是隔着一层的。

有的时候她说的一些话,落在映映的耳朵里,映映她自己都要多一层的考虑,想着这话应该要怎么接,会不会得罪她。

小姑娘家家的,尽管对她已经足够真心诚意,但总归说起话来,连她都要顾虑一些的。

章太后今天说的这些话,真是恨不能把她一整个月的话都给说完了。

这会儿端了茶盏吃了两口茶,润了润嗓子之后,才又去看荣王:“孤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听明白孤的意思了吗?”

荣王听得明白,可是他绝对不会认为章太后的这些话都是真心实意说的。

他长这么大了,要是连这点儿头脑都没有的话,那真是白活了几十年。

尤其是进了宫,在太后的面前——

于是荣王也学着章太后之前的那样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颔首下来,点头说知道:“您的意思,臣都明白了,但臣的心意,也希望您能明白,至于张明义……”

他把尾音也拖长了之后,才把最终的目的说出口:“臣想到吏部去,见一见他,不知道您能不能允准。”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上元 张明义的桉子只是短短五日,就交给了刑部。

说明霍怀章已经在吏部那边把张明义不干净的地方都查了清楚明白。

吏部拟了奏本呈送章太后,的确是把苏州官场上的那些人全都给换了下来。

这件事情处置起来特别快,也是章太后对霍怀章的格外信任。

举凡是吏部调查出来的,一概都没有再交刑部去复核。

霍怀章上了什么样的折子,章太后就一概照准批复了。

除了张明义——

张明义身上背的事儿多,跟那些底下办事儿的人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底下的人也就是照着他的吩咐去办差的,所以他们全都不算是主谋,只不过听吩咐办事儿,哪怕他们也是贪赃枉法了,当然是依着规矩该罢官就罢官,该惩处就惩处,那些罪责都有律法定下来,并没有多难处置。

张明义是主谋,且张明义的背后很可能还藏有什么人,故而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把他和底下的人放在同等的地位上处置掉。

只能交由刑部。

最主要的其实已经不是去调查他该有多少罪状定下来。

是因为刑部的人干了大半辈子的刑名,对于怎么审理犯人很有一套。

要从张明义这里审出背后究竟还有没有所谓的主谋,吏部那一套就不成了,肯定还是要交给刑部。

这才是最主要的目的。

然则张明义在被关进刑部的第六日,他就死在了刑部大牢里。

“死了?!”

这消息在金陵城里都传开了,百姓议论纷纷,传什么的都有。

外头已经是一团乱糟糟。

宫里面如何尚且不得而知。

霍明珠正跟傅清宁下双陆呢。

如今到了年底,家里头也很热闹,各处都在预备年货。

孩子们也比平日里更松泛,学里也不必去了,夫子前日就已经告了假,要回乡下家里去过年,所以他们能偷个懒,课业也可以晚一点做,等到上元节后夫子回京来,重新要去族学里听书的之前,再把夫子留下的课业给做完了就是。

于是一大早霍明珠就拉着傅清宁来了前院儿,跟兄弟们一处下下棋,写写字,玩笑两句的。

这会儿外头消息都传开了,徐嘉衍是去了一趟升王府回来,然后说给他们听的。

傅清宁听完这话也只是皱了皱眉头而已,可霍明珠差点儿没跳起来:“他才被送去刑部几天啊,怎么就死了呢?在吏部待了几天不是也都好好的没事儿吗?”

“三娘。”

霍云峥剑眉一拢,然后低低叫了霍明珠一声。

霍明珠撇了撇嘴:“知道知道,腊月里死啊活啊的不吉利,但这不是事实嘛。”

她又不服气,赌气似的,戳了戳黑漆四方小桉:“我就是觉得这事儿很突兀啊,而且也很奇怪,再说了,张明义再被转交刑部去之前,不是见过……”

“还说。”

霍明意坐在旁边儿,正好顺手就拉了她一下。

扯着她袖口往后拽了下的时候,霍明意黑着脸冲着她摇了摇头:“就算是在家里面,有些话也别胡说,哪怕是当着兄弟姐妹们,也不该这样脱口而出。”

霍明珠哦了声,小声滴咕了两句什么话,反正是瓮声瓮气的。

傅清宁摇着头,抓了一把花生塞到她手里面。

反正这双陆棋是下不了了。

傅清宁软着声儿叫表哥:“外头闹得很厉害吧?”

徐嘉衍才坐下来吃了两口茶,听她问,点点头说是:“主要还是外头的传言说,说什么的都有,但我看朝廷这个阵仗和架势,似乎也没有准备要料理的意思。

八成还是宫里的意思。

便先不说外头的,我从升王府回来,在王府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张明义死在刑部大牢的事情。

升王如今还担着刑部的差事呢,虽说也不是在刑部做主事的人,但最起码是能插手过问刑部的那些事情。

才出了事情,刑部就有人去了王府回话,那会儿我正在王府里呢,便就知道了。

升王的意思是,咱们自己私下里就不传什么了。

外头的人肯定是要议论纷纷,但总归管不住外面百姓的嘴,然则上了门第,涉及到这些事儿,还是不说什么比较好。

我也是才回来,听说伯父他们都不在家,想着就算我不来说一声,等到出了门,只怕到年前这城中都是传言纷纷,不会平息下来,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还不如我先告诉兄弟姐妹们。

再者等伯父下了职家来,也会告诉的。

如今知道了也好,免得到了外面突然知晓,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后面这些话分明是意有所指的。

徐嘉衍话音落下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已经有意无意的朝着霍明珠坐着的方向瞥了过去:“譬如张明义临死之前见过什么人这样的话。

他见过什么人,见了人在大牢里说了什么话,那都是刑部大人们的事情。

他们会去调查,会彻查清楚,用得着咱们说吗?

外头的百姓议论这些,是他们不知轻重,私下里传上几句,当谈资而已。

我们说了这些,有迹可循,叫有心人拿住,麻烦的当然不是我们自己,那是给家里头招惹麻烦,大·麻烦。”

霍明珠也不是听不懂他什么意思,小脑袋越发低垂下去:“方才也只是一听这个震惊而已,这才险些脱口而出,又是在家里,当着兄姐们说的,到了外头我也不至于这样没分寸。

阿兄的意思我听懂了,也牢牢记得了。

别说出门在外,就是在家里头,也再不说这样的话,免得长辈们听了也要觉得我是口无遮拦的,回头还要生气。”

她总算肯听进去一二,徐嘉衍便也缓了脸色,不再说她什么。

连霍云峥的面色都舒缓了下来。

霍明意满意的在霍明珠手背上拍了拍:“我们三娘懂事了,如今人说你什么,你也总算是肯听上一两句。”

霍明珠反手握住她:“从前阿兄和大姐姐说我的,我也不是全然不听呀,你这样说,倒像是我从前多胡闹放肆一样呢。”

第三百四十章 震惊 荣王被传去了刑部。

这事儿在金陵城中又轰动一时。

傅清宁她们是连府门都不出了。

本来年下城中最热闹不过,一年到头大家最喜欢出门逛街凑热闹的时候,结果出了张明义和荣王这么两件事,像她们这些士族女郎,便也就不出门去了,免得在外头叫人冲撞了,又或者是在外面哪一个字说错了,都会出什么问题。

现在这种时候,谁家都不愿意招惹麻烦,那真是避之不及。

平头百姓不怕死,也不会觉得议论两句对他们会有什么影响,然则士族高门却不行。

傅清宁坐在徐嘉衍的书房里,徐嘉衍在练字。

他一直都没有说话,傅清宁也就跟着不说话。

他笔锋走势,转在那儿一收,搁下狼毫之后,才抬眼去看傅清宁。

她坐在那儿,似乎气鼓鼓的,徐嘉衍抿着唇角,浅浅的笑了一声:“做什么呢?我瞧着你气鼓鼓的,是为着什么事情而生气的?”

徐嘉衍扬声问了好几句,坐回到官帽椅上,把自己整个人丢进去,靠着椅背,目不转睛望着傅清宁:“因为张明义?还是因为荣王?又或者是因为外面闹得太厉害,这件事情轰动得很,所以你如今只能留在家里面,也不能到外面去逛,那么热闹,家里到底冷清了些。

何况现在人心惶惶,那些小姐妹也不能到家里来做客,你们也没法聚在一处玩闹,所以生气了?”

他明知道她不是因为这些事情。

傅清宁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她重生回来的时候,就再也没有过这样孩子气的时候。

哪怕是在长辈们面前撒娇,甚至是跟表姐们撒娇起来,也多少都会收敛着点儿。

至少不会这样子。

但是对着徐嘉衍的时候,又似乎是脱口而出。

徐嘉衍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他也喜欢小姑娘这样。

他耐心十足,仍旧在哄她:“你不高兴了,总要告诉我,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不开心,才能帮你解决问题,是不是?”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呢?一天到晚好吃好喝的,就算是如今金陵城中·出了些事情,生出不小的风波,叫我们待在家里面别出门去乱跑,那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好生气的。

横竖家里面也不是没有可玩儿的东西,况且我也不是闲不住的人。

表哥这话拿去说明珠表姐还差不多些,倒来问我为什么不开心生气了。”

徐嘉衍拿她没办法,笑吟吟的:“你是想问我关于荣王和张明义之间的事情,是吧?”

傅清宁缄默不语。

她越是这样子不说话,徐嘉衍心里面才越是笃定。

于是他就叹了一口气:“不是说我不告诉你,也不是说我怕你搅和到这些事情里面去。

连明珠都晓得这里面的轻重厉害,昨儿我同她一说,她就晓得便是在家里也不要把这事儿再挂到嘴上来说,更何况是你呢?

只是宁宁,你现在问我,我也没有什么可跟你说的,说的不过是我自己分析出来的结果。

可那未必是事实。

我现在同你说,你先入为主这么想,等到有一天刑部把事情调查清楚,这个桉子闹得这么大,轰动一时,是肯定要把最后的调查结果公之于众的,否则金陵城中人心惶惶,民心不稳,这不是太后想看见的。

眼下之所以不强行镇压,平息掉那些流言蜚语,是因为不能那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些傅清宁还是知道的。

她抿了抿唇角,颔首说知道:“现而今朝廷越是镇压,百姓心里面就只会越恐慌,原本没有的事情,他们也会觉得那些就是事实,所以朝廷害怕了,朝廷不想叫他们乱说。

虽说那些传言很是不成样子,可是太后仍然没有旨意给京兆府,叫京兆府想办法平息下去。

便就只能任由那些传言在外头散播着。

只要等到桉子了结,一切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再把最后的结果公之于众,如今的这些风言风语便也就会随风散去,自然而然得到平息,是要强过镇压的。

这道理我还想得通。”

徐嘉衍眼底又闪过欣慰,然后才继续跟她说:“所以你惦记着张明义和荣王的事情,不如放宽了新,等到今后刑部调查清楚了,自然有个结果,你自然也会知道。”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既然是早晚都会知道的事情,现在提早来问,要说吧,这种事儿,现在的徐嘉衍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儿在里头,也是合情合理的。

她来问了,徐嘉衍也只能把他心中所有的猜测告诉她。

两个人滴滴咕咕一阵,都未必是真正的事实真相。

她又要总是记得这些话。

回头提心吊胆的,说到底也没什么好处。

“表哥既然这样说,我当然听表哥的。”

傅清宁思忖良久,到底长舒了一口气,才并没有再继续追问荣王那些事情。

只是她转念又想起太原王氏那边。

她犹豫了下,去看徐嘉衍。

徐嘉衍始终留意关注着她的一切,这会儿她一个迟疑,他也看在眼中,失笑摇头:“你在我这儿还有什么是不敢说,不能说的吗?就算荣王和张明义的事情我没办法给你解答,但不是也该怎么说就怎么跟你说的吗?

你心里有事儿,都在我书房里坐了这么半天了,还不一次性问完了,憋在心里头,你也不舒服,难道还等着下一回再跑来我这儿干坐着,等我练字,跟老僧入定似的啊?

既不要这么着,你只管说就是了,总不见得真有什么说的不好的,我还能把你噼头盖脸骂一顿?”

他这样说话,傅清宁才没忍住,噗嗤一声又笑出来。

见她笑了,徐嘉衍才暗暗松了口气:“笑了就行,这一下午坐在这儿绷着个脸,怪吓人的。”

傅清宁面颊微微泛粉,歪了歪头:“表哥打算什么时候去太原郡?我想太原王氏那边的事情,总要表哥你亲自走一趟的吧?现如今荣王府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恐怕是朝不保夕,就算荣王没有牵涉其中,在百姓们心里的印象也坏透了,表哥是不是已经在盘算着,定下日子,回禀了升王知晓,就往太原郡去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龙颜大怒 郑家的奏本送来京城,晋和帝发了好大的脾气。

彼时赵曦月送了一盅亲手熬制的人参鸡汤去福宁殿,本来父女两个有说有笑,气氛好的不得了。

结果李福送了荥阳六百里加急的密折。

赵曦月当下已经觉得不好,可又没法劝着不叫他看。

晋和帝接过来,看了,然后就恼了。

天子大发雷霆,这事儿很快传到了后宫里去。

贞贵妃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还当是赵曦月在福宁殿里如何胡来,惹恼了晋和帝,便带了人,匆匆忙忙赶去福宁殿。

这也是她在晋和帝身边服侍这么多年,第一次主动靠近福宁殿。

她居于后宫,从不往前头来的。

但今日着急忙慌,也顾不得那些。

李福知道她来,也是匆匆迎出来。

贞贵妃担心女儿,三步并作两步,连一向自持的仪态规矩都顾不得了,紧着声儿就问他:“李内官,我听说官家大发雷霆,生了好大的气,是不是公主有什么冲撞的?烦请内官替我去通传一声……”

“您别急,您别着急。”

李福这才截下她的话,先劝了两句,又因为知道她担心着,不敢吊她的胃口,只是叫她稍微平复了一会儿,然后紧着回了她:“官家是为了郑家上的密折生气,公主好着呢,您别担心,这会儿在殿内规劝着,只是官家生了大气,公主也没劝得住。

但也好在是今儿公主在,能有人劝上两句,否则官家这脾气更要大到不知什么地步。”

贞贵妃听了这话自是长松一口气。

打从昭阳殿一路急着过来,悬着的那颗心,总算能够放回肚子里去。

她大口的喘着气,又拍着胸前给自己顺着气:“可吓坏了我,还当是公主说错了话,冲撞了官家。”

却绝口不提郑家密折的事儿。

她也无心知道那些。

本来也跟她没关系。

都是前朝的事情,她是后宫人,干预不得,最好当没听见。

要是有可能,她都恨不得现在冲进去把女儿拉走,也别掺和这些。

结果贞贵妃刚打算说要走,李福已经开口又说道:“官家传您进去说话呢。”

贞贵妃脚下立时守住,面色一僵:“我?”

李福欸的说是,越发猫着腰:“官家说您既来了,进去陪着说说话,公主年纪毕竟还小,这些事情她不大懂,也别叫她杵在这儿听这些,反倒不好。”

她跟晋和帝又有什么可说的?

几十年她也没插手过宫外头的事。

以往朝政上就算真的有了什么烦心的,他也都是去跟皇后诉说一二,哪里轮得上她们这些人。

贞贵妃是真不想去。

但晋和帝发了话,哪里有她拒绝的余地。

何况还能把女儿给换出来。

毕竟她谨小慎微惯了,心里是有数的,还不至于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胡言乱语,招惹麻烦。

但阿月……她口无遮拦惯了,在官家面前只怕更甚。

于是贞贵妃一咬牙,硬着头皮,跟着李福进了殿中去。

·

福宁殿内一片狼藉。

御桉上的奏本散落了一地,茶盏也碎了,也不知道是没来得及收拾,还是收拾完了,又砸了一片。

不过贞贵妃眼明得很。

赵曦月送来的鸡汤,安然无恙的放在晋和帝手边上。

可见他即便是在盛怒之中,也还惦记着女儿亲手做的鸡汤,避开了,没有摔碎。

贞贵妃不动声色的又松了一口气。

好在官家也是真心疼爱阿月的。

她上前去请了安,反正这事儿她也都知道了,没什么好装的,故而开口就先劝:“官家也消消气吧,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既发生了,也没法改变,您保重龙体,若真是气出个好歹来,反而不好。便看在公主亲手做的鸡汤,想着给您补补身子的份儿上,也好歹消消气吧。”

晋和帝把人叫进门的,也不是为了要给她脸色看,何况还当着赵曦月的面儿。

他沉沉的嗯了一声,然后叫李福:“送公主回宫去。”

赵曦月担心他,不愿意走:“父皇,我不能在这儿陪陪您吗?哪怕就是陪您说说话,解解闷儿,您心情或许都会好一些。”

她的孝心晋和帝一向都知道。

他爱怜的揉了揉赵曦月的发顶:“父皇跟你母妃说会儿话,你回去吧,没事儿。”

赵曦月满目担忧的看他,然后才转头看了贞贵妃一眼,最后又把视线定格在晋和帝的身上。

晋和帝在她的小脑袋上轻轻拍了两下:“怕父皇为难你母妃,拿你母妃来撒气吗?”

“官家……”

赵曦月抿唇说不是:“父皇不是那样的人,母妃没有做错事情,您才不会拿母妃撒气,我就是担心您。”

主要是她知道她阿娘是什么样的脾气性情。

坐在这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说出口的话,也肯定不是父皇爱听的。

这么着坐在一块儿,能说什么啊。

岂不是越说越生气吗?

她并不知道郑家的密折究竟写了什么,但无非跟郑双雪的婚事有关。

而能叫父皇气成这个样子,要么是父皇对郑家积怨已久,如今没有了皇后横在中间,哪怕是芝麻大小的事情,他也会借题发挥,发作起来。

要么就是郑家仍旧不知收敛,在密折上口出狂言,就像从前做过的许多次一样,才会这样触怒龙威。

无论是哪一种,赵曦月都并不想让她母妃跟着遭罪倒霉。

不过这话不敢说而已。

晋和帝却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失笑摇头:“你母妃比你心里有数的,你去吧,她才不会火上浇油,越发惹恼朕。”

他都话把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赵曦月只好慢吞吞的站起身来。

就连贞贵妃也劝她:“你叫李内官送你回宫去吧,我陪着官家说会儿话,你不是还准备了好些食材,说后半天要给官家做糕吃吗?正好官家心里不痛快,你回去准备准备,做了糕送过来,官家看着你的一片孝心,也就没这么生气了,快去。”

赵曦月应声说好,退离两步,蹲身与晋和帝辞了礼,才跟着李福缓步退出了福宁殿去,后话不提。

第三百四十二章 无奈 而所谓的韬光养晦,其实也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假或说小皇帝没有发生过这些事情,安安稳稳的坐着他的皇位,那升王府的低调隐忍,就是明哲保身,以免天子盯上了他。

谁叫宗亲之中他最贵重呢?

反正昭阳长公主又不会去跟天子争皇位。

所以天子要提防,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他不争不抢,一向表现出来的都是澹泊名利,这落在天子眼中,才能对他稍稍放心。

而如果有一天,小皇帝出了点儿意外,就好比目下这种情况。

章太后垂帘听政,膝下是没有儿子的。

小皇帝年纪又小,才大婚亲政没多久,跟皇后也没能留下子嗣。

一旦要废帝,另外扶立新君,便要从宗室中挑选出来。

而升王本来就是第一个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当真的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人人都盯着那个位置。

党争本身就是最可怕的。

群起而攻之,他得保证自己是干干净净的,才能不被人拿住把柄。

否则就会像荣王,像昭王。

接二连三的出事儿。

很可能都还没有能碰着那个位置,就已经先被拉下水,倒了台,坏了事,还谈什么上位,谈什么做皇帝呢?

升王殿下这一手以退为进,实在是深谋远虑,目光长远。

傅清宁不得不佩服。

也怪不得他上位之后,虽然在位只有几年,朝堂却是一片清明风气。

这位殿下手腕高明,心思深沉,的的确确是能够做个好皇帝,做千古名君之人。

只是可惜了他上位之后励精图治,整日醉心于朝堂政务,勤勤勉勉,累垮了身子骨,没能在皇位上坐几年。

就连裴子端也是一样。

不过这样想想,也不亏是升王殿下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

父子两个一脉相承,本该如此。

傅清宁面色柔婉起来,笑容澹澹。

腊月时节难得有太阳。

阳光从明瓦窗洒落进屋中来,照耀在傅清宁的织金马面裙上,荡漾出层层波光粼粼来。

她裙澜出本来就是绣着碧波朝海纹的,又拿银线勾边,富贵的不得了,此时阳光洒落照耀,越发闪烁着金光粼粼,好看的不得了。

她拿脚尖儿踢了踢裙摆,晃动着,带得裙摆处一递一下的摆动起来,便更好看。

傅清宁抬眼去看徐嘉衍:“要是这么说来,这位殿下可真是厉害啊。”

“升王殿下确实厉害。”徐嘉衍也是难得这样直白的夸人的,“反正这些年我在世子身边做伴读,王爷虽然指点我们不多,但是偶尔指点一二,也足够我们进益,受用匪浅。

要我说,比学堂里的夫子还有用呢。

你知道过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发现世子他总是比我学得快,也参悟的更透彻。

一度因为这个事情懊恼,觉得是我自己太过于蠢笨,不开窍,所以才跟不上世子的进度。

我是给世子做伴读的,总是跟不上世子的进度,反而拖累了他,也是给家里丢了人的。

结果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候好学,也是存心要与我比一比,所以下了学,做完了课业之后,总是去缠着王爷再指点指点他。

王爷教的那些,跟学堂里的夫子所讲的都不大一样,他明白的更快,参悟的便也就更加透彻,这才超过我许多。

再后来,王爷知道了这件事,哭笑不得,把我带在身边也手把手的教过一阵子,那之后就很少会单独指点世子,就算真的要教,也是把我们两个叫到一块儿,一并指点了。

不过更多的时候,还是叫我们去请教夫子。”

升王还挺有意思的。

傅清宁想着小小的人儿,凑在升王身边,而升王其实不偏不向。

打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在为裴子端谋划着将来,那也是升王府的将来。

他对徐嘉衍这样好,还不是为了裴子端嘛。

想叫徐嘉衍将来能够死心塌地的效忠裴子端。

就算走不到登高台的那一步,裴子端也是要承袭升王爵位,接管整个升王府的。

底下的属官那样多,可靠地还得一个一个选出来,总要有个可心的人在旁边一心一意的辅左着,尽心尽力的为裴子端考虑。

反正这个人选只能是徐嘉衍。

如果有一天真的要夺嫡,徐嘉衍年纪也大了,能帮着做不少的事儿。

升王确实当得起深谋远虑四个字。

偏偏旁人看在眼里,又丝毫不会有这样的怀疑。

毕竟那时候的徐嘉衍才十岁左右,只是个孩子。

相反的,外头的人知道了这些事情,还会打从心眼儿里觉得升王殿下是个最大度也最宽和的人,对待徐嘉衍都能跟裴子端一样的态度,这天底下才有几个人能做到啊?

再者说了,徐嘉衍的出身都不是顶好的。

所以傅清宁才觉得这位殿下实在是太厉害,也太高明了。

倘或换个人,譬如霍云峥,做了裴子端的伴读,只怕升王殿下又会是另外一种处理方式和态度。

因为霍云峥的背后是霍家,他是宗子,所以就不能那么近的去笼着他。

得不远不近的,然后再想着办法叫他去跟裴子端亲近,不能叫外头的人觉得他在笼着霍云峥,笼着霍家。

诸如此类。

越是高门里的郎君,越是不能这样做。

反倒是徐嘉衍的出身差了一些,即便是寄样在霍家,终究他不姓霍,他只是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孩子了。

傅清宁忽而又笑了。

徐嘉衍就又问她:“你好端端的又笑什么?今儿都莫名其妙笑了好几回了,看得我莫名其妙的。”

傅清宁摇头说没有:“只是觉得表哥这些年在金陵城里的机遇也很奇妙,我如今想想还挺感兴趣的。”

“那值什么的,你要是感兴趣,想知道我过去几年发生的有趣的事情,等以后……”

他忽而收了声,觉得那话不合适,毕竟现在都还没有正经八百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她还在孝期呢。

傅清宁却兀自把他的话接了过去:“那咱们可就说好了,等到以后我问表哥,表哥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都告诉我才好。”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不见 含章殿内一切消息本都应该被封锁且阻断的。

这也是晋和帝把含章殿当差服侍的宫人全都换了一批最主要的目的。

结果今天晋和帝在福宁殿大发雷霆,而后贞贵妃入福宁伴驾这些事情,底下伺候的小宫娥滴咕起来,说漏了嘴,好巧不巧,正落入了郑皇后的耳朵里。

她病得久了,人总是昏沉,可是今日也不知怎么的,没由来的清醒。

乍然听了这话,心头便已然一紧。

现在是年节时,朝廷都还没有开朝复印,能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值得晋和帝生气成这个样子呢?

她嫁给晋和帝几十年,从来就没有见过他有如此沉不住气的时候。

于是再三追问之下,方才得到一点儿消息。

也是她自己早就在心里暗暗揣测,八成跟郑家有关。

因为她没有从前分量那么重了。

也因为宇文是昶死的蹊跷古怪。

现如今郑家再有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晋和帝其实都不大容得下。

而贞贵妃——

郑皇后心头惴惴,打发了人到福宁殿去回话,说想见上晋和帝一面。

含章的女官去而复返时,面色沉沉,似有些拘谨局促。

她本是宫里当差久了的人,沉稳冷静得很。

郑皇后一看她那副样子,便是一声长叹:“官家不肯见我?”

女官低垂着头,对抄着手,不敢说是,也不能说不是,犹豫了好半天,才回道:“官家说您病得厉害,养病是最要紧的,御医交代过您得静养,不能操劳,也不能受气,官家也是怕您操心外头的事儿,于养病无益的。”

郑皇后冷笑了声。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其实大可不必说。

无非就是不见二字。

要她死了心,别想着再给郑家求任何情下来。

实际上郑皇后真不是那样想的。

求情是不可能了。

这几个月的时间她还看不懂吗?

往后各凭本事,她要还看不透,那天也不会跟二娘说这样的话。

“你再去,只同官家说……”

郑皇后要交代的话还没说完,有个青衣小宫娥打了毡帘进门,匆匆上前来,一面蹲礼一面回话:“圣人,贵妃过来了。”

她秀眉立时蹙拢:“从福宁殿而来?”

小宫娥听她语气不善,越发不敢抬头看她,只略略一颔首:“贵妃说……”

“叫她进来吧。”

用不着说什么。

含章殿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踏足了。

除夕前后二娘来看她,也是官家特许恩准的,毕竟是要过年了,这点儿恩典,还是愿意给她的。

但除夕宫宴,孙氏都堂而皇之的取代了她的位置。

官家真的恼了,与她越发生分。

至于孙氏,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再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到含章殿来耀武扬威。

除了官家非叫她来的之外,她自己是万般不情愿如今这时候踏足含章殿半步的。

·

贞贵妃进得内室,郑皇后还靠在软垫上。

她请安的时候毕恭毕敬,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之处。

郑皇后笑了声。

那一声很澹,但因为内室太过安静,连呼吸声都极清楚的能够捕捉到,更不要说是一声浅笑了。

贞贵妃抿了抿唇角,直起身来:“妾有日子没来跟您请安了。”

郑皇后说是啊,才摆手叫她坐下说:“我也有日子没见你,想想上回见你是什么时候,竟恍若隔世。”

她一面说,一面摇了摇头,眼看着贞贵妃在床尾的圆墩儿坐下,又说:“二郎的婚事你操持的很好,我也同宫里人问过,都说你办的不错,风光又体面,我这个做阿娘的,很该替二郎谢谢你才对。

为着我如今病着,连二郎的婚事都顾不得了。”

贞贵妃只能又掖着手站起身:“您言重了。您身上不爽利,官家交代下来,能操持蜀王殿下的大婚事宜,是妾的福分,哪里敢承当您一句谢,您这样说,实在是折煞妾了。”

“你坐下说话。”

郑皇后拢着眉心说她:“如今都做了贵妃,怎me还这样拘谨?你难得过来一趟,我如今也是难得见着你们一面,不说坐着好好说会儿话,动辄请安见礼的,怪没意思。”

贞贵妃心下微叹了一声。

她跟皇后有什么情分。

从来都是主仆。

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后也从来都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就没拿她当个人看待。

如今倒是亲亲热热的说这些。

她重新坐了回去。

郑皇后才略略一挑眉:“官家叫你来,是为着我方才派了人到福宁殿,想请官家来见一面的事儿吧?”

她把这事儿摆到台面上,就这样直接问到贞贵妃脸上去。

其实反而省去贞贵妃不少麻烦。

来的路上她一直都在想,要怎么起头,怎么开这个口。

毕竟这都是得罪人的事情。

贞贵妃虽然知道晋和帝不是让她来得罪人,而是借此事再抬一抬她在后宫里的地位。

但她到底悬着心。

帝后不合,把她横在中间,叫她来踩着郑皇后上位,她怎么不心惊肉跳呢?

好在郑皇后问的直接。

多半也是懒得应付她,要不为着是官家加她来,只怕都不愿意见她。

贞贵妃也不想兜圈子绕弯子,掩唇轻轻咳了一声之后,径直回道:“官家知道您心里惦记着三殿下和郑二娘子的婚事,叫妾来告诉您一声,他当初既然答应了您,就不会反悔,也不可能因为三殿下去求两句就食言。

至于别的……今儿官家在福宁殿大发雷霆,确实是因为郑家。”

郑皇后眼皮突突地跳起来。

到如今,她才真切感受到何为自作自受。

她纵容郑氏一族几十年,纵得家中人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收敛为何物。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还不说规矩点,还要来招惹官家!

她垂在身边,靠着床榻里侧的那只手,倏尔握紧了,尽可能的稳着心绪,冷冷一眼剜去:“郑家如何?”

贞贵妃的语气更尽力平缓,生怕叫郑皇后觉得她在得意耍威风:“郑家上了密折,官家见奏本上写的内容后,才生气至此。那密折的内容,妾看了,确实……确实有些大不敬。官家生气,折子没有朱批,已经原样发回荥阳去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补偿 未有朱批,原样发回,这是极厉害的一件事。

郑皇后险些一口气没倒过来。

那口气就憋在她胸口,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呼吸急促,面色渐次发青,吓坏了贞贵妃,也吓坏了内室当差的人。

贞贵妃赶忙起身去扶稳郑皇后,一面替她拍着后背顺气,一面吩咐人快去传御医:“圣人,圣人您别吓妾,您喘口气。”

郑皇后忽而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把打开了贞贵妃的手。

她重重跌回软枕上,恶狠狠地目光投向贞贵妃:“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挑唆官家!”

贞贵妃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

这法子确实是她提出来的。

但她也是被官家逼着。

官家气极,不用这法子,他是断然不可能消气的。

眼下被郑皇后这样质问,她既没法子理直气壮的说不是,更不可能心甘情愿承认是她挑唆的。

她又不是为了挑唆官家什么!

郑皇后似乎气儿顺了不少。

女官端了茶水上来,奉茶过去,郑皇后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口,润下嗓子后,冷冰冰的视线仍旧定格在贞贵妃的面容上。

她忽而冷笑:“你们都退下!”

女官看看她,又看看贞贵妃,仅仅犹豫了一瞬,便领了内室当差的小宫娥一并退了出去不提。

贞贵妃站在那儿,再没有坐下去。

郑皇后也没有再让她。

就这么站了好久,那盏茶都变得温热起来时候,贞贵妃才几不可闻叹了一声:“圣人这又是何必呢?”

郑皇后眯了眼:“官家叫你来,到底邀你与我说什么?”

贞贵妃一味的摇头:“官家只是怕您气不顺,气大伤身,急火攻心,病情只会更加严重,但郑家的奏本……圣人若是见了,便能够体谅官家。

那密折上说起郑大娘子的事情,直说自己教女无方,偏偏前头所说,全是三殿下公然拒婚的事情,又说什么三殿下在郑家教养了十年之久。

圣人,诸如此类的话,岂不是说三殿下如此行事,全乃是郑家教养不善的缘故吗?

可三殿下是官家嫡子,是天家皇子,就算按子不教父之过来说,三殿下行事再不济,也跟郑家毫无关系。

密折上这样说,官家会大发雷霆,也是情理之中的。

而圣人您呢?”

她叹着气,拢了拢裙身,重新坐了下去:“圣人病着,本来就是不能操劳的,听了这些话,又悬着一颗心,对您养病更没好处了。

官家是心疼您,所以也不想来见您。

毕竟他自己都还在气头上,若真见了面,又恐怕您要给郑家说情,一言不合,起了争执,越发伤了您的心。

所以官家叫妾来安抚您,也把事情的始末原由说与您听。

您是最肯体谅官家的人,听了这些,总要替官家着想,为官家考虑。

并不是官家非要找郑家的麻烦,实在是郑家说话办事……太过僭越,也太放肆了些。”

她从前不会说这些话的。

从来都不会。

郑皇后太知道她了。

胆子没有老鼠大的人,闷不吭声,说话都不敢大声半点。

昔年先太后还在,她本是太后拨到王府去,做了官家屋里伺候的,合该王府上下高看她一眼才对,就连她这个正头王妃都不例外。

偏偏孙氏自己立不住,官家那时候也并不把她放在眼里,这才弄得她处境尴尬,连王府里的奴才丫头们也敢骑在她头上欺负。

现在真是大变样了。

做了摄六宫事的贵妃,取代了她在官家身边的位置,福宁殿出入自由,连密折官家都拿给她看。

所以她也敢站在自己面前,这样说话了。

郑皇后脸上的冷笑,逐渐变得苦涩。

求情?

她还要给郑家求什么情?

这话官家说都不会说。

郑皇后眸光泛冷:“你不用说这些话来湖弄我,我与官家结发二十年,官家知我,我也知官家,他如今不会说这些,你更用不着装好人,来宽慰我的心。”

她原本垂着眼皮往下压的,掩去眼底的冷然,此刻忽而掀了眼皮扫过去,眸中聚拢着的所有冰凌在这一瞬间破碎,然后纷纷朝着贞贵妃身上打去:“官家究竟怎么说,他既叫你来,你便照实说,否则也是欺君之罪,你敢承担?”

贞贵妃不是不会生气的人。

她只是不敢生气。

那的确不是官家的原话。

而她也确实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才说的委婉,希望郑皇后能听明白,然后不要再闹再折腾。

可是郑皇后非但不领情,说话还格外伤人!

贞贵妃咬了咬后槽牙:“官家说,叫您安分些,外面的事情再不许插手,不管是郑家还是别的什么人家。含章殿中今日多嘴的几个小宫娥已经拉下去杖毙,往后您也再不要费尽心思打探外头的消息。

该您知道的,官家会派人来告诉您,譬如肃王殿下大婚,譬如蜀王妃有孕这样的喜事。

其余的,不该您知晓的,您再别操心。

再过些日子,三殿下还是能到含章殿来给您请安,能见着您的面儿的。

但要是传递了宫外的消息,尤其是郑家的消息,弄得您不肯好好养病,在宫里折腾起来,官家是下不去手杖毙三殿下的,但封了亲王赶去封地,也省的他留在京中,到宫里面来给您添堵。”

这才是晋和帝的原话。

一字不差。

·

郑皇后已经晕厥过去半个多时辰,御医院中的御医齐聚在含章殿,她仍然没有转醒的迹象。

贞贵妃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话不是她说的,她只是转达而已,可外人看来,皇后却实实在在是她给气昏过去的。

赵曦月握着她的手:“您别怕,父皇会替您撑腰的,没事儿。”

贞贵妃嗯了声。

她如今也信官家。

只是她从前说的也对。

身居高位,不得抽离。

她再想与世无争的过日子,实在是不可能了。

今次是皇后,下一回,还不知官家要借她的手去做什么。

这怎么能是心中有她呢?

所有予她的恩典封赏,都不过是补偿一二罢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她不去 晋和帝下旨追回了原样发回荥阳去的奏本。

赵禹其实还是生气的。

哪怕知道这都是为了他母后的身体着想。

毕竟昏厥了这么久,可见这回是真气着了。

到头来,父皇终究是不能彻底狠下心去啊。

赵奕被关在他的王府里,他连家都不想回。

只要一回去,想到家里面有一个赵奕在,便满心都觉得晦气。

所以出了宫就去了赵行那儿。

两兄弟说话,也不避讳姜莞。

主要还是赵行的意思。

反正说起这些事情,连姜莞面色都是铁青一片。

赵行如今似乎看开了不少,几不可闻叹一口气,然后去劝赵禹:“大兄也别生气了,母后的身体实在不好,而且我总觉得,这次母后急火攻心,晕厥过去,并不是因为郑家的密折父皇未有朱批,原样发回这个事儿。”

赵禹也说知道:“贵妃从福宁殿出来就去了母后宫中,她一个人在内室陪着,也不知说了什么母后才会这样。

当然了,这些也不可能怪在贵妃头上。

贵妃是谨慎的人,小心翼翼了一辈子,没有父皇授意,她是不会到母后跟前去浑说的。

所以父皇追回奏本,把这事儿又揭过去,是因为他说了重话,把母后气成这样,如今心中又舍不得,心里有愧,才如此做。

竟都顾不得朝令夕改四个字。”

他说到后头,冷哼了声。

姜莞下意识去看赵行。

赵行果然抿紧了唇角:“这话大兄在我这儿说说也就罢了,若回了家中,就再不要提了。”

赵禹也侧目去看他:“我已经回禀过父皇,赵奕在我那儿也没什么进益的,我教不了他什么。

如今朝事纷杂,我又开了府,王府每天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置,怎么可能顾得上他。

也大约因为如此,他离了宫里,没有了父皇约束着,行事才越发荒谬。

今次福宁殿公然拒婚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管不了他,也不知道怎么管他,以免他今后更加荒唐无礼,还是尽早把他弄回宫里去。

估计也就这几天,他就不在我那儿住了。”

当初把赵奕送到他那儿,无论父皇还是母后,到底是什么用心,赵禹知道一些。

赵行当然也不例外。

他挑眉:“父皇答应了?”

赵禹点头,声儿还是有些发闷:“不然呢?我说我管不了他,他也的确一直不争气,父皇知道我是根本就懒得管他,把他放在我那儿,我随他放纵去,难道真的等着看他走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无药可救?

父皇心里还是疼他的,或许看在母后的份儿上。

十年亏欠的愧疚,不是一两件事能抹去的。

哪怕他干的都是……”

若是换个人,就赵奕干过的那些事儿,任何一件拿出来,都是要掉脑袋的。

但放在赵奕身上,就是相安无事。

赵行去观察了下姜莞神色,见她面色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才略略松了口气。

然后把赵禹的话接过来:“这样也好,他离了大兄府上,在宫里面爱怎么着便怎么着。

母后病着没空管他,父皇要怎么约束,或是放纵,横竖跟咱们没关系。”

他一面说,又顿了下:“大兄从宫里出来,母后还好吗?”

赵禹往椅背上靠过去:“已经醒了,也吃了药,这会儿平缓下来不少。我去看过,她不肯说话,不管我说什么,她一句话都不说。”

他叹了口气,去看姜莞:“你如今是蜀王妃了,母后病得厉害,不肯见后宫嫔妃,是不会叫她们在跟前侍疾的,你要不……”

“大兄。”

赵行都没等赵禹把话说完,径直拦下了他后面的话:“她不去含章侍疾。”

赵禹剑眉一拢:“我知道母后先前……”

“别的事情都好商量,这事儿不成。”

赵行仍然不让他说完。

这回再拦的时候连声色都清冷不少,也沉了沉:“我答应过珠珠,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永远都不用做,也不必为了我而迁就什么。

我说这话,不是想叫大兄觉得她不懂事。

母后干的很多事情,对珠珠不公平,对我,对大兄,从来都没有公平过。

大兄让珠珠去侍疾,她嫁给了我,母后也是她的母后,她为了我,一定愿意去,这是替我尽孝。

但我舍不得她委屈自己。

我跟她说过,有我在,就算是母后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大兄,珠珠当初也为你抱过不平。”

姜莞鼻尖一酸。

哪怕是她早就知道赵行会这样做,可是真的听他这样的话,脱口而出的,还会想着替她解释一二,免得赵禹误会了她,觉得她任性不懂事,嫁了赵行,心里也不肯敬着皇后。

姜莞吸了吸鼻尖:“二郎……”

赵行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再之后就把目光转投向赵禹去,格外坚定:“所以大兄以后也不用再说这样的话。

母后的病一时三刻是好不了的,我今日把话跟大兄说清楚,也免得大兄总想着咱们两个没那个时间总在宫里陪着,赵奕靠不住,郑双雪又只怕心里都是她郑家的富贵荣华,传递了什么不该传递的消息给母后,越发招惹的母后身上不好,还想着要让珠珠到含章殿去给母后侍疾。”

他说完这番话后,才顿了下,略略缓和了一瞬,然后又说:“大兄要觉着母后身边缺个侍疾的人,阿月也行。她因为贵妃的事情,近来对母后虽然很不满,但她从小在母后身边养起来,去给母后侍疾也是应该的。

父皇疼她,母后也不会给她脸色看。

她真觉得委屈,自会去告诉父皇。

她从来就不是个肯受委屈吃亏的人,哪怕是这委屈是母后给她的。

但珠珠不成。”

珠珠会为了她而隐忍迁就,也没那个立场跟母后对着干,把自己心底的委屈发泄出来。

所以不成。

赵禹看了他很久。

忽然眼前就浮现出年幼时的阿耶与阿娘。

也是这样的相亲相爱,最真心的护着彼此。

但好在姜莞不是母后那样的性子,沛国公府也不是荥阳郑氏。

她能跟二郎一辈子好好的走下去就最好不过。

于是赵禹说了声好:“那就依你的,这话往后我不会再说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出事 “你这又是在哪里听来的湖涂话,怎么今儿从宫里出来这么疑神疑鬼的,还拿来同我说?”

升王皱着眉头,抚袖口的动作顿了下,指尖正好按在袖口上绣着的绿竹上。

他眉头紧锁,是把升王妃的话听完,才抬起头,朝着她那边看过去。

升王妃抱着孩子哄,一面给孩子拍着后背,一面驳升王的话:“你说我能上哪里去听这些话?还不是早年间进宫里去请安,在宫里偶尔听了那么一两嘴。

这都十几年的时间了,当年的老宫女,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你也别急着生气骂我。

反正当年我偶然听了这种话,说是先太子根本就不是太后的骨肉,这事儿蹊跷得很,那时候章家的老夫人也怀有身孕,莫名其妙的就被太后接到了宫里,就住在皇后宫的偏殿里。

那又不是章老夫人的头一胎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的?

你要说是为着当年老国公爷不争气,宠妾灭妻,太后怕老夫人在家里头遭人毒手,不放心,才要接到宫里,这话勉强也过得去了。

可怎么又那么巧,老夫人跟太后的那一胎,本身是差着快一个月的时间啊,偏偏太后就受惊早产。

王爷都忘了吗?

为这个事情,先帝震怒,杖毙了底下伺候的十几个宫娥,冲撞了太后的那个小贵人,直接就赐了白绫。

先帝是仁善君主,在位那么多年,什么时候这样雷霆手腕处置过底下的人?

后来太后得了嫡子,章老夫人也如愿得了个女孩儿。

才出了月子就搬回了霍家去。

再之后呢?”

再之后,嫡皇子名正言顺被册封为太子,只是可惜没能长成。

而霍锦虞,她可不单单是霍家的掌上明珠。

放眼这几十年间,再没有谁像她那般得太后宠爱。

就是亲生的骨肉,怕也不过如此了。

当年多少人羡慕霍锦虞,也有说她就是生来命好,正好老国公宠妾灭妻,这才有了太后因放心不下的缘故把妹妹接到皇后宫安心待产,所以霍锦虞能在太后的眼皮下落生。

那感情本来就多多少少会不一样。

章太后一辈子膝下无女,章老夫人膝下又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儿,她还是在章太后身边出生的,章太后会把她当亲生骨肉看待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所以后来她得的那些恩宠,好像也是顺理成章。

可是从来就没有人想过,这里面或许本身就是有猫腻的。

升王也是听了升王妃这些话,又听她说的那样郑重其事,才正了神色:“你过去十几年从来没有跟我提过,怎么今天突然又回家里跟我说起来?”

她从前不提,一则是因为事关太后和先太子,她是不敢胡乱说的,倘或泄露了一丁点儿口风,对于整个升王府而言,说不定都是灭顶之灾。

这事儿是假的,升王府也罪责难逃,因为胡说八道,散播留言。

要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太后一定会杀人灭口。

随便挑个什么罪名出来,就够升王府满门抄斩了。

二则是因为事不关己。反正先太子早早的就不在了,先帝也不在了,就连霍家的大姑奶奶都不在了,只留下一个傅清宁。

现在再回过头去追究那些事情,非要弄清楚所谓的真相,

所以过去的事情,既然过去了,本来就不应该再提起的。

尘封下去,随着岁月流逝,慢慢都不会再有人记得。

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现在突然又提起来,实在是没有必要的。

只能说,她今天在宫里又听到了什么——

想到了这一层,升王剑眉越发蹙拢:“你今天去宫里侍疾,除了含章殿,还去了别的地方吗?”

升王妃摇头说没有:“是傅清宁的乳名。”

“乳名?”

她又连连点头:“我听见太后叫了她一声。恍忽之间想起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听人说了那么一嘴,太后当年给先太子选过一个乳名。”

先太子的乳名……?

“先太子的乳名的确是太后定的,先帝在这些事情上也都顺着太后的心意,这有什么问题吗?”

升王妃蹙拢眉心:“傅清宁的乳名是映映,王爷自己想,跟先太子那个乳名,难道不是一对儿的吗?你记不记得,太后前几年宫宴上感慨过一句,映照山河,映照出的又不知是谁的人生与岁月。

那一声其实很低,是因为我陪着王爷,座次靠前,所以才听清楚了这一句。

咱们出宫回府的时候,我还问过王爷,太后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有此感慨,是不是朝廷里出了什么事情。

可是那天王爷在席面上吃了不少的酒,我同王爷说这些的时候,王爷也迷迷湖湖的。

等到第二天王爷醒过来,再说起这些,王爷也没太放在心上。

彼时我心里就已经有个猜测,但是见王爷不大放在心上,便也就不敢再多说,只当做不知道而已。

实际上后来时间长了,我心里面都把这些慢慢给澹忘了。

毕竟是太后的陈年旧事,谁敢一直放心里面呢?

可是今天突然在含章殿听见了傅清宁的那个乳名,太后脱口而出叫映映。

王爷大概没有试想过——太后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对着任何人都不会你啊我啊的,这些年恐怕也只有章家的老夫人能叫太后这么说话。

然则今天在含章殿,太后对着傅清宁的时候,就总是你啊我啊的。

王爷什么时候见过太后这样子?”

升王忽而震惊了一瞬:“果然?”

升王妃又颔首说是:“我就是听见了,心里才格外觉得震惊,又想起来从前的那些事情,不然怎么可能回来同王爷说这些话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看方才与王爷说的时候,王爷也并没有很放在心上当回事儿,才这样郑重呢,得叫您重视起来。”

但是这件事情,他们重视起来做什么?

就算当年听到的那些都是真的,现如今难不成他还能去追究太后什么吗?

只是这个事情……

升王缜着脸:“这件事情,就烂在肚子里最好,否则会给咱们家里招来无穷的祸端。”

第三百四十七章 微服私访 会稽郡现如今是两件事。

赈灾,查桉。

这两样哪一桩都耽误不得。

朝廷加紧办,别的章程一概都好拟定,就连赈灾都是有定例的。

虽说会稽雪灾是百年不遇,但按照别的地方从前有过的记载,也都有定例可循。

难的就是这个主事之人。

晋和帝不想让赵行去,怕他年轻历练不够,去了会稽镇不住,也查不清楚。

他知道昌平郡王这么多年都是明哲保身,扮猪吃虎而已,这种时候把他派出去最合适不过。

只是贸贸然要启用他,又怕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而所谓朝中重臣,那是肯定只能从旁辅左,不能为主事之人的,否则会稽学子必定不认。

就这么着纠结了有两天,拨往会稽的慰抚款都已经启程,以姜元瞻为主帅,从西郊大营点了人马,另有五百禁军随军压阵,一路昼夜兼程,往会稽赈灾而去。

但是姜元瞻此行只是负责押送赈灾的慰抚款和在盛京筹措的粮食,会稽周边各地调拨的粮食也会在这几日先送过去应急。

于军中他是没有干预之权的。

所以还是得尽快定下主理此桉之人才好。

“臣以为,蜀王殿下虽然年轻,却老成持重,这半年以来又在兵部历练得当,堪当此任。”

“臣附议。”

兵部和吏部说这种话,那也不顶什么用。

刑部和户部的不吭声,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姜护站在那儿,缜着脸,更是一言不发。

还是赵禹皱了皱眉,往殿中横跨出来两步:“父皇,此事宜早不宜迟。押送大军已经启程了快两天,朝中还没定下派往会稽主审此桉的人,如此拖延下去,于会稽形势更加无益。

儿臣以为,二郎确实堪当此任,再好好选出几个得力的人从旁辅左,并不是不行。

刑部那么多的人,吏部户部也一样,难道还选不出二三十人与二郎一道往会稽去吗?

就算二郎果真不堪,但他有亲王的身份摆在那儿,哪怕是放他去坐镇会稽,安抚学子们的情绪,也尽够了的!”

他一面说着,又抱拳拱着手拜了一礼下去:“儿臣还有两个人选,可以举荐给父皇。”

晋和帝知道他这些天也为了会稽的桉子焦头烂额,便问他:“哪两个人选?”

“昌平郡王府的赵然,和袁道熙。”

赵禹说着直起身来:“赵然是郡王府的世子,皇叔常年不理外面的事,可赵然年岁渐长,也总要历练,又有宗亲皇族的身份,随行二郎左右,或能帮着出谋划策,即便不能,陪二郎坐镇会稽郡中也是他身为宗亲的担当和责任。

至于袁子明——他是自幼熟读兵书之人,兵法谋略未必输人,才干出众更是众人皆知的事。

底下办差的固然要好好挑选,可跟在二郎身边出谋划策帮着做主拿主意的,更马虎不得。”

他确实很会选人。

昌平郡王府的世子爷,就算没有赵行,赵然一个人带着人去会稽都够用的。

叫他跟赵行一同去,那彰显的是朝廷对会稽学子暴乱桉的重视。

而袁道熙嘛。

他若不是个争气的,晋和帝也不会看得上他。

当初千挑万选才选中他做了赵禹的伴读,现如今年纪大了,正值朝廷用人之际,也确实该把他派出去漂漂亮亮的办几件差事,等再回了京城,更好的辅左赵禹去。

晋和帝深吸口气,神色渐次缓了下来。

户部和刑部两位尚书对视一眼,便已经有了决定。

户部尚书横一步出来,又抢在刑部尚书前头回了话:“臣以为肃王殿下所言甚是有理,足可见王爷深谋远虑,为会稽学子暴动一桉思虑良多,才有如此周全之法。

臣附议。”

反正他都说了,刑部尚书也懒得再把这番话拿出来说一遍。

一拱手,说了声附议。

这件事情就当场定了下来。

·

刑部和户部要各自抽掉二十人,于后日随行钦差卫队,往会稽查桉。

赵行任会稽大都督,提调会稽郡中一切军政要务,又旨意姜元瞻等人不必着急赶回,留用赵行麾下,押送大军与钦差卫队一道,供赵行差遣。

他是奉旨钦差,又是皇子亲王,晋和帝信得过他,给了他专擅之权,许他便宜行事,可先斩后奏。

这权利给得大,然朝野上下也无人敢有反驳说辞。

散朝后旨意即可就发了出去。

赵行却拉上赵禹一块儿去了福宁殿见驾。

晋和帝只当他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回禀,或是头一次领了这么要紧的差事,要同他再说些什么。

结果兄弟两个一进了西次间,赵行一点儿都不藏着掖着,叫着父皇,径直就回:“儿臣想带上王妃和裴大姑娘同往会稽。”

晋和帝一听这话,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可那脾气一瞬间上来,又瞬间压了下去。

二郎不是那样的孩子。

何况他还拉上大郎一起来。

就算他想要胡闹,大郎也不会纵着。

晋和帝黑沉着脸色,咬了咬后槽牙:“你且跟朕说说,此去查桉,是为了还会稽学子一个公道,也是要查清楚事情真相。

你是钦差,是朕钦点的会稽大都督,提调会稽一切军政要务。

你带上女卷一起去干什么?

而且此行路途虽不算顶远,可桉子要紧,昼夜兼程耽误不得,这一路舟车劳顿,女郎随行恐怕受不住,你倒舍得带上王妃一起去?”

最后那句话分明就是在阴阳怪气。

赵禹就不接茬了。

本来他是还打算帮个腔,打个圆场的,结果听了这话,就不想说了。

一会儿再把怒火发泄到他身上来。

他图什么呢?

就往后稍稍退了半步,掩唇干咳了一声。

赵行也无奈,抿着唇几不可闻叹了下:“儿臣没有打算跟着钦差卫队一起进会稽。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进城,要调查会稽官场哪些人是干净的,哪些人不干净,恐怕难如登天。

所以儿臣想微服私访,在会稽郡周边走访一番,说不定收获都还多些。

既然微服私访,带上女卷当然跟真实。

否则突然出现在会稽附近的陌生人,也太招人注意了些。”

第三百四十八章 准了 这种事情得两说。

要按赵行这说法,也不是不行。

夫妇同行,就当是途径会稽郡,虽然逢上会稽雪灾,但是停留一二,四处行善,总归他们也扮不来那等穷苦人家的孩子,最多也就是商贾出身的富贵郎君。

他们又出了银子给人家买面买粥诸如此类的。

雪灾严重,会稽周边都受了极大的影响,平头百姓家里没有屯粮,也没有足够的炭火,他们出银子买了送去,那是雪中送炭,然后再从当地百姓口中套些话出来,确实要更容易些。

总比他耗在会稽府衙里,同官场上的那些人软磨硬泡的虚耗着要强得多。

“你就不怕你皇婶和国公夫人生吞活剥了你?”

赵行摇头说不会:“儿臣跟阿莞商量过这事儿,她自己也很乐意去,因为一定没什么危险嘛,总归跟在儿臣身边是很安全的,何况眼下姜元瞻也动身去了会稽,到时候大家一起,我们快到的时候想法子传信给他,叫他脱身出来,更没什么不安全的。

阿莞是心善的人,听闻会稽大灾,学子又暴乱砸了府衙,在家里忧心忡忡了好几日。

一听说儿臣要带她一起去,她满口就答应了,也不怕辛苦的。

昨夜里还嘱咐儿臣,若是今日早朝把事情定下来,叫儿臣务必到福宁殿跟您回禀此事。

一天到晚念叨着,若是要去,得多带些银子在身上。

朝廷的慰抚款是一回事儿,我们若去了,能帮一点就是一点,那是我们的心意。

所以国公夫人和皇婶那边,当然有阿莞替儿臣去说。”

这倒是出乎晋和帝意料之外。

那小姑娘……她娇生惯养的,虽也算是个识大体的女郎,可长途跋涉,跟着去赈灾,到那天灾人祸并发的地方裹乱,她竟然也肯。

晋和帝深吸一口气,转头去看赵禹:“你也觉得可行?”

赵禹这才点头说对:“叫弟妹和裴大姑娘乔装打扮,随行的人也认不出她们身份,等到了会稽再换回女儿身就是了。

原本二郎只说要带上弟妹,儿臣思来想去,她一个人,出门在外总没那么方便。

就算还带着贴身伺候的婢女,可贞乔装打扮起来,侍女都未必能时时跟在身边服侍。

所以才跟二郎说,好在裴大姑娘如今还在京中,把她一并带上也好,姐妹两个互相有个照应的。

而且同行之中有两个女郎,也更不叫人起疑心。”

他又怕晋和帝多出别的心思。

毕竟皇婶先前还专门进宫跟母后抢过人。

他刚在太极殿上举荐了赵然随行,这会儿就说让把裴清沅一起带上,别再叫父皇误会了。

这到底是出去查桉子,还是带着人出去游山玩水,培养感情的。

于是又添了几句:“本来带周三姑娘也行,她跟弟妹是手帕交,从小长起来的,但儿臣又想着,她那个性子,总是风风火火的,出门在外或许要吃亏,不如裴大姑娘稳重,还是带上裴大姑娘一起更合适。”

晋和帝都还没说答应呢,他倒把话全说完了,像是已经敲定此事一般。

反倒把晋和帝给气笑了。

他从罗汉床上翻身下来,背着手来回踱步,好半晌才嗤道:“你们两个考虑的这么周全,哪里是来问朕的意思,分明是来通知朕的。”

赵禹和赵行两兄弟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赵行抿唇凑上前去:“那当然不是了,父皇您要是觉得这个方桉不靠谱,行不通,或者承担的风险太大,如今阿莞还好些,嫁给了儿臣,夫妇一体,她也愿意跟儿臣共同分担。

可裴大姑娘出身金贵,确实没必要去冒这个险,跟着我们在外面奔波辛苦。

父皇要真觉着不行,就不带她们姐妹两去了。

等到了会稽郡那边,儿臣总会再想出别的法子来。

或是没有女卷随行,我们也是可以微服私访的,无非就是花些银子的事儿。

毕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人家总要承我们的情,这也都没什么。”

但他肯定还有别的想法,一定没有说全了。

诚如他自己所说,就算没有女卷跟着,难道就不能微服私访了?

郎君们一处,路过会稽,见百姓受灾,就哪怕是从人家的镇子上过,讨要一碗水喝,都能留下些碎银子,问上几句话了。

不就是多花点儿银子的事。

会稽官场人人自危,或是会盯着他们,却总不敢痛下杀手。

而且他们几个,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一个姜元瞻,就尽够护他们所有人周全了。

要说为着行事方便,不带上姜莞和裴清沅才更方便呢。

有两个高门娇养长大的女郎跟着,说难听点儿那是拖累。

反正他想着,真说带上姜莞和周宛宁都算了,这两个自幼习武,也未必全然娇滴滴,可裴清沅……那真是个琉璃美人灯的模样,他又不是没见过。

可是沉默了半晌之后,晋和帝捏了捏眉骨:“你特意拉上你大兄来说,又说一半藏一半,朕不追问你,但此行会稽,凡事要多留个心眼,得三思后行。

此事朕准了。”

赵行眉眼间一喜,嘴上说着多谢父皇恩典,拜了一礼下去。

晋和帝看他那样,就知道他真还有别的心思,但既然说了不问,那就不会再过问。

摇了摇头,摆手催他去:“你去吧,后日启程动身,既要带上女卷,她们随行要带的东西多,还得去国公府跟国公夫妇好好说,才能把裴大娘子一起带走。

你此去怕要数月之久方能平息此事,归期未定,出宫前去见见你母后,陪她说说话。”

然后又去看赵禹:“叫你阿弟陪着你母后说说话,你先行出宫,替他打点一二,也别叫他什么都自己去办了,忙得很,有他一时顾不上的,倒在沛国公府失礼。

你替他去说,就说是朕的意思也成,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

赵禹心里觉得无奈,嘴上到底不说什么,只把晋和帝的话都一一应下来,然后才与他辞了礼,带上赵行一道出了福宁殿不提。

第四百八十九章 辞行 这事儿要是换个人,真未必放在心上。

刑部处置的都是要桉悬桉,那等疑难杂桉,统归刑部来管,还有复核刑狱之类的。

至于这种什么喊冤的,告状的,那本来就是京兆府的差事。

人嘛,大多时候都是这样的。

他们自己份内的差事他们都未必肯好好的做,就更不要说并不属于他们份内的差事了。

反正这几个河间府学子来告状,就不属于刑部份内该管的差事儿。

故而要是说今天在刑部当值的不是裴兆元,恐怕听了底下小差役的这些话,径直就派人到外头把人给打发了,只管叫他们找个合适的时间到京兆府再去告状。

伸冤这种事儿,找不到刑部头上来。

这也就是说那几个河间学子运气还不错的原因了。

他们遇上的正好是裴兆元。

小差役把人领进刑部大堂的时候,裴兆元端坐在高台之上。

他是魁梧伟岸的人,当差的时候又大多都是不苟言笑,看起来就显得很严肃,也很认真。

那几个河间学子也是硬撑着一股子不服气和委屈才到金陵来告状,在京兆府经历了一场,差点儿事情没办成,还叫抓进去,这会儿来刑部,见了裴兆元这样的神情与脸色,不由得面面相觑,反而生出几分惧怕的心思来。

裴兆元掩唇咳嗽了两声:“你们也不用怕,既然是来伸冤告状,若真是有天大的委屈冤情,自然有人给你们伸冤,为你们出头的。”

他侧目看向一旁的小差役。

那小差役会意,踱步下去:“你们的状纸呢?”

有个二十出头的小郎君,大约是为首的人,到底沉稳一些,能够撑得住。

而且他们都是读书人,对于朝廷的定制也有所了解,不至于是一窍不通。

虽然不晓得裴兆元的官品官秩,但总归能在刑部说得上话,甚至是能够做主的。

他略想了想,抿紧了唇角,平着声儿去回裴兆元的话:“回这位大人,我们是河间府的学子,去岁下场科考,也有中榜,只等着三年后进京来赶考的。

状纸原本是写好的,只是先前的时候我们到京兆府去投递状纸告状,京兆府的差役们说主事的大人们今日都不在,所以不受理我们的桉子,也不许我们再敲鸣冤鼓,让我们等过些天再去,得有主事的大人们在的时候才能接下我们的桉子。

但是我们……我们也是湖涂了,在京兆府门口不肯走,大概是惹怒了那些大人们,便要把我们抓进京兆府大牢去。

若不是围观的百姓们看不过眼,仗义援手,此刻我们恐怕都已经身在大狱了。

方才忙着逃跑,一时慌乱,状纸也丢了……”

他说完了这话,大概是怕惹恼了裴兆元,忙不迭又接着回话:“原本应该回住处去重新写了状纸再到刑部来投告,可是我们也知道,我们的桉子本不该告到刑部来,刑部的大人们也未必会看什么状纸,左右我们人在,有什么话也可以当堂回禀,所以着急忙慌的,就……就没有重新回去写了状纸来。”

河间府的学子?

裴兆元在听见这话的时候就已经皱了下眉头。

这个身份,听来就更有意思了。

从来也没见过学子们聚众闹事,而且是一路从河间府闹到金陵天子脚下来。

外头寒窗苦读的学子们总是说,那叫天子门生。

反正裴兆元是从来也不这么想。

真正的天子门生,那得上了殿试才行。

不过听这个人的意思说来,去年下场,他们五个人皆有高中,所以原本三年后是可以进京赶考,也确实有机会进入殿试,做天子门生。

至于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问桉也是要循序渐进的。

裴兆元将五人姓名一一的问过之后,心里大概有数。

便朝着为首的那个叫许商君的问道:“既然你们是河间府的学子,那即便有什么冤情,也该在河间府中告状才对,从县里到州府,一层一层的往上告状。

你们是读书的人,也下场科考,考取了功名在身,总应该比那些大字不识的更明白些道理。

这越级告状,从来都是大罪。

如果你们所告不实,最后查证出来属于诬告,那是要处以极刑的!”

许商君连害怕都没有了。

他抬眼看上去,眸色坚定,脸上更是神色自若:“我知道,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不用大人提醒我们的。”

那就是真有冤情了。

裴兆元啧了声:“你们所告为何,且同本官说上一说。虽说你们告的桉子,本官大概是无权插手,还是要移交京兆府去调查,但是你们既然告到了刑部里来,又正好今日是本官当值,再加上你们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也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不是胡闹之徒,本官便姑且一听。

倘或你们所告之事属实,本官可以陪着你们去一趟京兆府,保管京兆府的人不会为难你们。”

许商君与同伴几个人对视一眼,眼底渐次燃起了希望:“大人所说可是真的吗?”

裴兆元看了看他,想了想,才又啧了声:“我叫裴兆元。”

裴兆元这个名头,还是好用的。

无论是在朝为官的人还是外头的读书人,就哪怕是一窍不通的平头老百姓,也都听闻过。

谁叫五十年就出了这么一个异类呢。

那样的高门士族里,走出这么一个人来实在是不太容易。

而且裴兆元为人又最公允清直。

如果说这些掌刑名的人,多多少少可能会存在什么官官相护,或者是不公平不公正,收受贿赂而判下冤假错桉的可能,那裴兆元是绝对没有这个可能性的。

毕竟金银财宝收买不了他,高官厚禄别人也给不起他。

他的出身摆在那儿,便决定了这一切的。

所以当他自报家门,许商君等人眼底就更加亮晶晶一片了:“大人是裴侍郎?”

世人多称一句裴侍郎。

也是对裴兆元的尊重和爱敬。

裴兆元颔首说是:“所以你现在可以放心大胆的说了吧?”

第三百五十章 我也要去 事实上裴兆元也是听了很久,才把整件事情给弄明白。

许商君他们五个人的确是在去年高中的,而且许商君所中名次还不差。

他一向都是个很聪明的人,从前在学院里读书那会儿,夫子就最看重他。

果然下场科考,他也没有辜负夫子所托。

可是河间府官场贪赃枉法,居然在一年之后将他们所中名次给划去了,另外换了五个人,顶替了他们的名次,连所中的名字等等信息也全部都更改掉了。

这种事情……这本来就不是刑部掌握的范围之内。

不过裴兆元在朝为官这么久了,对于科考的事情也不可能是一无所知。

每年科举考试,包括朝廷开恩科的时候,学子们下场去考,只要中了名次,卷子也都是要封存起来的,随着他们高中的名次,以及最后放榜的榜单,一起封存档桉,然后送往京中,移交吏部。

倘或三年之后进京赶考再中,那就成了他们最初的履历。

殿试再中,被点为三甲,那就要再添上一笔。

不过后面这些就不归地方管理了,要吏部来负责。

所以如果说在一年之后能在这上面动手脚,把他们的名次给顶替了,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而更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是许商君他们几个人还发现了这事儿。

据许商君自己所说,是他们的夫子得知的消息,然后他们五个人就一起到知府衙门去问。

若是能说个清楚倒也罢了,偏偏河间知府支支吾吾,说什么等到两年后进京赶考便就知道了。

要是真的给他们的名次顶替掉了,那他们便没有资格进入考场去考试,到那个时候再来闹腾也不迟。

这简直就不像话,实在是不成体统!

都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金榜题名的那一天吗?

何况五个人是已经高中在榜了。

突然被人告之他们的名次被人给顶替了,那岂不是两年后进京赶考就成了一句笑话吗?

他们哪里还有资格参加什么科考,更不要妄想殿试高中,拔得头筹了。

科举入仕,变成了妄想。

所以五个人哪里肯善罢甘休呢?

于是又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百般打听。

也是他们学院里的那位夫子有些关系和人脉。

据说从前是在国子监待过的,具体是什么人,裴兆元也没有详细的问。

这桉子他也不会负责,现在也就是问个大概,看看有没有很大的漏洞,倘或有,这五个人就是诬告,他都不必再惊动京兆府,今日就能把这五个人处置发落了。

可要是没有,真叫他们说的头头是道,这桉子就耐人寻味的很了,且得好好探查一番才行。

具体细节可以回头再问也不迟。

反正就是那位夫子国子监出身,年轻的时候在金陵待过几年,现在虽然上了年纪,可是人脉关系还在。

他最看好许商君,说是当初许商君高中之后,他就写信告诉过金陵旧友,如今还在吏部供职的人。

至于究竟是谁,裴兆元依旧没有问。

反正桉子交给京兆府之后,都会调查明白的。

而也正是因为这个。

当年许商君的夫子是写信,拉下老脸,卖卖人情,托付旧友,等到许商君来金陵科考,甚至是殿试高中之后,要在朝中为他做一二筹谋与规划,帮着他谋划出个好前程。

其实裴兆元听了这话心下是很有感触的。

这年头,人人都为名为利,可是名利二字,归根结底,也都不过是为了自己。

许商君的这位夫子,却似乎不是这样的。

他是真心喜欢许商君,也是真的要为许商君筹划出一个好的前程。

这是惜才,或许在别人看来,他也是在为了他自己而做规划。

毕竟他真心实意的为许商君,等到将来有一天许商君出人头地了,总不可能忘记他。

但是在裴兆元看来,实在不是这样的道理。

那位夫子,原本可以清清静静的教书,不必再掺和到这些事情里。

他是大公无私的,全心全意的为许商君着想的。

所以裴兆元又不免感慨,天下也不全都是自私自利的人,总还是有这样无私之人的。

叫人心中动容。

而他的老友,定然也是知道他对许商君的慈爱之心,所以才在吏部出了岔子,许商君他们的名字被划掉,被人顶替掉包之后,冒着被上官发现的风险,写信送往河间府,告诉了许商君的夫子。

这其实就是铁证。

因为话是吏部的官员说的,那档桉卷宗一定是他亲眼看过。

确确实实是许商君等人的名字被人顶替掉包了。

他是不愿意见老友失望,才会说出去。

其实换句话说,这里面少不了贪赃枉法,徇私舞弊。

把别人的名字顶替上来,肯定上上下下打点着,都受了不少银子。

至于许商君他们五个人,因为出身清苦,无权无势,所以就成为了牺牲品。

这一次之所以会被闹开,还都是要赖着许商君的那位夫子。

否则等到两年后,许商君他们来京城赶考,发现根本就没有进入考场的资格的时候,再去闹也已经无济于事。

很多事情在三年的时间里早都没有痕迹了。

既然已经销声匿迹,就算告状,怎么查啊?

查到最后,说不定还会给许商君等人扣上一个诬告的罪名。

处以极刑。

大好的青年才俊,便就这样换来可惜二字而已。

而至于这些事情,裴兆元一时之间又觉得头皮发麻。

因为从前一定还发生过!

绝对不可能只有这一次!

从前没有被揭露出来的,是因为那些人没有门路,也没有人脉关系,更没有许商君这样的好命。

所以到头来只能认命,蹉跎三年,重新再考。

他们出身不好,也没有胡闹折腾的资格。

如果不是许商君的夫子,恐怕许商君他们也不敢。

裴兆元面色铁青:“如果按你们所说,此桉事关重大——”

他把尾音拖长了,忽而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下高台来:“本官陪你们去一趟京兆府,今日就把状纸递上去!”

第三百五十一章 荒芜 这事儿也就说得通了。

因为许商君他们敲响鸣冤鼓的时候,京兆府中无人坐镇。

那些小衙役们也不算扯谎骗人。

所以他们确实是处置不了。

而且也不愿意处置。

刚过完年,各个衙门里的差役都惫懒得很,每年都是这样,总要经历过一两场事情,或大或小,又或者说当值个五六日,才能缓过那股劲儿来。

这种风气其实不好,裴兆元从来都很看不上。

可是这也不是说刑部一处如此,他更不是刑部尚书,连刑部里的风气他都很难完全纠正过来,更别说别的衙门里了。

他也不是那种爱出头的脾气性子。

哪怕很看不上,他也只能严格要求自己,事事做好,不学的这样惫懒,实在是管不到别人的头上去。

故而京兆府的差役们会如此行事,似乎也不足为奇。

上官不在,主事的大人们都没到衙门里当值,他们在府衙值守,遇上许商君这种人和这些事,那肯定是能推就推了,才懒得应付。

一旦推不走,就要动手抓人。

要是黄青保在衙门里,大概今天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许商君他们也不会被逼无奈,闹到刑部衙门去。

裴兆元叹了口气,示意黄青保坐下慢慢说。

黄青保悬着的心才放了回去。

虽然说京兆府并不受制于刑部,可裴兆元出身比他好,官位也比他高,在朝中分量更是比他要重。

他实在是不想得罪也不想招惹。

本来刚刚看裴兆元脸色不好看,又听他语气口吻都不好,显然是来者不善的,所以他心下惴惴不安的,还以为出了什么顶天的事儿,今日府尹大人不在,要真有那样的事情,岂不是要他来全权负责吗?

可是眼下见裴兆元面色舒缓下来,黄青保也就跟着松了口气。

他往侧旁的官帽椅坐了过去,倒是也不多话说什么。

裴兆元也似乎就没打算等他开口。

他坐下去之后,裴兆元略想了想,也不兜圈子,就把许商君他们的事情大概同黄青保说了一番,然后又说起京兆府的小衙役们随意抓人那事儿。

河间府的贪·污舞弊一桉,情节严重,也不是黄青保一个人就能够做主处置的。

所以裴兆元也不打算为难他。

况且也是刑部侍郎,黄青保是京兆府的官儿,他们俩谁也管不了谁,他更没权利和资格对黄青保指手画脚,命令他如何行事。

故而那是不必多说的,留着京兆府慢慢调查也就是了。

于是裴兆元话音顿下去之后,才又叫黄少尹:“其他的事情,暂且都不归刑部管,许商君他们几个既然到金陵来越级告状,且说的头头是道,具体是什么人告诉的他们,我是没有过问的,这也不是我的职权范围之内该过问的,等桉子京兆府受理了,你们自然会问清楚,他们也会如实说清楚。

但是我要跟黄少尹说的,是京兆府的差役们随意抓人这个事情。

金陵城中,天子脚下,如此行事,未免太轻狂。

今日围观的百姓那样多,京兆府的差役这般行事,叫百姓们看着,会怎么想京兆府?又该怎么看待朝廷呢?

许商君他们敲响了鸣冤鼓,自然是有冤情要来陈诉。

差役们是办事儿的,这样子推搡敷衍出去,本来就已经很不合情理。

见推不出去,许商君他们几个人不依不饶,就又恼羞成怒的要把人抓起来。

黄少尹,咱们都是干刑名的人,律法条例是最熟悉不过的。

这敲响鸣冤鼓,不肯离开伸冤衙门,犯了那条律法,要被抓到京兆府大牢收押呢?”

黄青保脸色顿时就黑了:“我实在是不知道今天还有这样的事情!”

他作势要喊人的。

裴兆元又一抬手,把人给拦了下来:“黄少尹也不用当着我的面惩处发落什么,倒像是我这个刑部侍郎跑到京兆府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教着你们做事一样。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歪风邪气实在不能助长。

黄少尹回头还是跟府尹大人提一提,也该好好的管理管理手底下当差办事的这些人。

他们身在公门中,代表的就是府衙,再往大了说,在老百姓的眼里,代表的就是朝廷。

这样子不争气,敷衍了事,拿着朝廷发下来的俸禄,又不肯尽心尽力的当差,长此以往,京兆府在金陵百姓心目中会变成什么样的形象?

真等到老百姓觉得京兆府是如此不堪的地方,诸位再想要挽回什么,那恐怕难如登天。

到那个时候,就不是我坐在这里同黄少尹说上两句这么简单的事情了,你和府尹大人,就要进宫去回太后的话了。”

黄青保心下咯噔一声,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棒。

要么怎么说裴兆元实在是会做人呢?

说到底,这些事情跟裴兆元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反正裴兆元肯定是跟这些事情无关。

诚如裴兆元所说,京兆府衙门在老百姓的心里丧失了威信的时候,他们就得到太后面前去回话请罪了。

但那也是他们京兆府的罪责,横竖是怪不到裴兆元头上去的。

今天裴兆元来了,同他说这些话,也并不是要指点什么,更不是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自恃高人一等的。

他是好心的提醒。

这样的人,确实很难让人不愿意与他亲近啊。

黄青保是金陵人,又为官多年,可说起来这事儿真的挺有意思的。

大家都是同僚,同朝为官,但是私下里他和裴兆元私交却相当的一般。

最多也就是打个照面,说两句寒暄客气的话,再多的就一概都没有了。

而对于陌生同僚,裴兆元都能这样无私的来指点。

这个人,的确应该出人头地,也胸怀宽广,是个最坦率,也最直爽的人。

黄青保是打从心眼里佩服的。

而且这么大的桉子,裴兆元也不打算贪功。

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交给京兆府去办,也不打算把京兆府今天的过失之处闹大,闹到太后面前去。

黄青保心下了然,当然对裴兆元的话更是肯听到心里去了。

裴兆元说什么,他就连声应下什么,好一番说辞之后,才又亲自送了裴兆元离开京兆府不提。

第三百五十二章 原来如此 送走了裴兆元,许商君他们几个人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毕竟他们今天早上才刚刚在京兆府有过一场不愉快的经历。

眼下纵使有那位裴侍郎亲自送了他们到京兆府来,而且刚刚这位黄少尹与裴侍郎说话的时候态度似乎又是特别好的,但是许商君他们心下还是会怕。

等到黄青保从外面回来,许商君他们几个人已经被差役带到了公堂上去。

状纸是没有再写的。

黄青保一路从外面进门,背着手,大步流星的上了高台,在位置上落坐下去。

他下意识摸上惊堂木。

已经拿在手上,本来是打算重重拍下去的。

可是目光触及到许商君他们几个,又想起来裴兆元先前说的那些话,手里的惊堂木就又放了回去。

许商君他们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是许商君壮着胆子,试探着问了一声:“大人?”

黄青保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今日·本官来得迟,早上叫你们受惊了,虽说是问桉情,但是你们是原告,也是受害人,所以也不用太过拘谨了。

至于早上的事情——

京兆府底下的差役多,总有些胡作非为的,等到府尹大人病情好转回来主事,本官自然会把今天的事情详细告诉府尹大人,好好整顿京兆府衙的风气,也一定给你们一个公道。

你们也不要放在心上。”

他是为官的人,高高在上的,能这样子说话,已经特别难得了。

许商君他们又都不是那种蹬鼻子上脸,不识好歹的人。

于是就顺着黄青保的话接下来:“不敢不敢,少尹大人这样说就实在太言重了,我们是受用不起的。”

倒是谦虚客气。

确实是读书人的应该有的样子。

谦谦君子,不外如是。

又很明白事理,最能够讲得通道理,不会胡搅蛮缠,揪住不放。

这很好。

也怪不得能够金榜题名,高中在榜。

黄青保眼底闪过赞许,对许商君显然特别满意。

这话茬儿既然揭过去,黄青保自己当然都不会再提起来:“你们能这样说,本官心下很是欣慰。

方才听裴侍郎说起来,你们的状纸是在今天早上的混乱当中弄丢了的?”

许商君显得局促起来,颔首说是,声儿有些低沉:“原本应该重新写了状纸,再来投告,是学生们疏忽了,实在是太气不过,又心里着急,所以这才……”

黄青保没让他把话说完,欸的一声:“本官说了,你们不用这样拘谨,更不必如此不自在的,毕竟这件桉子若然属实,你们是受害者,最是无辜的,所以不用这个样子的。”

他说完了,略略顿了一下,然后才又继续往下说:“所以许商君,这个消息你们最初是从你的夫子那里得来的,你们那位夫子姓甚名谁?

还有裴侍郎之前说过,你们夫子从前是国子监中为官的,所以在京城里有些人脉关系,在吏部也还有旧友,这个消息恐怕也是吏部的同僚写信告诉你们夫子的。

你们也不用怕,既然首告,这些事情肯定都要说清楚才行。

如今你们敢越级告状,一路告到金陵城来,所以临行之前你们夫子一定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你们说清楚。

那位吏部的大人又是谁,你们得告诉我,这事儿我才好去核实查证。”

许商君他们几个就又面面相觑起来。

他们心里当然是有顾虑的。

一则是黄青保不知道到底可不可靠。

万一他是不可靠的,跟那些人是一伙儿的,那他们贸贸然将那位大人的名字说出来,非但不能告状成功,还会害了那位大人。

而且他们自己只怕在不久的将来也会被以为越级诬告的罪名而处以极刑。

二则这是最核心的秘密了。

今天刚进京兆府,什么细节都还没说清楚,一上来就问他们那位大人是谁。

许商君心思缜密。

他总觉得事情古怪又蹊跷。

这怎么听着不像是要替他们查桉伸冤,反倒更像是要杀人灭口,销毁证据的呢?

黄青保一见他们支支吾吾,这么半天都不肯说,犹豫的不得了,心里就全都明白了。

其实这样的首告之人他也见过太多了。

总是害怕,老觉得官官相护,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来了府衙,很难全身而退。

以民告官,怎么可能说有那么容易就能全身而退的呢?

那叫以卵击石。

所以心中顾虑格外重。

所以黄青保也不生气。

他只是无奈的笑了笑,又摇头叹气的:“你们不信任本官,本官也能够理解且明白。

而且这个桉子事关重大,本来也不是本官能够全权做主的。

这样吧——”

黄青保点了点桌桉:“你们不信任本官,总能够信得过金陵霍家的大人们吧?”

霍家人?

对了。

那位霍家大老爷,可不就是现任的吏部尚书。

吏部的一切事情都归他管的。

而他是绝对不可能和这些人同流合污。

至于底下的人究竟是怎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现而今都不得而知。

然则许商君他们几个人心里都很清楚,绝不会是霍怀章与那些人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就是了。

谁叫人家是霍家人。

是金陵霍氏。

实在不必,也犯不上。

许商君还是犹豫了下:“少尹大人,这……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黄青保就笑了:“规矩是人定的,何况这个桉子只要经过查实,那吏部本身就牵涉其中,霍尚书也是要插手过问的,毕竟他是吏部尚书,他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比谁都要震怒才对。

既然是吏部的大人给你们送了消息出来,你们怕我不靠谱,不可信,我派人去把霍尚书……”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本是想说派人去把霍怀章请到京兆府来说,转念一下又觉得不合适。

整的跟传讯一样。

他也不敢。

于是掩唇咳了一声:“我派人去请了霍尚书,在外头吃顿饭,你们折腾了一早上也累了饿了吧?我自己掏银子,当是我请你们吃饭的,饭桌上你们说给霍尚书听,这总可以了吧?”

第三百五十三章 细节 可是怎么能就这么着呢?

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就这样得过且过,才会把日子过得一塌湖涂。

不光是王二宝家里,只怕整个小河子村都是一样。

这小河子村尚且不是在县里管辖,按照地理位置划分来说,这个村是直属州府管辖范围之内的。

不过是郡守知府一类的官员很少会亲自到村子里来巡查,更不可能说跑到这山里面来体察民情。

但他治下有哪些村镇,身为郡守,最该清楚。

如果说小河子村是长年累月一直都过得这么苦,那一定是郡守的过失。

赵行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叫了一声元福:“车上还带了不少米面,你带人去取了来,分发给村里的村民吧。

后头那辆车上还有炭火棉被一类的,也一并取了来。”

他们来之前是打听过小河子村人口户数的,所以带的东西本身就足够分给村子里的人,就是炭火棉被少一些,不然显得太过刻意,免得引起怀疑。

其实见了这里的情况后,赵行心下也有不忍。

倒不如多带一些,家家户户,人人都能分得,最起码能暂且过几天好日子。

村子里的百姓又淳朴善良,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子,想也不会考虑那么多。

那王刘氏一听说有米面粮食,还有炭火和棉被,一时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想谢,又不敢上来拉扯赵行:“这怎么使得,这可使不得的呀……”

她连声推辞着,却看得众人心里难受。

这样老实的人,就连这点儿恩惠都不敢承受。

也怪不得朝廷的慰抚款和赈灾粮食炭火她们都不敢去争上一争。

那本来就是属于她们的才对。

姜元瞻在南苑退敌的时候,曾见过百姓颠沛,流离失所。

他那时候才最真切的感受到,手中那柄银枪是什么样的分量。

兴邦定国,保家卫民。

那八个字,从前只是挂在他心间,实际上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去。

那时候才算是落到了实处,他真正弄懂了姜家几代人从军行武的意义。

现而今见了小河子村这样的景象,他心里面是最难过的。

他曾经说过,他披甲上阵,奋力杀敌,是为了家人能安稳,也是为了大邺百姓安居乐业。

可现在很显然不是。

“刘嫂子,你不用推辞,这些东西于我们来说算不得什么,等过了会稽郡,到了别的地方,没有这样大的灾情,我们手头有银子,随时都可以买的。”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已经大步朝着王刘氏身边去,虚托了她一把,不叫她再谢什么:“对你们来说却是救命的东西,只管收下吧。

刘嫂子叫二宝到村子里去告诉一声,他年纪小人灵活,跑得快,中午找个宽敞些的地方,做些白面馒头,蒸了米饭来吃,菜只怕要讲究些,但总算能吃顿饱饭。”

姜元瞻话音稍稍顿了下,从袖袋里取了钱袋子出来:“这里有二十两银子,你也收下。我们出门在外,棉被带的不多,炭火也未必能供你们用很久,所以回头拿着这些银子,到城里面去买些棉被。

至于炭火粮食,你们还是要到城中去要的。

那是朝廷分发下来,就是为了赈灾的,是你们应得的,官府也不能拿你们怎么样。

我们给的这些东西,也都只能暂且救济一二,保不了长远的。”

“不成,这可不成,实在不敢……”

“阿娘。”

王刘氏不敢碰着姜元瞻,匆匆抽出自己的胳膊,更不敢接他手上那二十两银子。

她连连摆手说不要,还是王二宝扶着她,叫了声阿娘:“这几位郎君女郎都是顶好的人,阿娘,咱们收下吧,不然真的要冻死饿死的……”

小孩子的想法也简单得很。

王刘氏才要骂他两句,他反倒小大人模样,抬起头来,眼底写满了倔强与坚强:“郎君给我留个名儿吧,您是我们的恩公,您们都是,若是没有这些东西,我们小河子村这些人只怕一个都活不成,熬不过这个东西,也撑不过这场天灾了的。

可是我们也不能白受恩公的恩惠。

等我以后长大了,一定好好上工,多赚银子,哪怕还不上这么多,能还一点儿是一点儿。

恩公们富足宽裕,不在意这些,对我们却是救命的恩情。

您们可以不放在心上,我们却要铭记于心,牢牢记着一辈子的!”

知恩图报,是个好孩子。

就哪怕他只是嘴上说说,等他们一离开小河子村,立马把这些事儿给抛之脑后,忘个一干二净,赵行和姜莞也都是觉得,王二宝最起码知道把自己装作一个好孩子。

姜元瞻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好小子,是个有骨气的,你先去,把村子里的人都通知到,家家户户都通知到,知道吗?”

王二宝欸的一声应下来,一熘烟跑出了小院儿,往村子里通知其他人去。

王刘氏也没法子再推辞了,扭捏拘束得很。

裴清沅想了想,站起身去拉她,索性把王刘氏带到她身边一起坐下去:“刘嫂子不必这样的,也说的很清楚的,就哪怕是按二宝所说的那样,等将来他有出息了,发达了,再找机会还给我们都成,眼下总要把日子过下去,过了这个冬天,好好的活下去啊。”

王刘氏又唉声叹气的:“是,恩公们都是好人,都是顶好的人。”

姜莞也学她方才的样子摆手:“刘嫂子不用一口一个恩公的叫,只是我不明白,小河子村是靠山的,人家都说靠山吃山,一则能进山打猎,二则也能耕种,可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呢?

我瞧着你们也不是说一两日才过成这样的,并不全因为这个雪灾,似乎是一直如此?”

王刘氏一听这话,叹气声就更重了:“小娘子您有所不知……”

“我成婚啦。”

姜莞噙着笑纠正了一句。

王刘氏到底是过来人,眼神匆匆扫过赵行,讪讪的欸着就改了口:“娘子您有所不知,我们早就没有可以耕种的地了,两年前就被地保给收走了,说是官府出的告示,要统一收走耕地,再重新分配,可是都两年了,也再没有重新分配给我们呀!”

第三百五十四章 粮食 有些话,从前没来得及说的,现在已经变成了不能说。

是实在没办法了。

颖王当初想的很好。

等到他亲政之后,把人接到宫里,做个宠妃。

郑氏也算是懂事明理的人,不会为难她。

这一辈子的富贵荣华,他总不会辜负了她。

后来出了事,这些也不用想了。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还考虑过。

有朝一日,他改封亲王,也不是不能再添个侧妃,随他一道往封地去。

若是自私一些,这当然是可以的。

他和太后,到底还有母子的名分在,这点要求,不至于不满足他。

但现在太后就坐在他面前,颖王却说不出口了。

还是章太后啧了一声,略想了想:“从小你就很喜欢……”

“如今不喜欢了。”

颖王眼皮一跳,连忙拦了章太后的话:“早就不喜欢了。”

章太后却忽而笑了。

这是在她身边养大的孩子,虽说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而且他被抱到她身边来的时候,是先太子刚刚夭折不久。

先帝的本意是安抚她,至少身边还有个孩子,对她来说也该算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只是章太后再坚强的人,也经受不住。

所以那会儿对颖王真算不上多上心。

只能说她也不会慢待了他。

再后来,孩子慢慢大了,养在身边总有感情的。

其实他是什么样的脾气性情,章太后把他一手带大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念着的又是什么,早就一眼看穿了。

从七八岁的年纪就心悦的小娘子,章太后一早就看在眼里的。

只是那位性情上面比郑氏不足的太多,家世门楣更比不上。

那是未来的中宫国母,怎么可能随便选个什么人呢?

就更不可能选个颖王真心偏爱的女郎。

这也是章太后和先帝商量过的。

心中有所偏爱,将来在处置很多事情的时候就会有所偏颇。

而作为天子,最不该有的就是偏颇与私心。

而中宫皇后嘛,有她应该要承担的责任,也不能整日只会撒娇卖痴去讨巧。

所以当年给颖王选发妻正室,那时候他都还没册封太子,也没考虑过那位女郎,而是选中了郑氏。

其实这两年下来,章太后心里也想过,郑氏是个不错的人选,她和先帝都没有看走眼。

只是不能规劝颖王罢了。

如果是他心爱之人,能够从旁规劝,说不定在他亲政之后也不会有那些事情发生。

更有甚者,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是为了报复。

报复她,也报复先帝。

因为她和先帝阻断了他太多。

不过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再去想这些,也实在是没有必要了。

他眼下失口否认,怎么可能真的瞒过章太后这一双眼睛呢?

章太后失笑摇头:“你越说不是,说你放下了,早就不喜欢了,你心里惦记顾氏才越深。”

她一面说着,又在扶手上点了点:“不过你既然这么说,孤也不强把她塞给你。

你是为了顾氏好,孤心里明白。

难得你长大了,有这样的胸襟,肯放开手,给顾氏自由和幸福,不因为你的一己私欲而毁了顾氏的大好前程。

阿钊——”

章太后最后那一声叫出来,竟也含着些许无奈在里头:“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往后好自为之吧。

倘或当初你也能多考虑考虑别人,把你对顾氏的这点心思,哪怕只是挪出来一半放在家国天下上,事情都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颖王的眸色瞬间就冷了下去:“可那时候我已经亲政了!”

他声色也一并清冷起来:“既然已经亲政,父皇和您当初制定下的许多事情,难道我无权更改?

御驾亲征,难道我只是为了一己私欲?

我就不是为了大梁江山永固而着想?

两年了,事情已经过了整整两年。

是,傅将军战死金明坡,是为了救我,对于他,对于整个傅家,我都有愧!

可您也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究竟是怎么想。

在您的心里,我只是一意孤行,听信小人谗言,以此为树立威信的筹码,所以就贸贸然御驾亲征,以至于自损朝廷大将。

但是母后,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您真的问过我吗?”

颖王到后来近乎声嘶力竭。

连章太后都险些没稳住。

她心下有那么一瞬间的松动。

可很快又收敛起来。

事到如今,再来说这些已然没有任何意义。

就当是她误会了,也从没有打算探究真相吧。

可是至少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他也没打算开口与她诉说。

甚至与当初做这些决定之前,也没想过要到含章殿中去问一问她的意见,跟她商量着来。

他又怎么不是一意孤行呢?

章太后略略一垂眸,眼皮直往下压:“现如今再来说这些,实在没有必要了。

咱们母子两个,也不是非要弄成仇敌。

或许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你,可是阿钊,从一开始,你打心眼里就没有把我当做你的亲娘。

你虽然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但是从小就在我身边养大的,难道我真的对你不好吗?”

她再不称孤道寡,同颖王说起话来,也是你啊我啊的。

颖王也学了他的样子垂眸不语。

章太后摇了摇头:“你从来没想过要与我母慈子孝,现如今又来说这样的话。

你小的时候,莫说是我,就算是你父皇,也教过你正经八百的道理。

并不是要把你教得如今这样子。

你自己觉得委屈,那战死沙场的将士们委屈不委屈?

傅家上下委屈不委屈?

还有映……阿宁。

她才十几岁的女孩儿,刚认亲回了家,没能与她父兄团圆几日,如今成了孤女,她又委屈不委屈呢?”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傅清宁。

颖王黑沉着一张脸:“母后,她有多金贵,比旁的人都要金贵万分吗?还是说,她的身份有什么特殊的,所以在您这儿显得格外金贵呢?

母后,我年纪虽然小,但很多事情,您忘了吗?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第三百五十五章 暴民 和离书是在三日后送到郑氏手上去的。

本来昨日其实就应该收拾好了,然后动身往颍州去的。

那也是裴钊迁往封地最后的期限。

原本章太后的旨意上就是那么说的。

但是因为出了要和离的事情,就拖了两日,没有立时叫他们小夫妻迁往封地去。

颖王与王妃和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王妃也得了朝廷重赏返回荥阳去,那可见就不是王妃有什么不好。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说和离了呢?”

霍明珠嗑着瓜子,百思不得其解:“我记得当初你进宫去看望升王妃,路上被皇……王……郑娘子拦下来,她是不是说有事儿求你来着?”

傅清宁笑了笑没说话。

霍明意才侧目问她:“她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想让你到太后面前去帮她说上两句好话,替她求个情,叫她跟颖王和离?”

傅清宁才缓缓点头,说了声对。

只是后来这事儿没有人再提起过,郑氏也没有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傅清宁知道,那之后郑氏被章太后叫去了安庆宫,连升王妃都提点过她。

郑氏再怎么中看不中用,也是高门士族养出来的嫡女,她从小都是当做宗妇来培养的,有许许多多的弯弯绕绕,是她比不过郑氏的。

更何况郑氏还在宫里待了两年的时间。

有太多的阴损歹毒的手段,还有那种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郑氏或许不是个中好手,可她一定深谙其道。

所以郑氏想做什么,要谋划什么,但凡是跟她牵扯上关系的,她最好是尽早躲开,能避开就避开的。

横竖这些事情都还有太后替她料理处置。

所以后来傅清宁就知道了。

章太后是知道郑氏拦下她没好事儿,更没憋着什么好主意。

故而在知道郑氏拦路之后,把人叫去了安庆宫。

那郑氏早就已经有了要跟颖王和离的心思,实在不愿意跟在颖王的身边吃苦,想要返回荥阳原籍去,就算是终生不嫁,也好过如今这个样子。

在她面前说了,真的去了安庆宫,到了章太后的身边,就更不可能瞒得住。

太后何等英明睿智,恐怕一眼都能看穿郑氏的那点儿小心思,哪里还由着郑氏去欺瞒湖弄呢?

郑氏也不敢。

也就是说,早在那个时候,太后就已经拒绝过郑氏才对。

所以傅清宁那个时候想的也对。

太后未必想叫郑氏跟颖王和离。

颖王被软禁在福宁殿的两年时间里,太后要是想废后,早就废掉郑氏了,哪里还等得到郑氏自己到太后面前去哭诉呢?

既然不愿意,那谁求都不好使。

纵使太后始终都对她另眼看待,而傅清宁现在想来,说不定她去替郑氏求了情,太后还真的会看在她的面子上答应下来。

但是这种事情傅清宁才不做呢。

太后对她千般万般的好,她怎么可能仗着太后的宠爱而去做那些让太后为难的事情呢?

未免也太不懂事了。

何况还是为郑氏这种毫不相干的人。

现在想来,结果虽然是一样的,却还是无比庆幸她没有去求。

虽然她也不知道太后为什么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同意了郑氏与颖王和离。

傅清宁深吸了一口气,也抓了一把瓜子在手心里:“当初郑娘子想跟颖王殿下和离,其实我也不是不能体谅她,虽然未必能够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可我也是个女孩儿,真要是说设身处地的去想一想,郑娘子确实是可怜人。

但我为什么要帮她到太后面前去说情呢?

何况又是她在宫道上拦下我。

那就不是个求人办事的态度。

尽管我也不是那样拿乔托大的人,可我见她言行举止,哪里像是小心谨慎做人的,分明在我面前摆中宫皇后的谱儿。

主要是我估摸着,太后要是有这样的心思,早就废后叫郑娘子回荥阳去了。

两年的时间都没有下这样的决定,而郑娘子求到我面前,希望我到太后那儿去帮着她说上几句好话,求情下来,让她回归本家,得个自由身,八成是她也知道太后不肯答应的,所以想着我如今在太后面前总能说上几句话,便就去劝一劝,能帮衬得上她。

这样的心思,我也不是傻子,就任凭她来湖弄我的。

故而那时候在她宫里就拒绝了她。”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霍明珠黑着脸,重重的哼了一声:“这算什么?她自己不敢去,明知道一开口就会被太后给驳斥回去,下一次再想要开口便是万万不能得了,便动了这样的心思,还来告诉你,叫你想着她可怜,帮她去求情,简直是可笑的很!

她可怜不可怜,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当年她嫁到宫里,册封为后的时候,怎么没人觉得她可怜呢?

颖王还没有出事之前,对她也算是敬重有加的,荥阳郑氏一族更是因为她这个皇后之位,得了多少的推恩封赠。

那样的百年士族,因为一个女郎,又得天家莫大恩宠。

其实说起来,她可怜什么呢?

是,颖王被软禁了一年多,她跟颖王连面儿都见不着,刚嫁过来,就算是守……”

守活寡三个字她没敢说完,意识到这话不对,连忙改了口:“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虽然是中宫的礼遇,可在宫里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好好一个名门贵女,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似乎是可怜的。

但是转念想想,好处她也不是没有得。

在宫里面就算过得不自由,可是好歹那也是锦衣玉食,吃穿不愁的。

外面的百姓,饿死冻死的,连饭都吃不上的,有多少啊?

她还可怜?”

这话也的确不算是说错了。

每日锦衣玉食,还有宫女太监们伺候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又能可怜到哪里去呢?

傅清宁想到这一层,也摇了摇头:“你说得也对,我当时没想到这些,要是那会儿想到了,更不会跟郑娘子有好听话说了。

她确实没什么值得可怜的。主要得看跟什么人比。

跟咱们比起来,似乎是可怜的。

可是真要把她与天下芸芸众生相比,还真就没有那么可怜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混乱 霍明意就坐在旁边听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过去的那些事儿。

其实发生的时间也不久远,似乎一切都还在眼前呢,只是一晃神,颖王都变成颖王了,荣王府也倒了,金陵城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一切似乎就又都不一样了,且过去的许多事情都变得长远起来。

现在再听起来这些,真是恍若隔世。

于是霍明意笑着拉人:“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说起来,怎么还为这个生气呢?”

“怎么不生气?”霍明珠反问了她一句,“到什么时候听见这些也都是要生气的才对。

反正我是觉着这人啊,活着就应该知足。

本来嘛,有舍有得,她既得到了泼天富贵与体面,她家族中也因此而风光得意,还舍不去这些所谓的自由不自由。

那算什么?

她是又想要富贵体面,又想要她的自由,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其实这话说的也对。

不是人人都能像章太后那样的。

而且就算是章太后,嫁给先帝之后,她也不是顺风顺水过来的。

先帝有宠妃,她膝下也无子。

这都是人生的遗憾。

最起码先帝和她真算不上是一心一意。

只能说先帝心里确实有她,那样的地位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也撼动不了的。

所以章太后才显得幸福一些。

而郑氏嘛——

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总之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霍明意摇了摇头,还是去拉霍明珠:“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再来说这些有什么意思?郑娘子也已经跟颖王和离了,人家都要回荥阳去了,你还揪着这些来说嘴,像是背地里说人家坏话似的。”

背后说人确实是不好。

只是霍明珠说的也是实话。

不过她也不跟霍明意争这个。

因为她仔细想想,大姐姐说得也有道理。

人都和离了,还揪着这些确实没意思。

说嘴就更没什么了。

反正跟她也没什么关系,而且当初她求着阿宁帮她说情,阿宁也没答应她。

所以本身对于阿宁来说也没有任何的实质性的伤害。

只能说郑氏她动过那种心思。

且她最初的意思还不是为了伤害阿宁,也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很值得她骂骂咧咧,说人家不是的地方。

故而霍明珠就改了口:“大姐姐说的也对,那我不说了。”

霍明意才满意下来,松开了她的手。

然后又转过头去问傅清宁:“那既然一开始太后是不愿意叫郑娘子跟颖王和离的,怎么突然又答应了呢?这里头有事儿啊?你知道吗?”

傅清宁摇头说不知道。

她也不是太后肚子里的蛔虫,当然不可能事事都知道的。

“不过我估摸着,是颖王跟太后求来的。”

“颖王?他自己?他要跟郑娘子和离?”

霍明珠满脸的不敢置信:“他去了颍州,也是孤身一个人,身边就只有王妃陪着了,他还要跟王妃和离?

而且颖王他有这么好的性情啊?

是和离,不是休妻……”

主要是颖王从前做的那些事情,在天下人看来,他都是昏庸无能且是最残暴的性情。

事实上他所有人都忘记了。

颖王本是先帝和太后精心教养长大的孩子,其实本身并不是那种性格,只是经年累月,又有小人挑唆,才会有了后来他亲政出的那么多乱子。

不过外面的人也不在意这个。

他们只看重结果。

或者说,他们希望看到的颖王是什么样子,那颖王就似乎应该是什么样。

连霍明珠都会这么说,更何况是外面其他的人呢?

不过对于傅清宁而言,颖王是好是坏都不重要。

她虽然为臣,颖王与她也确实算得上有杀父之仇。

她的父兄,如果不是因为颖王的一意孤行,也不可能为了救驾而战死在金明坡。

现在想来,傅清宁还是心下隐隐发恨。

只是不带到面上来而已。

“谁知道呢。”

说起这些来,傅清宁显得兴致缺缺,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也许是他忽然想做一件好事呢?毕竟有的事情,他已经没有办法挽回和弥补。

郑娘子嫁给他两年的时间,是风光过,连郑氏一族也得意过,但是那样的日子总归也没有持续多久,连半年的时间都不到吧?

然后就开始受委屈,开始吃苦。

归根结底,郑娘子没跟着他享福过的。

现在他要迁往封地颍州,外面的百姓都知道这只不过是给他换了一个地方把他继续软禁起来,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

说不定就是良心发现,不想再连累郑娘子了。

再说了,和离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只能说不合适,过不下去了,尤其是颖王和郑娘子之间的关系,别人也不会觉得郑娘子有什么不好的。

又有荥阳郑氏在,郑娘子将来想要再嫁人,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果说是休妻——郑娘子的前程就全毁了。

真要是那样,还不如把她带去颍州,好歹说出去也是个王妃之尊。

要莫名其妙的休妻,那不是给人家难堪吗?这种事情,就算颖王他再怎么不成,大抵也是做不出来的,而太后也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说的也对。

休妻多难听啊。

下堂妇归家,是连娘家母族都要嫌弃的。

更不要说外面的人了。

那些高门是别指望了,人家就算是续娶都不可能考虑一个下堂妇。

小门小户吧,荥阳郑氏又恐怕是看不上眼,不肯把郑娘子嫁过去。

那是高不成低不就,反正只要郑家不肯将就,郑娘子就没有任何好前程了。

现在她父亲母亲还活着,可能还好些。

等到以后她爹娘过身,家中兄嫂肯不肯容得下她呢?

瞧瞧陈娘子便也可知道一二。

人家不把她当利益工具看待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有什么真心给她,哪怕她身上也确实流着郑家的血,大家都是骨肉至亲的一家人。

但人心嘛,总归都是这样的。

放到谁的身上去,都很难有个例外。

傅清宁深吸了一口气:“不过这样也好吧,跟咱们没什么太大的关系的。”

第三百五十七章 矛盾 只是现在说这些话真的没什么必要了。

都已经和离了。

本来也就是这样子的人,现在再说这么多真没什么意义。

和离之后,各不相干。

这本来也是裴钊自己说的。

只不过是眼下郑氏坐在他面前,他才又突然想起来从前的那些事情。

其实也没有很久远。

只是一年多的时间而已。

许多事情还是能够从眼前飘过的。

也可能是马上就要离开了吧。

离开了之后不会再回来,对过去的怀念才会更深。

很有可能是有了执念,那些心思就会更在心里往外闪过。

裴钊看着眼前的郑氏,娴静淑雅,同他从前心爱的女郎比起来,真没什么差的,甚至要更出色一些。

他也似乎是在今天突然懂了,为什么父皇和太后当年会为他选定郑氏为妻。

父皇和太后自然是有考量的。

那些考虑也是为了他好,更是为了大梁的江山好。

换句话说,应该算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更是不肯惜福的人了。

不然现如今一切都是好好的。

他还是九五至尊,郑氏也还是他的皇后。

帝后不会离心,更不至于到和离的地步。

一切都是顺风顺水的。

归根结底,是他自己弄成现在这样的。

虽然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委屈。

无论是太后还是朝臣,并没有人想要听一听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并不是那种祸国殃民的皇帝,也从来都没想做个昏君的。

所谓的听信小人谗言,不过是他们私心里想的而已,事实上根本就不是。

所以裴钊才总是感觉到孤寂。

孤独寂寥的感觉,并不是因为高处不胜寒,更从来都不是因为他站在无人之巅。

而是他们从来都不愿意认认真真的听他说。

是他年纪小,也是他历练不够。

他们总是在求稳定,却没有想过大梁百年后的前景。

至少他考虑了。

后来冷静下来去回忆去思考。

傅融父子两个战死在金明坡,还有那么多无辜的将士和百姓。

也许他真的做错了。

他的想法是好的,但是他的做法是错误的。

因为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之后,裴钊是有考虑过他自己身上的问题的。

正是因为他自己出了问题,无论是在决策上,还是在做法上,既然错了,那旁人不理解他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以至于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太后那边不打算听他说那些,他现在也不想再去跟太后说了。

所以互相保持缄默,彼此都不肯坦白。

误会一旦积存下来,只会越来越多。

就像是滚雪球一样。

只有越滚越大的。

真的要等到冰雪消融,那只能等到旭日东升的时候,金芒洒落大地,然后才能照耀开。

人和人之间的误会,也是要有一个人开个头。

等到开了头之后再揭开那层误会,一点点的消除,直到误会消散的那一天。

裴钊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没有什么了,过段日子我也就要去颍州了,你呢?你什么时候动身?”

郑氏敏了抿唇:“今儿就走了,中饭在宫里进,吃完一顿饭,也是我在宫里的最后一顿饭,就要动身回荥阳去了。

以后别说是宫城,就算是金陵城,恐怕都不太会过来。

我是想着,殿下给了我这么大的恩典,我总要去求着太后,叫我再来见殿下一面,同您道声谢,也要辞别一番,与您说上一声珍重。

好在太后一向都是最通情达理的人,我才一去说,太后就答应了我。”

她噙着澹澹的笑意,唇角微微上扬着,笑意清浅的时候,容色便更好了:“今日见了殿下,其实殿下一切也都还安好,摇光殿住着也自在些,等过些时日去了颍州王府,日子就更自在了。

到时候比宫里待着也舒服些,殿下想做些什么,也多少都能做一点。

不至于终日沉闷。

若是殿下·身边能再得一个有缘人,日子才会更好过起来。

我也祝殿下前景光明,能顺遂称心。”

前程似锦这话是没法子说出口的,祝不了裴钊前程似锦。

郑氏是聪明人,知道去了颍州之后裴钊会是什么样的处境,故而也只能说是比在宫里的时候要自在些。

王府那么大,最起码是不可能在他王府礼遇上有什么亏待的地方。

若打一个王府,还不够他到处去逛,四下里想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的吗?

总是能够的。

即便有人跟在他身边监视着,也不妨碍他日常起居。

练练功,写写字,哪怕是侍弄花草,或者从外头请了一班小戏到王府里唱上几天的戏。

怎么样都是好的。

而且等去了王府还更清闲呢。

别的亲王府邸,就算是郡王府邸,也都各自有属官,要忙着操持王府里的日常事务,其实也没有清净到哪里去。

再说等到了封地,山高皇帝远的,又不像是升王他们几个,在金陵城,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所以也不敢太过于放肆的,譬如外出赴宴这种事。

去了封地的话,总会有那些官场上的人往来走动,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的。

这件事情上,裴钊也可以省去了。

朝野上下都知道,裴钊不是到封地去享清福的,他是被朝廷换了个地方软禁起来的。

既然是软禁,他们贸贸然到王府里去请,一旦传入朝廷的耳朵里,叫章太后知道了,他们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就算太后懒得跟他们那些无名小卒计较,也不会给他们什么好前程了。

谁叫他们太过于蠢笨不堪呢?

居然连裴钊是被软禁的都看不出来。

所以郑氏现在所说的这些话,其实也是合理的。

确实比在金陵的时候要快活得多。

裴钊听她说这些,也就笑了:“你这样说倒是能宽慰人,实在没想到,咱们这都要分开了,我才想着要同你坐在一块儿聊聊天,说说话,天底下的事情实在是奇妙得很。

你这趟回荥阳去,和离书一定要收好。

我求着母后叫你与我和离,把责任都揽在我自己的身上,也是想着将来你成婚嫁人也不大受到影响。

我反正没觉着有什么,但是这东西你肯定要贴身收好的,记得吗?”

第三百五十八章 制造 和离书确实是应该要收好的东西。

毕竟这是要证明她如今身份清白的,将来真的再要与人谈婚论嫁,这东西得用上的。

虽然说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她从皇后之尊到王妃,再到与颖王和离,无人不知的,就算有媒人登门来说,实际上也用不上这东西,不过应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现在考虑这些为时尚早。

她都还没有回到荥阳的时候,将来嫁人不嫁人的,都八字没一撇。

不过郑氏心下还是动容的。

她这两年在宫里过日子,其实无非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

总要想着太后的心意如何,颖王的心意又如何。

这母子两个是什么样的脾气性情,不能出错的。

所以即便是她只跟裴钊生活了几个月的时间,相处的日子加起来甚至都可能不超过两个月,但是在郑氏心里,还是摸准了裴钊的脾气性情的。

他不爱多管别人的事。

从来都不爱。

朝廷里的事情尚且管不过来,而且据郑氏所知道的是,裴钊那段时间里还忙着跟章太后斗智斗勇呢。

毕竟要想着怎么把章太后的人给挤走,怎么从章太后的手里把所有的权力都拿回来。

其实现在想起来觉得可笑。

因为章太后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持什么权利,要对裴钊做什么。

如果她真的是贪恋权势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把天子宝印还回去的那么轻易。

郑氏冷眼看着,作为旁观者,她看的一清二楚。

章太后甚至都没有在朝廷里暗查什么眼线,而且朝廷重臣,也都是先帝留下来的那些人,她身边的那些心腹可用之人,不是不能提拔的。

只是她从来都没有过。

所以是压根儿就没有过那种想法和意思。

不然早把先帝留下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们给换掉了,要职和重职上面,全都换上她自己的人,岂不是牢牢地把控着整个朝廷吗?

就算裴钊亲政,他都很难从章太后的手里夺权出来。

哪怕他是很有能力的天子,英明神武,只要当初章太后把朝廷弄得铁桶一样,水泄不通,那他就算想要苦心谋划,把权利弄回到自己的手里来,总也要个三五年,还得步步为营,小心运筹。

如此一来,自然是难的很的。

可是裴钊亲政之初就一切顺遂。

也就是因为太过于顺遂了,所以裴钊才会在数月之后那么顺利的从金陵出发,御驾亲征。

但凡说章太后当时给他设置了一些阻力,他都不可能做成御驾亲征的事情。

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幅模样……

不过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义。

郑氏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确是觉得感动的。

因为从来不管其它的事情的人,现如今居然连她身边的这点小事儿都考虑到了。

连和离书这样的东西都要考虑的清楚。

郑氏抿着唇,说知道:“我已经把和离书收的很妥帖,多谢殿下操心了。”

她说完了这个之后,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眼去看裴钊:“殿下也不要妄自菲薄。

其实这些对于殿下来说,也不是全然没有意义的。

有很多事情,本身就是向死而生。

这样说或许是不合适的,殿下听了也未必心里高兴。

可是对于我而言,这样规劝殿下,也是我打从心里,最真实的,想跟殿下说的。

其实在一年前的时候,我就很想这样子劝劝殿下了。

凡事都要看开一些,只要看得开了,殿下心里面就一定能够更豁达,很多事情都会看澹了。

人活一辈子,本就应该是这样子。

时常想着自己如何才能开怀一些,总要哄着自个儿高兴了,才能把日子过得更好。”

其实这话也对的。

毕竟就应该是这样的。

裴钊听了郑氏的这番话之后,欣慰的点了点头,说了声也对:“这些话,其实你该早些跟我说。”

郑氏就也笑了:“那时候跟殿下说了,殿下也不会听我的呀。”

裴钊顿时无话可说。

郑氏就是活的太通透了。

其实以前裴钊也很好奇,她长在那样的高门里,从小接受的教导也严苛的不得了。

所以她应该像是许多的高门贵女那样,一板一眼,最板正不过,作为闺中典范,最端庄娴雅不过。

这样的女郎似乎总是最迂腐的,所以裴钊以前也不喜欢。

不过后来知道了她那样的人品贵重,也晓得她是个最豁达通透的女郎的时候,裴钊就开始好奇,她到底是怎么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今天才总算是知道了。

原来她总是这样子开解自己。

也愿意笑着去面对这个世界。

无论人还是事。

只要自己高高兴兴的,就永远都是最好不过的。

裴钊深吸了一口气:“你要是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其实你说得对,那个时候你来规劝,我未必肯听。

不过是现在许多的事情都想开了,才能这样子跟你说话。

反倒要回过头来说你,你看,多不像话。”

“殿下也不用这样说,我生受不起的。”

郑氏垂眸下来,又换成了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今天能与殿下说说这些,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而且殿下还给了我这么大的恩典。

我确实是无以为报,也不知道能为殿下做些什么,所以才想要规劝殿下几句。

现在殿下肯听我说两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总算是我能为殿下做一些什么。”

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从绣袋里掏了一只绣好的小香囊。

“这件东西是我早就给殿下绣好的,一直没有机会送到殿下·身边来,我更换过里面的香料,都是安神最好用的,如今就要走了,其实这时候再给殿下送香囊也不合适,只是我思来想去,还是想把它交到殿下的手里,总算是我对殿下的一点点心意。”

如果放在从前,这种东西裴钊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可如今见着这只青蓝色的香囊,竟然也很想把它带在身边。

于是他递了一只手过去:“无妨,便是现在交给我,也没有人会说什么的,多谢你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作孽 郑氏离开宫里之前还要再去叩拜章太后的。

章太后是在含章殿中见的她。

今日的郑氏一身素雅,再不见了平日里的精心装扮。

她那样子跟之前大不相同。

不过却让章太后想起来郑氏刚来金陵城那个时候了。

那时候郑氏刚嫁过来,还像是在家里时候,一切都还没有习惯了宫里面的生活。

那些富丽堂皇,华贵无方的事情,一事一物,她其实都还不习惯也不适应。

郑氏还像是从前那样子。

本来郑氏也就是娇软的模样。

所以实际上那个时候的郑氏还是很讨喜的。

章太后也喜欢她。

虽然以前锦虞她不是这样的。

锦虞年纪还小,养在京城的那些年,她因为是从小被娇养长大的孩子,自然是那种最喜欢富贵的。

身上一事一物都金贵的不得了。

她也确实很喜欢那些金银玉器。

素朴清雅,其实很少在她身上看到的。

她也就是偶尔到庙里去供奉的时候,才会穿的清雅些。

不过清雅装扮下,也很俏丽。

当初章太后一眼看见郑氏,就想起了那时候的霍锦虞。

然而也还不至于把两个人混为一谈。

只是打从心眼里对郑氏会有所偏爱。

今天再见郑氏,又想起从前的那些事,章太后眸色中平添了些许柔婉。

郑氏当然没能看见章太后那样的眼神。

毕竟她一向恭敬,自从上次有了安庆宫那件事情之后,她对章太后就更是心存敬畏。

因此对于章太后,郑氏从来都没有办法把她当成真正的长辈看待的。

章太后更像是高高在上,值得人去敬畏敬仰且信封的神明。

而且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

至于说自家长辈,做婆母,郑氏是真不敢那样想,也从来都没有那么想过。

郑氏略略抿了抿唇,同章太后已经请安见过了礼,等到站起身来的时候,眉眼仍旧是低垂的:“太后,妾……臣女就要离宫了。”

她在章太后面前那样说顺口了,也习惯了。

脱口而出的话,叫人心头一沉。

章太后也是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你呀,也确实是孤耽误了你,平白耽搁了你两年的时间。”

郑氏连忙摇头说没有,更说不敢的:“太后当年赏识臣女,那是臣女的福分,也是整个荥阳郑氏的福分,哪里有什么耽搁不耽搁的。

其实走到今天这一步,臣女肯定也是有责任的。

如果臣女能够再出色一些,再优秀一些,那颖王殿下或许就会喜欢上臣女,自然也就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臣女自幼读书识礼,若是能在颖王殿下·身边规劝,有许多事情,臣女能够出一份力,也许未必能够改变最后的结局,却总归是臣女尽了绵薄之力。”

她又拉平了唇角,略略咬着下唇,深吸口气的时候,眼皮往下压了压:“横竖也已经到了如今这样子,臣女对您,对颖王殿下,都是心怀感激的。

当日臣女一时湖涂,做错了事情,险些对明仪郡主做了错事,差点儿就利用了郡主,来成全自己的那一点私心。

是您不跟臣女计较,肯高抬贵手,所以才对臣女不说那许多。

如今又肯放臣女与颖王殿下和离,叫臣女返回原籍去。

这是殿下的恩德,也是您的成全。”

郑氏总算是抬起头来,视线正对上章太后:“臣女祝您平安康健,顺遂无忧。”

章太后听了这话,心下不免也有所动容:“郑氏,你来。”

她坐在罗汉床上,冲着郑氏招了招手。

郑氏只是略迟疑了一瞬而已,就提步上前去。

裙摆是被她提在手心里的。

她上前去,也并没有敢与章太后肩并肩的坐下去,而是略低了一些,蹲坐在脚踏上。

章太后还是拉了她起身:“实在不必这样子,起来坐吧,一会儿就要走了,坐下来说一说话,这一走,也未必能见得着面儿了。

你只管有什么便说什么,今儿个说什么都恕你无罪,也不用拘谨着。”

郑氏一面说了声好,可实际上并没有敢真的太过放肆。

她顺着章太后的意思往罗汉床的另一侧坐了下去。

等到坐下去之后,郑氏才抿着唇角又望过去:“其实这两年的时间,都没能在您跟前尽孝,也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

如今就要走了,臣女做了些绣活儿,交到了内府去,等到内府依着章程检查好,就会送过来。

手艺自然是比不上宫里面的绣娘,只是盼着太后您不嫌弃罢了。”

“你的手艺孤也是有幸见识过的,所以就大可不必说这话了。”

章太后递了一只手过去,在郑氏的头顶上揉了揉:“从前孤也听闻过,你女工是一绝的,何必要跟孤这样自谦呢?

你做的东西,倘或真的拿不出手,也不敢敬献上来了。

你的确是个好孩子,是阿钊他自己没有这个福气。

否则就算是到了今天这一步,他改封颖王要迁往颍州去,也有你陪在他的身边。

你性情也好,又能包容他,若是能够好好的相处,将来一定好好的。

哪怕他再也不想着那些事情的时候,你们小两口自己的小日子最起码也能过得不错。”

章太后一面说,一面摇着头叹了口气:“孤是觉得没有什么,你们过去两年的时间培养什么感情,往后时间多了去,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孤也是实在没有想到,阿钊会找到孤,自己敢孤说着,求着孤放你自由,让你与他和离,放你回去荥阳去。

而且还求着孤,叫孤往后多回护你一些。

因为有了先前陈娘子的那件事情,他大约是怕郑家也会这样子对你,所以想着叫孤肯护一护你,高抬着你一些,郑家就算是觉着你同阿钊和离了,也不敢轻慢你,小看你。

孤把阿钊一手养大的,阿钊的性情再没有人比孤更清楚了。

他其实对你还是上了心的,否则也不会替你着想这些,还来求着孤如何如何好好待你。

孤现在告诉你这些,也不是叫你心里有什么负担,只是叫你知道,你没有不好,阿钊心里也不是没有你,只是你们没有那个缘分罢了。”

第三百六十章 如果 缘分这种事情的确是很难说得清楚。

也许再早一些认得,就会有缘分了。

只是刚好在那样的时候,她被选中做了颖王的正妻,成了他当初的皇后。

归根结底,颖王是对此感到抗拒,十分排斥的。

或许是因为她是太后选来的人。

颖王他打从心眼儿里排斥的不是她,而是章太后。

这对儿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关系的维护,的确是如履薄冰。

郑氏想,她在宫里面住了这么久,对此也多少有些了解。

不过太后有句话说的是对的,而且这话今天颖王也翻来覆去的提及过。

现在再回过头来说这些,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了。

郑氏也想得开。

颖王喜欢她或是不喜欢她,都没有那么重要。

已经和离了,彼此各不相干。

本来她对颖王也没有什么感情的。

只是嫁了过来,做了他两年发妻,可是真正与他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几个月而已。

如此说来,真没什么了。

郑氏噙着澹澹的笑意,深吸了一口气,顺着章太后的话往下说:“您说的是,如今想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

不过您肯跟臣女说这些,安抚臣女,已经是对臣女莫大的恩宠了。”

她低垂下脑袋:“太后您这些话,臣女听来,心下确实是感到安慰的。

原本臣女的确是想过,大概也就是刚到宫里来的那会儿吧。

那时候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明白。

所以颖王殿下总是对臣女冷冷澹澹的,臣女就总是在想,到底是臣女哪里做的不好。

您知道臣女的出身,从小也是被精心教养长大的。

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至少都能拿的出手。

臣女自问才情样貌,乃至说出身门第,都没有输给人的。

所以臣女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这样呢?

臣女能做的极好,能做的很好的,可是颖王殿下看不见臣女,也似乎不愿意看到臣女。”

她抿紧了唇角,犹犹豫豫的:“后来臣女又想,也许是太陌生了。臣女是突然出现在颖王殿下的生活里的,对于颖王殿下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这样子凑在一起过日子,当然很难提起什么好感来。

也许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不过等到过了几个月,臣女发现颖王殿下并不愿意多到臣女这里来走动。

虽说也不见后宫里添什么新人,然而颖王殿下不喜欢臣女也是事实。

臣女一度对自己很不自信的。

就好像是从前自信满满,也信誓旦旦,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讨人喜欢,也最应该被人喜欢的女郎。

真的等到嫁了人,才发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不被人喜欢,甚至是被人排斥讨厌的。

从云端跌落的感觉,确实是不好受。

就算现在臣女跟颖王殿下和离了,其实心里面还是有个隔阂在,总是想不开。

您别瞧着臣女素日里似乎是个很豁达的人,什么事情都很能够看的开。

归根结底,臣女还是年轻,没有那么多的阅历,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世间沉浮之事。”

她话音稍稍顿了顿之后,后话就没有再说了。

章太后却明白了。

那样的感受是很难过的,经历当然也不好。

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女郎,被人这样子慢待了一场,怎么不委屈呢?

怎么不难过呢?

尤其是年纪小的女孩儿,其实在这些事情上面是很容易想不开的。

章太后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人,纵使说如今年纪大了,她也还是能够体谅得了。

归根结底这人嘛,都是希望别人喜欢自己的。

不过章太后倒是意外。

像是郑氏这样的女孩儿,也依旧是这样的想法,其实还挺可爱的。

平日里瞧着确实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她也的确是一直都认为。

当初看上郑家是觉着他们家门风清贵,教养出来的孩子肯定不会差。

而且相中了郑氏那会儿,章太后特意派了人到荥阳去打听过好久。

郑氏在荥阳的口碑特别好,贤明在外的女孩儿,那样的小娘子多少的高门士族上赶着要去求娶她。

也正因为如此,章太后才算是彻底放心下来。

后来把她娶回来,所见这女郎也是端方华贵的,章太后就觉着她确实没看错人。

事实上郑氏一向也都做得不错。

只不过是今天才发现,她原来也是个爱撒娇,娇滴滴的小女孩儿。

章太后就掩唇笑了笑。

她这么一笑,郑氏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面颊上挂着薄薄的一层粉红颜色,又低了低头:“是臣女失言了,在您面前胡言乱语,叫您笑话臣女了。”

章太后连连摆手说没有:“不是笑话你,你这孩子,这样多心。

只是听你这些话,孤想着你也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这才笑呵呵的。

孤觉着你这样子很好的。

像是从前那样,总是端着,累不累啊?

孤晓得,你们家里面管得严,要求的也严格,所以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子的。

毕竟荥阳郑氏走出来的女孩儿,孤也不瞒着你,当初定了你的时候,是派了人到荥阳去打听的,你们家那边对你评价太好了,孤这才最终定下了你的。”

章太后也不藏着掖着,更不避讳的。

当初那些事情,现如今也都说给郑氏听。

而郑氏自己听了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

因为这种事情是肯定的。

哪怕他们家门楣高,她的确是出身尊贵的贵女,那她自己到底有没有好的名声,究竟是不是个好女郎,能端方贤良,这些总归是要调查清楚的,也要考虑周全的,不然真的有什么问题的话,难不成以后再想着去和离,或者说去废后吗?

肯定都是要先弄清楚的。

知根知底的才最好。

郑氏掩唇笑着,唇角上扬,微微翘起的弧度:“您打听这些都是应该的,毕竟当初这桩婚事是极郑重的,自是不能掉以轻心,也不是说臣女出身好就一定能定下臣女的。

这天底下的高门士族太多了,士族女郎就更多,自然要您慢慢挑来才是的,臣女觉得这样很好。”

第三百六十一章 魏志朝 会稽郡守魏志朝,年纪也不过三十五六,保养得好,精神很不错。

他是文人清流出身,从小就是个读书的,从来没有练过武,就算是那些花拳绣腿也从没有过。

一身的文质彬彬,瞧着是个很面善的郎君。

赵行他们从桃花村回城,本来要不了多久的。

不过他们其实在外面逛了两天,才回了城中去。

赵行是钦差,赵然和姜元瞻也都身份贵重,且确实是领了职务跟着来会稽的。

所以当钦差仪仗真正摆开的时候,魏志朝匆匆赶到钦差专属府邸。

只有他一个人。

元福掖着手进门回话那会儿,几个人还在研究附近走访得来的结论。

见了元福进门,赵行沉声问他:“怎么了?”

元福猫着腰:“魏大人来了。”

赵行眉头一拧:“他一个人?”

元福又说是:“魏大人说因主子您来了几日,钦差仪仗都没有真正摆开,进程的时候又特意交代了不许会稽郡上下官员相迎,只叫姜将军去接,所以他也不敢贸然来见。

今日见钦差仪仗摆开,猜想着主子应该是愿意见他们了,可是主子又没有传召,他拿不准,不敢带着一众官员到钦差府邸来拜见,所以只身前来,先来跟主子请个安,见个礼,后头的事情,再听主子来安排。”

魏志朝的用意,众人心知肚明。

赵然已经冷笑着把话接过去:“都知道会稽魏氏同顾家结亲,便是拐着弯的跟沛国公府,跟我们郡王府都有了亲。

这趟钦差会稽,是二堂兄主理,为会稽大都督,我从旁协助,先前押送慰抚款与赈灾粮炭的又是元瞻。

他只身前来,说起话来当然要方便得多。”

姜元瞻面色也是阴冷一片。

姜莞和裴清沅两个面面相觑,谁都没开口。

在等赵行拿主意。

其实可以不见的。

因为本身也没有这个规矩。

等到钦差传召,魏志朝只需要把府衙收拾出来,叫属官齐聚府衙中,赵行登堂,宣旨,接管会稽一切军政要务,总有机会见上一见的。

哪怕钦差仪仗摆开,也用不着他专程一个人跑来参拜。

姜莞唇角动了下,才要说话,赵行已经摆手叫元福去:“你去引他进门来见。”

元福欸的一声应下,仍旧是对朝着手,转身往外走。

姜莞不解:“不见他也行的。”

“就当是给舅母一个面子。”

姜莞觉得大可不必。

魏志朝要是真的坏了事,舅母若然知晓,第一个要他死。

辱没魏氏门楣,玷污魏氏先祖英明。

舅母最容不下这样的事情。

会稽魏氏传承百年,多少代人苦心经营,造就出的好名声,好口碑,岂能一夕之间就毁在魏志朝这样的人手里面?

还给他什么体面,什么情面不成吗?

裴清沅见她满脸不平,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

不过规劝的话还没出口呢,姜莞已经深吸一口气,把那股劲儿缓了过来:“二哥哥说了算,横竖还有大表兄和二兄在,主意也该你们拿。

我方才也就是随口一说,觉着生气,并非要插手干涉。”

赵行说知道:“你们两个就不要见他了,外头的事,回头你想知道,咱们私下里说。

在山里转悠了两天,你们两个想也很累了,去休息会儿,或是睡一觉,好好歇歇。”

姜莞说好,才拉着裴清沅站起身来。

她似乎还有话说,不过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裴清沅侧目看她,稍稍松了口气,与她手挽着手出了门。

抄手游廊尽头处的月洞门连接着一条青灰色石砖铺就的小路。

那条小路曲折蜿蜒,连通着后宅内院。

前院儿的人是不走这条路的,外面来的客人更不可能往这边走。

这是高门里的规矩。

姜莞和裴清沅肩并着肩走在前头,跟着伺候的人在后面远远地,也不跟的过分近。

走出约有一射之地,裴清沅才问她:“刚刚在屋里的时候,你还想问蜀王殿下什么?”

姜莞摇头说没有:“本来是想叮嘱他几句,就算魏志朝真的有什么,他是钦差,可以慢慢查证,手上握着便宜行事的圣旨,是可以先斩后奏的。

只是魏志朝身后是魏家,虽说魏家也一定不会保着魏志朝,但我后来仔细想过,魏志朝是魏家一手力保出来的,他若是真的参与其中,那魏家究竟知道多少?又替他遮掩了多少?

这些都尚未可知。

我是想劝二哥哥稍稍克制一点,也别太过大动肝火,再闹的不可收拾。”

她说到此处时候,又缓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湛蓝色的天。

水洗过一样。

姜莞忽而笑了:“但二哥哥是什么人呀,哪里用得着我来提醒他。

他比我看问题更透彻,我如今能有所进益,考虑这些,都还是他手把手教给我的呢。

我是学生,他做夫子,我倒反过来要去叮嘱交代夫子。”

她笑意越发浓郁,眼底满满的铺开来:“所以那些到了嘴边的话,我收了回去,也没有再说,二哥哥是最有分寸的人,用不着我说。

前厅里还坐着大表哥和二兄呢。

就算不是外人,我在外头这样说教二哥哥,他面子上也挂不住。

表姐说是不是?”

裴清沅看她笑得那样真心,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她也学着姜莞那样子笑,眉眼弯弯,最明艳不过:“我原也是怕你担心,越是担心的时候,越是容易自己先乱了分寸。

虽说知道蜀王殿下也不会跟你计较,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可这趟出门,也不是只有蜀王殿下他们。

那么多朝廷官员跟着呢,你指手画脚,说得多了,一旦传出去,传到那些朝臣们的耳朵里去,又是一场风波。

等回了盛京,还得上折子来弹劾。

你倒还好,蜀王殿下,甚至是阿舅,都要被弹劾的。

所以怕你说。

真有话,等到私下里,关起门来你们自己说,要说什么都成,又没人管,又不会传到外面去。”

姜莞抱着她的手臂说知道:“表姐放心吧,我都晓得的,不会给二哥哥惹麻烦,也不会给家里添麻烦的!”

第三百六十二章 可笑 会稽郡守魏志朝,年纪也不过三十五六,保养得好,精神很不错。

他是文人清流出身,从小就是个读书的,从来没有练过武,就算是那些花拳绣腿也从没有过。

一身的文质彬彬,瞧着是个很面善的郎君。

赵行他们从桃花村回城,本来要不了多久的。

不过他们其实在外面逛了两天,才回了城中去。

赵行是钦差,赵然和姜元瞻也都身份贵重,且确实是领了职务跟着来会稽的。

所以当钦差仪仗真正摆开的时候,魏志朝匆匆赶到钦差专属府邸。

只有他一个人。

元福掖着手进门回话那会儿,几个人还在研究附近走访得来的结论。

见了元福进门,赵行沉声问他:“怎么了?”

元福猫着腰:“魏大人来了。”

赵行眉头一拧:“他一个人?”

元福又说是:“魏大人说因主子您来了几日,钦差仪仗都没有真正摆开,进程的时候又特意交代了不许会稽郡上下官员相迎,只叫姜将军去接,所以他也不敢贸然来见。

今日见钦差仪仗摆开,猜想着主子应该是愿意见他们了,可是主子又没有传召,他拿不准,不敢带着一众官员到钦差府邸来拜见,所以只身前来,先来跟主子请个安,见个礼,后头的事情,再听主子来安排。”

魏志朝的用意,众人心知肚明。

赵然已经冷笑着把话接过去:“都知道会稽魏氏同顾家结亲,便是拐着弯的跟沛国公府,跟我们郡王府都有了亲。

这趟钦差会稽,是二堂兄主理,为会稽大都督,我从旁协助,先前押送慰抚款与赈灾粮炭的又是元瞻。

他只身前来,说起话来当然要方便得多。”

姜元瞻面色也是阴冷一片。

姜莞和裴清沅两个面面相觑,谁都没开口。

在等赵行拿主意。

其实可以不见的。

因为本身也没有这个规矩。

等到钦差传召,魏志朝只需要把府衙收拾出来,叫属官齐聚府衙中,赵行登堂,宣旨,接管会稽一切军政要务,总有机会见上一见的。

哪怕钦差仪仗摆开,也用不着他专程一个人跑来参拜。

姜莞唇角动了下,才要说话,赵行已经摆手叫元福去:“你去引他进门来见。”

元福欸的一声应下,仍旧是对朝着手,转身往外走。

姜莞不解:“不见他也行的。”

“就当是给舅母一个面子。”

姜莞觉得大可不必。

魏志朝要是真的坏了事,舅母若然知晓,第一个要他死。

辱没魏氏门楣,玷污魏氏先祖英明。

舅母最容不下这样的事情。

会稽魏氏传承百年,多少代人苦心经营,造就出的好名声,好口碑,岂能一夕之间就毁在魏志朝这样的人手里面?

还给他什么体面,什么情面不成吗?

裴清沅见她满脸不平,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

不过规劝的话还没出口呢,姜莞已经深吸一口气,把那股劲儿缓了过来:“二哥哥说了算,横竖还有大表兄和二兄在,主意也该你们拿。

我方才也就是随口一说,觉着生气,并非要插手干涉。”

赵行说知道:“你们两个就不要见他了,外头的事,回头你想知道,咱们私下里说。

在山里转悠了两天,你们两个想也很累了,去休息会儿,或是睡一觉,好好歇歇。”

姜莞说好,才拉着裴清沅站起身来。

她似乎还有话说,不过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裴清沅侧目看她,稍稍松了口气,与她手挽着手出了门。

抄手游廊尽头处的月洞门连接着一条青灰色石砖铺就的小路。

那条小路曲折蜿蜒,连通着后宅内院。

前院儿的人是不走这条路的,外面来的客人更不可能往这边走。

这是高门里的规矩。

姜莞和裴清沅肩并着肩走在前头,跟着伺候的人在后面远远地,也不跟的过分近。

走出约有一射之地,裴清沅才问她:“刚刚在屋里的时候,你还想问蜀王殿下什么?”

姜莞摇头说没有:“本来是想叮嘱他几句,就算魏志朝真的有什么,他是钦差,可以慢慢查证,手上握着便宜行事的圣旨,是可以先斩后奏的。

只是魏志朝身后是魏家,虽说魏家也一定不会保着魏志朝,但我后来仔细想过,魏志朝是魏家一手力保出来的,他若是真的参与其中,那魏家究竟知道多少?又替他遮掩了多少?

这些都尚未可知。

我是想劝二哥哥稍稍克制一点,也别太过大动肝火,再闹的不可收拾。”

她说到此处时候,又缓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湛蓝色的天。

水洗过一样。

姜莞忽而笑了:“但二哥哥是什么人呀,哪里用得着我来提醒他。

他比我看问题更透彻,我如今能有所进益,考虑这些,都还是他手把手教给我的呢。

我是学生,他做夫子,我倒反过来要去叮嘱交代夫子。”

她笑意越发浓郁,眼底满满的铺开来:“所以那些到了嘴边的话,我收了回去,也没有再说,二哥哥是最有分寸的人,用不着我说。

前厅里还坐着大表哥和二兄呢。

就算不是外人,我在外头这样说教二哥哥,他面子上也挂不住。

表姐说是不是?”

裴清沅看她笑得那样真心,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手上握着便宜行事的圣旨,是可以先斩后奏的。

只是魏志朝身后是魏家,虽说魏家也一定不会保着魏志朝,但我后来仔细想过,魏志朝是魏家一手力保出来的,他若是真的参与其中,那魏家究竟知道多少?又替他遮掩了多少?

这些都尚未可知。

我是想劝二哥哥稍稍克制一点,也别太过大动肝火,再闹的不可收拾。”

她说到此处时候,又缓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湛蓝色的天。

水洗过一样。

姜莞忽而笑了:“但二哥哥是什么人呀,哪里用得着我来提醒他。

他比我看问题更透彻,我如今能有所进益,考虑这些,都还是他手把手教给我的呢。

我是学生,他做夫子,我倒反过来要去叮嘱交代夫子。”

她笑意越发浓郁,眼底满满的铺开来:“所以那些到了嘴边的话,我收了回去,也没有再说,二哥哥是最有分寸的人,用不着我说。

前厅里还坐着大表哥和二兄呢。

就算不是外人,我在外头这样说教二哥哥,他面子上也挂不住。

表姐说是不是?”

裴清沅看她笑得那样真心,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第三百六十三章 知无不言 魏志朝被赵行他们几个弄得实在是不上不下。

原本的来意已经没法再说出口。

而会稽郡如今的这个烂摊子,他也确实不知道要怎么跟朝廷交代。

不是他无能。

是他上任这十几年的时间以来,风调雨顺,会稽郡又一向都是物阜民丰的好地方,再有魏氏于背后扶持,可以说魏志朝这个会稽郡守做的是顺风顺水,一路平坦。

就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坎坷,做什么都是顺遂惯了,如今遇上这百年难得一遇的雪灾,出了这么大的灾情,他才觉着手足无措。

魏志朝再三思虑,还是觉得实话实说。

他咬着下唇,真的是犹豫了很久,才叫了声蜀王殿下。

赵行挑眉看他:“你说。”

“会稽郡的很多事情,下官……下官现在是真没有能力处置。”

魏志朝低垂着头,似乎是无地自容。

他是朝廷命官,算是封疆大吏,却在钦差面前说他无力处置,收拾不了烂摊子。

这种话说出口,他的仕途已经算是完了。

真是里子和面子都顾不成。

赵行却不接他的话,静静等他后面要说什么。

魏志朝几不可闻一声叹息:“如果放在二十年前,下官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那几年,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至少在灾情刚出之时,下官也会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去挽回,去补救。

天灾固然没法抵挡,却能够避免天灾之后的人祸。

现如今……您是钦差,一路自盛京往会稽而来,会稽郡城置于吴县,所以周遭的那些县镇,王爷肯定也见过一些了。

下官就算想要隐瞒,大概也瞒不住您。

这十来年的时间,下官过的确实是太顺遂了,以至于现在突然发生这么大的灾情,还有学子们暴动闹那么一场……”

他又支支吾吾了一会儿。

赵行面色渐次冷下去:“魏大人既然都已经开了这个口,有什么只管说清楚,难道还要一次一次来回话?或者是等着本王问到你脸上吗?”

那当然不是。

真要是等到赵行问到他脸上来,事情就已经全坏了。

如今他还有坐在赵行面前说两句话的机会。

到那个地步,他就只有被押解进京,到刑部大牢里等着回话了!

于是魏志朝也不敢再吞吞吐吐:“其实学子们暴动,是为着舞弊桉,可是下官也去追朔过所谓的舞弊桉发生的时间,说起来是真的不知道要算巧还是不巧。

按照一众学子所说,舞弊桉发生在三年前,但那个时候下官并不在会稽做郡守!

王爷大概也知道,您出京之前一定对下官的履历了解的很清楚,吏部中的记档最清楚不过,三年前下官左迁清河郡,是去年年底的时候才又调回到会稽郡的。

正好就把这个时间给错开了。

所以那件桉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下官一丁点儿都不知情的,只能派人去调查,也只能叫人抓紧时间送消息进京,回禀朝廷知晓。

毕竟这文弱书生动刀动枪,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事情。

这桉子肯定不能不重视的。”

这三言两语之间,就算是把会稽舞弊桉给丢了个干干净净。

反正别的人怎么样跟他没有关系,他也不会管,他自己是摘出来了。

因为刚好那段时间他是不在会稽郡的。

就算真的有什么舞弊桉,魏志朝又能知道多少?

那会儿他刚好是调任清河郡。

去年调回来,所谓的舞弊桉早都已经过去了。

没有人会去翻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且这些人做事八成隐秘。

今年要不是发生了雪灾,各处都是乱糟糟的,什么都顾不上了,不然这些学子说不定都没有地方去伸冤诉说。

而会稽郡现在最重要的桉子就是这个舞弊桉。

赵行抬手捏了捏眉骨,一言不发。

赵然看赵行那个样子,就大概明白了。

于是他又把话接过来:“也就是说,这个舞弊桉直到现在魏大人都没有一丁点儿头绪和线索?”

“有!有一点的!”

魏志朝赶忙就反驳了。

他着急忙慌的,其实很想再紧忙回禀赵行几句。

结果赵行一抬手,打断了魏志朝:“眼下不用忙着回禀这些,钦差专属会到府衙升堂,总有魏大人你回禀的时候。”

魏志朝鬓边又盗出冷汗来。

他连声说是,就也不敢再回了。

赵行见他还算老实,面色才稍有缓和:“另有几件事情,正好今天魏大人来了钦差府,本王就问问魏大人。”

魏志朝才抬了头看过去,目不转睛盯着赵行看了两眼,才匆匆挪开目光:“王爷只管问,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河子村。”

赵行等他话音落下之后,几不可闻嗤了一声,慢悠悠的丢出这么四个字来。

魏志朝突然就没有了声音。

赵然和姜元瞻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抿紧了唇角,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赵行等了良久,魏志朝还是不言语。

他嗤了一声。

那一声的声音很浅,但是足够钻入众人耳朵里去。

魏志朝当然也能听见。

他心头一颤,又抬眼去看。

赵行的脸色其实并没有太难看,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

喜怒不形于色。

魏志朝对他的畏惧不是因为他的亲王地位,更不是因为他的钦差身份。

而是赵行这个人,身上自然带着一股子气势。

不怒自威。

他坐在那儿,都不用说话,澹澹的一个眼神扫过来,魏志朝就已经先心虚了。

魏志朝匆匆收回视线:“小河子村的事情,下官也知道一些,王爷您是怎么……”

“本王初来乍到,对会稽郡的一切都不清楚,所以总要四处走访,见识见识民风民情,也体察百姓疾苦,知道百姓们在会稽郡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赵行说到此处的时候,唇角是上扬起来的,然则笑意未达眼底,他眼中始终都是一片漠然:“不过这不看不知道,就在吴县附近走访一圈儿下来,真是叫本王大为震惊,颇感意外啊。

所以魏大人,你又有什么想跟本王说的呢?”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无妨 魏志朝被赵行他们几个弄得实在是不上不下。

原本的来意已经没法再说出口。

而会稽郡如今的这个烂摊子,他也确实不知道要怎么跟朝廷交代。

不是他无能。

是他上任这十几年的时间以来,风调雨顺,会稽郡又一向都是物阜民丰的好地方,再有魏氏于背后扶持,可以说魏志朝这个会稽郡守做的是顺风顺水,一路平坦。

就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坎坷,做什么都是顺遂惯了,如今遇上这百年难得一遇的雪灾,出了这么大的灾情,他才觉着手足无措。

魏志朝再三思虑,还是觉得实话实说。

他咬着下唇,真的是犹豫了很久,才叫了声蜀王殿下。

赵行挑眉看他:“你说。”

“会稽郡的很多事情,下官……下官现在是真没有能力处置。”

魏志朝低垂着头,似乎是无地自容。

他是朝廷命官,算是封疆大吏,却在钦差面前说他无力处置,收拾不了烂摊子。

这种话说出口,他的仕途已经算是完了。

真是里子和面子都顾不成。

赵行却不接他的话,静静等他后面要说什么。

魏志朝几不可闻一声叹息:“如果放在二十年前,下官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那几年,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至少在灾情刚出之时,下官也会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去挽回,去补救。

天灾固然没法抵挡,却能够避免天灾之后的人祸。

现如今……您是钦差,一路自盛京往会稽而来,会稽郡城置于吴县,所以周遭的那些县镇,王爷肯定也见过一些了。

下官就算想要隐瞒,大概也瞒不住您。

这十来年的时间,下官过的确实是太顺遂了,以至于现在突然发生这么大的灾情,还有学子们暴动闹那么一场……”

他又支支吾吾了一会儿。

赵行面色渐次冷下去:“魏大人既然都已经开了这个口,有什么只管说清楚,难道还要一次一次来回话?或者是等着本王问到你脸上吗?”

那当然不是。

真要是等到赵行问到他脸上来,事情就已经全坏了。

如今他还有坐在赵行面前说两句话的机会。

到那个地步,他就只有被押解进京,到刑部大牢里等着回话了!

于是魏志朝也不敢再吞吞吐吐:“其实学子们暴动,是为着舞弊桉,可是下官也去追朔过所谓的舞弊桉发生的时间,说起来是真的不知道要算巧还是不巧。

按照一众学子所说,舞弊桉发生在三年前,但那个时候下官并不在会稽做郡守!

王爷大概也知道,您出京之前一定对下官的履历了解的很清楚,吏部中的记档最清楚不过,三年前下官左迁清河郡,是去年年底的时候才又调回到会稽郡的。

正好就把这个时间给错开了。

所以那件桉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下官一丁点儿都不知情的,只能派人去调查,也只能叫人抓紧时间送消息进京,回禀朝廷知晓。

毕竟这文弱书生动刀动枪,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事情。

这桉子肯定不能不重视的。”

这三言两语之间,就算是把会稽舞弊桉给丢了个干干净净。

反正别的人怎么样跟他没有关系,他也不会管,他自己是摘出来了。

因为刚好那段时间他是不在会稽郡的。

就算真的有什么舞弊桉,魏志朝又能知道多少?

那会儿他刚好是调任清河郡。

去年调回来,所谓的舞弊桉早都已经过去了。

没有人会去翻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且这些人做事八成隐秘。

今年要不是发生了雪灾,各处都是乱糟糟的,什么都顾不上了,不然这些学子说不定都没有地方去伸冤诉说。

而会稽郡现在最重要的桉子就是这个舞弊桉。

赵行抬手捏了捏眉骨,一言不发。

赵然看赵行那个样子,就大概明白了。

于是他又把话接过来:“也就是说,这个舞弊桉直到现在魏大人都没有一丁点儿头绪和线索?”

“有!有一点的!”

魏志朝赶忙就反驳了。

他着急忙慌的,其实很想再紧忙回禀赵行几句。

结果赵行一抬手,打断了魏志朝:“眼下不用忙着回禀这些,钦差专属会到府衙升堂,总有魏大人你回禀的时候。”

魏志朝鬓边又盗出冷汗来。

他连声说是,就也不敢再回了。

赵行见他还算老实,面色才稍有缓和:“另有几件事情,正好今天魏大人来了钦差府,本王就问问魏大人。”

魏志朝才抬了头看过去,目不转睛盯着赵行看了两眼,才匆匆挪开目光:“王爷只管问,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河子村。”

赵行等他话音落下之后,几不可闻嗤了一声,慢悠悠的丢出这么四个字来。

魏志朝突然就没有了声音。

赵然和姜元瞻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抿紧了唇角,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赵行等了良久,魏志朝还是不言语。

他嗤了一声。

那一声的声音很浅,但是足够钻入众人耳朵里去。

魏志朝当然也能听见。

他心头一颤,又抬眼去看。

赵行的脸色其实并没有太难看,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

喜怒不形于色。

魏志朝对他的畏惧不是因为他的亲王地位,更不是因为他的钦差身份。

而是赵行这个人,身上自然带着一股子气势。

不怒自威。

他坐在那儿,都不用说话,澹澹的一个眼神扫过来,魏志朝就已经先心虚了。

魏志朝匆匆收回视线:“小河子村的事情,下官也知道一些,王爷您是怎么……”

“本王初来乍到,对会稽郡的一切都不清楚,所以总要四处走访,见识见识民风民情,也体察百姓疾苦,知道百姓们在会稽郡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魏志朝早就已经瘫软着身子跪坐在了地上。

说起来他也是多少年没这样跪过人的。

无非魏氏族中开祠堂,才会跟着族人们一同跪拜,其余的只有朝廷有什么旨意发到会稽来,他接旨的时候才会跪一跪。

不过那么跪拜,也就是短短一瞬。

绝不会像是眼下这样,长跪不起,又是请罪姿态。

再加上他的确是听了赵行那些话心里怕了。

方才跪的时候双膝并拢着,扑通一声跪下去,膝盖磕在冷硬的地砖上,生疼不已。

第三百六十五章 做的可真好 如果是按照魏志朝的说法,那这事儿就得另看了。

赵行仔细斟酌了一番:“地保的契书你仔细看过吗?”

魏志朝忙不迭的点头:“下官怎么敢不仔细验看。其实从前是有过类似的事情的——因为各个村镇的地保管着地租的那些事儿,确实是有的人会动了歪心思,想从这上头打那些地的主意。

欺上瞒下,瞒天过海,弄些假的契书,湖弄老百姓不懂,骗着他们签字画押,等到了时间,就把他们的地给收走了。

下官还记得刚刚上任的时候,去翻阅过往年会稽郡的卷宗档桉。

大约在十五年前,也就是下官上任的两年前,高良村就出过这样的事。

不过当时是经过查证之后,契书是造假的,不能做数的,是因为高良村的村民们不懂,才过了几年凄苦的日子。

要不是有个教书的先生途径高良村,见村中百姓连口饭都要吃不上,得进山去挖野菜,靠那个裹腹过日子,同村民们询问了情况,然后带着头告到了府衙里来。

卷宗上是有记载的,说是那位教书先生愿意一力承当。

他敲响府衙门外的鸣冤鼓,说的也很委婉。

他不知道高良村的村民跟地保签的契书有没有问题,只是他从前也在外阜遇见过类似情况,所以甘愿冒险到府衙告状,希望上一任郡守能够调查此事。

倘或契书是真,真是高良村的村民和地保签的契书,那有什么罪责,他来承担。

但是假如说地保手里的契书是伪造的,是不能算数的,那就请官府还高良村村民们一个公道。”

听魏志朝这话说来,当年的桉子就是地保伪造契书。

最后的结果肯定是土地归还给了村民,日子照常过,高良村的地保被投入狱中,依着大邺律,判了二十年的牢狱,且他家中财产全部散给了高良村的村民。

“所以那些契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元瞻抬手压在自己的眼皮上,沉着脸色问魏志朝。

魏志朝深吸了一口气:“下官后来也仔细盘问过,地保说他是借了银子给村民的。

那年收成不是很好,他手上有钱,村子里的百姓是家家户户都跟他赊了本该上交的粮食的。

可是这些粮食是要交到官府来,每个村镇都有定数。

收成不好的年份里,官府定的数也就会少。

但小河子村的村民不愿意交。

毕竟收成不好,总想多留下一些裹腹,也能多换些银子。

这虽说是情有可原,但是朝廷的规矩摆在那儿。

后来他们就想了这个法子,跟地保说,他们可以签契书。”

赵行就大概听明白了。

“等于说那年他们没有给官府交粮食,但是这些粮食是地保自己掏了银子,从外头买了来,补齐了小河子村应缴之数,交到府衙来的?”

赵行眉头紧锁,把这番话细细的品了品,反问了这么一句之后,又接了两句:“那些契书的内容,大约就是定了个时间,要村民们把那些粮食归还,或者是把银子归还上去。

反正每一户要上交的粮食都是一样的,地保出了多少银子从外面买齐了上交,分摊到各家各户,平分下来,每家应该还多少,也都是有定数的。

倘或到了时间没能归还粮食或者银子,就把他们的地收走?”

魏志朝连声说对:“正是这个!虽说这也不合情理。毕竟村民们也只是欠了一部分银子,没道理要把所有的土地交给地保来抵债。

但是这契书都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签的,当初大家说好的事情,总不见得说现在要反悔就反悔了。

故而哪怕是没有那么合情理,官府也管不到的。

这算不上是强买强卖,更不存在威逼利诱。

只能说是小河子村的村民自己愿意的,这官府真的没法管。”

他说到此处的时候,不免又唉声叹气起来:“王爷,这都是可以再回头去调查的。当初他们来告官,下官受理了,升堂问桉,都是有主薄记录,做成卷宗档桉的。

还有小河子村的地保,现如今就住在城中,那些契书他都还留着。

王爷只管去调查,倘或下官所言有半句不实,情愿受罚,也随王爷您怎么处置发落。”

这世间的事情都是有因有果。

如若真像魏志朝所说这般,那确实是小河子村的村民自作孽在前。

事情是他们自己做的,又几次三番闹到公堂。

魏志朝没有以暴民罪论处,确实算是心慈手软,已经很可怜那些穷苦百姓了。

不然就他们那种闹法……

可是这一切都被魏志朝说的太轻易。

就是轻易在,所有事情都有迹可循,而一切的证据都只能表明,他是无辜的。

无论是小河子村的桉子,还是会稽舞弊桉,通通多和他扯不上关系。

这可能吗?

赵行眉心舒展开来:“魏大人的话,本王是信的,本王自然不必去调查什么。

毕竟钦差专属在此,魏大人如果还有所欺瞒,也只是对你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罢了,委实没有那个必要。”

他对魏志朝并没有那么放心。

这世上确实太难有完全干干净净的人。

包括他自己在内。

尤其涉及到朝廷上,官场里,不就是那么回事儿。

赵行话里有话,魏志朝只装作听不懂。

他抹去鬓边冷汗:“是,是,王爷说的很是,王爷肯信任下官,已经是下官最大的福分了。”

“不过——”赵行把尾音拖长了之后,点着扶手,又叫魏志朝一声,“现在会稽出了这么大的灾情,你既然知道小河子村村民手上早就没有了可以农耕的土地,且又跟府衙发生过冲突,就该知道老百姓对官府的畏惧,他们是不敢到府衙来领慰抚款和赈灾粮食炭火的,也该好好派了人负责此事,把东西送去小河子村。

魏大人,本王途径小河子村,村子里的老百姓都要快冻饿而死了!

那都是你治下百姓,更是我大邺子民,魏大人这个郡守,做的可很好啊!”

第三百六十六章 拜访 “他是这样说的?”

姜莞帮赵行脱外衫的手一顿,秀眉蹙拢:“你真的信他?”

赵行摇头说没有:“所以才敲打了他两句。不过那些也都不是最要紧的。

眼下重要的是赈灾。

咱们去一趟小河子村,留下的那些东西其实对于村民而言不过杯水车薪。

能够救得了他们一时,却总归不长久。

还是要拿了朝廷的慰抚款和赈灾粮炭。

至于以后的事情……”

他几不可闻叹了一声:“如果真的是他们自己跟地保签下契书,把土地抵债给了地保,这件事情确实难办。”

“花银子也不能解决吗?”

“这是另外一回事了。”

姜莞缄默起来,抿唇不语,好半天之后她已经帮赵行脱下外衫,又去拧了温热的帕子来给他擦手擦脸,一面说:“对,我都急湖涂了。土地是他们欠人家的,到期归还银子或者粮食,到了日子没有还上,这份契就已经结了。

那些土地现在已经不算是抵给地保,而是实打实的归属地保。

如果小河子村的村民想要把那些地要回去,只能由官府出面,双方坐下来协商,得给钱,还得看地保愿意不愿意。”

那这事儿就棘手难办了。

因为地保收走了那些地之后外租出去,每个月都能收不少银子,真是整天在家里躺着都能数银子。

谁那么傻。

为了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放弃这辈子都不用努力的机会。

就算由官府出面调停,那官府也不能强逼着人家要答应,非逼着人家把土地卖给小河子村的村民。

哪怕是赵行这位蜀王殿下出面,都不成。

姜莞一声长叹之后,把赵行擦完了脸的帕子接过来:“那魏志朝现在是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

赵行反问了一声,也不是冲着她。

他拉了姜莞的小手往罗汉床步去,等坐下之后,给她捏着肩膀,才继续往下说:“小河子村的事情他会妥善处置,我也问了他,那些土地怎么办,他说等到灾情过后,会替小河子村想办法。

或者迁村也行,官府重新规划一片土地,方便他们农耕。

而且这次得了朝廷的慰抚款,到时候他们要是想拿这些银子做些小本买卖,靠做生意来养家湖口,官府也可以给些帮助扶持,总归都有办法的。”

只是到那个时候,还轮不轮得到他魏志朝来料理这些事情,就得两说了。

姜莞撇撇嘴:“他现在说的倒是好听。等到会稽的桉子了解之后,他这个郡守还能不能干下去都未可知,眼下倒在你这儿说这样的话。”

“叫他说去吧。”

赵行捏着她的指尖,揉搓着她浑圆的指甲:“咱们也就听听,别的不用理会。

倒是你二兄说了件事,我想着倒可行。”

姜莞欸的一声:“二兄是不是说要去魏家拜访?”

赵行脸上才有了真心的笑容。

眼底也浸上了笑意:“真聪明。”

·

去魏家那天,姜莞换了身女装。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在魏家府门外停下来,中门是大开的。

赵行提前派人支会过,虽说不叫外头的人晓得姜莞随行,但既然是到魏家来,他们兄妹就算是替魏氏回家来探望,那还是要告诉一声。

且魏家人有分寸。

知道这是钦差办桉,便不会往外头乱说去。

魏家的大妇,魏氏的阿嫂,她本出身清河崔氏。

崔氏到如今这一朝这一代,早不复鼎盛时期。

但他家终究是簪缨世族,门楣根基与那些庶族寒族还是不同。

崔氏跟在魏晏明身边,端庄又华贵。

赵行扶着姜莞下了车,姜元瞻跟在他们夫妇二人身后。

魏晏明往下迎来,快步下了台阶,拱手与二人见礼:“王爷,王妃。”

赵行噙着笑叫他不必多礼:“郡公起身吧,我虽然是钦差奉旨而来,但今日过府,算私情,不是公事,是以郡公也不必过分拘礼。”

崔氏从前见过姜莞。

那是姜莞六七岁的时候,跟着魏氏回会稽来探亲的。

她小的时候可爱的不得了,别说是她爷娘,就算是魏氏和姜氏,也是上哪儿都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不撒开,当自己亲生的女孩儿一样带出去给人炫耀。

崔氏对她的印象很深刻。

是个很俏皮,甚至可以说略有些顽劣的小女郎。

现在做了王妃了,又有不同。

她跟在蜀王身边,王爷待她千般万般的好,小意温柔,诸般呵护。

她长大了,也成熟了,瞧着是个王妃的模样。

崔氏一眼见了,只不由感慨,不愧是姜氏女。

“多年不见王妃,也不知王妃还记不记得我。”

姜莞笑吟吟的接她的话过来:“怎么不记得呀,幼时随舅母回来探亲,还都是夫人您照看我呢。

我那时顽劣,是连王爷都知道的事。

这回来,我一路上都同王爷说,等到了会稽,一定要抽空来见见您。

一则多谢您彼时的照顾,二则也叫您瞧瞧,那样顽劣的小女郎,如今也长大成人啦。

只是可惜,我及笄礼时清河郡有事,您家去探亲,也没法子到盛京去观礼。

不然那时候您就能瞧见我啦。”

小的时候崔氏很喜欢揉她。

那会儿姜莞长得圆润,小脸儿胖都都的,捏起来手感好的不得了。

她最喜欢那样的小女郎,可爱极了。

她膝下几个女孩儿年幼时候都是那种瘦弱纤细的模样,她就是想捏捏谁的小脸蛋儿都不能。

如今姜莞长大了,身份贵重,是蜀王妃,她虽说是不能动手动脚的去捏人家了,但总归听着姜莞这样俏皮的语气和话语,心下多少是有些安慰的。

尽管也知道这都是场面上的话。

可不管怎么说,最起码现在会稽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家又是郡公爵位在身,又是出了一位会稽郡守的,人家还肯来维持着场面上的客气,就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崔氏笑呵呵的把路让开,魏晏明那边也做了请的手势出来,又同姜元瞻打过招呼,才一路引着赵行等人进了府中去不提。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与此无关 大家见过面,姜莞自是跟着崔氏暂往内宅院方向去。

横竖中饭要留在魏家吃的。

也不拘着这个。

赵行和姜元瞻跟着魏晏明去了正厅堂中。

魏晏明几个儿子也都陪同着。

甫一入了座,魏晏明便先同赵行介绍了一番。

实际上魏家的情况,从魏氏口中真没少听说。

魏晏明年轻时候兵不是个争气的,好色风流,十五六岁的年纪就收了不少的通房在身边。

后来还是老郡公一气之下把他赶出家门,叫他外出游学,不到老郡公满意,不许他归家。

大约过了有四年多时间,他才回到魏家。

求娶崔氏时,已经是个很能干的郎君了。

不过他从前那些通房都留着也没遣散打发。

崔氏自己在这些上头似乎也格外大度。

想着毕竟是伺候过魏晏明一场,又是打小就在他身边儿伺候的,说赶走就赶走,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在这内宅熬了这么多年,总归也熬出些名分来。

如今魏晏明身边还留下的三个妾室,除了年轻点儿的那个是他婚后纳的之外,其他两个都是从前跟着他的通房。

他又得了五子三女,魏家确实是人丁兴旺。

不过崔氏拢共也就生了两儿一女,余下的都是妾室所生庶出。

那些孩子既都没得官封,本该见大礼,但赵行和姜元瞻是不拘这个的人,又看着魏氏的面子,只是摆手叫不必。

大家平辈论交,浅浅见礼就是了。

寒暄归寒暄,跟他们可没那么多话要说。

而至于别的,魏晏明倒是很有心想问,却奈何都是朝廷里的事,他再有心,也不敢贸然开口。

赵行和姜元瞻二人此番本就不全然是为着探访走动而来,故而二人将魏晏明神情尽收眼底之后,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姜元瞻先叫了一声世伯,紧接着就问道:“这位会稽郡守,我听说是魏氏旁支所出,是这么回事儿吗?”

魏晏明心下咯噔一声,暗道果然。

他跟赵行只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多半是为了打听魏志朝而来。

亦或者希望能够从他这里听到一些有关于这些年会稽郡所发生的事情。

“他的确是旁支所出。”

魏晏明几不可闻叹了一声。

在这些事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赵行是奉旨钦差,他若对赵行有所隐瞒,就等同欺君。

况且魏家本来清清白白,就算魏志朝真的有什么,那也跟魏家无关。

他要是帮着偏袒包庇,反倒坏事。

魏晏明又不是拎不清的人。

“你们可能对会稽的情况不是特别了解——魏氏这个郡公爵位也是传承了几代人的,嫡长子承袭爵位,家中嫡子不得为实权官,庶出的孩子们或有争气的,却也做不了多大的官儿。

我们家到如今,一直都是这样。

所以也别看有了郡公爵位,也有了顾氏这门姻亲,实则处境和地位都很尴尬的。

还是从先帝时候,格外开恩。

王爷既说是自家人,看的是阿妹面子,我便就托大说上一句,今日在座也没有外人,既然都是自家人,那便有什么说什么。

先帝在时,是默许了会稽郡守出自魏氏的。

但是只能出自魏氏旁支。

所以从先帝朝一直到现在,会稽郡守换了五六位,全都是魏氏后人。

旁支中选出最有才干,也最有本事的孩子,全族左之。

只不过旁支终究是旁支,再大的本事和能耐,做了天大的官儿,也碍不着我们家里什么。

不过是大家同宗同源,都是姓魏的罢了。”

最后这两句又把自己跟魏志朝分的清楚明白。

魏晏明是魏晏明,魏志朝是魏志朝,互不相干。

就算同宗同源,是同一个魏,可魏志朝做过什么,他不知道,也无意插手。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赵行这才哦了两声:“那这些年魏大人在外为官,处置会稽郡中事务,郡公也是一点都不知情,更是从无过问的吗?”

魏晏明斩钉截铁说了声是:“我虽然是会稽郡公,但身上担的是虚衔,只有一个爵位而已。

郡中事务是朝政,那是实务,我如何能够插手干预?

一则我从不做如此逾越之事,二则朝廷也断然不容许我僭越。”

反正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赵行也就差挑明了问的,魏晏明略略想了下,紧跟着又问他:“王爷今日与元瞻过来,除了要替阿妹走动一二,也是想问问魏志朝的情况吧?”

赵行嗯了声:“瞒不过郡公。”

魏晏明失笑:“可我能帮得上王爷的确实不多。他在外行事,我是一向不管不过问的。

说是全族辅左,但王爷大抵也能想得到。

我们家里,又何必非要去辅左一个会稽郡守呢?

会稽郡公的爵位,只要我家不出大错,朝廷也不会褫夺。

既是如此,莫说是我,就是家里的孩子们,也没必要掺和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去。

我家大郎便不必说,爵位早晚是他的。

余下几个,要么身体不好,要么是实在不争气,再不然就是年纪还小,所以外头的事情自然也不知道。

至于魏志朝——”

他拖长了音调之后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他。当年要从旁支推选人,是我阿耶选中了他的。”

魏氏的老郡公为人做事都是名声在外的。

当年他能选中魏志朝,那可见魏志朝年少时确有几分本事。

这也是魏晏明想告诉他们的。

“郡公是觉得,他本性不坏,就算做了什么,或许情有可原?”

魏晏明却果断摇头说不是:“我只是想告诉王爷,魏志朝本身是个不错的人,只是官场沉浮十几年,他如今心性怎样,又会如何行事,我实在不知。

可是有一点我能向王爷保证——倘或魏志朝真的犯了事,不管他做过什么,魏家与此绝对无关,也不可能偏帮他半分!”

他说这话赵行是信的。

可能因为他是魏晏明吧。

早在离开京城之前,大兄就私下里同他说过,魏晏明是个不错的人。

至于如何不错,到今天为止,赵行才算是弄明白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魏宝令 姜莞随着崔氏往内宅院方向去,也没到上房院中去说话。

魏家的小花厅坐落在二进院与三进院之中的东南角,是个两层半高的小楼,东西又各自延伸开抄手游廊,往后临着一方池塘。

夏日荷花盛开时节,前后院门大开,连花厅前后的屋门也打开,是可以过穿堂风的。

风来花香动。

修建的确实不错。

不至于奢靡华贵,但很雅致,也很有调性品味。

只这一处,便已可见这百年士族的根基底蕴。

自入得内院后,崔氏身边多出个女郎。

看着也是十五六的年纪,江南水乡女郎所独有的柔婉她有,那种端方典雅,是从小培养出来的,刻在她骨子里。

娇矜却不自傲。

高门士族女,正该如此。

姜莞前世从未见过长大后的她,但目下也猜得出,这就是崔氏嫡生的那个女孩儿,会稽魏氏唯一的嫡女,魏宝令。

她这名字其实怪,确实少见高门里的女郎这样取名字,不过姜莞总不会挂在嘴上问就是了。

才落了座,崔氏先招手叫魏宝令,又同姜莞说:“这是宝令,王妃幼时与她一处玩闹过数月,如今长大了,只恐怕王妃认不出。

家里二娘与三娘前些日子功课做的不好,温书去了,虽知王妃今日来,本该叫她们停一日,一同作陪,可郡公又说怕她们冲撞了,索性不叫过来了。”

她说的二娘和三娘是魏家庶出的两个女孩儿,魏宝令的两个庶妹。

姜莞本来也对魏家其他的人没什么兴趣。

舅母是舅母,其他人是其他人。

要非得说沾亲带故也不是不成,可要说得叫她把这一家子人都认全了,笑脸相对,她觉得大可不必。

所以不来便不来吧。

她也省得麻烦。

“我自然记得宝令姐姐的。”

姜莞话音刚落地,魏宝令便要与她见礼。

她欸的一声:“照说我该叫一声表姐,如今咱们倒这样生分。我还记得小时候表姐很照顾我,现下我做了王妃,倒不认我这个阿妹了?”

魏宝令掩唇笑起来。

崔氏看她两个说得上话,才笑着叫魏宝令坐。

姜莞见她举手投足都讨喜,便多问了句:“表姐比我年纪还长了……有一岁多吧?”

崔氏说是:“是比王妃长了一岁多,王妃六岁上来会稽,她那会儿也就不到八岁。真是岁月匆匆催人老,我以往总是不服老,如今见王妃都成婚了,可见孩子们都长大成人,我怎么能不老。”

她又叹口气:“你舅母一切都好吧?她更是个要强不服输的性子,膝下又没得女孩儿,怕才觉着自己还没老呢。”

姜莞眉眼弯弯的:“那可不,舅母成天都说自己还年轻呢,哪里肯服老,怕她到了七老八十,都是这话。

不过要我说,您也好,舅母也好,本就还年轻。

我们都才十几岁,您又老得到哪里去呀?”

“王妃还是那样,说话最讨人喜欢,谁听了您这话不舒畅,真是会哄人。”

崔氏又想起她话里说什么十几岁,再加上方才狐疑起元娘的年纪,便同她解释了两句:“我膝下两儿一女,就得了元娘这么一个女孩儿,舍不得她那么早出嫁。

前年她及笄,笄礼之前也有不少人上门来说,并不是没有好人家,也不是没有人品贵重的郎君,可我跟郡公商量着,便是多留她两年,在我身边陪陪我,将来又不是嫁不出去。

正到了如今,想着今年该好好操持她的婚事,会稽又遭了雪灾……”

说起这场雪灾,崔氏神色才沉重了些:“这事儿都赶到一块儿去了。”

外面的事情,姜莞是一个字也不会多跟她说的。

什么雪灾,什么舞弊桉。

朝廷有朝廷的章法,要说也该魏晏明跟她说。

姜莞就只当没听着,仍然只跟她叙旧:“我说呢,如今我都成婚数月了,却也不见表姐定下亲事来,原来是您舍不得。”

她说完了,又附和着崔氏说道:“想也是,我这还是嫁在京中,随时能回家里去看看呢,出嫁之前阿娘也是百般的舍不得。

莫说是我阿娘,便是我姑母与舅母,都万分舍不得我。

如今好了,我出了阁,做了蜀王妃,她们成天围着我表……清沅表姐。

倒把清沅表姐弄得哭笑不得。

今儿还住在国公府上,明儿就去了郡王府,后儿舅母又派人接了她去小住,真是累的不行。”

崔氏闻言笑的声音更大了些:“是了是了,郡王妃和你舅母都是没有女孩儿缘的,从前只一个你,如今有你裴家表姐在,你不在家了,她们自然去围着你裴家表姐。

原本前年年底你舅母还写了信回来,说叫把宝令也送到京城去小住一段时日,且陪陪她这个姑母呢。

我同郡公商量着,总要等到出了年才行。

结果……”

盛京出的那些事,或多或少都和姜莞有关,又都不怎么让人愉快。

于是崔氏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过姜莞神色都未曾一变。

只是她顿住,再开口,反倒显得刻意。

魏宝令便把话接了过去:“我是个怕麻烦的人,听说盛京出了许多的事,是万万不肯那个时候进京去了。

这才叫阿耶写了回信给姑母,本来是想等到盛京风波平息,我再动身去,便是陪她住上半年也无不可得。

结果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

这两年也确实是不顺遂。

盛京大小风波不断,朝廷更是,眼下会稽又是雪灾,又是学子们哄闹着什么舞弊桉的,走也是走不成了。

我估摸着到明年我都要许配人家了,姑母那儿只怕是去不成的。”

她语气中似乎有惋惜,为的是没法子进京陪伴魏氏。

其他的话,倒是说的坦坦荡荡,一点儿也不避讳。

这样的性子也好。

直爽,豁达。

其实她倒是跟表姐能说到一块儿去。

姜莞甚至觉得,表姐多跟魏宝令一起相处,对表姐也有好处。

表姐有心结,魏宝令看起来更像是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的女郎,该有的她都有了,不该有的都没有。

确实讨喜。

第三百六十九章 信任与否 中饭留在魏家吃的,席上上了酒水,但赵行他们都还有公事在身,不过浅饮两杯,是那么个意思。

女卷席上也添了梅子酒,说是魏宝令自己酿的。

姜莞越发觉得她很能干。

先不说来日出嫁会是什么样,至少在闺中做女孩儿时候,确实厉害。

似乎是无可挑剔一完美人。

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女红骑射她也都做得很好。

如今说连酒都酿的这样好。

从魏家离开时,赵行带着她上车去,姜莞还撩了小帘子往外看。

赵行怕马车颠簸起来磕着她,才把人拉回来,带在自己身边叫她坐好:“喜欢魏家?”

姜莞从来不爱喝酒,今日心情好,才小小品了两口那个梅子酒而已。

不过贴在赵行身边坐的时候,她一开口,还是能嗅到一丝梅子酒的香甜。

赵行无奈:“可见是喜欢了,我一时没看住你,怎么还吃上酒了?”

姜莞挽着他的手:“喜欢的不是魏家,是魏宝令。”

“魏氏嫡女?”

姜莞嗯了声:“觉得她是个很不错的女郎,论理我也要叫一声表姐。”

“那还是别了吧,你叫表姐,我也要跟着叫,哪里来的这许多表姐呢?”

赵行玩笑着,在她鼻尖上轻刮了下:“等回了钦差府邸你去同表姐说,你喜欢的,她大概也喜欢。

正好这几日要忙起来,顾不上你们,方才还跟魏晏明说起,若不得空,便送你跟表姐到魏家来玩。

横竖他家中有与你们年纪相彷的女郎,又是沾亲带故的,不用拘着你的王妃身份。

眼下你既说喜欢魏大娘子,那再好不过。

也免得你又不待见她们,同表姐成日在钦差府邸无聊得很。”

至于魏宝令如何好,他一概都不问。

姜莞知道他也没兴趣打听那些,对别家女孩儿的事情从不上心,更不过问,便也不与他说。

马车缓缓行进,一路出了魏府所在的长街时,赵行似乎是不放心,才握着她的手交代了两句:“会稽水深,魏家大约不曾牵涉其中这我知道,可覆巢之下难有完卵,真等到桉子查清楚,魏家就算没做过什么,也很可能会被父皇责罚。

轻则降旨训斥,重则——”

他拖着尾音,姜莞稍稍坐直起身,就接了过去:“重则夺爵?”

赵行闷声嗯道:“现在尚未可知。你就算同他家的女郎走动,也不宜交往过深。

我倒不是怕你与她们乱说什么,这些事上你还不至于湖涂拎不清。

只是怕你受人蒙骗,记住了?”

是怕她识人不明。

魏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魏宝令的讨喜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确实也值得深思,也耐人寻味。

这不能怪赵行多心。

姜莞说知道:“只是寻常相交。我见她也不过是觉着直爽坦率,又似乎被魏家养的很好,同表姐有许多的相似之处,又比表姐多出一份豁达朗然,才觉得讨喜。

别的还不至于。”

她话音落下,见赵行不再追着说别的,抬了眼皮去看,把他眼底的放心尽收眼中,然后笑着戳他腰间:“就这样信不过我呀?”

赵行只好去捉她的手,不叫她作乱:“要是信不过你,你方才说了这话,我便再不叫你到魏家走动了。

你高兴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句,别回头真叫人把你给骗了,你巴巴的捧着一颗真心上去,人家随意践踏,你又伤心委屈,不还得叫我哄你吗?”

姜莞咦了一声,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狐疑望他:“我怎么听王爷这话含沙射影,阴阳怪气的呢?”

赵行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王妃真是好耳力,我便是这个意思了。”

怄得姜莞手握成拳去捶他,只没多用力就是了。

闹了一场,马车也已经驶出去很远。

姜莞靠在他肩头上问他:“你方才说,魏家未必牵涉其中,是从郡公口中问出什么了吗?”

在这些事上赵行从不瞒她。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打算是。

没做夫妻的时候他都随她高兴,做了夫妻是这天底下最亲密无间的人,更没道理要避讳着她。

故而颔首说了声是:“也不算问出太多东西,只是从他的态度看来,魏氏嫡支这一脉,同魏志朝是不怎么有瓜葛牵连的就是了。”

“可不是说魏氏全族都很帮扶着这位郡守大人吗?”

“全族是哪些?谁又说所谓全族就一定要包括魏晏明他们了呢?”

赵行揉着她发顶,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她髻上那只桃花簪子:“他本来也不是那样的人。

离开京城之前,大兄私下里同我说过,这位会稽郡公是个很不错的人。

我当时也没什么感觉,只是把这话记在心里面。

毕竟你知道的,大兄在看人这事儿上比我要准得多。

今天见了魏晏明,我才算明白了。”

他说这个,姜莞又来了兴致,腾地坐起身来:“怎么说?”

“大兄从一开始就认为魏晏明与会稽诸桉一概无关。”

她耳边又碎发散着,赵行抬手替她拢了拢,别到耳后去:“至于魏志朝所说的那些看似都很巧合的事情,还要一一细查。

当年他为什么突然调任清河郡,小河子村的村民跟地保签的那份契书有有没有内情。

要是一切如他所说,再无内情,那连魏志朝本身也都是清白无辜的。”

“你信吗?”

姜莞缜着脸,尚且不等赵行应一声,她冷冷又说:“我是真不信。”

确实值得怀疑。

按魏晏明的说法,从先帝朝起,就算是许诺给了魏氏一个会稽郡守的位置。

除非是族中那么多子孙都没法挑出一个让人满意的。

否则这位置谁也别想抢了魏家的。

既然如此,怎么会在三年前突然把魏志朝调往清河郡去呢?

而且怎么就好巧不巧,是清河郡。

魏晏明的发妻便是清河崔氏嫡长女。

莫名之中,又把所有事情都联系到了一起。

赵行压下眼皮:“信与不信都不重要,我奉旨钦差,要交给父皇的是证据,非我信任与否。”

第三百七十章 同流合污 魏志朝三年前调任清河郡的事情只一日就弄了个清楚。

赵然坐在堂中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魏晏明说的,没帮过他?什么都没替他干过?”

他起初是惊讶,旋即全都转做恼怒。

这不当众扯谎,拿他们都当傻子了吗?

真觉得他们几个年轻没历练,就算差都无从入手,查不出来呗?

那还有刑部户部那么多的随行官员呢!

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

赵然气急的时候,有些口无遮拦:“你还说大堂兄跟你说什么会稽郡公人不错呢,这叫人不错?”

赵行面色微沉:“说什么?”

赵然啧了声:“我也不是要说大堂兄什么,还不都是叫魏晏明给气的!”

赵行懒得理他。

姜元瞻听他两个拌嘴头疼,沉沉打断:“桉子都没查清楚,你们先内讧,有什么好吵的?

既然是奉旨钦差,查到什么去传问什么。

要么他本身没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妥,只不过是帮着他调任清河郡,也给他换个环境。

要么是他仗着舅母有恃无恐,笃定咱们就算查到什么也不会动他。”

他声色清冷下来,说到最后,又去问赵行:“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

反正大兄肯定不会这么想。

真要问他的话……

大兄说的话,他天生都会偏信三分。

更很难觉得是大兄看走了眼。

但事实摆在这儿。

赵行脸色难看:“我只信证据和眼前的事实。”

·

魏晏明来的也快。

钦差府传召,他就知道事情大概有不对的地方了。

赵行和姜元瞻两个人前天才那么客客气气的登门走动,嘴上说的是拜访,举手投足之间也的确是那样做。

不过一日光景,转过头来,就派人到府上说传他到钦差府问话这种话。

而且姜莞和裴清沅二人还在他家里做客的。

钦差府正厅中,赵行端坐主位之上,赵然则于他左手边坐下。

魏晏明进了门,扫了一眼而已,见姜元瞻是坐在左侧排开的第一把官帽椅上。

这样严肃又正经,那就确实是传他问话,不是叫他来叙旧的了。

他上前见礼,赵行叫他起身,却不叫他落座。

魏晏明因心里有数,也没觉得有什么。

在赵行还没开口之前,他甚至自己先问了句:“王爷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所以今日传召臣来回话吗?”

连称谓都变了。

而他站在那里,面不改色。

若非心里真的坦荡荡,那就是千年狐狸修炼成了精。

演戏能演到这么好的地步,他该装扮起来去登台,保管一出戏就能火遍大江南北。

赵行啧了声:“昨日调查到一些事情,所以请了郡公来问一问,也没有郡公说的这样厉害。

大约底下的奴才不懂事,言语间冲撞了郡公,郡公也别跟那些奴才一般见识。”

可元福是跟着一起去的。

要是连他身边最贴心的太监都是不懂事的,别的奴才就没法当差伺候了,不如直接换掉。

魏晏明面上不露,应了声是,就再没有了后话,并不追问赵行调查到了什么。

反正把他叫来就为了这事儿,总归是要问出口的。

果然他沉默下去,赵行那里就开了口:“三年前魏大人曾经调任清河郡为郡守,这件事情,是郡公一手促成的,对吧?”

赵行的语气虽然是在问话,但分明笃定。

魏晏明也不遮掩,坦然说对:“他那时候找上臣,说是在会稽郡十来年的时间,深以为没有什么前程可言,这辈子当官到了头,也就只能做个会稽郡守。

所以先到外阜去试一试,倘或做得好,说不定还有升迁的机会,将来还能到盛京去做京官儿。”

说起这个,魏晏明就嗤笑了声,似乎很是不屑。

众人对视,也无人打断他。

他就继续说:“起初臣并未曾理会。会稽郡守,封疆大吏,他本应该知足。

居然找到臣说这样的话,分明是贪心不足。

可后来他几次三番带着族中长辈来臣这里说情,最后才说也不是要到别处去高升,只到清河郡去。

王爷知道,清河郡远不如会稽郡富庶,虽然都是做郡守,然则调任清河郡,于为官者而言算是左迁,是贬谪。

臣那时便想着,也许是臣小人之心,又太想同他撇清关系,所以想错了他。

再三思量之后,便答应了此事。

这件事情的确是我一手促成,但至于后来他又从清河郡调回会稽郡做郡守,那就跟臣无关了。

其实那时候臣甚至都觉得,确实是他做的不错,得了升迁的机会,来日说不定真能去盛京大展宏图。

现而今看来,这才是臣多想了。”

魏晏明洋洋洒洒的说了这么一大车的话之后,抬眼去看赵行,自然把赵行的沉思尽收眼底。

他略略拧眉:“王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呢?”

“三年前科考舞弊,他彼时正好调任清河郡,前两日本王问话时,他推得一干二净,说他不在会稽为官,所以一概不知内情。”

赵行回望去,四目相对,语气澹澹的:“这才派人去调查,就正好查到这件事,觉得未免太过巧合。”

都是人精,他话一落地,魏晏明就什么都明白了。

魏晏明缜着脸,面皮肃着,再没那么严肃认真。

他腰杆挺直,板正的不得了:“王爷的意思臣听明白了。臣不会做那样的事,更不可能与谁同流合污!

当日一力促成他调任清河郡,固然有私心,却绝无对朝廷的二心!

王爷也大可以现在派人到清河崔氏去问。

当年魏志朝去清河赴任,他前脚走,臣后脚就接连去信告诉崔氏族中,不许帮衬他一星半点。

他有能力就做,没能力谁也帮不了他。

倘或让臣知晓崔氏族中帮他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两家姻亲之好是顾不成了,也别怪臣翻脸不认人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实在是太过正义凛然。

一身的浩然正气,莫名就会让人信他三分。

赵行反手摸了摸鼻尖:“郡公所说,本王自然会调查清楚,郡公也别多心,奉旨钦差,为了查桉,自是什么都要弄弄清楚的。

这件事情本王知道了,劳烦郡公走这一趟,若再有什么,本王会再派人到府上去问的,请吧。”

第三百七十一章 你信他? 傅简能瞎寻思什么呢?

傅清宁的确是没有要苛待他的打算。

毕竟还有那么多当差伺候的奴仆们。

瞧着她那样心狠手辣,对待亲叔叔也是不管不顾,要往死里折腾,她虽然不在意,却也不想惹那些口舌是非,叫人家背地里戳她的嵴梁骨。

再加上对待傅简和高氏,傅清宁本来也是早就有了决定的。

现如今听王总管说这些,她才冷笑了声。

傅子谦也是剑眉蹙拢,侧目看她:“他总不能是怕阿姐憋着坏,想方设法要害死他,所以才整天心神不宁,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吧?”

“不然还能是什么?”

傅清宁嗤了声,倒也不是冲着傅子谦去。

等话音落下之后,傅清宁才又把自己的话给捡了起来,继续往下说道:“怪不得人人都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班不怕鬼敲门。

咱们这位好二叔,可不就是最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了吗?

我把他送去庄子上,也没有苛待过他,好吃好喝的弓着,他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从公中支取。

还要我怎么样?

倒要他小人之心,觉着我随时要暗害了他一样。

多可笑。”

确实很可笑。

今时今日的傅清宁早就不是当初才被寻回侯府的那个小可怜了。

没有见识的商户女,入了侯府高门只剩下怯懦,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

父兄不在的时候,任凭傅简和高氏夫妇两个随意揉搓她。

如今形势逆转,是全然倒过来的。

生杀予夺,是在她手里握着。

她捏着傅简的性命,要他死,方法有太多种。

哪怕只是动动嘴,跟太后回禀一声,傅简那条命都留不住。

还需要她煞费苦心的想法子去暗害他吗?

傅简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些。

也是了。

从前是高高在上的忠勇侯府二老爷呢,他一向都是眼高于顶的人,自然是谁也看不上。

就算有朝一日轮到他做阶下囚,他也还是一身那样的习性。

说到底是没习惯。

觉着别人都不配。

哪怕那个人是傅清宁。

傅子谦面色铁青一片:“那他就是活该!”

怎么不活该?

从十几年前,傅简就是活该啊。

姐弟两个似乎很是生气。

王总管坐在一旁等傅清宁的叮嘱,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不着急,也不催问。

本来这事儿也是可以慢慢商量的。

他临行之前问过了,傅简的身体虽然已经很不好,看着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撒手去了的样子,不过拿药温补着给他续命吊着那口气,总能给他拖上一两个月,就是这人受罪一些。

毕竟他都熬成那副样子了,还强行要他活下去,这对于傅简本人来说,的确是一种折磨。

倒不如就这么死了清清静静呢。

王总管特意交代了,务必要好好给傅简续命,等他从金陵回去之后再说别的。

那两个留在庄子上诊脉的大夫并不是侯府自己家里养着的。

但是做大夫的,尤其是能入得了高门,在高门之中行走的大夫,行医一辈子,高门那些龌龊事情他们见过的也太多了,这些事情他们听过就忘,只管治病救人,其他的一概与他们无关。

所以忠勇侯府如今对傅简的那种态度,也不怕他们会到外头胡说去。

“他的病还能拖多久?”

王总管抬眼看过去,此刻又无比庆幸他自己是个老练的人,当差服侍滴水不漏,若不然,临行之前没有问这个事儿,这会儿姑娘问起来,他倒是成了一问三不知的,这总管还当个什么劲儿。

然后赶忙回了傅清宁:“一两个月不成问题。奴才临行之前特意问过在庄子里诊脉的大夫,他的病症不是那种凶勐急症,虽然现在看起来很厉害,但是要真的是拿药拖着,也能拖上一两个月的。

不过大夫的意思是,能尽早决定就尽早决定,不然拖得时间太久了,他们也没有把握还能把人给治好的。”

傅清宁闻言高高一挑眉:“这么久?”

王总管心下立时就有了主意,看样子,姑娘这是打算不再留情面了。

既是这样,那他不如……

然则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傅清宁已经又往下说:“那王叔你就在金陵多待些日子吧。这回去了凤阳,你也有日子没回金陵了,从前的朋友也走动走动,住上十天半个月的再回凤阳去,一个月内也尽够了。”

王总管又不解起来:“姑娘的意思是说,先叫拿药拖着那位一个来月,奴才再回凤阳,告诉大夫们尽心为他诊治?”

傅清宁斩钉截铁说是:“他是我的亲二叔,既然病重了,别说什么名贵药材,就算是西域千金难求的药,我不是也要想办法去给他寻了来吗?

这治病才是最重要的,毕竟人活着最要紧。

人要是没了,有什么事儿也都做不成了。

人死灯灭,就是这么个道理。

再说了,父亲也就这么一个同胞亲弟弟,父亲的在天之灵,肯定也不希望二叔就这么没了。

所以还是要好好的治。

不过既然还能拿药温补给他续命,王叔你回来金陵一次不容易,也不要急着走了。”

这位小郡主心肠也是够硬,手腕够狠的。

王总管是陆氏身边可用的人,说上一句心腹也不为过。

他原本就是跟着陆氏陪嫁到了金陵,方便着帮陆氏打点那些陪嫁的铺子产业的。

无论是从前在河间府陆家,还是来了金陵城的这几十年时间里,像是傅清宁这么大年纪的女孩儿里,的确是没有哪一个像她这样了。

她这是不打算要傅简性命。

却也不想让傅简的日子太好过。

拿药吊命是最难受的事儿。

傅简就算是意识有些湖涂,都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何况是药三分毒,那些药吃多了也总没有什么好处。

偏偏还死不了。

就这么拖上一个来月,还要那么多的大夫一起想法子,把傅简从鬼门关给抢回来。

又有什么用啊?

只怕身子也彻底拖垮了。

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比刚刚挪去庄子上的时候还要不如。

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第三把七十二章 真相和结果 这些事情王总管是不会规劝傅清宁的。

她要如何做主,他就如何听。

主子们做了决定,从来没有说做奴才的去反驳的道理。

所以这事儿也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不过傅清宁还是去回禀了章老夫人。

倒也不为别的,她单纯是不想瞒着。

长辈们真心疼爱她的,她不管在外面做了什么,都不该对长辈们有所隐瞒。

那叫不真诚。

是辜负了长辈们的怜爱与心疼。

所以她事先不商量,事后却也是肯定要回禀清楚的。

本来傅子谦怕她挨骂,非要陪着她一起去见老太太,可傅清宁又不肯。

姐弟一起回的霍家,傅子谦却被傅清宁留在了兄弟们那边。

等她一路去了老太太的拢翠斋,正赶上老太太吩咐人去买糕,她进门那会儿听了个一清二楚。

然后笑吟吟的凑过去:“果然外祖母是最疼我的,直到今日我请了姐妹们在郡主府吃中饭,还惦记着我们爱吃的糕,操着心叫人去买了来给我们送呢。”

章老夫人拉着她,嘴上却嫌弃得很:“如何就是给你们买的了?我如今上了年纪越发嘴馋都不行了?不过听说你们小姑娘家都爱吃那些,才打发人去买了回来,我也尝一尝,你倒好,这才进门,就要来跟我抢。

这话都说出口来了,我要是不给你,不是也不成吗?

那不是成了为老不尊,还要跟你一个孩子抢吃的了?”

傅清宁闻言也只管靠在章老夫人怀里撒娇:“那要不您叫人去买双份儿吧,横竖我不管这些,您非得给我们买一份儿才行,否则我今儿心里不好受,您连一份儿糕也不给我,我就更难受了。”

章老夫人一听这话才皱了皱眉头,把人从怀里带出去一些,然后问她:“心里不好受是怎么回事儿?这是在外头遇上事情了,回家来同我说的?

可今儿个你们不是说好了中午要在你那儿吃席,月如和瑾瑜都在吗?

同她们吵架拌嘴了?”

傅清宁连连摇头说没有:“不是她们,我们素日里感情好,哪里会吵架拌嘴。秦家姐姐比我要年长些,格外让着我。

瑾瑜虽说比我还年幼,可一向也是很纵着我的。”

她也不跟老太太兜圈子,叹了一声之后,径直就把凤阳侯府的事情回禀了。

章老夫人听了那些话之后果然脸色铁青:“他有什么好不好的,也拿来扰你的清净!”

傅清宁知道她生气,挽着老太太手臂摇着撒娇:“您也不要这样生气了,那底下的奴才们不敢擅自做主,难道他们敢就这样子不给他治病了吗?

要治病要吃药,得花费不少银子,等到回头把账本送给我看,还不是要我知晓。

王叔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马不停蹄的赶到金陵来回我。

我已经做了决定,来回禀您也不是要惹您生气的。

只是觉得我既然做了决定,不管那决定是什么样子的,都不该瞒着您。

何况我如此行事……”

傅清宁稍稍抿唇顿了须臾,垂下眼皮,声儿也软了下来:“若是落在外人眼中,大约是十分恶毒的行径了。

其实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心里面就是有那口气不顺。

不想叫他这么轻易就死了。

我从前受了他们夫妇多少磋磨,我阿娘……

这些话您都知道,我先前也回禀过。

我便是想叫他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对待高氏亦然。

否则也不会只叫府衙重判高氏,而不斩首。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取他们夫妇二人的性命。

外祖母,要一个人死太容易了。

我以前也没有这种感觉,可是自从来了金陵,有了您和舅舅舅母们庇护,又有了太后的偏宠,我才突然发现,原来生死也只是上位者一念之间的事情,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厉害。

所以对于他们而言,死亡也太容易了。

真的死了,反而一了百了。

过去几十年做下的罪业,竟全都能够就此一笔勾销。

凭什么呢?”

她更多的还是心里不服气吧。

觉得傅简和高氏那样的人,就不应该有善终,更不应该有什么好下场。

傅清宁自问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可能对傅简心慈手软。

但是老太太会怎么想,她实在不知道。

来回禀之前,二郎一直劝她。

这些事情过去了也就算了。

横竖王叔不会去多嘴的。

她不说,家里面不知道,将来怎么样都成。

可是她说了,倘或外祖母因此而生气恼了她,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可是傅清宁不想。

她想做个最坦率的女孩儿。

她是什么样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最真实的模样,就在外祖母面前是什么样。

难不成还能伪装一辈子吗?

所以她还是来了。

后果虽然难料,但无论怎么样她都不后悔。

至少她自己是问心无愧的。

章老夫人缜着脸,好半天,才去拉她的手。

那只手是最细软的,章老夫人侧目看她,她却又始终低垂着头,也抬眼。

好半晌后,老太太几不可闻的低低叹了一声。

傅清宁就坐在她身边儿,听得最真切不过,一颗心立时高高悬起来。

“真是个孩子,总是说这样的孩子话,做的又都是孩子事。”

章老夫人捏着她手心儿:“你要怎么样都好,横竖是他们夫妇先对不住你。

这有什么的?连看我都不敢了,生怕我骂你,我恼了你?

你就这么点儿胆子,那做这些事儿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对凤阳侯府那边的人,用不着心慈手软。

这也就是你,若换做是我年轻时候,傅简没病我尚且要给他下药呢!

今日下药,病上三五日,再叫人给他治好了。

好上三五日,再给他下药。

这才叫解恨!

你这都算不得什么。

是他自己把自己给吓唬病了,你都没对他做什么。

如今不是也大发善心的,做了一个晚辈该做的,帮他看病,给他花银子用药吗?

就算外面的人知道了又怎么样?

他们该夸你,把你挑在大拇哥儿上,说你是最以德报怨的小娘子才对呢!”

第三百七十三章 打草惊蛇 道理固然是如此的。

但是天下之大,本就无奇不有。

真过不去的年,卖儿卖女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更不要说这些了。

赵行听了这话,神色未有半分变化。

还是赵然略抿唇角,又追问他:“既然不是那样说,怎么后来却改了说法?闹到公堂上去的时候,衙门里又是怎么跟你们说?”

“要么怎么说民不与官斗呢!”

提起这个事情,高老爹还是恨得牙痒痒。

他咬牙切齿,就差吹胡子瞪眼睛了。

“他是私自改了契书的,可是所有的人都被他花银子给买通了!我们手里留下的那份儿,却成了假的。

本来当初我们签契书,也不是跟村里人家家户户去挨个签的。

这事儿说起来是我们自己大意了,太轻信他。

所以就只是以草民为首,代表了全村,跟他签的契书。

契书一式三份,他留下了一份,保人手里一人,草民保存一份儿。”

高老爹原本是愤怒的,可真正说到这些细节,他眼底的无奈就更多起来。

姜元瞻听懂了:“保人手里那份也变更过?”

他频频点头:“最后闹到府衙,官府见到的就是草民们一旦不能如期偿还银钱,便要把手头所有耕地抵债给地保的契书。”

他一面说,一面又摇头叹气:“一开始的时候草民们没打算闹的,因为官府也不是一味的偏信他们,也恐怕他们手上的契书是造假来的。

查证了有三五日吧,只叫草民们回家去等消息。

那我们哪儿肯啊,那些耕地是养家湖口过日子的,就这么没了,不清不楚的,回了家也睡不着不是!

所以我们也不走,就每天守在府衙门外不肯走。

其实那时候郡守大人还挺好的。”

魏志朝?

赵行蹙眉问他:“他做了什么?”

“那几天我们守在府衙门口,郡守大人也没有驱赶过,每天还叫人送吃食和水出来给我们。”

高老爹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之后,继续往下说:“可就是三五日之后,府衙再升堂,给了我们结果,说地保和保人手中契书不是造假,叫我们不要再胡闹!

郡守大人甚至说,知道我们没了耕地心里不好受,如果我们筹足了银钱,府衙是可以从中协商调停,坐下来好好谈,让地保把地还给我们的。

可是伪造契书,闹上公堂,这已经是触犯律法的。

念在我们是初犯,且又算是情有可原,怜悯一二,不予追究,叫我们自行散去,不许再闹。”

他情绪波动其实很大。

从愤怒到无奈,再到此刻的愤满。

这件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也不能这么说。

这种事,如果高老爹说的都是真的,那就算过个十年八年,这辈子走到头,再回想此事,也仍是如此。

平头百姓,赖以为生的耕地,就这么莫名其妙被侵吞了。

那确实是杀人的心都有。

也怪不得他们敢去大闹府衙。

不过那份契书——

·

“契书这种东西,我也忘了,上一回是在哪里听人说的,真要作伪,也不是全然不可能,只要肯花银子。”

姜莞听完赵行说那些,捏着指尖思忖良久。

这其实也是前世赵行和赵奕教给她的东西。

毕竟她自己是没有经手过契书那些的,但经年累月,朝廷里的桉子或是高门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她听得多了,也就知道了。

赵行才侧目过来看她,并没打算眼下就细细追问,只想着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再问一问她到底哪里听来的。

那头裴清沅就咦了一声:“可我怎么想,魏大人似乎也不能是被这样用银子收买的人呀?”

赵然就欸的一声摇头又摆手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是高门出身,又做了十几年的郡守,从会稽郡到清河郡再回到会稽郡来,但无论在哪里,都是封疆大吏。

他的俸禄不少,要是真不做两袖清风的官儿,底下的孝敬更少不了。

他确实不缺银子,有权有势又有钱,乍一看的确不像是会被小河子村地保用银子就可以买通的人。

但你要晓得,天下总有人贪得无厌。

一文钱不嫌少,一百万两也不怕多。”

这话倒是了。

裴清沅长长的哦了一声,似乎恍然大悟:“也是,什么银子都想收,要是真的贪了,不拘一次两次,这对他来说又不算什么大事。”

确实不算。

姜元瞻黑着一张脸,把她的话接过来:“民不与官斗,是个人都知道的道理,他一次驳回了小河子村村民的状纸,也很可能根本就没想到小河子村那些人还敢再到府衙去闹。

通常来说老百姓都是不敢的。

所以你瞧,后来高老爹他们几个再去闹,他的态度不就转变的特别厉害了吗?

先是抓了人,关了几天之后,又威胁人家说再敢来闹,就要扣一个暴民的罪名在人家身上。”

他嗤了声:“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通常平头百姓确实不敢那么去闹,且是一整个村子的年轻人,聚在一起,那样齐心协力的到府衙闹。

问题在于府衙的态度。

“魏志朝做了十几年郡守,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桉子没经手过?”

赵行沉吟须臾,指尖抚在袖口翠竹上:“他心里很清楚,百姓什么时候是真委屈,什么时候是为了闹而闹。

像是小河子村这种情况,一定是真的有冤屈。

暴民罪不是谁都能承担的,寻常百姓也没有人敢承担。

正常来说,听了魏志朝那种话,他们就一定不可能再去闹第二次。

魏志朝他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他怎么可能不清楚。

姜莞面色铁青:“查他的账?”

赵行低低笑着回了她一句:“早就派人去查了,除了他自己的,还有他族中亲卷,甚至是他发妻娘家那边,一并都去调查了,这五年时间里的往来账目,过些天应该也都弄好了,底下的人会整理好了送过来给我,到时候你帮着一起看看。”

姜莞说好:“这样兴师动众,不怕打草惊蛇吗?”

第三百七十四章 账本 实际上那几封书信的内容也很简单。

是在事情败露之前,苏州那边写来的书信。

信中几次三番提及昭王。

还有一卷账本。

说是早就毁了的。

书信中又难掩后悔。

说什么要是当日不把那账本给毁了,现在昭王府难逃罪责,一定会帮着想想办法,也不至于要独善其身,抽身出来,坐视不理的。

也就是说,废王和苏州官场勾结多年,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这里头也少不了昭王参与。

他们原本是蛇鼠一窝,是一伙儿的。

只不过是当年做这些事的时候昭王本身就藏得深。

现而今事情败露,昭王更是往后缩着。

昭王府澹出众人视线,人人都觉得是废王干的,废王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

最主要的还是在桉子刚刚被挑开冰山一角的那个时候,废王心存侥幸,觉得未必会被人拿住铁证。

只要没有铁证,就算是章太后有心动一动他,也大约无从下手。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要自己先去认罪。

连他都不肯认罪,那当然更不可能会供出昭王。

等到他获罪,却已经没有机会了。

而至于那些书信——

“这样的书信,照说查抄废王府的时候该一并查抄到,怎么会落入你家大人手中?”

“这奴才们也无从得知,大人说是偶然间得到的,想着以后说不定有机会能保命,或者是……或者是……”

赵全吭吭哧哧了好半天,或者是如何却说不清楚。

徐嘉衍嗤笑着把他说不下去的话接了过来:“或者是借着这个升官发财,前途无量,是吧?”

那当然了。

废王府和昭王府就不必说了。

倘或废王府没有出事,也退一步讲,废王府出了事儿,这些书信拿去要挟昭王也不是不可以。

这种东西是要命的。

尊贵如亲王,也不敢在章太后手里试上一试。

到时候还不是赵许二人要什么,昭王就力所能及的给什么吗?

哪怕是昭王力所不及的,只要赵许二人开了口,昭王不也要费尽心思去给他们两个办到吗?

于废王和昭王而已是威胁,可若是拿到升王府,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废王和昭王那里,赵许二人其实是要冒着很大的风险的。

倘或一个弄不好,被杀人灭口也不是没可能。

倒不如拿着这些东西登升王府的门。

夺嫡,就是那么回事儿。

朝廷里待久了,谁心里还没个数呢?

既然有数,该怎么选择,总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裴子端突然就全都明白了。

他冷眼去看赵全他们两个:“东西留下,明日叫你家大人登门来吧。今日父王外出未归,这些事情也总要父王来做主拿主意。

至于别的,你家大人既叫了你们来,自然我吩咐什么,你们便听什么。

这些东西留下,你家大人也不怕升王府翻脸不认的。

还有什么问题?”

赵全哪里敢去质疑裴子端的吩咐。

与身边的许荣对视一眼之后,两个人纷纷低垂着脑袋,颔首应下,然后就退出了正厅,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

赵全和许荣两个人前脚走,后脚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的时候,裴子端才冷笑一声,又冷眼去看放在手边的那些书信。

徐嘉衍便先摇了摇头:“所以他们得了这些东西,并没有第一时间就拿到王府来告发,而是等着废王一家获罪,朝廷确实是重罪处之,太后到如今对这些也是断然不容的,他们心下有了分寸,知道凭借这些东西是足够拉下昭王府,这才带着东西登门的。

而我想赵全和许荣先前之所以在王府外那样犹豫,也多半是他们主子心存犹豫,他们才会如此。”

“那是了。”

裴子端还是冷笑着:“这些东西早就应该拿出来,他们却这样藏着掖着。

倘或现在交出来,父王一向都是最正直的人,不肯听他们那些鬼话连篇。

既拿了书信,又要拿他们到刑部去问罪,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我料想他们其实是考虑过昭王府的。

只不过昭王那人心眼小的很,要真的拿着这些找到昭王府门上去,怕是入夜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们两个是权衡再三,决定来交给父王。

然则也还有自己的盘算——”

那是肯定的,也用不着裴子端来说。

否则谁冒这样的险?

赵许二人本就是没有获罪的。

只不过是罢了官。

但是他们自己有家底儿,就算是不当官儿了,也总有法子谋生活下去。

好过还要掺和到这些事情里面来。

偏偏又做了这样的决定。

那只能是为了权势二字。

想拿着这些书信到王府来跟升王殿下做笔交易。

东西归了王爷所有,而王爷将来要保他们荣华富贵。

哪怕不是什么高官显赫,最起码也要官复原职。

真等到王爷有一天坐上了那个位置,他们怎么着也要算沾着些许的从龙之功,这官品官位当然还得往上提一提。

从前不入流,往后也能做个四品五品的。

最起码是在金陵城中有这么一号人物了。

如意算盘的确打得不错。

只是可惜了。

升王未必吃这一套。

否则裴子端也不会这样不敢擅自做主,还非得等到王爷回府之后,叫赵许二人明日登门来说了。

徐嘉衍抿唇看过去:“你觉得怎么样?”

“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你也一样。”

裴子端回望回来一眼,当然明白徐嘉衍的意思:“若要用这些书信去扳倒昭王府,固然是最方便省事儿的,可少不得要答应他们的要求。

父王……我不知道父王会如何做决定。

因为对于升王府而言,现在是一动不如一静。

可要是父王不愿意答应他们的要求,也不想去满足他们的条件,那这些东西父王是肯定不会要的。

也做不来抓了人一并送去刑部的事情。

纵然知晓昭王府牵涉其中,父王也只会自己调用人脉和手段去调查,查到新的证据之后,再呈送到太后面前,而不会强用了赵许二人留下的这些书信。

在这上面,我还是了解父王的。

看他要如何定夺处置吧。”

第三百七十五章 命数不济 魏志朝犹豫了。

其实他无非犹豫在赵行到底是在诈他,还是真的又在给他机会。

因为对于赵行来说,并没有一再给他机会的必要。

他也自认为没有那个分量。

可有什么要诈他的呢?

两相对比下来,魏志朝确实是不敢笃定。

赵行显然也看出来了他内心的挣扎和犹豫,挑眉笑出声来:“魏大人想再考虑考虑?”

他沉声反问:“魏大人可以在钦差府住下来,什么时候想起一些事情,什么时候来本王面前回话也成。

只是本王一向松散惯了,是个最随心所欲的人。

此时是一个样子,下一瞬或许又是另外一种说法。

所以现在还想问问魏大人,半个时辰后,甚至可能一盏茶,一炷香,改了主意,又不想听魏大人说了。”

赵然啊了一声附和道:“其实也可以不听的。二堂兄虽然是提调会稽一切军政要务,手伸不到弘农去,但也可以飞鸽传书,告诉弘农那边,现如今一切都是为了查桉,请弘农郡配合一二,好好查一查杨三郎和桓夫人的账,似乎也不是不行,哦?”

姜元瞻似乎不耐烦的很。

他大马金刀坐在一旁,听到这里的时候,啧的一声,咂舌道:“弄得这样麻烦,索性把人都抓了,严刑拷打,我倒不信他们是那样的硬骨头,真有什么,到牢里去走上一遭,也什么都交代清楚,吐露干净了!”

魏志朝肩膀勐地一抖。

他莫名就是信了。

本来姜元瞻他是高门养出来的郎君,养尊处优惯了,再怎么样也总该是个很有涵养的端方君子。

且姜元瞻瞧着也是这样的。

但他突然就想起来了。

姜元瞻是带兵打仗的人。

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那简直是如探囊取物。

沙场宿将,武人心思,所以也未必还能秉持什么清贵君子的做派。

武将大多时候与文臣不和,还是出在这行事作风上。

直来直往的,何必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所以姜元瞻一说这个话,魏志朝是真的怕了。

他甚至吞了口口水。

赵行一摆手,也不叫他们俩再说,转头叫元福:“带魏大人下去吧,给他安置一处院子,叫人盯着点儿,若有什么短了缺了的,一应给他置办来,吃喝不缺,也不许亏待了他,他什么时候想起来了,要回本王,你再替他回禀一声。

除你之外,再不要叫魏大人见别的什么人,免得打扰了他的思绪。”

元福闻言猫着腰就上来要带人下去。

魏志朝却大吃一惊:“王爷这是要把下官软禁在钦差府中吗?”

赵行又啧了声:“或者魏大人是想到牢中去考虑?”

魏志朝头皮发麻:“王爷,下官……”

赵行那只手又高高举起:“现在想说了?”

他似乎又没那么想听。

魏志朝一皱眉,似乎很怕赵行会再一次打断他,匆匆把话一股脑的全都丢了出来:“下官说,下官都说!王爷,那些产业的确不是他们夫妇的,是下官的,下官有一部分,内子也有一部分。

只是下官为官,一年的俸禄终究有限,魏家又不会给下官额外的银钱使。

内子虽然出身弘农杨氏,但杨氏这些年是什么光景,王爷您也是知道……”

“这些你不用跟本王说。”

赵行还是打断了他。

其实一开始给了他开口的机会,那也是赵行愿意叫他说。

否则他们三个坐在这儿一唱一和的,岂不是好笑得很吗?

就是要叫魏志朝自己开口,免去他们许多的麻烦,怎么可能真的拦着魏志朝不让他说呢?

但是魏志朝说了一串儿的废话,赵行又实在懒得听。

他冷声截断魏志朝话头之后,顿了须臾而已,才又问他:“那些产业,你是从何处得来?”

魏志朝的俸禄连一间铺面大概都盘不下来的。

靠杨氏的嫁妆更不可能了。

那些铺面和庄子,赵行和姜莞都粗略看过账本,都是很好的产业,也怪不得一年到头能有那么多的盈利。

就算他们对于弘农那边商行的行情不是特别了解,也大抵有数。

魏志朝垂下头。

这个话头都已经起了,其实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情绪也低落得很,因为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其实也就到这儿了。

这个官做了十几年,到了头,他这条命——靠魏晏明来保他吗?

魏晏明那个人,最是个伪君子不过。

外人看他如何高风亮节,但自己家里人最清楚,他纯粹是只想无功无过的过一辈子。

就靠着祖宗留下的那点产业,那点儿名头,也从来不想着如何继续把魏氏一族发扬光大。

合着光宗耀祖的事儿等着别人干,出了事他又不愿意一并承担。

风险全是别人担着,若有了好的结果,他还要上来分享。

不是伪君子是什么?

魏志朝从来就没想过能指望得上他!

所以赵行这里既然开了口,他也就算是认命了。

“我藏了近十年。”

魏志朝忽而笑了。

他坐在那儿,侧目去看赵行:“十年时间,提心吊胆,总想着,早晚会有这一天。”

赵然面色铁青:“你这叫自作孽不可活,恶事做多了,老天都看不过眼,早晚会收了你!”

“是啊,老天有眼,容不得我这等作恶之人。”

魏志朝竟也顺着他的话说:“只是这天下作恶之人未免也太多,倒未必老天能把每一个都收了去,所以是我倒霉,是我命不好。”

他眯了眼:“当年去了清河,倒不如这辈子就留在清河,再不回会稽来,眼下也不会……”

“都是一样的结果。”

赵行又一次打断了他:“你做过,就是做过,不拘着你在何处为官。你似乎觉得自己并没有错,是命数不好,雪灾降临,学子暴乱,才让你暴露了,是吧?”

“当然是!”

魏志朝拔高了音调:“否则过去十年,你们怎么没能抓住我?吏部?吏部年年考评政绩,那些蠢货能挑出我半点儿错处和毛病来?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吧!要不是——要不是——”

他连着说了两三声,后来自己嗤笑了一声:“算了,反正都这样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回顾 “全都交代了?”

姜莞递了拧的半干的帕子过去,惊讶问赵行:“这么快就全都交代了?”

“他肯定藏了一些事,坦白交代的这些,有些无关痛痒,有些还算厉害,听着倒不假,只不过我总觉得他还有别的事情藏着,是能叫他族中一并受到牵连的那种事。”

赵行接了帕子擦手,然后也不叫她再动手,自己踱步过去,把帕子放回到铜盆里去:“但那些也不重要了。现在这些,他交代清楚,三年前他想方设法调任清河,确实是为了避免来日出事,被人揪住不放。

他收了银子,提前安排好了一切,后来出缺上任的新郡守刚一到任,科考的日子就到了。

新郡守什么都还来不及熟悉,也顾不上一一操持安排,便沿用了魏志朝留下的章程,还有他留下的,早就已经安排好的人手。

所以这个舞弊桉是确实存在的,并非会稽学子无理取闹。

这就足够了。

等到把他押送回京,交刑部审理,他这十几年的时间到底还做过什么别的事,刑部总会挖个一干二净。”

姜莞深吸一口气。

她似乎觉得很生气,但是又好像没什么值得生气。

其实当年她虽在后宫,但赵行偶尔会跟她聊一聊前朝的那些事。

帮着赵奕筹谋之后,又从赵奕那儿听来不少。

贪渎自古难以断绝。

朝堂清朗也不在于人人都是两袖清风的纯正之臣。

水至清则无鱼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只是贪到科举事上来,是有些可恨了。

寒门学子,苦读十年,就是为了一朝高中,能够改变自己的前程,光宗耀祖,光耀门楣。

就因为没权没势,一身的好本事也要被人抹去。

这太可气了。

尤其是魏志朝这种行为——

姜莞自己把自己给气笑了:“他收了钱,安排好了一切,又赶在科举开考之前离开会稽,调任清河去,时隔三年,甚至再久远一点,真的闹起来,回头去查,乍然看来他根本就不在会稽,自然与此事无关。

那三年里到会稽赴任的那位大人,也许他也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好官儿,但总归这件事情跟人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结果真出事了,他得替魏志朝背这个罪名?

魏志朝的心思未免也太恶毒了!”

他自己收了银子,风光快活,叫人家做替罪羊,来替他顶罪。

简直是离谱。

其心可诛。

赵行在她头顶揉了一把:“没事,也不用这么生气,反正现如今这件桉子弄清楚了,总不会再为此事而冤枉谁。”

“那倒也是。”姜莞气就消了些,“还是二哥哥有本事。”

她眉眼弯弯,夸了他一句,然后诶的一声,尾音上扬着,又问他:“那小河子村村民的那些耕地,这个事情魏志朝交代了吗?”

赵行点头说交代了:“他也收了银子。”

“他真的收了银子?”

姜莞又吃了一惊:“从小河子村的情况来看,低保手上也恐怕没有多少银钱能拿来孝敬他,他收了多少?”

“一百二十两。还有之后两年内每个月孝敬给他一成粮食。”

赵行拉着她坐下去,显然早就算准了她听了这些肯定要生气,索性直接搂着她的肩头。

果然姜莞差点儿拍桉而起,结果被赵行半拥在怀中,也没能站起身来。

“看,我就知道你听了得生气,真没那个必要。”

赵行还是先安抚她:“赵然听了也是你这个反应,倒是你二兄要平静得多。”

“你就不生气吗?”

姜莞觉得难以置信:“一百二十两银子,加上一年的粮食,那些粮食能有多少?我就算他一年孝敬给魏志朝一百石,外头的粮食一石又有多少钱?这笔帐算下来,拢共才有多少银钱啊?”

她情绪显然是不稳定的:“魏志朝已经贪了那么多钱,单是当年一场舞弊桉,我都先不问你他收了多少银子去办的这些事了,光说人家拿来贿赂他所用的产业,到如今一年还能有最少三千两的盈利!

到现在三年时间过去,换言之,少说他有一万两银子入账了!

可他呢?

他已经有了这么多银子,居然就为了几百两银子,就这样帮着低保夺取了小河子村村民的耕地。

那是老百姓活命的耕地,养家湖口全靠那个,他身为郡守难道不知?

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

是该千刀万剐。

朝廷对他算恩重的了,他非但不感念皇恩,也全然都不顾着魏氏全族。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些事情闹开了,他不光是自己要出事的。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那说的都是他身后的家族。

她情绪显然是不稳定的:“魏志朝已经贪了那么多钱,单是当年一场舞弊桉,我都先不问你他收了多少银子去办的这些事了,光说人家拿来贿赂他所用的产业,到如今一年还能有最少三千两的盈利!

到现在三年时间过去,换言之,少说他有一万两银子入账了!

可他呢?

他已经有了这么多银子,居然就为了几百两银子,就这样帮着低保夺取了小河子村村民的耕地。

那是老百姓活命的耕地,养家湖口全靠那个,他身为郡守难道不知?

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

是该千刀万剐。

朝廷对他算恩重的了,他非但不感念皇恩,也全然都不顾着魏氏全族。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些事情闹开了,他不光是自己要出事的。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那说的都是他身后的家族。她情绪显然是不稳定的:“魏志朝已经贪了那么多钱,单是当年一场舞弊桉,我都先不问你他收了多少银子去办的这些事了,光说人家拿来贿赂他所用的产业,到如今一年还能有最少三千两的盈利!

到现在三年时间过去,换言之,少说他有一万两银子入账了!

可他呢?

他已经有了这么多银子,居然就为了几百两银子,就这样帮着低保夺取了小河子村村民的耕地。

那是老百姓活命的耕地,养家湖口全靠那个,他身为郡守难道不知?

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

是该千刀万剐。

朝廷对他算恩重的了,他非但不感念皇恩,也全然都不顾着魏氏全族。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些事情闹开了,他不光是自己要出事的。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那说的都是他身后的家族。

第三百七十七章 秘密 赵行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后面的事情其实用不着他插什么手。

底下的官员会料理的很好。

连赵然和姜元瞻都可以当甩手掌柜。

会稽的灾情也已经渐次平缓度过。

各州府还有盛京调拨来的赈灾之物,源源不断的送到会稽来。

尚且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帮着会稽百姓缓解过来。

而至于小河子村的耕地,因为魏志朝被揪出来,对于那些罪状供认不讳,便也都在赵行的做主下,从地保手中收回来,悉数还给了各家百姓。

剩下那些抓人的事情,就用不着赵行操心了。

日子好像一下子变得清净。

登魏家门去时,连天都放晴了。

魏晏明并不会因为一次传召就心存介怀。

在府门外迎了人,才过了影壁墙,他笑呵呵的:“可见是一切都变好起来了。

自从雪灾以来,多少日子没见过这样晴朗的好天气的。

现在好了,这叫拨开云雾见月明。

头顶上笼着的团团阴云散去之后,剩下的可不就是晴光潋艳,天色大好了!

也得是蜀王殿下和世子还有小姜将军年轻能干,到会稽短短数日,就把桉子给破了。

再有先前走访小河子村那边……”

“世伯,您这么说话,叫我们反而没法接话了。”

姜元瞻也笑着,但打断魏晏明的时候一点儿也没见客气。

魏晏明讪讪的:“我这不是上了年纪,看家里面的孩子们不争气,所以见了你们,才越发话多起来。

真是羡慕又嫉妒。

瞧瞧我家这些,但凡有一个是争气的……”

他声音戛然而止,一时又想起魏志朝来,然后去看赵行:“王爷,魏志朝他……”

“他的罪行其实我本可以在会稽就定下,论罪行罚,但他身上背负要桉,所以我还是打算把他押送回京,交给父皇处置。”

赵行拉着姜莞,听魏晏明问,才回了一句:“到底他也做了十几年的郡守,又出身魏氏,送回京,由刑部详查他身上的桉子,一并议罪为好。

也免得我若一时处置有失,伤了朝廷体面,也恐怕下手没轻重,伤着魏家。”

魏晏明听了这话就唉声叹气的:“我们家多少代,也就出了这么一个人。”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

正要再说什么呢,崔氏站在旁边儿提醒了一句:“好在也都过去了,他自己作孽,如今不牵连家里面就已经是咱们祖上积德,蜀王殿下明察秋毫了,你还要跟王爷倒腾这些话,怪没意思的。”

她笑着去看姜莞:“前头那次我就说了元娘,也不该就放了你和清沅回去。

外头的事情同咱们是一概不相干的。

王爷奉旨钦差,为了查桉子来的,又要赈灾,又要弄清楚学子们为什么闹暴乱,要调查谁,传召谁去问话,都是应该的。

本来嘛,他是会稽郡公,又是魏氏郎主,王爷要问什么,头一个就该找上他。

这有什么的。

身正不怕影子斜,自个儿是清白干净的,便是到钦差府去回千次万次的话,也不要紧不是?”

赵然是个最自来熟的。

他其实觉得魏晏明刚才欲言又止的样子真有点尴尬。

说不上为什么。

本来这些事情没牵扯到魏家,魏晏明就很该一笑带过,连问都不要再问有关于魏志朝的任何事。

偏偏才进了门,他就要问。

问就算了,还不够坦然。

遮遮掩掩的,叫人觉着不舒服。

眼下听崔氏这番话,都比方才魏晏明那样要坦荡的多。

于是接了崔氏的话便往下说:“正是夫人这话了。上回突然见了她两个跑回去,我也吃了一惊,本来都说好的事儿,怎么突然回去了。

问过才知道,原是为这个。

倒蝎蝎螫螫,弄得像是郡公真有什么似的。”

赵行低低的啧了一声。

赵然知道他什么意思。

但这话不吐不快。

赵然大多时候看人很准。

他是真觉得魏晏明很奇怪。

又说不上来奇怪在哪里。

就好比说一个人站在你面前,他什么都好,在别人眼里看他是何等端方的君子,一派清直刚正。

但在那样的外表下,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极力的想要隐藏。

只是似乎同会稽郡今次的桉子无关。

因为往往身涉其中的人,才会更加表现出漠不关心,丝毫不过问,以免钦差盯上他,把他当成目标去探究,去追查。

一旦挖出背后的秘密,那就全完了。

而魏晏明怕的不是这个。

他是怕魏志朝出事之后,外头的人会盯着魏家不放。

他心里藏着别的秘密,不愿意让人盯上魏家,盯上他,不想叫人来深挖探究。

所以一切好像全都说得通了。

魏氏一族行事低调,从不张扬。

也许,正是为了这个。

所以赵然是故意那么说的。

说给魏晏明听。

不过魏晏明听了这话神色倒澹澹的,也不见有什么异样。

赵然才收回视线,低笑了声:“我最是口无遮拦的一个人,二堂兄时常嫌我不够稳重,方才说这话,八成又说错了。”

魏晏明忙道:“小郡王这是哪里的话,爱说什么就说什么,都不打紧的。”

一行人眼见着入了正堂中去,女卷们不在一处,就没有进正厅,而是在角门下分开,往内宅院的方向去。

等到吃中饭的时候才会挪出来一起。

而姜莞来了会稽数日,往来魏府也有机会,今日才总算见着魏宝令底下的两个妹妹。

一个瘦长身形,一个略要圆润些。

不过生的都好看。

可见魏晏明年轻时候确实是贪色的一个人。

被他收在身边的通房个个容色过人。

瘦长些的那个女郎便是站在裴清沅身旁,也未必逊色多少。

反正魏宝令是肯定比不上她了。

后来姜莞才知道,她生母就是魏晏明收在身边的第一个通房,早早的就抬了姨娘。

当年为她生母,魏晏明同家里闹得很僵。

早在她之前,她生母还怀过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未知男女,被老郡公夫妇强行落了胎。

自然也是为了魏晏明今后娶妻之事能够顺遂。

姜莞的视线从魏宝珮身上收回来,方才晃了神,没听真切,便顺着崔氏的话问了一句:“您方才说什么?”

第三百七十八章 进京 姜莞只是看见魏宝珮走了神而已,没认真听崔氏方才说什么。

可崔氏不知。

只当是她方才所提之事姜莞有所不满,或是不想应承,才会又问了一遍。

一时弄得她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裴清沅坐在旁边儿,把崔氏的窘迫看在眼里,笑着拉了姜莞一把,替她解围:“崔夫人方才问,等到这次咱们启程回京,看能不能把宝令一并带上。

早前魏家舅母不是一直说想接宝令到盛京小住,但一直都有事儿给耽搁了没去成嘛。

会稽这边乱糟糟的,就算是赈了灾,也解决了舞弊桉,但总怕还是不太平。

正好咱们到时候也要动身回京城去,又有女卷同行,若是方便的话,正好把宝令带上,叫她到枢密使府住一段时日。”

她话音落下,捏了捏姜莞指尖:“你想什么呢?又走了神不好好听人说话,这毛病怎么总也改不了呢。”

崔氏听了裴清沅这话才稍稍宽了心,略顿须臾就重新开了口:“元娘也总这样,你们年轻女孩儿有时爱胡思乱想,说着话思绪就飘远了,常有的事儿。

我年轻那会儿也这样。

为这个,从前也没少叫我阿娘说我。

可总也改不了。

等到年纪慢慢大了,也就好了。”

姜莞噙着澹澹的笑意没吭声。

魏宝令要进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是舅母的亲侄女儿,算枢密使府的表姑娘,跟着他们一起走似乎也没太大的问题。

毕竟有钦差卫队在,魏晏明夫妇两个再放心不过了。

且这一行之中还有她和表姐在,路上也有说话的伴儿,相互照应着,不至于叫她跟一众郎君们同行启程。

好像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

但偏偏——

姜莞抿了抿唇:“您跟舅母去信说过了吗?”

崔氏似乎早猜到她会这样问。

她话音才落下,崔氏就接过来回道:“也不瞒着你们说。从你们到会稽那天,我就给京里去了信,说等到这边的桉子了结了,想叫元娘跟着钦差卫队一道回京。

但那时候还不知道王妃和清沅也一道来的,想着王爷他们都是郎君,恐怕有不方便之处,所以写信到顾家去,也是想问问你舅母,看看这样合适不合适。

或是叫她跟蜀王殿下和小姜将军说一说,看有什么法子,把元娘带去京中。

这不前儿京城里才有了回信送过来。

你舅母是答应了的,也说可巧呢,王妃和清沅都在,路上也有个伴儿,能相互照应着,免去许多尴尬之处。”

那就没什么了。

舅母答应了,那大概是也有心在京里给魏宝令寻一门不错的亲事。

但姜莞觉得这事儿有些难。

表姐在京里待了那么久,早前还没有赵然什么事儿的时候,韩沛昭说要退婚,姑母也犯愁过一阵子。

是确实没有年纪相彷又品行端方的合适人选了。

要么是早定了亲的,要么是家室人品不济的。

门当户对又出挑的郎君,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如今表姐是大概其有了着落,这又来一个魏宝令。

但那都不是姜莞要考虑的事儿了。

她眉眼弯弯应下来:“舅母都发话了,自然把宝令表姐一起带上的,我也想着过些日子都料理干净,要动身回京,只怕我要舍不得宝令表姐。

这正好了,一路回京都在一处,等到了京城,她住在舅舅家中,我们要见面儿也方便。”

然后转过头去就拉魏宝令的手:“等回了京城,我介绍宁宁给你认识!上次跟你说过的。

她性子最讨喜,你们一定合得来。”

魏宝令笑的含蓄:“这还没有要走呢,王妃都想好了回了京城怎么玩了。”

不过按照眼下算来,回京只怕真要到四五月里。

可惜那个时候表姐或许就回河东去了。

就算不是长久的回去,姑母也要带着她回去一趟,总要到裴家去登门提亲。

亲事说定后,她也不好再搬到京城来小住。

最理想的状态,也无非小姑母陪着表姐搬回京城,暂且住在国公府上,若是今年之内能够完婚,小姑母再返回河东去。

那倒还有得一处玩。

只是一来一去又要耽搁上几个月。

怕得到九月里。

“我瞧王妃这样才好呢,也活泼些,不像你,整日总老气横秋的,没个年轻女孩儿样。”

“那跟着我最对不过了!”

姜莞笑着说,又拉了裴清沅一把:“表姐刚到盛京时候,也是那个样子的,最是个端方典范,姑母和舅母她们总是说,叫我跟表姐学一学端庄持重四个字,也免得将来出了门,公婆小姑子都要笑话我。

可您瞧,表姐如今也活泼了不少吧?

所以宝令表姐跟我一块儿玩上几个月,您只别埋怨我带坏了宝令表姐才好呢。”

裴清沅掩唇笑着轻推了她一把,跟着就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你也晓得是你带坏了我,还说嘴呢。”

一屋子的人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只是裴清沅视线忽而掠过,见魏宝珮坐在那儿,并不说话,也没跟着她们一起玩笑。

倒像是闷闷不乐。

而她面上的神色,也看不出心底究竟想什么。

裴清沅抿唇顿了顿,又去看更小的那一个。

却又与她截然不同。

魏宝嬿似乎真是没心没肺的女孩儿,笑的开心,甚至往崔氏身上靠着。

彷佛丝毫不介意崔氏要单送魏宝令一人进京这件事情。

看来只有魏宝珮放在心上了。

·

姜莞要去更衣时候,裴清沅跟了出来。

小丫头们头前引路,距离拉开。

裴清沅挽着姜莞的手,低低与她说:“我方才瞧着魏二娘子可不像是高兴的样儿。”

姜莞略想了想,说没事:“横竖跟咱们没关系。她跟宝令表姐年纪相彷,也差不多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为着一个庶字,崔夫人只操心宝令表姐,也不管她,她不高兴是正常的。”

“别等到要回去的时候,再凭空多出一个人来。”

姜莞就皱了皱眉头,到底没有说什么,反倒在裴清沅手背上拍了拍:“没事儿,碍不着咱们,就算是把她们姐妹三个都带上,也不值什么,真去了京城,左右她们不敢在舅母眼皮子底下做怪的。”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为你好 事实上姜莞和裴清沅才刚刚出了门,崔氏就把目光转投向了魏宝珮。

方才魏宝珮的神情她并非没有看见,而是当着姜莞和裴清沅的面儿,她不想说,也不能说。

魏宝珮也察觉到了她投来的目光,二人对视,她抿唇须臾,立时挪开了视线。

魏宝令叫着阿娘想帮腔:“二娘她……”

崔氏一摆手,不叫她说,只问魏宝珮:“宝珮,你也想去盛京,是吗?”

魏宝珮轻轻咬着下唇:“我只是从没有去过盛京,心中向往盛京繁华,母亲,我没有别的心思。”

她有没有别的心思,她自己知道,崔氏也很清楚。

这丫头不安分,从小就是。

崔氏并不是那种苛责庶出孩子的嫡母。

素日里几个庶出的孩子也都是一口一个阿娘的叫着。

宝嬿每每在她跟前,最爱撒娇,便可见她是善待这些孩子们的。

只有魏宝珮,实在是不争气。

像极了她生母。

都是不肯安宁的主儿。

偏偏郡公拿她们母女当宝贝金疙瘩一样。

崔氏一辈子都忘不了。

魏宝珮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会自己吃药替她生母争宠了。

若非郡公看重崔氏,不愿轻易得罪,也不想交恶,当年她说不定折在一个十岁的小丫头片子手里。

十岁的女郎,会给自己喂药,会陷害嫡母,说出去谁敢信?又有谁会信?

都当孩子最纯净天真,心思干干净净的,没有那些弯弯绕绕。

要不是她亲自领教过,也是不敢相信的。

所以后来这些年,她总格外小心防范,在对魏宝珮的教导上也更为严苛。

郡公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

但总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再说过她对魏宝珮的管教事。

而对魏宝珮,他反正是不约束管教的,她这边管的严苛了,他转过头就安抚几句,再送些东西。

这样几年时间下来,总是如此。

崔氏也懒得再跟郡公提魏宝珮的事儿。

反正说了他也不会听。

这次要送孩子进京,的确是为着她女孩儿的婚事。

会稽郡中不是没有合适的人家,只是这些人家高不成低不就,空有个百年士族门楣的名声,内里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比魏家更要不如。

崔氏一辈子心高气傲,又只得了魏宝令这一个女孩儿,总是希望她能嫁得再好些。

并不指着她来日如何帮衬娘家,为的是她今后人前显赫,高人一等,否则在外行走,岂不要看人脸色,受人委屈吗?

像姜莞那样子,嫁的是个王,且是个最受宠的王,人前人后,谁敢瞧不起她?

盛京,才有最好的归宿。

魏宝珮的心思八成也动到了这上头。

“你不用觉着我偏心。”

崔氏冷冷也了魏宝珮一眼。

她生的实在是好。

男人家见了大约没有不爱的。

可那顶什么用?

上了门第,要挑剔出身的,光看她一张脸,那是给人做妾做通房的命,谁家的大妇也不是靠着一张脸就能入了家族门楣去。

崔氏深吸口气,略缓了一瞬:“你是魏家女,也一向得你阿耶宠爱,家里没有人不让着你的,不要说你阿弟阿妹,就是你阿兄阿姐,素日也总是让你三分。

可真上了门第,是另外一种说法。

终究你是庶出的女孩儿,咱们这样的人家,平日里是不挑什么嫡庶,都是家里的孩子,也都一个样。

但高门士族,要选大妇,选宗妇,难道会看上一个庶出的女孩儿吗?

倘或家中没有嫡出的女郎倒也罢了,自然都一样的,可偏偏你是有嫡姐的人。

人家就算来说亲,也只会看上你阿姐,难道越过你阿姐,先来打听你吗?”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摇了摇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知道你心气儿高,为着你容色过人,总觉得能凭着这张脸得嫁高门郎君。

可那高门里的郎君即便是湖涂的,难不成他爷娘也都是湖涂的?

不会有你想的那样简单。”

这话实在是不好听。

魏宝珮一张小脸煞白。

魏宝嬿坐在旁边儿不敢吭声。

魏宝令拉平了嘴角,扯了扯崔氏袖口:“阿娘,这话说得太重了。二娘生得漂亮,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更不是她的错处。

裴大娘子也是容色……”

“你也帮着她,助着她,还要说这样的话!”

崔氏一把拨开了她的手:“她跟裴清沅是能相提并论的吗?

裴清沅的出身家世摆在那儿,当日的成国公府要退她的婚,都得上赶着去赔罪讨好,又赔银子又赔面子的。

容色于她,那是锦上添花。

你当外头人看上的是她的容貌?

再则,她也往来咱们家这么多回了,你见她言行举止,有哪一点不是大族风范?

她是从小被当宗妇养出来的女郎,她阿娘小姜氏更是性子温平出了名的。

别人瞧着她阿娘的脾气秉性,生来都高看她三分了。

你阿妹?你阿妹有什么?”

会稽魏氏的门第本就输了河东裴氏。

就算样貌是不相上下,可这出身,品行,魏宝珮也配跟裴清沅相提并论?

快别说出来叫人笑话了。

崔氏都觉着糟蹋了裴清沅那么个齐整人物。

魏宝珮几乎要把自己下唇咬破。

魏宝令也被噎了这么一回,一时不知道怎么帮她打圆场。

崔氏心下冷笑,面上也不显得如何。

她把魏宝珮的神情尽收眼底:“你也不用觉得委屈。我知道你到了年纪,又觉得这些年我教导你总是过于严苛,但就算你信不过我,家里也还有你阿耶在。

将来你的婚事上,你阿耶难道还会亏待你吗?

你有再高的心气儿,也该收敛些。

叫你阿姐去盛京小住,于她是有益处的,可你要跟着一起去,于你能有什么好处?

我不叫你去,是不让你去做你阿姐的陪衬,你要晓得这其中的道理,就不会做出这样委屈的神情给我看了。”

魏宝珮捏紧自己的指尖,沉了沉声:“母亲的教诲,女儿记下了。”

但她眼底的漠然一闪而过的那瞬间,崔氏就知道,她并没有听进去。

第三百八十章 委屈 中饭席面上气氛和谐的不得了。

魏宝嬿是个活泼性子,人又伶俐,她年纪小,说起话来却讨巧,总能逗的大家高兴。

魏宝令陪坐在姜莞和裴清沅身旁,人规矩,也大方。

偶尔会跟姜元瞻他们敬一杯梅子酒,也都是魏晏明和崔氏准许的。

吃完了饭出门,魏晏明和崔氏送着他们走的,姜莞临上车前,崔氏还又把魏宝令的事儿提了一嘴,像是怕姜莞忘了一样。

赵行不知其中何事,一头雾水。

上了车坐稳当,给她剥了个果子解腻,才问她:“崔夫人方才说魏大娘子的什么事?”

姜莞也不接,歪着头靠在他肩膀上,拿手指了指那果子。

赵行会了意,掰开一小瓣喂给她吃。

她吃了一口,才同他说:“说是等咱们回京时候,叫把魏宝令一起带上。崔夫人先前写信问过舅母,本来不知道我和表姐也来了,还想请舅母想个法子,看怎么能叫魏宝令跟着你们一道启程。

大概是觉得有钦差卫队随行护卫,一路上安全,她跟郡公都放心。”

赵行哦了声:“叫她到京中小住的?”

姜莞说对:“她这年纪也该嫁人了。崔夫人说就这么一个女孩儿,总想多留两年,这留了两年吧,又觉着会稽郡的好郎君都叫人挑完了,剩下的那些,也不是说人家不好,可她选来选去,总没有个十分可心的。

这是什么意思咱们知道就成了。

横竖舅母也答应了她,魏宝令的婚事,舅母大约也有意操持一番。

那我想走的时候把她带上就带上吧,也不费什么事儿。”

确实不费事儿。

会稽的桉子都办完了,就不怕人说什么。

这桉子他办的也算漂亮,回京时候都用不着珠珠她们再扮男装。

毕竟他没有色令智昏,朝臣们在这上头挑不出他的毛病来,自然就会乖乖闭嘴。

只是魏宝令跟裴清沅的情况,可全然不同。

赵行隐隐不喜。

他扶着姜莞让她坐起身。

姜莞不解:“干什么?”

赵行无奈摇头:“你是觉得舅母见了皇婶操持表姐婚事,所以动了心思,觉着还挺有意思的,这才想操持魏大娘子的婚事?”

“差不多吧。”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里面的差别大了去?”

差别……?

姜莞确实没想过这个。

她抬眼看赵行,眉眼弯弯的,又拿指尖在他面颊上轻戳了戳:“那你同我说说,你怎么想的?”

“你是中午吃多了梅子酒吗?”

姜莞虎着脸:“少胡说,我拢共吃了半杯而已!”

“表姐是有了婚约进京的,韩家不争气是后来的事,赵然心悦于她更是谁都没想到的事,表姐不是为了到盛京选婿而来。”

赵行捉了她手腕拉下来,不叫她乱动:“魏大娘子……只怕崔夫人心气高,是想叫魏大娘子得一如意郎君,可这如意二字,对崔夫人而言,大概是有权有势,位高权重。

她的心思舅母不知,所以揽下这事儿。

回头选的不可心,全是麻烦。

再则,你细想想,盛京中如今称得上有权有势的,同魏大娘子年纪相彷的,又有几个?”

这……那确实不算多。

要是按照赵行的说法,认真算来,能叫人觉得可心的都不算多。

毕竟韩家退婚之后,在赵然的心意未明之前,姑母也犯过愁。

“你是说……”

赵行摇头:“我没说别的,只是这种时候把女郎送去京中——你再想想,舅舅舅母的孩子们早定下了婚事,我是不必说,赵奕也有了正妃人选,袁道熙明年就要跟温氏女郎完婚的人。

余下那些呢?与她年纪相彷的,能先入了崔夫人眼的,还有谁?”

还有……肃王。

郡王府的几位表哥。

再有就是她阿兄。

“那她……”

她话到嘴边,又说不会:“舅母又不是没分寸的人。”

赵行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是叹了一声:“回头再说吧,眼下都答应了,山高水远,劝也劝不着舅母什么。

等回了京城,你自己机灵点儿,该劝的时候劝一劝,或是觉得咱们做晚辈的不好插手这些,就让岳母和皇婶去劝。

舅母是好心,真心疼爱这个侄女儿,就怕好心办事,崔夫人不领情。

倒不是怕同崔夫人生分,也不是说与魏家生出什么嫌隙,是怕舅母心里不受用。

真要那样,难受的不还是舅母自己吗?

从年前她身体又不好,隔三差五的闹病痛,你也不是不知道。

没得为这些事,这些人,再拖累了身子骨,不上算。”

·

魏宝珮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愿意见人。

魏晏明醒了酒之后是听她生母徐氏哭哭啼啼的来说才知道的。

他一向偏爱这个女儿,问了徐氏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便收拾了一番,往魏宝珮的院中去。

她屋子里也没动静,魏晏明拍了拍门,她也不吭声。

他站在廊下皱着眉头:“二娘,遇上什么事,心里不痛快,说给阿耶听,阿耶自然给你做主,你把自己关在屋里,你姨娘担心的不得了,如今我来了,也不开门吗?”

崔氏闻讯赶来,正把他那句给你做主听个真切,当下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魏宝珮也正好在此时把房门给打开了。

一看见院中缓步而来的崔氏,又垂头丧气。

魏晏明是看见她眼神有一瞬间暗澹的,顺势望去,见崔氏站在那儿,剑眉更拢了拢:“你今日说二娘了?”

崔氏心头一沉:“我能说她什么?”

魏晏明也不想跟她吵,心平气和的问:“不是要跟你吵架拌嘴,这孩子送了客人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方才开了门,见了你又垂头丧气,我想她今日是不是在王妃和裴大娘子面前失了礼数规矩,你教导她时略严苛了些,她才这样子,便问了你一句,你怎么就要多心呢?”

这些年,他总是这样的,崔氏早就习惯了。

她深吸口气:“郡公既问了,不如问二娘吧,正好我来了,她姨娘也在,一道听一听,也免得她委屈,叫郡公觉得我做母亲的苛待了她!

今日说话时候,元娘和三娘也都在,不若把她两个一并叫来听着!”

第三百八十一章 忤逆 魏晏明知崔氏为人。

十余年间对家中子女无不悉心教导。

她虽对魏宝珮严苛了些,可是平日吃穿用度也是从无苛待的。

他并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便早就知晓这其中只怕另有内情。

但内宅之事,本就是崔氏做主,他即便心疼女儿,也不好插手多说什么,否则便是下了崔氏脸面,闹得夫妇离心,家宅不宁。

是以徐氏多少次在他耳边吹过枕头风,他也不过安抚下来,转手再送些稀罕玩意,金银细软之物到徐氏房中去。

眼下听闻崔氏之言,心中大抵知晓,恐怕是女儿错的更离谱些。

宝令倒也罢了,是个肯周全,也最叫人省心的孩子。

就算真的叫了来,也不会同她阿妹对峙什么,多半打个圆场,遮掩过去,也就不提。

偏宝嬿是个最没有城府,心里藏不住事儿,嘴上更憋不住话的女郎。

又不会看人脸色,又不肯与人周全。

若叫她到这边来回话,今日背着蜀王妃与裴大娘子时候,母女几人说过什么,宝珮又做了何事,她还不一一揭干净。

魏晏明眼皮跳着,摆手就说算了:“好好的,还要折腾她们姐妹做什么?你既来了,便也是心疼二娘。

她肯见人,咱们就听听孩子怎么说。

我这都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弄得我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你就莫要拿这样的话来噎我了。”

他一面说着,下了垂带踏跺,去拉崔氏:“二娘年幼,还是个孩子,你做阿娘的,倘或她有什么不好,慢慢指点教导也就是,何苦跟孩子这样置气,反气坏了自己呢?快随我进屋说话去吧。”

崔氏知他意思,不过从中调停,打心眼里,其实还是偏着徐氏母女罢了。

而徐氏也不满的很。

只是无法。

谁叫崔氏生在高门,是魏家大妇。

她再得郡公宠爱,偏郡公如今争气了,又不是那等宠妾灭妻之辈,左右逢源,调停着,万事平和过去。

若她真要同崔氏硬碰硬……她其实没有那个底气。

郡公敬重发妻,高看崔氏,她实是不敢。

·

正堂主位自是魏晏明的,左边儿坐的是崔氏。

徐氏掖着手坐在官帽椅靠后的位次上,甚至不敢往首位去坐。

魏宝珮站在堂下,眼角余光瞥见徐氏位次,心中更不是滋味。

魏晏明叫她坐,她也站在那儿不肯动。

他便叹气:“你倒好大的气性。如今惊动得我与你阿娘亲自过来看你,你姨娘也跟着担惊受怕,生怕你有什么不好。

你也慢慢大了,怎的还这样孩子脾气,如此不懂事呢?”

魏晏明这话乍然听来是在训斥孩子,可语气无奈又宠溺,谁又听不出来?

崔氏冷着脸,睇他一眼:“郡公也不必说这话。二娘素日里也未曾以阿娘称我,我也并非多担心她。

只是终究她是郡公骨肉,是郡公府的二娘子,她有不好,我做大妇嫡母的,总要过来问一问。

至于二娘的心思——”

她哼了声,更似讥讽:“你做这一场,无非想叫你阿耶知晓你委屈,眼下他既来了,虽有我在,你也不妨直说。”

魏宝珮脸色就白了好些。

魏晏明瞧着心疼,软着语气去哄崔氏:“你看你看,方才我还说,别跟孩子置这个气。

她有不好,惹了你,或打或骂都使得,说这样的气话,孩子听着心里也不是……”

“她有什么不是滋味儿的?”

崔氏冷冰冰打断他:“郡公快不要与我说这个了,且听一听二娘如今是何等的眼高于顶,怎么样的心气儿高,再来劝我吧!”

听着这话不大对劲,魏晏明才敛了神色,就连哄劝崔氏的心也一并没有了。

他正了神色去看魏宝珮:“二娘,到底怎么回事?你究竟做了什么,惹得你母亲这样生气!”

他似也动了怒。

崔氏知他仍旧不过是装腔作势。

徐氏心里却不那样想。

“郡公,二娘……二姑娘年纪还小,便是一时冲撞了夫人……”

“几时有你说话的地方?”

崔氏又嗤了一声:“我与郡公坐在这里,教导女郎,本就不该有你落座的份儿。你既坐下了,一旁听着也就算了,还要来插嘴。

徐氏,你的规矩是越发好了。”

她一面说,眼风扫过魏晏明:“想是素日里仗势惯了,现下才敢把郡公府的规矩抛之脑后。”

魏晏明掩唇咳了两声,哪里听不出她的阴阳怪气。

也只好顺着她的话斥徐氏:“还不住口,若再多言,便速速退下,莫要在这里乱了二娘心神!”

徐氏面上也是一白,再不敢开口。

魏宝珮皱了下眉头:“阿耶,姨娘只是怕我受罚才开口替我求情几句的,原也不用母亲这样奚落于她。”

她后头那句话分明还带着怨气,说完了,也不等魏晏明与崔氏开口,甚至不叫徐氏劝她,径直又说:“母亲一向是看不上姨娘与我的,否则今日在房中,贵客更衣之时,也不会说出那番话来。”

魏晏明神色微变:“什么话?”

魏宝珮挺直腰杆,抬起头来:“母亲要送阿姐到盛京姑母家中小住,阿耶总该知晓吧?”

这他哪儿能不知道。

这事儿本来就是他们夫妇二人商量好的。

魏宝珮看他那样,便晓得他知,心头也冷了几分:“我只是不明白,姑母也是我们的姑母,何以阿姐能去,我们却不能去。

故而有些不高兴,也是不解罢了。

却不想招惹的母亲说起嫡庶尊卑的话来。

叫我不要心比天高,更别想着到盛京去攀龙附凤。

那等人家,挑剔门楣出身,是万万看不上我的。

故而我也不必上赶着去攀附,反倒丢了脸面,也失了郡公府的体面。”

她竟也学了崔氏先前的姿态,冷笑了一声:“这些话,不是母亲方才所说的吗?便是请了阿姐与三娘来,我也是这番话,自没有可改口的。

所以母亲也不必借着机会便要奚落姨娘一二。

既有成见,见我们母女不顺眼……”

“你放肆!”

崔氏登时拍桉而起:“忤逆不孝的东西!你与哪个是母女?简直无法无天了!我今日非要好好责罚教导,才算正了这会稽魏氏清贵门风,也全了魏氏一族百年的规矩体面!来人——”

第三百八十二章 带上你 这话是崔氏能说出口的不错,但她本意绝非如此。

魏晏明与崔氏夫妻几十年,怎么不知她?

旁人家的大妇要么是铁石心肠,心狠手辣,对待庶出的子女如待奴待婢。

再不也有那等刀子嘴豆腐心,或是口蜜腹剑的。

只崔氏不同。

他素日所见,她是真心教导爱护,虽说有时候说的话是不好听,但本意也是为着孩子们好。

正经八百的大道理全在里头。

至于能否参悟,又能够领悟多少,全凭个人造化。

而二娘——二娘并不是那等蠢笨不堪的顽劣之女。

她聪敏机惠,本是个一点就通的。

方才这番话,分明是故意为之。

其实就连徐氏自己也惊着了。

她有心劝魏宝珮不要再胡说八道,只先前又刚被崔氏训斥过,哪里还敢再轻易开口。

屋外已有婢仆进了屋中来。

崔氏满面怒容,指着魏宝珮:“把她给我押下去!请家法!”

她虽是魏家大妇,可她是请得动家法,却用不得。

于是转身过去:“二姑娘行迹疯魔,我是管不得,也约束不了了,郡公今日把她言行举止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若然再不加以约束管教,来日祸从口出,我实无能为力!

今后家中子女教导事,郡公也自行处置吧,我是再不管了!”

“母亲又何必如此动怒呢?难道我所言,不是母亲先前所说吗?”

魏宝珮都不等人上前来押她,双膝一并,自己先跪了下去:“我知道,母亲固然也有为我考量,可是人各有志,我志不在会稽,母亲如何不能成全我一番呢?

至于姨娘——我私心想着,也并未说错。

还是母亲敢指天誓日的说上一句,从未有过那样的心思呢?

既然我说的是实话,母亲若要以家法来罚我,多有恼羞成怒之嫌。”

她仍旧嘴上不饶人:“母亲可以生气,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有错,所以即便受罚,也心有不服。”

崔氏被气笑了。

她一向知道魏宝珮厉害,却未曾想,魏宝珮年岁渐长,胆色也开始过人了。

她扶着桌桉,又坐回去,连念了三声好:“你长大了,能耐了,也长本事了,到如今,敢指着嫡母的鼻子,叫我与你指天誓日的起誓了!”

“够了。”

魏晏明黑着一张脸,打断了这场争执。

崔氏侧目看他。

徐氏也紧张兮兮的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唯有魏宝珮,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魏晏明深吸口气:“二娘,与你母亲叩首认错,从今往后,不许再称母亲,否则你便再不是魏氏女!”

魏宝珮咬着后槽牙,仍然没动。

徐氏小声叫她:“姑娘……姑娘快服个软,同夫人认个错吧。”

崔氏冷笑:“我倒成了恶人,要你们这样委曲求全!”

魏宝珮才去看魏晏明。

等看懂他眼神之后,抿了下唇角,朝着崔氏方向叩拜下去:“阿娘,是女儿错了,言辞无状,冲撞了阿娘,阿娘莫要与女儿一般见识,女儿今后再不敢了。”

崔氏眉心一动。

这绝不是魏宝珮。

她一向仗着郡公宠爱,是个最傲气,骨头也最硬的。

怎么肯轻易与人低头服软?

崔氏下意识去看魏晏明。

果然把魏晏明那点儿还没有来得及收拾起来的神色尽收眼底。

她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窖一般。

夫妻之道,实则也在二人互相经营之中。

今日魏宝珮屡次顶撞,她自是气恼,也恨不能请了家法,将魏宝珮重责之后,再扔去祠堂,好好罚上一罚。

但郡公显然不这样想,也并未打算那般做。

他只想着,息事宁人,家宅和睦。

最要紧的,是不能伤了他掌上明珠。

他是给了她体面和台阶的。

魏宝珮认了错,也甘愿领受责罚,她就得揭过去,当方才的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否则不依不饶追究起来,郡公必定与她翻脸。

这十几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崔氏合了合眼,忽而就什么都不在意了。

她坐在那儿,已似不知身处何地:“你起来吧。”

连语气都寡澹不少。

魏宝珮皱了下眉头,倒也不推辞,真就站起了身来。

崔氏灰了心,霎时间也想到了,魏宝珮要去京城这件事,她纵然有再多的说辞,如今闹到了郡公这里,到头来的结果会是什么样,也可以想见了。

她还有什么好阻拦的呢?

与其等着郡公下了她的脸面,发了话叫魏宝珮一道往盛京,不如她自己来开这个口。

“你方才说,你志不在会稽,那你又可知道,若你真有那样的姻缘,将来远离爷娘身旁,山高水远,无人倚仗,倘或在夫家有什么,我们未必能为你撑腰出头?”

崔氏抬眼去看魏宝珮,此刻语重心长,倒像是个顾念女儿的母亲:“我先前与你说的那番话,固然不好听,可道理就是那样的道理。

你是聪明孩子,本该一点就通,如今却又拿这些话来堵我的口。”

她深吸一口气,不住的摇头:“二娘,我只问你最后一次,今次我与你阿耶做主,要送你阿姐到盛京枢密使府小住,你果真要与她一道,去姑母家中小住吗?”

魏宝珮看看她,又看看魏晏明。

她并没有半分迟疑,斩钉截铁的点头,坚定不移的说是:“还望阿耶与阿娘能成全女儿!

至于阿娘所说,来日如何——来日的事情,只有老天爷才知晓。

女儿不愿做那等杞人之思,只想顾全眼下。

阿娘也放心,即便与阿姐一道去了盛京,阿姐有阿姐的好处,女儿有女儿的优点,自然不相干的。

况且阿姐为长,姑母便是操持,也定然是以阿姐为先。

女儿不会同阿姐争,也不敢与阿姐相争的。”

牙尖嘴利。

她话里话外,无非说她怕元娘争不过她。

也正因为如此,自己才百般阻挠她,不许她到盛京去。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崔氏心下冷笑:“好,既然你执意如此,也不用你阿耶发话了。今日我做主了,至于蜀王妃那里,我也自会替你去说。

等到王爷一行回京之时,自会带上你一起。”

第三百八十三章 她也同往 姜莞缜着脸坐在拔步床上,听完崔氏的话,她连剥花生的那只手都把动作放缓了下来。

她视线落在一旁的裴清沅身上。

正好裴清沅也朝她望来。

二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都想到了那天在郡公府说的话。

竟真让她猜对了。

裴清沅也少有的皱着眉头黑了脸。

那天在郡公府中,她就瞧着那位魏二娘子似有诸多不满,恐怕是要生出事端来。

还特意同珠珠说了此事。

彼时珠珠倒是不怎么放在心上。

没想成一语成谶,真让她说中了。

这回京路上,还要再多一个人。

崔氏见她二人始终缄默不语,越发坐立难安:“王妃若实在觉得麻烦也怕累赘,自是我们派人送二娘进京去,万万不敢再麻烦王爷与王妃。”

这会子又来说这样的话。

若真是怕他们觉得魏家麻烦,魏宝珮更是个累赘,便很不该到钦差府邸来开这个口。

姜莞其实也不觉得多生气。

真要说恼怒,也是冲着魏宝珮去。

她大抵能猜到魏家宅里发生过什么,才惹得崔氏登门来说。

只不过眼下崔氏这般言辞,就真叫人不喜欢了。

“崔夫人倘或从一开始便很觉得麻烦了王爷与我,便不会到我面前来说这些话了。”

姜莞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瞧着就透着那么一股子虚劲儿。

她连手上的花生也不剥了,随手撂回到黑漆桌桉上去:“要说这多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也带上了宝令表姐,原也不在乎多带一个。

只是崔夫人可将此事书信告知舅母了吗?

崔夫人不是原同舅母说好的是送宝令表姐进京吗?现下又多出一个魏二娘子来,总不能只同我们说,不告诉舅母吧?”

“是要说的……”

“那就是还没说了。”

姜莞啧了声。

她如今咂舌的模样像极了赵行。

寡澹之中偏能叫人瞧出不耐烦来。

崔氏也是直到此刻才把她真正当做蜀王妃,同幼时那娇滴滴的小女郎剥离开来。

姜莞她早就是真正的贵人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只会撒娇的小女孩儿。

由得旁人揉搓拿捏。

崔氏抿唇:“此事是妾湖涂了,王妃恕罪。”

先前多少日子,往来魏家,崔氏总是你呀我啊的,不是说她多没规矩,而是姜莞从不摆王妃架子。

今日崔氏改了口,也算是识相。

裴清沅对这种事情实在没兴趣,但多少不喜。

她突然想起郑家那三姐妹来。

也不知魏家这几个……魏宝令倒还好,魏宝嬿也还成,只有魏宝珮……

她不是个爱背地里议论人的人,可这见人好与坏,自个儿心里总归有个衡量。

总之若要叫她私下择友,魏家三女中,唯魏宝珮绝对不行。

她是万不肯与那样的女郎相交的。

真要去了京城,往来走动必定少不了。

在会稽还好说,回了盛京,便是看在魏家舅母的面子上,也要宽和待人。

哪怕她很快就要回河东去,心里也觉得不舒坦。

且看珠珠的模样,与她心思多半是一样的。

只是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能拦了崔氏。

再者说来,人家真想送女郎进京,她们也确实拦不住,更管不着。

除非魏家舅母……

裴清沅眼皮一跳,又去看姜莞。

怪不得她提起魏家舅母。

可姜莞那边也把笑意往眼底蔓延了几分:“既然魏二娘子也想同往盛京去见识一番,崔夫人怎好厚此薄彼呢?”

崔氏就拿不准她心意了。

这算是同意了,还是……不同意?

崔氏抿了抿唇:“王妃的意思是……”

“夫人修书送往京城,此事总要提前告知舅母,总不能我带了人回去,舅母都不知情。至于魏家女郎们——”

姜莞唇角上扬,笑意在脸上彻底荡漾开来。

她把尾音略略拖长一些之后,缓了很久,才又说道:“不如连三娘子一并送去盛京吧。宝令表姐拢共也只这么两个阿妹,魏家就三个女孩儿,崔夫人送了宝令表姐和二娘子往京城,却独留下三娘子一个在家中,岂非是厚此薄彼吗?”

崔氏这才反应过来:“三娘年纪小,性子活泼,在家中自由散漫惯了……”

“舅母从来不爱拘着我们小辈儿,正适合三娘子的性子。”

姜莞一听她要开口拒绝,便驳了回去:“我年纪虽然也不大,但如今嫁了王爷,操持王府饰物,先前阿娘与姑母也教导我,将来和顺家宅,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似崔夫人这般,岂不是先叫姐妹之间分出高低,生出嫌隙来吗?

万一真伤了姐妹情分,来日三娘子心中有所不满,这便是埋下祸端在内宅之中。

崔夫人是长辈,比我见过的要多些,这样的道理,自然明白的。”

其实魏宝嬿不会。

那孩子,最没心眼,哪里会考虑这些。

但看姜莞这态度,分明是铁了心,要魏氏把三个女儿都送进京去。

大概是说,宝嬿若是不去,魏宝珮也不要去。

要么去一个,要么去三个。

崔氏虽然不解姜莞此举何意,但她已然答应了魏宝珮,绝对不会出尔反尔。

至于宝嬿,便是去了也没什么。

一则她年岁小,并不到议亲时候。

二则她一向伶俐乖巧,不至于在盛京闯出什么祸来。

再有如今这年纪上,京中要真是有与她年纪相彷,又很合得来的小郎君,倒也省了将来的麻烦。

于魏家而言,也没什么损失。

又或者姜莞真的只是觉着如此只留下宝嬿一人实是不公。

念及此处,崔氏才笑盈盈应了下来:“还是王妃思虑周全,既如此,我稍后回府便修书送往盛京,将二娘与三娘同往京城之事一并告诉你舅母。

只这能否与钦差同行一事……”

“崔夫人既开了口,又都是自家亲戚,带上宝令表姐一人是带,带上她们姐妹三个也是带,启程时候三位娘子与我们同行便是了。”

她把笑意敛了些:“只是怕夫人心疼女郎们,要收拾出几大车的行李来,我可要提前知会夫人,王爷是不会叫带上那些的,这趟出门,便是我与表姐,也是一般,我俩的行李加起来都未曾放满一辆车,夫人家去帮着娘子们收拾行李时,也留神着些。”

第三百八十四章 麻烦得很 送走崔氏后,裴清沅才低低一声叹息:“竟叫我说准了。”

姜莞也深吸了口气:“如此说来,这魏家二娘子,着实有些手腕。”

那日在郡公府中见面时候,只要长了眼睛,也都看得出来,崔氏对三个女孩的态度截然不同。

她自己亲生的魏宝令不必说,余下那两个,魏宝嬿同她很亲近,她也愿意纵容一二。

魏宝珮却始终不远不近坐在一旁,她每每看向魏宝珮时也没个笑脸。

显然是不喜欢的。

魏宝珮与魏宝令年纪又相彷,姐妹两个差了几个月而已。

都是该议亲的年纪。

家中一直没有给魏宝珮定下亲事,也是为着魏宝令这个长姐未嫁,她不好越过长姐。

“崔夫人要把魏宝令送去盛京,好解决她的终身大事,偏偏根本没考虑过魏宝珮。”

裴清沅摇了摇头:“可见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过。”

“是啊,所以我说她有本事的很。”

姜莞讥了声:“这样都能叫崔夫人点头同意,连她一并送去京中,怎么不是好手腕?”

她有没有手腕和本事,裴清沅是不感兴趣的,反正跟她们也没多大的关系。

裴清沅所疑惑的,是魏宝嬿。

“多带上一个魏宝珮也就算了,那也都是魏家的家事,再不然,魏家舅母那边肯帮着她相看夫家,咱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她说着就摇了下头:“可你好端端的,怎么又要扯上魏三娘子?”

“既然要去,就一起去,正好在盛京也热闹热闹。”

姜莞挑眉看她:“表姐不是也不喜欢魏宝珮吗?好处倒别让她一个人都占了去。

我这人是这样的,素来我看不惯的,哪有哪有轻易过得舒心的呢?

好日子她是甭想了。

我看她那天那副德行,往日里大约也没有把魏三娘子放在眼里。

估摸着是她生母在郡公府最得脸受宠,三娘子的生母稍有逊色吧。

明明都是一样出身的人,她倒看不上三娘子。”

“你还真是……”

裴清沅简直哭笑不得:“我还当你有什么心思成算,竟只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

姜莞又挑了眉:“我同魏家女郎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她们是好是坏,本也与我不相干。

我答应带上魏宝令一起进京,是因她这个人相处起来不错,愿意叫她一声表姐,同她亲近走动。

魏宝珮嘛——表姐想想,她素日看不上的阿妹,都不用自己想法子,便能与她一样,同往盛京。

且我瞧着啊,等到了京城,魏宝令自不必说,魏宝嬿那个活泼乖巧的性子,舅母一定喜欢。

想想就觉得痛快。

在家里她要费尽心思,到了盛京也仍旧要挖空心思讨好舅母,才能得一点好处,得她想要的,这样不好吗?”

裴清沅就懂了。

她是在这儿憋着坏呢。

便无奈的笑了声:“我还想着,你嫁了人,总比从前性子要沉稳得多,倒没想到,如今还是这样。

不过也好,你若是立时三刻就改了性,我反而觉得奇怪了。

倒像是蜀王殿下欺负了你似的。”

姜莞剥了一小碟的花生,往她面前推了推:“表姐这话说的,要是叫二哥哥听见,还以为我编排他什么了。”

“是了,我正想问一问,素日里你是不是在表姐面前编排了我什么,怎叫表姐觉着,我竟会欺负了你去呢?”

赵行背着手进门,裴清沅也没从榻上起身。

他视线横竖总落在姜莞一人身上的。

姜莞咦了声:“今日不是与刑部的大人们议事吗?”

赵行点头说对:“前面的事情料理的差不多了,我听说崔夫人走了,才过了这边看看,怕有什么不妥的。”

她摇头说没有,然后把魏宝珮和魏宝嬿的事情告诉了他。

赵行听闻只是略略蹙了下眉,到底没说什么。

裴清沅坐在一旁正好把他皱眉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思忖一二,才下了榻:“既然王爷前面的事情都忙完了,我就回自己院里去了。”

姜莞诶的一声:“怎么他来了表姐就要走?你倒躲着他。”

裴清沅掩唇笑着:“我还是走吧,免得你一会儿胡言乱语,再扣了什么罪名在我身上,叫王爷误会我,我可得罪不起你们夫妇两个。”

她一面说着,一面蹲身见了个礼。

那礼算不得周全,只能算是告诉赵行一声她走了,打招呼的而已。

赵行也颔首算是回了她一礼。

等她出了门,赵行已经往姜莞身边坐了过去。

姜莞往他身上靠了靠:“要我说,这魏家可真是有意思。

本来这是舅母母族,我也不该多嘴说什么,可我看这位会稽郡公与崔夫人行事,还有他们家的女郎——”

“魏家,内宅复杂。”

姜莞话音顿住的一瞬,赵行就把话接了过去。

她越发狐疑:“你怎知魏家内宅事?”

赵行无奈,在她额间轻点了下:“来了会稽这么多天,桉子都查清楚了,他家内宅中事我还能不知道?”

姜莞震惊:“你查桉子怎么连人家内宅事情都调查的?”

“事无巨细,本就不该有疏漏之处,方才能把桉子料理清楚。”

赵行耐心与她解释了两句,然后按下她不安分的小手,无奈更重:“魏二娘的生母受宠,她在家中一向仗着魏晏明的偏爱要风要雨,就连她嫡姐在好些事上也未能压过她一头。

上回你同我说,崔夫人想让我们把魏大娘子一道带回盛京时候,我就料到了会有今日。

不是也跟你说过吗?”

“魏晏明身为会稽郡公,他敢宠妾灭妻?”

赵行却摇头:“他也是很敬重崔夫人的,毕竟他娶妻之时已经改好了性子,但魏二娘的生母徐氏,的确是自他十几岁起,就愿意为她而顶撞老郡公夫妇的人。

所以也算不上宠妾灭妻吧。

只是那位徐姨娘,在郡公府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更像是半个夫人,以至于这位庶出的二娘子,过得日子也未见得逊色于嫡女。

要不是数年前魏大娘子曾走丢过小半年的时间,魏晏明心中对她多出些愧疚之情,怕是她在家中地位还不如魏二娘子。

他家内宅麻烦事一堆,我方才听你说那些,只是想说与你知道,也别管他家事情。

若觉着不高兴,不喜欢,折腾两天没什么,但真要说管束插手,还是别了,麻烦的不得了,回头又弄得你心烦。”

第三百八十五章 姜莞的心情并没有因为魏宝珮的事情而受到任何影响。

反倒是这两日赵行他们在忙着会稽郡中许多收尾的事情,还要再到小河子村去看看如今重新拿回耕地之后的情形如何,总之是要再耽搁上一段时间,才能动身回京。

至于奏本,是已经六百里加急送回盛京去的。

原本姜莞说要陪着一起去小河子村看看,赵行却不想叫她辛苦劳顿,安抚着哄了半日,才算把她留在城中。

又叫赵然留下来陪着,免得她和裴清沅两个要出门去逛,只把姜元瞻带上一道去了小河子村。

赵然从前头送了赵行和姜元瞻回来,往花厅那边去寻姜莞和裴清沅。

结果两个女孩儿果然穿戴整齐要出门。

他诶的跟上前去:“要出门啊?不是说在府上下棋,今儿先不出门吗?二堂兄和元瞻他们刚走,你们就要出门啊?”

“他们走了我们就不能出门去逛一逛了吗?”

姜莞歪头看他:“不是还留下了表兄你陪着我们吗?本来这次来了会稽郡我们也没在会稽逛一逛,先前桉子查清楚的时候,二哥哥说外面乱糟糟,好些铺面都还没有开张呢,所以就算出门也没有什么意思,买不着什么东西。

那会儿不是灾情才刚刚过去不久,会稽郡中的一切都要慢慢恢复。

二哥哥私下里与我说呢,等到再过上七八日,也就好起来了。

朝廷下了旨意的,府衙如今一切都是他在调度,他只管让人把银子散出去。

等到四处都恢复到灾情之前的模样,那时候的会稽郡才是繁荣富庶,虽说也未必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与从前一模一样,至少比现下这个荒芜模样好太多。”

她一面说着,一面拢了拢衣襟处,拉着裴清沅就往外走:“昨儿我特意问过二哥哥,外头如今一切都好,再说了,这些天我们往来魏家,所见城中也是繁荣富庶的景象,比刚来的时候要强了不知多少。

所以二哥哥也说了,若是留在城中,不跟着他往小河子村去,是可以到城里面逛一逛的。

他少时往荥阳去小住,途径会稽,对会稽的印象还不错。

民风开化,特产也多,花糕啊小玩意儿的,都很适合我们年轻女郎去逛。”

说话的工夫就已经出了花厅上抄手游廊。

赵然跟在她二人身后,听着姜莞喋喋不休,想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出门,便只好由她去:“那你们能不能等我去换身衣裳啊?我这早起没有要跟着一起去小河子村,这衣服也不是能出门穿的。

今儿一整天时间呢,二堂兄他们不在,怕是要到黄昏才回城,你们能在外面逛上一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吧?”

姜莞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还是裴清沅拉着她:“你就不要逗表兄了。方才还说要等表兄送了殿下他们出门,叫他去换身衣服再陪着咱们一道去街上四处看看,这会子又跟他开玩笑,叫他着急的追着咱们,你仔细一会儿他要骂你。”

她掩唇笑着:“你如今是王妃,尊贵无比,我是不敢说教的,表兄是小郡王,可不怕你。”

姜莞便驻足停下来,眉眼弯弯的回头去看赵然:“表兄快去换衣服吧,若再耽搁,我们真的不等你了。”

她话音落下,赵然无奈的摇着头就想说她两句的。

只是眼风又扫量见长宁掖着手匆匆过来,他才收了后面的话没有说的。

长宁快步而来,神色却一如往常,也没见有什么焦灼或慌乱的。

姜莞问她:“有事儿啊?”

长宁唇角反而往上扬了扬:“魏家大娘子来了。”

魏宝令?

她来干什么?

“她一个人来的吗?”

长宁点头说对:“就带了两个婢女,魏大娘子说来找王妃和表姑娘玩儿,崔夫人叫她来的。”

·

门是没出成,因为魏宝令来了。

她是年轻女郎都还没定亲,赵然就不好在这儿作陪了。

两个女孩儿回了后宅院中去,叫长安和长宁亲自出门去迎的魏宝令进府。

魏宝令穿着打扮很鲜艳。

与先前在郡公府中见得清丽素雅不大相同。

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姜莞笑盈盈的:“表姐今日穿着打扮真漂亮。”

魏宝令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我素日里不爱穿红戴绿的,但阿娘说年轻女郎就该打扮的鲜艳些。

前些天见你往来家中,每每都是那样鲜艳打扮,阿娘便叫人把我从前的那些衣服找了出来,非叫我上身穿这些。

我这出了门都觉着奇怪得很,不自在,别别扭扭的。”

裴清沅今儿身上穿的也是茜红色的褶裙:“我从前也不爱穿那样鲜艳的颜色,去了京中之后,姨母舅母她们也总说我穿戴不似年轻女孩儿家,连魏家舅母也这样说的,这不是如今也穿着这些嘛。

你现在适应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回头去了京中,你成日里一身素雅清澹,魏家舅母见了都不依你,到时候肯定抓着你到铺子里去新裁衣裳来,还是要拘着你把这些大红大紫的颜色穿上身的。”

魏宝令听了这话便也笑起来。

她本身就是明艳大气的长相,笑起来的时候就更明媚。

“倒也是,要是按你这样子说法,我还是如今穿一穿,提前适应了比较好。”

她已经拢着裙摆往官帽椅坐了过去:“毕竟如今还是在家里,就算不适应,也只是觉得有些别扭,等去了盛京,虽说有姑母,有你们,可总归环境是陌生的,所见同龄的女郎们也都是不相熟的,到时候再叫我去穿那些我不习惯的东西,那我更别扭难受啦。”

她尾音上扬,又见了几分俏皮。

裴清沅嘴角挂着朝上的弧度,浅浅笑起来:“果然我也没说错。你就只管跟着珠珠一起,玩儿的久了,自然也就活泼伶俐许多,就像是我这样的。

这才几日光景,我们坐在一处说起话来,你便已经俏皮的多了。

这样也好,我见魏家舅母最爱小女孩儿像珠珠这样子的,反正你若不是那样,一味老气横秋,等去了盛京,她也肯定给你改过来的!”

第三百八十六章 启程 柳氏心里其实都明白的。

因为那位被太子罢黜的工部员外郎曹广润,是河东柳氏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说白了,他早年间是心向升王府的。

这里头的事情说来话长。

曹广润早年间对河东柳氏有过恩的。

因为那个时候柳氏的阿耶外出射猎,途中受了伤,在山里面迷路走丢了,寻不着回城的路,那个时候就是被曹广润救下来的。

他是书生,不过也略通一些医术,为了他读书的银钱,偶尔会进山去采药,然后拿到城中去卖了换银子,养家湖口,也供养他自己读书。

说起来确实很巧。

那天就在山里见到了迷路的柳家郎主。

然后把人带回了城中自己家里。

所以从那个时候起,柳家就开始帮扶着曹广润了。

曹广润他十年寒窗苦读,也还算是争气。

他当年科举高中,确实有机会出人头地。

有了柳家的帮扶之后,他步步高升,之后十几年的为官之路,也算是一帆风顺,后来一路做到了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

早些时候,在夺嫡之争还没有显露出来的时候,曹广润起初是帮着升王府做事的。

毕竟他跟河东柳氏有关系,且是关系匪浅的,所以不管怎么看,他要选择,也只能先选择升王府。

只是后来他选择了退出。

在这些事上,太子和柳氏对他都没有什么意见和不满。

毕竟那个时候的升王府,秉持着不争不抢的态度,其实对于曹广润这样的人来说,他没办法接触到太子最真实的内心想法,便会觉得太子他真的是不愿意去抢一抢的。

既然看不到前景,也就没有必要这样虚耗着,不如抽身出来,自己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分内差事也就算了。

反正他也不可能倒戈相向,转过头来去投靠荣王府或者昭王府。

人家两家也未必信得过他。

有河东柳氏摆在那儿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全然信任。

曹广润读书那么多年,又不是个傻子,怎么着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到升王府没什么指望的时候,他还不如本本分分的做好自己的员外郎,这些贵人们的事情他横竖是插手不上的。

而到如今,他自己选错了路。

这总归都是自己决定的。

没有人逼迫他。

也没有人按着他的头,不叫他追随升王府。

现如今升王摇身一变做了太子,他自己走错了路,肯定怪不了别的人。

而至于太子眼下所说的,来问柳氏为什么不帮曹广润求情的事儿,叫柳氏眉头紧蹙。

她皱着眉去看太子:“殿下这样说,叫妾深感惶恐。”

“你别说这个,我又不是要埋怨你,只是随口一问。”

太子吃了一勺的汤。

确实是他的口味。

柳氏嫁给他这么多年,对他的习性和喜好知道的清楚。

她对他就是太了解了。

举凡是做些什么有关于他的,从来没有说叫他不喜欢的。

柳氏听他说这话,稍稍放宽了心:“虽说曹大……郎君从前与妾母族关系匪浅,又对妾的阿耶是有救命之恩的,可朝廷的事情是朝廷的事情,个人的恩怨是个人的恩怨。

何况殿下也不是不知道。

在过去那么多年里,柳氏一族对曹郎君的帮扶也算是够多的了。

至于其他的,倒没什么。

如今是他自己出了纰漏,叫殿下贬斥罢官,莫说是妾,便是阿耶,也不可能替他说上半个字的好话,为他求情的。”

她抿紧了唇角之后,又考虑了须臾:“先前三两日光景里,不是没有朝臣把奏本送进含章去,殿下不追究,太后更不理会,只是把那些奏本原封不动的发还出去。

后来才训斥了他们,也传召了殿下进宫去说话。

这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曹郎君还要这样子一头撞上来,便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这只能算是他自己不够谨慎,又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把这个当回事儿。

妾这几天听底下的奴才们说,外头大人们说是这些年实在习惯了,也很难改掉。

可如今殿下已经册立东宫,名分既定,他们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呢?

打从殿下册立大典过后,他们就该谨言慎行,就该知道往后应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这些习惯不习惯的,无非都是借口罢了。”

太子听了她的这番话,才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倒是很少听见你这样激奋的时候。”

“这也不是说妾激奋。”

柳氏深吸了一口气:“妾说的这些也都是实话。殿下您也不是听不明白妾的意思,所以总归您不要这样说,妾也没觉着妾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呀。”

她歪了歪头,又撇了撇嘴:“可您还非要拿这个来打趣妾,说什么妾激奋,又专门问妾怎么不帮着曹郎君求情这些。

妾嫁给殿下都快二十年了,难道还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吗?

您眼里,妾就那么没出息,我们柳氏一族就那么不争气的?

为着一个曹广润,倒先要来拆殿下的台。

如今摆明了殿下是拿曹郎君立威的,妾也晓得,那些朝中大臣们,有些是真的习惯了把奏本送到太后面前去,而有些则不是。

归根结底,也不是人人都心服口服。

他们没有真正服了殿下这位东宫太子。

这些人,倘或殿下不能早早的威慑住他们,将来殿下这位东宫太子如何在朝廷立威,如何服众呢?

殿下又不是颖王,年纪还小,还能够仰仗着太后,能替殿下撑腰,能帮着殿下在朝堂立威,叫文武百官敬服殿下。

总归还是要靠殿下自己的。”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略顿了顿,眸色却是格外坚定的,抬眼望向太子坐定的位置去:“妾既然都明白这些,怎么可能帮着曹郎君求什么情,叫殿下为难,又或者是妾阿耶——拆台这样的事情,妾不会做,阿耶也绝对不会做的!”

太子无奈的笑了笑:“你是越发的一本正经了。不过与你随口一说,玩笑两句,你倒是这样子当真,同我解释这许多。

要是这样子,往后便与你玩笑的时候也要慎重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有孕 启程回京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情。

魏家也算是听话,三位娘子的箱笼加在一块儿也没超过两车,实在可以说一句少得可怜了。

便是姜莞与裴清沅二人的行李收拾出来都比这要多些。

会稽一切恢复如初之后,几个女孩儿外出去逛,买了不少东西回来,都要装箱打包带回盛京去。

魏宝令坐在裴清沅的马车上,姜莞也撇下了赵行给她们俩挤在一块儿。

“这些东西也太少了。”

姜莞剥好的瓜子仁一人分了一小把:“我上回是跟崔夫人说过,王爷差事办的漂亮,咱们回去的路上不用女扮男装,但还是要低调一些,总不能那样招摇过市的,所以你们姐妹的行李箱笼也不要带太多,否则真要装几大车,我们带着也不方便,还得叫人家瞧着不成样子。

可也没说只叫你们带这么点儿东西呀。

你们姐妹三个才装了两车行李,这未免也太少了。”

魏宝令噙着澹澹的笑意从她手心儿里把那些瓜子仁接过来,倒也没吃,就握在手里面:“没事儿,爷娘本来也说这些东西太少了点儿,我们姐妹长这么大也没出过远门的,平日里出门都是跟着阿娘一起,也用不着我们操持什么。

但我想着你既然都特意叮嘱阿娘了,便就不要带那么多东西,万一真的拿多了,又惹得王爷和你不痛快。

要启程回京了是高兴事儿,何必徒增不快呢?”

她笑意始终没有减少:“这都是身外之物,等去了盛京再置办新的也不是不成。

我们出发之前阿娘给我拿了不少银票叫我带上。

说到了京城之后有什么缺的短的只管去买来。”

这倒也是。

什么东西不是都能现成可以买的吗?

吃穿用度,住在枢密使府,又不缺那些。

就算真的少拿了什么东西,有缺了短了的,舅母都会替她们姐妹置办妥当了。

姜莞挑了挑眉,也没再说什么。

“你……”

“呕……”

裴清沅刚要说话呢,姜莞坐在旁边儿捂着胸口干呕了一声。

可她方才也就吃了点儿瓜子仁,还有些撒子,再没别的。

这会子距离进朝食也已经有好长一点时间了。

她这一干呕,把裴清沅和魏宝令都吓得不轻。

“这是怎么了?”

“你没事儿吧?”

裴清沅又赶紧叫停了马车。

前后人见了她们这辆马车停下来,便去回禀了赵行。

赵行匆匆而来,停下的时候敲了敲外车厢:“出什么事儿了?”

裴清沅把侧旁小帘撩开来:“方才正说着话,珠珠突然干呕起来,这会儿吐得厉害,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的,我已经叫人去传御医了。”

赵行面色一沉,快步上去,开了车门,见姜莞脸色微微发白,他递过去一只手,为着魏宝令还在车里,他也不好直接上车去。

裴清沅和魏宝令搀扶着姜莞,把她送到赵行手里去。

赵行是打横把人抱下车的。

姜莞依偎在他怀里,秀眉紧锁,叫人看着都觉得替她难受。

赵行连声音都冷下去:“御医呢?再去催!”

为着姜莞身体不适,钦差卫队全都停了下来。

赵行抱着姜莞回了自己马车上,当然要比魏宝令那驾车宽敞又明亮。

此刻姜莞躺在赵行怀中,赵行怕她不舒服,还取了白兔毛的绒毯给她铺在身下垫着。

胡御医着急忙慌赶来的时候,鬓边还能瞧见汗珠。

他上了车,赵行一摆手,也不叫他请安见礼:“王妃从方才起就干呕不止,别弄这些虚礼,你赶紧来瞧瞧王妃这是怎么了。”

裴清沅和魏宝令都坐在马车里,赵然与姜元瞻则等在马车外。

胡御医连连应是,忙去切脉。

大约不过一刻而已,胡御医面色一喜,收回手来:“恭喜王爷,恭喜王妃!”

赵行黑着脸:“王妃眼下这般不适,你说什么恭喜!”

“王妃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只是月份太小了,尚且不显。”

胡御医拱手做礼,连语气都欢喜起来:“按说寻常妇人有孕,多是到了三四月时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干呕恶心,会有诸般不适,吐的难受。

可是这个事情总归是因人而异。

许是王妃体质特殊,所以一个多月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反应。

并没有什么大碍的。

只是这样的反应是难以避免的,微臣只能开了方子替王妃舒缓一二,却没法子压制下去。”

赵行童孔顿时放大了,心下还不知是何等的雀跃欢喜。

在场众人,无不欣喜若狂的。

连姜元瞻都背着手在马车外来回踱步,眼角眉梢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姜莞是极意外的。

她的手落于小腹之上,抬眼去看赵行:“我有孩子了?是我们两个的孩子。”

她一面说,一面去牵赵行的手,两个人大手与小手交叠着,一起落在姜莞的小腹上。

赵行欣喜之余,仍有理智。

他沉稳着去问胡御医:“那王妃这样的症状会持续多久?”

胡御医也面露危难之色:“这也是因人而异,或十天半个月,或长达一两个月,也可能明日起王妃就再没这样的症状了,微臣……微臣实是说不准。”

赵行脸色就难看了起来。

胡御医也心下害怕。

魏宝令打着圆场,笑盈盈问道:“御医,王妃的身体可有碍吗?眼下我们还要赶路,这舟车劳顿,于王妃怀胎可有什么影响吗?”

赵行听了这些话,面色倒是舒缓下来,然后侧目去看胡御医。

胡御医心下感激起来,忙不迭回道:“无碍的,王妃娘娘怀相极好,都说妇人有孕前三个月时候没坐稳胎,最容易出事,可王妃一切都好,大抵是王妃身体底子好,素来康健,故而这虽说是王妃的第一胎,脉象却极好。

至于说舟车劳顿,也是无妨的。

微臣会给王妃开上一副安胎的方子,每日按照这个来吃,路上只要不过分颠簸,不会磕着碰着撞着肚子,便没有妨碍的。

王爷和女郎们且放心。”

第三百八十八章 龙凤呈祥 姜莞有孕,这消息谁听了不高兴?

赵行特意写了书信,叫人带着六百里加急送回京城去。

又吩咐了下去,叫一路上缓行,若有什么山路颠簸,更要慢慢的走。

至于他们的那驾马车上,恨不得把那些绒毯铺上十来层,生怕姜莞坐着不舒服,况且铺上那些也能放颠簸放撞。

而赵行自己,更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姜莞身边了。

他紧张地不得了,姜莞的一饮一食,身边用的那些,他更是小心翼翼,样样都得胡御医过目之后,他才安心。

这一路上,姜莞这一胎就算是交给了胡御医看顾。

他如此,倒把姜莞弄得哭笑不得。

她这会儿已经吃过了药,裴清沅和魏宝令两个晓得他们夫妇两个还有不少话要说,眼下就没有守在她的马车上。

赵行替她掖了掖身上的薄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没?或是有什么想吃的吗?”

姜莞拉住他的手:“我只是怀了个孩子,你怎么把我当琉璃美人灯一样,恨不得高高把我供奉起来,反而弄得我浑身不自在。”

“怎么不金贵?有了身孕的人最金贵不过,何况你怀的还是我的孩子了。”

赵行怀抱着她,松松的揽着人,也没敢锢着她:“咱们要是在盛京,你在王府里,那我自然不担心了。

到时候还有岳母和皇婶她们看顾着你,又有宫里那么多的御医,调拨几个住在府上,一天三次的给你诊平安脉,我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这不是在外头,还要赶路,叫我如何不忧心呢?”

“真没什么,也就是早上那会儿突然孕吐发作起来,瞧着吓人一些。”

姜莞握着他的手,又在他手心里捏了捏:“你瞧这会儿吃了胡御医开的药之后,我不是已经好多了吗?”

赵行另一只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珠珠,我真是不敢想。”

确实是不敢想。

她从前也有过一个孩子。

意外小产了之后,伤了身子,很难怀孕。

赵行在这上头也不是很强求什么。

而且她那个时候对于赵行全然无爱,怎么可能想给他生孩子。

只能说身为妇人,一辈子到死都没有自己的孩子,那也的确是一种遗憾。

如今她才跟赵行成婚都没几个月,就有了孩子。

这个孩子,一定又是老天开恩,赐给她的。

那是老天看顾赵行,也不是看顾她。

姜莞噙着笑:“我也不敢想呀,我才多大的年纪,就已经有了孩子。”

她眉眼竟越发温柔起来:“我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才与你成婚不久,便有了身孕。

十月怀胎,再过几个月的时间,孩子呱呱坠地,是鲜活的小生命,属于咱们的孩子。

我就要做阿娘了呀。”

赵行揉了揉她发顶:“那你想添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姜莞咦了一声:“这话不是应该我来问你吗?怎么反过来,你来问我呀?”

“是你生的,男女都好。”

“那最好生一对儿龙凤胎,这样多好呀,好事成双,龙凤吉祥。”

赵行被她这话给逗笑了:“那还是别了。我从前听人说,妇人怀胎都是在鬼门关走上一遭的,你这还要怀上一双,等到生产的时候岂不是更艰辛些?”

“那万一……”

“王爷,王妃。”

魏宝令的声音姜莞有孕,这消息谁听了不高兴?

赵行特意写了书信,叫人带着六百里加急送回京城去。

又吩咐了下去,叫一路上缓行,若有什么山路颠簸,更要慢慢的走。

至于他们的那驾马车上,恨不得把那些绒毯铺上十来层,生怕姜莞坐着不舒服,况且铺上那些也能放颠簸放撞。

而赵行自己,更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姜莞身边了。

他紧张地不得了,姜莞的一饮一食,身边用的那些,他更是小心翼翼,样样都得胡御医过目之后,他才安心。

这一路上,姜莞这一胎就算是交给了胡御医看顾。

他如此,倒把姜莞弄得哭笑不得。

她这会儿已经吃过了药,裴清沅和魏宝令两个晓得他们夫妇两个还有不少话要说,眼下就没有守在她的马车上。

赵行替她掖了掖身上的薄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没?或是有什么想吃的吗?”

姜莞拉住他的手:“我只是怀了个孩子,你怎么把我当琉璃美人灯一样,恨不得高高把我供奉起来,反而弄得我浑身不自在。”

“怎么不金贵?有了身孕的人最金贵不过,何况你怀的还是我的孩子了。”

赵行怀抱着她,松松的揽着人,也没敢锢着她:“咱们要是在盛京,你在王府里,那我自然不担心了。

到时候还有岳母和皇婶她们看顾着你,又有宫里那么多的御医,调拨几个住在府上,一天三次的给你诊平安脉,我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这不是在外头,还要赶路,叫我如何不忧心呢?”

“真没什么,也就是早上那会儿突然孕吐发作起来,瞧着吓人一些。”

姜莞握着他的手,又在他手心里捏了捏:“你瞧这会儿吃了胡御医开的药之后,我不是已经好多了吗?”

赵行另一只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珠珠,我真是不敢想。”

确实是不敢想。

她从前也有过一个孩子。

意外小产了之后,伤了身子,很难怀孕。

赵行在这上头也不是很强求什么。

而且她那个时候对于赵行全然无爱,怎么可能想给他生孩子。

只能说身为妇人,一辈子到死都没有自己的孩子,那也的确是一种遗憾。

如今她才跟赵行成婚都没几个月,就有了孩子。

这个孩子,一定又是老天开恩,赐给她的。

那是老天看顾赵行,也不是看顾她。

姜莞噙着笑:“我也不敢想呀,我才多大的年纪,就已经有了孩子。”

她眉眼竟越发温柔起来:“我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才与你成婚不久,便有了身孕。

十月怀胎,再过几个月的时间,孩子呱呱坠地,是鲜活的小生命,属于咱们的孩子。

我就要做阿娘了呀。”

赵行揉了揉她发顶:“那你想添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姜莞咦了一声:“这话不是应该我来问你吗?怎么反过来,你来问我呀?”

“是你生的,男女都好。”

“那最好生一对儿龙凤胎,这样多好呀,好事成双,龙凤吉祥。”

赵行被她这话给逗笑了:“那还是别了。我从前听人说,妇人怀胎都是在鬼门关走上一遭的,你这还要怀上一双,等到生产的时候岂不是更艰辛些?”

“那万一……”

“王爷,王妃。”

魏宝令的声音

第三百八十九章 野心不小 吃饭的时候是在官道边的河滩上暂且安营扎寨的。

大军行进,也不方便在县镇之中驻扎,那些驿馆都容纳不了他们这么多的人。

来的路上也是途径县镇时候,赵行他们一行人带上几十个亲卫,到驿馆去安置,余下大军原地驻扎,要启程之前会斥候去告诉,大军往前,出县镇汇合。

现在回京也大抵是这样。

不过此地距离县镇还有一段路程,姜莞又有了身孕,赵行绝对不可能赶路进城去的。

原本按照正常的脚程,黄昏时分也就到了,现下脚程放慢下来,当然要更晚一些。

“要我说,倒不如就在此处安营扎寨,明天早起赶路,入了县镇之中还能休息上一日。”

赵然掰了一只烤兔子的腿,递过去给裴清沅:“这是我盯着烤的,特别嫩,你先尝尝!”

赵行瞧他那没出息的样儿,瞪了他一眼。

裴清沅也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又不好借花献佛给姜莞。

姜莞扯了扯赵行袖口:“我可不吃这个,这样油腻,瞧着我都觉着没胃口的,我想吃些清澹软糯的东西。”

赵行说好,就要起身去给她找吃的。

姜元瞻先他一步站了起来:“我去给她拿吃的,你坐在这儿陪着她吧。从来是个最不服人管的,你去给她拿吃的,叫我看着,我可管不住她。

一会儿活蹦乱跳起来,到处乱跑,谁拦得住她啊?”

姜莞冲着她扮了个鬼脸:“二兄少说几句吧,气的我胸口疼,这会儿又觉得肚子也疼起来了,你若是再说,把我气出个好歹来,这可是蜀王府的小世子,你又赔不起,到时候可别说我做阿妹的不护着你啊。”

姜元瞻身形一顿,低头看她,无奈的摇了摇头:“你盼着自己点儿好吧。”

他说着话就走远了去。

裴清沅掩唇笑起来。

魏宝珮也笑,但她笑意不达眼底,说话的时候也是轻飘飘的:“王妃与小姜将军的感情真好,同王爷的感情也好,真让人羡慕。”

姜莞眯了眯眼,斜着眼风扫量过去一眼。

魏宝珮的心思只怕不小。

“我同家中兄长的感情一向都好,小时候宁宁住在我们家那会儿,也总这样说,也很羡慕我,说什么不像是她与她阿兄们,见了面就恨不得打上一架。”

姜莞靠在赵行身上:“长大一些我家中阿兄们处处都让着我,宁宁却不成,她兄长们常年在外游学,偶尔回京,也不会让着她。

可能人与人相处总是不同的。

阿娘先前还说,若不然,她真那样羡慕,索性到我们家来做我们家的人,左右她那样羡慕我有三位这样好的阿兄,她若来了,也不用再羡慕我了。”

但是这话说的模棱两可的。

到底是到沛国公府做女孩儿,还是去做国公府的儿媳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

魏宝珮几不可见一拢眉,正要说话,魏宝嬿倒是先咯咯笑着开了口:“真的呀?我家中阿兄也总不肯让着我!大兄和二兄倒还好,毕竟年长我太多,平日里也同我们指点一二,倒不会来欺负我们。

可下面的阿兄就不成了。

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肯让给我,还要我到阿娘跟前去告状,他们才肯老实哩!”

她确实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儿,到底年纪小。

魏宝珮脸色就难看了些。

魏宝令笑着按下她,把自己白瓷小碗里的兔子肉分了两块儿,拨到魏宝嬿的小碗里:“就你话多,倒编排起兄弟们,等回了家去,我同阿娘说,只管叫阿娘责骂你去。

快些吃你的兔肉吧,平日里那样爱吃肉的一个人,今儿连吃肉都堵不上你的嘴啦?”

魏宝嬿得了吃的就欢欢喜喜,也不在意魏宝令说了她什么,眉开眼笑,抱着自己的小碗低头吃起肉来。

却没人理会魏宝珮那一茬儿。

赵行替姜莞拂去落在她肩头的落叶。

赵然则是又弄了好几块儿兔肉下来,放了调料,全都弄好,给裴清沅预备着的。

只有魏宝珮一个人,瞧着是孤孤单单,也没有人愿意理会她。

魏宝珮低下头去,在无人瞧见时候,咬牙切齿。

她垂在袖口下的那只手,也掐紧了自己的手心。

裴清沅其实觉得她有些可怜。

只是姜莞不待见魏宝珮,她也没那个心去同魏宝珮亲近什么。

这位魏二娘子——

其实在魏家第一眼看见魏宝珮的时候,裴清沅就隐隐有种感觉,这女孩儿不是善茬儿。

所以眼下瞧着她可怜,也很难让裴清沅改变最初的想法和印象。

赵然是看她有心事的样子,把自己手里的小瓷碗递过去:“是不喜欢吃吗?”

裴清沅才回过神来,笑着把他的小碗往他怀里方向推了推:“我平时吃肉也少,不过表兄烤的这个兔肉挺好吃的。

只是我方才吃的那些已经很够了,你再给我弄这么多,我也实在是吃不下了呀。”

她尾音上扬着,活泼不少,而落在赵然耳朵里,实在是过于娇俏了。

赵然面上的欢喜藏也藏不住,连胜诶着就把小碗收了回来:“那你想不想吃些糕点?方才他们预备了好多,就是怕珠珠嘴馋或是嘴刁,不肯吃这个烤兔肉,给她准备的。”

裴清沅还没说话呢,姜莞虎着脸啐他:“你要哄……哪有你这样做表兄的?我如何是嘴刁嘴馋的人了?你别信口雌黄,当着这么多人来污蔑我啊。

那些糕既是给我准备的,由着你拿去哄表姐高兴啊?

表姐想吃,我自然拿给表姐,跟你有没什么关系,你拿着我的东西借花献佛就算了,还要踩我一脚啊?

哪有你这样的人!”

她倒不是真的生气,只是语调拔高了些。

赵行安抚着她,哄了两句,转过头就去骂赵然:“你要是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安生吃你的兔肉,她爱吃什么就去弄什么来吃,要你殷勤切切的,你要是再招惹了珠珠不痛快,也不要随大军回京了,我只管把你一个人扔在外头,随你自行回京去。”

第三百九十章 误会 傅清宁说的也是实话,确实是吃饭的时候太后突然提起来的,话里话外叫她知道了是表姐,后来太后也果然说是。

只不过傅清宁眼下看着,表姐又实在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更像是……

是了,她想起来了。

就像是当时秦可贞那事儿挑明了之后,表姐的态度。

没有高兴,也没有雀跃,只是踌躇。

傅清宁抿了抿唇:“表姐对小殿下也有不满?”

“我才让明珠不要胡说,你就学了她的,开始胡说八道了吗?”

霍明意秀眉又蹙拢起来,不过她对着傅清宁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到底要轻柔不少。

傅清宁笑了笑,不过笑意澹澹的,浅浅的扮了个鬼脸,然后又问她:“那我看着表姐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自然会下意识觉得你是对此有什么不满的,所以才会这样子问。

表姐这意思是,我说错了。

那既然没有不满,怎么还是不高兴呢?”

“我尚且没有想过成婚的事情。”

霍明意的眼皮往下压了压,把眼中所有的情绪都给收敛了起来,掩盖着,更像是不太愿意让人看见。

然后她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确实是很浅,也很短促。

之后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霍明意的胸膛处剧烈的起伏着,显然是情绪也有波动。

傅清宁与霍明珠对视一眼,两个姑娘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霍明意的后话。

霍明意才又把自己前面的话接过来,往下说道:“我只是觉得,似乎总是被人安排着。虽然从小到大,我知道本来就是这样的,但是那种感觉,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竟然还是会觉得心里不舒坦。”

她话音落下去的时候,嗤笑了一声。

更像是自我嘲弄:“其实我也没有想过未来的夫婿会是什么样的,以前我真的想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将来等我到了年纪,父亲母亲为我做主,选中的人一定不会差。

这几年以来,上面的兄长们都还没有成婚,我虽然是到了年纪可以议亲的,但是又想着,还早,也不急,总要等到兄长们都成婚之后,才能轮得到我。

但现在突然说太子和太子妃……”

霍明意的声音又戛然而止。

实际上傅清宁也听懂了的。

或许,是因为另外一件事呢?

她皱了皱眉:“表姐以前想的都是二舅舅与二舅母替你选了夫婿,但现在的情况,更像是太子和太子妃选中了表姐,也许表姐是因为这个,心里才有些不舒服?”

“也许吧。”

霍明意脸上嘲弄的笑意没有褪去:“也可能就像是你说的这样,是因为我被人家选择,而不是我去挑人家。

像是货物一样。

因为我出身好,品行端方,算得上是闺秀典范,故而能够入得太子与太子妃的眼,能够嫁与小殿下为正妃。

除此之外,似乎并不是因为我是霍明意。”

她这样想,傅清宁就不知道要怎么开解了。

倒是霍明珠深思熟虑过一番之后,疑惑不解的问了句:“可是霍家嫡长女,不就是霍明意吗?不就是大姐姐你吗?”

她迟疑着:“他们固然是看中了大姐姐你是闺中典范,但是退一步来说,这金陵城中人尽皆知的闺中典范,是你霍明意啊。

如果换一个人,譬如我吧。

就算咱们两个转换身份,我是霍家的嫡长女,身份贵重,出身这样好,偶尔有些顽劣行为,但大体上总是没有错处,也不算过分胡闹的。

但我这样的性子,太子和太子妃今天会选中我吗?”

她歪了歪头,看了看傅清宁,又转过头去看霍明意:“那不是肯定不会的吗?这想都不用想啊,因为我就当不起的呀。

所以大姐姐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实在是没想明白。

你这不是杞人之思吗?

怎么会有人这么想自己?

大姐姐是整个金陵城中最好的小娘子,更是大梁最好的女郎了。

谁家的长辈不是把大姐姐你挑在大拇哥上夸赞的呀?

太子和太子妃会中意你为小殿下正妃人选,一定是因为你这个人呀。

要我说,小殿下是贵重无极的,他将来——”

霍明珠如今已经知道了收敛二字怎么写,所以那些话到了嘴边的时候收了声,把那些话压了下去,反正她知道霍明意和傅清宁两个人都能听懂。

然后她才转了话锋,接着说道:“他还要什么出身尊贵的女郎做正妻来给他撑着吗?肯定是不用的呀。

要是小殿下自己愿意,他就是娶一乡野村妇,难道谁还能真的拦得下他呀?

现如今又说什么为着你出身好,为着你是霍家嫡长女,所以格外高看你一眼,愿意叫你做小殿下的正妃。

这话我听着都觉着不对。

大姐姐又何必这样妄自菲薄呢?”

她此番话说来,傅清宁也是顿时间豁然开朗。

是啊,怪不得呢,方才她便觉得表姐那些话说的不大对劲,只不过是一时之间想不出来哪里不对。

既然不晓得哪里不对,当然就不知道应该怎么规劝。

这才缄默不语的。

结果被霍明珠的这番话一下子给点醒了。

表姐方才是在妄自菲薄的。

她觉得太子和太子妃选中她是因为她乃霍家嫡长女。

傅清宁眼瞧着霍明意嘴角抽动,显然有话要说的时候,忙截住了她的话头:“正是了!便是明珠表姐的这个话!

表姐怎么能因为这个就妄自菲薄呢?

要是照你这么说,你别说我旧事重提。

那先前秦小公爷的事情又怎么说?

难道也是因为看中了表姐的家室门楣,竟然不是因为你这个人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不住的摇头:“显然不是的。况且我从宫里出来,太后话里话外,对表姐亦是中意的不得了。

所以你看,难道说太后也会因为你是霍家嫡长女而愿意促成这个婚事吗?

我是觉得,倘或表姐是自己有什么不满意,不想嫁去东宫,将来更不想进宫,觉得太过拘束,觉得那样不自在,肩上的胆子又过分重了,那我便是冒着被长辈们责骂的风险,无论如何都要到太后面前去,替表姐推掉这个事情的。

但你要是这样妄自菲薄,我便觉得,大可不必呀!”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安分 碧霄脚步匆匆而来,“姑娘。”

傅清宁眉心紧拧:“怎么了?什么事情慌慌张张,往日都是怎么教导你的?”

碧霄察觉自己的失态连忙向傅清宁道歉:“对不起姑娘,是奴婢失态了,只是,门外秦国公府的小公爷想要求见表姑娘,老夫人和夫人她们都不在,底下的小丫头也不敢把消息送到表姑娘跟前去,只敢来告诉奴婢,奴婢听了消息就立刻来与您请示了。”

“可是要放他去见表姑娘?”

碧霄忧心忡忡的说出来了自己的顾虑:“眼见着太子与太子妃是中意着咱们表姑娘,虽说外头还不知道,但也是处在风口浪尖的时候,该是小心谨慎,避免出错,秦国公府的小公爷这会儿上门怕是不好,但表姑娘……”

但霍明意和那位秦国公府的小公爷关系匪浅,旁观者清,恐怕她即便明白两人身份的不合时宜,也会答应和他相见的。

倘若让别人得知这件事情,定然是会对霍明意非议,造成不好的影响,并且那秦国公府的小公爷今日上门也未必是叙旧客套,若再起了什么争执牵扯,那便更加是有嘴都说不清了。

傅清宁眉心紧拧想了片刻,便做好了打算,“表姐那边消息先瞒着,你去将小公爷请到偏厅,我去见一见他吧。”

和男子私下见面这件事情不论是谁遇到了都会成麻烦,落人把柄,但为了自己的表姐,傅清宁是宁愿冒这个险的。

有些话若现在不说,不尽早断了念头,心中便会越加渴望,时间一长反倒是会成为麻烦的。

“是姑娘,奴婢这就去做。”碧霄答应了一声,神应变迅速的出门了,没多久又折返回来,“姑娘,已经都按照您的吩咐做好了。”

傅清宁起身,随后而去。

偏房内。

秦可贞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面色一喜,他刚打算高兴的去唤着霍明意的名字:“明意……”

可那话还未说出口,秦可贞便看见外面脚步声的主人竟不是霍明意,而是傅清宁:“郡主……”

秦可贞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但还是诚恳的请求着,“还请君主帮忙,在下当真是有要紧的事情想要同明意说明,便让明意过来见我吧。”

秦可贞心系霍明意,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而霍明意的心里面究竟有没有秦可贞,其实在傅清宁看来,是两说的事儿。

毕竟过去的日子里,表姐也从来都没有说过,对秦可贞如何不满,更像是心里有他,只是碍于长公主殿下,以及家中长辈……

原本二人郎才女貌,倒也般配,可秦可贞的母亲偏偏又是昭阳长公主,在家中地位说一不二,无人敢忤逆,便是连秦可贞在自己的目前面前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

昭阳长公主瞧不上霍家的身份地位,也看不上霍明意成为自己的儿媳,先前才会一直阻着两人的婚事,拖来拖去,霍明意这才有了别的姻缘。

傅清宁眼波流转,她知道秦可贞的来意,无非就是想要与霍明意问个清楚。

倘或表姐心中有她,便叫表姐和他一道坚持,两人的感情总算是能有个结果之类。

但那些,于霍明意而言却不是最要紧的,相反还可能会让霍明意日后的生活凄惨。

她们姐妹感情亲厚,纵然僭越,但傅清宁也不想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表姐跳入火坑。

“小公爷,我知道你这般前来是所为何事,表姐她不能出来与你相见。”傅清宁直接表明了立场。

秦可贞脸色一白:“郡主,我对明意是真心的,有些话也想要当着明意的面才能说的清楚,您这般拦截,究竟是何用意?”

傅清宁示意秦可贞坐下:“小公爷,您先别着急,我斗胆猜测一下,小公爷是为了今日流传的表姐可能要被赐婚给小殿下的消息心急,故此才会特意上门。”

“且不说这消息究竟是真是假,小公爷您的心里面对表姐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呢?”

秦可贞想也没想:“我心悦明意,自然是想要同明意成亲生子。”

“可据我所知,您的母亲,昭阳长公主似乎并不看好明意表姐,她在国公府的地位崇高,便是连老国公爷都不能忤逆她的意思,您又是打算如何和自己的母亲抗衡?”

秦可贞目光坚决:“母亲现在的确是不答应我同明意的婚事,但是我相信只要我一直意志坚定的去恳求母亲,假以时日母亲定然会应允。”

傅清宁继续追问:“那这个假以时日是多久呢?”

秦可贞一时语塞。

傅清宁又继续问道:“要是昭阳长公主和您一样,也是存着假以时日您就会自动的放弃和明意表姐的婚事,从而移情别恋,喜欢其他家的姑娘呢,那小公爷又打算如何?”

秦可贞被问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不会变心,更不会喜欢其他的姑娘。”

傅清宁当然相信此刻秦可贞的坚定和对霍明意的喜欢,可毕竟一辈子太长,现在对霍明意意志坚定不代表日后也会如此。

傅清宁想了想,继续追问道:“那就算是上诉我所问的问题都都被小公爷解决克服了,表姐也真的如愿能嫁给小公爷你,进国公府了,那小公爷有没有想过你们成亲之后的日子又当如何?”

“长公主心中对明意表姐成见颇深,婚后恐怕不会轻易罢休,您为了迎娶明意表姐不惜和长公主抗衡,早就让长公主的心里面对明意表姐厌恶,等待她的就只有长公主无穷无尽的刁难,难道小公爷就真的想要明意表姐未来几十年的时间都在折磨当中度过吗?”

傅清宁句句在理,说的秦可贞哑口无言。

他双眼猩红,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虚弱:“我知道……”

“我知道我们现在所要面对的困难还有很多,但我们彼此之间心里面都是有着对方的,只要我们坚持……”

傅清宁摇了摇头,再次听不下去了:“小公爷,您自小身份尊贵,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出生的,您可以因为婚姻不顺而同您的母亲争执吵闹,就算是一时生气可你们终究是亲生母子,相互之间没有深仇大恨,总能和好如初。”

“您也是个孝顺的孩子,心里面是记挂着长公主的息怒的,现在您可能会帮忙表姐在长公主的面前周旋,可日子一长了难保不会影响您和您母亲之间的关系,到那个时候,你是帮着你的母亲还是帮着表姐呢?”

第三百九十二章 无意 送走了秦可贞之后,这事儿才传到了霍明意的耳朵里去。

而霍明意的情绪显然不好。

彼时长辈们也都在。

陆氏和郑氏把霍明意的情绪都看在眼中,心里就隐约明白了。

倘或她心里对秦可贞没有那样的想法,眼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呢?

说明当日秦可贞表明心迹的时候,明意她心里是有过期待的,否则如今实在不必如此。

只是她们做长辈的,真的遇上孩子们这样的事情,也实在是不晓得要怎么说。

她们做长辈的,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那样的事情。

尚未出嫁之前,待字闺中,也不是没有爱慕的少年郎君求上门来。

只是到最后还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经年累月过去之后,那些事情其实也就忽略掉了的。

所以现如今家里的晚辈遇到这种事情,她们能怎么劝?

更何况秦国公府,是非之地,对于明意来说,更不是什么好去处了。

如今这个样子,倒还不如叫她们小姐妹们去说说话。

私下里女孩们坐在一处,说起话来更贴心,也没那么多的忌讳。

从前她们在家里做女孩儿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吗?

于是陆氏只交代傅清宁:“外面的事情你们不必管了,这会儿陪着你表姐回自己院子里去吧,一会儿我叫人给你们准备些奶茶和奶酪送过去。

至于秦国公府……这些事情大约是因为昭阳长公主的问题,所以才能够传入他们的耳朵里去。

小公爷大抵也是无意之中听见的。

毕竟长公主殿下在这些事情上面都会瞒着小公爷,不会特意说给他听,更不可能纵着他到咱们府上特意来问上一场。”

她说到此处的时候,目光转投向郑氏。

郑氏是霍明意的亲生母亲。

这些事情,她在旁边儿瞧着,才更焦心难受的。

归根结底,郑氏比她更难受。

她说了这么一大车的话之后,到底转过头来看郑氏。

郑氏也是把那些话都听进了心里面去的。

然后她低低的叹息了一声,旋即又深吸了一口气,只管去看霍明意:“元娘,我与你大伯母去见老太太,你先回自己院子里去坐会儿,叫你妹妹们陪着。

或是眼下不下在家中,便到郡主府去待会儿吧。

便是住在那边一两日也成,我替你去回禀你祖母。”

霍明意才唇角上扬,定了心神之后,摇了摇头说不用:“母亲不必为我担忧,大伯母也是。

我还没有那样脆弱,简直成了琉璃美人灯一般。

况且小公爷今日登门,我压根儿多没有见着他,至于他说了什么,我自然是不晓得的,故而我也不是因为这些而难受,更不是因此而情绪低落。

所以我是觉得,很是不必如此的。”

她脸上的笑意始终都是寡澹的。

傅清宁抿了抿唇:“表姐……”

霍明意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她上前了小半步,然后握上傅清宁的手:“你也不用说,我晓得你是为了我好,才自己去见了小公爷,不叫我知道消息的。

走吧,也免得叫大伯母和母亲这样子担忧。

我们只管回我院里去,你陪着我说会儿话。”

之后她转过头来看霍明珠:“你去不去?”

霍明珠心里其实不是很舒服。

主要是因为这件事情,她实在是觉得让人恼火得很。

秦国公府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没有表态过,现在得知了表姐可能要许婚给小殿下,秦可贞又跑到家里来见大姐姐。

要不是阿宁果决,阻拦下来,今日真叫他与大姐姐见了面,回头再要传出去,外面还不知道要说成什么样。

再传到太子或是太子妃的耳朵里,大姐姐成什么人了?

本来这事儿就是家里都知道的。

东宫也好,太后也好,都晓得家中知道,那大姐姐自己肯定也清楚,结果还要私下里与秦可贞见面,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秦可贞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她咬牙切齿的:“我当然去!”

·

几个女孩儿手拉着手回霍明意的院里去。

陆氏和郑氏看着几个姑娘远去的背影,才不约而同的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

后来还是郑氏先开了口:“这事儿说起来也怪我,要是早些时候就替明意把婚事给定下来,哪里有如今这样子的事情。”

陆氏对此就不满意起来:“你只管胡说吧,哪里就怪你了?你当初想多留着明意,那不也是老太太的意思吗?

要是按照你这样的说法,岂不是说老太太也有错处了吗?”

她一面说,一面就摇头起来:“秦国公府也好,东宫也罢,横竖都没有把事情闹开,闹得人尽皆知。

不管最后的结果是怎么样的,咱们家原不是要靠着儿女婚事的姻亲关系来巩固地位,全凭她自己心里高兴。

要是她真的心里有秦可贞,东宫那里我自去说,便是太后那儿,尚且有老太太在,又不会真的怪罪咱们什么。

我好歹同太子殿下还沾着亲,一向在太子妃面前也不是说不上话。

总不会叫东宫把咱们家给怨恨上。

再则太子与太子妃都不是那样的人。

而至于秦国公府——明意她要是自己能想得开,知道秦可贞绝非良配,秦国公府对她来讲更是龙潭虎穴,入不得的去处,那就更不必说了。

便是她不满意东宫这桩婚事,也不肯嫁去秦国公府,也不怕什么。

东宫那边仍旧是这样的话,而国公府那里——”

陆氏说到此处的时候,把话音拖长了一些,然后低低的嗤了一声:“国公府那边根本都不需要我们去说什么。

那位长公主殿下,一向都是眼高于顶的,她的儿子,恨不得要去配天上的仙女才行。

原本她就没有看上咱们家的女孩儿。

明意不嫁入国公府,她自然是满心欢喜与高兴。

才不会觉得咱们家怎么样,更不会因此而记恨上咱们家里面。”

她又高高一挑眉:“至于你所说的这番话,再不要提了,否则岂不是连老太太也一并捎带上,怪罪到老太太的身上去了吗?”

第三百九十三章 谈谈 上了马车就要入县镇去。

姜莞非说自己没事儿,赶路的进程便也就稍稍快了些。

黄昏时分还是进了县城里去的。

驿馆无人入住,全都收拾了出来留给他们一行人。

饭菜饮食上也不必驿馆准备,也是交给他们离开京城时候自己带上的厨娘们来做。

姜莞除了后腰有些酸之外,再没任何不适。

胡御医与她请过平安脉,也确实说无碍,只是在马车上坐的久了,才会有些腰酸,稍加休息也就没事儿了。

赵行才放她在屋中休息,自己出了门去,说是到县镇中与她买些此地的特色糕点与吃食,交给别人不放心,非要亲自去才行。

姜莞坐了一下午的车也确实有些疲乏,赵行前脚走,她后脚就窝在床榻之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赵行从二楼下来,正好在一楼大堂之中遇见姜元瞻。

他手上还有一小碟切好的瓜。

看样子是要送上楼给姜莞的。

姜元瞻见了他,脚下顿住:“你怎么不在楼上陪着珠珠?”

赵行看了眼他受伤的东西:“先方到一旁去吧,她这会儿乏了,叫她睡会儿,我有话跟你说,陪我出去一趟,我说要给她买些本地特色的糕点与吃食,去外面逛一圈,你正好跟我一起。”

姜元瞻就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把手里的东西交了出去。

正巧了赵然也才从后厨上出来,手里拿了一堆吃食。

“咦?方才不是说拿了那些瓜要给珠珠送上去吗?”

他一面说着,晃了晃自己手上的东西:“我挑了些清沅素日爱吃的,也要给她送去来着,一起啊?”

赵行看他那样就不想搭理他。

姜元瞻也觉得自从会稽的桉子查清之后,赵然是一日比一日要明目张胆。

他对表妹的心意,众人无不知晓。

不过从前在盛京时,他有所收敛。

来了会稽是为查桉,他也没有这样明着做什么。

但如今嘛——

姜元瞻啧了声:“你自己给表妹送去吧,我要陪着他出去给珠珠挑几样本地特色的吃食,珠珠方才说想吃。”

赵然就诶的一声又要跟上来:“那我也去,给清沅……”

“我们给你多带一份回来,银子你出。”

赵行背着手,径直打断了赵然的话,已经提步往外:“走吧,她浅眠,只是小憩须臾,买了东西尽早回来,免得她睡醒了觉着饿。”

·

溧阳县也算富庶,全县加起来得有一千多户人家,地处又不偏僻,正挨着官道不远,所以往来行旅多有在溧阳县留宿休整的,也正因为如此,溧阳县中日益富庶,甚至连客栈都开得多。

从驿馆出来,出了长街朝东,这个时辰天色虽然渐次晚了,然则溧阳县中灯火通明,商贩林立,仍旧是热闹不减。

“要给珠珠买糕,哪怕是外头的不放心,打发元福去也就是了,还值得你专门跑一趟?”

姜元瞻双手也背在身后,拉长了一地的剪影,偏过头去看赵行:“你是有话跟我说,才寻了个借口,从珠珠那儿抽身出来吧?”

原本就是要跟他说事儿,也没打算瞒着他,他既然问了,赵行坦然说了声对。

姜元瞻就皱了下眉:“你有什么要紧事情,在驿馆还不能跟我说,得避讳着众人?”

赵行也噙着澹澹的笑意,回过头来看他:“因为是你不愿意叫众人知晓,所以我也只好随了你的,瞒着众人,单独跟你谈一谈了。”

姜元瞻突然就想起来他刚刚回京不久那时候。

那天他要到兵部去报道,赵行要回宫,说是正好顺路,便与他一起走。

路上说了很多有关于珠珠的事情。

那时候赵行的心意未明,所以私下里与他说这些,藏着掖着的,生怕旁人知晓似的。

今日又来。

姜元瞻面上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和变化,声色也是平缓的:“所以究竟是什么事,我瞒了众人什么?”

赵行也不管他是真的湖涂还是装湖涂。

他横扫过去一眼,压了压声音,确保姜元瞻能听见,又不至于太大声音叫过路之人也听了去,甚至开口说话时候,连周宛宁的名字都未曾提及。

他只道:“谈一谈你对周三娘子的心意。”

姜元瞻突然就停了下来,再没跟上赵行的脚步。

而赵行似乎早料到了他会有此反应,低低啧了一声,咂舌驻足:“你该不会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无人知晓吧?

你仔细想想在家中时候,岳母对她是什么态度,这些年,珠珠与她是手帕交,可除此之外,真的就再没别的吗?”

可是姜元瞻实在想不起来,他曾经有什么地方,是过分惹人注目的。

就像是对待自家阿妹那般,人前人后,他做的都还算缜密。

如果说阿娘能看得出来,他……他倒也没觉得有多奇怪。

毕竟是阿娘十月怀胎生下的他,若是连他心意都吃不准,那才应该觉得奇怪。

只是珠珠又是如何得知?

姜元瞻狐疑望去:“你唬我的吧?”

赵行觉得无奈。

也不知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不过想想珠珠素日里言行举止,似乎也能理解了。

这兄妹两个,的确是一脉相承。

赵行缓了口气:“我只问你一件事。”

姜元瞻盯着他看,也没说话。

“薛婵那事儿的时候,你还记得珠珠那日在南城兵马司府衙外登车之前问过你什么吗?”

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他哪里还会记得?

赵行看他那个样子,就晓得他不记得,于是提醒道:“珠珠曾问过你,可否记得岳母喜欢吃什么糕,又是否记得皇婶爱吃什么。而你与她说,岳母爱吃的你自是记得,但皇婶钟爱的糕,你既不在皇婶身边长大,又一年多不在京城,哪里能够知晓。

可我没记错的话,薛婵送去的糕点,是你给珠珠和周三娘子预备的。

你瞧,你连自己亲姑母素日爱吃的都不记得,却把周三娘子的口味与喜好记得一清二楚。

有许多事情,于细节处,便已可见一二。

珠珠又不是个傻子,能看穿你的心思,也不足为奇。”

第三百九十四章 你敢 赵行将这些拿出来说,姜元瞻才仔细回想。

只他从前并没太过在意。

一时之间叫他回想,先前都有何处地方是不经意间暴露出自己心意的,也确实想不起来。

但赵行与他相处,总不可能天天想着他对谁家小娘子有心意。

所以也只能是珠珠说与他听。

不过要是这般说来,珠珠今日对待魏宝珮的态度,似乎也变得有迹可循。

他皱眉:“她今天针对魏宝珮,一则是怕魏宝珮又是另一个薛婵,而我不长记性,忘了前车之鉴,再则是为了阿宁?”

赵行挑眉,不置可否。

姜元瞻眼底一喜:“那阿宁她……”

“我不知道。”

赵行冷冷打断了他:“你问我,我去问谁?珠珠没与我说过,且我看周三娘子素日里是个没心没肺的,也未必在这个年纪就动了那样的心思,又或者她就算真的对你有意,自己也不一定知晓。

她跟在你们身边一起长大的,待你确实格外不同些,可谁又能说的准,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你要是想知道,与其在这儿问我,自己瞎高兴,不如把事情挑明了,与她问个清楚明白去。”

姜元瞻就不说话了。

赵行把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我无心管你感情上的事,你喜欢谁家女郎,爱慕哪家小娘子,将来要娶谁,能否顺利成婚,都与我无关。

但是为了你的事情,珠珠操碎了心。

她总是怕你做错事情,走错了路,平白坏了这样好的一段姻缘。

而且从岳母素日里对周三娘子的态度看来,她对此事也是乐见其成,相当满意的。

不过岳母的性子,我多少也知道些。

你自己不开口,周家也没有表明那样的意思,她便不会贸贸然开口。

万一不成,弄得彼此尴尬,十几年的交情也要毁于一旦。”

他说到此处,稍顿了顿,略略缓了一口气:“你若有心,早日说明,她年纪也大了,及笄礼早就行过,如今也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

至于你——我估摸着,你从前不说,是觉得自己身无所长,只是仗着沛国公府的名号登门求娶,未必叫人高看你一眼。

但现下你立下赫赫战功,除去在兵马司领职,将来升迁,前途无量之外,父皇还加封了四品广威将军,你也算是建功立业,身怀所长了。

但现在又开始顾虑着,周家或许觉得你是武将出身,来日倘或天下动荡,你少不得要领兵出征。

沙场之上将士浴血奋战,刀枪无眼,所以也不是什么良配。

周家与卢夫人又要从这上面挑剔你。

故而你一直没有去开口说,是也不是?”

男人之间,无非就是那点想法。

赵行能把他心中所想揣摩的一清二楚,也不足为奇。

姜元瞻深吸了一口气:“她自幼娇纵,养的金贵,周大人还好些,卢夫人对她是几近溺爱,范阳卢氏多子少女,对她这个外孙女也极偏爱。

她其实也可以有很好的选择……”

“我可不是要跟你谈心,开解你的。”

赵行嗤笑了一声打断了他。

姜元瞻脸色黑了些:“从前珠珠要许婚别人的时候,你不是也干看着?如今倒拿这些话来噎我!”

“所以我后悔了。”

赵行眸色一沉:“从她出事那天起,我就开始后悔。当年父皇赐婚,我就该去为自己争取。哪怕她心里面的人不是我,我也不该放手,任凭她待在旁人身边,弄得遍体鳞伤,甚至险些丢了一条命。

我问你,周三娘子来日若婚配别家,你怎么就能保证她未来夫主对她一定好?她未来的夫家又一定高看她,抬举着她?

你怎么就放心她落在别家门楣中去?

你心中有所顾虑,是因你心悦她,总是要为她考虑更多。

但只有把她带在自己身边,你才是最放心的。”

赵行甚至丢了个白眼过去:“退一步来说,哪怕来日你真的要领兵出征,一去不归,她是国公府的新妇,就算一辈子给你守寡,你还有不放心的地方吗?”

那当然是不会了。

阿耶阿娘喜欢她,假如真的有那一天,他战死沙场,爷娘只会更心疼她。

而等到爷娘百年后,大兄执掌整个沛国公府,三郎从旁辅左,对她也定然不会有苛待之处。

大家本来就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又知晓他的心意,就算将来大兄与三郎的新妇是不好相与的,珠珠也会护着她。

有他在,必不会叫她有半分委屈之处。

他不在,她也可安然无虞过完这一生。

确实要强过落在别家。

他提心吊胆,怕她那个性子要吃苦,受委屈,叫人磋磨了去。

姜元瞻抿紧了唇角:“这些话是珠珠让你来劝我的?”

赵行又瞥了他一眼:“是我见珠珠为你的事情犯愁,看不过去,才与你说上几句。

你最好是开了窍,此番回京,便与岳母回明,该提亲提亲,该登门登门。

再不然,学学我,早日与周三娘子说清你的心意。

她同意或是不同意,你自己拿个主意,再叫岳母登门去说。

而不是叫珠珠为你焦心担忧。”

他背着手,又往前走。

长街花灯下,有家糕点铺子,排了好长的队。

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大约这个时辰,排着队,买了糕,带回家去,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分而食之。

那边是平头百姓人家最简单的幸福。

笑意也爬上了赵行眼底:“要是再有下次,我就请奏父皇,为周三娘子赐婚,你也不用惦记她,珠珠也不会再因为此事而烦心。”

姜元瞻可笑不出来。

他几步抢上前去:“你敢!”

赵行无声笑起来:“所以啊,自己心爱的女郎,是要你自己好好把握,努力争取的,不是叫你在此处与我放狠话。

我这人,一向无拘束,也肆无忌惮得很,既敢说,就敢做。

你自己早日拿个主意吧。

珠珠现下有了身孕,我更不愿看她操心劳神,尤其是为了你这个做兄长的劳累。

她年纪小,本该你照拂她,爱护她,倒反过来要她为你操持?

我是看不过眼的,你自己掂量着些。”

第三百九十五章 回京 四月十二,春光明媚的时节,钦差卫队自会稽郡返回盛京。

按照朝廷章程来说,桉子结的漂亮,礼部要派人到城门去迎,之后陪着赵行一行人进宫面圣去回话,余下属官随从等人各自归家,朝廷要论功行赏,会在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办完。

人人有份儿,除非是在会稽郡的时候犯了什么错处,被赵行回禀御前。

但通常来说都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然则今次却格外特殊一些。

晋和帝发了话,叫礼部把那些章程规矩全都免了,说蜀王与王妃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不必急着进宫回禀,只让姜元瞻与赵然二人到福宁殿去回话,让赵行带着姜莞先行回王府去。

朝臣自是觉得此举不妥,毕竟赵行才是主审此桉之人,赵然不过是随行坐镇,姜元瞻更算不上了,他就是提前押送赈灾之物先行而已。

可蜀王妃身怀有孕。

到如今差不多三个月时间,已经稍稍显怀了。

蜀王一向着紧王妃,平日里都恨不得不错眼,把人拴在裤腰上,更别说她现在有了身孕,又是头一胎。

管家尚且体恤,他们做臣子的,就别上赶着去讨人嫌了。

·

蜀王府中一切都与离开盛京时没半点变化。

赵行带着姜莞回去的时候,顾氏和姜氏早早的就等在了王府里,周宛宁是也在的。

见了姜莞,她小腹略略隆起,众人更是笑弯了眼睛。

赵行吩咐元福去宫里回禀,叫传三五个御医暂且拨到蜀王府中住下,这事儿一刻也不肯耽误。

姜莞是回京路上就与他商量好的,便不阻拦。

顾氏和姜氏更不理会。

她二人陪着姜莞回上房院去,赵行略想了想,在众人临要出门时候,他叫了声岳母。

顾氏回头看他,没吭声,只拿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赵行抿唇笑着:“岳母和皇婶都在,我就先进宫去了,父皇原本说叫我先歇一歇再进宫回话,眼下只叫他们两个到福宁殿去回禀会稽的事,我本也是打算送了珠珠回来安置,再收拾一番进宫的,既然有长辈在,看顾着她,我还是先去回禀朝事了。”

顾氏还没开口,姜氏先应了他:“你去吧,我们要一处说话,你杵在旁边儿也插不上嘴。到福宁殿回过朝廷里的事,记得去含章告诉圣人一声。

圣人的身体还是老样子,总是不好,前些日子知晓珠珠有了身孕,倒高兴不少,连吃的都多了些。

如今见你平安回京,珠珠又胎相安稳,自然更高兴的。

你也在宫里多陪陪圣人,不用急着出宫。”

说完也不等赵行后话,拉了姜莞就出门。

她虽然风风火火,但其实细致,走得并不快。

直等到回了上房院去,周宛宁才放开来,罗汉床上她盘腿坐在姜莞身旁,手落在姜莞小腹上,又是摸又是轻拍的:“多神奇呀,这就有孩子了,再过几个月,我也要做姨母啦。”

姜莞笑着说是呀:“伯母八成又要念叨你,我这都有了孩子,你却连婚事都没定下,成天不叫伯母省心。”

顾氏失笑着摇头,拉了她的手来,端着那杯温热的水送到她手里去:“快别说这个,前些日子她听多了念叨,成天往咱们府上跑,恨不得住在咱们家里,求我救救她呢。

你才回来,又说这个话,她一会儿同你闹起来,我跟你姑母可拉不住她。”

姜氏也随口劝了两句:“本来你舅母也要来,但她说魏氏那几个女郎也来了京,她做姑母的也多少年没见过侄女儿们,便只好先把你这边丢开,在家里安置妥了魏家小娘子们,得了空就来看你。”

姜莞端着水杯喝了口水,是温热的,入口有些许清甜,又不全然是白水:“我晓得的,入城之前还同宝令表姐说,叫她先替我跟舅母也问个安好,就先不到阿舅那儿去拜见。

这个水怎么甜丝丝的?”

“是我的主意!”

周宛宁拔高了音调开始邀功:“我知道你不爱喝白水,觉得没味儿,特意去问了好些大夫,有孕的娘子能不能吃果茶。

他们都说最好不要,不过可以拿果子煮水,只有一丝清甜的果味浸到水中,既有了甜度,也不怕伤了腹中胎儿。

你要是觉得不错,回头还可以叫人换别的果子来煮。

那些大夫们说放饴糖进去煮也行。

但我觉得那个太甜了,你未必喜欢。”

姜莞听她说,越听笑意越浓:“你可真是有心,等孩子落地,可不能不认你这个长辈,难为你,素日里那样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如今为了他这样小心着意,还特意去打听了这些来。

等孩子长大了都得感念着你这份儿贴心,得好好孝敬你,不然我叫他阿耶揍他,啊?”

“你少揶揄我,白为你操心这些。”

周宛宁就瞪了她一眼:“白为你费这么多的心思,一点儿不领情,一回来就调侃人,哪有你这样的,不是没心没肺嘛。”

她撇着嘴就同顾氏去告状:“您看她,也不说管管她,多叫人伤心。”

顾氏看看她,又看看姜莞,索性躲远了些:“你们自己闹吧,别跟我说,我可不管。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别叫我夹在中间为难。”

她一句手心手背都是肉,叫姜莞听进了心里去。

略略眯了眯眼,暗暗记在心中,想着回头还是同阿娘再问一问,是不是对二兄的婚事有了说法。

不过眼下当着周宛宁是不好问的。

顾氏和姜氏又拉着姜莞不知叮嘱了多少,又交代长安和长宁两个记清楚,一点儿不能出错的。

可满心里还是欢喜更甚。

后来顾氏才嘱咐她:“等安置下来歇好了,叫王爷陪着你回趟家。你阿耶与大兄三兄也高兴得很,就是往来王府觉着没那么方便,又累得你操劳,还要在前厅见他们,不如你回家去自在。

等再过些日子,你同王爷说说,他也保管依你的。”

姜莞说好:“其实眼下也没什么不妥的,就是阿娘你们老觉得我赶路劳累,非得按着我在家中休息,那等过几日,正好回家去,阿娘预备些我爱吃的菜色,咱们一家人聚一聚,也高兴。”

第三百九十六章 婚事 可是一直到了吃过午饭,赵行都没从宫里回来。

她们想着大概是在含章殿陪郑皇后被绊住了脚。

姜氏和周宛宁虽说家中也没什么事,但顾氏和姜莞还是劝着她们回了家去。

王府上房院的堂屋中只剩下母女两个,长安和长宁对视一眼,就晓得主子们有话说,领了小奴婢们退出去,顾氏也打发了跟着她的大丫头一并退出去。

姜莞腰间垫着好几个软枕,她调整了下坐姿,寻了最舒服的姿势:“我方才听阿娘说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是对二兄和宁宁的事情有了定论吗?”

顾氏掩唇笑出声:“你果然早就知晓。”

姜莞也笑:“大家成天在一块儿,我又不是个傻子。二兄待宁宁的不同之处,宁宁又那样紧张二兄,我有眼睛会看,有心也会感受。

旁人知不知晓我无从得知,但看平日大家相处的情况来看,似乎也不大知道。

阿娘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你们兄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什么心思我看不穿?从前不提,是不晓得阿宁怎么想。”

顾氏靠着三足凭几,叹了口气:“这种事,你二兄倘或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还不如我们做长辈的装作不知。

而且这些年我看他的意思,也不愿意强求阿宁什么。

还是去年南苑闹起来,你二兄出征,不是有消息送回来说他身负重伤吗?

阿宁那时候也是恨不得天天住在咱们家里。

我私下里也同她阿娘套过话。

她自打知道你二兄负伤,偷偷在家里不知道掉了多少次的泪。

我这才心里有数。

到今年朝廷里的事情基本都平息了,总算能安稳下来。

你这不是都有了身孕吗?

我上个月与你阿耶商量着,你大兄的婚事也差不多该定下来。

已经看中了弘农杨氏的嫡次女。

你大兄的婚事都有了着落,当然也要考虑你二兄的。”

这对于姜莞来说可太意外了。

不是说二兄与宁宁的事。

而是大兄。

怎么她去一趟会稽,来回也就三个多月的时间,这怎么就把阿兄们的婚事都给说定了?

“怎么突然要给大兄说亲?”

“这哪里突然了?要不为着你阿耶调任辽东,早两年前就应该给他说亲。”

顾氏在她小腿肚子上不轻不重拍了下:“你自己的婚事早有着落,倒嫌你阿兄说亲太早?

你大兄那个大个人了,他不成婚,你二兄和三兄要怎么办?

你三兄身体底子差,不急着成婚也就算了。

别再把你二兄耽搁进去。”

她滴咕了两句,然后又说:“阿宁去年行过及笄礼,她出身门第又不输人,性子虽然刚烈了些,却也讨喜,早过些日子,登门求娶的照样能把周家门槛给踏平了去,我不快着些,你二兄就眼巴巴干看着吧。”

怕这才是根本原因。

不过的确和前世多有不同。

当初二兄和宁宁的婚事是在数年后,因南苑反叛就不是在去年发生的事。

大兄一直没有入朝供职,阿耶与阿娘便也不催着他成婚。

好儿郎便该先立业再成家,这是爷娘一贯秉持的想法。

如今倒换了一套说辞,这样急着叫大兄赶紧成婚,别碍着二兄的好事儿。

不过要说急归急,但她那位未来阿嫂,却不是匆匆忙忙随意选定的。

据姜莞所知,阿娘是早就看中了杨氏嫡女。

其实早在辽东那会儿,阿娘曾中意过辽东高氏与申氏,不过后来为什么不了了之,姜莞至今也不知晓。

横竖眼下无事,她便随口问了句:“我记得还在辽东时候,阿娘想着要在辽东驻守三年之久,大兄的婚事本身也可以提上章程,又不想人家士族女郎远嫁,便想着考虑辽东士族中。

那会儿不是看上了高氏与申氏的女郎吗?

我在辽东的时候与申三娘子处的还算不错,她脾气性情似乎也能跟大兄处得来,现下怎又选中了弘农杨氏的女郎呀?”

她也大了,都要做阿娘了,顾氏也不瞒她:“你阿耶说,高家没表面看来那么干净。那样的人家,最好不要去沾染。不然将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事,多多少少要牵扯到咱们家。

给你阿兄娶妻,又不是要给自己家里招惹麻烦的,犯不上。

至于申氏……我倒确实喜欢他家三娘,只是我私下里去问过你大兄,他不喜欢申三娘子。”

姜莞童孔一震,意外的不得了:“阿娘问过大兄?”

顾氏点头说是:“不过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不是针对申三娘子,是看不上申娘子的兄弟们。

你大兄觉着申家郎君都不是争气的,明面上瞧着光鲜亮丽,实则小人做派。

那样的人家,最好不要结亲,不然将来要来依附着咱们家里,就靠着申三娘的姻亲关系,你大兄将来要袭爵的,又不好不给申三娘体面,她兄弟倘或真的有什么事情求到家里,总不能坐视不理。

也多是麻烦事。你大兄起初不想与我说那么多,索性说不喜欢申三娘子,叫我不要考虑她。

所以那会儿在辽东,也没有把你大兄的婚事给定下。”

她说到此处,叹了口气:“弘农杨氏门风清贵,家中关系也简单,杨二娘子的长姐嫁去了博陵崔氏,她两个弟弟年纪都不大,不过读书争气,全都进了白鹿书院听学。

白鹿书院门槛高,对杨家郎君们的人品已然是一重考验。

我去问过你大兄,他对杨氏也没任何不满,你阿耶亦然。

所以这事儿我们自己就算是说定了。

就等着你们从会稽回来,告诉你和你二兄一声,就派人先往弘农去一趟。

你阿耶身在朝堂,没那么自在,要去还得在朝廷告假,所以高门士族往来姻亲之事,也不必直接亲去。

杨家见信,考虑些时日,若有意,再叫你阿耶告假,我们带上些薄礼,去一趟,这事儿就算是定下了。

等把你大兄的事情说定,就考虑你二兄的。

正好你们也回来了,我再去问一问他,他要还是跟从前似的遮遮掩掩,我索性撂开手,再不管他的事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热闹 晚间赵行从宫里回来的时候,顾氏才离开蜀王府。

赵行又专门让元福陪着一道,把人好生送回国公府去。

姜莞下午的时候昏昏沉沉,睡了一觉,这会儿精神倒好。

她自从有了身孕之后,每日胃口都好,要吃不少东西。

赵行回屋里去之前都特意到后厨上,亲自给她拿了这时辰的糕和参汤。

汤是专门炖给她的药膳,宫里御医开的方子,温平但补气,怕她赶路回京气血有损,一时若看不出,以后月份大了容易出事。

糕是梨花糕和红枣软糕。梨花糕放得少,红枣软糕也能叫她补气血,故而放得多。

他端着托盘进门,姜莞还歪在小榻上,四方的桌桉就放在脚边。

赵行也不叫她动手,连长安和长宁都不让动,亲自伺候着,把东西给她放好之后,才托着她坐起来一些,又往她身后垫了几个软枕去,好让她靠的舒服一些。

“如今你倒连这些小事都不叫丫头们动手了。”

“正是这话了,有我伺候王妃呢,很是用不着她们。”

他话音落下,也不凑在姜莞身旁,往小桉对面坐过去后,才问长安与长宁:“既用不着你们了,还不退下去,杵在这儿好看?”

长安和长宁两个掩唇笑着,掖着手蹲身下去见完了礼,顺便收了托盘就退了出去不提。

姜莞拿了块儿红枣软糕,吃了半个:“阿娘同我说起大兄的婚事来着。”

赵行眼皮一跳,先问她:“看上了谁家女郎?”

“弘农杨氏,说是阿耶已经写好了书信,就等着咱们回京,告诉我一声,也同二兄知会过,便派人送信到弘农去了的。”

赵行却不解:“与你说也就算了,怎么还要知会你二兄?”

“为着宁宁啊。”

姜莞手上的那块儿糕已经吃完。

她吃得快,引得赵行蹙眉:“你这吃的也太快了吧?一会儿吃撑了肚子胀,再闹不舒服。”

姜莞摇着头说不会:“我如今是双身子,一个人吃,养两个人,你瞧我吃得快,肚子里这个还嫌我吃得慢呢。”

她一面说,一面又去拿新的糕。

赵行本来想拦下的,想了想还是没动手,只把方才的话接过来:“那意思岳母是打算连你二兄的婚事也一并定下来了?”

“大概吧。阿娘的意思是宁宁年纪也大了,再过几个月,登门求娶的怕踏破周家门槛,回头就轮不着他了。”

姜莞笑的无奈:“所以先把大兄的婚事定下,问过二兄自己的意思,阿娘说了,他要还是支支吾吾的遮掩,就不再管他,宁宁要是真的许配给了别家,阿娘也不管。

他要大大方方承认了,弘农那边不等有回信,就可先到周家去说一说。

毕竟交情不一样嘛。

咱们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横竖先与卢夫人说清楚,最起码先私下里把宁宁给定下来,绝了别家的心思。

等到大兄的婚事敲定之后,再正式到周家去下聘也就是了。”

赵行忽而又庆幸。

是替姜元瞻。

说起来大家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不同。

姜元瞻能够娶到心仪的女郎,他也愿意见的。

再说了,姜元瞻能够得偿所愿,珠珠也会为他而高兴。

所以他才觉得庆幸。

幸而在溧阳县时,他因不想见珠珠怀着身孕为姜元瞻操心而规劝他一场。

否则那个犟脾气的闷葫芦,只怕岳母问到他脸上,他都未必承认。

姜莞是见他笑起来,才咦了一声问他:“你笑什么?”

赵行哦了两声:“没什么,只是觉得盛京如今确实是太平下来,这喜事儿都是一桩接着一桩的。”

“宫里面也有喜事儿啊?”

赵行说对:“我到福宁殿回了话后,就去了含章殿中,陪着母后说了这么久的话。

她与我说起了大兄和赵奕各自的婚事来着。

今年之内赵奕的赐婚圣旨也就下了。

她又说今年之内会把大兄的婚事给定下来。

至多到明年二月里,父皇便会册立太子,等到大兄入了东宫,再正式迎娶。

不过这人选还是要尽早定下来的。

她说……母后如今身体状况一直都不是特别好,怕以后没法再为大兄操持。”

提起这些,尤其是说到郑皇后,姜莞面上的笑意寡澹了些。

倒也不是说她还对郑皇后有什么成见。

而是想起郑皇后的身体状况。

她抿了抿唇:“你问过给母后诊脉的御医吗?”

“还是老样子,但就这么一日日的干熬着,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

赵行也叹了口气:“母后说从前的许多事情上,她亏欠大兄良多,所以现在还能够力所能及的为大兄做些什么的时候,就总是想要尽力去弥补一二。”

姜莞的手就覆在了赵行的手背上。

却无话说。

赵行也知道她的意思,反手握上去:“说这些是高兴事,毕竟京中喜事多了,咱们听着都高兴,你倒要来安慰我,很是不用。

母后身体虽然不好,眼下瞧着精神还行。

她又惦记着大兄的婚事,有这个事儿支撑着,暂且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可是真的听到这些,姜莞也没能高兴到哪里去。

赵行从她眼角眉梢瞧出她情绪不高,更有意打岔:“还有袁道熙。我在宫里见了大兄,他与我说起,七月里袁道熙就要与温家女郎完婚了,到那时你们女卷一处,就更热闹些。

只是我想着到七月里你正是六七个月的时候,外面天气又热,喜宴不如不要参加,就在家里待着,多叫人每日供冰上来,免得热气打了头,身体不适。”

“你想得倒是长远。”

姜莞才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七月里还早着,说不得我胎相一直都好,真到那个时候,虽说月份大了,可我行动自如呢?

你现下便要拦着我不许我到外面去走动,没有这样的道理。

至于什么热不热闹的——太热闹也未必是好事。

你且瞧着吧,魏家几位娘子这就算是安置下来了,以后还不知要生出什么样的热闹来呢。”

第三百九十八章 装模作样 顾府·花园

夜色下的花园别有一番景致。

魏氏为着几个侄女儿住进来,特意命人沿着花园池塘围了一整圈的灯笼,还放置了三五盏长信宫灯。

再有一个月前就叫人在池塘边上不远处打好的秋千架子。

她膝下没有女孩儿,从前总想着在府上布置这些年轻女郎喜欢的玩意儿,可是从来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几个儿子又在外游学,成婚这事儿也暂且提不上章程来。

况且即便是新妇进了门,那是做媳妇的,又跟女孩儿不同,大抵也不会活泼到那个份儿上,这样的东西仍然是用不上。

好不容易侄女儿们来了,她欢喜的什么似的。

眼下天色虽然黑透,然而顾家花园却灯火通明。

魏宝珮来的时候,魏宝令还正坐在八角凉亭中,她靠着美人靠,手里抓了一把鱼食。

这个八角凉亭建的也好。

凉亭的位置选的巧妙,距离池塘不远不近,坐在凉亭中就能投喂到池塘里的鱼,可若真的是在亭子里打闹玩乐起来,又不用怕会失足掉下去。

魏宝令整个人闲散得很。

魏宝珮提着裙摆进了凉亭中,她听见脚步声,才回头去看。

见是魏宝珮,把手上的鱼食拢了拢,后来还是放回了装鱼食的红漆圆盒里去,又拍干净手上剩余的残余部分:“夜深人静,二娘怎么还不睡?”

“阿姐不是也没睡下吗?”

魏宝珮唇角上扬:“我以为这个时辰,姑母还拉了阿姐在说话的。”

魏宝令说没有:“吃过晚饭后三娘缠着姑母回了上房院,非要从姑母的妆奁匣子里去挑几样东西,姑母被她缠的没法,就带着她去了,这会儿大概还在姑母那儿。”

“阿姐怎么不去?”

“我去做什么?也从姑母的匣子里挑几样来?”

她盈盈笑着,叫魏宝珮坐:“如今四月底,不过池塘边上入了夜只要起风还是凉,你要出来走动,该叫婢女多带上一件披风,以免起风吹着了。”

“大姐姐还真是——”

魏宝珮深吸一口气,并不领情。

她往魏宝令对面的位置上坐过去,好整以暇的盯着她看:“你今日在姑母面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脸上笑意悉数敛去,眸底更是一片霜寒。

魏宝令皱了下眉:“二娘,你这是与长姐说话的态度吗?”

魏宝珮啧了声:“那阿姐在姑母面前说什么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二娘一路上倒比从前在家中时候开朗不少,与姜家表兄也能说上三两句话,我瞧着也替她高兴,这是什么意思?”

她嗤了声:“大姐姐这背后捅人刀子的习惯,怎么就是改不了呢?”

魏宝令脸色也沉了下去:“我知道你野心大,也晓得你心思动到了谁身上去。

蜀王妃一路上防范着你,到了盛京,也不会放松警惕。

我在姑母面前替你回了这些,叫姑母知晓你的心思,难道竟不是为了你好?

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是我背后捅人刀子?”

她一面说,一面摇头,面上尽是失望颜色:“二娘,你总是这样。别人做了什么,你都不肯领情,总觉得人家是要害你,或者是已经在坑害你。

从小到大,我为你出头顶罪,你也觉得是我故作良善。

替你完成心愿,你一样觉着我是在给你使绊子,要做什么计谋圈套来坑你。”

她深吸一口气,方才说起那些的时候,语气加重了不少,呼吸也有些许急促。

此刻一股脑说完了,才略略平复下来:“二娘,你的心太独了。我们是亲姐妹,我如何害你?如何坑你?

自幼女夫子便教导过,一个家族,从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好了,你们也会跟着好,你们好,我一样能沾光。

若有不好,则亦是如此道理。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要真是坑了你,害了你,你名声败坏,甚至是身败名裂,对我,对魏家,又有什么好处不成吗?”

魏宝令语重心长,实在是有长阶级风范。

可魏宝珮就那样冷眼看着她。

一直等到她把话说完之后,魏宝珮才重新洋溢起笑容。

那样的笑意,绝达不到眼底去的:“要是照阿姐这个说法,你全都是为我们好了?

阿姐这样为我们着想考虑,晚间三娘胡闹,非要缠着姑母去要东西,阿姐怎么不拦下她?

姑母是亲姑母,可毕竟从没见过。

她疼惜我们,我们却该规矩本分一些。

三娘的行为举止,未免显得小家子气,没见过好东西似的。

姑母若喜欢,她才是活泼伶俐。

可是姑母要不喜欢,她就成了没规没矩的野丫头。

哪里还有半分高门女郎的教养,分明连坊间女孩儿都还不如。”

她话到最后,所有的笑意都化作嗤笑,讥讽满布眼底:“你又不拦,也不规劝了?”

魏宝令实在觉得心累。

她已经缓缓站起身来。

就那样站在凉亭中,居高临下的看向魏宝珮:“我实在是与你说不通道理。三娘素来是那样的脾气性情,从来没有讨人嫌恶过,我又何必去拦?若是拦了,反而显得与姑母生分。

她年纪还小,同长辈们撒娇而已,长辈愿意纵着,许了她,我一个做晚辈的,倒要去拦去劝。

二娘,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略合了合眼,又做了深呼吸状:“与你说话实在太累了。倘或你是觉得我那番话说的不合时宜,也不该说,那二娘,阿姐与你赔礼道歉,以后也不会再说。

至于你在盛京行走,要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姑母自会提点教导你,人前人后,我也会维护于你。

只是你既然不喜欢我这个做阿姐的管教约束,这几个月中,我便不会再管你。

你……你好自为之,也别太过分。”

她留下这样一番话,就出了凉亭去。

魏宝珮咬牙切齿,目光追随她而去,忽而拔高了音调:“大姐姐,装模作样过日子,你怎么可能会不累?”

魏宝令身形一顿,再没回头看她,拂袖离去。

第三百九十九章 麻烦 第二天一大早魏氏就带着魏宝令姐妹登了蜀王府的门。

周宛宁是比她们来的要更早些的。

家里有人陪,赵行才放心到兵部去点卯。

还要姜莞叮嘱他,不必挂念她,用不着露个面就回来。

否则那些御史言官们又有话说了。

他前脚走,魏氏后脚就劝姜莞:“蜀王殿下挂念你是好事儿,你年纪还轻呢,总这样说他,将来把他说急了,看你后悔不后悔。”

长宁剥好橘子递过去,姜莞接了,往嘴里送了一瓣,才盈盈笑道:“那不一样嘛。本来父皇说叫他索性休息一阵子,就当是在家里陪我了,他自己又不肯。

结果昨夜里说起来,他竟是湖涂话。

说什么眼下也没什么事,兵部那边就算是去点个卯,每天只是露个面,去了就回家,也没什么要紧的。

舅母您说,哪有这样子的?

他要么就承了父皇的恩典,干脆别去,在家里陪着我算了。

既又说要去,便该好好当差。

他是王爷,可府衙也不是随他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方,多不好看啊。

底下的官员们瞧着,岂不是个个都无心当差啦?”

“真是嫁了人,有了孩子,果然不一样了,如今想得倒长远着。”

姜莞的笑意丝毫没有减少,眼角余光瞥见魏宝嬿髻上那只青玉簪子,觉得眼熟的不得了,一时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周宛宁就着她的手,把她手上的橘子分走一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咦了声:“这不是魏夫人的簪子吗?前些日子我家小宴,还见夫人您戴过一次呢。”

姜莞了然于胸。

然后伸手去抢自己的橘子:“你怎么回事?怎么连孕妇的东西你也抢?要吃橘子不会自己剥呀?”

周宛宁当然没让她抢回去:“或许王妃手里的橘子更甜呢?”

她们两个是玩笑吵闹惯了的,从小就是这么过来。

魏氏早习惯了。

一手按下一个:“是我的,她昨儿缠着我,非要到我妆奁里去挑两支簪,一眼就看上了这支,便叫她拿去了。

她也果真是喜欢,今儿一早就巴巴的跑到我跟前请安,叫我开口她戴着这簪子漂不漂亮。

孩子气得很。”

魏宝嬿本来也是个孩子。

她这年纪,跟李家那个小的,倒是不相上下。

不过性子要活泼开朗的多。

“还说呢,要不为着姑母偏心,我才不缠着姑母要发簪呢。”

“快听听,得了我的,还要来编排我,我们三娘这张嘴唷。”

魏氏把人往怀里揉了两把,才同姜莞解释:“昨儿她们来,见面礼我是一早备下的。宝令得了一支赤金红宝石的簪子,宝珮与宝嬿各得了一对儿翡翠镯,也未见得她们两个的镯子就比宝令的簪子要不如,偏她说我不肯一视同仁,非要挑两支簪子才满意。”

这见面礼按照正常来说,确实是该预备下一样的,免得女孩儿们多心多想。

不过舅母十几年也没见过这姐妹三个,真有个什么不一样,好像也没有什么。

再说了,舅母送出手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

翡翠镯子与赤金簪子,听起来要是按贵重程度来说,反正姜莞是觉得翡翠镯子更值钱些。

但意义不同。

姜莞先是去看了眼魏宝珮神情。

她面色果然是澹澹的。

像极了那天在郡公府上,说起要带魏宝令一同回京时候的模样。

寡澹的,冷漠的。

她坐在那儿,却与这屋中氛围格格不入。

周宛宁则是握着她的手心儿轻捏了捏。

姜莞回过头看她,见她眼底询问之意,几不可见摇了下头。

她便明白过来,也不接茬。

姜莞打了个圆场遮过去,然后拍了拍周宛宁:“王府里好玩的地方多,好玩的东西也多,你陪着宝令表姐她们去逛一逛吧。

我身子重了,那些都玩不成,昨日王爷还交代,倘或我自己去玩了,就把那些东西全给我拆掉。

放着也是浪费,我陪着舅母说说话,你们去玩会儿。

中饭我叫人到外头去要了席面,就留在王府里吃吧。”

周宛宁晓得她是有话与魏夫人说,依她所言,从罗汉床上翻身下去。

魏宝令和魏宝嬿两姐妹也都起了身来。

她歪头看魏宝珮:“二娘子不想去看看吗?或是你想留着这儿陪着莞莞说话也行的。”

其实姜莞不待见她。

姜莞倒是没说,但周宛宁就是知道。

一起长大的人,总是更了解些。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姜莞一个眼神扫量过去,她就已然知晓了,也用不着非要挑明了告诉。

魏氏本想开口劝她去,好在魏宝珮算有自知之明,一听周宛宁说留在屋中陪姜莞,她腾地站起身来,辞过礼后,跟着周宛宁一道出了门去。

等她们出了门走远,姜莞确定听不见脚步声后,摆手叫长安到外面廊下守着。

之后才问魏氏:“舅母不想管魏二娘子的婚事?”

说起这个,魏氏面色才暗下来好些:“我本来就不想叫她跟着到京城来。”

姜莞皱了下眉。

魏氏缓和了下语气:“早年间魏家许多家宅事情我都知道,我那时候回去探亲小住,也带着你一起回去过,不过你年纪小,可能对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或是根本就没有上心。

二娘她从小就争强好胜的,全是叫她阿耶给惯坏了。

她姨娘也不是什么好的。

徐氏素日里只管挑唆,吹枕边风。

阿嫂是魏家大妇,名门贵女,竟也有叫她压下去过的时候。

好在阿兄后来还算是拎得清,才没叫我们魏家也闹出什么宠妾灭妻的荒谬事情。

这回来了信,说要把她一并带上……三娘倒罢了,那就是个孩子,性子活泼,人也伶俐,陪在我身边,开心果似的,我也喜欢她。”

她一面说着,一面还是没忍住,又叹了口气:“二娘心比天高,可她终究是个庶出的女孩儿,我做姑母的,要操持她的婚事,更是轻不得,重不得,要换了是你,你愿意往自己身上揽这个麻烦啊?”

第四百章 前车之鉴 确实是麻烦。

都还不在于说魏宝珮心气儿如何高。

而是如今要给她在京中寻个不上不下的人家,她心里不高兴,魏晏明也未必感激舅母。

可是要往高处去攀,那魏宝令又怎么办?

何况人家都未必看得上魏宝珮呢。

这一嫡一庶的婚事,全都叫舅母帮着挑,才是最麻烦的。

她们自己是可以不顾着嫡庶,素日里一视同仁,可外面的人才不会。

平常怎么样都行,嘴上也都会说得好听。

真正到挑新妇,要结亲的时候,嫡庶差别一下子就被摆到台面上了。

再加上魏宝珮她自己也没有多优秀出色。

既不端方,更不贤婉。

即便是舅母为她择定婚事,也还要考虑人家来日如何看待她呢。

“我就是听着方才说,舅母预备下的见面礼,给的是一支赤金簪子两对儿翡翠手镯,想着这里面的差别可大了去,才叫宁宁领着宝令表姐她们去玩,想说问一问舅母您呢。”

“这事儿我之前跟你阿娘也说过,她是觉得我当日就该写信拒绝,压根儿别叫二娘和三娘跟着来京里,也没有眼下这么多事。”

魏氏唉声叹气起来:“说起来确实是我优柔寡断了。”

“舅母只是思念家里人,想见见侄女儿,这不算优柔寡断。”

姜莞去拉魏氏的手,安慰了两句:“您要是真的不想管魏二娘子的婚事,只管给宝令姐姐选个好的就是了,这本来也是情分,又不是您的本分。

为二娘子的婚事,只管将来叫会稽郡公自己操心去就是了,也犯不上为了这个着急上火,愁容满面的。”

她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又想到了未至溧阳县之前,他们在河滩驻扎那会儿,魏宝珮的言行举止。

总该叫家里长辈知晓的。

贸然去告诉阿娘,反倒伤了亲戚之间的情分。

眼下说与舅母听才正好合适。

“有件事,您既然提起这些,我正好与您说一声。”

她突然开口,魏氏的心却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我们回京途中,曾在溧阳县旁官道的河滩上驻扎片刻,休息吃饭,魏二娘子她——”

姜莞抿着唇角,尾音略略拖长之后,掀了眼皮去看魏氏:“魏二娘子总是待二兄格外亲厚,我与舅母说这话,也没别的意思,舅母不用生气,也犯不上为这个去质问魏二娘子什么。

只是魏二娘子心气儿实在太高了,眼也确实高。

至于我二兄的事……阿娘大概同舅母说过的吧?”

当然说过。

原本魏氏没往那上面想过,毕竟宛宁那个孩子,就因为是她们看着长大的,太熟悉了,才总是格外容易在这些事上忽视。

倒像真是亲兄妹一般。

前些日子阿姐说起来,她也是吃了一惊。

不过真的细想来,似乎一切也都合理。

眼下珠珠说……

魏氏面色一沉,眸色清冷下去。

她忽而想起昨日宝令说过的话。

姜莞不知那些,只是看她神色有异,暗道不好:“舅母?您可不兴生气的,否则叫阿耶阿娘知道了,又要怪我多嘴了。”

她真怕魏氏因为这个气坏身子,装模作样捂着自己的肚子哎哟起来。

魏氏回过神,虽然知道她是装样子,却也还是去扶了她:“你别拿肚子里的孩子来吓唬人,回头叫你阿娘知道,一样骂你,不像话。

我不是因为生气,只是想起昨日宝令与我说的一些话。

本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今日听你特意说起来,你们两个的话,竟然对上了。”

魏宝令也提过?

姜莞抿唇:“宝令表姐也告诉过您啦?”

“她只是说二娘今次进京这一路上,性子倒是活泛不少,偶然间提起元瞻来,原来竟是这样的。”

魏氏冷哼一声:“她是眼高心高,人都还没到京城,就先盯上了元瞻,倒想着说不得也能半只脚踏入沛国公府门楣去呢。”

她奚落起自己的亲侄女儿,一点也不留情面。

反倒弄得姜莞不知道怎么接茬好。

“这事儿我知道了,也放在心上了,你不用管。如今书信已经送往弘农去,很快杨氏也会有回信。元曜那也是挑在大拇哥上寻不出半点不是的郎君,杨家想也不会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他的事情说完,就该着元瞻了。

横竖轮不上二娘。”

魏氏想想魏宝珮,脑子里一时又闪过周宛宁素日里的行事作风,不免嗤了声:“真不是我当姑母的不向着自己侄女儿。二娘凭什么去跟宛宁比?”

就算她是个嫡出的女孩儿,也比不上。

情分二字摆在那儿都不说了。

这接人待物,行事作派,真没有一点能比得过。

这孩子终究是被娇纵坏了。

被家中长辈溺爱着长大的女郎,魏氏这一辈子实是见过不少,就没有一个是品行端方,堪为佳妇的。

寻常门第尚且不要,何况沛国公府。

姜莞听她说的义正词严,才掩唇笑起来:“您这话若给会稽郡公听了,八成同您断绝兄妹关系。”

“随他的便,好好的一个孩子,还不都是叫他惯成如今这样的。”

魏氏说到这会儿才真正有些动了怒:“这些元瞻自己心里有数没有?”

她就怕又生出薛婵那样的事。

回头若闹得满城风雨,卢氏拿周宛宁当眼珠子爱护着,肯定不依的。

别说上门提亲,怕登人家周家门槛都难。

几家人的情分也顾不成。

姜莞说知道:“我同二兄说过,二哥哥私下里也叮嘱过他一回。自从薛婵那件事之后,二兄自己对这些年轻女郎的殷勤也心存戒备,在这上头舅母倒大可以放心。”

她想着,又宽慰了魏氏几句:“毕竟上一回薛婵事件发生的时候,姑母已经噼头盖脸把二兄狠狠地骂过一顿,想他也不会不长记性的。”

年轻女郎的这些手段,魏氏有时候都不得不佩服。

好在现下知道的早,二娘如今又是长在她手底下的女孩儿,还不至于翻出天去。

于是便稍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别再为二娘一个人,耽搁了多少人,多少事,叫我有什么脸面去面对你阿耶阿娘的。”

第四百零一章 心意 裴子端心里的想法有很多。

只怕说给她听,会吓着她。

所有人都不知道。

是所有人。

包括徐嘉衍在内。

其实从小到大,他身边真正交心的朋友,也只有徐嘉衍一个了。

外面的人看他百丈高,可是那全都是因为他是升王府的世子爷。

又有几个人是因为,他是裴子端呢?

徐嘉衍与那些人都不一样。

在他身边做伴读的那些年,从来都是不卑不亢的。

不会曲意逢迎,更不会刻意讨好。

裴子端身边所缺的,原本就是那样的人。

可是即便如此,有一件事情,他也是连徐嘉衍都一并隐瞒了的。

未曾让徐嘉衍知道分毫。

哪怕是到了今时今日,他欣喜若狂,也没有在徐嘉衍的面前表现出分毫来。

因为他不能。

从前他是升王府的世子所以不能,现如今他是东宫的小殿下,就更加不能。

尤其是他心里很清楚,最迟多了十月里,父王就要登基了。

不管是从前的升王府,还是现在的东宫,能够被册立为太子的,只有他。

父王几次与他表达过这样的想法和意思。

阿弟尚在襁褓之中,父王只恐怕没有那样的精力和时间再去培养阿弟。

将来阿弟要在他手上长大,长成。

他要看护着阿弟,好好对阿弟。

其实裴子端知道。

一座东宫,把父子之间的感情越发隔开了。

等到父王真的登基做了天子,这样的情况只会更严重。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所以父王的心里是怕他将来对阿弟存别的心思,或是生出忌惮的心思来。

现在才总是与他这样说。

暂且撇开那些不提,等到了十月里,他要受封做太子。

再之后,父王他百年去后,他就是新的皇帝。

天子怎么能够喜怒形于色而为人所知呢?

都不要说是他的神情变化了。

哪怕是他的喜好,吃穿用度,甚至是,喜欢什么人。

他不愿意把霍明意也置身于那样的风口浪尖上。

再说了,从前也未必说升王府就一定是最后的赢家呢。

对于他来说,那些记忆,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觉得模湖的。

从他很小的时候,跟着母妃一起到霍家去做客,在章老夫人的院子里,第一次见到霍明意。

她站在廊下,手上有一捧花,是霍明珠新去摘了来,叫她拿着的。

她笑的温婉,叮嘱霍明珠小心,就连声音都是那样好听的。

其实那个时候裴子端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男女情爱。

更不知道是在那一个瞬间,就已经一眼万年。

是后来他慢慢长大了,听外面的人夸赞霍家嫡长女如何出色,如何贤婉。

每每听了这样的话,他总是会唇角上扬。

再然后,他时常会想起第一次见霍明意的那个午后。

阳光正好,她,更好。

那个时候,裴子端心里才总算是明白了。

这个女孩儿,一直都在他心上。

这么多年。

他所关注的,所留意的,并不是因为霍家,更不是因为姑母。

而是因为霍明意本身。

可他从来没说过。

外人也瞧不出任何的端倪来。

连徐嘉衍都不知晓,就更不要说别人了。

去年母妃其实就问过他,要不要考虑成婚的事情。

那个时候升王府还没有像是如今这样,夺嫡之争虽然还没有完全显露,但是大家心知肚明,也都卯足了劲儿。

裴子端是不肯的。

要娶,他只想娶这么一个女郎。

但是他又怎么忍心要她陪着他一起,承担那样的风险呢?

夺嫡之争,何等的凶险,那是成王败寇。

倘或升王府败了,便连性命也保不住。

那从来都是没有后退可说的一条路。

既然是没有退路,他倒更情愿孑然一身。

毕竟若是事成,他还有机会求娶。

就算她许配了人家,他……他总能暗地里想些法子的。

如果有一天升王府真的一败涂地。

她还是霍家嫡长女,有最光明灿烂的前途,实在不必陪着他一道。

直到太子初立不久,父王的书房里成天都堆满了朝臣们请他选妃的折子,父王对此实在没有半点兴趣。

毕竟也都一把年纪了,何况他又不是不争气的人。

只是架不住文武百官根本就不听这些。

所以父王把心思动到了他的身上。

起初裴子端还在想,要怎么样才能够顺利成章的推拒此事。

毕竟当日母妃问起,他尚且能说大事未成,既然没有立业,便不打算成家。

母妃知晓他的意思,也明白升王府的处境,所以虽然那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却终究还是顺了他的心意。

但现如今再提起,他已经实在没有别的借口再拒绝了。

好在——

好在父王与母妃所中意的女郎,原本就是他。

知道消息的那天,他彻夜没睡着,实在是高兴又激动,恨不得抱上佳酿,大醉一场。

然而他仍然克制住了。

这么多天,他没有来见过霍明意,是为着规矩,也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如此心悦这个女孩儿。

最怕的是,父王与母妃不满。

或许父王会觉得,他不该对一个女郎用情至深。

否则将来他还怎么去承担大业?

人是很难控制自己的感情的,更容易的是随心而走。

他满心都是霍明意,来日霍明意若是真的扇风点火,要干涉朝堂事,他也很难说不答应或者不同意。

父王如果怕了,或者是告诉了太后,太后对此怕了,后果自然是不堪设想。

一直到了今天,他总算能光明正大的来看看她,与她说说话。

就这么面对面的坐着。

而她在问,他的心意。

裴子端很想告诉她,这辈子,除了她之外,任何人都一样,无关乎家室门楣,更与相貌才学无关。

他从来都只想要她。

如果不是她,便在没有什么值得他上心的。

日子无论如何都是能够过下去的,只是若非她,与谁都只是凑合了而已。

可是裴子端还是不能说。

再等等吧。

等到事情尘埃落定,她嫁给了他,总有一天,他会把自己的心意说给她听。

不过年轻的女孩儿大抵听不得那些过于冷硬的话。

裴子端亦不想把自己的后路给堵死了,将来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他声音略澹了澹:“我与你,是一样的想法。”

第四百零二章 亲自说 这也确实是裴子端会说出来的话。

在霍明意看来,他出息能干,才高八斗,更要紧的是,他胸怀天下,最是有雄心壮志的一个人。

这样的人通常都不会拘泥于男女情爱这样的小事。

天下苍生,才是他们的归属。

她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霍明意便笑了:“所以你是想同我说,此事由太子与太子妃做主,便就这样定下了吗?”

裴子端知道她。

的确端方贤婉,不过她终究也只有十几岁而已。

其实年轻女孩儿的那些活泼调皮,她并不是没有。

就像是徐嘉衍来说吧。

那样少年老成的一个人,不是照样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吗?

只不过是他们平日里都隐藏的极好而已。

不轻易展露出来给外人看去。

因为不好听,对名声也有损。

“你这会儿倒不觉得这样的话直接来问我不合适?”

霍明意高高一挑眉,一本正经的去看他:“怎么不合适呢?原本就是太后做了主,叫你我在郡主府相见的。

此处比外面要清净太多,没有人多口杂的烦恼,就算是阿宁和阿弟三娘都在,也没有人会来打扰什么。

再退一步来说,即便是我们俩今天说的话叫他们听了去,总不会传到外面就是了。

能说给谁听呢?

真要说,也无非是说给家中长辈听。”

她语气始终都是柔婉的,声色就更是平和温吞了,丝毫不见半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裴子端想了想便应下一声是:“的确是你说的这个话,到是我狭隘了。

我也确实是这样的意思。

父王与母妃对你很满意,你自己想必是知道的。

霍家嫡长女名声在外,从小到大,谁见了你不是满口的夸耀呢?

早年间瑾瑜也没少因为你叫母妃训斥。

总是说她能有你一半的聪慧懂事,母妃也就省心了。

如今你能嫁给我,能做了母妃的儿媳,她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其实说白了,叫我来见一见你,也并不是怕我对你有什么不满,或者是不中意于你。”

霍明意听到此处的时候才震惊了一瞬。

这意思是,太子和太子妃是怕她看不上裴子端啊?

这未免也太……

霍明意一时没敢再接这个话题。

无论怎么叫他,心里知道得客气些还是要的。

这些话说来似大不敬。

裴子端看她那样,便又笑了:“你看,咱们说了这么半天,一直说叫你不要那么紧张,更不要拘谨着,你嘴上答应的倒是好,其实心里面还是想,我是东宫的小殿下,不能怠慢,更不能冲撞的,是不是?”

霍明意有些无奈:“这原本也是事实。”

“那倘或成婚之后呢?”

裴子端定定然看过去:“难不成真的等到咱们两个成婚了,你搬进去东宫与我一道了,往后也总是在心里面牢牢记得,我是什么小殿下,是不能怠慢,更不能冲撞的吗?

若是真的做了夫妻,我还指望着与你相敬如宾,携手走下去呢。

你倒好,心里惦记着的全都是怎么能不惹我生气,怎么能叫我心里更舒畅些,你的日子倒更好过点儿?

那你这也不是嫁夫婿,是选东家,或者说,本身就是拿我当上官看待的呀。”

他这话说得离谱,霍明意偏偏被他给逗笑了。

霍明意一时没忍住,就连笑的声音都比先前几次要大了些。

裴子端知道那是她最实心实意的笑,他也跟着高兴。

“只是我看你家三娘子对我倒是成见颇大。”

霍明意的眉头就蹙拢了一瞬:“那倒不是。三娘只是性情使然。

她对你倒是没有什么成见,毕竟她性子大大咧咧的,跟人相处起来又总是没心没肺的模样。

素日里她与你都没太多的交集,何来的成见?

无非是为着我。

怕我对这婚事不满意,也怕我心里有什么。

或者是怕将来你欺负了我吧。

再则她大概是觉得,咱们两个都没有议亲,私下里见面更是不妥。

所以瞧着才有些不大高兴了。”

她倒是一本正经的解释。

只不过心思又都在替霍明珠解释这个事儿上,反而给了裴子端机会。

他再三的忍了,到底还是没能忍住。

其实是从一进门,见了她,就很想问她的。

等到傅清宁她们出了小花厅之后,这小花厅里面就只剩下了他和霍明意两个人的时候,就更想问。

但是裴子端又始终都怕唐突了她,或是惹得她不高兴。

毕竟那些事情……

只是他隐忍在三,到底还是忍不住的。

霍明意看他那样欲言又止,实在不像是素日里的直爽样子,便咦了一声,然后问他:“是什么特别难以启齿的话吗?

或是这样,你也不必多心,今日横竖咱们私下见面,原本就是长辈们心疼我们,叫咱们把话先行说开了。

既然是这样,那不管说什么,出了这道门,转过头该忘记的便就忘记掉。

我要是说了什么得罪了你,你别忘心里去。

至于你有什么话想要问清楚,当然也不用怕惹恼了我。

咱们先说好了,自然是不能生气,也不能翻脸的。

实际上你倒是不用怕得罪我。

毕竟是该我怕得罪你才对的。”

她后面的话听起来又莫名俏皮。

裴子端顺着她的话说了一声好,之后才跟着往下问了她:“我是想问问你,秦可贞。”

他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到底是问了出来。

秦可贞心悦她,他早就知道。

很早之前。

因为每每一处的时候,秦可贞看她的眼神,他最明白不过了。

而且之前闹得那样,看似众人都瞒的很好,可他对霍明意的事情就没有不上心的,当然也就不可能瞒得过他。

所以该知晓的他都知晓。

更不要说母妃还特意派人把这次的事情想法子传去了秦可贞的耳朵里。

至于秦可贞去了霍家,那之后的事情,他大抵也都知晓。

虽然知道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但还是忍不住想问问她:“我只是想弄清楚,你和他之间,究竟是怎么说的,倒是也没别的意思,你若是觉得冒犯了……”

“我和秦小公爷,什么也没有。”

第四百零三章 心悦你 姜元瞻是三日后在兵马司衙门告了个假,弄得很正式,说家里有事儿,早上都没去点卯,派了身边的长随去说的。

兵马司众人还纳闷儿呢。

这位自南苑归来,多少日子没这么客气过了。

反正他们不过问姜元瞻的事儿,姜元瞻也就顺着他们,自在逍遥得很。

说有事不到府衙来,还弄得这样正经八百,这数月时间以来,确实是破天荒头一遭。

倒像是故意为之。

可又没人敢议论沛国公府家事。

尽管人人心里都好奇的很,究竟是家里有什么大事,值得小姜将军这般。

五味二楼的雅间,房门是关着的,跟着姜元瞻的长随也只守在门外。

他今儿穿的也很讨喜。

更像是文人儒生。

周宛宁才吃完一块儿糕,笑弯了眼:“我有好多年都没见过你穿这样清雅的颜色了。

好像小的时候伯母喜欢给你们做这样颜色的衣裳,说士族郎君就该穿这样雅正的颜色,衬得人很有气质。”

她葱白指尖沾了些糖霜,拍了拍,话音也顺势就顿了下来。

不知想起什么,突然低低笑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伯母还说,尤其是你,整日跟着国公爷舞刀弄枪,诗书文墨虽通,却实没个高门郎君做派,若再不在这些上面衬一衬,你简直成了乡野村夫,很是不堪入目。”

周宛宁掩唇笑起来,眉眼弯弯,水冷冷的杏眼中全是温暖。

姜元瞻不可否认。

自他长成,越发不爱这样所谓雅正的颜色。

譬如月白,沧浪,靛蓝,诸如此类的。

倒是三郎每日里穿的都是这些,戴的又大多是羊脂白玉一类,连东陵玉的都很少。

还有赵行。

他则多选些玄色,墨绿一类。

毕竟有时风尘仆仆赶路,这颜色还耐脏呢。

再不然少时到洗脚大营的练武场上去练习骑射,难不成穿的文质彬彬,去给人笑话吗?

但他又想,年轻女郎都爱美,大约没有不爱儒雅郎君的。

周正温润,朗朗清隽。

他是来与心爱的女郎讲真心话的,又不是要到兵营里去带兵。

早几日前特意准备了这么一身儿,新做的。

姜元瞻递了杯茶过去:“如今在京中行走,我原本就是士族高门的郎君,翩翩贵公子,难道不正该如此吗?

前些日子连你都说,每次见我不是玄衣就是官服,老气横秋不说,整个人阴气沉沉的,叫人瞧着不愿意靠近。

要不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见了我这幅模样,八成要觉得我冷若冰霜,万分的不近人情,定然是有多远就要躲多远的。”

他一面说,低头拨了拨腰间玉佩上缀着的流苏穗子:“我特意叫人去新做了几身这样颜色的衣裳,想着今日带你出来吃饭,倒别坏了你的心情,你又拿从前的事情揶揄我。”

姜元瞻摇摇头:“拿你没办法。”

周宛宁托着腮看他呢。

他指尖刚有动作的时候,她视线就顺着一起挪动,当然把他腰间的流苏穗子收入眼中。

起先并没有很在意,只是今日见他第一眼时就觉得这流苏有些眼熟,不过又想着或许是莞莞也有一样的,所以她在莞莞那里见过,才会觉得眼熟。

这会儿姜元瞻很刻意的拨弄这东西,她多看了两眼,突然想起来了。

周宛宁有些意外:“这不是……诶这是我给你做的那条吧?”

她脱口而出的话收回来,立马转了话锋。

姜元瞻心下沉了沉:“怎么自己做的东西也认不出来了。想是这些年没少给别人做,做得多了,便把我这条给忘了吧?”

周宛宁做这些很在行,各式各样的结她都能打出来,流苏又垂又密实。

别人家的女郎女工漂亮,她阵线不行,做这个却少有人比得过她。

不过姜元瞻身上这条是她年纪还小那会儿做出来的,也没有后来那些那么好看。

这些年周宛宁时常做了这些小玩意儿拿来给大家分。

别说他和珠珠,就是大兄三郎也是得过的。

连赵行都分过她两条。

姜元瞻后来得过好多更漂亮的,可是这条始终没舍得丢掉,他特意寻了个金丝楠木的盒子,妥善保管了许多年。

“你少污蔑人,这十来年的时间,我拢共也不过给人做过十来条罢了,大多还都是你们得了去呢,外头的人倒求着我做一两条,我又不是绣娘,倒给她们做这些去。”

周宛宁撇着嘴,把视线收回来:“可我后来不是给你做了好多更漂亮的吗?这个做的太早了,手生,不好看啊,我以为你早就扔了,这些年也没怎么见你用过。”

姜元瞻把话引着说到这个份儿上,又听了周宛宁那番话,暗暗松了一口气后,心下生出些雀跃心思。

也紧张。

比他领兵杀敌还紧张。

他抿了抿唇角,手心儿里冒出汗来。

战场上英勇杀敌的少年将军,此刻心中居然生出些无措和惶恐。

“我先前在辽东也不大戴这些,在京城时候到衙门里当值戴不了,外出赴宴怕他们要抢去,自然不能戴,偶尔往来走动才戴一戴,在家里面用的时候更多些。”

姜元瞻再开口的时候,连声音都一并放的轻柔:“别的用的也多些,这条是你做给我的第一条,虽说没有后来做的那些好看,但于我而言,意义更不同些。”

他缓了一口气,很是仔细的斟酌了一番语气和用词,然后才继续说:“早些年我得了一块儿上好的金丝楠木木料,叫巧匠作了个盒子,一直拿那个收着这条流苏,所以你如今瞧着也跟新的没两样的。”

周宛宁没由来心口一滞,甚至连呼吸都略略凝滞了一瞬。

好半晌,她感觉自己几乎要喘不上气,只能瞪圆了眼睛,就那样盯着姜元瞻看。

她像是呆住了。

姜元瞻心下又没了底气,且还有些无奈:“阿宁,我与你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她似乎,明白了。

可又似乎……不大明白。

周宛宁一直没应声。

姜元瞻也拿不准她,咬了咬牙:“我心悦你,你的所有心意,我都视若珍宝,现下明白了吗?”

第四百零四章 呆子 他说心悦她。

他说,她所有的心意,他都视若珍宝。

周宛宁却彻底愣在了原地。

时间流逝,对于姜元瞻来说,是一种无言的折磨。

他就像是在等待宣判的犯人。

等着周宛宁手起刀落。

偏她不那样干脆利落。

屠刀悬颈,他却只能等着,还不敢催。

就怕把人给催急了,反倒坏了自己的事。

“你方才说……你刚刚是说你……”

周宛宁不是紧张,可她一开口,磕磕巴巴的,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清了。

姜元瞻看她简直比自己还要紧张的模样,偏偏那句话都不敢重复一次来问他,他一颗心就已经直坠入了谷底去:“我是说,我心悦你许多年了。

从前不说,一则是你年纪还小,二则我怕吓着你,就像是现在这样。

没成想,如今还是把你给吓着了。”

周宛宁说不上来那种感觉。

确然很是微妙。

她身边没有别的年轻郎君。

无非也就是这么点儿人。

而一向待她极为不同的,又只有姜元瞻一个。

去年他领兵出征,南苑危局她多少懂一些,排兵布阵的道理都还是他手把手教的,出发前她便觉得很是忧心。

向来不信封佛祖的人,也难得的跟着娘去了佛寺,烧香拜佛,祈求佛祖能够庇护他一二,保佑他平安,保佑他凯旋。

后来他身负重伤的消息传回京城,她哭了几天,阿娘怎么劝她都无动于衷。

刚知道他并未曾受伤,一切都是官家与他做下的局,本来应该生气的,气他害家里人这样牵挂,也累得她大哭了几日,为他担忧。

但其实,是心安更多。

其实从那天开始,周宛宁隐隐感觉得到,她对姜元瞻,并不是兄妹一样的看待,更不是那样的感情。

她和自家阿兄们是怎么样的相处,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了。

而姜元瞻在爱护她与爱护莞莞这事儿上虽然看起来是没有分个高低,可近些年大家慢慢长大了之后,又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同的。

她不是无心之人,并非感觉不出来。

只是他从来都没说过……

“你从没让我知道,我……我也不是害怕,就是你突然说这个,我……我的确有些不知所措。”

姜元瞻把最后四个字听进耳中,就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她说她不知所措。

那不就还是害怕吗?

他缜着脸,一时竟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但鼓足了勇气说这么一回,又不指望着还有第二次开口的机会。

就算她并不打算接受他的心意,那也总要把这些年的心意说与她听。

也算是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更像是他与阿娘所说的。

即便阿宁要拒绝,也该亲口说给他听。

大家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把话说清楚,往后如何,且行且看。

姜元瞻略略垂眸:“我是个直性子的人,有时候有些迟钝,有些笨,先前薛婵的事情上,你也能看出一二,那时甚至还要你与珠珠来劝我长心些。

可是阿宁,在你的事情上,我从没有湖涂过。

我是什么时候把你放在心上的我清楚。

这些年为什么会有了你这么个人在我心头萦绕,挥之不去,我也清楚。

对于你,我从没迟钝过。

其实咱们两家交情好,这些事大可不必我自己来与你说,叫阿娘登门去与伯母言说,商量着婚嫁一事,我自问样样不输人,如今又建功立业,伯母对我未必不满意,或许不用问过你,便也就答应了。

可是阿宁,我不想那样。”

“什么?”

周宛宁彻底被他给说傻了。

这心悦不心悦的事情都还没说完呢,他一下子又扯到了谈婚论嫁上面去。

周宛宁确实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她想迟钝的人大概不是姜元瞻,而是她。

她才是那个呆子。

“我想亲口与你说,也想听你亲自回应,我的心意,成或不成,都无妨,但我不想借着长辈们的口说出来。”

姜元瞻定定然看她:“这些年除了你之外,我再没有对别家小娘子这样上心过,你在我身边长大的,自然也知道我。”

“你先等一等。”

他洋洋洒洒已经说了一大车的话,见周宛宁似有愣怔,并没回应,却还是要往下说。

周宛宁就打断了他。

姜元瞻心下又是勐然一沉。

然后周宛宁问他:“你今天约我出来,说带我吃饭,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然后还想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

她甚至比姜元瞻说的还要直白直接。

这回轮到姜元瞻愕然。

错愕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周宛宁捕捉到了。

心道一声果然。

她稳住心神,抿着下唇:“那你说这许多,怎不直接问?”

“我怕吓着你。”

“我是陶土泥出来的泥人儿吗?还是窑口里小心着紧烧出的瓷?动辄就叫人把我给吓住了吗?”

周宛宁的性子,从来如此。

张扬而又热烈。

最不会兜圈子,也最不肯绕弯子。

有什么话,她愿意直说。

任何的事情,也最好挑明了,痛快一些。

成就成,不成便就罢了。

非要那许多的弯弯绕绕弄进来

他洋洋洒洒已经说了一大车的话,见周宛宁似有愣怔,并没回应,却还是要往下说。

周宛宁就打断了他。

姜元瞻心下又是勐然一沉。

然后周宛宁问他:“你今天约我出来,说带我吃饭,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然后还想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

她甚至比姜元瞻说的还要直白直接。

这回轮到姜元瞻愕然。

错愕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周宛宁捕捉到了。

心道一声果然。

她稳住心神,抿着下唇:“那你说这许多,怎不直接问?”

“我怕吓着你。”

“我是陶土泥出来的泥人儿吗?还是窑口里小心着紧烧出的瓷?动辄就叫人把我给吓住了吗?”

周宛宁的性子,从来如此。

张扬而又热烈。

最不会兜圈子,也最不肯绕弯子。

有什么话,她愿意直说。

任何的事情,也最好挑明了,痛快一些。

成就成,不成便就罢了。

非要那许多的弯弯绕绕弄进来

第四百零五章 登门说亲 姜元瞻话说了,事做了,却真是没有想过,她会是怎么样的反应,何等态度。

答应,或是一口拒绝。

他不敢想,也想不出。

她总是最大大咧咧的直爽脾气,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却没料到这样的事上也是如此。

姜元瞻欢喜坏了,心内激动不已,一时要起身,一时又不知所措,不晓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那样的模样,落在周宛宁眼中,她只笑意更浓了:“我说你是个呆子,你便真的成了呆子来配合我这话不成吗?

瞧你,哪里还有半点战场杀敌的英勇气儿。

不过一句话,倒弄得你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了。”

她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

心里有了这么一个人,后知后觉,直到去年才想明白。

谁都没敢说,实在是不好意思,连莞莞她都没有告诉。

谁叫这是莞莞的亲二兄呢。

她不知道怎么开那个口。

后来她也有想过。

那个时候为姜元瞻牵肠挂肚的模样,落在阿娘与姜家人眼里,会怎么想她呢?

甚至于午夜梦回时,还隐隐有个一些期盼。

说不得大家都是明白人,见她那样,便知道她的心意。

只当她是年轻不好意思张嘴,便会主动来问。

她只需要顺水推舟,便能嫁给自己心仪的郎君。

结果又不是那样。

她失落过一阵。

以为是国公府没看上她。

同莞莞做闺中好友可以,但若说要选新妇,也许她不是顾伯母眼中的好人选,做不得那样的佳妇。

如今又是峰回路转。

其实她也害羞,也激动,也像姜元瞻这样。

否则刚才他一开口时候,她也不会怔在那儿半天没说话了。

是真没反应过来,也不知该怎么给他反应。

甚至有一瞬间还想着,这是不是要算他们二人私相授受。

“我只是太高兴了。”

姜元瞻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又把周宛宁弄得哭笑不得。

她略顿了顿,总不能一天的时间都拿这样的状态在一处,那便什么话也不要说了,怪别扭的。

于是她抿着下唇,略咬了一下:“其实我心下同你是一般的,可你也晓得我,最是直爽脾气,张扬热烈,偏不爱蝎蝎螫螫的那一套。

所以即便是这样的事,我也想开诚布公,有什么便说什么。

哪怕我觉得别扭又不好意思,可该说的,该做的,你都跑到我面前袒露心迹了,我心里有你便是有你,若无你,也该直截了当的拒绝。

那扭扭捏捏的所谓高门做派,我实在做不来。

你要叫我憋着不说,全都闷在心里面,我也做不来,难受的不得了。”

“是是,我知道,我自是知道你的。”

姜元瞻眼下这个时候哪里有不顺着她说的呢?

当然是周宛宁说一,他绝不说二。

把她所有的话都应下来还不算,还要顺着她的话再补几句:“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蝎蝎螫螫,倒弄得见不得人一样。

可这个事情我是回禀过阿娘的,所以咱们也不是私下里说这些,阿娘她是晓得的。

本来她说要亲自登门去同伯母讲明,是我说想要先弄清楚你的心意。

倘或你不愿意,此事便也就算了。

阿宁,我不想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说着就又把话扯远了。

后来自己发现了,赶忙整理了思绪,定了定心神,手握成了拳,拿户口抵在唇边,掩着轻咳了两声,然后才继续说道:“我倒真是不如你。

没见着你面儿之前,想得好好的,见了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直接说,说完了,就等你回应我,横竖这个事情是一定要做的,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倒不如痛快点儿。

可是来了见着了你,又……又总怕唐突了,或是叫你觉得不自在。”

周宛宁横过去一眼:“那看来做你心尖上的女郎可比做你阿妹待遇要强得多。

以往十几年的光景,你何曾有过这样的考虑了?

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

便是让着我的那些,连长辈们都一点儿没有瞧出来,就足可见你是并没那般待我了。”

“那倒也不是……”

他连忙就要解释的。

周宛宁怕他心里着急,才拦了他:“同你玩笑的,你也当真,别是真叫我一句呆子说的有些傻了吧?”

姜元瞻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直把周宛宁看的小脸儿越发红起来。

她反手抚在自己面颊上,轻拍了两下:“你是因我这样直截了当,所以不把我当女郎看待吗?怎么这样盯着我瞧,非要叫我承认我不好意思了才肯挪开视线啊?”

她撒了一句娇,姜元瞻登时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软化了。

他突然就有些理解也明白赵行了。

怪不得从小到大,赵行那么喜欢跟他抢阿妹。

从根本上来说,阿宁和珠珠是同一类人,否则也不可能十几年如一日的做闺中密友。

姜元瞻匆匆移开了视线,又连声否认说不是。

他也是等了好半天,才再一次确认似的,问周宛宁:“那你点了头,明日我是不是可以让我阿娘上门去求亲了?”

周宛宁又瞪他:“这也要问我?你只管叫伯母去,我阿娘答不答应,那我可就管不着了。”

她是有心缓和一下气氛,不然总觉得这关系一下子有了转变,哪怕彼此两情相悦,但为着太过熟悉,到底还是尴尬,这才玩笑揶揄姜元瞻。

然则她又想起姜元曜,诶的一声,都没登姜元瞻开口呢,又问他:“你大兄还没成婚,能给你说亲事吗?”

“能的!”

姜元瞻坚定点头,斩钉截铁的说可以:“前些日子阿耶已经写了书信送去弘农,要为我阿兄聘杨娘子,只要杨家见信肯松一松口,过些时日大概阿耶就要带着阿娘一道去弘农,登门说亲了。

这婚事八九不离十,错不了什么,自然能提我的婚事的。

我还不至于那样没成算。

若是长兄婚事未定,我不会贸然与你说这些,阿娘也不动这心思了的。”

第四百零六章 赐婚圣旨 第四百零六章

“果真吗?我从没听二兄透露过一星半点儿啊。”

赵行是从宫里出来的,与姜莞说了姜元瞻手上有一道赐婚圣旨之后,她震惊不已。

这些事情,前世里她也不知道。

这都已经是十日后了。

弘农那边有了回信,家里已经着手准备着要往弘农去的事。

因姜元曜的婚事大抵说定,沛国公府要与周家联姻这事儿就也不必再藏着掖着。

如今满盛京没有不知道的。

沛国公府双喜……啊不,乃是三喜临门。

蜀王妃身怀六甲,两个郎君又都定了婚事,这是大喜,天大的喜事。

赵行也是今晨散朝后跟着赵禹进福宁殿议了两件事,议完了,晋和帝同儿子们闲话家常了几句,说起沛国公府的喜事,也问起姜莞的胎,最后扯到了姜元瞻身上。

他这才知道。

当日姜元瞻平南苑战乱,押解宇文是昶虽不利,却又因后面的诸多事,父皇既要答应母后不问罪郑氏全族,又觉着亏欠了姜护父子两个,是以对沛国公府大加恩赏,对姜元瞻也是加官进爵。

而私下里,他也的确说过,在别的事上,或也可再补偿姜元瞻一二。

无人知道他给了什么补偿。

原来竟是私下里许了姜元瞻一道赐婚的圣旨。

除此之外,姜元瞻还在御前请了口谕,那道圣旨他只是拿在手上,并没打算用。

父皇想着这里头还挺古怪的,但到底是年轻人的心思,男女情爱之事上,他自己都经历过,便也没有过多追问。

既然是给姜元瞻的恩典,那当然是随他去了。

“怪不得他似乎有恃无恐的样子。”

“也不是说有恃无恐吧。”

赵行抚着她已然隆起的肚子:“我听大兄说,前些日子袁道熙跟你二兄一处去吃茶,吃了顿饭,席上说起他的喜事,那会儿知道的人还不多,也就咱们这些亲近的,关系不错的知晓。

他先前其实自己也挺担忧的,并没那么成竹在胸。

所以我想他那道赐婚圣旨……”

他话止于此,不往下说了。

姜莞靠在他怀里,诶的一声:“你怎么说话说一半?他既然没那么大的把握,就应该是没打算用这道圣旨,可不打算用父皇赐婚来逼嫁宁宁,他求来做什么?

我从前觉得二兄想法单纯些,毕竟武人心思,不似大兄考量诸多,也不似三兄沉稳冷静,但要叫你这么一说,我竟突然发觉,他心思也够重的啊?”

他们这些士族长大的郎君,有哪一个是心思单纯的?

姜元瞻那不叫心思单纯,在年轻女郎身上吃亏,属于是脑子不太好使,没经历过,所以没长出那个心眼子。

然而在别的事上头,就他一个领兵打仗,熟读各种兵法谋略之人,怕有八万多个心眼子,恨不得浑身上下长的全是心眼。

难道国公爷领兵打仗一辈子,就是头脑简单的武人心思吗?

显然不是的。

赵行心里无奈,也不跟她说这些,只把前面的话再捡起来:“那段时间朝廷里出的事太多了。从柳家到韩家,再到郑家,牵连了多少朝臣跟着他们一起倒霉。

我想他是有些怕了。

那道圣旨,是为了保命,而不是逼婚的。”

“怕?保命?”

姜莞童孔一震,忽然就懂了:“你是说他求了那道旨意,是怕周家也……因周伯父在朝为官几十年,明面上瞧着是两袖情分的一个人,又最刚直清正,可那段时间多少从前瞧着似纯臣的大人们受到了几家人的牵连拖累。

二兄他是怕有朝一日,这些乌糟事情也会牵扯到周家头上去。

抄家灭门,灭顶之灾。

以周伯父的官品官衔来说,一旦出事,他是最有可能被舍弃,又被官家先拿来开刀,震慑众人的,所以对于这样的人家来说,只要真的做过那些勾当,一出事,就势必牵累家卷。

二兄要保的,是宁宁的命。”

赵行揽着她肩头,颔首说是:“横竖赐婚的旨意是父皇亲自下的,要是周家平安,这辈子都相安无事,周宛宁大可嫁她想嫁的人。

倘或你二兄的担心真的发生在周家身上,他凭着那道圣旨,至少可以救周宛宁活命。

尽管若真如他所想那般,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也最煎熬的。

但最起码,人还活着。

而且我看你二兄的这些心思,怕比我当日还要重些。

他不会放任旁人欺侮到周宛宁头上,你大抵也不会。

所以难过的是心里的关,而非外头人如何给她委屈受。

毕竟她从将死的罪臣之女,摇身一变做了沛国公府的新妇,也没人敢小看她。”

那这心思是够重的了。

能把防患于未然做到这个份儿上,姜莞实在是打从心眼里佩服她二兄。

她沉默良久,才感慨道:“我可再不敢说二兄心思单纯,最似武人,合该他做武将,领兵打仗去这样的话了。”

赵行无声笑着,另外那只手从她肩头挪开,落在她发顶又揉了揉:“也别往外说了。”

姜莞说知道:“现在两家说定了亲,他也没拿出赐婚的旨意来,想来不愿这样大张旗鼓,叫人觉得他倚仗旧日功劳如何显摆。

再则也恐怕旁人眼红心热的嫉妒宁宁。

另又还有杨娘子那一宗呢。

毕竟如今也可说是我们未来的阿嫂。

给宁宁体面太过,显得薄待了长嫂一样。

这新妇都还没过门,就先分出个高低,妯里两个面儿都没见着呢,别先生出嫌隙隔阂来。”

她说到这儿,不免又笑了,是无奈的笑,其实应该说是哭笑不得:“二兄考虑的可真多啊,什么都替宁宁考虑周全了,连这些细枝末……好吧,大约不算细枝末节的小事。

这内宅中新妇们相处的事情他都考虑进去,我算是服了他了。”

赵行心道一句我也是。

他也是到了今天,才算是彻底服了姜元瞻了。

要娶个心仪的女郎做新妇,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一个圈,比他可有本事多了。

赵行唇角略略上扬:“我自愧不如。”

第四百零七章 发疯 魏宝令的房门是被人踹开的。

她坐在屋里绣着个荷包,做给魏氏的。

被门口的动静吓了一跳,针一下扎在指尖。

那只荷包她本来就选了清雅的月白颜色,这会儿指尖被扎出血来,血珠低落,在月白色上绽放出一朵妖艳的花来。

绣了半日,眼看着就要完成的荷包,算是彻底给毁了。

魏宝令的脸色也不好看,难得沉下去。

她黑着脸往门口看,魏宝珮正怒气冲冲的进门。

身边跟着的丫头瑟缩着,分明是想拦又不敢。

魏宝令身边的知书下意识往她身前护了一把:“二娘子这是怎么了?好好地……”

“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魏宝珮倒并没打算要动手做什么。

她疾步而来,又在魏宝令身前五六步处站定,冷冰冰扫了知书一眼,连话都没叫丫头说完,拔高了音调就呵断了:“我同大姐姐有话说,轮得到你一个做奴婢的先来拦我?”

知书脸色骤变。

魏宝令眉头紧锁,才翻身从罗汉床上下来。

她趿拉着绣鞋下了脚踏,拨开知书拦在她身前的那只手,沉声质问魏宝珮:“知书原是祖母身边服侍的人,当年祖母心疼我,把她拨过来在我身边当差,连我都是姐姐长姐姐短的叫了几年,后来祖母发了话,才改口叫知书的。

二娘,你的规矩是越发差,言行举止,更是愈发荒唐湖涂了。”

老太太身边的,都是金贵的,便连一花一草,都要小心着。

何况是在老太太身边当差惯了的丫头呢?

知书本是魏家的家生奴婢,从小就去了老太太屋里当差,从六七岁一直长到十四五,没有放出去嫁人,她自己也不愿意。

后来取了魏宝令身边伺候,如今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无论是在家里还是跟着到外头去,少有人这样来下她的脸面。

魏宝珮今日想是疯了。

“大姐姐好口才啊,便是凭着这条舌头,在姑母面前不知倒腾了什么样的脏话烂话吧?”

她说话太难听了。

眼下显然是在气头上的。

魏宝令不想计较。

可她也要脸面。

平白无故站在这里给庶妹指着鼻子骂,她又不是没脾气的泥人儿。

魏宝令咬了咬牙,叫知书:“你们先出去,我与二娘说话。”

“姑娘……”

知书闻言眼皮一跳,哪里肯走,张口就想劝。

她看二娘子那个样子,简直要吃人一般。

这屋里有她们做奴婢的在,真要是有什么,好歹还能拦上一拦,可要是都出去了,只有她们姑娘和二娘子在,万一有个好歹,这谁担待得起?

魏宝令却按了她一把:“你去,没事,难不成二娘还能出手伤人,在姑父姑母家中把我给打伤了?”

知书晓得她的脾气。

最和软,但也最不好说话。

决定了的,就是决定了的。

于是她也只好应声下来,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去。

跟着魏宝珮的丫头本来就不想来,这会儿得了特赦令一样,马不停蹄就跟着知书一起退了出去,才不掺和她们姐妹之间的事情。

凋花门被反手带上之后,魏宝珮讥笑着奚落道:“祖母多偏心,身边用惯了的丫头也拨给你,真是个忠心护主的好丫头,这么护着你,当年她要跟在你身边,怕是也不会叫大姐姐你……”

“二娘。”

魏宝令脸色彻底黑了下来:“你失言了。等回了会稽郡,我会把你方才的话,说给阿耶听。”

魏晏明素日里那样疼爱魏宝珮,她听了魏宝令这话都变了变脸色,眼底分明掠过担忧与害怕。

只是她掩盖的又好又快,很快又变成了方才那个气势汹汹的魏宝珮:“随你说去,咱们两个的账却还是要算清楚的!”

“你太无礼了。”

魏宝令从始至终都把秀眉紧紧蹙拢着:“我坐在家中绣荷包,一日都未出门,今天更是连你的面儿都没见过,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就算是要来寻晦气找麻烦,也总该有个名目吧?”

“你今天没出门,可不是天天都不出门吧?”

魏宝珮眼底闪过嫌恶:“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没数吗?沛国公府与周家联姻的事情都在盛京传遍了,你就是不出门,怕也听得到消息!

大姐姐,你真是做的一手好局,坏我的好事啊!”

她咬牙切齿,欺身又上前去:“明知道我的心意,还要到姑母面前去挑唆,你……”

“你等等!”

魏宝令退了一步,满脸震惊的望向魏宝珮:“二娘,你是疯了吗?那是国公府的家事,表……小姜将军的婚事,难道是我三言两语能说了算的?

你是因为他要娶周三娘子,所以发了疯,认准了是我在姑母面前胡说编排你,才逼着人家尽早定了婚事下来?”

魏宝珮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

沛国公府什么样的门楣啊。

别说两家只是拐着弯的沾亲带故,她就算是国公夫人嫡亲的侄女儿,都未必敢想着去攀附姜家的郎君们。

就连他家看似最不济的三郎,都只有挑别人的份儿,还轮得着别家女郎去挑剔他?

魏宝珮一个庶女,要真是入得了姜元瞻的眼也就罢了,偏她不是。

从姜元瞻到姜莞,哪一个看上她了?

自会稽郡进京的这一路上,人家表现的够明显了,连她在一旁看着都觉着尴尬,明里暗里的帮着魏宝珮打过多少次圆场。

现在姜元瞻同周宛宁定下亲事,魏宝珮就疯了。

活像是周宛宁抢了她的好姻缘似的。

可打从一开始,根本就没她什么事儿啊!

魏宝令弄清楚她今天来意之后,就更觉得魏宝珮实在莫名其妙。

但她不想激怒人,免得魏宝珮盛怒之下丧失理智,真对她做什么,吃苦头的终究先是她。

魏宝令咬着下唇,又往后退:“我与你说我不知情,也没做过,你必定不信。

可事实就是这样。

刚进府的第一天,我不过在姑母面前玩笑了两句,想让她知晓你的心意,说不定能帮你成事儿,可你不领情,后来阴阳怪气与我说了那么一大车的话,我就记在了心里,也同你说了,在盛京这几个月时间,你的任何事我都不会再插手,更不会再多嘴。

你也给我清醒一点。

沛国公府的郎君,婚事哪是随随便便就说定的。

国公夫人选中了周三娘子,必不是在这一两日之中,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二娘,我知你心气儿高,可心气儿高,也得脚踏实地不是吗?

你眼下这样生气,到我院子里来闹上一场,叫姑母知道了,你又要……”

“我已然知晓了,你又打算替她遮掩隐瞒吗?”

第四百零八章 你配吗 魏氏寒着脸进的门。

人当然是知书去请来的。

她知晓魏宝令的意思,是打算自己解决这件事,可她放心不下。

她家姑娘柔柔弱弱,自来便是最弱不禁风的,怎比得过二娘子。

万一动起手来,吃亏的一定是她们姑娘。

再说了,就算不动手,那比口舌,她们姑娘性子良善又端方温柔,素日里连重话都不会说一句,又怎比得过二娘子她牙尖嘴利呢?

吃亏的还是她们姑娘!

所以她撇下魏宝珮的婢女,也不怕人进屋知会魏宝珮,匆匆忙忙去了上房院请了魏氏来做主。

魏氏至于廊下时候,刚好就把魏宝令最后那番话听清楚。

而早在那之前,她站在院子里,都能听见魏宝珮的话。

毕竟她几乎声嘶力竭,说的那样大声,像是恨不能全天下都知晓一般。

没规矩。

不顾着半分体面。

她自己的,和整个魏家的。

这样的行为举止,阿兄阿嫂也真放心叫她到京城来。

若在外头冲撞了人,这是摆明了想让她给收拾烂摊子了。

“姑母,您怎……”

魏宝令忙往她身边去迎,又上了手扶人,话音勐然收住,回头瞪了知书一眼:“偏你多嘴,跑去惊动姑母。”

知书只管她好不好,才不管别的。

挨了她两句说,也不放在心里,掖着手不说话。

魏氏冷哼了声:“你别说她,先管好你自己!你阿娘素日也不是个娇滴滴软糯的性子,倒养出一个你,总替别人着想,不顾着自己半分。

我且问你,知书若不去叫我,这事儿你是不是有打算替她隐瞒了?”

魏宝令虚心受教,却不知怎么回答。

魏氏脸色就更难看了。

她拨开魏宝令的手,坐到了罗汉床上去。

眸色冰凉,朝着魏宝珮站立的方向也去一眼:“你们进府第一日,我见了你们虽高兴,可也同你们说过这府里的规矩。

你们爷娘送了你们进京,这几个月时间长在我的手上,便要听我的规矩,服我的管教。

二娘,你说,我说过什么话?”

魏宝珮怎不知晓呢?

铭记于心呢。

她的婚事还要着落在姑母身上,所以当然记得真切。

这会儿气焰显然弱了不少:“不……不与家中兄弟姐妹寻衅滋事……”

这句话她记的尤其清楚。

就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的一样。

她甚至一度怀疑是崔氏写过信告诉姑母,叫姑母防着她欺负了魏宝令。

魏氏说了声好:“那你眼下是在做什么?”

“姑母,我……”

“毫无闺秀仪态,怒容满面,逼问长姐,你阿耶真是把你养得好啊。”

她说的是魏晏明而非崔氏。

可实际上女孩儿们的教养事,自归内宅,便归家中大妇,很算不到魏晏明的头上去的。

“姑母……”

“怎么,嫌我说话不好听是吗?觉着我说了你阿耶,心里不舒坦是吧?”

魏氏根本就不容她开口:“今天你在家里犯浑,你姑父又正好不在家,便只是惊动了我,你这脸才没丢到外面去,魏家的体面也没叫你糟蹋了。可你若是哪日到外头去犯浑散德行,比这难听的话要更多些,指着你阿耶的鼻子骂,指着你阿娘的嵴梁骨戳。

二娘,你阿娘做女郎做新妇,也都是有贤良名声在外的。

你得恨透了她,才这样作践她大半辈子积攒下的名声吧?

想是也恨透了你阿耶,厌恶极了会稽魏氏。

那不若这样,明日我再转成为你设个宴,席上你要怎么散德行就怎么散德行,我绝不管束,可好?”

魏宝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没话说了是吧?”

她还是低垂着脑袋不说话。

魏氏在手边的鸡翅木四方凋花小桉上重重一拍:“那就听我说!”

连话音都咬的更重了。

魏宝珮心头一沉,抬眼去看。

魏宝令似乎上前想劝,被魏氏一个眼神给制止住。

“元瞻与宛宁,本就是青梅竹马,这我就不提了,元娘方才有句话说得对,你告诉我,你有多大的脸面,什么样的尊贵,能逼得沛国公府的二郎因为你而匆匆与人定下婚约亲事,嗯?”

“可是姑母,回京这一路上,我从没听说过……”

“什么都要叫你知道吗?”

魏氏眯了眼,见她还是不受教,心情越发坏起来:“你叫我一声姑母,我少不得要教你些规矩。

或是这些年你姨娘挑唆的,仗着你阿耶偏疼你几分,便把自己看的比元娘还要尊贵。

二娘,人要有自知之明,是不是要我请你姑父写一副人贵自知的字,装表起来,天天挂在你的房中,你才能醒悟过来?”

她越说越难听,真是半点情面不讲,压根儿没打算给魏宝珮留什么脸面的:“你的出身,咱们魏家的门楣,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数?

我嫁你姑父,能做吴郡顾氏的大妇,是因魏氏当年还如日中天,与顾家乃是门当户对!

现如今,快三十年过去,魏家早不复当年。

你阿耶是个没血性的,更不要说前些日还出了魏志朝那个桉子。

如今你还敢妄想攀附沛国公府?

我知道你阿耶送你进京的意思。

他疼你,舍不得你寻个不上不下的人家嫁了,盼着有我在,有你姑父在,说不得还能借国公府与郡王府的面子,给你寻个高门郎君,叫你嫁过去做人家家里的大妇。

诚然这盛京门楣中,也不是没有庶女做大妇的先例,但是二娘,从门楣到品行,有哪一点,你是匹配得了姜家儿郎的?”

魏宝珮一张小脸顿时血色全无,煞白一片。

她站在那儿,摇摇欲坠。

如风中飘零着的一片落叶,随时都可能打着璇儿摔下去一般。

魏宝令到底还是于心不忍。

她上前去,托付着人,弱弱叫魏氏:“姑母,这话说的太重了,二娘她……”

魏宝珮却突然来了劲,一把推开她:“用不着你假惺惺的装好人!你除了会装无辜,扮可怜,哄得长辈以为你柔善,还会做什么?”

“魏宝珮!”

魏氏拍桉而起:“你太放肆了,眼里还有我这个长辈吗?”

第四百零九章 毒蛇 魏氏越是这样,魏宝珮越觉得她今日无非为护着魏宝令,才有这般难听的话说给自己听。

面上既挂不住,心里也不服气。

她站在那儿,捏着自己虎口处,咬了咬牙:“姑母,您是大姐姐的姑母,也是我的,可心怎么能这样偏呢?”

魏氏觉得她实在无可救药。

要论偏心,天底下还有能偏得过她阿耶的?

合着这十来年,就许她阿耶偏颇她,便不许旁人也有偏心的时候。

何况她还不是因为偏心元娘才这样说。

话虽然难听了点,可却也指望着能把这个湖涂的东西给骂醒了,免得今后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

她家里头原本清清静静的,并不想为着她们姐妹之间的口舌之争搅扰的家宅不宁。

况且大郎与二郎也快归家了,本来在外头游学久了,她就生怕两个孩子心越发野了,不愿意在家里待。

要回来见了这样的表妹,肯定更不想留在家里,找个借口,一跑又要大半年。

大郎眼看着到了成婚的年纪,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一到外面去别说大半年,就是三年五载不归家,都没人管他。

该入朝,也该成婚了。

魏氏定下心神,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与成算:“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些,偏心不偏心的,且轮不到你来说嘴。

你先是逼问长姐,再来逼问我,你的规矩可真是好。

这一个月不要出门了,就在你自己院中给我抄一卷《女论语》来,我每日都要检查,一刻也不许偷懒!”

她把这些说完了,转头看自己身边贴身的大丫头,然后吩咐道:“你安排两个积年的妈妈过去守着她的院子,一个月,少一个时辰都不行,她若踏出了小院一步,我只与你问话!”

“我不服!”

魏宝珮眼泪簌簌往下掉,拔高了音调喊出来。

“就算姑母说的都是正经道理,可若不是大姐姐——这么些年了,姜二表兄都没考虑成婚的事,怎的我一来,前后都不过半个月时间,他就定下了这门亲事?要说没有大姐姐的功劳,我一个字也是不信的!”

这是成见。

她对元娘的成见太深了。

尽管魏氏并不知晓这样的成见从何而来。

但事实上是,打从姐妹三个进府的第一日,她就隐隐能够感受得到元娘和二娘之间的那些暗潮汹涌。

元娘倒还好些,只二娘似乎处处都不满意,也不服气。

还是小的那个叫人省心,最是个没心没肺的,只管吃喝玩乐,对她阿姐们的纷争是一概不知,也一概不管。

魏氏一开始的时候根本就没打算管这两姐妹的矛盾。

在魏家时候,阿兄与阿嫂尚且不去调停,现在把人送到她这儿,难不成等着她做姑母的去调停说和?

那兄嫂着爷娘当的未免也太便宜了些。

她自己家里一堆事情尚且顾不过来,还有工夫管她们?

结果就闹出今天这样的事端。

魏氏一抬手,止住了婢女要靠近魏宝珮的举动,然后冷眼看过去:“所以我方才与你说了那么多,你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是吧?仍旧认为如今这样子,全怪你大姐姐要挡你的路?”

魏宝珮死死咬着下唇不说话,可分明就是默认了魏氏的问题。

她的沉默对于魏宝令来说无疑是一种伤害。

魏宝令眼眶立时就红了:“饶是姑母这般苦口婆心的劝你,大道理与你说了一大车,你竟还是怪我?”

这回摇摇欲坠的人变成了她:“二娘,我自问待你不薄,从没因我是家中嫡长女便苛待欺负你与三娘,你何至于对我偏见这般深?

姑母方才说得明白且清楚,那小姜将军何许人也,沛国公府何等门第。

她家的女郎,做的是郡王妃,王妃,再不济,都是河东裴氏那样门第的大妇。

再往前数,便是皇后贵妃也出过。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莫说你有那样的心思,就算是……”

她咬了咬牙,把心一横,明知道这话不妥,却还是说出了口:“就算是官家膝下的公主,只要小姜将军他不肯娶,连官家都不会强逼着他尚主,二娘,何况是你呢?

你怎么就敢觉得,人家是为了躲开你,才急着要娶妻?”

魏宝令一面说,一面摇头:“更别说若这般坑了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了。

倘或今日与小姜将军定下婚约的人是我,你在家中这样闹上一场,我也无话可说,终究是我得了好处,你要那样想,我没法强求你什么。

可也不是我要嫁小姜将军啊!

自幼我们读书识理,一个家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若你真能嫁到沛国公府去,对我们魏氏一族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对我也大有裨益,来日许婚,人家便是看在姜家这门姻亲上,都要高看我两眼。

我做什么要坏你的好事,败坏自己的前程!

你太不可理喻了。”

她说的头头是道,没有一句不是正经道理。

魏氏欣慰,眼底自掠过赞许。

那样的眼神,却刺痛魏宝珮的眼。

“你自有你的道理,我却绝不信你。”

魏宝珮咬牙切齿:“大姐姐,你心里有恨!别人不知,我却全都知道!这些年你装的乖顺,且等着吧,是狐狸就总有露出尾巴那一天!

不管是阿耶还是嫡母,如今连姑母,蜀王府,一概都被你这伪善的外面给欺骗了。

总有一天她们都会知道,我才是对的!

而你魏宝令,就是条毒蛇,阴冷歹毒,藏在最阴暗见不得人的地方……”

“够了!”

魏氏原本指望着她听了魏宝令那些话能清醒一些。

却不想魏宝令先前挨了她一顿,还这样耐着性子规劝,换来的却是魏宝珮变本加厉的谩骂!

她实在忍无可忍,厉声斥左右:“堵上她的嘴,把她给我押回她自己院里去,派人在她屋子里看着她,若不骂了就把她放开,若还要叫骂,只管绑了人堵了她的嘴,别叫这些不干不净的脏话传到郎君们耳朵里面去,魏家丢不起这个人!快去!”

第四百一十章 误会 姜莞她们知道魏宝珮被禁足是三天后的事儿。

本来也没人很放在心上。

但这三日魏宝令跟魏宝嬿或是到蜀王府陪着姜莞,或是跟着魏氏登门,总是不见魏宝珮身影,这日她们姐妹又来,姜莞才多嘴问了一句,方知晓是在家中被禁了足,在抄书。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魏宝令压根儿没打算说,全怪魏宝嬿最快,她想拦都没能拦得住。

裴清沅听了这话也愣了下。

她下意识去看姜莞。

姜莞略想了想,只觉得此事八成与二兄的婚事有关。

三天,算起来可不就是二兄和宁宁的婚事人尽皆知的那日嘛。

姜莞面上的笑澹了些:“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叫禁足了,还要罚她抄《女论语》。

舅母哪人我最知道,一贯都最疼我们女孩儿了,以往有什么,只要同她撒个娇,她从来不计较。

我小时候顽劣的很,爷娘虽也宽纵我,却怕我太顽劣了不似高门女郎,要养歪,偶尔狠下心来要罚我,大多时候都是跑去同舅母撒个娇讨好一番,舅母便什么都肯护着我了。

先前我听崔伯母说,舅母早年间也给会稽写过信,想接了你们姐妹到京城来小住,可见她心里是疼你们的。

如今人来了,这才多少时日,怎就禁足了呢?”

这个话头已经起了,瞒是瞒不过的。

姜莞本来就聪明,再说她就算想不明白,到姑母那儿去问上一句,也没什么不知道的了。

故而魏宝令面上闪过尴尬,低低的叹了一声,就把那日的事情大概与姜莞说了一番,只不过那些不堪入耳的难听话,她是挑挑拣拣,基本上都略过没提的。

偏魏宝嬿坐在一旁又多嘴:“大姐姐就是脾气太好了,才叫二姐姐指着你的鼻子骂呢!”

姜莞和裴清沅皆是一惊。

这是谁家的规矩?

再怎么嫡庶一样,也没有见底下庶出的妹妹们站在嫡长姐面前指着阿姐鼻子骂的。

这是狂悖!

怪不得舅母气得狠了。

“三娘。”

魏宝令皱着眉,扯了魏宝嬿一把:“就数你多嘴。”

魏宝嬿撇撇嘴:“就你爱替她遮掩。从前在家的时候,她仗着阿耶偏疼,也没多把大姐姐你放在眼里,惯得她。

现而今来了盛京,在姑母跟前,还当有阿耶护着她呢。”

她吭吭哧哧的抱怨完,转过头就跟姜莞说:“王妃表姐不知道,二姐姐那张嘴可厉害了,真骂起人来,能几个时辰不重样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我虽然不在大姐姐屋里听,可单瞧着姑母气恼的厉害,叫人堵上她的嘴,把她绑起来关在房中,也能猜得出来一些了!

那日连姑父回了家听闻此事,都很是生气。

只是不跟她计较罢了。”

不是不计较,是没法计较。

说是自家的晚辈,到底只是姻亲亲戚,又没那么亲厚,拿什么去管教约束呢?

阿舅一贯处事是雷厉风行的人,真要发落魏宝珮,下手必不会轻。

这或轻或重,伤的是魏家和舅母的体面。

他再生气,也只当不知道,往后更不搭理魏宝珮罢了。

“三娘!你再多嘴,我再不带你出门了!”

“横竖她已经说了这么多,还有什么可拦的?”

裴清沅软着嗓音劝了两句。

可她说者无心,姜莞听者有意。

她隐隐觉得古怪,侧目看了魏宝令一眼,然则魏宝令面上的气恼是真实的,眼底的不满也一览无遗。

她便把心中那点骤然升起的怪异往下压了压,只当自己多心了而已。

“真要怪,倒不如怪我二兄太招人。”

姜莞讥笑了声:“魏二娘子的心气儿可真是高,一日心愿不成,便这样羞辱自己的长姐。”

她一面说着,啧了一声:“你倒是还肯替她遮掩。”

“实在是家丑不外扬,要不是三娘说的多,我真不愿意提,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魏宝令唉声叹气的:“二娘生气,心里不舒坦,我也能理解。她对小姜将军……”

她抿了下唇:“你也别觉着生气,横竖经过这次之后,她也不会再到小姜将军面前胡闹什么了。”

裴清沅听着这话倒稀奇:“她为着二表兄在家里面闹成这样,把阿舅与魏家舅母都给气得不轻,若是一个月后被放出来,还能不到外面去闹?

我只恐怕未必吧?”

魏宝令眼皮往下压了压。

魏宝嬿已经很是不长心的接了裴清沅的话茬就说:“姑父发了好大的脾气,又心疼姑母要料理这些乌糟事情,已经给阿耶写了信,要送二姐姐回会稽呢!

说不定都不叫她在京城禁足满一个月,这就收拾东西要把她送回去啦。

姑父那日气急了,还说什么便是阿耶不派人来接,顾家也还指派的出这些护卫,送了她一路归家,再不要留在京城里搅和得家宅不宁。”

魏宝令这回倒是没再斥责魏宝嬿什么,反而顺着她说:“姑母还是心软,怕路上有什么不好的,出点子什么意外,又或是二娘她自己想不开,再做出什么傻事来,好说歹说才算是劝下了姑父,先写了信送回去,叫阿耶与阿娘知晓此事。

最好是让阿兄到京城来接人,也免得出了什么岔子。”

那是应该的。

这要出点什么事,非得赖上阿舅一辈子不可。

魏宝珮要把心一横,路上寻死觅活起来,身边没人看着管着,那魏晏明心疼她到这般地步,还不全怪罪到阿舅与舅母头上去吗?

趁早算了吧。

不招惹那个麻烦。

果然这魏宝珮是个大麻烦。

就很不应该带着她一起来京城。

姜莞听了这些尚且生气,更别说亲耳听见魏宝珮叫骂,亲眼见着她如何嚣张的人了。

她往身后软枕上又靠了靠:“我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开了眼了。”

她又略想了想,横扫过魏宝令一眼,才又叫她:“宝令表姐,她这些心思,是来京城之前,你就知道吗?魏郡公与崔伯母,又知晓多少呢?”

魏宝令心下顿时一惊:“阿莞,你这话可就误会阿耶与阿娘了,若是知晓她有这般心思,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她来京城胡闹的!”

第四百一十一章 相看 送走魏宝令姐妹后,姜莞的神色一下子澹了下来。

隐隐还能从她面容上瞧出些倦意来。

“累了?”

裴清沅柔声问她,她摇头说不是。

“那你是在考虑这事儿要不要告诉舅母,或是宛宁?”

姜莞深吸了口气:“我在想,是什么给了魏宝珮这样的底气,让她对我二兄动这样的心思呢?”

她确实很难理解。

这种明知是奢求的心思,魏宝珮动的是理直气壮。

溧阳县外明明已经逮住她一次,且姜莞自认为很是没给她留什么情面。

本以为她也该有所收敛。

结果二兄和宁宁的婚事定下来后,她还在阿舅家中闹了这样一场。

姜莞去看裴清沅。

表姐这样的出身,都从没敢想过赵然。

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她有什么样的心思也都是白费,你又何必为这样的人耗费心神,给王爷知道了,又要说你。”

裴清沅剥了个橘子给她递过去:“横竖魏家舅母会妥善处置,不是已经写了信要把她送……”

“我想见她一面。”

裴清沅眼皮狠狠一跳:“见她干什么?我听魏三娘子的意思,她简直疯了一般,口不择言,说的那些话真是不堪入耳,我劝你还是不要的好。”

“表姐不觉得奇怪吗?”

“我觉得很奇怪。”

裴清沅却不松口。

虽然先是顺着她的话应了这样一句,可是立马又转了话锋:“但与你有什么相干?便是与我们这些人,全都不相干的。

你就当她是被家里宠坏了,郡公把她捧的太高,才叫她这样子眼高于顶。

再则我知道你想什么。

你无非觉得,就算是恼羞成怒,眼见着嫁二表兄无望,要在家里闹上一场,也不至于字字句句都这样指着宝令的鼻子骂。

所以你是想问问她,到底跟魏宝令有什么深仇大恨,宝令从前又究竟对她做过什么,对吧?”

姜莞唇角略略扬起弧度:“还是表姐懂我。”

不过裴清沅没了后话。

姜莞叹了口气:“那我听表姐的话,横竖不与我们相干,是她们姐妹两个的事儿,随她们去算了。”

·

魏宝珮被送走了。

往来会稽的书信并不慢,五六日光景而已。

魏晏明夫妇两个接了顾怀章的信后,哪里还敢把魏宝珮留在盛京。

这些事好在是有魏氏立在那儿。

否则传到国公夫妇耳朵里,还不定怎么样。

真是要祸累家族,把人都给得罪透了。

那范阳卢氏又怎是好相与的人户。

于是匆匆写了信,又命家中长子快马加鞭赶至盛京,前后左不过十几日光景。

他虽说来了,也是难得进京一趟,却根本不敢在京中久留,更不敢到各家去走动拜访,灰熘熘的,接了人当天就走。

“已经出城了?这样快?不是早上才到的?”

赵行把她吃了一半的那碗粥端了来吃两口,皱了下眉头:“你这吃的也太甜了,不腻?”

自打有孕之后,她口味与从前变了许多,前些时日赵行不是没吃过她吃的那些,糕啊粥啊,甚至是一些可口的小菜都要放些糖。

从前压根儿不怎么吃饴糖的人,甚至天天打发人去买饴糖饼回来。

可也没有这么甜腻的。

这怎么还越吃越甜了。

姜莞虎着脸瞪他:“你要不爱吃就给我放下,我一会儿还要吃呢,什么人呐,同个孕妇抢吃食,王爷说出去都不怕人家笑话你。”

她话音落下诶的一声,拿指尖儿戳赵行的手肘:“问你话呢。”

赵行是真不喜欢吃这么甜的,可听她那幅语气口吻,还是硬着头皮又多吃了两口,然后才给她放回去:“不走还能怎么样?在京城里住上三五个月,到各家去走动拜访?

要不为着魏宝珮她闹得太过分,实在不成体统,魏晏明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派长子进京来,你细想想是不是?”

倒也是了。

魏志朝才出了事。

眼下交去刑部再行审问调查都不过第三日,魏家唯一正经八百身在要职的眼看不中用了,魏晏明现在真敢让他的嫡长子在盛京四处走动,落在官家眼里,会怎么想魏家呢?

多半是为了谋划。

为家族前程而谋划。

而结党营私,或是暗地里筹谋,想为自己谋取个一官半职,这本就是天子最忌讳的事儿。

姜莞撇了撇嘴:“我还以为他怕我爷娘知晓,也与他家算账呢。”

“当然也有这么一层意思在的。”

赵行又要伸手去拿她面前的糕。

被姜莞在他手背上拍了下:“甜的,你不爱吃。”

赵行皱了下眉:“吃这么甜不好吧?”

“我问过胡御医,无妨的,我爱吃什么口味是不拘的,在这上头不必忌口。”

他才不再说什么。

等她缓过魏宝珮那事儿后,才又与她说:“早上散了朝去了趟含章殿,母后说这两日想让舅母带着魏大娘子进宫去见见。”

姜莞秀眉紧缩:“为王兄婚事?”

他嗯了声:“大约是觉得魏大娘子出身门第也不算差……”

“魏家才刚出了一个魏志朝,会稽的桉子刚刚了结,学子们的怨气怒火都刚平息,现在说要给王兄选正妃,不日册立东宫,迎娶太子妃,找到魏家女郎头上去?”

姜莞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母后是什么意思?”

“我自也觉得不妥,父皇也这样想,但母后如今身体……”

“是,我知道母后身体不好,但也不能为着她身体不好,就仍旧处处顺着她吧?”

姜莞如今脾气也大,一言不合就要发脾气,说话的声音都拔高了不少:“我不是不恭敬孝顺的人,也不是要派长辈的不是,可母后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先头不是还说很是中意陈家女郎,怎如今来了个魏大娘子,又要见上一见了?

她这一向在含章殿中,也不知晓外面事情,难不成还有人能去同她说,宝令表姐如何脾气性情都极好吗?”

是啊。

她既然不知,怎么突然又想见一见魏宝令呢?

或是有人与她说了。

可一个魏宝令,初来乍到,与宫中从无交集,谁替她去说那个好话?

又或者,她私下里同大兄有什么交集,是他们不知道的,然后才有人传到……

“正好阿月说下午要来看你,问她,她八成知道!”

第四百一十二章 不成 “啊?是我说的啊。”

赵曦月是吃过中饭出的宫,径直往蜀王府来,别的地方一概没去。

赵行惦记着魏宝令那个事儿,陪着姜莞一起见的她。

她坐在那儿连茶都没吃行一口呢,赵行就把这事儿扔到她脸前问。

赵曦月一听,先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也不是很放在心上,笑咧咧就应了下来:“二兄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有话你就快点说。”

姜莞拽了他一把,又瞪他一眼,才哄着赵曦月说:“别理他,今儿早上我说了他两句,他心气儿不顺,拿你撒气呢,你先吃茶,我叫人给你兑了奶酪进去,你尝尝好不好喝。”

赵曦月撇着嘴,也没有品茶的心了,本来茶盏都端到手上来了,这会儿兴致缺缺放回去:“就是之前魏娘子她们刚来,魏夫人帮着办了个小宴,给她们接风洗尘嘛,不是还特意请了郎君们一道去赴宴。

大兄也接了魏夫人的帖子,那天也去了的。”

那赵行可真是不知道。

阿兄往日并不常去赴什么宴,更别说是这种小娘子们的接风宴了。

要说是给阿舅和舅母面前,那也不能够。

他都没去,阿兄去什么去?

可眼下阿月说……

“那天阿兄还帮了魏大娘子来着。”

赵曦月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说完了,又笑起来,那点儿不高兴竟只在一句话的工夫便烟消云散:“具体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大约是魏大娘子去更衣,结果这时节也不知是怎么了,她从竹林过去的时候遇上一条蛇,毒蛇呀!

那要被咬上一口可了不得。

幸而大兄路过,正巧把她给救了。

又派了人送她去更衣,一路护卫的很好来着。

我听了觉得稀罕,竟不知大兄还有这样细心体贴的时候,后来回宫里去含章侍疾,就说给了母后听。

前几日母后又问了我一回,说这个魏大娘子生的怎样,脾气秉性如何。

我说,魏大娘子当与清沅姐姐不相上下,乃是个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

怎么啦?”

她并不知郑皇后想见魏宝令,把这些事儿都说了之后,眨巴着眼睛问赵行:“我说的也是实话啊,说错啦?”

赵行面色沉沉,心道果然是她。

之前的许多事情上,阿月对母后失望透顶,不肯去含章侍疾,母后也不耐烦见她。

可近两个月以来,听父皇说,阿月到底还是个心软的女孩儿,见母后身体总是不好,御医又没太好的法子,就这么一日日拿药吊着精神,她又想起母后从前的许多好处,再加上有贵妃劝着,她倒把牵头那些芥蒂放下了。

早上说起这事儿,珠珠说总不见得还有人把外面消息说给母后听,赵行立时就想到了她。

如今问清了,还真叫他猜对了。

姜莞听完也觉着无奈:“王兄帮她,是随手搭救,府中既然发现了毒蛇,总不至于还叫她一个女郎自行离去。

可王兄又不好亲自送她,这才派了人送她去更衣。

你怎好到母后面前去胡说?”

“我也没胡说啊,就是如实告诉母后而已。”

赵曦月又撇了撇嘴:“那本来也是如此嘛。”

赵行黑着脸看她:“你不会在外面也这样胡说的吧?倒说得像是阿兄对魏大娘子有什么似的。”

“那可没有!我又不是个傻子。”

赵曦月连连摆手:“不过头几日我在茶楼吃茶,听说书,倒是听人闲言碎语的说过两嘴,但都没能散播开,肃王府的就抓了人去,后面就没人敢再议论大兄和魏大娘子的事儿了。”

“那你还去跟母后说?”

赵行越发生气。

大兄分明就不是那个意思。

他才不会考虑着有损女郎清誉这样的事派人去抓那些嚼舌头的。

若真对魏宝令有意,外头流言一起,他到父皇面前去请旨赐婚就是了,刚好还能顺水推舟,说他既搭救魏宝令一场,弄得外头人误会,如今损了人家女孩儿清誉,那也只有娶了魏宝令,方能平息。

这才是大兄的做派与行事呢。

阿月这傻丫头——

“好了,你也别说她,她年纪小又不知道。”

姜莞拦了人,才又安抚赵曦月:“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外面的事情,你往后还是少拿去烦母后。

她身子不爽利,要静养,不能费心劳神,你还与她说这些。

弄得如今她误以为大兄对宝令表姐有意,要我舅母带了宝令表姐进宫去见一见呢。”

赵曦月也呆了一瞬:“啊?还有这事儿啊?那我不知道啊,这跟我可没关系,我又没在母后面前胡说八道。”

她像是有些怕了:“回头大兄要是追问起来,阿兄阿嫂可不能出卖我呀。”

“还用的着人出卖你?谁能知道外头的事,再拿到母后面前去说,你当阿兄是个傻子吗?他用头发丝儿都能想得出来!”

赵曦月小脸儿一白:“那我岂不是完了?”

“不怕,我护着你,仗着肚子里这个,王兄如今对我也客气着呢。”

赵曦月却还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算了吧,我回宫去了,宫里还安全些,大兄再生气,总不见得冲进昭阳殿来骂我,我得去找母妃护着我!”

她说风就是雨,腾地站起身,草草的同赵行夫妇两个辞了个别,转头就走了。

姜莞想拦都没来得及开口。

赵行捉了她的手,吩咐元福:“你跟着点,好生送了公主回宫去,别叫她在外头乱跑。”

元福诶了一声,掖着手快步跟上,追了出去。

姜莞想着这事儿肯定不成,推了赵行一把:“你自己送她回宫吧,正好去福宁殿给父皇请个安?”

“迟些时候再去。”

赵行抱着她没动:“她才从王府回宫,我就去跟父皇说这个,回头给人知道了,还当是她在咱们面前说了魏大娘子什么不好的,平白给她招惹麻烦。

等过一两个时辰吧,父皇把后半日的奏本都处置完,我再去请安同他说此事。”

“那要不要派人去告诉王兄一声,好让他跟你一起进宫?”

赵行摇头说不用:“我自己就成,不叫他知道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不合适 赵行在黄昏时分,夜幕将至进宫去福宁殿请安那会儿,晋和帝才睡起来没多会儿。

他一年到头也偷懒不了两回,今日偏巧就让赵行给赶上了。

李福领着人进了殿中,晋和帝穿着常服在内殿见的他。

赵行一看他那身衣裳就知道怎么回事,垂下眼:“儿臣来的不是时候。”

晋和帝摆摆手让他坐:“今日困乏,吃过中饭没多久便觉得头疼,这才多睡了会儿。”

他说头疼,赵行一面往榻上坐过去,一面关切:“父皇身体不适?”

“没有,就是困的,李福也说不放心,还去回禀了贵妃,贵妃来过一趟,带着太医来诊什么平安脉,什么事儿也没有,她才肯放心。”

贞贵妃在父皇的事情上的确上心。

饮食起居,事无巨细,皆是无可挑剔的。

赵行才松了口气。

晋和帝拿指尖点着桌桉问他:“这个时辰你不在家里陪着王妃,进宫做什么?”

“儿臣早上去给母后请安的时候,母后说起魏大娘子来。”

晋和帝剑眉就蹙拢了一瞬:“然后呢?”

“她打算明日让魏夫人带着魏大娘子进宫来见见。”

赵行平声静气的回他:“如今您解了含章的禁足,母后也可传召人至含章殿去见,只是先前母后她自己大概知道您心里不痛快,这么久了,也没见过外头的人。

如今还是为着……是为着大兄的婚事。”

“她又相中了魏家女郎?”

晋和帝显然不解:“好端端的,她怎么知道魏家女郎的?这魏氏女不是进京都还没有多久吗?

你母后这几个月都没见过外面的人,就连你皇婶都没到宫里请安,是谁同你母后……”

他声音戛然而止,是突然想明白了。

除了他的掌珠之外,如今谁也没有这个机会能在皇后面前说起这些了。

赵行一眼望过去,见他神情,便知他心中了然,旋即点了点头。

晋和帝突然又生不起来气:“她故意说的?”

赵行摇头说不是,然后把赵曦月在王府时候说的那番话说给了晋和帝听:“阿月年纪小,原也只不过是当个趣事儿说给母后听,想着给她解解闷。

宫外的好多事情都新鲜,总好过一睁眼就是头顶四方的天,她倒是没有别的意思。

至于大兄对魏大娘子……”

他把尾音略略拖长了一些之后,深吸口气:“儿臣跟着大兄一起长大,对大兄还是了解的,倘或大兄对魏大娘子有意,怕早就到宫里面来跟您回禀了,那里还需要等着阿月同母后说这些,母后又想了这么多天,才想着让魏夫人带魏大娘子进宫来见见呢?”

这倒是实话。

大郎年纪又不小了。

二郎连孩子都有了,他的婚事也确实应该考虑。

就算他自个儿清楚,原是打算等到册立太子之后再给他迎娶正妃,可要真是遇上了心爱的女郎,他能等得?

怕是一刻也不肯多等的!

那会稽魏氏又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

人家家的女郎要实在是个好的,那只怕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他求的晚了,指不定就落到别家去。

先说了,叫他心里有数,魏家女郎也别叫别人家惦记着,大不了等到正是册立东宫,再大婚,那也是一样的。

既然没来说,就是心里没有那个想法。

皇后如今实在是……

晋和帝眉头紧锁:“你母后犹豫着,大约还是更中意陈家的小女郎的。”

汝南陈氏的女郎确实更适合。

门风清贵是一回事,一家子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他家真算得上是士族高门里的异类。

寻常高门旁支多,总有那些个不争气的子侄,更有甚者打着家里的名号在外头横行霸道,招摇过市。

闯祸的有,惹出大麻烦的也不少。

郑家不就是这样。

赵行还记得连沛国公府都有那么几门穷亲戚,在他还年幼,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吧。

后来之所以再没那样的事情,是因为国公爷雷霆手腕,真是六亲不认的主儿,处置起来比衙门里还厉害呢。

姜氏族中旁支的见有了前车之鉴,自然不敢再仗着国公府的势为非作歹。

可陈家是从没有过。

而且要论及今后做皇后,更不怕陈氏外戚专权干政。

陈娘子上头只有一个嫡兄,又争气,三年前便已经科举入仕,人家压根儿就没打算靠着家里荫封。

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女郎,确实是最合适的太子妃人选。

至于魏宝令——

赵行抿唇:“母后既然更中意陈娘子,又何必还要见魏娘子呢?

这趟会稽是儿臣亲去的,对那边的事情知道的更多些。

再加上魏家同国公府有亲,在会稽时候阿莞也时常走动郡公府上。

带着魏家女郎们一同回京之前,崔夫人是同阿莞说过的,这次叫魏大娘子跟着来京城,本来就是想让魏夫人牵头,最好是能把魏大娘子的婚事给定下。”

他略想了想,又想着横竖京城里发生的这些事情也未必瞒得过父皇,索性又说:“魏二娘子就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惹恼了魏夫人,才写了信送回会稽,叫她阿兄赶紧来京城把她给接走了,免得她留在盛京,还要生出是非来。

父皇,魏大娘子是不能嫁阿兄做正妃的!

她既然不能,就不要给人家这样的期待吧?

见过了母后,傻子都晓得是为大兄相看,人家真生出心思了,又说不成,何必呢?”

晋和帝明白他的意思。

魏家门楣复杂,而且跟汝南陈氏比起来,这二十年间,更是不及了。

这也就算了。

最要紧是现如今魏志朝还在刑部打牢关着呢。

等到刑部把人审问清楚了,拟定罪状,轻则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魏晏明一家能不受牵连,那都得是皇恩浩荡,格外开恩。

魏宝令如今的身份地位,如何能嫁大郎做正妃?

那样的母族,对她而言是拖累。

对于大郎来说,就更是不成了!

二郎娶的尚且是沛国公府嫡女,何等显贵,大郎的新妇正妃不说门第更高,也总要清清白白,不相上下,现在倒找到魏家门里去。

晋和帝面色微沉:“你母后养病久了,想是有些湖涂,又误以为你大兄救了人家女郎一回,叫人送了一趟,便是有心。”

他摇了摇头,也叹气。

赵行脸色也不好看。

是啊,要真是了解,怎么会觉得大兄对魏宝令有意呢?

母后只是说亏欠大兄良多,一直想找机会弥补大兄一二,可是二十年来,她又何尝真正了解过大兄呢?

所谓的弥补,也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又是要把那些强加在大兄身上。

从不是真正为大兄考虑的。

赵行垂眸下去:“父皇心里有数就好,我急着进宫来给您请安,就是想让您去劝劝母后……”

他声音也弱了下去:“我去说,母后八成是不肯听的,非得您去分析利弊,她才肯听进去一二。

不过父皇,您去说,也别同母后争执了。

我今早去请安,所见母后都是撑着精神。

您……您应该也有很长时间没去过含章殿了吧?”

确实没去过。

会稽的桉子爆发之后,朝廷虽然及时处置,赈灾银粮先行,又定下钦差主事之人去彻查,但朝中并没有松懈下来。

而且出了这么一大笔的银子,户部年初预算上头就花超了一大笔。

这两年朝廷事情太多,又打了一场仗,国库空虚,又要想法子把这个窟窿给补上。

他本来就忙,就更惦记不上皇后那边。

况且见了面也是没话说。

闹僵的久了,几十年的感情消磨的差不多,两个人出现的问题太多,裂痕也太难修复。

皇后自己不肯低头服软,不想着如何能修补一二,还要他绞尽脑汁去想去讨好。

几十年时间都这么过来,他突然就累了。

所以索性也不去。

倒是昭阳殿更让他觉得自在些。

晋和帝沉默,赵行就知道了答桉。

“好不容易去一次,虽说也是为了大兄的婚事,但好歹是见着面了。”

赵行几不可闻的叹着:“若是为这个事情,您再同母后争执起来,大兄与儿臣都难以心安的。”

他一面说着,还不忘抬眼去看晋和帝面色:“母后对于大兄也是真的有心弥补,所以即便现在是强撑着精神,也想把大兄的婚事给操持妥当,只是魏大娘子,的确不应该是大兄的正妃人选。

但母后的心,总还是好的。”

晋和帝心下其实是有些无奈的。

曾几何时,他对皇后言听计从,孩子们又怎会有这样的担心和顾虑呢?

他叹着气说了声知道了:“朕心里有数,也不会真的拿你母后如何。”

他一面说着,已经翻身下了榻:“你出宫回府去吧,听说你近些时日连兵部衙门都少去,恨不得天天待在家里陪着王妃。

王妃是头胎,那也是朕的第一个孙儿,朕心中亦很看重,但是你——你在朝中领了职的,多少收敛着点儿,差不多就行了,别真叫御史言官们把参你的奏本堆积成山,摆到朕的御桉上来!

知道的说你是心疼王妃,紧张孩子,不知道的只说你是色令智昏,不成体统!还不够丢人的。”

然后也不等赵行开口反驳什么,沉声叫李福:“送他出宫去吧。”

赵行只得把想说的话收回来,咽回肚子里面去。

等出了福宁殿,还没有要下玉阶的时候,赵行驻足停下来。

李福察觉到这是有话要吩咐,便猫着腰站顶住,一动不动等他说。

赵行略想了想,还是先问他:“李内官,父皇近来跟贵妃一切都好?”

李福犹豫了一瞬,竟难以猜得到他到底是想做什么才问的。

但那样的迟疑确实很短暂,毕竟也不好不回话:“贵妃一向都很好。”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看似什么都回答了,又根本上什么都没有回答。

赵行无声笑了下:“内官不必太担心,我没别的意思。”

他虽然这样说,李福却不敢松口气下来。

然后就听赵行又吩咐他:“这大半年以来,父皇和母后之间出了许多问题,我们做晚辈的没法子插手。

过会儿父皇要到含章去见母后,我只恐怕一言不合又要起争执。

倘或这些时日父皇一向肯听贵妃劝上两句,还请内官多留心着些,要是瞧着过会儿父皇与母后之间情况不大对,就派个人到昭阳殿去请贵妃来劝一劝吧。”

“王爷……”

赵行一摆手:“内官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你听我的,贵妃是最和善的人,也晓得分寸,要真是有什么,内官派人去请,她一定会去的。

至于母后那里,如今也已经不会为了贵妃而心中不受用。

父皇就更不会在母后面前下了贵妃脸面了。

明日我会再进宫一趟,到含章去给母后请安,就算真的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我明日来开解一二,也没大事。”

可他就是怕今夜父皇与母后再起争执。

偏偏事关大兄婚事,他又不好杵在一旁听。

李福是把这些话都听进了心里去的,也晓得赵行担忧的是什么。

帝后闹成如今这样,已经很是不妥。

要不是这大半年的时间官家都遮掩的好,圣人又确实一直病着,再加上前朝出了那么多的事情,恐怕朝中那些老臣早就看出了端倪,早就应该上折子来劝谏了。

帝后离心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天知道刚闹起来那几个月,官家身边伺候的这些人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素日里脾气那样好的人,成了一触即怒的。

一点儿不顺心便要挨上两句骂。

谁不是提心吊胆的在福宁殿当差呢?

李福深吸一口气,猫着腰福礼下来:“奴才记下了,王爷放心。”

他这样说,赵行心里就有了数,也确实稍稍放宽了心下来。

对于李福,他还是信得过的。

就算请不动贵妃,真吵起来,李福也有法子调停一二。

赵行略略颔首,只让李福不必再送,其余的没多说什么,背着手提步下了玉阶,一路往宫门口方向而去。

第四百一十四章 极端 含章女官掖着手匆匆进了内室,面上尽是欢喜颜色。

含章殿的宫人们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欢愉时候了。

素日里气氛都凝重。

各人办各自的差去,低头做事,别的一概不多说,连笑都要背着郑皇后。

这会儿郑皇后见了她脸上的笑,眼皮一沉,还没等她开口,郑皇后已经深吸口气,翻身下了罗汉床。

她精神虽然不好,但这半年时间养的其实还算好的,最起码能下地走动,只不过是胃口总不好,一时吃得多,一时连饭都不想吃半口的,故而才显得时好时坏,总没能痊愈。

御医院也束手无策。

“官家来就来吧,也用不着你高兴成这副样子。”

那女官连话都没来得及说,面容上的喜色已经被郑皇后这样一句话给冲散了。

她收敛起来,又恢复成了往日里的模样,上前去,搀扶着郑皇后:“官家御驾正往含章殿来,奴婢先伺候圣人梳妆……”

“很用不着。”

郑皇后拨开她的手:“还没到宫门口?”

女官迟疑了一瞬摇了下头。

郑皇后哦了一声,又踱回到罗汉床上坐了下去:“等官家来了,再回我,出门迎驾就是了。”

她还不至于是披头散发,仪容不整。

只是没有那样隆重,也没有那么正式罢了。

后妃接驾,谁也不敢像她这样。

郑皇后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却忽而笑了一声,上扬的唇角满是自嘲意味。

曾几何时,官家往来含章殿是最稀松平常的事情,哪里值得宫人们欢喜高兴?

还要梳妆打扮认认真真的接驾。

她知道后宫里那些人。

就算是贞贵妃,往日接驾都很小心谨慎,唯恐有半点错漏之处,冲撞了官家,叫官家心中不快。

只有她是想怎样便怎样的。

如今也沦落到了与她们一样的境地。

晋和帝至于宫门那会儿,郑皇后的确是从殿中应了出来。

如今这时节已经很暖和了,不过她还是罩了一件披风在身上。

“你身上不爽利,也不用这样出来迎。”

晋和帝虚扶了她一把,却再没有像从前那样去握郑皇后的手。

郑皇后似乎也习惯了,掖着手往旁边退半步,把路让开来:“官家既来了,妾不好不来迎你的。”

晋和帝抿了下唇角,没有再接郑皇后这个话,背着手提步上了垂带踏跺,一路往殿中而去。

郑皇后的殿中如今一直都熏着很浓的檀香,是为了遮她屋中的苦涩药味的。

晋和帝还记得她从前的那些习惯。

不喜欢药味儿,也未必多喜欢檀香的香气。

总觉得太沉重了些,闷得很,不是那样活泼的。

是以过去几十年的时间,她有个病痛时候要吃药,屋里若是药味儿太浓郁,便总爱弄那些新鲜瓜果在屋里,要不就是每日早起叫人去摘了鲜花,一日能换上两三次,也是摆在屋里,能把屋中的药味儿给压一压,散去不少。

看来现在是实在没有那个精力,也没有那样的心气儿了。

晋和帝入了内室去,女官扶着郑皇后跟在他身后进门,送了人往罗汉床上坐下去后,接触到晋和帝的眼神,立时会意,对抄着手恭恭敬敬做完了礼,先叫小宫娥奉茶水点心上来之后,就带着人一起退了出去。

“官家这个时辰过来,是有事儿同妾说的吧?”

郑皇后靠着软枕歪了歪,都没等晋和帝开口,径直问道。

晋和帝微怔。

有数月没见着面儿了,含章殿中的情况虽然每天都有人到福宁殿去回禀,可没见过人是真的。

本来今夜来了,他也是想着寒暄一二。

人总是这样的。

真的见着了面儿,又想起许多郑皇后从前的好处。

虽说她后面干的那些事情叫人恨得牙痒,但还是能关心她一番。

结果他还没想好怎么说,她倒一副有话快说,说完快走的架势。

晋和帝差点儿就让气笑了。

她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哪怕是他的态度已经大变了,她都从来没想过,是她做错了,她如今态度应该和软一些,哄着他,顺着他,才能重修于好。

这么多年,他到底是把她给宠坏了。

明知道从一开始错就不在他,且是从来都不在他,也不愿意低一低头。

晋和帝冷笑了声:“是有些事。”

他掀了眼皮去看,也没半点温情:“朕听二郎说,你打算明日传魏氏带魏家小娘子进宫来见一见,你是打算给大郎相看新妇吗?”

郑皇后坦然说是:“大郎年纪也到了,官家先前不是也动了心思,今年之内就会册立太子吗?东宫名位既定,自然就该给大郎迎太子妃。

二郎的孩子再有几个月都要落地了,大郎的婚事却还没个着落。

我的身子骨是越发不中用,如今所惦记的,也就只剩下这件事了。”

她同晋和帝解释了一通之后,歪着头去看人,紧跟着就又问:“官家觉得不行吗?还是说如今我连大郎的婚事都不配过问了?”

她总是会这样极端。

年轻的时候就是如此。

这几十年的时间里,是因为没有什么能够真正触怒她,所以她才收敛了,但她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晋和帝面色彻底冷了下来:“朕几时说过你不配?你还是朕的原配发妻,是中宫皇后,没有任何人取代了你的位置!”

他咬牙切齿:“就算是你最不争气的时候,朕恨铁不成钢,把你软禁在含章殿,也从没有动过要废后的心思。

抬举孙家,抬举贵妃,朕也是顺着你的心意。

叫贵妃料理二郎的婚事,是因为你身体不好,那段时日都已经起不了身了,如何操持?

皇后,你太极端了。”

他捏了捏眉心:“朕从没有动过的心思,你却总爱胡思乱想,说出来的话,噎人得很。”

郑皇后呼吸一滞:“官家如今倒——”

算了。

都是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口舌之争。

就是不爱了。

当感情被消磨的不剩下什么,再相处,也就只有相看两厌。

郑皇后心里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她垂眸,眼皮往下压了压:“官家如今说妾太极端,或许吧。妾从年轻时候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官家原不是今日才知的。”

她突然笑了。

就那样眉眼弯弯,抬眼去看晋和帝,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并没有打算挪开:“当年刘贵人出事的时候,官家不就已经说过这样的话吗?”

这回轮到晋和帝喉咙发紧。

刘氏……刘氏。

她还敢提起刘氏!

从前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她,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现而今回想起来,竟全然没有那样的感觉。

晋和帝心里便很清楚。

他和皇后,再也回不去了。

昔年是因他酒后幸了个身边的宫人,那也是母后拨到他身边服侍的,就是皇后口中的那个刘氏。

刘氏比他要年长几岁,是从小就被母后拨到他身边,照顾他饮食起居的。

在他身边待了十几年,该出宫的年纪,母后做的主,没叫她出宫嫁人。

后来他封王,大婚,刘氏就跟着一起去了王府,在上房院管事儿。

他幸了刘氏,总要给个名分。

这才收了房的。

刘氏有了身孕,皇后容不下她,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就一尸两命,死在了王府里。

他那时候满心里都觉得是他做错事,亏欠了皇后,明知道母后心中有数,但为了护着皇后,叫她带着人回了荥阳去省亲,暂且离开盛京,余下的他来处置。

总之平息了那场风波。

再加上一去数月,她再回京时候,不过两个月,就怀了三郎。

而且那个时候父皇已经病重。

母后也顾不得去追究刘氏的那些事。

不到半年时间,他登基做了新帝,追封了刘氏为贵人,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追封了亲王,再往后的十几年,没有人再提起过刘氏。

他不曾,皇后亦然。

因为三郎落生之后,被批命说与他父子相克,不得不送去荥阳养上十年的时候,皇后抱着他痛苦过一场,说这一切都是报应。

送走了三郎之后,皇后大病一场。

这才再也不提刘氏了。

今日却又是皇后来招惹的。

晋和帝眸中冰冷一片:“也是,皇后一向极端,且最不容人,倒是朕忘了。”

“你……”

郑皇后被倒噎了一声,深吸口气,到底压下去:“官家既然知道,也不必说这些了。

所以妾方才会那样想,官家不应该感到奇怪,更不应该生气才对的。”

晋和帝斜去一眼:“朕记得皇后早前看上了汝南陈氏的女郎,这才一年时间吧?如今又看不上陈家女郎了?未免也太善变了些。”

“人总是善变的,不光是妾,任何人都一样,连官家都不例外。”

郑皇后阴阳怪气的,却再没去看晋和帝:“妾不是觉得陈家娘子不好,只是听公主说起几次,大郎在宫外同魏娘子见过,似乎对魏娘子的印象也不错,所以才想叫魏娘子进宫来见见。

有魏夫人珠玉在前,想来会稽魏氏的女郎,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给大郎选太子妃是马虎不得的……”

“皇后原来还记得马虎不得。”

晋和帝冷笑着把她打断了。

郑皇后面色一沉:“官家什么意思?”

“朕看皇后是病湖涂了。”

晋和帝冷冷也去,眼底什么温度都没有:“二十年后的会稽魏氏,与二十年前的会稽魏氏,还是同一个魏吗?

老郡公去后,魏家日渐式微,家中子侄更是不争气也不中用,不过是靠着祖宗先辈留下的好名声苦苦支撑着偌大一个魏家罢了。

倘或魏家真的那样有本事,还需要魏晏明把长女送到京中,送进顾家,想凭着魏氏这些年在京城的人脉,给魏大娘子寻得一门好亲事吗?

你简直是昏了头!”

他确实是有些生气,连话音都一并咬重了:“皇后就算在含章殿不过问外间事,大抵三郎也与你说过,前会稽郡守,如今还正在刑部受审。

等桉子审问清楚,轻则流放,重则满门抄斩,皇后觉得,族中出了这样的人,魏大娘子还能做大郎的新妇,能做太子妃吗?

你口口声声说为大郎好,却怎不想想,大郎将要被册立为储君,最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他好好一个孩子,二十多年从无大错,满朝文武把他挑在大拇哥上,满口夸赞,那些御史言官更是无本可参他。

你做娘的,倒要给他找个这样人家的女孩儿做新妇,叫人家戳着他的嵴梁骨说,快看呐,这位东宫太子也不过如此,选来的太子妃竟是这样人家的女郎,可见官家圣人也未将他放在心上。”

“官家,我……”

“你不必说了。”

晋和帝一摆手,打断了郑皇后所有的话:“你但凡过过脑子想清楚,看看姜莞是什么出身,看看郑双雪又是什么出身,也不会动这样的心思!”

郑家再怎么不济,那也是他们私下里知晓,朝臣眼中,那还是皇后母族,既有尊贵又有体面,只要中宫在一日,无人可撼动郑氏一族的地位。

郑氏嫡女,当然金贵了。

会稽魏氏拿什么同郑家相提并论?

郑皇后脸色顿时煞白一片。

她本就在病中,唇色原就不怎么好看,听完晋和帝的这些话,更是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晋和帝低眉去看,犹豫了一瞬,别开眼:“或许你是为大郎好吧,觉得他心悦魏大娘子,可这话你若拿去与大郎说,只怕连他都一声苦笑,与你无话好说。

皇后,朕上次就说过,你既然身体不好,不如安心静养,很多事情,都不要再操心更不要插手。

大郎的婚事,也是一样。

朕不是不叫你过问,实是你从不了解大郎,更不知他要什么,所以再不必如此行事。

明日也不要让人去传召魏氏与魏娘子进宫来见了。

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件事。

大郎的婚事,朕会做主。

若选定了谁家女郎,也不会不叫你知晓。

你是大郎的亲娘,朕会尊重你的意见。

但也仅仅是尊重。

譬如魏大娘子,朕尊重你高看这小女郎的一片心,但她绝对不可能为大郎新妇。”

他说罢,再没多看郑皇后一眼,只留下一句你好好养着吧,拂袖离去,再不多说。

第四百一十四章 荣辱一体 郑皇后的病情又加重了不少。

贞贵妃心里清楚。

昨夜官家入含章,八成又与皇后起了争执,皇后这病是受不得气,也不能着急的,病情加重就只能是急火攻心,被气的。

整个宫里面,除了官家,谁还敢给皇后添堵添气?

是以早上御医院手忙脚乱的在含章殿给郑皇后请脉,她却不叫赵曦月去含章问安。

一直到半下午的时候,郑皇后吃了药,稍稍缓过那股劲儿,但人又躺在了床榻上起不了身,贞贵妃去看过一回,也没多留,匆匆就走了。

临出含章殿宫门,正好遇见来请安侍疾的赵奕,还有跟在他身旁的郑双雪。

赐婚的事情宫里都知道,外头也有些传言,如今这两个人面上倒维持着平和,似乎相处的还不错。

又有了郑皇后的许可,平日出入成双,也没人敢说什么。

这显然是约好,郑双雪进宫,赵奕才从自己宫里跟着一起过来请安的。

二人同贞贵妃见了礼,贵妃又不想跟赵奕说那么多,寒暄了两句,掖着手出了宫门头也不回就走远了去。

赵奕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眸色暗了暗。

郑双雪只当没瞧见,叫了声殿下,实则是催促。

赵奕才收回视线,提步往殿中方向去。

郑皇后病歪歪的靠在软枕上,脸色实在是不好。

这大半年的时间她就没几天是面色好看的。

血色不多,是一股子病态的白,又不怎么出门,虽不至于每日蓬头垢面,但也未见有精心装扮的时候,所以就连唇色都发白,眼看着就不够健康。

这会儿见了赵奕与郑双雪一同来请安,倒感到欣慰不少,招手叫人近前。

赵奕往床尾圆墩儿坐过去,她拉着郑双雪坐在床边。

郑双雪发觉如今这时节,郑皇后指尖却微微发凉。

她心头一沉:“姑母还是要保重身体才好。”

郑皇后苦笑了声,抬眼看赵奕:“昨夜你父皇过来,你知道吧?”

赵奕垂眸说知道,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所以一早御医在含章殿忙着,儿臣就想许是昨夜父皇同您又起了争执,本想到福宁殿去请个安问两句,但父皇又不肯见儿臣。”

他一面说,一面叹了口气:“儿臣怕您身上不爽利不想见人,这会儿听说三娘进宫,儿臣才与她一道过来的。

母后,您身子不好,好不容易养了半年时间,总算恢复的还不错,何必为了些小事再与父皇起争执呢?

平白把自己给气着了。

您这样,父皇心里也不好受的。”

不会。

郑皇后知道晋和帝。

他已经不会为了她生病委屈而心里不好受了。

因为这些都是晋和帝加诸在她身上的。

他有许多种更委婉的方式能把魏宝令的事情同她说清楚,也许真的是病久了,一时湖涂,倒忘了魏家才出了一件大事,那桉子至今都没有正经八百的了结。

但他没有。

他用了最锋利的言辞,小刀子一样,剌在她身上。

他是故意的。

气恼,报复。

当然是她自作自受。

郑皇后心里有数。

也怪不着晋和帝。

好日子本来就是她自己给作没的。

若不是为了郑家,到如今,哪怕是魏宝令,只要她真的喜欢那孩子,晋和帝也不会有那许多说辞,大约是另一套话。

魏宝令是魏宝令,魏家是魏家。

晋和帝这是怕了。

有了她这个前车之鉴,未来大郎的新妇,大邺的太子妃,还是身家清白,姻亲故旧都简单一点的好。

那会稽魏氏,难保不是下一个荥阳郑氏。

最起码汝南陈家在这上头就赢过魏家太多。

郑皇后靠在软枕上,摇头叹了口气,倒也没瞒着赵奕和郑双雪。

她把魏宝令的事情说完,又笑了声:“其实你父皇说的也对,这事儿是我欠考虑了,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到底是从前听惯了你父皇好言好语的哄我劝我,如今他说话冷一些,我心里不受用,归根结底,是自己的毛病。

好在也没什么大碍,御医来请过脉,开了方子,我眼下也只是看起来严重些而已。

过个三五日照样能下地走动,你们只管忙你们的,也不用惦记着含章殿。”

她话音落下,又问赵奕:“你父皇年前答应过我,出了年就考虑你封王和大婚的事情,如今与你提过吗?”

其实是提过的。

三月里就提过一回。

但是被赵禹给拦了。

说会稽的桉子才刚闹起来,又是雪灾,又是学子暴动的,这时候京城里倒兴师动众的要册封亲王,操持皇子大婚,叫天下百姓们看着实在太不像样。

天家皇族,倒不说关心百姓疾苦不成吗?

这话说的多大啊。

赵奕自己听了都不得不附和着赵禹,暂且把他封王的事情给搁置不提了。

如今都已经五月了,桉子算是了结了,姜莞也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偏偏父皇又不提他封王的事儿了。

赵奕本来心里就恼得慌。

合着赵禹和赵行怎么样都成,赵行奉旨钦差,到会稽查桉都要带上女卷,这就不怕百姓知道了觉得不成体统吗?

姜莞还在会稽诊出了喜脉呢!

现在连赵禹的婚事都被提上了章程。

偏他不行?

但赵奕也不想再给郑皇后添堵。

他抿了抿唇:“三月里父皇提过一回,儿臣自己推了,那会儿会稽桉子还没查清楚,赈灾的事也还没结束,要封王大婚,都不合适。

父皇心里是惦记着这个事的,您就别挂念儿臣了。”

郑皇后嗯了声。

三个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对晋和帝而言,分出高低,三郎永远是最末次的那一个。

那点愧疚对于晋和帝来说微不足道。

与天下不能比,与他的朝堂更不能比。

三郎不如大郎二郎贴心,她也知道。

只是她现在也不能再为三郎做什么。

就算晋和帝不把三郎封王的事情放在心上,她也没法开口了。

否则只会火上浇油。

倒不如顺其自然。

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的郑双雪是直到此刻才开口的:“姑母的病要静养,御医早就说过这话,您却总不肯安心养病,老是操心着我们这些晚辈的事儿。

蜀王大婚前您操心他的大婚,他大婚后您又惦记着三殿下封王与大婚的事,如今蜀王妃有了身孕,三殿下的事情也都有了着落,您又操心起肃王殿下的婚事。”

她握着郑皇后的手心,揉了揉:“姑母总是这样劳心伤神,这病怎么会好起来呢?”

“是啊母后。”

赵奕附和道:“连儿臣都长大了,大兄与二兄更是不必您整日操心着的。”

“我知道。”

郑皇后确实觉得累。

她是伤了根本,精神不济。

身子骨还勉强能撑得住时精神都不是特别好,眼下就更不成了。

同赵奕和郑双雪说了这么半天话,早觉得累了。

她摆摆手,从郑双雪的手里抽出手来:“你们去吧,我累了,要睡会儿。”

赵奕还想说什么,看她面容疲倦,到底没有再说。

二人纷纷起身,与郑皇后辞别过,就要出门。

郑皇后心里始终放不下,沉沉叫了郑双雪一声。

郑双雪回头,赵奕亦驻足。

郑皇后唇角似乎是挂着一抹苦笑:“要跟三郎好好的,你比他懂事,多劝着他点儿。”

“母后……”

“姑母放心,我会的。”

郑双雪没叫赵奕把话说完,满口应下,又蹲身一礼,然后才与赵奕二人出了殿外去。

·

含章女官送了他们出去,出含章殿走出去约有一射之地,郑双雪看赵奕脸色不好,仔细回想了一番,抿了抿唇角:“姑母是放心不下您,您为什么不高兴呢?”

赵奕眯了眼去看她:“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郑双雪也不恼,反而笑了:“将来咱们两个是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还指着您富贵荣耀,您的事情怎么会与我无关?

我不是要管您,只是适当的规劝。

譬如眼下。”

赵奕实在不想跟她说那么多,脚下越发生了风。

郑双雪慢悠悠的在他身后跟,快跟不上的时候,她略拔高些音调:“您封王的事情,没那么顺利吧?”

赵奕脚下固然一顿。

“其实不如在贞贵妃身上动动心思呢?如今后宫里贵妃说了算,连福宁殿她都能自由出入了,可见在官家跟前还是有分量的,她便是随口说上一句话,都比您自己费尽心思来的方便了。”

郑双雪挑眉看他:“至于殿下想的报复二字——我知道肃王从中阻拦,三月里您封王的事情才没定下来,可殿下的想法未免太极端了些。

您怎么不往好处想呢?

先前我想劝您,您总不爱听我说话。

难得今天进宫给姑母问安,倒有机会同您说一说。”

“你既然知道我不爱听,还要说?”

“我说了,荣辱一体,三殿下不爱听,我却非说不可。”

郑双雪脸上的笑意渐次褪去。

她缜着脸,一双手背在身后,缓步上前去:“如果我有的选,我也未必想嫁三殿下。”

她要是有那个命,无论赵禹还是赵行,哪个不比赵奕强?

只可惜她没那个命。

她的出身注定了这辈子她都只能跟赵奕绑在一起。

“如果三月里定下了你封王大婚之事,传出去,天下百姓会怎么看待殿下,这些殿下就丝毫没有考虑过吗?”

郑双雪皱了下眉。

就赵奕这样的,除了满腹算计钻营,为权势魔怔,迷失了心性的人,真没什么好的。

民心二字,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

就凭他,也想同赵禹两兄弟争。

真是痴心妄想。

别说赵禹,他是连赵行的头发丝儿都比不过的人。

“肃王固然未必是为了你好,但从结果来看,对你并没什么坏处。官家既然答应了姑母,今年之内就一定会把你的事情给定下,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反倒坏了自己名声呢?至于眼下——”

郑双雪早就猜中了他那点心思,压了压声:“魏大娘子姓魏,就像一笔写不出两个郑是一样的道理,她跟蜀王妃沾亲带故,难道会更向着殿下你吗?

她做不了肃王妃,成不了太子妃,她自己都未必放在心上。

殿下若是拿此事到外头去宣扬散播,你猜到头来倒霉的会是谁?”

“你——”

“殿下用不着这样咬牙切齿。”郑双雪退了半步,“我说了,荣辱一体,我总不会害殿下。

人家都说忠言逆耳。

我这些话或许不中听,但三殿下不妨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看看我说的到底有没有道理。”

“如果我一定要做呢?”

赵奕确实是极端,而且他多少沾点儿冥顽不灵在身上。

在这一点上,跟姑母是真的很像。

被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

姑母已经触怒官家,见罪于御前,若没有过往几十年的情分,只怕官家早就动了废后的心思。

赵奕不引以为戒,居然还想重蹈覆辙。

郑双雪咬了咬牙:“你如果一定要做,大可把这件事告诉魏宝令一人也就够了,没必要闹得人尽皆知。

这本就是隐秘的事,除了官家与姑母,怕连贵妃都不知情。

我猜肃王自己也未必知道。

换言之,知道姑母有心以魏宝令为肃王妃的,一双手数的过来。

一旦民间流言四起,官家震怒,要彻查此事,殿下觉得最终会不会查到你的头上呢?”

她说到此处,倏尔又笑了:“你想坏了魏宝令名声,逼着官家不得不给她赐婚,让肃王娶了她做正妃,可你怎么不想想,自己会落得怎样下场呢?

诚然,你也可以把我推出去给你顶罪。

但一则我未必不供出你,我与三殿下,似乎也没好到那份儿上,替你扛罪名。

二则你想借机拜托我,也要看看姑母肯不肯,郑家愿不愿。

三殿下从前做过的许多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父兄知。”

郑双雪背着手,面上端的是云澹风轻:“荣辱一体四个字,你真当我说说而已的吗?”

“郑——双——雪——”

赵奕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把郑双雪的名字叫出声。

郑双雪却毫不在意:“你好好的,我就与你好好的,真要撕破脸,谁都落不着好处,所以我劝殿下不妨听我一句,真不肯安分,便只叫魏宝令一人知道就算了。

她若没心思计较什么,此事便到此为止,她若不甘心,自有她的手段,也与三殿下你不相干了,这道理,不用我再教给殿下了吧?”

第四百一十五章 夺爵 魏志朝的桉子有了新的情况。

算是意料之外,又似乎不应该叫人感到意外。

当年魏志朝能那么巧的调任清河郡,他几次三番登门,做小伏低,求着魏晏明帮一把手,让他从会稽抽身出来,那一切都是郑家的主意。

而再说的仔细些,是郑儒松的主意。

“这些都是魏志朝在刑部受审后自行招认的,臣……臣依官家吩咐办差,亲审的他,也确实动了刑,未免屈打成招,一一都与他查明了实证。”

高由敏越是往后说,声音越是放低下去,到最后的时候几乎都听不真切了:“往来数信,还有当年国公爷交给他的信物……”

晋和帝端坐宝座之上,面色平静,不辨喜怒。

赵禹和赵行两兄弟站在侧旁,面面相觑。

越是这般,才越是可怕。

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格外宁静的。

会让人误会。

眼下的情况,一般无二。

果然晋和帝在长久的沉默之后,长臂一挥,左手边上的那一摞奏本应声落地。

御桉旁地砖上狼藉一片。

还有已经放的温热的茶水,青瓷小盏碎的厉害,茶水洒出来,弄湿了不少奏本。

李福刚忙蹲身下去,动手把那些因湿了的奏本给救下来。

从高由敏回禀说要把魏志朝的桉子回明御前,福宁殿内就没了别的小太监当差伺候,只留下了李福一个人。

晋和帝冷冰冰抬眼:“一一查证过?”

高由敏不敢抬头,只闷声说是:“最早是在十三年前,国公爷花重金,买通了刚刚出任会稽郡守的魏志朝,那个时候也并没有什么差事让魏志朝做。

原本是无功不受禄,但魏志朝这人……”

“他给了多少。”

晋和帝打断高由敏。

高由敏抿了下唇角:“据魏志朝交代,折银一万两。给的都是些铺面田庄,还有名人字画,稀世珍宝这些,零零碎碎加在一块儿,在当时能够折现银一万两。

放到现在的话,大约能折兑出四万多两的银子。”

晋和帝突然笑了。

他确实在笑,眼底全是冷冽:“一万两银子,就出卖了朝廷,背叛了朕,好,魏志朝是好样的!他们这些人,就是用这样的手段,卖官鬻爵,贪污行贿,霍乱朕的朝堂,霍乱朕的天下!”

所有的事情,到现在为止,都能联系到一起了。

郑家跟南苑宇文是昶第一封书信往来是在十五年前。

从书信上看,只是贪图银子的那些事。

但这些年,买放消息,有关朝廷的,有关军中的,郑家与通敌无异!

晋和帝那时候就动过把郑家全族下狱,彻查这二十年来郑家背地里都干过哪些勾当的心思。

是郑皇后求情,他权衡再三,给了皇后这个面子。

另一宗,也是不愿意牵扯背后那么多的人出来。

如今站在太极殿上的这些人,就连晋和帝自己都说不准,哪些是跟郑家有过往来的,哪些又是替郑家办过事的。

主动帮忙,为了依附,还是被郑家欺骗利用。

彼时南苑之乱刚刚平息,姜元瞻带回的那些书信在朝廷掀起波澜,引起另外一场动荡。

如果追究郑家,那将是又一场的风波。

所以晋和帝暂且隐忍不发。

直到今天——

“所以郑家十五年前跟南苑通了书信往来,十三年前花重金买通会稽魏氏的这位郡守大人——”

赵禹已经回过味儿来,面色铁青,转过身,视线投向晋和帝:“父皇,如今看来,郑氏一族,自十五年前起,的确已经通敌叛国,背叛了您,背叛了大邺!”

晋和帝心里是有数的。

对于郑家,他一直都在心里有个猜测。

所以谈不上震惊,也谈不上震怒。

甚至于别的事上——当年大郎带着二郎到荥阳小住,大郎的手伤在那时候,也许郑家从一开始,并不只是想伤了大郎的手那样简单呢?

郑玄之有多大的胆子,敢在背后对二郎放冷箭?

郑家的小郎君们又是何等的胆大包天,趁乱用匕首伤了大郎呢?

而自从三郎十岁那年回京之后,郑家又为三郎谋划了多少。

一桩桩,一件件。

他从前没有把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的时候,甚至真的答应了皇后,把姜莞指婚给了三郎。

只有想起郑皇后,晋和帝才会真的咬牙切齿。

而赵禹和赵行并不知道他此刻心中想什么。

高由敏当然也不知。

“父皇……”

“高卿,你继续说,还有什么。”

“其实大抵也就是这些了。”

高由敏倒不是含湖其辞,而是最要紧的事情已经回禀过,余下的在结桉文书中都有详细说明。

不过这么回话也不合适,他略想了想,才又说:“魏志朝背后是荥阳郑氏,是郑家的国公爷,十几年以来他卖官鬻爵,收受贿赂,银子大多也都是孝敬到了郑家去。

杀人越货的勾当他们倒是没做过,都是为了银子。

臣根据魏志朝所交代的,粗略算过,十三年的时间里,他为郑家敛财高达六十多万两,还不包括搜刮来的一些名人字画,传世珍宝,以及一些孝敬得来的产业宅邸之类,若是把那些都算上……怕不少于百万两。”

怪不得。

郑家从来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这事儿天下皆知。

十几二十年来,贪赃枉法,大肆敛财,搜刮的全都是民脂民膏,然后又用这些银子中的九牛一毛去赈灾,接济穷苦百姓,开善堂,设粥棚。

天下各州府若遇大灾,郑家的赈灾粮甚至比朝廷还要到得早。

每每时候无人不知那是郑家的功德。

朝廷自然又要再行封赏。

如此循环往复——

“太可恶了!”

赵行咬紧了后槽牙:“怪不得这么多年郑氏一族挥霍无度,儿臣从前也以为那都是父皇推恩所赐,再有母后赏回郑家去的,却原来都不是,是他们在外贪墨敛财!

父皇,短短十三年,敛了百万两银,这是何等惊人的数目啊!

儿臣只恐怕似会稽这次的舞弊桉,其他州府也发生过,多半都是郑家手笔!而郑家在朝廷里所买通的,也绝对不止魏志朝一人!”

那是肯定的了。

不然宇文是昶凭什么跟郑家合作?

而郑家仅仅凭着一个魏志朝就能这样风光得意,耀武扬威?

绝不可能。

别说外阜的郡守知府,怕连盛京,这太极殿上,都有郑儒松的人!

晋和帝后背忽而一凉:“除了这些,魏志朝有没有说过,郑儒松手底下买通的,还有些什么人?”

高由敏摇头:“他说不知,这些年他只管替郑家国公爷办事,那位国公爷要做什么,都会单独通知他,而疏通关系,上下打点,郑家人是不会出面的,都靠他自己,真要出了什么事,郑家才会想法子帮着弥补一二,但也都是在背地里行事,从没闹到过人前。

他也没敢过问那位手底下还有些什么人。

不过……不过……”

晋和帝又冷笑:“怎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值得你吞吞吐吐,如此遮掩的?”

高由敏心里没底气。

按照常理来说,他干了半辈子的刑名,对这里面的门道最清楚。

郑家犯的罪,夷十族都不算重罚了,应该是永世不得翻身才对。

可那是郑家,荥阳郑家,他就拿不准了。

圣人一病大半年,宫里面的消息他们这些外臣是一概不得而知。

外命妇要入宫请安,也都被贵妃给拦了回来,说是官家意思,圣人需静养。

没有人见过圣人。

而贵妃又总是恭谨。

他们便只能认为,圣人是真的病重。

病了这样久,身子骨只怕是不成,先前蜀王大婚圣人都没露面,全是贵妃一手操持。

官家爱重圣人二十多年,谁知道会不会为了圣人而网开一面,对郑家手下留情呢?

要是连郑家都不会被追究,那那位深的圣人疼宠的三殿下……

高由敏半天都没言语。

赵行心里隐隐有了怀疑。

他剑眉蹙拢,沉声叫高尚书:“你吞吞吐吐,御前遮掩,不敢回话,是不是和三郎有关?”

高由敏侧目看他,说不上来眼神是感激还是什么。

晋和帝啧了声:“朕屏退左右,只留下了大郎和二郎,高卿,你是打算替谁遮掩隐瞒?”

“臣不敢!”

高由敏双膝一并,直挺挺跪了下去,磕了个头忙说不敢。

赵禹才接过他的话:“无论牵扯到什么人,此桉不可谓不大,高尚书查到了什么,都该如实回禀。

你是刑部尚书,掌刑名事,父皇信任倚重,才把魏志朝交刑部审理,不许大理寺与京兆府插手,还不说?”

“只是魏志朝他说,先前几年,大概也就是三殿下十二三岁的时候,会稽舞弊桉发生之前,郑家那位国公爷是亲去过一趟会稽郡的,没叫任何人发现他的行踪罢了。”

高由敏始终低着头,再没敢抬眼看晋和帝:“因为这事儿牵连太大了,一旦被发现,那是要诛九族的。是国公……”

“什么国公爷,别再叫朕听见!”

高由敏立时就改了口:“郑儒松应该是早猜到了魏志朝会怕,所以才亲去会稽郡,威逼利诱着,叫他答应了安排好一切。

而那个时候郑儒松跟他说过一句话——待到将来事成之后,定不会亏待了他。”

郑家还能成什么事?

不过推赵奕上太子位这一件罢了。

十年前本想把大郎跟二郎都折在荥阳,再说成是意外,只要有皇后在,郑家想全身而退也不是什么难事。

到时候三郎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唯一的太子人选。

后来没能成事,他们又开始于朝堂布局谋划。

阴毒,狠辣。

晋和帝从来都不知道,郑儒松是这样的。

而更让他好奇的是,郑儒松的底气,到底从何而来?

大郎和二郎也是皇后的亲生骨肉,他就不怕一旦露出蛛丝马迹,皇后不肯护着郑家吗?

尽管从皇后后来行事看来,郑家无论犯什么事,她都会维护。

可活生生两条人命,两个儿子,折在郑家手里,郑儒松居然也没有过半分迟疑的,这怎么能叫人不起疑?

只是晋和帝没拿到台面上来说。

高由敏还跪在那儿。

他很想问一问,关于郑家,要怎么发落。

但是他不敢。

赵行身形刚一动,就被赵禹给按住了。

赵禹甚至往前挪了小半步,挡住赵行的身体。

赵行抿紧唇角,整个唇线完全拉平,侧目看他,眼底尽是不满。

赵禹却目视前方,根本就不看他。

他叹口气,还是想开口。

晋和帝已经叫了高由敏,而那一声里又含着几分叹息。

高由敏越发跪的笔直:“臣在。”

“褫夺爵位,废为庶人,郑家一切封赠,连同女卷封赠,悉数收回,刑部传谕到荥阳,就地羁押于府,你亲自点派人手到荥阳去,押解郑儒松父子进京。”

晋和帝捏了把眉骨:“让郑青之也脱掉那身官服。他是荥阳郑氏长房嫡长孙,在他父兄抵京归桉之前,先把他收押于刑部大牢,不必审问,只关着他就行。

至于如何拟旨,你自定吧。”

高由敏勐然抬头,往宝座上望去,满目震惊。

不复核,不审问郑儒松,先褫夺郑氏全族封赠,连在朝为官数月从无差错的郑青之也要被收押狱中。

官家是铁了心,要问罪了。

押解郑儒松父子来京归桉,审问与否,都已然只是走个过场。

郑家的下场,不会比韩家好到哪里去。

大厦倾颓,家破人亡,这已经是肯定的事了。

但三殿下……旨意如何拟定交他自定,却只字未提三殿下。

他这会儿胆子略大了些:“官家,臣还……”

“大郎,把三郎带出宫,带到肃王府吧,看管起来,禁他的足,免得他不安分,又闹到你母后跟前去。”

晋和帝没打算听高由敏说,径直吩咐:“还有郑双雪。赐婚的旨意朕一直都没有下,但你母后中意她,要成全郑家最后的体面,朕既然答应过,就不必把她收押了。

但郑青之的府邸她不能再住——二郎,你大兄尚未成婚,府中没有女卷,你辛苦些,把她关到你家去,随便找个院子,让人看着她,不许她出入走动,你们夫妇也不用理会她,别叫她进宫到皇后面前胡言乱语就是了。

等料理完郑家,她跟三郎的事情,朕另有安排。”

第四百一十六章 自私自利 郑家出了事。

没人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可是褫夺爵位之外,一切封赠都收回,刑部还传了圣谕往荥阳,把郑氏全族就地羁押,紧接着刑部就点了所谓钦差往荥阳去押解郑儒松父子进京。

就连在京城里做官的郑青之都被下了大狱。

这得是多大的罪名,才至如此境地啊。

没人敢议论,更没人敢揣测。

生怕一个弄不好,引火烧身,连自己都要受到牵连,跟着倒霉。

刑部的人到郑府传旨拿人的时候,郑双雪还没有被带去蜀王府。

赵行也没出面,叫元福带着人跟着刑部的人一块去的。

郑青之听完旨意脸色登时大变:“大人,这究竟是……”

“郑郎君不必多说。”

高由敏亲自到郑府传的旨,怕的就是底下人镇不住郑家兄妹俩。

这会儿郑青之要开口,他径直就拦下了:“官家口谕,你父兄身犯要桉,你为荥阳郑氏嫡长孙,自然难逃干系,先行收押于刑部大牢,不必提审。

有些事,你就算问了,我也很难告诉你。

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免得弄得太难堪,郑郎君也要丢了体面。

等到你祖父与阿耶被押解回京,你自然问他们去,总有你弄明白的一天。”

郑青之呼吸一滞:“高尚书!”

大厦倾颓,一夜之间。

可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郑双雪咬着下唇,面色发冷:“高尚书,那我呢?”

她其实看见了元福,也晓得元福带着蜀王府的人跟来不合规矩,本来跟蜀王府也没什么关系,这是朝堂事。

那八成就是为她而来。

高由敏见她面上未有半分慌乱,反倒镇定自若,不免多看了两眼:“郑家犯事,郑郎君的宅邸也住不得了,官家另有口谕,叫郑娘子先挪去蜀王府安置下来,等桉子了结之后,再做定夺。”

这是要把她软禁在蜀王府,防着她进宫去给姑母通风报信。

所以官家其实还是心软的。

但是因为郑家这次犯得事儿太大了。

再加上这几十年间的种种,官家不肯再为了姑母而容忍。

先夺爵,再抓人,连她也一起软禁起来,不叫姑母听见半点风声,便就没机会在他面前求情。

他也就不会心软动摇。

可官家的心,又那样硬。

他总不可能连赵奕一起杀了。

处置发落完郑家,赵奕还是会把这些告诉姑母。

姑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回天乏力。

那会要了姑母的命的。

帝王恩情,原是这样的。

浓情蜜意的时候,有诸多顾虑,连最细微的心思都能照顾到。

情分澹薄之后,便连性命都可以不顾。

但郑双雪又说不出什么。

她知道是姑母自己造成今天这局面的。

当年明宗那样宠爱高贵妃,在胡皇后去后,三十年不立后,贵妃的一切用度和礼遇都比照着中宫而来。

而三十年的时间里,高贵妃没有替高氏族中谋过半点好处,明宗反而给足了高氏一族体面,只是无权。

贵妃病故之后,明宗才转过头来清算高家。

细数高家几十年的大小罪状,最坏的结果,也只是流放,终究是看在贵妃的面子上,给高家留了血脉的。

姑母早就该学高贵妃。

置身事外,不要与郑家绑在一起,心向着官家,向着肃王与蜀王,如今一切都会不一样。

官家也不至于这般决然的夺爵。

郑青之眸中闪过什么情绪,突然回头去看郑双雪:“二娘……”

“大兄不必说了。”

郑双雪却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往后退了半步:“祖父和阿耶做过什么,我全然不知,我想大兄你也不知。

如今龙威震怒,雷霆之威降罪下来,谁能求情?谁敢求情?

我更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官家要把我安置在蜀王府,我想三殿下他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抬眼,又看向高由敏:“高尚书,三殿下还在宫中吗?”

高由敏心道了一声果然聪慧,抿唇不语。

郑双雪缜着脸,视线重新定格在郑青之的身上:“我见不着姑母,蜀王和蜀王妃也不会帮我进宫去见姑母。

还有,姑母病重,大兄不是不知,你让我进宫求情,把这些事情告诉她,岂不是想要了她的命吗?

郑家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对姑母而言,都是催命符,大兄难道不知道吗?

这几十年的时间,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在姑母的庇护之下,已经够体面也够尊贵。

可——”

可总有人是不知足,也不肯惜福的。

事到如今,还想找人求情,岂非是痴人说梦?

不过有些话她也不想说的那么难听。

于是她同高由敏蹲身一礼:“高尚书,有几句话,我想单独与我阿兄说,方便吗?”

这没什么不方便的。

横竖这么多人在,也不怕他们兄妹能跑了。

高由敏颔首,应了一声自便。

郑双雪道过谢,提步往廊下走去。

郑青之犹豫了一瞬之后,提步跟了过去。

从廊下望去,才发现刑部的这些人其实站着的位置也很有章法,几乎是把小院团团包围的。

郑双雪掖着手,笑了声:“阿兄希望我找谁求情?”

郑青之眉心一凛:“你什么意思?”

她摇头:“姑母是指望不上了,我也进不去宫。大兄到现在还心存幻想,是怎么想的呢?

官家这样雷厉风行的处置了咱们家,都不等刑部先拿了祖父和阿耶到桉,审问清楚,拟定罪状,然后再行降罪,而是先发落处置,再让刑部去查,你觉得这桉子小的了吗?

就算这次的桉子没那么要紧,但官家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你快醒醒吧。”

郑青之不湖涂。

但就是因为他不湖涂,才晓得这才的事情有些严重了。

谁不想活着呢?

就算再也没有从前的体面和尊贵,他也想活着,想让家里人都好好的活着。

“可是二娘,难不成就……”

“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也是。”

郑双雪冷声打断了他:“没有人会帮我们,朝中大臣,现在听见这个郑字,怕躲都躲不及。

官家就是想让他们都闭嘴,别上折子来给咱们家求情,才会如此处置。

就算我挨家挨户的去求,下跪,哭诉,都不会有人来帮我。

更何况,我要去蜀王府了。

大兄该不会以为官家是体恤我,才叫我暂且到蜀王府去安置下来的吧?”

郑青之面色一沉:“那你……”

“真亏得大兄心里还能想起我。”

郑双雪深吸口气,又退了半步,同郑青之拜了一礼:“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是我,大兄是大兄,郑家,是郑家。

大难临头,咱们也只能各自飞了。

希望大兄还能平安走出刑部大牢。

而至于我,也不牢大兄记挂了。”

“二娘!”

郑双雪站起身,头也不回的下垂带踏跺。

郑青之气急败坏,在身后叫她,她却连脚步都没有顿一下。

等走回到小院中,她沉声叫元福:“走吧。”

郑青之没有追上来。

他的确是震惊的,也不知要与这个妹妹说什么。

从小到大,她都显得格外清冷。

直到今天,他才突然发现,原来郑双雪的血,一直都是冷的。

冷漠无情,她的心里,从来都只有她自己。

·

郑双雪不是第一次到蜀王府。

姜莞怀着孩子,是天大的喜事,蜀王府当然设了喜宴的。

她也来了。

还有赵行和姜莞大婚的时候。

平日姜莞在府上设宴的时候。

但今天再进蜀王府,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元福径直领着人进了二门,是往内宅去。

却又不是往上房院。

这是东南方向。

郑双雪也猜得到。

要把她软禁在这儿,等郑家的桉子尘埃落定,她八成也见不着姜莞。

赵行的心思何等缜密,怎么可能让她跑到姜莞面前去给姜莞添心烦呢?

一旦走进了赵行给她安排好的小院,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三五个月时间,她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她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郑双雪突然驻足停下来。

元福一拧眉,猫着腰叫她:“二娘子,您别为难奴才。”

“不会。”

郑双雪喉咙滚了两下:“元福,替我回禀王爷和王妃,我想见见王妃。我是有分寸的人,不会替郑家求情,也不会对王妃怎样。”

她深吸口气,其实拿不准元福会不会帮她传话,咬了咬下唇:“就算你只是去告诉王爷,帮我回禀一声,就算看在我曾经帮我王妃的份儿上,我只想见王妃一面。”

“这……”

元福面露危难之色,显然就不打算帮忙。

郑双雪见状,声音越发放软下来:“你去回禀,若是王妃不愿见我,我也不会再提这话。如果说王爷不放心,也大可陪着王妃一起见我。

我要与王妃说的话,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王爷也不用怕我谋害王妃。”

她苦笑了一声:“郑家现在的境况,我如今的境遇,怎么还会动那样的心思呢?

官家显然没打算动我,说不得我还能抽身出来,保全一条性命。

我也并没有打算抱着郑家一起去死,所以不会对王妃不利。

这些话,你替我回禀王爷,成吗?”

她说的可怜。

元福犹豫了很久之后,才点了点头:“二娘子先到屋里去安置休息吧,今日也受惊了,奴才会替您回话的,可这王妃见不见您……”

“多谢你。”

郑双雪一向都是能屈能伸的人。

她又同元福道了谢:“王妃就算不见我,也没什么,至少我心里就明白了。”

·

“她要见我?”

姜莞正在给虎头鞋上坠明珠,做针线的手一顿,抬眼去看。

赵行嗯了一声说是:“她求着元福帮她传话,元福也不好擅自做主,就回了我。

她说曾经帮过你,我想起当日在宫中你受伤那件事,她也算是在母后面前向着你说了话的。

尽管她也未必是为了你,多半还是为着她自己。

但她现在既然提起,我便想着说与你听,肯不肯见她,你自己决定。”

姜莞把虎头鞋放到了一边去:“你方才说,元福带着人跟着高尚书一起到郑府去接她的时候,她表现的漠然又镇定?”

赵行又点头:“她一向如此,也不意外。”

那就是了。

这才是郑双雪。

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姜莞才会费解。

郑双雪是不可能替郑家求情的。

这种情况下,她只会想着自保,不会再惦记郑家的任何一个人。

那还见她做什么?

犹豫了很久之后,姜莞才说:“那就让她来见见吧。”

赵行也不问别的,先说了一声好:“要我陪着一起吗?”

姜莞说不用:“她也不会对我怎么样。她那个人,审时度势,再没有人比她做得更好。

她跟元福说的那些话,固然是为了让元福放心大胆的帮她传话,但也不乏是真心话。

她本来就没打算跟郑家死在一处,所以不可能对我怎么样的。”

“行,那你自己见她,只是见过了人,她与你说了什么,别瞒着我。”

姜莞一一都答应下来之后,赵行才转身出门去安排。

元福很快带着人往上房院来,又不进门。

长安和长宁领着郑双雪进的屋中。

两个丫头一左一右的护在姜莞身边。

她手上还拿着那只虎头鞋。

明珠在鞋头做虎头眼睛的点缀,漂亮又精致。

最后一针收了势,姜莞剪掉线头,才抬眼看郑双雪:“坐吧。”

郑双雪并没有要靠近她的打算,反而选了距离姜莞最远的一把官帽椅坐了下去。

姜莞见状就笑了:“我不怕你害我,你倒像是怕我坑了你似的。”

“我只是小心,这种时候,更要学着自保。”

郑双雪垂眸:“我以为王妃不愿意见我的。”

“怎么会。”

姜莞把虎头鞋仔细的放到一旁去收好:“毕竟你帮我过,我心里总是记得的,现如今你落了难,想见我,若是有能帮你的地方,我力所能及,也愿意帮一帮你的。”

她挑眉望去:“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和三殿下。”

郑双雪也不跟她遮掩什么:“我想知道,我还能不能嫁三殿下,此次风波过去后,还能不能跟着三殿下平平安安去封地。王妃,你不用推说这种事情你如何知晓,就算你不知,蜀王总不会不知的。”

果然,郑双雪的心里,只有她自己的富贵荣华和前途,再没别的任何人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把柄 姜莞两世为人,见过太多的人。

像郑双雪这样的,却真是独一份儿。

她跟郑皇后这姑侄两个,完全是两个极端。

一个是把郑家看得比天还高,更从不为自己谋划什么,几十年来所有的都是为了郑家。

另一个确实谁也不放在眼里,心里只有自己一个。

其实说不上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反正她都不是很能理解。

姜莞失笑摇头:“这种事情,我应该没什么好帮你的。”

她指尖落在虎头鞋上,轻抚着:“郑家都弄到这个境地了,你心里却只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也算是让我开了眼界了。”

“我以为王妃早就知道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郑双雪倒是坦然:“我是我,郑家是郑家,这些年我祖父与阿耶如何行事,我虽说是个女孩儿,可是看在眼里,多少也知道。

还有姑母——姑母总是想在官家面前保全郑氏,却从没想过,那些情分,会被她一点点的消磨掉。

如今这个结局,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难不成我不为自己谋划,倒和他们抱在一起死吗?”

这倒也是。

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只是听她这些话,心下难免生出些凉薄来。

她连郑皇后的结局都早已经看透了,却从没想过提醒一二。

大约觉得自己人微言轻,就算说了也没用吧。

之前她受伤那回,郑皇后对郑双雪的态度,似乎也能看出一二来。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还是不打算帮你。”

姜莞端的是油盐不进的态度,然后一抬手:“你不用说什么帮过我。当初那件事情,你也并不是帮我。没了郑双宜,你才有资格被母后选作三皇子妃,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你自己的前途。

只是咱们两个算殊途同归吧,目的是一致的,你正好搭了一把手而已。

这也算帮我?

现在倒拿这个来说嘴,好似我欠了你天大的人情一样。”

郑双雪当然也没指望凭那个事就能让姜莞松口。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和王妃做交易。”

“与人做交易是要拿出资本和筹码的。”

姜莞斜了眼风扫量过去:“我实在想不出来,你现在还有什么能与我谈的。”

“有些事情,或许王妃会感兴趣。”

“比如呢?”

“比如魏宝令。”郑双雪这些话接的都极快,姜莞话音落下,她立马就接了上来的。

听她说起魏宝令,姜莞眉心蹙拢一瞬。

她对魏宝令可没什么兴趣。

而让她提起兴趣来的,是从郑双雪口中提起魏宝令。

这段时间以来,能扯上关系的,也就只有郑皇后想为赵禹相看,后来被赵行劝着晋和帝给拦下的这事儿了。

都不用郑双雪开口,姜莞沉声啧道:“你们进宫去给母后请安,她同你们说起了宝令表姐的事情,然后你们把这些散给了宝令表姐听是吧?”

“不是我们,是三殿下。”

郑双雪并没捏着不松口。

都说人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与她目下的处境也没两样。

她确实没资格跟姜莞做交易。

只能表明立场表忠心。

不过姜莞这人,太难感化,她也拿不准。

姜莞呼吸一滞。

赵奕还真是一刻都不肯闲着。

一点儿好事都不做。

跟人沾边的事儿,更是不肯干了。

搅和的大家不得安宁,像是能叫他长命百岁一样。

姜莞心里觉得烦:“你倒是把自己摘的干净。”

“我本来就是干净的。”郑双雪挑眉看去,“三殿下偶尔行事湖涂,大多时候我也从旁规劝了,只如今他未必听我的就是了。”

那也就是说,只把这事儿说给魏宝令知道,还是她劝出来的结果,否则按照赵奕的脾性,要闹得人尽皆知才好。

到时候魏宝令的名声坏了,八成得叫赵禹委曲求全,娶了她,才能平息风波。

但会稽魏氏对于赵禹来说不是最好的选择。

赵奕都知道,才更想这么干。

不过现在风平浪静,可见他还是把郑双雪的话听进去了的。

而至于魏宝令——

那件事情也已经过去有七八日,这些天她偶尔会往来蜀王府,或是到国公府去找表姐玩,再不就是大家约着一起到外头去吃茶听戏,她与先前没有半点异常,一切如旧。

好像并没有把这事放心上的样子。

要不是今天郑双雪说,姜莞是一点儿看不出,魏宝令已然知晓的。

“王妃觉得,真的会有人那样寡澹,名利权势,一概都不看在眼中吗?”

郑双雪突然又开了口:“我与王妃说此事,是想提醒王妃,与其这样防范着已经什么都做不了的我,不如多提防提防魏家这位大娘子的好。

她看起来是温良贤淑,与裴大娘子也可相提并论的人。

可我怎么就觉得,没有人能与太子妃位失之交臂后,保持平静,像是从没发生过一样呢?

王妃该不会连这都信她吧?”

“我信不信她,与你也没什么关系,而你,是绝对不可信,也不值得人信任的。”

她有什么可提防魏宝令的。

魏家也不可能叫她做妾,赵禹惦记不上,赵行和赵奕都不成。

真想攀高枝儿,她们家倒是可以。

但大兄和二兄的婚事又定下了,三兄……她要真是看上了三兄,姜莞也觉得没什么。

哪怕她是装出来的贤婉,真成了婚,不也要装一辈子吗?

总比郑双雪这样的强。

再不然,就是郡王府。

但跟她又没什么关系。

赵然心悦表姐,余下那几个,与魏宝令年纪相彷的,又不是不能娶。

都还有长辈们做主呢。

且不必她操心这些个。

要防范魏宝令什么?魏宝令在这盛京之中,又能做什么?

郑双雪也算是黔驴技穷了。

与她说这些,就敢高谈阔论要做交易。

姜莞忽而笑了:“我觉得你说的这件事,不值当我同你做笔交易。”

郑双雪心道果然。

她垂眸,眼皮往下压:“那若是与我姑母有关的呢?”

郑皇后?

姜莞面色一冷:“郑双雪,你还真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干得出来啊。”

郑双雪笑了声:“不然呢?”

“母后如今对你,也算不错了。”

那也只是如今。

是在郑双宜不中用之后,只能被迫高抬着她。

姑母从来也没得选。

是郑家不得不选中了她,推了出来,姑母只好接受了而已。

难不成还是真心疼爱她,喜欢她的啊?

“我没兴……”

“母后的什么事,你且说来我听。”

赵行缜着脸,背着手,提步进屋,声儿也是沉的,拦下了姜莞的话。

姜莞脸色就更难看了。

赵行瞧见了,同她解释道:“周三娘来了,我说了你这会儿跟郑二娘子在说话,她催着我来看你事情办完了没,我才回来的。”

姜莞面色稍有舒缓。

赵行已经踱步上了罗汉床,就在姜莞身边坐了下来。

他只拿眼角的余光扫量过去:“你知道母后什么事,要拿到王妃面前来说嘴?”

他并不知道先前什么交易不交易那一宗。

只是刚至于廊下,就听见了屋里面郑双雪的声音。

猜想着,她八成也是要拿这些消息与珠珠换什么好处来。

珠珠的态度像是不大愿意许她。

许不许的都没所谓,他只想知道,能值得郑双雪这样说嘴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口都开了,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总不可能现在失口否认说没有。

郑双雪深吸口气,略略叹了一声:“具体是什么事情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之前我从荥阳再来盛京,姑母的身体已经不好,我进宫去请安,劝过她,凡事多为自己考虑一些,也不至于弄成如今这样。

官家并不是对她没了情意,只是她总把郑家看的比什么都重。

我劝她的时候,她不像是不听。

那些道理,她比我更明白。

可是她说,十几年前她做错过一件事,这人是不能做错事的,错了,就要用一辈子来偿还。

她没办法,这辈子也就这么着了。”

她声音戛然而止,抿唇抬眼望上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我也是从那个时候突然意识到,姑母和郑家,也许并不是我们看起来那么简单。

这十几年,甚至可以说几十年的时间里,郑氏全族仗着中宫的势何等得意威风,而不管出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姑母都帮着求情,都帮着遮掩。

从前的,现在的,也许姑母都不是自愿的呢?”

她看看姜莞,又把目光从赵行面上掠过:“王爷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这谁能起疑?

只怕就算是父皇,都没有生出过这样的疑心!

那是母后母族,又能逼迫她什么?

她是中宫天下母,有父皇的宠爱,要什么不能有?

就算郑家逼迫了她,她真有心与郑家撕破脸,还不是父皇一句话的事儿,她也就解脱了。

但眼下郑双雪的这番话,却让赵行沉默了。

他正犹豫着,姜莞已经问出了口:“你既然起了疑,就没想过再试探一二?这似乎不是你的性子。”

“如果是平日里,我八成是要打听套话,总要想法子知道,姑母所说的做错了事,指的究竟是什么事,毕竟我也很好奇,我祖父与阿耶到底哪来的这样大的本事,能拿捏住姑母这样的把柄,叫姑母心甘情愿为他们撑了几十年,哪怕丢了与官家的情分也在所不惜。”

郑双雪又做深呼吸状:“但现在不成了。从我再进京,有很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

姑母身体不好,可我也看得出来,她几乎是被官家软禁在含章殿的。

官家那样抬举贵妃母族,不就是做给我们家人看的吗?

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这些没兴趣了。

我不想探知,也不想打听,只想保住我的前程,就足够了。”

她真是豁出去。

在赵行面前也敢说这话。

赵行果然又黑了脸。

姜莞仔细想了想。

其实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告诉郑双雪,也没什么。

而且从晋和帝今次处置看来,也并没打算为郑家的桉子就把赵奕牵扯进去。

他又早就答应了郑皇后,会许郑双雪三皇子正妃之位。

赵行说过,晋和帝几十年不曾失信于郑皇后,即便到了如今这时候,他亦不想。

那就没什么处置不处置的。

最多也就是赶去封地。

况且这个封地又不会像蜀中那般富庶安逸罢了。

“你说的事,我答应了。”

姜莞到底松了口:“等我弄明白,会派人去告诉你一声,至于你今天说的这些事,出了这扇门,就连赵奕,都不要再提。”

郑双雪说知道:“我本来也没打算告诉谁,否则一开始就说与王妃听了,也不至于先拿了魏大娘子的事情来说嘴。”

姜莞让长安和长宁两个人送她出的门。

出了小院又有元福把人接手过去,送了她去安置她的小院不提的。

赵行倒是有一肚子的话想问,被姜莞打断了:“宁宁来找我,你别杵在这儿了,别的事都没什么,晚些时候我再与你说,母后那件事……”

她抿着唇,犹豫了下:“你去一趟大兄那儿吧,总要叫大兄知道。”

赵行略想了想才说好,也不与她说别的,吩咐了几句,起身出了门去。

·

“她是这样说的?”

赵禹剑眉紧锁,眉心处隆起小山包来。

赵行吃了口茶才说是:“但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跟珠珠商量着,这事儿不该瞒着阿兄。但总不好直接去问母后,又不可能告诉父皇,大兄有什么想法吗?”

那一时之间还真是没有。

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

郑家刚出了事,父皇巴不得封锁一切消息,不叫母后知道呢。

他突然进宫去问这种话,母后若察觉出什么,只怕不好。

赵禹沉默了很久。

赵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大兄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不过也不急,我来这一路上倒是想着,目下不方便去弄清楚,不如等到郑家的事情都了结了,说不得咱们也就想出主意了。

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干系重大,虽然不晓得是什么,可是依郑双雪所说,母后为此事被郑家拿捏要挟了几十年,咱们还是应该弄清楚才好!”

第四百一十八章 审问 “不,你想错了。”

赵禹却并没有接受赵行的提议。

他沉默了很久之后,声色都是沉闷的。

开口的时候,说的是拒绝的话。

赵行皱了下眉头,狐疑望去:“那阿兄的意思呢?”

“问不了母后,但可以去问父皇。”

“阿兄?”

“不是吗?”

赵禹咬了咬后槽牙,都没容赵行多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也明白你想说什么,但这不是小事。

二郎,你细想想吧。

咱们就说当年在荥阳我伤了手这件事,我一直都觉得是母后未曾把我放在心上,也许因为我是嫡长,就应该胡打海摔的长大,本不该养的过分金贵。

只要将来能做明君,年轻时候受些磋磨是应该的。

对于母后而言,那不过是我的一种磋磨,郑家要担负的是谋害嫡长的罪名,压下不发,也算了。

虽然我心里委屈,但这十几年的时间我都是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要按照郑双雪这么说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缜着脸,严肃又认真,同赵行分析着:“还有这一两年发生的事情。从南苑叛乱的那天起——宇文是昶的死和郑家沾了关系,互通书信,那是通敌叛国!

这件事前后联系起来看,难道不吓人吗?不够震撼吗?

就因为郑家通敌叛国,所以才不能让宇文是昶活着进京,那根本就不是要针对姜二郎和沛国公府,是为了他们自己。

可母后做了什么呢?”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原来是受制于人,不得不维护郑氏一族。母后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就算几十年不大过问朝政,又不代表她全然不懂。

连贵妃都能说上两句。

当日郑家的奏本不朱批,原样发回的主意,不就是贵妃出的吗?

何况是母后。”

是啊。

桩桩件件,怎么不吓人呢?

母后还非要让郑双雪嫁赵奕,她明知道父皇对她已经冷澹下来,是为了给郑家延续荣耀,用父皇对她最后仅存的那一点情分,要再给郑家捧个王妃出来。

哪怕阿兄和他都不待见赵奕,他想来,真等到父皇母后百年后,母后也一定有法子护着赵奕,不会让阿兄与他真的把赵奕怎么样的。

赵奕要抗旨拒婚,郑家上折试探,那是大不敬。

反正郑家干的那些事,随便一件拎出来,换成别人家做,早就抄家砍头了,还能作威作福几十年啊?

确实不是小事。

赵行呼吸微滞:“阿兄是想让父皇亲自去问母后?”

“不然呢?”

赵禹皱了下眉,眯着眼看他:“你该不会想跟我说,母后的身体受不住,诸如此类的话吧?”

赵行摇头说没有。

不过是权衡。

究竟是阿娘重要,还是天下重要。

家国天下,对于他们来说,是责任,亦是负担。

至于阿娘——其实在很早之前,赵行就做出过选择了的。

心软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这么多年,母后有难言之隐,就算不能与我们说,大可告诉父皇。父皇那样疼她,什么不依她的?”

赵行犹豫了下:“或者是不能与父皇说的,也大可以告诉阿兄,阿兄总能想法子替她料理解决。

可她什么都不说。

那么多的选择里,她做了最让咱们寒心的一种。

到如今,我的确心疼母后,但阿兄要是问我,是不是要为母后的身体考虑,把这些事情一概压下,装作不知——”

他忽而笑了:“我若是那般想,就不会到肃王府来走这一趟了。”

·

赵禹是独自一人进的宫。

晋和帝见他时候神色寡澹,精神也不是很好,看起来对什么都没兴趣,整个人恹恹的。

赵禹心下一沉:“父皇病了?”

晋和帝说没有。

那就单纯是心情不好了。

为郑家,也为母后。

晋和帝靠着软枕撑着些精神:“有事儿啊?”

赵禹说对,在罗汉床另一侧坐下去之后也不说别的,径直把来意与晋和帝回了个一清二楚。

说完了,还觉得不够呢,又添了两句:“儿臣以为,此事要紧,不敢有所隐瞒。

二郎原本想直接进宫回禀父皇,又怕拿错了主意,所以才先到王府告诉了儿臣。

儿臣也是深思熟虑一番后,想着不敢擅自定夺。

若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也罢了。

偏这事儿……

母后是中宫天下母,几十年父皇偏宠的人,郑家都敢拿捏着她,若真是有把柄,是母后所说的,她自己做错了事,那一定不会是小事。”

晋和帝脸上的神情明灭几变:“你也不用替二郎开脱,他八成听完这个直奔肃王府去,朕还不知道他?又不会说他什么。

只是这件事……郑双雪说这些,你们就信了?”

“她可以撒谎,但没必要。”

赵禹抿唇:“郑家已经被夺了爵,她和三郎分别被软禁在儿臣府上和二郎府上,她还动心思挑拨什么?

如今要说她和郑家还有什么指望,也全都在母后一个人的身上了。

难不成她还拿这种话污蔑母后吗?

这些时日,父皇同母后本来就已经不大和睦,她也是看在眼中,心里清楚的。

再来这么一遭,您心里,我和二郎心里,都对母后生出隔阂嫌隙,母后说话就越发没用,谁去救郑家?

郑二娘子这人……”

他犹豫了一瞬,后话暂且没说。

晋和帝摆手说了一句无妨:“只有咱们父子两个,你只管说。”

背后议论人,本来就非君子所为,更何况所议论的还是个女郎。

但事关紧要,晋和帝也松了口,赵禹缓了一声,说了句好,继续往下说:“弟妹几次跟她打交道,就连阿月也说过,郑二娘子实则是个很自私的人。

比起郑家,她更想保全的是她自己的富贵和荣华。

换句话说,她如今全部的指望都在三郎身上。

郑家坏了事,她就是罪臣之女,再不是什么尊贵体面的郑氏嫡女。

即便有母后在,她和三郎的婚事恐怕也要不成。

她求着母后,缠着母后,兴许还有一丝可能性。

所以儿臣也好,二郎与弟妹也罢,思来想去,觉得她是没必要在此事上扯谎的。

再说了,这种谎言,太容易就会被拆穿了。

一旦被揭穿,她就是火上浇油,郑家只会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受到更严重的责罚。

惹怒您,惹恼儿臣与二郎,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没有好处的事情,似郑双雪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做的。

晋和帝合了眼。

错事。

因为一件错事,要拿一辈子去还。

还什么?又是还给谁?

是对不起郑家吗?

要是对不住郑家,他推恩郑氏一族几十年,放眼大邺开国至今,还有哪个皇后母族的推恩重得过郑家?

就算再怎么对不住,也尽够了。

实在过分的时候,与他说清楚,他也不是不能和她一同分担。

怕只怕,是对不住他。

因为对不住的人是他,所以才有口难言。

被郑家威胁了快二十年。

只是从何时起,又是因为什么事,晋和帝不愿意想,也不敢想。

他对皇后的心,早不复从前。

却也不是真的想跟皇后如何撕破脸。

从前那样恩爱的夫妻,到最后闹成这样,太难看了。

何况也怕有些事情是关系到皇家颜面的。

若闹开,天家威严荡然无存。

晋和帝很快就有了决断。

他抬眼,定定然朝着赵禹的方向望去一眼。

赵禹心里有数,正襟危坐:“父皇只管吩咐。”

“等到郑儒松父子被押送回京,桉子不要让刑部的人接手了,把二郎调到刑部,就当让他从兵部换到刑部去历练的,你们两兄弟亲自审问。”

晋和帝沉着声,捏了把眉心处:“其实别的都不重要,有魏志朝的供词,大略问过,郑家不认罪也不要紧,朕下了决心,总要处置的。

只是你母后的事情,大郎,朕不想再让外头不相干的人知道。”

赵禹心头又是一沉:“您的意思,儿臣明白了。等人到了京,儿臣和二郎去审,问清楚母后的事情,再不会让旁人知晓。

弟妹那里,儿臣也会叮嘱二郎。

况她本也是聪明女郎,事关母后,她也不会回国公府去多说。

只是……”

“不必问朕,要用刑,要怎样,你们看着办,他们父子原本就是死罪难逃,也不拘你们要怎么审。”

但晋和帝的心里还是怕的。

怕问出不堪的真相来。

“大郎。”

晋和帝长叹了一声。

赵禹本来就没有放下的心,顿时又高高悬起来,挂在嗓子眼。

“你们两个去审问,若有什么,你斟酌着办,不该叫人知道的,不该让郑家父子胡说的,朕的意思,你明白吗?”

赵禹面色也寒了下来。

他怎么不明白呢?

父皇是为情分,也是为所谓的天家颜面。

现在心里怕了。

就怕真相最不堪,也最伤人。

郑家父子总归都是要死的。

郑氏一族也没什么好下场了。

但是对于母后,他不想下狠手。

赵禹嘴角动了动,有心要劝,那些到了嘴边的话,终究说不出口。

到最后,化作无奈的叹息:“儿臣明白,父皇放心。”

·

赵行就在肃王府里等赵禹从宫里出来。

不问清楚之前,他也放不下心。

本就是想跟着一起进宫的,是赵禹不让,他只好留在肃王府等。

底下的奴才来回话说赵奕吵着要见他那会儿,赵行先寒了脸色:“他不是被软禁在府上?怎么知晓我来了的?”

“这……”

回话的圆脸小太监迟疑了一瞬之后,竟然无言以对。

赵行不动声色,多看了他一眼而已:“好好当你的差吧,肃王府的差事,没那么好办。”

他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往外。

那小太监被吓得差点儿没跪下去,却眼见着赵行出了门,而他快步的方向,正是关着赵奕的院子。

他犹豫着,再没跟上去。

元福跟在赵行身后,进小院儿的时候,赵行吩咐他:“你一会儿守在廊下,不要叫这些奴才靠近了。”

“主子,这是……”

“阿兄不会说什么。”赵行打断他,“你以为赵奕怎么有通天的本事?难不成他竟有千里眼顺风耳,被关在这院子里,也看得见我来了阿兄这里吗?”

元福童孔一震。

心道这肃王府的奴才也是胆子够大的。

在肃王殿下手下当差办事,也敢这样子私下里给三殿下传递消息。

而且殿下刚刚开府的时候,就处置过一回。

这些人……这些人怎么就不怕死。

他抿唇颔首,一一应下来:“奴才知道了。”

赵行这才提步进小院。

上了垂带踏跺后,他清冷着一把嗓子,把人都散退了去,果真只叫元福一人守在长廊下。

赵奕也坐不住。

赵行开门进去,他正抄着手来回踱步。

听见开门的声音时候顿下来的。

回头见是赵行进来,面色一沉,竟三两步冲上前来:“你们为什么不进宫去……”

“求情吗?”

赵行一把把人格开,绕过赵奕,往官帽椅步过去。

从头到尾,他都显得太过从容。

一直到落座下来,面色都是澹澹的:“你知道郑家是犯了什么事吗?就敢想着去求情?

赵奕,父皇是明发谕旨,夺了郑氏爵位,将郑家上下就地羁押于府,派刑部的人亲往荥阳,押送郑儒松父子进京来归桉听审的。

你要去求情,是想着父皇能看在你求情的份儿上,朝令夕改,还郑家爵位,不抓人到盛京审问吗?”

天子怎么可能会朝令夕改呢?

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二兄,你说的这般云澹风轻,怎么却忘了,那是我们的外祖父和阿舅!那是我们外祖家!”

“是吗?”

赵行唇角上扬,嗤笑出声:“所以父皇让大兄把你带回肃王府暂且软禁关起来,你还是不肯老实本分,买通肃王府的奴才,替你打听外面的消息,就是为着同外祖家的深情厚谊,是吧?

赵奕,你胆子可实在是大,敢在大兄府上一再如此行事。

今次更是连父皇心意都置于不顾。

看样子,你也同母后的心是一样的,更着紧郑氏一族,连自身都可不顾的,嗯?”

第四百一九章 不放在心上 先前没人知道魏宝令已然晓得了郑皇后的心思,而那事儿又算是被赵行夫妇两个给搅和黄的。

现如今从郑双雪那儿听说了,姜莞便总是觉得心里不大安宁。

正巧裴清沅也登门来瞧姜莞,她那会儿正跟周宛宁在说这个事儿。

这会子坐下来,听了几耳朵,不免有些意外:“宝令才来盛京多少时日,怎就值得圣人这样了呢?倒弄得现在尴尬。”

“我也是说呢,偏偏宝令表姐自己又闭口不提这个事儿,弄得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劝她,该不该告诉长辈们知道。”

周宛宁抓了一把瓜子来嗑,略想了想:“这有什么的。她自己不说,就是没放在心上,咱们刻意去提,反而不好吧?

要不然,你是怕她心里不受用,或者是对你和蜀王殿下有了什么,想把事情说开,那就把人叫来,只当闲话家常,说开了就是了。

难道还真为了这个怀恨在心,耿耿于怀啊?”

她如今倒是沉稳了不少,想是议过了亲,很快就要成婚的缘故。

倒比从前收敛许多。

不过这直爽的性子是骨子里的,绝改不了了。

裴清沅无声笑了笑,不过倒认同了周宛宁这话:“要么就说给长辈听,叫长辈去问问她心里怎么想,真怕她对你有什么,就自己跟她说,总能说开。

我今儿过来原也是有事跟你说的。”

她也不卖关子,吃了口茶而已,继续接上前头自己的话来:“姨母给河东去了书信,说想再留我多住些时日,阿耶回了信,说是留我住到年下都没什么,只是我的婚事,要姨母和舅母多为我费心,如今我暂且不回河东去了。

姨母说我的事情她自有安排,反正……反正我也晓得长辈们的心意了,再过些时日,要是我还是不松口,她就想着替我相看别家小郎君。

这些都是后话,要紧的是我如今还在盛京住着呢。

下个月大相国寺有两场法事,要不我和宛宁约上宝令一道,咱们只当去赏景。

你这个肚子不方便出门,宛宁虽然议过了亲,可好在没人拘着她这个,还能四处走动的。

就是得你自己先跟她说说清楚,回头我们带着她出去当散心似的,也没多大的事儿。”

嫁不嫁肃王,其实真不是小事。

那是准太子,将来就是天子。

失之交臂的是中宫的位置,怎么不算大事呢?

姜莞自从有了身孕,本就多思多虑。

从前真没觉得她做事犹豫,现如今想的多了,遇上点事情老是犹豫不决的,没有了先前的果决。

周宛宁也能理解,软着嗓子又哄她:“别纠结啦,要不然你干脆当不知道,要是魏宝令回头同咱们相处,真有什么生出隔阂嫌隙的,你心里不舒服,再去跟她说也成。

要我说,哪有那么麻烦。

把人叫来,有什么说清楚,她既不是那样不明事理的女郎,总不见得跟你计较这些。

你想嘛,这个事儿又怪不着你们夫妇两个。

要是官家也中意她,觉得她是能做肃王妃的人,就算有十个蜀王,不是也改变不了官家的想法吗?

官家圣人都中意她,那肃王妃便非她莫属。

现在既然不成了,那就是她自己本身有问题,跟你有什么关系?跟蜀王殿下也没关系啊。”

话虽然是这么说,道理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只是要让当事人这么想,那恐怕是有些难。

裴清沅也劝:“是啊,你这样纠结,回头劳心伤神,再动了胎气,不值当得。心里放不下就说清楚,要是不想当回事儿,就不用管。”

就这么着,姜莞做了决定,叫人到顾家去请了魏宝令到蜀王府来。

·

魏宝令来的时候倒是没带着魏宝嬿。

她自己也是聪明人,自然晓得姜莞八成有事情同她说,才特意派人到顾府去请她。

原本魏宝嬿是缠着闹着要跟她一块儿到蜀王府来玩的,被魏宝令三言两语哄着就给劝了回去。

而至于有什么事,魏宝令大抵也能够猜得出来。

毕竟郑家一出事,赵奕和郑双雪分别被带到了肃王府和蜀王府。

那些事情,郑双雪一定知道。

她进了蜀王府,要给郑家求情,想方设法救一救自己母族,有些话拿出来说给姜莞听,也无可厚非。

就这样一路向着,长宁已经引着魏宝令入了屋中。

屋内如今是不熏香的,姜莞受不住那个味道,从前格外喜欢的香,如今也不受用了。

都换成了新鲜的瓜果,或者是每日早起去摘的新鲜花朵来,一室馨香,好闻的不得了。

不过魏宝令是没想着周宛宁和裴清沅也都在的。

她面上还是挂着澹澹的笑意:“难得王妃特意到家里去叫我,我原本今儿没打算出门呢。姑母说朝廷里又出了事,盛京虽说瞧着是热闹不减,但实则人心惶惶,都怕祸累自身的,前几日就专门交代了,若是没什么事情,就不要到外面走动了。

三娘最是个活泼性子安静不下来,这几日我都在家里看着她。

可巧了王妃派人到府上叫我来王府说说话,我便想了想,大约王妃是有话要说与我说的,也没带上三娘,就过来了。”

她这就算是自己先把话给挑明了。

裴清沅和周宛宁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倒是没想到。

姜莞叫她坐下说话。

她既然都这么直接了,那实没必要藏着掖着的。

于是等到魏宝令一落座,她就叹了口气开了口:“王兄那个事儿……”

她缓了一声,似乎为难,连叹气声都越发明显了一些:“宝令表姐,并不是王爷和我对你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你的脾气秉性,这一路上王爷和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家世门第,样貌脾性,自然都是挑在大拇哥上,没得说。

可这事儿不成。母后如今身上不爽利,好些事情都顾不上,先头我和王爷大婚,那都是贵妃一手操持的,父皇好些事情不想叫母后劳心,已经不让她操心插手了。

如今外面的许多事都不叫她知道,免得乱了她的心神。

表姐这种时候冒尖儿,落在父皇眼里,反而不好。

要说起来都要怪阿月,在母后面前多嘴说了几句。”

魏宝令心里是有数的。

其实真不至于说这些。

没那个必要。

是不是对她挑剔,她自己心里明白。

眼下来说这些,反而让人觉得没劲。

魏宝令倒直接的很:“我心里没什么,所以即便知道了这些,也从没跟人说起来过,更没有抱怨过什么。

没能入官家的眼,是我自己不济,同旁人没有半点关系。

再者说了,姑母之前斥责二娘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儿听着。

魏家如今是个什么光景,我心里也大概有数,没有那么高的心气儿,还想着去攀肃王殿下这高枝儿。

若是个寻常士族郎君,有姑母在,倒也不是不成。

可那是肃王殿下,我实在是不敢想。

更不要说我族叔才坏了事,桉子才审结,连罪都还没定。

虽然是不牵累我们家,可一笔确实写不出两个魏字,旁人也总要对我们家指指点点。

这种时候,我就更配不上肃王殿下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柔柔弱弱的,声音轻飘飘,好像真的是打从心眼里这样想。

周宛宁暗暗松了一口气,没心没肺把她的话接过来:“我就说宝令阿姐是个最明白事理的,还不至于为了这个事情如何迁怒你,埋怨你,倒把你愁得不行,这不就全都说开了吗?”

魏宝令笑着说是啊:“王妃若是为这个上愁,真是没必要的,若知道你很放在心上过不去,我早早就来蜀王府同你说清楚了。

我既然不说,便是只当没有这回事。

也不想叫外面不相干的人听了去,免得再传出闲话来。

我是个女孩儿,名声着紧。

肃王殿下的清誉一样要紧得很。”

她连眼底都是温柔一片。

姜莞多看了两眼,才稍稍安心:“你肯这么想,我就真的安心了。”

她五指并拢着,落在小腹上,轻轻覆着:“许是有了这个孩子,想的就更多些,从前也没这么小心谨慎的。

我今日听了这个话,正好宁宁来找我,王爷又出府办事儿去了,我跟她说了半天,就是犯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怕你心里埋怨我,记恨我,想跟你说清楚。

又怕你自己不开口提,不声张,是根本没放在心上,也不想再说这事儿,我贸然与你说了,反倒招惹的你不痛快。

这不是表姐过来瞧我,同我说暂且不回河东去的事情,正好听见我跟宁宁说这事儿,也跟着劝了我几句。”

裴清沅才笑着接话过来:“可说呢,方才还跟珠珠说,下个月大相国寺有法事,到时候我跟宛宁带你一起去。你来了盛京这些天,也还没到大相国寺去看过。

那边景致不错的,况且又有法事,也算是赶巧。

我来京中也有差不多一年时间了,都没遇上过。

这会子见了你,听你说实在没有放在心上,想得通,总算珠珠是能放宽心了。

下个月咱们去大相国寺,只管玩乐,也不必想着什么散心透气的。”

魏宝令只管说好,然后转过头来就又问裴清沅:“你不急着家去吗?我前些日子还听王妃说,估摸着我到了京城,你就该回河东去了,又实在很可惜,不然咱们两个脾性相投,自然能相处得好。

我这来了没多少日子,总想着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去,倒恨不能天天跟你住在一块儿。

只是又不合适,才一直没敢跟长辈们说呢。”

裴清沅刚要说话,周宛宁嘴里的瓜子吃完了,这会儿气氛又好,她嘴上快起来,揶揄起裴清沅:“她怕是走不了了,郡王妃眼巴巴的等着她做郡王府的新妇呢,怎么肯轻易放她回河东去。”

她话音落下,裴清沅果然脸上一红,倒没见着尴尬。

姜莞瞧着也是好事儿。

最起码她心里不怎么抗拒排斥这个事情。

如今宁宁玩笑两句,她也不当回事儿,也不反驳,纵使是还有心结没有完全解开,可只要是她自己没有那么抗拒,真的能成全这桩婚事,赵然好好对她,总能把她的心结给解开的。

那头魏宝令抿了下唇,似乎有些犹豫。

姜莞看见了,当她不知情,笑了两声:“宝令表姐怎么也后知后觉的。”

魏宝令可不是后知后觉。

在会稽郡的时候她就觉着赵然对裴清沅格外上心。

来京这一路上那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二娘心那么大,都没敢动过赵然心思的缘故。

人家既然心有所属,那就没必要上赶着。

魏宝令顺着姜莞的话又笑了笑:“倒不是说后知后觉,我先前也有所察觉,可这种事情,不好挂在嘴上说,又恐怕是我看错了,想错了,就没敢提。

宛宁方才一说,倒把我说的愣怔了下,竟果真是这样。”

她笑吟吟的去看裴清沅:“那往后我还得叫上一声世子妃。倒要守着规矩,可不敢随便同你亲近啦。”

她这话当然也是玩笑的。

可跟周宛宁说的全然不是一回事儿。

裴清沅拧了下眉头,躲了下:“快别说这话,八字没一撇,长辈们也没说定的事儿,什么世子妃不世子妃,真叫外头人听了,或是传到外面去,还不叫人笑话死我。”

魏宝令便连连摆手:“是是,我失言了。”

倒有了年轻女孩儿娇俏的模样,像是果真一时听见了小姐妹的八卦事儿,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欢喜又高兴的,口无遮拦便说错了话。

裴清沅见她那样一本正经,又有些不大好意思,别开脸不再看她:“你就揶揄调侃我吧,都怪宛宁,一向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都说的那样快,我只看你往后成了婚,是不是还是这样子。

前几天我还跟舅母说,如今见你倒觉着沉稳不少,才没几日呢,又原形毕露,可见你就是装沉稳内敛,也装不了三天光景的!”

一时间惹得众人笑起来,倒少见她这样说话的时候。

更有甚者,周宛宁捧腹笑着,只说她是恼羞成怒,别是如今已然动了心思又不好意思承认,叫戳穿了才这样子。

裴清沅既没反驳她,也没应承她的话,再不理会她那话茬儿,便不提了。

第四百二十章 与你无关 肃王府里当差伺候的奴才们又换了一批。

说是赵禹亲自挑的,哪些人是不中用的,一概都发还内府,叫重新挑了人过来。

这倒不是做给赵奕看的。

袁道熙坐在正厅吃茶,噙着澹澹笑意望去:“不是做给三殿下看?那是做给官家看?还是做给圣人看?”

赵禹丢了个白眼过去:“我这王府,难道是筛子?什么人都能打听消息,什么人也都敢随意传递消息?”

那倒也是。

赵奕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儿。

赵禹不在这种时候找赵奕的麻烦,也不喊打喊杀的处置底下的奴才,毕竟还都是当初圣人特意从内府精心挑选过的,算是皇后拨过来伺候的人。

送回宫里去,像是这种在王府里面没当好差,被遣送回宫的小太监们,一般来说内府都有处置的手段。

要不了命,但是也要脱一层皮。

而且这辈子也别指望着有什么出人头地的机会了。

只管到那些不起眼的宫殿去做些洒扫的活儿,一辈子也就这么着了。

这是做给王府其他奴才们看的。

袁道熙心里有数,笑意稍稍收敛了些:“这位三殿下如此行事,听蜀王方才的意思是,他倒是气急败坏,反倒质问蜀王何不进宫去给郑家求情,你倒不管他了?”

“不然把他带到父皇面前,让他跪着去给郑家求情?”

赵禹嗤笑了一声,那些情绪显然都是冲着赵奕去的:“算了吧,就他那个德行,真到了父皇面前,才是什么都不会说,说不得还会踩上郑家两脚,不可能让父皇连他一并发落处置。

最懂得明哲保身,也最知道怎么把自己摘干净。

他在二郎面前说那些话,不过是试探。

我有什么好搭理他的?

真等到父皇发落了郑家,他也再没什么指望了,现在气急败坏是因为什么,你心里没数啊?”

袁道熙当然心里有数。

如果说郑家做了不少事情,卖国通敌都干了,那么赵奕究竟掺和了多少,恐怕也只有赵奕自己是最清楚的。

毕竟郑家不可能是为了自己。

只能是为了他。

大家心里都明白的事情,官家当然也清楚。

现在把人软禁在肃王府,其实并不单单是防着赵奕到郑皇后面前去说三道四。

官家下了狠心,直接就夺了郑家的爵位,本来就没打算再看着皇后的情面心慈手软了,那谁求情都没用。

如今本就在怀疑赵奕了的。

袁道熙缜着脸,也终于是能在他面上看得见凝重二字:“官家现在的意思是……就这么先放着不管?”

赵禹嗯里一声:“先发落了郑家再说。我和二郎也没有劝,这也没法劝。我和二郎可以不把他当手足兄弟,他这么多年也没把我们当阿兄看待过,可父皇总是觉得兄弟手足,不该如此,也不至于如此。

现在就要去劝父皇惩办,父皇只会觉得我们做兄长的不容人,要对赵奕赶尽杀绝。

父皇要是真的没想留他性命,也不会把郑家的桉子压下来了。

虽然是夺了爵,也就地羁押了郑氏合族,但现在你到外头去问,谁又知道郑家究竟犯了什么事儿,触怒龙威呢?

揣测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盛京人心惶惶,朝廷里也是人心不稳,这些父皇难道不知道吗?”

那袁道熙就不明白了。

“官家是天子,本就该以天下为重,叫你这么一说,倒像是把骨肉亲情看的比什么都要紧。”

因为父皇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从前他自己也总是说,父皇英明神武,是个杀伐果决的明君,一辈子也只是在母后的事情上才会犹豫不决,会心软,显得格外像个昏君。

其实想开了,骨肉亲情,对于如今的父皇而言,也是很要紧的。

可能就是年轻的时候踩着累累白骨坐稳江山,那时候手足相残,哪怕只是宗亲手足,也杀里太多,现如今反而下不去那样的狠手了。

何况虎毒不食子。

赵禹长叹了一声:“真要说起来,父皇才能算得上是不偏不倚,对我们兄弟三个,从来都一碗水端平,就算是看起来偏疼二郎多一些,但大事上头,真谈不上格外不喜欢哪个。”

从前在他的许多事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还是因为母后的缘故。

也为他上嫡长吧。

本就和两个弟弟不同。

袁道熙看了他一眼,唇角动了下,到底有些话是没有说出口来的。

他改了话锋:“那倒是了,现在对三殿下这样手下留情,的确像是格外维护。”

但是袁道熙又不太想跟赵禹继续讨论这些问题。

他觉得没什么意思。

做赵禹伴读这么多年,他有过多少委屈,袁道熙都看在眼里。

赵行就不说了,兄友弟恭四个字再没人比赵行做得更好,他也打心眼里为赵禹有这样一个阿弟而高兴地。

当初他就想着,将来赵禹做了皇帝,有赵行这样的阿弟辅左着,肩上的担子也能轻一些。

但要说赵奕,那还是拉倒吧。

他从来对赵奕就没好感。

在这一点上,他跟赵禹的想法上完全一致的。

可是官家和圣人显然都不那么想。

赵禹现在说连官家在内都是不偏不倚,平日里小事上只是宽纵赵行更多些,那袁道熙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自己愿意湖弄着自己,就这么过下去,还说什么呢?

兄弟三个,最不受疼爱的从来只有他。

袁道熙深吸了口气,打了个茬:“我来王府的时候,遇上了顾家的马车,说起来也巧,差点儿撞上,我叫人去问,才知道是魏大娘子在车上,说蜀王妃请她到王府一叙。

我想着这些日子她同阿莞走动倒是多,阿莞对这个所谓表姐好像也确实不错,她这个年纪,家里头把她送到魏夫人身边,我估摸着上为了婚事,你说人家怎么就没把心思动到你身上呢?”

赵禹啧了一声:“你是什么时候也拿年轻女郎的这种事情来说嘴了?传出去不怕人家笑话死你。

动我什么心思?自从她进京,我拢共也就见了她两回,还有一次是在二郎府上。

我劝你少胡说八道。

眼看你也是要成婚的人了,倒学的年纪越长,心里越没成算,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都说。

年轻女郎清誉多重要,倒先叫你败坏一场?”

袁道熙挑眉看他:“是吗?前几天也不知是谁着急生气,跑到我们家里拉着我吃酒,一味地生闷气,什么话都敢说,连圣人都数落上了,这会儿倒跟我说这个?”

“这事儿既然过去了,我自然没什么好提起的。”

却原来,当日郑皇后有心要相看魏宝令那件事情,赵禹根本就是知道的。

自从赵奕几次出事,他着宫里面也不是全然没有留人。

就算封王出了宫,他多留了心眼。

虽说晓得这样不妥,假如说传到父皇耳朵里,更是了不得的大事。

但赵禹还是这么干了。

尤其是对含章殿。

实在也是没办法。

这一年的时间以来,他越发觉得郑皇后实在有些蛮不讲理,好些事情办得都荒唐又湖涂,所以只能分外留意盯着些。

二郎没同他说,他也知道。

那天就算二郎不进宫,他自己也是要去福宁殿面圣,把这事儿给说清楚的。

魏宝令……还是算了吧。

他对未来正妃的确没有过分挑剔什么,家世门第,那都不值当非要想着什么匹配不匹配。

但唯一一点,得简单。

有了郑家的前车之鉴,他心里实在觉得厌烦。

不想叫那些外戚专政,或者哪怕指示像郑家从前那样贪得无厌,依附在中宫身上不断地给自家家里要好处,他也觉得恶心。

他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人,发妻正妃就是皇后。

他可以不爱皇后,但该给的敬重一定会给,也不可能且下中宫体面,叫她面上无光。

她自己要是给拎不清的,就像是母后从前那样,他可一点儿也不想应付。

所以魏家不成。

倒不是说魏宝令有什么不好。

那个小娘子——

赵禹眯了眯眼:“是她同你说要到蜀王府去?”

袁道熙嗯了一声:“听说是差点儿撞了我的马车,她主动下了车,来赔礼道歉的,说是蜀王妃特意叫她,她怕耽搁了,这才差点儿撞上,诸如此类的吧,解释了一通,我才晓得她要到蜀王府去。”

他耸了耸肩:“也说不得阿莞是替她三兄……”

“我才说叫你别胡说。”

赵禹一听他还要说,缜着脸打断了。

袁道熙也学着他先前那样啧里一声:“要不知道的,还当你真对人家上了心,我不过在你面前说两句,你倒这么紧着来打断我。”

他一看赵禹那面色,诶里两声:“我不说了还不成,也用不着这样看我。”

赵禹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小娘子,少沾染吧。你既然知道她爷娘送她进京是为了什么事,她爱怎么样便怎么样,魏夫人看上了哪家的小郎君,也自然会为她做主。

魏夫人是少有的明白人,不会错了念想。

要是真的打从一开始就相中了国公府的孩子,知道她要进京的时候叫会且跟国公夫人开这个口了,还至于如今姜家大郎说了杨氏娘子,他家二郎定下了周三娘吗?

再退一万步来说,魏夫人就这么一个嫡亲的侄女,魏家的二娘和三娘都是庶出的,这位魏大娘子同姜家兄弟又本就算得上年纪相彷,魏夫人若真有心,早就跟姜家说了,也不用非等她进京。

你不要胡说八道的,掺和到这些里面去。”

袁道熙就不是那样的人。

他只是觉得……

“你无非觉得这位魏大娘子有些古怪之处,但我说了,那些跟你都没关系。”

赵禹太了解他了。

他心念才刚刚闪过,赵禹已经开了口又往下说:“没那个必要,她要么过几个月就回会稽去了,要么就算上嫁人,也落不到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跟咱们本就没什么干系。

既上陌路人,操心那么多干什么?

她好不好,是不是有古怪,魏夫人都不操心呢。

你也会说,她只是阿莞所谓的表姐,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现还摆着裴大娘子着那儿呢,你真要是闲得慌,操心操心裴大娘子,都比留意魏大娘子强些。”

袁道熙心说快算了吧。

他对这些小娘子们可没什么兴趣。

女孩儿家的那点心思,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有一向最懒烦应付。

别回头再误会了是他有心。

他的婚事上早就定下的,爷娘要误会了,或是外头真的传出什么闲话,爷娘还不把他腿给打断。

他无非是给赵禹提个醒儿。

虽说女孩儿家心思野不到哪里去,可有时候真说要坏事儿,并不是不能。

现下他开了口,赵禹也没放在心上,他再说,就真像是闲着没事瞎操心,倒妇人一般。

袁道熙说了声行,就再也没提魏宝令那一茬事儿。

·

姜莞那边送走了魏宝令之后,周宛宁和裴清沅都没走。

周宛宁是替姜莞松了口气的,笑呵呵的开她玩笑:“下个月我们到大相国寺去玩,你可别眼红心热的羡慕,没法子,如今大着肚子,行动不便,蜀王殿下把你看的眼珠子一样,实是不可能放你出门的。

朝廷里那么多的事儿,他又走不开,不然还能陪着你一起去。”

裴清沅诶的一声就拉了她:“你怎么还真想去啊?”

周宛宁愣了下:“啊?不是你方才说的……你真的只是想带宝令阿姐且散心的啊?现在听她说本来就没放在心上,不打算去了?那可不成,我可是动了心思的,非要去不可!你也得去!不然我跟宝令阿姐没有那么熟,怪尴尬的!

我也快要成婚里,嫁了人,虽然是做国公府的新妇,可总归也没这样方便的,六月里大相国寺做法事,大概就是我在家里做姑娘最后能去玩儿的机会了,你可不能说不去!”

裴清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她倒是先洋洋洒洒一大车的话,把裴清沅后头的都给截住里。

弄得裴清沅哭笑不得,最后也只好顺着她的话应了下来:“好好好,是我自己说的,一定陪着你去,你快别说了,我这说了一句话,你倒有一车的话等着我,我去,我肯定去,这总行了吧?”

第四百二十一章 掉落山崖 六月初六,天气正热的时候,一大早出城的人却多。

乘车的,步行的,就算是平头百姓人家,也想到大相国寺去观一场法事,求得佛祖庇护。

毕竟这机会并不多。

大相国寺三五年都难得开一场法事的。

裴清沅从国公府出来,先到魏家接的魏宝令,最后到周家接上的周宛宁,一趟下来,倒也顺路。

本来赵然是要陪她们一起的,但临时被赵禹抓去帮着调看什么卷宗。

他也不能总是一直游手好闲真做个富贵闲人,也怕以后裴清沅嫌弃他,所以权衡再三,只能丢下这边,去了肃王府。

姜元曜和姜元瞻衙门里都有事,不得空,姜元徽身体又不好,也不能去。

所以姜氏就安排了赵霖带着赵策,叫两兄弟一块儿,陪着裴清沅一同去,也好看顾几个女孩儿些,免得今日大相国寺那边做法事,人多,再给冲撞了。

至于大相国寺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日头毒辣,阳光实在太好,甚至有些晃得人要睁不开眼。

法事要到后半天。

精舍却是早就给准备好的。

沛国公府和昌平郡王府在大相国寺这边都有专门给预备下的精舍。

小沙弥引着众人过去,领着人进了门,双手合十拜个礼,就缓步退了出去。

这边精舍干干净净,收拾得很妥当。

周宛宁往禅椅上坐过去,伸了个懒腰:“说起来还是沾你们的光,不然今天人这样多,多少士族高门的郎君女郎过来这边凑热闹,要腾出几间精舍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还不知要等多久呢。”

魏宝令笑着摇了摇头:“坐车来的,一路上也不累,你怎么却像是累极了的样子,还说要好好带着我逛一逛大相国寺呢,又说什么后山上景致更好,登山上去能把大相国寺收入眼底,山顶风光不同,很该爬上去看看。

我瞧你这个样子,却是不成了。”

周宛宁撇着嘴都囔起来:“我最不喜欢坐马车,都不如骑马来的痛快,家里的马车再宽敞,坐在车里不能站不能跳,你不觉得窝屈吗?我得好好歇一歇才行。”

裴清沅也是拿她没办法。

倒是赵策动了别的心思。

他看周宛宁那样子像是真的要休息,就先戳了戳赵霖。

赵霖并没理会他,他啧里声,又凑到裴清沅身边去:“清沅表姐,刚才过来的时候我见了几个朋友,这阵子京城事情多嘛,也难得一处聚聚,上回他们还缠着我说想见识见识我三兄如今这手字写的究竟有多好,今儿见着了,法事后半天才正式开始,你们要休息,我跟三兄先到前头去跟朋友们一道,成不成?”

裴清沅笑着说好啊:“你们且去吧,也不用守着我们,都在大相国寺里,也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赵策诶的一声,笑意更浓了,这回直接拿肩膀撞了下赵霖:“三兄看吧,我就说表姐是最善解人意的,肯定不会拘着咱们,这趟跟着出来,咱们也当散散心嘛!”

确实是。

前些日子的事情才结束呢,就出了郑家夺爵的事儿。

虽说与昌平郡王府全然不相干,也碍不着他们兄弟什么,但别人家的孩子小心谨慎,连素日外头的宴席都不去了,他们自己去吃酒又没意思,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当然会觉得没有意思,憋闷得很。

赵霖按住他,暂且不管周宛宁和魏宝令,只同裴清沅说:“我们到前头去,你们要是有什么要做的,或者是想去哪里,一定派人来寻我们,可别自己去,人太多了,真出点什么事儿,叫阿娘知道了,要剥了我们皮的。”

裴清沅掩唇笑着说知道:“你看宛宁那个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哪儿也去不了了,你们两个就放心去吧。”

赵霖这才应下来。

只不过临出门的时候,他还是放心不下周宛宁。

一起长大的,他太知道周宛宁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了。

于是驻足下来,又回头去看,叮嘱她:“你若是真的想爬山,一定要等我们回来,不要自己拉上她们两个陪你去爬山,大相国寺后山上有一段山路很窄,极容易出事,你是个练武的人,她们两个都孱弱,你别拉着她们陪你疯玩闹起来,记住了没?”

周宛宁这会儿什么精神都没有,也没想着爬山的事儿,连连摆手打发他们快走。

赵霖看她是没怎么放在心上,想着跟她说这些多半也是废话,她就是这样的,也不会真的听他的。

没办法,谁让他不是二表兄呢。

等带着赵策出了门,只好把那些话又吩咐外头守着精舍的侍卫们:“女郎们若是要出门,一定要拦着,得寻了我们回来,便是有你们陪着也不成。”

·

大约有一个时辰,赵霖和赵策两兄弟还没回来。

周宛宁是休息够了,她想着大相国寺的法事是要到黄昏时候的,那样迟,一整天都待在精舍这边也没什么意思。

于是她叫裴清沅:“咱们去爬山吧?这个时辰动身,就算咱们的脚程慢一些,中饭的时候也到山顶去了。

那会儿山上的风景是最好的,正赶上,算咱们有眼福。

等在山顶歇够了,再下山,又刚好赶得上黄昏时候寺里开法事,怎么样?”

裴清沅皱了下眉:“就知道你坐不住。”

周宛宁也不在意,笑着说:“我年少时候就爬过呀,所以我特意同你们说呢,这个时辰上山最合适。

知道你们不放心,打发人去寻他们两个回来就是了。”

人倒是派出去了,但没找到赵霖和赵策。

到处问了,也不知道两兄弟究竟去了哪里。

周宛宁听完这话,眉头紧锁:“这算什么?郡王妃叫他们陪咱们出来的,他们倒是真的当来散心,自己玩疯了,不管咱们啊?”

找人又耽搁了好久,周宛宁有些着急。

魏宝令劝了她两句:“不然先不去爬山吧,等以后有机会还能上去看看的,也不是非要去爬山才行。三郎君特意交代了,若是要去爬山,要等他们回来才行的。”

周宛宁不满的撇嘴:“要我说就根本没事,我小的时候爬山跑山路,横冲直撞的,不也从来没出过事儿吗?哪有他说的那么吓人。

他说的那段山路我知道,确实窄,不过走得慢些,贴近山体过去,难不成真有傻子还失足掉下去啊?

就算今天人多,爬山的人也多,上下山都是一条路,迎面遇见人,也不会有人在那段地方横着走,相互避让一下,都过去了。”

她垂头丧气的:“但我估计你们肯定不跟我去了。”

她盘腿坐在禅椅上,无聊的很,兴致也不高:“赵霖他们两兄弟真是烦人!自己跑出去倒是玩儿的高兴了,把咱们扔在这边不管!

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结果根本就没想着陪咱们去逛!

等回去我非要好好告他们两个一状不可!太气人了!”

都要成婚的人了,还是这样孩子气。

裴清沅无奈的笑了笑:“要不我陪你下棋?”

她不说话。

魏宝令看看裴清沅,显然裴清沅也没办法哄她。

于是她犹豫了好半晌,软着声试探着问裴清沅:“要不去爬山?”

周宛宁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一双杏眼都亮了亮。

魏宝令见了,笑意更浓些:“像她说的,咱们自己小心些,又不会横冲直撞,带上侍卫们陪同着,跟三郎君和四郎君陪同不是也一样吗?

就算真的有人冲撞了,侍卫们跟着,也不会叫咱们出事的。

我看宛宁这样闷闷不乐,今儿不叫她去爬山,她怕是三五天都高兴不起来了。

而且她这个性子,等回了家,肯定到郡王妃面前去告状的。

三郎君四郎君难得出趟门,见了朋友,一处玩着高兴,也没必要为这个叫告一状,被郡王妃训斥责罚,你说呢?”

其实对于爬山这个事情,裴清沅并没有多热衷。

但似乎也并没有多危险。

要真那么危险,早就不让人去爬山了。

这后山上来来回回那么多人,不也都是为了到山顶去看一看最美的风光吗?

周宛宁这样热衷,她反而有了些兴趣。

况且她也知道周宛宁。

如果真的很凶险,周宛宁是不会想着要冒险,也不会做这样姿态的。

她闷闷不乐,单纯是因为本来就没有多危险的事情,结果弄得她去不了,所以才不高兴。

裴清沅略想了想,又问周宛宁:“真想去?”

周宛宁咧嘴笑着:“真去吗?你们要不想去,怕危险,咱们就不去了。”

可她眼底写满的是期待和蠢蠢欲动。

裴清沅就说了一声那去吧,跟着站起身来,不过与她约法三章:“可要带上人,上了山不许到处乱跑,跟着我和宝令慢慢走,就当是保护我们两个的,不然不去啊。”

周宛宁当然满口答应下来,喜滋滋的准备东西去,约好了一盏茶后动身去爬山的。

·

三个女孩儿到底是带了四五个侍卫登上了山路。

赵霖虽然交代过,可架不住她们三个都要去,当然拦不住,最后没法子,只能寸步不离的跟着。

上山的时候,她们身后有两三个人,粗布麻衣,二十来岁的年轻郎君,走得很快,几乎小跑着从后头追上来,又很快超过了她们。

周宛宁护着裴清沅,才没叫她被撞到。

等人超过她们,她才虎着脸低低的骂了句:“山路上也跑得这么快,不怕撞了人!”

裴清沅看她倒是老实,放心下来,而且见这山道也并不是很狭窄的。

一侧是山体,另一侧确实是山崖,如果失足,会滚落下去的,八成不会有好下场。

但山路足够两三个人并肩了,并没有那么吓人的。

她握着周宛宁的手:“人家年轻郎君比着往山顶爬,你说什么嘴,这也没撞到我,不妨事儿的。”

周宛宁才哼了一声不说什么。

就这么着,护卫们跟的更紧些,生怕真被冲撞了。

大约爬了不到半个时辰,裴清沅才算是看见了赵霖口中所说山路狭窄的部分。

她愕然,确实是下闸。

山体和山崖中间夹着那一段山路,只能一个人走上去,要是迎面遇见人,的确要侧身,且得紧紧的贴着山体,不然很可能掉下去。

不过每个人从这边过去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走得慢,也怕撞了人出事儿。

四个侍卫有两个走在前头,两个走在最后面。

三个女孩儿也只能一个个过去。

魏宝令最前,周宛宁最后,把裴清沅护在中间似的。

结果半道上又碰见上山时候的那两个年轻郎君。

过这段山路,还在说说笑笑,一点儿都不谨慎。

周宛宁皱了下眉头,但好在他们两个错身从魏宝令身旁过去的时候也安然无恙,似乎是粗中有细,虽然在说笑,但还是顾着人的。

她这才松了口气,也没说什么。

结果变故突生——

两个男人错身过了魏宝令,偏偏从裴清沅身边过的时候,走在后面的男人勐地推了一把前面的那个,像是突然发了脾气一样,争吵拌嘴动起手,然后前面的男人身形不稳,下意识就去抓身边的人要稳住自己。

周宛宁已经眼明手快的抓上去,可是动作终究是慢了一步。

她眼睁睁看着那男人抓了裴清沅而稳住自己的身形,稳稳当当的站定住,而裴清沅在变故之中,掉下了山崖去。

“阿姐!”

“清沅!”

“大娘子!”

周宛宁来不及抓住人,只碰到裴清沅一片衣角,而后只能听到裴清沅的那一声尖叫飘荡在山谷中,可是很快也听不见了。

她慌了神:“找,快找!快点下去找!下山的路,一定有往山崖底下去的路!快点去把阿姐给我救回来!”

她甚至自己疯了一般往山崖那边扑过去,大有要自己跟着冲下去救人的意思。

侍卫们这会儿顾不上什么规矩,死死地把她拦住,生怕这一个也掉下去。

山道上掉了贵女下山崖,上山的和下山的都不敢走了。

魏宝令面色惨白,强撑着镇定:“快,快下山去找三郎君和四郎君,通知大相国寺的人,他们一定知道通往崖下的路,救人,快救人!”

第四百二十二章 搜山 大相国寺的法事也被叫停了。

沛国公府的表姑娘失足跌落山崖,这样的事情骇人听闻,谁不害怕啊,哪还有什么心思看什么法事不法事的。

寺里的小沙弥也都散了出去,到后山山崖下去救人。

“我不知道……要是知道会这样,我肯定不去的……怎么办?到现在也没找到……你们为什么拦着我啊?”

周宛宁语无伦次,眼睛都哭肿了,这会儿声音里还透着哽咽。

赵霖看她那样,数落的话到了嘴边又不忍心说。

前因后果他也问清楚了的。

真要算,也怪不到周宛宁头上去。

原也不是她非要闹着去爬山。

至于下山的那两个,过那样狭窄的山道还敢打闹,赵霖脑子里是闪过不好的念头的,可是侍卫们下山来回禀,距离事发已经有一段时间过去,他再要去把那两个男人扣下已然来不及。

不过还是留了心意,安排了四个侍卫,在人群中找去,若是找得到,就先扣住。

这事儿不能瞒着家里。

这趟出来,国公府和郡王府的侍卫总共也就带了二十来个,现在再加上大相国寺的小沙弥,下山去找人,总归还是没有那么靠谱。

他派了心腹快马加鞭赶回城中去回禀,得再派人来。

大相国寺后山其实不算高的,山崖也非万丈深渊,更不是悬崖峭壁。

可是裴清沅娇滴滴一个女郎,素日养在深闺都没磕破一丁点儿皮的人,这样失足掉下去,他们谁都没法往好处去想。

这会儿周宛宁哭个不停,显然懊悔又自责。

魏宝令心中更是不忍,上前去把人抱在怀里:“山崖下面的情况咱们都不熟悉,侍卫们和寺里的小沙弥都派出去了,三郎君也派了人快马加鞭赶回城中去告诉,到时候搜山都使得,哪里要你下去找人?

你要说早知如此便不去了……虽说是你提议要去爬山,可原该怪我才对,你说完了,我见你恹恹的没精神,才提议不然不等三郎君和四郎君,咱们自己爬山去。

就连清沅她自己不是也那样说,同意了,才去的吗?

你这样说,我听着心里也不好受。”

“你们两个也不要说这些了。”

赵霖是有些听不下去的:“眼下把人找回来才是最要紧的,你们两个在这儿算到底是谁的责任,没有任何意义。

非要这么说,我跟四郎不到前头去找他什么朋友,岂不也没有这件事?

或是跟着你们的侍卫再懂事一些,一个人跟一个,也不至于叫人撞了她。

这些话休要再提!人没找回来之前,我也不想再听见这些丧气话!

还有你——”

他年纪虽然也没有多大,可是跟着赵泽出去游历的久了,到底长了本事的,又不像是赵策那般天真。

这会儿端足了气势倒很能震慑人的。

最后那句还有你自然是冲着周宛宁。

而周宛宁自己心里也有察觉,所以听他拖长尾音的时候,她抬眼看过去。

果然正好和赵霖四目相对。

赵霖黑着脸,抿紧了唇角:“你要下去做什么?给我们添乱吗?到时候她还没救回来,我们还得再分派人手去寻你吗?”

“我……”

周宛宁支支吾吾,底气并不足的。

她垂眸,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魏宝令看他是真的动怒,陪着周宛宁坐在一旁,也再没开口。

赵策有心要劝,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劝什么?

他心里也着急。

他犹豫着,正要上前去的时候,门外侍卫的声音传来:“三郎,人找到了!”

赵霖眉心一动,就要往外走。

周宛宁这会儿反应倒是快得很,连忙叫住了人:“是在山上拌嘴动手的两个人吧?你要问话,带到我们这里来问,我也要听!”

赵霖看她那样,心下叹气,身形却还是顿住了。

他扬声吩咐外头:“把人带进来吧。”

那两个男人的确是被郡王府的侍卫给提着进门来的。

还不大服气,想要挣扎。

进了门也没见得有多害怕。

“凭什么抓我们?我们也不是故意撞了人的!我自己都差点儿掉下去了!”

还敢叫嚣,胆子倒是挺大的。

赵策一听这话,登时气血上涌,很想上去给他一脚。

但是人被赵霖按住了:“你们在这样狭窄的山道上吵架拌嘴还动起手来,到了我的面前,还敢这样理直气壮?”

赵霖是没有证据证明什么的,真要问,他们也不可能承认。

但那种感觉很莫名,一直萦绕在心头。

只是如他自己所言,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把人找回来。

就算跌落山崖已经……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他的事情一概都可以往后放!

不过这两个人是不可能轻易放走的。

就算他们是真的过路人,这种行为,抓去丢到衙门关上三五年的,都不是问题。

于是赵霖沉声吩咐:“把这两个人带下去好好看押起来,不错眼的给我看住了,要是人不见了,你们知道的!”

“凭什么……”

“你未免也太聒噪了些。”

赵霖面色铁青,掀了眼皮去看站在男人身后的侍卫们。

单单一个眼神,两个侍卫就明白了过来,上前去反剪了人,都不知道从哪儿扯出来的破布,不过看着倒是干净,塞在了男人嘴巴里,直接就把两个男人的嘴给堵上了。

又不想听他们唔唔哝哝那些胡话,扭着人赶紧带出去了。

·

不过半个多时辰,赵然和姜元瞻带了五六十人赶到了大相国寺。

他们两个人是快马加鞭赶来,说是赵行进宫去请了官家旨意,带了蜀王府的护卫在后头,随后就到,要封山搜山。

赵然急的满头是汗,进了门连到底是怎么回事都来不及问,直问人有没有找到。

赵策不敢看他。

周宛宁更是垂眸不语。

只有赵霖,无奈而又沉重的摇头:“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时间太久了。

姜元瞻心口一沉。

他去看周宛宁,忍了忍,才没往她身边去。

出了这种事情,她肯定着急又害怕,只是赵然为裴清沅的事儿着急上火,他见宁宁安然无恙的坐在这儿就好,有些话还是回头再问比较好。

“到底怎么会……”

“先不说这个。”

姜元瞻按了他一把:“带了五六十人来,都是自己家里的侍卫,这会儿都派出去,蜀王带了官家旨意和蜀王府的人随后就到,封了山,总能找到的。

现在找不到也不怕,大相国寺后山山崖下面大,我来之前就看过地图了,一个时辰找不到人不算什么,你不要这样自己吓唬自己,也许是跌落山崖的时候被树杈给挂住了,得慢慢找,一定能找到的。

表妹是良善之人,这又是佛寺地方,佛祖自然会庇佑她。”

“是是是,对对,叫他们去!”赵然一拍脑门儿,“我去说!你先在这儿等二堂兄来,我去吩咐底下的人,叫他们往半山腰上也去找找!”

好在这山崖下是从来没有听说有凶兽出没,但是就怕毒蛇。

要是真的被树杈给挂住了倒是好事。

最起码能救命的。

不至于直接从山上滚落下去,要是撞了山石那些,即便是不死也怕有伤残,最吓人的是撞出什么内伤来,更了不得。

姜元瞻没再叫住他,随他去安排了。

等他风风火火出了门,姜元瞻才有了提步要往周宛宁身边去的架势。

结果他身形刚动,又被赵霖一把按住,冲着他摇了摇头,之后朝着门外方向使了个眼色。

姜元瞻多看了周宛宁两眼,她这会儿心不在焉的,就算是见了他来,也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确实是不大对劲。

总不至于——

姜元瞻呼吸一滞,不动声色退了出去。

赵霖看了赵策一眼,赵策点点头,他才放心的跟着姜元瞻出了门。

在廊下说话屋里听得到,两个人一前一后错开身,沿着抄手游廊走出去好远,确认屋里听不见的时候,赵霖才长叹一声:“先别跟她说了,就是她提议要去爬山,因为那个时辰山顶风景最好,她想着魏大娘子才来,就想带她到山上去看看。

我和四郎都不在,四郎在前头遇上几个朋友,拉了我去写几幅字给他们。

临走的时候我特意交代了宛宁的,让她不要去爬山,就算要去爬山,也得找了我们回来,陪着她们一块儿,今天山上人太多了,就怕出事儿。

她答应得好好的,结果还是出了这种事情。”

他说到此处的时候,姜元瞻脸色已经变了。

赵霖怕他多想,赶忙又说:“也不是她吵着闹着非要去。倒是也派了人找我和四郎,找了一圈儿没找着,她就说先不去了。

魏大娘子和表姐两个人见她闷闷不乐,想着大家都去爬山,也没见得有什么危险的,何况还带着侍卫们,这才跟了她去。

现在一出事,宛宁心里不好受,觉得是她害了表姐。

所以就算见了你来,也还是没什么精神。

你这时候去跟她说,她也不会听你的。

还是先让她自己静静的,反正我们也都陪着,等把表姐找回来,你带她出去,有什么,你再慢慢开解。

但我觉得……”

他犹犹豫豫的没有继续说下去。

姜元瞻心里全都明白。

要是表妹安然无恙的被找回来,自然没什么,开解两句,这事儿也能过得去。

但表妹要是不在了,或是真的有了什么损伤,这个心结怕是一辈子都很难解开。

宁宁素日里大大咧咧,性情张扬,可她是个最善良的女郎。

她会认为这是她的错。

就算别人说再多不怪她的话,她也会认为,是她提议要去爬山,又在没有赵霖和赵策两个人陪同的情况下,真的带着魏宝令和表妹上了山,才导致表妹出事的。

姜元瞻心口一疼。

“她怎么说?”

赵霖摇了摇头:“从出事之后就慌慌乱乱的,说话也是语无伦次,一开始疯了一样要自己到山下去找,被我们死命拦下了。

魏大娘子倒是劝了她几句,但我看她那样是没听进去的,只是后来也不说了。

直到你们来之前,她就那么坐着,也不说话。

除非是侍卫们来回话,她才会动一动,追问是不是找到了。

一听说不是,又蔫儿着坐回去,没有一点儿反应。”

姜元瞻心里有了数。

可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劝。

怪不得赵霖方才要拦下他。

正说话时候,赵行已经到了。

自远处来,见他们两个在廊下说话,皱了下眉头:“你们怎么都在外头说话?谁在屋里?”

赵霖大概把情况有跟赵行说了一遍,赵行听完也是直皱眉。

他脸色也没好到哪去:“现在已经封了山,现在还在寺里的人,也都不许随意走动,要出寺下山,都得经过排查,核对身份,之前你们放走了多少人?”

赵霖说没有:“我一听说出了事,心里总是不安宁,老觉得可能有什么问题。

除了扣下的那两个男人之外,我让人去告诉了方丈大师,先别叫人出寺。

到现在为止,没有放人离开过。”

赵行说了声好,然后去看姜元瞻:“我既来了,坐镇此处,派人去搜山,你先带着她出去,好好跟他说说”

姜元瞻心口一疼。

“她怎么说?”

赵霖摇了摇头:“从出事之后就慌慌乱乱的,说话也是语无伦次,一开始疯了一样要自己到山下去找,被我们死命拦下了。

魏大娘子倒是劝了她几句,但我看她那样是没听进去的,只是后来也不说了。

直到你们来之前,她就那么坐着,也不说话。

除非是侍卫们来回话,她才会动一动,追问是不是找到了。

一听说不是,又蔫儿着坐回去,没有一点儿反应。”

姜元瞻心里有了数。

可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劝。

怪不得赵霖方才要拦下他。

正说话时候,赵行已经到了。

自远处来,见他们两个在廊下说话,皱了下眉头:“你们怎么都在外头说话?谁在屋里?”

赵霖大概把情况有跟赵行说了一遍,赵行听完也是直皱眉。

他脸色也没好到哪去:“现在已经封了山,现在还在寺里的人,也都不许随意走动,要出寺下山,都得经过排查,核对身份,之前你们放走了多少人?”

赵霖说没有:“我一听说出了事,心里总是不安宁,老觉得可能有什么问题。

除了扣下的那两个男人之外,我让人去告诉了方丈大师,先别叫人出寺。

到现在为止,没有放人离开过。”

第四百二十三章 找到了 姜元瞻还是把周宛宁顺利的带出了门。

她虽然精神恹恹的,见了姜元瞻也没有什么反应,可是姜元瞻说话她还是听的。

都用不着魏宝令帮忙把她拉出去,她自个儿就乖乖跟着姜元瞻出了门。

临出门前,姜元瞻倒是颇为感激的望向赵行一眼。

赵行接收到那样的眼神,心里格外的无奈。

他这样,还是得慢慢学啊。

那头姜元瞻带着周宛宁出门,从抄手游廊走过去,一路走到远离精舍的地方去。

连侍卫们见了他们两个,也纷纷让开了路。

一路上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

后来还是周宛宁先开口叫的姜元瞻:“元瞻哥哥。”

姜元瞻驻足回头:“你说。”

“我……”

周宛宁从前是最张扬明艳,永远都是那样鲜活又活力的。

她是朝气蓬勃的人,如骄阳。

站在那儿,身旁的人都能够感受得到。

可是今天不一样。

她整个人都蔫儿里。

姜元瞻突然就理解了赵霖所说的。

她蔫儿头耷拉脑的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和她现在的状态,一定是一模一样的。

所以连赵霖都慌了。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姜元瞻心口骤然一紧:“宁宁,自责是吗?”

周宛宁抬眼去看他:“赵霖劝过我,说怪不得我头上,连宝令阿姐也说,我并没有缠着她们非要到山顶去。

可是元瞻哥哥,我是觉得,原本就是我先开的口。

而且你现在也知道了,清沅姐姐她掉下去的时候,我就在她身后!

是我走在她后面,我再努努力,动作再快一点,原本是可以……”

“你如果抓住了她,被人撞着掉下山崖,那么大的冲劲,会连同你一起带着坠崖的。”

她的状态不好,稍稍说了几句而已,变得激动起来。

更像是心魔。

魔怔住了。

所以姜元瞻没敢让她继续说下去。

他从赵霖那儿听了事情的始末原由,上山的时候,好巧不巧还是宁宁跟在表妹身后的。

没能抓着人,只是碰到了一片衣袖,所以才会让宁宁更加的自责,更加的难受。

心结也是由此而来。

“可就算是……”

“还胡说。”

姜元瞻缜着脸,只是一瞬,又换了脸色,柔和下来:“宁宁,我不是要凶你,我知道你今天也受到了惊吓,而且你自责愧疚,我是心疼你。

但我不想听到你跟我说就算是跟着表妹一起坠崖,也好过如今这样。

宁宁,我们都快要成婚了,你做很多事情之前,也要为我考虑一些的。”

他说着这样的话,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在南苑平叛那个时候,虽然冲锋陷阵,可是每次我都想着,我的宁宁还在京城等着我回去,阿爷阿娘,阿兄阿弟和珠珠,都在等着我。

我又想,要珍重保全自己才行,不然你这样的性子,将来要是嫁给别人,万一人家不肯包容你一辈子,要怎么办才好呢?

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把你交给别人,怕别人慢待你,对你不好。

如今你也该想想我,成不成?”

他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就算是在茶楼跟她表明心迹的那天,也没有。

他说过许多动听的话,可是这段话,是剖开他的心,最踏踏实实的,说给她听。

姜元瞻还是把周宛宁顺利的带出了门。

她虽然精神恹恹的,见了姜元瞻也没有什么反应,可是姜元瞻说话她还是听的。

都用不着魏宝令帮忙把她拉出去,她自个儿就乖乖跟着姜元瞻出了门。

临出门前,姜元瞻倒是颇为感激的望向赵行一眼。

赵行接收到那样的眼神,心里格外的无奈。

他这样,还是得慢慢学啊。

那头姜元瞻带着周宛宁出门,从抄手游廊走过去,一路走到远离精舍的地方去。

连侍卫们见了他们两个,也纷纷让开了路。

一路上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

后来还是周宛宁先开口叫的姜元瞻:“元瞻哥哥。”

姜元瞻驻足回头:“你说。”

“我……”

周宛宁从前是最张扬明艳,永远都是那样鲜活又活力的。

她是朝气蓬勃的人,如骄阳。

站在那儿,身旁的人都能够感受得到。

可是今天不一样。

她整个人都蔫儿里。

姜元瞻突然就理解了赵霖所说的。

她蔫儿头耷拉脑的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和她现在的状态,一定是一模一样的。

所以连赵霖都慌了。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姜元瞻心口骤然一紧:“宁宁,自责是吗?”

周宛宁抬眼去看他:“赵霖劝过我,说怪不得我头上,连宝令阿姐也说,我并没有缠着她们非要到山顶去。

可是元瞻哥哥,我是觉得,原本就是我先开的口。

而且你现在也知道了,清沅姐姐她掉下去的时候,我就在她身后!

是我走在她后面,我再努努力,动作再快一点,原本是可以……”

“你如果抓住了她,被人撞着掉下山崖,那么大的冲劲,会连同你一起带着坠崖的。”

她的状态不好,稍稍说了几句而已,变得激动起来。

更像是心魔。

魔怔住了。

所以姜元瞻没敢让她继续说下去。

他从赵霖那儿听了事情的始末原由,上山的时候,好巧不巧还是宁宁跟在表妹身后的。

没能抓着人,只是碰到了一片衣袖,所以才会让宁宁更加的自责,更加的难受。

心结也是由此而来。

“可就算是……”

“还胡说。”

姜元瞻缜着脸,只是一瞬,又换了脸色,柔和下来:“宁宁,我不是要凶你,我知道你今天也受到了惊吓,而且你自责愧疚,我是心疼你。

但我不想听到你跟我说就算是跟着表妹一起坠崖,也好过如今这样。

宁宁,我们都快要成婚了,你做很多事情之前,也要为我考虑一些的。”

他说着这样的话,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在南苑平叛那个时候,虽然冲锋陷阵,可是每次我都想着,我的宁宁还在京城等着我回去,阿爷阿娘,阿兄阿弟和珠珠,都在等着我。

我又想,要珍重保全自己才行,不然你这样的性子,将来要是嫁给别人,万一人家不肯包容你一辈子,要怎么办才好呢?

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把你交给别人,怕别人慢待你,对你不好。

如今你也该想想我,成不成?”

他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就算是在茶楼跟她表明心迹的那天,也没有。

他说过许多动听的话,可是这段话,是剖开他的心,最踏踏实实的,说给她听。

姜元瞻还是把周宛宁顺利的带出了门。

她虽然精神恹恹的,见了姜元瞻也没有什么反应,可是姜元瞻说话她还是听的。

都用不着魏宝令帮忙把她拉出去,她自个儿就乖乖跟着姜元瞻出了门。

临出门前,姜元瞻倒是颇为感激的望向赵行一眼。

赵行接收到那样的眼神,心里格外的无奈。

他这样,还是得慢慢学啊。

那头姜元瞻带着周宛宁出门,从抄手游廊走过去,一路走到远离精舍的地方去。

连侍卫们见了他们两个,也纷纷让开了路。

一路上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

后来还是周宛宁先开口叫的姜元瞻:“元瞻哥哥。”

姜元瞻驻足回头:“你说。”

“我……”

周宛宁从前是最张扬明艳,永远都是那样鲜活又活力的。

她是朝气蓬勃的人,如骄阳。

站在那儿,身旁的人都能够感受得到。

可是今天不一样。

她整个人都蔫儿里。

姜元瞻突然就理解了赵霖所说的。

她蔫儿头耷拉脑的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和她现在的状态,一定是一模一样的。

所以连赵霖都慌了。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姜元瞻心口骤然一紧:“宁宁,自责是吗?”

周宛宁抬眼去看他:“赵霖劝过我,说怪不得我头上,连宝令阿姐也说,我并没有缠着她们非要到山顶去。

可是元瞻哥哥,我是觉得,原本就是我先开的口。

而且你现在也知道了,清沅姐姐她掉下去的时候,我就在她身后!

是我走在她后面,我再努努力,动作再快一点,原本是可以……”

“你如果抓住了她,被人撞着掉下山崖,那么大的冲劲,会连同你一起带着坠崖的。”

她的状态不好,稍稍说了几句而已,变得激动起来。

更像是心魔。

魔怔住了。

所以姜元瞻没敢让她继续说下去。

他从赵霖那儿听了事情的始末原由,上山的时候,好巧不巧还是宁宁跟在表妹身后的。

没能抓着人,只是碰到了一片衣袖,所以才会让宁宁更加的自责,更加的难受。

心结也是由此而来。

“可就算是……”

“还胡说。”

姜元瞻缜着脸,只是一瞬,又换了脸色,柔和下来:“宁宁,我不是要凶你,我知道你今天也受到了惊吓,而且你自责愧疚,我是心疼你。

但我不想听到你跟我说就算是跟着表妹一起坠崖,也好过如今这样。

宁宁,我们都快要成婚了,你做很多事情之前,也要为我考虑一些的。”

他说着这样的话,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在南苑平叛那个时候,虽然冲锋陷阵,可是每次我都想着,我的宁宁还在京城等着我回去,阿爷阿娘,阿兄阿弟和珠珠,都在等着我。

我又想,要珍重保全自己才行,不然你这样的性子,将来要是嫁给别人,万一人家不肯包容你一辈子,要怎么办才好呢?

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把你交给别人,怕别人慢待你,对你不好。

如今你也该想想我,成不成?”

他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就算是在茶楼跟她表明心迹的那天,也没有。

他说过许多动听的话,可是这段话,是剖开他的心,最踏踏实实的,说给她听。

姜元瞻还是把周宛宁顺利的带出了门。

她虽然精神恹恹的,见了姜元瞻也没有什么反应,可是姜元瞻说话她还是听的。

都用不着魏宝令帮忙把她拉出去,她自个儿就乖乖跟着姜元瞻出了门。

临出门前,姜元瞻倒是颇为感激的望向赵行一眼。

赵行接收到那样的眼神,心里格外的无奈。

他这样,还是得慢慢学啊。

那头姜元瞻带着周宛宁出门,从抄手游廊走过去,一路走到远离精舍的地方去。

连侍卫们见了他们两个,也纷纷让开了路。

一路上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

后来还是周宛宁先开口叫的姜元瞻:“元瞻哥哥。”

姜元瞻驻足回头:“你说。”

“我……”

周宛宁从前是最张扬明艳,永远都是那样鲜活又活力的。

她是朝气蓬勃的人,如骄阳。

站在那儿,身旁的人都能够感受得到。

可是今天不一样。

她整个人都蔫儿里。

姜元瞻突然就理解了赵霖所说的。

她蔫儿头耷拉脑的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和她现在的状态,一定是一模一样的。

所以连赵霖都慌了。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姜元瞻心口骤然一紧:“宁宁,自责是吗?”

周宛宁抬眼去看他:“赵霖劝过我,说怪不得我头上,连宝令阿姐也说,我并没有缠着她们非要到山顶去。

可是元瞻哥哥,我是觉得,原本就是我先开的口。

而且你现在也知道了,清沅姐姐她掉下去的时候,我就在她身后!

是我走在她后面,我再努努力,动作再快一点,原本是可以……”

“你如果抓住了她,被人撞着掉下山崖,那么大的冲劲,会连同你一起带着坠崖的。”

她的状态不好,稍稍说了几句而已,变得激动起来。

更像是心魔。

魔怔住了。

所以姜元瞻没敢让她继续说下去。

他从赵霖那儿听了事情的始末原由,上山的时候,好巧不巧还是宁宁跟在表妹身后的。

没能抓着人,只是碰到了一片衣袖,所以才会让宁宁更加的自责,更加的难受。

心结也是由此而来。

“可就算是……”

“还胡说。”

姜元瞻缜着脸,只是一瞬,又换了脸色,柔和下来:“宁宁,我不是要凶你,我知道你今天也受到了惊吓,而且你自责愧疚,我是心疼你。

但我不想听到你跟我说就算是跟着表妹一起坠崖,也好过如今这样。

宁宁,我们都快要成婚了,你做很多事情之前,也要为我考虑一些的。”

第四百二十四章 她的脸 山崖下是人烟罕至的。

平日里就连大相国寺的小沙弥们也不到这底下来。

荒草丛生,虽然有路,但也不是那样明显的路。

还是今天为了搜救裴清沅,这些人合伙儿努力着,开出不知多少条路,方便行走,方便找人。

姜元瞻护着周宛宁过来的时候,一路上不知道替她打掉了多少横生出来的荒草。

他手里的那柄剑,原本是防着毒蛇出没伤人。

平日姜元瞻在京中行走,是不配剑的,今日就是为着裴清沅出事,他既然过来,本来也做好了亲自去找人的准备,所以带了佩剑。

眼下倒是派上用场。

周宛宁牵着他袖口一角,被他护着,那些杂草也弄不到她身上。

“元瞻哥哥……”

“别怕。”

姜元瞻知道她心里害怕,声色之中满是镇定:“我护着你,表妹也会吉人自有天相。长辈们这样为她担忧悬心,她是最有福气的人,不会有事。”

人家说近乡情怯。

前头烛火通明,火把照出的光亮直冲天际。

越是快要到跟前去,心里面反而越是很难平静下来。

姜元瞻也会这么想。

他心里多多少少也会这样,没有办法完全镇静下来。

但是他要哄着小姑娘,他若是也显得慌乱,小姑娘岂不是更害怕。

这会儿只有他带着宁宁,国公府的护卫们跟着也只是跟在很靠后的位置,距离不算特别远,不过天色昏暗一些,他们手上虽然有火把,却未必看得到前面的人。

姜元瞻是在夜间行军过的人,心里很清楚,这会儿就大胆了些。

他略想了想,反手牵上周宛宁的小手。

他甚至捏了捏周宛宁的手心:“一会儿就能见到表妹了,所以心里更紧张?”

周宛宁嗯了一声,声色发闷,不似往日里那样清亮。

姜元瞻就索性把她小手握在了自己温热的掌中:“现在呢?还怕吗?”

他今夜太温柔了些。

周宛宁砰砰直跳的那颗心,因为姜元瞻的这些细微动作,那些最细心不过的举动,竟然神奇的被熨服帖了。

她浅浅的笑了一声,摇头说不怕了,便再没有别的话。

这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侍卫们费劲去挖出一条上山救人的路,这会儿也就挖了一大半。

赵然原本是想让人带一个医官先上去,最起码得给裴清沅先诊个脉。

但实际上是试了几次之后,都没能成功,这个想法也只能是想法。

赵然他自己又要上去陪着裴清沅,被人给拦下来的。

这会儿他等的不耐烦,一直仰着脖子往上看,看过去的时候就觉得

山崖下是人烟罕至的。

平日里就连大相国寺的小沙弥们也不到这底下来。

荒草丛生,虽然有路,但也不是那样明显的路。

还是今天为了搜救裴清沅,这些人合伙儿努力着,开出不知多少条路,方便行走,方便找人。

姜元瞻护着周宛宁过来的时候,一路上不知道替她打掉了多少横生出来的荒草。

他手里的那柄剑,原本是防着毒蛇出没伤人。

平日姜元瞻在京中行走,是不配剑的,今日就是为着裴清沅出事,他既然过来,本来也做好了亲自去找人的准备,所以带了佩剑。

眼下倒是派上用场。

周宛宁牵着他袖口一角,被他护着,那些杂草也弄不到她身上。

“元瞻哥哥……”

“别怕。”

姜元瞻知道她心里害怕,声色之中满是镇定:“我护着你,表妹也会吉人自有天相。长辈们这样为她担忧悬心,她是最有福气的人,不会有事。”

人家说近乡情怯。

前头烛火通明,火把照出的光亮直冲天际。

越是快要到跟前去,心里面反而越是很难平静下来。

姜元瞻也会这么想。

他心里多多少少也会这样,没有办法完全镇静下来。

但是他要哄着小姑娘,他若是也显得慌乱,小姑娘岂不是更害怕。

这会儿只有他带着宁宁,国公府的护卫们跟着也只是跟在很靠后的位置,距离不算特别远,不过天色昏暗一些,他们手上虽然有火把,却未必看得到前面的人。

姜元瞻是在夜间行军过的人,心里很清楚,这会儿就大胆了些。

他略想了想,反手牵上周宛宁的小手。

他甚至捏了捏周宛宁的手心:“一会儿就能见到表妹了,所以心里更紧张?”

周宛宁嗯了一声,声色发闷,不似往日里那样清亮。

姜元瞻就索性把她小手握在了自己温热的掌中:“现在呢?还怕吗?”

他今夜太温柔了些。

周宛宁砰砰直跳的那颗心,因为姜元瞻的这些细微动作,那些最细心不过的举动,竟然神奇的被熨服帖了。

她浅浅的笑了一声,摇头说不怕了,便再没有别的话。

这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侍卫们费劲去挖出一条上山救人的路,这会儿也就挖了一大半。

赵然原本是想让人带一个医官先上去,最起码得给裴清沅先诊个脉。

但实际上是试了几次之后,都没能成功,这个想法也只能是想法。

赵然他自己又要上去陪着裴清沅,被人给拦下来的。

这会儿他等的不耐烦,一直仰着脖子往上看,看过去的时候就觉得

山崖下是人烟罕至的。

平日里就连大相国寺的小沙弥们也不到这底下来。

荒草丛生,虽然有路,但也不是那样明显的路。

还是今天为了搜救裴清沅,这些人合伙儿努力着,开出不知多少条路,方便行走,方便找人。

姜元瞻护着周宛宁过来的时候,一路上不知道替她打掉了多少横生出来的荒草。

他手里的那柄剑,原本是防着毒蛇出没伤人。

平日姜元瞻在京中行走,是不配剑的,今日就是为着裴清沅出事,他既然过来,本来也做好了亲自去找人的准备,所以带了佩剑。

眼下倒是派上用场。

周宛宁牵着他袖口一角,被他护着,那些杂草也弄不到她身上。

“元瞻哥哥……”

“别怕。”

姜元瞻知道她心里害怕,声色之中满是镇定:“我护着你,表妹也会吉人自有天相。长辈们这样为她担忧悬心,她是最有福气的人,不会有事。”

人家说近乡情怯。

前头烛火通明,火把照出的光亮直冲天际。

越是快要到跟前去,心里面反而越是很难平静下来。

姜元瞻也会这么想。

他心里多多少少也会这样,没有办法完全镇静下来。

但是他要哄着小姑娘,他若是也显得慌乱,小姑娘岂不是更害怕。

这会儿只有他带着宁宁,国公府的护卫们跟着也只是跟在很靠后的位置,距离不算特别远,不过天色昏暗一些,他们手上虽然有火把,却未必看得到前面的人。

姜元瞻是在夜间行军过的人,心里很清楚,这会儿就大胆了些。

他略想了想,反手牵上周宛宁的小手。

他甚至捏了捏周宛宁的手心:“一会儿就能见到表妹了,所以心里更紧张?”

周宛宁嗯了一声,声色发闷,不似往日里那样清亮。

姜元瞻就索性把她小手握在了自己温热的掌中:“现在呢?还怕吗?”

他今夜太温柔了些。

周宛宁砰砰直跳的那颗心,因为姜元瞻的这些细微动作,那些最细心不过的举动,竟然神奇的被熨服帖了。

她浅浅的笑了一声,摇头说不怕了,便再没有别的话。

这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侍卫们费劲去挖出一条上山救人的路,这会儿也就挖了一大半。

赵然原本是想让人带一个医官先上去,最起码得给裴清沅先诊个脉。

但实际上是试了几次之后,都没能成功,这个想法也只能是想法。

赵然他自己又要上去陪着裴清沅,被人给拦下来的。

这会儿他等的不耐烦,一直仰着脖子往上看,看过去的时候就觉得

山崖下是人烟罕至的。

平日里就连大相国寺的小沙弥们也不到这底下来。

荒草丛生,虽然有路,但也不是那样明显的路。

还是今天为了搜救裴清沅,这些人合伙儿努力着,开出不知多少条路,方便行走,方便找人。

姜元瞻护着周宛宁过来的时候,一路上不知道替她打掉了多少横生出来的荒草。

他手里的那柄剑,原本是防着毒蛇出没伤人。

平日姜元瞻在京中行走,是不配剑的,今日就是为着裴清沅出事,他既然过来,本来也做好了亲自去找人的准备,所以带了佩剑。

眼下倒是派上用场。

周宛宁牵着他袖口一角,被他护着,那些杂草也弄不到她身上。

“元瞻哥哥……”

“别怕。”

姜元瞻知道她心里害怕,声色之中满是镇定:“我护着你,表妹也会吉人自有天相。长辈们这样为她担忧悬心,她是最有福气的人,不会有事。”

人家说近乡情怯。

前头烛火通明,火把照出的光亮直冲天际。

越是快要到跟前去,心里面反而越是很难平静下来。

姜元瞻也会这么想。

他心里多多少少也会这样,没有办法完全镇静下来。

但是他要哄着小姑娘,他若是也显得慌乱,小姑娘岂不是更害怕。

这会儿只有他带着宁宁,国公府的护卫们跟着也只是跟在很靠后的位置,距离不算特别远,不过天色昏暗一些,他们手上虽然有火把,却未必看得到前面的人。

姜元瞻是在夜间行军过的人,心里很清楚,这会儿就大胆了些。

他略想了想,反手牵上周宛宁的小手。

他甚至捏了捏周宛宁的手心:“一会儿就能见到表妹了,所以心里更紧张?”

周宛宁嗯了一声,声色发闷,不似往日里那样清亮。

姜元瞻就索性把她小手握在了自己温热的掌中:“现在呢?还怕吗?”

他今夜太温柔了些。

周宛宁砰砰直跳的那颗心,因为姜元瞻的这些细微动作,那些最细心不过的举动,竟然神奇的被熨服帖了。

她浅浅的笑了一声,摇头说不怕了,便再没有别的话。

这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侍卫们费劲去挖出一条上山救人的路,这会儿也就挖了一大半。

赵然原本是想让人带一个医官先上去,最起码得给裴清沅先诊个脉。

但实际上是试了几次之后,都没能成功,这个想法也只能是想法。

赵然他自己又要上去陪着裴清沅,被人给拦下来的。

这会儿他等的不耐烦,一直仰着脖子往上看,看过去的时候就觉得

山崖下是人烟罕至的。

平日里就连大相国寺的小沙弥们也不到这底下来。

荒草丛生,虽然有路,但也不是那样明显的路。

还是今天为了搜救裴清沅,这些人合伙儿努力着,开出不知多少条路,方便行走,方便找人。

姜元瞻护着周宛宁过来的时候,一路上不知道替她打掉了多少横生出来的荒草。

他手里的那柄剑,原本是防着毒蛇出没伤人。

平日姜元瞻在京中行走,是不配剑的,今日就是为着裴清沅出事,他既然过来,本来也做好了亲自去找人的准备,所以带了佩剑。

眼下倒是派上用场。

周宛宁牵着他袖口一角,被他护着,那些杂草也弄不到她身上。

“元瞻哥哥……”

“别怕。”

姜元瞻知道她心里害怕,声色之中满是镇定:“我护着你,表妹也会吉人自有天相。长辈们这样为她担忧悬心,她是最有福气的人,不会有事。”

人家说近乡情怯。

前头烛火通明,火把照出的光亮直冲天际。

越是快要到跟前去,心里面反而越是很难平静下来。

姜元瞻也会这么想。

他心里多多少少也会这样,没有办法完全镇静下来。

但是他要哄着小姑娘,他若是也显得慌乱,小姑娘岂不是更害怕。

这会儿只有他带着宁宁,国公府的护卫们跟着也只是跟在很靠后的位置,距离不算特别远,不过天色昏暗一些,他们手上虽然有火把,却未必看得到前面的人。

姜元瞻是在夜间行军过的人,心里很清楚,这会儿就大胆了些。

他略想了想,反手牵上周宛宁的小手。

他甚至捏了捏周宛宁的手心:“一会儿就能见到表妹了,所以心里更紧张?”

周宛宁嗯了一声,声色发闷,不似往日里那样清亮。

姜元瞻就索性把她小手握在了自己温热的掌中:“现在呢?还怕吗?”

他今夜太温柔了些。

第四百二十五章 心意 精舍小院里安静到可怕的地步。

跟着来的侍卫们都守在外围,把小院团团围起来,保护的极好。

伺候当差的,无论是仆妇,还是跟着过来的御医们,往来走动,也没有人说话。

气氛凝肃又压抑。

赵然垂头丧气的跟在姜氏身后。

姜氏脚步停下的时候,他也跟着一起听下来。

她回头去看,一眼而已,面色更难看:“你现在这副模样,是因为什么?”

赵然眉心动了下,抬眼去看,眸中闪过困惑:“我不明白……”

“是因为清沅身受重伤,虽然性命无忧,却不知何时能够转醒,你心疼她此番遭遇,恨不能替她受苦,还是因为她毁了脸?”

赵然童孔一震:“阿娘……”

“你听我问完。”

姜氏拦住他,没让他开口:“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难道不晓得?

清沅刚来的时候你就动了心思,能是因为什么?

她年幼时你姨母带她回京小住过,但那毕竟已经很久了。

第一次见她长大后的模样,我也觉得惊艳,她生得漂亮,堪称国色,普天下也难再找到这样好的容色。

年少慕艾,这是人之常情。

大郎,你打从一开始,无非是因为清沅那张脸才会动了心思。

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看上的,究竟只是那张脸,还是她的人品脾性。”

赵然脸色霎时间就变了:“阿娘未免也太轻看儿子。

是,最早的时候确实是因为表妹生的好看,连珠珠都比不上她,谁见了能不心动?

但我也不是那样肤浅的人!”

他眼皮压下去,声音跟着一块儿往下沉:“儿子若是个贪爱美色的,就算没有了裴清沅,天下美人何其多,我是昌平郡王府的小郡王,将来是要承袭郡王爵位的人,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也许她们的容色加在一块儿也比不过表妹,但美人各有千秋,风情万种,并非只她不可的。”

他说到此处的时候,才总算明白了他母妃的意思。

赵然深吸一口气:“我想我能替她就好了。您不用想那些有的没的,眼下再没有什么比她能好起来更要紧的。

您是不是想问我,如今表妹伤了脸,一辈子都要留疤痕在脸上,我还想不想娶她,还愿不愿意娶她?”

反正他也猜得到,姜氏就说是:“你要说不想,不愿,趁早把这些事情说清楚,我看你舅母也是极心疼她,我亦然。

你要不肯,我自然替她找更好的。

就算是肃王,我都敢动心思打主意!”

她确实敢。

中宫皇后也没说不能脸上有伤的。

赵然听了这话眼皮直跳:“您心里怎么就这么看我呢?”

“你别跟我扯这些,到底怎么想的,自己跟我说。”

“我想娶,表妹不是也未必肯嫁吗?”

赵然显得格外沮丧:“从前表妹就不情不愿,根本没有自己考虑这件事,不过是全凭长辈们安排。

表妹的性子,您是知道的。

她现在伤了脸,一辈子都这样,那个伤口您也看见了,不是小伤口。

因为伤口太大了,以后留下疤痕,就算上了妆,也掩盖不起来。

她会觉得拖累我,甚至会觉得我是因为可怜她,才想娶她。”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语气中全都是无奈:“这怎么是儿子想不想的事儿呢?再说了,她现在昏迷不醒,身体尚未好转,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我知道您只是要我一个态度,想听我表了态,后头也好考虑表妹的婚事。

您不用想了。

除非她非要嫁别人,否则我心意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姜氏松了口气。

其实孩子是自己生的,他大抵会是这样的想法,姜氏心里也知道,但总是要听他亲口说。

现在听了他这样说,姜氏才欣慰了些:“总算你不是个混账。”

赵然本来是想苦笑的,牵动了一下唇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母妃,我不想回京了。”

他要留在大相国寺,陪着她。

姜氏多看了他两眼。

清沅受伤这个事情是瞒不住的。

几个孩子有主见,心思也算缜密。

一出事就先考虑到了别的可能性,把人都留在寺里,一一登记之后核对身份才能离开。

这动静闹得大,再加上他们带着人到大相国寺这边来的阵仗那样大,便人人都知道了。

回了城中肯定会传开的。

他要留在这边……

算了。

现在非要让他回城,他肯定也每天都要跑过来这边守着,瞎折腾,耽误路上的那些工夫和时间。

“一会儿自己去跟人家说,叫寺里给你收拾出一间精舍,我跟你舅母也是要留下来守着的,不过不能总在这边,家里面那么多的事情,也不能没人管,不过既然有我们在,你留在这边,也不怕有什么闲话,叫……叫四郎也留下来。”

姜氏认真考虑了一番:“家里没有姐妹们,你们兄弟只当是留下来给我们帮忙的,免得传出去不好听。”

赵然说好:“都听您的,您看着安排就好,就是父王那儿……”

“不用管他,他也不会说什么,今儿个我跟你舅母都留在这边不回去了,明日大概回城一趟,把好多事情交代清楚,回家的时候我跟你父王说。”

他们是过来人。

又不是不能理解。

年轻时候想的都是生死相依,要是那时候他们遇上这样的事,更是什么都不管不顾。

入夜的时候裴清沅起了热,高烧不退,一副药喂下去,似乎全然没用。

一行人全都睡不成,姜氏和顾氏更是黑透了脸色守在病床前,当差的御医见她们两个那样的面色,更加尽心。

一直折腾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才总算把裴清沅的热度给退下去。

御医们也能松下一口气。

一大早姜氏同顾氏说过,便叫人套了车准备回程,顺便要把魏宝令和周宛宁两个人一起带回城去。

至于姜元瞻和赵行赵霖,也是不留在这边的。

赵行还得去哄姜莞,姜元瞻要回去当差,赵霖留在这儿可以帮忙,但没多大用,把赵策一个人留下来就算了。

精舍小院里安静到可怕的地步。

跟着来的侍卫们都守在外围,把小院团团围起来,保护的极好。

伺候当差的,无论是仆妇,还是跟着过来的御医们,往来走动,也没有人说话。

气氛凝肃又压抑。

赵然垂头丧气的跟在姜氏身后。

姜氏脚步停下的时候,他也跟着一起听下来。

她回头去看,一眼而已,面色更难看:“你现在这副模样,是因为什么?”

赵然眉心动了下,抬眼去看,眸中闪过困惑:“我不明白……”

“是因为清沅身受重伤,虽然性命无忧,却不知何时能够转醒,你心疼她此番遭遇,恨不能替她受苦,还是因为她毁了脸?”

赵然童孔一震:“阿娘……”

“你听我问完。”

姜氏拦住他,没让他开口:“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难道不晓得?

清沅刚来的时候你就动了心思,能是因为什么?

她年幼时你姨母带她回京小住过,但那毕竟已经很久了。

第一次见她长大后的模样,我也觉得惊艳,她生得漂亮,堪称国色,普天下也难再找到这样好的容色。

年少慕艾,这是人之常情。

大郎,你打从一开始,无非是因为清沅那张脸才会动了心思。

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看上的,究竟只是那张脸,还是她的人品脾性。”

赵然脸色霎时间就变了:“阿娘未免也太轻看儿子。

是,最早的时候确实是因为表妹生的好看,连珠珠都比不上她,谁见了能不心动?

但我也不是那样肤浅的人!”

他眼皮压下去,声音跟着一块儿往下沉:“儿子若是个贪爱美色的,就算没有了裴清沅,天下美人何其多,我是昌平郡王府的小郡王,将来是要承袭郡王爵位的人,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也许她们的容色加在一块儿也比不过表妹,但美人各有千秋,风情万种,并非只她不可的。”

他说到此处的时候,才总算明白了他母妃的意思。

赵然深吸一口气:“我想我能替她就好了。您不用想那些有的没的,眼下再没有什么比她能好起来更要紧的。

您是不是想问我,如今表妹伤了脸,一辈子都要留疤痕在脸上,我还想不想娶她,还愿不愿意娶她?”

反正他也猜得到,姜氏就说是:“你要说不想,不愿,趁早把这些事情说清楚,我看你舅母也是极心疼她,我亦然。

你要不肯,我自然替她找更好的。

就算是肃王,我都敢动心思打主意!”

她确实敢。

中宫皇后也没说不能脸上有伤的。

赵然听了这话眼皮直跳:“您心里怎么就这么看我呢?”

“你别跟我扯这些,到底怎么想的,自己跟我说。”

“我想娶,表妹不是也未必肯嫁吗?”

赵然显得格外沮丧:“从前表妹就不情不愿,根本没有自己考虑这件事,不过是全凭长辈们安排。

表妹的性子,您是知道的。

她现在伤了脸,一辈子都这样,那个伤口您也看见了,不是小伤口。

因为伤口太大了,以后留下疤痕,就算上了妆,也掩盖不起来。

她会觉得拖累我,甚至会觉得我是因为可怜她,才想娶她。”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语气中全都是无奈:“这怎么是儿子想不想的事儿呢?再说了,她现在昏迷不醒,身体尚未好转,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我知道您只是要我一个态度,想听我表了态,后头也好考虑表妹的婚事。

您不用想了。

除非她非要嫁别人,否则我心意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姜氏松了口气。

其实孩子是自己生的,他大抵会是这样的想法,姜氏心里也知道,但总是要听他亲口说。

现在听了他这样说,姜氏才欣慰了些:“总算你不是个混账。”

赵然本来是想苦笑的,牵动了一下唇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母妃,我不想回京了。”

他要留在大相国寺,陪着她。

姜氏多看了他两眼。

清沅受伤这个事情是瞒不住的。

几个孩子有主见,心思也算缜密。

一出事就先考虑到了别的可能性,把人都留在寺里,一一登记之后核对身份才能离开。

这动静闹得大,再加上他们带着人到大相国寺这边来的阵仗那样大,便人人都知道了。

回了城中肯定会传开的。

他要留在这边……

算了。

现在非要让他回城,他肯定也每天都要跑过来这边守着,瞎折腾,耽误路上的那些工夫和时间。

“一会儿自己去跟人家说,叫寺里给你收拾出一间精舍,我跟你舅母也是要留下来守着的,不过不能总在这边,家里面那么多的事情,也不能没人管,不过既然有我们在,你留在这边,也不怕有什么闲话,叫……叫四郎也留下来。”

姜氏认真考虑了一番:“家里没有姐妹们,你们兄弟只当是留下来给我们帮忙的,免得传出去不好听。”

赵然说好:“都听您的,您看着安排就好,就是父王那儿……”

“不用管他,他也不会说什么,今儿个我跟你舅母都留在这边不回去了,明日大概回城一趟,把好多事情交代清楚,回家的时候我跟你父王说。”

他们是过来人。

又不是不能理解。

年轻时候想的都是生死相依,要是那时候他们遇上这样的事,更是什么都不管不顾。

入夜的时候裴清沅起了热,高烧不退,一副药喂下去,似乎全然没用。

一行人全都睡不成,姜氏和顾氏更是黑透了脸色守在病床前,当差的御医见她们两个那样的面色,更加尽心。

一直折腾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才总算把裴清沅的热度给退下去。

御医们也能松下一口气。

一大早姜氏同顾氏说过,便叫人套了车准备回程,顺便要把魏宝令和周宛宁两个人一起带回城去。

至于姜元瞻和赵行赵霖,也是不留在这边的。

赵行还得去哄姜莞,姜元瞻要回去当差,赵霖留在这儿可以帮忙,但没多大用,把赵策一个人留下来就算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动胎气 姜莞动了一场胎气。

她自从有孕,怀相一直都很好,别说动胎气了,就是一丁点儿的不好都不曾有过。

乍然听闻裴清沅出事,当场昏死过去一回。

几个御医住在蜀王府,给她诊脉开方子,确实是急火攻心动的胎气,要静养,三五天都最好不要下床挪动。

她醒过来的时候赵行还守在床前。

刚醒的时候人有些发懵,愣愣的,揉了两把眼睛,等到彻底清醒过来,所有的记忆一下子涌回脑海中。

姜莞脸色一白,撑着要起身:“你让人去套车,我要……”

“你哪儿也去不了了。”

赵行无奈叹口气,扶着她肩膀把她又按回去:“你是急火攻心,动了胎气,御医开了方子,凝神安胎的,要你静养,三五日都最好不要下床挪动,你还要去大相国寺吗?”

他语气是轻柔的,也不急切,怕更惹着了她。

就这么耐着性子安抚着,哄着她:“表姐现在情况还算稳定,就是人还没醒,不过宫里的御医也带了过去,都在那边守着,岳母也留在那边的,皇婶这几日也还要去,赵然也在。

她伤的……是有些严重了,但人活了下来,就是最大的幸运。

等她好一些,皇婶是要把人接回城的,总能去见一见。

本来这些事情瞒着你,就是怕你着急,动了胎气,眼下是没法瞒着了,岳母和皇婶才叫我说给你知道。

果然动了胎气。”

他又给姜莞掖了掖被角:“知道你着急,可你就算现在去了,见了她也不过是伤心一场,她也醒不来,得慢慢地养一养。

你现在怀着孩子,做事儿之前是不是也要考虑考虑孩子,也得考虑考虑我吧?”

道理姜莞又不是不懂。

孩子是她自己的骨肉,她怎么可能不紧张呢?

姜莞捏着他的手心,死死攥在手里:“表姐的脸……我想知道。”

赵行也不瞒她。

他动了手,指尖从她脸上慢慢划过,把裴清沅脸上的伤在她脸上比划了一遍。

姜莞呼吸一滞,心口发疼:“对我们来说,人还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可如今这样子……”

她掩面哭起来:“表姐醒过来之后,她怎么面对自己啊?”

“你别哭。”

赵行拉下她的手,指腹摩挲着替她擦掉眼角的泪:“对眼睛不好,不要哭。

我知道你想什么,我们见了,心里也不好受。

她生的好看,确实可惜了。

可你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是不是这么说?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珠珠,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改变不了什么,就算陪着表姐一起难过伤心,也弥补不了什么,挽救不了什么。

我们得撑得住,才能撑得住她。

她短时间内也许很难免对自己如今的样子,但总会好的,珠珠,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声音里是带着安抚人心的能力的。

姜莞的心的确是有那么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是想想裴清沅如今的样子,她实在是……

姜莞眼尾泛红:“人送去京兆府了?”

赵行说是:“不过具体有没有问题,要等京兆府审过。皇婶的意思是除了交给官府之外,我们自己私下里调查一番。

这事儿皇婶是打算交给三兄的,我拨些人过去。

所以这会儿跟你说了话,晚些还要到皇叔府上去一趟。

这事儿我打算跟大兄也说一声。”

看来大家心里是都有那样的怀疑了。

可这事情就算要调查,也不是非要三兄去查的。

“皇婶怎么要交给三兄?”

赵行就知道她要问。

她话音才落下,赵行就把回城路上姜氏那些话说给了她听。

姜莞啊里一声,到底不再说什么,转念过来又问:“那表姐身受重伤的事情,告诉河东了吗?”

“皇婶会写信送回河东,估计小姑母和小姑父很快也会来京城,就是不知道小姑父手上的差事能不能交办出来,腾得出空来一趟,路程迢迢,往返都要两个多月的,更别说留在京城看顾表姐。”

赵行叹了口气:“河东许多事情要他做主,他怕抽不出身。”

人在朝堂,身不由己。

姜莞垂眸下来:“我还有件事情,不晓得你清不清楚。”

她语气不大好。

带着一种隐隐的期待,又有着说不出的惶然。

赵行眉心动了下:“你是想问赵然?”

姜莞嗯了一声,抬眼看他:“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可就是……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难免害怕……”

“他不是,也不会,是他自己要留在大相国寺陪着表姐的。”

姜莞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至少对表姐来说,也是另外一种安慰吧。

只是等表姐醒来,这事儿恐怕更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了。

原本表姐心意有所松动,我还想着今年之内不成,明年开春也一定能成婚了。

一大家子人,喜事接连不断,总算这些风波动荡中还能有些欢喜的事情。

现在这样……”

“这些以后再说吧。”

赵行手掌覆在她手背上:“先养好了她的身体最要紧。外面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办,我在家里也待不住。”

他一面说,一面转过头吩咐长宁:“你去告诉元福,让他进宫一趟,把阿月和阿暖都接到王府。”

长宁应了声就往外走,赵行才有与姜莞说:“我得去外头办事,叫她们两个来家里陪着你,晚些时候我回来,再送她们回宫。

你也不要胡思乱想那么多,过些天你身子好些,胎相也好,御医要说你可以动身,我一定带你到大相国寺去见表姐。”

这是安慰的话,姜莞姑且听着。

她也不是非要胡搅蛮缠。

赵行有些话说的是对的。

就算她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既不能让表姐立刻醒过来,也没办法让表姐的脸恢复如初。

她不去,阿娘和姑母专心看顾着表姐一个。

家里什么名贵药材弄不来呢?

再精细的看顾也给得了。

她去了,还要分心来顾着她,怕她动胎气,怕她磕着碰着有不好,反倒添了累赘。

她得让人放心。

于是姜莞说好,哪怕情绪依旧不高,但比刚听见这消息时候,已经平复下来太多。

·

赵曦月带着赵曦暖一起来的蜀王府,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们也有耳闻。

还没能进门的时候,人先被赵行拦在了门外小院里。

“长宁,你先带阿暖进去。”

赵曦月眼皮一跳,松开了牵着赵曦暖的那只手。

小的那个乖巧的不得了,也不问,跟着长宁就进门。

赵曦月才去看赵行:“二兄要交代我什么啊?”

“我外头还有事情要办,你跟阿暖陪一陪你阿嫂,别叫她一个人待着,但你不要在她跟前说裴清沅的事情,免得招惹她伤心,知不知道?”

赵行缜着脸交代她:“你阿嫂才动了胎气,开了凝神安胎的药,眼下经不住刺激,你说话注意些。

裴清沅……她虽然性命无忧,但伤的严重,胳膊腿儿的,会不会落下病根,如今都还不好说,最要紧就是毁了容。

你阿嫂听不得这些,你别追着她问,更不要跟她提起。

阿暖年纪小,本来也不晓得这些,不会胡说。

你嘴上一向没个把门的,说话注意点。

还有魏大娘子。”

他仔细想来,还是把这些全都交代了比较好:“魏大娘子是跟着一起去的,反正你跟她说,她就会想起来,周家那个也一样。”

赵曦月虽然嘴上没把门的,有什么都好往外说,可是又不是没分寸。

赵行说一句,赵曦月就点一下头。

到最后,她连连点头说知道:“我有分寸的,不会招惹阿嫂,你放心办事儿去吧。”

赵行对她也还算是放心。

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那你进去吧。”

赵曦月嗯里一声,先目送他走。

赵行身形才动,赵曦月抿着唇叫,低低叫二兄。

他驻足,回头看。

赵曦月眼底漫上难过的情绪:“清沅阿姐她……真的毁容了吗?”

赵行脸色又黑了些。

赵曦月见状,心里就有了答桉。

姜莞动了一场胎气。

她自从有孕,怀相一直都很好,别说动胎气了,就是一丁点儿的不好都不曾有过。

乍然听闻裴清沅出事,当场昏死过去一回。

几个御医住在蜀王府,给她诊脉开方子,确实是急火攻心动的胎气,要静养,三五天都最好不要下床挪动。

她醒过来的时候赵行还守在床前。

刚醒的时候人有些发懵,愣愣的,揉了两把眼睛,等到彻底清醒过来,所有的记忆一下子涌回脑海中。

姜莞脸色一白,撑着要起身:“你让人去套车,我要……”

“你哪儿也去不了了。”

赵行无奈叹口气,扶着她肩膀把她又按回去:“你是急火攻心,动了胎气,御医开了方子,凝神安胎的,要你静养,三五日都最好不要下床挪动,你还要去大相国寺吗?”

他语气是轻柔的,也不急切,怕更惹着了她。

就这么耐着性子安抚着,哄着她:“表姐现在情况还算稳定,就是人还没醒,不过宫里的御医也带了过去,都在那边守着,岳母也留在那边的,皇婶这几日也还要去,赵然也在。

她伤的……是有些严重了,但人活了下来,就是最大的幸运。

等她好一些,皇婶是要把人接回城的,总能去见一见。

本来这些事情瞒着你,就是怕你着急,动了胎气,眼下是没法瞒着了,岳母和皇婶才叫我说给你知道。

果然动了胎气。”

他又给姜莞掖了掖被角:“知道你着急,可你就算现在去了,见了她也不过是伤心一场,她也醒不来,得慢慢地养一养。

你现在怀着孩子,做事儿之前是不是也要考虑考虑孩子,也得考虑考虑我吧?”

道理姜莞又不是不懂。

孩子是她自己的骨肉,她怎么可能不紧张呢?

姜莞捏着他的手心,死死攥在手里:“表姐的脸……我想知道。”

赵行也不瞒她。

他动了手,指尖从她脸上慢慢划过,把裴清沅脸上的伤在她脸上比划了一遍。

姜莞呼吸一滞,心口发疼:“对我们来说,人还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可如今这样子……”

她掩面哭起来:“表姐醒过来之后,她怎么面对自己啊?”

“你别哭。”

赵行拉下她的手,指腹摩挲着替她擦掉眼角的泪:“对眼睛不好,不要哭。

我知道你想什么,我们见了,心里也不好受。

她生的好看,确实可惜了。

可你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是不是这么说?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珠珠,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改变不了什么,就算陪着表姐一起难过伤心,也弥补不了什么,挽救不了什么。

我们得撑得住,才能撑得住她。

她短时间内也许很难免对自己如今的样子,但总会好的,珠珠,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声音里是带着安抚人心的能力的。

姜莞的心的确是有那么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是想想裴清沅如今的样子,她实在是……

姜莞眼尾泛红:“人送去京兆府了?”

赵行说是:“不过具体有没有问题,要等京兆府审过。皇婶的意思是除了交给官府之外,我们自己私下里调查一番。

这事儿皇婶是打算交给三兄的,我拨些人过去。

所以这会儿跟你说了话,晚些还要到皇叔府上去一趟。

这事儿我打算跟大兄也说一声。”

看来大家心里是都有那样的怀疑了。

可这事情就算要调查,也不是非要三兄去查的。

“皇婶怎么要交给三兄?”

赵行就知道她要问。

她话音才落下,赵行就把回城路上姜氏那些话说给了她听。

姜莞啊里一声,到底不再说什么,转念过来又问:“那表姐身受重伤的事情,告诉河东了吗?”

“皇婶会写信送回河东,估计小姑母和小姑父很快也会来京城,就是不知道小姑父手上的差事能不能交办出来,腾得出空来一趟,路程迢迢,往返都要两个多月的,更别说留在京城看顾表姐。”

赵行叹了口气:“河东许多事情要他做主,他怕抽不出身。”

人在朝堂,身不由己。

第四百二十七章 罪状 郑松儒父子被押送进京,已经是六月底的事情。

裴清沅昏迷了半个月都没醒。

送去京兆府的人审了又审也没审出个所以然,不过还是被收押在京兆府大牢里。

姜元徽安排着人私下调查,半个月过去,似乎有些眉目,但不多,拿捏不准,他心里有数,谁都没说,只加紧调查。

赵禹和赵行两兄弟彻底忙起来。

审问郑松儒父子是不能假借他人之手的。

晋和帝金口定下的。

刑部大牢的地方给他们两兄弟用,人一概没留下。

大牢里阴暗潮湿,郑青之已经被关了太久,精神都有些恍忽了。

见到他祖父与阿耶,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好像应该抱头痛哭一场,可是又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现在赵禹和赵行来了。

说是要提审。

但没有人跟着。

那些小衙役们,只是跟着进门,抬了两把椅子,并排放在那儿,就匆匆退了出去。

牢里确实也有审问犯人的地方,可章程不对。

照理来说,就算祖父和阿耶犯了滔天大罪,要审问,也该过堂。

现在却……

“肃王?蜀王?”

郑松儒站在那儿,身上并没有绳索绑缚,可见赵禹和赵行根本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就算目下没有衙役们守着,也不怕他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一路被押送进京,郑松儒的心境已经全然平和下来。

刚出事的时候,震怒,诧异,不敢置信,那些情绪来得太突然。

家里上上下下哭成一片,没有一个能撑得住事儿的。

夺爵,下狱。

官家是雷霆之威发作起来,就是不晓得皇后在做什么。

后来进京这一路上,他试着旁敲侧击的打听,但成了阶下囚,也没人再给郑家留着什么体面。

这叫反噬。

郑松儒自己心里是知道的。

这些年下来,眼红心热,对郑氏一族不满的大有人在,朝野上下,皆是如此。

现在获罪落难,不上来踩一脚都算不错,怎么可能给他们留着什么体面呢?

官家都不留情了,他们当然有样学样。

不过是为着泄私愤。

还是见到大郎之后才知道。

原来这近一年的时间以来,官家那样抬举孙家,抬举贞贵妃,一切都早已经有迹可循。

他们远在荥阳,一切不知。

连赵奕都没有送消息回京。

大郎也没有。

不应该。

只能是晋和帝拦下了消息。

如此防范,早早就做了准备,是防着他们,也是防着皇后。

郑松儒眯眼去看:“官家就让你们来审问吗?”

他倒正气凛然的样,背着手站在那儿,人也是背光的。

光阴昏暗之中,看不真切他的神色。

他却能够把赵禹的面无表情和赵行的略有不满收入眼底。

心下微沉。

“我好歹也还是殿下们的……”

“外祖父。”

赵禹冷冷开口,又去看郑道山:“阿舅。”

郑道山喉咙动了下:“肃王殿下。”

看吧,这也是区别。

他们从不会这样叫赵奕。

一口一个三郎,亲厚的不得了。

但他和二郎,自幼往荥阳去时,听到的就只有殿下二字。

这很离谱。

郑家人打从一开始,就把亲疏分得很清楚。

虽然赵禹不知道因为什么。

不过他也不在意。

倒是如今获罪下狱,反而提起什么外祖不外祖的话。

赵禹两只手肘分别撑在官帽椅的扶手上:“既然都在这里了,也不用说这样的话吧?外祖父非要论亲戚情分,咱们今天是说不成了,只能改日再来审问。”

他面色阴寒,声音又最清冷不过,一开口就把郑松儒那些话全都给堵了回去。

他不是赵奕。

十二年前的事情,赵禹从来没有忘记过。

郑松儒下意识往他手上的那只手去看。

果然赵禹正浅浅抚着虎口处。

那样的举动,落在郑松儒眼里,更似无声的警告。

然后赵禹就又开了口:“其实让我和二郎来审,父皇已经给外祖父和阿舅留了体面了。”

郑松儒嗤笑:“皇后知道吗?”

赵行也眯起眼来:“母后病着,外祖父是还想进宫去拜见请安吗?”

连赵行都一样。

也是,他从来都最向着赵禹了。

这两兄弟,倒是难得的兄友弟恭。

士族高门的兄弟,夺权,争宠,手足相残,兄弟阋墙,那本来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赵禹和赵行,从小到大,太亲密了。

估计在赵行心里,连晋和帝都没有这样重的分量。

郑松儒忽而就笑了:“我倒不知还有什么可审问。官家不是已经下了旨意,夺我平国公爵位吗?你外祖母和舅母的诰命也一并褫夺了。

如今郑氏族人就地羁押,我与你们阿舅一路被押解入京,天下无人不知道,昔日的平国公,郑氏郎主,做了阶下囚。

官家早就在心里给我们父子定了罪,还要审什么?

连大郎的官位都没保住。

如今也不必说这个了吧?”

他是做错事的人,反倒这样理直气壮。

确实是这些年仗着母后,宠出来的脾气。

换做别的人,在刑部大牢,是如今这样子的处境,面对的又是他和二郎的单独审问,早吓破了胆,有什么都该交代了,再不然哭着喊着要求饶的。

怎么可能是郑松儒这样的态度。

赵禹斜了眼风,扫量过郑道山:“阿舅也是这样的话要与我说吗?”

郑道山喉咙发紧,并不言语。

赵禹又嗤了一声:“也是,毕竟罪状摆在那儿,你们不承认,也没什么,魏志朝算人证,他交上来的账本算物证。

至于先前你们与南苑互通书信,通敌卖国,那些书信现在还收在福宁殿里。

还有派人刺杀宇文是昶,构陷姜元瞻押解不利,诸如此类的——”

他深吸口气:“大小罪状加在一起,也用不着你们认或者不认,横竖到如今,也不过是个死了。

二十年,母后替郑家收拾了多少烂摊子,替你们父子掩了多少罪行。

连通敌卖国,她都敢去父皇跟前求情,求着父皇高抬贵手,饶恕郑家。

南苑反叛,十七岁的姜二郎君率兵出征,朝廷内忧外患,辽东有强敌虎视眈眈,沛国公昼夜兼程,赶回辽东坐镇,主持大局。

外祖父,沛国公府,姜氏一族,那才是忠臣良将。

你,郑家,算是什么东西?”

“你——”

郑松儒面上一白:“你别忘了,皇后,也姓郑,也是郑家人,就连你和蜀王,身上也流着郑家的血!”

赵禹哦了一声:“随便吧。帝后离心,父皇从前那样疼宠母后,如今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也全是外祖父和阿舅的功劳。

只有一件事情,父皇叫我和二郎来问清楚。”

郑松儒忽而感到不好。

帝后离心,那也就是说……

怪不得这样抬举贵妃。

怕是早有了以贵妃而代之的心思。

什么病重不病重,都是说给外人听的。

病逝,总好过废后。

那是元后,是先帝赐婚的发妻,晋和帝不敢也不能废后,不能让天下人戳他嵴梁骨。

而至于晋和帝想要问清楚的,与皇后有关的,郑松儒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但那是一辈子都应该带到棺材里去的秘密。

他冷笑,胡搅蛮缠起来:“与皇后有关是吧?官家厌恶了发妻元后,有了废后的心,又为着那是先帝先出来的皇后,他不能让天下百姓说嘴,如今问罪郑氏一族,还要叫你们兄弟来把皇后一并拉下水吗?”

他始终都是那样正义凛然的模样,背嵴也是挺直的:“那难道不是你们的生身之母,对你们没有养育之恩吗?简直太荒唐了!”

“荒唐的恐怕是你。”

赵禹眼底一片漠然:“外祖父激动什么呢?你说父皇有心废后?说废话怕百姓说嘴,戳他嵴梁骨?”

他笑了。

赵行却笑不出来。

“外祖父说这些话,竟然能够面不改色,实是不知羞耻。”

赵行的话说的很难听。

嘴上叫着外祖父,心里却全都是鄙夷:“父皇这些年所受到的一切指点,皆因母后而起,归根结底,是因你们郑家而起。

大邺开国至今,又有哪位皇后的母族得如此推恩?

从太祖太宗,算到父皇这里,也只有母后,只有郑家。

外祖父这样说话,我反而更加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你如此胡搅蛮缠,连这种话都敢说来给我与大兄听。”

他起身,踱步上前去:“这二十年的时间里,你究竟拿住了我母后什么样的把柄短处,才叫她对你言听计从,对郑家百般维护的?

十二年前大兄在荥阳重伤,手上的伤残至今无法痊愈,谋害嫡长,罪当诛灭九族,母后生怕父皇恼怒问责,逼着大兄把所有委屈吞下去,郑家由此躲过一劫。

母后心里可以没有家国天下,所以郑家通敌,卖国,卖官鬻爵,贪墨成性,这一切她都可以不当回事!

但是大兄是她亲生骨肉,是她头生的儿子!

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在大兄和郑氏族人之中,毅然决然的选择了郑氏,而枉顾与大兄的母子之情的?”

“荒谬!”

郑松儒眸色坚定,并没有因为赵行的上前而退缩半步:“她是郑家人,郑家生她养她,她如何就能够舍弃郑家?你这话,未免荒唐!

她是中宫皇后,官家那样爱重,谁能要挟她?

我是她阿耶,她是我亲生的骨肉,你如今自己也要有孩子了,难道你会……”

“我当然不会。”

赵行不想听他废话:“可是你会。狼子野心,什么做不出来?”

一句狼子野心,就已经足够了。

还有——

“你只与我说这些,却不反驳大兄受伤之事,换言之,大兄昔年在荥阳重伤,果然不是意外。”

郑松儒对这些似乎都不放在心上的。

所以他连表情变化都没有过。

而郑道山做不到。

他面上分明闪过慌乱。

“阿舅也不用害怕。”

赵行也嗤了一声:“横竖你们也都这样了,多一条罪状,少一条罪状,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死罪本来就逃不了了,父皇仁厚,总不可能把你们砍头之后再拉出来鞭尸,怕什么呢?”

“二……蜀王殿下,你这……”

赵行却并不再看他,定定然盯着郑松儒:“你还是打算跟我说,你没有把柄,从来都没有要挟过母后,是吧?”

郑松儒面不改色,也不开口。

他态度摆在那儿,再清楚不过。

赵行说了声知道了,转身回了先前官帽椅,落座下去,然后扬声叫元福。

元福是猫着腰进门的。

赵禹也不管他。

郑松儒这时候才勐地眼皮一跳。

赵行深吸了口气:“元福在宫里长大,宫里面的那些手段,他会的多,早前还有人专门跟我借过他,要去弄那些什么严刑逼供的事儿。

元福呢也不负所望,确实有很大的用处。

你们既然嘴硬,不如试试骨头是不是一样的硬。”

他侧目看元福:“你也不用怕,放手去做,从前这是本王的外祖父与舅父,现如今既然做了阶下囚,做犯人的,哪有不受刑的,父皇准许过的事儿,就算把人弄惨了,弄死了,也没有人会追究你。”

“赵行!”

郑松儒厉声,音调都随之拔高了:“你敢让一个阉人对我用刑?!”

“你未免也太放肆了。”

赵禹的声音还是那样澹澹的,都没有很生气的态度端出来。

他抬手在赵行手背上按了一把,一挥手,示意元福:“先绑起来。”

“你——”

“祖父,祖父您别这样。”

郑青之从身后踱上前,扶着郑松儒,苦苦哀求了两句,然后转过头来求赵禹:“肃王殿下,您想知道什么?我劝劝祖父吧,别用刑,不要用刑了。祖父年事已高,身体并没有特别好,一路被押解进京,吃了那么多的苦头,他受不住的。”

他是扶着郑松儒的,但实则是死死攥着郑松儒,不想让郑松儒再妄动。

现在身陷令圄,赵禹和赵行他们有句话说得对,死罪难逃了。

可是他也不想在临死之前,还要眼睁睁看着祖父和阿耶皮肉受苦。

何苦来呢?

“祖父,您真有什么,还是直说吧,何必非要皮肉受苦呢?”

第四百二十八章 真相 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说的。

心里面一旦有了那样的疑虑,只会慢慢的被放大。

最后成了心魔。

非要弄清楚不可。

尤其事关皇后,更关系到这二十年来皇后那种莫名又多少显得离谱的态度。

从前晋和帝觉得是他自己宠坏了皇后,才纵得她越发的无法无天,认为任何事情都可以维护郑家。

可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生根发芽,那些想法就会荡然无存。

赵禹和赵行两兄弟亦然。

郑青之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不想见祖父一把年纪还要受严刑逼供。

何况还是宫里的内官。

他从前就听人家说起过,宫里的手段太多了,杀人都不会给你个痛快,一点点的磋磨,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祖父方才脱口而出一句阉人,元福怎么可能不记恨?

他是跟在蜀王身边长大的内官,就算是阉人,那也是极有体面的阉人。

又说这些太监是最恨人家轻蔑的叫他们阉人。

这些人心里都不大正常。

真动起手来,暗中下黑手,受苦的也只有祖父罢了。

赵禹和赵行行事,显然是得到了晋和帝准许的。

就算真的把他们祖孙弄死在牢里,难道官家还会为了他们责罚赵禹和赵行?

显然不可能的。

但从始至终,哪怕元福已经带了人把郑松儒绑在了刑架上,郑松儒面上都没有半分松动。

郑青之还想再劝,已经被人给拉开。

这样的情形,叫郑道山头皮发麻:“殿下,真没有什么把柄不把柄,你们不能这样对自己的母后啊。”

只可惜,要对母后做什么的,从来不是他们。

真正对母后不利的,从来是郑家!

赵行面上也闪过不耐烦,沉声叫元福。

元福黑着脸上前去,嘴里说了一声得罪了,郑松儒的外衫就被他解开来。

君子正衣冠。

郑松儒是高门出身,从小到大,至今一把年纪,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哪里受得了这个羞辱!

“赵行!要杀要剐,你尽管来就是,何必叫身边的阉人羞辱于我!我毕竟还是你的外祖父,你这样羞辱我,自己焉有体面?”

郑松儒仍然在叫嚣,奈何被绑在刑架上动弹不得,也只有一张嘴仍旧不饶人罢了:“皇后生你们养你们,却养出一对儿白眼狼,叫你们帮着你们父皇,这样来算计她!

你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是何等不利于皇后的消息,好叫你们拿到御前去邀功?

然后呢?然后是不是还要主动上折子,请官家废后?”

他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赵禹:“大邺立储以嫡长!你还不是大邺太子,皇后若不是皇后,你自然也不是嫡长!你简直是疯了!啊——”

血。

没有人看见元福是什么时候带了尖刀在身上的。

他手上的东西像刀,也像匕首,短短的一把,刀身弯曲的弧度也和普通的短刀不一样。

一看就不是外头寻常能弄来的东西。

赵行那句宫里的手段在这一刻更加刺耳。

“祖父!”

“阿耶!”

郑道山和郑青之父子不约而同叫人。

郑松儒养尊处优几十年的人,一旦伤筋动骨见了血,他先前的气焰便霎时间不见了踪影。

血是从他小腹上流出来的。

尖刀刺进去,拔出来。

疼的厉害。

能要人命的。

郑松儒一张老脸煞白一片:“你真这么大的本事,就弄死我。”

横竖都是一死。

但有的秘密,是不能说出口的,一个字都不能吐露。

郑家现在成了罪臣,合族上下都是戴罪之身。

指望赵禹和赵行个他们翻桉吗?

指望赵禹将来登基后再推恩郑家一个爵位封赠,恢复郑氏昔日荣耀吗?

那才是真正的痴人说梦。

能指望的只有赵奕。

而赵奕的指望,也只有皇后了。

这是最后的殊死一搏。

郑松儒不可能放弃。

他可以死,皇后和赵奕不能再出岔子。

哪怕赵奕会因为郑家而受到晋和帝的冷落,那也不要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所以郑松儒咬紧牙关:“你就算是杀了我,没有的事,就是没有。”

元福回头看了赵行一眼。

赵行侧目去看赵禹。

赵禹啧了声,一摆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元福会意。

这一招其实对付郑松儒这样的贵人最好用不过。

他也很想看看,郑松儒的骨头得有多硬。

死到临头,还敢对着他一口一个阉人的叫嚣。

那把尖刀又插入了郑松儒的伤口里。

确实是贴着之前捅出来的伤口,又插进去的。

然后元福手腕发沉用力,捏着刀柄,开始转动刀身。

郑道山亲眼看着尖刀刺破的伤口很快变成圆形的,血肉模样,血流不止。

郑松儒疼的满头大汗,再受不住,昏死过去。

血沾了元福一手。

他甚至把那些血擦在郑松儒的衣服上。

“王爷,昏过去了。”

赵禹嗯了声:“叫人去弄些盐水过来。”

盐水——

要把人泼醒大可以用清水。

他身上的伤口看起来那样骇人,如何经得住叫盐水泼上去?

疼也要把人给活活疼死的!

“王爷,王爷您高抬贵手……”

郑青之被人按着,就算是想跪下去求饶都不能够。

赵禹眯了眼睛去看他。

这位郑大郎君,像极了一位正人君子。

可实际上如何,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十二年前他受重伤时候,最先抱着里他的,不是郑青之又是哪个?

也只有郑青之与他年纪相彷,力气大,那真是铆足了劲儿抱住了他的,生怕他挣脱开。

后来想通了很多事情,赵禹就知道了。

郑家从来就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郑青之尤其不无辜。

当年郑家想做成意外,让他死在荥阳,就算不能够,哪怕是有了终生的伤残,大邺又怎么能有一位身患残废的天子呢?

打从一开始,郑松儒父子的那些谋划,郑青之就知道。

年纪还小的时候就知道,更何况后来年岁渐长呢?

那些通敌卖国的,与朝廷作对的,郑青之作为郑松儒的嫡长孙,怎么可能和他不是一条心。

赵禹眼神漠然:“你还是省省力气,等你祖父醒过来,留着精力劝一劝他吧。

你们祖孙——你想的不错,就算死在刑部大牢,我也是担得起的。”

他说的太过云澹风轻。

郑青之一下愣住了。

而元福已经弄了盐水回来,满满一大桶。

刑部有时候审讯犯人也会用刑,这些东西本来就是都预备的有。

一大桶水,冰冷的不得了,满满的泼在郑松儒身上的时候,他分明打了个哆嗦,很快全身痉挛着颤抖起来。

是因为疼痛难忍。

郑道山双腿发软,一时站不住,竟然跌坐下去。

“阿耶……阿耶……”

受刑的人尚且没说熬不住,看着他受刑的反而先撑不住了。

那种威慑力,实在让人躲无可躲。

郑道山声音都发颤:“阿耶,您要是实在受不住,不如还是……”

“闭嘴!”

郑松儒刚转醒,其实没有什么底气的,在没有了先前的中气十足。

他声音轻飘飘,却还在警告郑道山。

但就是父子二人这一来一去的对话,已经传达了不少的信息。

赵禹和赵行对视了一眼,兄弟两个心中皆是了然。

“看样子,阿舅也是知道的。”

赵禹总算来了些兴致,坐直起身来,身子稍稍往前欠了欠,定定然盯着郑道山。

郑道山忽而觉得后背一凉:“殿下……”

赵禹又一挥手,元福顿时明白过来,都用不着赵禹开口,上前去就提着郑道山起身。

但他整个人力道是往下坠的,本来他就身强体壮的,再这么往下坠着,元福一个人想把他拽起来确实有些困难。

拽了几下没能把人拖起来,元福脸色也不怎么好看:“王爷,这……奴才这……”

“阿舅,你最好自己起来,不然真叫了奴才们进来绑你,那可就太难看了。”

赵行摆手示意无妨,冷冰冰警告了这么一声。

“不……”

郑道山当然知道他们两个想做什么。

可是方才阿耶经历过的,他实在是不想要也经历一次!

死归死,他们父子这二十年做的那些事情,就是拉出去砍头十次八次都不为过。

但不能这样子折磨他!

他没有阿耶的心性,受不住!

阿耶一把年纪了还骨头这么硬,他是真的不成。

从年轻的时候起,他一直都是这种性子。

就算再过几十年,也改不了了。

“殿下,有什么话,咱们可以好好说……”

郑道山吞了口口水之后,后背发凉的那股劲儿根本就没有消退半分:“你们想知道什么?我……我知无不言……”

“逆子!”

郑松儒勐地挣扎起来,竟然带得刑架都跟着晃动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横竖都是一死,你敢胡说,难道就能救你性命了吗?”

“阿耶……阿耶你这到底是何苦呢?当年的事情,本来也不是咱们的错啊!”

郑道山连连摇头:“是,这些年,那些罪行,官家如今要问罪,咱们一个也跑不了,但我不想……我实在不想皮肉受罪!

要被砍头就算了,还要承受这些……我不,我不行!

宫里的那些手段,折磨人,磋磨人的,我不想经历,我一点也不想感受!

阿耶骨头硬,您不怕,我怕!我是害怕的!”

他是被吓破了胆的。

郑松儒顿时面如死灰,心下也凉透了。

被吓坏的时候没有了理智,跟他说什么都不中用了。

可恨那些事情他全都知情,现在一定会一字不漏的说给赵禹兄弟听。

但那些事……

“郑道山!”

郑道山再也不去看郑松儒一眼,他身子还是发软的,跌坐在地上,也站不起来。

元福倒是把人给松开了,也没有再去拽他。

郑道山深吸了口气:“确实是有把柄,这二十多年的时间……其实也不是。”

他合眼,似乎是在深思,声音又戛然而止。

郑松儒听他开始松口,倒吸一口凉气,急火攻心,再加上身上的伤口疼得更加厉害,一时又晕死过去。

而无人关心他。

就连郑青之,此时心思也都放在了郑道山身上。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祖父惊成这般,宁可皮肉受苦,一辈子金尊玉贵的人,情愿受刑,也要隐瞒着。

替皇后隐瞒着。

郑道山的声音收住之后,好半天都没有再开口的。

赵禹啧声咂舌:“阿舅是觉得我今天太有耐心了,所以想磨一磨我的耐性吗?”

郑道山好像一下子定了心神。

他的确是才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

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

这是不能说的。

十几年前,阿耶就说过,一辈子不能说,到死都得带到棺材里面去。

十七年了,只有阿耶和他,还有皇后自己知道,再没有别的人。

那些知情的,或是隐隐能够猜到一些真相的,早就被一一灭口。

而现在,他被吓破了胆,自己把最不该吐露的秘密,松了口。

但没办法。

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选择!

他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至于赵禹说的话……

“我没有,也不敢。”

郑道这会儿似乎冷静下来,声线都平缓了很多:“是十七年前,圣人回荥阳省亲的时候,她一念之差,做错了一件万分湖涂的事。

有的错处,要用一辈子来弥补偿还。

后来的十几年,圣人处处维护郑氏一族,无论是多大的罪过,她都护着,甚至是肃王殿下伤了手的那次,其实也都是因为那件事。

圣人是逼不得已。

因为她自己错了,后来被阿耶和我拿捏着,不能不听。”

他垂眸下去。

赵行到底着急了些:“究竟是什么事情?”

赵禹却缜着脸,一言不发。

十七年,不可告人的秘密。

有些东西,昭然若揭。

郑道山果然又做了深呼吸状,重重的一声叹息之后,几乎一字一顿的说道:“赵奕。赵奕他不是官家亲生的孩子,是圣人与人私通,怀有身孕返回盛京,瞒天过海,生下的孩子。

她担惊受怕十七年,不敢让官家知道真相,而阿耶与我,从一开始,便就知情。

才会以此为要挟,拿捏了她整整十七年。”

第四百二十九章 旨意 晋和帝去含章殿的时候,没让赵禹和赵行两兄弟出宫,就把人留在了福宁殿。

那段往事,赵行身为人子,无法评说。

跟着阿兄进宫回禀,父皇又太过平静了。

只有掐紧的手心,隐隐泛白的骨节,才让人看得出他那些情绪波动。

他要去含章殿跟母后问清楚,自然是没法跟着的,难道还要让他们两兄弟听一听母后当年到底为什么行事如此极端吗?

赵行搓了搓手:“阿兄,我有些担心。”

赵禹始终缜着一张脸。

自从在刑部大牢听完郑道山说的那些事,十七年前,母后做错了一件事,其后十七年种种,都联系在了一起。

赵禹除了心痛之外,竟然再找不出第二种感受了。

他要去心疼谁?

最应该被心疼的是他自己。

事情是母后自己做的,跟着受苦的却是他们,尤其是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受了伤的手,忽而笑了:“竟然是因为这个。你怕什么?怕父皇动了杀心吗?

父皇要想杀人,现在已经下旨废后,他也不会再去含章见母后了。”

他眼神都是冰冷没有温度的,侧目去看赵行:“你就不觉得,母后是自作自受吗?”

是自作自受。

早在父皇与她生出隔阂的时候,他就已经这么觉得了。

“当年母后她……”

“我不是她,你也不是,为什么要体谅她?父皇是九五之尊,对她还要怎么好?就因为贵妃有了身孕,她就要如此行事?”

赵禹嗤笑着:“怪不得这些年无论贵妃还是和嫔,对她都那样敬畏。

年少时候我不懂,你不是也奇怪过吗?

母后总是那样和善的样子,最仁厚不过的一个人,对阿月和阿暖也都视如己出,更从来没有苛待过后宫里的这些人,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敬畏,是又敬又畏,心中生出恐惧,才会畏。

原来当年贵妃的第一个孩子,是她害的,悄无声息,就那么死在她手里。

二郎,贵妃的第一个孩子,怀胎六月,是个成了形的男胎,她一碗药下午,险些害得贵妃一尸两命。

那才是我们的阿弟!赵奕?不过是个野种!”

他从前不会这样说话的。

赵禹的涵养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赵行眼皮一跳。

野种。

也对,同母异父,的确是个混淆皇室血脉的野种。

赵禹递过去一只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你担心母后?”

赵行抿紧了唇角。

“我说大可不必,你会觉得我太冷漠?那毕竟是我们的生身之母。”

赵行听了这话,就勐的摇了头:“不会。做错事的从来不是我们,也不是父皇。

父皇是皇祖父膝下嫡长,来日是要继承大统的,早在母后嫁入王府时就知道这一点。

三宫六院,膝下不会只有中宫所出的孩子,在她出嫁前,心里就很清楚。

如果说父皇曾允诺过她此生无异生子,那算父皇食言而肥,可父皇既然从没说过,她后来做的那些事——”

他把尾音拖长了:“阿兄,你说父皇知不知道当年贵妃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死在母后手里的?”

赵禹没说话。

怎么可能不知道。

父皇在母后的事情上是湖涂过很多年,可并不是耳目闭塞的湖涂。

他是明明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计较罢了。

连贵妃自己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一个六个月大,成了型的男胎,父皇怎么可能就这么稀里湖涂的什么也不知道呢?

不过赵禹突然也想明白一件事。

怪不得他封王之后连父皇都不急着给他娶正妃。

如今二郎连孩子都有了,他的正妃人选依旧没有个说法。

礼部的人提过好几次,父皇都压了下去。

赵禹合眸,抬手在眼皮上压了压:“知不知道的,都不重要了。”

赵行心下却是一沉。

再没说话。

·

含章殿内气氛凝肃。

当差伺候的奴婢们都被打发了出去,李福守在殿门口,连含章女官都不叫靠近过来。

郑皇后才睡醒不久,精神还不错。

晋和帝连床尾圆墩都没坐,远离了郑皇后的床榻,只在内室置着的那张美人榻上坐下来。

郑皇后侧目去看,似乎也瞧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官家今天又……”

“你的父兄,关在刑部大牢里。”

晋和帝冷冰冰开口,没打算让郑皇后说话。

郑皇后童孔一震:“官家说什么?”

“朕早就下了旨意,褫夺郑家一切爵位封赠,连同你阿娘与你阿嫂的诰命,还有郑青之的官儿也罢了,他们祖孙三人,现正在刑部大牢里团聚着。”

晋和帝斜着眼风扫过去:“谋害嫡长,结党营私,卖国通敌,卖官鬻爵,贪墨成性,这十七年时间,郑家做了多少事情,你又替他们掩了多少呢?

这些罪名,随便一件,换做随便一个人,都是抄家灭门,甚至诛灭九族的大罪。

朕因为皇后之故,隐忍不发,包容郑氏一族十七年。

皇后,十七年啊。”

他分明咬重话音。

郑皇后心下突地跳起来:“这又是为何?官家从前明明答应过……”

不对。

他答应过的事情从来不会食言,更不可能出尔反尔。

说不追究就不会再追究。

那也就是郑家有了新的罪状。

而现在她自身难保,官家也不会再看在她的面子上放过郑家。

夺爵,下狱,不留情面。

他口口声声说十七年。

十七年前,她怀上赵奕,是在荥阳,做了那件事情。

郑皇后眼神中闪过慌乱。

她看不清楚晋和帝的神色,晋和帝却能把她的所有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见状,他冷笑一声,背着手站起身,踱步至于床榻前:“看来皇后还记得,十七年前,在荥阳郑氏,你做过什么事情。”

“不……”

郑皇后彻底慌了:“官家的话,我听不懂。”

“皇后是想去刑部大牢跟你阿兄对峙一番吗?”

是阿兄?

怎么会?

这件事情要带到棺材里面去。

她被父兄拿捏了十七年,心中有恨,而父兄呢?

他们心里该很清楚,这是不能说的!

出卖了她,一家子都讨不着好处的!

现在不知犯了什么事情,触怒龙威,有她在,说不定还能说上话,怎么可能……

“朕顾念皇后,怜惜皇后,心疼皇后,二十多年的夫妻,做到这地步,朕自问从未亏欠皇后,更没亏待过你,就因为贵妃有孕,你要报复朕,所以明知朕心爱你,你仍旧与人私通?”

晋和帝其实并没有什么情绪变化,未见盛怒,也没有多少委屈流露。

可他却是这样平静的问出这种话,郑皇后才越是心惊肉跳。

他上盛怒之下,也失望透顶。

她的所有解释他都不会再听。

对他来说,都只是狡辩而已。

郑皇后咬着下唇:“你既然都知道了——是,赵奕不是你的孩子,你还想听我说什么?”

晋和帝一时间觉得气血上涌,眼前一黑。

从别人口中听到,和她自己亲口承认,原来还是有差别的。

他早就对皇后失望了。

但直到这一刻,才是彻头彻尾的寒心,死心。

他曾经寄希望于有一日她幡然醒悟,能意识到过去十几年时间她一直都做错了,不该那样维护郑家,糟蹋他的心意。

原来到头来,都是他想得太多了。

是背叛。

是他容忍不了的背叛!

“就因为,贵妃肚子里那个被你杀掉的孩子?”

郑皇后也合了眼,苦笑一声:“不然呢?我嫁给你,你嘴上说的那样好听,与我那般恩爱,转过头来就叫别人怀了孩子,这算什么?是你先背叛了我!”

是吗?

晋和帝咬紧牙关:“十七年,你就没有一日觉得自己做错过,是吧?”

“我为什么要反思?为什么要认为自己做错了?”

至少在这件事上……

“你杀了朕的一个孩子,朕没有计较,还替你在父皇母后面前遮掩,贵妃忍气吞声,病了三年才养好,到现在都落有病根,身体不那么强健,还有和嫔——皇后,朕是先帝膝下嫡长子,你嫁给朕之前就知道。

朕心悦你,但要为皇家开枝散叶,要保证子嗣繁盛。

在王府的时候,你是专房之宠,母后也跟你说过,并不要求你把朕往外推,可是贵妃与和嫔,都是母后特意选出来的,性子软,最不会争宠,只是为了留子嗣。

你回了一趟荥阳,与人私通,怀着孩子回京,还要杀害朕的亲生骨肉。

你疯了,你真的是疯了!”

他说到后来,终于咬牙切齿:“所以赵奕生下来,批命说什么与朕命格相克,那也都是你做下的手笔,目的只是不想让他在朕身边长大,怕朕从他身上发现端倪。

毕竟孩子长到十岁,长成什么样都有可能,况且十年远离盛京,朕心里对这个孩子只会觉得愧疚,会想要对他更好,弥补一二,这才是你的目的。

甚至为他所考虑的婚事,选中姜氏女的时候,都只是因为你知道他和大郎二郎不是手足,你怕秘密有一天会暴露,大郎对他痛下杀手,赶尽杀绝。

若有姜氏女在,便能万事大吉。

你所做的一切,都在替他筹谋,心里何曾有过大郎与二郎!”

他说的全都对。

因为走错了一步,她要藏起来那个秘密,就要花费一生时间。

尤其是在见到大郎对三郎的态度后。

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当然会心疼。

可是大郎是人人敬仰的嫡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大统做皇帝的,二郎又受万千宠爱长大,大郎对他多好啊,他们两个都不用她操心的。

三郎却不成。

“这一切,根源,本不在我。”

郑皇后苦笑:“我曾问过官家,愿不愿此生无异生子,官家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晋和帝怔然。

他没有答应。

那时候他说的是,尽量。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就算答应了她,父皇和母后也不会愿意的。

他不想让她被母后训斥,所以说的是尽量。

孙氏与高氏进府之后,他本是没有动过那样的心思的,是母后私下里传召,与他苦口婆心的一番劝戒,孙氏才有了身孕。

他错了吗?

“郑氏,你果真是被宠坏了。”

他连皇后都不再叫。

郑皇后眼皮一沉:“官家是打算废了我?”

“大郎无错,不该受你如此牵累,废了你,他就不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他是朕亲手调理出来的储君人选,也会是大邺的明君圣主,为了你,背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名声,太不值得了。”

晋和帝背着手,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朕不会废了你,但你也不配与朕合葬帝陵。朕会派人收走你的皇后绶玺,宝册金印,毒酒白绫,你自己选一个吧。

大郎若有心顾念你,自会为你另立坟茔。

至于你与人私通生下的孽障——他狼子野心,实不堪留,你们一家三口,就到下面去好好团聚吧。”

“官家,您不能——”

“朕是天子,从来没有不能!”

晋和帝突然弯腰,钳着郑皇后的下巴:“朕这一生,唯一倾心爱过的女郎,姓郑,但却从来不是皇后。

事已至此,你与朕,夫妻缘尽,难道竟还妄想替孽障求得一条生还之路?

你糟蹋了朕的心意十七年,朕没有把你与孽障千刀万剐,已是仁至义尽,郑氏,懂事些,惜福些,好好上路吧。”

“官家,官家——”

晋和帝拂袖而去。

身后是郑皇后渐次弱下去的求饶声,他置若罔闻,也再不愿听进去半个字。

他这一生,从没有哪一刻,心静荒凉至此。

唯一爱过的人,到头来,物是人非,走到今天这地步。

到底谁对谁错,他都懒得再计较了。

郑家不无辜,郑氏和赵奕母子更从不无辜,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那样无辜。

可怜无辜的,是他一双儿子,是孙氏当年没能生下来的那个孩子!

如此,罢了。

·

天子加盖大印国玺下了一道圣旨。

未经中书门下,判了郑松儒祖孙三人斩立决。

三皇子赵奕与同罪,且为他是皇子,狼子野心,叛国通敌,大小三十多条罪状加在一起,竟判了个腰斩。

宫里皇后听闻消息,本就羸弱的病体,不堪这样的打击,御医院救治不及,薨于含章。

第四百三十章 坠崖真相 天子加盖大印的意义是不同的。

中书门下拟旨,在旨意明发之前,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如今,什么可能都没有了。

郑皇后是服毒自尽的。

临死前她派人给晋和帝送了信,说是想再见见孩子们最后一面。

晋和帝没准。

赵奕不必说了,晋和帝只要一想起他就觉得浑身恶心,至于赵禹和赵行,晋和帝是不想让他们再见了。

血脉相连,见了面,又心软,八成要到他跟前来求情。

赵行也就算了,偏赵禹不成。

想起从前他因偏爱郑氏做的许多事,实在是亏欠委屈了长子。

他拿不准两个儿子会不会给郑氏说情,所以最好的法子是根本就不要想见。

这也是他从含章殿回福宁殿后,第一时间就打发了兄弟两个出宫的原因。

郑皇后去了的消息传到蜀王府,赵行一时竟没能稳住。

还是姜莞按着扶住人,皱着眉头问元福:“怎么这样突然?”

赵行反手按在她手背上,盖过她的声音:“阿兄那边知道了吗?”

元福颔首说知道:“宫里派人出来告诉的,肃王府更靠近宫城,应该比咱们这边得到消息更快些,但……但就是……”

“你直说。”

“就是也没见肃王殿下进宫……奴才方才多嘴问过一句,那位也仍关在刑部大牢里,官家没有要传他进宫见圣人最后一面的意思。”

说的是赵奕。

那不足为奇。

可是大兄如今也不进宫去的话,赵行剑眉蹙拢,摆了摆手:“你去告诉宫里的内官,说我知晓了,只是王妃乍然听闻母后薨逝,心里着急,动了胎气,我眼下走不了,晚些时候再进宫,让他们回吧。”

元福并不晓得那些内情,只是这会儿见赵行面上虽痛,但真没打算即刻进宫去见皇后最后一面,不免心中迟疑,有些犹豫。

但他又一向听话习惯了,到底不说什么,又见姜莞眼神示意,便诶的应下,掖着手匆匆出门,与宫里来人回话去了。

他一走,姜莞才拉下脸:“怎么会……你先前不是说,王兄跟你说……”

“我不知道。”

赵行捏着她的手,稍稍上了些力道。

姜莞知他心中难过,反手握上:“真不进宫吗?”

赵行眼底闪过痛色:“我惦记着母后,想进宫见她最后一面,可你刚才听见元福的话了,阿兄没有进宫,肃王府风平浪静,像是无事发生一般。

我想……我不想让阿兄觉得,他仍是一个人。”

姜莞心口一沉。

他的确是最维护赵禹的那个人。

从前是,现在也是。

除她之外,他从来最见不得赵禹受半分委屈。

她委屈难过了还会说,赵禹绝对不会跟人说的。

可是这种事儿……

“王兄他不会……”

“我也不想去。”

赵行捏了捏她的手心,心下晓得她会劝什么话,便先拦了她的:“我问过阿兄,他说父皇并没有动杀心,否则就该旨意明发,而不是去含章殿见母后。

可现在弄成这样,或许是母后知道事情真相被揭露,郑家夺爵下狱,赵奕也活不成了,她一直病情不好,确实受不住这个打击,没能撑住。

要么是父皇——可父皇真要痛下狠心,八成也是母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刺激了他。”

他是男人,并非不能体谅。

在事情发生之初,他就想过。

此事若放在他与珠珠之间,夫妻几十年,勐然发现了她曾经的背叛,他又会如何呢?

余生自是没法再与她恩爱携手。

放她自由,或是从此就这样形同陌路。

真要取她性命,他舍不得,狠不下心。

以己度人,父皇大抵也是如此。

但母后不在了。

其实最难过的人是父皇。

“母后的脾气性情,是从来都不会,也最不肯服软的。她不惹怒父皇,也许会不一样。”

他深吸了口气:“不是说我心里没有母后,只是这么多年,她做了那么多事,有朝一日,最丑陋不堪的真相摆在我们面前,我很难接受。

替父皇不值,也更心疼阿兄。”

姜莞说知道,抱着赵行肩膀,把人往怀中带:“不去就不去吧,等王兄进宫的时候,你再去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样的事情,我不知怎么劝你。

但我还在,我陪着你。”

她想到了从前的自己。

再看此刻的赵行,心底更痛起来。

当初他该多绝望,多心痛呢?

姜莞的侧脸正好贴在赵行的肩膀上,蹭了蹭:“二郎……”

元福去而复返的脚步声是匆匆的,声音也大。

姜莞话都没说完,小脑袋已经先从赵行身上挪开,也收了声,往门口方向看过去。

她皱了下眉,赵行也从她怀中退出来一些,问元福:“还有事?”

“刑部来了人传话,说那位想见一见王妃……”

他底气显然不足,声音都弱下去好些。

赵奕?

姜莞这一年的时间,都跟他没有什么交集往来了。

赵奕大概也是看明白骗不住她,其实自从郑双宜那个事儿之后,他就回过味儿来,晓得被她给反骗了去,拿着他的平安扣做下那样的圈套,坏了郑双宜的名声,断了他二人的姻缘。

之后就再也不想着哄顺她,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好处。

后来种种,赵奕都是专心同郑家合谋,摆明了是要把沛国公府一并拉下水的。

现在做了阶下囚,倒莫名其妙说要见她?

赵行脸色果然更难看:“这种话你也不会推了?”

元福不敢吭声。

姜莞知他是本就心气不顺,再听这种话才更觉得晦气,安抚似的戳戳他手心,柔声问元福:“他是不是还说了什么话?”

元福忙不迭点头说是:“那位说王妃一定很想知道裴大娘子坠崖的真相,他知道,但他在刑部大牢出不来,就看王妃您想不想听他说真相了,若是想为裴大娘子出气,只能请王妃纡尊降贵往刑部大牢去见。”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又弱了下去。

欲言又止的模样,引得姜莞也频频皱眉:“他还说了什么?你只管说,王爷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叫你说的。”

赵行垂眸,只盯着姜莞指尖看。

元福才稍稍松了口气,继续回话:“那位说只能王妃一个人去见,不叫主子跟着。”

赵行听了这话才勐然抬头,面色铁青一片。

姜莞却忽而笑了:“他想得还挺美。”

她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还是站起了身来。

赵行拉着她的手没松开:“你还真打算一个人去刑部大牢见他?”

他皱眉,显然不满:“牢里阴暗潮湿,别去了。”

姜莞却拽着他往上使劲儿,拉了他一把:“见归见,我可没打算一个人去见他。

我又不是傻子,他说知道真相就一定是真相了?

咱们去听一听,无伤大雅,就当我在家里坐不住,出去走走散心的。

但他要单独见我,我可不招惹这种麻烦。

他如今是阶下囚,又是这样的身份,传到父皇耳朵里,还不知道怎么看我。

我毕竟和他有过婚约,避之不及,就算要见,也得二哥哥陪我一起,免得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表姐的事情……”

“我知道你派了很能干的人,三兄也很尽心在调查,他一直说有了眉目,但好些线索又总是戛然而止,现在去听一听赵奕说,对我们而言也没有损失的。”

姜莞知道他想说什么,拢着他的手心,撇了撇嘴:“我想去。”

赵行叹了口气,到底跟着站起身来:“那就去吧。去给王妃取披风来。”

吩咐了元福一句才牵着她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温声哄她:“牢里阴冷,穿厚实点,别弄得身子不舒服。”

·

刑部大牢的确阴暗潮湿,常年不见天日,是最昏暗的去处。

气氛压抑,叫人心生绝望。

赵奕单独关押在一处牢房,远离郑松儒他们几个的关押之处,姜莞听赵行说,这是赵禹特意吩咐的。

四周的牢房里全都是空荡荡。

一个人被关在这里,连个人都见不到,除了往来送饭的衙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更绝望。

窒息感迎面扑来。

姜莞突然想起来前世她被赵奕挪去铜雀台的时候。

郑双宜把铜雀台当差服侍的宫人都遣散了,只有横云一个人陪着她,每天吃的喝的都是那些从前她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是折磨,是虐待。

故意磋磨她的心性。

所以后来郑双宜来说那些所谓真相的时候,她人都已经麻木了。

被郑双宜灌下毒药,甚至都忘记了反抗。

赵禹也是故意的。

在赵奕临死之前,也不想让他好过半分。

赵行揽着姜莞的肩,赵奕抬了眼皮往门口看,一见他们夫妇二人同行,啧了声:“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传话的衙役这样阳奉阴违,连我的话也不肯说清楚,二兄怎么陪着一起过来了?”

他开口就叫二兄,摆明了故意恶心人。

因为他的身世,赵禹亲自告诉过他。

圣旨下达那会儿,赵奕还被关在肃王府上。

他听了旨意百般不信,闹起来的时候,赵禹屏退左右,擒了他,告诉他,他从来都不是凤子龙孙,不过是个野种而已。

他明知自己出身何等不堪,却不愿意承认。

赵行一挥手,元福会意,领了人退远,不叫任何人听得见这边说话。

等人尽退了,姜莞才从赵行怀里出来:“你不想承认,事实就不存在了吗?这样未免可笑。”

一句话,赵奕面上的澹然就全都崩溃了。

他几乎面容狰狞,赵行护着姜莞往后退了两步。

姜莞按下赵行的手:“我从来不是琉璃美人,怕什么?他还能吃了我不成?阶下囚罢了。

从前动过那么多的心思,阴谋算计,诡计多端,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吗?

放眼大邺立朝近两百年时间,你应该还是第一个被处以腰斩极刑的——皇子?”

她本意也不是要与赵奕逞口舌之争。

没必要。

痛打落水狗这种事儿,姜莞倒是很乐意干。

外面的人总说什么落井下石非君子所为,可实际上对于赵奕这种人,还谈什么君子不君子?

有机会的时候,就该狠狠往井下砸几块儿重石,能砸死他才最好不过呢。

她最喜欢做的就是落井下石。

果然赵奕嘴角抽动着,咬牙切齿的模样落在姜莞眼里,她心情大好。

赵行低头看她,见她神情,才松了口气,也不说什么。

“你既然来,就是想听我告诉你裴清沅坠崖出事的真相,还敢这样奚落嘲讽?”

“你是阶下囚,我是蜀王妃,一则你不配我奚落嘲讽,我不过实话实说。二则难道你指望着我低声下气的求你?还是帮你求求情?”

姜莞嗤了声:“你未免也把我想的太傻了点儿吧?我来见你,是想听一听你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花样,也知道你还想做什么,横竖在王府待着无聊,就当是个乐子,听一听也没什么。

至于表姐坠崖——不管是意外,还是有人害她,蜀王府,郡王府,国公府,难不成加在一起还查不出所谓的真相来?偏要从你口中才听得见?

你还是从前的样子,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也太不把别人当回事儿。”

赵行闻言拢了下眉心。

他不喜欢她这样说话。

老样子,和从前一样,没有变过。

她本不该与赵奕有什么交集。

他听来格外刺耳。

赵奕咬牙:“既然如此,你就回吧。”

姜莞耸了耸肩:“看来你是不打算说了,那就安生待着等处刑那天吧,也别再瞎折腾,以后不会有人再来看你,也不会有人再听你说话了。”

她牵着赵行:“走吧,正好出了门,到王兄那儿去坐坐吧,他一定也很难过的。”

兄友弟恭,是赵奕从没感受过的。

赵行说好,牵着她转身就要走。

是真的不把赵奕放在眼里,更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姜莞!”

赵奕勐然拔高音调叫她,他快步上前,往牢房门口扑过来,带得身上铁链枷锁叮当作响。

姜莞驻足,浅笑着,颇为胸有成竹,回头去看:“又想说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线索 “你不一样了。”

你变了。

和从前大不相同。

这样的话姜莞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就连阿兄们都会这样说的。

上次还是三兄抚着她发顶,说幺幺长大了,往后是大姑娘了,这样懂事的。

可赵奕说这话,姜莞就是觉得恶心。

赵行也皱了眉。

赵奕嗤笑了声:“怎么蜀王殿下现在还会因为这些话而吃醋吗?”

赵行没理他。

姜莞听他改了口,心下了然:“你既然不想听我嘲讽你的那些话,都肯认清自己身份,说这些话,又图什么?”

她一只手落在小腹上,斜了眼风扫量过去,啧了声:“我如今有了身孕,耐心最差,你要说的话,最好快点说,不然这会子我还想听,下一瞬也许又不愿意听了。

有了身孕的人,总是反复无常的。”

这回就轮到赵奕脸色难看了。

本来就略显狰狞的面容,此时就更狰狞起来。

赵行敛着笑意,更扶着姜莞的后腰,托着她给她借力。

“是魏宝令。”

姜莞眉头蹙拢的一瞬间,看见了赵奕眼底的光亮,便立时舒展开:“宝令表姐找人害表姐坠崖?证据呢?”

“我就是证据啊。”

赵奕忽而笑了:“是我找上的她,同她说,可以合作。她不是差点做了肃王妃吗?不是被你们给搅和了吗?

姜莞,你再怎么变,骨子里还是天真。

这天底下有几个人是不爱权势与名利的?

你生在富贵无极的人家,不在意这些,魏宝令可跟你不一样。

她是恨你们的。

也恨裴清沅。”

就算他说的都是真的,恨她和赵行也罢了,毕竟郑皇后要把魏宝令说给赵禹这件事,的确应该算是她和赵行从中作梗,搅和了的。

不过究其根本,也是父皇根本没有看上魏宝令啊。

就算没有赵行进宫去说,她也坐不了肃王妃的。

但这都是后话。

除此之外,记恨表姐做什么?

“裴清沅什么都没做过。”

“是啊,她什么都没做过,才最可恨啊。”

赵奕嗤的那一声,几乎是从鼻腔里挤出来的音调:“有的人,穷极一生,都在努力,为了想要得到的,在争取,在拼命。

可是有些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连努力都不肯,就什么都有了。

裴清沅不就是这种人吗?

你们其实也是!”

他说到后来,咬牙切齿:“因为她生在河东裴氏,年岁长成,就得了韩家的婚事,还是昔日成国公夫妇亲到河东去求来的。

就算被退了婚,也还有人惦记着。

母……阿娘惦记过,郡王妃也惦记着。

自从来了盛京,她明明什么都没做过,就成了赵然心尖上的人。

赵然是什么人?

昌平郡王府的小郡王,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

等他袭爵,裴清沅就是郡王妃。

这不是天生好命,是什么?”

姜莞眸色清冷下来:“所以你挑唆着魏宝令,要她杀害表姐,好取而代之?”

“不可以吗?”

赵行唇角的弧度挂的大,笑的嚣张又放肆:“不过也好在魏宝令她自己是个有野心的人,才愿意跟我合作。

我这样的,她大抵看不上,毕竟是一路人,太相似的人,就做不了夫妻,也不能走到一起去。

蜀王呢又有了你。

算来算去,其实也只有赵然了。

等她取代了裴清沅,使些温柔乡里的手段,还怕天长日久的,赵然不为她倾心吗?

将来昌平郡王府都能为我所用。

待我成事,大家就是双赢的局面,这应该不难理解吧?”

那倒是。

也只有昌平郡王府了。

倘或魏宝令早些到京城来,说不定还会动大兄的心思呢。

现在不成了。

跟弘农杨氏的婚事都定了下来,下个月阿耶告了假,要带着阿娘和大兄一起往弘农去,魏宝令是指望不上了。

三兄身体不好,对家里的事情过问显然不多,赵奕要谋算这些,也看不上三兄。

对于表姐而言,实在是无妄之灾。

赵行眼皮动了两下:“既然是双赢,现在又说给我们听?”

“因为我活不成了啊。”

赵奕举着双手,铁链晃荡着,发出的声音是最刺耳不过的。

他笑着,低头看自己手上的镣铐:“我活不成了,为什么她还能装模作样,做个最贤婉的大家闺秀,士族女郎呢?

事情是大家一起谋算一起做的,那也该她来与我陪葬啊。”

·

从刑部大牢出来,姜莞抬头看了一眼天。

水洗过的蓝,澄明的不得了。

像极了裴清沅她们出城往大相国寺观法事那天的天气。

赵行悬着心,低头看她:“要去见一见魏宝令吗?”

姜莞却摇头:“你觉得赵奕的话有几分可信?”

“不可全新,也不能全然不信。”

姜莞一挑眉:“跟我想的一样。”

赵行那口气就松了下来:“我还怕你全然信了他所说,心里不受用,又要难受。”

“我也不是傻子。”

姜莞捏着他手心,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的上了车。

赵行给她身下垫了白兔的绒毯,身上还盖着薄薄的小毯,揽着她的腰,固定着她。

姜莞就顺势把头歪在了赵行肩膀上:“他说得对,他活不成了,也不想让我们有好日子过,这一定是真心话。

所以可以挑拨我们的关系,搅和的咱们鸡犬不宁,互相猜疑。

表姐到现在都一直昏昏沉沉,虽然偶尔醒过来一两次,可是御医说了,她只是睁开了眼睛,意识并没有清醒过来,也就是说人还是昏迷状态的。

对我们来说,表姐坠崖这件事情,是每个人心里过不去的坎儿。

他现在说这些,就是专门照着咱们的心窝戳的。

不过也有可能真的是魏宝令做的,和他勾搭在一起,狼狈为奸。

赵奕这人,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日子过得不好,都要拉人下水,与他垫背,更别说他是性命不保了。

只是这么多的人,他为什么非要拉魏宝令下水呢?”

姜莞想不通。

如果一定要选,也该选郑双雪才对。

赵奕对郑双雪可不应该有什么好印象。

郑双宜那事儿上,郑双雪是倒戈的。

她后来来京,郑皇后又指了婚,赵奕还跑去福宁殿公然拒过婚。

怎么到头来,要拉下水的,却成了魏宝令?

“那你不妨想想,他和魏宝令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又做什么要坑她?”

赵行在她肩膀上轻轻捏了两下:“我们不是赵奕,不知他心中所想。

如你所说,也许只是为了让咱们焦头烂额,都别有好日子过,随便选中了谁。

我们这些人里,似乎也只有魏宝令,像极了一个局外人,纵使与你表姐表妹的叫着,到底隔了一层,没有那么亲厚。

要是你一时意气用事,真因为表姐的事情气昏头,对着魏宝令发难,便又把魏家牵扯进来。

郑家,郑松儒,甚至是母后和赵奕,到今天这地步,不都是因为魏志朝的指认吗?”

这也太多的弯弯绕绕。

姜莞不是不能理解。

可人之将死,何苦来呢?

她又哪里还有两年前的冲动劲儿呢?

“咱们回家一趟吧,不管赵奕说的是真是假,告诉三兄一声,正好也问问他,查了这么久了,线索总是突然中断,如今可有什么眉目。”

赵行本来想说怀着身孕别操心这些,他去一趟国公府就算了。

只是话到嘴边收回去了。

毕竟说了也没用。

就算不让她去,他从国公府回家,还不是要一五一十,一字不漏的说给她听。

她照样是清净不下来的。

好在胎相不错,御医每天请脉,也没说有什么不好的。

便就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吩咐了元福往国公府去。

·

姜护和顾氏都不在家,今日一早就套了车往大相国寺去了。

这些日子姜护去的次数少,难得今天休沐,他不放心裴清沅,就早早命人准备了车马去看。

之前御医也说了,大约再养上个十天左右,就能挪动了,只要慢些,精细些,还是可以挪回京城府邸安置的。

姜元曜出去赴宴,姜元瞻去府衙当值,也算是赶巧,家里本来就只有姜元徽在。

见了他们夫妇回来,姜元徽叫把人带到正厅去:“本来我要跟着阿耶阿娘一起去大相国寺看看的,可阿娘不让我去,说家里没人,叫我在家守着,可巧你们就回来了。”

“我也说巧得很,本来今天就是回来找三兄的,刚好家里只有三兄一个人在,也免得还要背着爷娘与阿兄们了。”

姜元徽眼皮一跳:“找我?”

他下意识先去看赵行:“是你派人查出什么了吗?”

赵行摇头说没有:“皇婶说了这事儿交给你料理,我怎么会私下里派人再去调查。”

倒弄得像是信不过姜元徽的能力一样。

姜元徽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想这些,他从来都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

身子骨就这样,事实摆在这儿。

不叫他操劳,也是为他好。

虽然他知道姑母这次的安排也更是为他好。

他笑了笑,目光从赵行身上收回来,重新落在姜莞身上:“那是怎么了?”

“我跟二哥哥才从刑部大牢出来,去见了赵奕一趟。”

姜元徽就拧了眉头:“那样的地方你怎好去?你也是,幺幺怀着身孕呢……”

他张口要数落赵行,话说了一半,摇着头叹气:“算了,她非要去,你又怎么拦得住她,是我湖涂了。”

姜莞眉眼弯弯,先哄了他两句:“我没事,孩子也好得很,御医一天请三次脉,都说好得很呢,我身体底子不错,这个孩子也算让我省心,三兄别担心,我这么大个人了,能照顾好自己的,王府里那么多人,更能把我照顾的很好。

到底赵奕在牢里说了些事,跟表姐坠崖有关,我跟二哥哥商量着,还是应该来告诉你一声。”

果然她说与裴清沅坠崖有关,姜元徽就没有再开口,坐在那儿,静静地听她的后话。

姜莞便把赵奕说的那番话,仔仔细细的说给姜元徽听。

等到说完了,去看他神色,见也没什么变化,抿了抿唇:“三兄觉得可信几分?”

“如果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所有线索都会中断,明明前面进展很顺利,却突然会断了线索查不下去,如果说没有人在背后操控这些,我是不信的,但……”

姜元徽捏了捏眉心:“赵奕,魏大娘子,有这么大的能耐?

郑家是早就出了事的,已经不能再为赵奕提供任何帮助。

无论是从前的韩家,还是别的追随赵奕的人,自从见了这样的阵仗后,赵奕明面上是真没什么可用之人,更别说他这些日子一直都被软禁在肃王府。

就算是郑二娘子,都关在蜀王府里,也不可能在外头为他奔波走动。

至于魏大娘子,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年轻女郎,除非是魏家帮她。

但我看魏家那位郡公,也不像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

与咱们结仇为敌,他会吗?”

魏晏明不会。

莫说赵行,就连姜莞,心里面都是这个答桉。

他那人精明着呢,千年的狐狸成了精,什么是最好的前程,他心里门儿清。

不会拿魏家的前程赌,更不可能拿他自己的性命去赌。

“很显然他不会。”

姜元徽看完他们夫妇俩的神情,缓声又说:“所以你看,这些事情,她怎么做到?

不过我想着,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本来我也是打算这两天到蜀王府去跟你们说一声的,连爷娘兄长们那里我也还没告诉。

前些日子不是一直查不到线索吗?前天吧,底下人来回话,就是在山腰上撞了表妹的那个赵四,他弟妹家有个远房亲戚,这个月初的时候得了一笔横财,置办了田庄铺面,一家子风风光光,还买了宅子,少说怕要上千两。

我就想起之前查的贪墨桉,不也是从这上头贪银子,不算在自己家的产业,可实打实受惠的应该就是赵四本人。

所以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表妹坠崖的确不是意外,而是有人陷害的。

正好你们今天回来说此事与魏大娘子有关,要不然,去一趟阿舅家里,同舅母说一声?

她毕竟是舅母的亲侄女儿,咱们私下里调查她,要是真有什么也还好些,万一是赵奕胡扯冤枉她,将来给舅母知道了,不太好。”

第四百三十二章 回禀 姜元徽自然是有姜元徽的想法的。

这事儿原本也不该去告诉谁。

姜元徽不是听不出来。

幺幺一进门,说的是正巧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也免得还要想方设法的背着爷娘与阿兄们才好说话。

和魏宝令有关的这些事儿,幺幺是除了他之外,暂且谁都没打算说。

因为没影儿。

赵奕那个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就算是真的,有些事儿也得缓着来,缓着说。

他们是没什么,但舅母的面子放在那儿呢。

小姑母和小姑父不日也要抵京了。

小姑父是专门上了折子告假,官家听说这事儿后准了他进京,权当是进京述职的,叫他陪着一起来京城见见孩子,看顾看顾裴清沅。

不过私下里官家也通过底儿,这就算是回京述职,也不可能留在京中一住半年,顶多也就个把月的时间,还是得回去河东那边去,免得河东一团乱麻,再要叫人操持料理,弄得朝廷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但来是肯定要来的。

表妹的事情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了任何变数,都不是什么好事。

姜元徽看着姜莞神色,浅笑了声:“我知道你怎么想。这个节骨眼,小姑母和小姑父快到京城来了,眼看着表妹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好起来,这些事情可以私下里慢慢查,而不宜声张闹大。

小姑父的脾气……”

他略略顿了下:“或许是因为年轻时候做错过事,虽说咱们做晚辈的,本不该议论长辈的过去,但事实就是这样。

现在这么多年,小姑父对小姑母和表妹大抵是心存歉疚,又总想着弥补,故而更着紧宝贝。

要是知道这事儿或许魏大娘子有关,幺幺,你觉得他很难保持理智,会找魏大娘子的麻烦,甚至可能牵连到舅母身上,所以不想让我说,是吧?”

姜莞目光略有闪躲,最后定格在了赵行的身上。

赵行也在回望她。

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看懂了姜莞眼神里的东西,握着她的手揉了揉,替她回了姜元徽:“你也知道她。现在有了身孕,胡思乱想的更多。

不过这事儿她跟我说过,我也是这么想。

所以来国公府的路上,我都还想着倘或国公爷他们都在,我还要替她打个圆场,好叫她单独跟你说这事儿呢。”

姜元徽的笑意就更浓了:“这是我的亲妹妹,她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用不着替她说这些,难道我会骂幺幺?”

他的笑容有些无奈,摇着头看姜莞:“如今嫁了人,怎么到了三兄面前都不敢吭声,还要蜀王替你分辨了?”

姜莞也只好笑,笑着说没有:“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三兄把我的心思都说透了,本来从刑部出来我也跟二哥哥说,这些都未知真假。

告诉三兄呢,是因为这些事情一直是三兄在调查,应该让你知道。

是假的,自然同宝令表姐无关,是真的,三兄心里晓得,最起码有个调查的方向,总能查出蛛丝马迹来。

不过再说给别人听……”

她还是犹豫了:“三兄的意思,这事儿应该告诉舅母,让舅母也有个心理准备,是吧?

万一是真的,等小姑父抵京,事情一旦闹开,阿舅和舅母也少不了有一场麻烦?”

姜元徽说是:“我知道你更怕的是真的是她做的,会打草惊蛇。可是幺幺,你有没有想过,打草惊蛇有的时候本身也是一种办法。

倘或蛇惊了,先动起来,露出的马脚只会越来越多。

她又觉得自己伪装的很好,没有人怀疑到她身上去,做起事情来肆无忌惮些,实则我们这么多人盯着她,她无所遁形,这有什么不好吗?

还是说,幺幺心里是更偏向于,魏大娘子单纯无辜。

因为她素日里看起来那样无害,那样端方持重,同表妹的关系又那样好。

两个年轻小娘子常来常外,脾气性情那么相似,又投缘,你觉得魏大娘子不是那样的人,更不可能去做那样的事情。

你心里已经对魏大娘子定了性,给足了她信任,所以今天听了赵奕这番话,认为他是胡说八道,临死前不过要搅和咱们的安宁日子,弄得咱们鸡飞狗跳,同魏大娘子生出嫌隙,最好是裴家同阿舅舅母一家都生出嫌隙。

这不过是赵奕的诡计算计。

是吗?”

如果是从前,姜莞心里说不定真的……不,是一定会这样想。

但现在不会。

她从没有这么想过。

想要劝阻,只是单纯为了舅母而已。

于是斩钉截铁的否定了姜元徽的话:“知人知面不知心,三兄,这句话不用你此刻再来教我。

宝令表姐再好,骨子里什么样,我不知,你也不知,只有她自己知晓。

她会不会害人,能不能害人,我不会替她保证什么。

所以你不用说这些。

我只是怕舅母……”

“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情,怎么又说不叫我教你呢?”

他拦着姜莞的话,笑了一声,转头又去看赵行:“说是人后教妻,可我看你这样子,素日里只有她使唤你的份儿,没有你教导她的份儿吧?”

赵行脸上才隐隐有了些无奈笑意。

姜元徽重去看姜莞:“我不想跟你争辩,幺幺,舅母是魏大娘子的亲姑母,也是咱们的亲舅母,她跟表妹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就连亲戚关系,本身也只是拐着弯,可表妹来了京城这么久,舅母是把她当自家晚辈看待的。

这些日子,表妹昏迷不醒,在大相国寺养伤,舅母不是跟阿娘跟姑母一样吗?她恨不得住在大相国寺里看顾表妹。

你只想着事情暂且别闹大,毕竟真假未知。

可怎么就不想想,应不应该瞒着舅母呢?

你要说不让爷娘知晓,也不让姑母知道,那我不跟你争。

但舅母那儿,我一定要去告诉的。”

姜莞沉默了。

她似乎有些理解了三兄的用意。

无论真假,赵奕都是冲着魏宝令,甚至是魏家去的。

是真的,魏宝令就是杀人凶手,表姐没有死在山崖下,那是她吉人自有天相,福大命大,却不是魏宝令手软。

是假的,魏宝令就是无辜受到牵连。

不管怎么样,舅母确实应该先知道。

无论是防范魏宝令,还是防范可能发生的矛盾冲突。

姜莞深吸了口气:“那我陪着阿兄一起去见舅母。”

姜元徽眉头紧锁:“怀着孩子早点回家去歇着,跟着我乱跑什么?”

“我有了身孕,身体又没什么不适的,怎么不能去?”

她说着这话,手心还是覆在小腹上的:“再说了,如今仗着肚子里这个小的,我才更好办事儿呢。

带着我去,倘或舅母听了这些真有什么,看着我,我哄一哄劝一劝,装一装不舒服,她也肯安静下来听咱们规劝的话了。”

她也不等姜元徽再劝,扭脸儿就问赵行:“二哥哥去吗?”

赵行其实不想让她去。

可她自己总是说,她从不是琉璃美人,用不着那样把她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

从前都不拘着她,姜元曜刚回京的时候他甚至还帮着说过姜元曜几句,别老那样自作主张,说是为她好,其实总在枉顾她的心意。

总不能现在有了孩子,这些话就自己全推翻了。

便就点了点头。

他甚至唇角动了动,还想劝姜元徽呢。

结果姜元徽摇着头站起身:“那就走吧,正好你们蜀王府准备的车马安稳得很,你带着幺幺出门,定然不会叫她磕着碰着半分,你陪着一起,坐你们蜀王府的马车,也免得我叫底下的人去预备,再有什么不好的。”

他说着话已经起身,背着手往门外走。

姜莞面上有了笑意,挽着赵行的手,跟在姜元徽身后一道出了门去。

·

顾怀章和魏氏两个都在家。

见了面,发现魏宝并不在。

姜莞就先问了句:“怎么不见宝令表姐?”

魏氏叹了口气:“到大相国寺去了,自从清沅那丫头出事,十日有八日她都要去大相国寺守着,我劝她她也不听。

本来今天我说不叫她去,圣人……”

说起郑皇后,她声音顿住,去看赵行。

赵行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帮姜莞在摆弄手边装着精致糕点的青瓷小碟。

魏氏才又说:“盛京有事儿呢,她最好待在家里,可她听说你爷娘都去了,非要去,你阿舅也说随她去吧,这事儿都快成了心魔了,再生出心结反而不好,我就让人陪着一块去了,不在家呢。”

魏宝令的确为表姐坠崖之事哭过好几回,甚至是哭死过去的。

在大相国寺那天,当着宁宁的面儿,她怕越发招惹了宁宁,便忍着。

回了家之后,其实她也自责。

因为她走在表姐前面,赵四他们两个人发生争执的时候,她其实是最先看见的,可是手上的动作却慢得多,本来她应该比宁宁身形更快,去拉住表姐。

可是直到宁宁动了手,仅仅抓了表姐一片衣角,她才回过神来。

入夜睡不着,一闭上眼全都是表姐坠崖的场景,被噩梦缠身,也病了几天,吃了好几天的药,安神的香更不知道调了多少,才勉强好了些。

之后就总是到大相国寺去。

她说知道表姐还没醒,意识也是模湖的,但就是想去守着。

姜莞确实是很难想象,这些都是她演出来的,装出来的。

人就是她害的。

害完了人,真的能这样镇定自若吗?没事儿人一样,还敢天天去表姐病床前守着。

姜莞眼皮压了下来,没有再接魏氏的话。

魏氏和顾怀章对视一眼,也觉出不对来,就叫了声珠珠:“怎么了?今儿是到家里来找宝令的?”

“舅母。”

姜元徽坐在旁边倒是把话接了过来。

他声音始终都是那样平缓的,又显得清冷些。

一声就把魏氏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走了。

魏氏在看他,顾怀章也在看他。

他深吸了口气:“是有些事情要与舅母回禀,也的确和魏表妹有关,正好阿舅也在,一同听听,只是舅母听了暂且不要动怒才好,幺幺怀着孩子,见不得您生气发脾气,万一再吓着了不大好,看蜀王殿下要跟您恼了的。”

赵行觉得无语。

那是长辈,他身份再怎么尊贵,也没有跟长辈翻脸的道理。

不过说就说了吧,他也不拆台。

若在平日里,听了这话魏氏是定然要笑着揶揄打趣的。

今天她却笑不出来。

心底的不安渐次扩散开,平静湖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像是被什么人拿了小石子打上来,不重,却久久不能平静。

她心里最清楚,几个孩子都不是莽撞的,连珠珠如今都长大了,稳重得多,不会贸然拿这些话来叫她烦心的。

还是顾怀章先沉声开了口:“什么事,你说,别蝎蝎螫螫吓唬你舅母。”

姜元徽诶了一声应了,才把姜莞转述的那些话,与顾怀章夫妇二人娓娓道来。

等他说完,魏氏脸色已经万分难看了。

连顾怀章都铁青着一张脸:“这都是赵奕的原话?”

赵奕获罪,废做庶人,如今平头百姓提起来尚且一口一个赵奕的叫,更别说顾怀章了。

姜莞怕姜元徽挨训,替他说:“是,他让牢里的狱卒替他传的话,说要见我,我拉上二哥哥陪我一起去见的,这些都是他的原话一字不落,二哥哥也在旁边儿听着,您可以问他。”

顾怀章鬓边请进突突的:“他要见你,你就大着肚子到刑部大牢那样的地方去见,也不怕晦气!”

他先骂了一句,不过控制着情绪,音调也不是特别高,看那样子是怕吓着姜莞,激了她的胎气。

他咬着后槽牙,隐忍着:“这种混账话,听过忘了就是,你倒放在心上,还跑回家与你三兄说,又特意到家里来告诉你舅母。

这意思是真的怀疑上宝令了?”

魏氏上下牙齿缠着,声音冷然,叫了声三郎:“你也查了这么些日子,是不是查到什么跟宝令有关的事情了,所以听了珠珠与你说这个,急匆匆带着她到家里来告诉我?”

第四百三十三章 越州刘娘子 魏氏从来都是聪明人,事关家中晚辈,她显然是更加敏感些。

顾怀章的手心覆在她手背上,安抚着,轻轻拍着。

他沉声吩咐姜元徽:“有什么事情就快些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今天是专程到家里来吓唬你舅母的吗?”

他语气口吻已经算是够好的了。

要换做是姜元曜他们几个,顾怀章这会儿已经翻脸了。

来都来了,说个话有什么好遮掩的?

这也就是看在姜元徽身子骨弱,经不住吓唬,反正他从小到大,在顾怀章这儿都例外些。

家里的男孩儿多,也就这么一个,能得顾怀章个好脸色而已。

姜元徽抿了抿唇,摇头说没有:“我到现在也只是查到些别的线索,但是跟魏家表妹都没有直接关联的,只是有些奇怪的地方罢了。”

然后他就把先前说与赵行夫妇两个的那些,又说给了顾怀章夫妇听。

“是什么人这样大的手笔,查不到?”

“查到了一些。”

姜元徽垂眸,眼皮往下压了压。

姜莞眼皮一跳。

这是在国公府时候三兄没说的。

原来除了查到跟赵四有关的那些之外,还有别的?

顾怀章本来想催问的,反而被魏氏拦下来:“听三郎说,不着急。”

她这会儿缓过劲儿,也没有了方才的着急。

姜元徽略想了想,才继续说:“那些银钱,顺着账目查下去,查到置办来的商行那里,这才知道,都是一个姓刘的中年女人去置办来,然后转交到了他们家名下去的。

我后来也派人去调查过这位刘娘子,她……她是……”

他又犹豫支吾着,看了姜莞一眼。

赵行忽而眼皮一沉:“不是正经人?做的也不是正经营生?”

姜元徽颔首说是。

不是正经营生,那无非下九流,青楼,戏馆,诸如此类的。

魏氏也皱眉。

怪不得方才瞧了珠珠一眼。

不想叫珠珠听的,那就是青楼了。

顾怀章显然也想的明白:“你派人去查过那家青楼吗?这个刘娘子,没派人跟着?”

“都有,但查到这里,又暂且没了后话。”

姜元徽面色微沉:“这才是我说的奇怪之处。一座青楼,开门做生意,平白无故的,花费千两,这样大费周章的买通赵四,让他跑到盛京来害表妹,原因呢?”

其实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要有个原因的。

有的人做坏事,单纯是因为骨子里透着那股子坏劲儿。

做了坏事他就觉得高兴,别人过得不好,他瞧着就觉得爽快,酣畅淋漓。

这种人是没救的,不需要任何原因,更不用什么动机,就能铆足了劲儿去使坏。

但要说不要命的使坏,犯坏到裴清沅头上来,又不至于。

自己花了千两银钱,承担着风险,还不一定真的取人性命,这就不是坏,而是蠢了。

故而姜元徽的怀疑不无道理。

原因和动机呢?

那位刘娘子背后显然还有人的。

其实真相,也就差这么最后一步而已。

然而一个青楼里的老鸨子,又能跟魏宝令有什么关系?

八竿子也打不着。

姜元徽把顾怀章和魏氏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而后才不动声色低低叹了一口气:“我已经派人往越州去请那位刘娘子进京来问话,原本是打算都弄清楚后再与长辈们回禀,可今日又有了这样的事。

我思来想去,越州刘娘子和魏家表妹,无论如何也扯不上关系。

此事大概是赵奕随口攀扯,无非想挑拨咱们亲戚间的关系和感情。

幺幺本来劝我说没弄清楚之前也不要来告诉舅母,免得舅母悬着心,不安宁。

但这种事情……我们做晚辈的,魏家表妹也是舅母的亲侄女儿,最好还是先告诉您。

小姑父和小姑母也快抵京了,就怕小姑父爱女心切,一时考虑的不够周全,生出什么误会,把魏家表妹记恨上,又牵连舅母。

还是提前心里有数,真见了面,也有话说。

所以才带着幺幺……叫蜀王陪同着,一道过来跟舅母说清楚。”

他娓娓道来,解释了半天,可是魏氏耳朵里似乎只听见越州二字。

等到姜元徽那头话音落下,她才皱着眉头反问了一句:“刘娘子是越州人?她开的生意,在越州?”

姜元徽被她问的愣了下,可还是点头算作回应,然后问她:“舅母,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魏氏不假思索的说了句没有,面上闪过疲倦:“这件事情我知道了,你说给我听,是想让我去问问宝令,还是不希望她提前知道这些?”

姜元徽并没想那些。

他去看姜莞,姜莞心下是有计较的:“您做主就是了,我先前也不知道三兄说的后面这些,可既然还有这些事情,越州那位刘娘子同宝令表姐八竿子打不着,她幕后主使之人也定然不会是宝令表姐,您要觉着没必要说就不说,您若是觉着怕宝令表姐回头知道了心里有什么,想提前知会她一声,也没什么的。”

虽然也有一种可能是魏宝令下的黑手,变着花样买通了人,就是借着这青楼老鸨的手做坏事。

但可能性确实也小。

毕竟魏宝令还要做人,她要真的干了这事儿,目的是嫁给赵然。

女郎名声何等金贵,跟青楼里的人扯上了关系,那可就什么名声也没有了。

反其道而行之,所冒风险也未免大了点。

心头的那点儿疑虑被打消了大半。

魏氏深吸口气,说了声知道了。

顾怀章看她神色恹恹,摆手打发他们去:“你们去吧,你们舅母也累了。”

从顾府出来,姜莞面色略显凝重。

赵行和姜元徽对视一眼,其实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只是在府中时候谁也没说。

“三兄,你不觉得舅母……”

“幺幺,长辈的事情,咱们不过问,行不行?”

姜元徽的语调始终都是最温柔不过的,他抬手在姜莞发顶揉了下:“我也看得出来舅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对越州刘娘子似乎也格外感兴趣,可阿舅陪着她呢,就算有什么,阿舅肯定也会问清楚,舅母不跟咱们说,难道还会瞒着阿舅吗?

要是有必要给咱们知道,阿舅也会跟舅母商量过后来同咱们说。

如果之后不提,那便是不需要咱们知道的。”

他缓缓地收回手来:“你也在外头跑了一早上,早些回王府去吧,听话。”

姜莞深吸了口气,去看赵行,其实也看得出来,他也是这样的想法,便说了声好吧:“我听三兄和二哥哥的,暂且就不操心了。”

姜元徽才稍稍放了心:“至于越州那个刘娘子,你也不用管,蜀王给我留了足够的人手,等到我弄清楚,自然告诉你,你要是让我知道成天惦记着这些事情,我反倒什么都不会跟你说了,知道没?”

姜莞还是点头,这些话也都能听进心里去。

赵行暗暗松了口气。

他是真劝不住珠珠的。

也就姜元徽说了,她才肯听几句。

而后众人就在顾府门口分别,再没多说别的。

·

大概三日后,裴高阳和小姜氏夫妇就抵京了。

裴家在盛京还有宅邸,早些日子就打发了家中管事先送着行李进城,也回家去收拾一番。

如今来了,自然是姜元曜兄弟几个到城门口去接,裴高阳还要先进宫去面圣。

小姜氏一心惦记着女儿,坐在马车上,问姜元曜:“元娘是还在大相国寺吗?人是不是还没醒过来?若是,便先不回家了,你直接引着我往大相国寺去吧。你们小姑父要进宫面圣,回了话叫他先家去,我要去见元娘!”

姜元曜一直等她说完,才劝她:“您别急,表妹昨日就已经从大相国寺接回家了,现下安置在我们家里,阿娘和姑母都在跟前守着。

阿娘说了,小姑父自进宫去回话就是,肃王和蜀王知道他今日进城,早早地就往福宁殿去了,一会儿进宫见了官家,也没什么,说几句话,官家是最体恤臣下的,又有两位王爷在,说不了几句话就能出宫。

蜀王会陪着一道往国公府,您先随侄儿家去吧。”

小姜氏这才说好,缜着脸,也没有别的话同姜元曜说,一路坐着马车回了国公府去。

裴清沅的确是在昨天临近黄昏时候被接回国公府去的。

本来姜氏说要把人安置在郡王府,也方便她照顾,况且还有赵然在。

但顾氏不肯,说是裴高阳夫妇就要到了,也不好天天守在郡王府里,虽说一家人没什么,但外面人瞧着不像话。

其中意思,姜氏细细想来,也能明白。

这是不给昌平郡王府找麻烦,也免得才出了郑氏的事情不久,圣人薨逝不到半个月时间,官家心气儿不顺,要寻晦气,再找上昌平郡王府。

这才点头答应了,只是说叫赵然时常到国公府看看,留宿也成。

顾氏没拒绝,才算谈拢下来。

小姜氏与姜护和姜氏多少年不见面,兄妹重逢,却是为裴清沅重伤的缘故,如今见了面,小姜氏红着眼眶,眼泪簌簌往下掉,可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是半分也提不起来,连寒暄叙旧的话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姜氏把她往怀里带了带:“你也别哭,御医诊过脉,说如今人既然醒了,就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上的伤太严重,最好还是要卧床静养。

本来清沅现在也下不了地的,不过是等她养的差不多,能下地走动时候,让咱们看着她,再卧床静养三个月到半年为宜。

这些日子……她早五六天前就醒了,是意识彻底清醒过来。

但我们这么多人陪着她,她也不肯说话。

脸上的伤……她知道自己伤了脸,有一日非要照镜子,给她看了,她不哭也不闹,就是不说话。

我和阿嫂苦口婆心的劝,然哥儿也跟她说了好些,阿策想了多少法子想哄她高兴,她……她就是不说话,不哭不笑,没有一丁点儿情绪变化和波动,确实有些吓人。

你一会儿见了她,也不要哭。

我知道你伤心,我们见了尚且难过成这样,你做亲娘的一定更甚。

但你要知道,最难受的是清沅,你越是哭,她心里面越是过不去那个坎儿,知道没?”

姜护也叹气:“你姐姐这话是正经,目下孩子没有性命危险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其他的,只能慢慢来。

你既来了,依我说,先在家里住下,叫妹夫自己回裴家宅院去住吧,清沅是不好再挪动的,你住在家里陪着她,守着她,多劝一劝。”

他说着,看了顾氏一眼。

顾氏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只怕这个时候,小妹妹是没有那种心思的。

于是不动声色冲着姜护摇了摇头。

小姜氏把这些话听进去,心里越发难受:“知道,我都知道,叫我先去见见她吧。”

姜氏本来也想拉着她说赵然那个事,她是怕孩子心里有什么,先跟妹妹通个气最好,结果手腕被顾氏给按住了。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顾氏已经沉声叫了小姜氏:“走吧,我陪你过去。”

她抿了抿唇,才收了那些话,跟在顾氏和小姜氏身后,一道往安置裴清沅的院子去了。

屋里当差伺候的奴婢很多,尤其是内室当差的,几乎寸步不离,不错眼的守着裴清沅。

她脸色惨白,没什么血色,昏睡了这么久,人也有些呆呆的。

脸上的伤的确是留了疤,这又是新伤,丑陋的疤痕趴在脸上,蔓延了那么长,破坏了她整张脸的美感。

小姜氏乍然瞧见她那张脸,倒吸口凉气,满眼都是心疼,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

阿姐说再多,真见着了,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哭?

本来就是身量纤纤的瘦弱人儿,大病一场,鬼门关口走上一遭,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整个人瘦了又何止三两圈,这会儿面颊都凹陷下去,说是皮包骨头也不为过。

精气神坏透了。

她的状态确实太差,很吓人。

眼神空洞无光,呆呆坐在那里,听见门口的动静,似乎是下意识的举动,扭头看过来,可是明明瞧见了人,仍然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见了亲娘尚且如此——

小姜氏眼泪掉下来,快步上前去,很想把人抱进怀里,又怕弄疼了她,举着手,不知该落在哪里,眼底全是痛色:“元娘……我的元娘,阿娘来晚了,你看看阿娘,叫阿娘一声吧,啊,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