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独宠蓁皇后》 第一章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时三月初,万物复苏…… “夫人,奴婢听着姑娘哭的凄惨,夫人……要不要去看看?” 说话者年纪轻轻,望之不过桃李年华,面上担忧之色,小心翼翼地对紧闭的床幔道。 过了好一会儿,床幔内传来软绵的声音问道:“杨氏怎么看的姑娘?哭成这样嗓子都要坏了。就说她年轻经不了事儿,一个孩子都看不住。” 侍者道:“杨氏适才咳了几声,身体略有不适,绿柳吩咐厨房熬了药她刚喝下……所以……” “这个杨氏如此的不知轻重,喂养姑娘才多久就得风寒,等我禀了老爷打发出去。” 床幔打开,侍者忙走上前扶住金氏,待金氏坐起,便伺候着穿了鞋,金氏面色有些不善道:“去看看吧,哭声这么大,若是扰了老爷,回头又怪我不疼她。” 三月的垂柳刚刚发芽,园子里的迎春花开的正艳,穿过回廊没几步,哭声更大了。 金氏加快了步子,边走边道:“蓁蓁身边没人了不成,怎么也听不到人哄哄,我这才休息多久,就一个个松了皮肉要上天去。” 侍者名红柳,闻言也是疑惑,不解道:“绿柳照顾姑娘也有几个月了,一项细心周全的。” 红柳先一步推开门,便看见了立在床边一脸焦急的汤氏,福了福身子,回头掺着金氏过了高高的门槛。 看到汤氏,金氏眉头微皱,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夫人,奴婢听闻奶娘有些风寒不便喂养姑娘,奴婢听见姑娘哭声不忍,特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你能帮上什么忙,快下去吧。”金氏摆摆手,面色有些不善,这个汤氏是自己的陪嫁丫鬟,如今做了老爷的妾,虽说不至于看着不顺眼,但也不会太高兴就是。 汤氏有些犹豫,低声道:“听说奶娘身子不适,奴婢可以喂养姑娘的,奴婢也才生下……” 没等汤氏说完,金氏便不耐烦,打断道:“我的蓁蓁还用不着你来操心,有这个功夫还不赶紧回去养好身子,自己都弱不禁风的,难怪生个孩子都留不住。” 床上的小人儿听得自己娘许多废话,极其不开心,身为小婴儿,此时她饿的只想哭,号啕大哭,她的亲娘还有空教训妾室,不知道小婴儿是饿不得的吗,于是哭声越发大了。 “哎呦,姑娘这是怎么了,夫人快来看看。” 一旁的绿柳总算说上话,金氏闻言便越过汤氏来到塌前,看着塌上这个小女娃,心下还是有些嫌弃,这个肥胖的肉球一般的婴儿还是个女娃娃,满脸泪痕,闭着眼睛咧着嘴哭,毫无美感,她实在是怜爱不起来。 若是张尔蓁知道此时她这个亲娘的想法,必定会翻一个大大的白眼。金氏自己在怀孕时补的太多,导致婴儿体积大,差点难产死掉,现在却嫌弃自己生的胖,是胖是瘦是男是女,又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金氏坐在塌边上,笨拙且有些吃力的抱起张尔蓁,轻轻拍着:“我的儿,你是怎么了,是不是丫头们欺负你了?” 一旁的绿柳急忙到:“奴婢觉得姑娘兴许是饿了。” 金氏有些狐疑,低头打量怀里胖胖的孩子,她不记得谁家三个月的婴儿有这么大,还饿?都已经这样胖了,再吃下去可还了得。 “我估摸着是你们太吵,惊到了蓁蓁,你们都下去吧,别都围在这儿。” 看到绿柳和汤氏都出去了,张尔蓁有些着急,懂她的人都走了,她不想被饿死啊,看着眼前鼓鼓的胸部,她伸出小手拍过去,还努力往那儿拱,反正也是自己的亲娘,喝她的奶水天经地义。 金氏是想生个儿子的,奈何没如愿,所以生下张尔蓁之后没想自己喂养,喝了许多次回奶药,哪里有奶水。可是张尔蓁日日在这躺着,她不知道啊,所以拱的很起劲。 “你这丫头,怎么有这么大劲,娘没有奶水喂你,且忍忍吧。” 看到张尔蓁不哭了,金氏取出绣帕擦擦女儿红红的小脸上挂满的眼泪,和才三个月大的女儿商量道。 张尔蓁不动弹了,她使劲抬起头看她的亲娘金瑶娘,鹅蛋脸,柳叶眉,身材纤细窈窕,上衣着青绿色的对襟,手腕上和田玉手镯在白日里更显温润,望之二八年华,她的这个亲娘才17岁啊,还不如她前世死掉时的年纪大,怪不得如此糊涂,同一个襁褓婴儿讲道理? 张尔蓁不想被饿死,所以她使劲抬起手,朝金氏裸露着的纤细玉手背上挠,她很用力,金氏吃痛猛地将她落在塌上,吓了她一跳,婴儿本能地张嘴又开始哭起来 屋外传来汤氏不忍的哀求声:“夫人,姑娘这是饿的狠了,求夫人允许奴婢进去,求夫人允许奴婢喂一次姑娘。奴婢身体好,奴婢没有非分之想……” 金氏看着手背上浅浅的印记,原本不耐烦的情绪更是被火上浇油,朝张尔蓁厚厚的襁褓拍一巴掌便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汤氏和绿柳进来了,张尔蓁喝到了第二个人的奶水。 待张尔蓁吃饱喝足昏昏欲睡时,隐约听到金氏的斥责声和汤氏的唯唯诺诺。 想她张尔蓁也是惨兮兮的,既然要重新投胎,孟婆为何不给她喝了那碗汤,莫不是熬煮的汤药太少了,轮到她时就没了?张尔蓁是很不开心的。想她前世,辛辛苦苦读书,努努力力工作,坐在公交车上还能遇到一个坐过站的大姐去抢司机的方向盘,当时可是行驶在江面上啊,全车的人无动于衷,所以都赔了性命。她是重新投了胎,不知其他人怎么样了。如果能遇到那个抢方向盘的大姐,张尔蓁努力想着她的样子,一定要揍她一顿的,自己想死,还拉着一车的人垫背。 第二章 便宜爹 张尔蓁又被饿醒了,她“啊啊”的挥舞小胖手,坐在雕花藤椅上绣花的汤氏放下手里的针线,向着外间道:“绿柳,姑娘醒了。”说完便走过来,撩起衣摆开始喂养张尔蓁。 张尔蓁吃饭时只是闭着眼睛,想象着自己在吸奶嘴,这样多少不至于太难为情。生在这样的时代,不吃奶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想要长得白白壮壮无病无灾,母乳是极好的营养品。 好一会儿,张尔蓁满足地吃饱了,汤氏抱着她轻轻打了个嗝,将她放在塌上,整理完自己的衣服,张尔蓁的便宜爹便来了。 来者不过弱冠,生的眉目清秀,一看便知是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文弱书生,张峦边走过来,边对身侧的妻子金氏嘱咐:“蓁蓁是你亲生的,又是我们第一个孩儿,不可再发生下午之事,我在书房都听得见蓁蓁的哭声了。” “峦郎说的是,我自然是怜爱我们女儿的,是那杨氏不争气,要不要打发了出去换一个来?” 汤氏已经走到一边了,张峦上前抱起张尔蓁,一脸亲昵的贴着她的笑脸逗张尔蓁笑,张尔蓁也是很给她爹的面子,“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金氏有些吃味,嘟着嘴朝张峦道:“看看看看,可不是我不疼爱蓁蓁,她稀罕你这个父亲的紧,可从不朝我这样笑。今下午还抓了我呢。” 张峦心情也是很好,哈哈笑道:“谁对她好,她可是知道的。她整日的见不到你,不认得你也正常。我的蓁蓁看着喜庆,为父喜欢的很。” 金氏不再理会乐呵的父女两个,问外间的绿柳:“杨氏来了没有?” 杨氏有些风寒自是不便进内间的,隔着门回话:“奴婢来了,奴婢适才又喝了一副药,明日不用再饮,后日便可喂养小娘子。” “峦郎,要不趁着这机会给蓁蓁换个奶娘?”金氏接过张尔蓁抱在怀里,又一次提起打发杨氏的事情。 张尔蓁这点就很看不上金氏,那杨氏漂亮是漂亮,但也是生养过的二十多岁的人了,她这个秀才爹是万万不会对杨氏起什么念头的,好好的主仆一场,金氏硬生生想歪了。杨氏人干净,对她又好,从没有那种面上一副脸背地里欺负张尔蓁的龌龊行径,张尔蓁与杨氏朝夕相处三个月,甚是喜欢这个奶娘,怎么会允许金氏说撵就撵了。 “啊啊啊啊”张尔蓁在金氏怀里挣扎,伸手朝门外招呼,金氏有些不稳,抱的紧了,张尔蓁吃痛,两只胖手又招呼到金氏脸上,金氏着实狼狈,木着一张脸把张尔蓁放在了塌上。 见此情景,张峦又开始数落金氏:“你这个亲娘不上心,总得有个上心的,我往日瞧着杨氏对蓁蓁着实不错,蓁蓁也喜欢这个奶娘,这次就算了,下次有错处再换。” 金氏不情愿,但一个奶娘对她终归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威胁,便勉强点了头,道:“听峦郎的,那这两日便由汤氏来喂吧。” 张峦闻言轻微摇了摇头,叹一口气对金氏道:“你呀你呀,怨不得女儿不跟你亲…………” 金氏自然知道张峦要说什么,撒娇地过去牵着张峦的手道:“女儿不跟娘亲跟谁亲,待蓁蓁长大了便懂了,峦郎不必为此烦恼。今儿下午收到了哥哥的来信,说是嫂嫂孕三月有余了,我还真想去看看呢,咱们何时去顺天府?” “那也得乡试过了才好去,舅哥如今是承侍郎,说不得很快就就升至文林郎,我如今也只是个秀才,就这样去岂不是让你惹人耻笑。” 对于自己妻子,张峦是有些愧疚的。他们是祖父定下的姻缘,奈何他们的父亲各自水平不同,张尔蓁的祖父去世前是历城县的主簿,外祖父现任户部员外郎,是从六品。虽然张峦年纪轻轻便已考中秀才,但金氏到底也是低嫁和远嫁,张峦很多时候都宠着尊敬着自己的妻子,当然对于岳家也有身为一个男人的骄傲和自尊。 金氏听罢有些恹恹,坐在塌边看着张尔蓁的胖脸道:“好久没见到父亲和哥哥他们了……” 张峦将妻子揽进怀里,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来:“你放心,明年乡试过后,我们一家人都可以去顺天府了。” 张尔蓁不好意思地闭上眼睛,虽然她这个娘不怎么喜欢她,但她父母感情很好这也就够了。前世她的父母日常吵架打架,她经常是战战兢兢的,看着一地的碎盘子碎碗,她能做的就是拿着扫帚打扫干净而后乖乖去做作业,直到他们吵累了歇下。不知道现在他们还好吗,知道自己的女儿沉入江底了吗,还会不会吵架了,弟弟会好好照顾他们吗? 张尔蓁地婴儿本能又让她沉沉睡去。张峦扶着金氏往外走,轻轻关上门,小声吩咐门外的绿柳:“姑娘睡着了,小心看着。” 窗外明月带着温暖的光轻柔的洒下来,漫天的星星,整个世界仿佛沉浸在银色的光海中,张尔蓁还不知道,她出生的这一年是成化十一年,在位皇帝明宪宗。 第三章 大发现 在张家服侍的仆人,没有人不喜欢张家的姑娘张尔蓁的。 这是个极其聪明的,五个月会翻身,七个月能歪歪的站着,十个月可以踉踉跄跄的走两步,一周岁的时候走路是不喜欢丫鬟跟在身侧的,她会奶声奶气的说:“我会走” 五月的张家小花园里也是极美的,金雀换上了新裙,宽大的叶片如裙箍上舒展的裙摆,初开的绣球是点缀在裙上层叠、镂空的蕾丝与荷叶边,透着纯白、浅绿的清新灵动,微风拂过传来阵阵芳香。 花园里一抹嫩粉色身影晃悠悠出现,小小的丫头手里举着轻纱网做成的网扑,胖嘟嘟的小脸似染上了淡淡的胭脂,艳若桃李。明亮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倔强,更显得惹人怜爱。 杨氏跟在一侧,小声道:“老爷等着姑娘一起用午饭呢,这会儿怕是等久了,夫人经常说老爷的时间容不得耽搁,姑娘还是随奴婢回去吧。” 张尔蓁便也不再坚持抓什么蝴蝶,玩了半个时辰,也是很累,便转头看杨氏手里的网兜,圆圆的大眼睛眨巴两下。 杨氏立刻知道自家姑娘想什么了,便打开了网兜,任由里面几只蝴蝶飞走。看着翩翩飞舞的几只蝴蝶,张尔蓁又是好一阵儿感慨,看看她在自家花园里抓到了什么,老豹侠蝶,宽尾凤蝶,还有只红眼竹叶蝶。自家不过种了些许寻常花草,竟也能吸引如此美好的奇珍。 杨氏把网收好,抱起脸上红彤彤的张尔蓁道:“奴婢先伺候姑娘梳洗一下,可不能让老爷等久了。” 一岁多的张尔蓁原本想自己走过去,可两条小短腿都有些打颤了,不能瞎逞强啊,便乖乖的任由杨氏抱着,小腿轻轻晃着,在高处欣赏自家小院子,还看到隔壁家长得高高的广玉兰调皮的伸进了自家的院子。 简单梳洗一下,杨氏便抱着张尔蓁很快的走进饭厅。让父母久等,张尔蓁已经做好了被金氏数落的准备,谁知饭桌上只有张峦,疑惑地朝张峦指指,道:“爹爹,狼,狼?” 张峦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心情总是很好,听到女儿惦记妻子还不由替妻子感到羞愧,“狼”其实就是“娘”,张尔蓁还喊不清楚。张峦指着旁边的位置让杨氏放下张尔蓁,低头用手轻轻敲一下女儿的小头顶道:“你娘去庙里用素斋,今儿蓁蓁陪爹爹吃肉可好?” 原来又是去庙里拜求子观音了,自己才多大就忙着想生第二胎了,身体都没养好呢,她这个娘对于生儿子还真是挺执着的,张尔蓁也一直没搞懂,为什么金氏如此热衷生儿子呢。遂露出几颗可爱的小米牙朝父亲笑笑表示知道了,而后用勺子挖了一大块鸡蛋羹想递给张峦:“爹,吃,好吃” 张峦看着勺子里剩下的一点点和落在桌上的一大滩,边道小调皮边接过张尔蓁手里的勺子,一点点喂张尔蓁吃饭,张尔蓁嘴上也不闲着,边吃边聊:“爹,书,累,累” 张峦也听得懂,嘴巴笑得弧度又大了些:“傻丫头,爹不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待以后蓁蓁也要多看书,跟爹一起找找书里的颜如玉可好?” 这是忽悠张尔蓁成为一个才女呀,张尔蓁自是拒绝的,前世学习生涯长达17年,自认为学的够用了,便果断摇头道:“累,累,蓁蓁不” 听到女儿这么说,张峦又是惊叹女儿的聪慧又是可惜的聪慧,如此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天赐:“你瞧爹爹日日可累?” “爹,喜欢,蓁蓁,不”这话的意思就是你喜欢读书,可是我不喜欢啊,不要为难我,我们还是好父女的。 张尔蓁叨叨完便不在看张峦失望的脸,嫌弃张峦喂饭的速度太慢了,自己拿过勺子大口大口吃着,一副满足的样子。 张峦便也不再多言,孩子还小,以后的时间长着呢,忽而想到女儿抓周时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又有些莫名其妙,问道:“蓁蓁,那物件搁在哪里了?” “不,不给。”张尔蓁态度很坚决的摇头,把小勺子举起来做防卫状,一脸严肃的看着张峦。 张峦不由嗤笑,边吃边道:“乖孩子可不准拿别人的东西,那是隔壁房先生家的,改明儿拿出来咱给别人送回去。” 张尔蓁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的,奈何年纪太小,除了耍赖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好容易看到那样一个物件,与自己同宗同源的,让她交出来,绝对不可能。张尔蓁没有哇哇大哭,那样杀伤力不够,弄不好还宛若自己形如撒泼,她只是煞时红了眼眶,紧紧咬住嘴巴,大滴大滴眼泪往下掉,一副样子极其可怜。 张峦知道女儿是很少哭的,哪怕走路摔倒擦破皮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安慰吓坏的杨氏。只是一个黑色条物件,奈何女儿就是不肯,每次提到还给人家就是这副样子,张峦实在是硬不下心肠。 “罢了罢了,每次都掉金豆子,爹爹心里可是不忍。小机灵鬼,东西暂且放在你那儿,改日我们父女再去房先生家赔礼,若是人家不送你,可不能再耍赖了。” 张尔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想到自己的宝贝便赶紧朝杨氏伸出手,催促道:“走,走,走。” 张峦哭笑不得,朝杨氏点点头,道:“看你猴急的,东西还能跑了不成。我家蓁蓁最爱之物怕不是爹爹了。”还摇头做可怜状 张尔蓁这个秀才爹整日读书,却没有读书人的酸儒之气,实在难得,更能偶尔幽默风趣一把,实在让张尔蓁崇拜的不行,张嘴便说了一句整话:“爹爹是人不是物件。” 在张峦的哈哈大笑声中,张尔蓁被杨氏抱着回了自己屋,她一坐在塌上,便指挥杨氏出去给她把门,杨氏知道,这是她家姑娘又该看那个黑乎乎的宝贝了。 伸长脖子瞧瞧没人了,张尔蓁才爬到床榻的最里边左下方角落里,一层一层扒开丝被,罩子,绣单,摸出包的结实的浅蓝色绣帕,还是自己打的蝴蝶结,张尔蓁满意的解开,取出物件放在手里细细打量。 这可是自己的一条眼镜腿啊!张尔蓁已经看过许多次了,也轻轻抚摸过,这条黑色的弯弯的塑料,尾部还带着小孔,绝对绝对不是明代会有的,也绝对绝对是眼镜框上的一条腿。前世的张尔蓁就是个近视眼,日日与此为伴,定然不会认错。刚看到此物时她简直以为自己花了眼,那日她抓周,实在不知该抓什么,托着腮想的出神,旁侧围观的人群里便飞来此物,掉在玉佩毛笔之间,这才被她得到了。至于房先生礼貌的道歉想取回此物,金氏恨铁不成钢的打了她都不要紧,这是她的,是她当时公交车上带着的,谁也不给。 张尔蓁笑得像一只偷了腥的小猫,满足的一层一层包了回去。这个房先生,改日还是要去拜访拜访的,济南历城竟然会有红眼竹叶蝶,想必也是这个房先生的杰作。 第四章 房先生家的神室(一) 日子平淡如水,张尔蓁整日里吃喝睡,过得简直不要太轻松,可她心头总是很焦急,张峦答应带她去隔壁的,许久了却没什么动静。金氏在家里,对于张尔蓁想见爹爹的愿望一概是拒绝的,每次都义正言辞道:“爹爹在用功,乡试就在眼前,蓁蓁若是扰了爹爹,小心娘打你的屁股。” 金氏不是吓唬她,是真打的,张尔蓁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屁股上传来的剧痛。小孩子皮肤本就娇嫩,痛觉亦是异常发达,她只不过想偷偷潜去书房却被绿柳告了密,金氏怒气冲冲守在不远处等着兔子自投罗网。挨打后的张尔蓁边哭边想:除了奶娘,其他人都是金氏的爪牙,不可信。 张尔蓁没精打采的样子让杨氏很是担忧,除了变着法的做些吃食,一时间也是束手无策。自从绿柳高密后,张尔蓁便不要她伺候了,一看到绿柳就伸出小短手道:“你是坏人,你是坏人,不要见到你。” 绿柳泪眼朦胧的回了金氏处伺候,张尔蓁这儿便只剩下了杨氏。好在张尔蓁事少,人乖巧,杨氏喜欢极了这个姑娘,从而不觉得自己的工作似乎有点多了。 “姑娘,老爷还有三个月就要参加乡试,这个节骨眼上自是不能陪您玩耍的,姑娘想做什么只管告诉奴婢,奴婢保准让姑娘满意。”杨氏看着圆润的张尔蓁渐渐瘦下来,担忧的眼泪几乎掉下来,夫人对姑娘过于严厉了。姑娘只不过想见自己的爹,有什么错呢。 张尔蓁眯着眼睛躺在榻上,听到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大声道:“爹爹是骗子,骗人。” “吱嘎”门被打开,许久不见的张峦一席天青色长袍,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束成整齐的发髻,用一根乌木簪子固定着,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边走进来边道:“蓁蓁还懂得骗是什么意思,着实难得,既然蓁蓁道为父是个骗子,那为父就来取了物件,还给人家就是。” 张尔蓁听罢也不在意,知道张峦不过说说而已。打扮的这么精神,可不就是去做客的,爹真是个靠得住的。 “爹,爹。”张尔蓁开心的朝张峦伸出手,待被张峦抱在怀里,便瞅着杨氏,指挥杨氏去取她的小金锁。金锁啊,在前世可以买多少副眼镜了,现在却是为了条眼镜腿。 张峦看着杨氏拿出来的物件,点了一下张尔蓁的小脑袋道:“这可是外祖父送的,蓁蓁若是给弄丢了,外祖父该伤心了。既然是蓁蓁的,爹爹怎么忍心夺你所爱呢。”转头对杨氏道:“东西不用拿了。” 张峦抱着张尔蓁出了她的小院,便看见小厮长风抱着礼物等着,一个黄花梨木的盒子,盒子里不知装些什么,盒子上摆了两个一般大小的柑橘。 张尔蓁疑惑的看着那两个柑橘,又瞅瞅张峦,张峦示意长风跟上,帮着张尔蓁整理一下头上的小揪揪,道:“大吉大利,吉祥如意,红红火火。” 房先生的院子比起张尔蓁家的大了许多,是个三进的大院子。张峦已经派了长风来过一次,远远看着房家已经安排了仆人守在门处。仆人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张峦父女迎进正门,穿过垂花门,便看见房先生立在槐树下,着青布直身的宽大长衣,头上戴四方平定巾,看见张峦父女便大踏步走过来。 张峦忙上前行礼,道:“房先生,犬女无状夺人所爱,晚生携犬女来赔罪。” 房先生年纪大约不惑之年,蓄起了美髯,笑呵呵道:“张秀才客气了,令爱着实可爱,一物件能得令爱如此欢喜,老夫高兴至极。奈何此物乃是家师遗物,非有缘人不可得,还请张秀才原谅老夫派人上门讨要了。”说着便低头看张尔蓁,一副样子慈祥至极,眼睛精光一闪,对张尔蓁招招手:“蓁蓁,到这儿来。” 张尔蓁笑嘻嘻地走上前,低下头弯了一下腰算是行过了礼,大眼睛崇拜地望着房先生却不发一言,只是傻笑。 “蓁蓁果真喜欢那玩意儿?”房先生抱起了张尔蓁往内堂走,示意张峦也跟上,逗怀里的张尔蓁道:“若蓁蓁不是有缘人,老先生可是要收回的。” 张峦忙道:“小女年幼不知深浅,若是房先生家中至宝,无论如何是要物归原主的。” 张尔蓁乖巧地窝在房先生怀里,一本正经得拒绝:“蓁蓁的,蓁蓁喜欢,不能给别人。”奶声奶气让房先生觉得稀罕又新奇。房先生请张峦坐下,沉思片刻对张峦道:“多少人见过此物却从未上心过,蓁蓁喜欢至极出乎老夫所料。张秀才,可否随老夫去往一处?” 张峦起身忙称可以,一席人凳子还没坐热呢,就随房先生穿过内堂去往后院的耳房。耳房门处开满了鲜花,争奇斗艳景色极为壮观。张尔蓁由房先生抱着,看见此景内心激动不已,因为在花朵上流连飞舞的可不就是红眼竹叶蝶?还有只宽尾黑脉绡蝶?这可都是生活在热带的蝴蝶啊,说明什么,说明房先生家有适合这些挑剔的宝贝生活的热带环境啊。 张尔蓁激动的小脸都发红了,一双杏眼炯炯有神。房先生见此,内心也是波涛起伏,世间无有不怪,师父创造的神奇,莫不是还有第二个人知晓? 第五章 房先生家的神室(二) 房先生把张尔蓁交给张峦抱着,吩咐仆人守在门口,自己推开门,一刹那间热浪袭来,房先生对一脸震惊地张氏父女道:“里面温度高,我们很快便出来。” 张峦异常聪明,已猜到二三,礼道:“君子三不观,不雅不观,不理不观,不是不观。房先生,我二人实乃外人,此或不妥?” 房先生摇摇手表示不介意:“此乃家师所做,神奇之处我等效仿不来,老夫观令爱不俗,愿意与尔共享,张秀才不必介怀。” 张尔蓁大约猜到了一些,更是急不可待的催促张峦向前走,转过三层厚重的幔帐,映入眼帘的奇景,便是一向镇定淡然的张峦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抱着张尔蓁的手不由紧了又紧。 百花争艳不过如此,各个季节的花朵姹紫嫣红。含笑、凤仙、玫瑰这些常见花有,米兰、紫罗兰等不常见的亦有,生长在热带地域的热带兰、红掌、观赏风梨长势喜人,彩色斑斓的蝴蝶起舞于花海间嬉戏。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花香随风飘散,淡淡的清香令人陶醉。顶部能看见蓝天,阳光透过几层透明材料洒向室内,耳室周围修建了厚厚的木质隔绝物,整个环境湿热的紧。 也许是环境使然,也许是心情使然,张尔蓁瞬时俏脸异常红润,呼吸都有些急促,甚至激动的不能自已。这是温室大棚啊,这是温室大棚啊,那辆坠入江的公交车里有这样一个人才啊!他还活着吗,他现在哪里! 房先生的余光一直盯着张尔蓁,看见她的震惊,看见她的欢喜,看见她的眼珠里似乎有泪光点点。不同于张峦的单纯欣赏和赞叹,张尔蓁的表现不得不让他相信,这个年幼的小女娃便是他找到的第一个有缘人。 盯着眼前的奇景不觉间时间飞快,这样湿热的环境是不适合张尔蓁长待的。房先生唤了张峦两声,张峦不好意思地回过神道:“晚生为奇景所迷,让房先生见笑了。” “不妨事,家师本领,老夫亦是赞叹。老夫看蓁蓁面有不妥,还是尽快离开这儿为好,若是令爱因此身体不适,倒是老夫的罪过。” 张峦闻言低头看怀里的女儿,也是惊了,张尔蓁泪珠滚滚,眼眶红了一大片,倒像是病了,耳尖泛着深红。忙和房先生一起退出耳房,再转过三道幔帐,看见外面春光,刚才所见之景仿若一场梦,迷幻的不真实。 “蓁蓁,蓁蓁。”张峦轻拍张尔蓁的脸颊,面上焦急之色尽显。自己尚且不能自己,年幼的女儿会不会被花神带走了魂魄?想至此张峦更是惊得一身冷汗,看房先生的目光似有埋怨。 房先生安排张峦坐下,接过张尔蓁看看,歉意道:“是老夫的错,让令爱受惊了。” 张尔蓁正神游天外,小脸上红潮已经褪去,恢复了白皙的可爱样子。听见房先生的话便回过神来,先看看椅子上一脸担忧的张峦,又转头看着房先生,露出可爱的梨涡:“蝴蝶,蝴蝶漂亮,我要蝴蝶。” 听见女儿说话,张峦才算是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想接过张尔蓁却被房先生躲过,房先生道:“张秀才切莫着急,老夫很喜欢蓁蓁这孩子,有件小玩意相送与蓁蓁,可否允许老夫单独与令爱待上半盏茶功夫?” 张峦是有些不放心的,张尔蓁却十分愿意,频频点头道:“我要,我要。”房先生看着张尔蓁仍旧感慨不已,抱着张尔蓁有如抱着传家宝贝般珍视,对张峦道:“张秀才放心,老夫与蓁蓁在内堂里屋待上半盏茶。现如今老夫肯定,蓁蓁实乃家师所言之人,家师有礼相赠,只可蓁蓁一人才可授。” 张峦本意就不想接受,此行原本就是请房先生舍爱,如今还要再拿取人家宝物,实在是不妥。他想拒绝,张尔蓁可不给她这个机会,直说:“我要,我要”还扯着房先生的胡子往里屋方向拽,张峦见状只得道:“那就多谢房先生了,小女不懂事,晚生代她赔罪。” “张秀才客气,请稍待片刻,老夫去去就来。”房先生抱着张尔蓁往里走,张尔蓁开心地冲着张峦挥挥手做告别状,张峦见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重新坐回椅子上。 房先生的里屋修的极为精致,顶箱立柜,四角见方,通体紫木制,两椅一几组合而成。唯一四角方桌包铜套足,铜饰明快精致。一幅巨大的蝴蝶戏花图挂于侧对门处,两侧垂下两位手持大刀的英武红面男子,张尔蓁知道,一位是唐朝大将秦琼,一位亦是唐朝大将,名尉迟恭。张尔蓁此时所在的竹椅,所用竹丝均为不足两毫米粗细的圆丝,贴嵌图纹精美,不见瑕疵,工艺极其精湛。 所有物件,均带着一种亲切感,所见布置,也是前世家中常用的。张尔蓁恨不能立刻张嘴问,奈何年纪实在受限,房先生见到自己能听懂大人讲话并回答出来尚且震惊,若是自己一连串的问他岂不是把自己的底子抖了个干净?这太冒险了。 房先生放下张尔蓁后便自顾去寻东西了,很快便捧着一个小巧的紫木盒子放在张尔蓁旁边的矮几上,边小心翼翼的打开边自言自语道:“家师已然仙去,一生致力于鬼神之道,临死前方悔悟,留下此书劝诫后人。言若有缘必可懂其中深意,有缘人识得别人不识之宝。今儿既碰巧遇到你,给你看看无妨。小丫头,可懂?”说完,便取出了一雪白蚕丝织就的锦帕,打开放在矮几上,又转身去寻东西了。 张尔蓁看房先生回避了,她忙去看上面所书,thebutterflyeffect…………蝴蝶效应? 锦帕上只写了这些,多余没有,张尔蓁便转头装作继续打量,心里有些明了。这位师父,定是来自前世,他一生致力于回家而不得,老了看透了,劝其他人不要做无用功,亦不可影响时代变迁,他们重回明代,任何与此时代格格不入的行为都将产生巨大影响,会产生什么影响呢?那满园的蝴蝶就是严厉的告诫吗。 房先生又寻来一支眼镜腿,这明显和张尔蓁的是一对了,张尔蓁拥有一支已然知足,便不再伸手要另一只了。 房先生笑道:“若是另有有缘人,老夫便将这只赠他了。” 张尔蓁露出可爱的小米牙冲房先生笑,道:“好。” 第六章 乡试 金桂飘香的时候,意味着乡试就在眼前。 最近金氏对张尔蓁管的越发严了,不准张尔蓁出现在张峦视野范围内,不准张尔蓁大声讲话,甚至不允许张尔蓁走出自己的小院子了,张尔蓁也不在乎,整日里和杨氏过得自在。偶尔汤氏也过来玩会儿,张尔蓁就会捧出杨氏做的好吃的荷花酥给汤氏。 自从三个月前从房先生家回来后,张尔蓁就藏拙了许多。不再勉强自己到处走路,不再努力磕巴着讲话,整日里如同一个真正的小娃娃,天气好时就出去晒太阳,阴天时便指着天边的乌云“啊啊”地叫,下雨了咧着小嘴巴笑出了口水也不再去擦。小孩儿嘛,该是这个样子的。 金氏最近也没有过来看张尔蓁,因为她正忙着打理张峦去考试的行囊。乡试在八月举行,八月初九为第一场,十二日为第二场,十五日为第三场。考试时间长,一场三天,所需要带的东西就格外重要,吃的,用的,穿的,规模不亚于会考。金氏极其看重此次秋闱,她已经写了信送去顺天府,请哥哥帮着找房子,只待张峦考中便会一家搬去顺天府准备明年的会试。 “峦郎,哥哥派人送来顺天府上好的羊毫、鼠毫,考试用的毯子和棉花塞得厚厚的护膝,一起打点上,另外我叫厨房备了荷花糕芙蓉糕和耐储存的绿豆糕,天气炎热,绿豆正好消消暑气。峦郎的衣服我也是备了三身,出汗了换便是了,穿着湿哒哒的衣裳也不舒服……”金氏一样一样数给张峦听,手下一刻也没停。 张峦也已经不在看书,看着忙碌的妻子心里暖意浓浓,温柔道:“你来打理我最是放心。明日我去考试,你在家守着蓁蓁,没事不要再出去了。烧香拜佛的都不如安安稳稳呆在家里让我更放心些,子不语怪力乱神,烟雾缭绕的熏了自己一身,再去看蓁蓁着实不好。”说罢想了想继续道:“把蓁蓁叫来,我也许久没见到她了。” 金氏听着一一答是,收拾差不多了便唤来红柳去喊姑娘过来。 张尔蓁被杨氏抱着过来,到门口便挣扎着自己走,手里攥着自己的鬼画符,看见张峦很开心,伸手“爹爹”的叫着。看见张尔蓁过来了,金氏今天也是格外的善解人意,吩咐杨氏守着,自己准备出门去,不打扰他们父女亲密,说是再外出置办一顶方帽,夜里的贡院水气重。 张峦抱着女儿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张尔蓁急切地递上自己的作品,应该是自己前世考前必备的考神娃娃,由于毛笔画不到家,画的非常奇怪。 张峦看着纸上涂成的一堆黑墨,摸摸女儿浓密的发丝和头上两个鼓鼓的小包,看着女儿手上小小的富贵窝问道:“蓁蓁,觉得爹爹能中否?” 张尔蓁偷偷翻了个白眼,软软蠕蠕地答道:“爹爹中,中,中,蓁蓁做梦梦到。”边说边使劲点头,神情坚定无比。 张峦也是随口问问,被女儿的小表情逗乐得不行。 自己苦读三年,此次乡试势在必得。张家门第本就不高,子嗣艰难,只自己能光耀门楣了。看着怀里的女儿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细腻的手指摩擦自己长久拿笔磨出来的老茧,张峦心头微重,为了给蓁蓁更好的生活,以后是个大家姑娘,也要努力的。 第二日天还黑着,张峦便提着箱子去贡院了,送张峦出门后,金氏便来到正堂,点香祈祷起来,嘴里念念有词。 张尔蓁也在祈祷,没有宣之于口,而是在心里念叨:“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各路神仙使者,保护我爹考试顺利,考试期间无病无灾无痛,考试时文思泉涌过五关斩六将最后成功拿下本次乡试,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峦考试期间不回家,一走接近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张尔蓁可不敢凑到金氏面前找不痛快,只是缩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金氏叫过去吃饭也是能推就推,这可把杨氏难为着了。当杨氏又一次禀告金氏“姑娘正在睡觉,不便前来”时,金氏原本对张峦考试的担忧和挂念转化为对女儿的熊熊烈火,蹭蹭蹭地冒起来:“才多大就在我面前耍心眼。”便也不理会焦急地杨氏,风一般地向张尔蓁的小院子里走去。 张尔蓁自然在装睡,只听得门被啪的一声打开,金氏一袭火红的襦裙飘进来,张尔蓁强忍住颤抖的感觉,做出一副被惊醒状,眯眯眼睛道:“狼,狼。” “狼狼狼,我是你娘!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单喊我的时候口齿不清!我生你个小丫头就是来气我的,不听话不乖巧,日日与我作对,才多大点人儿,啊,就给我装睡,再不管你,以后就要跑了到天上去。”金氏越说越气,抓起桌子上一个纹着苍翠青柏的茶杯甩到地上,吓得杨氏忙进屋来,金氏瞪着也不出去。 张尔蓁也觉得她与这亲娘是八字不合的,她已经努力改正关于娘的这个发音了,小舌头不听使唤,ng的时候就脱口而出。现在正好倒霉撞在枪口上,看这架势是要挨揍了。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姑娘昨日里身体不适睡得晚,今儿才困顿,绝不是故意惹夫人生气。”杨氏忙跪在金氏面前,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昨儿怎么了?”金氏连女儿身体不适都不知情,怒火降了一些。 杨氏一本正经道:“昨日夫人用饭少,奴婢多嘴在姑娘面前说了出来,姑娘当时便眉头紧锁,奴婢知晓姑娘这是担心夫人,便自作主张去厨房里做了些糕点想送去给夫人,姑娘也要跟去,便一同走。夜里看不清楚,姑娘跌了一跤,奴婢着急便没有去了。姑娘也是手上擦破皮,上过药很晚才睡的。” 金氏听过有些狐疑,上前扯过张尔蓁的手看,确实有疤,一看便知是刚擦破的,怒火便转移到杨氏身上,道:“你看着姑娘,却屡次三番的让她受伤,不罚你是老爷仁慈,现在倒是变本加厉了。” 杨氏抖的像个糠筛,张尔蓁觉得这和她平时的形象不太相符,大觉稀奇。自己手上的疤是早上顽皮走路摔倒的,现在变成了孝道的代表啊。 “狼,这里疼,痛啊,狼。”张尔蓁马上配合表演,哭的声嘶力竭。金氏也是个不会哄孩子的,一时手忙脚乱. 张尔蓁扯着嗓子哭,鼻涕眼泪直往下落,小手用力攥紧金氏的襦裙,金氏想走都走不开,被吵得脑袋嗡嗡作响。 跪在地上的杨氏坚固如同雕塑,金氏气急败坏道:“养你干什么,姑娘这样哭也不知过来哄哄,一动不动等我把你供起来吗。” 杨氏忙起身走到塌边,小声安慰张尔蓁,哭声渐渐小了。金氏心里酸,但看到女儿仍然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裙,那点感觉立刻消失无影。对一侧的杨氏厉声道:“姑娘小,再带她走夜路,可就没这么好说话,必得打发出去的。” 杨氏低头称是,张尔蓁悄悄放开了金氏的衣服。 第七章 准备北上 张峦归家时极其狼狈,面容憔悴衣衫不整。金氏扶着步履蹒跚的张峦,问同去的长风:“老爷出贡院时就这般模样吗?” “老爷这模样还是好的,奴才瞧着许多秀才样子更加狼狈,那浑身发臭,离得远都闻得到呢。”长风嫌弃的挥挥眼前的灰尘,似乎余味扔在鼻尖,接着继续道:“老爷出来时还与奴才说几句话,请夫人不要担心,老爷是累得很了,休息休息便好。” 听罢,金氏放心不少,伺候张峦躺在了床上,吩咐谁也不准接近。 乡试放榜距离应考时间很近,彼时张峦正同张尔蓁在园子里漫步。花园里已没有漂亮的蝴蝶,只是偶尔的微风带来些许秋意。 外面敲锣打鼓很热闹,声音渐渐逼近,张尔蓁侧耳听着,这不是往自家方向来的吗,爹爹中了!张尔蓁拽着张峦的手往门处走,张峦却笑呵呵地不动弹,看着张尔蓁用力导致红通通的小脸道:“蓁蓁,若不是爹,莫不失望啊?” “爹爹,中了,是爹。”张尔蓁说话又利索了些,扯着张峦拽,这个爹啊,知道是自己中了还如此矜持。考上举人是多大的荣耀啊,乡下地方主家摆酒大宴宾客,里长村长甚至县长都会来吃酒,大家见到举人都要称一声举人老爷。 张峦也不在逗女儿,抱起女儿大踏步走到门口,金氏已经打开门,只听得门外报喜的喜人大声吆喝:“恭喜张秀才得中头名解元,恭喜张解元,恭喜张夫人。洞府桃花常许见,为谁特地惜娉婷。祗待明年春醉里。偎倚,耳边听唤状元声。小的特地学两句,恭贺解元继续得头名。” 报喜人这特地学来的句子说的来看热闹的哈哈大笑,金氏更是合不拢嘴,管家张伯上前给了报喜人赏钱,报喜人便将济南府发下的捷报双手捧给张峦道:“恭喜张解元,请酒时小的可能来沾沾喜气啊?”有相熟的在人群里大声道:“大照,给你喜气做什么,你先去考个秀才吧!”围观人群哈哈大笑,热闹不凡。 张峦大声道:“邻里乡亲都不要客气,待张某备好,都来吃酒,都来吃酒。” 报喜人敲敲打打,又热闹了会儿便去下一家举人老爷那儿报喜了。 张尔蓁白皙的小手都拍红了,笑得合不拢嘴。解元啊,她亲爹啊,二十一岁的解元,凤毛麟角啊凤毛麟角。唐寅二十八岁中解元,她爹可是比唐寅厉害许多啊!她努力伸长脖子,想从父亲脸上看到如她一般的激动神色,却失望了。中举似乎张峦意料之中事,张峦脸上没有那种范进中举的狂喜之色。 送走报喜的队伍,张峦捧着捷报进了院门。张尔蓁小跑步跟在张峦后面,看着父亲郑重的将捷报摆在正堂,端端正正跪下,金氏也连忙跪下,张尔蓁往后缩了缩,张峦口中道:“爹,娘,儿子已经考中举人,请爹娘放心,儿子定然一鼓作气,光耀张家门楣。” 接下来的日子可算是忙坏了金氏,连一向不出门的汤氏都被使唤起来。一是庆贺张峦中了解元,向县里,交好的人家,亲朋邻里发帖,酒席摆了一波又一波,宴会上演奏《鹿鸣》不绝于耳: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二是准备全家北上之事,此去不知何时归,田地铺面房产都需要好好归置归置,伙计不放心的便把店铺直接卖掉了。张尔蓁在小院里看着大雁南归,看着槐树开始落叶了,张峦收到了县里的文书,一切准备妥当,全家出发去顺天府。 明代的顺天府就是前世的京城,张尔蓁虽然是个理科生,但是文科成绩不至于那么烂。现在的陛下明宪宗英明宽仁,在位期间风气清明,宽免赋税、减省刑罚。张尔蓁时常为生在这个时代满足不已,没有颠沛流离,没有缺衣少食。爹爹是个解元前途无量,娘亲也贤惠(当然除去不喜欢她这点),与爹爹鹣鲽情深。 马车坐起来总不是那么舒服的,颠簸地张尔蓁小屁股都肿了。这时候张峦就会抱着心爱的女儿坐在大腿上,一句一句“之乎者也”教女儿学问,然后惊奇的发现女儿竟然可以磕磕巴巴地背下来几句,漾出的笑容闪了金氏的眼睛,金氏时常吃味。 赶路半月有余,张峦一家终于在下第一场雪之前到达了顺天府。哥哥金察,嫂子周氏,弟弟金容已经收到金氏派人送的书信,早早等在府门处。见到驶来的马车队,金容先一步喊道:“可是张家的车马?”车辕上坐着的张伯大声回:“是!” 第八章 金氏的小算盘 成化十三年春,三年一次的会考拉开序幕,来自各地的举人提着准备好的箱笼走向贡院。 金氏目送自家老爷走进考场,便由着红柳扶着上了马车,回到玉通巷的两进小院子。照例先是上香,嘴里念念有词,青烟袅袅,不一会儿便弥漫来,金氏仿若身在仙境。 “夫人,舅家周夫人来了。”绿柳在外侧禀告道。 金氏将燃着的竹力香插进香炉,眯着眼睛小声道:“愿此香华云,直达三宝所。恳求大慈悲,施与张家乐。”便转头对外侧道:“请周夫人去正堂,取出前阵儿刚得的松萝茶。” 绿柳言是,金氏便嘴角带笑,目露满意神色。她知道嫂子此行目的,也不着急会客去,慢慢踱步走向正堂。 果不其然,周氏先是和金氏寒暄几句,一会儿夸赞张家家风好,仆人讲话都是清风细雨的;一会儿说口中的茶香气扑鼻,饮之回味无穷;一会儿又道金氏今日穿着甚是喜庆,桃红色对襟比甲配着火红色襦裙让嫂嫂看花了眼。由此引到今日主要目的:“蓁丫头呢?” 金氏心头明亮,道:“蓁蓁有些咳嗽,在小院养着,待身体好些了再出来给嫂嫂见礼。” 周氏闻言用帕子浮在嘴边笑得矜持,发上簪着的百步摇晃来晃去,道:“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蓁蓁这孩子我是极喜欢的,小小的人儿装大人样,可爱的紧。又随了你家老爷头脑聪慧,随了你模样俊俏,你哥哥经常夸的乐不拢嘴呢。” “嫂嫂可是没见过蓁蓁调皮的样儿。”金氏一脸谦虚道:“前几日还说要写字,嫌弃老爷给的笔不好用,愣是指使着家里的小厮去拔毛,鸡毛鸭毛鹅毛啊,弄得满院子都是。墨汁也是,弄得衣裳都黑了。”虽是嫌弃话,实则都是夸耀之言,谁家两岁的孩子自己嚷嚷着写字,还自己做笔。金氏对这个女儿是满意的,腰杆又直了些。 “我瞧着蓁丫头喜欢的紧。我家琦儿也是,整日里念叨想来看蓁蓁,让我硬拘在家里,也不闹,只是得到了好东西总想着给蓁丫头送来。”周氏看金氏面带微笑听着认真,继续道:“这不前几日又得了好东西,直说让我带来。”说着便示意一侧的丫鬟呈上来。 是一个宽一尺的檀木盒子,打开是一枚玉佩,玉碧绿通透成半月状,正面雕有黻纹缀麟图。 “如此贵重,蓁蓁可不能收。”金氏佯装拒绝,周氏笑道:“你我亲近,我可就实话实说了。” “我们一家都甚是喜欢蓁丫头,咱们又是亲戚,我日后也不会刁难自己嫡亲的侄女,我家琦儿你也是见过的,何不亲上加亲呢?”周氏讲完,自己倒是笑了“妹妹觉得如何?” 金氏也是有意哥哥家的金琦的,那男娃虎头虎脑的招人疼,一口一个姑姑叫的金氏眉开颜笑,与自家的蓁蓁简直配极了。金氏轻轻合上盒子,道:“承蒙嫂嫂厚爱,是蓁蓁的福气。蓁蓁是我和峦郎嫡亲的大女儿,于峦郎更是如珠如宝,能为她寻觅一桩好姻缘这是我们做父母最大的心愿。哥哥嫂子什么样我是信得过的,琦儿我也喜欢。既然嫂嫂都开口了,我也不推辞了。” 周氏欢喜道:“妹妹这是同意了,那就太好了。你哥哥原道需等妹夫大考过后再议此事,我说这内宅之事,妹妹先点头才好。”周氏也是个聪明的,自己这个妹夫学问了得,气宇不凡,考中一甲二甲是早晚的事儿。若不趁着现在定下来,若是妹夫一举高中,再想议亲就不容易了。 周氏和金氏意见达成一致,便继续细细品茶,心里各自欢快。还没来得及商定其他,周家的丫鬟在门口处焦急道:“夫人,刚才周家来人请夫人赶紧回去,说是小公子被打了!” 周氏猛地起身,手不小心掀翻了茶水,厉声问道:“哪个敢欺负我家琦儿!家里的仆人都死了不成!” “夫人,是……表姑娘……”丫鬟犹豫不敢开口。 金氏听罢问道:“可是我家蓁蓁?” “正是……” 周氏一双厉眼射向金氏,金氏也是气急败坏,命令红柳去看姑娘是不是在家里。红柳没一会儿就跑回来,焦急道没找到。 “杨氏在不在?” “也是没找到。” “啪”金氏一巴掌拍在桌上:“还反了天了!”两人便急急匆匆的赶往金家。 金家离玉通巷也近,进了家门就听见金琦的哭声,寻着声音便看到了鼻涕眼泪一把的金琦和站在一旁一脸倔强的张尔蓁。两人衣着整齐,不似打架后,金氏舒了一口气。 第九章 吵架 张尔蓁余光看到金氏满脸怒容,便大声喊道:“你陪我宝贝,陪我宝贝。” 周氏早一步奔向自己儿子,心肝肉的喊一遍问:“我的儿,哪里伤到了?”旁边的丫鬟便上前撸起金琦的袖子,右手臂上正是一片红色和一条浅浅的疤痕。疤痕粉红,一看便是刚划伤的。 张尔蓁看到那条疤痕,眼皮闪了一下,默默向那个哭的凄惨的男娃道个歉。也怪到金琦倒霉,她只是拿着镇纸在他手臂上使劲按出一片红色,觉得有点假便想把小手搭上去印上几个手指印,谁知道金琦不老实,一不小心就划伤了,有了真效果。 看到金琦的手臂,金氏不问缘由,抓过张尔蓁就朝屁股上打几下,下了大力道的,张尔蓁不想哭也哭了,疼得很,泪珠滚滚而下。金氏打完张尔蓁,瞪一眼旁边的杨氏厉声道:“姑娘不好好呆在家里,跑到外面还闯祸,你是怎么看孩子的!” 杨氏愧疚,低声道:“夫人出门后,姑娘拿了宝贝要和舅家少爷玩,来不及等夫人回了,奴婢便自作主张……”姑娘和表少爷吵架时,两人是单独在屋里的,发生了什么事她着实不知,只听得东西掉落的声音,而后便传来表少爷的哭声。 杨氏还没讲完,便被张尔蓁奶声奶气打断道:“我急着要拿宝贝与琦弟弟玩儿,可是琦弟弟弄坏了我的宝贝,我才抓了他。”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周氏不愿意了,冲着金氏道:“你们什么宝贝,值得把我儿抓成这样!” 张尔蓁仍旧一副生气又可怜的样子,张嘴就道:“小黑!” 金氏瞪了张尔蓁一眼,上前陪着笑脸:“嫂嫂不知道,这个小黑是蓁蓁周岁时得来的,往日里我和她爹想看看都看不到,现如今竟给弄坏了,蓁蓁也是情急,嫂嫂别生气。”说罢拽着张尔蓁过来,厉声道:“还不赶紧给舅母和弟弟赔不是!” “我再也不要和琦弟弟玩儿!不要!”张尔蓁说完转身就跑,再待下去估计还要挨揍。 看着张尔蓁迈着小短腿哒哒的跑了,周氏阴阳怪气道:“往日里只知道蓁丫头娴静乖巧,聪慧可人,竟不知这么小竟是个倔脾气,一有不如意便下此狠手,可怜我儿还‘姐姐’‘姐姐’的喊着,好宝贝送与她眼睛更是眨都不眨的。今日就不留妹妹了,妹妹自便吧。”说完便扯过金琦手里的两截黑条扔在地上,抱着金琦走开了。 金氏还真是头一遭被人数落轻待,对周氏有了意见,对张尔蓁更是怒火喷涌。这孩子关键时候坏事,被峦郎养的不知天高地厚,不敬母亲,不友爱弟弟,粗暴如市井泼皮! 当金氏怒气冲冲地冲进张尔蓁的小院子,杨氏已经跪在地上抽泣,道:“夫人,姑娘病了。” 金氏怎么可能会信,刚才伶牙利嘴能跑能跳,这不过两刻钟就病了。她推开杨氏,来到榻前便看到满脸通红的张尔蓁。伸手摸摸额头,是烫的。 金氏还在怀疑,一脸狐疑的看向杨氏,该不是杨氏搞的鬼? 杨氏哭道:“夫人,姑娘最是宝贝小黑,如今小黑没了,姑娘伤心啊。姑娘还小,这一惊一怒一伤心,可不就病了吗。” 看着女儿眼角尤挂着泪珠,金氏的怒火又是无处发泄,想处置了杨氏,可自己女儿又是个挑剔的,红柳绿柳都不要,把杨氏撵了谁伺候她?金氏想罢,决定过阵儿给张尔蓁找两个小丫头伺候,一个奶娘每每犯错,自己都拿她不得,真是糟心。金氏吩咐了小厮去请郎中,朝杨氏道:“你去找张伯,领了十个板子,罚三个月月钱,这件事就先不跟你计较了。” 杨氏低头称是,待金氏离开,便紧跟着出了门。 听见关门声,张尔蓁睁开清亮的大眼睛,眼睛里充满了懊恼和不甘。又连累了奶娘挨打还要扣工资,自己真是个无用的。可今日之事不得不做,张峦去应考,金氏终于得空来商量她的事了。周舅母每每看着她的眼神慈爱又温柔,金氏看金琦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亲儿子。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人若是商量好了她和金琦的事,再弄个信物什么的,张尔蓁觉得她可以再去投胎了。 金氏自己是尝到了指腹为婚的甜头,祖父眼光独到,张峦更是雅人韵士,附骨风情,仕途大好,便也想为自己的女儿谋划谋划。可那是张尔蓁的表弟啊,近亲怎么能结婚。每次看到金琦颠颠的追着她叫姐姐,就更烦恼了,请你别那么喜欢我啊!所以张尔蓁就想到了这么一出,只能釜底抽薪,相看两厌,还怎么订娃娃亲!反正金琦还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劲的哭就对了。至于小黑,木头放在墨汁里泡久了,也是乌黑乌黑的。 金氏回到房里顺好了气,便安排张伯备礼送到周家去。到底是自己的亲哥哥,不能因此生了仇恨才好,刚才和嫂子商量好的事,不知还有没有下文。罢了罢了,蓁蓁自己作的,也怪不得旁人。 第十章 初见 明代的会试和殿试是不在一起的,会试录取三百名为贡士。张峦很顺利的进入入围名单,在国子监继续求学,准备一个月后的殿试。 春风垂柳绿轩窗,细雨飞花湿帘幕。四月五月南风来,当门处处芰荷开。四月殿试结束,张峦终于可以归家。金氏难得带着张尔蓁出门,只是全程木着一张脸。张尔蓁坐的不安稳,扭来扭去的,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金氏,金氏没好气道:“坐不住就站着,装个可怜样儿。不带着你,不知道又要给我惹出什么好事。” 张尔蓁张嘴笑,讨好地伸出小手扶着金氏道:“娘,这里疼。”边腾出一只手指指屁股。昨日张尔蓁偷偷去张峦的书房,被金氏抓个正着,屁股上又挨了两下。金氏道她小小年纪太过顽皮,不打不长记性。 金氏闻言又是一阵儿叹气,这个冤家啊,事事不让自己顺心。上次事后,嫂子虽说也不再生气,但绝口不提当日之事,只道大家都是亲戚,没得脸红脖子粗的惹人笑话。看着女儿小鹿般湿润的大眼睛望着自己,金氏道:“知道疼下次就乖些。蓁蓁啊,以后见到你琦弟弟要道歉友爱。姐姐欺负弟弟,要给外人知道了还不说你小小年纪心思毒辣,说娘没有教好你。” 张尔蓁做乖巧状,金氏继续道:“等会儿见到爹爹,不准喊疼了知道吗?” 张尔蓁乖巧地答:“不疼了。” 贡院门口都是来接贡生的车马,官宦商贾农家装扮者俱在。等了没一会儿,贡生们便三三两两的出来。考入殿试的都是极有才的,最差也是个同进士。一时间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热闹犹如菜市场。 看见张峦,张尔蓁喊着“爹爹”便小跑过去,紧紧扎进张峦怀里,小脸很是兴奋。张峦爱怜地抱起女儿,摸摸女儿娇嫩地脸颊,再看看身侧皓齿明眸的妻子,心里异常满足。 回程路上,金氏便开始极为不满的絮絮叨叨,将事情讲给张峦听。张峦听罢,只是摸着张尔蓁头上攒的两个小桃包道:“不成便不成吧,我儿福气大着呢,为父以后定当为你选一门好亲事。”金氏便不再多言,此事就此作罢了。 金科放榜是隆重的,翰林学士亲自带队,领着几名内官张榜。大人们一退下,平民商贾官家摩肩接踵的往前挤。一旦放榜,有人欢喜有人忧,一张窄窄的榜单承载了十年寒窗太多的辛酸。有的考生恨不得削尖脑袋往里钻,有人发现名次不靠前正仰天长叹,还有的考生高中后,欣喜若狂地奔走相告,场面真实又心酸。张伯和长风挤在人群里看得仔细,只听得一声欢呼,两人齐齐喊道:“中了!中了!老爷中了二甲第十二名!” 外侧的张峦和金氏听罢亦是激动,金氏拿着帕子轻擦眼角,嘴里不断重复道:“大慈悲大恩典,大慈悲大恩典……” 张尔蓁也是跟来了的,她坐在马车里没有出来,听到熟悉的声音欢呼,便知道张峦考中了。想下车去看看,杨氏不允道:“姑娘还是别出去了,外面不安全,若有那落榜书生心智大变的,伤到了就不好了。”张尔蓁听后觉得有道理。前世也是这样,本来以为能考第一,结果考了第十名,受不了打击跳楼的也有,自己还是不要冒险的好,便继续撩着帘子看外面。众生万象,书生们大多数都笑逐颜开,三三两两约着去酒楼吃酒,去花楼看姑娘。 “奶娘,看,看。”张尔蓁瞅见远处倚着一个小男孩,年约七八岁,穿着月牙色丝织锦缎外袍,一条明黄色革带虚束在腰间,头发被发冠束住,冠间的暖玉反射出光芒尤为显眼。重点是他面色苍白,身材极为消瘦,一看便知是个不健康的。张尔蓁再拽杨氏,回头去看时,那人已经转身离开,两侧跟着几名内官。杨氏只看见几个内官的身影远去,看着自家姑娘脸上失望的表情笑问:“姑娘,老爷高中,欢喜还来不及,姑娘失望什么?” “开心。”张尔蓁张嘴道,转头便不再去想那个孱弱的孩子,心里继续美的冒泡。自己真会投胎,这世竟是个进士的女儿,简直不要太幸福。 高中后,琼林宴是少不了的。张峦宴请国子监师长,学究,同僚,亲戚,忙忙碌碌十天,《鹿鸣》也吟唱了十天之后,便准备去翰林院当值了。 “今年也是同往年一样,择一部分还是先去翰林院做个庶吉士,教学观察一些时日再安排去处。”张峦由着金氏脱下外袍,坐下来把脚伸进脚盆里,舒服的叹口气继续道:“明日我便去翰林院当值,我不在,容弟也去寻了父亲,你和蓁蓁在家,若是无趣便去哥哥家里坐坐,总归是亲戚,时常往来是应该的。” “哥哥又升了职,嫂子讲话也是有些夹枪带棒的,隐着说蓁蓁顽皮又不敬尊长。还说不计较呢,老是和一个孩子过不去。蓁蓁也是,看着琦儿扭头就走,我再去哥哥家,岂不是找不自在。”金氏边说边解首饰,收拾妥当了便伺候张峦洗脚,“我这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郎中也说已无大碍。这么些年,只给你养了个蓁蓁,我心里已是有愧。明日你去当值,我带着蓁蓁去庙里还愿进香,总是有事做的。” “我可从不曾说什么,若是有缘分孩子便来了也不着急。蓁蓁是调皮了些,但比别家的孩子都聪慧可人,我觉得我们的女儿是极好的。”说到这里,张峦神色有些犹豫,金氏见状开口道:“峦郎可是想说汤氏?” “还是瑶娘懂我。当年的孩子没能保住,汤氏便把蓁蓁当成亲生的疼,可见她心地也是好的。明日你也带着她去吧,整日窝在院里,怕会得病。” “听峦郎的。明日我便带着她去。午饭也在庙里用,听说寺里的素斋好吃的很呢。”金氏伺候张峦擦了脚,吩咐了绿柳端了洗脚水出去,转头对张峦道:“早点歇息吧,明个早起的。” 第十一章 是有福气的 得知可以跟去庙里,张尔蓁早早就收拾好了自己,心思也很活络,期待又兴奋。庙里会不会有高僧?会不会有人一言道破她的来历?会不会有武僧说她骨骼清奇是练武奇才?张尔蓁满怀憧憬的和金氏,汤氏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嘈杂声渐渐消失,便掀起车帘看,只有道路两侧的垂柳,却是没什么人了。 一路上,金氏偶尔说句话,训斥张尔蓁不老实坐着,询问汤氏最近身体如何,再念叨念叨前阵儿太忙太累,闭着眼睛靠在马车壁上。三个人的空间安静又诡异,汤氏除了回答外基本不开口,偶尔看着张尔蓁的小脸笑,又经常盯着一个地方发呆不动弹。 短短的路程,张尔蓁感觉像过了一个冬天,心道以后再不想和她们一同出门了,无趣的很。金氏来的寺庙名静安寺,古朴又肃穆,来上香的大多数是女客,因为这里的求子观音据说特别灵验。 对于拜求子观音,金氏和汤氏是很积极的,只留下杨氏和一个小厮看着张尔蓁,两人便虔诚的跪在菩萨面前了。张尔蓁有些失望,这里的和尚不多,多看她一眼的都没有,更别提一语道破天机了。 张尔蓁迈着小短腿开始在庙里闲逛,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她看见开败了的桃树上似乎结了果,便指挥小厮给她折一枝,嘴里念念有词:“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然后眉头紧锁,觉得这诗实在太应景了,不知转入此中来……不知道房先生找没找到其他的有缘人? 杨氏小心翼翼地朝四周看看,见没人便舒了一口气,姑娘小小年纪能背诗词,让别人听见了不是福气更像是祸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杨氏是懂的。 张尔蓁逛了没多久就累了,再也走不动一步路,便由着杨氏抱着回去。此行没什么收获,没有武僧没有神僧,只有寺庙里景色宜人,清静优雅,是个进香的好去处。 庙里的午饭味道着实不错,走之前金氏捐了不少香油钱,叫静安的大师双手合十道:“佛祖保佑,施主定会得偿所愿。” 张尔蓁盯着静安看了许久也只得来了静安一句话“小施主门庭开阔,乃大福之人。”这句话说的没毛病,张尔蓁也知道自己是个有福气的,笑得呵呵的便由着杨氏扶上了马车。 看着张家马车远去,静安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都是有福气的。”便转过头吩咐小和尚们关门闭客,宫里的贵人要来,见不得闲杂人等。 张尔蓁的回程氛围好了许多,金氏还了愿,又在送子观音菩萨那里表明了诚心,求签得了上上签,心情极好。汤氏面上也带了笑,她求了个上签,也是很满足。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有希望一样的日子也能活出花儿来。张尔蓁太累了,所以回程只是趴在金氏怀里睡觉,银丝流出来滴答在金氏襦裙上,金氏嫌弃地拿帕子擦着女儿的嘴角,看着女儿嘴角可爱的梨涡发愣,她的蓁蓁,转眼已经长这么大了…… 张峦的实习生涯很快,早出晚归转眼三个月过去了。英宗后有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故此庶吉士号称“储相”,能成为庶吉士的都有机会平步青云,例如明朝万历年间内阁首辅张居正,即是庶吉士出身。所以张峦如果能够留庶吉士继续呆在翰林院,日后进入内阁,前途是很光明的。但张峦却并不热衷,别人已经开始打听走门路想留在翰林院,他却和妻子商量外放的事。 “上峰有意我留在翰林院,但我想申请外放。”张峦只开了个头,金氏便不愿意,道:“峦郎,这话不该说。教学和上峰看得你好,寒窗多年,等着便是别人求不来的机会,三年后便是翰林。外放生活苦,何必呢。” 张峦之前想了许久才做的这个决定,他叹一口气,轻轻揽过金氏的肩膀,抚着金氏的长发道:“我是个自私的。为着你和蓁蓁好,也该留在顺天府里。可是这三个月来,耳畔都是道士念经,我日日参与新殿的修建,接受教学训导,瑶娘,此非我所想……”张峦也知道若是没了这次,他便失了进入内阁的机会。 “峦郎,我发现我竟从不曾了解你。”金氏听得眼泪婆娑,靠在张峦怀里道:“你天资聪颖,一举中第,如今入了翰林院,谁人不说你已是平步青云,谁人不羡慕我能嫁的好郎君?” “瑶娘,我却是自私了。父亲生前一直做着主簿,我跟着旁侧耳濡目染多年,一心科举也是想能够成为百姓的父母官。瑶娘,我不在乎高官厚禄,不想你跟着我受罪,不想你兄长弟妹看低你。我想外放出去,也许三年,也许六年……若是你有所顾忌,留在顺天府等我回来也可。” 外放,还不知会外放到哪里,这是一场关乎命运的赌博与选择。房里很安静,依稀听得见夏日里的蛙鸣。金氏犹豫了很久,便止住了往下掉的眼泪,轻声道:“峦郎志不在高官厚禄,妻者亦不在乎。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秀才满山走。我愿意跟峦郎去,可蓁蓁还小,也许路远颠簸,若不把她托给哥哥照顾?” 张峦闻言沉默一会儿,心里百般不愿,自是舍不得女儿,但妻子的话亦有道理。此次朝廷外放官员,都是往偏远之地,女儿尚且不足三岁,怎么忍心她跟着同去受苦。可若是三年后归来,女儿可还记得自己? 第十二章 又搬家 夜已经深了,张峦却一刻也等不得,安慰好了金氏便披上外衣去张尔蓁的小院子。张尔蓁正抱着她的眼镜腿发呆,她想念前世的亲人,那些遥远又模糊的记忆总会在深夜里清晰的重现。 杨氏睡在了外间,听见脚步声便起了床,打开门看见张峦,有些吃惊道:“老爷,这么晚了姑娘已经睡下了。” “不用管我,你去歇着吧,我去看看便走。”张峦轻轻走进来,张尔蓁已经装睡躺下了。张峦看着塌上熟睡的女儿,怜爱与辛酸不能自已。坐在塌边,抚摸着女儿细嫩的脸颊自言自语:“爹爹无用,给不了蓁蓁好首饰好衣裳,爹爹胆小,害怕朝堂尔虞我诈。蓁蓁,爹爹不是个负责的,如果外放,怕是不能带你去了。” 张尔蓁眼睛抖动了一下,耳朵竖起来听得清楚,搞不懂张峦怎么突然这样伤感,难道是翰林院的工作不好干?张尔蓁突然同情起张峦来,国家干部哪里是那么好当的?想她前世终于考上了公务员,搁在明代也就是一个吏的职位,经常被老员工使唤,工作无趣又繁琐,一度想要辞去好容易得来的铁饭碗。张峦为人正直风趣幽默,却也有一个职场小白的先天缺陷,从象牙塔里出来,一下子适应不了官场,原以为为人民服务,其实却是为官人服务。若是外放出去,说的难听点儿,宁为鸡头不做凤尾,也许好点。 张尔蓁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状似惊讶地看着张峦,然后露出夸张的笑脸,紧紧抱住张峦道:“爹爹。” “蓁蓁,爹吵到你了。”张峦只觉得心酸,好容易建立的决心开始动摇。他看着女儿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问道:“蓁蓁,住在舅舅家好不好?” 张尔蓁一听就不妙,把头摇的像拨浪鼓道:“我不喜欢不喜欢。”然后哇的一声就哭了,边哭边喊:“爹是不是不要我了?”本来是假哭,可眼泪流出来止都止不住,想到伤心的过往更是哭的歇斯底里。 张峦绝对没见过这样的女儿,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孤独又可怜。 “爹怎么可能不要蓁蓁。蓁蓁只是在舅舅家里住三年,三年之后,爹就命人抬着小软轿……” “不要不要,舅母不喜欢我,说蓁蓁坏。”张尔蓁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全蹭到张峦衣衫上,紧紧攥住衣角哭的一抽一抽的。 张峦轻柔地帮张尔蓁擦眼泪,哄着道:“舅舅家里有假山,荷花池,还有……”张尔蓁抬起小脸看着张峦道:“爹爹去哪,蓁蓁去哪。” 张峦便不再多言,这种时候讲什么呢,便轻轻拍着张尔蓁的后背哄着她入睡,待张尔蓁睡着便关上门回去了。月光清冷又孤寂,他背着手踱步回卧房,想着外放的事若不成,就算了吧。 第二日,金氏还是去了金家,委婉地向嫂嫂提出了把张尔蓁留在顺天府的想法,只道到时候怕要麻烦嫂嫂了。周氏人精一样,哪儿会听不懂金氏话里的意思,笑呵呵道:“妹妹要先恭喜嫂嫂了。我这怀孕还不足三月,原想着过几日再说,看来妹妹是等不了许久了。” 金氏听罢只得恭喜周氏,不再说寄样张尔蓁的事儿,打了一会儿哈哈便离开了。当天下午,张峦便收到文书,授张峦武昌府光化知县,即日启程,不得耽搁。 张峦收到认命告书只觉得奇怪,但自己是没资格质疑的,准备离开翰林院时听到旁侧的同僚小声道:“陛下怕是有大变动,京城不安稳了。”便急忙地回家告诉金氏这个消息。想想岳父在益州任员外郎,离武昌近,瑶娘定是高兴的。京城若是不稳定,还需快些离开好。 夫妻两个人商量一番后,决定一家人都去武昌。这里的宅子还是留着,请哥哥家帮着照顾。 金氏熟练地指挥仆人收拾行囊,院子里一时热火朝天。张尔蓁心情极好,指挥着杨氏给她收拾东西。杨氏却有些心不在焉,张尔蓁喊了几声都没有反应。 “奶娘。”张尔蓁声音大了点,杨氏回过神问:“姑娘怎么了?” “奶娘,喜欢这里?”去年他们从济南府搬到顺天府时,杨氏可是欢喜的很,整理物什妥帖又细致,现在却落东落西的,由不得张尔蓁多想。 杨氏没想到自家姑娘能这么问,楞了一下笑道:“姑娘在哪里,奴婢就喜欢待在哪里的。”手下继续忙活,没一会儿便出去了。 张尔蓁看着杨氏有些落荒而逃的感觉,便摇摇头不在想其他。杨氏是她的奶娘,务必是要跟着她的。 这次去武昌是长居,准备的繁琐也周全。张峦和一个叫孙葳的同僚一同前往。孙葳也是今年的进士,被任命到南昌,比武昌还远一些。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金桂飘香的十月,张家和孙家便带着任命文书启程了。 第十三章 转眼三年后 南方的夏日潮湿又闷热,连日来都下着绵绵的细雨,出行的人都是步履匆匆,不穿蓑衣也不打伞,很快衣衫便被打湿了。一个小厮带着一位身材壮实的婆婆走的很快,婆婆手里挎着竹篮,上面盖着一块宝蓝色坠星布。小厮回头看着气喘吁吁的婆婆,催促道:“烦请快些,我家姨娘等着您给生孩子呢。” 这位婆婆也顾不得讲话,拖着胖胖的身子往前跑,拐过弯就看到了张府门前两座气派的大狮子。小厮领着接生婆赶往后院,交给在院门处守着的红柳便退下了。 接生婆跟着红柳一路小拐,听到的叫喊声越发清晰。 “卞婆婆来了。”红柳一边指挥着门口守着的丫鬟们让开,一边扶着卞婆婆跨过门槛。 “别都在这儿呆着,去找些热水来备用,找些干净的棉布,若是有高粱杆也去寻些拾掇干净。”卞婆婆顾不上歇歇,一口气吩咐完就进了内室。 与这个小院隔得不远的院子名蝶院,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哒哒的跑进来,冲着耳房喊道:“姑娘,姑娘,我刚瞧着一个婆婆进去了。” 闻言,房里一抹浅紫色身影走出来,约髫年,头上顶着小抓髻,髻上簪着一支珠花的簪子,上面垂着流苏。脸庞白净,肌肤柔细。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六岁的张尔蓁手里端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对正在大喘气的明月道:“知道了,不用再去了。明月,来,跟我一起看书。” 叫明月的小丫头嘻嘻一笑道:“姑娘,方才奴婢看着奶娘似乎有些忙不开了,奴婢这就去帮会儿忙,读书的事儿姑娘先做着。”一溜烟便消失在微微细雨中。 张尔蓁笑着道一句“鬼丫头”,便沿着回廊走进了堂屋。手里捧着心经坐在雕花大木椅上一晃一晃的,看是看不进去的,但她喜欢这些书,感觉只要放在身边,心就会平静许多。 有了接生婆,很快便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只听得卞婆婆的大嗓门吆喝:“恭喜知县夫人,弄瓦之喜。” 张尔蓁便起身,自己取过一把油纸伞撑着往清风苑走。金氏已经坐在了清风苑的正堂上,脸上的笑容很真切,赏了卞婆婆铜钱五贯另一些布匹,便让红柳将卞婆婆送回去。汤氏为老爷添了个千金,怎么也得进去感谢她一番的。金氏起身走向内屋,一番话语说的感人:“老爷本就子嗣单薄,如今你为老爷添了千金,不管是老爷还是我,都是要感谢你的。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能满足你的,我会说与老爷听,尽可能满足于你。” 正常发展的话,汤氏该说:“奴婢没什么心愿,多谢夫人。”可塌上面容憔悴的汤氏看看身侧瘦弱的女儿道:“夫人,奴婢是卑贱出身,原不该有什么妄想,奴婢也知道夫人一向宽厚贤惠,对待孩儿定视同己出,奴婢……奴婢……”汤氏说了几次都没有说出口,金氏却已经了然,问道:“你想自己教养孩儿?”汤氏含泪轻轻点了点头。金氏身为大夫人,教养妾室子女本就是主母的责任和义务,她并不敢随意答应,只安慰了汤氏道:“等老爷回来,我与老爷商量商量吧。”汤氏急忙弯腰道谢。 张尔蓁是不适合进入产房的,她只是站在院门口,由着新来的奶娘抱着妹妹看了几眼,这小猫儿似的人儿,就是张峦的第三个孩子了。看罢,便由着明月撑着伞,走向金氏的漪澜院,准备去看弟弟。张鹤龄是张家的嫡长子,今年已经两岁了,虽然比不得重生来的张尔蓁聪慧,但虎头虎脑的也招人喜欢,是金氏的心头宝。 “姐姐,姐姐。”小小的张鹤龄露着一口小糯米牙颠颠地朝着张尔蓁跑过来,张尔蓁跑过去牵着张鹤龄的小胖手往内室走,给张鹤龄擦擦嘴角的口水,张尔蓁给金氏请了安,金氏便说起了张尔蓁学业和女红的事儿. “你爹给你请了个老秀才,过几日便到家里住着了,往后你还是先跟着老先生读书,不用满腹才学,多少识几个字吧。另外我给你寻了个绣娘,教教你女红,改日一起学了。女儿家的学这些对你将来有好处。” 张尔蓁低头称是,态度温顺,金氏满意的点头,这几年女儿也不再那么调皮,她觉得日子过得好极了。 张尔蓁听完了金氏的其它训导,与王鹤龄再玩会儿便告辞回去。小雨似乎歇了便也没有打伞,欣赏着池塘里的莲花荷叶上晶莹的水珠,并不把金氏的话放在心上。张峦绝不会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他一向主张张尔蓁能够成为才女的,请了老秀才回来也不只是识字罢,而且,她已经识得了许多字,一笔簪花小楷写的也是像模像样了。至于女红,张尔蓁就更不在意了,她的奶娘绣工极好。多年的观察下来,她发现,奶娘杨氏是个极其不简单的。无论是吃饭还是走路,都对张尔蓁起到了榜样的作用,金氏看不出来,旁人若是见得,只会觉得张尔蓁礼仪极好,坐卧行走都是行云流水般美如一幅画。 “姑娘,明日可是花灯节,热闹的很。去年姑娘身子不舒服没去成,今年姑娘有没有兴致?”明月是个活泼机灵的小丫头,很得张尔蓁的喜欢。 听罢,张尔蓁竖起一根指头点了点满池的莲花道:“今晚想吃荷花酥,不知道能不能吃到……” “奴婢懂了,奴婢这就去办。”明月马上就去吩咐小厮采摘莲花,张尔蓁也不在边上看着,慢慢踱步朝着蝶院走。 杨氏正给张尔蓁绣帕子,针脚细密,是极难得的双排绣,隐约可见一朵芙蓉花含苞待放。 “奶娘,只是普通的帕子,用不着这么精致的。”张尔蓁上前取过围帕,笑眯眯的看,继续夸杨氏道:“奶娘手艺这样好,便是绣楼里顶级的绣娘也是赶不上的。” “姑娘喜欢就好了。奴婢前些日子还给姑娘做了双鞋,等会儿拿给姑娘穿穿看合不合适。”杨氏慈爱地看着张尔蓁,眼里尽是宠溺。 “这些活计自有别人去做,奶娘不要累着了。”张尔蓁放下围帕,手里拿着针线比划着:“不过奶娘做的鞋子穿着又舒适又好看,这点是旁人比不来的。奶娘快交交我,是怎么做的。” 杨氏从张尔蓁手里拿过针线,边做边道:“姑娘是闺秀,用不着学这个,有奴婢伺候着,姑娘尽管穿鞋去。” “嘻嘻。”张尔蓁原本对女红也没什么兴趣,道:“等会儿还要奶娘做荷花酥,我想送去给爹吃。” 杨氏称是,继续忙着一针一针的,张尔蓁便继续躺在她的椅子上晃悠,沉沉睡去了。 第十四章 花灯会 夜里,张峦在清风苑看自己的小女儿,给小女儿取了个名,唤尔淑。 张尔蓁乖巧又懂事的给张峦送去了美味的荷花酥。杨氏的荷花酥好吃的很,府里的人都知道。张峦吃的满意,张尔蓁便委婉的表达了想去看花灯的想法。张峦看了眼女儿期待的样子道:“此事定没有同你母亲商量,你知道她是不会同意的。” 张尔蓁俏皮地眨眨眼睛道:“娘是蓁蓁上头管事的,可爹爹是娘上头管事的,若是爹爹不同意,无论如何是不行的。可若是爹爹同意……” “可若是我同意,你便可以去找你娘说,爹爹同意了的,你娘便也只能答应,对不对?”张峦点了下张尔蓁的额头道:“坏丫头,你娘不同意还不是为了你,夜里黑,人又多,你年纪又小,出事了可怎么办?” “夜里黑才能看灯呢。人多也不怕,我有明月和奶娘,我还是知县大人的女儿,谁敢把我怎么样。另外就因为年纪小出门才方便呀爹爹,若是过几年,女儿可不能随便出门了。”张尔蓁拽着张峦的袖子撒娇,直摇的张峦投降:“好好好,去去去,去找你娘吧,明日出门多带几个小厮,要是给我闯出什么事儿,下次不准出门了。” “谢谢爹爹。”张尔蓁便不再打扰汤氏和张峦好容易的相处,转入内屋给汤氏告了别便离开了,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决定明天再去给金氏说。 第二日张尔蓁去给金氏请安便说了傍晚出门看花灯的事儿,金氏当然不同意。她恨不得天天把张尔蓁拘在院里,省的出去惹事。张尔蓁拿出了张峦这个杀手锏,金氏再不愿意也只得同意,她一向听张峦的,便吩咐张伯安排两个小厮随姑娘出门。 这还是张尔蓁六年来第一次单独出行,老天也很给面子,连日来的小雨却在今天出了太阳。当橙黄的落日余晖洒向大地,张尔蓁已经坐上了马车前往今晚的目的地——永河巷。 马车是进不去的,所以张尔蓁便从巷子口下了车,新奇又兴奋的看着满眼的烛光闪烁,形形*的花灯,琳琅满目的手工作品,其间夹杂着叫卖声,小吃入油锅的呲呲声,好不热闹。 张尔蓁身材娇小,在人群里行动极快,漂亮的纯手工制作总是能打动一颗现代的心。 “他做的这个小吃问起来香的很,奶娘,我要吃。”杨氏付了五个铜板买了些,张尔蓁转头又逛了其他地方。 “奶娘,这个布老虎绣的精致,带回去给鹤儿。” “奶娘,这只簪子很配你,买下来买下来。” “明月,紧跟着我别走丢了。” 张尔蓁一路絮絮叨叨,满眼放光,活像一个挥金如土的败家子儿。 “啊!姑娘快看,好可爱好特别呀。”明月指着一个小摊兴奋的冲张尔蓁喊。人太多了,声音小了怕她家姑娘听不见。 张尔蓁顺着手指看过去,有些不相信的揉揉眼睛,那是大熊猫的花灯?那只憨憨的有两个大鼻孔的是河马?还有小猪佩奇?喜羊羊? 如果光看着这些,张尔蓁恍惚还以为自己回了前世。这个朝代,如果有人知道佩奇,那毫无意外,定又是个同宗同源的。 张尔蓁从人群缝里穿过去,便看见那个小摊前的一对母女。母亲正笑呵呵的找给客人几个铜板,女儿站在一旁扯着母亲的衣裙东看西看。当那位母亲转向张尔蓁的方向时,张尔蓁认出来了,那是张熟悉的脸。 “我过站了!我要下车我要下车!给我停车啊!为什么不停车!” 那张脸张尔蓁死都记得,现在竟然和眼前这个如此相似。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 张尔蓁很快地挤到了那里,指着花灯问:“本姑娘喜欢这些,是哪个想出来的,有赏。” 妇人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身富家装扮,讨好道:“姑娘喜欢哪个就买哪个,若是都喜欢,都买走也可以呀。” “你还没回答我,这些花灯是哪个想出来的?”张尔蓁看到妇人眼神闪烁,便问道:“这位大娘,我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妇人不肯,大声道:“姑娘若是买我的灯,喜欢哪个拿了走,我是穷苦人,还得卖了这些吃饭,不能陪姑娘说闲话。姑娘一看就是大户家的姑娘,与我这乡下人有什么好说的。” 张尔蓁顿时眉头紧锁,听罢这些话就更怀疑这个妇人。这样的说话语气,与公交车上那位完美的重合在一起。 张尔蓁气的捏紧拳头,看着妇人很想问问,她害了全车的人,到底有没有后悔?! “奶娘,她的花灯我全部要了。”张尔蓁指着面前的所有花灯道。 然后看着妇女眉开眼笑的数花灯,一股脑的全部塞给了杨氏。杨氏给了她一两银子,她便满足的牵着女儿走了。 “立行,立为,你们两个跟着她,看看她住在哪里,不能跟丢了。”张尔蓁盯着妇女远去的背影,吩咐家里的两个小厮。 “姑娘,这儿不安全……”杨氏有些担心道。 “快去!不能被发现,不能跟丢了,不能搞错了!”张尔蓁难得厉声道。两个小厮称一声是,便消失在人群里。 张尔蓁也没了再逛的心情,找了间茶楼坐着,等两个小厮回来。 约么一刻钟,两个小厮找到了张尔蓁,气喘吁吁的先是大喝了几口水,立行先开口道:“那婆子看起来很小心,从大道消失后专走小路。小路人少,我们不敢离得太近。她好像在躲什么人,迎面有人走过来时就低着头。” 立为接着道:“最奇怪的是,转了一大圈以后,她却是又回到了永河巷,进了一个小院子。我们悄悄打听了一下,只知道婆子姓庞,带着个女孩子生活,平时不与邻里说话的。” 听罢两人的话,张尔蓁明了了,又迷糊了。 她是重生没错,那房先生的师父,这个庞婆子是怎么回事?那一车的人到底有多少来到了明代? 夜已经深了,必须要回府了。张尔蓁匆匆赶回去,还是受到了金氏的训斥,道她是个疯丫头,玩儿得忘乎所以。 杨氏和明月感觉到张尔蓁兴致不高,心情不好,只伺候了张尔蓁梳洗后便退下了。张尔蓁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条眼镜腿,六年来第一次问自己,如果能回去呢…… 第十五章 突来的变故 次日,张尔蓁便见到了她的老秀才老师。老秀才姓齐,胡子都白了,看着乖巧的坐在下首的小姑娘问道:“汝可曾读过什么书?” 张尔蓁老实道:“读过一些,《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千家诗》《幼学琼林》……嗯,我想想,还有《益幼杂字》。” 这些都是正常的启蒙书,齐老秀才满意地抚着长须点点头,继续问道:“姑娘可知什么是父子之情?若是父子不慕又当如何?” 张尔蓁偏头想了一下道:“父子创造,曰肯构肯堂;父子俱贤,曰是父是子。祖称王父,父曰严君。父母俱存,谓之椿萱并茂;子孙发达,谓之兰桂腾芳。桥木高而仰,似父之道;梓木低而俯,如子之卑。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得亲顺亲,方可为人为子。盖父愆,名为千蛊;育义子,乃曰螟蛉……所以可爱者子孙之多,若螽斯之蛰蛰;堪羡者后人之盛,如瓜瓞之绵绵。” 齐老秀才道:“这是先辈之言,姑娘怎么理解?” “先辈之言实为学生心中所想。”张尔蓁盘着腿,低头看着自己裙子上绣着的蕊蝶。 “既然姑娘背了《幼林琼学》,今日我们便从这儿开始吧。”齐老秀才也不拿书,只是摇头晃脑地自顾自背着祖孙父子篇,欣赏先辈简洁的语言所蕴藏着的深厚哲理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张尔蓁看着齐老秀才转过身,便偷偷地伸伸有些发麻的腿。 “姑娘,学习时要全神贯注,用心,用心才可。”齐老秀才不回头不转身便知道张尔蓁不老实了,这点让她很是敬佩,恭敬道:“是,学生知错。” 齐老秀才的课业只需一个半时辰,这比起前世的全日制幼儿园简直不知道轻松了多少倍。所以张尔蓁忍着要打盹睡着的感觉坚持了三个小时后,齐老秀才便宣布今日授课到此结束,还留了作业,就是把张尔蓁今日所背抄写三遍,明日他要看姑娘的字如何。 张尔蓁恭敬地站起来送走了老秀才,便招呼一旁昏昏欲睡的明月道:“别睡了,快收拾收拾。” 明月打了个激灵,道:“姑娘,该用午饭了。” “你去厨房端点到蝶院里,我先回院子里去。”张尔蓁吩咐完,想了下继续到:“先去把力行力为叫来,我有事儿找他们。” 张尔蓁一个人往回走,抚着下巴又在琢磨昨晚的事儿,最后还是决定自己去看看,现在需要搞清楚那个姓庞的妇女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经历了什么,都知道些什么。 “奶娘,用完饭我还要出去一趟,你帮我去找身小厮的衣裳。” 杨氏道:“姑娘要出去的话,夫人怕是不同意。” “娘早上就出门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我带着明月和两个小厮去,奶娘就先留在府里吧。”张尔蓁吩咐杨氏赶紧去找衣裳,却看见杨氏慢悠悠进了自己的耳房,没一会儿便捧着一身出来道:“料想着姑娘会用到,早就做好了的。” 张尔蓁瞪大了眼睛看着杨氏捧着的衣裳,是湖蓝色长衫,对杨氏佩服的五体投地:“奶娘,你可真细心呀。” 杨氏笑笑道:“姑娘哪里话,只是日常闲的无事,姑娘的衣裳便多做了几身。” 杨氏伺候着张尔蓁换了衣服,打散了发髻束成了男子模样。整理完的时候,眼前便是一个富家小哥儿,清秀明朗。明月正巧带着两个小厮,提着一笼饭菜出现在院门口,看着自家姑娘的装扮惊讶不已。 张尔蓁简单用了饭菜,边带着也做男子打扮的明月和两个小厮偷偷溜出了张府。 昨日是坐马车的,今日可不敢惊动马车,若是张伯看到了肯定会马上告诉金氏。所以张尔蓁一行步行朝着永河巷走,大约走了两刻钟,远远便看见了高高挂起的“永河巷”三个大字。 永河巷的来由已久,因着它临着一条小河,河穿过光化把县分成两部分,小河叫做永河,这条巷子便叫了永河巷。张尔蓁老远便看见一群人指着河里嘀嘀咕咕,河里有几个穿着衙门服的坐在小船上打捞。 力为上前打听是怎么回事,回来禀告道:“小公子,昨夜里,永河巷出现了一批讨债的打手,追着人跑,那人失足掉到河里了。今早才有人报案,估计人早就死了。” 张尔蓁出现一种强烈的不安,跟着人群一起看衙门里的人在河里打捞。很快便打捞出了一个尸体,尸体已经泡的发肿了,头发散乱,着下身青绿色长裙,再看死者面容,旁侧的明月吓得“啊”一声叫出来,这不就是昨晚的那个庞氏吗! “娘,娘!”张尔蓁旁边传来哭喊声,看去哭者就是昨夜跟在庞氏身边的小女孩,小女孩并不怕庞氏凄惨的样子,趴在庞氏身上哭。 “这个人死的活该啊,就是可怜她的女儿,小小年纪就没爹没娘,现在还没了住处。我看着她家的院子都被讨债的人占了,这小丫头都被撵出来了。” “当娘的不管不顾,放着好日子不过,整日赌坊里转悠,害了自己又害了孩子。我看着她手巧得很呐,心思又活络,昨儿还在灯节上买花灯呢,那花灯可爱的紧。” 张尔蓁听着邻里的议论,看着地上浑身湿漉漉滴答着水的庞氏,又想起了公交车上她跋扈的样子,心里酸涩难受。老天爷是眷顾她的,给了她两次生命,却被她自己活生生糟践没了。庞氏走了,可她的女儿怎么办呢?张尔蓁看着庞氏头发上光秃秃的,手上光秃秃的,一时间心里复杂的很。 “都走开都走开!庞氏欠债三百一十四两,被逼债跳河自杀,人死账不能消,她家的房子今后就归了盛辉赌坊。我家主人也不是个无情的,今儿送十两银子给她女儿作为安置费,也是我坊的一点心意。”盛辉赌坊派了个管事的过来处理,挥退了围观的人便指挥把庞氏抬走。这种官司官府是不插手的,衙役们打捞出了尸体便都回去了。 河岸上很快就散了人群,小女孩跟着庞氏的尸体亦步亦趋地走了。 第十六章 如月 “走,跟去看看吧。”张尔蓁跟着生辉赌坊的管事走,没一会儿就到了庞氏的小院子。张尔蓁想进去看看,被赌坊的打手拦在门外,明月想上去说道被张尔蓁制止,她不想因为这个给张峦惹麻烦。管事只允许了庞氏的女儿进去收拾东西。那个同明月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很快就出来了,背着个青色包袱,低着头也不哭了。 “丫头,你要去哪里啊?”围观的一个婆婆递给她一个烧饼,问道:“你可还有什么亲人啊?” 小女孩抬起头又摇摇头,一脸迷茫。 “明月,问问她愿不愿意跟着我。”张尔蓁不同情庞氏,对于庞氏留下的女儿却不能不置身事外。能帮一把,也算全了和庞氏的两场缘分。这个小女孩若是没人管,被拐子骗去是迟早的事儿。 明月过去跟庞氏的女儿交谈了几句,用手指指张尔蓁,小女孩也认出来,这个姑娘就是昨晚买了娘所有花灯的好心人,便点了点头。张尔蓁派两个小厮帮着处理庞氏的后事,无非是买个棺材拉到城外埋了。若是真交给盛辉赌坊处理,无非就是一个破草席罢了。 张尔蓁便带着明月的庞氏的女儿往回走。她记得当时车上,庞氏是孤身一人的,那这个小女孩,是庞氏来到这里以后生的吗。 “你叫什么名字?你爹呢?”张尔蓁问。 “我叫庞子涵,我娘说我没有爹,有时候也说我爹死了。”小女孩低头回答。 听到这个名字,张尔蓁脚步甚至趔趄了一下,这个前世榜上靠前的好名字,提前五百多年出现在自己身边,太挑战自己的承受力了“我给你改个名字可好?” 小女孩略一犹豫便答应了,张尔蓁想了想道:“你以后就叫如月吧。” 张尔蓁回到府里的时候金氏还没有回来,杨氏看着挎着包袱的如月很吃惊,得知以后就要跟着张尔蓁了就更吃惊了,拉着张尔蓁到小屋里道:“姑娘使不得啊,她再没爹没娘总是个正经人家出来的,现在就被姑娘贸贸然领到家里,若是日后她反咬一口说咱们是拐子可怎么办啊,这一没文书,二没证人的……” “这个我知道,等爹爹回来我会去向爹爹讨要的。”张尔蓁从缝里看看如月,见她老老实实地站着也不东张西望,对杨氏道:“奶娘,你给安排一下吧,和明月一起,我刚给她取了名字,叫如月。” “奴婢省得,这就去看看。姑娘累了一天了,歇歇吧。”杨氏说完便退下了,出去领着如月去小耳房,吩咐明月端茶过来。 张尔蓁揉了揉太阳穴,很不优雅的往塌上躺去,脑子里尽是庞氏死去时的样子。这是不是老天对她的处罚,活了两次都是被淹死的。 金氏知道张尔蓁房里多了个小丫鬟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张尔蓁私自出府的事儿,气的很,拿着藤条抽了张尔蓁的手心五下,疼的张尔蓁眼泪都掉下来了,看的张峦心疼不已。张尔蓁经常挨打已经习惯了,挨打完擦干眼泪便没事人似的扯着张峦的衣袖道:“女儿看她可怜,又觉得跟她有缘,还请爹爹帮忙呀。” “你呀,这才老实多久又找麻烦了。若她是个清白人家的,咱们可是不能随便就安排的。”张峦边说边吩咐红柳取了药,给张尔蓁涂。 张尔蓁是毫不担心的,庞氏若真是天外来客,她自己是铁定没有文书户籍的,生了女儿十有八九也不会想到去给女儿上了户籍,所以如月现在是白人的机会很大,就是那种即使死了,官府也不会管的人。就像庞氏死了,却没人知她根底,不会想到去官府给她销户,所以不知道罢了。 “如果她是个有家人的,女儿也不会强要了,就派了马车给她送回去。爹,这样可以吧?”张尔蓁同张峦商量。 “那就明日吧,我命人查查,若合适,蓁蓁喜欢便留下吧。” “谢谢爹!”张尔蓁向张峦请了安便回了蝶院。 结果同张尔蓁想的不差,官府里是没有庞氏和如月的户籍证明的。如此张尔蓁留下如月也就顺理成章,张尔蓁问了如月愿不愿意卖身,或者签个合同也可,如月道她愿意卖身,按了手印。 张尔蓁也被金氏禁了足,嘱咐看门的小厮没有她的允许不准姑娘出门去。张尔蓁也没了想出去的事儿和热情,每日早上便和明月如月去上课。没几天之后女红老师也来了,张尔蓁下午又开始学刺绣。 天晴了有一阵子后,便又开始下雨,不再是前阵子绵绵小雨,而是密密的洒着。张尔蓁看着天空阴沉的,心道这中雨怕是要下好几天了。 “姑娘,夫人最近身体不适,刚才叫了郎中。”明月刚从外面端了点心过来,杨氏最近得了小风寒,不能进厨房了。 “娘身体怎么了?”张尔蓁正在绣花,闻言抬起头来。 “奴婢不知,要不要再去打听打听?” “去看看吧,顺便把郎中叫来,给奶娘看看,奶娘风寒了许久不见好,不能再严重了。”张尔蓁才不去金氏的漪澜院,每次去都要挨打,能不去就不去。 明月很快便领着郎中过来了,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张尔蓁不得不起身稍微拾掇下准备去漪澜院道贺,因为金氏怀孕了。 金氏明显很高兴,见到张尔蓁来了笑容也没落下。张鹤龄正在吃点心,见到张尔蓁便小跑着过去抓姐姐的衣裙,拽着姐姐来吃东西。张尔蓁笑着道:“鹤儿要做哥哥了。” 金氏道:“鹤儿两岁了,也该当哥哥了。” 其实金氏怀孕,对汤氏也是有好处的。因为当天晚上,金氏便派人来通知汤氏,道二姑娘暂时养在清风苑里了。汤氏喜极而泣,不断重复着感谢老爷和夫人的话,看着身侧还在吐泡泡的小女儿欢喜不已。 第十七章 灾难来临(一) 雨季里的天总是阴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的打在房檐上,连续几天也没停。张尔蓁时常盯着天空看,经常唉声叹气的。 “姑娘这是怎么了?最近一直恹恹的。”杨氏风寒好了,便开始给张尔蓁准备小食。 “往年里的雨季可没有这么多雨水。”张尔蓁取了一块半透明状的羊奶酪慢慢吃,看着连绵的雨叹道:“若是这样子下去,百姓该遭殃了。” “是啊,都说雨水格外丰沛是百姓的福气。奴婢倒觉得今年的雨水不像是福气,方才奴婢看见老爷急匆匆地去了书房,想必是出事了。” 闻言,张尔蓁便起身,吩咐明月撑伞,端着羊奶酪准备去书房寻张峦。 张峦正背手而立,看着墙上一幅冬晴远釉发呆,他做了光化知县以来,风调雨顺,百姓和乐,最近雨绵绵不休,着实令他伤脑筋。 张尔蓁轻轻敲门,得了允许后进来,将盘子放在书桌上,看着张峦疲惫地脸,心疼道:“爹,公务要紧,也得注意自己身子。奶娘做的点心一向好吃的,蓁蓁送来给爹爹尝尝。” “这雨不停,爹心里怕是安不下来了。”张峦转身坐在椅子上。 “爹,齐老秀才告诉女儿说,燕子低飞水蛇过道,必有大雨。女儿刚才来的时候也注意到阴云低沉,热风拂面,想必雨是停不住的。”张尔蓁转头吩咐明月去端热茶来,取了一块糕点递到张峦嘴边。 “所以爹才伤脑筋啊,下游的房舍已经开始遭殃了。昨日上报说桃花村一户草屋经不住连绵的雨倒了,压死了来不及逃跑的老汉。”张峦叹口气,接过糕点吃着,味同嚼蜡,继续道:“照这样下去,不只是下游的百姓要遭殃,上游的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啊。” 张尔蓁迟疑着不敢开口,道:“爹,女儿听齐老先生说,也许还有更大的灾难在后面……” “你是说比涝灾更大的灾害……” “现在田里粮食眼看着就熟了,连续的大雨下来,涝灾一来多半儿会淹没在地里。百姓家里大都没有余粮,若等着明年的粮食,今年冬天怕是都熬不过了。”最让张尔蓁担忧的就是这个,让百姓们有饭吃,有地儿住是父母官的基本责任,现在却双双面临困境。张峦和光化县的百姓们处境都很糟糕。光化县地势相对其它县都弱,涝灾必定是最严重的。 张尔蓁见过非洲饥饿的儿童,肚大如球,四肢却如纤细无比,样子极其可怜。最大的灾难,就是饥荒,草籽树皮,观音土,易子而食更是惊心。 张峦静心听着,想象着百姓们颠沛流离的场景心中戚慌,若是百姓饿死,他这个父母官有何面目去见乡亲父老。提笔便开始上书,将县里的情况上报,请求支援。 “爹,趁着现在雨还不算大,需不需要组织人手把县里的主要河道清通,若是大雨下来,河道被堵,到时候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河道已经开始清了,却是人口不足,衙门里能去的都去了,赶不过来啊。”张峦边写边道。 张尔蓁低头想了会儿道:“爹,发动上游的百姓一起呢?” “地势高的人家也有帮忙的,但出力的人也少,挖河道毕竟危险,都不愿意冒险。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也是爹无能,没能早点想到,才会酿此大祸。” “爹,女儿有一个主意,就是……”张尔蓁有些犹豫,她看着张峦布满短髯的面庞心疼,张张嘴没有说话。 “说吧,蓁蓁有什么好主意?” 张尔蓁沉默了许久,小声道:“先生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张峦闻言愣了一下,举着毫笔看看自己的官袍纤尘不染,再抬头看看女儿的峨眉紧皱,不觉哈哈大笑。看着张峦释然的样子,张尔蓁也露出笑脸,脸颊上一个小小的梨涡,可爱的紧。 张尔蓁离开书房后,很久都没有见到张峦。因为他亲自出马,带着府里的仆人们和衙役们,清通河道去了。百姓们看到张知县都来了,哪个还推三阻四,壮汉们纷纷跳下河道弯腰苦干,想赶在大雨下来前,把主干道清了出来。 天空还在下雨,空气闷热的很,天已经开始发黑了,黑压压的云就像压在人们心里,让人喘不上气。 张尔蓁沿着长廊走,身上偶尔被溅到雨水,雨水落在长裙上就像开了一朵花。 “涝灾啊。”张尔蓁淡淡叹道,大眼睛盯着雨帘眨啊眨,直到一滴泪水滚下来,和雨水一起融入大地。 张峦写的灾情预报文书刚刚派人送出去,大雨便瓢泼而至。 张尔蓁蜷腿坐着,浅蓝色衣裙宽大地盖住脚面,一手支在下巴上,一只手握着毛笔点在宣纸上,正神游天外。明月和如月也支了简单的桌子在后面,跟着学些,也认几个字。 “姑娘,昨日留得课业可想好了?”齐老秀才举着戒尺敲敲张尔蓁的桌子,张尔蓁回过神答非所问道:“夫子可知外面是什么情况了?” 齐老秀才神情暗下来,道:“屋倒房塌,地势低的庄户都举家逃难了,披蓑衣携老带幼,场面心酸,受害者不计其数啊。” 张尔蓁问:“百姓流离失所,官府应该也安置了吧?” “知县大人自己亲自上阵好几天了帮着往高处般。有多少庄户老人不愿意动弹,看着烂在地里的粮食号啕大哭啊。也有好些人家,虽然受了损失,但看着知县大人的泥水衣服比自己的都脏,也不抱怨,转头去帮着别人家在暴雨里抢东西。知县大人是个好官,谁不夸一声?百姓们即便再惨,有个这样的好官,总是有希望在的。” 大雨下了四日,第五日方才渐渐小了,第六日终于停了。张尔蓁是出不去府的,便派了明月出府看看。明月回来时眼眶通红,这个八岁的小姑娘哽咽着道:“杏花村地势最低,全村都被淹了,能走的都带着包袱随着老爷,被安置在城外一间庙里。奴婢看见老爷了,满身的淤泥,胡子都很长了……” 张尔蓁想象着张峦此时的样子很心疼,但这是没办法的,遭受天灾,知县不去管谁来管呢。张峦是个好官,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第十八章 灾难来临(二) 接下来的三个月,张尔蓁便建议金氏减少了府里的用度开销,省下的钱全部买了粮食堆在库房里。粮食的价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由原本每石值银九钱涨到了每石值银五两。当百姓们忙着修房建屋安排住处时,猛地发现吃不得饭了。因为余粮已经吃光了,新粮无收大都烂在地里,天气渐冷,外无衣物蔽体,内无粮食果腹,一时间哀鸿遍野。张峦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百姓家里没有粮食的时候,十处粥棚迅速崛起,暂时解了百姓心头大石。 金氏怀孕五个月了,行动已是不便,所以张尔蓁成了府里的半个小管家,门禁自然也就解除了。她带着明月和立行走了光化县许多个米粮店,发现店里粮食也不多;又去城外村子里看看,都是挎着篮子挖野菜的妇女幼童,篮子里零星的装着些鱼腥草,车前草,枸杞芽。 现在饥荒还能缓解,只要大雪降下前朝廷能运来救济粮,撑到明年新粮下来就可以了。 回去后,张尔蓁便开始准备开设粥铺的事儿。 “姑娘,老爷的粥铺已经开了许多家,咱还需要另外开设吗?”莫说明月不懂,就是旁边的杨氏也一脸不赞同道:“官府里开铺施粥是为子民计,况且府里仓库的粮食也不是无穷尽的,姑娘这时候再去……” “会不会让百姓觉得咱们粮食很多,多到吃不完?”张尔蓁小手一下一下地点着桌面沉思道:“虽然会如此,但也有更可怕的。最近饥荒越发严重,仓库里粮食还有许多,若是百姓们闹起来,抢了粮食不说,到时会不会抢人?会不会抢东西?饿的狠了什么都做的出来的。” “这次粥铺不设在县里,我们悄悄把粮食运到杏花村和桃花村,在那里设粥铺吸引流民过去。现在大量流民入城不是好事,况且那两个村靠近山林,只要有胆子大些的进去寻些吃的也无不可。” 杨氏道:“可这一路并不好走,莫说路途颠簸,且流民多,姑娘不宜同行。” “现在世道不稳,哪里又有什么绝对的安全可言。我要去,做男子打扮即可。”张尔蓁知道杨氏的担心,但这是她力所能及之事,便也不再多言,马上吩咐力行力为备车,安排人手悄悄把粟谷装上马车。 在张尔蓁着手准备运粮食的事儿时,知州派人运来了五十石粮食,包括干豆类和麦麸等一些粗粮。张峦安排着把粮食放进了县里的仓库,粥铺便又多了几家。 杏花村和桃花村的粥铺设了几天,便吸引了大量流民过去。都是受灾受难的可怜人,淳朴的村里人即便是没有收留他们住下,但也没有撵他们出去,流民只是裹着破草席相互依偎。 张尔蓁隔几天就要亲自去村里看看,因为她一直做男子打扮,村里的人见到她都会道:“知县大人的小公子来了。” “小公子,朝廷的救济粮何时能下来啊,眼瞅着入冬了,老汉听说州府里粮食也不多了,是不是朝廷不管咱们了?”一位老汉着深色麻布,脚踩着双破草鞋正端着碗接粥,大着胆子问张尔蓁。 “老伯不必担心,朝廷派的使者已经到达了济南府,从济南府再筹备些就该来了。”张尔蓁宽慰流民道:“知县大人在大户家里筹备了些粮食,不日就到了。” 来领粥的老弱妇孺排成长队,也有远地方的流民渐渐加入,大桶里的粥越来越少,张尔蓁在边上也看的着急。 昨夜里,张尔蓁难得见到了张峦。张峦看着男子打扮的女儿小脸不似以往圆润可爱,叹气道:“蓁蓁不要再出府去了,一来流民多不安全,二来是个小姑娘也影响声誉。” 张尔蓁用小手给张峦锤着肩膀,道:“爹爹整日奔波劳累,女儿怎么能在府里安享其成。力行力为是靠谱的,每次都将我护得很好,有那想要靠过来的,都被打在了外面。爹,现在流民多,您也要注意完全的。” “那你的声誉呢,你娘现在是无暇顾及你,才任你在外面,可你到底是姑娘啊,将来可怎么办?”张峦知道女儿一向是个犟脾气,认准的事情很难改变,但她还小啊,能考虑多长久呢。 “爹,现在大家都以为我是您的儿子呢,我既默认了,您也不要在为我担忧,我省得的。”张尔蓁是毫不在意什么声誉啊名誉啊,现在饭都吃不饱了,哪个还有空去管别人是姑娘还是公子。 “罢了,你既喜欢就去吧,爹从不愿意勉强你。但是力行力为都要紧跟着你,不准离开半步。这几日粮食消耗的快,朝廷拨来的粮食到了济南府,想必再有半月就可以到武昌了。若是外面的流民乱了控制不住,你务必好好保护自己,听到了没?” “谢谢爹,女儿做男装打扮,定不给爹惹麻烦。”张尔蓁敲的更为殷勤,张峦也只以为女儿嫌弃府里无趣,想出去瞧热闹,他这个女儿惯是个调皮的。 看着装粥的大桶空了,张尔蓁便准备回去,吩咐力行牵来马车,由着明月扶着上去:“明月,别看了。” “姑娘,他们真可怜。”明月吸着鼻子,声音带着哭腔。 “灾难很快就会过去的。”张尔蓁疲惫地闭上眼睛,倚在马车壁上不知在想什么。 天已经冷了,张尔蓁坐在马车里依然感觉寒风从小窗里灌进来,她紧了紧身上鹅黄色的披风,睁开眼伸手撩起飞舞的车帘子向外看。柳树柏树都是光秃秃的枝干了,能吃的都被摘光了。远处依稀可见几个蹒跚的人弯着腰在地里挖草根。每天一次的施粥是完全不能满足人的生存需要的,多少个老人领了粥不舍得喝,留下来给了年幼的孙子,自己被活生生饿死。张尔蓁看着惨白的天空和苍凉的大地,除了无助的叹气再无其他。 仓库里存粮越发少了,半月后仓库空了,张尔蓁也不再出门,她见不得街上行尸走肉般的百姓看向她时充满希望的眼睛。 “爹,朝廷的使者何时才能到?”张尔蓁看着碗里的稀粥问。 “唉,知州说还得过几天。”张峦看着女儿消瘦的脸心疼道:“蓁蓁啊,最近苦了你了。” “爹,我不苦的。”张尔蓁说完便开始吧啦碗里的饭,三两下吃下去,轻声道:“女儿吃饱了。现在还有饭吃,怎么会苦呢。” 张尔蓁沿着回廊走回蝶园,看着满天繁星止不住泪眼婆娑。 三天后,知州带着朝廷使者并千石粮食赶到了光化县,终于解了这场持续六个月的灾难,百姓们终于感觉到了新的一年带来的喜悦,开始了和平祥乐的成化十八年。 第十九章 朱祐樘 “姑娘,外面来了好多官人,把咱们府的别院围的严严实实的呢。”明月像是个耳报神,小道消息总是灵通一些。张尔蓁微微笑着,举起手里的书敲了敲明月小脑袋道:“老爷都吩咐了今日有贵人来,不准到别院去,该离得远远的才是,偏你不听,若是抓了你去,姑娘我可不去救你。”说罢继续气定神闲的端着《列女传》看的津津有味。 “弃母姜嫄者,邰侯之女也。当尧之时,行见巨人迹,好而履之,归而有娠,浸以益大,心怪恶之,卜筮禋祀,以求无子,终生子。以为不祥而弃之隘巷,牛羊避而不践……” “姑娘,您说什么样的贵人会到咱们这里来呢?奴婢听立为说贵人是随着救灾使者来的,就因为他才耽搁了行程,生生延后了几日。” 闻言张尔蓁便不满意的皱了皱眉头,抬头道:“什么样的贵人非得赶着灾荒来,还要来受灾最严重的光化县,这个时候人怕是躲都来不及。千里迢迢跑来我们这儿定然是给爹添麻烦的。” “要不要奴婢再去看看?” “别去了。”张尔蓁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辈样子:“明月,不是姑娘我说你,如月都晓得在奶娘房里学刺绣女红,知道替姑娘我做个帕子,你瞧瞧你,成日东跑西窜的,不给我省心。” “姑娘说的是,奴婢这就去找奶娘,也给姑娘绣个漂亮的帕子。” 张尔蓁看着明月缩着脑袋轻轻关上门,便放下了书,站起来做个简单的头部运动和手部运动,脱了绣花鞋躺到塌上,然后优雅的……睡着了。 接下来的好多天,张尔蓁都没有见到张峦,听张伯道老爷在招待知州和朝廷来的贵人。于是张尔蓁的活动就是每日里去漪澜院请安,看看鹤儿,陪他玩会儿;再转去清风苑看看尔淑,逗逗她;然后逛着园子当做运动,便回了蝶院,自在的或看书或刺绣,像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当然,张尔蓁能这么悠哉,也是齐老秀才请了个长假,女红老师掩面而逃的结果。至于为什么女红老师掩面而逃,还不是看了杨氏的作品羞愧的。 因着没人管,日子舒适的过分,白日里睡得多,现在夜已经深了,张尔蓁却睁着黑亮的大眼睛在塌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啊睡不着,晚饭后奶娘做的樱桃煎吃的多了,现在肚子还胀胀的。张尔蓁随手抓了间外衣罩在身上,开始在自己的小院子遛遛消食。 漫天的繁星闪烁,像一张宽大的幕布无边无际,张尔蓁仰着脖子痴迷的看着,她很多次都会沉醉在这样的星空里。 夜是寂静的,清风拂过绿叶的声音都听得见,更何况是身侧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谁——”张尔蓁只来得及张口道一个字,便被来人紧紧捂住嘴,因是背对着,所以张尔蓁看不到来人,只看得到捂住嘴的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 “我放开你,不准说话!”声音清朗如扬笛。 张尔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心里也舒了口气,吓死她了,还以为是个杀手,听声音却像是个孩子。 那人松开了手,张尔蓁很好奇的转过身,便看见明亮月光下,朱佑樘惨白的脸。 张尔蓁盯着这张脸看了许久,久到朱佑樘已经抬手准备把她打晕,张尔蓁道:“我见过你。” 朱佑樘轻扯嘴角不屑道:“莫不是被我吓傻了,胡言乱语。” “三年前,皇宫门口,当时你看起来像是生病了。”张尔蓁打量着眼前的朱佑樘问道:“这么久了,你的病还没好?”然后小手拖着下巴道:“让我想想,看你出来的方向啊,莫不是你就是顺天府来住在我家别院的那位贵人?” 朱佑樘没功夫感慨张尔蓁的好记性,也没有闲情同她废话,扯着张尔蓁的袖子躲到暗处,小声道:“我要去杏花村,你知道不知道在哪儿?告诉我重重有赏。” 张尔蓁上下看看他,道:“我知道杏花村在哪里,你能赏我什么啊贵人”咧着一口小白牙,学着朱佑樘刚刚的不屑,还扯了扯嘴角。 朱佑樘看出这个小丫头颇为胆大,不像要大叫的,便轻轻舒了口气,自腰间扯了块玉佩在张尔蓁眼前晃了一下道:“若是你能带我去,这个就是你的了。” 张尔蓁盯着他俊俏的脸看了一眼,站起身准备走,小声道:“不好意思啊贵人,我忘记怎么去杏花村了,您还是找别人去吧。” 朱佑樘使劲扯着张尔蓁的袖子道:“想要什么随便说,你带我去就成。” “你去杏花村干什么?不是我说啊贵人,杏花村穷的很,刚经历了大难,还没缓过神呢,你去了也没什么孝敬您的东西。” “看病。”朱佑樘小声道,声音很平淡。 张尔蓁狐疑的问:“你来光化县只为了看病?顺天府那么多太医都治不好的病,来我们这里怎么可能治的好。” “其他的不用你管,你带我去,条件你提。”朱佑樘眯着眼睛瞄了眼张尔蓁,便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你若真是去看病,我便带你去。”张尔蓁说完转身想走,没走成,低头看袖子还被扯着,使了一下劲儿竟然没挣脱,无奈道:“贵人,总得让我们准备准备吧,莫不是你以为就咱俩四条腿可以走去吗。” 朱佑樘闻言便松开了手,道:“明晚这个时候,我还在这里等你。”便很强硬的把玉佩放在了张尔蓁的手里,很熟练的爬墙走了。气的张尔蓁牙痒痒,因为他最后道:“你不来这儿,我就告诉别人,玉佩是你偷我的。” 张尔蓁举着玉佩放在月光下细看,形状很普通,蜷曲状,月牙白,却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于玉上,正面似一麒麟盘旋其上,张大嘴巴露出尖锐的獠牙,像是要冲出来将人生生撕碎;背面则瞬间归于平静,如一湖清水波澜不惊,只尾巴搭着,看起来柔顺无害。张尔蓁反复看着这两面,嘀咕道:“这玉佩花纹真是奇怪,一动一静,天渊之别。” 第二十章 与贵人同行(一) 第二日,张尔蓁同张峦一起用了早饭。张尔蓁还是小心地问道:“爹,那院里住着谁啊?”张峦瞄了一眼状似心虚的女儿,神秘道:“是个大人物,若是惹得他不高兴了,摘了蓁蓁的脑袋都是可以的。” 闻言张尔蓁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脖子,思考着若是带着那位贵人出去了,出点什么事的话自己还能不能活呢?她刚想张口告诉张峦晚上的事,脑海里闪过三年前他独自倚在城墙边的样子,苍白的脸伴着瘦弱的身体,心里便有些不忍,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况且如果自己出卖了他,后果是不是也很严重? 用罢早饭,张尔蓁像往常般顺着回廊漫步回去。因着别院的人,府里异常安静。张尔蓁有些迷茫,她后悔昨晚上答应的事了,现在有些骑虎难下。回到了蝶院,挥退了明月和如月,便坐在窗边接着看《列女传》,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时间一晃,已经未时了。明月轻轻推开门端了糕点进来,张尔蓁便吩咐她去把力为叫来。 等着力为来了,吩咐他去准备马车,放到永河巷里,说是借给一户人家,让他守到酉时才准回府。然后取出攒的月例银子包好,备了一套浅青色男装放在桌上。 明月看着张尔蓁放下了床幔,便轻声退出门去,跑去找杨氏道:“姑娘竟然睡下了,这才申时呢。” 杨氏看一眼紧闭的房门道:“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睡会儿总是好的。你别凑过去,呆在我这儿吧。” 张尔蓁醒来的时候已经戊时,揉揉惺忪的睡眼,撂起床幔看看角落的沙漏,便慢腾腾的起了塌,穿上准备好的男装,长发随便扎了个马尾用一根粗粗的布条子扎住,脚上踩了双鹿皮小短靴,收拾妥当后便坐在桌前写信:与贵人外出,不日归,勿寻。 张尔蓁揣着包好的银子便轻轻打开门,小心翼翼的观察四周,满院寂静,便悄悄抬脚朝昨晚的地方走去。张尔蓁刚刚离开,杨氏才叹口气悄悄进了内室,看到张尔蓁留得书,犹豫许久之后便又回了自己的耳房,姑娘一向拿的定主意,自己还是不要跟去惹姑娘不开心了。 月亮依旧明亮,朱佑棦立在大槐树的阴影里静静等着。他已经等了一个时辰,脸上却不见丝毫焦急,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只盯着一根随风摇曳的柳条。听到脚步声也不转头,道:“我以为你不来了。” 张尔蓁蹙着眉头小声道:“小点声,那么大声不怕别人听到。”伸着小手拽着朱佑棦的长袖往深处走,边走边道:“我今日帮你,可得记着我的人情。日后若我家有难,怎么也得帮一把的。” 朱佑樘没有回答,张尔蓁便当做他默认了,继续道:“贵人,我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出府,既然你能从看守那么严的别院里跑出来,怎么出府你应该有计较吧?” 闻言朱佑棦一使劲便挣脱了张尔蓁抓着的衣袖,道:“我一个人自是没问题。” 张尔蓁不满地止住脚步,回头仰着脖子看高了自己整一个头的朱佑樘,道:“那我可就回去了,省得给你添麻烦。”作势抬脚要走。 朱佑棦这才注意到昨晚那个姑娘打扮的,今儿竟然穿了男装,活像个小厮,不觉好笑。看张尔蓁要走,换作他一把扯住张尔蓁的袖子道:“再废话,天都要亮了。” 不得不说朱佑棦的情报工作做的很好,他带着张尔蓁左拐右拐就到了一处极其偏远的小院子,院墙上垂下了一根长长的藤条,很明显是早有准备的。 朱佑棦很利索地拽着藤条爬了上去,坐在高高的院墙上看下面的张尔蓁,催促道:“快来吧。” 张尔蓁学着朱佑棦的样子双手紧紧攥住藤条,一只脚踩着墙壁,另一只脚一蹬地,藤条轻轻晃起来,便借力一点一点往上爬。爬个墙而已,这还难不倒她。坐在墙上看的朱佑棦有些吃惊,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小姑娘咬着牙晃悠悠的竟然爬上来了。直到张尔蓁吃力的坐在他旁边,他才悠悠说道:“你莫不是常干这种事。” 张尔蓁不屑道:“我又不是那种养在深闺的姑娘,出个门还需要十个侍女扶着。若不是我自己能爬上来,你预备怎么办呢,你不夸赞我也就罢了,怎么还鄙视我?” 朱佑棦问:“何为鄙视?” “鄙视,就是非常赞赏的意思。”张尔蓁边忽悠朱佑棦,边指挥他把藤条拉上来放到墙的另一边,道:“你看起来像是生病了,但似乎又没有病,爬墙都做得,这还看什么郎中去。” 朱佑棦很轻易地顺着藤条滑了下去,抬头看着张尔蓁也轻盈地飘下来,小声道:“若是那么容易治的好,我何止于跑到这种地方来。” 张尔蓁不乐意道:“这种地方怎么了,我们这儿雨量丰沛,热量充足,雨热同季,冬冷夏热,四季分明,是个很适宜居住生活养老的好地方。你若是看不上我们这地方,我们这儿的郎中你也是看不上的。” 朱佑棦不理她巴拉巴拉一大堆废话,直接问道:“现在往哪边走?” 张尔蓁也懒得跟他计较,自顾自的往右边走,绕来绕去便到了大街,沿着继续走两刻钟便可以到永河巷了。 一路上两人谁也不理谁,朱佑棦走在后面,慢悠悠地看着张尔蓁快速交替的小步子,小姑娘想必是累了,小嘴一张一张的喘着粗气,脸上的绒毛都看的见,在月光下显得很柔和,大眼睛小心地左右看看,活像一个小贼。头上那是什么发饰,一根简陋的绳子随意扎着,因着刚才又是爬又是跳的都快要散开了。他摸着下巴想着,眼前这个活像个逃难的。当然张尔蓁并不知道她的形象已经这么差了,一会儿是小厮,一会儿是小贼,这会儿还是个逃难的。 第二十一章 与贵人同行(二) “你是张家的姑娘吧,张大人的女儿?你叫什么名字?”朱佑棦的声音仍然清朗明亮,听着舒坦。这点张尔蓁很纳闷,他看起来约么十二三岁,声音却不是变声期的公鸭嗓子。 张尔蓁继续快速前进,头也不回道:“贵人不需要先自报家门吗?” 朱佑棦刚想开口说什么,被张尔蓁打断道:“我猜你的身份肯定很高,我现在不想知道你的家门了,万一知道了,岂不是还得给你行礼。一路上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还是算了吧。” 朱佑棦哑然失笑,这个小姑娘是个能说会道又胆大心细的,不愿知道他是谁,还这么帮他。若是现在把她撸了去,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那你叫什么?”朱佑樘又问了一遍。 张尔蓁道:“我都没有问贵人了,自然也就不用告诉贵人我的名儿了。若是日后贵人要还这个人情,给我爹和给我是一样的。” “那我怎么称呼你,莫不是叫你——张大人家的女儿?这样会不会长了些?” 张尔蓁偏头想了一下确实有理,便说道:“我叫张尔蓁,贵人记得了吗?” 朱佑樘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张尔蓁回头看朱佑棦走的慢,拖着就小跑起来,很快便看到了立行准备的马车,拉着朱佑棦爬上了马车,猛地一拍脑袋问道:“你会赶马车吗?” 朱佑棦撇了眼简陋的马车道:“我怎么会赶马车,你不会赶,准备这个做什么。” 张尔蓁气急败坏道:“我学赶马车做什么,若是你也不会,今儿怕是又去不成了,还是赶紧回去吧。” “我不会赶马车,但是我会骑马。”朱佑棦边说着,边很快的解下了马车的绳子,自己先跨上马,便朝张尔蓁伸出手道:“上来。” 张尔蓁从来没有骑过马,犹豫着不敢伸手,问:“你确定你会骑吗,若是掉下来,后果很严重的。” “爬墙都敢,骑马倒是不敢了,快些,可别让我鄙视你。”朱佑棦俯看着张尔蓁一脸的张皇失措,调侃道。 “你!!!”张尔蓁也不跟他贫嘴,知道耽搁下去万一有人过来就麻烦了,便眼睛一闭,由着朱佑棦拉上马,坐在他前面。 “驾!”朱佑棦甩甩缰绳,踢一下马肚子,马便开始跑起来。等了好一会儿,张尔蓁悄悄睁开眼,大着胆子四处看看,强忍着想大喊的冲动道:“方向反了!!方向反了!!贵人!!” 朱佑棦很利索的拉紧马缰,指挥着掉了头。不得不说他的马骑的相当不错,很平稳,张尔蓁已经渐渐适应一颠一颠的感觉,便也放松下来,不再缩着脑袋,脖子一伸,散乱的头发便跑进了朱佑棦的嘴里,朱佑棦吃了一嘴的头发,鼻尖传来奇特的馨香。他不满道:“哪个给你弄得头发,就这手艺,在我家都该被拉出去打死。” 张尔蓁又缩缩脖子很没有志气道:“我自己弄得,下次手艺娴熟了就好了。” 两人便都没有再说话,两人一马奔驰在寂静的乡间小道上,只月光柔亮,洒向大地的光辉像是披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张尔蓁喜欢极了这样的月光,就像前世路灯,给夜里的行人带来温暖的指引。一个时辰后,他们便到了杏花村,朱佑樘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夹着马肚子往前走。张尔蓁焦急道:“停下来停下来,我们到了。” 朱佑樘得声音像是由胸腔里发出来,伸手指着黑暗里若隐若现的山头,道:“我们去那里。” 张尔蓁吓得汗毛都要立起来了,扯着绳子想让马停下来,边扯边道:“你说的什么胡话,这个时候进山里去,莫不是嫌弃命太长了。深更半夜的,谁知道山里有什么野兽,我才活了七年啊,我还不想死啊。”奈何马根本不听她的,她现在无比后悔走这一趟了。 朱佑樘紧紧按着不安分的张尔蓁,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耐烦:“你再动就把你丢下去。” “你把我丢下去吧,我宁愿被丢下去我也不进山里去。”张尔蓁继续苦口婆心道:“你不知道去年饥荒的时候,几个庄户人去山里打猎,就再也没有出来了。村里都说深山里有熊瞎子,遇到了保管跑不掉的。” 朱佑樘轻轻勒了下马缰,马听话的停下来,他看着不远处的山头道:“可我们必须进去,神医就在里面。” 张尔蓁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疑惑道:“莫不是搞错了,我在这儿施粥布善许久,都没听村民说过这里有住的神医。” 朱佑樘闻言也不答话,一双眼睛在黑夜里显得落寞又孤独,张尔蓁看的不忍,小声道:“就算是有神医,我们这个时候是真的不能进去的。即便你再厉害,也不是熊瞎子的对手啊。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进去可好?” 朱佑樘又踢了下马肚子,马开始慢慢踱步,看样子他是同意了张尔蓁的建议。张尔蓁看着不远处黑黑的群山,似乎听见野兽的哀鸣,风也带着刺骨的寒意,吓得她一激灵,往朱佑樘怀里靠的近了些。 力为找的这匹马竟是个成了精的,自己慢慢逛着竟然逛到了一处破草屋旁。朱佑樘先下马,扶着有些发虚的张尔蓁下了马,进到了破草屋里。草屋里的蜘蛛网都泛着诡异,飘来飘去的让张尔蓁想到了《西游记》里的蜘蛛精,她紧紧抓着朱佑樘的袖口道:“贵人,咱们回去吧,贵人,若是早知道神医在山里我就不来了,咱们回去吧……”声音里带着哭腔。 朱佑樘铺了厚厚的一层草垛子,拉着张尔蓁坐下。看着紧紧攥住自己衣角的手不住的颤抖,心头有些自责,她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便轻声安慰道:“等天亮了,我自己进去,你在这儿等着我罢。” 张尔蓁抬头看着身边的朱佑樘,他脸色依旧苍白,身形依然瘦弱,此时抿着嘴巴低头似乎在想什么。 第二十二章 与贵人同行(三) 张尔蓁到底是孩子身体,很快便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倚着朱佑樘睡着了。朱佑棦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感受到身侧传来的温度,一股奇特的温暖在心底里蔓延。这个小傻子,就这么睡着了,看看睡得多熟,就不怕我自己走了,把她独自丢在这里。不知道世间无情,人心险恶,前一刻的温柔体贴就会变成杀人利器,来的猝不及防。 夜晚总是过得很快,当张尔蓁扭动着酸痛的脖颈醒来时,天刚刚放亮。感受到她动弹了,朱佑棦睁开眼道:“醒过来了?” 张尔蓁迷迷瞪瞪的转头看着朱佑棦,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道:“贵人,你醒得也挺早啊。” 朱佑棦站起来揉揉自己发麻的左臂道:“你在这儿呆着,我去山里了。等会儿,便自己出去找个人把你送回去。” “我要跟着你去,出都出来了,半途而废算得什么事儿。”张尔蓁也站起来,拾掇拾掇沾在身上的干草,对朱佑棦道。 朱佑棦很嫌弃地看着她:“即便你不害怕山里的猛兽,可就你这样子,我都不愿意跟你同往。” 张尔蓁看着气定神闲的朱佑樘,发髻整齐,衣着利索干净,再看看自己,邋里邋遢,两人云泥之别。也不再二话,又扑打扑打长袍,解了头上的绳子重新给自己扎了个马尾,笑嘻嘻道:“贵人,这样可以吧,再不去,一会儿若是来人抓了你我,岂不是白跑了这一趟。” 朱佑樘便点了点头,走在前边出了草屋牵了马,抬腿上了马,道:“快上来。” 张尔蓁伸出手去,朱佑樘一使力便把她拉了上去,两人骑着马朝着杏花村后的大黑山奔去。 “我听村民们说,这山里大的很,深山里边不只有熊瞎子,什么老虎啊黑狼啊也是有的。昨晚我都听见狼嚎了的。” “随着你来的那么多人,怎么不让他们进去瞧瞧呢,万一神医没在里面呢,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你确定神医在吗?” “还有啊贵人,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的,记得跟我爹说,我是何等的威风凛凛英勇无畏。可若是你有个……”张尔蓁还没交代完,朱佑樘已经听得咬牙切齿,他低头瞄着张尔蓁的后脑勺,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啊?什么”张尔蓁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刚才讲的可都是为了他们两个好啊,这还没说完呢,若是他家的人找她爹的麻烦怎么办,总得说清楚啊,谁知道进山里会遇到什么情况。 “要么自己下去,要么就闭上嘴。” “可是我是为了……” “驾!”朱佑樘猛踢一下马肚子,马跑的快了,张尔蓁紧紧抓住绳子,也顾不得说话了。 两人一路奔进了林子,朱佑樘也不问路,当然也没什么人问,直奔林子最深处。张尔蓁张张嘴想说话,可她感觉到后面传来的强大气息便不再开口,算了,他身体这么多年都治不好,心急些是正常的。 进了林子好一会儿,朱佑樘终于勒紧了马绳,跳下马也将张尔蓁拉下来,把马绳拴在一颗高大的松树上,拽着张尔蓁的袖子继续往里走。 “贵人,我们能找到吗?”张尔蓁问的有点小心翼翼,因为她感觉到他的紧张。 “能。”朱佑樘道,过了会儿又补充一句:“不会有问题的。” 两人又走了两刻钟,所见的树木越发密了,高耸的树深入云霄,叶子浓密的叠在一起,此时天已大亮了,林子里却仍旧透着股阴森,似乎下一刻便会有野兽从里面扑过来。张尔蓁紧紧跟着朱佑樘,好奇道:“你来过这里吗?” “听人说过。”朱佑樘简单回到完,走的越发快了,步子又急又大,张尔蓁险些跟不上,上气不接下气小跑了起来。 “到了。”朱佑樘终于停下来,指着不远处的小茅屋道。 张尔蓁红扑扑的小脸上挂满晶莹的汗珠,听见朱佑樘的话便随着看过去,看见了破旧的小茅屋也是欣喜不已,心道果然高人都爱居住在深山老林里,难不成都学着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也许是饥荒带来的后遗症还没消散,这一路上,张尔蓁竟然一只活动物都没见到,什么野鸡野兔子都没有,只偶尔听见鸟叫声。张尔蓁摸摸身上的银子,早知道该带些干粮的,也不会这么饿了。 小茅屋的门很简陋,象征性的挂在篱笆上。朱佑樘上前敲了敲门,问道:“李神医可在?” 张尔蓁探着脑袋看看,小声道:“这里哪儿有人,你莫不是搞错了吧。” 朱佑樘没有应声,等了片刻,茅草屋的门被打开。来人头戴四方角帽,着浅色文人长袍,蹬着一双棉布鞋,声音沙哑问道:“二位小哥儿,有何事?” “吾乃朱佑樘,家仆曾来请神医去府里为吾看诊,奈何神医不肯,吾来请神医诊。”李少溪仔细打量着朱佑樘,好一会儿无奈道:“进来吧。” 一踏进院里,一股药香扑鼻而来。小院里整齐的铺晒着各种各样的草药,张尔蓁基本都不认得,然后规规矩矩地垂着脑袋跟在朱佑樘后面,进了小茅屋的正堂。 李少溪取出了两个茶碗,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茶放在了朱佑樘和张尔蓁一侧的小桌上。张尔蓁道完谢便迫不及待的端着茶碗饮起来,看着上面飘着零星的竹叶,感慨道:“神医这儿的竹叶茶都与外面的不一样,清香更胜。” 李少溪摸着自己的长髯坐下,闻言笑道:“这个小姑娘中气十足,只声音略有沙哑之兆,想必是晨间的冷风吹得,得了小风寒罢。” 张尔蓁便急忙放下茶碗,指着一侧沉默不语的朱佑樘道:“神医不必管我,我身体一向康健。请神医看看他,得了什么病症,该如何医治?” 第二十三章 小命休已 李少溪抚着长髯摇摇头,道:“小公子的病,老夫早就听老友说道过。”说罢伸手探上朱佑樘的脉搏,许久之后松开,沉思了会儿开口道:“脉象平稳有力,不似病体。观小公子双目有神,说明精充、气足、神旺,脏腑功能良好。有道是‘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而为之精’;再看小公子发丝润泽,身体灵活,说话亦是中气十足,肾者,其华在发,发为血之余;再者小公子声息调和,呼吸从容不迫,表明心肺无碍。”说罢李少溪又摇摇头道:“然二经脉,三百六十五络,其血气皆上于面,小公子面相苍白,实为不康之兆,身体瘦弱,却不知病因。老夫惭愧,所以闭门不见。” 朱佑樘问道:“于我身体有碍否?” 李少溪道:“应当是有碍的。至于会到何种程度,目前还无定论。会随着小公子的成长逐渐显露出来。”沉思片刻,李少溪继续道:“老夫研究《神农本草》《伤寒论》等医术多年,不说精通但也知晓五分,老夫有疑虑,小公子是何时有此症状?” “我八岁之前,都是正常的。”朱佑樘看着李少溪问:“神医,我是不是中毒了?” 李少溪摇摇头道:“似乎也不是。老夫听闻,西南有一村落,村人以养蛊为生。蛊的种类闻所未闻,五花八门,老夫猜测也许……” 闻言朱佑樘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端起已经凉透的清茶一饮而尽,站起来抱拳道:“今日叨扰了神医,吾心里有愧。现在告辞,望神医勿怪。” 李少溪看着朱佑樘的剑眉星目,一派卓然,心下可惜,叹息道:“医者父母心,老夫定会尽力而为,找出小公子病因,也望小公子切勿就此沉沦。小公子当得大任,会得到眷顾的。” 张尔蓁听得也是心里冰凉一片,朱佑樘不死心地跑来得到这样一个结果,是多么绝望无助,可他面上不显,与李神医告别后便抬脚往外走。张尔蓁弯腰给李少溪鞠了个躬,道:“打扰您了,我们告辞。” 李少溪目送他们二人步行着离去,自言自语道:“有碍寿数啊,造孽。” 按照原路返回,他们很快便看到了倚在树下休憩的马儿,解了绳子骑上去。清晨的林子湿气很重,张尔蓁背靠着朱佑樘却没有感到一丝暖意。他面色苍白身体瘦弱,不是生病不是中毒,若是中蛊,张尔蓁觉得那确实糟糕极了。蛊,以百虫置皿中,俾相啖食,其存者为蛊,能戕人之生,摄其魂。张尔蓁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林子四周阴气森森,叶子沙沙作响。张尔蓁朝四周看看,心里警铃大作。果然,深处的灌木丛里猛地窜出来几个大汉,穿着黑色夜行衣,蒙着面罩,朝着他们二人便手持大刀砍过来。 “啊!”张尔蓁只来的及叫了一声,便被朱佑樘紧紧护在怀里,马飞快的往前跑,只听得道呼呼风声。黑衣人紧追不舍,明显是有备而来,不死不休。 “是我连累你了。”朱佑樘快速在张尔蓁耳边道,张尔蓁惊慌道:“我们今天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死不得。”朱佑樘又甩一下马缰,马跑得更快了。可林子里到底不是大道,飞快奔跑的马躲避不得交叉的横枝叶蔓,猛地被绊倒在地。朱佑樘护着张尔蓁从马上滚落下来,转了几圈停下来,黑衣杀手已经举着大刀赶了上来。马摔倒在地,正躺着*不已,张尔蓁还晕着没反应过来,便被朱佑樘拉着飞跑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张尔蓁脚下步子不停,被朱佑樘牵着飞奔着前进,朱佑樘没有回答她,他们也没有功夫回头看刺客是不是追上来了,因为紧跟着他们的脚步声,就在不远处。当一个刺客的大刀砍向朱佑樘时,朱佑樘快速松开张尔蓁的手躲避开来,一脚揣在刺客胸口,又狠又快,张尔蓁甚至看到那个黑衣人喷出了一口血。 朱佑樘抢过刺客手中的大刀,对着跟上来的几个刺客砍上去,情急之下对张尔蓁道:“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张尔蓁飞快的跑到一颗高大的红松下,抓着枝枝叉叉的开始往上爬。她很庆幸穿的是男子服饰,松树枝上到处都有尖刺,当她的小手已经血肉模糊时,终于爬了上去。她趴在粗大的枝干上看着下方与黑衣人拼杀的朱佑樘,大声喊道:“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该杀的人在这儿!是你的小爷在这儿!” 这伙黑衣人只知道要杀的是个男的,若两个都是,便都杀了吧。很快,一部分黑衣人便分开,朝着张尔蓁的红松杀过来。张尔蓁手里用力攥着一枝满是荆棘的长杆,看着几个刺客朝她杀过来,吓得腿一软差点滑下来,大声喊:“救命啊!救命!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听见叫喊,朱佑樘很快地跑到红松下,杀退了几个人,朝着张尔蓁道:“你爬上去还怎么跑!” “我不能跑,我跑了你怎么办!”张尔蓁哑着嗓子道:“别管我,你快跑!” 朱佑樘到底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双拳难敌四手,他渐渐疲惫不堪,招架不住,张尔蓁看得着急,大声喊:“你坚持住,救兵来了,救兵来了!” 一个刺客听不得树上那个孩子尖锐的叫喊,声音像要穿透耳膜一般,便拿着大刀飞奔而来,朝着张尔蓁掷出了三尺有余的大刀,朱佑樘来不及阻止,张尔蓁眼睁睁看着大刀砍在了自己的身体下方,断掉了自己趴着的枝干。张尔蓁随着枝干掉下来,像一片落叶,无助又绝望地最后看了一眼朱佑樘。朱佑樘守在张尔蓁身侧,护着晕倒在地上的张尔蓁与黑衣人打斗。继续坚持了一刻钟有余,眼看支撑不住,寻找他的官兵们终于赶到,看到似乎安全了,他力气尽失,两眼一闭,晕倒在张尔蓁身边。 第二十四章 养病 张尔蓁只觉得浑身都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仍旧是自己浅黄色的帐幔,幽幽飘来一阵紫檀香,幽静美好。她回府了,没有死掉吗?想坐起来,却有心无力,只觉得浑身酸软,头沉的厉害。 “咳咳。”张尔蓁想喝水了,嘴里干的难受。在外面候着的杨氏听见动静,急忙推门而入,看见张尔蓁醒了赶紧吩咐外面守着的明月道:“告诉老爷去,姑娘醒了。”然后站在塌边上,眼睛挂满泪水,自责道:“姑娘可算是醒了,姑娘可算是醒了,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 “奶娘,喝水……”张尔蓁虚弱道。 杨氏闻言急忙跑到桌边端来杯子,扶着张尔蓁起来,喂她饮水。张尔蓁渴得很,大口喝完水又由着杨氏扶着躺平,问道:“奶娘,我怎么回来的?同我一起的那个人哪里去了?” 杨氏擦着眼角的泪,回道:“姑娘是被官差们送回来的,昏迷着就开始发热,到现在已经三天了。姑娘还整日的说胡话,老爷早上才来过,看过就走了。” 张尔蓁听不到关于朱佑樘的消息,急道:“同我一起的那个人呢?就是别院住着的那个?” “昨天就没见到别院的那些官兵了,好像已经走了。”杨氏刚说完,张峦便急匆匆地进来了,满眼焦急和心疼,看的张尔蓁心里酸酸的,愧疚道:“爹,女儿让您担心了。” 张峦看着张尔蓁包的胖胖的两只手问:“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张尔蓁又挣扎着坐起来,对杨氏道:“奶娘,我饿了。”杨氏道一声罪,立刻下去煮粥了,姑娘才醒来,吃不得其它硬物。 “爹,别院的人还好吗?他还活着吗?”张尔蓁很担心朱佑樘,那么多刺客,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张峦叹口气,道:“他和你一样,昏倒了,昨天醒过来便被顺天府来的人带回去了。蓁蓁啊,若是他出点什么事,我们全家的脑袋都不够砍的呀,以后可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若是你出了什么事,爹爹该怎么办。” 听到朱佑樘没事儿,张尔蓁放下心来,道:“对不起,爹,以后不会了。” 听到张尔蓁醒过来了,金氏,王鹤龄,汤氏都过来蝶院看过。金氏挺着八个月的肚子厉着一张脸数落张尔蓁:“我只几天不看着你,就出去给我惹事。若不是官兵们到的及时,这会儿都该收尸了。小小年纪不老实,深夜和别人跑出去,姑娘家的声誉还要不要了?累着我与你爹爹为你操心,这就是夫子教给你的孝道吗。” 张尔蓁垂着头也没听见去多少,只偶尔点个头,道一声“女儿知错了”。金氏说的久了也累得很,嘱咐了句“好好养着吧”便被红柳扶着回去了,王鹤龄想留下来跟姐姐玩,也被金氏命令着跟了回去,怕张尔蓁的风寒传染给他。汤氏比起金氏更像是张尔蓁的亲娘,一个劲地问张尔蓁哪里疼,眼里的担忧尽显,张尔蓁也不再敷衍她,露着一口小白牙笑,告诉汤氏她哪里都不疼了,休息几日就好了。 送走了来探病的人们,张尔蓁疲惫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尽是她晕倒前朱佑樘护着她与黑衣人挥刀子的情景,这个舞勺之年的男孩,又是中蛊,又是被杀,可以想见他的处境该是多么的困难糟糕。朱佑樘,张尔蓁咀嚼着这个名字,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张尔蓁开始了养病的日子。两只手因着爬树被松针扎的很惨,每日里都需要换药,张峦拿来了上好的观音膏,道是别院的人临去时留下的。每次双手传来冰凉的感觉,张尔蓁总是眯着眼睛享受,并感谢朱佑樘的细心。亏着他还记得自己的伤,是个有良心的。杨氏变着法的做着糕点,换着种类的炖粥,今儿是牛蒡香菇粥配着七巧点心,明儿是芡实莲子糙米粥配着茯苓糕。有明月时常带着府里的小道消息来凑趣儿,今儿是力行被派出了府,却在路上捡到了荷包交给管家张伯,张伯又跺着脚命他交给寻路的衙役;明儿是力为被张伯罚了,因着弄丢了府里的一匹马。如月经常安安静静地搬着个交凳守在塌边,一边听着明月叭叭的说话,一边老实地拿着绣活忙活,给姑娘绣个帕子,帕子上绣朵可爱的雨诗花,嫩绿的小叶拖着,素雅美好。 “奶娘,我想出去晒晒太阳。”张尔蓁无趣的放下了手里的《诗经》。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张尔蓁手上结疤了,便不再缠着白布了,身上的擦伤於伤也好的七七八八。小院里已经是夏初的景象,篱笆上屋檐下,满目青葱,树上鸟鸣个不停,沿着晃晃摇摇的树荫与微风,一路上踮着脚尖,轻轻前行。浅红色的杜鹃开的正艳,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时间过得真快,张尔蓁托着下巴想,这都五月了呢。 因着去年涝灾和饥荒,张峦本该回京述职也耽搁了下来,知州上了文书许久,六部回话道:光化县知县张峦,亲民爱民,于民同甘,于民同苦,同张峦留知县职。张峦的知县还要继续做个三年,金氏听完后痛哭了一场,张峦却不在意,只道天意如此,现在民心未稳,他也着实不想走。张尔蓁便沿着回廊慢慢散步,准备去漪澜院安慰一下金氏,她马上就要生产了,受不得刺激。 张尔蓁到达漪澜院的时候,金氏刚刚用完了午饭,正漱着口,对张尔蓁道:“你身体好些了吗,好些了就请齐老秀才来上课,别整日的偷懒耍滑,分了你爹爹的心思。” “是,女儿身体好些了,让娘忧心了。”张尔蓁自己寻了椅子坐下道:“听人说娘身体不适,女儿也很担心,娘身体可好了?” “还不都是被你爹……”金氏说了半句觉得不妥,转而改口道:“娘身体没什么大碍,好的很。你若是没什么事就回去歇着吧,没事还是别出府去,杨氏和你那两个丫头若是还看不住你,娘就再托你外祖给你找个嬷嬷。” 张尔蓁乖巧地言是,便退出去了。金氏说什么话,她从不往心里去,到底是她亲娘,她若是计较起来,怕是没完没了的。 第二十五章 二公子出生 张尔蓁从漪澜院出来没多久,便听到了绿柳吩咐小厮去请产婆的声音,金氏怀胎十月,终于要生产了。张尔蓁又急急地回去,看到金氏正躺在榻上*,额上也冒了汗珠子。金氏看到张尔蓁,怒道:“谁准你来的,明月,快拉着姑娘出去,产房污秽,进不得。”张尔蓁难得有些感动,听话的出了内室,在正厅吩咐红柳去准备热水。生产用的工具是一早备好了的,已经搁在了金氏的塌边上,现在只等着产婆来了。 产婆还是汤氏生产时的卞婆婆,她随着绿柳进来,看也没看坐在正堂的张尔蓁,一股脑扎进内室。张尔蓁只听见金氏痛苦的*和尖叫,手紧紧攥住杯子。古代生孩子就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收不收全看阎王爷高不高兴。没一会儿张峦便来了,看见张尔蓁便把她撵了出去,自己同张尔蓁一起站在漪澜院的小院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甚是紧张。 金氏这胎怀的着实不易,先是历经了涝灾,又是饥荒,张尔蓁遇事,张峦留任都对她产生了不好的影响。这会儿她已经喊的没力气,汗湿了枕帕,看的卞婆婆一阵心惊,急切地大声道:“夫人,撑住啊!使劲。您不使劲,孩子下不来啊!” 外面听着的张峦和张尔蓁心里直打鼓,却束手无策。张尔蓁没接触过生孩子,是一点不懂得,她焦急地扯着帕子想办法,好一会儿之后,扯着嗓子朝着内室喊:“娘,你想想鹤儿啊,他才三岁,若是你走了,鹤儿被人欺负怎么办!娘,你听啊,鹤儿在哭了!他在哭了!” 金氏已经有些昏迷,听到张尔蓁的话有些清醒了,她不能倒下,她还有个儿子在等她!遂虚弱道:“水,水。”绿柳急忙端来泡了参的水喂金氏喝下,卞婆婆查看了下,道:“夫人,在使点劲,小公子就该出来了。” 金氏这胎生的也着实不易,当哭声响遍漪澜院时,已经月上柳梢头了。 “恭喜大人,恭喜夫人,弄璋之喜,弄璋之喜。”金氏嘴角擎着笑,昏了过去。张峦爱怜地抚摸着金氏汗湿的头发,道:“辛苦你了。” 张家二公子出生了,亲朋邻里都送来贺礼。朴实的村民有的送了一只肥硕的老母鸡,道可以给夫人炖汤喝,有的拿了一只大大的猪腿,用篮子盛着,还有的装了新下的粮食,他们都感念知县大人的仁爱亲民,涝灾时的埋头苦干,饥荒时的不离不弃。张峦对着这些朴素的心意也是一一收下,吩咐张伯准备了好些精致的点心与布匹,作为给村民的回礼。 “老爷,父亲派人带信来了,说是察儿和芷娘已经在来的路上,不日就会到达光化了。”金氏在慢慢调养身体,现在已经好了许多。她接过张延龄抱着,看看自己的小儿子笑得很满足,提到信的内容却有些不满,继续道:“察儿要去顺天府科考,来看看我们也就罢了,芷娘来做什么,我没出阁时便与她不慕,现在看不到她不知有多开心呢。” 金芷娘是继室生的,自然关系与金氏好不到哪里去。这远巴巴地赶过来,不知道是想做什么。 张峦宽慰妻子道:“察弟和妹妹来,我自是欢迎的,你也不要想许多,总归是住不了多久,我们尽心待客便是。” 金氏却心头不稳,女人天生的直觉告诉她金芷娘来不会有什么好事。 张尔蓁的伤已经大好了,身上手上也没有留下什么疤痕。齐老秀才也告假归来,张尔蓁便又开始了上课的日子。 金容和金芷娘没几日便到了,张峦吩咐了张伯带着仆人去县门口接的,很快迎进了家门。张尔蓁被金氏好生叮嘱了一番,要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所以张尔蓁穿着鹅黄色花笼裙绣着点点鸢尾,外面套着浅樱桃红的小纱衣,头上插着枚香玉嵌银的小簪子,垂着银样的小蝴蝶,下面吊着玉珠子,显得乖巧又可爱。金氏很满意张尔蓁的穿着打扮,自己也是穿上了一套水红色长纱裙搭着火红的襟子,看着很喜庆。 “蓁蓁也许久没见过舅舅了,等会儿不要露怯,你舅舅可是很喜欢你的。”金氏怕张尔蓁给她丢了人,喋喋不休道。 张尔蓁还记得那个大男孩,笑的时候总是露出可爱的虎牙,三年多没见,还是很想念自己的小舅舅的。乖乖应了金氏的话,翘着脖子等着。 金容和金芷娘随着张伯进了府,金容大着嗓子道:“姐姐,弟弟来叨扰你了。” 金芷娘也福了福身子,道一声姐姐。 金氏看着弟弟已经不是昔日孩子模样,感慨道:“一转眼,察儿都成了家了,你媳妇怎么没跟来,不随着去京里伺候你?” 金容扶着金氏坐下,道:“她有了身孕,不方便跟我去,便留在了家里。父亲母亲还要我带了许多东西给姐姐,姐姐这次生了延哥儿,父亲母亲俱是欢喜不已,弟弟也为姐姐高兴呢。” “去年赶上涝灾,你成家我也没去成,还不曾见过我的这位弟妹呢。”金氏说完,便示意张尔蓁和张鹤龄过去,继续道:“这是蓁蓁,这是鹤儿,延儿还在睡觉,快来,见过舅舅。” 张尔蓁和张鹤龄一起行了礼,金氏似是这才想起来,指着一旁的金芷娘道:“这是姨母。” 张尔蓁行礼的时候特意看了下金芷娘的脸色,只见她面色似乎很疲惫,只淡淡应了声,从手腕上取了镶银边翡翠手镯塞给张尔蓁,然后对着张鹤龄道:“鹤儿的礼物姨母准备了的,在外面的箱笼里,等会儿拿给你。” “妹妹不必如此客气,小孩子不懂事,收了姨母的见面礼也不知道道个谢。妹妹若是累了,就先回院里歇着吧,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了别院。绿柳,带着娘子去吧。”绿柳应了一声,金芷娘站起来,随着出去了。 看着金芷娘离开,金氏迫不及待的问:“父亲怎么让你把她带来了,这不是给我添堵吗。” 金容想要说话,看到了站在一边的两个孩子欲言又止,金氏便道:“蓁蓁,带着弟弟自玩儿去吧。” 张尔蓁已经竖好了耳朵听八卦,闻言虽然不情愿,却也不敢这个时候惹金氏不痛快,牵着张鹤龄走,悄悄示意了明月留下来偷听。 第二十六章 金容 张尔蓁带着张鹤龄在小花园里捉蝴蝶,却看见张伯指挥着几个小厮抬着几个大大的箱笼往别院去,心下了然,这个姨母,怕是要常住着了。方才也难怪金氏不开心,金芷娘首次登门,给自己嫡亲晚辈的小礼物还不带在身上,要么就是没把这个姐姐放在眼里,要么就是糊涂了没记起来。张尔蓁想着金芷娘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觉得更倾向于后者。 陪着张鹤龄玩了会儿,张尔蓁打着哈欠把他送回了漪澜院,自己带着如月回了蝶院。 “姑娘,奴婢听清楚了。”才回到蝶园,明月已经回来了,神秘兮兮的躲在院里等着张尔蓁。 张尔蓁也来了兴致,吩咐如月去关门,拉着明月进了正厅问:“快些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是金娘子在四川惹了祸了。”明月小心地看了一眼四周,便认真地把方才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道来。张尔蓁边听着,瞳孔越长越大,不时啧啧称赞。 经过明月的描述,张尔蓁已经脑补了详细的出来。原来是金姨母到了议亲的年纪,太夫人便无意间透露了太老爷想要和益州参议运司元家嫡亲的二公子结亲的意思,谁知道金姨母竟是不同意,太夫人当她害羞呢,她却泪眼婆娑地道出她已经心许了一个禀生,想要与其相守。莫说太老爷不同意,太夫人也是不会同意的,可金芷娘也是脾气犟的,认定了便不为所动。本以为这该是一出《西厢记》,崔莺莺和张生最后该是和谐美满的,可金芷娘是崔莺莺,那个禀生却不是个张生,在金太老爷的威逼利诱下竟然很轻易的妥协了,很快便与邻家的姑娘成了亲。待金芷娘知道后,洞房都结束了。金芷娘心如死灰,怪情郎心智不定,也怪父母棒打鸳鸯,整日以泪洗面,娇弱不堪。老太爷没办法,老夫人也心疼的紧,只得送出来散散心,别的地儿也不放心,索性送到这儿来了,近些,方便。 张尔蓁脑补了一番这情深东流的景象,不由得高看了自己的姨母。封建社会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堂堂五品大员的嫡亲女儿,竟然不顾门第之差看上了一届禀生,什么是禀生,虽然朝廷供给米粮钱币,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但也是一个秀才。秀才要往上考,才是举人,进士,若是运气与实力缺一个,一辈子都是秀才也是可能的。金芷娘情窦初开,沉浸在爱情的海洋里,勇敢追求自己心中所想,奈何结局出乎意料,妾如磐石,君却不似蒲苇,磐石无转移,蒲苇却已经另找了依托。张尔蓁赞叹着这个小姨母的伟大,指挥着口干舌燥的明月去喝水,自己拿了一块奶娘刚做的杏仁苏奈花嚼着,舒服的闭上了眼睛。 金氏也是才知道金芷娘要住上一阵子了,对父亲的先斩后奏很不满意,可也没什么办法,人都在家里了,总不能给撵了出去。看着父亲和继母准备的三车箱笼,俱是送给她的,少见的有官窑出来的掐金簪花一对天鹅戡瓶,寻常的有四川特制的乳白喷香的甜米酒酿。看的金氏又是一阵心酸,这个妹妹到底是得宠,废得父亲用了这些个心思。 “姐姐,蓁蓁已经七岁了,我瞅着整日里除了上课便是哪儿都不去,小姑娘是不是孤单了些,没个年纪相仿的小友一起玩闹?”金容是个好舅舅,没几日便发现了这个被家里严重忽视的问题。张尔蓁除了明月如月两个同龄玩伴,基本不认识其他人。张峦总是很清楚的把公务和家庭分开,张尔蓁也是后知后觉想起,金氏难道没接到过去做客的帖子?张尔蓁竟从没有出去坐过客,这是不是她最大的悲哀了,这难道是舅母家的事留下的后遗症?张尔蓁默默思忖,看着容舅舅的眼睛里满是崇拜。 金氏正拿着小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尾部锤着丝线攒成的小球一晃一晃的,张尔蓁坐在黑木杌子上,原本听着金氏和金察闲话家常,冷不丁提到了自己,自然要眼明心亮些了。 金氏笑道:“这我也想到了的,蓁蓁之前调皮顽劣,小性子倔的很,我是不敢带她出门去。这些年也着实长大了,乖巧懂事多了,前些日子接了知州李夫人的邀请,正好带了蓁蓁去看看。” 张尔蓁听了前半截就想翻白眼,你要讲我的坏话,私底下说说便罢了,当着正主的面儿这么讲,是不是太不把我当回事了。 金容也有些不满道:“我瞅着蓁蓁是极好的,比得别家的姑娘也是不差分毫。姐姐该知足,有蓁蓁这么个嫡亲的乖巧女儿。” 张尔蓁低眉顺眼做乖巧状,她已经很满足了,虽然金氏还是不咋喜欢她,到张峦,金容,汤氏都对她不错,人不能太贪心了,得到一样总会失去一样。 “我生的女儿我还能不知道,蓁蓁就是个表面老实的,私底下皮的很。你还不知道呢,前些日子她……”金氏又把她半夜跑出去的事儿抖了出来,末了补充道:“得亏才七岁,若是再大些,就该送去尼姑庵里打发了,害了自己不说,若是连累了老爷,鹤儿,延儿该怎么办。” 听得金容瞠目结舌,再看看坐在杌子上搭着脑袋的侄女儿,有些不相信姐姐的话:“这还是姐姐疏忽了,蓁蓁才七岁,能懂什么。蓁蓁,下次可不能夜半出去,没得让人担心。” 张尔蓁立刻精神地抬起头道:“舅舅说的是,是蓁蓁错了,让娘和爹担心,是蓁蓁不孝,下次不会了。” 金容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我不能久待,明日便该启程了。芷娘还要在姐姐这里住一阵子,过些时候父亲会派人来接的,倒是麻烦姐姐了。” “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那么客气做什么。芷娘那里你不用管,你进了京城只管住进我们的院子里。我走时拖了哥哥照看的,你好好备考就是。” 听着金容要走了,张尔蓁看着金察的眼睛里有些不舍。这个时代,亲人若不在一处,难得见上一面,一别就是许久了。 第二十七章 做客前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金容忙着科考,第二日便急匆匆地启程出发了。目送金容远去后,金氏便去了金芷娘的院子,估么着要教训教训她的,女子在堂,敬重爹娘。每朝早起,先问安康。寒则烘火,热则扇凉。饥则进食,渴则进汤。像金芷娘这般行径,自是惹得金氏不快了。看着金姨母被金氏搀着走了,张尔蓁同情的又看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的小院。金氏已经安排了碧香绣楼的绣娘过来,要给张尔蓁置办几套外出做客的衣裳,这会儿人已经到了。 来给张尔蓁量身的是碧香楼的香云娘子,看着张尔蓁走来便夸赞道:“知县大人家的大姑娘是个如此标志的人儿,以前竟不识得。瞧瞧这通身的气派,便是那公侯伯爵府里,也多有不如的。” 张尔蓁只笑了笑,便任着她量。心道这武昌府尚且都没有什么公侯家族,何况是这光化县里。一听便是恭维话,做不得数。 “姑娘可别不信,咱们碧香楼做的可都是官家和富商的生意。前一阵儿知州府的管家还来请了咱们那绣工最好的,说是贵客盈门呢。” 张尔蓁问:“知州府的贵客?可知是什么客人啊?” “这个咱们是不能知道的,知道了也不好说。但我敢说啊,姑娘您这气派是光化县独一份儿的。知县大人清正廉明,把咱们光化县治理的井井有条的,便是那做奸犯恶的都少了许多。哪像以前啊,出个门都害怕的紧,怕被作恶的歹人抓了去。”香云娘子配合着一副被惊吓到的面孔,看的一旁的明月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张尔蓁也笑了,只觉得这个娘子很有趣,道:“看您刚才害怕的表情,我还以为您遇到过歹人呢。您这模仿的也太像了。” 香云娘子继续忙活着道:“您不信是正常的,现在太平了,难得见到那样的场面,活生生吓死人的。好好一个姑娘走在路上,便被骑马的撸了去,再回来便是好几天之后了。那被辱的姑娘一尺白绫悬在了衙门口,当时那知县老爷是不管不顾的,只吩咐了赶紧收尸,别脏了门楣。” “那歹人可抓到了没有?”明月问。 “说是抓到了的,也没有下文了。没过多久那知县老爷换成了咱们张大人,现在比过去好了许多,能吃得饱了,谁还上赶着去做杀头的事。”香云娘子说完,手下动作也接近收尾,便收拾了东西,继续道:“知县夫人吩咐了给姑娘做上几身衣裳,姑娘可有什么喜欢的?” 张尔蓁对明朝女子服饰没什么研究,只觉得每一套都是精品,拿到前世去卖都是天价的,便冲着香云娘子笑笑道:“您看着做就好,我都喜欢的。” 明月送了香云娘子出去,疑惑道:“姑娘的衣裳一向是奶娘做的,怎么突然请了绣娘过来呢?” 张尔蓁舒服的坐在软软地楠木摇摇椅上,道:“这估计就是大战在即,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明月摇摇头表示不懂,道:“其实没必要请绣娘的,奴婢瞧着奶娘做得衣裳是又合身又漂亮的,便是姑娘穿着去见宫里的娘娘都是使得的。如月整日的跟着奶娘学呢,就连奴婢的手艺都精进了。” “你还知道宫里的娘娘呢。”张尔蓁打趣道:“我可是听说宫里的娘娘们穿的可是那西域进贡的蚕丝冬暖夏凉,头上戴着的白玉珠子在黑夜里闪烁五彩,脚上踩的宫鞋一步一生莲,你说姑娘我穿什么去最合适?” 明月瞠目结舌道:“那不是神仙了吗?” 张尔蓁笑道:“可不是吗。所以咱们是见不到什么娘娘的,什么都穿得,自在就好。”便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水绿色对襟小开衫,丝线绣的蒲英花精致又细密,一片草绿色小英叶托着,真是美极了。 “如月还在奶娘屋里呢?”回来后就没见如月,张尔蓁也不感到稀奇了,如月很喜欢奶娘做的东西,整日跟着学。 “对啊,如月整日和奶娘在一起,亲的像是母女呢。” 张尔蓁并不在意,奶娘杨氏很少出府,多了如月,也算是传承了衣钵,不至于太孤单。 “那你也去奶娘那里看看,再学着点,上次你绣的帕子我用的很好呢。”张尔蓁哄着明月出去了,自己随着摇摇椅轻轻晃动着,心里突然有些不太平,便起身来到塌尾,一层一层的翻出自己的小包袱,摸摸自己的眼镜腿,又看看静静躺着的温润玉佩,心慢慢平静下来。这样平淡的日子是极好的,何苦自寻苦吃呢。 碧香楼的效率很快,才量身第三天,便送来了五套衣裙,并小姑娘家用的花钿头饰。金氏这次也算是下了血本,竟然一下子置办了这么多,张尔蓁看着堆在面前的褐色雕花盒子,一时间有些头疼,她作为封建时期的嫡女,开始踏上政治社交舞台了。 随着这些衣裳首饰来的,还有红柳,她传话过来,金氏道明日去知州家里做客,让张尔蓁提前准备好。张尔蓁指着一套天蓝色衣衫道:“就它吧。”明月应了声是,便把其他的衣裳收拾进了箱笼。 漪澜院里,金氏正伺候着张峦更衣,金氏面色仍旧不好看,一张俏脸紧绷着,看得张峦一阵好笑,道:“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我家夫人芙蓉月貌,怎么愁眉紧锁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峦郎明知故问,还不是我那嫡亲的好妹妹。明个儿知州夫人宴请咱们府,我想着妹妹在呢便遣了绿柳去知会她,谁知道她竟然佯装身体不适,说不便前往。我用心待她,也不枉费父亲的一番心血,可她偏偏不领情,又能让我怎么办。”金氏念叨着,越说越怒,便坐在了黑木圆椅子上,独自生闷气。 “姨妹不去是好的,你可知知州夫人为何邀请咱们府里去做客?”张峦道。 第二十八章 志高身下 敏事慎言 “这哪里还能有为什么,不外乎是赏花呀诗会呀品茶的,我们妇人们聚在一起总不能讨论家国大事,况且我与李夫人也交往许久了,知州府也是经常去得的,她又不会图咱们什么。” “自然,知州府不图咱们什么。知州李大人也是清正明理的好官,去年若不是他及时向上递了折子,朝廷的粮食怎么会那么快到咱们这儿。”张峦自己解了外袍,继续道:“李大人的大女儿嫁了顺天府的忠平伯嫡次子。听说那忠平伯夫人前一阵儿带着一双儿女来了武昌,就住在了知州府里。” 金氏闻言有些不敢相信,道:“峦郎说忠平伯夫人带了一双儿女来?大老远的跑来武昌做甚,这里还能是个风水宝地吗,前一阵儿刚送走京城来的贵人,这又来了。”金氏想起张尔蓁的事一阵后怕,道:“不会又给峦郎带来什么麻烦吧?” 张峦笑道:“瑶娘想岔了,他们来与我并没有什么干系,都是后宅的事,我只听说,忠平伯夫人带来的小女儿身子不大好,说是生下来带的,正好你也带着蓁蓁去,也能陪她解个闷儿了。” 金氏闻言,道:“知州府里的二姑娘年纪也不大,瞧着和蓁蓁年岁差不多,自有她陪着忠平伯夫人的小女儿。更何况咱家蓁蓁脾性不好,若是惹得人家生气该如何啊,我可不指望她能帮咱们什么,不给我惹事就烧高香了。” “你呀,你呀。”张峦知他夫人就这样,多说也无益,便转了弯道:“明日必得带着蓁蓁去的,她已经大了,不能老拘在府里,也该认识认识其他家的姑娘,多些玩伴才好。” “我可早就给蓁蓁备好了衣裳首饰,峦郎放心吧,我自是疼她的,又不是后娘养的,可苛待不了她。” 张峦这种话也是听过七年了,金氏不苛待张尔蓁,但也没有多上心,比不得对张鹤龄的嘘寒问暖,也就只保证吃穿不愁罢了。可他忙于前院,自是管不了许多,想到女儿恬静安然的样子有些心疼,现在延儿出生,金氏满心满眼都是两个儿子,对张尔蓁更疏忽了。 张尔蓁此刻正舒适的躺在软榻上,自然不知道张峦又为她忧心了。她可不在乎,只是想到明日出行有些莫名的好奇和兴奋,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大家姑娘小姐们是不是都像林黛玉似的,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她可受不了那种动不动就泪眼汪汪的娇滴滴的小姑娘,更喜欢王熙凤那样爽朗大气的。 第二日一早,张尔蓁便被金氏派来的红柳给叫了起来,睡眼惺忪着就被拉去洗了脸,一阵捯饬之后终于清醒过来,透着不甚清楚的边上雕着花枝的大铜镜看见了自己的样子。上衣湖蓝色小巧的对襟小褂上绣着朵朵碧荷花,浅青色敞口宽大的袖子上纹着银丝鸟憨态可掬,下身湖蓝色苏裙盖住绣鞋,只看得见鞋子上面坠着的两颗晶亮的小珍珠。 “姑娘瘦了,比不得小时候圆润了,越来越像个大姑娘了。”杨氏端着梳洗的器具交给明月,一脸欣慰道:“该给姑娘梳个精致些的发髻,才配得上姑娘这身衣裳。如月,过来看看,学着些。” 张尔蓁冲着镜子羞涩的笑笑,这真是美好的时光。感受着奶娘轻巧的手在头顶翻飞,很快一个桃花发髻就攒好了,不是以往的包包头,两侧垂下几缕黑丝更添俏皮。摇一摇感受下红玉步摇下面银丝细线攒成的小球轻轻晃着,张尔蓁有一刹那的恍惚,她的的确确是古代的一位千金小姐,前世记忆越发模糊不清了。 收拾妥当后,张尔蓁带着明月去了漪澜院里,陪着金氏用了早饭。金氏今日打扮的也是大气又不失美艳,亮橙色直褂配着深色卷纹边,上面绣着雅致的蝶戏牡丹,下身浅橙直筒锦绣双滦裙,鬓边压着枝金簪纹着牡丹花大气样子,嵌着一颗果绿*眼石。张尔蓁边小口吃着包子,边偷眼瞧着那颗宝石,了不得啊,金氏平日出门可没有这么高调,想着自家老爷是个知县,不好太招摇,出门都是以简单为主的。 “老盯着娘做什么,不好好用饭,去到别人家还是这个规矩吗,去年外祖父不是又给你打了个银锁吗,找来挂在脖子上,现在都流行这个,保平安祥和福贵的。”金氏嫌弃的看了看张尔蓁的鬓边继续道:“简单插个步摇未免简陋了,碧香楼不是送来了花钿、梳篦,点一颗在额间也好看的紧。” 张尔蓁想象着那个画面不禁打了个冷颤,道:“女儿还小,那样未免招摇了。况且女儿第一次登门,总不好喧宾夺主艳丽无双吧,有娘珠玉在前,女儿即便再朴素也是招人喜欢的。”额上点花钿,美则美矣,也得看年龄段啊。 “你是整日邋遢极了,连小厮的衣服都穿得,却不懂得如今姑娘们的打扮,娘也是为了你好。知州家的二姑娘与你年岁差不多,兴许还有京里来的姑娘,到时候你若是差的太远了,也丢了你爹的面子。”金氏面色微沉道。 “爹是个知县,我若是比得了知州家的姑娘,又比得了京里来的姑娘,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夫子说志高身下,敏事慎言,对吧?” 金氏也是想差了,闻言瞥了一眼这个爱唱反调的女儿便低头吃粥,饭桌上安静下来。张尔蓁也不在看金氏夺目的装扮,顾自咬着包子,心情愉悦。 第二十九章 话不投机半句多 知州李家比起张尔蓁家自是气派了许多。马车停在了正门口,便出来一个婆子并两个丫鬟,将金氏母女请了进去。跟着走了会儿,便进了正堂,见到了知州李夫人并几个生面孔,金氏了然,那个与李夫人同座主位的穿着宝红色对襟直缀的便是忠平伯夫人了。 知州夫人穿着五色锦盘绣绫裙搭着烟红色比甲,圆盘脸面白皙,一双凤眸闪过精光,看着娇嫩的金氏稍作打量,便亲切地介绍忠平伯梁夫人与金氏认识。金氏早有准备,亲热的见了礼,看着立在梁夫人一侧的小姑娘状似疑惑道:“这位是梁姑娘吗,肤白貌美,娴雅精致,真是个好姑娘。” 梁夫人笑道:“这是小女爱晚。爱晚,见过张夫人。”随着梁爱晚行礼,梁夫人继续道:“张夫人如此年轻貌美,望之不过二八,武昌这儿人杰地灵,出的张夫人这样的美人儿呢。这是你家的姑娘吧?乖巧伶俐的,看着就喜人。” 张尔蓁进了正堂便低垂着头,闻言抬起头浅浅一笑,福了福身子也给梁夫人行了礼,金氏道:“小女尔蓁,让梁夫人见笑了。” 李夫人笑着引着两位入座,吩咐婢女上了新到的兖州碧柳茶,三位夫人便开始“茶话”。梁夫人问武昌的风土风情,金氏问京城的气候天气,期间夹杂着李夫人呵呵的笑声。一刻钟过后,张尔蓁轻轻踢了踢有些酸的腿,偷偷的四处打量,一转眼便对上梁爱晚明亮的秋眸。梁爱晚着实漂亮,看起来比她大一点,鹅黄色纱裙更是显得小脸娇嫩白皙,发髻简单大方,只插了个素*簪子。 梁爱晚注意到张尔蓁也在看她,有些害羞的笑笑,露出了脸颊上浅浅的梨涡。 张尔蓁扯着嘴角也笑了,这个梁爱晚长大后若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都不合理。那该是怎样的风情无限,正在那幻想着,门口处又来一个小姑娘,身量尚小,面容清秀,穿着轻粉色衣衫,与李夫人有几分相似。 只听得李夫人道:“常灵来了,快来见过忠平伯夫人和张夫人。我与两位夫人谈话,你且带着两位姑娘下去歇歇,都站了这么会儿,想必也是累了。” 来者是知州府的小女儿李常灵,排行第三,给忠平伯夫人和张夫人问了好,应了声是,便亲热的挽着梁爱晚要出去。金氏示意张尔蓁也跟着,张尔蓁虽然不情愿,站着是累点,但是能听到些‘八卦’也有趣,可也只得对着三人福了福礼,轻步出去了。 李常灵带着梁爱晚径自走在前边,穿过石阶长廊来到一处小花园,寻了两张上面铺了厚厚襦帕软垫的石椅坐着,一脸欢喜地与梁爱晚聊天。梁爱晚几次回过头看张尔蓁,张尔蓁无所谓地冲她笑笑,示意不碍事,自己找了个远一些的地方坐着,欣赏夏日美丽的景致。 “晚姐姐,你理她做什么。她不过是个知县的女儿,平日里也是孤僻怪异的很,听说从不出门,我都没见过她呢。我估计她是个病口袋,谁沾上谁倒霉……”李常灵正说着,猛地意识到说错话了,不好意思道:“晚姐姐别介意,我说那个呢。”用手指了指张尔蓁的方向。 梁爱晚摇摇头道:“不碍事,我本来也是带病的。只是常灵,你若是第一次见到她,怎么就不喜欢她呢?我瞧着张姑娘安静文雅,不像会得罪你的人呀。” 李常灵不乐意地嘟起嘴道:“我不管,我就是不喜欢她。可是我喜欢晚姐姐你,我娘也说你好呢。” 张尔蓁听得真切清楚,因为李常灵的声音并不小,她也着实有些纳闷,第一次见知州府的这位小姑娘,什么时候得罪她了? 梁爱晚也没有细问,见李常灵不愿说便作罢,低声与李常灵说起了明日外出之事,李常灵的兴致一下子起来,道:“哥哥和玉哥哥也去的,我刚才就是去吩咐厨房准备明日外出的糕点了,等会儿再去找管家备下车马,我们明个儿都去,难得出门去,都是脱了晚姐姐的福呢。” “绿树阴浓,楼台倒影,正适合登楼去。”梁爱晚笑得很开心,一派向往之色:“我这身子较弱,难得母亲允许我去,也是极开心的。听说哪儿遥村近郭云山外,暮霭沉烟碧水泷,恨不得马上见到。” 李常灵牵着梁爱晚的手,继续叽喳地说着,两人本就相熟,一时更是热闹,显得张尔蓁落寞孤独。明月有些不忿,小声道:“姑娘,咱去别处赏风景,何必非要在这儿呢,不舒坦的很。” 张尔蓁正看着池里的鲤鱼发呆,黑亮的脊背,粗长的鱼须,这么好的鱼不吃可惜了,想着回府里钓鱼去,渐渐反应过来明月的话,无所谓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姑娘年纪太小了,喝酒可不太好,夫人会生气的。”明月憨直的提醒道。 “明月,你跟着我读书也有好些日子了,若是再不用心,下次出门可不带着你了。”张尔蓁把目光转向明月,叹口气道:“我可不想对牛弹琴。” 明月小脸俏红,点头如捣蒜道:“姑娘我错了,回府一定认真听课,求姑娘不要丢下我。” 这才对嘛,张尔蓁满意地点点头,明月年纪尚小,能多学点总是好的。搁在前世,她也该上二年级了,正是学习的时候。 张尔蓁继续低头欣赏满池的莲蓬,翠绿的小包上麻麻的眼儿,立在娇羞的莲花旁就像英勇的卫士,看这池子活像个战场,清风袭来犹如战鼓擂动,满池摇曳,张尔蓁似乎听见厮杀声,却又什么都没有。 李夫人身边的嬷嬷过来了,道夫人与二位夫人交谈甚欢,现在正在兴头上,便吩咐了厨房备了午饭,请三位姑娘去兴阁用午饭。 李常灵站起来对着梁爱晚道:“那咱们赶紧去吧,正好同娘说明个儿的事。” 梁爱晚跟着站起来,朝张尔蓁方向看去,示意张尔蓁跟上一起。张尔蓁友好的笑笑,跟在二人身后向着备了午饭的兴阁走。 第三十章 三位夫人一台戏 李常灵一入座就说起了明日的事儿,看的出来着实很期待。她约么着也和张尔蓁一样,被束着极少出门游玩的。 “常灵,别光顾着高兴了反而准备不周,晚儿身子弱,马车里多备些厚实的棉垫子,坐的时候舒服些。”李夫人看着爱女入座了,转头对忠平伯夫人道:“黄鹤楼离咱这儿也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我家灵儿与卓儿都是皮惯了的,颠簸得也不碍事,就怕爱晚和玉儿不适应,再坏了身体,失了玩乐的心情。” 忠平伯夫人怜爱地看一眼梁爱晚,道:“晚儿难得有机会出门,有府里的姑娘公子一起我也放心。我们这次来,路上也是颠簸得厉害,他们倒是不碍事,就怕给你们添麻烦了。” “自然是不麻烦的,夫人你说的哪里话,你们来啊,我是高兴的很,巴不得你们多住几日。”李夫人呵呵笑着,抬手吩咐身侧的婢女准备上菜。 金氏面带笑容地听着,打量着活泼讨喜的李常灵,又看看婉致绰约的梁爱晚,插话道:“这黄鹤楼我也听人说过,景观壮丽,气派非常的,可惜就是不曾去过。我家蓁蓁也是,整日里拘在家里,连个玩伴儿都没有。我倒也想着带她去看看,可惜就是脱不开身。” 李夫人接口道:“那确实可惜了,这楼也着实名不虚传,我倒是去过几次,都是去旁边的头陀寺上香祈福的。远远看着屋檐碧瓦的,辉煌的很。” 金氏看着低头一语不发的张尔蓁有些恨铁不成钢,对着两位夫人笑得越发灿烂:“我瞧着知州家的姑娘就喜欢,举止大气不扭捏,想来是跟着夫人开了视野的缘故。忠平伯家的姑娘也娴雅,哪像我家的蓁蓁,除了诗书啊,整日里就剩下睡眠,有时候倒像个出家的小和尚呢。” 金氏此话一出,李常灵便捂着嘴笑的花枝乱颤,李夫人有些尴尬,一时接不上话。张尔蓁低着的头抬也没抬,除了在打量哪道菜更好吃之外,也在寻思着原来这儿离黄鹤楼很近呀。 忠平伯夫人闻言,打圆场道:“小孩子活泼开朗才好,我瞧着蓁蓁年岁不大,却一派老成持重,原来是在府里呆的久了。我看张夫人也别老拘着她了,明日就随姑娘公子们一起去安庆,他们人多也热闹些,蓁蓁不也能多几个玩伴儿开开性子?” 金氏等的可不就是这句话吗,让蓁蓁和忠平伯府的人儿接触接触也是好的,便假意推辞道:“可是这方便吗,可不要因为我家蓁蓁,耽误了姑娘公子玩乐的兴致……” 梁爱晚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蓁蓁要去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耽误兴致,就怕夫人不舍得不放心呢。” 小小年纪的梁爱晚讲话很得金氏的心,金氏脸上的笑容更明媚了,根本没给张尔蓁说不得机会,一口应承下来。张尔蓁瞥见金氏笑的乱颤的金步摇,只装的一副老实样子,罢了,这时候说不去岂不是打她娘的脸面吗,而且黄鹤楼啊,说实话,张尔蓁还是很愿意去的,她之所以犹豫,还不是因为瞧见了李常灵满脸的不情愿。这丫头也是个实诚性子,你便是再不愿意,也得装一下呀,没看到李夫人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吗。 原本张尔蓁不打算开口,却奇异地感觉到金氏轻轻踢了她一脚,抬头的瞬间笑容变得可爱起来,道:“谢谢李夫人忠平伯夫人,明日也要麻烦晚姑娘和常灵姑娘了。”说着便站起身福了礼,眼角又撇到李常灵嘟起的嘴巴。 “蓁蓁不必这么客气,我虚长你几岁,叫我晚姐姐就是。”梁爱晚比张尔蓁更像个大人,说完轻轻扯了扯李常灵的袖口,示意她注意一下表情,又对着金氏道:“那就说定了,明日辰时准备出发,我们慢慢走约么着午时前到。” 金氏嘴角上扬,道:“有李家姑娘公子,忠平伯家姑娘和公子在,我哪里有什么不放心的,蓁蓁没出过远门,明日要给各位添麻烦了。” 李常灵到底还是嘀咕出声:“我们又不是她的护卫……” 金氏面色尴尬起来,张尔蓁继续低着头,李夫人不悦道:“再说胡话,明日你就不用去了。” 李常灵努努嘴不再做声,李夫人继续打着哈哈:“府里新来了个厨娘,说是跟着御厨学过手艺呢,出来的粉蒸鲫鱼,红酱淋菱菜味道着实好,张夫人快尝尝。等会儿再做了莲子*饼也是好吃的很,蓁蓁若喜欢就带些回去。” 这也算变相示好了,金氏也不愿跟个孩子计较,用了几口李夫人说的菜,夸赞道:“这个厨娘的手艺着实不错,比起我们府里的强太多了,等会儿可定要吃了*饼才回去。” 李夫人听罢松了一口气,笑道:“你喜欢就好,你若得闲,尽管日日带着蓁蓁来,保管让你们吃的满意。” 忠平伯夫人也夹了鲫鱼吃了,说这都比得了京里醉仙楼的手艺。三位夫人其乐融融,用完饭后又吃了些糕点。莲子*饼着实好吃,张尔蓁多吃了几块,边吃边余光看着三位夫人笑脸相迎,心想如果不是各怀心思,这着实是一场“闺蜜”的盛宴。 第三十一章 相敬如宾就好 金氏与张尔蓁坐在回程的马车里,却面上忧愁。张尔蓁侧眼看着,道:“娘不高兴吗,是因为李家的姑娘说的话惹娘不开心了?” 金氏没好气道:“跟个孩子计较,娘还没有小到那种肚量。你说你爹到底是倒了什么霉运,好好的进士十二甲做不成庶吉士进不了翰林也就罢了,好歹离京近点做个官儿也不枉寒窗多年。如今倒好,天高皇帝远的跑到这儿来,反倒是麻烦,这一个一个的都要赶着来添麻烦。” “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个京城来的夫人是有事情托给爹爹做吗,爹爹是个知县,与后宅夫人可是没什么关系,要避嫌的。”张尔蓁小大人样的说完,补充了句:“娘要拒绝她的不合理要求。” 金氏白了张尔蓁一眼道:“这个道理还用你说,我难道会不懂?罢了罢了,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跟你说了也没用。” 张尔蓁也悄悄翻了个白眼,倚着车壁打了个哈欠,道:“那我明日到底是去不去,若是再给爹添了麻烦,娘可不要怪我啊,毕竟是娘要我去的,我本身不情愿来着。” “肯定是要去的。你也大了,不能老是拘在府里。多出去走动走动,看看别家的姑娘是什么样子,那才活泼招人喜欢。我瞧着忠平伯家的姑娘很好,那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子。看看你这天天都打不起来精神的样儿,净跟着老秀才学习酸儒之气,找的绣娘也是被你给气走了。姑娘家的不用心在女红掌家上,你又不能科举,学习那些诗文书墨的凭白浪费了时间。”金氏滔滔不绝,张尔蓁低眉顺眼的听着,不时表示赞同:“娘说的对。” 金氏看着女儿一副受气包样,恨恨道:“知道你是应付我,你这孩子自小滑头,还在襁褓中就知道抓我。你现在年岁大了,鹤儿和延儿都还小,我自然更关心他们。你是家里的长女,更应该爱护兄妹,恭敬父母。不要怪娘对你关怀不够,父母爱子,哪里有狠心的父母。” 张尔蓁不甚用心的听着,她和金氏的关系,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越发疏远,亲母女反而更像是合作关系,无关乎感情。想着想着,竟有点心酸,眼眶有些发热,她使劲瞪着眼睛,悄悄掐了自己的大腿,有什么好难过的,她还有爹呢,张峦待她一直都是极好的。她从来不是一个主动的人,金氏对她这么多年的冷淡,她做不到笑脸相迎热情以对,相敬如宾就好。 金氏看女儿一直低着头,自己讲的话也得不到回应,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也没了说话的兴致。想到忠平伯夫人拉着她手时的凄凄切切不禁更为烦恼,她家四姑娘蕙质兰心的,可惜若真是胎里带来的病,再怎么样的郎中神医都是治不好的罢。 车厢里安静下来,张尔蓁思绪翻飞,良久后轻轻道:“娘,女儿五岁时着了凉,夜间高热不退,衣衫尽湿。娘可还记得那次,女儿差点就死了的。” 金氏随口道:“你五岁的时候,鹤儿才一岁,是离不了人的时候,我自是没有多余的精力管你,杨氏照看你不周害你生病,若不是看在她衣不解带照料你的份上,还能有她舒适的今日过。想着杨氏待你也算是尽心,当初没白救她罢了。” “是啊,那时候鹤儿还小,需要母亲。女儿有奶娘照顾便好,母亲不必忧心。”张尔蓁有些后悔讲那样的话,自己重活一次,怎么会真跟个孩子似的,又怎么会珍跟个孩子计较呢。 金氏沉浸在烦恼中没想许多,母女俩的谈话默默结束。张尔蓁盯着跳动的深香色幔帘垂下的帘须,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快快乐乐的做个无忧无虑的古代嫡女吧。 马车到了张府门口,还没停稳,金氏便扶着红柳跳了下去,急急地去了张峦的书房,约么着是商量今日忠平伯夫人的事情了。张尔蓁慢悠悠地探出了脑袋,跳下马车后径直回到蝶院。张鹤龄今日没有金氏的管束,早就已经坐在蝶院里张尔蓁命人打制的楠木雕花摇摇椅上了,正捧着奶娘刚做好的小点心吃的欢,屑子落得到处都是。张尔蓁远远看到张鹤龄的小儿态,一扫刚才的阴郁难过,笑着道:“这是谁家的小猴子,跑到这儿来吃吃拿拿,还踩脏了我好容易做的攒花棉垫子。” 张鹤龄看见姐姐,笑得咯咯的,奶声奶气道:“姐姐坏,都不来找鹤儿,自己吃这么好的糕糕,还有这么有趣的玩物。” 张尔蓁把张鹤龄抱下来,拍打着丝绸直身袍子上掉落的碎屑,又轻轻拍着张鹤龄小脑袋上带的八瓣小皮帽道:“乖鹤儿,吃好了就回去吧,娘回来了,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我喜欢姐姐这里,我要再玩会儿。”张鹤龄甩开张尔蓁的手,又取了块酥皮芙蓉糕大口吃着,鼓鼓的脸颊看着很可爱。 “你若是喜欢这个,姐姐等会儿让明月再给你送些去。”张尔蓁取过一条丝织的薄锦帕,替张鹤龄擦擦一只手,牵着他的小手道:“娘的心情可不好,若是等会儿找不到你,要打你屁股了,姐姐送你回去,待下次再来可好?” 张鹤龄不在意道:“不走不走,我要留在这儿,我不要走。”说着说着竟有些委屈道:“姐姐不喜欢我吗,我难得见到姐姐,可姐姐见到鹤儿就要赶鹤儿走。” 张鹤龄的委屈是真的,金氏看的很严,很少允许张鹤龄过来蝶园玩耍,而张尔蓁要见到鹤儿就需要去漪澜院,一般她也是不怎么愿意过去的。张尔蓁看不得张鹤龄圆圆的小脸上失落的样子,只得吩咐了明月去漪澜院等着金氏回去后告诉她一声,然后牵着张鹤龄进了内室。张尔蓁平日闲的无趣时也是做了很多的小物件,都是自己喜欢的,带着那些遥远的记忆,偶尔拿出来看看。当她取出装着物件儿的大箱子时,张鹤龄的眼睛瞬间亮了,开心道:“姐姐,我喜欢这些,我喜欢这些。” 张鹤龄翘着小屁股垫着脚尖一顿扒拉,拿出了堆成金字塔的乐高,这是张尔蓁画了样子,如月和奶娘找来木块做的。四角打磨的很圆润,细细地抹了桐油,看起来很精致。张鹤龄又是一阵欢呼,小手上抱了一只大大的喜羊羊玩偶。纯白色细棉布上用红色绸布剪了可爱的五官,细细的缝了上去,里面塞满了柔软的棉花,憨态可掬。张鹤龄两只小手都满了,眼睛还是望着里面,看的张尔蓁一阵好笑,道:“鹤儿喜欢哪个,姐姐送给你罢。” 第三十二章 遇见老朋友 “我都喜欢。”张鹤龄可怜巴巴道:“姐姐,我能全要了吗?” 张尔蓁看着鹤儿小鹿般湿润的眼睛有些不忍心拒绝,这些物件搁在她这儿着实没多少用处,要不就送给鹤儿算了。可她又着实是个胆小的,她时刻谨记房先生的话,蝴蝶效应啊,若是她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若是这些东西提前出现在历史的长河里,又该怎么办。她胆小又谨慎的想着,无视了张鹤龄湿漉漉的大眼睛道:“鹤儿答应姐姐一件事,就送你三件。” 张鹤龄虽然不舍,但也连连点头,期待着望着姐姐。张尔蓁道:“不准拿着这些东西出府去,要玩只能在家里。” 张鹤龄忙不迭点头,得到允许后继续在箱子里翻找着。张尔蓁有些心酸,即便是给弟弟做玩具这样一件小事,都要瞻前顾后的,她是不是活的太窝囊了。可她也想到了庞氏,庞氏死去,除却立身不正,会不会也是历史的安排? 张鹤龄选了很久,依依不舍的抱着两样宝贝离开了大箱子。到底是男孩子,没有选毛茸茸可爱的布娃娃,选了套松木桐油的乐高,一辆木质的四轮小车子,小车轮子是可以转动的,小手推着就能跑。张尔蓁疑惑地看着张鹤龄,张鹤龄笑得很腼腆,道:“我还想要姐姐那个可以摇来摇去的大椅子。” 听罢,张尔蓁道声小机灵鬼,便去了内室,从角落里拖出一台摇摇小木马,也是松木做的,小木马有些灰尘了,张鹤龄嫌弃的看了一眼,嘟起嘴巴想要拒绝,又看看张尔蓁温暖的笑脸,勉强点头道:“好吧,它也可以。”张尔蓁亲昵的摸摸张鹤龄的小绒帽,道:“那我们就说定了,鹤儿,不要拿到外面去玩儿。” 张鹤龄答应一声,便抱着拖着三样木质玩物要出门去,张尔蓁看着他吃力的小身子笑道:“我吩咐如月送你回去,下次要来玩儿,要告诉娘一声,或者差人来叫我过去,不能偷偷跑过来了知道吗?” 张鹤龄又答应一声,张尔蓁便喊了如月出来,吩咐取了酥皮芙蓉糕装进匣子里,一起带着回了漪澜院。 明月和如月回来的时候,张尔蓁已经躺在藤摇椅上睡着了。长裙耷拉在地上,一双绣花鞋悬在半空。明月比了个小声的姿势,取了长绒棉织成的小毯子轻轻附在张尔蓁身上,示意如月一起出去,缓缓关上了门。明月去耳房告诉了杨氏明日出行的事儿,杨氏便放下活计着手准备起来,衣裳首饰鞋袜,路上的小糕点都是需要的。 夏日的天亮的总是早一些,不过辰时,阳光便已洒满大地,暖暖的喜人。金氏吩咐了红柳去蝶园,道李家的车马已经到门口了,请姑娘赶紧出门了。张尔蓁已经准备好,一袭水绿色的长裙外面罩着件薄薄的纱衣,听着人来叫,便带着明月去漪澜院。金氏看着明月挽着的褐色鸡翅木食盒,道:“既然你准备了吃食,我就不多事儿再给你一份了。外出不比家里,你也不可任性,凡是听他们的就好,不要拔尖出头的。” 张尔蓁应着,听完金氏的吩咐,便带着明月出了府。李府和忠平伯府的人已经到齐了,马车旁边立着两个年岁差不多的少年,约么十一二岁,一个穿着月牙色长袍,腰间系着莹白玉佩下面缀着青色柳穗,发丝浓密,被简单的木簪固定在头顶,笑起来温暖如朝阳,对着张尔蓁双手合拢一礼道:“我是晚儿的三哥哥梁玉,张家妹妹安好。”声音清脆爽朗。 张尔蓁也福了礼道:“忠平伯三公子安好。” 梁玉笑道:“晚儿说你年岁虽小,但聪慧知礼,心通眼亮,有个小大人模样,这一看还真是呢。你比晚儿还小几岁,唤我一声哥哥就好,不必如此客气。”说着便指着身侧的蓝衣少年道:“这是安庆府的孙柏坚,与李卓是同窗好友,此次正好回安庆便一同前往,妹妹不介意吧?” 张尔蓁早已经注意到这个熟悉的少年,笑着看向孙柏坚,道:“幼时,爹爹同孙叔叔一起离京来了此处,多年不见,柏坚哥哥可还认得我?” 梁玉疑惑地看向孙柏坚,孙柏坚顾自亲昵地抚了一下张尔蓁的云鬓,道:“蓁蓁,多年不见,你出落的像个大姑娘了。” 张尔蓁开心地露出了梨涡:“柏坚哥哥也是丰神俊朗的少年样儿,不似当年的顽皮样子了。我还记得柏坚哥哥尤爱钓鱼,坐着垂钓都睡着了,被孙叔叔骂了的。”说着忍不住捂着嘴嘿嘿笑。 孙柏坚被提起旧事也不尴尬,道:“我也记得蓁蓁自小调皮,非要骑马,差点掉下来的丑样子呢。” 梁玉左右看看两人,笑道:“若是旧相识,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们该出发了,蓁蓁,柏坚,上马车吧。” 因着都是不大的孩子,所以都在坐一个马车里,张尔蓁撩开帘子进去,看见梁爱晚,李常灵和一个陌生少年坐在里面。陌生少年便是李常灵的二哥李卓,看见张尔蓁进来只抬了下眼算是打过招呼了。李常灵撇着嘴巴往里挪了挪,张尔蓁笑着和梁爱晚打了招呼,便坐在了梁爱晚身侧。梁玉和孙柏坚也进来,马车足够大,即便坐了六个姑娘公子也不显得拥挤。男女分开,中间搁了个梨花木的小矮几,上面摆了些糕点,看样子他们已经吃过了,余下的糕点不多。 梁爱晚柔声道:“蓁蓁,这是昨日你喜爱的点心,专门给你留着呢。” 张尔蓁是很喜欢李府的莲子*糕,吃起来软糯却不粘牙,香甜不腻,但是她却没有办法在几双注视的眼睛下做到面不红心不跳的吃东西,李常灵的埋怨目光已经穿过梁爱晚射到她的身上,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第三十三章 六人行(一) 张尔蓁状似羞怯道:“谢谢晚姐姐,我出门时用了许多,怕是要辜负晚姐姐的好意了。” 李常灵“哼了一句道:“不识好心人。” 张尔蓁充耳不闻,梁爱晚轻声制止了李常灵,笑道:“那就先替你留着罢,饿了再吃是一样的。” 张尔蓁笑着谢过,道:“我来的时候也带了我家奶娘最拿手的荷花酥,我家的人都喜欢吃的。我娘说这种甜而不腻的糕点最受欢迎了,今儿拿来给各位尝尝。”说着便撩起帘子喊了明月,从明月手里接过食盒,便放在小木几上一层层打开,最上面的是杨氏今早刚做好的荷花酥,糕点是荷花状的,中间金黄色的蛋黄薄薄铺了点点芝麻,好看的很。梁爱晚拿起一块赞叹道:“点心如此精致,想来味道也是极好的。”张尔蓁招呼着大家都尝尝,孙柏坚已经不客气地拿起一块道:“奶娘的手艺一直很好,这么多年了想必更有进益,我时常怀念一起走来的那段日子,现在还记得当年奶娘做的槐花蒸蛋呢。” 梁玉也笑着拿起糕点准备吃,李常灵不满道:“不过是一些吃食,我们什么样的没见过,什么样的没吃过,就这样显摆,果然是小家子气。” “我确是孤陋寡闻小家子气的,只得拿自家奶娘的手艺招待大家,李姑娘若是不嫌弃也吃一口罢,也算是今日叨扰大家的歉意了。”张尔蓁没打算和一个小姑娘计较,笑着打圆场。 李卓抬眼看一眼妹妹没作声,梁玉也没理会李常灵,径自吃着,还点点头道:“果然甜而不腻,酥而不碎,入口爽滑,你这歉意我已经看到了,今日就不要拘束了,大家一起出来玩儿乐,该和和气气的才是。” 李卓和李常灵到底也没吃这糕点,马车开始跑了也不适合再进食,张尔蓁便撤了食盒,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言。孙柏坚与梁玉讨论着现下最热门的八股文,李卓时不时插一句话,三个人本来就熟稔,这会儿谈的热火朝天。李常灵也是拉着梁爱晚叽叽喳喳,梁爱晚微笑地听着,偶尔附和一句,又怕冷着张尔蓁,没一会儿便会问“坐得舒服吗”“颠簸吗”,张尔蓁便会笑着摇头。马车跑的很平稳,张尔蓁倚在柔软的车壁上竟然有了困意,强自打起精神听梁玉和孙仲坚小声分析起股该怎么写,李卓说中股该怎么写。他们的之乎者也成了张尔蓁的催眠曲,实在让人昏昏欲睡。 马车行驶了一个多时辰,张尔蓁点着小脑袋醒过来,下意识地抬手擦一下嘴角,孙柏坚看得仔细,笑道:“蓁蓁还是像以前那般,这个懒懒的性子,得空就要睡上一觉。”张尔蓁腼腆的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平日里也是懒散惯了,睡觉都不分场合了。 黄鹤楼始建于三国时代吴黄武二年,三国时期此楼只是夏口城一角瞭望守戍的“军事楼”,晋灭东吴以后,三国归于一统,此楼在失去其军事价值的同时,随着江夏城地发展,逐步演变成为官商行旅“游必于是”、“宴必于是”的观赏楼。文人墨客、官宦百姓经常来此一观黄鹤楼的雄伟壮阔,连带着一旁的头陀寺也是香火鼎盛,信者络绎不绝。张尔蓁一行已经下了马车,沿着舌山的小道走,六人身后跟着许多的仆从婢女,浩浩荡荡的。 第三十四章 六人行(二) 李常灵挽着梁爱晚慢慢的走在后面,颇为自豪的介绍道:“你们知道这黄鹤楼名字的由来吗,传说啊,这儿原为辛氏开设的酒肆,一个道士路过此地想讨杯酒喝,辛氏颇为大方地上了几壶,道士畅快的喝完为了感谢她的千杯之恩,临行前在墙壁上画了一只鹤,告之它能下来起舞助兴,从此宾客盈门,生意兴隆。过了十年,道士复来,取笛吹奏,道士跨上黄鹤直上云天。辛氏为纪念这位帮她致富的仙翁,便在其地起楼,取名“黄鹤楼”。 梁爱晚侧耳听着,发出赞叹,道:“天下绝景之处,还有个这样美丽的传说,耸构巍峨,高标巃嵸,上倚河汉,下临江流,如此壮观美景,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常灵,你这个故事讲的真好。” 李卓明显话语极少,看着晴空道:“若是日出时来,也能看见红日倚中锋,白云生四景的奇观,可惜今日看不到。” 梁玉,孙柏坚和张尔蓁走在前边,听得梁玉道:“山川灵气动荡吐纳,若真是有云层,我们现在便应该如仙人一般,脚踩着白云,头顶着飞鸟,仙境似乎不过如此啊。”“年前雨日我来过一次,微雨蒙蒙,那时候人也少,迷迷茫茫的也看不太清楚,确实如仙境一般,楼若隐若现的,让人顿生敬畏之心啊。”孙柏坚一派向往之色道:“可惜今日不得见,下次若还有机会,你们定要春日微雨时来,那般景致,令人心怡。” 张尔蓁感慨黄鹤楼壮观美丽的同时也赞叹了明代的这些小少年们,才多大的年纪,倒是比她这个“大人”还像个大人呢。 众人脚下不停,走的很快,你一言我一语甚是欢快。张尔蓁偶尔与孙柏坚说几句话,其余时间都在忙着欣赏一路的繁盛夏景,没有人山人海,没有嘈杂喧闹,只有林间鸟叫虫鸣,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张尔蓁清楚的记着这首词,当年拼命努力考公的时候背过主席的很多诗词,都是磅礴大气,气势雄伟的,所以都深深记住了。看着眼前的巍峨高楼,张尔蓁抑制不住的激动,星与月与前世相同,这黄鹤楼比起前世却更加华美高耸。前世只是在外面远远欣赏,现在可以进去里面细细观赏,怎么能不激动呢。迎接一行人的是个穿着灰色布衣的老者,是孙家派来的,唤孙柏坚公子,引着一群人进入了黄鹤楼。 进入大厅便能看见一面墙壁,绘着“白云黄鹤”的巨大陶瓷壁画。四周空间陈列着重要文献、著名诗词的景印本,以及历代黄鹤楼绘画的复制品,古香古色又琳琅满目,两旁立柱上悬挂着长达二丈余的楹联: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撼;大江东去,波涛洗净古今愁。张尔蓁贪婪的看着,恨不能与之合影留念。梁玉看着张尔蓁专注的样子小声道:“这是第一层,统领风格,往上去一层便是一种风格,我听说还有“孙权筑城”,“周瑜设宴”这样的壁画,蓁蓁,等会更会目不暇接,小心看不过来。” 张尔蓁的“土包子”形象让她微微脸红,道:“我平日鲜少出门,这等景观更是头一次见,让三公子见笑了。” 李常灵不屑的又“哼”了一声,道:“就说你见不得人嘛,乡下人上不来台面,这样的景儿都能让你失态,果然你还是只适合呆在自家的小花园里看蜜蜂飞来飞去的,这一出了门就丑态百出。”张尔蓁同样充耳不闻,继续欣赏壁画上细致的展翅欲飞的黄鹤,描绘的真细致,鹤翅上层层的羽纹都看的清楚。李常灵的话得不到回应,小姑娘骄傲的自尊再次受挫,只得转移目标朝着梁玉道:“三哥哥你理她做什么,没得降低了身份。我方才看着哥哥朝着二楼去了,咱们也去看看,这第一层哪有什么好看,除了书籍文本就是仿本的。”梁玉看一眼盯着壁画上黄鹤眼睛的张尔蓁,便跟着李常灵走开了,听着李常灵开心的介绍第二层的物件景致,突然少了些游览的兴致。 张尔蓁沉醉在黄鹤逼真的形态里无暇顾及其他,即便余光瞅见梁玉跟着李常灵走开也不在意。人家本来就是亲戚,自己是硬跟着凑上来的,何必自找没脸,若是真和李姑娘顶几嘴,倒是一时爽,回家就要火葬场了。况且自己若不是能跟着他们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这奇观美景,想想还得感谢他们才是。机会难得,可不能浪费。 已经过了许久,张尔蓁自己慢慢逛着也不着急,明月看自家的姑娘远远落后了,小声提醒道:“姑娘,两府的姑娘公子已经下去了,好像要去隔壁的头陀寺上香,咱们怎么办?” “急什么,我们才走到第三层呢,上面还有几层,得慢慢来才品的出个中味道呀。”张尔蓁比了个嘘的姿势,继续慢悠悠的踱步,刚才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前世,明月的小声很快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便又迈着小步子慢慢的走上第四层去。孙柏坚找来的时候,张尔蓁正不雅观的蹲着,偷偷用手抚摸一幅画,正是《长江万里图》,吴冠中的水墨画,国宝中的国宝啊,张尔蓁的双眸里似乎迸射处光芒,那是贪婪的样子,可也让她整个人鲜活起来,与平日懒散文雅的形象大不一样,孙柏坚一时间怔在原地,觉得张尔蓁遥不可及。 第三十五章 六人行(三) “柏坚哥哥,你怎么又上来了?”张尔蓁顺着画看去便瞅见了一双黑色绣了银丝祥云纹的靴子,顺着靴子望上看便看见了孙柏坚,眼睛浓黑如墨,鼻梁高挺,正定定地看着她。张尔蓁疑惑的注视让孙柏坚回过神,问道:“梁家的姑娘想要去头陀寺看看,李家公子姑娘和忠平伯府的公子都去,你去不去?头陀寺香火鼎盛,是个许愿上香的好去处,都说在那里许愿是很灵验的” 张尔蓁想着以前去过的静安寺也并无不同,便婉拒道:“我就不去了,这儿我还没逛完呢,柏坚哥哥陪着他们罢。” 孙柏坚闻言略作思索便吩咐了跟着的小厮离开,朝着张尔蓁解释道:“你一个人在这儿我可不放心,忠平伯府的姑娘自有人陪着,我们许久未见,蓁蓁不要嫌弃我烦人就好。” 张尔蓁笑着露出可爱的小米牙道:“柏坚哥哥可不要觉得无趣才好。”便继续沿着长长的卷画欣赏,虽然看不懂其中奥秘,但总觉得美不胜收。孙柏坚跟在一侧,时不时介绍道:“……这儿的墙体绘画以仙鹤为主体,云纹、花草、龙凤为陪衬的图案,不只是你能看到的这些呢,你抬头看看,顶部绘制的是八仙过海釉色彩,代表与日月同存……”孙柏坚的确是个优秀的向导,每到一处都可以侃侃而谈,张尔蓁听得津津有味,二人继续向上,等到看完一圈,张尔蓁觉得满足不已,肚子也已经咕咕叫了,张尔蓁小脸稍红,抿着嘴笑,明月也笑出声,孙柏坚轻咳一声,便吩咐身侧的小厮去准备午饭,略带歉意道:“与蓁蓁说了许久,倒是把用午饭的事儿忘记了,若是把蓁蓁饿着了可怎么办,蓁蓁比起几年前可是瘦了许多了。” “柏坚哥哥还记得我的胖样子呢,我也记得当时柏坚哥哥喊我胖蓁蓁,还被孙叔叔斥责了呢。”张尔蓁调侃道,心情也着实不错。孙柏坚听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别记得这个事了,你那时候还那么小,怎么记性就这么好呢,你该去科举的,也许能一举中第呢,蓁秀才。” 张尔蓁笑得更开心了,与孙柏坚边说边出了黄鹤楼的大厅,梁玉他们去头陀寺还没有回来,所以午饭只是孙柏坚和张尔蓁二人简单用了一些,说是简单,但是孙柏坚也是用了心,准备了张尔蓁爱吃的醋溜笋丝和金炸小黄鱼。分别多年再次相遇,两人心里都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相处,孙柏坚温润文雅,与多年前调皮淘气的小少年截然不同,古人果然是十分的早熟,张尔蓁感慨着,才十二岁的孙柏坚竟然让她恍惚以为真多了个哥哥。 “我便不与你们一起回去了,会过几日再去书塾。你回去后,代我向叔叔婶婶问好。”孙柏坚宠溺的看着张尔蓁,张尔蓁吃的鼓鼓的小脸看着很可爱。 “柏坚哥哥也带我向孙叔叔孙婶婶和萝姐姐问好,也许久没见到萝姐姐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那么淘气呀,”张尔蓁想起那个小小的女娃娃,嘟着小红唇来抢她的糕点,想想就有趣。 “我若回去告诉她说遇见你了,她肯定高兴。当年一别,小萝可是伤心了很久的。”孙柏坚哈哈笑起来,转而疑惑道:“怎么李卓的妹妹老是针对你呢,你们莫不是有什么过节?” 张尔蓁摇摇头道:“我跟她哪里有什么过节,算上今日也才第二次几面。不过柏坚哥哥不用担心,我跟她并无交集,关系不甚亲密也是正常的。” 两人又聊了会儿这么些年发生的些趣事,张尔蓁听得眉开眼笑,一旁的明月也是时不时捂嘴笑,咯咯的声音挡都挡不住。孙柏坚也难得这么轻松,两人谈话间时间过得很快。当梁玉找来的时候已经申时了,张尔蓁惜别了孙柏坚,踏进了马车里,几人对着孙柏坚挥挥手,马车便行驶而去。 张尔蓁眉眼弯弯,李常灵继续缠着梁爱晚喋喋不休,梁玉闭目休息,李卓双目直视前方,似乎在发呆。孙柏坚目送车马离去,便上了自家的马车离开了。 大家也都累了,回程安静了许多,李常灵也没有出言讽刺张尔蓁,张尔蓁更是乐得自在,回味着今日所见之景,满足地闭着眼睛小憩。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张尔蓁回府的时候,大门处只见到了奶娘来迎接,不见管家张伯和府里的随从。 “老爷吩咐张管家带着府里的仆人去了杏花村,说是要找什么人。” 又是杏花村?张尔蓁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便想到了那个李神医,想到了朱祐樘孱弱的身体,没回蝶园便拐了个弯去书房寻张峦。张峦已经回府,在书房处理公务。张尔蓁敲敲门进去,看着张峦略显疲惫的脸关心道:“爹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张峦见是女儿,放下羊毫,抬手手揉揉太阳穴问:“蓁蓁回来了,今日玩的还好吗,累了一天快些回院里休息去吧,爹身体无碍,只是有些琐碎事儿需要处理。” “女儿有好多事想告诉爹呢,不过这些都不着急。我听说爹爹在找杏花村的神医?” “哦?蓁蓁知道杏花村有神医?”张峦略一思忖道:“爹是受人之托啊,这忠平伯府的小女儿自幼带着顽疾,这次来到武昌府就是来寻神医问诊的。这不是听说那神医就住在杏花村,这才拜托爹帮着找找。” 张尔蓁道:“我知道神医住在哪里,我还见过他的。神医本姓李,不住在杏花村里,是住在杏花村旁边的大黑山深处。那地方确实不好找,张伯恐怕是找不到的,而且神医也不会轻易出山,怕是找到了也没什么用处。” “找不到找得到都是命数,爹尽力就是。这事儿你就不要管了,忠平伯府小女儿的病是胎里带出来的,宫里多少御医都束手无策,到我们这儿来是病急乱投医。且不说那个神医能不能治好,给不给治,便是这里边牵扯出的那些个事儿,就不是我们管得了的。” 梁爱晚略显苍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张尔蓁有些不忍,道:“爹,我知道怎么找到李神医,我们帮助找到李神医,其余的事我们不管也罢。目力所至之处,力所能及以待,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第三十六章 祭奠 张峦还是说尽力就好,劝尔蓁回房休息去,累了一天,小身子怎么受得了。张尔蓁也不再烦父亲了,张峦事务繁多,最近忙着县里修堤坝清河道的事儿,去年的灾让他心有余悸,现下都要派府里的人手去找李神医了。张尔蓁不懂为什么一向宽厚善良的张峦这次如此置身事外,杏花村,李神医,她又想到了那个瘦弱的少年,也许和他有关? 张尔蓁告别了父亲回到自己的小院子,使了明月去门口守着,等着出去寻人的力行回来。她自己疲惫的坐在了那张楠木雕花藤条摇摇椅上,闭着眼睛一摆一摆的,静静地却是没有睡着的。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知州府的别院里,忠平伯夫人焦急而烦躁的坐在梨花木雕花八仙福贵椅上,绞着帕子听长随的汇报。她也派了长随跟着张府的管家去杏花村寻人,已经找了两日,现在才传来消息。 “奴才们跟着张府的管家去了杏花村,却打探不到关于神医的消息,那儿的村民都不识得此人。后来有个张府的小厮听人说后边的山里住着人偶尔出没的,奴才们大胆子的就进了山林,走了大半个时辰找到了几间草屋,屋内遗留药香,奴才猜想该是神医住处,可神医已经不在了。” 忠平伯夫人厉声问道:“没找到就这么回来了?万一是他进山采药了,你们有没有再进山去找找?” “奴才们进深山找了,仍然不见神医踪迹。而且屋内桌椅已经布满灰尘,奴才猜想神医该是走了有些日子了。奴才派了几人在那守着,先回来复命了。” 忠平伯夫人一巴掌拍在木几桌上,随手抓过刚才用的茶碗掷在地上,面色阴沉,吩咐了长随下去,又使唤一旁的麽麽去把三公子叫来。 “……玉儿,为着你妹妹我们才到这儿来,如今人没找到,该怎么办才好。千里迢迢的,若是治不好这病,晚儿哪里还有前途可言啊……我们府若是堕落下去了……”见到儿子,忠平伯夫人絮絮叨叨念叨开,埋怨张知县行动慢,恨那所谓的神医不起用处,自家养的仆从不尽心,最后怒道:“若是不成,那就都别好过了!” 梁玉自然知道母亲为什么如此愤怒,劝道:“爱晚只是身体不好了些也并无大碍,御医也说好好养着是同平常人一样的,娘何苦一定要逼她。咱们忠平伯府的地位是靠先祖战马上打下来的,如今却要打着送妹妹进宫去的主意维持这样的荣耀,娘,她才十岁啊。” “你懂什么?!太子也渐渐大了,过个几年便该立太子妃。如果能把爱晚送到皇后娘娘身边养着,就可以经常与太子见面。这样的感情深些自然易成好事。你父亲不替你们打算,可娘要顾忌你们兄妹的日子。你大哥在战场上搏命,你二哥科举未中,即便中了也就捐个小官罢了,眼见着朝廷动荡,早一步打算还不是为了我们家。”忠平伯夫人想起自家老爷沉迷于姨娘温柔乡的事儿,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我们来时那个香姨娘便有了身孕,这会儿还不知道怎么在府里作威作福,娘已经不指望别的,还不是就希望你们都能好……” 梁玉想到许久未见的大哥一阵心酸,可是他也并不完全同意母亲的话:“太子身子一向不好,养在皇后身边也总归不是亲生的,何况万贵妃在后宫一手遮天……” 忠平伯夫人接口道:“太子聪明早慧,深得圣上喜爱,又是圣上的长子,你也曾在宫里呆过一阵子,这些自然也都知道。况且送爱晚进宫去,并不一定就是要做太子妃,皇子们也都大了,哪一个配爱晚都是皇家对我们的恩赐,是我们的府绵延长青的屏障。” 梁玉不赞同送爱晚进宫去。皇后娘娘露出风声要找几个官家小姐陪侍,多少官宦人家垂涎三尺,又有多少躲避而出,谁不知道后宫万贵妃宠冠六宫,与王皇后是势均力敌的死敌,一个不小心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偏他娘与爹斗气,听说武昌有个神医药到病除便硬着性子带着爱晚来,他不放心自然得跟着。现下神医没找到,他娘仍然不死心,只可怜了妹妹。父亲只是一时被年轻的姨娘迷住了,并没有糊涂老迈,若是早知道母亲的做法是万万不能同意的,于是便不再继续说宫里的事,开始劝母亲回京,女主人不在府里岂不是让那些人自在逍遥。 忠平伯夫人仍旧忿忿,可眼下也没别的办法,长久待下来确实不妥,那个小娼妇还等着她回去收拾呢。 张尔蓁是不知道忠平伯夫人准备离开了,她昨日就吩咐明月告诉了立为,或许可以去杏花村后的大黑山找,也不知道他们找没找到。 书房里,管家张伯正在回报寻找的情况,张峦听罢叹口气,这个女儿总是任性了一些,不过即便是蓁蓁告诉他们了神医在山里,没有找到的话,结果也是一样的。 又过了几日,仍然没有动静传来,张尔蓁也没有再去打听,自然是不知道忠平伯府的人什么时候离开武昌的。她自黄鹤楼回来后就没有出门去,极为闲适的过了这几日。 正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张尔蓁尤其嗜睡,早早就窝在床上睡得香了。夏日的蚊蝇总是格外多,“嗡嗡”的吵着人心烦。如月扑打开围在耳边的烦人蚊子,端着前几日托府里的小厮买的黄纸小心翼翼地往蝶院的深处小林子里走。 她已经八岁了,却身形瘦弱娇小,头上攢着两个丫鬟常梳的小荷包头,面容白净,一双大眼睛盛满泪水。杨氏睡在如月隔壁,自如月出门便醒了,不放心地跟着出来,看见瘦小的如月小心地绕过枝蔓,取出火折子点燃了黄纸,嘴一张一合的说着话,肩膀一抖一抖的似在抽泣。杨氏记起去年她来的时候正是夏日,唯一的娘没了被姑娘捡了回来。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此情此景,杨氏想到了已经离去多年的儿子,那么小的孩子,就因为生了病没钱医治而夭折,她也因此成了姑娘的奶娘。都是造化啊,杨氏擦掉眼角的泪水,不再看如月抽泣的身影,悄悄的回了耳房。 第三十七章 亡魂 今日是如月的母亲庞氏的忌日,如月记得母亲已经离开她一年了:“……娘,我在这儿过得很好,姑娘也待我很好,我学得了一手好字,也绣得了很漂亮的帕子。娘,如果你不去赌,我们也会生活的很好罢,你会画那么稀奇可爱的图案,你会做漂亮的衣服给我穿,娘……我想你。我还看到了姑娘也在画那些图案呢,娘,姑娘真的很聪明,手又巧的很,画的和你一样精致呢……”如月喋喋不休地对着飘在空中的星火说着话,像一个急于得到母亲夸奖的孩子,炫耀自己学到了什么。 一刻钟后,黄纸烧光了,火光在黑夜里渐渐消失,如月已经把这一年的生活告诉了母亲,擦掉脸上的泪水道:“娘,我明年再来看你,你要好好的呀。”便有些吃力的站起身,腿已经有些麻掉了,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小房间,刚打开自己房间的小门,便听到隔壁院里汤姨娘的喊叫声,瓷器的碎落声,婢女的求饶声,乱作一团。 如月吓了一跳,正发着呆,杨氏伸手把她拽了进去,比了个嘘的手势,侧耳听着隔壁的声响。清风苑里的声音越发嘈杂,杨氏也没换衣服便直接去了隔壁,回来时张尔蓁已经醒了,杨氏回道:“二姑娘突然发起热来,身子烫的吓人,汤姨娘一时着急打了喂饭的丫头。现在已经遣人去外面请郎中了,老爷和夫人已经过去了。” 张尔蓁听闻是妹妹尔淑生病了,简单收拾一下也要过去,杨氏劝道:“老爷和夫人已经过去了,姑娘是小孩子,容易过了病气,万一被传染了可怎么办?” “我在外间看看就是,不会进去的,留在这也是担心,去了还能安心些。”张尔蓁跻上了鞋子吩咐两个月留下来,只带了杨氏过去。尔淑是汤氏唯一的孩子,平时不可谓不用心,近日闷热,汤氏也不带着尔淑出门,这突然发起高热,汤氏的焦急心痛可想而知。 张峦和金氏正坐在清风苑的正堂里,金氏看到张尔蓁时皱起了眉头,沉着脸说着和杨氏一样的话。张峦眉头深锁,抬眼看了一眼张尔蓁也没有开口,摆摆手示意张尔蓁坐下,静静等着郎中来。郎中很快就来了,是个白胡子老郎中,提着深色药箱,急匆匆地进了内室,便听到汤氏的哀求声:“救救我女儿,救救我女儿。” 张峦也进了内室,拉开失魂落魄的汤氏,郎中便上前轻轻翻开尔淑的眼睛看看,再探探她的脉搏,问了近几日的状况,尤其是今日吃了什么用了什么,可有异常,汤氏急急地都回答了一番,郎中便吩咐他们都出去,这里人太多了嘈杂,诊断的不甚清楚。汤氏自然不愿意,被张峦硬拉着扯到了正厅,坐在张尔蓁的边上乞求的看着张峦,张峦叹道:“你若是不想尔淑好好的,便由着你折腾。郎中是不会害孩子的,我们就在外间候着,尔淑若是喊你了我们便进来。” 郎中并汤氏的丫鬟白珠守在了张尔淑的身边。郎中过了许久出来,面色疑惑,摇头抚着长须道:“小姑娘的身体并无大碍,气息平稳呼吸顺畅,只是身体发热状况着实怪异,老朽先开一副药喂她喝下,观察一个时辰罢。”说着便打开药箱子取出笔墨,写出一副药方交给白珠。张峦吩咐白珠下去煮药,汤氏已经回到内间守着尔淑。张尔蓁心情沉重,尔淑才一岁,在这个夭折率极高的古代,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实在是未知数。郎中不知道病因岂可随意下药,张尔蓁看着老郎中的眼睛充满质疑,金氏也有疑问,道:“郎中开的是什么药,喝下去无碍吗,尔淑年岁尚小,若是……” 张峦有些不悦的看了眼金氏,老郎中却不介意,继续摇头道:“老朽行医数十年没见过这样的病情,是稽留热还是弛张热,亦或是间歇热都需要观察一个时辰才能确定,况且姑娘年岁尚小,不能轻易下定论,现在只能简单用些退热的蚕沙、竹茹、陈皮熬煮,老朽还需要观察观察。” 张尔蓁被金氏撵了回来,她在那儿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踏着月色回了蝶院。杨氏欲言又止的,张尔蓁起先没有注意到,迈着小步子继续走,回头去寻奶娘时,却发现奶娘并没有跟上来,灰白色的衣衫隐在月光下带着落寞。张尔蓁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奶娘,关切问道:“奶娘身体不适吗,我去寻那个郎中给你诊一脉吧。” 杨氏犹豫了下开口道:“姑娘,如月是个可怜的孩子,念着自己亲娘只烧了些纸钱尽些孝道。可这事儿巧的很,如月才烧完了纸,那头二姑娘便起了高热,奴婢怕这事儿……” 张尔蓁闻言有些不敢相信,一双大眼睛盯着杨氏问道:“你是说如月今晚祭奠了她娘?” 杨氏点头,一脸的惶恐道:“是,就在邻着清风苑的花圃小林子里。奴婢看到如月祭奠她娘原本也没想什么,可这边如月才回来,那头二姑娘就高热了,奴婢早年听人说烧纸会引来鬼魂的,奴婢怕……是不是那不干净的东西……” 张尔蓁一脸凝重,嘱咐杨氏先不要提这事儿。她以为庞氏去世时如月还小,对庞氏不会有多深的记忆,没想到如月是个长情的孝顺孩子,记得她娘已经去了一周年了。金氏信佛,是不允许府里的仆人们烧纸祭拜的,所以有祭奠先人的都会去庙里。可如月一向安静,这事也不找张尔蓁说,自己偷偷的烧完了纸。若说尔淑的高热和如月有关系,张尔蓁是很难相信的,可杨氏一脸惶恐害怕的表情让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庞氏。 两人回到蝶院的时候,明月和如月正守在院里。张尔蓁只吩咐了她们去休息,没有说什么。杨氏轻轻叹口气,伺候了张尔蓁躺在了床上,便准备回耳房去。 “这事儿先别告诉如月,兴许明日尔淑的病就好了。” 杨氏应了声是,轻轻关上门出去了。 第三十八章 道长奇事(一) 张尔蓁甚至都已经忘记了庞氏这么一个人,可她的梦里,又回到了前世那辆坠入大江的车上,车上人冷漠的面孔,看着庞氏在司机那里撒泼拉拽踢打,她想上去拽开庞氏,可是身体不听她的,动不了啊,庞氏,快放开!我们都会死的!快放开啊!放开啊—— “——啊!”张尔蓁惊醒了,额间全是虚汗。她是不信鬼神的,一直也是个无神论者。可是这个庞氏一次又一次打破她的世界观,也许这个世界是有鬼神的,也许也有鬼魂,也许庞氏一直没有离开过,她正在某个地方看着如月,也许她不愿去投胎?张尔蓁越想越害怕,紧紧地裹在丝绒薄被毯子里瑟瑟发抖,这时也没有天亮,四周黑黑的,寂静又空旷。脑海里又闪现出多年前蝴蝶纷飞的艳丽景象,房先生的师父致力一生而无所获,为什么老天会独独照顾庞氏呢。张尔蓁甩甩小脑袋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赤着脚走到桌边点燃蜡烛,看到火光跳跃起来才舒了一口气,反正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去看看尔淑。 已经卯时末了,张尔蓁到清风苑的时候看到郎中和白珠守在正堂里,他们二人一夜未眠,眼角发青,看起来很疲惫。进了内室,汤氏正坐在塌边的圆木小椅上,持着把团扇一下又一下轻轻扇着,尔淑小小的身子缩在薄毯子里,脸蛋依然发红,皱着小眉头睡得很熟。汤氏也是一夜未眠,面色苍白发丝凌乱,看到张尔蓁,小声道:“姑娘怎么来了,别让淑儿给过了病气,快些回去吧,淑儿高热已经稳下来了,姑娘可以安心了。” 看着汤氏一脸的倦容,张尔蓁眼角有些发酸,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姨娘也该保重自己,淑儿睡着了姨娘也去休息一下吧,我已经睡好了的,我在这儿看着姨娘也该放心了。” 汤氏摇头拒绝了,张尔蓁知道劝不动她便也不再多话,吩咐了白珠准备些茶水糕点的放在房里,汤氏肯定饿了。又使唤了小厮带郎中下去歇歇,郎中过来把了脉,便随着下去休息了。高热还没有退下来,郎中明日还得忙的。 张尔淑的高热起的极快,喝了药之后却不再上升了,天都大亮了也没有退热的迹象。白须郎中束手无策,直道“怪哉怪哉”。 张峦又心疼又焦急,跺着脚来回走,没办法了,便又遣了管家去寻郎中,午时来了一个乡间游医,他最在行些奇难杂症的,仔细看过后却也束手无策。两个郎中头挨着头一阵嘀嘀咕咕,回张峦:“小儿体弱,高热为常事,高热不退却为不祥之兆。我二人不敢欺瞒知县大人,令爱此次……怕是凶多吉少了,日后即便治得好,也可能痴傻一生……” 汤氏叫了一声就昏了过去,张峦一脸痛心道:“二位就没有办法可以救救我家的女儿吗?恩德将来必有重谢。” 两位郎中齐齐摇头,老郎中道:“医者父母心,但凡有办法我等也会尽力而为,还请知县大人做好心理准备罢。” 张尔蓁听罢,坐在圆木椅上凝神苦想,想从那已经遥远的记忆力找出些什么,尔淑发烧了,现在退烧最要紧,吃药退不下去烧的话,该怎么办?怎么办?猛地一拍脑袋,真是关心则乱,酒精啊酒精。酒精擦在身边挥发时会带走大量的热,为什么才想来呢。便赶紧吩咐了明月去找坛子酒来,进了内室,脱去尔淑身上的小衣服,用着白色软棉布沾着酒擦在尔淑身上。尔淑已经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叫姐姐,糯糯的声音让张尔蓁心酸难受。擦了一刻钟,酒用完了,尔淑的热仍旧没退,张尔蓁有些崩溃,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了? 张尔蓁看着尔淑潮红的脸颊,似乎又看到了庞氏狰狞的面孔。静坐了片刻,便去了正堂拽着张峦说悄悄话。张峦听着张尔蓁说话,吃惊道:“会有这种事?” “女儿看过一些奇谈杂事的,会不会尔淑也是这种情况,爹,我们必须要试试,这附近有没有道观,我们请几个道士回来试试罢。”张尔蓁突然觉得有了希望,前世里那些易经八卦门头店开满了大街小巷,谁家的孩子啼哭不止叫叫魂儿就好了;谁家的老人弥留之际不能言语,一场法事便能脑清目明交代后事。那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儿,怎么就不能试试呢。 张峦沉思了许久,也决定去道观找找道士来,便带了长风和张伯出去了。张尔蓁不知道这儿附近有没有道观亦或是寺庙什么的,她守在清风苑里直到日头偏西了,汤氏还没醒过来的时候,张峦回来了,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个青色道袍加身,手持拂尘的老道士,自号水墨,白髯乌发,长眉儒目,绝尘之气。水墨道长进清风苑时嗅动了下鼻尖,径直朝着尔淑的床榻走来,面无表情,脚下飞快。 张峦亦步亦趋,估计路上已经说明过情况了,便也没有多言,挥退了内室的婢女,连带着两个郎中也请了出去。张尔蓁想留下来,却被张峦怒目瞥了一眼,也只得乖乖的下去。水墨道长瞥了眼张尔蓁,道:“姑娘留下来罢,这儿或许还需要姑娘的帮忙。” 第三十九章 道长奇事(二) 张峦没有说话,张尔蓁也没有离开,瞅着水墨道长定定地看着尔淑,连手也没伸,许久之后,取出一道极小的符子贴在尔淑的额上。没一会儿,张尔蓁瞪大了眼睛,因为那黄符自己飘了起来,小小的在尔淑的额上方徘徊,室内静静的,张峦和张尔蓁震惊的说不出话来。黄符开始移动,顺着紧闭的门缝出去,水墨道长跟上,黄符飘过矮墙到了张尔蓁的蝶院里,黄符落下的地方很明显一滩黑色痕迹,那便是花圃小林子。张尔蓁猜着,那就是如月烧纸的地方。水墨先生捡起地上已经发黑的黄符,问张峦:“此处有人烧纸,可知是谁?”张峦把目光投向张尔蓁,眼里带着探寻,张尔蓁不得不相信了此事确实和如月有关,去稍间寻如月时,她正坐着发呆,叫了如月出来,几人一起回到清风苑。 如月很害怕,小身子抖得像秋日的落叶,手紧紧绞在一起,额上冷汗直冒。张尔蓁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别担心,这孩子原本就没犯什么大错,吓成这个样子让张尔蓁很同情,古代社会仆人的命犹如草芥一般,哪个大户家里没有几缕冤魂。 水墨道长眼睛透着精光,盯着如月就像看见猎物的狼,擎着佛尘挥洒在尔淑的床榻周边,在张尔蓁看来活像个弄虚作假的骗子,有些不屑的瞥了下嘴角。水墨道长却像感应到了一般,目光朝着张尔蓁射来,青色道袍随着一举一动翻飞。须臾,吩咐张峦取来一个敞口小巧的黑色羊纹钵,抓过如月攥在一起的手利索的拿刀割了如月的手指头取了血,血滴在钵里瞬间凝固,吓得如月小脸煞白,胳膊还举着尤不自知。 接着又示意张尔蓁也伸手,张峦护在张尔蓁身前刚想开口,被水墨道长推开。道长只看着张尔蓁,目光似有所言,张尔蓁很利索的伸过右手,由着水道长取了血。看着自己的血滴到钵里渐渐和如月的融到一起,就像它们活该如此惺惺相惜,一种奇特的感觉涌起。张尔蓁疑惑道:“怎么我的血滴进去,如月的的血就化开了?” 水墨道长只忙着画符,挥手道:“两位姑娘下去吧,剩下的交给老道就是。变化不测,超离凡界,两位姑娘今浴我朝恩泽,享我朝富贵荣华,吃我朝米粮,穿我朝衣衫,当以我朝为终身侍之以孝。此恶以逝却不肯归去,留恋二位身上隐约异香,殊不知大道随声感应,无处不在能驱除邪祟,而弘护正道,卫护修道之士能身心安泰,不受鬼魅侵扰。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张尔蓁前边几句还是听得懂的,不觉冷汗涔涔,水墨道长言下之意就是知道她来历不正常了?意思是如月也跟她一样吗?又抬眼看看如月,如月仍旧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对水墨道长的话没什么反应,约么着是没听懂。张尔蓁不敢抬眼看水墨道长一袭道袍飘逸,只做迷茫状,拉着呆滞的如月下去了。她现在已经不是担心尔淑的时候,她和如月经此一遭,会不会被认为是妖魔欲被人除之而后快?张峦也在一侧听得清楚明白,水墨道长会怎么给张峦解释尔淑这件事?张尔蓁不敢想,因为她余光瞟见张峦看着她的目光充满探究,有疑惑,有惊恐,看的张尔蓁一阵心酸难以言喻。 路上只有月光相伴,格外寂静,透着一股冷寂森然。事情的变化出乎意料,庞氏的游魂实在强大到令人害怕,庞氏该是多么幸运的存在,只如月一次祭奠就能重回人间。可张尔蓁又有些不相信,她宁愿觉得水墨道长在装神弄鬼的,可一切都是那么巧合,这个世界上永远都存在着科学无法解释的事儿,前世有,现在也有。 带月光白皙冷清,张尔蓁在夏日里却感到周身一阵冰凉,不觉打了个寒颤。如月大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带着哭腔的声音问:“姑娘,我会被老爷撵出去吗?” 张尔蓁抬头看着满天繁星,硬逼着把眼泪吞了回去,道:“不要怕,我会陪着你的。” 张尔蓁回到蝶院时,杨氏和明月正守在楠木圆木桌旁发呆。刚才老爷带着道长一同带走了如月,杨氏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她有些自责,跪在小院里祈祷二姑娘的病赶紧好起来,祈祷乖巧听话的可怜孩子如月不会为此受到责罚。直到明月使劲拉她起来,明月哭着一抽一抽的小身子也知道,蝶园里出事了。 张尔蓁一脸疲惫,吩咐大家都退下罢,杨氏欲说话,张尔蓁一句“奶娘,我累了”,杨氏叹口气,把两个小丫头推出门去,自己守在门口。张尔蓁和衣裹紧了毯子,来不及想明天会怎么样,她突然很累,感觉再不睡觉就要死了…… 第四十章 黄粱一梦 熟悉的高楼大厦,熟悉的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举着电话面带微笑,多么久违的场景,张尔蓁很想掐掐自己,自己这是回来了吗? 张尔蓁知道自己的确是回来了,回到前世的世界,可是她是一缕游魂,因为她掐不到自己,她俯瞰着整座城市,轻轻地犹如一缕烟,飘得很快,就这样飘到了前世的家里。家里收拾的很干净,沙发上也没有她随手丢下的衣服了,她以前经常放在门后的包也没了,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已经没有她存在过的痕迹。 她在哪呢,看吧,她在桌子上。照片上的她穿着普通的白色t血衫,一条九分牛仔裤,眼睛上架着黑框眼镜,这眼镜一条腿还在我这儿呢,张尔蓁想着,觉得她笑得真灿烂。原来她长这个样子,这么多年了,每每看着模糊铜镜里印出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都需要反应一会儿,原来她变得那么漂亮了,这才是她啊,没有那么漂亮,险些忘记了呢。 张尔蓁沉浸在自己的笑容里,忽而听到了开门声,是爸妈回来了吧。爸妈老了许多,张尔蓁走的时候爸爸还是黑发比白发多,现在已经白发压倒了黑发;妈妈呢,比爸爸的头发还要白许多,以前的长发也剪短了,这样看起来真像个老太太呢,妈也真是的,该去染个头发的呀。爸也是,腰怎么直不起来了,以前还能架着我在脖颈上哈哈大笑,什么时候就虚弱的像个老头子了。张尔蓁想找到心酸的感觉,却感觉不到眼泪,也感觉不到心痛,就像一个局外人般,看着爸妈围着她的照片絮絮叨叨,她听到了,原来是弟弟要结婚了啊。 弟弟要结婚了,张尔蓁真高兴,一个媳妇半个闺女,爸妈就要有新的闺女了。可妈你为什么要哭,擦着眼泪却止也止不住,张尔蓁听到爸劝她:“孩子走了这么些年了,如今正在另一个世界享福呢,跟着我们受了那么些年的罪,走了你也该放下了。儿子就要结婚了,她要是知道也会高兴的很,我们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别让他们看见你哭,儿子不也难过吗。” 真好,张尔蓁看着爸轻轻拍着妈妈的肩膀,一脸温柔,他们终于不再吵架了,这就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啊,吵闹半辈子终于相濡以沫。张尔蓁飘到妈妈跟前,想告诉她爸说的对,她真的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过得很好,还是个富家小姐呢。 爸揽着妈妈到了沙发坐下,妈妈擦干眼角的泪:“我可怜的孩子啊,年纪轻轻的就走了,老头子,我做梦梦到她了,我梦到她没有坐上那辆车,她根本没有坐在那辆车上啊……” “你又说什么胡话,孩子的遗体都找到了,你忘了,咱们还去签字认领的。”爸爸说着也不再继续,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样的场景即便过了一辈子也难以忘记。记者一个一个的话筒递过来,问他们失去亲人什么感受,问女儿生前的经历,问女儿的德行品性好不好,为什么没有去拉住那个疯狂的妇女,因为那辆车的监控最后找到了,女儿离那个妇女多么近啊。女儿死了,却像个名人了。政府来问候了,爱心人士来问候了,都说要保重啊,一轮一轮的重复着告诉他们一件事——他们俩优秀的女儿,就那么没了。 弟弟回来了,牵着一个清秀的姑娘。爸妈又忙前忙后的准备晚饭,这时候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姑娘也进了厨房帮着打下手,弟弟立在张尔蓁的照片前,对着姐姐说:“我要结婚了,姐,你还好吗?” 张尔蓁真为弟弟高兴,她一直在半空看着,这该是个多么幸福的家庭,爸妈,别记挂我了,好好过日子啊,你们的儿媳很善良,她看着照片的眼睛里充满遗憾,没有嫌弃,没有不屑。爸妈,把我的照片收起来罢,你们该有自己的生活了,老是沉浸在过去里怎么可以呢。看到你们过得好,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张尔蓁看着一家四口吃着饭,弟媳妇坐在了她以前的座位上,夹了妈妈爱吃的菜递到她的碗里,妈妈笑着接过,叮嘱孩子你也多吃点儿——这样真好。 这里已经不需要她了,张尔蓁留恋不舍得离去,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个先来,我们都要学会每一分不留遗憾。 张尔蓁做了个长长的梦,可是她听到了男孩尖锐的叫喊和哭上,这该是熟悉的声音,是谁呢,这样耳熟,是弟弟,是哪个弟弟呢,我到底有几个弟弟啊,哦,这声音是鹤儿,是张鹤龄的声音。可是张鹤龄是谁呢,是弟弟,还有父亲,还有奶娘…… 张尔蓁吃力的睁开眼睛,入眼的还是熟悉的鹅黄色幔帐,头顶是一袭一袭的姜黄色流苏,中间坠着张尔蓁自己绣出来的咧着大嘴笑的很开心的晴天娃娃,粉红的小身子直搭下来,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身体似乎很僵硬,只睡了一觉却感觉像是躺了许久,身下繁复华美的云罗绸,虽然柔软舒适,可触手冰凉,张尔蓁才看见自己一双小手,透着诡异的白皙。 明月端着小铜盆轻声走进来,盆里搭着雪白的棉帕子,准备给姑娘擦脸了,却恍然看到姑娘睁开的眼睛,手一松铜盆掉在地上发出声响,奶娘杨氏疾步走进来,原本想提着明月去外面好好教训教训,一抬眼瞅见塌上沉睡许久的姑娘朝着自己笑了,反应了很久突然泪眼婆娑,边念叨着“阿弥陀佛”边哽咽道:“姑娘,你终于醒过来了。” 门外哭喊的张鹤龄迈着小步子跑了进来,趴在张尔蓁身边一顿嚎啕大哭。张尔蓁的眼泪也啪啪的往下掉,费力抬起手搭在张鹤龄的小脑袋上,心疼的劝鹤儿别哭。 明月不管不顾地也趴在床榻边上哭起来:“姑娘……姑娘……,您终于醒过来了,您睡了半个多月了,姑娘终于醒过来了。”哭了会儿擦一把眼泪拔腿跑出去,估计是去外面送信了罢。 第四十一章 有未婚夫了?! 奶娘扶过张鹤龄,拿着帕子替他拭去泪水,劝道:“姑娘刚醒过来还是虚弱的时候,公子先回去好不好?我们会好好看着姑娘,这会儿要伺候姑娘用些饭食汤药了,若是有什么消息就去漪澜院告诉公子,好不好?” 张鹤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紧紧攥着张尔蓁的亵衣一角,看起来很可怜,大眼睛里泪水打转,眼眶通红。张尔蓁朝着奶娘摇摇头示意不碍事。奶娘轻拭着眼角出去了,没一会儿便端来温热的小米杏仁粥一口一口喂着张尔蓁吃下。张尔蓁僵硬了的身体慢慢缓过来,吃了大半个海碗的粥才停下,直道“不吃了不吃了”奶娘才停下来。张鹤龄眼巴巴地看着姐姐吃了许久的饭才停下来,笑得露出小奶牙,鼓励地拍拍姐姐的小脸。张尔蓁允许张鹤龄脱了鞋子上来,抱着张鹤龄胖胖的身体感觉很踏实,这才是现在的生活,这才是现在的家人。 奶娘收了碗,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张尔蓁猜着这段日子也许发生了很多事。可是奶娘张了几次嘴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张尔蓁也着实没什么气力问。方才她也瞧见了明月,一直却没看见如月……探究的目光看向奶娘,奶娘没有言语。 明月去了一刻钟回来,脸上泪痕未干,兴许是跑的太快了,呼吸急促,小脸潮红。没一会儿金氏来了,面色担忧,看也没看床榻上虚弱的张尔蓁,一把抱住张鹤龄交给跟着的红柳,命令着不顾张鹤龄的哭喊给带了回去。 “我就说你不是个省心的,今年惹了多少事儿自己还记得清楚吗,无缘无故地竟还能被游魂附体,我就说你平日里必定没那么老实,背着我干了不少坏事吧!这次要不是道长法力无边救你回来,这会儿你也早就死了。娘生你一场养你一场,怎么就招来这么个不省心的丫头……”金氏抒发着心中的不快,纤纤玉指就快要点到张尔蓁的脑门上:“……你那个丫头也是个祸害精,是你在外面带回来的*烦,这会儿还昏迷不醒呢,要不是老爷拦着,我早就给撵出去了,是生是死也是她的造化,害了二丫头,又害了你,没见过哪个丫鬟这么大的能耐……” 奶娘杨氏几次想上前拉开夫人,明月低着头不敢言语,张尔蓁听着金氏的念叨数落正神游天外。 “你这次也算因祸得福了,孙家的公子我瞧着很好,温文知礼,听说课业也不错,你配了他也是结两家通家之好。你爹这会儿送孙家的人走了还没有回来,等会儿就来看你。” 张尔蓁原本恹恹的打不起精神,瞬时瞪大了眼睛,配?通家之好?意思是她睡了一觉就定亲了?她低头瞧瞧自己,没错啊,还是七岁的样子,只不过那日的轻粉色衣衫换成了雪白的亵衣,有些迷茫的看着金氏,娘,你说的是我吗? 金氏看着张尔蓁迷迷糊糊的蠢样子忿忿道:“你以为你是怎么醒过来的,还不是道长给你做了法,定住了你的三魂六魄。若不是你爹舍得下面子,孙家能这么容易就同意?要说孙家那孩子也仁义,这么多年不见了还知道来府里给你爹请安问好……” 张尔蓁听得云里雾里的,金氏絮叨完留下句“好好休息”便施施然走开了,奶娘一脸担忧,明月犹自发呆,张尔蓁一头雾水。 张尔蓁迫切的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奶娘遮遮掩掩的话语里,还是总结出了大致经过:张尔蓁和如月那日睡着后第二日都没有醒过来,就这样一睡不醒。二姑娘尔淑的高热却在第二日就退下来恢复正常,水墨先生道幽魂已逝,异魂已走,二位姑娘长睡是魂不附体,六神不归位所致,在张峦的苦苦哀求下答应救张尔蓁一命。 可是怎么定住魂魄呢,自古阴阳互体,阴阳化育,阴阳同根,阴阳壹体两面,彼此互藏,相感替换,不可执一而定象。二者虽无定象,随道而变,上皆可为道,下亦可为器。道用无穷,处处有之,因用而论。用即出,阴阳即定,二者虽定,亦随时而变迁。故曰:阴阳不二,以壹而待之。壹者太极是也,统领二物,相互作用,运化万千。水墨道长说来一堆专业术语,张峦听不懂,解释之下才懂了,简而言之就是需要为张尔蓁找一门夫家,从一而终,这样或者有用,但不保证一定有用。 水墨道长摸着胡子劝“命里有时终须有”,张峦却愿意试一试,却不愿意匆忙之下随意为爱女安排婚事,几天也没找到合适的,正犹豫间,孙柏坚带着礼品登门来,道是经年不见来看望张叔叔一家。 孙柏坚温润如玉,生的一表人才,小小年纪谈吐不凡,张峦一见之下大为欢喜,牵着孙柏坚的手感动不已,却也不好和一个孩子讨论“你愿不愿意娶我家的姑娘”之类的,便邀请水墨道长一起随着孙柏坚去了安庆,同时带了许多他为官期间得到的宝贝。回来时眉梢带笑,没几日孙府便派人来行了纳彩之礼,而后是问名,昨天纳吉之礼过后,张峦又随着去了安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 这个过程乍听之下很荒唐,可奶娘一脸后怕的样子补充完“差点姑娘就醒不过来了”,张尔蓁也不得不相信,很大可能是水墨道长让她回来了。她是一缕幽魂无处安息,飘荡在世间如浮萍,《周易·恒》有言“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身为女子,最终的归属不是父家不是母家而是夫家。张尔蓁读过清朝方文的《张季昭妻妾死节诗以旌之》,当时嗤之以鼻,婚嫁自由为什么女子要从一而终,可“芳洲窈窕人从一,秋水澄泓死必双”又是多么凄美。 张尔蓁漂泊在异世的灵魂就这么回来了,她永远都只是一个大明人罢…… 第四十二章 违背世间法则 “****昨*就离*了,*么着*不*就会醒过来了。***是个*人啊,*今*就醒过来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眶**,看着***的张尔蓁很是*疼,感谢佛祖又感谢**,恨不能**冲出去向着***上几个**的响头。 张尔蓁*煞*自然有*卧在床的*因,可这惊**响,瞬间*的她焦糊里*也是*要的*因。她*补完这些**的事儿,仍然**不能**,所以说——*岁的她终身*事有着落了是吗? 张峦下*来了蝶*,*尘仆仆,*眶*陷,关切的看着床榻上的*上下打*,*的*后余生:“……蓁蓁啊,你吓*爹了。你睡了这么*啊……爹以为……爹以为……,多亏****呐,救了尔淑又救了你,他是我们*的**人……**说那*魂附在你身上了,吓*爹了,好在现在*问题了……”说了许*不见张尔蓁有反*,*里一颤*:“蓁蓁,还认识爹吗?” 张尔蓁回过***的很,抽泣着小鼻**:“爹,*好了,*做了个很*的*,*到爹生我的*了,*我让尔淑生病……”小身*一抖一抖的,她还记得那*张峦看她时那陌生又疏*的**。 张峦*抚*着张尔蓁的头*浓密的***慰*:“爹不会生你的*,爹最疼的就是你了。*好养身体,咱*的蓁蓁善*又乖巧,怎么会害人呢,蓁蓁是**了,别哭。”张峦*低沉,多*来的担*让他看起来**了些,他这个自小捧着**的*在床上躺了半个多*,着实*焦。看着小小的*活生生的*在怀里,张峦终于满*地*舒了一**,人活着*。 这些**张峦积下了许多的公务,*一会儿便去忙了。明*端着个敞*蓝边印着**的**碗装了熬得浓稠的*枣**薏*粥边小*的喂给张尔蓁边*:“**给如*喂汤**,就让奴婢伺候*吧。*睡了这么些的**,奴婢跟着***了很多呢,再也不是以前冒失不*礼的小丫头了。”说着说着竟又带了哭腔:“*,不*有什么事,奴婢以后都要跟着*。”张尔蓁刚哭过,这会儿**的难受,明*也是当初在***来的,说是*里养了**,养不起她了。现在明*的担*害怕,除了有张尔蓁卧床不起之后的*悸难受,也有如*的***响。张尔蓁醒过来了,如*却还在睡着,她***故的谁会*她呢,也就是***明**善整*得熬汤**的,否则如**就*了。 如*的事儿还要她来*,需要尽*养好身*啊。张尔蓁一*接一*的*着,*下也在计较*,难*也需要为如*定下婚*吗?莫说这不一定有用,但这着实是不现实的——如*自己昏睡着,唯一的*已**了,这个世*上谁还会**她的生辰*字,如**有生辰*字,纳*问名纳吉又从何说起? 如**救了吗,庞氏,你做的这么一遭,最后还是**到自己的*身上了。 张尔蓁休养的这段时间,汤氏过来探望过,眉*间关切依旧,只是闭*不*尔淑,还*来了**做的辟**囊,上**了**的鬼*獠*,背*还*了扛着**的秦***尉迟恭,说是去庙里*了*的。张尔蓁谢着*下了,她以为汤氏会恨她,是她以己度人小肚*肠了——*了*的*囊,*次听说呢。*芷*也*过了,*了一*观*像,栩栩如生,*托*,右*施*畏印,妙状、慈*。 张尔蓁有**走路的时候,*小耳*看如*。如*往***的*已*煞*,**的睫毛*耷*着,嘴唇呈现一种不*的淡*,张尔蓁想着,再不让她醒过来,也许**就醒不过来了…… 张尔蓁*张峦打听****,张峦摇摇头***:“****临*前*代了,一切自有因*,不可勉强。菩*本*树,明镜***,本来*一*,何*惹尘埃。若是违背世间*则做事,**会受到腐蚀,莫要逞强。” 可如*就这么等*吗,她才是个*岁的**,张尔蓁***看着如*这样*去,躺在床上一**的等待比*杀了还要可怕——要救如*啊。 趁着*刚刚放亮,张尔蓁便**带着明*,***为驾着**去****李**。李*溪*已不在**里,*内的木桌椅上已*落了一层厚厚的*。张尔蓁隔*又带着他们**庆。头陀*里进*的***很多,小***却不多,尤其这个小***接想见到头陀**持。*地的小*比了个“阿弥陀佛”,说住持*出不在*里,*施*上*捐*什么的自便*。 头陀**接****,前后**鳞次栉比,左右**连绵,是个很*的*庙,张尔蓁想都不用想,仅凭自身之*想在这儿*到有实*的**或是*持犹如**捞针。张尔蓁徘徊在*庙**,看到一个**人牵着稚童挎着篮*走过,突然想到一个去*——去“**巷”,一*几人转*又奔回到*化县的**巷。实在*其他**,不**如*生活了*年的小**里还有庞氏*下的痕迹吗。 第四十三章 不值钱的玉兔子 庞氏的小院子荒落落的,一把铜制大锁上落了厚厚的灰,看样子当时生辉赌坊占了房子后很少过来。也是,这个小院子也不值什么钱,久而久之被忘掉也是正常的。到了人迹罕至的小道里,不顾明月的阻拦,张尔蓁踩着两个小厮的肩膀翻了进去,明月在外面急得直跺脚,大着胆子哆哆嗦嗦的踩着叠好的石块,力为扶着,力行提着她的脚一把推到了墙头上。张尔蓁看着一脸惊悚状的明月露出了老阿姨的微笑,麻利地搬来石头块垒起来,由着明月试探着下来。等到明月小心翼翼的落地了,长舒一口气之余,看着自家姑娘的眼睛里充满崇拜仰慕。力行力为两个人就简单了许多,接连翻了过来。 庞氏的小院子无人打理早已经乱草丛生,播娘蒿长得很高,淹没了张尔蓁的膝盖,张尔蓁提着裙婮翘着小脚一路躲过枝蔓恒生的杂草堆。还好正堂是没有上锁的,取了锈迹斑斑的铁锁头,推门开的一刹那一股陈旧的灰尘气扑面而来。房里阴暗,有一种诡秘的幽静感。房子很小,尽收眼底,稍微好点的家具物什已经被搬走了,只留下了破破烂烂的一张八仙桌子,一把仿前世制作的小马扎和幔帐上布满灰尘的大床。 张尔蓁弯腰瞅瞅马扎,不得不感慨庞氏的手灵心巧,多么精致的小物件啊,上面还用刻刀细致的雕了纹理花样的,和前世市场上出售的那些不相上下。 “找找,哪里都翻找翻找,看看有什么东西没。”张尔蓁吩咐下去,自己便不顾脏乱的朝床底下探去。床下是浓密的蜘蛛网,张尔蓁取来一根长杆在里面一阵捯饬,再探头去看。力行敲着墙壁听声音看有没有密道暗室,力为伸长了脖子朝房梁看去,明月看姑娘想要钻进床底,一着急自己先钻了进去,在里面大喊:“这里什么都没有,姑娘别进来。” 小小的房间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地儿,张尔蓁踱步走了出来,如果真要藏东西,还能藏在什么地方呢?看着小小的院里几株不大的果树,挨个挖挖试试罢。张尔蓁吩咐力为找来几根硬实的短杆,安排一人一棵树围着挖。张尔蓁寻了棵石榴树弯着腰开始了,因着前几天下过雨,土也不干,挖起来没有那么吃力。顺着石榴树一圈先用木杆插了一遍,有个地方很硬实,短杆插到三分之二就用不动力了,就这儿吧。张尔蓁废了很大劲才挖了一尺有余,隐约看到了块深色木板,喊过两个小厮和明月,四人一齐把坑挖的大了一些,随着盒子完整的呈现在眼前,两个小厮和明月不由的睁大了眼睛,他们这是找到宝藏了吗。 力为费了大劲把盒子捞出来,取来石块砸在小锁上,锁应声而破,张尔蓁挥退了三人,示意他们继续去挖别的地方。张尔蓁是主子,他们即便再好奇也不敢有意见,明月委屈的看眼姑娘严肃的样子转过身去。 盒子已经脏的看不出原来的痕迹,打开后一股异味传出,里面是已经腐烂的衣服,看不出颜色和样式,张尔蓁拿着小木杆扒开破烂的布块,看到一个比巴掌还小很多的玉块,撕下身上的一块锦缎布包着手取出玉块,张尔蓁觉得这不是个值钱的东西,否则庞氏早就给当掉卖掉了。玉块是个造型憨厚的兔子,两个耳朵间还有个带圈的玉环,估么是挂在脖子上的玩意儿,兔子身上是几个模糊的金色字,张尔蓁仔细看着,是——“子涵正月初三子时”,小心地把小兔子裹紧锦缎揣进怀里,张尔蓁又在盒子里面翻找一顿,没了其他收获。 力行轻呼一声,从坑里取出同样的一个木箱子,里面的东西约么着是庞氏自己的,都已经腐烂了,认不全原来是些什么。得到了如月的生辰八字,张尔蓁也不再耽误时间,吩咐将挖好的坑填埋了,一切恢复原样,便又悄悄的翻墙出去,赶在天黑前回了张府。 水墨道长是有些手段的,就看他凭着一贴小黄符找到如月祭奠之地就不是江湖诈骗之术。张尔蓁目前唯一能救如月的办法便是仿着水墨道长的话来,可如月能不能醒,单看她的命数罢,如月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再也等不了了,张尔蓁决定给如月小姑娘物色一个少年。 这个少年一来要他本人心甘情愿的点头,二要过得去张尔蓁这一关,那就只能是府里的小厮吧,退一万步讲,即便以后发生变故,也好由她这个“衣食父母”来决定是不是可以继续婚约。可是选谁呢,力行憨厚老实可靠些,力为聪明伶俐前途光明些,两个也都是买来的孩子,卖身契攥在金氏手里,年岁也差不多。张尔蓁想了一晚上,如月一向安静,憨厚老实的力行以后不会欺负她就好了……至于其它的,现在她顾不了也想不了。 也许是水墨道长的方法起作用了,也许是庞氏暗中保佑如月命不该绝,当张尔蓁替力行和如月交换了庚帖之后的第三天,如月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张尔蓁悄悄的问了她昏迷这段时间可有什么直觉,又有什么感觉,如月摇摇头表示什么都没有,只知道四周一片黑暗,偶尔能感受到明月或是奶娘喂她喝汤饮药。 如月脸颊消瘦没有一丝红晕,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显得格外大,明月喂她吃药时她眼泪啪啪往下掉,细小的声音使劲道谢,明月又是一阵心酸。张尔蓁之前已经吩咐众人闭口不谈力行和如月的事儿,谁说就直接发卖了,毕竟如月不是她,是个真正的八岁小女孩,怎么接受得了突然有了个未婚夫的事儿,等如月大些再告诉她罢,成与不成的谁都不知道。 想到未婚夫,张尔蓁脑海里出现了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醒来之后事情太多来不及细想,她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 第四十四章 救人一命 院里的梧桐树上青翠的叶片开始转为金黄色,落了一地像铺上了一层软软的地毯,府里的人还没来得及打扫,张尔蓁踩着满地的金黄软毯走过,就听得张伯高亢的声音喊着今儿是哪个小厮偷懒,逮到了罚他三个月月钱再打上一顿。张尔蓁笑出了浅浅的梨涡,这才是有生机的生活啊,她想通了,重生明代,她有个疼她宠她的父亲,有个持家有道的母亲,有三个可爱乖巧的弟弟妹妹,虽然处在古代,却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妻妾嫡庶搅得家宅不宁,现如今也有了个面容俊俏积极上进的官二代未婚夫,身为一个古代女子,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罢。 回到蝶院的时候,稀奇的是姨母金芷娘竟然在。杨氏刚端上花茶,上了一碟子莹绿软孺的糯米绿豆糕。花茶是初夏时张尔蓁带着两个小丫头采的刚冒尖的水芙蓉自己做的,金芷娘很喜欢这种淡淡的茶香,上次就说想要厚着脸皮向外甥女要东西了。金芷娘是个很漂亮的古代美人,就是张尔蓁眼里的林黛玉似的,很多时间只是窝在别院里吟诗作对赏花弄月,张尔蓁猜测这就是她为什么会不顾门第之差的看上一介禀生的原因吧。 若是金芷娘想找张尔蓁聊天,直接使唤丫头过来叫就是,却每次都自己走来,那纤细的身形羸弱的不堪一击,张尔蓁偶尔也担心姨母的身体是否康健。金芷娘来的时候就是坐着吃茶,有没有张尔蓁陪着都不要紧,偶尔说上几句话,大约两刻钟就会离开。所以她一来,奶娘就上了新茶,垂着脑袋站在一侧等着金芷娘问话。张尔蓁对这个姨母说不上多亲近,但总感觉这个姨母很奇怪。 “蓁蓁,我听说三月份你带人采了许多的白果尖儿茶,怎么也不端上来给姨母尝尝?”金芷娘声音细细柔柔的,一身枕绿色螺纹稠衫衬的她越发的纤细苗条,长指曲着端起来杨氏刚上的烟青色细口银色花茶碗轻轻啜一口,叹道:“蓁蓁这儿的茶总是和外头买的不一样,清香四溢,我喜欢的紧。” 三月时白果出尖,张尔蓁只是少采了一点制成了新茶,原本是孝敬张峦的,可张峦喝不惯,送了一次后剩下的也没拿出来用过,想来是府里的哪个多嘴说出来了,张尔蓁吩咐明月下去取了来,金芷娘笑着收下,开心的看着张尔蓁道:“好孩子,姨母今儿没什么能送你的,下次会给你补上的。”便极爱惜的拖着装白果尖儿茶的纯白鼬色盅回去了。 张尔蓁看着金芷娘离去的背影,总觉得萧条又冷寂,难道是秋天到了的缘故,为什么她在金芷娘身上看不到什么生机呢。 夜里,张尔蓁擎着本《海州志》看的入迷,明月端了糕点进来,又去桌边砌了热茶过来道:“姑娘,方才奶娘说咱们院里只剩下这陈年的小萝叶,今儿姑娘可就喝不成别的了,将就着用些吧。” 张尔蓁取过一块莲子碎玉糕咬一口,疑惑道:“那些水芙蓉尖茶都用完了吗?” “奴婢听说是金娘子下午派人来取的,当时姑娘在休息,奶娘也没想许多就直接拿给她了。” 张尔蓁又饮一口泡的极浓的小萝叶,蹙眉将茶碗搁在桌子上,一时间思绪竟有些乱—— “坏了!” 张尔蓁脑海里闪过一个极其荒唐的念头,急忙吩咐明月找奶娘过来,自己披了件斗篷,穿了鞋子,带着奶娘朝金芷娘住的别院里赶。奶娘看着张尔蓁俏脸严肃的样子不敢懈怠,这时已经月上眉梢,秋日的风带着特有的冷寂,张尔蓁打了个激灵,心头越发沉重。金芷娘身边只跟着个叫紫苏的丫鬟,听见敲门声来应门,见是张尔蓁,便道姑娘已经睡下了。 张尔蓁语气有些生硬道:“白日里姨母寻我拿东西,忘记了一样,这会儿顺道送过来了,你去看看姨母睡着了没,我难得来一趟,也想进去坐坐。” 紫苏忙请了张尔蓁进去,自己去了内厅里寻金芷娘,在门口敲了许久的门也没动静,心头疑惑,回张尔蓁道:“兴许是姑娘累着了这会儿睡得正熟,莫不如……” 张尔蓁眉头一皱,心道不好,拉着奶娘就去了内厅,指挥着两个大人赶紧把门打开。张尔蓁吩咐下来,奶娘也猜到事有不测,举着把实木椅子就砸门,紫苏脸色苍白的站在一旁不知发生了什么。门被砸开后,张尔蓁冲进去,撩开帘子就看见面无血色的金芷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紫苏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张尔蓁吩咐道:“赶紧去把夫人请来,再去找管家张伯去请柳叶巷的白胡子安郎中,快去!姨母这是中毒了。” 张尔蓁叫过奶娘帮着把金芷娘翻过身,吩咐奶娘掰开金芷娘的嘴,取过搁在木桌上的小银勺子往里伸进去,轻轻压在舌苔深处,听得金芷娘*一声,陆续吐出来汤汤水水的溅在了张尔蓁的裙摆上。张尔蓁哪里顾得上,小手大力拍着金芷娘的后背,防止呛着她了,待吐的差不多了,又将她翻过来。 她会做的就这些了,剩下的就等着郎中来…… 郎中还没来,金氏先来了,步子迈的很大,一脸怒容冲进来,看着昏倒在床上的金芷娘气的浑身发抖,直念叨“作孽作孽”,看这样子她也猜到了,金芷娘多半是自戕了。张尔蓁坐在床边的矮墩上,看着金芷娘惨白的脸色心情着实复杂,我的姨母啊,你自杀为什么要在我这里拿药啊,你这是损人不利己的行径。 白须安郎中急匆匆的进来,被金氏催促着赶紧诊治,这已经是他这一年里第二次夜深被叫到知县府了。张尔蓁看着胡子一抖一抖的老郎中探出手去翻了翻金芷娘的眼皮,又细细地把了脉,脸色由原本的凝重渐渐舒展开,又低头不顾脏乱的嗅一下呕吐物,凝眉道:“这位姑娘是多食了白果中毒了,幸好及时的催吐这才没什么大碍,待老朽开一剂药喂她喝下,还需要将养些日子啊。” 第四十五章 胜造七级浮屠 郎中下去写方子了,金氏跺着脚走来走去,沉着脸不言语。中毒?府里照应的悉心周全无微不至,怎么会中毒!怕是自己不想活了要自杀!金氏虽然不知道金芷娘用了什么办法,但她凭着对这个妹妹多年的了解竟然猜对了。 金氏不悦的看看坐在矮墩上发呆的女儿,不耐道:“怎么这么晚了不去歇着,到处乱晃什么,你姨母中毒了,需要慢慢养着,这儿没你什么事儿,赶紧回去。” 张尔蓁闻言听话的起身往外走,罢了,都是中毒,无意间中毒和自己想中毒是没区别的,要是宣扬出去是自戕,张峦的名声也不用要了,姨妹在府里活不下去,张峦这个姐夫头上的屎盆子怕是一辈子也摘不掉。 奶娘跟在张尔蓁一侧,心有余悸,她多少也猜到了一点,多亏自家姑娘及时过来救了金娘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张尔蓁只感觉浑身都很沉重,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她知道白果这东西是不能多吃的,用几颗可以通畅血管、保护肝脏、改善大脑功能、润皮肤、抗衰老,但是——超过八颗就会中毒。白果的嫩叶也确实是无毒的,早时的嫩叶制成了茶清香无比。可白果嫩尖儿茶决不能与其它的茶共饮,尤其是偏冷性子的茶,像水芙蓉,遇到一起性极烈,也会中毒。张尔蓁知道这个还是因为前世里母亲高血压,吃白果降压,她不放心专门在某度上搜的。这基本上算个冷知识,很少有人知道,金芷娘竟然清楚。金芷娘从她这儿拿走了白果嫩尖儿茶,又取走了水芙蓉,两下一想,很容易就想到了——金芷娘摆明了是想死。若是没有张尔蓁来了这么一遭,明早再去就是去收尸了。张尔蓁觉得这个金芷娘未免自私了,若是就这样死在了张府里,金氏又该如何自处,张峦又该如何为官,张尔蓁若真是个普通孩子,又该如何成长?毕竟姨母是喝了她的东西死去的! 白果中毒本身是极易见到的事儿,虽然安老郎中闻到了极浓的白果尖茶的味道,估么是没有说其他的了,金氏也只当是妹妹误食了白果中毒,再也不提其他。等到金芷娘醒过来后,多派了几个丫鬟伺候在一旁,全天的守着金芷娘,饮食用药一概府里的人接手。据明月提供的消息,别院里的门儿整日开着,内室的一举一动夫人都要知道。 经了这么一遭,金氏的严防死守下,金芷娘想死的心就算是还没歇下,也没有机会了。整日病恹恹的不是躺着就是坐着,时常泪眼滂沱。金氏不止一次的绞着帕子堵住嘴,就怕骂出声来。往益州的信寄了一封又一封,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收到了回信,回信是随着几辆马车一起来的,来人是金芷娘的亲娘赵氏身边的嬷嬷,四十岁上下,见过张府主人家便直奔金芷娘的院子,看着虚弱的金芷娘心疼的直呦呵,那神情紧张的好像张府虐待她了一般。 金氏冷眼看着,不愿跟一个仆妇计较,快速读了父亲送来的信,读着前边的时候,终于松了口气,只待他们把这个妹妹接走,送走这烫手的山芋可以舒坦一下了。往后读着读着便有些怪异,自己做不了主,只等着老爷回来跟他商量商量。 这会儿张尔蓁正悠闲的躺在自己的摇摇椅上晃悠,天已经凉了,身上盖着条加绒的毛棉小被子,像一只慵懒的猫晒着太阳。金芷娘那里她再也没去过,反正就她亲娘的着急程度来看,金芷娘离开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只要金芷娘人好好的走,她也就不去想那么多了,管她是为情还是为义,有勇气自戕这一点就值得她敬佩,活了两辈子,自杀这种需要勇气的事她还是做不到的。明月立在一旁喳喳的说着益州老太爷派人来的事儿,末了补充一句道:“金娘子要离开府里了,可就喝不到咱们的茶了。”张尔蓁现在不大愿意听到“喝茶”这两个字,闻言白了一眼明月道:“院里脏了,明月你去扫扫——” 如月的身体也好了,先是小心翼翼的生活了些日子,就怕哪天夫人或是汤姨娘把她撵了出去。而后发现没人再提之前的事儿,便带着感恩的心做事更加勤劳,一个人做着好几个人的差事,洒扫缝补浆洗,整日忙的找不到人。张尔蓁不忍心,经常使唤她候在身边,这样如月也能歇歇,可如月这边找不到事儿做一会儿就不见了。秋日的落叶落得勤,她一天要扫十几遍的地。如月太能干就省了明月的事儿,这丫头越发懒惰了。 然而张尔蓁很满意现在的日子,明月活泼机灵,如月勤恳老实,奶娘善良慈爱,没有那些个糟心的事,顺利长大顺利嫁给孙柏坚愉快的过完这一生也是美事一桩罢。前世死了也没结婚,还是很遗憾的。当然张尔蓁不知道,漪澜院里金氏正在与张峦商量她的事。 “岳父让蓁蓁和姨妹一起去益州,说膝下荒凉,想要蓁蓁过去陪一阵子?且不说姨妹这就要回去,便是府里不是还有个小姨妹另庶出的几个弟弟,何谈荒凉?”张峦难得发脾气,怒目瞪着金氏,仿佛这是金氏的主意,看的金氏大呼冤枉道:“我是接连去了几封信,可那也都是说芷娘的事,半个字没提到蓁蓁啊,我怎么知道父亲为何突然想起来要见蓁蓁了。老爷就是再问一百遍我也是这么说,蓁蓁是我亲生的,可那赵氏是我的后母,我断然没有把亲生女儿送进后母手里的事儿啊。再说老爷你看完了信再训我也不迟呀。” 张峦蹙着眉头看完岳父的信,信是金老太爷的亲笔信,带着他惯有的长尾字,后面说道邵家知府夫人从京城请了个教养嬷嬷,“可授女德女容女言女红以及规矩管家之道”,只这一句话带过,其余便是说未见过外孙们未免生分。张峦自然舍不得送张尔蓁去益州,蓁蓁聪明伶俐,上齐老秀才的课学识日益精进,张峦觉得他女儿不需要再去学那些个管家理事的本领,(他毕竟是官场上混的,不懂后宅很正常)可他也无法拒了岳父的要求,当年他潦倒落魄时岳父没有嫌弃他,仍旧将婉约温柔的金氏嫁给了他,张峦永远记着这份恩情。 第四十六章 心较比干多一窍 “老爷若是为难,我这就去封信拒了父亲的要求,只说蓁蓁病了不宜出门就行。蓁蓁在我膝下长了七年,送到益州去难道我就舍得?”金氏面色凄婉声音发颤:“可你也要为蓁蓁想想,她日后是孙家的长子嫡妇,料理管事应当顺手就来。我要照顾鹤儿延儿怎么两边兼顾。峦郎也是知道我那父亲的,一向刚强,鲜少有想要咱们做什么的,与你成婚这么多年,我是一次都没见过他,一次也没回过家。如今父亲不过是想念着从未见面的外孙女想接过去玩耍几日,峦郎都……” “也罢也罢,岳父真想念蓁蓁也是我们的福气。况且今年蓁蓁一直也不顺利,小小年纪的竟是些不爽利的事,出去散散心也好,学不学规矩的倒是其次,只是齐老秀才那里需得停课了。”张峦轻轻地将金氏揽在怀里,替她拭去眼泪安慰道:“别哭了,也是我对不住你,这么些年也没让你回去过。若是你实在想岳父,便跟着一同去看看罢。” 张峦是真心诚意地说这话,金氏却吓了一跳,如今府里只一个汤姨娘,她这个女主人怎么能离家那么久留了空子给别人钻,婉转道:“我即便是再想父亲,可是总不能丢下鹤儿和延儿自己跑去,老爷心疼我我知道,可是我也心疼孩子们。等以后他们长大了,我们再一同去看就是了。” 张峦轻轻拍着金氏的肩头,心头还是舍不得女儿,想着若是蓁蓁自己不愿意,这事儿就做罢,便使唤绿柳去请姑娘过来。金氏从张峦怀里探出头,小声道:“峦郎是最疼蓁蓁的,对两个儿子都不见得这么上心呢。” “你也不要拈酸吃醋的,蓁蓁已经许了人家,统共在家里待不了几年。女孩子该知礼明德行人品,咱家的蓁蓁一样不差,前一阵儿不还送给你一副细布镶金边的藏蓝色抹额,送给鹤儿好几件稀奇的玩意儿,这些你怎么就想不起来呢?男孩子日后要应考自己入仕途,吃苦受累才能成就大事,当顶的起我张家的门楣,可你整日看着鹤儿就连蓁蓁那儿都不准他去,这难道就是为了鹤儿好了?” 金氏随口应付着说以后会严加管教两个男孩子,心想那抹额又不是蓁蓁做的,是那杨氏做的,那针脚那样式不可能是蓁蓁这粗手笨脚的丫头能绣的出的。再说鹤儿的那些个玩意儿,是碰都不让别人碰的。原先整日粘着娘,现在整日玩儿那些木头块。金氏心头忿忿,又想到了孙柏坚那孩子,这孩子虽好,可哪里比得了哥哥家的琦哥儿,还不如当时就定了琦哥儿,倒让别人钻了空子。 待张尔蓁过来了漪澜院,金氏便说着要去看延儿,留下父女两个自己去了隔壁稍间。 张尔蓁端着一碟子刚出锅的*糕,之前在知州府吃着好吃,便随口念叨了两句,万能的奶娘竟然做了出来,味道不差分毫,这会儿正好端来给张峦一起吃。张尔蓁打扮的很随意,一身浅色细面长布衫照着粉色绣碧羞花比甲,头上简单的簪了枝浅色梨花木簪子,额前调皮的留了几缕刘海,俏皮又可爱。张峦看着女儿满足地小表情有点心酸,把益州来信的事儿说了出来。 张尔蓁正邀请张峦一同品尝糕点,闻言吃惊道:“益州的外祖父指明要见我?” 张峦解释了一番,末了叹道:“……你若是不愿意去,我就回了你外祖父。若是你在那儿呆的不开心,我早早命人把你接回来也行。蓁蓁,你觉得呢?” 张尔蓁偏头想了一下,觉得这实在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去外祖父家里住几天吗,不就是换个学校上课吗。虽然离得远了点,虽然还得跟金芷娘同路,虽然从没见到过外祖父和那个非亲生的外祖母,虽然听说还有几个小舅舅……但是张峦的表情如此为难,说明张峦多少是不大愿意拒绝这个要求的,拒绝老人家想天伦同乐的想法也实在不是孝顺子女所为。 张峦为难的看着女儿的小脸由纠结渐渐舒展开,张尔蓁伸出小手抚平张峦蹙起的眉:“我愿意去益州探望外祖父。况且外祖父还送了我好些宝贝呢,夫子说父母所重念者,我亲厚之,现在我既可以感谢外祖父去,又能替爹和娘孝敬外祖父,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可惜不能继续上夫子的课了,我很喜欢夫子的课呢,还有就是见不到爹了会有些想您,爹要好好照顾自己呀。” 张峦抱起女儿坐在塌边,亲昵的勾了下张尔蓁俏挺的小鼻子道:“蓁蓁可不要哭鼻子才好。我会备好厚厚的束脩给齐秀才,你也要与他道个别。还记得你小时候,爹想把你留在京城的舅舅家,你还抓着爹的衣摆哭,一转眼都成大姑娘了,哈哈。” 张尔蓁调皮的眨眨眼睛,开心的招呼张峦吃东西,趁机道:“我院儿里的人都要跟着去的,没有她们我可不适应,爹可得先答应我,回头娘若是不同意你得帮我说道说道。” 张峦直点头,还说伺候蓁蓁的人太少了,改明儿再安排几个,心里有些埋怨金氏,只伺候鹤儿的丫鬟婆子小厮就不止十个人,轮到蓁蓁只得三个,有一个还是蓁蓁自己从外面买来的,那个小丫头有些木讷胆小经不起事,怎么伺候得了主子。 隔日张尔蓁就去辞别了齐老秀才,齐老秀才抚着长长的白须夸赞“姑娘玲珑比干心”,张尔蓁嘿嘿笑着很不好意思,这一年多里她没少偷懒装病不去上课,弯腰朝着齐老秀才行了个大大的鞠礼…… 然后张尔蓁也要同去益州的事儿提上日程,接下来就是准备小型搬家了。这该是张尔蓁七年来第三次搬家了,奶娘轻车熟路的安排小厮们抬箱子,指挥着两个月收拾箱笼装囡,张尔蓁则是被金氏叫到了漪澜院里,好几天都竖着耳朵听金氏讲外祖父家的人物关系,省的对着小的孩子叫弟弟惹出笑话。 第四十七章 寤言不寐 愿言则怀 外祖父金大洪(这名字很气势)原配妻子过世多年了,育有张尔蓁的大舅舅,容舅舅和亲娘金瑶娘。继室姓赵,是张尔蓁的“后”外祖母,多年来没生下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金芷娘,一个是还要小一点的金嫣娘。比较突出的还有一个得宠的卿姨娘,她生下了两个儿子,金氏说她未出嫁时赵氏与卿姨娘分庭抗礼不相上下,这会儿不知道怎么样了。其余的事儿金氏知道的也很有限,毕竟她已经八年没有回过娘家,也没有见过自己的老爹了。张尔蓁从金氏怀念又愤怒的目光中读出,这个外祖父对着原配留下的几个嫡子嫡女都还是不错的,但是对那些姨娘和庶出的孩子们同样好。这样不分嫡庶的一碗水端平自然会导致矛盾的发生和升级。 很明显外祖父家才更符合一个封建氏族家庭的构成…… 金芷娘的身体早就好的差不多了,金氏迫不及待的举办了次家宴,当做金芷娘的送别宴,难得都到齐了,包括襁褓里的张延龄,一家人围着黑木大圆桌坐着,金氏殷切的嘱咐金芷娘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看着蓁蓁。金芷娘顺眼低眉的点头,连连应是,小声说些客气话,感谢这段日子的打扰,送上薄礼请姐姐不要嫌弃,便吩咐紫苏端上了一个精致的楠木妆盒匣子,打开后是一排整齐的八颗莹亮温润的南珠子,耀眼异常。 金氏看着这些南珠子心下吃味,倒不是她多稀罕这些东西,而是这些东西表明了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父亲宠爱金芷娘的程度早就已经超过她了,当然金芷娘还有一个替她谋划的亲娘在。想她金瑶娘当年出嫁,因着是远嫁,妆奁箱笼统共不过是三十二抬,其中一半还是亡母留下的。可金芷娘住在这儿的日子里,吃的用的穿的样样精致讲究,看起来格外奢华,再算上父亲派人送来的那些个精玉古玩,都要赶得上她的嫁妆了。 金氏很努力的露出和煦的笑容,桌下却是紧紧攥在一起的手……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用过饭,张峦和金氏留下了张尔蓁,一个叮嘱她注意身体一个叮嘱她小心行事。张尔蓁看着金氏强自装出来的情真意切,还有手里几乎被绞烂了的帕子,心里觉得此去益州似乎好极了。金氏不用表演母慈,她也不用表演子孝,皆大欢喜。 此行只两个主子,即便张尔蓁再不愿意,也只能和金芷娘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出发。金府的马车比张府的华丽许多,光亮结实的通体深色樟木车辕子上驾着一匹健美四肢修长的宝马,马车四角垂下金色的丝线攒球穗子,上面盖着一大顶宝红色镶金边的帐子。马车里面铺了厚实软和的深色棉褥垫,中间摆着个四角梨花木小矮几。车夫卸下了脚凳,张尔蓁提着裙摆踩着上了车,金氏目送女儿和妹妹离去,便摆摆手吩咐关上了张府的大门。 金芷娘似乎并没有丝毫的内疚和不好意思,也完全没有往日去蝶苑里讨茶时的女儿态,更没有想同张尔蓁讲话的兴致,自己端着本《诗经》直着腰看得仔细。张尔蓁坐在对面,余光瞧着金芷娘专心致志的样子好几次想张口问“你为什么想自杀”,可这种往人伤口上撒盐的事儿实在不好,要是这么一问,金芷娘原本歇了的心思再活络起来可就麻烦了。张尔蓁又开始无聊起来,一颠一颠的觉得困顿了,算了,睡觉吧,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睡会长得高些。 去益州统共要走两天的陆路,金府派来了很多人,将车马围的密密实实。张尔蓁原本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可走了一天下来,觉得人实在是不够多。尤其是夜里的时候,冷风刮过桦树叶子有一种鬼魅哭嚎的凄凉感和惊悚感,马车里的张尔蓁紧紧裹着厚实软和的宽大暖绒布毯,感慨着怪不得金氏这么多年都没回过娘家,这一趟着实难走极了。一路人迹罕至,到处是断壁残垣,隐藏的大树后山缝里随时都有可能杀出一堆“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蒙着脸面的抢匪大汉。 张尔蓁又紧了紧裹着的大布毯子,而金芷娘就像出家的和尚念经般,嘴里念念有词。因着外面风嚎的声音实在太大,张尔蓁支棱着耳朵听了好半天也没听见说的是什么。这样的黑夜,这样的环境,再加上这样的“舍友”,张尔蓁觉得能睡着的她实在有些没心没肺…… 第二日天还未亮便又启程了,张尔蓁早早就醒了,这时金芷娘还闭着眼睛睡得很熟。今天还有漫长的一整日,张尔蓁不想再用睡觉来打发,便悄悄的下了马车,去到奶娘她们乘坐的小马车里撵了金芷娘的丫头出来,自己坐在小马车里。奶娘劝姑娘回去,这马车简陋硬实自然不如大马车舒坦,可张尔蓁觉得心理上的折磨比生理上的更难以接受,待简单用了些糕点和热茶,便撺掇明月拿出了她自制的新叶子牌,其实就是前世里的扑克牌,张尔蓁眯着眼睛贼贼的看着两个月,三个人开始斗地主。奶娘见不得姑娘打叶子牌时豪气粗犷的样子,却拗不过自家姑娘难得开心的时候,看着三个小丫头笑作一团便也不再管。 打了一上午的斗地主,张尔蓁感觉脸颊笑得都有些抽筋了,随手扔掉手里的扑克,接过奶娘递上来的冒着热气的茶饮一口满足的发出赞叹。这会儿马车停下来修整休息,金府的仆人们架了木柴烧起火做些简单的饭食。虽然不甚暖和,阳光却很足,张尔蓁探出头便被刺的眯了眯眼睛,一直坐在这个小马车上,浑身都快散架了,尤其是屁股这块,都麻木了。 金府的管事人是个看起来很壮实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人称“渠管事”。渠管事命人送来了刚熬出锅的浓稠的米粥,里面搁了点糖粉,吃起来甜甜的。张尔蓁吃的开心,看着满眼的苍凉戈壁问渠管事:“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到?” 第四十八章 静女其姝 渠管事声音粗犷,中气十足道:“表姑娘别着急,越过前面这座山头,走上一阵儿就能看到城门口了,天黑前就该到益州边境,那边有个福汇客栈,咱们在那里休息一宿,明早儿就可以到府里了。” 张尔蓁笑着应声知道了,瞅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景象也没有欣赏的兴致,又缩进车蓬子里去,奶娘又劝她回那边大马车上去,张尔蓁鼓着小腮帮子拒绝:“奶娘,我还要和她们打叶子牌呢,你不要撵我。” 明月苦着脸道:“姑娘,您老是赢,我可是一次都没有赢过呢。” 张尔蓁挑着眉头,小脸红扑扑的兴致很足:“就是因为你没赢过,我才给你许多机会,等会儿咱们继续大战三百回合,必定让你赢一次。”如月嗤嗤笑着,漂亮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道:“姑娘每次都让着你,你却每次都赢不了,手里拿着一手好牌却不出,留到最后又没用了,明月,打牌可不是我们攒月例银子,攒的越多不一定越好。” 明月登时羞红了脸,小手绞着帕子不好意思的揉来揉去,张尔蓁已经笑出声,道:“原来我们明月还是个小富婆呢,小小年纪就这么会持家,将来可了不得呀。” 明月攥着帕子忸怩道:“姑娘笑我呢,我哪里有什么银子,可别听明月胡说。” 张尔蓁笑着不再打趣明月,继续张罗道:“这会儿咱们再玩些有趣的,你们谁要是能赢得了我,便送你们一件好宝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几人笑成一团,又开始打起牌来。 许多事儿是经不起念叨的,当马车猛烈的摇晃一下时,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张尔蓁便听到不远处发出嘈杂的呼喊,连忙撩起帘子看去,车队前后已经冲出来两拨人马,他们都穿着灰色短打布衣,擎着大刀,带着黑布面罩,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来了! 渠管事明显早有准备,抽出腰间大刀大声喊道:“保护姑娘的马车!”刀鞘上的大圆环撞击在铁质大刀上劈啪作响,金府的仆从小厮便迅速的分作两侧冲了上去。一阵噼啪打斗,土匪们不落下风,金府虽然做好了准备,但双拳难敌四手,尤其是来势汹汹准备充足的两拨悍匪,很快便处于弱势,渐渐败下阵来。 张尔蓁已经放下帘子坐定,明月如月紧紧挨着张尔蓁吓得浑身发抖,奶娘悄悄撩开帘子看一眼,吓得猛地放下帘子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尔蓁只听得外面短兵相接的声音渐渐消失就知道不妙,不顾奶娘反对又撩开帘子看去,金府的小厮仆从已经死伤大半,渠管事带着几个人护在金芷娘的马车旁边,她这辆破旧的马车反而不惹眼,车夫已经不见踪影,十几个匪徒围着金芷娘的马车,另有一些奔向了装货的马车,那高高隆起的深色大木箱子也很惹眼。悍匪有备而来,实力雄厚,几人很快就擒住渠管事,刀架在脖子上恶狠狠道:“给老子老实点!再动就宰了你!有值钱的赶紧交给老子就饶你一命!” 渠管事哑着嗓子回道:“车上是益州员外郎的家眷,你们胆敢放肆!这是不要命了吗!现在放了我们还能留你们一条命在!” 土匪头子穿着黑色短打,头上系着方巾,手上拎着两柄大铁锤,闻言大笑道:“爷爷们就是刀口舔血过日子的主儿,别说是员外郎,就是再大的官儿我们也照劫不误……兄弟们,给我搜马车!” 渠管事使劲挣扎被土匪头子用力踹了一脚,一个小喽啰一把撕下马车帘子,里面便是抱成一堆的金芷娘主仆。张尔蓁看着金芷娘颤颤巍巍的走下来,扶着她的紫苏甚至趴地一声摔在地上,看的土匪们哈哈大笑,交头接耳,土匪头子看着金芷娘精致漂亮的脸蛋垂涎三尺道:“官府这帮吃闲饭的家伙儿,家里的女人个个漂亮精致的跟仙女似的,看这小脸嫩的能掐出水来,今儿落在兄弟们手上是你的福气,以后自有兄弟们疼你!哈哈……”*裸的话羞的金芷娘浑身直打颤,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惹得土匪头子怜爱不已,看的眼珠子都要落下来,吩咐兄弟们赶紧收拾东西收拾人,全都拉到寨子里去。 匪徒们四面散开,挨着一辆一辆车的检查,张尔蓁急忙放下窗帘子,胸口犹自喘息不定一起一伏。奶娘就要撩开前面的车帘子下去,被张尔蓁紧紧拉住手臂,小声道:“奶娘,你下去就死定了,我们再想想办法。” 奶娘声音哽咽道:“姑娘,奴婢下去引开他们,你们快跑吧!”张尔蓁冷着脸摇摇头,就凭她们这短胳膊短腿的根本就跑不了多久,估计还没跑就会被抓回来!若是真要跑,就一定要驾着马车跑。张尔蓁打量着这辆小马车,秀眉紧蹙,该怎么办!忽而心下已经有了主意,又有些为难,如果事情不能顺利,金芷娘又该怎么办?!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张尔蓁了,先不说她们能不能跑掉,就是不跑就能帮到金芷娘了吗,显然不能啊,她得跑出去搬救兵!张尔蓁取过吃剩的糕点一把糊在脸上,在奶娘和两个月惊讶呆滞的目光中撩开车帘子一脚跨在车辕上,两只手抓起马绳狠命甩在马身上,金府的马都是好马,这匹毛色油光水滑的大马吃痛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绕过前边几辆马车使劲跑,张尔蓁看见金芷娘望着她的眼睛,无助又可怜,心一横,继续朝前跑去,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土匪头子看见驾车的是个衣着单薄蓬头垢面看不清脸蛋的孩子,拽过金芷娘恶狠狠地问:“那是个什么东西?” 金芷娘低着头小声道:“是我新买的丫头,伺候梳洗的。”一双玉手紧紧攥着紫苏的胳膊,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下来…… 第四十九章 静女其娈 土匪头子不屑的瞥了眼金芷娘道:“当官的都是些流氓痞子,比我们这土匪草莽高尚不了多少,那么小的孩子伺候你们,就不怕下辈子投不了人胎。”便也懒得理会那辆跑远的小马车,吩咐众人抓紧时间收拾,要赶在天黑前回山里去。为了捞这一笔,可是费了不少气力,两家合作回去还得分赃,土匪头子看着两方伙计各自收拾,心下打起算盘。 金芷娘最后看一眼渐渐消失的马车,便被两个壮汉压着又坐进了自己的马车里,驶向山里去…… 奶娘紧紧捂住两个月的嘴巴,眼见着离得远了才松开,明月“哇”一声哭出来,如月也轻轻啜泣,身子抖得厉害。张尔蓁使劲甩着粗大的绳子,小脸上早已经是湿凉一片…… 马车跑的很快,奶娘几次想劝姑娘坐进来她去外面驾马车,可张尔蓁充耳不闻,一鞭子一鞭子打在马背上疼的马儿嘶叫不已,马儿跑得越发快了。 一定要赶紧越过前边这座山头搬救兵回去就金芷娘,一定要去搬救兵救金芷娘! 马车跑得极快,好几次差点翻倒,灰色棚顶布“呼呼”作响,似是奏响一曲死亡的乐章。奶娘紧紧抱着两个月,手颤抖不已,暗暗垂泪,来的时候那么大一群人啊,如今就剩下她们四个了……在张尔蓁不要命的鞭策下,终于赶在日头稍西的时候到达了益州,远远看见城门口“益州”两个大字,张尔蓁止住的眼泪又喷涌而出,边跑边大声喊:“……杀人了!杀人了!城外百公里悍匪袭村了!快去救命啊!……快去救命啊!” 站在城门两侧的小兵只看见一辆简陋的马车飞奔而来,听不真切马车上的人在喊什么,便火速抬着栅栏放在城门口拦住张尔蓁的去路。马儿一路飞奔正快,况且张尔蓁也不知道怎么让它停下来,马车撞翻了栅栏直直冲进去,过了很久才停下来,马儿嘶叫一声,马车剧烈抖动。待她们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有一大批官兵围了上来,为首的是穿着银亮色盔甲,手里拿着长枪的齐军爷,还没开口问话,张尔蓁又大声喊着:“我是光化张知县的女儿,是益州金员外郎的外孙女,城外百公里悍匪袭村,求各位军爷赶紧去救命,求各位军爷赶紧去救命!”声音发哑,如一把陈旧的锯子划在木桩上,不像个孩子发出来的。 奶娘连滚带爬的跑出来,跪在齐军爷面前喊道:“我家姑娘来探亲,路上遇到了土匪抢劫村子,好不容易跑出来啊,村民们死伤大半了,各位军爷快去救命啊,我家老爷必有重谢!” 张尔蓁和奶娘都不愿意说金芷娘被掳去的事儿,这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就是个致命的打击,在这个时代,性命和名声同样重要啊!为首的官爷看着张尔蓁因为发急和奔波而通红的小脸,思索片刻,便迅速派一个小兵去报道知州,又吩咐了一队人马向城外奔去,遣了几个人将张尔蓁等人看起来。她们说的是真的也就罢了,若是假的,就是死路一条了。 张尔蓁又央求军爷派了一个小兵去城里金家送信儿,就说只有张尔蓁到了。 张尔蓁四人是真正的老弱妇孺,三个半大的丫头并一个妇人,说的话可信度是很低的。可军爷愿意出兵访查已经是张尔蓁意料之外的事儿,张尔蓁一遍一遍感谢那个派兵出城的军爷,齐军爷看着这个小姑娘汗涔涔的狼狈样子,好心道:“小姑娘命大啊,跑出来了就好了,钱财都是人外之物的,没了也别在意。那块儿经常有土匪的,剿也剿不干净。你快去驿站歇会儿吧,送信的人很快就可以回来了。” 张尔蓁谢过军爷,双手抱在一起取暖,奶娘拉着两个月跪在地上给军爷磕头,齐军爷受了,吩咐手下人拿来一件大氅给张尔蓁,现在已经黄昏,天气很凉了。 披着及地灰色大氅的张尔蓁没有去驿站,而是守在城门口,盯着城外直直的发呆。先到来的是金府的老管家,白须黑发,眼神锐利,带了大批人见到了蹲在城墙一角的张尔蓁,环顾四周没有见到自己家的二姑娘,便又步履匆匆的留下小部分仆人照顾蓁姑娘,然后去找为首的齐军爷,带了大批人趁着月色出城了。 张尔蓁没有跟着金府的人回去,找了城门处的驿站歇了会儿,睁着眼睛却不敢睡着,金芷娘到底会怎么样她不敢想,闭上眼睛都是那双彷徨无助的双眸,她很自责,也许当时可以冲进去带她走罢?奶娘看着姑娘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劝道:“姑娘,金娘子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张尔蓁突然很恨自己,恨老天爷,别人穿越重生都是自带金手指,各种玩转古代生活,可她这个小小的公务员毫无用处,文不行武不就,没有金手指,遇事除了逃跑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亲人陷入泥潭儿而无能为力。张尔蓁觉得自己很失败,也觉得自己很自私,想想当时若是张峦在土匪手里,她还能果断的跑开吗?——不,她不会的!她使劲敲打自己的脑袋,似乎钻进了牛角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她,也听不进去奶娘絮絮叨叨劝慰的话。等待的时间是很难熬的,沙漏往下滴的很慢,天亮的也很慢,张尔蓁迷迷糊糊的听见梆子敲了五下,看见黑黑的夜空逐渐亮起来,日出东方时,街上一片嘈杂之声,便极快的奔向城门口…… 金芷娘死了…… 张尔蓁呆呆的跟着金府的马车走,又坐上了金府舒适的马车,奶娘和两个月轻轻啜泣,张尔蓁看着外面阳光正好,心里有些麻木。 金府很快就到了,张尔蓁看到外祖母赵氏扑倒在金芷娘的遗体旁,看到已经挂起的白绸布,耳朵里只听得见金管家哑着嗓子向外祖父金大洪述说经过的声音—— 第五十章 虎落平阳? 因着张尔蓁送信早,先派去的人马很快赶到那里,看到了尸体横陈的打斗现场,很快的找到了匪徒的老窝,也因着官兵到的太早,土匪们猝不及防,赃物没分,施暴也没开始,赶紧把金芷娘关了起来,慌乱的开始与官兵战斗。这边还没打完,那边又来了大队人马,两拨匪徒见势不妙跑了一队,剩下的一队被连根拔起,老巢都给掀了,搜出了土匪还来不及收拾的大量白银首饰细软。故事进展到这里该是皆大欢喜的,毕竟金芷娘的清白保住了。可当金管家打开关押金芷娘的房门时,金芷娘已经死了,衣衫整齐,吊死在房梁上,丫鬟紫苏晕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金芷娘单薄的躺在架子上,身上盖了层薄薄的纯白柔丝毯,从头顶到脚底。粉蓝色的绣花鞋上还带着些泥土,想必是被土匪推着爬山的时候弄脏的。金芷娘一向是个整洁的女子,张尔蓁记得她锦缎衣摆上沾了洗不掉的点点墨汁时,她便吩咐紫苏扔掉了那件衣裳,如今穿着这样一双鞋子,却已经不会抱怨了…… 张尔蓁忆起金芷娘最后看她那一眼,原来不是幽怨无助,而是释然和洒脱,也许是想告诉张尔蓁,别来救她了,不值得…… 所有人都忽视掉,金芷娘在那个叫居生的禀生身上倾注了多么深厚的感情,居生另娶她人,金芷娘感情的信仰崩塌,连活着的希望都没有了。外祖母赵氏哭晕在金芷娘身侧,或许她不会猜到最爱的女儿会以这样的借口离开…… 金府的人都沉浸在金芷娘去世的悲痛氛围中,很自然的忽略了大姑娘家的嫡亲女儿来府做客的事儿。直到金芷娘的葬礼办完了,众人才恍惚想起来这么一个人,而这时候的张尔蓁正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养病。 张尔蓁因着金芷娘的去世很自责,加上又驾马奔驰许久,才落了严重的风寒,头重脚轻难受的很。 张尔蓁歇着的院子是之前外祖母赵氏就备好了的,名叫“听风阁”。院子和蝶院差不多大,两侧各一个耳房并一个抱厦稍间。正值晚秋,到处萧瑟,张尔蓁虚弱的躺在床上感慨,她这一年里真是多病多灾多难,什么稀奇的古怪的惊悚的事儿都让她给赶上了。 给张尔蓁送药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穿着青灰色对襟长袄,面庞方正,眼角凌厉,一双胖手端着个深木色盘子,上面盛着个瓷青色广口药碗和一个青花金丝边小瓷碗。 “我的奶娘呢?妈妈是哪位,怎么劳烦了您来端茶递水的,可是我这儿院里的人惫懒了,回头得使劲训斥一下。”张尔蓁又睡了一天,身体慵懒的很也打不起什么精神,由着妇人扶着坐起身子,小口吃着药。 “奴婢是夫人派来伺候表姑娘的冯妈妈,夫人另外指派了几个丫头伺候,进来——”冯妈妈粗着声音笑着解释,转头朝着门口喊了一声,随声进来两个穿着同青柳色长棉袄的姑娘,年约十二三岁,梳着一般的双丫髻,一个脸盘稍圆,低眉看地,一个皮肤稍黑,瞅着张尔蓁打量。冯妈妈继续道:“这一个是云香,一个是灵芝,都是夫人院里好使的丫头。夫人说伺候表姑娘那几个不知规矩不懂礼数,先去她院里学学规矩礼数的,回来再好好伺候表姑娘。” 冯妈妈说完,两个丫鬟一齐跪下等着听张尔蓁的训斥和教导。 ……张尔蓁依稀记得昨儿还吃了奶娘亲手蒸出来的鲜嫩糖蒸酥酪,怎么这会儿人就不见了。瞧着冯妈妈精明的眉眼,又看看两个丫头伸的修长的脖颈,片刻便挥手示意她们下去,道:“我吃过药还要睡会儿,你们下去忙罢,莫要扰了我休息。” 冯妈妈皮笑肉不笑道:“表姑娘要休息自管休息,她们若是敢发出一点声音打扰到您休息,直接拖出去打一顿便是。大户人家的宅院里,一等丫鬟可都是近身服侍的。外面还有两个二等丫鬟负责表姑娘的穿用,两个负责院儿里的洒扫三等丫鬟……”抖动着脸上的肌肉介绍的殷勤,还使劲扯着云香的衣领想让她距离表姑娘近点。 张尔蓁搁下药碗,一手搭在床边的矮几上,一手抚着额疑惑道:“哦?外祖母派了这么多人伺候我?那有没有吩咐冯妈妈告诉我怎么使唤这些人呢?” “表姑娘您自然是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的。” “我说我现在要睡觉,你们——都下去罢——”张尔蓁从青花金丝边小瓷碗里取了个蜜饯吃,晃悠着身子又裹紧了温暖的暗红苏绣织金锦被里,留一个乌油油的后脑勺给冯妈妈。冯妈妈瞥了两个还跪在地上的丫鬟,摆摆手扭着腰出去了。 张尔蓁睁着眼看珠绫帘子,满脑子都是事儿。她这次是真病了,浑身虚弱使不上劲,来了金府七八天了总算好一点儿,这会儿奶娘和两个月就被支走了。她现在是孤立无援,还有个看似精明的冯妈妈跑来伺候,不知道她这个外祖母要做什么啊—— 没了明月在身边叽叽喳喳的,总是有些不适应。张尔蓁又养了几天,身体渐渐好利索了,暗道以后该常锻炼身体,古人原本寿命就不长,这样下去她岂不是又要早死了。冯妈妈是个传递消息的一把手,这边张尔蓁才断了药,那边就报给了金夫人赵氏知道,赵氏那儿传话过来明儿一早要表姑娘去芳暮院请安。 张尔蓁慵懒的卧坐在梨花木的贵妃榻上,眯着眼睛看着冯妈妈准备明日请安用的衣裳。冯妈妈很明显是没安什么好心,或者说是受命不怀好意,吩咐两个一等大丫头取来了四件衣裳由张尔蓁挑。一件是砖红色对襟小袄配着软席艳青白色长裙拖地,很明显颜色搭配有极大的问题,不是有句俗语怎么说来着——红配绿,赛狗屁;一件是上下纯白连朵花都没绣的简单款缎裳夹棉小袄;一件是水红色喜庆可爱朝气蓬勃的小比甲里罩着嫣红色长裙,最后一件,张尔蓁瞥了眼就移开了目光,这么厚实的大棉袄穿出去还不叫人笑话。 “表姑娘的衣什物件都给那些造天煞的土匪子们抢走了,这些日子您又一直生着病也没来得及赶制新衣裳,这些都是府里嫣姑娘没穿用过的,表姑娘看着可有合适的?”冯妈妈讲话中气十足,活像个开会的大领导,指着那件灰褐色大棉袄道:“表姑娘大病初愈,穿暖和些好。” 第五十一章 外祖母的见面礼 张尔蓁正端着一盏茶喝,慢悠悠摇一摇茶碗道:“就那件白色的罢,麻烦冯妈妈了。” 冯妈妈脸色有些难看,犹豫道:“表姑娘莫不再看看,老奴觉得您第一次去见老爷,不好穿的那么素气,奴婢觉得这件……” 张尔蓁柳眉倒竖不耐烦道:“怎么每次冯妈妈都要与我对着说话,冯妈妈若是觉得自己可以做的了我的主,就尽管说出来,用不着每次请示我了。我猜着外祖母派冯妈妈过来是照顾我的,可不是由着我年龄小,可随意拿捏着玩儿?” 冯妈妈直着身子状似喊冤,声音很大道:“老奴怎么做得了表姑娘您的主,表姑娘喜欢白色衣裳我自会指使下边的给您准备上了,以后何时想穿都穿得,可府里才撤下去了白绫,表姑娘就穿得一身雪白,莫不是去触府里的眉头。表姑娘初来不知道,咱们这府里……” 张尔蓁逐渐舒展了眉头,闭着眼睛听冯妈妈念叨。她以前也看《红楼梦》,凤姐是怎么管家的来着?危重另行,威风八面,训斥婆子毫不手软,持家相当有道,说“一家子大约没有不背地里恨我的”,后来生了巧姐坐月子,探春掌家,刚开始自然是处处制肘施展不开,可她看事通透手段了得,治理起来相当得力,所以这古代的仆人们并不是仗着你是主子才顺着你,全看那心顺不顺罢了。金夫人派了这几个不省心的耳报神来给她添堵,以为她是迎春那样老实巴交的任由一个妈妈瞎指挥吗。 瞧瞧冯妈妈拿来的衣裳,张尔蓁选了哪个都只会得嘲笑,乡下来的土包子,看看云香灵芝两个丫头嘴角的不屑就知道了,都以为大姑娘低嫁,大姑娘家的女儿自然也是土生土长的土人。可是冯妈妈又何必这么麻烦来这么些个无趣的下马威,难道这样就能满足她们那可怜的虚荣心?还是金夫人明里暗里授意了?张尔蓁瞅着冯妈妈不大聪明的样子叹道,约么着两样都有吧。 选那套纯白的小棉袄,还不是瘸子里边拔将军…… 这算是张尔蓁进了金府十余日第一次正式的与金府的众人见面。跟着冯妈妈穿过两道垂花门,走过长长的石廊,便能看见几个立在乌漆大门旁的婢女,拐过石廊就到了正房正厅,两侧摆着两张雕花镂空的楠木大椅子,左边坐着一身藏青色长衫的金老爷,蓄着短髯,神情看起来较疲惫;右边是素色柳叶裙装的金夫人赵氏,装扮也简单,只乌黑的云鬓上攒了个金簪子,面容看起来很年轻,神情憔悴,与那日的嘶嚎不已判若两人。 金老爷下手小圆墩上坐了个小姑娘,着浅蓝色锦缎蝴蝶裙,面容与金芷娘有几分相似,鬓间插了只溜银喜鹊珠花,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瞅着张尔蓁。赵氏下首坐了个大腹便便的年轻妇人,穿着宽松的广绣长襦裙,长相清秀,面容和蔼。 张尔蓁屈膝行了礼,声音温婉道:“外孙尔蓁,来打扰外祖父外祖母了。蓁蓁离家时母亲叮嘱我,定要带她像外祖父外祖母问好,表达她不能继续承欢膝下的不孝。” 金老爷木着一张脸点头道:“你与你母亲长得真是像得很,看见你就像看见你母亲小时候的样子。”金老爷是个古板严肃的中年人,张尔蓁心下做了定义,那边赵氏就轻笑了出来,拿着帕子假意捂嘴道:“蓁蓁长得确实和瑶娘极像,一样的温婉可人,杏眼柳眉,一样的窈窕身段。”感觉出来那笑容很勉强,因为张尔蓁瞧着外祖母看向她的眼睛里并没有笑意,张尔蓁可以理解她刚失去女儿的痛苦…… 可是赵氏笑着笑着便泪光点点哽咽出声:“我的芷娘长得和瑶娘也有几分相像,这一看到蓁蓁就像看到了芷娘,尤其是这身白衣裳,就像穿在芷娘的身上啊……可怜我的芷娘还没有成婚就遭此不测……我可怜的孩子才十六岁啊……那天杀的土匪,害死我的姑娘……”说着更伤心了,拿着丝帕不住的擦试眼角。 金老爷并没有制止妻子的哭诉,对站着的张尔蓁无奈道:“你姨母才去了没几天,你外祖母心里难过,你不要往心里去。也是你有心了,现在还穿着孝服,回去就换了吧。若是照顾不周的尽管说出来,这儿是你母亲的家,自然就是你的家。”然后指着赵氏下手的小姑娘介绍:“你还不认识嫣娘吧,这是你的嫣小姨,她长你几岁,也是你的长辈。” 金嫣娘正是那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姑娘,比张尔蓁虚长三岁,看着瘦弱且一身白衣的张尔蓁有些同情,忙起身亲切地拉住张尔蓁的手道:“我是你的长辈,你自然就是我的晚辈,我给你准备了见面礼的,来来来,快拿上来。”旁边的丫鬟端着一方木褐色小盘子,上面呈着个梨花木小盒子,打开盒子见一团丝绸帕子,金嫣娘取出帕子里包着的精致小巧的金玉坠子,下面绰着两粒小小的朱红色宝石珠子。 “谢过嫣小姨。”张尔蓁接过盒子,笑着道:“这耳坠子真漂亮,我喜欢。” 金嫣娘听见张尔蓁的称呼感觉即新奇又刺激,看着张尔蓁漂亮的脸蛋很顺眼,开心道:“我是你小姨母,送你个玩意儿而已,不用客气。以后我带你玩儿,在这儿你不要觉得孤单,有我呢!”很哥们的拍拍小胸脯。 赵氏瞥了眼小女儿,扯着嘴角朝张尔蓁道:“外祖母也给你准备了见面礼,董妈妈,拿上来吧。”赵氏后侧穿着藏绿色长棉袄的婆子端着方匣子呈上来,匣子上盖着一方蓝色的丝绒锦缎帕子,张尔蓁觉得董妈妈就像端着一方骨灰盒,董妈妈把帕子取走的一瞬间,里面的物件恍了张尔蓁的眼睛,一时金光四射,那是一整套奢华漂亮的赤金南珠镶玉的头面。 赵氏凄凉的语气传来:“可怜我的芷娘,这原本是我准备给她婚嫁时用的,先下是用不上了。就送给蓁蓁了,好好收着吧……” 张尔蓁盯着这套奢华的嫁妆头面有一瞬间的怔住,她仿佛看见金芷娘出现在她眼前,穿戴着这些,美艳不可方物。然而什么都没有,死气沉沉的珠宝首饰静静陈在匣子里,张尔蓁知道赵氏在怪她,怪她自己驾着马车跑出土匪窝,怪她耽误了营救时间,也许金芷娘本不用死……这位外祖母看起来柔弱不堪,长睫含泪,却句句夹枪带棒,对啊,两个主子一起来的,凭什么就她张尔蓁自己跑出来了,凭什么别人的女儿活着,自己的女儿却死了。 金老爷似乎不在意赵氏说什么,不管赵氏送什么,佝偻着背没有开口。张尔蓁移开目光正要开口,身旁的冯妈妈已经先一步上前接过匣子,一脸感激道:“这么贵重的妆囡首饰,奴婢就替表姑娘收下了,夫人如此慈爱表姑娘,真是表姑娘的福气呢。” 张尔蓁微滞之后,顺势面带笑意的福了身子谢过赵氏,道:“外祖母浓浓爱子之心,姨母上天有灵会知道的。谢外祖母厚爱蓁蓁,愧不敢授。外祖母,听说我的奶娘……” “哪里有什么敢不敢授的,送与你拿着就是。外祖母如今只你嫣小姨一个女儿,剩下就你最亲,不送给你还能给谁去?”赵氏眼角上挑,直接开口打断张尔蓁的话,场面一时冷下来……张尔蓁低着脑袋,像一个犯错挨罚的小学生…… “蓁蓁才来府里,自然还需要适应一段时间,慢慢习惯了这儿的环境就好了,咱们这儿比武昌那里潮湿许多,咱家人多热闹,蓁蓁不要拘束了。”说话的是穿着朱翠色比甲的大腹便便的年轻夫人,头上簪着支玉色垂花钿,看起来很和善。 张尔蓁朝着她行礼开口道:“二舅母安好。”因着没人介绍,最后才朝着容舅母问好,张尔蓁颇为不好意思,看着胜兰的目光有些躲闪,胜兰以为张尔蓁害羞呢,拿着帕子虚搭在嘴边,露出可爱的酒窝笑道:“果然还是拘束了,都是自家人,哪里需要那么客气。” 金容的妻子胜兰,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也送给张尔蓁一个楠木小箱子。 张尔蓁笑着接过,胜兰还想多说几句,余光瞅着婆母面色不虞便也没有再开口,金嫣娘饶有兴趣的瞅着张尔蓁,张尔蓁又冲她笑笑,露出一口的小白牙。 “你先在府里住着,我多年未见过你母亲了,你多与我讲讲你母亲的事儿。都是一家人,嫣儿,你不要欺负蓁蓁。”金老爷后一句话是对着金嫣娘说的,说了句结束语便有些疲惫的吩咐小厮传饭,一大清早的还没有吃饭呢。 众人前往用饭的偏厅,张尔蓁小心地四处打量着,芳暮院里伺候的人并不多,奶娘她们会在哪里呢……顺便把手里的盒子给了冯妈妈,看着冯妈妈捧着的那个大匣子,算了吧……现在再问估计会更糟糕…… 第五十二章 嫡亲的外祖父外祖母 金府的人情事故比张府里复杂了许多,除了继室赵氏,金氏还有几个姨娘和几个庶出的弟弟。因着张尔蓁是嫡亲的外孙女,并没有向她们见礼的道理,所以张尔蓁目前也只是见到了金府的几个正牌主人,听金氏说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是金老爷的宠妾——卿姨娘,就是不知道这八年里是否春光依然。 在芳暮院里简单用了些早饭,张尔蓁觉得那是真正的简单,只一人一碗清粥并几碟子小咸菜。金芷娘不愧是金府最受宠的女儿,她去了,对金府的影响还是很大的。金老爷全程没有什么其他表情,吃饭时都透着一股哀伤,赵氏用着用着早饭就要关切的招呼张尔蓁多吃点,夹一根齁咸齁咸的咸菜丝放在张尔蓁的碗里,一脸“慈爱”的看着张尔蓁吃,还念叨“芷儿也喜欢”,张尔蓁觉得她好像着魔了。 张尔蓁小口吃着饭,小心翼翼看看失魂落魄的外祖父,又瞅瞅诡异的外祖母,余光看看安静用饭不发一言的二舅母,还有大口吃饭的嫣小姨,疑惑的想——所以外祖父要她来干什么? 因着饭菜极其简单,所以众人吃的也快,金老爷赶着去衙里办公,吩咐赵氏好好照顾蓁蓁便先离开了。赵氏是第二个离开的,离开前瞅着张尔蓁的衣裳道:“以后别穿的这么素气,看着伤心。”二舅母担忧的看着张尔蓁,张尔蓁状似不知所措,一双小手紧紧绞在一起,金嫣娘开解道:“我娘伤心坏了,别往心里去。” 回程路上冯妈妈又喋喋不休的,一直念叨着赵氏对表姑娘多么在意多么好,要表姑娘念着夫人的恩情。张尔蓁这头已经够大了,偏偏冯妈妈还啰嗦的很,很不耐烦的转头朝着冯妈妈道:“冯妈妈,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我的奶娘现在在哪儿?” “老奴自然知道,表姑娘的奶娘现在夫人的芳暮院里学规矩,夫人身边的董妈妈当年的规矩就极好,跟着她自然……” 张尔蓁懒得听她的絮絮叨叨,打断道:“那冯妈妈你也去外祖母的芳暮院里寻董妈妈吧,因为我觉得冯妈妈你不仅规矩不好,你的耳朵也不好,一起寻了管家找个郎中来瞧瞧,若是不成再想办法。而且我觉得冯妈妈眼睛兴许也不好,怎么我刚才没瞧见我的奶娘,冯妈妈反而看见了?” 两个丫鬟没忍住低声笑了出来,冯妈妈登时红了脸,瞪了两个丫头一眼,张口道:“老奴是夫人特地为表姑娘选的,耳聪目明的表姑娘尽管放心。” 张尔蓁状似疑惑道:“既然冯妈妈什么都好使,怎么我说的话就听不进去呢——冯妈妈,要不我去跟外祖母讲讲,送你去外面庄子上养老罢,省得你劳心劳力的,最后不能长命。” 冯妈妈还待说话,张尔蓁已经转身继续往前走,小眉头皱的都可以夹死一只苍蝇了。她现在身在金府里,可真正是人不生地不熟的了,奶娘和两个月如果真在芳暮院里,刚才怎么没听赵氏说一句? 张尔蓁觉得压力很大。 偏巧不巧的,张尔蓁拐个弯便看见一位妇人,三十岁左右,生的喜庆精致的鹅蛋脸,身材圆润,一身细滑的柔丝缎长袄更是显得前凸后翘。张尔蓁原本想退后几步换个道儿,那妇人已经眼尖的看见了张尔蓁,远远的喊道:“姑娘就是大姑娘的嫡亲闺女呀,哎呀呀,可算是见到了。” 冯妈妈还上脾气了,只低着头作老实状,也不告诉张尔蓁这是谁,张尔蓁稍一思量便知道这是位外祖父的姨娘了,就是不知道是哪一位姨娘。况且人家都打招呼了总不能转头就走吧,便僵硬的上前,也不用行礼道:“庶外祖母安好,蓁蓁见过庶外祖母。” 卿姨娘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听见张尔蓁的称呼掩着帕子笑的花枝乱颤:“好孩子,庶外祖母第一次见竟你如此仓促,倒是没什么好东西送你。”说着便示意旁边的丫鬟上前,取了丫鬟端着的方方正正的深色木盒子,冯妈妈很自觉地上前接过,张尔蓁直接打开看,又是一套赤金头面,比不上赵氏的那套华丽,但是这套也精致的很,卿姨娘声音带着得意道:“这是你外祖父给我打的,我才去取了来,这下就送给你了,不要嫌弃才好。” 张尔蓁并不想要,拒绝道:“既是外祖父送的,蓁蓁怎么好夺您所爱,庶外祖母客气了。蓁蓁还小呢,用不到这些的。” 卿姨娘“咯咯”笑着,眉眼间得意不加隐藏道:“现在用不到,等过几年自然就用得到了。蓁蓁是不是嫌弃庶外祖母的东西呀,若是不嫌弃便收着吧,庶外祖母还要去芳暮院请安,就不打扰你了。”说着扭着腰款款走开了。 冯妈妈看着卿姨娘走远,磨着牙根忿忿道:“表姑娘不知道,这个是金府的卿姨娘,凭着生了两个儿子恨不能在府里横着走,也就是夫人宽厚仁慈不与她一般见识,要搁在外面早就发卖出去了。偏偏她自个儿还不自知,都是府里的下人,怎的就她不同?” 张尔蓁瞧着冯妈妈愤怒的样子不觉好笑:“方才冯妈妈不是冷着一张脸不开口,怎么伸手接东西的时候就利索了?这会儿磨刀霍霍的,我瞧着庶外祖母人不错,像是个有福气的人儿。” 冯妈妈恨恨道:“表姑娘可不要被她那样儿给骗了去,老爷就是被那狐媚样子迷了去,哪家的妾室穿金戴银的气派比正头夫人还大……” “冯妈妈好大的口气,如今编排起主子来都使得,冯妈妈是夫人派来的人,愿意照顾我就好生听我的话,若是不情不愿的就送你回芳暮院去。外祖母念着你一腔护主之心必定对你重用嘉奖,省的在我这儿束手束脚,你说是不是?冯妈妈——”张尔蓁极度不耐烦的打断冯妈妈的话,看着不服气的冯妈妈一句一句道:“你——管好你的嘴巴!” 看着张尔蓁远走,冯妈妈恶狠狠地瞪了两侧的云香和灵芝:“不赶紧跟上去,在这儿杵着干什么!别忘了,这儿可是夫人的地儿!”云香和灵芝低头称不敢,跟着冯妈妈往前敢,心下自然不屑,这个冯妈妈说得好听点是爽快耿直,难听点便是没脑子。 张尔蓁烦极了这个冯妈妈,进了听风阁便只叫了云香进去伺候,吩咐灵芝在门口守着,冯妈妈自便。冯妈妈自然不愿意“自便”,抬脚就要进屋里去,还想念叨些什么,张尔蓁伸出小细胳膊拦住,沉着一张小脸道:“我要休息了,冯妈妈在外间候着吧,若是你再往前走一步……”张尔蓁忽然眨眨眼睛俏皮道:“我就让你永远也走不了路。”然后在冯妈妈呆滞的目光中关上了门。 张尔蓁进屋直接坐在了黄花梨木的玫瑰椅上,指使云香取热茶来,一双大眼瞅着云香上下打量问:“你是府里的家生子还是外头买来的?原先在哪里伺候?知道我的奶娘和两个丫头哪里去了吗?” “奴婢是府里的家生子,原先是二姑娘院里的二等丫头,奴婢听说表姑娘的奶娘和丫头在夫人的芳暮院里学规矩呢。”云香回答的很规矩,一个字都不多,说的又很全面——说了等于没说。 “你下去把灵芝叫来。”张尔蓁也不多问,待灵芝来了问了同样的问题,说的和云香说的一样,两个丫头都是金芷娘原来院子里的,张尔蓁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灵芝垂着脑袋立在跟前,张尔蓁纤白小手点着矮几,想了一会儿觉得头痛,她这个前世的小公务员就不是侦探出身,谜团重重竟然发现不了什么线索,算了,得空再去探探好了。挥退了灵芝,张尔蓁有些烦躁的揉揉太阳穴,早知道就不来金府了,难怪金氏拉着她说了很久的话,嘱咐她有事就去信回张府,这儿真是麻烦。 张尔蓁正趴在桌上头疼,云香进来报说三姑娘来了。金嫣娘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显得干练又可爱,看起来心情很好,眉眼间带着笑,没等云香说完就走进来朗声道:“蓁蓁,我带你出去玩儿去罢。”金嫣娘难得有了这么一个小晚辈,长得又小巧漂亮,急不可待的想要摆摆长辈的谱,瞬时又住了脚,看着无精打采的张尔蓁道:“是谁欺负了咱家的蓁蓁,告诉嫣小姨我替你讨回来公道。” 张尔蓁露出一口小白牙道:“嫣小姨,我要我的奶娘。” 金嫣娘瞧着自己的外甥女湿漉漉的眼睛心生怜悯,问:“你的奶娘哪里去了,在武昌没跟着来?” 张尔蓁心道算了,止住了要流出来的眼泪,咧着嘴道:“我不要奶娘了,我要出去玩儿。” 金嫣娘抓住张尔蓁的小手安慰着:“你不要难过,奶娘不在,你还有外祖母啊,还有我呀。我带你出去玩儿,今儿的街上热闹的很,我可是求了很久才有机会的。”张尔蓁还穿着那身雪白的锦缎衣裳,金嫣娘吩咐云香去取衣服来给表姑娘换,云香搓着手不动弹,张尔蓁小声音道:“我来时被土匪抢了,没有换的衣裳。”至于剩下的那三件,别傻了,能穿出去吗。 第五十三章 沉香袅袅 金嫣娘是个火爆脾气,闻言骂道:“府里这些不长眼睛的东西,表姑娘来了这么些日子连件衣裳都没给做,整日里偷奸耍滑的不好好伺候着是要干什么!”三姑娘生气起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冲着云香怒道:“夫人派你来是伺候表姑娘的,怎么这点事而做不好,难道就要姑娘成日穿着这身孝服让别人看笑话?!” 张尔蓁拉着金嫣娘的袖口小声道:“嫣小姨别生气,恐怕蓁蓁今儿是出不去了,小姨自己去吧。”张尔蓁确实没什么衣裳换了,她不在意,没想到金嫣娘这么生气,这个十岁的单纯小姑娘一心为张尔蓁想,倒让张尔蓁有些感动。 冯妈妈闻声进来委屈道:“三姑娘可是骂错了,奴婢昨儿还准备了几身衣裳给表姑娘用的,谁知道表姑娘都看不上,这还没来得及做新的衣裳呢。” 金嫣娘瞪了一眼冯妈妈:“有新衣裳怎么不拿来我瞧瞧?” 冯妈妈去隔间取了那几件衣裳,金嫣娘看见更怒了,青葱长指指着冯妈妈:“冯妈妈这是在母亲那里得脸了,跑来这欺负表姑娘,你拿的这是什么东西,都是在哪里翻出来的破烂,瞧瞧这件,当年我穿的时候裙子挂在枝丫上划破了,你就随便找个艳红的马甲搭?这又是什么,这么个暗灰颜色是小姑娘穿的出去的?我这就告诉母亲去,看看你们到底还想不想在府里呆着了!”金嫣娘就像个爆竹一点就着,这点跟她亲姐姐金芷娘一点儿不一样,一摆手就奔出了听风阁,只留下张尔蓁对着那几件衣服面面相觑。冯妈妈若无其事的收回衣裳,她估么着三姑娘这一去也没什么用,径自下去了。 张尔蓁又坐回到玫瑰椅上,晃着小脚有些没良心的想着,赵氏即便再偏心呢,可眼下就金嫣娘这么一个女儿了,还不得事事顺着她来,冯妈妈若还是觉得自己能无事,可就大错特错了。 果然,没一刻钟,赵氏身边的董妈妈捧着一摞崭新的衣裳来了,张尔蓁站起来迎接,董妈妈忙道“不敢不敢”歉意着说:“前一阵儿忙忘了,表姑娘别见怪,要不是三姑娘说话,奴婢还以为您院里的冯妈妈已经拿来了。夫人说了,冯妈妈这点事都做不好,扣一个月月钱,若是有下次,就交给表姑娘处置。”张尔蓁笑着道:“是蓁蓁不懂事麻烦各位,为着这点小事还劳烦了外祖母,实在是不该。冯妈妈伺候的好,就别再罚她了吧。” 董妈妈抬起眼皮看一眼冯妈妈扬声道:“这是夫人的原话,表姑娘仁厚,可也别惯着这些人。”放下衣裳就走了。 张尔蓁瞧着冯妈妈愤愤的表情有些想笑,也不理她,指挥云香过来服侍她换衣服。没一会儿金嫣娘又来了,神情得意:“瞧吧,以后在府里再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摆平。” 张尔蓁笑着挽住金嫣娘的胳膊夸赞:“嫣小姨好厉害,一下子就变出这么多的衣裳来,以后蓁蓁怕是还有很多地方要麻烦嫣小姨了呀。” 金嫣娘很受用,摸下张尔蓁的小额头:“那是,咱们现在可以出去玩了,再不去太阳该下山了。” 益州属于四川省,经济发达,文化繁荣,佛教盛行,随处可见拿着钵盂的和尚化斋,金嫣娘还大方的撒出去好些铜板。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不远处的清真寺,张尔蓁知道又要去寺庙的时候内心是很无力的,古人这点很不好——没地方玩儿,外出除了进香就是跑到别人家串门,身为古代女子真是无聊透顶。可金嫣娘很兴奋,时不时撩开帘子朝外看,瞧着兴致不高的张尔蓁道:“难得出来玩儿,你也开心点儿。” 张尔蓁认识金芷娘的时间不长,金芷娘去世了她还伤心了许久,这金嫣娘与她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怎么却不见伤心难过?约么着是默默垂泪?可是瞧着金嫣娘的样子又不像是眼泪往肚里咽的主儿,最后张尔蓁只得归结为两姐妹俩关系不好自然感情不深了。 张尔蓁跟在金嫣娘的身后进了大殿,金嫣娘原本开心的到处打量,猛地锁定了一个目标直奔过去,张尔蓁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听到了金嫣娘大骂的声音—— 什么狼心狗肺,无情无义,襟裾马牛,“何不以溺自照面,看做得三路运使无……爆发力极强! 金嫣娘的丫鬟长莲使劲扯着自家姑娘的衣裳,有那好奇的人已经上前打探“发生什么事儿了?”张尔蓁也过去想要拉开金嫣娘,金嫣娘指着对面两人怒:“衣冠狗彘的东西,姑奶奶倒霉出门碰上你,你怎么不去死,老天不开眼,留你这样的祸害害别人!” 被骂是个年轻的书生,面目清秀,身形修长,正搀着一位年轻的妇人。张尔蓁听着金嫣娘脱口而出的“负心汉子”猜想,这就是那个禀生吧,生的着实不错,可是他眼神闪避的样子着实狼狈,张尔蓁突然很痛心,为了这样一个人去死,金芷娘觉得值得吗?金嫣娘犹自骂的爽,也不管别人的指指点点,张尔蓁联合长莲使劲拽着金嫣娘走开,金嫣娘不满道:“你们拉我做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嫣小姨,再不走我们可就走不了了。”张尔蓁示意金嫣娘看过去,一队衙役正路过,朝着人多的地方巡捕。 “那等人就要被抓去才好,活着干什么!”金嫣娘仍然很愤怒,狠狠跺跺脚,朝禀生的方向射出凶狠的目光。 张尔蓁捂住金嫣娘的嘴小声道:“嫣小姨,他被抓去了不碍事,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不在乎你自己,也得想想外祖父啊。” 金嫣娘糊涂的脑子一下子反应过来,“哼”了一声反手拽着张尔蓁大步走开,张尔蓁回头去看仍然站在原地的两个人,男子扶着妻子笑笑好像在说“没事”,妻子用力捏了下男子的手似是鼓励,死者已矣,难过的不过是金府里的人罢了。 大殿里沉香袅袅,肃静而严谨,金身罗汉佛笑的慈祥,在他面前,来上香祷告的人们是如此渺小。金嫣娘捐了足足的香油钱,虔诚的在蒲团上拜了许久。张尔蓁学着她的样子伏地而拜,乞求金芷娘可以和自己一样能够受到上苍的眷恋,在另一世界过得好。 第五十四章 金嫣娘是个豪放派 拜过神明,金嫣娘又恢复了活泼性子,拉着张尔蓁在寺庙里闲逛。秋景极美,漫山红树,金叶铺地,两人逛了许久,直到了被和尚僧人打理的干净的树林果园,树上沉甸甸的挂着火红的山楂就像一个一个小灯笼,醉人的很。长莲紧紧拉住想要爬到树上去的金嫣娘,张尔蓁瞠目结舌的看着金嫣娘一把甩开长莲,利索的卷起裙摆三两下蹿到树上,露着一口白牙朝着张尔蓁笑。我的天呐,张尔蓁有些不忍直视的捂住眼睛,这哪里有半分官家小姐的样子,这简直比她这个前世的灵魂还要肆意洒脱。 “蓁蓁,扯开你的裙摆,我把果子丢给你。”金嫣娘不顾树下紧张的满头大汗的长莲,也不管捂住眼睛不看她的张尔蓁,直接抓一把红山楂扔到张尔蓁的头上,张尔蓁即便快速的后退几步还是被砸到了脑壳,捂着脑袋小声道:“嫣小姨,你下来罢,这样子被别人看见可怎么了得。” “你放心,少有人走到这边,我早就踩好了点儿的,你赶紧扯开裙子,咱们多装点。” 张尔蓁一瞬间开始接受铺天盖地的红山楂砸下来,反正劝也劝不动,就吩咐云香扯开裙子,自己捡了山楂放到她裙子里。云香看着自己干净的裙摆一下子变得脏污,坠得直往下,咧着嘴差点哭出来。张尔蓁安慰道:“等会儿三姑娘会赔给你的,我们都是同谋,主谋在树上,回去挨打的不是我们,放心放心。” 云香裙摆上很快就装满了,金嫣娘摘得不亦乐乎,张尔蓁又劝了一阵儿,猛地随意的指着一枝树干惊呼:“哎呀,是毛毛虫啊。” 这招果然奏效,金嫣娘“啊”一声,惊慌的松开手到处去看没发现什么,低头却看到张尔蓁“嘿嘿”笑的开心,佯装怒道:“你竟敢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又沿着枝干往前走两步去捞远处的果实,只听“撕——”一声,金嫣娘的裙摆挂在了凸起的枝丫上划出了一道美丽的风景……很长很长…… 张尔蓁使劲捂住想笑的嘴巴,笑眯眯的看着金嫣娘耷拉的脸:“嫣小姨,现在可怎么办,瞧瞧你的衣裳,都破成这样了,怎么回去才好呢。” 金嫣娘又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道:“不就是破了吗,不碍事,咱们再玩会儿,等人少了再回去。” 长莲差点哭出来,哭丧着脸道:“三姑娘,太阳都要下山了,咱们再不回去就要出大事儿了。” 张尔蓁瞧着金嫣娘裙子上破开的大口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没针没线又破在最外面的那么大一堆破布——很显眼。瞧着金嫣娘满脸的不在意,张尔蓁都想敲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装满了浆糊,喂!你是明代的大家小姐啊,能不能注意一下形象。没办法,张尔蓁只得自告奋勇的带着长莲去庙里找件衣裳来给金嫣娘遮着。金嫣娘表示不用不用,但还是被长莲哀求着留下了,姑娘马上就要十一岁了,这般形象以后可怎么办呦。看着张尔蓁带着长莲走远了,云香兜着一裙子的山楂苦着脸问金嫣娘:“三姑娘,这些该怎么办啊?” 金嫣娘不雅的倚着一颗果树随意道:“你就先兜着呗,等会儿我们弄到车上去。” ……………… 张尔蓁带着长莲踏着羊肠小道往回走,走了许久累得慌了,心道还不如带着金嫣娘一起来呢,等会儿还要原路走回来,刚才没注意到,这条路还挺长的。走了一会儿才看到一个提着木桶的小和尚,张尔蓁问:“小师父,可知哪里能借到衣裳,我家亲人的衣衫脏污了。” 小和尚双手合十道:“女施主往前走,看到一处大槐树左拐,那里有专门备给女香客的物件儿。”张尔蓁谢过,又继续往前走。槐树旁侧的小院子很僻静,张尔蓁远远瞧着一抹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角落,凝眉思索下便不再想,大概不是他罢。等到拿回衣裳的回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金嫣娘早就等着不耐烦,嘟着嘴看着张尔蓁:“早知道你们这么慢,就不要等你们了,直接走就好了。” 张尔蓁翻了个白眼道:“嫣小姨,你也不谢谢我,我可是走的脚都疼了,赶紧套上衣裳,咱们赶紧走罢。” 长莲伺候金嫣娘套上宽大的青布裙子,张尔蓁又拿出一个布袋装云香兜着的山楂,云香感激的看着张尔蓁,她以为她要这么兜着回府去了。收拾妥当一行人便准备回府,等赶到府里时天已经黑了…… 张尔蓁一行到达金府的时候,刚好有一辆马车离开,金嫣娘探头看了会儿马车的样子遗憾道:“可惜了可惜了,那可是元家的马车呢。”说着就起身打算回自己院里去。 张尔蓁依稀记得外祖父似乎有意和元家结亲,如今人没了——这亲自然就结不成。看到金嫣娘要走,忙扯着她的衣袖哀求:“嫣小姨……其实我的奶娘在芳暮院里……外祖母说她粗俗不知礼,留着教导了许多天……,我想见奶娘,嫣小姨,我想去外祖母的院里去见见我的奶娘,你陪我去罢。” 金嫣娘先是讶异一番,杏眼圆睁,而后特别没义气的惊呼道:“这么晚了去芳暮院不妥当,我这样去是要挨骂的,乖蓁蓁,咱们明日再去好不好?” 张尔蓁使劲扯着金嫣娘的袖子不让她走,附在她耳边小声嘀咕:“听说过一阵子咱们要去别府里上课学规矩,我胆子小,不敢爬树,我若是告诉了外祖母今儿嫣小姨……” 张尔蓁也觉得自己挺“卑鄙”的,但是——这不是没办法吗…… 金嫣娘瞪着一双圆眼看张尔蓁一脸无辜的可怜样子,大着嗓门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胆小的老实孩子,没想到你是个小算计,哼,真是不乖巧……” 张尔蓁低着头不说话,小手紧紧攥着金嫣娘的袖口,金嫣娘软下来道:“好好好,去去去,不过得等我去换身衣裳再去罢。” 张尔蓁立马松开了金嫣娘的袖口,咧着小嘴笑:“那我跟着嫣小姨去听雨阁,我还从没去过呢。” …… 第五十五章 算计冯妈妈一 两人从小侧门进了府,金嫣娘疑惑地问:“你的奶娘什么时候被我娘叫走的,你怎么早先不说呢,还让一个婆子欺负到家门口了。”说着说着便觉得这个外甥女实在无用,葱玉般的长手点着张尔蓁的小脑袋:“你说说你,想要你奶娘直接去找母亲说不行?这点事儿还不敢开口的,大姐姐平时怎么教育你的,养成你这胆小怕事的性子,这回她不在,就得让我好好教训教训你。”嘴里不停念叨,脚下走的极快,张尔蓁连连点头,直夸嫣小姨厉害,以后一定要向她学习。金嫣娘得意的扬起脑袋,对于外甥女的夸赞全盘接受。 两个小姑娘直接从听雨阁转去了芳暮院,巧的是卿姨娘正在芳暮院里坐着,赵氏坐在主位上,没什么表情的端着月白色蓝边镶金丝的茶碗吃茶,似是在听卿姨娘讲话。瞧着三姑娘和表姑娘来了,卿姨娘止住了要说的话,笑得呵呵的站起来,夜里珠光宝气的,闪了张尔蓁的大眼睛。金嫣娘瞥一眼卿姨娘,把张尔蓁推到前面,没有任何前奏的直接进入主题:“娘,我带蓁蓁来看她的奶娘了,奶娘在哪儿我们直接过去,省的打扰您和姨娘说话。” 张尔蓁看着赵氏的脸崩了一下,嘴角抽动了三下,胸口大力浮动了四下后开口:“蓁蓁啊,难道是冯妈妈伺候的不好吗,白天的事儿我已经罚过她了,若是再她伺候的不好,你只管告诉我,我再给你换一个妈妈就是。”顾左右言其他…… 张尔蓁还没来得及张嘴,卿姨娘已经捂着嘴笑了出来:“夫人,都知道冯妈妈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仗着自家的在庄子上得脸,成日里偷懒耍滑行事莽撞,克扣府里物件儿更是家常便饭的,下头谁不知道,也就夫人把她当个好儿,还送去伺候表姑娘呀——”最后的音拖得很长,带着少妇特有的软儒,张尔蓁觉得骨头都有点酥,不可控的打了个激灵。 赵氏瞧着卿姨娘那副搔首弄姿的样子就来气,小妾就是骨子里发骚才会让男人欲罢不能,当下厉声道:“卿姨娘就先回去,三哥儿也是我的孩儿,我自然会上心记挂着,卿姨娘就别操心了。” 卿姨娘又是一阵绵延的轻笑:“那我就替三哥儿谢谢夫人了,三哥儿到底大了,往院里添人……” 赵氏张嘴喝止道:“你也不看看谁在这儿,两个小姑娘面前你也敢开口,还有没有点廉耻!密哥儿的事儿自有我和老爷操心,你赶紧下去!” 卿姨娘笑得呵呵的全然不在意赵氏的怒火,继续道:“那我就放心了,可夫人拘着表姑娘的奶娘是怎么回事呢,不知道老爷知不知道,我得去找老爷说道说道去了。”说着就扭着腰走出去,还冲着张尔蓁眨眨眼。赵氏已经被气的浑身发抖,当着两个小姑娘的面又不好发作,铁青着一张脸坐在楠木椅子上不说话。 生了两个儿子的妾室在没有儿子的正室面前如此行事倒真让张尔蓁大开眼见了,卿姨娘不会以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吧?想着卿姨娘刚才那充满戏谑的眼神,张尔蓁觉得她还是不要去招惹比较好。 “你们不走是还有事儿?”金氏沉着脸问。 张尔蓁拉住想要向前理论的金嫣娘,挺着小身子问:“我是来找奶娘的,外祖母难道是把她杀了?怎么见都不让我见上一面呢,还有我那两个丫头,外祖母留着也没什么用处,都还给我不好吗?” 金氏眼里一抹厉色转而不见:“几个丫头婆子,外祖母替你管束些日子罢了,过阵子就还你。若是你不喜欢冯妈妈,我给你刁妈妈,不喜欢刁妈妈还有习妈妈,不喜欢现在的丫头,我就给你再选几个。” “那我的奶娘呢?” “我乏了,你们回去吧。”赵氏不愿再开口,瞪了一眼想说话的金嫣娘。张尔蓁见罢只得后退,惹毛了金府后宅一把手没什么好果子吃,便拉着金嫣娘走出芳暮院。 张尔蓁看着寂静空旷的院子,突然有了个可怕的想法,奶娘她们会不会已经不再府里了? 张尔蓁凝着眉头托着腮走在前边,金嫣娘跟在后边劝道:“你先别着急,等我再去找母亲说说,你还这么小,想念奶娘是情理之中,母亲会把人还给你的。” 张尔蓁瞧着金嫣娘单纯可爱的样子笑着道:“那就先谢过嫣小姨啦,嫣小姨回去吧,该用晚饭了,我也回去用饭啦。” 金嫣娘以为小孩子忘性大,看见蓁蓁高兴了自己也很开心,带着长莲走开了。张尔蓁继续往听风阁走,一个陌生的小丫鬟迎面走了过来,朝着张尔蓁行礼,并塞给了张尔蓁一团纸。丫鬟匆匆离开,张尔蓁低头看——冯家庄子,心下已经有了主意—— 回到听风阁时,冯妈妈正坐在正厅里吃糕点,好像白天被训斥被罚款的人不是她,这会儿自在的像个老祖宗。看到张尔蓁回来了,立马站起来挥着手绢喊道:“我的表姑娘可算回来了,奴婢准备了饭菜都要凉了,这就吩咐厨房给热热,表姑娘辛苦一日,来休息休息罢。” 张尔蓁看着她那夸张的样子一阵恶心,硬压下反感的厌恶,点点头道:“劳烦冯妈妈端到我房里去,我要在房里用饭。”然后看也不看冯妈妈便直接进了内室,云香想跟进去伺候,张尔蓁挥手让她下去用饭,等会儿让冯妈妈来伺候她。 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张尔蓁很多时候都忘记了她已经是个大人,看着小胳膊小腿的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这小身板等会儿能不能用上劲啊。 冯妈妈端着食盒进来,将盘子一一摆上桌就要出去,张尔蓁小孩子特有的纤细软孺声音道:“白日里顶撞了冯妈妈,蓁蓁过意不去,冯妈妈跟我一起用饭吧,之前我也是和奶娘一起用饭的,自己一个人都吃不下去呢。” 冯妈妈闻言骄傲道:“表姑娘知道老奴是为了你好就行,省的老奴寒心啊,老奴忠心无二,表姑娘日后只管使唤。” “对的对的,外祖母说冯妈妈一向细心周全,来伺候我实在委屈了,冯妈妈若是不介意就坐下一起吃些,方才瞧着冯妈妈吃糕点,想来是还没吃饭吧。”张尔蓁热情的邀请冯妈妈一起用饭,小孩子的孺慕之情都被她用上了,心下恶心的不行。 冯妈妈起先拒了几次,不过确实也饿了,在张尔蓁的热情攻势下没一会儿便准备坐下—— 第五十六章 算计冯妈妈二 “冯妈妈去关上门吧,挺冷的。”张尔蓁眼瞅着冯妈妈插上了门栓很满意,待冯妈妈关了门回来坐下,主仆两个准备吃饭…… “哎呀,这道菜我爱吃,冯妈妈你吃别的。” “这道焖汁鸡也好吃,冯妈妈你用别的……” 张尔蓁吃的很多,小嘴油油的一直没有停下,每当冯妈妈要下筷子,张尔蓁就自己先动手了,爱吃的不爱吃的都夹到碗里,一顿饭下来冯妈妈基本没吃到什么东西,张尔蓁吃的很饱,大部分吃食都被她“不小心”丢到桌子上了。 冯妈妈很恼火,偏偏表姑娘笑得她有火发不出来,重重放下筷子道“用好了”,这就起身要收拾。张尔蓁又“不小心”扫了一只碗到地上,她弯腰去捡地上的碎渣子,打量了一下拿了块最大的——悄悄踱步到了冯妈妈身侧 “表姑娘要小心点,这碗碟的府里都有入账,坏了可是要……”冯妈妈絮絮叨叨的还没说完,张尔蓁已经攥着破碗碎片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冯妈妈别动,这里刚好是大动脉,割到了血流出来可是止都止不住的呦——”张尔蓁又把碎碗往冯妈妈的脖子上挪了几分,稚嫩的声音有些冰冷,全然不似刚才的软糯,冷着一张脸继续:“冯妈妈先别喊,听我说完……若是冯妈妈死在我的院子里,我可以说是冯妈妈不小心打碎了碗,自己去捡的时候又踩到了残渣滑了一跤,可惜了,就这么把脖子送上了碎碗上呀……”说着又往前进几分:“冯妈妈若是不想死,就点点头让我知道知道。” 冯妈妈感觉到脖子传来的刺痛,哆嗦着开口:“表姑娘不要玩笑,这可是要人命的,玩笑不得玩笑不得。” 张尔蓁杏眼圆睁,小手紧握着瓷片又往前进了几分,小声道:“刚才只说了让冯妈妈点头,可没让冯妈妈讲话,听懂了吗?” 冯妈妈感觉到流血了,吓得不敢动弹,还没想通怎么刚才还可爱乖巧一起用饭的表姑娘突然就要杀她了,眼珠子追着张尔蓁看,心下想该让表姑娘放轻松信任她,便连连点头。张尔蓁两辈子第一次干这种要人命的大事,紧张的手心里满是汗,举着的手酸疼抖了一下,划出血来,便顺势压着嗓音威胁道:“冯妈妈可别以为我年纪小就不敢杀你,你若是不听话,下手再重一些我也敢!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点头或是摇头,否则我就放你的血了……” “嗯嗯嗯嗯”冯妈妈连连点头,因为脖子又疼了一道,她清楚的感觉到锋利的瓷片刺到肉上……得亏冯妈妈贪生怕死的,一时大意便让张尔蓁给拿下了。张尔蓁可不敢像她一样大意没脑子,又狠狠心直把碎碗抵到冯妈妈的肉里去,问道:“我的奶娘和那两个丫头是不是不在府里了?” 冯妈妈眼珠子转了一圈,摇摇头又点点头,张尔蓁瞧着她这狡猾的样子,心下不耐道:“我是外祖父嫡亲的外孙女,即便是想要你的命,也易如反掌。听说你家当家的在庄子上很得脸,让我想想啊,奶娘她们若是不在这府里,是不是就在庄子上?!” 冯妈妈使劲摇头,哆嗦着嘴巴道:“老奴不知道老奴不知道……” “看来你是不怕我的。”张尔蓁另一只手从怀里取出丫鬟们擦桌子的灰埠罩子直接往冯妈妈嘴里塞,冯妈妈感受着脖子上的剧痛不敢动弹,直被塞得说不出话来。张尔蓁额上已经沁出汗珠,从桌子上又拿过一块碎片直接划破了冯妈妈的衣服:“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再不老实交代我可就使劲了,冯妈妈,你打量着你的脖子比这瓷片还要坚硬呐……你好好想想,这个府里是谁当家!” “她们是不是在你当家的管理的那个庄子上?!”冯妈妈急急的点点头,张尔蓁感受到冯妈妈右手的动作,瞥了一眼道:“你的手老实点,再敢动一下我直接就弄死你!”声音冷冽,故意压着嗓子说话倒是相当有震慑力。 “原来跟在二姨母身边的紫苏是不是已经死了?!” 冯妈妈颤巍巍的又点点头,张尔蓁心凉了下,问:“奶娘和我那两个丫头还活着吗?!” 冯妈妈又点点头,张尔蓁轻轻舒了一口气,继续问:“那庄子离这儿可远?”冯妈妈继续点头,张尔蓁厉着声音道:“你带我去庄子上!”冯妈妈点点头又摇摇头,“呜呜”的似是有话要说,张尔蓁抽出塞进她嘴里的布罩子,冯妈妈揣着粗气,神情狼狈:“奴婢不敢去,奴婢不敢去,姑娘饶了我罢。” 张尔蓁想了下,点头道:“我放开你了之后,你不愿意在这儿伺候就去夫人那里说去,刚才的事你即便是去报告,看有几个人会信你这个老婆子,不说我才七岁,我还是表姑娘,你懂?” 冯妈妈又是一阵点头,重复道:“懂的,我懂,姑娘放心,我不说。” “我如果真想弄死你……总还是有办法的……”张尔蓁阴森森说完,扔掉了攥在指间的碎瓷片,碎瓷片落地发出“啪”的一声,冯妈妈身子瘫软坐在椅子上,刚才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要是真说出去她被一个小孩子吓到,以后再也没脸在府里待下去了…… 冷眼瞧着冯妈妈勾着背收拾桌子,张尔蓁糯糯的声音响起:“冯妈妈,你走后我就要休息了,不要让云香和灵芝两个人进来打扰我呀,我是要生气的。” 冯妈妈不可抑制的打了个激灵,看着张尔蓁灿烂的笑脸忙低下头去,快速收拾妥当便端着食盒下去了。云香看见冯妈妈出来,疑惑道:“冯妈妈怎么才出来,我还以为你已经下去休息了。” 冯妈妈猛地听到人说话吓了一跳,啐了一口骂道:“你个小蹄子,不干活去跑到门口守着干什么,表姑娘吩咐不准打扰她休息,老婆子也休息去了……”云香看着冯妈妈走远学着冯妈妈的样子也啐了一口骂道:“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以为自己是个主子了,我呸!”扭着腰回了丫鬟们待的稍间。 第五十七章 有点狐假虎威 张尔蓁已经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看着木青色幔帐上垂下来的流苏。她该怎么救奶娘她们出来呢?找外祖父这条显然行不通,金氏说他完全不插手内宅的事儿;去找赵氏理论也是一条死路,估计还没张口就会被堵回来……张尔蓁无奈的翻了个身,唯一靠得住的也就那个小姨母了。 隔日去芳暮院请安,冯妈妈没有跟着来,说是病了,窝在耳房里。张尔蓁带着云香和灵芝去,路上正巧遇到金嫣娘,便一同走。金嫣娘仍旧有些打抱不平,说要帮蓁蓁把人要回来,没有她母亲这样拘着客人的下人的道理。张尔蓁牵着嫣小姨的手笑得可爱,道:“不碍事的,外祖母教她们规矩呢,过些时日就见到了。” 金嫣娘点着张尔蓁的脑袋念:“你就是个无用的,自己的人都管不好,现在还得我娘帮你看管着,真不知道大姐姐是怎么教导你的。”金嫣娘对自己的大姐金瑶娘印象应该基本是没有的,她还不到三岁金瑶娘就嫁人了,这么念叨着感觉自己就能替大姐姐好好管教一下女儿了,特别有成就感。可她才踏进芳暮院还没来得及开口呢,赵氏就已经先开口打了金嫣娘一个猝不及防:“邵家已经派人来说,宫里请来的嬷嬷已经到了,明早你去邵家见礼,跟着邵府的姑娘们学习。别整日的不着调,没有大家姑娘的样子。”金嫣娘还没反应过来,赵氏又转头对着张尔蓁道:“蓁蓁也一同去,正好你们俩一起做个伴儿,多学些规矩知礼懂事些,以后也是用得着的。” “娘,我不想去邵家嘛!我不要去学习什么规矩礼仪的,我又不要嫁到官家去!”金嫣娘不乐意的嘟起嘴,跑到赵氏面前念叨:“邵家的几个女儿我都不喜欢,她们还说我粗鲁野蛮,暗地里笑话我来着,我不要去我不要去。” “胡闹!邵家的姑娘哪一个不是温柔娴雅的姑娘,偏你古怪心妒的看不得她们!当我不知道你昨儿又干了什么好事,裙子上划了那么大一道口子还瞒着藏着掖着的,再不送你去学规矩怕是你都能给我筒个天大的窟窿出来!”金氏甩开金嫣娘抓着她的小手,又对着后边低着头的张尔蓁道:“蓁蓁小些,但是也到了懂事知礼的年纪,多跟着听些看些,也能增加些涵养气度。我听说你娘忙着管教你弟弟们也没怎么教导过你,送来这儿正好与你小姨母做个伴儿,多住些日子也好……”然后挥手表示自己很累,让两个丫头下去罢。 金嫣娘嘟着嘴不敢再有意见,张尔蓁低眉不知在想什么,赵氏吩咐两人的丫鬟带着姑娘们下去,烦躁的揉着太阳穴对着身边的心腹董妈妈念叨:“老天爷就是与我作对啊,我的芷儿秀外慧中玲珑剔透的,怎么就不得老天爷眷恋……嫣儿与芷儿半分不像,这粗俗大意的性子是个男子也就罢了,偏生是个姑娘家的。若这嫣儿是个公子,现在也不能让那个贱蹄子在我这里耀武扬威。幸好前头的夫人留下两个嫡子,要不那个贱蹄子还不上天去,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蹦跶呢!” 董妈妈躬身听着,边给赵氏捏肩膀边道:“我瞧着咱们三姑娘也是好的,脾气是直了些,但也不是吃亏的性子,以后做个当家主母的都能镇得住,不会让人欺负了去,以后再去邵家学了礼仪规矩,往后有的是夫人得意的时候。卿姨娘便是再能耐还能越过夫人前头去,还不是要在夫人您这里吃饭守规矩早晚过来请安,就是三哥儿房里头添人不也得夫人您点头才是,那可都是夫人给她的体面,她不还是得千恩万谢的受着。咱们老爷不是李府那位,夫人还担心什么。”李府老爷宠妾灭妻,方圆十里都当做笑话听呢。 “那几个贱婢处理的怎么样了,一个个的不知规矩体统,抛下主子自己逃命去,这样的贱婢留着有什么用!”赵氏想起杨奶娘和那两个小丫头,咬牙切齿道:“都是身份低贱的玩意儿,还劳得蓁蓁一次又一次张口管我要,告诉庄子上的老冯,给我看紧点,要是跑了我就先处理了他!” 董妈妈低头称是,正要开口却看见冯妈妈探头探脑的走进来,训道:“你不好好在院里伺候表姑娘,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冯妈妈忙哭丧着脸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昨晚的事儿抖落了出来,还指着脖子上的划痕:“夫人看看,这就是表姑娘给划得啊,表姑娘还警告老奴,若是说出去就要弄死老奴啊,求夫人把老奴调回来伺候吧……求夫人救命啊……” 董妈妈狐疑的看了一眼伤口,赵氏已经皮笑肉不笑的开口骂道:“你个老货,不想伺候表姑娘就想这么个办法来糊弄我,当我是个傻子吗!”“啪”的一声拍在梨花木高几上,随着茶碗颤了一颤,接着道:“表姑娘才多大的年纪就能吓唬住你,你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本事哪里去了!听说你本事不小,克扣了我给听风阁的东西当我不知道!表姑娘是大姑娘嫡亲的女儿,你这个奴才还想欺负她,真当自己长本事了!当我是个死人,还以为都可以像那个贱人似的翘尾巴了?!” 冯妈妈大呼冤枉,趴在地上头磕的砰砰作响,想大喊那可都是夫人你要我那么做的啊,可看着赵氏严厉狠辣的眼睛,冯妈妈咽了咽口水没有说出来,伏在地上不说话了。赵氏冷笑道:“冯妈妈,你不赶紧回听风阁好好伺候着,是想要我送你回庄子上去养老吗?” 冯妈妈还想说话,被董妈妈制止住送出门去。赵氏怒道:“这个废物,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好,若不是她当家的能干点儿事儿,早就把她发卖出去了,省的碍眼。”董妈妈低声劝赵氏息怒,两个人谁也没把冯妈妈说的话当回事,冯妈妈任着一个七岁的孩子划伤了自己?这说出来简直可笑!这个老货一向爱贪便宜,估么是在听风阁里没有油水可捞才来唱这么一出戏!赵氏面色不虞,想着得尽早处置了这个冯妈妈,省的坏她的事儿。 第五十八章 就是狐假虎威 张尔蓁回到听风阁后,云香就要去稍间寻冯妈妈,被张尔蓁制止住,张尔蓁瞅着紧闭的门笑笑,没有太在意。由着两个丫鬟伺候着换了衣服,灵芝端上来食盒子摆开,一个精致的敞口嵌金丝边的大瓷碗里呈着鸭血粉丝汤,张尔蓁舀一口浓汤进嘴里,只觉得满口生鲜,明代的美食实在不错,恨不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怪道有诗赞此物曰:镇江梅翁善饮食,紫砂万两煮银丝。玉带千条绕翠落,汤白中秋月见媸。 用罢早饭,张尔蓁心下又有了别的打算,去了内室取出几张纸揣进怀里,带着云香去听雨阁寻金嫣娘。金嫣娘正耷拉着一张俏脸软软的坐在暖和的长背座椅里,长莲在后边举着小拳头给她捶背,张尔蓁嗤笑一声,道:“嫣小姨这样子,活像个老太太了。” 金嫣娘只略略抬了下眼皮,有气无力道:“蓁蓁来了啊,快做吧,长莲,去端热茶来。” 张尔蓁看着长莲应声下去,悄悄趴在金嫣娘耳边一阵嘀咕,金嫣娘恹恹的样子瞬时消失,挠有兴趣的问:“你说的是真的?” 张尔蓁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眉间神采飞舞:“冯妈妈偷偷告诉我的呀,说那庄子上有这么大的南果梨”又比划了一个极长的手势“和这么长的甘蔗呢……” 金嫣娘大眼睛睁的溜圆,看着张尔蓁神采飞扬的小表情假意叹气:“既然蓁蓁想去庄子上看看,那小姨我就陪你去看看,这可是你拜托我,我才去的呀。” 张尔蓁点头如捣蒜,很听话的道:“是蓁蓁要去的,那嫣小姨……咱们现在去不去啊?”金嫣娘一拍巴掌斩钉截铁道:“去!今儿不去,明日就更去不成了。” 张尔蓁极为崇拜的看着金嫣娘,特别狗腿的继续道:“我就知道嫣小姨厉害的很,来找你准没错,那咱们怎么出府去啊?”金嫣娘轻轻谈一下张尔蓁饱满的小额头,神秘道:“跟我来!” 张尔蓁带着云香,跟在金嫣娘和长莲后面左拐右拐的,在张尔蓁主仆睁大的圆眼睛里,金嫣娘颇为得意的吩咐长莲搬开盖在墙上的石板,一个二尺有余的洞出现了——张尔蓁心里低下一滴冷汗,原来金嫣娘平日里就靠着这个溜出去玩耍…… 金嫣娘看着张尔蓁震惊的表情很满意,抬着小脖子道:“我先出去,你跟在我后边就是,第一次有些难度,习惯就好了。”然后就很熟练的把下摆的裙子卷成一团抱在怀里,蹲下身子一点一点蠕动了出去……张尔蓁觉得这个钻洞的姿势实在不够美观,还不如爬到墙头上一跃而下时来的帅气洒脱,可金嫣娘已经爬过去,在那边催促张尔蓁赶紧的,张尔蓁眯着眼睛想着,钻洞也是女主的一大福利,学着金嫣娘的样子卷起裙摆,弯着腰就走出去了。金嫣娘看着张尔蓁娇小的身子有些嫌弃道:“你这是不是有点矮小了,以后会不会长不高啊?” 张尔蓁看着高出她大半个头的金嫣娘心想,咱俩差了三年多呢,嫣小姨,快走吧! 就知道金嫣娘早就有后手,才爬出来没一会儿,一辆青灰色幔帐布的小马车就驶过来,驾车的是个小厮,笑嘻嘻的对金嫣娘道:“三姑娘,今儿又要去哪里?” 金嫣娘拉着裙摆一步跨上马车,把张尔蓁也拽了上来,道:“去府上老冯管理的庄子上,跑快点儿。” 一行四个人坐进马车里,张尔蓁甜甜的夸金嫣娘:“嫣小姨真厉害,知道咱们去庄子上早早就安排了马车,我刚还担心咱们怎么过去才好呢。嫣小姨神机妙算,蓁蓁佩服佩服。”又特别狗腿的帮着捏金嫣娘的肩膀。 金嫣娘舒服的闭着眼睛享受一番,轻轻掀起一角眼皮腻了张尔蓁一眼:“还以为你是个老实文静的性子,这么一看咱俩倒是臭味相投。” 张尔蓁笑得像偷腥成功的小猫,马车直奔向庄子上去,一会儿就能见到奶娘了吧。金府的庄子离得并不远,马车向东跑了两刻钟便能看见大片的田地。因着已经入冬了,大片的田地裸露着褐色的脊背,只偶尔几个穿着深色棉布衣裳的汉子扛着锄头。马车渐渐停下来,有庄户看到金府标志的马车已经跑去告诉管事的老冯。老冯穿着棉绸缎青褐色长衫跑过来,看见从车上下来的金嫣娘忙道:“三姑娘怎么来了,夫人可知道?” 金嫣娘不悦道:“冯管家好大的面子,竟还管起我来了,这儿是金府的庄子,我还不能来了?” 老冯忙道“不敢不敢”,张尔蓁后头跟着下来,瞧着老冯一副小眼睛打转的样子就知道这个老冯不像他那个婆娘似的没脑子,直道:“外祖母说我的奶娘和两个丫头在这庄子上呢,让我们带了回去,冯管家赶紧的叫她们出来罢,莫耽误了时间。” 冯管家闻声看去,是一个身形尚小的姑娘,上衣穿着鹅黄色紫金对领小袄,下面是粉嫩的及腰长裙,俏脸娇嫩,蹙着眉毛看着自己,心下一思量便知道这是大姑娘家的,忙弯腰行礼。金嫣娘疑惑的看着张尔蓁,刚想开口问便瞅见张尔蓁偷偷朝她眨眨眼睛,听得张尔蓁大人样儿的继续道:“冯管家赶紧带我们去,等会儿还要带了人回府里告诉外祖母呢,没有许多时间可以耽误。” 金嫣娘便没有作声,老冯抚着长须眯了眯眼,道:“表姑娘莫不是听错了,奴才这里全都是庄户人家,干的都是种地的事儿,怎么会有表姑娘的奶娘呢,表姑娘去府里请示过夫人再来罢。” 张尔蓁瞅着老冯眼里精光一闪,就猜到他在打什么算盘,遂不悦道:“我都说了是外祖母吩咐我们过来的,你竟然不相信?怎么,难道还需要外祖母亲自过来找冯管家,冯管家才肯放人了?冯管家好大的面子,我们两个竟然还劳动不得冯管家给我们带路?!” 第五十九章 算盘落空 眼见着老冯不为所动,金嫣娘虽然调皮淘气好玩的很,但也是个聪慧伶俐的好孩子,已经插着腰帮腔:“母亲让我们来就是带奶娘回去的,冯管家,难道你耳朵不好使了,若是到了耳聋眼瞎的年纪,我就告诉父亲荣你归田养老罢。” 张尔蓁感激的看了眼金嫣娘,金嫣娘得意得翘着小下巴努努嘴,张尔蓁边朝庄户院子走,边道:“冯管家,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外祖母告诉我们来带人,我们怎么知道奶娘在你这呢,你说是不是?” 老冯的院子里是关着一个奶娘并两个小丫头,送过来的时候吩咐了随便养着,回头夫人自有处置。冯管家疑惑地看着金嫣娘,刚要开口,金嫣娘已经不耐烦道:“赶紧带我们去看看,总得先见到人不是,况且那几个是张府的丫鬟婆子,你凭什么关着人家。” 老冯悄悄地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便引着两个小主子进了院子。老冯住的院子很大,不是庄户人家普通的院子并主屋的小四合院,而是两侧青砖红瓦的侧堂,中间则是小些的正堂,难见的侧房比正堂还要恢弘些。正堂里面简单摆了两把松木直被交椅,中间搁了一张红褐色大方桌子,一个小丫头端着个深色翘嘴小茶壶倒上热茶。金嫣娘环顾一圈,啧啧道:“冯管家好生活啊,瞧瞧这日子过得不知道比在府里快活多少了。” 老冯没有一丝慌张窘迫,只是笑着道:“过得好是金府给的体面,三姑娘可不要埋汰老奴了。三姑娘和表姑娘稍坐,奴才这就去领人来。” “嫣小姨,咱们跟着一起去看看吧,刚才坐了好久的马车,这会儿还累着呢。”张尔蓁搀着金嫣娘的胳膊,笑眯眯的看着冯管家。冯管家脸色微变,在金嫣娘炯炯的目光下还想再挣扎一下,张尔蓁已经催促道:“冯管家,快点呀,我们都准备好了。” 冯管家不情愿的带着主仆几个绕来绕去,直绕到一片林子里,林子里有一处院子显得荒凉破败。冯管家取出钥匙开了门,张尔蓁已经踏步进去,看到了被堵住嘴身上绑着绳子的奶娘和两个丫头。奶娘看到张尔蓁,“呜呜”的挣扎,明月如月扭动着身子流着眼泪。 张尔蓁顾不得训斥冯管家,赶紧取出三人嘴里的破布。奶娘关切道:“姑娘,你怎么来了……” “冯管家,你是不是要给我交代一下!”张尔蓁一双眸子通红地瞪着冯管家,小手紧攥成拳恨不能打在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冯管家只是弯腰回答:“奴才听夫人的吩咐。” 金嫣娘闻言大怒道:“你胡扯!娘说带她们在芳暮院里学规矩学礼仪,怎么被你关起来了!是不是你偷偷绑了她们,是不是你偷偷把她们运出来的,是不是你奴大欺主背着夫人作恶事?!冯管家,你好大的胆子!”金嫣娘气的浑身发抖,张尔蓁已经冷静下来,沉着小脸道:“赶紧放了她们,我要带她们回去!” 冯管家低着头不做声,张尔蓁又重复一遍,冯管家回道:“姑娘们别为难老奴,能不能带走她们,一会儿就知道了,姑娘们稍坐会儿,想必去府里通禀的人就快要回来了。” “你威胁我?!”张尔蓁扫一眼冯管家,从怀里取出一把精致的半寸小刀,笑着道:“那就试试罢!”金嫣娘以为张尔蓁要杀人,正惊讶,看着张尔蓁利索的割开了奶娘和两个丫头身上的绳子才轻舒口气,瞪着冯管家道:“表姑娘是贵客,你敢囚着她的奶娘,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张尔蓁看着奶娘手上深红的勒痕心头沉重,奶娘看着姑娘严肃的小脸安慰道:“姑娘不要担心,奴婢好着呢。”明月和如月哭着紧紧跟在张尔蓁后面,她们以为会这样就死了。 张尔蓁举着刀子看冯管家:“我现在要带她们走,冯管家觉得呢?” 冯管家低着头不言语,金嫣娘本来就是火爆性子,直接道:“一个奴才而已,管他做什么,我们走!”金嫣娘作为金府里嫡出的三姑娘,一向顺风顺水,如今在外甥女面前竟然使唤不动一个奴才,自尊心大受打击。若是一个管家都要爬到自己头上去了那还了得!金嫣娘目光如炬,使劲盯着冯管家,预备只要他一动弹或是一张嘴,就要上去揍他一顿,看看他的胆子到底有多肥,难道还敢对府里的姑娘动手? 冯管家眼看着几人准备出去,这时候去金府里报信的小厮回来了,冲着冯管家摇摇头。冯管家沉着嗓子制止道:“表姑娘不能带走她们,她们身为贱籍,便是死了也无碍,表姑娘何必为了几个下贱的人与府里作对。” “你胡言!”金嫣娘被气的小胸脯一鼓一鼓的:“再是贱籍,也是他们张家的人,跟你一个管家有什么关系,冯管家现在地位与以前不同,现在都可以做的了我们金家的主了?!” 冯管家道“不敢”,但拦住的手却表示出“我敢”,那又怎么样。张尔蓁举着刀子在冯管家眼前晃一圈,冷笑道:“好一个冯管家,官府里都不敢随意杀奴仆婢女的,没想到你冯管家好大的官威,怎么,今儿就非要留着她们在这儿,我们还带不走了是吗?” 冯管家后退一步道:“请别让老奴为难,三姑娘和表姑娘自便。” 张尔蓁知道冯管家是听赵氏的,他这衷心可表天地,可如今这般看不清形势,实在愚蠢不堪。这奴才这般不领情,张尔蓁硬着心肠一刀划在冯管家的臂膀上,在冯管家吃痛,金嫣娘惊讶的目光下,从怀里掏出三张卖身契,一张张打开在冯管家面前缓缓略过,在众人或惊恐或不敢置信或讶异的目光中狠狠撕碎了——奶娘,明月和如月的卖身契。 “冯管家,现在她们可是良民了,享受比你更高贵的自由,便是官府查下来我也敢这么说。她们不是奴婢不是仆从,你如果还要扣着她们,我是不是就可以去府衙敲敲鸣冤鼓了?”张尔蓁缓缓说道,一把将撕得粉碎的卖身契扬在空中,在冯管家呆滞的目光中大步踏出了那个破败的院子。金嫣娘狠狠瞪着冯管家:“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一溜烟也出了小院。 第六十章 陪葬 奶娘扶着两个虚弱的孩子,看着张尔蓁直挺的小背影心情很复杂。她当然知道为什么要被关起来,金府二姑娘被绑匪绑去了,她们这三个贱籍的婢女却安然无恙的逃了出来,赵氏为自己的女儿想,想多送几个人去陪二姑娘罢了。张尔蓁何尝不知道赵氏如何想,可这是如此的不可理喻,如果不是她跑得快喊军官回去营救,金芷娘安有清誉在?不感谢她也就罢了,还要杀了她们,今日想杀的是奶娘是丫鬟,明日安知会不会轮到张尔蓁自己……,赵氏的行为,简直就是*裸的看轻张尔蓁,看轻张峦这个女婿。赵氏这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 金嫣娘瞧着张尔蓁邢俊严厉的样子歉意道:“蓁蓁,府里出了这样的事让你看笑话了,我们现在就回府去,我要告诉父亲这件事儿。” 金嫣娘茫然而不知措,张尔蓁反而需要劝她道:“这与嫣小姨并不相干,是我对不起嫣小姨呀,说好去摘南果梨的,是我骗嫣小姨出来的,我一开始就是想来找奶娘的……” 金嫣娘有些吃惊,喃喃道:“蓁蓁,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是,到底也是金府对不住你……” “嫣小姨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帮我往光化递一封信吧,我想回家了。” 金嫣娘连连点头,牵着张尔蓁的手回到了小马车上,来时四个小姑娘,回时六个小姑娘并一个大人,车厢里自然拥挤,金嫣娘紧紧地与张尔蓁挨在一起,看着外甥女秀气的眉头紧紧皱着,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车厢里安静的很。明月想张口说话,被奶娘制止住,眼神示意姑娘心情很糟糕,不要说些让人费心的话。 张尔蓁原想把奶娘她们安顿在金府外面,可也想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反倒不安全,干脆直接带进金府里去罢,在眼皮底下盯紧点就是了。 出乎张尔蓁的意料,回府时异常安静,没有赵氏安排的人候着,只两个小厮打开了侧门。金嫣娘也疑惑,嘀咕道:“这倒想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张尔蓁想好了一肚子词句也没有施展之处,这诡异的气氛让人觉得赵氏没有这么容易罢手。告别了金嫣娘,张尔蓁带着三人走在回听风阁的小道上,奶娘悄悄趴在张尔蓁耳边说几句话,张尔蓁道:“奶娘放心,这些我都省得。我不是她嫡亲的孙女,却也是金府嫡亲的表姑娘,哪里能由得她怎么做。这地方不安全,我们少说话,赶紧走罢。” 回到听风阁的时候,众丫鬟正忙着洒扫,灵芝正端坐在圆石桌上指挥小丫头们打扫干净点。看到张尔蓁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来有点傻眼,立马站起来低着头行礼,张尔蓁吩咐云香去准备些饭食汤水的,便带着奶娘和两个月进了正堂,紧紧关起了门。灵芝有些傻眼,拽着云香的袖口问是怎么回事,云香使劲抽出袖子没好气道:“我哪里知道,问冯妈妈去,冯妈妈呢?” “刚才被夫人派人叫回去了,是不是冯妈妈得罪表姑娘了啊?”灵芝大大咧咧的喊道,猛地被云香捂住嘴,云香瞧瞧那些走来走去洒扫的小丫头们白了一眼灵芝:“你有那个打听八卦的功夫,还不赶紧准备吃的去,小心表姑娘等会儿收拾你。表姑娘可随时带着刀的,谁敢惹她就会被……”比划了割脖子的表情飘飘然离去。 张尔蓁从怀里取出那把精致的小弯刀搁在桌上,看着奶娘明月如月裸露出的手腕上深红的印记陷入沉思,这在金府的后宅里,与赵氏作对绝对没什么好下场。明月也不是个傻子,道:“姑娘,咱们回去吧,这儿太危险了,奴婢险些要见不到姑娘了。如月还被那个老管家踢了两脚呢,奴婢瞧着可疼了。” 如月一直是个懂事的丫头,闻言否定道:“奴婢没受罪,姑娘别听明月胡说。”张尔蓁瞥了眼如月草绿色长裙上两个硕大的脚印没有作声,如月原本就干瘦的身体这几天越发瘦小了,明明比张尔蓁还大些,看着却还小。张尔蓁吩咐奶娘研磨,自己握着毛笔想着给张峦的家书该怎么写,短短几句写完,用印泥封上,等会儿交给金嫣娘就行了。 张尔蓁吩咐云香灵芝将饭菜摆在了稍间,示意奶娘她们下去休息,奶娘犹豫下便带着两个丫头下去了。张尔蓁沉着面容思索,奶娘只简单说了她们被送到庄子上的经过,可哪里能那么简单呢。奶娘虚弱无力的样子,明月肿起的脸颊,如月脏乱的衣衫,不可能是简单的关起来造成的罢。 奶娘在稍间用饭,鼻尖一酸,想起来那日——张尔蓁正睡着,奶娘带着两个丫头在厨房里忙活准备做些糕点。冯妈妈进来道夫人有事找奶娘说话,请去芳暮院。奶娘没想到的是,进了芳暮院便被几个大力的小厮压了起来,金夫人狰狞的面孔看着她们,一双闪着红丝的眼睛像看着宿世的仇敌,恨不能剥皮拆骨,奶娘强自镇定,金夫人已经开始发狂,说她们是贱婢,不顾主人的死活只知道自己逃命,这样的贱婢活该被打死,紫苏看不住三姑娘已经被处理,现在轮到她们了!明月哆嗦着说她们是张府的丫鬟,要听自家姑娘的吩咐,要保护自家姑娘的安全,却被赵氏狠狠打了几巴掌。金氏怒目而视,目恣俱烈,说一个也跑不了!大手一挥,身强力壮的小厮直接上来堵住她们的嘴便拖了出去,奶娘清楚的听见金氏咬牙切齿道:“这些该死的贱婢贱奴,都要为我的芷儿陪葬!” 第六十一章 重入虎穴 张尔蓁何尝不知道自己很危险,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这里距离光化足有两天的路程,沿途断壁残垣,荒凉无际。眼见着入冬即将飘雪,就凭她们几个妇孺想要跑回去无异于自找死路。现在已经知道赵氏想要对付自己,可赵氏到底还需要掩盖,不好表现的太明显,赵氏之前的态度温柔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维持,虽然现在她是误入狼窝也只能生生受着……张尔蓁一张俏脸崩的紧,想着外祖父知不知道赵氏这样疯狂的行为,他难道会想害死自己嫡亲的孙女吗?张尔蓁又想到了金氏,虎毒还不食子,但愿金老爷不会那样冷血疯狂罢。 张尔蓁吩咐云香去请金嫣娘过来,金嫣娘已经在来的路上,由芳暮院那边过来很快,还没坐定便小喘着道:“蓁蓁你放心,我已经同娘说了冯管家的事儿,娘很生气,说自有她来处置。你的奶娘她们也都会呆在听风阁里,哪里都不用去了。老冯那贼管家要被处置真是大快我心,你好生住在府里,其余别担心。” 张尔蓁瞅着金嫣娘打抱不平的愤怒神情很感动,金家这一家子女同胞里,唯一替张尔蓁着想的便只有这个嫣小姨了。 “嫣小姨,这是我写给父亲的书信,你能帮我送出去吗?” 金嫣娘也没想打开来看,只拍着胸脯保证今日就派人带着它去光化,还拉着张尔蓁的手不舍道:“难道你就要回去了?我很喜欢你,多留些日子就好了。” 张尔蓁拍着金嫣娘白玉般的手背无奈道:“放心吧嫣小姨,我会陪你很久的。咱们明个还要去邵府呢,我瞧着你好像不大愿意去的,为什么?” 金嫣娘一听到邵府就有些炸毛,柳眉倒竖,细细说与张尔蓁听:“你不知道,听说邵府的大姑娘要嫁给京城毅安候家的嫡长子,邵府夫人便托人从京里打听请来了归家养老的嬷嬷。那嬷嬷原先也是伺候妃子娘娘的,规矩礼仪什么的肯定严格。娘之前已经拜托过邵夫人,原想着二姐姐和我一起去听嬷嬷的教导,如今到变成了我与你一起。”金嫣娘说着心下有些难过,看着张尔蓁好奇的大眼睛瞅着自己便又继续道:“邵府有三个姑娘,只大姑娘还好些,那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是走一路要十个人扶着的娇嫩宝贝,经常没走两步路就喊着腿酸腰疼的泪眼汪汪,我与她们玩不到一处去。” “那外祖父写信来讲要去邵府学规矩的就是跟着这位嬷嬷呀,那岂不是沾了邵府大姑娘的光吗,宫里的嬷嬷岂是那么容易能请到的。”张尔蓁觉得自己越来越高端了,竟然可以接触到宫里的人了。金嫣娘没好气道:“那又怎么样,我原本就不想去,可是我又拗不过我娘,如今还得捎带着你,那肯定无趣极了。”金嫣娘嘴巴翘得老高,正抱怨着,忽而打了个激灵,觉得有点冷,疑惑问道:“这都入冬了,该给你这备着些碳炉子,烧着也暖和些。” 张尔蓁瞧着金嫣娘缩着小脖子的样子笑道:“原来该备上火炉子了,冬天来了呀,我得去找外祖母要碳去。嫣小姨记要得替我送书信。” 金嫣娘犹豫劝道:“娘现在可能不太高兴,你先别去了,我回去吩咐人给你送些来,先将就用着。这些管事的一个一个的不顶用,这种事儿还得夫人知会一声,也不知道养他们做什么用。”说完便拿了信笺起身准备出去,另嘱咐张尔蓁道:“除了明儿与我一起出门,你哪儿也别去了。今儿与你跑到庄子上去已经把我骂了一顿,我只道是我想出去的,硬拖着你一起,回头若是我娘问起,你可别说漏嘴了。” 张尔蓁使唤云香送嫣小姨出门去,原本想去找赵氏的心也歇了下来,现在外祖父不在家,赵氏不来找她麻烦就该烧高香了,她不能上赶着去给人欺辱她的机会。然后疲惫的窝进了黄梨木雕花椅里,听着滴漏似有若无的声音,想着这世道艰难,她过得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奶娘她们在稍间用饭休息了没多久就齐齐到内室候着,张尔蓁要她们再去歇会儿,奶娘执意不肯:“奴婢本就是下人,伺候姑娘就是唯一的使命,哪里能一直歇着,这像什么样子。虽然姑娘撕碎了奴婢的卖身契,但可不能趁机把奴婢撵出去啊。” 明月后怕的往前挪了挪,道:“奴婢也不走,姑娘答应了奴婢不会撵奴婢走的。”如月沉默着没有出声,只小脸仰着,神态坚决。张尔蓁无奈道:“你们都在这儿伺候了,冯妈妈怎么进来?我还有话与她讲呢。”奶娘心急道:“姑娘,那冯妈妈就不是个忠心的婆子。你怎么能跟她说什么体己话。”张尔蓁笑着道:“奶娘难道不记得了,我是那么容易让人欺负的性子吗,姑娘我可是从小就跋扈的很,亲娘都欺负不了我,何况她。”奶娘还是有些不放心,却不敢不听,一步三回头的拉着两个月下去了。张尔蓁端起茶碗饮一口茶,静静等着冯妈妈来。果然没多久,冯妈妈就一头撞了进来,神情狼狈,衣着不整,哭喊道:“表姑娘啊表姑娘,是老奴的错,是老奴嫉妒那杨氏贴您的心呀,才拜托冯管家帮我的,表姑娘惩罚老奴吧,惩罚老奴吧。” 张尔蓁瞧着冯妈妈狼狈不堪的样子,知道这肯定是赵氏的杰作,虽然现在已经真相大白,但是赵氏明显还不想撕破脸,粉饰太平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罢,听冯妈妈的哭诉就知道了,这锅冯妈妈来背。不管赵氏是不是真的把张尔蓁当个傻孩子来糊弄,既然冯妈妈都这么说了,张尔蓁自然没有轻易原谅她的道理,以为哭求一下张尔蓁就算了?那张家的面子岂不是被踩在脚底下搓了。 “奶娘自小看着我长大,我都不打不骂恭敬对待着,冯妈妈你好大的面子敢如此处置她们,我年纪虽小却也知情明理的,原本不想冤枉了你,既然你自己都承认了,就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罢。” 第六十二章 邵府 冯妈妈闻言大觉不妙,哭丧的脸倒有了几分真心的害怕:“老奴是被派来伺候表姑娘的,您这是要奴婢去哪儿呢,老奴只有听风阁能呆着了啊……求表姑娘别撵了奴婢出去啊……奴婢都听表姑娘的,都听表姑娘的……” 张尔蓁瞧着冯妈妈乱翻的小眼睛就知道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恨得恨不得一脚揣在这个婆子身上,可她是个温和好脾气的主子,再也不想和冯妈妈多说一句话,扬声叫了云香灵芝进来,吩咐两个人把冯妈妈送出去:“若是冯妈妈不走,就请金管家叫两个小厮来拖走,若是还不行就只有告诉外祖母,请外祖母亲自处置了。”冯妈妈挣扎着不愿出去,云香早就看冯妈妈不顺眼,使出吃奶的劲儿就差扯着冯妈妈的头发,硬是把她拖了出去。冯妈妈疼的“嗷嗷”叫着被撵了出去,张尔蓁耳根总算清净了,抠抠耳朵觉得舒服极了,这个没什么脑子的*烦处理了极好,值得庆祝。 冯妈妈被拖走之后去了哪里张尔蓁自然不关心,也不会那么八卦的去问问,那伪圣母的白莲花她懒得做。不过冯妈妈肯定是被赵氏处置好了,因为赵氏派了董妈妈过来传话,说明日夫人要去庙里上香,表姑娘就不用去芳暮院请安了,直接和三姑娘去邵府就是,夫人已经安排妥当了。张尔蓁笑着吩咐云香送走了董妈妈,董妈妈悄悄四下打量没瞅着杨氏几个,踏着月色回去了。 第二日张尔蓁起了个大早,由着奶娘打扮了一番。古代的小孩子即便再早熟,也没有七八岁的女娃娃当成大人用的,张尔蓁这几日来一直端着小脸都有些僵硬了,奶娘心疼道:“姑娘,你和三姑娘去邵府,就不用带着我们了,我们去了不是让太夫人抓着把柄说你吗。” 张尔蓁透着模糊的铜镜子看自己娇嫩精致的小脸,厚脸皮的感慨自己生的真是漂亮,这张脸搁在前世里靠它吃饭绝不是问题,现在虽然稚嫩圆润了些,但美貌不可忽视。又瞅见奶娘蹙起的眉头,心下也有点犯愁,带着两个月一起去邵府还能说得过去,带着奶娘去不是惹人耻笑吗,说这么大一个孩子还离不得乳母。忽而脑中精光一闪,宽慰奶娘道:“咱们还是一起去吧,万一我回来又瞧不见奶娘了,还得分神去找呢。”赵氏说是去上香了,万一这就是调虎离山之计,回头杀她个回马枪,又抓了奶娘去,她昨天岂不是白忙活了。 奶娘也是真心关心张尔蓁,而且一向听张尔蓁的吩咐,闻言不再多话,拿着一把浅色温润玉牙梳子抚过姑娘满头浓密的青丝,眨眨眼睛挤回去眼角的泪滴,姑娘这样好,怎么就…… 张尔蓁带着奶娘,明月和如月去了听雨阁,灵芝倒是没有什么表示,乐得呆在院子里,云香目送一行人离开,瞥了瞥嘴角进去稍间补觉去。金嫣娘亦是被打扮一番,穿着木兰青双绣缎裳,鬓间插着一支宝蓝点翠珠钗,只站着便是娇俏端方,一开口就形象破灭了:“你可算来了,等的我都烦死了,一想到要去见那几个娇滴滴的姑娘们啊,我这脑子就疼的很。” 张尔蓁抿唇一笑,虚扶着金嫣娘劝:“嫣小姨,咱们是去学规矩知礼仪懂事理的,又不是去和邵府的姑娘们闲话家常的,大不了不予她们讲话就是了。” “我告诉你啊,今儿咱们不用上课。”金嫣娘笑得狡黠:“我听说那宫里来的嬷嬷不适应这儿的气候病了,咱们今儿就去见个礼就回来,不用与那些姑娘待很久。可惜就是不知道嬷嬷病的严不严重,都是养老的年纪了,偏偏我娘还得这么劳累人家,送我过去给嬷嬷添堵。”金嫣娘做好心状,张尔蓁腹诽:你怕是希望嬷嬷多病些日子罢,知道是添堵的就该乖巧老实点儿。 赵氏安排的妥当,两人并一众仆人坐着两辆马车驶向邵家。邵家已经派了婆子候在门前,马车停在了气派的石狮子面前,小厮搬来下脚凳,张尔蓁先提着裙边出去了,金嫣娘后边跟上来。邵府的婆子是见过金府三姑娘的,自然瞅着先出来的穿着湖蓝色小缎子袄的小姑娘就知道是金府的表姑娘,笑着见了礼,领着一行人从正门进了府。邵老爷是明代从四品大官知府,地位相当高,张尔蓁算着,这相当于前世里市委书记。她爹张峦现在还是个小县知县,是个七品芝麻官,相当于是县委书记。所以张府小巧而不够精致,瞧瞧邵府这丫鬟婆子通身的气派,不说像刘姥姥进大观园那么夸张,倒是也让张尔蓁长了见识。瞅瞅叶色金黄的鹅掌楸,看看毛茸茸的华南紫萁,雕梁画栋,翘檐飞角,大气精美华贵,这就是地位的差别带来的生活差别。瞧瞧——就是知府家里的丫鬟自然也比知县家的丫鬟高级一些,张尔蓁看着婆子身侧扭着水蛮腰的丫鬟,很担心就那样不小心就要扭断了。 金嫣娘悄悄拉一下张尔蓁的袖腕,不准她看这样香色的场景,张尔蓁乖巧的低下头,只瞅着自己不断往前的粉色绣花鞋头想着嫣小姨还真有个长辈的样子——如果她自己不看也不模仿的话。 几人直接去了邵府专门辟出来的学习用的辉映堂,辉映堂一侧蟠笼赤凤檀木大椅上已经坐着位方脸的妇人,一身玫瑰紫牡丹花纹锦长衣,正端着嵌金丝的直口瓷碗吃茶。邵夫人瞧见管事婆子领了众人进来,为首的是金府三姑娘,身段窈窕,已经初见大姑娘的丰采,后面跟着的桃心髻的小丫头,上身湖蓝色锦绣夹袄,下边藏青色长裙上纹着碧羞花,一双粉色绣花鞋若隐若现,身段尚小,瞧着与自家三姑娘年岁相当。金嫣娘已经带着张尔蓁见礼,说了些赵氏教导的客气话,然后垂着脖子打算听邵夫人的教导。 第六十三章 杨氏来历一 “有三姑娘和张家姑娘一起作伴,我家的几个姐儿都很高兴,我希望你们能互敬互助,不求能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来,但是女子该会的都要精细着学。”邵夫人简单直白说了两句,便指着另一侧面容略显苍白的妇人装扮的道:“这就是华嬷嬷,日后姑娘们不可顶撞不可懈怠不可偷懒,若是犯错,当与我府里的姑娘们一样责罚。嬷嬷,你不必心软,该打该罚尽做便是。”邵夫人语气严肃,丝毫不拿金嫣娘和张尔蓁当外人,话一说完,原本坐着的三个邵府姑娘齐齐站起来,一起垂着脑子听训。 华嬷嬷身子果然不舒坦,还没开口便先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道:“按说女孩儿家人品德行最重,举止教养不过都是虚礼,可大凡体面人家偏偏喜欢讲这个虚礼,这关系也可大可小,做的好未必有人夸你,做错了却不免被人明里暗里的笑话,姑娘们都是聪明人,当知道当中要紧。”说完挨个瞅了一圈,将五个姑娘的表情尽收眼底,继续道:“怪道我老了身子不中用,现在不能教导各位姑娘,所以今日见完之后,我们明年再正式授课。”金嫣娘听完有些窃喜,那边华嬷嬷接着说:“但是我不能为了自己耽误了各位姑娘,回去后,姑娘们先抄了《女则》一百遍,背下来才能记到心里去。” 五个姑娘齐声称是,声音清脆如黄鹂低吟,只听得华嬷嬷继续道:“可大姑娘眼见着出嫁,老婆子就不一碗水端平了,先紧着大姑娘来,姑娘们觉得如何?”张尔蓁又跟着念一遍“听嬷嬷的。”华嬷嬷清清嗓子继续:“今儿各位姑娘都到齐了不好就这样空手回去,我们就先简单学着些罢。”华嬷嬷满意的点头看向邵夫人,示意已经说完了。 邵夫人瞅着五个高矮不一的姑娘道:“若有调皮的,我直接来提走就是。不要仗着自己是姑娘就拿娇作态的,大家姑娘别学那些个妖媚事儿。”邵府的二姑娘三姑娘头又沉了些,金嫣娘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觉得邵夫人比亲娘还吓人。张尔蓁也觉得头大烦恼,她一直自在惯了,这接受古代正统官家小姐的培养不知道能不能跟上啊,若是被华嬷嬷单独摘出来训斥,怪丢人的。邵夫人又关心华嬷嬷的身体道不要勉强,华嬷嬷笑着应下,邵夫人便带着管事婆子回去了。 华嬷嬷扫一眼立着的大小丫鬟婆子们,待看到后侧立着的杨氏时,脸色登时一变,对着丫鬟婆子们道:“你们去门外候着,不可打扰姑娘们。”五个姑娘的丫鬟们一齐称是。杨氏将视线从华嬷嬷脸上移开,低下头跟着一起出去了,只脚下不稳,差点拌在了门槛上。 屋里只留了五个姑娘和华嬷嬷,华嬷嬷似乎身体越发不舒坦了,脸色比刚才更白,张尔蓁偷偷瞄了一眼,觉得华嬷嬷似乎有些着急出去…… 果然,华嬷嬷匆匆吩咐下各位姑娘先自个儿琢磨坐姿罢,就急匆匆出去了。留下五个姑娘面面相觑。五个姑娘谁都没那个胆子编排华嬷嬷,便也只能各自寻了椅子坐下,张尔蓁记着都是臀部坐三分,腰板挺直,上身耸起,乍一看下还挺有模有样的。金嫣娘看着张尔蓁小脸上一派严肃,想笑,可瞥见邵家几个姑娘便又生生憋回去,赞道:“我家蓁蓁年纪最小,偏坐起来最好看呢。” 这边华嬷嬷急匆匆在门外候着的丫鬟婆子里找着,看见奶娘杨氏时嬷嬷手指都发颤,打着哆嗦吩咐她跟过来,在一众丫鬟的茫然中带走了奶娘。奶娘瞧着走在自己前边单薄的身影,那肩膀一耸一耸的似是抽泣。寻了个极安静偏僻的地儿,华嬷嬷才不敢置信的拉着奶娘的手上下打量着问:“芝兰,是你吗,你还活着吗?” 奶娘杨氏激动的抖着身子,反手紧紧握住华嬷嬷的手,哭泣道:“嬷嬷,是我,我没死!” “我的老天爷呀!”华嬷嬷不敢置信的上下打量着杨氏,熟悉的眉眼,熟悉的面庞,一样的下颚处小小的痣,现在这张脸比起当年更加消瘦,更加沧桑,华嬷嬷流着眼泪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啊,可怜的孩子,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啊?啊?” 华嬷嬷关切的一遍一遍打量杨氏,哽咽道:“当年多么水灵的一个姑娘啊,怎么就成了这样呢,造孽啊,造孽啊。” 杨氏取出帕子帮着擦华嬷嬷的眼泪,哑着嗓子劝:“嬷嬷别哭,我好着的,我没死,现在在张府里做个奶妈子,姑娘善良温婉,待我很好的。这些年我过得比在宫里还悠闲自在呢,嬷嬷别哭了……” “当年万贵妃要处死你,连张公公都吞金自杀了,谁敢冒着得罪贵妃的风险帮助你啊,你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出宫又是怎么活下来啊,芝兰啊,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华嬷嬷心酸极了,摸着奶娘沧桑的脸想到了往日,心里惊恐害怕又庆幸:“你竟然活着,你竟然活着……太好了……老天有眼呐。” “张公公死了?”杨氏不敢置信:“就是张公公救了我啊,他买通小太监,说我已经断气了,把我扔到乱坟岗上。我在那躺了一天,趁着夜里逃跑了。张公公说他有办法救自己的……张公公说他手里攥着贵妃娘娘的把柄,况且张公公是圣上身边得力的人,怎么就……” 杨氏现在已经很少想到那个夜晚,漫天繁星,可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弥漫着恶臭的乱坟岗,还能看见饥饿的恶狗叼着断臂残肢啃食,不时传来狼嚎,诡异又恶道,杨氏在漆黑的夜里踏着满地的尸体跑出了顺天府,她不敢回头,不敢停下,一直跑……那个好心肠的张公公,对当时二十岁的她说:“你不要管我,我是圣上身边的人,别人动不了的,你自去逃命,要活着啊。”奶娘泣不成声,握着华嬷嬷的手不住颤抖。 第六十四章 杨氏来历二 “张公公死的可怜……他若真有贵妃娘娘的把柄,贵妃娘娘怎么可能容得下他,娘娘想要我们这些贱人的命,还不是易如反掌……” 杨氏沉默不语,犹豫着问:“那太子……他还好吗?” 华嬷嬷听罢,又是一阵难过,擦着眼泪道:“太子不容易啊,纪妃娘娘去的早,这些年若不是王皇后护着,早就……” “那圣上知不知道……” 华嬷嬷小心的看向四周,制止住奶娘的话轻轻摇摇头,小声道:“太子立了没多久,邵妃娘娘接连生了四皇子五皇子,这些年德妃娘娘又生下六皇子七皇子。圣上的皇子越来越多,对太子的爱护自然不比从前……太子还念叨过你呢,说怎么不见你了,我们就说你出宫嫁人了……当时都以为你死了的。” 杨氏看着华嬷嬷半边银发,深陷的眼窝和沟壑纵横的手,悲从中来,记忆深处的事儿翻涌而出:“三皇子悃愊无华,当年小小的还跟在我后面要帮忙呢……一晃眼都大了,纪妃娘娘保佑太子平顺安康啊……那万贵妃和皇后娘娘一直无出吗?华嬷嬷您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 华嬷嬷点点头,叹道:“万贵妃娘娘风华绝代,即便无所出也圣宠不衰。皇后娘娘膝下又养了八皇子,那八皇子自小与皇后娘娘亲近,深得皇后娘娘喜欢……太子这些年如履薄冰,身子又不好,圣上已经多有微词,若不是太子聪敏勤奋,恐怕已经……纪妃娘娘……纪妃娘娘保佑着太子福泽健康啊,保佑太子殿下顺遂平顺……”华嬷嬷念叨几句,又看着奶娘心酸道:“转眼你都成妇人模样了,芝兰,这么些年苦了你了,纪妃娘娘上苍有灵,看的见的。” “嬷嬷又何尝不辛苦呢。宫里生活一步错就会丢了性命,在贵妃娘娘手底下讨生活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嬷嬷,你也老了。你不必忧心我,我家的姑娘打小就和善伶俐的,从不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好吃的好喝的都想着我们,嬷嬷,我过得很好。” “我在贵妃娘娘宫里呆了几年就去了尚衣局,倒也过得平顺。可是你瞧瞧你啊,你若是真过得好,何至于现在面黄肌瘦的没个人形,我是老了,但还不至于瞎了。你那姑娘年岁是小,但如若心肠不好,想让你受苦也是很容易的。她若是那等狠心没良心的,我也是不愿意教的,就让她回去罢。”芝兰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沧桑可怜的样子让华嬷嬷很是不忍心:“你不要怕,我这就去向张府姑娘讨要了你,你放心的跟着我罢。” 杨氏紧紧拉住气愤的华嬷嬷,无奈之下简单几句将金夫人金家的事儿说了出来,末了补充道:“若不是我家姑娘,我就见不到嬷嬷了,我家姑娘是个顶好的孩子,她是我一手带大的,自小亲娘便不亲近她,可我家姑娘不打不闹不撒泼的,很小的时候就乖巧的让人心疼。嬷嬷,你相信我,她是个伶俐善良的孩子,往后就拜托你好生教导她了。” 华嬷嬷听罢,抚着疼痛的额头道:“既然金府里不太平,你不如来给我作伴罢。” 奶娘很坚决的摇头道:“不太平的又岂止芝兰一个,还有姑娘,我自小看着她长大,怎么忍心弃她不顾,我若是走了,姑娘该怎么办,她还不到八岁的年纪……” “你这孩子一向心善……我知道,你带大的姑娘想必也极好。我方才瞧着你家的姑娘低垂着脑袋看起来听话老实的,但是那股气派是怎么都藏不住的。芝兰,你教的很好,她确实是个好孩子,我知道。”华嬷嬷看着奶娘憔悴的脸感慨着:“瞧瞧,你都老啦……芝兰,金府不是个好去处,张府未必也是个好去处,我已经告老还乡了,可我哪里还有亲人,你来陪我罢……我们都是阎王殿里报过名的人了,合该一起过日子……”华嬷嬷浑浊的眼里流出泪水,滴在紧握的手上。 奶娘坚决的摇摇头,哭着道:“嬷嬷,等到我家姑娘大了嫁人了安稳了,我就与你回家。” 华嬷嬷原本身体就没好,这会儿更是虚的厉害,由着奶娘搀扶着坐下:“那我等你……,我等你罢,左不过就几年时间了。”奶娘歉意的点头,摸着华嬷嬷松弛温暖的手背沉默不语。 华嬷嬷休息下又站起来:“姑娘们还等着我呢,我得回去了,芝兰,你也回去罢,你要好好的,我们才有机会团聚。” “嬷嬷,你也要好好的……” 华嬷嬷回到辉映堂的时候已经整理好了情绪,面容和蔼,不怒而威。五个姑娘都端坐在椅子上,华嬷嬷特意瞅了眼张尔蓁,赞许的点点头,芝兰也是宫里出来的,礼仪规矩哪里会差了。华嬷嬷挨个看一遍,指导其余四个姑娘不妥之处,轮到张尔蓁时,只说了句“张姑娘年岁小,不做苛刻要求。”金嫣娘羡慕的看向张尔蓁,张尔蓁端着的身子一下子放松下来,早知道自己不用那么严格,就不要这么累了。那头华嬷嬷继续道:“但是也不可过度放松,福贵本无根,尽从勤里得,张姑娘,记得了吗?” 张尔蓁乖巧的答记得了,心里有点纳闷,学规矩跟勤不勤劳有关系?好吧,有关系……她刚才是偷懒来着,这都被发现了。 华嬷嬷教学重点都放在了邵家大姑娘身上,几个绿叶子偶尔也可以放松一下。尤其是邵家二姑娘三姑娘,没一会儿便娇喘连连,脸蛋红润,惹人遐想……待到邵夫人派人来叫时,已经午时了,华嬷嬷拖着疲惫的身子送金嫣娘和张尔蓁出府,张尔蓁瞧着奶娘红通通的眼睛没有作声,华嬷嬷似有若无的看向奶娘的眼神,奶娘偷偷告别的样子,让张尔蓁心里一酸——有些事,哪里能圆满呢。 ps:下一章开始上架哦~~目前为止已经出现两位优秀男子,后面还有一位登场(大概会在京里遇到),女主最后会和谁牵手,我也很期待~~~ 第六十五章 死里逃生 成化十九年,张尔蓁过了来到明代的第八个新年。南方总是湿冷阴冷的,张尔蓁前世作为一个北方人,在这儿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适应过来,便整日窝在听风阁里,要么就是抄抄写写华嬷嬷吩咐的《女戒》,要么就是跟着奶娘学刺绣,虽然绣得歪歪扭扭的,但也感觉比绣十字花高级一些,内心总是很骄傲。这一年金府里添了个小主子,胜兰生了个白胖胖的儿子,金老爷欢喜异常,胜兰因着喂养儿子,便窝居在院里,张尔蓁基本不会见到她。 奶娘带着两个月丫头围在张尔蓁的暖塌边上,一人一个棉矮敦子坐着,气氛还是祥和安稳。 张尔蓁寄出去的书信很快收到了回复,是金氏的语气和手笔,说府里事忙,很快就会派人来接张尔蓁回去。接着就下了很大的雪,道路封闭积雪足有一尺厚,金氏又来了信,一封给张尔蓁,一封给金老爷。给张尔蓁的信上说雪天路滑不安全,要雪化了才能跑马车。不知道金氏给金老爷的信上说了什么,然后约么是金老爷对着赵氏说了什么,结局是张尔蓁暂时是不用急着回去了,反正大雪封路也回不去。赵氏也不再见她,听说是建了个小祠堂叫斋堂,整日在里面敲木鱼念经的,还茹素了很久。张尔蓁听闻这事时心底里有些感动,觉得赵氏是个好母亲,觉得金芷娘是很幸福的姑娘。 正月十五过去了,天气依然冷的很,北风呼啸,在暖塌上窝着都觉得冷。邵府那边派人过来通知,说是待暖和些了再开课。金嫣娘也懒得出门,偶尔唤人过来叫张尔蓁过去坐坐,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玩乐,张尔蓁教她斗地主,这时候明月也会被叫上,因为她的技术和金嫣娘一样很水,金嫣娘总是很欢喜的赏赐明月些小玩意,明月也乐得输。张尔蓁经常赢,偶尔放水输一把,看着从金嫣娘那里赢来的小玩意,乐得见牙不见眼。 听风阁里,张尔蓁正捻着一小粒红艳艳的草莓放进嘴里,眯着眼睛享受冰凉甘甜在嘴里融化的感觉。 “董妈妈来了。”云香敲门进来,身后跟着红褐色长棉袄的董妈妈,董妈妈手里提着个楠木纹的食盒子,对着塌上的张尔蓁见了礼,笑着道:“这是府上新来的厨娘做的红梅雪上酥,夫人吩咐给表姑娘送些来。夫人说了,表姑娘整日的拘在这小院子里恐怕失了朝气,让三姑娘带着您出去逛逛呢,清风大街上的灯会还没散,最是热闹了。” 奶娘上前接过了食盒子,张尔蓁打开便闻到一阵清香,瞧着个个圆滚可爱的糕点夸赞道:“这糕看着真漂亮,帮我谢谢外祖母呀。董妈妈坐会吧,您这么远走过来,肯定冻坏了。云香,再添些银丝碳进炉子里,把火烧的旺些。” 董妈妈假意推脱了下,便坐在了一侧的耳墩上。奶娘带着两个月丫头下去了,张尔蓁才笑着开口问:“外祖母找我有事吗?董妈妈有事直说就是,何必这么客气。” 董妈妈瞧着云香下去关上了门才开口道:“昨晚……夫人梦到二姑娘了。”董妈妈叹口气悠悠道:“二姑娘是夫人的第一个嫡亲的孩子,自小疼爱着长大,不曾训过,不曾说过,二姑娘掉一滴泪夫人都心疼的紧啊,二姑娘去了之后夫人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过,表姑娘,夫人昨个梦到二姑娘说想见你了,能不能请你去斋堂里陪着夫人待几日?我知道表姑娘心有芥蒂,可是希望您能体谅夫人的拳拳爱女之心,表姑娘……”董妈妈轻拭了下眼角。 张尔蓁虽然希望明哲保身,但也不是个冷心肠的人。这些日子赵氏没再来找她的麻烦,她过得也着实不错,冬日一应用品俱全,衣裳首饰丫鬟仆役的都打点的很好,不管这是缓兵之计还是鸿门宴,张尔蓁知道,于情于理,她这趟是必须要去的,却也不想一口应下,委婉道:“这样会不会打扰了外祖母的清净?我担心外祖母再生我的气呢。” 董妈妈忙道“不碍事不碍事”,惶恐感激又惊悚的样子让张尔蓁狐疑,董妈妈捏捏诺诺的想再说点什么,张尔蓁已经晃悠着从床榻上下来,指着皱巴巴的衣裳道:“董妈妈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裳,总不好穿成这样去见外祖母的。” 董妈妈唯唯诺诺应是,弯腰退出了内室。奶娘进来伺候张尔蓁,张尔蓁对着奶娘耳语一番,奶娘不放心道:“姑娘,你就别去了,要不就让奴婢陪着你去吧。” 张尔蓁不同意道:“你们谁都不准离开这个院子,等我走了就吩咐灵芝去传话吧。” 张尔蓁走出内室,对着门口守着的董妈妈道:“咱们这就去吧。” 董妈妈欢喜道:“谢谢表姑娘谢谢表姑娘。” 天空又开始飘飘洒洒的落雪花了,阴沉沉的样子,感觉这场雪要下许久。张尔蓁只带了云香去,奶娘看着张尔蓁单薄的身影离开,眼皮直跳,一股不安涌上心头。 踏着薄薄的积雪,一行人朝着芳暮院方向去。斋堂不在芳暮院里,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董妈妈领着张尔蓁绕过芳暮院,由一条小道走了一刻钟,才隐约看见几间小房子。董妈妈步子急促,张尔蓁已经打起十二分精神,跟着董妈妈走到一处房门口,隔着很远就闻到了檀香特有的香气,董妈妈上前敲敲门,里面传出赵氏沙哑无力的声音“进来罢”,董妈妈拉着云香退后一步,张尔蓁自己拾阶而上,推开了房门。 这是一个小小的房间,正对面是一个长长的紫檀案几,上面只放着几卷经书,向左进去是两个如意纹方凳,旁边是一张灵芝纹紫檀方桌,再往里去,便能看见了一座小小的佛龛,上悬着秋香色乌金云绣纱帐,下面是一张香案,地上铺着一张圆的金边的蒲团,赵氏穿着青衣跪在蒲团上,背挺得笔直。香案正中摆着白玉四足双耳貔貅卧鼎,鼎中正缓缓燃着香烟。房里没有燃火炉子,阴冷的很。 “把门关上罢。”赵氏幽幽道,张尔蓁没有动弹,董妈妈已经利索的关上了门,随着“啪”的一声,赵氏转过身,眼窝深陷,脸色惨白。张尔蓁有些惊讶,前几天请安时赵氏还不是现在这副样子,短短几天,怎么就苍白沧桑凄惨至此。 赵氏瞧着张尔蓁后怕的样子,笑得很和蔼,道:“蓁蓁来了啊,不要害怕,外祖母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可是我嫡亲的外孙女啊。”赵氏回忆着往事,幽幽道:“可惜了,你只与你二姨母长得三分像罢了。嫣儿倒是和她姐姐长得像一些,可那性子实在不能和芷儿比。你那嫣小姨从小就是个皮猴子,可没少让我跟着操心。芷儿是个可心的孩子,知道我身子坏了生不出儿子了,还来宽我的心呐。蓁蓁,你说她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怎么就想不开非要去寻死呢……” 张尔蓁张张嘴想劝劝赵氏,可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便捏着裙摆没有说话。赵氏呵呵笑了出来,看着小小的一团孩子气的张尔蓁冷道:“看看你多幸福,听说还有个不错的未婚夫……你二姨母是个傻子啊,为了那么个男人哪里值得呢……你瞧瞧,外祖母怎么能跟你一个孩子说这些呢……可是你二姨母来找我说话了,说她想念你制的茶了,想吃你制的茶了……蓁蓁,你说该怎么办呢?” “外祖母知道二姨母吃了白果茶中毒的事儿了?”张尔蓁反而冷静下来,悄悄往门口挪挪,想着若是不妙就要赶紧跑。 “你给我站住!”赵氏紧紧盯着张尔蓁:“你小小年纪就不怀好意,是不是想谋害了我的芷儿!你果然和你那亲娘一样歹毒,是不是你们联合起来要害死她?” 赵氏已经疯了,张尔蓁看着她死气沉沉的面上,眼睛里又带着滔天的怒火,觉得这时候和她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她忘了是谁让金芷娘去金府的?她忘了金芷娘是怎么死去的?不,显然她都知道都清楚都明白,可她需要发泄心里的怒火,张尔蓁成了那只倒霉的替罪羊。 “所以你要对我做什么?”张尔蓁又退后一步,警惕的看着赵氏。 赵氏一瞬间又恢复了清明,笑道:“看给你吓得,外祖母不过是要你陪我念几天佛吃几天斋饭,蓁蓁不要害怕。”然后一把扯过张尔蓁按在蒲团上,张尔蓁踉跄了一下跪在蒲团上,听到身后赵氏轻缓的声音道:“你外祖父警告过我了,我可不敢对你做什么了,便是你身边的丫鬟婆子,我都动不得了。” “我来的时候已经吩咐丫头去请外祖父了,哦对了,还有嫣小姨,你还要这么对我吗?”张尔蓁挺直瘦小的脊梁,面对着虔诚的菩萨心信诚意的双手合上拜下…… 第六十六章 这就是缘分呐一 赵氏有些狰狞的脸紧盯着张尔蓁油亮的后脑勺,看着那刺眼的九转梅花金丝簪子一把拔了出来,恶狠狠道:“你还不知道吧,你外祖父不在府里啊!我的嫣儿也不在府里啊!你外祖父不是个好父亲,他有那么多子女,怎么会在乎一个芷娘,他骗我!说什么待芷儿如珠如宝,说什么要为她寻一佳婿,当面装着一副伤心失落的样子,背后就跑到卿姨娘那个贱人的房里去……” 张尔蓁觉得赵氏已经心智失常了,她怎么能对年幼的外孙女说这样的话?如果刚才还有些担心,现在张尔蓁就是发自内心的惊恐,因为赵氏不管不顾,就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果然,张尔蓁预料的没错,赵氏已经揪着张尔蓁的衣领一把将她提了起来,凶光四射道:“你小小年纪的就如此恶毒,怕是长大了也要祸害我们祸害金府,我倒不如现在就送你去与芷儿作伴,她说她想喝你的茶,你就去给她制茶罢!” 张尔蓁使劲挣扎也没挣扎出来,使劲拍打赵氏,赵氏却纹丝不动,里面动静很大,外面也没人闯进来,静静的像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张尔蓁暗道糟糕,千算万算没想到赵氏已经疯魔了,赵氏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去找那伙强盗土匪报仇,怎么不去找那个生活滋润的禀生算账,在这儿拎着她这个小姑娘就能显出本事来了?!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张尔蓁拔出发间插着的另一支金簪子猛地划过赵氏的手臂,赵氏吃痛一松手惊道:“冯妈妈说的竟是真的!你个死丫头竟然敢杀人?!” “外祖母想好处理我之后怎么交代了吗,你莫不是糊涂了,我爹是朝廷命官,我是张府嫡女,死在你手里,你不想活了倒是不碍事,嫣小姨怎么办,她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张尔蓁举着金簪子看着赵氏继续道:“并不是我自己要来益州的,是你们写信让我来,我才来的。你若是真想报仇,就应该先找自己算算账,外祖母,你瞧瞧我才多大,你欺负弱小欺负我孤苦无依就过得去?” 赵氏不为所动,盯着张尔蓁举着金簪的手目露凶光:“你和你那个奸猾的母亲一般讨人嫌!你说说为什么偏就我的芷儿被那伙天杀的撸了去,为什么你就跑出来了,凭什么我的女儿没了,你还能活得好好的。我就不怕告诉你,现在这儿除了你我再没别人了,蓁蓁,就当外祖母求你,你就去下面陪着芷儿吧!” 张尔蓁看着赵氏冷硬悲痛的面孔背脊一阵发凉,斋堂位置极为偏僻,她大喊大叫有人来救她吗?张尔蓁觉得可能性太低,如果因此又惹怒了赵氏,那不是死路一条吗,自己的细胳膊细腿的怎么能敌得过赵氏呢。张尔蓁举着金簪子划出最大的圆周,赵氏离得远了些,笑得阴森森的,张尔蓁瞅准机会夺步跑到门前,一把拉开沉重的房门,董妈妈没有锁死,外面果然空无一人。赵氏阴沉的声音伴着冷风刮进耳朵里:“来吧……蓁蓁……” 张尔蓁哪里顾得上赵氏说什么,只略一思忖就顺着记忆中的小道跑起来。赵氏像看着玩偶小丑一般看着外孙女的身影消失在雪天里,就像看着砧板上的鱼肉。张尔蓁一股脑的跑出了斋堂的小院子,赵氏一挥手,上来几个小厮:“去把表姑娘给我抓回来!”张尔蓁只听见赵氏凄厉狠绝的声音,哪里有功夫看身后到底跟了几个人,甩着胳膊跑的飞快,因还下着小雪,路上湿滑险些摔倒。眼见着终于到了那个曾经钻过的狗洞,张尔蓁利索的一把扯过石板子,弯着腰一溜烟就钻过去,只剩下后面跟上来的小厮们大眼瞪小眼的准备翻墙。 先不说赵氏是如何的震怒滔天,张尔蓁跑出金府后拐进了小巷子,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她一直觉得自己这世是投了个好胎,可接二连三的倒霉事儿发生,张尔蓁不由得质疑这是不是老天爷开始惩罚她不够积极不够认真。金府的小厮们没有追上来,张尔蓁扶着冰冷的墙壁看着漫天雪花飞舞,一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要去正门守着等金老爷回来吗?还是打听金嫣娘哪里去了接着去找她?张尔蓁边思忖着边否定,想起赵氏狰狞的表情不寒而栗。赵氏肯定做好了准备,这次对她下手就是想一击即中! 老天爷,赐我金手指罢! 张尔蓁朝天比划了中指,然后又耷拉着脑袋无力的垂下手臂,哪里有什么金手指,生活本来也没什么神话——还是先找个可以避雪的地方,瞧这天气,这小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张尔蓁觉得这个时候如果有报纸,明早的时事新闻就是“知县嫡女街头遗体揭晓——疑被冻死”。看着被雪铺满的小道像一条长长的纯白色毛毯,张尔蓁为自己无聊的幽默感悲哀,都这种时候,老天爷能有什么用。街上空荡荡的没有几个行人,张尔蓁一时觉得自己逃出来有些冲动。不不不,再待下去就是死路一条了。张尔蓁缩着小手缩着脖子,一脚一脚的晃悠着。 要不去邵府报案去?就说赵氏是杀人魔王?张尔蓁兴冲冲的想着,却又一下子耷拉下来小脸否定,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她觉得自己特别圣母玛丽莲了,自己小命都不保了,还在顾忌着金嫣娘,金老爷,也许还会连累到察舅舅,容舅舅……要不去邵府寻华嬷嬷?张尔蓁突然发现这是个好主意。记得奶娘和华嬷嬷发红的眼眶,她们是不是旧相识呢,张尔蓁觉得这个可能性非常低,一个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一个是宫外长大的普通农妇,怎么会有相识的机会。照她们这年龄差,华嬷嬷入宫时奶娘说不准才出生没多久,认不认得人都不好说……不,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张尔蓁越想越可怕,为自己能想到的事儿汗湿不已,也许——奶娘也是宫里出来的?想起奶娘一贯的做派,想起她严格的坐卧行走姿态,还有她能做出的各式精致美味的糕点,哪里能是一个普通农妇做得出来的啊! 张尔蓁越发觉得自己猜测的有道理,如果真如自己所想,那去找华嬷嬷总是有用的吧。张尔蓁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赌一赌罢。瘦弱的小身子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张尔蓁觉得,她可能是重生女主里最惨的那一个了。邵府离着金府还是挺远的,张尔蓁一路躲躲藏藏的朝东走,冷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张尔蓁整个冬天基本都是窝在暖阁里,哪里这么真切的感受过南方湿冷入骨的感觉。哆嗦着走几步,就搓搓冰冷的小胳膊,茫茫长路,只留下她小小的脚印。 走了很久,路上没有遇见到几个人,大家都裹紧了棉衣,只露出一双眼睛赶路。张尔蓁有些糊涂了,问一个衣着破烂的乞丐邵府的方向,乞丐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她一眼随意指了一下,张尔蓁裹紧了小小的棉褙子继续走。乞丐看着张尔蓁瘦弱单薄的身影离开,原本没什么生气的眼睛里迸发出狼的色彩,瞧瞧那个丫头穿的衣裳,多么光滑暖和,她的绣鞋是多么精致,她的皮肤是如此娇嫩。贪婪让乞丐忘记了寒冷,不怀好意的跟上了张尔蓁。 张尔蓁已经开始责怪自己太过大意,这街上人烟罕至的,若是身后这个如赵氏一般狠辣无情,她哪里来的力气再逃跑一次呢。张尔蓁先是小跑,后来开始大步子,一溜烟窜进了一条小巷子,乞丐笑得猥琐的跟上去,才拐了个弯就晕倒在地,张尔蓁举着一块硕大的木棒子啐了一口,看着昏倒在地的乞丐理也不理,刚才那一击是下了大力气的,如果没打中,现在躺在地上的可就是她了。 张尔蓁也不敢再走大道,越发小心翼翼得躲着藏着走。可总是天不遂人愿,张尔蓁越走越偏,终于还是迷路了。她一直就是个路痴,前世是,这辈子也才发现自己还是个路痴。明代的小巷子就不是东西南北向的,也可能是东北向的,也可能是西南向的,张尔蓁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没有太阳不能辨东西,没有枝干让她看螺纹无法辨南北,天要亡她! 张尔蓁觉得悲凉无比,走一步算一步的朝前,却依稀瞧见前方雪白一片的地里一抹淡淡的蓝。张尔蓁不是前世的近视眼了,这世她的眼睛是2.0的高清大眼,没错,那是一个人啊!还是一个昏倒的人!张尔蓁顾不得思考许多,救人的本能让她迈着小脚悄悄靠近,这是一个穿着藏蓝色袍子的少年,身上已经盖了淡淡一层白雪。张尔蓁忙过去探探他的鼻息,微弱了一些,但还是活着的。轻轻拍打下去少年身上洁白的雪花,张尔蓁细细打量着少年的模样,面容苍白,长睫紧闭,嘴唇发紫,情况不妙,可这个少年怎么看的这样眼熟?张尔蓁扶额而叹,这不就是那个贵人吗,叫什么来着——当时好像没问—— 第六十七章 这就是缘分呐二 “喂,你醒醒,醒醒啊,再不醒过来就要被冻死了!” 张尔蓁一双冰凉的小手拍打着朱祐樘冷硬的面庞,朱祐樘没反应,一张俊颜都被拍红了依然垂着脑袋不动弹。张尔蓁瞧瞧纷飞的雪花,四下打量下,便用力的托起朱祐樘的身体朝着旁边的屋檐下蠕动,房檐下一堆茅草垛子,张尔蓁把他拽到上面,扯过草垛盖在他身上,若是一直躺在雪地里,非得冻死不可。 朱祐樘一动不动,若不是鼻尖微弱的温度,张尔蓁觉得他可能已经死了。这是个可怜的少年,张尔蓁记得他身中蛊毒,记得他们在树林里被刺杀时的惊险。张尔蓁知道他的地位是很高的,可为什么会沦落街头,过得比她还不如呢。张尔蓁也坐在草垛上,将朱祐樘的头搭在自己腿上,一会儿给他搓搓冰冷的脸颊,一会儿搓搓他寒冷的手。朱祐樘穿的很厚实,长长的灰色裘毛领紧紧盖着他的脖颈,挡住了想要钻进去的雪花,张尔蓁觉得脚麻了,浑身冷得直哆嗦,她想背着这个晕倒的贵人离开这里,可朱祐樘到底已经是半大的男子,欣长的身体压在她八岁的小肩膀上别说走几步路,就是站起来都不能。张尔蓁踉跄了一下又摔倒在冰凉的雪地上,真倒霉,遇上这么个糟心的天气。张尔蓁气狠狠的跺跺脚,郁闷烦躁的舒了一口气,看着不省人事的朱祐樘暗暗发急,自己总不能抛下他,要不去找帮手罢?可先不说他这个样子能不能一个人呆着,就是她自己又去哪里找帮手呢。张尔蓁一个头两个大,冰冷的身体竟然一时着急的手心出汗,心一横,又蹲下继续抱着朱祐樘的头部。感受着他毛茸茸的发丝扎在脸上,张尔蓁更觉得她不能走开了。她愚蠢的想着,赌一把吧,也许救这个贵人的人很快就会来了。 低头看着朱祐樘俊朗苍白的脸,张尔蓁忽而想起清真寺遇见的熟悉而纤瘦的身形,原来就是他的,他也来了益州呢…… 等待的时间尤其煎熬,雪越积越厚,风越吹越凛冽,张尔蓁觉得自己简直蠢透了,这样守株待兔的等候无异于自寻死路。老天爷,救命啊! 天色渐渐暗下去,也许是张尔蓁的祈祷起了作用,寂静的小巷里隐约传来沙沙声,脚步声渐渐接近又渐渐远去,张尔蓁急忙脱下自己绒毛银狐外褂子搭在朱祐樘脑下,自己悄悄跟着脚步声过去—— “是往这个方向来了吗,你瞧着确定是这边?殿下会不会被那伙儿奸人抓走了?!”一个粗犷的男子声音恶狠狠道。 “刚才只顾着打斗,我瞧着殿下是往这个方向来了啊!找了这会儿还找不到啊,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殿下身子不好,这会儿指不定……!” “那还墨迹什么,给我闭上乌鸦嘴,赶紧去给我找!小点动静!那伙贼人说不准又回来了!” 张尔蓁听着两个大汉粗哑的对话,心下有些欢喜又有些担忧,鼓着小拳头给自己打气。大汉只听见一声糯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猛地回头便看见一角粉色衣摆露出,一个身量娇小的小丫头哆嗦着小身子出来。张尔蓁没了厚厚的比甲,冻得浑身发抖,声音都不受控制,哆嗦着朝两个大汉问:“你……你们找谁?” 大汉粗着嗓子道:“天这么冷,小丫头还是赶紧回家去吧,大爷们还有事要做,顾不得你。” 两个大汉脚上蹬着翘头长靴,戴着狐球小帽看起来很斯文,只腰间配着铁质大刀环佩叮当。张尔蓁凭着自己几十年的生存经验判断这两个大汉不是草莽贼寇,继续大着胆子朝两个大汉挥着手打哆嗦道:“你们……你们过来,我……给你们看一个人罢。”说完一窜又回到了朱祐樘身侧。 为首的大汉狐疑的大步往前走过去,拐过小道就看见殿下躺在稀薄的草垛上,那个小丫头正费力的抬起殿下的头抽出垫着的衣裳,直接套在了自己身上…… 张尔蓁冻得不行了,得亏上次发烧后经常锻炼,否则哪里还有力气照顾朱祐樘啊。大汉慌忙蹲下探朱祐樘的鼻息,仿佛舒了一口气,麻利的背着朱祐樘就要走,张尔蓁伸出小手快速的抓住大汉的衣角道:“我跟他是旧识,你们把我也带去罢,我迷路了。” 黑衣大汉瞅着张尔蓁脏兮兮的裙子像个可怜的小乞丐,便朝着旁边的灰衣大汉点点头,灰衣大汉一把扛起张尔蓁,两人快速的消失在雪天里。被扛着的张尔蓁没有丝毫的挣扎,只觉得棒极了,灰衣大汉厚实的虎裘紧紧裹住张尔蓁小小的身体,暖暖的像一个大大的火炉。 天已经暗下来了,两个大汉熟练的穿梭在大道小巷里,不过一刻钟就翻进了一处院子。张尔蓁一直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景物快速闪过,不由得佩服古人的武功超凡。两人径直进了一房间,房间很暖和,烧了热热的炭火,几个小厮装扮的守在门口,黑衣大汉吩咐一个赶紧去请神医,便小心翼翼的将朱祐樘放进了暖阁里,盖上了厚厚的金线昙花暖帐被子。张尔蓁也被放下来,只感觉自己晕头转向的,扶着身侧的梨花木交椅凳子就坐下,缓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东西。 黑衣大汉面色不虞,走来走去的恶狠狠道:“这帮天煞的灾祸,竟然对殿下动手,若是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了他们的狗头。” 张尔蓁特别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喷嚏,捂着嘴看黑衣大汉。黑衣大汉瞅了她一眼,又吩咐一个小厮去取棉衣服来。张尔蓁觉得这个大汉子长得是凶神恶煞了些,但心地善良,着实是个好人呀。小厮很快拿来一件灰色银毛大氅,张尔蓁紧紧裹进去,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吩咐去请神医的小厮很快推开门,一个玄衣大夫提着厚重的药箱进来,连客套都没有,直接奔到暖阁旁给朱祐樘看病。张尔蓁仔细瞅着这位郎中,突然觉得老天爷对她很不错,世界这么大,一天遇到了俩熟人呢…… 李少溪吩咐小厮褪去朱祐樘的衣裳,打开药箱子取出银针快速扎进朱祐樘的腹部,接连扎进去四根后,又凝神看着朱祐樘的反应,一针又扎进朱祐樘的肩甲处。肉眼可见的银针渐渐发黑,张尔蓁不由瞪大了眼睛,看着李神医又极速度的一把拔出银针,吩咐大汉把朱祐樘翻过来。 李少溪一阵忙碌后,终于舒了一口气,叹道:“殿下身子骨较以前硬朗了许多,这次却是伤到了元气,怕是又要耽误许久才能养回来了。太子体质本不能受寒,这次着实……” 黑衣大汉拱手谢道:“有劳神医费心。” 李少溪又写出一副方子吩咐去抓药,张尔蓁才露出小脑袋看着李少溪笑:“神医,我们又见面了呀。” 李少溪才注意到坐在椅子上裹得暖和又紧密的张尔蓁,诧异道:“丫头,怎么是你?” “原来神医认得她,方才多亏了她,我们才能找到殿下。等殿下醒过来,要重重奖赏她的。”黑衣大汉扶过一把圆形大木松椅子坐下,听得殿下没事才轻松道。 李少溪瞧着张尔蓁红通通的鼻头,医生本能的抓过张尔蓁的细手腕探探,道:“小丫头身体不错,等会儿喝一盏姜汤就是。还得劳烦裘二爷去弄些姜汤来,让这小丫头喝下去,省得明日起不来了。” 裘二爷边道“神医客气”,边吩咐小厮下去准备熬药治汤。张尔蓁瞧见李神医神色极好,戴着一顶四方玄色小棉帽,一身玄衣竟然干净整齐,没有落下丝毫雪花,问道:“神医怎么到益州来了,还和贵人一起呢?我还去找过神医呢,您没有在家,扑了个空的。” 李少溪帮着紧了紧张尔蓁的狐裘大氅,目*,转头瞧着塌上的朱祐樘道:“……老夫一生济世救人不曾落下半分,研究古今医术,钻研奇难杂症,可是却被蛊毒这邪物难住了。那日瞧着殿下年纪轻轻的就被蛊毒伤害至此,愧觉一身医术无用武之地,终日里藏在大山之中不问世俗不配为医。原本想去滇南之地寻些蛊毒研究研究,正巧就遇到了殿下,这才住下……” 张尔蓁脑瓜子终于反应过来,殿下?她疑惑的看着朱祐樘问李少溪:“您说的殿下是他吗?” 李少溪抚着长须笑看着张尔蓁:“原来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啊,好孩子,和你一起的这个少年就是如今的三皇子,我大明朝的太子殿下——朱祐樘。” 张尔蓁闻言先是一滞,火速的脱下大氅跳下椅子迈着短腿奔到朱祐樘塌前,像看着稀世珍宝般细细打量这个英俊的少年,哇!瞧瞧这剑眉星目的,高耸鼻梁,五官如刀削般立体,乌发如墨,长得如此出色的少年,就是太子啊! 张尔蓁作为一个理科生考上的小科员,已经记不太清楚大明朝的皇位更替是不是那么顺利了,这位太子将来会是皇帝吗?……怪道当时他住的别院里把守严密,怪道张峦说他要是出事了,他们全家陪葬都不够的,张尔蓁知道这少年地位之高,也以为不过是个亲王之子的,原来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了不得啊!张尔蓁赞叹一番,突然又同情起他来,是太子又怎么样呢,就她遇到的这两次他都是被刺杀,性命都保不住了留着江山社稷来给谁。 李少溪叹口气道:“宫廷污秽,内里之事复杂难懂,只可怜了太子殿下……”张尔蓁竖起耳朵想听更多,李少溪只开了个头便不再言语,张尔蓁瞪着一双好奇的双眸问:“可怜太子殿下怎样?太子的毒现在找到解药了吗,太子今日昏倒是蛊毒发作吗,这会有什么影响呢?”李少溪面色有些难看,道:“这下毒之人非普通之辈,蛊毒已经潜伏在殿下体内六七年了,哪里是一时半会能治得好的。” 张尔蓁睁大的嘴足以塞进去一颗鸡蛋,六七年?瞧着殿下年岁不过十三四岁,这是多久之前就被下毒了啊。我的老天爷,古代生活这么凶险的吗,连个孩子都不放过!张尔蓁最了解的历史阶段就是清朝了,清穿文遍布大街小巷的时候,康熙皇帝的九子夺嫡便成了最热门的题材——康熙皇帝身体健康优秀儿子许多,可皇帝的位子只有一人可坐,于是便出现了八皇子一党,四皇子一党,甚至还有太后一党,多党竞争其惨烈程度可想而知,最后四皇子胤禛脱颖而出,那也是踩着无数献血甚至还有兄弟的尸体上位。当时看着电视上各位皇子尔虞我诈,张尔蓁嗑着瓜子评论“都是被权势蒙蔽了心智和眼睛,不争不就没事了,瞧瞧康熙的第十三个儿子多么明智,不争不抢的最后还能配享太庙呢”。对于清朝那段历史,张尔蓁还是记得挺清楚…… 如今看着朱祐樘惨白着脸色躺在榻上,鼻尖细不可闻的呼吸,张尔蓁还是想着——既然皇位之争如此凶险,好好做一个皇子如何。 第六十八章 送你礼物 张尔蓁生在明宪宗时期,对于当今圣上的事儿虽然知道的不多,但这八年里也略微知道一些。三皇子是如今圣上的长子,皇后无出,至今没有嫡子,圣上身体愈发不好,早早就立了太子以安民心。张尔蓁记得张峦说过,圣上是贤明君王,唯独子嗣艰难。张峦说这句话时他们一家还没有离开顺天府,那时候圣上的确子嗣不多,只三皇子平安长大到六岁。可立了三皇子之后,后妃们相继诞下龙子,如今朱祐樘已经有了五个弟弟。三皇子朱祐樘生母位份极低又已薨多年,他的太子生活可想而知…… 张尔蓁定定的看着这个可怜的少年,直到裘二爷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给她,她才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定,捧着姜汤喝完,又看着裘二爷仔细小心的喂朱祐樘饮药。褐色药汁顺着他白皙的面庞流下来,裘二爷七尺大汉也能异常仔细的拿着纯白色手绢轻轻擦拭着,极有耐心的喂完了整碗的中药。 天色已黑,裘二爷想送张尔蓁回去,张尔蓁拼命摇头,抓着梨花木交椅凳子不松手,说要等着朱祐樘醒过来讨要奖励。到底也是老熟人了,上次一别就是杳无音讯,张尔蓁一来有些担心朱祐樘的身子,二来嘛——她也真没地方可去。裘二爷便找来一个丫鬟伺候张尔蓁,吩咐丫鬟木桐带着张尔蓁在朱祐樘的隔壁院子里歇下。张尔蓁想窝在长背交椅上等着朱祐樘醒过来,李少溪一把把她推出去,嘴里还念叨着“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张尔蓁只得裹着宽大的衣裳去隔壁院里休息。她也累了一天,沾到暖烘烘的床就睡死过去…… 第二日雪停了,看来昨晚下了一夜,厚厚的积雪足有半尺,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张尔蓁早早就爬起来,换上木桐拿来的翠蓝马面裙,外面裹着银鼠褂,脚上蹬着鹿皮褐色小短靴就往隔壁院去。朱祐樘还没有醒过来,只裘二爷守在他身侧,眯着眼睛。听见开门声,裘二爷瞧见圆滚滚的张尔蓁直直跑到殿下床前盯着殿下看,便哑着嗓子道:“方才神医来瞧过了,说是待会儿就该醒了。”张尔蓁点点头道:“是该醒了,这么睡下去也不是办法。”裘二爷瞧着张尔蓁稚嫩的脸上一派严肃,心下有些感动道:“劳姑娘挂心了,殿下知道你这么担忧也会早些醒过来的。”张尔蓁有些不好意思,耳尖敲敲泛红,别怪她对帅哥没有抵抗力呀,这么好看的太子躺在床上可惜了可惜了。 张尔蓁搬来一方铺着厚厚棉垫子的矮敦子坐在塌边上,有一句没一句的与裘二爷聊几句,基本都是裘二爷问她,她回答几句。没过一会儿,裘二爷就知道了这个姑娘是武昌光化知县家的大姑娘,来外祖父府上做客,因为被府里的毒仆欺负,一生气就跑出来而不敢回去。也不要裘二爷派人去通知金府的老爷,炸着毛说裘二爷如果派人去金府通报,她就再逃跑掉。裘二爷见着被仆人欺负的不敢回府的姑娘也有些纳闷,知道张尔蓁没说实话却也不好再问。张尔蓁也很无奈,谁让她就不是个擅长说瞎话的主儿呢。 朱祐樘感受到腹部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只感觉浑身都不舒服,浑浑噩噩的醒过来,瞧着顶上熟悉的藏青色垂幔棉布帐便知道自己又回来了。转头往边上看去,就瞅见一张娇嫩精致的小脸,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盖住眼睛,鼻子俏挺小巧,红嘟嘟的小嘴巴——这是个漂亮的女娃娃,可朱祐樘也觉得这个女娃娃有些眼熟。拧眉思索一下也没想起来,便抬手准备起身。因为张尔蓁起得早,刚才眯着眼睛差点又睡过去,听见动静猛地睁开眼,四目相对,不觉开心道:“你醒了!你醒了!” “是你?” 朱祐樘看着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一瞬间便知道她是谁了。一年不见,这丫头已经变化了这么多,五官长开了些,瞧着身量也高了。朱祐樘记起他们一起骑马的时候,即便是坐在马上,她娇小的也碰不到他的肩头。张尔蓁刚要张嘴继续讲话,裘二爷李少溪已经踏步进来,张尔蓁忙让位,李少溪探上朱祐樘的脉细细听了会儿,似是舒了一口气道:“蛊毒暂时是稳住了,殿下再休息一阵儿就没事了。” 朱祐樘闻言没有作声,看不出表情,裘二爷已经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道:“陷殿下于危境,小人该死,请殿下责罚。” 朱祐樘低头瞟了一眼裘二爷,目光如炬,又抬头定定看着张尔蓁。那目光深远悠长,张尔蓁竟然有些紧张,一张口就有些结巴,暗自掐了自己一把,真是个无用的,不就是太子吗,我可是救了他的命呢,张口就道:“贵人安好,这次还是我救了你,算上上次,你可就欠我两份人情了。” 朱祐樘面庞不自然的抖动了一下,收回目光,沙哑着声音让裘二爷起来,挥挥手示意他下去。裘二爷利索的下去准备药汤饭食了,李少溪叹道:“殿下,现在四面楚歌,您还是尽早回京去罢。”朱祐樘点点头,谢道:“多谢李神医救命之恩。”李少溪继续道:“您的毒已经与血肉长在一起,只要蛊母不动弹,蛊虫无碍,您的身体暂时也无碍。现如今我只是压制住了蛊虫,您还是尽早回去找到蛊虫,方能彻底治愈了。” “这次我们在滇南找到养蛊的能手,已经分批送进京城,多谢神医挂念,我们即日就会起程。”朱祐樘说完,顿了一下接着道:“我知京城凶险难测,却厚颜请神医相随进京,如若神医不肯……也无碍……” 李少溪早已经有主意,道:“为医者,必当先具佛心。老夫不才,虽没有佛悲之心,但亦有求学向悲之道,殿下不用忧心,老夫跟着殿下去顺天府,一路就要叨扰您了。” 张尔蓁仔细端详着朱祐樘,脑袋里努力回忆与这位太子有关的知识,他最后当上皇帝了没?可是脑袋空空啊,很多知识已经随着八年的明代生活消失殆尽了。张尔蓁多么后悔,早知道当初就多看点历史书了,现在傍大腿也能抱的安全安稳啊——朱祐樘感觉到那双水露露的大眼睛在打量自己,慢慢直起身子瞅着张尔蓁,严肃冰冷的面孔让张尔蓁不自在的打了个激灵,心里道这颗大腿不好抱,悄悄的往后挪了两步。 “张尔蓁,你怕我?”轻启朱唇,朱祐樘眉头紧皱,注意到她的小脚往后缩了几分,又瞧见了她绞在一起的手。 “不怕不怕,我很荣幸还能被殿下记着名字,殿下颖悟绝伦,目达耳通,但也要注意身体安全,雪地里躺的久了,总会没命的。”张尔蓁瞅着这个少年眉间抑郁不快,神情凛然,已经与一年前大不一样…… 注意到张尔蓁诧异的眼睛,朱祐樘渐渐舒缓了表情,一瞬间觉得轻松不已。平日里杀机四伏,危险笼罩,一不小心就着了道,对着这小姑娘也起了防备。想到昨日的那帮刺客,朱祐樘心头愤恨涌起,修长的手紧攥成拳,青筋暴起,自己已经如行薄冰,偏偏是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真想除了他,偏偏不能让他们如愿! 张尔蓁瞧见朱祐樘的手攥紧金边褥子,知道他是想到了昨儿的事儿,心里有些不忍,大着胆子厚着脸皮走上前,脆脆的声音劝道:“殿下才醒过来,就不要去想那些个不开心的事儿。当日武昌时候,我从树上掉下来,多亏了殿下护着我,我才没有被那些刺客杀掉。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殿下已经离开光化了……”然后小着声音偷偷说道:“殿下的玉佩我收着呢,就在金府里,有机会就还给你。”张尔蓁叽叽咕咕的说话,朱祐樘耐心的听着也没有打断,这还是那个啰嗦又大胆的小姑娘。想起当时她爬墙的样子,眼里染上一抹笑意,抬手轻轻抚上张尔蓁的鬓间,柔声道:“看着虽然像是长大了一点,但你好像又一点没变。” 张尔蓁不乐意道:“我瞧着殿下身量长了,其实我也长了的,现在正是窜个子的时候,现在大概有四尺罢。”张尔蓁很骄傲,过个年她确实长了不少,一米三的她再也不用担心长不高的问题啦。 朱祐樘眉眼间带笑,听着张尔蓁又叽叽喳喳的讲话,说昨日她是怎么救了他的,多么英勇无畏,大气凛然。希望殿下能记住这些恩情,以后要帮她忙的。裘二爷很快领着一些小厮进来了,一碟一碟小菜端上来,几个八仙莲花白瓷碗里分别装着清粥,有梗米红枣粥,糯米冬笋粥,红豆碧粳粥,红米血燕粥,看的张尔蓁有些不好意思的咽口水,她也还没吃早饭呢。朱祐樘由着裘二爷扶下床,坐在圆角雕花富贵椅上,身上披了件纯白的袍子如谪仙一般。朱祐樘睨了一眼张尔蓁,吩咐裘二爷再去取一双碗筷来,张尔蓁听罢则很不客气的坐在一旁,眯着眼睛笑:“多谢殿下赐饭之恩。”朱祐樘用饭时不喜欢旁边立着人,裘二爷拾掇完后就和李少溪一起下去了。房里暖烘烘的,只张尔蓁端着瓷碗喝粥的声音,她好像昨晚上也没吃饭呢,实在太饿了。 “你怎么跑出来了,不回去不碍事吗?”十三岁的朱祐樘声音依然清雅如玉,关切的话说出来让听者落泪闻者伤心。张尔蓁刚才还大口吃着血燕粥,还夹了一根萝卜条搁进嘴里。昨日裘二爷问她话时她也能笑嘻嘻糊弄过去,李神医关切的眼神也没有让她动容多少,可听着朱祐樘冷冰冰的话,张尔蓁竟然抑制不住的红了眼眶,身体本能的开始流眼泪,也许是朱祐樘悲惨的遭遇与自己相似,竟有种同命相连之感。昨日发生的事儿历历在目,赵氏凶狠的眼神让她一阵后怕。 朱祐樘没听到旁侧吞饭的声音,疑惑的抬起头看去,那个胆如斗大的小姑娘正悄悄擦眼角,张尔蓁有些不好意思的捐着袖口的银鼠毛擦眼泪,自己越活越回去了,怎么在一个半大的孩子面前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朱祐樘垂下眼皮不动声色,过了好一会儿悠悠问道:“说来听听,我替你解决。”张尔蓁原本想脱口而出的“没事”在瞧见朱祐樘幽远深邃的眼睛后便吞了下去,鬼使神差的絮絮叨叨了出来。朱祐樘继续用着饭,没有什么反应,末了问了个较久远的问题:“那一队土匪强盗抓住了吗?” 张尔蓁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开始文雅的拿着小白瓷勺一口一口吃粥。朱祐樘瞅了一眼小姑娘无精打采的样子道:“你先在这儿住着,别的不用管。”张尔蓁闷闷答应一声,不在这儿呆着,她也没地儿可去了…… 没了张尔蓁脆脆的念叨,两个人沉默的用完早饭。张尔蓁吃的多了,舒展不开小肚皮便想着去园子里逛逛,傻傻的鞠了一礼就从饭桌上下来,走到院子里。外面积雪很厚,精致很美,是前世里高楼大厦比不上的怡然美景。到处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毛主席的诗词总是这么贴近生活。 张尔蓁很喜欢古代的自然环境,总觉得看不够。朱祐樘看着张尔蓁娇小的身子消失在门处,心里有丝怅然,也没了用饭的兴致,慢慢踱步回到暖塌上。没一会儿裘二爷便进来了,朱祐樘吩咐他关紧门,压低声音嘱咐一番,裘二爷知是张姑娘的事儿也听得认真,后边却也有些不敢置信,一双拳头青筋暴起,若不是碍着主子在这儿早就脱口而骂。 “殿下放心,这事交给老裘,必定处理得当。” 朱祐樘缓缓道:“若是金大人下不去手,狠不下心,你就帮帮他罢,一不做二不休——”朱祐樘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寒气逼人。裘二爷应一声便推门出去了,瞧着在雪地里咧着嘴笑的张尔蓁充满同情,叹一声快步离开消失在门处。 张尔蓁正滚一个大雪球,这时候也没手套,便赤着手先攒了个小的,然后放在地上滚得越来越大。先滚一个大的,又滚一个小的,费劲的把小雪球抱到了大雪球上,可爱的雪人形象初现。张尔蓁又翻开雪堆找来干枝子搭出眼睛嘴巴,又去自己住的小院子里翻出来一条火红的狐裘银丝长领大褂穿在雪人身上,翻出来一块水红色软绸缎包在雪人头顶,感慨这真是个富裕的雪人,极满意这个作品。 张尔蓁兴奋的哒哒跑进朱祐樘的房里,挥着小手请殿下来看。朱祐樘才刚躺下,原本不想动,瞅着张尔蓁红扑扑的小脸也有了丝兴致,屐着鞋子来到门口,远远就瞧见一个火红色的大雪团,和张尔蓁差不多的身高,眼睛又细又长,嘴巴又大又丑,张尔蓁立在雪团子身边显得玲珑娇弱,披着银鼠白大氅笑得得意。这么大一个雪人,你肯定没见过的。张尔蓁恨不得抱着雪人来一张合照,等着看朱祐樘眼中赞扬的神采,可眼瞅着朱祐樘又进房里去了,张尔蓁跟上去还没问呢,朱祐樘瞥了她冻得红通通的手一眼,冷声道:“不找个手炉抱着,你的手就不用要了。浑身都是雪,头发凌乱成什么样子,不赶紧整理整理去。” 张尔蓁耷拉着脸嘟囔:“还不是觉得你没见过似的,专门弄给你看的,不夸我也就罢了,还这么凶。”又瞅一眼还盯着她的朱祐樘,很不满意踩着小步子出去了。朱祐樘透过隐约的窗棂看去,那火红的雪团子静静立在院里,憨厚可爱,是他没见过的样子。 第六十九章 还你礼物 张尔蓁堆雪人给朱祐樘看,除了想让他放松下心情,也有丝丝讨好的意思,可朱祐樘不领情啊,那脸色臭的可以,才十几岁的孩子,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冷若冰霜的样子不好罢?这可跟早上的态度差太多了,自己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张尔蓁不满意的窝在小院里暖和的暖阁上保温,决定不去正院里自讨没趣了。可没一会儿伺候她的木桐端来了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黑乎乎的药汤,说是公子吩咐端来的,要她看着姑娘全部——喝下去。张尔蓁捏着鼻子不敢置信道:“这么大一碗?你是不是端来了三顿的量?” 木桐回答:“是这些没错的,姑娘请用,喝完了奴婢还要去前厅回话呢。” “你确定是端来给我喝的吗,会不会是搞错人了呀?” 木桐无比坚决的摇摇头:“是公子吩咐给张姑娘喝的。” 好吧……张姑娘……就是张尔蓁无疑了…… 张尔蓁无比后悔跑去堆什么雪人,昨儿她在雪地里呆那么久也只是喝了小碗姜汤,今儿怎么就那么娇弱了还要喝这么一大碗药,瞧这黑乎乎的隔着老远就闻得到的臭味,张尔蓁断定里面加了不少的甘草,使劲摆手道:“我不喝我不喝,我又没生病干什么喝这个,你快端下去罢,我不喝。” 木桐一下子跪下,抖着身子道:“姑娘,您别让奴婢为难呀。” 张尔蓁脾气登时上来,也忘了什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没有逼人喝药的事儿啊,指挥木桐站起来,自己穿上小靴子,端着大海碗就跑到朱祐樘的院子里。李少溪正在给朱祐樘扎针,朱祐樘裸露着上身趴在床上。张尔蓁也不是第一次见他的“裸体”,也不羞赧,直接说明了来意,证据确凿的表示:自己用不着吃这个东西,谢谢殿下美意。 朱祐樘也不装着矜持羞涩的,头也没抬幽幽说道:“我常年吃药,最是清楚这些小打小闹的风寒感冒的,给你开的这药自然针对你这身板来,望闻问切我虽然不甚精通,但是诊治你还是没有问题的,李神医,我开的药方没问题罢?”李少溪又扎进一根针,笑着回答:“没问题,殿下久病成医,姑娘无需担心,放心喝下去就是了。” 张尔蓁瞠目结舌,由着两个人一搭一唱的,无奈道:“可是我真的不用喝呀,我现在强壮的可以打死一头牛!而且殿下美意里苦药太多,我享受不来。” 朱祐樘随意说道:“我已经派人去金府里打听事情去了,想必金大人也知道你不在府里的事儿,至于金夫人会不会趁机对你的婢女下手,我就不知道了……” 张尔蓁觉得朱祐樘可能因为长期的生病产生了心理变态,自己喝药也要别人陪着,现在还要小小的威胁一下她,可是人在屋檐下,她只得委屈的低头道:“殿下一言既出,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两手捧着大海碗,仰着脖子灌进去了整碗苦苦的药,喝完后吃点吐出来。张尔蓁捏着鼻子告退,因为她很担心自己一冲动生起气来会坏事,那药真的——太苦了! 李少溪看着张尔蓁皱着眉头退出去,笑着又扎进一根银针:“这丫头也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裘二爷说昨儿遇到殿下时,张姑娘正守着殿下呢,还使劲给殿下搓手搓脸的,脱下褂子给殿下盖着,自己冻得直发抖……这丫头人善良,胆子大,却总不好运罢了……” 朱祐樘听着,闭着眼睛没有作声。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张尔蓁鼓着小肚皮躺在了暖阁里,还是努力吃下去三颗蜜饯,嘴里才不那么苦,张尔蓁觉得这药本来就没有那么苦,朱祐樘特别变态的在里面加了甘草,真是个怪人!渐渐感觉一股暖热由身体散发出来,没一会儿困意袭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待张尔蓁再醒过来已经午时三刻,她额上冒了许多虚汗,湿哒哒的发丝粘在脸上,活像洗了个热水澡。张尔蓁知道,这该是那碗药起了作用,觉得朱祐樘这个久病成医的大夫还真挺厉害的。 “姑娘您醒了,殿下让你去正厅用饭去。”木桐已经端了一盆热水进来,盆边上搭了条纯白色的棉帕子,伺候张尔蓁洗脸。朱祐樘觉得自己浑身黏黏的,便指挥着木桐准备木桶来,她想简单洗一洗。收拾妥当后,跑到朱祐樘房里去,朱祐樘已经优雅的开始用饭了,听见开门声只是略略抬起眼皮看了眼张尔蓁,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她赶紧坐下来。 张尔蓁也不客气,坐下后举着勺子舀了一碗旋覆花汤,边喝边赞叹:“殿下这儿真是又暖和又舒适,伙食也是极好的,这汤看起来寡淡,闻起来清香四溢,喝进去却浓香绕舌,咽下去感觉周身暖烘烘的,在这么个天儿里喝这汤水实在是一大快事,殿下也尝尝,尝尝吧。” “金老爷昨晚没回去,今儿才回去了,大约还不知道你不在府里的事儿。至于你那几个丫鬟,已经安排人看着了,不会出什么事。”朱祐樘优雅的吃了一口笋丝继续道:“至于你那外祖母,在斋堂里气得发疯了,摔了一地的瓷碗瓷盆的。若是知道你这会儿过得轻松自在,估计都要气死了。” 张尔蓁想象着那个画面不寒而栗,缩着脖子道:“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她怎么就能下得去手。要不是遇到殿下,我这会儿说不准都横尸街头了,表面上是我救了殿下,其实也是殿下救了我呀,我们这次算是扯平了。还有早上的那药,虽然又苦分量又大还不怎么好喝,但是好像挺有用的,我这会儿神清气爽的,殿下医术高明,小人佩服佩服。”拍马之态尽显,嘴上也不停下,吃的由欢。 朱祐樘瞧着张尔蓁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道:“你若是不想回去,我直接派人送你回武昌也使得。”张尔蓁觉得这实在是个好主意,思量一下却摇着头道:“我回金府还有事的,不能就这么走了,谢谢殿下。”朱祐樘也没八卦的问什么事,两人沉默的用完了午饭,朱祐樘说要去院里走走,张尔蓁从圆木雕花椅上下来,像个小丫鬟似的跟上去,因为刚才朱祐樘瞅了她一眼,眼神意思很明确——你陪我去罢。 午时阳光正好,白雪悄悄化了些,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水滴子。张尔蓁打眼竟然没看见早上堆的雪人,忙叫住一旁走过的小厮问,那小厮摇着头道“没见到”,这就纳闷了,早上明明劳累的很,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啊,张尔蓁现在胳膊还酸痛就是证明啊,这会儿怎么就没了。张尔蓁不信邪的走到那片园子上,看见一块大大的裸露的土地,果然原本这还是有雪人的。朱祐樘走在前面没有作声,张尔蓁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她的杰作是不是被他给处理了?张尔蓁问朱祐樘,朱祐樘只当做没听到,迈着小步子朝前走着,张尔蓁确定是被他给处理了,可也只得搭着肩膀跟上去,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可不得听人家的吗。 朱祐樘穿着一件石青色银皮大氅,一双黑色绣金边朝天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两人只静静走着一刻钟,张尔蓁刚才小小的怒火便已熄了。朱祐樘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是个太子,还等着她一起用饭;明明冷冰冰的关心她,为她报仇,却又容不下她费尽心力堆得大雪人,真是的别扭的青春期少年。朱祐樘回头瞧着那个娇小的丫头定定打量着自己,剑眉微蹙,张尔蓁忙低下头跟上去,立在朱祐樘身侧还真像个贴身的小丫鬟似的。朱祐樘瞧着她那颗乌油油的小脑袋,叹道:“你做的雪团子很好,很有特点,看到它就像看到了你,很有代表性,所以我派人把它收起来了。”然后大踏步朝前走。张尔蓁有点疑惑,“收起来”是什么意思,放进冰箱里了吗? 朱祐樘在小院里养病,便一直没有提送张尔蓁回金府的事儿。张尔蓁也乐得自在,知道奶娘她们安好,在这儿过得也很悠闲,自然不急着回金府去。每日里陪着朱祐樘用三顿饭,她“胡撸胡撸”的扒饭也没关系,因为这儿的饭食美味极了,吃完饭就拖着小肚子跟在朱祐樘后面散步,中午就围着花园溜达,看着树上的积雪一点点融化,红艳艳的腊梅*;夜里就围在小院里溜达,月光柔和明亮,将两人的身影拉的很长。朱祐樘一个人迈着长腿走在前面,张尔蓁小短腿跟在后面,还不敢抱怨出声,有时候大着胆子去踩朱祐樘欣长的影子,然后贼贼的笑得开怀。朱祐樘听到她笑的声音,从来不说话,只是眉间越发抑郁。三天转眼而过,朱祐樘看着正端着金边细口青花碗品粥的张尔蓁说:“明日就送你回去罢。” 张尔蓁知道这一天该到了,嗫喏着问:“殿下,你要走了吗?” 朱祐樘又伸手摸摸她浓密的黑发,自言自语道:“聚散无常,落叶安知花开日,生死有命,荣枯终归根先知。”声音落寞又孤单,神情悠远淡然。 张尔蓁有点想哭,硬忍着没有红了眼眶。他们都知道,这一别,安知何时再见?朱祐樘看着这个低下头的丫头,哑着嗓子道:“回去后乖乖长大罢,那孙家的公子是个不错的,年纪轻轻便已中秀才,日后登科指日可待。我希望你日后顺遂安康,幸福永久……”张尔蓁顾不得想他是不是调查了她,听到这句话心酸的很,哭腔道:“殿下,那你呢?” 朱祐樘沉沉说道:“我生来富贵无边,自然是回去享受。”张尔蓁摇着头,享的什么富贵,受的什么荣华啊,他们遇到两次,他就有两次被刺杀,这样的荣华富贵要来何用。京城暗潮汹涌,十三岁的朱祐樘如刀上滚肉般,回去焉有命在啊。可朱祐樘悠悠说完,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攥住了张尔蓁小小的肩头:“没有人能欺负你的,你要记得。”张尔蓁哭道:“没有人能欺负我的,殿下,你要好好的保重,再有下次,我就不会救到你了。” 朱祐樘瞅着这张泪眼滂沱的脸,无奈道:“傻丫头,你哭什么。” 张尔蓁抽着鼻子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真是个有文采的丫头。” “飞鸟一声如劝客,仙人呼我云中游。” ………… 张尔蓁还是要被送回金府了,她端详着着刚才朱祐樘送的玉佩,不同于上次蜷曲状月牙白,这次的是个巴掌大小通身碧绿的圆环佩,没有雕花没有刻字,简简单单的,摸上去滑润温暖,通体温润,剔透晶莹,很是漂亮。张尔蓁攥着玉佩看去,朱祐樘已经转过身吩咐“送张姑娘回去”。张尔蓁谢过殿下,随着裘二爷上了一顶暖娇,四个小厮抬着离开了小院。 坐在一摇一摆的小轿里,张尔蓁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了,泪水落下来竟不自知…… 暖轿渐渐消失,朱祐樘又吩咐准备回京,李少溪劝道:“殿下,您的身子还不能长途行车,等冰雪消融再出发不迟啊。”朱祐樘摇摇头道:“神医莫劝,京城事多,必须即日启程。” 李少溪看着这个消瘦的少年一瞬间严肃冷静的样子,心下感慨着:“最是无情帝王家,最是无情帝王家……” 第七十章 父母慈 儿女孝 冷风嗖嗖,张尔蓁回到金府的时候已经有小厮在门口侯着,奶娘和两个月也穿着极暖和的青灰色短皮小夹袄立在门处,暖轿直接抬着进了正门,由小厮指引着到了听风阁。听风阁里很安静,张尔蓁穿着暖和的银鼠小袄走出来,只见到忙碌的几个小丫头,奶娘道:“姑娘回来了,快进屋里暖和吧。” 正堂里火盆烧的很旺,一踏进去就袭来一股暖意,张尔蓁解下大氅交给奶娘,慵懒的窝在暖塌上,明月已经叽叽喳喳的开口道:“姑娘,你不在的这几日府上可是发生大事了。” 张尔蓁有些恹恹的抬了一下眼皮:“哦?” “姑娘还不知道吧,太夫人被送到乡下庄子去了。奴婢正巧见着,几个灰衣裳的大汉子拖着太夫人往马车上拉,太夫人蓬头跣足,嘴上被塞了布条子压根说不出话来。老太爷就在一边看着,面色难看极了。”明月比手画脚,还待说下去,奶娘回来了,斥道:“姑娘才回来,正休息呢,你说这些做什么。”明月缩了缩脖子,不言语了。张尔蓁劝道:“奶娘,不碍事,明月,你接着说罢。” “府里都说是三姑娘带着您去邵家做客了,奴婢这几日也没见到三姑娘呢,今儿姑娘回来了,却也没见到三姑娘。奴婢听说三姑娘也跟着去乡下庄子上了,奴婢还听说——”明月状似神秘道:“是府里的卿姨娘害了太夫人呢,一并害了三姑娘。” 张尔蓁听着这话就知道了,府里把赵氏要杀她的事儿瞒得严严实实的。张尔蓁觉得若不是朱祐樘帮着她,金老爷又怎么舍得把赵氏送到庄子上去,顶多训斥一顿罢了。 心下叹一声,张尔蓁有点心酸,她想回来,主要还是因为金嫣娘,这个善良单纯的姑娘,这会儿哪里去了。张尔蓁边想着,那边灵芝敲门进来,说三姑娘来了。明月有点不敢相信的睁大了眼睛,三姑娘明明不在府里呀。 金嫣娘穿着一袭雪白的直被夹袄,面上焦急儿伤感,唇上没有血色。张尔蓁指挥着奶娘带着她们下去关上了门,笑得勉强:“嫣小姨,你怎么来了?” 金嫣娘咬着嘴唇看着张尔蓁,泪珠子滚滚而下哭道:“蓁蓁,我已经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是我娘要杀你,蓁蓁,她要为姐姐报仇……”金嫣娘哭的伤心,张尔蓁紧紧抱着她不断颤抖的身子安慰道:“嫣小姨别害怕,我还活着呢,外祖母也好好的呢,别哭了。” “那日父亲来找我,让我藏起来,对外只说是带着你做客去了,我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藏啊,直到见到了密室里住着的母亲,我才知道……蓁蓁,我娘为了姐姐要杀你……”金嫣娘语无伦次,张尔蓁拍着她的背安慰:“嫣小姨别哭了,早知道你要一直这么哭,我就不该回来了,还不如直接回武昌去,省的你看着我伤心。” “蓁蓁,你不怨我吗,不怨我娘吗?”金嫣娘问的小心翼翼,张尔蓁心酸道:“嫣小姨,若不是我跑的快,这会儿已经死了。外祖母怨我恨我,我没办法,可是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你对我好,我也要对你好。有时候我很羡慕二姨母的,人都去了还有人挂念着。我娘就不喜欢我,二姨母也不喜欢我,外祖母同样不喜欢我,可是只有嫣小姨喜欢我护着我,你只要别怨我,我又怎么会怨你呢……”张尔蓁说着说着也哭了,金嫣娘笨拙的替她擦着眼泪:“蓁蓁,我怎么会怨你,二姐姐的死跟你一个孩子又有什么关系。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粗俗不知礼,娘就不会想要我去邵家学什么规矩,我应该赶紧答应下来的,为什么还要耍赖撒泼,因为这我娘才把你叫来的……如果没有硬要你来,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儿了,都是我都是我,蓁蓁,都是我的错……” 张尔蓁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窝在自己怀里,心疼的抚着她的长发,她没有姐姐了,现在也没有娘了……赵氏被送去庄子上,这辈子能不能回来谁又知道呢……金嫣娘在这府里孤立无援,这才是张尔蓁要回来的原因啊。 “我娘虽然不喜欢我,但是爹喜欢我,他时常对我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张尔蓁拿着绢丝擦拭金嫣娘的小脸,告诉金嫣娘也是在告诉自己:“欲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欲,我们都应当珍惜当下,所以失去的时候才不会撕心裂肺。” 金嫣娘有些似懂非懂地抬起头,看着这个比她小几岁的张尔蓁喃喃着:“蓁蓁,我有没有说过,你不像个小孩子……” “嫣小姨,你看看呀,我就是个小孩子。” 金嫣娘看着这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笑着道:“对,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张尔蓁把金嫣娘拉到暖阁里,两个人一起窝在芙蓉富贵锦花大棉被里,金嫣娘小声的说着这几天发生的事儿,她说的与明月说的不同,这大概就是知情人士和八卦狗仔的区别罢。张尔蓁想起来了前世那些铺天盖地的娱乐新闻,狗仔说某某女星怀孕了,结果几万的人开始猜测孩子是谁的,殊不知那女星已经偷偷打过胎,然后义正言辞的发声明:造谣者追究其法律责任。 金嫣娘这个当事人说的很全面,声情并茂的再现了当时的情景:一个玄衣大汉子(张尔蓁觉得这就是裘二爷了)凶神恶煞的将赵氏拖进了密室,金老爷垂手而立,赵氏似是疯癫,嚎啕大叫“还我芷儿命来”,念叨老爷不疼二姑娘,只喜欢贱人生的庶子,整日里往贱人院里钻,不给他这个大夫人脸面。金老爷又是难过又是心痛,依旧舍不得这结发之妻,苦苦哀求大汉留赵氏一条生路。大汉原本想直接杀了赵氏,最后才决定把赵氏送到乡下庄子上,不得随意回府。金嫣娘看着赵氏面目狰狞的样子,再也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母亲,何时变成这番样子。大汉子一挥手,瞬间上来许多人,拖着赵氏拉到青布简陋的马车上,直奔到乡下去了。 金嫣娘说着,眼泪哗哗的往下落,长睫盈泪,可怜至极…… 金老爷派人来叫张尔蓁的时候,金嫣娘正趴在暖阁里睡得熟。张尔蓁悄悄掀起了大锦被下来,随着来传话的人到了芳暮院。芳暮院里更加寂静,没了穿梭的婆子丫鬟,显得潦倒苍凉。金老爷束手而立,穿着黑色纹花的直背长袍,一头黑发简单拢起,张尔蓁看得仔细,那发间白丝闪闪,金老爷到底还是老了。 “你嫡亲的外祖母,温柔贤淑,端庄可亲,可惜红颜薄命,去的早。虽然你母亲与她性格多有不似,但我仍然疼爱如珠如宝。”金老爷慈爱的看着这个娇小的孙女,似是呢喃,眼神悠远:“后来你二姨母降生,与你嫡亲的外祖母一般娴雅的性子,一样柔弱的秉性,外祖父对你娘的宠爱便渐渐转移到芷娘身上。可芷娘虽然看着娇弱,但性子执拗,认准的事没有那么容易放手。后边的事你也知道,外祖父就不说了,你一个小孩子也不该懂这么多。可是蓁蓁,你不要恨你外祖母,不要恨我们金家,是我放纵才出了今日这样的结果,你要是有气啊,就恨外祖父罢。” “外祖父,二姨母的离开我同样难过,那日迫不得已我便自己跑出来,我也深深忏悔过;外祖母的离开我也同样难过,她一腔爱女之心,让蓁蓁感动。我爹常说,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所以我爹让我来外祖父跟前尽孝,离别前千万叮嘱我要听外祖父的话,不能惹您生气。可是蓁蓁似乎很失败,外祖父还是生气了,也许还伤心难过,可是您不要怨我,不要恨我……就好了。”张尔蓁何尝不恨赵氏,可绝不是恨不得她去死,赵氏一腔爱女疼女之心确实让她震撼不已,原来父母爱子,真的可以不计一切。 “好孩子,祖父怎么去恨你,你是个好孩子……有贵人助你,是我金家的福气,是张家的福气。你当懂得,与人为善,予己为善;与人有路,于己有退。今日我们便说出来讲清楚,你想要祖父做什么只管讲出来,祖父尽力做到。日后,你便不可再记挂今日之事,对你嫣小姨,对你母亲,都要尊敬爱护,不可叛逆报复。” 张尔蓁听着,只觉得心下悲凉不已,金老爷这话从没有拿她当回事罢,要她不怨不恨不忿,为了嫣小姨为了金氏,却不理她张尔蓁是否心甘情愿是否身心受创。但张尔蓁又觉得无所谓,亲情这东西,除了血缘上的,感情上的总是很奇妙,要不前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重男轻女的,男孩子疼爱的如珠如宝,女孩子整日的非打即骂。想通了这点,张尔蓁脆生生回答道:“祖父放心吧,我爹还教我,忤逆不孝矣,三世果报然。子女者恭敬孝顺为首,不可妄议长辈是非,身为子女当感恩父母生育之恩,感怀父母养育之德。今儿若是因为外祖母于我不慕便心生烦气,我爹也会生我的气的。所以外祖父不要介怀,蓁蓁现在仍然生龙活虎,这就够了。” 金老爷一双虎目盯着张尔蓁坚强的小脸,良久后感慨道:“张峦把你教导的这样好,祖父惭愧至极。” 金老爷继续在芳暮院里转悠,背影沧桑孤寂。张尔蓁觉得赵氏把一把好牌打得稀巴烂,金嫣娘乖巧活泼,金老爷深情豁达,赵氏何故想不开非要自寻死路,难道父母爱子真的如此盲目?张尔蓁似懂非懂,跟着金老爷亦步亦趋,一会儿逛着芳暮院的小院子,一会儿又沿着长廊走,冬日的景致荒凉又无奈,祖孙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金老爷面上的伤感难过伴着佝偻的背脊,让张尔蓁觉得这个外祖父是真的不容易,很可怜…… 第七十一章 五个姑娘 金老爷再没提送张尔蓁回张府的事儿,张尔蓁也没提,所以张尔蓁便又在听风阁住了下来。云香是赵氏的人,已经被打发出去了,现在不知道人在哪里,张尔蓁也没有博爱到不计前嫌的地步,看着留下来规规矩矩的灵芝感叹,有的时候笨点懒点焉知不是一种福气。 金府里女主人去庄子上养病了,自然就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暂代管家之事。金老爷为人清朗明白,自然没糊涂到让卿姨娘独掌大权的地步,二儿媳妇要细心顾着小孙子,自然不能接管掌家,金老爷便安排金嫣娘和卿姨娘一起管家,等到金嫣娘可以上手之后,便也没有卿姨娘什么事了。为此,卿姨娘老大不乐意,扭着水蛇蛮腰去了金老爷的正清堂,却被赶了出来。金老爷正心情低落,她跑去哭诉揽权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张尔蓁去了听雨阁看望金嫣娘,金嫣娘正目光炯炯的盯着账簿明细看,让张尔蓁觉得自己似乎白担心了。 金嫣娘忙的没有时间抬头,道:“你自便吧,我看完这些再陪你说话,长莲,赶紧给表姑娘上茶来。” 张尔蓁觉得金嫣娘似乎一瞬间成长起来,这个十一岁的小姑娘突然像个大人了。金嫣娘快速浏览完这个月府里的用度开销,恶狠狠道:“卿姨娘的用度严重超标,看我怎么给她刮下来一层皮。” 张尔蓁不由笑道:“嫣小姨真像个管家的大娘子了,这气度这架势,现在府里谁敢不听你的,我觉得他该把皮捏紧一点。”金嫣娘晃着手上握着的紫毫笔,煞有介事道:“他们觉得我小便想着糊弄我,或者以为沾到了卿姨娘就可以不理睬我,这样想的人就是愚蠢透顶。我管着他们吃穿用度,一丝一毫都要我过目,要在我手底下讨日子就必须得拿出点诚意来,那样的墙头草我可不会给他好果子吃。”说完继续埋头算账,红扑扑的小脸上带着坚毅。 张尔蓁劝道:“你也不用事事上心,很多事自有底下的婆子管家来料理。你只需要把住头上,底下该怎么做他们是有自己的章法的。我娘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若是管家的人把得太紧,让原本略微捞点油水的仆人起了反抗的心思就不妙了,管家有管家之道,做事自然也有做事之道。”张尔蓁尽量说的清楚明白,金嫣娘这样大权独揽累的很不说,也会招来埋怨。 金嫣娘却晃着脑袋道:“你不记得冯管家和冯妈妈了,这样的管家婆子就是我娘管的松了,才容得他们这样放肆,我的底下不能有这样的人,叫我发现了直接发卖了,省的碍眼。” 张尔蓁知道自己劝不住金嫣娘,便也拿着账本跟她一起看。古代的记事账本看的极为复杂,很简单的算术题也给整成了满满的一页。张尔蓁看着看着就头大如牛,便很佩服仍然盯在上面看的仔细的金嫣娘。以前一直担心没了赵氏,金嫣娘会意志消沉浑浑噩噩下去,没想到她崛起的如此之快,短短一个月便已经将府里的大小事务理得头头是道。厨房采买的婆子是哪一位,府里日用食材多少钱,剩余食材多与少,金嫣娘便叫过来采买婆子训斥:“卿姨娘院里怎么整日的燕窝不断,她一没身孕二没生病,整日的端着老参泡的什么茶?” 那婆子急忙跪下,期期艾艾的讲不出话来,金嫣娘也不为难她,道:“以后断了卿姨娘院里的老参,若她有什么话,直接来与我说罢!”不耐烦的挥退了管事婆子,金嫣娘终于能舒一口气,瞧着看账本看的认真的张尔蓁道:“蓁蓁,你在这儿真好,别回去了,留下来住着就棒极了。” 张尔蓁也觉得这日子不错,没了赵氏整日的算计谋害,后宅里除了金嫣娘就是她最大,行动自在不受拘束,可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张尔蓁提醒金嫣娘道:“邵府前几日不是派人过来说华嬷嬷身体好了吗,过阵儿就该去邵府上课的。你忘了,明天就是去邵府的时候了。”张尔蓁以为金嫣娘现在没人管束,更不想去了,谁知金嫣娘只是愣了一下回道:“这么快吗?”张尔蓁点点头,金嫣娘沉默了一下,道:“去,明日就明日吧。” “嫣小姨,你长大了。”张尔蓁感慨一下,伸手搓搓金嫣娘鬓间的刘海,金嫣娘柳眉倒数佯装怒道:“张尔蓁,你越发没大没小了,竟敢调侃你的小姨母了……” 张尔蓁笑道:“不敢不敢,所以明日咱们去邵府了,我就不急着回家去,还能陪你一阵儿呢。” “我头一次觉得学规矩也不是那么难熬了……”金嫣娘感叹道:“现在没人管着,反而自己需要事事上心了。” 张尔蓁思量许久,还是决定去邵府,学规矩除了提高自身修养,使自己更加符合明朝闺秀的要求,提高附加值之外,还能陪着金嫣娘度过这段艰苦的时光,还有的就是——算是谢谢奶娘这些年的尽心尽力,给她机会与旧友重逢罢了。 待在屋里时间长了,两个小姑娘便相携着出去花园里走走。现在正是倒春寒,迎春花虽然开出了淡淡的黄色花蕊,但是空气依然湿冷,南方就是这样,那种冷是刺到骨子里头去的,所以张尔蓁有时候格外想念北方的暖气,而不是这儿烧的通红的火炉子,皮相倒是暖和了,骨头还冻着呢。 次日一大早,张尔蓁就被奶娘从暖暖的被窝里挖了出来,一张温热的帕子直接盖在脸上轻轻擦拭,没一会儿张尔蓁就醒了大半,由着奶娘伺候着漱口穿衣裳,如月端来了早饭,张尔蓁眯着眼睛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奶娘心疼道:“姑娘,三姑娘料理家务的,你不必陪到那么晚吧,瞧瞧眼睛都睁不开了,这还怎么出门去。”张尔蓁无精打采的嘀咕:“我就说该早点回来,嫣小姨就是不允许,看她那么辛苦的我怎么能跑了。我们今儿要去邵府上课去,她不得提前料理干净了,省的让那院里的钻了空子。” 奶娘边喂她一口新制的美味桃花杏仁酥,边道:“那也不能这么糟践身子啊,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这般下去可还了得呦。” “奶娘不必烦心,我省的,知道该怎么做的。” 用完饭,精神恢复了大半,张尔蓁带着明月和奶娘去了听雨阁,留下如月看着院子。奶娘也表示她也留下来,张尔蓁执意带上她,只说“奶娘整日拘在府里,没得憋坏了。” 金嫣娘已经准备妥当,两人出了垂花门,坐上候在门口的马车径直去了邵府。华嬷嬷身体已经大好,神采奕奕精神抖擞的,看着比去年年轻了许多。五个姑娘这次都有了座位,邵夫人吩咐在昭穆堂摆了五张楠木矮几,配着五张淡黄色大圆垫子。华嬷嬷微笑着打量五个姑娘,说道:“从今儿起咱们正式开始授课,授课内容包括三从四德之礼仪,针织裁剪之女红,如何管理家族事务,包括一家大小吃穿用度、用人安排之事务。识文断字想必难不倒各位姑娘,上次布置了一百遍《女则》,不知各位姑娘今儿带来了没有?” 五个姑娘已经把抄写的厚厚的《女则》摆出来,华嬷嬷依次查看过,看到张尔蓁秀气端方的小楷时不觉暗暗点头。 “姑娘们完成的认真,由此可以看出你们对这次授课的态度端正,不至于松散慵懒维维度日。写的最好的还是邵家大姑娘的,字迹清秀,下笔有力不飘。做人便应该如写字一般,端正方能正心,各位姑娘知道吗?” 邵家三姑娘邵茜红了耳朵尖,因为她的一部分是丫鬟代写的,没想到华嬷嬷都能看出来。华嬷嬷简单说几句便开始正式授课了。张尔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就如当年参加高考一样,偶尔奋笔疾书。张尔蓁偷偷去看金嫣娘,这姑娘正点着脑袋,好像睡着了。华嬷嬷讲了会儿理论知识,便吩咐五个姑娘站起来,将刚才讲的知识演习一遍,坐卧行走自有章法,手搁在身侧几分,走时膝盖抬起多高,露出绣花鞋几何。真是讲究啊,张尔蓁边感慨着边轻松应对,之前没有在意过,原来这些年在奶娘的潜移默化下,自己还真是符合一个大家小姐的风范呢。 华嬷嬷也是直点头,对其余四个姑娘道:“邵家大姑娘自不必说,就是张家姑娘也是有模有样的,她虽然年纪小力道小些,但是这行动举止丰采卓然,三位姑娘该以之为样才好。” 张尔蓁受到表扬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这就是高等插班生的区别,金嫣娘一脸的与有荣焉,邵家二姑娘邵丹三姑娘邵茜暗暗瞥了眼金嫣娘,面露不屑。 华嬷嬷自然看到了她们不同的反应,但是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教养礼仪,不是纠正辅导人际关系,后宅关系复杂,焉知妇人心思都纯良?便也只做不知,该怎么做还怎么做,谁好就夸谁,不好的也不直说,一遍一遍引导重来,一早上竟然是年纪最小的张尔蓁屡受赞赏。华嬷嬷的私教课是每日辰时上到午时初,虽然邵府极留着她们用饭,但是金嫣娘还是带着张尔蓁回金府去,和邵府那几个一起吃饭,再好的饭菜也失了味道,味同嚼蜡好吧。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张尔蓁感觉似是回到了前世上学那一段幸福悠闲的时光,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每当华嬷嬷布置下来任务,自己琢磨的时候,张尔蓁总是寻不见奶娘了。华嬷嬷经常带着奶娘去自己的房间里絮叨一会儿。时间久了,两人的面色不再是伤感和怀念,而是劫后余生的欢喜和庆幸,面容都带着满足,张尔蓁以前很少在奶娘脸上见到这样欢喜的表情,也为奶娘感到开心。 渐渐地,张尔蓁对那些陌生遥远的礼仪信手拈来,舀茶插花也做得有模有样,金嫣娘也淑女了很多,行为越发归顺了…… 第七十二章 又一次的离别 张尔蓁的衣裳由小夹袄换成金丝小褂的时候,五个姑娘终于结束了在邵府的共同学习。 最后一天,金嫣娘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上,极其夸张。她特地早起,比来比去选了一套娇嫩的杏黄色曳地飞鸟描花长裙,又在鬓间插了支飞天髻,端的是美丽婉约,张尔蓁瞧着她骄傲的样子笑,金嫣娘嘟着嘴道:“今儿就要让邵家的姑娘们知道,员外郎家的三姑娘是何等的艳丽四方。”张尔蓁笑得嗤嗤的,金嫣娘恢复精神气的样子确实艳丽四射。 前世的学生们最后一天上课基本都是开家长会,华嬷嬷的最后一节课也差不多,但是张尔蓁家长离得很远来不了,金嫣娘的家长情况一个特殊,一个事务繁忙,今儿参加会议的还是初初见面的那些个人。邵夫人已经坐在一侧雕花椅楠木椅子上吃茶,华嬷嬷笑得温婉和蔼的看着下手的三个姑娘一一道来:“大姑娘温婉贤淑,友爱妹妹,是个好姑娘;二姑娘娇嫩玲珑,不争不抢,是个好姑娘;三姑娘谦让知礼,缜密细致,是个好姑娘。”邵夫人严肃的面孔带上笑意,谦虚道:“都是嬷嬷教育的好,原来她们可不这样,短短月余,竟像换了人儿似的。” 两个没有家长的姑娘进来,华嬷嬷也没落下,先是夸金嫣娘知人用人,知事做事,不骄不躁,又夸张尔蓁蕙质兰心,沉得下心来。气氛和谐美好,家长满意,学生满意,老师也满意,这次教学活动圆满成功。大家都满意了,可是有两个人确实不怎么开心,一个是今日八面玲珑的华嬷嬷,一个就是奶娘。两人今日作别,焉知会有后会之期。张尔蓁已经感觉到奶娘流露出的淡淡悲伤,问华嬷嬷道:“嬷嬷,您是要回京里去吗?还是继续呆在益州呢?” “多谢张姑娘挂念,我有一远房侄子在山东,正巧与我作伴了。”华嬷嬷笑得和煦,但是语言苍白,不难觉出丝丝落寞。张尔蓁便不再言语,邵夫人已经开口挽留:“华嬷嬷不若在府里多待些日子,琦儿婚期就在五月,不若吃了喜酒再走罢。”华嬷嬷谢过邵夫人的好意,道:“已经与侄儿说好了,若是时候未到,他该担心了。”邵夫人便安排在昭穆堂摆饭,一齐用过这顿饭后便大雁各自飞了。 邵府的饭菜很不错,经过学习,五个姑娘的坐姿用饭仪态都有了明显的进步,这哪里是简单的用饭,这是邵夫人对几个姑娘的考核。邵夫人不漏痕迹的打量着自己家的姑娘,又打量着金府张府的两个姑娘,不觉暗暗点头,宫里出来的嬷嬷就是厉害,温声细语简简单单的就把她们教育到这种水平。张尔蓁端着身子用饭别提多别扭了,好容易结束了,告别华嬷嬷,告别邵夫人和邵府三个姑娘打道回府。奶娘神情萎靡,华嬷嬷看着奶娘的神情似是有话要说,张尔蓁不动声色当做不知道,心中已有打算。 金嫣娘已经有了大家闺秀的样子,现在也做不出再去爬树的事儿,治理管家也是一把好手,金老爷摸着长须笑得呵呵的,直夸三女儿贴心,是个好姑娘。有人欢喜有人忧,卿姨娘整日悲天悯人哭泪抹眼睛的也不再管用,明朝律法严明,她做的妾室提成正妻的美梦接近破灭,莫说她只生了两个儿子,便是生了二十个也还是这样。金老爷愿意宠着她,她便是宠妾,不愿意了,她也只能是个下人罢了。 金嫣娘和张尔蓁都知道,是分别的时候了。张尔蓁自然舍不得金嫣娘,这两个月来惬意快活,金嫣娘虽然是她的长辈,但也像是她的朋友。来到明朝八年了,这竟是自己的第一个朋友。金嫣娘又何尝舍得,拉着张尔蓁的手不舍得放开,小脸皱到了一起,眼泪叭叭掉下来。 从邵府回来没多久,张家派来的管家小厮们就到了,来的管家竟是大管家张伯,同时拿来了张峦给张尔蓁的书信,信里写着“思女心切,望速归。”张伯去拜见金老爷,张尔蓁便知道自己不过三日,就该离开益州了…… 待张伯从金老爷处回来,张尔蓁又吩咐张伯去办件事,张伯起先有些犹豫,张尔蓁拍着胸脯保证一应后果一力承担,张伯才下去忙活了。 张尔蓁这些日子一直和金嫣娘呆在一处,要分开了心中难舍,这日两个小姑娘又窝在一处,金嫣娘眼睛红肿,拉着张尔蓁的手舍不得放开。金府里正式的女主人不多,母亲乡下养病,大姐姐出嫁,二姐姐亡故,二嫂又整日不出门,孤孤单单就剩她了,以后她该怎么办?张尔蓁又何尝舍得,拿着绢丝帕子一遍遍帮着金嫣娘擦眼泪,安慰的话讲不出来,人的成长,总是在一次一次的分离当中。金嫣娘需要这样残酷的成长,自己并不能陪她一辈子…… 奶娘和两个月丫头打包的很快,赵氏送的那套华丽的赤金头面被留了下来,张尔蓁用一个精致的梨花木妆囡盒子装好,打算走的时候直接留给金嫣娘。灵芝跟着收拾,待张尔蓁走后,灵芝就要跟着去伺候金嫣娘了,灵芝虽然懒了些,但是也没什么心眼,**就好的。 “你以后若是有什么难事,就找二舅母罢。”张尔蓁牵着金嫣娘的手道。 金嫣娘犹豫道:“可是二嫂子整日不出门的,怕是府里发生什么事都不上心的,怎么能依靠她呢?” “那可未必。”张尔蓁早就知道,那个给她递纸条的小丫鬟就是胜兰院子里的罢。二舅舅不是赵氏亲生的,胜兰和赵氏总是隔了那么一层。胜兰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不多事不揽事,是个清楚明白的,大概也是这府里最清楚明白的。 “你以后常与二舅母走动走动,便都懂了。”张尔蓁不想多说,人心这东西,总是日久才得见。 一个万里无云的春日,张府的马车齐备于金府门前。张尔蓁跟金老爷告别,此一趟,金府妻离子散,金老爷沧桑许多,摸着张尔蓁乌黑的发顶感叹:“你回去后要恭敬孝顺,顺顺妥妥长大,外祖父愿子悦无疾,长壮读日增,娴雅知礼仪,清风两面福。”张尔蓁感受那只大手落在发间的沉重,从金老爷低沉的声音里听说浓浓的落寞。金嫣娘一抽一抽的小鼻子抓住张尔蓁的衣摆,哭腔道:“蓁蓁,不要忘了我呀。” 张尔蓁紧紧握住金嫣娘的手道:“嫣小姨,我们会再见的。” 胜兰难得的抱着儿子立在门前,张尔蓁朝着二舅母行了告别礼,胜兰微笑着看着张尔蓁,慈爱温柔。 张尔蓁还是抽出了手,踩着脚蹬子上了张府舒适的小马车,金嫣娘使劲挥手告别,泪湿眼底,张尔蓁笑着回应,一滴泪落在裙边……金嫣娘,你要学会坚强着长大,无论在哪个世界,软弱的人是得不到幸福的。 马车哒哒的跑起来,张尔蓁撩起车帘子看去,金嫣娘小小的单薄身子扑在金老爷怀里。张尔蓁笑着放下帘子,她们还有一生见面的时间,不需要伤感于一次的离别。张尔蓁沉默不语,奶娘兴致也不高,只明月和如月面露喜色,金府再好到底不是自己家,要回张府去,的确是个值得庆贺的事儿。马车很快驶到城门口,一辆青灰色幔布帐马车已经在这儿等了许久,张尔蓁先下了马车,青灰色马车上也下来一位老妇,细瞧一看,这不就是华嬷嬷吗。 奶娘看到华嬷嬷有些不敢置信,华嬷嬷笑得慈爱的看着张尔蓁道:“谢姑娘挂念,我要给你添麻烦了。” 张尔蓁笑道:“华嬷嬷说的哪里话,您是我的教养嬷嬷,跟您一起同行是我的荣幸呢。” 华嬷嬷朝着一旁有些呆愣的奶娘道:“姑娘知道我们是旧相识了,特地派了张管家与我说,要我们一路同走。原先也不想麻烦姑娘,可姑娘说了,奶娘对她好,她也要对奶娘好,说奶娘这些日子都打不起精神来呢。”华嬷嬷边说着,边紧紧攥住奶娘的手,看的出来,很激动。张尔蓁也为自己说的那些个“童言童语”汗颜,一行人也不好在城门口絮叨,张尔蓁便吩咐奶娘和华嬷嬷一辆马车,自己带着明月如月坐一辆,说三个小姑娘正好斗地主。 马车队伍又开始前行了,张尔蓁兴致仍旧不是很高,随着晃动的马车摇晃着脑袋。明月看了眼姑娘难过的面庞,小声音问:“姑娘,你怎么知道奶娘和华嬷嬷认识的?奶娘也没有讲过呀……” 张尔蓁抬起眼皮撩了明月一眼:“第一次见到华嬷嬷学习礼仪规矩的时候,华嬷嬷出去了很久,那时候奶娘应该也不在你边上吧?”明月想了一下,恍然道:“对的,那时候华嬷嬷叫了奶娘出去说话呢。当时大家都还纳闷的,怎么华嬷嬷谁都不叫,单就叫了咱们府里的奶娘呢。” “是不是每次去邵府的时候,奶娘总会消失一阵?你再想想最后一次的时候,奶娘是不是特别没精神,我记得你还问奶娘是不是生病了呢。” 明月回忆一圈,道:“对对对,去邵府的时候经常找不到奶娘的,我还以为奶娘身体不舒坦休息去了。邵府不是咱们自己家,怎么能让奶娘一直休息呢,我还担心来着。姑娘,您真聪明。” 张尔蓁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自己也觉得有点多管闲事的烂好人了。可人这一生,总不能只顾得自己,身边的人快乐开心,氛围才更祥和安稳啊。 先不管奶娘是怎样的百感交集,华嬷嬷是如何的感慨万千,行车半日,张府车队便到了当时遭遇土匪强盗的地儿。明月和如月紧紧挨着张尔蓁,一人一边护着主子。车队小厮打手也如临大敌,面目严肃走的极快。张尔蓁却吩咐车队停下修整,张尔蓁一脚踏下车子,此时的景致比年前的美丽许多,崖上迎春花已经开出了淡黄色的花,崖缝里钻出的榆树已经抽出嫩绿的枝叶,春日的景致带给人生机与希望,张尔蓁取出提前准备的纸钱,寻了一僻静的地儿,给金芷娘烧去最后的问候。 二姨母,一切的一切到此为止了,望你在另一个世界能寻一挚爱之人白头偕老。 简单用了午饭继续前进,张尔蓁虽然没什么兴致,也拉着两个月丫头一起斗地主。回程安全又快速,日头好,人和马儿的精气神也足,张尔蓁回到张府的时候,恍如隔世…… 第七十三章 满嘴瞎话的夸赞 张尔蓁是晚辈,自然没有长辈在门口迎着晚辈归来的道理。张府大门前只两座石狮子咧着大嘴看起来气势雄伟,小厮看到车队过来,急忙打开正门,一个跑进府里报信,大喊着:“大姑娘回来了大姑娘回来了。”张峦去村里看春种了不在府里,金氏似乎身体不适,只吩咐一旁的红柳过来说“姑娘先回去歇着,待晚饭时去漪澜院用饭就是。” 华嬷嬷原本想就此作别罢,张尔蓁却吩咐马车一齐进了院子,先安排了华嬷嬷暂时歇下,说“路途劳顿,请华嬷嬷稍作歇息,日后再走不迟”。行车二日,着实累得很,只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松散了。张尔蓁也没别的精力管许多,先窝进舒适柔软的锦缎绸棉里睡一觉,不理世事。奶娘轻轻关上门,带着两个小丫头下去收拾细软物件了。这一趟带回来不少东西,大都是金老爷送的,也有金府二舅母送的一车箱笼物件,都该归置归置的,以后都可以做姑娘的嫁妆了。 张尔蓁一觉睡到日头偏西,大地一片温暖的橘黄色。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不是熟悉的青绿色幔布帐,而是自己闺阁里鹅黄色的纱帐。自己离开的这几个月里,房里的摆设依旧,窗前的楠木桌子上摆着一张微黄的素绢,旁边放着一枚端砚,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瓷盆中栽着一株娇艳的珍珠梅。梳妆台上面摆着一面用锦套套着的菱花铜镜和大红漆雕梅花的首饰盒,张尔蓁也没多少首饰,所以首饰盒一大半都是空的。赤着脚踩在地上,才觉得安稳下来。 听见声响,如月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边伺候张尔蓁擦脸,边说道:“奶娘和明月正收拾东西呢,已经安排了华嬷嬷在别院的小侧院里歇着,夫人听说是教养您的嬷嬷,吩咐人叫到漪澜院说话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如月手脚利索,张尔蓁很舒服的眯了眯眼道:“收拾收拾,咱们也要去漪澜院请安了。”如月答应一声,取来搁在松木矮几上的衣裳,已经用金缕浓熏百合香熏得淡淡清香的蝴蝶百花襦裙伺候张尔蓁穿上。张尔蓁伸着胳膊由着如月整理衣裳,看着高出自己一些的如月问:“如月,你想离开府里吗?” 如月吓了一跳:“姑娘这是不要奴婢了吗?” 张尔蓁道:“没事没事,我随便问问的,别在意。”奶娘、明月和如月的卖身契都没了,这会儿她们即便是不想在府里呆着了,想离开,自己也是没办法的,但是心里还是不太愿意。这就是张尔蓁为什么要请华嬷嬷来府里住着,奶娘若是真的跟着华嬷嬷走了,自己岂不是又孤家寡人了。将华嬷嬷请进府里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张尔蓁归家的家宴人很齐,父亲母亲和两个弟弟,卿姨娘也破例带着尔淑坐在圆桌子上。张峦满意的看着张尔蓁直点头道:“蓁蓁不在家许久,这一看都是个大姑娘了,都是岳父岳母教导有功啊。” 金氏温和道:“是父亲的功劳和华嬷嬷的功劳,哪里有我那个母亲的功劳。老爷莫不是忘了,蓁蓁可来过好几次信说要回来的,若是我那母亲是个好的,咱们蓁蓁何至于急着回家呢。对吧?” 张峦闻言疑惑道:“蓁蓁往家里寄过几封信?我怎么没见到几次。” 金氏嘴快说漏了嘴,补充道:“都不是什么大事,老爷整日忙着公务的,我便没拿出来给你看。蓁蓁说我那外祖母偏心呢,我就劝她别计较了,二妹妹才去了没多久,母亲心情不好是正常的。”说着携着帕子擦了擦眼角道:“可怜芷娘,年纪轻轻就……” 张尔蓁没有作声,也许金氏没有把她在金府里的事儿告诉张峦吧,也对,毕竟是她的娘家,好坏都是丢她的人呢。金氏提起金芷娘,张峦神情也很遗憾,庆幸道:“都是土匪强盗的,姨妹也是招了道中了邪。我也时常在想,得亏我的蓁蓁好好的,否则……” 饭桌上最忌讳谈到死人,张尔蓁忙转移话题道:“爹,我回来的时候把华嬷嬷请回来了呢,就让她先在这儿住着吧,华嬷嬷身体不好,此去山东路途遥远,不容易呢。” “这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夫人你好生安排着,别薄待了嬷嬷。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讲究一些你也别嫌麻烦。” “爹,这你可就想错了,华嬷嬷可不是那等挑三拣四的人。她一向平易近人温和慈爱的,你不知道我们在邵府学规矩的时候,我打茶的时候打的太狠了,一手没抓稳茶碗整个都倒过来了,茶水到处都是,邵府的姑娘们还笑我呢,华嬷嬷都没训斥我,还帮着我清理衣裙上的茶渍,说‘可惜了这绸缎,萝叶茶是不容易洗掉的’……”张尔蓁边说边做出很夸张的动作,张峦只是温柔的看着她,倒是把一旁的尔淑抖得咯咯笑了起来,奶声奶气的说:“大姐姐好笨。”吓得汤氏一把抱住尔淑的小身子急急的解释道:“二姑娘浑说的,二姑娘浑说的。”张尔蓁捏捏尔淑肉嘟嘟的小脸笑道:“尔淑说的没错,姐姐就是个笨蛋,学插花的时候忘记剪掉玫瑰枝子上的倒刺,一抓那枝子,还扎出血来了呢。当时华嬷嬷还帮着我止血消毒的,她是个极有耐心的好嬷嬷呢。” 张峦看着女儿说话时的丰采飞扬,也知道女儿过得不错,便放下心来,再次嘱咐金氏好好照顾华嬷嬷,不可轻慢懈怠了。金氏称是,当着张峦的面叫来红柳道:“夜里凉,你再去别院送几床前日里刚做好的暗红苏绣织金锦被子,再嘱咐伺候华嬷嬷的丫头,哪个不老实的就给我走着瞧。” 张尔蓁瞥了眼张峦脸上的无奈神色,便不再作声,低头吃饭。饭桌上偶尔传来张峦问候关怀的声音,金氏一门心思的扑在两个儿子身上,就连张鹤龄都不怎么与姐姐说话了,离别几个月,似乎生疏了许多。 这边奶娘端着食盒子给华嬷嬷送饭去。华嬷嬷正借着蜡烛光看一卷佛经,嘴里喃喃念叨,看见奶娘来了,闻声道:“吩咐小丫头送过来就是,你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奶娘将碗筷一一摆在松木矮几上,笑着道:“夫人吩咐给您送来了几床暖和的褥子,说是怕您夜里冻着了。这些个是姑娘平日爱吃的,这道粉蒸鲫鱼软儒好消化,厨子把鱼刺都剔除来的,姑娘吩咐一定给您端来尝尝。” 华嬷嬷放下佛经叹口气道:“老婆子命好,遇见你,你也命好,能遇见你家姑娘这样的主子。我说我直接去山东就好,你家姑娘偏就不同意,老婆子我就厚着脸皮住下来,改明儿再走就是。” 奶娘劝道:“嬷嬷何必跟我这么客气,我家姑娘是真心实意的邀请您住下来的,您能有什么负担。老爷和夫人也都是菩萨心肠的热情人儿,况且你于张家有恩,于姑娘有义,住下来是极好的。”说着奶娘声音低下来:“我知道姑娘也是为了我,知我们是旧识,我原以为我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亲人,遇到了嬷嬷怎能让我不开心,嬷嬷若是能留下来,芝兰也会好好孝敬您的。” “说的什么胡话。”华嬷嬷嗔道:“我胳膊腿俱在,身体硬朗如斯,怎么需要你来孝敬奉养的,你呀,好好的心思伺候你家姑娘吧,别在我这儿待长久了,等会儿惹别人说闲话。你家姑娘是个通透伶俐的好孩子,是你的福气……” 奶娘也说是,笑得温婉:“姑娘是个善良的人儿,所以嬷嬷您就安心住下,有什么事儿着人来找我就是。” 华嬷嬷应着,催促奶娘赶紧回去,奶娘又说了会儿话,偷偷抹着眼泪回了蝶院。 张尔蓁那边用完饭,丫鬟们进来一一撤了碗筷,张尔蓁恭敬的坐在张峦下手的小方矮敦子上跟张峦说话。饭间不好多言,吃完饭就没有多忌讳了,张峦关切的问张尔蓁在金府里过得怎么样,金老爷金夫人身体如何,金府里瞧着如何,丫鬟们老不老实,仆役们听不听话。 金氏很不乐意的翻了翻眼皮,想开口讥讽又硬是咽下去不说话,老爷当金府是豺狼虎窝吗,问的这都是些什么话。张尔蓁也没想说那么细,事情已经发生了,张峦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若真是说的清楚明白了,张峦以后怎么跟金老爷发展翁婿关系呀。所以张尔蓁回答的乖巧,金氏频频点头。 “……外祖母对我真好,第一次见面就送给我一套赤金的镶绿宝石的头面呢,装在一个大大的妆囡子里,抱着可沉了……外祖母还专门给我安排了好多个小丫鬟和一个府里的妈妈,日常用度开销的都跟嫣小姨一样的,那个妈妈人也好,勤劳能干,把那小院子理的可干净了……” “……外祖父人也忙,一般是见不到的,不过我回来的时候,你还吩咐人准备了好些东西我带着,足足装了三辆马车呢……” “二舅母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弟弟,在院子里不怎么出门,所以我是经常见不到二舅母的。但是我回来的时候,二舅母还送了我许多玩意儿,也有给鹤儿,延儿和尔淑的呢……” “……嫣小姨跟我极投缘的,她规矩好,知礼仪,小小的年纪还帮着外祖母管家呢,是一把料理好手。我回来的时候嫣小姨哭的可惨了,我也舍不得她,爹,我们什么时候请嫣小姨回来做客罢……” 金氏在旁边听着也不插话,瞅瞅满嘴瞎话的女儿不觉打了个激灵。金府什么事儿什么情况她当然知道的一清二楚,听着张尔蓁离谱的胡扯又觉得顺耳极了,有个和谐有力的娘家才有用,才有利于家庭和睦啊—— 张峦摸着刚续出来的短髯哈哈大笑,说:“既然蓁蓁舍不得,我们过几个月就请她来做客罢。你这趟去金府啊,我知道遇到土匪强盗的时候可真是吓坏了,想着赶紧派人接你回来,可谁知道你二姨母偏偏去了……不过现在知道你在金府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你这趟去你外祖父家,着实长大了许多,以前你哪里肯跟爹这么亲昵的说话,小小年纪经常扳着小脸的,爹都怀疑是不是给你请了个老秀才就把你教的迂腐了。现在瞧着你这么开心,爹就放心了。蓁蓁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张尔蓁趴在张峦膝盖上,感受着张峦的大手轻轻拂过发顶,呢喃道:“爹,哪都不如家里好呢……” 第七十四章 进京 光阴如水,岁月如莲。光化县知县张峦治下清明,政绩卓越,鼓励农业生产,亲自下乡耕种。涝灾时亲下渠道挖泥,饥荒时卸空仓库存量救民,解决百姓温饱,使得百姓安居,人人称颂。所以成化二十年的夏季,吏部一道文书由顺天府里传到武昌,武昌又传到光化——张峦该去京城述职了。 《孟子·梁惠王下》曰:“诸侯朝於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述职就要进京,意为着升职,也意味着张尔蓁一家,又要搬家了。 张尔蓁较一年前又长高了许多,穿着一袭果绿色长襦裙,腰间系着丝水青色绸缎丝带,头上简单挽了个莹绿的玉石簪子,正晃悠在摇摇椅上看安庆孙柏坚派人送来的信。张尔蓁清秀的眉头皱起来,捏了一粒果子撒进嘴里,对一旁伺候的明月抱怨道:“孙家要去京里了,去就是了,怎么还专门写信告诉我一声,我们又不同路,何必多此一举的。” 明月轻轻笑道:“孙家公子还不是看重姑娘啊,跟您说一声,省的回头京里遇到了,您再说他不告诉你。” 张尔蓁满不在意道:“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你家姑娘胸怀可是像大海一般广大无边,岂会为了这些个鸡毛碎皮的小事费心劳力的。”张尔蓁搁下信,问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明月点头道:“奶娘和如月正忙着呢,昨儿已经收拾了一天,这会儿再梳理一下就差不多了。听张伯说,再有三天就该出发了。” “再有三天就要出发了……明月,我们要离开武昌,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回来呢,你要跟着去顺天府,还是想要留下来?”张尔蓁从来不把这些小丫头当做丫鬟来使唤,若是她们想留下来,甚至是回家,即便是舍不得,张尔蓁觉得自己都是可以的答应。 明月身子抖了一下,没有回答,张尔蓁叹道:“我不是个好主子,平日里对你们也不够大方,别家府里的丫头们穿的用的比咱们府好许多,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都是自然界生存法则,你……” 明月有些着急,道:“不是不是的,姑娘,我想……我想回家去看看……”张尔蓁还记得明月是被卖进府里的丫头,因着家里兄弟太多,才卖了她这个闺女的。张尔蓁也知道这些年小小年纪的明月就偷偷攒钱,张尔蓁以为是明月攒着的赎身钱,殊不知明月道:“我想回去看看爹娘,把这些年攒下的月例银子给他们……姑娘,奴婢跟着去京里,您可别撵我走……” 张尔蓁瞅着明月惶恐的大眼睛笑道:“瞧你吓得,我说过要撵你走了?你若是不想走,谁也不敢撵你。去把我妆匣子拿来,我给你找几件漂亮的首饰,明月带着回家去,让你爹娘也瞅瞅,你这小丫头过得不错。” 明月答应一声,又有些犹豫道:“这不好吧,姑娘的东西岂是……” “没什么不好的。”张尔蓁挥手道:“赶紧取来,我还要给如月挑一件呢,你们两个丫头跟着我也受苦了,可得奖励奖励。”明月欢笑着跑进屋里,没一会儿便端着匣子出来。张尔蓁拿了个簪银珍珠小花钿挽在明月发间,又取出一对璎珞花镶小玉手环,一个套进明月手腕上,一个放着说等会儿给如月。明月笑着道谢,张尔蓁道:“你是个孝顺的丫头,不记你爹娘的仇,还想着回去看她们,我便放你半天假,用过午饭后你便去吧。” 明月低着声音道:“张府里待我好,姑娘待我更好,我有奶娘,也有如月作伴,这日子不知比家里好了多少倍。我知道我爹娘是没有办法才卖了我的,我不怨他们。” “好孩子。我们就应该怀抱感恩之心,去感激上苍赐予我们的东西,不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省的生出祸害之心。”张尔蓁说完,明月答知道了,张尔蓁瞅着明月蹦跳的下去了,自己软着身子又窝进了椅子里。阳光正好,蝶院一如既往的安静,张尔蓁方才说的话何尝不是在告诉自己,她和孙柏坚是未婚夫妻关系,她却总是忽略这层关系,甚至可以说是不在乎,孙柏坚温润如玉,一手字写得端正泰然,然而她总是产生幻觉,总觉得她和孙柏坚这层关系如密云重重,心里烦躁不已。 张尔蓁卧下去又懒懒的站起来,踱着步子打算到花园子里看看,府里的小厮婆子们都被张伯安排的妥当,干什么都有条不紊的,抱着江南汝窑大花瓶的丫鬟们小心翼翼的看路,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摔到了,力为正用粗粗的麻绳捆扎几套楠木椅子,呲着牙使劲。张尔蓁已经知会过张伯要抬举力行,这会儿没见到力为,估么着是帮张伯做事去了。 “姐姐,姐姐……”尔淑已经迈着小腿跑过来,扑进张尔蓁的怀里,挣着大眼睛问:“姐姐,姨娘说我们要搬家了,我们要搬到哪里去呀?” 张尔蓁抱着尔淑的小身子回道:“去京里的家呀,那儿有繁华的大街,有漂亮的衣裳首饰,能把我们尔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尔淑掰着手指头数了一圈道:“可是这里也有漂亮的衣裳,我们为什么要去那么远呢,姨娘说路上要走好几日呢,姐姐,咱们不去好不好?” 张尔蓁笑道:“爹爹去京里可是有大事要做,既然尔淑不想去,我这就去告诉爹,把你留下好了,反正尔淑也勇敢的很,咱们尔淑长大了,可以自己守着院子过了——” 尔淑嘟着嘴巴道:“姐姐坏,我要告诉姨娘去,不和姐姐玩了……”尔淑扭着小身子从张尔蓁怀里下来,哒哒的跑到一边,警惕的看着张尔蓁。张尔蓁笑得咯咯的大步子走在尔淑前面:“我这就告诉张伯去,尔淑要留下来,不要准备带她的东西啦——” 尔淑气的*,眼见着就要哭出来,张尔蓁笑着又抱起她的小身子,捏着小鼻子道:“傻妹妹,姐姐怎么会把你单独留下来呢,瞧瞧你这容易上当的样子,姨娘平日没教你不可随便听别人说话?”尔淑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道:“姨娘说了,姐姐是……那个……心肠好的,要我要听姐姐的话,听母亲的话……”张尔蓁亲昵的摸摸尔淑头顶两个团团的小发揪,放下尔淑,牵着她的小手往前走,溜着就去了汤氏的清风苑。汤氏没在院里,说是去漪澜院里帮着夫人整理物件了。张尔蓁便带着小小的尔淑在府里闲逛起来,很快就要离开这儿了,最后仔细看看罢,张尔蓁觉得她是个很恋旧的人。 “姐姐,姨娘说你会讲好听的故事,我想听……”尔淑眨巴着可怜的大眼睛,张尔蓁想起来,之前讲给延龄听的时候,汤氏在边上给金氏请安呢。张尔蓁瞧着尔淑肉嘟嘟的小手道:“尔淑想听啊,想听哪一个呢,是一只狼与一群羊的冒险故事,还是一个猎人与两头大狗熊的智斗故事呀?” “姐姐,大狗熊是什么,我听姨娘说过狗,我也知道大黑熊,可是大狗熊是狗狗和黑熊生的吗?” 张尔蓁解释道:“这大狗熊啊,就是长得很像狗狗的一种大黑熊,就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座叫做狗熊岭的林子里,住着两只狗熊,一只聪明的黑色叫熊大,一只笨笨的浅色叫熊二……”张尔蓁清脆的声音讲故事,尔淑听得入迷,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沿着夏日的小道远去,斑驳的树影打在脸上,忽明忽暗,张尔蓁讲的开心,尔淑听得认真,张尔蓁是第一次这样给尔淑讲故事,尔淑紧紧牵着姐姐的手,银铃般的笑声响彻花园…… 午后,尔淑已经睡倒在怀里,丫鬟白珠轻轻将二姑娘抱回了清风苑,张尔蓁也眯着眼睛舒适的躺在了床上,岁月静好…… 明月回来的很快,眼睛红肿肿的,头上手上空空如也,张尔蓁知道这些个东西大概都被明月父母刮走了,明月一看见姑娘秒懂的眼神不觉悲从中来,哭道:“姑娘,姑娘,奴婢只有您了,您千万别赶奴婢走啊……”张尔蓁看着趴在膝头哭的伤心的明月,摸摸她毛绒绒的头发道:“你还想去哪儿?我们这就要去京里了……别担心,被担心。” 三天后,光化知县已经换人了,是一个今年榜上有名的同进士。而原知县张峦,已经带着一家大小起身北上,返回京城…… 一路由南至北,景致由秀雅的草木花林变成参天的松柏果树。行车半月有余,张尔蓁终于结束了这种颠簸的生活,张家人终于在一个黄昏时分见到了顺天府的城门。照例还是金察派了管家来接,张峦直接就回了之前住过的两进小院子。小院子才打扫的干干净净,树木茂盛,夏日的合欢花粉色的花朵绽放枝头,景色宜人。张尔蓁跟在金氏后面走,瞧着幼时栽下的小树苗已经长得比她高许多了。金氏满眼尽是嫌弃,总觉得这院子太小,远不如在武昌的府大,也不如武昌的气派。张尔蓁却觉得天子脚下京城地段,张峦能有这样一个院子已是极难得了。这就像是在前世,三环内有房子,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 张峦回京述职,多半是要做个京官留在京里了,所以这次整理收拾的比上次更用心,金氏思虑一番,将西南角的一个小院子给了张尔蓁,张尔蓁利索的带着奶娘和月丫头拖着箱笼行礼的就去了小院子。无论在哪里住着,张尔蓁的院子总不会太大,一间正房,两侧一左稍间,一右稍间,再连着细细窄窄的长廊直到正门,张尔蓁也懒得取名字,还是叫蝶院了。 张尔蓁正收拾着,金氏身边的绿柳端来了一个松华木小箱子,说是周夫人送给府里姑娘公子的,这份是大姑娘的。周氏就是张尔蓁的大舅母,张尔蓁还记得她的吊梢眉呢,原本张尔蓁差点就要和表弟金琦定亲了,最后还是让张尔蓁给搅黄了。张尔蓁打开周氏送的东西,是一件百合花样子的发簪子,据说京里很流行这个。送走了绿柳,张尔蓁继续忙活,北方的夜里还是凉一些,要铺上厚实软和的绸缎丝金花的褥子,床上还是鹅黄色床幔已经看够了,还是要月黄色看着不那么累眼睛。 第七十五章 是鸦片 来到京里第二日,张尔蓁在新床榻上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从窗棱里洒进来。院子里依然静悄悄的,张尔蓁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明月端进来早饭,用过早饭,主仆又要开始忙活。 “明月,奶娘哪里去了,回头要奶娘再绣一幅柏无春归图挂在这正堂里,原来的那个太大了不是没带过来吗。”张尔蓁不喜欢挂那些大家的作品水墨画,还是挂上奶娘精致的刺绣好些。 “奶娘被叫到夫人那里帮忙去了,还有姑娘的细软箱笼在夫人院里,奶娘说要一并取过来的。” 张尔蓁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华嬷嬷在张家车马队伍到山东的时候就告辞回了老家,道是几十年没有回去过,现在想落叶归根了。华嬷嬷言辞切切,张尔蓁便同意了,她没有非要拘着华嬷嬷的意思。奶娘也含泪送走了华嬷嬷,之后一切如常。 张尔蓁小心的捧出极为宝贝的楠木妆匣子,妆匣子还上了锁,明月几个都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张尔蓁每次都是趁着夜里自己悄悄打开看,一支黑漆漆的眼镜腿,两块温润玉佩,然后锁上藏起来。搬到新家来,张尔蓁习惯性的又将盒子藏进了床榻内侧下面的格子里,满意的整理铺平了褥子。小院里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便决定去正院里瞅瞅。 金氏正吩咐丫鬟婆子收拾细软物件,琐事极多,金氏便很不耐烦的训斥来禀告的婆子:“厨房物品才买不是你份内的事儿?什么都来问我,我要长几个脑袋才够用的,要你们还有什么用处!”转头瞅见大女儿悠悠哉走过来,没好气道:“院里都忙的很,偏你还有心思到处瞎逛。东西都整理好了吗,理好了就快来帮我。这么大的姑娘了还不懂点事……” “娘把奶娘都叫过来了,我那院里可就没多少东西要整理了,这不都在您院里堆着呢,我寻思着来拉回去呢。”张尔蓁吩咐明月如月去抬地上的几个箱笼子,金氏不悦道:“这些东西都是要入府里库的,你抬到你院里做什么,赶紧边去,别给我添乱了。” 张尔蓁就是随便说说,原本也没想着真抬回去。这些虽然是金老爷给她的赔偿,但进了金氏这里,被金氏拿去也是正常的事儿。张尔蓁哀叹一声,虽然她不贪财,可也觉得自己是个很穷很穷的姑娘。 金氏懒得理会大女儿,扯着嗓子继续吩咐丫鬟婆子摆放归拢物件,若是不小心打碎一个的,这辈子都不用领月例银子了,还得被狠狠揍上一顿。 张尔蓁直接进了正房,瞅了一圈没看见两个弟弟,抓住急匆匆又小心翼翼抬着花柳大花瓶的绿柳问,绿柳回道:“两个公子随着老爷出门去了。”张尔蓁便觉得自己有点无聊了,好好的清净的蝶院不呆着,跑到这里来人嫌狗憎的,又悠悠的晃着出了正院,决定谁的院里也不去,在府里逛着罢。张府没有池塘,只在转角摆了几口大缸,里面的水仙花正灿烂。张尔蓁瞧了一圈,掐断一支美丽的初初开绽的莲花骨朵交给明月,说晚上做个糕点吃。张尔蓁继续晃悠着,直到看见张府正门,门处冷落,既然在府里这么无聊,若不出去逛逛?张尔蓁还没踏出脚去,如月已经小声开口道:“姑娘,咱们就这么出去怕是不妥当吧,这才来到京里呢,丢了可怎么办?” 张尔蓁一甩手把花骨朵放进如月的手里道:“你先回去,我去逛逛就来。” 难得没人限制着,张尔蓁怎么能错过这次机会,如月眼见着姑娘走远了,担忧的久久收不回目光。张尔蓁觉得如月这点就有点过于小心了,不就是逛街嘛,一会儿就该回来了。张尔蓁仍旧记得金察府在哪里,特意绕开了金府,转了个大弯才到街上。粗粗一看,人头攒动,杂乱无章;细细一瞧,都是不同行当的小商小贩,从事着各种活动。大桥西侧有一些摊贩和许多行人,穿着柳绿花红。货摊上摆有刀、剪、杂货的。有卖茶水的,有看相算命的。行人们凭着桥侧的栏杆,或指指点点,或在观看河中往来的船只。街道两边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街道两旁的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大的商铺门首还扎“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做生意的商贾,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叫卖的小贩,有乘座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听说书的街巷小儿,有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有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张尔蓁乐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眯眯地看着小商贩挑着的物件很好奇,抓着明月催促道:“去去去,给我买下来。” 明月哭丧着脸道:“姑娘,咱们是临时要出来的,奴婢没带银子啊。” 张尔蓁兴致大减,这么说——今日只能看不能买啊。阳光正好,张尔蓁突然惬意的觉得看看也能饱饱眼福,继续迈着小步子在人流里穿梭。大约今日真是个好日子,张尔蓁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四处看看却不见人,明月已经小声提醒:“姑娘,楼上有人叫你呢。” 张尔蓁抬头看去,旁侧茶楼里一个华服少年正冲着她挥手,张尔蓁仔细辨认了一下——那不就是梁玉吗!梁玉已经从高高的茶楼上下来,兴冲冲的看着张尔蓁打量,道:“蓁蓁,真的是你啊!你到京里来了,何时来的,现在住哪里?”少年穿着藏青色绸缎长袍,腰间金色宽丝腰带上绑着个褐色垂柳香囊,唇红齿白,端的是清朗秀气。 张尔蓁看见熟人也很开心,回道:“梁公子安好,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实在是我的荣幸呢。” “都说了叫我哥哥就是,你就是这么小大人的模样。我与几个友人在茶楼听曲儿呢,你来,我介绍几个姑娘公子的给你认识。”梁玉笑着指着楼上探出的几个脑袋,张尔蓁婉拒道:“这怕是不妥罢,我还是不去了,下次我再去府上拜访,正好见见晚姐姐呢。” 梁玉有些遗憾道:“那你等我一下。”瞧着梁玉又跑回茶楼里,张尔蓁笑着对茶楼上的盯着她看的少年们点点头,没一会儿梁玉又跑回来,身边跟着个小厮,梁玉喘着粗气道:“我跟他们说了遇到旧识朋友,就不予他们一起吃茶了。难得见到你,我陪你逛逛,你不会拒绝吧,况且现在人正多,你一个小姑娘的也不安全。” 张尔蓁有点不好意思道:“那不会打扰你吗,梁公子有聚就去忙罢,我日后都在京里,见面的机会多的是的。” “那更好了,知道你才来顺天府,我带你玩儿。”梁玉的热情让人招架不住,张尔蓁笑着答应一声,梁玉冲着楼上的友人们挥挥手,陪着张尔蓁走开了。 “晚姐姐还好吗,许久不见了,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呢?” “她的身子还是不好,整日拘在府里也不出来,你若得空就去府里做客,我回去后若是告诉她遇到你了,她肯定也高兴的。” “我也是昨日才来的京城,在武昌呆了许多年,这一回来倒是有些不适应,瞧着哪儿都新鲜,都是没见过的玩意儿。”张尔蓁赞道:“京里还比武昌凉快,这会儿武昌那都到梅雨季节了,京里都没见下雨呢。” 梁玉也赞同着,两人一路边聊边走,张尔蓁侧耳倾听,梁玉绅士的给张尔蓁介绍,凤楼里的酒酿喜丸子和莲藕蜜糖糕味道好,珍宝楼里的首饰精致华贵,最得富家太太姑娘们喜欢,正居阁出的玩意儿都是极稀罕的,京里的姑娘们都赶着丫鬟连夜去排队,晚了就没了的。梁玉说的详细周到,眉眼间丰采卓然,张尔蓁听得兴致大增,摩拳擦掌的想着赶紧逛一圈去,可口袋空空便多了很多限制,只随着梁玉随处走走。 “来买呦——来买呦——,波斯路上来的稀罕宝贝呦——”一个头戴着灰色四角平帽的小商贩吆喝的起劲,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亮,他面前两个简陋的竹编篮子里摆满了各色各样的挂件香囊银器通鼎,看着很旧,都有些年头了。张尔蓁看着这些极珍贵价值不菲的古董满眼冒光,这要是都拿到前世里去……想了也白想,张尔蓁放弃掉那可笑的想法,撩着裙子蹲下细细打量这些宝贝。小贩热情的招呼道:“姑娘好眼力,这些可都是西域来的好东西,我可是废了大功夫才弄到咱们这儿来的。姑娘快瞅瞅,有看得上的,我最低价卖给你就是。” 梁玉也蹲下身子,瞅一圈篮子里的东西没有作声,很显然他看不上这些个东西。张尔蓁笑道:“瞧着你这东西都是旧物件,怎么价格也高不到哪里去。” “姑娘这话可不对,东西虽旧,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实物,历经千里而来。就说这簪子吧,这样大的猫眼石顺天府全府也难见到,还有这条帕子,这青金双蜚绣工针织便是梵楼里最顶级的绣娘都不一定做得出来呢。” 张尔蓁又瞅瞅,觉得没什么喜欢的,便站起来要离开,小贩急道:“姑娘先别走,瞧瞧这个可喜欢?”然后在篮子里一顿扒拉,拿出来一个乌黑发亮的石砚赞道:“这是西域特有的歙砚,其石坚润,抚之如肌,磨之有锋,涩水留笔,滑不拒墨,墨小易干,涤之立净。姑娘瞧瞧可喜欢?” 张尔蓁只略略看一眼砚台,却被刚才拿砚台时带出来的东西吸引了目光。张尔蓁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褐色物块,表面纹理呈现条状,摸起来很硬实,凑到鼻尖闻闻,先是一股淡淡的清香,接着再问便是一股清臭。小贩看张尔蓁感兴趣,忙道:“这可是好东西,回去煮透晒干磨成粉,便是极好的茶叶了。喝下去精神百倍,飘飘欲仙呢,姑娘好眼力。”听小贩这么一说,张尔蓁更肯定了手中之物为何,忙取出帕子,把东西放在帕子上问:“这东西你这儿还有多少?”小贩遗憾道:“我这不多,京里人多不识这东西,拿来了也卖不出去,只姑娘手上这一点儿还是很久之前剩下的。” “这东西我要了,怎么卖的?”听见这东西有了买主,小贩眯着眼睛快速地伸出一根手指,小声道:“姑娘喜欢,我就卖你这个价。” 张尔蓁觉得这个小贩未免奸猾了,这么点东西就要一两银子,刚想开口讲价,小贩先发制人:“十两银子。” 张尔蓁凝眉不满,明月已经先开口道:“十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啊!” 小贩啧啧道:“这东西确实好东西,姑娘也是识货的人,您说呢?” “东西不是好东西,自然不值这个价格,十个铜板,卖不卖?”张尔蓁话音刚落,小贩嚎啕出声:“十个铜板?姑娘开什么玩笑!瞧瞧你穿的也不差,还能少了这几两银子。这东西是我大老远带回来的,你若不要,就给我放回去,我再卖给别人去。” 张尔蓁也不再废话,已经把手中的一点鸦片包了起来,从头上取下簪子,道:“算你运气好,今儿出门没带钱,这个跟你换,行了吧?” 第七十六章 交锋 小贩才要去接簪子,梁玉已经一把拿过去,笑道:“生民,付账。”叫生民的小厮已经利索的呈上一锭银子,小贩笑眯眯的接过,梁玉将簪子插回到张尔蓁发间道:“女孩子可不要随便拿贴身之物去换东西,不妥不妥。” 张尔蓁也不矫情,把鸦片揣进怀里道:“那就谢谢梁公子啦,改日我会还给你的。”后又对着小贩道:“这玩意是要人命的灾祸,今儿我看见了是买下,明儿就禀告了官府把你抓起来。你若还知道珍惜小命,就别再走这东西了。”小贩乐得颠颠银子,随口道:“自然自然,姑娘说的是。”张尔蓁说过了,人家听不听她也管不了,便离了这处。梁玉又吩咐生民拿了十两银子,买了刚才那端歙砚,才去寻张尔蓁。 张尔蓁怀里揣着鸦片,逛了许久也累了,想着还是回府去吧,便跟梁玉道辞,梁玉应一声,送上那方砚台,说:“久别重逢,浊物送你把玩罢,不要推辞。” 张尔蓁掏出帕子指指里边道:“礼物已经收到了,谢谢你。”梁玉摇头道:“那不一样,况且这不过一方砚台,蓁蓁总这么客气,我该伤心了。”张尔蓁也觉得再拒绝显得太矫情,便笑着收下了。 梁玉看着张尔蓁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转头朝着梁府走去。生民才纳闷问道:“公子,刚才那是哪家的姑娘,我怎么从来没见过的?” “以前是武昌张知县家的大姑娘,今儿就不知道了……” 张尔蓁包着鸦片往回走,明月问:“姑娘,十两银子买这个东西,咱们不会上当了吧?” 张尔蓁自然知道这有多么不值,随口道:“上当没上当,就要看这个东西对我们来讲值不值了。” “那姑娘您觉得值吗?” “那是——那是相当的值……”张尔蓁记得,鸦片大规模的传入中国还是清末时期,最著名的就是林则徐的虎门销烟。原来鸦片这东西明朝时就已经悄悄打入内部,现在是还没人发现它的用处,商贩都不拿它当好东西,就是不知道这玩意多久才会“普及”了。张尔蓁又觉得自己有点瞎操心,那该是多久以后的事儿了,她作为一个小小丫头,哪里管得了家国大事。张尔蓁也想着扔了这玩意罢,与她有什么相关。可她当时努力考公时天天记在心里的“为人民服务”“我们是人民的公仆”又让她不自主的握紧了帕子,算了,就当她是无聊透顶好了。 张尔蓁摸着怀里硬实的鸦片,总觉得这玩意长得特别像一种美食,来到明朝后她就没吃过了,回去后犒劳奖赏一下自己好了,就是不知道府里有没有牛肉…… 明朝皇帝姓朱,史上有个朱姓皇帝便下令禁止食猪肉,违者发极边永远充军。可明显这一条令不符合国情,不吃猪肉,牛肉吃了也要判刑,羊肉味重也吃不起,一时间民怨载道,后来又“内批仍用豕,”所以张尔蓁这么多年了没有吃过牛肉,越发想念牛肉干那麻辣有嚼劲的口感。可是牛作为重要的农民朋友,在《大明律》中规定:杀死他人的牛马,需杖二百并判刑两年,杀死自己的牛马,杖一百并判刑一年,如果耕牛病死不报备,也许鞭打四十。朱元璋这一条例下来,张尔蓁知道自己想吃牛肉的话,还是赶紧回去做梦来的现实些。 张尔蓁怏怏的回到张府的时候,府门处已经一派怡然,才一下午功夫,杂乱的摆的到处都是的箱笼车架已经不见了,看门的小厮看见大姑娘回来了,紧张道:“大姑娘,您去哪里了啊,夫人说您要是回来了抓紧去她院里,她找你呢。” 张尔蓁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吧,才出去一次就被抓住了现行,忙问:“夫人知道我出去了?夫人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小厮想了会儿道:“大约是申时初,夫人身边的绿柳姑娘过来嘱咐小的,说看到大姑娘就赶紧转告她,夫人在院里等你呢。” 张尔蓁听罢不解,金氏不正是忙着的时候吗,找她做什么,可也不敢耽误,万一金氏又要发飙了怎么办,便掏出怀里的手绢交给明月,吩咐她先带回蝶院去,自己则朝着金氏的院子里走去。院子里安静的很,绿柳瞧见大姑娘来了,赶紧打起珠翠帘子,张尔蓁进到正厅时,金氏正翻着账本,眉头紧皱,看见张尔蓁进来,怒火喷涌道:“府里都这么忙了,你还有闲情跑到外面去,你两个弟弟就因为你都打起来了,你说说怎么办!” 张尔蓁有点纳闷,两个弟弟打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张口问呢,金氏已经一股脑说出来:“不就是你给鹤儿的那个小木马,延儿想玩,可是鹤儿不让,两人推搡一下,延儿自然抵不过哥哥,摔倒地上磕破了胳膊肘。你说说你作为姐姐,哪里有偏心成这样的,给了鹤儿的东西就不知道给延儿也备上一份!” 张尔蓁觉得金氏有点不可理喻,我的娘啊,延儿你天天看着护着,她一个月也见不到几次面,怎么发展姐弟情谊啊,嘴上道:“那玩意制作简单的很,娘找个木工巧匠的做一个不就行了,何至于为了这点个事训我。” 金氏瞧着张尔蓁满不在乎的样子道:“难道我还不如你?偏你两个弟弟都只喜欢你做的那个,别的东西看也不看的,你这就回去,再做一个来给延儿。” 原本也是小事,可张尔蓁却受不惯金氏这养孩子的方式,不满道:“娘肯定我再做一个来,两个弟弟就不会再吵架了?娘你忘了,上次两个弟弟还挣一块枣糕呢,上上次还争着谁先上秋千架的。枣糕可以做两份,秋千架可以做两个,木马也可以做两个,甚至可以做十个八个的都没有问题,但是每次两个弟弟都要争来抢去的,鹤儿作为哥哥从不知道让着弟弟,娘就不会给他们讲讲孔融让梨的故事吗。” 张鹤龄和张延龄还小,被金氏养的越来越不像样子,六岁的张鹤龄骄傲顽皮,对着伺候自己的奴仆非打即骂,见到张尔蓁也不会乖巧的叫姐姐,经常背后告小黑状说姐姐欺负他了,见到张尔蓁就躲着藏着的。两岁的张延龄正是到处走充满好奇的年纪,偏偏张鹤龄一点儿不让着他,两个兄弟经常一个嚎啕大哭,一个就地打滚,难看至极。显然金氏并没有意识到她教育上的失败,听到张尔蓁的话不屑道:“这么简单的事还用得着你教我,你弟弟们才多大,孔融让梨的时候又多大,他们的事你不用管,我让你做什么你只管做什么就是。” 张尔蓁看着金氏横眉冷对的样子心寒的很,执意道:“娘让我做个木马来,我自然就要马上去做,甭管吃没吃饭,不管喝没喝水,是这个意思吗?” “你这个丫头今儿是怎么回事,去给你弟弟作件东西还挑三拣四的不愿动弹,你忘了鹤儿是怎么对你的,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想着你。可你这个姐姐又是怎么做的,斤斤计较,心眼小肚量也小!” 的确,张鹤龄三岁的时候还是肉嘟嘟的可爱乖巧的小娃娃,会想着办法去蝶院看她,可现在呢,张尔蓁冷笑一声道:“多亏了娘的教育,现在鹤儿见到我恨不能绕道走开,敢问娘平时都是怎么跟鹤儿说我这个姐姐的,说我心思歹毒还是还是说我口蜜腹剑、作恶多端?” “你年纪小小的竟然敢跟亲娘顶嘴,我看你是越长大越胆大,在这么无法无天下去,便是老虎的尾巴上你也敢去拔毛了?!”平时低眉顺眼的女儿这会儿竟然敢顶嘴,金氏气不打一处来:“你赶紧给我出去,院子里跪下,一天不准吃东西!我就要看看,我这个亲娘说的话还管不管用!” 张尔蓁没想和金氏顶嘴,也不愿意和金氏争吵,金氏却不依不饶道:“别以为你爹护着你,我就管不了你。呼唤应声不敢慢,诚心诚意面带欢才是为孝之道。你看看你呢,整日不来请安,不孝不敬不悌,母亲忙的不成样子,你还随意走动逛街悠闲过分,小小年纪就要爬到我头上去了!” “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张尔蓁忍不住顶道:“母不慈,焉知子孝不孝?” 张尔蓁极不耐烦这种假慈假悲的,道一声告退便想回去了。金氏指挥着绿柳红柳拦住大姑娘:“刚刚娘说的罚跪,你难道是没有听见吗?” 张尔蓁朗声问道:“我要是不跪呢?” 金氏使了个眼色,绿柳红柳略一犹豫便上前来,压住张尔蓁,张尔蓁平静的看着金氏问:“娘这是非要我下跪了?” 金氏低头继续看账本装作看账本没有作声,张尔蓁一使劲甩开两个柳,道:“不就是罚跪吗,我去!” 夕阳西下,橘黄色的光晕铺满大地,张尔蓁跪在石青板道上,背脊笔直,身影拉的修长。气势上足足的,可没一会儿便觉得膝盖发麻无力,有些摇摇晃晃起来,养尊处优惯了,小身子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张尔蓁心里自然是恨得,可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在这儿跪着即便是跪到死了,金氏也不会有丝丝动容。现在张尔蓁跪的不是金氏,而是大明的孝道,反抗不得。 金氏的院子没有再叫漪澜院,而是改了名字叫正辉院。院里的小丫鬟嘀嘀咕咕,瞅着大姑娘滴答往下落的汗水小声道:“夫人这样狠心啊,大姑娘这会儿看着脸色苍白,像是要中暑了啊……” 张尔蓁自然也知道自己不会中暑的,她特地选了个通风的阴凉地,而且太阳也落山了,除了累点疼点,还是挺凉快的。半个时辰后张峦终于出现,迈着大步子进来便看见了还跪着的张尔蓁,面色沉沉,吩咐一侧的丫鬟赶紧扶着大姑娘起来,张尔蓁踉跄的站起来,张峦道:“蓁蓁,你先回去,我与你母亲有话说。”张尔蓁应一声,由着两个丫鬟扶着回去蝶院,本来想劝张峦别生气的话到了嘴边又被自己咽下去,看张峦那样子,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事儿。 张峦推开正堂的门进去时,金氏正悠闲的卧在美人榻上,绿柳在一旁轻轻摇着团扇子。看见张峦怒气冲冲的,金氏先道:“峦郎又是替蓁蓁求情来了,今儿峦郎还是别管了,蓁蓁越发大了,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无法无天的,以后可怎么了得。” 张峦僵硬着道:“我已经命人把蓁蓁送回去了,瑶娘,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金氏一惊,问道:“峦郎此话何意?” 张峦面无表情的看着金氏,直看到金氏一脸心虚,才道:“有些事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不清楚,为了家里的和谐安宁,蓁蓁已经受了许多的委屈。如今你还要怎么对她?难道真要学你那后母似的,杀了蓁蓁才是?” 金氏闻言一惊:“峦郎说什么,我竟然听不懂……” 第七十七章 金氏反抗无效 “你太让我失望了!身为府里主母,你善嫉,这些年怎么对待尔淑母女的当我真不知道?身为人母,你又偏又宠,一颗心完全向着两个儿子,如今把两个孩子宠的惯得没个样子。鹤儿都六岁了,大字不识几个。蓁蓁像他这个年岁的时候,已经能背诵《千字文》,瞧瞧鹤儿会干什么,整日的与弟弟争夺比较,小小年纪就心眼小傲气高。说来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忽视了对孩子的管教,所以明儿起就让鹤儿单独开个院子住,我今天已经帮他找到了启蒙老师,鹤儿跟着夫子上课,延儿也要跟着,都不与你一起住着了。” 金氏越听越不满,辨道:“峦郎是听哪个胡说嚼舌根子,我怎么亏待薄待汤氏了?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样我没准备好吩咐下人送过去,峦郎现在跑这儿来冤枉我,是不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的就信了?说到鹤儿延儿,他们才几岁,能懂多少,你莫把这两个和蓁蓁比,若是都像蓁蓁那般,我就不用活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鹤儿延儿是你生的,蓁蓁就不是了?不指望你一碗水端平,可看看你这些年都干了什么。对着蓁蓁不管不问的,若不是这孩子聪明早慧,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鹤儿兄弟俩是男子,早日单独立院也省的你整日的挂心,养的比姑娘还不如。”张峦看着妻子不在意的嘴脸一阵心痛道:“我知以前是委屈了你,所以这些年来不曾再纳妾,汤氏也不再有身孕,同僚送的丫头都给你做了丫鬟,为什么你还不知足,还要苛待尔淑母女,苛待蓁蓁,我瞧着尔淑小小年纪穿的衣裳,还是蓁蓁当年穿着留下来的。瑶娘,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金氏怒道:“果然还是汤氏吹了你的枕头风,我把尔淑给她养着就是莫大的荣幸,现在还……” 不待金氏说完,张峦不耐烦打断道:“金瑶娘!你一定要这么刻薄吗?!” “刻薄?你说我刻薄?”金氏猛然诈道,泪水翻滚,甩开手中的账本砸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天地良心,这些年你作为知县,一个月那点点的俸禄够府里嚼用吗,还不是我用嫁妆补贴的。汤氏是我的丫鬟,我没冻着她没饿着她没使唤她一天三次的请安倒茶,老爷难不成还要我供着她?” 张峦叹口气道:“鹤儿延儿是我的孩子,蓁蓁和尔淑也是我的孩子。鹤儿延儿整日的燕窝人参不断,尔淑小小年纪瘦的可怜,连想吃快枣糕都还要看厨房里的人的脸色。那是我的女儿,怎么就被府里的丫鬟婆子看不起,这不是你作为主母的失职吗?我只尔淑一个庶女,你怎么就容不下呢。” “是,老爷的庶女我该当做亲生的一般疼爱,蓁蓁顶撞我,我也该大度的既往不咎,老爷,我这样做,你就满意了?”金氏态度强硬,以往的温柔妥帖消失不见。也许是下午张尔蓁的反抗刺激到她的自尊,金氏一把扫落桌上堆积的账簿书籍,喊道:“老爷,这样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张峦没有躲避,被账簿砸在身上,他深深的看一眼金氏狼狈的样子,说一声“不可理喻”,便头也不回的出了正辉院,走时吩咐丫鬟打包两个少爷的衣裳细软,一齐带到他的书房去。 听见门啪的一声关上,金氏才恍然刚才做了什么,眼泪簌簌的掉下来,倔强的不肯去认错,峦郎一向温柔体贴,过不了多久就会来哄她的…… 蝶院里,张尔蓁正卷了裤腿由着奶娘擦白玉软肤膏,奶娘极为小心的抹上张尔蓁的膝盖,心疼的直抽抽。张尔蓁没感觉到多疼,有点麻木又有点担心,不知道正辉院那边怎么样了。没一会儿派出去的明月就回来了,说老爷铁青着脸离开了正辉院,还带走了二公子三公子,二公子不愿意走,是被老爷提着离开的。 “撕——”张尔蓁吸了口气,奶娘急急的道歉,两个膝盖都抹上药膏了,张尔蓁才伸着腿靠到床边上:“明月,我给你的东西收好了吗?” 明月点头道:“奴婢找个了小匣子装起来了,姑娘,梁公子送的砚台怎么摆置?” “先放着吧,以后写字的时候用用。” 张尔蓁凝神想了一会儿,本来想去书房的打算暂时歇下来,现在张峦正在气头上,心情也肯定奇差,她这个时候去反而会适得其反,还是老老实实养病罢。 张尔蓁这一休息便又是三天,张峦已经给张鹤龄找好了启蒙先生,请到家里来授课。刚上课的第一天,张鹤龄又哭又闹,被先生狠狠打了板子才抽泣着坐下。张尔蓁听到这话时唏嘘不已,两年前那个趴在她床前哭的泪眼婆娑的小男孩现在竟然像个妇人似的撒泼打滚,金氏这个母亲做的真是失败极了。 金氏确实很失败,第二天就做好了浓浓的糯米松仁粥端去书房给张峦,张峦头也没抬的说“公务繁忙”,金氏做的饭食一口也没动。金氏多年来温香软玉的养着,何曾受过这种冷遇,当下又是一阵哭喊埋怨,张峦揉着疼痛的额头,离开书房转头出府了。 对于自己亲爹娘吵架这事儿,张尔蓁是丝毫不在意的,甚至有些兴奋,金氏这么多年顺风顺水,这次终于踢到了铁块上。张尔蓁甚至觉得自己那一个时辰没有白跪,极好胃口的吃了几块新做的莲子芙蓉糕,还吩咐给清风苑也送些去。 “奶娘,等会儿也送些去鹤儿延儿的启风院,鹤儿现在启蒙了费脑子,多做些核桃露送过去。” 奶娘应了声,道:“奴婢方才瞧见老爷去了正辉院里,约么着是老爷不落忍,要和夫人和好了罢。” 张尔蓁比划着思考下道:“大概不是吧,老爷述职后,职位也该下来了。况且昨儿娘才去了书房发了一通脾气,今儿哪里就能那么容易和好呢,爹爹看着温雅没脾气,可是却也是个犟的。” 果然不出张尔蓁所料,张峦的新职位下来了,因六年任上表现极好,被评了个优,又有着大舅哥和一甘同期出仕的同僚们帮衬,张峦这次便坐上了京官的位置,被授都察院都事,是个六品官。张尔蓁听到这消息时觉得张峦运道实在不好,高升是高升了些,现在虽然勉强算是个副厅级干部,但也是个得罪人的工作,主掌监察、弹劾及建议,不是两袖清风的还真做不来。言官是最讨厌的,逮谁参谁,得罪人是常事。不过能留在京里也是好事,张峦要求不高,以前是为百姓谋福祉,现在更能为百姓谋福祉,抓住一个贪污的,就能搜刮出多少银子来充盈国库,最后银子还是花到了百姓身上,甚好甚好。 张峦去正辉院正是找金氏说这事,多年发妻,张峦也多少知道妻子的脾气秉性,那是太失望了才说出的扎心话。原本指着金氏再说几句软话就算了,谁知金氏这次也是硬脾气,堵着门不让张峦进来:“恭贺老爷高升,老爷既然已经升官,顾着自己的脸面,不妨再多给自己找些妾室伺候,我也好清静清静,多享享多喝喝妾室茶才是。” “你也不用说气话,别以为我还真不敢。瑶娘,今儿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大舅哥说请我们下午去金府一聚,倒时我便带着四个孩子去了,你去不去自己打算就是。”张峦一甩长袍,说完就离开了。 金氏打开门时哪里还有老爷的身影,只咬碎了一口银牙,觉得老爷变了,伤心更甚,下午时绿柳便汇报说“夫人病重,不便前往”,张峦冷哼一声,张尔蓁小心走着,因为膝盖还没好,刚想说几句话,张峦道:“那就留夫人在院里静养着吧,近几日孩子们都不用去正辉院请安了,你回去好好照顾夫人去。” 今日难得的聚齐了张峦的四个孩子,张尔蓁牵着尔淑走得慢,张峦抱着张延龄,牵着张鹤龄,后面跟着几个丫鬟婆子,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朝金府去。金府离得近,没一会儿便走到了。小厮领着由正门进去。金府比张府大许多,金察现在已经是个从五品的京官,气派非常,再加上有老父亲支持,家里一应摆设华美精细,张尔蓁拉拉尔淑的袖子,这丫头还嚼着手指头呢,尔淑大概是第一次去别人家做客,满眼尽是惊奇,被姐姐拉了一下也没在意,反而扯着张尔蓁的袖口说道:“姐姐,你瞧瞧那个大花瓶子,我这是第一次瞧见呢,真漂亮。”尔淑童言无忌,张峦听罢面色又沉了几分,张尔蓁扶额而叹。 张峦吩咐张尔蓁照顾着弟弟妹妹,自己去了前院寻金察,大舅母周氏灿烂的迎了出来。六年没见,周氏圆润了些,头上簪着一支闪光的金钗,一颗大大的红眼宝石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金氏没来,周氏穿戴的如此华贵似乎也没什么意思,极热情的安置了张家的四个孩子,张尔蓁笑着给周氏见礼:“舅母舅舅安好。”并招呼着几个小的行礼,尔淑笨笨的角糯道:“舅母好”,张鹤龄没有开口,张延龄有点害羞,周氏捂着嘴笑得开心,打量着两个小的道:“转眼不见,蓁蓁都这么大了,瞧瞧你这弟弟妹妹,看着聪明伶俐,可爱的紧。”说着便从一侧小几上拿过几个精美的香囊荷包,一一派下来:“舅母送你们的金踝子,都拿着都拿着。琦哥儿这会儿还在前院,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们表姐弟多年不见,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呦。小时候啊,蓁蓁和琦哥儿玩的极好,我还记得你要离了京城去时,哭着拉着琦哥儿不放手,说要一起呢……” 周氏眉眼得意,说起胡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的,张尔蓁也不说破,笑眯眯的看着周氏,周氏夸赞几句,便吩咐丫鬟们上茶,端来许多碟精致的点心,招呼几个小的用些,问张尔蓁道:“听说你母亲病了,我也没得空去看看,你母亲病的严重吗,需不需要我找个靠谱的大夫去瞧瞧?” 第七十八章 熊孩子张鹤龄 张尔蓁道:“母亲是前几日刚搬来忙得很,又着了风寒,才累的病了。家里请了大夫瞧过,说是要静养静养的。今儿母亲不能来,临走时嘱咐我要跟舅母说呢,省的舅母不开心了。”场面话谁不会说,张尔蓁环顾四周作崇拜状:“舅舅家里瞧着可真是气派,方才尔淑还说呢,恨不得把这些都搬回去,倒要舅母看了笑话。” 周氏听着张尔蓁说的话极是重听,小小年纪就八面玲珑的,满意道:“这里可不气派,以后你们长住京里啊,接触的达官贵人多了才知道什么才是气派呢。蓁蓁小小年纪说话倒真有个大人模样了,还是你母亲教的好,比我家琦哥儿强多了,他虽然只比你小一岁,却淘气调皮的很,整日的管不住。” 张尔蓁依旧笑眯眯的听着,不时点个头,插科打诨几句。没一会儿金察,张峦带着金琦便来了。金琦生的胖胖的看起来很讨喜,看着立在一侧娇俏可爱的张尔蓁很喜欢,自来熟的直接叫“姐姐”,张尔蓁又带着弟弟妹妹给金察请了安,张鹤龄极不情愿的被张尔蓁按着,抖了抖身子道“见过舅舅”。 金察慈爱的看了一圈,赞道:“妹夫家里的这几个都生的芝兰玉树,是妹夫妹妹的福气啊。”张峦笑得呵呵的,神态轻松,与没进金府时判若两人。张尔蓁腹诽:自己老爹也是个演技派。 一家子大小都坐下来的时候,金察叹道:“我这妹妹自小身子不好,还得妹夫照顾上心了。” 张峦客气道:“瑶娘也是前日里累得很了,这才落下病来,已经吩咐了丫鬟们好生照顾着,大舅哥不用担心。待瑶娘身体好些了,她再来府里就是。” 金察点头道:“日后长居顺天府了,以后是时间走动。瞧瞧蓁蓁一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当年你离开京里时候,还像尔淑那么大点,现在都是大姐姐了。” 张尔蓁做害羞状,金察笑道:“蓁蓁生的和瑶娘小时候真是像极了。”瞧见张尔蓁一双点漆般的黑瞳,明亮清澄,羞答答的垂着脑袋,心中欢喜至极,又瞅瞅一旁胖胖的儿子,觉得张尔蓁更顺眼许多。 张家一家在金府用完了晚饭再回去,张尔蓁回的时候脖子上坠了个沉甸甸的金项圈,带着一枚青绿色玉坠子,是金察送的。尔淑脖子上也坠了个挂玉的金项圈,张鹤龄和张延龄一人一套宝斋阁里出的文房四宝。周氏在旁侧笑得满意,花枝乱颤的,张尔蓁很烦恼,自己长得难道真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了,舅舅家的老是打她的算盘,想到金琦那圆滚滚的样子不由一笑,这次的算盘终归要落空了。 月明星稀,几个小孩子被各自的奶娘抱着,只张峦和张尔蓁慢慢走着…… “蓁蓁,你的膝盖还疼吗,忙了许多天,竟忘了你身上还带着伤呢。” 张尔蓁脆生生道:“爹不知道我吗,最是懒散娇养的,腿上的那点伤早就不疼了,现在跑起来都没事。”其实那两块淤青犹在,没那么快好的。 张峦的脸色不好,隐在月光下忽明忽暗:“你母亲生你时,足足疼了两天,我还记得当时天气很冷,你娘脸上却全是汗珠子。最后终于把你生下来了,你娘也没了力气晕了过去……” 张峦幽幽说着:“这些年委屈她了……” 张尔蓁不明白张峦为什么突然感慨这些,夫妻吵架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吗,她前世的父母经常吵架但从没有想过去离婚,大概金氏真的伤透了张峦的心,只听得张峦继续道:“你娘确实不容易,跟着我东奔西走这么些年,锦罗绸缎再也不能和以往相比,我知道对她不住,所以从不与她计较别的……蓁蓁,只有你们几个,是爹的逆鳞啊,不求你们光耀门楣光宗耀祖,但是你们要知礼明事,贤明豁达,我张家的孩子当自立于天地间,怎么能那么狭隘粗俗……是你母亲的错,更是我的错,鹤儿明明都六岁了,我却心疼他年纪小,没有及时教导他,才出了他这么个自私的性子……你知道吗,那日我带着鹤儿出门去,我要他向夫子行礼,他却跟我说‘娘说男子汉大丈夫不仅膝下有黄金,嘴下也有黄金,想要他行礼问安,做梦去’。”张峦想象着当时的场景不由嗤笑一声。 看着张峦满脸悲伤,张尔蓁也很自责,张鹤龄那样的性子养成不是一日二日的结果,她这个嫡亲的姐姐安能没有责任,自己不愿意去漪澜院里看金氏的脸色,自然越来越少的见到两个弟弟,人似孤舟离蒲岸,渐行渐远间生疏。 “爹放心吧,我作为长姐,以后定会好好教导他们,教他们做人,懂礼,将来不至于被人厌弃粗俗不堪。至于娘……我是娘亲生的女儿,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娘怨我恨我不疼我也罢,我自会孝顺恭敬服侍,不叫爹操心府里的事。” 张峦何尝不知道大女儿才九岁,可这京里,他除了自己没有谁能够依靠,金氏糊涂,感谢上天赐给他一个玉雪玲珑的女儿,看着女儿坚毅的神情,张峦眉间的阴霾渐渐散去:“我是你们的爹,凡事都有我呢。蓁蓁,你还小,可不能老是端着脸的,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你是个老学究了。” 张尔蓁呲着牙笑:“我不是学究,是天生的智慧呀。” 张峦爱怜的看着女儿,心里想的是,将来定要蓁蓁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 “明月,去启风院守着,见到大公子就吩咐他来见我。”张尔蓁用了两天时间准备充足,决定好好和张鹤龄沟通沟通。 张峦整日忙着去都察院熟悉新工作新环境,金氏抱病不出,听说张鹤龄一天要挨两顿板子,挨完打还是不会好好写字,看着夫子的眼神充满恨意,这让张尔蓁很忧心,决定行使自己身为长姐的权利,履行自己身为长姐的义务。对付熊孩子的办法就是恩威并重,许之以诺诱之以情,保护他们小小的自尊,还要树立自己的威望。这点张尔蓁略懂皮毛,毕竟前世作为小科员的时候没少学这些,对付领导可是比对付熊孩子难多了。 明月领命后慢吞吞的挪出去了,过了一刻钟后回来,说大公子不肯来,正在小厮身上骑马呢。预料之中事,张尔蓁吩咐如月端着准备好的托盘物件一齐去启风院。 还没进去正门,在游廊处就听见张鹤龄愤怒激动的小声音:“你给我跑快点,跑快点,怎么就这样慢,中午没吃饱饭吗……” 张尔蓁推门看时,张鹤龄小小的身子正骑在力为身上,额上冒着汗,一脸兴奋的踢着力为让他走快点。看到张尔蓁进来,不满的嚷道:“姐姐来做什么,我这会儿正忙着呢,姐姐快回去快回去。” 张尔蓁示意一下,如月便大着胆子上前将张鹤龄抱下来,张鹤龄挣扎乱踢,一脚揣在如月身上,如月踉跄了一下,张鹤龄全无歉意,继续嚷着:“姐姐姐姐你做什么,你再打扰我玩儿,我就要告诉娘了。” 张尔蓁挥手示意力为下去,并指示着如月关上门,对着气滚滚的张鹤龄道:“你还记得两年前姐姐给你的那几样玩物吗?今儿姐姐就是来找你讨回去的,鹤儿现在拿给我,我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张鹤龄不满道:“姐姐小气,明明有一箱子宝贝还不舍得给我玩儿,娘说了,不稀罕姐姐的东西,我想要什么都可以买给我的。”说着颠颠的跑进内室,抱着一堆已经玩的圆润的积木乐高丢在地上:“姐姐拿去拿去,我才不稀罕,姐姐是小气的人,我以后再也不要和姐姐玩了。” 张尔蓁随便瞅一眼散乱的玩意儿,继续道:“瞧着不太够啊,鹤儿,你在姐姐这拿走的时候可是好些个,怎么今儿就剩这几样了?” 张鹤龄一呆,看着散落满地的玩具不满道:“鹤儿才不会贪图姐姐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姐姐不要耍赖。” “哦——”张尔蓁作怀疑状,取过托盘里的一张宣纸,指着上面画着的木马问:“这个东西哪里去了呢,鹤儿还是给我罢,那个我可喜欢了,当时还是忍痛割爱的,鹤儿不珍惜呀我就要带回去了。” 张鹤龄捏捏月牙色衣袍没有动弹,嘟着嘴巴道:“这个是我的,不给你。” “可是你不是个乖孩子,我当时送给鹤儿的时候,鹤儿还是个乖孩子,所以你还是还给我罢。姐姐要回去了,省的打扰鹤儿玩耍。”张尔蓁一脸遗憾的看着焦急的张鹤龄:“我知道延儿是个好孩子,前几日还管我要来着,我要拿着送给他去,延儿虽然小,但看着就是可爱贴心,姐姐更喜欢他了。” 张鹤龄张嘴就道:“你胡说,弟弟哪里有鹤儿好,他还会流口水,走路又慢,鹤儿跑的比他快,会读书现在也会写字了,娘说鹤儿最棒了。” 张尔蓁听着张鹤龄一口一个“娘说”,他可是个男孩子,怎么可以这么“妈宝”呢,也没了继续逗张鹤龄的心思,凝眉严肃道:“张鹤龄你好好听着,我是你嫡亲的姐姐,张延龄是你嫡亲的弟弟,尔淑是你嫡亲的妹妹,在这个家里,你并不比任何人高贵,现在的你很普通,不,确切的说是很讨厌,不讨人喜欢,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张鹤龄也不傻,当然知道姐姐在贬低他,当下便嚷嚷:“姐姐胡说,娘说了,鹤儿最可爱,娘最疼我,我要告诉娘去,姐姐嫉妒我嫉妒我……” 张尔蓁站起来挡住张鹤龄的路,笑道:“可怜的张鹤龄呀,你想想娘有没有说过延儿可爱呢,有没有说过延儿更听话呢,你只听到娘夸你,可曾听到爹夸你,你的夫子可曾夸过你?这世间上,可不是只有娘一个人的,难道鹤儿以后长大了也要和娘在一起,等着娘夸你可爱,你闯了祸也等着娘夸你能干。瞧瞧这几天娘生病了,是不是便没人夸奖你了。我的好弟弟,你说是不是?” 第七十九章 买人来 张鹤龄被张尔蓁说的晕晕乎乎的,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这几天见不到娘了,爹见到他就要问他今儿学了什么,他说不上来,爹脸色会很难看,吓得他只会发抖。还有夫子,那个严肃的老爷子只会打他,他的手都肿了,想哭闹撒娇却找不到人。他想骑马,可是小厮们又不听话,好容易找到一个听话的,跑的又慢。越想张鹤龄越觉得委屈,眼泪巴巴的掉下来哭道:“为什么都要跟鹤儿作对,我不喜欢爹,不喜欢姐姐,不喜欢弟弟了……” 张尔蓁又在托盘上取出《三字经》丢给张鹤龄问:“男子汉大丈夫不仅膝下有黄金,眼泪也重万金,先别哭,给我说说这书上讲了什么?” 张鹤龄倒是听话的打开,抽噎着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邻处。子不学,断机……”念得磕磕巴巴,短短几句便有好几个不认识的,张鹤龄有些害怕的看着张尔蓁,怕张尔蓁也拿个板子抽他的手。张尔蓁却没看他,面色微沉,有些发呆。 “……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 “停下,我们再来念下一本。” 张尔蓁又抛出一本《幼学琼林》。张鹤龄更是头大如牛,憋着嘴又要哭了,因为这本更难,他完全不懂。张尔蓁觉得张峦竟然有个这样的儿子,实在是……长叹一声,抓过张鹤龄看着他的眼睛:“夫子教过你吗?”张鹤龄点点头,张尔蓁又问:“为什么不会?”张鹤龄很迷茫的摇摇头,张尔蓁把他抱到身侧的椅子上,轻声道:“《孟子·告子上》里有这么一个故事,当时诸侯列国都知晓一个国手弈秋,棋艺高超,《弈旦评》推崇他为围棋“鼻祖”。由于弈秋棋术高明,当时就有很多年青人想拜他力师。弈秋收下了两个学生。一个学生诚心学艺,听先生讲课从不敢怠慢,十分专心。另一个学生大概只图弈秋的名气,虽拜在门下,并不下功夫。弈秋讲棋时,他心不在焉,探头探脑地朝窗外看,想着鸿鹄什么时候才能飞来。飞来了好张弓搭箭射两下试试……鹤儿说说,他这两个弟子谁学的好些?” “第一个,姐姐,是第一个。” “为什么鹤儿觉得他会学的好些呢,是因为他天生聪慧吗,还是因为他母亲尝尝夸他呢?” 张鹤龄摇着脑袋煞有介事道:“不是的,是因为他认真了。第二个除了玩就会玩,不能用心。” 张尔蓁循循善诱道:“姐姐也觉得第一个人学的更好些。因为到最后比试的时候,第一个人竟然与师父棋逢对手不相上下,第二个人没几招就败下阵来。鹤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该懂得为你好的人都希望你成为一个认真有前途的人,而不是欺负下人,盛气凌人的小霸王。你现在是爹的儿子,所以是府上的公子,以后你二十岁了三十岁了,你想要谁护着你?” “娘说了,她回保护我的。”张鹤龄被金氏教育的很成功,掰着手指头数着:“娘说了,还有舅舅们,爹,姐姐,都可以保护鹤儿,要鹤儿不要害怕,想做什么只管做什么……” 张尔蓁扶额:“鹤儿想想啊,你说的这些人当中,年纪最小的是谁?” “是姐姐……” “对呀,所以年纪小小的鹤儿必然是活的最长的一个人,几十年以后,姐姐去世了,鹤儿就没有人可以依靠了,你想想,那时候鹤儿是个老老的人了,没有人照顾看管,吃不吃得饱都不一定呢。我听说外面庄子上,一个人住的老爷爷孤苦无依,不仅可怜,便是去世了好几天,都没人知道呢……” “咱们不是有好多人伺候着吗,以后不能继续伺候鹤儿吗?” “府里的仆役们愿意伺候鹤儿,是因为爹的俸禄发给他们月例银子支撑着他们的生活。将来呀,我们都会离开,那时候鹤儿只有自己了,哪里来的银子养着别人呢,字都不认识的鹤儿,不能吃苦的鹤儿,那时候又该怎么办呀?” 张鹤龄从来就不是个笨蛋,张尔蓁直白的描述他自然也听懂了,想到那样的将来,心里止不住的害怕彷徨道:“那我要学习第一个人,认真学习本事,老了的时候会有一大群人看着我,给我吃饭,我还想要吃糕点……” 张尔蓁又从托盘上拿过一张宣纸,是已经写好的契约书,话题又回到原点:“我知道咱们张鹤龄一直是个说话算话的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瞧瞧这个……”张尔蓁又从托盘上取过一本薄的字帖,说道:“这是姐姐五岁的时候写的呢。”张鹤龄翻开看,小小年纪就被羞臊的*,嗫喏道:“姐姐写的好看……我也要写的这么好看……” 小孩子哪里有那么复杂,张尔蓁一直坚信英国唯物主义经验论哲学的系统化者约翰·洛克的“白板说”,当时考公若是没上,都可以去考事业编了。姐弟两个又是一阵嘀嘀咕咕,张鹤龄终于慢慢意识到自己做错的地方,看着姐姐的眼里崇拜一如既往。张尔蓁欣慰的摸摸张鹤龄的后脑勺,生在这个朝代,就应该适应一个朝代的生活方式和生存方式。 张鹤龄害羞的躲开张尔蓁的手,迈着小腿跑到自己的小桌子前,自己卷着袖子磨墨,张尔蓁突然觉得张鹤龄很孤独,没有半个同龄友人,被金氏拘着过妇人的日子才越发乖张。 “鹤儿,姐姐给你找个小书童来吧,跟你一起进学去。” 张鹤龄忙不迭点头,笑得很开心,眉眼间刻薄散去,这才像个六岁的娃娃。张尔蓁拿过那纸契约书给张鹤龄看,张鹤龄是认不全那些字的,但还是高高兴兴的按了手印,小孩子真的很单纯,毫无保留的信任让张尔蓁微微汗颜。不过张尔蓁还是很满意的收起来盖了手印的宣纸,鹤儿,以后可别不承认——成化二十年七月二十日,张鹤龄决心悬梁刺股、发奋图强、闻鸡起舞、焚膏继晷、勤学苦练,并且以姐姐张尔蓁的指令为首,敬!叹! 张尔蓁瞧着认真练字的张鹤龄又哀叹一声,她容易吗,做这么幼稚的事还得沾沾自喜的。 从启风院回来后,张尔蓁收拾收拾便去了金府,要找周氏打听打听人牙子的事儿,给张鹤龄买小书童。张尔蓁觉得没那么巧刚好上街就遇到自卖自身的优质小朋友,还得去人牙子手里买,就像买件货品似的。 周氏瞧着张尔蓁大人模样一本正经的问她这件事,连连保证交给她,吩咐一个小厮出门去,又吩咐丫鬟们上茶来,张尔蓁坐在金府华贵的雕花大梨花木椅子上,呷了一口热茶。周氏偶尔问候一下金氏的身体状况,张尔蓁只轻描淡写的带过“母亲身子虚弱着,不宜出门来”。没过半个时辰,刚才出门的小厮便回来了,带回来一个体态丰盈的妇人,一双吊梢眉看着很精明,连连夸赞手里的人儿多么听话勤俐,保证金夫人满意。 张尔蓁随着周氏出了正厅,人牙子带的一些丫头男娃已经板正的站在了院子里,有小点的孩子还悄悄左右看看,婆子咳嗽一声,吓得忙低下头去。张尔蓁看着这些衣衫简陋的孩子,心下不忍,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每个孩子悄悄望向她的眼神都带着乞求,羡慕,眼里的神采光亮,带着求生的渴望。 “这些孩子是正当来路吗?”周氏坐在搬出来的竹编镂空圆圈椅上,慢悠悠巡视一圈问道。 人牙子拍着胸脯保证道:“夫人只管放心,这些都是正当人家养不起卖来的,知道府里给小公子找小厮,我都是捡着聪明伶俐的往府里带,也有些机灵的丫头,我也一并带来了。夫人仔细瞧瞧……” “蓁蓁,你瞧着可有合适的?你先选几个,我在帮你看看就是。” 张尔蓁绕着这群小孩子,一个一个细细打量。有的孩子缩手缩脚,张尔蓁一靠近就吓得发抖;有的孩子很大胆,一双无辜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张尔蓁,目露哀求。这十几个孩子,张尔蓁是不可能都要下来的,她每点一个,心里便沉痛一分,不知不觉竟然点了八个孩子。 “蓁蓁,你想给鹤儿找几个小厮使唤?”周氏绕着这八个孩子看一圈问道,张尔蓁想了下道:“鹤儿两个小厮,尔淑两个丫头,我再找两个丫头罢。”那就是六个了,张尔蓁听华嬷嬷上课时讲过,这个朝代的娇娇小姐配备丫鬟婆子的标准。那时候身为知县嫡女的张尔蓁两个丫鬟贴身伺候足够了,现在就需要有粗使的丫头负责院里日常洒扫。张尔蓁真的需要负责洒扫的丫头吗,当然是不用的,她给自己买人找了很好的借口,府里才搬到京里来,正是用人的时候,又道:“这八个我都要了吧,舅母您觉得如何?” 周氏皱眉,张尔蓁一下子要买八个不是不可以,可她一个小孩子能作的主?张尔蓁已经呲着牙笑着解释道:“我已经同父亲母亲说过了的,舅母只管放心。”周氏便继续帮着看这些孩子,有一个看起来不老实的小丫头被换下去,换上个壮实的。 人牙子笑得眯起了眼睛,一下子卖出去八个孩子,这生意着实不错。一个孩子只八两银子,张尔蓁感慨着自己命好,吩咐如月付了六十五两银子,告别了周氏,带着八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回了张府。 第八十章 蓁蓁是大管家 张尔蓁早就派了明月去书房门口候着,看到老爷便告诉老爷她出府买人的事儿。奶娘正打量着院子里站着的八个孩子,清一色面黄肌瘦的,都老实的低垂着脑袋。 如月搬来一把暗纹格子浅木色背交椅,张尔蓁坐在交椅上问道:“有识字的吗?” 八个孩子先后摇摇头,稀稀拉拉的表示“不认识字”,这也是意料之中,读书还是件很奢侈的事儿,若能读得起书,便不会因为贫穷被卖掉了。 “挨个报一下自己叫什么名字,会什么手艺,想去什么地方伺候。你们只管实话实说别害怕,只要你们好好做事,府里还发给你们月例银子。等着将来攒够了钱,再给自己赎身也可以。府里不像深宅大院里人际复杂,自然也容不下心思不纯正的,想偷奸耍滑的或是胸有大志向的也可以告诉我,我再给你们另寻去处也使得。” 八个孩子默默不语,张尔蓁瞅了一圈,便道:“好了,开始吧——” 从左排第一个男孩开始自我介绍,他怯怯说道:“奴才长根,会种地洒扫干活,姑娘让去哪儿就去哪儿。”有了长根的简明扼要,后面的孩子依次跟上,女孩子都会绣花,男孩子基本都会干杂活,这估计也是人牙子培训的结果。张尔蓁听完,便指着两个大些的丫头道:“你们两个日后就留在蝶院里伺候,二等丫鬟,月钱一百个铜板。”被点到名的两个丫头激动的跪地磕头,张尔蓁又指着圆圆脸的丫头道:“你叫金秋”指着瘦弱的丫头道:“你叫……银秋吧。”然后又指着两个小点的丫头:“你们两个去清风苑里伺候二姑娘,名字就二姑娘给你们取。如月,现在带着她们去。” 剩下的四个孩子羡慕的看着那两个小丫头走远,又乖乖的垂下脑袋,张尔蓁又指出两个男孩子道:“你们两个去伺候大公子,我要叮嘱你们,若是心思不正,偷奸耍滑,仗着大公子年岁小就胡作非为的,卖身契攥在我手里,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两个男孩忙道不敢,张尔蓁觉得自己实在像个地主恶霸,决定等会儿这两个还是她亲自送过去。剩下两个哭丧着脸很害怕的不敢抬头,府里现在用不到这么多小孩子,完全是同情心作祟,张尔蓁便指着那两个让奶娘带着去找张伯,先在府里做事,将来去店铺里还是去庄子上全看个人的本事了。 蝶院一下子空了下来,张尔蓁便带着两个小书童去启风院,吩咐金秋银秋在院里候着。 两个小书童老老实实的跟着走,张尔蓁问他们是怎么到的人牙子手里,一般卖孩子的都会卖女孩,怎么也不舍得把儿子给卖掉。一个看起来老实身材瘦弱的小男孩道:“我是被爹卖掉的,他整日里就知道赌博,除了打我就是打我娘,最后把我娘打死了,嫌我碍眼还要吃饭,就把我卖掉了。”另一个接口道:“我是被后娘卖掉的,她生了小弟弟,趁着我爹不注意,就把我卖掉了。”两个孩子陈述的时候很平静,没有特别伤心的情绪,张尔蓁没有再说话,这样也好,既然他们都到了张府,便要跟过去道别了。 启风院里很安静,张尔蓁推开门进去时,张鹤龄正呆呆的坐在宽大的椅子上,听见动静还吓了一跳,看是张尔蓁才嘟着嘴道:“姐姐,你要吓死我了。” “我给你送来两个小书童,以后你们便要一起读书念字了,鹤儿,开心不开心?”张尔蓁闪开身子,张鹤龄便看见后边跟着的两个孩子,比自己大些,瘦弱的很,但张鹤龄依然很高兴,眼睛发亮道:“那我以后可以跟他们一起玩了?” 张尔蓁严肃道:“以后你若是犯错了,不仅你要挨罚,他们两个也要挨罚的。你做的好了,他们两个便有奖励。这可不是给你玩儿的,记住没有?” 张鹤龄连连点头,绕着两个孩子转一圈问道:“他们叫什么?”张尔蓁瞧着张鹤龄是真的开心,便建议他给取名字,张鹤龄皱着小眉头许久才说道:“你是阿初,你是阿善吧。”两个小孩子忙不迭道谢,张尔蓁摸摸张鹤龄头上的小发髻,夸赞道:“鹤儿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取得这两名字真是好听。”又转头朝着阿初阿善道:“你们日后伺候大公子,不可由着他胡来,更不能撺掇公子胡来,若是让我给知道了,决不轻饶。好好陪着公子念书,表现好了自有奖励。表现不好,即便有大公子护着,我也是要处置的。” 张峦踏着月色归家时,张尔蓁已经吩咐厨房备好了晚饭,热气腾腾的端到了张峦书房里。张峦看到女儿提着宽大的食盒子,疲惫的放下端着的文书道:“蓁蓁,辛苦你了。”张尔蓁便将白日里的事儿告诉了张峦,自己买了八个丫鬟小厮的事也说了,张峦夸赞道:“蓁蓁,你长大了。你娘整日不出院子,你也去她院子说说吧,她是你的亲娘,母女俩不可以生了嫌隙。”张尔蓁虽然不愿意,也只能答应着,看着张峦堆在桌上厚厚的一摞问:“爹,这些都是朝廷下来的资料吗?” “对啊,还有许多没处理完,新官上任总是很多掣肘……”张峦长叹一声,估么是压力过大,也不在意女儿听不听得懂,絮絮叨叨出来:“京里水深难测,多少公侯家族私底下放贷,盐铁茶税务都不清楚,缺口太大补不上,各个喊冤……,瞧瞧,这些都是……” 张尔蓁才竖起耳朵想听听明朝官员贪污史,张峦却不说了,自言自语道:“倒是糊涂了,与你说这些做什么。蓁蓁,去看看你母亲罢,爹要忙会儿。” 张尔蓁也不想表现的那么‘八卦’:“那爹,你要记得用饭,我这就去正辉院看娘去了。” 贪污是历朝历代不能避免的问题,几百年后的某国就没有了贪污?别逗了,张尔蓁还记得她去办公室向上级汇报工作时,上司来不及收走的银行卡…… 都说事儿是经不起念叨的,金氏的身体也经不住装病的心里折磨。估计是整日的郁结于心没人安慰她,结果还真的就病了。张尔蓁去正辉院时,绿柳正立在床榻前伺候金氏用饭。金氏惨白着一张脸,眉眼间尽是憔悴,看见张尔蓁进来,便摇头示意绿柳不想再吃了,自己窝进猩红花薄锦丝细被里,只留个乌漆漆的后脑勺:“绿柳,我要休息了,都退出去。”绿柳为难的看着大姑娘,做了个请的姿势。 张尔蓁有些想笑,这个金氏倒是有点幼稚的可爱,示意明月拉着绿柳下去,房里只剩下张尔蓁和金氏时才开口问:“娘,您这是生病了?怎么也不找个大夫来瞧瞧,时间久了,拖得严重了可就麻烦了。到时候受苦吃药的还是娘啊。”张尔蓁边说着,边凑到床前去。金氏闻言抖了一下,没有作声,显然是不想跟大女儿说话。 “娘啊,如果不是爹再三跟我讲说,您是生我养我的亲娘,我都要怀疑我们是不是嫡亲的母女了。”张尔蓁慢悠悠坐在床边的釉色绣花矮墩上,看着包在薄被里单薄的拢起怅然道:“既然我们是嫡亲的母女,为什么您就这么不待见我呢?” 金氏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嗓子道:“你别在这儿跟我装可怜,这时候知道我是你娘了,早些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呢。亏得你爹还给你找先生教你做事做人的,竟然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娘说我是白眼狼啊,那我便是白眼狼了。可是娘既然病了,不还是我这个白眼狼来瞧您,说不准还要我伺候您用药呢。” “你赶紧走,别在这儿气我,赶紧走!绿柳!红柳!都哪儿去了,赶紧把大姑娘带走!我才不用你伺候我用药,你走远点就算是对我好了。” 门外静悄悄的,金氏烦躁道:“我还活的好好的,这府里还轮不到你当家罢。” 张尔蓁无奈道:“您若是病了还不看大夫,这就说不准了啊……爹要我来看看您,我已经来看过了,等会儿就请个大夫来瞅瞅,身体康健才有力气训斥我啊,对不对?” “你不是来求我原谅的?你个死丫头,没得气死我,看以后哪家的二郎敢要你。” “娘说的是哪里话,您是我的亲娘,母女哪有隔夜仇,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没得叫人笑话。我是娘的女儿,自然更关心您的身体了。”张尔蓁说完,走到门前唤过明月:“夫人生病了,快去请个郎中来。” 只听见金氏粗喘的气,张尔蓁温柔的拍着她的背,轻声道:“娘好好养身子就是。鹤儿那里我已经找了两个小厮陪着,延儿那里有融奶娘照看着,我呢自然也不用娘担心了。府里不可一日无主,娘还是放宽心,好好休息才是。”末了叹道:“娘何必这么固执,爹生气了您说几句软化不就好了?现在爹夜夜住在书房,想必没多久就不会住在书房里了罢。” “他还能去哪儿,你是来当说客的?”金氏没好气道。 “娘,我听说京里现在都流行送丫鬟送美人的。上峰会给下官送丫鬟表示体恤,下官会给上峰送美人表示崇拜。这里不比武昌地广人稀,女儿前几日出门去看时,只觉得街上的绫罗绸缎椒香美女多如牛毛,不知道爹爹……” “小小年纪不学好,再让我听到你编排你父亲,我就缝上你的嘴!”金氏猛地转过身来,发丝零乱,神情严肃,毫无美感道:“你若是个孝顺的,就赶紧回去,再不走,我就传扬出去说我病了是被你气的,看到时候孙家还要不要你。” 张尔蓁忙不迭点头道:“那就请娘赶紧传话出去罢,我在府里生活顺遂,真心不指望嫁人呢。” 金氏脸色顿时铁青,张尔蓁也不再招惹她,飘飘然准备离去:“娘好好保重,女儿先告退了……” “等下!”金氏又问:“你弟弟们……” “娘不用担心,弟弟们自有我照顾,娘这几天还是别见他们好,省的过了病气。”张尔蓁说完便走了出来,红柳绿柳忙跑进屋去,里面传来金氏不满的训斥:“你们是我的贴身丫鬟,刚才上哪儿去了,再有下次,看不打发了出去,换些忠心的来……” 张尔蓁没等明月回来,又转道去了启风院看两个弟弟。张鹤龄正指使着两个小书童给他整理箱笼子,颐指气使的样子活像个一朝富裕的暴发户,瞧见张尔蓁进来,忙从高脚椅子上奔下来扑倒张尔蓁怀里:“姐姐,你怎么来了?” 张尔蓁不悦道:“你又在欺负别人了是不是,瞧你还敢踩在椅子上?” 第八十一章 京里的姑娘们 张鹤龄摇着脑袋道:“我没有欺负人,明儿他们也要跟我去念书,自然要准备自己的笔墨,我那是做好事呢。还有我踩在椅子上是因为我没有穿鞋子呀……”张尔蓁看看他白胖的小脚丫,用力抱起张鹤龄的小身子放在攒花乌木椅上道:“虽然现在天热,但是寒从脚起,以后不准光着脚踩在地上,知道了吗?” 张鹤龄点点头,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眼睛,张尔蓁又指挥两个小厮铺了床铺,轻声讲了个农夫与蛇的故事,张鹤龄迷迷糊糊的问:“姐姐,你是说好事不能做吗?” “当然不是,做好事之前啊,我们要先确保这件事可以做呀,盲目的做好事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张尔蓁拍着张鹤龄小小的身子,终于呼了一口气。她讲故事从来不会挑那些超长的《西游记》啊《三国演义》之类的,一回一回的要给她累死了。 作为长姐的张尔蓁又踏着月色去看了张延龄,张延龄已经熟睡了,张尔蓁又是一番嘱咐,要融奶娘好生照看二公子,融奶娘犹豫道:“二公子睡前还吵着要夫人呢,奴婢也不敢私自把二公子往正辉院带,老爷知道了就麻烦了……” “夫人病了,过几天病好了再带去正辉院罢,延儿身子不好,不能再过了病。” 融奶娘连连点头,张尔蓁终于可以回蝶院休息了。得亏张府不大人也少,要不真是够累的。明月看着张尔蓁直打哈欠,心疼道:“姑娘,你还小呢,不用这么劳累的。奶娘说姑娘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要多吃东西多睡眠才好。晚上喝一杯温热的茶羊奶最好了。” “奶娘说的对,咱们这就回去喝羊奶去,明儿多睡会儿。”张尔蓁感叹一番,加速了回去的脚步。 ………… 接连几日生活如旧,张尔蓁要看顾着两个弟弟,偶尔还要去正辉院看看金氏的脸色,每天像个陀螺是的。好在事情发展都顺利,张鹤龄越发老实,夫子还夸赞“有父之才”,张鹤龄得意的告诉张尔蓁后,张尔蓁也很满意,奖励他可以休息一个下午。张鹤龄也不客气,带着两个小书童便窜的找不到人了。张延龄小一些,哥哥不陪着他,娘也不能见到,便经常跟在张尔蓁后面,像个小尾巴。张尔蓁偶尔带着张延龄和尔淑晒个太阳躲个猫猫,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的让人羡慕。金氏的病渐渐好了之后,便开始进驻书房了,估计是张尔蓁的话起了作用,听说每日夜里都要亲手送上去一碗提神醒脑的汤,然后在里面待到很晚才回去。张尔蓁觉得只要金氏能放下身段,张峦是不会不理她的。 这天,门上传消息过来,说梁府的嬷嬷来了,金氏不出门,自然只能张尔蓁去见。来人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嬷嬷,穿着暗红色对襟长比甲,笑眯眯的说明原因,原来是梁府梁爱晚邀请张尔蓁去府里小聚的,特吩咐嬷嬷来送帖子。张尔蓁整日憋在府里陪着一帮小鬼头,早就想出去透透气,乐得很,吩咐丫鬟们上果子上茶,说到时候一定到的,谢谢嬷嬷来跑一趟了。 当天下午,张尔蓁正带着两个小的讲故事,明月探头探脑的进来,张尔蓁看那样子就知道孙家又来信了,便吩咐几个小丫鬟先顾着二公子二姑娘,自己随着出来。果然,明月从怀里取出捂得热乎的信件交给张尔蓁,张尔蓁没好气白了一眼问:“来的人安置在哪儿了?” “正在侧门候着呢。” “请到小门上吃盏茶去,我等会儿写封信他带回去。” “姑娘……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快去。” 明月一溜烟跑远了,张尔蓁才看过火漆,慢慢打开便是孙柏坚端方潇洒的字,洋洋洒洒一页纸:惠信敬悉,甚以为慰。别来良久,甚以为怀。近况如何,念念。前上一函,谅达雅鉴,迄今未见复音,念与时积。自违芳仪,荏苒数月。久疏问候,伏念宝眷平安,阖府康旺。昨得笺言,反复读之,感莫能言。握别以来,近况如何,家父……中心思想就是孙父迁任山东,孙柏坚就不随着去了,会留在顺天府继续参加科举。信的末尾嘱咐张尔蓁,近日转凉,注意身体。 张尔蓁慢慢研磨,想着该怎么回信,嗯……感谢他的挂念,用功别太劳累,身体要紧,自己留在顺天府里不碍事吗,还是随着孙叔叔去山东罢,也有家人照应。想想又觉得未免啰嗦,扔掉重写……寄数语,聊表祝贺与希望之心。喜闻叔叔高升,由衷快慰,遥祝前程似锦,万事如意…… 看了一看,张尔蓁很满意的封好了,喊过如月交给前门上休息的孙家小厮。如月嗤嗤的笑着,看的张尔蓁一阵脸红,有什么好害羞的,不就是给未婚夫寄封信去。这边如月带着信笺去了张府侧门,明月正候在这儿,交给小厮后叮嘱一番,又拿了锭银子给小厮,两个丫头便结拜回来。那边孙家小厮利索的赶回孙家,孙柏坚正在书房里看书,听见动静便知道是生民回来了。 “信可送到了,见到张家姑娘了吗,瞧着她身体可好?” 生民却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悄悄说道:“公子,瞧瞧这是什么?” 孙柏坚一把拿过,强自淡定的撵了生民下去,等到生民关上门,才极小心的打开,张尔蓁的字小巧灵秀,字如其人,孙柏坚一字一字看的仔细,看完后耳尖稍红,若是张尔蓁在这儿的话该纳闷了,她可没写什么违禁的话,柏坚哥哥耳朵红什么? 孙柏坚强自镇定下来,能不激动吗,这可是蓁蓁第一次写信给他,虽然寥寥数笔,但是也是值得纪念的一件大好事。孙柏坚撩起袍子坐进椅子里,眼神温柔,眉眼飞扬,端的是青春好少年。 “姑娘,您怎么来了?”门外传来生民的声音。 一声脆脆的声音道:“我来看看哥哥,怎么还不准进啊?”说音刚落,门被打开,进来一身段娇小的少女,嘟着嘴巴道:“哥哥,我们就要去山东了,你也不来陪陪我,要好长时间见不到了呀,你就不想小萝吗?”来人正是孙柏坚嫡亲的妹妹孙萝,穿着杏黄色长纱裙,眉眼与孙柏坚相像。 孙柏坚已经收好了信笺,笑道:“小萝怎么到书房来了,你一向是最讨厌书房的。” “还不是太无趣,这京里我也没有认识的人,母亲又不准我出门去,哥哥,你带我出去玩罢。” 孙柏坚拒绝道:“我们在京里不能久待,过几天就该走了,我要去国子监,你就别乱跑,省的惹出事来。”话锋一转又道:“张家也来了京里的,你可以下帖子邀请蓁蓁来。” 孙萝已经不乐意道:“我早就想邀请蓁蓁来了,可娘不同意呀,说要避嫌避嫌,我就不懂,需要避什么嫌呀,以后蓁蓁是我的嫂子,现在熟悉不更好吗,哼。” 孙柏坚问道:“娘说了不许?” “可不是吗,娘说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没得失了礼仪’,所以才不许我请蓁蓁家里来,我说我去张府罢,娘又说我年岁小,没得规矩惹人笑话。唉。”孙萝神情萎靡道:“我就那么不可靠吗。” “这里确实不比安庆,你还是听娘的话老实呆在府里,这也没几天了,就不要出去了。”孙柏坚劝道,突然发现自己若是想见蓁蓁还是要另想办法。 ………… 张尔蓁要去梁府,自然需要经过金氏的同意。张尔蓁去正辉院给金氏请安的时候,金氏正恹恹的倚在床边上,头上系着一抹银丝绣白抹额,看着娇弱无力的,待张尔蓁说完,没好气道:“去去去,省的在家里气我的,明日我还要去静安寺进香,你自己带了丫鬟去就是。” 张尔蓁以为金氏会不准她去,没成想金氏这么利索,便笑着道谢,没一会儿就被金氏撵出来了。张尔蓁乐滋滋的,又去启风院转了一圈便打道回了蝶院。 第二日一早,打扮妥当的张尔蓁便带着明月如月坐上了去梁府的马车。因为来之前已经递过帖子,所以梁爱晚已经派了身边的小丫头婆子在门口候着,看见张府的马车便急忙迎了上去,带着张尔蓁进了梁府。走过两重垂花门,又绕过一片大大的花园水池子才看见圆石桌边坐着的几个小姑娘。瞧见张尔蓁来了,梁爱晚已经热情迎了上来,牵着张尔蓁的手上下打量,开心道:“蓁蓁,果然是你呀,许久不见,竟长得这么高了。” 张尔蓁笑着道:“晚姐姐安好,许久不见,你的气色比当年更好了,看着端方雅致,让蓁蓁很羡慕呢。” 梁爱晚嗔道:“你不仅年纪长了,这小嘴越发的会说了,快来,我介绍几个姑娘给你认识。” 桌边一个鹅蛋脸柳叶眉的小姑娘已经站起来笑道:“晚儿就说叫我来吃茶,没成想还有个新朋友来了,小妹妹看着年纪不大,也得叫我一声姐姐啦。” “是是,这是李家的姑娘,闺名灼灼,蓁蓁你是该叫声姐姐的。”梁爱晚又指着另一个紫衣姑娘道:“那个是毅安候府的姑娘,闺名语雯。” “这位啊,就是我在武昌认识的姑娘,蓁蓁。”梁爱晚介绍完,李灼灼已经亲热的拉着张尔蓁的手,开心道:“你以后在京里了,我们便可以一处玩耍了。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去处,改明儿带你去。” 梁爱晚道:“灼灼就喜欢到处逛,京里没有她不知道的地方。” 张尔蓁笑眯眯的看着李灼灼,感觉这个小姑娘像个小火炉似的,热情让人招架不住。 第八十二章 四个姑娘一台戏 这个世界也真是小,兜兜转转也算半个熟人。张尔蓁还记得邵府大姑娘邵琦去年就嫁给了毅安候府的公子,说来便是这位安语雯的嫂子了。安语雯懒懒的起身,挽着梁爱晚道:“晚儿,我们在这儿坐了好久了,咱们还是进屋去吧,嬷嬷说了,这太阳晒久了,人是会变黑的,到时候便是抹再多的珍珠粉也不管用。”看也没看张尔蓁,拉着梁爱晚就要进屋去。 梁爱晚嗔道:“语雯,你还不认识蓁蓁呢。” 张尔蓁看得明白安语雯眼底的不屑,李灼灼硬气的拉着张尔蓁朝屋里走,嘴里道:“谁稀罕跟她讲话,以为自己真是太子妃了不成。不过在宫里住了些日子,就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哼。” 李灼灼话说的硬气,长得确实也很硬气,一双眉毛是时下不甚流行,但是前世极为风靡的平眉,眼睛又圆又大,身量高挑,五官立体,眼眶深邃,拉着张尔蓁走的快。张尔蓁看着一脸无奈的梁爱晚,悄悄问道:“灼灼,你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李灼灼不满的看一眼张尔蓁纠正道:“你该叫我姐姐,我可是跟晚儿同岁的。你瞧见那个安语雯没有,是去年宫里挑去皇后娘娘身边陪着公主们读书的。哼,若不是晚儿身子不好,怎么会轮到她呢。这不,才出了宫门就跑到这儿来显摆,当我们不知道她的爹是毅安候爷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灼灼的声音并不小,后面随着上来的安语雯自然也听见了。安语雯生的娇俏,小小的瓜子脸,皮肤白皙,比张尔蓁略高一点,也不是个闷声受气的性子,直道:“这才来个妹妹,李灼灼你就在这儿说我的坏话。难不成你以后遇到个人都要这么编排我,怎么——难道你是羡慕嫉妒我,去宫里陪读统共就两个人,没选上你,你是不是生气了?不过那也没办法,让谁去都是皇后娘娘说了算的,你要有意见啊,就去宫里说去。” 安语雯伶牙俐齿的说的李灼灼*,眼见着生气了,梁爱晚忙上来打圆场道:“你们几个都是我请来的客人,若再吵起来,下次我可不敢再下帖子了。” “晚姐姐,我来京里这些日子真是哪里都没去,你快跟我讲讲有什么有趣的地儿。灼灼你不才说哪里都去过,快跟我讲讲。”张尔蓁反手拉着李灼灼坐在一侧的雕花檀木香直交椅上,李灼灼气鼓鼓的坐下,看着张尔蓁小巧娇嫩的脸道:“叫我姐姐,姐姐呀,哼。说到京里好玩的,自然就要说击鞠了。” 张尔蓁还真不知道击鞠是什么,问道:“是蹴鞠吗,就是一群人踢球的那种?” 李灼灼来了兴致解释道:“击鞠又叫马球,是骑在马上的活动……” 那边梁爱晚才拉着安语雯坐下,安语雯已经讥讽出声:“整日的打马球,玩蹴鞠啊,要么就是偷偷溜出府去,你这怎么像个姑娘家的。知道为什么不选你了吧,跟个皮猴似的进宫里去不是惹事?” 李灼灼不乐意道:“那也比你强的多,进宫里去就是了,还唯恐谁不知道似的到处宣扬。明明知道原本是晚儿去的,不还是你给顶下来的,说是来道歉的,说是好姐妹,你敢说你不是来炫耀的?” 梁爱晚劝道:“灼灼,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语雯有没有那意思我们都知道的,不要再说了。去不去的成都是皇后娘娘的恩典,省的惹出祸来。” “晚儿,就是你太善良了才是被欺负。我瞧着安语雯就是没安好心,嫌我粗俗?我瞧着你才做作,才虚伪。” 张尔蓁扶额不忍直视,原来古代的大家小姐都是这个样子的,忙取过檀香木几子上摆着的糕点递给李灼灼,劝道:“灼姐姐,快尝尝,这糕点味道好极了。” 李灼灼不满的咬一口,盯着安语雯,不再讲话,安语雯却不识好,自顾自说道:“晚儿你虽然没去宫里陪读,但是皇后娘娘可时时想着你的,这次我出宫来的时候,皇后娘娘还让我带出来一盒南阳新进的小珍珠,说是要我送你的呢。” 安语雯满是得意,继续道:“我跟香香虽然整日的陪着公主们,可是偶尔也能见到几个皇子。倒是很少能见到太子,听说他基本不在宫里。不过上次我离得远远的看见一回,太子真是清新俊逸,品貌非凡,不过我还听说……”安语嫣似乎要爆大料,梁爱晚示意她别讲,她安语雯哪里肯听,小声道:“听说太子的身子治好了呢,朝堂里原本动荡不安好心的那些人,好日子要到头了……都会一一被收拾一番……” 张尔蓁听到朱祐樘身体大好的消息,也感到高兴,却无意间瞥见梁爱晚看安语雯的眼神,很复杂,羡慕,嫉妒,还有很多,转瞬即逝。 李灼灼听着安语雯说这些,便也来了兴致,插嘴道:“我也知道我也知道,太子殿下的身子确实是好了,在滇南那边带回来很多人,那些人什么都会做,就是他们给治好的呢。我还知道太子殿下压根不是什么胎里带下来的病根子,是被人下了毒呢。” 闻言梁爱晚和安语雯都睁大了眼睛,似是不可置信,张尔蓁也做惊讶状,问道:“那是谁下的毒呀?” 李灼灼故作高深道:“我猜呀,肯定是哪个娘娘做的,说不准是哪一个呢。” “哼,宫里娘娘那么多,光我整日见得就不止五六个。”安语雯接过话头道:“万贵妃娘娘风情绝代,邵妃娘娘温柔贤淑,德妃娘娘秀美韶华,还有嫔位的娘娘们,可多了。就上次我瞧见太子那次,亲眼看见了万贵妃娘娘和太子讲话呢,要说万贵妃娘娘真是仙姿玉质,看起来对太子殿下是真好呢,太子殿下也笑得温润,眉眼间风采卓然……” 张尔蓁发现哪里都少不了花痴,刚才还一言不合就开始吵的两个姑娘,这会儿竟然可以一起讨论皇子们的长相和性格问题,张尔蓁是插不上话的,梁爱晚也只是侧耳听着,偶尔发表一下意见。 “我还听说一件事呢,不过这话可不能传到外头去。皇后娘娘现在已经开始物色太子妃人选了,若是能定下来,等着太子十五岁便可以大婚了。”李灼灼不鸣则已,一鸣两个姑娘就红了脸,安语雯和梁爱晚敲敲泛红的耳尖很神奇,张尔蓁感慨着这里的小姑娘都挺早熟的。 朱祐樘要大婚了?张尔蓁突然想起来他们离别时,朱祐樘放在她头顶那张温热的手掌,脸蛋没来由的也红了一下,李灼灼纳闷道:“我说太子妃的事儿,你们害羞什么。哦,对了,安语雯你是最得意的了,谁不知道当时选陪读的时候是皇后娘娘安排的,都说太子妃就从里边选呢,哼。”李灼灼觉得这个话题没意思,便不想再说,安语雯嗔道:“你净胡说,皇后娘娘的决定哪里是咱们能揣度的,说点别的罢。晚儿你今日身子好些了没有,天儿渐渐凉了,可别再生病了。” “可别光说我呀,今儿是我请各位来认识新妹妹的,蓁蓁倒是没说上几句话,光听着我们说话了。”梁爱晚一边吩咐丫头们端茶上果子,一边亲昵的瞅着张尔蓁继续道:“还记得之前咱们一起去黄鹤楼看景呢,那时候蓁蓁也小,路上睡了一路,可爱的紧。” 张尔蓁低下头害羞道:“那是我懒散惯了,倒是让晚姐姐记下来了,以后该多做些好事,晚姐姐才能记得我的好呢。” 安语雯问道:“只知道你是武昌来的,还没细听过你父亲是哪位?” “我认识晚姐姐的时候,家父还是武昌的一个知县,现在家父在督察院了。”张尔蓁感慨着她的交友圈子扩大的同时,不免的要和各位官二代拼爹了。 安语雯又问道:“你怕不是姨娘生的罢?我们可不和姨娘生的说话。” 张尔蓁很理解她的这个想法,嫡庶有别嘛,便道:“家母是张府主母,安姑娘可还有要问的?” 梁爱晚听不得这个话题,因为她家府里还有个风光正盛的姨娘,便笑道:“蓁蓁可是张府的嫡长女了,语雯你倒像是审犯人似的,我看你应该去大理寺去,说不准做的比你家兄长还好呢。” 安语雯只瞧着张尔蓁大气的做派,也不再有意见,虽然不甚热情,但也没有张口讽刺了,道:“果然是晚儿认识的人呢,都是顶好的,瞧着张姑娘年岁不大却也有模有样的,想必是嬷嬷教导的好。” 张尔蓁低头做羞涩状,不再接话。李灼灼不满被冷落,张口道:“刚才还瞧不上蓁蓁呢,这会儿就不一样了。你还真是个快变的性子,这翻脸跟翻书似的。” 唉,眼见着又要吵起来,张尔蓁插嘴问道:“灼姐姐方才可是说要带我去打马球,我还真是从没有见过呢,肯定很刺激,咱们什么时候去看?” “那容易,等过几日有夫人下帖子邀请我去的时候,我就叫上你。你若是没见过就真的太可惜了,马球上可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谁进球谁才最厉害。”李灼灼滔滔不绝:“上次梁夫人,也就是晚儿的母亲还举办了一次的,当时的彩头就三件,可惜了没人和我组队,你若是学会了,咱们一起打,打遍天下无敌手。” 张尔蓁崇拜道:“灼姐姐真厉害,那下次我一定要去的。”张尔蓁还真是很喜欢李灼灼,只觉得眉眼间的神采和金嫣娘有些像,都是肆意洒脱的性子。 李灼灼连连点头,安语雯道:“打马球有什么稀奇,京里的花灯才叫好看,琳琅满目的只让人看花了眼。巧的是过几日中秋,齐柳巷就有花灯,可惜的是我不能去,你们倒是可以去看看的。” 梁爱晚皱着眉头道:“我也去不了的……” “晚儿就是身子不好,可惜了,整日的闷在府里哪有什么乐趣好玩儿。蓁蓁,不若我们俩去,齐柳巷的花灯和别的地方的不一样,五彩纷呈的很奇特也很漂亮。” 张尔蓁道:“不若我们和晚姐姐一起去,坐了马车过去,少走会儿就是了。我还记得以前和晚姐姐一起去黄鹤楼时,还走了好久的路呢,晚姐姐现在身子肯定比以前好了。”李灼灼也邀请梁爱晚一起去,梁爱晚已经许久不曾出过门,犹豫了下便同意了:“等我告诉母亲,她同意了便去的。”四个小姑娘有三个要去,安语雯自然不乐意,可也只能嘟着嘴巴,皇宫又不是她家,自然不能随意出入了。 第八十三章 宫廷秘史 得亏这些姑娘们聚在一起不弄诗词会的,张尔蓁原本也没准备几首诗。以前看《红楼梦》时只觉得那些大家小姐的若是肚子里没三两墨水都不好意思出门去社交,探春还结个诗社,她张尔蓁不行啊。所以昨晚上还搜肠刮肚的准备了毛主席写的几首,现在暂且用不到了,真是虚惊一场。 众人约好了中秋节一起去看花灯,梁府的丫鬟便进来报说梁夫人请各位姑娘过去叙话。这是很正常的,华嬷嬷说过进府都要去拜见主母的,除非主母自己不想见人。一行人随着梁爱晚转过花厅,绕过长长的石廊,走了好一阵儿才到了梁夫人的院子。正厅里沉香袅袅,雕梁画柱显得气派非常。梁夫人一如当年神采,圆盘脸面显得和蔼,只眉眼间略显疲惫。 众人都朝着梁夫人行了礼,便一一坐下。李灼灼是经常见到的,梁夫人便略过她先问安语雯,神色淡淡:“安姑娘许久不来了,宫里生活可还好?” 安语雯规矩的低了一下头回答:“宫里一切都好,劳夫人关心。” 梁夫人便转头问张尔蓁:“张姑娘也是旧识了,许久不见都要认不出来了,张姑娘娇俏玲珑,看着就喜人。”张尔蓁起身道谢,梁夫人看着张尔蓁落落大方,举止得体,不免高看了一眼,还记得当时的张尔蓁对什么事都恹恹的打不起精神,遂笑道:“张姑娘都长成大姑娘了,瞧着极好。” “灼灼是常客了,不要拘谨。”梁夫人说完,李灼灼笑道:“听夫人的话,我可是一点都不拘谨呢。”说完大家便都笑了,梁夫人说她是个小皮猴子。 与长辈的见礼总是比较无聊,梁夫人不开口问话,场面就会很安静,偶尔李灼灼差科几句,梁夫人没一会儿就道乏了,吩咐丫鬟婆子们好好招待各位姑娘。送走了梁夫人,李灼灼好奇问道:“晚儿,我瞧着夫人神色不好,是病了吗?” 梁爱晚苦笑一声,犹豫道:“母亲倒是没生病,是府里有人病了。” 张尔蓁也竖起耳朵听,梁爱晚继续道:“是……府里的姨娘病了……” “姨娘病了,请个郎中来看过便是,怎么还劳累的夫人槁项黄馘,苍白无力的,左不过是个姨娘啊。”李灼灼的话深得各位姑娘的赞同,张尔蓁也点点头,姨娘病了,大夫人反倒还累到了,怪哉怪哉,只听得梁爱晚道:“唉……我家的这位姨娘自是不一般了。自打生下四弟弟后,就越发娇弱了,今儿生病明儿无力的,虽然用不着我娘亲自去照顾,但派过去丫鬟婆子也是要的。三天两头的闹这么一遭,所以才……”梁爱晚话没说满,但是各位都是家里有姨娘的姑娘,除了张尔蓁,其余两位登时横眉冷淑,安语雯讥讽出声:“再贵的妾不还是妾,也要低眉弯腰的行奴礼,以为自己生了儿子便有不同?还不是老爷夫人给的脸面,我说就是夫人和晚儿你性格好才叫人这么欺负,若是搁在我家里,早叫我给一顿收拾,还不妥妥帖帖的。” 梁爱晚不欲多说府里的隐私事,但是大家都不傻,自然也清楚若是没有梁老爷的宠爱与维护,妾始终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李灼灼便出主意道:“下次你家姨娘若是再生事端,你就请梁老爷过去看,现场揭了她的短处,看她还怎么装娇气。” 梁爱晚谢过,苦笑道:“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姨娘只说生过四弟弟后便如此,整日的悲伤抹泪的,谁也没有办法。” 张尔蓁问:“那姨娘瞧着如何,是真生病了还是装出来的?” “瞧着确实像是生病了,偏偏又查不出来,所以母亲才气恼,拖了这么久,换了几个大夫也不顶用。” “我倒觉得你那姨娘是害了相思病啊。”张尔蓁此言一出,三位姑娘瞬间睁大了眼睛,张尔蓁也不卖关子,道:“你家姨娘是不是平日的见不到四公子,四公子养在夫人名下,夫人自然不愿意姨娘常常去探望了。这位姨娘呀,多半是——想儿子了。” “可是姨娘她每日都要去母亲院里看看四弟弟的,母亲也从不拦着。”梁爱晚说着说着恍然大悟道:“难怪了,这个姨娘的心思够细致的,只等着父亲去问她呢,她便可以直接说出来了,姨娘想自己教养四弟弟,简直就是妄想。”大家族的子弟,无论是庶出嫡出,都是养在嫡母身边的,叫自己的亲娘自然也只是姨娘。 安语雯道:“姨娘自然没资格教养府里的公子,就算是她一哭二闹的也不顶用。晚儿你回去就告诉夫人,以后再不准她见四公子就是。” 张尔蓁却觉得这样不妥:“这不是给了那位姨娘继续吵闹的借口吗,我猜着那位姨娘定不是大张旗鼓的,而是一点点渗透进梁老爷心里去,等到梁老爷完全心软了,再一举达成目的。到时候夫人心力交瘁,自然也没什么心思再顾着四公子了。”张尔蓁说完,李灼灼便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是没有什么好办法的,但是坏办法却有一个。梁夫人不如先发制人,先去梁老爷跟前说自己精力不济,莫不如将四公子放在姨娘面前养着,梁老爷也许会以为夫人是嫌弃四公子不愿意教养……”张尔蓁还没讲完,安语雯质疑出声:“那不就更糟糕了吗,这样那姨娘岂不是更快活了。” 梁爱晚道:“咱们听蓁蓁说完。” “但是也会觉得蹊跷,试想哪有大夫人这么明目张胆的不想教养庶子的,到时候夫人就可以说出来事出无奈。这点儿难得就是把握这个度,万一弄巧成拙就糟糕了。”张尔蓁说完,李灼灼头疼道:“这确实算不得一个好主意,成功了便好,若是让那姨娘抓住了细处一顿哭诉,可就不妙了。怎么这么麻烦,我们府里的姨娘就没有这样大的胆子,敢跟夫人叫板,实在是活腻了。” 梁爱晚又是一阵苦笑,自家府里的事儿本就是一团乱麻,成与不成,也只能试试去:“母亲整日如此反复确实不是办法,倒不如挑明了说,手起刀落的比暗火熬人好多了。” 张尔蓁赞同道:“姨娘终究是姨娘,想跟夫人叫板就需要拿出勇气来,赌赢了便罢,赌输了可就……夫人可不一样,有大公子二公子和晚姐姐,其实教养不教养四公子的也不是很重要。” 安语雯也很赞同:“确实如此,庶子虽然自小养在大夫人身边,但是到底隔了那么一层,若是再有一个不省心的姨娘撺掇着,还不如放了这事儿去,自己图个安静的,也不用养出个白眼狼来。咱京里还真有这样的事儿,就说皇宫里呀……”安语雯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道:“太子殿下虽然也是六岁上就是皇后娘娘在教养,可这到底不是亲生的,皇后娘娘现在的一味心思都在八皇子身上,大有超过太子殿下的意思呢。” 几个姑娘听了都很惊讶,李灼灼忙问:“这话怎么说?” “虽然太子殿下身体好了,但是当年六岁的太子殿下才去到皇后娘娘那里,已经记事了,这么多年又一直奔波的不是吃药就是看诊的,皇后娘娘兴许是烦了,又养了邵妃娘娘生的八皇子。那可是自小养在身边的,自然跟娘娘亲近呀。如今圣上春秋正盛,以后啊……”安语雯神秘的眨眨眼便不再说话,各位姑娘脸上也是精彩纷呈,李灼灼一脸震惊,梁爱晚脸色忽明忽暗,只有张尔蓁,脸色有些木,一时百转千回。 李灼灼又问:“太子殿下得圣上宠爱,这可是旁人比不去的福气。” “你们可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到六岁上才被封了太子吗?”安语雯小心翼翼道:“这个话可不准道外头去说,只咱们是好姐妹我才讲的……” 李灼灼催促道:“自然自然,说出去咱们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宫里都说纪妃娘娘是宫女出身的……”安语雯才一张口就爆出惊天大料,张尔蓁也惊讶的看着安语雯,宫廷秘史啊。 “太子殿下是纪妃娘娘悄悄生下来的,偷偷养到六岁时候,纪妃娘娘身子不好才薨了。圣上这时候才知道还有个三皇子呢,一时龙颜大悦,昭告天下,才立了太子。” 张尔蓁听完,绞着帕子问:“这样的事儿,安姑娘是怎么听来的?” 安语雯白了一眼道:“自然是我在那些小宫女嘴里听来的,不知道真假,各位全当个乐子听听罢,出了门可谁都不准去说。” 张尔蓁觉得朱祐樘真是如履刨冰了,怪道当时李少溪那么说,外无母族,内无助力,一个小太子拖着病身子,在巍峨的皇宫中危机四伏的成长起来,想想都觉得朱祐樘好可怜。大皇子二皇子夭折,三皇子朱祐樘坐上太子之位后不知是不是福气以至,多年冷清孤寂的后妃肚子便一个一个大了起来,皇子公主们接连出生,不敢想象朱祐樘是怎么生活下来的,难怪那副性子怪异扭曲的。 梁爱晚叹口气道:“我们别说这些了,免得惹出祸来。”几个姑娘点头,张尔蓁也觉得三人成虎,朱祐樘也许没想象的那么惨,殊不知,朱祐樘殿下比她想象的可惨多了,此话后提。 第八十四章 你好不好 李灼灼眼睛冒光,兴奋道:“昨儿我派丫鬟去珍宝阁排队去了,珍宝阁出了一款精致的细花绣金边的纺纱花卡,就是小小的一个夹在头发上,统共买到了一对呢。”张尔蓁隐约好像在哪里听到过珍宝阁的名字,偏头想了一会儿,是上次梁玉提过的,便问:“是那个排队才能买到的珍宝阁吗?那里面的物件有什么稀奇的?” “蓁蓁你才来京里就听过珍宝阁了啊。”李灼灼一副“同道中人”的样子笑道:“珍宝阁也开了许多年了,那小楼外面瞧着倒是不大,但是里面的装修真是奢华极了,我就去过一次,觉得特别稀奇,跟京里其它的铺子都不一样。还没进门去,两边衣着华丽的姑娘们就齐齐弯腰问好,还吓了我一跳呢。而且珍宝阁出来的东西都是限量的,那时候买不到,以后可就没有了。”张尔蓁模糊觉得这似乎和前世的饥饿营销有些类似,问道:“那这珍宝阁倒真是奇怪,有钱不赚的怕不是傻子吧?” 梁爱晚道:“外面都这么说呢,可也抵不住珍宝阁里的首饰确实精致独特,大家都想着独一无二的,珍宝阁在这方面又从不作假,说有一个那就不会有两支,每一支出阁的首饰簪花都有小小的标志,那标志也漂亮精细,做不了假的。” 张尔蓁突然后背发凉,觉得珍宝阁这般行事做派的,与前世那商标注册又如出一辙,忙问道:“这珍宝阁是什么时候开的?那里面都有些什么稀罕玩意儿?灼姐姐,你买的发夹可否给我看看?” “大约五六年前吧,我也是听我母亲说的,那原本是经营不善要倒闭的店铺了,后来一夜之间变成这样的,都说珍宝阁的东家大有来头,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是没人见过的,只有个掌柜的管着,那掌柜的我也见多,平平无奇的,没什么特别之处。”李灼灼说完便吩咐丫鬟端上了一个一寸见方的火红细绒盒子,盒子正面用端正的金丝印着“珍宝精品”的字样。这盒子与明朝大多数的首饰盒子也不相同,只一侧能打开,里面静陈着两枚粉色丝纺织纱的小发夹,这与前世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发夹不无二致,只是材料更加珍贵华丽了。 李灼灼道:“诺,就是这个,丫鬟早上才回来呢,便直接来这儿寻我了。” 安语雯“呀”的叫出声,惊喜地看着两枚精致的发夹道:“珍宝阁竟然有这样的好首饰,我竟然从来不知道呢,只知道珍宝阁的宝贝不易得,才懒得费功夫,灼灼,你这是排了多久的队得来的呀?” “珍宝阁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出通告的,一月总有那么几天出新品,提前打听着就是了。”李灼灼有些骄傲,转头看着张尔蓁呆呆的样子问:“蓁蓁,你怎么了?” 张尔蓁回过神笑道:“没什么,下次我也要去这珍宝阁瞧瞧去。” 几个姑娘又是一阵嘀咕,约好了有机会一齐去珍宝阁逛逛。梁爱晚到底身子不好,眼底透着疲倦,张尔蓁瞧见了便提议要告辞回去了,安语雯难得出宫一次,也要回家跟父母说说话,李灼灼有些依依不舍,拉着张尔蓁的说道:“别忘了十五的花灯会,蓁蓁,晚儿,咱们如玉茶楼见。”两个姑娘应下。 梁爱晚送别了几位姑娘,便去寻梁夫人说姨娘的事儿。梁夫人正被气的躺在贵妃榻上,嬷嬷在一旁帮着顺气。嬷嬷是梁夫人的心腹,梁爱晚也不避讳,直接道出了张尔蓁说的话,梁夫人凝眉思索一阵道:“这确实是个办法,我与你父亲本来关系就不慕,也不会再差到哪里去,可对那姨娘就不一样了,若是得了孩子还好,得不到孩子还失了夫君的宠爱,我看她还怎么在我面前显摆。” 嬷嬷搬了把小杌子,梁爱晚顺势坐下继续道:“就是这么个意思,母亲还有哥哥们撑腰,何必让姨娘给折腾的病倒了,没得再让她看笑话。父亲就算再喜欢四弟弟,还能越过哥哥们去?嫡子庶子之别就算姨娘哭到天边去,也没什么用。” “娘光顾着生这气,倒是没想到倒打一耙的事儿,你说这是张家姑娘说的?” “是她说的,小小年纪的确实聪明伶俐,只是瞧着心思有点重,经常发呆呢。” “看不出来张家夫人也能教导处这样伶俐的姑娘。张家姑娘以前看着不大精明,今儿瞧着也着实利索多了。罢了,我瞧着你身子也不大爽利,快回去歇着,这些事儿自有娘看顾着,你就别操心了。”梁夫人亲密的摸着女儿浓密的青云,道:“晚儿生的这样好,又娴雅又温柔,以后呀,娘定然给你寻个好的。” 梁爱晚红了脸小声道:“娘说什么呢,女儿才多大呀。” “过了年就十三岁了,正是时候了。”梁夫人喃喃道:“是没多少功夫浪费在她身上了……” 张尔蓁回到蝶院的时候已经未时一刻,吩咐明月如月守着门口,张尔蓁紧紧关上房门,从床角暗格里取出暗红色上着小锁头的小匣子,小心翼翼的摸着匣子打量一番,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从脖子上取下钥匙,张尔蓁竟然模模糊糊的湿了眼眶,看着静静躺在手里的那条眼镜腿,张尔蓁想起那年房先生对她讲过的话“老先生沉迷仙道,劝有缘人莫如此”,那鲜红的“蝴蝶效应”一直提醒张尔蓁不要言行出格。她多年来规规矩矩做着明朝的大家小姐,如今却发现同道中人的有缘人过得如此风生水起的,突然觉得自己妄为一个穿越人士,丢了先辈的脸面……张尔蓁,不觉得自己很窝囊吗…… 张尔蓁瞧着手里的眼镜腿嘀咕:“那珍宝阁都开了五六年还安然无恙的,会不会是我胆小甚微,过于谨慎了?你说我要不要去珍宝阁看看?”眼镜腿当然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张尔蓁又嘀咕着:“我还是别去了,还是安安稳稳的罢……我现在什么都有了,何苦去招惹那些事儿去,没得麻烦……” 接下来的几天张尔蓁都没有出门去,珍宝阁的事儿也抛在了脑后。这一日,门上又送来了一封信,明月捂着信笺跑得快,吩咐生民赶紧进来,命小厮们招待一下。 “姑娘,孙公子来信了。”明月跑到房里,小声音道。 张尔蓁瞧着明月活像个特务,也不笑话她,吩咐她先去门口侯着,自己看了火漆便撕开看里面。这次不同于以往的长篇大论,只简单一句话,午时如玉茶楼,落笔孙柏坚。若不是这字一如既往的端方隽秀,张尔蓁都要怀疑这信的可信程度了。孙柏坚约她茶楼一见?就不怕她以为轻薄而生气置之不理?可是张尔蓁颠着这封薄薄的信笺,稍一犹豫后便决定还是要去看看。自己的未婚夫啊,几年没见了,都不知道人咋样了。这要是搁在前世里,早就分手好多次了。她又不去开阁楼卖珍宝的,就是去见见将来要共度一生的人,也不过分罢。 思索罢了,张尔蓁便利索的起身,先吩咐明月去回了生民三个字“没问题”,又喊过如月伺候她梳妆打扮,第一印象很重要,怎么也要惊艳一点才好。如月不知道姑娘突然要打扮做什么,但还是很尽心的拿出在奶娘那学到的全部手艺,给张尔蓁挽了个精致的弯月鬟…… “姑娘,您这是要干嘛去?” “嗯……出去逛逛。” “可是夫人怕是不允吧……” “偷偷地……” 张尔蓁知道如月一向胆小细心的,便也不带着她,只带了明月出门,吩咐明月不论看见什么都不准大呼小叫的招人注意。明月连连点头,只觉得这次出行自己身兼重任。如玉茶楼就是上次看见梁玉的那座精致奢华的小楼,张尔蓁才踏进去,一个衣着干净的小二弯着腰迎上来小声问:“姑娘可是有约?” 张尔蓁点点头,小二便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张尔蓁上了二楼一间雅间,明月小声问:“姑娘,咱们和谁有约啊?”张尔蓁没做声,待小二远走了才道:“孙家公子。”明月立时脸色惨白,张尔蓁不管她,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张尔蓁第一次进明朝的茶楼雅间,正面便是一宽大的百鸟朝鸣的花鸟锦绣隔断,绕过隔断,只见两方浅色松木雕花大交椅中间立着同色高脚小茶几,孙柏坚正立在前方,身形修长,言笑晏晏道:“蓁蓁,我以为见不到你呢。” 多年未见,孙柏坚依然风姿绰约,一派怡然男子气概,一身宝蓝色长袍腰间束着羅绦金丝,乌发如墨,张尔蓁竟然恍惚间不认识了,笑道:“柏坚哥哥,许久不见,安好?” 孙柏坚耳尖几不可见的微微泛红,笑问道:“我很好,蓁蓁可好?” “自然好得很,柏坚哥哥,我们坐下说话罢。” 孙柏坚忙道:“瞧我,蓁蓁快做,快做。”孙柏坚的小厮生民利索的倒上茶,张尔蓁屡着裙摆坐在左侧的椅子上问道:“柏坚哥哥见我可是有事儿要说?” 孙柏坚轻咳一声道:“后日家里就要启程往山东去了,我也要去国子监了,以后怕是难见到蓁蓁,所以……所以……” 第八十五章 大赦天下的榜文 张尔蓁轻笑一声道:“我以为柏坚哥哥有事情告诉我呢,原来是这个。国子监满城桃李,作育人材,我还没恭喜柏坚哥哥呢。” 张尔蓁端着小盖盅饮一口茶,感慨着这茶实在不错,入口香醇,久久不散…… 孙柏坚害羞道:“自上次一别,你我几年未见,瞧着蓁蓁现在长高了许多,也……漂亮了很多,蓁蓁……你只管在府里过日子,将来……将来……自有我呢。”孙柏坚说完这番话,耳尖倒是不红了,神情坚毅:“你别害怕,也别担心,我们已有婚约在身,我自当进取,日后让你凤冠霞帔,诰命加身。” 张尔蓁轻轻放下茶碗,多年练就的厚脸皮也微微发烫,道:“我感谢当年柏坚哥哥救命之恩,这些年来也时常感怀是不是委屈了柏坚哥哥,还是父亲许过你什么承诺,只是……” 孙柏坚长臂探过来,摸着张尔蓁乌黑浓发笑道:“胡说罢,若是我不愿意,谁又能勉强得了我。我却怕你不愿意,所以想见见你。” 张尔蓁红彤彤的脸蛋好像要着火了似的,她这个老阿姨竟然被个少年说的害羞不已,实在丢人,嗫喏着嗓子道:“日后的事不敢保证,我……我还小呢。但是我还是希望柏坚哥哥能学业有成,榜上有名。柏坚哥哥这样优秀,以后定然会高官厚禄,清风凛然,成为栋梁之才……” 孙柏坚略略失望,道:“是,蓁蓁还小,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来,如玉楼的桂花糖蒸栗粉糕最好吃,来了不尝尝岂不是白出来这么一趟?我知道蓁蓁最爱吃些小玩意儿,吩咐茶楼准备了些。” 张尔蓁拿起桌上的糕点吃得香,心里却舒了一口气。孙柏坚看着她的眼神炙热而温暖,让她招架不住……对啊,她才九岁,现在说这些都太早了…… “柏坚哥哥也尝尝,这味道真不错,以后去了国子监,未必能吃到的。” “对呀,以后怕是又要很久见不到你了。我听说婶婶病了,也没能上门探望,现在病好些了吗?” 张尔蓁猜到大概是门上的小厮说的,便道:“母亲已经大好了,前些日子里感染了风寒,请了郎中来看过,已经不碍事了。” “那就好,府里还有几个弟弟需要照料,若是夫人病倒了岂不麻烦,我今儿也带了支老参出来,你只管说是你买的,替我孝敬孝敬夫人罢。”孙柏坚示意生民端上来一方长条状的梨花木锦盒子,张尔蓁道:“那怎么行,使不得使不得,母亲身体已经大好,用不到这些,我要谢谢柏坚哥哥的心意了。” 孙柏坚笑道:“蓁蓁,你何必跟我这么客气。”话里意思很明显,张尔蓁瞧着孙柏坚和煦俊俏的脸似乎晃了一下神,觉得这个少年以后必然会是个很优秀的男子,而这个男子将会与她成婚,这大概就是老天爷赐给她重生的福利罢。张尔蓁没有再推辞,孙柏坚又示意生民端上来一方大的深色木盒子,道:“这是准备给鹤儿和延儿两个小家伙,我虽没有见过他们,但是也很喜欢,这不是给蓁蓁的,所以你也不用替他们拒绝了。” 张尔蓁看着孙柏坚强装出来的淡定,不觉笑出声,孙柏坚苦恼道:“第一次做这事还不习惯,以后熟悉熟悉就好了。”然后自己转身去隔断后面端出最后一个小巧的盒子,张尔蓁瞧着盒子的样子有点熟悉,定睛一看上面的“珍宝精品”,又是珍宝阁的东西…… “蓁蓁,这个送你。”孙柏坚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张尔蓁接过小绒盒打开的瞬间,觉得自己特别像前世被求婚的女主角,里面陈列着一条光彩莹润的项链,缀着一小滴透明的玻璃珠,更奇特的是里面金色的装饰,是个——z,张尔蓁状似疑惑地看着孙柏坚问:“这是什么呀?” “我也不懂得,说是专门定做的呢……蓁蓁喜欢吗?” 张尔蓁看着孙柏坚脸渐渐泛红,笑道:“谢谢柏坚哥哥。”这样一条项链啊,珍宝阁的阁主还真是费心了。孙柏坚应该准备许久了吧,李灼灼说不排队可是买不到的。 孙柏坚没有在张尔蓁脸上见到激动兴奋的样子微微有些失望,继续道:“说是这项链要亲自带上呢,蓁蓁,我给你带上吧?”此话一出,吓得张尔蓁连连摇头:“柏坚哥哥,你莫听他们胡说的,这项链谁给带上都是一样的。瞧瞧,我今儿带了别的物件,不方便再带它了。”张尔蓁扯着脖子上的细绳子道,那是拴着钥匙的。孙柏坚也不勉强,笑着将盒子盖上交到张尔蓁手里:“蓁蓁能收下我就满足了。”张尔蓁红着脸蛋道谢,一时两人默默无语。 ………… “柏坚哥哥,我该回去了,母亲若是寻不见我……” “瞧我,那蓁蓁,我们下次见罢……” 张尔蓁统共也没用几口茶,明月抱着三个大小不一的盒子,主仆俩告别了孙柏坚匆匆离开,孙柏坚坐在右侧椅子上笑得开怀,生民问:“公子,你排了三天队,提前十日预约的玩意儿,张姑娘喜欢吗?” 孙柏坚嗓子有些干哑,呷了一口茶悠悠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生民不解,孙柏坚招呼了他的脑门道:“今儿的事儿若是说出去,看我不扒了你的皮。”生民笑着连连点头,那是自家未来的主母,板上钉钉的。 张尔蓁步履匆匆,朝着小路走,明月在后面追的辛苦,呼道:“姑娘,您走慢点啊。” 张尔蓁放慢脚步,脑袋里突然很乱,莫名烦躁。路上行人来往,依然是明朝打扮的长袍长衫,或是棉质的,或是丝绸的,少有锦缎的。看吧,她明明在明朝生活着,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现代的物件玩意儿出现,那个开珍宝阁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张尔蓁原本觉得与几无关,却又决定要去珍宝阁看看。拐了个弯没走几步,只见得一群人围在一起,指着一封告示指指点点: “皇榜都贴出来了,大赦天下了……” “何故大赦天下,难道是内宫中有喜事传来?” “这个倒是没说,既然是大赦天下,必定是天大的好事啊,如今太平盛世,大家可是赶上好时候喽……” 明月跟着张尔蓁一起读书多年,看榜自然是没问题,扭着身子进去简单看过,大汗淋漓的挪出来道:“姑娘,是大赦天下的榜文呢。” 张尔蓁点点头,猜测难道真是朱祐樘的病好了,圣上一高兴才大赦天下的?却又摇摇头觉得不太可能如此:“如月,回府吧。” “姑娘不再去逛逛了?” “下次再去就是,不急。” ………… 说一说此时的皇宫大内,王皇后咬碎了一口银牙,面目狰狞,凶光四射,云鬓间的金累丝托镶茄形坠角儿摇起了夸张的弧度:“老蚌怀珠,贻笑大方!贻笑大方!” 旁侧伺候的太监宫女都垂着脖子不敢喘气,贴身的嬷嬷劝道:“娘娘先别置气,那位不过才怀上个把月,胎都没坐稳呢……” “胎都没坐稳!圣上便急不可待的贴出皇榜大赦天下为那贱人祈福,若是坐稳了还不马上送给那儿皇位了!明明都是老妇,偏生还顽强,确定太医没诊错吗?你说会不会是圣上联合起来骗咱们的,万贞儿都四十多岁了,怎么还能有孕?” “娘娘先别着急,后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就等着咱们出手呢。如今太子身子大好,八皇子也养在您的身边,都是亲的,娘娘只管等着,多的是人出手……” 王皇后疲态尽显:“本宫还不到三十岁,偏生没有孩儿运,太子和八皇子终究不是本宫肚子里出来的,又能好到哪里去。” 嬷嬷继续道:“最近瞧着圣上对太子殿下越发器重了,太子地位稳固,任她们再能耐也翻不出花儿来。娘娘可没时间管凤藻宫那位,该紧着张罗太子妃的事儿啊,太子不是您肚子里出来的,太子妃可以是咱王家的不是?” “你说的也对,她再能耐再厉害,终究差了本宫些。太子对这婚事不上心,我这个母后自然要紧赶着张罗看看,王家好姑娘那么多,总有太子看得上的。那贱人先别得意,太子眼见着大了,她肚子里那个还不知什么时候生下来呢!” “娘娘这样想就对了,没得中了别人的圈套。” ………… 张尔蓁带着明月回府的时候,门上刚巧收到了李府送来的帖子,是李灼灼命人送来的,后日的中秋花灯会,酉时在如玉茶楼相会。张尔蓁吩咐小厮赏了来送信的人一锭碎银子,偏偏然回了蝶院去。 “姑娘,你又出门去了,刚才夫人还唤人来叫你,奴婢只说你睡了,还是紧着去正辉院罢。”奶娘急急迎上来,瞧着明月手里堆着的大小盒子问:“这是什么,姑娘想要什么直接使唤府里的小厮去买就是,怎么还亲自去了。”明月吐吐舌头不敢作声,张尔蓁笑道:“奶娘,我瞧着外面热闹,忍不住出去喘喘气,你也知道,前几日都要忙坏我了。”奶娘信以为真,只催促着张尔蓁赶紧去正辉院,晚了又是麻烦事。张尔蓁取过自己的那个小首饰盒子交给奶娘,吩咐明月跟着自己去正辉院。奶娘瞧着手里小巧精致的物件,只当是姑娘喜欢才买下来的,进屋放在了张尔蓁床榻边的高脚小几上。 第八十六章 京城花灯一 张尔蓁也觉得自己有些倒霉,金氏许久不找她一回,偏生两次都巧遇到她不在府里,难道自己院里还有她的眼线,思及此张尔蓁又笑自己多疑,明月如月金秋银秋都是自己选来的,金氏也没无聊到监视自己的女儿吧……,金氏身子早就好利索了,与张峦的关系仍然不咸不淡的,但是金氏看的紧,也上心了不少,张峦就是去清风苑坐坐,金氏也会佯装头痛风复发了,要绿柳去清风苑请老爷来。张尔蓁只听闻过几次,却觉得金氏这是在自找死路,哪个男人愿意整日对着算计自己的太太,金氏这是把张峦往外面推呢,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可就不管用了。 张尔蓁进屋里时,金氏正端坐在贵妃椅上训人,纤纤玉手点着桌面,面色不虞。厨房的婆子以次充好贪污府里的银子被人举报了,金氏柳眉横陈,看起来仍然怒火不断,瞧见大女儿来了,挥手嫌弃道:“你下去吧,厨房采买的事儿以后你就不用管了,我自会派得力的去。”那婆子站起来唯唯诺诺不敢言语,溜着墙边出去了。 张尔蓁端正的坐在金氏一侧的矮脚墩子上,道:“厨房采买是个肥差,她不知道在里面贪墨了多少呢,我上次还听说这个婆子每日出门买最新鲜的笋尖,给小孙子煮粥喝……”当然,这是明月说来听得,张尔蓁只是一笑而过,这会儿瞧见了顺便说出来。 金氏似是没听到,眉间露出疲态道:“蓁蓁,你是我嫡亲的女儿,这么多年娘可曾亏待于你?” 张尔蓁猛地警铃大作,俗话说“不怕人偷,就怕人惦记”,金氏一上来就打感情牌显然没什么好事,张尔蓁摇头道:“娘有话直说就是,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你大舅舅家的琦哥儿最近越发吵闹,你舅母就央我给老爷说说,让咱们鹤儿去金府一同读书,或者是让琦哥儿进咱们府读,两个男娃也做个伴儿。你爹便说让鹤儿去金府就是……你去找你爹说说,让琦哥儿来咱们府不也行?” “我听说琦表弟的先生是舅舅花大力气请来的,想必比咱们府里的先生好些,都是用功念书去,在哪里不一样吗。” “你爹也是这么说,可这儿能一样吗,鹤儿长这么大了从没出府过,这会儿就要带着两个小厮整日去金府,我怎么放心。你就跟你爹说说去,反正都是念书,在咱们府里也是好的。” “鹤儿是男孩子,能出什么事儿,况且这儿去金府也近,我觉得鹤儿去金府就挺好的。” 金氏原本就不耐烦的,这会儿更是怒火中烧,“啪”一声拍在身侧小几上,一声巨响猝不及防,怒道:“你们一个两个的跟我作对!是吧!你爹不听不信我,你不听不信我,现在连个婆子丫鬟的也知道给我脸子看,我看看着府里到底是谁当家!你去还是不去?!” 自从来到京里,金氏越发怪异,动不动发脾气,喜怒无常。张尔蓁只低声道:“女儿去不去有什么要紧,娘能说动爹和鹤儿才行,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哼!你爹要是肯听我的,我至于叫你来问!等你爹回来你就去说。鹤儿还小,能知道什么,就让你们父女两个带坏了,现在都与我不亲了。” 张尔蓁也没多说,只应一声,等会儿去书房给张峦送盏提神醒脑的茶就是,至于说什么金氏也不会知道。 “娘,我正巧得了一盒老参,正好给你送来了,你身体也才好,应该继续养养的。”张尔蓁端上那方楠木盒子,金氏疑惑不解接过,打开后惊讶道:“你在哪儿弄来的?” “是几日前逛街买到的,也算是捡了大便宜呢。”张尔蓁睁眼说胡话,这个只送给金氏就行,理由嘛,随便一个就行。 “我还给鹤儿延儿带了些礼物,这就准备过去拿给他们,娘还有事吩咐我吗?” 金氏摆手道:“去吧去吧,别忘记我刚说的话。”张尔蓁应一声便退出去,瞧着张尔蓁衣角消失在门处,金氏才嘀咕道:“这丫头买得起这么好的东西,老爷果然还是偏心的,好东西都给了蓁蓁。” 张尔蓁转道去了启风院看过两个弟弟,问张鹤龄愿不愿意去金府读书,张鹤龄直点头道“愿意”。孙柏坚送给两个小家伙的礼物是两副质量上乘的文房四宝——宣城诸葛笔、徽州李廷圭墨、徽州澄心堂纸和徽州婺源龙尾砚,样样精致。张尔蓁内心着实雀跃了一番,孙柏坚这样上心,如此优秀的官二代高富帅,张尔蓁甚至想象到了以后举案齐眉的和谐景象,眯着眼睛很是感慨…… 夜里,张尔蓁捏着项链玉坠,里面嵌着的“z”约么指甲盖大小,黑色的琉璃上栽着小巧的银珠子。晚间张尔蓁去书房送茶,张峦提到了孙家去山东上任的事,说道:“孙世侄进了国子监,我已经吩咐管家备了些物件送过去,孙家虽然同我们一般祖上清贫些,但是孙家父子都是玲珑心肝的巧人。蓁蓁,为父替你定下了孙家,你可曾怨过我?” 张尔蓁只是装作害羞的低下头道:“爹是为了女儿好,女儿是知道的。”便转移话题婉转提了下张鹤龄去金府的事儿,张峦无奈道:“你母亲还是看不明白,她整日去启风院送茶送饭的,鹤儿怎么能专心用功,自古慈母多败儿,我的孩儿不能毁在妇人之中。” 张尔蓁没有继续开口,擎着衣袖给张峦夹了块芙蓉糕,张峦又道:“鹤儿现在确实用功许多,你给找的那两个小书童也伶俐,蓁蓁,你长大了……” 张尔蓁笑着给自己夹了块糕点,张峦夸她时总会说她长大了…… 花灯节,开始于明永乐七年,即1409年,由于佛教格鲁派祖师宗喀巴洛桑扎巴正月十五日,在拉萨创办传昭法会时所创,宗喀巴向拉萨大昭寺内的佛祖释迦牟尼金像供奉酥油花和供灯,以酥油花灯纪念佛祖释迦牟尼降伏邪魔。从此以后,人们便沿袭他的做法,每年元月十五日摆花添灯,藏语为“坚阿曲巴”。另一说为,酥油花灯是为了庆祝佛祖释迦牟尼与其它教派大辩论获胜。酥油花灯节,藏语称“美多却杰”,其间还要由寺院举办跳神等歌舞活动。跳神者身穿绣袍,脸戴面具,在藏式喇叭、唢呐、牛皮鼓和锣鼓的伴奏下,边舞边歌,以示欢庆。后来百姓生活渐渐丰富起来,便也把花灯节多举办几个,元月十五,八月十五,腊月十五都极热闹。去不了寺庙看跳舞,也能在街上看到形状各异的花灯,尤其是顺天府,天子脚下这地儿,更是人影娉婷,比武昌不知繁华了多少。 张尔蓁经奶娘一番巧手打扮,上着浅银红遍地散金缂丝对襟长绸袄,下配肉桂粉百褶妆花裙,丰厚的头发绾成个温婉的弯月鬟,用点翠嵌宝赤金大发钗定住,鬓边再戴一支小巧的累丝含珠金雀钗,钗形双翅平展,微颤抖动,十分灵俏,明月赞道:“姑娘好相貌。” 张尔蓁笑道:“你便是不这么说,我也是要带你去的。” 如月嗤嗤笑出声,道:“莫不如把明月留在府里好了。”急的明月忙道:“不是说留下奶娘看着院子吗,金秋银秋也留下,姑娘只带着如月去不安全,不安全。” 张尔蓁听着她们打诨几句,瞧着差不多时候了,便起身准备出门去。明月如月连忙跟上,金秋银秋两个小丫鬟看着明月如月的眼睛里满是羡慕,明月悄悄道:“你们好生看着院子,我回来给你们带齐柳巷上的槐花粉蒸酪吃。” 奶娘催促明月快点跟上去,嘱咐看紧点,别让行人们挤到姑娘,明月连连称是。 张尔蓁已经经得金氏的同意,得知是和忠平伯家和大理寺少卿家的两个姑娘出门,自然欣喜不拦着,难得还吩咐小厮提前备好了马车送张尔蓁过去。夕阳西下,张尔蓁乘坐着马车晃悠悠的到了如玉茶楼,一路喧嚣不断,人声鼎沸,不去看便知道外面有多热闹了。马车停在门前,如月扶着张尔蓁下来,上次没有细瞧,余晖中的如玉茶楼雕梁画栋,更显气派。里面已经迎出一个带着瓜皮小帽的青衣小二,问名姓,引着上了二楼。不是上次的雅间,李灼灼选了间靠街道的,临窗而坐便能看见繁华街景,推门而入,李灼灼挠有兴致的指着街上的行人对着丫鬟说话,张尔蓁瞧见她穿的一身杏黄色俏丽纱裙,显得活泼精致,笑道:“灼姐姐早就来了,看来是我迟到了呀。” “你来的不晚,我也才刚到呢。今儿天气好,街上人多,这会儿商贩们都摆上摊来了,想必天黑了更热闹。”李灼灼也许久没出门玩过,拉着张尔蓁的手坐下,兴奋的指着楼下行人道。 张尔蓁也被她高兴的样子感染,道:“我在武昌时也去过那么一次灯会,街上多的是稀奇古怪精致难得的小玩意,等会儿灼姐姐可得悠着点,买太多了咱们手里可拿不住呀。” “放心放心,咱们不还是有府里人跟着呢,他们总不能空着手。我打听到今晚珍宝阁又要搞活动呢,到时候咱们也去凑热闹,珍宝阁做活动送的玩意也是好看的,寻常买是买不到的。”李灼灼头上簪着银色发卡,一抖一抖的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衬的小脸明媚光彩。张尔蓁抓过一把瓜子磕着,边吃边道:“那样的话人肯定多的很,今儿街上人多眼杂的,咱们还是少往那种地方去罢。” “蓁蓁,瞧你这没意思的,珍宝阁难得举办活动,放心放心,咱们肯定不和街上的人一起挤,我早就安排人给咱们留着位子了。” 张尔蓁只觉得李灼灼安排的实在细致,笑道:“灼姐姐真是一颗精致玲珑好细心,什么都想好了,我跟着灼姐姐倒是享福啦。” “那是那是,别嗑瓜子了,这儿的玉雪白灵糕是出了名的好吃,尝尝……” 两人聊着,门再一次打开,带着雪白轻纱围帽的梁爱晚踏进来。梁爱晚一身浅紫色衣裙,显得腰纤细不盈一握。 李灼灼笑道:“你可算来了,若不是提前送过帖子打了招呼,我都不打算等你啦。” 梁爱晚边解下围帽交给丫鬟,边道:“我也是差点就来不了,母亲还是不放心,正巧二哥也要出来,就跟我一起来了,在隔壁间里坐着呢,大约也是约了人。” 李灼灼兴奋道:“梁二公子也来了,怎么不过来坐坐,咱们也是大熟脸了,用不着那么见外。” 第八十七章 京城花灯2 “哥哥在隔壁间也约了人呢,现在只怕不方便,咱们等会罢。”梁爱晚也不客气,坐在安置在窗边的直交雕花椅上拿过一块糕点吃起来,对张尔蓁道:“上次多亏了蓁蓁说话,府里总算是静下来一阵,四弟弟终归还是养在母亲身边,姨娘被罚在院子里整日抹泪的。” 张尔蓁笑而不语,李灼灼道:“那也是你那姨娘活该,这样的处罚倒还是轻的,就算是发配到乡下庄子上去守着祖堂,她也应该感恩戴德的,还哭呢。” 张尔蓁知道李灼灼是大理寺少卿李家的嫡姑娘,对姨娘没有多少好感是正常的。 天色渐黑,外面烛光明灭,星星点点,人群息壤,热闹不凡。三个姑娘依次坐在椅子上,或是品茶,或是吃糕点,只有张尔蓁,一直在嗑瓜子,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瓜子也相似。门外候着的梁爱晚的丫鬟进来报说“二公子遣人来问姑娘们,现在要不要出去?” 张尔蓁搁下瓜子,李灼灼兴奋道:“终于可以走了,咱们快去快去罢。” 梁爱晚带上了围帽,李灼灼是不太讲究这些,张尔蓁年岁小是第一,第二也是嫌弃太麻烦,人那么多,带着占地方。三人出了雅间后,隔壁雅间门口已经站了几个少年,一个张尔蓁是认识的,梁府二公子梁玉,一袭月白色长衫腰间缀着五彩祥云锦绣包。梁玉身边站着一位华服少年,年岁看着比张尔蓁还小一些,还有个黑衣裳的少年,张尔蓁觉得眼熟,仔细一瞧,这不就是武昌李家的公子李卓吗。 看来李灼灼和李卓是亲戚,李灼灼已经亲热的呼道:“卓哥哥,你也在这儿啊。” 李卓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竟然笑了,道:“还没得机会去看看堂叔堂婶,今儿先看到了妹妹。” 李灼灼眨眨眼笑着对张尔蓁介绍道:“这是我的堂哥李卓,嘿嘿,我们的名字是不是很像呀……我也没办法,我爹说了‘皎皎明月光,灼灼朝日晖’,‘如有所立,卓尔’,我们俩的名字可都是我爹取的,有时候也很烦恼呢。”李灼灼悄悄说完,嘟着嘴巴佯装痛苦,张尔蓁小声道:“我也是认识李公子的呀,我们都是武昌来的。”李灼灼恍然大悟道:“对了对了,你们认识也不稀奇。” 几人简单介绍过便同行,都是自小玩到大的,没那么多讲究和避讳,李卓还朝张尔蓁点点头表示相遇,张尔蓁想到了他那个妹妹李常灵,不知道那丫头跟来没有。张尔蓁才想到,李灼灼已经问出口:“常灵来京里了吗?” 李卓摇摇头表示没来。梁玉只说那个华服少年是八公子,简单带过,张尔蓁瞧着八公子的气度,唇红齿白的精细样子,不敢小瞧他的来历。 街上尤其热闹,属花灯最多,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扬扬。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盂之遗风;媳妇灯,客德柔,效孟姜女节操。和尚灯,月明与翠柳相连;通判灯,钟旭共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倒背金赡,戏吞至宝。杂耍卖艺敲锣打鼓,小商贩语调高低不一,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气,美食香气,张尔蓁吸吸鼻子,惊艳过后只觉得肚子饥饿不已。前世里这样的街上最少不得的就是烧烤的香气,头顶着白帽子的新疆人会摇着一把小竹编扇子将羊肉串的香气飘到很远的地方,只想到那个场景,张尔蓁就觉得更饿了。来到明朝这么多年,虽然美食不断,但是最近尤其想吃牛肉干,现在又想吃羊肉串,摸摸干瘪的肚子,张尔蓁决定回去后弄点羊肉自己烤来吃,牛肉吃了犯法,羊肉还是没问题的。 八公子早就注意到张尔蓁摸肚子的样子,清脆的声音问道:“张姑娘是不是饿了?”此话一出,大小四双眼睛射来,张尔蓁尴尬道:“八公子怎么会这么想,我就是撸一下衣裳的褶皱,怎么会饿呢,刚才在如玉茶楼吃过了。” “你不诚实,明明就是饿了嘛,你等着,我命人给你买好吃的去。”八公子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也不待张尔蓁反应说话,就吩咐随侧的小厮去买,还吩咐多买点,大家都要吃些的。 梁玉笑道:“是是,多买点,八公子也要吃的。” 张尔蓁才恍悟,原来是拿她做幌子,这个八公子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不小。八公子却不乐意道:“本公子是瞧着张姑娘饿的可怜,难得发一回善心,不领情啊?” 梁爱晚黄鹂般的声音传出围帽道:“八公子是细心的,我也觉得饿了呢。”八公子朝梁玉翻了个白眼,意思是“看吧,大家都饿了”。 当然八公子的好意没什么人领会去,梁爱晚戴着围帽自然不方便吃东西,梁玉翩翩佳公子也不好吃东西,李卓基本不说话也没吃东西,只有李灼灼和张尔蓁一人端着一个纸盒子吃里面的炸的金黄酥脆的蛋卷虾仁,嘎巴嘎巴的声音很悦人。张尔蓁边吃边默默感谢八公子,只觉得这个小厮买来的小零食太美味了,吃不够呀吃不够。 八公子凑到张尔蓁身边小声问:“怎么样,本公子买的这个好吃吧?” 张尔蓁点点头问:“好吃极了,你要不要来一块?” 八公子似乎咽了下口水,不屑道:“本公子什么没吃过,这个买给你的就是你的,本公子才不吃。” 张尔蓁觉得这是个别扭的小男孩,这性子和朱祐樘还有像。张尔蓁也不再客气,继续嘎嘣嘎嘣的吃着小嘴油光,还转头对李灼灼道:“这个还真是好吃,等会儿买点带回去。”李灼灼深有同感道:“我都想把这个厨子弄回府里去了。” 眼见着就快没了,八公子一双杏花眼老是有意无意往这边看,张尔蓁无奈道:“八公子,你要不要尝尝?” “盛情难却,本公子就尝尝罢。”八公子行动很快,身边的小厮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把东西放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的很快,张尔蓁看看盒子里剩下的渣,觉得这个八公子还真是挺可爱的。 “公子,您不能吃这些东西啊……” “怕什么,没瞧见她们两个都吃了那么多了,要是有毒早就死了。” 听得李灼灼和张尔蓁一阵汗颜,李灼灼看着手里还剩下的虾仁,利索的倒进嘴里,撇着眼睛看八公子。 逛灯会若是不吃不看不买可就没什么意思了,张尔蓁这点贯彻的就很彻底,吃饱后,便开始大买特买,反正今儿出门带了足够的银子,明月如月也都跟来了,天时地利人和,瞧见新奇好玩的都要买下来,李灼灼也是难得逛这样的灯会,两个人兴奋异常,看到手艺人三两下翻出的百合花——买,瞧着小贩摆出的珠花首饰——买(虽然没回去也基本不戴),看到胸口碎大石的汉子——赏,看到端着铜锣笑眯眯道谢的小姑娘,张尔蓁仿佛看到了《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明月,再赏点儿。” 八公子刚开始也是矜持了一阵儿,后来也开始咋咋呼呼,虽然不至于见到什么买什么,也要仔细的发表一番见解,例如“这个手艺人的手指头怎么黑成这样,也不知道洗洗再出来”,张尔蓁很想说“人家那是成年的搓草绳落下的,洗不掉了”,八公子也会感慨“那个妇人都那么胖了,就不能少吃点吗”,张尔蓁还没感慨,李灼灼已经开口解释道:“八公子,那不是胖的,我猜着她约么是快生孩子了。” 在街上逛了一个时辰,就是张尔蓁都觉得累得慌,瞧瞧明月如月手上拎着的觉得今儿该到此为止了。 八公子也累了,有气无力道:“我三哥在珍宝阁等我呢,你们去不去?” 李灼灼仍然精神百倍,闻言道:“要去要去,时候正好,珍宝阁的活动要开始了。” 梁爱晚身子不好,走了这么久早就累了,疲惫道:“我怕是……”话还没说完,梁玉接口道:“就在前边了,珍宝阁难得开放出来,平日男子都进不去呢。”梁爱晚还要讲话,梁玉朝她眨眨眼睛,张尔蓁觉得事有蹊跷。 一行人顺着往前走,珍宝阁门前早已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各色衣裳首饰绫罗绸缎都聚在门前,钗鬟彩衣,铃铛作响。虽然看不清梁爱晚此时的表情,但听声音就知道她有多嫌恶:“这么多人,咱们还是回去罢,没得脏污了自己。” 李灼灼却不愿意,只拉着张尔蓁继续往前走,八公子道:“放心放心,里面有咱们的位置。” 众人才站了没一会儿,一个穿着粉衣玲珑珊瑚裙的姑娘便过来,从侧门引了众人进去,李灼灼嘀咕道:“早知道就不费那么大劲儿去定包间了。” 珍宝阁果然名不虚传,阁内亮堂如白昼,吊挂的巨大水晶灯上摆着成千的蜡烛,四周的磨得光滑的大镜子将影子消磨殆尽,只看得见众人脸上细小的毛孔,烛光闪烁时便是门开时,张尔蓁不得不佩服这个穿越同人果然智慧无双,将物理化学运用得当,比她强多了。 方才那个姑娘引着众人往前走,场内喧嚣而有秩,前面一方约三丈宽的火红色绸绒铺就的舞台,台上垂下无数珠帘,摇摆之间,帘后之景若隐若现。舞台前面是形状大小摆放不已的桌椅板凳,稍后面些的是长条凳,一条可容下三人坐,中间是双人坐,座位宽大些,再往前就是张尔蓁理解的贵宾席了,四张椅子围着一圆形松木竹编桌,桌上简单摆着瓜果点心,这既像茶楼听歌唱曲的雅间,又像前世喝酒饮茶的酒吧。 “三哥,你早就来了。”随着八公子出声,原本人头攒动,张尔蓁也没注意到,闻声看去,朱祐樘正一袭墨色长袍卧在椅子里,身后跟着两个面白无须的男子垂手而立。张尔蓁眼中惊讶自不必说,朱祐樘对着朱祐枟皱眉道:“你总算到了。” 朱祐樘气度非凡,剑眉星目,一身华服,梁爱晚撩起围帽看过,张尔蓁瞧着梁爱晚一瞬间娇羞的脸蛋感慨道“蓝颜祸水矣”。梁玉和李卓抱拳施礼,梁爱晚李灼灼跟着福了礼,朱祐樘只略略点头。张尔蓁低着头随着梁爱晚和李灼灼去另一桌坐下,也没讲话。朱祐樘余光随着张尔蓁远去,眼里没有震惊,只有一抹意味深长。 三个小姑娘才坐下,李灼灼就精神炯炯问道:“那是哪家的公子,晚儿你可知道?” 梁爱晚已经摘下围帽,羞着小脸道“不知道”,李灼灼悄声道:“瞧那通身的气派,定然是京里的恭候伯爵家的子弟。”梁爱晚点头表示赞同,眼神缥缈。张尔蓁默默端过茶碗喝一口,刚才吃的太多,都有点渴了…… 这边四个少年坐一起,只朱祐枟叽喳的说几句,朱佑樘间或应上一两句,梁玉笑眯眯的听着,李卓偶尔也说上几句,这会儿若还不知道对面坐的这位是谁,李卓觉得他就可以卷铺盖回家了。 张尔蓁坐的位置一抬头刚好可以看到朱祐樘,放下茶碗的一瞬间,正巧对上朱祐樘深邃幽远的双眸,心里咯噔一下,笑着悄悄打个招呼。朱祐樘瞧见这个小姑娘贼贼的样子,嘴角轻轻上扬,心情极好的也呷了一口茶,根本没听见朱祐枟说什么。 第八十八章 你去参选 “……三哥你难得出来一次,刚才跟着去逛逛就好了,路上可热闹了,那个张家姑娘可是很能吃的,那么大一袋子东西都被她吃光了……”说来也怪,朱祐枟不说李灼灼,单单只提张尔蓁,朱佑樘淡淡道:“哪个张家姑娘?” “就那个——”朱祐枟指着张尔蓁道:“瞧着小巧纤瘦的,谁知道竟然吃那么多……” 朱佑樘不愿意当着这么多人提到张尔蓁,道:“安安稳稳的坐会儿,我们就该回去了。不听话,下次可就不带着你出来了。” 朱祐枟撇撇嘴道是,也没了说话的兴致,只左顾右盼的赞叹珍宝阁的装修之豪华。 张尔蓁喝茶喝的勤,眯着眼睛细细品味清茶在舌尖晕荡的感觉,华嬷嬷讲过,品茶,亦是品心,茶中有情、有哲、亦有禅。张尔蓁便觉得她也是如此,清淡就够了,不需要像咖啡似的炽烈浓郁。 梁爱晚垂着修长的脖颈作害羞状,李灼灼反应比较迟钝,还问道:“晚儿你身子又不舒服了吗,怎么瞧着脸色这么差?” 梁爱晚轻声道:“身子倒是不碍事,就觉得这儿闷了些,有点热。” 李灼灼疑道:“我觉得挺舒服挺凉快的呀,约么着是你那围帽带着太久了,歇会儿就该好了。” 张尔蓁只觉得清风阵阵,凉爽不已。都说人有三急,即便是霸气侧漏的武则天都少不了要去如厕,更何况是吃的和喝得多的张尔蓁了。 跟两个姑娘随便说一句,张尔蓁便带着两个丫鬟沿着火红色地毯铺就的道路走。果然想的没错,这就和前世的大商场一样的,头顶悬下来青色的纸板上画着男女两个小人的标记可不就是茅厕的地儿。明月感慨道:“姑娘,珍宝阁可真是个神奇的好地方。瞧这一路上走过去的姑娘们,每个人见了咱们都是弯腰恭敬的,笑得真好看。” 如月不满道:“奴婢方才瞧着一个珍宝阁的姑娘训斥个衣着普通的小孩子呢,想必这儿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张尔蓁笑笑没有作声,珍宝阁这般做派,如此高调奢华,焉知是福是祸。茅厕所在位置较偏僻,人烟稀少,但是光亮依旧。舞台那边传来锣鼓喧天声,想必是活动开始了。张尔蓁紧着往回走,一个粉衣姑娘迎面而来,笑得热情道:“姑娘稍等,那条路正被活动要用的歌舞箱笼堆着,这会儿走不通,姑娘跟我来,我带您去近道。” 张尔蓁随意瞅瞅粉衣姑娘的面容问:“有人想见我?” 粉衣姑娘脸色不自然的抖动一下道:“……姑娘,请随我来。” 明月如月如临大敌,没想到张尔蓁却笑着应一声,如月一向小心,急道:“姑娘,您可不能去,谁知道她是谁派来的。” 张尔蓁道:“不碍事,应该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了。” 随着粉衣姑娘绕过人声嘈杂的大厅,转入寂静偏僻的游廊。珍宝阁果然阁如其名,到处显现出一派精细辉煌,小花园里奇珍异树,游廊顶端浮绘雕花,沿途楠木廊柱上攀爬着青翠绿的茑萝,微风浮动,沙沙作响。若不是后方隐约传来的锣鼓声,这儿倒是显得苍凉许多。张尔蓁大概猜到想见她的人是谁,前方带路的粉衣姑娘脚步飞快,没一会儿便停在一扇深色浮绘隐花窗前,垂手而立,张尔蓁推门而入,一股淡淡檀香扑鼻而来,方才还坐在大厅圆木桌上和朱祐枟说话的朱佑樘,已经端着一盏香茗饮着,旁侧青烟袅袅,更添一抹神秘。明月如月面露吃惊,他们显然不知道自家姑娘和方才遇见的三公子是旧识,张尔蓁则是很不客气的坐在楠木高脚几的另一侧椅子上,问道:“听说殿下身子大好了,还没恭喜你呢,看着你脸色红润,唇色自然,身体硬朗,瞧着你那一趟滇南之行没白去呀。” 朱佑樘只一抬眼,张尔蓁示意无碍,要明月如月门口候着,方才的粉衣姑娘带上了门,随着门轻声关上,两人自在了许多。 “李神医现在哪里呢,也在京里吗,改日我也要拜访拜访去。”张尔蓁仔细打量朱祐樘面色,觉得他这脸色比之前确实好多了,李神医实在厉害,功劳大大的高。 “李神医不在京里。”朱祐樘简单说了一句,瞥了眼张尔蓁红润的脸颊道:“看样子你这几年过得也不错,当年有四尺,现在该有五尺了罢。” 张尔蓁也不在意朱祐樘冷淡的态度,继续道:“自然是要长些的,殿下瞧着也高了呢。另外,殿下还欠我两个人情呢,现在我们一家都在京里了,日后有困难需要殿下帮助的时候可别忘了,咱们有约定在先的。”张尔蓁依然记得当年朱祐樘狼狈的样子,如今他若是守得云开也好,着实替他高兴。 朱祐樘越发的不爱讲话,轻启朱唇道:“没忘。” …… 张尔蓁才问:“殿下叫我过来不是喝茶的罢?” 朱祐樘轻咳一声,神色有些不自然道:“当年逃跑的那伙盗匪已经被裘二爷抓住了,这个你不用担心。那带头的已经招供,也不过是为了几个银子,他们现在已经流放滇南了。” 张尔蓁有一瞬间的惊呆,那么老远的事儿她早就忘记了,既然朱祐樘已经将他们赶尽杀绝了也好,盗寇流匪不足为惜,便笑嘻嘻谢道:“多谢殿下了,殿下英明,小女子甘拜下风,殿下威武,殿下威武。” ………… “……我要选太子妃了……”朱祐樘又蹦出一句话,张尔蓁瞠目结舌干巴巴道:“这个我听说了,殿下也不过十三四岁,都该要有妃子了……” 朱祐樘没有作声,好一会儿才幽幽道:“你不能去参选吗……” 张尔蓁盯着朱祐樘看了又看,朱祐樘却没有任何反应,眼睛直击上张尔蓁水汪汪的杏眼,看的张尔蓁一阵发虚道:“殿下说什么呢,你知道的,我跟张家公子自小就……”张尔蓁挠是再厚的脸皮,也不禁热热的,因为朱祐樘看着她的眼睛里意味深长,目色深远。朱祐樘叹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孙家公子俊秀聪慧,风姿绰约,我瞧着不错的。”张尔蓁厚着脸皮夸赞孙柏坚,耳尖敲敲泛红了。朱祐樘听着也没做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进京后见过他了?” 这个……张尔蓁不知道要不要说实话,朱祐樘见她神情犹豫,冷声道:“见都见了,怎么还不敢说?” 张尔蓁知道朱祐樘一直是个别扭的少年,这会儿见他面色不虞,也不跟他计较,应声道:“前几日刚见了的,殿下不会是想要我去参选太子妃,退了孙家的婚事?” 朱祐樘呷了一口茶,嘴角冷笑道:“你舍得?” 张尔蓁觉得朱祐樘现在不仅别扭,这冷嘲热讽的样子也不讨喜,遂道:“柏坚哥哥温文尔雅,配我再合适不过了,虽然我小,但也知道人心孰好孰坏,我自然是舍不得跟他退婚去。当年若不是他愿意跟我定下亲事,这会儿我都要尸骨无存了也不一定,人不能过河拆桥。” “你小小年纪就知道孰好孰坏了?你若真知道孰好孰坏,就该清楚私下见孙柏坚该有多么不妥当。”朱佑樘捏着茶盅的手背青筋暴起,不悦道:“你不过九岁,你张家就急不可待的给你寻了夫家。现在孙柏坚瞧着尚可,日后呢,日后他若是待你不好,又该如何?” 朱祐樘不明就里,张尔蓁也没想跟他解释:“这是我张家的事,殿下你管我,殿下自己不也要寻太子妃了?我生来自由洒脱,不愿意去高门大院深宫处守规矩束缚,便先谢谢殿下一番美意了。” 朱佑樘沉默会儿,问道:“原来你想过了……” “是的,自从我知道殿下是太子之后,便想过了。殿下将来会是九五之尊,后宫佳丽何止三千,我人微言轻,不敢觉得自己是特殊的,所以也从未幻想过。我很清楚的知道比起殿下,小小的我更适合什么样的环境。柏坚哥哥不是大富大贵出身,家里也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我很庆幸能与他定下婚事。虽然我小,但并不是是非不分矫情单纯……”张尔蓁轻轻说完,脸又一阵发烫,是害羞,是心虚,还是别的,有点分不清楚。 朱祐樘沙哑着声音道:“……我知道你虽然小,向来是个主意正的,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你。” “我自己在火坑里,就不该也拉你进来,是我自私了……”朱祐樘幽幽说完,长睫低垂,面色在烛光中忽隐忽现,看不清楚。 张尔蓁没来由的一阵心酸,朱祐樘今儿来找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可这就是现实,她确实人微言轻,谨慎胆小,爱命惜命,不敢行差步错,导致满盘皆输。朱祐樘与她是患难朋友,之后会各走各的,大路朝天,他会回去娶个家世上乘娇娇美人坐稳皇位,她会静待及笄之后嫁个孙柏坚相夫教子,这样最好。 张尔蓁劝道:“京里*多如麟毛,可爱娇俏者有之,端方文雅者有之,英武潇洒者有之。殿下,你的太子妃应当可以给予你有力的臂膀,家族庞大厚实,你才能用心朝政,不为琐事烦恼。我张家人才零落,我也没有野心大志,会是你的掣肘和阻碍……殿下都懂得,不是吗?” 朱祐樘久久不言,许久之后冷声道:“你向来这么清楚明白,我竟然无言以对。你帮我一次,便要讨要一份人情,这种算计便如市井买卖,之后两不相欠。你太聪明理智,我还是低估你了。” 张尔蓁鼻尖一酸,硬忍着没有流出眼泪,借着饮茶的功夫擦去眼角一滴泪,轻声回道:“殿下都知道了,就放过我罢。”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张尔蓁,我是怜你与我同命相连,你若是不知好歹,就算了。” 朱祐樘重重将茶盅搁在桌子上,撩起袍子大步走出去。张尔蓁看着朱佑樘的背影消失,眼泪夺眶而出,来的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明月如月进来的时候,张尔蓁已经收拾妥当,除了眼眶微红,其余无恙。 第八十九章 探访珍宝阁 朱祐樘烦躁的出了珍宝阁,坐上回去的马车,命人去喊八皇子过来,马车哒哒直奔向皇宫…… 张尔蓁绕着回到大厅的时候,隔壁桌只剩下了梁玉与李卓。李灼灼喳喳道:“蓁蓁你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还以为你迷路了呢。活动开始许久了,好多玩意儿都错过了,都可漂亮了,你没瞧见真是可惜。” 张尔蓁勉强笑答:“倒是没有迷路,那边堵上了所以多走了会儿。” 梁爱晚似乎对台上的表演也不敢兴趣,朝着张尔蓁露出虚弱的笑,道:“我身子不舒坦,想先回去了。” 李灼灼正精神抖擞,哪里舍得就这么回去,拉着张尔蓁的手让张尔蓁再留下来陪着她。张尔蓁应了,梁爱晚与两人道过别,跟着梁玉回去。梁玉拱手告辞,笑道“改日再见”,张尔蓁也没逮着机会谢过上次的事情,悄悄吩咐明月等会儿跟着梁公子去,将准备的谢礼送给他。只剩下了三个人,李卓便过来与张尔蓁李灼灼一处坐,神情严肃,抿着薄薄的嘴唇不言语。 这边明月悄悄跟上去,寻了个僻静的地儿叫住梁玉,梁玉跟着明月走两步,明月急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方长形盒子递过去,道一声“姑娘的谢礼”,便急匆匆离开。梁玉眼里闪过笑意,打开看时里面便是一支紫霜笔。张尔蓁想了许久,送这个最保险,还了这份人情,心里才踏实。朱祐樘说的没错,她与人计较清楚些,不过是为了自己安心罢了。 舞台上歌舞闭,密密麻麻的串珠帘子被放下来,叮叮铃铃忽闪之间,只见穿着一彩衣纱裙的妙龄女子上来,声音清脆,郎朗道:“皓月初圆,暮云飘散,分明夜色如晴昼。笛声悠扬,舞姿明媚,秋色暖香沁心脾。今夜珍宝阁献上第二件宝物,来于西域,一滴醉,只一瓶,依然有缘人得。”语闭,珠帘被拉开,中央一高高的檀香木独脚桌上摆着一小巧透明的瓶子,围观者议论纷纷,张尔蓁只一眼就看出那是瓶香水,还叫什么“一滴醉”,俗不俗气…… 张尔蓁没什么反应,李灼灼已经激动的大叫起来,紧紧拉着张尔蓁的手道:“这个香气经久不散,最适合喷在身上了,蓁蓁,你快看快看。” 张尔蓁的位子比较靠前,所以那轻纱女子只往前方喷了一滴,贵妇小姐们便叽叽喳喳起来,那瓶香水做的确实不错,香气淡雅不油腻,呈现出淡淡的豆绿色,瓶身柔顺,看着极漂亮。张尔蓁觉得这个同行真是万能选手了,这样的才是穿越剧女主角呢,什么都会,且样样精通。 “按照珍宝阁的老规矩,这一滴醉自然也是不卖的,今晚正是十五月圆,依照以往的习惯,还是寻找有缘人,谁认得咱们阁主画的玩意,且能回答对了,他就是一滴醉的拥有者。” 李灼灼抓过茶碗饮了一口道“没意思”,张尔蓁问:“每年的都是这样?” “可不就是,那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呀,我记得去年画的那个,一根长长的管子架在一辆车上,没有一个说对的,当时的彩头可是一整套玉质的手镯手链和项圈呢,听说折腾到很晚,我没看完就回去了。”李灼灼瞅瞅四周兴致勃勃的小姐们,突然没了兴致,反正也得不到,还是早点回去好了。 张尔蓁却有了心思,想看看接下来出的是什么题。李卓难得说句话道:“听说去年那个东西叫‘大炮’,倒不知是谁说对的。” 张尔蓁差点没喷出来,好家伙,大炮都说上了,阁主就那么肯定会有同道中人? 台下众人纷纷催促,纱衣姑娘从一个精致匣子里取出来宣纸,抖开展现在众人面前。挠是张尔蓁做好了准备,还是被雷的不轻,这画的不就是懒洋洋吗,瞧它头上那一坨便便状头发,那一双眯起来的小小眼睛,憨态可掬的,画的着实不错。如月看见那副画,身子抖了抖,觉得这和亲娘庞氏画过的喜羊羊极其相似。李灼灼绞尽脑汁,还是想试一试,便吩咐身侧的小丫鬟举起牌子,待纱衣姑娘做了个请的姿势,李灼灼大声喊道:“睡不醒的小白羊。” 张尔蓁笑出声来,纱衣姑娘遗憾的摇摇头,李灼灼耷拉着脑袋直说“没意思”,张尔蓁问:“灼姐姐很喜欢珍宝阁出来的东西吗?” “倒说不上多喜欢,物以稀为贵吗。可是这香水若是能得到就再好不过了,下月是我母亲生辰呢。” 张尔蓁心下一思量,便也没了在这儿看热闹的心思,说声累了,就想要回去。两个姑娘都要走,李卓自然也没有想要留下来的意思,珍宝阁大都是女子喜欢,男子来的还真不多。三个人离开时,珍宝阁依然热闹,但是没人回答出阁主提的问题。小厮已经牵了马车过来,三人道别后各自上了自家的马车,张尔蓁和两个月坐进马车里,如月才道:“姑娘,奴婢倒是认识那图上的画,我娘说叫喜羊羊呢。” 张尔蓁闻言略微一惊,没想到如月记性这么好,问道:“你方才怎么不说?” 如月委屈道:“我瞧着姑娘像是知道的,便没有多嘴了,而且奴婢也不知道对不对……” 张尔蓁道:“你怎么看出来我知道的?” “姑娘刚才嗤笑的样子像的很,平时姑娘瞧见什么极拿手的可都是那样笑得。就像以前姑娘看那些书什么的,都是这样的神色,果然很快姑娘就能倒背如流了。奶娘也说过,姑娘这不是聪明,而是大智慧呢。” 张尔蓁才惊觉如月观察细致,以前只觉得她细心,现在才发现这丫头着实太细密,便道:“今儿这事暂且搁下,我们改日再来取那瓶一滴醉。” 明月很崇拜的看着自家姑娘,如月疑惑不解,张尔蓁也没解释,今儿人太多了,高调一般没什么好下场。 因是金氏允许的,所以这趟出府很安全,张尔蓁没有偷偷摸摸的进府,还要大大方方的去正辉院给金氏请安,表示“我回来了”。 戊时中,金氏准备要睡了,门外绿柳道“大姑娘来了”,金氏正烦着,便说“睡下了”,张尔蓁自然也听见了,很愉快的带着两个丫头转道回了蝶院,这样折腾一天,她也很累,金氏不见她真是好极了。 回到蝶院后,由着奶娘伺候梳洗,拆下鬓间的簪子,卸下手上的镯子,奶娘絮絮叨叨:“姑娘,你脖子上挂着这钥匙我替你收起来罢,这样穿圆领衣裳看到那根线可不漂亮。” 张尔蓁摇摇头表示不在意,奶娘瞧着姑娘眉间疲惫的阴影,利索的收拾完,伺候张尔蓁躺下便带着两个丫头出去了。张尔蓁睁着眼看床顶垂下的月白色青纱帐,从角落里翻出藏好的小匣子打开,两枚玉佩,一条眼镜腿。 ……朱祐樘是太子,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就会是大明的皇帝,她呢,她的灵魂生来不受束缚,要她与众多姐妹好友相称,她是做不到的。朱祐樘的生活危机四伏,太子妃人选虎视眈眈,她凭什么去抢呢…… 张尔蓁平时闲散惯了,花灯节落下的疲惫歇了许多天才好。这几日里,张尔蓁又是那个懒懒散散的样子,嘱咐明月去启风院送些奶娘新做的糕点,吩咐如月给她缝个漂亮的荷包,看金秋银球一遍一遍扫渐渐多起来的落叶,偶尔再去清风苑看看尔淑,去启风院逗逗张延龄,去书房送夜宵做个贴心的好女儿,就是不去正辉院找不自在。金氏似乎用心在修复和张峦的关系,张峦却始终淡淡的。张鹤龄整日去金府跟着进学,金氏更是无趣,也开始跟着去金府做客,认识些京里的妇人,扩大自己的交友范围,打进京城上流交际圈。 早上凤鸽啾啾,微风阵阵,预示着这一天又将是个好天气。张尔蓁正趴在桌前挥墨,黄花梨木雕海棠嵌大理石的桌案上铺了一张洁白的宣纸,手起笔落之间,一幅大作完成。等着大作风干的间隙,张尔蓁唤过如月,要她去准备两套男子衣裳。 “姑娘,咱们要干嘛去?” “偷偷溜出府去。”张尔蓁才说完,奶娘进来正巧听见了,劝道:“姑娘,你才歇了几日,这又要出去,夫人若是知道了,可了不得啊。” “没关系没关系,奶娘,快来给我挽个男子的发髻罢。”张尔蓁主意一向正,奶娘知道自己劝不了,便灵活的将张尔蓁满头乌发攒了个发髻,用跟灰色发带绑好。那边如月捧出两套新制的衣裳,当然是奶娘私下里做好的男装,张尔蓁穿一套月牙白色的,吩咐如月穿那套湖蓝色的。如月起先不愿意,张尔蓁柳眉倒竖还没有开口,如月已经乖乖捧着衣裳下去换了。 转眼间,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哥儿立在蝶院里。张尔蓁又觉得不妥当,拿起朱红色胭脂笔照着模糊的菱花镜在脸上点了许多麻子,如月脸上也没能幸免,花了一块大大的胎记。张尔蓁笑嘻嘻的告别了奶娘和一众丫头,说自己很快就回来,夫人若是来叫就只管说自己睡了。带着如月专走小路,侧门上已经买通了小厮,偷跑出去小厮们也是装作看不见。 今儿目标明确,便是去珍宝阁一探究竟,所以张尔蓁也不东逛西逛的,直直就朝着珍宝阁去…… 第九十章 弋千 白日里的珍宝阁安静祥和许多,三个金色大字仍旧招眼,门前络绎不绝,都是衣着利索的丫鬟们穿梭其中,一看就是替自家主子排队或是取东西的。两侧粗状的黑柱子上刻满了字,一侧是“文明经商门庭若市春满店”,另一侧是“礼貌待客宾至如家暖人心”,张尔蓁觉得她有个横批可以送个阁主,那就是“财运滚滚”。果然和李灼灼说的一样,张尔蓁刚踏进去,两侧便迎上来两个青衣姑娘,衣着利索,脚步轻盈,腰弯成九十度角,道:“欢迎光临,两位小公子今儿要看什么,可有预约?” 张尔蓁瞧见并没有其他人多看她一眼,便扯着一个姑娘悄声道:“你家阁主可在?” “公子来的不巧,阁主今儿刚好不在,公子想买什么只管告诉咱们,咱们也能帮您安排。” 张尔蓁觉得这话异常耳熟,前世去找大领导办事,都会这么被他的秘书给挡回来。听姑娘机械似的应付,猜测这阁主多半是在这儿了,也不再废话,掏出自己的大作放进青衣姑娘手里道:“你给你家阁主看看这个,她定能来见我。”说完又塞进去一块银锭子继续道:“姑娘举手之劳,你家阁主肯定会感谢你的。” 青衣姑娘笑眯眯的颠颠银子揣进怀里,打开宣纸发现自己看不懂画的是什么,张尔蓁好心道:“这个你家阁主看了就会懂了,快去快去。”青衣姑娘犹豫下便往后堂走去,张尔蓁才有功夫细细打量这珍宝阁。上次人头攒动,哪里有现在的清净。一排一排朱红色松木柜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首饰珠宝,周壁墙上挂满了小巧精致的光亮银镜,反射进来的太阳光打在珠宝上更添一丝华贵,看着很是养眼。一个高高的褐色高脚柜子上摆着一整套串珠赤金红宝石头面,张尔蓁眯眯眼睛瞅瞅,标价九百九十九两银子,倒是不贵,这点还很人性化。红色绒布丝隔出了一个个小间,有想试戴的或是想坐会儿的都会被青衣姑娘带着进去,朦胧能看见人,不必担忧有什么隐私事暴露。瞧着生意确实不错,张尔蓁看了会儿便找个椅子坐下来,如月小声问:“姑娘,阁主会见咱们吗?” 张尔蓁拖着下巴回:“十有八九会见的。” 青衣姑娘再出来的时候满脸尽是谄媚,弯着腰说“阁主请公子进去叙话。” 张尔蓁一撩袍子,跟上姑娘。后堂极大,转来转去直到听不见人声了,才停在一扇朱红色门前,青衣姑娘道声“告退”,疾步退出去,竟然没发出什么声响。张尔蓁推门而入,除了家具摆设,却不见活人,赤金九转大屏风后面传来一声极低的声音:“闲杂人等在外面等着罢。”张尔蓁看一眼如月,如月后退两步,也不敢说话,候在门外。 张尔蓁绕过屏风也没见到人,再往前走,越发的像前世的客厅,一侧沉香炉内袅袅青烟,小小丛密植物林间散出的烟雾就像是干冰沾到了水,浓浓白烟熏得张尔蓁觉得自己仿佛要成仙了。一抹水蓝色轻纱直垂到地面上,张尔蓁猜着正主就在里面了。 “阁主不献身出来,还要我撩起帘子看不成?”张尔蓁故意压低嗓音,使自己听起来更像是个男子。 帘内传来丝丝笑声,一双修长的手将帘子打开,男子身穿火红色对襟直褂,边角以两指宽暗金色锦绒滚边,肤白凝脂,眼若刘波,眉飞色舞间,眼神戏谑道:“既然都是同道中人,何必要拽这些古文的腔调。”边打量着张尔蓁边啧啧道:“瞧你年岁尚小,怎么会跟我是同道中人呢,真是神奇。” 张尔蓁也暗暗称奇,她以为珍宝阁那布置安排,加上各色衣裳首饰琳琅满目,原以为会是个妇人,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个年轻男子,瞧着不过二十来岁,心思细腻至此倒也出奇。 “我叫弋千,小娃娃你叫什么,来这儿多久了,想不想回去?”弋千围着张尔蓁转一圈又啧啧道:“瞧瞧这通身的气派,竟然没有半点违和,在我这儿何必端着,整日的不累吗。” 张尔蓁问道:“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这么高调的折腾也不怕惹出事来。” 弋千闻言不屑道:“能折腾为什么不折腾,不折腾这好日子能找到我来?不折腾我就过得好了?小娃娃,无论在哪里,钱总是第一位的。” 张尔蓁也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叫弋千了,浑身充满无形的铜臭味,便自顾自的往一侧的长条雕花椅一坐,翘着二郎腿道:“小爷我就不想折腾,也是瞧你辛辛苦苦的找咱们同道中人所以过来跟你认个亲,既是认亲嘛,自然也是要送礼的,我的礼方才已经给你了,你总不能让我空手而归吧,咱们都要讲究宾至如归不是?” 弋千笑道:“你知道我找你许久了,才现身出来,就不怕我一生气把你给……” “咱们骨子里都是流淌着‘珍惜生命,远离危害’的血液,我知道你不会的。” “那不一定,我现在富甲一方,想要你的小命还不容易?杀了你,知道秘密的人就少一个,我不就更安全吗。” 张尔蓁不屑道:“你既想靠着那些雕虫小技赚的盆满钵满,又想自己独当大头与世人不同,你是不是太贪心了?” 弋千笑了,一对狭长的凤眼格外狡黠:“贪不贪心的有什么要紧,他们愿意买,我愿意卖,这就是买卖。你今儿也是来找我讨东西的,说说吧,想要什么。太贵的话我可舍不得……” 张尔蓁撇撇嘴角道:“不值钱的东西,香水给我一瓶罢。” “呦,你这胃口真不小呀——整个珍宝阁里的香水统共不到五瓶,现在的提炼技术太差,效率又慢的很,提出的香气也不够纯正,你要那玩意干什么?”弋千给自己倒了杯茶,呷一口道:“不会小小年纪就去勾搭小姑娘吧,小学还没毕业呢,心思醇正点。瞧瞧哥哥我,都二十多岁了不也还没结婚吗……” “就说给不给吧,磨磨唧唧的不像个男人。” 弋千瞧着张尔蓁白皙的脸蛋,透明的小耳垂,嘟起的嘴巴红润娇颜,心思一动问道:“该不是个小丫头吧,要香水去给自己用?” 张尔蓁白了他一眼道:“我可是个醇正的爷们,本来也不想来,一是看你高调的很想过来劝劝你。曾经我遇到一个老先生,送了我四个字,现在我将这四个字送给你;其二吗,家里的姐姐很喜欢那玩意,我想弄回去送给她。等我走之后,咱们便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认识就好。” “伶牙俐齿的,好处都让你占尽了,说来听听,是哪四个字,该不是恭喜发财吧?” “自然是‘蝴蝶效应——’” 弋千眼神闪了闪,不屑道:“那与我有什么干系,我过好自己日子,管几百年后的事做什么。咱们本就不属于这儿的,何苦为难自己成全了别人,何不像我似的快意人生,所以啊,你还是跟我混罢,不比你现在好许多?” “言尽于此,多说无益,阁主一意孤行,我自然没有办法。来吧,礼物送给你了,回礼呢?”张尔蓁突然有点烦躁,弋千的话让她觉得自己多年的规规矩矩失去了任何意义,弋千确实肆意潇洒,然这又与她有什么相干,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赶紧回去罢。 “也罢也罢,你还小,我与你说这些你怕是也不想懂,今儿你能来,也算是我这么多年的功夫没有白白浪费,不就一瓶香水吗……”弋千翻开一侧掐金丝珐琅西施盒,取出一瓶浅黄色瓶装的香水道:“这是我的珍藏品呢,价值难求,就送给你了。” 张尔蓁不客气接下道:“咱们两清就是了,我该说的也说了,日后你若是遭难了后悔没听我的,可别找我来哭。瞧你风姿玉树,想必哭起来定是梨花带雨,美煞人也。” “所以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将来我哭时若是找不到你,可不就是白白流眼泪了。”弋千邪魅一笑,风姿卓然,火红色金边发带映着白皙脸庞让张尔蓁恍惚一瞬,感慨这长相实在是妖孽。真名自然是不能说的,张尔蓁快速的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姓白,单名一个云。”弋千笑得不能自已,道:“那重新认识一下,白云弟弟,我是黑土哥哥。” “已经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我要回去了,长途漫漫,赶路要紧,再会!”张尔蓁起身往外走,弋千挽留道:“何不留下来吃了饭再走,我这儿可是有很多好玩意儿呢?” 张尔蓁自认为潇洒的挥挥手,颇有种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意思道:“黑兄留饭,原不应辞,奈何白家事急,不得不告辞,有缘再吃罢。”张尔蓁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只觉得和弋千说话格外轻松,弋千挑着一双凤眼道:“那就不留你了,我们很快会再见的,白弟弟。” 张尔蓁绕过屏风,遥遥问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弋千的声音缥缈而来;“……超度的……” 张尔蓁撇撇嘴不相信,加快了离开的脚步,这个弋千确实有些本事,自己玩不过他,跑远点儿保险些。听见关门声,弋千才慵懒的窝进柔软厚实的梨花木雕椅里,把玩着两枚玉玲珑,眯着眼睛不知想什么。 如月看见张尔蓁出来,额间密汗,关心道:“公子这是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吗?” 张尔蓁摆摆手,拉着如月赶紧走,那个青衣姑娘候在门口,带着张尔蓁主仆原路返回,也是绕了又绕才回到珍宝阁大厅去。 第九十一章 烧烤来 街上依旧人潮来往不断,张尔蓁却不能直接回府去,带着如月转了又转,先去凤楼吃了梁玉推荐的酒酿喜丸子,痛痛快快的大灌了一壶青萝茶,又去铁匠铺子逛了一圈,定制了一把结实不上锈的大铁锁,画了个条条框框的铁架子交给铁匠,又去了香料铺子,细细闻一闻瞧一瞧,总之哪里人多往哪里走,直走的小腿发酸,又去了成衣铺子边逛着,边从后门悄悄溜走了。这一趟折腾下来,如月纳闷问:“公子,咱们这是在躲谁啊?” 张尔蓁压低声音道:“为了今后咱们的太平日子,我已经很后悔来这么一趟了。如月,注意你脸上的胎记,别擦糊了。” 如月很无语的看着自己姑娘脸上被汗湿的胭脂糊了一脸,小声道:“公子,你也别擦脸了,花的很。” 张尔蓁下意识的放下袖子,脚下飞快,又走了半个时辰才回到张府,悄悄确定身后没人才大大方方的一溜烟跑进去。但愿是张尔蓁多虑了,弋千是个钻到钱眼里的商人,盯着她做什么…… 悄悄回到蝶院的时候,张府一如既往的平静。金秋打来温水,银秋递上帕子,明月捧来衣裳,奶娘负责伺候张尔蓁换发型换衣裳,手下不停嘴下也不停:“姑娘去了大半日的,夫人倒是没唤人来叫姑娘,前门上套了马车,我问了力为说是夫人去静安寺上香去了,这会儿想必还没回来呢。” “夫人又去上香了,最近跑那静安寺跑的真是勤。”张尔蓁伸着胳膊任奶娘脱下月牙色长袍,袖子处已经红一块花一块。张尔蓁还记得当时那个慈眉善目的静安老和尚,说她是个有福气的,这么多年来,她应该是倒霉透顶,霉运连连,静安老和尚说的福气在哪里,莫不是信口开河浑说的,哼,金氏还那样信,啧啧…… 又是平淡的几天过去,珍宝阁的人没有找上门来,张府安静一如既往,张尔蓁悠悠哉哉的过了几日,便吩咐明月递了帖子,邀李灼灼来府里玩耍。明月回来时满面春风,指着腰间挂着的景致绣荷包说是李府姑娘赏的,沉甸甸的看起来里面搁了不少银子—— “李姑娘说了,到时候一定来,要姑娘准备好吃的茶果点心,她要不客气的吃拿些了。” 张尔蓁正细心擦拭着从铁匠铺子取来的光闪闪的大铁锁,笑道:“这趟你倒是得了不少油水,下次李姑娘来的时候你可不就得积极些,李家姑娘瞧着比我大方多了,我平时可没给过你们这样大的赏儿。” “姑娘的好可不在这些银钱上,别说是武昌,就算是京里这么多丫鬟们,谁又能和我跟如月比,自由自在的,姑娘可是个好主子,便是给我再多银子也是不换的。”明月嘿嘿笑道,一旁帮着整理箱笼的如月也笑道:“别说我们,就是金秋银秋眼见着都圆润了,姑娘这儿也没那么多事,祥和安静,心宽体胖嘛。” “对对,可不就是,现在像咱们府上这么太平的可真不多了。奴婢方才出去的时候,还看见一些披麻戴孝的穷苦人家在珍宝阁门前哭呢,就听了几耳朵,说是家里的女儿很喜欢珍宝阁小首饰,便狠狠心买了,结果是个假的,那金子的都掉了金漆露出里面的铜黄色,那家女儿原本邀了些玩伴正显摆呢,冷不防瞧见戴了没多久的首饰是个假的,脸面尽丢,大受打击之后悬梁自尽了……” 张尔蓁眼皮跳一下,放下帕子问道:“就是小秀胡同里的那个珍宝阁?那样气派的店里总不能卖假货出去,珍宝阁没动静吗,只等着他们闹?” “围观的人也不都是说这家人在别的地方买了假货,想赖在珍宝阁身上呢,奴婢走的时候瞧见珍宝阁将这一家人请到厅里去了,剩下的也不知道了……” 张尔蓁又换了条纯白细丝绸细心的擦着锁身上落下的金色锈迹,脑海里蹦出弋千那张扬不羁的面孔,他不会那么蠢吧,天子脚下以假乱真?用喷金皮面来冒充纯金子?这前世的商家手段用在这儿?张尔蓁又觉得弋千没有那么愚蠢,珍宝阁消费大户都是官宦之家,卖假货那不是自找死路吗。约么着他还是被同行给害了,满京里做珠宝首饰的何止一家两家,自古同行是冤家,现在也算跌个小跟头罢了。 此时的珍宝阁里,弋千正悠然的听着掌柜回报外面的情况,嘴角擎着一抹冰冷道:“难道活该我要做这冤大头了?” “此话不假啊,那条镶白钻的珠串确实印着咱们阁的标记,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找不到是谁干的,哭丧的人都在大厅候着呢,许多富家姑娘夫人们都提前走了……”胖胖的掌柜抹了一把汗,耷拉着脸道:“除了西边的墨都楼,还有南边的玉如意,可都瞅着咱们,这不赶紧解决了,官府都要下来查了。” 弋千冷笑道:“这会儿怕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不急,咱们也不是没有后台任人拿捏的废物,且等着罢!” “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弋千神秘一笑道:“咱们的股东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咱们担心什么……谁惹了咱们,保管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 天高气爽,风轻云淡,是个秋游踏青的好日子。这日金氏又出门了,张峦也是早早就去督察院报道,张尔蓁难得起了个大早,吩咐明月告诉厨房采买的婆子,今儿买些新鲜的羊肉蔬菜的送到蝶院里来。明朝物资已经很丰富了,土豆茄子甘蓝香芋等等都有,只是名字不一样,土豆叫马铃薯,茄子叫紫瓜。今儿招待李灼灼,张尔蓁觉得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一定很喜欢这样的招待方式。吩咐金秋银秋将铁架子搬到花园里,又嘱咐如月去厨房吩咐将食物材料切得一片片的,用铁匠铺里拿来的擦得银光亮的铁丝穿起来,保证务必要干干净净的。身为明朝官二代的张尔蓁则悠闲的躺在太阳下,眯着眼睛享受,自己只需要动动嘴巴,院里的人忙的井然有序,这感觉真是好极了。 “奶娘,我说的那些个调料都找齐了吗?” 奶娘捧出几个小巧的褐色银耳陶瓷小罐,罐子上用红纸贴着字,辣椒粉,孜然粉,盐,油,还有几把细细的毛刷子:“姑娘,你这是准备做什么招待李家姑娘?” 张尔蓁神秘一笑,也不急着动弹,纤白的玉手捏着一炳团扇打着:“也不能说是招待李姑娘,我自己也很期待,想吃这玩意儿想了很久了,终于可以吃到了,也很激动呀。今儿咱们做什么也不要到外头嚷嚷去,自己舒坦了就行。对了,金秋银秋,你们去请二公子二姑娘过来,就说要他们来吃午饭的,在自己院里就先不必吃了。”金秋银秋笑嘻嘻的布置完铁架子,脚步轻快的往两个院子走去。 瞧着日头渐渐高升,张尔蓁才懒懒的起来,又进房里换了身陈年的豆绿色衣裳,撩开袖子往铁架子上放木炭:“明月,来,打火——” 明月已经拿来两块打火石,利索的升起了火。张尔蓁许久没干过烧烤店的事儿,好不容易看见了淡淡火苗浓浓白烟,如月才捧着各色肉食蔬菜材料出现了…… “姐姐,我来了。”张延龄迈着小腿哒哒的跑进来,头上顶着朝天小揪揪一晃一晃的看着很可爱,穿着一身棕褐色小长衫,腰间系着张尔蓁上次送过去的绣的很卖力的小络子。尔淑也随后到了,后面跟着一个丫头,尔淑给起了名字叫丰收,另一个丫头叫硕果,善良的尔淑煞有介事说秋天就要田地丰收,硕果累累,这样农民能填饱肚子,喜得张峦抱在腿上一个劲儿夸她懂事。 两个小孩子围着张尔蓁,好奇的打量姐姐吹得鼓鼓的脸颊,尔淑糯糯道:“姐姐这样子像熊二,笨笨的。” 张延龄不满意道:“二姐姐胡说,大姐姐这是葫芦娃,会喷火的。” 张尔蓁揉揉发酸的腿站起来道:“姐姐这是厨神,会变出美味的食物。你们离远点,待会儿熏得衣服上臭臭的可就不香了。” 尔淑已经是个爱美的小丫头,闻言往后缩了缩,张延龄晃着小脑袋道:“没关系没关系,我是男子汉,不要那么香。” 这边正欢快,那边明月喊道:“姑娘,李府的马车停在前门上了。”明月跑进来气喘吁吁,张尔蓁便急急的放下茶盅,撩起裙摆出了花园子。李灼灼只带了一个丫鬟,脚下走的飞快,看见一袭豆绿色衣裙的张尔蓁不禁埋怨道:“哎呀,自上次一别就十几天了,整日的闷在府里,要不是你来找我玩儿,怕是还不能出府去呢。” 张尔蓁已经牵着李灼灼的手笑道:“那还是我的错了,我应该不等着灼姐姐下帖子,直接登门去讨杯茶喝,顺便再吃点美食。” 李灼灼笑道:“那还是我的错了。我该吃了午饭再过来的,瞧你催的急,还不准我用午饭,我猜肯定是要有美食等着我了。” 张尔蓁携着李灼灼进了二门,穿过一片枫叶林便看到了前方浓浓白烟,李灼灼指着蹲在地上的两个小孩子道:“这是你的弟弟妹妹呀,瞧着福娃娃似的真可爱,我最喜欢小孩子了。”李灼灼放开张尔蓁的手,亲热的上前打量着尔淑,羡慕道:“小丫头看起来真福气,这白白胖胖的脸蛋像个肉包子似的。”张尔蓁噗嗤笑出声,李灼灼的肌肤看着是不怎么白皙,她这肤色,倒是前世很多美女喜欢的蜜色,偏偏李灼灼很羡慕张尔蓁她们这种莹亮的肤色,不止一次抱怨过。 尔淑很有礼貌的朝着李灼灼问好,李灼灼更是欢喜,从手腕上褪下羊脂玉的手镯子放进尔淑手里道:“姐姐送你这个,快收起来。”尔淑疑惑的看向张尔蓁,张尔蓁笑着点点头,尔淑咧着小嘴笑着道谢,一旁的张延龄也跟着道谢,憨憨的样子让李灼灼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 那边明月如月已经熟练的翻着烤架上的猪肉、羊肉和蔬菜,刷上油之后发出“呲呲”的声音,配上袅袅的白烟,热闹又喜庆。李灼灼总算把目光从两个小孩子挪开,瞧见这新奇的吃法问道:“蓁蓁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第九十二章 马球会一 其实明朝早就有了烤肉的吃法,可是京里的大家姑娘夫人们难以见到,只有战场上的将军士兵们才这么吃,毕竟这样不符合时下倡导的文雅礼仪。张尔蓁笑道:“这是我跟着别人学的一样吃食,等着烤熟了再撒上调料,听说味道好极了,我也是第一次尝试,灼姐姐等会儿可不要嫌弃这烟熏臭了你的衣裳呀。” 李灼灼从来不是那样矫情的人,大气的挥挥手道:“别说是熏的难闻些,就是脏了也不碍事。今儿难得出来,怎么也要玩痛快了再回去。蓁蓁,我就很羡慕你,想干什么都可以,这要是在我家里啊,我母亲是绝不会允许我撩着裙子烤肉的。” 张尔蓁笑道:“今儿府里只我一个主子,灼姐姐就可以放心了,没别的人会说你。” 李灼灼已经跃跃欲试,撩起裙子坐在一侧备好的小杌子上,也不怕风吹来的白烟落在衣衫上,翻着肉串的动作越发熟练起来。张尔蓁指挥着两个小孩子离远点,她取过各色调料洒在烤制好的肉串上,翻来覆去,直到飘出阵阵香气,递给已经望眼欲穿的张延龄和尔淑,两个小孩子也不怕烫,吃的小嘴直冒油。 “蓁蓁,就咱上次去的珍宝阁,听说前些日子摊上事儿了呢。”李灼灼翻着肉串道:“据说背上了个人命案子,奇怪就奇怪在这里,才没一天的时间,就解决了,那家人死活不愿意去官府告珍宝阁,官府的衙役若是强上去拉着,那家人反倒要告官府扰民了。” 张尔蓁疑道:“我也听说是因为出了假的饰品呢,那家的姑娘一时伤心不过才悬梁自尽了,造假的事儿就揭过不提?到底是珍宝阁还是别的地儿要赚这个昧心的银子,衙门里不管,珍宝阁就认下了?” “我是听我爹说的……”李灼灼一脸神秘道:“京里这些做的好的店铺背后可都有公侯家的影子,就说西边的墨都楼就是邵家的产业,邵妃娘娘生育三个皇子,其中一个还养在皇后娘娘膝下,邵家谁敢招惹?还有东边的凤楼,一听这名儿就知道,这是王家的,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叫凤的?所以都猜测这珍宝阁背后的人定然位高权重的,都压得过邵家的墨都楼,全天下也没几个人了……” 张尔蓁脑海里闪过朱祐樘那张冷笑愤怒的脸,会不会是朱祐樘和弋千两人合作了?可又觉得不可能,弋千比朱祐樘大许多岁,没有机会认识罢。那又会是谁,成为了弋千这样骄傲放肆的人的背后之人…… “灼姐姐你见过珍宝阁的阁主吗,我听说这个阁主很神秘呢,外界都不知道是男是女的。” “见是没见过的,不过我还听说那阁主是个弱冠之年的男子,就是生的丑了些,才不出来见人的。” 张尔蓁有些没忍住,想到弋千那臭屁的丑样子赞道:“我也觉得那个阁主该是长相奇丑的,珍宝阁无数绫罗绸缎首饰金银,也掩盖不住他丑陋的面容罢。” 李灼灼瞧着手里的烤串泛着诱人的光泽,散发出浓浓的香气,吸吸鼻子继续道:“京里这样的事儿可多了,我跟你讲三天三夜也不一定能讲完呢。我最瞧不起京里那些装腔作势的小姐姑娘们,遇见你也算是看对眼了,以后你在京里,咱们就可以一处玩耍了。晚儿身子总不好,好多地方也不能一起去逛呢。” 张尔蓁笑道:“我也觉得和灼姐姐很投缘,灼姐姐这性子倒是像我在益州的嫣小姨,若以后你们能够遇到,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这京里的姑娘们啊,个个娇滴滴的,与她们讲话都不敢大声说,更别说坐在杌子上烤肉了,我都想象的到那个场景,她们避之不及呢。”李灼灼说着说着自己倒是先笑了起来,露出一颗可爱的小虎牙继续道:“亏得今儿只有我们才痛快,晚儿也不一定会和我们一起呢。还有安语雯,她最是狡猾,只会坐着指挥丫鬟婆子的,自从她入宫去了,我反而高兴些。” 张尔蓁痛快的撸了一根,吃的嘴角油光光的,感慨道:“安姑娘与晚姐姐都是娇柔的美人儿,灼姐姐就是豪放的美人儿,反正都是美人儿,我觉得没差别。” “那差别可就大了,就说太子殿下选妃这事儿吧,皇后娘娘看中的可都是语笑嫣然,掀唇不漏齿,步履轻飘,即便是带着九转玲珑环佩镯也不会响一声的人儿,我就不行了,第一个就会被刷下来的。” “能当上太子妃的总不会是一般人,能做的上那样的位置,总得有那样的本事才好。” “谁说不是呢,为这儿我都被母亲提着耳朵教训许多回了,可是那也没别的办法不是?李灼灼就是这样的,改变不了。” 张尔蓁真心喜欢这个胆大的姑娘,笑道:“灼姐姐这才是巾帼豪女呢,当太子妃有什么好的,压力多大呀。” 李灼灼叹口气道:“压力算的什么,谁不是为了家族活着,若是有一天需要牺牲我成全李家上下,我自然是接受的。” “灼姐姐竟浑说,怎么也不能有那样的时候。” 张尔蓁劝李灼灼多吃点,热乎的味道才好,两个小姑娘东拉西扯,两个小小孩子也嚷嚷着要烤肉,边聊边吃,张尔蓁没一会儿已经饱了,满足且不文雅的打了个饱嗝,李灼灼咯咯笑起来,张尔蓁也不管,难得舒服。 尔淑和张延龄被丫鬟们伺候着吃了许多,鼓着小肚子在园子里散步消食,张尔蓁又吩咐厨房烧了山楂柠檬消食茶,一人一小碗喝下去,张尔蓁牵着李灼灼的手在院子里逛着,李灼灼满足的感叹道:“今儿好极了,蓁蓁,真羡慕你可以这样自在。” “羡慕什么,咱们以后这样的自在多着呢。” 李灼灼受不了身上浓浓的烟味,吃饱喝足后便提出告辞,拉着张尔蓁的手说过几天请她去府里玩儿,张尔蓁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唤过明月上来,明月手里端着个金边掐银丝绒盒,张尔蓁拿过盒子放进李灼灼手里道:“知道你喜欢这个,我恰好有呢,你若是不嫌弃,就收下罢。” 李灼灼打开便惊呼一声,欣喜道:“一滴醉!蓁蓁,你怎么会有这个,这瓶看起来比那晚的那瓶还要精致漂亮呢。” “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灼姐姐要是嫌弃不收,我可就白高兴了。” 李灼灼犹豫道:“这也太贵重了……” “有什么贵重的,宝马也需要伯乐识,我这俗人用不得这个,灼姐姐客气什么,咱们不是朋友吗。” “那……我就不客气了,蓁蓁,谢谢你。” 李灼灼眉眼飞扬,坐进马车里冲着张尔蓁挥手。看着马车晃悠悠远去,张尔蓁才低头闻了自己身上浓重的烟油味,嫌弃的撇撇嘴,赶紧回蝶院换衣服去…… …………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风乍紧,犹听莺啼。”张尔蓁端着一精致小巧的珐琅银丝茶壶给自己斟上茶,一边哼着曹雪芹大师的句子,一边指挥着金秋银秋把一面海棠春睡图的花架子摆正,这是自己绣了许久的,眼见着就要完工了,可不能大意。 金秋银秋穿着一色的青绿色对襟褙子,梳着两个相同的丫髻,瞧着精神极好,张尔蓁边感慨蝶院的水土养人,边又吩咐明月去厨房里端来初秋必须要用的豆沙馅的枣泥糕,天渐渐冷了,以后的可就没现在这么新鲜。 “姑娘,夫人身边的绿柳姑娘来了。”如月才说完,绿柳已经扭着腰身远远走过来。无事不登三宝殿,金氏一般不会无缘无故的派人过来这边,果然,绿柳先是福了个礼,接着道:“大姑娘安好,忠平伯梁府夫人几日前下了帖子邀请夫人并大姑娘去齐柳巷的马球场观看马球表演,夫人这几日事忙,才遣了奴婢过来说,日子就是明日,巳时一刻姑娘去正辉院就是了,姑娘若没别的吩咐,奴婢就先回去了。” 张尔蓁笑道:“母亲这般忙,还要抽出时间去应邀,着实辛苦了。绿柳姐姐回去后代我向母亲问好,就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派人过来使唤我就是。” 绿柳应一声,飘飘然远去。明月整好端了茶果点心过来,问道:“姑娘,夫人又有什么事吩咐你?” 张尔蓁感慨一声:“倒是没什么事儿吩咐我,不过明儿要去齐柳巷看打马球,提前知会我一声罢了。”想到李灼灼对打马球的强烈热衷,张尔蓁也很期待明日的出行。 忠平伯梁府夫人组织的马球会,自然是贵妇云集,这点金氏也想到了,所以下午又吩咐个小丫鬟过来,端着一方楠木香色托盘,上面摆着整齐的一整套连带着镶了水钻的绣花鞋和衣裙,一整套首饰头面,一根仁风普扇簪格外精致。这也省得张尔蓁自己琢磨去,明儿就穿这套便好,这娘亲的眼光一向不错。 第二日一大早,眯着眼睛的张尔蓁便被奶娘挖起来,和以往每次出门做客一样,如月端着一方温热的帕子擦在张尔蓁脸上,明月端来温热的盐水伺候姑娘洗漱。如月已经出师了,但是奶娘仍旧不放心,亲自上阵,淡淡香气的雪花润肤膏轻轻在脸上揉匀了,张尔蓁只感觉自己的小脸蛋吹弹可破。 “……奶娘,不用不用不用,我还用不得这香脂水粉的,看起来不像样子。”张尔蓁看见奶娘点着轻粉色要往自己脸上涂,赶紧制止道。奶娘遗憾道:“可惜了,这可是珍宝阁出来的呢,听说最是细腻服帖,长时间不用就要浪费了。” “这有什么可惜的,我不能用,奶娘用就是了。奶娘你也还年轻着呢,没事老穿的那么素气沉闷的做什么。” 奶娘应一声是,手下不停,张尔蓁也不多言,奶娘若真是成日的艳丽花枝招展的,还不早就是金氏眼里的肉中刺了…… 第九十三章 马球会二 张尔蓁一向是在蝶院用饭,然后带着两个丫头去正辉院给金氏请安。金氏正阖着眼休息,听见响动声道:“都准备妥当了?今儿又要老话重提了,出门在外可不准给府里丢人,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能做的事别做,跟着娘身后老老实实的,没得惹人笑话。”金氏穿着一件镶黄色比甲,罩着一身水绿色长裙,鬓间簪着枝景福长绵簪,腕上露着银光的绞丝银镯,看起来确实优雅大气。张尔蓁再次感慨金氏的好容貌,乖巧的的低头称是。 金氏叹口气道:“京里多少有头有脸的人家,在这儿地界上,咱们又能是什么小虾米,老老实实的就好,万不可去出什么头拔什么尖儿。”张尔蓁只瞅着裙摆上绣得精致的青叶应是,金氏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不过还是些老话,张尔蓁觉得她都可以背下来了。 不过一刻钟,一个青灰色衣裳的婆子说马车已经备好了,金氏才由绿柳扶着,慢腾腾的往门前走去,张尔蓁尾随在后,想到要见到李灼灼了,也是一阵兴奋。有金氏一同出门,自然就不用再做那辆小马车了,这次是两辆桐木漆的大马车,马儿棕色的长毛油光水量,看起来精神也不错。金氏带着张尔蓁坐一辆,剩下的丫鬟婆子们坐一辆。张尔蓁踩着脚凳上了马车,没一会儿马车便悠悠跑起来。马车里铺着厚厚软和的绒垫,金氏靠在同样柔软的车厢上打量着张尔蓁,叹道:“都说你与我长得像极了,我可没瞧出来。你容舅舅来信说他现在任了武昌一知县,还送来一些小玩意儿,回去后就抬到你院里去罢。” 张尔蓁疑惑道:“难怪没见到容舅舅了,他正与我们错开。我离开益州时二舅母生了个可爱的小弟弟,容舅舅真是双喜临门。” “有什么可喜的,如果当时他能和你爹一样,留在翰林院做个庶吉士,以后进入内阁才有前途呢。可惜了,这点也跟你爹一样,运道都不好,没赶在好时候上……” 张尔蓁觉得金氏比她还不了解世道艰险,这年头考科举那也是万里挑一的选拔人才,能考上的可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比她前世考公难许多。偏金氏还不知足,也是啊,在这遍地大官的京城,街上一个白胡子老爷爷都有可能是致世的阁老,没有背景的张峦着实有点…… 马车行驶顺畅,进入齐柳巷后便慢下来,尤其是驶近到珍宝阁门前,更是走得缓慢。金氏阖着眼睛不再说话,张尔蓁也困倦的打了个哈欠,本来行驶就很慢的马车冷不丁一下子停住,只听得一声马儿嘶鸣,张尔蓁没坐稳一头栽到车厢壁上。金氏不满问怎么回事,只听得外面的小厮道:“是方才珍宝阁冲出来一个小孩子,马车急着避让才惊扰了夫人姑娘。”张尔蓁撩起帘子朝外看去,前面正拥挤,一个妇人正紧张的抱着个小娃娃上下打量,看看刚才有没有被马车碰到。珍宝阁门前摆了几顶软轿,其中一顶火红色的尤为惹眼,轿子垂下厚重的金色珠帘,四个身强力壮的轿夫抬着走过来,正巧路过张尔蓁的马车,轿子珠帘闪烁间,张尔蓁稀罕看见弋千那张妖孽的脸,弋千转头看来时,张尔蓁忽的一下放下帘子,长喘一口气后,想起来弋千根本不认识现在的她,倒有点此地无银了。 孩子没事,妇人让开道后,马车继续哒哒的往前走。马球场就在齐柳巷深处的一片大草地上,门前早已经是车水马龙,各色桐木漆马车来来往往,丫鬟婆子穿梭其中,钗鬟绫罗,彩衣飘飘。忠平伯梁夫人正与一华服夫人交谈,笑语晏晏,满面春风。张府的马车驶不进来,便停在了相隔半里之处,张尔蓁跟着金氏朝门前走,相熟的会低头笑着打个招呼,梁夫人送进去方才那妇人,才朝着金氏迎上来,笑道:“张夫人,好久不见。”金氏上前亲热的扶助梁夫人的手,笑道:“夫人安好,许久不见,夫人容颜依旧,瞧着气色真好。”张尔蓁也福了礼,两位夫人寒暄一番,金氏便带着张尔蓁进去了,梁夫人继续笑着朝下一位夫人走去…… 场内绿草幽幽,不见初秋的萧条景象,外沿上搭着几排看座,都是深色柏木,壁上金箔嵌着许多画,有啾啾的战马,有衣袂飘飘的二郎,也有抚扇的婢女。张家母女的位置在西南方向,由着衣着精致的小丫鬟带到了座位上,案几上茶果点心一应俱全,热茶袅袅,周围窈窕的身影穿梭,看着很热闹。 金氏才坐下,一旁的夫人唤道:“张夫人,今儿天气好,你也来看马球来了?” 金氏看去,笑道:“邢夫人,你也来了。” 邢夫人道:“忠平伯夫人下帖子,怎么也得赏脸不是?也说今儿天好,瞧着这儿人也多,热闹的很。” 金氏一改马车上的疲惫之态,喜气十足,与邢夫人攀谈起来。张尔蓁坐在一侧,看着来来往往的夫人小姐们,瞅着一身青橙色衣衫的李灼灼跟在赫赭色美妇身后,正巧李灼灼也看见她,便遥遥的挥挥手,李灼灼调皮的眨眨眼,张尔蓁捂着嘴笑,因为李灼灼指着美妇柳眉轻皱,看口型大概是:我要跟着母亲,等会儿再去寻你。 张尔蓁四下打量,没一会儿又瞅见一个熟人,便是邵家的大姑娘邵琦,现在要叫毅安候府的大奶奶了,她衣着华贵,赤金凤尾玛瑙流苏尤为晃眼,正笑着与一侧的妇人交谈。邵琦坐的地方更靠近中心些,最中心的座位还空着,约么着是梁夫人请了哪个大腕来看马球。最有派头的通常出场比较晚,张尔蓁饮茶一杯后,最中央终于坐了人,中间搁了许多人张尔蓁也看不太真切,只觉得那美妇丫鬟成群,金光闪闪,气派非常。 原本各自坐着的夫人们相继过去攀谈几句,邢夫人也过去了,金氏却不屑,慢悠悠呷了口茶小声对着张尔蓁道:“知道中间那位是谁?可不就是邵妃娘娘嫡亲的嫂子吗,太子少傅邵大人家的大夫人。瞧瞧家里有姑娘的都指望攀着邵家,想着将来当个皇妃去,娘就不指望咯,我肚子里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还早早定了人家,就不上赶着去巴结了。” 张尔蓁差异的瞄了一眼金氏,暗道金氏八面玲珑之余情报网也不错。金氏又道:“若是你没定下人家,我肯定是要去争上一争的。” 张尔蓁问道:“便是想当皇妃,邵家同意了又有什么用?圣上和宫里诸位娘娘把关着,邵家岂敢逾越。” 金氏恨到:“当今不过六个皇子,一半都是邵妃娘娘肚子出来的,那可不就是厉害。邵大人又是太子少傅,日常与太子殿下和诸位皇子自然亲近,如此——皇子们里有一大半都是和邵家有关系的。只要邵府愿意在上边美言几句,可不就能入了上边的眼里去。邵家有福气啊,将来的贵气可不敢想象。”金氏小声说完,邢夫人便回来了,一张脸笑得得意,金夫人问道:“邢夫人瞧着这般高兴,可是有什么好消息了?” 邢夫人道:“还不是我家媳妇,昨儿生了个女儿。” ……挠是金氏的笑容也僵硬起来,才出生的孙女都不放过,这些夫人们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寒暄之后,主办方梁夫人简单几句话,随着一声一声锣响,两侧大门开启,骑马而出两拨人,一队腰间系着红色丝带,头上裹着红色帆布帽,另一对则是清一色黄色,千古定律——红黄大比拼。 张尔蓁这才没了东张西望的心思,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的仔细。只见中间灰衣裁判将球抛出,红队一个男子便挥着杆子击出一球,一夹马肚子开始进攻对方球门。所谓球门,不过是一方结实的桃木色板中间挖了个二尺的圆圈,木板后面不远立了个圆形大锣,哪队敲钟锣声响,哪队便会先得一分。才开始,红黄两队明显旗鼓相当,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多亏了草地厚实严密才没有弄得尘土飞扬,张尔蓁一向喜欢激烈的运动,看的热血澎湃,就像当年看国足大战萨瓦迪卡的泰国队一样,黄队得一球的时候张尔蓁兴奋地一拍大腿,“漂亮!”差点脱口而出…… 场上焦灼万分,冷不丁有人轻拍张尔蓁的肩膀,张尔蓁不雅的吐了瓜子壳回头去看,李灼灼正站在后面笑得花枝招展,小声道:“瞧你看比赛这样子,我就知道咱俩是一路人。”张尔蓁才悄悄将余光往四周去看,发现没人注意她才舒了口气,笑道:“灼姐姐你怎么来了?” 李灼灼不客气的坐在张尔蓁边上,边吃边道:“看打马球嘛,在哪看都是一样的,我瞧着你看的这么仔细,又怕你看不懂,所以过来解释给你听咯。” 张尔蓁朝着李灼灼方才坐得地方看去,李夫人正与一位青柳绿衣夫人说的开心,知道李灼灼是觉得无聊才偷溜过来的,便小声道:“灼姐姐你来的正好,咱们一块看,我正看不懂呢,刚才红队明明进了一球怎么就不算数呢?” 李灼灼便开始叽叽喳喳的解释,张尔蓁偶尔点头附和,两人的目光在场上溜来溜去,黄队的杆子已经立起来两支,红队明显着急,打的越发卖力,直到黄队再进一球,一炷香燃尽,上半场结束,场边传出稀稀拉拉的掌声,属李灼灼和张尔蓁鼓的最起劲,黄队实力非凡,攻守安排得当,守卫严密,看的张尔蓁热血沸腾的。 “我没说错吧,这才叫马球呢,那些娇滴滴的你让我,我让你的叫什么马球。” 张尔蓁接口道:“我也喜欢这样的活动,瞧着就让人兴奋,灼姐姐,改日你可得教我,我还没骑过马呢。” “那肯定是的,教会了你,咱们再组个队,可不就无敌了。”李灼灼哈哈笑着,正巧瞥见梁爱晚坐在梁夫人身边,梁爱晚小脸上一片娇羞,好奇道:“你瞧晚儿,好好地脸那么红做什么。梁夫人身边坐着的便是邵夫人,瞧着邵夫人今儿都要忙坏了,哪个夫人都要去跟前说说话,我娘还去了呢。” 张尔蓁小声回道:“今儿是梁夫人请的,晚姐姐可不比我们这么自由。我今儿也是第一次见邵夫人,瞧着可真富贵。” 李灼灼也赞叹道:“可不就是吗,都说邵夫人沾了邵妃娘娘的光呢。”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沾不沾光的,那叫荣辱与共,对不对?”邵妃娘娘好,邵家圣宠不衰,少妃娘娘倒霉,邵家满门凄惨咯。张尔蓁说完,李灼灼眨眨眼睛回:“你说的没错。” 下半场的锣声很快就敲响了,上半场黄队遥遥领先,这次便转攻为守,任凭红队的激烈反攻,也将将在香快燃尽的时候进了一球,黄队最后胜出,获得了梁夫人事先准备好的彩头,俗也不俗的,是一箱子银光闪闪的白银,个个圆滚滚的很可爱。 第九十四章 梁姑娘冲喜 开场过后,便是今日的重头戏,今儿来的全是夫人小姐们,便三三两两的组队进场里打比赛,都是有名望有地位的人家,自然不指望梁夫人的什么彩头,但难得放松一回,都跃跃欲试。李灼灼这时候又显示出本事来,指着一位准备上场的着白色马秋装的女子道:“那是安语雯的胞姐,嫁给了衍圣公家的次子。安语雯这姐姐可比安语雯强多了,不做作,瞧着就利索。”张尔蓁看见邵琦竟然也换了衣裳准备上场,李灼灼又道:“那个是安语雯的嫂嫂,想必和安家姐姐一队的了。可惜可惜了,咱们还小,不让上场去……” “我说灼姐姐竟然没有动弹呢,原来打马球还有年龄限制呀。”张尔蓁嗤嗤笑着,李灼灼白一眼道:“没有年龄限制,可咱们也上不得马啊,我够不着,你瞧你这小身板,更够不着了。”张尔蓁知道自己身板不够高,承认道:“别着急,咱们还小呢,日后总会长起来的,到那时候再去打遍天下无敌手好了。”李灼灼点点头,一双眼睛盯着场上不放开,不能上场,多看看也是极好的…… 女子打马球确实比不得男子那么有看头,若是在场的看客都是男子,这衣袂飘飘,香光魅影的景象铁定能让他们虎躯一震。可张尔蓁瞧了一会儿便觉得没意思,她们骑在马上的动作虽然很酷,但是挥杆的动作总是那么温婉,细细的胳膊使不上力,那球自然也滚不了多远。没一会儿李灼灼也无趣的打了个哈欠,眯眼道:“就说她们打球太过温柔吧,这哪里是什么打球,明明就是在场上绣花呢。” 她们两个觉得无趣,有人却觉得有趣的很。中心看台上,梁夫人赞赏道:“瞧着庆哥儿媳妇英姿飒爽的,真威武,邵夫人好福气呀。” 邵夫人皱着眉头道:“我家这媳妇样样都好,只一样不好啊,这许多年了,也没有生个一儿半女出来。” 邵夫人这么直接,梁夫人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得宽慰道:“庆哥儿媳妇瞧着面色红润身体健康,生孩子不就是早晚的事儿。就说姚家的姑娘,不也是嫁过去两年才生了,一生就是一对,喜得曹老夫人还去寺庙里捐了足足的香油钱,直说菩萨显灵。” 邵夫人笑道:“你说的也对,可是满京城里有几个一举得俩的媳妇。庆哥儿眼瞅着就二十了,膝下只得了个小女儿,比不得你家媳妇,进门头一年就给你生个孙子养着。” 梁夫人道:“邵夫人只瞅见我家有了孙子,可他随着大哥儿地方上去了,我这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的,还是邵夫人有福气,有个孙女承欢膝下的。还有邵妃娘娘膝下的几个皇子,不也经常去邵府解闷?” 说到邵妃娘娘,邵夫人眉眼间尽是得意:“邵妃娘娘福泽深厚,先后为圣上诞下龙嗣,八皇子虽然养在皇后娘娘那里,邵妃娘娘也能时时见着。父母儿女都是上辈子欠下的债啊,孩子好了父母才安好不是。” “可不就是,八皇子与太子殿下一处,自然得圣上关照。八皇子有皇后娘娘关心,又有邵妃娘娘背后看着,是享不尽的福气。对了,邵妃娘娘可曾说到太子殿下选太子妃的事儿,太子殿下眼瞅着就大了,也该打算起来了。” 邵夫人也不傻,自然知道梁夫人打的什么算盘,眼角瞟见梁爱晚娇羞的脸,也就顺势说道:“说来也巧,前阵儿邵妃娘娘还提了一嘴,说是王家的姑娘和毅安候家的姑娘整日的在宫里陪着公主们读书,偶尔也能遇见太子殿下,想必更有可能些……不过这事也不止皇后娘娘说了算,圣上点头才是。现在西北不太平,圣上正愁着呢,你家大哥儿不就在那边,想必也是你家时候到了……” 梁夫人听罢,笑得更是开怀道:“为朝廷做事还不是臣子们该尽的,呵呵……” ………… 场上终于传来结束声,孤零零的只有习府的大姑娘进的一个球最后拔得头筹,彩头是梁夫人去珍宝阁定的一整套珍珠头面,李灼灼羡慕道:“瞧着真漂亮,习家大姑娘带着这套头面想必艳冠四方,当是美极了。” “以后灼姐姐可有的是机会,咱们今儿是看客,下次就可以去场上潇洒潇洒,灼姐姐就那么喜欢珍宝阁出来的玩意儿?我瞧着很普通,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呢。” 李灼灼瞪着眼睛道:“你这就是眼光不行,瞅瞅京里谁不喜欢珍宝阁出来的首饰,看看习姑娘笑得,比方才进了球还要灿烂些。” 张尔蓁看着习姑娘的丫鬟捧着妆匣子跟在后面,习姑娘满面春风,迎接着或是嫉妒或是羡慕或是赞赏的各色目光。比赛结束了,李灼灼便去金氏跟前拜见,金氏打量着这个英气的小姑娘笑道:“你是李家的姑娘呀,当时你家父亲和蓁蓁父亲是同一科出来的进士呢,现在你们结伴玩耍,倒也是一种缘分。” 张尔蓁很惊讶,李灼灼的父亲地位可比张峦高许多,竟然是同一年出来的进士,金氏郁闷不是没有道理的,人比人要气死人了…… 京城女眷齐聚一堂,看了两场马球之后也到了午时,梁夫人早已经备好了席面,丫鬟婆子们流水般的穿梭其中,引着女眷们朝前厅去。因为李灼灼与张尔蓁难得一见,且年纪小,与夫人们坐一起反而觉得无趣,几个同来的年岁差不多的姑娘们便安排在了梨花桌上。梁爱晚跟着梁夫人留连其中,自然不与她们一起坐,所以桌子上的小姑娘们张尔蓁也不认得几个,李灼灼便一一介绍给她听:“这位是王家府上的二姑娘雪乔,这位是梁府三姑娘爱沅,这位是衍圣公家的姑娘魏蒹葭……”虽然一桌子都不认识,但听她们的名姓张尔蓁也猜得几分。很明显李灼灼与她们相熟,笑着介绍了张尔蓁与她们认识。王雪乔是个一团和气的小包子,当今王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头顶攒了两个可爱的啾啾,瞅着张尔蓁问道:“我之前可没见过你,你是张家的姑娘?难道是嫂嫂的妹妹?” 张尔蓁疑惑看向李灼灼,李灼灼笑道:“雪乔的嫂嫂也是张家的姑娘,是左卫都使张大人家的。” 张尔蓁恍然道:“虽然都是张家的,但我与另嫂并不认识,我们祖籍是山东历城的,几个月前才来的顺天府。”几个姑娘也做原来如此状,梁爱沅道:“原来是山东来的,怪不得以前没见过呢。京里的姑娘们虽多,但咱们闺阁中能玩到一起的统共不过这些个,今儿就再算你一个罢,瞧着灼灼可是热情呢。灼灼,今儿你家妹妹怎么没来,往日里她可是最缠着你的。” 李灼灼眉间一挑不满道:“我不带着庶妹来怎么了,你家的妹妹可比我多许多,怎么不见你带着她们来?” 魏蒹葭瞧着是个温柔的姑娘,连声音都温润可亲,道:“爱沅浑说的,灼灼不用生气,她向来是这个样子,咱们都知道。” 李灼灼哼道:“明知道我不爱提她,偏偏要在我跟前说这个。梁爱沅,看在蒹葭的面儿上我暂时就不与你计较了。”梁爱沅也是个骄傲的硬脾气,呛到:“我难道说错了?往日里你去哪儿不都带着你那个妹妹,瞧你那妹妹捂着胸口一副旧疾复发的样子我就生气,咱们又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人,何苦在我们面前装柔弱清高,今儿幸好你没带着她,要不我都不愿意跟你坐一起呢。” “不坐就不坐,哼,你不愿意坐可多的是人想坐在这儿,你说是不是,蓁蓁——” 张尔蓁还沉浸在八卦的氛围中猛地被点道名儿,忙道:“灼姐姐说的对。”梁爱沅还要说话,魏蒹葭先开口道:“谁家府里没有几个弟弟妹妹,何苦相互为难。庶出怎么了,现在端看才学人品,若这两样都沾到了,便是身份差些又有何妨。姚家不是也聘了王家的庶出姑娘做媳妇……” 王雪乔接口道:“可是姚家的公子也是庶出的呢,魏姐姐说话就是,提到我家做什么,我家的姐姐就是配个嫡出公子又有什么难得,不过也是父亲瞧着姚家公子为人直爽,性情端方罢了。” 魏蒹葭笑道:“不就是这么个意思吗,若是老拿嫡出庶出来判断,倒是偏颇许多。” 梁爱沅继续道:“王家的庶子可不跟别的府里的一样,俗话还说呢,宰相门前四品官。” 得,又是拈酸吃醋的了。张尔蓁舀了一碗甜甜的海蒂心梗米粥默默吃饭,梁爱沅却点她道:“张家姑娘生的这样标志,又是嫡出的姑娘,该请夫人打点打点了,咱们京里的姑娘相看都要趁早呢。”梁爱沅不鸣则已,一开口在座的姑娘们神情都尴尬不已,这么直白的说道自己的婚事,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梁爱沅脑子有问题,张尔蓁慢条斯理道:“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说出口,姑娘家的声誉比性命还要重要,梁姑娘说这话害了自己不说,还想来害我不成。” 梁爱沅也是一时嘴快,已经后悔了,嗫喏道:“我就是瞧着咱们姐妹在才说的,搁旁人那儿我才不去多嘴……” 李灼灼接口道:“今儿瞧着爱沅不对劲,一直嫡出庶出的,可是有事儿?” 梁爱沅面色晦暗,低头道:“我快要离开京里了……” 第九十五章 抢手太子 在众位姑娘疑惑的目光中,梁爱沅期期艾艾道:“……我原有个幼时定下的娃娃亲,这些年也没有过联系,家里也不曾再提过,可前几日里,那家派人来了,拿着庚帖见了父亲,母亲同我说,那家的公子患了病,只等着我提前嫁过去冲喜了……” 张尔蓁睁圆了一双眼睛问:“要梁姑娘嫁过去冲喜?他们又是什么人家,人好好的时候想不到,人病了却找上门来。” “是山东孔家的,孔家祖父和我的祖父关系极好,后来两位祖父相继离世便也没了联系。山东孔家是世代清流,我父亲说务必要去的。听你来自山东,我才多了几句话,张姑娘别介意。”梁爱沅说完,满桌子寂静,李灼灼大咧咧的性子竟也不再开口,张尔蓁问道:“梁姑娘若是不愿意,央求梁老爷退亲就可以了罢,左右你也不大,瞧着还没及笄吧?” 梁爱沅叹口气道:“还要过两年及笄呢,母亲就是为我的事儿闹得狠了,今儿才被拘在府里没有出来,我是被放出来通通气的。也算是跟各位姑娘告个别,走的时候应该会很仓促,以后有没有机会见面就不得而知了。” “你就没想过退亲吗?” “退什么,怎么退,人家都上门来了,若是孔家不愿意,父亲是断然不会为了我违背祖父的意愿,结两家之好而已。” 张尔蓁头一次清楚的意识到明朝于闺阁少女的不公不正,原本好好的待在家里幸福生活,突然就要远嫁他乡,十三岁的梁爱沅竟然也不能反抗,默默接受了。张尔蓁也清楚的认识到了自己,她与孙家的事儿,若是孙柏坚也生病了,需要她去冲喜,她是不是也会马上准备嫁过去?张尔蓁不由淬了自己一口,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阿弥陀佛,她胡乱想的,可不能作数。 李灼灼低垂着脑袋好一会儿才道:“我那庶妹年纪虽小,却也是个有心眼儿的,想着跟我走,将来能过得好点,殊不知咱们这些嫡女都不知道自己将来的日子,何况她了。眼下大家也都大了,再不是当年垂髫小孩,能聚这么一次便也是少一次了。” 魏蒹葭是在座的各位当中府上位置最高的,笑道:“父兄总不能害我们,山东孔家虽然远了些,但是清流人家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腌渍事儿,我倒是听说孔府是不准纳妾的,除非男子过了三十无后。爱沅嫁过去之后,孔家公子身体大好,那爱沅你可就有享不尽的福气呢。” 张尔蓁闻言眼睛一亮道:“还有家族不纳妾的?” “孔家的确就是这样,所以嫁过去的姑娘大都是精挑细挑的,样貌品性样样都要好。爱沅还叹什么气,这是多好的事儿啊,是别人求不来的福气。”李灼灼说完,王雪乔开口道:“若是孔家公子身子好不了,那梁姐姐可不就……” 梁爱沅蹙眉道:“可不就是这个事儿,见也见不到,不知道病到什么程度了。我想着总不会太轻就是了,孔家急不可待的想着冲喜,大约好不到哪里去罢。”说白了,这就是一场赌博,赌赢了梁爱沅后半生福贵荣华生活顺遂,赌输了的后果有多凄凉不可详述。梁爱沅虽然嘴上刻薄了些,但是心里却敞开了,舀了一勺乳白的鲫鱼豆腐汤呷一口继续道:“今儿大约是最后一次同你们一起用饭,大家都多吃点儿,饭菜都是伯母在凤楼请来的厨子做的,可正宗了。张姑娘你也不要拘束,方才我浑说的,你年纪小,以后有的是好日子等着你呢。我去山东了,以后说不准咱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张尔蓁点点头,笑道:“梁姑娘这样随性洒脱,以后定能过得很好,左不过是山东过上两年,时常回来就是了。” 一溜的小丫头顺着上来,每人面前摆了个金色的珐琅小彩盅,魏蒹葭笑道:“爱沅有个好去处,今儿就让我们为你践行罢,可巧就上了凤楼秘制的竹叶青,咱们饮,为爱沅贺——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梁爱沅悄悄擦干眼角的泪滴,笑道:“我希望你们日后顺遂,有空便来山东看看,听说那儿山高水阔,风景好极了。” 张尔蓁感慨道,古代的女子的早熟根本不是身体上的,心理上的成熟也是被现实生生逼着,这儿哪都好,可就有这点不好,太不自由了…… 茶过三巡,一群小姑娘渐渐熟稔,王雪乔比张尔蓁还要小一岁,胖胖的脸上带上一抹神秘道:“说道事,就要提提太子殿下了。前阵儿皇后娘娘紧着挑各家的姑娘,就是为了选太子妃呢。”魏蒹葭眼神闪了闪,张尔蓁和李灼灼已经听说过这个,也没有露出好奇之色,王雪乔恨道:“可是最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说是太子殿下身体才好了,可之前落下的很多课业朝事还没处理妥当,腾不出空来料理这些。” 张尔蓁夹菜的手顿了下,魏蒹葭道:“大约是圣上的意思罢,我也听说是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有中意的人选呢,一时不能确定,才又耽搁了下来。” 王家是标准的皇后党,王皇后是王雪乔的亲姑母,魏蒹葭虽然不是万贵妃的侄女,却也和万家有很亲密关系,魏蒹葭的母亲万氏是万贵妃母族出来的姑娘。王雪乔听见魏蒹葭提到万贵妃,不屑道:“最后选谁做太子妃,还不是皇后娘娘说了算。万贵妃娘娘才落了胎,该在宫里好生养着才是,哼!”王雪乔年纪虽小,但话说的也留了余地,张尔蓁听到万贵妃落胎了,疑惑道:“万贵妃娘娘年岁不小了吧……” “谁说不是呢。”王雪乔哼道:“前阵儿圣上因为贵妃娘娘有孕的事儿还大赦天下呢,可不就是为了庆贺这个,可这才过了几天就落胎了。宫里传来的消息,是贵妃娘娘跌了一跤。贵妃娘娘这一跤,没了皇子傍身不说,身边多少太监宫女都没了性命。” 张尔蓁想起来前几日看到的皇榜,确实才过去没几日。对于皇宫里的事儿,张尔蓁早有耳闻,万贵妃娘娘宠冠六宫,十五年前的皇后娘娘还不是当今的王皇后,是尚书吴家的姑娘。吴家姑娘做皇后还不到一年,因为得罪了万贵妃从而惹怒了圣上,囚禁了冷宫。为什么万贵妃娘娘那么受宠却做不了皇后呢,便是因为万贞儿比当今圣上足足长了十岁。张尔蓁心里播着小算盘,怎么算万贵妃今年也得四十多岁了,我的神呐,这年纪搁在前世也是属于高危产妇了,更不要说在这医疗技术相对不那么发达的明朝,张尔蓁很想知道,万贵妃落了胎之后身体可还硬朗如斯? 王雪乔小小年纪也知道许多,想是王家老爷夫人说这些时也没避着她,继续道:“偏偏床榻间的贵妃娘娘还关心着太子殿下的事,皇后娘娘一气之下,此事便暂且搁下了……” 万贞儿的宠名不逊于妲己,当然不是说如今的圣上是纣王,只是说万贵妃娘娘盛宠之奇,料想肯定是皇后娘娘争不过万贵妃才暂且作罢。王皇后吸取了吴皇后的经验教训,从不与万贵妃产生正面冲突。若是再让万家的人成了太子妃,王皇后在后宫之间更难立足。 张尔蓁料想的不错,此时的皇宫后院所有妃嫔栗栗危惧,别说争宠去,就是出自己的宫门去御花园遛遛也不愿意去,因为圣上此时就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十里之地皆噤若寒蝉。才从凤藻宫回去,接到了西北万将军战胜的消息,眉间阴郁减轻,皇帝捏着疼痛的额头道:“太子哪去了,快给朕找来,马上!”旁侧面白无须的老太监回道:“太子殿下今儿去了六部中的礼部,太子殿下身边的小太监来回过话,倒不知去礼部干什么。” 皇帝冷哼道:“跑礼部跑的那么勤做什么,朕还活着呢,用不着他多管,赶紧去!把太子给朕找回来!” …………很明显,皇帝因为万贵妃落胎的事儿心情奇差,倒霉的便是太子殿下了…… 梁府的盛宴结束后,张尔蓁告别了新认识的几个姑娘,随着金氏坐上了回去的马车。大约已经未时三刻,日光将影子拉的老长,张尔蓁有些恹恹的倚在车壁上,金氏挑了一眼问道:“适才不是瞧你很高兴,怎么这会儿就这副样子,少摆这么个脸色给我瞧,我心情可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尔蓁懒懒道;“我是瞧着梁家姑娘才十三岁就要远嫁去山东,才伤感一下罢了,娘又是为什么心情不好?” 金氏叹口气道:“这京里瞧着气派福贵,没想到暗地里却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今儿这么些个夫人,谁的肚子里没有三五两算计……” 张尔蓁疑惑不解,金氏继续道:“梁夫人与邵夫人甚是热络,席间谈话总离不开皇后娘娘、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这意图太明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梁家大姑娘羞的满脸通红。虽然坐着的夫人们偶尔差科几句,但我可瞧着多少人羡慕呢。若家里真出了太子妃,将来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总能荣华一生了……” “娘说的这话可不对,您忘了吴皇后了,我听说她不过是惩罚了当年万妃娘娘身边的一个宫女,结果万妃娘娘跑去圣上那哭诉,一番折腾下来,吴皇后才被打入了冷宫。”张尔蓁觉得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宫廷传出来的话只能信五分,历史都是成功者书写的。 第九十六章 算计 金氏叹口气道:“你眼见着也十岁了,该知道的也都该知道些,咱们府上虽然不是世袭罔替的公侯伯府,但是你爹凭着自己多年的官声到底也博出个好名声,那些夫人们见到我也都客气,所以我也听到了皇宫里的一些事儿。有些话咱们在家里说说就是,可不能传到外头去,没得进了宫里,再惹出祸来。”金氏眉间带抹犹豫,腕上挂着的掐丝银手镯撞击车壁上发出叮咚声,张尔蓁纳闷,这才半日的功夫,金氏突然这么平易近人温柔讲话,自己反而有些不适应了,只听得金氏继续道:“万贵妃娘娘宠冠六宫早已经不是什么秘闻,好容易怀了龙胎也没保住,以后再难有孕。所以如今的王家邵家风光正盛啊,当今皇后娘娘养育太子殿下,王夫人今儿没来,邵夫人作为邵妃娘娘嫡亲的嫂子自然就成了夫人们亲近的对象,太子殿下今年十四岁,早就该选定太子妃,今儿宫里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所以啊,太子妃不管是王家的姑娘,还是万家的姑娘,亦或是邵家的梁家的魏家的习家的,由得他们去争,咱们府里没那么大的后台背景,赌不起啊……” 听见金氏老话重提,张尔蓁心里没来由一阵心酸,朱祐樘的太子妃之位这么多家族虎视眈眈,公侯伯府后妃母族,算来算去,张尔蓁觉得她若是真想去争一争,就已知的排在她前面的对手就不止十位小姑娘,这还不包括圣上看中的,各位夫人摩拳擦掌想献上的,后宫娘娘拐七拐八的亲戚,这一点也不比她当年考公简单啊。 张尔蓁攥了攥手指,绞着帕子没有作声…… 接下来便是一阵儿闭门不出,张尔蓁有了一项新的活动,便是跟着金氏管家看账本。上次回到府里后,金氏不知是不是发现了自家姑娘与别家姑娘的不同之处,还是为了打发时间,一向不管不问张尔蓁的母亲竟然要大姑娘每日早晚来正辉院请安,同来的还有尔淑,晨昏定省不能耽误。相对的,金氏决定好好培养大姑娘作为当家主母的能力,只要是有事需要处理,便差人去蝶院叫大姑娘来,张尔蓁有时候在睡觉,有时候在刺绣,有时候正拉着两个月丫头打叶子牌,可只要是金氏的话传过来,张尔蓁是必须过去的。 金氏看着女儿日渐俏丽的容颜叹气道:“蓁蓁如此标志,倒是便宜了那孙家。孙家有什么好,家底单薄不说,人际来往又复杂,我只瞧着孙夫人便知道是个不好相与的,你这倔强的性子,日后与她相处,可多的是闷气跟你受。” 张尔蓁已经换上了暖和的对襟攒花小棉袄,坐在金氏下首的矮墩上垂着脑袋打不起精神,金氏瞧着她这样子又恨道:“瞧你一点也不上心,我反倒成了个瞎操心的。你以为谁家都跟咱们府里似的太平无事?瞅瞅京里,谁家不是上要伺候婆母,下要料理仆人,中间还有一大帮子的姨娘庶子庶女等着吃喝,主母的日子哪有想的那么容易,没些家底的,总不能要当家夫人变出钱来。” “孙家也只孙家公子和萝姐姐两个人,孙伯母我也是见过的,瞧着挺好的,当年我吃鲫鱼时候,她还帮我挑刺呢。”张尔蓁还有点困,眯着眼睛道。 “你嫁过去了,便是人家的媳妇儿,哪里有这么好的日子等着。孙家人口简不简单总是孙家的事情,咱们一天没进去瞧过,就一日不能做判断。蓁蓁啊,来,今儿看看厨房采买的账本,可有不对的地方?” 张尔蓁接过金氏递来的厚厚的账本,翻倒今儿的那一页,只扫了一眼便回道:“今儿的账本没问题。”其实今儿李妈妈多杀了只老母鸡,账本上没记,所以少了二十个铜板。按照现在的物价,一只鸡不过十个铜板,李妈妈出门一趟,不过贪墨了十个铜板一只鸡,张尔蓁觉得没必要说出来了,省的金氏又要罚又要生气的,没得气坏了自己。 金氏怒道:“你给我看仔细点儿!李婆子买这些统共带出去三个小丫头并一辆马车,不觉得多?” 张尔蓁恍然道:“李妈妈该带一个小丫头就够了,马车足够大。其实要我说啊,咱们还不如干脆每日等着蔬果行的人送来就好了,何必天天的派李妈妈去领,麻烦不是?” “你懂什么,蔬果行送菜也讲究顺序,总不能一来就给我们送,也是按照品级来的,没得送到我们家就不新鲜了,所以我才派李婆子去领,有不好的也能拿出去,别往府里带。” 金氏在这些小地方总是很计较,张尔蓁觉得就像前世的处女座人士一样,稍微不合她的意,无论多麻烦,她总是要完美到她满意才好。 “你上次买来的那几个小丫头最近怎么样了,你院里的那两个可还老实,没添麻烦?尔淑院里的那两个丫头我瞧着可不够老实,早上尔淑来请安时,那个叫硕果的丫头只板着脸,活像没吃饭饿着她了似的。”金氏碎碎念,张尔蓁才道:“尔淑昨儿不是闹了肚子,折腾到很晚才睡过去的。硕果和丰收也不过是两个小孩子,打不起精神头有什么打紧。” “你说这话意思是怨我?以前是太惯着你们了,京里人家,便不是官宦之家的商户也讲究晨昏定省不能懈怠,你们才请了多久的安,就准备要给我摆脸色看。” 张尔蓁默默翻个白眼不做声,说什么错什么还不如不说了,沉默是万金油。张尔蓁又拿起才放下的账本瞄上几眼,天天都是这些事儿,瞧的都烦死人了。很明显金氏更烦躁,捏着太阳穴道:“后日要去静安寺上香,便带着你们一起去吧。眼瞅着入冬了,下次出门要等着年后了。你父亲在督察院日子也不好过,我得去拜拜佛祖保佑咱们顺顺遂遂的,京里无论发生什么事儿,不会牵连到我们就是了。” 张尔蓁无精打采的应一声,去就去呗,坐上马车就好了,也不用自己走过去。懒懒的完成今日份的任务,张尔蓁慢悠悠的踱步在长长的游廊上,遣退了明月,自己顺着秋末的枫叶小道逛着。心里突然有些慌乱,下意识的朝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暗暗鄙视自己没来由的瞎伤感,本来秋季便是个荒凉的季节,大概如此罢。 此时的凤藻宫里已经一地碎瓷片,釉色珐琅西施翘耳盅落地发出“叮”的一声,空荡荡的雕花檀木锦络窗也被飞来的景福长绵簪穿透了一个半尺圆的小洞,金黄色锦绣绫罗凤塌上卧着一面目憔悴的美妇,面貌三十些许,柳眉弯睫,盈盈水光,只眉间厉色,嘴唇轻佻,下首立着一位豆色宫装嬷嬷,先是遣散了门前立着的两个小宫女,放下了厚重镶金丝边勒丝爨帐,劝道:“娘娘身子才好了些,可不能再气出病来,让别宫的人抓住把柄,对我们可不利啊……” 万贞儿惨白着一张倾城的娇颜,冷笑道:“现在阖宫上下谁不看我的笑话,打量着我落胎没了皇嗣,都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个眼线在凤藻宫外面候着,只等着我发脾气惹怒圣上,呵呵!倒是想看一出好戏,我倒要让她们瞧瞧,我便是发脾气又能怎么样!哪个有胆子就来我跟前说,我还能怕了她不成!” “娘娘多年未诞下过皇子,不照样独宠多年,娘娘可不像她们,凭着一张肚子争宠,又何苦跟她们置气呀。” “我不甘心啊!”万贞儿咬紧苍白的嘴唇,浑身止不住发抖:“凭什么!凭什么!那些个贱人一个接一个的生,邵董儿那贱人都能生好几个,凭什么本宫一个都保不住!本宫不服!本宫不服!凭什么这么对我!”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皇后养了太子和八皇子,您不能膝下无子啊,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挑一个皇子养在身边才好啊。没有皇子傍身,总归不是个办法……” 万贞儿粗哑着声音问:“……香莲……,本宫就不能生个自己的孩子吗?” 叫香莲的嬷嬷面色悲戚,叹道:“娘娘又是何苦呢,太医院的院正来瞧过,圣上又叫了多少道士和尚的来诵经打禅,便是滇南的也来了许多人,太子殿下的病都治得好,只是娘娘的身子……到底是落下了……” 听到香莲说到滇南之地,万贞儿眼神微闪,喃喃道:“滇南之地的人也进宫来了?我怎么没瞧见,没来凤藻宫罢?” “是圣上吩咐了太子叫进宫里来的,昨儿去了乾清宫,昨儿下午在咱们宫外外面转了一圈没进来,是圣上吩咐了怕打扰娘娘休息,今儿又去了坤宁宫。” “太子如今在宫里?” “太子殿下尽日都随在圣上身边,圣上似是有些看重,便是其它后妃娘娘和皇子们都见得少了……” 万贞儿冷笑一声道:“瞧着罢,可没那么顺利!去告诉钦天监的万安,该做的事儿可别再拖下去了,免得夜长梦多!” 万贞儿咬紧了雪白的下唇,疲惫的卧进了暗红苏绣织金锦被里,阖着眼不再开口。香莲默默退下,万贞儿却猛地睁开眼,刚才一瞬间,似乎看到了当年娇嫩鲜艳的纪芙嘴角流出浓黑的毒血…… ………… 第九十七章 祸事 微风渐凉,天高云清,这日,张府夫人金氏带着大姑娘,二姑娘并姨娘汤氏坐上了去静安寺的马车。静安寺在郊外,所以张尔蓁依然起了个大早,坐在软软的马车上还打着哈欠,尔淑露出一口可爱的小白牙笑道:“姐姐懒,还没睡醒呢。”尔淑已经三岁了,难得出门来,今儿打扮的像个招财童女,发间攒了两个小小丫髻,额间一点粉色朱砂,红扑扑的脸蛋俏皮又可爱。尔淑随着汤姨娘坐在东侧,汤姨娘唇角含笑,一身绛绿色轻袄绣着银色海棠花,宠溺的看着尔淑,又看看张尔蓁。 金氏阖着眼倚在正中央,听见尔淑糯糯的童声道:“蓁蓁素来是个懒散的性子,成日里都睡不醒的,瞧瞧尔淑都比你有精神。” 张尔蓁笑着拉住尔淑的手,亲昵的点了下尔淑小小的鼻尖道:“我也很苦恼成日睡不醒的,看着也没精神。唉——,大约是府里的生活太幸福了,养成了我这懒懒散散的样子,估计也改不了了。娘,您说怎么办吧——” 今儿金氏的心情也格外好,竟然笑道:“就算你这么说,该你干的谁也帮不了你。回去后还是要好好学习管家理账的,这些东西啊,只有自己亲自上手才能懂得其中的弯弯绕绕,纸上谈兵,最后不懂的还是不懂。” 张尔蓁应是,还是止不住的打哈欠,昨晚睡不着,竟然难得失眠了。外面初初太阳升起,早起摆摊的商人小贩已经吆喝开,随着马车渐行渐远,四周嘈杂声渐渐低下来,行车半个时辰,才又听见嘈杂人声,今儿天气好,来上香祈福的人倒是挺多的。 有汤氏在,金氏是不愿意多说话的。张尔蓁想到了上次她们一起来静安寺的情景,时光荏苒,可没变的氛围依然没变。一路上又小憩了会儿,张尔蓁这会儿终于有了精神,感慨道:“娘,咱们家现在祥和安稳,您却老是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上香祈福的,何不直接把佛祖请到家里去,也免得颠簸这么长时间了。” 金氏白了一眼道:“你懂什么,重要的不是在哪里供奉佛祖菩萨,重要的是诚心诚意,若是连这么点路都不愿意,佛祖怎么感受咱们的诚意,怎么保佑张家。天下芸芸众生繁多如蚁,要想佛祖灵验些,可不就要自己勤快些。”金氏总是格外相信佛祖,经常自己一个人眯着眼睛叨叨念经,还一声一声极有节奏的敲木鱼。张尔蓁也很纳闷,金氏难道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如果真要选一个作为心灵上的寄托,张尔蓁还是选择相信老天爷,既不用敲木鱼,也不用摆拂尘,只需要心里默默将心愿祈祷给老天爷听,双手合十做真诚状就好了,剩下的交给上天,简直不要太完美了。 耳边声音越来越多,尔淑虽然好奇却不敢撩开帘子朝外看,张尔蓁可就没那么多顾忌,大咧咧的撩开身后的帘子看,多得是售卖小玩意的村民,挎着篮子的妇人领着蹒跚的孩子兜售开了光的香囊,身强力壮的汉子举着粗粗的棍子帮着往寺里挑香客们准备的箱笼物件。张尔蓁才放下帘子,只听得一片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车猛地停下来,尔淑一头扎进汤氏怀里,张尔蓁也踉跄了一下,金氏怒道:“怎么驾车的!” 外面驾车的力为道:“夫人息怒,实在是……”力为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周围惨叫一片,马蹄声越发清晰,东西散乱的声音夹杂着妇人的尖叫,孩童的哭泣,汉子的怒吼,张尔蓁撩开帘子看去,了不得,方才祥和美好的画面已经被马蹄踩碎,妇人的篮子被马蹄踩烂,一地精致秀美的荷包印上的大大的马蹄印,妇人坐在尘土飞扬的地上嚎啕大哭,一侧孩童害怕的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泪珠滚滚落下来。几匹马驻足在不远处,马上年轻男子邪笑连连,高一声低一声的口哨声传来,为首的是个湖蓝色剑袖锦袍的男子,银冠高束,眉间抑郁不快,朗声道:“不知道小爷我骑马而来,还挡在路中间不动弹,今儿就不予你计较,再有下次,我的雷风蹄下踩得可就是你的身子了,哈哈——” 围观者议论纷纷,却没一个上前说话的,张尔蓁活了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天子脚下欺行霸市的,当下怒气喷涌,瞧着地上那对母子着实可怜,也没有细想,便撩开车帘子跳下马车,几步便跑到夫人面前,搀着妇人安慰道:“还能起来吗,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看看,方才可有被马踢到?” 妇人灰布棉袄上有一个大大的马蹄印,经了方才那男子一吼,妇人已经不再哭嚎。张尔蓁试了几次也没能把她扶起来,妇人呆呆的没有反应,方才还整齐的发髻这会儿凌乱飘散,张尔蓁轻轻拍打她的脸道:“听见没,你家孩子在哭呢,你们还好好的活着,别害怕……” 不远处的万荣原本想打马而去,却蹿出个小丫头,摸着下巴一阵打量,眼睛里精光一闪笑道:“好个胆大的丫头,没瞧见万爷我在这儿吗,跑出来是看上爷了?可惜可惜,你这身板有点小,爷还看不上你,等大些了再来罢。”话语轻佻,惹得几人哈哈大笑。张尔蓁仿若未闻,妇人终于回过神,哇的一声又哭出声,抱着孩子的手不住颤抖,看的张尔蓁一阵心酸,千钧一发,马蹄下被踩那么一下,不死也要脱层皮去了。张尔蓁正帮着妇人收拾散落一地的荷包,金氏的声音从车厢里飘出来:“大姑娘,还不快回来,剩下的事儿自有别人去料理。” 除了这一对母子,也有其他商贩被碰到,都各自忙着整理收拾,谁也不敢大声抱怨。妇人握着孩子的手,一个劲感谢张尔蓁,张尔蓁摆摆手就要回车上去。万荣平时霸王惯了,哪个不是唯他马首是瞻,这会儿被*裸的无视,当下眼神凶狠,朝身侧小厮使个眼色,那小厮显然经常干这事儿,跑过来冲着张尔蓁喊道:“我家公子叫你过去问话,还不赶紧的,晚了皮给你抽掉一层!我家公子也不是谁都见得,还不麻利点,耽误了爷爷们的时间,十条命也不够你陪的。” 张尔蓁只是利索的站起来,快步朝自家马车走去,那小厮也被无视了,怒目道:“爷爷跟你说话,你耳朵聋了不成!” 张尔蓁前世电视剧里见多了这种狗仗人势的无赖,原本不想理会,这会儿也忍不住啐了一口道:“本姑娘的爷爷早就离世多年,现在世道不同,都争相抢着去走阎罗王的路。” 万荣很明显也听见了这句话,意味深长道:“好个泼辣的小丫头,爷就好这口,你还不快把她给爷请过来,是想让雷风招呼招呼?” 小厮闻言身子抖了一下,很明显那匹叫雷风的马没少给下人们下马威,小厮厉声道:“再不过去给我家公子瞧瞧,只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尔蓁轻拍了下衣袖,觉得这般苍蝇似的在耳边叨叨实在烦人,便走过去问道:“你家公子是谁?为什么我就要过去见他?天子脚下,他总不能一手遮天,是也不是?” 小厮得意道:“我家万公子可是如今万贵妃娘娘嫡亲的侄子,便是圣上面前的公公见到我家公子也要客气行礼的,你一瞧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如果不想惹怒咱家公子,还是乖乖过去道歉比较好。” 听到是万家的公子,张尔蓁也没觉得多震惊,这般行事做派,想必家族出力不少,没少帮着善后吧。小厮接着道:“我家公子今儿来静安寺为万贵妃娘娘祈福,岂料竟然受了冲撞,那些刁民也就罢了,姑娘瞧着也是家里有些底气的,不想给家里找麻烦就随我来吧!” 这个狗仗人势的小厮睥睨着张尔蓁,让张尔蓁原本偃旗息鼓的打算烟消云散,自家老爹虽然没什么根基,但现在也是京官六品,张家姑娘若是让一个奴才欺负了,张峦脸上也无光不是? “那你就替我道歉去罢,本姑娘忙着呢,没有许多功夫耽误在你们身上。到底是京城,便是下人都比别家的有底气。”张尔蓁转身又朝马车走去,万荣骂道“蠢奴才”,一打马,雷风慢悠悠踱步过来,万荣居高临下道:“原本不过觉得你这个小丫头倒是有几分骨气,如今看来竟是敬酒不吃,年纪小小的,想必你爹娘没教过你一句话——*。刚才那么多人都不管本公子,你个小丫头骗子倒是跑出来,这会儿还侮辱我家下人,本公子今儿若是饶了你,岂不是让全京里的人看我万荣的笑话?” 围观的人群不是没有达官显贵,但大家只是来上柱香,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或是离开,或是默默不语,金氏已经由汤氏扶着下了马车,只听得张尔蓁道:“我既不是路见不平,也不是慈悲心过剩,刚才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想惹事也不愿惹事,万公子何必跟我过不去呢,人家会以为高高在上的万公子欺负小孩子呢……”张尔蓁仰头去看万荣,只觉得金光闪闪,这个男子面色不善,绝不会是个好人。万荣只道是个小女娃娃,瞧见张尔蓁的正脸却微微惊艳,细长的柳眉,一双眼睛流盼灵活,秀挺的瑶鼻,玉腮微微泛红,娇艳欲滴的唇,洁白如雪的娇靥晶莹如玉,如玉脂般的雪肌肤色奇美,身材娇小,温柔绰约,好个美人坯子! 金氏已经走过来,斥道:“你还不赶紧回马车里去,成天的就知道给我惹事!”转向万荣笑道:“我家姑娘冒昧之处还请公子见谅,回去后我定会好好教训教训她。” 万荣撩起衣袍下马,雷风打了个憨憨的响鼻,张尔蓁瞪了一眼这匹乌黑油亮的惹事精,万荣已经开口道:“原本不过是些小事,如今倒是让本公子心情更不好了,今儿本就是来祈福的,却受了冲撞,若是贵妃娘娘知道了,怕是心情也不会好。但是有我在,只要夫人告诉万某府上哪里,这个小丫头又是谁,你们便无事,就可以走了。” 第九十八章 碰到大麻烦 金氏早就听过万家万荣的恶名,平日里为非作歹,欺压良女民妇恶行昭昭,偏偏他每次都相安无事,以如今圣上对万贵妃的宠爱,万家在京里横着走绝不是夸张之言,但凡知事的府上都会约束自家子弟不要招惹万家,今儿张尔蓁偏偏惹来了这么个大魔头,金氏心下懊悔不该带张尔蓁出门来,面上却一派平静道:“万公子谦谦君子,别跟个小丫头计较罢,我家姑娘跟你道个歉如何?” 张尔蓁瞧着站在身前的金氏,竟然有一点感动,不管是为了什么,此时金氏能出来替她说句话,是张尔蓁怎么也没想到的。万荣却呵呵笑出声道:“不是我不给夫人的面子,只是今儿运道实在不好,平日里都好说,正巧我要去宫里禀告贵妃娘娘此事,倒不如你家丫头随我去,我瞧着这个丫头倔强的很,我帮府上**如何?” 张尔蓁看着万荣面上轻蔑的态度,不满道:“万公子说话磨磨唧唧做什么,想要我做什么不如直接说出来,天子脚下,万公子也能只手遮天,倒是让我大开眼界。” “呵呵,我才要你看看什么是大开眼界……来人!给我带走——她”万荣一指张尔蓁,笑道:“请这位姑娘府里坐坐,待本公子心情好了再送她回家去。” 金氏大喊道:“还有王法吗!官家姑娘也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 “夫人话说的未免严重了,我不过是请你家姑娘去府上坐坐,何至于这么大反应。你们都死了不成,还不赶紧的!” 眼见着上来几个小厮,张尔蓁不敢想象她要是进了万家会怎么样,往后退两步道:“我若是不愿意去府上做客,万公子还要绑我去吗?” 万荣笑嘻嘻道:“姑娘为什么会不愿意,想到我府上去做客的可大有人在,不过是小爷我瞧不上她们,今儿见到了姑娘,这火辣辣的性子不好,本公子好事做到底,容你进府学习一番。待府上老爷亲自去万府领你就是了。”万荣虽然嚣张跋扈,也不是个没脑子的,京里但凡是他得罪不起的他从不去招惹,今儿这对母女瞧着虽然是锦衣华服,不过在他看来门第之差还入不了他的眼,自然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小丫头眼神炯炯,美目流盼,肌肤娇嫩如春日菡窕,养上几年定是天香国色,难得这么漂亮一个小丫头,不弄回去可就白白顶了个“花丛浪子”的名声。 张尔蓁感觉到在绝对的势力面前自己有多渺小,金氏已经开口道:“我家老爷是督察院张峦张大人,圣上钦点的进士。万公子改日若是上府上拜访,我们自好好接待,今儿不行,还要去寺里去,就不打扰万公子雅兴了。丫头,还不快上马车去!”金氏使了个眼色,张尔蓁一溜烟钻进马车去,万荣却没有下一步动作,方才疾声厉色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看着金氏也进了马车,小厮上来问:“公子,现在怎么办?” 万荣森森笑道:“既然知道是张家的了,以后如何还不是小爷我说了算。张督查家里有这么个女儿,小爷我若是不惦记惦记可不行。”说罢骂道:“你们这群废物,要你们还有什么用,回去一人领十棍杖!”小厮笑着点头,转过身面色却发苦,伺候这位大爷,脑袋可随时拴在裤带上。 张家马车疾步跑开,围观人群渐渐散去,损失惨重的小商小贩瞧见方才那一幕,都暗自庆幸自己人还活着,损失些东西算的什么,招惹了这样的大人物才是生不如死。离去的官宦富豪也三三两两遣了丫鬟过来送些银子,不过是瞧着他们可怜罢了。灰衣妇人接过银子面上却没有喜色,直到孩子传出痛呼声,才紧紧抱紧了儿子,不敢想象,方才若是没有那个姑娘,她们娘俩焉有命在? 马车里金氏正训斥张尔蓁:“街上那么多人都不去,就你厉害,就你逞能,看吧!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你若是真让带进万家,以后该怎么办!孙家还敢要你?!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接着又是一脸愁容:“万家啊,哪是咱们能招惹的起……”汤氏紧紧抱住尔淑,担忧的看着张尔蓁,张尔蓁轻声道:“娘,我没做错什么事,我只担心给爹带来麻烦……” “你还不知道错!万家万荣是谁能招惹起的。万贵妃喜爱这孩子满京里谁不知道?便是他打伤了西河郡王家的世子,圣上也没拿他怎么样。前阵儿他还弄进府一个良家姑娘,姑娘的爹娘敲着鸣冤鼓去告他,最后怎么样?那姑娘还不是进了万家做个通房罢了。京里谁敢惹他啊,蓁蓁,你还不知道厉害……”金氏忿忿完又是一阵伤感:“菩萨保佑,万家公子回去就忘了这事罢……” 张尔蓁确实没想到自己不过下去帮个忙而已,就惹到了这么一尊大恶鬼。万荣已经狂妄到这种程度,掠夺良家女子做通房,打伤世子也能无碍,说明万贵妃受宠程度之恐怖。张尔蓁有点迷糊,这应该叫做祸从天上来吧,既然躲不掉了,担忧有什么用呢。 “娘不用担心了……”张尔蓁道:“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只管把我交出去,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为了自己就连累到爹,连累鹤儿延儿和尔淑。万家势大,做皇帝的总不是万家的人,我有办法的。” 金氏恨铁不成钢道:“你有什么办法,不过一个小丫头就有这么大的口气,若是因为你连累了府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尔蓁点点头道:“真有那么一天,我知道会怎么做。” 马车行驶没一会儿便到了静安寺,因着刚才那么一道,来上香的女香客们瞧见张府母女的都自动远离了些,万家可不是闹着玩的,谁碰着谁倒霉。张尔蓁随着登上阶梯,佛门幽静,张尔蓁有些后怕的舒了口气,刚才若真是被带进万家,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的清誉怕是便没了,清誉没了不碍事,连带着张家和孙家,自己要出家当尼姑去了。金氏作为静安寺的常客,已经被小沙弥领着朝庙后面的厢房走去。后厢房有个金氏休憩的小独间,金氏才惊吓过来,不想直接这样见佛祖去。静安寺后院偶尔能听见沉重的敲钟声远远传来,只偶尔过几个丫鬟婆子的,直到进了房间,小沙弥比了个阿弥陀佛退下,金氏才疲惫的坐进一把朴素的圈椅上,叹道:“不想这一趟竟如此,早知道就不来了。都休息会儿吧,我约了静安大师,等会儿去见他。” 汤氏拉着尔淑坐在右侧下首,张尔蓁坐在左侧下手,小几上摆了一顶纹耳小青铜鼎,香烟袅袅。张尔蓁问道:“咱们去见静安大师做什么,带我们来的小沙弥不是说静安大师在打禅吗,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金氏道:“再有一会儿就该结束了,静安大师不容易见到,我也是捐了不少香油钱提前预约了许久才得了这个机会。要不是静安大师啊,方才我就命令回张府去了,你惹出那么大的事儿,哪里还能到处乱跑。正巧带你去看看,可有灾祸临门。” 张尔蓁又问道:“静安大师这么俗气啊,哪个香油钱给的足便见他?我觉得那个大师不见得多靠谱,他不就没告诉娘今儿咱们会倒霉啊。” “净胡说,大师便是知道又能告诉我们?泄露天机是要遭受天罚的,你们别不信,静安大师可是京里有名的老和尚,只消看一眼那人,便知道其身世来路,财运婚嫁等,只是他不愿多说罢了,谁也奈他不得。” 汤氏一脸“大师好神奇,我好崇拜,夫人说得对”的样子,张尔蓁觉得金氏又是夸大其词了,也不信:“娘现在是觉得那静安大师厉害的很,我等会儿便请大师帮我看看,万荣什么时候来找我麻烦,我又该怎么破解去。” 几人静静等了会儿,小沙弥敲门进来,双手合十道:“师父请张夫人过去。”金氏便带着张尔蓁去见静安,汤氏可以带着尔淑先去大殿上,汤氏担忧的看一眼张尔蓁,张尔蓁笑着表示不碍事,随着金氏去了静安和尚打禅专用的禅房。禅房偏僻幽远,四周是凋零的落叶和枯枯的枝干,只听得道鹧鸪鸟偶尔的蹄叫。小沙弥敲敲门,做了个请的姿势,金氏双手合十告谢小沙弥,张尔蓁学着也告谢小沙弥,才随着金氏进门去。 现在虽是白天,禅房里却晦暗不清,一个穿着灰青色僧服的老和尚盘腿坐在金色蒲团上,沙哑着声音道:“施主来了……” 张尔蓁悄悄看去,静安大师比以前老了许多,胡须洁白,脸上皱纹横亘,两弯长白眉直垂下来,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之感。金氏恭敬道:“打扰大师了……” “施主又何必纠结,该有的都有了,若是太贪心了,最后反而会是一场空。大智者必谦和,大善者必宽容;唯有小智者才咄咄逼人,小善者才斤斤计较。” “大师所言却是,今日除却感谢大师一言之恩,也想大师替我家姑娘看看,她十年历程不顺,坎坎坷坷一波三折,何以化解?” 静安大师慈爱的看着张尔蓁道;“小施主,多年不见,别来无恙。眉庭饱满,福气依旧。” 张尔蓁问道:“大师可否说说我福气在哪儿,如我娘所说,我霉运连连,不曾沾到什么福气。倒是大师虽然多年不见苍老了些,但身子硬朗如斯,这才是福气呢。” 金氏斥张尔蓁休得胡言,静安大师呵呵笑道:“佛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老僧心中清明,心无所挂,身体虽然老纹皱满,心灵依然不改初衷。但小施主却不同,心思灵动,福祸双至,祸不单行,小施主今日所呈之运,未尝不是明日所受之福。老衲还是要劝劝小施主,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张尔蓁又问道:“所以大师是要我随心而动,不可为旁事所扰?我可是一直都这么做的。” 静安大师一双精明的眼睛看着张尔蓁道;“小施主若真是随心而走,何至于祸患不断。许多时候,太过理智反而无端生事,殊不知,迷迷糊糊中三分清醒,足以……” 金氏接口道:“大师说的是,她就是心思太重,从小就是。” 张尔蓁垂手而立道:“谢大师指点。” 第九十九章 果然是大麻烦 金氏还有话同静安说,便先遣了张尔蓁出去。张尔蓁踏出禅房的一刻,仿若到了另一个世界,门内压抑沉闷,门外清明亮堂。几个丫鬟婆子都随着汤氏去大殿了,这会儿张尔蓁便一个人顺着林荫小道往回走。静安大师说的话她已明白许多,但是前世的记忆让她的谨慎小心刻入骨髓,装糊涂?她觉得有些困难,可就是太清楚了,所以很多时候都有许多迫不得已。今儿去帮助那可怜的母子,张尔蓁知道也许会带来麻烦,可本能如此,现在她很庆幸她去了,如果她只是随着马车而过,那对母子下场如何不需多想,成为万荣手底下又一孤魂谁又能替她们伸冤去?张尔蓁只觉得束手束脚,很多事都不能尽心而为,她头一次觉得权利竟然是个好东西,如果她比万荣权势更大,她不是个平头白衣不是官宦的家人而是实有特权,就像前世般努力考上做个国家人员,是不是束手束脚的程度会低一点?张尔蓁觉得她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都该去做武则天了,一代神武女皇帝,她并没有那个野心。 可万荣怎么办,真是头疼…… ………… “呵呵,白云妹妹,你皱着眉头的样子可真丑。” 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话还真是吓的张尔蓁跳起来,张尔蓁朝四周看去,并不见人,墙上传来男声继续道:“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刚才的勇气还真是可嘉呢。” 寺院柏木森森,墙头上坐着一秀雅男子,着一袭绣绿纹的紫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袄背子。袍脚上翻,塞进腰间的白玉腰带中,脚上穿着白鹿皮靴,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从玉冠两边垂下淡绿色丝质冠带,艳若桃李,眉若秋波,张尔蓁不悦道:“哪里来的登徒子躲在那里吓唬人,世风日下,带我叫府衙里人抓了你去,还不赶紧下去,真叫了人来你可就插翅难飞了。” 只听得“砰”的一声,男子落地,面如冠玉,眼眸笑意盈盈道:“好无情的白云妹妹,几日不见竟然不认得你的黑土哥哥了,白云妹妹别装了,你可不就是你吗,要不要我喊人过来,咱们去府衙公堂对峙一番,从我那讨走香水送人的小混蛋是不是你?” 张尔蓁皱起的秀眉峰耸立,瞪着眼前男子不悦道:“你跟踪我?弋千,你会不会太无耻了,都说过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不守信用!” 弋千笑道:“我答没答应过你,你自己还不清楚?瞧瞧你这惨样,今儿差点被万荣掳走了,你混得真够差的,这点小事都摆不平,啧啧,真是丢人。” “你知道的够多的呀,哦——早就派人跟踪我了?知道我遇难了所以来拯救我了?弋千,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大好人嘛,多谢多谢。”张尔蓁拱手做讨好状,弋千珍宝阁混得不错,这事兴许他这能帮上忙。 弋千轻笑道:“想得倒美,你骗我还想要我帮你?上辈子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还有,瞧瞧你自己,哪里值得我派人跟踪你去,不过碰巧看到了,特地来嘲笑你一番而已。” 张尔蓁瞧着弋千这副讨厌的样子,脑海里闪过一幅画面,怒道:“刚才万荣打马而过的那群人里有你?好你个弋千,也算是接受过祖国培养的大好青年,竟然学万荣那厮视人命如草芥,你对得起谁,对得起受过良好的义务教育吗,咱们不是一直倡导人无贵贱?哼!我现在很瞧不起你!” “你激动个什么劲,我也没说不帮你呀。万荣那小子是坏了些,不,是坏透了。不过你若是要倒霉啊,今儿遇不到万荣,明儿也会遇到的。咱们不是也有句话说的,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呸呸呸,闭上你的乌鸦嘴。你专程跑回来除了嘲笑我混得不如你好,还有别的事儿吗?” “瞧瞧你这耐性,求人总得有求人的态度不是。拿出点态度来,哥哥我还是愿意帮助你的。” 张尔蓁看着弋千笑得春风得意的样子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你都派人跟踪我,看我笑话,还要我求你啊。大戏免费让你看了,付个门票钱总不会过分吧。” “万荣那小子坏的很,满京城谁敢惹他,现在他惦记上了你,有那么容易解决?不是哥哥说你,你虽然年纪小些,但知道自己长了张红颜祸水的妲己脸就少在人前露出来。你去见我的时候还知道点几个麻子装成个丑八怪,怎么见那些无关紧要的俗人反而疏忽了?” 张尔蓁啐一口道:“你是说那个万荣瞧上我的脸了?他个变态,我才多大啊!” “美人不分大小,别说你十岁,就算你三岁,他也能给你养到你长大了,对待美人,他一向有耐心。上次就为了和西河郡王的世子争个天香楼的歌姬,还把人给打了一顿呢。想想我,若是帮你被他知道了,只怕小命不保呦。”弋千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看的张尔蓁一阵恶寒,随意道:“那我毁容了不就得了,万荣总不会喜欢一个满脸麻子的丑美人吧?” “他喜不喜欢我不清楚,但我还是喜欢标志的大美人。” 张尔蓁劝道:“看在你帮我的份上,我再劝劝你,虽然这儿不好混,但你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的逮着大腿就抱啊。你和什么人玩不好,偏偏去跟万荣那样的人做朋友,他心术不正纨绔异常,可你不一样,好歹也是鲜艳国旗下长大的孩子,咱们的心还是善良的。” 弋千邪魅笑道:“我当然是个好人,是个从里到外鲜红纯洁的大好人。可你就不一样了,你算不上是个好人,弄张假脸来糊弄我,见到我假装不认识我,白云妹妹,哥哥的心可是很受伤的——” 张尔蓁没好气道:“说是我糊弄你,你不也没被我糊弄住?别说你没派人跟踪我,你侵犯了我的隐私,这笔账咱们也要算清楚的。”张尔蓁仰着脸看弋千,问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弋千做思考状,叹道:“万荣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心狠手辣强取豪夺便如家常便饭,你这事而怕是不能善了。别指望他会忘了找你这事,方才他还派人去打听你呢,瞧那神色探究性味浓郁,不好解决啊。” 张尔蓁耷拉着一张俏脸,抽着小鼻头哭丧道:“万恶的旧社会,不过仗着宫里的娘娘得势,自己也飞上了天去。这万荣果真如此跋扈?我可是当朝官员的嫡亲女儿,他也能说带走就带走?” “万家不止有万贵妃得宠,万大人是吏部尚书,想要对付你爹还不是易如反掌如囊中取物。万家只得了这么一个嫡亲的儿子,自小万荣就如此,便是亲王之子也不曾放在眼里,更何况你了。如今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需要你真正牺牲些罢了……” “不会真要我自毁容貌吧?不行不行,我还有下半辈子要过,为了一个万荣牺牲下半辈子这点不值得。万荣势大,我便找个势力胜过他的不就可以了?”张尔蓁摸着下巴沉思道,不到万不得已,毁容这样的蠢事自己还是很不愿意做的。 弋千冷笑一声:“普天之下,除了当今圣上能约束了万贵妃,那位娘娘何曾把别人放在眼里。你要么自毁容颜,要么缺胳膊少腿让人生厌,否则你便是逃到天边去,他也能给你抓回来。我再告诉你罢,之前万荣大街上抢了个姑娘做通房,结果怎么样,现在那姑娘早就咽气了,不过反抗了下便被活活打死了,万荣性子暴烈无常,肆意妄为,你想清楚,可不要因小失大。” “那你来找我不是打算帮我?”张尔蓁怒道,菡窕水嫩的脸颊似被秋霜染红,生动娇美的样子让弋千神情一晃,弋千长身而立道:“我自然想帮你,办法已经告诉你了,至于怎么做端看你自己。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谁又比谁厉害,不过就看能不能对自己狠点罢了。” 张尔蓁嗤笑道:“我以为弋千混得有多好,不过也是依附万家生活的一只寄生虫,当然,我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们都选择了不同的立场,你为万家,我呢,偏偏不。我们都是汪洋大海里的一只蝼蚁,若想活得下去便是要去寻找更粗的浮木,你有了,我也要有。” “告诉哥哥,你抱上了哪条大腿,改日哥哥混不下去就去投靠你去。”弋千往树荫下走两步,腰间金色坠涤随风摇曳两下,继续道:“你若是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咱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总是比别人亲近些。若是万荣这事不能善了,我就带你走罢,珍宝阁……我也待够了。” 张尔蓁拽过一片红枫叶撕得粉碎道:“之前我小心谨慎不敢逾越,生活却并不平静,我若是一无所有,那还怕什么,再死一回罢了。” “哦——怎么想通了?” 张尔蓁叹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其实我不过是给自己打气的。” 弋千正色道:“没有人可以对上万荣的,听我一句劝,若是万荣找到你了,决不能让他带你进府去,必定是有去无回的。” 张尔蓁无精打采的点点头,无神的望着蓝天叹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小心就是了。” 弋千临走时严肃道:“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更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真到那个时候,还是先活下去才是。” 弋千话里的紧张和慎重都让张尔蓁动容,张尔蓁没想到万荣竟然跋扈至此。虽然只与弋千见了两次面,但骨子里却有抹不去的熟悉感,张尔蓁相信弋千的话没有任何夸大的成分,综合金氏和弋千的消息,张尔蓁得出结论——这万荣果然是个恶霸! 第一百章 孔家媳妇 别了弋千,张尔蓁顺着羊肠小道继续走,慢慢可以听清楚钟声,檀香味越来越香浓,女香客的丝绸锦缎进入眼帘时,拐过弯就到了大殿。汤氏带着尔淑坐在一个灰衫长布的老和尚跟前,汤氏笑容和煦,老和尚正摸着白髯点头。尔淑瞧着姐姐过来了,挣脱了姨娘扑进张尔蓁怀里,小脸上满是担心。张尔蓁笑着摸摸尔淑的两个小丫髻,问道:“才一会儿没见,怎么尔淑这么想念姐姐了?” 汤氏告别了老和尚走过来,柔声道:“尔淑被刚才的事儿吓到了,大姑娘,我刚才问过大师,大师说府上今年不犯太岁小人,会没事的。” 张尔蓁牵着尔淑的小手道:“哪里能有什么事,姨娘也别担心了。尔淑还小,回去后煮点安神的静心汤用用,可不能像上次似的,再引起什么事来。” “大姑娘说的是,尔淑自上次醒过来之后身子一向不大好,我已经请了大师开了光,系了个项圈在尔淑身上,辟邪纳安的就好。”汤氏一阵后怕,怜惜的看着女儿,满眼尽是浓浓母爱。方才她也问了大师,她今生是否有子运,大师摇头而笑,汤氏心底虽然遗憾,却也舒了一口气。有了尔淑,今生足以。张尔蓁心下也正烦,将尔淑交给汤氏,自己擎了一支香点燃,跪在金色银边蒲团上闭上了眼睛。此时大殿上女香客多起来,大都安静不语,偶尔有主家低声嘱咐丫鬟婆子的声音。张尔蓁身侧传来微微响动,也没有睁眼去瞧,因为张尔蓁内心里正非常不爽,想痛骂这该死的皇权社会,可又不敢在佛祖面前造次,只能眯着眼睛擎着香暗暗祈祷,许久之后才缓缓将燃至一半的香插进香炉里。 “佛祖保佑我家姑娘此去顺遂,心愿得成。孔家姑爷身康体健,共成佳偶。保佑我家姑娘无病无灾,保佑孔家度过此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妇人眼底乌青一片,眼角微微发红,乌发整齐攒起,一身褚红色对襟直褙子套在纤瘦的身体里,张尔蓁有一种错觉,这位夫人身体大不好了。旁侧这位夫人与佛祖叙话,张尔蓁没有偷听别人秘密的兴趣,轻轻抬脚走开。汤氏已经带着尔淑和几个丫鬟婆子出去,这会儿正坐在殿外郁郁苍苍的梧桐树下寺里专门为香客准备的长椅上,尔淑小脸窝进汤氏怀里,似乎睡着了。 张尔蓁环顾一周觉得有些无趣,带着明月随着女香客走上了后山。后山处新建了几处屋角飞檐的花亭,亭间穿梭着几个小沙弥,有几处亭内坐了人,张尔蓁便朝着一处阳光正好的小亭子走去,金菊灿烂,白菊清爽,一阵清香,胭脂水粉夹杂着花果树木,张尔蓁心情舒畅了些。 “张姑娘,你也来了。”清脆悦耳的声音传过来,张尔蓁越过人群看去,笑道:“梁姑娘安好。” 梁爱沅招呼着张尔蓁过去坐,张尔蓁想着自己也是一个人,便转过小道走过去,两人寒暄一阵才坐下了。梁爱沅愁容满面道:“原想着年后春日再启程去山东,山东那边又来信说年前最好就把事儿办妥了,过年正好图个双喜临门,这不,都说静安寺的香火灵验,我娘带着我来上完香,后日便该启程了。” 张尔蓁诧异道:“这么快?眼见着入冬了天气寒冷,一路上少说也要几日的路程,怎么就这么赶。梁姑娘都准备好了吗,一应物件都带好,丫鬟婆子也要打点好了。” 梁爱沅叹道:“早就准备好了,我娘不舍得,这几日整日以泪洗面,现在府上因着我整日阴云密布的,我也劝他们,不过是嫁人罢了,又不是去寻死,做什么搞得像出丧似的。” “梁姑娘浑说了。你要是真能想开就好,日子都是自己过得,日后如何,还需要梁姑娘自己去经营。” 十三岁的小姑娘就要嫁人了,伤心更甚的自然是母亲。梁爱沅满脸凄然,状似不在乎,可害怕担忧未尝不明显。前世交通如此发达,远嫁尚且艰难,更别说如今马车日行二百公里的时代,这一走,以后相见次数屈指可数。张尔蓁试探问道:“此事便已坐定,不能更改了吗?” “山东来信一封急似一封,情况越急,母亲自然越是心慌不同意,可是……无论是我,还是母亲,谁又能违背了祖父的意愿,我若不去,便只能出家做了尼姑去。” 张尔蓁唏嘘,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只得宽慰道:“山东也是个人杰宝地,那有一座极其高耸的泰山,山映斜阳天接水,霖雨便人间,梁姑娘去了泰山脚下,心情不好时便去泰山看看,兴许能看到顺天府呢。山东那儿美食美景无数,我记着可是比京里更热闹,过节时候街上人来人往鼎沸异常,梁姑娘若是愿意去看,听说有一眼趵突泉也不错,春日时候去的人最多,那泉水甘甜醇厚,直喝的梁姑娘肌肤娇嫩柔软,更胜如今呢。” 梁爱沅恹恹道:“孔家规矩大,想出门去怕是也没有那么容易。你比我强多了,日后留在京里,由得父亲寻个门当户对的嫡子,便是公婆不慕,也时常能回府诉苦,我又能找谁去,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罢了。” 张尔蓁感慨梁爱沅小小年纪便想得如此周全,若是这般自我催眠下去,只觉得山东一行全无优点了。小沙弥端上一壶冒着清香气息的竹叶茶,梁府丫鬟摆上几道米白色糯米杏仁糕,张尔蓁捏起一块放在鼻尖笑道:“京里的吃食如此,山东的未尝不是如此,到底将来如何,端看梁姑娘将来怎么做了。我听说孔家是远古传下来的一支文渊家族,规矩虽大,但不过都是教人识礼做人知事的,这可不是说孔家迂腐,孔家出来的大儒们致仕者有之,太祖少傅不还是孔家人吗,不过是孔家不出山东才回去罢了。梁姑娘也别一味哀叹,不过是无端增添烦恼了。” “我有时候想开了,可看到母亲那副样子心里便是不舍难受……” 张尔蓁觉得梁爱沅消极情绪浓厚,只说些山东的好景好事听,前世去爬过泰山,看过老舍先生笔下的趵突泉,说实话真没什么好看的,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倒是大爷大妈打水的珍珠泉和黑虎泉更有看头些。梁爱沅原本依旧恹恹,听到张尔蓁说道“济南出名的汆丸子和九转大肠”,梁爱沅才来了兴趣,也拈起一块糕点边吃边点头。张尔蓁笑意盈盈,女生嘛,走到哪里都离不开美食的。 梁夫人寻来时,两个小姑娘已经晒着日光昏昏欲睡。梁夫人便是方才张尔蓁身侧拜佛祖的夫人,张尔蓁行过礼后便要告辞,梁爱沅拉着张尔蓁手道:“张姑娘,你原籍是山东的,日后若是回去了,可要记得来寻我玩。”张尔蓁笑着点头,带着明月回到大殿时,金氏已经回来了。静安寺的斋饭一向不错,小沙弥领着张府众人去了后堂用斋,金氏面容开阔,似乎心情不错,张尔蓁牵着尔淑的小手跟在后面,心想着若是没有万荣那一遭事儿,这趟出行该是完美的。 寺庙用饭极其讲究,行堂过三遍,小沙弥下去了,金氏端起碗来,其他人才开始用饭。香菇青菜豆干馅儿的小包子咬一口汁水浓郁,油炸小香菇香脆,小葱拌豆腐这道千年名菜一直以清淡爽口出名。张尔蓁觉得静安寺的僧人们生活真幸福,若是过不下去了,出家当尼姑也不错。 回程平顺许多,张尔蓁好奇问道:“娘,你与静安大师说什么了,瞧着心情不错呢。” 金氏嘴角带笑道:“只说你爹官运亨通仕途顺遂罢了,你两个弟弟将来入仕之后,我们张家才算在京里站稳了脚跟。那时候谁家想动咱们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那万家的事儿……” 金氏笑道:“大师说了,这坎会有贵人助我们,不必忧心。” 张尔蓁暗道:若是大师说的准,这贵人莫非就是弋千? 夜里,金氏伺候着张峦脱去外袍,便将白日的事讲了出来,张峦闻言诧异道:“你说的可是万尚书家的嫡子万荣?那人平日为非作歹傲气甚高,万尚书却不管不问任其作为,你糊涂啊,怎么就惹到了他。” 金氏放下袍子不满道:“老爷知道蓁蓁是个什么性子,她怎么肯听我的话。如今事儿也出了,他也知道蓁蓁是在咱们府上的姑娘,我只拘着蓁蓁不让她出去就是,可老爷你身在官场,可要小心万家的人。” “唉!”张峦跻着鞋子坐在桌前倒了杯茶,呷一口继续道:“京里谁家的姑娘不是见他就躲,哪家的公子敢跟他对弈,我只听说过那万家公子平日里走狗逗鸟的,家里奴仆不知没了多少。也是我平日放纵,没拘着蓁蓁,倒让蓁蓁碰上这事儿,这几日你尽管小心,府里的下人们都看好了。若是无事最好,若是不妥当了……” “府里尽管放心,我只担心老爷,可我今儿去庙里问过,您官运畅通的,咱们受佛祖保佑,会没事的。” “你近几年越发信佛了,适可而止就好,那大师说的话不见得就一定准。我今儿公务时惹得梁大人不快,可见大师说的话多么玄乎了。” 金氏大惊问道:“老爷为人刚正,脾气却一向极好,梁大人为何生气?” 张峦疲惫的卧进塌里道:“不过些许小事,不提了,快些休息吧……” 张峦提到的梁大人不是梁爱晚的父亲忠平伯爷,而是忠平伯的弟弟,梁爱沅的父亲梁大人,时任督察院左都御史,是张峦的上峰。这个梁大人一向专横,在家里如此,在外面更是如此,谁若对他不听令遵从,便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一顿苛责是少不了的。因着自己小姑娘即将远嫁,梁大人心情更差,在家里时夫人眼泪婆娑哭求不已,工作时犯错的下属们便遭了秧。今日有言官弹劾毅安候府远支安家骄奢,花费巨额金银在珍宝阁置办十套纯金镶玉攒海南珠头面,这就需要督察院督察去落实情况了。往日里都是张峦出面,今儿梁大人极不耐烦道:“安家嫁女尔,遑论奢侈与否,此小题大做,张大人已无聊至此?”又有御史张稷上疏,谈及传奉官给朝政带来的混乱。张稷说,自有传奉官后,文官中竟有一字不识的,武官中竟有从来没拿过弓箭的,自古以来,有这样的政治吗?梁大人前几日才安排自家子侄进了圣上眼,现在便有人弹劾,心情直差到谷底。 张峦做事一向谨慎,针对第一件事问道:“大人意思是弹劾的赵大人无中生事?可赵大人为官一向刚正清廉,每次上奏皆有理可寻,事事斟酌,下官觉得此事有待商榷,容下官派人调查过再行定论。” “哼!张大人好大的官威,张大人府上也有千金,便是嫁女儿,多大的排场才算骄奢张大人可有定论?我说就是张大人日常太闲了,若是无事,不妨多与友人喝几盏茶,才来京里,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儿啊……” 张峦闻言也不生气,还待说话,梁大人已经不耐烦的拿起翅帽,端着出门去,一日也没回来。张峦深知京城水深,可当今圣上一向倡导廉洁奉公,便是招待大臣宴会这样的事儿也极少做,身为臣子只为女儿置办嫁妆便斥金千两,如若属实,确实奢侈至极。张峦一天都呆在督察院看公文,等到天黑才回来,想着明日见到梁大人还要继续说说此事。若是张尔蓁知道张峦的想法,只怕已经拿着纯白的绢丝手帕紧紧捂住嘴怕笑出声来,不说安家祖荫丰盛,便是那安大人真的贪污了岂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花出来落人话柄?自古以来,贪官难治难理,张峦也不是个傻子,这次偏就钻了牛角尖。 第一百零一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因着张峦开口了,金氏更是紧紧拘束着府里众人,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出府去必须来报道,得了允许后方可出门。金氏吩咐绿柳去通知各门上小厮,若是敢私自放府里人出去,乱棍打一顿之后便会发卖出去,没有情面可讲,不管你老子娘是谁。金氏也忙于府里杂事,暂时放过了张尔蓁,张尔蓁便不用每日被叫到正辉院去应卯看账本了。自从静安寺回来后,张尔蓁豁然了许多,不再勉强自己盯着绣帕绣花,心情好时便叫尔淑过来给她讲个故事,捏着尔淑娇嫩嘟胖的脸蛋感慨一番,或是赖在杨氏身边,要杨氏给她绣她画出来的花样子。张尔蓁还吩咐明月如月两个丫头抬着压在床底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箱笼玩具送到了启风院,张鹤龄已经有了哥哥的样子,大度的由着弟弟先挑,而后眯着眼睛道“余下的便都是哥哥的了”,张延龄嘟起嘴巴不满意,明月手舞足蹈比划着,惹得张尔蓁哈哈大笑,如月迟疑问道:“姑娘,那些东西你藏了许久,怎么现在想着拿出来了?” 张尔蓁叹道:“这些与珍宝阁出来的那些宝贝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呢。”如月更是疑惑,张尔蓁玉手一挥道:“如果你和明月也有喜欢的,尽管去拿。”弋千那样高调的冲锋在前,自己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金秋敲门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抬着箱子的小丫头,一个瞧着伶俐喜庆的丫头道:“这是舅爷送来的,夫人说送来给大姑娘。”明月已经有了大丫头的样子,笑着赏了两粒银踝子,两个丫头忙不迭道谢退下了。这一箱子小礼物到达张府已经有些日子了,金氏才送来,张尔蓁笑眯眯的打开银光灿灿的小锁头,里面一侧是个梨花木精雕花小木匣子,装着五朵时下留下的绢丝宫花,另一侧有个粉色小荷包,荷包看起来沉甸甸的,张尔蓁暗道容舅舅极大方,拿起来看果然是一堆金光闪闪的小金猪,荷包周围是一圈纯金的金项圈,项圈底部缀着颗耀眼的红宝石,棱角泛起的白光让张尔蓁两颊溢上可爱的梨涡。最后便是一张简短的书信,信上寥寥数笔。张尔蓁知道容舅舅和胜兰舅母该在武昌团聚了,金府的事儿也该知道了。容舅舅嘱咐张尔蓁心安,万事有大人在,不可逞强。张尔蓁有些感动,这么多人在关心她,比起京里气派非常,地位高贵的贵女们,如梁爱沅,如梁爱晚,张尔蓁觉得她实在是幸运极了。 张尔蓁也深刻思索了弋千的建议,她透过菱花镜看自己白皙的脸蛋,盯着瞅了一早上,直到杨氏以为大姑娘傻了想要去请郎中来时,张尔蓁决定不做那种损自己利别人向黑暗势力妥协的事儿,弋千说的毁容一事,她是真的做不到啊。说她敷衍也罢,矫情也行,让她自毁容颜只为了可能到来的灾难,张尔蓁觉得她还需要再投一次胎才有那样的勇气。 现在张府门禁森严,小厮也不敢私自放了明月出门去,张尔蓁想递消息出去也不能,至于递给谁消息,当然是如今的太子殿下朱祐樘了,张尔蓁清楚地算着朱祐樘还欠自己两份人情呢。可是又有点愁眉不展,消息送不出去,现在只能守株待兔了。去找金氏说说?别傻了,说她认识太子殿下?张尔蓁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可能,金氏若是能信她,太阳该打西边出来了。 ………… 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久到张府众人恍惚都忘记了还有万荣这么一个人,久到新年的钟声敲响了许久,张尔蓁真真正正成了个十岁的小姑娘。万物复苏,春风佛面,众人都急不可待地脱掉了厚重的棉袄,张尔蓁度过了十年以来最寒冷的冬天。 成化二十一年的春初,京里又下了一场大雪,农民们弹冠相庆,因为这预示着今年会有个好的收成。也因着这场大雪,圣上脾气更是暴躁,猜疑心更甚,看着太子朱祐樘的目光越发不善,想着法儿的刁难太子殿下,也是万贵妃吹得耳边风起了作用,所以朱佑樘亲自上阵,带领五品以上官员清扫京城主干道上的积雪。官员们大都大腹便便,即便穿着暖和的银鼠大貂毛皮袄也抵挡不住丝丝冷风从脖领子灌进来。圣上口谕,太子既然贤良亲民,便下基层历练去吧,百官亦可同行。虽然许多不情愿,但京里人精似的官员们岂敢躺在舒适的暖阁上修养,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便都来了。 彼时张尔蓁正窝在烧的热热的暖炕上,炕上一个楠木小几摆着几道时令水果,香甜的橘子多汁,杨氏很巧妙的做成了桔子酪,张尔蓁吃的很满足,眯着眼睛听明月从府里小厮嘴里传来的八卦:街上扫雪的大员们昏过去两个,已经有太医院的太医诊治了,才醒过来便挣扎着跟上去,一定要完成圣上吩咐下来的亲民活动。旁观的平民热泪盈眶者有之,感恩戴德者有之,有甚者也想加入进来,却被御林军护在路外,开玩笑,太子殿下也在呢,若是太子殿下被乱民碰到了,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明月唾沫横飞,说街上府里都是夸赞太子殿下的话,贤明娴雅,锐意图治,好贤求治,为人明察,宽厚著称,恭俭爱民,锐意求治,通达儒术,体察民隐,仁厚礼贤,爱恤民命,勤政爱民,纳言求治,勤卷好学,勤政爱民,事必躬亲,俭朴勤敏……怎么好听怎么来,五品以上官员们也受到鼓舞,那些装病在家没有出现的官员后来捶胸痛足,直怪自己身体不争气。朱祐樘举着户部精心打制的铁锨,往身后跟着的大木车上除雪,黑色金丝边的皮靴子上落满了雪泥印子,玄色黑色缎袍,金丝滚边,绣着蛟龙的模样,广袖袖边缂丝花纹,是暗云花样的月白色束腰。墨发被素色羊脂玉簪束起,一动一静之间皆是贵气十足。朱祐樘没有理会旁边的动静,薄唇紧闭,唇上没有血丝,苍白异常,目色幽然忽隐忽现,下颌水丝闪闪,竟然躺下一滴晶莹汗珠,滴进雪里,恍而不见。 明月说道太子殿下从清晨便没有停歇,只简单用了午饭便继续了。官员们或年老的都已经气喘吁吁,双腿止不住发抖的也有,扶着铁锹勉强站着,瞧见殿下仍旧一起一伏,只能硬着头皮跟上,此次大雪连下两日,钦天监都说乃祥瑞之兆,众大臣心中忿忿腹诽,哪里是祥瑞,不过是扫把星罢了。 张尔蓁略一思忖,附在明月耳边说几句话,明月问道:“姑娘,这方法可行?” 张尔蓁催促道:“快去,行不行的试试便知了。” 没一会儿,围观百姓中间便议论纷纷,一传十十传百,御林军总领厉声问道:“何故如此喧哗?” 有个胆子大的壮汉扑通一声跪地道:“小人听说将盐撒入雪地,可以加速冰雪融化,望大人明鉴。”声音之大,听见的官员们纷纷侧目,白胡须的刘定之阁老颤抖着身子问:“此话当真?”大汉壮实的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因为太子殿下已经走过来,望着跪地不敢言语的大汉,清朗声音如冬日初阳,温润可亲,道:“你不要害怕,若此言属实,定会嘉奖于你。来人,取盐来——”众人瞧见太子殿下竟然轻易信了,暗恨方才上前的不是自己,却又担心此法不管用,没得因为这个跌了性命,便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御林军总领取盐来。 神奇的是,当总领将盐撒进雪里时,肉眼可见的白雪渐渐化成水,此景一出,别说围观百姓议论纷纷,便是官员们也面露喜色,朱祐樘面色一喜,便又沉思起来,这个方法有用,但是太耗费细盐了。明朝盐湖虽多,盐业虽然发达,但是细盐也没多到可以随意挥洒的地步。朱祐樘看着面前白雪化为一滩冰水,沉声道:“取一瓢水来。”众官员不解,朱祐樘抓一把盐融进水里,又洒在雪地里,效果却与方才差不多,百姓皆赞叹不已,官员们更是舒了一口气,这样的话,扫雪行动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跪地大汉已经在朱祐樘示意下站起来,大汉冷汗涔涔却面露喜色,朱祐樘眸子紧紧凝在他身上问道:“这个方法是谁告诉你的?” “回殿下话……小人方才也是听说的……并不知道是谁说的……” 朱祐樘嘴角轻扬,眉间舒展开,声如落地清泉,温润柔软:“不碍事,你有胆说出来,便也该赏。”朱祐樘话音才落,御林军总领已经端了一个精致托盘上来,托盘覆着一层红色织锦绒布,围观者皆艳羡不已,大汉惶恐的接下托盘,一个劲道谢。朱祐樘挥手示意他下去,朗声向众人道:“今儿赏他的东西,谁敢有胆子觊觎,就要做好掉脑袋的准备。”冷风嗖嗖,欲不轨者皆摸摸自己发凉的脖颈,打消了要去打劫的念头。 下午,明月又去正门处逛了一圈,回来兴奋道:“姑娘,太子殿下着实聪慧,吩咐了御林军化开了几缸的浓盐水,大人们一人端着一瓢撒在雪地里,才一下午功夫便整理完了京里主干道呢。”张尔蓁也很佩服朱祐樘的智慧,知道盐能化水,便立刻想到了浓盐水,倒是省了不少盐呢。不过帮人不留名的事儿她是不会做的,下次见到太子殿下要跟他说清楚讨要了这份人情。现在初春,也不必担心雪水在夜里结成冰,这样的天气下了一场大雪本来就是怪事,要是能结冰,那就更玄妙了。 朱祐樘只一天便完成了清扫主路的重任,皇帝知道后一言不发,阴郁的面容隐在垂幔下看不清楚,许久首领太监怀恩便听到皇帝深沉的语调:“请万贵妃来。” 万贵妃是被八人御撵抬过来的,怀里抱着小巧精致双耳银丝小铜炉,披着皇帝前阵儿才赏下来的内蒙进贡的雪白银狐霞帔,她是不论事情大小,总想给太子殿下添些麻烦的,若是能把太子殿下冻坏了,那更是美极了。万贵妃踩着一双饵丝双排绣保罗软鞋,脚步轻盈进了乾清宫…… 第一百零二章 巧合 雪化后,便是真正的春日。绿柳抽芽,迎春金灿,三色堇叶色葱绿光亮,随风摇曳散出阵阵芬芳。随着喜庆的新年结束的还有张府众人的压抑生活。张峦悄密密的对金氏道:“甫一上朝,大学士彭时便上奏弹劾万大人之子万荣,万荣色胆包天,欺压彭府远支一姑娘。只因一日万荣于街上瞧见了姑娘貌美,便吩咐身边小厮直接撸到府里去为妾。圣上知道了此事,立时大怒,命令商大人彻查此事。我瞧着万府也该安静一阵了。” 金氏拍着胸脯叹口气道:“这几个月过得胆战心惊,就怕万荣什么时候来了府里抵挡不住。眼下总算过去了,老爷,老天有眼啊。万荣坏事做尽,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张峦屡着续出的短须沉思道:“但愿万荣能收敛收敛,商大人一向铁血手段,自然会一查到底。咱们也可放松放松,府里今年新年也没过好。若是日头好了,你便带着孩子们出府游玩,舒畅一番罢。” 有了张峦这话,金氏登时满血复活,压抑了几个月总算能舒爽的喘口气,便吩咐红柳去成衣坊请个绣娘过来给府里公子姑娘们量尺制新衣裳,春天新气象,金氏喜滋滋的甩着帕子去金府寻嫂子去,许久没出门去,便是周氏那吊稍的眉眼也想念的紧。 明月从门上得了消息跑进来通报时,张尔蓁畏寒,正缩着手脚窝在暖塌里看书,闻言沉思会儿道:“明月,万荣在京里风评如何你可打听过?” 如月正窝在床榻边的矮墩上绣帕子,闻言便起身关上了门,主仆三人才开始叙话,明月道:“奴婢从力为口中打听到不少事呢,原先姑娘没问过也就没提。那万家公子成日斗鸡走狗,欺男霸女,实在是臭名昭著的。身边只整日围着一群巴结讨好之辈,花天酒地,肆意妄为。” 明月愤愤不平的样子倒是让张尔蓁想发笑,握紧的拳头配着愤怒异常的小脸显得鲜活许多,整日耷拉的小脸也快活起来。张尔蓁听罢笑道:“明月饱读诗书,瞧瞧说话都是成语连篇了。”如月也笑,明月收起愤怒的小拳头害羞道:“那也是姑娘教的好,整个冬天多亏了姑娘的辛勤教导,奴婢才多有进益,姑娘就别笑奴婢了,如月比奴婢学的好多了。” 张尔蓁和如月对视一笑,才正色问道:“那万荣可有记性不好,容易忘事的时候?咱们回府这么久了,倒是真的平静,我有点纳闷,咱们就真的安全了?” “哎呦姑娘呀,他不来找咱们多好啊,你怎么还念叨呢,越坏的越灵验,可别让你说着了。为着这事啊,奶娘整日在佛祖跟前祈祷呢,今儿又是一整日没出门的。”明月一脸焦急。 张尔蓁笑道:“你们一个一个的比我还紧张,现在府里也解了禁,问问夫人行不行,咱明日便去街上逛逛去。”明月如月皆一脸喜色,正巧银秋敲门进来,笑嘻嘻道:“姑娘,门上刚才送来一筐樱桃,说是力行弄来的,送给大姑娘,请大姑娘别嫌弃。”明月捂着嘴嗤嗤笑着,如月也笑道:“这个力行怎么老往咱们院里送东西,前阵儿才送来了齐柳巷出名的樱桃酪子,这又送来了樱桃。”明月接口道:“是呀,瞧着咱们院里有人喜欢吃樱桃才送的吧,姑娘是不怎么爱吃这玩意儿的,对吧,姑娘?” 蝶园里爱吃樱桃的小姑娘不多,只如月一个罢了。如月自然不知道力行为什么往蝶院送东西,明月确是清楚的。这件事张尔蓁一直没找着机会告诉如月,如月是个善良憨厚的小姑娘,张尔蓁根本开不了口……便瞥了眼明月,笑道:“我瞧着这时节的樱桃最好,力行有心了,整日跟着庄上管家跑,也实在辛苦。明月,等会儿拿十两银放在门上,等下次力行来时送给他,是我的一点心意罢了。把樱桃分分,三个院里有匀点罢。”明月笑嘻嘻答应了,带着银秋下去收拾,如月温婉的面庞在春日里显得和煦又祥和。张尔蓁有时候也纳闷,如月没有一丝之处像庞氏,说是亲母女?张尔蓁很怀疑如月是不是庞氏拐来养着的孩子。 金察生病了,是前阵儿街上扫雪时冻得,这会儿才好一些,金氏回府后又吩咐绿柳从库里拿出张尔蓁孝敬的那支老参送到金府去。张峦因为还不是五品官员没资格参加扫雪活动,倒是健康生龙活虎的。张尔蓁来请安时便提了明日想出门的事,原本以为不过是来走个过场,金氏竟然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说大家姑娘家哪里有整日想着往外跑的,眼见着都成大姑娘了该在闺阁里多帮帮母亲的忙,照顾弟弟妹妹尔尔,金氏末了想起送给哥哥的那支老参,宽容道:“罢了,几个月没有出过门,明儿出去一个时辰就要回来。”张尔蓁乖巧的应是,关心了金氏的身体健康和府里事物之后便回了蝶院,明儿出门,男子打扮是一定要的。 阳春三月,最适合踏青。漠漠梨花烂漫,纷纷柳絮飞残。第二日午时过后,张尔蓁便带着同样换了男装的如月出门了。街上行人步履轻盈,吆喝声不绝于耳,议论声此起彼伏。张尔蓁听了几耳朵,竟然听到时下最流行的“马屁之语”,长衫书生者潇洒地摇着一把五柳折扇,道“太平盛世,太子亲民除雪”“感恩圣上,福泽深厚同袍”。看来朱祐樘上次除雪一事给百姓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百姓纷纷赞扬太子殿下的光辉形象,只觉得日后的生活有盼头了。张尔蓁觉得很纳闷,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要亲自清理一尺余厚大雪,未免荒唐。现在虽然也有春种时圣上亲下田间地头领会农民生活,那也不过是在大臣们准备好的土地里随意翻两下罢了,皇帝真的会弓腰挖一天田地?别开玩笑了,如果哪位不要命的阁老大人敢这么建议皇帝,怕是离死也不远了。所以朱祐樘的作为更让张尔蓁摸不着头脑,是自愿的?还是非自愿的? 齐柳巷一如既往的热闹,如玉茶楼今儿来了一位说书先生,正拿着一板长芴板唾沫横飞—— “说时迟那时快,那姑娘立刻钻入一户农家,关紧了房门,任凭外面再大的动静也不开。追来的恶人眼见到手的美人飞走了怎么咽的下这口气,当下大喝一声‘翻墙!’几个小厮便踩着背爬过农家墙头,抓过那个可怜的姑娘塞进了马车里……” 一白衣书生紧张问道:“那姑娘如何了?” 先生一敲桌案,遗憾道:“那姑娘不过及笄之年,便进了那府里,清白不在,只能做个妾室了。” “实在可恶!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王法何在!天理何在!先生还请告诉我等,这是哪家的恶霸,我等便是拼掉性命不要,也要除了这恶霸为百姓除害!”围观者议论纷纷,义愤填膺,如月小声问道:“姑娘,这难道还有比万家公子更可恶的?” 张尔蓁莞尔:“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罢了。若说还有没有比他更恶霸的?——唔——,我觉得该没了吧。”想想满京城,亲姑姑如此受圣上宠爱的能有几人。 那伙书生当真敢拼命去为个陌生姑娘讨公道?张尔蓁觉得不可能,不是她不够博爱,只是她稍微现实了点儿,火烧不到自己身上,说话总是容易些,书生嘛,象牙塔里的生活总是舒适了些。 珍宝阁瞧着格外喜庆,巨大牌匾上垂下两联火红色柔丝幔帐,门前仍然络绎不绝,钗鬟依旧,看样子生意仍旧很好。张尔蓁进门时,仍然是上次那个姑娘招待,今儿传了一身水红色及地长裙,眉间一抹金色花钿,瞧着比一般家的姑娘还要富贵些。 “奴婢菲菲,等候公子多时了。” 张尔蓁笑道:“你家阁主真是成了精了,我若是不来,你又白等。” 菲菲笑着回答:“阁主吩咐奴婢日日在此等候,见着公子才能回去复命呢。公子来的晚了些,但奴婢也没白等。公子里面请——” 如月不解,张尔蓁腹诽那个弋千又在装神弄鬼,主仆二人随着菲菲进了珍宝阁后堂,还是上次的路线,可见弋千这个大闲人今儿又在塌上休憩呢。菲菲带着如月候在门外,张尔蓁推开门进去,房里更是喜庆,张尔蓁觉得弋千有点奇葩。大老爷们整日的穿红着绿的过于鲜艳,反倒不像个男人。张尔蓁突然有了个可怕的想法,这厮会不会有龙阳之好? “白云弟弟,你总算来了,哥哥我等了你好久,都打算要去找你了。”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背后,张尔蓁没好气地回头白了他一眼道:“有话直说,别装神弄鬼的吓唬人,你不知道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弋千笑问:“今儿可是你来找我,怎么,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求我?” 张尔蓁不客气的坐在一侧的楠木直角圈椅上,呷了口香甜的茶,怪异的看着弋千好一会儿才打消掉‘他也许是个同*好者’的事儿,悠悠问道:“万荣没来找我,是你干的?说来听听,我也好感谢你一番。” 弋千遗憾一摊双手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那万家公子可是连他爹的话都听不进去,如何肯听我的话?” “那你得意思是他没来找我的麻烦是他忘记了?那你当初还吓唬我,要我去毁容呢。我若是听了你的话,现在又该怎么办,弋千,你不是害我吧?”张尔蓁盯着弋千问,总觉得这厮过于狡猾,不能全信。 第一百零三章 霉运连连 弋千坐在对面翘着二郎腿,状似正经道:“你知道万荣遇上事了?” “听说了些,觉得事情有些巧合罢了。万荣横行不是几日之为,怎么就刚刚栽了跟头,若说跟你没关系,我有点不信,可若说跟你有关系罢,更值得怀疑了。那日你明明很害怕帮我,怎么就改变了主意?” “《孟子·公孙丑下》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件事的确是天时地利人和三重而下,我只是小小推了一把,其余的控制不了。”弋千叹道:“别问我那家姑娘的事儿,若是那姑娘不朝着万荣抛媚眼,就那姿色平平的样子,万荣也不能做下这事来。” 张尔蓁瞠目结舌道:“抛媚眼?不是说那姑娘天香国色,美貌惊人?现在的姑娘有那么豪放大胆啊?” 弋千没好气道:“你以为美女已经多的满大街都是了?万荣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他的富贵和地位在那里,没几个人能动摇,跟在他身后愿意伺候他的姑娘不说排了十条街,也该有八条街了。若是哪个能收了万荣使浪子回头,不说以后如何,单就现在而言便是*的好事,这样的姑娘可多呢。只不过这个姑娘也是个失败的牺牲品罢了。” 张尔蓁又问道:“这事出了,是不是代表我就安全了?” 弋千白一眼舒了口气的张尔蓁道:“我又不是万荣,怎么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你,不过这阵子他会忙些就是了。我已许久没见着他了,听说这几日被拘在府里不准出来呢。”张尔蓁听罢又长长舒了口气,但心头抑郁,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过去,那日万荣看她的眼神挠有兴致,就像一只老虎看着一只爪边的小白兔,原谅张尔蓁把自己比作小白兔,可这种强烈的不安第六感依然侵袭着她。 “那你帮我留意着些,若是再有动静记得来通知我,我不能出来太久,这会儿要回去了。” 弋千笑道:“瞧瞧你,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我认识万荣许久了,他早上想去天香楼就绝不会等着晚上去。我瞧着你这事算是过去了,得亏你没听我的,否则现在顶了一张丑脸,我可是不愿意见你了。” 张尔蓁秀美紧皱道:“我不跟你贫嘴,万荣不来找我便罢了,若是真来了,就是个*烦。虽然我说着想跟他同归于尽,但是还缺少勇气呀” “可不就是如此吗,咱们这样的人更要珍惜小命才是。况且你爹才是督察院都事,这点子职位官身可看不进万荣眼里去。不过咱们这样的人也都有上天保佑,总会没事的,当年我的处境不知道有多惨呢,不也逢凶化吉了。白云弟弟,别自己吓自己了,哈哈。” 瞧着弋千没心没肺的样子,张尔蓁竟然也有点轻松,弋千招呼张尔蓁尝尝他自己钻研出来的千层饼,张尔蓁用了一块赞道:“这味道绝了,比梵楼出的糕点味道还好。” 弋千得意道:“那是,我不只首饰做的好,美食一道也颇有研究,将来改行也未尝不可。” 张尔蓁疑道:“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弋千狡黠笑道:“不是告诉过你,我以前可是超度的。” 张尔蓁懒得理会他的胡说八道,若是真能超度,干脆先把弋千自己超度回去得了。金氏一个时辰的指令张尔蓁不敢耽误,很快就告辞准备回去,弋千也不挽留,瞧着张尔蓁的小身影消失在门后,喃喃道:“可惜了那个标志的姑娘,倒是便宜了那个姓万的。” “姑娘,您单独与那阁主相处怕是不好吧,下次可得让奴婢陪着您。”如月小声叮嘱张尔蓁,面上尽是担忧。张尔蓁安慰道:“那阁主是个女子,生的娇艳明媚,没什么不放心的。”如月才舒口气点点头,此时的弋千无缘由的打了个喷嚏,揉揉突然发痒的鼻子有点纳闷。 张尔蓁带着如月往回府的方向走,大道两侧皆是店铺,成衣铺子点心铺子茶铺子应有尽有,齐柳巷是一条商业繁华的道,偶尔驶过的马车也是慢悠悠的不急不躁。前方不远处一匹高头大马拉着辆褐色柏油木马车慢慢腾过来,原本也没什么稀奇,京里什么样的座驾没有,怪就怪在围在马车周围的小厮众多,瞧着都是府里豢养的卫兵,一色的暗红色束腰长袍紧紧包围着行动迟缓的马车,卫兵们不断大声呵斥路人靠边站,无理且粗暴。 张尔蓁往边上靠了靠,那辆嚣张至极的马车缓缓走过来,走在马车一侧的男子瞧着有些眼熟,可不就是那日传话的万家的小厮,这小厮小心翼翼的对着马车里道:“公子别急,咱们已经到了齐柳巷,穿过这地儿就该到府里了。” 万荣虚弱但是依旧嚣张的声音传出来:“再走慢点!别颠簸了,爷爷的屁股可经不起折腾,再碰着我,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小厮唯唯诺诺,大声斥责马车走的太快,围观者指指点点,小厮斥道:“你们着什么急,前边的都让开,再挡道就要了你的命。两边的让让,别挡了路……” 如月小声嘀咕几句,看样子她也很不满,张尔蓁轻笑一声,一向好脾气的如月也生气了。马车真的走得很慢,齐柳巷原本就不是一条很宽的巷子,这么一辆大马车自然占据了一大半的空间,张尔蓁停下的地方是关着门没有营业的药铺,上面挂着一块木板“店主有喜”,街上行人干脆驻足不动,像欢送*般注视着万荣的马车缓缓前进。小厮颇为自豪,挺直了胸膛像个成功的商人,路人面上皆不屑,却也不敢再絮叨,生怕做了出头鸟,杀鸡给猴看。明代的道路也不是前世的柏油马路,跑上一百公里不见一个石头子,马车颠簸再正常不过。小厮一时不察,马车轱辘碰上一颗石子儿,小颠簸惹得万荣更是不快,怒道:“你们是一群废人吗,再碰到爷……”话音未落,马车一阵剧烈摇晃,吓得小厮脸色煞白道:“公……公子,方才跑过来一只野狗……” “**!”万荣骂道,撩起帘子探出头来怒喊:“哪来的狗,给本公子捉来回去下酒!” 万荣唇无血色,面上细汗,声音嘶哑,听着像是**过后的样子,张尔蓁低下头没有细看,这厮估计是倒霉了,真是活该! “那是我的狗,那是我的狗,不是野狗,不准吃它……”万家马车四周围的严实,众人避之不及,怎么还敢冲上去理论。可是这个孩子明显不知道眼前有多么的可怕,七八岁的粗布男孩冲进去一把抱住那只灰毛小狗,朝着那小厮跪下哭道:“大爷行行好,别杀我的狗……别杀我的狗。” 万荣不耐烦的瞟了一眼道:“再墨迹,回府就连你也炖了。” 小厮点头哈腰,转头却怒目四射,吩咐周围卫兵道:“都是死人吗,把狗带上,回去吃狗肉——”尾音尖细绵长,围观者皆敢怒不敢言,又不敢走,着实煎熬。 眼见着男孩痛哭流涕抱着狗,身强力壮的卫兵一脚踢开男孩,小狗哇哇乱叫,场面混乱不堪,如月心有不舍,想上前去帮忙,可想到上次自己姑娘也是因为帮别人惹怒了这位万公子,脚下不敢动。张尔蓁真想骂句“mmp”,自己的倒霉难道真是上天注定的?巧不巧啊,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啊!招谁惹谁了啊!明明现在对着这万荣避之不及,偏偏眼皮子底下又发生这样的事儿,是张尔蓁喜欢管闲事吗,自然不是,是骨子里的血液沸腾,她做不到别人那样的无动于衷。这群无良的盗匪,欺负一个小孩子还要不要脸面?就这样冲进去?张尔蓁觉得这实在是个馊主意,还嫌自己死的不够早啊,张尔蓁突然感慨道:自己若是一直有这种见义勇为的侠气,当时在公交车上就该一脚踹开庞氏,何至于会有今日,果然人算不如天算呐! 哀叹一声,张尔蓁示意如月不动,自己赶紧两步上前拉过那小少年低声耳语几句,少年红着眼睛不舍得的慢慢放开紧抱住小狗的手,随着张尔蓁退出来。场面一时安静下来,万荣眼瞧着这个清秀少年娇嫩透明的小耳朵,线条柔软的侧脸,总觉得很熟悉,眯着眼睛做思考状。小厮抱过哇哇乱叫的狗走到万荣身边邀功,万荣不耐烦的挥手道:“继续走,把这东西的嘴给我堵上,烦死人了!”旁边的另一小厮找来布条扎紧狗嘴,张尔蓁抚着小男孩一抖一抖的肩头,低头便看见他无声的哭泣,眼泪大颗大颗落在地上。 张尔蓁低头的一瞬间,万荣已经邪魅的挑起嘴角,鉴于今日不方便,改日再来会会这个小美人罢。万家马车继续缓缓行驶,众人才舒了口气。小男孩犹自伤心,哽咽道:“我的小黑……我的小黑……” 张尔蓁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下次做事前想清楚后果吧,量力而行,以卵击石最后的下场就是鸡蛋碎了,但是石头还好的。” 小男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抽噎着鼻子仍在哭。如月一脸后怕问道:“公子,方才就那么容易过关了?” 张尔蓁一脸凝重道:“……大概……没那么容易……,不过,兴许是他今日挨打了才老实了?” 万荣今日却是挨打了,万贵妃听到万荣又作恶的风声后,先是哭着去圣上面前一通忏悔,而后先发制人,叫了万荣在皇宫神武门候着,命令四个小太监押着万荣按在板子上敲了二十棍子。万荣敢怒不敢言,又觉得丢人,屁股养好之前再没出府去。所以张尔蓁清净的又过了些日子,直到这日,万荣身体大好,风光无限回归,狐朋狗友一堆聚完,万荣带着贴身小厮春林,登上了张府的大门。 第一百零四章 胳膊拗不过大腿 这日正巧张峦沐休,门上传来消息说万家万公子登门拜访,张峦纳闷问:“哪个万公子?” 门上小厮苦着脸道:“就是兵部尚书万大人家的公子。” 张峦边吩咐小厮将人请到前厅,边吩咐长风去找夫人,禁着府里人往前厅去。张峦猜到来者不善,一张脸异常深沉,过去这么久了,万荣来能有什么事?到前厅的时候,万荣已经悠闲自在的坐在雕花松木荣锦缎大软椅子上喝茶,瞧见张峦进来,忙站起来,拱手道:“张大人好,小侄万荣,来打扰了。”万荣上来就称自己是小侄,张峦诧异的同时更觉古怪,他不记得张家和万家有什么亲戚关系,事出反常必有妖。 张峦呵呵笑道:“万公子客气,今日万公子何事登门,恕张某招待不周,久侯了。” 万荣笑道:“张大人才客气,来京里也不邀小侄来做客,小侄只好厚脸皮自己跑来了。没打扰张大人吧?” 张峦坐在上首,示意万荣也坐下,吩咐一侧丫鬟重新砌了茶,正色道:“万公子屈尊,想是有要紧事吧,但说无妨,张某若能帮上忙的,定会竭尽所能。不过以万公子如今地位,能屈尊降贵来寒舍,倒是蓬荜生辉。”言下之意是,我家没你尊贵,且勿开金口为妙。 “张大人这么直接,小侄就不藏着噎着了。”万荣呵呵笑,带着文玉扳指的手指点着桌几发出“哒哒”声,声声敲在张峦心底,张峦只觉不妙,听得万荣道:“日前小侄有幸见过府上姑娘娇颜,便想着张大人家的姑娘和我家妹妹们年纪相仿可以一处作伴,原想着请妹妹下帖子邀请吧,又怕张大人觉得唐突不肯放行,今儿才来叨扰叨扰张大人,请府上姑娘来万府做客,万府定然扫榻以待。” 万荣这话虽然语调悠然,但意思却嚣张至极,万府所处姑娘皆是庶出,张峦再不济,张尔蓁也是个嫡出姑娘,万荣此话的意思便是张尔蓁和他万家府上的庶出姑娘一般地位,别抬举了自己罢。张峦听罢面色不虞,道:“万公子开玩笑可以,可别浑说。我家却是有姑娘,都不过几岁的年纪,怎么能私自去别人府上拜访,满京城里也没有这样的笑话。恕张某招待不周,万公子请回罢。” 万荣摇着一把天青色纹样金丝直扇,绣边金银穿丝五斗棉涤轻摇,得意道:“张大人该是知道我万某的作为,今儿我也是看得起张大人为官清正的官风才屈尊来访,你知道的,万某一向……很忙。” 张峦压抑着怒气冷声道:“张府庙小,那就更不能留万公子吃茶了,万公子请便,来人,送客!” 万荣撩起袍子冷笑一声道:“张大人果然是清正廉明的好官架子,旁人说话不到三句就要赶人了,我若是不走你该当如何?府上姑娘无故招惹于我,我来讨回公道而已,张大人以前也曾断过案子,可否断断我这无头案呢……” “苍天在上,黄土在下,中间便是神明看着,张某是不是卖女求荣的人,万公子怕是还没有打听清楚。万公子若是还执迷不悟,我只好去圣上面前跪求皇恩,替我家讨回公道了。” 张峦说完,万荣面色沉下来,“啪”的一声合上直扇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张大人可别后悔!卖女求荣?咱们走着瞧罢。” 张峦吩咐长风将人送出门去,颓然坐进椅子里,一股无力失败感扑面而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他得有多大的能耐,才能跟万荣相抗呐…… 金氏闻讯赶来的时候,张峦正拖着头耷拉着脑袋,眯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 “老爷,万荣来干什么?是不是威胁你了啊?老爷,咱们怎么办,要不要我求哥哥帮忙?要不要我写封信去给父亲?” 张峦睁开眼时,眼睛里一片清明,沙哑着声音道:“蓁蓁不能留在京里了,收拾收拾送回山东去罢。” 金氏睁圆了眼睛,抓住张峦衣摆惊讶道:“老爷说的什么话,怎么就要送蓁蓁走,万荣到底说了什么话,老爷,你可舍得?” 张峦两腮的肌肉抖动一番,又眯起了眼睛,声音沙哑而无力道:“堂兄之前来过信,家里的堂侄儿五月就要成亲,请我去吃酒,我公务繁忙自然抽不开身。堂兄助我许多,便只好再打扰他了。况且我也好久没去爹娘跟前尽孝了,就让蓁蓁去吧,烧些纸前,求爹娘保佑咱们……也让蓁蓁避开些,留在京里,总要出事。” 金氏一向了解张峦,张峦语气中浓浓的不舍和愧疚让她生疑,金氏眼神闪烁问道:“老爷的意思是……” “对,鹤儿和蓁蓁一起去!” “我不同意!”金氏尖声叫道:“鹤儿才多大啊!现在整日去金府就学,我堪堪一日能见到一会儿,先生也说鹤儿学业进步许多,送去金府我已经听了老爷的话,可不能再送回山东去啊。你要送蓁蓁去山东,我自是没意见。蓁蓁惹到了万荣,留下来未必有好事,可是鹤儿不一样啊,他才七岁,老爷你是疯了吗,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啊!” 张峦声音疲惫,脸紧紧埋在双手掌间,隐约带上了哭腔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可人不能忘本啊,鹤儿身为我张家的长子,饮水思源,不能忘了祖宗!他自生下来就没去过山东,这次正好是个机会。况且山东出名师,清流名师多如累卵,鹤儿投入他们名下自然更有益处。鹤儿再小,到底是男子,让蓁蓁一个人去,我不放心……遥娘,是我没用,是我没用啊!” “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老爷,京里不是他万荣一手遮天,咱们可以上奏,咱们可以去敲京兆尹的登闻鼓,我还可以找父兄帮忙,咱们并不是任人欺负的啊!老爷,万荣来说什么了,是要蓁蓁吗?” 张峦拉着金氏的手,目光凝在金氏依旧娇美的容颜上,妻子如此,女儿更胜之!张峦叹道:“万荣要蓁蓁去万府……,你我都懂,这一去,便是有去无回了。咱们可以上御状,可以鸣冤鼓,可是蓁蓁的名声经不起折腾啊,她是姑娘家,咱们为着她的名声着想,也不该那么大张旗鼓。前阵儿彭家的姑娘最后怎么样?便是商大人彻查又能如何,彭大人上奏闹也闹了,万荣也被打了。可最后如何,万荣不过吃了几日苦,不照样抬着那丫头进了府。咱们不能拿蓁蓁冒险,我即便是把她送回山东去,也不能冒一点险,蓁蓁是我疼到大的姑娘,怎么就……怎么就摊上这事了!” 金氏恨道:“如今是朱家的天下,为何万荣妄为至此还能逍遥,圣上到底是中了什么迷魂汤,竟被万贵妃迷得失了心智!老天爷,这到底是怎么了……” 张峦没有制止金氏,这也是他的心声,作为臣子他不敢妄议圣上,可圣上宠爱万贵妃糊涂至此,实在寒心!圣上爱屋及乌,才纵的万荣无法无天。可又能怎么办呢,他顾忌太多,不像万荣那样豁的出去:“今儿万荣没有达成目的,以他往日的做派,一定会再来的,咱们不能跟他耗着了,快刀斩乱麻罢。” 金氏舍不得儿子远去,抓着张峦的手急道:“老爷,蓁蓁订过亲了啊,咱们告诉万荣,说蓁蓁已经许了人家……” “不可!这样说就会害了孙家,害了柏坚。但凡是万荣瞧上的,何止黄花大闺女,便是少妇也是有的。入了他的眼,杀夫夺妻,又能如何?” 金氏诧异瞅着张峦,喃喃问道:“真的……可以这样?” 张峦沉声道:“去年你同我说起万荣,我便派人去打听过了。郊外周家一做豆腐的小娘子,人称‘豆腐西施’,万荣打马过时瞧见了,隔日那家男人便误饮洋地黄中毒身亡。一辈子地里刨食的汉子,怎么可能不认识洋地黄和油菜花,滑稽可笑。那女子没几日便被请进了万府,也是她性子刚烈,宁死不从,自刎而死,出府时身体已经腐烂了……这些日子以来,万荣一直没动静,我原觉得无事了,奈何今日竟然来了,且言语轻佻,目中无人,势在必得。瑶娘,咱们不能赌,咱们赌不起啊!” 金氏瞠目结舌,结结巴巴:“他……他……他这还是人吗……老爷,老爷啊……”金氏抽抽搭搭哭出声来,道:“可是非要鹤儿也去吗,咱们多派些人送蓁蓁去罢……等这事结束了再接回来,我舍不得鹤儿,舍不得……老爷,求你了……蓁蓁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去我是放心的,可鹤儿小啊,两个孩子怎么办……” 张峦亦是心痛,一双儿女,大的不过十岁啊,离了自己,他怎能放心。都是自己人微言轻,才叫人这么欺负,连累妻儿!张峦抱住金氏纤细的肩头,紧紧埋在金氏窝间,声音低沉无助:“夫人,瑶娘,是我无用啊,是我无用啊……” 听到张峦哭腔,金氏心痛的抬起眼看过去,多年夫妻相伴,多大的困难张峦都没有掉过眼泪,自己扛自己做自己闯,一路跌跌撞撞有多不容易金氏何尝不知道。金氏跪在张峦跟前环过他消瘦的身子哭道:“峦郎别难过,都听你的,都听你的罢……” ………… 第一百零五章 后会有期 听到门上力为传消息说万荣来了,张尔蓁眼皮直跳,猜测不是好事,慌忙派了力为去珍宝阁寻弋千,力为回来的也很快,因为珍宝阁的阁主出远门有些日子了,这会儿不在,他没见到正主。 “你说你是谁了吗,留下消息了吗?” “我听姑娘的吩咐说自己是白云,结果也是一样的,想那珍宝阁当家的真不在罢,那姑娘接了我的信匆匆进门,回来后面色焦急说也没找到阁主。” 张尔蓁不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明月已经窜进来喘着粗气道:“姑娘不好了,老爷准备送你和大公子回山东老家去!” 张尔蓁站在门口一时百感交集——这该死的万荣! “奴婢悄悄听来的,老爷在和夫人商量这事儿了,姑娘,咱们真的要去山东吗?” 张尔蓁没有言语,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雷击的外焦里嫩。这皇权至上的社会,她要躲个无赖而抱头鼠窜?张尔蓁觉得自己很狼狈!如果在前世,打电话投诉,市长,*,再不济就去上访,微博新闻舆论,总能解决的。可现在呢?张尔蓁也恨自己,知道劝别人量力而行,自己却为了不想干的人使张家人仰马翻,母子分离。自己又算什么,做好事,可笑!张尔蓁慌忙去床头翻出匣子取出一方玉佩交给明月,却突然发现她如无头苍蝇似的,根本联络不到朱祐樘!现在没有电话,没有传真,皇宫大内森严,也没有狗仔卖消息给她,她怎么打听朱祐樘在哪儿? 明月呆呆的举着手看着姑娘脸色忽明忽暗,哭道:“姑娘,你怎么了?你别吓奴婢啊……” 如月和奶娘听到明月哭声冲进来,瞧见姑娘神色不对,奶娘轻轻摇着张尔蓁唤道:“姑娘,姑娘,醒醒了……醒醒了……” 张尔蓁回过神来苦笑着收回玉佩,下次再见到朱祐樘记得问他,有急事该怎么找到他才好…… 当日夜里,张峦便在正辉院开了四人的小会,与会者是金氏,张尔蓁和张鹤龄。张鹤龄面貌与张峦想象,眉清目秀,身量尚小,不过因着整日读书习字的,自有一股书生孺气。张峦坐在刻纹梨花木大椅左侧,逡巡了下首两个儿女,问张尔蓁道:“蓁蓁,白日的事情你听说了罢,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你想着该如何才好?” 金氏闻言,便朝着女儿射去希冀的目光,她渴望女儿说出“自己独往”这种话来。张尔蓁能感觉到金氏炙热的目光,迎着张峦深沉的双眸道:“女儿做错事了,不愿意连累弟弟跟着受苦,女儿愿意一个人回山东老家去,不需要鹤儿陪同。” 金氏感激的看着张尔蓁道:“蓁蓁是个好孩子,你弟弟还小,离了娘身边,娘不放心啊……” 张峦沉默不语,坚定的态度似乎也有了松动,鹤儿跟着金家的侄子一同进学,眼见着一日更胜一日,他若是强逼着鹤儿去,会不会是害了他? 张鹤龄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道:“姐姐为什么要去山东?山东离这里是不是很远?如果姐姐一个人去的话,我愿意陪着姐姐去的。” 张峦感慨道:“鹤儿也长大了……”便简单几句解释开,说张尔蓁要去山东扫墓,巧着喝堂哥哥的喜酒,路远迢迢,一去便要几年才能回来了。张尔蓁沉思着,张鹤龄已经稚嫩开口道:“既然山东路远,姐姐一个人去岂不孤单可怜,我愿意陪着姐姐去。先生也说了山东有许多大儒,待有机会可以为我们引荐,爹娘,这不就是机会吗?”短短一年时间,张鹤龄着实通透不少,金氏又欣喜又难过,儿子大了,已经不需要她了。 张尔蓁垂手而立,盯着裙边妆花绣的银丝线,许久才道:“……若是鹤儿愿意,我们就一起去罢……” 张峦慈爱的唤过张鹤龄站到自己身前,一双大手抚着儿子乌黑的发顶赞叹道:“转眼之间,你们都长大了。鹤儿知道爱护姐姐,为父甚安慰。你们去了山东历城,自会有叔伯照顾你们,待……京里无事了,爹会立刻派人接你们回来。蓁蓁是姐姐,一直谦让爱护弟弟妹妹,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一点你需要记住,山东历城那儿没有爹娘约束你了,你应当清楚明白的约束自己,咱们与孙家虽然有亲,没到你及笄时都不可违了礼雉。至于鹤儿,我自会安排妥当,山东孔家清流,我原也是拜在孔家门下,会休书一封送去,让你入孔家学堂进读。父母不在身边,你二人更应当严以律己……”张峦话语越发低沉,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悲伤气息。 张尔蓁喃喃问道:“……爹,若是我真的有办法,是不是就可以不回去了?” 金氏希冀的看向张尔蓁问:“你真的有办法?” 张峦缓缓道:“什么办法都不如眼下之际,蓁蓁……咱们不能赌……也赌不起。” “孙家可不就在山东吗,咱们也可以请他们代为照顾。”金氏猛然想起这个“亲家”,欣喜道。 张峦沉声道:“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孙家离历城也不近,若非必要,不能去麻烦他们。”金氏没了精神,她说什么错什么,干脆不说了,拉着张鹤龄的手殷切嘱托道:“儿啊,你不必勉强自己,若是不愿意便可以不去的。你自小没住过山东,不知道适不适应那儿的生活啊。我的儿啊,你若是不愿意去,就告诉娘啊,要是想回来了,也只管告诉娘,娘说什么也会马上派人把你接回来的……” 张峦一双手隐在绛褐色长衫下紧握成拳,金氏的一句一句话敲在众人心头上,谁都不好受。张尔蓁看着金氏满脸不舍,想开口说鹤儿你留下吧,可几次也没有说出口,说她自私也罢,张鹤龄跟着她去确是一件好事…… 敲定了张家姐弟回老家的事儿,张尔蓁单独留了下来,从怀里取出白色绢丝包裹着的褐色鸦片交给张峦,“爹,这是我偶然得来的,听说碾碎了吸食后会有飘飘欲仙之感,从而上瘾无法自拔,最后会被生生毒死。西域来的这物不知什么时候会进京来腐蚀百姓心智,您若是见到了……务必销毁它们罢。” 张峦收了手帕,长叹一声道:“蓁蓁,若非迫不得已,你姐弟二人原不用走这一遭。如今情势未明,只得委屈你们了。我知道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鹤儿还小,你好好照顾他啊。” 张尔蓁点头答应,张峦看着女儿出门去,心里空落落的。 接下来又是一阵收拾,物件细软,箱笼衣裳,张尔蓁还有许多箱笼没开过,便直接运到了马车上。金氏一边留着眼泪一边指挥丫鬟婆子们打包张鹤龄的东西,瞧见慢吞吞的丫头便是一阵痛骂,她心情糟透了,谁也不想去触她的霉头,丫鬟婆子手上格外利索。第二日府上姑娘姨娘们都知道了大姑娘和大公子准备离府的消息,汤氏带着尔淑来了蝶院,尔淑拉着张尔蓁的衣角依依不舍道:“姐姐,你走了什么时候回来?姨娘说要许久才能回来呢,姐姐,你不要走,不要走啊……”尔淑嚎啕大哭,姨娘忙着哄她,歉意道:“二姑娘不知道听哪个说大姑娘要离开好几年,早上已经拉着我哭了一顿了。” 张尔蓁抱着小尔淑坐在腿上,将容舅舅给的宫花连着匣子一起放进尔淑手里,柔声道:“咱们家不只有父亲母亲姨娘,还有祖父祖母叔叔伯伯们,姐姐和哥哥要去见见他们了,若是那什么都好,以后再带着尔淑去,若是那不好呀,我们很快就要回来了。尔淑瞧瞧这些漂亮的花,可以换着花样的戴在头上,可漂亮了。以后尔淑也要教丰收和硕果给你挽漂亮的发髻,咱们尔淑这么小就这么可爱,长大后姐姐一定要知道咱们尔淑是不是真的像姐姐希望的那样,长成温柔贤淑的好姑娘。” 汤氏拿着白色丝绢擦着眼角低声道:“姑娘放心罢,我会看好尔淑的。姑娘这一去也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儿要写信回来,不归什么事儿老爷总会解决的,切不可强出头了。姑娘一向主意正,但是也要多和大公子商量商量,你们二人作伴,互助和乐些,府里才能安心呢。” 张尔蓁笑着答应,道:“蓁蓁记下了,姨娘在府里要看好尔淑,别让她……跟着我学……” 尔淑一手攥着张尔蓁的衣角,一手抱着木盒子赖在张尔蓁身边不动弹,张尔蓁怜爱的抚着她的发顶喃喃道:“再见面的时候,尔淑该是个大姑娘了罢。” 奶娘敲门进来,问那幅没绣完的大屏春江花月夜要不要收起来一起带过去,张尔蓁点点头,好不容易快绣完了,不能丢了。明月一会儿敲门进来,问上次李家姑娘送来的那匹洁白缎羽纹方需不需要装起来,张尔蓁点点头,想着明日该去李灼灼家做个别,还有珍宝阁的弋千,梁家的晚姐姐,国子监的孙柏坚……算了,都去个信吧,道别什么的最难受了。 张家的准备紧锣密鼓,万荣那厮已经放出风头,隔日李灼灼直接递了帖子进门来,见了张尔蓁劈头盖脸问道:“你怎么见到了万荣?现在京里都传万荣瞧上了张大人家的大姑娘,蓁蓁,说的是不是你?”李灼灼额间带汗,眉宇间皆是担忧,张尔蓁心头一暖道:“灼姐姐能来送送我,我很高兴。” 李灼灼瞠目结舌,喃喃道:“……传说的都是真的?” 张尔蓁莞尔,拉着李灼灼去了卧房,鹅黄色银丝绣垫上正坐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大兔子,乌黑的眼睛,鲜红的嘴唇,长长的耳朵耷拉下来,胖滚滚的身子瞧着圆润,张尔蓁做的时候塞进了许多棉花,抱起来手感相当好。大兔子旁边是一堆樱黄色小巧的皮卡丘,神态不同,或喜或悲。 “原想着送信的时候直接送过去呢,今儿灼姐姐来了也不用我再派人过去了,灼姐姐喜欢哪个只管拿去,也是妹妹我道别的礼物啦。”张尔蓁直接抱起巨大的兔子布偶道:“我猜着灼姐姐是喜欢这个的,没猜错吧?” 李灼灼原本酝酿的悲伤焦急的情绪渐渐消失,没好气的白一眼道:“你个没良心的,都想好办法了,我还在这儿跟你着急呢。你说你怎么碰到万荣了,满京里的姑娘谁敢提他,也是我没早告诉你,你初来京里不知道罢了……” 张尔蓁握着李灼灼的手,盯着李灼灼的双眸诚心道:“知道灼姐姐是担心我来的,但现在我就要回老家去了,日后还会再回来的。今儿咱们谁都不要难过,待日后我回来时灼姐姐可还要教我打马球呢,咱们连起来就会打遍天下无敌手。”看着张尔蓁炯炯的样子,李灼灼压住想说的话,勉强笑道:“你说的没错,咱们以后还会再见的。梁家三姑娘已经启程去了山东,若是你们离得近,日后也可以见见。梁家三姑娘嘴巴实了些,但是心地不坏,你若有困难了……也可以请她帮忙。” 张尔蓁笑道:“可不就是呢,山东有许多熟人在,可惜灼姐姐不能去,否则真该好好招待你的。这只大兔子送给灼姐姐,那些小的皮卡丘就请灼姐姐帮我带给晚姐姐吧。” 李灼灼笑骂:“我才来你就要撵我走,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也罢,我这就回去,省的打扰你收拾东西,若是忘了什么,回头该埋怨我了。”李灼灼作势要走,张尔蓁拉住她的手轻声道:“灼姐姐……你也要小心,回去的时候别让人看到马车是从张府离开的……我会常写信给你的,你要保重。” 李灼灼抱着大大的布偶,小脸埋在软绵的绒布间,闷闷的声音传来:“你不必担心我,我一向小心的。你也要常写信给我,咱们互相说说身边发生的趣事,若是你有困难也可以告诉我……” 张尔蓁笑着答应,又吩咐如月取来昨夜里封好的信笺,一封给李灼灼,一封给梁爱晚,将打包好的小小皮卡丘一起放进了李灼灼的小丫鬟手里提着,两人笑着道别了。李灼灼进了马车后脸才沉下来,抱着大布偶没精打采……蓁蓁,你知道吗,我已经开始议亲了…… 张尔蓁硬忍住没有留下眼泪,送走了李灼灼便又伏在案前挥墨,给孙柏坚的道别信一会儿就写好了,至于给弋千的,就简单许多:黑土哥哥,靠不住的呀!白云远去也,后会有期! 第一百零六章 那段过往 李灼灼的到来传递出一个极不好的消息,就是万荣非常变态的想要搞坏张尔蓁的名誉,现在正在散播谣言,形势对张府极其不利。当然一提到万荣瞧上哪家姑娘了,人们的第一感觉就是那绝对是个漂亮的姑娘,第二反应就是那姑娘要倒霉了,第三反应便是万荣又要行苟且之事了。所以当日张峦下朝回来便吩咐长风赶紧唤夫人,大姑娘和大公子来书房,事情有变! 金氏惴惴不安的进了书房时,儿子女儿都到了,张峦环顾一圈沉声道:“不能再拖了,蓁蓁趁夜里走吧。” 金氏双腿一软险些没站住,张尔蓁吃力的扶着金氏坐下,金氏嘶哑喊道:“老爷,不是几日后再出发的吗,怎么这么着急了,鹤儿的东西还没收拾完啊,缓几日吧。” 张峦眼窝深陷,眼角发黑,穿着督察院宽大的青色绣鹭鸶官服,瘦弱的身体感觉空荡荡的。他凝着一双儿女道:“万荣放出话去了,出手是早晚的事儿。万荣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闯进咱们府来,蓁蓁一日不走一日不安,趁着万荣还没反应过来,蓁蓁务必要出城去!” “老天爷啊!还有没有王法啊!”金氏扑在一侧案几上哭道:“静安大师说过没事的啊,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张鹤龄紧张的绞着袖口,害怕道:“爹,一定要今晚走吗,我还没有跟琦哥哥道别呢,我还没跟延儿道别呢,我也还……”哭腔更甚,却不敢哭出声来。张鹤龄身量小,才到张尔蓁鼻尖,看着瘦弱的弟弟无助的样子,张尔蓁愧疚不已,眸光严亮,忽闪之间犹豫道:“……今夜我先走,鹤儿准备好再去罢……如果鹤儿不愿意了,就留在京里,我去山东也省得。” 金氏没做反应,只拽过儿子上下打量,嘴唇不住颤抖,泪光点点。张峦沉默许久,似乎默认了。张鹤龄却开口道:“我要跟着姐姐去的,今晚就走罢。” 时间确实赶得急,收拾箱笼物件不过才两日,张尔蓁院里也只收拾出一车的衣裳细软,张鹤龄的东西是金氏亲自拾掇的,繁多细致,便是木盆也装起来几个。商量定了,张尔蓁和张鹤龄先坐马车离开京里,由张伯安排带到山东安置好,张伯负责照顾姐弟俩院里大小事务,奶娘负责照顾姐弟俩衣食起居,物件箱笼盒子隔几日再由着力行并府里几个小厮押着送到山东去。 张尔蓁回到蝶院的第一件事便是留下两封信,吩咐小厮天亮后交出去。然后由床角扒出那个雕花木盒子,奶娘正带着四个丫头收拾夜里随着走的物件,张尔蓁依依不舍的打量着住了一年的卧房,心下一阵难过,这十年来,大江南北,她也算是走过一遭,却从未如此匆匆,慌忙而又狼狈。三日前,弋千对她说可以放心了,三日后的今夜便要落荒而逃,命运弄人,弋千又去了哪里?张尔蓁觉得自己想要的安稳真正难如登天。 月色朦胧,黑夜晏晏,初春的凉气浸凉了张家人每一滴汗水,小厮丫鬟婆子们急切而有序的整理完三个大箱子抬上马车,几匹高头大马喘着粗气打鼾,油亮的皮毛映出一种逼人的寒意。金氏抱着张鹤龄边流泪边嘱咐,发髻散乱,忧伤神情如残风落叶,瞧的人心酸。张鹤龄任由母亲抱着,偶尔应一声,彷徨又害怕。张峦的脸色在夜里忽明忽暗,眼角似有泪光点点,当最后一箱东西被装到车上时,预示着要启程了。张尔蓁抬头看着父亲憔悴的样子问道:“爹,我们走了之后,你们不碍事吗?” 张峦笑,“我是朝廷命官,不碍事的。” 张尔蓁低头轻声道:“爹,是我连累府里了,对不起。” “傻孩子,并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错的是爹的无能……” 金氏接口恨声道:“万荣这样放肆,早晚会得到天罚的!” 张尔蓁很诧异金氏这几日竟然没有再怨她,只是一个劲地伤心。似乎从静安寺回来后,金氏埋怨她的时候真的少了许多。张鹤龄举着小手帮母亲谐去眼泪,似懂非懂道:“鹤儿会跟着大儒用功读书,日后比万家更尊贵,他们便不会欺负姐姐了。” 张尔蓁低头的一瞬间掉出颗晶莹的泪珠,都是她的错,但是没有人怨她……汤氏牵着尔淑,抹着眼泪和张尔蓁告别,一家人从没有这般团结过,这一刻的狼狈,反倒成了张家最难忘的回忆。张尔蓁拉着张鹤龄跪在父母面前拜别,在金氏呜呜痛哭中踏上了离别的马车。眼见着两个孩子淹没在夜色里,张峦萌生出无穷的恨意,怎么能怨女儿,只怨自己无能啊! 无边的黑际就像一张巨唇吞噬着蓝油步大马车,马蹄哒哒的声音敲在每个人心口,沉重而心酸。两侧松木沙沙作响,四辆马车分批驶出城门,直到后面传来幕鼓低沉的声音,张尔蓁才算出了一口气,紧紧抱着张鹤龄,安慰道:“鹤儿别怕,咱们一路上慢慢走就是了,沿途风景正好,春日里不冷不热的,是个踏青的好时候呢。” 张鹤龄困倦打了个哈欠喃喃道:“姐姐,就我们两个人了,你不准再欺负我了。” “姐姐可从没欺负过你,姐姐对你多好呀。” “姐姐胡说,的……” 张尔蓁带着张鹤龄和奶娘,明月,如月坐一辆马车,阿初阿善跟着后面的箱笼,力为和小厮力柱驾车,张伯坐在前面一辆马车里打头阵。第一夜是比较难熬的,出了城之后投宿了郊外一户人家,之前已经安顿好,那户当家的趁夜安排了张家姐弟进房里休息,张伯给了一锭银子道:“明早辰时一刻准备好早饭,家里不准人过来看。辰时三刻我们就会走,有劳小兄弟了。” 汉子笑眯眯接了银子,也不多问,吩咐完就出门去了。张尔蓁先哄着张鹤龄睡下,回了隔壁自己小房间。奶娘正在收拾床铺,简单的羽缎银丝大棉被铺了两床,瞧着张尔蓁走进来,叹道:“咱们走的急,什么都没准备好,委屈姑娘公子这般歇下。” 张尔蓁拆下发间的素色小银簪子,散下满头乌发,疲惫道:“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若不是我,何至于你们跟着一起奔波。京里富贵生活还没享受到,就要跟着我去山东了,奶娘,你们怨我吗?” 奶娘伺候着张尔蓁脱去外袍,麻利的服侍着张尔蓁躺进床上,柔声道:“姑娘本就没错,哪个敢怨你,我第一个饶不了他!万家实在嚣张,这么多年了依然不知收敛,殊不知物极必反,早晚会有衰败的一天!到时候怕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张尔蓁眯了会儿眼,再睁开时已然一片清亮,拉住奶娘忙碌的手正色道:“奶娘,你照顾我也十年了,我却从来没问过你,你可有家人,你来自哪里,你……为什么会认识华么么?”奶娘有一瞬间的呆住,大姑娘的双眸带着洞悉一切的睿智,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张尔蓁缓缓道:“奶娘,万家万荣为非作歹目无王法,不过是仗着万贵妃的宠爱不衰,你若是从宫里出来的,便与我说说万贵妃的事儿罢……” 窗外只听得偶尔凉风拂过,四周寂静一片,丫鬟婆子小厮都已经歇下了。张尔蓁坐在床头,身上简单搭了件小毛皮褂子,倚在褐红色团宝迎枕上,长发散落,遮住俏丽的容颜,油灯小如豆粒,颤抖着送来微光,奶娘久久不语,而后自顾去关紧了门,取了把小杌子坐在床前,若有似无的抚摸着床边细滑的荷叶纹样缓缓道:“姑娘从小就聪明,我原也没想过瞒着姑娘这些事,不过是我自己的一些不堪过往。之前与府里无关,便也就罢了,如今姑娘既然问起来了,我自当详细的告知姑娘……” 张尔蓁伸出小手拉住奶娘粗糙的大手,声音缥缈:“……奶娘,你若是有难处就别讲……” 奶娘轻轻摇头,目光幽远深邃,嘴角含笑,温柔而眷恋——那是一段难忘的故事:“我进宫时不过十三岁,因着年纪小经常犯错,动辄就会被宫里的老嬷嬷训斥责罚,刚进宫的那段日子很难熬。那年圣上正年轻,西南征讨蛮族大胜而归,带回了很多瑶族少女俘虏。其中一个比我还小些,因生的貌美,经常被宫女么么们排斥欺负,一来二去啊,我俩就熟悉了,我叫她阿芙,她叫我芝兰……” 年幼的阿芙和芝兰互相依靠,从最脏最臭的恭桶司去了浣衣局不过用了一年的时间,然后二人又去了针工局,回忆中的奶娘笑道:“我这手艺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宫里娘娘们的衣衫襦裙,圣上龙袍腰带鞋袜,我也碰过摸过做过的。那时候我便跟阿芙说,等着我们二十五岁放出宫去,一起过日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阿芙作为俘虏,是没有资格出宫去的……那时候万贵妃也年轻,却并不得宠,不过是个嫔位娘娘罢了,那时候的娘娘还是吴皇后娘娘。皇帝的宠爱多么微妙,万嫔得宠也是月间的事儿,吴皇后娘娘运道不好,不过是看不惯万嫔得宠之后得做派罢了,一个嫔位娘娘,那架子倒是比她这个皇后娘娘还要大,万嫔出门要坐凤撵,穿的也是水红色凤衣栾裙,戴的是百步金凤凰,吴皇后一气之下杖罚了当时万嫔身边的一个贴身宫女,万嫔哭道圣上面前去,说吴皇后违背圣上口谕,枉顾圣上龙尊。万嫔梨花带雨的哭诉自然惹来圣上垂怜,直接便将吴皇后打入了冷宫……”说到这里,奶娘心里一阵发寒,叹道:“吴皇后不过打了个宫女,就被打进了冷宫,太后娘娘便去说情,可圣上听不进去啊,还要立万嫔做新皇后……” 张尔蓁诧异道:“直接从万嫔到皇后?圣上是不是……” “当时宫里谣言四起,都说是万嫔跟着新进宫的滇南瑶族少女学了魅惑之术。可不管怎么样,圣上是真的宠爱万嫔,要立万嫔做皇后,莫说太后不同意,便是满朝文武也不会同意圣上立一个大他十多岁的女子为后,迫于朝堂压力,圣上便立了如今的王皇后。当时我和阿芙已经被调去万嫔宫里伺候,做个洒扫的小宫女。那日圣上参加完封后大礼,喝的醉醺醺的来到了凤藻宫。万嫔没有当上皇后,自然没有好脸色给圣上瞧,便说是身体不适,圣上吃了闭门羹,龙颜大怒,抓了貌美的阿芙就走……圣上一朝酒醒,已经不记得昨夜之事了。阿芙回来时是两日后了,瞧着没有异样,我也没敢细问,直到三个月后才知道,阿芙怀了龙嗣……” 第一百零七章 幸好走得早 张尔蓁猜测,奶娘口中的阿芙,该是当今太子朱祐樘的亲娘纪妃罢。只听得奶娘继续道:“阿芙怀了龙嗣,若是让万妃知道了,不仅龙嗣留不住,自己的命也留不住啊。我便去央求了当时针工局的华嬷嬷,对啊,就是教姑娘规矩的华嬷嬷,她是个心善的,后来也调到太后的慈宁宫伺候了。华嬷嬷央着同县的张敏张公公又将我和阿芙调到了废后吴皇后娘娘的寝宫伺候。我和阿芙不过是下等宫女,去哪里了万妃自然不关心。我便照顾着阿芙,偷偷摸摸在冷宫里生下了三皇子……阿芙养育三皇子四年,悉心教养,小心呵护,都不敢让三皇子大哭出声。三皇子学习走路都是小心翼翼,唯恐他跑出了冷宫去。后来纸包不住火,眼线四通八达的万妃到底还是知道了当年伺候圣上的宫女就是阿芙,命人活活勒死了阿芙……当时是吴皇后娘娘带着我抱着三皇子藏起来才躲过这一遭。万妃娘娘心狠手辣,后宫嫔妃皆不敢忤逆违背她,便是当时的王皇后也不敢,那时候啊,万妃已经成了后宫得意第一人,太后也曾劝圣上莫宠幸太过,圣上听罢也不当回事,就是因为圣上的放纵,万妃更是无法无天,三皇子出生后的六年里,宫里再无皇子出生。有孕的娘娘们不是保不住皇嗣滑了胎,便是在生产的时候血崩而亡。宫里人心惶惶,最后侍寝都变成一件可怕的事儿……”奶娘正说着,瞧见张尔蓁若有所思的表情自责道:“瞧我,姑娘年岁还小,有些不该说的也说出来了。” 知道奶娘说的是侍寝之类的话,张尔蓁不介意,问道:“纪妃娘娘去世后,三皇子还在冷宫过活?万贵妃没有发现吗?” “三皇子福泽深厚啊,也是阿芙在天上保佑着他!阿芙离世后,三皇子便喝米糊,吃干饭,偶尔吴皇后送来她省下不喝的浓粥,我就这样照顾着三皇子,直到他六岁了……张公公和华嬷嬷合计过了,三皇子到底是皇子,一直养在宫女身边不妥当。那时候张公公已经贴身伺候圣上了,一日替圣上梳头时便说出了三皇子的存在。圣上原以为膝下无子,见到三皇子后大喜,到立为太子不过十天的时间。万妃还没开始动作,太子殿下已经接受文物朝拜,板上钉钉了。太后娘娘念太子年幼,便放在身边养着,万妃自然插不进人去。华嬷嬷在慈宁宫,也伺候了太子几年,直到太子搬去了东宫。也因为立了三皇子做太子,圣上自觉愧对万妃,便加封她为万贵妃,昭告天下万贵妃盛宠依旧。得意之下的万贵妃……处置了张公公……,我也逃了出来,再不敢提这些了……”奶娘已经涕泗滂沱,一双手攥紧帕子不住颤抖,张尔蓁心酸道:“奶娘,你一个人从京城是怎么去山东的,这一路并不近啊。” 奶娘携了一把泪水道:“奴婢有什么要紧,可怜的太子殿下一个人在宫里,还不知道是如何在万贵妃手里活下来的。万贵妃眼里融不进沙子,定然多次痛下狠手,我愧对阿芙的嘱托,没能照顾好太子殿下,听说太子殿下身体不好,定然是万贵妃下得狠手。她好歹毒啊,不放过太子殿下,她的侄子又来欺辱姑娘……苍天在上,看不见恶人啊!” 奶娘寥寥数语,道不尽那十年心酸苦痛,一向坚强的奶娘止不住的泪眼婆娑,张尔蓁紧紧攥住奶娘的手,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奶娘三十多岁的年纪,经历了荣华衰败,大起大落,如今又因为万贵妃而要跟着她颠沛流离,张尔蓁平静的心湖突然涌起恨意,如果她和弋千一样,用前世的智慧应对今生事物,是不是就可以傲视群雄,称霸这个朝代,不管是万贵妃还是万荣,都要匍匐溃败…… “万贵妃为什么圣宠不衰,真的是因为对圣上用了魅惑之术吗,万贵妃在圣上身边伺候那么多年,从来就没有失宠过吗?” 奶娘擦拭着泪水低声道:“……万贵妃是圣上……儿时的伺候宫女……” 张尔蓁更是吃惊道:“这万贵妃难道貌美异常,亦或是温柔更甚,还是万家权倾朝野?”张尔蓁又觉得万家若真是权倾朝野,万贵妃何苦进宫做宫女,在宫外当个正经姑娘嫁个豪门岂不快活,果然,奶娘缓缓道:“万贵妃的美貌比不过阿芙,喜怒无常的性情比不过当今的邵妃娘娘,家世已然败落比不上王皇后,我依稀记着,当年来了许多瑶族少女,有几个投在了万贵妃宫里,往后几年便没见过了。皇后娘娘也调查过,不过是万贵妃做的天衣无缝罢了,竟然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如今的万家,也不过是万贵妃撑着,若是万贵妃倒了,那万荣也不过是跳梁小丑,还看不到眼里去。” 张尔蓁凝神细思,万贵妃手里沾了那么多人命,若真有人想扳倒她也容易,若真是圣上中了着,便是万贵妃想坐上圣上宝座,圣上也会拱手相让罢。这不就和朱祐樘的蛊毒相同,会不会圣上也是中了蛊毒? 张尔蓁笨拙的拿着帕子擦去奶娘眼角挂着的泪痕,笑道:“奶娘,今儿你陪着我睡吧,我一个人不敢睡呢。” “都是奴婢的错,说这些是不是吓着姑娘了,奴婢真是该死……” 张尔蓁正色道:“奶娘,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俗语讲,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我们知道万家的事儿越多,才有利于咱们日后更好的防范。今儿我和鹤儿跑出来了,可父亲母亲二姑娘和二公子还在京里,我不能坐视不管,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奶娘,今儿你与我一起睡吧,我们早些歇息,明儿还要赶路呢。” 张尔蓁一双杏眼眸光真诚,点点星光璀璨生辉,奶娘心头感动,伏在床边道:“奴婢就在这儿看着姑娘,姑娘快些休息吧,咱们这趟去山东要好几日呢,姑娘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不能累着了。” 奶娘从皇宫里出来,尊卑主仆观念更强烈,是断然不会与张尔蓁同塌而眠的,张尔蓁也不再勉强,轻声道:“咱们到了山东后,就去看看华嬷嬷吧,许久没见,不知道她还好不好。” 奶娘笑着答应,温柔的抚着张尔蓁的发顶感慨道:“那段日子虽然不容易,我却经常怀念,阿芙雅致温柔,太子早慧伶俐,如今姑娘也大了,这一生,我再也没遗憾了。” “不,奶娘,以后有机会,我会让你见到太子的。”张尔蓁正色说完,奶娘笑着答应一声,姑娘不是说大话的姑娘,她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太子在她身边长到六岁,她如何不担心呢。两人各自歇下,再也没有人开口。黑夜里张尔蓁睁着明亮的眼睛盯着床底深色的幔帐,心思清明,头脑活络,闪过一副一副宫斗场景,前世里她看过太多宫斗戏,无疑,万贵妃是目前为止最大的赢家,冷宫中的吴皇后是最大的败者,王皇后,邵妃娘娘,还有朱祐樘的母亲纪芙,都是在深宫蹉跎消磨的可怜人罢。 张府里,张峦轻搂着金氏安慰,正辉院的灯火亮了一夜,直到天放亮了,街上又热闹起来,张峦才松开金氏,满眼血丝,胡须满布道:“我要去督察院应卯了,今儿你也不要外出了,好生在家里歇歇罢。” 金氏无力的点头,衣衫凌乱,眼圈发青,喃喃道:“我的鹤儿,不知道饿没饿着?夜里冷,伺候他的人可有给他多穿件衣裳……” 此时的孙柏坚已经收到了张尔蓁派小厮送来的信,简单几句,孙柏坚凝神疑惑,到底有多大的事,需要张家两个孩子不远千里回去老家,“生民,悄悄打听打听张家出什么事儿了。”生民外出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小声道:“街上盛传万公子看上了张家姑娘,只等着迎进府里养着了。这会儿万家派了轿子去张府,不知道是不是这事儿……”不待生民说完,孙柏坚攥着信的手背已经青筋暴起:“万家欺人太甚,张家姑娘又不是……,怎么这么随意羞辱她羞辱张家,生民,我们这就去张府。” “公子三思,若是我们现在去撞上了万家公子,怕是更不利于张家姑娘声誉,便是咱们自己也会受到牵连的。” “那又如何,我们与张家有亲,还不准我去拜访不成!此事不可告诉夫人,若是叫我知道了,你以后再不用跟着我了!”孙柏坚极少这么严声厉色说话,生民垂头答是,再不敢言语。 孙柏坚先去告了假,生民已经找了辆小马车来,孙柏坚解下绳子抬腿上马,拽一把生民,二人疾驰而去,到张府门口时已经吵嚷一片。万家小厮们抬着一顶奢华喜庆的乡红色绒布软轿,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使劲敲着张府朱色大门叫嚷:“开门呐,我家公子请了府上姑娘做客,特派小人来接。大人出尔反尔,不是答应了吗,今儿为何闭门不见啊?” 旁边已经聚起了许多街坊邻里看热闹,“张家姑娘好福气”“万家公子真客气”,众说纷坛,更难听话不能入耳,孙柏坚才下马,便被一把拽住,回头看时,正是一身绿色祥纹云官服的张峦,张峦铁青着脸道:“你来做什么,快回去!” 孙柏坚来不及作揖,急道:“张叔,蓁蓁离开了吗,请让我进去看看她,蓁蓁还小……” “你还嫌事情不够乱吗!贤侄,听我一句话,为了张家孙家,你现在不能呆在这儿,快点回去。蓁蓁我已经安排好了,不必担心。”寥寥几句,张峦示意身后两人拉住孙柏坚,自己大踏步朝大门处走去,门口小厮瞧见老爷回来了,忙不迭过来请示,场面混乱,张峦大声道:“彭大人稍后就到,你们若是还在此纠缠,咱们便一道去京兆尹断断官司。我家姑娘自小体弱,没出过府门,况且我张家才来京里不到一年,做不出卖女求荣的事儿,万家众人在此机会喧哗,在我张府门口无中生事,那就请彭大人断上一断罢!” 来接人的小厮春林自然不肯罢休,嚷道:“张大人胡说,前几日咱们公子来府上拜访时,张大人美酒佳肴招待,约定了咱们今日来接府上姑娘,现在又不承认了,莫非张大人已经给府上姑娘许了人家,小家碧玉只等着嫁人去?”说罢哈哈大笑,张峦目眦欲裂,书生意气的他说不出难听的话,金氏却已经从门内冲出来骂道:“胡说八道,我家姑娘端慧秀气,我们是疯了才会送到万府去给你们糟蹋!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姑娘已经……”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夫人扶进去!”张峦大喝一声打断金氏的话,绿柳红柳使劲搀着金氏进府去,张峦环顾一周朗声怒道:“各位热闹若是瞧够了就回去罢,各位也看紧了自家的姑娘,不要像本官似的,一时不察,倒叫小人钻了空子!” “你说说谁是小人!”春林嚷道:“既然张大人敬酒不吃,来人,进府请张姑娘出来!” 场面混乱不堪,张峦吩咐谁敢强闯张府,先打死不论!万家小厮后怕的退后几步,春林眼瞅着情势不利,留下一句“咱们走着瞧!”便离开了。眼见着万家众人离开,却留下那顶小轿,张峦冲上去一通乱砸,手背流血也不顾,直把小轿砸的七零八落,孙柏坚眼见着场面静下来,知道张峦此时最不耐烦应付自己,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生民牵着马跟上。 第一百零八章 路上 山东位于京畿地域的东南方向,所以张府众人越行越觉得温暖许多,堪堪三日过去,厚重的褙子换成了温暖轻巧的比甲,张尔蓁带着渐渐活泼起来的张鹤龄,或是教导沿途花木草丛习性名字,或是督促张鹤龄温习功课,省得回头见了孔府大儒时期期艾艾的说不清楚,被人家大儒嫌弃。奶娘守在姐弟俩身边,慈爱的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大姑娘容貌娇媚蕙质兰心,大公子聪明伶俐用功上进,两人待她皆尊重有加,奶娘觉得这日子好极了,她只要再看着大姑娘顺利嫁入孙家,便是此生无憾了。至于太子殿下,她鞭长莫及,只能夜里求着菩萨保佑罢了。 张家众人已经进入山东,再有一日就可以到济南了。张鹤龄满眼尽是好奇,瞅着自己原本的家乡面貌感慨“人杰地灵斯,如是乎”,张尔蓁呵呵笑问:“你这是夸谁呀?”张鹤龄害羞的摸着脑袋回道:“当然是说山东学子了,先生说了,山东多有才子先辈,军事方面才能辈出的有孙武、蒙恬、孙膑等,政治思想方面有姜子牙、诸葛亮,还有孔家先祖孔子老先生,先生提到时直赞叹我运道好呢,他原也想来,不过脱不开身罢了,要我多多寄信给他,多于他说说趣事。” 张尔蓁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先生那么说了,鹤龄以后便又多了一项任务做。” 张鹤龄才掉了颗牙,咧着漏风的嘴笑道:“这哪里算的什么任务,先生平日里待我用心且仔细,爹说了,咱们要知恩图报呢。” 张尔蓁感慨一番正色道:“咱们明日便到历城的府上了,原是爹入京前的家,你没去过的。咱们先回府安顿下来,我再送你去孔家学堂。历城不比京里,许多物件吃穿是比不上京里的,你不能嫌弃闹脾气,我可不会像母亲那般纵着你。” 张鹤龄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拍着小胸脯道:“姐姐放心,我是男子汉,不需要姐姐替我操心打点,爹说了,咱们要互帮互助,互敬互爱,不可有矛盾嫌隙,影响咱们的感情。” 奶娘也笑道:“大公子说的对,来了山东就大公子和大姑娘作伴了,若是起了口角可怎么得了。大姑娘也该放心咱们公子,瞧着日渐成长了,大姑娘要放心才是。” 张尔蓁佯装怒道:“不过是黄髫小儿,到已经摆起大人的谱来,奶娘,你可不能纵着他继续无法无天的,我说要处罚你的时候,谁求饶都没有用。”张鹤龄讨好的做作揖状,那狡黠滑头的机灵样子逗得张尔蓁和奶娘忍俊不禁,张鹤龄边道:“小弟一定为姐姐马首是瞻,不辜负姐姐的谆谆教导。”张尔蓁取了块艳红的樱桃酪子塞进张鹤龄嘴里笑道:“今儿你再放松休息一下,明儿到了就该忙起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张尔蓁已经做好了打算,其余先不谈,只张鹤龄的教育问题不容马虎,孔家绝对是上上之选,拜入孔府学堂,以后不说出仕拜相的,只人品这一条绝对没得说。长姐如母,张尔蓁这几年最大的一件任务就是照顾好张鹤龄,使他的身体心理达到双重高质量。 夜间投宿一间客栈,张伯悄悄来找张尔蓁,袖间取出的是白日收到的一封信,张尔蓁检查过火漆口打开,着油灯烛光看完。信是张峦写来的,简单说万家事情告一段落,要张尔蓁安心带着弟弟住下,张府一切安好,勿念。张尔蓁不相信事情那么容易就解决了,不过张峦不愿让她跟着操心也只当做不知道罢了。张伯轻轻关上了门回了自己的房间,张尔蓁仔细又看了几遍来信才折好收到妆花香匣子里去。明日就要到张府去了,张尔蓁恍惚间不敢置信,她初初来时还是襁褓婴孩,如今已经是窕窕少女。十年啊,忽的想起苏轼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张尔蓁脱去外袍坐在简单的梳妆镜前,黯淡的烛光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是镜子里窈窕的少女身形初俱,十岁是一个槛,她再也不是可以装天真无邪就可以万事无忧的垂髫小儿,已经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张尔蓁哀叹一声,自己是不是变成大人的时候早了点? 次日,明月如月已经整理妥当,张尔蓁带着张鹤龄简单用了早饭便又启程。此时越发接近历城,两侧山峦郁郁葱葱,偶尔会有灰布衣裳的汉子赶着牛车慢悠悠走过去,牛车上拉着着了新衣裳的妇人和孩童,或是挎着篮子,篮子上用蓝色坠星布罩着,张尔蓁伸着脖子看了会儿,奶娘已经凑上来笑道:“瞧着他们是要去卖自家的东西补贴家用呢,那几个妇人瞧着利索爽利,做出来的东西想必也不错,姑娘要不要看看?” 张尔蓁看着那些个妇人高谈阔论,偶尔哈哈大笑,很是羡慕,却拒绝道:“下次吧,今儿我们带了不少东西,停下来也麻烦。”张鹤龄依偎在姐姐身边,闻言道:“咱们若是现在买了她们的东西,她们不就不用去镇上了,也省得她们的脚程了。” 张尔蓁笑着摸摸张鹤龄乌黑整齐的发髻道:“她们难得去镇上,瞧着她们这般快活自由,咱们若是直接买下来她们的物件倒是简单,焉知她们就真的高兴,早早回家去还不是下地干农活呀?” “姑娘真是玲珑心肝,农家妇人们也不比咱们这些下人自由,也是难得进镇里一趟,便是都要天黑了才回去呢。”奶娘向往道,张尔蓁却微微不满道:“奶娘又胡说,什么下人不下人的。”奶娘笑道:“那是咱们府上宽厚,姑娘又心底善良没把奴婢当成下人。”张尔蓁又撩起帘子看了会儿问道:“华嬷嬷远方侄子是山东哪的,若是顺路咱们也能去看看呢。” 奶娘心道姑娘心细,心下一思量道:“嬷嬷说过跟着侄子住在镇上,叫‘阳镇’,咱们倒是不顺路。” 张尔蓁遗憾道:“改日去一封信,邀华嬷嬷来府上坐坐罢。”奶娘笑着答应一声,外面传来张伯中气十足的声音道:“姑娘,前边就到了竹叶村,咱们在村口歇会儿用午饭,过了竹叶村就该到张府了。”张尔蓁原本想着不过几步路了,倒不如到家了再休息,可瞅着日头正好,阳光温暖,觉得不出去晒晒春光也可惜了,便应一声,张鹤龄抬起脑袋道:“姐姐,咱们去村里逛逛罢,我可从没有见过村里生活呢。”张尔蓁也没见过明代农村样子,待马车停稳了,便利索的跳下马车,准备带着张鹤龄进村里看看。奶娘不放心自是要跟着,明月也跟上,如月留下来收拾食物茶水,张鹤龄的小厮跟着阿初,阿初和当初进府时再不一样,瞧着虎头虎脑的很精神。 明朝的农村还是比不上前世的农村,草屋房子建的也不密集,老远一个,瞧着也很粗糙陈旧。户户都有院子,院子简单的用着篱笆栅栏围起来,一眼能瞅见院里晒着陈年的粮食和冬棉袄。显然这户人家生活不错,余粮不少呢。也有人家院里栽着高大的槐树,伸出来的槐树枝子挂着绿油油的叶子,淡黄色槐花散发出阵阵清香。农家淳朴的村民瞧见富家公子好奇打量着自家的大槐树,便热情的捧了一大碗拿过来,憨厚的笑着示意送给公子。张鹤龄无措的看向张尔蓁,张尔蓁接下大碗笑意盈盈道:“大叔家的槐树长得真不错,瞧着也有几十年的光景了,这长出的槐花都比别处的大呢。” 村民得意道:“姑娘说的不错,我家的这颗大树是得了上天保佑的,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挪不动呐。” 原本躲在四处偷看的村民们接二连三笑出声,有个嗓门大的妇人笑着嚷道:“李大你说的可不对,就你家有槐树啊,咱们村可还有一棵槐树长得比你这个喜人的多,大伙说对不对?” 叫李大的村民笑呵呵道:“有是有,可你们敢去他家试试?”又转向张尔蓁道:“姑娘别害怕,咱们也不收你的银子,不过是乡里的东西给姑娘尝尝鲜罢了。” 那妇人也赞同道:“若是说道好客啊,确实没有人能比得过李大你了。贵人瞧着也是没见过咱乡下这些东西,不若多装些带回去,现在春里,这东西正合口味,凉拌了吃下去能嚼一大碗饭呢。”张尔蓁止不住莞尔,吩咐明月取了个口袋装起来碗里的槐花,谢道:“那就多谢大叔了,我们就不客气了。”李大笑嘻嘻的接过瓷碗,好心道:“姑娘就别忘前边去了,那边家里住的汉子脾气不好,若是没得碰到姑娘公子的,惹上麻烦招了晦气。” 张尔蓁答应着,牵着张鹤龄左拐准备再转转,那妇人也走过来神秘道:“瞧着姑娘公子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我听说那家华奶奶也是京里来的人呢,这会儿瞧着倒是不像了,以前可真是气派福气的很。还不是因为她那个侄子啊,好赌成性败光了家业。姑娘瞧着富贵也知道,再大的家业怎么抵得住只输不赢啊……哎呦呦,瞧我与姑娘说这些做什么,没得脏了小姑娘的耳朵。” 花奶奶?京里来的?侄子?张尔蓁眼皮一跳,问道:“你方才是不是说华奶奶?她与一个侄子住在村里?我倒是有个相识的嬷嬷与大婶说的有些类似,可不是我嬷嬷吧,那他家住在哪里?” 那夫人小声凑上前来道:“可不就是方才说的那家,他家风水好,占了个吉祥好兆头,那家侄子便觉得自己运道好,整日的不农作不下地,好容易盼来了富贵的姑母,哄得老人家交出了家财,不过大半年就败光了……我瞧着那家华奶奶可怜呐,拖着病身子下地除草,她那便宜侄子大中午还在家里睡觉,只知道朝着姑母伸手要钱,现下没钱了,便撺掇着华奶奶朝以前的老友伸手。华奶奶也是犟得很,硬说自己孤身一人没有其他亲友,这家侄子也不罢休,地里活计都扔给华奶奶,自己做个甩手掌柜。”妇人愤愤不平,张尔蓁和奶娘对视一眼,心头均有不妙感,莫非华嬷嬷没说实话,她来信都是假的?奶娘心道,难怪自己寄出的信笺都没收到回信…… 第一百零九章 遇见华嬷嬷 张尔蓁肃着一张俏脸,妇人以为贵人不爱听这些闲言碎语的话,忙不迭道歉,张尔蓁示意明月给了妇人一锭银子,笑道:“大婶指给我看看,华奶奶家住在哪边?我瞧瞧去,若是故人,怎么也要照拂一二的。”妇人接下银子笑得花枝乱颤,道:“姑娘出手如此大方,我这就带你们过去。要说那家华奶奶着实是个好人呐,前阵儿村里的狗娃生了病找不来郎中,还是华奶奶去帮忙治好的。村里都说华奶奶活该享福的,老了却摊上这么一个侄子,咱们村里正也去说过,可那侄子不要别人管,还扬言谁再去他家,就打断他的腿。所以呀,姑娘若是真想去,只咱们几个人怕是不行,打不过他啊……” 张尔蓁觉得大婶说的话在理,也不敢盲目冲进别人家去理论,便吩咐阿初赶紧回马车边叫张伯带着几个人过来。阿初一溜烟跑开,张尔蓁又道:“我认识的那故人圆盘脸面看着很慈祥,约五十岁上下,个头中等,是去年十月份来的山东……”妇人一拍大腿道:“可不就是,华奶奶初来的时候看着真是气派又富贵,村里谁不说那大壮是祖上冒青烟得了这么个亲戚。华奶奶想着给大壮讨上一房媳妇安享晚年呢,结果如此,真是可怜。” 奶娘激动问道:“华嬷嬷现在如何了,你方才说她病了?病的严不严重,有没有请郎中来看看?” 那个叫李大的村民也上前道:“大约病了半个月,我家田地与大壮家挨着,已经半月没见到华奶奶下地干活了。” 张尔蓁略一思忖,央求李大道:“我家大人一会儿就来了,烦请大叔去请里正村长过来,我们今日便带着华嬷嬷离开,请村民们做个见证。”李大粗着嗓子答应一声便离开了,张伯正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过来,张尔蓁轻声对力为道:“跟着那位大叔去,见到里正村长时多给他们些银子。”力行快跑跟上了李大,嘻嘻哈哈与李大攀谈起来。 这边张尔蓁简单说了情况,张伯便道:“若真是姑娘的教养嬷嬷,能帮一帮自然是要尽力的。”张尔蓁正色道:“张伯,今儿我们要带走华嬷嬷,不惹事就好。”奶娘感激的看着自家姑娘,恨不得立刻过去大壮家看看。 一行人到了一处破败的农家院子,院子确实有一颗极其高大的槐树耸入云天,树干粗壮瞧着有二尺宽,葱翠绿叶闪闪荧光,瞧着富贵。院里七零八落的搭着些破衣旧衫,偶尔几只肥胖的母鸡“咯咯”的走来走去。栅栏门轻易被打开,张伯已经踏步进去喊道:“这家可有人在吗,我们找个人,可否行个方便?” 草屋里久久没有动静,好一会儿才传来鞋子跻地的声音,伴随着咳嗽声出现的是华嬷嬷憔悴苍老的面容,华嬷嬷眯着眼睛看清院里一众人,吃惊哑着嗓子道:“我难道是老眼昏花了,怎么瞅见芝兰来了。” 奶娘已经扑上去抓住华嬷嬷粗糙松枝树皮般的手,上下打量,焦急问道:“华嬷嬷,真的是你啊,你怎么落到这般田地了,我是芝兰,我真的是芝兰!” 屋内又一声音传出来,伴随着浓浓的不耐和愤怒嚷道:“姑母,哪里来的叫花子直接打发出去就是了,就你心善,谁来都要施舍施舍,你侄子我都揭不开锅了,若是有那闲钱还不如接济接济自家人罢!” 张尔蓁示意力行进门去,只见一个邋遢大汉凌乱着头发走出来,穿着与形象极度不相符的丝绸锦缎外袍,脚下跻着一双绣云纹黑底鞋,面貌猥琐至极,瞅见满院子富贵做派人时小眼一亮,惊喜问道:“姑母,来的这些可都是你京里的友人啊?瞧瞧姑母这般不赶紧请客人进去坐坐,都杵在院子里显得咱们多没有规矩。来来,各位贵人进里屋坐坐,我正好去拾掇些美酒美食给各位享用。”大壮敞开了正屋的大门,热情的过分,华嬷嬷为难的看着张尔蓁,又瞅瞅自家侄子这做派,刚想开口说话,张尔蓁已经开口道:“不用麻烦了,我们正是专程来接华嬷嬷的,京里贵人思念华嬷嬷,可巧我们路过,便一同带了回去。”又温声转向华嬷嬷问:“嬷嬷,您还有要收拾的物件吗,若是没有,咱们告别他就可以出发了。” 华嬷嬷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历练多年的老嬷嬷,已经回过神来,感动的看着张尔蓁,心道张家姑娘心善的很,却不好给她添麻烦,况且自己到底也是要面子的,无故又去人家府上打扰到底说不过去,虽然侄子混账不明白,到底给了自己容身之处,便婉拒道:“多谢京里贵人垂怜,我在这竹叶村待得挺好的,就不回去了罢。” 奶娘紧张的拉着华嬷嬷的袖口还没开口,大壮已经嚷嚷出来道:“姑母浑说什么,贵人要人来请你是看得起你,姑母推辞什么,若是得罪了贵人,咱们吃罪不起啊。”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大壮利索的进屋翻出一个破旧的包袱塞进华嬷嬷手里道:“姑母快去快回,侄儿这几日正好没事,就让侄儿随着姑母一起去吧,我也担心姑母年老了走不多远,没得给贵人添麻烦。”华嬷嬷略微尴尬的垂下脸,大壮这般急不可待的不就是又在算计她吗,总觉得抱紧她这颗大树,生活总能无忧,有享不尽的金银和美婢。张尔蓁没有作声,奶娘牵着华嬷嬷粗糙的手伤感不已,明月忿忿,张伯素来老道圆滑,已经笑呵呵上前道:“你不必担心,华嬷嬷跟着我们走自然安全,我们一行不方便带着你,你就不用去了。” 大壮小眼一瞪怒道:“那可不行,姑母是我唯一的亲人,就这样被你们带走我怎能放心,我不管,若是不让我跟着,姑母就不能跟你们走。”这会儿李大和力为已经带着里正村长过来了,里正拱着手和张伯见了礼,大壮已经唧唧喳喳告起状来,里正收了力为的银子,况且平日也瞧不上大壮的做派,自打有了这便宜姑母,村里谁人能入他大壮的眼,鼻孔朝天,这下栽了罢!遂不屑道:“华氏原本就不是你嫡亲的姑母,虽说是投奔你来,当时带着多少的金银细软村里谁不知道,大车足足拉了三车!如今还不是被你糟蹋一空了?今儿有人带她走,我们都没有异议,大壮,做人要适可而止,别太贪心了。” 这一年来大壮已经过惯了挥霍无度的日子,俗语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华嬷嬷是他唯一能走上富贵道路的依靠,大壮自然不依,大声嚷着:“我是姑母唯一的侄子,这便就是亲的。里正你不让我跟着去,是不是眼馋我要有富贵?还是姑母给我的好日子,你也能给我?若是不能,就别拦着我,否则我日日端着碗去你家里吃喝。”大壮一向无赖,村里人都知道,谁也不想惹了这么一个瘟神养在家里,里正叹一声为难的看着张伯。华嬷嬷轻轻拍拍奶娘的手背刚要言语,只听得张尔蓁温软的声音问:“自古以来亲情无价,瞧着你却能出个价,说吧,多少钱,咱们谈谈。” 大壮一喜,状似犹豫,还待大捞一笔,张尔蓁又悠悠道:“日头高了,我们急着赶路,也没有许多时间浪费在你身上,若是你不利索点,我便派了小厮去衙门问问,嬷嬷的户籍在不在你这儿?之前嬷嬷带来的金银细软需不需要你赔?瞧瞧你家这情形,便是砸锅卖铁的,也赔不起十分之一罢?” 大壮小眼珠子一转,胸膛一挺,比出一个手指头嚷道:“一千两,拿出一千两,姑母就跟你们走。”围观的村民们议论纷纷,一千两啊,是土里刨尸的村民几辈子也赚不到的钱,李大不屑道:“大壮是不是疯了,就是把华奶娘卖了能值多少钱,真是荒唐,荒唐啊!” 张尔蓁轻笑道:“看来你是不打算好好谈了——请问里正,这儿去衙门来回需要多久,骑马的话需要多久,一个时辰可够?”说罢轻轻拉了下腰间细带,露出一角温润荧光。 里正先是一怔,又屡着胡须笑道:“快马来回不过半个时辰罢。”大壮瞧着竟然没有半个人帮自己,思量一番硬气道;“五百两!”张尔蓁又笑笑,摇摇头朗声道:“力为,去给我和大公子准备两把椅子,有些累了,先休息休息。张伯,派一个小厮去衙门里问问去,早去早回罢。” “等等!”大壮咬咬牙怒道:“四百两,不能再少了!我照顾姑母一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不能仗着人多欺负村里人,若是不行,我死也要跟你们去。” 华嬷嬷伤心的看着侄子,一年时间,自己攒下养老的银钱全被他拿去输光了,自己要顾着地里顾着家里,临了了还要被卖掉,华嬷嬷悲从中来,颤抖道:“姑娘别听他胡言乱语的,我的户籍原就没有在竹叶村,我住在哪里不过是随心愿罢了,今儿姑娘要我,我便是做牛做马也愿意跟着姑娘去,至于银钱,他已经花光了我的养老钱,再多的便是一个铜板也不给了。” 大壮不乐意大声嚷道道:“姑母你说这话可不对,你投奔我来时,若不是我收留你,你现在还不知道在何处受罪呢。老话说喝水还不忘挖井人呢,姑母这样无情无义,就不要怪我破罐子破摔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三伯 “四十两,多了没有,要与不要,看的都是华嬷嬷的面子。”既然华嬷嬷都对这便宜侄子死了心,张尔蓁也就没有跟他耗下去的必要。张尔蓁不欲多说,拉着张鹤龄走出院子,回头示意奶娘搀着华嬷嬷跟上来,张伯拦着大壮,几个小厮向前一站,张伯取出荷包颠出四十两银子放进大声嚷嚷的大壮手里,在他耳边小声道:“若还是不愿意,就不知道你进了衙门大牢之后,还能不能出来了……”大壮身体无端一颤道:“你们还能要了我的命不成?” “好赌成性的人,总有些外债的。四十两,足够你去还钱了罢!不赶紧去还钱了,谁还管你死活。”张伯幽幽说完,带着一抹笑意告别了里正村长和众村民,一行人往回走。 里正喊过几个汉子拉住嗷嗷大叫的大壮,厉声道:“民不与官斗,你若是进了大牢,谁也救不了你!” 大壮大叫大喊道:“他们不过是一群家丁小孩,里正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 里正遣散了围观的村民,拉着大壮进屋劝道:“华氏是京里出来的老嬷嬷,你就没想过,你作得狠了,她若真是想对付你,便是那些官人随便个手指头都能捏死你,就任你不知所谓的瞎蹦哒?那是她念你的好才不舍得,如今她既然愿意跟着人家走,谁能拿她的主意?你别到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一语成谶)!方才那家小厮去找我时便说了,他们这群人是京里大官来的,便是那小姑娘裙角无意间露出的祥云龙玉佩便是我都招惹不起的。大壮啊,你是我们竹叶村的村民,好自为之量力而行啊,别祸害了乡亲们呐。拿着这四十两就算了吧,你能耐再大,再不要命,也得想想咱们啊!” 大壮听得冷汗直冒,结巴道:“里正,你是说她们是……那来的?”大壮指指北方,嘴唇都有些发抖,里正哀叹一声,说了声“自求多福”便回去了。 张尔蓁腰间确实有一方玉佩,不过却不是什么里正口中的祥云纹龙玉佩,是张尔蓁以前自己琢磨雕的花样子,远远看去还真像龙的,刚才不过稍一显摆,就有了作用,张尔蓁越发觉得无论在哪个时代,权力在手——天下任我走!像大壮那样的无赖人不要脸,但还是要命的。 华嬷嬷只穿着粗布灰色棉布裙,瞧着像个朴实的农村老太太,和当时邵府里威风八面铿锵严厉的老嬷嬷截然不同。华嬷嬷原本不安,听了奶娘说大姑娘和大公子要在历城县住上几年才缓和了紧张的神色,她在宫里打磨许久,闻声而知雅意,猜到张家遇上麻烦了,也不再推辞,跟着奶娘上了马车。奶娘终于有了机会,疑惑道:“嬷嬷,你不是说在阳镇住的,怎么跑这儿来了?” 华嬷嬷叹道:“原来那是我那侄儿骗我住下来租的房子,待我把家什交给他,他便带着我来了竹叶村。我只他一个亲人,便也就无所谓了,在哪住不是住,可他……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蓝布油酊小马车里,张鹤龄紧紧依偎在张尔蓁身边,问道:“姐姐,爹说了不可以再管闲事的,为什么你要去带走那位嬷嬷,咱们跟她很熟吗,会不会带来麻烦?” 张尔蓁倚着柔软的车壁,,一只手随意的搭在后脑勺道:“我不过是做了一件极简单的小事罢了。鹤龄,举手之劳与多管闲事还是有区别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你应当懂,华嬷嬷是我的老师,便是赡养她也使得。”张鹤龄清脆的大声道“知道了”,张尔蓁满意地看着弟弟,张鹤龄跟自己来,学会做人是第一要紧的。 历城县棣属于山东济南,张尔蓁等人到达老宅子的时候已经申时末。张伯事先安排了几个小厮提前过来打扫过,已经敞开骨木色大门等着大姑娘和公子过来。张府这宅邸原本地处就不繁华,张家车队统共不过三四辆,所以也没多少人知道。张鹤龄是第一次见到老宅,大眼睛忽闪忽闪间充满了好奇,随着张尔蓁由大门进去,穿过一重垂花门就到了正院,原来是张峦夫妻的院子,现在归了张尔蓁,张鹤龄住在正院旁边的小院子,以前是张尔蓁待过的。张尔蓁依稀记得离开时落叶满地,归来时已经春绿满园。小厮们打扫的很干净,紫藤萝含笑花杜鹃花开的正艳,满布青苔的石廊上垂下绿油油的爬山虎,带着下午微凉的秋风拂过众人面颊,大家皆是松了一口气,走了几天可算是平安到了。张伯更是感觉轻松,他一路上最大的防备就是担忧万家会派人跟来,来个措手不及,如今安稳,正好。 张尔蓁带着金秋银秋围着张府内院绕了一圈,明月如月跟着奶娘归拢带来的几箱子衣裳,还有些物件需要过几天才到。穿过石廊便是张府小花园,花园里争奇斗艳,异香扑鼻,蜜蜂和蝴蝶忙不迭围绕其间。小花园东侧便是汤姨娘住过的院子,张尔蓁感慨道,张家无论在哪里,地段都不怎么大,只一会儿便逛完了。张伯正忙着归置下人箱笼,派了个小丫头过来传话说张家三老爷来了。张峦没有嫡亲的兄弟,这个张家三老爷便是旁支里的一位兄长,张峦特写了信请代为关照,也是他家的儿子五月成亲,届时张鹤龄去吃喜酒。 三老爷张麒生的膀大腰圆,面庞黝黑,一身戴宗色丝绸裹在身上,瞧着富态又亲和。张尔蓁带着张鹤龄进来,才行了礼,张麒已经眼眶发红抖动着嘴唇感动道:“你姐弟二人终于到了,自我收到你们父亲的书信,便是夜夜不能寐,等啊盼啊总算是见到你们了。一转眼你们竟然长这么大了,张家宗祖保佑。你们姐弟二人在这儿只管放心,一切有三伯照应,尔蓁只管绣花饮茶,鹤龄只管用功进学,来来,给三伯细瞧瞧……”张麒不住的打量堂弟这一双儿女,暗暗点头,大姑娘秀美端庄,公子俊气雅然,两个小孩子均落落大方,感慨当官的生出来的子弟果然不一般,自家的小家子气没法和人家比。张麒欢喜的往姐弟俩脖子上套了两个沉甸甸的金项圈,又取过两个鼓鼓的绒缎绣凇白长青的大荷包发了,张尔蓁笑眯眯的接下谢道:“谢伯父,尔蓁带着弟弟在这儿,日后少不得要麻烦伯父照应了。” 张麒像个弥勒佛似的,呵呵道:“你家祖父与我父亲那可是嫡亲的兄弟,咱们本就是一家人,就不用那些虚礼。我听你们父亲说已经请了孔家的学问,孔家离这儿也不远,改日收拾妥当后我便带着鹤龄去孔家拜访。还有府里若是有什么事了只管告诉我,咱们虽然多年不见但是确是嫡亲的亲人,你们若是与我客气,三伯就该伤心了。”张麒胖胖的肉脸耷拉下来,张尔蓁觉得很有意思,张鹤龄已经噗嗤笑出声来,亲密的拉着张麒的手道:“我原以为来了这儿只有姐姐陪我,现在还有三伯伯,我觉得很开心,三伯伯日后常来好不好,我很喜欢你呢。” 张麒一双大手揉揉张鹤龄娇嫩的脸感慨道:“三伯伯会常来,你们若是愿意,也可以去伯父家里玩耍。” 张尔蓁乖巧应是,张麒又简单说几句,便下去和张伯叙话了。张麒家住的离这儿并不近,鞭长莫及的,许多事还是需要张管家做主。张尔蓁坐在正堂一侧雕花大椅子上,打开鼓鼓的荷包,只见金光闪闪,是几十个小金猪和金叶子。张麒虽然在仕途上没有进益,但却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出手这样阔绰,张尔蓁突然明白了为何张峦很少和这位堂兄联系了,怕这位堂兄太热情了,银钱给的太多罢。张鹤龄举着自己的荷包交给张尔蓁道:“君子不受,姐姐替我保管吧。” 张尔蓁拒绝道:“咱们两个便是府里的主人,若是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当得起门面,理钱而已,回去吩咐阿初阿善收好就是,总有用得着的地方。鹤龄,不要觉得商贾便低人一等,爱钱就非君子所为,你想想啊,咱们吃的用的,你写字读书的笔墨诗书,哪一样离得了银子?难道君子要吃饭,还要先去地里插秧不成?” 张鹤龄呲着牙笑眯眯收下了荷包道:“原先时候娘都不许我接触这些呢,我却觉得银子就是好东西,还可以买东西送给姐姐,也可以派人送回去给爹,还有延儿,不知道咱们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延儿有没有想我。” 张尔蓁轻轻刮了下他秀气的小鼻头道:“在家的时候你老是欺负他,这会儿知道弟弟的好了?” 张鹤龄不满道:“我可没有欺负他,自从姐姐教育过我后我便再也没欺负延儿了,上次姐姐送来一箱子玩意儿,我还让延儿先挑的呢。” “对呀,延儿不过要了五六件,剩下的不都是你拿去了呀?” 张鹤龄小脸一红,不好意思道:“姐姐怎么知道的,我还分了几样给尔淑呢,剩下的……剩下都被我收起来了,嘿嘿……” 第一百一十一章 孔府的堂文馆 姐弟俩闲话一会儿,坐在正厅等着张麒。张麒嘱咐完张伯便急着赶回去了,二人站在门口看着张麒的马车远去,天色渐渐暗下来,奶娘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姐弟俩用了晚饭,张鹤龄拉着张尔蓁的袖口不肯去休息,张尔蓁知道他害怕,便吩咐了阿初阿善守在启风院内室门口,自己坐在床榻边上给张鹤龄讲故事,是老掉牙的孟母三迁的故事,张鹤龄眯着眼睛嘟囔道:“姐姐,咱们的邻居是什么样的呢………” 张尔蓁哄睡了张鹤龄,吩咐阿初阿善好生看着,待亥时中再去休息,自己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蝶园。今儿又是赶路又是收拾衣裳物件的,府里小丫头都累得直不起腰,往日里麻利的如月现在端着盆的手直打颤,张尔蓁吩咐了小丫头们下去歇息,叫了奶娘来问:“华嬷嬷歇下了吗?” “嬷嬷已经睡下了。” “明日去请个郎中回来看看,该用药的也别含糊了。以后华嬷嬷就住在隔壁院吧,寻个小丫头伺候着。被她那侄子这么一折腾,华嬷嬷身子不比从前了,劝她别逞强。”张尔蓁卸下发钗,乌黑油亮的长发洒在肩头,奶娘拿着牛角梳帮着理好,伺候着张尔蓁躺进塌里,道:“姑娘,华嬷嬷已经出宫了,我想着,不如找个地方给她养老罢,她住在咱们府上到底心里不安稳……” “奶娘会错我的意了,华嬷嬷大半生颠沛漂泊,辛苦一场,我不忍心看她受苦罢了。她到底教过我一场,人品才学自是极好的,我不会让她做什么事儿,也不会无缘无故给她找麻烦。还有,咱们来山东,她知道原因了吗?” “华嬷嬷没问过我,不过我想她该是猜到一些的,姑娘,您的意思是……” “我也不勉强她,将万荣的事儿告诉她罢,愿去愿留,我都尊重她。她若是要走,我便派几个人护送她。”张尔蓁阖上了眼,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疲倦,奶娘心疼,也不再言语,轻轻放下了姜黄色床幔,满室寂静,才悄悄离开。 彼时张尔蓁已经睡着了,不知道奶娘是如何告诉华嬷嬷的,华嬷嬷沉思许久,目光凌厉道:“也罢,到底是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姑娘待我重情重义,我若是能帮到她,自然没有不应的,只是芝兰呀,你也知道,但凡是牵扯到万贵妃的事,总是刀口上舔血,不小心就没命了。” 奶娘坐在沉黑色矮墩上,应道:“姑娘不勉强嬷嬷,嬷嬷年纪大了,若想找个地方安心养老,府里可以帮忙的。” 华嬷嬷摇头叹道:“说什么安心养老,我一生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也早就习惯了那般的日子,又怎么会在乎自己的性命,是你家姑娘啊,她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若真是……,怕是难脱身了。” “嬷嬷安心就是,万贵妃大约不知道这事儿。万荣即便再胆大,也不敢讨到宫里去,如今不过是防备些罢了。嬷嬷只管安心住着,府里没有成年的主子,还需要嬷嬷照应呢。” 华嬷嬷却严肃道:“你家姑娘便是还没及笄,也不可小觑了她。你终日在她身边伺候,当比我更了解你家姑娘,她瞧着温暖和气,其实骨子里却倔强的很,便是和万荣斗个鱼死网破,我看她也敢!所以呀,咱们要劝着些,别让她钻了牛角尖。” “嬷嬷说的是,所以才更需要咱们帮忙……” ………… 接下来的日子繁忙又平淡,张峦派人送来的十余辆马车货物先后到了,拉货的高头大马个个精神抖擞,打着响鼻撅着蹄子。货物箱笼一件件往下搬,一瞧就是金氏收拾的,大到张鹤龄房里写字诗画的桌案,用饭的茶几小桌,小到张鹤龄夜里用的纹银夜壶,样样不缺,个个仔细。张尔蓁的物件不过三车罢了,其余全部抬到张鹤龄的启风院去。张麒带着张鹤龄去孔家拜访过,因着张峦书信在先,孔家极热情的接待了张麒二人,考教过张鹤龄的学问后决定收下这个学生。可惜的是,金氏送来的大小物件张鹤龄一时半会儿怕是用不到了,因为孔家堂文馆需要全日制在读,教授内容包括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六艺治国管家修身之道,再大点还有八股文,十天一休憩,就像官员沐休似的。 张鹤龄回来后精神头格外好,叽叽喳喳围着忙碌的张尔蓁说话,说孔家堂文馆里好多学子,与他年岁都差不大,语气里充满了期待。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并不恋旧,对于新事物的接受程度也很高,恨不得收拾几件衣物马上就到堂文馆里去。张尔蓁吩咐两个小厮整理大公子去堂文馆就学需要的笔墨,拉着兴奋的*的张鹤龄坐在硬实的樱桃木深纹椅子上,严肃道:“去孔家堂文馆不是让你去玩的,是要你跟着孔家大儒学习文笔诗书,将来参加科举致仕所用。父亲原是孔家堂文馆出来的,你不能丢了他的脸面,不可偷懒,不能懈怠,不许顽皮,十日回来时我便带你玩耍。若是不听话,我会拿着父亲送来的戒尺狠狠敲你十个板尺,听懂了吗?” 张鹤龄委屈的垂着脑袋,拉着姐姐的手保证:“姐姐说的我都知道,我答应过姐姐好好用功,就不会骗你。姐姐,你别对我那么严厉,瞧着害怕呢。” 张尔蓁摸摸张鹤龄毛茸茸的小脑袋喟然长叹:“我必须要对你严厉些,省的你日后埋怨我。我们姐弟俩现在相依为命,不知道要过上几年呢。” 随着行李车架来的还有张峦和金氏的书信,金氏的且不提,都是殷殷嘱托,张峦来信叫张尔蓁只管放心,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鹤儿。这次,张尔蓁觉得上天都不向着她。北方鞑靼来袭,正是武将上阵之时,万家兵部尚书的万老爷才是如今的重要人物,万荣还不知如何得意呢。张尔蓁暗道幸亏自己走的早,若是万家大胜而归,便是万荣那厮说什么,圣上都会龙颜大悦的允了。 虚虚又是几日,张麒带着张鹤龄离府而去,张尔蓁才终于喘了口气,这几日着实累得很。府里人虽少,事物却不少,有着张伯和奶娘操劳许多,很多事也需要她的首肯,如今终于安顿下来了,张尔蓁才计划起自己的事儿,派出去的力行已经回来,在蝶院候着张尔蓁,张尔蓁坐在清凉树荫下,听着力行打探来的消息—— “奴才去隔壁拜访时,是一个守家的老管家开的门。老管家道主家离家已经六年,至今未归,至于去了哪里老管家表示不清楚。原先老爷确实姓房,奴才将府上准备的见面礼交给那位老管家,老管家又道改日来谢,便送奴才出门回来了。” 午后的阳光催人入眠,张尔蓁却有一瞬间的怔忪,六年?房先生已经离开六年了,忙问道:“那老管家可说房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你有没有见到房家花圃,就是邻着咱们花园子的那方院子里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力行稍加回忆道:“奴才牢记姑娘的嘱托,仔细观察过,房府并无其他可疑之处,奴才随着老管家进了一重垂花门后入了正院正厅,其间只有桌椅,并无杂物,花园里宽阔平坦,景色平常,却是普通。” 张尔蓁猜测房先生在走的时候便撤了温室暖房,可惜了培育那样好的百花蝴蝶了。张尔蓁吩咐力行下去,决定改日亲自登门拜访。还不等张尔蓁去拜访,当日下午,房家老管家便来了,穿着普通的棉质褐色长袍,拄着百花吉祥缀纹拐,长眉直缀,须发皆白,望之可亲。 张尔蓁在正厅见了老管家,待明月上茶来便吩咐两侧丫头下去候着。张尔蓁坐在上首左侧,老管家颤巍巍在右侧坐下,打量了张尔蓁一番才开口道:“老爷让我守着府里,这一守就是六年。老爷一向独来独往,不与他人攀亲做戚,临走时交代我,若是隔壁主人家回来了,就将鲜红帆布挂起来,他路过时若是看到,便会归来。”老管家眯着眼睛看着张家姑娘似探究般的瞅着自己,才点点头缓缓道:“老爷还交代过我,隔壁姑娘若是也来了,便要我亲手交给你一封信。我以为等不来姑娘了,可巧不过六年就见到你了。” 张尔蓁有些怅然,看着老管家慢慢从袖口取出封赤色封面信笺,张尔蓁双手接过问道:“房先生可曾说过他会去哪里?府上的温室暖棚是不是也拆掉了,为什么要拆掉呢?” 老管家抚着长长的胡须一脸慈祥:“我觉得姑娘看到这封信后,一切就会明白了。老奴也该回去了,该办的事儿做好了,这就回去挂起红帆,等着老爷改日回来呢。”张尔蓁小心翼翼收起信笺,恭敬送老管家出门,张尔蓁端着厚厚的信笺,想象不到房先生会有什么话告诉她,她有点彷徨,这么多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和事出现,她害怕和前世的生活牵绊太多,扰乱了现在的平静。送走老管家后,张尔蓁回了蝶园,紧闭起房门坐在窗前,夕阳的晕黄透过窗棂拉出长长的影子,张尔蓁颤抖着手撕开了封口,里面是厚厚的一沓宣纸,小楷工整的书写着一页又一页。张尔蓁平复下复杂的心情,从“张姑娘亲启……”开始看…… 张尔蓁已经在房里呆了两个时辰,月亮悄悄爬上枝头,奶娘严厉的小声问道:“姑娘用饭了吗,你们怎么没进去伺候着?” 明月委屈道:“奴婢不敢进去,奴婢是被姑娘撵出来的,从申时末到现在,只如月进去添了壶茶,立刻也被撵出来了。” 如月接着道:“姑娘大约是看书看得出神了,姑娘认真的时候是不许咱们打扰的,奶娘别担心,奴婢进去时姑娘看起来心情不错,想必一会儿就可以用饭了。” 奶娘拎着的梨花木云食盒装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在房门口徘徊许久不放心道:“姑娘不会独自在房里呆这么久的,不行,我得进去看看。”明月拉着奶娘的袖口道:“奶娘别去,姑娘说过不准打扰她的。”奶娘拎着食盒来回念叨,总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第一百一十二章 力行和如月的亲事一 房里的张尔蓁心头复杂,先是大喜一阵,因为房先生说毁掉的温室暖棚会在滇南东南地区重建,府里的温室暖棚虽然暂时拆掉了,但是材料都还在,张尔蓁若是愿意可以拿去用。接着是大惊,房先生毫不避讳的讲房老先生——也就是他的师父,其实人还活着,当时说老先生已然故去也事出有因,房先生就是去见师父去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还不定。最后便是大悲了,因为房先生最后一句话是“倘若可以从来中来,姑娘当何去何从?”张尔蓁盯着这句话沉思许久,恨不得看出个窟窿,房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若是她可以回到前世,她愿不愿意? 荒唐!张尔蓁先是否定了这个可能,她的身体是明朝嫡女,父母亲皆是,她凭什么能去前世?难道时空穿越已经被房老先生找到了?前世那么多科学家都束手无策的谬论,张尔蓁不觉得他们可以做到。想要穿越,那就要跑的比光还快,光跑的有多快呢,张尔蓁记得是三十万公里每秒钟。人能跑的比光还快吗,够呛吧。 …………可是万事都有例外,既然房老先生可以来,弋千可以来,庞氏可以来,她万一可以回去呢?对啊,她如果可以回去,她愿不愿意? 张尔蓁又陷入深思和幻想中,如果她能回去,应该是带着这具精致小巧的身子回去罢,还会不会有人认识她呢,爸妈还记得她吗,她若是走了张峦会伤心的吧,没关系,张峦还有好几个孩子呢,金氏也不会有多伤心的,这样的话孙柏坚就可以再寻个小媳妇了,除了这些人,张尔蓁觉得也没什么人关心她了,讲心里话,张尔蓁十年来仍旧怀念前世的生活,若是这能回去,其实也挺好的…… 不知道房先生现在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张尔蓁很期待,若是她真的能走,万荣那事就不用纠结了,她回去后好好看看历史,万家到后来怎么样了?按照历史发展轨迹来看,万家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朱祐樘登基后,万家必然没什么好日子过。功高盖主,年羹尧这个烂梗已经说明大功臣太嚣张的话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想到朱祐樘,张尔蓁暗叹不已,这个太子殿下,总是出其不意,想找他的时候投奔无门,不找他的时候出其不意…… 想的越多,诸事越是繁杂。张尔蓁时而紧皱眉头状似忧心,时而舒展俏脸开怀微笑。房里没有掌灯,张尔蓁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如同鬼魅般,瘆得慌…… 奶娘大着胆子推开门时,大姑娘已经伏在案边睡着了,葱玉般的长指仍然紧紧攥着一张宣纸,嘴角擎着一抹满足的微笑。奶娘有些怔忪,姑娘笑得这样轻松,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奶娘轻轻点了桌案上的蜡烛,房里瞬间明亮起来,奶娘轻轻抱起姑娘娇小的身子放进内侧床榻里,又整理好散落在桌上地上的信笺放在床头小柜上,缓缓关上门出去了。门外明月如月正焦急的候着,瞧见奶娘出来,迎上去还未开口,奶娘小声道:“姑娘近日太累了,已经歇下了,你们在这儿守着,若是姑娘醒了再进去伺候。我先把东西拿到厨房去,一会儿就回来。”明月如月答应一声,如月小声问:“姑娘从没有睡得这样早,又这么沉,姑娘身体可好,会不会是生病了?” 明月道:“白日里姑娘见过隔壁老管家后就有些不对劲,我倒觉得是老管家说了什么话才使得姑娘伤心的。姑娘以前在这儿住过,说不准和隔壁院里哪个人关系极好,这见不着了才难过的。”两个小丫头各执一词,都觉得自己说的颇有道理。奶娘已经下去了,月光微凉,两人均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谁也不提回耳房休息的事儿,姑娘状态不对,她们要看紧点。 熟睡中的张尔蓁梦到了很多很多,这十年来认识的人一一闪过,弋千邪魅的笑着对她说“我是神婆,我是神婆,白云妹妹,你信吗”,朱祐樘一双眼眸如大海般深邃,盯着她轻声问“你想去哪里,你哪都去不了”,张峦抱着一团粉色轻纱衣眼角微红“我的蓁蓁,你怎么还不醒过来呢,都十天了”……太多了,太多了…… 张尔蓁惊醒的时候已经五更天,黑夜像一张恐怖的野兽吞噬了张尔蓁所有的尖叫,汗湿背脊,浑身粘稠的不舒服。醒来又是熟悉的地方,张尔蓁轻抚着胸口安慰自己:“别害怕别害怕,我哪儿都不去,哪儿都不去。” 张尔蓁穿了鞋子去桌边倒水喝,如月已经敲敲推开门进来,端了盏微光的油灯,轻声问:“姑娘醒了,你晚饭也没用,现在要不要用点粥,厨房里已经备下了。” 张尔蓁大饮一口茶才觉得舒爽些,招呼如月也坐下,问道:“你没去歇下吗,这都寅时四刻了,眼瞅着天就要亮了,这天也冷别老是歇在外间。现在府里也没人拘束,下次就回耳房休息罢。” 如月犹豫道:“……奴婢知道不妥问的,但姑娘若是有难事了,也请跟我们说说,大家一起总能想出办法的,姑娘还小,万不可为难自己。” 张尔蓁笑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喝边道:“没什么事,我是向来不往心里藏事的人,断不会难为自己。倒是你们,跟了我之后颠沛流离的也没歇下来。……如月,这么多年了,你还想过你娘吗?” 如月一怔,轻声道:“不想了吧,想也没有用,我自从跟了姑娘,日子比起小时候过得舒坦了许多,也学会了针线做吃食,给姑娘挽发髻,伺候姑娘一辈子就好,别的什么也不想。” 灯光下如月的侧脸温和而柔软,张尔蓁便催促如月赶紧下去再歇会儿,如月离开后,张尔蓁才披着外袍走到窗边,看着如月纤细的身影没入黑暗中,觉得力行的事儿该与她说了…… ………… 春日的暖阳和煦,春景怡人,府里一派祥和安稳,忙碌了一个月的张府下人们欢喜的拿着主家才赏下来的几十个铜板收起来,预备悄悄买些酒来吃。力行常年不在张府,现在跟着大姑娘来了山东,便能够时时见到如月了。几年来,力行已经由当时憨厚老实的少年历练成独当一面的汉子,黝黑的面庞上嵌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张嘴笑时满口的白牙直恍的人睁不开眼睛。 随着张府从武昌搬到顺天府,现在又跟着到了山东,知道当年往事的人越发少了。也随着力行长成成年汉子,府里有女儿的婆子都打上了力行的主意,旁敲侧击张管家,力行已是娶亲的年纪,早日结了亲才好更加仔细用心的在府里做事。张管家笑而不语,力行憨憨的摸着后脑勺不说话,婆子们更是欢喜,力行生的俊朗,又是大姑娘跟前得力的人,不说年少有为,配自家的丫头是够了,看着力行的目光越发亲和,所以大胆的婆子已经寻到了张尔蓁面前。 张尔蓁才歇下来,坐在花园里铺了软绵毛绒缎垫子上给张峦写信,金秋已经领着厨房里的赖妈妈过来了。赖妈妈躬着腰笑得脸上满是欢喜的褶子,三言两语道明来意,请姑娘给个恩典。张尔蓁不知道力行已经这么抢手,撩起湖蓝色银边长袖放下羊毫问道:“赖妈妈,你女儿我也是见过的,生的标志,配个外头的良人也使得,你只需说一下,我便可以给了文书放出去便罢了,怎么赖妈妈就瞧上了力行,你家丫头……” 赖妈妈上前两步谄媚道:“姑娘年岁小,我原不该和您说这个,但如今府里也是姑娘当家,府里谁不说姑娘聪慧明达,所以我便厚着脸皮来请姑娘的安,我家姑娘十六岁了,力行十九岁,年岁相当,请姑娘做主许了这门亲事,老婆子便先谢姑娘体恤了。” 张尔蓁轻轻吹干信上墨汁,抓着一端将布满娟秀小楷的宣纸装进信封里,柔声道:“赖妈妈的心思我已经知道了,我这就叫力行来问问,若是他没意见,我也愿意成全了赖妈妈。赖妈妈可还有别的事儿吗?” 赖妈妈笑得宛如一朵盛开的腊梅花,连说“谢谢,无事了”,告辞后扭着粗壮的腰身出去,正巧遇到明月如月进来。张尔蓁封好信笺交给如月,让她交给张伯后尽快派人送回京里去,然后去寻奶娘和华嬷嬷,瞧着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待如月走远了,张尔蓁才唤过明月,悄声吩咐去把力行找来。 “……力行,眼瞅着你也快二十岁了,有妈妈到我这儿来提了要与你说亲呢,我总要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力行站得笔直,害羞的红了耳朵,头恨不能垂到地上去,粗哑着声音回道:“姑娘……,姑娘怎么就忘了,奴才和……早已有婚约在身,奴才一直牢记并不敢忘。况且这些年,奴才随着张管家外头处理庄子事物,内里学着府上大小事,人情世事,皆不敢懈怠,只等着……她长大后,求了府上的恩典……,奴才一直洁身自好,并不敢做那等不洁之事,也不曾与府里府外丫头们纠缠不清,请姑娘明察。”力行惴惴不安,因为大姑娘盯着他的眼神探究极浓,他恨不能剖腹明智,如月姑娘温柔善良,话语轻柔,做事利索细致,这些年他瞧着这个小姑娘一点点长大,早就倾心于她,今年她已十一岁,再有几年,就好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力行和如月的亲事二 力行向来是个多做少说的老实性子,这样的人搁在前世那也是抢手的好男人。力行目光真诚,一番话想必也是真心的,说的颤颤巍巍。张尔蓁有些欢喜,力行这样有心,对如月也是个极好的交代了,不过…… “你先别说敢不敢,如月一直跟在我身边,言行样貌皆出挑。你不必为了当年应急时的承诺搭上自己的一生,平心而论,你若是不愿意,或是不能用心,我也会替她取消了这婚约,便当做没有存在过也行。” 力行涨红了脸,急道:“姑娘明鉴,奴才愿意,奴才毫无不满之处,奴才年岁不大,愿意等如月姑娘几年,便是……便是再多几年,奴才也等得。” 张尔蓁笑得像个慈祥的老者,呷了一口茶缓缓道:“你的心意我懂了。如月也大了,我会与她明说这件事,至于最后如何,端看……,罢了,你先下去。” 张尔蓁原本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告诉如月,可看着力行消失在拐角处时又暗怪自己,都说人是平等的,一直拖着便是对力行最大的不公平。若是如月不愿意,便算了吧。 如月寻张尔蓁时,张尔蓁已经进了内室,坐在大理石缀花大桌案前瞅着手里的玉佩发呆,张尔蓁听见响动,吩咐来人关紧门窗,示意如月坐在旁侧矮墩上,悠悠道:“……那年,你偷偷在府里烧纸引来你娘的游魂,附在了尔淑身上,尔淑高热不退整整两日。后来水墨道长来了,治好了尔淑,你我却整整昏迷半月有余。如月,你可曾知道,我是怎么醒过来的?” 如月不知姑娘重提当年旧事有何用意,绞着袖子摇头,姑娘一向喜笑不露于面,这会儿如月竟然冒出了冷汗。张尔蓁顾自道:“我与孙家公子有了婚约,所以我才醒过来了。如月,你知道你是怎么醒过来的吗?” 如月有些迷糊又有些恍然,睁大眼睛看着姑娘柔和的侧脸,张尔蓁笑着将玉佩交到如月手中道:“我去了你原先住过的家,找到了这方玉佩,接着为你许了一门亲事……你才醒过来了。” 如月颤巍巍的接过那方巴掌大的暇玉,在张府生活这么多年,她看得出来,这不是块好玉,上面胖胖的小兔子已经有些模糊不清,‘正月初三子时’。这就是她的生辰?如月纤细的手指抚过玉佩光滑的表面,触手冰凉,好一会儿才轻声问:“姑娘,府上为我许了哪个?” “当时你已经睡了大半个月,事出急了一些,又不敢寻府外不明来路的,便看重了当年憨厚老实的力行。” 如月眼前浮现出那张俊朗的笑脸,张尔蓁将目光转向一侧柔声道:“早些年你太小了,不好告诉你这些。眼下你也大了,该知道的也要知道,你别怨府里人不告诉你,当年事出凶险,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给你做了这个主。这么多年过去,咱们都好好的,我想着,你若是不愿意,我便去回了力行,让他别等你了……若是你愿意,自然等你大了,我就放了你们出去。” 如月发间的素簪子轻轻摇了摇,半晌没有言语。张尔蓁又道:“你一向是个心思通透的,便是我不说,这些年你应该也多少察觉到不对劲了。力行一向老实,怎么哪里都不去,回府就先来咱们院子里送东西,又是樱桃又是面人的,虽然都是些小物件,但是可见他的心意是好的。我冷眼看了这么多年,觉得力行为人还是极好的。你是我的丫头,我自然尊重你的意见,回去想想罢。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你若是愿意,等以后我放了力行出去,便再好不过了。” 如月握着温热的玉佩轻声告辞,仍旧是温声细语的,脚步轻缓离开。张尔蓁觉得有些奇怪,也有些看不透,如月反应过于平淡,既没有害羞,也没有恼怒,也许是消息太过劲爆,雷的她毫无反应?亦或是她早就知道了,只是假装不懂?还是她已经有主意了,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张尔蓁想了几个可能便罢了,摆摆手自己拿了个大厚迎枕垫在背后,像个老佛爷似的迷上眼睛准备午睡,大约睡上一觉,如月就想通了。 夜里,如月照旧端来铜盆盛着温热的水伺候张尔蓁梳洗,张尔蓁坐在菱花镜前看着如月麻利的关上门走过来,转过身笑道:“瞧你爽利的样子,日后你若是离了我,倒真舍不得你。明月伶俐,却不如你这般安稳呢!如月,你跟着我也有许多年了,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不需要害羞,有话就直接与我说了吧。” 如月绞了雪白的棉绒帕子敷在姑娘脸上,又沾了温水轻轻拍打几下,轻声道:“姑娘,奴婢想好了,奴婢愿意跟着姑娘,哪怕一辈子不嫁人也不碍得。姑娘,如果您嫌弃奴婢手糙嘴笨的想撵了奴婢出去,奴婢也没有话可说,都听姑娘的就是了。” “你不愿意?”张尔蓁问道:“你别嫌弃力行现在是个府里的人,日后我定然给了你们卖身契,出外谋生你们定会过得很好。力行是我瞧了许多年的人,你若不愿意,可想好了?” 屋内静静的,只听得见如月带起的涓涓水声,如月坚定而又缓慢道:“姑娘,我决定了,求姑娘成全。” 张尔蓁想问为什么不愿意,可她又觉得没有立场剥夺一个人的婚姻权,喜欢和不喜欢,哪有什么多为什么。如月不愿意跟力行,她说什么也无用,“既然你不愿意,我便会做主取回你的庚帖,日后你俩的事儿……就算了罢。” “谢姑娘成全,奴婢还小,待伺候到姑娘嫁人了,奴婢才想考虑自己的事呢。” “到时候……怕是没有力行这样优秀的人了……”张尔蓁收拾妥当窝进暖塌里,看着麻利的放下床幔的如月,眼神充满探究。 如月却不在意,笑道:“……那就跟姑娘一辈子好了。”笑容爽朗又欢快,张尔蓁竟然有些感动,那一瞬间,张尔蓁觉得遇到如月这个小丫头也算是她今生的大幸运。尽管日后如月变了许多许多,张尔蓁依旧对她狠不下心来。 说到底,力行是如月的救命恩人,虽然有点过河拆桥的意味,但张尔蓁也不愿撮合这郎有情妾无意的姻缘。张尔蓁没有叫力行过来说话,只告诉了张伯,请张伯接手后续的事情。张尔蓁颇为愧疚的赏了力行二十两银子,她很欣赏这个少年,可惜和如月没缘分。且不说力行如何想,如月反倒像个没事人般照旧生活,温声细语的安排金秋银秋做活,自己经常捧着绣绷不离手,忽而是手绢,忽而是抹额,大多数都孝敬了张尔蓁,偶尔也有华嬷嬷和奶娘的。华嬷嬷在张府养好了身体,不再吃药后便来了张尔蓁的蝶院,张尔蓁正端着账本看府里今日开支,除却吃喝穿,只有张鹤龄消费比较高了,家里人口少,张伯管的好,账目一目了然。 华嬷嬷坐在一侧软绵百花绣纹的凳子上,瞧着张尔蓁专注的样子不好意思道:“早知道姑娘忙,我就过会儿再来了。” 张尔蓁放下账本,笑道:“嬷嬷别见怪,我也是无聊了才让管家找来账目瞅瞅看看。嬷嬷身体可好了,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告诉奶娘和我,嬷嬷在张府尽管住着,千万被跟我客气。” 张尔蓁一派小大人的样子让华嬷嬷忍不住轻笑,回道:“若不是姑娘仁慈收留了我,我这会儿还不知道如何呢,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可既然跟了姑娘,日后便都听姑娘使唤,姑娘也别嫌弃我拿大,姑娘不好出面的事儿交给我就是了。”语带深意,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嬷嬷,说话就是干脆利索。 张尔蓁起身关上门,亲自斟了一杯茶端到华嬷嬷面前正色道:“嬷嬷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山东,我就不说其他了。有嬷嬷在张府,我就有一份心安在,嬷嬷也别觉得亏欠于我,您于我有教养之恩,也与太子殿下有教养之恩,实话与嬷嬷说了罢,我跟太子殿下也有数面之缘。日后张家若是出了事,就请嬷嬷看在咱们缘分的面上,能帮的就帮一把。” 华嬷嬷有些吃惊的看着张尔蓁娇小的身体进了内室,好一会儿才捧出一方梨花木小匣子,张尔蓁取出朱祐樘第一次送她的那方蜷曲状温润玉佩给华嬷嬷看,华嬷嬷惊讶道:“此物却是太子殿下所有。这是太子年幼时住在太后处,太后亲手给他系上的,从不离身。姑娘既然拥有此物,为何还能被万家逼到这份上来?” 张尔蓁轻抚着匣子上雕花的淡淡细纹:“此物在我这里毫无用处,便是因为我根本见不到太子殿下。我夜里才走了,万荣第二日就遣了小轿去张府接我,嬷嬷常年生活在宫里更应当知道,我若是真的进了万府,谁又能替我主持公道。万贵妃不过一两句话,我便再也不能翻身。我走时派人打听过了,太子殿下已经许久没出现过了。” 华嬷嬷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放进匣子里,沉思道:“太子殿下六岁时,万贵妃原想接了去凤藻宫养着,是太后娘娘执意接去了仁寿宫才养着长大了。太子殿下步步小心,时时注意,在圣上面前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太子与万贵妃一直水火不相容,便是姑娘不去找太子,太子也会和万家来个了断。如今万家势大无德,得罪了许多朝中权贵,盯着万家的大臣老爷就等着万贵妃失宠,万家便会如刀上鱼肉……所以,咱们现在是……能躲就躲,目前并没有谁能与万家作对。” 张尔蓁知道华嬷嬷所言是事实,可也有些不甘心,道:“太平盛世竟然是表象,都说透过现象看本质,如今的百姓和乐到底迷惑了多少人的眼睛。圣上专宠万贵妃至此,竟然连亲生儿子都顾不得了。嬷嬷,您也知道,躲起来并没有用。” 第一百一十四章 张尔蓁的厨艺 华嬷嬷却微笑着摇摇头,慈爱的拉过张尔蓁蹂胰小手握在掌中,看着眼前娇美的姑娘缓缓道:“我大风大浪过了四十多年,伺候过太子殿下,伺候过太后娘娘,便是在圣上面前那也是过了脸的,可到头来又如何,钱财散尽,险些病死。可这么多年来,宫里人来来去去,今儿没一个,明儿少一个,不知道自己哪天糊里糊涂得罪了哪位贵人就去见了阎王,宫里水井林子园子,哪处都有冤魂无数。可我活下来了,安安稳稳遇到了姑娘。自古花无百日红,万家自有老天惩处,姑娘还小,如今的隐忍不发不是一味的躲避逃离,姑娘聪慧,该知道以退为进的道理啊。” “嬷嬷说的我懂,可我不懂的是,我既然已经离家,为什么万荣就是不愿放过我张家。我收到来信,不只万荣经常派人去张府门前吆喝败坏我父亲官声,便是父亲在官场上也经常受到万家排挤,父亲多年兢兢业业,就因为我……”这才是张尔蓁最恨之处,躲罢了,谁不会躲,可万家欺人太甚,她若是一昧做个缩头乌龟,便是壳再硬,总有毁掉的一天。信是清晨收到的,带着前世义务教育下写信的专用手法,横着书写还带着冒号,张尔蓁边看信,脑海里边是弋千那张妖艳的脸,既然消失不见,怎么又跑到山东来了,这个假神棍,张尔蓁想到弋千更是气的浑身发抖,华嬷嬷以为姑娘是伤心过甚,帮着顺气,叹道:“胳膊拗不过大腿啊,又能如何?张老爷为人谨慎,只要不出错误,万家还不能把他如何,所以,姑娘来山东是对的,张府安全,姑娘才安全。” “嬷嬷说的是,咱们总会有办法的!嬷嬷放心住下罢,我懂得了!”且看万家还能得意到几时吧。 送走了华嬷嬷,张尔蓁呆呆的凝视着匣子里静陈的几样物件,一条眼镜腿,两方玉佩,还有——孙柏坚送她的项链。她想一把扫落这些东西,什么回家,什么皇宫,什么未婚夫,她都不想要,她不过想平平淡淡的过日子,顺顺遂遂的过日子,可千头万绪,事情越来越乱!父亲那边是鞭长莫及了,张尔蓁很愧疚,若不是自己多事,何至于今日。可愧疚会儿便又恢复了精神,自己人微言轻的,想了也是白想,这些年张峦同志在朝堂上也不是白混了,总不会被揉捏戏弄而不反抗吧。 明儿是张鹤龄放假一日的时候,明早还要吩咐厨房里备下材料,她准备亲手做些吃食奖励张鹤龄,才七岁的孩子便过上了住校的生活,也不容易…… 休息一夜的张尔蓁满血复活,生活虽难,总要向前看的。张伯已经派了小厮和马车去孔家堂文馆接大公子,张尔蓁撩起袖子去了厨房,奶娘一个劲儿地劝张尔蓁出去,大姑娘何曾做过饭食?别烧了厨房才好!可张尔蓁自我感觉前世做饭的水准还在,要把啰嗦的奶娘撵出去,指挥厨娘烧好了火,架着一口大锅,准备给张鹤龄小同学做一锅鲜鲜的文昌炖鸡汤,再来个红烧鲫鱼,油焖海鲜虾。这些菜奶娘是不会想着去做的,因为都太简单了,张尔蓁吃了多年的菜总结出的经验就是,奶娘做菜讲究手续齐全而复杂,便是弄个既简单的炒时蔬,也要烫滤滚切起锅过油煮汤浇叶都来一遍,张尔蓁看过一次后大觉佩服,至于那种放进锅里任其自然成熟的菜式奶娘很不屑。所以当奶娘苦口婆心劝说无效,却看到自家姑娘不过是在厨房里转转,背着手翻炒一下锅里冒热气的菜而已,便长舒了一口气。 张鹤龄回府时直接奔进了蝶院,张尔蓁已经坐在圆桌前等着,张鹤龄原本想扑过来却生生刹住了脚步,装模作样轻咳一声,作揖道:“弟弟鹤龄,才下学归来,十日不见,姐姐安好?” 张尔蓁送给张鹤龄一个大大的白眼,端正身子朗声道:“府里一切顺心,姐姐很好,弟弟可好?可有认真用功,不耍滑不偷懒,可有挨先生的戒尺?可有与同窗友人和睦共处?” 张鹤龄已经嘿嘿笑着坐在椅子上,眉飞色舞道:“姐姐,孔家堂文馆真好,先生不打不骂,文采渊博,读书时也不用摇头晃脑的,以前每次都晃得我头昏脑涨的。堂文馆里许多同窗都是京里来的呢,他们比我惨多了,我还能每十日回来一次,他们都许久没回过家了,吃住都在堂文馆里。还有孔先生,瞧着年轻,可也威严,再顽皮的廖斌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前日里就是因为廖斌将墨汁甩到了齐沪的身上,齐沪多说了几句,廖斌就要打他,可巧孔先生来了,只一个眼神,吓得廖斌赶紧收手,还乖乖道歉,最后还替齐沪洗了衣服……” 张尔蓁这个大家长温柔的看着自家弟弟唾沫横飞,一边细细聆听,一边吩咐小丫鬟上了一盅才出锅的鸡汤,张鹤龄喝了一口,眉头轻轻皱了下道:“我不过几日没回来,府里厨娘的手艺都不精进了,姐姐,是不是以前的厨娘被你撵出去了,这味道实在不怎么样,还不如堂文馆里的饭食呢……”旁侧的明月没忍住笑出声来,张尔蓁脸不红心不跳淡定道:“鹤龄啊,先生没教过你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另外呀,你手中端着的汤是姐姐早上配了料熬的,难道味道很差吗?” 张鹤龄有一瞬间的哑然,却很快恢复过来装模作样道:“姐姐的手艺实在不错,这汤第一口喝时味道平淡了些,可细细品尝之下方觉出美味呀。姐姐煮的自然与别人的不一般,我很喜欢!”说罢一饮而尽,烫的嘴都有些麻木了。 张尔蓁没好气道:“味道一般而已,不必硬装着给我看了。鹤龄,你在堂文馆就学可曾听说过孔家的事儿没有?”梁爱沅嫁入孔家也许久了,不知最近如何。 张鹤龄瞧见姐姐希冀的八卦目光,点了点头道:“孔先生就是孔家大公子,时常来堂文馆教我们诗词,考教些学问。旁的事也很少听到了。” 张尔蓁继续问:“有听说过孔府办喜事吗,或是有没有丧事,婚丧嫁娶之类的?” 张鹤龄摇了摇头,钳了一块鱼肉吃下,原本想皱眉硬是忍住了,瞅着姐姐好奇的样子道:“孔先生是孔家嫡支,听说有个弟弟身子不大好,整日躺在床榻上养着。前日里我见到外院树下坐着一个男子,便猜着是孔先生的胞弟,因为长得和先生有几分像,只是面白如蜡,羸弱的很。” 那就是梁爱沅的未婚夫还活着了?不是未婚夫,该是丈夫了。梁爱沅没有白来一趟吧,既然孔二公子还能去堂文馆走走,想必身体也没什么大碍,至少没到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的时候吧,改日里要去孔家见见梁爱沅,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不知道怎么样了。 张鹤龄招呼张尔蓁也吃,没道理姐姐做好的饭菜只他一个人吃的事儿。直到张尔蓁咽下第一口才感慨道,不是她技术变差了,而是她的胃口被奶娘养叼了。前世她自认为的美食,确实不如奶娘繁琐工序下做出来的食物可口。张尔蓁笑眯眯的吃完了一碗饭,和张鹤龄一起解决了大半的菜,张鹤龄直嚷着下次还要吃姐姐做的,张尔蓁笑着答应,想着若是家里不出变故,她还是不要再下厨了。 张鹤龄回了启风院收拾,张尔蓁鼓着肚皮在小院子里遛弯,才走了会儿,明月悄悄在耳边道:“姑娘,奴婢方才似乎瞧见力行了……” 张尔蓁瞥一眼远远跟着如月,悄声吩咐:“他若是来送庚帖的,你便收了,去看看吧。” 如月只做听不到,面无表情,往常温婉的笑容似乎消失殆尽。张尔蓁很疑惑,突然觉得这个小姑娘不简单,才十一岁的孩子,倒是比她这个假孩子还要淡定许多。 又隔几日,张尔蓁发出拜帖,下午收到回复,孔家二少奶奶派了婆子上门,约定五月初二,请张姑娘进孔府。送走了孔府妈妈,张尔蓁着手准备明日要带去的玩意儿,奶娘亲手做出来的山东的芙蓉糕是不能少的,还有如月绣的彩蝶戏蔷薇绢丝手帕也一并带着,接着便是张尔蓁亲手着墨画了一张泰山图,题字“一览众山小”。次日一大早,张尔蓁携着两个丫头坐上马车,晃晃悠悠向孔府去。 明月穿着青色绣梨锦花的对襟褙子,如月穿一身极素气的短袄,绞着手指头低头不语。张尔蓁余光看着如月,只觉得有说不出的怪异,自从拒了力行之后,这丫头就冷淡了许多,偏偏粗神经的明月没感觉出来,叽叽喳喳说着府里的事儿,一会儿是力行力为这两个能干的被张伯派到了外院,像个小管事;一会儿又说厨房的赖妈妈还问姑娘上次说的那事可有说法了;一会儿又说奶娘用力行之前送到院里来的章丘扁豆做了酥皮糕点…… 张尔蓁淡淡道:“明月,酥皮糕点我怎么没见到,莫不是全被你偷吃了吧?” 明月疑惑道:“没有呀,如月不是已经送到姑娘房间里去了?” 如月回道:“奴婢端着往姑娘房里去时绊倒了,糕点掉了一地,所以……,姑娘,对不起,奶娘已经训斥过奴婢了,下次奴婢会小心的。” 张尔蓁表示不碍事,明月表示很疑惑,蝶园到处平整干净,金秋银秋轮换着打扫,怎么被绊倒了?如月一向是极小心的啊。张尔蓁约么着,那会不会被如月倒掉了? 主仆三人继续晃晃悠悠,半个时辰后才看到了孔府门前两尊气派的大石狮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 短暂做客 孔府祖上出过状元,榜眼和探花,辉煌过许多时间,再往前便是儒家教育的发起者孔子老先生。但是孔家家训如此,孔家子弟在朝为官者不过二三,作为资深的士大夫阶层,孔家深受皇帝和各官员的尊崇,才学斐然不迂腐,朝廷用我时我便全力以赴,不用我时我便退居二线为朝廷培养出更多优质的有志青年。 张尔蓁怀着肃然尊崇的心踏入孔府大门后,深觉孔家没负先人所托。孔府虽大,幽静僻然,花香鸟语更显诗意盎然,入门便是假山鳞次,颇有些大观园的感觉。没有华丽的雕梁画栋,没有浮夸奢侈的彩缎金钗,来往的丫鬟仆役皆棉衫上身,走动之间无环佩叮当,丫鬟垂首前面带路,脚步轻缓无声,遇到另外的丫鬟会相互示意着打招呼。张尔蓁跟在后面,只觉得书香四溢,感慨梁爱沅的少奶奶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罢。穿过一重垂花门,走过一条长长的石廊,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 丫鬟引着张尔蓁进去,梁爱沅听见声音,忙起身迎出门去,但见来人眉目如画出水芙蓉般,大朵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身披金丝薄烟翠绿纱。低垂鬓发斜插镶嵌珍珠碧玉步摇,巧笑嫣然朝着自己走过来。梁爱沅瞧着熟悉的面庞竟然泪湿眼眶,纤嫩玉手挽过张尔蓁哭腔道:“张姑娘,我竟然这么快就见到你了,真好,真不敢相信,你怎么也来了山东,京里都还好吗,咱们那些小姐妹都还好吗?” 一旁大丫鬟劝自家少奶奶道:“张姑娘才来了,少奶奶可别再哭,该请张姑娘坐下再谈呀。” 梁爱沅身姿袅袅,俨然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两人相携着走到一侧铺了厚厚柔软绒布铁梨木圈椅上坐下,张尔蓁才开口笑道:“早该来瞧瞧梁姑娘了,不过初来山东有些忙,梁姑娘不要见怪,咱们不过半年不见,梁姑娘瞧着越发标志了,想来是山东水土养人罢。” 梁爱沅遣退了一屋的丫头婆子,只留下贴身的大丫鬟杜鹃,嗔道:“若不是我听说你家弟弟在堂文馆读书,我还不知道你来了呢。我来了山东这么久,半个熟悉人也没有,你今儿来了我是真高兴,咱们虽然也不过见过几次面,但我已经把你当朋友,若是不嫌弃,叫我姐姐也使得,老是梁姑娘的,怕是府里人听到也不会高兴。”说完面色怅然,她已经是孔家二少奶奶了。 梁爱沅欲言又止,张尔蓁微笑着看她,也不言语,她知道梁爱沅定然是有话要说的。梁爱沅长叹一声,似乎有一车的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人沉默会儿,梁爱沅才絮絮道:“二公子身体……好些了,府里人……待我也很好,二公子人不错,瞧着很和顺,脾气又好,孔府上下待我都不错,我却总觉得格格不入,蓁蓁,我知你不懂,我不过想找个人说说话,你以后若有时间,常来看看我。对了,你来山东是有什么事吗?要长住一段日子还是过阵儿就走了?” 张尔蓁顺势回道:“父亲许久没回来过了,便让我和弟弟回来看看,正好也把鹤龄送进堂文馆进学。我回去的日子还不定,大概也要几年吧。” 梁爱沅自小在京里长大,从没听说过年幼子女回乡祭祖的事儿,试探问道:“莫不是京里出什么事了?” 张尔蓁摇头笑道:“京里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是家里一些小事罢了。我来的这些日子整日拘在府里,倒也无趣,今儿能来孔家透透气真是舒服。我就说过山东景好人好,美食也多,沅姐姐现在知道了吧?日后咱们相互作伴,也不会无聊了。我今儿来还给沅姐姐带了东西,都是府里小丫头做的,沅姐姐别嫌弃就是。”明月捧着精致的小木匣子交到杜鹃手里,梁爱沅忙起身打开看,稀奇又欢喜的拿起那副裱好的泰山图道:“这画工真不错,山峰险峻,山谷幽幽,奇石林立,气派大气,我便是没去登过泰山,也能从这白云渺渺间觉出泰山高耸,蓁蓁,这是你画的吧,杜鹃,放到房间里挂起来。” 张尔蓁的作品得到认可,面上也很欢喜,这么多年来好歹多了一项技术,实在欣喜,状似害羞道:“沅姐姐喜欢就好,我还怕画的太差了,沅姐姐嫌弃呢。”梁爱沅牵起张尔蓁葱葱玉手道:“嫌弃什么,你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了。随我来,我带你去府里走走。哦——对了,我来时听说姐姐和李家姑娘都在议亲呢,不知现在如何了,可有定下来?” 张尔蓁倒是知道梁爱晚议亲的事儿,可李家姑娘是?“灼姐姐也要议亲了?沅姐姐可知道是哪家的公子,我走的时候匆忙间与灼姐姐见过一面,倒是没听她说呢。” 梁爱沅面色犹豫,期期艾艾道:“也不一定的事儿,听说李家姑娘和我家二哥哥……” 梁家二哥哥?张尔蓁脑海里闪过那张温柔俊秀的面孔诧异道:“梁玉梁二公子?” 梁爱沅点点头,笑道:“说不准李家姑娘就要成为我二嫂了呢,李姑娘一向爽快,我挺喜欢她的。” 好吧,京里人互相联姻,梁玉和李灼灼,倒是挺合适的,一静一动实在般配。可是灼姐姐要嫁人了?张尔蓁突然觉得很奇怪,虽然这对也是门当户对,嫡女配嫡子的,但张尔蓁奇怪的第六感告诉她,事情肯定不会这么容易。梁爱沅瞧着张尔蓁有些发呆,伸手在她面前挥挥,喊道:“蓁蓁,你瞧着不怎么高兴?” 张尔蓁回过神道:“哪有,我觉得他们很合适。那晚姐姐又许配了哪家?”不知不觉这些姑娘们都要有夫家了…… 梁爱沅却叹气道:“伯母压着呢,说……要送晚儿进宫去。” 张尔蓁惊诧道:“送进宫去,做娘娘吗?” 梁爱沅白她一眼道:“东宫也是皇宫呐,只不过当初伯母算计的好,却不知现在如何了。西北大胜鞑靼,大哥哥正巧在西北任职,安抚流民,为将士们提供粮饷,也是有功的。圣上高兴之下,晚儿进东宫也是可能的,现在大约还没定下来的吧,天家的事儿,咱们怎么说的准呢。”张尔蓁深以为然的点头,就是因为天家不按常理出牌,她才沦落至此,若是圣上再清明些,如今盛世该再辉煌才是。 两人一言一语,绕着孔府佳木葱茏缓缓漫步,却听到一声疾呼,绿衣丫鬟跑过来喘气道:“二少奶奶,二公子适才身体又不好,才吐了口血,夫人让奴婢来唤您过去!” 梁爱沅苦笑一声,朝着张尔蓁道:“瞧瞧,我有事情要做了,不能再陪你。” 张尔蓁催促梁爱沅快去,梁爱沅才跟着绿衣丫鬟走远,留下贴身的杜鹃陪着。张尔蓁疑惑问道:“你家姑爷经常这样吐血吗,郎中可有说能不能治好?” 杜鹃面色焦急,摇摇头道:“姑爷身子渐渐好了,已经很少吐血,郎中也歇在院子里,有事不出几步就能到院子去。” 没有主家陪着,张尔蓁自己也不好在人家院子里闲逛,便回了梁爱沅的院子等着,直到茶换了三盅,一个小丫鬟才跑进来歉意道:“张姑娘,我家二少奶奶现在离不得二公子住处,遣奴婢来送送张姑娘,说实在对不住,下次再去府上赔罪。”瞧着事情似乎有些严重,张尔蓁不好多待,随着小丫鬟出了院子,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才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看起来梁爱沅的日子真的并不好,时时看顾一个病人,才半年的时间,人已是变了许多。 一旁的明月抖着胆子道:“姑娘,孔家公子身体这样差,日后梁三姑娘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呀。” 张尔蓁点点头道:“也不是现在才知道的,一开始孔家公子身子便不好,梁三姑娘不还是来了,现在只能祈求孔家公子真心能好起来,梁三姑娘也能在孔府过得好些。”明月点头称是,马车直接驶回了张府。 没隔几日,张尔蓁又收到了张峦的回信,信上老生常谈,只嘱咐张尔蓁安心,好好照顾张鹤龄,其余不用理会。张尔蓁回信表示会听从父亲的话,请父亲母亲安心,便整日拘在府里不再出门。张麒也表示张尔蓁若是无趣,也可搬到张麒府上住着,可张尔蓁带着张鹤龄去吃了堂哥的喜酒之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婉拒了张伯父。因为张麒府上皆是姨娘侍妾,人员复杂,战争残酷,张尔蓁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有了在外祖母那住的心里阴影后,张尔蓁对于去别家住是从心底里拒绝的。 这期间张尔蓁也给李灼灼去了信,但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回复。弋千再也没有来信,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似的。明月偶尔会带来一些京城趣事的八卦,现在消息滞后,京里传到山东都是半个月之后的事儿了,太子殿下身披战甲,去了西南。西北姚英才击退了鞑靼,西南瓦剌又来进犯。圣上一气之下,派十五岁的太子亲去前线鼓舞士气,务必一举歼灭这些虫蚁,做到边疆百年无战事。当明月蹙着眉头讲这些时,张尔蓁正裹着毛绒绒的毯子窝在暖炉边,银丝碳烧的正旺,奶娘愣愣的盯着火光出神,华嬷嬷勾着腰眯着眼睛坐在矮墩上,张尔蓁叹道:“圣上这般,到底是为了太子殿下好,还是想……”战争何其残酷,便是大将军骁勇善战都不能保证全身而退,何况朱祐樘这样没打过仗的新人。京里能者繁多,武将皆摩拳擦掌,兵部于谦老将军,杨信将军和朱永为,随便拎出一个去打瓦剌不是易如反掌,再不济,也有兵部尚书万荣的老爹啊。三人深知,这里边,又有万贵妃的手脚。万贵妃的野心已经不加隐藏,自从养了九皇子在身边,手段越发毒辣。不知朱祐樘这一去,又如何。 第一百一十六章力行没了 这一年张尔蓁姐弟没有回京过年,两个小主子带着一群丫鬟妈妈们过了个凄惨冷清的新年。这一年张尔蓁抽条长高不少,已经隐隐有了少女的风韵,张鹤龄越发知世懂礼,气质彬彬,姐弟俩其乐融融,张府一派祥和。待过了年,张尔蓁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把她雷击的外焦里嫩——李灼灼的庶妹李炎炎,要嫁给梁玉梁二公子……?? 李灼灼的来信足有十几页,清楚详细的记录了这件事情在这一年的来龙去脉,过程之曲折,让张尔蓁对京里夫人小姐们的手段表示赞叹折服,同时也觉得灼姐姐的遭遇比起她来,真的惨很多—— 梁家和李家议亲很顺利,两府已经准备交换庚帖了。李灼灼和梁玉二人不算盲婚哑嫁,李灼灼和梁爱晚交好,这也算是青梅出马,天作之合了。可李灼灼的庶妹李炎炎一向不是个老实的性子,因着只比李灼灼小半岁,时常黏着姐姐,去哪儿都要跟着,因此和梁家兄妹也算的上熟识。得知嫡姐许了忠平伯梁家,自然心有不甘。李炎炎一向自我自私,便联合自己姨娘搞事情…… 先是以李灼灼的口吻和笔迹写了信约梁玉见面,李灼灼一向大大咧咧的,梁玉便没多想,去了。事情的发展水到渠成,李炎炎梨花带雨,衣衫不整,梁玉一见便抬腿想走,此时却怎么走的了,李炎炎扑在梁玉身上,什么礼义廉耻都不要,被赶来的李灼灼抓了个现行。原本不过是小姑娘的笑话,可满大街都知道了,李家二姑娘和梁府二公子有了婚约,约在茶楼见面,却叫自家大姐姐嫉妒,上演了一场嫡女不如庶女的丑剧,见到李灼灼发疯发狂的围观群众皆对李家大姑娘退避三舍,道李家大姑娘泼辣至极,不如庶妹温婉老实。李大人是两个女儿的父亲,对两个女儿的秉性了如指掌,知道事情后怒不可遏,原想一丈白绫给了李炎炎,死了也干净,可京里传扬开了,李家二姑娘文弱敌不过自家大姑娘,未婚夫都要成别人的了!若真是弄死了二女儿,李大人的好名声也算是完了! 可梁家怎么愿意取一个庶女做正妻,僵持了半年,李灼灼恨不能撕碎姨娘和庶妹那虚伪恶心的面孔。可就算二女儿要找死,大女儿到底还要嫁人的,还有自家的儿子也要娶媳妇,李大人愤怒又伤心,可也没别的办法,便携着李夫人去了梁府,一番商量妥协下来,梁府愿意让李炎炎进门,自然不是什么正妻,而是个贵妾,但是要等到梁玉的正妻入门,才会迎李炎炎进府。至于梁玉的正妻是谁,自然不会是李灼灼了。李家解决了李炎炎的事儿总算舒了口气,李大人把李炎炎单独拘了一个院子,跟她划清了界限。李炎炎豁出去一场,也没得到好处。 故事肯定很长,十几页纸远不能包含李灼灼的愤怒,委屈,背叛和无助。其中几页有打湿的痕迹,那是李灼灼边写边留下的泪水。李灼灼虽然不甚喜欢庶妹,但却万万没想过庶妹会来结自己的胡啊。李炎炎就没想过后果吗,会搭进去自己和李家上下多少人?父亲的官声,姐姐的闺誉名声,弟弟的将来,还有……姨娘的下辈子。姨娘是没什么好下场的,费劲心力一场,女儿还是和她一般做个妾室,她不甘心的被送到乡下庄子上去了,这辈子都回不来了。李灼灼依然是善良的李灼灼,她道:“如果一开始炎炎与我说了她对梁二公子有意,我会跟父亲好好说说,我甚至愿意让位子。可她们母女这样算计,真是伤透了我的心。母亲卧病在床许久,好了后便立时打杀发卖了两院里的丫鬟婆子,重新选了人看着炎炎。我不晓得她后不后悔,我也不愿意去看她虚伪的哭泣,但是我是真心失望难过。我待她亲,她待我毒。蓁蓁,请原谅我没有及时回你的信,我已经成了京里的笑柄。这时候就很羡慕你呢,你远远跑开,便是京里再大的风浪都与你无关。听说万家经常派小厮去你府上拜访,都被一一挡了回来。蓁蓁,若是我在京里待不下去了,去寻你时可不要嫌弃我啊……” 张尔蓁泪眼朦胧,白皙的脸颊染上一抹愤怒的红晕,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啊,李灼灼这个最大的受害者成了京城夫人走卒间的笑柄。李灼灼已经快要及笄,女子的青春能有几年,灼姐姐真真被连累了……张尔蓁提笔写回信,语气轻松欢快,先说自己过得很好,自在舒畅,再说山东水土风景宜人最适合灼姐姐这样爽朗大气的女子,最后说“灼姐姐,聚散都是缘,你既然对梁二公子无意,便对自己更好一点罢。”吩咐明月来取信,门外却没有人进来,张尔蓁又唤了几声,明月才跑进来,汗涔涔道:“姑娘,力行出事了!” 力行住在外垸子一侧的稍间里,张尔蓁到时门外已经候了许多人,张伯焦急地制止住姑娘想进去的动作,抹了一把额间细汗道:“力行已经烧了两日,原本想着冬日才过,想是染了风寒,便只是抓了几服药吃了,可仍然不见好。今早还能走两步,现下竟然昏迷过去了,高热不退的,姑娘不能进去,会传染的,郎中在里面看着呢。” 院里仍然残留着冬末初春的冷气,张尔蓁便去了一侧屋内,明月利索的安排两个小厮抬来烧的旺旺的錾福字的紫铜暖炉,又取来个金浮雕手炉搁在张尔蓁怀里,张尔蓁吸着微红的鼻尖问:“今儿怎么没见到如月,如月哪去了?” “如月早上时咳了两声,道身体不舒坦,奶娘便让她休息,别来传染给姑娘。姑娘一向畏寒,若是生病可就麻烦了。” 张尔蓁透过窗棂往外看,只觉人来人往,小厮丫鬟们围在一起议论纷纷,明月拿出大丫头的派头,出去训斥了那些无事的小丫鬟,进来时抱怨道:“姑娘,这儿到底是前院,咱们回去吧,有事的话张管家会去寻咱们的。” 张尔蓁抱着手炉微微有些发呆,许久之后,张伯敲门进来,跟着须发皆白的老郎中,只听老郎中道:“昨儿来看时已经快好了,今儿瞧着怕是不妥当了,吃不进喝不进,药也灌不下去,一昧发高热不省人事,瞧着快不行了,劝姑娘还是离了这儿,别过了病气。” 张尔蓁沉声问道:“是他染了风寒还是着了鬼怪,郎中可能瞧的出?” 老郎中叹道:“瞧着像是染了风寒,可又不太像。听说早上时人好好的呢,这会儿就不行了,想必是那小哥命数到了吧。”老郎中摇头叹气,才那么年轻的小哥就要死了,实在是可惜。张尔蓁放下手炉,谢过老郎中便要去力行的屋子,张伯不允,张尔蓁轻声道:“张伯,你还记得之前二姑娘也有这种情况吗?高热不退,昏迷不醒……” 张尔蓁推开力行的房门时,一股热浪迎来,力行满面通红,额间却清爽干净不见汗滴,身上盖着厚实的大棉被,若不是脸色过于红亮,只会让人以为他不过是睡着了。瞧见力行的样子,张尔蓁刚才的怀疑坐定,有些明了,吩咐明月去蝶院把如月找来。如月来的也快,脚步虚弱,额间冒汗,被明月搀扶着坐在力行床前小凳子上。张尔蓁屏退了其余人,只留下如月和张伯,问:“如月,力行如今状况和当年的二姑娘极其相似,我猜着是你们婚约取消带来的连贯反应,你与他一同生病,也许意味着你们同息同止,也许是上天对你们的考验。如果你和力行恢复婚约,可能会救了他的命,你可愿意?”张尔蓁很自责。 张伯有些吃惊,如月却很平静。 如月的小脸出现不正常的潮红,轻声问道:“姑娘,如果我那么做了,他还是死了呢?” “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张尔蓁看着如月平静的双眸有些焦急道:“他原本无事的,好好在府里做个使唤,将来攒够银子赎出去,照应娶妻生子。我当年并没有逼他,他自愿跟一个昏迷半月之久的你定下婚约。如今情况反转,你……是不愿意救他吗?” 张尔蓁从不知道如月笑起来竟然如此娇媚,只听得她缓缓道:“姑娘若是吩咐奴婢,奴婢是会听姑娘的话。如果姑娘要奴婢自己选,奴婢仍旧不愿意跟他……” 张尔蓁还待说话,床榻上的力行已经开始大喘气,一声高过一声,身体不住抖动,似着了疯魔般,张伯奔过去唤他,仍旧没有反应,张尔蓁疾步过去大声喊道:“庞氏,你又来害人!你放过他,是如月不愿意的,不关他的事儿!”张尔蓁话音才落,力行不再抖动,满脸潮红褪去,张伯颤巍巍探向他的鼻尖,缓缓道:“……没气了……” ………… 力行的死让张尔蓁真切地感觉到了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比她自己这离奇的两世还要惊悚骇人。她很自责,也许她当时就不该留下如月,她是庞氏的孩子啊!更也许她不该告诉如月与力行的婚事,或者……她当初就不该定下这桩亲事…… 力行死了,如月的高热下午也好了,她惨白着一张脸跪在蝶院门口,明月不忍心进来劝时,张尔蓁问:“力行的事处理好了吗?” “张伯已经带着人处理了,力行没有老子娘,也没有亲人在府里,张伯便把他葬在了郊外庄子上了。” 张尔蓁幽幽问:“我若是把如月撵出去了,她会怎么样?” 明月瞧着姑娘木然的面庞打了个激灵,哆嗦道:“她……她会死的。” “我看……不见得吧。”张尔蓁阖上眼睛,许久才轻启朱唇道:“让如月单独住在西侧小别院里,剩下的事,容我再想想。” “姑娘,如月做错什么事了,您要撵她出去?” “我也不知道,她做错什么事了?她是遵从本心罢了,不过我是个胆小鬼……,就这么做吧。” 张尔蓁听见如月哭哭啼啼的声音渐渐远去,猜测着如月是个怎么样的丫头呢?张尔蓁想到多年前小小的如月依偎在庞氏身边娇羞害怕的打量热闹的花灯会的样子,庞氏不简单,如月似乎……也不简单。 张尔蓁承认自己的愚蠢,其实不是庞氏害的,也不是如月害的,是她害死了力行啊!如果她不去定这该死的亲事,也许现在力行还活的好好的,那样一个年轻阳光的小伙子,没得这样快,一瞬间就没了。张尔蓁更害怕了,如果她有朝一日也要和孙柏坚解除婚约,孙柏坚是不是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第一百一十七章 地震一 夜里,明月歇在外间,吹熄了蜡烛后裹着厚实的棉袄裹进棉被里,一双眼睛无神的盯着窗帘上飘动的珠翠闪出微弱的光。今儿白日她去瞧了如月,如月对她淡淡一笑,说不出的恬然沉静,姑娘这几日也鲜少出院子,不是伏在案几上沉思,就是窝在暖阁里睡觉,只大公子回来那一日堪堪露出几分笑意。饶是明月再粗的神经也觉察出不对劲来,姑娘已经对如月产生芥蒂,如月似乎不怎么在意,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事情似乎在力行死后便开始不一般。明月烦躁的翻个身,怎么也想不明白。子时渐渐过了,明月依旧清醒,窗外的黑暗像一只无边的幕布,一点光亮也没有,连风声都听不见,今夜寂静的有些吓人。明月哀叹一声,她这样没心没肺的性子竟然失眠了。明月无聊的又翻了个身,也许是使的劲有些大了,眼前竟有些晕眩,似乎有种床榻在摇晃的错觉。 熟睡中的张尔蓁只感觉躺在一张软绵舒适的大床上荡秋千,床边垂落的幔帘珠翠哗哗作响,直到双耳珐琅纹银牡丹富贵瓷花瓶落地发出一声清脆响声,主仆两人一齐发出尖叫,张尔蓁梦中惊醒,只感觉晃动真实又剧烈,张尔蓁一把撩开帘子赤着脚跑到房屋中间,凝着床顶抖动的乌木好一会儿,感觉震动渐渐小了,张尔蓁跑出门时,明月已经起身穿好了衣裳,茫然问道:“姑娘,您怎么起来了?” 张尔蓁揩把冷汗,拉着明月出了屋子,明月赶忙解下大氅给姑娘披上。张尔蓁盯着深沉的低空:“方才该是地震……” 奶娘已经惊慌跑进来,金秋银秋两个丫头也披散着头发过来,张尔蓁严肃道:“方才震动不是山坡塌陷,定然是地震了。等会儿不知道还有没有余震,咱们先在这儿等会儿罢,不能回房里去。” 一干小丫头是没接触过地震的,皆惊惶无措,奶娘瞪了她们一眼厉声道:“姑娘都没着急害怕,你们倒是先吓到了,方才的地震尚轻,应当无事。”低头看见张尔蓁洁白细嫩的小脚丫露在外面,慌忙跑进屋里取来软底的缎面棉鞋伺候姑娘穿上,絮絮道:“姑娘可不能不穿鞋,正所谓寒从脚起,现在春日夜里寒气重,姑娘若是落个风寒可怎么了得。” 张尔蓁穿了鞋子,觉得暖和了许多,吩咐丫头们掌灯的掌灯,加衣裳的加衣裳,又让奶娘去前院看看,奶娘回来道:“张管家已经带着小厮打起精神在外院巡逻了。” 张尔蓁点点头,全身裹进银光白鼠毛大氅里,只有一张肃着的小脸露在外面。等了许久,越发安静,张尔蓁指挥着小丫头们进了屋里,烧起了暖和的地龙和火炉。夜里确实寒凉,不进被窝也要烤点火才好。金秋银秋抖着身子往火炉里添碳,张尔蓁看着她们可怜的样子叹道:“方才若是地震,也不过是极轻的地震罢了,你们也别害怕,咱们府房屋坚固,应当不碍得。”明月点着头道:“我听人说过呢,地震过了会有小点的余震,咱们等余震过去就能去歇息了。姑娘都没害怕,你们害怕什么。” 奶娘沉声道:“你们生是府里的人,死是府里的魂,瞧给你们吓得。若是真出点什么事,你们还不落下主子自己逃命去?也就是姑娘宽厚,一向善待你们还宽慰你们,这要是搁在别府里,早就发卖或是打死了,背主的丫头一向没什么好下场!你们……可别学着如月,一个个都有小算盘,看我第一个收拾你们!”在众多小丫头里,奶娘最看重的就是老实稳重的如月,可这些日子瞧下来,如月这个丫头实在让人心寒,姑娘是主子,她竟然也敢拿乔,姑娘允她住在别院,她竟然也心安理得,奶娘抑郁许久,再有如月这样的丫头,她要先给处理了!金秋银秋忙不迭点头,添火的手也不敢抖了,几人围在一起,消散了地震带来的恐惧。张尔蓁却不敢疏忽,又吩咐去外院说今夜不准睡觉了,全都要守到天亮。 在众人战战兢兢的等待里,寅时三刻床柜桌椅又开始抖动,这次比上次更加剧烈,张尔蓁带着一众丫头跑到院门处,大地只嚎叫了一会儿便止住了,院里花草皆裸露而出,不用想象,房里更是一片狼藉。天渐渐发亮,却已不是春日蔚蓝的样子,灰沉沉的天空带着一抹森然,张尔蓁心头一沉,前世四川大地震发生时便是这样的情景,当时她作为志愿者去应援,见到的场景永远难忘。张尔蓁猜测,历城这不过是大地震连带着的小震,一定有个地方,发生了大地震! 天终于大亮了,没有日光,天空像蒙了一层深深的灰布纱,尽是厚厚的,灰灰的,昏黄色的浊云。寂静了一夜的风开始哭嚎起来,发出呜呜的吼叫,尖利的声音像一把锐利的刀剑刺破硬实的门窗,直直的扎进屋里来。小丫头们满头大汗收拾完了散落一地的碎瓷片,张尔蓁端坐在结实的红褐色太师椅上,背后垫着团蝶戏牡丹大迎枕,室内静悄悄的,都在等着外面送消息进来。堪堪挨过午时,去孔家堂文馆的力为回来了,道:“奴才见到了大公子,瞧着大公子没有异样,奴才便说了是接他回府,大公子不愿回来,说堂文馆里大家都在,没道理他自己跑了。大公子要奴才告诉姑娘,他很安全,要姑娘别乱跑,乖乖呆在府里听张管家和奶娘的话。” 原本一室的肃然被明月扑哧一声笑打出了裂痕,张尔蓁极不可控的抖了下嘴角,端起冒着袅袅青烟的紫萝叶啜了一口,压下去也想笑的冲动,才道:“你再去一趟,嘱咐阿初阿善务必看好公子,若有不妥,及时跑到外面空地上,千万别待在房檐屋舍下。另外……再带几床被褥过去,这天怕是又要冷一阵儿了,要公子多穿衣裳,别冻着了。”力为领命下去,奶娘忧心忡忡的进来了,秀气的面庞布满不安,声音发颤道:“姑娘,方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说咱们这不过是小小余震,泰山脚下……昨夜里大地震,山坡坍塌,山脚下的几个村子……全部被淹没了。” 几个丫头忍不住捂住嘴巴张大了眼睛,张尔蓁猛地站起来,不可置信道:“泰山脚下还有村子?泰山山高路陡,大雨时会发生山洪,大雪时也会雪崩,怎么朝廷还会允许山脚下过着那么多人?” 奶娘答不上来,张尔蓁一把扯过外裳就往前院去。张伯正木着一张脸才从外面回来,直接道:“府衙已经贴出告示,子时末,泰安州发生大地震,光被埋进去的村民就有几百户之多,济南这儿离泰山近,府衙的衙役官兵们都调往泰山去了,老奴去看时除了张贴出的告示,也没什么人了。”张尔蓁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张伯双手接过,一口咽下去继续道:“昨夜济南府的地震虽然不强,但周边村里的草屋瓦舍也塌了不少,埋在下面生死不知者多有,姑娘,咱们府上损失尚小,您看……” 张尔蓁虽然小,但张伯并不小觑自家的姑娘。只看着姑娘凝着一双秀美,面容严肃道:“发生地震到这时候不过才四个时辰,张伯要赶紧带着府里小厮去郊外村里,能挖出来一个就挖一个,咱们出钱出力,能帮就帮。村民们现在还有力气救人,你只需要人过去。等过一阵子,怕是要散粮食了。趁现在都没反应过来,你先派几个人去粮铺收粮食,多收粗粮,待过阵子便要设粥铺救济他们了。”张伯又喝了一杯茶,应声是便急急出去了。天灾人祸,躲也躲不掉!子时正是熟睡之际,房屋一倒,人被困在里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时候外面若是有人能帮一把,便真是奢望了。如今不比前世的高楼大厦水泥高耸,那才是真正的倒塌便是死亡碾压。张尔蓁仍然清楚的记得前世应援时,躺在水泥砖缝间三日的男子被刨出来时眼里奇异的光彩,能活着,谁想死呢! 张尔蓁在正厅静静坐着,张伯只留下一两个小厮看着院子,其余全都带出去了,府里从未这般安静过,静的人心发颤。这一天过得极快,张尔蓁简单用了晚饭时,张伯带着人回来了。发丝零落,衣裳脏污不堪,这还是张伯稍做收拾才来见姑娘的装扮,已经洗掉了手上的血渍和脸上的泪痕。 “竹叶村百十户人家,一大半的房屋都毁坏了,老奴带着人去的时候,村里年轻力壮的汉子已经开始刨人了,庆幸的是竹叶村人员伤亡的少。姑娘可还记得咱们来历城时去的那户人家,当时您给了三十两银子的那个汉子,听说他没逃出来,被砖瓦砸在里面。府里小厮挖开时,他已经……” 那不就是华嬷嬷远房侄子吗?张尔蓁想到了那个奸猾的汉子,哀叹一声,道:“都是贪婪惹得祸罢,老天竟然收了他去。张伯先下去歇息歇息用些晚饭罢,等会儿再说。”张伯着实疲惫,双臂仍隐隐作痛,那是房梁上掉落的柱子砸到的。张尔蓁支着胳膊托腮想着,这次地震,的确该是一次大灾难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地震二 京里第二日便得知山东大地震的事儿了,金氏闻声便“嗷”一声昏了过去,张峦下朝回来时金氏已经醒过来,拉着张峦的衣襟哭诉,张峦冷着一张脸沉思,许久才道:“你放宽心,此次震区不是济南府,而是泰安州。蓁蓁和鹤儿当是没事的,张府的旧宅子当时建造时格外用心,用了几十根柏木当柱子,倒不了的。” “老爷既然知道他们没事,何苦肃着一张脸,唬的我以为……以为……”金氏携着帕子擦眼角,惨白着一张脸总算有了些红晕,张峦看着妻子梨花带雨的娇美模样,突然道:“若是府上有了娇美的小妾,你又当如何?” 这话吓得金氏身子发抖,抓着张峦的手颤声问:“老爷,泰山才地震,你若是要纳妾,也得换个时候啊,现在不妥啊老爷!” 张峦叹口气,语气悠悠:“前几日,钦天监上奏说是百年一遇彗星降世,乃东宫之祸,言语不详之下,万家便趁机进言,太子多年身娇体弱,一不娶亲繁衍后嗣,有违孝道国法,二不能替圣上分忧解难,当废太子,以正天道。” 金氏瞠目道:“太子殿下如今正在南边督军,大战瓦剌,朝廷竟然……” 张峦竟然笑了,道:“你一个妇道人家都懂的道理,圣上不懂?满朝文武百官不懂?不过这又是万家和万贵妃的新算盘罢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想着废黜了如今的太子,扶持年幼的九皇子登位,等着圣上……,挟天子以令诸侯?呵呵……,所以我方才才想到,朝堂不稳,家宅不宁,皆是妻妾相争,如今朝代竟被后妃把持,简直荒谬!” 金氏抓着张峦的手紧张道:“若是万贵妃真的得逞,万家地位如日中天,老爷,咱们怎么办呐?” 张峦呵呵笑道:“不过几日的功夫罢了,圣上竟然有了动摇,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斥责彭大学士和商大学士,他们二人皆言太子殿下悟达聪颖,颖悟绝伦,敏而好学,东宫已然稳妥,彗星降世,说的未必就是东宫,也许指的是西边呢……,西边便是后妃们居住的寝宫,彭商两位大人意指的便是万贵妃了,圣上自然听得出来,当庭斥责了二位大人,允他们回家休养,暂时不用上朝了。” “老爷,咱们危险了!圣上如此偏袒万家偏袒万贵妃,一旦真的达成,咱们家便会有灭顶之灾啊!” 张峦握紧了妻子的手,抚着妻子垂下的细丝笑道:“天意难违啊。圣上不过才动了心思,老天都发怒了,泰安州地震来的不早不晚,今儿文武百官皆换了方向,抖着身子说东宫稳妥,圣上若要废黜了太子殿下,便是与老天作对,说的严厉些,便是要受天罚呐!钦天监那帮人也连呼万岁,圣上才动摇的心思便也歇下了。下朝时我瞧着万大人的面色铁青,我这心中痛快许多。若是太子殿下真的被废了,那万家便真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到时候别说咱们,便是彭商这样的大员,日子也不好过。” 金氏窝进张峦怀里温声道:“朝廷大事,自有老爷。我已经一年没有见到鹤儿和蓁蓁,做梦时常梦见想念。今儿山东又出了地震,若是朝堂上万家倒了霉,咱们就把孩子接回来罢?都过了这么久了,万荣早就忘了咱们蓁蓁。我听说他今日又新得了一房小妾,他美人在怀,为何我们要骨肉分离呢,老爷,就接孩子回来罢?” 张峦收敛了笑容,捏着妻子细白的手冷声道:“万家正在气头上,谁敢上赶着去触霉头,这时候更不能接蓁蓁回来。既然知道蓁蓁和鹤儿无事,我们放心就是了。过几日便是鹤儿生辰,你若是有想送去的,便收拾收拾,派府上小厮送过去。只两点,第一是你不能去,第二也不准写那些乱七八糟的给鹤儿看,省的他惦记。” 金氏满心不情愿,可张峦近几年越发严肃心冷了,她不敢再违背老爷,遂轻声道“老爷说的什么话,这些我都省得了……” ………… 京里风起云涌,山东哭嚎遍野。 张尔蓁不愿窝在府里等着张伯每日一次简短的汇报,她带着明月穿了少年的衣裳,由着府里小厮驾马要去竹叶村看看。奶娘忧心忡忡送走了姑娘,立刻吩咐丫头们关紧门院,最近世道乱,她能做的就是看家护院了。 “公子,咱们去到能做什么?张伯说到处断壁残垣残肢断臂的,奴婢觉得挺吓人的。” 张尔蓁神情严肃,满头青丝利索的挽在发顶,穿了件石青色少年常服,闻言轻声道:“咱们不能做什么,但是总比待在府里舒心一些,府里太压抑了,我不习惯……” 天灾面前,人的力量有多脆弱她前世亲眼目睹,然而她能做什么?便只能尽一点微薄之力罢了。马车跑的慢,只因道路两旁倾泻而下的乱石泥沙阻挡了路,一路颠簸异常,张尔蓁撩起帘子去看,还好城里情况不严重,铺子商户早就开门营业了,零星的几个人走在路上,似乎才从地震的阴影中缓过来。马车出了历城县城门后通畅许多,行了一个多时辰才远远看见衣衫褴褛的庄户人家村民们。黄土盖面,指甲乌黑,或搀扶着老者坐在石上休息,或撸起了袖子继续埋头,或挖人,或挖自己埋在缸底的铜板。妇人的惨叫痛哭声伴着孩童凄厉的叫喊声不绝于耳。竹叶村因不临山水,情况相对较好,只村里村长带着些汉子救援,张伯已经带着人往下一处村落去了。瞧见高头大马的蓝油布马车停下,车上下来个穿着石青色棉袍的少爷,众人只抬眼看一下便又低头去干活。那个静谧优美的小村庄已经不成样子,张尔蓁顺着小路往前走,看到那颗开满嫩芽的大槐树,树下李大正抹着眼泪。 李大认出了这个清秀俊俏的少爷便是去年带走华奶奶的富贵小姑娘,不好意思的擦干眼泪,转身继续在废墟堆里挖锅碗瓢盆,李大家的房子已经倒了,应该是竹叶村的大部分房屋都倒了,但是也因着都是轻飘茅草搭成的,还砸不死人,只去了几个年迈的老人,和华嬷嬷远房侄子。李大感慨道:“亏了姑娘带走了华奶奶,若不然,华奶奶怕是也要交代在这场地震里了。” 张尔蓁帮着往外拾掇锄头担子,问道:“大叔家里既然没有伤亡,那刚才为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李大躬着身子道:“村长说了,咱们这儿受灾不严重,现在朝廷紧着泰安那边救援,咱们这儿只能靠自己了。村里余粮都被压进废墟里了,能掏多少掏多少吧,多少能缓些日子。我是想着,泰安那儿是不是更严重,听说好几个村里都被埋了。姑娘,你从城里来,可有听到些消息?” 张尔蓁边往外扒拉东西,边道:“泰安那边确实严重,衙役都调过去了,听说那边昨夜还下大雨,那些埋在土里的人,只怕都……” 李大伤心更甚,道:“姑娘不知,我岳家便是那块的,自从我家婆娘死了,我便没有去看过他们,这会儿发生这事……,不行,我得去泰安看看,若是老岳父还活着,定要接过来奉养的。我家婆娘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的福啊!” 张尔蓁低头不语,明月也撸着袖子,正往外拽一个麻布袋子,费劲拉出来后,扒开一看欣喜道:“公子,我拉出来一袋粮食!” 张尔蓁一瞧还真是,笑道:“明月有天生的嗅粮食的口鼻,真厉害。大叔,你家可还有别的地方有粮食,明月都会给你找出来。”明月嘿嘿笑了,一扫这几日的阴霾,答道:“公子说的是,待奴才再去看看,谁家有埋着的粮食,都能给他找出来呢。” 李大接过粮食麻袋,看着自己攒下来的粒粒麦子玉米粒叹道:“眼下也就这些粮食了。” 张尔蓁看着这个汉子露出憨厚的笑,笑容里却有许多无奈心酸,心下一思量,道:“大叔不必心急,如果不嫌弃的话,等会儿跟着我们回城去,明日可以随着府里的管家一同去泰安。若是你的老岳父还活着,接来一起享福就是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大毫不犹豫便答应了,自家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唯一的粮食已经被找出来,便要去村里其他人家帮忙。张尔蓁便带着明月再去村里转转,有年迈的老汉牵着小孙子蹒跚而过,嘴里絮絮叨叨:“亏得城里来了些富人给你置了件暖和的衣裳,要不咱们又要挨饿受冻了。爷爷带着你去村长家讨口饭吃罢,咱们家里都被埋了,什么也挖不出来。” 小孙子穿着半旧新的藏蓝色长袄,张尔蓁认得那是张鹤龄五六岁上时穿的衣裳,看着祖孙俩渐渐远去,明月同情道:“姑娘,他们真可怜。” 张尔蓁道:“活着便不可怜,咱们跟着去泰安看看,人死了,才可怜呢。” “咱们怎么能去泰安,听说死了许多人,若是发了瘟疫,可就糟糕了。” 张尔蓁继续往前走,看到了那颗更加高大挺拔的大槐树,大壮也是没有亲人的,大家伙都在忙,他的尸体便简单的搁在院子里,天气冷,只粗粗盖了张破草席。 “把他埋了吧,问问村长,村里死了的人都埋在什么地方了,尸体长时间这么放着,不说腐烂变臭了,招来虫蚁引发灾病也是容易的。” 明月跑回去叫来两个小厮,小厮们抬着大壮走了。明月嫌弃的捂着鼻子,站在张尔蓁右前方阻止姑娘再进一步,道:“公子,这个人心肠那么坏又贪婪虚荣,坑骗了华嬷嬷的养老钱还使唤华嬷嬷养活他,就是死了都没人给他收尸呢,公子离远点,咱们还是到别处去吧。” 张尔蓁盯着春枝嫩叶,缓缓道:“这大概就是命吧。有的人注定就要在这场地震中丧命,包括他,也包括那些仍然埋在废墟底下的人。人死怨销,回去后好歹跟华嬷嬷说声,这大概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明月看着破旧草席下露出的一双煞白脏污的脚,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张尔蓁默默看了会儿才离开,天灾,谁也避免不了的,你若有怨气,下辈子就别赌了,赌博真的没有什么好下场。 第一百一十九章 地震三 张尔蓁作为张家府里目前唯一的主子,所下的命令无论合理与否,府上的老人儿都辩驳不了,能做的只有遵从和守护。所以张伯叹气垂头的从蝶院出来后,便吩咐小厮们收拾整理时要多一辆小马车。奶娘担忧的看着明月收拾几身男装,又转向坐在海棠花雕刻石青色桌几上奋笔疾书的姑娘,还想再劝,张尔蓁先开口道:“等我走了,府里就交给奶娘和华嬷嬷打理,别院的如月……,奶娘看紧点儿,别出了什么事,说到底她也没做错什么,府里人手若是不够,就叫她回来帮忙。我带着明月和金秋去,银秋也留下来吧。哦——还有,奶娘转告华嬷嬷,她那远房侄子没了,若是她想去看看,明日就去罢,再晚点时候怕是就埋了。还有这封信,拿到驿站去寄到京里。夫人寄来的信明日也派人送到孔家堂文馆去。” 张尔蓁看着明月还在收拾,扶额道:“明月,我们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衣裳够穿就好。你去看看张伯打点粮食怎么样了,告诉张伯,多带些粗粮就是了。”瞧着明月出门去,张尔蓁才放下羊毫叹道:“奶娘,你务必好好看着如月,别让她出了什么事儿,这丫头瞧着老实的,自从力行去了之后,便像变了个人似的。明月从别院回来时红着眼眶子,我瞧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奶娘哪里想什么如月,苦苦劝道:“姑娘,泰安离这儿一日的行程,才发生那么大的地震,定是慌乱不安的,您去了又能干什么呢,您便是想接济粮食衣物的,派了府上人送过去就是了,何苦又要跟着去,不安全呐!” 奶娘眼里的担忧不安让张尔蓁有些愧疚,她折好信笺封好,示意奶娘坐下,才缓缓道:“如若不是此次路程远些,便是你和华嬷嬷我也要带着去的。可府里不能离了人,现在乱民也有了,咱们要是都走了,府里怕是会生乱子,你和华嬷嬷留下来照看着府里,照顾大公子,我才放心。我收到消息,太子殿下西南大胜而归,已经带着部分大军往泰安去了。我若是能见到他,兴许咱们可以早些回京里去呢。这一年来,万家猖狂更甚,咱们一直龟缩不前,守株待兔并不是个好主意。何况——,太子殿下和万贵妃的关系……似乎水火不容了。”这些消息是张尔蓁看了金氏的来信后揣度出来的,金氏语气不似以往般沉重,大约是高兴了些,也说了许多万家的事儿。张尔蓁眼里奇异的色彩让奶娘一阵后悔,说到底她还是个小姑娘,朝廷大事复杂水深,一个姑娘家涉险,若是不成便是万劫不复了。张尔蓁知道奶娘心中所想,笑着宽慰道:“我与太子殿下也算旧识,奶娘担心什么。我打扮成男子便是了,没人识得我是谁。咱们在武昌时,我不也扮作男子整日在外施粥吗,当时大家还说县令大人家的公子极好呢。” 奶娘面上担忧更甚:“现在怎么能与那时候比较,现在姑娘有了婚约在身,年岁也大了,若是真的有些纰漏,奴婢又怎么跟老爷夫人交代呀。”说着话,奶娘竟然抹起了眼泪。张尔蓁心里不是滋味,但这一趟势在必行,“奶娘莫哭,既然我已经长大了,自然更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了。奶娘只要照管好鹤龄,我才能放心。不出几天我就回来了,此次地震损失严重,我尽我所能,能帮就帮了。” 奶娘不敢再劝,姑娘拿定了主意,便是夫人说都没有,便更利索细致的收拾东西,少年的衣裳褻裤,发带腰带,鞋袜帽子一应打理,张尔蓁爬进床铺老地方翻出那小匣子,思忖许久才取了后来朱祐樘送的那温润圆环佩兜进了怀里。 第二日天微微亮,张府一辆蓝油布小马车后面跟着几辆盖了红褐色油布的马车哒哒跟上,小厮仆役跟在两侧,脚步匆匆南下。马车里张尔蓁带着两个一身男装的小丫头精神炯炯,两个丫头虽然仍然困倦,可自家“公子”都不瞌睡,他们也硬是把想睡觉的念头压下去了。奶娘搀着华嬷嬷目送马车离开,便去别院寻如月去,可找遍别院到处,也没瞧见那丫头的影子,奶娘神情一凛,道:“坏了!那丫头怕是逃跑了!” “她若是跑了,便是逃奴,一纸状子递到官府去,她还不是乖乖回来?”华嬷嬷慢悠悠跟上。 “嬷嬷不知道啊,那丫头的卖身契早就被姑娘撕毁了,姑娘心善,便没再提去补的事儿。姑娘临去时还叮咛我看好她,这恍然就不见了,嬷嬷先回去,我得着人去找找。”华嬷嬷失望又伤心,她将浑身本事交于如月,如月也的确认真,绣花做衣裳做的又快又精致,跟在大姑娘身边做个一等大丫鬟极好,大姑娘心善,从来不打骂院里的丫鬟们,便是之前如月收拾衣裳时撕坏了姑娘最喜欢的一件秋纱裙,姑娘也当做不知道罢了。这么多年,奶娘自认没有看错人,眼前再不见如月身影,心下慌乱怅然又难过…… 随着马车渐渐南下,帘外流民渐渐增多,都衣衫褴褛,拖家带口。明月和金秋都面露不忍,她们也曾是朝不果腹的可怜人,更有种同命相连之感。张尔蓁看着这些仍然活着的幸运儿,只略略表达了些同情。他们往北走就会到达受灾不严重的济南府了,自是会有村民三三俩俩接待,不至于饿死。张伯过来请示要不要发些粮食给这些灾民,张尔蓁摇摇头,这才刚刚开始…… 泰安州的景象,饶是见多识广的张尔蓁也不禁胆寒心惊。因着前几日下过雨,山坡塌滑而下的泥土已经结成泥巴,连日的阴沉天气没有晒干土路上的泥块,马车轮毂上已经缠上一圈厚厚的泥。张尔蓁撩开帘子远远瞧去,灰沉茫茫中远处的村民衙役们犹自忙碌,隐隐传来哭喊,声音虚弱而无力。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底下埋着的人不可能活着,挖出来的尸体一摞摞堆起来,若有活着的家人便来认领,拖去埋进自家祖坟里,若是一家都遇难了……,那只能在那里腐烂着,等着官兵们完全挖空这片村里才一起掩埋了他们。 “前边是被山石淹没的何家村,全村共一百四十三户,地震时都在家中睡觉,五十六户都在里面。公子,场面有些……,您还是别看了。”张伯骑马过来,牵着马缰的手有些颤抖。张尔蓁睁大了眼睛去看,好一会儿才放下了帘子道:“发些干粮吧,活着的人还要有力气才能继续干活。另外……告诉那些衙役们,尸体若是一直这么堆放着,活人也离死不远了。”现在天气虽然不热,但自古大灾大难之后最可怕的不只有瘟疫,痢疾、鼠疫、乙脑、流感、气性坏疽、皮肤感染都可能出现。张尔蓁已经带上了自制的棉口罩,吩咐张家车队每个人都要带上,谁不带,谁就留下吧,不用往前走了。 过了第一个村落,再往南就是吴家村,齐家村,孙家村,尤其是孙家村,几乎全村都没了,侥幸在地震中生活的几个人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木然着一双眼睛盯着来往衙役仆从,似乎连话都不会讲了。人最大的悲痛,就是亲人都死了,而自己还清醒着。这才真正进了泰安,明月抹着眼泪哽咽,金秋瞪着眼睛红了眼眶,张尔蓁紧了紧口罩,又带上了一顶软和的瓜顶小帽,没有去看车外那一双双绝望而无助的眼睛,她能做的有限,她不是来找刺激的。 马车终于停在一家客栈门口,这家客栈是此次大地震中没有倒掉的为数不多的建筑之一,巨大的牌匾摇摇晃晃的挂在顶上,荒凉无比,几个小厮进门去时怕那牌匾掉下来砸到人,一把给拽了下来,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街道炸响。客栈里只有个掌柜的看着,瞧见有人来住店甚是诧异,如今商客旅人都不往泰安来,哪个不知死活还敢来,不知道还有余震的吗。 不知死活的张尔蓁要了几家雅间,吩咐众人先休息,明日再干。掌柜的颤巍巍接过银子,抖着嘴唇好心道:“现在到处都是官兵,泰安乱的很,兴许还有地震呢,你们若是来赚钱的,劝你们还是赶紧走吧。你们若是来探亲的,也都瞧见了,现在死的死埋得埋,哪还有多少活着的人。” 一侧的李大耷拉着脑袋沉声问道:“掌柜的,以前这边有个齐老汉打铁的,你可曾见过?” 掌柜的摇摇头,拢了拢袖口道:“许久不见了,想是早就没了吧,那老儿可怜呐,瘦的皮包骨头哪里还能打铁,家里没子没孙的,死了都没人收拾。听说早年有个女儿嫁人了,也没音讯。” 李大愧疚之情更甚,跟张尔蓁道了别便进了茫茫夜色中。张尔蓁冷漠的看着他远走,拦住了张伯想叫住他的动作,现在知道孝敬了,早干嘛去了!憨厚的人?罢了吧。 翌日卯时,张尔蓁正坐在红漆木椅子上吃小笼包,明月引了力为进来。力为风尘仆仆,眉眼间俱是疲惫,张尔蓁先让他喝了口茶,才问道:“泰安这里倒是许多官兵衙役们忙着,怎么也不见朝廷派人过来,可打听到朝廷派的哪位大员来救灾了?” 力为抹了一把嘴上的茶渍,恭正回道:“姑娘,我昨夜里打听一阵,今儿早上又去了县衙府门口塞了银子给衙役,他们嘴巴闭的紧,倒还是让奴才给问出来了。”力为作惊讶状继续道:“是朝廷派了皇子来救灾,说是南边军队过来的一支,奴才猜测,怕就是太子殿下了。前阵儿大战了瓦剌退兵千里,正巧回顺天府。奴才猜着多半没错了,可是姑娘打听这个做什么,官府上来人救灾一般都是大张旗鼓的,这次却无声息,没准再惹麻烦。” 张尔蓁示意力为先下去收拾收拾,支着手搭在红漆木桌子上若有所思,不走露风声?圣上和万贵妃的这一招未免幼稚,不叫百姓们知道来救灾的驿官是谁,便是太子殿下真染病死了,百姓们也不会歌功颂德,毕竟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太子若是病死的,自然和在疫区染上病死的相差太多了。张尔蓁沉思许久,突然有了个荒唐而又可怕的念头,若万家真的趁着这次天灾对太子下手,岂不是太容易,若是再搭上几百条人命…… “明月,咱们出门去看看!” 第一百二十章 地震四 照旧是一身男装,张尔蓁走在街上的时候眼眶发热,几度哽咽。昨夜来的时候天色已黑看不真切,这泰安城里到处倒塌的房屋草舍灰败迹象都在诉说着那场可怕的灾难。偶尔有个孩子裹着大人的衣衫木着一双眼睛走过去,明月小声问:“公子,怎么都是些小孩子了,他们无家无父母的又能去哪里?” 张尔蓁目送那孩子远去,道:“昨儿来的时候,说郊外苳翠庵安排了几间房舍,朝廷在哪里开棚布粥呢。不过……”张尔蓁瞧着又有几个孩子走过身侧,还有个面貌漆黑,只一双眼睛亮的惊人的小男孩踉跄着跟着大孩子往前走,如此盲目的往前走,几时能走到呢,张尔蓁叹道:“明月,你可还记得那个苳翠庵?” “奴才记得离这儿不远,不过也要拐几个弯的。” “你看看有几个孩子,带着他们去苳翠庵吧,回头去客栈寻我。” 张尔蓁才说完,明月已经紧紧拽住姑娘的衣裳袖子,态度坚决道:“奴才答应了奶娘的,半步不离开公子。要不……公子在这儿等等,奴才先去客栈叫来金秋,咱们再去?” “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就是。” 明月一步三回头的走开,张尔蓁顾自站着,拢起袖子不去看那些远去的孩子,忽儿耳边一声娇怯的声音问:“你穿的衣裳真好,是不是很暖和?我爹娘都被埋在下面了,他们说我没有被埋在下面,可是我觉得我也快要死了,因为我很冷……” 小姑娘消瘦的面颊上嵌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渴望又胆怯的仰头看着这个富贵的公子。张尔蓁觉得这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多年前,她也这样带回去了如月,微微一怔后,缓缓笑道:“你若是觉得冷了,就走快点,跟着他们走,就能有暖和的衣裳和吃食了。” “可是大家都说那边住满人了,多出来的也不会管。你穿的真好看,我听大人说,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是需要人伺候的,我要是能伺候你,是不是就可以跟你穿一样的衣裳,也能吃饱饭了?”五六岁的话稚嫩又天真,张尔蓁撩起袍子蹲下,抚着她凌乱的头发道:“便是吃饱穿暖又如何,入府里为奴为婢未必就是你将来喜欢的选择。你放心,等会我家里来人,会安置你们去暖和的好地方休息,你只是跟着哥哥姐姐们走,长大了才是自由人。你若是跟了我走,可能连命都没有了呢。” 小丫头绞着手指头糯糯道:“我娘把我藏起来的时候,让我好好活着的……,那我不跟你走了,你长得真好看,比我们村里的里正家的哥哥还要好看。” 张尔蓁笑着夸赞道:“你也长得好看,眼睛又大又圆,生的很漂亮。但你也要记住,不要光看一个人的外貌来判断他,非常不准确。你先在这儿等会儿,我会派人去安置你们,日后你得学会独立,再苦再累再穷,也得好好活着才是啊。” 小丫头似懂非懂的点头,懵懂的大眼睛仍旧渴望的盯着张尔蓁。张尔蓁帮她裹紧了身上的棉衣,小丫头很瘦,宽大的棉衣将她紧紧罩在里面,“我会安置好你的,放心罢。” 明月回来时不仅带来了金秋,也带来了力为和立柱。金秋引着一帮小孩子朝城外走去,力为和力柱或是抱着年幼的孩子,或是牵着孩子,缓缓朝城外走。小丫头依依不舍的几步一回头,张尔蓁笑着摆摆手,示意她快走,心里酸楚不已。 张尔蓁长叹一口气,明月疑惑地看着姑娘,张尔蓁指着那个瘦弱的小身影道:“我们见到如月的时候,她的年岁也不大,那日,她娘淹死在河里,如月伏在尸体上哭的伤心,我便以为她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先生也说人之本心孝字当先,一个孝顺的孩子又能坏到哪里去呢。所以眼见力行没了,如月却无动于衷,我才真的……失望啊。” 明月一直疑惑如月怎么突然就令居别院了,听见姑娘失落颓唐的话,疑惑道:“奴婢认识的如月是个善良勤奋的,奴婢最不耐烦学那些东西的时候,如月也能耐着性子学的认真,姑娘的帕子手绢都是如月接手的。奴婢……悄悄去别院看过如月,她正坐在院子里发呆,瞧着真可怜……,姑娘,是不是……”明月欲言又止,张尔蓁没有作声,背着手大步朝前走了几声,才缓缓道:“我原就没打算处置她,你不用担心了。” 明月欣喜的跟着,看着姑娘俊秀的侧脸赞道:“能跟着姑娘是奴婢的福气,如月也曾这么跟奴婢讲过,若是没有姑娘,她早就露宿街头,如今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张尔蓁笑而不语,笑意却不达眼底。街上清冷非常,也有携着幼子的幸存者端着一方豁了口子的破碗朝郊外走。张尔蓁漫步在寂静的街道上,凝神细思,该怎么样才能找到朱祐樘呢…… 忽而一个绣包裹夹着颗小石子朝张尔蓁身上飞来,张尔蓁机敏一偏身子躲过去,明月正要大叫,张尔蓁已经拾起荷包打开,里面是一张折的巴掌大的宣纸,果然又是弋千的笔迹——泰安不安全,快回去!!!几个感叹号看的张尔蓁一乐,这家伙,跟踪人的本事倒是一绝,不露面也不做声。张尔蓁收起宣纸放回荷包里才向四周看去,飘零的褐红色饭馆招牌,坍塌的红漆木大金柱子歪歪倒在一侧,可以想象当时地震如何剧烈,两侧荒凉废墟间,兴许还压着老弱病残的尸体,偶尔随风传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灾难已过五日,再也没人可以不吃不喝五日不绝,朝廷来的官兵已经放弃了营救废墟下的百姓,紧着衙门里的大人们忙碌,收拾府衙废墟,布衣施粥,先紧着活人了,倒是忽略了这些潜在的危险。弋千说的没错,这儿的确很危险。可弋千既然在这儿出现了,兴许还有另一层意思,便是万家有人也在这儿,对上朱祐樘,城里怕是不能活人了。 这便是瞌睡来了递枕头,再好不过了…… “我要找到朝廷派来的领头人,若是黑土哥哥好心,就告于我!” 同样的话张尔蓁朗声说了三遍,弄得明月摸不着头脑。张尔蓁不知道弋千藏在哪里,但是这样他的确是可以听见的,末了,张尔蓁又加了句“尽快啊,我要知道的!” 随着主子走在后面的明月以为姑娘着了魔,吓出一身冷汗:“公子,您还好吧?公子——” 张尔蓁随意摆摆手,继续撩着袍子朝前走:“我好着呢,不过与老友说几句话罢了。” 明月扫一眼四周的凄凉景象,无端打了个寒颤道:“公子,您在泰安也有老友吗,公子,这儿除了奴婢可就没旁人了。”眼见着姑娘走快,明月小跑步跟上。 泰安的确受损严重,幸运的是目前为止没有发生大的余震,不过是几日前小小抖了几下。张尔蓁走到小腿酸痛时才回了客栈,张伯已经先回来了,正着急的来回走跺着脚,看到姑娘悠闲走进来急道:“姑娘,老奴今儿去郊外苳翠庵里看了,都是妇孺老弱,皆咳喘不已,想都是着了风寒,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咱们不能住在客栈里了,要回去。” “张伯莫急,再等一日就好。咱们不也是才来吗。” “姑娘,你是在等什么啊?咱们带来的衣食粮食被褥都分批准备发下去了,我瞧着泰安情况不好,再留下去着实危险。” “等着见个人,打探打探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了……”张尔蓁自然也怕死,但是她心里自有一杆称,倒也不担心。 夜里,张尔蓁自在的给自己沏了壶茶,才饮一口,又一石子破窗而入砸在张尔蓁坐着的红漆木大椅子上。仍然是弋千的手笔,简单几个字,张尔蓁如看到了弋千的咬牙切齿一般,也有些疑惑,弋千这般鬼鬼祟祟的,他自身安危可有保障? ……午时,祥玉楼,好自为之! 这一夜过得很漫长,张尔蓁眯着眼睛辗转反侧睡不着,脑海中总是闪过许多场景,烦躁又不安。赤着脚走到窗边看时,只见得空旷深色夜幕寂静深远,一种怅然由心底升起。很多次张尔蓁都不能理解,自己每一次的无缘无故的心酸来由,也许自己就是个矫情的性子,这一世很多次都在无病**中,殊不知今夜郊外正疫病蔓延,一个染了病的汉子正悄悄溜进城里来…… 果然,次日天光微凉之时,明月已经焦急闯进来,嘶哑着嗓子叫道:“姑娘!姑娘,出事了!昨夜里郊外苳翠庵病死了几个人,仵作查验过后,断定是染了疫病,现在苳翠庵里的人全部被封锁起来,命令哪里都不准去。朝廷若是知道了,这些人就会被当场刺死啊!姑娘,张伯说了,咱们必须要走!不能再待了!” 在明月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张尔蓁已经清醒过来,浑浑噩噩的一夜过去,张尔蓁快速的穿了男装,明月帮着束腰带的间隙,张尔蓁吩咐道:“让张伯带着府里人手撤退,我要留到午时再走。郊外灾民染病,咱们卸了带来的粮食衣物,全部交给朝廷,回去的时候绕路不走苳翠庵,疫病蔓延极快,沾着必死,府里谁要是去过苳翠庵,便是没发病,也要先隔离起来!”疫病瘿难苦,寿短常沉没,若有智黠人,杀心宁放逸。疫病爆发,在这医疗技术极为落后的时代,死,便是唯一去处,“把我们来时带的口罩一并交给衙门,那样多少能隔绝些有毒的气体,还有……必须组织人员把废墟下的人畜尸体挖出来火化了,否则日后祸患无穷!” “姑娘,您说的这些……咱们办不到啊!”明月害怕又焦急,帮着张尔蓁系双排扣抖了好几下也没系上。张尔蓁自己利索的挽上,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弧度道:“大概很快就可以办到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又见面了一 明月急急地出去转述姑娘的话,张尔蓁翻出个口罩戴上才出了房间。客栈里原本就冷清潦倒,唯一的掌柜正坐在门内的一把小椅子上没精打采的愣愣望着外面,看着张家小公子出来,叹道:“郊外出了事儿,怕是城里也要不安全了,小哥儿还是快些回去吧。你们带来的那些粮食衣裳棉被的,我瞧着刚才也被拉走了,你们是好心人,朝廷的救济粮都还没到呢,你们却是先来了。可是疫病这种东西,谁沾谁倒霉,不分咱们是好人还是坏人。能走的都走了,能跑的都携家带口的跑了,谁还留下来找死?更何况你们还是自己跑来了……公子,我劝你还是走吧。” 张尔蓁谢过掌柜的好意,疑道:“掌柜的你怎么不走?瞧着你也是有家底的,带上细软的也走吧。”莫不是舍不得这间客栈? “我不过也是孤家寡人的,当时自个儿流浪到这,亏得好心人收留,渐渐当了这的掌柜。如今这客栈没倒,我就要在这儿看着。我要是走了,这客栈可不就成了无主之物了,将来主家回来找不到它了,我可怎么交代?”掌柜又将目光转向门外,看着曾经喧嚣热闹的成衣铺子变成一堆烂布破衫,遗憾的叹口气继续道:“大家都走了,总得有留下的。” 这也算一种信仰吧,可张尔蓁不赞同,回道:“掌柜的把门户紧闭上锁,谁还能进来,再大的事儿也比不上命重要不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是?” “小哥儿这话不对,性命虽然重要,但是这世道比命重要的东西太多了,我不走,兴许还有人来住店呢,我得候着。”掌柜的打起了精神,精神抖擞一改刚才的低沉气息,扑打了身上若有似无的灰尘站起来道:“小哥儿这时候来,不也是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吗?一个搞不好啊,死在这儿也不是没可能啊。” 张尔蓁正看向右侧一颗春花遍地的海棠,嫩枝斜斜的挂在枝干上,绿油油的叶子晃动着脑袋左摇右摆,瞧瞧,还是春天呢,到处却是一派凄凉之景,“掌柜的说的对,这世道却是有不少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例如真情……,张尔蓁觉得这样很没有意义,但是她仍想知道,当年十四岁的力行可会后悔当时利索的应允下亲事?说实话,张尔蓁后悔了,都是性命,谁的又比谁珍贵呢。 张伯忙着处理好了拉来的东西时,将将午时初,回到客栈却找不到自家姑娘了,正焦急中,掌柜的笑呵呵送上了一封信笺,当然是张尔蓁留下的,张伯看完后长叹一口气,苦着脸命小厮们打包行李,火速离开泰安州。 “公子,张伯都回去了咱们怎么办?奴才听说现在外面情况糟糕极了,只有几个江湖游医在郊外救人呢,郎中大夫的都不愿意去,怕是被传染了。” “朝廷已经派人来了,咱们现在就去见见。”在明月的瞠目结舌中,张尔蓁步子变大,朝着祥玉楼走去,至于弋千说的话准不准?张尔蓁确实没有怀疑过,她对同行的信任还是有的。 祥玉楼原先是泰安州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也是至今没有倒掉的几座建筑之一。红褐色漆木大门紧紧关着,门前萧条,半个人影也找不见,躲在角落里看的主仆二人等了许久,毫无动静,明月才要说话,张尔蓁拽着她朝后门处走去。果然,后门开了小小一角门缝,无人把守,张尔蓁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进去,还朝着明月比了个“嘘”的姿势。后门处拐角直通二楼楼梯,结实的柏木石红楼梯已经有微微破损,张尔蓁踩上去时发出吱吱声,显得格外怪异。渐渐走几步,依稀可以听见男子说话声,声音浑厚低沉,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小心翼翼。张尔蓁轻轻走到最上面一级台阶上时,最内侧房间猛地被打开,一个满脸胡须的大汉警惕轻吼:“谁在那?!” 张尔蓁正回头示意明月小点声,冷不丁被这样粗哑厉声惊到,朝声音望去,眨眨眼又揉揉眼,才呼道:“裘二爷!真的是你啊?” 满脸络腮胡子的裘二爷仔细瞅着眼前这个清秀俊美的小公子,狐疑上下打量一番,还没等张尔蓁自我介绍,就已经认了出来:“你是……张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明月终于跟上来了,戒备的想要冲在张尔蓁前面。张尔蓁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听着木板继续发出的咯吱声,翘着脑袋准备朝门内探去,问道:“既然裘二爷在这儿了,想必太子殿下也在这儿,裘二爷,我要见太子殿下,烦请通报通报。”张尔蓁脸上挂着谄媚的笑,故意让声音很大。果然,屋内的男声清清朗朗又冷冰,如冬末春初的寒风,温暖又冷冽:“裘二,把她带进来罢,其余人候在外面。” 明月拉着张尔蓁的衣袖面露担忧,张尔蓁示意她无碍,随着裘二爷进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这间房是祥玉楼最高级最奢华的一间,玲珑玉黄色垂帘宝石珠子仍然结实紧密的挂在宝蓝色床幔上,原本以为会盛气凌人的坐在椅子上的朱祐樘,竟然躺在床榻上,隐约能看见朱祐樘俊朗的面孔上那双凌厉的双眸射过来,直直地盯着张尔蓁,从进了门到绕过半透明的五福屏风。 “殿下,属下认为……”裘二爷双手抱拳,微微狐疑的看着张尔蓁,张家姑娘不好好呆在武昌,怎么就跑到泰安来了(他们上次见面时还是在武昌时候),话还没说完就被朱祐樘打断,朱祐樘伸出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撩开帘子,暗红色嘴唇轻岂道:“就照我说的话去做,若是他们不在乎,便一同死就是了。”裘二爷仍旧犹豫,朱祐樘似是疲惫的挥手示意他出去,裘二爷欲说张姑娘的事,朱祐樘冷冽的目光射来,似是不耐,又似是警告,裘二爷才出去了,只留下一脸惊愕的张尔蓁。 张尔蓁已经走到床榻前,瞅着朱祐樘泛白的面孔问道:“你中毒了还是染上疫病了?有没有太医跟你来,也不给你治吗,我瞧着你脸色真不好,还是快躺下吧。”感觉每次见面,这位太子殿下不是在生病,就是在治病的路上……张尔蓁暗暗腹诽,朱佑樘真不容易。 朱祐樘似是没有听见张姑娘叨叨,顾自抓过石青色团锦绣花大迎枕塞到后背下让自己坐的舒服点,挑一挑眉毛示意张尔蓁坐在床榻前的杌子上,才问:“你去山东济南祭祖了,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知不知道地震之后会有许多灾难,你一个姑娘家的还不消停,还想不想嫁人了?!”声音越发严厉,像训斥自己不听话的妹妹,张尔蓁羞愧的低下头,让太子殿下替她担心,她着实不该……等一下,担心?……“太子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山东?”说罢还有点委屈:“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山东吗,我那时候想找你帮帮忙呢,也找不着。好不容易打听到你来了这儿,我才跟来的,若不然谁会跑到这儿来找麻烦呀。”说着话,还从袖口里取出穿了跟朱丝栾线的淡青色玉环,“太子,咱们还有人情在呢。” 朱祐樘盯着张尔蓁白皙粉藕般的小手拎着他送的那方玉环,瞧着张尔蓁一张一合的红艳艳的小嘴巴,似乎有瞬间的恍惚。他们已经多久没见了?这个小丫头胆子越发大了!穿着玄色男子长袍,发冠高束,眉目俊秀,熟悉又陌生,竟然做男子打扮,她还上瘾了!她说专门为找他而来?心底竟有些怜惜,眼里的凌厉收了一些,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威武杀气也渐渐降了下来,张尔蓁感觉到朱祐樘缓下来的情绪,心里也轻轻舒了口气。几年不见,朱祐樘已然长成了一位优秀的男子,五官立体而硬朗,眼神犀利而有神,若不是面色些许苍白,嘴唇轻轻发乌,穿上战甲便如一位嗜血的将军,气势足够了。 “……你去找过我?”朱祐樘似乎有些欣慰。 张尔蓁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事情太多,必须一条一条罗列出来:“事情是这样的……,我原本想请太子殿下帮忙,顺带还了我的救命之恩,奈何皇宫大院守备森严,我进不去啊。所以才来了山东,可是京城那边仍旧不太平,我想问问太子殿下可有办法?第二点就是泰安州地震,朝廷到目前为止的赈灾工作都没有展开,既没有救济粮过来,也没有仵作和专业太医过来确诊病情,若真的是疫情,必须把那些人隔离起来,当然,该……清理的都要清理,该火化的也要火化,留着尸体积年腐烂,会招致恶蚁蚊虫,势必会加重灾情!第三点,太子还记得华嬷嬷和芝兰宫女吗,她们都在我那呢……,嗯——,过得都挺好的。” 张尔蓁迫不及待大吐口水,说完的时候才长舒了一口气,凝着秀眉想了一会儿,又问:“太子你怎么躺在床上呢,是战场上受伤了吗,我听说你才从南边大胜了瓦剌,这会儿为什么不回京复命呢?”张尔蓁也觉得当今圣上的作为很不齿,朱祐樘也就十六岁吧,金尊玉贵的太子竟然要手持刀枪的去前线打仗,这像什么?真是大材小用,事事不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又见面了二 张尔蓁喋喋不休,朱祐樘其实早已神游天外不知所云。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小丫头偶尔蹦出来的新鲜词汇,鄙视?专业?工作?这张俊美秀气的小脸的主人,总能遇到自己最狼狈的时候,然后用那双湿漉漉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一副很心疼又担忧的样子。 也许那种担忧和心疼和自己想要的不一样……朱祐樘才缓和下来的心底倏地冷硬起来,他们原本就不该是一路人,她不过是来讨要人情公私分明的厉害小丫头,又何苦装出来这么一副伤心的样子。但是……,即便是假装出来的,但这世上,好歹有人愿意假装关心他。心里又柔软了些,冷硬的线条也柔和了下来,道:“先给我砌杯茶来吧,我渴了。” 张尔蓁也觉得渴了,方才说了许多话,这会儿嘴唇发干。取过桌上摆的清白釉色小茶杯给自己满满倒了一碗,爽快的一饮而尽才觉得舒服了些,又取过一个同色的小茶杯斟了半杯,端过去伺候朱祐樘喝下。哪里需要她伺候呢,朱祐樘接过水也是一饮而尽,学着她的样子撸起袖子擦干唇边的水渍,将茶杯搁在床前的暗色木纹矮几上,才道:“若是你说的华嬷嬷是当年伺候过太后的华嬷嬷,你说的芝兰若是当年照顾过我的那个宫女,那我的事……她们也与你说了罢?”张尔蓁有些犹豫的点点头,怎么忘了,贵人一般是不喜欢自己荒凉的过往为人所知的吧,她抬头朝朱祐樘看去,只见朱祐樘毫无悲愤羞愧之色,面色似是怀念,嘴角竟然有了可疑的弧度,朱祐樘缓缓道:“其实你离开京城的时候……,我知道。我却不知道你想去寻我。自打万贵妃得了盛宠,万荣便是我都不放在眼里,他想要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得到,更何况是心心念念如花似玉的小美人了。”朱祐樘似有讽刺,眉目渐渐平淡下来,继续道:“那种情况下,便是你找到我了,我也会送你离开京城。” “圣上派我南下打仗,派我泰安州救灾,许多的好主意,都是万贵妃在背后操作吹耳边风罢了。便是弄死我,扶持九弟上位,万家司马昭之心,未免的打一手好算盘。” 张尔蓁静静垂手听着,朱祐樘轻咳了一下,面色更苍白几分,继续道:“你不过是个六品官的女儿,若不是因着这张脸,怎么也入不了万家眼里去。我呢,不过是被万家视如死敌的太子,内无母族保佑,外无宠爱加持,但是……”朱祐樘盯着张尔蓁粉嫩透明的小耳朵幽幽道:“你放心就是,你……,张家,都不会有事的。但是泰安州这地儿不能久待,你还是快回济南去。” 朱祐樘的声音冷硬又无情,张尔蓁仍旧感动不已,绞着帕子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道:“你……泰安……的疫病,是万家做的?” 朱祐樘眼瞳微睁有些诧异,一瞬间恢复过来,缓缓道:“你真是越发聪明了,我到底还是不了解你。我在你面前便如白纸一张,你却是一团云雾笼罩,我自以为看清了你,却不过仍旧是冰山一角罢了。……,万家没能在战场上杀死我,刀枪暗箭下我又脱了身,他们便想让我在这儿送了性命。可惜可惜,那么多平头百姓遭殃,无端身亡,我却好好的,他们又打错了算盘。” 疫病的爆发需要时间累积,地震过后短短六日的时间,怎么就严重到死去几个人的地步?张尔蓁之前或许想过万家会丧心病狂,但绝对想不到这样的冷血无情会如此之快,地震中逃生的幸存者躲不过万家,这么快就成为了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 张尔蓁替那些惨死的无辜者抱不平,语气未免忿忿:“既然太子殿下都知道,为什么任凭万家胡作非为,那些可怜人又有什么错,他们好容易寻到能吃饱穿暖的地儿,不想却是要命的阎罗殿!太子既然早都知道,就应该好好安置了他们,怎么能容许可疑的人进去害他们!他们是难民,可是也是你的子民不是吗?”张尔蓁越说越生气,她从来不是圣母,但无端的想发脾气,一股脑的把责任都推到朱祐樘身上,直到朱祐樘冰冷落寞的眼神刺激到她,她才悔道:“……对不住,我有点……难过。” “便是当时你被金老夫人追杀落到我那儿,也没见你这般悲伤,如今不过为了些许百姓冲我发火,你……真让人看不透。”朱祐樘收回眸光,瞧着张尔蓁耷拉下去的眼神,继续道:“……我没料到万家出手会这样快,裘二已经在处理这件事儿了,想必很快就该收场了。……都是跳梁小丑,蹦跶不了多久。”朱祐樘才得到消息时,即刻吩咐了裘二爷去办,但是那些无辜的百姓却因他而死,这点张尔蓁说的没错。 “那你是战场受了伤还是染了病?”张尔蓁瞧着朱祐樘雪白的中衣上毫无血色,猜测该是染了病,可朱祐樘却摇头道:“都不是。” 张尔蓁试探问道:“难道是你旧疾未愈?” 朱祐樘撇了她一眼没有作声,答非所问道:“年前时候,皇后娘娘为我定下了王家姑娘,可随着我南下,这事儿也没了动静。不知道我这次回去后,宫里人又将如何安排。” “你贵为太子,若是真娶了王家姑娘做太子妃,便是有了强大的后助力,皇后娘娘想的不错,到那时候,万家行事前便真的要仔细掂量一番了。”张尔蓁假装看不到朱祐樘若有所思的眼神,朱祐樘却很直白道:“你既然入了万荣的眼,将来去了谁家都只有祸害别人的份,我知道你与孙家有亲,为了他们好,还是退了这门亲事。” 朱祐樘说完,室内一片寂静,张尔蓁鼓了几次胸口,才吐出一口气道:“我与孙家公子是不会退亲的,只希望太子寻得良人相伴,才能在为你,为别人……”张尔蓁话还没说完,朱祐樘已经不屑道:“你此行的目的,莫不是劝我赶紧结了有力官员,找个家族业大的太子妃,胜过万家,保你和那孙家公子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共度白头?张尔蓁,别告诉我这就是你跑来的目的!你果然事事都与我算得清楚,救了我一命,就打算用我下半生来偿还?!”朱祐樘语气生硬又严厉,张尔蓁没有听到隐隐透露的失望,绞着帕子没有作声,朱祐樘便以为是她默认了,脸上一片死灰,再没开口。 自从力行去世之后,张尔蓁曾经无数次想过他的死因,是因为如月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还是力行感染了奇怪的病,可是她已经寻不到水墨道长,再也无从得知力行的死因,所以她在无数个黑夜告诉自己,将来一定要与孙柏坚共度一生,两人同气同缔。若是……万家执意要她,她死了也要葬入孙家的土地,她不能让救了她的孙柏坚冒一丁点风险。被朱祐樘这么一说,张尔蓁突然很茫然,自己大老远跑这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原因很多很多,但都很无力苍白…… “所以……我确是旧疾未愈。”朱祐樘的声音缥缈又空荡,如风中回荡的一缕烟丝,慢慢道:“我八岁上就得了这怪病,去过滇南带回几个养蛊的人,配着李神医的药治了一阵,都道我的病好了,我却知道没那么容易。这上了战场下来,便成了这副样子。太医们都说我是活不久的人,有时候我也信了。你说……,若是皇后知道我这样子,还愿意将王家姑娘许配给我?” 张尔蓁垂首看着朱祐樘青筋暴起的手背,轻声道:“仍旧是……愿意的吧。” 朱祐樘冷哼一声轻蔑道:“没人会愿意的!将死之人,谈什么富贵荣华君临天下,她们只会更加在意那身黄袍加身罢了。” 张尔蓁疑惑,又有些不忍开口,眼神闪烁间,朱祐樘冷眼瞪了她,张尔蓁打了个激灵,结结巴巴道:“……额,我听说,纪妃娘娘原也是滇南瑶族少女……,对于蛊毒这一块……,难道说,好不精通?太子殿下多少……应该……大约也是懂得一二的吧?”朱祐樘是纪妃娘娘唯一的儿子,即便沦落至死,也该替儿子打算好了才是吧。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朱祐樘又端起几上微冷的茶碗饮一口,在张尔蓁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的注视下,缓缓道:“母妃是瑶族人,且是土司的女儿。” 张尔蓁遗憾且同情的看着朱祐樘,心里百转千回,只听得朱祐樘继续道:“……年少英勇的皇上一举歼灭滇南瑶族,携带了瑶族俘虏少女们进京,或是送了官员为奴为婢以表皇威,或是进了……那勾栏瓦舍之地轻贱余生,土司的女儿和瑶族几位元老的孩子都进了宫。很不巧,母妃就是其中一个。”……张尔蓁不得不说朱祐樘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就像一个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悲剧)。幼年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少年时杀机四伏,危机重重,几次三番虎口脱险,亲娘一家还被亲爹杀了,亲爹的小老婆还要来杀他,亲爹却不管不问。如此险境下,朱祐樘还能拥有自己的势力,有人帮助,又说明他着实不凡。很明显朱祐樘不愿提起皇宫那些阴暗讽刺的历史,道:“我便是如此,随你怎么想。” 张尔蓁涨红了小脸,突然有些害羞,憋了憋气才问:“你……,那个,我知道有好几家的姑娘都想嫁给你,太子,你可有瞧上的?愿得一人心,前朝本就混乱,可别后院起火才是。” 朱祐樘奇怪的看她一眼,眯着眼睛仰着头,长长的睫毛氤氲而下,如笛般的声音道:“我瞧上的人儿,不一定瞧得上我。” 张尔蓁的心就像小猫乱抓一般,痒痒的难受,小心翼翼问道:“太子金尊玉贵的,瞧上了哪家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别是我吧?张尔蓁又笑自己多情,明明都是活了几十年的老妖精了,还犯什么桃花!朱祐樘抬起眼皮撩了她一眼,瞧着她粉嫩微红的脸颊,嘴角露出一抹微暖的笑意,不过刹那间就消失无踪,冷声道:“你既然问了,便知道我心中怎么想的,又有什么意义。你避之不及,我又怎会不懂。自打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没觉得你像个正经规矩的姑娘,半夜也敢带着男子外出,满天下里找不出来第二个这么大胆的。可如今你大了,却不见当年的大胆和气魄,我……很遗憾,张尔蓁。”朱祐樘的低语中不带有任何遗憾的感觉,低沉而魅惑。 张尔蓁脸颊又热了几分,她端正了坐姿,一双糅胰小手摆在膝盖上无意识的揉捏着玄色衣摆,道:“太子殿下,方才我不过是胡言的。我人小力弱,自然想在太子这颗大树下生存的好一些,也希望太子能有个家世权势都不错的太子妃。我知道万家的事不是一二日能解决的,若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太子只管吩咐我。我呢,准备启程回历城去了。来这一趟,能见到太子,……挺好的,太子也要保重,咱们日后再见。”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未来婆母一 朱祐樘听着张尔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翻来覆去都不过些推托之词,心里凄凉,面上冷哼,道:“你放心,只要我活着,欠你的都一定会还给你!” 张尔蓁起身敛起袍子规矩的行了一礼,似是准备离开,朱祐樘冷嘲道:“你这丫头一向都是这样,来的突然,走的利索,目标准确,也不拖拖拉拉,倒不知道是该夸你还是说你冷心冷血。” “既然太子殿下都有了计算,我留下来也不过是麻烦罢了。府上人还在等我,我也不方便久留了。祝太子早日养好身体罢……”张尔蓁与朱祐樘说了许久,也没见到半个伺候的人或者御医,心下有些纳闷,在朱祐樘灼灼目光下又不敢多问,朱祐樘朗星剑眉,深眸如井,黑不见底,冰冷又倔强。张尔蓁知道了太多关于朱祐樘的秘密,怕他真的恼怒起来,一刀子要了她的脑袋。 “华嬷嬷和芝兰在你那儿可好?”朱祐樘问。 张尔蓁立刻回道:“都好都好,只是她们都很关心太子殿下,日后若有机会,能见吗?” 朱祐樘微微点头,凝着张尔蓁的一张脸却有些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张尔蓁觉得朱祐樘似乎是累了,告辞道:“我回去了,府上人还在等我呢,请太子保重。” 朱祐樘又是一阵沉默,许久才“唔”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张尔蓁可以走了。张尔蓁转过头的时候,内心也失落了一下,此一别,又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了。 直到听到关门声,朱祐樘才阖上眼,许久之后,门又被打开,沉重又缓慢的脚步声,随着凝重的声音道:“老夫治了一枚药丸,药效生猛,约么会有些微副作用,太子可要用?” “我自然是信任李神医的。” 李少溪也不再啰嗦,取了茶杯又倒满水端到床前,从褐色檀香木浅纹盒子里取出一枚深棕色药丸,朱祐樘捏着药丸随水咽下,眉头都没有皱。李少溪站在床榻边看一圈,从袖子里翻出一颗深黑色粗糙的药丸子,边打量着边道:“老夫已经研究了这些‘延寿之药’,其用了许多草药研磨,种类繁多,地黄,山药,白茯神,何首乌,女贞子,甜石斛,枸杞,鹿角霜,山茱萸,菟丝子,肉苁蓉,鹿角胶,川牛膝,宣木瓜,虎胫骨,人参,丹皮,杜仲,胡麻,桑椹子,均是滋补养生治病之物,揉成药丸饮下当是无碍的。”李神医撸着长长的须子,顾自坐在张尔蓁方才做过的小杌子,继续道:“可其中有几味药材却是奇怪,丹砂,雄黄,也有红铅。尤其是红铅,药性燥热浓烈,服后使人全身发热,并会产生一种迷惑人心的幻觉,实际上是一种慢性中毒之症,红铅淤积在食用者体内,根本排不出来。长时间的服用之后,只有一条路可走……” 朱祐樘吃力地撑起身子准备下床,李少溪忙过来扶着。朱祐樘走至窗边,打开窗户随意看看,李少溪笑道:“张家姑娘是从后门处离开的,太子可瞧不见她。”朱祐樘又看了会儿,才道:“我没在找她,不过是看看泰安这荒凉的景象罢了。我有时候在想,一个糊涂的君王,是不是值得这些百姓们失掉性命,成为政治中的牺牲品,死了又有什么价值。” 李少溪似是没有听明白朱祐樘的话,随意道:“古往今来,总会死人的。太子南下时,不也斩杀了许多瓦剌人头,听说也带回了一些送到京城去了。在其位谋其事,没什么不同的。” “丹药里掺杂了红铅,食用之人必死?” “……没有例外。” “裘二已经去了郊外,想必也快回来了。” “今早,城门口抓住了一个苳翠庵跑出来的汉子,还大呼冤枉。老夫去看时,已经满目潮红呼吸急促,染了极严重的疫病,若真让他进了城,这泰安,——也该被封起来了。” 朱祐樘冷笑一声:“若真让他们得逞,我便是插翅难逃了,或是疫病而死,或是被乱箭射死,目的只有一个,不让活着罢了!这么多年来,他们倒是毅力惊人。” “亏得太子机敏,先安排了人手四处巡逻。朝廷派来的粮君和大使已经在来的路上,太子也该准备回京了。” “……是该回去了,许多笔账也该好好算一算了。这一次,就先拿万家公子的命来试试,神医以为如何?” 李少溪呵呵笑道:“老夫一直以治病救人为要,那种杀人的事,太子还是不要告诉老夫比较好。太子手下能人辈出,总有能担当此任的。” “神医客气了。若不是神医随我一路,我早就尸骨无存了。” 李少溪才正色道:“太子的身子原就没有好,这次又中了暗算,若不细细养着,定然有损寿元。” “如今四面楚歌,我愿意休息,也得别人肯给我机会才行。神医放心就是,我一时半会还……”朱祐樘失望的收回视线,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狡黠的丫头身上淡淡的清香,“总归是死不了的,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呢。” 城外密林里,张伯直到未时三刻才见到姑娘,看见张尔蓁面色红润,张伯才安心的喘口气,吩咐众人准备上马驾车,在天黑之前务必要赶到下一个落脚点。来的时候满载粮食衣物的七八辆大马车,回来的时候只三辆了。张伯留下了四辆车马分给了四个村子,灾民可怜,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张尔蓁是被一辆小小的地排车拉过来的,一路颠簸的骨头都快碎了,直到坐上舒适柔软的大马车才有心思想到方才的事。朱祐樘是个有成算的聪明太子,想必泰安的疫病会以最快的速度得到解决罢。明月和金秋一边坐一个,明月努了努嘴也不敢问,姑娘在祥玉楼的房间呆了足足一个时辰,进去时面容严肃,出来时绷着俏脸。金秋一直跟着张家队伍,或是打点衣裳被褥,或是跟着去苳翠庵安顿流民孤儿,看着姑娘似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敢再说其他。 谁知回过神的张尔蓁却问张伯此行如何,金秋便细细道来:“苳翠庵死的那几个人奴婢也瞧见了,伤口溃烂化脓,脸色是暗青色的,面容扭曲,瞧着死前挣扎过。可昨儿奴婢路过苳翠庵的时候,分明看见那几个人正端着碗吃粥,神情满足,瞧着健康毫无异色。咱们走的时候官府里的人已经安排了郎中过去,依稀听见说是并非疫病,不过像是被下毒了,那种毒极具传染性,亏得咱们发下去那些口罩给他们带了,又及时撤出去一部分人,才没有扩散开来。事情似乎已经上报了,只等着朝廷再派大使过来,才好安顿省剩下的流民。” 明月听过后只觉阴风阵阵,糊涂如她也觉得事情不同寻常,好在已经告一段落,他们只需要安稳的回府就是了。张尔蓁略微疲惫的阖上了眼睛,既然朱祐樘什么都知道,也愿意帮她了,她便等着就好,来了这么一趟,也算是达成目的了。至于后续的事儿,处理房屋倒塌事宜,安抚灾民事宜,重建房屋事宜,总有朝廷,天灾面前,受苦的还是老百姓。 金暮西垂,因着是绕了远路,和来时不同,所以一行人下榻了小县城的一间客栈,等到第二天再继续走。当夜平静,第二日天阴沉沉的似是要下雨,张尔蓁眯着眼睛看看云层,便吩咐张家小厮们准备赶路,张伯意思也是如此,一日没回到张府,他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不安宁。 因着这场地震,路人行人极少。见到衣衫褴褛携家带口的,张伯便会发下去一袋粮食并是几个铜板,一路下来颇为顺畅。小道越发狭窄,两侧均是枝叶繁密的树林子,张伯骑着一匹毛色光亮水滑的高头大马,远远看见一辆红绸帆布的马车驶来,马车行驶的缓慢,两侧跟着些徒步的小厮,张伯便吩咐把车队赶到路边停靠下,给对方让路。红绸帆布的马车哒哒驶近了,却停在了一公里处,小厮丫鬟穿梭其中,又是端茶又是递衣裳的忙碌了好一阵子,力为伸着脑袋看了好一会儿问:“张伯,咱们就在这儿等着他们过去?我瞧着他们还要许久呢。”张伯也没有办法,那家马车两三辆刚巧堵在路上,一派怡然的样子。 “力为,你去问问他们,可否往前走些,给咱们让个路。” 力为答应一声,跳下马车跑过去,远远只看见力为神色为难,一手指指这边,表示这边还有人,交涉一番,摇着脑袋跑回来道:“张伯,他们是要去南边寺庙上香的官府家眷,因着姑娘突感身子不适才停下了马车,只稍等一会儿就好了。” 张伯“嗯”一声,瞧见马车里已经走出来一位锦衣妇人搀着个娇弱的小姑娘,伏在马车一旁休憩。张伯只觉得那夫人面貌极为熟悉,辨认再三,心道“那不就是孙家夫人吗?”,便打马走到张尔蓁的马车旁驻下,隔着帘子道:“姑娘,前边是孙家的车队,孙夫人带着孙姑娘正准备去庙里上香,姑娘要不要去见礼?” 张尔蓁听到是孙家车队,还没反应过来是哪个孙家,那边孙家已经派人过来了,因为孙夫人眼力见也不错,记性又好,认出了大马上的灰布中年汉子便是张家管家,张管家和孙家小厮寒暄几句,张尔蓁愣头愣脑晕晕乎乎的下了马车,既然巧遇到未来婆婆了,怎么能不去打个招呼?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未来婆母二 这是张尔蓁时隔许多年第一次见到除了孙柏坚之外的孙家人。当年活泼小巧的孙萝已经长成了窈窕少女,只是这位少女面凉唇色有些许苍白。孙夫人正轻拍着女儿纤瘦的背部,孙萝这几年晕车马的症状似乎严重了些,总觉得胃里有想吐的冲动。孙夫人安慰完女儿才抬起头,便见到面前不远处站了个青色衣衫的年轻小公子,眉目俊秀,倒是和张峦有几分相像,正感慨着张家公子才七八岁的年纪竟然已经长得如此高挑,正要赞道,张尔蓁如黄鹂般的细雅声音已经先开口道:“蓁蓁见过孙夫人。萝姐姐好,许久不见。” 孙萝轻拍着胸口讶然问道:“你是蓁蓁?哎呀,变化真大,我竟然一点没认出来。” 孙夫人看着这个皓齿明眸的小公子,压住了心底的惊艳之感,不咸不淡的上下打量着张尔蓁,许久才道:“还以为是府上大公子呢,原来是大姑娘。张家不是在京城吗,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张尔蓁从孙夫人冷淡的口吻中感觉出一丝不自在,到底是自己将来的婆婆,便恭敬道:“蓁蓁带着弟弟来山东祭祖,因着外出,便着了男装,也方便些。” 孙夫人淡淡“嗯”了一声,又问了张家老爷夫人可好,府上一切可好之类的废话,张尔蓁一一回答。孙夫人道:“柏坚前几日来信,说去拜见了你父亲,你父亲偶感风寒不适。柏坚这孩子一直是个孝顺的,又寻了些治病养身的药材送了去。柏坚才考中了举人,待日后准备准备参加会试就是。我孙家的媳妇不说是文采如何,规矩便是第一条的。你小时候就淘气调皮,如今长大了,瞧着和小时候一般,倒是没有长进多少。”孙夫人这话直白**的向张尔蓁传递出几个大字“婆婆我没瞧上你”,孙萝听得都有些尴尬,其实哥哥来信时不过简单提了几句张家的事,母亲也能……,在瞧瞧张尔蓁,娇俏的一张小脸带着温润和谐的笑,似是没听懂孙夫人话里的意思,露着一口白皙的糯米牙道:“许多年没见过柏坚哥哥了,难得柏坚哥哥还记得我父亲母亲,我父亲也常说,为人子女孝字当先,想必柏坚哥哥这般都是孙大人孙夫人言行身教出的。”一句夫人,一句大人,一句哥哥,听得孙夫人柳眉轻皱,偏又不好跟个丫头计较,当时和张府结亲事出匆忙,自家老爷甚至都没问她这个主母的意见,和孙柏坚商量定了便定下来了。虽然以前也见过张尔蓁,那时候着实讨喜,胖胖的说话又伶俐好听,常哄得她开怀大笑,可若是真成了自家媳妇,优点也是缺点,看着就是各种不顺眼。 孙萝眼见着母亲面色不悦,问蓁蓁跑到泰安去做什么,泰安才地震,到底不安全,还是快些回去才是。张尔蓁笑着点头道:“原计划着中午就到历城去的,这么巧竟然在这儿遇到孙夫人和萝姐姐。听说你们是要去寺庙里,蓁蓁就不打扰了。”说罢往旁边让了几步。孙夫人到底不甘心自家优秀的儿子要娶这个不伦不类的姑娘,阴阳怪气道:“张姑娘年岁不大心眼倒是不小,没说两句话就要走人了,咱们难得见上一面,怎么也要叙叙旧才是,不若张姑娘跟我们一同去吧,也有个照应你的人,瞧着你府上这些丫头仆役的,小的小弱的弱,你又才出了泰安,没得沾上晦气。” “娘,咱们不是要早去早回的吗,瞧着日头高了,再不去可就赶不及听方丈讲禅了。蓁蓁,你一个人在外面穿男装确实安全些,不过下次可别一个人跑出来了,历城到泰安也远,若是出了什么事便不好了。”孙萝瞧着母亲眼神不善,赶紧打起圆场,搀着母亲的袖子无意识紧了一下,张尔蓁笑着道别,孙夫人不满的悄悄瞪了眼自己的女儿,道:“张姑娘年岁也不小了,别整日的到处乱跑,没得叫外人看见,说张府教养不够。” 明月是个急性子,自家姑娘外出行善却被这个不知名的夫人好一顿数落,嘟囔着表达不满,张尔蓁掐了她一下,明月吃痛便不再开口,孙夫人却听得清楚“……救灾……粮食什么的”,冷淡的转头上了马车,孙萝亲热的拉着张尔蓁的手小声道:“咱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今儿见到你真高兴。我娘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咱们小时候在一块玩时,我娘不还给你挑鱼刺来着,蓁蓁,我们先走了,你保重呀。”孙萝极不情愿的捏着鼻子上了马车,张尔蓁带着明月又往边上让了几步,孙萝撩起帘子微笑着挥挥手,张尔蓁也挥手道别,送走孙家马车后,张尔蓁才阴沉着脸道:“明月,回府后罚你打扫一个月的蝶院,下次再多嘴,就罚你月例银子。”明月不敢再嘟囔,主人们说话,的确没有她插话的道理。 张尔蓁带着明月回到车上的时候,已经恢复了爽朗明媚的样子,似是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明月纳闷,心下却不敢问,姑娘一向脾气好,轻易不罚她们,这次怕是真的恼怒了些。姑娘长这么大,何曾被人指着鼻子数落成这样,明月忿忿,也不后悔刚才的抱怨。张尔蓁瞅着车壁上暗红色卷纹织锦花好一会儿,才悠悠道:“当年的孙夫人温柔可亲又和蔼,如今瞧着似乎变了许多。我知道你为我抱不平,但做事不要意气用事,多用用脑子,才不会吃亏。” 明月嗫喏道:“奴婢想不明白,孙夫人何必对您这般,那样子瞧着真吓人。”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我又不比那些千金小姐娇贵多少,难道我就打不得骂不得了?孙夫人越是如此,说明孙公子越是优秀。” “刚见面就这样,姑娘以后怎么办?” 张尔蓁无所谓道:“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就好了。” ………… 古代的消息是相对滞后一些的,张尔蓁回府二日后,历城县的大街小巷才议论纷纷,“泰安地震时,太子殿下便火速从南边带兵赶到了泰安,救出了几百个被埋在废墟下的人”“泰安还发生了疫病呢,又是太子殿下早有防备,事先安排了尸体集中烧埋,又组织了大批的郎中大夫御医的紧着给生病的人治病,听说才死了几十个人,病就被控制住了”“那真是上苍保佑,疫病一传染开了,便是整个泰安州都要活活围起来,健康的人也能生生给弄出病来,死人简直多如牛毛。想当年福汇发生鼠疫,一个州都没有活下来的半个人,死的可惨了。”“可不就是啊,泰安的老百姓们有了衣裳有了棉被,朝廷派来的救济粮也到了,又有衙门老爷帮着修缮房屋,这场地震下来,倒是没损失多少,活着的人有福了。”“太子大明仁义啊,是我们的福气啊!”街头巷尾,便是说书的先生敲起的芴板说的都是泰安最近发生的事,弹冠相庆之间,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天下发生了什么好事,而不是一场被止步扼杀的灾难。 张尔蓁穿着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鬓间挽着枝吉祥如意蝴蝶钗,正坐在别院的暗青色小圆石桌子旁看张峦寄来的信,“吾儿,泰安地震,京城无恙,父闻时心疼叹息不已,念你二人如今可好,可身康体健,无病无灾。汝母忧思成疾,原想回乡与亲人一聚,奈何今日繁多事杂不能脱身。京城安静祥和诸事顺利,父升任。吾儿姐弟互助互乐,互为一体,父心甚慰,盼望早日归京之日,父启,母念之。”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古往今来的父母皆是报喜不报忧,张尔蓁读完信的时候,奶娘已经搀着华嬷嬷来了。华嬷嬷满头白发规整利落的挽在发顶,上身穿着一身祥云褐色对襟褙子,罩着一色的直筒长裙,挨着圆桌坐在张尔蓁对面。 张尔蓁将信折好叠在圆桌子上,看着奶娘眉间掩饰不住的倦意道:“找不到如月了,是吗?” 奶娘歉意的看着张尔蓁,声音带着懊悔:“都是奴婢看管不利,没想到如月这丫头竟然偷偷跑了出去。当时府上人多都不在,竟没人瞧见过她。如月走时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的衣裳物件月例银子,还有姑娘赏赐的首饰都一并带走了。”奶娘面有不忍,张尔蓁问:“应当还有别的东西吧?” 奶娘犹豫了会儿便又道:“奴婢的一些东西也被她拿走了……” 如月这般作为,奶娘搞不清楚是为何,便是张尔蓁也很疑惑,如月到底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拿了包袱跑掉了?她多年来在府里过得不比外面的小姐姑娘们差,吃的穿的虽然不是最好的,也比其他丫头好了不知道多少。便是力行死了,张尔蓁有些遗憾失望伤心,将她搁在这院里冷静冷静。张尔蓁从来不是个心狠的人,也从没想过要将这个丫头怎么样,如今她就这样跑了,这许多年的主仆情深倒是场笑话似的。 张尔蓁将疑惑的目光转向华嬷嬷,华嬷嬷却笑得很慈祥,那双历经沧桑的眸子饱含深意道:“只要她不是被偷走的,总有回来的一天。姑娘何必介怀,来来走走,才是人这一生该经历的。” 如月既然都走了,张尔蓁确实也不该介怀,示意奶娘也坐下,才道:“我这趟去泰安见到了太子殿下。”在奶娘激动的面容和华嬷嬷感慨的样子中继续道:“……万家的事儿,可以暂且放下了,太子似乎已经有了对抗万家的方法,我……我们不必再担忧了。”只这一句话,华嬷嬷和奶娘已经很满足了,奶娘道:“外面传言纷纷,奴婢也听了几耳朵。太子殿下已经启程回京了,听说是接了圣上口谕,骑马而归的,想必南下战场时身体无恙。太子身体大好,实在是我们的福气。”华嬷嬷微笑着点头,她大病初愈以来,似乎转眼间老了许多,脸上沟壑的皱纹刻上了岁月的痕迹,现在基本窝在院里不动弹,只有张尔蓁叫时才出门来。 张尔蓁自然不会说朱祐樘又染病的事,笑着将信搁在手里把玩,道:“如今正好,眼见着入夏了,改日一起去郊外赏花玩水避个暑。明日鹤龄也该回来了,奶娘又要准备一桌饭食了,上次做的三鲜芙蓉噶瘩汤很好喝,奶娘,我今儿也想吃。”奶娘笑着答应,舒展了眉间的抑郁,看着亦年轻了许多。 张尔蓁看着院里葱翠的青汁绿树感慨一番,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罢。来来去去,缘起缘灭,如月,祝好。 第一百二十五章 送葬 往常张鹤龄回来的时候都是笑容欢快,脚步轻松,当张尔蓁听见大公子回来的声音,笑着迎出去时,却看到了一个红红眼眶的小少年,穿着学堂里统一的青色棉布衫,径直扑进张尔蓁怀里哽咽。张尔蓁吓了一跳,忙去看跟在后面的阿初阿善,目光微冷,只看得阿初身子一抖,赶忙解释道:“孔家二公子今儿早上没了,大公子是伤心的。”说罢垂下头去,心道大姑娘严厉的样子真吓人。张尔蓁微微愣了一下,孔家二公子?那不就是梁爱沅的丈夫?张尔蓁有瞬间的恍惚,年纪轻轻的便没了?是死了吗? 张尔蓁牵着眼泪婆娑的张鹤龄走到如意百花大楠香木椅上坐下,一边抚着张鹤龄的后背帮着顺气,轻声问:“孔家二公子的身子不是好许多了,怎么突然就没了?” 明月端了茶水上来,张鹤龄饮了一口,呜咽道:“昨……昨儿个时候,二公子还来学堂里看过我们,当时瞧着面色便不好了。要是搁在往常,他定是要给我们讲些课的,可昨个什么也没说。今儿早上的时候,孔家就挂起来白绸,说是……二公子没了。” 唉……张尔蓁轻轻拍着张鹤龄单薄的脊背,有些心疼,又有些茫然。孔家二公子去了,他才多大的年纪,十八岁?十九岁?他去了,梁爱沅怎么办?他们虽然不曾有夫妻之实,但到底是行过夫妻之礼了,梁爱沅年幼守寡?张尔蓁觉得这个词语很讽刺,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就守了寡,日后可怎么办? 张鹤龄哭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不好意思的擦干眼泪道:“我已经八岁了,又不是个小孩子,方才让姐姐看笑话了。” 张尔蓁正发呆,听见张鹤龄沙哑的声音才回过神来,笑容有些勉强:“鹤龄这般重情义,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可惜的便是孔家二公子,年纪轻轻的就没了,那孔家二少奶奶又该怎么办?” “我来时听孔家下人说,二少奶奶哭的晕了过去。”张鹤龄端了茶杯饮了一大口,摇着脑袋道:“姐姐,你与孔家二少奶奶是旧识,就去看看吧。那孔府里现在上下皆是一片哭声,瞧着真可怜。”人生三大悲事,幼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孔家老爷夫人还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呢。张尔蓁欣慰的看着张鹤龄,只一年时间,张鹤龄越发稳重了,明礼知事,学业突飞猛进,不枉她自私的带着他来山东一遭。堂文馆却是个好地方,孔家也的确不负教育盛名。可梁爱沅呢,孔府上下都以为她的冲喜成功了,如今却一朝回到解放前。张尔蓁想着,孔府如果真是那样懂礼懂事的人家,就不该让一个小姑娘不远万里来嫁给他家那个病歪歪的儿子。 张尔蓁心下有些发凉,今年约么不是流年,先后去了两个年轻少年。 如今孔府上下悲痛,张尔蓁自然不会这个时候去拜访,又派了伶俐的力为去孔府门口看看。张尔蓁带着张鹤龄二人坐在圆桌上吃着奶娘才端上来的三鲜芙蓉噶瘩汤,两人都有些食之无味。力为去的快,回来的也快,气喘吁吁的禀告:“孔府门上石狮子上已经挂上了白布,门匾上也挂上了白色绸帆,灵棚已经搭建起来,共有三根丧幡,都用白布裹着,来往的小厮丫鬟都穿着素白的衣裳,步履匆忙,奴才瞧见许多马车来来往往,都是去孔府吊唁的。”孔府布置的如此快速整齐又周到,看来二公子的离开已经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事了。张尔蓁放下勺子,没了吃饭的胃口。张鹤龄也放下勺子,道:“姐姐,我明儿要去孔府送送二公子。”张尔蓁点点头,一场师生,张鹤龄愿意去,她很高兴。 孔家二公子的丧事足足办了七七四十九天,张伯安排着也设了路祭。张尔蓁照旧穿着一身雪白素锦男装站在张家灵棚里,看着孔府众人呜咽而过,先是几顶白丝飘飘的大轿,跟着十几顶小轿,连带着各色陈义杂事,接连摆了二三里路。各家路祭,彩棚高搭,设宴张席,和音奏乐,飘洒了一地的白纸圆钱,悲痛之情飘了整条街道。张尔蓁只瞅见梁爱沅的丫鬟杜鹃一身素服跟在一顶轿子一侧,那顶小轿子晃悠悠跟在后面,显得孤独又落寞。 送走了孔家二公子,又歇了几日,张鹤龄才又回到学堂里。张尔蓁写了拜帖吩咐明月送到孔府去,明月回来的时候道:“孔府二少奶奶染了疾病,尽日不便见客,说过阵子亲自邀请姑娘去。”梁爱沅病倒了,张尔蓁有些唏嘘,但愿是真的病倒了,别让孔家人给拘了起来才是。她不愿以最坏的心思揣度别人,只是这个世道便是如此。 如月也走了,斗地主都凑不齐三个人,张尔蓁躺在樱花树下的吊床上,看着点点阳光顺着浓密的叶间泄下来,想着京里不知道怎么样了…… 金氏病恹恹的躺在床上,喝下一碗颜色极重味道刺鼻的药,拼命咽下去最后一口,嘴唇才染了些血色。红柳服侍着夫人躺平,金氏问道:“老爷哪里去了,已经一整日没见到他了。” 红柳已经配了外院一个管事的,但是金氏仍旧要她近身伺候着。红柳利索的收拾着杯盏碗碟,道:“午时有个小厮叫了老爷出门去,奴婢去门上打听过了,是孙家的小厮叫出去的,这会儿还没回来。” 金氏咳了一声,有些虚弱道:“大姑娘大公子最近可有寄信回来,已经过了几天了,你可去驿站瞧过了?” 红柳宽慰道:“大公子上月不是才来过信吗,夫人看的时候可开心了,直说大公子懂事了。” 金氏叹口气道:“孔家没了个公子,孔家学堂竟然放了半个月的假,也亏得是鹤儿自制力强,这点像老爷,日夜不辍,否则又要落下许多了。他离开我身边,不过是为着学业罢了,可不敢为旁的事儿懈怠了。”金氏疲惫的闭上眼,红柳轻轻关上门出去,夫人病了很久了,大约是害了相思,真的想见大公子了。二公子张延龄也已经到了启蒙的年纪,随着当年的哥哥一般,整日的去金府跟着进学。三个孩子皆不在身边,金氏想的紧,一来二去便病了。 张峦直到月上柳梢头才回来,金氏已经睡了一觉醒过来,看到张峦在独自解外袍,遂问怎么了,张峦眉间阴云满布,却又不想让妻子跟着担心,硬是挤出笑容来道没事。金氏本就迷迷糊糊的,闻言又睡了过去。张峦看着妻子蜡黄瘦弱的脸颊,也不敢惊扰到她,轻轻褪了鞋袜上床去,将金氏紧紧搂在怀里。 金氏喃喃问:“老爷,真的没事吗?” 张峦安慰道:“不过是孙家公子也生了病,我才去看过了,找了郎中治病,才回来晚了些。你莫要想别的,好好养好身子,等过阵子……,若是稳妥了,我们就接蓁蓁姐弟俩回来。” 金氏原本恹恹的情绪似是注入了一束光亮一道温泉,惊喜道:“老爷说的可是真的?”一把紧紧攥住老爷的手,硬撑着盯着老爷看。 “……自然是真的。自打泰安地震以来,朝廷关于废太子的呼声越发消失殆尽,太子殿下的威望更高,万家如今也翻不出风浪来。如果顺利,今年年底就接那两个孩子回来罢,你这样子,我到底不忍心。”张峦轻轻拍着金氏瘦弱的肩头,像搂着个小娃娃。金氏直点头,若是万家无碍了,两个孩子也该回来了。 可是朝堂风云变幻,事情总没有那么顺利。随着圣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和万贵妃的明争暗斗越发激烈紧张。被圣上召进宫去的道士一波接一波,献上的长生丹一盒又一盒。翰林大学士高传在上朝时高呼长生丹乃毒药,陛下不能再饮用了,却被圣上当堂斥责,勒令归田卸甲,三月不得出门。满朝文武皆噤若寒蝉。圣上沉迷炼丹,自然对于朝堂中事忽视不少,太子殿下日渐掌权,万贵妃背地里也没少折腾,便是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这样膝下有子的后妃,都少不了一顿较量。也因此,张尔蓁和张鹤龄回京的事被耽搁下来了,万家势力由在,张峦不敢冒险。 而远在山东的张尔蓁,在度过了一段轻松惬意的时光后,收到了梁爱沅的帖子,收拾收拾,当即来到了孔府。 梁爱沅卧在姜黄色绒缎的芙蓉团花锦塌里,杜鹃打着帘子将张姑娘迎进去,张尔蓁只觉得眼前珠串闪烁,便听见了梁爱沅虚弱无力的声音:“蓁蓁,若是我没有到山东来就好了……” 梁爱沅穿着素色锦纱百合如意袄儿,如今虽然已是夏末秋初,也可感觉出梁爱沅这屋里透出的森森寒意。张尔蓁坐在与梁爱沅相隔的另一侧软垫上,只见梁爱沅眼窝深陷,眼圈发青,嘴唇苍白颤抖,乌油油的发只简单挽个发髻,连个簪子都没戴,竟然有几分林黛玉的娇美柔弱感。梁爱沅自嘲道:“看我是不是不成样子了?送走二哥儿后,我便卧病不出门,一晃都几个月了。蓁蓁,你能来瞧我,我真高兴。我在山东,也算是能有个朋友挂念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死者已矣 张尔蓁有些心酸,眉眼间尽是担忧心疼。杜鹃上了茶果点心便退到了门外候着,张尔蓁才小声道:“梁三姐姐,二公子既然去了,梁家可有要接你回去?你才十五岁的年纪,不能总呆在这儿,下辈子可怎么办?” 梁爱沅原本苍白的面色陡然鲜活起来,冷嘲一笑,轻声道:“梁家来了信想接我回去,可是孔家不愿意,说二哥儿才没了,要我跟着守三年才行。孔府不放人,我爹娘也没办法。”白皙玉手紧紧攥着被子,不甘又恼怒。 张尔蓁握紧了茶杯,问道:“你与那二公子不过是外表的夫妻,守得什么?孔府一向自诩清流名门,学子遍天下,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公爹和大伯都是好的,唯一不好的——便是那是非不分的婆母了。”梁爱沅很直白,嘲讽道:“我来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是我那婆母硬逼着要我嫁进来。自打我进了这孔府,竟然一日没出过门,她量着我梁家远在京城拿她不住,只叫我整日守着二哥儿,端茶倒水伺候饭食,倒是像个老妈子。亏得二哥儿人好,我想着他若是好了,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吧,谁知道……,谁知道他竟然真是个短命的。如今,自然也是孔夫人硬逼着我留下来,三年呐!蓁蓁,我怎么甘心?!”三年后梁爱沅已然十八岁了,这个前世花一般的年纪,在这儿,对于一个姑娘来说,未免残忍。 张尔蓁记得,金氏生她的时候,将将十七岁! 张尔蓁才要说话,杜鹃急切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夫人您来了。” 梁爱沅不屑的勾了勾嘴角,张尔蓁分明看到了“我就知道她会来”几个大字。朱红色油漆木门被打开,张尔蓁已经乖巧的站好,只见一位面目慈善的妇人走进来,消瘦的面颊,穿着一身素青色水绣长裙,眼角已有岁月的痕迹。梁爱沅窝在塌里,看见孔夫人进来作势要起来,孔夫人便道“你坐着罢,不用起来了”,语气冷淡而疏离。梁爱沅便安稳的坐住了。张尔蓁屈膝行了一礼,孔夫人似是才看到二少奶奶的这位客人,只瞥了一眼张尔蓁,便顾自做到了张尔蓁方才坐着的地方,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你是爱沅京里的朋友?听说是张家的姑娘,弟弟在孔家堂文馆进学的是吗?”语气缓慢而傲慢,张尔蓁一一答道,顾自坐在了梁爱沅一侧的圆凳上。梁爱沅满脸钦佩时,孔夫人已经不满道:“长辈问话完了可没让你坐下,你们张家这是什么规矩?” 梁爱沅成了这副样子,张尔蓁心里也憋着几分气,却恭敬的站起来道:“原以为孔夫人是忘了叫我坐下,我才自己坐了。没想到孔夫人却喜欢看着别人站着,我不懂事,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儿,让夫人看笑话了。”语气温柔恭顺,孔夫人只看着这个丫头身姿玲珑,眉眼精致,更是不满,对梁爱沅道:“你如今是孔府的少奶奶,就别老是叫外人进府里来,咱们孔家世代清流,不与那些文武官员同泥而比,这点要记住了。你往日不知道便罢了,今儿就不与你计较。”这番话说的梁爱沅面色涨红,不满道:“母亲难道忘了,我家也是京里当官的,便是母亲口中的污泥之辈,母亲既然这般看我不顺,还是早早撵了我出去,没得脏了您的眼睛。” 张尔蓁站着,自然将孔夫人眼里的不屑尽收眼底。孔夫人却携着帕子轻轻擦起了眼角,悲伤道:“我可怜的儿啊,枉他在时对你那么好,为着你这丫头还多次顶撞我,如今人不过才去了,你就一直念叨着回京去,你又怎么对得起我的儿?” 梁爱沅似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也不言语多话,拉着张尔蓁坐在自己身边,等到孔夫人哭完了,才摸着太阳穴做头疼状:“想来父亲今儿是出门去了,母亲跑到我这儿哭。我也才好了点,若是再病了,待父亲问起来了,就要说是母亲招惹的了。蓁蓁,你说旁的府里可有这样的事儿,一边瞧不上咱们这些官宦家的亲眷,一边又拉着不放手。”这话可算直白又讽刺了,张尔蓁附在梁爱沅手上的手抖动一下,眼角不可控制的抽动一下,感慨着这两个人关系都已经僵成这样了,何苦互相折磨。孔夫人似是也已经听习惯了,虽然恼怒,却并不接话,端了个青白色银丝珐琅釉彩的茶盅啜了一口,看那样子就是要在这儿耗着,不想让这两个姑娘背着她说些什么。 “孔夫人,三姐姐,我之前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是一户有爵位的人家,家里的夫人虽然病恹恹的,但是老爷夫人伉俪情深,别人说什么都无用。突然有一天,一位极富有的商人路过,这家老太太看上了商人的万贯家财,愿意让儿子娶了那家姑娘做妾。商人自然不愿意,这家老太太便逼死了病弱的夫人,逼着儿子娶了商户之女为妻,占了人家家产……”这并不是张尔蓁胡诌来的故事,是明月闲暇时听来的八卦,后续发展自然更加可恶,可很明显,张尔蓁还没有讲完故事,孔夫人已经横眉冷对,不满道:“士农工商,一个商户之女做了正经夫人,便是倾家荡产又能如何,那家商户家的老爹既然愿意,谁又能说什么。” 张尔蓁勾起嘴角笑了笑道:“夫人莫急,故事还没有结束呢。商户家的姑娘做了正品官家夫人,本就应该献出万贯家财供那一家子吃喝耍乐富贵无边的,可那家老爷却不知足呀,一边吃用着妻子金山银山,一边又对逝去的妻子恋恋不忘,直逼死了商户之女,又娶了第三任妻子,便是第一任妻子的亲妹妹——方了事。” 商户在古代地位是很低的,便是金山银山,也很难进了官家的眼睛里,但这个故事里为人所不齿的便是那爵位之家的贪得无厌和丑恶嘴脸,既要占了人家的银子,还要顾着自己的脸面。张尔蓁笑眯眯的看着孔夫人隐晦不明的神色,梁爱沅也已经听出了其中深意,接口道:“都说商贾最是狡猾,一门心思的算计银钱,凡是以利为主,不肯吃一点亏。我瞧着这人心确实难猜,这家的商贾最后确是芝麻西瓜都没捞到,倒是那有爵之家,什么都沾到了,最后皆大欢喜。母亲,我也觉得你说的对呢,商贾之家并不一定都是那等算计的,当官的也并一定都是明事理的,想来诗书传家的世家,偶尔蹦出来一两个不一样的,倒是也能理解的。可是苦就苦在那商贾的女儿,带着万贯家财,瞧着倒像是个烧手的山芋,哪个贪心的沾着了,都要脱一层皮去。”梁爱沅苍白的面颊上露出了个浅浅的梨涡,神采飞扬,得意的看着孔夫人。 这指桑骂槐的本事梁爱沅学的极妙,她向来是个直肠子,压抑了许久的怒气得到些许释放,捏着枚莹绿透明水豆沙吃的开心,招呼张尔蓁也用点。张尔蓁顺势喝了口茶,歉意道:“孔夫人莫怪,不过是听家里丫头说的闲言碎语,说来全当个乐子就是了。” 孔夫人冰冷的目光射向低着脑袋吃东西的张尔蓁,怕自控制不住骂出声来,气冲冲的拂袖下了塌,随着门“砰”的一声关上,挠是张尔蓁也不由睁大了眼睛感慨道:“为什么清流之家的妇人,额——会是这个样子?” 梁爱沅舒爽道:“哼!一点夫人的样子都没有,这样的夫人在京里,可要被耻笑的,偏她不自觉,不让我好受,我自然也不能顺了她的心意!好在公爹和哥哥嫂子是明事理的。可是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嘴上说着苦,脸上却没怎么见到悲痛的神色,约么是觉得伤心也无用了,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回京去,至于改嫁什么的,想都不敢想了。 “你也别伤心了,京里现在不安稳,离得远了也省得出事。你早晚……肯定是要离开这儿的,现在最主要的便是养好身子,风风光光的做个二少奶奶,剩下的,自有梁老爷和梁夫人给你做主。”张尔蓁坐回矮几另一侧,瞧着忽而怒忽而镇定的梁爱沅有些心疼。 梁爱沅哀叹一声:“我是要养好身子,日日给父亲写信,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二哥儿虽好,但是人都没了,我总不能守着他的牌位过一辈子。祖父已经害了我一次,父亲若还是打算犟下去,我便一尺白绫勒死在孔家门匾上,到时候看孔夫人还怎么嚣张,还怎么在我面前摆派头!看父亲会不会后悔,就这样把我这般送人!”语气森森决然,握着茶盅的纤长玉手青筋可见,张尔蓁劝道:“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但是下次这种话不要再提了。如今你真想离了这儿,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你和二公子和离而去,二公子在时,没跟你说过这个?” 梁爱沅如梦初醒大声尖叫,身体不可抑制的抖动开,脸色红润道:“啊!我想起来了!我有一次伺候他时,他与我说过这个,说是什么和离书放在哪儿了,当时我光顾着难过伤心去了,倒是没怎么听,蓁蓁你说的对,若是我有了和离书,孔家又有什么理由拘着我守节,荒谬至极,荒谬至极!” 梁爱沅活跃起来,拉着张尔蓁的手絮絮叨叨:“焱哥儿的确是个好的,他为我着想,他早就写好了和离书,只需要我同意就好了,蓁蓁,你说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说罢又抹起了眼泪,替自己哀叹,也替孔焱不值。 张尔蓁轻轻帮着擦泪珠子,道:“他知道身子不行了,不愿拖累你,你现在能做的还是好好养病,找孔夫人要了和离书回京去,好好活着,也不枉二公子与你一场缘分了。” “对!”梁爱沅目光炯炯:“都是她,肯定是她拿去了!我要告诉公爹去,我要告诉父亲!杜鹃——杜鹃,快传饭来,我要吃饭!我要吃水晶糯米肘子——” 门外的杜鹃快步进来,欢喜不已,姑娘整日没精神,如今有了胃口真是极好的事,感激的看了一眼张尔蓁,忙下去吩咐厨房备饭。 第一百二十七章 吃上大棚菜 不同于上次与梁爱沅叙话的匆匆,这次张尔蓁在孔府里呆了几个时辰,梁爱沅仍旧不舍得的拉着她的手,坐在朱红色楠木雪花椅上听张尔蓁讲外面的事情。自来了山东,梁爱沅几乎从没有出过门去,守着孔焱过了一年,又生病躺了半年,张尔蓁说起山东的风土人情时满眼尽是留恋,山东也是前世张尔蓁的老家,有些东西是刻入了骨子里头,想起来便是心酸。 梁爱沅听得津津有味,舍不得放人走。眼见着日头偏斜了,张尔蓁才告别梁爱沅踏上回去的马车。出来送的杜鹃感激道:“张姑娘,我家姑娘许久没这么开心了,您若是有空,请常来坐坐啊。”张尔蓁笑着答应了,小厮打起帘子,张尔蓁一弯腰进去,也觉得今儿过得极充实而快乐,因为孔二公子去世带来的阴霾,也消失散尽。 蝉鸣尽失,枫叶微黄之际,张尔蓁收到了几封信。先是孙柏坚寄来的,大约是上次见到孙夫人后,孙萝悄悄告诉哥哥的。孙柏坚言语诚恳又细腻,先是问张尔蓁近况如何,再是简单叙述了自己如今状况,最后婉转表示“家父家母都通情达理,极喜欢你的。”言外之意是孙柏坚已经知道了自家母亲不大喜欢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又怕张尔蓁多想,才出此下策。孙柏坚马上要参加会试了,万万不可分心。张尔蓁笑着写回信,全篇表示自己很好,孙夫人也很好,希望柏坚哥哥也好,考试时莫要紧张,平常心对待云云。别说是孙夫人有点不喜欢她,便是疯狂的讨厌她,张尔蓁觉得她也要厚着脸皮嫁进孙家去。 后面来信的仍旧是张峦和金氏的,照旧是嘘寒问暖,接着表达了不能接蓁蓁姐弟回京的遗憾,金氏另有一封单独给张鹤龄,需要小厮直接送到堂文馆去。再后面便是弋千的,这个神棍似乎已经脱离了万家,言道有趣事发生,他去一探究竟,嘱咐张尔蓁仔细自己,别乱跑了,上次泰安一行本就危险,身为闺阁小姐还是要老实点,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父亲母亲的信是需要写回信的,张尔蓁提笔刷刷一蹴而就,每个月相同的话都要重复一遍,张尔蓁知道张峦每次来信都有张伯的份,张伯也有写回信的,所以即便她报好,也要张伯也说好,张峦才会安心。金氏生病终于好了,张尔蓁关切的表达了担心,说自己定会好好照顾鹤龄,不叫母亲再担心,也强烈表示自己不乱跑了,请父亲放心。 不知道京里情况如何,鞭长莫及瞎操心也无用,无聊的张尔蓁率领着张府一众大小丫头们搞起了温室大棚。眼见着要入冬了,房先生留下的相关纸质材料和建大棚需要的砖石瓦块木料塑料玻璃等等早早被送到了张府后花园。张尔蓁安排了几个小厮举着锄头理平了一大片空地,照着房先生留下的拼接材料示意图指挥众人们做的热火朝天。有好奇宝宝会问“姑娘,咱们这是做什么呀?”张尔蓁就会举着撩起的袖口做憧憬状“冬日里也能吃上绿油油的蔬菜的好东西。” 如火如荼的进展了一月有余,天气渐渐凉了,张家大棚建成告一段落,因着总指挥并施工人员都是第一次参与制作,所以工期着实长了些,但是效果还是不错的,大棚长度足有三四十米,四周垒了结实美观的墙围,里面敞亮又宽阔,阳光照下来时微暖又惬意,别说是蔬菜,便是张尔蓁自己都想在里面置个吊床了。 张尔蓁是不懂种菜的,这事儿还得要专人来做,府里会做菜的不少,会种菜的怕只有理院子的富贵媳妇。当张尔蓁要她去种菜时,富贵媳妇把宽阔的胸膛拍的啪啪想,响亮的声音道“保证完成任务,请姑娘放心”,然后张尔蓁又派了春风、春絮两个丫头给富贵媳妇帮忙,大棚才算告一段落。 最有趣的便是华嬷嬷,对大棚的兴致极浓,整日背着手围着大棚转圈圈,一边啧啧称赞,一边督促富贵媳妇抓紧去买种子,春夏种什么就买什么,还要移植些花草进来,增加观赏性。张尔蓁经常听见明月说华嬷嬷去大棚的趣事儿,便是给大棚松土的时候,华嬷嬷还想举着锄头亲自来几下,春风怕闪了老嬷嬷的腰,硬是给拦了下来,张尔蓁又吩咐力为去铁匠铺子专门打造了几套小巧精致的种田工具,梨头铁锨锄头耙子等,专供自己和华嬷嬷使用。华嬷嬷不再整日闷在院子里,奶娘欢喜的过来道谢,张尔蓁笑眯眯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嬷嬷既然高兴,愿做什么都可以。”奶娘擦着眼角的泪水出去了,姑娘是个实在人,不说那些花里胡哨的话,但是对他们这些人,真是极好的。如月逃跑了,姑娘也没说她一句重话,奶娘暗暗发誓,谁要是欺负她家姑娘,便是拼命,她也要冲在第一个。 接下来的日子里,对张家众人最重要的便是大棚里的菜的生长情况。什么时候松土,什么时候撒种子,什么时候浇水,施肥,长苗……,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黑土地里真的慢慢长出了一片又一片嫩绿喜人的小芽苗。外面已经冷风阵阵,萧瑟荒凉,众人衣着穿的也渐渐厚实了,大棚里面却是春意浓浓,生机盎然。大公子张鹤龄每次休息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窜进大棚去看,端着个小杌子一坐就是许久,张尔蓁前世不知写过多少观察日记,便吩咐张鹤龄也要依葫芦画瓢,张鹤龄很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每每写完都骄傲的呈给张尔蓁看,然后像个翘着尾巴的小哈巴:“姐姐,这些菜什么时候可以吃啊,我可不可以带些到堂文馆里送给同窗们也吃,我说咱家里种了菜,他们不相信呢。” 现在入冬了,普遍的蔬菜便是白菜萝卜,张尔蓁一边细致的看张鹤龄的报告,一边捏了个松子送进嘴里道:“菜可以给,只是不准邀请他们来府里看,若是来的人一波一波的,我就要把大棚给拆了。”张鹤龄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那是自家姐姐弄出来的,不好让别人学了去。 转眼又是冬季,新年越发近了。对于张峦和金氏来讲,又是一个凄冷无比的新年。除夕一家团聚的桌子上,除了他俩,只有个年幼的张延龄,老实的汤姨娘带着规矩的尔淑,五个人坐在大大的雕花镂空石青大桌子上,看着桌上摆的几十道菜都没有下箸的胃口,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府内凄冷无比,甚是心酸。 “明年,明年,一定把他们接回来。”张峦作为一家之主,状似轻松说完,首先拿起了筷子。金氏面色红润,听罢接口道:“再不接他们回来,我就也回山东老家去了。” 随着两位先后动筷,余下的一大两小才准备吃饭,肚子早就咕噜作响了。尔淑显然对哥哥姐姐的印象比较深,糯糯的声音道:“母亲要去见姐姐,我也要跟着去。”张峦屡着长须,满意的看着尔淑,小女儿娇憨可爱,懂事乖巧,虽然比不得当年的蓁蓁,但是比起旁人家的女儿,又不知好了多少。前几日去商大人家送礼,商大人的小孙女正板着小脸训斥自己的小奴婢,瞧着又好气又好笑。好在自家的女儿没那些坏毛病,对府里人都好,自己这两个女儿,都不错。 张延龄也跟着点头:“我也要跟着母亲的,母亲去哪儿我也要去。”金氏有些欣慰的看着小儿子,三个孩子里,好歹还有个跟自己齐心的。 相比于京里张家的郁郁寡欢,历城张家可谓是笑语不断。地龙火炉烧的滚热,宽宽的锦绣四角芙蓉梨花木角桌上,也是摆了几十道菜,除却最中间过年必备的鸡鸭鱼这种大荤菜,其余都是大棚产出的新鲜菜,萝卜干炒四季豆,豆豉南瓜,茄汁焗黄豆,芝麻盐烤秋葵,佛手观音莲……,奶娘和厨房的赖妈妈使出了浑身解数,制作了这么一大桌子菜。可惜的就是吃菜的人较少,张尔蓁原本想叫着院里的丫头和管家奶娘一起吃,结果均被否定,奶娘穿着一身喜庆的朱红色缂丝长棉袄笑得咯咯的,拉着几个丫头下去领了赏钱,尤其是富贵媳妇,足足给了一吊钱,表现出众,明年还要继续努力。 两个人吃饭就没有许多规矩,怎么高兴怎么来,张鹤龄简单感怀了一下远在京城的父母不能享用如此美味之后,便放开肚皮大口吃菜。张尔蓁舀了一碗飘着片鹿耳韭叶的汤啜了一口,只觉得满口生鲜,感慨房先生的图纸画的真不错,连她这样的大白都能把大棚技术运用成熟了。大棚蔬菜第一茬成熟的时候,张尔蓁吩咐小厮们捉了几只肥肥壮壮的老鼠充当小白鼠,整日用叶子喂着,足足养了二十天,这些老鼠越发肥硕了,张尔蓁才大开杀戒宰了它们,随着老鼠们的光荣牺牲,预示着张氏大棚菜可以吃了。第二茬的菜被送进了隔壁房府,老管家欣然接受了,回礼是一句话“老爷快要回来了”,接着便是张麒伯父府上,孔府,也送去了一车,还有张鹤龄的同窗,或多或少都吃到了张家的大棚菜。 “姐姐,山东这儿好,过得比在京城的时候自在,我真不想回去啊。” “瞧你,岂不是玩的野了?山东再好,可没有父母便也不算个家,咱们终究是要回去的。”张尔蓁怒视张鹤龄,叉腰做壶状,可不能自在惯了,没边呢。 第一百二十八章 姑娘,心动不 张鹤龄大口吃的满足,“也是,孔先生也是这样说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他很喜欢这样的隐士生活呢,可到底有些远了,离不得俗世烦扰。”张鹤龄一脸憧憬,张尔蓁颇为同情的看着一脸幻想状的弟弟,罢了,八股文现在还没有腐蚀掉他的思想,这真是太棒了,梦想总是要有的。 “姐姐,你说以后咱们若是走了,我在这儿认识的同窗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 “鹤龄啊,说实话,你是不是想爹娘了?” 张鹤龄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腼腆道:“倒不是,就是有些想念延儿了。早知道咱们来了这么久,当时那些玩意儿就全部送给他得了,我整日在堂文馆念书,都没时间玩呢。” 张尔蓁感慨道:“山东的生活虽好,我也想回去了呢。”两个人的新年,到底有些冷清啊。 当张尔蓁和张鹤龄窝在暖烘烘的火炉边硬撑着眼皮讲故事时,张伯已经带着小厮们点燃了新年的鞭炮,张府上下一片欢腾,历城远近隐约传来鞭炮声,又热闹又喜庆,有了浓浓的年味。 “赏!”张鹤龄小手一挥,外面侯着的丫鬟小厮们齐声道谢,欢喜不已,奶娘一一又派下去红包,发完最后一个时,盯着漫天繁星微微出神,往常都是如月随在身侧,今年如月这丫头又在哪里过年呢。除了奶娘想念如月,在众丫头中嘻嘻哈哈的明月也有丝怅然,自打如月走了,这半年来真有些别扭,伺候姑娘时也少了如月麻利在侧,似乎……渐渐适应上手了。众人守岁后就该去休息了,张鹤龄终于支撑不住睡倒在暖阁里,张尔蓁帮着掖了掖棉被,回了内室。 时光荏苒,转眼间,她已经在这儿过了许多年了…… 正月里最是热闹,花灯舞龙杂耍聚会猜谜投壶马球等等活动络绎不绝,美食美酒更是醉人心脾。张尔蓁已经对花灯类节目失了兴趣,每次去看花灯都会发生些事情,索性也就不出门了。她也不拘着张鹤龄,吩咐了阿初阿善好好跟着公子,所以府里整日不见张鹤龄的身影,正是贪玩的年纪,好容易放松了下,便如放入森林的兔子尽情撒欢。因着才下了大雪,外面滴滴答答的化雪声传进来,张尔蓁穿着簇新的水红色攅金丝夹袄,坐在柔软的矮墩上窝在暖炉边,迷迷糊糊的磕着瓜子,连明月推门进来也不知道。 “姑娘,您若是困得很,不如去床上休息休息。方才力为来过了,说是隔壁府上并没什么动静,不见人出入。”明月利索的放下来珠串链子,往暖炉里又塞了几块银丝碳,嘟嘟囔囔:“现在外面冷的很,张伯才带着府里人除了雪,姑娘还是别出去的好,冻得脚疼。华嬷嬷一早又去了大棚,要看看大棚有没有被冻着,谁劝都没有用,奶娘不放心,也跟着去了。” 张尔蓁悠悠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答应了一声,又往嘴里放了一个瓜子,过年也太无聊了,现在连斗地主都凑不齐:“明月,去把金秋银秋叫来,再把牌取出来,我教她们打牌。” 明月问:“姑娘,您不睡啦?” “睡什么睡,再睡我晚上可就睡不着了。”张尔蓁揉揉惺忪的睡眼打起精神,催促明月赶紧去。金秋银秋正拿着布子抹窗棂上的积雪,听到明月来唤便急急的跟着进来。张尔蓁早已经准备好小巧的四方案几小桌,一遍一遍的洗着牌。金秋银秋不明所以,在姑娘微笑的目光中坐下来,看着姑娘白皙如葱玉般的手行云流水似的洗牌,还来不及赞叹,张尔蓁已经督促她们:“来——,抓牌了!”于是,张家的新年结束于大公子整日外出玩耍和大姑娘整日拉着丫头斗地主的声音中,随着张鹤龄意犹未尽的去了堂文馆宣告结束。 终于,在一个冰雪消融,柳绿初芽的黄昏,隔壁府门前出现了一辆低调的小马车,力为两步并作一步跑,额上的汗都流了下来:“姑娘!姑娘!隔壁来人了!” 晕黄的落日带着特有的萧条,点点撒了一片,张尔蓁正卷着袖子在大棚里收拾新长出的芍药,艳红的花瓣紧紧簇在一起,像是夏日明艳的朝阳,华嬷嬷倒觉得像是姑娘明媚的面颊,看着生动。骤听到力为的声音,张尔蓁将花枝放在明月手里跑出来,激动问道:“你可瞧仔细了?” 力为连连点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姑娘派他留意隔壁府动静的事儿让他觉得很光荣。张尔蓁立刻吩咐明月去打水,准备收拾收拾去隔壁拜访。一个时辰后,张尔蓁已经站在了房府门前。房府过年也没亮过的红灯笼闪着微弱的烛光,迎出门的是个陌生的小哥儿,长得很普通,国字脸粗眉毛,将张尔蓁主仆请进了院里。 张尔蓁为自己的不请自来感觉不好意思,暗暗责怪自己应该明日再来的,现在天都黑了,房先生奔波而来想必很疲惫。当张尔蓁饮了三碗茶之后,房先生终于出现了。穿着褐青色书生常服,留着浓密的长须,长发被乌木簪子简单挽起,看到端坐的张尔蓁时微微一愣,张家姑娘已经长这么大了?身姿纤细,瞧着灵活生动,只静静品茶的动作便是一幅美好的画卷不忍打扰。 房先生轻咳一声,张尔蓁才看到来人,忙站起来问安,一瞬间竟然有点茫然,自己颠颠跑过来是想做什么?房先生却笑道:“张姑娘即便不来,我也要派人去府上叨扰了。姑娘这些年恪守几道,跟着张大人四处生活,也算是见到了今朝之景,张姑娘跟老夫来,带你见个人吧。” 房府原本是个三进院子,张尔蓁跟着房先生走了几重门时觉得房府也忒大了,都快赶上大观园了(夸张),明月也很疑惑,左顾右盼就怕迷路了。直走到一扇古铜木色门前,房先生才止住脚步:“张姑娘跟我进去就可。” 明月已经习惯了被留在外面看门,张尔蓁有些忐忑的跟着房先生进去。一进门便是一方极大的花鸟绕枝的半透明屏风,房间内点着手腕粗的白色水蜡,烛光透亮。绕过屏风后是几重垂直脚底的珠玉帘子,后面隐隐坐了个人。房先生做了个请的姿势,张尔蓁小迈着步子撩开叮铃的帘子,才看见一位面貌黝黑的老者,正盯着她。老者穿着一身深灰色棉布衫,外罩着黑色皮褂子,踩着厚实的软底大棉鞋,一双眼睛幽深发亮,脸上沟壑纵横,白须长至胸前,若不是半长的银发散在头顶,倒是与一般的老者并无不同。 房先生恭敬弯腰介绍道:“师父,这位就是弟子找到的第一位有缘人,如今已经十二岁了。” 张尔蓁见老者的白须抖动了几下,沙哑的声音透出来:“你是个运道好的孩子,不像老夫,花甲之年,浑身的气力都用光了,再也没有精神挣扎了。孩子,这些年,你过得可顺遂?”老者像个慈祥和蔼的长者,虽然话语是关心关切,但那双依旧伶俐的眸子凝在张尔蓁身上,张尔蓁觉得这位老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慈善:“老先生安好,劳您挂念,蓁蓁极好。” “你可知我为什么要见你?”老者树皮般消瘦的手往前探着,房先生轻推一下张尔蓁,张尔蓁后知后觉上前几步,任由着老者上下打量。 “你又为什么来了?”老者不断点头,显然对眼前这个年轻的皮囊很满意,继续道:“想当年我也这般年轻过,过不惯这儿的生活啊,一直想着要回去,寻遍了各种办法,尝试了许多事儿,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也是你运道好啊,老夫我没精神折腾了,但是老夫可以帮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你可愿意?” 老者的话语很慈爱又温柔,像个疼爱子孙的爷爷哄着孩子,张尔蓁有些警惕,道:“老先生有话不妨直说,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就好了,别藏着掖着的,最后反倒误会结了仇怨。” 老先生哈哈大笑,声音洪亮,弄得张尔蓁有些不明所以。房先生帮着老先生顺了气,老者满意笑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既然识得以前的眼镜,说明咱们却是有缘的。这些年你也一直过得规矩规矩……早年你便随着父亲离了山东去了京城,而后又去了武昌,你爹仕途不错,没几年你们又回了京城,可今儿……”张尔蓁腹诽,既然你都知道的那么清楚了,刚才还装模作样的问我。老者自然看到张尔蓁狂翻的白眼,他也不在意:“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想来大概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以前的你死了,这是事实,但是如今不同了,经过我多年实验观察,天文地理人文气象,东南西北都被我走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回去的方法,哈哈,你这丫头运道好,正赶上这个时候啊。你也别怨我去打听你,跑到山东这种无奈之举都做得,说明如今你混的也不如何。我就做回好人,怎么样,你可愿意?” 张尔蓁狐疑的看一眼房先生,房先生有些不好意思的转移了视线,打听一个小姑娘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张尔蓁更糊涂了,试探问道:“您真的能让我回到以前?就是毛主席那个时候?” “你个奸猾的小丫头,什么毛主席,老夫记得毛主席已经去了许多年了罢。”老者抚着白须呵呵笑道:“怎么样,期待吧?”老者眼里的阴霾消退了一些,不知是不是张尔蓁的幻觉,总觉得像是一张批了羊皮的大灰狼,遂果断拒绝:“老先生好意,我愧不敢受。” 老者不悦凝眉道:“你都到这般田地了,我帮你,你反而不领情?” “老先生,您话说三分留七分,让我怎么领情?”张尔蓁悄悄后退几步,因为老先生的目光像淬了剧毒,看的她心里发慌。 许久之后,老者才挥退了房先生,只留下张尔蓁立在跟前,慢悠悠道:“滇南之地,孽障丛生,奇云密布,樟木遮瑕,据此忒远,来回一月有余。那里人烟罕至,野兽逡巡,毒液蛊虫,要人命便是一瞬间的事儿。正所谓事分两极,喜忧参半,老夫这些年就驻扎在丛林深处,硬是拉了几个当地治蛊之人,钻研数年之久,才在一个夏日雷雨交加之际,你猜怎的?那时送走了一只实验老鼠。只一瞬间白雾笼罩,那笼里的活物就不见了,老夫多年心血总算有了结果,大善大善啊!” 老者似乎有些癫狂,张尔蓁可以理解他这种魔怔的状态,潜心钻研数年,成果初现的确不容易,却有些疑惑道:“您怎么知道那只实验鼠哪里去了?就算是真的穿越时空了,指不定到了商朝去也说不准。”那真是太惨了,还不如安稳留在这儿呢。 老者却神秘一笑道:“老夫多年研究下来,自然知道,不说百分之百,但是百分之八十的确定时间没错。怎么样?小姑娘,心动不?” 有些心动的……,张尔蓁心里说完,面上却问道:“这种办法可以的话,老先生为什么不干脆买个死奴来做实验,等到成功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九时,老先生就可以回去了。” 老者故作高深:“若是随便找个人来,他被送到哪里去,老夫可不敢保证。只有你……,或是与咱们同样的人,才能回到那个地方。老夫不妄言,小丫头,你运道好啊!” 老者说了许多次“运道好”,张尔蓁再听到“运道好”三个字已经无力吐槽,这十二年来,她的运道真不好,连连倒霉,旱灾饥荒地震都遇到过,这如何是好?如今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失败率,她不敢去尝试,万一她就是那百分十二十呢:“多谢老先生,我觉得这儿挺好的,并不想回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如云如烟 老者长叹一声:“我若是你这般的年纪,说什么也要试试的,可惜可惜,老夫跑不动了,才让个机会给你,你若是不珍惜不想要,那也没有办法。”老者语气低沉,说着可惜,却听不出任何可惜的意思,语调平平,似乎不在意张尔蓁到底去不去。 张尔蓁疑惑道:“您说的难道是真的?真的可以回到以前去?”然后看着老者郑重而又缓慢的点头:“机会不多。” 这次张尔蓁真的是怔住了,厉害啊!真的可以回去?前世的高楼大厦,前世的车水马龙?电视电脑手机?张尔蓁有瞬间的心动了,瞧瞧自己,肤白貌美,日后大长腿也是有的,这样一张出水芙蓉的脸蛋若是回到前世,养活自己绝对不是问题!所以…… “老先生说的是真的?” 老者又点点头,精明的眸光射向烛台:“你是第一个有缘人,我便先问你了。这些年,竟然再也找不见其他人,普天之下,只有你我?” 当然不是啊!张尔蓁内心大喊,为什么我遇到好几个了!可是张尔蓁还是没有说,庞氏已经死了,如月已经走了,弋千似乎还有更伟大的事儿去做,只有她,似乎是这样…… “我这次回来是准备些东西,顺便来接你,三日后,我们便启程。我知道你并不像外表这般年幼,能做的决定,该做了。”老者凝着张尔蓁的目光似是轻蔑,又似是期待,似有鼓励,又似是失望,很复杂,一如张尔蓁此时。 “老先生,您写下蝴蝶效应的时候,并没有放弃回去的信念?” “呵呵,什么蝴蝶效应……,早就随着过往烟消云散了,丫头,回去好好想想,我并没有骗你的必要。我若真想做实验,当地许多丫头孩子都可以卖给我,千里迢迢来寻你,不过是为了我们共同的意愿罢了。”张尔蓁看着老者啜了一口茶,觉得他说的对。 在这儿生活这些年来,张尔蓁基本没有想过要回去。可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万家的步步紧逼,闺阁生活的无趣无聊,许多次她也曾深深怀念前世的充实生活,三五好友肆意潇洒,没有女戒女律女则,没有皇权压死人不能翻身的无奈,还有3d大电影,还有手机小视频,已经……很远了。 张尔蓁回到蝶院后也不要明月伺候,关紧了房门呆呆坐在桌案前,思绪纷乱,不知道该想什么。三天,自己要不要相信老先生?潜意识里是相信的罢,张尔蓁猜测老者定然隐藏了许多,但是能回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代价定然是有的,很难,也许会搭掉自己的小命。 一时半会也做不了决定,张尔蓁决定明日再去房府拜访,该问的也要问清楚,不然凭白多了许多烦恼。可是房老先生到底算是成了精的老妖精,料到张尔蓁会去找他,吩咐房府闭门,再不见人。张尔蓁见不到老先生,也见不到房先生,只有年迈的老管家出来,笑呵呵道:“老太爷说了,姑娘自己拿主意就好。” 张尔蓁忿忿,话说的不清不楚,算个什么老长辈。明月疑惑问:“姑娘,您要干什么啊?” 张尔蓁无精打采道:“吩咐给我套个马车来,我要去堂文馆。” “现在?” “现在!” 这是张尔蓁第一次去张鹤龄的学堂,堂文馆气势建筑颇有前世清华大学的感觉,三个金色大字挂在匾上,两侧朱红色漆木柱子描着两副对联,张尔蓁没心情细看,径直进了堂文馆。一个穿着青灰色书生长袍的迎出来,笑问“姑娘找谁?”明月报上了名姓,小厮便引着张尔蓁去了大门内侧左边一间小房内,上了茶水后出去找张鹤龄了。张尔蓁啜了一口茶,看着飘在淡青色茶水上面的苍绿嫩叶感慨“自己是急需要留下来的理由吗” 张鹤龄穿着书院统一的天青色长衫,带着四角书生帽跑进来,兴奋道:“姐姐,你怎么来这儿瞧我了?” 张尔蓁拉着张鹤龄坐在身边,上下打量着弟弟秀气的眉眼,笑道:“几天没见着你了,专程来看看。鹤龄,在这儿过得开心吗,同窗没有欺负你吧?” 张鹤龄有些莫名其妙道:“姐你发烧了?这些话你以前也问过我的呀,今儿专程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说罢将疑惑的目光转向身后站着的明月,明月也很奇怪,姑娘出行计划一向提前做好的,像今日这般说走就走的还真是头一遭。张尔蓁从没像这一刻这么珍惜,看着弟弟的眉眼出落的与自己越发相近,这就是亲情啊,自己不论是身体还是血缘上,和张家人是分割不开的。 有很多时候,困惑和不安都是一瞬间的事儿…… “回去上课吧,我该走了。”张尔蓁脚步轻松,辞别了张鹤龄离开后,张鹤龄仍旧念叨:“姐姐……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姑娘,上车吧。”明月跟在后面轻声唤,张尔蓁却道:“今儿咱们走一走,我已经许久没出来看过了。” 眼前是熟悉的街景,商贩们或是大声吆喝,或是拉着行人热情至极,空气里飘来历城特有的芙蓉酥香气,张尔蓁吸吸鼻子,觉得实在美味,便要明月去买一些。满眼尽是穿着棉布衣衫的百姓,男子长发高束,长衫加身,女子发髻多样,衣裙彩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闲庭信步,怡然自得,前世有前世的好,今世有今世的自在,诸多枷锁之下,端看你喜欢哪里,哪里值得罢了。张尔蓁笑眯眯的看着这些行走的路人,心想自己还是糊涂了。 卖芙蓉酥的手艺人是个衣着爽利的妇人,利索的给明月包好了吃食,便又招呼下一位客人:“小哥儿来点儿?” 男装打扮的如月盯着远去的明月,眼神复杂。妇人还想问话,如月先哑着嗓子道:“大婶,你这不好吃。”然后飞快的跑远了,妇人莫名其妙,便不再理会。 自在的张尔蓁一手擎着一支红艳艳的糖葫芦,一手捏着支极像自己的小面人走在繁华的济南街道上,一瞬间心情爽朗开,人为什么会犹豫,就是选择太多的时候,既想要芝麻,也想要西瓜,但是最后往往都是丢了西瓜又丢了芝麻。所以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贪心的好,安心过日子就好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回府时的张尔蓁已经一身轻松,先去大棚看了刚出苗的青菜,和华嬷嬷坐在专门辟出来的空地上摆的精致的石青色圆桌上听嬷嬷讲故事,然后又找来张伯问最近府里近况可好,在张伯的管理下,张府没人偷懒懈怠,张尔蓁轻轻问:“……可有找到如月那丫头?” 张伯犹豫道:“……历城找遍了,也没见到。” “那就别找了,这事儿就算了吧。”张尔蓁慢悠悠的站起来,笑道:“既然她要走了,谁也拦不住。” ………… 第三天,春寒料峭,蜡尽春初,明月才端出去温热的水,金秋一脸喜悦的迎上来:“明月姐姐,刚才门上收到了信,是李家大姑娘送来的,你拿进去给姑娘吧。” 明月手还是湿的,便让金秋自己送进去。彼时张尔蓁刚睁开迷迷糊糊的睡眼,即便被明月一通伺候,也是没睡醒的样子。金秋看着姑娘没精打采的样子笑,边伺候姑娘穿衣裳,边说了李姑娘来信的事儿。自打上次收到李灼灼的来信,已经一年没有消息了。张尔蓁摸着信薄薄的厚度,急忙撕开看,不过一张纸上几行字,张尔蓁以为自己没睡醒呢,揉揉眼继续去看,几行小字规规矩矩映入眼帘。 金秋瞧着姑娘在发愣,伸手在姑娘面前挥挥,张尔蓁又盯着信看,确定没有看错——灼姐姐要和万荣成婚了?没有前情介绍,没有详细说明,简简单单几句话“蓁蓁,等我与万荣成婚了,你便可以回来了。” 张尔蓁披散着头发,盯着手上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是李灼灼的笔迹,却不是李灼灼的口气,李灼灼一向大咧咧的,便是上次说庶妹抢了梁二公子时也只是纯纯的伤感,字里行间带着愤懑,现在呢,短短几句话无喜无忧,平淡的像是出家三十年的和尚。张尔蓁极想知道京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吩咐明月赶紧去打听打听近日可有京里的消息传出来。 李灼灼要与万荣成婚,这其中必然夹杂着政治斗争,也许是李家有了把柄握在万家手上,也许是……李老爷想要攀到万家这枝子?李老爷和自家父亲同年致仕,李老爷平步青云会不会有这些政治联姻的原因?张尔蓁盘腿坐在床榻上,心里百转千回,恨不得将信看出个洞来,没有水滴的痕迹,没有涂改的迹象,字体一如既往流畅,笔锋稍显锐利,的确是李灼灼的字。那到底是什么地方错了? 在张尔蓁的匪夷所思想不通的繁绪里,当日黄昏时分,房家小厮来请张姑娘。房府门口已经停了几辆简洁的油青布小马车,老管家也颤颤巍巍的被扶着上了马车,直到一把沉重的大铁锁挂在上面发出叮的一声,房先生才看到一身轻便衣衫的张尔蓁出现。 “你不去?”房先生倒是没多少惊讶,语气淡淡。 张尔蓁笑着点点头道:“我想留下来。” 房先生说句“姑娘保重”,便跨坐在马车前辕上,一手撑起马鞭子,一边笑看着张尔蓁,“张姑娘,莫要后悔。” 张尔蓁心头沉静,道了句“也许吧”。随着马车渐渐远去,车窗帘子被撩开一角,一只消瘦鹤皮的老手丢出来一团纸,张尔蓁跑上前捡起来,是老先生写下的一串地址,附:再会罢。 第1章 京城首事 美人如花隔云端!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 三十岁的金氏眉眼间尽是柔情,柳眉如绢丝轻巧,眼角似春日轻风柔和,眸光妩媚,身材修长窈窕,全不见妇人疲态,望之不过二十五六。张峦生的亦是俊秀风雅,书生意气儒雅端方,眉眼间是几年官场生涯历练出的丝丝严肃狠厉,却又一派卓然。身为两人结合下优质产出的张尔蓁,十三岁的她出落的更是亭亭玉立,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美而不妖,艳而不俗,千娇百媚,脸颊细嫩如菡窕出水,琼鼻小巧,眉不画而朱,唇不点而翠。一双剪水秋眸更是摄人心悬,瞧着便像看尽了幽幽深潭里,繁杂的心绪也平静许多。 张尔蓁正懒懒的坐在雕花的菱花镜前打量自己,看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叹口气,不满的嘀嘀咕咕:“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不得不说万荣那厮真有眼光,张尔蓁这短短两年时间已经由一个稚嫩小荷包女娃娃出落成如今美人样子(别怪她自恋),连张尔蓁自己都常不认识镜子里的样子,迷迷糊糊时还会嘟囔:“这是哪里来的倾城大美人,怎的生的这样好看?”这时候伺候梳妆的明月或是金秋就会笑,直笑得张尔蓁慢慢清醒过来,而后会有短暂的苦恼,虽说生的美也没错,但是现在的她不需要美这项外包装啊,她有个官运亨通的父亲,有个理家有道的母亲,还有个用功科考的未婚夫(虽然第一次下场失利了),加上自己嫡女的身份,简直不要太完美。可容貌这东西,七分靠天定,三分靠装修,自家姐弟四个,都生的俊秀清隽,只尔淑随汤姨娘多一些,瞧着更加温婉。而张尔蓁的美丽带着不能掩藏的张扬,奔放又豪迈。 “姑娘,您又在看自己了?”明月端着方精致的一尺高的盒子推门进来,边笑着边将东西放在了一旁的黑几木桌案板上,拿着一把牛角梳理着姑娘及腰的长发。张尔蓁透过镜子看着搁在桌上的玩意,又没好气的瞥一眼明月鬼鬼的样子道:“不好好在屋里呆着,又跑到哪儿去了?前门上又送来东西了?” “可不是吗,孙公子着人送来的,我已经赏了来人银子,姑娘尽可放心。”明月娴熟的挽出个倭坠髻,在左耳侧边上斜斜插了个玉雕的簪子,瞧着姑娘日渐娇颜的面孔叹息:“可惜了,姑娘不爱那些精致的玩意,好些镯子簪子钗子都派不上用场,在角落里落了灰呢。” 张尔蓁摇摇微微沉重的头,叹道:“本就很沉了,再弄些金啊银啊的搁在头发上,我就不用出门见人了,累都累死了。” 张尔蓁脚步轻缓的走到桌案旁,打开孙柏坚送来的盒子,又是珍宝阁出品的,盒子上几个字红的夺目,盒子里边是一个憨憨的彩绘陶瓷娃娃,胖胖的脸蛋上染了两抹娇羞的红晕,小小的眼睛,一点红朱点成的小嘴。张尔蓁捏着娃娃的脑袋一提,随着明月惊呼,大娃娃里还有个尺寸小了一些的娃娃,眉毛微皱,似是不满。张尔蓁又是一提,接连四下,才算是打开了这整套的套盒娃娃,由大致小摆了一排,颜色神态各异,瞧着喜人。 “孙公子可有带话过来?”张尔蓁点着最小的娃娃指甲盖大的头顶,捏着又一一套了回去。 明月赶紧从袖口里取出捂得热乎的信;“奴婢当姑娘不想看呢。前几次您可都是让我先收起来,回头再看的。” “唉——”张尔蓁拿着信坐在了圆椅子上,嘟囔道:“也不是我不愿意看,这不是不想徒增烦恼吗,每次都是那些事,饭都烦死了。” 明月也有同感:“自从上次孙公子生了一次病,孙夫人给咱们夫人来了一封信后,瞧着夫人对孙家的事儿就不是多上心了。听说孙家公子今年考场失利后,孙夫人对孙公子约束的越发紧了。姑娘,不会是孙家……”明月也懂了说话的艺术,说一半留一半,剩下的半句等着姑娘思量。 张尔蓁扫了一眼信上的字,胳膊搭在桌案上缓缓接口道:“不用理会旁的事儿。我要给李家姑娘添妆定的金簪子送来了没?” “送来了,奶娘已经收好了。” 张尔蓁叠好信放进盒子了,拍了拍鹅黄色襦裙上似有若无的灰尘道:“走吧,咱们去李府。” 李灼灼和万荣的婚事早已经不容置喙,当张尔蓁回京后第一次去李府见到李灼灼时,李灼灼死灰沉寂的双眸没有一丝生的渴望,她笑得牵强又苍凉:“……更贴都换过了,能与万家结亲,自是我家的福气,多少人想嫁进万家还进不去呢,蓁蓁,可别劝我,况且……,就我这名声,能嫁给万荣,也算是积善行德了……”话说的流畅又直白,似是已经说过许多遍了,李灼灼继续着:“虽然许多人同情我要嫁了那样的纨绔,但是不也有很多人眼红我能嫁给这样的纨绔,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见李灼灼肆意洒脱的样子,不见李灼灼愤世嫉俗的谩骂,不见李灼灼张扬的笑脸,张尔蓁内心酸涩不已,硬是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李家的事儿,自己确是没资格插手。 “听说……前几日里,万家又抬出了具尸体,一对老夫妇围着尸体大哭,后来又被草草打发了……”明月咬着压根忿忿,她也替李姑娘不值。 “夫人那里说过了吗?”张尔蓁顺着柳翠夹白的石青小路往前走,边道:“马车备好了吗?” 明月笑道:“若是这点事还要姑娘操心,奴婢可就白当了蝶院第一大丫头了。今儿夫人并汤姨娘带着二姑娘去静安寺了,想必这会儿还没回来。昨日奴婢就吩咐了小厮备好马车,一说到大姑娘要出门,他们便知道该牵来哪儿匹马,备哪辆车呢。” 张尔蓁赞道:“这几年下来,你做事越发稳重了。要说是你悟性高呢,还是奶娘教的好呢。” “自然是奶娘教的好。”明月得意道:“姑娘放心,就是您过几年嫁到孙家,奴婢也要跟着您,料理家事管教下边的人都不在话下。” 力为已经候在侧门门口,张尔蓁撩起裙摆,踩着脚凳上去,明月也跟上,然后关紧了帘子,明月仔细检查一番,务必做到严词合缝的,便是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张尔蓁见状叹道:“明月,每次出门都要如此,可真累啊。” 明月圆眼一瞪道:“姑娘,咱们出门可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夫人千交代万交代,要奴婢务必看好姑娘。奶娘也提着奴婢的耳朵训斥过很多次了,要奴婢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万万不能让姑娘胡来。姑娘生的特别,没得再生出事端。” 张尔蓁无意识的捏捏自己娇嫩的脸蛋,有些烦躁道:“唉——自打回了京里,我已经规规矩矩极少出门了。现在每次出门去都要跟上一堆的人看着我,京里这么多官家小姐的,怎么就我独独需要这样防备呢,我不开心——”回京已有一年,仅出门过三次,张尔蓁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够好了,为了防止万荣那厮再瞧见自己,已经尽力降低存在感了。 明月安慰道:“咱们好容易回来了,防备些是难免的。今儿出过门见了李姑娘,姑娘下次要出门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哦——对了,大约是李姑娘出嫁的时候,还有十天呢。” 张尔蓁哀叹一声:“李姑娘出嫁的时候,我更是不能去了,你别忘了当时的新郎官是谁?” 明月忙捂住嘴巴,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哎呀,奴婢说错了,李姑娘出嫁时,姑娘万万不能出门的。怪不得姑娘今日去李府呢,倒是奴婢的疏忽了。” 张尔蓁迷迷糊糊的想着,今儿怕是和李灼灼同志的最后一次见面了——李灼灼嫁进万家后,焉知何时再会。 李府坐落在顺天府里官一代的聚集地之一——宁华街的巷尾处。位于紫禁城的西南方向,张尔蓁的小马车会慢慢经过几座恢宏大气的大石狮子跟前,先是大学士商乐大人府上,接着是工部尚书姚變府上。这两座府邸均占地几百亩,小马车需要驶很久才会过去。接着便是光禄寺少卿李大人的府邸,占地一百亩的两进三院的大宅子。侧门处已经候了几个丫鬟婆子,见到悠悠驶来的小马车便知道是张家姑娘到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婆子忙快步引着马车从侧门进了李府。进了侧门,又换上了一顶荣黄色平顶小轿子,四个小厮抬着张尔蓁晃晃悠悠的朝着大姑娘的院子走。 李灼灼颇有侠气,住的院子叫龙虎啸,张尔蓁第一次见到时的确有些瞠目结舌,随后便是一阵遗憾的叹气,龙虎啸——,你的主人都已经变成温顺柔和的小绵羊了,还啸什么,该变成‘笑’了。 “姑娘,您可算来了。”李灼灼的贴身大丫鬟紫竹一脸焦急,张尔蓁才踏出轿子,看到紫竹神情有些疑惑道:“这会儿就到了,紫竹姐姐急什么?” 紫竹左右看看又不好说话,张尔蓁便加速了脚步,明月跟上,一行人朝龙虎啸走去。穿过一重小假山,走过一座石丰桥才算进了李灼灼的院子。小丫鬟们一路跑着进去报告,李灼灼正百无聊赖的抚着火红的嫁衣,眉眼间的烦躁瞧着并不像是待嫁的新娘。听到“张姑娘来了”的声音,李灼灼面上也带上稍许笑意,旁边的小丫鬟瞧着姑娘高兴,忙下去吩咐准备茶水点心。 李灼灼穿着一身素色的柳绿色对襟褙子罩着条月白色石榴裙,张尔蓁见到李灼灼面容比上次见时更是消瘦几分,拉着李灼灼的手不满道:“灼姐姐若是真的想念我了,该早早下帖子来找我就是,何苦把自己折磨成这样,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 跟着的紫竹和明月都极配合的捂着帕子笑,心下却都是凄然,自家姑娘(李家姑娘)眼见着婚事渐近,哪里有胃口吃东西。李灼灼也笑了,大气的露出满口白皙的牙,反手拉着张尔蓁朝屋里走,一把将张尔蓁按在椅子上,笑道:“你不来陪我解闷,我自然无聊死了。自打你回来了,咱们统共也没见过几次,唉——现在若是见你一面,也是越发难了。” 丫鬟们利索的端上了一盏瓷白色金边的小茶盅搁在张尔蓁旁侧的小几上,带着几碟子适时的水果点心,李灼灼隔着小几坐在左边,张尔蓁见着挂在红木支架上的火红色嫁衣,又看看李灼灼眼底掩饰不住的厌恶,便也装作没看见那物,笑道:“记得咱们第一回见面时,还是在晚姐姐府上。一转眼过去几年了,咱们可都长大了,想着咱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灼姐姐和我现在一般大呢。” 第2章 果然是福祸相依 李灼灼也笑了,豪放的笑声直传到院里去,然后捏过一粒果子塞进嘴里,并招呼着张尔蓁也尝尝,这是府里新来的奇异紫蔬,她很喜欢。张尔蓁笑着捏了一粒,入口绵软香甜,味道是好……,可是,张尔蓁低首间瞥见李灼灼端茶的手抖了一下,叹气道:“灼姐姐,你我认识许多年了,若是有什么事,说出来,心情总会好过许多。”这就是朋友的意义,也许帮不上忙,但有时候却是最好的垃圾桶。 李灼灼闻言,眼角微微下垂,小手一挥,遣退了一屋子的丫头,连紫竹和明月都被撵到了门口守着,李灼灼再抬起头来时竟然是一副贼贼的样子,眼里光彩闪闪,张尔蓁一愣,只听得李灼灼道:“我那好妹妹呀,你可知道她这阵子又想怎么折腾?” 听到说起李炎炎,张尔蓁便做一副侧耳倾听状,李灼灼很满意,压低声音道:“我这庶妹简直丢进了李家的脸!前儿日里,万荣那厮又来了,明着是来送东西的,暗地里说不准就是想偷偷看我长什么样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得亏我父亲母亲提前准备好了,硬是拦下了那厮,才没进到我这院里来。万荣那厮不死心,要在府里看看,谁知道竟有那么巧的事儿,偏偏被他瞧见了我那庶妹。你知道的,因着梁二公子一直没娶正妻,我那庶妹也就一直在府上住着。她这凡是都要与我争的性子,倒是帮了我一把!” 张尔蓁听得心头发凉,呐呐道:“不会是万荣又……” 李灼灼兴奋道:“可不就是!万荣那杀才当天便说要我那庶妹也跟去万家,将来与我作伴!”说完又狠狠地磨着牙,眼露凶光。张尔蓁扶额而叹,我的天,李灼灼的婚事还真是一波三折,所以现在是买一送一?那…… 李灼灼瞧见张尔蓁探究的眼神,叹道:“你想什么呢!我父亲自然是不能同意的,莫说炎炎还许了梁家,便是我要嫁进万家,李家就不会允许李家两女共侍一夫的事儿,我父亲还是在乎脸面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屑,张尔蓁点点头,觉得万荣想要李炎炎进府的事儿不大可能成功。 “可是不知道我那庶妹又给万荣使了什么迷魂汤,万荣那厮得不到许诺竟然不肯走,扬言定要李家二姑娘,说李家大姑娘一直闭门不出,想来定然是貌丑无言,李大人拿个丑的大姑娘来糊弄他。”李灼灼愤然的饮一口水,张尔蓁觉得万荣定然是老毛病又犯了,这见一个爱一个的恶心样子多年也没变,“所以……如今怎么说?” 李灼灼便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耷拉下脑袋:“还没有结果呢,父亲气的今日也没上朝,原想参一本去,可毕竟还有我的声誉在里面,闹大了也不好。可是万荣那厮咬定了不松口,我才是既恶心又愤恨,早知道庶妹不是个省油的灯,没成想她……”李灼灼都不知道怎么形容这妹妹了,抢了梁二公子也就罢了,混了个贵妾的身份不甘心,现在就来抢万荣,李灼灼都不知道这到底是喜是忧了,心头像吞了只苍蝇般恶心,眼见着婚期近了,便是她进了万府,那厮整日惦念着她妹妹,就够令人作呕了。 “所以至今还没有解决的办法?”张尔蓁问的小心翼翼,因为现在李灼灼无意识的已经把手里的粉丝帕子当做万荣或是李炎炎,狠命的绞着。 李灼灼狠狠道:“没有啊,蓁蓁,梁二公子芝兰玉树的,李炎炎来抢我还能理解,万荣那样的,她还来抢,是不是疯了?” 张尔蓁觉得当局者迷,有必要提醒一下气糊涂的李灼灼,遂小声道:“额……,是这样的,我这倒是有个主意……” 话音未落,李灼灼忽的射来狼光,充满希冀:“你一向聪明机灵,我就知道给你说有用。” ……前世见多了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张尔蓁斟酌着用词,先问道:“灼姐姐,嗯……,你觉得富贵地位与终身幸福,孰轻孰重?” 李灼灼白她一眼道:“你若是这个还需要问我,我也算白认识你一场了。” 张尔蓁嘿嘿笑道,先是讨好的递过一个艳红的滴着水渍的果子,然后顺了顺气慢慢道:“那就成全了二姑娘就是,郎情妾意,府上又何必棒打鸳鸯?” 李灼灼不满道:“哼,你不会让我们姐妹同去万府,伺候万荣?我不要,还不如死了干净!不是庶妹去死,就是我去死!” 张尔蓁忙接着道:“谁都不用去死,只是要委屈灼姐姐了。万荣既然想要二姑娘,便名正言顺的八抬大轿抬回去就是了。只需要让万荣见到灼姐姐,当然了,额……,是丑化后的灼姐姐,万荣肯定愿意将二姑娘当做嫡女娶回家,到时候两家把庚帖一换,反正都是李家姑娘,唯一委屈的便是灼姐姐了,兴许会被外头人认作是李家庶女,到时候怕是影响婚嫁。”李炎炎一而再的折腾,也是因为庶女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嫁不了多好的男子。 李灼灼自然也听懂了:“把李炎炎当做是我嫁进万家,做个正经的嫡妻?真是便宜她了!”说罢有些忿忿,又疑惑道:“可是梁家那边怎么办?当日父亲和母亲为了庶妹,也算是拉下脸去梁府求来的,我家一府的颜面,倒是都让那庶妹耍的团团转!”如果没有李炎炎的折腾,李灼灼该风风光光嫁进梁府做二奶奶,如今也该有孕了!张尔蓁也如是想,只能说天算人也算,李炎炎这手段着实厉害,一番折腾下来,就自己落得好处。 张尔蓁哀叹一声:“若是李大人和夫人愿意,便去梁府赔了不是也就是了,毕竟当时梁府愿意接了二姑娘进府也是……勉为其难了些。”张尔蓁这话说的直,但是的确是大实话。当时那种情况下,梁府能愿意接李家二姑娘进府也是没办法,大约也是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人家的庶女愿意给自家的嫡子做妾,收了也就收了,只有儿子有些不情愿是可以忽略的。可梁玉显然是非常的不情愿,要不如今十七岁的年纪了,也不能连正妻也没有,听说梁府很安静,连个议亲的风声都听不到…… 李灼灼深以为然的点头,一脸赞同道:“可不就是,当年要把庶妹送进梁府还是送尼姑庵去,也是废了好大一番气力。到底父亲还是舍不得,硬拉着母亲去了。当时也算是尽了力了,父亲曾明说,只此一次,再折腾就直接出家算了。如今瞧着庶妹仍旧是……,可偏偏她出现的是时候,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有点感谢她了呢,如果让她做个嫡女能换来我不必嫁进万家,倒也没什么不妥的。” 不必嫁给万荣那厮,李灼灼突然有了希望,拉着张尔蓁的手一个劲儿的笑:“就知道找你来是有用的,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是真开心。” 张尔蓁暗忖,这件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就看万家愿不愿意罢了。万家要娶李灼灼,自然不是为着李灼灼本人的娇颜美貌,李东阳大人时任光太常寺少卿,撰修实录,也曾被受命为殿试读卷官,是在圣上面前露足了脸的官员。万家硬是与之联姻,自然是考量过后的。照张尔蓁来看,与万家联姻便是与万贵妃坐在了同一艘船上,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张尔蓁自己是铁打的太子派,张家也绝不可能变成万贵妃派的,日后若是东宫安稳坐上宝座,万家破败潦倒是意料之中,没有翻盘的意外。这时候的李家,搭进去个庶女总比搭进去李灼灼好些。张尔蓁莞尔,果然万事都有自己的计量,万荣好色也误打误撞的救了李灼灼。李家的事儿不好再说的详细,剩下的便是李大人自己考量去,他想的只会比张尔蓁更全面。 …………可怜的便是李灼灼了,这么下来,她日后如何,真说不准了…… 李灼灼面上有了淡淡的红晕,亮着一双眼睛似是在细细盘算,又朗声叫来紫竹打开翠竹的百叶窗,徐徐清风散进来,两人都觉得没那么压抑了。张尔蓁端着茶盅,捏着盅盖轻轻拂去水上的茶叶沫子道:“别说是灼姐姐了,便是晚姐姐,也正待字闺中呢。” “梁夫人仍旧想着要晚儿进宫里去,这么拖着,最后受难的不还是晚儿……”李灼灼哀叹一声,掰着手指头算着:“近几年咱们都大了,安语雯和王家姑娘也没定下来,这都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太子殿下年岁也不小了,却迟迟拖着,却不知为何……,不过蓁蓁你就好了,孙家公子我听说也是清朗俊秀的好人物,卓哥哥对他的评价不错呢。”孙柏坚和李卓同在国子监接受教育,偶尔在李灼灼这儿提了一嘴。李灼灼也是后来才知道张尔蓁与孙家公子有了婚约,当时待嫁万家的李灼灼也羡慕道:“孙家一门都是读书传家的清贵人,蓁蓁你的命真好。” “灼姐姐,你日后也会过得很好。”张尔蓁真心希望她们都过得好,在这古代里,愿她们嫁人二次重生时都能寻得佳婿。 第3章 变故一 李灼灼终于打起了精神,两人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话,张尔蓁一般都是笑眯眯的温顺倾听者,偶尔发表下自己的见解,李灼灼说道“珍宝阁近年的衣裳首饰款式都不及往年了,最近新出的如玉水晶钗似乎还是仿了前几年的一款呢”,张尔蓁就回“大约是珍宝阁的能工巧匠们投了别家的铺子,才能受限”,心里却腹诽“大约是弋千不在京里,那些设计者们黔驴技穷了吧”。李灼灼说道“以往万荣是见谁逮谁,不问时间地点的,前几日瞧着着实收敛了不少,莫不是浪子回头了?”,张尔蓁忙劝道“若是真能浪子回头,那就不必明知故犯,见一个漂亮的就要拉到府里去,灼姐姐可别被骗了”。李灼灼说到“齐柳巷又开了家点心铺子叫花蔷,至今都没尝过呢”,张尔蓁回到“再好吃的东西也得有好心情品尝才有味道,改日咱们一起去。” “蓁蓁,你能随意出府了?” “大约——还是不能吧”其实是不敢,好容易回京来了,她想老实过日子。 “姑娘,夫人回来了。”紫竹打着珠帘进来,李灼灼答应一声,挽着张尔蓁笑眯眯的去母亲的院子里请安,边小声道:“母亲定然是向着我的,这事儿一准能成!” “二姑娘嫁进万家去,你以后当真不会后悔?”张尔蓁不敢保证朱祐樘就一定会胜利,若是万贵妃的枕头风吹得给力,老皇帝昏聩了废掉三皇子改立九皇子,就不好说了。 谁知李灼灼竟然仰着脖子像个战斗的小公鸡狠狠道:“哼!这样的富贵谁要谁拿去,我才不稀罕!” 与李夫人简单见了面闲话几句,李灼灼便送了张尔蓁出府,看着她迫不及待要回去的焦急样子,张尔蓁笑着摆手示意她快回,李灼灼歉意道:“叫你来竟是窄心的事儿,下次我给你赔罪。” 张尔蓁已经钻进了马车,撩起帘子催:“灼姐姐快回吧,咱们日后有的是机会时间说开心的事儿。” 看着张家小马车跑远,李灼灼拎起裙摆飞快的跑进了母亲的院子………… 回到张府的张尔蓁,先去别院里看过嬷嬷,华嬷嬷正病着躺在床上,隔着厚重的帘子让姑娘快出去,没得传染了。张尔蓁边吩咐小丫鬟打开帘子通风散气,边问:“嬷嬷病了许久还没好,是不是请来的郎中医术不行,不若换个来瞧瞧?” 华嬷嬷轻咳一声道:“到底是老了,生个病的也平常,倒是累的姑娘时常往这儿跑,反倒是给姑娘添了不少麻烦。” 张尔蓁倒了杯热茶递到华嬷嬷手上:“嬷嬷想这些做什么,好好养病才是正道理。”又与华嬷嬷闲话几句,吩咐小丫鬟好好照顾嬷嬷,便回蝶院去了。华嬷嬷支撑着身子坐起来,小丫鬟细心的在她背后塞了个软软的棉布垫子,只听得华嬷嬷道:“这样的气度,这样的修养,这样的品貌,若是只嫁给五品官的儿子,倒真是可惜了。”而后摇摇头,嘀咕道:“这也说不准呢,瞧着张姑娘对孙家公子也不大上心……” ………… “姑娘,孙夫人来了,夫人叫你过去呢。”银秋在门外唤道。 张尔蓁早就听到了风声,已经穿戴妥当,往手腕上套了个温润和气的玉镯子,最后理了下衣摆,带着明月往正堂走去。孙家并没有回京,这次是孙夫人自己来的,不知道有什么事儿,昨日接到她的帖子,金氏还拉着张尔蓁好一顿嘱托,说今日万万不可丢了人物,要贤良恭顺温婉些,说罢还瞪了女儿一眼,一副嫌弃的样子。张尔蓁自然没敢说她已经在山东见过这位孙夫人了,并且孙夫人对她的印象还不怎么好。 正辉院里已经站了许多丫鬟婆子,一半是金氏平常使唤的,另一半自然就是孙夫人带来的,人数上竟然旗鼓相当,可见孙夫人此次来准没什么好事,大约是敲打来了? 孙夫人穿着褐红色绣三指朱金色宽边的对襟褙子,罩着砖红色长裙,满头珠光宝气,腕间足足挂了几对大金镯子,正坐在上首一侧红木镂空的太师椅子上抹着眼泪,似是感怀,似是伤感,金氏也是一身的富贵装扮,正劝孙夫人莫要如此伤心。 张尔蓁进门时,孙夫人余光瞧见了张姑娘,不由忿忿:这样的娇娇女儿,竟迷得自家儿子找不到方向,成日不思进取,导致考试失利。心里如是想着,面上却仍旧一副感伤,张尔蓁走上前行礼时,她似是头一次见到张家女儿,细细得从张尔蓁的头发丝打量到脚底,边看边不住点头,似是极满意,嘴里重复着:“好孩子,好孩子,好孩子”,然后从左手腕上撸下一只金镯子塞进张尔蓁手里,张尔蓁状似感激的接过,越发低眉顺耳了。 金氏看的颇为满意,孙夫人若是喜爱蓁蓁,以后蓁蓁也能有个不错的婆母和婆家了。金氏作为母亲,虽然对长女的成长不甚关心,但也基本不会想着让张尔蓁去攀龙附凤嫁个高门,她很认命,既然蓁蓁与孙家公子有了婚约,以后恭恭敬敬的孝顺公婆也就是了。别再给张家惹麻烦就是金氏对女儿唯一的期待。 孙夫人携着帕子擦干了眼角,絮絮道:“……这一见到蓁丫头啊,我这心里是真开心,上次见面时蓁丫头做男子打扮,如今瞧着可是可心多了……” 金氏闻言虽然纳闷,却也不好当着面质问自家女儿,遂笑道:“我家这女儿,自小让他爹惯的,这几年才有了大姑娘的样子,识字针凿管家理事的,我们都找嬷嬷来教过,这丫头一向恭顺娴雅的,见过的都说好呢。”金氏捂着帕子咯咯笑,张尔蓁侧眼看着,真像个急于推销货物的货郎呢。 显然孙夫人并不这么想,看着金氏的面庞一脸真诚,缓缓道:“当年啊,两位老爷定下这亲事时,我并不知道,后来知道的时候连庚帖都换过了,我也是见过蓁丫头的,小小的一团看着喜气又可爱。后来咱们两家便极少往来,没成想天不遂人愿啊,妹妹,你说……”孙夫人忍不住又开始抹泪,金氏警钟长鸣,不妙感渐生,只听孙夫人继续道:“我娘家侄女比坚哥儿小一岁,眼瞅着及笄了,我那弟妹便说到了我家,想……”又是很有艺术的停顿,张尔蓁坐在金氏一旁的凳子上,偷眼撇着金氏——金氏的脸色很难看,当然,张尔蓁自己也有些诧异,原以为孙夫人是来摆婆婆的款儿,竟然是退亲来了? 金氏自然听说味儿来了,捏着茶盅的手微微泛白,但面上仍旧笑意盈盈问道:“孙姐姐这话什么意思?坚哥儿与我家蓁蓁的婚事,孙家人还不知晓?” 孙夫人摁着帕子歉意道:“自打我那侄女生下来,两家便有了那意思,虽没明说,但也是默认了的。后来定下了咱们两家的婚事,当时也是紧急,便也没有大操大办的。这不眼见着我那侄女及笄了,弟妹才又与我提了这事儿,我才急急地过来找妹妹说话。”娘家侄女和这个妖精似的女孩子,自然是自家侄女更贴心些了,便是得罪了张家也无碍,两家联系越发少些罢了。 金氏面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厉声朝张尔蓁道:“你先回去,等会儿再找你说话。”张尔蓁乖巧的应是,心头却有些不满,出门时留了明月在后边偷听,务必要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了,自己铁定要被退婚了? “两家之事,原就是两家老爷定下来的,孙姐姐自己大老远的过来说,怕是不妥吧?此事孙大人可知晓?孙公子可知晓?”自家女儿被看不上,金氏自然没有什么好语气,上赶着的不是买卖,自家女儿要相貌有相貌,要举止有举止,要身份有身份,还不如偏远地方的野丫头?!若不是早就跟孙公子定下,她都有意把蓁蓁嫁进侯爵之家去,毕竟也有不少夫人旁敲侧击的打听过,都被她笑着一一回绝了。 孙夫人又开始抹眼泪,愧疚道:“当年之事,事出为何妹妹又何尝不知?只可怜我家弟妹和我那侄女,一直念着能跟坚哥儿在一起呢,冷不丁知道坚哥儿有了婚事,当场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只知道抹泪,我……我实在是不忍心啊妹妹。蓁丫头到底年幼,日后寻个高门的未尝不可,我今日带了蓁丫头的庚帖来,咱们两家……咱们两家……” 孙夫人颤巍巍的从怀里取出个红绸布包着的小盒子搁在桌上,看的金氏怒火朝天,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回话。她千里迢迢的跑来就是为了送这个退婚?当他们张家是什么了?!金氏感觉到了浓浓的耻辱,冷笑道:“孙姐姐倒是准备的周全,可我张家却不一样,我家从来都是听我家老爷的话,他若是不愿意,谁说都没用。孙姐姐话若是说完了,就该回去吧,这事儿需要等老爷回来,我与他商量后自会去告知孙姐姐。” “来人,送孙夫人出去——”金氏很努力的压着脾气,朗声唤人过来。 红柳利索的进来,朝着孙夫人做了个“请”的姿势。 孙夫人说这些话时声音并不小,所以内外府上府外的丫鬟婆子都听了个真切,红柳心疼自家姑娘,对孙夫人自然没什么好脸。孙夫人顺势站起来,摁着眼角由着自家丫鬟扶着出去了。金氏看着桌上静陈的红布包子,只觉得碍眼极了,自家女儿被人这样嫌弃,她这个当母亲的脸上安能有光! 第3章 变故一 李灼灼终于打起了精神,两人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话,张尔蓁一般都是笑眯眯的温顺倾听者,偶尔发表下自己的见解,李灼灼说道“珍宝阁近年的衣裳首饰款式都不及往年了,最近新出的如玉水晶钗似乎还是仿了前几年的一款呢”,张尔蓁就回“大约是珍宝阁的能工巧匠们投了别家的铺子,才能受限”,心里却腹诽“大约是弋千不在京里,那些设计者们黔驴技穷了吧”。李灼灼说道“以往万荣是见谁逮谁,不问时间地点的,前几日瞧着着实收敛了不少,莫不是浪子回头了?”,张尔蓁忙劝道“若是真能浪子回头,那就不必明知故犯,见一个漂亮的就要拉到府里去,灼姐姐可别被骗了”。李灼灼说到“齐柳巷又开了家点心铺子叫花蔷,至今都没尝过呢”,张尔蓁回到“再好吃的东西也得有好心情品尝才有味道,改日咱们一起去。” “蓁蓁,你能随意出府了?” “大约——还是不能吧”其实是不敢,好容易回京来了,她想老实过日子。 “姑娘,夫人回来了。”紫竹打着珠帘进来,李灼灼答应一声,挽着张尔蓁笑眯眯的去母亲的院子里请安,边小声道:“母亲定然是向着我的,这事儿一准能成!” “二姑娘嫁进万家去,你以后当真不会后悔?”张尔蓁不敢保证朱祐樘就一定会胜利,若是万贵妃的枕头风吹得给力,老皇帝昏聩了废掉三皇子改立九皇子,就不好说了。 谁知李灼灼竟然仰着脖子像个战斗的小公鸡狠狠道:“哼!这样的富贵谁要谁拿去,我才不稀罕!” 与李夫人简单见了面闲话几句,李灼灼便送了张尔蓁出府,看着她迫不及待要回去的焦急样子,张尔蓁笑着摆手示意她快回,李灼灼歉意道:“叫你来竟是窄心的事儿,下次我给你赔罪。” 张尔蓁已经钻进了马车,撩起帘子催:“灼姐姐快回吧,咱们日后有的是机会时间说开心的事儿。” 看着张家小马车跑远,李灼灼拎起裙摆飞快的跑进了母亲的院子………… 回到张府的张尔蓁,先去别院里看过嬷嬷,华嬷嬷正病着躺在床上,隔着厚重的帘子让姑娘快出去,没得传染了。张尔蓁边吩咐小丫鬟打开帘子通风散气,边问:“嬷嬷病了许久还没好,是不是请来的郎中医术不行,不若换个来瞧瞧?” 华嬷嬷轻咳一声道:“到底是老了,生个病的也平常,倒是累的姑娘时常往这儿跑,反倒是给姑娘添了不少麻烦。” 张尔蓁倒了杯热茶递到华嬷嬷手上:“嬷嬷想这些做什么,好好养病才是正道理。”又与华嬷嬷闲话几句,吩咐小丫鬟好好照顾嬷嬷,便回蝶院去了。华嬷嬷支撑着身子坐起来,小丫鬟细心的在她背后塞了个软软的棉布垫子,只听得华嬷嬷道:“这样的气度,这样的修养,这样的品貌,若是只嫁给五品官的儿子,倒真是可惜了。”而后摇摇头,嘀咕道:“这也说不准呢,瞧着张姑娘对孙家公子也不大上心……” ………… “姑娘,孙夫人来了,夫人叫你过去呢。”银秋在门外唤道。 张尔蓁早就听到了风声,已经穿戴妥当,往手腕上套了个温润和气的玉镯子,最后理了下衣摆,带着明月往正堂走去。孙家并没有回京,这次是孙夫人自己来的,不知道有什么事儿,昨日接到她的帖子,金氏还拉着张尔蓁好一顿嘱托,说今日万万不可丢了人物,要贤良恭顺温婉些,说罢还瞪了女儿一眼,一副嫌弃的样子。张尔蓁自然没敢说她已经在山东见过这位孙夫人了,并且孙夫人对她的印象还不怎么好。 正辉院里已经站了许多丫鬟婆子,一半是金氏平常使唤的,另一半自然就是孙夫人带来的,人数上竟然旗鼓相当,可见孙夫人此次来准没什么好事,大约是敲打来了? 孙夫人穿着褐红色绣三指朱金色宽边的对襟褙子,罩着砖红色长裙,满头珠光宝气,腕间足足挂了几对大金镯子,正坐在上首一侧红木镂空的太师椅子上抹着眼泪,似是感怀,似是伤感,金氏也是一身的富贵装扮,正劝孙夫人莫要如此伤心。 张尔蓁进门时,孙夫人余光瞧见了张姑娘,不由忿忿:这样的娇娇女儿,竟迷得自家儿子找不到方向,成日不思进取,导致考试失利。心里如是想着,面上却仍旧一副感伤,张尔蓁走上前行礼时,她似是头一次见到张家女儿,细细得从张尔蓁的头发丝打量到脚底,边看边不住点头,似是极满意,嘴里重复着:“好孩子,好孩子,好孩子”,然后从左手腕上撸下一只金镯子塞进张尔蓁手里,张尔蓁状似感激的接过,越发低眉顺耳了。 金氏看的颇为满意,孙夫人若是喜爱蓁蓁,以后蓁蓁也能有个不错的婆母和婆家了。金氏作为母亲,虽然对长女的成长不甚关心,但也基本不会想着让张尔蓁去攀龙附凤嫁个高门,她很认命,既然蓁蓁与孙家公子有了婚约,以后恭恭敬敬的孝顺公婆也就是了。别再给张家惹麻烦就是金氏对女儿唯一的期待。 孙夫人携着帕子擦干了眼角,絮絮道:“……这一见到蓁丫头啊,我这心里是真开心,上次见面时蓁丫头做男子打扮,如今瞧着可是可心多了……” 金氏闻言虽然纳闷,却也不好当着面质问自家女儿,遂笑道:“我家这女儿,自小让他爹惯的,这几年才有了大姑娘的样子,识字针凿管家理事的,我们都找嬷嬷来教过,这丫头一向恭顺娴雅的,见过的都说好呢。”金氏捂着帕子咯咯笑,张尔蓁侧眼看着,真像个急于推销货物的货郎呢。 显然孙夫人并不这么想,看着金氏的面庞一脸真诚,缓缓道:“当年啊,两位老爷定下这亲事时,我并不知道,后来知道的时候连庚帖都换过了,我也是见过蓁丫头的,小小的一团看着喜气又可爱。后来咱们两家便极少往来,没成想天不遂人愿啊,妹妹,你说……”孙夫人忍不住又开始抹泪,金氏警钟长鸣,不妙感渐生,只听孙夫人继续道:“我娘家侄女比坚哥儿小一岁,眼瞅着及笄了,我那弟妹便说到了我家,想……”又是很有艺术的停顿,张尔蓁坐在金氏一旁的凳子上,偷眼撇着金氏——金氏的脸色很难看,当然,张尔蓁自己也有些诧异,原以为孙夫人是来摆婆婆的款儿,竟然是退亲来了? 金氏自然听说味儿来了,捏着茶盅的手微微泛白,但面上仍旧笑意盈盈问道:“孙姐姐这话什么意思?坚哥儿与我家蓁蓁的婚事,孙家人还不知晓?” 孙夫人摁着帕子歉意道:“自打我那侄女生下来,两家便有了那意思,虽没明说,但也是默认了的。后来定下了咱们两家的婚事,当时也是紧急,便也没有大操大办的。这不眼见着我那侄女及笄了,弟妹才又与我提了这事儿,我才急急地过来找妹妹说话。”娘家侄女和这个妖精似的女孩子,自然是自家侄女更贴心些了,便是得罪了张家也无碍,两家联系越发少些罢了。 金氏面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厉声朝张尔蓁道:“你先回去,等会儿再找你说话。”张尔蓁乖巧的应是,心头却有些不满,出门时留了明月在后边偷听,务必要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了,自己铁定要被退婚了? “两家之事,原就是两家老爷定下来的,孙姐姐自己大老远的过来说,怕是不妥吧?此事孙大人可知晓?孙公子可知晓?”自家女儿被看不上,金氏自然没有什么好语气,上赶着的不是买卖,自家女儿要相貌有相貌,要举止有举止,要身份有身份,还不如偏远地方的野丫头?!若不是早就跟孙公子定下,她都有意把蓁蓁嫁进侯爵之家去,毕竟也有不少夫人旁敲侧击的打听过,都被她笑着一一回绝了。 孙夫人又开始抹眼泪,愧疚道:“当年之事,事出为何妹妹又何尝不知?只可怜我家弟妹和我那侄女,一直念着能跟坚哥儿在一起呢,冷不丁知道坚哥儿有了婚事,当场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只知道抹泪,我……我实在是不忍心啊妹妹。蓁丫头到底年幼,日后寻个高门的未尝不可,我今日带了蓁丫头的庚帖来,咱们两家……咱们两家……” 孙夫人颤巍巍的从怀里取出个红绸布包着的小盒子搁在桌上,看的金氏怒火朝天,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回话。她千里迢迢的跑来就是为了送这个退婚?当他们张家是什么了?!金氏感觉到了浓浓的耻辱,冷笑道:“孙姐姐倒是准备的周全,可我张家却不一样,我家从来都是听我家老爷的话,他若是不愿意,谁说都没用。孙姐姐话若是说完了,就该回去吧,这事儿需要等老爷回来,我与他商量后自会去告知孙姐姐。” “来人,送孙夫人出去——”金氏很努力的压着脾气,朗声唤人过来。 红柳利索的进来,朝着孙夫人做了个“请”的姿势。 孙夫人说这些话时声音并不小,所以内外府上府外的丫鬟婆子都听了个真切,红柳心疼自家姑娘,对孙夫人自然没什么好脸。孙夫人顺势站起来,摁着眼角由着自家丫鬟扶着出去了。金氏看着桌上静陈的红布包子,只觉得碍眼极了,自家女儿被人这样嫌弃,她这个当母亲的脸上安能有光! 第4章 变故二 “姑娘——姑娘——”明月喘着粗气跑进来,屏退了伺候的金秋银秋,小声道:“那孙夫人,是来退姑娘庚帖的啊!” 张尔蓁也有些震惊,这个孙夫人做事真的这么不留余地?没有一丝口风的就过来干这事儿? 张尔蓁知道孙夫人不喜她,就看这么多年来,两家同在京里时,孙家也不曾要她进府做客便可知一二。上次见面时,孙夫人满眼的冷漠嫌弃,如今又是一副伤心样子,张尔蓁冷笑一声问:“她找的借口是什么?” 明月忿忿:“说是她娘家侄女等着孙公子呢!”转眼瞧见自家姑娘似是幽怨的眼神心疼不已,安慰道:“姑娘别伤心,夫人没答应,说是等老爷回来商议。孙家太过分了,上赶着来退亲,拿咱们当什么了?!”一向活泼好脾气的明月也气的够呛,胸口不住起伏。 张尔蓁突然不气了,歪着脑袋看窗外,慢慢道:“这亲我若是不退,孙夫人还能怎么办?” 明月急道:“可是姑娘的庚帖都送回来了!姑娘,要不要咱们去通知孙公子,这事儿兴许他还不知道呢,他对姑娘……是有情谊的。”明月想安慰姑娘,可姑娘的神色却又不似悲伤,一脸若有所思,明月的声音越来越低,只听得张尔蓁莞尔:“这亲事儿,最好不要退。你去寻生民,就说我要见他家公子。”值不值得,就要先看看孙柏坚的态度才好。张尔蓁哀叹一声,若是孙家人都不愿意要她了,她就不要上赶着讨人嫌了。至于孙柏坚日后会不会如力行一般——不晓得。 明月答应一声,飞快的跑开了,只留下张尔蓁自己倚着胳膊,感慨孙夫人真的愿意为了个娘家侄女子得罪张家?兴许早就瞧上了哪家高门的姑娘,就越发看不上她了?还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金氏磨着牙打碎了一盏青花的小茶杯,瞪着眼睛等着张峦从府衙回来。张峦也没让金氏久等,不过未时末就回来了,大踏步进来时便看见自家美貌的妻子抹起了眼泪,久居官场历练而出的从容气魄压在金氏上方,金氏硬是忍着怒气先伺候张峦坐下,才将午时的事儿道来,张峦听罢,浓眉紧皱,许久才疑惑道:“蓁蓁可曾见过孙夫人?” “光顾着生气伤心了,倒是没想着叫蓁蓁来问问。”金氏一哂,张峦道:“把蓁蓁叫来,问问她罢。” 金氏有些犹豫道:“自古父母之命,这事儿咱们做决定不好?况且蓁蓁才多大,怎么知道这个?” 张峦语气低沉:“当年为她定下这亲事时也算是权宜,如今人家不愿意了,蓁蓁若是也不愿意,退了就退了,蓁蓁若是愿意,我便要替她争一争。我张峦再没出息,也不能叫女儿连同我一起受辱。”张峦陷入沉思,总觉得事情有些突然,有些神秘。 金氏忙吩咐去请大姑娘来,张尔蓁自打张峦回来,就已经候在了正辉院外面,听见叫自己了,忙跟着进来。张峦看着出落的越发出色的女儿,心下不落忍,问道:“蓁蓁,你何时见过孙夫人,孙家来人了,这事儿你怎么想的?” 张尔蓁声音清脆,思路清晰,将山东偶遇孙夫人的经过说了出来,末了补充道:“……柏坚哥哥待女儿用心的很,女儿愿意等柏坚哥哥的回话。”做小女儿态,不见恼怒和羞耻之样。金氏只顾着生气发怒,倒是没想过这件事会怎么处理。张峦很少见女儿坚持要一样东西,如今听着张尔蓁的话心下也了然几分,女儿大概还是舍不得的,既然女儿不舍得,他自然不会就这般善了,自家女儿被退亲,说出去了,女儿的下辈子又怎么办? 近日朝堂事儿多,张峦正是一头乱麻之际,挥退了张尔蓁后阖着眼不知在想什么,金氏立在张峦身后轻轻按着老爷的太阳穴安慰道:“倘若真不成了,咱们再给蓁蓁寻个好的就是了,老爷何必这样?” “坏就坏在此处!”张峦猛地睁开眼,似是想到什么,盯着远处竹帘上一颗硕大的珠子,缓缓道:“……你以为她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这个时候来了?她娘家侄女才及笄,怎么就那么等不得了非要嫁给柏坚?” “老爷的意思是……”金氏有点绕不过弯,手下没停,问:“又出事了?” 张峦长叹一口气:“大约是为了选秀的事儿吧……” 金氏惊道:“选秀?” 张峦语气悠悠:“太子至今未立太子妃,如今多少人盯着那位子。近日朝堂争吵的便是东宫之事,眼瞧着圣上又起了心思,正是百家欢喜百家忧啊!” “此话怎么说?”金氏疑惑,若是太子要选太子妃了,自家蓁蓁岂不是刚好有机会了…… 张峦回头深看了自家妻子一眼,闷道:“你以为咱们家蓁蓁去选秀了,便能当上太子妃了?这次选秀明着可不是给太子选太子妃,是圣上要扩充后宫,选些年轻的女孩子充实后宫。圣上近知天命之年,哪家的姑娘想要这样的富贵?若是真被圣上看中了,只怕……,如今太子妃人选光我知晓的就不只三个,都是待嫁之年的好姑娘,她们尚且可以一争,可咱们这些小官家的姑娘,就不好说了。所以这次选秀极冒险,若是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谁都不愿送自家姑娘去,所以孙夫人的娘家才紧着将自家姑娘嫁出去!哼!就这样撇开咱家蓁蓁,孙家可是‘仁义’。” 金氏虽然没见过当今圣上,但整日在京里多少也听过一些圣上的传闻,如今万贵妃盛宠犹在,可圣上身体到底是一年不如一年,新选中的秀女不说有没有那个命去伺候皇帝,可能就先死在后宫妃子手里了,她们都是混迹后宫多年的老人儿了,想要对付新进的美人儿还不是易如反掌。金氏心惊,颤抖道:“老爷说的是,咱们蓁蓁万万不可……” 张峦满意的看了妻子一眼,到底妻子不是那等糊涂的攀龙附凤之辈,“所以,我突然想到,若孙家这事搁在往常,退了也就退了。可在这节骨眼上,着实棘手。” 金氏哀嚎一声:“咱们家到底是为什么这般倒霉,蓁蓁这孩子真是……,先是被万荣逼得远走,如今又要……,老爷,你说怎么办才好啊?” 张峦冷笑一声,搁在桌案上的手背不由握紧,笑道:“万荣那儿不必担心了,他近几年爱极了一样东西,整日沉迷其中,没工夫想别的事儿了。眼见着他和李家的亲事近了,咱们也该备一份礼送过去才好。” 金氏好奇道:“万荣又瞧上了哪家的姑娘?这都要结婚了,还不消停,可怜李家的姑娘,嫁给这么个人,下辈子也算是毁了。” 张峦顺着长髯笑道:“这东西可比美人还能让人上瘾。当初还是咱们蓁蓁给我的,我瞧着这东西不错,想法子送进万家去,万荣那厮就迷上了,呵呵,一报还一报,他让咱们骨肉分离,咱们不过如此罢了,倒还是便宜他了。”沉稳的张峦向来温柔的眸光射出的阴冷还是让金氏打了个冷颤,老爷是什么时候做这些的,倒是从没跟她讲过。 张尔蓁带走了明月,所以后面这些事她自然不知晓,约了三日后巳时如玉茶楼相见,现在只等三日后的道来。明月眼瞧着姑娘平静不悲不喜,有些担忧道:“姑娘,您去见孙公子能有结果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孙公子再同意还能如何,硬是娶了姑娘进府倒是委屈了自家姑娘。 张尔蓁直白道:“如今不是我与他愿不愿意的问题了,你可还记得当初如月和力行的事儿?” 明月自然记得,虽然知道的不甚真切,但也感觉阴森恐怖,喃喃道:“所以……姑娘您和孙公子……” “大约是吧,现在还不能肯定。”张尔蓁窝在贵妃榻上,唇角带笑,心道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好好让她待嫁不行吗!!!! 接连两天,张峦又忙起来,金氏愤愤又哀戚,等着老爷带消息回来。张尔蓁把孙柏坚送她的玩意儿一一翻出来摆了整个桌子,打量着这些有趣的玩意儿,很平静。 翌日,张尔蓁巳时初便到了茶楼,一直等到巳时三刻也没见到正主,茶凉了三杯,明月惴惴不安,张尔蓁轻啜一口茶,左手点着松花木的小几也不着急,清亮的一双水眸不知在看哪里。许久之后,门外才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随之进来的便是孙柏坚的小厮生民,扶着脚步虚弱的孙柏坚。孙柏坚面色微微苍白,唇色发虚,看到许久不见的张尔蓁眼神亮了一瞬。 张尔蓁瞧见孙柏坚这副样子,心头微沉,直看到孙柏坚坐定才问:“柏坚哥哥,你若是生病了,便不必来了。” 孙柏坚声音微微缥缈,但却掷地有声:“蓁蓁,我想见见你。”说罢看着小几对面的张尔蓁,心里眼里满是欢喜。 张尔蓁微微红了脸,因为孙柏坚炙热的目光灼烧着她无处可藏,作为年轻男子的孙柏坚,再也不是上次见时稚嫩的样子,朗目眸星,倜傥俊秀。 孙柏坚看着昔日的姑娘越发娇俏动人,心头像是涌出了一股蜜,甜的紧,却又苦涩,孙柏坚笑道:“我初次见你时,你笨笨的垂着钓竿等鱼上钩,然后很失望的拉着空空的饵上来了,当时我想,不就是鱼吗,你想吃多少,我以后都可以给你。”声音充满魅惑,如扬笛环阴绕梁,直入心底。 第5章 变故三 张尔蓁垂下眼睑,缓缓道:“你知道了?” 孙柏坚苦笑:“我见过母亲了。” “你怎么想?”张尔蓁端着红釉色金底小茶壶斟了一杯茶递过去,孙柏坚双手接过,张尔蓁可以清楚的看见他泛白的指尖,修的整齐的指甲出现一种不健康的奶白色,张尔蓁心头微痛,问:“你怎么生病了,多少日子了?” 孙柏坚接过茶也不饮,收回视线,凝着手里端着的犹带着温热的茶盅缓缓道:“三日前母亲便与我说了,我自然是……不同意。这么多年来,我从没起过别的念头,心心念念都是张家姑娘。只有一种可能会让我放弃,便是……”孙柏坚炙热的目光看向张尔蓁,坚定道:“她不要我了,只此而已。” 张尔蓁心头微颤,孙柏坚眼底的毅然如此明晰,张尔蓁不禁疑惑,难道还有她不知道的事儿?孙柏坚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啜了一口茶,只觉得唇齿留香,依稀飘来的薄荷清香直钻入鼻底。张尔蓁知道了答案,心底也有丝愉悦。许多年前,当她知道日后将与孙柏坚共度白头时也曾彷徨过,可她后来便认命了,孙公子玉树临风,倜傥无限,配她是绰绰有余了。上天别跟她一次次开玩笑,她既然接受了设定,便这样就好。 孙柏坚眉间似是忧愁似是犹豫,似是还有话讲,却迟疑不肯开口。 明月已经敲门进来,张尔蓁会意,时间很久了,她们该回府里去,张尔蓁笑道:“柏坚哥哥,谢谢你当年愿意帮助我,便是孙夫人再说什么,只要你在,我便跟你在一起。养好身子,咱们改日再见。”眉目开阔舒朗。 孙柏坚亦疏散了眉间抑郁,笑着送张尔蓁离开。分别后的二人心头皆是一沉,张尔蓁问自己,为什么不问他表妹的事儿? 孙柏坚在如玉楼又坐了许久,直到生民进来,孙柏坚才问:“夫人回来了?” “夫人在找您呢。” ………… 从古至今,受到一方家长制约的婚姻基本是不会成功结合的。张尔蓁思绪纷乱,一边想着孙柏坚生病到底是什么原因,是因为孙夫人退了庚帖吗,另一边又头痛自己是不是真的愿意奋不顾身死也要嫁进孙家。孙夫人那日来过后几日不曾出现,张家也暂时稳了下来。张尔蓁整日心头不稳,睡梦中都是力行死去时抖动的苍白,终于在一个昏黄的午后,孙夫人又来了,神情狼狈,眼窝深陷,这次没有上次的盛气凌人,流露出的浓浓哀伤刺伤了张尔蓁的眼,张尔蓁觉得不妙。 金氏吩咐丫鬟扶了孙夫人坐好,屏退了一众的丫鬟婆子。孙夫人先是轻轻啜泣,捏着帕子不断抖动肩头,金氏瞧着心下不忍道:“姐姐别这样,您这样倒显得我们无理又刻薄,有话您就说吧,能办的,都办了。”金氏这话似是妥协,人家都这样了,总不好非要将自家的姑娘嫁进孙家吧。 孙夫人沙哑着声音道:“倒是让妹妹和侄女看笑话了。自那日我从张家回去后,我家坚哥儿就病了,整日躺在床上下不了床,只一味的发高热,郎中游医也请了几个,便是拖着京里贵人找了御医,也瞧不出个所以然了。我这才慌了,接着几天的寺庙道观去拜拜,都没见好。直到今儿中午,我才遇到个老道士,他去看了坚哥儿,说坚哥儿的命数不稳,只因他如今魂散游离不在身边,我好求歹求,那道士才说的,说我既退了人家姑娘的庚帖,为何不讨要了自家儿子的,没得惹来麻烦……” 张尔蓁抑制不住的抖着身子,听着孙夫人一句一句的话似是要扎进心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金氏闻言亦是震惊,但是她向来信这些老和尚老道士说的话:“姐姐今天来是为了坚哥儿讨要庚帖的?” 孙夫人不住地擦着眼泪:“我知道是我错了,可是坚哥儿没错啊,他不知道我的作为,他如今缠绵病榻,我怎么忍心,我情愿躺在上面的是我啊!!妹妹,你也是为人母的,你能懂我的心吧?啊?”孙夫人焦急的拉过金氏的手,一脸哀求,又充满希冀的望向张尔蓁:“蓁蓁,你们二人没缘分啊,坚哥儿要是……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啊……”她只生育了柏坚这么一个儿子,府里剩下的儿子都不是出自她的肚皮,她指着孙柏坚让她扬眉吐气,这若是没了…… 金氏原本想说等到老爷回来再回话,身后的张尔蓁却道:“孙夫人,方便让我们进府看看吗?”金氏一听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倘若是孙公子装病来吓他母亲的呢,孙夫人忙不迭点头,紧紧拉着金氏就要往外走,脚步匆忙。金氏被拽的手微微发疼,但还是跟上了,张尔蓁却跑回蝶园收拾了布绸子装进怀里,心思复杂。孙夫人那彷徨无助的样子让她觉得,老天爷大概又跟她开玩笑了。 孙家老宅子离张府较远,马车紧赶慢赶也还是走了大半个时辰,紧闭的车厢压抑又沉闷,孙夫人不断啜泣,金氏苦着脸安慰她,张尔蓁听着孙夫人一声又一声叹息,想到那日见孙柏坚时他的样子,心渐渐平静下来,紧了紧怀里的布包。 赶到孙宅后,马车直奔府里去,而后下了车,孙夫人拉着金氏快步走,一旁的老管家急道:“夫人,道长执意离开了,咱们留也留不住,只说今日不解决,公子就拖不到明日了。”孙夫人脚步趔趄差点昏过去,还是金氏大力搀着,由小丫头们引着朝大公子的院子去。 再次见到孙柏坚时,张氏母女皆是一惊,尤其是张尔蓁,似乎又看到了另一个力行,额间冒汗,面色苍白,修长的手露在外面,蜡白如纸,不省人事。床前守着个郎中,生民立在一旁满脸悲痛,孙夫人扑倒在床上,又是心痛又是焦急:“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啊,都是娘的错,都是娘不好啊!” 生民的声音如蚊虫叮咛:“……道长临走时说,要想让公子醒过来,就快取回公子的八字庚帖放在身边,并抚之以安神草药调理几日方可见效,否则……否则……” 孙夫人情急之下扑倒在地,抓着金氏的衣摆哭求,金氏见状也很为难,下大力气掺起孙夫人坐在椅子上,一边是病床上眼见着就要不行了的坚哥儿,一边是被退亲的女儿,金氏无力的坐在椅子上。 就在一屋子的哭求为难之中,张尔蓁顾自走到床榻边轻轻道:“柏坚哥哥,又是我害了你了。” 孙柏坚掩在天青色褥子下的身子轻微抖了一下,额间开始冒汗,似是焦急,似是在呐喊,俊颜上出现一抹挣扎,张尔蓁从怀间取出红布包,缓缓放到孙柏坚枕边,孙柏坚挣扎更甚,竟猛地睁开眼,眼角掉出一滴泪,张尔蓁携着绢帕替他擦擦眼角,殊不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柏坚哥哥,我们的缘分尽了…… 张尔蓁又一次妥协了。 这些超自然的力量太可怕,可怕到张尔蓁躲在蝶院几天后还会颤颤发抖。张峦去过一次孙宅,来过一次蝶院,看着窝在塌里呆呆的女儿,道:“柏坚没事了,蓁蓁,你若是难受,就哭出来吧……” 张尔蓁很茫然,她被命运的齿轮驱使着往前走,不曾踏错一步,不曾招摇不曾宣扬,可她就是这么倒霉,身边的人接连出事,张尔蓁甚至开始检讨自己,是不是她真的不该活着? “……蓁蓁,爹可真怕,你若是像柏坚那孩子似的……,爹怎么救你?”张峦担忧的面庞渐渐清晰,爹真的老了许多,再不是初见时年轻儒雅的样子,如今的张峦眼角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多年来的官场生涯历练出一身的沉稳之气如今也露出哀伤。张尔蓁红了眼眶,一头钻进张峦怀里,终于哭出声来。门外候着华嬷嬷,奶娘,明月,金秋和银秋都止不住的轻轻啜泣,姑娘回来这许多天,整日这副样子,真真让人心疼啊。 孙夫人派人送来几箱子礼,缎子锦绣毛皮香料都有,金氏给退回去了一半,并从库里巡逻了价值相同的一并请孙府管家带了回去,意思很明显,谁也不欠谁的。 张尔蓁闭门不出的这段日子,京里发生了许多事儿,先是兵部尚书万大人的嫡子万荣与太常寺少卿李大人的嫡女的联姻,吹吹打打热闹不凡,张尔蓁在蝶院依稀听见了唢呐锣鼓声,明月去看了,回来时兴致不高,回道:“嫁妆足有六十四抬,跟着嫁妆走的丫鬟们,奴婢一个也不认得。”张尔蓁不禁想着,今日出嫁的到底是李灼灼还是李炎炎? 而后是梁爱沅下的帖子,鉴于张尔蓁最近心情极度不好,便没有去。梁爱沅终于以和离的身份脱离了孔府,她是个清白的姑娘,再嫁不会太难。 再然后便是圣上要选秀的传言,到底是几品官员家的姑娘要参选,如今还没有定下来。张峦和金氏为此伤透了脑筋,这个节骨眼上,不愿自家姑娘攀龙附凤冒险的人家都紧着相看,想趁着皇命下来时定下来。张峦原本也紧着打听,张尔蓁劝道:“爹,我已经定过一次亲了,不愿意仓促间再来一次。您忘了?我才十三岁呢,圣上选我的可能有多少?”张峦也觉有理,圣上要选妃,该是那些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像自家女儿这样没长成的一般都是落选的。张峦又有些犹豫,蓁蓁这相貌,真的没问题吗? 张尔蓁认命的想着,早知道回来要给老皇帝当妃子,当初还不如跟着房老先生去滇南算了。 当日夜里,一身大红喜炮的新郎官万荣脚步虚浮的跨进了大奶奶的院子,到处张灯结彩,小丫头们打着帘子迎了公子进去。万荣眯着眼睛打量床榻上坐着的红衣女子,轻蔑道:“盖头不自己揭下来,还等着小爷我给你揭?”女子身子抖了一下,纤白的手缓缓撤下红盖头,露出一张娇羞精致的小脸,万荣酒气冲天的扑上来,连摸带柔,嘴里念叨:“你比起你那丑八怪姐姐强多了,也不枉我娶个庶女回来,来来来,好好伺候爷,保准让你开心!” 李炎炎温柔小意,努力迎合着万荣强壮的身躯,又有些羞恼,满屋子的丫鬟都在呢。兴致上头的万荣突的抽搐一下,而后又抖动几下,万荣烦躁的大喊:“给爷拿来!” 门外的小厮立时端着枝精致的金玉斗进来,万荣抖着手接过含在嘴里,满足的吸了几口,神情迷醉,口里喃喃:“****,娘子,你也尝尝!”说罢甩开金玉斗,金玉斗应声而碎,只剩下满屋的低糜娇声…… 第6章 选秀一 所以当张尔蓁见到鲜活的李灼灼立在面前时,不得不感慨到底是造化弄人,李灼灼既摆脱了嫁进万荣的悲惨命运,如今身为庶女的她自然也不在参选秀女之列,所以李灼灼满脸怅然的扒着手指头数着:“……梁家梁三姑娘不必去,晚儿要去的,安家王家商府姚府邵家高家,还有南靖侯府,北齐侯府……,”而后陪着张尔蓁一般,搭着脑袋没精神,忽的惊道:“蓁蓁,只要你不入选便好了,既然有这么多的姑娘在,选不上你也能可能的,毕竟你才十三岁呀,当今圣上可是都……”圣上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两年后呢,所以十三岁的张尔蓁想来该是很保险的,基本就是溜一圈就回来的。 恹恹的张尔蓁伏在矮几上,没精打采道:“灼姐姐,这些我都省得。就是有些难过,那日瞧着孙公子那副样子,险些要死了,心里不自在。” 李灼灼劝道:“但凡孙家是个好的,事情都不会到这一步。咱们嫁人,看的可不只是公子如何,也要看他的家风品性,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儿,谨慎点总是好的。” 张尔蓁颇为惊异的看了眼李灼灼,李灼灼没好气道:“我家妹妹三朝回门时的样子你是没见着,两个丫头扶着都还站不稳,露出的胳膊还微微泛青,这也是她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灼姐姐你日后怎么办?”李灼灼已经十六岁了,总不会真的嫁进梁家做个小老婆吧?顶着庶女的名声,大约是寻不到什么好人家了。 “我日后大约不会留在京里了,所以咱们见一面是少一面了,蓁蓁,瞧着我们都大了,却从没去打过一场马球呢。”李灼灼不无遗憾道。 张尔蓁却想着,灼姐姐本就不适合京里,远离京城才更能快活些,她该嫁给将军才好。 京里人心惶惶,暗潮汹涌。从传出要选秀的消息直到皇榜张贴出来,足足过了两月。两月的时间足够那些给自家姑娘定亲的,也足够那些摩拳擦掌要享受荣华富贵的姑娘准备的,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规范礼仪举止的加强班也不少,当然都是府里悄悄进行的。 华嬷嬷一脸忧心犹豫,但是张尔蓁从她布满褶皱的脸上和饱经世事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一抹笑意和满足,奶娘一面陪着姑娘长吁短叹,一面比划着怎么样的化妆技巧能遮住张尔蓁的美貌。张尔蓁终于走出了阴影,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将孙柏坚送给她的那条“z”字项链包好,吩咐力为给送了回去。恢复精神的张尔蓁陪着金氏去舅舅家溜了一圈,又去看看弟弟张延龄的学业进步,接着去清风苑看了尔淑,又偷摸着去了一次珍宝阁,弋千仍旧没有回来,多次接待她的那个姑娘已经不再门口候着,而是穿了一身更为精致的衣裳,瞧着像个主管级别的。 事事都进展顺利,张尔蓁也认命的等着选秀那一天的到来……因为她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了。 太祖起复于草莽,揭竿起义建立了大明朝,建立政权的不易使他越发谨慎,曾经制定过选妃的基本要求,就是不选权贵家的女子,而是要选普通良家女子,家境一般的最好。可当今圣上显然不打算遵循太祖的意思,皇榜中规定的五品以上大员家的姑娘便可见是完全违逆了太祖的要求。张尔蓁不清楚朝廷是否为此争吵过,但就张峦偶尔凝重的表情来看,此次参加选秀的权贵姑娘绝对不在少数,富贵险中求,愿意拿自家姑娘去搏一搏的不再少数。因着圣上近年身体越发欠安,所以此次选妃也有些冲喜的意味在里面。 “一看面相二看肩,三看头发四看臀,五看行走六看手,七听声音八闻嗅……”华嬷嬷对此自然熟悉,她也曾跟着太后看过几次圣上的选妃,这会儿正拉着姑娘神情严肃,一双有力的手端着张尔蓁的脸颊左右打量,然后满意的直点头。眼前的姑娘面若芙蓉眼若秋波,窄肩细腰美臀,发丝乌黑油亮如瀑布直垂,纤纤玉手白皙修长,声音如黄鹂婉转动听。 张尔蓁又在华嬷嬷的赞叹和指挥中走几步,看得华嬷嬷更是一阵频频摇头:“姑娘,走动间手臂摇摆幅度不能过大,宽广的袖口不可摩擦出声音来,裙摆也不可摆动,手中的帕子前后微微晃动即可……”张尔蓁如此被照顾了一早上,也不过是看在华嬷嬷难得好兴致的份上,无奈道:“嬷嬷,我若是都做得好了,万一……,那可怎么了得呀。” 华嬷嬷却煞有介事道:“你以为你故意做得差些那些成了精的公公宫女们会看不出来?到时候一个欺君的帽子扣下来,姑娘怎么办?” 张尔蓁一听颇觉有理,那些老辣的目光会看不出来自己涂的丑样子?遂担心道:“嬷嬷的意思便是我要坐卧行走都美矣才好?我真担心,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可怎么办?”真正的去参加选秀,说不紧张不害怕那是忽悠鬼的,前世电视剧里的选秀她看过不知道多少,最早的宫斗鼻祖《金枝欲孽》,后来到大热的《甄嬛传》,那种给你个牌子就走,或是给你朵花就留下的单向选择题着实让人忐忑。张尔蓁默默腹诽,当今圣上明明早年间英勇神武,恪尽职守,勤政爱民,自打专宠万贞儿后便渐渐出现纣王的昏聩之态,明明都快五十的人了,还折腾个什么劲啊!!万贵妃万贵妃,你不是妲己吧! 选秀的日子是在夏末秋初天高云淡的十月初一,榜上有名的闺阁小姐们都早早在京里住下来,那几日京里的衣裳首饰铺子都忙碌得很,尤其是珍宝阁、玉如意和天香苑,听说预约买东西的丫鬟婆子都差点打了起来。张尔蓁觉得完全没有那个必要,第一关又不能直接见到皇帝,要那些经年老手的公公大人们端详面色面容,那些宫里的严肃老嬷嬷要一一检查女子们的手眼口鼻,听说话声,口吃的大舌头的口臭的都不行。那些身体有微微缺陷的姑娘们便觉得难熬极了,她们自知选不上,却不得不来这里接受查验,若是有那个胆子不来,忤逆皇命牵连一家老小,和死了比起来,千里迢迢跑来被嫌弃便是没办法的办法。 这是张尔蓁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近鲜明鲜活恢宏大气的明皇宫。因为先是“复试”(海选就是五品官员以上的女儿),所以待遇还没那么好,都是自家的马车给送到城门口,再由宫里的公公们统一领着一队一队的由神武门进去。甫一踏进紫禁城,四周静静的再没有一丝声音,姑娘们走路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张尔蓁偷偷往两侧瞄了两眼,古树参天,绿树成荫,红墙黄瓦,金碧辉煌,端的是气派非常。即便是张尔蓁再肥的胆子,也只敢看那么一眼,便垂着脑袋踩着小碎步子乖乖跟着前边的姐姐走。而后众人都立在一座黑瓦白墙的宇殿侧门处,候着十人一组的进去,所有的姑娘便如刀板上的鱼肉,由着公公们领进去,过了半个时辰再给送出来。 张尔蓁进去时,因着屋里不似外面光亮,所以墙壁上桌子上打着许多灯盏,直照的面上绒毛清晰可见。 一个宫装的嬷嬷绷着一张脸,瞧着是大公无私的容嬷嬷样儿,先是上下仔细打量张尔蓁,不点头也不摇头,而后拿过一柄沉香色木尺,依次量过张尔蓁的颈部肩部腿部臀部,张尔蓁便如个提线木偶似的,一会儿抬胳膊,一会儿翘脖子,一会儿长裙都被撩起来了,嬷嬷仔细看着木尺子,瞧着眼睛都快瞪上去了。张尔蓁心里腹诽,皇帝都不见得多么英俊潇洒,找个小老婆的要求还真是高。 张尔蓁暗暗得意,亏得早上出门时极力鼓励奶娘把原本的弯弯柳叶眉化成了粗粗毛毛虫,唇色也点成了夸张的朱红色,然后在奶娘极其复杂的目光里上了车马。谁知这会儿下来,“容嬷嬷”竟然没有对她这张“貌美惊异”的脸做出任何反应,似乎眼前的张姑娘不是个女子,倒是个玩意儿,说白了,姑娘只要长得不是太丑,其余的都会交给圣上和皇后娘娘去裁度。 “姑娘,去下一间屋子吧。” 张尔蓁恭敬的跟着个小宫女去了内室,心下不喜,因为这说明她过了刚才的检查了,接下来是验明正身。华嬷嬷说这个过程的时候,先是轻轻咳嗽了一声,而后是期期艾艾的叙述,张尔蓁总结为“会被老嬷嬷摸遍全身”,有些羞耻。可这与方才查验的严格不同,房内的明黄色软阁里立着一位笑容满面的老嬷嬷,只是微微打量着张尔蓁,并没有让褪去衣裳。张尔蓁垂在两侧的手抓紧裙摆一个劲儿安慰自己,自己臀部上点了个小胎记是会被嫌弃的,不要害羞不要害羞,让脱就脱!那是她自己偷摸搞出来的,用辰砂碎粉磨出的嫣红色扎的时候可疼了,明月瞧着都掉出眼泪,事后张尔蓁咬着牙硬是忍回去泪水,有了这个洗不掉的“胎记”,她必定能落选。可在华嬷嬷嘴里铁面无私的验身嬷嬷,这会儿似乎都想邀她坐下喝杯茶。 张尔蓁悄悄问:“嬷嬷……那个……我不用脱吗?” 和蔼的老嬷嬷竟然温柔的笑了:“姑娘这一关过了,请出去罢。” 张尔蓁不想走,她想让嬷嬷检查她的成果,遂咬牙道:“不瞒嬷嬷,我身上有胎记呢。” 嬷嬷似乎选择性失聪了,又重复一遍:“姑娘过了,请出去吧。”仍旧是温柔的语调,听得张尔蓁越发不爽,却不待她还要问,已经被两个从后帘处走出来的小宫女引着朝外面走了。张尔蓁只得忍下,她总不能高呼“这个嬷嬷作弊”,她瞧着四周恭敬肃穆的景象,压了压喘息的胸口,她还真没那个胆子。 这次算是进入了终极选拔,便每人都有了顶牡丹花开樱桃红四角缀金穗子的肩舆,由两个太监抬着,平稳的向选秀专用处——御花园一角走去。当然那些失败的姑娘们便会直接被遣送出门,所以宫门外也候着许多家眷仆役,瞧着自己姑娘出来了心头复杂,不知是喜是悲。 第7章 选秀二 张家的马车远远停在一处大梧桐树下,瞧见两批出宫来的姑娘,都没见到自家的大姑娘。明月看着悠哉的眯着眼睛似在思考的华嬷嬷,又看看一脸焦急忐忑的奶娘,有些不安道:“姑娘还没出门来,是去见圣上皇后娘娘了吗?” “……大约是,这会儿没出来的姑娘该去御花园了。”华嬷嬷掐着手指一比划,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沉默起来。 明月暗忖,华嬷嬷今日竟然非要跟着来倒是稀奇的很,时而忧虑时而轻松的样子更是稀奇。 “可是……”姑娘身上的胎记也能过关?明月没胆子说姑娘自残的事儿,看看嘴角貌似又有些欢愉的华嬷嬷问:“嬷嬷,姑娘现在被留在宫里的可能有多大?”阿弥陀佛,姑娘可要平安出来才好。 “不好说,咱们等着就是。”华嬷嬷阖着的眼睛始终没睁开,奶娘似是犹豫的看她一眼,亦没做声。 此时正盯着自己天青色银纹的小绣鞋尖上那颗小珍珠看的张尔蓁觉出异常来,她才注意到自己这一身衣裳,深兰色织锦的长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的点点梅花,用一条白色织锦腰挽着,连脚下的绣鞋也比往常穿的精致许多,彩丝绒绒,缀着荧光晶亮的小珍珠,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珍珠下面连着的银丝线竟然绘出了月光清辉,张尔蓁仔细想着,这身行头是哪位给置办的来着? 金氏?张尔蓁回忆到他娘金氏派人送来的红漆木大箱子里装着一身素雅的衣裙,瞧着像是守孝的,张尔蓁理解金氏不愿让她进宫服侍老皇帝的心理,可她若真穿成这样,确定不会惹怒老皇帝? 难道是汤氏?这位姨娘也很上心,早早就送来了一整套从珍宝阁订来的珊瑚红两指金边镶金菊吐蕊的落地长裙,拖着足有两米。 张尔蓁又翻想了会儿,嗯——好像是华嬷嬷,她近日勤快的有些反常了,时常来蝶园坐坐,除却反复规范自己的礼仪举止,有些时候端着一盏茶也会坐上许久,嗯——她嫌疑最大! “落——” 轿外是太监特有的细长嗓音,随着轿子缓缓落地,帘子被打开,张尔蓁垂着脑袋走出来,这里比方才那地儿更安静,只瞧得见光滑圆滚的鹅卵石铺就的大道直直地伸向前方大殿内。参加此次选秀的姑娘原本有百余人,两轮下来,张尔蓁依稀觉得人数锐减,似乎也就三十人左右了,五人一组站好,在清风摇曳的广阔大殿外候着,一组一组进去叩见当今的皇权掌控者。 张尔蓁排在第三排第三个,四周站满了工整严肃的公公宫女们,张尔蓁稍稍抬眼看看,四周的玲珑身段让她深感皇上艳福不浅,参选秀女皆是十三岁到十七岁的妙龄少女,剩下的这些都是姿容上乘的娇娇色,基本集美貌身份于一身(除了她)。两边站着的姑娘张尔蓁都不认识,她只瞧见一个管事公公搭着一柄银白色佛尘,像个道士般扫了她们一眼,朗声道:“恭喜姑娘们进殿候选——”说罢旁侧一个小太监殷勤的呈上一面金色纹金的册子,管事公公便像唱歌般开始念: “通政使司副使齐靳之女齐莹莹,都转盐运使司运使上官怠之女上官云锦,忠平伯指挥同知梁烨之女梁爱晚,武昌知府李懿襦之女李常灵,守御所千总杨湛之女杨妙香,进——” 随着管事公公最后一个拉长的音,张尔蓁左右两侧的两个姑娘都迈着小花步离开了,张尔蓁偷眼看去,一身艳丽色百褶裙的梁爱晚和一身杏黄色娇俏的李常灵袅娜远去,进了红砖白瓦的大殿。剩下的姑娘们自然不会交头接耳的讨论心得,张尔蓁往裙子上擦了一把,她有些紧张,到底是皇城威严,手心都出汗了…… 一刻钟后,管事太监又开始念唱,这次皆没有张尔蓁的熟人,自然也没有念到她本人。张尔蓁感觉到比前世考公看成绩时还要紧张许多,先被叫进去的人反倒幸运,留下来的着实煎熬,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快刀斩乱麻。上天大约听见了张尔蓁的祈祷,直到念到第五组也还没有她的名字,足足折腾了张姑娘五轮。张尔蓁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直站的腿都发酸了隐隐打颤,才终于听到了管事太监天籁般的声音: “……吏部尚书王钏之女王香沁,督察院佥都御史张峦之女张尔蓁……,进——” 剩下的五个姑娘才跟着一位紫红色宫装的嬷嬷进了朱红漆木挂着虎虎龙头的大门,张尔蓁猜测这大概就是进了御花园了。步行一会儿场地又宽阔起来,隐隐感觉到前方华盖飘扬的壮阔景象。张尔蓁仍旧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块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石砖拼贴无缝,中间光洁如镜,四周琢雕刻出四喜如意云纹图案。听着前几位姑娘跪拜如仪,衣角裙边和满头珠翠首饰发出轻微的唏娑碰撞的的声音。张尔蓁感觉二尺处的都领家的姑娘微微摇晃了几下,似是紧张至极。 张尔蓁鼓着胆子忍不住偷眼看宝座上的帝后,好容易进次宫来,能一睹圣颜也不枉她折腾了这么久。云罗殿大而空阔,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云彩花纹,意态多姿,斑斓绚丽,全无龙凤等宫中常用的花饰。赤金九龙金宝璀璨的宝座上方坐着的正是当今圣上。瞧着有些消瘦,只觉得珠光宝气,头戴通天冠,白玉珠十二旒,垂在面前,遮住龙颜,无法看清他的神情样貌。只是体态微斜,皇后坐在皇帝宝座右侧,珠冠凤裳,甚是宝相**,长得也是端庄秀丽,一派威严。还有一个……,张尔蓁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张扬的水红色宫装,面貌抚媚多情,坐在圣上左侧的那位大约就是闻名许久的万贞儿万贵妃了罢。 众姑娘随着圣上身侧一位公公尖锐的声音盈盈下拜,珠翠摇摆间听着公公一一道来: “吏部尚书王钏之女王香沁,年十六——” 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的王香沁向前跨了一步,拜在圣上面前,声音清脆动人:“臣女拜见皇上,拜见皇后娘娘。” 王香沁袅娜的身姿如折柳纤细,不盈一握的腰间缀着一条水红色丝带,随着拜下的动作轻轻晃动两下,张尔蓁眼尖的看见王姑娘的绣鞋,竟然用了极罕见稀少的两面绣缎锦五花纹,奶娘曾经感慨,非皇宫中人,哪得此物,这王姑娘大约也是走过场来的——只不过人家有皇后娘娘做姑姑,后台坚不可摧……果然,圣上还没开口,皇后已经笑意盈盈:“我瞧着沁儿今儿与往日不同,往日里惯会调皮卖乖的,今儿看着端庄娴雅多了,来来,本宫好好瞧瞧——” 王香沁状似害羞的上前几步任皇后打量,皇后极满意的左右看看,似不经意道:“沁儿这丫头与公主们关系交好,若是能留在宫里,倒是能一处作伴儿了。自打沁儿离了皇宫,皖华可是经常跑到臣妾这儿来撒娇,求臣妾接了沁儿来玩儿呢。皇上,您觉得呢……” “唔……”圣上久久后才换了个手臂支着身子,眯眼看着眼前窈窕的少女,似是不满道:“可她终归是你王家的姑娘。” 皇后的脸色有些难看,王香沁垂着的耳尖微微泛红,实则咬碎一口银牙,就知道皇上这关不好过!皇后立刻缓和了神色,笑道:“这天下子民,还不都是皇上您的子民,臣妾说的可对?”话毕,自己先呵呵笑出声:“太子近日寡言少语,最是需要一个温柔解意的伺候在一旁了。” 圣上有些头疼的捏着额间,万贵妃见状,颇有眼色的站起身子过去帮忙,一下一下轻柔按着,圣上似是舒服许多,只听万贵妃的声音如丝竹弹唱:“皇后何必这般心急,今儿选秀主要是为了选几个充实后宫,皇后娘娘紧着先安排给太子了,呵呵。”笑声友好又亲切,张尔蓁觉得皇后定然已经心底怒然。 殿上众人谁也不知圣上到底如何想,檀香袅袅,许久之后,圣上才缓缓道:“……留,赏青纱。” 皇后面色铁青,万贵妃似是得意,王香沁小脸也惨白几分,张尔蓁了然,圣上没有当场宣布王香沁为太子妃,后续变故就太多了。 王香沁退下后,接下来一一上前的便是那三个不相识的姑娘,三个都被落选了。大佬们陆续见了二十九个姑娘,终于剩下最后一个了,都有些兴奋起来。 “督察院佥都御史张峦之女张尔蓁,年十三——” 张尔蓁抖着身子跪倒,高呼万岁,非常夸张的把手臂伸出了它最大的长度伏在汉白玉的地板上,声音洪亮,使在座的三位大佬为之一振。圣上不悦的皱紧眉头,先示意万贵妃可以停手了,万贵妃才温婉的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脑袋都快趴到地上去的张尔蓁听到圣上粗哑的声音道:“抬起头来给朕瞧瞧——”万贵妃的面色一僵,眼神不善的射向地上那一团深兰色的人儿。 张尔蓁早有准备,毅然决然的抬起小脸任凭三位打量,自己是万万没有那个胆子与圣上和娘娘们对视的,全程眼珠子都朝下瞅,一脸恭敬。圣上透过轻微晃动的白玉珠瞧见张姑娘的尊容微微有些失望,小姑娘鹅蛋脸秀气的小鼻子都精致,只是这审美差了些,还入不了他的眼。皇后娘娘和万贵妃都是美人儿,自然也有一双识别美人的慧目,两人不约而同的舒口气,还好这姑娘瞧着着实小些,若进了宫,又是一件麻烦事儿。 第8章 不甚满意的结果 张尔蓁跪在那里等着被‘撂牌子’,许久也没动静,她又偷眼瞥了过去,只见万贵妃若有所思,搭在檀香木椅上的玉手似有若无的点着。张尔蓁腹诽,不让她走,好歹让她起来啊先! “可曾念过什么书?”皇后娘娘非常贤惠的问道。 张尔蓁想说“不曾念过什么说,只大约识得几个字罢了”,可那样敷衍的回答怕惹怒了大佬,还是规规矩矩道:“幼年家父曾请了先生教过臣女,读过《女则》《女戒》。”皇后满意的点头,圣上缓缓道:“到底是书香世家,女子知道这些便足够了,多的也无益。”张尔蓁乖巧的应是,腰杆直了起来,依旧直挺挺的跪着。 “那就……”圣上一开口,张尔蓁暗喜,可依据事情都不会顺利的千古定律,旁侧杀出来一位褐色宫装老嬷嬷,张尔蓁正低着头感慨这贵重奢华,没见到老嬷嬷伏在大太监耳边耳语几句,大太监又在圣上耳边说几句,皇后娘娘和万贵妃都不知说的是什么,圣上面色为难起来,话锋一转道: “……赐青纱吧。” 两位女大佬皆惊讶,当事人张尔蓁以为没听清楚,直直的看过去,圣上已经起了身,一身明黄色皇袍衬的修长魁梧,朱祐樘果然与老子长得相像,珠帘闪烁间看得清楚两人眉间的郁色都十分相同。圣上的目光与张尔蓁相遇一刻便晃过,张尔蓁似乎看到了一抹抑郁和苦闷,好吧,是她想多了,圣上根本就没瞧上她…… 张尔蓁懵懵的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得知消息的张峦和金氏一脸悲喜不明的神色,看着直直的站在跟前的大女儿,张峦先叹气道:“……既然都被留下了,为父只能尽量帮你疏通打点,别……” “别给了圣上才好……”金氏嘴快的接上,捏着帕子哭出来,当今圣上都快五十岁了,蓁蓁可是才十三岁,金氏也有些舍不得,这么多年来,她总算对着嫡亲的大女儿产生了丝丝母女情。张峦心头沉重,颇为心疼的瞧一眼爱女,摇着头不做声。坐在下首的汤姨娘却道:“姑娘的名头还没下来,兴许会许给太子呢……” 张尔蓁甫一出宫门,便得知了此次被留青纱的姑娘是谁了,王家的王香沁——皇后的亲侄女;毅安候府的安语雯——老爹是权臣一枚,爷爷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白若——据说生的十二分美貌,圣上当场留于宫中,直接封做若昭仪;衍圣公魏家的魏蒹葭——亦是权臣之女,世代簪缨;万家远支万仙儿——估计是万贵妃允的,是万家一派,再就是平平无奇的张姑娘。除了白若当场定下名分,其余五人皆惶惶。 很遗憾,梁爱晚落选了,没想上的却上去了。圣上心思难猜,皇后娘娘和万贵妃又左右吹着枕头风,张尔蓁心里没底,自己到底会被怎么安排?依据年龄来看,就她最小,被圣上留下来的可能性最小,依据老爹的地位来看,圣上更是没有必要拉拢张峦。总价值来讲,张尔蓁都觉得自己实在是个累赘,会被分配到哪个单位过下辈子真是一点风头也漏不出。所以汤姨娘的话才一出来,张尔蓁心头涌起浓浓的古怪,会分派给太子?朱祐樘?旁人眼里都是这么想的吗? 金氏唉声叹气,张峦到底是成熟稳重的大家长,他知道光在家里紧皱眉毛没甚用,便端着平头四角帽出门去了,自家的姑娘到底会被分到哪里,他这个做父亲务必要打听清楚。张尔蓁寻了个圆凳子坐了,越想越觉得可疑神秘,耐着性子陪了金氏好一会儿,吃过了晚饭,才回到蝶院去。 满屋子的丫鬟们都等着,华嬷嬷和奶娘,明月,金秋银秋和新提上来的春风春絮瞧着姑娘笼着一张脸回来了,端水的端水,洗帕子的洗帕子,伺候张尔蓁舒坦的坐下,待坐定,张尔蓁便示意丫头们出去,只留下了华嬷嬷。华嬷嬷坐在另一侧软阁垫上,眉间亦是担忧。 张尔蓁瞧了好一会儿才叹道:“嬷嬷,你见过太子了?” 华嬷嬷的面容似是挣扎一阵儿,在张尔蓁纯净信任的大眼睛里败下阵来:“姑娘猜到了?” 张尔蓁惆怅:“这几天只觉得奇怪,刚才突然想起来的,您和太子本就是旧识,你们私下里见面了倒也不稀奇。可是嬷嬷啊,我如今既没有被指定给太子,也没有留在宫里,可怎么办?” 往年选秀,被留青纱的姑娘毫无意外都会被留在宫里成为三千佳丽中的一员,今次的便有些奇了,除了极美貌的白若姑娘被留下做了娘娘,剩余五个皆是浮萍般,华嬷嬷一脸怅然,悄声算道:“姑娘……有大可能会被指给太子殿下。” 张尔蓁哭笑不得:“嬷嬷,你们算计的时候难道不是百分百的肯定我会被指给太子吗?” 华嬷嬷一脸赧然:“……太子殿下说与我听时,我便觉得不行。可太子殿下到底算是我一手看大的,他鲜少有那般认真的要我做什么,我也觉得姑娘与太子殿下是合适的,所以才……”所以才想撮合姑娘做个太子妃,这可是太子打了个包票的啊,否则华嬷嬷万万不能同意的。华嬷嬷声音越发低了,因为张尔蓁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她,她有些惭愧。姑娘对她何其好,她却背着姑娘这般行事,她明知道姑娘是不愿意被选中的。 张尔蓁瞥见华嬷嬷干枯的手无意识的抓紧裙边,心下不忍,倒了杯热茶推到嬷嬷跟前:“唉——那现在怎么办呢?”太子殿下有没有跟你讲后续状态? 华嬷嬷一脸茫然,反应过来姑娘没生气,便有些欣喜,而后又忧愁道:“我竟然忘了,四皇子也到了该立妃的年纪了……” 四皇子朱祐杬年十二岁…… 张尔蓁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十二岁就要找老婆,会不会太小了?可想想自己才十三岁的年纪,若是配十二岁的四皇子,年纪上倒也过得去。显然华嬷嬷想的更全面,刹时白了脸,在宫里历练出的镇定胆识也不见踪影:“姑娘若是真的被赐给四皇子,太子殿下可怎么办呀?” “嬷嬷莫要忘了,王姑娘安姑娘万姑娘魏姑娘都在呢,一样可以许给太子的。”张尔蓁安慰完,觉得自己若是真的能当个皇子妃也不错,里子面子都有,而且只要不参与斗争皇位就可以安稳幸福奢华一生。邵妃娘娘产量惊人,肚皮里出来三个皇子两个公主,张尔蓁觉得能嫁给素未蒙面的朱祐杬似乎比跟了朱祐樘做个小老婆好多了。 谁知道华嬷嬷却又一脸凝重道:“王姑娘是不会被许给太子殿下的,万姑娘大约是有些机会。”在皇后娘娘和万贵妃的明争暗斗中,皇后娘娘从来没有赢过,这次结果定然也是一样的,没甚意思,“至于魏姑娘和安姑娘,倒是不好说了。”这两个姑娘出落得多么剔透水灵暂且不提,便是她们的老爹是如今炙手可热的人物,谁做了太子妃,于太子都是一桩好事。华嬷嬷突然有些后悔,姑娘被选为太子妃的可能性太低,都是自己老糊涂了,不该去插上这么一杠子。 看着华嬷嬷的表情变幻莫测,张尔蓁有些无奈,这会儿您老倒是想通了,可木已成舟,也没什么用处了,“嬷嬷,我不想嫁给太子……”张尔蓁叹口气道:“你是宫里出来的,半辈子也算是见多了那些尔虞我诈算计心狠,后宫佳丽多少,最后皇帝又能宠谁?万贵妃倒是独宠多年,后宫里谁又瞧她顺眼,明里暗里多少刀剑,一个不小心人就没了,我可不适应那样的日子。”在这里熏陶了这么多年,与其他美人分享一个老公她可以不介意,但是前提是其他人都算计她的小命这便不好了。张尔蓁自觉自己没有算计别人的心思和胆量,可其他人呢?她若是得宠了便是众矢之的,若是不得宠,便会被宫女太监们踩在脚底下欺负,那活着也太窝囊了罢。 华嬷嬷之前沉浸在朱祐樘给描绘的美好宏图里,脑海里差点出现了太子殿下和张姑娘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画卷,可是她太兴奋太激动,以至于忽略了很多东西,例如太子殿下的宠爱有多少,能否长久,张姑娘是否定会入主东宫?华嬷嬷惭愧的低下头,她对不住张姑娘。 “太子殿下可还说什么了吗?” “……只说他来安排,其余不必管了。” 张尔蓁已经无力吐槽,华嬷嬷也是人精似的人儿,怎么就可以如此轻信朱祐樘呢。若是朱祐樘敢跑到她面前讲,她自然不会客气,招呼朱太子好好体会一番中国功夫也好。 几家欢喜几家愁,梁夫人眉间抑郁,正靠在精致华贵的富贵牡丹金色暗纹的大迎枕上发怒,下首坐着娇弱的梁爱晚美睫间挂着泪珠子,瞧着惹人怜爱。梁夫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的晚儿生的如此钟灵琉秀,风姿绰约,怎么就不如那个张家的?!” 梁爱晚长睫盈泪哭的不能自己,梁夫人烦躁道:“我是造了什么孽啊,你和你二哥都是不省心的!玉儿是让李家那姐俩给害了,你如今又……,明儿娘就替你打算,既然入不了东宫,就嫁在京里罢。” 梁爱晚一直被梁夫人主导着,之前已经在贵妇们面前路过许多次脸,梁夫人或是托关系或是走人脉,以为自家女儿稳稳入主东宫绝对无疑,梁夫人能想到的最坏一面便是做个太子侧妃,可如今……,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好儿郎呢,女儿已经十六岁了……想到此,梁夫人也忍不住的抹起了眼泪,“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都是那个贱人,定然是她在里面瞎搅和,搅和的我们家宅不宁,晚儿莫哭,娘这就替你盘算!” 第9章 五位妃子 “娘,女儿不贪恋荣华富贵,只要个知冷暖的就好了。”梁爱晚直直的看向母亲:“女儿无福,进不了皇家,只求母亲能多多疼疼女儿罢。” 梁夫人尤不甘心,忿忿道:“娘自有成算,京里多的是世子贝勒爷,娘就不信,凭你这般好的容貌,还怕嫁不进去?!” 梁爱晚落了选正是悲痛之时,她自打见过太子殿下便倾心许久,羞怯待嫁之心一朝梦碎,难过至极,哭嚷道:“娘何苦要为难女儿?女儿的身子女儿自己知道,将来便是繁衍子嗣都艰难,哪家的好儿郎愿意要女儿这样的主母,娘,姨娘她终究比不过您,您何苦硬要跟她置气呢。爹已经不大喜欢姨娘,三弟弟又与你亲厚,娘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梁爱晚瘦弱的肩头一抖一抖的,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嫁给太子,即便是侧妃之位也没关系的,可如今又能如何,那个风华月貌的男子,与她终究是无缘罢,她似乎认命了,可梁夫人却不愿,两母女相对默默,谁也说服不了谁。 梆子敲了三声,张峦才披着月光归家,金氏睁着眼睛坐在床头,听见响动忙迎出来,瞧着老爷一脸疲态,安慰道:“老爷,皇家雨露皆是恩典,咱们不感恩接着,您这般奔走,若是被上面知道了,岂不是惹得圣上不快,怕会怪罪于你啊?” 张峦脱了袍子露出里面深灰色里衣,丫鬟端来温水,张峦边泡脚边示意金氏坐下,“盯着此次选秀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蓁蓁被选上,真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金氏迟疑道:“……老爷的意思是?” “万贵妃手段一向了得,圣上今儿收了白家姑娘自然惹得万贵妃不快,约么万贵妃拦的紧,咱家姑娘不会入后宫了。我今儿打听到,明日圣旨就会颁下来了。” 金氏诧异:“这么快?!” 张峦摇头叹道:“避免夜长梦多罢。”到底如何,明日便知道了。 张尔蓁不知道圣旨竟然来的这么快,打的所有人措手不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督察院佥都御史张峦之女张尔蓁,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可堪为妇。着即册封为太子侧妃,钦此!” “臣女接旨,谢主隆恩。” 面白无须的小公公满意的接过张峦递上的荷包揣进了袖子里,尖着嗓子道:“太子与太子妃大婚后,张姑娘便可以搬去东宫了,张大人好福气,前途不可限量啊,恭喜恭喜,哈哈。” 张峦也笑着,直到送走了小公公一行才沉下脸,命令长风外出打听谁是太子妃,一家人聚在议事的明镜堂等着。张峦和金氏坐在上首两侧,下首右侧坐着张尔蓁,左侧坐着一脸严肃的张鹤龄,往下便是张延龄和尔淑,汤姨娘因是妾室,方才没资格出来接旨。 太子侧妃……张尔蓁不知该喜还是悲,喜的是她不用去伺候比老爹年纪还大的皇帝,悲的是她要去做朱祐樘的小老婆。张尔蓁手里攢着硬实的掐丝珐琅小茶盅,硬是忍下了一身愤怒的颤抖,如今情形,对于张府来讲,亦是喜忧掺半的。众人静静等着,张峦坐不住了,背着手来回踱步,金氏捏着帕子神色不明,张尔蓁大约可以猜到她怎么想的,女儿与孙家的婚事没了着落,又不用伺候老皇帝,能成为太子侧妃也是福气了。 长风回来的很快,喘着粗气:“太子妃——,太子妃是万家姑娘。” 张峦撩起袍子坐进椅子,神色不安,金氏绞着帕子似是后怕,张尔蓁一副“若然如此”的样子,皇后娘娘vs万贵妃的这一仗又战败了,可怜朱祐樘太子,不知道让她当个太子侧妃上废了多少工夫。 长风继续道:“……王家姑娘和咱们姑娘一样,亦是太子侧妃。”众人面色都有些不好看,王家姑娘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完胜万家那个远支的,圣上这般抬举万家,确定没问题吗? 张尔蓁更加关心剩余的两位姑娘的去处,很明显长风做的很周到:“安家姑娘许了郕王世子,魏姑娘许了四皇子。” 太祖皇帝有言,皇家不与权臣通婚,自然而然的,权贵之间也不能互通有无,我家的儿子娶你家的姑娘这就属于强强联合,这样的拐弯亲戚多了危及皇位更是大大的不妙了。可当今圣上不知道是否老迈糊涂了,竟将两位权贵之女许给了皇子和世子。郕王的来历及地位是相当的不平凡。张尔蓁无趣时看史书也曾了解一些,没想到这会儿就用上了——,太祖皇帝的老爹英宗皇帝年轻时,也曾亲自领兵出征,可惜准备不周全被瓦剌撸了去,史称“土木之变”。国不可一日无主,当时国情如此,太子年幼不堪重担,朝臣便簇拥太宗亲弟弟朱祁钰为新皇,新皇废除太祖的太子身份,立了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再后来,英宗回朝,因夺门之变而复辟夺回皇位,又将太祖立为太子,并保留了新皇的皇帝尊号,新皇所立的太子被废,封为郕王。而如今的郕王世子,便是当年废太子郕王的嫡亲长孙。若不是英宗的复辟,如今的郕王世子便是太子。也因着他的祖父是皇帝,郕王世子朱祐枷一直被圣上所不喜,已弱冠之年仍未有正妻。朱祐枷如今冷不防有了如此势力强大的妻子,会不会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张尔蓁觉得自己想的有些坏,根据事物发展的正常规律,并不是有了一个家族强大的老婆就会生出反抗之心,但是也绝对会蠢蠢欲动。如今郕王世子,太子,四皇子皆有了正妻,关系错综复杂,倒真是看不透是哪位的手笔。张尔蓁叹息,若是朱祐樘日后不能顺利登基,好点的话她会被送往太庙日夜念经为新皇祈福,日后兴许还能杀进皇宫重整旗鼓成为一代新女皇,差点的话就没有以后了,一杯鸩酒一条白绫,死了一了百了。若是朱祐樘殿下顺利登基,她兴许会被封个妃子,以太子殿下如今对她的兴致,日后生个公主就好,不能生皇子,太冒险了……张尔蓁想入非非,越发觉得太子侧妃之路不好走,她恨得牙根发痒,朱祐樘——你凭什么决定让我去做你的小老婆!并且其余那两个老婆她都惹不起!! ………… 自打圣旨下来,体贴“儿媳妇”的皇后娘娘便一家派去了一支小分队,包含一位老嬷嬷,两个严厉的宫女姐姐,负责教导太子妃和太子侧妃。来张家的老嬷嬷生的一张圆圆的福气脸,穿着赭红色宫装,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在老嬷嬷严厉的注视下,张尔蓁坐卧行走皆行过一遍,老嬷嬷微微点头表示赞赏,原以为自己的工程量巨大,瞧着张姑娘举止皆可,倒是省了不少事。只是…… “姑娘,行礼时万万不可丧着脸,若是被上头人瞧见,徒惹得人心里不痛快。” 张尔蓁哀叹一声,却乖巧答是。自打这窦嬷嬷领着两个宫女进了张府,她这十三年都没有这么老实过。朝昏定省,日日不漏。 想出府去?姑娘,您若是缺什么,只管吩咐府里人去置办,您不可再抛头露面的。 想写信让明月带出去?不说没人可以让她求救,便是窦嬷嬷瞅见了,也会道:“姑娘,您如今是圣上钦点的太子侧妃,万不可与他人书信往来过密,若是给有心人抓住了把柄,难道痛快?” 张尔蓁也曾委婉的表示,可否见见太子殿下?窦嬷嬷依旧如此铁面:“姑娘,您已是圣上亲封的太子侧妃,太子十一月成了婚,您便可以进宫去了,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屋子里丫鬟婆子一大堆,并不只有张尔蓁和窦嬷嬷二人,听见窦嬷嬷一本正经的说这话,明月小脸微微难看起来,自家姑娘什么德行她还不清楚?定然不是想太子殿下才想见得。 唯一让张尔蓁庆幸的便是窦嬷嬷和华嬷嬷是老相识,第一次见面时两人皆震惊,所以窦嬷嬷偶尔也会得空去华嬷嬷的院子里小坐一会儿,张尔蓁这时候终于可以轻松一会儿,看着同样被规矩的明月、金秋和银秋,安慰道:“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你们且再忍忍。”如今已是十月底,过几天便是太子大婚了。而她身为小老婆,大约是没有正妻的那一套完整流程的——似乎也省事儿。 张尔蓁跷着二郎腿坐在楠木雕花镂空的太师椅上,端着金边汇彩蓝底的小茶盅,非常豪迈的饮一口,她且再忍一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待圣上百年之后,万仙儿若是还能稳作正妻之位,她就把头割下来当球踢。朱祐樘也算是用心良苦,既然她要嫁给朱祐樘已经是铁一般的事实,她等着就是了,富贵荣华锦缎华服珠翠环绕,她也算不枉此生了。张尔蓁以茶代酒,敬了自己一杯,蓁蓁啊蓁蓁,越活越回去了! 夜深人未眠,灯火映阑珊。窗外玄月如钩,屋内叹息不止—— “唧唧复唧唧,蓁蓁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张尔蓁瞪着一双溜圆的大眼睛盯着窗幔上轻微晃动的青纱帐,今夜难得失眠,她一向准确的第六感告诉她,又有事儿要发生了。 第10章 承诺这东西 梆子已经敲了三下,很多人都进入了梦乡,绷着神经稍稍松下来便如坠入了深井般。张尔蓁起床屐着鞋子,披着白色外袍走到院子里,漫天繁星闪烁,美好的宛若一副泼墨画。这儿就是好,前世何曾见过这般的明亮,这样的情景一如当年许多个深夜,在这样的夜里,她遇见过朱祐樘,那个病体孱弱的少年长成了如今高大的男子,曾盯着她问过:“你愿意吗?” 张尔蓁裹紧了衣衫,冷风透过缝隙钻进来,她打了个寒战,踩着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往回走,却听到耳畔一阵轻微的嗤笑,只觉得这情景异常熟悉,抬眼望去,男子似乎习惯爬墙这事儿,邪魅的一只脚搭在墙顶,一条垂下来,一手伏在膝上,火红色的衣衫在黑夜里宛若一轮艳红的骄阳般炙热,他如星般的双眸射过来,冷笑一声,带着不屑不满:“几年不见,你不会忘记我了吧?还认不认得我?” 张尔蓁又裹紧了衣裳,往前走两步,仰着修长的脖颈望去,男子俊朗的五官渐渐清晰,多年来也没变,依旧是那副讨人厌的样子,张尔蓁问:“你那有趣儿的事儿办完了?” 男子轻跳下来,高大的身形罩住娇小的影子,他居高临下答非所问道:“好歹咱们一样,我以为你会拼死挣扎跳出火坑去,你怎么能如此不顾礼义廉耻,上赶着做了人家的小妾,如今还有心情夜下赏月?”侧妃也是小妾,他们都这么想。 张尔蓁不屑的勾了勾嘴角,冷笑道:“那又如何,我不比你孑然一身,来来去去自自在在潇潇洒洒,弋千,你是来瞧我的笑话?那我不愿理你。” 弋千浓黑的双眸凝着面前娇俏的姑娘,几年不见,她出落得越**亮了,可是……“瞧你的笑话?白云妹妹,我何曾瞧过你的笑话,你未免没有良心,我一直都在帮你!” 张尔蓁有一种偷东西被抓住的羞耻感,她可以做人家的小老婆,她愿意遵守这个时代的规矩,可是,弋千这个放纵潇洒不羁此世规矩的人大半夜来讽刺讥笑她,这让她原本满腔认命的平淡化作熊熊燃烧的怒火,她举起小拳头挥在男子结实的胸前,无奈道:“……我能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 弋千盯着她精致的面庞,想问,你是挣扎不开,还是不愿意挣扎?可他只是无趣的勾了勾嘴角,笑道:“这些年我于江湖中认识了许多友人,三教九流都有,恣意潇洒,衣食无忧。这次回来,一是瞧瞧珍宝阁如何了,二嘛……,就是来看看你,如何?可愿意跟我走?” 张尔蓁问:“你打算关了珍宝阁?” 弋千摇摇头,毫不顾忌的将大掌附在张尔蓁柔软青丝间,笑道:“关什么,万荣还指望珍宝阁给他赚钱呢,岂会让我关了它?” “你果然是万家的人?”张尔蓁后退几步,甩开脑袋上沉重的手掌,一脸戒备:“当时明明知道我差点被万荣撸了去,你跑的倒是够快的,现在我要嫁入豪门了,你又来阻扰我?哼,你快走吧,被瞧见了未免不好。” 弋千笑得邪魅,看着自己的右手掌,手掌间尤留着方才轻柔的触感,:“你可想清楚,真不愿意跟我走?” 张尔蓁冷笑道:“跟你走?浪迹天涯还是四海为家,弋千,我说过了,我不是你,孑然一身无所牵绊,我有父母兄弟,有亲人朋友,我不能走。” 弋千呵呵的笑声回荡开来,盯着张尔蓁一字一句道:“那又如何,你愿意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搭上自己的下辈子?你知道皇帝一生会有多少个老婆,你知道太子若是想成为皇帝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是刀口上踏过来的荣华,我知道你不稀罕。你放心,待你我走后,你家的事儿我自会料理妥当!” 张尔蓁盯着弋千腰间的玉环,极似朱祐樘送她的那个,她笑道:“你白身一个,怎么料理这些事儿?咱们都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你不信我?” “我恐怕要辜负你的厚爱了。”张尔蓁后退几步,踩在深秋的道路上发出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谁——?!” 弋千冷光射向方才他坐过的墙头,墙头却已经坐了另一个男子,男子欣长的身躯压下来,清朗的声音传过来:“我若是今儿没来,你就要跟他走了?” 张尔蓁又有一种偷东西被抓到的窘态,随着“啪”一声落地,男子走到弋千身边,两个同样高大的男子相互凝视一眼,朱祐樘平静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不在万家好好当差,跑到这儿深夜幽会我的妃子,你倒是很有胆子。”朱祐樘居高临下的凝着张尔蓁,不满道:“夜里冷,你还是赶紧回去罢。” 张尔蓁从他幽深发亮的眸子里看不见任何的情绪,没有发怒没有失望,似乎是一种笃定的坦然,张尔蓁看见朱祐樘竟然毫无异色,不满道:“堂堂太子深夜翻墙头,事先有没有通知嬷嬷一声,许她给你留着门罢。” 弋千轻轻笑出声,显然很看不上朱祐樘的行径,“白云妹妹,你可想清楚了,这样的人儿,在咱们那儿,可吃香?” 张尔蓁腹诽,应该挺吃香的,朱祐樘可不就是典型的高富帅。可她觉得如今的形势未免古怪,又往后跨了几步:“你们都走吧,今夜月光不甚明亮,孤男寡女容易徒生事端。” 朱祐樘一直盯着张尔蓁看,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处表情,直看的张尔蓁心里发毛,朱祐樘轻声道:“我今夜过来便是想告诉你,安心待嫁便是,不想叫我遇上了这……”说罢指指二人,心情似乎极好:“方才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么多年,你仍旧未变,这点——我很满意。” 张尔蓁满腔怒火都懒得发,冷声道:“太子殿下满意就好,都回吧,你们妈妈喊你回家喝牛奶呢。” 弋千笑出声来,朱祐樘冷眼望过去,弋千才一本正经道:“看吧,她说的话你听不懂,你们不合适。太子殿下,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苦要这么个小丫头。”说罢自己先笑了,自己又何尝不是,要什么样环肥燕瘦的没有,非得大半夜爬墙来找她,偏偏她还不领情。 朱祐樘瞪着弋千,抬起右手似有若无的比划了下才道:“……关你什么事儿,你不觉得自己很碍眼?”霸气微露,张尔蓁觉得他这会儿像个护卫领土的大公鸡,仰着脖子梳理身上的羽毛。 张尔蓁很想无视这两个大半夜爬墙的男子,可她又有点不放心,单独留下二人定然要出麻烦的,遂耐着性子道:“弋千,你回吧,日后……好好生活,如果你有了困难,我倒是有个地方荐给你。太子,你过几日便要大婚了,更不该到这儿来,若是给人知道了,我怕是也不用活了。”两人一起犯错,最后被浸猪笼的都是女子。 朱祐樘显然没抓住重点,他冷哼道:“你日后还想见他?”凝着张尔蓁的目光灼灼,似乎张尔蓁若是敢说是,便立刻活剥了她。 张尔蓁摆手道:“若是太子殿下肯退后几步,我告诉他也无碍。” 朱祐樘神色晦暗不明,好一会儿才慢慢退后了几步,弋千似是得意的立在张尔蓁跟前,朝她笑笑,狭长的凤眼凝满了满足,张尔蓁不想弋千如此碌碌无为下去,踮起脚尖附在弋千耳边说了几句话,弋千有些震惊,似是不敢相信,张尔蓁笑道:“这一来一回,够你折腾许久了。” 弋千打量着张尔蓁明媚的小脸,看着她踩着的绣花鞋尖上一颗莹亮的小珍珠在夜里发出温润的暖光,哑声道:“你且等着,我会再来找你的。”说罢撩起袍子,深深望一眼,利索的翻墙离开了。被无视的朱祐樘笑了,笑容温润祥和,“早知道我的太子妃不同寻常,我的眼光着实不错。” 张尔蓁指正道:“你错了,我是侧妃。” 朱祐樘学着弋千方才的样子,大掌附在张尔蓁柔软的发顶,笑道:“没关系,我觉得是就是。” 张尔蓁不悦的佛开他的手,“你骗华嬷嬷,她若是知道是今日的结果,万万不会听你的话。” 朱祐樘不在意,眸如星辰璀璨生辉,他欣长的立在张尔蓁面前,郎朗道:“皇家便是如此,你日后便会习惯了。”尔虞我诈都是对待敌人,对自己人留的都是善意的谎言,他如是想。 深秋的夜里除了微风佛过的声音,是听不到蝉鸣蛙叫的,枫叶洋洒而下盖在脚下,一身玄色暗金丝常服的朱佑樘将目光从小人儿身上往上移,落在她映着月光的发顶微微出神,他们即将成婚,真跟梦似的。 张尔蓁握着雪白的小拳头竖在朱祐樘面前,很想愤愤的表达自己的不满和将就,许久才道:“日后你的妃子们若是欺负我,我可不会善罢甘休,你怕不怕后院起火?” 朱祐樘双手抓过她瘦弱的肩膀,月光照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朱祐樘用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他沙哑的声音自耳边传来:“承诺这东西,我不信的。” 张尔蓁虚虚窝在他身前,感受到浓郁的男性气息,微微红了脸蛋,幸好月亮也害羞的躲进了云层,遮住了张尔蓁粉嫩微红的小耳朵…… 第11章 准备一 一阵雨疏风骤,刮在窗棂上的细碎声像锣鼓密集,难得初秋下场大雨,伴着冷风扑扑而至。屋里的人儿懒懒的卧在贵妃榻上,下意识的又捏了枚果子塞进嘴里。奶娘打着一把大大的油纸伞冲进院子,由着几个小丫头整理了衣衫头发,过了好一会儿才进内室来,张尔蓁听见响动,眼皮也没抬一下。窦嬷嬷终于完成任务回宫去了,她才能好好歇歇,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奶娘瞧见自家姑娘嘟起的红艳艳的嘴唇嚼着果子,一脸爱怜的走过来,心疼道:“姑娘,后日你就该出嫁了,怎么好这么躺着,若是给别人瞧见了可怎么办?” 张尔蓁又翘着玉手捏着枚果子搁进嘴里,随口道:“奶娘,自在也不过就这几天了,往后定然不会了。” 奶娘叹道:“姑娘知道就好。”皇宫规矩大,可不比家里舒坦,“奴婢才从正辉院过来,夫人那边准备好了,嫁妆单子都列好了,咱们院里的小丫头都是要陪着姑娘进宫的,至于华嬷嬷……”奶娘神色为难,张尔蓁轻声道:“你跟华嬷嬷说,我没有怨她。她若是不想跟着咱们去宫里,只管住在府里就是,我会跟母亲说的。” 奶娘帮着拢了拢张尔蓁身上的毯子,坐在床边的圆凳子上道:“嬷嬷好容易出来了,自然怎么也不愿意回去的。可她也不舍得姑娘,说也想跟着去。” 嫁进皇家不比外面的富豪商绅,陪嫁人数是有定数的,张尔蓁笑道:“太子殿下已经安排好了?” 奶娘点点头:“是,嬷嬷也是为姑娘着想。” 华嬷嬷到底是为她着想还是为朱祐樘着想都已经不重要了,也就刚开始时有些恼怒罢了,张尔蓁莞尔:“如果华嬷嬷能去,我很高兴。”奶娘才舒了口气,当初她与华嬷嬷一起见太子殿下时心绪激动不已,可知道太子殿下的意图时她是不赞同的,姑娘是她一手看大的孩子,怎么忍心让她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可是嬷嬷被说动了,暗地里开始帮着准备选秀用的衣裳首饰,原以为是太子妃的,可最后确是这般……,华嬷嬷沧桑的眸子里溢满泪水,曾抱紧她哭道:“张姑娘是个好的,我糊涂了。”可到底是木已成舟,华嬷嬷后来便一脸坚韧,硬是要跟着进宫去,多少也能指点下姑娘。 太子与太子妃的大婚已过数日,太子侧妃进门的日子便是后日。无论这位子多么招人惹眼,可张尔蓁和王家姑娘王香沁,都没有资格穿火红色的嫁衣,张尔蓁想着,她兴许这辈子再也没机会穿正红色了——毕竟是小妾一枚。 “老爷和夫人叫姑娘过去说话。”银秋进来,端着株红艳艳的宝石石榴花株子搁在案上,边麻利的伺候张尔蓁穿上鞋子。 张尔蓁才笑着对奶娘道:“奶娘回去瞅瞅东西都齐备了没,进宫不比咱们在家里,缺了什么都不好。”奶娘犹豫着出门去,只觉得姑娘面上的笑容苍凉又无奈。这么多年来,她也以为姑娘会嫁进孙家做个正经少奶奶,所以她也经常打听着孙家少爷如何了云云,可自打婚事退了后,姑娘着实难过了好一阵子,原以为京里的好儿郎那么多,慢慢来总是会找到如意的,可仅仅半年时间,姑娘就要嫁人了。奶娘扬起脸,面庞微微有些沧桑,太子既然这般强硬的夺了姑娘,大约会对姑娘好一些吧。 张尔蓁独自走在圆滚白胖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厚实的脚底传来硬实的感觉,刺的人清醒许多。张尔蓁很迷茫,她明明拥有先进的思想和意识,却不知不觉同化在大环境下。她又安慰自己,即便是在前世,主席愿意过问她的婚事了,让她嫁给自家的儿子当老婆,难道她就可以反抗了?张尔蓁笑着摇摇头,无论在哪里,与上层阶级作对总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她作为小科员时尚且都得罪不起办公室主任,如今的她更加不敢掷地有声的慷慨而言:我不愿意嫁给你做小老婆。切腹自尽?投井而亡?或是学着金芷娘“误食”白果中毒?上吊自杀?张尔蓁缩了缩脖子,往前走的更快了些,她是个失败的穿越者,连死都怕。 张峦和金氏已经在等着,张峦眼底遮不住的疲倦和心疼,金氏面色倒是极为平静,大女儿的事儿已经定下了,他们好生沐浴皇恩浩荡就是,万万不敢折腾。张峦示意女儿坐在下首的松木椅子上,没等张峦开口,张尔蓁已经先轻声道:“爹,娘,我院里东西都准备妥当了,院里的人我都打算带进去。” 金氏满意地看着女儿,点点头道:“你院里的丫头也都老实,也是服侍你几年的老人儿了,娘原本想着再去相熟的人家找些丫鬟婆子的慢慢培养着,现在瞧着是来不及了。” 张峦深沉责备道:“早先就该准备好的,蓁蓁入了东宫,使唤人多些总是好的。我瞧着你院里那些丫头年岁都小,若有不懂事的害怕的,就别带去了,没得惹麻烦。” 张尔蓁乖巧答是,张峦遗憾道:“蓁蓁,到底是皇家的旨意,咱们不好违抗,你放心,日后有爹在,谁也不能欺负了你。” 张尔蓁露出一口可爱的小白牙,笑道:“蓁蓁省得。”又不是生离死别,不能营造悲痛氛围。 张峦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先抬脚离开了,厅内只剩下母女两个。金氏张了几次嘴,很努力的鼓鼓气,慢慢道:“……你要嫁人了,以后便是大姑娘了,不能像咱们自家似的。你自小散漫慢了,我从不曾约束过你,你爹打小就疼你如珠如宝,便是我说你几句啊,他都舍不得。可你若是进了皇宫,性子便要改改了,你上头有皇后娘娘和太子妃,便是王家的姑娘也比你尊贵些,下头有太子的妾室们,你且记得,凡做事前都要思虑再三,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你进了那宫里,你爹和我都是鞭长莫及啊。”金氏说着,竟然止不住的抹起眼泪:“你当我就舍得?打小你就不听我的话,不如你两个弟弟招人疼,可是我也是好吃好喝好穿的养着你,本指望你平安顺遂的嫁进孙家也就罢了,可你命里如此,谁又能阻挡了,蓁蓁,你怨也罢恨也罢,只千万要善待自己,多小心万家的人,我只一处放心,你进了宫,万荣也不会再折腾了。” 张尔蓁纤巧的身子缓缓站起来,走到金氏身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难得说了句体己话:“……娘待我好,我是知道的,女儿日后不能常常陪在爹娘身边,便苦了娘要照顾一家子。只是女儿还有几句话说与娘听,延龄已经六岁了,娘不可再拘着他了。自打我们从山东回来,延龄与我与鹤龄疏远了许多,延龄与娘亲近自然是好的,可他到底是男孩子,应当和鹤龄一般与同窗相伴,在您的羽翼下成长起来,未免脆弱。” 金氏抹着眼泪的手顿了一下,清冷道:“你姐弟俩原不在府里,我只偶尔和延儿相处说说话,谁又能理解娘的心思呢,府里的事儿自有我跟你爹,你去了宫里,只管照看好自己,别让我和你爹忧心,便是最大的孝敬了。”金氏擦干眼角的泪珠子,望着女儿水波潋滟的眸子,艳丽明媚的容貌,许久才叹道:“你与孙家没缘分,往后再也不可往来,若是太子问起,你只做不清楚,都是府上安排的,你做不得主。” 张尔蓁疑惑,轻声道:“我再没见过孙家公子,娘此话何意?”自打退回了孙柏坚的礼物,孙柏坚来过几次信,都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孙柏坚会不会与他表妹成婚,张尔蓁已经不会再担忧和困扰了,只要他好好的,他们的缘分就到头了。 金氏打量着女儿平静的面容,瞧着不是在撒谎,亲密的抓过张尔蓁如玉般修长白皙的手,叹息道:“孙家公子是个有心的,我却不管那些,如今咱们也不能为了他违背了圣意,若是与他牵扯不清,最后倒霉的只会是我们张家。”尾音微微上扬,似是在警醒女儿别糊涂。张尔蓁觉得金氏真是多心了,她对孙柏坚的感情,远远没到非卿不嫁的地步。张尔蓁握着母亲的手轻声道:“孙公子日后荣华富贵还是平淡一生,与我再没有关系。”金氏满意的点点头,这一刻只觉得女儿贴心极了。她袖口里收着的孙柏坚的来信就没有必要拿出来了,女儿心意已决,那信就烧了吧。 张尔蓁在明镜堂呆了许久,回到蝶院时已经昏黄天暗,她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倒头便疲惫的睡在床上。明月轻手轻脚的放下帐子,出了内室后又回到抱厦去,对要跟进宫里去的四个丫头进行说教,金秋银秋和春风春絮皆是一脸忐忑,她们都是穷苦出身,原以为服侍姑娘便是顶天的体面了,谁知姑娘一朝封妃入东宫去,一想到日后要见到天颜,皆是惴惴不安,若要留她们下来,她们又不愿,姑娘待她们好,她们若是都跑了,姑娘难道单枪匹马的嫁出去?所以明月便以光速教会了她们宫里的礼仪,并且连带着培养她们的胆量。 第12章 准备二 张尔蓁近日睡得极重,外面又是一阵刮风暴雨她浑然不觉,第二日只瞧见满地落叶堆积水深几许,她舒适的伸个懒腰,看着满院子的人儿穿梭其中,拉住脚步飞快团团圆脸的春风问:“大清早的忙什么呢?” “是宫里赐下的仪仗到了,还有太子和太子妃赏下的些,奶娘吩咐奴婢们整理整理,明儿都要抬出去的。”春风匆匆说完就要走开,张尔蓁又一把拽住她问道:“宫里来人了,怎么不叫我起来,宫里的人回去了吗?” “是来传旨的公公不见姑娘的,姑娘睡得熟,老爷就说不叫您起床了,姑娘,您只管歇着,奴婢们忙就行了。”春风一溜烟跑远了。 张尔蓁进入正辉院着实吓了一跳,满地包着红绸喜庆布的箱笼直直的堆到院门口,有些系着明黄色锦缎子,上封大大的“喜”字,张尔蓁往里走几步,听见“咕咕”声,闻声望去,我的神,两只咕咕乱叫白肥的大雁关在笼子里,张尔蓁迷蒙蒙的,她是去当朱祐樘的小老婆哈?官方名称是良娣的太子侧妃吧? 大雁是候鸟,来去有时,最是守信,一般平民娶正妻时只用木雕一对,可瞧着这光景,两只活泼肥硕的大雁明晃晃在眼前,张尔蓁顺手打开大雁旁边一个红漆木大箱子,鸭江绸,双宫绸,交织绫,花素绫,古香缎,织锦缎各六匹满满装了一个箱子……张尔蓁进到正院内堂时,金氏正笑着看手里的嫁妆单子,薄薄的罗纹纸叠了一个小匣子,金氏正抻着一角细看,眼里的笑意都快漾出来了,看见张尔蓁来了,笑着招呼道:“懒丫头,瞧瞧都什么时辰了,宫里送来的仪仗都到了,你快看看,这些明个儿你都得带回去。” 张尔蓁顺着金氏的手看过去,满眼尽是小巧的毛笔字规整的陈列,最上面便是金银首饰,点翠凤钿全分(随凤衔五挂排子成分大挑中挑三挑各成对朱红金漆龙凤呈祥钿盒)、福满簪钿全分(随大挑中挑三挑各成对朱红金漆龙凤呈祥钿盒)、万寿满簪钿全分(随大挑中挑三挑各成对朱红金漆龙凤呈祥钿盒)、双喜字银边钿全分(随朱红金漆龙凤呈祥盒)、双如意银边钿全分(随朱红金漆龙凤呈祥钿盒)、牡丹花寻常钿全分(随朱红金漆龙凤呈祥钿盒)…………直看的张尔蓁眼晕,她强自扶着桌案问道:“娘,这些东西只咱们有,还是王家也有?” 金氏不悦的撇她一眼道:“这个娘还没问呢,这些东西可都是宫里赏下来的,圣上要赏给谁难道还要看下边的人的脸色?” 张尔蓁扶着桌案坐下,斟酌道:“娘你想啊,若是只我有,王家姑娘还不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啊,这还没进宫去,就徒惹得人不快,我将来可怎么立足呀。” “你嫁进官家原本就不太平,你还指望和万姑娘王姑娘姐妹相称友情长存呢?蓁蓁,富户之家府上的后院尚且硝烟四起的,宫里自然只会更加残酷了……”金氏难得清明一回,拉着女儿的手说教道:“我知道你是个心软的,但是既然进了宫里,心该硬的时候就要硬起来,别偏听偏信那些话,无论是太子妃还是下边的人,都没有真心的,你尽管使唤你院里那些丫鬟婆子的,若是敢里应外合的来害你,该处置就处置,千万别手软……” 张尔蓁耐心听完金氏的嘱咐,转头对一旁的红柳笑道:“好姐姐,你派个小厮去打听打听,王家姑娘府上今早接了没。”红柳看了眼金氏,金氏点点头,红柳便下去吩咐小厮打听去。金氏继续捏着宣纸要张尔蓁往下看,除了第一张是宫里赏的,第二张是太子和太子妃送来的,后面便是张府为大姑娘准备的嫁妆了,金黄缎地绣龙凤呈祥捧金双喜字瑞云满地子孙万代边坐褥靠背迎手二分(名字太长,一次性读完)、大红缎地绣龙凤呈祥捧金双喜字瑞云满地子孙万代边坐褥靠背四件、大红缎坐褥靠背迎手一分、大红缎靠背六件、红毡地绣龙凤呈祥捧金双喜字瑞云满地子孙万代边床毡七块、大红猩猩毡两块、大红猩猩毡地毡、………虎皮两张,狼皮六张,大毛黑灰鼠皮一卷,紫貂皮一卷,各色上等丝绸一百匹,各色彩缎五十匹,花缎五十匹,折枝锦缎一百匹,云锦一十二匹,蜀锦一十二匹。各色绢纱十二匹,绒呢一百一十二匹……铜珐琅太平有象桌灯成对、紫檀龙凤五屏峰铜镜台一件(随大红缎绣金双喜字套一件)、紫檀雕花洋玻璃大插屏成对、紫檀足踏成对、紫檀雕龙盆架一件………大小皆是,张尔蓁瞠目结舌,没想到张府这些年来家财颇厚了,她怎么不知道?只听得金氏絮絮道:“……这些都是你的嫁妆,你爹不放心你,说嫁妆务必要厚实点,这样你才不会被人给欺负了去。” 张尔蓁抚着长长的清单,一时无言。红柳回来的很快,毕竟明儿是太子同迎两位太子侧妃进宫的日子,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只稍稍一打听,便知道今早宫里出来两支队伍,分往城东两处来了,一队进了王家,一队进了张家,穿着红色束腰护卫装的小太监领着长长的仪仗队进门去,很快就空手而归,众人皆感慨,这娶太子侧妃的架势倒是不比当日迎娶太子妃时差,三家的姑娘真好命云云。 听到王家姑娘也有这些玩意儿,张尔蓁轻舒了口气,朱祐樘若是光明正大的单送东西给她,她都要吓死了。张府众人继续忙碌,整理大姑娘的嫁妆箱笼,尔淑也小小大人样的指挥小厮们轻抬轻放,跟在张尔蓁后面半步不离,这丫头对姐姐的感情很深,知道姐姐要嫁进宫里去日后不常见面后,拉着金氏的衣摆说她也要跟着去,张尔蓁便跟她细细讲解了嫁人的意思,尔淑才放弃了,继续督促下人们利索点,不准偷懒。 张峦回来的早,相比于昨日的阴沉不快,今儿似乎明朗许多。张尔蓁得个空找了张乱说话,问道:“爹,我去山东前给您的东西可还记得?”若不是瞧见一箱子药材,张尔蓁都险些忘记了自己把鸦片这玩意给了老爹。张峦正在思考要不要告诉女儿那些鸦片起的作用,只听得张尔蓁继续道:“女儿方才瞧见宫里赏下来的箱子里也有一箱子那玩意呢,难不成宫里有人在用?” “哪个箱子?”张峦大惊,这东西怎么入宫去的。张尔蓁从里屋抱出来一个二尺余的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黑色淡淡烟香味的鸦片,张峦捏起一片细细闻过,合上匣子道:“原本也不想告诉你,看样子还是要你警醒一下,莫要着了人家的道。” 张尔蓁将盒子放在脚下,坐在张峦下首,张峦凝眉道:“……这东西,我用在万荣身上了,他如今已经离不得此物,一个时辰不吸几口便难捱,我今儿瞧见他脸色极差,上朝时体力不支摔倒了引发圣怒,……” 张尔蓁小心问:“这就是爹心情不错的原因罢?” 张峦抚着长须点点头,毫不避讳:“原以为万荣正当年,鸦片要腐蚀他的身子也需要十几年,如今短短几年,他已然中毒很深,这东西着实沾不得,你也要小心才是。” 张尔蓁点头答应,又问:“若是圣上也吸了这东西呢?” 张峦听罢摇摇头,右手搭在竹青色常服外袍上点着,笑道:“圣上如此英明,怎么会中了别人的计。”张尔蓁迷迷糊糊,听说圣上身子越发差了,真的没有鸦片这玩意的功劳?她依稀记得历史上这个时候的皇帝都爱上了长生,宫里一批一批的道士也可以说明圣上迷恋长生不老至深。 ……张尔蓁悄悄打量了下自己英俊的老爹,他是不是也希望今上早些驾崩,太子顺利继位? 酉时初张家用完了团圆饭,张鹤龄长得越发像他老子年轻的时候,此时却愁眉紧锁,瞧着不开心,尔淑也吸着鼻子不敢落泪,姨娘说姐姐要嫁给太子,是天大的荣耀,哭不得。只张延龄平静不在意,敞开肚皮吃的开怀。用完饭后,金氏单独叫了张尔蓁进屋里去,红着脸取出一个匣子交给女儿,张尔蓁莫名其妙的打开随意翻了两眼,淡定的合上了书,金氏嗔道:“你还小,应当还用不上这玩意儿。”脸色渐渐转为哀戚:“一转眼,你都要嫁人了……” 张尔蓁笑道:“娘,我嫁人去了,您就不用经常生气了。” 金氏没好气的瞪她一眼:“你就是我的冤家,生来就是气我的。” 张尔蓁笑着依偎进金氏怀里,轻声道:“……不管怎样,咱们始终是亲的。我知道,您总不会害我。” 金氏僵硬了下身子,环过女儿瘦弱的肩头:“一去侯门深似海,别的都不重要,命才是第一位的。” 张尔蓁表示知道了…… 这夜很平静,好眠了多日的张尔蓁失眠了。忐忑?激动?彷徨?迷茫?纷乱的思绪搅得她翻来覆去不得安宁。张尔蓁披着素白色银鼠褂子走到窗前,今夜天空极暗,一颗星星都寻不到,月亮也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了,整张黑夜像被墨泼满了,黑的浓烈深沉。耳边不闻一丝声响,众人都为明日的到来做着准备,她需要做什么准备呢? 张尔蓁看着床前宽大的红木架子上挂着的嫣红色嫁衣,纹着细致的金丝喜鹊登梅石榴花开,裙幅褶褶如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挽迤三尺有余,旁侧摆着缀满明珠宝石的凤冠,九九八十一颗莹亮的珍珠在黑夜里徐徐生辉,银丝攒成的坠子嵌着荧光水滑的双凤戏珠,望之富贵奢华至极。张尔蓁哀叹一声,复窝进被子里,睁着眼睛盯着床顶上连下来的鹅黄色水纱帐子,她要嫁人了?嫁给朱祐樘做太子侧妃?她为什么不开心?她为什么不伤心?那个英武俊俏的太子爷将成为她日后相伴一生的人?不——张尔蓁留给偷偷钻出云层的月亮一个秀美的背,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她要去寻老先生…… 第13章 大婚 十一月初八,天蒙蒙亮,好容易睡着的张尔蓁便被奶娘挖了起来,商乐大人的夫人已经早早候在正厅,正与金氏说着话。 商夫人一看见张尔蓁,嘴角就放出笑意:“好,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贵府真是积福人家,儿子女婿都成器!”她听自家老爷说过,张家的大公子准备下场试试,还是个孩子呢,光这胆量就值得夸赞。 金氏满脸是笑,恭敬的回了几句‘承您吉言’。 张尔蓁虽然是侧妃,但是除了新郎不来接,其余的都是按照正常婚礼程序进行的。沐浴完毕后,被按在镜前,规规矩矩的打扮起来,商夫人年纪虽大,手却很稳,给张尔蓁绞面的时候又快又利落,还没等迷迷糊糊的张尔蓁哀叫几声,脸上就擦上厚厚的香膏,然后犹如粉刷墙壁般的被扑了四五层的**,接着是描眉涂脂。 张尔蓁很认命的坐着,感受着小脸阵阵火辣的疼,绞面就这点儿不好,把细细小小的绒毛都给拽没了。完事后她连照镜子的兴致都没有,没见过猪肉也看见猪跑,她很清楚,这会儿的自己估计像个抹了胭脂的白面娃娃。 不过……按着手指头的张尔蓁腹诽,宝哥哥果然火眼金睛,在这种终极化妆术下,千人一面,他居然还能分得出宝姐姐和林妹妹。宝姐姐呀宝姐姐,你若把粉再扑的厚些,没准就能把洞房花烛夜给糊弄过去了。张尔蓁记得87版《红楼梦》里的宝姐姐和林妹妹长得并不像,可想而知那粉是铺了多厚才迷惑了宝玉那双锐利的桃花眼。 接下来的流程,于张尔蓁是一团糊涂账,她只是张着身子任由一屋子丫鬟婆子们伺候穿戴,一顶凤冠卡下来,好像头上被沉沉的压了许多东西,只要稍有动静,就叮叮当当一通乱响,脖子立刻短了三寸。张尔蓁低头去看,清楚的瞅见嫣红色绣鞋上面缀着两颗婴儿拳头般大的温润的海南大珍珠,点着两粒米粒般大的红宝石,大约与脑袋上的相互呼应。 吃了几口甜甜的燕窝红枣粥,然后屋子进来一大帮老中青的女人,哗啦啦的说了许多吉利话,张尔蓁可以听见大舅母粗犷的声音,嘱咐她要“恪守妇道,与人为亲”,其余的声音不具有辨识度,张尔蓁知道,大约更多的官宦家夫人去了王府王香沁那儿了。张尔蓁低着头做害羞状,明月端着个小瓷罐,里面装了参片和点心,姑娘早起基本什么都没吃,这些以备不时之需。 太子殿下娶的这俩是侧妃,他不需要两个府里跑,只需要呆在东宫候着就成了。所以张尔蓁拖着及地长嫁衣,去明镜堂拜过父母就该乘轿离开了。 瞧见女儿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慢慢走来,张峦和金氏心头皆发苦,女儿该有个英武的男子陪着,而不是这样孤单。可张峦还是硬忍着露出笑容来,双后接过女儿颤巍巍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声音沙哑,连声道:“汝此去,当与太子衍嗣繁茂,言以率幼,互敬互爱,相濡以沫。”张尔蓁屈膝称是,声音婉转,只硬忍着眼泪没落下来。 金氏已然哭出声来,谁都劝不住,拉着女儿的手哑声道:“你以后要恭敬,谨慎,多听夫婿亲长的话,不可擅专胡为,不可乱使小性子。”女儿要出嫁了,她心头空荡荡的。 接着与弟弟妹妹们告别,尔淑哭的小脸通红,拽着姨娘的衣摆,恋恋不舍的看着姐姐转身离开,一头扑倒在姨娘怀里。听见尔淑细嫩的哭声,张尔蓁终于掉下泪来,她即将孤单的踏上旅程,开启另一段人生…… 出了张府大门,被罩着大红盖头的张尔蓁看不到面前火红奢华的八人大轿子,身量瘦弱的张鹤龄留着眼泪背起姐姐,一步一步踩得极踏实,稳稳当当地将姐姐放进描金绘彩的轿子里。在宫里老嬷嬷的引导下,张鹤龄大步踏出来,走的毫不留情。随着叮当的帘子被盖上,张尔蓁眼前的微暗又暗下几分,她瞧瞧撩起红盖头的一角,只瞧见宽敞的轿内珠翠装点,壁上彩绘金纹,也不见怎么晃动,行进甚为平稳,张尔蓁耳边响着震耳的鼓乐和喜炮,街道之上满是人群的笑论声,耳膜都快要碎开了,张尔蓁顶着沉重的凤冠一时不稳撞在后壁上,随行的明月小声道:“姑娘,咱们就快到了,您再忍忍。” 仪仗队由东边东华门进入皇宫,正巧遇到王府的仪仗队,两队进了东华门就收了声,静静的只能听见太监宫女整齐的脚步声。王家姑娘的轿子走在前边,张尔蓁听见明月小声道:“姑娘,王家的仪仗看起来真气派。” “慎言!”张尔蓁不悦道,明月噤声,她险些忘了这是皇宫了。 太子所住的东宫位于紫禁城整体的东边,宫殿叫端本宫。两台轿子稳稳的抬到端本宫宫门口,随着公公细长的叫声——落轿——,两台轿子一齐落地,轿帘子被打开,张尔蓁怀里塞进了一团火红的大绸子,她继续顶着沉重的头饰慢慢走出轿子,被前边的礼冠引着走,氛围**肃穆。走了一刻钟,渐渐听见说话声,张尔蓁犹如一个木偶,随着礼官的唱和提示不断起立下拜,转身,再拜,再转身,再再拜,一阵头晕目眩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眼前男子穿着一袭火红喜袍,发冠高束以红绸作结,通天金冠淡明光闪闪,眸光清雅如雾,唇瓣薄而冷冽,肌肤细致美瓷,张尔蓁抬眼正对上朱祐樘的眸子,深深的,静静的,格外深浓的眼线狭长斜开去,看人的时候似乎总含深意,嘴角微微带笑,正凝着自己年幼的新婚妻子。王香沁立在朱祐樘左侧,盖头已经掀下来,一张同样惨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手里握着同样的大红绸子,一袭水红色嫁衣衬的人娇弱美艳。 上方唱礼的公公尖着嗓子嚷道:“送沁侧妃去紫云阁,送蓁侧妃去凝云阁——” 张尔蓁对自己的新称呼表示不满,不再看上方一脸笑意的朱祐樘,随着礼官嬷嬷转身出了崇仁殿。接下来便是回去换衣裳,跟着朱祐樘去面见太后、皇上和皇后。这真是忙碌且充实的一天,张尔蓁感慨着,顶着极沉重的凤冠继续往自己的住所走,也没心思看到处的雕梁画栋和奇珍异树,身后随着一众太监宫女,但来扶她的却半个没有,张尔蓁好容易挨到凝云阁,坐在铺满核桃枣的火红色大床上,直到奶娘利索的卸下凤冠后,张尔蓁只觉得又重生回来,众人不敢耽误,麻利的伺候新晋侧妃洗脸重新上妆更衣裳,一套下来行云流水,不闻响动,凝云阁原本伺候的宫女们皆老实的立在两侧,瞧着侧妃的奶娘两刻钟便收拾妥当了,张尔蓁再踏出凝云阁时,方才有心思细细打量崇仁殿。 殿顶满铺黄琉璃瓦,镶绿剪边,正中相轮火焰珠顶,宝顶周围有八条铁链各与力士相连,盖琉璃瓦镶绿玉滚边。一袭珠宝红色太子朝服的朱祐樘正朗身利于殿前,听见响动回过神,瞧见一身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的蓁侧妃,眉目流转多情(是被眼前的金碧辉煌晃花了眼睛),琼鼻小巧精致,面容姿色俏丽,鬓边压着枝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显得脸越发小巧,张尔蓁极自然且不情愿的微曲双膝“见过太子”,原本应该有个主语“妾身”,可张尔蓁努了努嘴终究还是说不出来,讲实话,这会儿见到与往日不同的朱祐樘实在有些尴尬。 朱祐樘笑了,剑眉下灼灼的双眸盯着小巧的张姑娘,此时的她没有狡黠没有算计,乖巧的惹人心怜。朱祐樘虚扶起张尔蓁,温热的轻气喷在张尔蓁耳边:“但凡只有你我时,不必规矩。” 张尔蓁抬眼看看朱祐樘笑意盈盈的眼睛,仍旧十分恭顺的回答:“一会儿沁姐姐要来了,瞧见你离我这么近要生气了。”语义森森,朱祐樘却不在意,离得更近了,高大的身影紧紧拢住张尔蓁吐气如兰:“以后,再不必如此战战兢兢的。” 张尔蓁盯着脚面上那颗硕大的珍珠,心想,太子——难道就快要晋级了? 王香沁打扮的也许细致许多,又过了一刻钟才看到簇拥下娇媚的王姑娘过来,穿着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一侧插着珊瑚蝙蝠簪,一侧斜斜挂着金累丝托镶茄形坠角儿,两粒艳丽的明黄色宝石垂在耳畔,走时盈盈,美不胜收。张尔蓁暗道朱太子好口福,瞥眼看时朱祐樘已经站起来,大踏步往外走去。王香沁咬着胭脂粉的红嘴唇有些委屈,瞪了一眼后跟上来的张尔蓁,由着小丫鬟扶着坐上了肩舆,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去仁寿宫给大佬们报喜。 仁寿宫门前有一东西向狭长的广场,两端分别是永康左门、永康右门,南侧为长信门。慈宁门位于广场北侧,内有高台甬道与正殿仁寿宫相通。院内东西两侧为廊庑,折向南与慈宁门相接,北向直抵后寝殿(即大佛堂)之东西耳房。前院东西庑正中各开一门,张尔蓁一行人便由东徽门进入,路过九龙壁时张尔蓁正巧瞥见居中的黄色正龙,前爪作环抱状,后爪分撅海水,龙身环曲,将火焰宝珠托于头下,瞠目张颔,威风凛然。左右两侧各有蓝白两龙,白为升龙,蓝为降龙。左侧两龙龙首相向;右侧两龙背道而弛,四龙各逐火焰宝珠,神动形移,似欲破壁而出。外侧双龙,一黄一紫,左端黄龙挺胸缩颈,上爪分张左右,下肢前突后伸;紫龙左爪下按,右爪上抬,龙尾前甩。二龙动感十足,争夺之势活灵活现。张尔蓁看得入神,只觉这巧匠雕绘着实精湛。前方王香沁的肩舆先一步进入皇极门,又过了宁寿门,才落下轿来。 第14章 会晤 王香沁一改方才的不屑傲然,脸上盛满善意的微笑,盈盈立在朱祐樘左侧,张尔蓁后一步过来,低着脑袋乖巧的跟在朱佑樘右边,三人才缓缓进了仁寿宫。 黄琉璃瓦顶配着两支粗实的松木大柱子,大殿内开阔明朗,上首已经坐了个面目和善的老太太,身着高襟的黑色宽袖宫装,缀以阴红绣纹,衣上的暗纹以暗墨萤亮之色丝线,太后捧一鎏金暖炉,手上缀着青玉戒指,一脸和蔼的看着朱佑樘的器宇轩昂。 太后右侧坐着一袭明黄色双龙戏珠纹绣常服的皇帝,戴乌纱折上巾,眼角发青,眼神凌厉。张尔蓁只进殿门抬脚时大着胆子瞅了一眼,两侧端坐着大小几个女人皆是华贵异常,端庄持重,两侧原本坐着的几个小儿皆站了起来,待朱祐樘一行行过礼后,他们才齐齐向太子请安。 朱祐樘长身玉立,两侧的两个小老婆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张尔蓁只感觉耳边缀着的掐丝银耳坠子轻轻晃动几下,她盯着白玉地面上光洁闪亮的微微黑影,感觉到仁寿宫大佬们的肃穆**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下娇小的身子,我的神啊,太后皇上皇后贵妃和太子妃,大佬们都在吧。 “抬起头来给哀家瞧瞧——” 太后温和亲切的声音飘来,张尔蓁才又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直直的望过去。太后先看看王香沁,笑道:“香沁的样子倒是没变,还是那么灵慧,瞧着和皇后倒是又相似许多。” 太后下首的一宫装美妇人呵呵笑起来,满头翠玉珠子闪的张尔蓁微微晃眼,只听皇后道:“臣妾以为母后是夸臣妾呢,沁儿这孩子原就是在宫里长大的,今儿又回来了,少不得又要叨扰母后了。”王香沁做害羞状。 皇上倚在檀香木大软棉的皇宫椅上,随意打量了两个新晋的儿媳妇,飘过张尔蓁精致俏丽的小脸时稍稍怔住,张尔蓁感觉到圣上火热凌厉的目光挪开,低沉的声音道:“你如今也可用心政务了,切不可懈怠。”话是对朱祐樘说的,朱祐樘称是,皇上点点头,对两个仍旧跪着的儿媳妇道:“你二人只需要恪守几道,旁的无需多管,自有太子妃管理。起来吧。” “是。”二人齐齐答是,张尔蓁还好,暂时还不打算争权夺势的,可皇后和王香沁的面色都有些不好看。皇后一侧坐着一湘红色大红妆霏缎宫袍的万贵妃,缀琉璃小珠的袍脚软软坠地,红袍上绣大朵大朵金红色牡丹,细细银线勾出精致轮廓,雍荣华贵,却也将那保养的极窈窕的身段隐隐显露出来。葱指上戴着寒玉所致的护甲,镶嵌着几颗鸽血红宝石,雕刻成曼珠沙华的形状。万贵妃旁边坐着枚娇弱动人的小女生,大约就是太子妃万仙儿,万贵妃亲密的拉着万仙儿的手笑道:“瞧瞧,你父皇还是向着你的,还不快谢谢皇上。” 万仙儿忙起身道谢,张尔蓁觉得如此仓皇的万仙儿有些小家子气。太后眼里的冷漠一闪而过,皇上却浑然不觉,笑着让太子妃起身。皇上政务繁忙,一句前朝还有事务便带着太子提前离开了。朱佑樘走的时候毫无留恋,连个眼神都没赏赐给蓁侧妃。众人送走皇上,座位也发生了变化,皇后坐在上首右侧,唤王香沁上前,皇后边打量着亲侄女水嫩嫩的脸蛋,边对着太后笑道:“母后您瞧瞧,沁儿日后整天的在跟前晃悠,您可不要烦气了才好。” 太后笑着点头,搁下了手里捂着的小炉子,顺手捏着一串鹡鸰串珠:“今儿是两位侧妃进门,怎地只关心一个?”眼神似有若无的扫过垂手而立的张尔蓁。 皇后似才想起来,放开王香沁的手,转向张尔蓁,满意地点头道:“到底是母后您亲自要来的人儿,瞧着就是水灵,就是年岁小了些。”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能替皇家繁衍子嗣。 万贵妃也将注意力转到张尔蓁身上,声音和睦:“瞧着是小了些,仙儿,日后可要好好照顾这位妹妹。”万仙儿忙称是,万贵妃满意的点头,摸着指甲上鲜艳的蔻丹缓缓道:“你二人如今同住在端本宫里,定要好好伺候太子,不可为太子妃添乱,不能争风吃醋弄得宅邸不宁,若是给本宫知道了,决不轻饶!太子妃是正妃,你们既已经入了宫,便要紧守本分,僭越不得,规矩——总要守得!”这番敲打**不留情面,张尔蓁还比较无所谓,乖巧地应是,万贵妃满意的笑了,得意地抚着蔻丹。皇后脸色铁青,王香沁极不情愿的也应了一声是,太后似是没瞧见万贵妃的跋扈嚣张,温声对着一侧道:“婉华,仙游,陪我去宫里坐坐,你们都散了吧。” 婉华和仙游均是公主,一个四岁一个六岁,生的粉雕玉卓极为可爱,两位公主早就坐不住,叭叭的跑上前一左一右扶着太后,向皇后娘娘道了别,先走了。 皇后娘娘似是疲惫道:“今儿就这样,其余的明儿再说吧。”示意万仙儿带着两个太子侧妃回去,今儿好歹是大婚的日子,晚上还有的忙。 万贵妃拍拍万仙儿的手,随意朝着皇后福了一礼翩然离去,皇后面色越发难看,甩着帕子也走了,留下几个小辈恭送大佬们离开。待皇后人影消失,万仙儿原本诺诺的样子消失,逡巡一遍两个貌美如花的“妹妹”,道:“咱们也回去吧,晚上有一个妹妹还要伺候太子殿下,当早些回去准备准备。” 张尔蓁跟着苗条纤瘦的万仙儿后面,只觉得这一天过得漫长极了,早上吹吹打打嫁进来,这会儿就经历了明枪暗箭无视讽刺。张尔蓁边走边想,是她记错了吗,为什么她看过的古装剧里都是第二天一早那些羞答答的小媳妇才会去拜见长辈? 回去照样是坐着布撵,万仙儿昂着修长白皙的脖颈,连正眼都没看她们,王香沁清高骄傲,撇头看向别的地方,张尔蓁傻傻的坐在最后面的布撵上,想着是不是她太不孝顺了,瞧着方才圣上那憔悴苍老的样子,不像是长寿之像,没准会驾崩在他老娘当今太后的前头也说不准。 很顺利的回了端本宫,夜色已经暗下来,万仙儿飘然回了自己的庆云阁,连个眼神都没留下,张尔蓁有些疲惫的走回凝云阁,明月忙麻利的上来拉住正准备卸妆的张尔蓁,小声道:“姑娘,您可不敢这时候睡觉,还没吃饭不说,太子还没歇下呢。” 张尔蓁顿住了附在鬓边的手,问道:“饭摆在哪里了?” 奶娘一脸惶恐道:“我的侧妃娘娘,您现在可不能自己吃啊,要去庆云宫伺候太子妃才是。” “可我今儿才进宫不是?” “那也要去啊,太子妃那已经摆饭了,您得过去。”奶娘拉着张尔蓁的手苦口婆心:“太子妃没发话之前,您就得过去候着,不能让她找着缘由的找咱们的茬,我方才瞧见沁侧妃的人端着饭食进了紫云阁,咱们还是去庆云宫立立规矩吧。” 张尔蓁疲惫的坐下,反手拉着奶娘也坐下,道:“既然紫云阁的都不去,单我去了,她们怎么想我啊?以为我是巴结太子妃还是巴结万贵妃?奶娘,她们俩咱们谁都不碰,安心的过自己的日子就成。” 奶娘见多了宫里上下级之间严肃的关系,犹自担心:“那太子妃若是借机惩治您可怎么办?” 张尔蓁握着小拳头砸砸被凤冠压得生疼的脖颈笑道:“除了太后娘娘和皇上,咱们只照顾好太子就成了,别的管他做什么。奶娘,我的饭可怎么办?” 奶娘仍旧忧心,可也心疼姑娘忙碌一天水米未进,忙出去吩咐厨房拿吃的。东宫是太子住所,有专门的厨房。明月轻轻捶着张尔蓁的肩膀,一会儿又按捏着,张尔蓁舒服的闭上眼睛,浑然不觉饿,自打去了仁寿宫,什么七情六欲都抛不见了,张尔蓁又重新有了心思,无论如何,朱祐樘定要顺利即位,她可不想如今日这般,被**裸的无视,除了低头颔首,只剩唯唯诺诺了。 宫里的饭食相当精致,容器皆是金玉,张尔蓁在奶娘惴惴不安的眼神里饱餐了一顿,便准备在自己宫里走走消食儿,还是奶娘拉着不让出去,只在厅里休息消食,今儿第一日进宫来,自然也不能再跑去要消食汤喝。 奶娘早就已经贿赂了个小公公,得知太子回来了,奶娘拉着张尔蓁又开始整理衣裳头发,张尔蓁阖着眼睛正休息,冷不防被这么对待,心下有些烦躁,紧紧拽住奶娘的手问:“奶娘,你是怎么了?自打进宫来,瞧着就不对劲儿,你有话直说,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张尔蓁的眼神迷蒙又迷离,奶娘又是一阵叹息,坐在一侧的棉墩上缓缓道:“我担心姑娘……,步了纪妃娘娘的后尘啊。” 张尔蓁越发不解,奶娘道:“您上头有太子妃和沁侧妃,下面有承徽和昭训,若是再……,日后可怎么办?” 张尔蓁知道奶娘是想左了,笑着接过道:“若是失了太子的兴致,日后可怎么办?” 第15章 新婚第一夜 “奴婢是担心……”奶娘欲言又止,张尔蓁知道奶娘是真心为自己着想,奶娘已经十几年没伺候过太子,焉知太子如今如何,会不会喜新厌旧,到时候自己怎么办? 张尔蓁摇头,耳坠上莹白的珍珠轻巧微晃,“奶娘,去伺候好太子妃,主动在太子面前伏低做小,这些我都可以做,但是我规规矩矩了这些年,可终于还是到了今日这一步,我又凭什么要继续老老实实的成为这后宫里一个怨妇?应当做什么,我都省得的,您就不要担心了。” 奶娘不安道:“当年纪妃娘娘也是这般,可她最后还不是……” “奶娘,当年的后宫是万贵妃一手遮天,如今的东宫可不是太子妃一枝独秀!沁侧妃的不甘全全写在脸上,早晚会崩的。”张尔蓁猛地站起来,眼里流光溢彩,若是活的像纪妃一般委屈,她定然也要拔下万贵妃的一层皮来! 奶娘犹自不安,却也不敢再劝,正要出门去,门外传来声响,朱祐樘已经大踏步进来,换了一身火红色辍锦服,奶娘再次见到太子,已经没了上次那般激动,福了身子便下去了。张尔蓁很诧异朱祐樘的出现,问道:“新婚第一夜,你不用去那边交差?”玉手指指紫云阁的方向,丝毫没有要招待朱祐樘的意思。 朱祐樘深看了一眼张尔蓁,撩起袍子坐在床沿上:“你要撵我走?” 张尔蓁小心往后挪两步,堪堪挨着椅子的边坐下道:“我才十三岁,还不能圆房,你现在应该去沁侧妃那里,了不起也可以去太子妃那里。” 朱祐樘幽怨的瞪了一眼惊恐状的小萝莉,没好气道:“与你说说话罢了,想那么多作甚!” “可你今日大婚,冷落了她未免不好看吧?”刚才说的大气凛然,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气,张尔蓁还是不想同时对上万仙儿和王香沁。反正她也不能伺候太子,两个人畅聊至天明的美好愿景大约不会发生在朱太子和她身上。 朱祐樘冷笑道:“你如此善解人意,太子妃知道否?”做了个‘你过来’的姿势,目光灼灼,看的张尔蓁一阵发慌,他是禽兽吗?她还是孩子啊! 张尔蓁远在几步之外,朱祐樘不耐烦的一把扯过蓁侧妃,拎着瘦弱的蓁侧妃居高临下的看了好一会儿,直看的张尔蓁壮了好几次胆子,才怒道:“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要被憋死了!” 朱祐樘颇为大度的微微松开一点力道,扯着张尔蓁在自己身侧坐下,细细打量一番才道:“你今儿很累?”又颇为体贴的帮着理了理被压在臀下的衣角,大掌拂过张尔蓁面颊右侧垂落的一缕青丝,笑道:“往日里不是张牙舞爪就是沉默寡言的,今儿倒是变了,唔——变得大度起来了。” 张尔蓁往一侧挪了挪,离太子远些,一脸戒备道:“方才我与奶娘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朱祐樘轻笑一声,一双手不老实的探过来,环过女子瘦弱的肩膀闷闷道:“芝兰对你很好,她也过得很好,我很满意。华嬷嬷过几日进宫来,你别着急。” 张尔蓁稍稍挣扎,玉手捏着朱祐樘的大手缓缓挪开,在朱祐樘不满的神情下坐直了身子严肃道:“咱们还没亲近到可以搂搂抱抱的样子,太子自重自重才好。”也不理会朱祐樘凝眉的不爽,正色道:“所以,你对我说的话怎么看?你有什么打算要不要与我分享?你与圣上如今如何了?” 朱祐樘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口问张尔蓁喝不喝,张尔蓁摇摇头,朱祐樘才一饮而尽,复坐回床沿上,盯着张尔蓁透明小巧的耳垂许久才挪开视线,“蒙古小王子侵犯了甘州,大约又要派人去了。” “不会有是你吧?” 朱祐樘笑了,露出一口白皙整齐的牙齿“这次自然不是,是万大人带着姚将军去,我与父皇说了,万荣善战,在京里所向披靡,所以大约万荣也会去。” 张尔蓁小心地环顾四周,咽了口唾沫贼兮兮道:“你能做到的话……,表示……万荣回不来了?” “唔——”朱祐樘做深思熟虑状:“若是以前,大约没事,可如今怕是不行了。你爹那玩意儿,极好用。”朱祐樘笑着看张尔蓁一脸震惊状,挥手在她眼前摆了摆,张尔蓁猛地抓过他的大爪子问:“你知道鸦片?我爹能用上那玩意儿是你暗中做的手脚?”这厮——有些阴险。 朱祐樘反手握住细长的小手,皱眉道:“你为何这么瘦?”直直地盯着张尔蓁,张尔蓁迫切压低声音问道:“太子,别管我是胖还是瘦了!你真的做好了?可别路出马脚叫人看出来,那万大人又如何处置?”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写满兴致盎然,朱祐樘故作深沉,松开蓁侧妃的手似是疲惫的躺进火红色五金攒花石榴大绒被子里,缓缓道:“本宫累了,要歇歇,明日再说吧。” 最讨厌的感觉就是被吊胃口,张尔蓁想来是个急性子,怎么能容许朱太子舒适的睡去,她抻着朱祐樘的衣裳嚷嚷:“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准你睡觉!你说呀说呀说呀……”直扯得朱祐樘的外裳的腰带松开,露出里面明黄色中衣。朱祐樘只是双手枕在脑后,眯着眼睛不理不睬,张尔蓁实在好奇,翘着两只手指头捏住太子硬挺的鼻子,又另一只手堵住太子的嘴巴,过了许久也不见朱祐樘动弹,张尔蓁试着轻轻拍打朱祐樘的面庞,没反应,又颤巍巍的探过去想看看朱祐樘还有没有呼吸,是她大意了,她怎么忘了朱祐樘身子还有蛊毒呢?! 朱祐樘睫毛微动,瞧见新婚小妻子担忧害怕的样子,一个没忍住笑出来,嘴角上扬,看呆了张尔蓁,原来——他挺帅的。 “张大人的鸦片是我处理的,配着送进万家的丹药一起,保证万荣绝对欲罢不能,****。至于万大人,唔——,不能保证他全须全尾的回来罢了。”朱祐樘不再玩笑,单手搂过张尔蓁的小肩膀与他一起躺着,张尔蓁被迫窝在他的颈窝处,隐隐竟然听到朱佑樘有力的心脏跳动,忽的问道:“你身子好了吗?我不会年纪轻轻就守……” 朱祐樘先一步堵住她的嘴,恶狠狠道:“我即便是没治好,也不会留你守那该死的寡,我定然会带着你一同前往,咱俩也好有个伴儿不是?” 张尔蓁睁大了眼睛猛摇头,憋得脸都红了,朱祐樘大度的放开了手,疏的冷笑道:“他们都活的好好的,我自然要活的更好。” “对不起……”张尔蓁乖巧道歉,又问:“你干什么非要我,是不是因为咱们之间秘密太多了,你怕我泄露出去?可是我都告诉过你了,我人微言轻的绝对不敢拖你后腿的,你若是娶了安家姑娘或是魏家姑娘,哪个不比我有用?哎——,太子,我真不想进宫里来。”说着还摇头,一脸的无可奈何。 朱祐樘冷眉瞪她一眼:“这不还是来了?” 张尔蓁怒道:“圣旨都下来了,我能拒绝?” “可是你当时有胆子拒绝我。”朱祐樘很记仇,他三番几次暗示她进宫来,她要么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么是委婉表示拒绝,最后还是他动用非常手段,才弄了她进来,可是……侧妃?朱祐樘眸光息下火苗,喃喃道:“今儿没有凤冠霞帔的迎你进门,他日会补给你的。” 张尔蓁耳朵好使听见了,微微害羞之后还是表示拒绝:“不用了,那玩意儿太重,都要压坏我了。” 朱祐樘胸腔一阵暗抖,似是听见极好笑的笑话笑得不能自已,张尔蓁也被传染,继续窝在太子胸前展望:“待万家倒台了,大约就好一些了……” “太子殿下,太子妃请您过去。”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张尔蓁一愣,盯着男子光洁的下颌思索:她要被挖墙脚了? 朱祐樘清冷的声音传出去:“退下!” “太子殿下,沁侧妃请您过去。”另一声音小心道,张尔蓁猛地坐起来,回头看着仍旧定定不动的朱祐樘问:“你确定我能活到咱们期待的那天?” 朱祐樘好整以暇道:“没问题。” 张尔蓁还是轻拍着微鼓的前胸,自言自语道:“我这样会不会是下一个万贵妃了?”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朱祐樘不屑的瞥一眼她的胸前,张尔蓁红的脸蛋都快滴出血来,一把捂住低吼:“我还是个孩子!您想什么呢!” “我知道……,大约还剩下十五个月罢。”朱祐樘笑笑,朝着门外道:“都退下,再啰嗦就下去领板子!” 门外安静了,张尔蓁觉得明早上请安时怕是糟透了。她窝在朱祐樘怀里渐渐打起瞌睡,于是朱祐樘和张尔蓁同志的第一夜开始了,始于张尔蓁横陈在朱太子脖间的藕臂,朱太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看自己的新婚妻子打着轻巧的呼噜,慢慢陷入沉思…… 第16章 朱太子的自述 自打六岁上入了皇帝的眼,他就没过上一日轻松的日子。除了跟着商太傅习字看书,就是跟着武师父舞枪弄剑,经常被拘着出不得仁寿宫。太后对他颇为严厉,只吩咐要长成学识渊博,端正谨慎的太子才好。八岁上,他的身子坏了,皮肤渐渐发白,吃什么也长不了肉。面色惨白,太医们一天两次的请安诊脉皆查不出缘由,太后怒,圣上暴,接连宰杀了几名太医终不得其法。他便偷偷地跟着小太监们跑到神武门,瞧见外面的百姓生的膀大腰圆肤色红润健康,他觉得自己这个太子当得真窝囊。 京里名医游医郎中都请遍了,他仍旧不见好,圣上对他失了耐心,反正四弟五弟接连出生,他已然不是圣上唯一的儿子。他发愤图强,五更起武拳练手,背书习文,他自小见多了人情冷漠生老病死,越发明白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自己若是自暴自弃,没有人可以帮他。 也许太后会帮他?不,他从没依靠过太后。他仍旧清晰地记得皇祖母在他入睡时的喃喃自语:能护着你一生的,没有旁人呐。他能怎么办?他想去找芝兰,可是他已经找不到芝兰了,自打他离了冷宫,芝兰也罢,张公公也罢,都寻不见了。华嬷嬷说芝兰出宫嫁人去了,他信了,皇宫就像一猝满剧毒的牢笼,能出去一个亲近的人,他也很开心。吴皇后娘娘倒是还在,自打他离了冷宫,她却不再愿意见到他了。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胖胖的小姑娘是在武昌时候,深夜里,那个小丫头仰着脑袋盯着月亮发呆,瞧见他也不害怕,还很同情的看着他惨白的皮肤,直到他枯瘦的手。看到小丫头怜惜的眼神,他很不喜欢,他最讨厌别人同情可怜他,所以他掏出了贴身的玉佩,这是他从未离开过身上的,颐指气使地要这个胆大的小丫头帮他。他后来想想,不该让这个小丫头冒那么大的风险,当她无助的趴在枝头上险些小命不保时,他就后悔了,反正他也活不久了,何苦拉个垫背的。他一走神,小丫头受了刺客一刀从树上掉下来昏了过去,他举着沉重的大刀不顾面前的是人还是白菜,一直厮杀。当他极疲惫的靠近小丫头时,只来的及看她昏睡的脸一眼也昏了过去,她胖胖的脸颊让他印象深刻。 第一次很惊险,第二次他们都很狼狈。她是被个便宜外祖母撵出了宅子,他则是又遇到了刺杀。太子的位置就是刀剑风霜下坐的,他一直都知道。这次他们一起呆了许久,用饭散步饮茶,他还帮她报仇,她送他一个雪人儿。多年前那个脸蛋肥嘟嘟的小丫头瘦了不少,瞧着已经有了几分秀气。他难得放松了几日,只觉得那些日子实在舒心顺畅。但是他还是把她送回去了,因为万贵妃又出手了,他得接着。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想到这个小丫头,又狡黠又果敢,又可怜又可恨,与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样,不文绉绉的谄媚害羞,不大咧咧的粗俗霸道,他时常想到那夜里她澄澈水汪汪的眸子,直暖暖的甜到心里,像母妃看着他时的恬淡和满足。可是他还是失望了,因为裘二告诉他她已经定下了,是个孙家的公子。他觉得很好,又有点失望,他们萍水相逢,她虽然淘气狡黠,可他也知道她的理智冷淡,她一本正经得比出两个手指头晃着脑袋:“你欠我两个人情呢”,他看得到她眼底的认真和算计,他微微心冷,却又舒了一口气,这样最好。 他风雨飘摇举步维艰,但还是跌跌撞撞长到了要立妃子的年纪。他假装自己忘掉她已经有未婚夫的事实,他想着,若是她不愿意嫁给孙家公子,他怎么也要搅黄了他们那桩婚事。他满心欢喜地使计见到了她,装作冷硬淡漠,非常艰难的说出了“做我太子妃可好”,也许他本就低估了她,亦或是不了解她,或是他一直在欺骗自己,他遭到了拒绝。她不似从前爱笑,谨慎冷静的让他心凉,他冷冷地对她说:“张尔蓁,我是怜你与我同命相连,你若是不知好歹,就算了”他紧握住椅子上的圆形株行,怕泄露出眼底的哀伤和茫然。这个冷淡的丫头,盈盈立在他面前——“殿下放过我罢”。他知道她主意正,十头牛也拉不回她,她那样的婉约柔美,他不忍心抢夺,他先离开了屋子,既然得不到她了,他谁也不要。 宫里皇子长到十五岁都要有美艳的宫女来伺候,他宫里尤其多。有皇后安排的,贵妃安排的,几位得势的多少都送了几个来,或是妩媚娇美,或是丰满温柔,或是肌肤胜雪,或是唇炎如钩,他不胜其烦偏又发作不得。他知道万家又要开始动作了,钦天监的小泉子是他的人,他便将计就计,舆论一时倒向别处,他这个太子位摇摇欲坠,谁还敢将自家的宝贝嫁给他?他又跑到圣上面前义正言辞的表示“朝堂不宁,何以安心后宅,儿子愚钝,愿意去南边与瓦剌对战。”圣上眯着眼睛故作沉思,他知道圣上会答应的,果不其然,圣上道:“若是下战不胜,你再去不迟。”他笑得讽刺,南下大军不过一万有余,如何敌得过瓦剌十万军队,都是垫背的罢了。 然后他知道小丫头回山东去了,始作俑者又是万家。他凝神细思,该如何让万荣死的快些,不若他派了杀手去要了他的命?还是直接把万贞儿用在他身上的蛊毒放在万荣身上,他想尽了一百种折磨万荣的方法,却发现丫头的老爹开始悄悄动作。鸦片?他笑笑,这个张大人儒雅端方的外表下还有这样阴沉忍耐的心思,他安在万家的人派上了用场,想必用不了多久,万荣那厮就会欲罢不能,若再用些红矾青汞的,岂不妙哉? 再见到那个臭丫头就是山东泰安地震的时候,他中了万家奸计旧疾复发窝在祥玉楼养伤,怎么也没料到会看见这个胆大包天又不知死活的丫头,她状似淡定其实小心的靠近自己,唯唯诺诺一会儿,又义正言辞起来“你要帮我,因为你欠我的。”好吧,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和敌人,活该绑在一起,看着她越发瘦消的身形,她无神彷徨的眸光,她靠在杌子上细长的手指,他有些酸痛。她问“你怎地又病了?”他答非所问“我仍旧没有妃子”,早知道她会拒绝,他在窗前站了许久,他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是她! “太子,张姑娘回去路上遇到了孙夫人。”裘二报告。 他捏着玉珠的指关节渐渐泛白,听到裘二细致的描述,他觉得机会来了,老天待他不薄。 朱祐樘偏头看着一旁睡得熟的女子,应该还是女孩子,柳眉纤细,睫毛长如蒲扇,盖住那双清亮的水眸,脸庞消瘦,再也不是初见时胖嘟嘟的可爱样子,她越来越瘦了。朱祐樘右臂撑起身子轻轻的捏着一角被子盖在她露在空气中的肩头上,嘴唇擦过她翘起的娇嫩唇瓣上,刹那间莫名红了眼眶。 他知道她是不愿意进宫来的,她瞧着规矩谨慎,却又最不耐烦那些解锁束缚,单看她与李灼灼交好便知一二。可他还是自私的替她做了决定,他们原就是一艘船上的,活该绑在一起,他不会带着她浮浮沉沉风吹日晒,他要她与他一起扬帆起航无限风光。 那夜他偷偷潜府去看她,哪巧就遇到了她和珍宝阁的阁主月下约会,他在墙外站了许久,先是怒火喷涌,才渐渐平息下来。他们似乎很熟悉,那个妖孽般的男子还想要带她走,简直妄想,他步步为营到那一步,怎么会让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毛贼夺了去。他突然觉得这个丫头的理智是如此可爱,她斩钉截铁的拒绝了那个人,他满意的越上墙头,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两个人居然奇异的和谐一致,他的妃子穿着简单的中衣裹着素白色金边外袍离那男子只一步之遥,他很努力克制住了想要拉她的手,提醒自己:反正这是蓁丫头和珍宝阁主的最后一次相见了。 朱祐樘又想到了另两个宫女,一个如她般长得消瘦,身形像极了她;一个面庞像极了他。美人如云,他只收了这两个宫女,明日也打发了罢,真人都在这儿了,何苦看着那些仿品。 朱祐樘往前探近轻戳她的脸颊,像附在娇嫩的花瓣上。还有万仙儿和王香沁,他早就做好打算了,不出两年,她便是他的妻了。朱祐樘满足地叹口气,还好她还小,他们都等得起。 朱祐樘躺了许久,毫无困意,他披上外袍去了书房,掀着一本一本的看奏折。圣上已不大管这些了,多半都是他在处理。父皇最近越发沉迷炼丹制药之事,万贵妃陪在身侧,定然没少吹耳边风吧。朱祐樘看着手里姚廉小将军上的折子,蒙古小王子大胜一劫,我军粮草不足,请备而往。朱祐樘骨节清晰的点着桌案,近年来周围小国蠢蠢欲动先后来犯,万贵妃是否有此功?九弟跟在万贵妃身侧越发目无尊长肆意跋扈,他该不该尽长兄之责?邵妃似乎歇了撺掇四弟争斗之心,他该不该放手?至于自己的老父亲……,朱祐樘摇了摇头,圣上前半生历尽艰辛雄图伟业,后半生苍凉寥落奸臣当道,他为人之子,要不要忤逆圣颜撵了那些老道士出宫去?商大人有了致仕的心思,奏折都上了三次,他要不要允了?有些烦躁的捏了捏额间,朱祐樘一脚踢飞了靸在脚上的鞋子,隐忍十多年了,他不能急在这一刻。 第17章 请安 张尔蓁在皇宫的第一夜睡得极不太平,白日天不亮就开始折腾,又是拜堂又是叩谢皇恩浩荡,还要抱着一百八十个心眼儿竖起耳朵听着记着思考大佬们的话,夜里不知不觉睡过去后还觉得灼热,乃至于昏昏沉沉间就被明月和金秋挖了起来。 “太子何时走的?”张尔蓁拢了拢通红的缎丝中衣,瞅瞅没有朱祐樘作怪的痕迹。 明月忙着准备衣裳,金秋后面利索的跟进来一串的小宫女,端热水拿帕子端铜盆的一一进来,金秋边伺候张尔蓁穿鞋边回:“太子寅时二刻便上朝去了,今儿早要去请安,咱们可不敢迟到了。” 张尔蓁就着宽大的粉色对襟褙子打了个哈欠,迷瞪瞪的眼睛里盈满水雾,她瞅瞅还不甚亮堂的外面,嘟囔道:“结婚第二天就得给正式请安,以后也睡不了回笼觉了。”任由金秋系上条樱红色稠锦细腰带,耷拉着脑袋坐在宽大精致的梳妆台前任由奶娘梳妆。奶娘极利索的挽出个倭坠髻,两颊边各留出一缕青丝,露出姑娘饱满的额头,劝道:“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太子妃那边约么都准备好了,姑娘,进了宫就需要时时谨慎些,不好把不满都露在脸上。” 张尔蓁困意醒了一半,透过镜子看着她们各自忙碌煞有介事道:“奶娘,你自个儿都说错了,在外面可不能说露了嘴,要唤我侧妃才对。”几个从张府里跟来的丫头都极不情愿的点了点头,奶娘瞧着姑娘面上并无异色,当下也不敢露出悲戚,侧妃侧妃,她默默记住了。 明月收拾完床铺,拖着一方雪白的喜帕问:“奶娘,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奶娘自然知道昨夜风平浪静,姑娘还小不能折腾,可当下也犯了愁。张尔蓁往手腕上套了个翠玉镯子,站起来抓过帕子,一手擎笔,随意画了几道胭脂,扔进了一旁的盒子里。 奶娘皱眉“这能行?” “总不能我割了手指头呀。”张尔蓁又往发间簪了个金光闪闪的大金钗,晃着沉重的脑袋准备去给太子妃万仙儿请安。 “蓁侧妃来了。” 走了好一会儿才到庆云阁,门外侯着的小宫女伶俐的打开帘子,张尔蓁学着前世看过的娘娘们的样子扶着明月的手,甩着帕子进去了。厅里已经坐了几个美人,上首坐着一身正红色宫装的万仙儿。 张尔蓁开口:“给太子妃请安。”微微蹲了个福礼,一屋子的主子丫头的目光像聚光灯似的打在蓁侧妃身上,万仙儿的目光尤其热烈,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笑道:“蓁妹妹应该多歇会儿的,竟来这么早,快些坐下吧。”笑容和煦,眼神毒蛇,张尔蓁直直的迎上去,毫不客气的坐在右侧椅子上,一手虚扶着额头,扫视下首三个女子:两个承徽一个昭训。朱祐樘年岁十八,一直只这三个人伺候着,张尔蓁细细瞅着斜对面的陶绿色衣衫的女子,只觉得她的眉眼有些熟悉。 万仙儿深得万贵妃真传,昨日在仁寿宫还是畏畏缩缩的样子,这会儿瞧着却颇有派头,指甲上蔻着鲜艳的凤丹,她右手轻抚着艳红色,好一会儿才道:“沁妹妹昨夜想必是睡得晚了些,这会儿还没过来,蓁妹妹你说对不对?咱们还要去坤宁宫请安,耽搁不得时候,可若是少了沁妹妹,未免不美。” 王香沁比万仙儿还大一岁,张尔蓁腹诽,如果她已二十岁了,也要被万仙儿这个小姑娘称作妹妹啊。张尔蓁调整了坐姿,昨夜睡得确实不怎么舒服,慢悠悠回道:“可是沁姐姐到底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架子大些也是难免的。正所谓人敬富的,狗咬破的,都是没办法的事儿。”万仙儿是万荣那厮的远房表妹,张尔蓁认为自己没必要谄媚于她。 不说其余三位美人如何惊讶,万仙儿已经翘起了眉头不满:“蓁妹妹这话什么意思,她即便是在能耐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做个侧妃。我劝妹妹还是识时务好些,免得热脸贴了人家,还被扎的一身是刺。” 门外的王香沁恰好听见两人一番话,进来后先给万仙儿行了礼,又受了几个美人的礼,极满意的看向张尔蓁,心下对她昨日抢了她的侍寝的不满稍稍减弱,张尔蓁只做没看见,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便起身跟着太子妃和沁侧妃出去,坐上软轿往坤宁宫去了。 宫里抬轿子的公公们着实厉害,张尔蓁倚在上面舒适的打了个哈欠,感觉不到一丝丝晃动。她眯着眼睛有些烦躁,许久之后轿子缓缓落地,张尔蓁猛地睁开眼,清明澄澈不见丝毫疲态,要去见那些个宫里人精儿似的大佬们,必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鉴于圣上对万贵妃的偏心偏爱,万容儿压根不需要来坤宁宫请安,她大约一年也来不了五个手指头,可最近万容儿频频出现在坤宁宫,让皇后又恨又厌。所以张尔蓁一行人进坤宁宫正殿时,看见的便是一左一右端坐着的王皇后和万贵妃。众人行过礼,便被赐了座儿。本来还是最无趣最不打眼的张尔蓁同志,成了两位大佬今日关切的对象——只因昨日太子歇在了凝云阁。 “若本宫记得不错,蓁侧妃今年不过十五岁吧?”万贵妃往后舒适的倚着,细细打量规矩坐着的张尔蓁。满屋子贵人宫女的目光迎过来,张尔蓁在众人或怨或笑的眸光中回道:“臣妾过了年十四岁。” “那……你怎可霸着太子不许他往别处去?!”万贵妃“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眼光像淬了毒药似的,王皇后和一甘儿媳妇看好戏般瞅着张尔蓁,本以为她该战战兢兢磕头道歉的,谁知道这个新晋侧妃却不紧不慢地回道:“臣妾也催促太子去别处,可太子如何肯听臣妾的,臣妾惶恐,不敢撵太子去。”声音细细的,音量却不小。 万贵妃嘲讽道:“你的意思倒是太子不对了?是太子不分妻妾不理情势,糊涂不知?”一句话贬低了太子和王香沁,张尔蓁猜测王香沁的脸色定然很难看,张尔蓁翘着脑袋直视万贵妃:“臣妾什么意思,贵妃娘娘岂会不知?”你自己都是个妾,怎么有脸来说我呢。 王皇后慈爱的看向王香沁,而后转向万仙儿,一副苦口婆心:“你是太子正妃,她们昨儿才进宫来,自然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若是她们有什么错处,你也该细心教育才是,怎么动不动就要贵妃替你撑腰,日后你可怎么办?” 万仙儿又恢复了胆小状,微微发抖回道:“臣妾是个胆小的,惹得母后和贵妃娘娘替臣妾担忧,着实不该。可是……,可是沁妹妹也就罢了,蓁妹妹着实是太子心上的人儿,臣妾……,臣妾……怕惹怒了太子……” 王香沁眼如铜铃,诧异问道:“姐姐浑说什么,她……”一手指向张尔蓁不敢置信道:“你说她是太子宠的?” 王皇后也微微疑惑,万贵妃笑道:“蓁侧妃好能耐,只一夜便唬的太子待你如珠如宝,果然好本事。” 张尔蓁灿烂害羞一笑,脸蛋渐渐染上菡窕之色:“臣妾惭愧,臣妾惶恐。”张尔蓁如今在这深宫里唯一的依仗便是朱祐樘的爱护,她便要高扯这面大旗,朱祐樘算计我来的,我自然要与他同仇敌忾的,将暗地里的鄙视暗算拉到台面上,战争才不会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的。想到这儿,张尔蓁竟然笑出声来,前世里语文老师经常说这话来形容她的作文呢。 众人瞧见蓁侧妃笑的开心,心底各种不爽,尤其是王香沁,紧握着帕子努力控制自己不上前去撕烂张尔蓁的脸。自打她知道了张府姑娘同她一般地位,便着人去打听了这位是何方神圣,回话便是“美貌天仙,姿容俏丽,”她只以为是个绣花枕头,没成想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她阴森地瞅了眼万仙儿,恨道:这个也是惯会装傻充愣,实则精明的很! 万仙儿又期期艾艾道:“蓁妹妹不知道,宫里伺候的史承徽是太子殿下带来的,昨儿我瞧着妹妹才明白呢,史承徽与妹妹竟然像了四五分呢。” 张尔蓁猛然想到早上那个瞧着面熟的美人,原来归因在这儿,暗想这个朱祐樘对她还真是“情根深种”,连替代品都找出来了,当下却又是害羞一笑,又喜又惊道:“姐姐说的当真?臣妾真是惶恐。” 众人见这个侧妃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话,便像一拳头垂在了棉花上,皆愤恨非常,可来日方长,总不好一招见血封喉,宫里人最拿手的便是钝刀割肉。王皇后有些烦躁的挥手示意众人回去,可以结束今日的请安了,万贵妃也觉得无趣,狠狠凝了张尔蓁一眼,由宫女扶着先出去了,微蹲着的张尔蓁只瞧见万贵妃裙摆上张扬的紫檀花飘过,在心里为万贵妃默哀一分钟,王皇后似乎也习惯了万贵妃这般的性子,极平淡的扶着大宫女的手也走了。 万仙儿瞥了一左一右两个妹妹,冷笑道:“咱们也回吧。” 王香沁忿忿,一转头先一步出门去,万仙儿随后出去,张尔蓁笑问道:“太子妃娘娘,您打算怎么处置史承徽?” 万仙儿一甩帕子妩媚一笑:“瞧瞧妹妹说的什么话,都是伺候太子殿下的姐妹,我怎么敢处置,尤其是妹妹你,我自然不敢了。” 张尔蓁靠近万仙儿两步小声道:“太子昨儿说过了,如今我来了,史承徽……自然也就没甚用处了。”说罢翩翩而去,张尔蓁解气了,只觉得身心舒畅,万仙儿盯着张尔蓁远去的脑门,恨恨跺两脚骂道:“能耐什么,当真以为自己了不起!” 明月忧心:“姑娘,您这样怕是不好罢?” 张尔蓁一扬眉头,“我干什么伏低做小的,放心放心,日后哪个得宠,都不会是这两个。” 明月不懂,张尔蓁笑道:“宫里的日子,便都是女子为难女子,我何必与她们相亲相爱的,没得累着自己。” 第18章 白若一 青玉石铺满的小路绵延宽长,两侧树木葱葱不见秋日萧瑟景象。万仙儿和王香沁已经坐上软轿准备回东宫去,张尔蓁才要踏上自己那顶轿子,远处走来一个宝蓝色宫装的嬷嬷唤住了她:“蓁侧妃请留步,太后请您过去叙话。” 张尔蓁狐疑地打量着老嬷嬷,疑惑道:“是太后娘娘要见我?” 老嬷嬷点着头,立在原地等,张尔蓁看看远去的太子妃一行,边转头跟上了老嬷嬷。嬷嬷是太后身边的亲近之人,完全有上位者的严肃之气,一路只板着脸朝前走,并不打算与蓁侧妃叙话,张尔蓁左顾右盼,又脚步飞快的跟上老嬷嬷,心道:这么大的皇宫里,竟然也能这么安静,秋日的鸟叫都不曾听见。走了许久才到仁寿宫来,张尔蓁抚着饥饿的肚皮猜测太后娘娘会不会管她饭吃,先吃饱再叙话就好了。 太后正闭目养神,听见响动声后便挥退了左右打扇的宫女,只留了方才的老嬷嬷在跟前,张尔蓁又行礼,规规矩矩的站在距太后一丈处。 “昨儿太子歇在你院子里了?”太后明知故问,语调悠悠,又一脸慈眉善目地打量着新晋孙媳妇。 “回太后的话,昨儿夜里太子只是歇在了臣妾的院里。”张尔蓁恭敬道。 太后保养得宜的脸上漾出了皱皱的笑容,老嬷嬷会意地从一旁楠木高脚几上端过一柄托盘,太后捏着上面的白布一角笑道:“那这是什么?” 张尔蓁只瞟了一眼,实话道:“臣妾惶恐,这是臣妾的胭脂落在上面了。” “哦——,可是故意的?” 不愧是宫斗冠军的太后娘娘,张尔蓁赞叹一声,继续恭顺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是故意的。” 原本微笑的太后脸色疏的严肃起来,挑眉道:“欺骗哀家,欺骗皇后娘娘,是什么罪名,你怕是还不知道吧?” “回太后娘娘的话,罪名若是确立,重则满门抄斩,轻则抄家流放,臣妾省得。”张尔蓁顿了顿又道:“可是太子殿下对臣妾说,臣妾还小,日后……日后才能更好的服侍他,未免惹事,只说如此便可。” 太后探究的目光紧紧凝在面前的红衣姑娘上,许久才道:“你知怎么会选上你的?” 张尔蓁作害羞状:“是太后娘娘,皇上和皇后娘娘体恤太子殿下,瞧的上臣妾,是臣妾之福。”腿有些酸痛,太后娘娘为何不赐座啊。 太后一双老辣的眼睛仍旧看不透眼前这个丫头哪里特别了,竟然让许久不来求她的太子服了软。那日正是选秀前几日,太子急匆匆来见她,只求了这一件事,她问:“那丫头有什么好,别是个祸害勾了你的心魂!” 太子良久才回道:“她若是能进宫来陪着孙儿,大约孙儿可以网开一面罢。” 太后被气得不轻,恨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是你的父皇!不是你的仇人!” “孙儿知道,孙儿说的是别人。父皇是父皇,永远是孙儿尊敬之人。” 太后无力道:“宫里那些道士,你能遣了出去,我便依了你这事儿。” 太子笑道:“皇祖母确定父皇不会为此事废了孙儿吗?” 太后瞪道:“外祖母替你撑腰,赶紧去做!” 宫里谁不知道那些装神弄鬼的老道士,穿着道袍道貌岸然,进后宫只需拿着佛尘,便如圣旨似的。可皇帝就信这玩意儿,万贵妃又在一旁鼓吹打气的,便是太后也无法硬来。后来她这孙儿还真使计撵了些道士出宫去,她这才帮了忙留下张家姑娘。 “罢了,坐下吧。” 老嬷嬷赶紧上前轻轻揉着太后的额间,张尔蓁瞅着并没有她能坐的地方,太后一侧倒是有地儿,可她还没有那个胆子。太后看见蓁侧妃的窘态,笑了笑,示意老嬷嬷去帘子里搬了个圆凳子。张尔蓁屁股挨到椅子上,终于舒服了,笑眯眯道:“太后娘娘仁慈,谢娘娘赐座。” “贵妃宠冠六宫民间亦传扬许久,你怎么看贵妃娘娘?”太后精明的眸子紧紧盯着蓁侧妃,这问题一刀见血。 只瞧见蓁侧妃做惊悚状,边摆手边道:“臣妾惶恐,如何敢议论长辈。” 太后不悦道:“哀家许你说的!说什么只咱们知道不是?” 张尔蓁才呼了一口气,拍着胸脯道:“像贵妃娘娘这般明艳骄傲的女子,臣妾在宫外却是没见到过的。不过臣妾成长于乡野之间时,倒是也经常听到些市井趣闻。武昌府有一户殷食人家,稀奇的便是那家老爷有一双娇妻,两位妇人时常争得面红耳赤,那家老爷苦不堪言。日子久了,那家老爷不胜其扰,便依着长幼给分了大小,才渐渐安静下来的。” 太后似是极有兴趣,问:“然后那俩夫人就客气和谐共同生活,圆满了?” 张尔蓁笑道:“小夫人整日的折腾,大夫人拿出家法来处置了小夫人,或罚,或打,或发卖了,那家老爷都没有二话。所以臣妾觉得无论外面如何,内里总该棱角分明妥当些的。” 太后警告她,宫里不能出现也不会出现第二个万贵妃,她就告诉太后,只要太子不发话不乱宠,谁还能胡乱蹦跶。而她张尔蓁本人,也不致力于折腾,请太后放心。 太后哪能听不懂蓁侧妃的话,她只是笑着点头,“东宫不太平,哀家时常担忧,如今你这个明白人来了,哀家也放心了,你回吧,以后常来坐坐,也可以陪哀家解解闷,哀家最爱听宫外这些故事,人也宽心些。还有……后日的赏菊会,你也跟着去瞧瞧热闹吧。” 张尔蓁乖巧地站起来应是,缓步退了出来。就她目前见过的这些人里,也只太后娘娘,微微一笑间,深藏功与名,真不愧是大佬。 张尔蓁原想坐了软轿回东宫去,可那些公公们守在坤宁宫没跟过来,她只好再走到坤宁宫附近乘了软轿回去。一行人正走着,好巧不巧的遇到另外一队人。美人年纪轻轻的,张尔蓁只看了一眼,觉得这位姐姐是她多年来见过的最出尘绝美的一位。身量纤细窈窕,神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一身月白色绣折枝堆花襦裙,脚步轻缓闲适。 张尔蓁忙敛裙请安,“见过若昭仪,昭仪安好。” 白若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娇俏的人儿,轻声道:“我是特地来见你的。” 张尔蓁抬起头来,看见若昭仪一双剪水秋眸定定的看着她,白若轻声道:“陪我坐会儿。” 张尔蓁也被这个仙女般的女子迷住,鬼使神差的答应了。随着白若进了御花园一处假山环绕的圆亭子。白若缓缓走在前面,张尔蓁紧跟在身后,盯着白若的侧脸入迷,圣上果然好艳福,白姑娘如此姿容,配朱祐樘也足够的。 “大概你是不认得我的,蓁侧妃,我从前倒是听说过你。”白若声如其人,如美酒醉人。 张尔蓁惊讶的收回了目光:“昭仪何时听过我?” 白若浅浅一笑,露出了脸颊上秋水的梨涡:“……我以为你会如何优秀,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不知太子殿下是瞧上了你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你如今的地位让多少女子嫉妒的很?”面上并无讽刺之意,只是很平淡的在陈述一个事实,张尔蓁更是大囧,她一直自我感觉不错,没成想这样的自己在若昭仪面前如此的一文不值。 张尔蓁还真不知道,这位子再好,不也是小老婆吗,她很纳闷,普天之下有许多闺阁少女都想做别人的小老婆吗,太子的小老婆不也还是小老婆?在美人面前,所有人都是没有防备的,张尔蓁面上的疑惑不解清晰的落入白若的眼睛,白若又笑了,“你并无不同,甚至比不得京里许多闺秀。” 张尔蓁斟酌用词,怕伤了这位大美女:“您……已经入宫了。” 白若的笑没变,张尔蓁觉得苦涩许多,白若悠然道:“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你既然跟了他老爹,就别惦记他了吧!张尔蓁想说,可没有说出口,白若面上的淡然和无所谓似乎在告诉她,是她想歪了,可是……“你为什么不嫉妒太子妃去?” “我嫉妒她?”白若露出一抹讽刺:“她可不配。” “你……与太子是旧识?”张尔蓁斟酌用词。 “自然是认识的。”白若云淡风轻。 张尔蓁越发迷糊,若昭仪找她到底作甚,张尔蓁饥肠辘辘的肚皮叫嚣起来,美人欣赏可以,到底不能当饭吃。白若听见雷鸣似的动静,有些疑惑,不解的看向张尔蓁,张尔蓁直直迎上去:“我一早上还没用饭呢。” 白若似乎愣了一下,她从没想过女子的肚子也会发出那般的声响,她好奇的打量张尔蓁粉色衣裳下瘦小的身子,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她就这般饥饿吗? 张尔蓁觉得人食五谷杂粮,便是武则天都还要如厕呢,没什么丢人的。白若似乎很开心,示意张尔蓁可以回去了,张尔蓁站起来,没走两步又转过头深深凝住白若娇俏的面庞:她这般聪慧仙子般的,真的甘于在这深宫潦倒一生?毕竟圣上的身子有目共睹,大约活不过五年了。 第19章 白若二 张尔蓁觉得皇宫里多的是悲惨的人儿,例如当今的皇后娘娘,例如刚才的若昭仪。 张尔蓁坐在布撵子上晃悠着回东宫的一路上都在想着,当时对于是否进宫来她可有别的选择?她可会明知道是深坑还会往里跳?若昭仪是不是朱祐樘安排进宫的?她有没有若昭仪那般恬淡的样子面对心上人的新欢?也许朱祐樘不清楚白若对他的深厚情谊,也许他明知故犯?想用如此年轻貌美的皮囊和高雅出尘的灵魂来分走万贵妃几十年的独宠?张尔蓁不明所以,越想越觉得朱祐樘心机可怕,手心里布满了汗。 她扪心自问,自己真是被他算计来的吗? 夜里,朱祐樘仍旧歇在了凝云阁。彼时张尔蓁已经披散着头发坐在梳妆镜前,穿着桃绿色绸子中衣,看起来年轻又鲜活。朱祐樘一脸疲惫,坐在床沿上看着张尔蓁许久也不动弹,有些不耐:“你今儿打算睡在那儿了?夜里凉,你若是生病了怎么办,赶紧过来。” 张尔蓁盯着镜里的自己又看了会儿,才起身坐到床边的小杌子上,问:“你今夜不用去别的地方?你确定那边不会生吞活剥了我?”纤长的手指指向庆云阁的方向。 朱祐樘一把扯过张尔蓁的细腕,把张尔蓁拽进了被窝里,紧紧裹住女孩凉凉的身子不悦道:“你要贤惠的让我出去?” 张尔蓁顺势躺在朱祐樘怀里,“当然不是,纯属好奇。毕竟每日面对她们的是我这单枪匹马的,也许会防不胜防呢。太子殿下,您应当做好准备了吧?别哪日回来寻不到我了,可怎么办呢。”张尔蓁才十三岁,最起码她自己的心思是纯洁无暇的,躺在丈夫的怀里也不觉得别扭,感受到朱太子有力的心跳,张尔蓁毛茸茸的脑袋往边上挪了挪,又道:“我今儿见到若昭仪了。” 朱祐樘没听清楚怀里的小丫头说的什么,有力的双臂紧紧挽过她小小的身子,闷闷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贤惠。”若不是他得手了,还不知道她如今如何快活呢。 张尔蓁不满地嘟囔了几句,才又说了一遍“我今儿见倒若昭仪了”,然后清楚的感觉到朱祐樘收紧的双臂,许久后朱祐樘才回:“……她本是庶女……” 张尔蓁诧异的瞪圆了眼睛,一个翻身逃出朱祐樘的怀里,裹着软实的被子只露出了一张不施粉黛的俏脸:“你说若昭仪是庶女?!那她是怎么……怎么……进宫来的?” 朱祐樘不满的瞪着眼前的人儿,一低头间微微红了脸,猛地下床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嘟咕嘟”灌下去,又翻身上床将蓁侧妃塞进怀里:“你若是想听,就老实点。”狠狠的声音从上头传来,张尔蓁八卦的基因又开始作祟,忙不迭点头。就白若那出尘美妍的样子和端方大气的做派,怎么会是庶女呢?毕竟张尔蓁自己见过的庶女并不多,只听过的李炎炎便已经够刷新三观了。 朱祐樘浑厚的声音缓缓道来:“万荣那厮如何的荒淫无度斗鸡走狗你是知道的,从他府上抬出去的尸首有多少妙龄女子谁也说不清楚,白若的姐姐——也是其中一个。”张尔蓁自以为了解了事情的发展方向了,是不是妹妹为姐报仇进宫为妃试图一雪前耻将敌人踩在脚下?张尔蓁正准备磨刀霍霍,朱祐樘已经瞧见了她那副忿忿的样子,笑着继续道:“你想的也没错,她们本就感情深厚,又同为庶女,自小相互依靠,白若的姐姐只比她大了两岁,却善良早熟,不想才来了京里不久就入了万荣的眼,进去万家就再也没能出来。” 张尔蓁充满疑问:“你怎么知道的那般清楚?她能进宫来真是你做的吗?” 朱祐樘感慨道:“也是机缘巧合,那时候你正好离了京城,我路过万宅,注意到了远远盯着万府的白若。我救了她,并把她送进宫来,都是她自愿的。如今看来当是有用的罢,圣上已经连续三日歇在了钟粹宫里。” 张尔蓁心脏骤然缩紧,她突然心疼起若昭仪,伺候圣上的时候,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态呢。 怀里的人儿沉默下来,朱祐樘无意识的撩起她的一缕头发:“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做?” 张尔蓁喃喃道:“后来……她也许不愿进宫的。” 朱祐樘“嗤嗤”地笑出声,胸口一起一伏,轻点了下小人儿的额角:“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数,白若若是不进宫来,大约有两条出路罢,一个是被万荣带进府里,成为她姐姐那般的死人,另一个,便是被他贪恋权势的父亲送给别人做妾。我没有那样狠心,她能进宫来,是她求我的。”朱祐樘紧了紧手臂,轻声道:“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你自己在这深宫里,我不一定能护你周全。” 张尔蓁有些怒气,烦躁生的莫名其妙,可没一会儿怒气便消了,她睁圆了眼睛,许久才问:“……当年,我堆的那个雪人,是不是被你铲掉了?” 朱祐樘以为自己产生幻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年冬日的事儿,闷闷笑道:“大约是太阳出来了,就化了罢,你很聪明,知道自然总是很神奇的不是吗?” 张尔蓁伸着手指头透着衣裳捏了捏朱祐樘的肌肉,“就是被你铲掉的也没关系,东西我送给你了,接不接是另一回事。”就像咱们现在似的,你能做的我能做的,尽力就好了。 “你始终要算的那么清楚,可我记得张家并没有记账极好的人,大约是你遗传了张家叔伯做生意的头脑?” 张尔蓁知道朱祐樘讽刺她斤斤计较又冷淡无情,像商人似的市侩,她悠悠道:“你不就是这般对待若昭仪的吗?” 朱祐樘身子僵了一瞬,张尔蓁继续道:“你明知道的,还送她进宫来了,你不狠?” 朱祐樘想到白若看着他时依恋无助的眼神,白若进宫前曾跪在他面前恭敬地磕了几个头,一转身似乎变得遥远起来。朱祐樘呆滞了一会儿才回道:“在见到她之前,我从没有想过送圣上美人来分万贵妃的宠。我对付万家,对付万贵妃,有的是办法。可她求我,跪在地上求我,我才依了她。”朱祐樘作为太子,什么样的莺莺燕燕没见过,可那般不俗的女子倒是头一个,他只觉得错过了可惜,她那般的相貌,应当迷的住皇上罢?所以他才依了她。 朱祐樘毫不遮拦的称赞白若,张尔蓁心里微微酸涩,却点着头赞同道:“却是如此,若昭仪那般的女子,谁不心动呢。可若是万荣死在了西北蒙古人手里,她的进宫岂不是毫无意义了?”白若的目标是为姐姐报仇,她的敌人是万荣,可她进宫为妃,敌人便是万贵妃,难度上升不止一级。 朱祐樘没有作声,张尔蓁也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朱祐樘本就水深火热,哪里还能余出同情心施舍给别人。他同情别人,谁来同情他呢?张尔蓁默默往上拱拱脑袋,轻轻靠在朱太子胸口上,若是不出意外,这将是她一生的伴侣,她要他好好的,什么蛊毒,什么算计,什么皇位,只要人好好的就够了。张尔蓁如是想,可她也清楚的知道,如今的朱祐樘没有别的选择,也不会放弃那位子了。 他想当皇帝,她还能如何想呢。 当上太子侧妃后的日子亦很无聊,每日早上都要去庆云阁请安。第三日照旧要天不亮的去给太子妃请安,张尔蓁晃晃悠悠到了庆云阁,太子妃还没到,只那三个低品级的美人坐着。与张尔蓁有几分像的便是史承徽,身形苗条,姿容艳丽,尤其是一双美目,水光盈盈。史承徽对面坐着的是良承徽,瞧着很和气,再往下便是录昭训,瞧着年纪稍微小点,一派天真的样子。三人先给蓁侧妃见了礼,张尔蓁慢悠悠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慵懒的倚在软背上,不打算与她们交谈。 录昭训嗲嗲地开口道:“昨日太子殿下又歇在蓁姐姐的屋子里了,蓁姐姐好福气呀。往日里太子殿下都歇在书房里,轻易不往咱们房里去的。”录昭训原本年纪是最小的,比之十七八岁的两位承徽姐姐,十五岁的她向来以小妹妹自居,年纪小总会有些优势,可这会儿瞧见新来的侧妃娘娘比自己还小却又那么得宠,不免酸酸的。 张尔蓁笑了,随口道:“什么福气不福气的,太子殿下要来,姐姐我总不能把他赶出去呀,实在惶恐。” 下首的史承徽一副“我懂你的为难”的样子:“可不是,太子殿下愿意往哪里去,岂是咱们可以置喙的。”她瞥一眼仍旧笑意盈盈的蓁侧妃,暗暗搓了搓帕子,她打心眼瞧不上这个侧妃,总觉得慵懒又骄傲,才来了三日就目下无人的,瞧着碍眼。 张尔蓁一脸赞同:“对呀对呀。” 门处传来响动,一脸春光明媚的王香沁走了进来,脚步轻缓边走边道:“你们说得这么热闹,快来说给我听听。” 张尔蓁又挤出笑容来,只呵呵笑着并不答话。史承徽笑道:“咱们在说太子殿下喜欢蓁侧妃呢,连着三日歇在凝云阁,还是蓁侧妃更得太子喜欢呢。” 第20章 赏菊一 王香沁似乎没有听懂史承徽的意思,坐在椅子上眼神无意识的看向张尔蓁,张尔蓁笑着对她点点头,两人地位相当,谁也不用向谁行礼。没一会儿万仙儿也走进来,几人起身行过礼才坐下,王香沁一脸轻蔑的望向万仙儿,“今儿邵妃娘娘办了秋日赏菊宴,可有邀请太子妃去?”针锋相对,毫不留情。 张尔蓁笑着看向万仙儿,只看万仙儿一瞬间的绷住就知晓她并不在其中。 皇长子和二皇子皆早夭,三皇子朱祐樘的生母纪氏已亡,然后便是邵妃娘娘,生育四皇子五皇子八皇子皆顺利成长起来(大约那时候万贵妃全身心功力都用在对付太子身上,没空理旁的)。自太子搬入东宫后,皇后娘娘膝下无趣,偏自己又生不出来,圣上又把八皇子朱祐枟放到了坤宁宫。六皇子和七皇子皆是德妃娘娘所出,都养在德妃娘娘膝下。自打万贵妃落胎后,九皇子朱祐梈便养在了凤藻宫。 张尔蓁默默理了理关系,觉得邵妃娘娘不请太子妃万仙儿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宫里这关系着实闹心,自古权势之争,英明的领头人都会鲜明的把继位者和候选人清楚的分隔开,可当今圣上越发糊涂(张尔蓁大胆的腹诽),泰安地震后,圣上倒是没了废太子的心思,但是在万贵妃的耳边清风阵阵吹之下,还是有意无意间给太子立了许多仇敌,迎娶安语雯的四皇子朱祐杬,娶了魏蒹葭的郕王世子朱祐枷,养在皇后身边唯二的皇子朱祐枟,还有养在万贵妃身边的朱祐梈,这……似乎不亚于九龙夺嫡之残酷,张尔蓁心里比了个阿门的姿势,希望都是她胡思乱想的,大家都互敬互爱共创大明美好明天,不要互相残杀才好。 张尔蓁想入非非之际,万仙儿已经作慈爱温柔状:“妹妹这话说的可不对,邵妃娘娘便是没有要我去,本宫作为东宫妃子……也是要去的,可不巧的就是贵妃娘娘才派了人过来,叫本宫过去看看,本宫也为难呢,只能拜托妹妹多多帮帮姐姐了。今日妹妹过去,也当玩的开心些才好。” 王香沁毫不掩饰的愤然道:“太子妃上赶着去,人家未必待见你呢。” 万仙儿笑容不变,似乎听见天籁般动听,她笑着转头向张尔蓁道:“蓁妹妹今儿也去罢,你才来宫里,有许多要熟悉的地方呢。”若不是她抠着桌角的皙白长指骨节微微泛白,张尔蓁真以为万仙儿功力深厚呢。张尔蓁笑道:“都听太子妃的。”其实前儿太后已经告诉她了。 史承徽是没有资格去的,她艳羡的盯着蓁侧妃:“若说蓁侧妃的运道是极好的,上有太子宠着,如今还有太子妃念着,妹妹好羡慕。” 万仙儿却是懒得理她,轻轻啜了口茶不做声,嘴角露出笑意。王香沁瞪了她一眼,史承徽缩了缩脖子,王香沁傲慢地昂起了脖子,偷眼瞧了依旧笑眯眯的蓁侧妃。 “无事就都回吧,沁妹妹和蓁妹妹用完早膳再过来,咱们一道过去,你们去御花园,本宫去凤藻宫。”万仙儿优雅又大气的说完,先扶着小宫女的手出去了。张尔蓁瞧着这几个人没什么动静,自己先站了起来,慢悠悠走出了庆云阁的正厅。王香沁不满的甩着帕子,冷哼道:“一个个的,能耐什么,哼!” 史承徽谄媚道:“沁侧妃是皇后娘娘的内侄女,尊容富贵自然是许多人比不得的,这可是谁都羡慕不来了的福气。” 王香沁极受用,“你这话说的倒是好听,回吧回吧,等会儿还有的忙呢。”扭着腰也出去了。 昨夜睡得极好,尽管朱太子仍旧是紧紧搂着她入眠的,但是张尔蓁的睡眠质量依旧高,只除了太子睡前犹豫不决的一番话外,张尔蓁精神抖擞,因为今日赏花宴务必要去的。所以早膳用的也多,张尔蓁一个人对着一桌子的美味胃口大开,燕窝挂炉鸭子挂炉肉野意热锅一品,燕窝口蘑锅烧鸡热锅一品,肉丝水笋丝热锅一品,额思克森一品,清蒸鸭子烧狍肉攒盘一品,竹节卷小馍首一品,匙子饽饽红糕一品,珐琅葵花盒小菜一品,珐琅碟小菜四品,咸肉一碟,足足摆满了一整张圆木大桌子。真是腐败,张尔蓁边吃边感慨,嚼着狍子肉的时候想到了张鹤龄,他也爱吃这玩意儿。 不知道能不能送点出宫去给弟弟们吃? 邵妃娘娘的赏菊宴在御花园东北角的锋龚亭,并着四周一处宽阔的青石板栝,参加宴会的基本都是宫里的娘娘们和公主们。张尔蓁一行坐着布撵过来时,太监宫女们正有条不紊的上茶果点心。**、墨菊、龙爪菊……姿态各异,生意盎然,娇媚的花瓣借着才升起的太阳闪耀着美丽的光彩;一株株菊花便像一群群亭亭玉立的仙女迎风翩翩起舞。蓝色紫色月白色,一团团一簇簇像极了簇拥在一起的孩子,张尔蓁连连点头,晨风送来阵阵清香幽幽的送进鼻子里,她不雅的揉了揉小鼻头,似乎有一簇香的过分,浓烈而炙热。 因着张尔蓁一行来的早,其余娘娘们都还没到,只邵妃娘娘优雅的坐在亭子里一处软椅上,穿着一袭云青蓝的含羞两指缙云花开的富贵缎袍,面容保养的极好,比起万贵妃的艳丽张扬和皇后娘娘的慈爱大气,又多了几分温婉。邵妃见着太子的两个侧妃朝她行礼,极热情的拉过王香沁的手赞叹,边招呼宫女们好生伺候蓁侧妃,竟不偏不倚,似乎这两个不是小老婆,而都是一般的大老婆。 张尔蓁行过礼后出了亭子慢悠悠踱步到锋龚亭的右侧方偏后面的位子站着,边打量着满眼微微摇曳的花朵,边瞅着由远及近走来的一群人。为首的是两个衣着精致的小丫头,小的粉雕玉卓,瞧着不过五六岁,大点的穿着姜黄色纹绣百褶裙,慢悠悠走在后面。两位公主先去了亭子见礼,而后牵着手极亲密的在四处逛了起来。张尔蓁又往右侧偏了偏,脚跟碰到硬硬的大理石凳便顺势坐了下来,继续偷眼盯着远处。面前走过一个小宫女,张尔蓁唤住她:“给我斟碗茶……给我端个茶壶过来吧。”小宫女应一声便下去了。 宫女簇拥下的娘娘们来了许多,或是身段圆润面庞和气如静妃娘娘,或是满面清风眼角飞扬年轻的苓婕妤,或是窈窕芊芊仙子般的白若,张尔蓁暗暗疑惑,怎地她也来了? 一波波的来人使这花园子热闹起来,多数都是三十往上的美妇人,张尔蓁有些审美疲劳,疲惫的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中瞧见了一个大熟人——越发凌厉富贵的四皇子妃——安语雯小姐姐。她周边围着七八个小宫女,一路随着她进了亭子。 “母妃辛苦了,语雯来晚了。”安语雯歉意的给邵妃娘娘行了一礼,而后见过皇嫂万仙儿,三位手拉着手继续沟通感情起来。张尔蓁似乎离得那浓郁花香近了些,只觉得鼻子痒痒的,捂着小嘴打了个喷嚏,方才刚下去的眼泪又缓缓冒了出来,才想擦擦眼角,身后传来王香沁软柔的声音:“蓁妹妹,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婉华和仙游都说要见见新进宫的侧妃,到处找不到你呢。”然后翘着兰花指捏着帕子笑眯眯的看着张尔蓁眼角掉出来一颗眼泪,好心提醒道:“婉华公主若是还找不到你,可要生气了。” 张尔蓁慢腾腾的站起来,同样笑眯眯的道谢,轻轻擦了擦眼角:“多谢沁姐姐提醒,我这就去寻公主们,刚才瞧着她们来了,正想去露露脸呢。”她这动不动就又困又累的,实在是懒惰的日子太久了。 王香沁好心道:“她们可能不认识你,你跟我来,我引你去。” 张尔蓁不大情愿的随着王香沁走过去,婉华正拉着仙游围在一簇金黄色盛开的足有一口大铜鼎的泥金九连环面前指指点点,似是极兴奋的拍着小手,张尔蓁依稀听见她说:要把这朵挪进仁寿宫去。 王香沁引着三人见了,互相见过礼后,婉华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张尔蓁嘟囔道:“长得真好看,瞧着年纪又小,偏太子哥哥又喜欢你。三皇姐,听说这样的人是狐媚子呢。”然后一派天真的看向仙游,大眼睛里装满了无辜。张尔蓁笑着透过余光看到王香沁勾起的嘴角,嘴角轻轻上挑——讽刺和嘲笑。 好吧,要个小孩子来,段位真差。 仙游的母妃不受宠,幽居钟粹宫一角基本不出门,仙游自小养在太后跟前,瞧着便有太后娘娘那般的沉稳大气,大约知道生母卑微,所以不愿惹婉华不快,只道:“书上说狐媚子是狐狸变得,可我觉得侧妃不像是狐媚子,四妹妹你可别胡说,当心皇祖母听了去。” 婉华不开心的嘟起了嘴巴,一双肉肉的小手拉着张尔蓁,“你说嘛你说嘛,你是不是狐狸精变得,”边摇着要答案,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张尔蓁“求救似的”看下王香沁,王香沁却装作看不见的望向别处,很明显她的嘴角和眼角越发上扬,开心的情绪完全写在了脸上。好吧——,张尔蓁任由婉华拉着晃了一会儿,才悠悠道:“你先放下,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听到讲故事,婉华来了精神,扯着张尔蓁的手坐进方才张尔蓁做过的大理石椅子上,拖着腮帮眨着大眼,仙游没兴趣,又去了别处看花,王香沁跟了过来,坐在婉华一侧劝道:“四公主,你若是想听故事,下次再叫蓁妹妹来讲吧,今儿怕是不合适呀。” 婉华才不听王香沁的,不满道:“是你告诉我她是狐狸精的呀,我总要知道为什么吧,你别处去吧,别来打扰我。”王香沁的俏脸瞬时通红,尴尬的看了下张尔蓁,张尔蓁装作没听到,理也不理她,慢慢讲了个人人皆知的千古爱情大戏——纣王和妲己的故事。王香沁则是被邵妃派来的小宫女叫到了亭子里,好吧,邵妃娘娘对皇后的侄女这态度可真够热情的。 第21章 赏菊二 说到妲己化成一只狐狸挡在纣王面前被箭重伤,婉华公主听得似懂非懂,眨巴着长长的睫毛问:“狐狸精最后果然都没有好下场,你觉得对不对?” 张尔蓁解释道:“妲己能成祸事,是因为纣王昏聩无道。但凡纣王英明些,妲己怎能翻出浪花来。” 婉华皱着小眉头道:“若你是狐狸精,皇兄岂不是纣王了,这不好。可她们都说你漂亮又没个本事,都说你不好来着。” 张尔蓁看着婉华公主一脸苦恼的样子,笑道:“对呀,我哪里有妲己那般的魅力,我总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皇宫一向是个女子为难女子的地方,统共就两个男子,却有一大推的女子,老的小的,忙碌的闲着的,表面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背地里暗箭刀霜要你命没商量。随着美人的增多,御花园越发热闹起来,陌生的面孔一张张走过去,张尔蓁百无聊赖的倚在一颗魁梧的杏树下,远远的看着魏蒹葭和邵妃娘娘相谈甚欢。魏蒹葭面上娇羞妩媚,坐在下首垂着修长白皙的脖颈,鬓间展翅欲飞的银镀金嵌宝玉蝴蝶簪活灵活现,王香沁坐在另一侧,一副认真倾听状。张尔蓁看得入神,耳边是朱祐樘的冷笑:一个两个都不消停,魏家富贵已极,若是生出别的心思,不用我出手,圣上能饶了他?! 再看看邵妃娘娘温婉和蔼的笑脸,亲切的拉着魏蒹葭的手,偶尔微微转头面向王香沁,母慈子孝的仿佛亲生母女。张尔蓁越看越觉得诡异,宫里关系最复杂的女人莫过于眼前的这位娘娘了。邵妃娘娘的子女众多,有养在坤宁宫的八皇子,有娶了毅安侯家嫡女安语雯为妃的四皇子(毅安侯是和当今圣上一同征战过得老将),有养在自己膝下的五皇子,还有养在仁寿宫的四公主婉华,婉华颇得太后的喜爱。现如今邵妃娘娘又八面玲珑的与郕王世子妃亲热,与太子侧妃王香沁亲热。要知道,衍圣公魏家的夫人,就是万家出来的,邵妃娘娘这般行事,就不怕贪吃太过嚼不烂啊? 张尔蓁缓缓转移了视线,邵妃娘娘这一圈下来,没有落下一个,日后无论哪个登基成新皇帝,她都可以继续享受这富贵荣华。不得不说邵妃娘娘是真的好命,母家给力,自己也争气,堪称人生大赢家! “皇嫂,娘娘寻你呢。”仙游眼尖的看见窝在角落的张尔蓁。 张尔蓁疑惑:“娘娘何时寻我了?” 仙游遥遥的指着亭子中央的锦衣夫人:“我方才听见了娘娘吩咐宫女的话,正巧遇到你,就告诉你了。” 张尔蓁百般不愿意还是不得不挪着脚步往亭子里去,魏蒹葭看见她,眼里的惊艳一晃而过,而后笑眯眯的看着来人行礼后,才虚虚扶了一下,笑道:“还没来得及恭喜蓁侧妃呢,晃眼几年过去了,犹记得当日咱们姐妹一齐围着看马球的场景呢。” 张尔蓁坐在一边的石凳子上,笑道:“世子妃还记得臣妾呢,臣妾着实荣幸。”捂着帕子笑得咯咯的。 魏蒹葭眼里的温柔似是溢满的要落下来,看着张尔蓁像看着自家亲妹妹般。邵妃慈爱的看看两个年轻的姑娘:“本宫就说蒹葭呀,难得进宫一次,竟然也想着要见见蓁侧妃,原来是闺中密友,本宫就不虚留你们了,结伴下去看看吧。沁儿就留下来陪陪我,沁儿可愿意?”邵妃蔻着丹青的长指宛若一朵盛开的玫瑰,张尔蓁还没坐稳的臀部又挪了窝,道一声“是”,魏蒹葭也起身行过礼,王香沁不愿意也不好说,只看着那两人离开。 魏蒹葭和张尔蓁结伴走出了亭子。彼时园子里更多了许多或生或熟的面孔,张尔蓁最不耐烦一次一次打招呼行礼屈膝的,拉着魏蒹葭专挑小路走,魏蒹葭也不推辞,顺势跟着上来,张尔蓁正埋头沉思间,魏蒹葭流水般潺潺的细弱声音从身后飘来:“蓁蓁,真不知道是该羡慕你,还是该羡慕我自己了。你与梁家姑娘,闺阁中便是熟识的吧?你可知道,她如今怎样了?” 张尔蓁慢悠悠的拉着魏蒹葭坐下,“世子妃有话直说,我自打进了宫来,对外面的事儿——真是一点儿也不晓得了。” 魏蒹葭似乎有些犹豫,低沉道:“梁姑娘……,她进了魏府。” 张尔蓁正准备去端茶碗,闻言诧异道:“世子妃的意思是……晚姐姐嫁进魏家了?这可是好事呀,敢问是魏家的哪位公子?” “是我庶出的哥哥,魏家三公子。”魏蒹葭缓缓吐来,声音犹带着一抹遗憾,张尔蓁越发诧异,“魏家三公子可是年前落马,摔伤了腿留下腿疾的那位?” 魏蒹葭点点头,张尔蓁看不懂她为何而难过,这与她方才春光明媚的娇俏模样判若两人。张尔蓁为梁爱晚感到遗憾和可惜,那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最后的结局便是如此吗…… “世子妃为何伤心,晚姐姐难道还入不得世子妃的眼吗,魏家三公子再好,到底不能入仕了。”身有残疾,基本上前途也就断了,只能靠着祖上的庇护安稳悠闲的过下辈子。张尔蓁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梁夫人蝇营狗苟的算计,到头来结局如此,又是谁在背后推了这一把?张尔蓁鼻尖隐隐飘来一股幽香,冷凝而炙热,与满园秋菊的淡淡格格不入,两人默默无语,不知道魏蒹葭为何而难过,张尔蓁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进宫里来,大大的将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被动行径改善了过来。 魏蒹葭幽幽道:“你还不知道吧,世子昨儿进宫来,到现在还没回去呢。” 张尔蓁又一次惊讶了,问道:“世子妃可肯定世子是留在宫里了?兴许是在外面忙着,没得空回去呢。” 魏蒹葭苦笑道:“这还能有假,蓁蓁,太子可有跟你提起过世子,世子毫无篡位之心,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呢。”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这样的道理谁不懂呢。张尔蓁浅浅呷了口茶道:“世子妃莫要着急,世子定然只是在外面留宿未归,兴许你一回去,他就在府里等着你了呢。” 魏蒹葭迷茫的看着张尔蓁,眼底渐渐清明起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蓁蓁,你不信我,是不是?” 张尔蓁看着魏蒹葭如花的面容笑道:“世子妃说笑了,我一个侧妃,怎么管得了这些,太子行事,大多数是谁的意思你不可能不懂,我若是颠颠的跑去问太子,若是惹恼了他又该如何。即便太子怜爱我不会斥责于我,难道他要跑到圣上面前去问,你知道的,天下是谁的天下,你我都不过如此。” 魏蒹葭尴尬的笑了笑,凄凉道:“我又何尝不知,但凡是有一点办法,我又为何会为难到你呢。外面都传太子是如何宠爱张家大姑娘,你就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帮帮忙可好?” 张尔蓁木木的盯着石几上冒着的袅袅白烟,苦笑道:“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而是无能为力,太子妃是你们万家的姑娘,沁侧妃与你闺阁时也交好,世子妃又何苦来为难我,真是瞧着我年岁小糊涂吗。我如今不过依仗着太子的点点喜欢,牵扯到郕王世子,该是多大的事儿,又怎能容许到我一个小小的侧妃出手,世子妃硬是逼我,就是逼着我在宫里无立足之地吗。” 魏蒹葭嘲讽道:“原来蓁侧妃的地位不过如此,看来传言果真不可信。” “世子妃也别来激我,你的地位比我高,你的父亲地位也比我父亲高,我能做的你自然能做到。咱们都不过是依附于皇家生活的,我又如何比得过你呢,世子妃,这个忙,我真的帮不上,对不住。”张尔蓁心里微微发凉,有了夫家,她们便再也不是闺阁中的样子。 那么灼姐姐,你如今可好? 秋菊的炙热奔放艳丽统统在眼前晃过,赏花宴渐渐结束了,张尔蓁偷懒窝在角落里,看着艳丽着装的美人们簇拥着离开,才极疲惫的翘着脑袋寻明月这丫头。明月早就安排了布撵过来,张尔蓁坐的有些发酸,摇摇头表示自己要走会儿,带着明月,后面跟着几个小宫女朝着端本殿的方向走。魏蒹葭苍凉的面容在眼前一遍遍晃过,她为了郕王世子的低三下四让张尔蓁自愧不如,倘若有一日,需要她去求去拜,她能否为了朱祐樘如此? “姑娘,方才奴婢瞧见沁侧妃是被扶着回去的呢。”明月小声道。 张尔蓁不置可否:“那有什么奇怪的,沁侧妃身子娇弱,在花园里逛了许久兴许是累了呢。” 明月却觉得奇怪,在虚弱呢,也不用两个有力的宫女姐姐大力架着吧,没错,在明月那个角度看来,就是大力气架着的。她却有点不敢相信,倘若沁侧妃真的身体不适,早就该请御医来诊治了,兴许还能博得太子的怜惜呢,华嬷嬷以前可是说过,宫里的娘娘们,最不要强壮健康的,弱柳扶风最好。 第22章 探望吴娘娘 尽管皇宫占地极大,张尔蓁同志的方向感极强,是不会迷路的,除非她自己愿意。她一路净挑着小路走,慢慢走到御花园西南角上,走过了一陡北枫桥,绕过了几座恢宏大气的宫殿,越走越偏,张尔蓁脚下不停,明月惴惴不安:“侧妃,您这是要去……” 张尔蓁偏头朝她眨了眨眼睛,示意明月别出声,后面跟着许多人呢。接着张尔蓁踩在鹅卵石上的小脚歪了一下,惊呼出声,明月忙伸手扶着,张尔蓁轻轻喊了一声,蹙着秀气的眉头要宫女们去寻个布撵来,宫女们相互看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明月训斥道:“没听到侧妃的话吗,侧妃脚扭了,你们赶紧去,你和你——”指着两个微微发胖的宫女“去寻个布撵过来。你和你——(后面两个垂着脑袋的)去请太医到东宫候着。”宫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还是前边微胖的一个宫女大着胆子道:“可这里人烟罕至,侧妃自己呆在这儿,恐怕……恐怕……” 张尔蓁犹自呼痛不理,明月不悦道:“有我在这儿看着,还轮不到你们操心,还不赶紧去,快去!” 宫女们再不敢说话,忽忽的跑开了。眼见着她们跑远,张尔蓁拉着明月一拐进了竹林,翻过几座石头堆成的小假山,全不见方才呼痛的样子,朝着明月比了个“嘘”的姿势,两人一猫腰钻进了一堵红墙内。 宫殿凋零,树木稀疏散乱,踩在枯黄的枝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儿荒无人烟。明月知道,这是冷宫,至于是谁的冷宫,姑娘一脸严肃的拽着她往前走的样子让她肃然。明月没有开口问,张尔蓁拐过了一道墙,踏过枫叶凋落的小路,钻进一丈宽的门洞,远远看见一对青衣主仆。 青衣妇人发丝半白,发间斜斜插着枝木簪子。面色红润,却眼窝深陷,周身散发出的冷漠孤寂气息平添一丝诡异。站着的青衣嬷嬷已经看见了张尔蓁主仆,附在妇人耳边耳语几句,妇人才抬起眼皮来,看着一身玫红色衣裙的张尔蓁走过来。 离得近了,张尔蓁越发感到寒冷,皇宫是多么大气奢华的住所,可这里的冷清破败又如此真实。石几上摆着几道小菜,素的看不见油水,曾经煊赫的吴皇后,竟也怡然自得的拿着筷子慢慢吃着,张尔蓁耳边回荡着昨夜朱太子的话:“……吴娘娘幽居冷宫,你明日若有机会……”张尔蓁知道没有吴皇后,亦没有今日的朱祐樘,朱祐樘与废皇后的关系极好,可自打朱祐樘被立为太子,吴皇后再也不见他。拳拳爱子之心如此朝朝,张尔蓁心下感动。 张尔蓁出现的突然,可吴皇后并没有露出任何吃惊疑惑的表情,她像是对着一个熟悉的晚辈,笑着示意张尔蓁坐下来。张尔蓁不敢久待,行过礼后道:“娘娘宽宥,太子极是牵挂您,吩咐臣妾来看望,娘娘如今可好,可有不妥之处,臣妾回去自当禀明太子,为您分忧解难。” 吴皇后的声音略带沙哑:“太子有这份心就足够了,本宫都知道。其实你该劝着太子些,别管本宫的事儿,该做什么,太子可别糊涂了才好。本宫老了,看淡了,对于那些个东西,也不在意了。” 张尔蓁觉得此时的吴皇后伟大的像普度众生的菩萨,周身的淡然之气让她渐渐放松下来,青衣嬷嬷斟了一杯茶,张尔蓁接过慢慢啜了一口,“原该早些来给皇娘娘请安的,耽搁了这么久,是臣妾的错。” 吴皇后柔和的眼神望着张尔蓁,笑道:“你果然最得太子看重,你能有这份心啊,本宫就知足了。可是这里哪里是什么好去处,本宫年轻时气盛,若是能隐忍些时候,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所以本宫也要劝劝你,太子的宠爱和喜欢固然好,但是自己也要看清楚,不要一昧的依靠太子,到头来却什么也指望不上,受罪吃苦的可不就是自己。太子要你来看本宫,又何尝担心过你呢,傻孩子,快些回去吧,若是给人知道了,不知又该如何了。你才进宫来,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这般贴心的话,这般柔和的眼神,张尔蓁眼眶一热。她硬挤了挤眼睛,将眼泪眨回去,抬起明媚的俏脸笑道:“娘娘说的话臣妾知道了,娘娘只管在这里安心住着,凡是有我们在,娘娘宽心就是。” 吴皇后神情向往,看着张尔蓁年轻娇嫩的脸颊叹道:“到底是年轻,不知世间险恶。本宫在这儿,倒是自在许多了,没有算计没有戕害,有时候就格外怜惜宫里那些女子,受宠的不受宠的,又有什么区别呢,在滇南蛊毒的操纵下,能有几个男子受得住。罢了罢了,你们无需为我担心,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好了。” 张尔蓁疑惑地看下吴皇后,吴皇后笑道:“太子八岁上就中了毒,你是知道的吧?” 张尔蓁点点头,桌下捏着裙角的手掌微微汗湿,她悄悄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打起十八分的精神,只听得吴皇后慢悠悠道:“当年皇帝大胜而归,带回了那么多个美貌的滇南女子,有像纪妃那般纯良无害的,自然也有那等心思不轨的。当年的万贞儿不过尔尔,却渐渐宠冠六宫,谁不疑惑不追查。也是本宫过于冲动,既然找到了证据,就该一举致命,怎么还能大意反被万贞儿将了一军,本宫再无翻身之日,太子又年幼,宫里谁不是自保,便是邵妃德妃那般能生养的,最后还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不得不说万贞儿的天赋确实了得,旁人一辈子只能养一只蛊,她却能养两只,亦或是三只?本宫斗不过她,也早就放弃了。可是你我都知道,若是万贞儿继续下去,不知何时,太子换了他人来坐,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所以啊,你回去后只管告诉太子,不要再顾忌了,如今比的,不过是谁快罢了。” 张尔蓁称“是”,问道:“娘娘……,您如此明了,当年怎就……” 吴皇后黯然一笑:“当年的心不够狠,也不够恨,这么多年过去了,欠的也该还了,没有一直索命的阎王,总有偿债的时候吧。” 冷宫萧瑟的凄凉中散出吴皇后死寂般的言语,四人皆肃穆,张尔蓁不能久待,告别了吴皇后,拉着明月奔出去。看着夺门而跑的张尔蓁,青衣嬷嬷疑惑道:“娘娘,瞧着这孩子,也不像是机灵的。” 吴皇后淡淡一笑:“瞧着不像是个机灵的,但实际上如何呢,谁也不知道啊……,这丫头,来套我话呢……” “方才那些话,不是娘娘您自愿讲出来的?”青衣嬷嬷汗颜,忙添满吴皇后的茶碗。 吴皇后摇头笑道:“只觉得这丫头亲切,像极了当年的纪芙儿。我也希望太子能得偿所愿,这么多年来,这孩子真的不容易。” “太子殿下是苦了。方才蓁侧妃脸上却是没有惊讶之色,听到万贵妃养蛊一事也不曾吃惊半分,她想必是早就知道了的。” 吴皇后要站起来,青衣嬷嬷忙伸手扶着,吴皇后瘦弱的身子搭在青衣嬷嬷身上,缓缓道:“知道了又如何,太子也早就知道了,多半还是束手无策,除非万贞儿先死了,要不……一切都是白说的。” ………… 张尔蓁气喘吁吁的跑到崴脚的地儿时,小宫女太监们早就备好了撵子等着了,张尔蓁扶着明月娇弱的钻出了竹林,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坐上了布撵,明月也才喘过气来,瞪着眼睛道:“还等什么!还不赶紧启程,太阳都要落山了!” 张尔蓁舒适的闭上了眼睛,大约小小的眯一会儿就可以回到东宫去,尽管很困,意识却很清醒。她细细咀嚼着吴皇后的话,既然吴皇后一开始就知道了万贵妃的秘密,这么多年来为何按兵不动,她被关在冷宫二十余年,真的就已经心如止水上升到神仙级别了吗?难道仇恨真的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不,这是不可能的!吴皇后没有动手,说明杀死万贵妃能成功的几率太低了,低到很冒险,说不准会一败涂地,她已经吃过一次亏,再来一次务必要一击即中,所以她等了这么多年,那到底是什么时候,才是天时地利人和呢?是万荣那厮死在战场上,万家里外一片哀嚎之际,还是皇帝大崩之时? 张尔蓁揉了揉有些沉重的脑袋,今儿实在是太累了,真希望回去后万仙儿和王香沁别来找她的麻烦,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大约老天爷听到了她的祷告,太子妃和沁侧妃都没来找她,史承徽却早已经守在凝云阁外面,哭哭啼啼的站着,谁劝也没用。因着张尔蓁不小心“扭”到了脚,太医早就候在了凝云阁里,布撵直接抬进去,史承徽巴巴的跟上去。张尔蓁打着哈欠扫了一眼史承徽,便被金秋和银秋扶着卧进了塌上,隔着帘子,胡太医不甚清楚的看了眼蓁侧妃的脚踝,便下去配药了,不管蓁侧妃的脚踝是不是扭到了,擦些跌打的麝香黑骨膏,总是没错的。 张尔蓁很想眯一会儿,着实有些困了,可门外还候着史承徽呢,人家娇弱的倚在门上眼泪汪汪,张尔蓁便允她进来了。史承徽早已经哭的梨花带雨,一进门就扑倒在地上,细细的声音诉苦道:“侧妃大度,侧妃便是再看不上奴婢,也求您别撵了奴婢出去,奴婢伺候在太子殿下身边已有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求侧妃开开恩啊,求侧妃大人大量,就容下奴婢吧!” 张尔蓁迷迷糊糊地想到朱祐樘说过“若是不喜欢那些个,就都打发了”,可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并没有越权的去揽这些事儿啊,不耐烦道:“东宫是谁管理后宅,你在这儿活了两年都没搞清楚,即便是被打发了,也不吃亏吧。” 史承徽哭诉道:“可是……可是外头都说……,是因为奴婢冲撞了侧妃,才要急急的打发了奴婢啊,奴婢何处冲撞了侧妃,还请侧妃明说,奴婢也好做个明白人儿啊。” 张尔蓁一个眼神,明月会意,大声道:“承徽说的外头是哪里?奴婢这就去问问,谁在嚼舌根,坏咱们蓁侧妃的名声了。” 史承徽辩解道:“何人不说,奴婢……奴婢有几分与蓁侧妃相像,蓁侧妃怎能容许奴婢顶着这样一张脸在东宫活着,侧妃明鉴,奴婢可没有那个胆子啊。” 张尔蓁噗嗤笑出声来:“你是伺候太子殿下的老人儿了,我这个侧妃不过才来了几日,怎能跟你比呢,史承徽别是先恶人告状,这般大肆宣扬起来,是怕还有那等不知道的,错把我当成了你?” 明月、金秋和银秋也笑出声来,明月补充道:“侧妃这话可是说错了,不说咱们伺候侧妃这么久了,不会认错,便是长了眼睛的,都不能把侧妃和史承徽认错了,侧妃您年纪还小呢,与史承徽自然是不一样的。” 史承徽毕竟是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儿,直挺挺的跪着,也不辩解,看起来憔悴而又虚弱。张尔蓁又疲惫的打了个哈欠,看着墙角的滴漏差不多该到用晚膳的时间了,随口道:“我知你的意思了,到底是伺候过太子殿下的人,该如何总是要问问殿下的,你先下去候着,待殿下来了再去叫你。” 史承徽眉间是掩饰不住的喜意,答应了一声便退出去,明月呸了一口:“见不到太子殿下就用这样的手段,真当我们侧妃是傻子不成,还看不出来她安的什么心呢!” 张尔蓁笑道:“大约是受了哪个的蛊惑,以为太子是瞧上了她呢才迎了我进来,打量着太子一见了她就旧情复燃呢,也是个可怜人。” 第23章 禁足史承徽 奶娘推门进来,立刻关紧门道:“姑娘可要小心说话,什么可怜人不可怜人的,是她自己不知足,上赶着给咱们添麻烦,姑娘可不能好心,再让她钻了空子,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去。”然后端着胡太医配的药膏一脸紧张的细细寻着张尔蓁脚上的伤痕,依旧白皙娇嫩,对上张尔蓁的笑眸才知道是自家姑娘装病的,叹了口气道:“幸好姑娘没事,这药正好用不上了。” 张尔蓁放松下来,有些烦躁的揉揉太阳穴叹道:“我不过就是去邵妃娘娘的赏花会走了一遭,史承徽是受了什么刺激,早上还好好的呢,今儿这边发生什么事儿了没?” “史承徽午时就守在凝云阁这儿了,奴婢也请她进来,可是她不大愿意,瞧着像是故意做给谁看的。” “太子妃哪儿去了?” “太子妃先是去了万贵妃的凤藻宫,巳时末回来的,然后见了史承徽。” 奶娘瞧着张尔蓁没事,便下去传晚膳了。张尔蓁懒懒的窝在塌上,迷迷瞪瞪的满脑子是一团乱,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明月,吩咐给史承徽也准备点吃的,可别饿着她了,我先休息会儿,等会起来用膳。” 张尔蓁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里的人事物渐渐清明起来,如今万荣已经跟着大部队去了西北,只等着万荣身死的消息传来,大约万荣死的不会很光荣,至于万家会不会把他的死升级成为国捐躯就有待商榷了。然后就是万贵妃,她瞧着极年轻,明明也是将近五十岁的年纪了,皮肤状态却很好,大约就是养蛊的缘故吧,养蛊还真是个好东西,杀人于无形不说,还能美容养颜呢。 突然有些想张峦老爹了,不知道他们近日过得如何了,嫁进皇宫就这点不好,虽然离得也近,却又远在千里。张尔蓁边翻身边感慨着,自己已经嫁人了啊,回一趟娘家真的不容易,不知道将来能不能有元春那般的气派。 朱祐樘来凝云阁时,蓁侧妃正睡得香甜。朱祐樘踩着轻轻的步子靠近,眼前的姑娘睡得很熟,胸脯微微起伏,一只手搭在床边,一只握进怀里,看起来真像一只乖顺的小猫。调皮心起,朱祐樘顺手捏着张尔蓁秀气的小鼻头,一张俊颜离的很近,几乎贴在了张尔蓁白皙的脸上,感受到指尖渐渐暖暖的气息,疲惫烦躁了一整日的思绪渐渐平稳下来。这个丫头着实惫懒,大多数时候都像只慵懒的小猫似的,裹着毯子睡得这样熟,似乎没什么烦恼,可她紧促的眉间却清晰地表露出她对如今生活的不满。……可这有什么办法呢,既然都走了这一步,他没有退路,再等等,最多两年,她便不必这般忧心了。 张尔蓁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便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眼前是朱祐樘放大的俊脸,嵌着一双荧光的星眸,“太子回来了?怎么也不叫我声,我还没用膳呢,这会儿有些饿了,太子可吃过了?”软蠕蠕的话像是娇嗔,又极其自然,朱祐樘心头一暖,又捏捏张尔蓁的小脸笑道:“芝兰方才想来叫你,被我制止了。你也该起来了,吃过了再休息吧。” 朱祐樘弯腰拾来张尔蓁的鞋子,抓着张尔蓁穿着雪白罗袜的脚慢慢放进鞋子里,张尔蓁再厚的脸皮也腾的红了,挣扎道:“太子赶紧放手,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朱祐樘还是不紧不慢的帮着穿好,牵着张尔蓁就要往外去,张尔蓁习惯性的拽住朱祐樘宽大的袖子,扯着朱太子坐在床沿上正色道:“史承徽可是在外面等您呢,太子打算怎么办呢?她今儿在凝云阁这儿哭了许久,我回来时才请了她进来。外头都说她与我长得几分相似,我是借了她的光呢。她也是早早进宫来的,哭哭啼啼的都以为我欺负她了。” 朱祐樘一只手牵着张尔蓁,一只手帮着理张尔蓁散乱在鬓边的发丝,慢悠悠道:“哪个说她与你有几分相似,我就让人挖了他的眼睛。莫不是我眼神不好,竟然都没发现你说的这个。” 张尔蓁才不信,朱祐樘这个腹黑的太子爷那么精明有神5.0的大眼睛会看不出来?她不满的抽出自己的手嘟囔道:“人就在外面候着呢,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太子要不要怜香惜玉,给史承徽吃一颗定心丸去啊。”什么是定心丸呢,就是牵着史承徽的糅胰小手共赴彩阁里那张宽大舒适的大床吧。张尔蓁禁不住抖了抖身子,那个画面太恐怖,她光是想想就觉得鸡皮疙瘩掉一地。张尔蓁狐疑的看着朱祐樘,暗暗猜测太子殿下是否处男之身…… 朱祐樘不知张尔蓁心里想什么,但是看到她嫌弃的样子也能猜到七八分,他大力的握紧了张尔蓁纤细的小手,微微大力使张尔蓁吃痛,朱祐樘不满道:“你这般大度博爱,太子妃若是能做到你这一半,东宫里也不会有这么多事儿了。可惜,太子妃净撺掇这些事儿,也不消停” “太子的意思是,史承徽跑来我这儿大哭特哭一场,是受了太子妃的指使啊?” 朱祐樘不满的瞄了一眼鬼鬼祟祟的张尔蓁,“你以为这宫里就那么太平?你整日舒适的过分,倒是忘记了她们了。” 张尔蓁自然不满,她白日里惊心动魄的跑了一场,去见了吴娘娘,还没来得及汇报战果,竟先被冠上了“游手好闲”的帽子,遂抱怨道:“太子妃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忘了谁也不敢忘了她呀。太子就是不说明白,史承徽可真的在外面等着呢,她伺候了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她直说我要把她撵出去,天地良心,我哪敢有那个胆子。” 朱祐樘好整以暇,“你想让本宫怎么做?” 张尔蓁笑得很坏,像个偷吃的老鼠贼兮兮的露着两颗小米牙,“那就罚她闭门不出一个月吧,有什么委屈痛苦都自己消化消化,她是个大人了,不应该学着孩子似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没得影响了别人。” 朱祐樘皱起了眉头,“这个惩罚未免过轻了……” 张尔蓁不满道:“太子让我说的,我既然说出来了,太子又要腻了我的意,这就没意思了。” 朱祐樘轻轻掐了一下张尔蓁的手背,沉声道:“就依你吧,若有下次……,可就没这么容易了!”张尔蓁知道,若有下次,不仅史承徽要倒霉,撺掇她的万仙儿也要小小的丢下脸。 望夫石般翘首以待的史承徽自然没有见到英明倜傥的太子殿下,她才想起身打听打听太子来了凝云阁没有,便被四个孔武有力的嬷嬷夹着回了彩阁,得知自己被限制了自由又要哭泣哀求时,蓁侧妃的奶母走了过来,一脸的不屑:“承徽可不要糊涂,一时分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以为自己进宫早便想要托大威胁侧妃。于太子于太子妃,您又有何重要的,再闹起来,就不是禁足这么简单的事儿了。” “哼!太子疼爱我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糊涂,到底是谁糊涂?!”史承徽想冲出门去,却还是被拦了下来,她厉着嗓子叫喊着,奶娘呵呵一笑,不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便是浓浓的不耐:“史承徽即便是想学万贵妃宠冠六宫,也要先看看太子殿下是不是愿意!” 史承徽呆滞了一会儿,愤怒更甚:“你个贱奴才,你有什么脸来说我,不过是个奶妈子,就要爬到我的头上去,还有没有规矩!还有没有礼数!这里是皇宫,是东宫,做主的是太子是太子妃!可不是你们府上,由得你作威作福狐假虎威竟然敢这么跟我说话!我要去告诉太子,我要去告诉太子妃!”形容泼妇,尖叫不已。 奶娘冷笑一声,理也不理,径直出门去了。这边闹成一团,那边凝云阁里二人和谐的用完了晚膳,张尔蓁满足的被朱祐樘牵着消食,一如多年前他们在益州时,那时张尔蓁躲在朱祐樘的小院里舒适安逸的过了三天。如今才入冬,夜里已经冷了许多,张尔蓁裹着白貂皮不情不愿的跟在朱佑樘后面,踩着朱太子修长的影子慢慢踱步。 “今儿高大人家的公子娶了妻,十里红妆,锣鼓喧腾,听说新娘子娇艳动人,高家公子好福气。”朱祐樘牵着张尔蓁的手紧了紧,放慢了脚步。 张尔蓁不明所以,“太子说这个做什么?” 朱祐樘笑道:“高家的新媳妇儿来自益州,也是前阵儿里才进了京,想必……你认识的。” 张尔蓁想了好一会儿,不敢置信道:“太子说的可是我的姨母?” 朱祐樘缓缓点头,然后看着张尔蓁的脸瞬间如开了花似的,让他嫉妒,眼前笑容明媚的小姑娘扯着他的衣袖摇摆:“你说的真是我的姨母?她进京来了?她嫁入高家了?我能不能见到她,太子,我想要出宫去。” 朱祐樘见多了冷淡的张尔蓁,这种发自肺腑的开心极少见的。他假装咳嗽一声,不悦的伸出手捏了下小姑娘红彤彤的鼻尖,“是金家的姑娘,你若是想见她,怕是还要等些日子,你想出宫去,还是不行的。” “要等到什么时候?”张尔蓁有些遗憾。 朱祐樘凝眉道:“到……高家女眷进宫谢恩的时候吧。” 张尔蓁无语的没了兴致,真不自由,高家要什么时候才会进宫谢恩呢?感觉遥遥无期。不过没关系,都在京里,见面的机会也就多了。想到金嫣娘,张尔蓁不由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我的小姨母都嫁人了,太子,你有没有觉得日子过得很快?” 朱祐樘深沉的声音笑道:“过得快吗……,我觉得不大快的。莫说她嫁人了,你不也嫁人了?” 第24章 太子又出征 这还是张尔蓁第一次细致全面的打量东宫,夜空下的殿宇飞檐翘角,红瓦黄墙,肃穆**。朱祐樘牵着张尔蓁的小手走了许久,就在张尔蓁以为就这样走到白头了呢,朱祐樘问道:“白日里的赏花宴怎么样,玩的开心吗?” 张尔蓁不满的嘟起嘴巴回答:“其实不大开心的,童言无忌嘛,可是心里还是有些不舒坦。” “哦——?”朱祐樘挑了挑眉毛,回过身子俯看着张尔蓁笑:“哪个惹你了?” “还不是四公主吗,她一派天真的问我是不是狐狸精呢。”张尔蓁忿忿:“可是太子你看看,我长得像是狐狸精吗,不过是你在凝云阁多呆了几晚上,便连四公主都知道了,瞧着啊,皇宫里没有不知道的,背地里瞧我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面上的有她们,有史承徽,背地里等着我倒霉的人还不知有多少呢。所以啊太子,你说如今可如何才好?” 朱祐樘显然心情越发好了,笑问:“这有什么,她们谁还能管着我去哪儿?你安生的呆着,别胡闹就好了,管他们说什么呢。” 张尔蓁越发愤慨,“瞧吧,你又让我安生点,可你不是要我若有机会便去看看吴娘娘,我今儿可是真的跑去了呢……” 朱祐樘诧异道:“今日?你是怎么过去的?” 张尔蓁得意一笑:“自然是走过去的,我也见到了吴娘娘,她说‘那人颇有天分,养了几只蛊虫也没能要命呢’,娘娘虽然幽闭宫门不出,但是瞧着在宫里的眼线却并不少。见到我的时候不惊不诧,似是早就认识了我。” 朱祐樘抬手搭在张尔蓁毛绒绒的脑袋上,悠悠道:“自打我成了太子,吴娘娘再也不肯见我,我便以为她恼了我,直到六年前我蛊毒发作,她派了人来告诉我去寻武昌的李少溪,我也才知道了,她不理我,不过是不想连累我罢了。也是那次……,我才遇见了你。”朱祐樘对于小时候的记忆尤为深刻,清晰的记着他们在冷宫里相濡以沫的场景,吴娘娘得了滋补佳品总是留着给他吃,他不敢淘气,乖乖的端着白瓷碗慢慢的喝进去,有时候是碎碎的燕窝粥,有时候是浓浓的红枣粳米。吴娘娘看着他的眼神有时候慈爱温柔,有时候又冷静淡漠,他时常惶恐不安,躲在芝兰怀里害怕吴娘娘又要训斥他把才吃进去的饭吐出来了。 张尔蓁拽着朱祐樘的衣袖往回走,“太子,这皇宫里哪有安全的地儿,咱们回去再说吧。”阴谋算计,夜空繁星,多少是不太相符的。 朱祐樘随着张尔蓁往回走,盯着她细长的脖颈有些木木的。她真瘦,月光下她的面庞就像是当年吴娘娘端来的那碗瓷白的珍珠翡翠汤圆,又喜人又可口。 二人回到凝云阁的时候,庆云阁派来的大宫女雪梅早早就侯在了门处:“太子,太子妃方才不舒服,请了胡太医诊治,请您过去看看。” 张尔蓁撇嘴笑笑,万仙儿在凤藻宫待了大半日染病了,鬼才信。 朱祐樘的脚步没停“太医看过就好,本宫又不会医术,去了也无用。” “太子妃请您务必过去,说是有事儿与您商量。”雪梅上前继续道。 朱祐樘回头道:“史霜去庆云阁可勤?” 雪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朱祐樘笑了,对着张尔蓁道:“你先回去休息,我去一趟。” 掌中的温热散去,张尔蓁送走了太子回到房里,奶娘已经收拾好床榻,只瞧见侧妃一人进来诧异问:“姑娘,太子呢?” 张尔蓁懒懒的坐在床榻边上:“去太子妃那儿了,今晚上大约不会来了。” 奶娘继续忙碌着,余光注意到姑娘脸上并无悲伤之色才暗暗叹了一口气,自打姑娘进宫来,太子日日歇在凝云阁。可这到底是皇宫,东宫里可不止姑娘这一位女子,太子今儿去了别处也好,姑娘不伤心更好。 张尔蓁已经换上一身轻柔的月牙色睡袍,散乱了一头乌黑的长发洒在床上,她无聊的在大床上滚来滚去,猛地哀叹一声:“太子啊太子,大猪蹄子。”然后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自打那夜史承徽被禁足,太子去了庆云阁后,一连十多天太子都没有出现。奶娘自然担心,细细打听后神秘道:“太子又外出了,这一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已经进宫来的华嬷嬷一身宫里嬷嬷的打扮,她屏退了一屋子伺候的人小声道:“太子带着一路大军去了西北,京里五城兵马司就忙活起来,巡逻更甚,如今外面可是风声鹤唳,都缩着脑袋,这时候谁敢张扬,一顶造反的帽子扣下来,就是诛九族的大事儿!” “太子带兵走了?”张尔蓁诧异,怎么一点信儿都没有送过来就这样走了,是不是出事了? 华嬷嬷宽慰道:“万家和姚将军早一步去了,西北并没有战败的消息传来,太子这时候去也不算坏事,蒙古族是个牧民族,打仗这方面从没赢过的,侧妃莫要担心。还是赶紧用膳吧,太子回来看到你瘦了,该不高兴了。” 张尔蓁才去了庆云阁给万仙儿请安,哪有胃口吃什么饭,恹恹道:“太子走的这般匆忙,连句话都没留下来,嬷嬷,你说……” 华嬷嬷轻声道:“侧妃,如今太子才走了,你若是这般样子给那些人瞧见,她们如何想?为今之计,你自然要先照顾好自己,养的健康的等着太子,别着了她们的道。咱们自己得先振作起来,省的中了别人的计。” “传膳吧。”张尔蓁鼓了鼓脸颊,“吃饱了再说其它的。” 华嬷嬷笑着答应,吩咐明月下去传话。 张尔蓁慢悠悠用着饭,味同嚼蜡:“京里留下的人少了,自然人心惶惶的。可我瞧着皇宫里也着实平静的过分,太子出征这般的大事也能不声不响的。我就说奇怪呢,这几日不仅不用去坤宁宫请安,连各位娘娘的消遣也取消了,连个逛御花园的都见不到。” 华嬷嬷心疼的看着张尔蓁叹道:“侧妃先照顾好自己,咱们再议其它的。这宫里的人儿啊,风向转的很快,她们这般作为,真真就说着要出事儿。昨儿又进宫来一批道士去了丹房,是圣上身边的怀恩公公带着的。这几日见着道士进宫来出宫去,不知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张尔蓁狠狠挖空脑袋回想着那些遥远而越发模糊的知识,依然只记得明朝皇帝有人迷恋炼丹长生,其余真是一团浆糊似的。张尔蓁含糊应了一声:“圣上的事儿,谁又能管得了。太子不在宫里,我还是夹着尾巴过日子吧。如果没人找我,咱们哪儿都不去,宫里这般诡异的,我不去触那眉头。” “昨儿老奴又看到胡太医去了紫云阁那边,一日两次的,想必是沁侧妃她……”华嬷嬷很有水平的制止了话头,张尔蓁苦笑道:“沁侧妃已经十多日没去庆云阁请安了,过了这么久身子还没好呢,年纪轻轻的,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症。” “可不就是,老奴担心万一是那等传染性的未免不好,所以派人悄悄打听了一番,说是……说是沁侧妃脸上起了疹子,那模样实在不敢见人。” “哦?”张尔蓁来了兴致:“我当是风寒呢,原来是脸上的事儿,怪不得皇后娘娘日日派人过来看看,瞧着极关心的送药膏来。可怜的沁侧妃,起了疹子?可别毁容了才好。”张尔蓁竟然有些幸灾乐祸,王香沁说她是狐狸精,这不马上就遭到了报应。报应?张尔蓁敏感的嗅到了阴谋的味道,王香沁这疹子出的……兴许和邵妃娘娘的赏花宴有关系? 华嬷嬷显然是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老人儿了,继续悄声道:“老奴觉得这事儿不太平,兴许是太子妃动的手脚也说不准呢。所以啊,咱们凝云阁绝对不准那些来路不明的小宫女小太监伺候,万一招了别人的道,太子回来咱们不好交代。” 张尔蓁应了声,不满的嘀咕:“太子这一去也没个口信,真真有些无情,送个口信的时候都没有,当时走的时候会有多着急呢。” 华嬷嬷听了心里暗暗发笑,也终于舒了口气,侧妃心里还是惦记太子的,瞧着侧妃这些日子里吃吃喝喝的没什么不同,但是偶尔也盯着外面发呆,这时候的侧妃看的她一颗老心很是安慰。 侧妃先进了宫里,她便在张府等着太子安排。张家老爷待她极客气,张夫人也吩咐安排了个小丫头来伺候她,她进宫时,张老爷张夫人写了厚厚一沓子信托她带进来,她再次踏进宫里时,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当年她离开皇宫时是解脱和放松,如今心甘情愿的回来只能感慨一句——造化弄人。 张尔蓁饱餐一顿后消了会食,吩咐明月去寻她带进宫来的十字绣,还有一点就弄完了,打发打发时间吧。这般又过了几日,除了每日去庆云阁请安,便闭门不出,生活似乎像是回到了蝶园。这日仁寿宫传话过来,太后要蓁侧妃过去叙话。张尔蓁才梳妆更衣,带着两个丫头便坐上了去仁寿宫的布撵子。 第25章 大佬好 “臣妾给太后请安,太后金安。”张尔蓁敛裙下拜。 太后穿着灰鼠镶金边的吉祥如意纹锦长棉衣,旁侧立着贴身的褚嬷嬷,一脸慈爱地点点头。 褚嬷嬷搬来个棉墩子放在张尔蓁身后,太后示意她坐下,像拉家常似的,声音和蔼温柔:“许久没见你了,宫里生活可还习惯啊?” 张尔蓁状似腼腆道:“劳太后挂心,臣妾一切都好。” 太后笑眯眯地问道:“听说你除了去太子妃那儿请安,整日哪儿也不去,成天的闷在宫里,应该比不上在外面的时候自在吧?” 张尔蓁不明白太后这话什么意思,便继续做个温婉的孙媳妇:“臣妾一向不喜欢走动的,尽日天凉了越发懒散了些。” 太后慢慢啜了一口热茶:“听说沁丫头生病了,皇后忙的一日几趟的派太医往东宫去,太子妃也是一得空了就往凤藻宫跑,只有你,整日懒懒的哪里也不去,若不是今儿哀家找你来,你又打算睡上一整天了?冷宫那儿……,你也不去了?” 张尔蓁正悄密密的打量着四周的陈设,古色古香又富贵雅致,冷不丁听到太后提起吴皇后,不自主的打了个激灵,原本想打着哈哈混过去,可太后那双幽深诡秘的眸子静静的盯着她,她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臣妾是去过一次,再也没去过了。吴娘娘不准臣妾再去,臣妾原本只是好奇,如今见到了倒也罢了。” “好奇……,你可知道,在这宫里最要不得的,就是好奇二字。”太后沉声道:“你若是指着她替你撑腰,大可不必,她自身难保,更是久不掺和宫里这些事儿,当年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你若是再去搅和这些,你可知道有多危险?当今皇后岂会善罢甘休,万贵妃又岂容你蹦跶,后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着,你以为没人知道,你就做的那般天衣无缝?” “臣妾知错,臣妾确实漏洞百出。”要不您老是如何知道的?张尔蓁自然不是那等很傻很天真的类型,“臣妾知道,兴许有人暗地里盯着臣妾,就等着臣妾自投罗网呢,可臣妾到底年幼,那时候慌不择路也是有的,更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等想着臣妾犯错口诛笔伐者,也不在乎这点儿了。” 太后眼角漾出笑意,瞅着耷拉着小脑袋的蓁侧妃道:“早就提醒过你,这宫里不比外面,凡是务必小心些,你还是不上心,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冤魂。” 张尔蓁笑着回道:“臣妾何德何能,能得太后这几句话,太后宽心,臣妾与太子一体,绝不会做有损太子有损皇家声誉的事儿,也不敢以微薄之力与之相抗,臣妾为太子分忧足矣,不愿拖累太子。”张尔蓁宣誓带上红领巾时的气概也不过如此,太后越发满意,直点头道:“早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这宫里最缺的也是明白人。”但最冷血无情的,自然也是明白人。 张尔蓁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无论是为她好,还是为太子好,她心里还是充满感动,这位慈祥的老太太,指尖把玩着鹡鸰串珠,舒适的倚在柔软的金线蟒引枕上,与前世电视剧里的太后形象截然不同,张尔蓁想到当年小燕子见到太后说的天真话:我能叫您奶奶吗,叫老佛爷觉得别扭啊。最后结果如何?老佛爷成了小燕子和永琪结合的一大阻碍,所以张尔蓁不敢小看此时的太后,在宫里活了几十年的老祖宗,谁敢小看? 太后也不着急说其它,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几句,“……婉华说你给她讲了个故事,却没有结局,哀家倒是听到过这个故事,都说妲己是祸国妖妃,纣王昏庸,那你觉得商朝覆灭,如何?” 这可牵扯到家国大事上,张尔蓁不敢马虎,拍马道:“臣妾自幼时曾拜在夫子门下习过些文墨,知道纣王原也是骁勇善战的君主,大胜有苏族,妲己作为战败俘虏被送到纣王身边,此后纣王才越发沉迷女色,臣妾那时候便想着,如若妲己安分守己,纣王又怎能昏聩至此,所以商朝覆灭,臣妾愚见,错在妲己。”嘴上这么说,张尔蓁心里是很不屑的,当今圣上不就在重蹈纣王后尘吗,一国倾灭,将罪责赖到女子身上,实为不耻。张尔蓁又暗暗谴责自己,这般顺嘴胡说怕是要遭报应啊!若是纣王是个省油的灯,何至于民愤滔天,天怒人怨。不过显然太后对张尔蓁的回答很满意,她一直觉得自己英明神武的儿子中年越发荒诞是因为万贞儿那个妖妃,太后心下叹口气,突然没了说话的兴致,“你回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婉华是小孩子,你不会与她计较这些个的吧。” “那是自然,四公主天真,臣妾喜欢的紧。”虽然不喜欢,但也不讨厌就是了…… 张尔蓁忙行礼出来,大佬们比领导可怕多了,人家让走,还不赶紧的乖乖回东宫去? 这边褚嬷嬷轻轻锤着太后的肩膀,太后眉间抑郁,不满道:“丹房那边到底在干什么,你查出来没有?” 褚嬷嬷叹口气道:“昨夜里进去了五个宫女,说是伺候皇上的,后又进去了一个老道士,别的也没甚动静。” “凤藻宫那边呢?” “万贵妃除了太子妃之外,谁也不见,今儿也没去坤宁宫请安,小夏子早上来报,说是万贵妃病了,病的还很严重。” 太后冷笑道:“皇帝几日没见她,她就又病了,这病来的可真巧。” “老奴原也是这么想的,以为万贵妃不过有又装病,可是小夏子说万贵妃这次是真正病了,若真是装病,皇上早就知道了,还像如今这般遮遮掩掩的,万贵妃连九皇子也不见,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皇后的侄女前脚病了,万贵妃后脚也病了,你说这里边是不是有问题?” “沁侧妃是那日离开赏花宴后病倒的,可到底与邵妃娘娘有没有关系,老奴暂且不知。不过若真是与邵妃娘娘有关系,皇后早就去储秀宫了,哪能这么风平浪静的。”褚嬷嬷犹豫了会儿又道:“兴许也是没找到什么证据,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太后慢悠悠道:“这些人啊,一个人有一百个心肝,除了算计就没旁的事儿了。皇帝这几年做的最正确的事儿啊,就是立了樘儿做太子。真等到那时候,不论是皇后还是万贵妃,还是这宫里大大小小的女子,日子都不会好过。如今她们还瞧不出来,这蓁丫头是个谨慎聪慧的,日后富贵不必多说,哀家只希望这丫头能多劝着太子些,日后别太多杀戮,也别着了别人的道。” “太后的心是好的,想必蓁侧妃能够领会到。” “这皇宫里越发压抑憋闷,改日咱们去庄子上呆阵子,省得烦心了。” “太后想要出宫去,皇上自然也是高兴的,待老奴告诉皇上,收拾收拾就去。” “哼!哀家一出去,皇帝自然高兴,没人约束着他了,巴不得哀家不回来!罢了罢了,哀家也管不了许多,也没有多少活头了,由着他们折腾去。” 褚嬷嬷劝道:“太后您身康体健的,太医说您能长寿无疆呢,说那些个作甚,老奴还想着再照顾您几十年呢。” 太后笑笑不再多话,她还是出宫去吧,这皇城里越发不安稳,她没有那些精力也没有那些手段去管,只要太子安稳,朱家江山稳固,她就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也许张尔蓁真不该出东宫,因为她现在没有在回去的路上,她被万贵妃派来的小太监请到了凤藻宫,她可以选择拒绝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那位面白无须看起来阴沉可怕的太监直直的拦着布撵不肯移动一步,张尔蓁百般不情愿,布撵还是落到了凤藻宫门口。 张尔蓁被引着进了凤藻宫东边的暖阁,只见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房里两侧立着六名宫女,皆低着头,张尔蓁走进了,一个青绿装宫女打起了帘子,张尔蓁才隐约看见塌上消瘦的人形,穿着一袭水红色睡袍,长发乌黑,只看这身形,还真看不出是个将近五十岁的娘娘。 “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张尔蓁屈膝行礼。 “赐座吧。”万贵妃一摆手,一旁的宫女搬了个棉墩子过来,张尔蓁堪堪挨着边坐下,一边不动声色的打量帘子里面。 “你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万贵妃的声音带着些虚弱无力,但是冷厉的感觉依旧在,张尔蓁猜不透万贵妃要干什么,只是低着脑袋乖巧回答:“臣妾愚钝,不知贵妃娘娘有何指教。” 万贵妃冷笑连连:“太子在宫里的那些日子,你日日纠缠,太子离宫,你便龟缩起来,请安也不来,行礼也不用,怎么,当这皇宫是你府上,想干什么还由得你的小性子不成?!” 张尔蓁糊涂道:“贵妃娘娘明鉴,臣妾每每卯时正刻去给太子妃请安不曾落下,何来无礼一说?” 第26章 万贵妃的刁难 “本宫且问你,为何不曾来凤藻宫请安,难道是觉得本宫不堪,受不得你蓁侧妃的请安?” 张尔蓁瞬间无语,万贵妃是不是生病烧坏了脑子,她为什么要来凤藻宫请安?太子一不是万贵妃生的,二不是万贵妃养的,明里暗里你万贵妃都想要了太子的命,我还来给你请安,你没毛病吧?张尔蓁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拍不出来多香的凤屁,低眉顺眼道:“太子临走时吩咐了臣妾不得在宫里乱跑,臣妾不敢擅专。” “你不敢,本宫瞧着可没有你不敢的事儿,顶撞本宫,顶撞太子妃,无法无天,简直狂悖!你给本宫滚出去跪着,不到酉时就别起来!”万贵妃似乎心情极不好,长玉臂一摆带起密密的珠帘“哗啦啦”作响,屋内很静,除了珠帘声,依稀听得见万贵妃粗重的喘气。 “你怎么还不快滚下去?听不见本宫说什么?!”万贵妃不满道。 “臣妾……这就去。”张尔蓁多么想大吼:我不要去!我凭什么无缘无故受你的责罚!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这在凤藻宫里,她有多少把握能拔腿跑出去?这可能微乎其微,既然逃不掉了,还是乖乖受着吧,跪天跪地,她也不在乎。 张尔蓁出了暖阁便被一个青衣宫女领着到了一处僻静的殿宇,青衣宫女很有爱的扔过来一团薄薄的灰布软垫子,就笔直的站在距蓁侧妃半丈处,眼神炯炯的盯着蓁侧妃纤弱的后背。张尔蓁恭恭敬敬的摆正了垫子,慢悠悠的跪在上面,冬日冷,幸好她穿的厚实,膝下也没觉得多嗝人。万贵妃啊万贞儿,看在你命不久矣的份上,本姑奶奶就不与你计较了吧!张尔蓁的阿q精神胜利法让她心里安稳了一刻,而后又在心里念叨:朱祐樘太子,您到西北了吗,您的小侧妃现在正想您呢。 暖阁后面的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里缓缓走出来万仙儿,她一脸焦急地靠近床榻:“娘娘,您的身子要紧,何苦与她置气,都是臣妾不好,臣妾无用,还要娘娘替臣妾担忧。” 万贵妃不满道:“本宫的身子好不好本宫难道不知道?那些庸医又懂什么!你就是个无用的,笼络不住太子,还让这么个下贱胚子钻了空子,你若不趁着太子不在的时候收拾收拾她,日后还能有你好果子吃?她仗着几分姿色和小聪明都不把本宫放在眼里,本宫岂能轻饶了她。” “娘娘息怒,臣妾原想着,等您身子好起来的时候再收拾她……,史承徽已经被禁足,臣妾也是有顾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就是太过谨慎了,你是堂堂太子妃,想处置个侧妃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儿,偏你瞻前顾后的下不得手,今儿她能进了仁寿宫,明儿就能讨了太后的喜爱。还是早该处置了才好,没得留下祸害,以后后悔的你哭都没地方去。”万贵妃厉声说完,苍白的嘴唇突得止不住的一阵颤抖,接着是手脚都开始抖动,万仙儿忙帮着顺气,万贵妃抖了好一会儿才歇下来,疲惫道:“这几只蛊虫越发不安分了,你需要赶紧给我找到方法把它们取出来,张尔蓁就交给我,你先去办事。” 万仙儿犹犹豫豫,不安道:“可是那些个老道士都不懂这些,臣妾和小夏子都打听过了……” “他们不知道,你就不会就找知道的人吗!当年留在宫里的那些滇南贱人还有活着的,务必给本宫找出来,你若是想在宫里活的风光长久,就给本宫尽心尽力!本宫能让你当上太子妃,自然也能让你当不成太子妃!”万贵妃瞪了万仙儿一眼,恨恨说完便闭上了眼睛,感受到体内乱窜的几只蛊虫,心里烦躁不已,纪芙那个贱人生的儿子命真大,这么多年了还没死,倒是折腾的她身子虚弱,她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指望不上万仙儿,她还得去求求皇上啊…… 万仙儿伺候万贵妃躺好后就下去了,她还是先转到张尔蓁跪着的地儿,看着松松垮垮跪着的蓁侧妃纤细的背影许久,张尔蓁等得颇为不耐道:“瞧也瞧够了,笑也笑完了,太子妃还有什么事儿找我?” 万仙儿轻笑:“你知道是我?” “除了你,凤藻宫这会儿还能有谁能进来。太子妃是替我求情来了还是告我黑状来了?哦——其实太子妃什么都不必说,贵妃娘娘早就替你准备好了的,这时候就很羡慕太子妃呢,大树底下好乘凉嘛。”张尔蓁懒懒的换了个姿势,头也没回道。 万仙儿瞅了眼青衣宫女,那宫女很识趣的退出去几丈之外,万仙儿才笑道:“你也别把这笔账赖在我头上,要怪就怪你自己,入了娘娘的眼,娘娘不多多优待你,那多不好。” “对,太子妃说的是,是臣妾扎了贵妃的眼,这委实不该。”张尔蓁不屑道,也懒得跟她打口水仗。万仙儿气结,原本趾高气昂的来炫耀一番,人家连个正眼都不瞧她,遂冷笑道:“你能耐!我看你等会儿还怎么回去!” 听见万仙儿的脚步声远去,张尔蓁又不屑的撇了撇嘴角,放大话谁不会,下跪而已,她又不是金子做的,跪跪就废了。 今儿穿的确实厚实,午时太阳已经挂起来,张尔蓁沐浴在温暖阳光的包围下极为舒适的眯了眯眼。她的下跪姿势堪称史上最丑,没有笔挺的背脊,没有垂直的双臂,她尽可能让自己舒服,大腿叠在小腿上,远远看去像一只大虾米。青衣宫女全当看不见,也不纠正不指责,张尔蓁为此很感激她,日后她飞黄腾达了,青衣宫女今日之恩她得还。张尔蓁心里已经演出了一百零八台大戏,有朱祐樘愤而怒闯凤藻宫的戏码,有太后天降仁慈救她于水火的戏码,甚至有万贵妃良心发现放了她的戏码,可她万万没想到会有情敌来了的戏码…… “蓁侧妃,您可以回去了。”青衣宫女面无表情地传达指令。 张尔蓁回头诧异道:“酉时已经到了?” 远处翩翩而至那不食人间烟火气息的女子可不就是白若昭仪?张尔蓁扶着膝盖有些艰难的站起来,白若笑道:“蓁侧妃,你可以回去吧。” 张尔蓁诧异的看着白若,欲言又止,她是怎么做到的?她和万贵妃的关系恶劣可是不差于万贵妃和皇后娘娘,毕竟自打白若进了宫,圣上留宿钟粹宫的次数比留宿凤藻宫的时候多了许多。 白若笑得宛若一朵清新亮丽的百合,“蓁侧妃,你可以回去了。” 张尔蓁才感觉到一丝丝不安,嘟囔道:“再有两个时辰……就好了的,若昭仪,没给您……添麻烦吧?” 白若笑道:“你没事就好。” 张尔蓁只觉得自己笼罩在白若菩萨般慈爱安详的目光中,觉得怪异又不安,她心里默默祈祷,但愿是朱祐樘临走前拜托白若照顾她了。她何德何能,可不敢真的劳烦白若,这人情不好还,所以到底白若……为什么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来帮她? 张尔蓁一瘸一拐的离开凤藻宫的时候,白若已经早一步离开了,金秋和明月焦急的候在凤藻宫门口,看见张尔蓁出来了,忙一左一右小心翼翼的搀着,扶着进了软轿里。 “侧妃,您的腿还好吗?”明月的声音带着哭腔。 “没什么大不了的。”张尔蓁心头沉重,她不过跪上一阵子,本来利索的结束,现在也不大清明了。 张尔蓁回到东宫后,便又开始了闭门不出的日子。她膝盖有伤,这样合情合理。宫里暗潮汹涌,她悄密密的打听,丹房那里经常进去宫女,却没见出来。仁寿宫传出消息,年后太后要去山庄长住,有那不受宠的妃子们便活动起来,宫里太可怕了,还是跟着太后出宫避一避,兴许能保住小命。凤藻宫终于传出消息,万贵妃病倒了,张尔蓁猜测此时的坤宁宫大约喜气洋洋的,万贵妃也不再年轻,这一病倒有没有好的可能还未可知。万仙儿往凤藻宫跑的更勤了,所以张尔蓁的日子也越发舒适起来。至于王香沁,脸上的疹子大约好不了的,整日闭门不出,瓷器花瓶不知摔碎了多少,连王皇后似乎也绝望了,原本成山的膏药也不再往这边送,毁容的侧妃,大约已经没有多少价值了。 宫里的人多是不如意的,张尔蓁听多了这些‘好消息’也渐渐麻木起来,这时候就越发想念宫外,不知张府怎么样了,不知李灼灼怎么样了,不知……朱祐樘怎么样了。 腊月二十八,皇后娘娘宴请百官诰命夫人,张尔蓁这个小侧妃是没资格去参加的,听明月说那场面极为热闹,皇后娘娘满脸的喜气活像生了个儿子,诰命夫人都转了风向,对着皇后娘娘笑得一脸真诚。这怕是万贵妃崛起之后第一个没有参加的大聚会,皇后偶尔一脸担忧状“贵妃身子不适不能出席,本宫也颇为忧心,已经吩咐太医院好生照顾了。” “娘娘克娴内则,淑德含章……”高家夫人夸赞。 “娘娘淑慎性成,柔嘉维则……”李家夫人夸赞。 一片赞赏声………… 接着是除夕夜,皇帝宴请文武百官于乾清宫,其间钟鼓齐鸣,歌舞升平,推杯换盏,只除了太子未归,皇帝感慨道:“太子不愧为我朝皇储,于西北大战蒙古人连连传来大捷消息,朕心甚微,为太子贺!” 大臣们一齐举杯………… 太子不在宫里,赏赐便如流水般抬进了东宫,有太子妃万仙儿的,也有两个侧妃的。张尔蓁才从皇后娘娘的除夕宴会上回来,盯着乾清宫方向盛放的礼花心里一阵心酸,朱祐樘啊朱祐樘,过年了,你又在哪里呢。 第27章 归来 成化二十二年,西北大明军大胜蒙古族活捉蒙古小王子的捷报传来,太子再一次成为百姓美谈,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赞扬不断。大明近几年的几场大胜,几乎都有太子的身影,大明能得此储君,是百姓之福,有战事也不怕,赢便是了。遂处处和乐,只万府悲痛,门上挂起了白帆,苦苦等待着万家嫡公子的遗体被运回来。 一身素衣的李炎炎早已经哭干了眼泪,畏畏缩缩的站在最后面。在万府众人的唾骂诅咒声中,她几乎有解脱的快感。自打她使计嫁入万家,父亲再不管她,姨娘被送往乡下庄子,李家早就没有了依靠,可万荣待她如何?非打即骂,羞辱鄙夷,小妾通房一堆堆的,她恶心!如今万荣身死,她又没有一儿半女的,后半生如何?李炎炎知道自己的地位多么凄凉,她恨自己肚皮不争气,恨万荣死的早,恨李家无情无义连她的书信都不回。听着门外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喊,竟然笑出声来,万荣死了,死在战场上,原本该是英勇无畏的战死,如今却…… “听说蒙古族早就该败了,都是万家那个公子胡乱指挥,才使一队军队掉入了蒙古圈套,白白丢了性命……” “可不止啊,万荣那人胆小怕死,被抓住的时候就大声哭喊,泄露了太子早就布置好的机关,这使得蒙古族逃过一劫……” “对啊,听说太子又连续几夜重新布置,和姚将军于将军密谋许久,才一举抓住了蒙古小王子……” “可怜姚将军的公子,竟然因此战死了啊……!” “若不是那万荣胆小,姚小将军也不会为了救他被蒙古族的乱箭射死,造孽啊造孽啊!” “我还听说呢,万荣在西北不听指挥,私自带着两箱子大烟去,整日迷醉吸食,不少将士也染上瘾了,那玩意儿是戒都戒不掉啊,沾上了就是一个死字!你说万荣这般的行径,是如何被派往西北的?难道是万家老尚书看着蒙古族好欺负,送自家子弟去捞军功?如今军功没捞到,倒是把命给丢了!要我说啊,万家这次要倒霉咯!皇帝英明,可不能纵容了万家这样的子孙,留下来祸害旁人啊。” “是啊是啊,皇上英明啊,可不能让百姓们寒了心呐!” ………… 四月中旬,大军终于到达京城,大部队留在城外驻扎,少部分大军浩浩荡荡的进城来授命传旨。百姓们分立道路两旁,一片欢呼,茶楼上酒楼里,书生高声念诗: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百姓们高举箪食,或是擎着红绸扔向大军,场面欢腾,热闹不已。 朱祐樘一身戎装骑马走在最前面,左侧跟着银白胡须眼神坚毅的姚老将军,右侧跟着满脸疲惫眼窝深陷的临受命威震将军的万尚书。如玉茶楼上面冠如玉的张鹤龄看着太子大军缓缓走过,面上悲喜难辨。太子平安归来,姐姐也该放心了…… 大军最后便是几车棺材,有英勇战死的姚小将军姚廉,有临阵逃命仍旧难逃一死的万荣,也有不少亡者的衣冠。百姓愤懑,狠狠盯着万荣的棺材随着车马向前,恨不能一口唾沫吐上去。万荣在时欺压百姓调戏良家妇女无恶不作,死前牵连战士无故搭进去人命,这等小人,万死难辞其咎! ………… 张尔蓁听闻太子归京的消息后,在凝云阁迷迷糊糊的又过了几天,才在一个黄昏时分见到了朱祐樘。彼时张尔蓁正举着个精致的银质喷绘小斗壶浇花,听见男子沉重的脚步声,朱祐樘一如他走的时候,穿着一身蓝色云翔符蝠纹劲装,腰间系着犀角带,只缀着一枚白玉佩,身姿修长,眼波流转,笑意盈盈。 他黑了……,张尔蓁凝视许久,才轻吐出声:“你……回来了。” 朱祐樘大步上前,拽过张尔蓁娇小的身子搂进怀里。感受到强烈的心跳,张尔蓁缓缓抬手附在朱祐樘宽阔的后背上。朱祐樘的身子僵了一瞬,嘴角微微上勾,双手的力度微微加大些:“我走的时候……,来不及告诉你。” “太子能安然无恙的回来,就好了。”张尔蓁安心的窝在朱祐樘的胸膛里,许久才道:“你走的这几个月里,宫里发生了许多事儿。” 朱祐樘一手牵着张尔蓁往里走,声音冷厉:“这次回来,就不会离开了。宫里大小事都有我,你再不必受苦。” 张尔蓁笑道:“我没有受苦,我都没出门去,谁都拿我没辙。兴许这次,老天爷也站在我们这边呢。年后太后娘娘带着德妃娘娘和梦昭仪去了山庄,太后走之前召我过去,说只要皇上好好地,其余她再不管的。” 朱祐樘牵着张尔蓁坐下,附在张尔蓁娇嫩手背上的大掌带着薄茧,“万荣死了,万尚书一蹶不振,万家这次受挫势必会反噬,接下来才是一场硬仗要打,你……要越发小心才是。” “吴娘娘送来消息,说万贵妃的身子受不住了,蛊虫一直在体内,越发不受控制,她再找不到方法引出蛊虫,那几只虫子早晚会冲出身体,万贵妃必定……七窍流血而亡。”张尔蓁反手握住朱祐樘温热的手掌,心里终于长叹一口气,知道他去了西北后,她担忧害怕,无数次乞求老天爷,别让我年幼就…… 留征辔,送离杯。羞泪下,捻青梅。低声问道几时回。秦筝雁促,此夜为谁排。君去也,远蓬莱。千里地,信音乖。相思成病底情怀。和烦恼,寻个便,送将来。 张尔蓁没想到她会有念盼君归的一日。她无奈的拉着朱祐樘的手,盯着他英俊的面庞看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道:“这样的日子何时候才能结束。” 朱祐樘眼里的愧疚一闪而过,坚定更甚。张尔蓁只是看着朱祐樘修长的手指发呆,好一会儿才道:“皇上最近……在用女子的血炼丹,这事儿……,太子知道了吗?” 朱祐樘长睫笼住一片黑暗,嘴角扬起一抹讽刺:“何止是宫女,连小太监都进去几个。凤藻宫那儿也不安宁,偷偷运进去的道士,滇南找回来的蛊师,大约早就死没了。” 张尔蓁毫不意外朱祐樘在宫里布下了许多眼线,笑道:“他们这般狠毒,太子能安然无恙活到今日,实在是纪妃娘娘保佑。”奶娘经常在她耳边念叨,纪妃娘娘如何善良聪敏,那才是值得尊重的长辈,至于如今宫里这些,一个一个的人面兽心,心口不一,更像是一匹匹眼露绿光饥饿异常的老狼,让人心惊,又充满战斗力。 朱祐樘不赞同的摇摇头,抚着张尔蓁的脸颊笑道:“那是我命大,跟他们的仁慈没有丝毫关系。”朱祐樘的目光越过张尔蓁凝在不远处楠木桌子上精巧的冻青釉双耳瓶上,心里冷笑不已,他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不是她们的怜惜,不是母妃的庇佑,是他自己,像个蟑螂般活着。 ………… 朱祐樘回宫后,安静了几个月的大小妃子纷纷行动起来,夜里的宴会上,张尔蓁终于见到了许久不曾露面的王香沁,脸上遮了一块雪白轻柔的绢丝,一双美目似娇似嗔,直勾勾的看着坐在上首的朱祐樘,偶尔又眼神复杂的看向张尔蓁,又猛地转移开实现。张尔蓁坐在朱祐樘右侧,感受到王香沁强大的怨念,她很好奇,王香沁的脸蛋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很明显万仙儿也很好奇,笑道:“今儿太子殿下难得与咱们一聚,沁妹妹何不摘下面罩,这般看着,到底别扭呢。” 张尔蓁默默喝了一口汤,心里直点头,录昭训继史承徽之后成为第二个太子妃的铁粉,跟着道:“姐姐若是一直带着面罩,怎么吃饭呢。更无论姐姐变成什么样子,单凭姐姐的美貌,都不会多离谱的,姐姐多虑了。” 朱祐樘瞥了一眼开口的录昭训,他甚至记不得什么时候宫里有这号人物了。 王香沁耳尖泛红,一副极委屈的样子看向朱祐樘,绞着帕子不做声,朱祐樘道:“摘下来吧,成何体统。” 万仙儿不惊不喜,录昭训一脸惊喜,张尔蓁面无表情,王香沁越发委屈了,可太子发话,她不敢不从,还是慢腾腾的揭开了面纱。看到尊容,张尔蓁有些失望,其余女子皆震惊,一脸的“沁侧妃完蛋了”的表情,张尔蓁有些不能理解,不就是左右脸上分别留下几个小坑吗……当然左脸的稍稍严重些,可王香沁天生的美貌并没损失多少。 朱祐樘装作没看到,继续呷了口茶。随着面纱揭下来,王香沁终于受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好一会儿才毅然决然的站起来,猛地跪在地上哭道:“太子殿下替臣妾做主啊,臣妾那日不过是去了邵妃娘娘的赏花宴,回来后就起了疹子,臣妾这是被害了啊,太子殿下,臣妾是被害的……” 张尔蓁瞥了一眼地上的王香沁,正巧沁侧妃怨毒的目光略过来,接下来的话便顺理成章了,“太子殿下明鉴,臣妾这是被害了啊!臣妾原本也以为是过敏了,可这几个月查下来,发现臣妾真的是被人所害啊,是她——就是蓁侧妃,她在赏花宴上对臣妾动了手脚。臣妾最喜欢花,平素从不曾起过什么疹子,可那日奇怪,蓁侧妃一直拉着臣妾坐在菊花堆里,还给臣妾倒了花茶,臣妾这才……,求太子殿下为臣妾做主啊,蓁侧妃要害臣妾啊!” 第28章 宫斗小戏 张尔蓁一时没忍住竟然笑出声来,抖动着小身子乐了会儿,才不好意思的对着朱祐樘和万仙儿摆摆手:“不好意思啊,一时没忍住,毕竟沁姐姐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不去写话本子有点可惜呢。” 朱祐樘幽深的双眸漾出笑意,万仙儿也捂着帕子轻轻笑了,王香沁眼泪婆娑道:“臣妾不是凭白冤枉蓁侧妃,臣妾有证据的,臣妾有证据。” 朱祐樘最烦后宫这些个勾心斗角,眼底的笑意逝去,不耐道:“这件事到此为止,切勿再提吧。”蓁蓁如何,他还能不知?这个沁侧妃实在是……! 张尔蓁却不满道:“且慢,既然沁姐姐有证据,咱们就看看,省得再冤枉了沁姐姐,以为她是故意想赖在臣妾身上呢。” 朱祐樘还真是头一遭听到张尔蓁自称臣妾,有点别扭的想清清耳朵,这个一向不是“你”就是“我”的小家伙,一本正经的“臣妾”……朱祐樘突然来了兴致,看她到底想做什么,“那沁侧妃就拿出证据来吧,若真是蓁侧妃所为,本宫决不罢休,定然替你讨回公道。” 王香沁大喜,谢恩后忙吩咐自己的婢女去门外带胡太医和当日在御花园伺候的几个小宫女进来。果然是早有准备,张尔蓁笑着眯眯眼,她很期待的宫斗大戏要开场了,她应该严肃点,毕竟一个整不好,就要被打入冷宫了。张尔蓁挺直了腰杆目不斜视,看着呼呼啦啦进来五六个人,他们一进门便扑倒在地高声请安,朱祐樘没做声,万仙儿这个太子妃朗声道:“沁侧妃起疹子一事,胡太医是一直跟着的,这事儿是怎么个情况,你细细说来,你只管实话实说,太子便不追究你,若是胡言乱语,胡太医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最知道后果如何。” 年近不惑之年的胡太医听罢忙表忠心道:“臣所言,句句属实,请太子明鉴。当日沁侧妃请臣看诊时,脸上已经布满红斑,尤其是左侧脸上红斑触目惊心,臣细细查看后发现不是普通的过敏反应,红斑内里发白有水泡,表面凹凸不均,发痒干疼,又抓不得,臣一时无法断定,回去查了医书后才确定沁侧妃这是严重的双重花相撞过敏反应,是菊花和西芹接触又碰到闻之触之饮之,便是正常人也抵不过,并且伤好后水泡破裂形成小坑,是绝对痊愈不了的。”胡太医说完,屋里一片安静,王香沁低低的抽泣声止也止不住,所有人都知道了,王香沁真的毁容了。 朱祐樘搭在案几上的手点着桌面,问道:“那为何说此事是蓁侧妃所为,可还有证据?” “当日臣也被蓁侧妃叫到凝云阁看腿,臣观蓁侧妃并无不适,一时疑惑为何叫臣过去,如今想是蓁侧妃心虚,想从臣这里打探消息吧。”胡太医面不改色心不跳,听得张尔蓁不禁想抚掌而笑,不愧是宫里的人,上到娘娘妃嫔,下到宫女太监,没有十八个心眼儿还真不好混,这演技该得奥斯卡啊!她转而问下面的小宫女:“你们呢,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一个年岁尚小身着绿衣的小宫女开口:“奴婢当日是伺候茶水的,因是第一次见到蓁侧妃不免多注意了些。邵妃娘娘多次寻蓁侧妃未果,奴婢发现蓁侧妃一直躲在角落里,经常看向沁侧妃,然后便拉着沁侧妃饮茶,奴婢看的清楚,那时候蓁侧妃从袖子里往外倒出了些白色粉末,奴婢以为是花园里的花粉,如今想来,大约不是的。” 另一个小太监补充道:“……奴才也看到蓁侧妃故意让出了邻近的金菊,金菊盛放,香气扑鼻,离得近了都呼吸不得。” 余下的宫女太监也一一道来,无非还是当日“所见种种”,张尔蓁听见他们诚挚的语言,看到他们真切的表情,终于笑不出来了,他们这般红口白牙的胡扯,描述的场景里,她张尔蓁可不就是心机深沉歹毒异常的毒妇,这样的自己人人得而诛之,他们虽然语调平平,但是张尔蓁还是感觉到他们话里浓浓的鄙视。 万仙儿面上震惊问道:“蓁妹妹,他们说的这些……,你怎么看,难道真是你所为?” 王香沁哭泣道:“臣妾是如何得罪了蓁妹妹,蓁妹妹要这般对我,求太子替臣妾做主啊。” 张尔蓁笑了,双眸中射出冷光问道:“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般对沁侧妃。嫉妒沁侧妃的美貌?我自认也不差,比之沁侧妃不遑多让……”才说到这儿,朱祐樘很不给面子的笑出声,张尔蓁不理,继续道:“……嫉妒沁侧妃得宠?我想问问沁姐姐,入宫大半年,太子可曾去过紫云阁一次?”王香沁的脸色越发难看,张尔蓁继续:“……嫉妒沁侧妃的父亲是位高权重的王阁老?我的父亲不过而立之年,便已经位居五品,我为何要嫉妒沁侧妃你呢?而且你我皆是子民,一般仰仗圣上,你并不比我高贵。方方面面,我并不比你差,敢问沁姐姐,我为何要嫉妒你,为何要害你,请你告诉我!” 王香沁仍旧在哭,对张尔蓁的问题视若罔闻,张尔蓁得不到回答,笑道:“说来也稀奇,自古弱者便以眼泪取胜,舆论通常会倒向哭泣的一方,我想问问太子,是谁会哭谁就是对的吗?” “唔——,沁侧妃,你觉得蓁蓁为什么要害你?” 听到太子问话,虽然语调平平,王香沁还是惊恐的抖了下身子,沁侧妃……蓁蓁……,她有些绝望,今日真的能除了张尔蓁吗,“臣妾……,臣妾与蓁妹妹同日进宫,一向和顺井水不犯河水,臣妾……也想知道,蓁妹妹为何要害臣妾呢……” 张尔蓁笑了,讽刺道:“作案动机都没有,又谈何作案手段,难道我是吃饱了撑的,算计一大圈来让你毁容?沁侧妃毁容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实话告诉你,你那张脸,我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满屋子妃**女太监和太医,张尔蓁这话不可谓不狠,朱祐樘嘴角上扬,心情似乎愉悦起来,万仙儿面色有些难看,良承徽和录昭训不敢多言,王香沁的脸色就更精彩了,黑一阵白一阵,脸上的凹凸越发明显,看的张尔蓁一阵恶寒。的确,王香沁毁容了,满脸的伤疤不是假的,可到底是谁要害她,她和皇后娘娘查了这么久不可能不知道,她们暂时动不了罪魁祸首,就想着借题发挥来对付她,瞧瞧,这胡太医,这几个小宫女小太监,他们的富贵或是小命都捏在皇后手里,别说是说几句假话,便是直接拿刀子上来砍人,恐怕也做得。可是王香沁到底是嫩了些,你要告状,应该在只有你和朱祐樘太子二人浓情蜜意时悄悄打小报道就是了,竟然这么高调。想到这儿张尔蓁又笑了,她怎么忘了,王香沁一般是见不到太子的,何谈浓情蜜意? 万仙儿假情假意的打圆场:“兴许真是沁妹妹弄错了,蓁妹妹一向善良,可做不出这等事儿。本宫定然严查,给你一个公道。” 朱祐樘慢悠悠开口:“来人——,把他们拖下去打五十大板,至于胡太医……,年纪不大记性不行了,趁早告老回乡吧。” 朱祐樘这话算是敲了定音锤,王香沁还想挣扎,朱祐樘继续道:“还有沁侧妃,念在你着实有伤,就安心在紫云阁养着,没事就别出来了。” “太子殿下,是臣妾错了,臣妾心慌便错信了他们,是臣妾错了,请太子原谅……” 听见王香沁的辩解,张尔蓁有些无力吐槽,沁姐姐,你好歹把口供坚持到他们挨完打吧,这会儿摆明了那些宫女太监说谎,岂能轻饶?果然,朱祐樘厉声道:“那更不得了,这等奴才妖言惑众,欺骗你陷害蓁蓁,更是不能轻饶,拉下去打八十大板,送去慎刑司。” 王香沁抖着身子看着哭嚎不已的几个小宫女小太监被拉走,胡太医瞬间老了十岁,也离开了,屋里还是那些人,张尔蓁坐回椅子上,万仙儿勉强笑道:“今儿好好的,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王香沁仍旧跪在地上,迷迷蒙蒙的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朱祐樘最不耐烦这些雕虫小技,说了句“散了吧”便起身离开,恭送走太子,万仙儿也扶着大宫女的手离开,走之前看了眼张尔蓁,笑道:“蓁妹妹好福气,但愿别因此惹怒了太子才好。” 张尔蓁笑着送走太子妃,才问王香沁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般漏洞百出的说辞,也想来害我?” 王香沁扶着宫女的手站起来,愤怒道:“那又有什么办法,谁让你总是霸着太子,明明咱们同日进宫,凭什么你就要独享太子的宠爱,这不可能!长此以往,何时才能有我的位置,我要除了你,不管用什么办法!” 张尔蓁甚至想扶额而叹:“你担心我是第二个贵妃娘娘,还是有人对你说这些话。真正害你的人你不去找,拉着我来垫背,你们都忘了,我又不傻,为什么要无故受着你的冤枉。沁姐姐,祝你好运。” 然后扬长而去,多说无益。 第29章 背后真凶 王香沁回到紫云阁后,又摔碎了一地的花瓶杯碗,伏在桌上嚎啕大哭。完了!完了!这次搞砸了!她一向聪明机灵,从小到大不曾受过一丁点白眼,姑母是当今的皇后娘娘,父亲是一品大员,母亲的诰命加身,全家尊贵,荣耀无比。她被宠着爱着长大,十岁上进宫陪着大公主进学,接受了最尊贵的礼仪和教养,大公主出嫁后自己便出宫等着,因为所有人连带着她自己都知道,她这个王家嫡女王香沁是要进宫嫁给太子为妃的人! 可天不遂人愿,她竟然是个侧妃啊!那万仙儿何德何能,身世品貌样样不如她,却还是踩在她的头上,一如万贵妃于皇后娘娘。但是这不是问题,因为贵妃身子垮了,万仙儿完蛋是早晚的事儿,那个张尔蓁才是劲敌!姑母告诉她真正害她的人是谁后,又对她说:“不可操之过急,若不能一举制胜,还需要等待些日子。”然后她说要除掉张尔蓁,姑母犹豫后同意了,安排好了这些人证,她想着最差也要让张尔蓁被关起来失了宠爱,若能废了蓁侧妃最好,可谁知……谁知道,竟然如此!张尔蓁未伤分毫,她却已经万劫不复。 她怎么办?她日后又该怎么办?! 王香沁又恨又悔,张尔蓁那个小贱人那般贬低自己,万仙儿那个小贱人那般幸灾乐祸,都看她笑话呢,这帮贱人还过得那样惬意,她不能倒下,她不能倒下!她还有姑母呢,她还有皇后娘娘…… 张尔蓁回到凝云阁时,朱祐樘已经睡在了床榻上,他明显累极了,眼窝下深深的乌色,一缕长发搭在脸颊,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张尔蓁收拾妥当后屐着鞋子走到床前,看着朱太子眼底的深青微微发呆,他大战归来后今日终于得闲,还要面对后宫这些可笑的算计,他……真是辛苦了。 张尔蓁又觉得讽刺恶心,那个糊涂的君王啊,万荣那祸害那般死的,人人得而诛之,人人唾弃不止,最后还是风光大葬了。姚老将军老泪纵横,大殿之上脱帽言称退出朝堂解甲归田皇帝也无动于衷,那时候的朱太子如何想呢?万荣死了……张尔蓁轻舒口气,那个祸害啊,死了倒也干净,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张尔蓁甚至恶毒的想着,若是真想扳倒万贵妃,是不是应该等着皇帝先驾崩,万贵妃便再也折腾不起风浪来? 张尔蓁脱了鞋子轻轻爬进床榻里边,扯着被子盖住自己,歪着头看近在咫尺的朱祐樘。他长得依旧那般俊朗,剑眉长睫,唇薄鼻挺,目测180还要高的身材,张尔蓁伸手悄悄捏捏他臂上的肌肉,好硬实,他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这要是放到前世去,朱祐樘完全可以靠脸吃饭呢,何苦这样把命拴在腰带上去争去抢。他有个不疼不爱他的父亲,有一堆想要他性命的后妈,有一堆面和心不和的兄弟姐妹,还有一个算计他的老婆……张尔蓁又悄悄伸手去抚朱祐樘眉间微微蹙起的眉峰,梦里都不安宁,既然当太子这般心烦,我还是希望你能活的自在些,朱祐樘……你能回来,真好。 朱祐樘迷迷糊糊间还是伸出手揽住了张尔蓁,有力的往身边拽了拽嘟囔着:“……再有几日,就能回去了……” 张尔蓁鼻头发酸,眼泪顺着脸颊滑进被窝里,她向朱祐樘怀里靠了靠,安心的闭上眼睛…… ………… 王香沁的事儿很快就传遍了皇宫,张尔蓁猜着皇后娘娘大约气极了,只派了贴身的老嬷嬷来安抚沁侧妃。朱祐樘三日后便解了王香沁的禁足,但也不去紫云阁看望,王香沁的日子恢复如常。至于真正害她的人,已经派了宫女过来,要蓁侧妃去储秀宫,邵妃娘娘请她过去叙话。 自打上次被万贵妃罚跪,张尔蓁轻易不出东宫,如今抬人的软轿都落在门口了,张尔蓁思量一番还是坐上去了,邵妃娘娘为什么要害王香沁,她有些疑惑。 邵妃娘娘穿着青缎掐花对襟外裳,腕上挂着蓝白琉璃珠镶嵌金腕轮,笑眯眯的看着一身粉色曳地长裙的蓁侧妃走进来,笑道:“你可算是来了,宫里近日冷清多了,你也可以常来储秀宫陪陪我,四公主还念叨过呢,说你讲的故事好听。” “有皇子公主们在娘娘身边陪着,怎么会冷清呢。”张尔蓁笑道。 “还说不冷清呢,你瞧瞧,这儿除了你我,可还有别的人?”邵妃的笑容依旧温婉,似乎真是闲话家常。 “既然只有你我,娘娘何不把话说的明白些呢,娘娘唤臣妾过来,可是有事吩咐臣妾?” 邵妃娘娘眼里精光一闪,赞叹道:“真不愧是太后瞧上的丫头,这股子聪明劲儿啊,就是旁人十个心眼子也比不上的。” 张尔蓁笑着回道:“可不就是呢,娘娘做下的事儿,险些落在臣妾头上,亏得臣妾机敏应对过去了,要不这会儿娘娘可见不到臣妾了。” 邵妃冷笑:“你这是在责怪本宫?” 张尔蓁连连摆手,一副担惊害怕的样子解释道:“娘娘说的哪里话,臣妾不过是抱怨下罢了,那等腌渍小人,逮谁咬谁,臣妾自然生气。不过臣妾嘴疑惑地还是……” 邵妃冷笑连连:“我今儿找你过来是有话问你的。丹房那边的事儿,你知道多少?知道多少说出来,我也不为难你。” “娘娘为何这般问臣妾,丹房是圣上的地儿,臣妾一个侧妃怎么有胆子打听那边的事儿,臣妾惶恐。” “你不说?”邵妃不怒反笑道,“若是没把握,本宫会找你过来?你当真以为有了太子的宠爱就有恃无恐了?在这皇宫里,可没有谁能独善其身,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成为第二个万贵妃就谁也不放在眼里。你可知道万贵妃是如何变成今日这般的?实话告诉你吧,那是她在自己身上养了蛊虫,这般豁的出去,你真以为她是靠着美色独宠的?” 张尔蓁诧异,怎么宫里人人都知道万贵妃养蛊的事儿了?邵妃不屑道:“本宫不像是皇后,多年来无所出不说,斗还斗不过万贵妃,这般无用的人凭什么要了本宫的枟儿去养着,真以为本宫稀罕,不过是可怜她膝下荒凉罢了!” “可是太子并未对臣妾说过丹房的事儿,臣妾着实不知道,娘娘明鉴。” 邵妃不信:“太子夜夜留宿你那,满皇宫里没有不知道的,咱们即便不是亲人,也不该成为仇人,你若是不说,今日就别想走出储秀宫了。” 张尔蓁突然有点无力感,邵妃娘娘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问我干嘛,你才害了我,当真以为我不介意啊,“娘娘明鉴,臣妾着实不知。” “哼!本宫也不怕明明白白告诉你,本宫皇子虽多,但本宫早就歇下了那不该有的心思,本宫能有今日,不过是定要让她们付出代价的。丹房那儿诡异,把守严密,轻易探听不出消息,你若是真知道些什么,就告诉本宫,本宫能做的,便是护着太子安安稳稳的……,如若不然……” 张尔蓁心里仍旧介意邵妃对王香沁做出的事儿,可明摆着邵妃娘娘不打算提那茬了,瞧着若是不说点什么出来,必定不能善了,遂斟酌道:“别的臣妾当真不知,只是有一点似乎不妥,便是丹房的道士偶尔会失踪几个,有人看见是往凤藻宫的方向去了……” “果然是她!”邵妃横眉冷对:“还有呢?” “贵妃娘娘最近似乎着急了,恨不得把皇宫翻一遍,听说在找什么人……,嗯……,大约是二十年前被圣上带进宫的滇南女子……” 邵妃满意地点点头,赞道:“你果然是个机灵的,本宫打听了这么久都不知道的事儿,你竟然还真知道。” 张尔蓁心里对吴皇后的佩服又上升一个等级,一个幽闭冷宫的废后眼线如此发达,她若是真有心起复,宫里这些女子又是对手吗? 邵妃笑了,挥手示意张尔蓁可以回去了,“今日本宫高兴,御膳房方才送来的燕窝薏米甜汤甚是好喝,你带回去吧。” “臣妾不解,娘娘为何要毁了沁侧妃的容貌呢?”张尔蓁问。 邵妃冷笑:“本宫膝下子嗣虽多,但也是本宫一个一个十月怀胎诞下来的,皇后她付出了什么?她什么都不做,凭什么不准枟儿来看我!本宫才是八皇子的母妃,本宫要见八皇子还要皇后点头,荒谬至极!” 好吧,张尔蓁有点懂了,当初太子身子不行,皇后娘娘养了八皇子时邵妃娘娘大约是极欢喜的,因为只要太子一……,八皇子会成为首个新太子候选人。如今的朱祐樘看起来身康体健又得民心,邵妃娘娘的好算盘算了空,便想和八皇子朱祐枟重续母子情深,奈何皇后娘娘把着严格,邵妃心一怒,便拿王香沁开刀了…… 张尔蓁笑着道谢邵妃娘娘的甜汤,告别了邵妃后一出宫门就坐上了软轿,督促太监们抬快点,倘若再被其他人截了糊岂是妙事? “方才带回来的那盅甜汤,找个僻静的地儿养养花吧,观察观察那花长势如何。明月,不可偷喝。” “奴婢知道了。” 第30章 你好我好大家好 张尔蓁回宫后,去紫云阁探望了王香沁,王香沁看着她的目光充满怨恨目光紧紧凝在张尔蓁身上,“你来做什么,瞧我的笑话还是来耀武扬威的?!” 张尔蓁慢腾腾打量了紫云阁的暖阁,几步过去坐在宽大的贵妃椅上,在王香沁怨毒的目光中开口:“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难道皇后娘娘瞒了你,连你这个亲侄女怎么受的伤,受了谁的迫害都没跟你讲清楚?沁姐姐,你可不该冲我发火。” 王香沁抓起手边的银丝珐琅陶瓷小茶碗扔在张尔蓁脚边,怒目而视:“我不听你假惺惺的,你当我不知道,你们能有几个好人,巴不得看我毁容,巴不得我入不了太子的眼。我告诉你,你少做梦了,我要好好养着,娘娘从西域寻来的好药就快到了。我是能治好的,你,还有那个万仙儿,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王香沁形状疯魔,张尔蓁用脚轻轻拨拉着一地的碎瓷片,笑道:“你既然知道你这脸跟我没关系,何苦演出那么一次,惹得太子厌了你。你知道当时的自己有多少胜算?” 王香沁嚷道:“你休得胡言!我这脸如何给你没关系?” 张尔蓁懒得兜圈子,直白道:“你这脸明明是邵妃娘娘做的!那日邵妃娘娘不叫我陪着,只一直叫你陪在身边,坐在锋龚亭许久。为什么郕王世子妃好好的,你却这般?你难道忘了园子里飘来的异香,你喝的茶是不是邵妃娘娘的人给你倒的,你还没出御花园就感到不适,当时是不是脚步发虚,你回来后就招的太医,那你可知道胡太医是什么人,你自己糊涂,偏偏自诩聪明,我就不信,皇后娘娘没有告诉你这些?又是你,嫉妒我恨我怨我,硬是要把这事赖到我头上,皇后娘娘是不是有些失望你会这么冲动?原本用来打击邵妃的一招好棋,就毁在你的执着里。沁姐姐,进宫前我曾听闻你聪慧灵巧,如今看来,也是如此糊涂!” 王香沁犹自不甘:“你胡说你胡说!就是你,你这个贱人伙同别人来害我,你想让我冤枉邵妃娘娘,你休想!” 张尔蓁诧异的看向王香沁:“你还在骗人,你就不好奇,到底邵妃娘娘为何要害你,你与她无冤无仇,你们之间的关系,可不就是皇后娘娘吗。” 王香沁目光中犹带着挣扎,张尔蓁继续道:“邵妃娘娘为了报复皇后娘娘强要了八皇子去的事儿,所以对你下手,皇后娘娘明知是谁所为,此刻却不好动手,你这事儿啊,若是利用得当,让邵妃娘娘吃些苦头未尝不可。可你偏偏要用来对付我,落得这个下场,沁姐姐,你还没想明白吗?” 王香沁软下来,喃喃道:“所以……这事儿,根本就是我受的无妄之灾?可是八皇子能养在皇后娘娘膝下是多少皇子公主盼也盼不来的美事,邵妃又何苦装的一副爱子深沉的样儿,她那么多孩子,偏偏就最心疼八皇子不成?!” 张尔蓁轻轻地调弄着发间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笑道:“进宫这些日子你没看出来?皇后娘娘对八皇子到底有多少疼爱呢。”太子如今储位牢固,八皇子养在谁的名下便没有任何区别。八皇子年幼时便进了坤宁宫,自然与亲娘邵妃不相熟,邵妃十月怀胎辛苦所生的孩子,况且自己又是四妃之一,地位不低,凭什么自己的孩子要养在别人的名下,养就养了,你还不好好对他!(最起码邵妃是这么认为的)邵妃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好吧,既然你对我儿子不好,你自己又没有亲生的,我就对付你侄女好了。邵妃娘娘这一招使得好,张尔蓁就是有些同情王香沁,这脸上坑坑洼洼的小印子,真的可以好吗? 大约是张尔蓁眼里的同情太过明显,王香沁愤怒更甚,她甚至失去理智,大声嚷道:“你胡扯!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你胡言乱语诬陷皇后娘娘,诬陷邵妃娘娘,我要告诉太子,我要告诉皇后娘娘,张尔蓁,你完了!” “沁姐姐真是越发糊涂了,太子殿下若真的信你,那日可曾容你几句话,可曾斥责过我半分?”张尔蓁笑得花枝乱颤,感觉自己很像恃宠而骄的奸妃:“沁姐姐看着我难道像个傻子,跑到这儿来让你抓把柄?” 王香沁有些颓然的耷拉下肩膀,低声道:“你哪都不好,偏偏运气最好,太子谁都不放在眼里,偏偏只容得下你,论美貌你不是最好看的,论聪明你也不是最好的。我自打进了这皇宫,见过太子的次数不过五次,你呢,可这又是凭什么,我怎么甘心!别说是我,就是万仙儿又甘心?你今日逃过去了,难保明日还能这么幸运,太子殿下若真为你好,就不该这么明目张胆。” 王香沁这话也算是说到张尔蓁的心坎上了,可是朱祐樘一向如此,她没那个能力去左右朱祐樘晚上去哪里歇着,凭心而论,她当然不会把自己房里的人往外撵,她脑子又不是秀逗了。 张尔蓁离开紫云阁后,王香沁没有继续的摔杯砸碗,她无力又茫然的坐在椅子上,对自己的前途产生了担忧,这宫里没人是真正关心她在乎她的,皇后娘娘不过是拿她当枚棋子,太子殿下不喜欢她,她才十七岁啊,以后该怎么办?王香沁颤巍巍的摸过一把精致明亮的小镜子打量自己,原本白皙漂亮的左脸上那么扎眼的小坑啊,填了多少粉也铺不平,她何时这般丑陋了,她原本是骄傲的王家大姑娘,如今的自己又算什么?!眼里不甘的泪水顺着面颊滑下来,大滴大滴的落在衣衫上,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啊! 张尔蓁回到凝云阁时,朱太子已经回来了,“你去她那儿做什么,上赶着认错去?”语带嘲讽,似乎看不惯张尔蓁的烂好心。 张尔蓁沉默不语,许久才道:“太子打算怎么办,日后……沁姐姐会如何?” 朱祐樘深沉的眸光略带讽刺:“她当时定要进宫,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王家贪婪,出了一个皇后还不够,又巴巴送一个进来。她既然是王家的女儿,自然就要有这般的觉悟。” 张尔蓁忍不住辩解:“可是她年岁并不大……” “那又如何,你想说什么?日后放了她出宫去?”朱祐樘撂下手中拿着的书,粗暴的拽过张尔蓁站在自己身前,盯着她严肃道:“我知道你向来心软,可是今时今日还容不得你同情别人,蓁蓁,你同情她们,谁来同情你?” 张尔蓁被朱祐樘灼热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挣扎道:“我好着呢,为什么要她们来同情我呢。” 朱祐樘不屑道:“形势未明,你未免乐观了。下次不准自己跑过去,若是她要对你下手,你可能躲得过?” 张尔蓁挣扎不过,还是乖乖靠在朱祐樘宽阔的胸怀里,嘟囔道:“我有手有脚的,自然跑得了。太子就别管我了,外面的事儿就够你忙活了。” 朱祐樘抵在张尔蓁毛茸茸的脑袋上,烦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很奇怪,自己抱着这具瘦弱的身子时,心里总是格外静谧。张尔蓁扭了扭身子,她有些累了,还有些饿了,她想抬头说“咱们吃饭吧”,费劲好大功夫才把脑袋翘起来,红艳艳的小嘴就在朱祐樘眼前一张一合,朱祐樘甚至没有听见这个女子说什么,只觉得一股热流由心里升起,他抓紧张尔蓁的双臂,低头四目相对间,吻上蓁侧妃的唇。 张尔蓁脑袋一瞬间空白,眼前只有放大的朱太子长长的睫毛,她瞪着大眼睛看着近在眼前的俊颜,唇间传来的酥麻感渐渐让她清醒,她才十四岁啊……怎么能……怎么能……,她想要挣脱开,朱祐樘不满地嘟囔着:“你是我的妃子,别动了,再动……”张尔蓁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纯情小娃娃,前世她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的,听见朱祐樘的话脸刷的一下红了,她怎么忘了,她们不是那种可以盖着一条棉被纯洁睡一辈子的合伙人关系,她是他的小老婆啊!她出嫁前金氏还给她一本春宫图呢,她都险些要忘了…… 朱祐樘掰过张尔蓁的小脑袋,直直地盯着她道:“你还没长大,我知道的。” 张尔蓁很感动地想点头,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感谢太子的大恩大德,可头还没点下去,朱太子又附上来,微凉的唇流连反转,张尔蓁有些木木的不知道如何反应。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得道朱祐樘渐渐粗重的喘息,张尔蓁的小手不由自主的攀上朱祐樘的脖颈,仰着修长的脖子迎合他。许久后,朱祐樘才不甘的离开,紧紧搂着张尔蓁平复心跳:“你这女子,真是……。” 张尔蓁有些委屈的咬着唇瓣:“可是……可是……” 朱祐樘长叹一声:“你何时才能长大。” 张尔蓁老脸一红,捏着粉拳垂太子的胸口:“可是……可是……” 朱祐樘大声笑出来,心情极好:“蓁蓁,你很好。” 张尔蓁安心的窝在朱祐樘怀里,心想着:“你好,我才好的。”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第31章 咱们是真心的 “你……你……”张尔蓁有些难以启齿的咬着唇瓣,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朱祐樘潮红的脸。朱祐樘还是紧紧搂住她,许久才道:“你先用膳吧,我过会儿再来。” 张尔蓁脸红的像个煮熟的虾子,嗫喏道:“你是太子,你……还有……还有太子妃呢……” 朱祐樘愣了一下,意识到怀里的小人儿在说什么后,神色复杂起来,“你啊,是真的……”不在意…… 张尔蓁仍旧窝在太子怀里,有些闷闷道:“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让你是太子呢。”日后还会是皇帝,什么专宠独宠一生一世一双人,说出来简直要吓死她了,不敢想不敢想,她就做他后宫里稳稳的娘娘一枚,安心生活着,到时候再生个孩子悉心教养,此一生足矣。 朱祐樘揽着张尔蓁的双臂揉了揉,“贵妃那边最近要有些动静了,你小心些,没事就别出去了,省得进了别人的圈套。” 张尔蓁疑惑:“她又想干什么,不是病的下不了床吗?” “按照我的计划,这会儿她早该……,可惜圣上还帮着她,今儿午时找到了一个当年进宫的瑶族女子,偏偏那女子还略通医术和蛊毒,未时便进了凤藻宫。凤藻宫那边传来消息,贵妃这会儿竟然能用膳了。”朱祐樘的话听不出喜怒,亦没有咬牙切齿,他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顺利,万贵妃总能在最困难时绝处逢生,张尔蓁也如是想,万贵妃就像一只坚强又幸运的蟑螂,即便是一个巴掌拍上去,她也能从指缝里钻出来,“那女子年岁大约也不小了,怎么现在才出现?” “早年间藏得深,这次若不是父皇掺进来,大约还是不肯出来。”朱祐樘提到皇帝的时候,亦没了之前的失望。 张尔蓁嘀咕着;“贵妃给圣上下了什么蛊,这么多年了还是能如此钟情,这蛊虫真是不可小觑。”张尔蓁想着,自己要不要也来一只,用在朱祐樘身上? “她下的这种**叫做万僵卿,是数万只蛊虫放在一起厮杀后活下来的一只,先是日日喂以自己的血,十二个时辰总共要出一碗。十日过后开始啃食饲主的肉,一日一两,再是十日后,便要和蛊虫同塌而眠,忍受蛊虫……钻心之痛,它会在体内寄养十日,而后钻出来,取其肉毒,喂圣上吃下后,蛊虫会再次钻入她体内,此种过程要持续一年,一年后的蛊虫将不再外出,产生惰性。而吃下肉毒的人,对饲主的留恋和迷恋……你都看到了。” 张尔蓁听得毛骨悚然,这简直难以置信。整个过程下来,万贵妃到底要忍受什么样的疼痛和折磨才能换来最后圣上的几十年爱护和专宠,果然成功的路上充满荆棘啊,张尔蓁突然极佩服万贵妃的耐力和功力,这样可怕的女子,难怪吴皇后,王皇后,邵妃等众多后妃都拿她不得,怪不得朱祐樘一步一步走的小心翼翼,万贵妃这般可怕的女子,断然不能小觑。 “那蛊虫歇了这么多年,终于不耐烦了吗?” 朱祐樘终于露出表情,笑得很开心很纯良:“自打我认识了李神医,从滇南那鬼地方回来,就开始慢慢接近万贵妃,要激活那玩意儿,她向来小心,我也是费了大力气的……,也是母妃留下的书里藏着滇南瑶族蛊虫的秘密,否则我早就……” “纪妃娘娘懂这些东西吗?” “母妃是瑶族首领的女儿,自小就接触这些,她进宫前曾悄悄嘱咐过那些少女,万万不可将滇南蛊毒带进来,可有些人被万贵妃的承诺重金骗到,成了专门为贵妃养蛊的宫女。如今她们早都死没了,如今又钻出来一个,不得不说,万贵妃真的是‘福泽深厚’。” 张尔蓁感慨:“那女子能在皇宫藏二十多年不被发现,如今若是帮了万贵妃,我们若是想要对付她,岂不是难如登天了?” 朱祐樘的神情晦暗不明:“凤藻宫现在便是只虫子也爬不进去,除了万仙儿,便是圣上才能进去了。” “那我们要不要在万仙儿身上做手脚?”张尔蓁有些迫不及待,可以在万仙儿身上下毒,那种传染性极强的,进去带给万贵妃就好了。朱祐樘大约知道她在想什么,敲了敲张尔蓁的脑瓜子:“如果能那么简单,我早就在万仙儿身上下毒了。万仙儿咱们没有办法,可圣上那里还是可以的。” 张尔蓁大惊:“你要在皇上身上……”她一把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惊悚的看向朱祐樘,我的乖乖,不能对你爹下手啊。 毫无意外,张尔蓁脑袋上又迎来一击爆锤,在张尔蓁不满的目光中,朱祐樘轻声道:“你忘了如今的若昭仪是如何的受宠,圣上去哪儿都要带着的,便是上朝,也要若昭仪在一侧大殿里候着,区区凤藻宫,白若自然能进去。” 张尔蓁越发震惊:“你真的要这般利用她?” 朱祐樘揉揉她柔软的碎发:“她进宫时,早就做好准备了。” 张尔蓁沉默,那个仙女般的人儿啊……张尔蓁问:“我被贵妃留在凤藻宫那时候,是若昭仪将我领了出来,是你吩咐的吗?” “是,我要她保证你的安全,从她进宫那日,就告诉过她了。” 张尔蓁突然有些心痛,当时的白若该有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会迈出那一步,或者说,当时的白若是有多么的深情的恋着朱祐樘,才会答应这些要求。张尔蓁突然很愧疚,朱祐樘放着那般好的女子不要,放着那么多莺莺燕燕不理,日日在凝云阁当个清心寡欲的小和尚,张尔蓁一把抱住朱祐樘,朱祐樘疑问,张尔蓁闷闷道:“太子,你以后想生个儿子还是女儿?” 朱祐樘有些懵懵的,张尔蓁悄悄掐了他一把,朱祐樘吃痛道:“本宫都想要!” 张尔蓁嘟起了红唇:“那是不是太贪心了。” 朱祐樘笑着抱住她:“蓁蓁,本宫可是太子,怎么可以只有一个儿子呢。” “那太子……我饿了……” “哦——,都这个时辰了还不传膳,来人——,赶紧传膳,本宫要吃饭!” ………… 宫里的氛围越发紧张,万贵妃生病要痊愈的事儿,满宫里除了皇帝和万仙儿,张尔蓁觉得没人会高兴。万仙儿似乎对勾引太子这事失去了兴趣,日日留恋凤藻宫,连张尔蓁等人的请安都不用,真是比最最敬业的职工还要敬业,张尔蓁自叹不如。偶然一次看见了万仙儿,越发苗条的身段竟然风情万种,怀里抱着一只纯白的卷毛小狗,像看着一坨闪闪发亮的黄金,张尔蓁愕然,莫非这丫头日日春光明媚?可是凤藻宫里也没个真正的男人呐!张尔蓁摸着下巴沉思,看着那小狗的眼神越发神秘,万贵妃那**,会不会教给万仙儿呢,若是万仙儿成了第二个万贵妃,她是不是危险了? 随着万贵妃渐渐痊愈,皇上往凤藻宫去的时候少了,往丹房去的时候又多了。皇上在丹房的时候身边是不允许跟着妃子的,张尔蓁猜测皇帝的心思大概是这样的:朕要长生不老,尔等凡人不配一观。因着凤藻宫离丹房最近,皇帝钟爱的若嫔娘娘(白若升职了)便可以经常去凤藻宫坐会儿,万贵妃自然不敢不接待,若嫔走的离万贵妃更近了。朱祐樘又开始忙着处理奏折,上朝办公,传唤大臣进宫商议国事,蒙古小王子死了,蒙古那块巨大的肥肉又被盯上,大明怎么能为他人做嫁衣裳。 张尔蓁继续窝在凝云阁做一只快乐的米虫时,迎来了惊喜,皇后宴请诰命夫人们,高夫人便带着自家儿媳妇进宫了,然后高家儿媳妇便七拐八拐进了东宫,明月冲进来惊呼:“侧妃,您知道谁来了?” 张尔蓁抬一抬眼皮问:“又是哪个娘娘叫我过去?” “是高家少奶奶,就是金家二姑奶奶,……就是侧妃的小姨母啊。”明月有些语无伦次,张尔蓁惊呼:“是小姨母?!还不快请进来!” 时隔多年,张尔蓁终于又见到了金嫣娘。金小姨母长高了,身姿玲珑窈窕,穿着一袭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烟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狡黠调皮的冲着张尔蓁眨眨眼,“蓁蓁,别来无恙啊。” 张尔蓁兴奋上前牵过金嫣娘的手,拉着往里走:“小姨母还是这般任性,怎么不派个人过来说声……”而后狐疑转头问:“……小姨母是如何过来的?” 金嫣娘笑得宛若一只得逞的狐狸,眉眼间尽是少妇的风情,“这东宫可是我想进来便能进来的?自然是华嬷嬷来接了我,想不到啊,当年教咱们礼仪的华嬷嬷,今儿陪着你又进宫来了。蓁蓁,你可真有福气。” 张尔蓁拉着金嫣娘坐在贵妃椅上,笑道:“小姨母还说我有福气,你才是福气呢,外祖父可来了京了?” “你外祖父离不得益州,我进京后,见过你舅舅们,见过你父亲母亲,独独没见到你,蓁蓁,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进宫来了。”金嫣娘当初爽朗大气的人儿竟然抹起了眼泪,张尔蓁心里一酸,眼眶也有些湿润,忙使劲捏着帕子将眼泪挤回去,笑道:“嫣小姨怎么这样多愁善感起来了,咱们当年一起钻狗洞时豪放的嫣小姨哪儿了?这个不会是冒牌的吧,我来瞅瞅。”说罢就要去揭金嫣娘的脸。金嫣娘瞪她一眼,眼波流转,妩媚动人,张尔蓁一笑,金嫣娘嗔道:“你若是不认得我了,我还不如走了得了,咱们多年不见,兴许你早就忘记我了呢。” 张尔蓁忙拉着笑道:“嫣小姨好容易进宫来,就这般出去了岂不可惜,嫣小姨快与我说说,高家如何,你现在过得如何,我父母亲如何?外祖父那边还好吗?” 明月送茶上来,金嫣娘抿了一口笑道:“家里一切都好,我进宫前去了张府一趟,姐姐有几句话要我带给你。”然后做一脸严肃状:“……你告诉蓁蓁,别管家里如何,只要她好生呆着,娘就没甚担忧了,家里弟弟妹妹也都好,用不着她挂心。”想到金氏说这话时的样子,张尔蓁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心酸:“他们过得好就是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第32章 瓜熟蒂落 “你还能帮什么忙,姐夫官运亨通,鹤儿和龄儿眼见着都长成了英俊潇洒的少年,你只管好自己就得,毕竟……”金嫣娘压低了声音:“这皇宫可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 张尔蓁笑道:“宫里都还好,有太子护着,我的日子并不难过。” 金嫣娘突然长辈似的语重心长起来:“我今儿能来看你,是太子宠爱你,我高兴,但是我也得提醒你,太子终归是太子,他宠你时你也不能太任性,不能仗着自己的宠爱就肆无忌惮的。我知道你素来是个良善的孩子,为了跟着你的几个丫头还能骗我跟着你去庄子上救人,可在这皇宫里,善良好心是最要不得的,你对别人心软,焉知别人不会对你下手。蓁蓁,我也后悔自己的心软,自打我管家后,卿姨娘仍旧折腾,但是我也忍了,谁知后来她越发的变本加厉,偷摸去了庄子上想害死我你外祖母……”张尔蓁震惊,外祖母赵氏还在庄子上没回去?问道:“我以为我走后,外祖父会将外祖母接回去的。” 金嫣娘摇头叹道:“爹对你终究有愧,姐姐的去世他们都有心结,留娘在庄子上反而好过些。可卿姨娘起了歹心,花大价钱雇了几个土匪要去杀了我娘,亏得庄户护着,娘虽被刀砍了,最后救过来了……我那时候就觉得啊,有些人心底里怎么想谁又能知道,我们不能把每一个人都当做敌人,但是绝不能当做自己人,在他露出第一颗獠牙的时候,就应该砍掉他的双臂。” 时间果然能改变一个人,张尔蓁有些惭愧,这么多年来她始终徘徊不前,金嫣娘却以极快的速度成长起来,能独当一面了,成为一个优秀的主母,而她呢,成日龟缩在朱祐樘的羽翼下享受着被保护的感觉,有时候她的一些小聪明也会让她沾沾自喜,可这些在这深宫中完全不够看的,若是没有朱祐樘,她早就成为了后妃手中的冤魂,她不愿去争不愿去抢,默默呆着便以为万事无忧了?可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一波一波的让人猝不及防。 金嫣娘拉着张尔蓁的手苦口婆心:“蓁蓁,只要你好好的,什么荣华富贵都不重要。” 张尔蓁笑道:“真是岁月催人老呢,转眼间嫣小姨都成了个嬷嬷了。” 金嫣娘不悦的蹙起眉头瞪了她一眼:“嬷嬷怎么了,我说的话你要记牢了,别再像当时似的那般莽撞,胡乱用自己的善心。” 张尔蓁笑着点头连连称是,两人又说了许多话,金嫣娘说了她进京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和稀奇之事,张尔蓁的日子普通而无趣,多数时候便眯着眼睛乐乐的听着,金嫣娘不能久待,半个时辰后便提出告辞,张尔蓁接过金嫣娘递过来的信纸,摸着厚度有些感伤道:“嫣小姨,你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咱们总能再见的,蓁蓁,好生照顾自己,别惹太子生气。”金嫣娘殷殷嘱咐。 “嫣小姨,你也要好好的,早日给我生个可爱的弟弟出来,到时候我可要送大礼去。” 金嫣娘啐了一口没好气道:“瞧你这个孩子,有这么编排姨母的。姨母可是要嘱咐你,如今太子妃还未有孕,你最好也不要怀孕,到时候成了这东宫的活靶子,明刀暗箭的防不胜防。” 张尔蓁笑着点头,她都没圆过房呢,去哪里有身孕,况且……她的大姨妈还没有来过呢………,张尔蓁突然心头沉重,送走了金嫣娘后叫来华嬷嬷和奶娘,示意奶娘关上门,有些难以启齿道:“那个……我听说但凡是女子……,都要来癸水的,但是我都十四岁了……,为何就没有呢?”张尔蓁的小脸红彤彤的,不好意思的绞着帕子。 华嬷嬷和奶娘送走高少奶奶后原本以为自家姑娘要伤心许久,没成想这就被拉进屋里来问这个问题,姑娘平时可从没在意过,怎么突然就…… 华嬷嬷笑得脸上的褶子挤成了一朵花:“侧妃年纪还小呢,莫要着急,但凡是女子,就会有癸水的,至于早晚的话,这个还真说不准。侧妃还小,兴许明日就到了呢。” 奶娘有些担忧:“可那几个丫头都来过了,按说姑娘的岁数不算小了,怎地……,嬷嬷,咱们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看看?” 张尔蓁依稀记得前世来大姨妈的时候将将十三岁上初一的年纪,当时害怕的脑子一片空白,可今儿都十四岁多了,怎么还迟迟不见动静呢,她若是及笄了还没来癸水,到时候怎么圆房?她还是个孩子啊!华嬷嬷将侧妃的担忧尽收眼底,可为着这事去请太医,便是好事也会变成坏事,她略一思忖道:“当年与我要好的宫女里倒是有一个懂女子这些事儿的,我去寻寻她,若能找到,便唤她悄悄过来给侧妃看看,她是个靠谱的人,就是不知还找不找得到了。” 张尔蓁觉得这极好,人脉广就是好,做事方便,“那太好了,嬷嬷你打算何时去找?” 华嬷嬷笑道:“瞧姑娘这着急的样子,我这就去寻寻,当年我离开的时候她进了仁寿宫,想必还在呢,太后娘娘出宫去了,我悄悄打听打听就是。” 张尔蓁忙从床头翻出个匣子塞进华嬷嬷手里:“少不得打点打点,嬷嬷收着。” 华嬷嬷也不拒绝,笑呵呵地接下便出去了。 张尔蓁打起精神问奶娘道:“紫云阁那边今日有什么动静没?” “今儿皇后娘娘设宴,沁侧妃倒是没去。这阵子也不出门,前阵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又送东西来,这几日就没见到了。” 张尔蓁又问:“就没有别的人来看看沁侧妃?” “这宫里可都是人精似的,谁这个时候来找晦气。”奶娘神秘道:“邵妃似乎派了人过来,奴婢正巧看见了,是钟粹宫的四双,不知来干什么,来的时候可没带什么东西。” 张尔蓁也疑惑,邵妃还敢派人来紫云阁,是几个意思,“奶娘,你让明月去那边探听探听,钟粹宫来人做什么的。” 奶娘不解:“姑娘,你管那个做什么?” “万一她们再合谋起来想要害我,我总得知道啊。” 奶娘大惊:“邵妃给咱们无冤无仇的,害咱们干什么?” “奶娘可不知道,我那日被叫去钟粹宫,邵妃想从我这儿探听到万贵妃那边的消息,我就很奇怪,她怎么就知道有些事儿我懂?是不是咱们这儿出了内鬼,还是紫云阁那边出了内鬼,东宫里谁进谁出的,邵妃娘娘怎么了如指掌?”张尔蓁沉思道:“咱们没事就好,若真的有什么事了,再让她们逮着了,哼……” 奶娘肃然,“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去看看。”奶娘火急火燎出门去,只留下张尔蓁一脸沉思。 好一会儿,张尔蓁才神游回归,盯着自己纤细的手腕,心里纳闷:自己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多可人啊,怎么年纪越长越发瘦了,别是得了什么病症或是也被别人下了毒?张尔蓁的胡思乱想把自己吓得够呛,连连摇着脑袋否认这种可能,她可不能有被害妄想症,看着什么都觉得是阴谋。如今还是自己的身子最重要,对了——还有爹娘送来的书信…… 事情的发展极其顺利,申时初华嬷嬷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个年岁相仿的老嬷嬷,华嬷嬷介绍道:“侧妃,这位是苗嬷嬷,给你看诊来了。” 苗嬷嬷穿着尘灰色棉袄,俭朴的不像是个宫里的人,面色严肃,一双铜铃大眼直勾勾的盯着张尔蓁,看的张尔蓁心悸,忙笑着赐座,苗嬷嬷拒绝道:“老奴不能出来太久,还是紧着给侧妃看看,若侧妃身子无碍,老奴还得回去做活。” 张尔蓁也不敢再细打听苗嬷嬷你都这般年纪了怎地还要干活,忙伸出手腕探到苗嬷嬷跟前。苗嬷嬷随意瞄了一眼便轻轻将右手探上来,凝神细品,只看她严肃不苟的样子便知确实心中有谱,好一会儿苗嬷嬷才收回手,道:“侧妃身子没问题,平常多走动走动就好。” “那为何……”华嬷嬷接口。 “瓜不熟怎么落下来,时候未到,侧妃不必心急。” 张尔蓁松了一口气笑道:“谢谢苗嬷嬷了,劳烦你走一趟。” 苗嬷嬷木木道:“侧妃有用的着老奴的地方是老奴的福气,既然侧妃无事,老奴先行告退了。” “苗嬷嬷先别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苗嬷嬷若是不嫌弃便收着吧。”张尔蓁从左手腕上退下来一只硕大的金镯子,觉得自己很像一个眼界短浅的暴发户。 苗嬷嬷眼皮都没动一下,冷冰冰道:“侧妃客气了,老奴用不上这些东西,没得浪费了,侧妃的心意老奴知晓。” 张尔蓁尴尬的收回镯子,笑道:“有劳苗嬷嬷了。” 华嬷嬷又带着苗嬷嬷离开,没一会儿便回来了,华嬷嬷道:“侧妃以为我在哪里寻到苗嬷嬷的?还是在废后宫里找到的,可怜我这老姊妹,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要累活累活的。” “要不把苗嬷嬷调到别的宫里去,找个轻省的活计……”吴皇后宫里是冷门单位,不太适合养老。 华嬷嬷叹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她不愿意,说在那儿自在也人少,除了累点,其余都好。我这老姊妹一向倔脾气,只能由着她了。侧妃,你的身子没事也好,现在可以宽心了。” 张尔蓁轻轻笑道:“是我的错,疑神疑鬼的让嬷嬷白跑了一趟。” 华嬷嬷笑道:“亏得侧妃想到,如今没事就好。” 第33章 白卷儿失踪 夜里,疲惫烦躁的朱祐樘回到凝云阁的时候,迎接他的是蓁侧妃灿烂明媚的笑脸。张尔蓁积极又殷勤的问:“太子用过晚膳没有,小鲁子今日没惹太子生气吧,太子快快坐下歇歇,瞧瞧您这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明月,我要伺候太子洗脚,快去打水来,别太热,容易烫到脚底板。” 朱祐樘浑身的疲倦一扫而空,笑眯眯的看着蓁侧妃忙前忙后,舒适的张开双臂由着张尔蓁解下外袍,又伸直腿由着张尔蓁脱下靴子,才拉过张尔蓁坐在身边笑道:“你这市侩的小人,又跟我算的这么清楚,今日见到高家媳妇儿就这么高兴?” 张尔蓁乖巧的倚在朱祐樘胸口上,真诚道:“我原以为要很久后才会见到她们,谢谢太子替我想着,您那么忙,日日那么多烦心事还能将我的事儿记在心上,我很感动。”然后在胸口磨了磨,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朱祐樘有些受宠若惊,双手撑过蓁侧妃的小身子盯着她的眼睛问:“高家媳妇儿可跟你说什么了?”怎么突然这般……柔顺? 张尔蓁笑着摇摇头温声道:“没有,嫣小姨母只说要我好好照顾太子,听太子的话,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叫人算计了。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嫣小姨了,上次还是在益州的时候。太子能让嫣小姨进宫看我,我是真的感动,太子能有这份心,我很感谢。” “说那些做什么,你高兴就好。以后这些话就别再说了,本宫不爱听,我能做到的,自然尽力去做。”朱祐樘环过张尔蓁的小身子,低头俯视她娇羞的俏脸。他喜欢极了这种感觉,在他怀里的张尔蓁,就像他幼时收养的那只小猫,平时厉害的不行,一旦软下来,便让人爱不释手,很舒服,很安心。 张尔蓁心底微微一颤,也伸手抱住太子瘦弱的腰身,捏着小手在太子腰间掐一把闷闷道:“太子你太瘦了,蛊毒不是好了吗,怎地还是不长肉,改日我亲自下厨给你做药膳,好好补补身子。”宫里的伙食是多么美好啊,这个太子难道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吃什么都不长胖的好身材呢! 朱祐樘轻笑:“蓁蓁还会下厨呢?” “那是自然,你就等着瞧,我做的菜可美味了。”张尔蓁不满道,心里却嘀咕,自己那二斤不到的菜鸟技术,怎么可能满足太子这张尝遍满汉全席的嘴巴,她只是说说而已,做不得数。 “倒是不必费那些功夫,蓁蓁这儿,就有美味的东西。”朱祐樘瞧见她眼底的狡黠,低头缓缓将鼻尖抵在张尔蓁小巧的鼻头上。张尔蓁耳朵都红了,脸蛋像是着火似的,这个人啊……,眼前放大的俊颜要不要这么有迷惑性,张尔蓁这个老阿姨如何受得住,却还是不舍得闭眼,愣愣的睁着眼睛看到朱祐樘漆黑的眸子里害羞的自己。 朱祐樘只是睁着一双星眸看着张尔蓁,长长的睫毛隐隐刷在张尔蓁的脸上,张尔蓁不争气的咽了口唾沫,嘀嘀咕咕:“这……太子……你还没用膳吧,赶紧传膳好吧……” 朱祐樘也不着急,笑看着蓁侧妃。张尔蓁一双大大的杏眼眨啊眨,她自然知道朱祐樘什么意思,这实在是需要非一般的勇气!张尔蓁鼓了鼓小腮帮子,然后像是英勇就义般的把眼睛一闭,伸着脖子探上朱佑樘的薄唇,然后双手极自然的勾在朱太子的脖子上,心里想着,婚姻义务,务必遵守!亲亲更健康! 朱佑樘只觉得唇上柔软,蜻蜓点水怎么能够,感受到她笨拙的亲吻,朱祐樘双手紧紧环过她的小身子,低头加深了这个吻,这是他的福利,为何不要呢,她真是个现实的小人儿! ………… 苗嬷嬷走之前给华嬷嬷留了几个药膳方子,华嬷嬷照着单子一日两顿的给张尔蓁补血,红枣炖猪心,黄豆炖猪脚,银耳乌鸡汤……张尔蓁一度以为自己在坐月子,不是只有生完孩子的女子才这么吃的吗。华嬷嬷很严厉,奶娘也在一旁紧张的看着,明月缩在一旁不敢搭话,张尔蓁连续吃了五天,再好吃的药膳也不能入口,恹恹的歇了一日。然后庆云阁那边传来消息,太子妃的白卷儿失踪了,谁见到了马上提供消息,重赏!白卷儿便是万仙儿从凤藻宫抱来的白毛小狗,一直疼爱有加的,这会儿竟然不见了,整个东宫都折腾起来。张尔蓁眯着眼睛想了许久,马上叫过明月,附在她耳边几句,明月听了后虽然有些疑惑不解,还是下去悄悄做事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张尔蓁感觉到小腹微微胀痛,又过了三天,终于迎来了今世的癸水。 张尔蓁流着汗伏在案桌上,拱起的身子像一只小虾米,我的神,怎么会这么疼,不应该啊!华嬷嬷又端来了药膳,是黑漆漆的乌鸡银耳,劝张尔蓁喝下去。张尔蓁险些没吐出来,虚弱道:“嬷嬷,我闻着味道好想吐,今儿不吃了好不好?” 华嬷嬷劝道:“侧妃,我确定这是最后一碗,你好歹喝点,身子才能舒服些。” 张尔蓁接过勺子勉强咽下去几口,终于得救了!她再也不想喝汤了,什么汤都不喝! 太子殿下夜里再到凝云阁时,只觉得氛围里怪异又阴冷。凝云阁的人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张尔蓁看起来极虚弱,瞧着像是生病了,“面色这样差,怎么也不请个太医来瞧瞧?”朱祐樘言语间带着不满和责备,张尔蓁正抱着冬日的暖袋搁在小腹间,没好气道:“太医怎么瞧得这个病,太子今儿不要歇在这儿了,别处去吧,我不自在,伺候不来你。” 朱祐樘轻笑:“本宫何时需要你来伺候?” 小腹隐隐的刺痛让张尔蓁微微发冷,薄汗香巾,张尔蓁皱着眉头道:“既然我伺候不了太子,太子何苦老是往凝云阁来,太子还是别处去吧,我要睡了。”说罢翻了个身,只留下个背影给朱佑樘。 朱太子有些莫名其妙,不悦道:“今儿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 “我好着呢,这东宫里谁敢惹我,只怕我今儿实在没心情,太子还是别出去吧。”张尔蓁闷闷道,实在是来大姨妈有些尴尬,她不想和朱太子同床共枕。万一侧漏了整的到处都是血,她以后还要不要活了?前世那么高级的卫生巾都不行,别说这儿的布袋子了……尴尬! 这话听在朱太子的耳里又是另一番意思,朱祐樘坐在一侧椅子上,皱眉道:“你可是说的真话,这么想撵我出去?” 张尔蓁脑袋里有一万只曹尼玛奔腾,心情差到极点,不悦道:“我说的自然是真话,太子这般啰嗦,自己不睡觉,还要搞得我也不睡吗。臣妾累得很,臣妾先睡了。”然后把自己蒙的严严实实的,一个后脑勺都没露出来。 朱祐樘盯着薄被好一会儿,目光复杂。房里门窗关的严实,一丝风也透不进来。青纱帐被撩起挂在床头的麒麟角上,小桌案上的银边嵌蓝丝的珐琅小彩壶袅袅冒着白烟。张尔蓁已经完成的巨幅《海棠春睡图》十字绣耷拉在桌角上,他经常瞧见她盯着缝缝补补的,她不适合做这些精细的活计,有一次还扎到了手。朱祐樘突然感到悲凉,她一向自在惯了,如今像一只囚禁在牢笼里的金丝雀,折断了双翼的她是不是一直在埋怨他?大半年了,朱祐樘第一次质疑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张尔蓁不再理他,朱祐樘便起身出门去,门外正候着奶娘,朱祐樘唤了奶娘去隔壁房里问:“今儿蓁蓁怎的了,瞧着不大好。” 奶娘也不转弯抹角,直接说出来,朱祐樘愕然,疑惑道:“那她为何那样,我以为她生病了,这……总归是好事。” 奶娘怎好说的详细,含糊几句过去,“……都是这样的,过几日就好了。” 朱祐樘面上担忧更甚,示意奶娘赶紧过去看着,若是蓁蓁有什么不舒服的,定要宣太医看看。看着奶娘出门去,朱祐樘长吐一口气,今夜他原本有许多话要和蓁蓁说,如今是不行了……算了,她原本也不大热心于他,恐怕是不在乎的。 那晚上东宫里宫女小太监们皆惊讶,太子殿下竟然离开了凝云阁,歇在了太子妃的庆云阁。这可是蓁侧妃进宫后,太子殿下第一次没有在凝云阁歇着。知道的都小声议论几句,而后马上 熟睡中的张尔蓁蹙着秀美,小腹传来的胀痛让她很不安稳,华嬷嬷悄悄来看过几次,轻手轻脚的走出去对着门外候着的奶娘等人道:“侧妃睡了,金秋和银秋守着,芝兰你也回去歇会儿吧,别吵着侧妃休息,她身子不舒服。” 明月有些担忧:“嬷嬷,那太子……” 华嬷嬷道:“太子殿下歇在太子妃那儿是人之常情,谁还能说什么。明月你明儿可别露出这副样子给侧妃看,没得让她心情更不好了。” 明月有些不甘:“侧妃身子不适,太子爷也不关心关心,还说对咱们……” 奶娘截断她的话:“太子愿意去哪儿谁还敢议论,明月,小心你的嘴,别给咱们姑娘招来麻烦!” 明月噤声,不敢狡辩。 ………… 第34章 太子妃承宠 “太子妃,太子往这儿来了。”雪梅有些激动,谁料太子妃却只是翻了翻眼皮,继续解着发间的玉簪子,“太子面色不好吧?定然是兴师问罪来了。”因着找白卷儿,她派去的人与凝云阁的发生些口角,张尔蓁那小贱人告状了? 朱祐樘踏步进来的时候,万仙儿已经做好了准备,谁料太子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做到了床边上,沉声道:“伺候本宫就寝吧。” 万仙儿震惊,手里拿着的玉簪险些掉在地上,她不敢置信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今儿要歇在臣妾这儿吗?” “怎么?太子妃不欢迎吗,那本宫便再去旁的地方,总有人欢喜的。”朱祐樘利索的起身要走,万仙儿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双手轻轻搭在朱佑樘胳膊上,“太子要来,臣妾当然欢迎了。太子快坐下,臣妾伺候您更衣吧。”万仙儿小意温柔的解开朱祐樘的外袍,又蹲着脱下朱祐樘的长靴,一边悄悄示意雪梅赶紧退下。万仙儿只恨今日的自己穿着不够清凉,她缓缓让自己的身体靠近朱祐樘,酥胸有意无意的划过朱祐樘的面庞,万仙儿娇媚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太子爷,太子爷却木头般的任由她宽衣解带,似是没有感觉到她的热情似火。 “太子,时辰不早了,咱们快些歇着吧。”万仙儿吐气如兰,颤抖的手流露出她的激动,看着朱祐樘英俊的侧脸一颗心脏扑通扑通跳的极快。朱祐樘转头看着咫尺的万仙儿,有些迷糊的盯着她红艳艳的嘴唇,只觉得樱桃般的水润。他想起张尔蓁柔软的双唇,意识有一瞬间的迷糊,这不是蓁蓁……,他提醒自己,然后自嘲一笑,拉过万仙儿坐在身边,他俯下身子吻上那一张一合的小嘴,万仙儿顺势勾住他的脖颈,靠近太子的身子顺势软成一汪春水倒在朱佑樘怀里,“太子……,今儿臣妾……都听您的……” 朱祐樘没有言语,听着这酥酥麻麻的声音只觉得越发迷糊不安,可他还是继续着,他大力抱住万仙儿倒在大红色床上,用力汲取着她口内的芳香,轻轻咬嗜细细品味,一双大手游走在万仙儿纤细的后背上流连,慢慢解开了细细的肚兜。万仙儿继续吐气如兰,长腿勾住朱祐樘的腰身,小手熟练的解下太子的衣衫,另一只手胡乱的撤下床边的幔帐…… …………一室旖旎………… 张尔蓁这夜睡的极不安稳,迷迷糊糊醒过来时身畔冰凉,明月已经端着铜盆和帕子准备伺候侧妃起床。张尔蓁嘟囔道:“太子今儿又早早走了?” 明月的愤怒写在脸上,闻言道:“侧妃您睡糊涂了,昨儿太子没歇在咱们这儿。” 张尔蓁拍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对,我好像是把他撵出去了。太子昨儿歇在哪儿了?可有人跟着伺候去?” 明月有些伤心,看着侧妃一脸迷糊的样子不忍道:“侧妃身子可好些了?您昨晚睡得如何?太子……昨夜里歇在庆云阁那边了……” “明月!你先下去。”奶娘随后进来,脸上掩饰不住的担忧。张尔蓁以为自己产生幻听了,问道:“太子昨夜里歇在哪儿了?庆云阁?” 奶娘瞧着姑娘脸上并无伤心之色(是张尔蓁还没反应过来),叹口气道:“昨夜里太子离了咱们这儿便去了庆云阁,在那儿呆了一夜,卯时三刻离开的。” 张尔蓁有一瞬间的呆滞,如五雷轰顶,被雷的外焦里嫩。她面上不显,心里微微发苦。昨夜里她莫名的烦躁,小腹又不舒服,她便早早睡过去了,原以为太子不过去书房待上一夜的,没想到啊没想到啊,竟然去万仙儿那儿了。昨夜他们是否……,张尔蓁将疑惑的目光转向奶娘,奶娘有些难以启齿,艰难的点了点头,昨夜太子妃侍寝了,是庆云阁放出来的消息,一大早的整个宫里都知道了。 张尔蓁有些晕乎乎的,所以说,昨夜里朱祐樘和万仙儿滚床单了?一想到那个场景,张尔蓁止不住的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出来,眼角湿润,她不想让奶娘看见,低头的瞬间逝去泪水,只觉得口里苦极了。 “明月,快去取盘盂!”奶娘紧张的轻拍着姑娘的后背,一手捏着帕子帮着擦嘴角,“姑娘,你哪里不舒服了,奴婢去请太医过来看看可好?” 张尔蓁摆了摆手,只觉得浑身都难受,像是吃了满嘴的苦杏仁,一直苦到了心里,“我不碍事,奶娘,我想吃你做的荷花酥了,你去做来好不好?” 奶娘担忧道:“可姑娘才吐了,荷花酥到底油腻些,大清早的不适合吃,姑娘,咱们中午再吃好不好?” 张尔蓁却任性道:“奶娘,我现在就要吃,奶娘,拜托你了……” 奶娘忙唤过金秋银秋两个丫头过来伺候,一步三回头的下去了。明月端着盘盂跑进来时,张尔蓁已经闭着眼睛坐在铜镜前,身上披着件月白色轻纱衣,满头长发直直的垂到腰间,明月边念叨着边过来:“侧妃,清晨冷的很,您这样可不就要染上风寒了。你们两个也不知道找件厚点的衣裳,只会傻愣愣的站着吗?” 张尔蓁轻声道:“是我不要的,怪不得她们。明月,金秋,银秋,你们都是跟了我好多年的人了,老实跟我说吧,外面如今怎么样了?” 明月还是找了件厚点的外裳轻轻搭在张尔蓁身上,“侧妃可别胡思乱想,你才来了癸水,最忌讳乱想,咱们凝云阁的宠爱是独一份的,谁也比不过。” 张尔蓁嘴角上扬,似是嘲讽道:“宠爱?宠爱啊……可不就是宠爱。”张尔蓁早就知道的,朱太子是太子啊,接近别人,亲近别的女子是多么正常的事情,比起皇上的后宫佳丽三千,朱太子的后宫不过五六个人,已经相当的贫瘠了。张尔蓁还是有些失望吧,原本以为朱太子对他是有些真心的,如今看来,这份真心的重量有多么小呢,小到……一转眼就不见了…… 张尔蓁从不奢望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尤其是进了皇宫后,可是朱太子的独宠让她险些迷失了自己,她怎么忘了,他是太子啊,怎么可能受得了她的任性,怎么会关心她的姨妈期,怎么知道叮嘱她多喝热水呢。是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在他的羽翼下安稳的过了头,差点忘了——他是太子。 “摆膳吧,我要用膳了。”张尔蓁的伤心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然后嘀咕道:“那么今儿要不要去庆云阁请安呢,明月,紫云阁那边可有动静?” “紫云阁那边倒是没动静,彩阁那边的承徽和昭训都过去了。” “那咱们也去吧,回来再用膳,快给我梳妆。”张尔蓁解下外裳,看着镜子里明媚的自己笑道:“太子妃终究是太子妃,在这东宫里的位置也不是谁想动摇就能动摇的。” “侧妃你的身子……” “说来也怪,今早起来肚子也不疼了,身子好起来了,还得请安去。” 当张尔蓁慢悠悠到庆云阁的时候,庆云阁的小妾们的聚会还没有散,张尔蓁隔着门都能听见史承徽谄媚的声音,随着蓁侧妃的到来,房里的欢快气氛更甚,“给太子妃请安。”张尔蓁敛裙下拜,万仙儿坐在上首笑:“蓁侧妃身子不舒坦,不来也不碍事的。”一语双关,张尔蓁来了大姨妈,满皇宫里的女性没有不知道的。万仙儿言外之意还有,太子宠妾本宫啦,本宫知道你心里也不舒坦。 “方才听见屋里说的热闹,怎么我一来反倒不说话了,瞧着我真不应该来的。”张尔蓁没事儿人似的掩嘴轻笑,边走到前边坐下,“前一阵臣妾新得了几个方子,炖出来的吃食着实不错,臣妾拿来给太子妃瞧瞧,各位妹妹也看看,若是喜欢就带回去试试。” 万仙儿冷眼看着张尔蓁言笑晏晏,状似虚弱道:“哎呀,本宫是该补补,难为蓁侧妃有心了。倒是蓁妹妹你呀,近日才应该多补补,本宫才得了西域进贡来的玉枣,原想着给娘娘送去,知道蓁妹妹身上不舒坦,特地留了些出来给蓁妹妹。蓁妹妹长大了,以后还要替皇家繁衍子嗣呢。”万仙儿面色红润,眉眼间尽是风情,张尔蓁的笑容不达眼底,谢过太子妃的好意,笑道:“听说贵妃娘娘身子好了不少,臣妾还没恭喜太子妃双喜临门呢。” 万仙儿的得意尽显于脸上,笑道:“贵妃娘娘身子确实好了,本宫确实很欣慰。本宫以为蓁侧妃记仇呢,上次贵妃让你下跪也是为了你好,说来都是本宫的错,本宫无能,让贵妃娘娘跟着担心,如今可好了,蓁妹妹,你说是不是?” “太子妃说的自然没有不对的。”张尔蓁笑道,史承徽确是满脸的不屑,嘲讽道:“蓁侧妃就是会说话,之前对着太子都是满嘴的奉承,如今又对着太子妃,蓁侧妃好本事呀。” “史承徽啊,倒是好久不见。”张尔蓁转头似是才瞧见她,“你被禁足后,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呢,前一阵听说你得了风寒,现下可大好了?别带着病体来,没得传染给太子妃。” 史承徽气的满脸通红,“臣妾自然是好了的,蓁侧妃倒是耳聪目明的,连臣妾病了的事儿都知道。” 第35章 失宠 张尔蓁冷笑道:“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史承徽知道的似乎比我知道的还多呢。若论打听的功夫,我可比不上史承徽。” “蓁侧妃这话从何说起啊?”史承徽不满道。 “既然史承徽贵人多忘事,我就少不得要做个恶人了。太子妃宫里的那只白卷儿,前些日子失踪了,太子妃可是找了好一阵子,我想问问史承徽,你可见过?”张尔蓁笑看着史承徽,笑意不达眼底。 史承徽抠在桌上的指节微微泛白,强自镇定道:“白卷儿失踪的时候,臣妾正好生着病呢,哪里去见。” 万仙儿登时不高兴了,“白卷儿不见的时候,史承徽不是还帮着找了吗?”史承徽闭口不言,一副极委屈的样子,张尔蓁也对着她们说起了胡话,谎话张嘴就来:“昨夜里太子与我提了此事,说是修缮的太监在彩阁的大松树下发现了一撮白色的毛,那个小太监也没当回事,偏巧被小鲁子听到了。我就问太子殿下怎么突然说的这个事儿了,太子殿下说他瞧着那小狗很可爱,这玩意儿不见了也念叨过一阵,小鲁子才上了心,把那大松树下挖开,才……找到了白卷儿的……一条腿……”张尔蓁说的义正言辞,说到最后时候也有些不忍,虽然没亲眼所见,但现场之残酷也可见一斑。 史承徽咬碎一口银牙,偏偏反驳不得,太子妃怒问:“蓁侧妃,你说的可是真的?怎么太子没与我说起此事?” “昨夜太子来安慰太子妃,恐怕是没来得及说吧。”张尔蓁笑道,又一脸后怕的样子,看着万仙儿的脸蛋出现异样的羞色,心里有些难过,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面目可憎。 接下来的事儿就很顺利了,张尔蓁说的史承徽埋了白卷儿这事并不是空穴来风,若不是史承徽得意忘形自以为拍到了万仙儿的马屁就对她冷嘲热讽的,张尔蓁真没想过要揭露这件事。对于那只叫白卷儿的狗,张尔蓁知道是从凤藻宫抱来的,张尔蓁肯定那只狗不是善茬,死了也就死了(就是死状凶残了些),她应该感谢下史承徽的英勇和狠心。可惜啊可惜,张尔蓁暗暗感慨,在这宫里,哪有什么绝对的秘密,史承徽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报复了万仙儿,可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万仙儿大怒,命人挖了彩阁树下,又找到了白卷儿零碎的尸首,早已腐烂的不成样子。史承徽辩解不了便改口称是良承徽所为,良承徽一向是个不争不抢的温顺性子,当下便直挺挺的跪下不说话,万仙儿冷笑,“看来沁侧妃的事儿还没给你长教训,还冤枉良承徽!史承徽,本宫真是小瞧了你,你这能耐大得很!来人,掌掴三十,本宫要亲自看着执行!”随后进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一人钳制住史承徽,一人举着手高高扬起,一巴掌又一巴掌地甩在史承徽的脸上,声音清脆又利索。史承徽开始还挣扎几下,后来被打的鼻孔嘴角都流血了,完全说不出话来。张尔蓁静静坐着,听着一声一声的巴掌声,心里烦躁不已。 是的,她的心情很糟糕,但是史承徽啊,我依然可以感觉到你怨毒的目光,果然柿子还是要捡软的捏吗?是万仙儿打的你,不是吗? 挨完打的史承徽双颊肿的很高,眼角破裂看起来很像一只猪头,但是满屋子没人敢笑,万仙儿一脸厌恶,良承徽面露不忍,录昭训轻擦眼角,蓁侧妃则是很大口的饮下一杯茶,压下想吐出来的感觉。两个嬷嬷一边一个拽着着无力的史承徽不让她趴下,万仙儿狠狠瞪她一眼道:“拖出去,找个太医给治治,还需要等太子回来再处置她。”两个嬷嬷答应一声,拖着史承徽便出去了。看着人走了,万仙儿才把头转向张尔蓁,讽刺道:“好妹妹,白卷儿失踪这么久了,你真的是才知道的?” 张尔蓁笑道:“臣妾怎么敢欺骗太子妃呢,臣妾自然不敢欺骗太子妃了。” 万仙儿看到张尔蓁那张明媚的笑脸只觉得厌恶,脑海里闪过昨夜的场景又是一阵娇羞,张尔蓁将万仙儿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升起一股厌烦和恶心,控制不住的干吐起来,太子妃不耐烦的挥手示意她们赶紧回去吧,自己还要去凤藻宫报告这个好消息呢。 张尔蓁回到凝云阁时,华嬷嬷早已经备好了早膳候在桌边,想了一肚子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满桌子的美食也勾不起张尔蓁的食欲,张尔蓁只喝了一碗粥便不吃了,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回到床上去,这几天的自己情绪不稳定,跟朱祐樘是不是去庆云阁那儿宠幸了万仙儿没有关系。 “华嬷嬷,上次说的吃里扒外的人找出来没有?”张尔蓁懒懒的倚在塌上,背后垫了个厚实软和的芙蓉云锦攒花大引枕。明月递上来一个温热的软袋,张尔蓁拿着附在小腹间,心情才稍稍好了些。 华嬷嬷坐在一旁的软垫上,帮着掖掖被角,“那些个腌躜的人不值得侧妃惦记,我都处理好了,侧妃当下最要紧的事儿啊,就是养好身子,别的都不重要。” 张尔蓁歪了歪脑袋,“嬷嬷已经处理好了吗?” “我在这宫里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只要他们站在我面前啊,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处置那等吃里扒外的还不是小事。侧妃只管养好身子,别的事儿都有我和芝兰,明月那几个丫头也大了,我瞧着都是护主忠心的,侧妃放心就是了,这宫里事儿便是再多,那也得是她们先乱起来。” 张尔蓁叹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嬷嬷,这宫里的样子,还能维持到几时呢?” “这都二十多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侧妃别担心了。” 张尔蓁应了一声,盯着床上垂下的珠帘子晶莹的珍珠笑道:“太子妃侍寝了,真是……不错。” 华嬷嬷知道侧妃心里会不舒坦,劝道:“像太子这般的能有几个,太子妃进宫都快一年了才侍寝呢。日后啊,宫里的女子多的是,咱们能做的就是看开点。” 张尔蓁非常认同的点点头,笑道:“嬷嬷说的我怎会不懂呢,不过是为了太子妃高兴罢了。” 接下来几天,皇后派了宫女送了女子养身的补品过来,万贵妃派人送来几匹锦缎,邵妃也派了个嬷嬷过来慰问,张尔蓁要面见这一批一批的嬷嬷们,还好肚子舒服了很多,第一次的大姨妈也算是愉快的告辞了。这几日朱祐樘还是留宿在了庆云阁,蓁侧妃的失宠毫无预兆,庆云阁里喜气洋洋,凝云阁里阴云密布,明月一脸的愤愤不平,边拿着鸡毛掸子扫着珐琅彩婴戏双连瓶看不见的灰尘,边嘟囔:“侧妃你身子都好了,太子也不来看看你,满宫里都说太子妃的风光呢,这样下去咱们怎么办啊?” 张尔蓁心里又何尝好过,甚至是一头雾水,朱祐樘要去宠妾他的大老婆本没有任何问题,可你这一连好几天都往那去,要说是作假的又不像,早上请安时候万仙儿脸上春光明媚的娇羞绝不是作假,他们必定夜夜笙歌。张尔蓁分析完后得出一个结论,亏得她没爱惨了朱祐樘,否则现在该是多么难过呢。她压下心底的心酸,捏着一枚黄橙橙的杏塞进嘴里,真酸! 奶娘进门来撵了明月出去,一脸神秘道:“方才太子竟往彩阁去了。” 哦——原来朱祐樘回来了,张尔蓁先是无所谓的叹口气,随意道:“他往彩阁干什么去,又去宠妾哪位妃子了,宫里的姐妹数量是不是少了些,今年还充实后宫吗,到时候往东宫来几个。” 奶娘叹道:“知道姑娘心里不舒坦,奴婢才去打听了,太子去看史承徽了,还吩咐去找了太医,用了最好的药。” 张尔蓁惊奇:“万仙儿不是宠眷正浓吗,太子这是要干什么。” “奴婢也猜不透,瞧着近日太子越发忙了。”奶娘有些心疼道:“姑娘,你也看开点,也高兴些,太子……他终归是太子,你若是心里不好受,奴婢才准备了招积鲍鱼盏和水晶冬瓜饺,姑娘要不要去书房看看?” 张尔蓁笑道:“我今日也不舒坦,就不去了,奶娘也别去了,太子事忙,咱们不去打扰他了。”其实心底一片冰凉,她这算不算是争宠呢…… 奶娘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这个话,姑娘是什么样的性子她能不知道?不知那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个人竟弄成今日这般样子。瞧着姑娘不在意,可真的不在意吗,却不见得,姑娘往日里虽然不大爱出门,却过得充实,这几日除了发呆就是叹气的,看着心疼。 这边华嬷嬷已经进了书房,朱祐樘才从彩阁出来,宣了华嬷嬷进来,有些烦躁的捏了捏额角:“嬷嬷有事吗?” 华嬷嬷躬身请安,道:“花杏和小起子都不见了,老奴斗胆,问太子把人放到哪里去了。” “他们两个胆大妄为,胡言编造史承徽派人处置那只狗的事儿闹得东宫不安宁,本宫自然是处理了他们。难道因为他们是凝云阁的人,本宫就动不得他们?” “老奴没这意思,只是侧妃还不知道这事儿,老奴不知应当不应当说给她听。” “蓁侧妃是什么人本宫知道,即便你不说,她早晚也知道,还是告诉她吧,就说本宫回头再让内务府挑了好的来伺候。” “是,太子今儿要去哪儿用膳,老奴提前预备上。” “……还是去庆云阁吧,你那边就不用忙活了。” 华嬷嬷眼神复杂,还是退出了书房。朱祐樘听见关门声,烦躁的将茶杯搁在桌子上,水溢了出来,打湿了一边的卷轴。 第36章 孙柏坚是探花郎 当夜,华嬷嬷还是告诉了蓁侧妃凝云阁发生的事儿,张尔蓁听罢笑了,问道:“太子可还在书房里?” “这会儿还在,说是会去庆云阁用晚膳。”华嬷嬷有些担忧,太子最近的行为有些反常,她更担心蓁侧妃,这般下去,太子的宠爱又能剩下几分呢。 “准备些点心,我送过去。”张尔蓁自然也知道朱祐樘的反常,原本打算不理不睬的,可这会儿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如一团乱麻在她身边如鬼魅般出没,她总觉得诡异。若是再视若无睹,她便也太没心没肺了。 “可是……”华嬷嬷有些犹豫,太子大约不想见到蓁侧妃的。可张尔蓁又怎会在乎,拖着长裙起身,缓缓往外走,华嬷嬷也只得去吩咐准备点心。 当张尔蓁提着食盒出现在书房门口时,小鲁子明显很震惊,许久不见蓁侧妃了,这猛一看到蓁侧妃,小鲁子竟然会有愧疚之感?小鲁子忙收了眼里的情绪,行礼后笑问:“侧妃怎么来了,殿下在忙呢,吩咐了谁也不见的。” “鲁公公好啊,我有大事儿想见太子呢,烦请鲁公公进去说声,鲁公公的好,我是不会忘的。”张尔蓁笑得灿烂,殷切的眼神让小鲁子躲避不了,蓁侧妃一直是太子心尖尖上的人,小鲁子可不敢擅专,忙进去告诉了太子,朱祐樘听到是蓁侧妃来了,拿着笔的手下不停,简单利索道:“不见。” “太子即便是不见我,我也要进来给您送口吃的。”门口没了小鲁子,张尔蓁进来就毫无阻碍。听到朱佑樘直截了当的拒绝,心上还是生生顿了一下,有些难受。许久没见朱祐樘了,嗯……大约也就是十来日吧,真的很久了,朱太子穿着靛蓝色的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目光如炬,黑眸如井,一瞬间的温暖闪过,取而代之的便是无尽的冰冷。小鲁子左右为难不敢说话,朱祐樘便示意他下去。张尔蓁提着食盒放在朱祐樘桌案上,笑道:“太子殿下,近来可好?” 朱祐樘久久无声,几不可闻的叹口气走过来,想拉一把张尔蓁却被张尔蓁躲过,朱祐樘的手顿了一下,声音沙哑道:“既然你这般厌烦我,为何又来看我,还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苛待了你,你是来告状的?” 张尔蓁嗤笑:“原来太子就是这么看我的,我从不知道我是这般的小人,颠颠的跑过来求太子殿下为我讨回公道吗,殿下,您未免太小看我了。” “那你来所为何事,说了就回去吧,本宫……还有许多事要做。”朱祐樘撩起袍子坐回椅子上。 张尔蓁将食盒放在桌子上,一层层打开,取出精致的点心摆在桌上,边撸着袖子帮着研磨,朱祐樘看不明白张尔蓁的意思,也不打算再问,径直取了点心咬一口,慢慢咀嚼着。张尔蓁不是个墨迹的性子,她很想问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可真见到朱祐樘本人却又说不出口,他似乎……很累。朱祐樘慢慢吃完了一块芙蓉糕,才正色道:“太子妃终究是这东宫的正主,你若是为着这事,便不必开口了。” 张尔蓁心酸的险些没落下泪来,但是她依旧状似轻松道:“臣妾一早就知道的,太子妃是您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宫的娘娘,臣妾又怎会糊涂忘本呢,太子莫要担心,臣妾今日过来,只是臣妾那儿无缘无故没了两个伺候的,虽然是洒扫的宫女太监,但到底是臣妾宫里的人,臣妾有资格问吧?还是太子殿下不想告诉臣妾,臣妾只好去叨扰太子妃了。”张尔蓁还是慢慢研着墨,慢悠悠说着,她怕说太快了,声音里带着沙哑和颤抖。 朱祐樘眼神一暗,嘲讽一笑,“嬷嬷既告诉你了,你知道那两个人的底细,怎么还想要他们回去?” “他们虽然是邵妃娘娘派来的,但伺候我用心,我也舍不得,太子总不会杀了他们吧?” “你又是这般,不过两个奴才,也值得你来兴师问罪。”朱祐樘擎着笔继续灰墨,状似不在意继续道:“杀了他们倒不至于,这样吃里扒外的奴才,自然也要吃些苦头,你就不要过问了。” 张尔蓁非常厚脸皮的坐了下来,捏过一枚点心慢慢吃着,很明显朱祐樘没有再赶她出去的意思,朱祐樘继续翻着手里的奏折,漫不经心道:“孙家公子中了探花郎,听说孙家的门槛都快给踏破了,多少人家想把姑娘许给他。” 时隔一年半,孙柏坚这个名字似乎已经变得很遥远了,张尔蓁有些恍惚,喃喃道:“他不是早就娶了他的表妹吗?” 朱祐樘冷笑一声:“他那个表妹还没进门就死了,到底是无福,消受不得这荣华富贵。” “所以他一直未娶吗?” “你可知他为何不娶?”朱祐樘不答反问,声音森冷,张尔蓁自然察觉到了,只是她突然很不屑,笑道:“他不娶,是因为那些并非他心仪之人吧。” “他心仪谁?你吗?”朱祐樘握着紫毫的手微微用力,声音带着明显的恼怒。张尔蓁突然觉得朱太子很幼稚,感情只能他左拥右抱,一边和万仙儿滚床单,一边还要她由身体至灵魂的专一,她怎么能忘了,他可是大明朝当今太子呢。张尔蓁自嘲一笑,觉得没意思极了,便起身准备回去,朱祐樘没有等来预期的答案,抬起头来只看见张尔蓁纤瘦的侧脸,心上莫名一痛,看见张尔蓁要走,问道:“你急着回去?既然都来了,再坐会儿吧,关于孙家公子,可还有许多事没说。” 张尔蓁冷笑道:“太子何必拐弯抹角的,想说什么只管说就好了。我与孙家公子那些事儿,你有哪件不知哪件不晓,如今倒是这般试探我,是想知道什么?” 朱祐樘放下笔绕过桌子走到张尔蓁身边,居高临下道:“我自然知道你们有过婚约,我也知道他对你如何,我却不知道,你对他如何?” 朱祐樘的气压很低,男性强大的气息笼罩在身侧,张尔蓁微微抬头看着朱祐樘布着青须的下巴,有些搞不清楚,“太子生气了?太子为何生气呢,我自打进了这皇宫,难道我跟他还有别的可能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朱祐樘掰过张尔蓁瘦弱的肩膀,一手挑着张尔蓁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张尔蓁吃力的抬头,可以清晰的看见朱祐樘眼底浓厚的血丝,她听见朱祐樘沙哑的声音问:“如果不是我插手,你就跟了他孙柏坚,如今便是个风风光光的探花郎夫人,面子里子都有了,这不就是你张尔蓁梦寐以求的生活吗。是我搅碎了你们的好事,你本来不用做这个受气又不讨好的侧妃,你本来该是明媒正娶的正经夫人,你恨我是不是?你恨我是不是?!” 朱祐樘捏着张尔蓁下巴的手用了些力气的,张尔蓁吃痛,但是她挣扎不开,也没想挣扎,她脑子里嗡嗡的想着朱祐樘那句话,喃喃问:“……是你搅碎了?是你搅碎了?这话什么意思?” “呵!”朱祐樘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张尔蓁觉得背脊冰凉,声音木木问道:“是你让水墨道长那么说的?还是……是你让他生病的?” 朱祐樘均摇头,张尔蓁似乎松了口气,只听得朱祐樘道:“是我,让孙夫人去退掉婚事的。” “为什么?!”张尔蓁后退了一步,仰着脖子使劲看朱祐樘,想看清楚他脸上的神情,“所以原本他不该生病的,原本我不该进宫的?” 朱祐樘被张尔蓁眼底的厌恶刺伤眼睛,冷笑道:“孙公子的表妹是个温柔漂亮的好姑娘,可孙柏坚却没福气享受,你还不知道吧,也有说他克妻的,所以你应该感谢我,说不准如今没的就是你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并不打算嫁给你,一开始就说过了的,朱祐樘,你一开始就算计我?” “算计?未免难听了些!张尔蓁,我要告诉你的就是,既然进了这皇宫,无论是你的身体,还是你的心里,都是我的!” “那我就更糊涂了,朱祐樘,你冷落我,如今却要我的真心,你当我是什么呢?”张尔蓁突然就不气了,她看着朱祐樘的眸子里带上冷意,朱祐樘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心底一痛,他扯过张尔蓁搂进怀里,声音沙哑:“蓁蓁,蓁蓁……,你就在这宫里罢,哪儿也别去。” 张尔蓁挣脱开,笑道:“太子又糊涂了,我能去哪里?这皇宫这般富贵大气,我怎么舍得走?柏坚哥哥是探花郎了,他又怎会稀罕我呢,太子多虑了,如今的我——早已经一文不值,不是吗?” 朱祐樘的大掌轻轻拂过张尔蓁的面颊,眼神复杂,嘴角动了动,终究是没再说什么。许久,张尔蓁才抬手轻轻环过朱祐樘的腰,脑袋搭在他的心口上,轻声道:“你放心吧,我走不了的。我不知道你最近遇到什么事儿了,我也没办法帮你分担,但是……太子,你不该把心思用在这上面的,你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的。” 朱祐樘愣了很久才伸手搂着张尔蓁,久久没有言语。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是张尔蓁冷静的面容,是的,她已经嫁给太子了,太子好她才能好,至于其他的…… 第37章 不争宠是好事 “蓁蓁,昨日朱祐枷送了孙柏坚两个美貌的丫头,孙柏坚接受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朱祐樘收紧了手臂,张尔蓁感觉有些疼,她的政治嗅觉没那么灵敏,送两个人而已,能意味着什么呢,总不能代表着…… “朱祐枷可从来没有用美人笼络别人的习惯,但凡是他送出去的,小到一根针,都是有目的的。你以为那只是两个美人?那可是朱祐枷抛出的橄榄枝,蓁蓁,你可知孙柏坚为何要了?孙柏坚是探花郎,多少眼睛盯着看着,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惜冒这么大的风险,本宫觉得他似乎怨气极深呢……”朱祐樘的话里听不出喜怒,平淡的像是在拉家常,张尔蓁还是感觉到丝丝寒意,她问道:“他能拒绝吗?”大概是不能的吧,可朱祐樘马上掐断了她的幻想:“孙柏坚可以拒绝的,因为那两名女子是良家姑娘。”张尔蓁震惊,良家姑娘……做了孙柏坚的通房……,现在都已经这么乱了吗? “……太子的意思是……,郕王世子要造反吗?”自打皇帝那糊涂的赐婚开始,朝廷局势越发混乱,朱祐枷刚开始即便是没有野心,难保别人不撺掇。自古以来便是这样,骑虎难下之时,便也只能背水一战了。张尔蓁不惊讶,她只是有些不敢置信,孙柏坚也卷入了这场复杂的争斗中,好好的做个朝臣不好吗,为什么…… 朱祐樘冷眼看着张尔蓁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嘴角撇出一抹不屑:“你还想说什么,孙柏坚未免不自量力,他以为朱祐枷看上他哪点儿?不过区区小吏,竟然妄想与本宫为敌,整个孙家,都要为他的愚蠢付出代价!”此时的朱祐樘宛若一个刹才,战场上的肃杀之气暴露无遗,张尔蓁禁不住打了个冷颤,窝在朱祐樘怀里的脖颈僵了许久,她头一次感觉到这样的朱祐樘,这才真正像个王者,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霸气,有刘邦自刎江边的豪迈。呸!张尔蓁狠狠在心里吐了自己一口,朱祐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他们都是乱臣贼子,最后登基的一定要是朱祐樘,否则不管是她,还是她张家,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孙柏坚……,她自然不希望他出事,好好活着,娶一房媳妇,那是她以为的孙柏坚会过上的日子。什么榜眼啊什么探花啊都是男人的一种事业,可当这事业会危险到要人命的时候,张尔蓁还是希望他能知难而退,否则大家都不能全身而退。 夜已经很晚了,朱祐樘道:“你回吧,这几日宫里不太平,你莫要出去。” 张尔蓁松开放在他腰间的手,笑道:“臣妾都听太子的。”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书房。朱祐樘还来不及感受怀里的温度,有些茫然的坐下来,木木的看着桌上摆着的食盒,乌色泛出诡异的萧瑟,许久,朱祐樘才站起来,门外的小鲁子听见动静进来,只听见太子低沉的声音道:“去庆云阁。”小鲁子应一声,忙去取宫灯来,朱祐樘踩着长长的影子沐浴着清冷的月光进了庆云阁。 这边张尔蓁回到凝云阁,满脑子的浆糊理不出头绪,华嬷嬷早就候在房里,张尔蓁只留下了华嬷嬷,两人各自一边坐着,张尔蓁问道:“嬷嬷,花杏和小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子既然没赐死他们,如今又把人弄到哪里去了?说到底他们两人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稳。” 华嬷嬷道:“他们两个原是内务府分派过来的,早在侧妃还没进宫时就在凝云阁负责洒扫的事儿了。如今看来,是邵妃娘娘早就安排好的,邵妃真是好计谋好手段,一早就算好了侧妃会住在这儿,早就留好了后手。侧妃实在该远离着邵妃些,这宫里的女人都是成了精的,个个都可怕。”华嬷嬷一脸担忧,张尔蓁莞尔:“兴许这东宫里还有许多个这样吃里扒外的,不只咱们这儿,也许庆云阁,也许还有紫云阁,都有这样的人。兴许有的人是邵妃弄来的,有些是别人的也说不准。咱们这儿的这两个走漏了风声被处置了,其他处的想必就会消停了一阵子了。” “侧妃说的也对,这两个蠢人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史承徽那般隐秘的做事怎么就凑巧被他们看见了?估么着也是彩阁里有人告诉了他们,他们这才巴巴的上来邀功,暴露了自己。侧妃一向对他们好,这般的好主子在,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华嬷嬷叹口气,似是遗憾。 张尔蓁也叹口气道:“他们到底没做什么对不住我的事儿,你再打听打听,留的他们性命在就是了。”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冤魂野鬼,一个不小心就没了命也是常事,侧妃今儿能保住他们,明儿又如何?” “主仆一场,其他的看造化就是了。”张尔蓁叹一声,又问道:“太子又去庆云阁了?”不等华嬷嬷开口,自己先笑了:“太子妃近日真是风光无限,满宫里没有不来道贺的,万贵妃身子好了,万仙儿又盛宠不断,万家的辉煌想必人尽皆知,万家人还不定怎么欢欣呢。万荣死的可惜,若是这会儿还活着,大约还可以骄傲的纳上十房小妾,夜夜笙歌呢。” 华嬷嬷却笑不出来,她看的出来侧妃的悲伤,这样的表情,她在这宫里见过太多了……,张尔蓁看懂了华嬷嬷眼里的同情,她仍旧笑道:“嬷嬷不要这样看我,我知道,这一切都会结束的。”她坚信,那样的朱祐樘,绝不可能真心宠爱万仙儿。但是即便是一场戏剧,过程也着实熬人啊…… 当华嬷嬷回到厢房里休息时,奶娘正等着,一脸关切的问:“姑娘可好,我真该去看看她的。” 华嬷嬷恨铁不成钢:“芝兰,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侧妃都进宫这么久了,还老是姑娘姑娘的,若是被别人听见,说不准会惹来怎样的祸事!早跟你说要改改,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奶娘忙拉着华嬷嬷坐在身边:“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呢。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听太子的,非要进宫来。如今侧妃这样子,我心疼啊嬷嬷。” 华嬷嬷脸上的皱纹不悦的挤在一起,她狠狠瞪了一眼奶娘道:“芝兰,你这话是在怨我。侧妃这样子谁不心疼呢,我就不心疼吗。可你也要想想太子,想想这宫里如今这样子,比起二十年前又如何?这氛围剑张跋扈,宫里不想惹事的不想掺和进来的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太后出宫躲清静半年都没回宫,这个档口侧妃若是出事了,谁还能护着她?” 奶娘喃喃:“可太子这般独宠太子妃,我瞧着侧妃的那样子心里着实不忍啊。” “唉,我又何尝看得过去?可是这宫里的日子不就是这样吗,指望太子多长情?当年你和纪妃娘娘那般要好,说要护着太子,可一转眼不也就那样了?所以啊,你怎么就没看透呢,侧妃自己应该先立起来,她进宫这段日子,样样依靠着太子,这太子的宠爱一没,如今的凝云阁倒像是无头的苍蝇似的,咱们自己首先就要镇定下来,安生过日子。太子来,咱们就好生伺候着,太子不来,咱们也得看开点。你成天这副样子,我怎么让你去侧妃跟前去?没得惹她更伤感了!”华嬷嬷松枝般沧桑的手搭在奶娘手上,奶娘又是一阵心酸:“嬷嬷想的是,你这般为侧妃着想,我心里愧疚,我对不住纪妃娘娘,也对不住侧妃。”看着奶娘抹起了眼泪,华嬷嬷劝道:“如今这形势,可不是争宠的时候。这个节骨眼上,咱们还是能躲就躲。等到……等到太子……,才是咱们操心的时候。” 奶娘也懂了,心酸道:“嬷嬷说的我都懂了,我也是个无用的,在宫外生活了十几年,倒是险些忘记了宫里是什么样子。得亏嬷嬷提醒,我也真是白活了这么些年了。” 华嬷嬷不再说话,两人挨着坐了一会儿才去歇息了。 张尔蓁早就睡着了,梦里全是身姿欣长的孙柏坚对她笑:“蓁蓁,我来看你了。”张尔蓁蹙着眉头,额间是细细的汗珠子,“柏坚哥哥,你我缘分早尽了,储位之争,你别掺和进来”。孙柏坚仍旧笑得和煦阳光,他伸出白玉般无暇的手探上来:“蓁蓁别怕,我知你是不愿意的。”“不!我是愿意的!我愿意嫁给他!”张尔蓁呐喊,孙柏坚的脸一下子狰狞起来:“你愿意?好你个张尔蓁,原来你也是这般攀附权贵之人。”张尔蓁很着急:“你想想萝姐姐,想想伯父伯母,你不能这么做!”“我不能这么做?”孙柏坚又落寞起来:“我没得选择,蓁蓁,我没有选择。” “不!”张尔蓁的呐喊伴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响起,明月忙推开门进来,看见的便是一脸茫然失措的蓁侧妃。 “侧妃,您做噩梦了?”明月携着帕子上前帮着擦汗,一边帮着顺气。张尔蓁迷茫的看着明月,好一会儿才道:“明月,我梦到孙公子了。” 明月轻声道:“侧妃,您胡说什么呢,下次可别浑说了。” 张尔蓁又道:“我还梦到如月了。”明月的手顿了下,道:“侧妃是个长情的人,可如月这样的……,不值得您惦记,该忘就忘了吧,侧妃,如月已经走了很久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她,总觉得还会再见的。”张尔蓁嘟囔着,看着天光大亮了,疑惑道:“今儿怎么没叫我起来,还没去庆云阁请安呢,这都什么时辰了,太阳都出来了。” “卯时初庆云阁那边派人过来说今儿不必过去了,所以奴婢就没叫您起来。奶娘也说您昨夜睡得晚,不准喊你了。”明月瞧着张尔蓁不打算再睡了,起身叫小宫女们打水进来伺候张尔蓁洗漱。张尔蓁看着一群绿衣宫装的小宫女穿进穿出,意识才渐渐清醒过来,“今日怎么不用请安了,庆云阁那边出什么事了?” “今日是大祭,太子和太子妃要去参加的。” 哦,对了,她这个侧妃是没有资格的。 第38章 看我多聪明 此时正值初夏,因着去年又打仗了,虽然是胜仗,但百姓或多或少的都受到了影响,不论是家里的壮汉还是粮食都不如往年多,所以今年的收成的多少便极为重要。钦天监那帮看天吃饭的大人们早早就为今日大祭做好了准备,几时祭天,几时洒谷,几时歌舞,都是极为讲究的,上到皇帝,下到百姓,都是隆重的着装,不得怠慢。皇帝自然更需谨慎重视,在祭祀的前三十天,日日要去牲棚看看牲的喂养情况,从这天起大臣们也轮流去,每天要有一位,以表示隆重和虔诚。当然今日大典,身为太子妃的万仙儿是不能缺席的。 张尔蓁对于明朝的祭祀不是很清楚,但这种大事一般都繁琐又无趣,也没什么意思。要下雨还是要下冰雹,还不都是对流层那层云的厚度决定的,可不会因为多杀了几头猪多洒了几滴血就多下点雨。不过生活还是需要仪式感的,张尔蓁感慨着,百官身着朝服在礼官的一遍又一遍唱词中下跪,那个场面应该是相当壮观,若是能亲眼目睹就好了。张尔蓁迄今为止参加的最壮观的活动,就是自己的婚礼了,想想还是挺失败的。 当张尔蓁又抱着一幅新的十字绣开始操作时,许久不见也许久不出门的王香沁竟然派了人来请她,明月悄悄不爽:“谁又比谁尊贵了,自己不来还想要咱们过去,侧妃,我这就回了她,说您正忙着呢。” 张尔蓁忙制止住想要往外走的明月:“许久没见着她了,我正想去瞧瞧。”明月不大情愿的伺候张尔蓁更衣,张尔蓁笑着刮一下她的鼻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啊,你瞧瞧你这样子,都能挂个小酒壶了。” 明月不满道:“侧妃就是好心,你忘了她是怎么对您的了?那时候太子还能向着您,现在她若是再想对付您,咱们怎么办?要听奴婢的,就是别管她,只说不方便就得了。” 张尔蓁摇头笑道:“还是去看看吧,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况且一个屋檐下,她还能怎么得了我不成。”眼见着张尔蓁要去,明月还是不放心,忙去喊了金秋过来,一道陪着张尔蓁去紫云阁。 王香沁早就等着了,张尔蓁进门便听到她的笑声,“蓁妹妹,你也是个无情无义的,我若不叫你来做客,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见我了?” 房内飘来一股幽香,张尔蓁进门时只觉得这味道沁人心脾,王香沁坐在上首乌木贵妃椅上,另一边的椅子上搭着块水红色方巾帕子,小几上摆着几碟点心,看样子都是御膳房里来的。一侧立着掐丝水银彩的半人高的大花瓶,种着绿油油的美人蕉,上面零星挂着笛子绦子金色丝带,像是圣诞节被装饰的景致的圣诞树。张尔蓁笑眯眯的捏起水红色的方巾帕子搁在桌案上,自己坐在贵妃椅上,笑着回答:“还记得上次,我来看望沁姐姐时,还被好一番斥责,我自然不敢老是来打扰你了,今儿难得沁姐姐要见我,只是有些唏嘘罢了。” 王香沁右脸光滑细致,看不出任何痕迹,左脸却仍旧有淡淡的红痕,张尔蓁细致的看了会儿,直看的王香沁要恼起来,张尔蓁才收回目光,幽幽道:“好久不见沁姐姐了,你这脸倒是好了七八分了。” 王香沁不自主的把手伏在左脸上,“多亏了皇后娘娘,西域送来的香嶺膏到底有用,我这脸……也算是好多了。” 张尔蓁笑着道喜:“沁姐姐原本就天资不凡,如今自然也不遑多让。若太子来了紫云阁,大约就会被沁姐姐迷住了呢。”说罢捂着帕子呵呵笑出声,活像一个老鸨。王香沁瞪了她一眼,端过茶盏啜了一口缓缓道:“太子夜夜留宿庆云阁那儿,你这心里就不难受?在我跟前你还装什么,如今你我情势差不了多少,何不与我联手,咱们一同把那个万仙儿……” 张尔蓁懒懒的歪了歪身子笑道:“这就是沁姐姐找我来的原因?” 王香沁又不悦的瞪了她一眼,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万仙儿这盛宠不衰下去,咱们的命运可想而知。万仙儿会不会成为这皇宫里第二个万贵妃,你就不害怕?到那时候,你我又如何立足?”王香沁探过身子笑道:“咱们联手,还有皇后娘娘帮忙,我就不相信,那个万仙儿还能有多得意!” “太子愿意去谁那里,岂是你我能左右得了的。万一因此惹怒太子,你我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到那时,沁姐姐你还能有皇后娘娘护着,我可不就成了可怜的替罪羊。”张尔蓁慢悠悠说着,便捏着点心塞进嘴里。王香沁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以为现在又能好到哪里去?你还不知道吧,照这样下去,万仙儿有孕是早晚的事儿,到那时候,哼!” 有孕?张尔蓁还真是没想过这个……,万仙儿若是怀了朱祐樘的孩子,朱祐樘真的能狠下心来杀了她们母子?看到张尔蓁严肃起来的表情,王香沁继续笑道:“万仙儿和万贵妃便如我与皇后娘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贵妃什么样的本事你大约也是知道的,没有皇子的万贵妃都能盛宠二十余年,若是有了皇子的万仙儿,你我的日子又能如何?便是日后你我诞下皇嗣,上边却始终有一个人压着,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张尔蓁,这些你可想过?!” 张尔蓁还真没想过孩子的事儿……,她一直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十四岁啊,可不就是个孩子。可是王香沁说的也不无道理,张尔蓁摸着下巴陷入沉思,王香沁冷眼看着,心里升起一丝不屑,这个纸老虎,也不过是个头脑简单的傻子,还巴巴的跑到书房里去给太子送夜宵,这等伎俩实在不够看。张尔蓁感慨完,也不在意王香沁看她的眼神是如此的怪异,笑着回道:“沁姐姐想的长远,那依姐姐之见,你我如今当如何?” 王香沁挺了挺纤腰,竟然有了娘娘的风范:“自然是有办法才叫你过来商议的。”然后一脸神秘状,示意张尔蓁附耳过来。张尔蓁十分配合的一手撑着桌几,慢慢将身子探过去,王香沁在她耳边嘀咕几句,听得张尔蓁目瞪口呆,我的乖乖,这种争宠的伎俩,亏得王香沁想的出来?王香沁一脸得意,一脸‘看我多聪明’的样子,张尔蓁坐正后一脸凝重,试探问道:“如若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王香沁轻蔑的看一眼战战兢兢的张尔蓁,笑道:“东西是我给你的,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还怕什么?” “沁姐姐这般冒险告诉我,就不怕我去太子太子妃面前揭穿你?” “我这样子,还怕什么吗?”王香沁似乎有恃无恐,反正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太子,最差的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差,要想要她的命,单单是太子或是万仙儿都不能够!但是她现在也接触不到万仙儿,只能拉个盟友来,思来想去,张尔蓁可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张尔蓁也是这么想的,东宫小老婆数量本来就不多,除却战斗力薄弱的良承徽,已经失败过好几次的史承徽,幼稚任性的录昭训,只有蓁侧妃是最好的人选,两个侧妃联手对付太子妃,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蓁妹妹,东西我先给你,你拿着,总有用得着的地方。”王香沁从桌边暗格里取出一方梨花黑木的匣子,匣子里镶着银色的暗纹,张尔蓁接过,鼻尖传来隐隐清香,果然是好东西,张尔蓁赞叹,想打开匣子看看却被王香沁阻止,“要看你回去再看吧,我不爱闻这味儿。” 第39章 香粉 张尔蓁叹道:“我自然知道不过是两个奴才,可这心里也是膈应的慌,沁姐姐就好了,有娘娘看着护着,这院里围的像个铁栅栏,便是只蚊子也飞不进来,哪像我啊,手底下天天都是这般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主儿。” 王香沁顿时警铃大作,试探道:“你的意思是咱们这宫里可有不少那样吃里扒外的?” 张尔蓁笑道:“沁姐姐也要仔细些才是,我来时除了看到芳菁,别人可都跑到哪里去了?沁姐姐的身份与我不同,想必……”想必想要一探紫云阁究竟的人不在少数。 王香沁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蓁妹妹说的对,谁也不能大意了,若是真有那种吃里扒外的,我可不会善罢甘休,扒他一层皮去还算是轻的。我也劝劝妹妹,一昧的好心可不是什么好事,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张尔蓁意味深长的点头,王香沁继续道:“如今这皇宫里,除了万贵妃,便是若嫔还得宠些。像邵妃,静妃,柔嫔,苓婕妤这些老人的,咱们就不必怕她们。如今太子地位稳固,她们还能翻出花来?你我只要同心同力,压制住万仙儿,日后还不是你我说算了?” 张尔蓁连连点头,真情真意恨不能像是宣誓般大喊:愿与你共患难!王香沁自然也很满意张尔蓁的识时务,以前张尔蓁占上风是因为太子宠爱,如今宠爱不在,张尔蓁自然就没了和她平起平坐的资格。王香沁迫使自己忘记张尔蓁当初的趾高气昂,尽量平和的与张尔蓁沟通。很显然,失宠的张尔蓁也迅速找好了定位,否则她又要费一番功夫了。 张尔蓁离开紫云阁时,怀里揣着小匣子。回到凝云阁后,忙喊过华嬷嬷和奶娘,三人关紧了门。随着匣子打开,一瓶白瓷柳叶盏出现在眼前。华嬷嬷打量一会儿,看不出所以然来,张尔蓁用帕子把手包起来,一边捏着柳叶形的盖子打开瓶口,香气浓厚几分,张尔蓁笑道:“这是西域来的香粉,沁侧妃说女子长时间闻这玩意儿,是怀不上孩子的。” 奶娘听罢忙徒手夺过瓶子,往后挪了几大步,一脸防备,华嬷嬷是多么精明的人儿,立时想到了这东西的用处,问道:“沁侧妃要您把这东西送给太子妃?我觉得这事儿冒险,不能轻易答应下来。”说完有些幽怨的看了眼张尔蓁,扯着张尔蓁又远离了瓶子几寸。 张尔蓁拿着帕子擦擦手笑道:“这种好东西留在她那里反倒危险,还不如我拿了来,此时用不到,以后总有用到的时候。不过她有句话倒是说对了,若是太子妃真的怀了龙嗣……” “别说太子妃如今还未有孕,便是真的有孕,也轮不到咱们动手,有的是人想对付她。”华嬷嬷一脸的阴森,宫里女人想生孩子,那还得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样都不行!张尔蓁也想到了,有些惊悚,好奇道:“太子是养到六岁时,圣上才知道有这么个皇子。那么些年里,这宫里竟然没有孩子出生?” “除了健康出生的大公主,早夭的大皇子,和万贵妃所出的悼恭太子,那几年再也没有一个孩子出生。现在想想,那几年这宫里的女人们,最害怕的就是有孕,所有怀孕的女子,不是难产而亡,就是滑胎猝死,圣上大怒,倒霉的就是伺候的奴才们,那阵**里的人啊,每隔几天就要换一批,便是浣衣局的差事也比伺候娘娘们的差事抢手。”华嬷嬷似乎仍心有余悸,奶娘也是一阵后怕,想到那段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禁悲从中来,照顾太子的那六年,她何尝睡过一个安稳觉呢? 后宫啊,真是……,张尔蓁觉得如今这后宫可比她看过的那些宫斗电视剧凶险许多,三国鼎立的局势安稳,最怕的就是一人拿着机关枪,其余的拿着长矛,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何谈输赢,“……可是太子会允许有孕的万仙儿出事吗?”朱祐樘历经了后宫争宠多年,那些计俩他如何不知,只要他愿意护着,万仙儿定然不会出事。 华嬷嬷却满脸不以为然:“侧妃无需担心,纪妃娘娘命丧于万贵妃,太子怎么可能让万家人生下皇嗣。我也想过太子如今对太子妃的宠爱是为何,总觉得不是真心的。万贵妃害得太子害得纪妃娘娘,太子绝不会对万家人有什么顾虑。即便是真有了皇嗣,也决生不下来。” 张尔蓁也是这么想的,但什么事儿会让朱祐樘甘心的与万仙儿夜夜笙歌?其中有古怪,三人都知道。但古怪在何处,却是一头雾水。奶娘将瓶子又装回匣子里,张尔蓁道:“去请苗嬷嬷来,这东西不能就这么用,我得确定这香粉还有没有别的用处。” 华嬷嬷连连点头,去找老友的事儿还得自己亲自出马。 这次苗嬷嬷来的很慢,穿着一身赭褐色素服长衫,白发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手脚利索的行礼,张尔蓁忙请苗嬷嬷坐下,奶娘关紧了房门,才将包的一层又一层的匣子打开放在苗嬷嬷身侧小几上。苗嬷嬷徒手打开匣子,取出瓶子,倒出些白色末状的香粉,右手食指拖起一点放在鼻尖细细闻着,看着苗嬷嬷的面色渐渐严肃起来,张尔蓁知道这香粉的作用必定不会简单,只听得苗嬷嬷道:“清香四溢,舒心缓脾,闻之心旷神怡,耳清目明,若是用于女子香膏之中,美肤嫩白,更能使皮肤娇嫩,更胜以往。” “另一方面呢?”张尔蓁问。 苗嬷嬷满意的点点头,对张尔蓁的仔细很笑道:“物极必反,万物皆是如此。此物能益于女子,自然也能害于女子,除却再不能生育外,用之不过三月,必会鹤皮白发,老态尽显,药石无灵。” 不仅张尔蓁,华嬷嬷和奶娘也是一脸震惊,只听得苗嬷嬷继续道:“此物亦能让人上瘾,一旦用于脸上,一日不沾便会过敏,两日不沾便会起斑,三日不沾,则会溃烂。此等毒物,老奴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宫里有这东西,也算是又让老奴开了眼啊。”苗嬷嬷把瓶子封好放回匣子里,随意的把手在帕子上抹了几下,看着张尔蓁一脸惊悚的表情笑道:“侧妃不必紧张,你若是没碰过这东西自是无害的,闻一闻还是可以的。” “嬷嬷你刚才可是摸了的……” “老奴这双糙手,什么没碰过,便是那井里刚捞出来的尸体,老奴也是碰过的,这点子东西实在不足为惧。”苗嬷嬷一脸的云淡风轻让张尔蓁极为佩服,张尔蓁忙斟上一杯热茶送上来,非常狗腿的问道:“苗嬷嬷果然厉害,不知嬷嬷有何高见,这玩意搁在我手里若是不用,岂不是浪费了。” 苗嬷嬷利索道:“东西自然不是好东西,不能乱用。宫里的御医也不是闲的,这点子计俩他们还能不知道?到时候侧妃可就是插翅难飞了。” “这话嬷嬷说的极是,但这种东西搁在我手里不用岂不是浪费,还请嬷嬷指条明路。”张尔蓁笑得谄媚,苗嬷嬷是吴娘娘宫里的人,也算是一路人,这一身的道骨仙风实在是大师做派,张尔蓁很信任她。 苗嬷嬷没有直接回答张尔蓁的话,她环顾一周,房里只有四个人,张尔蓁会意,道:“嬷嬷有话直说便是,这房里没有外人。” 苗嬷嬷满意的点头,道:“老奴来时,吴娘娘有话要我带给侧妃,后日午时后,侧妃务必去趟凤藻宫。” 一听到凤藻宫,张尔蓁条件反射性的发抖,上次的回忆是如此的不美好,怎么会想上赶着去找麻烦,试探问道:“吴娘娘说没说要我去干什么?万贵妃也没召见我,我这样巴巴的去了,她也不会愿意见我吧?” 苗嬷嬷道:“既然是吴娘娘的话,你还是听的好,吴娘娘总不会害侧妃的。老奴跟你说句知心话,如今这宫里,能真正为太子着想为太子打算的,除了吴娘娘,再不做旁人他想。” 华嬷嬷也有些不安稳,急道:“老姐妹,你说话能不能这般藏头藏尾的,凤藻宫那是什么地方,凤藻宫的那位如今如日中天,侧妃去了别是有去无回吧?” 张尔蓁深以为然不断点头,吴娘娘突然要她去凤藻宫,她当然害怕啊。苗嬷嬷仍是一脸的高深莫测,“侧妃不必害怕,吴娘娘要你去,自然会确保你的安全,至于其他的,恕老奴不能多言。” 张尔蓁最后挣扎道:“真的必须得去吗?” 苗嬷嬷无情的点点头,起身道:“老奴的任务完成了,老奴还得回去复命,侧妃莫要忘了就好,至于这东西……”苗嬷嬷瞅了一眼匣子,“这玩意儿,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用的好。” 张尔蓁无奈,送走了苗嬷嬷后,奶娘一脸谨慎的把匣子抱进怀里,就要找个地方藏起来,张尔蓁想了一会儿道:“奶娘,把瓶子里的东西换掉,把前几日邵妃派人送来的珍珠粉放进去,夜里让明月送到庆云阁去,连同匣子一块送去,当然了,得让紫云阁的人看清楚。”奶娘答应的很干脆,忙下去准备。这东西不能接触侧妃,还是赶紧拿出去比较好。留下来的华嬷嬷不满道:“这苗嬷嬷啊,越老越谨慎,那凤藻宫也是能随便去的地儿?如今这宫里谁不远着,如今偏又让咱们去,真是……” 第40章 悲惨的荆轲 张尔蓁深有同感,点头道:“昨儿太子还说呢,近日宫里不太平,最好哪儿也别去。可是吴娘娘难得传句话过来,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了。” 一时无话,张尔蓁没精打采的缩回椅子上,盯着墙角那株盛放的紫茉莉陷入沉思。华嬷嬷试探问:“侧妃还是别去了,我去静安堂说说?要不就去打听打听?看看那边最近怎么了。” 张尔蓁纤细的手指点着桌子,沉思道:“凤藻宫里外围的严严实实,消息哪是那么容易打听到的。宫里盛传万贵妃身子好了,可是真正见到她的人能有几个。圣上又沉迷丹房,除了万贵妃和若嫔几乎谁也不见。嬷嬷,你说有没有可能,就是万贵妃只是外强中干,现在的身子大好兴许只是假象?或是……万贵妃身子确实好了,但是……” 华嬷嬷接过话头道:“但是,凤藻宫里绝对有什么诡异的地方,兴许还和进宫的那些道士有关系,也许圣上也知道……” “所以吴娘娘要我去凤藻宫,是不是要引蛇出洞?还是要我去打探什么消息,还是确认下万贵妃的身子到底如何?或许吴娘娘打探不到凤藻宫的消息,想让我去看看?还是打听到什么消息,一定要我去才好?不论是哪种原因,也就只能我去看看了。”张尔蓁微眯着双眼,一点点分析着,又道:“上次在宫里找出来的滇南来的会蛊毒的女子,许久没听到动静了,不知那人如今还活着吗。后日我要去,奶娘也要跟我去,兴许还是旧相识呢。” 华嬷嬷有些不安,“侧妃一定要去?我觉得还是不能去,眼下凝云阁没甚依靠,你若是出了事,谁去救你呢。” 张尔蓁摇头笑道:“我不能一直指望着太子,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嬷嬷,我总觉得事情快要结束了。” 华嬷嬷不明所以,道:“如今这形势越发严峻了,我倒是不担心太子了,就是侧妃你啊,你好好的,咱们才能好好的。” “我会好好的,有你,有奶娘,有明月金秋银秋,你们都跟着我入宫来,我若是出了什么事,谁来对你们负责。”张尔蓁突然清明起来,笑道:“别想这个了,去散散心罢。这会儿宫里贵人都不在,咱们去御花园转转,兴许还能发现什么呢。” 华嬷嬷年岁大了不碍动弹,奶娘正带着明月换香粉,张尔蓁便带着金秋银秋去溜达。夏日的皇宫别有一番媚态,天空一碧如洗,灿烂的阳光正从密密的松针的缝隙间射下来,形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把飘荡着轻纱般薄雾的林荫照得通亮。园中奇石罗布,佳木葱茏,其古柏藤萝,皆数百年物,将花园点缀得情趣盎然,绛雪轩的古柏老槐,奇石玉座,金鳞铜像,盆花妆景,在阳光的沐浴下更添一丝柔和。宫里原本就是地广人稀,偶尔走过几个步履匆匆的公公宫女,都会低头让道一边,等张尔蓁过去后再走。张尔蓁自然自得地走在前边,边感慨着明朝皇宫的大气肃穆。 “金秋银秋,你们跟了我也有很多年了吧?”金秋银秋早不是多年前那两个怯怯的小姑娘,金秋长了一张和气的团团圆脸,银秋看起来更漂亮些,皮肤白皙。 “约有七八年了呢。”金秋回道,憨憨的样子。 银秋接口道:“原以为咱们伺候的是个官家姑娘,一转眼姑娘竟然成了侧妃,咱们好福气,能跟着侧妃您呢。” 张尔蓁笑道:“莫说你们,便是我,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日。” 张尔蓁拐弯进了绛雪轩,绛雪轩前有五株灌顶冲天的海棠,或粉或白的海棠花落在地上铺满了玉石小路,踩在上面只觉得柔软,像是踩在羊毛毯上,甚是惬意。张尔蓁毫不意外,会在这儿碰到宫里的娘娘,也毫不意外,这位娘娘是白若。一袭纯白绫罗衫的若嫔娘娘坐在琉璃亭,似乎对于看见蓁侧妃有些吃惊,她友好又亲切的对着张尔蓁笑笑,张尔蓁也不客气的走过去,请安后坐在白若对面,“若嫔娘娘气色真好,许久不曾见过,还未像娘娘道喜呢。” 白若笑了,眼里似是星星闪烁,瞧着心情极好,“本宫何喜之有?” “这还不是一件大喜事吗?”张尔蓁调皮的眨了眨眼睛,白若笑出声来,在这宫里,可不是每个女子都能自称‘本宫’的。能自称‘本宫’,说明地位达到了一定水平。 “瞧着娘娘心情极好,可是还有其他的喜事?”这是张尔蓁第一次见到接地气的白若,笑容亲切能感染人,一双狭长的凤眼盛满了善意。 白若也利索,道:“今儿宫里人都去大祭了,这般清净,难道不是喜事?” 张尔蓁笑道:“自然是喜事,否则今日还见不到娘娘呢。” “瞧着你似是有话要说?只有你我,有话直说便是。”白若不愧是兼具美貌与智慧的女神形象,张尔蓁拜服,收了一脸的嬉笑表情,正色道:“娘娘应该知道太子宠幸太子妃的事儿,我想知道,太子这般做是为何?” 白若面色不变,纤纤玉指抚着火红的蔻丹笑道:“东宫的事儿,我一向是不管的。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人,也会知道我是谁的人,这般隐秘的事儿,我怎么会告诉你呢。” 张尔蓁靠近白若,一脸凝重:“我总觉得太子有难言之隐,你若是为了太子好,就告诉我,哪怕只有一句,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不是吗。” “这些话你该去问太子殿下,何苦来难为我。”白若极为爱怜的眼神看着张尔蓁,笑道:“你是觉得自己失宠了,所以开不了口?” 张尔蓁摇头,脑海里是朱祐樘冷漠地跟他说“孙柏坚是探花郎”时的样子,“太子不会告诉我的,问了也是白问。” “那你就知道我会告诉你?” 张尔蓁又摇头:“今日不过是来碰碰运气的,看来老天也是护着我的,这不就遇到若嫔娘娘了。我要去凤藻宫寻万贵妃,娘娘可有话告诉我?” “你何时去凤藻宫?”白若毫不意外。 “后日。”张尔蓁回道,然后终于看到白若的脸色变了,不再是笑意盈盈的样子,微冷的面容上一双精致的凤眼射向张尔蓁,“你去凤藻宫做什么,远着还来不及呢,你还巴巴贴上去。” 张尔蓁很无奈的摊了摊手,“没办法,受人之托。” 白若道:“谷肆卿风归来,极乐龙斌回天。这是钦天监的降卟。丹房如今是个禁房,谁也不愿意接近,你道是为何?” “大约进去的人,就没有出来的。”张尔蓁知道,这是皇帝在用血铸丹,尤其是宫女的鲜血,更是道士们青睐的一味良药。 “十日前,凤藻宫里被发现三具无头尸,当时我正巧看着,大约是贵妃故意给我看的,那三具尸体很快就被抬走了。后来我派人去乱坟岗看过,却没找到尸体。”白若想到那个场景,还是一阵恶心,虽然不是鲜血淋漓的场景,但莫名的恐惧和恶寒挥之不去。宫里的死人的去处向来都不会人性化,主子仁慈的,会通知宫外的亲人认领了尸体拉回去埋葬,像万贵妃这般的主子自然不会那么体贴善良,一定会随意丢在乱坟岗,可是乱坟岗却没有找到那三具尸体,那么尸体去哪里了?张尔蓁想到一个可能,不敢置信道:“她已经如此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了吗?” “现在的她,没什么不敢做,也做不出来的。”白若的声音清冷,“她身边那个荷道姑,一丘之貉,草菅人命,阴森狡诈,无情冷血,凤藻宫便是一个人间地狱,丹房也是!所以你要去凤藻宫?为着你的安全,我觉得还是别去的好。” “荷道姑就是滇南人?她之前藏在皇宫二十多年,如今却又出来助纣为虐是为何?” “那个道姑不是善类,据我这些日子的观察,她不仅冷血无情,而且毫无人性,完全不把别人的命放在眼里,便是献血溅到她脸上,她也是眼皮都不眨一下,实在危险。”这也是她未得手的原因,太子让她找机会处理了荷道姑,可是这样的机会一等就是半年,荷道姑小心谨慎,轻易不出房门,看着她的目光也像淬了剧毒似的,她毫无机会。那样一个带着黑纱围帽的女子,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却能穿透出来,着实惊恐。 这完全超出了张尔蓁的认知范围,皇宫里已经这么乱了吗?一个杀人炼丹的老皇帝,一个杀人活命的老妃子,一群负责杀人的刽子手,这是那个政治清明一派辉煌前景的大明朝吗?这样的日子不结束,于宫里于宫外都是灾难!张尔蓁原本的犹豫不决突然有了方向,凤藻宫这一趟,非去不可! “我知若嫔娘娘定然有难言之隐,但是后日我是一定要去的,结果如何,总该知晓的。”张尔蓁笑道,突然觉得自己像极了荆轲,明知道刺杀秦王之路胜算渺茫,还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复还。 第41章 大祭的代价 听到张尔蓁这话,白若沉默许久,缓缓道:“此次大祭前,皇后娘娘忙着纳米摆案,各宫娘娘们或是在各宫里安排祈福,或是叫来道士打沾做法,到处铃铛作响,一派和谐忙碌,你道是为何?难道她们真的如此在意今年是否丰收?自然不是,她们这般做派,或是假装的,或是真心的,还不都是给皇上看的,都想去参加大祭,想去露脸。钦天监降卟里还有一句:净身静心,康永隽苓。” 张尔蓁不解,疑惑的看向白若,白若笑道:“能去此次大祭的必定于朝有功,于家族有益,难得的机会,谁不想去?” “那若嫔娘娘您是……” 白若不屑道:“我恨不得白家人都去陪葬,怎会要什么福气来给他们。对了——,白家现在还有没有人活着呢,大约也没几个了罢。” 张尔蓁知道了白若不去大祭的缘由,却不知道白若不愿让她去凤藻宫的原因。白若却不着急,一手撩着宽大的纱袖慢悠悠给自己斟上一杯泛着青黄的新枫,“我不去参加大祭,皇上回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招我过去……” 张尔蓁点头,若嫔受宠,是老皇帝离不开的宝物。两日不见自然分外思念,这话没错,可是……,张尔蓁惊道:“那也是后日?除了我之外,难道还有其他人要去拜访万贵妃?” “大祭结束了,总得发生什么来对应天兆。或是有人不明所以的死了……或是有人变成天命所归了……总会有的。” “你们打算对付谁?是她?”张尔蓁不敢相信万贵妃真的会倒台,毕竟她耀武扬威了这么些年依旧生龙活虎,张尔蓁想过的最快的万贵妃死去的时候,便是皇上驾崩的时候,可白若笑意盈盈的样子让张尔蓁胆寒,只听得白若继续:“宫里想她去死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你呀,排不上号。” 张尔蓁默默表示同意,她是被万荣那厮逼得远走他乡,到底生命无碍,宫里这些个女子,哪个没有被万贵妃摧残迫害过呢,“所以后日不太平,我最好别去?” 白若不再作声,慢慢饮干杯中清茶,又意味深长的看着张尔蓁,“这么一说出来,连我也糊涂了。” 张尔蓁也不再做声,事情变成这样,她还是要去的,最起码……她不想看着朱佑樘一次次宠幸万仙儿。万贵妃出事了,朱佑樘大概就不再去庆云阁了吧…… 白若终于还是没说什么,这让张尔蓁心里平静了许多。两人又静静喝了会儿茶,便各自散去了。临走前,白若眼神复杂道:“其实……太子仍然担心你。” 张尔蓁笑笑,“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看着白若走远,张尔蓁心头渐渐沉下来。她真想找个空旷的地儿喊喊: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为什么就没个明白人来告诉她,这又不是猜谜语,一不小心是要没命的啊!垂头丧气的张尔蓁决定不再欣赏御花园的美丽景致,带着金秋银秋就要回东宫去,可偏偏事与愿违,当她走过一丛茂林处时,窸窣一阵响动后钻出来的男子,额,张尔蓁记得,这不就是八皇子朱祐杬吗…… 面冠如玉的朱祐枟依然是少年时那嘻嘻哈哈的样子,他丝毫不意外会碰到张尔蓁,有模有样的行礼道:“皇嫂安好。” 张尔蓁往左侧偏了一下避开朱祐枟的礼,有些尴尬道:“八皇子折煞我了。”一个小老婆,算得什么皇嫂,张尔蓁同志的认知一直很明确清醒。 朱祐枟露着一口洁白的牙齿,笑道:“皇嫂这般客气作甚,你是皇兄的人,自然就是小弟的嫂子。皇嫂今日竟有这般雅兴游御花园,不知小弟有没有这个福气能与皇嫂同游一段?听说皇嫂深居简出,小弟倒觉得可惜了呢。” 这话把张尔蓁吓得不轻,叔嫂避嫌啊,在民间都惊悚得很,更何况是皇宫里,张尔蓁忙笑着拒绝道:“我正要回东宫去,八皇子好雅兴,您慢慢游玩便是,不打扰了。”说罢抬脚便想走,朱祐枟却笑嘻嘻的伸出手臂拦住去路道:“难得见到皇嫂,皇嫂这般无情,小弟要伤心了。”这不正经的样子看的张尔蓁一阵恶寒,朱祐枟要干什么?张尔蓁不想知道为什么该去参加大祭的朱祐枟会出现在御花园里,也不想探究他鬼鬼祟祟的躲在竹林里是想窥探谁,可他这般的浪子形态若是被别人看到,张尔蓁得有几个舌头才能解释的清楚,实在是无妄之灾! “八皇子何不有话直说,这般藏着掖着的未免不美。若是被别人瞧见了,八皇子就好过了?” 朱祐枟仍旧是一副笑哈哈的样子,头顶的镶碧鎏金冠垂下来一缕金带调皮的贴在脸上,他却不用手去拂,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的盯着张尔蓁,眼里盛满了笑意。那一瞬间,张尔蓁想到了弋千,他们都有这样一双眼睛,邪魅且妖娆。可朱祐枟不是弋千,弋千最起码还是绅士的,可朱祐枟身上全无皇室皇子高贵的气质,至少在张尔蓁看来,朱祐枟非常欠揍,像个市井的小流氓:“小弟不过是想与皇嫂一同走几步,皇嫂都不愿意,小弟这心里有多么难过,皇嫂可知道?” 张尔蓁原本就不耐的情绪更是像被浇了一桶热油,你难过关我什么事,张尔蓁示意金秋银秋向左,自己准备向左走,在朱祐枟又想伸手时,两个丫头非常不客气的用身体挡住了朱祐枟要伸出来的魔爪,张尔蓁从右侧走过,加快了脚步,“八皇子自重,我两个丫头的得罪之处,改日再赔礼。” 朱祐枟笑道:“果然无情,皇嫂,我们改日再见。” 张尔蓁不再理会他,金秋银秋小跑几步跟上来,金秋小声道:“八皇子这般做派,真真让人不耻。” 张尔蓁也很纳闷,但是目前事多,就算是排号,也轮不上他朱祐枟,便丢在脑后不理会,直直回了凝云阁。 朱祐枟看着主仆三人走远,呸了一口不屑道:“除了脸长得好看些,就是个榆木脑袋!本皇子屈尊降贵,她还假装清高,等着吧,早晚有你求我的时候!”转身又看着白若离去的方向一脸沉醉:“古有唐高宗,今为何不能有我朱祐枟!咱们走着瞧!” ………… 大祭要进行两天,所以朱祐樘和万仙儿当夜里没有回来。送完珍珠粉回来的明月汇报道:“奴婢回来时正巧碰到紫云阁的芳菁,芳菁问奴婢去庆云阁做什么,奴婢便说了,是蓁侧妃得了样好东西,特地命奴婢送过去给太子妃用。侧妃,奴婢瞧着芳菁就是再等奴婢呢,听奴婢说完便回去了。” 张尔蓁笑了笑,问道:“太医看过嬷嬷了吗,多给些银子给拿药的小太监,让他认真看着点,煎药的时候不准离开。” “奴婢省得。太医已经回去了,嬷嬷想是下午着了风寒,这会儿已经休息了。嬷嬷要奴婢转告侧妃,她没什么事,不必担心。”明月皱眉:“嬷嬷到底是年纪大了,申时还说腰疼呢。” 张尔蓁叹道:“若不是我,她也能在宫外好好享享福了。等这事完了,就请爹娘把嬷嬷接出去,好好养老才是。” 明月点头,支支吾吾似是有话要说,张尔蓁示意她但说无妨,明月才道:“奴婢听奶娘说过,嬷嬷不打算出宫去了。” “哦——,为什么?” “奴婢也是这么问的,奶娘却没有回答奴婢,只说要奴婢伺候好侧妃,别的都不用管,有她和华嬷嬷在呢。”明月一脸伤心:“奴婢觉得自己实在无用,帮不到侧妃的忙,有时候还需要侧妃为奴婢担心。” 张尔蓁笑道:“原来你是在想这个,我何其有幸,有嬷嬷和奶娘,还有明月你,我这身边若没了明月,倒也是少了很多兴致。” 明月赧然,“奴婢都知道,只是有时候觉得自己实在无用。您也是为了奴婢好,奴婢都知道。” “简单如明月你啊,也有了复杂的心思。在这皇宫里,一个不小心啊,咱们就会着了别人的道。你心里有事只管告诉我,可不能憋着,被有心人钻了空子。明月,你懂吗?” 明月正色道:“奴婢知道,便是旁人再说什么,奴婢也只是侧妃的丫头,不是太子的。” 张尔蓁笑道:“如果有那个时候,你还得跟着太子好好过呢,我会拖太子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明月霎时红了眼眶,“侧妃说什么呢,奴婢要好去处做什么,奴婢要伺候侧妃一辈子,生是侧妃的人,死了也要做侧妃的鬼。”不要像如月似的,说走就走…… “好,咱们明月的一颗真心我都知道,绝不辜负你。”张尔蓁叹道,“放心罢,咱们都会好好的。” 明月笑了,麻利的伺候张尔蓁更衣,看着张尔蓁一脸疲态的窝进床里,心里酸酸的。 阴沉的天空压得很低,昏昏暗暗的,明月吩咐了小宫女守着,自己举着宫灯回了侧房,一路静悄悄的,连虫叫也听不到。明月打了个寒颤,即便是迟钝如她,也能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氛围,她只是希望姑娘不要抛弃她,她是笨了些,也许还蠢了点,但是她想与姑娘同生死的心是坚决的,后日去凤藻宫,她是一定要去的! 第42章 黑暗一 张尔蓁在明朝活了这么些年,最不愿意回忆的,怕就是那日的凤藻宫一行,她到现在还有点懵懵的,那日里,到底是谁利用了谁,她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那日的人和事经常在脑海里一遍遍闪过,张尔蓁抑郁了,也许在明朝活了十五年的她,依然不适合这里…… 大祭结束,百官朝贺,静了两日的宫里热闹起来。太监宫女们举着肩舆穿梭,明黄色正红色水红色等各色彩绸衣裳飘荡,大约此次祭典很成功,随处可见的喜气至少证明一点——皇帝的心情极好。乾清宫伺候的怀恩公公心情尤甚,他先是伺候了皇上一杯雨后的龙井润嗓子,又麻利的吩咐小徒弟去请若嫔娘娘,这些没眼力见的小东西,没瞧见皇上身边没有佳人相伴吗。白若来的很快,怀恩公公笑得一脸谄媚,忙请娘娘进去。白若笑得灿烂,谢过怀恩后进了乾清宫,这对于她来说是常事,乾清宫这地方,她来过许多次了。 ——今日尤其特殊。 相比于乾清宫的清净,凤藻宫就热闹了许多,许久不见客的万贵妃今日宫里又热闹起来,皇后娘娘打着探望的口号来了,邵妃娘娘也来了,穿着一袭轻笼抹嫣长纱裙,娇态动人,看的皇后娘娘一阵不爽,都这把年纪了,还装什么!张尔蓁是来的比较晚的,辰时才起身,原打算带着春风春絮来伺候,奶娘和明月却不同意,软磨硬泡了许久,定要跟着来。张尔蓁没法子,只得带着二人一起,辰时末才进了凤藻宫给万贵妃行礼。 张尔蓁见到两位娘娘也在时心下诧异,已经发觉今日之行不会简单,还是低着脑袋行过礼,被皇后娘娘赐座,坐在下首的楠木雕花交背椅子上。 “贵妃怎地还不来,不是说身子好了?大祭结束了,本宫关心贵妃的身子便来瞧瞧,你们还不下去通报一声?”皇后娘娘穿着一身严肃的暗红色镶金边的褂子,眼角有掩饰不住的疲态,声音平静,不急不躁。 一旁的小宫女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已经派人去叫了。” 邵妃娘娘皮笑肉不笑道:“贵妃就是很大的能耐,皇后娘娘难道是今日才知道的?” 张尔蓁余光看到皇后挂着串珠的手一紧,随后听到皇后冷冽的声音:“既然贵妃没空来,咱们就去看看,她这般不见于人前是为何。” 这话一出,一旁伺候的宫女们吓得都抖起来,连称“娘娘息怒”,大有想要拦着的架势。这情景很诡异,张尔蓁疑惑,她们怎么都这样害怕,是为何?若是搁在往日,皇后大概会假情假意的关心一下万贵妃的身子就会回去,可今日不是,皇后站了起来,她身后的大宫女忙上前扶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笑道:“本宫要去里边看看,邵妃可要同去?” 邵妃娘娘笑着站起来:“臣妾也担心贵妃的身体,臣妾自然也要去看的。” 张尔蓁非常自觉的站起来,一脸“我也是这般”的样子站在皇后娘娘身后,邵妃冷眼撇过,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三人似乎结成了同盟,不管地上还在哀求的宫女们,绕过百鸟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的大屏风,往万贵妃的内房里走。万贵妃的内房距前厅很远,走了好一会儿才到。 张尔蓁是第二次到万贵妃休息的地方来,仍然止不住的赞叹这奢华和富贵,满眼的金珠宝石,各样进贡的珊瑚盆景,与上次来时似乎有了一些改变,房里的布置改变了不少,一架更大的火红色双心木镂空雕刻的大屏风横亘在众人面前,画面古怪,竟然在大白天的透出阴森感。张尔蓁看着这屏风隐隐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头绪,便低头不想。空气里隐隐飘来檀香味,先是淡淡的,然后才是一阵浓重,重的张尔蓁不禁揉了揉鼻子,使劲憋回去想打喷嚏的冲动。邵妃娘娘拿着帕子紧紧捂住口鼻,一脸嫌弃。只有皇后娘娘似是很习惯这味道,毫不在意的绕过屏风,又掀起了红宝石串成的银丝线帘子,声音柔和:“妹妹的身子既好了,怎么也不出来见见?本宫实在担心,就来瞧瞧。” 万贵妃正躺在床上,轻纱帐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床前一侧摆着一方大大的乌木桌几,桌上点着三个青铜九醨百合大鼎,每个鼎内都燃着三根指头般粗壮的粉木檀香,青烟飘得很远。床尾处站着一个女子,黑色纱裙从头裹到脚,像是***教的信徒,看见皇后娘娘后微微颔首行了个礼。 诺大的房间只有她和床上的万贵妃,空气里都透着古怪。 床上的万贵妃自然没有睡着,但是她也没有下床来,她带着娇媚的声音懒懒道:“臣妾失礼了,臣妾昨儿又染上了风寒,太医才来瞧过,说是极具有传染性,皇后身子金贵,就早些回去罢,省的被臣妾给染上病,倒是臣妾的罪过了。” 这般托词皇后又怎么会在意,遂关切道:“贵妃的身子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无论是皇上还是本宫都极为担心,本宫也是奉了皇命来关心贵妃的,若是连面也没见到,回去可怎么交代呢。”说罢便想掀起帘子,一旁的黑衣女子眼疾手快,“啪”地一下打掉皇后的手,声音平淡:“冒犯皇后娘娘了,贵妃身子不适,不易挪动。” 这一下不仅皇后愣住了,邵妃愣住了,张尔蓁同志也着实惊了一把汗。我的乖乖,那是皇后娘娘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你有几个胆子竟然敢打她的手!这个滇南的荷道姑是怎么在宫里潜伏二十余年的,风土人情不晓得吗? 皇后娘娘大怒,气的浑身发抖,玉指指着荷道姑道:“狗奴才!你是个什么东西!来人!把她给本宫拉出去喂狗!来人!人呢,都哪儿去了!” 邵妃娘娘忙上前搀过浑身发抖的皇后,扶着坐在一边的紫檀木折枝梅花贵妃榻上,朝着万贵妃的方向道:“贵妃这都是什么规矩,皇后娘娘来了闭着不给见,一个狗奴才也敢给皇后娘娘脸子瞧,贵妃是仗着皇上的喜欢,以为这后宫里没人能管得住你?” 万贵妃的声音依旧娇弱:“荷道姑是鲁莽了些,娘娘别介意,何苦跟这等奴才一般见识。”提到“奴才”二字,一直盯着荷道姑看的张尔蓁注意到荷道姑的身子僵住了一瞬,心里好笑,原来这个荷道姑不觉得自己是个奴才吗? “贵妃一而再再而三地避而不见,倒是让本宫怀疑里边这个到底是不是万贞儿本人,你若再不出来,本宫就要派人请贵妃出来一见了!”皇后本来也不是什么好性子,冷笑一声转过头去。张尔蓁可以猜测到她此时的心理:你个老女人,好了又病,病了又好,怎地还没死,这么反反复复的瞎折腾,本宫都没那个耐性! 邵妃顺势坐在一侧,“贵妃便是再得宠,也不该这般枉顾皇后的凤颜,此事传扬出去,贵妃还能得了好?”说完狠狠瞪了一眼荷道姑,继续道:“这样不分尊贵的贱人,合该拉下来乱棍打死,规矩体统都没有,要来何用!” 确实,在两位娘娘的眼里,荷道姑并没什么特别的,要说特别就是那装束特别了——特别的碍眼。张尔蓁又看见荷道姑藏在长长黑衣袖里的手动了几下,黑纱下的眼睛亮的吓人,直直的盯着这个方向。 好一会儿,万贵妃也没说话,若不是身影还在,张尔蓁还以为万贵妃已经走了。皇后等了会儿却等不来回话,最后的耐心也没了,“本宫就要看看,这床里边的是哪个贱人,敢冒充万贵妃,本宫倒要看看,她是长了几颗脑袋!”大约也是因着方才万贵妃毫不客气的骂荷道姑是奴才伤到了她的自尊,这次荷道姑悄悄后退两步没有再伸手,唇角若有若无地浮起一抹笑意,张尔蓁觉得越发诡异,直觉荷道姑不简单! 皇后和邵妃娘娘一齐掀起了帘子,随着帘子掀起,三人皆是惊悚,皇后娘娘更是一把甩开了手里的帕子,惊道:“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张尔蓁自觉已经遇到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群穿,道命,蛊虫等等,可这会儿也被惊得不轻,帘子下的万贵妃容颜娇嫩,乌发披肩,凤眉明眸,顾盼流离间皆是勾魂摄魄,玲珑腻鼻,肤若白雪,朱唇一点更似雪中一点红梅孤傲妖冶——活脱脱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形象! 万贵妃只有一瞬间的滞住,便掀起厚实的暗红苏绣织金锦被子下床来,张尔蓁默默擦把汗,这样的天气盖着这样的被子,万贵妃您不热吗…… 穿着娇嫩的鹅黄色丝质绸缎睡袍的万贵妃肩上搭着金线昙花披帛,似乎有些不屑道:“臣妾都说了身子不适,皇后娘娘这般做,是不把臣妾放在眼里还是压根不相信臣妾。” 张尔蓁更为惊悚的咽了口唾沫,因为她清晰的看见有着年轻容貌娇美声音的万贵妃娘娘,竟有一双布满鹤皮褶皱的老手!单看那双手,就是个百岁老人,真真是……诡异。 看到这情景的何止张尔蓁,邵妃也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怒道:“大胆妖孽,冒充万贵妃!你……你这是个什么东西!” 第43章 黑暗二 万贵妃勾着一双笑眼飘着邵妃,极满意地由上到下打量着自己:“邵妃说什么胡话呢,本宫与你一同生活了几十年,怎么连本宫都认不出来了。难道是本宫的美貌过人,让你觉得自己老了?不要自惭形秽,呵呵……”万贵妃呵呵笑着,似乎完全看不见自己的双手是如何的与自己的脸蛋身材不符,她一转身风情无限的坐在贵妃椅上,睥睨着几人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各位今日到来,到底想干什么直说便是,本宫做得到的,都会满足各位。本宫做不到的,自然也不会勉强自己。” 皇后娘娘一脸阴森,直直盯着万贵妃的侧脸,眼神缥缈。邵妃还有些震惊,近在咫尺的万贵妃身上似乎散发出一股腐朽的酸味刺激着她的口鼻,邵妃皱眉,没有答话。这儿没有张尔蓁说话的权利,她也没有作声。张尔蓁的余光粘在万贵妃搭在桌几上的右手上,鲜红的蔻丹如此刺眼。 “本宫当然有事要做,就是来取万贞儿你的小命的。”声音沙哑,似曾相识。 张尔蓁寻声看去,从屏风后走出一位灰衣布袍的妇人,挽着简单的白发,精神矍铄,眼神凌厉,缓缓走过来,慢慢扫视一圈,对皇后和邵妃道:“好久不见了,老朋友。” 王皇后很快反应过来,压住眼底的震惊平淡道:“姐姐怎么来了,许久不见,姐姐你风采依旧,不显老态。” 吴皇后笑道:“自然风采依旧,该死的人还活着,本宫怎好先去死呢。”凌厉如刀的眼神射向万贵妃,笑道:“万贞儿,多年不见,你倒是越活越年轻了。本宫记得你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看这颜色,真真不错。娇嫩如此,难怪圣上欢喜。”张尔蓁听出浓浓的讽刺之意,看到吴娘娘满脸的不屑。 在座的各位对于吴皇后的出现都是短暂的吃惊,而后便归于平静。万贵妃尤甚,她只是歪了歪身子不客气道:“当年那个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的香草美人,转眼竟变成这般的老妪,这些年也没来得及关心关心你,静安堂的日子可好过?”然后掩着嘴巴呵呵笑道,一脸天真:“怎么能好过呢,瞧你如今这样子便知一二,你这些年,想必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苦吧?” 吴皇后居高临下的看着万贵妃,灰袍子稳稳压过万贵妃的鹅黄色,气场十足:“静安堂里清净,比这乌烟瘴气的后宫不知好多少。我原想着算了吧,就你这讨人厌的样子,我不屑于再看到,你死了才好。可我等着等着也不耐烦了,你的命越发硬了,我怕再等下去,就先死在你前边了。”然后一脸不屑的看向王皇后和邵妃,“后宫的这些没用的女人,一群人都斗不过你一个。万贞儿,可惜了可惜了,你若是生成男儿身,必能建功立业,成为一代奸雄也未为不可。” 万贵妃不满的娇嗔道:“你总是这样夸我,当年你若是这般识趣,何苦去静安堂一呆便是一辈子。如今的皇后娘娘,还不知是谁呢。” 王皇后治理后宫二十多年,自然容不得旁人插手,嘲讽道:“吴姐姐,如今不比往年,你以为这后宫还是你的?还有万贞儿你,若是舍不得她,也可陪同前往,这后宫里才算是清净了。” 吴皇后笑道:“你别着急,我今日来便是带她走的。至于这后宫……,呵呵,本宫可不感兴趣。”吴皇后轻轻走到万贵妃面前,细细打量着万贵妃的脸啧啧道:“瞧你贪心的。当年就是贪心,非得养两只蛊虫,前些日子差点死掉是不是?多亏了本宫才能让你活到今日,瞧瞧这脸嫩的,还是要谢谢本宫,否则你如今还不知是何样子呢。当年啊,本宫一时冲动被你算计了,本宫在静安堂的这几十年,谁也不恨,你——,本宫也不恨,本宫敌不过你,这是本宫活该。所以本宫打算了几十年,就等着今日你——寿终正寝了。” 万贵妃脸色慢慢难看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呵呵,本宫就喜欢你这样子。”吴皇后开心起来,沧桑的脸欢快地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张尔蓁终于知道了吴皇后年轻时该是多么倾国倾城,吴娘娘明亮的双眼直勾勾的看着万贵妃道:“你不是喜欢养蛊吗,你不是喜欢残害别人吗,万贞儿,你不是喜欢皇帝的独宠吗,这些我都送给你了,这些日子来,你快活吗?”吴皇后的笑声很冷,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划在玻璃上,声音尖锐刺耳。张尔蓁很害怕的不敢看她,她一直知道吴皇后在这皇宫里耳目众多,如今看来,那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吴皇后淡淡瞥了眼王皇后和邵妃,冷笑道:“若不是本宫,你们打算让她快活多久?一个个的都是没用的,一个这么多年连个孩子都生不了,你就没想想,你这身康体健的为何就怀不上?还有一个,孩子倒是一个接一个的,也没甚用。” 王皇后怒道:“本宫自然知道是这贱人捣的鬼,可没证据,皇上又不听本宫的,说再提此事就将本宫打入冷宫!有你的前车之鉴,本宫自然要隐忍!你倒是说的简单,你又做了什么?”她看着万贵妃的眸子终于像淬了毒似的,恨不得一口将万贵妃生啖下去。 邵妃冷笑,“皇后说自己不容易?你有太子,还有我的八皇子,母仪天下,还不知足?” “太子?太子与本宫的关系如何,你会不知道?太子如何肯听本宫的话!至于八皇子,哼!你这亲母也没少生事罢!”王皇后说这话时先是看着张尔蓁,张尔蓁低着头没出声,神仙打架,她不能插嘴。 吴皇后一脸玩味的看着万贵妃,万贵妃好一会儿才悠悠道:“……所以,荷道姑,是你的人?”这话一出,王皇后,邵妃和张尔蓁不约而同的瞪大了眼看向万贵妃,万贵妃缓缓道: “怪不得她出现的那般及时,先是帮我取出体内的蛊虫,又帮我恢复昔日的容貌,叫我再不与外界联系,专心养颜。圣上来看我时,她也候在屏风外看着。那么多道士和养蛊人都束手无策的事儿,她轻易就做到了。对了——,她还怂恿本宫杀人呢,本宫都记不得杀过几个人了,看着那些虫子啃食尸体,本宫觉得她真狠,这般的狠人,活该是本宫的人。”万贵妃极为平静的叙述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一桩桩,一件件,听得张尔蓁毛骨悚然,“本宫杀的第一个人便是服侍了本宫几十年的黄溆,本宫还记得当时黄溆瞪大的眼睛看着本宫,一脸的不可置信,可那有什么办法呢,荷道姑说了必须要亲近之人的血才能养第一蛊。接着就是几个道士的,那些个无用的道士死了也就死了,算不得什么。现在想想,这半年来确实死了不少人,呵呵,本宫倒是好奇了,若是这些人回来索命,是找我呢,还是找你呢!”万贵妃松枝般的枯手指向吴皇后,继续道:“果然好算计,说说,你还做了什么?!” 吴皇后不屑道:“我做了什么还重要吗,他们是你杀的,自然会来找你索命,最起码……你的黄泉之路不会寂寞了。” “你莫不是疯了?静安堂的日子把你养废了?本宫是皇上的宠妃,本宫若是有事,你——你——,还有你——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家族,都等着被诛灭九族吧!”万贵妃笑着,声音狠厉。 王皇后和邵妃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万贵妃毫不在意,“本宫知道,这宫里想杀了我的,何止你们几个,可是你们还是做不到吧!你们不敢!本宫都知道……皇上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卑鄙!用蛊虫控制了皇上这么多年!”王皇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手指深深嵌进桌子里,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避免自己扑向万贞儿,她自己死了不碍事,她身后的王家不能有事! 万贵妃呵呵笑道:“那又如何,我能狠得下心,就活该只有我能笑到最后!” “你以为她今天为何出现在这儿?”吴皇后终于将手指向张尔蓁,“你以为那个万仙儿真的受宠?你以为谁是太子心上的人儿?别傻了!就是她!” 邵妃不明所以,“那又如何?” “咱们的皇上啊,糊涂不明事,就宠爱这样的奸妃这么多年,如今又沉迷长生炼丹,滥杀无辜,不理朝政,这样的皇帝,还有什么希望?!” 吴皇后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到了,王皇后恐惧道:“吴姐姐慎言!” “本宫敢这般说话,早就做好了准备!邵妃,你就安生做你的太妃,你的皇子公主们该有的便会一样不差!王妹妹,你就安生做你的太后娘娘,至于我,在哪来的还会回哪里去,至于她,必将死在今日!”吴皇后像是地狱来的修罗,看着万贵妃的眼神不再有感情,平静的像是是一潭静水。 张尔蓁僵住了,她觉得她今日大概是……没跑了。 “荷道姑!” 荷道姑站出来,一把扯下裹在头上的黑纱,黑纱下是极为平淡的面容,满脸黑白的瘢痕,看的张尔蓁差点吐出来。荷道姑淡淡扫过张尔蓁,语调平平:“小道容颜如此,惊到侧妃了。” 第44章 黑暗三 张尔蓁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头,扯了扯嘴角不做声。 吴皇后眼里闪过一抹戏谑,不屑的看一眼万贵妃,道:“荷道姑,这些日子以来,你都做过什么事,如今便可细细道来,让万贞儿死了也要做个明白的鬼。” 荷道姑的声音便像秋日扫过枯木的冷风,吹进每一个人心里,“万贵妃体内的两只蛊虫寸长,常年活动于贵妃腹部,导致贵妃如厕不便,饮食不洁。去年底,小道有幸被贵妃看重,进了这凤藻宫,小道发现贵妃体内的蛊虫越发活跃,子时发作一次,午时发作一次,发作时贵妃腹痛难忍冷汗直冒,肚大如球,小道觉得那时的贵妃娘娘应当是生不如死。小道先是用银针封住贵妃下肢穴,用清明草熏十日,再喂以三尸脑神丹,再用我族不传之法诱引蛊虫。刚开始蛊虫自然是不肯轻易就范,这就委屈了贵妃娘娘,需要先饮亲近之人鲜血,日日三盅,十日后再食此人……”说到这里,张尔蓁硬是没忍住干呕出来,荷道姑继续道:“当初这蛊虫是如何养的,如今这东西就要如何出来。贵妃的大宫女便因此丧命。小道废了好大功夫才取出这两只虫子,贵妃也因此……容颜不再,苍老许多。” 邵妃看向贵妃年轻的脸庞,荷道姑呵呵笑了,声音刺耳,直直的钻入心底让人发麻,“贵妃娘娘是圣上心尖上的人,怎会允许自己如此丑陋?小道便又开始为贵妃的容貌想办法,自古以血养精,其中复杂,各位娘娘想必也不会想用到了。侧妃既然听不得这些腌躜事,小道就不赘述了。贵妃违背天道,应遭反噬,小道亦是,今日便是结束。贵妃娘娘,可还记得小道嘱咐过你,若是离开这富贵舒适的红木云纹蒋璇榻,可有什么后果?……想来你是不在意的,觉得小道这奴才仍能保你平安?呵呵……小道怕是不能了。” 万贵妃枯枝般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她嗜血的双眸看着荷道姑道:“本宫就说你这二十年藏在哪儿了,原来是藏在静安堂!本宫待你不薄,你就甘心为这个失败者葬送自己?!甘心与本宫为敌?!” 吴皇后锐利的目光盯着万贵妃嘲讽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当年进宫的滇南女子,死的死,残的残,在你手里死的人有多少?你以为她们是俘虏便不把她们当做人,可你忘了,便是一堆俘虏里,也还有些是有血性的!纪芙如此,荷道姑也是如此!哈哈,万贞儿,可笑不可笑,你终于还是落得这样的结果!” 王皇后面上阴晴不定,邵妃一脸惊悚,万贵妃却笑了,亦嘲讽道:“本宫也算是风光了一辈子,临死了拉你们这群蠢货胆小鬼垫背也算是值得了!瞧瞧本宫,死了也是娇弱的美人儿,看你们这一个一个的,都是一群老妪!凭什么和本宫平起平坐!本宫不后悔,本宫从不后悔,本宫只怨恨自己太过心软,早知道就别留着你们了!本宫像养狗似的跟你们玩,却忘了,哪怕是狗,也是会咬人的!” 张尔蓁很明显的感觉到愤怒的火焰蹭蹭往上升,王皇后再也不能忍,“啪”一巴掌甩在万贵妃脸上,长长的蔻丹划过万贵妃的脸颊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诡异的事又发生了,张尔蓁看着万贵妃娇嫩白皙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松弛褶皱,沟壑纵横,像霜打的枫叶般凋零,满头的乌发瞬间苍白,年轻的万贵妃骤然变成了一位鹤发鸡皮的老太太。王皇后惊到后退几步,不可思议的看向自己的手,吴皇后和荷道姑却很满意的看着万贵妃,笑意盈盈的点头。 万贵妃自然可以感受到身体的变化,她箭步冲向菱花镜,双手发抖的抱着镜子细细端详自己,脸恨不得贴在上面,“本宫这是怎么了?!这是谁!这不是本宫!本宫不可能会这样!不——”万贵妃抓起一旁的缠丝玛瑙盘狠狠扔向菱花镜,随着镜子破裂,终于听到万贵妃绝望无助的呐喊:“不!这不是本宫!” 张尔蓁浑身冰冷,她甚至动弹不得,这诡异荒诞的一幕让她惊恐到无法呼吸。她甚至不记得万贵妃又喊了什么,她只记得万贵妃披散着头发,抓起桌上的茶碗扑向吴皇后,然后看到万贵妃像断线的风筝,单薄的身子狠狠摔倒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就像礼花绽放在黑夜里,又美,又孤独。 很久很久之后,呆滞的王皇后和邵妃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邵妃声音沙哑道:“……这……就结束了?” 王皇后讷讷道:“她……死了?” 荷道姑上前,缓缓探过万贵妃的鼻尖,清冷道:“没气了。” 张尔蓁踉跄一步,好一会儿才站稳了。她使劲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看见依然冷静的吴皇后,眼里满是嘲弄和……满足…… 这么大的一盘棋,她到底下了多久…… “她终于还是死了。”王皇后喃喃,扶着桌案的手开始发抖,不知是激动的还是开心的,她重复着“她终于死了,终于死了!”似乎一瞬间迎来了光明,模糊的记忆里还是张尔蓁一瞬间想到一首歌——《飞得更高》,虽然很不应景,但张尔蓁似乎看见王皇后后背上隐约的光辉,她大概是太兴奋了吧…… 邵妃的眼角竟然闪着泪花,颤抖着嘴唇好久才道:“如今……怎么办?” 吴皇后又将目光转向张尔蓁,竟然有些慈祥:“蓁蓁,你可知道……你该说什么吗?” 张尔蓁先是不解,然后看着吴皇后从怀里掏出一柄锐利的尖刀,眼睛眨都不眨的刺向万贵妃的胸部,暗红色的血流了一地……看着吴皇后意味深长的眼神,张尔蓁还是缓缓问道:“……为什么是我?” 吴皇后不屑的看向王皇后和邵妃,话却是对着张尔蓁说的,“因为她们不合适。” 张尔蓁挣扎道:“为什么是我?” 吴皇后笑道:“想想太子,你觉得呢?” 王皇后和邵妃一齐直勾勾的看着张尔蓁,很明显她们知道这在说什么。王皇后甚至紧张道:“张尔蓁,你就说是你做的,本宫尽最大的努力保你平安!” 邵妃也道:“你放心,邵家不会亏待你!” 张尔蓁只是朝着吴皇后问:“这就是我来的目的?” 吴皇后缓缓点头,唇角带笑:“荷道姑帮了我们,我已经答应过她,若是她无事,便可以安然出宫去。”荷道姑向着吴皇后微微行礼,眼底平静无波,然后乌黑的眼睛看向张尔蓁,正色道:“侧妃是有福之人。” 张尔蓁苦笑,不知道过了多久……却也只能认命的点头,这情况下,即便她说不行,也不可能了……吴皇后的眼神如此坚定,她觉得她拒绝不了…… “臣妾原只是来探望贵妃娘娘,谁知娘娘突然发狂,举着一柄刀子要杀臣妾,臣妾慌乱之下,夺过刀误伤了娘娘。”张尔蓁木木的说完,看着躺在地上的万贵妃只觉得凄凉,她对万贵妃道:“万家因为万贵妃你的独宠,万荣无法无天,逼我远躲山东,害我父亲朝堂受辱。死在万荣手里的姑娘何止几条,他死了,万贵妃也死了,万家……也该安心了。”万贵妃的血流了很多,她苍老的面容看起来却很祥和,一头白发浸在血泊里慢慢染成了红色,无论万贵妃生前是多么的可憎可厌—— 人死了,便如灯灭吧。 吴皇后带着荷道姑离开了,她临走前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是让王皇后心惊心悸。直到吴皇后离开后很久,邵妃才一脸嫌恶的看着地上的万贵妃:“生前风光如何,死了还不是这样,没得让人恶心。” 如果那天的情节是电视剧,吴皇后便是精明的导演,策划的一切都很完美。张尔蓁拿着刀状似一脸慌张,王皇后一脸震惊的装作阻拦张尔蓁,邵妃娘娘伏地痛哭,瞧瞧,多么完美的场景,只差皇上的配合了。随着“皇上驾到”的尖叫声,被白若扶着的皇帝虚弱的声音响起:“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张尔蓁一脸“惊慌”的回头,逆光下看不清皇上的五官和表情,她只听到太监尖利的喊叫:“杀人了!来人啊!抓刺客!” 张尔蓁扔下刀子,她朝前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了皇帝的表情——一脸的悲痛。白若呢,似是嫌恶的看着地上,然后……一脸怜悯的看着张尔蓁。张尔蓁懂,白若是觉得自己没救了,觉得自己死定了?还是觉得自己终于被人利用了?终于落入了别人的圈套,成了别人的棋子? 张尔蓁没有下跪,王皇后和邵妃娘娘一脸悲伤的跪在地上,张尔蓁觉得自己跪不下去,也说不出求饶的话,她愣愣的看着皇帝,然后听到皇帝急切的大喊:“打入天牢,给朕打入天牢!”然后是王皇后和邵妃求饶的声音,张尔蓁冷笑的同时如释重负,最诡异的人死了,这些跳梁小丑还能蹦跶到什么时候呢! 第45章 牢狱之灾 作为魂穿大军中的一员,张尔蓁实在没有辜负这一生,她平凡过,也轰轰烈烈过。前世看《还珠格格》时,小燕子总要带着紫薇同学被关进大牢,吃的饭是馊的,有老鼠啃她们的脚趾头,有蟑螂啃她们的手指甲。电视剧里的牢房又脏又臭,还有一堆堆的枯茅草作为女主角的栖息之所。与那个遥远的电视剧相比,张尔蓁很满意自己现在的处境,瞧这窗明几亮的大窗户,看这干净整洁的小床铺,还有一方木质小桌子,上面放着一把小茶壶和四个杯子,可惜缺少一副麻将和一个人,三缺一啊,不能打不能打! “侧妃,万贵妃真的死了?”张尔蓁坐在床上,毫无形象的迷糊地搭着脚晃来晃去。明月和奶娘也被关了进来,明月扶着牢房里粗壮光滑的柱子哀叹不已,奶娘坐在矮凳子上陷入沉思。 张尔蓁换了个姿势,挨着墙壁眯着眼睛回道:“血都流干了,死的透透的。”想到那个场景,张尔蓁又觉得阴森可怕,裹紧了外袍问道:“我进了贵妃娘娘卧房后,奶娘你们哪里去了?” “来了一队禁卫军,说是要搜查凤藻宫,让我们暂避到外头了。”那时候一队手握长剑的御林军似是早有预谋的杀进来,一瞬间清空了凤藻宫。奶娘心头乱跳,知道凤藻宫怕是要发生大事了。 张尔蓁眯着眼睛“嗯”了一声,心头微微发凉,事情走到现在,她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一出好戏,是吴皇后隐忍多年的爆发,少不了王皇后和邵妃的助攻,自然也少不了朱祐樘的暗地里推手。御林军啊……,这皇宫里能指挥御林军的能有几人?说朱祐樘不知情?不,他绝对是主谋之一…… 想想万贵妃这一生的传奇,简直比妲己之于纣王还要情深似海,万贵妃的死,真的是轰轰烈烈潇潇洒洒了。她真的值得这么多大人物费尽心机的算计呢,甚至把张尔蓁同志也算计进去了。想到朱祐樘这一阵子的冷漠,想到白若眼底深深的同情,张尔蓁又是一阵恶心又是心悸,同时也轻轻叹了口气,但愿朱祐樘不会那般绝情,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她有限的价值被利用的同时,希望朱太子别赶尽杀绝才好。 她不在意在这牢里呆些日子,不在意她傻傻地闯进他们费尽心思的计划。她有些心痛的时候也有些迷茫,朱太子不告诉她,是不信任她呢……还是担心她? 奶娘心疼的看着一脸疲态的张尔蓁,喃喃着:“万贵妃薨了,宫里总该太平了,可为什么是咱们……,为什么是侧妃呢……” “奶娘莫要忧心,这会儿宫里指不定多乱呢,咱们在这儿躲个清净也好。若是我们在外面,还要给贵妃娘娘的遗体磕头戴孝的,真不如这般自在。”眉间的抑郁少了些,张尔蓁想到那个场景不觉笑出声,“虽然死者为大,但受贵妃娘娘压迫那么多年的那些娘娘们还要为贵妃的离去感伤不已,着实好笑。我倒觉得这几日,陪葬的不在少数。例如哪个哭的不够真切,哪个行动有些迟缓,哪个装病不去的,若是给皇上瞧见,必定要脱去一层皮。昨日的皇上可是悲痛欲绝呢……” “可咱们怎么办,侧妃怎么办?若是皇上想起来咱们,直接斩了怎么办?”明月有些害怕的摸着自己的脖子,她是说过愿与侧妃共死,可这来的未免太快了,能活着,谁想去死呢。 奶娘不悦的拉着明月坐在身边,教育道:“你个傻丫头,看看咱们这待遇,即便要杀头,也要走个流程呢,况且侧妃是入了皇室玉牒的,哪能说杀就杀。” 张尔蓁笑道:“还说明月是个傻丫头,奶娘你又何尝不是?这儿地方也赶着进来,我都觉得挤了。若没有你们,我自己反倒快活。” “挤点就挤点吧,奴婢还不知道侧妃你啊,就是不想我们跟进来吃苦。可是我们不来,哪个伺候你?到底是大牢里,不进来看看,奴婢可不放心。能跟侧妃一起,哪儿奴婢都要去的。”奶娘呷口水润润有些发干的嘴唇,她不敢多喝,水有限的。 张尔蓁睁开眼又打量这不到十平的小地方,脚下踩着的青砖石很厚实,想上演《肖申克的救赎》是绝对不可能的。窗户外面钉着结实的铁丝,手上没有装备的主仆三人绝对翻不出去。这真是一床一桌几椅,精致高大上的牢狱生活。昨儿被抓进来到现在,半个来探监的人都没有!张尔蓁失望的叹口气,自己这一生也没甚好人缘。这会儿突然想吃点心了,不知道有没有人给带进来。 事情的发展总会出乎意料,张尔蓁想过来探监的人会是谁,也许是白若,也许是皇后,可能会有恨不能杀了她的万仙儿,但绝没有想到是这个男子——朱祐枟! 一身玄色长袍的朱祐枟笑得很邪魅,跟在他身后的狱卒提着食盒一脸谄媚相,一个小太监尖着嗓子嚷道:“八皇子来看她,还不赶紧开门!” 狱卒点头哈腰,却一脸难色:“这个犯人是圣上送进来的,小的不敢开门。八皇子若是有话,隔着门说也是一样的。” 八皇子很不客气的一脚踹向狱卒,脚下了大力气的,踢得狱卒龇牙咧嘴,朱祐枟不满道:“本皇子看个犯人而已,还不赶紧的开门,再啰嗦把你狗腿打断!” 张尔蓁冷眼看着八皇子笑得一脸春风荡漾,狱卒还是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小太监极有眼色的拉着狱卒到外面守着,狱卒放下食盒小声道:“八皇子殿下,您可快着点啊,别让小的难做。” 奶娘和明月如临大敌,早已经站起来守在张尔蓁两边。朱祐枟不屑的看了她们一眼,摸着下巴细细瞧着张尔蓁笑道:“果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极为思念啊。小皇嫂,看不出你有这胆子,连万贵妃都敢下手。呵呵……你可知外面怎么样了?可怜的蓁侧妃……瞧着情形,想必也没什么人来看你,谁让本皇子心善呢,就大发慈悲告诉你一声,父皇很愤怒,你这小命怕是保不住咯。” 张尔蓁站在与朱祐枟相隔一丈之处,清晰的看见朱祐枟眼底的玩味,“既然在这节骨眼上,八皇子来看我就不担心连累自己?” 朱祐枟一脚踏进来,极为好心的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往外面端菜,边道:“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本皇子是那等鼠辈?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本皇子瞧上你了,如果你从了本皇子,本皇子便可以保你不死。如若不然,你是插翅难飞!等着上断头台或是……一杯鸩酒?亦或是一尺白绫?” 奶娘愤然,明月才想张口说话,张尔蓁使劲拉了她一下,抢先道:“八皇子说什么我不懂,我是太子侧妃,自有太子来救我。再不济,便是一条死路,又有何惧,八皇子是看低我了,觉得我是那等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之辈?” 朱祐枟摆好了碗碟,挠有兴致的拍着巴掌夸赞道:“不愧是本皇子看上的人,就是有胆气,本皇子喜欢!这天牢的饭菜不好吃,本皇子好心带了一份来,一起用饭吧。” 张尔蓁像看着怪物似的看着朱祐枟,没打算动弹更没打算吃这些东西,虽然知道朱祐枟没有那么蠢到给她送最后一餐,但她张尔蓁也没有那么饥不择食。张尔蓁坐回床上,看着朱祐枟一脸陶醉的给自己斟满了酒,“你到底是来干什么?是来瞧我的笑话,还是专程来这儿,让我看你吃饭?” 朱祐枟呵呵笑道;“本皇子的来意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剩下的你就自己想想,该怎么做,想清楚才好。” “哦?八皇子就是来挖墙脚的?”张尔蓁嘲讽道。 朱祐枟对这个称呼感到新鲜,很爽快的一饮而尽杯中的酒,又举着小酒壶摇摇,笑道:“等本皇子这酒喝完了,你这也该跟我走了吧。”朱祐枟的态度虽然不正经,但一而再的说到这句话还是让张尔蓁惊恐,这厮难道真的看上自己了?自己什么时候入了他的眼?真的是……太可怕了! 张尔蓁一脸戒备,继续看着朱祐枟这厮慢慢饮酒。当年初见到他时,不过是个跟在朱祐樘身后的五六岁的小正太模样,一晃眼长成了这般的男子,尤其是那双眼睛,狭长魅惑,就是一只充满算计的坏心眼狐狸。张尔蓁突然想用妲己来形容他,因为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盯着她看时充满了调戏。 静谧又安静,只有朱祐枟偶尔倒酒的声音,朱祐枟似乎不紧不慢,张尔蓁也不再理睬他。朱祐枟的亲娘是邵妃,养母是皇后,他自然比其他的皇子多了一丝机会,倘若太子出事,下一个太子是他的可能性很大。张尔蓁不知道朱祐枟有没有这个心思,但即便他有这个心思,张尔蓁自己也决不能成为他的借口!为了一个女子?想想都好笑,自古红颜祸水,张尔蓁这一生对自己有很多个定位,但没有一个是红颜祸水。所以朱祐枟的等待没有任何悬念,直到他喝干了杯中的最后一滴酒,眼神迷离脸颊微红,微眯着眼睛问张尔蓁:“所以,你到底跟不跟本皇子走?” 第46章 膨胀的野心 张尔蓁不做声,一脸戒备,朱祐枟突然站起来抬腿跨过桌子就想扑上来,奶娘和明月时刻提防着这一刻,两人死死拽着朱祐枟的衣摆,不让朱祐枟上前。奶娘更是惶恐,大声喊道:“八皇子,侧妃是皇室玉牒上留下名字的人,是太子侧妃,您不能这样做!您不能这样做!不能!” 明月抱着朱祐枟的腿死死的咬住嘴巴不敢开口,硬是拖着不让八皇子往前走一步,朱祐枟正昏昏沉沉间,根本听不得任何人说话,感觉自己被紧紧拽住自然感觉不爽,一脚狠狠踹向拉住自己的明月,明月猝不及防被踢了一脚,忽的松开手喷出一口血猛咳不止,手虚弱无力的搭在胸口上,眼皮上翻看起来情形极糟糕。张尔蓁眼睁睁看着那一口血喷在朱祐枟乌黑的袍子上,忙去看明月伤的如何,一边抚着明月单薄的背,一边狠狠的瞪向朱祐枟:“你以为没人治得住你?!你再动我的人一下,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张尔蓁扯着帕子帮明月擦嘴角,明月迷迷糊糊地小声道:“姑娘……姑娘,你不能有事……姑娘,别怕奴婢保护您……” 姑娘……,听到这个称呼,张尔蓁心疼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哪里还是什么姑娘,这个傻明月! “明月,你不会有事的,你不能有事,来人啊,来人啊!大人!请太医来!有人受伤了!”张尔蓁顾不上朱祐枟还在,大声喊起来。 奶娘仍旧死死的拦在朱祐枟面前,看到地上的明月渐渐陷入昏迷焦急对张尔蓁道:“侧妃别急,先让明月躺平,奴婢这就去喊人来。”可又不放心这里,一边愤怒的盯着朱祐枟,一边又想抬脚往外去。听见喊声的狱卒跑进来,看到有人躺在地上也惊到了,一脸谄媚的对着朱祐枟道:“八皇子您没事吧?时候不早了,小的送您出去,这会儿也晚了,被别人看到不好。” 朱祐枟一把甩开要来扶他的狱卒嘟囔道:“本皇子的目的还没达成,你来瞎掺和什么!她——她刚才被本皇子踹了一脚,你给带下去看看,人别死了就好,其余的自有本皇子担着。” 狱卒犹豫,朱祐枟一脚踹向他,狱卒灵活的躲开。看着一脸醉态的朱祐枟,狱卒不敢动八皇子,一番犹豫后只能对张尔蓁道:“你把她交给我我,我带她出去治治。若是出了什么事,就……。”说罢就想去驮明月。 张尔蓁正慌乱着,一把拽着狱卒的衣裳道:“你一定要找个御医给她医治!治好了太子会重赏你的!大人,求你了!” 狱卒不耐烦道:“能找个郎中就不错了,还御医,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以为自己还是宫里的谁?若不是看在八皇子的面子,本大人可不管这些。” 张尔蓁很想一巴掌甩在这势力无情的狱卒脸上,这等趋炎附势的小人!可昏迷的明月还要有人救,张尔蓁只得央求道:“恳请大人了,大人一定要救救她。” 狱卒敷衍的点头,用力拉着明月就想往肩上扛,张尔蓁看见明月吃痛的皱眉心疼不已,她对奶娘道:“奶娘,你跟着明月去吧,好好照顾她……”张尔蓁是被皇上点名送进来的囚犯,她自己是万万不能踏出去一步的,可奶娘和明月不同,她们还有机会! 这的确是个糟糕的决定,奶娘想都没想的立刻拒绝道:“侧妃说的什么话,奴婢走了,您怎么办!侧妃不必多言,奴婢要留在这儿。”奶娘的声音嘶哑,看着明月的眼神里是一片绝望。 张尔蓁看一眼昏迷的明月,又看看一脸玩味地盯着她的朱祐枟,缓缓道:“奶娘,你去照顾明月,我会照顾自己。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奶娘不同意,朝着朱祐枟跪下乞求道:“八皇子,您大人大量,放过侧妃吧,您是皇子啊,您不该这么做!皇上若是知道了……” “奶娘!明月快不行了……”张尔蓁声音沙哑的打断奶娘的话,看着明月又吐出一口鲜血,张尔蓁悲痛道:“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我会活着,你们也要活着,明月再不出去,就要死在这里了!”朱祐枟那一脚很重,张尔蓁看得出来,明月生生受的那一脚正中胸口,很严重…… 如果要奶娘在张尔蓁和明月之间选一个,她当然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张尔蓁,所以她依旧稳稳的站在朱祐枟面前不曾挪动半寸。张尔蓁可以清晰的看到朱祐枟脸上的阴郁越来越浓,奶娘这样下去只会成为第二个明月,张尔蓁心惊,立刻放开明月一把拽过奶娘,靠在她耳边小声道:“七里曼陀罗。”这是华嬷嬷先前找苗嬷嬷弄来的,是药力极强的**。凤藻宫一行,凝云阁上下都知道此行不妥,华嬷嬷身子不便却又不放心侧妃去,早早寻了苗嬷嬷找来了**要张尔蓁随身带上一包,奶娘自然知道。可即便是有那玩意儿,奶娘又如何放心,侧妃一个弱女子要和八皇子共处一室,还不等**发挥作用,侧妃便已经出事了! 奶娘仍旧犹豫,张尔蓁扯着她的袖子哽咽道:“奶娘,明月与我自小一起长大,你是看着我们过来的,明月若是出了事,让我……让我……奶娘,我求你了!”张尔蓁的眼泪终究没有落下来,她的手紧紧攥住奶娘的手,一脸希冀的看着奶娘。 好一会儿,奶娘终于妥协了,她留着眼泪把明月拖到狱卒身上,跪在张尔蓁面前道:“侧妃放心,奴婢定会回来。” 张尔蓁不说话,只是摇摇头,然后对狱卒道:“我是太子的人,她们是我的人,若是她们出事了,你全家老小,一个也跑不了!” 朱祐枟嘟囔着催促道:“你小子还不赶紧滚,找个御医给她看看,若是人死了,第一个拿你开刀!” 狱卒托着明月,奶娘在一旁扶着,三人很快离开了大牢。奶娘深深看了一眼侧妃,心底一万个不放心,可她也了解自家的姑娘,要她看着明月死了也无动于衷,这比杀了她还要可怕。张尔蓁终于松了一口气,人能出去,活着的希望就大一些。 张尔蓁终于转头看向朱祐枟——这个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的高大少年。张尔蓁冷声道:“别装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朱祐枟迷离的双眼变得清明,他撩起袍子坐在小凳子上邪魅一笑道:“这才对吗,那些人太碍眼,早走了咱们才好说话不是?本皇子看上的人就是聪明,也不枉本皇子偷偷来瞧你。”朱祐枟满身的酒气,自认为很潇洒的往张尔蓁跟前凑了凑,张尔蓁一脸嫌恶的看着他,只听朱祐枟继续道:“我既然是偷偷来看你,你自然也知道你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糟糕。虽然你的待遇看起来还不错,但是本皇子还是有必要告诉你,想要皇兄来救你,你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呢,万贵妃骤然离世,父皇的身体一下子也跨了,皇兄要忙着处理朝事,还要做个孝子守在床前,能分给你的时间自然就不多了,呵呵。” “所以你就有时间?有时间来看我这个皇嫂是如何的落魄,然后你来落井下石?”张尔蓁嘲讽道,“你何不有话说话,想要我做什么,或是你想要做什么,八皇子还没成亲吧,总不会找我这个侧妃去做你的正妃?脸上会不会太难看了些。” 朱祐枟啧啧道:“你这般的好容貌跟着皇兄做个侧妃,着实糟蹋了,可惜可惜,所以本皇子怜香惜玉,如果你能跟我走,我便保你活着,到我府上如何?你在这儿,到底凄惨了些。瞧瞧,你住的这是什么地方……” “是正妃?侧妃?还是通房?丫头?”张尔蓁笑着,一双眼睛冷冷的看着朱祐枟不屑道:“你以为把我弄走,能与太子交换到什么?你想要的大约不是我,让我想想……难道是那高高在上的感觉?你想要那把镶金镀银鲜血染色的宝座?” 朱祐枟一瞬间的慌乱还是被张尔蓁看在眼里,张尔蓁继续冷笑道:“你怕是还没打听清楚吧,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都说万贵妃是被我误杀的,其实,我悄悄告诉你——不是误杀!她就是被我杀的!当时皇后娘娘和邵妃娘娘都在,你可以去问她们……,我为什么要杀她呢,我又是怎么杀的她呢,你好奇吗?” 朱祐枟惊诧的眸光注视着阴森的张尔蓁,张尔蓁毫不畏惧,嘴角一抹高傲的弧度,“我知道你好奇,但是我不会告诉你。我也知道你今儿为什么而来,为美色?为不甘?要成大事,怎会误在女子身上,你应该比我更能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她们说你对于他来说不一样。我还记得那年的珍宝阁,你与他一同消失了半个时辰,我知道他去找你了,呵呵,那时候他便对你那么上心,如今又怎会放弃你。你不仅是个美人,还是有价值的美人!不妨告诉你,还有白若那个美人……那仙人儿似的,偏偏跟了父皇,你说可惜不可惜,本皇子如此的珍惜你们,可你们偏偏没有那个福分。” 第47章 一个人的牢 张尔蓁惊悚的看着朱祐枟,他疯了!他已经疯了!白若是若嫔娘娘,是皇上的人,他连自己的小妈都惦记!畜生不如!张尔蓁突然想到那日从林子里钻出来的朱祐枟,和那日的白若,难不成这厮那日就在御花园偷看白若?!真是荒诞! 张尔蓁心底里厌恶朱祐枟,再不想和他讲话,只是小心地看着他,估计自己若是用七里曼陀罗成功的可能性会有多少。 朱祐枟一双凤眼有些迷离的打量着张尔蓁笑道:“我不管了,本皇子就是看上你了!今儿你便跟了本皇子,也算是你的福分……” 大事不好,朱祐枟竟然是个彻头彻尾的色胚!张尔蓁袖口下的七里曼陀罗的瓶口已经打开,只等着靠近朱祐枟便洒在他的鼻尖。事情的发生往往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朱祐枟没来得及扑上来,张尔蓁也悄悄收起了袖口的**,因为传旨的公公带了几个护卫突然闯进来,硬生生的把朱祐枟“请”出去了。犹自挣扎的朱祐枟忿忿喊道:“你们敢动本皇子,是不想要你们的脑袋了吗!” 公公尖着声音回:“皇后娘娘口谕,圣旨未下之前,任何人不得探监,违者宫规处置。”而后对张尔蓁笑道:“侧妃放心,咱家这就带着八皇子回去复命。” “谢谢大人。”张尔蓁惊魂未定,这变故太快,原来电视剧里“英雄救美”的电光火石是真的。 公公手里搭着的佛尘一摆,扭着腰身来得快去的也快,几人快速消失在黑暗中,临走时还不忘贴心的锁上了牢门。 张尔蓁额间尽是汗水,颓然的倒在床上,大口呼吸着空气,想到方才朱祐枟眼底的狂热仍然心悸,这宫里果然没有正常的人,这个朱祐枟是个不亚于老皇帝的狠角色!张尔蓁在心里祈祷,不管朱祐樘在不在乎她,最后的成功者一定要是朱祐樘!最起码朱佑樘有良知和人性,这个朱祐枟简直丧心病狂! 而后的几天,空旷寂静的天牢连个老鼠都没来过。狱卒也换人了,每日准时送三餐进来,张尔蓁不知道明月如何了,打探不到外面的情形,心里焦急又无奈。她终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老死在这里时,在白胖的大馒头里吃出来一张纸。叠的很结实,张尔蓁从嘴里把它取出来,一层又一层打开后看到上面的字迹,顿时热泪盈眶。自己被关进来多久了,这个朱祐樘终于想起来自己了! 熟悉的字迹,简短的两个字——安心,张尔蓁留着眼泪咽下去嘴里的馒头,又大力的撕下一条鸡腿,想象着它是朱祐樘太子的大腿,狠用力咬上去。边哭边吃的张尔蓁想起来前世的自己,虽然生活不容易,虽然高考很苦,虽然工作很累,但是那是社会主义下的平静和安详,不像叙日利亚的灾难动不动就会炮火连天。今生的她,原以为亲爹张峦上进天赋卓然,自己这个正牌嫡女可以得一佳婿共度白头,可如今这算什么!这又算什么呢!她是不是穿越者中最失败的存在?成了别人的小老婆,还被关进了大牢,没有半个人想要来探望她(朱祐枟不算!),左等右盼,朱祐樘只送进来两个字——安心!既然都要送信了,为什么就不能多写几个呢!太子你以为这是神探007吗!还有王皇后,邵妃娘娘,这两个阴险忘恩负义的老女人,请允许张尔蓁这么称呼她们,张尔蓁留着眼泪打着饱嗝躺在床上准备睡觉,还有吴娘娘,这么多人来算计她,她又不是比别人多长出一个脑袋,怎么会经得住那么多人的心眼儿。 ……那日若是她不答应,她想必没有命活到现在了。 张尔蓁迷迷糊糊地想着,若是早知道如此,凤藻宫一行自己还去吗?没有如果,张尔蓁想着,若是早知道如此,当年投胎的时候就投胎到乡野间,做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小少女岂不快活?张尔蓁笑着睡着了,可是事与愿违,梦里她见到了朱祐樘,一身靛蓝色窄绣劲装的太子浑身是血,乌黑的长发凌乱在风中,他直直的盯着张尔蓁绝望大喊着……到底说了什么,朱祐樘为何如此伤心?那种绝望那种无助深深刺入眼底……一转眼场景一换,利落短发的朱祐樘穿着一身剪裁合适的黑色西装,脚蹬着油亮的黑皮鞋坐在会议室里,他的眼神不再伶俐,似乎有些空洞,极其迷茫。张尔蓁想要离得更近点,这般帅气的朱祐樘自己可是第一次看见,真想摸摸他的发顶,他有一种霸道总裁的既视感…… 第二日张尔蓁醒过来的时候,枕头已经湿了一片,她迷迷蒙蒙的想着,梦里那个帅气的男人真的是朱祐樘吗? “来,吃饭了!”随着一阵窸窣叮当,大锁被打开,早饭又被送进来了。张尔蓁早就没了跟他攀谈打听的兴致,拎着食盒子放在桌上。唉,除了吃就是睡,若是换一个地方过这日子,简直不要太快活。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张尔蓁边摇头晃脑,边准备伸展四肢准备做个广播体操——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动动手啊动动脚啊……心也不会老……”一个人的孤寂生活又拉开帷幕。 天牢里的张尔蓁同志孤独,可是很安全,此时的东宫已然乌云密布。杯碗茶碟碎一地的地方不再是紫云阁,变成了庆云阁。疯狂的万仙儿赤着脚踩在地毯上,面前跪着几个宫女瑟瑟发抖。 “张尔蓁那贱人怎么还没死!本宫怎么办,贵妃娘娘没了,本宫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张尔蓁那个贱人,气死本宫了,气死本宫了!凤藻宫那边怎么样,找到荷道姑没有?!”万仙儿喷火的双眸直直盯着雪梅,一派希冀问:“是不是那个荷道姑找到了?赶紧给本宫带回来!不能让她被别人发现了,她还要帮本宫养蛊,本宫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她不能出事!” 雪梅抖着身子拼命磕头,脑袋上印出大块血迹:“太子妃息怒,太子妃息怒……,荷道姑消失了……。奴婢早就打听清楚了,自打贵妃娘娘薨了,凤藻宫上下再也没见过荷道姑……” 万仙儿疯狂喊着:“你胡说!那么个大活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你有没有多给银子打探清楚,还是说贵妃娘娘薨了,这宫里的人便看不起本宫了?!他们是不是傻了,本宫没了贵妃娘娘,可是本宫还有太子的宠爱啊!雪梅,你再去打听,一定要找到荷道姑!” 雪梅没法,只得慌乱退下去。万仙儿阴郁的看着跪在地下的剩下几人,阴森道:“庆云阁的事儿,胆敢透露出去半个字,本宫就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底下的几人忙不迭磕头,万仙儿很满意,问道:“太子如今哪去了?” 几人均摇头,唯唯诺诺的说不出话来,万仙儿一脚揣在最前边的小太监身上,“都是废物!待本宫找到荷道姑,有的是办法治你们!都给本宫滚下去!” 看着他们落荒而逃,万仙儿才无力的倒在了贵妃榻上,心底的不安渐渐浓重,鼻尖飘过一股幽香,万仙儿看到瓶身雪白的珍珠粉,一把抓过狠狠丢到门上,这个张尔蓁!如今她既没办法见到那个贱人,不能替贵妃娘娘报仇!她务必要找到荷道姑,她要学着贵妃娘娘养蛊,自己也要做第二个贵妃娘娘!哦不,她是太子妃,将会是太子独一无二的宠妃!若不是太子这些日子的独宠,她的养蛊计划也该进行的很顺利了,可惜太子偏生喜爱她,夜夜与她欢歌,她也就没法子继续让那小虫子在体内活动,这才耽搁下来……万仙儿有些得意的想着,即便没有那东西,太子还不是只宠爱自己?那些个贱人,给她提鞋都不配! ………… 天牢里的张尔蓁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她终于静下心来思考这一生,然后终于接受了一个挫败的感觉——她斗不过宫里这些成了精的娘娘们! 今日是第几日了?张尔蓁一条条数着墙上的黑杠,大约是第十七天了……,万贵妃很受宠,葬礼应该很风光,会等同于皇后吧,法事和吊唁要进行十日,陵墓的修建还要耽误日子,送葬程序复杂繁琐,等这些东西结束……,张尔蓁颓然的想着,大概还需要十天。 算完日子的张尔蓁同志又要准备吃饭了,午饭是一定要吃的,吃完后休息会儿开始跑步,绕着这小地方一圈一圈的跑五十圈,然后睡个晚午觉,一觉醒来便是下午了,准备要吃晚饭。张尔蓁也试图让狱卒通融下,弄点书本进来不至于荒废光阴,可那狱卒像是没有舌头的,每次都是一言不发,连个眼神也没有送给张侧妃,打开大锁——送饭——锁紧大锁——离开。 张尔蓁也不再想和他要东西,慢慢开始冥想状态,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像个坐定的老和尚,飘飘乎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也是这日,张尔蓁又从馒头里取出一张纸条,张尔蓁愣愣的看了好一会儿,她揉揉疲惫的眼睛又仔细看看,很熟悉的字体,但是却不是朱祐樘的,这熟悉的语气,是……孙柏坚? “蓁蓁,勿惊,子时见你。” 张尔蓁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把纸条放在了油灯上,瞬间化作一缕黑烟消失不见。 第48章 钦天监的卦 这夜,张尔蓁睁着眼对着豆粒般大的火苗静静坐了几个时辰,紧绷的神经让她毫无困意。孙柏坚很守时,子时,狱卒又来了,身后跟着个带着围帽的男子,男子穿着一袭墨色暗纹长袍,围帽下的容颜陌生又熟悉。许久不见的孙柏坚终于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子模样。张尔蓁冷眼看着孙柏坚走进来,狱卒悄悄退下。 孙柏坚掀开围帽,露出那双充满怜惜和爱意的眼睛,他看着许久未见的蓁蓁,沙哑的开口:“蓁蓁,你……受苦了。” 张尔蓁距孙柏坚一丈处,看着孙柏坚温润如玉的面庞心情复杂,“孙公子……说实话,我并不想在这里看见你。直到刚才,我还在祈祷今夜你不回会来……你知道的,这里于你并不安全。” 张尔蓁的反应出乎孙柏坚的意料,她很冷静,也很绝情。愕然让孙柏坚沉默许久才道:“我以为你会很高兴,蓁蓁,我以为你看见我会高兴,最起码……不该是现在的样子。” 微弱烛光下的孙柏坚微沉着侧脸,下颌划出完美的弧度,张尔蓁抬手到孙柏坚的下颚的高度,笑道:“我们现在是这样的关系,你想要做什么呢,探花郎大人。” 孙柏坚毫不意外张尔蓁知道许多事,只是他很心痛,张尔蓁眼底的疏离让他慌乱,只听得张尔蓁继续道:“我们的关系早就结束了,我们的友情也结束了,我是太子的人,而你……是郕王世子的人。你如今夜半而来,到底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孙公子,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又一句孙公子让孙柏坚踉跄两步,他痛心的看着张尔蓁道:“我们为何会到今日这步?当年我昏迷不醒,你们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与你退亲,都是一意孤行便替我做了决定。蓁蓁,你不狠心?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你明明告诉我会等我,结果呢,我不过是病了一场,醒来便是沧海桑田,我们再也没了联系,谁替我想过!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从小一起长大,你七岁的时候便是我的未婚妻,八年了,你告诉我如今我们什么也不是,你不狠心?” 孙柏坚的声声指责砸入心底,张尔蓁狠狠掐自己的手心,钻心的疼痛让她在孙柏坚灼热的目光中清醒,“那又如何呢,我等过你的,那又怎么样?我等过你的!如今不一样了,我已经嫁给了太子,可你明知道郕王世子心怀不轨,你还要入他的门与太子作对,与我作对。这就是我的柏坚哥哥吗,不,这不是!” “你为什么不理解我!我能怎么做,安心做一个朝臣辅佐太子?呵,我也试图尝试说服自己,可是我不能!蓁蓁,你八年前便是我的,如今也会是!你看看,太子根本不珍惜你,他不管你,让你在这潮湿的天牢里呆了这么久!蓁蓁,你一向明白的,为什么现在看不透呢!”孙柏坚双手紧紧箍住张尔蓁,眼睛紧紧盯着张尔蓁,“但是我不会!蓁蓁,只要你是我的,谁来做皇帝不行?世子是难得一遇的奇才,为人谨慎知人善用,他也是皇室血脉,比当今太子不遑多让!蓁蓁,你知道的对不对?我这都是为了你!” “所以呢,为了我,你就要造反吗?你想过萝姐姐?想过伯父伯母吗?想过孙家上下几十条人命吗?为了我?一句为了我,你又对得起谁?”张尔蓁硬着孙柏坚火热的双眸冷笑:“孙柏坚,如今的你,让我陌生的可怕!让我问问你,如今外面又是什么情形?” “……皇上龙体欠安,命太子操办贵妃的一切葬仪。”孙柏坚提到朱佑樘时是满脸的不屑,他看着张尔蓁娇嫩的面庞有一瞬间的迷离,他猛地甩甩头移开了目光,这昏暗的环境总是能让人容易产生龌龊的想法。 “张家呢?”张尔蓁问,话语里没有丝毫的迟疑和担忧。 “……张家无碍。”孙柏坚犹豫道,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眼底有浓浓的不甘。张尔蓁笑了,这让孙柏坚觉得很刺眼,蓁蓁笑得这般快活,他听得蓁蓁笃定的声音道:“这就是太子对我的好,我在这里平静安全,我张家没有灾祸临门,你敢说太子狠心?你还说太子不管我吗?” “那又如何!蓁蓁,你给我时间,以后我也可以的!他算什么?他不过是逞能罢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能来看你,你觉得……”孙柏坚声音加大,却突然戛然而止,他手上不自觉用力,捏的张尔蓁难受生疼,但是张尔蓁没有挣扎,她不理会孙柏坚欲言又止的话是什么,只是平静道:“柏坚哥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你投奔了郕王世子得来的荣华富贵,我会要吗?” 孙柏坚瞬间愣住了,他喃喃道:“你不稀罕?我一心一意为你,你这般,可对得起我?” “柏坚哥哥,别说是为了我,我不敢要这样的你,也不会要这样的你。你寒窗苦读十载,不是为了替我做嫁衣裳。献血染红的嫁衣我不敢穿!你还记得咱们一起去黄鹤楼,当时意气风发的你,如今变得……面目可憎,让我害怕。”张尔蓁的双肩得到释放,已经痛到麻木的双肩深深陷下去,孙柏坚呆呆的看着张尔蓁,突然道:“不!蓁蓁,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成功的!世子已经答应过我,以后你会是我的。我今日来就是告诉你,没人可以伤害你,你不要害怕,再等我几日,我就会救你出去!” 孙柏坚重复着这些话,深深凝视一眼张尔蓁快速离开了…… 张尔蓁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才缓过神来,孙柏坚临走时决然的眼神让她害怕,她真的……不想让他出事。 隔天中午,送饭的狱卒终于换了一个人,是个体态丰富的大胖子,张尔蓁看着他大腹便便的样子很想笑,他长得很滑稽,两柳小胡子极有个性的翻飞而出。胖狱卒送的饭盒是樱花木浅色的,张尔蓁没有怀疑他的身份,想要杀她,实在是太简单了。果然,张尔蓁又从馒头里吃出了一张纸,熟悉的笔迹上依旧是简短的一个字——认。 “承认下来,会很平安吗?”张尔蓁喃喃着猜测,这是不是代表着她终于可以出去了?这鬼一样的日子要结束了……可是,朱祐樘的“认”的范围到底有多大呢? 张尔蓁没有等来孙柏坚救她,当然也没有被判死刑,睡得昏天黑地的张尔蓁于第三日被放出了天牢,两侧跟着几个太监,围着张尔蓁看的很牢。 甫一踏出天牢,张尔蓁贪婪的大口吸着外面的空气,阳光真好,可是待遇却不怎么好。 “犯人张尔蓁,皇上要见你!”来传旨的公公是这么说的,张尔蓁认得他,是第一大太监怀恩。怀恩走在最前边,腰间束着扎眼的白绸带,脚步飞快。张尔蓁很快便被塞进一顶小轿里,寂静无声的被拉到了坤宁宫。 这大概是张尔蓁第一次这般狼狈的出现在朱祐樘面前。二十天的牢狱生活使得她的形象很有碍观瞻,急切的太监们也没有把张尔蓁先送去洗漱一番便带到了坤宁宫,宽阔耀眼的白玉大理石倒映出发丝凌乱衣衫脏污却红光满面的张尔蓁。上头坐着一脸阴森面色极差的皇上,右侧坐着正拿着帕子轻擦眼角似乎在悲伤的皇后娘娘,左侧坐着一身天青蓝云祥纹长袍的朱祐樘,四目相对间,张尔蓁委屈的红了眼眶,立刻低下头不再看,朱祐樘——你丫的! 朱祐樘搭在红木椅子上的手无意识的收紧,心里的酸楚一遍一遍往外涌,他慢慢细细地打量着张尔蓁,他的蓁蓁,哆嗦着小身子跪在了清凉的地板上,垂着乌黑的脑袋不动弹。 皇上不言语,只是静静的看着下面这个纤瘦单薄的小姑娘,手上捏着一串猫眼大的沉香佛珠发出“咯吱”声,皇后一副慈母心肠欲言又止。张尔蓁挺着背脊跪了很久,才听到皇上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声音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似的,张尔蓁悄悄抬起头看时,怀恩公公正举着一柄精致的银烟斗送到皇上嘴边,皇上满足的深吸两口,烟雾渺渺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皇上面上表情轻松了不少,终于开口道:“皇贵妃的死,是你做的?”平静冷漠,粗哑无情。 张尔蓁暗忖,万贵妃死了后又加封皇贵妃,真是难得的荣耀。 张尔蓁没有抬头,低着脑袋回道:“是……儿臣做的。” “呵呵……,你与皇贵妃无冤无仇,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是有人指使你吗?”皇上满足的放下了烟斗,接过怀恩递上的龙井喝上一大口,终于感到顺畅了许多,他看着地上的人儿继续道:“抬起头来,让朕再看看你。” 张尔蓁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回答是还是不是?听到皇上的话条件反射的迅速抬头,皇上那双苍老无神的双眸还是让她心惊,红光满面娇嫩雪白貌美异常的张尔蓁也让皇上呆滞了一下,他眯着眼睛喃喃道:“钦天监的降卟说的人,怎么会是她?” 第49章 大殿对峙 张尔蓁的听力一向好的惊人,尽管皇上的声音很小,“钦天监”“降卟”这些字眼还是钻入了张尔蓁的耳朵里,张尔蓁想到了那日白若的话,“谷肆卿风归来,极乐龙斌回天”,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与她有关系? 朱祐樘站起来,双手抱拳跪在皇上面前,清朗的声音缓缓道:“大祭前,包天师便预言宫中会有一劫。但是大祭牵扯到天下万民和父皇的龙体务必要进行,所以不得中断,大祭顺利结束,回宫路程也顺畅,可偏偏回宫后皇贵妃出了事,儿臣斗胆,恳请父皇深思包天师之言。” 皇上的脸上出现痛苦挣扎的神色,一瞬间的狠厉后便是怅然,“把包天师给朕叫来。”皇上想到爱妃死去时的惨状,看着张尔蓁的目光便像淬了毒似的,可再想到自己的身子,又一瞬间清明了些。张尔蓁看见了皇上脸上的变幻莫测,也听懂了朱祐樘的打算,这宫里的人果然都是精明的细致吓人,一张张紧罗密网让她这只小虫子在阴谋的深井里无法挣扎,她觉得今日无法善了。 包天师果然不负其名,一张怪异丑陋的黑脸上嵌着一双奇大无比的眼珠子,地包天的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大牙,张尔蓁只是微微侧头瞅了眼包天师便被他的惊世容颜吓了一跳,果然人不可貌相,这般容貌的天师是真的极具有欺骗性。皇上一瞬不瞬的盯着包天师,包天师则是很淡定的站着,一身灰色道袍配着长长的两柳胡须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太乙真人的感觉。他一手搭着一柄乌木白须的佛尘,一手搁在腰间的明黄色葫芦上,立在张尔蓁一侧像是座大山似的,张尔蓁猜测他高约一米九。 “包天师,天象上出现的人可是她?皇贵妃又为何遭此一劫,你给朕说说,是不是经此一遭,朕的……便可以实现?” 朱祐樘的嘴角出现一抹不屑和嘲讽,张尔蓁看见了,她忙低头,听着包天师一本正经道:“几个月前,皇上的龙体便有异样,小道便开始观天象卜六卦,长星袭月,晦暗破晓,隐隐有当年泰安州地震之势,小道不敢擅专,观察十日方才确定实为荧惑守心,乃大灾之象。自古以来,荧惑守心皆出自帝王之召,秦始皇汉成帝皆因此破败,小道便向皇上阐释了其中凶险,钦天监后算卦卜出破解之法,便是大祭顺利进行,而后宫中会遭一劫,皇上才能安康平顺。皇贵妃并不是死了,而是替皇上去了西天极乐世界,皇上莫要伤悲,皇贵妃功不可没也。恭贺皇上国运恒通,仙福永享!” 好一通胡诌八扯,张尔蓁心底为包天师鼓掌。 听完包天师一言,皇上又缓缓的点点头,深沉的双眸射出锐利的光,他看着张尔蓁问道:“说说,你为什么要杀皇贵妃?是蓄谋已久,还是心血来潮?” 皇上虽然自私狠厉,如今又沉迷迂腐,但是智商还在线,张尔蓁不敢随意忽悠他,老实地回道:“儿臣向来幽居,鲜少出东宫,主动去凤藻宫更是第一次。那日不知为何,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驱使着儿臣去探望皇贵妃娘娘。儿臣惶恐害怕,但还是去看了缠绵病榻的皇贵妃。当时的皇贵妃面容粉嫩如韶华少女,儿臣大惊失手打碎了桌上的琉璃盏,皇贵妃很生气,不知哪里取来一柄刀要杀儿臣,儿臣惊了,待儿臣反应过来时,皇贵妃已经倒在了血泊中……皇上明鉴,儿臣向来胆小,为何会有胆子去杀人呢……”张尔蓁慢慢红了眼眶,那个场景实在惊心,她觉得这辈子都会记得被血染红的万贵妃的白发和万贵妃死前的那一声呐喊。 张尔蓁不可抑制的抖动着身子,纤瘦的小身体在诺大的宫殿里显得如此无助。朱祐樘侧着身子正巧看见张尔蓁,心里便像被堵住了似的难受,他对着皇上道:“父皇可还记得多年前那场地震?儿臣奉命去泰安州时,见到了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张尔蓁,她带着管家家仆运送着粮食衣裳,不顾灾区的疫病和危险。当时钦天监早早有言,天灾会有贵人相助,儿臣如今想来,那贵人会不会就是蓁侧妃?蓁侧妃一向胆小,便是个仆人没了,她都要伤心许久,她哪里有胆子杀皇贵妃?她又为何要去杀皇贵妃?父皇明鉴!” 王皇后一边轻轻帮着皇上顺气,一边接口道:“皇上,蓁侧妃说的却是真话。那日臣妾和邵妃妹妹带着蓁侧妃去探望皇贵妃,皇贵妃突然疯魔起来,一边刺向蓁侧妃一边大喊,臣妾都吓得险些昏过去。臣妾知道皇贵妃平素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也不敢相信那样疯狂的人是皇贵妃。臣妾一时不察……,可皇上您想想啊,您来的可巧?若是当时没有张尔蓁在一旁,您那时候正巧进了皇贵妃的房里,您可不就……臣妾想想便惶恐,这一切是不是上天安排好的,张尔蓁也是救了您啊……”王皇后发挥了很好的演技,惊恐,庆幸,伤感,惶恐的情绪在脸上一一表现的淋漓尽致,她甚至伏倒在皇上的膝盖上,悲痛的哭出声来,压抑的声音从紧闭的嘴里流出来,真是闻者伤心,听着流泪。 张尔蓁就默默流出了眼泪,抬起脑袋真切的看向皇上为自己脱罪:“儿臣不敢邀功,冥冥之中都是上天的安排,儿臣只是在适当的时机被上天安排做了该做的事,皇上是天之骄子,是上天庇佑的人。儿臣惶恐,儿臣亦很自责,可是皇贵妃当时之状容不得儿臣多想……” 皇上又捏起了佛珠,左手搭在明黄色龙袍上捏着手指。朱祐樘看着皇上的手背渐渐青筋暴起,知道这是父皇发怒的前兆,抢先一步道:“父皇,钦天监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父皇,父皇难道不知道荧惑守心之兆?必得发生大事方能平和万年。” “……呵呵,你们说的便是真的,可是皇贵妃之死,到底是她做的。朕若是不作为,皇贵妃如何心安?钦天监卜算天象,既能为朕免除一灾,为何不能免了皇贵妃之灾?张尔蓁死罪可免,可是活罪难逃,即刻压往凤阳高墙,非召不得出,谁若求情,一同去作伴罢。” 朱祐樘惊道:“父皇!凤阳高墙是什么地方,她还是个女子啊!” “太子,朕说的话你听不懂了?”皇上阴森森的说完便笑了,“朕的爱妃没了,太子,你觉得呢?” 朱祐樘的指甲深深陷入手掌心,血滴落在地上,许久许久,朱祐樘才扣头道:“儿臣……遵旨。” “凤阳高墙”几个字对张尔蓁来说是很陌生的,但是凤阳两个字张尔蓁同志很熟悉,“安徽凤阳”,伏地而跪的张尔蓁猛地抬起头来,眼里的不可置信深深扎入朱祐樘的眼睛,王皇后一手颤抖着抓住龙袍,想说话却又没说,转头看着张尔蓁,眼神里充满决然与冷冽,她能说的也说了,皇上执意如此,可不怪她。 包天师屡着长长的胡须,侧眼看过朱祐樘,对皇上道:“皇上三思,大难已过,天象稳固,该是大赦之时。” “朕意已绝,钦天监未能救皇贵妃性命本身罪责难逃,且皇贵妃惨死也是为天下苍生,张尔蓁能去凤阳高墙一生为皇贵妃祈福也是功德一件,包天师,朕的话可对?”皇上缓缓看向张尔蓁,锋利如钩的眼神带着试探带着笃定,张尔蓁竟然开始冒冷汗,皇上沧桑又绝情的双眸看着她的时候似乎穿越了很远,定定的看向她的身后,那一瞬,张尔蓁回道:“儿臣……遵旨。” 原来……万贵妃的死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噩梦的开始……这个黑暗的开始对于朱祐樘,对于张尔蓁,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无法跨越的障碍。那一瞬间,张尔蓁终于体会到了权势滔天的诱人之处,若说之前的她有些埋怨朱祐樘的狠心和算计,那一刻她突然能理解了。一个生长在无爱和算计中的太子殿下唯一能拥有的保护伞便是这至高无上的皇位和权立。 自古起来便是如此,成王败寇,能笑着登上宝座的才是历史的书写者。 皇上大病未愈却依旧是个行动派,颇有当年跨马南战的气魄,当下便喊过御林军总领姚远带着一大队人马亲自看押,将太子侧妃张尔蓁送进宫外静安寺为皇贵妃诵经祈福,十日后送往凤阳高墙,终身不得回京! 皇上背着双手站着,看着瘦弱的蓁侧妃被身穿铠甲的士兵压着退出大殿,朱祐樘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他的手疼吗?不疼,比不得心上似是被挖掉的肉似的疼痛。他努力着克制住自己的颤抖,他怕一抬头,便想掐死面前这个看似高大的男人,他怕一出手害了蓁蓁,他只是低着脑袋,长发垂落在地上,很久很久之后听不到声音了,直到御林军离开了大殿,才听到皇上沙哑无力的声音道:“太子,美人多的是,这次选秀,朕再给你挑几个。皇后,扶我去凤藻宫坐坐,皇贵妃大约是叫我了,我要去看看。包天师,你也退下吧……此次,也算是功过相抵了。” 朱祐樘应一声,嘴角露出不屑的笑,看着皇上的脚离开自己的视野,一行人送走了皇上和皇后,包天师才看向朱祐樘,朱祐樘缓缓摇头,包天师便也退出去了,大殿里只剩下朱祐樘的时候,他眼里的狠厉才渐渐浓厚起来,这个糊涂老迈的帝王,简直是这个天下的灾难! 第50章 对不起 被押解的张尔蓁还有些木木的,走在前面刀甲叮当作响的姚远是老将军姚英的幺子。去年老将军的长子姚廉在西北大战蒙古小王子时为了救万荣那个祸害,英勇牺牲,后来万荣风光大葬,老将军一口鲜血喷在金銮殿上当场要求解甲归田,一代名门将后只剩得姚远在朝廷为官。姚远是个军气凛然的汉子,他斥责手下下手过重,吩咐他们松开拧着张尔蓁的铁臂,小声对一脸木色的张尔蓁道:“你也别想着寻死,再怎么样还是活着好,你若是死了,张家又怎么办?惹怒了皇上,最后还不是全家跟着遭殃。” 张尔蓁紧紧抿着嘴唇,许久才道:“大人放心,我没想过寻死。” “对啊,好好活着才是正理。”姚远突然凑近了张尔蓁小声道:“咱们这样的人,与皇家作对哪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很佩服你,如今满朝上下宫里宫外,背地里谁不痛快?我们姚家还感谢你,替我大哥报了仇。” 张尔蓁唇角向上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原来……这么多人都想让她死呢……” 姚远忿忿道:“所以你放心,你也是我姚家的恩人,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静安寺是个僻静的地方,去那儿你反倒更安全。” 姚远是个蓄着黑色胡子的汉子,身上自有军人一股正气和霸气,张尔蓁跟在他身后走的很慢,夏日的皇宫郁郁葱葱,星星点点的光垂落在青石小路上,美好又静谧的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总是充满无形的杀戮和阴谋。 张尔蓁举着小手在脸上揉来揉去,劝自己看开点,静安寺也算是个老地方,那儿的斋饭很好吃呢。 走了很久,久到张尔蓁觉得快要累死在通往玄武门的道上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肃穆的玄武门。玄武门早已被打开,门前边是另一对穿着铠甲的士兵,一架灰布清油的小马车便是张尔蓁的坐骑。在无数士兵的注视下,张尔蓁撩起裙摆钻进了马车里。玄武门口没什么人,汉白玉砌成的的高墙经纬分明的隔绝着皇宫与民间,张尔蓁钻入马车的那一刻,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没有任何预兆的,没有抽泣没有呜咽,只是无声的的泪水滴答落在衣裳上。那是很遥远的回忆,张尔蓁还记得那年张峦高中进士的时候,玄武门口那个瘦弱无助脸色苍白的小少年,少年望着外面热闹的人群,眼里充满了向往。如今的那个少年啊,眼里哪里还有憧憬? 她很可悲的想着,也许这就是她今生的宿命,注定要和朱祐樘纠缠不清。因为现在的她竟然不恨,她看着大殿上的朱祐樘垂着脑袋看不清的面容,她竟然是深深的心疼,她想告诉他,别担心,我会好好的。 从皇宫的玄武门出发到静安寺,这一路很远,一路是铠甲士兵护送,刀剑兵甲相碰撞的声音伴随着一路响过来。张尔蓁边流眼泪边擦眼泪,第一次深深意识到自己依然是个无用的爱哭鬼,上辈子的她平凡平淡,这辈子的她依然活得鸡肋。小马车并不舒服,没有厚实的软垫子,一路颠簸的她想要狂吐不止,可是她并没有吐出来,她只是依旧在流泪,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想着,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是不哭?她又觉得难受的慌。 小马车直到繁星满天才到了静安寺,早就接到通知的静安寺住持静安老和尚早就带着一帮小和尚守在了门口,老皇上也是个怪人,犯了罪的张尔蓁不被送到尼姑庵,竟然被送到和尚庙里来。张尔蓁擦干眼泪苦笑,反正也待不了几天,和尚庙和尼姑庵并没什么区别——老大都是佛祖神明。 “阿弥陀佛,施主既然到了,就先去厢房歇着吧。”静安和尚又老了许多,胡子发白又长了,他是个凡人肉体,自然是要衰老的。 张尔蓁钻出马车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他:“大师,您还觉得我还有福气吗?” 静安大师笑着回道:“施主觉得自己有福气,便是有福气的。福气这东西,由心而定。” “出家人,总是这么圆滑。”张尔蓁依然不屑,红红的两只眼睛像是小兔子的红眼病,她躲避开静安大师注视的目光独自朝里走,身后是静安大师慈祥的眼睛。一个小和尚引着张尔蓁往里走,漆黑的寺庙里没有多少光,到处都是斑驳的树影带起一阵阵阴森森的暖风。静安寺多数小路都是小石子铺就而成,踩在上面的脚掌被疙的微微发疼,张尔蓁随着又走了很久才到地方,小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的卧房在此处,明日卯时便要诵经,施主不可耽误了。” 张尔蓁也双手合十谢过小和尚,推开门进了俭朴的厢房。寺庙里的厢房一直很小的,一眼就可以看到所有的摆设——桌椅床铺以及……一个人。 张尔蓁关上了房门,有些疲惫的坐在门的一侧,对着背手而立的修长身影道:“你这时候来看我,就不怕皇上发现了?” 听见这话的朱祐樘转过头来,昏暗的油灯下他的五官有些模糊,张尔蓁没有心思打量他,她只是捏着小拳头轻锤着自己的腿,有些懊恼又有些无奈道:“我这苦头都吃了,可不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太子,你这时候来,实在是太冒险了……”话还没说完,朱祐樘已经几步过来紧紧将张尔蓁抱进怀里,熟悉的温度熟悉的人,张尔蓁呆呆的没了反应,这个温暖的怀抱离她似乎很远了……朱祐樘双手紧紧箍住她,下颌抵在张尔蓁的头顶,张尔蓁反应过来,反手把手放在朱祐樘腰上,她不知道能说什么,便也不再开口,静静的呆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朱祐樘沉沉的喃喃:“……蓁蓁,对不起……” “……嗯,知道了。”张尔蓁回。 朱祐樘松开手仔细看着张尔蓁的脸道:“你为什么哭了?” “我不该哭吗?”张尔蓁不答反问,笑道:“太子觉得我的心底是有多强大呢,我在牢里呆了二十天,才出了天牢又到了静安寺,过阵子还要去凤阳……。太子,我不该哭吗?” 朱祐樘的大掌缓缓抚上张尔蓁的眼睛,张尔蓁长长的睫毛刷在朱祐樘的掌心上,朱祐樘笑了,“你该怨我,你该恨我,你也该不理我。” “……可是我没有怨你,也没有恨你,更没有不理你。太子,我只是很难过,所有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张尔蓁小声念着,委屈更像是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既然你不想要我掺和进去,又为什么还要把我扯进去了?你知不知道,那天的我有多傻?我像个傻瓜似的看着吴娘娘来了,看着万贵妃的血流了一地,看着吴娘娘杀了她……”张尔蓁边说着眼泪边往下掉,“在牢里这些日子,八皇子来了,他要带我走,他硬是要我去伺候他,明月还被他踢伤了,至今杳无音信。他要对我动手,是皇后娘娘派人把他带走了,若不是皇后娘娘,我又怎么办?还有明月和奶娘,我见不到她们了,她们又在哪里了?太子……我害怕……太子……我害怕……,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胸前被浸湿,温暖的感觉却充斥着朱佑樘的胸膛,他感受着张尔蓁的无助和彷徨,心底是从未有过的暖流。他轻拍着张尔蓁的背,轻声安慰着:“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自从你进了皇宫,便没有一日安稳的日子,蓁蓁,是我的错……” 张尔蓁泪眼婆娑的抬起脑袋问:“你为什么要宠幸万仙儿?你知道的,她要害我。” “她……想要走万贵妃的路,我不能冒险……蓁蓁,我不敢冒险。” “……所以你每晚都要检查她的身体?”张尔蓁不知道说这话时语气里有多酸,朱祐樘也没注意到,他只是道:“没有别的办法,但凡是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愿意的。蓁蓁,我想过要告诉你的,可是那晚你没有理我,你生我的气了……” “那太子,我真的要去凤阳吗?”张尔蓁不愿听朱祐樘说到万仙儿,无论有多少无可奈何,他们终归……,她盯着朱祐樘沉思的双眸,然后一瞬不瞬的看见了朱祐樘眼底的挣扎,然后张尔蓁道:“凤阳高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我去凤阳,太子别为难了。” 朱祐樘眼神复杂,摩擦着张尔蓁柔软的黑丝竟然说不出话来,这是个坚强的姑娘。初见她时他就知道她的勇敢,后来他觉得她无情,如今的她又这般处处为他着想,他又如何忍心将她送到那么远的地方?他们成婚这一年来,他们在一起的次数屈指可数,她被算计被迫害,她蹲监牢吃牢饭,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家姑娘啊,为什么要受这么的罪?所以朱祐樘缓缓道:“我会护着你,我们不去凤阳。” 张尔蓁露出了脑袋,眼里是深深的探究:“你没有办法的,在他面前,你没有任何的办法。太子,我愿意去的。” 细细的声音小小的身子带着朱祐樘从未企及和奢望的勇气,他太谨慎了,怀里这个小小的身子充满了能量,他愧疚他不安,这一瞬间的朱祐樘觉得怀里这个可人儿,他配不上她。 第51章 谁的心更狠 “……蓁蓁,若是你不愿意去,我定然保你。你若是去凤阳……便再等我一年,只有一年……。凤阳这一路上,我派裘二护送你……,你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必担心……,”朱祐樘说这话时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紧紧抱着张尔蓁不敢看张尔蓁的眼睛,如果一年后再做不到,他愿意放她走……张尔蓁感受到朱祐樘的颤抖和心酸,她轻轻顺着朱祐樘的后背慢慢点头,轻声道:“朱祐樘,我等着你。” 朱祐樘只是紧紧拥着张尔蓁,静谧祥和的小小空间里再也没了那些尔虞我诈的算计和冰冷无情的死亡,张尔蓁还有很多话想说,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但是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这样的时候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未来充满了太多的变故,朱祐樘一定会成功吗?张尔蓁从来也不敢笃定,因为皇位的吸引力一直就没减少过。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夜里的静安寺充斥着虫鸣嘲哳,暖风的轻吻拂过门扉,门外便是一场自然的演唱会,一扇木质简陋的小窗扉,隔绝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小小的房里一盏昏黄的油灯闪着豆粒般大的光芒,轻轻跳着古典的韵律印出两条长长的身影。相对而坐的两人终于静下心来,朱祐樘消瘦俊朗的面庞出现在张尔蓁眼里时,张尔蓁还是深深震惊,她竟然没有发现,朱太子面色竟如此枯黄,短髯布着下颌,有一种岁月的沧桑,她记得……他还不到二十岁…… 张尔蓁自己又如何好呢,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红通通的眼睛带着胆怯和无奈像是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看着他,朱祐樘心底的怜惜和不舍涌出来浸满了双眸,他舍不得移开视线,又不忍心注视这样的蓁蓁,原本的她该是千娇百媚皓齿明眸。 朱祐樘的双眸紧紧凝在张尔蓁白皙的脸蛋上,缓缓陈述道:“万贵妃的事儿……是我与吴娘娘安排好的。即便没有大祭这事,万贵妃的死期也至,活不了多久。可是吴娘娘等不得了,荷道姑的身子也不允许再拖下去,这时候必须得有一个人出来配合我们的计划,因为万贵妃必须得死,可是万贵妃谨慎极了,想要她神不知鬼不觉的死,更是难如登天!”朱祐樘嘲讽笑道,“她一直很惜命,身边半个亲近之人也无。原本是白若的……,我安排了白若去,可是她根本接近不了万贵妃,即便接近了,身边还有个皇上守着!所以吴娘娘执意要你去,并跟我保证会让你安然无恙。我会……,后来我发现万仙儿用在自己身上的蛊毒似曾相识,我担心……蓁蓁,你不知道那有多可怕……,皇上中了这蛊毒,便宠了万贵妃二十余年,我若是也中了,那该怎么办?母妃便是养蛊的族长之女,我自然深知蛊毒的危险,所以我不能冒险,更不能让你冒险,万贵妃必须要死了,不能再拖。外面太危险,东宫也不再安全,所以……” “所以牢里确实安稳,日出而起日落而眠,若没有朱祐枟,我觉得应当会很不错。”张尔蓁没有嘲讽,身处朱祐樘这位子上有很多无奈的选择,她不相信前世电视剧里一意孤行的王者会成功的即位大宝,成功就是要有所向披靡的勇气和避讳的智慧,要有伯乐和坚强的左右手,朱祐樘需要吴娘娘。 “我想知道,皇上的身子越发不好了,他若是……,你会如何?” 朱祐樘笑着摇头:“蓁蓁,我不想骗你,更不想要你担心,可是这就是事实,郕王世子已经联合了魏太傅,刑部的王大人,兵部的钱大人还有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李斯,只等着皇上驾崩之后攻城夺位,还有朱祐杬和朱祐枟,我这两个好弟弟,自以为有了有力的岳家和地位,便想踩着我的尸体往上爬,当然还有九弟,万家那个老狐狸想要挟小天子以令诸侯……蓁蓁,我厌恶这些人的同时也深深恶心自己,可是我若是退缩……我不能退缩,所以蓁蓁,我很自私,我不能保你安然无恙,还要拖你下水。可是事到如今,我们只能狠下心,他们狠,我只能比他们更狠!” “……你从来就没想过要我留在你身边,你觉得我会拖累你?”张尔蓁心酸又心疼,也为自己感到深深的愧疚,她太贪婪了,既想要朱祐樘的信任,又想要朱祐樘给的安全感,她只想躲在温暖的羽翼下偷懒过这一辈子,直到现在都是。 “不,你聪慧机敏,勇敢独立,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个这样的女子。是本宫自私,本宫自诩为男儿却不能让你安稳,心中煎熬至甚。所以蓁蓁,你去吧,凤阳那边本宫会安排好,你再信本宫一次!”等我凤冠霞帔的娶你回来……或是,放你开阔天空自由翱翔。 “所以你不能再来看我了?” 朱祐樘笑着点头,眼睛里像是闪着漫天星星,他漆黑的眼眸里印出张尔蓁小心翼翼的脸,张尔蓁凑近了朱祐樘,轻轻吻上他的脸颊,她说:“但愿……我一直能帮到你。” 朱祐樘很自然的搂住张尔蓁,闭着眼睛遮住眼底的愕然,他的蓁蓁……一直很聪明。 朱祐樘离开后,张尔蓁全无睡意,她穿着衣裳盘腿坐在小床上看着油光灯灯点点发呆,今日发生的事儿很离奇又很荒诞,他们没有完全的把握能把她带出去的,她的那些牢狱之灾,她的承认妥协,在老皇帝眼里算什么?其实她也该知足了,她“杀”了万贵妃却没被处死,那是万贵妃啊!一个独宠二十余年的老妖女,老皇帝的心肝宝贝!于老皇帝来说,她张尔蓁是个罪孽深重的巫女,恨不能给万贵妃陪葬;在钦天监的降卟里,她是个极富有价值的圣女,披着圣洁的光辉。 谷肆卿风归来,极乐龙斌回天。果然是一出精致的大戏,环环相扣,异彩纷呈! 张尔蓁呵呵笑了,形状疯魔,都是算计都是心机,谁又比谁聪明呢,最后比的不过是谁更能狠下心罢了。朱祐樘,你若是不心狠,谁还能心狠呢!西楚霸王项羽自刎江边,是因为刘邦果敢坚毅,知人善用,同时他也将兔死狗烹卸磨杀驴演绎的淋漓尽致。人心都向楚,天下已属刘;韩信屯垓下,要斩霸王头。这样的韩信最后还不是被汉高祖杀了?在这样的夏夜,张尔蓁莫名的恐惧和寒冷,她紧紧抱住了自己,她知道未来这一年京里的杀戮会有多少,遭殃的和受牵连的人头将数之不尽,没有人会从这场帝王的争斗中置身事外,要么他会选择成功的一方,要么他会选择失败的一方,想要坐山观虎斗?想得美! 一夜没睡的张尔蓁天还没亮就出了厢房,扫地的小和尚看到她,比了个“阿弥陀佛”的手势道:“施主,你是朝廷送来的人,不能乱走,卯时大雄宝殿开锣,到时再请施主过去。” 张尔蓁百无聊赖的顶着东方橘黄色的小太阳看了一会儿,才道:“开坛讲经,超度亡魂,我能做什么呢?” “施主,万物皆有因果,佛家之因会有万物之果,菩提世界,皆是。”小和尚拿着扫把的手下不停,嘴里却念念有词。 张尔蓁好奇问他:“小师父,你今年多大了?” “阿弥陀佛,小僧早不记得这些,佛祖庇佑,万物皆有成败因果,与年龄无关。执持名号,一心不乱,是人终时,心不颠倒。施主无须在意这些。” 张尔蓁觉得无意义又无聊透顶,佛祖既然这般善意,怎么还允许自己的信徒去化缘呢,直接闻檀香而饱腹岂不快活?张尔蓁叹一口气走回自己的小厢房,才发现厢房门口已经站了两个头戴铁甲身配长刀的士兵正目光炯炯的盯着她……原来她一出门就是这样的待遇,张尔蓁双手抱住自己,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她安慰自己,这样也挺好的,最起码……没人会来刺杀她了。 来静安寺的第一天,张尔蓁穿着一身纯白的孝服跪在威严的佛祖面前接受佛家的净化,耳边是上百的大师和尚们《阿弥陀经》的低沉绕梁,“……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静安大师坐在圆形巨大的蒲团上,缓慢又安详的一下一下敲击着木鱼嘴里念念有词,张尔蓁离他很近,恍恍惚惚间被这个老和尚身上透出的安稳传染上,张尔蓁双手合十在大师们低沉循环的经文中乞求佛祖:万贵妃这般的女子,不该得到佛祖的庇佑。善良万能的佛祖南海观世音玉皇大帝圣母娘娘们,度天下苍生时,麻烦也分一下类好吗…… 三餐素斋,一人独食,比牢狱的生活好的便是多了许多人气,张尔蓁去哪里都有人陪着,静安大师非常贴心的从旁边的尼姑庵借来了个哑巴小尼姑看着她如厕,张尔蓁的十二个时辰都处于监视之中。虽然膝下是柔软厚实的大棉垫子,可是抬着胳膊跪上几个时辰也很折磨人,张尔蓁脑袋嗡嗡的回到厢房里再也没有心思想别的事情,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这一夜很安详。 第52章 强颜欢笑 接下来的几日,张尔蓁都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腰间扎着白绫,早早到大雄宝殿候着,为皇贵妃万贞儿祈福念经超度,静安寺也不再接待别的香客,整日里都是一大群和尚的靡靡之音。大殿之上供着皇贵妃的牌位,张尔蓁看着那纯金打造的“皇贵妃之灵”便想偷偷占为己有。张尔蓁也很幽默的想着,这个寺庙现在被老皇上包场了,这个纯金的牌位莫非就是包场费? 听大师们念的越多,张尔蓁的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日日都是《阿弥陀经》,张尔蓁已经可以跟着念几句“……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西方极乐世界啊,人死了还是重新投胎比较实际,向往着玉皇大帝的生活,最后只能是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的下场——孙悟空有言。 “施主,心务心要诚。”敲着木鱼的静安大师闭着眼睛缓缓道。 张尔蓁立马回道:“大师,弟子心诚。”一本正经,像极了一个虔诚的信徒。 静安大师继续敲着木鱼没有再说,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人若是不贪便无识,问这世间不贪之人何几? 如此十日后,便是张尔蓁被压往安徽的日子,老皇帝很贴心的派了传旨的怀恩公公来提醒张尔蓁准备启程,张尔蓁跪着接完了圣旨,人生第一次接圣旨是去年被封侧妃时候,第二次便是被发配时候。张尔蓁苦笑无奈,听着怀恩公公善意的安慰一番,谢着送走了这一群传旨的公公们。 明日就要去安徽凤阳了,十日的诵经祈福之后张尔蓁有了一日喘息的时间,她静静坐在厢房里,心里有些荒凉,浓浓的心酸涌出来止也止不住。她静静坐了很久,终于听到了脚步声,张尔蓁急切的打开门看到门口的人时,眼泪夺眶而出,她哭道:“爹,娘……尔淑,鹤龄,延龄,你们来了……” 蓄着短髯的张峦先是谢过门口两位看守的大人,然后扶着哭泣不止的金氏先走进来,张尔蓁在另一边扶着金氏,金氏边拿着帕子擦眼泪边对着张尔蓁道:“就说你是个不省心的啊,瞧瞧才离家多久就出事了,先是给关到大牢里,现在又要被发配到安徽,蓁蓁啊,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怎么就生了你出来……啊?” “在家的时候说的好好的,你又开始胡言乱语。”张峦很震惊的发现女儿比在家的时候胖了些,心里得到些安慰,沧桑和心疼让他不知说什么,他看着张尔蓁摇摇头又点点头。 张尔蓁扶着张峦和金氏坐下,悄悄擦干眼泪笑着对金氏道:“许久没听到娘的声音了,如今听着真亲切。” 金氏拉过张尔蓁细细打量:“你若是喜欢听,娘就要多唠叨几句。蓁蓁啊,如今也长成大人了,再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闯小祸的丫头了。你说你是怎么了,怎么就犯下了这般的弥天大祸啊……”说罢又开始抹眼泪,张尔蓁苦笑着看向张峦,张峦又摇摇头,道:“你娘就是这样,你甭理她了。” 张尔蓁才看向许久未见的弟妹们,眼里是惊喜和满足:“一年不见,尔淑又长大了,也长高了,瞧着真真是漂亮文雅的小姑娘。鹤龄延龄也是,听说鹤龄准备下场试试了,真是好孩子,不愧是咱们张家的二郎。” 尔淑是个与张尔蓁完全不同的典型的明朝小姑娘,她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姐姐怯怯道:“爹说你又要出远门了,姐姐,你怎么老是出远门,若是没人跟你作伴,就把尔淑带上吧。”尔淑绞着裙子的小手显得她很紧张,张尔蓁心头暖暖的,她牵过尔淑的小手笑道:“你能来看我,我就知足了,爹娘和姨娘在家,都需要你照顾呢。” 尔淑有些遗憾的点点头,她的印象里这位姐姐很忙,她经常见不到人。张鹤龄抿着嘴唇盯着张尔蓁看,他有这个年纪的男孩正常的别扭,但眼里的担心张尔蓁还是感受到了。张延龄只是随意的打量着这间小厢房,眼里流露出浓浓的嫌弃。 “你也来坐吧,蓁蓁,转眼间你也长大了,爹知道……你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张峦的声音低沉,他似乎很不愿意提到张尔蓁的现在,许久后才缓缓道:“……自打你进了宫,爹这心里便不踏实,骤然听到万贵妃病逝的消息,爹这心里便冷的很,然后听到你入狱的消息……爹……爹却帮不了你,也不能去看你,甚至不知道你如何了。爹是个无用的,蓁蓁,你怨爹吗?” 张尔蓁立马摇头:“爹,牵扯到皇家,哪里是那般简单的,我都知道的。” 张峦苦笑道:“为人父母爱子女,不是理智说的算的。你是爹从小疼到大的女儿,爹想着,便是拼着这一条命不要了,也要把你救出来。” 金氏的抽泣终于止住了,她黯然道:“你爹疼你,你是知道的,这件事上你别怨他,若不是太子来了咱们府一趟,说不准你爹能做出什么事来。” “爹,你光想着姐姐,就不管我们了?”张延龄与张尔蓁的感情最淡,他的抱怨不满传进张峦的耳朵里惹来了张峦狠狠一瞪,张峦没有搭理张延龄,张尔蓁也没有,她只是跪在张峦面前哽咽道:“……爹,娘,女儿在牢里二十天,从来没有一时一刻埋怨过你们,女儿是个大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会为自己的作为付出责任,爹您别自责,只要您好好的,张家才能好好的,我才能好好的。若是您为了我出什么事,我便是下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在宫里有太子宠我疼我,在牢里的时候我也没吃过一点苦,现在我要去安徽,太子也会安排好,爹,很快我便会回来的,您放心。” “太子允许我们来看你,爹就知道,太子对你还好。可是如今……”张峦长叹一声,“你只是个女子,怎么就把你牵扯进来了……” “我就说吧,当年若是把蓁蓁嫁给琦儿,如今可那里有那么多事。”金氏依旧是老样子,红着眼眶似是责备又似是遗憾的看着女儿。 张峦不耐烦道:“若是你还是这般讲话,你就先回去吧,延龄,带着你娘先回去。你们也不想想,蓁蓁此去何时能回来,你们一个一个的心里竟然如此凉薄?若不是蓁蓁,若不是太子,我张家能平安无事?大舅哥出事了,怨他自己,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张尔蓁只是低头不语,即便是过了一万年,金氏还是这个样子。张峦伸出大手扶起张尔蓁,眼里的慈爱和担忧几乎溢出眼眶,他叹道:“家里的事不需要你来担心,爹最担心的还是你啊,此一去又是路远迢迢,你可怎么办?”张峦慢慢从怀里拿出一包好的小包袱放进张尔蓁手里,“这世道就是这样,有了银子啊多少心里才有底气。这些你留着,别被那些看守的发现了,爹别的帮不上你了,只有这个……” 那是厚厚的一沓,从金氏抽动的眼角来看这应当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张尔蓁心里很复杂,但是她还是把包袱收下了,张峦终于欣慰的点点头,张尔蓁也笑了,“我还记得爹中解元那日,抱着我进正堂去给祖父祖母的灵位磕头,您说一定要光耀张家的门楣,这么多年,爹,辛苦你了。” “谈什么辛不辛苦,爹是个无用的人,勇不够智不敌,但是爹最骄傲的就是生了你这个聪明机灵的鬼丫头,所以爹也就要操一辈子的心呐。”张峦抚着短髯哈哈大笑,张尔蓁心酸不已,尔淑和鹤龄也跟着笑,离别的悲伤不应该被眼泪笼罩,离别应该是别样的重逢。 “爹,华嬷嬷还在宫里,我已经求了太子,等我走后华嬷嬷会出宫,她照顾我尽心尽力,我想替她养老送终……” “华嬷嬷的事儿我知道,你只管放心,这事交给我了,还有你那奶娘……” “……若是她也无恙,就先去照顾华嬷嬷吧……”明月和奶娘至今杳无音讯,太子还没送来消息,张尔蓁这心里是一日沉似一日,明月的伤好了没有,奶娘又哪里去了,张尔蓁毫无消息。 想到女儿要去安徽那么远的地方坐牢,金氏心里又难受起来,她不断嘟囔着:“蓁蓁啊,外面人不知道,咱们自家人还能不清楚?他们皇家人争来争去的,最后还不是我们这些倒霉的出来顶锅,偏偏你运气最背,怎么办啊,你去那么远可怎么办啊!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娘怎么会不心疼……” 张尔蓁笑着安慰她:“路是远了些,但是太子都安排好了。娘,你们在家好好的,等我回来,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又转向尔淑道:“尔淑长大了可别跟姐姐学,成日里给家里惹祸。鹤龄也是,下场成不成功的无所谓,试试就好。延龄还小,也要好好的听话。”尔淑和鹤龄都笑着称是,张延龄却不屑的瞥了瞥嘴角,盯着张尔蓁放在桌上的小包袱道:“姐姐,爹给了你什么好东西,我也想要。” 第53章 那些人啊 张峦狠狠又瞪了他一眼,张延龄才缩着脖子往后退两步。张尔蓁笑着转移话题,问张峦近日可有喜事,张峦摇头,金氏有些迟疑道:“与你交好的李家大姑娘,前一阵儿嫁出去了,说是嫁到京外,娘还去吃了喜酒。” 听闻李灼灼嫁人了,惊愕,喜悦,遗憾和心酸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张尔蓁问:“灼姐姐啊……她嫁给了什么样的人?” “大约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人家,他家二姑娘被休回了家,气的李夫人病了一场,万贵妃薨了,但是万家仍然是如日中天,这个时候没人敢和李家结亲,李大人不知何故,硬是把嫡女嫁出去了。”想到那日去喝喜酒却喝出了丧酒的感觉,金氏有一种悲从中来之感,李家大姑娘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却没什么福气,“还有……,算了,不提也罢。”金氏突然有些忿忿,张尔蓁便猜到是孙家的事儿了,她问:“孙家伯父伯母如今还在京里吗,他们来咱们家了?” “他们还在山东呢,只有他家公子在京里,考上了探花郎,如今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金氏这话有些酸,本来前途一片光明的准女婿如今是别人家的,越想她越生气,绞着帕子狠狠灌了一杯水道:“他孙家也背,听说孙柏坚后来还有个未婚妻,还没进门就得病死了,我就说他孙家门有问题,哼!亏得咱们有神灵庇佑,你才没事的。” “咱们与孙家还是别走的太近了,孙公子他如今是郕王的人。皇上身子一日日不中用,朝廷里正乱着,娘,你出门时小心些,别着了别人的道,掺和进去就麻烦了。我是太子的侧妃,就注定了咱们张家都是太子的人。”张尔蓁这话说的很委婉,金氏一向糊涂,若是她自己拎不清生了事就更麻烦了。 “你说的我知道,爹都省得,家里的事儿爹都会处理好,你只管照顾好自己,明日全须全尾的离开,他日就要这般的回来。你这一趟啊,爹心里虽然不踏实,总觉得比留在京里好一些。”张峦是个老练的朝廷命官,朝廷风向和动向如何变化,他也能第一时间知晓。他自己便是个彻头彻尾的太子派,知道的自然比张尔蓁知道的多,他也同张尔蓁有过同样的担忧,知道自家瑶娘是个什么德行,所以他早就拘着金氏减少外出,没什么大事就留在府上相夫教子不要与那些太太夫人们来往,为此金氏越发不满意,经常与自己的小儿子沟通心得,什么你姐姐真是个**烦,什么你姐姐是太子侧妃,张家却没得到什么好处……诸如此类,单看张延龄今日这一番话,张尔蓁便知道金氏没少跟他吐苦水,可张尔蓁再没心思管了,张家有一个心思醇正的张鹤龄就够了。 一个时辰过得很快,门外两个守门的士兵推门进来时,张峦正拉着金氏要往外走,张峦走的很利索,金氏又红了眼眶,张尔蓁抱抱尔淑,在她耳边轻声问:“姨娘还好吗?”尔淑笑着回“很好”,张尔蓁看着比自己还高些的张鹤龄笑道:“你是家里的男子汉,哭什么。”“姐姐浑说,我哪里哭了。”张鹤龄头也不回的大踏步出去了,一行人走的很快,张峦尤甚,他不能让女儿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来日会见的,今日不必感伤。 嘉会难再逢,三载为千秋。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 在门口看了许久,直到眼睛发酸了,张尔蓁才回到房里关上了门,她一滴眼泪也没留,她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始习惯了冷血。张尔蓁一层又一层打开了张峦留下的包袱,里面是厚厚一沓银票,这个时候的银票没有那么薄,十张加起来的厚度很沉,直坠到张尔蓁心底最深处。其实她拿着银票反而不安全,但是张峦眼底的自责和心酸让她不知怎么做,就像前世要远行的自己,父母总是很唠叨的为她准备一行李箱的吃食,她还要叨叨的埋怨那行李箱太重。 这世的她依然享受着被爱,她很幸福。 夜里,张尔蓁盯着油灯微弱的光发呆,她的心里很慌,慌得莫名其妙,不安且彷徨。李炎炎被休回家,灼姐姐嫁人了,今生今世,她们还能见面吗?还有奶娘和明月,到底哪去了? 这十天的祈福,张尔蓁只对着佛祖许下一个愿望——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吧。 张尔蓁出发去安徽的这一天依然是个好天气,太阳早早就挂在了东方,大内又来了一队人马,统共二十人,负责此次押送张侧妃去往凤阳高墙。为首的是个中年将领,干净整洁的面容确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张尔蓁辞别了静安大师,看着静安大师一脸慈祥的吩咐小和尚帮她拿着个大包袱,张尔蓁问:“大师,您说我这一行是福是祸?” 静安大师呵呵笑着:“以物物物,则物可物;以物物非物,则物非物。物不得名之功,名不得物之实,名物不实,是以物无物也。施主,老衲与你相识许久,今送你一句话罢,一切皆为虚幻,勿勿。” “多谢大师,我还有疑问,当年,家母与大师于禅房之中,是在商讨何事?” “令尊天性如此,后天不改,更糟祸事。老衲该劝的也劝了,其余的再也无能为力。” 张尔蓁谢过静安大师,在上马车前看见了拿着小包袱的金秋和银秋,张尔蓁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们来了,那她的奶娘和明月呢…… 张尔蓁看着走来的金秋和银秋的眼神充满疑问和伤感,金秋上前两步跪在张尔蓁面前,声音哽咽道:“侧妃,就让奴婢们来伺候您吧。”银秋紧跟着跪下,张尔蓁身子一歪,不敢置信问道:“你们见过明月没有?” 金秋和银秋均摇头,张尔蓁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所以呢,明月……你到底治好身子了吗? 张尔蓁先上了马车,金秋和银秋随后跟上。 “启程!”随着头领的一声吆喝,小马车跑起来,兵甲碰撞声就响在车外,清脆又密集。看着队伍走远,静安大师带着一众和尚回到了寺里,静安大师喊过伺候张尔蓁的那个小尼姑:“阿弥陀佛,你家师太要你过来有何事?” “小尼要赶回去复命,大师久安。” “善哉善哉,去罢。” …… “奴婢们来的时候,华嬷嬷已经被送出宫去了,嬷嬷原本是不愿意出宫去的,太子来了,与华嬷嬷说了几句话,华嬷嬷才出宫了。自打侧妃被关起来,嬷嬷身子越发不好了……”小小狭窄的马车里,金秋银秋紧紧挨着张尔蓁,金秋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低沉萎靡,张尔蓁知道那段日子定然发生了不少事。 “自打那日侧妃带着奶娘和明月进了凤藻宫,奴婢再也没有见过她们。后来听紫云阁的芳菁说,奶娘和明月因为得罪了八皇子被扣起来了,奴婢还去打听了,但是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八皇子……,朱祐枟? “奴婢们守着凝云阁的时候,庆云阁的雪梅来过一次,她还给了奴婢一支金钗,问奴婢有没有见过凤藻宫的荷道姑,奴婢自然没有理她,还把她的金钗子塞回了她的手里。”银秋说这话时语气里是满满的骄傲,“奴婢知道她给金钗是什么意思,是想让奴婢帮着她探听咱们凝云阁的秘密呢。自打皇贵妃薨了,太子往庆云阁去的次数可是少了很多,哼,奴婢知道……” “银秋!”金秋制止住银秋的胡言乱语,银秋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们如今已经不是宫里只知道争宠的侧妃了,此一去,便是再无争宠一说。车厢里一时静下来,金秋和银秋再不敢说话,张尔蓁满脑子都是奶娘和明月哪里去了的担忧,她撩开灰布帘子看到穿兵冠甲严严实实守在两侧马上的士兵,哀叹一声又放下了帘子,“……朱祐枟吗,到底怎么了。” 听到张尔蓁的呐呐自语,金秋不敢打扰,好一会儿才问:“侧妃,凤阳高墙是个什么地方,咱们去了之后还能回来吗?” “凤阳高墙啊……,是专门看押犯罪的皇族中人的地方,那里面潮湿阴冷,还要做很苦的活计,大约不是个好地方。”这是张尔蓁自己的想象,她问朱佑樘的时候,朱祐樘是这么回答的——“那是太祖皇帝下令建造的,墙特别牢固,因为砌筑时以石灰、桐油加糯米汁作浆,很多地方用生铁熔灌,所有木构建筑穷极侈丽,画绣的彩绘鲜艳夺目。走近城墙细细查看时,会发现石构建筑华丽奇巧,雕镌的图案精美绝伦,所耗用的财力物力难以计数,嗯……如今是关押皇室宗族的地方,曾经关押过晋恭王之子,明惠宗之子,归善王……” “原来……凤阳高墙的地位还挺高的,那待遇应当不错吧?”张尔蓁如是说到。 “归善王看到高墙的那一刻,选择用刀抹了脖子。”朱祐樘森森说完,如愿看到张尔蓁一脸惊恐的表情,然后朱祐樘宽慰道:“没关系,我会安置好的。” 所以金秋和银秋便以为那是一个类似辛者库的地方,不过辛苦些罢了,没什么。 张尔蓁原本想问她们,为什么要跟着她来呢,可是想了会儿便作罢了,如今都在一架车上了,问那些没意义。 第54章 长亭外古道边 马车驶出京城没一会儿便停下了,张尔蓁被颠簸的难受,只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屁股撕心裂肺。马车停下了,终于舒服了会儿,外面传来守卫粗犷的声音:“马车里的人出来,有人要见你。” 金秋很利索的打开帘子,张尔蓁皱着眉头向外看去,正瞧见一脸担忧长眉入鬓的孙柏坚。 “你有话快些说,咱们还要赶路,皇命不敢违抗。”声音粗狂的守卫往后退了两步,握紧腰间的长刀目不转睛的盯着孙柏坚。孙柏坚不理会他,漆黑如墨的眼睛里盛满了忧虑,一缕长发散在鬓边,在夕阳的余韵中拉出很长的身影,张尔蓁没心思看这一幅美男夕阳图,她有些难受的揉着腰问道:“你……来干什么?这儿已经是城外了,你还是回去吧,别人瞧见了也不好。” “蓁蓁,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走了。我真后悔,那日我就该带你走的。”孙柏坚往前走了两步,看着一脸冷漠的张尔蓁心痛不已,他难得见到她,没想到她竟然这般……不待见他。 张尔蓁无声的笑笑,“你专程追过来就是说这个?” 自然不是!孙柏坚准备了很多条路,甚至还有和蓁蓁远走高飞的打算,可瞧着张尔蓁明显不会跟他双宿双飞,他心一硬,取过一旁的生民怀里的大包袱,道“我给你准备了些东西,你路上用得着。蓁蓁,别这么看我,我从来也没想过要跟你作对。”孙柏坚依然是个贴心细心的男子,他往车上扔过来的大包袱软软的砸在张尔蓁怀里,张尔蓁抱着这一坨软绵绵的细软心情很复杂,她终于还是开口道:“谢谢你,谢谢你来送我,你快回罢。” “蓁蓁,你等我去接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孙柏坚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张尔蓁抱紧怀里的包袱,大声喊道:“……你也要好好的,我们才能再见面!” 在张尔蓁的眼里,孙柏坚从来没有这般潇洒过,他背对着张尔蓁伸出白玉般修长的左手,轻松洒脱地挥挥,暖风吹起他白袍上绣着的翠竹,生动的便像一幅绝美的画卷。 直到孙柏坚消失在视野里,张尔蓁才轻叹道,再见了,柏坚哥哥。 又要启程了,张尔蓁有了软和的坐垫和靠枕,终于可以眯着眼睛舒适地感受新的旅程。她这十几年里,去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人,匆匆而过的许多人现在都已经渐渐模糊了。这大概就是人生罢,匆匆往往,来来去去,张尔蓁很乐观的想着这一趟“旅行”,会不会继续认识新的人。 此去安徽凤阳,没有所谓的怜香惜玉,也没有特别照顾,张尔蓁同志享受到的唯一待遇便是比外面骑马的士兵们多了一个棚。此次士兵的统领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黄大人,真正是个粗犷的汉子,奇特的就是面上干净,没有统领们都有的大黑胡子。到点吃饭的时候黄大人会叫手下盛上满满一大碗咸菜,上面盖着三个硕大的白面馒头。张尔蓁并不是没有吃过苦的人,这吃食也不错,可也架不住不给水喝,金秋银秋吃的都噎得慌,连连帮着拍后背。张尔蓁便想要点水喝,可黄大人大声喊着:“你再忍忍,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有水,下一站再去弄水。” 可张尔蓁分明看见他方才才喝了一口水,那个巨大的水壶里不是还有吗? 张尔蓁直勾勾的盯着黄磊的水壶,再迟钝的黄磊也意识到了,大咧咧道:“你想喝这个?你要是不嫌弃咱们是粗人,我这就给你喝了。” 张尔蓁知道这个黄大人是个好人,可还是有些不爽的一把放下了帘子,怪什么?是自己瞎矫情!看着不断捶胸口的金秋,张尔蓁只好劝她少吃点,下一站再吃吧。 士兵们的速度比起张尔蓁自己的游山玩水自然快上很多,从京城到安徽凤阳,一千多公里的路程,黄磊大人粗着嗓子对张尔蓁道:“咱们要抓紧时间,争取用五天给赶到。所以你们要忍着些,路上颠簸也是没法子的事,忍忍就过去了。老黄是个粗人,得罪之处就多多包涵罢。” 这几天对于张尔蓁来说是很难忘的回忆,吃在马车里,用在马车里,睡在马车里,幸好是在夏季,如果是在冬季,想必感觉会更加难以忍受,估计也太冷了。这是张尔蓁的自我安慰,其实夏日的小马车里又闷又热,穿的衣裳湿哒哒的贴在身上,没法洗澡,也很少洗脸,喝水也受到限制,这感觉很糟糕。张尔蓁自己身体素质很好,就是被颠的哪都疼,银秋就惨了些,第四日的时候便感染了夏季风寒,微微咳嗽嗓子还有些沙哑,这可急坏了金秋,若是银秋传染了侧妃可怎么是好?可马车只有一辆,总不能把银秋撂下不管了, “大人,这个丫头生病了,您看能不能找个郎中拿点药吃?”这是张尔蓁说的。 “大人,银秋病了,您看能不能单独给她置个小马车?”这是金秋说的。 “大人,我不能再呆在车里,我可以跟着马车走的。”这是银秋说的。 黄磊思考一番,便喊下一个小卒拉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哪个染了风寒的来骑马,出点汗就好了。咱们还要赶路,若是遇到村庄了就治治,若不是遇不到就只能硬扛着了。这个地方常有山贼出没,咱们抓紧赶路,遇到他们可就麻烦了。” 张尔蓁是经历过山贼的人,看着这茂木丛生的悬崖峭壁便想到了当年害金芷娘自杀的那群土匪,她催促黄大人赶紧启程,银秋还是要留在车里,在外面不安全。金秋撅着小嘴有些不乐意,银秋便让自己离得侧妃更远些,不敢咳嗽也不敢大声呼吸。 张尔蓁想着便是再大胆的山贼也不敢拦朝廷的人马,更何况他们这一队人马看起来就很寒酸,没银子更没金子。可如此穷乡僻壤的交界处难得迎来一队人马,张尔蓁还是小瞧了山贼的贪婪和饥渴,当外面传来一阵“丁当”的打斗声时,金秋和银秋忙一左一右护住张尔蓁,张尔蓁反倒镇定下来,她撩起帘子悄悄往外看,四面八方涌来的麻布装的山贼们举着大刀前赴后继,黄磊左一下右一下还不忘大喊:“护住车马!小贼们,爷爷的马车都敢拦,是不是没打听清楚爷爷外号就叫‘剁爷’!剁你娘的!” “兄弟们!这是朝廷走狗,杀啊!能杀一个咱们就赚一个啊!”头上裹着黑布条子的大汉一刀砍向一个士兵,士兵应声倒地,鲜血喷出来溅在山贼的脸上,张尔蓁惊悚的看到那个粗壮的露着胸膛的壮汉山贼大笑着舔舐着嘴角,似是在品尝一道极致的美味。张尔蓁视野范围之内皆是山贼,乌泱泱的像是一大群蚂蚁般涌来。黄磊也察觉出大事不妙,大喊道:“准备好!骑马准备逃!” 这条土路上黄土翻滚,像是刚刚绽放了无数礼花的夜空看起来灰蒙蒙的,张尔蓁看见路的那头穿着简陋衣裳的山贼们举着大刀“啊啊”的跑过来,然后听到金秋哆嗦着道:“侧妃,如果他们把咱们撸了去,咱们该怎么办?” “如果真到那时候,当然还是要努力活着。”张尔蓁很镇定,她看见那个山贼大汉举着大刀嘶叫着砍过来,直直的逼近小马车。张尔蓁放下帘子,拥住金秋银秋道:“别害怕,我们不会有事的。” “可是黄大人才有二十人……” “没事的,没事的……”张尔蓁记得朱佑樘说过,会派人来保护她。不知道朱太子百忙之中,还记不记得这个承诺…… 为着安全起见,张尔蓁没有再撩帘子往外看,外面厮杀声伴着扑通的倒地声,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有远有近,有刀器碰撞声,有如砍菜切肉声,持续了半个时辰才停下来。声音渐渐小了,没有土匪们哈哈大笑的胜利声,张尔蓁才敢再撩起帘子去看,战况已经发生了改变,黄磊捂着一条臂膀正包扎着伤口,士兵们也在清理战场,远处近处横七竖八的散乱着山贼的尸体。 黄磊看到张尔蓁出来,扯着嗓子哈哈大笑:“这伙毛贼,看到咱们来了援兵,一个个跑的比兔子都快!若不是他们跑得快,我就要杀他个精光了,哈哈!”大约是笑的过于欢快了,扯到了伤口发出“嘶”的哀嚎。 “刚才有人来帮咱们了?”张尔蓁没有看到活的山贼,也没有看到一个陌生的友军,有些疑惑道。 “可不是咋的!后头又来了一群人,捂着口鼻,老黄我还以为又是山贼!那伙人少虽少,但是身手是一顶一的好,杀起人来利索,来得快走得也快,老黄我还没得及谢谢他们呢!尤其是为首的那个大胡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黄磊是个粗人,想不起来便也不再想,张尔蓁却猜到他口里那个大胡子很有可能便是裘二爷。张尔蓁朝绿树成荫的远处看去,似乎看见了一双双精明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她。 “大人受伤了,要不要找个地方修养一阵再赶路?” “老黄没那么娇气,咱们明日就该到了,把你送到地方了,老黄还要赶着回去复命,耽误不得耽误不得。”黄磊简单的包扎完毕便去清点人数,原本二十人的小队被山贼杀了五个,受伤了七个,黄磊一一挨着检查手下的伤势边叹息边骂道:“这帮该死的毛贼,连朝廷的队伍也敢下手,待我下次非剿灭了你们不可!该死的!” 张尔蓁瞧着这一时半刻也走不了,就去喊金秋银秋出来透透气,尤其是银秋,经过方才那一场惊吓,硬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黏答答的更容易加重病情。金秋银秋都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惨烈的杀人现场,吓得哆嗦着身体靠近张尔蓁,张尔蓁正色道:“咱们这趟来不是享福不是舒服,日后说不准受罪吃苦的日子还多着,你们这般样子可如何是好。” 第55章 安徽凤阳 金秋圆圆的脸上虽然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奴婢知道侧妃的意思,奴婢只是一下子不适应,过会儿就好了。”果然没一会儿,彻底适应了鲜血腥味的金秋便拿着长布条子帮着士兵们包扎起伤口,银秋则是守在张尔蓁身边寸步不离。 看着忙活的金秋,黄磊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你这丫头极好,我看着不错,讨来我家如何?” 张尔蓁瞪他一眼道:“黄大人,我统共就这么两个人,一个也不能给你。” “哈哈,老黄随便说说,不成便罢了。不过你这丫头真不错,我们这一队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包扎也就是像我这样随便给系上就完了,哪有你那丫头那样细致的,还知道给处理处理伤口。” “这个天太热,若是不处理伤口,感染了发炎了可不就糟糕了。” “当兵的没那么多讲究啊,咱们还得继续赶路,这地方不能多呆,若是天黑了引来虎狼可就麻烦了。” 这里有豺狼虎豹什么的简直太正常了,张尔蓁看着这些尸体忍不住发颤,道:“黄大人,咱们把自己人给埋了吧,这样丢在半路上,回去不是也没法跟他们家里人交代。” “交代什么啊,出来当兵的可不就是这样。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挣口饭吃,说不准以后哪样呢,死了也就死了。不过你既说了,咱们就挖几个洞给埋了,兄弟们可怜,不能葬在自家的祖坟里了。”黄磊不再笑了,开始弯腰整理几个弟兄的衣裳,挨着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能带给他们家里人的东西,零零碎碎的翻出来一点银子,帕子,书信都有,然后用一个蓝色大花布包起来嘟囔着:“兄弟们好走,这些东西我会给你们带回家去。你们是出任务死的,回去后我也会给你们报军功,便是拼着老黄这一条命,该你们得的也会都给你们要到。”然后扯着嗓子喊那些正在忙活清点车马的弟兄:“……先别忙活了,咱们把这些兄弟们给葬了!” 张尔蓁还是看见黄磊携着袖子抹了把眼睛,然后咧着大嘴继续骂,边忙活着挖坑,张尔蓁走到那五具尸体跟前,给每一具尸体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刚才的英勇,谢谢你们保护我,谢谢你们。 “侧妃,他们瞧着真年轻,这样死了真可怜。”银秋沙哑着嗓子抹起了眼泪,心有余悸道,“那伙山贼为什么要来抢劫咱们,咱们又没钱。” “咱们是没钱,可是他们也可以抢了银秋你去做压寨夫人啊。”张尔蓁半真半假的打趣着,喃喃道:“这就是命啊,能活着就是好的,银秋,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你们能活着。” “奴婢知道了,侧妃别担心。还有……明月也一定活着的。” “嗯,你说的对。” 张尔蓁看着远处柏树下挖坑的几个士兵,他们挥汗如雨,面上不悲不喜,很熟练的挖了一个巨大的土坑,然后走过来两人抬着一具尸体放进坑里,五个一一排开,脸上都罩了一块白布,他们埋在一起,也算是到了阴间阎罗王那儿有个照应。 一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健康的人啊,转眼间就躺在了坑里…… 黄磊在土坑边看着,然后拿着大刀铲了最后一把土盖上战友的身体,大喊道:“古道青石凉,烈士林间葬。兄弟们,来生再见!兄弟们,咱们启程!” 围了一圈的士兵们都严肃着一张脸,脱下头盔抱在手上,深深的鞠了一躬便头也不回的走向车马。张尔蓁看着方才的那般巨大的土坑很快被填平了,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上面还很贴心的放了些柏树上扯下来的绿叶子。 黄磊远远唤道:“咱们要启程了,你们快回来罢!” 张尔蓁扯着依旧伤感的银秋往回走,金秋已经坐进了马车里,很快马车又跑起来,远远将那些山贼的尸体抛在后面。张尔蓁离去后没一会儿,方才那地方便升起一股浓浓的黑烟,裘二爷指挥着把那些山贼的尸体堆在一起放了一把火,是震慑也是警告,那些躲在暗处的山贼有的恨得牙痒,有的吓得发抖,这帮魔鬼,简直比他们还适合做山贼! 当天夜里张尔蓁一行人便歇在了一处小村庄,村庄里没多少人,都很戒备这队伤兵。黄磊粗着嗓子利索的吩咐手下给了一户当家人五两银子,吩咐收拾出两间房来,这是近几日来张尔蓁第一次睡在床铺上。虽然床铺很硬,夜里蚊虫也多,但是三人挤在一起时终于舒服的都躺下了。张尔蓁睁着眼睛看窗外宽广的夜空,银亮的星星忽闪忽闪的,像是散落在玉盘上的珍珠,张尔蓁很诗意地想起杜牧的一首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她绝不承认,离京几日了,自己有些想念京城的那些人了。 明日就要到凤阳了,明日就要到凤阳高墙了…… 凤阳是明朝祖陵之地,凤阳高墙是朱元璋下令督建的皇室城墙,后来变成了皇室监牢。说起来,朱元璋对子孙们也算是仁至义尽。外族和大臣们犯了大罪,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皇帝们可不会心疼。可是朱家的血脉至亲无论犯了多大的错误,杀他的头时自己心里也难受,于是犯了大罪的皇室宗族子弟便有了去处——凤阳,由皇帝亲信太监管理,并配专门守卫军。一旦被投入高墙,运气好的有生之年还能放出来,运气不好的像是朱允炆之子朱文圭两岁幼童时便被关进了凤阳高墙,五十七岁才得以出来,此时的朱文圭已然痴傻不能成事。 黄磊雷厉风行,进了凤阳后屈马直逼高墙而来。张尔蓁面前的高墙,巍峨雄伟,令人严肃窒息。灰暗石青色的砖墙高耸入云,顶部垒着一道道云峰上插着尖锐锋利的尖刀,高墙开着半丈见方的小洞,小洞用漆黑的实木挡住,左右绵延很长,一眼看不到边。高墙周围半个驻足的行人都不见,只有大门处左右各两个全副武装的守门士兵,立着一柄枪丝毫不动。 押送张尔蓁的马车径直停在城门口,黄磊有些遗憾和同情道:“这高墙大门统共有三层,一旦进去了,此生再想出来可就难了。老黄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剩下的就看你造化了。老黄别的也不能送你,只能送你一句话了,珍重!” 张尔蓁看着这样的建筑,只能感慨明朝匠人的手艺精湛头脑聪慧,她哀叹一声:“谢谢黄大人,一路辛苦黄大人了。皇命难违,便是圣旨赐我白绫一条也就是这样。圣上不让我死,我便得好好活着。” “你能想得开就好,你这般年轻,日后兴许还有造化……” 黄磊的话没有说全,新皇登基,一切皆有可能。 张尔蓁跳下马车,一行人走到城门口,黄磊从怀里取出圣旨,早就得到消息的城门守卫总领带领着手下前来接旨,张尔蓁也跪下,只听得黄磊粗犷的声音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罪人太子侧妃张尔蓁,承运天佑,后福无泽,念此功过,于高墙内守生,不得耽误,钦此!” “凤阳高墙统领曹顺接旨!” “人就交给你了,我还要赶着回去复命,就不多留了。”黄磊将卷好的圣旨放入曹顺手里,两个行伍出身的士兵也没有那么多虚假的客气,曹顺大气道:“黄大人一路辛苦,待小弟准备一桌酒菜,黄大人明日启程不迟!” “来时遇到山贼杀我弟兄五人,此仇不能不报,这次回去还要剿灭山贼,就不留下吃酒了,曹兄不必客气,告辞!”黄磊笑着道别,张尔蓁也冲着他挥挥手,黄磊是个心里充满正义的好兵,让那伙山贼跑了,他心里肯定憋着一肚子气。骑马而行的黄磊一行转眼间消失在视野里,曹顺目送黄磊离开,很客气的对张尔蓁道:“侧妃,里边请吧。” “有劳曹大人了。”张尔蓁笑了笑,觉得自己不像是去坐监牢的犯人,反倒像是个要去参观迪士尼乐园的游客。 “咱们这儿很久没有人过来了,上次还是前年崇简王的三儿子被送进来,如今一晃两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侧妃你还是第一个被关进来的女眷,你放心,曹某人虽然是粗人,但该细心的时候还是很细心的,咱们早就得到消息了,务必不敢亏待于你,所以你要是想要什么,只管说一声,老曹去外面给你置办,你想干什么,只要……哈哈,只要别给咱们惹事,也只管做你的……”曹顺先是感慨,后面的声音压得很低,亏得张尔蓁听力极好,否则还真听不见。听曹顺的意思,似乎对张尔蓁的到来很兴奋,张尔蓁也禁不住莞尔,曹顺是个很幽默的人。 金秋没听见曹大人后面说的什么话,只是看着面前高耸的城墙欲哭无泪。 张尔蓁慢悠悠地朝着大门处走,直到一只脚踏进了第一道门,一股幽深的静谧感紧紧将她笼罩,张尔蓁才问道:“多久可以出来一次?” 曹顺有些为难的挠挠头,小声道:“……其实一辈子也不准出来的,除非皇上下旨,但是……,咱们可以想办法的。” 第56章 风雅涧 张尔蓁苦笑一声,加快了脚步。两侧士兵立着刀枪目送凤阳高墙第一位女犯人进去,然后合力“啪”的一声关上了厚重的城门。随着城门的关紧,金秋银秋的眼泪啪啪的掉下来,心里的痛苦无与伦比。张尔蓁知道她们在担忧什么,宽慰道:“还有我呢,你们倒先哭上了,难过什么,里面说不准比皇宫的生活好上许多。人少,环境也清净些。” “侧妃,您就别骗咱们了。咱们也不是没吃过苦的,也是做好了吃苦的准备来的,只是一想到要永远……”银秋抹着眼泪小声说着,被金秋扯了一把不敢再说。 曹顺看不过去两个丫头背地里的小动作,不满道:“主子都好好的,你们比主子还娇气不成?曹某人觉得你们若是受不得这罪啊,趁早还是算了!我再去找几个人来伺候!” 张尔蓁笑着回道:“多谢大人的好意,她们两个可不是娇气的人儿,不过是心疼我罢了。” “那还成,曹某人最喜欢忠诚的,可不喜欢那等偷奸耍滑的小人模样,心眼子太多,就像个莲蓬似的。跟他们一起啊,累得慌。所以老曹觉得人还是爽快点好啊,哈哈!” 曹顺的声音爽朗又大气,张尔蓁心头的阴郁被扫去一些,笑道:“有大人这般的爽快人,想必生活不会太无趣了。” “哎!在这守着高墙啊,不能想开点,就要早死了!呸呸!所以你也要想开点,有老曹在这儿,只能保证你啊少吃苦,其余的还是只能看自己了,想开点就好了,想开点就好了。” 一行人进了第一道厚城门,远远便能看见第二道门。第二道城墙没有外城墙那么高,依旧是灰扑扑的青色砖石垒成的道道城墙,从外面看不出丝毫奇特之处。进入第一道城墙后,张尔蓁最明显的感受就是又阴冷了几分,明明是炎炎夏日,在这儿却丝毫感到不到暖意。 顶盔掼甲的曹顺道:“这道门是二极门,厚二丈,隔绝城外任何声音。便是外面杀的炮火连天,站在二极门里也是分毫听不见的。” 守门处仍然是四个士兵,一齐大喊着“一二”打开城门,两侧守卫均弯腰,一派严肃的等着张尔蓁一行人进去。 进了二极门,便是幽深的隧道,两侧墙上隔着三尺处便摆着一处油火,即便是白天,隧道里也黑,阴冷的感觉像是在走一条同往死亡的小道。不远处的亮光乍现,眼前才是第三道城门,与前两道巍峨雄伟的大城门不同,第三道城门分成了数个小门,从东向西绵延数十个。曹顺开始往东边走,边走边道:“越往西啊,里边的环境是越差,东边这些房屋还能晒到太阳,我带你往这边去。” 张尔蓁去的第三道小门是朱红色的,门处两侧还像模像样的摆着两座威武的石狮子,曹顺很骄傲道:“这可是凤阳高墙最好的地方。”城门处只有两人看守,朱红色大门也没有那么厚重,只是有些老旧,“嘎吱”的声音响起,门被打开,眼前便是一条白玉石铺成的肠道,两侧也有了绿树,走出第三道门时终于迎来了一阵微风,像是从地底下一瞬间爬到了地面上,又回到人间的感觉很舒畅,一行人均是长舒了口气,曹顺又道:“便是老曹这样的,过那两道门心里都不舒坦,你就没点感觉?” “感觉啊……,觉得这地方还不错,静谧又空旷的。曹大人,不知我以后住哪里?” “哈哈,这地方就是房子多,你看重那个地方就住哪个地方。这些都是你的!”老曹指点江山的一手朝着面前这些红瓦黄墙的建筑,张尔蓁恍惚以为他在说:看吧,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直到这个时候,张尔蓁才知道为什么凤阳高墙那般恐怖,让那些身居高位的皇室宗祖提墙变色。人是群居动物,离了人群人气的独居生活可不就比死刑更加可怕。张尔蓁还能带两个伺候的人进来,之前被送进来的子弟们,除了一身衣裳,便是肉体凡胎如刚出生一般**裸,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自己讲话都能够听到回声,年复一年,永远没有出去的机会,这感觉……实在很恐怖。 凤阳高墙里这些房屋的修建原本不是为了关押犯罪之人,起先凤阳作为陪都,朱元璋修建城墙以备不时之需,简单来说就是老家是凤阳的,建个好宫殿自己将来养老用,或是出事了逃到这儿来。可朱元璋最后成功荣登大宝,且坐稳了皇位,凤阳这座宫殿便日渐荒废下来。张尔蓁眼前的这房子,峭壁飞檐,红砖黄瓦,红色榉木大柱子上用金粉洒出两条潇洒的句子,“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张尔蓁知道这两句诗,是《阿房宫赋》里的句子,翻译下来就是:高台上传来歌声,使人感到暖意,如同春天一般温暖;大殿里舞袖飘拂,使人感到寒气,仿佛风雨交加那样凄冷,与来到此处的人心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天上地下,鲜明的对比! 黑色金丝楠木的匾额上,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风雅涧”,张尔蓁眼尖的看见风雅涧的东侧,一个肥壮勤劳的大蜘蛛正勤勤恳恳的耕耘,它硕大的蜘蛛网正灰灰密密的覆盖着匾额一角。这是个有主房有抱厦还有大院子的好住处,上房五间,上面是瓦泥鳅脊,那门栏窗,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往前一望,见白石,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的小径.往前几步进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梁绣槛,皆隐于山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院子里一个灰布衣裳的女子正在扫地,她瞧见有人来了也只是面无表情的看一眼,曹顺解释道:“这里边的人都是犯了事的罪奴,不能开口讲话的那种。” 意思就是被下毒了?张尔蓁猜测着。 张尔蓁对着那女子笑笑,又转头看向其他地方。 “这就是你们今后的住处,高墙的一日只两顿饭,可是你们可以吃三顿,晚上那顿饭我派人送过来就是了。我还得去写信复命,你们自己收拾收拾吧。”完成了任务的曹顺跑的很快,带着两个手下一转眼跑远了,推开朱红色大门一溜烟消失在拐弯处,留下的主仆三人面面相觑。 张尔蓁此行轻车简行,便是一件衣裳也没带出来,这几日穿的还是金秋银秋小包袱里的衣裳,当下便先推开门准备看看里面有没有衣裳细软之类的,可一股尘土飞扬而来,呛得几人咳嗽不止,张尔蓁捂着口鼻感慨:“这里到底有多少年没有住过人了,里面不会还有老鼠吧?” 金秋银秋拉着张尔蓁后退几步,“侧妃您现在外面等着,奴婢们进去打扫打扫您再进去啊。。” “哪里就那么娇气了,咱们一起干吧。”张尔蓁撩起袖子,一脚踏进高高的门槛。房内的确奢华细致,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周围,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如今已是申时,点滴日光漾起微微的暖意,一侧红木贵妃榻边上置着大理石的桌几,上面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只是上面的灰尘一般厚实,张尔蓁捻起一支笔,啧啧道:“真是暴殄天物啊。” 金秋正举着一柄鸡毛掸子扫屏风上的灰尘,她不知从哪扯了一块布递给张尔蓁道:“侧妃,用这个包住口鼻,这实在是太脏了。” 银秋已经去了里面那件房子整理床铺,拖着几床厚实软绵的大棉被高高的挡住了视线,边走边念叨着:“得先晒晒这些东西,要不晚上可怎么睡觉哦。” 张尔蓁看她一歪一歪的样子,忙上去帮忙取过最上面一床水蓝色的锦织撒花大棉被,感慨道:“咱们要相依为命啦。” “奴婢以为这儿会有人管着咱们,吃苦受累样样都要做,如今看来不过是些小事,瞧着比京里的生活还要好呢。”银秋边忙活着整理那些床铺,脸上带上了这几日最灿烂的笑容。金秋小心翼翼的打扫着墙角插花的半人高的白玉瓶掐丝大花瓶,看着正忙活着搬被子的蓁侧妃叹道:“就是苦了侧妃了,往日里这等粗活哪用得着您做,若是给奶娘瞧见,说不准多心疼呢。” 张尔蓁正做的欢快,笑道:“今后可不都是如此,就咱们三个人,不必分的那般清楚,你们两个人最大的功劳就是陪着我,若是我一个人在这儿墙里过日子,便是再富贵,也会闷死人了。” 几人说笑着很快便整理好了卧房和前厅,金秋和银秋去一侧的抱厦里看看,张尔蓁抹了一把汗坐在椅子上,她拿起桌子上的水壶晃晃,里面干的没有一滴水,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张尔蓁拿着水壶到外面,那个正在扫地的女子看见她出来,张尔蓁指了指水壶,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女子面无表情的看完便走开了。张尔蓁看着她朝不远处的一间屋子走过去,猜测那就是厨房了。 第57章 梦啊梦 果然没一会儿,那女子提着一个砖红色陶瓷大水壶过来,脚步稳健,张尔蓁看着那大水壶装着满满的水却不曾撒出来分毫,心里对她的敬意又多了几分。方才扫地时步履拖沓,端水出来时却脚步飞快,张尔蓁很感动。 这就是自给自食的充满温馨舒适感的纯纯的香农生活。 张尔蓁狠狠灌了两杯水后去了离主屋不远处的那个小厨房,锅碗瓢盆样样俱全,甚至连柴火都有,就是没有食材,张尔蓁略微有些遗憾的看着空荡荡的灶台,然后想起来满园的花草,若是那些东西能吃就好了。 哑巴女子跟在张尔蓁身后,张尔蓁看着她时,她就很干脆的垂下脸,仍旧是面无表情。 “请问,怎么称呼你?”张尔蓁还是试探着开口。 哑巴女子抬起眼皮瞟一眼她,犹豫着拾起地上的树枝子开始写字,张尔蓁欣喜的发现她竟然能够写出一笔秀气的字——湘秀,这就是她的名字。张尔蓁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抬起头来,张尔蓁一本正经道:“以后便要请你多多指教了,湘秀姑娘。” 湘秀又抬起眼皮看了眼张尔蓁,手下一顿,写出最后一个字——朱。 朱湘秀? 张尔蓁惊讶的看向她,满脑子的疑问想问,可犹豫很久还是没问出来。张尔蓁只是扶起蹲下的湘秀,冲她笑笑,指指上房的方向道:“这都是朱家的天下,我们都是朱家的子民。湘秀,别问来处,只记得归途罢。” 湘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不是赞同亦不是讽刺,淡淡的转瞬即逝。她抬脚开始往外走,拿了放在门口的扫帚继续慢悠悠地扫地——那是个单薄孤独的身影。张尔蓁也跟着走出来,回了房间去。 到达安徽高墙内的第一顿饭是曹顺大人亲自送到风雅涧门口的,简单的四菜一汤配着几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张尔蓁极力留下了送完饭进来想要出去的湘秀,“以后咱们四个就要一起生活了,一起吃喝,你千万不要推辞了。” 疲惫异常的金秋和银秋也是想拒绝一下张尔蓁想要同桌而食的打算,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张尔蓁的眼神瞄到,两人很自觉的早就坐在了方桌上等着吃饭。湘秀抬脚还想往外走,张尔蓁直接把门给关上了,使劲拽着她走过来道:“一起吃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况且厨房里什么饭菜都没有,她可不相信曹顺会送两份饭进来。 湘秀瘦弱的身体敌不过张尔蓁的铁钳,盯着张尔蓁拽住她的那只手看了会儿才转过头,示意可以松手了。张尔蓁笑着道;“若是我一松手你还是想跑怎么办?” 湘秀已经很久没和人打过交道了,有些艰难的摇摇头,张尔蓁才放开她,四人一起围在了方桌子上,张尔蓁极满意的看着她们,端起盛满水的碗煞有介事道:“从今日起,风雅涧的幸福生活要开始了,虽然咱们不能外出,但是我们拥有绝对的自由,从明日开始,我们要充实的生活,杜绝懒散,杜绝无聊,开垦土地,回归田园!敬——” 金秋跟着笑道:“侧妃,这是不是苦中作乐呢。” “不算,我们才不苦,我们这叫远离尘世间的喧嚣与纷争。”银秋也举起水碗,开心道:“咱们以后就要相依为命了,敬侧妃。”银秋是个可爱的姑娘,笑起来两侧还有两个小酒窝,她粗粗的眉毛挑动着的时候总是特别有趣,张尔蓁看着她笑,她又想起了奶娘和明月,明月也有这般欢快明朗的笑容。张尔蓁举着碗,与金秋银秋碰过,轮到湘秀时,湘秀极别扭的挤出一个笑容,端起碗与张尔蓁的“叮”的一声碰在一起,她撩起袖子挡住喝水的口,几人均一扬而尽,张尔蓁意犹未尽的擦着嘴,有一种桃园四结义的豪爽,吃菜—— 夜里的风雅涧静的吓人,没有虫鸣鸟叫,甚至没有丝毫风声,张尔蓁和衣卧在床上,看着头顶悬下的润色荧光的夜明珠愣愣的发呆。 所以凤阳高墙真的只是这样吗? 如果真的只是这般静谧美好,张尔蓁觉得这生活似乎比在皇宫里的时候好多了,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阴险算计。那高耸厚实的三道城墙,隔绝出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张尔蓁想到了桃花源记——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唉,这般莹润的珍珠蒙尘,岂不是一大憾事。 会不会等到她出去时,乃不知有清? 第二日的活动依然简单,还是打扫卫生。湘秀早早就拿着水桶和扫帚站在了门口候着,颇有种吃人嘴短的架势。早饭是简单的稀粥咸菜,张尔蓁三人慢悠悠的吃完,金秋和银秋忙利索的抢过器具,金秋硬是把张尔蓁按在椅子上,一脸正经道:“您是主子,若是再这般下去,我们习惯了可就糟糕了,侧妃,为着我们好,您还是歇歇吧。” 张尔蓁昨夜睡得不好,这会儿也没什么精神,也不硬要逞强。自己搬了个椅子放在曲折的游廊尽头,眯着眼睛看高高的城墙。数着城墙上的青灰色砖石,张尔蓁昏昏欲睡,很快便耷拉着脑袋睡着了。正在扫地的湘秀看到张尔蓁眯上了眼睛,去房里拿了件披风轻轻盖在她身上。 湘秀自己都记不得呆在这高墙里多久了,是五年?还是七年?她进来的时候是个和眼前的姑娘一般如花似玉的年纪,如今的自己呢,湘秀也很久没仔细照过镜子了,她也没有照镜子的必要,她一年也不会遇到几个人,只有过年的时候,曹大人送进来的一只烧鸡告诉她又是新的一年了,所以她已经记不清吃过几只鸡了。 湘秀细细看着白皙娇嫩的张尔蓁,真好啊,年轻真好。她看着可真小,十四五岁的样子,怎么就进来了?湘秀的眼里充满了同情,像是看着另一个自己。不,自己比她还要可怜,她还有说话的权利,她还有两个伺候的丫头,而自己呢,这么多年来的孤身一人,消耗了最美好的时光在这高墙里,她不恨也不怨是假的,可是平淡孤寂的生活早就磨平了她的棱角。真好,自己现在也有伴儿了。 睡得沉沉的张尔蓁做了个长长的梦,梦到自己回到了遥远的前世,熟悉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已经多久没回来了?对了,上次看见了一身西装笔挺的朱祐樘,张尔蓁想着,远远看见一辆加长的黑色房车开过来,带着黑色墨镜的男人打开车门,里面走出的那人又是如此熟悉,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表情,可是他还是很陌生,陌生的着装,陌生的气场。 朱祐樘,你到底是怎么了? “找没找到人?”朱祐樘的声音很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很抱歉先生,目前为止还没有。”墨镜男人恭敬回道。 朱祐樘往前走的脚步依然迈的很大,只留下一句话飘进张尔蓁耳朵里:“继续找,一个城一个城的找,我要找到她。” 张尔蓁突然觉得温暖,朱祐樘,你是在找谁?是在找我吗?我就在这儿呢,你看看,我就在你身后。 张尔蓁试着伸出手,场景一换,墨镜男人使劲拦住她,张尔蓁挣扎道:“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他要找的人是我!” “不,你错了,他要找的人不是你!”墨镜男人邪魅的笑了,一把扯下眼镜笑眯眯的看着张尔蓁道:“我的白云妹妹,他不需要你了。他要找的人不是你呦。” “怎么是你!弋千,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张尔蓁踢打着弋千,弋千一动不动得看着她,突然笑得狰狞起来,“你别妄想了,他根本不记得你是谁!他要找的人不是你!不是你!” “不——!” 张尔蓁惊醒的时候又是一身冷汗,周身没有一个人,张尔蓁很恍惚,突然忘了自己在哪儿,“奶娘!明月!金秋——,银秋——”眼前的游廊透着浓浓的古朴气息,绿叶嫩枝茂盛的挂满了,自己正坐在绿荫下,身上搭了件轻盈的鹅黄纱披风,张尔蓁心有余悸的抚着胸口,梦里的彷徨无助牢牢的索在了心里。 听见喊声的金秋银秋慌忙的跑出来,两人头上均系了块黑色的纱巾只漏出嘴巴,两人看到蓁侧妃有些木木的看着她们也不敢大声喊叫,直到张尔蓁眨巴着眼睛开口问:“你们哪去了”金秋才敢开口,一脸紧张道:“侧妃,奴婢们在屋里打扫卫生呢,您方才睡着了,是做噩梦了吗?” 张尔蓁定定的看着金秋,打量着她纯正的明朝着装,点点头道:“是做了个噩梦,你们忙去吧,我再歇会儿。” 银秋紧跟着上前两步,有些别扭着抓紧了衣角道:“侧妃……,奴婢们跟着侧妃的日子虽然比不得奶娘和明月长,但是奴婢们也是真心的想伺候侧妃的,日后……日后即便奶娘和明月不在您身边,您这儿,一直还有奴婢和金秋呢。” 张尔蓁一愣,没想到一向孩子气的银秋会说出这话来。金秋紧跟着点头,张尔蓁笑道:“你们和明月一样,少了谁我都舍不得。你们继续忙吧,我再缓缓就好了。” 金秋银秋不敢打扰,轻抬着脚步又回到屋里。 第58章 昨夜谁家暗吹箫 张尔蓁又细细打量着风雅涧的这处小园子,真真是皇家园林的秀丽精致,临湖水榭,红栏绿板,曲折回廊,碧树琼花,假山秀丽,美景奢华。张尔蓁没有见过前世的苏州园林是不是也有这般的古朴风韵,但是她今生的记忆告诉她这的确是明朝高墙的风雅涧。那她为什么会梦到前世的朱祐樘?张尔蓁已经离那些事情很久远了,她甚至忘记了庞婆,忘记了如月,还有……弋千。张尔蓁毫不客气的使劲掐红了手臂,她拍打着脸告诉自己:“房老先生也走了,弋千也走了,他们都走了,这世上知道我的秘密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我是太子侧妃,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不准再胡思乱想!” 为了避免自己的胡思乱想,张尔蓁还是加入了劳动的大军。风雅涧是个很大的地方,除了她呆着的园子,还有一处很大的竹林,到处被湘秀打扫的很干净,竹子长得很高又很直,张尔蓁狠狠心还是决定辟出一块空地出来,她要种地!就要拔竹子! 张尔蓁是这么想的,她马上找到了湘秀,指着这一片生长茂盛的竹林比手画脚,湘秀听到她要种菜,面上的惊讶不必掩藏,张尔蓁讪讪道:“你若是不同意,我就在想别的办法。” 湘秀竟然难得笑的得意,她指着面前这片竹林摇头,然后拉着张尔蓁往后走,绕过竹林便是一方水池子,上面飘着荷花荷叶看着很喜人,水池后面是一堵墙,高不到一丈,再往后走,便是一片绿油油长势喜人的菜地,张尔蓁指着这一大片菜地惊讶的看着湘秀,湘秀似乎很骄傲的挺起胸膛,然后看见张尔蓁像霜打的茄子,她并不知道蓁侧妃的宏伟志向在她这片菜地面前顷刻崩塌。 菜都是现成的了,张尔蓁同志还种什么地啊! 中午的饭菜照旧是曹顺送来的,曹大人笑眯眯的关心了张尔蓁住的习惯吗,说想要什么东西可以告诉他,他想办法去弄来,然后一脸神秘道:“咱们提前说好啊,高墙里是不允许串门的,你呆在这风雅涧就好,不准出了这院子,若是你……,咱们可就要取消你的特殊权利了。” 张尔蓁接过他手上的食盒子,同样一脸神秘问道:“我出不了门去,可你说会不会有人来找我呢?” “不不!”曹顺连连摆手,大咧咧道:“他们那院子可都是上了好几道大锁的,便是只别院的虫子都飞不出来,更别说是人了。” 张尔蓁感到无趣,谢过曹大人并表示自己也出不了风雅涧便提着食盒回屋,喊过忙碌的几人,四人围着桌子开始吃中午饭。金秋似乎很累,捏着手臂叹息道:“上房就有五间,这风雅涧真是大的吓人。” “可不就是,一上去光打扫左稍间就废了好大的功夫呢。”银秋接口道。 “下午再简单扫扫就算了,咱们也用不上那么多的地儿。”张尔蓁夹了一口笋丝,继续道:“湘秀有一块菜地,咱们日后好好打理着,想吃什么种什么。” “侧妃,咱们还能在冬天的时候吃上菜吗?”在山东祖宅,蓁侧妃用大棚种菜的事儿给两个丫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嗯……,也不是不可能,现在入冬还早着呢,日后再打算。”种大棚需要的材料比较特殊也很多,不知道曹大人愿不愿意帮忙找。 湘秀只是埋头吃饭,张尔蓁夹了块茄子放进她碗里,湘秀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很快便吃完了饭。张尔蓁要三人都去休息会儿,如今的她们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不需要那么急。才睡了一觉起来的张尔蓁没有任何的困意,她自己顺着游廊漫步,转了一大圈下来忍不住感慨着:“若真是自己一人住在这里,便是再多的荣华富贵,不疯才不正常啊。人生最痛苦的事儿是什么?不过就是孤家寡人的富丽堂皇罢。” 当天夜里,精神抖擞的张尔蓁拉着金秋和银秋坐在水池旁边的凉亭里安排以后的生活规划,鼻尖传来满池荷花散发出的阵阵幽香。张尔蓁陶醉了会儿才清清喉咙道:“明天开始就不必打扫卫生了,咱们日后规划一下,每隔六日来一次大扫除。其余的时候呢,读书写字,种花种草,跑步锻炼,打牌娱乐,都要一一利用起来。若是谁感到孤独了,不舒服了,心酸了,或是抑郁了,一定要说出来,务必第一时间得到解决,憋在心里可是会憋出心病来的。还有咱们一定要保护好身子,别生病了,我问过曹大人,这里是不会给请郎中的,若是风寒之类的,顶多几服药灌下去,好不好的全看命……”张尔蓁一条一条说着,两个丫头睁着眼睛听得很认真并连连点头,“……还有湘秀,她是个可怜的姑娘,咱们对她好点,将来……,还不知道能不能把她带出去……” “侧妃,咱们还能出去?”金秋明亮的双眼比天上的星星还要耀眼。 “这个啊,说不准的。”张尔蓁抬起脑袋嘀咕道:“谁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呢。” “若是真的出不去了,其实在这儿也挺好的,吃喝不愁,侧妃,您别担心。”银秋安慰着。 张尔蓁嘟囔道:“担心什么呢,咱们现在是案板上的鱼肉,连蹦跶两下的自由都没有。真真是阎王要我三更亡,不会留到五更杀啊。” “侧妃,您听没听见吹箫的声音?”金秋静静的竖起了耳朵,指着西方道:“是那边传来的,奴婢听不真切。” 园子里很静,连风声都不闻,高墙又高,萧声极小,不认真听真的听不见。三人静静听了好一会儿,张尔蓁才感慨道:“真是首悲凉的曲子。”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月黑风高夜,凉凉萧声里。时而浅唱低吟,时而高声嘶哑,浓浓的悲伤苍凉穿过了高耸的城墙和厚实的墙壁直直钻入几人的心底。原先若隐若现的萧声似乎越发清晰,不知是不是幻觉,张尔蓁觉得那吹箫之人似乎就在耳畔,奏着苍凉悲壮的曲子,诉说着浓厚的思念和冤屈。 “没有人说话解闷,只有把想说的话说给萧听,合二为一才能变成知己啊,这人说幸运也幸运……”张尔蓁轻叹一声,对吹箫之人充满了同情。 两个丫头深以为然的点头,也许是气氛使然,皎洁的明月柔和的光辉让张尔蓁沉浸多年的音乐细胞猛然苏醒,她轻轻唱出声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曲调很简单,张尔蓁一遍一遍重复着,伴着静静的夜空听出浓浓的思念,到底是思念谁呢? 也许有很多人,也许只有一个人。 远处墙角的湘秀沉醉在张尔蓁的歌声里,萧声和歌声奇异般的结合在一起,她捂着疼痛的胸口顺着墙角渐渐滑下来,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许多个日夜,她从来都不会哭出声音,甚至都不会落下泪水,她一度以为她已经丧失了人的七情六欲,她像是个没有灵魂的傀儡,连死去都不能。如今,这院里有了人气,有了温暖,她似乎也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这个独特的侧妃,兴许可以把她带出这高墙去,她宁愿一生做牛做马报答这个善良的姑娘。 ………… 高墙的生活很简单,极规律的生活让时间过得很快,张尔蓁翻出了一叠宣纸,用了一整日的时间做出了一本日历,一页一页的记录着,下面空出一大片,想起来的时候便写上几笔或是画上几笔,有时候是个开心的符号,有时候是头睡觉的小猪,她极力让自己丰富起来,想象着在家或是在皇宫的时候,自己也是这般过得轻松。 可如今日子依旧,但总觉得似乎少了很多东西,心里空落落的。 坐在大理石桌案上拿着笔的张尔蓁发起了呆,一个没注意,一大团乌黑的墨汁落在画好的荷花上晕染出一大片。张尔蓁空洞的双眸只是落在窗外青翠的绿叶上,叶子上晶莹的水珠印出院子里祥和的景色。凤阳这地方,最近进入了雨季,飘飘洒洒的小雨滴说下就下,滂沱的大雨说来就来。昨儿还起了大风,隔着高墙都能看见灰尘的天空上那一团旋转的风暴,张尔蓁还放起了风筝,细细的线经不住狂风的怒号“啪”的断掉了,风筝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张尔蓁看着晦暗的天空笑得很满足,然后她开始抑郁,风筝的自由如此简单,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坐牢了。 银秋走进来正看见侧妃发呆,然后瞧见纸上那一大坨充满趣味的荷花美景,她难得竟然有了胆子,悄悄走到侧妃身后伸出手捂住侧妃的眼睛。张尔蓁眼前突的漆黑一片,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金秋责备银秋的声音,然后自己的双眼被打开,疑惑的回头就看见了一脸愧色绞着双手不安的银秋………… 第59章 捉迷藏 金秋边训斥银秋边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件桃红色轻纱褂子,“你这个不安分的丫头,还不赶紧去收拾衣裳,瞧着又要下雨了,还敢开侧妃的玩笑躲懒,瞧瞧也不做正经事。” 银秋有些委屈的嘟囔着:“我这不是看见侧妃不开心,想让她高兴高兴的。” 张尔蓁突然来了灵感,立马把毛笔放下,拉着银秋道:“好银秋,你真是聪明,我知道咱们可以玩什么了。” 金秋不满的嘟囔着:“侧妃,看看您这心偏的,银秋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了。连侧妃您的眼睛都敢蒙,还有她不敢的事儿?” “活跃活跃气氛呀,银秋这性子就是静不下来,这般也不错。最近天气不好,连带着咱们心情都不好了,金秋你也不要干活了,去把湘秀找来,咱们玩游戏。”张尔蓁有些跃跃欲试,眼里迸射出光彩。 “侧妃又想打叶子牌了?”金秋边整理衣裳边道。 “玩够了,玩够了,这会儿不想打牌。咱们玩捉迷藏可好,这地方大啊,不利用起来岂不可惜。”张尔蓁摩拳擦掌。 两个丫头都惊掉了下巴,捉迷藏啊……她们几年没玩过这玩意了? “快去快去,湘秀又在收拾菜园子呢吧,近日雨多,不必管那么精细了。”张尔蓁催促道。 张尔蓁难得起了兴致,金秋放下衣裳便出门去了,没一会儿拉着一脸疑惑的湘秀进来。张尔蓁先伸出手道:“咱们猜手心手背,分出两组,一组先藏,另一组找。即便是床底下,只要你们钻的进去,我也能给你找出来。” 湘秀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张尔蓁不容置疑的拉过她的手,“一起玩儿呀,若是只你不玩,多无聊啊。” 原本还想拒绝的湘秀便默认了,四个姑娘围坐一团,在张尔蓁的口号下整齐的伸出手,一次成功——张尔蓁和银秋一组,金秋和湘秀一组。 “咱们就玩在风雅涧的五间上房里,园子不可去,抱厦不可去,数到二十才准找人,找到了要大喊,找不到的也要大喊认输,嗯……金秋你们先去,我和银秋要给你们做个好榜样。”张尔蓁眼神灼灼的看着金秋和湘秀,催促两个姑娘赶紧躲,自己则是拉着一脸兴奋的银秋去了长廊呆着,背对着上房,一副我不偷看的样子。 被留下的金秋和湘秀面面相觑,还是金秋先笑出来了;“难得侧妃有心情,咱们快去躲起来罢,可不能一下子就让找出来了。” 湘秀是个没玩过捉迷藏的可怜姑娘,傻傻站在原地被金秋一把拽着走进右侧稍间。金秋看她一脸茫然的样子有些不可思议,小声问道:“你不知道要干嘛?你没玩过捉迷藏吗?” 湘秀茫然的摇摇头,金秋瞪大了眼睛,继续小声道:“就是找个地方藏起来,侧妃和银秋会来找我们,若是找到了,就是咱们输了,若是没找到,就是我们赢了。至于地方嘛,想藏哪里都可以,便是房檐上,你若能上的去,也可以藏在那里……算了,这一次你跟着我吧。”金秋很利索的扯着湘秀熟练的又拐进了最东边的房里,打量一番后指着朱红色镶银边的幔布道:“你藏在那里去,侧妃若是喊你,也不准出来的呀。” 湘秀慢腾腾的往那里走,金秋听着侧妃数到二十的声音,着急的拉着湘秀一起钻到幔布后面,刚想比了个“嘘”的姿势,想起来湘秀不会讲话,有些尴尬的放下了手,静静的听着侧妃的脚步声。 张尔蓁玩性大气,并不急着来找金秋和湘秀,只是慢悠悠的逛着,一点一点打量着平常不会过来的左稍间再东边这间华贵精致的房间。明朝房间里最不可缺少的便是屏风,张尔蓁见多了屏风,富贵花鸟奇珍异兽的形形**,这房里的屏风简单极了,雪白的杨丝缎上只绣了一朵百合,点点淡黄色的花蕊被青绿色的长茎连着高高的仰着脖颈。这屏风被金秋打扫的很干净,雪白的不馋一丝杂色和灰尘。百合屏风后面一丈处整齐的摆着五张檀香木的背交椅,每两个椅子间都放着一桌案,上面搁着瓷白的西域小花瓶空落落的,张尔蓁觉得这要是插上花,则美极了。 银秋轻轻拽一下侧妃的衣角,眯着眼睛示意侧妃看向不远处抖了一下的银边幔布处,银秋的挤眉弄眼很有意思,张尔蓁险些笑出声来。她比了个嘘的姿势,抬脚悄悄靠近幔布,然后背着手踱步走来走去,过了好一会儿,金秋坚持不住了,抱怨的声音传出来,“侧妃,您这是钝刀割肉呢,就守在奴婢这前面,等着奴婢自己送上门来。您这每走一步,奴婢这心里就像敲鼓似的,不踏实啊。” 金秋拉着一脸欢欣的湘秀出来,假装不满的看向张尔蓁。 张尔蓁轻挑眉毛道:“哎呀——原来你们都在那里呢,瞧瞧,要不是金秋你自己跑出来了,我还真是找不到呢。这是一箭双雕呢,还是守株待兔呢。” “侧妃就别戏弄奴婢了,您这一遍一遍的走着,奴婢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我可以作证,侧妃原本就是没有看到你们在这儿呢。只不过刚才这幔帘抖了一下……侧妃知道有人在这儿,又不想一下子把她找出来,这才……嘻嘻。” “咦,刚才我可没动。哦——,知道了,是湘秀动了。湘秀啊,这捉迷藏啊,讲究的便是以不变应万变。” 湘秀不好意思的红了脸,看着金秋的眼里充满歉意。 张尔蓁笑着伸手点一下银秋的额头道:“就你眼神好使呀。等会儿找她们的重任就交给你了,若是找不到她们,可就要唯你是问了。” “奴婢知道奴婢知道,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不让侧妃跟着操心。”银秋点头如捣蒜。 “找到你们了,要开始换你们来找我们了,要大声数到二十,可不准偷懒偷看。”张尔蓁催着金秋和湘秀赶紧离开,直到听见她们关上了门才舒了口气小声道:“银秋你赶紧去躲,我可不管你。”然后很熟练的颠着脚尖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银秋的视线。 这五间上房占地不过一亩地,最大的不是张尔蓁居住的卧室,而是最西边的一间,张尔蓁叫它休息处。进门两侧便是两支粗壮的竹子插在门后面两个巨大的花瓶里,一眼便能看清空旷的房间里所有的摆设,鹅黄色纱帐下的直足塌,塌下面一方巨大的绒布大地毯,一方小几搁在床头,几上隔着个天青色镶金边的小银瓶,然后便是床榻西边的一长方形的桌案,桌案上空空如也,因着这地方大又空旷,显得寂寥又难以打扫,张尔蓁很少过来,这也才是第二次走进来。她大量一圈便找到了藏身之处,很利索的撩起裙子爬进了床底,由着密密的纱帐垂落到地上,遮住外面的一片光明。 床底的张尔蓁视野很差,直到她爬进来才想来这里边会不会有蜘蛛网?还是大老鼠们?庆幸的事她很担心的蜘蛛网没遇到,也没听见“吱吱”声。亏得勤劳能干的金秋银秋打扫过了,否则她爬进来的时候若是与蜘蛛们相亲相爱岂不快活? 张尔蓁很得意,搭着两只胳膊像只青蛙似的趴着,金秋和湘秀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爬到床底的,一刻钟找不到她,她们就要输掉了。黑暗的床底下闪烁着张尔蓁两只绿油油的大眼睛,她听着金秋数完了二十,然后听见杂乱的脚步声走进了隔壁的屋子。 趴着的张尔蓁兴奋的等着时间点点过去,她不敢抬头,怕碰到后脑壳,只能一直低着脑袋看红色地毯上毛茸茸的细毛,这地毯就像是软实的海绵一样舒服,柔软又细密,张尔蓁想到了前世的席梦思,这似乎比席梦思还要舒服。张尔蓁在黑暗中很享受的摸着地毯,想着等会儿要把这东西挪到她的房间去,平时赤着脚踩在上面,就像一个巨大的榻榻米,可躺可卧。 很明显张尔蓁藏在床底的计划很成功,进来寻找的湘秀只是简单的看了一眼就出去了,随后进来的是金秋,她轻声呼唤着侧妃,检查了门后面,帘子后面,甚至桌子底下也看过,只感觉这房间阴森可怕,两人很快便放弃了寻找出去了。张尔蓁得意的一动不动,很快就听到金秋求饶的声音。 张尔蓁利索的爬出来,整理整理衣裳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侧妃您藏到哪里去了,险些要吓死奴婢了。您若是还不出来啊,奴婢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去。”两个丫头一脸心悸的表情,湘秀的脸上也是紧张的神色。 “金秋你们输了,这局是我们赢了,哈哈。”张尔蓁才不会告诉她们自己藏在哪儿。 “是是是,侧妃您真是厉害,我们这就出去,侧妃您可以继续躲了。” “银秋,方才你怎么被找出来的?”张尔蓁好奇道。 银秋哭丧着脸道:“奴婢藏在桌子底下,一下子就被湘秀看见了。” “你好好藏呀,这次再被找到了,晚上你就少吃一个馒头。”张尔蓁不管银秋的绞尽脑汁,一溜烟便消失在银秋的视野里…… 第60章 密室一 如此简单又无聊的游戏还是被四个姑娘玩了很久,张尔蓁再也没往床底下钻,所以之后的她每次都会被找到。她看见湘秀发现她时眼睛放光的样子也觉得满足,湘秀越来越多的笑容让张尔蓁同志有很大的成就感,生活嘛,就是要这样才好。 疲惫的四人用过饭,简单的休息后,张尔蓁带着她们来到了西边那间大房子,指着火红色的毛绒地毯道:“我要把这东西挪到我的房间去,咱们把这张床塌挪开,把这地毯抽走,这地毯摸着舒坦,搁在这里闲着可惜了。” “这东西看着很沉啊,侧妃,奴婢觉得您要不就住到这边来好了。”金秋提建议道。 “奴婢觉得这地方不好,看着吓人,阴森森的,侧妃您还是别住在这儿了。”银秋一脸难色:“可是咱们能抬动吗,这张大床瞧着也很沉……” 张尔蓁却觉得四个人抬这东西是没有问题的,她先走到一角,抓着床榻下面的花纹凸起处使劲抬了一下,床榻往上挪动几分,湘秀走到张尔蓁的对角一侧,瞧着很轻松的便抬起一角。金秋银秋见着也不再说话,两个床角站好了人,“我喊一二,咱们一起来啊——” “一……,二——”张尔蓁咬着牙根开始使劲,手紧紧抓着下面的木板往上抬,床往上挪动了几寸,“来,一起往南边去——一……,二——” 四人慢慢地往南边走,走了半丈有余,终于把地毯完全空了出来,张尔蓁先松开手,床稳稳的落地,甩了甩发酸的胳膊,张尔蓁很自豪的点头:“咱们这就叫其利断金,此情此景,本侧妃想高歌一曲,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致一听?” 三人原本都累的够呛,刹那间来了兴致,湘秀尤其兴奋,看着张尔蓁的目光里充满了期待。张尔蓁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咳两声,原本想大着嗓子哭嚎两声“众人划桨开大船的呼嘿”也喊不出来了,张尔蓁有些尴尬的手握拳放在唇边,长呼两口气,“没有什么能让我放弃梦想,没有什么能让我偏离方向,乖巧的外表下面,是一双激情万丈的翅膀……”歌词已经记不真切了,但是旋律还在心里,张尔蓁轻声唱了几句,三个听众皆是一脸的意犹未尽,《站起来》这首歌好像是首儿歌,张尔蓁心里笑自己,最近对前世的那些记忆反倒是越发怀念了。 唱完了歌,抬完了床,接下来就是把地毯拽走,地毯很大,估计也很沉,金秋严厉的不让张尔蓁插手,自己拉着银秋一边一个跟着卷地毯。地毯着实很厚实,根本卷不动。张尔蓁笑着上前,示意还是一人抬一角,对折到一起就能够把它挪出这间屋子。分工明确的四人费劲的想把地毯抬起来,却发现这地毯似乎比床还要沉,张尔蓁摸着上面柔软的细毛,疑惑地放下地毯,围着地毯转一圈才发现不对劲,似乎地毯中间那部分被钉住了,“等等,你们看,中间是不是有东西?” 张尔蓁顺手指过去的方向有个不明显的钉子,湘秀先过去看到了钉子,比划着要去拿个东西来把这个取出来。张尔蓁点点头,走过来弯下身子查看,湘秀很快便拿来挖地用的小锄头,她很熟练的翘着那枚钉子往上翻,“啪”的一声闷响,一根长长的钉子被拔了出来。 “这还有一个。”蹲在一侧的银秋指着另一处大喊。 接二连三,湘秀在这块地毯上拔出了四个钉子,看的张尔蓁一身冷汗,我的乖乖,白天她敢趴在这里,竟然没有被划伤,是有多幸运。 “侧妃,这毯子您还要吗?”金秋一脸惊恐。 “要!”张尔蓁斩钉截铁,都废了这么大力气,怎能不要。 四人抬着地毯终于把它挪开了,昏暗的油灯照不清楚,张尔蓁恍惚看见地毯挪开的地面上竟有几条裂缝,果然,张尔蓁离得近了一看,“金秋,去拿灯过来。银秋,去把门关上。”张尔蓁俯下身子,一只手抚过地面,不可思议道:“这里难道还有密室吗……” 湘秀也看见了,她走过来蹲下,同样伸出手摸过凹凸不平的地面,然后试探着敲了一下,空洞的声音传过来,两人面面相觑。张尔蓁蹲下身子也敲了一下,没错,这下面根本不是实的,这敲击声就像一枚石子落进了井里,声音幽远而空洞。 金秋拿来油灯,清晰的亮光传来,张尔蓁看出这一块木板的颜色发深,与四周的颜色有些许不同。 “侧妃,这里面……是什么啊。” “侧妃,咱们要不要掀开看看……” 张尔蓁神情严肃,湘秀指指外面又指指下面,连连摆手,张尔蓁懂她的意思,可是都已经发现了,若是不弄个清楚,住的也不安稳不是? “今儿太晚了,咱们明天再说。”张尔蓁说完,湘秀似乎松了口气,张尔蓁指挥着,四人又把地毯抬回来盖在上面,“等会儿把这间屋子锁了,咱们夜里谁也不准进来看,若是不听话……” 金秋和银秋连连摇头,她们没那个胆子不听话,张尔蓁也不再说话,看着被发现的这个皇家密室,心里突然有些不安起来。湘秀一脸紧张的看着她,四人出了这房子时候已经很晚了,除了金秋手里微弱的油灯,黑夜里没有一丝光亮。远处若隐若现的萧声依然响着,张尔蓁问湘秀:“他这萧声吹了很久了吗?” 湘秀似乎很伤心的点点头,张尔蓁面向萧声传来的方向,又问道:“你认识他吗?” 湘秀只是面露悲伤,不点头也不摇头,张尔蓁也不再问,慢悠悠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张尔蓁觉得这首词特别符合自己现在的心境,无论多热闹的时候,心里总会有些寂寥。这夜,张尔蓁睡得很不踏实。她又做梦了,梦里的她又看见了朱祐樘,是她太想朱祐樘了吗,怎么老是在梦里看见他。长发飘飘的朱祐樘,一袭藏蓝色长袍的站在悬崖边上,一脸木然的神色,他似乎在说话,嘴一张一合的,风很大,张尔蓁一句也听不见。朱祐樘的面容开始扭曲,一脸绝望的看过来,然后——纵身跳下了悬崖。 “不——!” 张尔蓁惊醒了,脑门上一头的冷汗。天还是黑的,吹箫的人还在吹着,张尔蓁看了下墙角的沙漏,刚过子时一刻啊。张尔蓁的梦境总是记得很清楚,张尔蓁不知道如今外面到底如何了,朱祐樘……是不是出事了? 在这高墙里,什么消息也传不进来,曹顺今日来送饭时候笑嘻嘻道:“以后老曹就不来了,会有个哑巴的老伯来代替我。” 张尔蓁问:“最近皇城那边可有发生什么事?” “咱们怎么清楚,这儿离得可远呢。” 张尔蓁很怀疑他是否真的不知道,可曹顺不说,谁也没有办法。张尔蓁下床点燃了油灯,看着灯芯点亮了漆黑的屋子心里才踏实了些。她盘腿坐在床上,学着在静安寺祈福时的样子念着“阿弥陀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如来佛祖,保佑朱祐樘保佑张家健康平顺,保佑朱祐樘健康,保佑朱祐樘健康……”如此反复念了几遍,身上的冷汗才干了,张尔蓁又躺回床上,临睡前嘀咕着:“不要再做梦了,不想再做梦了,佛祖保佑我,不要再梦到那些讨厌的事儿,嗯……做个美梦。” 此时的京城里,老皇帝又狠狠吐了一大口鲜血,龙床前跪着的朱祐樘端着痰盂接过,然后拿过怀恩公公手里端着的帕子轻擦皇上的嘴角,皇上阴郁的眼神盯着朱祐樘,一巴掌甩在朱祐樘脸上,“朕这身子越发不行了,你是不是很开心!啊!朕的好儿子,是不是迫不及待等着朕驾崩?!你这太子名正言顺的登基,杀光你的兄弟?!” “父皇的龙体要紧,儿臣这就去叫齐太医过来。”挨了一巴掌的朱祐樘眼皮眨都不眨,面无表情的放下了帕子要出去。 “你给朕站住!你要去哪儿!怀恩,快拦着太子!朕不准他出去!不准出去!”皇上边咳嗽着边大喊,焦急又紧张。 “父皇不要担心,儿臣真的只是去喊齐太医进来。”朱祐樘脚步不停,很快便消失在门口。 “这个不孝子!朕要见若嫔,把她给朕找来!还有杬儿,还有枟儿,好久没见到他们了,都哪里去了!”皇上的呼吸有些急促,怀恩忙上前轻轻顺着皇上的后背,轻声回道:“皇上莫急,若嫔娘娘近日染了风寒,皇后吩咐了柔嫔娘娘在外面守着,您要见吗?” “不见!”皇上一副极厌烦的样子,“给朕银斗,朕要吸。” “可是……”怀恩有些犹豫,皇上还想大声斥责他,终于喊不出来作罢了,声音沙哑道:“若是连你都不听朕的,朕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怀恩心里是为着皇上的身子好,可是瞧见皇上面上的一派颓然相,当下也不忍阻拦,忙去桌上取来银斗点燃了递给皇上,看着皇上一脸飘飘欲仙的满足样子,悄悄叹了口气…… ………… 第61章 密室二 第二日,大白天里再去看那大红色毛毡地毯时,与昨夜看到的着实相差不少。挪开的直足塌下一整块板子是不同的,颜色发深,却与整块地板处在同一水平面上。张尔蓁撩起裙摆跪在地上,轻轻仔细的摸着每一处,这地板若是没有机关才怪。看着一脸认真样的张尔蓁,湘秀紧张的红了脸,她试图想阻拦张尔蓁,一直在比划着什么,手速飞快。张尔蓁正研究的仔细,只是冲着湘秀摆摆手示意无碍,湘秀焦急之下便去书房拿了纸过来,飞快的写下几个字给张尔蓁看,“可能危险,不要开。” 张尔蓁还在寻找机关的入口,喃喃道:“若是不进去看看,我想我这辈子都要好奇了,果然好奇害死猫这句话是对的。” 光滑的地板并没什么机关,张尔蓁找了一会儿一无所获,蹲的脚都麻了。站起来准备活动一下手脚的时候,突的想到——兴许机关不在这儿,在这房间的某个地方呢? 双眼放光的张尔蓁又开始在房间里走动起来,拿起花瓶又放下,手在桌几下面摸着,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又钻进了直足塌里面,张尔蓁看见了床底下一个床脚处,一枚小巧的圆盘状凸起,她道:“你们都走远点,我找到机关了。” “侧妃,您快出来,奴婢进去。” 张尔蓁笑道:“金秋,你只管看着那地方,我马上就出去了。”然后摸着那木盘一转,地板缓缓向下打开九十度,在三人惊讶的目光中慢慢露出一个漆黑的半丈见方的洞。从床底下钻出来的张尔蓁看着地板啧啧道:“不知道这下面有什么,你们在上面呆着,我下去看看。银秋,拿油灯来。” 银秋去拿油灯了,金秋拽着张尔蓁紧张道:“侧妃您说的什么话,奴婢怎么能在上面看着您下去,谁知道这下面有什么,奴婢得先下去看看,您才能下去。” 湘秀早就放下纸笔站到地板那儿,一副我要先下去看看的样子。 “咱们不能都下去,若是下面不安全,总得有个去求助的,上面留两个人,一个跟我下去。”张尔蓁前世看过不少盗尸挖墓的亡命之徒,带着铲子锤子手电筒防腐衣等等,装备很齐全都难保能全身而退,她的好奇心到底值不值得冒险呢?陷入沉思的张尔蓁摸着下巴打量着眼前这个大黑洞,银秋很快拿来油灯,朝着地板处探过去,出现在几人眼中的便是一条长长的铁索直梯从地板处垂到下面,一丈处便是平地,可以看到空旷的下面。 “看起来没什么危险。”张尔蓁探着脑袋想看的更远,被金秋和银秋使劲拽住。 “侧妃,您不能再往里探身子了,小心掉下去啊。” “侧妃,瞧着里面没什么东西,让奴婢和银秋先下去看看再说吧。” 张尔蓁还是决定自己下去看,“金秋,你去找两身衣裳,不要这么长裙摆的那种,利索点的,你们谁跟我一起下去,另外两个在外面守着就好。” 金秋忙去找衣裳,银秋还没来得及表态,湘秀已经冲在最前边,守在地板处比划着,她似乎很坚决,一定要跟着下去,一定要!张尔蓁不知道湘秀为何如此执着的要跟着,但是湘秀眼里的担忧确是真实的,找来衣裳的金秋还没来得及放下,一套便被湘秀抢过去,当场开始换衣裳。 “就湘秀跟我下去,你们两个在上面守着,放心吧,我有这方面的经验,知道了出事的时候怎么应付。”张尔蓁安慰两个一脸哭相的丫头,其实她哪有什么经验,不过是傻大胆罢了。 金秋还是有些不情愿,张尔蓁严肃道:“如果你们在下面出事了,这比我自己出事了更让我痛苦,况且……我相信自己,绝不会出什么事的。” “侧妃,奴婢的命如何比的您的命呢。” “谁的命,不还是命吗。”张尔蓁说完这句话,湘秀很诧异的看向她,这是一个尊卑分明的世界,有的人生来就比别的人命贵,有的人生来便是奴才,一辈子也没有自由。 张尔蓁从来也没有过自己的命比别人的贵这种想法,如今也是,是自己在好奇,为什么要别人的命来买单。 张尔蓁还是决定仔细些,又去寻了剪刀蜡烛布条子用个玄色的滑绫缎包起来裹在身上,张尔蓁也给湘秀弄了个,两个人穿着玄色劲装,脚下踩着黑色长靴,长发整齐的盘在头顶被长绳布牢牢箍住,看起来利索又潇洒。湘秀大约是第一次这样装扮,难掩心里的喜悦不住的上下打量自己。 “我们走了,你们在上面呆着吧,待会见。”张尔蓁潇洒的挥挥手,在金秋银秋担忧的目光中矮下身子,两手抓着链条,慢慢的踩上了叮当乱晃的铁梯子,湘秀随后跟上,看着两人慢慢下去,金秋举着油灯险些要钻下去。 “金秋,你说侧妃若是……”银秋扭扭捏捏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金秋狠狠瞪了一眼戛然而止,银秋不安的绞着手指头,只听金秋道:“只等一个时辰,若是侧妃还没上来,我就下去看看,你在这儿守着就好。侧妃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以为咱们还能活的好好的?侧妃对咱们那么好,我恨不能替她去死。” “我也是的,只是这下面看起来这么吓人,我真怕……” “唉,谁说不是呢……听得仔细点,若是有什么动静,咱们要赶紧帮忙!” 这边张尔蓁艰难的踩着铁梯子到达了地面,脚下是很踏实的土地,张尔蓁点燃了蜡烛,看着湘秀也下来,然后冲着上面挥挥手,和湘秀相视一笑,两人开始沿着长长的走道往前。湘秀也奇怪,下来前明明是一脸紧张焦急的不赞同,如今反倒放开了。 这地道里很奇怪,地面是土的,墙壁却很精致,摸上去很光滑,入手微凉,张尔蓁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我的乖乖,这是不是白玉做的?烛光下的墙壁淡青色的纹理透着玛瑙特有的润泽,摸上去触手温润,张尔蓁将脸贴上去,感觉就像敷上了一张极致的面膜,只能感叹一句——真舒坦。 “湘秀,这东西真神奇。”张尔蓁小声道,却看见湘秀已经走了很远,目不斜视,对两侧的墙壁分毫赞叹没有。张尔蓁忙跟上去,两人越走远,感觉周遭越发安静了。走道越来越宽,手中的蜡烛的光芒越发小了,张尔蓁很明显的感觉到周遭越发明亮。没有传说中会发射暗箭的墙壁,没有踩上去会陷落的地面,也没有喷出的致命的毒气,张尔蓁小心翼翼的四处打量着往前走,看着前面走的坦然的湘秀,心底疑惑:方才说不准下来的是她,如今走的快的也是她,真是奇怪。 两侧的白玉墙壁铺了很远,渐渐的白玉变成了青玉,青玉变成了红玉,张尔蓁的眼里一片珊瑚红的时候,不得不感慨此地的奢华富贵。刚才的小道彻底消失,一条宽阔的大道出现,然后看到了亮光,张尔蓁收了蜡烛,小心的探向前面,湘秀已经走了进去,张尔蓁看见湘秀呆呆的不动弹,她轻跑两步跟上去,真正的一片豁然开朗: 这是一间圆形的汉白玉大墓室,四周每隔一丈的墙壁上置着一柄银质的蜡烛台,上面一根很长的蜡烛闪着微弱的光默默燃烧着,密密的蜡烛将这儿照的如同白昼。蜡烛下面立着一个个魁梧凶悍的兵俑,立着银光乍现的尖枪,头顶精致坚实的铁盔,眼神凌厉严肃的看向墓室最中间。最中间摆着巨大的水晶棺,张尔蓁很诧异,为什么明朝会有这般透明的巨大的水晶。湘秀已经走过去,摸着水晶棺若有所思。水晶棺两侧各摆着个金丝楠木的棺材,离得近了可以闻见散发出的阵阵清幽,就像一个大人身边睡了两个孩子。水晶棺里没有人,棺虚只盖了一半,可以看到里面摆放的金银玉器和很多盒子。张尔蓁看着这三口棺材胡思乱想着,看来这是一个可以发财致富奔小康的洞穴。 水晶棺四周规矩的立着四间耳房,每间耳房左右两侧都立着两个宫中公公装扮的石俑,微微弯腰,脸上的虔诚之态看的极清楚。耳房里堆满了物件,在蜡烛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照射下可以清晰的看见里面的摆设,一间全是字画收藏和古籍,一间是散发着凝脂美和玻璃光泽的各色玉器,再往下一间便是各种瓶瓶罐罐的,整整齐齐的码在几张楠木大桌上,最后一间便是打造的极精致的人俑,有打扇的女子,有绫罗绸缎加身的美人,顾盼流离间可见美人风采。 张尔蓁轻轻走着打量了一圈,猜测着这会不会是朱元璋建立了凤阳城墙后,哪个皇帝秘密地为自己建了陵墓。很明显这陵墓只建到一半便被搁置了,还有……张尔蓁看着燃了一半的蜡烛想着,这里每隔一段时间会不会有人来换蜡烛呢?到底是谁回来换蜡烛呢…… 满眼的奢华富贵,满眼的人俑,张尔蓁感觉到无数双眼睛追着她,忍不住的打了个激灵,莫名的寒冷从骨子里渗出来,张尔蓁四处看看,又搓搓手臂,大着胆子打量着这群兵俑…… 第62章 密室三 兵俑们的表情很丰富,或是狰狞或是大喊,无一例外的都是双眼紧紧盯着中间的水晶棺,似乎有一种谁敢来动它,便与之死斗到底的气魄。兵俑身高七尺,比小巧的张尔蓁足足高了两个头,顶盔掼甲,装备齐全且上乘。他们被雕刻的很细致,甚至手上的青筋都表现出来。张尔蓁伸手轻轻抚摸着他们手背上的青筋,凹凸感还是让人震惊,能工巧匠们完成这样的艺术品后,是不是像电视剧里那样被集中到一个地方就地掩埋了?张尔蓁胡思乱想的功夫不分场合,她没注意到湘秀眼里的泪光,湘秀的悲伤被掩饰的很好,然后她很努力的朝着水晶棺内侧爬去,小小的身体在巨大的棺材面前,一会儿就消失了。 张尔蓁再回头看时,哪里还有湘秀的身影。 “湘秀……湘秀?”张尔蓁喊了两声,走进最中间才听到水晶棺里传出细碎的声音,她垫着脚尖使劲往里看去,湘秀正翘着屁股使劲扒拉着,然后湘秀很吃力的举起了一个乌黑的盒子递给张尔蓁,张尔蓁不明就里的接过,这个盒子很沉,张尔蓁趔趄一下,酸着胳膊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放在地上。 心满意足的湘秀手脚并用的从里面爬出来,一脸得意开心的看着盒子,又指指张尔蓁。 盒子是被锁上的,四方形的盒子统共上了八道锁,金闪闪的八柄小金锁叮叮当当,光盒子就很重了,张尔蓁看着地上一尺见方的盒子问:“你知道这里边是什么?咱们可以把这个拿走吗,湘秀,这东西太沉了。” 湘秀指指盒子又指指上面,做了个抱着走的动作,意思很明显,她要带走这个。看着张尔蓁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湘秀有些着急,蹲下身子就要去抱盒子,然后犹豫了下又去拉张尔蓁的衣袖。 张尔蓁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带走这个盒子,被湘秀拽着离盒子更近了。张尔蓁蹲下身子仔细打量着这个龙雕凤舞的黒木盒,喃喃着:“龙凤龙凤,这可不是一般人能用的东西,如今是小心谨慎些好,还是别计较许多好……算了算了,这八道锁也不是那么容易开的,拿着就拿着的,兴许真是好东西呢……” 湘秀听得一清二楚,有些开心的拉着张尔蓁的手臂,又指指上面,又指指这盒子,又指指张尔蓁。 张尔蓁才小声回她:“拿着就拿着了,咱们也不能白来这一趟不是。” 湘秀连连点头,然后使劲抬着盒子塞进张尔蓁的怀里,张尔蓁抱着盒子叹道:“我还打算再待会儿,难得过来一趟,多看看,咱们过会儿再走罢。” 湘秀又忙抱着盒子放在地上,想再爬到棺材里看看,张尔蓁忙拉住她道:“拿那么多,咱们也带不出去的,这东西太沉了,咱们下次再来罢……走走,不看了……” 湘秀有些可惜的看着水晶棺里的瓶瓶罐罐套套盒盒的,叹口气作罢了。 张尔蓁也没天真到以为修建了一半的墓室会毫无机关,兴许下一刻会有人从别的地方进来也说不准,兴许不小心触动了什么地方再引发机关,张尔蓁便拉着湘秀不许她再乱动这些东西。 东边墙上气势雄伟的龙头嘴里含着颗硕大的夜明珠,光晕比得上满屋子的蜡烛,张尔蓁想起了当今皇上时常把玩在手中的那串佛珠,想起被审讯那日,皇上把玩的佛珠中是不是有一颗便是这般的样子。仔细瞧着似乎又有些熟悉,万贵妃的寝宫中也有这么一颗夜明珠,当时就吊在床帐正中间,张尔蓁还感慨过其奢华程度…… 那么,这地方会不会是当今圣上修建的呢? 主棺两侧两个副棺材,难道……其中一个是万贵妃的? 想到这里的张尔蓁后背不自觉的发凉,一直从背脊凉到后脑勺。她轻轻靠近左侧那个棺材,看到掩了一半的棺盖,然后再往前几步,张尔蓁搬来方才那个盒子踩在脚下,唤过湘秀,探着脑袋朝里看去, 张尔蓁“啊——”地一声抱紧了湘秀,哆嗦了好一会儿才口齿不清道:“……这里边……这里边……是万贵妃……万贵妃的衣裳……” 没错,张尔蓁无比清晰的记得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万贵妃房里的摆设,包括万贵妃死时面上的表情,甚至还有万贵妃躺在地上时被鲜血染红的头发和那件鹅黄色的青春靓丽的裙装。那件沾了鲜血的衣裳,如今正原模原样的躺在这棺材里,鲜血已经凝固,隐隐看见后背处那一大片暗红的血迹,还有万贵妃当时发间插着的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当时手腕上的带着的嵌宝石双龙纹金镯,脚上踩着的镶着碎玉小珍珠的红色绣鞋,都整整齐齐的摆在里面。 活像……万贵妃还在的时候…… 张尔蓁的腿一软,从盒子上滑下来,她抓着湘秀的手臂紧张道:“这是当今圣上的衣冠冢啊!太可怕了!咱们不能久待,这里边葬的是前一阵子才去世的万贵妃,咱们快些出去罢。咱们快走快走!”张尔蓁觉得这万贵妃就是她摆脱不掉的噩梦,活着的时候摧残她,死了也让她不得安宁。 张尔蓁这是在替她守墓吗?! 张尔蓁想到当时老皇帝阴森的样子,“你去给皇贵妃祈福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个老皇帝还真是个心机深沉的老狐狸!此时此刻,张尔蓁终于把那个成日里追求长生不老的沧桑老皇帝和书中带兵围剿滇南的英武皇帝联系起来,皇上的智慧和算计还是那般锐利,只是对象换了!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老皇帝这般算计,朱祐樘的处境可妙?那郕王世子朱祐枷,四皇子、八皇子和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真的能在皇帝那双老练毒辣的眼睛里逃脱出来? 湘秀听到万贵妃这个名字也是一脸惊恐,她厌恶且愤恨的看着那口棺材,突然像疯了似的扑上去,张尔蓁死死拽住她,小声喊着:“不能动她!这里肯定有人看着,若是她的样子变了,肯定会找到咱们头上!我不想招惹她,人都死了,再动她也没意义!还要搭上自己,不值得!湘秀,不值得!” 湘秀突然又静下来,她看着棺材笑得很诡异。 张尔蓁叹口气,道:“人都死了,人死了,便罢了吧。”很明显,湘秀也是受到万贵妃迫害的女子,湘秀身上定然还有仇恨未了,但此时的张尔蓁却没什么心思了解,她抱紧湘秀轻声道:“她死了,咱们还活着,这就是我们赢了。” 湘秀不再动弹了,好一会儿才比划着,张尔蓁看懂了,她说的是:“她应该入地狱,不应该有这些来祭奠她,她是个魔鬼。” 张尔蓁点点头道:“生前身后她都这般,老天开眼,她会入地狱的。” 知道了其中一个是万贵妃的衣冠棺,张尔蓁再也没心情打量和逗留,她拉着湘秀要把那盒子放回去,湘秀却抱着不撒手, “若是给别人发现了,咱们不是自找麻烦?” 湘秀不管不顾指着盒子,又指指张尔蓁,张尔蓁苦笑道:“我不要这东西,我真的不要。” 湘秀却不管,一定要带着这东西,张尔蓁没法子,只好跟她一起抬着盒子,两个人慢慢往回走。离这那棺材越远,才渐渐舒了口气,张尔蓁又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脚步加快了,也不管越走越黑,直直的往前。 走到铁梯子下面,张尔蓁小声唤道:“金秋,银秋,递个绳子下来,有东西要运上去。” 听见声音的银秋忙去唤正在换衣裳的金秋,两人胡乱寻了个粗粗的绳子递下去,没一会儿就拉上来一个黑色木盒子,八个金灿灿的小锁头让两人惊讶。然后听到叮叮当当铁链子碰撞的声音,看着侧妃和湘秀出现在视野里,金秋才长舒了一口气,侧妃这一趟下去可把她吓得不轻,她险些也要跟着去了。 张尔蓁爬上来后,又在洞口处坐了许久,竖着耳朵听下面有没有动静。看见侧妃一动不动神情严肃的样子,金秋银秋谁也不敢说话和动弹,湘秀只是满意地轻轻挪着盒子往门外走。听了好一会儿,下面除了悠远缥缈的寂静再无别的声音,张尔蓁才回过神来,后背已然湿了一大片,“……这地毯还是放在这屋子里,赶紧把这洞口封上,再把地毯挪过来,把床也挪过来,恢复原样恢复原样……” 金秋才小声道:“您下去后,奴婢在上面听不到任何声音,这地方瞧着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封上也好。” “嗯,下面确实不是什么好去处,以后别再想就是了。”张尔蓁站起来又钻到床底下按动了开关,看着木板缓缓合上,心头也算落了一块大石。 这一趟……真是一言难尽…… 金秋去喊已经到了门口的湘秀,四个人合力又把房间恢复了原样。张尔蓁找来两道大锁把房间锁上,突然觉得这样有些掩耳盗铃的感觉,便把开锁的钥匙给了湘秀。湘秀接了,又抱着盒子往张尔蓁房里走,意思很明显,这东西就是她送给蓁侧妃的了。 张尔蓁浑身黏腻的难受,吩咐银秋去烧热水,洗洗,老一辈都说,洗掉晦气…… 阿弥托佛,善哉善哉…… 第63章 伤口 代替曹顺曹大人来送饭的是个哑巴公公,一脸沧桑的褶皱,满头银发,佝偻着背,走路走得很辛苦。张尔蓁尝试和他沟通,发现他只是迷茫的看着张尔蓁的嘴巴一张一合,然后哆嗦着把食盒子放进眼前这位面容精致的姑娘手里。 原来这位可怜的老公公是个聋哑人。 张尔蓁叹息着,然后打开食盒盖子取出一个菜递给公公,自己只端着三个菜离开。哑巴公公泪花闪闪,颤巍巍的看着那一蝶带着肉沫的小菜哆嗦着嘴唇。看着哑巴公公慢吞吞的走远了,张尔蓁怜悯地感慨:“这高墙里,多的是可怜人。到底有多少变成了不能讲话的可怜人,造孽啊造孽啊……” 即便有曹顺的特殊照顾,张尔蓁的饭菜也简单的可怜,日常最丰盛的便是午饭的四菜一汤,汤经常是酸菜豆腐汤,菜里边最可口的便是酸辣豆腐块,没有水果更没有点心,吃的似乎比在静安寺还要清苦些。 “银秋,去园里摘几个黄瓜拍拍切成丝,再去荷花池里摘几朵荷花,咱们做个丝娃娃吃。” 银秋去摘荷花了,张尔蓁也跟着去。满池的荷叶绿油油的交错在一起,粉嫩的莲花骄傲的昂着脑袋一动不动。万物皆是如此,有的流于表面美丽妖娆,有的深藏淤泥里清脆爽口。所以感慨完的蓁侧妃脱了鞋袜试探着踩进了荷花池。荷花池的水不深,将将到膝盖处,张尔蓁弯腰垂下脑袋,池水还是打湿了裙摆,她也不管,直接将手伸进泥里一阵摸索。这已经是一处老池子,新的老的莲藕都能摸到,入手便是硬实的莲藕和长长的藕带,张尔蓁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慢慢拽着一条长莲藕往上拉。看着带着黑淤泥的莲藕慢悠悠的探出水面,听见“砰”的一声,后半截也远离了淤泥,一根长长的三节莲藕在张尔蓁手里挥舞着,张尔蓁颇为自豪,大声冲着还在摘花的银秋道:“咱们可以做点心吃啦,真好,午饭又加一个菜,瞧瞧这根藕长得真壮实。” 银秋才看到站在池塘里撸着裤管的侧妃,然后看到了手腕上沾着黑泥巴的侧妃手里举着的大莲藕,面色喜悦道:“这里有莲藕真好,侧妃,您真厉害。” “再多拽点出来,等会儿全都磨碎了出点藕粉,咱们明个兴许就能吃到藕粉丸子了。”张尔蓁想到那甜而不腻的清爽感便是一阵喜悦,原谅她吧,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然后继续喜滋滋的埋头苦干。 银秋手里正举着几朵粉白的荷花,大声道:“奴婢这就叫金秋和湘秀过来一起,侧妃您先别忙,这池子也不干净的。”银秋很快跑开,又很快的跑回来。后面跟着的湘秀看着张尔蓁放在边上的莲藕满脸惊讶,她大概从来不知道莲藕是这样拔出来的,欣喜又满足的摸着那根莲藕,然后利索的脱下了鞋袜加入拔莲藕的活动。 张尔蓁对于这个活动有超乎寻常的热情,拔出来一节完整的莲藕甚至比她画出来一幅还不错的水墨画更值得自豪骄傲。张尔蓁无聊的想着,大约她骨子里还是勤劳的庄稼人?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都磨灭不了她想要劳动的心。 池子里玩的热火朝天,金秋一边忙着拔莲藕,一边担忧的看着侧妃,她很多次欲言又止,然后甩甩胳膊继续,拔的很快。 自打上次她们大汗淋漓的整理完了那间带着密室的房子,四人心里头便一直笼着一股阴云。张尔蓁每每想到脚下踩着的墓室里装着万贵妃,心情如何也好不了。曹顺不再来,哑巴公公也不能代为传话,想换个屋子的可能性化为泡影,张尔蓁哀叹许久,觉得万贵妃的阴云笼罩,真是阴魂不散。可是事实既定,烦躁了数日后终于可以宽心了,张尔蓁念叨着,万贵妃人都死了,还要被我整日踩在脚下,不知她这灵魂可否安慰?如今难得开心会儿,便也不再想那事儿。 四人的劳动成果颇为丰厚,边上堆了小山一样的莲藕,这东西耐放,也不急着处理。张尔蓁却不想等,指点江山道:“这一片……全都磨成粉,存点藕粉日后慢慢吃。这一片——剁碎了炸丸子,切薄片炒着吃,要不就煮熟了凉拌吧。” 银秋颇为崇拜:“侧妃您竟然知道这么多,奴婢自叹不如。” 张尔蓁豪爽道:“侧妃知道的多着呢,这才是冰山一角,待本侧妃日后慢慢展现与你看。” 银秋更是崇拜,两人都心情极好的往框子里装莲藕,然后一起抬着往小厨房去。 张尔蓁疑惑道:“银秋啊,你怎么不拦着我干活了?” “奴婢拦了您也会做,还会惹您不开心呢,侧妃您开心最重要。”银秋的回答很朴实也很感人,张尔蓁叹道:“日后咱们就一起开拓这片荒地吧,让我们一起为大明美好明天而奋斗!” 银秋似懂非懂的点头,心里嘀咕着,这满眼的绿意草木,哪里来的荒地? 中午饱餐一顿后,四人便围着莲藕们开始了活动。风雅涧是个设备齐全的好地方,一块薄薄的铁皮被张尔蓁吩咐着钻上了整整齐齐的小洞,然后被嵌在了两支木板上。张尔蓁一脚踩着刚做的蓠子,举着一根清洗的白胖的莲藕就往上面搓,过程很顺利,磨得细细的藕渣顺着小洞溜进了下面盛着的大木盆里,这个过程看的那三个人目瞪口呆,这里身份最高贵的人如今正撩着袖子挥汗如雨,金秋尤其不能接受,抢着要把张尔蓁撵到一边,张尔蓁正玩得高兴,怎么好丢了兴致,遂道:“等我弄完这一根再去休息,你们也不要干看着,该洗的洗,该切的切,累了就休息会儿,咱们不着急。”然后又开始磨。 张尔蓁前世就不是个庄稼人,这世更不是,所以对于做藕粉这事儿她没有实际的操作经验,仅有的一点记忆还是在电视里看到的。当时似乎感慨过:日后自己也要尝试一番,自己做的藕粉想必味道堪称一绝。如今有了机会自然兴奋不已。手下翻飞,一个个莲藕都快磨出花来了。渐渐的,刚开始的兴致盎然开始有了负担,果然是养尊处优的富贵身子,手下使劲都费劲。张尔蓁甩甩胳膊,想着磨完这一根就歇歇。老天爷大概是为了满足张尔蓁的心愿,没有力气的张尔蓁同志手下一滑,半截子莲藕从手里脱落,使劲的手很惯性的擦上了蓠子,张尔蓁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手指头已经被蓠子擦破,血流了出来。 后知后觉的疼痛传来,张尔蓁看着染了鲜血的手指,有些乐观的想着:这下子真的不用干活了。 金秋一直关注着侧妃,并且在第一时间看见了张尔蓁擦破了手,她尖叫一声冲过来,比当事人还焦急的神色伤心道:“侧妃,您的手破了,侧妃,您的手破了!银秋!赶紧找白瓷杞叶散来。侧妃,您的手破了,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呢,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让您干活的……” “金秋,这里怎么会有白瓷杞叶散,一点小伤,又不疼,不碍事的,洗洗就好了。”张尔蓁笑看着金秋,不在意道。其实还是有些疼的,这鲜血可不是白流的。可是这里没有任何药物也是事实,张尔蓁曾经查探过,风雅涧的物资丰富可不包括医药方面,所以别生病就是第一要务的。 “可是您的手……”金秋哽咽道。 “就是破皮了,哪里是什么大事。”张尔蓁的不在意彻底让金秋爆发,金秋将张尔蓁的手小心翼翼的护在怀里哭道:“奴婢替您不值,您不该干这些的,您哪里能干这些呢,侧妃,我知道您心里苦,您若是心里也不舒坦,不要逞强啊……” 她们已经在风雅涧呆了三个多月,这是真正监狱式的生活!除了她们四个人,再不见一个活物。 张尔蓁有些愧疚的摸着金秋的发顶安慰道:“别伤心了,我真的不疼,咱们这样过日子不是挺好的吗,比起在皇宫里的时候,这儿反倒舒坦呢。” “您骗人,侧妃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样的苦,这几个月来,奴婢看着您越来越瘦,奴婢这心里怎么好过。侧妃,咱们是不是永远要这么待下去了,咱们这辈子还能出去吗?”金秋抱着张尔蓁的手哭着,眼泪止不住的流,声音颤抖而绝望。 张尔蓁知道金秋是真心为了她好,有些动容,有些感慨,轻声问她:“金秋啊,你是不是后悔跟我来了?” 金秋抬起泪眼婆娑的双眼狠狠摇头道:“奴婢不后悔,奴婢不后悔啊!奴婢只是替侧妃您不值,明明万贵妃不是您杀的,明明太子殿下可以救您出去的,明明您不用来这儿受苦,可您还是承受了这一切。凭什么她们可以坐享其成,凭什么她们可以,这些苦要您来受呢,奴婢觉得不值!”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我在这儿,算是受什么苦呢,真的吃苦,远远比这些苦多了。那应该是衣不蔽体食不饱腹的,哪像我这样还能高床软枕,自在自由?”张尔蓁笑着安慰金秋,可金秋还是固执的摇头道:“您生来便不是这样的,如何能过这样的日子,奴婢是吃过苦的人,可您不是啊!明明……,明明……” 第64章 秋季流感 张尔蓁知道金秋想说什么,那般大逆不道的话,金秋到底是说不出来,张尔蓁笑着看向她们道:“金秋,银秋,很久之前的一位圣贤庄子讲过这么一个故事。就说啊,我们觉得这满池子的鱼一生都在这池塘里,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游来游去就过了一辈子,我们便觉得它们可怜,可对于这些鱼来说,能安稳的游一辈子,确是最大的幸福。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金秋你不是我,你觉得我在这儿委屈在这儿吃苦,实际上我这是在享受在安稳。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出去,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若是真的出不去了啊……总不能就这样伤心死,日子还是要过的。我可是告诉过你们,无论发生什么事,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张尔蓁看见湘秀悄悄转过头擦了一下眼角,看见银秋摇着嘴唇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她很平静,是的,她想过,若是朱祐樘失败了,还有没有人会将她们从这里带出去呢? 张尔蓁很阿q精神地安慰过自己,把她送到这里来,是朱佑樘对她最大的保护。若是朱祐樘没有登上皇位,她也有命在这高墙里慢慢活着,直到老得走不动了,用很久的时间来怀念朱太子,然后慢慢的死去。 可是金秋银秋不懂这些,她们一颗护主的心看到的是侧妃的强颜欢笑和日渐消瘦,该是花一样的年纪,现在却像个老妪似的苦苦度日,没有一点生机活力。大概是前几日张尔蓁的消极情绪让她们记到了心里,张尔蓁很惭愧,擦着金秋的眼泪道:“你别哭了,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咱们要一起过呢。既然都进来了,伤心也没用。还是你希望我日日以泪洗面哀叹不止,然后活活地把自己熬死?你还是希望我像现在这样,做自己喜欢的事,无拘无束的。金秋,你喜欢我怎么做,你告诉我。” 金秋哽咽着:“……奴婢是个傻的,奴婢不像明月那般贴心,会逗侧妃开心,奴婢看着侧妃不开心也什么都做不了,如今侧妃便是一点白瓷杞叶散都用不到,奴婢只是伤心,侧妃,奴婢不是故意要惹您生气……” “我没有生气,金秋啊,无论是你,还是银秋,还有明月,都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你们对我好我都知道。今儿没有白瓷杞叶散,咱们可以找苦菜磨碎了敷上去啊。湘秀的园里不是有苦菜吗。咱们总能找到方法,没有了那些奢侈的东西,咱们就要学会简单,吃不到荷花糕了,咱们吃藕粉炸荷花呀。所以金秋,你别哭了,快些多磨些藕出来,我也能多吃几块。”张尔蓁的心何尝不累,可是她不能说,她是个主子,要做个积极向上的主子。 银秋忙飞奔到菜园里去找苦菜,揉的墨绿的汁都出来了,轻轻的抹在张尔蓁洗干净的手指上。食指和中指上都搓掉了一层皮,当伤口裸露在众人眼里时还是止不住的抽气,怪道会流那么多血,这伤口可真不小。 金秋不敢再啜泣,颤抖着拿过白纱布帮张尔蓁轻轻裹上伤口,张尔蓁看着她那小心翼翼一的样子笑道:“瞧你这样子,我可不敢喊疼了。” “侧妃哪里是能做这些事的身子,以后再怎么样,奴婢也要看紧点,不准您再受伤了。否则,奴婢……奴婢可没法子和奶娘交代。” 张尔蓁默然,看着包好的伤口感慨着,果然身娇肉也贵,这伤口若是给奶娘瞧见,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了。 光荣负伤的张尔蓁只能搬着个竹椅坐在一旁看着三个勤劳的人把剩余的莲藕细细磨成了藕渣,然后用纱布裹紧了过滤出一桶浑浊的藕水,张尔蓁指挥着将水桶抬到房间里,等待着明早藕粉沉淀下去再倒掉上层的水,而后将下层的藕粉烘干打碎研磨, “侧妃,您是怎么知道这般做出来的是藕粉的,奴婢都没听说过呢。” “唔……,大约是书里看到的,今儿想起来了就做着试试看,打发时间罢了。兴许还不成功呢。” “奴婢见作坊里的工人这般磨玉米面,磨小麦粉,原来也可以磨莲藕,那是不是还可以磨红薯呢?” “兴许可以呢,红薯淀粉啊,土豆啊之类的应当都可以。”张尔蓁歪着身子看着蓝天,想象着自己前世若是个厨师的话,如今张尔蓁牌饭店已经开遍了大街小巷,呵呵,想起来就美好极了。 ………… 高墙可以拦住一切的喧嚣,阻挡所有的声响,但该来的还是回来的,像秋天,已经随着叶子慢慢变黄悄悄到来了。风雅涧的秋日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只是格外的寂静些。每日早晨院子里小路上都会铺上厚厚的一层树叶,透出浓浓的萧瑟之感。湘秀每个早上都要重复着一遍遍扫着落叶,然后把它们堆起来留着生火的时候用。 张尔蓁一向是个身康体健的姑娘,也一直在督促风雅涧的各位锻炼身体,就怕不小心生病了没法子医治。大概是前阵子手上伤口引起的发炎,张尔蓁这阵子病歪歪的没什么精神,终于在一个清晨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她很惊恐的在园里找了板蓝根嚼着吃了几口。这板蓝根是湘秀求来的,这么多年她就是靠这个给自己治病。 可无论张尔蓁的意志多么顽强,她的身子到底娇弱,十多年没吃过苦,猛地病起来,来势汹汹,当晚就发起了高热,红红的脸蛋,浑身热乎乎的冒着冷汗。 张尔蓁摸索着把手伸到床头小几上,抓过杯子想喝口水,一个没拿稳,杯子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然后便是金秋小跑着进来的声音,金秋手里端着一个铜盆,盆沿上搭着个白帕子,满脸的焦急道:“侧妃,您要什么就喊奴婢,您不能乱动啊,银秋已经去找曹大人拿药了,先让奴婢给您降降温吧。” “金秋啊……,我渴的很,想喝点水。”张尔蓁舔着干涩的嘴唇,虚弱的看着金秋,鬼知道她怎么感冒了,成日里也没少运动,这感冒还是说来就来。张尔蓁为自己掬一把同情泪,在皇宫条件那般好御医那般多的好地方自己都没生病,这一换地方自己体质就变差了,真真是病的不是时候。 金秋麻利的端来了热水,扶着张尔蓁坐起来,举着杯子放到蓁侧妃唇边喂她喝水。张尔蓁低头喝了一大半,才又虚弱的躺回去问道:“银秋出去了吗,那两个守卫放她出去了?” “银秋说是去门口看看,这会儿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金秋的眼神有些躲闪,张尔蓁知道事情自然没那么顺利。 张尔蓁“嗯”了一声,有些晕乎乎的闭上了眼睛,睡也睡不着,浑身乏得很。看见蓁侧妃又睡了,金秋轻手轻脚的要出门去,正巧听见门外银秋小声喊她。金秋慢慢关上了门,小心问银秋道:“怎么没出去?门外那两个大人不放你?” 银秋不安的搓着手,亦小声道:“门外那两个大人先是不说话,我说什么他们也不听,也不动弹,我把攒的一些碎银子给了他们,央求去告诉曹大人,其中一个守卫才告诉我,这里边的规矩,五十两才能办一件事……,金秋,咱还有钱吗,你那有吗?” “五十两?!”金秋惊呼出声,而后压低声音骂道:“这帮人还真是狮子大开口什么都敢说,咱们来时哪里有什么银子,这不明摆着不管咱们吗!你说没说是曹大人吩咐的,有事去找他?” “说了说了,他们权当听不见,就是不放人。金秋……要不咱们就等着送饭的老伯来的时候,咱们问问他?”银秋小声回道。 “他能懂什么,听不见也说不了话的,而且要送饭还得明早了。我瞧着侧妃不大好,必须得吃药了,这一夜太长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还有湘秀园里还有什么药吗,湘秀那儿可有药?” “没了没了,我才去瞧过了,湘秀也着急呢,金秋,要不我再去门那儿看看……” “去了也没用,都是一群没人性的……” “那怎么办啊!这都酉时了,咱们又出不去,也找不到曹大人,也没个郎中,况且……咱们也没钱……”银秋带上了哭腔,被金秋狠狠一瞪,拽着她走远,边走边念着:“咱们去问问湘秀她有没有别的办法,湘秀在这儿呆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没生过病?兴许她有藏得药呢……” 声音越来越远,张尔蓁迷迷糊糊的听了个半清楚,果然哪里都离不开银子! 五十两啊……但是张尔蓁也知道,不到万不得已,这个银子不能拿出来,人心都是贪婪的,若是知道她身上还有银子,保不齐那两个守卫要起什么心思……她们不过是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若那两个守卫真的起了心思,可不就更麻烦。 张尔蓁晕晕乎乎的骂道:“……朱祐樘,你个骗子!不是说都安排好了……” 比起银子,自然还是自己的小命更加重要!张尔蓁拼尽全力哆嗦着从床缝里抠出了张峦给她的小布包,眯着眼睛抽出一张,又哆嗦着把其余的塞回去…… 第65章 守墓人 金秋和银秋去找湘秀的时候,湘秀已经换好衣裳了,一身利索的夜行衣。金秋问道:“这深更半夜的,你要干什么去?” 湘秀拉着金秋和银秋来到了上次那件房子门口,指着房间里写了个“药”字。 “……可是侧妃说以后再不准进去的,若是……”银秋有些迟疑。 金秋问湘秀:“你上次进去的时候看到里面有药了?” 湘秀点点头,她清楚的看见了那口水晶棺材里还有一盒未关的,里面是各种珍奇药草。金秋一瞬间的迟疑后,斩钉截铁道:“我跟你一起去,银秋守着侧妃,若是侧妃问起来了,就说咱们出去见曹大人了。我和湘秀拿到东西就上来……” “可是,侧妃不让下去,咱们不还把那个地方给封上了吗?”银秋心里不安。 金秋也有些迟疑了,“咱们先去看看侧妃,这事儿先别提。” 湘秀的衣裳已经换好了,就守在门口等着。金秋和银秋去看张尔蓁时,张尔蓁已经晕过去了,她一手垂在床边,手里捏着一张银票,一手搭在胸口上,脸蛋绯红,呼吸急促。 “侧妃,侧妃,您醒醒?”金秋小声喊着,一手探上张尔蓁的额头,惊呼道:“起热了,起热了!不能再等了,现在就要喂侧妃吃药,现在就要降温!银秋,你赶紧去打水来替侧妃擦身子,我这就去取药来,不能耽误了,侧妃必须要吃药了。” 原本犹豫的银秋也下定了主意,“金秋你快去吧,我拿着这银票去换点酒来,听说擦酒降温更快。” “嗯……不行!这银票不能动,我和湘秀都下去了,只你在院子里,咱们不能保证他们不起坏心思,侧妃如今昏迷着,你必须守在床边上!” 银秋答应着,金秋又拉着银秋出了房间,和湘秀汇合后就去了被封的那间房间,打开锁,三个人费劲的抬起那张大床,拉开那张火红色的地毯,“银秋快回去照顾侧妃,我们去去就来。” 看着金秋和湘秀消失在视野里,银秋才后知后觉的打了个寒战,然后飞快的奔去了厨房打了水,跑着到了蓁侧妃身边,小心翼翼地把银票叠好放在小几上,而后一点点拧着帕子替侧妃擦身体,眼泪啪啪的往下掉:“侧妃,您可不能有什么事啊,咱们还得一起生活,您怎么就生病了……呜……,奴婢给您降降温,您再等等,明早奴婢就去找曹大人,无论如何都要给您找郎中来看看……侧妃,您听得见奴婢说话吗?侧妃……呜……奴婢真担心……侧妃,您醒醒啊……” 张尔蓁已经很久没做梦了,她可以模糊的听见银秋的哭泣,却连举起手的力气都没有,四周漆黑的没有一点亮光,张尔蓁的脑袋有些疼,晕乎乎的。然后她觉得自己在飞速前进,自己似乎感觉到了衣袂飘飘的潇洒,然后猛地场景一换,张尔蓁定住时不敢置信的看着周围,这不就是坤宁宫吗,那个穿着滚金边珊瑚红宫装的一脸严肃的女子不就是皇后娘娘吗? 张尔蓁听不见皇后在说什么,只是看见下手跪着的太监浑身颤抖的不住磕头,然后进来一个身材欣长的男子,哦——这不就是朱祐枟吗!朱祐枟行过礼后笑着给皇后娘娘递上一纸书信,皇后看完后满脸笑意的连连点头。张尔蓁刚想走近两步看看上面写了什么,然后场景一换,到了东宫。 这是朱祐樘的书房,他正在桌案上看一幅很大的地图,上面层峦叠嶂的标着险要地段,你这又要出去打仗吗?!张尔蓁心疼的看着朱祐樘揉揉酸痛的双眼,然后看着朱祐樘在暗格里取出一个卷轴,极小心的打开看着,似乎很入迷。 张尔蓁探头去看,这……不就是她吗? 那时候的她年纪尚小,穿着一袭红装站在雪地里,身边是一个与她一般大的憨态可掬的雪人,雪人带着同样红色的帽子,这是那年在益州的时候,张尔蓁堆了这个雪人答谢朱太子的救命之恩,然后一转眼雪人就不见了,张尔蓁还郁闷了许久。画里的她嘴角露着可爱的梨涡,眼睛弯弯的像月牙,这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张尔蓁自恋的想着,然后看见朱祐樘眼里快要溢出来的温柔,她看见朱祐樘修长的手慢慢抚着画上的姑娘,嘴里轻声道:“……蓁蓁,对不起……” ………… 张尔蓁被烧的很难受,浑身粘腻,头痛欲裂,她渐渐在睡梦中醒过来,看见天色已经亮了,身边两个丫头垂着脑袋一点一点的,瞧着似乎……一夜没睡?张尔蓁有些吃力的动了动手指头,发现自己已经好受了很多,声音嘶哑的开口道:“……我想喝水了,银秋,我想喝水……” 金秋和银秋同时醒了过来,两个人均是红红的眼眶,银秋忙去倒水,金秋伏在床边关切的问:“侧妃,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了,有没有好点了?” 银秋端水过来,张尔蓁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终于舒服了很多,“我觉得舒服多了,只是有些头疼,歇会儿兴许就好了。只是嗓子有些苦,你们喂我吃药了吗?”然后看见摆在小几上的银票问道:“这银票没动,你们哪里来的药给我吃的?” 金秋期期艾艾道:“奴婢们……是湘秀找来的药,应当是她自己藏起来的,昨儿拿出来煎了,子时喂您吃了一次,寅时喂您吃了一次……侧妃,您终于醒过来了,谢天谢地,昨儿要吓死奴婢们了。天亮了,奴婢呆会儿就去找找曹大人,看看寻个郎中来……” 湘秀啊……张尔蓁看着银秋躲闪的眼神,猜到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若是湘秀真有药,昨儿白天怎么不拿出来呢。可是她现在确实没力气,也管不了那么多,“郎中就别去找了,我觉得舒坦多了,再休息休息就好……” 听到侧妃没怀疑药的来源,金秋舒了一口气,忙从一边桌子上取了一枚褐色的药丸,“侧妃,您把这枚药丸吃了吧,这是专治风寒的,您睡着的时候奴婢不敢给你用,怕噎在嗓子里。” 张尔蓁接过药丸,看着光滑的表面,又凑在鼻边闻闻,淡淡的药香配着花香,一看就不是寻常的东西。在金秋的惴惴不安中,张尔蓁把药丸放进嘴里,喝了一口水咽下去,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吃下药后,张尔蓁觉得浑身又开始发汗,湿哒哒的不舒坦。可是头疼似乎减弱了不少,她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看着蓁侧妃又睡过去,金秋银秋才长叹了一口气,金秋面色担忧道:“我们似乎又给侧妃带来麻烦了,这可怎么办。” 银秋后怕道:“昨夜里太吓人了,侧妃浑身都在发抖,若是没有那药,侧妃恐怕就……” “瞧着刚才好了一些,到底是……,都是好东西。” “可是那人怎么办……” “等侧妃好了,咱们再跟她说吧……” 张尔蓁这病来的气势汹汹,走的慢慢腾腾,她连续三天都在床上,吃一枚药然后睡一觉,醒来喝点稀粥再去睡觉,然后被金秋银秋伺候着换衣裳擦身子,折腾了三日终于好了许多。张尔蓁有力气下床的时候,问道:“这几日没见着湘秀,她去哪了?” 金秋银秋才哆嗦着跪下,讲了那晚上发生的事—— 金秋和湘秀进了地道后很顺利的寻到了那口水晶棺和那两个楠木棺,金秋大着胆子爬进了水晶棺起去找药材,拿出了一盒白玉般莹润的千年老参,湘秀在其中一件耳房里寻到了一堆药丸,上面标着名字,湘秀看了一圈便都抱在怀里,打算都带走。两个人碰头后准备离开,却听见墙外一阵轰隆声,事情不妙,两人快速躲进一间耳房,没一会儿最中间的一块巨大的石青砖墙凸出来,从墙后面竟然走出了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宫女,穿着洗的发白的灰衣裳,怀里抱着一堆长长的蜡烛,看样子是来换蜡烛的。 原本等着这老宫女离开也就罢了,偏这位老宫女人老心不老,眼力极好,她一进来便严肃道:“有人藏在这里,是老婆子请你出来,还是你自己出来?上次拿走了一箱子还不满足,如今又来了啊……” 金秋和湘秀秉着气没有露面,老宫女便抱着一堆蜡烛一点一点找,湘秀已经敲敲举起耳房里一枝绿玉斗,在金秋瞪大的眼睛里,趁着老宫女转头的功夫敲在了老宫女的脑袋上。老宫女应声而倒,蜡烛撒了一地。两个人合计一阵,帮着把蜡烛一一插回去,然后在那堵石墙上寻到了开关,关上墙后,拿着药和药丸,拖着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昏了的老宫女走回了暗道,然后让银秋找来绳子,把老宫女拖回了院子。 这几日湘秀一直看着那已经醒过来的老宫女,不知道是不是该直接杀了她…… 张尔蓁有些头疼的捏捏额头道:“带我去看看那个老嬷嬷吧。” “侧妃,奴婢们做错了……,奴婢应该当场就把她打死……,省的她如今看见了咱们,知道了咱们的处所,万一……”金秋还是担心自己惹了麻烦,跪在地上不起来。 “人都带回来了,还是先看看再说吧,实在不行……,还是得杀了她。”张尔蓁还是要去看看这守墓的老人儿,被银秋扶着起了床,感慨道:“咱们既然发现了那些秘密,早就要做好这个准备了……我还得谢谢它们的救命之恩呢……” 第66章 守墓人二 从地道里带回来的老嬷嬷被关在游廊尽头的一间小房子,金秋她们很谨慎地选择了偏僻的地方。因着昨夜里又下了一场秋雨,地上还湿漉漉的,空气里潮湿又清冷,张尔蓁裹紧了厚实的软毛大围脖,一边被金秋搀着慢慢往前走,一边感慨着果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眼见着一日更冷过一日,今年也就快结束了。 走了会儿,身体渐渐舒展开来,张尔蓁便不要金秋搀着,自己脚步加快,三人到了游廊尽头。还没推开门,便听到里面老嬷嬷嘲笑的声音:“你这么困着老婆子是想做什么呢,老婆子这一没钱二没力的,这般囚着拘着的,还得给我吃给我喝倒是麻烦……况且老婆子失踪了这么久,若是有人找过来,你可不就麻烦了……” 不能讲话的湘秀自然不会回答老嬷嬷的话,老嬷嬷继续嘟囔着:“……都怪老婆子大意,才叫你这个哑巴得了手,奇怪,看起来你可没那么大力气……瞧着不如老婆子身体好,还能把老婆子拖出来。唉,老婆子福大命大没死成,你既没有杀我,我也应该感谢感谢你,不如我们交换一下可好,你带走的那些个东西啊,老婆子就不讨要了,你放我走,咱们一别两宽……对了,你也不能讲话,成日里就老婆子自己在这儿念叨着,你也不嫌烦得慌。老婆子在这儿呆了这么久了,能这般跟你说几句啊,心里还挺高兴的……往日里那帮人啊,哪个愿意听老婆子多话……” 张尔蓁原本想推门而入的手迟疑了一下,站在门口等着老嬷嬷继续说道:“……老婆子守着这高墙铁定比你的时间长,你猜猜我在这儿呆了多久了?十年?二十年?呵呵,老婆子自己也算过,在这儿啊整整呆了五十年了。五十年呐五十年……,原本这里也没什么人,这里山高皇帝远的,皇上也不会想到这儿来,但凡是皇亲贵族的,更不会到这儿来。老婆子也是很自在的过了那么些年,吃喝不愁,活也不用干多少……,可自打当今皇上登基,这儿才热闹起来,要我说啊,当今皇上是个痴情的,如今天下谁不知道?老婆子守着这儿的陵墓过了这么些年,心里倒是没什么想法了,人老了也看开了,什么荣华富贵都不重要,咱们活一辈子要的,可不就是个人气,老婆子一辈子无儿无女的,日日守着那些金银珠宝的也不知道能给谁,上次瞧着水晶棺里少了个盒子,老婆子反倒开心,那些个死物没了就没了,皇家人还能缺那么些个东西?你放了老婆子,老婆子回去,绝对不说你这些事儿,老婆子虽然活得窝囊,也是不想死的……” “吱——”张尔蓁推门而入,老嬷嬷的声音戛然而止。 进门的是个裹得很严实的年轻姑娘,小脸娇俏可人,眉目俊俏,身段玲珑纤细,只是看着有些虚弱,一边一个丫头扶着。老嬷嬷打量着张尔蓁,张尔蓁也看着这个满头华发却精神矍铄,脑袋上还包着白纱布的老嬷嬷,“不知该怎么称呼你呢?” 老嬷嬷眯眯眼睛看了会儿笑道:“前阵子听说关进来一个年轻的,老婆子一直也没机会见见,今儿倒是看见了,就是你了吧。生的真标志啊,老婆子这些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不知道你是哪个公主还是郡主,犯了什么事儿被关进来的?” 张尔蓁坐在老嬷嬷一侧的椅子上,任由她打量着,然后解下了脖子上缠的严实的围脖笑道,“如今你在我手上,是生是死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儿,所以你呀,就别拐弯抹角的忽悠人了,说说,您老到底是谁?能驻守高墙这么些年,也不该是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吧?” “你这个丫头瞧着不大机灵,心眼子却不少。老婆子再眼拙也能看得出谁是皇家的人,”老嬷嬷倪一眼湘秀,又瞅着张尔蓁,“你不像皇家的丫头,难不成你是犯了错的妃子?啧啧,可怜的可怜的,这般的美貌搁在这里,真是浪费了。” “让我也猜猜,你大约也不是个普通的老嬷嬷,难不成是哪个老公公的心上人?”张尔蓁很满意的看见老嬷嬷瞪过来的眼睛,然后听到老嬷嬷的怒吼:“你!你个死丫头休要胡言,老婆子年轻时也是羞花闭月的美人,怎么看的上那些个腌物!老婆子就不怕告诉你,我伺候过先帝爷,也见识过当今圣上最辉煌的时候,被圣上安排看守在这儿里,若是老婆子死了,看你们还能不能活下去。放了老婆子,省的给自己惹麻烦。” “老嬷嬷这话说的,若是我想要你的命啊,如何能等到今日。只不过我到底年幼,玩心太大了些,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张尔蓁笑眯眯地看着老嬷嬷,老嬷嬷警惕道:“你想干什么,小丫头,那里的东西你也拿走不少,人不能太贪心了。” “自然自然,钱财乃身外之物,我要那么些也没地儿花不是?不过是……仗着年纪小玩心重,我来这儿已经好些日子,别的想法没有,就想出去逛逛。”张尔蓁笑着看向老嬷嬷,换了个姿势平视着老嬷嬷。 老嬷嬷挺了挺腰不屑道:“唤我游嬷嬷便是,一口一个老嬷嬷,老婆子今年不过六十五,也没有那么老。……还有……你有求于人,总得有个态度,没瞧见我这……”游嬷嬷很不满的看着自己仍被绑着的双手,示意张尔蓁赶紧给自己解开。 张尔蓁嗤笑道:“游嬷嬷到底是没搞清楚啊,你带我出去,我放你离开,公平交易,你说好不好?” “你出去干什么,想玩哪里玩不得,这城里这般大,你这身量足够了。你难道不知道,进来高墙的犯人,可不能随便出门去,老婆子把你弄出去了,你若是跑了,老婆子一辈子的名声可不就毁在你身上了,不妥不妥。”游嬷嬷瞪圆了眼睛摇头。 “……我不出去也行,只是游嬷嬷你就要委屈着继续呆在小院里了。我想想啊,游嬷嬷出来这么久了还没回去,会有人找你吗?” “哼!自然有人找!老婆子一时大意才被你们敲昏了,我那些小孙子寻我不着自然心焦,找到这儿也是早晚的事儿,到时候,你们怕是一个也跑不了。” 张尔蓁笑个格外亲和:“我倒是想见见嬷嬷你的那些孙子呢,嬷嬷自己嘴硬心硬的,总会有个孙子是心软的罢。到时候……到时候……”张尔蓁突然抹起来眼泪,这让屋里的几人皆震惊,张尔蓁一副红红的眼睛看着游嬷嬷,哽咽道:“……我便求上一求,这点子小事,对你们来说不该是九牛一毛的小事?嬷嬷……你不觉得咱们有缘分吗,你瞧瞧这儿,你再看看我,我才十五岁呢,就要守着这高墙过一辈子,我心里苦啊,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今儿能遇到嬷嬷你,是不是老天爷也可怜我,才让嬷嬷好巧不巧的遇到我,阿弥陀佛,老天开眼,能满足我的生辰心愿呢……如今看到游嬷嬷你啊,就像看到了五十年后的我,说到底我还不如你呢……哎,我只不过想出门去看看,回来也很快的……” 生辰……心愿……,金秋银秋可是记得侧妃的生辰在冬季呢…… “你也别忽悠老婆子,唉……,知道你可怜,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你放了老婆子,老婆子都给你置办好。”游嬷嬷一生无儿无女,最爱最疼的便是那些太监孙子,如今这般俊俏的丫头在自己面前哭的这般伤心,明知道是假的可能性比较大,心里还是不落忍,人老了——就是心软,“这里边,别人可没这样的待遇。” 张尔蓁见她态度软下来,继续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充满希望的看向游嬷嬷,“别的我都不想要,就想出去看看……” 游嬷嬷不看张尔蓁那双大眼睛,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也罢也罢,既然栽在你们手上了,总得拿出点诚意来。”游嬷嬷不满地瞄了一眼一旁几个丫头和日日监视着她的那个哑巴,她很记仇,“一个时辰,你一个人,换老婆子出去,觉得值就换,不值的话,老婆子也活够了,死在这儿也罢。” 张尔蓁有些惊喜,没想到这个游嬷嬷还真有能带她出去的能力,只是她面上不显,眉头皱着,指尖点在桌子上发出“哒哒”声,很久才眼泪汪汪道:“……我怎么信你?会不会我一出去,就被人给抓起来了,毕竟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个人出门也不太好,嬷嬷,我要带一个人出去,怎么样?” 对于张尔蓁的得寸进尺游嬷嬷表示很不满,她狠狠瞪着张尔蓁:“你个狡猾的丫头,带你出去一个时辰都是天大的好事了还不知足!也罢也罢,就这一次……,就她吧!这几日她对我不错,老婆子觉得这丫头心善,在这儿也可怜了,出去看看吧。”游嬷嬷指着她旁边的湘秀对着张尔蓁道:“你放心吧,她待老婆子不错,老婆子不会恩将仇报的。” 一旁的金秋心里腹诽:可不就是湘秀把你敲昏的,那一下子可狠呢…… 第67章 病了病了 “快快给嬷嬷松绑,嬷嬷受累了。”张尔蓁示意金秋不要翻白眼了,金秋湘秀把五花大绑的游嬷嬷放开,游嬷嬷捏着胳膊抱怨道:“你们一点也不尊老,这一绑就是三天,亏得老婆子身子好,否则还不是得死在你们手上。” 张尔蓁呵呵笑着,再不见方才一脸伤心的模样:“游嬷嬷看着就康健,即便是把死挂在嘴上,却不妨碍你活到千年。” “老婆子也回去了,省的那帮孙子们找不到我,再给惹出什么祸事。”游嬷嬷站起来拍打拍打皱巴巴的衣衫,不满的看了眼金秋,“看你这丫头长得人高马大的,那日里是不是你把老婆子敲昏的?” 金秋默不作声,就当默认了吧…… “嬷嬷就这样走了啊?”张尔蓁看着游嬷嬷往门口走,一拐一拐的却很潇洒。 游嬷嬷不满地回头,“咱们不都说好了吗,还不准老婆子离开?明日午时出门,你这丫头记性怎么也不好?年纪轻轻的脑袋也不好使……”游嬷嬷念叨着继续往门口走,张尔蓁很好心的问:“……嬷嬷你打算在哪里离开,总不会打算走正门吧?那看守的能放你出去啊?” “那帮见钱眼开的混蛋,都是掉进钱眼儿的金虱子,老婆子不走大门,你们赶紧给我指路,我是从哪儿来的来着,就把我送回去。” “那就要委屈游嬷嬷先把眼睛闭上,我们好把你送回去。”张尔蓁小心谨慎,觉得还是要仔细点。 “闭什么眼睛!老婆子什么没见过,以前那地道里也没人进来过,老婆子却知道它连着哪边,不过是城里东边的院子,快别墨迹,明个还想不想出去了。”游嬷嬷仍旧一拐一拐的打开了房门,又回头指着湘秀道:“还不快来扶我出去,这么高的门槛,是想摔死我老婆子吗。”湘秀有些不大情愿的上前扶着她,张尔蓁心里念叨,这么中气十足的声音,哪能说摔死就摔死,被敲昏了没吃药没看大夫就好好的了,这个游嬷嬷的命可真够硬的。 张尔蓁跟在游嬷嬷后面走着,游嬷嬷边看风雅涧的景色边啧啧道:“这皇城的景儿啊就是好看,可比下面那些死气沉沉的玩意儿好多了,瞧瞧这颗大杏树,就是不长果子白长个子了。” “嬷嬷,你住在哪里啊,是住在城外还是城里边,明个儿我去那个地道里等你?”张尔蓁身子还没好利索,走得慢,都有些赶不上游嬷嬷的小碎步。 游嬷嬷回头看着张尔蓁念叨道:“老婆子之所以能活这么久,就是不该管的从来也不问,小丫头,老婆子也劝你,该你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还是闭紧嘴罢。明个儿带你出去回来后,你我可就没什么人情面子的,日后也只当做不认识。还有你们从密道里拿走的东西,老婆子也不要了,权当送你了。” “游嬷嬷真大方,早知道我们就多拿点了。”张尔蓁毫不客气,又迎来游嬷嬷的一记白眼:“你拿那些个东西干什么,你又花不到。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玩意儿,差不多得了。” “嬷嬷说的是,可这谁不是为了那些个东西争着活着,大多数的人啊,还是跟我一般,比较俗。” “哼!若是不俗,你何至于被关到这里来!能进来的人啊,多半都是因为太贪了。小丫头,听老婆子一句劝,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老婆子就是看你可怜,才说带你出去散散心,你可别起什么歪心思,老婆子能把你带出去,也有办法带你回来……” 游嬷嬷碎碎念着,很快就到了西边那间大厢房。三个丫头又废了很大力气抬着床榻挪到一边,又揭开了地毯,然后打开机关露出铁链子,张尔蓁让银秋找来结实的缎布,把游嬷嬷裹进去,三人合力一点一点把游嬷嬷放下去, “嬷嬷,咱们明日见。”张尔蓁看着游嬷嬷一点一点下去了,她佝偻的背看起来真可怜。 游嬷嬷又何尝不同情她呢,摆摆手道:“老婆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就放心吧。” 直到游嬷嬷安稳的落了地,张尔蓁拿着蜡烛举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吩咐再把机关封起来,金秋长舒一口气道:“侧妃,明个您不去吧?那个嬷嬷说的可不敢信,若是她带了人来把咱们捉了去可就麻烦了。奴婢还是觉得不该就这么把她放了。” “去!为什么不去,机会难得,我带着湘秀去,你们两个在园里守着就是了。”张尔蓁不容置疑,被关进来四个月了,还不知道外面到底如何了,出去多少能听到些动静。 “万一那个游嬷嬷要害咱们,侧妃您不就是自投罗网吗?”银秋也很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机会难得,况且……,就我如今这样子,哪有什么值得惦记的。就出去一个时辰,若是我没回来,你们就拿着银票出去找曹大人……,不过我觉得应当是没问题,算了……,都到这一步了,怕这个怕那个的反倒是无趣。”张尔蓁原本心里踏实,病了这一场心里却闷得很,就当是去散散心吧。何况……还有湘秀陪着呢。 朱湘秀?想到游嬷嬷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张尔蓁总觉得湘秀的来历神秘的很…… 张尔蓁还虚弱着,收拾完这边便又回去躺着,吃着湘秀刚煮好的浓浓的青菜粥,张尔蓁又有些困了,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夜里凉的很,又很安静,两个丫头都去休息了,张尔蓁披着厚实的外套出了屋子。今夜安静的诡异,萧声也没了,张尔蓁走着走着便到了湘秀的房间门口,她犹豫了好一会儿又走开了,谁还没个秘密呢,嬷嬷也说了,知道那么多对她也没什么好处,还是欣赏欣赏这月色吧。 月亮很柔和,大大的越来越圆,快要到中秋节了吧……不知道京里的人们都好吗…… 张尔蓁慢慢走着,繁杂的心绪慢慢铺开来,她一点一点梳理着这些日子离奇的梦,她梦到了现代装扮的朱祐樘,梦到了一身西装的弋千,还梦到了皇宫里发生的事儿,或是很久之前发生的,或是还未发生的……。张尔蓁很大胆的想着,那些梦境是她与朱祐樘的前世吗?似乎也不是,前世的她掉进海里时,根本连个男朋友都还没有,更不会认识朱祐樘那般帅气土豪的霸道总裁。难道是他们的下辈子?张尔蓁又否认着摇摇头,又不敢肯定的点点头,这就是他们的缘分?难道他们今生的缘分不够,延续到下辈子了? 幽深冷寂让张尔蓁止不住的打了个寒颤,别呀,自己前世是个早死鬼,今生不会也早死吧?老天爷,你可不能这么对我…… 张尔蓁走了很久,绕了大半个风雅涧才回到自己房间。她毫无睡意,便坐在桌旁翻着自己做的日历本在,今日空白的地方写东西, “今日遇到了奇怪的游嬷嬷,她守护着这片土地,她瞧着年迈且沧桑,走路需要拄着拐,面容有时和善亲切,有时又冷静疏离,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随便记了两笔,张尔蓁便撂下笔双手倚在脑后看着窗外黑兮兮的树木发呆,睡也睡不着,想也想不通,真是熬人。 此时此刻,朱祐樘,你在干什么呢? 此时的皇宫却是灯火通明,惊慌失措的太监宫女穿梭其中,乾清宫一改往日的肃穆寂静,此时人来人往。大殿外面跪了乌泱泱的一群太医,朱祐樘垂手而立,慢慢扫视他们一眼开口:“……陈太医,你随本宫进来。” “……是。”被点到的陈太医似乎早有准备,很利索的拿起了药箱子进了皇帝的卧房,余下的太医们都悄悄长叹一口气,恨不能把身子伏倒在地上,太子看不见自己最好。皇上如今这样子……谁也不敢拿全家老少的脑袋去赌这场泼天的富贵。 明黄色的帷帐被高高挂起,一身素装的皇后和邵妃抹着眼泪站在一旁,皇帝无声无息的躺在床上,双眼下面是浓黑的眼圈,他脸色蜡黄,嘴唇泛白,乍一看便像是已然…… 陈太医径直走到龙床边上,打开药箱子取出一柄银质的小镊子夹出皇帝太阳穴上扎的银针,然后又取出一排银针利索的扎在皇上的百会穴,朱祐樘安静的立在一旁,看着皇上鼻孔里慢慢冒出来暗黑色的血液,眼里神情复杂,慢慢捏紧了拳头。 “陈太医,皇上身子如何了,都大半天了还没醒过来……”皇后的焦急很真切,她上前两步靠近陈太医,绞着手里的帕子紧紧盯着陈太医。 陈太医没有回答皇后的话,他压低的官帽下面是一张晦暗不明的脸,黑长的胡须挡住了他一半的面容,皇后只看见陈太医的眼神专注,也顾不得恼怒这个陈太医的目中无人,继续看着床上的皇上鼻孔里冒出来的血。 “皇上用的丹药过量导致兴奋过度,昏厥过去险些……,如今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陈太医慢悠悠还没说完,一旁的邵妃已经先尖叫起来:“陈太医!你务必要治好皇上啊,若是医不好,本宫就要你全家老少的脑袋来见!” 陈太医仿若未闻,继续拿着一支银针轻轻扎进皇帝的阳白穴。朱祐樘瞟了一眼邵妃道:“邵妃娘娘先出去吧,父皇这里需要安静。” 第68章 老皇帝的挣扎 皇后狠狠挖了邵妃一眼,邵妃自然不服气,刚想开口说话,床上的皇帝缓缓睁开了眼,他迷迷糊糊的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太医,而后转头看着熟悉的皇后和邵妃,嘴角才要露出笑容,又看见了太医身后长身玉立的玄袍太子,皇上颤巍巍的伸手指着朱祐樘哆嗦道:“你……你怎么还在这儿……,朕……朕不是派你去滇南了……,大胆……大胆逆子……,竟敢私自……私自……,咳咳……” 陈太医边慢慢的拔出银针边道:“皇上才醒过来,不要动怒的好。”而后收拾好了药箱子退到朱祐樘身后,垂着脑袋减少存在感。 宫里的太医很多,皇上没见过的也不少,理也没理这个多言的太医,皇帝仍旧直直盯着朱祐樘,等着朱祐樘的回答。 皇后捂着帕子流眼泪,伤心道:“皇上,您才醒过来,养养身子再说其他的吧,太医的话……总是要听些的啊……” “逆子!逆子!咳咳……”皇上心里眼里只有这个太子,本该在滇南的太子为何会出现在他的床边?他看着朱祐樘的目光像淬了毒般,“你竟然没去,你为什么不去,你早该启程了,逆子,等着朕……等着朕……,你妄想!” 朱祐樘平静的双眸亦盯着皇上,不悲不喜道:“父皇身子不适,儿臣自当孝敬在身前,父皇莫要担心,儿臣已经派了四弟前往滇南,四弟一向胆大心细英勇无畏深得父皇欢喜,此行定不会让父皇失望。是吧,邵妃娘娘?” 被点到名的邵妃先是一滞,而后脸色煞白,硬是挤出几分笑容来缓缓点头。 皇上惨白的脸狰狞起来,手紧紧攥着身下明黄的床单,眼睛瞪得很大,好一会儿才道:“你个畜生!朕还没死呢,你们这一个一个的……,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怀恩,怀恩……”皇上叫了几声,大太监怀恩不见踪影,“若嫔……若嫔……”皇上又唤了几声,依旧没人应答他。 朱祐樘道:“父皇的当务之急,还是养好身子吧,太医也说过了,若再有下次,大罗神仙……也救你不得。” “你把怀恩他们弄到哪去了,赶紧给朕送回来!你个逆子!”皇上又咳了几声,伸着脖子狠狠瞪着朱祐樘。 “不只是怀恩公公……,还有那些个装神弄鬼的道士,儿臣都已经替父皇安排好了,父皇不必担心……”不出所料,朱祐樘说完这几句话便在皇上脸上看见了憎恶和狠厉的表情,他这个缠绵病榻的父皇依旧不减当年大杀四方的霸气。朱祐樘依旧只是平静的迎上去,看着父皇苍白的面容道:“……他们给父皇用的那些带血的丹药,父皇吃下去的时候,心里可安?” “混账!来人!来人!”皇上沙哑的大声呼叫,然后看见他的皇后,他的妃子,他的儿子竟然都无动于衷的看着他,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你们……想对朕做什么?皇后,邵妃,朕是皇帝,朕还没死呢!” 皇后捂着帕子的手慢慢垂下来,她抬起头看着皇上的时候,眼里再无泪光,“臣妾知道皇上还活着,臣妾有时候也想,年轻的时候皇上您是多么的英勇无畏,皇上您当年的气概啊,臣妾现在想起来都欢喜……,是吧,邵妃妹妹。” 邵妃僵硬着身子不答话,好一会儿才道:“……那时候皇上待臣妾很好,臣妾……臣妾……” “对啊,皇上待你很好,你能育有皇子公主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可是皇上,臣妾呢,臣妾这二十多年来,被万贞儿那个贱人压在头上,您可曾想过臣妾是什么样的感受?”皇后想说这些话很久了,她压抑的时间太久,久到她以为都已经不在乎了。看到皇上病恹恹的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的时候,她先是伤心,然后是浓浓的不甘,凭什么,若是皇上就这般驾崩了,她这么多年的委屈又对谁说去? “臣妾是皇后啊,可是臣妾又有什么?臣妾什么也没有!万贞儿都可以葬进皇陵里,她凭什么!那臣妾呢,臣妾死了都比不上她?”皇后大概都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脸上的期待是如此的明显…… 皇上听着皇后的控诉,脸上毫不动容,他看着皇后,又看看太子,转头问邵妃道:“敏儿,这么多年来,朕一直对你很好,从不曾委屈你,你要跟他们这些人一起来害朕吗?” 邵妃上前两步哆嗦着跪在床前,“皇上,臣妾不敢,臣妾不敢……” “父皇怕是不知道罢,四弟前几日想要儿臣的命,儿臣如今是大难不死……便送他去滇南看看……,至于邵妃娘娘,始终还是想要一个活着的儿子,另外……邵妃娘娘的儿女可不只四弟一个……”朱祐樘毫无感情的继续道:“父皇以为……现在还有别的人可以帮你吗,儿臣也替父皇想过了,大约万尚书是愿意为您鞠躬尽瘁的,毕竟九弟好歹是皇贵妃的嗣子不是?” 皇上阴沉的目光看向他面前这几个人,有些吃力的挣扎着要坐起来,皇后想扶一下他,被皇上厌弃的打开,“少来假惺惺,做给谁看。”皇后后退了两步没有开口,只是手伸进了宽大的袖子里不住的发抖。 皇上好容易坐稳了,狠狠道:“朕从不后悔宠爱了贞儿一辈子,满宫里这些女子,哪个能比得上她分毫?太子,你如今这么急不可待的,就不怕朕废了你?” 朱祐樘终于笑道:“儿臣这二十多年,最感动的莫过于父皇的深情专一,为了一个万贞儿,变成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父皇如此深情,不知道是万贞儿的能耐大,还是说滇南蛊毒更胜一筹。想必没人告诉过父皇,万贞儿二十多年前在你体内下了蛊,如今成了催命符。哦——大概是没人敢在父皇面前提到万贵妃的分毫不是吧,说过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的人,想必早死了。” 皇上止不住的又咳嗽起来,边道:“你混账!滇南蛊毒就是你那早死的母妃带进宫的!要下毒,也是你那母妃干的!朕……朕的身子,是不是被你害的?!” “……原本也没指望父皇能清醒过来,如今看来,父皇大约是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了,多说无益。”朱祐樘的眼里一抹冷厉转瞬即逝,而后恢复平静。他对着太医道:“神医,你告诉父皇,他这身子,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李少溪清了清喉咙上前两步道:“皇上身子受蛊毒迫害二十余年早已乏溃,食用的长生丹药里含铅量过大导致中毒,银斗的大烟吸食后虽然会短暂麻痹皇上的心神,使您产生飘飘欲仙之感,但随后产生的副作用更是侵蚀身体。这些年下来,皇上的身子早已经亏空,如今看来……,最多不过一月……” 皇上的脸上终于出现慌张害怕的神色,他顾不得面前这个是太医还是神医,急道:“朕如今已经醒过来了,身子感觉好了许多,你可有办法救朕?太子许你多少,朕加倍!不,你要多少就给你多少!朕重重有赏!” 李少溪屡着胡子摇头叹道:“……便是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也。” “混账!你们都是串通好的要朕的命!别的太医呢,怀恩呢!太子,朕要废了你!废了你!”皇上涨的满脸通红,李少溪还没来得及劝他不要激动,皇上已经一番白眼昏睡过去,李少溪忙上前探探脉搏,摇头道:“再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月……” “神医辛苦了,再……好生治治吧。”朱祐樘对皇后道:“皇后娘娘,今日这般,您可有话说?” “……能有什么话说,本宫争来争去,最后还不知争到手的东西给谁,本宫只希望和吴姐姐那般,安宁些就好……”皇后上前牵起皇上的手,摩挲着继续道:“他纵有万般不是,本宫还是希望他能多活一日……国不可一日无主,太子……你去忙吧。” “儿臣自然也希望父皇身康体健长寿无泽,可如今……却也没办法了。”朱祐樘说完便出去了,没有再看一眼昏迷的皇上。 李少溪继续为皇上施针,邵妃看着床上的皇上哆嗦着问皇后:“咱们如今可怎么办?” 皇后瞄了她一眼回道:“本宫无儿无女的,本宫要那皇位做什么,倒是邵妃你,要好好琢磨琢磨了。” “可是臣妾的枟儿……” “四皇子如何与太子争,名不正言不顺的,没得连累了本宫。本宫也劝劝妹妹,心太大了,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去享受。方才皇上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了咱们,你以为咱们还有别的路走?”皇后竟然出乎意料的平淡,端详着皇上惨白苍老的面容笑了,满足道:“本宫这大半生的日子都耗在了万贞儿身上,好容易万贞儿死了,过不了多久,本宫做个自在的皇太后未尝不可,本宫老了,也经不起折腾了。” “……臣妾羡慕皇后娘娘,能想得开了。臣妾还有几个皇子,只希望太子能善待他们……”邵妃有些不甘,也有些彷徨,她母族本强,争上一争未尝不可,可她的四皇子和八皇子都有野心,她这个母妃又该如何…… “枟儿啊……,你就别想了,本宫不会帮他。最后如何,本宫只管做个安生的太后。你还有两个皇子和公主,为他们想想吧。” 不知道邵妃如何想,皇后仍然怜惜的看着皇上苍老的面容,初见他时,他英俊潇洒,精明睿智。时间一晃而过,他缠绵病榻奄奄一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她不过是宫中一介妇人,早些时候竟顾着和万贞儿置气,万贞儿死了,自己竟然迷茫起来……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邵妃慢慢把头转向别处,算了,不管是她,还是整个邵家,都不想成为这场争斗中的牺牲品…… 第69章 走出高墙 第二日午时不到,张尔蓁便是一副男子打扮带着同样男子打扮的湘秀下了地道,挥别了满脸担忧的金秋银秋,张尔蓁爬的很利索。 昨夜里睡得晚,今早起的也晚,可是身子好受了很多,脚步轻快,大约是心情好,张尔蓁觉得自己现在健壮的可以打死一头牛。地道里依然是那个样子,两侧的青玉白玉泛着温润的光泽照着两个脚步匆匆的娇小男子。直到张尔蓁二人走进了水晶棺也没看见半个人,“莫不是咱们来的早了些,游嬷嬷还没到呢……”张尔蓁边嘀咕着边停下脚步到处打量着,湘秀跟在后面一脸防备状。 耳室里的人听见脚步声,满脸谨慎的悄悄探出头来,看见两个矮小的男子,不屑的瞥了瞥嘴角道:“你们可算是来了,你们要是再不来,我都要回去了。” 寻声看去,从耳室里走出来的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穿着粗布灰衣裳,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腰带上挂着黑色的布袋子,脚上踩着灰色的布鞋,看起来就是农家小子,朴素的很。 “你来带我们出去的?”张尔蓁倒是不奇怪,毕竟游嬷嬷那么大岁数了,走路都不利索,若是游嬷嬷带她们出去,她们还得照顾游嬷嬷。 “可不就是,嬷嬷说过了,一个时辰耽误不得,咱们还是快去快回,我忙着呢。”小男孩边说着边从黑袋子里翻出两条黑色眼罩递过来,“你们要把眼睛蒙上我才能带你们出去。还有,别看我小就想着糊弄我,你们要是在我面前耍滑头,我就不带你们出去了。” 张尔蓁接过眼罩翻来覆去的看着,没好气道:“游嬷嬷没和你说吗,我们可是公平交易,你若是这样颐指气使的,小心我们一个不高兴,先把你收拾了。还有,怎么称呼你,总不能叫你小公公吧。” “哼,谁是小公公,你们叫我游谷就好了,我是嬷嬷的孙子。” 张尔蓁将一条眼罩递给湘秀,然后给自己系上一条。看着两个人都很听话的准备好了,游谷很满意的点点头,又从黑袋子里翻出一根绳子给她们牵着,“这样咱们才好走出去,你们可别介意。” 张尔蓁知道这个场面一定不太好看,但还是牵着绳子的一端点点头,遛就遛吧。然后耳边传来机关开启的轻微轰隆声,游谷压低的声音从前边传过来“往前七步走,抬脚一尺。”手中的绳子绷紧,张尔蓁顺着绳子的方向走了七步,然后抬脚跨上了高阶,“现在开始不准说话,走就是了。”游谷的声音又传过来,似乎很遥远,张尔蓁捏紧了绳子继续往前挪,她垂下的眼睑看到自己黑色的鞋子踩在白玉石上,怪不得这么滑。走了好一会儿开始转弯,脚下的白玉石变成了青石砖,凹凸不平的走起来很不利索。 “你们走快点,这么下去天都要黑了。”游谷催促着,张尔蓁懒得搭理他,被蒙着眼睛还想走多快啊,这小孩一点都没有人情味。 又走了两刻钟,又跨过了一尺的门槛,脚下的青石砖变成了红砖石,铺的也很平整,原本静静的毫无声音的地道也有了些声响,似乎能听到外面沙沙的声音。张尔蓁长叹一口气问道:“咱们是不是快到了,你们每次都要走这么久吗?” “我们自然有密道,更不会让你们知道了。这条路远是远了点,可是出去就是最靠近凤阳城的中心,嬷嬷说了,你们几个姑娘家的可怜,难得出去一趟,去城里逛逛罢。”游谷的语气有些骄傲,似乎等着张尔蓁感谢他,张尔蓁满足了他的心愿,“你们说话算数,倒是好人,嬷嬷派了你来,想必你还受嬷嬷的喜欢吧。” “那是,我们这些个孙子里面,嬷嬷最喜欢的就是我。” 张尔蓁笑着点头,“让你出来陪我们,你想必也高兴,你们是不是也不能经常出来?” “进去了里边,谁还能说想出来就出来啊,我今儿也是为了看着你们,说实话,我也好久没出来看过了。”游谷的声音有些低落。 “所以你也应该感谢我们,这可是难得的机会。眼罩可以摘下来了吗?”张尔蓁看到脚下的地变成了土地,光亮大现了些,知道他们就要出去了,也不等游谷回话就把眼罩扯了下来。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他们还是在地道里,两侧的墙壁是深灰色的砖石垒成的,不远处是一扇门,门上两个一丈见方的洞上透进来明亮的光。湘秀就走在自己后面几步,张尔蓁过去帮她取下眼罩,惊奇的发现湘秀竟然是睁着眼睛的,湘秀朝她笑笑,一脸的若无其事。张尔蓁偷偷将她的眼罩蒙在自己眼睛上,眼前的场景虽然模糊,却也能看见四五分,所以……这一路下来,湘秀都看见了? 游谷看见她们都把眼罩摘了,嘀咕着:“也罢也罢,都到这儿了,看见就看见吧。瞧见前面的门没有,咱们这就出去了,外面有两个守卫,出去的时候别搭理他们就是了,嬷嬷事先打好招呼的。这群见钱眼开的玩意儿,就认得钱……” 张尔蓁点点头跟着往前走,这扇大门不大,推开的时候却相当吃力,看着龇牙咧嘴的游谷,张尔蓁和湘秀都是一副好整以暇的闲适样子,游谷原本想叫她们来帮忙的,话到嘴边硬是给咽了回去,开什么玩笑,一个大老爷们还要两个女子帮忙,他还要不要活了。憋红着脸的游谷终于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再使劲儿,终于可以容一人通过。张尔蓁侧身出去,湘秀紧跟上,游谷一把拉住大门,“嗖”的一下也跟着钻了出来,然后呼呼的大喘气。 门外果然有两个守卫,看见她们出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左边大汉瞅了眼太阳面无表情的开口,“子时三刻过,丑时三刻若是不回来,就得封门。” 游谷也没回他,喘完气后大摇大摆的往前走。他们出来的地方是一片萧瑟的丛林,地上铺满了落叶,秋风扫过林间沙沙作响。张尔蓁跟着游谷往西走,游谷背着手颇有气派道:“你们想去哪里逛,是打算买金银首饰还是衣裳细软,还是咱们去大吃一顿?里边的伙食确实不咋样,难吃的很。听说这儿的肥西老母鸡汤好喝极了,真想尝尝……”游谷舔了舔嘴唇有些憧憬的看着张尔蓁,张尔蓁却很利索的回道:“去城里人最多的茶楼或是……县衙门口。你若是不愿意去,就找个地方等我们,咱们回头集合就是了。” “那不成,我得寸步不离的跟着你。”游谷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双大大的眼睛紧紧盯着张尔蓁。 张尔蓁脚步不停“那就别废话了,咱们快走。” 游谷有些惊讶:“你非要去茶楼做什么,那儿鱼龙混杂的,容易出事。另外我劝劝你啊,既然都到这里了,还是别算计那些没用的,你可是跑不掉的。还有我听别人说啊……”游谷很神秘地凑过来悄悄道:“……这高墙里,至今还没有人被放出去的,除非……被关上三十年的。”游谷很同情的看着张尔蓁,瞧着年纪轻轻的,若是真被关上三十年,出去的时候可就是个老婆子了。可怜的姑娘,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被关进来的。 游谷的同情很明显,张尔蓁却没什么时间跟他墨迹:“出来了就得听我的,咱们快点走,到有人的地方就雇个车马,要是光靠两条腿走着去真的要天黑了。” 游谷撇撇嘴看着湘秀道:“你就没什么意见,她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湘秀笑着摇头表示没意见,游谷听嬷嬷说这两个女子中有一个不能讲话的,知道年纪大些的这个是个哑巴,有些无趣的踢踢腿,然后看着湘秀紧紧跟着张尔蓁身后,走的飞快,自己哀叹一声也跟了上去。 古代的安徽凤阳很不发达,百姓们大都像游谷那样穿着或灰色或深色的粗布衣裳,或是背着或是扛着布袋子走,脚下踩着自己缝的布鞋,还有的人脚下踩着草鞋,露出了脏污的脚趾。张尔蓁看看自己的衣裳感慨:幸好没穿金秋递上来的那件丝绸。 他们出来的地儿果然离城里很近,只走了两刻钟,人已经密集起来,牵着孩子的妇人满脸笑容的走在大街上,两旁的小商贩热情的吆喝着,游谷又凑上来道:“看来今儿是赶集的日子,咱们真是好运气啊。” 游谷眼里的雀跃和兴奋很明显,到底是个孩子,张尔蓁又一次建议道:“要不你去玩会儿,等会儿咱们在这碰头?” 游谷很坚决的摇头:“不行不行,嬷嬷嘱咐我了得看着你们,我不敢去,也不能去。” “……那你想吃什么我买给你。”张尔蓁指指腰间的香囊大气道:“买完咱们找辆车就去茶楼坐会儿。” “嬷嬷给我银子了,说让我给你买东西的时候用呢。”游谷也指着腰间的黑袋子一脸傲娇的表情。 张尔蓁看着他那个黑袋子暗忖,看着其貌不扬的小玩意,倒是装了不少东西。 游谷还是买了满满当当的两袋吃食,光蟹壳黄烧饼就装了一个袋子,他表示:这东西只有秋季蟹肥的时候才有,多买点带回去给嬷嬷吃。然后三人用二十文的价格雇到了一辆牛车,三人坐在上面晃悠着往凤阳最大的茶楼——致雅轩去。 两侧是高低不平的黑瓦古建筑,与高墙恢宏大气的气势截然相反,城里透露着浓浓的祥和安稳,便是行人的脚步都是慢悠悠的,脸上挂着适足的笑。赶车的老伯边轻轻吆喝着健壮的牛边热情道:“听说致雅轩那地儿啊,去的都是有文化的书生啊贵人啊,那儿的一碗茶都要好几十钱呐,各位小哥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去致雅轩喝茶啊还是听曲啊?” 张尔蓁呵呵笑道:“老伯知道这么多,想必也是致雅轩的常客吧?” “怎么可能,”老伯的头摇来摇去,“老汉只知道致雅轩有几个常年说书的,讲的事儿咱们都爱听,所以外面便经常围着好些个人,致雅轩也不撵我们,进去呢就招待着,不进去呢也不管,只一条,别打扰到了里边的客人就好,所以老汉也跟着听过几回,哈哈。” 游谷正抱着一块烧饼啃得嘴角都是碎渣子,然后很大气的拿出一个烧饼递给老伯道:“这么一听,这致雅轩倒真是个通人情的好地方,怎么之前没听说过,是最近新开的?” “开了也有几年了,之前可没这么多人去,听说半年前换了个新东家,新东家有钱,赚的就是个人气。说书的人讲的故事也很有意思,都是咱们没听过的,所以很多官家富人家的公子老爷的,也都包着里边的雅间,常年呆在里边呢。” 牛车行驶的速度刚刚好,“哒哒”的很快的就到了致雅街,老伯指着前面人头攒动的两层小楼道:“车不能再往前了,你们走过去吧,回去的时候若是还想坐车,就到那边的石碑处寻老汉,老汉再把你们带回去。” 张尔蓁跳下牛车道过谢便朝着前方人头济济的地儿走过去,隐约听到路旁的百姓兴奋的声音:“可巧今儿是涵姑娘讲,来的人这么多,怕是没位子了。” 越靠近致雅轩,声响越是大,致雅轩的大牌匾下面挤满了男子,都翘着脑袋往里看。张尔蓁想走近两步却被湘秀拉住了袖子,湘秀冲着她摇摇头,示意别过去了,这儿太乱了。致雅轩走出来一个青布长衫的中年男子,只是把手抬高轻轻往下压,围观的人群刹时安静下来,“……感谢各位今日的到访,愿意进门的请进,不方便进门的也请移步方棱窗,涵姑娘已经到了,今儿的活动一会儿就开始。”话音才落,方才济济的人群有条不紊的分成了两拨,很明显衣着鲜亮些的迈着步子进去了,粗布百姓则是很兴奋的往两边走,张尔蓁拉着湘秀,示意还在吃东西的游谷跟上,三人大踏步进了致雅轩。 第70章 守株待兔的巧合 致雅轩的陈设装备似曾相识,两旁的红漆木大柱子上金闪闪的刻着字,张尔蓁没有来得及细瞧,眼前便出现小二笑得灿烂的脸,“几位看着陌生,今儿是第一次来?想坐在哪个地方听书,小的给您安排好嘞。” “人多的地儿最好,麻烦小二哥了。”张尔蓁捏出一两银子递过去,小二笑眯眯的收了,引着三人往二楼走去。二楼确实人多,整齐的摆着一圈一圈的背交椅子,围着小圆桌,像极了珍宝阁那次搞活动时的布置,张尔蓁只打量了几眼便坐下来,“来一壶高碎,几碟小菜就好。” “您稍等嘞。”小二下去了,游谷凑上来道:“今儿时间可不多,你就打算在这儿耗着了,真真是浪费机会。” 张尔蓁笑笑不答话,竖起耳朵听隔壁桌的高谈阔论,地方果然没想错,这茶楼果然是收集情报的最佳场所(除了花楼), “今儿涵姑娘要说的可是当今……”书生模样的男子谨慎的压低了声音,对着一桌的学友道:“……易先生说当今太子杀人如麻,炼丹续命,助纣为虐,六亲不认,如果真是如此,太子若是登基,将是我等百姓的灾难啊……” “妖妃祸世,储君狠心,我大明的未来堪忧啊……” 一堆人摇头晃脑的品着茶,张尔蓁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说的可是朱祐樘?这就是舆论啊……这就是偏远地方对于京城对于皇宫的认识?舆论一向是可怕的,张尔蓁见识过前世里因为舆论负面新闻缠身而自杀的艺人,单听他们的言论,朱祐樘便是个不得人心的恶鬼。不要小看百姓的力量,庄子大人不还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张尔蓁还想继续听,小二已经送上一壶茶,还很殷勤的帮着三位倒上。张尔蓁看到小二利索的动作,刚要道谢时小二手一抖,温热的茶倒在了张尔蓁身上。小二忙不迭道歉,张尔蓁看着腿上的淡黄色茶渍陷入沉思。 “实在对不住客官,麻烦您随我来,小的带您去整理整理。” 游谷不满道:“倒个茶水都不会,致雅轩原来就是这样的……你还是下去换身衣裳吧,这么湿漉漉的容易得病。” 张尔蓁却摇头道:“换衣裳耽误时间,一会儿就干了,犯不着麻烦他们。”张尔蓁坚定的坐在椅子上不动弹,一旁的小二倒是先紧张上了,“客官您就随小的出来更换下吧,否则小的这心里实在不安啊,若是给掌柜的知道了,小的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尔蓁笑道:“你这伙计也是奇怪,我都不去了,你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这么依依不饶的,我只想安生待会儿,你下去吧。”张尔蓁看着小二犹豫的下去了,游谷也感到奇怪,问道:“这人那么多,他难道还能挨着给倒茶不成,我看他有问题。” “可不是,才上的高碎还是温的,瞧着就有古怪。”张尔蓁撩起袍子扇几下,湿哒哒的实在不舒坦。 “那咱们还等说书的出来吗,还是咱们去个别的地方?” “再等等吧。”张尔蓁继续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可隔壁的书生已经不再交谈,眼睁睁的看着下方屏障处摆着的桌椅,等着涵姑娘出来。 时间已到,大伙开始催促,平日准时的涵姑娘今儿怎么还不出来。大堂里外一片喧哗,突的又安静下来,张尔蓁看到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拿着一戒尺轻抬莲步上了说书台,女子眉清目秀,唇角带笑,眼波流转间原本躁动的环境慢慢安静下来,她细细的声音响彻整个致雅轩, “欢迎大家客至致雅轩,今儿咱们不讲实事,只讲故事……” 话音未落,台下一片唏嘘声,“咱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京城之事,涵姑娘这般不是欺负咱们吗?咱们不管,今儿不听故事。” “就是,咱们可都是大明朝的子民,知道些京城之事也未尝不可,涵姑娘这般藏着掖着未免不美,致雅轩不是一向胆大,如今怎么也害怕起来?” “涵姑娘别说那些故事啊,今儿只说京城,咱们当今圣上如今龙体如何,太子暴虐可有依据?去年太子才从西北大战蒙古小王子而归,这一下子就转了心性了?”还是有个理智的人。 围坐的这些人多是八卦的兴趣盎然之态,真正关心家国大事的看起来也没多少,三人成虎,人云亦云,看起来这致雅轩就是个假消息的散播地。张尔蓁最后看一眼下面一脸云淡风轻像的涵姑娘,站起来就要走,湘秀紧跟着也站起来,游谷也利索的站起来,“早就不想看了,这些人竟是胡扯。” “他们不仅是胡扯,还在造势,看起来是早有预谋。”张尔蓁抬脚要走,台下的涵姑娘已经开口道:“二楼的贵客请留步,既是熟人,咱们叙叙旧可好。”众人都在议论涵姑娘口里的这人是谁,张尔蓁已经拉着湘秀和游谷一矮身子钻入人群里。三人有着身高不高的优势,猫着腰走路也快,可倒霉的便是这是在二楼,三人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致雅轩,涵姑娘已经先挡在众人面前,她看着张尔蓁言笑晏晏:“姑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张尔蓁慢慢直起身子,没有看面前的姑娘,她只是看着一侧桌上冒着袅袅青烟的茶壶无所谓道:“好久不见,还是别见的好,都说无巧不成书,可有的时候,这个巧合总是人算胜过天算。今儿我忙,没空与你闲话家常,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张尔蓁绕过涵姑娘想走开,涵姑娘在她耳边轻声道:“姑娘以为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好容易等来了你,若是这般放你走了,他可不会轻易放过我。” 张尔蓁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沉思道:“所以我这是不请自来还是……你的守株待兔?” “姑娘确定要在这儿说吗?”涵姑娘示意周围人很多,湘秀已经先拦在她们二人中间,游谷看出端倪一脸严肃道:“果然这就不是什么好地方,明着是茶楼,背地里干些不地道的勾当,小爷我带出来的人自然要带回去,你想干什么?!” 张尔蓁学着涵姑娘的样子也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如月,别来无恙啊……” 如月僵硬着身子看张尔蓁,张尔蓁又道:“……不管你们想干什么,都跟我没关系,希望涵姑娘你……呵呵,能心愿得偿。” “你不跟我们走?”如月盯着她道。 张尔蓁摇摇头轻笑:“若是想走,何必等到今日。” “你可不要后悔!”如月水绿色的轻纱上下起伏,张尔蓁可以听到她愤怒的喘息。张尔蓁却不管许多,在游谷和湘秀的护送下很顺利的出了致雅轩。围观的人群早就不乐意,纷纷嚷道:“涵姑娘,今儿这书还说不说了?!” 如月硬是挤出笑容回复,“今儿不巧,怕是不能如各位的愿了” 青衣掌柜一脸愁容道:“要不要我派人把她拦下来,免得公子迁怒与你。” 如月阴沉道:“她走就走,公子那儿自有我去说。” 张尔蓁出了致雅轩才长舒一口气,回头再看致雅轩时才知道为何这里会这么奇怪,时间却不允许她再想这些,“走,咱们去县衙门口看看。” “你到处乱跑,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啊,咱们可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了。”游谷是个很精明的孩子,抱着一堆吃食一脸戒备的看着张尔蓁。刚才他很清楚的感觉到那个涵姑娘想要带走这位张姑娘的心思,他得看紧点,不能让人跑了。 “我想干什么?我自然只是想多多八卦一下我的太子夫君如今如何了。”张尔蓁说完便看见游谷睁大的眼睛里写满不可思议,湘秀也是直愣愣的看着她,张尔蓁笑道:“所以咱们该去哪里,县衙去不去?” “你是……你是太子妃啊!”游谷先是想大叫,又压抑住声音满脸兴奋,张尔蓁没时间跟他细说,也没心思跟他胡扯,催促着往前走。湘秀仍旧是直愣愣的看着张尔蓁,还险些撞在了行人身上,张尔蓁拉着她边走边道:“没什么可说的,你们也别这么同情可怜的看着我,我好好的吃喝,没什么值得可怜的。” 游谷轻咳一声道:“话是这么说,可你这身份……,所以你还想去县衙干嘛,看看太子何时登基?你还想着出去呐?” 张尔蓁瞪他一眼道:“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你一个小孩子,知道那些也没什么好处。” 县衙一般都在人群比较密集的大街上,找了一个人指路,没一会儿便看到了县衙,门前站着两个身配长刀的捕快,一侧立着一面鸣冤鼓,看起来冷清清的。 “瞧着没什么特别的。”张尔蓁嘀咕着,边往张贴告示的地儿走去。粗糙的告示榜上贴的都是陈年的旧消息,能看清楚的便是一张征兵告示,张尔蓁仔细瞅了会儿便凑到捕快身边问:“这位大哥,现在朝廷还招兵呐,不知道要去哪里打仗啊,看看我能不能去?” 高个子捕快不屑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矮小清秀的美男子一眼,粗哑着嗓子道:“朝廷打仗的,你凑什么热闹。滇南那地方,你这还没去,死在半路上都是可能的。” 张尔蓁听出端倪,熟练的又从袖口翻出一锭银子悄悄塞进捕快手里谄媚道:“大哥行行好,跟我讲讲呗,我呀别的兴趣没有,就对咱们打仗的事儿感兴趣。” 高个子捕快看一眼对面值守的同伴,两个人交换一下眼神,对着张尔蓁道:“你们跟我来。” 张尔蓁拉着湘秀和游谷跟上去,几人拐弯到了僻静的地方,高个子捕快颠着银子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一看你们就是外地人,最近套消息的都去致雅轩了,哥们许久不见银子了。” 张尔蓁继续谄媚道:“大哥到底是朝廷的人,知道的自然也可靠,致雅轩那些人怎么比得。你方才的意思是又要打仗了,这次是滇南那地儿?滇南那地儿圣上不是已经出兵围剿过了,如今又打起来了?” “瞧你知道的还挺多,不过二十多年前那场胜仗的确精彩,扬我大明朝威啊。不过……前阵子带兵去的是当今四皇子……,大约不是什么好兆头。” “哦?此话怎么说?” “听说……滇南那地儿起了瘴气,云雾缭绕的都是毒气,方圆千里无论人畜都死没了,还有人说……这是二十多年前被杀的瑶族人里活下来的孩子来报仇了,四皇子这一去,岂不是凶多吉少啊。” “又是毒气?怎么就说是瑶族人,他们会用蛊,难道也会用制造瘴气?” “这个谁知道,前阵儿还招人去滇南,这就是去送命的,谁想去啊。我还听说……”捕快一脸神秘道:“……原本是当今太子去的,临时换成了四皇子,大约太子知道这一趟凶多吉少啊,硬生生的把这颗山芋甩给了别人。” “……那这一趟确实挺凶险的,太子殿下不去也好,听说圣上龙体欠安,太子若是离了京城,可不就乱了套了。”张尔蓁一脸为国担忧的表情。 捕快睨了她一眼继续道:“京里近日事多,哪能是你这种人知道的。当今圣上子嗣又多,多的是贤明和善的,听说当今太子暴虐成性,便是做不成君主,也是天下百姓之福。听说郕王世子温和良善,待人极好,他若是……” 张尔蓁忍住想爆粗口的冲动,这个“听说”真是害人不浅! “太子几年前西南大战瓦剌,去年又大胜蒙古小王子,历朝历代都没有亲上战场的太子,这般贤明英勇的太子,怎么就……”张尔蓁很有艺术的顿住了话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捕快。 “这话啊,还得从前阵子没了的皇贵妃说起,不过这些话都是后话,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啊,只管吃好喝好,最大的快乐就是喝口小酒,那些个朝廷大事岂是咱们能够插得上手的。你小子也别起那些歪心思,别当什么兵了,有这俩银子还是攒着回去给自己娶房媳妇罢。”高个子捕快摇摇手准备要走,张尔蓁扯住他的袖口继续问:“大哥别急着走呀,瞧你说了这么会儿口渴了吧,小弟再孝敬大哥些口水钱,只希望大哥别吝啬,满足小弟的小心思啊。京城那么远,小弟如何能接触到那些,如今看来去当兵也不是好路子,烦请大哥指指,可有明路咱们去闯闯?” 捕快接过银子放进袖口,拍着张尔蓁的后背哈哈大笑:“大哥给你说句痛快话,如今想要豁出命去博富贵的,都投奔了郕王大军,据此地二十里的郊外大营,报上凤阳的名号,保准你成。” 张尔蓁被拍的龇牙咧嘴,高个子捕快再不多言,走远了,张尔蓁摸着心口喃喃自语:朱祐樘的处境越发不好,郕王世子收买民心这一招……实在是高!不行,她得写信告诉朱祐樘! 接下来,游谷便看见角落里的张尔蓁奋笔疾书,整整写了三页的信,然后小心翼翼的折好递过去,“……麻烦送到驿站,京城督察院张大人收。” “时候快到了,咱们得回去了。”游谷依依不舍的看着来往人群。 “不,咱们还有一个地方要去。”张尔蓁捏着钱袋子嘟囔着。 “哪儿?” “赶集!” 第71章 圣旨出乎意料 在金秋银秋焦急心慌的等待中,张尔蓁和湘秀带着满满几袋子东西出现在铁链下面。这一趟是满载而归,张尔蓁费力的把两个**袋绑到递下来的粗绳子上,指挥着金秋往上拉。湘秀卸下扛在肩膀上的佐料,绑在银秋的绳子上。金秋银秋边费力的往上拽着绳子,边佩服侧妃二人竟能把这些个东西带回来,实在是——太沉了。 几人忙活了好一会儿才全都拉上去。张尔蓁坐在火红色的毛绒地毯上呼呼喘着气,金秋上下仔细打量一遍,确认侧妃完好无损后才问道:“侧妃,你们真的出去了吗,游嬷嬷真的带你们出去了啊?您出去这些时候,真是担心死奴婢了。” 张尔蓁接过银秋递上来的水痛快的喝几口,擦着嘴巴道:“出去了一趟,也带回来不少东西,这些东西够咱们吃上好几个月了,等会儿你们去整理收拾出来,尤其是那些肉,可不能臭了,能腌的都给腌上,我买了不少盐回来。还有都小心些,不少罐子呢。” “侧妃您就……”金秋看一眼地道小声问:“……没机会逃走啊?” 张尔蓁在她脑袋上敲了下没好气道:“你们以为我不回来了?我跑什么,再说了我跑了你们怎么办,别想那些没用的,赶紧整理去。” “您若是真跑了,奴婢还高兴呢……”金秋只敢在心里想想,看到张尔蓁不想多提,金秋也不再问,喊着银秋和湘秀一齐费力的把地道封上,几人或是抬着或是扛着张尔蓁二人拉回来的东西出了房间,然后给房间上了几道大锁,钥匙仍旧在湘秀手里。 “今儿下午吃烧烤吧,东西也都新鲜,材料也足。”张尔蓁看见金秋费力的扯出一只油光水滑的大白羊,银秋龇牙咧嘴的捂着鼻子往外拽杀好的鱼,湘秀很淡定的倒拎着几只鸡爪子。其实张尔蓁很想弄几只活的养着,可游谷那小子硬是不同意,一边催着没时间了,一边念叨着:你们这几袋子能吃到明年了,我可不帮你们抬云云。然后满脸嫌弃的游谷自己也买了不少东西带回去,嘴里念念有词,嬷嬷大哥二哥三哥的等等,他当然没有帮张尔蓁抬东西,因为他自己的东西也很多,腾不出手来帮别人。 他们三个疯狂购物的样子,像极了过年的大采购活动。 提到烧烤,金秋银秋两个并不陌生,高兴的应一声开始准备起来,肉要洗干净切好腌上,菜要洗干净切好串上,还要准备木炭,这个得去厨房准备了,金秋跑进厨房,银秋继续收拾食材。张尔蓁搬来两个竹编椅子,拉着忙碌的湘秀过来坐下,笑道:“咱们俩今天辛苦,就让她们去忙吧,歇会儿歇会儿。” 湘秀犹豫了会儿,还是安稳的坐在椅子上,她疑惑的看向张尔蓁欲言又止,张尔蓁看着秋季的高空高远的云朵叹道:“今儿出去这一趟,也发生了不少事。我猜你想问什么,致雅轩……那个涵姑娘,之前是我的婢女……,从七岁上就跟了我,十三岁的时候跑了,如今在安徽看见她……,有些吃惊。” 湘秀听得很认真,她看出来张尔蓁眼底的落寞,她很难形容这种伤感,似乎在哀伤,哀伤中又透着淡淡的解脱。 “今儿瞧见她还活着,我心里也高兴,瞧着她如今也好,过得似乎……比我好。我大概也能猜到她如今的处境……,不过都是蝼蚁,在不同的屋檐下罢了。湘秀,我很高兴,她还活着……”张尔蓁轻声说着,慢慢笑着。力行的死她也耿耿于怀,如月逃跑之后她也尽心去找,事情变成如今这样子,冥冥之中总有一把推手促成这一切。张尔蓁的预感一向很准,她与如月还有很多纠葛,之后会走向哪一步……。张尔蓁这会儿想了很多种可能,但是她没想过一种可能,就是以前那个温顺和善的小姑娘,有朝一日会想要她的命。 湘秀是个寡淡薄情的性子,她没法开口安慰这个姑娘。湘秀鼓起很大的勇气抚上张尔蓁的手,无声的传递出一种力量和支持。感受到手中的温热,张尔蓁低下头看见湘秀粗糙的手背。那是一双农妇的手,不纤细也不洁白,常年的劳作早就改变了它初始的样子。张尔蓁幽幽的叹口气,“湘秀,谢谢你。” 湘秀无声的笑笑,边摇着头。 日落之前,金秋银秋都准备好了,属于风雅涧的秋日烧烤节拉开序幕。一身男装的张尔蓁撩起袖子翻着烤串,看着袅袅白烟飘出,耳边传来油滴在碳上的“滋滋”声,张尔蓁深吸了一口香气嘀咕着:“若是游谷那小子在就好了,他铁定爱吃这玩意儿,可惜可惜,他没有这口福。” 金秋银秋已经开吃,小嘴冒着油被辣椒和烟呛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初次接触这项活动的湘秀脸上先是震惊,然后变成了满足。她接过张尔蓁递来的肉串撸一口,然后很惬意的喝了一口今日带回来的女儿红,坐在椅子上有说不出的惬意。 “给我也来一点。”张尔蓁递过来一个小碗,湘秀很大气的给她倒满了酒,张尔蓁凑在鼻尖闻闻这淡淡的酒香,慢慢品着饮下,“真痛快!”再撸一串,这日子这么快活,天天忧愁那些个做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啊!张尔蓁又倒满了酒,和湘秀豪爽的碰了一杯,一饮而尽。唇角的酒顺着脸庞流进胸口,似乎又流进了心里,烫的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来呀,金秋,银秋,干杯,庆贺所有美好的东西,庆祝我们都还活着!”张尔蓁高高举起盛满酒的碗对着月亮嘀咕着:“马上就要中秋了,庆祝这多事的一年……” 湘秀放下酒杯,双手无意识的摸上自己的脸,手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她抬头看着黑幕下那轮皎洁的圆盘,似乎看见了许多年前的自己,也像这个姑娘般肆意,也像她这般洒脱。此时的自己,心里沉浸许久的激情和热血似乎渐渐苏醒,哪怕只有一会儿,她也很知足了。 “侧妃,您不能再喝了,您好像是喝多了,明早起来会很难受的。” “我啊,我好像是喝多了些……,金秋,你不知道我今儿看见谁了,金秋啊,你认识如月吗……她长大了,也长高了,瞧着也变漂亮了……,你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如月啊,明月啊……”还有朱祐樘,朱太子,我真高兴,你没去滇南……那里那么危险,你要是没命回来,我就要守寡了呢…… “侧妃,快放下杯子吧,您不能再喝了,奴婢知道您心情不好,咱们再想别的办法不好吗?” “谁说我心情不好,我心情美着呢,银秋,你也来喝一点,这酒真不错,错过了今晚,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能再痛快一回了……” 金秋银秋还是合力把张尔蓁送回到床上,银秋守在床边,金秋去园里寻湘秀,“你们今儿出去遇到事儿了吗,侧妃很少喝酒的,更不会喝这么多……” 金秋还没念叨完,湘秀笑着递上来一个空碗,然后倒上半碗酒,笑眯眯的示意金秋喝下去。难得见到这般快活的湘秀,金秋长叹一口气不再问,陪着喝了会儿,搀着脚步不稳的湘秀也送回了房间,“早知道这般,应该拦着侧妃不让出去的。”金秋嘀咕着又道,“如月如月……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呢……” 风雅涧又恢复了平静祥和,每日里哑巴公公来送饭,张尔蓁送他一个菜,看着哑巴公公笑着离开,张尔蓁招呼着院里的姑娘们过来吃饭,泡上一海碗的藕粉干果,炒上一个菜,配着哑巴公公送来的饭菜大快朵颐。如此反复几日后,张尔蓁划掉了日历上八月十四这一天,迎来了成化二十三年的中秋。 风雅涧的中秋节过得和乐安稳,京城的中秋这一日,病了许久的皇上起身上朝了。 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笔直的坐着,眉眼间俱是威严,若不是他眼底淤青发黑,唇瓣惨白无色,满朝大臣该是一片雀跃欢喜。事实是满朝大臣噤若寒蝉,没有一个开口的,都垂着脑袋往后缩减少存在感。上首站着一身同样明黄色的太子,太子后面是一身墨蓝色的郕王世子朱祐枷,在后面便是当今成年的皇子们。今儿是中秋,大殿里却毫无喜色,朱祐樘抬头看看皇上,与皇上四目相对,平静的眼眸垂下,心里冰凉一片。 “今日中秋,普天同庆,爱卿们可有收到朕送出的香饼啊?许久不见爱卿,今儿看见爱卿们身体依旧康健,朕心甚微。我大明朝繁荣依旧啊,现在……诸位爱卿可有事奏?”声音低沉,细听之下可闻其无力。 大殿一片寂静,不闻任何声响。 “太子可有事奏?” “回父皇,儿臣无事。”朱祐樘上前两步回道。 “世子,你可有事奏?” “皇上圣明,臣无本奏。”朱祐枷上前两步回道。 “嗯,很好……”皇上的脸上并无笑意,有些烦躁又有些颓然,而后挥手道:“……怀恩,宣旨吧……” 听到有旨要宣,大臣们纷纷低头交谈起来,都疑惑不解。朱祐樘又垂下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收在两侧,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朱祐枷余光看见太子唇角带笑,心下了然几分,不屑的勾了勾嘴角,听见身后几个皇子小声议论着, “父皇要说什么,会不会是废太子的事儿……” “四哥还在滇南,莫不是已经……” “是不是要先恭喜……” 下面乱的像赶大集,怀恩不缓不急的展开圣旨清清喉咙,大殿里静下来,大殿的每一个人都清楚的听见怀恩公公尖细的声音: 第72章 一代霸主陨落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太子祐樘、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入住文华殿,全权处理国事。朕之爱子,如顺糅胰。国顺家和,昌盛永安。为国盛永昌吉,朕已决,既封——四皇子朱祐杬为兴王,封地湖广安陆州;五皇子朱祐棆为岐王,封地德安;六皇子朱祐槟为益王,封地建昌府;七皇子朱祐楎为衡王,封地青州;八皇子朱祐枟为雍王,封地衡州。在京皇子享域优存,抚民爱子,行封地之礼。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齐呼万岁。 圣旨的内容出乎所有人意料,大臣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皇上已经被怀恩公公扶着走了。 朱祐樘朗声道:“各位大人,今日早朝结束,各位请回吧。” 万尚书怒目而视,看着太子云淡风轻的样子怒火喷涌,却奈何不得,而后一甩袖子大步离开。皇贵妃名下的嗣子是九皇子,还没被封王,他们还有希望! 五六七皇子皆是一脸喜色,能被封王前往封地,这对于没有野心的他们是最好的归宿。 八皇子朱祐枟阴沉沉的样子很吓人,大步出了大殿往后宫去。 朱祐枷悠哉道:“恭喜太子,守得云开。” “同喜同喜。”朱祐樘勾一勾唇角嘲讽笑着,也抬步离开了。 “呵呵。”朱祐枷看着朱祐樘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里一沉,没给他封地,一直把他留在京里,到底是太放心他,还是不放心他。 ………… 过完中秋,衣裳开始慢慢加厚,萧瑟的秋意越发浓重,张尔蓁心头的不安也越发浓烈。她担心是不是朱祐樘出事了?很久没有梦到他了…… 张尔蓁心头的不安一日更重一日,食之无味,夜不能寐,如此反复几日,终于在九月初九的凌晨,高墙想起了沉重的钟声, “咚……咚……咚……” “三下啊……三下……”张尔蓁朝着钟声的方向看去,除了昏暗,一丝亮光也无。 耳边传来的萧声,轻缓而流畅,这是开心的声音,张尔蓁却开心不起来。 她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金秋:“刚才是不是敲了三声?” “侧妃,是……是……三声……”金秋哆嗦着为侧妃披上衣裳。 “你知道那意为着什么吗?”张尔蓁拢了拢衣裳,抬头看着没有半颗星星的夜空。 “知道……是……是……” “是,皇帝驾崩了吧……”张尔蓁喃喃…… “是皇帝驾崩了……” 成化二十三年秋九月初九,一代君王陨落,终年四十一岁。先帝庙号宪宗,谥号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圣孝纯皇帝,葬于茂陵。明宪宗英明宽仁,平反于谦的冤案,任用贤明的大臣商辂等治国理政,英勇善战大战于滇南,在位初年颇有君王的风度。在世时时代风气清明,朝廷多名贤俊彦,宽免赋税、减省刑罚,为百姓称颂。 张尔蓁想到了她初初时对当今圣上的了解,那些刻进脑子里的东西翻涌而出,可是这个帝王,晚年确实这样的…… 张尔蓁心里念叨着,明宪宗一世英名,到底有没有毁在万贞儿手里…… 皇帝驾崩,高墙的生活如旧。 张尔蓁朝着京城的方向磕了几个头,烧了些纸钱,院里的人开始吃素。张尔蓁知道金秋银秋是高兴的,因为皇帝的驾崩意味着她们离走出高墙的日子又近了一步。可一天一天的等待中消磨了这种欢喜,直到成化二十三年的除夕到来,金秋银秋终于绝望的意识到,也许太子早就忘记她们了。 ………… 如果明宪宗还活着,这一年该是成化二十四年了。 年初一的中午,湘秀拉着张尔蓁进了房间,烧的滚热的地龙让屋里很暖和。湘秀伏在案边写道:“你想出去吗?” 张尔蓁抱着手炉坐在狐裘毛包围的贵妃椅上,偏着脑袋想了很久,“……天太冷了,不想出去了。” 湘秀不气馁的继续问:“你就不想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嗯……昨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外面的雪大概还没化,小孩子们堆雪人打雪仗的热情应该很高,外面应该挺热闹的。你也想玩儿,咱们也去玩会儿?” 湘秀瞪着张尔蓁好一会儿,张尔蓁在湘秀的怒目中败下阵来,无奈道:“今儿是过年呢,咱们就不能说点开心的事儿吗。” “如今京城里,到底谁做了皇帝,你就不想知道,你就不好奇?”湘秀问的很直白。 张尔蓁笑着问她:“我自然想太子顺利登基,就不知湘秀你想的是谁呢。” 湘秀恨铁不成钢,又写:“不管是谁,你真的就不好奇?太子若是登基了,为何不来接你,还是你们关系本就恶劣,他再不管你?” 张尔蓁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懒懒道:“都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了,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倒是湘秀你啊,希望谁当上皇帝呢?” 湘秀放下笔也坐下来,瞅着张尔蓁看了好一会儿无声的叹口气,张尔蓁脖子上围着毛茸茸的银白狐围脖,巴掌小脸隐在里面,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湘秀笑,好一会儿才道:“我有预感,你快要出去了。” 湘秀疑惑的看向她,张尔蓁幽幽道:“胡乱说的,算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咯。” 湘秀又拿起笔,慢慢研磨,下笔前挣扎犹豫了很久,“我若是能出去,定会带上你。” “嗯……,我知道,湘秀,先谢谢你啦。”张尔蓁有些无所谓的耷拉着两条腿搁在桌子上,湘秀有些同情的看着她,张尔蓁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金秋银秋和湘秀都可怜她,怜她年纪轻轻就要老死在这里,怜她已经被太子忘记。可她总不能以泪洗面,等待,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儿。至于偷偷溜出去?说她胆小也罢,说她谨慎也罢,若是再遇上如月,不管不顾的把她绑走了,朱祐樘若是找不到她了呢…… 张尔蓁知道湘秀想偷跑出去,可她不担心,地道上那张沉重的大床,湘秀一个人是抬不动的。 这个冬季过得很快,雪积雪化,萧声依旧。雪梅傲红,千树万树梨花开了一次又一次,渐渐滴答滴答的化为春水落在地上,土壤湿了一次又一次。枯枝渐渐染上绿意,冒出青嫩的绿叶包着粉嫩的花骨朵,萧声依旧,变得欢快起来的时候,已经三月了。 “金秋银秋,今儿能晒到太阳了,快把被子拿出来,要长毛了。”张尔蓁晃悠着躺在新编的竹椅上,脸上轻轻盖了面粉色轻纱,晒太阳还是要保护好面部皮肤,老了就不美了。 金秋银秋一人抱着两床厚实的棉被走的艰难,湘秀忙上前搭把手,把四床被子搭在竹竿上。金秋拿着一杆小竹竿边敲着被子边道:“这又春天了,侧妃,咱们要不要再扎个风筝放放,这几日瞅着风大了些,正是放风筝的好日子。” “放什么风筝啊,还是把去年弄回来的腊肉拿出来晒晒太阳吧。” “可是它们都长毛了啊,侧妃,要不就扔了吧。”银秋小心翼翼的看过去,张尔蓁没有答话,金秋轻推着银秋往屋里走,小声道:“侧妃让晒就晒,就你话多。” 银秋有些委屈,小声道:“每次都拿出来晒,再挂回去,也不吃,你说侧妃到底怎么了,会不会是……” 金秋狠狠瞪她一眼:“不准乱说,侧妃心情不好,你难道瞧不出来?” “我知道侧妃心情不好,金秋,这样下去侧妃要生病了怎么办,我昨儿叫侧妃的时候喊了好几声呢,她都没听见。” “唉——侧妃这是担心太子呢。”金秋边取下挂着的腊肉,边小声道:“……这天天没消息,兴许就是坏消息……” “金秋……,你说要是侧妃永远出不去了……” “别瞎说,要是给侧妃听见,又要乱想了。快干活吧,那边还有几条,也给我拿过来。” “哦。” 张尔蓁虽然蒙着脸,但是没塞住耳朵,金秋银秋的对话多少也听见一些。她舒适的伸伸腿,心里还是叹了一口气。她是担心京城里,可是比起先帝驾崩时心里的慌乱,这些日子心里反倒踏实起来。 踏实下来之后自己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可是风雅涧的氛围不是很好,整日里她们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这不好,还是一起打麻将吧,活跃活跃气氛。 “金秋,挂好腊肉之后把麻将牌拿出来,咱们再搓上几局。” 金秋愣愣的答应一声,挂好腊肉后去屋里抱着装麻将的盒子放在院里摆好,“没瞧见湘秀呢,奴婢去找找湘秀。” “嗯……”张尔蓁懒懒的应着,揭了面纱坐到桌子旁洗牌。这副麻将是年前做的,四个人刻木头块刻了好几天,然后张尔蓁擎笔写了一日,后又晾干三日。她们过年那阵儿打了几次,如今这麻将牌被磨得光滑顺手,张尔蓁边搓着边笑,顺手拿起一枚抛到中间大喊“红中”,声音洪亮,中气之足,吓得不远处还在整理腊肉的银秋一嘚瑟,银秋抚着胸口叹道:“侧妃果然有些……,要不夜里偷偷给还还魂吧……” 第73章 两年 张尔蓁自己摸麻将摸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金秋和湘秀,又喊银秋过去看看。等了两刻钟,金秋和银秋一脸惊慌的跑过来,金秋迟疑道:“侧妃,湘秀好像是……出去了。奴婢们找了院里所有地方也没瞧见她。” “哦?她从哪儿出去的?”张尔蓁继续摸牌。 “……奴婢没找见她,猜测她兴许是出去了。” “大门那儿关着呢她没银子打点,这墙那么高她也爬不上去,湘秀怕是在哪儿睡着了,她出不去的,不必惊慌。”张尔蓁还在悠然摸着牌,有些遗憾地想着:三缺一啊,看来今儿是打不成了。 傍晚用饭时,湘秀果然准时出现,看起来有些虚弱,两手心通红,微微喘着粗气,衣裳下摆还裂了一道口子,上面布着灰尘。很明显,湘秀这是去了那间房子,也许还爬了床底。 张尔蓁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嚼着,“还是安生呆着吧,如果这地方真能那么容易出去,何至于会拦着你这么些年。” 湘秀抬头看一眼张尔蓁,有些不服气,又有些愤懑。 “你们都觉得我不着急也不心急,这话说也没错,急啊,只能让我们上火,眼瞅着春天过去了,夏季上火可不好过。”张尔蓁叹口气。 湘秀仍旧不服气,沾着水在桌子上比划“新皇帝”,然后一脸疑惑的看向张尔蓁。 “我也不知道,别以为我故意瞒着你啊。”张尔蓁仰着脖子长叹一声:“这兴许就是命,也说不准呢。” 湘秀端着饭呆愣愣的看着,神情渐渐平静下来。 日子还得过,张尔蓁悠悠哉哉,金秋银秋也不再伸着脖子盼,该干什么干什么,湘秀仍旧是除草打扫的,日子过得平淡,也快。接着风雅涧迎来了人数最多的春季,接着迎来了夏天,然后张尔蓁举办了一场晚会,庆祝她们来到凤阳一周年。张尔蓁取出最后一坛酒,小心翼翼的倒满四个小酒杯,“来,干杯,一周年快乐!”酒不够了,不知道能不能自己酿点出来,没尝试过,下次试试。 金秋端着酒杯啜一口,“一年了啊,过得真快。” “可不是,我总结一下,咱们最近过于懈怠,瞧这院里的草都露出脑袋了。明个要把菜园子整理整理,把冬季的衣裳封进箱子去,这几日天热虫子也多,采点薄荷叶子到处插点清新清新空气。还有厨房里那些腊肉啊……还得拿出来晾凉,把那些个毛毛晒掉,还有……让我想想,最近清闲惯了,有不少事要做呢……”张尔蓁掰着手指头一点点念叨,最后又感慨道:“感觉自己这会儿倒像个老嬷嬷,啰嗦的很。” 银秋忙道:“侧妃说的这些,奴婢都没想到呢,侧妃越来越细致悉心了,这些小事还劳您挂在心里,都是奴婢做事不周全。” 金秋也点头附和,张尔蓁哈哈大笑,“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啊……,陶潜陶大人向往的生活,硬是被我给赶上了……”张尔蓁举起酒杯对着湘秀,“这一年多谢湘秀的照顾,我先干为敬。”然后一扬脖子喝干了,湘秀慢慢的品着酒,似乎喝着天底下最美味的甘泉,然后舔舔干涩的嘴唇,看着张尔蓁,又伸手指指自己的脖子,眼神充满眷恋。 张尔蓁冷不丁的蹦出来“你是被人在酒里下了毒,才变成如今这样子?” 湘秀点头,又指指身下,张尔蓁了然,“也是因为她?还好还好,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张尔蓁很愉悦的摆摆手,看起来心情极好。 “不管我是嬷嬷也好,陶大人也罢,这一年过得充实,也是亏得你们陪着,以后……咱们继续有酒一起饮!” 金秋银秋眼角闪着泪花连连点头,湘秀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嘲讽,慢慢将酒倒在了地上,祭奠死去的皇贵妃,也是庆祝皇贵妃的死去。 张尔蓁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年份呢……,不过,仍旧是大明朝罢了,这便宜,外人可夺不走。” 湘秀点头表示赞同,大明朝,只要是朱姓当皇帝,就好。 张尔蓁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灌下去,抬头的瞬间有些恍惚,墙角的宫灯啊,今儿夜里你可真刺眼,刺的我眼角疼…… 金秋银秋扶着醉倒的蓁侧妃回到了床上,伺候宽衣后才退下去。迷迷糊糊的张尔蓁嘟囔着:朱祐樘你就是个骗子,说好一年来接我的,你人呢……你人呢,你个大骗子…… 这夜,许久没做梦的张尔蓁又回到了前世,依旧是车水马龙,仍然是高楼大厦,场景也熟悉,是遇见朱祐樘的那个大厦门口。瞧瞧,朱祐樘在干嘛呢,一手举着一束色彩艳丽挂着金边的玫瑰花,一手小心呵护着踩着尖头高跟鞋的女子?女人脸上一副巨大的墨镜遮住大半张面容,张尔蓁还是认出她来。原来长大后的如月,穿着现代衣裳是这个样子…… 可是朱祐樘,你为什么会离她那么近? 为什么对着如月笑得那般开心? 他们就这样在张尔蓁身边走过,呆滞的张尔蓁清楚的听见朱祐樘的声音,“……子涵,你先回去休息,我这边忙完了就去找你。可别乱走……,若是再走丢了要怎么办……” “……人家不会那么笨的,你就放心了……” 两人坐上车走了,张尔蓁还想掐醒自己,这是什么?是梦吗?这是什么荒诞离奇的梦,那个被她救下的叫如月的小姑娘,竟然成了朱祐樘的新欢? 张尔蓁还是颤巍巍的举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然后移着摸到了自己的脸,“这太离谱了……,不对啊……”她使劲掐着自己,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再使劲……,再使点劲…… “啊——!”张尔蓁惊醒的时候依旧是夜里,她看了一眼墙角的沙漏,丑时啊,才丑时……,睡前的酒让她有些头疼,有些嫌弃自己浑身的酒味,张尔蓁还是顺着昏暗的灯光找了件衣裳换掉,神清气爽的躺回床上,睁着眼睛开始发呆。 她想可以开始考虑日后的生活了,若是……朱祐樘真的不再来找她,她真要在这高墙里过一辈子吗? 她有银子,有出路,可以逃走的不是吗,找个偏僻的小地方置上几亩田地,过上小地主婆的日子是多么令人期待。张尔蓁的双眸在夜里闪闪发光,她一眨眼睛,泪水还是顺着眼角顺着脸庞留下来,又顺着流进床上,她嘀咕着“我真的可以这样过一辈子,然后找个老实的庄稼汉子嫁了,生一个可爱的宝宝,这一辈子也就没白活啊……上辈子死的时候可是赤条条一个人……”眼泪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流,张尔蓁又喃喃“可是为什么我不愿意那么做呢……,我在想什么……,说到底我还是很虚伪,我眷恋那个地方是吗……可是,他如今又在哪儿,是不是已经彩蝶成群,早就忘记我了……,一年了,过得可真快……张尔蓁,你是个废物……” “张尔蓁啊张尔蓁,你个没出息的。”张尔蓁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枕头里,沙哑的声音传出来,“不过是一个男人,有什么值得伤心的。不过……还是……再等等吧,你要相信自己的眼光……要相信自己的眼光……” 风雅涧的生活一如平常,四人抱成一团的孤寂日子平顺无波。接着是夏季,秋季,又是一个中秋。然后便下了第一场雪,张尔蓁裹着厚实的毛裘看着雪花慢慢落下来,吩咐金秋准备地龙和手炉,这个冬天怕是很冷。 “侧妃,咱们可早就准备好了,上次哑巴公公送来的松木碳很多,都堆在厨房里,够咱们用一整个冬天呢。” 张尔蓁看向笑眯眯的银秋,指着她不满道:“知道下雪了还不多穿点衣裳,要是冻着了,不还是自己受着。” “是是,奴婢这就去添衣裳。侧妃您说今年冬天会特别冷?” “今年雪来的早,瞧着这第一场雪下的又急又密,今年冬季怕是不好过呢。”张尔蓁伸手接过几片雪花,它们静静的落在手掌上,清晰可见的六角菱形慢慢的融化了,张尔蓁叹口气道:“怕是又要冻死人了。” “这才十一月呢,就下雪,确实有点怪,看这天阴沉的吓人,侧妃还是赶紧回去暖和着吧,您一向怕冷,更不敢冻着了。” 张尔蓁点点头,跟着银秋回了屋子。屋子虽然点了几盏灯,仍旧有些阴暗,什么样的天气最适合睡觉和感伤?自然是阴雨天和下雪天。张尔蓁卸下大氅,坐在案边上开始研磨,旧的日历本已经用完了,这新的也用了大半,今儿是十一月十一,雪…… 在风雅涧的第二个除夕依旧是去年的样子,不过酒换成了荷花酒,这是张尔蓁指挥着院里的人酿的,喝着微甜,更像是饮料似的,也算半个成功了。饭桌上还有惯例的一只烧鸡,四人谁也没有动它,那只整齐的鸡就跪在盘子里,胖胖的身子油光满面的。张尔蓁看了它好一会儿才举着筷子插进去,“吃了它,才是它最大的价值。” 湘秀默默喝着酒,眼睁睁的看着那只烧鸡被张尔蓁大卸八块。她接过张尔蓁递过来的一只大鸡腿,毫不留情的咬了一口,真香! 除夕之后大雪连下三日,风雅涧的雪已经一尺厚,张尔蓁边指挥着撒盐,边看着低沉的天空嘟囔,“瞧这样子,怕是还要下,今年的百姓要遭殃了。” “如今不知是个什么情况,新皇怕是日子也不好过呢,才登基便遇到这样的灾难……”银秋话还没说完便被金秋打断,“咱们这院里雪可真多,侧妃,您要不要看雪人,奴婢这就给您堆一个。” 张尔蓁笑着攒起一个雪球抛向半空,看着雪球落地“啪”的一声碎掉,“要堆就堆个大的,还要给它穿上红衣裳,最红最艳丽的那种。” “得嘞!”金秋大叫一声,拉着银秋去找红色的衣裳。 湘秀还在扫地,慢悠悠的一下接着一下。 张尔蓁问她:“你希望新皇是哪个呢,你说这大雪会不会让新皇焦头烂额起来?” 湘秀顿了一下,握着扫帚开始在雪地上滑,“郕”,张尔蓁才看清楚,湘秀一扫,整个字都模糊掉。 “原来你是他家的人……”张尔蓁嘀咕着,又笑道:“今儿这雪下得足,若是不玩玩确实可惜了,等会儿一起来堆个雪人?看看,你才扫过的地儿又落上雪了。” 湘秀很顺从的把扫帚竖在墙角,从旁边粗枝上捧上一手雪,直到雪凉的手微微发麻才把它们丢掉,张尔蓁笑她:“玩雪可不是这样玩的,除了堆雪人打雪仗,还可以做个雪洞垒个雪屋……哦,对了,下雪与火锅最配了,咱们今儿吃火锅好了,这鬼天气冷的很,突然想吃个全是素菜的素火锅了……”那是因为没肉啊,没肉。 湘秀把手揣进怀里逃跑了,背影很欢快。张尔蓁也学着她抓一把雪握在手里,直到很久之后才放开,手麻麻的,却很痛快,那一瞬间脑袋里什么也没有,空空的。 大雪停了一日后又开始下,这个冬天过得很漫长,滴答滴答化雪的声音直到三月底。四月初,张尔蓁终于脱下了宽厚的大氅,换上了春装,看着枝头又吐蕊的花朵,张尔蓁懵懵的想着,这一年,她十七岁了吧…… 哑巴公公蹒跚的身影没有再出现,代替他的是个稍微年轻点的哑巴,张尔蓁问他老公公哪去了,这个看起来很强壮的汉子公公竟然哭出来,胡乱比划着,张尔蓁看懂了,哑巴公公没了,死在了这个冬天。 夜里,张尔蓁在院里烧起了纸钱,轻盈的圆形方孔纸片在空中飘荡,哀乐是现成的,远处的萧声依旧雷打不动的响着,张尔蓁看着火光念叨着:愿你天堂好走,下辈子投个好胎。 “湘秀,吹箫的是谁,你认识吗?”萧声越发凄厉,像要刺破长空的利剑,钻进耳朵里更像是一只挠人的黑手,张尔蓁捂着胸口坐了好一会儿,才轻喘着气问一脸哀戚的湘秀。 湘秀盯着火光出神,似是没听见张尔蓁的话。张尔蓁伸着手在她面前晃晃,湘秀才似是一惊的回神冲着张尔蓁笑,张尔蓁也不再问,既然她不想说,自己也不能掰开她的嘴巴得知真相。 第74章 猝不及防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风雅涧一如平常,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张尔蓁看着日历,今日是六月初六,通俗的说法便是过半年了,这说明今年已经过去一半了,是该庆祝庆祝。风雅涧的庆祝很简单,菜并不能多丰富,也没有鸡鸭鱼肉的摆桌子,张尔蓁取出荷花酒倒满了四个大碗,四人像是桃园三结义般的豪爽,一饮而尽。 “不知今夕是何夕,好歹知道今日是何日,下半年的目标是不生病,开心!” “是!”银秋很响亮的应着,金秋迟疑着开口:“……上次侧妃你们出去带回来的东西都用完了,咱们要不要再出去置办点啊?” 湘秀忙从怀里翻出钥匙作势就要往那个房间去,张尔蓁知道若不是那个房间的机关太沉,湘秀一个人压根抬不动,兴许她早都出去了。可是张尔蓁还是摇着头;“东西没有了便没有了,我有预感,最近有事发生,咱们还是别出去惹事,万一有麻烦就糟糕了。况且今年的雪灾严重,外面说不准是个什么光景……” “侧妃,您最近怎么越发谨慎起来?咱们还能有什么事啊。”银秋嘀咕着。 “再过几日吧,再等等……”张尔蓁又给自己倒满了酒,轻轻啜一口,看着浑浊的液体印出自己瘦削的脸,张尔蓁闭上眼睛,急什么,不要着急。 六月初九这日,似乎一切如常。清晨,金秋银秋忙着整理打扫,湘秀还是举着扫把扫着角落的枯叶,张尔蓁伏在案边写着昨日的生活。然后风雅涧的大门被打开了,不是吃饭的时候,开门的只可能是一个人。满脸胡须的曹顺曹大人带着一队人马走进来,看起来很激动,他径直走进来,寻到张尔蓁,撑开手中的明黄圣旨,“蓁侧妃接旨——” 张尔蓁跪在第一位,后面跟着金秋银秋,湘秀跪在最后面,曹顺的声音中掩饰不住的欣喜,张尔蓁没有听清楚前面说什么,她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还不接旨?”曹大人提醒着。 张尔蓁犹如在梦里,颤巍巍的举手接过圣旨问道:“这圣旨是谁下的?” “能下圣旨的自然只有皇上一人,别人若是假传圣旨,那是不想要脑袋了。行了,你赶紧收拾收拾,随着老曹进京去吧。脱你的福啊,老曹也能进京了。” “当今圣上是谁?”张尔蓁问的很平静。 “哦,你还不知道呢,如今是弘治二年,在位的皇上就是先帝的三皇子呐,哈哈。” “哦,原来如此……”张尔蓁叩头,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太好了……朱祐樘,活着呢…… 圣旨到的急,曹大人也是清晨收到的,这会儿更有许多事情准备,他要离开凤阳一阵子,京城来的黄磊代替他守着高墙。两个大汉相见皆是唏嘘,两年前黄磊送人来,两年后曹顺送人走。 金秋银秋开始收拾行李,两个人的手都是颤抖着,她们以为再也出不去了,可是惊喜来的猝不及防。张尔蓁收拾了这两年的两本厚厚的日历,还有地道里带出来的有着三道金锁的盒子,其余也没什么值得带走了,不,兴许还有…… “湘秀,我带你出去罢。” 湘秀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会跟着新皇的侧妃出这高墙,原本该是多么欢快的一件事啊,她在这里呆了九年了,做梦都是想出去。那日曹顺的话又一次将她打入地狱,太子登基,意味着郕王一派失败了,若是在争位的过程中失败了,后果可想而知。 湘秀觉得自己很胆小,她原本急切的想要出去,可机会来的时候,她又退缩了,她摇摇头,然后回了自己房间。 张尔蓁将日历本小心的放进盒子里,对着金秋道:“去问问湘秀有什么要带走的吗,一起收拾收拾吧。” “可是湘秀不是不想走吗?”金秋手下不停的忙活着。 “你再去问问罢,还有……问问那个吹箫的是谁,若是她还不说,就算了……若是她想带走,就一同带着。” “奴婢这就去看看。”金秋飞奔着去寻湘秀,张尔蓁坐在案边慢慢研磨,笔头抵着下巴沉思了会儿写道:“游嬷嬷亲启:有缘能见,吾此归京,不能道别,然心念之感之,谢嬷嬷一时之恩,尔蓁即行,京城一见,珍重,拜别。”然后擎着笔放在端砚台上磨着笔头,重复几次才作罢。 “侧妃,咱们的麻将牌还要不要带着啊?”银秋咋咋呼呼的。 “嗯……带上吧,路上兴许还能抹上两把。” “侧妃,咱们园里的菜刚刚长出来,咱们吃不到了呢……” “吃不到了啊……那也没办法。” “侧妃,您喜欢的那件银狐大氅还带着吗?” “那个不带了,原本就不是咱们的东西……” “侧妃,还有咱们酿的酒,还有好几罐子呢……” “银秋啊,你是不是不想走?” 银秋哽咽道:“侧妃,咱们回京后,是不是就没有这般安稳的日子了?”那些尔虞我诈,那些惊心动魄,让习惯了安详舒适的银秋惶恐又害怕。 “哭什么,若是日子仍旧不好过,我就带着你们走,咱们再也不回来了。”张尔蓁慢悠悠的吹干了墨迹,又慢悠悠的把它折好,“别哭了,什么样的苦难都过来了,如今兴许就是出去享福的呢。” “……侧妃,奴婢也高兴太子……哦不,圣上还挂念着您,奴婢只是想到以前的日子……比不上咱们在这儿,虽然吃的不好,但是奴婢是真的开心……” “人若是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啊,便是茅屋瓦舍也觉得幸福。这一晃眼两年了,也该回去了。”张尔蓁站起来,“你去寻湘秀拿钥匙,我要去地道送个东西。” “侧妃等着,奴婢这就去。”银秋一溜烟跑出去了,诺大的屋子只剩下张尔蓁,她一点点摸着躺过的贵妃椅,用过饭的楠木桌,插过花的双耳银丝珐琅白瓶,床边小几,还有夜里惊醒时陪着她的金底小烛台,她曾无数次想过,若是朱祐樘真的不来找她了,她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吗?不,她不会的,她要出去,寻个僻静的乡村,做个休闲的人。什么朱祐樘,什么皇宫,什么京城,甚至是张家,都与她再也没什么关系。如今朱祐樘派人来接她了,她心里是欢喜的,她还是想回去,看看朱祐樘身子是不是好了,看看他拼命打下来的江山在他手里渐渐富强起来, “该回去了,这两年……我过得很快乐,谢谢你们……” 湘秀还在犹豫,银秋拿回来钥匙,张尔蓁拉着金秋银秋去了那间屋子,费力的打开了地道,张尔蓁怀里揣着信进去,“你们先去收拾,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很娴熟的踩上了铁梯子,下到地面后,张尔蓁一路小跑。水晶棺仍然静静放着,里面没有先帝的任何东西,那口金丝楠木棺材依旧,万贞儿的衣裳布满了一层灰尘,看样子先帝驾崩后这里没有被动过。 “听说你要走了,怎么还有时间到这儿来。”游谷从耳室里钻出来,有些不满的盯着张尔蓁。 张尔蓁将信递给他,“我就要走了,这有封信谢谢嬷嬷,你帮我转交给她。” 游谷甩甩信封,看着张尔蓁的目光中带着期盼,“嬷嬷说我若是能见着你,就让我跟着你走,你可愿意带着我?” 张尔蓁看看满室的蜡烛,又低头看看游谷闪烁的大眼睛笑道:“嬷嬷不想让你跟着我进京,只是……你若是能说服她,我可以带上你。” “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张尔蓁最后看一眼这宽敞的墓室,转头走进地道:“下午我就要走了,你若是也走,便在高墙大门那儿等我。” “你说话算数啊!”游谷大声喊着,直到看不见张尔蓁的身影才开启机关钻出去了。他也要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想回来了。 张尔蓁出来的时候,金秋银秋已经收拾完毕,湘秀背着个小包袱坐在游廊上愣愣的盯着树梢发呆。 “湘秀要跟着去京里,还有吹箫的那个……湘秀不说,咱们不必管了。”金秋拖着一个大木箱子到了院子里,又把一个小的堆在上面,只等着曹大人带人来的时候给收拾装上车。 “最后打扫打扫吧,咱们来的时候什么样儿,走的时候就该是什么样。”张尔蓁走到湘秀边上,问道:“想好了,吹箫的那个……真不管了?” 湘秀先是没有反应,好一会儿才点点头,抓过张尔蓁手,在上面写道:“谢谢。” 张尔蓁笑着收回手,“我特别相信缘分,咱们能遇见,便是命中注定的,你的谢谢,我收下了。” 曹大人很准时,带着一队人马驮着蓁侧妃的行李出了风雅涧,她们离开后,风雅涧便没有一个人了。 和来时一样,出了风雅涧的大门,出了第二道厚重的城门,又出了第一道高高的城门,真真切切的站在了凤阳高墙的门口,张尔蓁深呼一口气,转头看见背着小包袱站在墙角的游谷。她冲着游谷招招手,游谷跑过来,仰着脖子道:“嬷嬷让我跟着你了。” “嗯,已经知道了。”张尔蓁笑眯眯指着前面的马车,“你是坐马车,还是想自己骑马?” “我是男人,要骑马的。” “哈哈,好小子,就跟着老曹吧,侧妃,咱们启程吧。”曹顺更是迫不及待。 “好,启程吧。”张尔蓁最后看一眼**肃穆的高墙,撩起裙摆上了马车。来的时候是个油布小马车,回去的时候是这般华丽精致的软布高枕。 “金秋,来的时候孙公子送的那些个抱枕还有吗?” “那些个早都仍了,侧妃,您提那个做什么?” “扔了就扔了吧,突然想起来了。”张尔蓁脑袋倚在车壁上一摆一摆的,有些怅然道:“你们说咱们回去后,还能看见多少熟人?” 金秋银秋两人面面相觑,金秋道:“侧妃,您别伤心,咱们再走几日,就可以到京城了,到时候,不就都知道了吗。” “嗯……,你说的也对,我这是近乡情怯?”张尔蓁自嘲的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湘秀紧紧抱着小包袱靠在角落里,说到近乡情怯,她更是抑制不住的发抖,离开京城时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如今的自己,粗俗沧桑,像个乡间农妇。 第75章 道别一 “侧妃,今儿夜里需要你委屈一晚,咱们这荒郊野岭的没地方借宿,就歇在马车里吧。”曹大人粗犷的声音传过来,随着递上来是个盘子,里面装着四个雪白的大馒头,曹顺歉疚道:“老曹没出过安徽,不知道这里老远竟然连个村子都没有,方圆十里都荒凉的很,晚上也不好赶路,只得就地休息了。” 金秋接过盘子,张尔蓁拿过一个边咬着边下车来。队伍已经生好了火,士兵们或是架着大铁锅烧水,或是擎着长枪巡逻,一点不放松。 “听老黄说你们来的时候遇到了土匪强盗,这还了得!老曹得保证把侧妃安然无恙的送到京城去,哪个不长眼的敢来,老曹先挖了他的眼!呵呵,你先吃你先吃,弟兄们烧着水呢,等会儿就可以喝口热的了。”曹大人说完顺势拎着想要凑上来讲话的游谷走开,张尔蓁还可以听到游谷的挣扎,“你轻点,轻点啊”“轻什么轻,瞧你身子骨弱的,还是不是个爷们!” 张尔蓁倚在马车辕上,边嚼着馒头边道,“金秋银秋你们也都下来走走,老是窝在里边不动弹,身体可吃不消,僵硬的难受。” 金秋几人相继钻出马车,围在一起啃着馒头,银秋嘟囔着:“这曹大人也是,连块咸菜都不给咱们,干吃这个,都比不上咱们在风雅涧的时候。” 火堆旁的士兵们也都在啃馒头,一个一个眼巴巴的看着锅里的水有没有烧开。张尔蓁笑道,“他们都能吃,咱们就吃不得,我记得咱们来的时候带了些自己腌的咸菜疙瘩,你去吃那玩意儿去。” 银秋讪讪道:“奴婢随口乱说的,奴婢吃着这馒头也香。” 张尔蓁还待说话,那边就传来游谷的大声叫唤,“这水有问题,这水有问题,这水不能喝!这水有问题!” “你小子说的真的?这水怎么了,好容易烧开了,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呢。” “你们闻闻,这水是不是有股味儿,我以前闻过这味,像是**之类的,我刚才还抿了一口,就觉得眩晕头疼,这水肯定有问题!”游谷端着一碗水咋呼。 “这水怎么来的?” “那边河里打来的。” 火堆旁边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队伍一下慌乱起来,曹顺带着几人往河边走去,剩下的几人把马车团团围起来,面白无须的年轻守卫对着张尔蓁道:“您要不要先进去车里坐着,外面危险,省的出事。” 张尔蓁看见曹顺一行人走远,消失在漆黑的小道里。留下的人约十几个,将马车围的水泄不通,金秋银秋紧紧挨着张尔蓁,张尔蓁也觉得马车里安全,便钻了进去。不知道是不是土匪,总觉得有些古怪。 “侧妃,咱们不会那么倒霉,又遇到山贼吧?”银秋靠过来小声道。 “今年雪灾,说不准山贼更多了。”金秋分析的很有道理。 张尔蓁点点头,“如果真是山贼,大约还是打不过我们,咱们这次人多。”话音才落,外面一阵窸窣,张尔蓁撩起帘子看时,方才围了一圈的守卫们齐齐倒下,身子交叠着摔在地上。没有挣扎声,没有打斗声,他们甚至来不及呼叫便浑身无力的倒下。黑暗里缓缓走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黑幕下看不清楚他的脸,长发纷飞,狭长的双眸带着笑意。 很奇怪,张尔蓁看不清楚他的脸,却认出他的眼睛,“弋千,弋千,是你?” 弋千在马车前站定,勾勾手指笑道;“好久不见。你是出来说呢,还是就打算这样跟我谈?” 张尔蓁毫不犹豫的抬脚下马车,金秋银秋还没来得及阻拦,张尔蓁道:“一个老朋友,你们在车里呆着,哪儿都别去。”没等她们答复,张尔蓁已经走到弋千身边,离得近了才看清弋千那张妖孽帅气的脸蛋,“三年不见,丰采依旧啊。” “啧啧,我若是不来找你,白云妹妹是不是就打算一路北上,从此忘掉哥哥我,开心的去那个华丽的牢笼做个金丝雀啊。”弋千边说着边抬眼看向马车,张尔蓁很清楚的看见他眼底的不耐,怕弋千再对金秋她们用药,张尔蓁扯着弋千的长袍往一边走:“有事咱们这里说,别动不动就撒**的,这几年你跟着房老先生,就学了这些本事?” 弋千由着张尔蓁拉过去,不屑道:“若不是她们老瞪我,我还不至于对女人下手。上次致雅轩里如月留你,你为什么非要走。你就是不听我的,他根本护不住你,把你送到这破地方来,你来了,要接你走,你就去。早知当初,你还不如跟着我去滇南,如今自然快活。” 张尔蓁斜睨了弋千一眼,往后退两步离他远一些道:“所以你就到处败坏他的名声,说他残虐嗜血,暴虐成性,不堪为皇?你明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般信口雌黄胡言乱语,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哼!信口雌黄?胡言乱语?我处处帮你,你竟然这般诋毁我。”弋千的语气变得生硬,“他有什么好,便是如今当了皇帝,就能对你一心一意?张尔蓁,你是不是傻了,还是疯了,你想想古往今来,历史上的皇帝后宫是怎么样的,多的是尔虞我诈,多的是明刀暗箭!你是个女人,自然比我更清楚!你如今进京,便是他朱祐樘后宫佳丽三千中的那一个!你能甘心?!和那么多的女人分一个男人,你愿意!” 张尔蓁垂着小脑袋不看弋千,有些闷闷道:“那些后宫大戏我自然看过不少的,若真是要宫斗,也不见得会输……” 弋千气结,咬牙切齿道:“你就非要回去,一定要回去?!他到底有什么好,你连自由都不要了。” “……可是我要见见他,我想见他。”看着弋千义愤填膺的样子,张尔蓁有些出神,又有些心酸,她道:“你不了解他,就没有资格去评价他。” “我不了解他,你就了解他?你了解他你知道这些年他做了什么?!朱祐杬死在了滇南,就和朱祐樘没有关系?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还……” “他谁都放过,谁又来放过他?!你不是他,不知道十几年二十年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你这时候来跟我说善良讲仁慈,弋千,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开的珍宝阁就没有那些腌躜事?!你帮着万家的时候就没有祸害过一个人?!他若是谁都放过,若是手上不占人命,那绝不可能!弋千,别说我心狠,你去滇南寻房老先生,好生的过也就罢了,为何非要来找我,要带我走。” 弋千手握成拳抵在张尔蓁一侧,咬牙切齿道:“是!我赚了黑心钱,也背了人命,但自从认识你,我可就没做些那些恶心事!我开始寻找咱们回去的办法,我去了西北,也去了西南,披星戴月的从滇南过来,你就这样对我!白云妹妹,你为什么不想回去?舍不得这里的人,还是舍不得这里的富贵。蓁蓁,房老先生已经找到了办法,可以送咱们回去。回去我们的世界,那个世界才适合你!” 张尔蓁喃喃,“还真的可以回去?” “那是自然!我们的到来便说明很多东西超出了科学能解释的范畴,是玄幻,是空洞!房老先生钻研了四十年,终于在滇南找到了方法,蓁蓁,你就不高兴?咱们可以一起回去,这儿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你跟我走,你跟我走!”弋千要来拉张尔蓁的手,张尔蓁惊恐的后退两步,“你们在滇南找到了时间的空洞?或者……滇南那些瘴气跟你们有关系?弋千,死了那么多人也跟你们有关系?” 弋千不语,许久才道:“你很聪明,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清楚,我不瞒你。那些人……我给了他们银子的,要他们住的远点,他们不愿意,他们还拿着那些长矛长枪的对着我们,他们的死怨不得旁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很明显……” “弋千!这里是大明朝!你把前世那些冷血的房地产流程搬到这里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因为他们不愿意离开久居的故土,所以他们就活该去死吗!为了能回去,你就这般枉顾他们的性命,你刚才说朱祐樘残忍,你又如何不残忍!你比他残忍的多!你手上沾到了那么多鲜血,就不可怕吗!”张尔蓁颤抖地指着弋千,大大的双眸擎满泪水:“你开致雅轩,讲书毁朱祐樘的名声,还帮助郕王世子招兵买马与朱祐樘为敌,散布朱祐樘不堪为王的谣言,置他的功劳不顾!在滇南害死多条人命,这般惨痛的代价,你如今要我若无其事的跟着离开,就两眼一闭,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去走那条布满尸体的归家路?弋千,我没那么狠,我做不到!你走,不管是回哪里,你走吧,你走罢。” 弋千的表情开始变得狰狞,一双大手狠狠拽过张尔蓁拖到自己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狠狠道:“你现在怕我是不是,张尔蓁,你这个傻子!我害谁,也不会害你!你别怕我,我要带着你回去,回去我们的世界,这儿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 张尔蓁使劲挣扎也没有挣开,她迎着弋千嗜血的双眸,轻声道:“我不回去,我不会回去了。” “为什么!你是不是要自甘堕落!” “那又如何!”张尔蓁轻笑:“弋千,我不走,只是因为……我不想走,不关别人的事。” 第76章 道别二 “不关别人的事,好一个不关别人的事!原来所有的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让人在凤阳开了致雅轩,等你半年,好容易看到你,你却拼命反抗,视我如洪水猛兽啊,蓁蓁,我收到信时手都是颤抖的。我不信你避我如蛇蝎,所以我从滇南来了……”弋千凌乱的长发在风中飘扬,眼中的炙热紧紧裹住张尔蓁。 张尔蓁摇头,“不是的,他们并没有告诉我致雅轩是你的。”如月确实没说,她只是猜到一些,不能笃定。 弋千问:“他们没告诉你致雅轩是黑土的……” 张尔蓁又摇头,弋千冷笑道:“好,好,我原来是被他们给耍了。很好。” 夏日的暖风佛过面颊,弋千的长发飘在张尔蓁的脸上,很柔也很暖。弋千的狠厉渐渐消失,目光中透出迷茫而后变得坚毅,他自嘲一笑:“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我连个得用的人都找不到,我救了她的命,她居然要编那么个谎言骗我!蓁蓁,我可没忘,你跟我不一样,我真正是来来去去赤条条无牵挂,你呢……与我不一样” 张尔蓁沉默,如月如月,你编的胡话被拆穿了,怨不得我。 弋千抬起头看着天空那弯月牙,孤独又凄凉,夜幕虽大,只有它独自光辉。他嘲讽道:“老天爷对我不够好,以前是我一个人,后来还是我一个人。我遇见你更早,最后还是一个人。蓁蓁,如果你不跟我走,日后咱们……再也不会见到了。” “你真要走了?”张尔蓁木木的。 弋千还是轻轻拥住张尔蓁,拍着她瘦小的肩头嘀咕着:“你瘦了……” “房老先生这一生致力于时间空洞,终于在滇南找到了最合适的地点,月圆雷电之夜,我们那个世界的血液会带着我们的身体回到原来的地方,滇南那些瘴气是为了保护那个地方,若是人多了气混了,就会……,回去后,能不能记得这里的一切,不得而知……” 张尔蓁问:“便是这样大的风险,你也要回去?” “呵呵。”弋千的胸膛震动起来,他沙哑的声音道:“回去啊,做什么不回去。那个世界……最起码还有父母的灵位,在这里,我便是想祭拜都找不到地方……” 张尔蓁将手贴近弋千的后背,轻轻的抚摸几下,就像安慰受伤的野兽。 弋千嘴角带笑,问她:“你回去后有什么打算?若是你后悔了,我可顾不了你了。” 张尔蓁放开手,轻轻脱离弋千的怀抱道:“我前世看过很多电视剧啊,那些宫女都可以一路奋斗升级最后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我为什么不可以呢,况且……我的起点比她们的高多了。你不必担心我,我会很好的。” 弋千怜惜的抚摸她的脑袋,“你要当他的皇后?”不等张尔蓁回答,又否定道:“你不是个争宠的性子,蓁蓁,别骗我,更不要骗自己。” 张尔蓁偏头笑着,露出一口白皙的牙齿。弋千有些恍惚,然后听见她清脆且坚定的声音:“等着吧,回去后记得看看历史书,朱佑樘的妻子是不是我张皇后。” 弋千垂下眼睑看她,“呵呵”笑着放松下来,他不舍的看着张尔蓁,耳边隐隐听见远方传来动静,是那些人回来了,他有些不舍“我该走了,他们回来了,蓁蓁,我该走了。” “那他们……”张尔蓁指着马车边上晕倒的那些人。 “呵,他们死不了……”弋千转头,背对着张尔蓁道:“愿你……得偿所愿,安康一生……别过,再不相见。” 弋千走的决绝,欣长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寂静的就像从没有出现过。 张尔蓁喃喃:“愿你……有人终怜惜,得一人心,白首不离。”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张尔蓁谐着袖子擦眼睛,嘲笑自己:虚伪的哀伤,鳄鱼的眼泪。 远处的弋千还是听到了张尔蓁的低语,他脚步踉跄,抬头看天,眼神逐渐坚毅:这里再也没有值得留恋的,走罢!走罢! 张尔蓁回到马车旁的时候,昏倒的侍卫们三三两两的醒过来,边谩骂着哪个下流混账用如此手段,边检查自己有没有被暗算,身上胳膊上都完好才算作罢。曹顺带着人也回来了,粗着嗓子大咧咧的:“被那帮兔崽子忽悠着绕了个大圈,白忙活了,弟兄们都怎么样,*的!险些遭了他们的算计!” “咱们人都好好的,也没丢东西,也不知那帮子人到底算计什么呢,江湖人还讲究来去手空?哈哈!窝囊!”侍卫们哈哈大笑。 若不是弋千目标不在他们,这会儿焉有命在。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若真的出事,十个脑袋也不够你们赔的!”曹顺安抚完队伍,似是才看见站在马车外的张尔蓁,惊道:“你怎么出来了,这儿荒郊野岭又漆黑的,侧妃,你还是赶紧进去坐着。” 张尔蓁很听话的上了马车,然后听见他们继续粗着嗓子骂骂咧咧的。张尔蓁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金秋银秋不约而同的缩到了一起,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开口问。马车里异常的安静,张尔蓁心情很不好,闭上眼睛都是初初见到弋千时的样子,洒脱不羁,眉眼飞扬。珍宝阁是弋千的心血,弋千是个爱财的人,可是后来的他忙于奔波,或是泰安,或是西北,或是滇南,他汲汲营营的一切都没了,财富,身份,地位,他在这里得到的一切都在消失。 张尔蓁也在想,弋千真的能回去,也是一件喜事。但愿他在那个属于他的世界里,仍然能肆意洒脱,放荡不羁。 第二日张尔蓁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的时候,队伍已经在前进。这马车就是好,减震效果一流,舒适程度也极高,张尔蓁很舒适的扭扭脖子,银秋忙递上来水伺候张尔蓁漱口。张尔蓁撩起帘子往外看看,绿树茂林绵延数里看不见尽头,“咱们这是到哪了,瞧着这景色真不错。” “曹大人怕再遇到昨晚的事儿,便转了道路走人多的地方,远是远了些,但胜在安全。”金秋撩起另一侧的帘子往外看,车外行人越来越多,或是妇孺或是老汉,或抬着或扛着麻袋走的很慢,“前边似乎是个市集,他们这是去卖东西的。” 乡村人的衣裳很简单,但大都完好整齐,但这些个行人身上的衣裳却很寒酸,一件短打上就补了好几个补丁,尤其是一个跟在农妇身边的男娃娃,走的脚趾头都露出来,脏污的鞋子破烂不堪,依稀可见小小的脚趾在流血。 “金秋,拿些碎银子给他,买双鞋吧。”张尔蓁是个有钱没地儿花的主,既然遇到了,更不能当做没有看见。金秋银秋很利索的要跳下马车,她们都是穷苦人出身,看见这些个孩子就像看到了自己。 “大人,您等一下,等一下啊!”金秋大声喊曹顺停下来。 曹大人打马过来问,“侧妃可是要休息休息,咱们原地修整一番?” 金秋指着走远的村民道明原委,曹顺跟着点头,“老曹也看见了,怪不容易的,你们去吧。” 金秋银秋带着东西跑过去,张尔蓁远远看着围着她们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村民的脸上带着感激和满足,没有争吵和计较。那个农妇想要下跪,愣是被金秋使劲搀着。 民风淳朴啊……张尔蓁一晃神,金秋已经笑眯眯的往回走,身后跟着那个破烂衣衫的农妇和孩子。牵着孩子的农妇一脸感激连声道谢,“善心人活菩萨”的念个不停,末了叹道:“……今年年初雪灾啊,家里的茅草屋都垮了,当家的为了挖埋在地里的那点个粮食,硬生生被房梁咋断了腿,如今啥活也干不了……,可怜俺家的娃娃,只能打着赤脚……,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农妇的手很粗糙,脸上更是黝黑,头上裹着灰色头巾,佝偻着背看起来很可怜。张尔蓁安慰她道:“都会好的,等你家娃娃长大了,你就轻快了。” 农妇笑着看向儿子,有些骄傲:“是啊是啊,贵人说的是,虽然今年雪灾严重,可朝廷拨的救济粮到的及时,俺们都吃得饱,这才有余粮拿出来卖啊。还有俺这小娃娃,只等着秋里再收了粮食凑够了束脩就能送到村里秀才家跟着念书,现在朝廷更重视读书人,俺也想让俺家娃娃多念书,将来也考个秀才,俺们家就不用交农税了,呵呵……”农妇笑得很质朴也很欢快,似乎这个靠在她身边的小男孩已经考上了秀才,是个秀才老爷了。 张尔蓁跟着点头,一脸的赞同:“你家娃娃孝顺又乖巧,跟着你走这么远的路都不喊累,脚都磨出泡了也不说疼,是个男子汉,将来可有的是你享福的时候。” 小男孩知道说的是他,挺了挺小胸膛,小手紧紧抓着农妇的衣摆,农妇羞赧道:“俺这就去集上,卖了粮食买点绳子,回去就给他做双新鞋,让您看笑话了,农家小子,都是这样过来的。”说着打开手,手上静陈着一枚碎银子,“俺拿了您的东西,就想过来给您道个谢,俺就不打扰您了,俺这就走了。” “赶紧去吧,娃娃的脚嫩,可不敢再磨了。”张尔蓁笑着挥挥手,农妇便拉着儿子走开了。小男孩回头看马车里这个仙女一般的贵人,懵懂的问:“娘,那是仙女吗,比咱家的梨花还好看。” “是个善心人啊,这世道越来越好了,自打皇上登基,咱们百姓的日子也算是熬出头了,税收也少了,地租也少了,狗蛋儿,等会儿娘给你买鞋穿,还想不想吃快饴糖,娘也给你买了。” “娘,我不要新鞋,也不吃糖,攒着给秀才爷爷,我要去念书。” “狗蛋儿长大了,知道念书了,娘真高兴。” “我要考秀才,再赚钱给爹治病……” 第77章 朕可是人 张尔蓁看着那对母子远去的背影想起了那幅叫《拾穗者》的世界名画,什么是劳苦人,其实世上没有劳苦人,只要心里是暖的,即便没有鞋子穿打着赤脚也不觉得苦。当今盛世,平安喜乐顺遂,便再没有什么值得伤感的。呆呆地看了会儿,直到那对母子消失在道路尽头,张尔蓁才道:“越往前边去人越多了,咱们这么些人马怪唬人的,曹大人,咱们要不要换条道?” 曹顺大咧咧的摸着胡子思忖道:“都怪老曹不熟悉这地方,原本想着走有村子的地儿更安全些,竟忘了咱们人多,那些个村民看到咱们都吓得慌。刚才我去打听了下,这边不远处原来就是郕王军队一个大营,前几年这边经常征兵,家里的老少冷不丁的就少一个,回头一打听都被抓到兵营里去了。那时候可都是人心惶惶的。哈哈,老曹一问,他们都说亏得现在太平了,新皇仁政,又可怜他们,免了几年的税,这集上才热闹起来,家里都有些余粮,拿到集市上去换点布换点糖,也能抓点药给家里的老人看看病。刚才看到咱们的队伍,还以为又来征兵的,有些人都吓得不轻。都是老曹不仔细,险些出事。现在这世道好啊,老曹是个粗人,也是穷苦人出来的,咱们这些人可不管是谁做皇帝,能让百姓们吃饱穿暖的就是好皇帝!我这一打听心里就敞亮就高兴,送你回京啊,也就更有劲头了。” 张尔蓁伏在窗边笑了,接口道:“既然他们害怕,咱们还是走原来的道吧,也快些。” “说的是,这回老曹一定看紧点,若是还有那些个不长眼的来,定要砍了他的脑袋。”曹顺敲一下腰间的长刀叮当作响,大喊一声:“前边拐小道,继续北上!”打马“哒哒”的离开了,留下满地黄沙乱飞,金秋猛地放下帘子嘀咕:“果然是粗人,就不知道跑慢点,这灰尘到处乱飞,脏死了。” 马车穿过黄沙继续往前跑,张尔蓁隐隐听见游谷大声嚷嚷:“曹大人曹大人,你放下我吧,我快被颠死了。” “哈哈,老曹带着你多好,比跟着那些糙汉子舒坦。” 张尔蓁想到游谷那张牙舞爪大声惊呼的样子,嘴角上扬“噗嗤”一声笑出来,擦着笑出来的眼泪道:“若是没听见游谷这小子说话,还以为他被丢下了呢。” 金秋瞧见侧妃心情好了,也跟着凑趣道:“游谷卯时才来看过您呢,瞧着您还在休息,他又悄悄走开了,不敢打扰。游谷看起来不大,还背着手走的,那样子可好笑了。” “他啊,是在高墙里闷坏了。”张尔蓁笑道:“回京以后就跟让他跟着鹤龄,相互做个伴。” “侧妃想的周到,游谷也不好跟着咱们进京去,跟着大少爷,日后的前程有奔头。” 张尔蓁跟着点点头,日后游谷或是习文或是习武,应当都会有好出路。 因着第一夜的**事件,曹大人打起十八分精神,严肃着一张脸万分谨慎,一只虫子都别想飞进队伍里来。这种情况持续到拐进官道后才算是舒了一口气。白日赶路,夜里找个客栈或是农家休息,越接近京城,张尔蓁时而心慌,时而忐忑,近乡情怯,她太了解这意味着什么。她斩钉截铁的告诉弋千她要回来,却在看见京城城墙的时候,并无多少喜色。马车里一片寂静,几人都不太高兴,张尔蓁问她们:“这就要进皇宫去了,你们不大喜欢?” “奴婢……,侧妃您喜欢,奴婢就喜欢。”银秋嘟囔着,有些担心的看着张尔蓁道:“这几天看着侧妃您就没有高兴的时候,这还不如咱们在凤阳的时候呢。” 张尔蓁笑笑没做声,自己变得多愁善感的性子连自己都不喜欢,惆怅什么,如今归来只会越好,有什么好担心烦躁的。 曹大人是个天生的军人,做事雷厉风行不拖沓,马车驶进京城后,笔直的往皇宫方向前进。曹顺的神情严肃,这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进京,抓着腰间长刀的手青筋暴起,看着两旁围观的路人都要吆喝几声,不准靠近,不准挡道。张尔蓁撩起帘子去看,衣着光鲜的京城人或是指着马车议论纷纷,或是看着队伍的高头大马啧啧有声,乱糟糟的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远远看见了齐柳巷的珍宝阁,没了弋千的珍宝阁再不是门庭若市的热闹场景,冷落而萧瑟,偶尔走过一个绫罗加身的夫人被丫鬟搀着进去。小商小贩大声吆喝的声音比曹大人的马蹄声大许多,飘来的各色香味争先恐后的往鼻孔里钻,张尔蓁禁不住的打了个喷嚏感慨道:“京城还是京城,不论谁做皇帝,都影响不到他们,依旧是繁荣的很。” 马车驶过如玉茶楼,楼上的宾客好奇的往下看,这前后围满了士兵的马车带回来的是谁,新皇登基后再不允许城里出现这样的场面。角落里站着一名男子,端着一盏红褐色小茶壶呆呆的没有动弹,茶水倒在了桌子上也不自知,小二在他耳边轻喊,他才晃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方才马车里的女子,真像张家的姑娘……梁玉自嘲一笑,摇摇头道:“她怎么会在京里,定然是自己看错了。” 皇宫门口已经有顶小轿候着,曹大人看着蓁侧妃从马车上下来又上了小轿子,大声道:“老曹这就把游谷送到张家去,你就不要挂心了。老曹只能送你到这里,还要赶着去复命,告辞了!” 这已经是皇宫门口,守卫森严庄重,游谷并不敢说话,看了张尔蓁好一会儿才转过身随着曹顺离开。张尔蓁是不愿意带着他进宫的,因为宫里的男人只能存在两种,一个是皇帝,一个便是公公,游谷是个聪明人,定然知道的。金秋银秋和湘秀跟着张尔蓁进宫,还是从神武门进去,小轿子很平稳,前后四个一般高的公公走起来轿子都不带晃一下的。朱红色的轿帘子轻轻晃动间张尔蓁可以看见公公们藏蓝色的衣袍上晃动的朱红色碎涤子。 两年后又回到皇宫来,金秋银秋皆恍惚,垂着脑袋亦步亦趋并不敢随意打量,湘秀更是谨慎,迈着小步子走的很急。静悄悄的小队伍走在诺大的皇宫里就像大海里注入了一滴水,没有半点涟漪。皇宫寂静的可怕,夏日的艳阳一路送着他们穿过了御花园,接着过了坤宁门,到了宏伟的建筑前,轿子平稳落地,帘子被打开,张尔蓁轻抬脚步出来,无需抬眼去看,眼前熟悉的翘檐飞瓦和身旁高入云霄的万年柏松便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 金秋面色欣喜而惶恐,扶着张尔蓁的手止不住颤抖,张尔蓁轻轻拍拍她的胳膊,问旁边的公公:“是谁要你们把我抬到这里来的,是让我在这儿等着,还是进去等着?” 为首的白面公公拱手道:“是鲁公公吩咐奴才们去神武门接人,再把娘娘送到坤宁宫来,至于其他的奴才就不清楚了,娘娘您先进去歇着,想必鲁公公一会儿就过来了。” 坤宁宫如今无主,当年的皇后娘娘如今应该也荣升成了皇太后。 住进坤宁宫,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张尔蓁会成为下一任皇后。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这就是皇后,这就是一国之母。 思索许久,张尔蓁还是扶着金秋抬脚踏进了坤宁宫的大门。坤宁宫很大,中间是进深五间的寝宫,东西两侧是两个暖阁,连接着两个长长的深廊,地上贴的是颗粒细腻,质地密实的金砖,据说这东西冬暖夏凉,踩在上面还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张尔蓁慢悠悠走着,慢悠悠的打量着,径直进了正中间的寝宫。都说沧海桑田梦里间,几砚昔年游,于今成十秋,物是人已非啊。两年前的那个夏日,她在这里下跪,先帝坐在上首,皇后坐在一侧。因为她“杀”了万贵妃,她狼狈她该死。被先皇责问,然后看着当年的皇后一脸哀伤的神色为她求情。如今的归来,先皇没了,皇后没了,当年大殿内的人如今没剩下几个了,只有自己在这偌大的地方,想笑吗,是的,便是想笑,都没人欣赏。 张尔蓁坐在上首黄花梨的椅子上,金秋银秋一左一右跟着,湘秀离得很远,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看着这陌生的地方,似乎很迷茫,又很彷徨。张尔蓁眯着眼睛坐了一会儿,她觉得似乎少了什么,这里**静了,整个皇宫都**静了,安静的没有丝毫人气。 “你们也别站着了,找个地方坐会儿歇歇吧,累了一天了,咱们还没吃饭呢。”张尔蓁伸手倒了杯茶悠悠道。 金秋摇摇头道“这里是皇宫,奴婢们可不敢坐,这可不是凤阳没人看着咱们。侧妃,您说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怎么皇上也不过来看看?” 张尔蓁轻轻啜一口茶道:“我也觉得奇怪,这一路上连个人都遇不到,都哪儿去了。” 张尔蓁没听见脚步声,耳边却响起来熟悉的声音,“如何没人,朕可是人。你们都下去吧。” 第78章 这两年,有些长一 来人剑眉星眸,唇角轻吐,微微喘息,似乎来得很急,明黄色金丝暗纹龙袍下摆晃动的厉害,玄色长靴隐在袍下,轻移两下,便能看见长靴上绣着双龙戏珠的金丝纹。一双幽深的眸子望过来,便像是一汪极深的清泉,更像是掉进无底的深渊,张尔蓁突然想着,被这样看着,即便粉身碎骨,怕也是愿意的。 张尔蓁看见他渐渐蹙起的眉峰,看见他的薄唇轻起,看见他动作很大的指着门处,听见他不满的冷哼:“你们还不出去,是要朕请你们出去?!” 金秋银秋不约而同的轻颤,哆嗦着拉着湘秀出去,然后轻轻的关上了门。 坐在上首的张尔蓁定定的看着朱祐樘好一会儿,放下茶盏慢慢走下来站定距朱祐樘一丈处,她道:“别来无恙。恭贺皇上,吾皇……万岁。”盈盈下拜,身姿蹁跹轻盈,声音流连婉转。 朱祐樘的眼神越发凌厉,眉头皱起越发深,他一把拽过张尔蓁上下打量,从熟悉的眉眼看到纤细的手腕,然后大手抚上张尔蓁的脸庞,恍若是在梦中,感受到手下的温热,朱祐樘才确信,眼前的女子真的是他的蓁蓁,比两年前更妩媚,更美好……也更纤细。她娇唇泛白,眉眼疲惫,身姿羸弱,朱祐樘慢慢将她搂入怀里,轻声道:“我来的晚了……蓁蓁,你瘦了,你瘦了很多……” 张尔蓁笑笑却并不答话,靠在他厚实温暖的怀里,刚来到京城时的木然和冷静才稍稍褪去。怀抱是熟悉的,温度是熟悉的,可是这个人却有些陌生,这个一身明黄的俊朗男子,这个品貌非凡的霸气帝王,与她记忆中那个瘦弱苍白的小男孩截然不同,与她记忆中那个阴沉冷静的太子截然不同。张尔蓁抓紧了他的龙袍,用力抓着,平凡如她,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样出色的男子怜惜? 听不见怀里的人说话,朱祐樘有些慌乱低头看她长长的睫毛,果然看见她眼角晶莹的水珠,她为什么哭了? 张尔蓁有些赌气的扭着头,任由泪水擦在他的胸前,她闷闷道:“……我吃了一年多的素菜,餐餐白菜顿顿豆腐,自然是要瘦的,朱祐樘,我想吃墨都楼的水晶肘子和凤楼的虾仁蒸饺,我想吃饭,今日只早上吃了个馒头,我还没吃饭呢,我饿了……” 听到这撒娇的低吟,朱祐樘胸膛颤动,心底升起浓浓的欢腾,他抱紧了小人儿,像以往很多次那般将下颌搭在她的头顶愉悦道:“这有何难,我这就让人去准备。委屈你了,都这会儿还没用上饭……”说罢抬脚要出门去。 张尔蓁拽着他的袖口,拉住他急切的脚步,“你这就要走了?” 朱祐樘失笑,忙道:“我不走,可是你饿了……”然后很不顾形象的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准备午膳!”然后又抱紧了张尔蓁,有些失而复得的感慨:“蓁蓁,你回来了,真好。” 张尔蓁轻抚他的后背,笑道:“我们要在这里站上很久吗,皇上,我腿疼呢。” 朱祐樘摇头,冷静淡定的牵着张尔蓁往前走,把这个惹人疼的小丫头安排坐好,自己才坐在另一侧。门外鲁公公尖细高亢的声音响起:“皇上,午膳准备好了。” 这么快!张尔蓁还没来得及感叹,宫女们鱼贯而入,端着精致的金银玉盘,将美食摆在张尔蓁右边的桌几上,桌几不大,放满了六盘便放不下了,鲁公公指挥着又搁在两侧的小几上,好一会儿她们才退下去,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张尔蓁听见肚皮发出微弱的抗议,有些害羞的看着朱祐樘,道:“这么多,吃不了的,咱们一起用饭吧。” 朱祐樘宠溺的看着她害羞的俏脸:“日后你要多吃饭,胖些才好,来,这是翡翠芹香虾饺皇,我觉得好吃,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你也该多吃点,还有这个招积鲍鱼盏,都说对女子极好,这个水晶冬瓜饺子可能比不上凤楼的,你委屈委屈勉强吃些,还有你爱吃的芙蓉糕,这个还是等会儿再吃,甜腻了些……”朱祐樘碎碎念着伺候张尔蓁用饭,很细心,很用心,张尔蓁吃的很慢,却吃的很多,直到放下银箸,张尔蓁才注意到朱祐樘那双神采飞扬的双眸,他一直……盯着她用饭啊。 张尔蓁刚要开口,门外又是鲁公公的声音,“皇上,高大人和商大人还在御书房等您,你看要不要先让他们先回府,明日上朝再议……” 原来他是翘了大臣的时间来的……张尔蓁忙摆手,依旧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皇上,您先去忙先去忙,我用过饭正好歇歇。” 朱祐樘伸手抚上她的脑袋轻声道:“我去见见他们,很快就回来。还有……这次回来,再不让你受委屈了。蓁蓁,等着我,晚上……来找你。” 张尔蓁倏地红了脸,耳朵呈现出透明的粉红色,她低下头不看朱祐樘带笑的双眸,嘟囔道:“皇上日理万机,快些去吧。” “嗯……”朱祐樘应一声,又道:“晚上等着我。” 张尔蓁悄悄抬头去看,只见得到朱祐樘的背影,龙章凤姿,笔挺修长。她有些烦恼的悄悄脑袋提醒自己,胡思乱想什么呢,能不能纯洁点!他们可是合法的丈夫和……小老婆,**可是很正常的! 朱祐樘离开后,金秋银秋拉着木楞楞的湘秀进来了,张尔蓁让她们赶紧吃点饭,她们都摇着头表示已经吃过了。银秋有些小心的瞅着四周问:“侧妃,咱们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外面围着人呢,说是咱们不能出去,咱们不是又被软禁起来了吧。” 张尔蓁听罢急匆匆的跑出去看,方才还半个人都没有的坤宁宫宫门处竟然站了四个侍卫,张尔蓁抬脚要出去,一个侍卫很快速的伸出手,极其有礼貌的回:“圣上吩咐,娘娘哪儿也不能去。” “为什么?”张尔蓁问。 “圣上吩咐的,小的不知情。” 得!吃饱喝足的张尔蓁想去打听打听消息的心思死于腹中,她边摸着下巴思考边往回走,朱祐樘不让她到处乱逛,怕她遇到危险,还是怕她过于八卦啊。 张尔蓁还是去西边暖阁里休息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张娘娘迷迷糊糊嘟囔着:“金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现在是酉时三刻了,你也该起来用晚膳了。”声音低沉,有如玉石垂地。 张尔蓁睁大眼才看清床边的朱祐樘,他已经换下龙袍穿着一身纯白锦服,长发拢在嵌宝紫金冠里,正半弯着身子,双手背在身后,目若秋波,唇角带笑,直直的看着她。 如此美色当前,张尔蓁还是禁不住“啊”的叫出声,结巴道:“你……你怎么来了,也不让他们叫我起来,你……就看着我这么睡觉啊?” 朱祐樘撩起长袍坐在床边,抬手拂去张尔蓁脸上的碎发笑道:“你累得很,我才没有喊你,既然睡饱了,就起来吃饭吧,夜里事更多……”声音沙哑充满诱惑,张尔蓁又不争气的红了脸,扯着身下嫣红色床帐期期艾艾:“皇上……,我这才回来,身体还没休息好呢……” “嗯?还需要再睡会儿吗?”朱祐樘的手顺着她的额头抚到她的鼻尖,轻轻刮一下:“要睡也得先吃饭,午膳用的晚了,晚膳多少也要吃些,你想要的墨都楼的水晶肘子和凤楼的虾仁蒸饺都买来了,那东西太油腻,少吃点就好了。” 张尔蓁云里雾里的应一声,乖巧的跟着朱祐樘下了床。在朱祐樘全程监控下,张尔蓁这餐用的更慢。这些东西好吃归好吃,但目前还有比美食更重要的事情呢,她有很多话很多事想问他,但又不知道这个时候开口会不会惹他生气,迷茫且龟速的吃完饭,朱祐樘关切:“吃好了吗?”眼里的灼热又让张尔蓁同志想歪了,张尔蓁慢慢点头,有些不情愿道:“才刚用过饭,不适宜……不适宜躺着的,应该出去走走才能消化,夜里不会积食……” 朱祐樘愣了一下,然后看着面前的小丫头脸蛋绯红,娇羞不已,心里明了,低声笑出来,许久才道:“今晚什么也不做,你放心就是。不过……若是你想,朕也能……”欲言又止,一副勉强的样子,张尔蓁明了,人家根本就没有那意思! 张尔蓁知道自己大概是想歪了,也不恼,歪着脑袋看朱祐樘,然后慢慢凑近他,琼鼻险些抵在朱祐樘高耸的鼻梁上,朱祐樘眼神一变才要说话,张尔蓁倏地退回去,回了一声“好,我放心的。” 朱祐樘失笑,一把揽过她直直贴上她的唇,碾转反侧,许久才抵着她的鼻尖道:“方才你吃的肘子有些多,全是肘子味儿。” 张尔蓁笑,故意张大嘴巴喘气,呼吸喷在朱祐樘脸上,朱祐樘又道:“似乎……还有股蒜味儿……” 张尔蓁猛地闭嘴,想着自己方才没吃蒜啊,看见朱祐樘玩味的眼神,张尔蓁道:“即便是有蒜味,也是你吃过的。” “走吧,出去消消食。”朱祐樘拉着张尔蓁的手,紧紧攥在手心,又去扯了件衣裳给她披着,两人慢悠悠出了坤宁宫,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第79章 这两年,有点长二 “你为什么派人看着我?还不让我出去,下午我还想去逛逛呢。”张尔蓁仰着脖子问。 “宫里人多嘴杂,我怕你听进去他们胡乱说的话。”朱祐樘倒是很诚实,说的很利索。 “你怕他们说你残忍暴虐被我听到了?”张尔蓁失笑。 朱祐樘回头,神色严肃:“果真有人跟你这样讲?你都听到了什么?” 张尔蓁摇摇头,“我进宫来,没有遇到别人,这些话……是我在宫外听到的。是先帝还在世时,我听到的,但我知道是郕王他们说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的。” 朱祐樘拉着她继续慢慢走,声音恍惚:“很多话,我不想别人来告诉你。说我害怕也好,说我谨慎也罢,别人怎么看我无所谓。这两年,你想必也猜到发生了很多事,自然也会死很多人。他们或多或少都跟我有关系,有的是因我而死,有的是被我害死的,蓁蓁,你若是害怕,就当他们从来不存在,我们再也不提他们。日后这宫里,有你,有我,旁的人都不重要。” 张尔蓁想知道他这一路是如何走过来的,所以她道:“那是你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所以我想知道。那些人,如今都还好吗?” 朱祐樘拉着她坐在御花园的蜂拱亭里,慢慢回道:“这两年,有些长……” 朱祐樘的简单叙述加上张尔蓁自己的丰富联想,很轻易就还原了这两年的大明朝:先帝卧病在床性情越发古怪,对太子越发不满,谁都不信,偏偏格外看重和重用万尚书,在万尚书的蛊惑下开始器重四皇子朱祐杬。对啊,既然太子这般忤逆自己,朕的皇子多的是,再立一个新太子便是了。万尚书的目的更是简单,成年皇子们相互残杀,鹬蚌相争,最后渔翁得利,年纪尚幼的九皇子若是即位,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宏伟愿景就会实现。可是满朝上下没有谁是个傻子,谁又看不出万尚书的野心? 被权欲迷住双眼的朱祐杬开始针对朱祐樘,处处作对时时掣肘。滇南出事,先帝首先想到的便是派最不得朕心的太子去处理,若是太子无福死在滇南,也只是命中注定,是上天对朕的支持与鼓励!朱祐樘没有继续听之任之,他当面答应了老皇帝,却反派朱祐杬去,朱祐杬不从,朱祐樘笑他:“四弟如今的一句反对,为兄者不能如何,爱之惜之弟弟们才是为兄能做之事,只是不知道,五弟八弟和婉华皇妹,愿不愿意去滇南行此功,本宫当认真考虑一番,对了……还有邵妃娘娘……” “你威胁我?”朱祐杬不信:“父皇还在,这天下还不是你的!” “那又如何,本宫保证,滇南归来,你们都平安无事,若是不肯,你们便会……一个不留。” 朱祐杬相信朱祐樘这话说到做到,可是万尚书给他画的大饼太诱人,比五弟八弟和婉华皇妹都重要的皇位让朱祐杬摇头:“我不去,皇兄去与父皇说罢。” 朱祐樘冷笑,再不出手,要等何时。第二日,万尚书暴毙死于家中,朱祐杬才恍然清醒,如今太子手下能人辈出,拥护他的大臣占了一大半,他这个跳梁小丑若是没有父皇的圣旨,便只能任人鱼肉。朱祐杬临走前问:“滇南之事,该不是你故意的引蛇出洞?” 朱祐樘笑着摇头,然后朱祐杬带走了兵部五千大军,只剩京城里各路人马蠢蠢欲动。 送走了朱祐杬,朱祐枟又蹦出来,他不满意圣上封王的圣旨,硬是要见皇帝“父皇定然是被皇兄把持住,我要父皇当面说。”相比于对四弟的耐心,朱祐樘对这个八弟冷笑后再不理睬,自己跟他很有很多笔帐要算,就先让他蹦跶几下。 先帝驾崩的那个晚上,只有朱祐樘守在龙床前。朱祐樘轻抚父皇的面容,合上父皇睁大的双眼,既然死了,就要死的安详一些。尽管皇帝死前大骂了他一通,还是没来得及写废太子的诏书。糊涂的父皇,骂完他之后有气无力道:“……把朕的龙袍送到凤阳去,朕要和爱妃在一起……”朱祐樘没应,皇帝气血攻心,死不瞑目。 皇上驾崩,最先得到消失的郕王世子朱祐枷终于动作起来。他隐忍数年,是个聪明的狠角色。一夜兵变,兵部钱能带着亲信投奔朱祐枷率领五城司马大军和郊外兵营一万余人攻入皇城,火光冲天。太监宫女们或死或伤,尖叫连连,惊慌失措。郕王大军由神武门闯入,挟持了大部分文臣家眷入宫,若是有反抗者,当场击杀,毫不留情,那夜,血喷的到处都是,比朱祐樘在战场上见到的都多。 与朱祐枷相对而立时,朱祐樘毫不意外,“本宫一直知道你有这本事,英勇果断,识人善用,是将相之才,亦有帝王之相。然,这朱家的天下,冥冥之中早有定论,你今日这般,便是与乱臣贼子无异,朱祐枷,早知你我终有今日,不负所望,本宫甚慰。” “呵呵!既然太子早知我有此心,既没有杀了我,就该承受这后果。既是这朱家的天下,你我又有何异!先帝当年经历夺门之变复辟,硬是将我的祖父从皇位上拉下来,这让我们如何甘心!朱祐樘,如今你该是我,我才是你!不过是物归原主,还不双手奉上!” “成王败寇,多说无益。朱祐枷,你今日是有备而来,就那么肯定我对你毫无防备?”朱祐樘拉开手中飨鞕,“咻”地一声炸开在天际。 “朱祐樘,你的援兵到了,也只来得及收你的尸体!”朱祐枷一声令下,郕王大军呼啸着冲过来,裘二和姚远带领皇宫护卫抵抗,人数虽少,各个武艺精湛,两队僵持不下。朱祐樘看见隐在人群中的孙柏坚,他亦穿着一身铠甲,一脸的狰狞。 “孙大人,今儿竟有勇气来,是想看看本宫是怎么死的?” 孙柏坚大步向前喊:“今日我来,就没想活着回去!” “倒是条汉子!”朱祐樘笑着,然后听见宫外铺天盖地的叫声,被他派到滇南的五千大军中的四千大军挥舞着军旗呼啸而来,气势汹涌。郕王大军乱,五成兵马的崔大人见势不妙忙对着朱祐枷一番耳语,朱祐樘一刀砍掉郕王大军军卒的一条胳膊再去看时,朱祐枷已经不见了。 “裘二,去追朱祐枷!” “太子您这里……” “不必管我!不能让他跑了!” 厮杀还在继续,郕王大军边喊着“清君侧”边往前杀,更有甚者大喊“苍天大怒,不饶太子,若是为皇,必遭天谴!” 但是朱祐樘的队伍里外夹击郕王军队,黎明破晓时,郕王大军才颓然放下刀剑,这场宫变以朱祐枷逃跑,朱祐樘负伤告一段落。 先帝刚驾崩,郕王世子便来攻城,此行为彻底惹怒了皇后娘娘和宫内外大臣百姓,一片讨伐杀戮之声,但是国葬还是要进行,匆忙清理宫内尸体,更要忙着先帝驾崩之事,还有追击朱祐枷,朱祐樘只能负伤而上。如此忙碌数月,终于得以喘息时成化二十三年结束。 朱祐枷狡兔三窟,朱祐樘抓到了孙柏坚,抓到了衍圣公老魏,抓到了朱祐枷的所有亲信,唯独没找到朱祐枷。看着郕王世子妃魏蒹葭挺着八个月的肚子,朱祐樘阴沉沉思索,魏蒹葭跪在地上求他们放过她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孩子是无辜的吗?朱祐樘因为这个问题,想了很多天。他何尝不是由孩子成长起来的,朱祐枷又何尝不是个孩子!可是孩子是无辜的,孩子长成大人以后满腔的怒火和仇怨却不是无辜的,他不能让他的孩子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变故,朱祐樘挥挥手,最后看一眼这个可怜的女子,你也是无辜的,可你的夫君,你的父亲不是无辜的。魏蒹葭八个月的肚子落不了胎,最后死于血泊之中。即便这样,朱祐枷仍然没有现身,他藏得太隐秘,或者说是藏他的人太精明。 文武百官日日上朝递折子不是追杀逃犯,而是请立新皇。终于在三月,朱祐樘登基,改年号为弘治。肃清内外,彻查百官,终日惶惶,最后还是查到了八皇子朱祐枟身上,京城上下被翻遍了,原来朱祐枷就藏在皇宫里。 “你还有什么话说?”朱祐樘敬佩朱祐枷,心不狠,做不到这般。 “我汲汲营营,却输的一败涂地,朱祐樘,你赢的可真轻松,你果然得上天僻佑,这一点我力不能及。” “我赢得轻松吗,不,一点也不轻松。这二十多年来,我从没有一丝一毫轻松的日子,我防备着万家,防备着邵家,防备着先帝,防备着兄弟,防备着你,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好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朱祐樘冷笑。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若是真的这般大义凛然,当初为何不站出来救你的孩子!” “呵呵!死了也好,留下来为父也护他不得,倒是黄泉路上,有他,还有他娘一起,我也不孤单。” “你怎会孤单,上千将士的命不是命?” “那又如何!废话少说,来吧!”朱祐枷站的笔直,朱祐樘却看着他笑了,“来人,打断世子两条腿,送进天牢,听候发落。” 第80章 这两年,有点长三 朱祐樘解决了心头大患,开始计划着要接蓁蓁回来。可是转眼入冬,雪灾而至,大雪数日,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天灾降临,皇位未稳。爱抚民心尤为重要。这一忙又是半年…… 两年结束,张尔蓁唏嘘不已,知道事情自然没有这么简单。朱祐樘是如何找到朱祐枷的,又是怎样处置朱祐枟的,(毕竟邵家邵妃娘娘还在)去滇南的朱祐杬死了,朝廷内外的流言蜚语又是怎么处理的,即位第一年便遭遇雪灾,又是如何安抚悠悠之口的……看着瘦消的朱祐樘,张尔蓁觉得再不必问了,可是…… 张尔蓁还是犹豫着开口:“万贞儿是当年的太子妃,如今不该是皇后吗?” “她自杀了……”朱祐樘说的轻松,还有些讽刺:“……万贵妃死后,她派人去凤藻宫找人,”张尔蓁知道她要找的是荷道姑,“……最后自然没有找到,她便将那时候养了一半的蛊虫吞下去了,妄想做第二个万贵妃,殊不知这蛊虫没养好就是剧毒,没多久就七窍流血,就这么死了。”朱祐樘记得万仙儿临死前的那个夜晚,面目狰狞跟他说:“你就等着吧,你就等着吧!”等什么呢,第二天人就死了,什么也没留下。那时候的无数个夜晚,朱祐樘都嫌弃自己,身畔躺着那般偏执狠辣的女子…… “那……她们呢?”张尔蓁问的委婉。 “如今凤位空置,她们暂住东宫,待皇后归来,再议。”朱祐樘轻描淡写。 张尔蓁没有矫情的必要,直截了当问道“……你要立我为后?太后娘娘同意吗,文武百官同意吗?” “他们同不同意有什么要紧”朱祐樘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向张尔蓁,他看向这广阔的黑夜,听着夏日的浅唱低吟,他做好了一切准备,轻声道:“蓁蓁,你愿意吗?”若是你不愿意,再不会勉强你了。 张尔蓁看着朱祐樘俊朗的侧颜,呆呆的没了反应。她以为最好的结果,便是封她为妃,然后她要开始战斗,斗智斗勇,皇上宠妾了谁,她要算计着;皇上几日没来她这里了,她要放宽心;皇上若是宠幸她多了,她更得小心那些明枪暗箭的使坏,最后也许她会凤袍加身,然后子孙满堂,老了后会像钮祜禄·甄嬛似的怀念当初——这一路走来不容易。 却没想到,他会将这位子送到她面前,有些彷徨的问她“要不要” 张尔蓁握住朱祐樘的手,笑道“那就请皇上多多指教。” 朱祐樘不敢置信的转过头,眼睛在黑夜里亮的犹如一盏灯,“蓁蓁,你终于不再躲我。”也不再怕我。 张尔蓁扭着脖子调皮一笑,“叭”的一声吻在朱祐樘脸上,我才要谢谢你,让我安稳度过这两年的时光。 朱祐樘才要抓住她的手臂送到自己身边,张尔蓁又一本正经道“不。” 张尔蓁摇头道:“朱祐樘,我什么也不为,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告白来的突如其然,惊得朱祐樘没了反应,他本能的把张尔蓁抱进怀里,紧紧裹在胸前,拍着她的背像是抚摸世间最珍贵的珠宝,他伸手抚上她的眉眼,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往后我是帝王,你便是这后宫唯一的主人,蓁蓁,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 原本他是个杀伐果断,经历忐忑的可怜虫,感情不外露,因为年幼时他曾经哭着问吴皇后“为什么没有人陪我玩?我不是皇子吗?” 吴皇后只是冷笑道:“你哭什么,我不是你母妃,你对着我哭,没有一点用。” 所以朱祐樘不哭了,眼泪是什么,博不来同情,便没有一点作用。吴皇后的过于严苛和冷静,让他学会了冷着一张脸,学着像吴皇后一样喜怒不行于色。也因着这样的脸,父皇不喜欢他,嫌弃他是个冷面阎王,是个讨债鬼。可当时的他是父皇唯一的儿子,虽然讨厌,只能接受。 “蓁蓁,日后咱们生的孩子,都交给你教导。”朱祐樘感叹一声,张尔蓁吓得尖叫出声:“朱祐樘!你胡说什么呢!” 朱祐樘又叹道:“一定要好好教导,一定要好好教导。”不可为了这皇位枉顾了父兄,变成权欲的奴隶。不能像他的这些兄弟般,最后兄弟情变成了笑柄。 张尔蓁还是听懂了,闷闷的“嗯”了一声。她抬头看这天空,突然想大笑,这一刻的安详平静,她想保留一辈子。 过了好一会儿,张尔蓁想了很多,还是问出口“王香沁呢,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大约贵妃的位置没得跑了……帝王的后宫,便是如此。 张尔蓁有些愧疚,她是不是得陇望蜀,不知满足? “她已经在宗庙里了,大概一辈子也回不来了。”朱祐樘依旧淡淡的。 “她做错事了吗?”张尔蓁从他怀里探出脑袋。 “……是。”朱祐樘不愿说,这个沁侧妃脱光了衣裳要爬他的床,被他一脚踹开,王香沁哭着问他“臣妾到底哪里比不上她,皇上,臣妾哪里比不上她?” “别跟她比。”朱祐樘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她是独一无二的,而你……让朕觉得可怕。” 王香沁是个可怜的姑娘,张尔蓁是这么觉得,王家嫡女,生于富贵长于深闺,最后却落得这么个下场。王香沁最大的错就是嫁进了皇家,成为整个王家想要继续朝前走的牺牲品。人心不足蛇吞象,欲望才是一切罪恶的源泉。 还有两个人,张尔蓁不敢问,迟疑了一会儿也没张口,既然是她的人,还是由她来负责。 朱祐樘似乎想起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搂着张尔蓁的手臂开始收紧,张尔蓁稍稍挣脱开,仰头看着男子光滑的下颌,试探着又道“……孙家,那个……他们……都……” 张尔蓁想问的利索,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乱臣贼子抄家灭族,孙家不可能是例外。可张尔蓁还是鼓起勇气,朱祐樘却先道:“不必问了,整个孙家,都要为自己的行动付出代价,蓁蓁,没有谁能躲得过,即便我放过他,满朝大臣也不会放过他。孙家……离京,三代不得入仕。” 这对于孙家来说,是皇恩浩荡。张尔蓁长舒一口气,不再多言,那些痛苦的回忆,那些鲜活的人,就是一道道疤,还是别去揭了…… “大约是上天怜我,才送了你来。”朱祐樘感慨道:“等这天下太平了,咱们就去泰山封禅,那里地儿高,离上天更近些。” 张尔蓁笑笑,有些调皮道:“确实要感谢老天爷送我来。” 回到坤宁宫后,张尔蓁缩手缩脚的窝在床的最里边,一脸战战兢兢的看着朱祐樘走过来。朱祐樘只是看了一眼这个满身防备的丫头,轻描淡写道:“累了一日,好生休息,以为我要做什么?” 张尔蓁有些狐疑的上下打量他,美色当前,还能做柳下惠不成? 看见披散着长发满脸不敢置信的张尔蓁,朱祐樘邪笑着走过来,勾住她的下颌轻吻上去,低声道:“别多想,安心休息几日,别的都不用管。明日我还要早朝,你多睡会儿也不碍事,你醒来若是看不到我,也不必惊慌。” “谁会惊慌……”张尔蓁嘟囔着往后缩,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哦对了,凤阳高墙里,我住的风雅涧下边有地道,里面放着万贵妃的衣裳呢,还有个水晶棺……还是空的。” “那个……我会处置,休息吧。”朱祐樘坐在床边轻抚张尔蓁的长发,看着她躺好,看着她安心的闭上眼睛。 奔波了五六日,张尔蓁昏昏沉沉睡着了。第二日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朱祐樘的身影,身畔冰凉,他已经走了很久了。阳光撒进,照在隔断梨花橱上拉出很长的影子,门口一人高的白瓷玉瓶里插着新鲜的美人蕉,低落的水珠搭在地上晕染开,然后倏地消失了,到底还是夏季,有些热。 用过早膳,张尔蓁叫来湘秀,湘秀有些慌张的交叠着双手,张尔蓁叹道:“郕王一派失势,但是皇上仁慈,并没要了世子的命,如今世子被关在天牢里,你要不要去看看?” 湘秀忙点头,迫不及待的看向张尔蓁,眼里充满期待。 张尔蓁没有再问,朱湘秀,你到底和朱祐枷是什么关系? 湘秀离开坤宁宫后走的很快,原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的兄长,现下竟然能再次看见,心里的狂喜和激动无法言表。湘秀是郕王府最小的孩子,也是除了朱祐枷之外郕王唯一的骨血。刚被送到凤阳时,她对兄长的恨便如熊熊烈火,她恨那个狠心的男孩子,她恨整个郕王府!凭什么那么对她,为什么那么对她!所以她要报复,她吃了毒药,十二岁的她固执的想要放弃郕王府给她的一切。可惜她没死成,药是假的,她成了哑巴!死不了,浑浑噩噩的活着,一转眼,便是这么多年。这些年过来,她渐渐大了,也似乎懂了些。尽管她苦了很多年,到底平安无事性命无忧。如今整个郕王府,上到世子,下到仆人,哪个能全身而退?除了她,这个早早就被送到凤阳的嫡女,这个已经被世人忘掉的郕王嫡女。湘秀想知道,是不是打从她离开京城开始,兄长就打算着这一天?那时候的兄长多大,是十五岁,还是十六岁?已经记不得了…… 第81章 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 张尔蓁不知道湘秀见到双腿残废狼狈至此的朱祐枷会是什么反应,也不再去关心会是什么反应,因为她开始变得忙碌。张尔蓁回宫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整个皇宫,原本沉寂的各宫娘娘们第一时间派出心腹纷纷来请张尔蓁,首先到达坤宁宫的是太皇太后宫里的褚嬷嬷,“娘娘安好,太皇太后听说娘娘回宫了,吩咐老奴请娘娘去仁寿宫。” 荣升为某娘娘的张尔蓁随着褚嬷嬷去了仁寿宫。太皇太后回宫已经大半年,鲜少外出,也不准其他娘娘去仁寿宫打扰,见后宫嫔妃,张尔蓁更是第一个。想到那个面目和善的老太太,张尔蓁仍然唏嘘不已。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应当挺难过的吧。可是见到太皇太后的时候,张尔蓁还是微微吃惊,这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精神面貌极好,满面红光的关切问她:“昨儿回宫了,住的还习惯吗?” 张尔蓁坐在下首点点头,回道:“臣妾都好,劳太皇太后挂念。” “好就好,哀家也就放心了,凤阳那地方远是远了些,但好赖是皇家行宫,总不会亏待了你,这几年过得如何,瞧着还胖了些。”太皇太后笑眯眯的打量着张尔蓁,褚嬷嬷端上一盏茶,张尔蓁笑着道谢,边道:“臣妾可不觉得委屈,凤阳那儿极好,也安静,偌大的院子只住了臣妾和几个丫头,轻省的很。平日里得闲了,臣妾还吩咐院里的丫头开辟了菜园子,想要吃什么就种什么,东西也都齐整,就是那满池的莲花莲叶的下面藏着不少莲藕,臣妾还做了不少藕粉带回来呢,太皇太后若是不嫌弃,臣妾少不得要献丑了……” 本着孝敬为先,张尔蓁捡着老人家爱听的说了些,看着太皇太后边笑眯眯听着边点头,心里也暖,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看着真可爱…… “哀家老了,也吃不得油腻的东西,就喜欢那些清淡些的,等会儿要褚嬷嬷跟着你去取些那个藕粉,哀家喜欢吃那个,呵呵。”太皇太后和蔼道:“皇帝登基,哀家才算安心了,你如今回来了,哀家更开心。皇位稳定,大明朝国富民强才有指望啊,哀家也才算对得起太祖先帝。” “太皇太后说的是,皇上贤明宽仁日理万机,天下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臣妾回京的路上遇到了些村民,他们都夸赞当今是盛世,吃得饱穿得暖,当今圣上是好皇帝,是百姓之福。有那五六岁的娃娃都晓得念书是好的,不要鞋子不要糖,就要银子去学堂,臣妾瞧着他可怜,给了几两银子,他娘还带着过来道谢。路上还遇到了一个老伯,看见队伍,就提着一篮子土豆过来说要给我们吃,领军的曹大人硬是不要,拉扯了好久呢,最后曹大人收下了土豆,给老伯钱的时候,老伯早就跑远了……” “哦?不要鞋子不要糖,只想去学堂,那么小的孩子都知道要去念书,真稀奇,哈哈,那我大明朝百姓都是才高八斗的人,皇帝也就省心多了,呵呵。”太皇太后笑完话锋一转又道:“百姓安居乐业,皇帝忙于朝政,咱们能做的便是安分守己,为皇家繁衍皇嗣,体贴帝王,可是这后宫半个伺候皇帝的人都没有,哀家担心这般下去,徒生事端,如今你回来了,也该跟着劝劝皇帝,扩充后宫招嫔纳妃才是。哀家知道你心里诸多不服许多委屈,可是你终究是皇家的人,需要为皇家考虑,便是哀家自己,也为这江山社稷操心许多。哀家清楚皇帝的打算,要立你为后,哀家不反对,但哀家只有一条,这后宫不能只你一人,你……可懂?” 太皇太后有些疲惫的揉着额角,褚嬷嬷边帮着太皇太后揉肩膀边道:“恕老奴多嘴,太皇太后最近总是睡不着吃不下的,不宜再操心了。” 张尔蓁可不信太皇太后身体不好,瞧着这精神头,比两年前都好许多。可是太皇太后说的很直白的话也很真诚,作为皇家女子,张尔蓁即便是幻想过与朱祐樘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也知道这绝不可能实现,她很利索的回复太皇太后:“臣妾省得,前车之鉴不敢妄专,太皇太后放心便是。” “嗯,你清楚就好,万皇贵妃的事儿,这宫里决不能有第二个,哀家便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保这朱家江山稳固。” “是,臣妾懂。”张尔蓁颔首。 “你是个明白的孩子,哀家知道,当年因着万皇贵妃的事,你就受了不少委屈。好孩子,咱们在这人世间走这一道,原本就不是来享福的,要么是遭罪,要么是造孽,这下辈子啊,才能履险如夷,调良稳泛呐。”太皇太后感慨着,盯着张尔蓁一字一句道:“以后这皇宫里便是皇帝和你说了算,哀家老了,也该歇歇了。” 太皇太后说的情真意切,张尔蓁知道这其中百分之八十都是真心话,她很能理解这个老太太,丧夫丧子后,支撑着她继续活下去的便是这朱家祖宗留下的基业。万贵妃那一遭留下的阴影过于深刻,谁都害怕。 张尔蓁笑道:“太皇太后年轻着呢,如何就老了?改明儿臣妾禀了皇上,带太皇太后南下赏景游船去,臣妾小的时候在武昌看过黄鹤楼,印象实在深刻,站在蛇山下边要使劲仰着脖颈才能看见顶峰呢。还有武昌的酥糖,太皇太后可以含一块在嘴里,茶罢一块糖,咽而即消爽,细嚼丹桂美,甜酥留麻香,这可是当地流传下来的一句话,臣妾最喜欢那一口,这么多年没吃过,着实想的紧……” 太皇太后是个标准的京城女子,幼时成长于庭院,琴棋书画样样具精,后来入主后宫,转眼几十年,外出游玩这事便是在梦中也没出现过。太皇太后拍着张尔蓁的手道:“……哀家等着,等着南下的时候,你是个有心的孩子,也是个有福的孩子,日后和皇帝也要燕侣双俦,笙磬同音才好。” 张尔蓁羞赧的低头,真正害羞了。能得到朱祐樘亲奶奶的祝福,张尔蓁心里踏实了许多。 从仁寿宫出来,已经候了很久的慈宁宫大宫女又请张尔蓁去慈宁宫“太后请您过去。”张尔蓁点头,又坐着布撵到了慈宁宫。当年的皇后如今老了不少,满头的乌发白了一半,一丝不苟的梳好。看见张尔蓁的瞬间,太后也呆了一时,有些怜悯道:“可怜你走了这么些年,瞧着吃了不少罪吧。” 张尔蓁摇头,“说不上受罪,日子过得不错,劳太后娘娘挂心。” “你啊,便是有怨气,哀家也能理解。事情都过去了,哀家也不想再掺和皇帝和你的事儿,哀家今儿找你过来是有件事想拜托你。”太后先叹一口气,示意张尔蓁坐下。 张尔蓁也不是傻的,满宫里还能有谁能让无子无女的太后娘娘上心,遂道:“臣妾惶恐,臣妾知道太后娘娘所托何事,若是沁姐姐的事儿,臣妾愿意试一试,愿意去皇上那里言语。说到底,沁姐姐并无坏心思,也没害过什么人,这般……实在不忍。” “唉,哀家这个侄女,就是被宠坏了,可哀家如何忍心对她不管不问,若是当年哀家不一意孤行地把她送进宫里来,如今也不会是整日青灯木鱼,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硬生生老了十岁,瞧着可怜呐。”太后双眼迷离,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又道:“这几年过得跟梦似的,有时候哀家还羡慕你,离得远了也好,什么也不必管也不必挂念。到底是皇帝心疼你,是你的命。” 张尔蓁感慨,真诚道:“如今一切都好,太后娘娘凤体更重要。您是这大明朝的太后,日后有享不尽的福气,更该开心些,多出去走动走动,如今夏日正好,御花园争奇斗艳的,散散心也好。” “一看见你啊,哀家真觉得自己老了。”太后轻笑:“你说的也是,哀家还要养好身子,等着宫里热闹起来。这一年的皇宫静的吓人,哀家真害怕皇帝会……,好在如今都好。祖宗们保佑,如今都好。”太后取过搭在桌角的佛珠,数着数着又道:“皇帝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哀家是该安生颐养天年了。” 张尔蓁默认,看来那一场变故对她们的影响极大,什么身份地位,什么富贵荣华,都不及现在此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你也去看看邵太妃吧,她这两年身子不大好,老了不少。”太后最后笑道:“当年无论发生过什么事,你忘了不去计较,也就是哀家最后的心愿了。” 张尔蓁点头:“臣妾知道,臣妾也懂,若是抱着怨恨过,臣妾宁愿不回来。既然回来了,自然就要心静些,很多事情该忘的也会忘记,说到底,太后娘娘和邵太妃,都是为着整个大明朝好的。” 太后缓缓点头,看着张尔蓁纤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处。这两年啊两年,她感觉却比十年还要长。 午时的皇宫不炎热,绿阴如盖的竹间小径,立时会感到一股沁人的快意,红尘荡尽,疲劳无踪。邵太妃住在慈宁宫东侧的寿康宫,五皇子朱祐榆已经前往封地,却没有把邵太妃带走,张尔蓁疑惑,直到见到床榻上躺着的邵太妃,张尔蓁才明了,就邵太妃如今这样子,真要远行,怕是会死在路上了。 第82章 两个亲近的人 两年的时间对于张尔蓁来说只是孤寂清苦,对于邵太妃来讲就是天塌地陷。四皇子死在滇南,八皇子压在狱中,五皇子前往封地,如今只有婉华公主守在身边。 “来了,坐吧,随便坐,不用讲究了。”声音虚弱无力。 邵太妃头发全白了,若是张尔蓁没记错,她不过四十岁的年纪,现在苍老的如同一个老妪。张尔蓁坐在床侧的小凳子上,轻声道:“邵太妃如今这样子……险些让臣妾认不出来了,太妃何苦把自己变成这样子,让人心疼。” “心疼啊,心疼什么,哀家变成这样子,还不是哀家咎由自取,遭到的报应啊……”邵太妃似乎不敢大声讲话,声音又细又小亏得张尔蓁坐的近才听得清楚,“你有心还能来看看哀家,哀家这一条命说不准哪时候就没了,皇帝可怜哀家,才允许哀家这样养着,哀家有时候也想,日日这般躺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咳咳……” “太妃,您该吃药了。”宫女端着黑漆漆的药,张尔蓁看着邵太妃一饮而尽,邵太妃谐着帕子擦嘴角,手不住颤抖。张尔蓁取过帕子帮着她,轻声道:“好生吃药,好生养着,这身体才能好。臣妾能做的有限,也不敢去说服皇上放了八王爷,但是皇上向来宽厚仁慈,定然不会苛待五王爷和婉华公主,太妃可以放心的。” “咳咳……”邵太妃转头轻咳,“哀家放心婉华,也放心老五。老五他走的时候哀家千叮万嘱,绝不可像他兄弟这般胡作妄为,觊觎……觊觎那些不是自己的东西……,再拉整个邵家下水……,咳咳……你放心,哀家的儿子不都是那般野心大的,哀家最放心的便是榆儿,他老实本分,不会惹麻烦……” 张尔蓁笑道:“太妃想得开就好,您还有婉华公主,她尚未成亲,还需您替她物色俊朗呢。”。 “是,婉华也大了,也到了挑驸马的时候了……”邵太妃眉眼带笑,“她都是被哀家惯坏了,任性了些,可心地是好的,若是哀家等不到那天,还得烦你帮着看顾,找个心地淳厚的驸马,不要讲究什么门第家境的,那些勾心斗角的太吓人,哀家是怕了那些人,哀家的婉华也不能过那样的日子……” “太妃说的哪里话,您好好的,咱们才能一起替婉华找个好夫婿好驸马。”张尔蓁笑笑,欲言又止。 “还想问什么就问吧,没什么不能说的了。”邵太妃又躺平。 “臣妾的奶娘和一个叫明月的丫头……当年是不是被太妃带进宫来了,她们如今……可好?”张尔蓁问的有些小心翼翼。 “她们啊……”邵太妃神色淡淡的,瞟了一眼张尔蓁道:“……那个时候,我找了太医来医治的时候,那个叫明月的丫头就已经没了……咳咳,可是你那个奶娘不信啊,疯了似的拉扯着太医的领口,硬是要胡太医给好生诊治,被胡太医带走了。当时宫里乱的很,哀家也顾不得许多。哀家对不住你,后来也派人找过,但那时候她已经做了胡太医的妾。你若是想见就去看看吧,应当可以找到的。” 明月……死了? 张尔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寿康宫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明月没了?那个爱说爱笑,活泼可爱的姑娘,死了吗…… “金秋,我要去天牢,我要去天牢。”张尔蓁喃喃着,身后的布撵都赶不上她,金秋跟在后面流眼泪,盼了两年等了两年,明月还是没了。 张尔蓁几乎是一路奔到了天牢,入口处的士兵拦着不让进,张尔蓁抢过他手中的长枪横在士兵脖间,“放我进去!不放我进去我就杀了你!” 士兵不动,张尔蓁又把刀放在自己脖子上“放我进去!放我进去!否则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啊!快把刀放下,把刀放下啊!” “放我进去!所有的罪我担着!不放我进去,你们全族都跟着陪葬吧!”张尔蓁横在脖间的刀又逼近,看的守卫心惊,忙打开牢门,低着头不言语。 张尔蓁拿着刀冲进去,顺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到了关押重度犯人的地方。这里潮湿又阴冷,是个阳光找不到的阴暗角落。粗壮的牢门里多是空的,张尔蓁边看边找,终于在角落里看到面容熟悉,一身白衣的朱祐枟。朱祐枟坐在小桌边饮着酒,桌上摆着小菜,看起来很惬意。 看见张尔蓁吃人的目光,朱祐枟并不意外,慢悠悠站起来“你来看本王,还是来嘲笑本王,本王如今成了阶下囚,怎么瞧着你并不开心,莫不是也替本王遗憾,来来来,本王这里好酒好菜招呼着,坐下喝一杯。许久不见,本王都险些要忘了你这么个美人儿呢。”朱祐枟呵呵笑着,并不在意张尔蓁手中的长刀,他靠近过来,伸手想要去碰张尔蓁,张尔蓁已经极利索的擎着刀刺入他的左胸膛——手段利索,一招足矣。 “朱祐枟,还我明月命来!你该死!”张尔蓁不在意血溅在了她的脸上,只听得“嗤”的一声,她把刀拔了出来,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朱祐枟的白衣,染红了监牢的青砖,也染红了张尔蓁青色的衣裙。金秋尖叫,朱祐枟不敢置信的看着张尔蓁脸上的笑,他甚至来不及说半个字,他再也吐不出任何声音,没有力气,像是突然掉进了深渊,挣扎不了。 他扑通摔倒在地,临死也没闭上眼睛。 “死吧!你去死!朱祐枟,两年前你便该死了!”张尔蓁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朱祐枟的尸体,木然的没有任何表情。 “咣当——”沾满鲜血的长刀被置在地上,张尔蓁利索的转身往外走,解决了他,如今还有一个。 张尔蓁跑到神武门想要出宫的时候,鲁公公已经等在那儿,“娘娘,别让奴才为难啊,您还是先回去,剩下的奴才做吧。” 张尔蓁看着他道:“若是硬要拦我,鲁公公就派人把我抓起来吧,否则,现在我就要出宫去!” “娘娘啊娘娘,您这不是为难奴才呢吗,圣上吩咐过的不准外出……哎?娘娘,娘娘!娘娘,您好歹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啊!”鲁公公大声叫唤。 张尔蓁还是硬生生跑出了神武门,侍卫们和鲁公公没有谁敢碰她,鲁公公拍着大腿喊:“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可怎么办呦!对了,对了,杂家还是告诉圣上去吧!” 金秋一路随着张尔蓁往齐柳巷走。行人见到这个一脸怒火衣裙带血的女子均退避三舍,还有着嘟囔着“疯了疯了”,金秋听到便瞪他一眼,直到那人闭紧了嘴巴。 胡太医住在齐柳巷街尾的三进宅院,当年看梁夫人组织的马球赛时还路过胡府门口。张尔蓁跑的很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到了胡府门口,小厮拦着不让进。 “告诉你家老爷,张尔蓁来拜访,他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潮红的脸蛋,散乱的发丝,张尔蓁知道此时的自己形容多狼狈,可是这世间最等不得便是人命,她怕再晚一会儿,奶娘也没了怎么办。小厮进去通报,金秋喘着粗气赶上来,直直的站在张尔蓁身边看着另一个小厮,也狠狠瞪了他一眼。 张尔蓁很想冲进去,但理智稍微回归,她硬生生止住脚步,徘徊许久再抬头时,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胡府门匾下站着个女子,她带着成熟女子的风韵,衣着鲜亮,钗飞镯舞,脚踩烟红色绣花鞋,行动间妩媚动人,泪目盈盈,水光隐隐…… “姑娘,姑娘,您终于回来了……”奶娘大叫着奔出来,一把抱住愣愣的张尔蓁哭喊,边打量着张尔蓁,边哭边说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姑娘似乎不对劲,有些惊慌地问:“姑娘,您怎么了,不认得奴婢了吗?” 张尔蓁挣脱开她的怀抱后退两步,细细打量着奶娘,嗯……神色看起来极好,乌油油的秀发上簪着枝吉祥如意簪,穿着绸缎的衣裙,除了眉眼依然熟悉,张尔蓁不敢置信——这个美丽的妇人是奶娘吗? 奶娘心痛的伸出手想碰姑娘,张张嘴还想说什么,身后跟着奔出来的丫头抱着襁褓嚷道:“姨娘姨娘,小公子又哭了,要找您呢。” 奶娘忙去抱襁褓里的孩子,金秋惊讶的瞪大了双眼,目光在孩子和奶娘之间来回,想张口又不敢张口。 张尔蓁眼神更是复杂,似喜似悲,久久说不出话来。 “姑娘,咱们进去说话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奶娘轻声道,声音颤抖。 张尔蓁应了一声,先走进胡宅,奶娘跟在后面,一边轻拍着还在哇哇大哭的孩子,一边抹眼泪,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进了后院,丫鬟领着进了屋子,大约是奶娘现在住的地方,弥漫着一股熟悉亲切的气息。张尔蓁的眼睛从襁褓里移出来,有些淡淡道:“奶娘……瞧着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奶娘还是把哭嚷的孩子交到丫鬟手里,撵了她们出门去,直到门被关上,奶娘跪在地上颤抖道:“姑娘,姑娘,我没有护住明月,我对不起她,我对不住你,姑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啊。” “不——”张尔蓁摇头,边扶着奶娘起来,“奶娘,明月的仇我会报。你跟我说,那个孩子……是你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你放心,若是你不愿意,我要为你报仇,也要带你走……”后面的话张尔蓁说的低沉,没有杀朱祐枟时的果决,只是有些茫然,她万万没有想过,奶娘会做了别人的姨娘,生下自己的孩子。 第83章 皎皎明月 灼灼银珠 奶娘抹着眼泪,愧疚而自责:“……当年奴婢随着明月出来后,那个狱卒并不管我们,奴婢没法子,只能先带着明月回东宫,再找太医医治。可奴婢还没有到东宫,便被邵妃娘娘派来的人抓到了储秀宫。邵妃娘娘问奴婢八皇子去牢里做什么,问您有没有胡言乱语说些什么话,奴婢便求邵妃娘娘救明月。当时的明月已经彻底昏过去了,邵妃娘娘唤人去请太医来的时候,明月……明月已经没气了。姑娘,是奴婢的错,奴婢若是一早就直接去喊太医,甚至是去找个郎中来,明月兴许还有救。奴婢当时害怕,不敢看明月,怕她怨我,怕她恨我,奴婢便疯了似的求胡太医,抓着他的衣裳再不肯松手。胡太医摆脱不开奴婢,才打晕了奴婢,又把奴婢带到这里来……当时奴婢脑子里是懵的什么也不知道,奴婢不敢回东宫,也不敢去牢里看你,姑娘,我多想当时死的是我啊!明月还那么年轻,奴婢愿意代她去死!可是奴婢还活着,我要去见你,我要跟着你坐牢,我求胡太医放我出去的时候,你……已经去了凤阳了……” “姑娘,您别哭,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我才该死啊……”奶娘险些站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更如风中落叶,眼底的懊悔与自责深刻而清晰。 张尔蓁轻声问:“所以……,那个孩子……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 奶娘咬着下唇不敢开口,张尔蓁笑;“奶娘,你从来都不会骗我的。” 奶娘心一横道:“是,奴婢从来不会骗姑娘。刚开始奴婢是不愿意的,我要去找你,如何与他人做小。可是奴婢糊涂,吃酒吃多了,才……,孩子在我腹中慢慢长大,奴婢已经三十五岁了,奴婢损失过一个孩子,再不想丢掉第二个。所以奴婢还是做了对不起姑娘的事,奴婢生下了他,姑娘,奴婢生了他之后,竟然有些感激胡太医,是他救了奴婢,我常常想着,当时若不是他,奴婢就跟着明月一起去了……” “嗯……”张尔蓁轻轻擦着奶娘的眼泪。奶娘不再年轻了,幼年时刚见到奶娘时,她是个二十岁的可怜女子,孩子死了,自己被赶出家门,迫不得已卖身进张府做了奶娘。一晃十七年过去,奶娘眼角带上了皱纹,皮肤不再娇嫩如昔,身子自然不如从前。张尔蓁知道,她前半生太苦了,死里逃生出了皇宫,随着她这个主子的时候被女主人猜忌怀疑没过上多少安生日子,如今,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老来得子,该是一件多么欢喜的事。 张尔蓁的烦躁和不安渐渐平静下来,是啊,奶娘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再不必跟着她受苦,这样的结果不该是奶娘最终的归宿吗,跟着她奶娘能得到这样的满足吗?很显然,并不能…… “姑娘,别不说话啊,奴婢错了,奴婢错了”张尔蓁的沉默让奶娘惶恐不安,她太熟悉姑娘了,她心里的事儿越多,她说出来的就越少。 过了好一会儿,张尔蓁问她:“……你还恨胡太医吗?” 奶娘愣住,然后轻轻摇头:“不恨了,每每看到我的孩子的时候,便不恨他了。是他救了我,是他救了我。” 张尔蓁笑,走到门前打开门,深呼一口气轻松道:“那就好,奶娘,我要回去了,回宫去。” 奶娘有些愣愣的“姑娘,……” “奶娘,谢谢你照顾我十七年。今后,若是你不愿意呆在这里了,只管使唤人去告诉我,我带你走。” “姑娘,您……”奶娘又失了眼眶,沙哑的说不出话来。 “明月的仇自有我来,奶娘,你的孩子还小,还需要你,你要好生教养他,将来成为咱们大明朝的栋梁之才。”张尔蓁看到丫鬟抱着孩子站在外面,她走过去将襁褓接在怀里,看着娃娃嫩嫩白白的小胖脸,笑道:“他长得真好看,软软胖胖的小脸小手真可爱。” 奶娘还是呆呆的,“姑娘,您喜欢他?” “那是自然,奶娘,我喜欢他,不知道起名了没有?”张尔蓁伸手轻轻碰他的脸颊,就像一团轻柔的软絮。 “还没……还没有……”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心之忧矣,曷维其亡?叫胡心维好不好?”忧伤啊心痛啊,就从现在开始都忘了吧。 奶娘的眼泪落下来,她笑道:“姑娘起的名字好,是他的福气,是心维的福气。” 张尔蓁笑着继续看这个小娃娃,他慢慢吐出一个气泡,睁着纯净的大眼睛滴溜溜的,生命真好。 张尔蓁抱了好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裙角带血,不该抱孩子的,忙将孩子交给奶娘,“我回宫去了,奶娘……你保重。” “姑娘,换身衣裳再走吧,奴婢给你找辆马车送你回去。还有……姑娘,日后奴婢还能见到你吗?” “自然可以的,日后我便呆在宫里哪也不去,奶娘,你要好好的,明月也才安心。” “是,奴婢知道的。” “还有……奶娘,不必自称奴婢,你养了我,是我的恩人。日后……胡太医也不敢欺负你。” “姑娘,谢谢你……” 张尔蓁还是去换了身衣裳,那件满是鲜血的衣裳包在黑色布袋里,金秋提着跟在后面。拒绝了奶娘找人送她的请求,挥别了奶娘,张尔蓁打算就这样慢腾腾的走回皇宫去。才走了几步,不……要不回趟家吧,回张府好不好?她这样问自己,然后回头对金秋道:“皇宫也闯出来了,就这样回去有些可惜,回趟家吧。” 金秋还沉浸在明月死亡的消息中,有些没精打采的应一声。 张尔蓁长叹一口气,转了个方向走。 出了齐柳巷往东,大约还要走半个时辰。夕阳西下,这会儿的小商小贩们都忙着收摊,吆喝声小了,大家都忙着手头上的事,对街上多了一对失魂落魄的女子毫不在意,这世上多的是不如意的人,没什么稀奇的。 张尔蓁自嘲的勾起嘴角,回头问金秋:“若是明月还在,她会怎么说呢?” 金秋哽咽道:“明月大约会说……姑娘,别为我担心……” “是啊”张尔蓁点头,“是我对不起她,她谁都没有,只有我了,而我呢,当时我应该带着她去治的,我应该当时就杀了朱祐枟,金秋,我当时就该杀了他。” 金秋想到刚才那个场面还是禁不住的发抖,张尔蓁喃喃:“还有一个人该死……” “谁……” “那个被收买的狱卒,他答应了我的,却没做到。”张尔蓁对着夕阳笑,然后缓缓举着手高过头顶,看着夕阳就像看着明月,喃喃道:“明月,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也会为你报仇。” 两人继续往前走,张尔蓁猛地抓住擦肩而过的女子,那女子吃痛惊呼:“神经病啊你,青天白日的干什么啊!” 张尔蓁后退两步打量她,成熟了不少,也沧桑了些,胖了些,可是这不就是李家二姑娘,那个嫁给万荣后来被休回家的李家二姑娘李炎炎? “你是李炎炎,你大约不认识我,我是张家的。”张尔蓁使劲拽着她的衣裳不让她走,李炎炎挣扎一阵才嚷道:“我认得你!你抓着我干什么,我与你又不熟!” “你最好给我客气一点,也给我老实些,”张尔蓁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与万家那些事咱们可都没忘,你被万家给休了捡回一条命,可别被自己给作没了。” 李炎炎浓妆艳抹的眼睛狠狠瞪过来,张尔蓁淡淡扫一眼问:“灼姐姐如今可好吗,她嫁到哪里去了,可有回京?” “哈哈……”李炎炎笑得花枝乱颤,张尔蓁心头微跳,不妙感渐浓,只听得李炎炎尖细的声音道:“……你还不知道呢吧,我这可怜的嫡姐,早就死了……,啧啧,可惜的很呢,当年父亲母亲为她谋了那么一个好姻缘,那是我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可是嫡姐不愿意啊。你说她不愿意就不愿意吧,若是直接说与爹和嫡母听,定然允诺她的。我李家什么时候不依着她,她这般火爆性子,瞧瞧这满京城谁家的嫡出姑娘跟她似的。你与她相熟,自然也是知晓她的,所以她便趁着黑夜自己逃跑了,结果怎么着?落进了城外的汇河,整整打捞了三天呐,硬是什么都没找到,我可怜的嫡姐尸骨无存啊……你说,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张尔蓁犹如落进了冰窟,有些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说明最后还是我李炎炎活的好啊,我虽然被休了可是我保住了性命,万家上下几百条人命都死了,可我还活着。那个处处比我优秀的嫡姐死了,可我还活着,哈哈。老天爷开眼,她处处比我强又如何,如今这一切还不都是我的。”李炎炎轻拍张尔蓁的肩膀,最后说了句“节哀”便扬长而去。 张尔蓁有些迷迷糊糊的回头问金秋:“她刚才说了什么,你听见没?” “不,奴婢什么也没听见。”金秋扶着姑娘,慢悠悠的往前走。 街上行人依旧匆忙,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张尔蓁愣愣的抬起头,又低下头,又经过了当年一起看马球的地方,真像过了一个世纪,真长啊…… 第84章 朕不听 可是事实便是没有如果,不长的这段日子,失去的确实失去了。张尔蓁想着,或许无知真的比那些聪明的人过得幸福,可是就是这么巧,这会儿该知道的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张府还是那个三进的院子,坐落在不太繁华的小街上,门上的石狮子仍旧睁着铜铃大眼,光滑的脑壳上被打扫的很干净。已经升为二品大员的张峦没有搬家,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张府如今便是这个样子。张尔蓁到张府的时候张峦还没有回府,门口小厮是张家老人儿了,远远看见嫁进皇家的大姑娘回来了忙飞奔着去正辉院报告,脚步趔趄险些绊倒在门槛上,“夫人……夫人……,来人了……来人啦!” 听到消息的金氏又是震惊又是惊恐的赶往门口,另一个小厮指着蝶院的方向,“去……去姑娘院子了。” 金氏来不及叹气,忙又赶往蝶院时,自家大闺女正推开蝶院的门想要往里去。再也不敢随口训斥这个不听话还老是惹麻烦的女儿,金氏试探着问:“……你回府可是皇上允诺的?” 张尔蓁摇摇头,这着实吓坏了金氏,也只敢道:“你还是回宫吧,若是皇上知道你私自出宫,是要受罚的,也坏连累咱们啊。蓁蓁,都这时候了,你回来做什么,听话,下次得到允许再来罢。” 张尔蓁又摇摇头道:“娘,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连累爹的。娘,我累得很,想休息会儿。” “你呀,你呀……,这可是……唉!”金氏长叹一声出了蝶院,左思右想还是不安心,忙使唤小厮去礼部通知老爷。 蝶院里还是那个样子,大约是因为张峦的坚持和爱护,所以没有被改成鹤龄和延龄的书房。熟悉的摆设,熟悉的布置,入眼的一桌一椅似乎还留着昨日的回忆与气息。那时候,好吃的明月喜欢倚在这张太师椅上吃奶娘新做的荷花酥,笑着看张尔蓁坐在桌前写写画画。奶娘对明月很好,做荷花酥的时候总是多留出一份专门给明月。明月这个丫头自打跟了她,于吃食上没有委屈过,刚来的时候瘦瘦小小的一只,后来长得很结实,撸着袖子都能和力为打起来。想到明月鼓着腮帮子掉落一桌的酥片,然后小心翼翼的食指捏着一块送进嘴里,那样的场景几乎每隔几日就要上演一遍,有一回给金氏看到了,金氏横眉怒目,可还了得,丫头还坐着吃的这般欢快!明月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任由夫人派来的红柳足足教育了一个时辰的“丫鬟守则”,事后奶娘安慰她下次悄悄吃,别被夫人看见就好了,她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乐得偷偷继续吃没吃完的点心。明月一直是个宽心且没心没肺的丫头,生活里除了姑娘也只剩下了吃。 张尔蓁窝在床上,看着暖暖的鹅黄色纱帐木愣愣的想着,明月死的时候是十六岁罢……才十六岁呢,十六岁啊……,还是个孩子…… 张峦火急火燎的赶回来,回府的时候带回来个贵人,穿着一袭靛蓝色窄绣蟒袍,径直去了朝晖堂。张峦刚要吩咐人去蝶院,朱祐樘表示不用,背手而立,沉着一张脸的样子吓坏了金氏,金氏心道自家大女儿怕是又要惹事了,这次还是当今天子!心一抖险些要跪下来,张家满门的性命啊! 张峦硬拉着金氏,扶着她慢慢坐下来,想为自家女儿求情,可是却不知从何处下口,私自出宫,已然铸成大错,边摇着头,边准备带着皇上往蝶院去。 朱祐樘却摇头,沉声道:“张大人吩咐人带朕过去就好,朕接了人就会回宫去,不劳烦张大人。” 张峦还想要说话,可是皇上的面色实在不好看,当下不敢拦着,忙吩咐长风带着皇上去蝶院,想通风报信的心思也歇下了,女儿才回京就跑回了家,真真是…… 所以金秋在蝶院门口见到便装的朱祐樘时着实吓得不轻,她才想跑进院里告诉娘娘,朱祐樘示意她守着院门,自己大踏步子进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到蝶院来,朱祐樘很熟悉的进了张尔蓁的卧房,看见了仰面朝天泪流满面的张尔蓁。 “朱祐枟暴毙,太妃气血攻心昏迷不醒,现下已无大碍,若是她能好生养着,日后也能长命百岁的……”朱祐樘进来的时候顺手关上门。 听见朱祐樘的声音,张尔蓁继续流着眼泪有气无力道:“若是皇上来责备处罚我的,能不能允许我伤心完了,允许我替死去的八王爷哀悼哀悼,顺便也替自己哀悼哀悼。” 朱祐樘阴沉的脸明亮几分,有些揶揄道:“知道自己犯错了,知道我是来处罚你的?既然都知道,做事情怎么还是这么冲动,敢拿着剑去捅人了?告诉我,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干的,朕的蓁蓁,倒是一次比一次胆子大。” 张尔蓁擦着眼泪坐起来,盘腿看着朱祐樘,带着哭腔道:“我还有什么不敢干的,皇上只管惩罚我好了。你说这世道是不是总是这样,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像万荣那样的纨绔,都可以锦衣华服山珍海味到最后一刻,死了也能风光大葬的。像朱祐枟那样的无赖,即便犯下了造反这样滔天的大罪,还能在牢里安然无忧,吃喝不愁。可是为什么好人就没有好结果,明月跟了我十几年,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却因为我被他一脚踢死,两年了,两年我才知道。还有李家姑娘,凭什么灼姐姐死了,她的那个庶出妹妹还能风光的活着,那个李炎炎抢了灼姐姐的风头,抢了灼姐姐的姻缘,却依然活得潇洒。皇上,是不是自古以来便是这样,凭什么都是这样。该死的明明是他们,死去的为什么都是我身边的人?” 张尔蓁迷糊的何止这些,前世死掉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庞氏那样的赌徒都可以重生,张尔蓁也很糊涂,自己平凡如一粒尘土,为什么可以继续张家大姑娘的生活,她到底是谁,到底是不是孟婆没有给她那碗汤,还是因为她的到来,张家真正的大姑娘就莫名其妙死了?苏格拉底关于人性的拷问此刻也在考验着张尔蓁,她突然懵懂的看向朱祐樘道:“我若是死了,那一定是活在别的世界里,到时候你要告诉所有思念我的人,我活在别的世界里。” 朱祐樘不知道张尔蓁为什么突然发起脾气,真正像个孩子似的。听到她后面这句话,心烦意乱,有些不满的扯着张尔蓁的手臂盯着她的眼睛道:“朕不听你的胡言乱语!朱祐枟死了就死了,朕不在乎!可是你瞧瞧你,多少艰难我们都过来了,如今你反倒这般消极,张尔蓁,你给我醒醒!”朱祐樘摇的很大力,“……所以你现在是打算做什么,要朕把你送进大牢,要朕再不理你?” 张尔蓁散着头发看朱祐樘:“可是我杀了你弟弟……,我是要遭报应的,那个时候,血流出来了,朱祐枟看着我的眼睛……可是我要那么做,那个时候明月被抬走的时候,她还是有呼吸的,皇上,明月也是一条命啊,朱祐枟却还在笑我,他不会想到我会对他下手,所以他临死的时候都没闭上眼睛……” 朱佑樘揽着张尔蓁轻轻拍着,听着怀里人儿的低语,心下不忍,既然这般害怕,杀人时的勇气从何而来。 张尔蓁还在念叨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啜泣,朱佑樘无奈道:“你这丫头!就只知道他死了,想没想过自己?你这般胆大,背着我偷偷跑回来,还要我来接你,张尔蓁,普天之下,可再没有第二个人了。”朱祐樘坐在床边上,双手支过看着张尔蓁的身子叹息:“……朱祐枟活不了多久,即便你不杀他,他也要死在牢里,窝藏逆王,谋逆造反且是主谋,他若是不死如何服众。……至于你那个丫头,还有芝兰……,芝兰她十几岁上开始照顾我,后来又开始照看你,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家,蓁蓁,你又伤心什么?人这一辈子总是要往前走的,你日后总是有我,还会有咱们的孩子,是不是?还有你那个丫头,我会厚赏她的家人……” “明月没有家人了,她只有我!”张尔蓁道:“明月没了,什么厚赏的也无用了。皇上,明月不该死的,她是无辜的,她原本可以活得很好,我去天牢的时候若是不带着她,当初我若是执意带她去治病……,她今日兴许还活着。你们也许不会懂,谁的命都一样珍贵,都是很珍贵的……” “明月是无辜的,我知道,命这东西很珍贵,我也知道。当年朱祐枷攻城,那些战死的几千将士的命难道不珍贵?他们都是我大明朝的子民。流血流汗才是成就辉煌的阶梯,你应当知道,我不是神明,也是一路披荆斩棘才走到如今的,这几年死去的冤魂无数,我若是次次感怀伤心,他们的死又有什么意义,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然后要好好活着。”朱祐樘知道多说无益,仍旧揽着张尔蓁轻轻拍着,像是安慰襁褓中的婴儿,他舒展了眉头,抚着张尔蓁柔顺的长发。 第85章 封后一 人总是会钻各种各样的牛角尖,失恋了,要找几个朋友诉诉苦,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哭一次,第二日便生龙活虎的;工作不顺利,找三五朋友饮酒作乐,第二日又能继续挨着上司的责骂……人总是需要宣泄,张尔蓁也是人,没有例外。靠在朱祐樘怀里,她渐渐闭上了眼睛睡着了。哭的红肿的眼睛,紧紧攥着衣角的小手,莹白**的小脚丫。朱祐樘轻唤两声,怀里的人儿没有反应,心下叹一口气,轻轻抱起娇小的人儿往外走。 在外面战战兢兢的张家众人看见了当今皇上怀里抱着熟睡的蓁蓁,谁也不敢多言。张峦忙吩咐去准备马车,一脸欣慰的送走了自家宝贝女儿,皇上能这般看重蓁蓁,是蓁蓁的福气啊。 看着马车消失在黑夜里,金氏还是懵懵的问张峦:“老爷,这个……私自出宫这事儿就算了吗?” 张峦不满地瞪她一眼:“乱说什么,今夜咱家没什么人来,快些吩咐厨房准备饭菜,老爷我都快饿死了。” 金氏嘀咕着:“……真是蓁蓁这丫头命好,张家祖坟冒了青烟了,皇上既然这般欢喜,为何不早早定了位次,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蓁蓁呢……” 张峦背着手往回走,新皇迟迟不立后,不扩充后宫,莫非是……,有些不敢置信的摇摇头,张家没有野心,他可不敢想。 ………… 张尔蓁这一觉又睡到第二日太阳初升,身畔依旧没有朱祐樘的身影。银秋伺候洗漱的时候笑道:“昨夜里皇上亲自送您回来的,一路抱着进了坤宁宫呢,奴婢想去接手,皇上还瞪了奴婢一眼……” 张尔蓁就着银秋递来的帕子擦了手,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着脸的样子哀叹一声,亏得天黑吧,自己这副尊容,朱祐樘是怎么看的下去的。张尔蓁揽镜自照,画了一个完美的妆容,金秋进来说“邵太妃遣人过来,想请您过去。” 张尔蓁点着胭脂红放在唇上,轻轻抿着,轻声道:“我身子不舒坦,就不去见她了,还有……可以告诉太妃的人……,该如何的还是如何,邵太妃放宽心,好好养身子就是了。” 金秋应着退出门去,银秋疑惑:“娘娘,您这般,是要去见谁啊?” 张尔蓁盒上胭脂的盖子,站起来往门外走,“去见见‘过去’,不过,首先得去请旨外出。” “娘娘,您昨儿才回来,又要出宫去啊?而且您方才不是才跟太妃说了身子不适,这会儿就出宫怕是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张尔蓁回头催促:“再不跟上来,你就不用跟着我去了。”银秋忙跟上,想着娘娘大概是出不了宫的,一会儿就得回来。 可是张尔蓁的出宫之路很顺畅,找到了鲁公公,他撒腿就进去通报,因着皇上还在与商大人李大人或是赵大人商讨家国大事,鲁公公笑得一脸谄媚:“娘娘,圣上说了,您想要干什么都行,只是别跟昨日似的,奴才还吓得慌呢。” “惊到鲁公公了实在不应该,我想出宫去,不知道鲁公公能否安排一下?”张尔蓁笑眯眯的。 “好说好说,奴才这就去安排几个人跟着娘娘。”鲁公公脸上跟开了花似的,退出张尔蓁的视线才苦着一张脸嘟囔“我的小祖宗,又要出宫,这宫里就这么一位女主子,都不好伺候……” 张尔蓁出宫的目的只有一个——去看望故友,目标有两个——明月和李灼灼。 金鳌玉桥西、棂星门迤北羊房夹道里有安乐堂,奶娘把明月送到那里,捐了足足的香油钱燃着明月那盏长明灯,豆粒般大的火光在昏暗的房间里隐现。张尔蓁自己对着明月孤零零的牌位看了很久,没有讲话也没有流眼泪,两人默默无言,半个时辰后,张尔蓁转身离开。见到安乐堂的管事,张尔蓁又给她五十两银子,“这里边的丫头麻烦堂主多多照顾了。”“放心,老身知道这都是可怜人。”“嗯,她是个好孩子。” 张尔蓁离开,又去了李府。李灼灼的死于李府是件极不光彩的事儿,李夫人淡淡的接见了张尔蓁,“小女已走两年了,只有个衣冠冢,旁的也没什么。她的房间也没动过,你随便看看吧。”“谢谢夫人,我坐会儿就走。”张尔蓁送走了羸弱的李夫人,看着她拐弯走远才推开李灼灼的房门。 李灼灼的闺房布满了灰尘,是很久没有被打扫过了。这大概是张尔蓁第一次来到这里,那个英气十足的女子竟然分外喜欢粉嫩的颜色,床帐是水蓝色,屏风是鹅黄色,桌上的团扇是可爱的卡通,张尔蓁拿起看,依稀认出是当年她送给灼姐姐的那个憨态可掬的娃娃的样儿。果然,张尔蓁在屏风后面精致小巧的小椅子上看到了那两个娃娃,坐的端端正正的睁着眼睛,头上蒙了一层灰。张尔蓁抱起一个,轻轻抚摸它的脑袋,就像当年灼姐姐抱着它的时候,笑容犹在眼前。 “恨你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离别离别,哪里长相随,谁又能长相随。 很久之后,张尔蓁把娃娃端端正正的重新摆回去,娃娃和来时一样,坐着很乖巧,睁着大眼睛。张尔蓁轻轻关上门走远,穿过李家花园的时候看见了李炎炎,李炎炎想跟她说话,她只是淡淡看过去,径直走远。 这趟出宫只用了一个时辰,张尔蓁回到坤宁宫的时候,鲁公公已经等着了,手里捧着明黄的圣旨笑的像个苗条版的弥乐佛,“娘娘您回来了,请娘娘接旨——” 张尔蓁很意外圣旨来的这样快,“鲁公公,要不要我更衣后再来接旨?” “不必不必,娘娘,您接旨,不需要什么讲究。”鲁公公继续笑眯眯地。 张尔蓁敛裙下拜,鲁公公高亢的声音开始念—— 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咨尔侧妃张氏、乃户部左侍郎张峦之女也。系出高闳,祥钟戚里,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慈著螽斯、鞠子洽均平之德。敬章翚翟、禔身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称。宜膺茂典。兹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益表徽音之嗣。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钦哉—— 鲁公公笑着将圣旨交到张尔蓁手里,“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杂家这就回乾清宫转告皇上,宣旨结束,娘娘已经接旨了。” “有劳鲁公公了。”张尔蓁送走鲁公公一行人,才在金秋银秋的簇拥下进去了坤宁宫。 “娘娘,奴婢真开心,您受了那么多罪,如今终于也是苦尽甘来了。”金秋边说着竟然哽咽起来。 张尔蓁有些感慨着:“圣旨接到了,如今还有你们两个陪着我,到最后不是孤家寡人的,我也很开心。” “说什么呢,即便没有我和银秋,您还有皇上呢。”金秋抹着眼泪笑“奴婢真是该打,大好的日子哭什么。” “忙了一早上,也该用饭了,银秋,传膳吧。”张尔蓁坐在桌边,将自己这辈子接到的第三张圣旨摊在面前,金字金粉慷慨有力笔走龙飞,是朱祐樘的字,是他亲手写的。慢慢抚摸着上面每一个字,这些似乎仍旧带着温度的字直钻进心里,痒痒的热热的,张尔蓁喃喃:“原来原来,我才是朱祐樘的皇后” ………… 弘治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大吉之日,这日是册后大典,城里城外一片欢呼。寅时正刻开始,城门大开,五城兵马司的姚远姚将军带着一千兵守卫着城门,务必保证今日封后大典顺利。百官朝服加身,整理利索后便带着自家小厮朝皇宫去,去时天还是黑的,到的时候天已然大亮。 张府众人也起得早,都聚在朝晖堂按着大小顺序坐好,上首坐着张峦和金氏,张峦一侧坐着鹤龄延龄两兄弟,金氏一侧坐着尔淑和汤姨娘。张峦细细打量两个儿子面上的神色,严肃道:“今日封后大典,是皇上器重,是天家的赏赐!我张家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我有必要提醒提醒你们!皇后娘娘虽然是我张家姑娘,可如今,你们不可以皇后娘娘娘家人自居自傲,败坏我张家名声,连累皇后娘娘美誉!延龄,前几日你在学堂念书时打坏了赵家公子的腿,扬言要干什么,你给我说道说道!” 被点到名的张延龄一哆嗦,有些害怕的站起来道:“爹……,我错了,再不敢了。” “说!当时你说什么了?!”张峦狠狠瞪一眼想开口的金氏,继续道:“……你当我不知道,你说你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嫡亲兄弟,莫说打断你一条腿,便是杀了你也行!是不是!为父事忙,你被你娘纵的越发猖狂,这样子,与当年万家又有何益!你们不知收敛不分好歹,万家如今的下场,就是你我日后的样子!我现在走了,你们好生想想,谁还敢有那种高人一等的心思,我便先请了家法,把他送到山东老家去替我张峦守着祖宗罢!” 张峦拂袖而去,上了马车往皇城方向驶去。此时的张家姑娘张尔蓁,正被礼官伺候着换上皇后专属的礼服。 第86章 封后二 张尔蓁早早便起床,任由宫里派来的礼官女子收拾着。雪白的罗衣外罩上深青色翟衣,直领,大襟,右衽,大袖敞口,这是明朝皇后最高级的凤服,张尔蓁只在电视上见过一次。衣裳的领、袖、衣襟等处施以红色缘边,饰彩织云龙纹样。衣身织有翟纹(造型为红腹锦鸡,五彩羽毛)十二行,每行用翟十二对,共是一百四十四对。大襟及左袖的翟纹朝向右边,小襟及右袖的翟纹朝向左边,后身翟纹便与前身对称,但方向相反,即背缝两侧翟纹均面向袖口。翟纹之间装饰有小轮花,绣着圆形花朵,外有白色连珠纹一圈。每行纹样均为翟纹与小轮花交错排列。翟衣很长,直直垂到张尔蓁脚踝下。张尔蓁低头只看见红边的裙角,裙边上的金纹细而繁琐,荡起一圈圈涟漪。 礼官动作利索,正跪下身子帮着整理下摆。张尔蓁刚想放下双臂,礼官才轻声道:“劳烦娘娘先举着双臂,咱们开始系中单。”礼官又站起来,从旁边宫女手里接过正红的中单,接着是蔽膝、大带、副带一通下来,张尔蓁已然华贵庄重不能言表。 宫女又呈上来一方精致的嵌着玉珠的楠木盒,礼官女子取过里面的玉佩系在张尔蓁身侧。张尔蓁看着这玉佩极其熟悉,蜷曲状月牙白灿若明霞的玉佩,这不正是当时她初次见到朱佑樘时,他抵押在她这里的,何时又被他寻到了?她记得她收的好好的…… 礼官女子再次跪下轻抬张尔蓁的玉足,慢慢套上皇后礼制的袜子。袜以青罗制作,袜上有系带。舄用青绮制成,舄身饰描金云龙纹,在鞋帮处用皂线缘边。舄首上翘,做成如意云头形,上缀珍珠五颗。“谷圭七寸,天子以聘女”,最后穿上鞋子的时候,张尔蓁终于松了一口气,如此这般,已经用了一个时辰。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女官捧来一顶金雕玉琢的凤冠,张尔蓁不由看直了眼睛,呆愣愣的任由女官将凤冠轻扣在她的发顶。 凤冠正中为一条大龙,口衔大珠一颗,珠上有翠盖,下垂珠结一串,其余龙凤口中衔有珍珠宝石制成的珠滴。冠身上部铺有四十片点翠镶珍珠的如意云。下饰大珠花十二树,即用珍珠串成牡丹花,两朵为一树,饰有蕊头二个、点翠花九叶。小珠花十二枝,每枝有珠花一朵、半开一朵、翠叶五叶。大珠花缀于冠身下部、口圈上沿,小珠花在大珠花之上,缀于珠翠云之间。冠底口沿外侧为翠口圈,上缀珍珠宝石钿花及翠钿各十二个,托里镶金口圈一周。博鬓安在凤冠后部,前端如椭圆形,往后渐收,左右各三扇,嵌在金钑龙吞口中,每扇上皆饰有金龙、翠云、珍珠等。博鬓朝向下方一侧的边沿缀有珠络,并垂珠滴。张尔蓁的小脑袋顶上这华丽的凤冠时,脖子控制不住的往下缩了一寸,这比起结婚时的那行头,沉了不止五倍. 张尔蓁艰难的看向礼官,才想要张口,就被礼官女子笑着制止“娘娘,担其责承其重,日后才更平顺安康。” 天光大亮,着装完毕已经看不清前路的张尔蓁被引着进了镶珠灌宝的凤撵,前后十八个衣着鲜亮红衣的公公在唱官悠扬高亢的声音中抬起凤撵,慢慢往奉天殿走去。 因着前一阵儿新入宫一批宫女公公,这会儿的皇宫里极为热闹,六宫稍稍闲下来的年轻姑娘们躲在暗处悄悄看着皇后娘娘的凤仪消失在拐角,捂着嘴巴嘻嘻的笑。 张尔蓁很想用双手托着脖子,可手上拿着的荧光水滑的景泰蓝红珊瑚玛瑙手串离不得手,又沉又坠,腾不出空来去管沉甸甸的发顶。奉天殿已经准备就绪,披甲卫士与宫廷礼仪侍从分列宫门两侧,宫中奏起礼典乐曲,鲁公公的“儿子们”在大殿忙碌的备齐册封所需要的“香案”与册封的所需的文件以及在丹陛两旁安排好歌舞艺人。凤撵到达奉天殿外面,钟鼓敲响三次,百官与身着“衮冕服”的朱祐樘随后进入奉天殿,礼部官员为皇帝奉上册封的册封书以及皇后宝玺放于事先备好的案桌,百官随即按庭仪时候的站位,到殿上站在各自的位置。 朱祐樘着深青衣纁裳,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八章在衣,藻、粉米、黼、黻四章在裳。冕广一尺二寸,长二尺四寸,金饰玉簪导,垂白珠十二旒,朱丝组带为缨,色如绶。礼乐齐鸣,朱祐樘直看着他的张皇后在礼官的指引下缓缓走过来,站在他旁边,看着她颤颤巍巍的步伐和微微发抖的脖颈,又看着她纤细的手去扯着长长的翟衣,伸着细白的手指抚平上翘的金钿,笑道“朕的皇后,可整理好了?” 张尔蓁眼前满是金光,珠翠吊着在眼前晃悠,她只是依稀能看见长身玉立的朱祐樘,不满足于这样看着,她还是腾出一只手撩起凤冠垂下的珠翠,才清晰的看见眉目带笑俊朗出尘的皇上。张尔蓁嘟起红唇有些不满:“为什么你就可以这么轻松,我这些东西实在太沉了。” “那咱们快些结束。”朱祐樘对着一旁喜庆的鲁公公道:“吉时已到,开始吧。”声落,音乐止,鲁公公唱“跪——”君臣四拜“起——”百官起身。 放下珠翠的张尔蓁听见承制官上前请示皇帝是否开始册封大典,朱祐樘应允,承制官其从中门走出,走下台阶到达宣读制命的位置,高呼:有制——,正副册封使滚下接制命,承制官宣读制命:册封张氏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展礼……“ 封后大典**隆重,容不得一点变故。张尔蓁只是依着礼官的唱喝拜——拜——再拜——,晕晕乎乎的被朱祐樘引着走,又听到礼仪高呼“礼仪完毕”,知道这并不是结束。 朱祐樘坐在上首龙椅上后,只有礼官引着张尔蓁,内使监令呼:有制……跟着便是一遍一遍的高呼,一次一次的再拜。麻木的张尔蓁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缓慢而发抖的跪在朱祐樘面前,行了最后的谢恩礼,然后奏乐声起,张尔蓁行八拜之礼,音乐结束,属于张尔蓁同志翻身一仗的封后大典拉上帷幕。至于剩下的接受百官朝贺之类的,张尔蓁听礼官女子说过,是要换身衣裳的,张尔蓁终于长舒一口气,她的脖子真的要断了,现在连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下一刻这沉重的凤冠落在她的脚边上,那就太不吉利了。 张尔蓁觉得这也许是她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天,饥肠辘辘,疲惫非常,穿着雪白的亵衣就想往床上躺,还是硬要被金秋拉起来,慢慢哄着张开嘴喝下一口金丝燕窝粥。 张尔蓁使劲睁开一条眼缝喃喃:“等会儿休要打扰我,我要睡觉,谁来也不见。” “是是,奴婢知道。您再吃点吧,一整日没吃东西呢……” 张尔蓁迷糊着张嘴咀嚼张嘴咀嚼,直到吃下满满一整碗,便撵了金秋出去,晕乎乎躺着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张尔蓁还是醒过来了,炙热的怀抱烫的她脸颊通红浑身发热,推了好几次无效,张尔蓁睁开眼便看见朱祐樘满是星辰的双眼,正一动不动聚精会神的盯着她。 看见怀里的人儿睁眼了,朱祐樘低沉地声音道:“朕的皇后,今日良辰美景,切勿浪费了。” 张尔蓁大惊,今日累了一整日啊,他想干什么? 朱祐樘知道张尔蓁大约是要反抗一下的,单手撑着自己的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丫头的脸逐渐变得绯红,笑道:“你以为朕要做什么,你以为朕是柳下惠,坐怀不乱,这……正常吗?” “正常,正常的很,皇上,臣妾如今不过十七岁……而已……”张尔蓁结结巴巴地,看着朱祐樘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果然听到他道:“虽说十七岁年岁也不大,可是朕听说外面许多如你这般大的女子,都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蓁蓁……”朱祐樘温热的气息铺在张尔蓁耳畔,“……几年了,这都几年了,你可知道我等今日,等了多久……” 张尔蓁小脸更是滚烫,像是烤熟的虾米,她不敢再看朱祐樘灼热的双眸,她低下头继续结巴道:“我……我总觉得我还小……呢”她知道她在胡说,十七岁的年纪在这里哪里还算小,更何况她已经嫁给他三年了,三年了…… “小?”朱祐樘眼里盛满笑意,目光向下看看皇后娘娘宽松衣裳下鼓鼓的样子笑,“我觉得不小了,蓁蓁,你害怕什么?害怕朕……嫌弃你?”声音沙哑魅惑,听得张尔蓁心头发酥。 实在是太具有杀伤力了!张尔蓁甚至听不出朱佑樘话里的意思,她晕晕乎乎的像是深深陷入了幽远的水潭,很不争气的舔舔微干的唇瓣。张尔蓁无意识的动作看在朱祐樘眼里更像是一种诱人的邀请,他低头吻上她柔软的唇瓣,辗转反侧,汲取口中的芬芳。张尔蓁被吸得呼吸困难,推开朱祐樘大口大口喘气,有些幽怨得盯着朱祐樘,“若是憋死我了,你可就高兴了?” 第87章 良辰美景 “怎么会……”朱祐樘边起身放下金边床帐珠串,一只手还擎着张尔蓁防止她逃跑,待火红色的珠帘落地,张尔蓁眼前一片红彤彤的喜庆。朱祐樘慢悠悠脱下明黄色的外袍甩在一旁,对着张尔蓁勾勾手:“过来一点,我有话对你说。” “咱们离得这样近,你说什么我都听得见……”张尔蓁看着朱祐樘嘴角的笑容放大,然后他靠近过来,直到鼻尖抵在她的鼻尖上,他才道:“……放心,你还是个孩子……” 张尔蓁长舒一口气,这个朱祐樘,老是拿这种事情吓她,她还没满十八岁呢,急什么。想着便也不担心了,顺势给了朱祐樘一个蜻蜓点水的吻,“那就早点休息吧,刚才我也只睡了一半呢……” “嗯……,一起休息吧……”朱祐樘笑,边体贴的帮着张尔蓁解下衣裳的扣带,入眼一片雪白,朱祐樘手下不停,宽阔的胸膛压上来,他贴在张尔蓁耳边笑:“时候不早了,皇后娘娘,还是一同休息吧……” 张尔蓁娇羞的转头轻推朱祐樘,原本以为可以轻轻推开的人,反倒离得越来越近,张尔蓁大惊,再想说话时,嘴巴又被封住,朱祐樘吻的急切如暴雨狂风,散乱的长发落在张尔蓁胸前痒痒的,很明显朱祐樘不想再说话,一只手顺势脱下呆滞的皇后娘娘最后一件遮羞布,另一只手压上来。张尔蓁脸颊红的像是余晖中最美丽的落日,抑制不住的轻吟滑出嘴角。朱祐樘又笑,皇后娘娘的反应他很满意。 张尔蓁毫无反抗之力,身体软的像是一汪水,醉倒在朱祐樘的身下,她最后一丝意识里还在想,朱佑樘,你不是还说她只是个孩子吗…… 秋日的月光亮的惊人,小小的银盘即便躲在云里也能将明亮的月辉洒满人间。也许它听见了由坤宁宫传出的阵阵低吟和声声喘息,害羞的躲进云层里再不出来…… 张尔蓁大汗淋漓极其疲惫的抱着火红色的苏绣锦织棉被把自己裹得很紧实,浑身上下每一处细胞都在控诉,她盯着慢悠悠穿衣裳的朱祐樘,连瞪一眼的力气都没有。才想要开口说话,发现自己的嗓子都是哑的,不要误会,是疼的时候叫哑的……,她戒备地看着朱祐樘走过来,“别,我很累了……” 朱祐樘轻笑,抚着她的长发道:“我去叫人来,给你擦擦身子……” 张尔蓁拼命摇头,自己身无一物的样子不能被别人瞧见,多害羞呀。 朱祐樘又笑,眼里全是这个小人儿这会儿惊惶无措的样子,显然他很满足,慢悠悠道:“朕伺候皇后梳洗可好,朕这就去吩咐你的丫头备水,你……先这样裹着吧。”朱祐樘脚步轻松的出门去,张尔蓁探头看着外面一片乌黑,想着是让金秋伺候她好点,还是让朱祐樘伺候她好点。为什么她不自食其力呢,她怕是连举起胳膊的力气都没了…… 朱祐樘回来的很快,打横抱起团成一堆的人儿和被子,声音充满诱惑:“放心,朕只伺候你洗洗……” 若是他什么都不说,张尔蓁兴许还想不到什么,经朱祐樘一提醒,张尔蓁不由抖了一下,警铃大作“皇上,刚才咱们不是已经……,我这会儿……还……,那个什么,难道你还要……?” “皇后想什么呢,朕再糊涂,还能那般不知进退?”朱祐樘大踏步抱着张尔蓁进了盥洗间,巨大的水池氤氲的水雾弥漫,朱祐樘扯开皇后紧紧抓在手里的被子,还是被怀里人儿美好的胴体惊到,他淡定的将人儿放进水里,又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难道你也要进来?”张尔蓁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然后听到他理直气壮的声音,“自然,刚才出了不少汗,也要洗洗……顺便也给皇后洗洗……” 张尔蓁看着朱祐樘修长有力的大长腿从眼前飘过,听到身畔的下水声,然后感觉腰部多了一双魔爪。那双不老实的手落在张尔蓁的纤腰上轻轻揉着,力道完美的刚刚好,张尔蓁舒适的叹一口气,极满意的点头,过了好一会儿迷上眼睛,险些要睡过去了。可是突然感觉不对劲,那双手开始转移阵地,顺着上移又开始揉捏,张尔蓁大囧,不自然道:“别……别这样……”一转头才看见朱祐樘近在咫尺,他光滑的下颌照旧抵在她的头顶,沙哑的声音笑却不答话。张尔蓁心头不妙,果然朱祐樘又附上来,掀起一片水花…… 封后大典第二日,原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的张皇后硬生生在坤宁宫睡了一整日。皇上照旧上朝,神采飞扬唇角带笑,文武百官皆大喜,皇上此态说明后宫和谐稳定,大明朝的更加辉煌指日可待啊! 已经被嘱咐过的金秋银秋丝毫不敢进房间来,从卯时开始便守在门口,一直等到了午时末也没见到皇后娘娘出来。 “皇后娘娘是不是昏倒了,咱们要不要进去看看啊?”银秋颇为担忧,金秋来回踱步,也想进门去看看,却被齐嬷嬷拦住。齐嬷嬷是皇上派来的宫里的老嬷嬷,威严气势颇足,“皇上走的时候可是叮嘱过,娘娘不叫咱们,谁也不准进去打扰,即便你们是娘娘面前的贴身大宫女,也不能进去。” “可是嬷嬷,都这个时辰了,娘娘会饿的吧?”金秋小声道。 齐嬷嬷盯着紧闭的房门,“娘娘若是饿了,自然会叫你们进去。若是打扰了娘娘的休息,皇上可不会轻饶你们。御膳房早就备下了吃食,只等着娘娘醒了就盛上来。” 经过一夜辛勤奋战,张尔蓁真正睡着时东方已经泛出白肚。脑海里最后的思绪便是,朱祐樘,咱们还是不要同房了! 昏昏沉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申时初,肚皮轰隆隆作响,张尔蓁抬着酸痛的胳膊揉揉眼睛,才想动一下腰,只能心里大喊一声“我*”,太疼了,再想动一下腿,仍然是“我*”,还是很疼!张尔蓁掀起棉被一角看身上青紫的痕迹哀叹一声,娇弱的姑娘啊,这样斑驳的青痕,怎么好意思让她们来伺候呢。张尔蓁还是很坚强的抖着手给自己穿上了外裳,嘀咕着:“其实给朱佑樘选些娇羞的美人也不是坏事,最起码我不用那么累了……” 张尔蓁抖着腿下床,拖着鞋子在地上摩擦,好容易摸到门口,推开门迎来午后温暖的阳光,然后看见阳光里神色各异的三人。 金秋银秋冲过来,一左一右打量着面色红润的皇后娘娘,好几个时辰的担忧才算落了地。张尔蓁扶着金秋银秋有力的臂膀道:“本宫腹中饥饿,快些吩咐下去,要吃饭。” 张尔蓁又被扶着回了房间,再怎么样头发衣裳什么的都要整理好了,皇后娘娘的凤仪还是很重要。成为了一国之母的皇后娘娘,穿着打扮什么的更加庄重华丽,金罗蹙鸾华服,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再有金秋的一双巧手翻飞,张皇后已然威严十足。张尔蓁还是慢吞吞的走,坐到了巨大的摆满了数十道珍馐的金丝木大圆桌旁。这顿饭包含了早餐午饭和下午茶,张皇后足足吃了半个时辰才放下银箸,满足的打着饱嗝擦着嘴,张尔蓁揉揉极其酸痛的腰,不小心看到一旁撇嘴偷笑的金秋,耳朵红了一瞬,继而若无其事的转头看着其他地方,笑就笑呗。 当忙碌了一日的朱祐樘回到坤宁宫时,他可爱娇美的小皇后正抱紧被子睡得正熟。朱祐樘上前探头,离得更近了看见小丫头眼睛动了一下,心下好笑,装睡?看这小手使劲的样子,大约不是做梦。 朱祐樘坐在床沿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张尔蓁当然没有睡着,她又不是一头猪,白日里睡了这么久,这会儿还能怎么睡着。可是夜晚还是降临了,她的腿仍然发软,腰还是发酸,连嘴巴还是麻麻的,装睡才是躲过朱祐樘的制胜法宝。可是朱祐樘的目光过于灼热,盯着她的时候像是两盏一千瓦的探照灯,张尔蓁知道他绝对发现了她装睡的巨大秘密,只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状似惊讶道:“哎呀,皇上您来了,怎么也不叫臣妾起来呢,该打该打。可是臣妾还是很困,就不伺候皇上更衣了,来,皇上快些歇息吧。” 张尔蓁很不情愿的往里挪着小身子,嘟着的红唇看得朱祐樘更是心潮澎湃,可是他也知道她要休养,今夜原本也不打算做什么,可美人当前,若是不做点什么,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朱祐樘顺势躺下去,抓过张尔蓁的胳膊把她揽进怀里,丝毫不差的吻上她鲜艳的红唇。感受到朱祐樘的热情,张尔蓁只得哀叹一声着配合。 很久之后,朱祐樘才松开,居高临下的看着怀里的丫头迷蒙着水雾的眼睛,“若是累了,就早些休息。” “真的?”张尔蓁还没反应过来,又被朱祐樘揽进怀里,感受到朱祐樘心跳的加速,张尔蓁有些不好意思的伏在他胸前,许久后才低声道:“……白日里,嬷嬷给我……抹药了……” 朱祐樘愣了一下,歉意道:“是我不好,害你受伤了……今晚不动你。” 张尔蓁原本的坚强意志微微崩塌,她犹豫着在朱祐樘胸前划着圈圈,“若是……,应当不碍事的……” 朱祐樘只觉得发痒,喉头发干,他一把攥住不老实的洁白小手嘶哑着:“别闹” 张尔蓁不满的嘟起嘴,“是你吵醒我的,我方才睡得好好的,这会儿才醒了的。” 朱祐樘问:“你不困了?” 张尔蓁轻轻点头,然后又被朱祐樘翻身压在身下,“既然不困了,就做点别的吧。”又是满室靡靡…… 第88章 皇后新生活 封后大典结束三日,张皇后侍寝三日后,不得不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请安。人家虽然没让去,但礼数还是要的,总不能做了皇后就自以为猴子称霸王了,不妥不妥。 去到仁寿宫前,张尔蓁做好了准备。太皇太后肯定要关心关心朱祐樘何时扩充后宫这等大事。昨夜里朱祐樘躺在身畔时,张皇后原本是想问的,可是还没等开口就被朱祐樘封住嘴巴,一阵眩晕后早就忘了原本想说什么。可是仁寿宫还是要去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装傻充愣为第一上策。 张尔蓁才到仁寿宫,褚嬷嬷已经迎了出来,行礼后忙请皇后娘娘进去,道太皇太后已经等候多时了。张尔蓁笑眯眯的进去,给同样笑眯眯一脸和蔼的太皇太后请安后坐在边上,垂首等着太皇太后讲话。 “皇后啊,贵为后宫之主,哀家再不好说什么,哀家只一个心愿未了,你记得就好。”太皇太后说话很直接,你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吗,要帮你老公多找几个小老婆。 张尔蓁当然没忘,继续颔首回道:“臣妾记着呢,也与皇上说过,皇上说先帝驾崩未满三年,这个时候……总不好的。” 太皇太后似乎早知会如此,退而求其次道:“这个哀家知道,可是原先跟着皇上的那些个女子如今还住着东宫,这不明不白的也不好,该封妃的封妃,该封嫔的封嫔,潜邸留下的人本就不多,该好生安置的。” “这都是臣妾该做的,臣妾回去后便与皇上商量。”张尔蓁答应着,太皇太后却有些不满,“你是皇后,是后宫之主,皇上处理家国大事本就疲惫,此等小事不必再问皇帝,你便可做主让那些良娣承徽啊先搬到六宫住着,老是住在东宫是怎么回事。” “是,臣妾回去后便安排她们搬过来。”张尔蓁又很干脆的答应着,见这个皇后还算老实也不善妒,太皇太后又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你呀就是个省心的孩子,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执意要你,哀家还担心呢,这会儿看来是哀家想左了。皇后啊,就该跟你似的识大体端庄且持重,像那些个莺莺燕燕的花枝招展的可不好。这后宫如今只你一个伺候皇上的实在单薄了些,她们来了也好帮你分担些,皇家繁衍子嗣啊,还需要皇后你呢……” 张尔蓁听得很认真,修长的脖颈微微下垂,灵动娇美的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太皇太后大拇指上带着的清润的玉扳指上,当然不是想要那个东西,只是因为不好看别的地方。太皇太后拉着皇后的手絮絮叨叨,一会儿感慨这后宫里**静了,一会儿念叨也该给婉华寻个驸马,现在就要开始物色……,皇后身为长嫂,要放在心上等等……,张尔蓁颔首,偶尔点头称是,慰问了太皇太后的身体,关心了太皇太后的饮食,就准备撤退去下一个宫殿了。 看着皇后离开,太皇太后才有些疲惫的卧在暖阁上低声道:“是个心机深沉的孩子,当年受了那么多罪,这会儿哪能说忘就忘了。哀家也是,她不过才封后三日,哀家也不好催的太紧了啊。” 褚嬷嬷道:“太皇太后何苦还要管这些呢,老奴倒觉得皇后娘娘都知道,东宫那些人早晚都得接过来,何不顺着您的话做了这事儿,老奴瞧着皇后娘娘不像是生气了。” “唉——,她没生气,不代表她不往心里去。哀家也不想操那个心,可是若后宫只她一人,哀家如何放心,满朝文武大臣会如何看她,说她善妒?哀家这也是为了她好……” “是,太皇太后您本就是为了皇后娘娘着想,她若是不能理解,也怨不得旁人了。” 被议论着的皇后张尔蓁已经见到了太后娘娘。仙游公主也在慈宁宫,正陪着太后闲话几句,几人轮番行过礼后坐定,张尔蓁笑着恭喜仙游妹妹,“金科状元乃逸群之才,听说也是一表人才,实是君子谦谦。”仙游害羞的垂下头,耳朵尖红的透明,看起来很是可爱。太后难得的好心情,笑道:“是那小子命好,咱们仙游可是温良谦淑的大明朝公主,有皇上看护,又有你这个皇嫂喜欢,日后谁也不敢欺负她,呵呵。” “可不就是,仙游妹妹又是在母后身边呆着的,言行举止可都是出类拔萃的。”张尔蓁笑道:“昨儿皇上还跟臣妾说呢,钦天监择了好日子,不多时就该宣旨了。” “难为皇上还记挂着,仙游的母妃去世的早,哀家也有看顾不过来的时候,看着仙游眼瞅着及笄了,这心里也空落落的。”太后有意无意的暗示张尔蓁,张尔蓁点头笑道:“仙游妹妹是大明朝的公主,若是母后想见了,只管叫进宫来陪您,再不济,还有臣妾不是,呵呵。” 太后听见这话,试探问道:“所以……,哀家上次与你说的那事,皇后可还记得?” 张尔蓁哀叹一声:“臣妾记得的,也与皇上说了,可……皇上训斥了臣妾一番,嫌弃臣妾多管闲事,说……说……”张尔蓁状似为难,有些难以启齿,太后也不想听了,知道大约是不可能了,她不是没去找过皇上,王家姑娘在宗庙里呆一辈子,是王家的耻辱,可皇上的态度很坚决,毫无转圜的余地。 “算了,哀家再想别的办法吧,你也不容易,哀家知道。” 张尔蓁有些惭愧的低下头,她还是没说,其实朱祐樘同意接王香沁出宗庙,只是不会接进皇宫罢了。张尔蓁这时候说出来,可不是给自己挖坑,还是选择默认自己的无用吧…… “最近这阵子,可真是后宫几十年都没有的安宁,哀家整日里整整花草,悠闲的很。皇后,如今你身为一国之母,肩上的担子可重的很,若是有甚不懂的地方,可以来找哀家。” 张尔蓁应着,又陪着坐了会儿便回了坤宁宫。朱祐樘又吩咐送来赏赐,绫罗玉器的堆了满满一桌子,其中比较显眼的还是三盒乌木封好的长方形盒子,打开一盒看看,是肉质肥厚的地精,呈现健康的黄白色,“送着去仁寿宫,坤宁宫各一盒,最后这个……送去寿安堂吧。”被世人遗忘的吴太后大约乐得清闲了,可是保重身子还是重要的。 看到这三个盒子,张尔蓁想到了当初从凤阳地道的水晶棺里带出来的挂着三把小金锁的箱子,叫金秋取出来摆在桌子上,看着这金光闪闪的盒子喃喃:“金子啊金子啊,没有钥匙,这玩意儿可怎么开,要不要砸了?” “娘娘,要不要奴婢去寻个锁匠来?”金秋建议道。 张尔蓁摇头:“不妥不妥,谁知道这里边是什么,别旁人看见可不好。要是有钥匙就好了……,湘秀最近还好吗,住的可习惯?” “自打从地牢里出来,她就很少用饭,若不是奴婢和银秋盯着,她兴许都要饿死了。现在瘦骨嶙峋的,比起当年在凤阳高墙的时候还要狼狈呢。” “嗯……,去把她叫来吧,我与她说几句话。”张尔蓁把盒子往里推了推,空出来一块地方摆上宣纸,银秋忙上来磨墨,张尔蓁思忖后下笔,“朱”字跃然纸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湘秀穿着的衣裳仍旧是凤阳带过来的,干净整齐,微微泛白。湘秀朝着张尔蓁跪下,眼里擎着泪水恳求的看向张尔蓁,张尔蓁屏退了两侧的人,问她:“你要替朱祐枷求情吗,你知道他犯的错,你知道他可有活下去的可能?” 湘秀摇着头,弯下身子一个劲的磕头,羸弱的身子瞧着像是冷风中的枯叶,看着可怜。 “湘秀你起来吧,若是你愿意,本宫即刻送你出宫,或是回郕王府看看,或是回凤阳,都可以。若是你想留在京城,本宫也可以为你置一亩地,闲云野鹤,岂不乐得自在。” 湘秀仍旧是一个劲磕头,突然看见张尔蓁摆在里面的盒子,猛地起身指着盒子,似是有话要说,张尔蓁示意她用笔,湘秀哆嗦着拿起笔写道:“我有这个盒子的钥匙,跟娘娘换救我哥哥一命,求娘娘开开恩,大发慈悲。” 张尔蓁笑:“这里面装着什么,你一开始就知道?” 湘秀摇头,又写道:“……但我知道里面的东西很重要,娘娘会需要的,求您了。” 张尔蓁摇头,淡淡道:“若是本宫真的想打开这个,多的是办法,何必用一条乱臣贼子的命去换。你应当懂得,朱祐枷犯得是谋逆大罪,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是他的妹妹,同样摆脱不了关系。可是湘秀,我现在放你走,你还想带着他,这不可能。况且……你觉得朱祐枷真的会随你出去做个平头百姓,他真的……甘心吗?” 湘秀有些惊慌,笔从手中掉落开出一朵黑色的罂粟,是的,哥哥谋划十几年却兵败,如何甘心…… 张尔蓁颇为怜悯的看了眼湘秀,冷声道:“本宫是当今皇上的皇后,是不会为乱臣贼子求情的,你不知情,本宫就不知情,今日务必送你出宫去,嗯……,山东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去处,本宫安排好,把你送到那里去罢。” 第89章 皇后新生活二 湘秀还是摇头,扑倒在皇后娘娘的长裙下,她并不敢去抓张尔蓁的腿和衣裳,只是一个劲的磕头,额头沁出血痕。张尔蓁转过头不再看她,动容又如何,心软又如何,若是饶恕了朱祐枷,那时候为郕王牺牲的上千将士又将如何,他们的家人又如何。这世间虽然没有绝对的公平,但是张尔蓁心里仍然有一杆秤,她可以为了明月去杀朱祐枟,为什么害死上千将士的朱祐枷就会是个例外。 没有例外,朱祐枷必须死! 湘秀在一次次的求情中绝望,她使劲克制自己想要扑上去的冲动,她还记得哥哥一遍一遍嘱咐她:“秀儿,好好生活着,好好活着,快出宫去,宫里太危险了。”朱祐枷一遍一遍命令她,湘秀哭着摇头,世间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还如何好生活着,哥哥将这个最难的题抛给了她,自己却走得洒脱。这时候的湘秀唯一的愿望便是去死,可她也清楚的知道,她的生命早在九年前便不再属于她,她身上背负了整个郕王府的期待,即便活得窝囊,总要活着…… 湘秀还是被送出宫去了,被几个身康体健的公公架着离开的。张尔蓁坐在裹满银毛狐的椅子上,小脑袋缩在里面发了会儿呆,拿起湘秀临走前留下的三把锁打开了那个小箱子,纯白的利亚绒裹了一层又一层,张尔蓁一一揭开,被一片金光闪了眼睛,码着整整齐齐的金条泛着诱人的光泽,像是一群凶猛的野兽。 张尔蓁边数着边把它们取出来,怪不得这个盒子那么沉,原来都是这玩意儿。金条足足五十根,最下面压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印着鲜红的印章,张尔蓁粗粗看了一眼便收起来。若是朱祐枷出来了,凭借这些东西,东山再起不是梦。朱祐枷太聪明了,可惜生不逢时,既生瑜何生亮?狡兔三窟的把戏他早就布置好,若真是一朝恢复自由,他只需要一挥手,藏在暗处的亲信会簇拥而上,这江山动荡,又是一场苦战。 夜里,朱祐樘抱着张皇后一阵云雨后,张尔蓁还是转述了太皇太后的嘱托,任务完成后,抱着被子打了个哈欠。朱祐樘轻刮她的鼻头不满道:“直接拒了就是了,有什么好为难的。” 张尔蓁往朱祐樘怀里钻了钻,毛茸茸的脑袋搁在他的胸口上“为什么要拒了,都是熟人了,她们的品性我也都知道,而且总不能把她们关在东宫一辈子吧,到底是你的人,不能太没良心,让人背地里说嘴。” 朱祐樘眼神幽深,蹙起眉头不满道:“你倒是个博爱的性子,看着像个称职的皇后,这么迫不及待的给我充实后宫,是觉得这宫里太冷清了?” “皇上说的什么话,封妃又不是我的意思,是太皇太后这么说的,后宫只我一人伺候你,莫说太皇太后不满,难道你上朝的时候,文武百官没跟你提这事?”感受到朱祐樘的怒气,张尔蓁还觉得冤枉,她抬起脑袋看着上方的朱祐樘继续念叨着:“这才开始呢,说不准过阵子请皇上扩充后宫的奏折都要递上来了。” “不必过阵子,早就递上来了。”朱祐樘抓过皇后的小手攥在手里,摸着她柔顺的长发柔声道:“如今天下太平,西北西南那些小族不敢进犯,滇南瘴气消失,派去的一千大军也回来了,文官闲的很,成日就盯着朕的后宫,看的可都烦死了。日后谁再上这种无聊的奏折,直接发配到滇南去开阔疆土,省的成日没事干。” 张尔蓁可不觉得好笑,探出脑袋问:“那皇上是什么意思,既不接史承徽她们来后宫,也不准备选秀,你若是打算只我一人,先祖们可不会原谅你。” “哦?”朱祐樘挑着眉头轻笑:“你不该高兴坏了,还是嫌弃手底下没人给你请安,生活有些无趣?” “哪里会无趣,宫里没有那些个妃子,可是太皇太后和太后,太妃都好好的,挨着去请安也要好久呢……”张尔蓁不雅的又打了个哈欠,睁着水雾弥漫的眼睛看朱祐樘古铜色的胸膛,又去看朱祐樘硬朗的下颌,继续道:“可是你不扩充后宫,就不能繁衍皇家子嗣……” “谁说不能?”朱祐樘声音带笑,勾起皇后的小下巴嘲笑:“与朕夜夜一起的不是女子?” 张尔蓁娇羞不满的看了他一眼:“我便是再能生,也不能和三千佳丽比啊……” “谁说要那么比?朕的皇后生下来的才是大明朝的储君。别人生的可都是……他的宿敌。别的女子可以做到的事儿,朕相信蓁蓁你也可以,是不是……”朱祐樘温热的气息吐在张尔蓁耳畔,张尔蓁下意识的捂着腹部嘀咕:“哪里就有那么快了,皇嗣还没在我肚子里呢。” “知道,”朱祐樘又笑:“所以皇后要再接再厉,早些怀上龙嗣才好堵住那些悠悠之口啊。在这之前,只好委屈朕日日应付他们了。” 张尔蓁抓住他修长的手一本正经问道:“皇上,你说的难道是真的?” “朕何时骗过你,”朱祐樘边帮着她把肩头滑落的衣裳理好,边道:“见多了后宫女子这些手段,二十多年了,也就没什么新鲜的了。东宫那些人,等你怀上龙嗣后就会被送出宫去,回家的回家,入庙的入庙,还有太后的侄女,一并送回王家罢。太后养育我一场,总不能做的太无情了。” 张尔蓁久久没说话,一生一世?她与朱祐樘?有些不敢相信的闭上了眼睛,还是睡觉吧,说不准还是在梦里呢…… 朱祐樘看着怀里的人儿撅着小嘴的样儿不觉好笑,他不是个视色入魔的人,但每每看见怀里的丫头,就想着和她……,然后她生下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 朱祐樘看着她平坦的腹部,竟然充满期待,若是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那些无趣的大臣们也不会成日啰嗦了吧…… 朱祐樘不愿意接史承徽她们入后宫,张尔蓁自然乐得清闲自在,可是太皇太后那里必须得有说法,还得去请安。前几日还好说,搪塞几句过去也就罢了,可是日子越久,东宫那边仍然毫无动静,太皇太后便开始旁敲侧击起来:“皇后,你选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时候,便是没位份也就罢了,能在后宫先住着也不至于这般冷清啊。” 面对这个一脸焦虑鹤发鸡皮的奶奶人物,张尔蓁实在不知再如何骗她,只得假装头疼表示“臣妾昨夜里着了风寒,这会儿有些不舒坦,能不能允许臣妾先回去寻个太医看看?”太皇太后只得放行。 回到坤宁宫的张尔蓁便坐的端正的等着皇上的到来。朱祐樘午时过来的时候,看见他的皇后娘娘眯着眼睛一歪歪的在太阳底下睡午觉,偏偏身子还坐的很直。有些不满的看了一眼两旁伺候的人,金秋她们并不敢表达自己的委屈,低着头顺着两侧悄悄退出去。 朱祐樘上前,双手撑过张尔蓁两侧想要把她抱起来,张尔蓁闻到一股淡淡龙涎香的时候便醒过来了,盯着朱祐樘近在咫尺的俊颜嘟囔:“你可算是来了,皇上,太皇太后每每见到我都在问史承徽何时入后宫呢,我总不能日日装傻,若是气到她老人家了,我可担待不起。” “哦?还有你解决不了的事儿?”朱祐樘看见张尔蓁醒了,顺势坐在她身边。 “这个怎么解决啊,要么就是实话实说罢了,可我担心太皇太后生气了,会替你做主招几个美人进来……”张尔蓁蹙着秀美微微担心。 朱祐樘乐道:“原来你也不喜欢她们。朕以为朕的皇后极大方,乐的多几个美人。” “才不是。”张尔蓁掰着手指头数着:“我只是同情她们,你既然不喜欢,被送进宫来还不是花瓶般的摆设,女子啊,最美好的时候也没几年,等过了这些日子,她们要么就会被送到庙里去,要么可能都没命活到那个时候呢,唉,也不是她们自愿想进宫来的,丢了性命多不值啊……” “你知道她们不愿意?”朱祐樘倪了张尔蓁一眼,意有所指道:“并不是女子都像你那般的,朕记得当时你也是不愿意的,这会儿是在同情当时的自己?若是没有进宫来,兴许过得更好?” 张尔蓁笑眯眯道:“哪有那么多如果,瞧瞧如今,你对我这般好,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人帅多金有地位,最重要的还是专情,这种好男人即便放在前世也是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好男人,张尔蓁悄密密的感谢了下老天爷,受了那么多罪,总算苦尽甘来了。 朱祐樘淡淡“唔”了一声,上扬的嘴角却掩饰不住他的欢快。原本想告诉这个小皇后,张家小公子又惹事了,钱大人都告上了御状,可是看见她愉悦的小表情……还是不说了罢。张延龄那小子不老实,就送到姚将军那里去****,小皇后大约是没什么意见的,至于张家人舍不舍得,就不在皇上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当日朱祐樘离开后没一会儿,仁寿宫的褚嬷嬷便来了,“太皇太后请皇后娘娘过去叙话。” “早上才见过太皇太后,嬷嬷知道这会儿是什么事吗?”用完午膳的张尔蓁才要美美的睡个午觉,褚嬷嬷有些为难的开口:“皇上方才去了仁寿宫,太皇太后有些……不大舒坦。”褚嬷嬷说的委婉,张尔蓁一听,猛地蹦起来大声道:“坏了坏了,皇上会不会是跟太皇太后说了什么,咱们赶紧去看看。太皇太后不舒坦,可有请太医看看?” “太皇太后不要老奴去请太医,硬要见皇后娘娘,老奴不敢耽搁,直接过来了……” 第90章 皇后新生活三 张尔蓁到仁寿宫看见太皇太后的时候,太皇太后正“哎呦哎呦”地扶着头部,身旁伺候的宫女一脸无措。看见张皇后来了,太皇太后喊叫的声音越发大了,只伸手示意褚嬷嬷过去,“哀家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咱们还是收拾东西出宫去罢,哎呦,皇上也就罢了,如今连皇后也不听哀家的,哀家过不下去了,咱们还是去宫外过罢,早知道就不回来了……”太皇太后的样子也不像是在生气,倒是像极了在耍赖的孩子,张尔蓁焦急的心才算是放下来些,“皇上与太皇太后说什么了,竟然气的您想要搬出宫去,实在不该,臣妾惶恐。” 太皇太后有些不满的‘哼’了一声:“皇后何必惶恐,皇上要送走东宫那些可怜的人儿这事,皇后知道吧?” “啊?”张尔蓁表示真的很懵,问道:“这事儿臣妾不知道啊,皇上何时说过要送走她们了?”不是说等她有孕了之后再送走吗,怎么时间提前了? 张尔蓁的吃惊疑惑不似作假,太皇太后这才歇下一口气道:“还能有假,皇上方才特地过来说与哀家听的。那些个都是跟着皇上的老人儿了,怎么这般对待她们。皇上嫌弃她们人老珠黄没了魅力,也可以接进宫里来给个位份也就是了,唉,这般作为,岂不是让别人抓住把柄说皇家无情无义……” “这个……臣妾着实不知情。要不……臣妾这就下旨接她们进后宫?”张尔蓁试探问道,其实心里压根就没这意思。 太皇太后略一思忖,摇头叹道:“皇帝亲自说与哀家听,若是你再去这般做,倒是哀家不是了,且等着吧,等等再说。”说到底太皇太后也不是多关心东宫那些女子,送出去也就送出去了,把她们送出去也才能有更好的姑娘进宫来。 太皇太后有妥协的意思,张尔蓁便告退了,回去左思右想的还是决定去东宫看看那些昔日的姐妹。自打朱祐樘搬出了东宫,这里也日渐荒凉下来,人少了就会显得萧瑟些,听见皇后娘娘到了的高唱,史承徽良承徽和录昭训皆是一脸喜色的迎出来。史承徽最直接,朝着张皇后飘去好几眼,左看右看想看看皇后娘娘是不是带着圣旨来的,却只看到昔日的蓁侧妃华服锦衣,金珠银钏,艳丽非常。有些不情愿的给皇后娘娘请了安,三人静等着皇后娘娘开口。 似乎没了朱祐樘在东宫,三个人的关系和谐了很多,没有争宠的对象,所有的装扮都显得苍凉。史承徽和录昭训还好,良承徽已经穿的很素气,一身浅绿的蝶纹束衣,简单挽起的坠马髻,眉目清淡,似乎无欲无求。 “许久不见,本宫来看看你们,赐座吧,都别站着了。”张尔蓁坐在上首,也就是当年万仙儿坐过的地方。 三个女子谢恩后坐下,史承徽按捺不住问:“皇后娘娘,皇上有没有说过何时把臣妾接过去,老是住在这东宫,臣妾这心里,也不踏实啊……” 史承徽原本就一肚子花花心眼,张尔蓁还记得她堵在凝云阁门口要见朱祐樘的情形,仿佛就在昨日。张尔蓁淡淡一笑:“皇上日理万机,近日事多繁杂,总会有想起史承徽的时候。” 史承徽面色一僵,脸色极为难看,右手不自觉收紧却不敢造次,这是后宫之主的皇后,自己想要有位份还是得靠她才行。史承徽的表情丰富,张尔蓁看得兴致盎然,不过她并没有落井下石的兴趣,还是关心道:“史承徽是不是身体不舒坦,眼见着入冬了,更该好生照顾自己,有伺候不好的就吩咐六局送人来,你们都是跟着皇上的老人儿了,不是谁都能欺负的……”一番话说得史承徽和录昭训很是感动,她们近日的日子可不就是很难过吗,吃的不如以前用的不如以前,尴尬的身份有时候连宫女都不如,这会儿才觉得皇后娘娘仁慈些,只听见皇后继续道,“……不过本宫倒是听皇上有些意思,想把你们送到宗庙里去,本宫今儿便是来问问,你们宫外可还有家,莫不如把你们送回家罢?” 这句话出来,史承徽和录昭训皆如同雷击,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本能已经让她们立刻跪在张尔蓁脚边哭求,“皇后娘娘开恩啊,不要把臣妾送走,别把臣妾送走,臣妾是皇上的人,臣妾哪里也不去,哪里也不去。”“娘娘大恩大德,臣妾也哪都不去,臣妾宫外没有亲人了,臣妾是被皇上接回来的,臣妾要见皇上,臣妾要见皇上。” 相比于史承徽和录昭训的惊慌失措,良承徽就淡定很多,她只是抬眼瞟了两个哭泣不止的可怜人,然后跟着跪下道:“臣妾愿意出宫去,求皇后娘娘成全。” 张尔蓁来时已经问过了齐嬷嬷,也知道这三个跟了皇上很多年的女子都是完璧,心下有喜有悲,喜的是朱祐樘这样的男子属于她,悲的是史承徽她们这样的女子。如今良承徽有地方可去,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良承徽在东宫这些日子早就看透,皇上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甚至很多时候连她的名字都记不得。她可以想见日后的日子,虽然荣华,却要孤独一生。良承徽知道若是放出宫去,定会有大批赏赐,日后的生活有了保障,比呆在这冷冷清清的地方,好太多了。 张尔蓁很欣慰,总有人能想通,她又道:“送你们去宗庙不是本宫的主意,本宫今日只是来问问你们,若是你们没地方可去,大约最后……还是会被送去宗庙吧。” “不——,臣妾不去,臣妾不去!皇后娘娘开恩啊,臣妾伺候皇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皇后娘娘,你不能这样对待臣妾,臣妾要见皇上,臣妾要见皇上!”史承徽的歇斯底里没有换来张尔蓁一丝一毫的动摇,张尔蓁看向录昭训,录昭训慌乱道:“臣妾……臣妾还要再想想……再想想……” “到底是姐妹一场,本宫仁至义尽了。你想好后使人传话罢,本宫走了。”张尔蓁抬脚,史承徽不死心的抱住她的大腿,张尔蓁低头看见她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到底心里不忍,“太皇太后已经同意了,若是你执意不从,兴许都没有命活着出去。史承徽,你一向是个聪明人,这些道理不用本宫教你吧。” 史承徽呆愣愣的没了反应,不出宫去……只有死路一条? 张尔蓁离开的时候东宫依然一片寂静。看着天边缓慢移动的白云,张尔蓁摇了摇有些酸痛的脖颈准备打道回府。心不硬点,如何当这后宫之主。 张尔蓁回到坤宁宫的时候已经酉时末,窝在塌上看了会儿书,天暗下来,御膳房的人备好了晚膳,张尔蓁百无聊赖的坐在桌边等朱祐樘回来,就像等着辛苦工作一日的丈夫归家,这个过程充满了甜蜜的幸福。可是左等右等朱祐樘仍旧没来,张尔蓁才要吩咐金秋去看看,鲁公公已经一脸难色的走进来,一张脸皱巴巴的,说是无事才怪,果然……“皇上使奴才过来跟皇后娘娘说声,皇后娘娘先用膳,不必等了。奴才告退……” “等下。”张尔蓁起身走到鲁公公身边,盯着小鲁子苦苦的脸一脸若有所思道:“本宫还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鲁公公明说就是了,皇上哪里去了?” “这个……娘娘,您这不是为难奴才呢吗……”鲁公公后退几步想开溜,张尔蓁笑道:“你不跟本宫说,本宫就不会知道了?鲁公公,还是招了吧,本宫可不会笨到去说是你告诉的。” 鲁公公仍旧是犹豫不决,说与不说?算了……鲁公公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视死如归,眼睛一闭道:“回皇后娘娘,皇上是被若太妃宫里的人叫走了。皇上是不情愿去的,可是听说……若太妃病了,这才过去看看。”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鲁公公看见皇后娘娘面色不虞,行礼后跑的飞快,转眼消失在拐角。 是白若把朱祐樘叫走了啊……,张尔蓁又坐回桌边,钳着面前的菜吃了几口——味同嚼蜡! 白若是什么人,是仙子般善良高雅善解人意的大美人!她之前是朱祐樘得力的助手,如今正是年轻貌美的时候,实在是一大隐患……张尔蓁烦躁的放下银箸,背着手来回踱步,要不要现在去把朱祐樘叫回来,就说自己身子不舒坦?要不要现在去白若宫里坐坐,夫妻俩一同安慰若太妃?张尔蓁脑袋里不可抑制的想到了唐朝李治,想到了武媚娘,想到了唐太宗,白若会不会复制武媚娘的路,由爹的小老婆变成儿子的小老婆……张尔蓁边抓着脑袋上厚实的软发,边走进房里极其不雅的躺在了床上。 朱祐樘的小老婆不是没有,她今儿还去处置了三个,可是为什么这个白若就是那么让人担心?白若白若,说到底也是可怜的姑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可是那也是她自愿的不是?张尔蓁又想到,当初白若愿意入宫,定然是爱慕朱祐樘的,朱祐樘自然也知道,却任由事件发生,这是不是说明……朱祐樘也对她有意? 房间里时而传来张皇后的哀嚎,时而传来张皇后大力挪动桌椅的响动,被关在门外的丫头们极为担心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会不会是身子不舒坦,要不要去请太医?”银秋担心道。 “我觉得还是鲁公公说了什么惹得娘娘生气了,嬷嬷,要不要去问问鲁公公?”金秋总是冷静些。 齐嬷嬷也苦着一张脸,“往日里皇上都会回来陪着娘娘用膳,今儿又没来,大约是皇后娘娘……”小肚鸡肠,心胸不够宽大? 张尔蓁猛地拉开门,气势汹汹道:“来人备轿,去若太妃那儿。” 第91章 后宫女子的宿命 天已经黑了,实在不适合备轿出门,张尔蓁扫了一眼她们脸上为难的神色,又“砰”的把门关上,自己躲在房间里拼命锤自己的脑袋,“干嘛啊干嘛啊,他不就是去那边看望生病的小后妈吗,你担心什么,若是朱祐樘想要女人,满天下女子还不都是任君挑选,你这样子……可真像是个妒妇!” ‘妒妇’张尔蓁狠狠鄙视自己一通,衣裳也没换发髻也没拆,只是凌乱的拔下两只鞋子扑倒在床上,天大地大睡觉最大,都这个时辰了朱祐樘还不回来,大约今晚上不会来了……不回来也罢! 朱祐樘到坤宁宫的时候,整个宫殿静的很,除了点着几盏日常的宫灯,竟有丝意外的荒凉。皇后娘娘贴身的几个宫女正趴在门上听里边的动静,朱祐樘比了个“嘘”的,吓得围在门口的几个丫头立马蹦了起来,又紧紧堵住嘴巴,在皇上一脸不满的表情中慌乱的逃跑。朱祐樘推开门,房里连盏灯都没亮,黑兮兮的看不见皇后娘娘在哪儿。不过对于这个懒惰的丫头也有几分了解,朱祐樘摸黑朝着床的方向走去。 已经熟睡的张皇后裹在厚实的红锦团丝大棉被里,只露出个小小的脑袋在外面,亮闪闪的玉珠钗还扎在上面。朱祐樘不满的蹙起眉头,轻轻拔出钗随手放在床边矮柜上,坐在床沿边上轻抚张尔蓁的小脸。这个丫头,最近大约是累坏了,睡觉的时候都是这样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朱祐樘起身点燃床边的羊角琉璃灯,又回到床边打量张皇后俏丽的小脸,看着她嘟着的红唇和蹙起的秀眉竟有些移不开眼睛。这个丫头……朱祐樘有些愉悦的想起鲁公公说的话“皇后娘娘硬是要奴才说您哪里去了,奴才说了之后,皇后娘娘瞧着不太高兴。” “不高兴啊……”朱祐樘喃喃,轻轻一个吻落在张尔蓁嘴边,“有什么不高兴的,你这个傻丫头。” ………… 第二日张尔蓁醒过来的时候,身畔的朱祐樘竟然还在。他正紧紧搂着自己的小身子睡得正熟。张尔蓁由下向上看,正巧看到他浓密的长睫,英挺的鼻梁,真是造物主的青睐之作,这张脸让人嫉妒。张尔蓁有些傲娇的翻个身朝向内侧,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叫醒她,她还有很多话想问呢。 朱祐樘睡得浅,张尔蓁一个小小的翻身他便醒过来了,眼前的小脑壳乌油油的头发散发出她特有的香气,收紧手臂,沙哑的声音响起,“看样子是生气了,跟朕说说,哪个惹到你了?” 张尔蓁闷闷道:“昨儿皇上哪去了,若太妃生病了只管叫太医,叫皇上过去做什么,皇上又不是会寻医诊脉的手段,能做什么……” “呵呵……”朱祐樘胸膛发颤,笑的不能自己,一只手攥住她的小手把人拖回来塞进怀里,“……若太妃要出宫去,去瞿昙寺带发修行,朕同意了……” 张尔蓁有些惊讶的转过头问:“她要出宫去?为什么?”然后一脸狐疑的看着朱祐樘,“莫不是皇上对她说了什么罢?” “你个小丫头!”朱祐樘宠溺的摸摸她的鼻头,感慨道:“我原本想把十一弟过与她养的,日后跟着十一弟去封地也可,可是她不愿意,还是想出宫去,求朕答应了,朕……同意了。”事情当然不是这样,白若泪眼婆娑的跪在他的面前,一腔少女的恋意表露无疑,那样一个骄傲美好的女子,竟然卑微的乞求只想待在他的身边,哪怕只是做个宫女。朱祐樘不同意,不是因为她曾经是父皇的女人,他道:“你我相识于危难,到今日,也算是一场缘分。十一弟乖巧聪慧,过于你养着将来有个送终的未尝不可。你若有旁的心思……若朕愿意,当初你便会是朕的人,何苦等到今日。” 白若自然不甘,论美貌才学手段,她样样都胜于当今皇后娘娘,她并没有压倒皇后娘娘的野心,只是想陪伴在他的身边,卑微如此,竟然也不行? 朱祐樘是个冷静无情的帝王,他给了白若最后的温柔,“瞿昙寺出家,或是这里老去,你选一个吧,白若,当初我给过你走的机会,今日是第三次了……”前两次她都不走,一脸慷慨就义梨花带雨的样子硬要留下来,这次呢? 白若迷茫又害怕,她太熟悉他了,他眼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无。趴在冰冷的地上很久,久到自己的心也冷的像是这青砖地,她终于回道:“……送我出宫去罢,我不愿意呆在这儿了,这儿没有你,没意义。” 朱祐樘不愿意他的张皇后知道这些,他的张皇后也不需要知道这些,她只需要安心呆在他的身边,入骨相思知不知。 张尔蓁也不是个傻得,白若会想要出宫去吗,可是既然他说了,她便也信了,伏在他的胸口轻声道:“皇上仁慈,……还有东宫那些女子,皇上既然打算放出去,我已经做主要放良承徽出宫归家,好不好?” 宫里的女子大都只有三条路,要么是拼命往上爬成为富贵人儿,要么就是平庸安稳地老死在宫里,最后一卷草席送葬,最好的结果便是二十五岁放出宫去另外婚配,像良承徽这般皇上的旧人,怎能轻易放出宫去。朱祐樘还是点点头,“良承徽病重无药可医病逝,另赐她个身份在宫外生活罢。” 张尔蓁搂紧了朱祐樘,蹭在他胸膛感慨道:“谢谢皇上,皇上真好……,对了,皇上今日不必上朝吗?” 朱祐樘翻身看着她笑道:“都这个时辰了,你才想起来问?今日不必上朝,陪你一整日可好?” 张尔蓁摇头:“今日还要去寿康宫看看邵太妃,太皇太后那里也要去请安,太后近日倒是免了我的请安,不用过去了。” “知道邵太妃不喜你,你还要去?”朱祐樘无奈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这个傻丫头,明明不愿意去的。 张尔蓁又摇头道:“也不能说不愿意去,上次她请人来叫我,我没去,心里有些不安,朱祐枟是我杀的,我代替他去看看他母亲,这是应该的。” “杀了朱祐枟,后悔了?”朱祐樘眸色加深。 “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只是有些可怜了邵太妃,四个孩子,如今只剩下两个。”张尔蓁不愿意去想那个场景,感慨一番,有些自嘲道:“罢了,也该起来了,臣妾的肚子都饿了。” “起来吧,待会儿陪朕去御花园走走,眼见着入冬了,过几日就该下雪了。”朱祐樘亲亲张尔蓁的额头,起身整理衣裳。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这大约是他这二十多年里最轻松的一年了。 张尔蓁去看邵太妃的时候,邵太妃正披着件厚实的白裘毛大氅坐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远远看去像极了慈祥的老太太。听见身边的人汇报皇后娘娘来了,邵太妃勉强睁开眼睛看看,轻声问:“皇后来了,是有事来找哀家,还是来看看哀家,哀家老了,可管不了别的事了。” 邵太妃苍老的很快,头发又白了很多,再不是当年那个神采奕奕精神矍铄的样子,张尔蓁鼻头一酸眼眶有些热,“邵太妃身子可好,太医可有来看过?” “好好,都好着呢,劳烦皇后惦记,还送来了西域上好的药材,哀家吃不了许多,放在库里都浪费了。”邵太妃眯着眼睛晒太阳,看起来很舒适,“皇后送来的这把椅子也舒坦,哀家这样躺着就想睡觉。皇后若是忙啊,就回去罢,哀家好着呢,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寿康宫这园子里种满了秋菊,姹紫嫣红争奇斗艳,“邵太妃很喜欢菊花,当年举办的赏花宴上就是摆的这些,这些年过去了,它们活的还是这样好,看着喜庆。” “花还是那些花,有的更美了,可人却不是那些人了,皇后,当年赏花的那些个,如今还剩下几个,你还知道吗。”邵太妃说这话时很平淡,就像拉家常的旧友,白发随着午时微微的秋风飘荡在耳畔,看起来祥和又安宁。张尔蓁帮着掖掖垂下来的衣裳,蹲在邵太妃身边道:“剩下几个便是几个,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是得活着。以前的时候臣妾也在想,若是善良的人都死了,活下来的那些满是罪恶的人会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世道本就没有良知和公道。邵太妃当年选择了当今皇上,如今能这般安逸也是一种造化。后宫里这些太妃们,能像您一样舒适的本就不多……” “是啊,她们没法跟哀家比,哀家有几个皇子公主,她们没有……”邵太妃喃喃:“先皇到底是袒护哀家的。” “……太妃节哀,臣妾万望您保重身体,婉华公主还等着您呢。” 邵太妃睁眼看了张尔蓁一眼轻声道:“皇后放心,哀家好着呢。” 张尔蓁从寿康宫出来,犹豫很久又转道去看白若。白若和邵太妃完全不同,仍然是仙女一般的人儿,穿着一袭纯白无暇的曳地长裙正对着落叶的银杏发呆。听到身畔的人说皇后娘娘来了,连头也没回,冷声道:“你来做什么,是来瞧笑话,还是来嘲笑我不自量力。” “原本我也不知道我来做什么……”张尔蓁走到银杏树下正面看着白若精致的面容笑道:“……这一看见你,大约也就知道了,白若,你真的甘心去宗庙里呆一辈子?” “皇上的旨意,我能违抗?”白若看着张尔蓁的眼睛满是恨意。 第92章 怀孕了? 张尔蓁与白若见过许多次,每一次的白若都是温和脱俗的样子,如今的白若像极了当年的万贵妃,美艳且……贪婪,“他的心够狠,我为了他进宫来成了老皇帝的宠妃,一路帮他助他许多,到头来却还不如你一个平平无奇的傻子,你这个无能的缩头乌龟,我从来就没有放在眼里,如今败给你,我如何甘心。你说的对,我不甘心,一点儿也不!” “若是去宗庙里,你一辈子就出不来了。白若……,你还打算做什么,效仿武瞾还是想要当今皇上变成唐高宗?”张尔蓁淡淡道:“我一不是来看你的笑话,二不是劝你,只是想来告诉你,皇宫从来就不属于你,你若执着,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那又如何,我白家满门早该死了,若是因为我被灭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若不争,谁来替我?”白若狰狞的看着张尔蓁,清新脱俗的形象荡然无存,“你少来说风凉快,若不是你善妒,何至于如此,你就是个毒妇,是个不啻于万贞儿的毒妇。满宫上下谁不这般说你,张尔蓁,不只我恨你,恨你的人多的很,多的很!”白若状似疯魔,声音发抖,张尔蓁深深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过身道:“白若,送你最后一句话。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这就是命,你懂吗?” 张尔蓁走了,走的再无不舍与可惜。这些日子她或是彷徨或是迷茫,或是欢快或是感伤的时候都会问,到底凭什么。原来都是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别人奢望的她现在都得到了,她认为她很幸运。 东宫的那三名娘娘还是被送出宫了,对外说是东宫爆发传染病,三位主子连带着几个宫女太监一夜身亡。有没有人相信这个说法都不碍事,东宫一夜之间空下来,短时间不会再有人去了。白若也被送走,据说走的时候很安静,没有吵闹没有喊叫,温柔典雅的高贵形象仍然留在了皇宫里。 弘治二年有了很完美的结束。 作为皇后娘娘的张尔蓁同志,过了十八年里最忙碌的春节。除夕前好几日要如素,除夕当天白日里要占香礼佛敬祖,除夕夜要跟着皇上参加文武百官携家带口的国宴,大年初一开始要接受各个小国和小族一一送上来的贡品和孝敬。张尔蓁硬撑着身体参加完的第三天,回到坤宁宫竟然昏昏沉沉就睡过去了。近日早起晚睡,朱祐樘看起来精神头不错,唯独她,整日里恹恹的打不起一点精神。 齐嬷嬷数着手指头算了一番,面露喜色忙去请太医。 听到一向身体康健的皇后娘娘请了太医,朱祐樘慌张的往坤宁宫赶来,正巧赶上蓄着白色长髯的老太医一脸凝重的屡着胡子,似是皇后得了大病似的。 “胡太医,皇后娘娘身体如何?”朱祐樘制止了想要行礼的胡太医,撩起袍子坐在床边上。 张尔蓁有些无力的打了个哈欠,讷讷道:“就是犯困,想睡觉,大约是最近活动太多了……”天天各种各样的场合需要她,当个皇后也是不容易。 胡太医极为谨慎的把了好一会儿的脉,边点着头边跪下道:“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实为喜脉啊,皇后娘娘有喜了,只是时日不多,过几日会更清楚些。”胡太医很淡定的道贺,然后看见当今天子手握成拳抖动几下,听见皇上清朗的声音,“胡太医,确定是喜脉?” “确定确定。”胡太医假装没有看见皇上的激动狂喜,低头继续道:“脉象流利,如珠般滑润,快速而不停滞,这实为喜脉,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啊。” 朱祐樘轻咳一声又问:“所以皇后娘娘身子无碍?” “自然,有孕初期,困乏多食是正常之事,娘娘身体一向健康,只需多休息,一切无恙。” “嗯,既然无事,你便退下吧。”朱祐樘看着胡太医出门后,又有意无意瞟一眼两侧面露喜色的金秋等人,还是齐嬷嬷很有眼力见的行礼道:“奴婢去御膳房吩咐好,娘娘不可再吃寒凉之物。”朱祐樘点头,直到房里只剩下他和一脸呆滞的张皇后,他才紧张的攥住张尔蓁的手,上下摩擦着,“蓁蓁,听见没有啊,你有孕了,咱们的孩子就在你腹中了。” 朱祐樘的话还是没有换回张尔蓁,张尔蓁只是有些愣愣的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腹部,所以,这里边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 “蓁蓁,你有孕了,这下谁敢再说要扩充后宫的话,看朕怎么罚他,谁敢惹你不开心,照样处置了。蓁蓁,你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吩咐下去准备吃食,要不要吃点东西?”朱祐樘念叨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皇后娘娘似乎不对劲,他抬手在她眼前挥挥,“蓁蓁,你怎么了?蓁蓁?” 张尔蓁才回过神来,看着朱祐樘喃喃问:“我……真的有孕了?” “方才胡太医是这么说的,对了,兴许是胡太医搞错了,来人,再去找张太医付太医连太医……”朱祐樘大声喊着,吓得张尔蓁忙去捂他的嘴,“知道了知道了,皇上,你喊那么多太医来做什么,胡太医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的。” “瞧着你不太高兴,蓁蓁,有孕了你不高兴吗?”朱祐樘双手捧着张尔蓁的手,很小心的放回被子里,抱着她小小的身子笑道:“蓁蓁,谢谢你,咱们有孩子了,朕是不是快要当父皇了?” 窝在朱祐樘怀里的张尔蓁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感受到他那些狂跳的心脏,他带着欢快且小心的话语回荡在耳边,张尔蓁终于接受了她怀孕的事实,她双手环抱住朱祐樘轻声道:“前几日特别想吃凤楼的肘子,好容易买到了才吃上一口又觉得油腻想吐。昨儿都还起不来呢,浑身乏得很,我以为我是富贵日子过多了养成的娇贵病,原来是……” “呵呵……”朱祐樘笑得不能自已,浑厚的声音震得张尔蓁不悦的皱起眉头,嘟起嘴吧问道:“你是不是在笑话我,我不准你笑我,况且又不是我想吃肘子的,是他想吃的。”白玉小手指着平坦的腹部,还很有力的挺了挺。 朱祐樘大手缓缓搭上去,像是抚着世间最脆弱的珠宝,“是是,朕没笑你,朕是开心的,蓁蓁,朕是开心的。” 张尔蓁仰着脖子问,“你是因为我有孕了才开心的吗?” “也不全是,”朱祐樘笑着摇头,“……要当父皇了,朕很期待。” “那还不是一样……”张尔蓁嘟囔着,趴在朱祐樘怀里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皇后娘娘有喜,皇宫里瞬时飘满了这条大好消息。沉寂许久的后宫娘娘们倾巢出动,便是许久不出门的太皇太后也扶着褚嬷嬷晃晃悠悠的来了坤宁宫,得知皇后娘娘在休息,还在睡觉呢,也不打扰,很有爱的去后厅等着,发现原来她的儿媳妇太后早已经来了。两人心照不宣,此次来不只是为了关心未来的重孙子(孙子),还有关心关心皇后有孕后皇上的生活问题。如今后宫只有皇后,皇后怀孕了,日后哪个来伺候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都觉得选秀之事势在必行,却又不好这个时候开口说,两人又是欢喜又是惆怅,相对无言。 张尔蓁醒来的时候,得知太皇太后和太后已经离开了,留下来一大堆的赏赐。坤宁宫上下皆是一团喜气,张尔蓁小手一挥,“赏!”坤宁宫上下忙谢恩,皇上已经赏过他们,皇后娘娘也赏,这个新年过的真不错。 第二日,被皇上特批入宫的金氏穿着一身累珠叠纱粉霞茜裙兴冲冲的进了坤宁宫。金氏依着礼数向皇后娘娘行礼,张尔蓁忙使唤金秋使劲扶着金氏,使不得使不得,“母亲快请坐,快请坐。” 金氏坐在椅子上,有些不安的扭动着身子,“皇后娘娘有喜,老爷欢喜的很,昨儿在府上吃酒吃多了,这会儿还没醒呢。这个……,我出府的时候,老爷还迷糊的嘱咐我,定要关心关心娘娘如今的身体,不可给你添堵。” 张尔蓁捂着帕子堵住想笑的嘴,金氏还是金氏,张峦不放心她也是正常的。张尔蓁笑道:“爹一向不爱吃酒的,这次吃多了想必身上难受,我这儿有些毛峰和六安瓜片,母亲回的时候一并带回去。”张峦年岁越大越爱品茶,张尔蓁经常往张府送茶叶,又不是金银,并不碍事。 “还是娘娘想的周全,老爷最爱喝娘娘使人送回去的茶,每每都要品。”金氏呵呵笑着,越说越放松,便把张峦的嘱咐抛在脑后,四下打量了下道:“娘娘,都说后宫没有伺候的,你要不要把尔怜接进宫来陪着,到底是自家的人,用着也放心。”尔怜是大舅金察的庶女,张尔蓁寻思着这个好主意定然是舅母周氏念叨过得,心下不屑便没有应承,金氏却浑然不觉,继续道:“尔怜这丫头老实,人也本分,若真是能送进宫来陪着你,娘这心里也踏实不是,你这会儿有孕了,也不能伺候皇上,与其便宜了那些外人,还不如给了尔怜呢,日后尔怜若是也能生下个……” “母亲!”张尔蓁不悦得打断金氏越来越过分的言论,有些头疼金氏几十年如一日的糊涂,有些无力,“你弄尔怜来到底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 第93章 红梅 “自然是想帮你的,你兴许许久没见过尔怜那丫头,都忘了她的长相罢,娘跟你说,尔怜没有你的半分姿色,绝对分不走皇上对你的宠爱,娘又不傻……” “母亲,爹怎么嘱咐你的,你忘了?” 金氏立马止住声音,刚想教训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女儿,看见她华贵非常的样子又有些发憷,低声道:“娘这也是为了娘娘着想啊,后宫如今只娘娘一人,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盯着看着,尔怜又是咱们自家的人,难道不比外人靠谱?娘娘,你现在才一月,等着日后肚子大起来了再去寻人伺候皇上,到时候可就来不及了。” 张尔蓁何尝不知金氏说的话有道理,但姐妹同侍一夫的桥段她想想就恶心。干呕一声,张尔蓁轻拍着胸口道:“尔怜不行,母亲还是打消这个念头罢。还有……我提醒母亲,尔淑虽然是个庶女,但也是我张家二姑娘,更不可以随意给打发了,母亲万万不可随便应允了尔淑的婚事,要与我商议的。” 金氏不满的嘟囔:“娘娘和老爷怎么都说一样的话,尔淑既然不用我管,我还乐得高兴呢。可惜了尔怜那丫头,若是真能送到宫里来,到底就命不一样了。” “母亲你再好好想想,就说京城里想送姑娘进宫的人家有多少,这其中官员大臣的嫡女又有多少,哪轮得到尔怜一个庶女,母亲可不要偏听偏信旁人乱说的话,这事就作罢了,就当你没说过。”张尔蓁对金氏的迷糊已经不报多少希望,年纪越长越不听劝,偏偏就和舅母周氏好,定然是被周氏三言两语洗了脑,硬要把尔怜那丫头送进宫来。 金氏嘟囔几句便不再说这事,苦着一张脸绞着帕子道:“尔怜这事儿也就罢了,娘娘亲弟弟的事总要管吧?” “鹤龄出什么事了?”张尔蓁本能的想到了温文尔雅的张鹤龄。 金氏双眉微皱,“是延儿,他不过是和钱家公子有些不睦,硬是被你爹送到姚家兵营去了。你弟弟才多大啊,就要受这份苦,娘这心里难受啊……娘娘,就让延儿回来吧,啊?” 张延龄啊……张尔蓁自然不信金氏这话,有些不睦?定然是横行霸世的不把人家钱公子放在眼里生出祸事,张尔蓁冷声道:“延龄已经十二岁了,母亲还惯着纵着他无法无天,我觉得送进兵营更好,既然学堂里学不进去,就去学武也好。” 金氏瞠目结舌,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待金氏走后,张尔蓁陷入沉思。金氏这一番话也敲醒了她,她才有孕,宫里宫外欢喜的同时定然也有了和金氏一般的想法,充实后宫,充实后宫啊……真是头疼,大约更头疼的还在后面罢。 送走了金氏,朱祐樘便来了,看见皇后娘娘正窝在贵妃榻上发呆,眉头轻蹙不满道:“是张夫人惹你不痛快了?下次朕不准她进宫就是了。”朱祐樘对金家的人没什么好印象,当年张尔蓁露宿街头才救了他这事,他还耿耿于怀呢。按理说他应该感谢金家那一出,可一想到可怜的丫头大雪天的还被追杀,感激又变成了怒火,金老爷子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回京了。 “也不是……”张尔蓁摇头,顺势依偎在朱祐樘怀里道:“就是有些乏的慌,休息会儿便好了。” 朱祐樘只是抚着皇后的肩头静静坐了会儿,怀里人儿又睡过去后,才轻轻抱起放在床上。皇后有孕的狂喜过后,朱祐樘自然知道随之而来的一系列麻烦,选秀选秀,上朝是这些雪花片似的奏折,后宫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虎视眈眈。朱祐樘深深凝视着熟睡的丫头,只此一人足矣,何苦搞得后宫乌烟瘴气,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从来不敢小觑女子们没有硝烟的战场,端的是尔虞我诈,多的是心机手段。 张尔蓁醒过来的朱祐樘又不在,金秋端着一盏御膳房才送来的碧粳粥伺候皇后娘娘慢慢吃了,张尔蓁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御花园逛逛。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外面还凉的很,金秋取来一件厚实的青缎掐花对襟外裳系在皇后娘娘身上,一左一右扶着慢悠悠往御花园去。 “娘娘,这御花园里盛开的红梅最喜庆,前阵子就有人说开满了枝头,您若是再不来看看,都要看不到了。”银秋一脸向往。 冬末的百花盛开的不多,多有诗人颂雪梅,张尔蓁却没有多少兴趣,恹恹道:“再好看的梅花一枝独秀,是不是有些孤单了,若是盛开在春季,百花争艳,兴许欣赏着更多呢。” 银秋听不出这话的意思,金秋却听懂一些,试探问道:“娘娘,您是说这后宫冷清?您不会是想替皇上选些女子进宫吧?” 张尔蓁正矛盾着,历史的长河中到底有没有后宫只有皇后一名女子的皇上她已经记不得了,就目前的情势来看,她怀孕了,朱祐樘必须得有人来伺候是目前最紧急的事。想到会有他人为朱祐樘宽衣解带,张尔蓁心里便不是滋味,胸口涌上一股酸水,干呕出声,想想都心酸……。金秋轻拍着娘娘的后背,边取出来一枚酸杏放进皇后娘娘的嘴里,急道:“娘娘您胡思乱想什么呢,皇上既没说这话,您就权当不知道罢。奴婢看着皇上不想要选秀的,您如是提出来,没准惹得皇上不高兴呢。” 心里脆弱的张尔蓁同志努力压下心底的酸楚,淡淡道“本宫何尝不知道,可皇上难做啊,本宫心里不忍。” “奴婢听鲁公公说……,上朝的时候是有不少官员想送自家的姑娘进宫来,也有外邦的使者送些美艳的女子进来,那些官员的女儿们当场便被皇上赐了婚,外邦来的女子都被赏给了官员,皇上硬是一个没留……”金秋有些迟疑,继续道:“这些日子奴婢看着,皇上是真不打算选秀的,奴婢都懂的事儿,文武百官又何尝不知?” “哪里是不知道,他们这是……不相信罢了。自家有适龄的娇小姐,自然想先送进宫来,皇上年轻,这才有盼头啊。自古以来皇帝都是借助后宫协调前朝,这是相互牵绊的,哪里是皇上想如何就能如何的。”比起选秀,张尔蓁更心疼朱祐樘,好容易坐稳了皇位,可别因为她再生事端。 金秋有些愤懑道:“皇上英明神武,大明朝富强平顺,万民朝贺就好了,他们偏偏就揪着皇上的后宫,真讨厌。” 张尔蓁苦笑着继续往前走,下意识的摸着腹部,没有怀孕的时候也愁,有孕的时候也愁,她是不是因为怀孕了所以敏感脆弱起来。 红梅娇艳,花心绯红,一朵朵连起来是一片极美的花海,也像是一片鲜红的血……突然,张尔蓁在盛开的红梅中想起了朱祐枟临死前睁大的眼睛,那是不甘心,那是恨……,对了,她怎么忘了,选秀进来的不只是伺候朱祐樘的女子,还是皇储们名正言顺的母妃,她们也会诞下龙嗣,而那些孩子,很多会成为她腹中孩儿的……敌人? 张尔蓁浑身颤抖,一把抓着金秋的胳膊,紧张道:“快去请太医,请太医,本宫有些不舒服。” 御花园一行结束的很快,一行人匆匆回宫,胡太医提着药箱子赶来,诊脉过后神情凝重,皇后娘娘原本胎像极稳,这突然……,忙提笔写方子,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定下,亲自下去配药。张尔蓁冷汗直冒,冷的发抖,她迷糊的拽着金秋道:“我要见朱祐樘,我要见朱祐樘。” 金秋吓得险些跪倒在地上,皇后娘娘去了趟御花园回来后怎么就病了,忙跑出去找皇上。御书房外候着鲁公公,见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大宫女,鲁公公笑眯眯的迎上来,还没来得及开口,金秋急道:“皇后娘娘不舒坦,急着要见皇上,劳烦公公赶紧进去通报一下。” “这……”鲁公公有些为难,皇上才叫了商大学士和钱大人进去商议,这会儿……,不过皇后娘娘应当更重要,鲁公公稍一犹豫便进去了,然后金秋就看见当今圣上一脸焦急的冲出来,像阵风似的从她身边刮过,后面跟着鲁公公喊她:“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回坤宁宫去!” 张尔蓁昏昏沉沉间看见了满脸紧张的朱祐樘,她哆嗦着抓住朱祐樘的手,“皇上,皇上,我害怕……” “害怕什么,朕在这儿,你害怕什么。”朱祐樘径直坐在张尔蓁身边,环过她颤抖的肩头不住轻轻拍着。 “皇上,我想到了朱祐枟,我杀他的时候……,他还睁着眼睛的……,他在瞪我,皇上,你不要和别的女子生孩子……,我害怕。”张尔蓁想到什么说什么,完全没有意识到朱祐樘的眉峰已经深深皱起,朱祐樘不悦的扶着她的肩问:“谁跟你说朕要跟别人生孩子了?嗯?” “可是,你总要别人伺候的,伺候你了,就可能会有孩子。我不害怕……你有别的女子,我害怕会有朱祐枟那样的……,太可怕了,他在瞪我……”朱祐枟是张尔蓁活了两世第一次亲手杀死的人,一直深深藏在她的心底,这种罪恶感每每都被她压下,当时鲜血喷涌的热度似乎仍然停留在她身上,那是鲜活的人的温度,像极了满园盛开的红梅。 第94章 一生唯彼 相互为此 当时的牢房,当时的场景,当时的朱祐枟,如此清晰又深刻,张尔蓁控制不住的发抖,缩在朱祐樘怀里不敢抬头。 朱祐樘只是抱着皇后发抖的身子上下轻抚,过了好一会儿,张尔蓁才渐渐平静下来。有些自责又有些无助,她从没觉得自己这般无能过,当时杀朱祐枟时果敢坚毅,如今的害怕又刻骨铭心。张尔蓁通红着脸探出来忸怩道:“是不是耽误皇上时间了,皇上,我休息会儿就好了,你去忙吧。” 朱祐樘收紧双臂,不悦道:“既然你一直害怕,怎么就不跟朕说,蓁蓁,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嗯?” “没……”张尔蓁有些愧疚的低下头,喃喃道:“……我没想到我会害怕,只是我突然担心我的孩子,皇上,是不是你生了别的孩子,他们也许会像朱祐枟一样,可能很坏,会对付咱们的孩子……” “谁跟你说朕要与别的人生孩子?后宫只你一个,朕哪里去找别人?”朱祐樘无奈道:“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不能直接跟朕说的?” 张尔蓁嘟哝着:“……这还用我说吗,皇上不也知道的很清楚吗,我有孕了是喜事,可是如今谁不瞅这后宫里,皇上是快香饽饽,我一个人怕是享受不来。” “你说朕是香饽饽?”朱祐樘无奈的松开她,叹口气道:“朕不想要你担心,你偏偏就爱多想。朕是皇上,说过的话怎么能不算数,说过只你一个,便就是只你一个,没有旁的人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那样文武百官如何想,太皇太后如何想。” “朕只这一个要求,旁的你不必担心。你如今最需要做的便是好生呆着,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你想什么,腹中的孩子可都是知道的。” 张尔蓁闷闷应了一声,还是很担心的揪着朱祐樘的衣角不放手。她才怀孕一月余就这般,日后的八个月可怎么办。朱祐樘哀叹一声,这个丫头,突然多愁善感起来,怕不是好事,大约是在宫里憋得时间久了,要不要带着出去透透风?想法一出来,朱祐樘觉得有必要付诸行动,又安抚了皇后娘娘好一会儿才离开。张尔蓁不知皇上干什么去了,只觉得怅然若失。困倦的感觉袭来,她昏昏沉沉睡过去。 大约从凤阳回来后再也没有梦到过西装革履的朱祐樘,张尔蓁都快忘记了那些场景。梦里她又看见了比肩一起走的朱祐樘和如月。穿着粉色高跟鞋月黄色修身连身裙的如月留着褐色的大波浪,近距离看起来又漂亮又时尚,眉眼间满是潇洒自信。朱祐樘穿着米白色休闲上衣配着一条深色休闲裤,面上挂着深色墨镜,正挽着如月慢悠悠走着。两人神态悠然,看起来天造地设。 路边的张尔蓁下意识地摸着腹部,为什么会是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如月为什么和朱佑樘在一起?那她是谁,她的孩子怎么办? 醒来后的张尔蓁又出了一身冷汗,暖阁里滚烫的地龙也消散不了她心头的恐慌,“金秋,金秋,备笔墨来。” “娘娘,您才醒过来,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先备笔墨来。”张尔蓁不相信她会无缘无故一直做同一场梦,先是看见朱佑樘找人,后来找到了,是如月吗,为什么要找如月,他们并没什么关系啊。张尔蓁擎着笔勾勒出两个人,一个长身而立,一个纤细窈窕,短发男子和长发女子,正是梦中的朱祐樘和如月。看着画在纸上的人,张尔蓁只觉得刺眼。略一思忖,换上一张纸,细细的描摹着如月的样子。最后见她是在致雅轩里,穿着木兰青双绣及地长裙,腰间挽着青色绣纱,柳眉细腰,鹅蛋脸琼鼻樱桃嘴……,张尔蓁边画着边嫉妒,幼时的如月瘦瘦小小的,长大了却的确是个美人儿,也难怪朱祐樘会看上她…… “金秋,悄悄吩咐下去,去凤阳帮我找她,找到后带进京城来,我要见她。” 金秋端详着纸上的女子,问:“娘娘,您若是想找人,只管吩咐下去就行,怎么还不许皇上知道?” 张尔蓁抚手上去缓缓略过女子的眉眼,双眼凌厉道:“找到她,带进宫来,在这之前……,千万不要让皇上知道。”弋千是个无利不起早的精明人,无缘无故收留如月,还派她驻守凤阳,这其中定有她猜不透的隐情。所以……如月到底为什么被弋千看重,如月是庞婆的女儿,兴许她也是来自前世的人……前世的如月,今生的朱祐樘? 第二日,年轻帝王发布了一道圣旨,无关乎朝政,无关乎民生,只短短一句话:朕与张皇后,一生唯彼,相互为此,足矣。 这是一道圣旨,颁给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当时朝堂一片哗然。朱祐樘坐在龙椅上看着百官千面的表情,朗声道:“朕这圣旨,你们接……是不接?” 先是一片死般的寂静,没人应声。好一会儿,商大学士和钱大人站出来,拱手齐呼:“皇上不喜风月,不爱宝玩,严以律己,是臣等福气,是大明朝福气,臣……接旨。” “臣接旨。” 有两位大人在前高呼,皇上的亲信之人一一站出来高呼“接旨”,本来他们对皇上后宫也没多少兴致,自家无适龄女子在,皇上后宫如何他们也沾不上光。 张峦穿着一身绿色官服低着脑袋,许久后才站出来附议:“臣接旨。” “张大人,如今最高兴的可就是你了!”忠平伯梁大人指着张峦,嘴唇气的哆嗦。 张峦无言,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 朱祐樘坐在龙椅冷眼看着下面乱糟糟的,“忠平伯,你对朕这旨意可有不服?” “皇上,后宫空缺,皇家子嗣如何,关系到我大明朝……” “请忠平伯出去,朕不想看见他。”朱祐樘冷笑,总有那么几个自以为是的,这个梁大人自己的屁股都还没擦干净,更应该夹着尾巴做人,这样子蹦出来可不就是自找死路。看着叫喊的忠平伯很没有形象的被拖走,余下想要愤慨一番的官员噤若寒蝉再不敢动弹,齐声高呼“臣等接旨!” 朱祐樘满意的点头,“圣旨已下,日后谁再多言,忠平伯的下场便是下一位的下场,把圣旨张榜广告天下,众爱卿有事上奏,无事便退朝罢。” 圣旨传到仁寿宫的时候,太皇太后正捏着佛珠碎了一地,她喃喃:“好个皇帝,好个圣旨,这下子全天下都知道了,哀家还能做什么。” “太皇太后,您看开点罢,皇后娘娘如今怀着龙嗣……” “她怀着龙嗣,就因为她怀着龙嗣,如今哀家动她不得了。她是这后宫唯一的主人,如今正得意呢吧……” “太皇太后这说的是气话了,您不才和老奴说皇后娘娘是个明白人,知书达理通透的很,您再想想,皇上与皇后娘娘鹣鲽情深,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哀家如何不知,可这千百年来,从无这般……,皇后啊,实在是个有福的孩子,”太皇太后哀叹一声,看着满地的佛珠,想起了当年的自己,谁都是由那段娇羞青葱的岁月走过来的,看着太祖皇帝左一个美人右一个美人的迎进宫来,她何尝不难受,可心里再难过,脸上都要笑盈盈的。作为皇后,大度宽容是第一位的,那些个争风吃醋心机算计是不能有的,她没嫉妒过吗,没害过别人吗,没被害过吗…… “罢了罢了,皇帝能有这份心,哀家也不去做那个恶人了,哀家只希望这朱家江山后继有人,其余的再不管了,也管不了。” “太皇太后能这般想才好了,等着天好了,咱们可以去外面走走,少操心,太皇太后这日子顺心才是。” “也是,哀家老了,管那些做什么,不管了不管了……”太皇太后边念叨着边吩咐:“库里那些好东西啊,找些出来给皇后送去,就当是哀家恭喜她了。” “太皇太后就是心软,皇后娘娘会知道的。” 张尔蓁先是知道朱祐樘今早颁了圣旨,后面紧跟着收到仁寿宫的褚嬷嬷送来的东西,足足堆满了屋子的一角,张尔蓁感慨道:“太皇太后的心思,本宫知道的,是本宫辜负了老人家的心愿,本宫对不住她。” “娘娘别乱想,太皇太后只盼着您能多去仁寿宫坐坐,将来诞下皇子,她老人家才更高兴。” 张尔蓁有些惭愧,“本宫知道,本宫会的,孝顺太皇太后和太后,是本宫该做的事儿。” 太皇太后的妥协传到太后耳边时,原本一腔怒火的太后渐渐平息下来,她无力道:“哀家到底不是亲娘,这般做都不必跟哀家商量商量,皇上这心里也狠啊。” “太皇太后都不管了,太后您还要……” “哀家更用不着出手去讨人嫌了,随他们去吧。” 当日,皇榜前站满了人,他们或是拍掌大叫,或是赋诗一首,也有那些想要纳十八房小妾的富老爷灰溜溜的走开,皇帝都只娶一个了,他十七个老婆够了够了。 接着官员大臣间谈婚论嫁的多了,眼见着家中姑娘岁数到了又进不得宫去,自然要在同僚间找个合适的后辈男儿,京城一时间唢呐震天红绸遍地,喜庆的像是在过年。 第95章 心尖上的人 朱祐枟留给张尔蓁的恐慌来得快去的也快,朱祐樘仍然不放心,还是决定带着皇后娘娘去万岁山散散心。 万岁山是开挖护城河的泥土堆积而成,西临北海,南望紫禁城神武门,前世便是京城著名的旅游景点,很遗憾张尔蓁同志没有来过。正是初春的时候,万岁山已然松柏葱郁,绿木成林。皇上皇后并肩而行,慢悠悠的散步在悠长寂静的小道上。万春亭在万岁上高处,张尔蓁执意要上去看看,站得高才看得远,景色自然很不错。朱祐樘拗不过她,只得小心地扶着皇后娘娘。张尔蓁暗暗发笑,自打圣旨下来,她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颇觉得对不起朱祐樘,他是皇上啊!她何德何能可以真的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朱祐樘望着她道:“你是朕放在心尖上的,以前是,以后也是。” 孕期的张尔蓁水汪汪的大眼开始啪啪的往下掉眼泪,只觉得自己的小心肝满是心形的泡泡。她握着朱祐樘宽厚的手掌呐呐:“皇上觉得值得吗,我怎么有些为你抱不平呢……” “你个傻丫头。”朱祐樘宠溺的揽着她娇小的身子,看着她长长睫毛上盈盈的水光,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蓝天下的紫禁城金碧辉煌,皇气逼人;向北俯瞰,脚下的京城中心点指示铜牌和园中的寿皇殿;向西眺望,西山逶迤,若隐若现;北海太液,波光粼粼;殿宇白塔,嶙次嵯峨。张尔蓁深吸一口气,满足的眯起了眼睛,“皇上,你知道吗,其实雪与月是冬天的恋人,雪为月明如白昼,月为雪驱赶黑夜,日复一日,它们的缠绵被平淡吹散,雪走了,徒留月牙孤单高悬……” “嗯?” “意思就是,我们要永远一起,不准嫌弃我。”张尔蓁笑着感受春风佛面,其实真正想说的是:即便日后你待我如何,这一刻我将铭记一辈子。 朱祐樘揽着她,大掌握住她微凉的手,吻在她脸颊上,“别想那么多,如今什么都好,万事都有朕,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嗯,我知道,我现在好好养胎,生下咱们的孩子,然后把他教养成人,成为和皇上一般顶天立地的男儿。” “朕知道。” 山顶到底有些凉,待了没一会儿便下山来,转道去了山后的寿皇殿。寿皇殿黄琉璃瓦庑殿顶,琉璃重昂五踩斗拱。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皇室的建筑永远只有一个特征,辉煌大气,金碧辉煌。转了许久,朱祐樘怕累着心爱的皇后娘娘,又开始拘着张尔蓁要休息会儿。张尔蓁不乐意的嘟着嘴:“说好了带我出来散心的,才走了一会儿就要休息,我又没那么娇贵。” “外面冷,太阳都要落山了,你这个时候不能染了风寒,胡太医说适当的运动就够了。”朱祐樘曾经揪着胡太医在御书房呆了整整一个下午,就皇后娘娘的饮食睡眠运动休息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胡太医这个老太医捏着一把冷汗小心地提醒皇上“前三个月……最好不要……那个……”,朱祐樘楞过后立刻懂了胡太医话里的意思,试探着问:“难道过了前三个月就可以?”他以为要一直等着孩子出生才可以。 胡太医抹了一把不存在的冷汗,决定给这位年轻的帝王科普一下怀孕后期的事儿,便滔滔不绝起来,后期会出现抽筋发抖浮肿等都属于正常现象。朱祐樘惊讶不已,十月怀胎,竟然如此不易。然后想到了生母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纯皇后,想到了生母的瑶氏一族。当场又下一道圣旨,追封太后父亲为光禄大夫柱国、庆元伯,谥曰端僖,太后母为庆元伯夫人,立庙于桂林府,有司岁时祀祭。胡太医抖着小胡子说完话的时候,皇上写着圣旨似乎早已经神游天外,胡太医哀叹一声等着皇上渐渐清明过来。 “……胡太医你还没走?还有话没说明白吗?”朱祐樘放下狼毫,有些疑惑的看着这个老太医。 胡太医甚是惶恐,“臣告退,臣告退。” 所以看着怀里的丫头又睡着了,朱祐樘又是心焦又是忧虑,胡太医很委婉的表示了“生孩子是女子一道鬼门关”,他的蓁蓁也要走这一关,想到那个场景,犹如一把刀划在他的嗓子,心疼的说不出话来,“蓁蓁,若是生孩子不易,咱们就要这一个罢……” 张尔蓁没有听见皇上说什么,这一觉睡得安稳又安心…… 张皇后在景山住了三天,又去张府转了一圈,便被带回宫安心的养胎了。随着时间流逝,张尔蓁肚子一点点大起来,五个月的时候已经鼓成了个小包,六个月就可以感受到小家伙的动弹,朱祐樘每每下朝后的第一站便是坤宁宫,先去看看皇后和肚里的小皇子如何了。 在请了李少溪进宫来诊过一次后,朱祐樘非常确定皇后腹中的孩儿是他的长子。张尔蓁有些吃味的看着他幽怨道:“若她是个公主,皇上是不是就不开心了?” 朱祐樘的大掌附在皇后肚子上,满意的点头道:“朕相信李神医,他说是皇子,定然是皇子……蓁蓁,你这般瞅着朕是为何?” “那如果真的是公主呢?”张尔蓁极不满意的抚着肚子,肚里的小家伙也很不满意的动了两下,张尔蓁嘟囔着,“让你这么爱动,生出来若不是个儿子,你父皇该伤心了。” “朕说是皇子,定然是皇子,皇后,你就不要担心了,皇子的名儿朕都起好了。”朱祐樘哈哈大笑,很高兴儿子这么给面子。 “哦?”张尔蓁不舒服的扭动几下倪了皇上一眼。 “自然取好了,蓁蓁,照字可好?” “哦?厚照?”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呢……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日居月诸,下土是冒。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他是日后大明朝的帝王,自然要这般日月同辉。”朱祐樘安抚着好动的孩子,眼睛里充满希冀。 张尔蓁别扭的望向别处,不自然地开口:“皇上不是还有朝事要处理吗,可别耽搁了。” “哦,你是不是又饿了,赶紧吩咐传膳吧。” “皇上,你是怎么知道的?”张尔蓁现在应该多餐少食,动不动就饥肠辘辘的,怕朱祐樘再待下去就要听到她肚子的抗议声了。 朱祐樘学着她的样子倪了她一眼,“饿了想吃就吃,朕还有什么没见过的。”目光顺着张尔蓁漂亮红润的脸蛋一路下滑,看得张尔蓁同志大囧,这个朱祐樘,便是吃饭,也能这般想入非非的。 终于在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的九月一个午后,吃饱喝足正准备午睡的张皇后感受到腹中孩子的迫不及待,她“哎呦”一声扶着金秋哆嗦道:“快去快去,怕是要生了。” 皇后娘娘要生了! 金秋大喊一声,坤宁宫候着的上下十几人有条不紊的动作起来,有去寻皇上的,有去太医院请太医的,有去唤产婆的,烧热水的,递帕子的……,这个场景已经被齐嬷嬷训练了很多次,这个节骨眼上哪个敢生是非,除非是不想要脑袋了。 张尔蓁满头大汗的躺着,感受着一波又一波阵痛袭来,有些想破骂的冲动——我*,怎么这么疼! “娘娘,来,先吃了这碗参汤。”银秋端着碗小心翼翼的蹭上来。 “本宫……才吃了饭,吃不进去,不吃……不吃。”张尔蓁咬牙回道,然后看见提着箱子的胡太医冲进来,又是把脉又是感受腹部胎动,“娘娘确实要生了,虽然提早了几日,应当不碍事的。” 张尔蓁躺在床上看着床顶挂着的大珍珠,把它想象成自己可爱的孩子,努力转移注意力,不疼,一点也不疼。 产婆来了,三个产婆穿着统一的暗红花纹衣裳,皆是一脸紧张。张尔蓁哆嗦着嘴唇问:“本宫……这时候发动,何时……才能生下来?” 富态产婆安慰道:“娘娘,等会儿跟着奴婢一起使劲,小皇子很快就会出来了。” 朱祐樘赶到的时候,太后已经先来了,正候在正厅将焦急的皇上逮了个正着,“皇上,产房是女子的地儿,你不能进去。” “母后,朕要进去看看,皇后在里面,朕实在担心。”朱祐樘还想往里走,太后已经站起来挡在他面前,“里面一切都好,皇上若非要进去,哀家就不客气了!” 朱祐樘没法子,扯着嗓子喊道:“蓁蓁,朕在外面,你若不舒服,只管叫朕。” 张尔蓁哪里能听见朱祐樘的大喊,她这会儿早已经疼的晕晕乎乎的…… 午后到夕阳西下,又到月上眉梢,坤宁宫终于迎来了幼儿高亢的哭声,一声“啊……”响遍的时候,皇宫上下都松了一口气,三个产婆争着想去抱刚出生的小皇子,齐嬷嬷早已经先一步抱着小皇子走出产房“太后娘娘,皇上,是小皇子,是小皇子啊。” “好!好!小皇子好!”太后激动的接过皱巴巴的小人儿,边点头边对朱祐樘道:“皇帝,快来瞧瞧,这小子长得像你啊,真好看。” 朱祐樘哪里有时间去看孩子,径直走进产房,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险些让他吐出来…… 第96章 一二三四 眉眼疲惫虚弱无比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张尔蓁听见皇上沉重的脚步声,艰难的扯出笑容,“皇上……,孩子好吗?” 他的蓁蓁啊……,朱佑樘脚步趔趄险些摔倒,这声音扎在他心上,疼得慌。 张尔蓁这几个月从来不敢懈怠,即便九个多月的时候也坚持多走动几步,所以这会儿并没有晕过去。她抬眼看着朱祐樘走近,勉强的笑了笑,“皇上,咱们的儿子,好看吗?” “好看,好看,”朱祐樘点头,坐在床边抓着皇后纤细的手握在手心,心里眼里全是眼前这个柔弱的丫头,“他长得像你,朕看见了,跟你一样漂亮。” “嗯……,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啊……”张尔蓁嘟囔着,浑身像是被大车撵过的疼痛总算有了一丝欣慰,“人家的孩子都是猴子似的,咱们的孩子长得很漂亮,皇上,你没骗我吧?” 朱祐樘第一时间跑进来,哪里知道孩子到底长什么样,继续忽悠着:“孩子像你,他母后这般相貌,孩子又能差到哪里去。蓁蓁,朕就在这儿陪着你,你休息会儿吧。” 张尔蓁执拗地摇头道:“不,皇上,我要看看照儿……” 朱祐樘又一个箭步冲出去,太后正抱着孩子乐得不松手,看见皇上出来,有些不满道:“皇上又出来做什么,哀家疼着呢,皇上不必担心。” “母后,皇后想看看他,母后能不能……” “去吧去吧,她辛苦生出来的孩子,是该好好看看。”太后还是小心翼翼的将孩子交到朱祐樘怀里,看着皇上抱着孩子进去,满面笑容的悄声对身边的嬷嬷道:“走,咱们去仁寿宫告诉太皇太后去。” “太后啊,何必需要您去,太皇太后早都知道了。” “你不懂,哀家这不是高兴的吗,哀家抱着这孩子啊,就是哀家的亲孙子,太皇太后还没见到小皇子呢,哀家去……” “奴婢知道了,太后这是去炫耀炫耀的……” 太后乐呵呵的走了,张尔蓁小心的抱着儿子,看着他皱巴巴的小红脸,方才心底的嫌弃和担忧瞬间变成粉色爱的泡泡,这是她的血肉,她突然懂得了那些晒娃的宝妈们,孩子是母亲的骄傲,无论他是什么样子,都是母亲的自豪。 老婆孩子热炕头,初当人父的皇上满心满眼都是抱着儿子的皇后,感慨道:“此情此景,朕想到了前几日秋收时候,一个老农念叨的几句话。” “哦?是哪几句话?”张尔蓁轻轻逗弄着儿子,问的有些漫不经心。 朱祐樘笑道:“闲向河边钓,闷来把琴敲。吃一醉乐涛涛,这滋味谁人知晓?” “嗯……,这滋味谁知晓?”张尔蓁一口亲在朱祐樘脸上,把孩子放在他怀里,疲惫道:“累得很,我想睡会儿了。” “睡吧,朕就在这儿守着你。”朱祐樘抱着孩子交给乳母,再去看皇后时,张尔蓁已经睡得很熟了,苍白的唇瓣没有一丝红润,额角沾着凌乱的发丝,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有水痕,她什么时候哭的?朱祐樘轻轻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盯着小丫头看了很久。 小皇子出生,普天同庆,皇上大赦天下,百官朝贺。皇上封太子的圣旨早已拟好,思索后又封了起来,孩子还小,这时候封了太子不见得是好事。太皇太后和太后的赏赐一波又一波进了坤宁宫,皇上下朝后的第一个地方仍旧是坤宁宫,小皇子朱厚照就要被抱到皇后娘娘身边,与皇上一家三口团聚。 张皇后幸福的笑,觉得自己简直是人生赢家了,太完美。 沉浸在和谐美满的生活中,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张皇后在小太子两岁的时候,生下了二太子朱厚熜,二皇子两岁的时候,生下了三皇子朱厚焐。朱祐樘每每表示辛苦皇后娘娘了,三个皇子已经足够了,张皇后每次生完孩子筋疲力尽的样子让人心酸。张尔蓁看着三个可爱的儿子,心里总有些遗憾。生产的痛苦吓人,可这些可爱的宝宝让她又一次鼓起勇气。 在三皇子两岁的时候,张尔蓁终于又产下一枚小宝宝,是张皇后期待很久的小公主。然而最高兴的竟然是皇上。 朱祐樘一手搂着皇后,一手小心地拖着幼小的女儿怎么也看不够,小公主长得像他,仔细瞧瞧又像极了蓁蓁,这个丫头会长,以后定然漂亮。 旁边两岁的三儿子痴痴的望着襁褓中妹妹的小脸,糯糯的声音道:“父皇,焐儿也想看看妹妹,可是有点看不到,父皇,焐儿也看看好不好?” 朱祐樘哪里能听见三儿子在说什么,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无法自拔。父亲对女儿总是偏爱的,张尔蓁没好气的瞪了一眼朱祐樘,推了推他道:“焐儿在同皇上说话呢,皇上是真的没听见啊?” “哦?”朱祐樘眼睛不离开小公主,头也没回,“焐儿,你该去睡觉了,找你二哥哥去吧,父皇这儿有点忙。” 两岁的朱厚焐小朋友嘴角一撇就要哭出来,太委屈了,妹妹生出来了父皇就这般对待他……张尔蓁心疼的想要去搂搂小儿子,奈何刚生产完的身体仍然很虚弱,动弹不得,还没来得及安慰心灵受创的儿子,朱厚焐轻声啜泣已经传到朱祐樘耳朵里。朱祐樘终于舍得移开粘在小公主身上的目光,回头去看满面泪痕委屈巴巴的三儿子,“焐儿,来,这是妹妹,以后要好好疼她,知不知道?” “知……知道……”朱厚焐还是很委屈,结结巴巴道:“焐儿是个好哥哥,可是焐儿也想看看妹妹……” “嗯,等妹妹长大点再给焐儿看。”朱祐樘又转头,十足的女儿谜。 张尔蓁微微不满,没想到生出这个丫头来,朱祐樘完全变了个样子,再不是当时一脸愁容的瞅着她的大肚子念叨“又是个小麻烦”时候的样子。原来不是她想要女儿,是他想要女儿! 时间一晃而过,太康小公主两岁的时候仍旧是个小粘人精,一会儿见不到父皇就要嗷嗷哭上几嗓子,然后没事人似的跟着三哥哥身后晃晃悠悠的。朱厚焐早上的任务之一就是要看着妹妹刷牙。举着母后亲手做的卡通小牙刷,像模像样的蹲在妹妹面前哄着阿荣张大嘴巴。 “三哥哥,母后做的牙膏味道真好,阿荣想吃下去。” “不能吃,”朱厚焐一脸严肃,“母后说吃下去会吃坏肚子的,你不记得了?” “可是就是很好吃的,我上次真的吃了的……”太康公主扭着小身子扯着朱厚焐的下摆,“三哥哥别跟母后说,母后要是不准阿荣用这个膏膏可怎么办?” “你呀,下次可不准吃了,你想吃什么吃不到,非得要吃这个……”朱厚焐拍着妹妹的小脑袋,又顺手牵起她肉肉的手,“太子哥哥要见你呢,刷完牙了就要带你过去。” 太康公主胖脸大惊,她不怕父皇母后,就怕那个一脸严肃会批评人的大哥哥,“太子哥哥找我做什么,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去告诉父皇。” “皇兄说了,不准你去找父皇,如果不听话,下次就把你的皮卡丘拿走,给你换上黑色的灰太狼。”朱厚焐极其尽职的扯着妹妹往前走,太子哥哥现在又要习武也要学文,这会儿早就和太傅呆在文华殿了。 太康最不情愿去的地方就是文华殿,可是还要被三哥哥扯着往前走,这时候父皇要是在就好了,父皇最喜欢她,太子哥哥就不敢批评她。太康绞着手指头边走边想,最近没做什么坏事,太子哥哥找她做什么? 小大人样的朱厚照虽然生的唇红齿白明眸皓齿,但却是一派的老成持重。跟着太傅读书绝不喜欢摇头晃脑那一套,抿着薄唇一派严肃。他天生聪颖过目不忘,太傅很欢喜,父皇很满意,母后时常摇头而叹,“这般智慧,实在是遗传了我,我是功不可没,也可惜了,照儿注定平凡不了啊。”母后说的是什么话,他是太子,如何平凡。 远远看见焐儿带着太康过来了,朱厚照小朋友又是老成持重的轻咳一声,面色严肃道:“阿荣,昨儿是不是又惹母后生气了?” “太子哥哥,没……没有。”太康的小脑瓜子使劲想也没想明白,昨日一脸欢喜的母后何时出现过怒容,大概是……没有吧。 “昨日午时,原本该去午睡的阿荣,是不是到处乱跑,齐嬷嬷找了你很久,最后在哪里找到你的,嗯?” “嗯……在父皇那里……” “母后是不是跟你说过,不准私自跑到御书房找父皇,打扰父皇?” “母后是说过……,不过昨日的时候,阿荣不小心忘记了……”太康委屈巴巴的看着朱厚照,又扭着脑袋看同样搭着脑袋不敢言语的三哥哥,“可是父皇也说过,阿荣随时都可以去找他的。”挺着小胸膛,太康给自己打气。太子哥哥可不敢不听父皇的,这些她都知道。 “哦?父皇说过阿荣可以随时去找他,何时说过,原话是什么,阿荣妹妹,说来听听。”朱厚照小朋友笑得像个得逞的小狐狸,看着咬着嘴唇纠结万分的妹妹,知道她定然是说不出来。 这个记性差的笨妹妹,怎么会记得这些。 很明显太康确实是说不出来,大眼水汪汪的看着朱厚照,“太子哥哥,阿荣错了,下次不敢去御书房找父皇玩了。”眼见着妹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朱厚照都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做了很过分的事儿,这个样子的阿荣要是被父皇瞧见,父皇的横眉冷对绝对能让他留恋很久。很无奈的拉过妹妹肥肥的手,熟练的帮着擦眼泪,“阿荣别哭了,哥哥下次给你好东西。” 第97章 舒心的几年 身为父皇的掌上明珠,太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是太子哥哥口里的好东西还是有些期待的。太康迷蒙着水雾的双眼盯着朱厚照问:“是不是太子哥哥收起来的那组九连环?”她想要很久了,可是太子哥哥看得很紧。 朱厚焐也睁大了双眼看着皇兄,他也想要…… 朱厚照连个眼神都没递给三弟,尽量一脸温柔的对着妹妹道:“阿荣还小,等你长大了再给你。太子哥哥找人给阿荣做了个漂亮的秋千架,就架在坤宁宫好不好,阿荣和母后一起玩,母后最喜欢了,也不会觉得无趣对不对。” 幼小的太康公主分不清太子哥哥这个秋千架是做个她的还是做给母后的,但是想到那个欢快的场面,方才的悲痛一扫而尽,抓着三哥哥的手就要回坤宁宫去。 “焐儿?”朱厚照对着皇弟就没有那么温柔了,“把阿荣送回去,你再来寻我。” “啊?可是皇兄,我也想去……”玩……,朱厚焐不敢当着皇兄的面说出这个字,玩这个字眼从没出现在皇兄的眼里,朱厚焐还是点点头,“知道了,焐儿这就把阿荣送回去。” 太康牵着三哥哥的手与大哥哥挥手作别,一蹦一跳的离开。大眼睛里早就没了伤心的泪水,被太子哥哥训斥后再给一块唐吃,她与朱厚照都乐此不疲。 朱厚照转身又回到文华殿,拿起《孙子兵法》看的认真,西北蒙古边境那群匪类又不安分了,等他长大了定要利索的收拾了他们,一网打尽,收归明土,看他们怎么蹦跶! 张尔蓁今日宣了几位夫人进宫闲话家常,笑呵呵的开了个小型茶话会。鹤龄的夫人有孕了,张峦都要当祖父了。看着张家二奶奶眉目羞涩的新媳妇样,张尔蓁很恶趣味的想,鹤龄那小子当时不喜欢人家,这会儿不也喜欢的紧。到底是什么让这小两口由互相厌弃到美满和谐,难道这就是传说的相爱相杀? “母后母后,太子哥哥说找木匠做了秋千架呢,有没有人过来给安上?”朱厚焐也很期待皇兄找人做的东西,可又没时间在坤宁宫等着,若是这会儿安好了,他还能玩上一会儿再走。 张尔蓁看着小儿子牵着小女儿过来,欢快的招招手,太康松开三哥哥的手扑进母后怀里,张尔蓁又对小儿子道:“还没来呢,焐儿若是也想玩,母后使人在你那里也装上一个。”张尔蓁是个划时代的开明母亲,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想着二儿子和三儿**里最好都有一个。谁知三儿子却摇头拒绝,一本正经道:“阿荣玩就可以了,焐儿不玩。皇兄找我,我要去文华殿了,母后。” “好……,去吧去吧,晚膳来母后这儿吃。”张尔蓁有些同情的看着三儿子,被大儿子盯上的焐儿早早就成了照儿的小跟班,熜儿身体不好,更多的时候是跟着武师傅练习。照儿是个责任心很强的太子,对自己要求严格的同时,对两个弟弟的要求也没有懈怠,所以两个弟弟都怕他。为此张尔蓁颇为担心地与朱祐樘探讨,“这样子下去会不会影响三兄弟之间的关系?” 朱祐樘笑呵呵劝她:“熜儿和焐儿对照儿是打心底的尊敬,照儿虽然看起来严厉,但是对两个弟弟也好,他们可是亲兄弟,你操的什么心。” 张尔蓁便放下心来任由他们折腾,到底是朱家的子弟,骨子里的好强和倔强都是一样的,偶尔争吵分歧,但过后还是和和睦睦的,如此几次,张尔蓁只好抱着太康嘟囔:“阿荣,还好有你陪着母后,要不母后都要无聊死了。”抱着太康肉肉的身子,张尔蓁满足的感慨一声,女儿是贴身小棉袄果然没错,古人诚不欺我。 而立之年的朱祐樘越发成熟俊朗,张尔蓁时常看着这样的皇上陷入迷醉,朱祐樘宠溺的看着皇后醉倒在他的龙袍下,朝政带来的烦忧烟消云散。 “太子天赋异禀,太傅早都与朕说过,如今太子又开始研究兵法,朕想了下,还是想带着太子上朝去,多听多看的,朕才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你啊。”朱祐樘揽着张尔蓁,盯着她娇美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张尔蓁有些犹豫,“照儿还小,不过八岁……,这样他会不会太累了?”没有童年也就罢了,关键就是才八岁就要处理朝政,张尔蓁很多时候都很同情的看着大儿子,谁知大儿子只是淡淡扫她一眼,并不接受母后的同情。 “朕知道分寸的,怎能累到他。”朱祐樘摸摸皇后柔顺的长发,心里仍然愧疚,这么多年了,说要带她出宫游玩的也没有出去过。八年生下四个孩子,如今这四个孩子渐渐大了,他们也该轻松轻松了。 张尔蓁不知道朱祐樘的想法,只是母爱泛滥的想着,还是得亲自问问照儿,若是他不喜欢,千万不能勉强他。 朱厚照太子自然万分欣喜,他对于自己的使命和路子有清晰的认识,能早一步靠近梦想是值得庆祝的一件喜事。当日他便放三弟回了坤宁宫,自己跑到御书房去找父皇。朱祐樘看着这个眉眼像极了自己的小少年,颇为骄傲道:“照儿,去上朝代表着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就要搬到东宫去住了。” 朱厚照略一犹豫便答应了,“……那可以让熜儿和焐儿都去吗?” 朱祐樘摇头,一脸严肃,“自然是不能的,你是太子,住到东宫去是迟早的事儿。” “儿臣知道了,儿臣去。”朱厚照点着头,小脸上满是坚毅。 朱祐樘欣慰的点头,又有些不忍,“照儿,你还小,父皇不希望你给自己很大的压力……” “父皇,儿臣愿意的,儿臣若是能早点处理朝政,父皇才能带着母后去散心。母后喜欢出去玩,儿臣知道的。” 朱厚照这句话惊到了朱祐樘,朱祐樘不敢置信问:……所以这是你日夜苦读的原因?照儿,你怎么会这么想?” 朱厚照有些别扭的不愿意回答父皇这个问题,可是父皇灼热的目光让他不敢不说,“是母后说梦话的时候,儿臣听到了的……” “照儿……,当时你几岁?” “四岁……”四岁的时候,他还在母后怀里撒娇,却突然像长大了似的懂事。 朱祐樘愧疚道:“是父皇没用,还需要你来担心你母后……” “不,”朱厚照摇头,“父皇英勇无敌,睿智聪敏,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好父皇。儿臣也要和父皇一样,父皇是儿臣的榜样。” 朱祐樘摇头,“父皇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母后……,照儿,辛苦你了。” 看着儿子的小背影消失在门处,朱祐樘一脸老父亲的慈爱表情。拿起奏折想要看看,胸口一阵疼痛,忍了许久,还是一口鲜血喷出来,开出一朵朵绚丽的毒玫瑰,“朕这身子,真是无用了……”朱祐樘喃喃,轻轻擦去奏折上的血迹,被血迹晕染的字迹已经模糊,看不出这位大人原先想说的话,朱祐樘不管唇角的献血,只是盯着奏折看了很久,眼神渐渐涣散,疼痛让他意识模糊,额角冷汗直冒,承受着身体内冷热一波波冲撞,朱祐樘手握成拳塞进嘴里,不能出声,忍一忍就过去了…… 张尔蓁陪着太康荡完秋千,朱厚照便来了。张尔蓁一脸慈母样的拉过太子,爱怜的摸摸他的脸,“照儿,你父皇想你去上朝的事儿,你怎么想的?如果你不愿意,只管告诉母后,母后替你去说。” 朱厚照硬忍着没有佛开母后的手,笑的一脸灿烂,“母后,儿臣很愿意的,太傅说儿臣天赋异禀,那些可都难不倒儿臣。” 张尔蓁无法想象一个八岁的孩子能了解什么是江山社稷吗,她的这个儿子,实在是太早慧。张尔蓁还是有些不情愿的拉着朱厚照的手,“照儿,你陪在母后身边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儿臣每三日都会来与母后一同用膳,每日过来请安,母后,儿臣不是日日都可以见到您吗。”朱厚照很无奈,想同的话隔几日就要重复几遍,他知道母后在这宫里无趣,已经尽量抽出时间来满足母后的母爱了。 张尔蓁只是舍不得自己八岁的儿子受苦,可是既然他乐在其中……,唉,只能长叹一声,她也不好成了他的拖累,“母后知道照儿是个好太子,母后吩咐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柳翅银耳糯,留下来用膳吧。” 朱厚照答应着,又出门去寻太康,要问问她喜不喜欢这个秋千架…… 剩下的张尔蓁又是自豪又是哀伤,真恨不得打自己一拳,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儿子这般出息,自己瞎操的什么心。照儿遗传了朱家所有优秀的基因,长相性格智慧,样样都出挑;熜儿生下来的时候小猫似的,等长到了四岁上,自己每日都喜欢手脚划一番,渐渐也有了些样子;焐儿最老实,太康最调皮,她这些儿女啊,张尔蓁自恋的想着,都是人中龙凤,她也能生出这般优秀的孩子,基因真是个好东西。 张尔蓁满足地长叹一声,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么多年来,朱祐樘一点扩充后宫的意思都没有,整个后宫她最大,她说往东,谁也不会往西。太皇太后没了后,太后也基本不出门,唯一的要求便是四个孩子每隔三日都要去寿康宫请安,太后喜欢这些孩子,恨不得全部搂在怀里去。 这日子,简直不要太舒心了。 第98章 梧叶已秋声一 小太子朱厚照八岁开始上朝,十岁学着批奏折,十二岁跟着姚将军北上抗敌,十三岁的少年已然有了王者之气,举手投足间尽是皇家风范,大气严肃,如一把才出鞘的宝刀,锋利又冰冷。这样的储君是大明朝所有人心中的希望,储君优秀,皇上宽仁,大明朝蒸蒸日上,边关小国再来进犯便是自找死路,轻轻一弹,他们便死无葬身之处。也是在这一年的夏季,照常去上朝的朱祐樘退朝时一个趔趄没站稳,一口鲜血喷出很远,当场昏倒…… 百官大惊,太子朱厚照一个箭步冲上去拖住父皇,声音严厉大喊:“太医!太医!还不快过来看看!” 几位太医从殿外赶来,探上皇上虚弱的鼻息,“……可能是劳累过度导致,先请皇上回养心殿,臣等再议。” 朱祐樘唇色泛白,眼角乌青,搭在朱厚照肩上的手冰冷,朱厚照心头一沉,直接道:“快把皇上送回养心殿,所有太医养心殿外伺候,大人们先退朝吧,此事……不得外传,违者——斩!” “是!”文武百官忧心忡忡,却不得不小步子的往后退出殿外。太子年岁虽小,但帝王之气不次于皇上分毫,父子眉眼极像,他们不敢不听。 张尔蓁正在坤宁宫教导太康公主画画,金秋连滚带爬的进来,声音嘶哑,“娘娘,皇上下朝的时候昏倒了,这会儿在养心殿……” “啪”张尔蓁手中的毛笔落在纸上,墨汁晕染开,张尔蓁不敢置信道;“早上皇上还好好的,怎么这就……”反应过来的张皇后忙起身,来不及吩咐太康公主,自己提着裙边就要往养心殿去。朱祐樘近日状态不好,她还以为是烦心事太多扰乱的心绪不宁,怎么就昏倒了? 张尔蓁赶到养心殿的时候,殿外太医早已经跪了一地,来不及问什么,径直推开门进去,太子正守在床边上。 “太子,你父皇如何了,怎么还没醒?”张尔蓁站在床边,看着闭着眼睛毫无反应的朱祐樘,突然有些心慌,手脚不稳的抖了一阵吓得朱厚照忙去扶着母后,又搬来一把椅子给母后坐下回道:“张太医胡太医都来瞧过了,只说是劳累过度,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母后不必担心,父皇身子一向好,不会有事的。” 父皇身子一向好……,张尔蓁别的都没听进去,只这句话听进去了,朱祐樘身子不好,从小就不好! “不,太子,快去京外请李少溪李神医,他能治得好你父皇的病,快去请,现在就去!” 朱厚照疑惑:“可是父皇常常提到的那位李神医?听说他云游去了……” “快派人去找,太子,皇上近日睡得早起的晚,不会是劳累的……”张尔蓁扫了一眼房内伺候的人,朱厚照会意,把他们清了出去,问道:“母后,父皇身子难道不好?” 张尔蓁强壮镇定,但是抓着朱祐樘的手却不住颤抖,“先帝年轻时,有一位宠妃……” 朱厚照只知道父皇母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传奇,却从没深究过原来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母后后来问过你父皇,那些蛊虫是否真的离开他的身子了,你父皇跟我说没问题的,要我别担心,他的身子早就好了。可是那些中过蛊毒的人,万皇贵妃,还有当年万太子妃都死于这些,只有你父皇好好活着,母后也以为他没事了的,如今怎么会……”张尔蓁端详着朱祐樘的面容,试图找到一丝他还清醒着的证据,他是皇上,可他也是人啊,凭什么就会是例外? “母后别乱想,儿臣马上吩咐下去找李神医,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朱厚照更冷静,想了会儿又道:“纪太后的母族是瑶族,便善于养蛊,父皇定然知道很多,母后切勿自己吓自己,省的父皇醒来还要为您担心。” “母后知道,你快去罢,还有别拦着熜儿焐儿他们,他们要来看皇上,只管进来。” “可是太医说人不能太多……” “母后有数,皇上这般样子,他们担心的。”张尔蓁望着朱祐樘喃喃:“你们都大了,该学着面对这些事儿了,太康也是,她也都七岁了……” “儿臣……知道了。”朱厚照退出门去后,两个弟弟和妹妹都围在殿外,尤其是太康,早已经哭的一脸通红,眼睛红肿的问他:“皇兄,父皇怎么样了,我要进去看父皇。”父皇最疼最爱的就是她了,看到她必然是欢喜的,朱厚照点了头,轻声道:“进去可以,别哭哭啼啼的惹母后烦心,二弟跟我来,三弟陪着太康进去。” 张尔蓁守在朱祐樘身边,轻轻抚着他冰凉的手念叨:“一会儿孩子们就要进来了,若是阿荣看到你这副样子,可不就担心呢,皇上,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突然晕倒了呢……,你是不是有很多事瞒着我呢,啊?是不是有很多事瞒着我,皇上,你的身体一直就没好吗,是不是……,我真害怕……,当年的万贵妃那样子……”张尔蓁有些语无伦次,这些年她过得太幸福了,幸福到早就忘记了那些惊险的过往,那些离她越来越遥远的日子在梦里都不会出现了,可是一朝梦碎,朱祐樘倒下了,她才惊觉,他们从来没有摆脱掉那些过去,尤其是朱祐樘,他一直活在回忆里,一直活在万贵妃留下的阴影中。 那些蛊虫啊,那些蛊虫啊…… “……母后,母后,父皇会没事的,您别担心了……”太康细细小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张尔蓁回头看到小女儿秀美紧皱的样子心里一疼,安慰她道:“阿荣别担心,父皇只是昏倒了,太医说一会儿就醒过来了。看过父皇后你们就先回去,父皇醒了母后会使人告诉你们的。” “母后,父皇怎么突然昏过去了?”朱厚焐上前,看到父皇蜡白的脸心里一惊,父皇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是单纯的昏倒,他看看母后,又看看父皇,若有所思,又转头对太康公主道:“阿荣别担心,咱们先回去,留在这儿母后还要分心出来管我们呢。” 太康无声的大滴大滴落着眼泪,她紧紧牵着三哥哥的手,原本想脱口而出的“不回去”硬生生被咽下,她点点头,跟着朱厚焐出了养心殿,“三哥哥,父皇这样子……真吓人,三哥哥,你说父皇会不会……”太康哽咽出声,抱着朱厚焐的身子嚎啕大哭,“昨日里父皇还答应阿荣,要带阿荣出宫去的,怎么父皇就昏倒了,三哥哥,父皇到底是怎么了?三哥哥,你喜欢钻研这些的,你告诉阿荣,父皇是怎么了?” 朱厚焐牵着太康的手,一只手熟练的帮她擦眼泪安慰道:“阿荣先回坤宁宫去,三哥哥去找个太医问问看,等会儿再回去看你。” 太康摇头道:“阿荣也想跟着三哥哥去。” “阿荣,你要听话,乖乖回去吧。”朱厚焐虽然对医学方面知道的少,但方才见到的父皇的面孔很明显不是普通的昏倒,哪个昏倒的人会是那般……苍白脆弱,像是即将凋零的……落叶? 太康跟着朱厚焐往前走,很久后闷闷“嗯”了一声,三个哥哥都着急,她不能任性。 朱祐樘昏倒后一直没醒过来,微弱的鼻息预示着他还活着。太医们先是表示皇上是劳累过度导致的昏迷,第二日的时候才跪下惊悚道:“皇上这病……看起来不妙啊。” 张尔蓁正端着参汤一点点喂朱祐樘,朱祐樘还能无意识的咽下去东西,这是张尔蓁目前最大的安慰。听见张太医的话,张尔蓁只能苦笑:“太医,退下吧。” 朱厚照急匆匆的进来,附在张尔蓁耳边道:“母后,李神医找到了,就在京城里,现在已经带进宫来。” “嗯,你父皇等着他呢。”张尔蓁擎着帕子轻擦皇上嘴角,慢慢放下青瓷碗,对朱厚照道:“如今你父皇这般,朝堂上的事儿还需要太子去处理,你父皇都教过你的,照儿,切记,不可鲁莽不可滥杀,若是有不懂的就留下来,等你父皇醒过来了,再向他请教。” “母后放心,儿臣都知道。”朱厚照点头,张尔蓁又道:“去把胡太医叫进来吧,施针。” “母后……”朱厚照欲言又止,看着母后淡然的脸有些心酸,出了殿外唤过胡太医道:“进去施针吧。” 胡太医道:“可是皇后娘娘不允许……,而且皇上的身子也不允许施针,若是……,怕是会……” “本宫说的,出了什么事本宫担着,胡太医,身为医者,若不尽心,小心你的脑袋。”朱厚照冷声,狠狠看了胡太医一眼。 “臣知道臣知道。”马上就要退休的胡太医提着箱子匆匆进去,朱厚照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父皇若真的出了什么事,母后可怎么办……” 胡太医施针时,张尔蓁在一旁看的仔细,朱祐樘额角插满了银针,十个手指上也布满了尖细的银针,只插上去没一会儿,额角的银针变成暗红色,胡太医大惊:“皇上难道中了毒?” 张尔蓁苦笑,然后看着朱祐樘手指微微抽动,被扎成刺猬的朱祐樘缓缓睁开了眼睛。 张尔蓁强自镇定道:“胡太医,皇上醒过来了。” 第99章 梧叶已秋声二 在一旁翻着箱子寻银针的胡太医赶紧过来,轻翻皇上的眼皮看了下,才慢慢拔出额角的银针,“皇上醒过来了,臣即刻下去配药,皇后娘娘,皇上才醒,切勿情绪过激,以免……” “本宫知道,劳烦胡太医了。”张尔蓁坐在床沿边,眼皮眨也不眨的看着皇上。 朱祐樘迷迷糊糊的看着皇后,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开口,“……蓁蓁,害你担心了。” 张尔蓁轻抚着朱祐樘的长发,笑道:“皇上总算是醒过来了……,你别说话,让我先说好不好?” 朱祐樘轻轻点头,张尔蓁苦笑:“是我太傻了,你说无事,我便信了,朱祐樘,那些藏在你身体的蛊毒,是不是根本从来没有好过。这些年你行动如常,从没生病过,大约是在身体里下了另一种毒,它们相互克制,所以你才身康体健如常人一般,可如今……物极必反,它们都是毒啊,若是都残害于你,你这身子早就是一盘散沙了,朱祐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蓁蓁,你这般聪明,朕能瞒你这么久……,很开心……”朱祐樘笑,使劲抬手想帮着皇后擦眼泪,张尔蓁顺势低下头,一滴热泪落在他脸颊上,烫的他心里疼得慌,“是朕太自私了,朕不能陪着你到老,还要拘着你在这深宫里,这么多年了,蓁蓁,等到朕……死了,……” “不!”张尔蓁抓着朱祐樘的手喃喃:“什么死不死的,朱祐樘,你给我好好活着,你才多大呢,就想去死,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蓁蓁……,你听我说,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到时候你若想留在宫里,就呆着……,若是不想,照儿会放你出去,这大好山河啊,朕还没看过,你替朕看看,也不枉此生了。” “你胡说什么,朱祐樘,皇上,我不听这些,李神医就来了,他会治好你的,会治好你的。”张尔蓁心慌,顿顿的疼,她从没有想过会失去他,从没想过。 朱祐樘安慰她:“朕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是朕更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样,如今的我却是一团散沙,越是抓的紧了,越是流的快,蓁蓁……,我能陪你的日子不多了。你想做什么,咱们就去做……” “我不准你胡说,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皇上,我一定会治好你的。”张尔蓁喃喃,然后听到了朱厚照的声音,知道是李少溪来了,擦干眼泪仍旧是一脸淡然。 看见李神医,朱祐樘有些无奈道:“神医,你怎么还在京里。” “皇上,我早说过,你这身子撑不过今年的。”李少溪这话才落,朱厚照疯了似的抓住他的衣领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父皇身子不好,你既然知道他身子不好,为何不治?” “太子!不得无礼。”张尔蓁严厉道,“他是皇上的救命恩人,你知不知道。” 朱厚照放下李少溪,一脸疑惑地看向母后,张尔蓁三言两语说完,李少溪抚着长须叹道:“我就说这般不行的,奈何皇上执意如此,如今,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了。” “神医,既然皇上身子这般不好,为何你还要留在京里等着,还是有救的是不是,还是有办法的是不是?”张尔蓁知道李少溪是什么样的水平,一脸希冀的看着他。 李少溪还是摇头,原本想说的话在看到皇上那双幽深严肃的眸子时也咽了下去,张尔蓁知道,朱祐樘不让他多言。张尔蓁留下太子陪着皇上,自己走出殿外,李少溪尾随着出来。 夏日常阴雨,黑沉沉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是又要下雨了。 张尔蓁问道:“皇上还有救的是不是,神医,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只要你说出来,我能做到的。” 李少溪苦着一张脸,许久才道:“……皇上这病,不好医啊……,八岁上就中了蛊毒,后来子虫是被引出来了,可那些留下的毒素却仍然残留在身体血液里。我跑遍了滇南,访问了不少当地制毒的人家,后来终于找到了能克制这种毒的另一种毒,叫做花柳残。花柳残可以压制皇上体内的毒,但能压制住多久,当时并不知道。那时候身为太子,皇上腹背受敌,眼见着先帝要废太子,花柳残是唯一的办法。奇怪的是,用了花柳残后,皇上身子真的好了,不疼不苦,如常人一般。后来……,十年前,皇上吐了一口血险些昏睡过去,我才知道两种毒到底还是出问题了,皇上早就知道没办法了,命令我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十年来,皇上硬忍着,两种毒发作时万箭穿心之痛,老夫只见过一次……,便想着定然想出办法救皇上,可是医术再高,也不能给皇上换肝脏啊,皇上的肝脏早已经……” “所以……,皇上还有救?”张尔蓁眼睛一亮,换肝脏? “皇后娘娘,你怎么就听不懂,皇上五脏俱损,如今已药石无灵。” “不!你方才说了若是可以换肝脏……”张尔蓁幽幽道,紧紧盯着李少溪问。 李少溪摇头叹道:“那是天方夜谭,那是皇上的身体,如何试刀,如何操作,老夫行医四十年,从没见过这般荒谬之事。” 张尔蓁转头,盯着黑沉沉的天空想着,老天爷这般对她,定然是有理由的。 可是她就要认命吗,不!她要救他!办法有的!一定要有! 留下李少溪继续诊治皇上,张尔蓁回了坤宁宫,叫过金秋问:“几年前本宫吩咐去找的那个如月,可有消息了?” “说是找到了,后来娘娘没有提过,奴婢便也没问,奴婢这就去要人。” “嗯,把人带进宫来,另外——,收拾收拾东西,兴许过几天要远行。” “娘娘,咱们要去哪儿?” “先收拾着,到时候会知道的。还有……,这事别让太康知道了。”张尔蓁有些疲惫的捏捏额角,看着金秋出门后,才又站起来,当年房老先生留给她的字条,她记得收进了褐色的箱匣子里…… 朝堂上的事儿有太子,百官担心皇上龙体的同时也有了丝安慰,感慨圣上的远见卓识,说句不好听的,即便皇上突然驾崩,当今太子登基,大明朝的皇位交替安稳后百年富强仍然无需担心。 张皇后每日守着皇上,看着皇上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昏迷的时候越来越多,心里渐渐下沉,四日后,朱祐樘又昏昏沉沉的醒了过来,看到皇后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苦笑道:“蓁蓁,朕这样子,倒不如死了干净。” “皇上说什么呢,我还等着你带我去看咱们大明朝的江山,那般美好,我还没看过的。”张尔蓁轻声说着,慢慢露出向往的笑。 “可是朕不行了,蓁蓁,不能带你去看了。”朱祐樘的脸色差如白蜡,嘴唇发青,往日神采飞扬的双眸失了霸气,有些涣散,有很多无奈。 张尔蓁笑道:“皇上,你可以的,我都准备好了,咱们明日就启程去滇南,我想去看看,想跟你一起去看看。” “滇南啊……”朱祐樘也笑:“既然蓁蓁想去,朕都要陪着你,去。” 张尔蓁笑,低头间一滴热泪划过脸颊,朱祐樘,你要撑住,我要救你! 母后要带着病危的父皇去滇南,朱厚照第一个反对。张尔蓁叫着太子谈了一次话,在十三岁的朱厚照哑着嗓子问:“……真的一定要去吗?” 张尔蓁笑着点头:“照儿,母后会回来的,弟妹们让熜儿照顾,你别太累了。” “母后会回来,那父皇还会回来吗?”朱厚照一向聪明。 张尔蓁揽着儿子入怀,声音充满希冀:“相信母后,母后做什么,都是为了你父皇。” 朱厚熜和朱厚焐是男孩子,被朱厚照抓进殿里一通嘱咐后,只敢红着眼睛,不敢说话,可是泰康公主知道后,哭的声嘶力竭,最疼最爱她的父皇病了,如今母后要带着这样的父皇去看大明朝的江山,抛下她,不,她也要去! 张尔蓁何尝舍得四个可爱的孩子,最小的太康才七岁,可是舍不得又能如何,带上一起去?她不是去游山玩水的,不能带着他们的孩子冒险,一点也不能。狠得下心,不去理睬哭的可怜的太康,可是心依然抽动的疼,还是把外面宫女怎么也拉不走的太康叫进来,把她娇小的身子抱进怀里轻声道:“阿荣,告诉母后,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去呢,和哥哥们留在宫里不好吗?” “母后,母后,阿荣做梦了,梦到母后和父皇再也没有回来,母后,阿荣不想永远见不到母后,阿荣不想永远见不到父皇……” “阿荣啊,不会的,母后答应你,我们一定会回来的,知道吗,可是你不能跟着去,你去了,三个哥哥会怎么想呢,母后为什么只带着你去呢,阿荣,父皇平时教你的时候,是怎么告诉你的?”张尔蓁心都要碎了,抱着小女儿不敢看她的眼睛,这一别,朱祐樘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太康哽咽着:“……可是,可是父皇最疼爱阿荣了……” 第100章 梧叶已秋声三 “所以你更要留下来啊,父皇不喜欢阿荣看见他现在的样子,他要留下最英明神武的样子,在阿荣心里,父皇永远高大伟岸,阿荣要是想父皇了,就去爬山,那是父皇为你留下的土地,那是父皇对你的爱,知道吗?和哥哥们好好相处,母后过阵子就回来,阿荣乖,阿荣乖……” 太康只是哭,紧紧抱着张尔蓁的身子再不说话,张尔蓁知道她已经同意了,也懂了,短短几日,这个被呵护着长大的孩子能不任性不娇柔,越来越坚强,越来越独立,张尔蓁心疼的发麻。她的孩子们,是她的骄傲,也是朱祐樘的骄傲啊。 张皇后要带着皇上云游的事儿,文武百官是不知道的,连太后娘娘都不知道。第二日凌晨,几辆马车驶出皇宫神武门,再也没有回头。朱厚照使劲牵着太康,朱厚熜和朱厚焐抬头看黑兮兮的夜空,眼泪大把大把的掉下来,变故太快太多,他们如何接受,可不能接受又如何,身在皇家,总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以前不懂,现在都懂了。 抱着朱佑樘的张尔蓁没有再哭,出来了,就要有价值。她轻轻抚摸朱祐樘俊朗的面容轻声道:“皇上,我一定会救你的,一定要救你,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虽然没有见到如月,但是宫外的人已经安排妥当,会一并带着。别说是一个如月,如今就算是哪个大家的姑娘,就算有一线希望,张尔蓁也要一并带走。现在没工夫去见如月,多年不见那个女子,如今不知如何了。她这些年,过得还好吗,然而,也已经不重要了…… 去滇南一路并不容易,这会儿又是盛夏,时常暴雨倾盆,电闪雷击。朱祐樘身子每况愈下,张尔蓁搂在怀里的身体日渐消瘦,越来越像她初次见到他的时候,瘦弱无助。但是朱祐樘强撑着,醒来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张尔蓁,他的蓁蓁瘦了,眼窝深陷,鬓角凌乱。他很想像以前那般帮她理理发丝,可是抬不动的手臂使不上的力气让他挫败,可是他不愿意她看见他任何一丝一毫的丧气,所以朱祐樘一直弯着嘴角,她想要去滇南,他一定要陪着她去滇南,不能只走到一半。 皇家护卫穿着普通的青布衣裳前后将马车围的滴水不漏,张尔蓁知道暗地里还有数不清的太子安排的人马,她从不担心他们的安全问题,离京城越远,她心里竟然奇迹般的踏实起来。走了半个月的时候,朱祐樘醒着的时候多了,张尔蓁吓得冒出一身冷汗,悄悄问李少溪这是不是……,李少溪摇头,“皇上的身体确实好了些,脉象正常。”张尔蓁才舒了口气,欣喜又激动,离开京城的朱祐樘竟然渐渐好了起来,这是不是奇迹? 一个月后,他们终于到了滇南边界。到处的断壁残垣,到处的参天古木,一片凋零,毫无人烟。这是远离朝廷的一片乱土,充斥着毒虫鸟兽,遍布着藤蔓蛇蚁,这是原始的亚马逊森林般的存在,越往里走,越是阴森恐怖,张尔蓁控制不住的打了个激灵,朱祐樘宠溺的看着她:“蓁蓁,你为什么想来这儿呢,咱们到了,咱们到了。” 张尔蓁抱着朱祐樘的身子,轻轻贴在他耳畔道:“皇上,我跟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朱祐樘笑道:“咱们慢慢说……” “……皇上,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遍地到处跑的卡车,那里有几十米高的楼房,那里的男子只能娶一位夫人,重要的是,那里有很先进的医疗设备,可以救助心脏病人,可以给人换心,也可以给人换肾……” “蓁蓁……,我梦到过那样的世界……,那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就在昨夜里,我梦到了那个世界,可是那个世界没有你,也没有孩子们,蓁蓁,你知道的……” “是,我知道的,可是朱祐樘啊,这个世界对你不公平,上天对你不公平,我要救你,我要把你送到那个世界去。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啊,我就是来自那儿的人呢,那是个友好的世界,人人平等的,每一条生命都会得到尊重,朱祐樘,去了那儿之后你再不是皇帝了,你只是个普通人,要工作赚钱,要洗衣做饭,我知道这些你都会的……”张尔蓁滔滔不绝,朱祐樘听得认真,她眼底的决然让他知道,这一趟势在必行,可是……“蓁蓁,我们走了,照儿熜儿焐儿还有阿荣怎么办?” “不,”张尔蓁笑着摇头:“我会留下来陪着他们的,朱祐樘啊,你好好活着,无论在哪个世界,我都爱你。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若是不同意,我立刻死在你的面前。” 朱祐樘绝望的闭上眼睛,“这是你想好了的?” “是的,朱祐樘,这么多年了,我从没有像这一刻这般坚定,你若是不同意,我立刻就去死。”张尔蓁温柔的吻上朱祐樘苍白的唇瓣,笑道“那真是个不错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朱祐樘眼角划出一滴泪,两人默默无言。 驶进大山深处后,张尔蓁把房老先生留下的地址给了首领黄涛,“务必要找到这个地方,另外,十四年前起瘴气的地方也要找到,尽快。” 张尔蓁对朱祐樘笑:“我去见一个人,你好好休息会儿,朱祐樘,别想做什么,只要你没有活着离开这个世界,我立刻死在你旁边。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朱祐樘没有被威胁的愤恨,他只是苍白的扯着嘴角,却笑不出来,“我知道的,蓁蓁,我知道的。” 张尔蓁在他唇边落下一吻,跳下马车往后走,金秋银秋扶着虚弱的张皇后,张尔蓁脚下一软,险些摔倒。许久后站稳,张尔蓁问:“如月现在怎么样了?” “除了不太爱说话,其余都正常,奴婢派人看的紧,保证她好好的。” 张尔蓁点头,到了这一步,容不得一点马虎。再次见到如月的时候,张尔蓁还是吃了一惊,她不是梦中那个洒脱美艳的女子,只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农村妇女,眉眼间除了疲惫还有淡淡的皱纹,是的,三十二岁的如月不是当初那个小姑娘了,她们都不是当年。 如月淡淡看着张皇后,“娘娘找我到底要做什么,何苦大老远的把奴婢弄到这来。” “奴婢?”张尔蓁讽刺,“你早已经不是奴婢了,如月,还是更希望本宫喊你——庞子涵?” “都一样,没区别,娘娘爱叫什么便叫什么吧。”如月往后靠了靠,“我有什么用,娘娘何苦大费周章的寻我,好吃好喝的伺候我,我惶恐。” “你不必惶恐,见着你好好的,本宫才安心。如月,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兴许当年本宫救你,就是为了今日。”张尔蓁转头就走,物是人非,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无论是当初见死不救的如月,还是后来离家出走的如月,再是致雅轩的如月,和如今狼狈的如月,这个叫如月的女子,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此刻即便要如月去死,这一刻的张尔蓁也绝不犹豫,会举起手里的大刀,挥向这个女子。 说她狠心也罢,无情也好,她对谁都温柔善意,她的朱祐樘呢,谁来对他好? 黄涛是皇家第一统领,办事效率很高,当日下午便回来了,找到了纸条上的地址,“……那里有一座房子,里面住着位老先生,已经打过招呼,老先生不肯过来,娘娘,咱们要不要过去?” 老先生……,张尔蓁喃喃,“即刻启程,不得耽误。”张尔蓁又回到朱祐樘旁边,单手拖着他的胳膊笑:“我就说可以的,咱们找到房老先生了,你要撑住。” 朱祐樘没有作声,张尔蓁眼底开心的笑,是他这一个月见到的最真实的……,朱祐樘闭上眼睛,心一阵一阵的疼。 穿过密丛高林,一路诡异的虫鸣鸟叫,雾气越浓,渐渐像是进入仙境一般。走了很久队伍才停下来,黄涛指着不远处竹子搭成的小屋道:“娘娘,那就是了。” 张尔蓁先跳下马车,利索的卷起裙边踏过荆棘朝着竹屋走去。一位穿着青衣的老先生正守在门前,哈哈笑道:“丫头,许久不见,你怎么来了?” 说话的正是房先生,张尔蓁往他身后去看,并不见其他人,“房先生安好,老先生如今在何处了?” “师父啊,早已经驾鹤西去,如今乐得自在呢。”房先生看着张尔蓁,眼里满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荣耀:“这么多年过去,丫头你也长大了,我们如何不老,哈哈。丫头,千里迢迢而来,是不是遇到麻烦了啊。” 老先生死了啊……,有天大的能耐,也敌不过生老病死这千古的定律。张尔蓁暗叹一声,指着马车向房先生道:“我带了个人来,求房先生帮忙,把他送回去罢。弋千是不是已经回去了,我知道的,弋千能平安的回去,朱祐樘也一定可以的。送他回去,是我这次来唯一的目的。” 房先生淡淡瞥了眼马车,招了招手道:“……有事进来说罢,这事儿可没那么简单。” 第101章 梧叶已秋声四 张尔蓁一挥手,黄涛牵着朱祐樘的马车跟上来,其余的人全部守在竹屋四周,将屋子围的密不透风。屋子里陈设一如既往的讲究,竹子做成的桌椅泛出淡淡的红色,年代久远了,隐隐散出竹香。张尔蓁随着房先生进了内室,“我知道这事不简单,但是我想救他,房先生,如今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准备齐全。” “于空间上的错乱,天地人缺一不可。天,便是雷电极为剧烈之夜,不可有风,不可下雨,须有漫天繁星,须有皎洁明月;地,便是这儿了,往东三里地那位置便是,当时也是在那里送走了弋公子;人,这对于你来说便简单了,需要来自那个时空的人,才能回到原本属于的那个地方。你若是想送他回去那个世界,就需要你跟着回去,但是这成不成功还得另说啊……,丫头,你知道,这其中变故有多少。” “房先生,我找到了另外一个人,也是从那地方来的,她叫如月,你以前是不是在这里见过她?让她回去,我不能走。”张尔蓁选择性忽视了房先生后面的话,成不成功?不,她没得选择了! “如月?”房先生想了会儿,沉思道:“这个丫头是来过,后来被弋公子带走,便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确是和弋公子来自一个地方,师父说过的。” 果然……,所以如月根本不是庞婆的亲生女儿,当时坠江的公交车上,还有抱着婴孩的妇女,小婴儿和庞婆掉在了一起,庞婆便收养了孩子取名叫庞子涵。张尔蓁唏嘘,如月也的确是个可怜人,刚出生就遭遇变故,原本新世纪里的自由人跑到这儿变成奴婢。可是感慨万千也不能改变张尔蓁要送朱祐樘和如月回去的事实…… 朱祐樘和如月…… 那个梦啊!那个奇怪的梦!西装革履的朱祐樘和高挑漂亮的如月? 张尔蓁心痛的弯下腰,所以,是她,亲自把朱祐樘送给了如月吗。 “丫头,你若是舍不得,就算了罢,师父不在,我一个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房先生转身背对着张尔蓁,想起了师父去世前说的话“老夫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了,弋千走了,就算是老夫走了,你要留下来守着这儿,兴许日后啊,还会有人来的。到时候……,你要告诉她,万事不要强求,没有绝对的把握,就别答应她,啊?”师父走的很安详,他照着师父的遗言火化了他的尸体,将骨灰装进盒子里埋在竹屋后院,立了一个小小的墓碑,公元一九二零年-公元二零一九年,房名。 张尔蓁独自在屋子里呆了很久,这三十年的生活像电影般在脑海里一一闪过,有朱祐樘的时候,没朱祐樘的时候,有孩子们的时候,没有孩子们的时候。她生养了四个孩子,每一次都真切的感受到孩子们在她身体里动弹,然后伴着疼痛来到人间。一边是朱祐樘,她亲爱心爱的丈夫,一边是四个可爱年幼的孩子,张尔蓁的眼泪顺着指尖滑落,浸透了衣裙。其实选择早已经在心底,可是要接受朱祐樘和如月一起,她心里更像是有一把剪刀,生生将她剪得粉碎…… 哭了很久的张尔蓁还是擦干眼泪若无其事的站起来,时间不允许她懦弱挣扎,朱祐樘必须和如月一起走! 房先生和钦天监的大师研究气象去了,不知道最近会不会有合适的日子。滇南地区的气象一向古怪,方才艳阳高照,下一刻也许就会暴雨狂风。张尔蓁去了朱祐樘躺着的房间,朱祐樘又昏睡过去,这阵子他瘦了很多,颧骨凸出来,眼角发青,瘦长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那是疼的罢……,张尔蓁知道他一直很疼的,每次需要李神医扎针时,都不许她围着。张尔蓁趁着他熟睡后看过他衣裳下的身体,满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啊,胳膊都发青了。他一定承受了很大的痛苦,强撑着陪她进了滇南。这样的朱祐樘,只陪着她的朱祐樘,她一万个舍不得,看不得他去死,他要好好活着……,无论在哪儿,无论和谁…… 张尔蓁轻抚朱祐樘的脸庞,将这看了二十多年的面庞深深印记心里。朱祐樘醒了,张尔蓁笑,“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醒来的朱祐樘精神很好,张尔蓁扶着他坐起来,朱祐樘也笑:“蓁蓁现在越来越有力气了,再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了。” “是啊,咱们的照儿都十三岁了,我们也老了呢,”张尔蓁握住朱祐樘的手,面上很平静,看着朱祐樘的眼里全是爱恋,“咱们一起过了这么些年,我很满足。日后我有四个孩子陪着,定然不会孤单,他们都是好孩子,会孝顺我的。” “我知道,照儿是个优秀的帝王,熜儿是个勇猛的武将,焐儿聪明善于钻研,还有阿荣,善良的很。可是我最不放心你啊,蓁蓁,千万别想我,无论我是死了,还是走了,知道吗?”朱祐樘反手大力握住张尔蓁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喃喃道:“我这一辈子,最不后悔的,便是当初把你留在身边。” “我也是,从不后悔当初跟了你。”张尔蓁温柔的看着他,低头吻上他的唇瓣。 朱祐樘用尽所有力气抬起双手去拥抱她,蓁蓁,我从没对你说过,我如何爱你…… 张尔蓁不知是悲还是笑,因为钦天监和房先生测出来的日子就是当晚子时,下次就要等到十日后,朱祐樘等得起吗,朱祐樘等不起了,所以今晚必须得走。 弋千曾经说过,回去后的记忆也许会出现错乱,所以张尔蓁不准备对如月说什么,她唯一的用处便是身体滚烫的血液。张尔蓁舍不得朱祐樘,一勺又一勺的喂他吃饭,一点又一点帮他擦身子,拿着梳子慢慢的把他的长发理好,瘦了的朱祐樘依然是个美男子,剑眉星目,放在前世里绝对可以靠颜值吃饭的。张尔蓁蹲下身子对他道:“……在那儿安心治病,那是个好地方,你会好生活下去的,知道吗?朱祐樘,听话啊。” 朱祐樘笑她啰嗦,“你都说了很多遍了,蓁蓁,别担心我,我什么样的苦没吃过。”我是如何舍不得你,舍不得孩子们,我的心啊…… “朱祐樘……,iloveu,将来你会知道它的意思,我会做梦的,梦里也会梦到你对我说。”张尔蓁轻抚他的面容。 “不必等到做梦,蓁蓁……”朱祐樘学着她,熟练的开口,“iloveu。”他懂,他懂的…… 两人相对而笑,千言万语,再也说不出口。 三里地外的凤凰山地势很高,山脚下遍布着毒藤蔓,腰般粗壮的长蛇绕在枝干上,张着血盆大口的食人花一口吞下刚刚路过的彩蝶,然后被铁刀划破,耷拉着脑袋没了生气。黄涛领着队伍一路走一路砍,清理出一条干净的小道,抬着皇上的轿子慢慢的往上爬,申时末走到酉时初,漫天繁星闪烁,明月皎洁高挂,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夜晚,该书写很浪漫的故事。 张尔蓁一路牵着朱祐樘的手,轻声在他耳边念着记忆中前世的生活,“……还有啊,夏日的时候,街上的女子穿的都比较凉快,她们或许露着胳膊露着腿,还有的也会露着腰,你可千万不能生气,你若不喜欢便不去看,这是她们的自由,是不犯法的……,还有啊,如果有人欺负你,千万不能就这样打他,能跑就要跑远点,如果你控制不好把人打死了,是要坐牢的……还有啊,以后你可不是皇上了,如果在历史书上看到了自己,可千万不能说错了话,人家会把你当成精神病人看起来的,不给吃的不给喝的,说不准还会揍你一顿的……” 朱祐樘睁着眼睛看她,微笑着听得认真。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张尔蓁知道,这会儿离子时越发近了。他们已经到达了最合适的地方,张尔蓁帮着裹上厚实的衣裳,早已在这间衣裳理藏满了珠宝金银,“这些东西啊,足够你在那儿过得舒心了,千万不要露富啊,给你带银票没用的,只有这些东西有用……” 朱祐樘抬起胳膊笑:“……那这些玉镯子呢。” “以防万一啊,他们瞧着你有钱,一定会救你的。”张尔蓁还是不放心的又往他鞋袜里塞进去玉扳指,三个够不够,再来一个吧……眼泪啪啪的往下掉,张尔蓁告诉自己不准哭,她不抬头,怕朱祐樘看到她绝望的脸,“等会儿啊,我就不出去送你了,你和那个叫如月的人一起,她能带你回去的,知道吗……” 朱祐樘始终都笑着,一直在点头,说什么呢,什么也不必说了,她想说的,他都知道。 真的是漫天繁星,的确是电闪雷鸣,轰隆的雷鸣声震得耳膜都要碎了。朱祐樘被抬着和如月绑在一起,两人坐在凤凰山顶,房先生搭好的装备罩住他们,上面是一顶银光镜,镜上插着一支闪亮的银珠,四周摆满了铁矛。又是一阵巨雷声,房先生盯着天空喃喃“就在下一次了。” 张尔蓁远远看着黑暗中的朱祐樘,他是不是又昏过去了,不对,他的眼睛亮着,他没有昏过去。 子时到了,天空像是开了一道巨大的缝,一道银光射向凤凰山顶,光很亮,刺的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张尔蓁呆呆的睁着眼睛,一片银光后再去看,凤凰山顶的两个人已经不见踪影。 “走了……”张尔蓁想跑到山顶去看,可才跨出一步,便晕倒在地…… 走了,她的爱…… 送走了朱祐樘后,张尔蓁在竹屋休息了三日。第四日清晨,她独自去了凤凰山顶,坐在朱祐樘坐过的地方,仰着脖子呆呆看着天空,那夜,她没有闭眼,看见了朱祐樘和如月一起消失在那道巨大的响雷里,朱祐樘啊,到了另一个世界,请……一定要记得我…… 第1章 我是谁 “小护士,他怎么样了,今天能不能醒过来?” “医生说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今明两天也该醒过来了。老先生,这是您的什么人啊,您天天过来看看?” “他啊……,是我外孙子,是个可怜的人,当时险些没命了,”凌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病床边上,看着插着氧气管的男子叹一口气,“小护士啊,他这身子还能养好吗?” “老先生别担心,他身体素质好,手术又成功,没问题的,说不准一会儿就醒过来了,您先坐会儿歇歇吧。”小护士收拾完便关门出去了,凌老爷子看着男子紧闭的双眸念叨着,“都这么久了,也该醒过来了,孩子,受这么大的罪还没死,也是个有福的人呐。” 朱祐樘胸口阵阵发疼,腹部刀口剧痛还是让他渐渐醒过来,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眼睛发虚,待看清楚眼前的老爷子后,声音沙哑道:“……老神仙,我还没死吗,是您救了我?” “哈哈,什么老神仙,叫我老爷子就行,看来你还记得我?” “是,之前见过你的……” 朱祐樘来到这个世界后,就落在老先生的院子里。凌老爷子也是见惯风浪的大人物,院子里突然出现一个长发飘飘浑身珠宝的奄奄一息的男子,也着实大惊。男子昏迷不醒,高烧不退,私人医生不敢施药,只能送往大医院诊治。凌老爷子把这个神秘男子一顿收拾,衣裳头发都换成现代的样子,看起来正常了才送到医院。之后便是配型,手术,等待,一月有余,眼下人终于醒了。 “好好养着吧,养好身体啊先跟我回去,咱们再慢慢说,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你。”凌老爷子慈爱的看着男子,他也有个这么大的孙子,只是常年不在身边。 朱祐樘揉着酸痛的额角,看到手腕上还扎着银针,想扯下来,凌老爷子忙制止,“你若是想身体好,这东西就不能拔下来。” 朱祐樘放下手,无神的盯着房顶,洁白的墙壁,泛着银光的灯,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脑子有些昏沉,似乎有许多事都不记得了,老先生,您知不知道我是谁?” “孩子,你是受了大灾难,好容易活过来的,当务之急就是好生养着,别想那些,记不得就算了吧。” 朱祐樘“嗯”了一声,“谢谢老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 ………… 朱祐樘在医院里养了足足半年才能够出院,凌老爷子派人来把朱祐樘接回郊区的别墅。第一次坐车的朱祐樘除了有些忐忑,竟也能应对自如。这半年来他躺在床上很少动弹,大多数时间就是看书,了解这个新世界。他记不得自己是谁,但是却清楚的知道所有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他都有一种陌生感,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他不属于这里。但是看得书越多,有时候陌生,有时候又极熟悉,到如今,似乎他原本就该属于这个世界,融入的没有一丝缝隙。回到别墅后,老爷子取出他出现的时候穿戴的所有衣裳物件,还有他的长发,整齐的码在一起。 “这些……都是我的?”朱祐樘修长的手抚上这些冰冷的东西,脑子里乱成一团, “……我多给你带上点金银,他们看见了知道你是有钱人,一定会救你的……” “还有这个玉扳指,是带三个还是四个,算了,都带上吧,你可别嫌弃沉……” “朱祐樘,这件衣裳是我亲自缝的,你穿着喜欢吗?” 是谁告诉他这些的?这熟悉的声音是谁? “朱祐樘,如月会带你回去的,你好好活着,好不好?” “是谁,是谁?”朱祐樘喃喃,“我叫朱祐樘,我是来治病的……,我是来治病的,可是我如今病好了,我又该怎么办?你是谁,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这些东西都是当初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带来的,我没动过,都在这儿了。我知道你来历有些奇特,也并不打算去探究你的隐私,孩子,这个世界很复杂,现在的你或许应对不来。你是打算留在我这儿,还是另有地方可去?”沙发上的凌老爷子看见这个伟岸的男人抱着头蹲在地上,边捶打自己边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叹口气继续道:“我看你还是住在我这儿吧,咱们也算是有缘一场,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爷爷。” 朱祐樘迷茫的抬起头问:“您愿意收留我吗?” 凌老爷子点点头,笑道:“说什么收留不收留的,这是上天把你送给我的,咱们有缘分。我一直相信缘分这东西,是上天的恩赐。” 朱祐樘点头,有些茫然的抓着自己的短发喃喃:“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安顿下来的朱祐樘以极快的速度适应着现代的生活,****的时候,他甚至记不得自己多大,凌老爷子看看他,“你和我亲孙子差不多大,就写1987年吧,你来的时候是8月8号,这就是你出生的日子了。阿樘啊,身份证是必须要有的,有了这个东西,你才有了存在的证据。” 朱祐樘摸着新鲜出炉的身份证五味杂全,这是代表他身份的证明,他是生活在s市的人了…… “如月……,如月……,你和她一起回去,你们一起回去……” “皇上,照儿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一定会守护朱家的江山,守护大明朝的百姓……” “朱祐樘,那是个神奇的世界,你会喜欢的,你会喜欢的……” “啊!”惊醒过来的朱祐樘满头虚汗,烦躁的扯开身上的被子,打开床头灯又开始发呆,所以他到底是谁,说话的女子是谁,谁又是如月?朱祐樘赤着脚下地,走到窗边看着黑漆漆的夜空,现代的污染让星空不再美好,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月亮挂在天空,显得孤寂又萧条。再也睡不着了,他很少能睡着,睡着的时候也都是在做梦,稀奇古怪的梦,离奇的人,长衫长衣的人,还有几个模糊看不清面容的孩子,但是他知道,所有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她。 她是谁? “阿樘啊,我看书的时候,看到了你的名字……”凌老爷子欲言又止,正在吃饭的朱祐樘疑惑的抬起头问:“爷爷,您是在哪里看到我的名字?” “唉,”凌老爷子把一旁的书拿过来,“自己看看吧。” 朱祐樘放下筷子,心里慌乱,念着书名“《正说明朝十六帝》,明朝……十六帝……”,朱祐樘快速翻开,直接找到自己那一页,“……孝宗朱祐樘是第三子,生母纪氏当时只是宫人,三岁时宪宗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儿子……”饭桌上只有凌老爷子和朱祐樘,朱祐樘看书看得入迷,凌老爷子便先回了书房,昨夜里他已经看过了朱祐樘的故事,明朝明孝宗,死的时候三十六岁……,明朝的发饰,明朝的衣裳,还有……那些极具有考古和收藏价值的文物。凌老爷子只拿了朱祐樘所有珠宝中最不起眼的一颗小珠子,找专家看过。当时那个专家脸上激动的表情,拉着他的手不住问“这东西还有没有,这可是明朝时候皇后凤冠上的珍珠子啊……难得的珍品,价值连城不说,难得一见啊。” 凌老爷子坐在书桌前发呆,他活了这个岁数,真是什么都遇到了,大千世界,果然无奇不有。 朱祐樘再抬头时,已经是中午了,明孝宗的一生也结束了,“……弘治十八年,朱祐樘驾崩于乾清宫,在位十八年,享年三十六岁,葬泰陵,庙号孝宗,谥号“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 所以,书里这个帝王,到底是不是他? “朱祐樘,回去后别去看历史书,看到了自己,不好……”又是那名女子的声音,绝望的声音,无助的呐喊,她不让自己看自己……,所以,这真的是他?他是朱祐樘,他是个原本活在六百多年前的人,那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是不是他的皇后?她一定是他的皇后,他的张皇后,所以,张皇后,你的名字是什么? 朱祐樘又去找明朝的书,翻了一本又一本,所有书上只有一个称呼——孝康敬皇后,没有她的名字,“所以你叫什么名字?”朱祐樘喃喃,心痛不已,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我的皇后,我忘记了你的名字…… “阿樘啊,这些东西看看就算了,那么久远的事儿了,咱们还是要好好活着,才不枉当初你来到这儿啊。”凌老爷子推门进来,坐在沙发上劝道:“无论你是谁,那些过去的也都该过去了,咱们这是什么样的世界,你也都清楚了,什么穿越,什么时空隧道,那都是天方夜谭,是科学解释不来的东西。我不管你是如何到的这个世界,既然来了,就不可能回去。好好活着吧,才不枉费你来过这个世界,才不枉费把你送来的人。” “朱祐樘,无论在哪儿,好好活着……” 朱祐樘痛苦的抱住头喃喃:“她让我好好活着,她让我好好活着,可是我竟然记不得她的名字,爷爷,我为什么记不得她的名字?” “名字只是代号,你记不得她的名字,你可以给她取一个名字啊。”凌老爷子心疼的看着男子无助的样子,那应该是他的妻子,他却忘了她。 “不,那都不是她,”朱祐樘留着眼泪笑:“爷爷,我一定要找到她。或许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 第2章 她是谁 “阿樘,人生这场旅途,会遇见形形**的人,忘记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凌老爷子劝他不必执着。 “朱祐樘,她叫如月,会和你一起回去的。”又是她的声音,满是苍凉的无奈。 “对了……,我知道还有一个人,她叫如月,我要找到如月,这样我就可以知道她的名字了,爷爷,我要找到一个叫如月的人。” “世界之大,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不,爷爷,我会找到如月的,一定会。” 记不得如月的长相,记不得如月的特征,只有孤单的一个名字,想找到这么一个人,简直是妄想。朱祐樘查遍了s市所有新增的人口,叫如月的有十七个人。一一排查下来,全是新生儿。 “会不会她根本不叫如月了呢?”凌老爷子提出质疑,朱祐樘也觉得有道理,若是她失忆了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阿樘啊,还有可能,就是她根本没有去上户口,这样的人没有身份,在s市可就太多了。” “爷爷,我要找年龄在二十岁至四十岁之间,近一年才*****的人,若是没有,我再去找那些没有户口的人。”朱祐樘合上人名花册,“若是s市没有,就再去别的市找,爷爷,我一定要找到她。” “你啊,也是固执。再找找吧,若是一年之后还找不到,阿樘啊,就算了吧,你这一生还有很多事要去做,不能耽误在这些地方。” 朱祐樘拿起外套就要出门,临出门前说道:“……爷爷,我知道,一年后还找不到……,就不找了。” s市近一年新增的符合条件的人口只有四十三人,朱祐樘拿着地址人名一一拜访,或是农村妇女,或是被买卖来的外国女人,走了十天,除掉了四十个人,看着剩下的三个人名,朱祐樘更觉失落,“庞子涵,李秋,贾落日……,再去看看庞子涵吧” 叫庞子涵的女子今年二十八岁,住的离凌爷爷的别墅群不远,前几日来的时候没遇到,说是出远门去了。朱祐樘再去看时,那个叫庞子涵的女子正在院里看书。四目相对,庞子涵手里的书籍落地,她不敢置信的揉揉眼睛,“……你是……你是……” 就是她了!朱祐樘走近,急不可待的问:“你就是如月?” 如月捡起掉落的书籍,轻拍上面似有若无的尘土,嘲讽轻声道:“都是我糊涂了,如今这是什么世界,你怎么可能是皇上。” 如月是个漂亮的女子,大半年的现代生活已经让她彻头彻尾的换了样子,时尚简洁的衣裳,金色微卷的大波浪,还有……背后三层的别墅,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像朱祐樘那般幸运,可很明显,她过得很好。听见如月的嘟囔,看见如月的面庞,那一瞬间,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蓁蓁——”,如月身子一颤,抬起头认真看着眼前的男人,是他!真的是他!那夜和她绑在一起的男人,与她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男人,大明朝的皇上! 朱祐樘喊过“蓁蓁”后,所有关于张皇后的记忆全部涌了出来,他的蓁蓁幼年时的样子,少女时的样子,她嫁给他后的样子,他们的孩子的样子……,全都在脑海里,他找到了如月,果然是正确的。 朱祐樘不再往前走,也不再看那个面露惊讶的女子,转头出了这个院子,他要赶紧回去,这些美好的记忆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让他回味。 “你等一下。”如月喊住了他,开口道:“……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名字叫庞子涵。” 朱祐樘没做声,继续往外走,如月继续大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既然活过来了,就在这个世界好好过吧,我——,我庞子涵,会代替她,好好照顾你的!” 朱祐樘没有回头,冷声道:“不需要。” “不,你需要,”如月上前,走到朱祐樘的面前看着他笑道:“你或许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记得你,那年珍宝阁里,我陪着她去,见过你的,皇……上……” 朱祐樘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如今是什么时代,哪里来的皇上,姑娘,莫不是魔怔了。” “你就不要再装了,即便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找你的,实话告诉你,若是不跟我在一起,我就把你的身世给抖落出来……”如月抬起脚尖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我跟你不一样呦,我原本就该存在这个世界的,而你……不是。” 朱祐樘推开她,居高临下的王者之气还是让如月退后两步,朱祐樘冷声道:“我找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至于你想做什么,随便。”说完抬脚走开,脚步又急又大,如月狠狠跺脚,恨恨道:“咱们走着瞧吧!” 回到凌老爷子的别墅后,朱祐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上眼睛,脑海里的蓁蓁越来越清晰, 穿着一袭火红色的嫁衣,沉重的凤冠下小巧精致的面容,嘟着嘴巴跟他抱怨“好沉啊,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轻松” 一身鹅黄色的轻纱长裙被她撩起来,笑得弯弯的眼睛看着他“皇上,我最近都胖了” 还有带着镶玉的抹额,倚在塌上一脸虚弱的样子,“皇上,我要看看咱们的孩子” “蓁蓁,对不起,我竟然忘记了……”朱祐樘喃喃,拿起一边的毛笔开始细细描绘,一气呵成,画上的美人巧笑嫣然美目盈盈,他的蓁蓁,美好的像是仙子,可是他的仙子,如今又在哪里? 在现代生活了大半年的朱祐樘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看书,看的越多就越绝望,什么穿越,什么黑洞,都是无稽之谈,那是爱幻想的小说家们天马行空的想象。这是个严谨的世界,也是个忙碌的世界,更是个理性的世界。没有科学家会相信穿越这种事,更没有人会浪费时间去研究这种事,所以朱祐樘想过要回去的可能,早早就化作一团泡影,是的,他越来越发现他根本回不去了。这个世界的滇南地区一样的繁华,没有那样灌木丛林,照片上全是现代的痕迹,他不可能从滇南地区回去了,他没有帮手,没有办法,他的秘密他的张皇后他的孩子,时常压得他喘不上气。 我原本就不属于这里,蓁蓁,我不属于这里。 “朱祐樘,好生活着,无论在哪里……” 他耳边一直是这句话,他恨自己的窝囊,原来他是如此的一无是处。 纸上的女子笑得灿烂,朱祐樘轻轻抚着她的眉眼,熟悉的感觉刻骨铭心,许久许久,朱祐樘自言自语道:“我不可能就这样放弃,蓁蓁,等着我。” “阿樘啊,有个客人来拜访,说要见你。”门外是凌老爷子的声音。 朱祐樘嗯了一声,收拾妥当自己出门去看,正是如月。 “爷爷,我认识他有段日子了,知道他住在这里,怎么也得来瞧一瞧的,上门匆忙,没来得及给您准备东西,您别见怪呀。”如月像个孝顺的后辈,对着凌老爷子撒娇。年纪大的人都喜欢乖巧听话的孩子,尤其还是女孩子,所以凌老爷子哈哈大笑,“既然是老相识了,时常过来看看也好,阿樘平常不大出门,竟然能认识子涵你啊,说明你们有缘呐,哈哈。”如月看到穿着一身休闲装的朱祐樘出来,眼前一亮,到底是皇家的人,这通身的气派就不是那身黄袍的显出来的,这样的人无论放在哪里都不可能是平庸之辈,这辈子,自己是赖上他了,这样的男人,呵呵。 朱祐樘冷冷的看一眼如月,转头对凌老爷子道:“爷爷,我有些话想单独跟她说。” 凌老爷子呵呵笑着,“好好,阿樘啊,她是你除了爷爷外认识的第一个人,可不能对人家太冷淡了啊。” 朱祐樘点头,示意如月跟上,如月笑着跟凌老爷子挥手,抓着包出了门。 “咱们是要到哪里去?” 朱祐樘头也没回,“找个安静的地方,问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还能想干什么,这是一个恋爱自由的世界,我们都有追求爱的权利。” “哦?”朱祐樘停下脚步,转头轻佻嘴角,“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有妻子,也有孩子。这是个一夫一妻的世界,你难不成想当小三?” “可现在的他们,早就都死了……” “闭嘴!”朱祐樘打断如月的话,冷笑着对她道:“再说这些,我就让你永远开不了口。” “这不是……” “自然,这是个人命很珍贵的世界,我不能轻易要了你的命,但这个世界依然存在些黑暗的地方……,想必你不会想知道的。”朱祐樘勾勾手指,轻声道:“别想威胁我,你——还不配。” 如月气急败坏的拎着包想甩在朱祐樘身上,可朱祐樘冷冷的眼神让她胆怯,愤恨地踩着高跟鞋哒哒的走远了。朱祐樘若有所思,看着如月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并不想就这样回去,如月找到了,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朱祐樘独自在街上溜达着,到处都是汽车,到处都是高楼,到处充斥着尾气,他仍旧不习惯闻这些,皱着鼻子,从口袋里翻出口罩戴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浓浓的孤独感扑上来。他已经用尽了力气来适应这个世界,可是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也不知道是走了多久,越走越偏,人越少的地方,朱祐樘越是心安,走的腿发麻了,停在一处门店前,“灵魂占卜?”这是个灰败的装修,深灰色木匾上挂着这四个浅灰色的字,一侧还吊着一柄银质小铃铛,朱祐樘推门进去时,小铃铛“叮当”作响。 里边有些黑,没开灯,似乎也没什么人,只是摆着些桌子,桌子上陈列着佛祖菩萨,还有两顶青铜鼎冒着白烟。朱祐樘轻咳一声,并没人搭话。房里的布置让他感到亲切,也不管有没有人,自顾自的逛起来。 第3章 送我回去吧 “方才有人进来了,我都听见铃铛响了。”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从房间的一扇小门后传过来。 “都听见声音了,还不赶紧去看看,生意上门不做,拿什么养你。”是男子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喂!这时候不是该你去看吗,我去有什么用!”女子的声音清脆,中气十足。 “我说丫头,这是我的地方,你吃我的住我的,干点活怎么了?大小姐就是娇贵……”男子虽然不满,也起身了,脚步声渐渐靠近,小门被打开,出来个穿着黑色运动装的男人。男人看到外面到处乱走带着口罩的男子,有些不耐烦的问道:“我说哥们,你这悄悄的来也不叫人,是要来算命啊,还是要来叫魂啊?” 朱祐樘寻声看去,小门处的男人背光而立,眉眼有些熟悉。朱祐樘靠近男子,两人四目相对,朱祐樘偏了偏头,打量着这间屋子,又转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开口试探问道:“京城的珍宝阁,因为经营不善,似乎关门了。” 男子瞳孔放大,一脸震惊,一把扯下朱祐樘的口罩,颤抖的指着朱祐樘不敢置信道:“怎么会是你?!” 朱祐樘看着男子把他的口罩丢在地上也不生气,眉眼带着苦笑,“人生得意之事莫过于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弋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弋千,这位客人来做什么的,天都快黑了,咱们明日再……”小门又被打开,女子穿着一双拖鞋走出来,朱祐樘看见这个精瘦的姑娘瞪大了眼睛的看着她,哆嗦着嘴唇嘀咕,“怎么回事弋千,这位客人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像……像……” “像大明的太子。”弋千接口道,然后听到一阵尖叫,弋千有些不满的捂着耳朵朝女子道:“喊什么喊什么,还是大家小姐,等会儿左邻右舍的来投诉,不丢人啊。” 李灼灼忙捂住嘴,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挂在朱祐樘身上,我的天啊,如果他真的是太子…… 朱祐樘何尝不震惊,他看看弋千,又看看这位女子,总觉得有些眼熟,“我是朱祐樘,你好。” “我是弋千,你刚才认出来的,呵呵,珍宝阁的阁主。”弋千偏头点了下身旁的女子道:“你们应当也认识的,这个疯丫头,李灼灼,李尚书的嫡出女儿。” “李灼灼……”朱祐樘低语,总觉得这张脸和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尖叫过后的李灼灼忘记了眼前这位高贵的身份,抓着朱祐樘的衣裳激动道:“太子殿下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蓁蓁呢,蓁蓁呢?” 听到她提起蓁蓁,朱祐樘终于想起来李灼灼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他的蓁蓁曾经躺在他的怀里留着眼泪,伤心的念叨“灼姐姐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怎么就尸骨无存,为什么好人这般命短……”,所以李灼灼尸骨无存,是因为她根本没死吗?朱祐樘清晰的看见李灼灼面部生动的表情,看见她穿着一身简单的运动装,可以确定,她真的不是鬼。 房里有些昏暗,弋千打开灯,又去门外把“正在营业”的招牌撤了下来,把门关的紧紧的,三人围坐着一张桌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唏嘘不已。 “你真的是太子,怎么会在这儿了,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李灼灼一脸紧张的看着朱祐樘,双手不自觉的绞着,咬着下唇管住自己,那可是太子殿下,她不能扑上去抓住他狂轰炮炸的。 朱祐樘点头,苦笑道:“什么太子,哪里来的太子,姑娘不必客气,称呼我名字就是了。” 李灼灼有些欣喜,颤抖地问:“那……朱公子,蓁蓁也在这里吗?”她掉进那个湖里的时候,蓁蓁已经是他的侧妃了。她在这个世界太孤单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成日对她大呼小叫的弋千……,若是蓁蓁在,那一定会很幸福。 朱祐樘没有回答,一脸落寞,只是转头看着屋内陈设,感慨了一句,“果然冥冥之中都有安排。” “那蓁蓁到底有没有……”李灼灼还想再问,弋千抓着她的手扯了一下,眼神示意,李灼灼忙闭上嘴,有些忐忑的看着朱祐樘。 这里是弋千工作的地方,摆渡灵魂,安静的有些阴森,有些可怕。弋千打开窗户,让外面嘈杂的声音传进来,朱祐樘才回过神,看着弋千问:“你来到这个世界多久了,是在滇南那地方过来的?” 弋千走回来,靠在自己的真皮老板椅上,翻着眼皮,道:“回来也有两三年了,去年遇到了这丫头,就一起过了,这会儿又看到你,怎么样,要不要搬过来,咱们三个一起过得了。只是我这里待遇不行,万万配不上你的身份。”有些自嘲,有些讽刺。 朱祐樘没有回答弋千的话,一脸的若有所思,又转头朝着李灼灼问:“你是掉进湖里后过来的,那时候你并没死?” 对于这事,实在太奇怪了,李灼灼到现在也搞不清楚当时是怎么回事,“……是有人把我绑住了扔到湖里去的,那时候湖里似乎有个旋涡,吸着我使劲往下拽,后来我就昏过去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就躺在s市的那个海边上……”回想当时那个场景,李灼灼还是害怕不已,陌生的装扮,陌生的场景,那些人看着她的眼神浓烈而有兴趣,“看那个丫头,这装扮还挺好看的,不知道买的时候贵不贵”,李灼灼跑向对她指指点点的一个大娘问:“……大娘,京城在什么地方?” “哦,你想去b市啊,那得去坐高铁啊,那东西快的很,四个小时就到了……” 无助彷徨迷茫,想死的心都有了,李灼灼不敢再想,若是没有遇见弋千,她兴许已经被那些可怕的人抓起来大卸八块了。 她同情的眼神看向朱祐樘,拖着下巴怜悯这位曾经的太子,他们是一样的,当时定然也是一样的慌乱。不,他比她更可怜啊,他是太子,曾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变成如今的布衣老百姓,能适应得了吗。可是此时的他看起来依然冷静,依然从容,不像她,以前是个万人嫌的姑娘,如今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 朱祐樘听着李灼灼的描述,眼神微亮,迫不及待问道:“你来的那个地方离这里远吗?” 弋千挑着眉头,有些不满“你想干什么,说说吧,你是怎么来的?” 朱祐樘不愿意回想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只是淡淡道:“和你一样。” 弋千的脾气瞬间被点燃,“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朱祐樘!你搞清楚没有,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当年我要带蓁蓁走,她本可以跟我回来的,为了你,她硬是留在大明朝,如今倒好,你自己跑到这儿来,蓁蓁怎么办!你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你想过她没有?啊!你想过她没有!” 朱祐樘闭着眼睛,听着弋千的愤怒,有些嘲讽的开口:“那就拜托弋公子,送我回去吧。” “你说什么!你以为这是什么,你以为这是坐着马车出一趟远门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告诉你朱祐樘,你回不去了,你回不去了!”弋千愤恨的又拍了一掌,震得桌上的檀香末撒了出来,他捏紧了拳头,脸靠近朱祐樘恨恨道:“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你个大骗子!如果不是你,蓁蓁那丫头该跟我回来,这里才是她的世界!你为什么来!” 朱祐樘不做声,抬头与弋千四目相对,好一会儿才道:“弋公子,打一架可好?” 弋千一愣,李灼灼还没来得及劝阻,朱祐樘已经一拳挥上来,带着风凌厉的扫过弋千侧脸,“蓁蓁是我的妻子,是我四个孩子的母亲,别再让我听见这些话。” 弋千冷笑“呵,那又怎么样,我替她抱不平,朱祐樘,你根本配不上她!想打架是吧,来啊!奉陪!”弋千从来就不是个好脾气,一拳挥向朱祐樘,两人你来我往,桌子椅子七倒八歪。李灼灼不敢大声呼叫,只能小声劝:“你们不要打架了,你们为什么要打架,蓁蓁知道了也不会高兴的。” “你个丫头,再不躲远点,伤到了可没人照顾你。”弋千一把拽过李灼灼推到小门处,看着一脸阴森的朱祐樘哈哈大笑,“之前你是太子,我动不了你,如今,谁还敢说不!朱祐樘,我老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朱祐樘吐一口血,粗鲁的抹一把汗冷声道:“你以为我就不想揍你,半夜爬张府的墙头,三翻四次的怂恿蓁蓁离开我,弋千,我忍你很久了!” “那又怎么样,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把她带回来!” 两人挥拳而上,谁也不甘示弱,李灼灼看着灯光下两人忽明忽暗的面孔,心里有些落寞,蓁蓁,你真有福气。 这场战斗持续了半个小时,以朱祐樘的手机响了宣告结束,电话那头是凌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阿樘啊,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朱祐樘边拿着李灼灼递上来的帕子捂着脸,边回:“爷爷,我遇到了几个朋友,今晚不回去了,您先歇息吧。” 弋千不满的冷哼一声,马上就被李灼灼递上来的帕子塞住了嘴。 第4章 机车机车 爷爷以为朱祐樘是和白日那个女子在一起,也不好多问,关切几句便挂了电话。挂断电话的朱祐樘一个没拿稳,手机掉在地上。住哟蹙捂着腹部慢慢挪着去捡手机,额上的冷汗大滴大滴的落下来。好容易拿到手机放在桌上,踉踉跄跄的已经站不起来了。弋千冷眼看着笑他:“怎么,太子娇贵的日子过惯了,适应不了我们这种贫民的生活?我记得你也是上过战场的男人,如今就这么虚弱?” 朱祐樘充耳不闻,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扯过桌子上的纸巾擦汗,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 “啊!”李灼灼尖叫一声,指着朱祐樘腹部鲜红的衣裳哆嗦着“你出血了……” 朱祐樘低头看,真的出血了,也不在意,面无表情的看了弋千一眼,对李灼灼道:“明日带我去那个海边,我要去看看。” “可是你受伤了……”李灼灼指着他的腹部,有些为难的看向弋千。弋千不屑的转头,真是个不中用的,才几招就受伤了。 朱祐樘朝着弋千冷声道:“改日,换个大些的地方打,你这儿,太小了。”说罢便想出门去。 “你不是才说要留在朋友家,这会儿出门有地方去?”弋千不情愿的开口。 朱祐樘挑眉,泛白的唇瓣有些干燥,径直去给自己接了杯水喝,坐在弋千面前的桌子上,居高临下道:“蓁蓁是我的妻子,以前是,以后也是,你……,就不必担忧她了,管好自己罢。”一饮而尽,扬长而去。 “唉——,他身上有伤呢,不能就这样走了。”李灼灼心急,跟着出门去拉住朱祐樘的衣摆,“你不要跟他置气,弋千就是这么个臭脾气,你受伤了就自己走开,蓁蓁那儿,我可没法交代,回来吧,让弋千给你看看。” 朱祐樘低头看着李灼灼,答非所问:“你可有想回去的时候?” 李灼灼呆呆的看着朱祐樘,猛地松开手往后退两步低声道:“对……对不起,我不该拉你的。” “李姑娘,你可有想回去的时候?”朱祐樘又问了一遍。 李灼灼先是点头,然后摇头,咬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才道:“弋千跟我说过,我回不去了,所以我再也不想这个问题。朱……朱公子,你也别想了,咱们活的好好的,他们会知道的。” 朱祐樘偏过头看门前昏暗的灯光,一只小虫子围着灯泡飞来飞去,一下又一下撞过去,最后它会怎样?朱祐樘轻声道:“明日八点,辛苦李姑娘了。” “唉——,你的伤……”李灼灼还是很担心。 “不碍事。”朱祐樘转头就走,一只手慢慢抚上腹部,又开始疼了。 身后是机车发动的声音,朱祐樘转头,看见带着头盔的弋千只露出一双幽深的眸子,“给你”弋千丢过来一顶黑色头盔,露出一口大白牙,“你若是出点什么事,我心里可不安,快上来,别等我下去拉你。” 朱祐樘看着手上的头盔,然后把它扣在脑袋上,跨上弋千的机车,“走吧。” “把店门关紧,回家等我。”弋千对着李灼灼说完,机车便箭一样冲了出去。李灼灼愣愣的看了会儿才转身,嘟囔着“两个奇怪的人”,然后熟练的拉下卷帘门,回了小门后面的家。 弋千带着朱祐樘一路的风驰电掣,风像刀子般刮过耳边,冷冽,刺骨,朱祐樘却体会到了从没有过的放松,似乎来到现代,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轻松。他双手张开,闭上眼睛感受,就像骑在他最爱的那匹枣红色的马上。 “你这副鬼样子还不去医院,是不想要命了吗。”弋千的声音随着风飘进耳里,闭着眼睛的朱祐樘微微睁开眼看弋千火红色的头盔,没有回话。 “我自然不是关心你,你若是死了,蓁蓁怎么办。”弋千忿忿道,然后车子急刹车,停在医院门口,“下来吧。” 朱祐樘似乎意犹未尽,盯着弋千这辆帅气潇洒的哈雷笑,“明个我也要一辆,感觉真不错。” “你能买得起,但是你可不会骑。想要这个,还得考证的,哈哈。”弋千颇为自豪的拍拍自己的座驾,往前走几步回头催促道:“进去看看,你还愣着干什么。” 朱祐樘低头看看腹部的鲜血,挑眉问:“你真的确定要跟我一起进去?” “还啰嗦什么。”弋千嘀咕着,朱祐樘大踏步超过他,只留给他一个伟岸的背影。 医生和护士可不会管这两个男人如何的英俊帅气潇洒,气急败坏的医生一边检查着腹部伤口,一边不满的念叨:“……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是说你啊年轻人,这一看就是手术伤,还没好利索,怎么就要挣开了,啊,不好好养身子,成日里就知道打架斗殴的,要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朱祐樘的脸疼的有些扭曲,不低头看医生处理的伤口,一旁的弋千惊讶的看着那条长长的刀口问:“你做过手术?” “你瞧这刀口还看不出来吗,你们两个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连这种小事都不知道注意注意,瞧瞧你们脸上的伤啊,我当医生这么多年,一眼就看出来了,是不是你把他打成这样子的?”医生不满的看了眼弋千,对一旁的小护士道:“给他擦擦脸,多俊的一张脸,都要破了相了。” 朱祐樘抬眼看看弋千同样扭曲的脸,然后面无表情的转向其他地方,这里的医生有些啰嗦,但是这些啰嗦的话听在耳朵里却有些顺耳,尤其是方才训斥这个男人的时候。 小护士拿着沾着碘酒的棉棒给弋千擦伤口,弋千不愿意的一转头,又被医生念叨着:“年轻人,嘴角都破了擦点碘酒怎么了,看你们脸上这又青又紫的,回去后找个冰毛巾敷敷好得快些……” “医生说的是,”朱祐樘又看一眼弋千,随意道:“他这个人天生反骨,不用管他。” “唉,现在年轻人怎么都这样,你也是,伤口都要裂开了还是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真要出点什么事,可有你后悔的时候。” “谢医生了。” 医生又开了药嘱咐按时服用,两人才出了医院。弋千看着朱祐樘的腹部若有所思,朱祐樘抬眼看着这灯火通明的城市笑道:“别那么看着我,不过是些小伤,算的什么事。” “朱祐樘,这就是你来的目的?”弋千一边走向机车,一边催促朱祐樘跟上。朱祐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跟在弋千后面道;“我能骑这个吗?” 弋千不屑的看了眼他腹部的血迹否定道:“除非你不想要命了。” 朱祐樘也不逞强,随手把头盔丢在一旁的垃圾桶上,“谁要带这个,骑马的时候比这个跑的快多了,也不需要这种头盔。” “少爷,买这个东西很贵的。”弋千不满的拿过头盔塞进朱祐樘怀里道:“你不愿意戴就不戴,可是不准给我扔了。” 朱祐樘抱着头盔跨坐在机车上,有些不屑的挑挑嘴角,珍宝阁的阁主,在这儿就这么穷了。 “还有——,你确定你的马跑的比它快?”弋千跨坐上去,怜爱的拍拍机车的脑袋,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它的威力。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坐稳了!” 机车冲了出去,一路狂飙。夜晚的城市依然喧嚣,行人远远听见专属于机车的轰鸣,然后看着它风一般消失在眼前,或是嘀咕或是谩骂,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朱祐樘只感觉自己像是要飞起来了,风从耳边略过,额头微凉,短发根根竖起,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冷风灌进来,凉飕飕的,刺激又新鲜。弋千欠扁的话传过来,朱祐樘没有听清楚,知道弋千这人不会说什么好话,也不在意他说什么。这种骑在马上的感觉,真的久违了。穿过闹市,行过街道,弋千一路狂奔,越走车越少,只有机车的轰鸣响彻夜空。郊外的星空更美一些,被修剪的整齐的树木刷刷的往后退,路灯闪着微弱的光,和漫天的星星一样指引着远方。越来越安静,只有轰鸣声一阵高过一阵。 弋千又念叨了一句,朱祐樘听见了,双手扶着机车的后座仰着头大声回道:“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当时蓁蓁可以跟你回来,这是个和平的世界,适合生活,蓁蓁适合这里。” 弋千加速,任由风刀割似的吹过脸颊,他心酸过,如今想到那个小丫头,心底满是怅然。他喜欢过她吗?也许是知道他们有同样的秘密开始,他关注她,也开始爱护她。可她呢,一次又一次拒绝他,恨不能远远逃离他。他要带她离开京城,她拒绝了;他要带她回来,她也拒绝了。早就知道的,不过是因为她不喜欢他,自己一直在强求,在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机车绕着整个s市转了一圈,凌晨才回到弋千的住处。听见响动的李灼灼跑出门来看,弋千横眉冷对,“这都几点了还不睡觉,大半夜的跑出来干什么?” 朱祐樘瞥了眼愤怒的弋千,也不管两人,径自进了屋子里。 第5章 别对我那么凶 李灼灼看见两人毫发无伤的回来,才长舒一口气,掐着腰对弋千不满道:“你这人有没有良心,你们大半夜的不回来,我能睡着吗。” “你个丫头,不知道大半夜的一个人出来危险,上次电视里持刀抢劫单身姑娘的新闻你给忘了?”停好机车的弋千拉着李灼灼进了屋子,边走边念叨:“自己在家要关好门窗,我自己带了钥匙,用不着你出来给我开门。这里偏僻,平时又没什么人经过,你就是喊救命,都没有人来救你。” 李灼灼任由弋千拽着进了屋子,不满嘟囔着,“你就是这么啰嗦,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不还可以打给警察的吗。” “你的手机呢,我瞧瞧有没有拿在手上?”弋千低头看着她两手空空,有些无奈:“知道你不喜欢玩手机,可也不能到处乱丢啊,买手机也是需要花钱的,李姑娘,我没有那么办法老是给你换手机啊。” 李灼灼一扬脑袋颇为自豪的指着朱祐樘道:“朱公子定然是有钱的,我可以借他的,看在蓁蓁的份上,他一定会借给我。他就不像弋千你那么小气,不就弄丢了几个手机,还一直念叨我。” 坐在沙发上的朱祐樘瞟一眼弋千拉着李灼灼的手,又顾自去倒了杯水吃药,有些好笑的看着弋千道:“珍宝阁的阁主,原来过得这般清贫了,李姑娘可是李大人的掌上明珠,如今也跟金银计较起来了。” “你别笑我,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弋千没好气的松开手,坐进自己的老板椅里,“这个李姑娘不好养,要不你接过去试试?” “喂!我什么时候要你养过了,我也有出去赚钱啊,我绣得那些东西不是还卖出了好价格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上次那幅团扇卖了2000块呢。”李灼灼举着自己纤细的手感慨:“原本最不爱绣那东西,如今还要靠着它来赚钱,我爹娘若是知道了,该心疼了。” 弋千冲着朱祐樘挑挑眉头,朱祐樘冷漠的转头,疲惫的闭上眼道:“天亮了还要去海边,睡会儿吧。” “朱祐樘,你跟我说说你去海边想干什么,不会蠢到想跳进海里,试图再回去吧?”弋千一只手搭在后脑勺上,一只手点着膝盖,看见面无表情的朱祐樘有些无奈道:“你就是想死也别害我们变成杀人犯啊,你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候,眼见着入冬了,海里边多冷你不知道?你那肚子上那么大一个疤都没好利索,要是跳进海里去,不还得我们给你收尸啊!” “弋千,瞎说什么呢。”李灼灼拉着个小椅子坐下对朱祐樘道:“朱公子,你若是真那么想,我也劝你放弃吧。才来的时候,我也是那么想的,前后往里跳了三次,结果险些被呛死了,没用的,海水是咸的,海浪很凶猛,一个浪头打过来直接就翻不了身,是不可能回去的。” 朱祐樘皱着眉头没有作声,一双手叠在一起绞着,突然睁开眼看着李灼灼道:“别说了,我要去看看。你若是不想去,告诉我地址,我自己过去。”说罢又闭上眼,一副不想多言的样子。李灼灼无奈的看向弋千,弋千挑眉道:“不管他,既然他想死,谁也拦不住。s市要去海边,实在是太容易了。李灼灼你赶紧回屋睡觉去,都几点了,熬夜容易衰老。”弋千催促着李灼灼回自己的房间,李灼灼有些不情愿的慢吞吞走开,摇着小手说“你也早点睡”,弋千摆摆手,看着李灼灼关上房间的门,才轻声对朱祐樘道:“那个丫头当初也想回去,背着我还偷偷跑到那里跳进海里去,若不是我看着,早就没命了。朱祐樘,这都是命,有时候你不得不信这东西。知道我这儿是干什么的吗,就是算命的地儿,我算你回不去了,认命吧。” 朱祐樘“嗯”了一声,鼻音有些重的回:“我必须得回去,蓁蓁还有孩子们还等着我。” “你怎么就说不通呢,”弋千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朱祐樘:“你看看你,你再看看我,在大明朝的时候,我比你大几岁,如今你我瞧着已经一般大了。穿越这事,说不准是个什么时间,说不准是什么地方,你费尽心力的回去,蓁蓁也许已经……她把你送来,要么你就不该来,来了就好好过日子,现在想干什么,想自杀?” 朱祐樘听着弋千的愤怒和指责,眼皮微动,手下意识的放在腹部,有些痛苦的轻声道:“你们都让我好好活着,蓁蓁一遍一遍嘱咐我好好活着,我都知道。” 弋千一把扯过他的衬衫,离朱祐樘很近,狠狠道:“你都知道还折腾什么,如果你就要去死,那你为什么来,你为什么就不死在那里,最后蓁蓁那丫头还能给你收尸。” “朱祐樘啊,你得活着离开这个世界,否则我就死在你的面前。” 他的蓁蓁温柔而绝情的声音一遍一遍在他脑海里回荡,朱祐樘是个窝囊废,是个连死都不敢的人。朱祐樘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弋千,冷嘲着开口:“……你说的对,我应该死在那里,而不是死在冰冷的海里。” “你还没醒?这里是公元二零一九年,你回不去了,你回不去了!”弋千抓起一旁的水杯愤怒的想摔在地上,瞟到李灼灼紧闭的房门又放下杯子,叹口气窝回到沙发上,“不管你了,随便你怎么折腾。” 朱祐樘无神的盯着头顶的吊灯,喃喃开口:“曾经我忘记了她的名字,忘记了孩子,昨日里我想起来了,然后那些记忆越来越清晰,白天夜里,无论我在做什么,全是蓁蓁的声音,全是她的影子。弋千,我活的这般行尸走肉,真恨不得自己死了。” “所以你要去跳海?朱祐樘,原来你这般没出息。你也是大明朝的大人物,就这般不堪一击。”弋千不屑的开口。 朱祐樘无力道:“我要回去。” “早些休息吧,睡一觉,什么都忘了。”弋千不想多言,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朱祐樘是什么人,先是太子,后是皇上,他自己心里明镜似的,根本用不着自己多管闲事。 朱祐樘坐在沙发里没有动弹,弋千也不管他,回了自己房间。深夜的街道偶尔充斥着汽笛声,空荡荡的房间静的吓人,睁着眼睛的朱祐樘静静坐着,他不敢睡着,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双手插进短发里,遇见弋千和李灼灼,他是欢喜的,可紧接而来的绝望将他击垮,爷爷说他回不去了,他不相信,可弋千一次又一次说“你回不去了”,他甚至开始茫然起来,他到底该怎么办,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吗?他……完全做不到。 一夜很快过去,李灼灼走出来的时候没有看见朱祐樘,弋千正在厨房做早饭,李灼灼围着房子看了一圈问:“朱公子哪里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弋千很利索的翻着荷包蛋回道。 “走了?不是还要跟我们去海边的吗?” “谁知道,兴许突然想通了呢。”弋千翻着荷包蛋放进盘子里,又取出两片面包,“快吃吧,吃完我去找找他,你在家等我。” 李灼灼看着面前的食物撇了撇嘴,不情愿的举着筷子夹鸡蛋:“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吃的不好,弋千你的手艺太差了。” “李大姑娘,我又不是你的小厮,也不是你家的厨娘,有的吃就不错了,不准挑剔。”弋千解下围裙丢在一旁,坐在李灼灼对面咬下一口面包。 “如果咱们生活不好过,就把我带来的那只钗卖了吧。”李灼灼有些嫌弃吃面包,她吃不惯那种蓬松绵软的口感,还好弋千给她煎了两枚鸡蛋。说这话时李灼灼也没想别的,可是弋千不乐意了,放下筷子不满道:“你是嫌弃什么,嫌我太穷了,你若是真觉得朱祐樘有钱,你就去找他,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李灼灼看着咬了一半的鸡蛋,嘴里那一半怎么也咽不下去。娇俏的小脸立马红了,眼泪在打转,带着哭腔道:“你为什么吼我啊,我又没说错什么……”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你的衣裳你的首饰绝对不能动,你怎么又想卖它?嗯?”弋千大口吃掉面包,拿起一旁的衣裳就要出门,看着还在桌边掉眼泪的李灼灼,无奈道:“别哭了,赶紧吃吧,我出去找找朱祐樘,你在家哪都不准去。” 李灼灼紧跟着站起来仰着脑袋:“我也要去,带我去。” “你去干什么,又帮不上忙,别添乱。”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弋千,你……你混蛋!”李灼灼坐下来看着盘子里那一半的鸡蛋再也没有胃口,弋千喜欢蓁蓁,她知道。弋千成日里嫌弃她,她也知道。 李灼灼一直就不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弋千不让她出门她就不出去吗?不,她偏要出门去!简单扎了个马尾,穿着深色牛仔裤黑色毛衣外面罩着银灰色风衣,再戴上顶鸭舌帽,李灼灼准备出去,至于去哪儿,她自有打算。 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简直要被吓死,眼前所有的东西陌生又可怕,更可怕的是街上穿着清凉的姑娘们,短到大腿的裤子,露着肚脐眼的上衣,四肢白晃晃的露在外面,她简直要抠掉自己的眼睛,非礼勿视啊非礼勿视。所以现在的她尽管适应了这个世界,于穿着上一直严实,即便在夏天也要长衣长裤的,所以弋千经常嘲笑她过于保守。保守有什么不好的,她不在意弋千的嘲笑,那样露胳膊露腿的衣裳她可穿不出门。 第6章 都是命 李灼灼顺着街道走,很快到了站牌,“先坐61路到马道口,再转4路车到奇兵大厦,然后……”边念叨着边上了车,坐在最后面的一个位子上。车子到下一站,一大群跳完早操的老人乌泱泱的上车,坐在李灼灼旁边的老太太慈爱的看着李灼灼问:“丫头起的真早啊,是去上学吗?” 二十岁的李灼灼在大明朝已经是个老姑娘,在这儿却是个嫩嫩的学生妹,李灼灼颇有些不好意思,“奶奶,我就是出去逛逛,不是去上学。” “哦,原来是大学生啊,我还以为你是高中生呢,丫头是哪个大学的,我的孙子就是s市体育学院的……”老年人都很健谈,李灼灼和老太太说了一路,大多数时候都是老太太念叨自己的孙子多么好多么好,然后李灼灼笑着点头表示同意。李灼灼到站了下车去,老太太颇为不舍的跟同伴嘀咕:“多么好的姑娘啊,要是你家孙女就好了,然后把我孙子介绍给她……” 李灼灼不喜欢玩手机,更不喜欢所有现代的电子产品,所以很高兴能有个热情的奶奶跟她拉呱,可惜分道扬镳了。四路车来了,车上人很多,都是赶着去上班的年轻人,李灼灼抓着扶手很不适应有男子离她那么近,咬牙坚持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奇兵大厦,“再就是坐六路车就能到海边了……”李灼灼看着站牌上的标识,翘着脖子等车。 “美女想去哪儿,我捎你一程啊。”蓝色出租车停在眼前,男司机很热情的招呼:“大早上的坐公交车去上班,迟到了要扣钱的吧。公交车上又挤,挤坏了你可糟糕了。” 李灼灼笑着摆摆手拒绝,坐这种车子比较贵,她知道的。 “美女,长得这么好看连出租车都坐不上吗,现代这年头,你这张脸就是钱啊,哈哈”出租车司机调侃两句一踩油门跑远了,李灼灼捂着红彤彤的脸颊自言自语:“长得好看?我长得好看吗?”从前很少有人夸她好看,她的皮肤并不白皙,五官很立体,英武的像个男子。弋千一直对她大呼小叫的,她一度以为是自己长得太丑了。弋千喜欢蓁蓁那样小巧玲珑的女子,可不是她这般的。那刚才的人说她好看,是想让她坐他的车吗? 耷拉着脑袋坐上了六路车,阳光洒进车窗暖暖的贴在脸上,李灼灼摘下帽子,扭头看着窗外。很久不去海边了,自从上次弋千把她抱回去骂了她一顿,她就没再去过。初冬的海边冷清清的,海风冷冽,吹进脖子里冻得人发抖。李灼灼裹紧了风衣,下车后沿着海岸线边走边看,除了飞翔的白色海鸥,什么人都没有。 “难道他们没有来?”李灼灼嘀咕着,睁大了眼睛继续边走边看。在这么大的海边找一两个人是很难的,尤其是这样的清晨,不到九点的海边很冷,太阳从海平线晃悠悠的才升上来,“但愿真的看不见他,看过这的景色,谁还不死心呢。”是的,大海太大了,宽广又气势磅礴,人在它面前渺小的可怜,所有的诉求在它面前更像是一场笑话,浪花一来,扑倒所有的念想。李灼灼不信大海的残忍,尝试了三次后再也不想了,在大自然的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很荒凉。 “那是弋千的机车?”李灼灼远远看见那辆车,车周围却半个人都没有。跑过去围着车细细打量,果然就是弋千的车,夸张的颜色,尾部还沾着她恶作剧时候黏上去的半朵小花,“车在这里,人去哪儿了?” 虽然很不情愿,李灼灼还是扯着嗓子喊出来“弋千!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是弋千的声音,李灼灼并没看见人,声音从岩石后面传来,李灼灼小心翼翼的踩着石头过去,才看见了坐着的朱祐樘和站在一旁的弋千。 “你个丫头,不是让你好生呆在家里吗,怎么又跟来了。”海风很大,将弋千的话送进李灼灼耳朵里时多了几分颤抖,李灼灼没工夫回答他,看着朱祐樘苍凉的背影努努嘴,想问又不敢问。 “用不着担心,他没跳下去。”弋千过来拉住李灼灼,小心翼翼的搀扶着走过去,在她耳边道:“他在这儿坐了很久了。” 朱祐樘像一尊雕塑,定定的看着海平面或是平静无波,或是波浪涌起,眼睛眨都不眨。 “他这个样子会生病的。”李灼灼小声道,换来了弋千的一记白眼,“生病总比死了强。” 朱祐樘沙哑的声音传过来,“放心,死不了。” 大海很辽阔,在它面前,所有的绝望和茫然都显得微不足道。此时的朱祐樘心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穿越,没有大明朝,没有现代,看着浪花翻飞,他意识到即便和蓁蓁不在一个时间里,但是他们都会看到同一轮明月,看到同一片大海。大自然真美,可惜他一直忙于朝政,从没带她去看过世界,真是可惜了…… “朱公子,……你还想回去吗?”李灼灼问的小心翼翼。 除了风声和海浪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李灼灼以为朱祐樘不会回答她的时候,还是听到了,“想。” 朱祐樘没有回头,仍旧是定定的看着海平面,他想回去,也想和他的蓁蓁一同看大好山河。 李灼灼穿的少,呆的久了打了个寒战抱紧了自己,弋千看看朱祐樘,又不满的看向李灼灼,原本想念叨几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拉着李灼灼往后走几步轻声道:“你先回去,这儿冷,生病了怎么办。” 李灼灼摇头,有些担心朱祐樘,搭着脑袋不愿意和弋千对着来,却也不想就这么回去。蓁蓁是她的朋友,她要帮朋友看着她的丈夫好好的。 弋千挑眉,指着朱祐樘的背影小声问;“他已经不是太子了,你知道吗?” “知道啊,”李灼灼点头,然后看着弋千眉头蹙起,不解道:“我知道他不是太子,他是朱公子。” “那你怎么这般关心他?”弋千向左跨一步挡住李灼灼的视线,居高临下道:“你休要打他的主意,我要帮蓁蓁看着他,即便你是蓁蓁的朋友,也不行。” 李灼灼羞红了脸,忿忿的后退两步,“你胡说什么,谁要打他的主意!” “没有最好,有的话也别让我看出来。”弋千冷声说完,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李灼灼身上转身又去了岩石后面。弋千的体温留在衣裳上,李灼灼呆呆的去摸,想着,外套给她穿了,他不会生病吗? 朱祐樘在岩石旁整整坐了一天,不饿也不累,就是这么静静坐着。弋千心里骂了一百遍,一边要顾着这个呆若木鸡的男人,一边还要照顾那个不省心的丫头。中午要买饭给她吃,渴了还要买水给她喝,还有李灼灼红着眼睛羞答答的看着他,说想要如厕的时候,弋千觉得自己为什么要回来,留在大明朝当个阁主风光无限的不好吗!但是脾气发完了,该做的还是得做。拉着李姑娘找厕所,还要忍受李姑娘红通通的活像自己欺负了她似的眼睛,“就说让你回去吧,你不听。” “对……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李灼灼羞恼的跟在弋千后面。 “知道自己麻烦,下次就要省点心啊,李灼灼,要学着照顾好自己,知不知道?”弋千碎碎念。 李灼灼茫然的抬起头问:“不是还有你吗?”她来到这里一年多了,都是他照顾她的。教她穿衣服,教她坐车,教她怎么用现代的所有电子产品,虽然每每都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看见李灼灼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就要嘲笑她一顿,但是她还是被他教的很好,什么都会了。 弋千语塞,自己是个男人,对着这个二十岁的丫头还能说什么?不管她来自哪里,总要嫁人的,他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大小姐,你是个独立个体,可不能光依赖着我过生活。手机带了吗?” “带了,”李灼灼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却怎么也点不亮,有些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道:“好像又没电了,我忘记给它充电了。” 弋千大掌盖在她的头顶,使劲的揉搓几下不满道:“你自己跑出来,手机又停机了,要是迷路了怎么办,你还知道家里的地址吗?” “这个我知道的,弋千,别拿我当笨蛋看。”李灼灼把玩着手机嘀咕:“真神奇,千里传音,爹娘若是也能见见这东西就好了。” “你们啊……”弋千远远看着朱祐樘感慨道:“若是不能摆脱过去,你们将永远到不了未来。” “弋千,我很奇怪你当初为什么要回来,你在这儿过得并不好。”李灼灼知道他是珍宝阁的阁主,那是多么风光无限的人,可这里呢,他们都很渺小,为了生计奔波劳累的。 “蓁蓁也问过我,我想回来,是因为我爸妈的墓啊,清明节的时候没人给他们扫。” 李灼灼看见他哀伤的眼睛,心里有些难受,就为了这个,他舍弃掉了那么好的生活…… 弋千揉着她的头发笑道:“别那么看我,我属于这里,你也属于这里,他……也属于这里,这都是命,知道吗。” “哦,知道了。”李灼灼乖乖点头,弋千不训斥她的时候,真是个好人。 第7章 喝酒 天色暗下来,潮水上涨,海浪不断翻滚而来,一波一波打在朱祐樘脚边,夕阳的余晖拉出修长的影子,落寞又孤独。 “喂!这都几点了,你不会打算在这坐到死吧?”弋千离得很远,扯着嗓子喊。他不想过来,因为他怕一个没忍住将这个失意的男人推入大海去。 朱祐樘终于有了反应,他站起来拍拍衣裳,一脚蹬着一块大岩石,一脚踹飞了脚边一块落石,看着海边渐渐西垂的落日轻声道:“走了,我走了。”迈着步子走到弋千身边,道;“赤条条无牵挂,来去自如的珍宝阁阁主,关心了我一整日,怎么报答你。”又低头看着裹成一团的李灼灼道了声谢。 “怎么报答我,你真的想报答我吗,就是嘴上客气客气,也没什么表示……”弋千嘟囔着,拉着李灼灼转头就走,“我要带着她回去,你自己打车回去吧。” “弋千,你带着朱公子回去,我坐公交回去吧。”李灼灼小声抗议,让太子自己回去,这七拐八拐的,他认得清路吗。 “他可是个大男人,自己想通了,就出不了什么事。” 朱祐樘抬脚跟上,看着前面一高一低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说话,竟然觉得分外的和谐。 弋千跨上机车,冲着朱祐樘大声喊道:“时常过来看看,我家在那,一时半会儿的不搬走。” 朱祐樘点头,摆摆手示意弋千不要啰嗦,弋千一踩油门带着李灼灼消失在大道上。朱祐樘看着他们走了很远,才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去景苑。”出来一天一夜,再不回去爷爷该着急了。 “帅哥长得真好,是做什么的啊?”司机透过后视镜不断瞄着后座的男人,啧啧感慨:“不会是哪个大明星吧,我们s市可是经常有大明星来,就说那个祈店影视城里就有不少你这样的人啊,长得又好看,天生的衣服架子,你这要是拍戏去,绝对是现在那些小丫头最喜欢的款。” “嗯。”朱祐樘淡淡回应,一直看着窗外。 “我说帅哥,你可以去试试啊,那个地方只要你长得好,赚钱的速度绝对快,就不像我辛辛苦苦的开车,一天才那么点钱。” “嗯。”朱祐樘又应了一声。 司机有些无趣,继续道:“你别不信啊,我看着那些古装剧里的男人都没你好看,最后还大火了,你去试试又不吃亏,祈店还有明朝建筑清朝建筑,建的可真了……” “你说的那地方在哪儿?”朱祐樘终于有了反应。 “祈店啊,就在咱们s市的东边,不过离景苑有些远,我跟你讲啊……”司机热情的推销着祈店,朱祐樘偶尔回应一下,一个小时后到了景苑,“帅哥,要去就趁早啊,因为成名都得趁早。”司机说完最后一句话,一踩油门跑远了。朱祐樘拿出手机存入“祈店”两个字,自言自语道:“明朝宫殿……,要去看看。” 凌老爷子正望眼欲穿的守在院门口,看见朱祐樘回来了才摇着头回家,边走边念叨:“……爷爷还以为你和昨天那个丫头在一块,怎么不带回来一起吃饭?” 朱祐樘跟上去搀着凌老爷子,眉头微皱:“爷爷,我跟那人没关系。” “这都快一年了,你好容易有个朋友……,爷爷还以为你知道怎么交朋友了,可惜了,小杨都做好饭了,就等你回来吃了。”凌老爷子念叨着。 朱祐樘点头,又有些愧疚:“爷爷,下次您先吃,别等我了。” “那可不行,你是我孙子,我不管你,谁管你。”凌老爷子拉着朱祐樘坐在身边,原本想碎碎念的,看到朱祐樘没精打采的样子也不忍心,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朱祐樘碗里,“你呀,这样子真叫人担心,还有明天去医院复查可不能忘了,身体还没好利索呢。爷爷瞧着你的嘴角是不是破了?左脸颧骨上还有点发青,是爷爷眼花了吗?” 朱祐樘笑道:“可能是天黑了,您看的不清楚。” “也是,人老了眼神就不好使,明日去医院复查的事不能忘了,爷爷要跟你一起去。” 朱祐樘点头道:“知道了,明天就去医院。爷爷,祈店是什么地方您知道吗?” “祈店?”凌老爷子只觉得这地方耳熟,摇着头道:“爷爷有些记不清了,明日问问小杨吧。来,快吃饭,都要凉了。” 朱祐樘看着碗里又多了一块红烧肉,拿着筷子大口扒进嘴里。对于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朱祐樘而言,杨姐的手艺真的很一般,可每次和爷爷一起吃饭,他总要吃很多,他吃的香,老爷子也能多吃几口。这是个孤单的老人,朱祐樘来的这大半年里,没人过来看过凌老爷子。凌老爷子不缺钱,住的也好,用的也讲究,房间摆的都是老古董。可每每都是自己一个人,早上去遛鸟,下午回来听京剧,偶尔叫着几个老爷子出去溜街。朱祐樘很多次都想搬出去,可一次都没说出口,老爷子需要他,他们两个颇有些相依为命的意味。 用完了饭,照例陪着老爷子听半个小时的京剧,看着台上那些人穿着宽大的衣裳拉着长音的咿咿呀呀,朱祐樘总是倍感亲切,也很乐意一起看。 “阿樘啊,你觉得昨天那个丫头怎么样,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凌老爷子很关心这个便宜孙子的私生活,很多时候都忘记了这个捡来的孙子曾经是个帝王,一次也没问过关于他以前的事情。老爷子突然对一个姑娘产生了兴趣,这倒是让朱祐樘有些惊奇。 “爷爷,我是有妻子的人。”朱祐樘回答,然后看到凌老爷子一脸遗憾的表情,“可惜了,我看着那丫头挺好的,阿樘啊,你那毕竟都是过去了,人是要向前看的,爷爷觉得你不能老是沉浸在过去,虽然这样说有些过分,但是人嘛,这一辈子就是这么一次……” “爷爷,我知道。”朱祐樘淡淡道。 凌老爷子知道朱祐樘很多时候都很冷漠,性格有些孤僻,叹口气不再多言。慢慢来吧,他总要再结婚生子的。 电视里咿咿呀呀的唱了半个多小时,凌老爷子听着听着睡了过去,平时这个时候他还很有精神的,老爷子大概是担心他,昨晚上和今中午都没睡。朱祐樘去房里找来毯子给爷爷盖上,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发呆。不像白日里呆在海边,脑海里一片空白的状态,这会儿满脑子都是蓁蓁,她是不是在哭,是不是在绝望,照儿有没有好好对她,他的蓁蓁,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啜泣。朱祐樘烦躁的把手插进头发里揉搓,怕发出太大的声音惊扰到老爷子,小心的看一眼爷爷,拿起外套轻轻出了门。 城市的喧嚣不因夜晚的降临而结束,这才是夜生活的开始,朱祐樘不止一次的感慨过现代人的坚强,白日里那么高强度的工作,晚上还能那么愉快而充满精神的蹦迪。打了辆车又去弋千的灵魂摆渡,朱祐樘提了两打啤酒。门前的小铃铛作响,房内的灯亮着,朱祐樘用脚勾住门打开,房里没有半个人。很自来熟的把东西搁在桌子上,朱祐樘把自己扔进沙发里,拿起一瓶酒用牙打开,咕嘟咕嘟的往下灌,嘴角的酒顺着修长的脖颈流进胸膛,凉凉的感觉刺激着他的五官,有些迷茫的看着空了的酒瓶摇了摇放在一边,又打开一瓶接着喝。朱祐樘很少喝酒,尤其是这种瓶装的啤酒,他身子还没好利索,爷爷不准他喝酒。可这是好东西,喝的越多,心里越踏实。 “蓁蓁,别担心我,我好着。”朱祐樘喃喃,举起空酒瓶仔细打量,然后看到了自己,短发的自己,一双迷离的眼睛,看起来很糟糕,“真想就这样死了……”朱祐樘轻声道,右手拍打着自己的脸,有些自嘲,又有些迷茫,拿起另一瓶酒继续喝。今日看到了大海,波涛汹涌,波浪滔天,他跳下去只有一条死路,原以为的可以回去呢,瞬间变成一团泡沫,残忍的消失在海平面上。如果没有看见李灼灼,他兴许不会有那样的想法,可是看到了李灼灼,有了那样的想法和希望,却又绝望,最可怕的就是给了希望,又一巴掌拍没了。 他是个无能的人,真是个无用的人。朱祐樘喝了很多,这种啤酒灌不倒他,越喝心思越清明,他到底想干什么,一点也不知道。 “唉——朱公子,你怎么在这儿啊?”穿着睡衣的李灼灼揉着眼睛走出来,店里的灯开着,她以为是弋千还在工作,看到沙发上坐着的朱祐樘不免吓了一跳。 朱祐樘指着对面的位置示意李灼灼坐下,李灼灼有些不安的裹紧了衣裳坐下来,左看右看一番试探问道:“你是自己来的吗,都这么晚了……,少喝点这东西,会难受的。” 朱祐樘定定的看着李灼灼,开口问:“李姑娘,来了多久了?” 朱祐樘的目光冰冷又凄凉,原本不愿意提过去的李灼灼还是开口了,“去年夏天的时候来的,也有一年半了。”时钟滴答作响,房间静的吓人,李灼灼坐着不安,想去把弋千叫起来。 朱祐樘淡淡嗯了一声,又拿起一瓶酒递给李灼灼,“要不要来点?” 李灼灼颤巍巍的拿过来抱在怀里,然后看着朱祐樘又仰着脖子喝,一瓶酒转眼见底,李灼灼担心道:“你别这样,心里难受,喝酒会更难受的。” 第8章 祈店 朱祐樘看着手里的空酒瓶子苦笑:“我这一生,也算是值得了,富贵过,潦倒过,热闹过,也冷清过。我对得住所有人,却唯独对不起她……”低沉沙哑的声音回荡开,李灼灼心酸又难过。 时钟滴答的声音清晰而明快,与房间里压抑沉重的氛围格格不入。李灼灼挪了挪身子,有些小心的开口,“……朱公子,我不知道怎么劝你才有用,但来到这儿之后,我知道了一句话,未来太远,过去太迟,活在当下就好,你若是一直想着念着过去,你就永远不会融入现在,这不是蓁蓁想要的结果。” 李灼灼想说什么朱祐樘何尝不知道,可是人永远不能活的太明白,他不能活的太明白,他若是欢快潇洒,心口上那刀疤就会流出血泪,苦的他不能自已,痛的他辗转难眠。朱祐樘抬眼看着李灼灼,她是个坚强的姑娘,最起码……比他坚强。叹口气,朱祐樘抓起衣裳要离开,李灼灼还没来得及开口,他欣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李灼灼追出去时,哪里还有朱祐樘的影子,静谧的街道只有昏暗的路灯,一丝声音也无。 睡了一整夜的老爷子醒过来的时候,桌边放着朱祐樘留下的字条:爷爷,我去医院了。凌老爷子摇头苦笑:“都说了要陪他去的,他自己能行吗,真是倔的很。” 被质疑不行的朱祐樘早早就在医院里挂了号,是第一个看诊的病患。男医生仔细检查了他的刀口,很不满意道:“年轻人,这几天是不是剧烈运动了,瞧着你的刀口发红,旁边还有淤血,脸上有伤,是不是做什么坏事了?你这样子怎么能好,你这是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可不能随意瞎折腾,不能打架不能斗殴……” 朱祐樘面无表情的听着,偶尔点头回“是”。想想以前在他面前点头哈腰的太医们,朱祐樘竟然有些想笑,这像极了一场梦,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任由医生一遍又一遍打量诊断完,朱祐樘自己扣上了衣服,有些好奇地问:“我这样子就无碍了吗,会不会哪天旧病复发就死了?” “年轻人,你要对我们的技术有信心。你好好吃药,少喝酒少抽烟,活上八十岁不成问题。”医生低头写药单,边指挥着旁边的护士取药。朱祐樘坐在一边等着护士拿药过来的间隙又问:“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要在我的肚子上划一刀,我是怎么好起来的?” “自然是手术了,年轻人,你运气好,来的时候正好有适合的肝脏给你换上了,要不早就死了。”医生面带微笑,显然对自己的技术很满意。 朱祐樘捂着刀口,有些不敢置信:“我的肝脏被换掉了?” “你以为呢,你原来的那个都发黑了,是不是常年吸烟啊年轻人,这次捡回一条命,可得好好珍惜啊,不能再抽烟了。”医生又轻声嘀咕着“就算是吸了一辈子烟的大烟鬼,也不能变成那样啊”,再不欲多吃,换肝脏这种事情有好有坏,也不是百分百成功,有运气之外,最主要的还是要有钱啊!这个年轻人运气好,又有钱,才捡回一条命啊。 朱祐樘知道自己做了手术,却从没想过会被换掉肝脏……,这太不可思议了,肝脏都能换,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那……心脏也能换吗?”朱祐樘试探问道。 “现代还有什么是不能换的,心脏上还能安装支架呢,现代高科技越来越厉害了,发展越来越好,能救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当然了,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医生念叨着,言语间颇为自豪。 什么都能换?朱祐樘震惊,心里又有了个念头,所以……他不该死心的,也许随着时代的发展,他还能回去呢……十年?二十年?他得活到那个时候。 原本绝望的朱祐樘突然笑起来,眉眼舒展开,告别了医生出了医院,迎接着新晨第一缕阳光,心里突然畅通了许多,心存希望总是好的,活着也踏实。 “师傅,去祈店。”朱祐樘坐上车,还是想去祈店看看。祈店影视城是全国最大的古装电视剧的拍摄基地,建有明清宫苑、秦王宫、清明上河图、华夏文化园、明清民居博览城、梦幻谷、屏岩洞府、大智禅寺、红军长征博览城、春秋·唐园、圆明新园等十三个跨越几千年历史时空、汇聚南北地域特色的影视拍摄基地和两座超大型的现代化摄影棚……朱祐樘翻着手机看上面的介绍,零星的几张图片就已经让他叹为观止,虽然比不上真正的大明宫,但是这个后来建造的建筑红墙黄瓦,气势雄伟的样子依然磅礴大气,让人称赞。 “帅哥,你去祈店玩啊还是工作啊?”司机最喜欢和乘客说几句,尤其是到祈店去的年轻人,有一大半都是奔着明星梦去的,但是能当明星的又能有几个,每每看到那些充满希望的年轻面孔,司机大叔都要暗地里摇头叹息,年轻人做什么不好,非要顶着一张朴素的面孔去帅哥美女云集的地方博前程。 朱祐樘把手机塞进裤兜,笑道:“就是去看看。” “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这车啊,这一年拉过去的人也有上百个,都是去当群演的,你说镜头就闪那么一下,还要站在那里拍上一天,值得吗。” 朱祐樘疑惑的问:“什么是群演?” 司机不敢相信的大声道:“年轻人,你不知道群演是什么啊,就是群众演员,好比你要拍一部戏,街上走路的那些人不都得要一些吗,总不能一部剧拍完了,全是男女主角在那讲话啊。尤其是古装剧的群演,还要换上衣服,男的要带假发,我之前拉过一个顾客,因为带的那个假发质量不行,都把自己变成了秃头,悔的他啊,都要哭出来了。就挣那么点钱,哪有钱去植发啊……” 朱祐樘若有所思的点头,等到真正到了祈店,才算是大开眼界。长发的短发的,长衣的短打的,冬天的甚至还有夏日的,人群来来往往,脚步急急匆匆,也有一边啃着包子一边夹着剧本的,司机指着那个人道:“瞧见没,那估计就是个替身演员,专门演那些难度高的戏,”朱祐樘点头,送走了司机自己开始逛着。祈店很大,他刚才已经从手机上了解到了,想着多走走总能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便一个人在偌大的祈店走起来。 这会儿正是中午,很多剧组都休息了,群演们或是蹲着或是站着吃盒饭,一边玩手机一边和旁边的人聊得不亦乐乎,这种场面看的朱祐樘瞠目结舌,吃的这么简单,环境这么简陋,他们还能笑得那么开心,最要紧的是这些群演里,很多年轻的小姑娘,诡异的顶着明朝的双丫髻,身上却穿着现代的长衣长裤,朱祐樘嘀咕,这种发型便是普通大人家的丫鬟都不要的,还有明朝人很讲究发饰装扮,有钱的会插金簪玉钗,没钱的也会有木簪子,绝没有这种橡皮圈卷出来的样子。 “看看,那个帅哥怎么老是看你。” “哇塞,快看看我脸上干不干净,那兴许是个导演,相中我了呢。” 两个姑娘的声音不小,更多的人朝朱祐樘看过来。朱祐樘是见惯了更大场面的人,这几个人他还不放在眼里。他只是抬手指着那个姑娘的头发,有些不满道:“大明的侍女发饰不是你这样的。”说完转头就走,留下的两个姑娘面面相觑,“他不会是服化老师吧,知道这个?” 走了一个小时后,朱祐樘对于这个祈店影视城彻底失去了兴趣,什么都是假的,摆在街上的小吃是石头做的,抱在妇人怀里的娃娃是枕头做的,朱祐樘还看见两个男子抬着一箱子“金子”走过去,边走边撵人,那是假的金子,谁会去抢,“这样拍出来的东西,真的会有人看吗。”朱祐樘看着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眼底浓浓的嫌弃,抬脚就往回走,算了,什么宫殿,等明日要去真正的宫殿看看,他知道,真正的宫殿在b市。 “来,来,让一让,大明朝凤冠来了,让一让啊。”喊声很大,人们抱怨着走到路旁。 听见“凤冠”二字,朱祐樘想起蓁蓁沉重凤冠下娇羞的脸颊,入眼的凤冠让他愤怒,什么大明凤冠,这是什么东西? “你听不见吗,让一让啊。”催促的声音带着不耐烦,朱祐樘浑然不理,走上前指着架子上的东西道:“大明朝的皇后不会戴这种东西,你们这是假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假的,真的凤冠千金难买,那是只有在b市博物馆才能见到的珍品,都看怪物似的看着朱祐樘,更有人嘲笑道:“你是不是想红想疯了,大白天的拦着运东西的人是怎么回事。” 朱祐樘看向说话者,淡淡一眼,无需多言,方才说话的人害怕的后退一步,刚才那个男子眼里浓浓的杀气,他没看错吧? “真的凤冠,嵌着天然红宝石百余粒,珍珠五千余颗,造型庄重,制作精美。运用点翠工艺,点翠的面积大,而且形状复杂。尤其是翠凤,均作展翅飞翔状,凤尾展开,羽毛舒展,富灵动感……”朱祐樘看着面前的仿品轻声念道,想起那时候蓁蓁窝在他的怀里跟他细数凤冠的华贵,一副赞叹不已的样子。 这个看着凤冠出神的男人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霸气深深震撼住了所有人,没人愿意开口打断他,也是不敢开口。 第9章 试镜一 “这个男人有点意思。”说话的人带着一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压下来,让人看不清容貌,可光听声音便已足够熟悉,一旁的男子忙回道:“张导,您对他感兴趣?” 被叫做张导的人摸着下巴思索,又点头,“把他叫到我们剧组,换身衣裳看看。” “得嘞!”男子上前拍朱祐樘的肩部,朱祐樘才回过神,拧着眉毛看眼前矮小的男人,抬脚就要走,小助理忙喊住他小声道:“大哥大哥,张导邀请你去试镜,去试试吧。” “试镜?”朱祐樘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从围观人群或羡慕或惊讶的目光中猜到一二,回了四个字“不感兴趣。” 张导赞赏的点头,身材一级棒,声音一级棒,连性格都这么符合,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男主角,不过——大约也很难搞。小助理为难的看着朱祐樘,“大哥,就是去试试镜,我们有化妆师伺候你,不需要你费一点功夫,大哥,帮帮忙好不?” 朱祐樘懒得理会他,径直走开,围观人群发出长叹,可惜可惜,这么好的机会不要,即便穿成那个样子,也能看出那可是著名导演张峦啊,演他的剧不火都难。 张峦难得摘下眼镜,边打量着远去的背影边点头,饶有兴趣道:“不来?我偏偏要用你。”然后跟在朱祐樘后面走,朱祐樘回头不满道:“都说了我不去,别跟着我。” 张峦笑呵呵的上前,递上名片解释道:“我们是《大明词》的剧组,我是总导演,刚才瞧着你对大明凤冠那么了解,你形象又这么好,不来试试可惜了。” 朱祐樘接过名片,“张峦?”倒是和蓁蓁的父亲张大人同名,遂问道:“需要很久?” “不会不会,半个小时就够了。”张导瞧着有戏,兴致更浓,看着朱祐樘的眼神里全是捕获猎物的势在必得。 朱祐樘点头,擎着张峦的名片放进兜里。 “好,这边走。”小助理很殷勤的指路,羡慕的看着这位英俊的男人,说不准这就是日后的大明星呢,张导的眼力一向毒辣。 “《大明词》是我们正在筹拍的古装剧,讲的是女主花芊芊和太子朱允炆之间的故事,等会儿你试试,我看看你更适合哪个角色……”张导边走边讲,朱祐樘偶尔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朱允炆?那是惠宗,皇室档案记载最后这位皇帝出家了。 “你别有压力,咱们就是试试。”张导说完最后一句话,他们已经来到了大明皇宫外面搭的临时摄影棚,“来,快给他换装。”一看是被张导亲自提来的新人,尤其长得还这么帅气,剧组人员纷纷动作起来,挑衣服的挑头发的,还有化妆师指着面前的椅子示意朱祐樘坐过去。朱祐樘看看那个搭着衣裳的破椅子没有动弹。 “帅哥,过来坐啊。”化妆师喊他。 “不必。”朱祐樘回道。 “你不坐下,我没法给你化妆啊。”化妆师有些楞。 “不必。”朱祐樘又回,张导哈哈大笑,“小风啊,先别化妆,换上衣服再说吧。”心里却嘀咕着这绝对是个大牌,并且不好伺候。 朱祐樘环视一周,对他们口中的摄影棚已经有了了解,绿布和假山,朱祐樘不解,旁边就是大明宫殿,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搭这些东西。 “帅哥,过来穿这件衣裳吧。”那是件墨绿色镶暗纹的长衫,交领是姜黄色的,棕色常穗凌乱,看起来……,朱祐樘不愿意穿这样的衣服,可是既然答应了张峦要试试,便点头跟了过去。张峦看见他终于去换衣服了,低声对旁边的小助理道:“快去把赵淓雅请来,搭戏。” 小助理大惊:“导演,你想让他做男主?” “先试试,说不准还真的挺合适的。”张峦摸着下巴一脸算计,这个男子身上的霸道之气演太子,简直就是浑然天气不需要修饰。 朱祐樘把想帮他换衣裳的面露欢悦的女子赶出来,提着那件墨绿色的衣裳面露嫌弃,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的穿上,虽然有些粗制滥造,但是还不至于太糟糕,熟练的穿好,脚踩着旁边放着的黑色长靴出来,摄影棚里瞬间安静下来,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英俊立体的五官,不怒而威,三分帝王之气,两分书生之感,剩下的五分便是他利索的短发,充满现代男人的魅惑。朱祐樘径直走到张峦面前问:“接下来我要干什么?” 张峦回神咳嗽一声,“赵小姐来了吗,快来跟这个男演员搭戏,对了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朱祐樘蹙眉回道:“朱……zhen。”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每每自己报上自己名姓,总会有几个面露惊讶的。 “好,朱桢啊,过来看看剧本,你和我们的女演员试试这场戏,就是女主知道太子喜欢上的她的时候,两个人的一场对手戏,你只需要表现的情意绵绵,旁人一看就知道你很喜欢这个姑娘就好了,台词总共也没几句……”张峦拿着剧本给朱祐樘讲戏,朱祐樘一听到“情意绵绵”四个字,皱起眉头不愿意道:“没感情。” “这是演戏,不需要你们真的互相喜欢。”张峦余光瞟见小助理身后的赵淓雅,指着走来的女子对朱祐樘道:“这就是你的对手演员,你应该在电视上看过她,当红的大明星啊,哈哈。”一脸得意,以为朱祐樘会稍微惊讶或是欣喜一番,谁知这个男人毫无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语调平平道:“原来电视剧就是这么拍的。”没有嘲讽没有敬佩,不是感慨也不是喃喃,朱祐樘说完看向张峦道:“明知道都是假的,会有人看吗?” 张峦一愣,很少有人这么一本正经的问他这种很明显知道答案的问题,若是没有人看,为什么如今的影视剧会这么火爆,自然是有许多的人掏钱包买单。这个年轻人看着他的双眼很认真,似乎也很执着,张峦轻咳一声,认真的回答:“虽然大家都知道是假的,但是我们塑造的人物都是真的,哭笑和喜怒哀乐,每一个情感都会真情实意的表达出来,看的人可以感受到剧中人物的感情,会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然后被吸引,最后或是美满的结局或是悲伤的离开,人生就是这样,不必要弄那么明白清楚,活的才快乐不是。” 朱祐樘听的认真,懂了张峦的意思,观众甘愿从演员身上获得某种满足,所以才催生了这样一种行业。但是朱祐樘还是有些排斥,需要站到场景里任由很多人观赏,这与大明朝的那些甩着长袖咿呀唱戏的戏子也没区别。戏子的地位很低,属于贱籍…… “张先生,我不试了。”朱祐樘本能的拒绝,骨子里他还是骄傲的人,让他做贱民,与死了没什么区别。 “唉——。为什么不试试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朱桢啊,你知道你这个机会有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啊。”张峦还是不愿意放弃,多么好的机会,他都替这个朱桢觉得可惜。 赵淓雅是一线大牌,相与她搭戏的人如过江之鲫,从来都是她挑剔别人,何时竟然有人也开始挑剔她了,不满的嘟起红唇道:“张导,哪里找来的愣头青,想演男一啊?”朱祐樘是背对着赵淓雅的,听见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本能的往左侧挪几步,赵淓雅再去打量这个高大伟岸的男人时,也吃了一惊,她常年演古装剧,皇上啊太子将军什么的都见过不少,这种极品还真是第一次,男子只是站在那里,便已经足够有气场,这种从内散出的高冷,可不是那些表面嘻嘻哈哈,演戏时唇角都不抬一下的假戏能比得了的,“啧啧,张导就是张导,这位男士不错,刚才是我鲁莽了,来试试?” 朱祐樘正要脱戏服,张峦忙拉住他,附在他耳边道:“朱桢啊,给个面子,试试啊?” 朱祐樘停下动作,知道男人的面子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一样重要。他知道周围的人几乎都在看他,张峦啊张峦,朱祐樘做了好一会儿的思想斗争,说服自己只是试一试,他是张峦,和张大人同名,他不想让张导过于难堪,还是点了点头,认真道:“就试一试。” “好嘞,场务准备,赵小姐,你也请。”张峦高呼一声,摄影棚忙碌起来,朱祐樘走到绿布前边,那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一个白色大花瓶里还插着株塑料的富贵竹,“大明没有这个东西。”朱祐樘指着塑料花有些不满,“更何况是这种塑料的。” 张峦笑道:“是是,等以后都换成新的。”若不是真的看上他这与众不同,自己可不会这么好脾气。 “都到位没?” 朱祐樘站在桌旁边,一身古装的赵淓雅擎着笔坐在桌前,张峦开始打板:“actio !” 赵淓雅开始装模作样的在纸上鬼画符,一团黑黑的墨汁晕染开,朱祐樘极力压制住自己想要发怒的冲动,便是三岁小儿也比她强。一人画满了一张纸,一人面无表情的看着,周围人大气不敢喘,都看出来这个新来的朱桢这会儿心情很不好,张峦更是看呆了,从电脑后期合成的屏幕里,竟然看出了难得的和谐之感,脾气不好的太子殿下,想要发怒却强忍的太子殿下,在朱桢面前,赵淓雅黯然失色,朱桢往那一站,便是所有的焦点,这一刻张峦决定,绝对要留下这个人! “结束!”张峦首先打破这诡异的安静,赵淓雅才有些尴尬的抬头,画满了这一张,接下来不知道要画在哪里了。 第10章 试镜二 朱祐樘长叹一口气,紧握的拳头松开,转头就走。 “朱桢啊,留个联系方式吧。”张峦又凑过去,朱祐樘实在拒绝不了张大人的这个小要求,报出一串数字便去换衣服,这衣服有股怪味,自己闻着不太习惯。 换完衣服的朱祐樘头也不抬的出了摄影棚,才有人凑上来问张峦:“张导,就这样算了吗?” “算什么算了,电话号码都要到了,过几天就让你们见到他。” “张导,他这一看就不会演戏,不会要来当我们剧组的男一吧?” “不会演戏怎么了,学学不就会了吗。”张峦存着电话号码嘀咕着:“最可怕的就是那种不懂装懂的,这样的我反而欣赏。” 朱祐樘也没心思再逛祈店,什么都是假的,没什么好看的,出去拦了辆车直奔弋千的“灵魂摆渡”,他这个人以前不欠别人的,如今更不会欠别人的。 “灵魂摆渡”这条街巷一如既往的冷清,朱祐樘每次来都看不见什么人,店铺开在这种地方,有人知道才怪。铃铛作响,朱祐樘推门进去,弋千正坐在他的专属老板椅上看电脑,眼皮都不抬一下的就问:“还魂啊还是叫魂啊?” “什么都不干。”朱祐樘回道,坐到弋千面前,从口袋掏出一枚小珍珠放在桌上:“听爷爷说这东西很值钱,给你一个。” 弋千眼珠子瞪大颇为惊讶的看着桌上殷红如血的珠子:“你哪来的这东西?” “蓁蓁给的。”朱祐樘又起身给自己接水喝,走了好几个小时,实在有些口渴。 “你那有很多?”弋千狐疑。 朱祐樘点点头,手术的时候是爷爷出的钱,他给了爷爷一副玉镯子,剩下的都在他这儿了。 “蓁丫头为你想的可真是周到。”弋千语气有些酸,来就来吧,张尔蓁还怕这个朱祐樘饿死啊,带上这么多珠宝。男人有钱就变坏,就不怕朱祐樘左拥右抱的忘了她?啧啧!朱祐樘这点就跟他不一样,他来的时候可什么都没带,当时是很不屑那些东西,珍宝阁什么没有?他不稀罕。可现实就是,回到现代之后发现赚钱越发的……不容易。 看到弋千那幅不爽的样子,朱祐樘竟然觉得有些顺眼了,想起祈店一行张峦说的话,朱祐樘有些疑惑道:“……都说当演员赚的多,长得好看就行,弋千,你长得这般样子,怎么不去试试?就守着这地方,我也没见有人来。” “当演员?”弋千很惊奇朱祐樘竟然知道这个,连连摆手道:“我可不去,我这样子挺好的,这是我们家的祖传店铺,我得继续开着。” “你这儿又没人,开给谁?”朱祐樘环视一周,除了檀香渺渺,真正冷冷清清。 “你不懂,我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没问题。”弋千不想跟朱祐樘讨论这个,他是男人,怎么能要另一个男人养着。把珠子推过去,盯着朱祐樘道:“说到演员这个东西,你倒是可以去试试。你和我不一样,去当演员,偶尔还能感受一下当皇帝的瘾,虽然有些自欺欺人,但总归是聊胜于无不是。” 朱祐樘看也不看被推回来的珠子,有些好奇道:“那玩意那么假,真的会有人看?”张峦说的话,他半信半疑。 “你难道是不看电视的?”弋千拿出手机找出一部古装剧放在朱祐樘面前道:“看看,你看看假吗?” 朱祐樘盯着手机看的仔细,从大幕拉开皇上登基到朝堂会议大臣们三跪九拜,惊叹道:“果真有几分相像。” “现代人啊,这都是高科技,拍完的一点点的片子还会经过剪辑啊特效啊种种后期制作,最后呈现出来的绝对真实。当然了,偶尔也会有些穿帮,不可避免的。”弋千拿着杯子把手机抵住,朱祐樘双手搁在桌子上看到认真,这可比舞台上挥袖子唱戏的那些角真实多了。 弋千起身去房间里拿东西,再回来的时候朱祐樘已经走了,那枚火红色的珠子静静搁在桌子上,弋千捏起来把玩在手心上自言自语:“果然是太子,无论在哪里都是财大气粗的,就这玩意,够我去b市买套房了。” 离开弋千那儿,朱祐樘便回了家。还没踏进房门,就能听见如月欢快的声音,和凌老爷子相谈甚欢。止住脚步,朱祐樘又转过头出去,如月为什么在这儿他很清楚,可笑至极。有家不能回,朱祐樘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和凌老爷子住在一起总会有些不方便的时候,自己要不要买套院子,不方便回家的时候还能有个住处?朱太子想要买房的念头一出来便要付诸行动,可打听着到售楼处的时候,人家都已经下班了。朱祐樘百无聊赖的往回走,街上行人匆匆,站牌处等车的男男女女都翘着脖子往左看,是该回家做饭了……,朱祐樘羡慕的看着他们,有家有家人,就有牵挂。弋千都有个自己的店铺,自己难道就这样混下去? 朱祐樘再次到家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凌老爷子和保姆**兰。 “阿樘啊,这一天你都上哪儿去了,刚才子涵那孩子来找你,没见着你就先回去了。”凌老爷子脸上的皱纹像朵花似的,很明显刚才如月将他哄得很高兴。常年自己独住的老人最喜欢嘴甜的小辈,便是朱祐樘这样沉默寡言的,凌老爷子都喜欢,更不用说目的明确的如月了。 朱祐樘拉开椅子坐在凌老爷子对面,一派严肃道:“爷爷,今后别让她进来了,我不可能会跟她有什么关系,绝对不会有。” 朱祐樘一本正经的跟自己说话,凌老爷子竟然有些惶恐,想当年自己的学生找社会小痞子要揍他,他都没怕过的,这会儿……,凌老爷子有些讷讷:“你若是不喜欢,下次爷爷就不要她进来了。” 朱祐樘叹口气,温声道:“爷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也很明确的告诉你,我不会找别人,这一辈子都不会。” “可是阿樘啊,你现在还年轻,老了可怎么办,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孤单呐。”老爷子苦口婆心,满脸忧愁。 “没事。”朱祐樘淡淡道,转移话题道:“爷爷,我能出去找点事做吗?” 老爷子夹了白菜放进碗里扒拉着,有些没精打采,“阿樘啊,现在的工作都是要学历啊能力啊在,最不济的也要会用电脑,你又不缺钱,别出去工作了。”老爷子真实的想法是,自己这孙子是帝王,哪里受得了别人对自己吆五喝六的,听说现在年轻人都浮躁爱发脾气,可不能让孙子出去受委屈。 “真的没有适合我的?”朱祐樘自言自语,想着是该学学用电脑了,在路上的时候经常见到人抱着电脑边坐车边工作。 “也不能说没有,你写的一手好毛笔字,可以卖画。” 朱祐樘沉默,卖字画…… “阿樘啊,别着急,慢慢来。”老爷子加了鸡腿放进朱祐樘碗里督促“快吃”,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孙子颓然的样子。朱祐樘吃了几口饭菜便上楼了,看着到处挂满蓁蓁画像的房间唉声叹气,喃喃自语:“……算了算了,蓁蓁,我们还是去看这大好河山吧。” 朱祐樘决定去旅行,老爷子一百个不放心,“……阿樘啊,你什么都不懂,会被别人骗的呀。” “爷爷,我已经三十多岁了,又不是傻子。”朱祐樘很无奈,自己终归是智商正常的人,老爷子却觉得他出个门都分不清东西南北。 “可是阿樘,你哥就要回来看我了,你这一走,可就看不到他了。”老爷子的大孙子来电话,说这几日就回来看看爷爷。 朱祐樘想了下道:“那就过几日再说吧。”自己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不见见老爷子的家人,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老爷子很欣慰的点头,阿樘看着冷漠又无情,实则人心善又极有原则,凌麒跟他年龄相仿,说不准能说服他别出去旅行了,找个老婆成家最好。 朱祐樘不知道老爷子的小算盘,当天下午接到了张峦打来的电话,张峦诚意满满的邀请朱先生一续,商讨些私人的事情。 自己和这个张峦只见过一面,能有什么私人的事情可以商讨?朱祐樘不置可否,本能的想拒绝,可那边的张峦一副很神秘的样子道:“……朱先生别着急挂电话,我介绍个博物馆长给你认识啊,朱先生对这方面有兴趣吧?” 朱祐樘自然对什么博物馆长不敢兴趣,他只对大明历史感兴趣,可再也没人比他更了解那一段历史了,听别人胡说纯粹是耽误他的时间,默默的还是想挂断电话,张峦急了,大喊“朱先生,当演员多好啊,赚的又多,想忙就忙,不想干了就休息,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了,我捧你,我捧你啊!朱先生,真的不考虑考虑?” 张峦的挣扎有了效果,朱祐樘眼神一亮问:“时间自由?” “对啊对啊,时间很自由的,你若是不想要那么多钱,拍完一部戏甚至都可以休息大半年呢。”张峦终于抓住朱祐樘的心了,继续激动道:“你看过我的名片了,知道我是个导演,张先生,不妨过来咱们聊聊啊,相信我,你绝对适合干这个……” 第11章 事业 后面张峦絮絮叨叨的一大堆,朱祐樘也没听进去,时间自由的工作,听起来不错,至于那些假的不能再假的场景,明目张胆的哄骗……朱祐樘不屑的挑了挑眉头,那又怎么样,演员和观众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不都挺好看的吗。 “……喂喂,朱先生,咱们约个时间聊聊吧,今下午有没有空,我带着合同给你看?成不成的另说,见见吧?”迫不及待的张峦似乎想从手机另一头钻过来,说的话很容易让人想到牵线拉媒的媒婆,朱祐樘有些嫌弃的把手机拿着离耳朵远了些回道:“可以,哪里?” “那就说准了啊朱先生,下午三点我们在皇城根见。”张峦说完最后一句话,朱祐樘便按了挂断。都是叫张峦的人,蓁蓁的父亲张大人儒雅端方,堪称大臣们的表率,而这个张峦……,急躁又不稳重,差的似乎有点远,果然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至于张峦刚才说的合同,朱祐樘不懂,拿着手机搜索起来。 下午三点,朱祐樘到了皇城根,谁知张峦竟然候在门口,看着下车的朱祐樘笑得满脸是褶子,“朱先生,幸会幸会。” 朱祐樘淡淡点头,“张先生辛苦。” “来,咱们进去谈吧。”张峦暗暗感慨,又见到这个男人,庆幸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若是这个男人日后成不了一线大咖,他都要把脑袋摘下来当球踢!娱乐圈重要的是什么?自然还是颜值啊!气质啊! 张峦早就定好了包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坐着。 “朱先生,对于这个行业你知道多少?”张峦很直接的切入正题,从包里拿出拟好的合同笑道:“这是佳航娱乐的合同,你看看。” 朱祐樘点头,也不推辞,拿过文件一页一页看的仔细,张峦也不打扰,喊来门口的服务员上两杯拿铁, “我喝铁观音。”朱祐樘抬头看着服务员,“一杯水也行。” “行,那就两杯水吧。”张峦呵呵笑,服务员很为难,水是免费的……,你们桌子上不是有吗? “有事再叫你。”张峦摆手,然后继续盯着朱先生看。与现在大红的小鲜肉完全不同,这个帅气的男人透着一股子狠劲,仔细看又满是儒雅,是所有导演最中意的类型,简单来说就是可塑性极强。不是穿上龙袍才像太子,而是想像太子就像个太子,自己在娱乐圈摸爬滚打二十多年混到今天,这双毒辣的眼睛功不可没。 朱祐樘知道对面的张峦一直盯着他看,可他无暇理会,合同这东西的重要性他已经知晓,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东西,谁违约了,谁就要支付一笔巨额的补偿,说不准还得吃官司。朱祐樘皱着眉头看到最后一页,轻描淡写道:“这个,我不签。” “朱先生别这么说,哪里不满意咱们还可以商量的啊。” 朱祐樘将合同扔回到张峦手里,懒懒的靠在沙发后背上“……第五页第二十六条,第六页的第三十一条,第八页的第五条……,有问题。” 张峦翻着合同看,“……剧宣传期间,乙方需要配合甲方参加活动,包括但不限于国内……,朱先生,这条怎么有问题?” “不是这句,是后面那句,解释权归佳航娱乐所有,这几条都有这句话,张导,是欺负我不不懂这些?”朱祐樘神色淡淡的,并不像是生气,但是张峦莫名心虚,赶紧解释道:“这几条都是佳航娱乐内部的合同规定,跟哪个艺人签的时候都有的,并不是故意针对朱先生,朱先生别介意,你若是不喜欢,我可以回去跟他们商量商量的。”张峦抹了一把脑门上不存在的虚汗,拿着合同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才递给朱祐樘,”朱先生再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朱祐樘摇头,其余的条款都没问题,但是有些纳闷问道:“张导,你是有名的大导演,想要什么样的演员没有,何苦……”就看上他?还有些卑躬屈节的意味? 张峦又找回自己大导演身份的优越感,挺直了胸膛看着朱祐樘:“娱乐圈这行就是这样,有的人挤破了脑袋想进去,里边的又想出来。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这个,我干这行二十多年来练就一双狠厉的眼睛,谁行谁不行,我基本不会看错。朱先生这样可塑性强的人,正是演艺界需要的,别说我夸大或是胡扯,朱先生,只需要三年,让你成为国际巨星都没问题。”国际巨星,那可是很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成就。 朱祐樘对成为国际巨星没多少兴趣,但是他既然来了,就是对张峦的提议感兴趣,合同这东西谈妥了,剩下的基本没问题了,“今日便这样吧,张导,改日再见。”朱祐樘还是不习惯寒暄,事都办完了就该走了,朱祐樘起身,朝着张峦点点头就要离开,张峦忙叫住他:“朱先生,吃顿饭再走罢?” 朱祐樘摇头:“张导定然比我更忙,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合同改好再联系我就是。”说完迈着长腿离开了,张峦还有些愣愣的没反应过来,事情办得……这,到底是成还是没成啊?算了,回去再说吧。 朱祐樘又打车去找弋千,开车的是个女司机,这让朱祐樘震惊不已。女司机悄悄打量着这个男乘客,却见他闭目养神不好打扰,这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像极了她爱看的黑道小说里的男主,霸气俊朗,魅力十足,“帅哥,你去那条巷子做什么啊?”女司机搭讪,朱祐樘睁开眼看着前边随意道:“找人。”女司机还想说话,看到红灯亮了先停下来等着,又道:“那个地方平常可没什么人过去,据说那里很乱,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嗯。”朱祐樘点头,不想多说。 “帅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看你长这么好看,是不是拍时尚杂志的?”女司机喋喋不休,看到绿灯亮了又启动车子跑起来。 朱祐樘又“嗯”了一声,不想多言。女司机还想在说话,可朱祐樘眉间的不耐已经很明显,女司机嘀咕了两句也就不再开口。 到达灵魂摆渡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冷风吹起来,萧瑟冷清,女司机看着朱祐樘下车,依依不舍的掉头离开。朱祐樘熟练的推门进去,店里阴暗的没有开灯,朱祐樘打开墙边的开关,房里一下子明亮开,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店里没人也不锁门?”朱祐樘自言自语,将自己扔进弋千最喜欢的那个老板沙发里,听着墙上的老时钟“滴答”的作响,像个暮年的老头子,坚强又坚持。 朱祐樘躺在沙发上很久,门才再次被打开,弋千嘟囔着进来,“……总算是弄完了,你说你啊,干什么不好非得去学校上课,这么麻烦……” 李灼灼笑嘻嘻的跟在后面,“大家都有学历,我也想有嘛,等我去学校上课了,以后考上大学,就是有大学文凭的人了,哈哈。” “那玩意儿有什么用,我跟你说,就是大学的那些老教授,知道的都不如你知道的多,你还去找他们学习古代文化,是不是平时太闲了?”弋千嘀咕着,然后看到躺在他的沙发上看着他的朱祐樘,不满道:“私闯民宅啊朱公子,什么时候来的?” 朱祐樘懒懒起身去给自己接了杯水,边喝边道:“你们门都不关,我来给你看门来了。” 李灼灼惊悚的看向弋千,果然弋千狭长的双眼射向她,浓浓怒火喷涌:“李灼灼,每次都不记得锁门,啊?招来小偷怎么办?!” 李灼灼委屈的耷拉着脑袋,不情愿的道歉:“对不起嘛,下次我会记得的。” “下次下次,每次你都记不得要锁门,我说李大姑娘,麻烦你上点心啊,这一带很乱,小偷来了还不让我们净身出户啊。”弋千脱下外套挂在墙角的衣架上,走到朱祐樘对面问:“朱公子来干什么,上次跑到这儿来喝酒,这次是来喝水的?” 朱祐樘看一眼手中的杯子,随手一扔入了垃圾桶,笑道:“张峦要签我,去当演员。” 弋千也不惊讶:“上次你一说,我就知道有戏。” “是啊,有戏。”朱祐樘转过身去看着那尊冒着白烟的菩萨,“也算是找到工作了,请你们吃饭去吧。” 李灼灼“啊”一声,惊喜道:“咱们要出去吃大餐吗?” 弋千不满的拧着眉毛看向她,“至于那么高兴吗,我平日里亏了你?” 李灼灼缩缩脖子不敢多言,最近弋千老是爱冲着她大呼小叫的,动不动就要生气,她都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 “走吧”朱祐樘先走到门口,回头催促弋千和李灼灼,“赶紧的。” 弋千拿起外套又穿上,拉着还在发呆的李灼灼跟上去。朱祐樘走在前边,弋千和李灼灼并肩走在后面,街角的昏黄路灯只能照亮很小的一片地方,远远的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已经初冬了,s市的冬天很冷,走在街上,刺骨的风吹过脸颊,冷的李灼灼裹了裹厚实的围脖,“咱们要去哪里吃?” 第12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一 朱祐樘递了个眼神给弋千,意思是你决定,弋千顺手指着前边一个红色闪着霓虹灯的大门牌道:“去吃火锅吧。” 朱祐樘默认,李灼灼有些不满的撇了撇嘴唇,但还是乖乖的跟着往前走,吃火锅就吃火锅吧,最起码吃完很暖和。 这大概是朱祐樘第一次吃火锅,看着面前的红色的白色的九个格子的底料蹙起了眉,弋千点完了菜,看见朱祐樘的表情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凑在朱祐樘面前小声问:“你有多少钱?” 朱祐樘更加不满,拿出钱包拍在桌子上示意弋千自己看,弋千也不客气,拿过来翻着看钱包里面,我的乖乖,这么多银行卡……,“没有现金啊,何况……你这些银行卡里有钱吗?朱公子,办银行卡是一码事,往里面存钱是另一码事啊。”弋千狐疑的样子让朱祐樘更加不爽,随手抽了一张银行卡丢在桌子上像极了暴发户,“一百万。” 弋千不敢相信的问:“你把那些东西卖了?”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朱祐樘倪了弋千一眼:“有钱请你,想吃就吃。”不回答就是默认了,弋千哀叹一声小声念叨:“败家啊败家,朱祐樘,你怎么能真的卖了那些东西,那可都是宝贝啊宝贝。” “蓁蓁带给我的,都留着。”朱祐樘淡淡说完,也不管弋千还想发问的脸,拿了一瓶酒给自己倒上,继续道:“你开店,李姑娘去上学,我也要工作了。” 坐在弋千旁边的李灼灼红扑扑的小脸兴奋道:“就是就是,我就说上学好嘛,弋千原本不想让我去的,朱公子,你也觉得我应该去上学吧?” 朱祐樘点头道:“这里的男女,都要上学的。”女人都可以当司机,为什么不能去上学,他很赞同李灼灼的事儿。 弋千却有些不放心,对李灼灼道“我就担心你这脾气,如果大小姐气性上来了,我还得去学校给你处理。”学校里虽然相对纯洁,但龌龊事不平事也不少,李灼灼又是一根筋,若是和男生打起来……,想到那个场面,,弋千就一阵头疼,他作为她的监护人,是有百分之百的责任的。 “能出什么事啊,放心啦。”李灼灼满不在乎的摇头:“我原本也上过学堂的,老夫子教的那些我都记得呢,安心安心。” 弋千苦笑,那只是冰山一角,不知道这个傻丫头到时候会不会哭着要退学。几人说话的功夫,菜一样一样的端上来,弋千涮菜吃菜,一脸享受。朱祐樘也照做,惊奇的发现这种吃法实在美味,能让人上瘾,怪不得这里人这么多。 “朱公子,你真的要去演电视剧吗,那我是不是日后就可以在电视上看见你了?”吃的小嘴油油的李灼灼呼哧呼哧喘气,手下不停。原本对吃火锅不抱希望的她竟然发现这玩意儿这么棒,辣的爽,清汤的也好吃,她恨不能把汤都喝下去。 弋千看不惯她那副吃相,不忍直视道:“李姑娘,好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说啊。”然后凑到李灼灼耳边轻声道:“你可是李家小姐啊。”弋千离李灼灼的耳朵很近,温热的气体吐在耳畔,伴着火锅袅袅的白烟,熏红了李灼灼的耳朵。朱祐樘看的清楚,然后低头一阵摇头,对面这两个经常拌嘴的冤家,有时候真让他羡慕。朱祐樘一阵失神,思绪猛地回到大明朝,那夜在张府,张尔蓁拽着他的衣襟哭着喃喃道:“灼姐姐这样的好人凭什么就要死的这么悲惨,朱祐樘,灼姐姐不该死的,李家二姑娘凭什么能风光如此?”朱祐樘一愣,他近些日子很多时候刻意不去想那个世界,但是猝不及防的回忆袭来,竟然温暖的让人留恋。后来的他关注了李灼灼的父亲李大人,发现这个狡猾的老狐狸竟然有数不清的小尾巴,贪赃枉法拉帮结派,暗地里的勾当数不胜数,后来,那个李家二姑娘又被他嫁出去了,做了个老将军的续弦,最后似乎死了,是难产死的吗?李大人呢,最后怎么样了?朱祐樘用力想也没想起来,他似乎渐渐的忘记了很多事情,大明朝的人和物留下来的印记越来越模糊了。 “……朱公子?朱公子?”李灼灼轻声唤了几声,朱祐樘回过神问“怎么?”,李灼灼原本想开口说话,却被弋千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李灼灼咽下原本想说的话,只道:“这菜真好吃,你快尝尝。”然后朱祐樘看着李灼灼指着的那盘子鸭血摇头,他吃不惯这玩意儿。 三人有吃有喝了两个多小时才结束,朱祐樘去结账的功夫,李灼灼不满的瞪着弋千问:“你方才踢我做什么?” “我看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想说什么?是不是要问他的打算,管你什么事,少打听别人的隐私。” “我这怎么算打听呢,我是替蓁蓁关心关心他……” “关心他?”弋千打断李灼灼的话,咬着压根道“他可是蓁蓁的人,不要让我知道你打他的主意!” “弋千!你胡说什么呢!”李灼灼气的脸都红了:“他可是……” “闭嘴!”弋千话音才落,朱祐樘走过来,“走吧。” 李灼灼抓起衣服起身离开,看也不看后面的弋千。 “这个大小姐脾气犯了。”弋千呵呵笑着跟上去,朱祐樘在门口与他们作别,自己打车离开了。看着朱祐樘离开,李灼灼裹着围脖往回走的飞快,弋千跟在后面喊:“刚吃完饭,你走慢点啊!” 李灼灼不答话,越想越委屈,眼泪湿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没有搭理弋千。弋千从来不是个会哄女孩子的生物,不满的喊道:“你生什么气啊!刚才不还好好的呢。” 李灼灼回头,弋千吓了一跳,她哭了? “哼!”李灼灼瞪了一眼怔住的弋千,转头继续走。 “喂!大小姐,我怎么得罪你了……”弋千喃喃,然后迈着大步子跟上去扯住李灼灼问:“有什么话你就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哪里有问题?” “弋千……,你是不是嫌我碍事?”李灼灼红着眼睛盯着弋千,看到弋千的欲言又止忍不住更加心酸:“……我就知道,你嫌我碍事,老是把我往外撵,你放心,我去上学后就住到学校去,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这就是你非要去上学的目的?你要搬走?”弋千扯着李灼灼的胳膊居高临下道:“怪不得了,走就走吧。” 李灼灼被拽的生疼,眼泪更是大滴大滴的往下落。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她一把挣开弋千抓着的手,狠狠踩了弋千一脚飞快的跑开。 弋千吃痛低头暗骂一声,再抬头去看时,那个鬼丫头已经跑出很远了,“千金小姐脾气就是大,说不得念不得,臭丫头……” 李灼灼天生的胆子大,才不管后面落她很远的弋千,自己擦干眼泪,委屈的撇着嘴狠数弋千这一年多对自己的“暴行”,嫌弃自己不会做饭,嫌弃自己不锁门,嫌弃自己把房间弄得很乱,还会……念叨蓁蓁的好,有一次嘀咕“蓁蓁就不会这样”都被自己听见了,这个弋千,就是嫌她碍事,嫌弃她烦人……,越想越伤心,刚擦干的眼睛又开始掉眼泪,脚步飞快,看也不看弋千有没有跟上来。 灵魂摆渡所在的这条巷子白日里都没什么人,夜里人更是稀少,长长窄窄的街道只能听见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偶尔伴着一阵猫叫,吓得李灼灼冷汗直冒。那个漆黑的夜晚,她被那群歹人用麻袋装着悄悄运出了李府,为什么李府守备那么严,那些人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准确无误的抓住她?她的挣扎和大喊大叫为什么没人听见?第二日就要嫁人了,为什么她的小院里会那么冷清?李灼灼曾经无数次想过,到底是谁要害她?是李炎炎?还是另有他人?却再也得不到结果。小巷里昏暗的灯光透出的萧瑟让她想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她不敢再看前面幽静的小路,埋头朝前走。 “喵”,野猫尖叫着从她头顶跳过去,李灼灼甚至来不及抬头喊一声便踩到了躺在路上的一个酒鬼身上。 “谁他*的不长眼啊,没看到老子在这儿躺着……”大汉被踩了一脚,酒也醒了大半,迷糊的看见上方瘦弱的身影贼兮兮的笑着:“我是不是眼神花了,怎么还看见一个天使呢……” 大汉横躺着占了小巷一大半,李灼灼不管他的嘀咕,想绕过他过去,才走了几步就被大汉抓住脚踝,浓浓的酒气扑上来,“呦,还真是个小妞,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怎么夜里的钱更好赚一点?” 李灼灼一只脚被攥住,心头的委屈化成浓浓的怒火,抬起另一只脚就揣在大汉的胸口,踢了一脚后愤怒的喊着:“姑奶奶心情不好,赶紧给我放开!” “呦!还是个小辣椒,是不是被男人抛弃了,别伤心,哥哥疼你!”大汉晃悠悠的站起来,一米八的肥胖身材像一座巨大的高山挡住李灼灼的路,阴影下的李灼灼被笼罩的看不见一丝亮光,警铃大作:“你想干什么,我要打报警电话了!” 第13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二 “打吧打吧!哥哥警察局有人……”大汉呵呵笑着,一张大嘴喷出的臭气熏得李灼灼干呕一声。李灼灼往左走两步,大汉朝左边伸手,李灼灼利索的从右边的空隙里钻过去,还没跑两步,大汉已经拽着她的辫子扯住不满骂道:“死丫头,敢骗我,今晚就让你知道知道骗我是什么下场!” 李灼灼的帽子落地,头皮被扯得生疼,眼泪控制不住的落下来,“你给我放开你个蠢货!我哥哥在后面,你再不放开他就要来了!” 大汉哈哈大笑,扯着李灼灼的头发往怀里拉,“来就来啊,我怕他?小美女真香,让哥哥好好疼你!”一张臭烘烘的大嘴凑上来,李灼灼伸出手拼命反抗,扯得头皮生疼也顾不得,要是让这张嘴碰过,弋千更不会要她了! “弋千!弋千!”李灼灼大喊了两声,大汉的肥猪手伸过来捂住她的嘴,不满的低吼:“再叫我就杀了你!” 李灼灼绝望的摇头继续反抗,这个弋千到底哪里去了! 大汉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两腿禁锢着李灼灼的身子,另一只手摸上李灼灼娇嫩的脸蛋,感慨道:“小美女,你这脸……” “不——”李灼灼拼命反抗,然后看到大汉双眼一怔倒在地上,大山一样的酒鬼倒下,逆光而立的弋千拿着一块砖头举着,她可以清晰的看见他蹙起的眉头,那一瞬间,她以为看见了天神。 “弋千!你跑哪里去了!”李灼灼喊叫着扑过去抱住弋千的腰,鼻涕眼泪都擦在他身上,哭嚷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弋千把砖头丢开,双手环住丫头的肩头,别扭的轻拍了几下安慰着:“就说不能走那么快吧,这一带不安全,你自己走容易有危险,快别哭了,我这不是来了吗。” 李灼灼泪眼婆娑的抬头看他,只能看见他英俊的下颌,沙哑着道:“……刚才他的手碰到我的脸了……弋千,我的清白没了……” 弋千哭笑不得,一手摸着她的头发皱眉道:“怎么掉下来这么多头发?” 李灼灼后知后觉的哭出声:“他还拽了我的头发,弋千,我头皮疼……” 借着微弱的灯光,弋千看清了李灼灼凌乱不堪的头顶少了一小块头发的头皮,心头微动,狠起一脚揣在晕倒的大汉身上,“畜生!”有些心疼的低头看着李灼灼,轻声道:“别怕,我带你去医院。” 李灼灼摇头,她很不喜欢医院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弋千,我要回家,我想回家。” 弋千不知道她说的回家是回哪个家,牵着她的手环过她的肩轻声道:“不去医院,那咱们回家吧,回家之后我给你抹药。” 李灼灼低头看大汉:“那他怎么办?” “死不了。”弋千阴森森的看了一眼这个猪一样的男人,径直从他身上跨过。 李灼灼窝在弋千怀里往前走,闻着弋千身上混合着火锅味道和莫名男人香的味道悄悄红了眼眶,她害羞的挪了挪肩膀,弋千才反应过来怀里这个姑娘是个保守的古代小姐,立马松开手道:“嗯,这次别离我那么远了,不安全。要走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温暖的怀抱一下子远离,李灼灼有些失望的咬咬嘴唇“知道了”眼眶还是红红的,可怜兮兮的。 两人并肩往前走,弋千的余光看到她小兔子似的红眼睛还是叹口气道:“我……没有觉得你碍事,也没有嫌弃你,你别胡思乱想的。” “嗯?”李灼灼欣喜的转头看着他问:“你真的没有嫌我?我样样都不行,什么都做不好,还老是拖累你,也不会做饭,老是忘记这个忘掉那个,人又笨,不懂很多东西,所以你还经常朝我凶……”声音越说越低,这样子的她,不被嫌弃才怪…… 弋千无奈的很,可自己一路走过来,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很少有同伴,更何况是朝夕相处的女孩子,如何知道她说的这些介意的事?他没有让她学做饭,没有让她做家务,她出门他都要再三叮嘱她记得带手机,这个鬼丫头到底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想把她撵出去? “我说了不会嫌弃你,别担心。”弋千说不出别的话,只能说这句。 李灼灼又“嗯”了一声,一手捂着还生疼的头皮,一手插进口袋里保暖,看着前边被路灯拉的老长的两个人的身影笑得很灿烂,“那我去住学校吗?” “学校里的住宿环境……,你大概不会习惯。”四个人甚至八个人住在一起,这个千金小姐那些娇弱的习惯大概会被舍友投诉。 李灼灼乖巧的狂点头,弋千不让她住学校,她就可以继续住在家里了,住在学校,她也不愿意。 弋千侧头看着李灼灼笑得贼贼的样子,又抬眼看着她小手捂着的头顶,心里暗骂自己大意,眼里冷光一闪,那个死胖子,刚才的一块板砖实在便宜了他! 回到店里,李灼灼哀嚎一声冲着镜子跑过去,小心翼翼的扒着头顶上的头发看,一边咧着嘴“嘶嘶”的叫疼,看到一小块头皮,瞪着大眼睛回头问弋千:“我这个地方还能长上头发吗,我会不会变成光头,弋千,那样子会不会很丑?” 弋千从角落里翻出药箱子放在桌子上,边扒拉着找药边安慰道:“你头发厚实,就算少那么一点也不碍事。”然后指指自己身边道:“快过来,我给你抹药。” 李灼灼嘟着嘴巴走过去坐在弋千身边,看着弋千拿着棉签小心翼翼的往她头上戳,男人的长胳膊跨过她的侧脸落在头顶,这个姿势……,李灼灼又害羞的红了脸,然后悄悄掐掐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这对于现代人来说实在不算大事,自己脸红什么,丢人! “要是去医院,说不准医生还能给你包上这块伤呢,要不咱们去医院?” “不去。”简单明了的拒绝弋千的建议,李灼灼还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头上包着一块白色的纱布,她可是在电视剧里见到过的,实在是太丑了,她不要! 看着那小块头皮在明亮的灯光下裸露着血肉,弋千还是狠狠心疼了一阵。抹完了药,让李灼灼正视着自己,神情严肃道:“今晚上的事是我不对,可你也要想想,自己有没有不对的地方?嗯?” 李灼灼冷不丁的被这么对待,在弋千严厉的双眸下败下阵来:“是……,我不该不等你,自己跑那么快……”可是不还是你先惹我生气的吗…… 李灼灼乱翻的眼皮泄露了她的真实想法,弋千一抬手把棉签扔进垃圾桶,起身从抽屉里找来纸笔,“李灼灼行为规范”几个大字落笔,看的李灼灼同志不由睁大了眼睛,什么情况? 弋千继续写着,李灼灼眼睁睁的看着……,“第一条,出门必须带手机,必须充满电。第二条,夜晚不要单独外出,无论什么情况下。第三条,白日出门必须告知我,无论和谁。第四条,在学校……”弋千写的很多,直到第二十一条写完才凝眉思考“还有什么?” 李灼灼看着满满当当的二十多条规范,不可思议的看着弋千问:“我都要照做吗?” 弋千点头,有些不满道:“你以为我写着玩的?” “可是第九条很奇怪……”李灼灼指着第九条念叨:“朱公子不得单独与我相处?这是什么意思?” 弋千轻咳一声,“就是朱祐樘叫你出去的时候,你不能去。” “朱公子什么时候要叫我出去,我为什么不能去?”李灼灼表示很疑惑,朱公子说了有事情找她吗,她怎么不记得? 弋千剑眉一拧道:“哪有那么多事,你们两对这都不熟悉,若是一块出去,还能不能回来了。这些规范你给我背下来,什么时候背下来了,什么时候送你去学校。还有……,违背一次就要打扫一次卫生,你若是想做家务,就试着看看。”弋千站起身把“李灼灼行为规范”贴在她房间的门上,回头看着一脸不满的李灼灼道:“以后还会增加的,别哭丧着脸。” “早点休息去,很晚了。”弋千撵着李灼灼去洗脸,自己拿着外套要出门。 “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店里有点事还没处理完。”弋千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叮嘱道:“我会把门锁上,你不准出去,洗洗脸就去睡觉,知道吗。” 李灼灼乖巧的点点头,弋千晚上经常要出去,自己一个人看家没问题。弋千很满意这个大小姐听话的样子,穿上衣裳就出门去了。听见弋千锁门的声音,李灼灼才拖着鞋子去洗脸,也不管是弋千的还是自己的洗面奶就往脸上抹,边用边感慨:“这东西真好,洗脸都会起这么多泡泡……”收拾妥当之后进了自己的小房间,睁着眼睛一点睡意都没有。她有点想大明朝的娘了,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了,爹对娘不好,就喜欢那个打扮的狐狸一样的姨娘,连带着那个李炎炎都比自己更受宠。娘知道自己死了的时候,是不是很伤心?唉——,若是手机能打过去电话就好了,跟娘说一声,现在过得挺好,娘也要保重身体,别挂念她。 这一夜,s市某小巷的一个醉鬼无端丢了一只胳膊,这个胖子哭喊的声音响彻十八条街,周围的住户纷纷投诉,被投诉的醉鬼被带上了警车…… 第14章 臭衣服 第二日一早,朱祐樘收到张峦的来电,张峦兴奋的声音透过电话传过来,震得朱祐樘耳膜嗡嗡的,“朱桢啊,佳航娱乐这边的合同改好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们再约见见,把合同签了吧。” 朱祐樘抬手腕看看表,早上七点半……,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张峦继续道:“要不就利索点,今早上十点,还是皇城根见,怎么样?” 朱祐樘倒是无所谓,回了句“可以”后,张峦那头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张峦喊了句“不见不散”后便挂了电话,朱祐樘无奈的看着黑屏的手机,顺手揣进兜里。老爷子大清早的出去遛弯还没回来,知道这个干孙子找到工作后,又是担心又是欣慰,问了好几次是什么样的工作,朱祐樘也没告诉他,老爷子越发担忧,怕朱祐樘被骗了进入传销组织。老爷子嘴里喃喃着“传销组织”,朱祐樘好奇的时候百度了一下什么是组织,然后告诉老爷子“别担心,我不入。”老爷子心情一好,出去找老友唠嗑的时间就长了。 朱祐樘打开电视,正巧演的是个古装剧,一群脑袋后面梳着长辫子的男子坐在一起商量大事,瘦小的男子唤俊朗的男子叫“二皇兄”,朱祐樘便知道了,这是大明之后的又一个朝代,那个时候,他们朱家的江山已然覆灭,一群铁骑踏过草原征服京城的皇族,这是历史的变迁,不可逆转。 朱祐樘正看得入神,电视剧里的男子们正计划杀掉皇上谋朝篡位,门铃响了,朱祐樘有些不悦,大清早的会是谁来拜访。走出院子打开门,没想到竟然是裹着一身淡褐色貂皮的庞子涵,她耳朵上挂着两枚大珍珠吊着闪来闪去,一张脸笑得很灿烂。朱祐樘想关门的功夫,庞子涵已经先把胳膊插进来,挡着朱祐樘关门的动作,嘟着艳红的嘴唇念叨:“不要这样无情嘛,朱……公子,好歹让我进去坐坐啊,外面这么冷,你要有点……绅士风度的。” 朱祐樘见门关不上,也不愿意对这个女子动手动脚的拉拉扯扯,眼皮也不抬的转身往回走,半个字都不想说。庞子涵得意的轻笑,顺势推开门进来,跟着朱祐樘进了客厅,自来熟的坐在沙发上问:“爷爷不在家吗?” 朱祐樘没有答话,关了电视要上楼去,庞子涵气不过的堵在楼梯口,瞪着眼睛问:“你确定,就要这么对我吗?既然这般不待见我,当初为什么费劲心力的找我,我听爷爷说过的,你找我了。” 朱祐樘毫无说话的兴致,前路走不通便罢了,转头就要出门去。若不是因为蓁蓁,谁会找她。 “朱祐樘!你给我站住!”庞子涵不再是个卑微的小侍女,现代的她有足够的底气和自信配得上这个男人!被无视的庞子涵愤怒的喊出声,跑到朱祐樘面前站定道:“你就不想知道她跟我说过什么话吗?那个晚上,我们见过!”庞子涵如愿的看见男子低下头正视她,男子的薄唇轻启冷冷道:“她说什么了?” 庞子涵得意一笑,“你若是真的想知道,就给我坐下来,咱们好好……谈谈。” 朱祐樘眼神加深,盯着庞子涵看了一眼转头坐在沙发上,“你最好别给我说谎,也别乱说话。” 庞子涵呵呵一笑,顺势坐在离朱祐樘很近的地方,“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可你天天躲着不见我,朱公子,我这阵子做梦老是梦见那些时候,在大明,我是个丫头,她是个小姐,我从小就开始伺候她,说句真心话,她对我们这些丫头是真好。可到头来又怎么样呢,她还不是需要拜托我,求我好好的……照顾你。” 朱祐樘听罢,起身便想走,猜到这个女子想说什么,他再也没有继续听下去的欲望,他的蓁蓁定然不会想把他交给眼前这个女子,这样一派胡言乱语,没必要耽误时间。 “你别走,朱公子,你别不信,若是我胡说的,就让我天打五雷轰。”庞子涵举着手指发誓,以为朱祐樘好歹会审视一番,结果人家根本连看都没看,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庞子涵急的跺脚,不是她胡说,张尔蓁真的说过这样的话,虽然声音很低,但是她还是听到了,“……你们若是能过得好……”张尔蓁希望她和朱祐樘可以在一起的! 朱祐樘看着突然奔过来的庞子涵,烦躁的拧紧眉头,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庞子涵已经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朱祐樘本能的厌恶使劲挣脱这个女人,可庞子涵抱得很紧,头发窝在他的肩膀处散出浓浓的香气熏得他一阵恶寒,朱祐樘从来没有打女人的时候,他使劲控制祝自己握紧的拳头,咬牙切齿道:“不管她有没有说过这些话,我都不会和你有什么可能,如月,你若是再不松开,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庞子涵认准了不松手,朱祐樘不敢打她,在这里打人是要被警察抓起来的,可不管你是谁。 朱祐樘受不住庞子涵身上混杂着各种各样的香气,单手狠狠扯着女子的貂皮像扔垃圾一般把女子丢的一米远,庞子涵还愣愣的没有反应过来,朱祐樘已经一脸嫌弃的推开门,背对着她道:“你若是不自重,我不介意让你……消失。” 庞子涵指着朱祐樘的背影颤抖道:“你有没有搞错,杀人偿命,你以为你还是谁!” 朱祐樘懒得回答她,径直出门坐车准备去皇城根见张峦,可庞子涵留在他身上的味道让他厌恶,他脱下外套甩在旁边,深锁的眉头让司机开车的手抖了一下, “奇兵大厦” “不去皇城根了?” 朱祐樘摇头,他必须换了身上这衣裳,多闻一会儿,都觉得恶心! 朱祐樘还是第一次独自到大厦来,看着导向牌到了卖男装的三楼。朱祐樘身上穿的脚上蹬的都是凌老爷子买来的,朱祐樘从来也没有关心过这些东西的价值,可那些眼神发亮的店员小姐们早就注意到了这枚独自逛商场的闪闪发光的型男,上衣深色v领休闲毛衣,手上拎着同色长款风衣,脚步匆匆,无人陪伴,正是一只帅气的待宰的……羔羊? 朱祐樘就近走进一家店,其余的店员小姐们仍旧兴致勃勃的看着。被朱祐樘光顾的这家店是有名的zegna,店里的人一向是脑袋长在头顶上的,对一般的顾客看也不看,可这个型男帅哥来了,受到了大家极热情的欢迎,四个打扮的亮眼的店员小姐们都走上前,笑得灿烂的问“先生,您想要买什么样的衣裳,今冬新款要不要了解一下?” 朱祐樘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自己去买过衣裳,以前都是内务府定制好了直接送过来的,朱祐樘拧着眉毛不满的指着自己的衣裳道:“我不要这味儿,全都换新的。” 离得最近的一个店员踩着高跟鞋“哒哒”的扑上来,嗅了嗅这个帅气男子身上的味道,这么清新好闻的女子专用香气,他竟然不喜欢?顾客是上帝,尤其是这种极品,女子立马指着左侧墙上挂着的新品,当然,也是店里最贵的衣裳道:“先生,这些都是没有味道的,您喜欢那件,可以试试的。” 朱祐樘随手指了过去,店员们便见到了只有在电视剧里才见到过的土豪式买法,尤其是对zegn这个品牌来讲,这个型男帅哥不问价格,不管有没有打折,随意指了几下,店员们发现这些凑成一套,从头到脚,甚至连袜子都有…… “哪里可以换?”朱祐樘转头问发呆的店员。 “那里……”店员指着更衣室,然后看着这个男人迈着长腿往那个方向走,才回过神来,争着上前取过衣裳追上去“伺候”这位大爷。 换完衣服的朱祐樘去结账,店员拎着打包好的原来那些衣裳要递给朱祐樘,朱祐樘看也不看“不要了,扔了吧。”收银处两眼泛着红心的小姐姐羡慕的看着那个拎着衣裳的同事,就这些东西,卖二手的也能发上一笔财啊。朱祐樘完全不知道现代二手名牌货也会那么抢手,刷卡之后不顾店员的再三挽留便离开,剩下其他店里的人满脸失望,就逛了一家啊,咱们店里的衣裳可是质量高的多,帅哥怎么就不来捧捧场呢。 朱祐樘打车到皇城根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张峦打了三个电话过来,朱祐樘都是回“这就到了。”从来都是人家等他,张峦什么时候等过别人,尤其还是半个小时!可看到从车上下来的朱先生,张峦还是眼前一亮,好家伙,这驼色的衣裳穿出来比模特还要有型,他这半个小时也没白等。朱祐樘也很利索,连皇城根的大门都没进去,就签了合同。 “朱先生,你就不再看看?” 朱祐樘摇头,把笔交给张峦转头就走:“张导做事,没什么不放心的。” 张峦笑得灿烂,叮嘱道:“那就三天后,佳航娱乐报道啊!”然后笑眯眯的抱着合同走了,想着朱桢的第一部戏,是拍古装的还是拍现代装的,全都很能打,也是很纠结的事情。 第15章 自己旅行 离开皇城根后的朱祐樘直奔火车站,他突然想去b市看看真正的大明皇宫。今早见到庞子涵,让这个想法越发强烈。庞子涵笃定的说蓁蓁要他们好好过?荒谬!但是朱祐樘猜测他的蓁蓁,定然知道许多事情,关于他来到现代之后的事情,可现在他没有办法问她,可要去b市的念头一波强过一波,b市,说不准能找到什么! 带着身份证和钱包独自出门的朱祐樘先生,生平第一次真切佩服的感受到了现代科技的发达。动车上的人们或是眯着眼睛睡觉,或是带着耳机笑眯眯的听歌看电视剧,只有朱祐樘,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风景,赞叹不已。难以想象,s市到b市一千两百多公里的路程,现在仅仅需要六个小时。窗外的树木整齐的在眼前飘过,朱祐樘竟然百看不厌。透明的玻璃窗里可以看见自己,利索的短发,简单的衣裳,是一个现代男人的装扮,单看外表,与以前的自己没有一丁点一样的地方,就是不知道这个样子的自己被蓁蓁看到,会不会认得出来。 朱祐樘到达b市的时候是下午五点,故宫已经不允许进入,朱祐樘徘徊在巍峨高耸的门前,浓浓的熟悉亲切扑面而来。朱祐樘去预约明天的参观,售票处的人热情的推荐导游,朱祐樘拒绝了,导游知道的怕是还不如自己知道的多。 朱祐樘又去了b市著名的天安门,围着外圈一遍又一遍的走,直到冷风嗖嗖的吹进脖子里,太阳落山,黑夜袭来,朱祐樘才拖着又软又酸的腿去了离大明宫最近的住所。 自打来到现代,朱祐樘从来没有梦到过蓁蓁和孩子们,他也很少真正睡着,常常是睁着眼睛呆呆看着就是一夜。有时候也看书,几乎都是自他之后的历史书,他每次翻开书的时候,耳边总会想起蓁蓁那句话“回去后别看历史书”,他没有听她的话,所以她梦里也不来看他。 可是这夜,朱祐樘梦到了他的皇后,和他的阿荣在坤宁宫荡秋千,嘴角的梨涡娇俏又迷人,他的阿荣还是和当年一样大,肉嘟嘟的小脸长得和蓁蓁小时候像极了。梦里似乎过了很久,朱祐樘一直站在坤宁宫那颗百年的老槐树下看着,他的皇后和阿荣当着秋千,笑声直直飘进了朱祐樘心里…… 第二日,朱祐樘起来的时候已经九点了,他很少会睡到这个时候,匆匆收拾了下自己便出门去。大明宫门前已经排起队,热热闹闹的旅行团举着小喇叭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显得独自一人的朱祐樘很孤独。朱祐樘双手插进兜里慢悠悠跟着队伍往前走。从午门进了大明宫之后,旅行团带着队伍往右边走,穿过协和门先去文渊阁。朱祐樘径直往前走,旅行团的导游拿着喇叭喊他:“那位先生,你还是跟我们一块走吧,自己一个人很多东西都看不到也看不懂的。”帅哥总是容易引起注意,也容易招来善意。可是朱祐樘淡淡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坤宁宫,才是他的第一站。 穿过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过了乾清门,这些在朱祐樘眼里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绕过乾清宫往北走,便到了坤宁宫宫门口,远远的看见那颗依旧参天的大槐树。入冬的大槐树没有茂密的枝叶和繁杂的枝干,粗壮的身体仰着头高傲的睥睨着大地,它是应该骄傲,没有人比它见过更多的朝代更替,几百年来依然耸立,岿然不倒。 这时候的坤宁宫还没有很多人,朱祐樘慢慢的靠近,熟悉又亲切的感觉越来越浓,这里,蓁蓁曾经站在这里远远看着他的轿撵过来,然后风一样的扑上来,仰着小脸问他“你今日回来的这样早”。朱祐樘走到槐树下,看着他的皇后和阿荣曾经一起荡过秋千的地方,如今却是一块平地,哪里还有什么秋千。坤宁宫的内宫门开着,大殿也可以进去,里面有些昏暗,主位被围栏隔着,朱祐樘只能远远看着,很多都不一样了,他的皇后之后还有很多皇后娘娘住过这里,他错了,蓁蓁留下的影子在这些冰冷的陌生的东西上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蓁蓁不会喜欢这样的花纹,她总是嫌弃这样的花样有些土气。在大明朝,这样代表富贵祥和的花朵是很多富人官家太太的最爱,他当时只是笑着宠溺的说“你不喜欢就换掉”,到这里才发现,审美的不一样啊,他的蓁蓁最喜欢简约的东西,他如今也喜欢。 往左侧走过一道古色古香的栅门便到了皇后娘娘的寝宫,依旧是被隔起来的,栏杆上很多地方都被蹭的发白了,想必是有很多人倚在这个地方拍照。朱祐樘看着眼前一对男女笑着拍完照从自己身边走过,男子指着手机里一处地方抱怨“看看这里是不是坏了,我怎么瞧着有一道缝呢……”“坏了不是很正常吗,这都是多少年的老东西了……” 朱祐樘走过去看她们说的那道裂痕,贵气十足的雕花凤尾部有条一指长的裂痕,平摊在光滑的表面。那不是木头自己裂开的,那是蓁蓁拿着锋利的刀子划的,她曾经盯着那地方念叨“这把短刀真的削铁如泥啊皇上,你随身带着……”那把短刀是她寻来的,证明了它的锋利后,她捧着匣子笑眯眯的把东西放进他的怀里。朱祐樘很想碰碰那道伤口,可是隔得太远了,就像他们的距离,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凤塌处被收拾的很干净,仍然没有丝毫她的影子,朱祐樘转了一圈又回到大槐树下,摸着上面粗糙的纹理,他甚至想拥抱一下这颗树,跨越百年的老神树,不知道他走后,蓁蓁有没有对着它伤心过? “……这里是坤宁宫,古代皇后居住的地方,这里原先有的物品如今在博物馆展出,明天我们的行程就是去参观博物馆,那里展出的包括皇后凤冠,皇后衣服,和皇后的……”旅行团也走到这边,导游滔滔不绝的讲话让这里变得热闹起来,夹杂着游客的赞叹声。朱祐樘很讨厌这块地方被这么多人围观,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最后抚摸下老槐树便转身离开。导游的话提醒了他,他还得去博物馆看看,如果有蓁蓁留下的东西,就好了…… 去博物馆的人不多,环境也比大明宫安静许多,朱祐樘透过那些封的严密的玻璃罩看见了蓁蓁封后大典上带过的凤冠,还有被整齐的展示的有些旧了的衣裳。朱祐樘看的仔细,衣裳上的纹路都恨不能全部印在脑海里。这是蓁蓁的衣裳……,这是他没有见过的衣裳,可是他可以感受到蓁蓁的体温,他可以想象到蓁蓁穿上之后的样子。朱祐樘瞳孔放大,一点一点,眼神温柔的划过这件衣裳,从衣领到袖口,贪婪的怀念着那个朝代。 再往里走,便是展示的历朝历代皇帝们留下来的物品,或是玉玺,或是玉珠,有银猫鼠的毛笔,也有干涸了的砚台,朱祐樘慢慢往前看,到自己的地方了,那块摆着一幅画,红衣白雪,刻入心底。这是他画的她的小时候,那时候她几岁来着,是八岁?还是七岁? “这幅画看着怪的很,说它是大明宪宗画的吧,又有些不太像……”画前站着个白胡子老者,看朱祐樘对这个也感兴趣,颇有些志趣相投的感慨:“……年轻人,你看看这幅画的落笔,宪宗是男子,落笔大气而且应该下笔很重,收尾时更应该利索不扭铌,这幅画则不然,落地轻盈,收尾绵长,更像是女子画的。可这幅画收藏在宪宗最珍贵的玉木镶翠匣里,很多史学家都说啊,这是当时的孝康敬皇后思念已逝的宪宗画的,可也有人说这就是宪宗画的孝康敬皇后,里面这个红衣裳的小丫头就是幼年时候的孝康敬皇后,众说纷坛呐……” 蓁蓁画的?朱祐樘凑近细看,果然…,这不是他画的。 他曾经无数次的看着这张图猜测那个顽皮大胆的丫头在做什么,大掌抚过这件火红色的鼠毛披风时,繁杂的心绪会得到片刻的安宁。那时候的他内外交困,经常是烦躁难安。这幅画啊,是可以治愈自己的一幅画,他记得每一处小小的细节。 很明显,这里摆放的这张,不是他画的,是她画的。 “老先生说的对,这不是宪宗画的。”朱祐樘很佩服这些专注研究的老者,书上很多描写都再现了大明的经济和人文,似乎这些老学者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朱祐樘起了和老者说话的心思。 老者摸着胡子点头感慨:“看不出你这个年轻人还真有两下子,这么一看就这么肯定这不是宪宗画的?那你觉得这是后世的人模仿宪宗而作?” “这是……孝康敬皇后画的,是孝康敬皇后临摹了宪宗的画,定然还有一幅一样的画,只是不知如今去了哪里。”说这话时朱祐樘心骤疼了一下,蓁蓁为什么要临摹他的画,临摹这幅画的时候她又在想什么? “年轻人,说说你怎么这么肯定啊?”老者笑眯眯的问。 第16章 雪地图 “这画的是孝康敬皇后年幼时雪地玩耍,看背景大约是在南方,因为最后面左下角有棵落羽杉。单看这幅画,雪景大气磅礴,但是细看她的衣裳,线条细腻柔软,却又有丝违和的刚硬,孝康敬皇后临摹的时候很努力的想要和原作一模一样的,但是女子的力气到底失了几分,仔细还是能看出来些许不同。”朱祐樘很少说这么多话,语气柔软缠绵,充满留恋。老者好奇的看着这个年轻人,对他言语里的笃定而吃惊。即便是史学家,很少能这么肯定的表述一件古代的事儿,他们大多数都是猜测当时的场景,想象当时的场面,而这个年轻人,就像讲述一个亲眼见过的场景,言语又让人动容。 “年轻人,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单位的?”老者以为他是同行,是历史研究所的后辈。 “我是……演员。”朱祐樘这么给自己定位。 老者一脸遗憾的表情:“可惜啊,你对这个感兴趣,又知道的这么多,要不要我推荐你来我们研究所?” 朱祐樘毫不犹豫的摇头婉拒了老者的建议,他对别人的历史都不感兴趣。 老者一脸惋惜,看着这个年轻人仍然定定的看着这幅画,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还挺多的,是不是经常来看这幅画?我就经常来看,每看一次啊这个心里就不好受一次,想着孝宗画这幅画的时候该是多么欢快的心情,怎么我看过之后总会压抑一阵,你一说我就明白了,孝康敬皇后临摹孝宗的画时,想必孝宗已经去世了。说起大明的这个皇帝啊,真是历史上独一份啊,一辈子只娶了孝康敬皇后这一个妻子,后宫没有妃嫔,夫妻两人相敬如宾。孝宗自己又勤政爱民,宽厚仁慈,躬行节俭,可惜天妒英才啊,孝宗去世的早……” 朱祐樘听着老者对自己的评价,五味杂陈。按照现代人的思维,皇帝是自己的职业,做好本职工作,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天妒英才吗?……,也没有,自己一个病体活了三十多年,是上天垂怜。 老者说了好一会儿,见这个年轻人听得认真,心里颇为欢喜。很多年轻人都没有这样的耐心,会嫌弃老人唠叨。当下老者便邀请朱祐樘去家里做客,神秘道:“我有收藏的不少好东西,年轻人,想不想来看看?” 朱祐樘指着框里的那副画直接问道:“如果我想收藏这个,该怎么办?” 老爷子吓得连连摆手,“年轻人,这可是b市博物馆,什么东西你都带不走,更别说是这个画了,别惦记,惦记也是瞎惦记。” 朱祐樘不置可否,盯着画喃喃“如果我非要呢?” 老者耐心道:“都说了不可能的。” “如果……我用东西跟他们换?”朱祐樘转头认真的看着老者。 老者抬眼看着这个一脸严肃的年轻人,见他不似在说大话,才问道:“你有比这个东西还要珍贵的古董?” 不知道他带来的那些珠宝算不算是古董,朱祐樘还是点了点头,老者越发激动,凑上前问:“你确定比这个还珍贵?你如果真有,我就介绍馆长给你认识。” 朱祐樘顺手从兜里翻出钱包,钱包的夹层里埋着一枚珠子,朱祐樘捏着珠子放在老者眼前,“这样的,行不行?”李灼灼要去上学了,这原本是想要送给她的。 珠子在灯光的照射下像是一滴鲜红的血,艳丽浓重,隐隐墨香,这可是难得的珍品!老者一眼便知道这东西价值不菲,却还是摇头道:“一颗这玩意儿,还是不够啊……” “十颗?二十颗?”朱祐樘问。 “你到底有多少颗?!” “要多少才能换得这个?”朱祐樘指指画,这着实震惊到了老者,“得了,年轻人,我现在就带你去见馆长。” 朱祐樘点点头,把珠子顺手放进口袋里,老者瞪着眼睛问:“这么个好东西啊,你怎么也不找个帕子包一下。” 朱祐樘点点头回道:“老先生说的是,我记住了。” 老先生边惋惜的摇头,边往前走,回头看年轻人没有跟上来,催促道:“来呀,你还在发什么呆,快跟我去见见馆长。” 朱祐樘深深看一眼罩子里的雪地图,抬脚跟上老者上了二楼。老者走的很慢,拄着拐杖慢悠悠的也不着急,朱祐樘缩小步子跟在后面。老者轻车熟路的找到了馆长的办公室,敲门进去后,坐在里面的老先生已经哈哈笑着站起来:“展哥哥,你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啊?” 展老笑呵呵的拄着拐杖戳戳地,佯装不满道:“怎么,没事就不能来你这儿坐坐啊。” “怎么会,展哥哥你来了,蓬荜生辉啊,快坐快坐。”馆长忙招呼展老坐下,指着展老身后的男人问:“这位是?难道是展哥哥你的外孙?” “哈哈,不是不是,这是我的一位小友,他来啊,是有点事想跟你商量商量。”展老话音才落,朱祐樘上前盯着馆长一本正经道:“我要孝宗的那副画,你开个价。” 馆长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转头问展老:“老哥哥,你这小友……” 展老呵呵笑着,解释道:“他很喜欢孝宗那幅画,想私藏了,所以我带着他来问问。” “老哥哥你知道的,这是国家级博物馆,里面展示什么不是我说了算的,尤其是他这种收藏家,若是看上什么就能带走什么,我这个馆长也不用干了。”馆长一脸不悦的看着朱祐樘,教育道:“年轻人,若是喜欢看就多来走走,博物馆有博物馆的规矩,你看上什么就想拿走什么,未免天真!” 朱祐樘不想寒暄墨迹,无论是治国还是打仗,他一向果断,目标明确。从兜里翻出那枚滴血的珠子摊在手掌心,放在馆长眼前道:“用这个跟你换,不够的话,还有别的。” 馆长吃惊的瞳孔放大,盯着眼前的珠子有些不敢相信的眯了眯眼睛,从桌子上找到放大镜,对着朱祐樘的手掌看。 “我也知道想从博物馆里拿东西不容易,可若是他没有点更好的,我也不敢领着来见你不是。还有孝宗那副画啊,我这小友很确定那不是孝宗画的,实际上是孝康敬皇后画的,摆在孝宗的位置上确实不妥。”展老笑呵呵的解释道,能看到董守尧这样子,事便能成功一半了。 “你这东西还有?哪儿来的?”馆长很专业的带上了手套,小心翼翼的捏着小珠子细细翻看。 朱祐樘把珠子放进馆长手里,回道:“祖上传下来的,家里还有些,换孝康敬皇后的画。” 馆长边观察珠子边啧啧称赞,点头道:“好东西啊好东西啊,好物件啊好物件,但是只这枚珠子的分量还是不够的,像这样的,最起码得五颗才能换孝宗的画。还有……你说那副画不是孝宗所作,我还需要再找专家看看,若真是孝康敬皇后画的……” 朱祐樘点头,知道馆长隐去的话是什么意思,既然馆长松口了,那么他就要拿出能换出蓁蓁这幅画的东西,不能太多……,更不能太离奇。 “我回去取东西,明日再来。”朱祐樘想告辞回s市,展老喊他:“年轻人,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朱桢。”朱祐樘回道,对着展老点点头,转身离开。 馆长心痛的对着展老道:“老哥哥啊,你看到没有,那人就那么把珠子随便的放进兜里啊,那可是宝贝啊,真真正正的宝贝啊,怎么就不知道珍惜一下。” “说明这东西他还不放在眼里呢,咱们现在把画带到研究所去,找几个伙计一同再看看。”展老催促道。 “对对,咱们这就去,如果真是孝宗亲手画的,就得他拿十枚珠子来换。”馆长的小眼睛里满是算计的光辉。 ………… 朱祐樘的b市一行结束的仓促,出了博物馆后直奔火车站,坐了最快的一趟车回到s市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家里漆黑一片,老爷子早就睡熟了,朱祐樘轻手轻脚的上楼,从老爷子买给他的保险箱里取出装着那些珠宝玉器的木匣子。金丝香木嵌蝉玉珠钗,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累丝珠钗,宝蓝点翠珠,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紫玉镂金,累丝银凤……,这些都是蓁蓁佩戴过的首饰,不能给博物馆。羊脂玉,紫云珠,碧玉珠……还有这几枚血滴子都一同带着,想到展老当时一脸惋惜遗憾的表情,朱祐樘还是去翻出一个小木匣子,下面垫上一层厚实的凌雪段子,把大小二十枚珠子都放了进去。 第二日,凌老爷子很惊奇的发现去b市的干孙子竟然出现在早餐的饭桌上,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的问:“你就去了一天就回来了?” 朱祐樘点点头回道:“回来拿点东西,吃完还得去一趟。” 凌老爷子坐在饭桌对面问:“怎么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朱祐樘摇头,“没什么事”,这一时半会的也说不清楚,也没必要告诉老爷子,老爷子嘱咐过他不能乱动乱用那些东西。 凌老爷子哀叹一声:“你啊你啊,我也不想说什么……,可是你前天就那么把子涵那丫头扔在家里,我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哭呢,阿樘啊,你能不能……”稍微对人家好点? 第17章 巧合 听到老爷子提起那个女人,朱祐樘的面色很不好看,剑眉不悦的皱起,凌老爷子不好再说,子涵那丫头是真看上阿樘了,可……,一提到子涵的名字,阿樘就是这样子,老爷子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便换个话题道:“明天凌麒就要来看我了,阿樘,你明个能在家的吧?” 朱祐樘点头,今天去b市,最快今晚上就能回来,现代的交通发达到这个地步,朱祐樘还是很感慨。 老爷子欣慰的长叹一声,吃饱饭照例出去溜达溜达。朱祐樘带着小匣子准备出发去b市。到达b市后,朱祐樘径直去了博物馆,找到馆长办公室,门虚掩着,馆长和展老都在,沙发上还坐了两个有些年纪的老爷子。展老一边招呼朱祐樘进门,一边介绍道:“这就是朱桢,来啊,朱桢,这位是咱们研究院的院长齐老,这位是研究院古玩古董的一级鉴赏家许老。” 朱祐樘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许老和齐老都睁着大眼睛看这个年轻人手上拿着的木匣子,许老更心急,拉着朱祐樘坐在自己身边语重心长道:“朱桢呐,我昨天和几个老友又细细看过那副画,你说的对,那不是孝宗亲手所作,多半是女子临摹之作,至于是谁临摹的,如今尚不能确定,你真的愿意用血滴子换那副画?若不是孝康敬皇后临摹的,那画的收藏价值可就不高啊。” “就是如此啊,血滴子尚且难见到,听说你那有几颗血滴子,都是大明朝的宝啊,你真的愿意用血滴子来换那副画?”齐老也有些不敢相信,谁要拿传家宝来换一个可能的假货,他绝对要把这个人当成败家子了。 朱祐樘在四个老爷子的注视下打开木匣子,翻出十枚血滴子一一摆在桌子上,“这确实是大明朝的东西,不作假,十枚。” 许老离朱祐樘最近,更清楚的看见了匣子里其他的东西,一时没喘过气来激动的就要昏过去,朱祐樘敏锐的察觉到老爷子身体有恙,忙伸手帮着顺气。许老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颤颤巍巍的指着桌子上排成一列的艳红血滴子颤颤巍巍的问道:“这些……,你都做得了主?” 展老和馆长早有准备,带上手套,拿着放大镜小心的一一观察起来,个个饱满莹润透亮,没有一丝一毫现代雕琢的痕迹,浑圆没有一点瑕疵,即使是被朱祐樘随手揣进口袋的那颗,如今混在这里边,也找不出丝毫问题。 “好东西啊好东西啊,保存的这么完好的古物,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呐!”馆长啧啧道,一边轻拍着展老的后背道:“还是展哥哥你有福气啊,哪里寻来的小友竟有此等收藏。” “哈哈,朱桢啊,你当真要用这十枚血滴子换那幅雪地图?”展老兴奋不已,又有些担忧,怕是年轻人气盛,以后后悔啊! 朱祐樘点头,看着馆长认真地问:“什么时候可以去拿?” 馆长轻咳一声,“这个啊,咱们的博物馆是有要求的,就算那副画不是孝宗所作,还需要出证明,这需要半个月,然后你的这些血滴子也要确保明路,你本人签字,专家鉴定后,我作为馆长才有权利把雪地图交给你。况且……,从来都是收藏家往咱们博物馆捐藏品,换藏品还真是头一遭,这过程大概一个月吧。” “能不能快点?”朱祐樘难得心急。 “不能了,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馆长低头继续看桌子上摆成一排的迷人的血滴子。 许老悄悄凑近朱祐樘,搓着手道:“朱桢啊,方才我瞧着你这匣子里还有东西呢,拿出来大家伙瞧瞧啊,放心放心,我们绝对不贪图你的东西,就是……,哈哈,就是饱饱眼福。” 馆长和齐老疑惑的看向朱祐樘,他还有啊? 朱祐樘示意许老随便看,四个老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自己在这儿实在无趣,遂道:“四位老先生慢慢看,我先去下面转转。” “行行,你去吧。”馆长摆摆手,紧盯着许老打开匣子的手。 朱祐樘起身出来,毫不关心四位老先生看着匣子里的珠子,快要惊掉的下巴。 “我的乖乖!这都是什么!朱桢这小子家这么多家传宝贝?还都是珍品呐!珍品呐!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快快!让我看看!怪不得他看不上血滴子,这些都不比血滴子差啊!” “老齐,你说咱们要不要上报国家,他这些东西,都该上交……” “守尧,这是人家自己的东西,又不是捡来的,你想霸占人家家财?!”展老拄着拐杖狠狠戳地:“别打人家的主意,丢不丢人呐!” “是是,我就是随便说说,展哥哥别往心里去。” 朱祐樘不在意这四个老爷子会占到他的便宜,他能拿的出手,自然也得收的回去。 雪地图静静躺在里面,看着蓁蓁临摹的这幅画,朱祐樘笑道:“……傻丫头,是不是用了很长时间啊……” 朱祐樘在画前足足看了两个小时,从小女孩乌黑的发丝到院里挂满白雪的枝条,然后满足的走开,博物馆的藏品多如牛毛,再没有比这个更能吸引他。回到二楼办公室的时候,四个老人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朱祐樘轻轻敲门,四个老人还惊了一下,看到朱祐樘来了,齐老拍着胸脯关心道:“朱桢啊,你怎么回来的这么快,不再逛逛了?咱们这个博物馆,除了那幅画,好东西可不少呐。” 朱祐樘摇头道:“天黑了,还得回s市。”然后上前抓着珠子放进匣子里,指着那十枚血滴子道:“这东西我就不带回去了,烦展老先生帮我保管,什么时候需要我来签字,只管打给我。”朱祐樘从怀里掏出一张写着自己电话号码的纸条子搁在桌上就要告辞。 展老忙喊住他道:“朱桢啊,你就这么走了?” 朱祐樘挑眉问:“展老还有事吩咐我吗?” “不,不是,就是这东西是你传家宝,你就这么放在我这儿,就不怕……” “放在展老先生那,我放心。”朱祐樘笑着,有意无意瞥了馆长董守尧一眼。 齐老遗憾而可惜的看着朱祐樘手里的盒子道:“朱桢啊,你有没有意愿……那个……这个……”绞着手指实在说不出来,他没脸说让人家捐出来传家宝的这种厚脸皮话。 朱祐樘知道齐老的意思,只是笑道:“爷爷说过,这珠子拿出一颗,便能让我一辈子吃喝不愁。但是我们朱家的东西,不能买,更不能卖。”这当然是朱祐樘胡说的,果然,齐老听了之后黯然,摆手道:“没事没事了,你若是有急事就先走吧。” “那就有劳四位老先生了。”朱祐樘对着展老点点头,离开办公室。他还要赶着去坐晚上八点的动车,凌晨两点到s市。 四人目送朱祐樘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皆恋恋不舍的摇头晃脑,尤其是馆长,羡慕的看向展老道:“展哥哥,这些东西先放在馆里展出几日?放在你那明珠蒙尘,不也没什么用吗。” 展老笑呵呵的一一小心的把珠子捡着放回小匣子里,拒绝道:“还是算了吧,守尧啊,你这边手续办好了,我再过来,你们若是想看这东西,就来我家。还有啊,朱桢都明白着呢,他很聪明,谁也不能打他传家宝的主意,如今是他想要雪地图便出来十粒血滴子,说不准哪日他又看上馆里什么东西,拿着蓝海珠来换呢。” “对啊老哥哥,你说他为什么就想要那幅图?”馆长表示很疑惑。 “年轻人嘛,总有点特殊爱好。”展老只能如是说。 朱祐樘坐在回s市的动车上,周围大多数人都睡着了,他却没有一点困意,脑子里全是蓁蓁伏案专注临摹的场景。想了好一会儿心绪烦躁,他抬手使劲捏捏太阳穴,轻声道“总有点东西留下的,不错。……蓁蓁,照儿,熜儿,焐儿,阿荣,你们都好吗。” 朱祐樘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灯火通明的美丽夜景,在这样充满现代气息的包围下,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迷失自己,大明朝的回忆离他越来越远了,除了他的皇后和他的孩子们,他能记得越来越少。这也许不算坏事,朱祐樘安慰自己,如果真的回不去了,那些悲痛的过去,便不值得留恋。他的童年,他的父皇,他的皇位,都不值得。 朱祐樘到家的时候凌晨三点了,轻轻开门轻轻关门,抬眼看到客厅微亮的灯光,老爷子知道自己夜里回来,特意为他留了一盏灯……,心头微暖,朱祐樘关了灯上楼,躺在床上没有丝毫的困意。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满是阳光的清新,定然是老爷子让杨姐晒被子了,有人关心自己……上苍对自己不薄。 凌老爷子的亲孙子要来,大清早的时候老爷子就跟着杨姐去菜市场买东西了。朱祐樘出来的时候老爷子已经走了,留下一张字条“阿樘,早饭在桌上,微波炉加热,吃热的。”桌子上的是一笼小包子,一碗简单的小米粥。朱祐樘直接吃完了早饭刷了碗,难得清闲的坐在老爷子经常坐的那把老爷椅上等着爷爷回来。 第18章 古墓 “阿樘啊,看我买什么回来的,最新鲜的排骨啊,等会儿做个红烧排骨,剩下的炖汤喝……”凌老爷子提着一篮子菜,杨姐跟在后面,两人笑呵呵的进了门,看见朱祐樘正眯着眼睛晒太阳,“嘘,他睡着了。”老爷子回头轻声嘱咐杨姐,杨姐拎着两个满满的菜篮子轻声走开。老爷子原本想凑近了看看为什么阿樘的眼角会有乌黑的眼圈,又怕吵醒难得好好睡一觉的孙子,跟着杨姐轻轻的去了厨房。 朱祐樘这一觉睡到中午才醒过来,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了张毯子,朱祐樘才睁开眼,旁边老爷子的声音便响起:“阿樘,你睡好了?” 朱祐樘抬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有些赧然道:“我睡了这么久,爷爷可以叫我的。”把毯子放好,朱祐樘站起来活动活动脖子和手腕,虽然浑身都酸得很,但是精神气很好。 “难得你睡得这么久,阿樘啊,b市这一趟心情不错?” 朱祐樘难得笑着点头:“爷爷,我找到一件好东西,下个月就可以拿到家里来了。” 老爷子点头,满脸的皱纹漾开了花:“那就好,你喜欢就好。凌麒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你再等等,咱们一会儿吃饭。” 朱祐樘点头,问道:“爷爷,凌麒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是问他的工作?他啊……常年跟着考古队四处……”凌老爷子戛然而止,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阿樘,你可能不知道,古时候的君王侯爷的墓地是很受盗墓贼喜欢的,里面的珠宝银器若是被盗墓贼得了去,卖到国外,咱们这些人一辈子也休想再见到,对于现代人来说,古墓里的东西可都是宝贝,是钱啊。所以国家有正规的团队负责考量和挖掘古墓,当然,也有很多古墓都被保存的很好……” “所以博物馆那些东西,都是古墓里带出来的?”朱祐樘想到了雪地图,当时展老说是在孝宗最珍爱的盒子里放着的,是不是说明……他的墓地也被盗了? 老爷子看着朱祐樘眉头紧皱的样子,叹一口气道:“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国家考古队都是很正规的,不会对墓地造成破坏。”老爷子没办法对着自己祖坟被刨开的人说什么劝慰的话,三言两语后便不再开口。 朱祐樘微眯着眼睛思考,珠宝玉器?衣裳物品?他的墓被挖了,是不是蓁蓁也…… “阿樘,墓地被挖开了也不能算是坏事,至今没有被挖开的墓啊,就像三国时期曹操的墓,如今还不知被多少盗墓贼惦记着呐……”老爷子还想说话,可朱祐樘凝眉深思的样子着实骇人,阿樘什么都懂,自己说多了也无益,老爷子转身去了厨房。之前阿樘没问过,他也就没说过,他的儿子和孙子都是考古队的,听说今年就在大明的陵墓开展挖掘工作…… 凌麒来的时候穿的正是一身考古时的米黄色工装,带着一顶黑色的渔夫帽,呲着一口大白牙看着朱祐樘:“你就是爷爷的干孙子,我是凌麒,请多多指教。” 在凌老爷子忐忑不安的眼神里,朱祐樘与凌麒握手,声音平静道:“朱祐樘,请多指教。” “我早就知道你叫朱祐樘了,可巧了,我们这次活动的地址就在……” “凌麒啊,来了就赶紧坐下歇歇,先别说你工作上的事吧,瞧着你都瘦了,爷爷就不喜欢你这工作……”老爷子打断了凌麒的话,招呼小杨赶紧上菜。 凌麒悻悻的摸了摸鼻子,小声对朱祐樘道:“爷爷以前最喜欢听我说这个的。” 朱祐樘笑笑,意有所指道:“我也爱听,等会儿多说些。” 老爷子听见这话,盯着朱祐樘的脸看了又看,确定没有看到勃然大怒的预兆才安心下来,自己亲孙子正在挖掘干孙子的祖坟……,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饭桌上,凌麒先是关心了一番爷爷的身体,又对朱祐樘照顾爷爷表示了感谢,然后话夹子大开,滔滔不绝起来:“……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挖掘,哦不是,是对孝宗泰陵东边新发现的一个小墓室进行考古,原本今年可以结束的,可才开了个头,上级又突然叫停,把墓给封起来了,说是年后再开工,我才得空回来看看爷爷。阿樘,你这名字取得好啊,泰陵的皇帝就是孝宗朱祐樘,和你一个名姓。” 朱祐樘点头,算是给了凌麒回应,夹了一口米饭塞进嘴里机械的嚼着,味同嚼蜡。然后听见老爷子问凌麒:“阿麒啊,……泰陵的墓里,你们就没有发现些什么?”老爷子问完,余光瞟了眼朱祐樘,见他毫无反应,悄悄长叹一声。 凌麒神秘道:“泰陵是早就挖掘过得,如今不让动了。说来奇怪,别的十二个陵墓旁边除了神厨和神库,是没有别的墓穴的,可泰陵旁边却多了一个巨大的耳室……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研究这个耳室,可还没开始动工呢,就叫停了……”牵扯到很多机密,凌麒不好细说,便捡着无关痛痒的说了几句,饭桌上倒也热闹。只是他发现这个朱祐樘不爱讲话,大多时候冷着一张脸埋头吃饭,心上的愧疚又多了几分,爷爷年纪大了,就希望有人陪着,这么块铁木头,爷爷都喜欢的紧,“阿樘,你是做什么的,不要我一个人说话啊,你也说说。” 提到自己,朱祐樘抬起头笑笑:“明天去佳航娱乐看看,还没定下来。” “佳航娱乐?”凌麒不敢置信:“原来你是艺人呐!” 朱祐樘扯着嘴角又笑笑,没有丝毫说话的兴致。 老爷子岔开话题,关心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颇为不舍道:“阿麒啊,你在我这里过几天再走?上次见你还是去年中秋的时候了。” 凌麒愧疚的摸了摸鼻子,讷讷道:“爷爷你知道的,我还有任务在身上,不能在s市久待,明天,我还得回b市去。” 老爷子眼神暗了一瞬,又打起精神笑道:“好吧,爷爷身体好着呢,过年的时候你们再来看我也好,到时候把你爸也叫回来,几个月没见到他了,不知道又到哪忙去了。” “爷爷说的是,您自己在家凡事都要注意,一有不舒坦的就要杨姐带您去医院,立马给我们打电话。”凌麒转向朱祐樘一脸严肃,“阿樘,谢谢你照顾爷爷。” 朱祐樘淡淡点头,独留这么个老人在家里,这一大家子人…… 吃过了饭,老爷子和凌麒有话要说,便搀着外出遛弯了,朱祐樘回了房间,躺在沙发上想着凌麒刚才说的话。泰陵?耳室?自己的陵墓早就被挖了,自己要不要去看看?朱祐樘一脸怅然,几百年的距离,自己真的有勇气去看……蓁蓁的身体…… 正想的乱七八糟的出神,手机响了,那边是张峦提醒他明天记得去佳航报道的事儿,张峦叽叽喳喳说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回应,正想再次提醒朱桢毁约的后果,电话里传来朱祐樘低沉的两个字“放心”,张峦满意的挂断了电话,一脸得意的对着身边的女子道:“放心,明天就能见到了。” 朱祐樘看着黑屏手机上的自己,大拇指按着开机键又点亮了屏幕,掉出搜索栏找“泰陵”,打了两个字,犹豫很久又一一删掉,他不想看,泰陵被挖开的样子。 下午,凌麒带着老爷子外出,老爷子要朱祐樘跟着一起去,朱祐樘摇头拒绝,比起热热闹闹的嘈杂,他还是喜欢安静和孤单。自己拿着一瓶酒盘腿坐在阳台上,看着院子里凋零的枝干一口一口的抿着。喝完一瓶酒,意识还是清醒的很,朱祐樘拍拍灰尘站起来,还得去弋千那里看看。 灵魂摆渡一如既往的冷清,进门后感觉似乎比外面还要冷一些,朱祐樘脱下外套扔在沙发上,窝进弋千的真皮沙发里给它的主子打电话。 “朱祐樘,这时候找我干什么?”弋千急急的声音传过来,声音很嘈杂。 “我在你店里。”朱祐樘简单一句,那边就是弋千的大呼小叫,“李灼灼在家啊,你没看见她?” 朱祐樘站起来绕着店里逛了一圈,对着电话道:“店里没人。” “这个鬼丫头!又没锁门!朱祐樘,你在店里等我,我这就回去!”弋千匆匆挂了电话,朱祐樘摇头,以前的弋千可不这样,这脾气,倒是越发与李姑娘相似了。 朱祐樘从兜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枚蓝海黑珍珠,血滴子都被他拿到博物馆了,只能给李姑娘这玩意儿,她要去上学,学费什么的应当是需要的。蓁蓁和她关系好,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朱祐樘又躺会弋千的老板椅上,修长的腿搭在桌子上,听着墙上的时钟“滴答”的声音,倒是有一种难得的祥和宁静。弋千这店倒是有些用处,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在这儿坐坐,也能豁然一些。 弋千拉着李灼灼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 “你打扫家务的工作已经排到下周二了,李灼灼,能不能上点心啊!”弋千气急败坏的声音传过来,伴随着李灼灼委屈的辩解:“我以为你没带钥匙,我一时半会又回不来,就没锁门了。” 第19章 来吧 朱祐樘轻咳一声,两人才注意到窝在椅子里的朱祐樘,弋千惊呼:“朱祐樘,你还没走啊?” 朱祐樘不悦的挑挑眉毛,把盒子抛进李灼灼怀里道:“走什么走,我家里也没人,回不回去一样。” 李灼灼慌乱的接过盒子,疑惑地看向弋千,弋千顺手拿过来打开,一脸不满的盖上又扔进朱祐樘怀里:“谁要这个东西,你上次给的还留着呢,没用。” 朱祐樘被砸了一下也不生气,捏着盒子放在桌上:“又不是给你的,是给李姑娘的,也算是……庆祝升学之喜。” 弋千拉着李灼灼坐在一边的沙发上,颇为狐疑的问:“看起来你心情不错,仔细瞅瞅好像心情又极不好,怎么,遇上什么事了?” 朱祐樘点头,倪了弋千一眼:“明个去佳航看看,短时间没工夫来你这儿。” “你真要开始发扬你的演员这一伟大职业了?”弋千有些吃惊,朱祐樘啊,怎么看也不是当演员的料,和女演员拍吻戏?想到那个场景,弋千禁不住一阵恶寒,“所以这到底是让你高兴的事还是悲痛的事?” 朱祐樘摇头,“哪个都不是。” 弋千咬牙切齿道:“哪个都不是,你说出来做什么,朱祐樘,是闲得无聊到我这儿来寻开心是吧。” 朱祐樘难得好心情的挑了挑眉,却是什么也没说。弋千也不勉强,系了个围裙就去厨房做饭,“留下来吃饭吧,没什么好菜就是了。”李灼灼颠颠的跟着去厨房打下手,被弋千给撵了出来,只能和朱祐樘面对面坐着,想开口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对朱祐樘,她总是很拘谨,不像对着弋千似的,什么都敢说。 朱祐樘也不想回去,看着那个挖了自己坟墓的男人,能忍着好好吃饭已经是一种煎熬,老爷子小心翼翼的左右兼顾也让他不自在。唉——朱祐樘长叹一声,还是得买房子,离得老爷子近一些就好。很多时候又总是不愿意想到这事,买房子做什么,有个家吗。要家干什么,朱祐樘自己反倒像个流浪者。 弋千乒乒乓乓的做了四菜一汤,朱祐樘颇为惊讶的看着饭桌上冒着热气色泽诱人的饭菜,再看看李灼灼一脸与有荣焉的开心样样子,感慨道:“弋千,你可真厉害。” 弋千解下围裙坐在朱祐樘对面,有些无奈道:“不会也得学,李姑娘更不会做这些。” 李灼灼不乐意的嘟起嘴:“可是我不是洗碗了吗?” 弋千很不满的抬手敲在李灼灼脑袋上:“你洗了几次碗,我就去买了几次碗,大小姐,你好歹上上心啊,知道你笨,可不能这么笨啊。” 李灼灼佯装“哎呦”一声,“你敲到我的伤口了。” 弋千瞥了一眼并不上当,“没有,我看着呢。” 李灼灼气嘟嘟的低头扒饭,朱祐樘轻笑一声,每次看见他俩斗嘴,心情总是格外愉悦些。 “你别笑,”弋千没好气道:“这丫头,让人头疼。” 李灼灼耷拉着脑袋不顶嘴,朱公子在这儿,自己要有宽阔的胸襟不与弋千斤斤计较。 “你知道盗墓贼吗?”朱祐樘还是瞟了一眼弋千,似是无意问道。 “自然知道,我推荐你回去看部电视剧,也就没那么多想法了。现代人呐,急功近利,思想繁杂贪婪,你以前或许聪慧,到这儿若是不带上几个心眼,可不能随便出门。”就知道这家伙心里搁着事。 朱祐樘挑眉,“哦——,说来听听。” “《东陵大盗》。看的时候别太生气。”弋千放下筷子,有些无奈:“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儿,你们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灼灼要去上学,你要去工作,然后你们都会适应这个快节奏的生活环境,就像这样,一眨眼,咱们就都老了……,别去看,很多东西,留在心里的感觉才美好。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嘛,看透不说透,言尽于此。” 朱祐樘默然,这个世界让人惊奇,却也让人惊悚。快节奏的生活,利益至上的关系……,可是不去看不是没有,不去看不去了解,就是懦夫。 吃过饭,李灼灼带着手套又是洗碗又是擦桌子的,笨手笨脚的样子让一旁监视的弋千时不时的需要吼出声。朱祐樘点燃三支香擎在手里,拜了三拜插进香炉。菩萨微眯着眼睛,慈爱的看着眼前袅袅的白烟,朱祐樘看着这尊老旧的菩萨很久,然后抬手把香弹断,转身告辞“回去了。” 弋千正训着李灼灼,再抬头时哪里还有朱祐樘的身影,探头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人,有些纳闷道“这个可怜的皇上,如今连个去处都没有。” 李灼灼跟着感慨:“朱公子是可怜,看起来有些孤单。不过朱公子人真好,特地送东西来给我……弋千,那个盒子呢?” 弋千没好气的瞪一眼:“就在桌子上。” 李灼灼忙脱下手套扔在台子上,跑到店里的桌子上拿着盒子冲弋千笑道:“这个不准卖掉,我要留着。” 弋千不满道:“你留着干什么用,又不能当钱花。” “咱们又缺钱了吗,我再去绣个帕子去,上次老板还想跟我签合同呢,说我再有那样的帕子只管卖给他,价格有保证。” 弋千默默洗碗,看着李灼灼一脸欢喜的表情哀叹一声:“李姑娘就是能耐,小生佩服佩服。你去把药箱子准备好,等会儿给你换药。头上的伤好了就要去上学了,知道吗。” “知道知道,”李灼灼把珠子收好,乖乖的去角落里提药箱子。 “白天你上哪儿了,又没跟我说一声。” 李灼灼笑嘻嘻的回道:“有人给我打电话,说我中奖了呢,我就去看看,是什么好东西,结果我去的时候人家说奖品都送完了,问我要不要买点别的……” 弋千无语问苍天,现代生活的套路深不见底,这个单纯的丫头还真是不带心眼的出门。弋千拉着李灼灼坐在沙发上,一脸严肃,李灼灼惴惴不安,难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可那些东西都不是好东西,自己什么也没看上,就什么都没买,弋千是因为自己什么都没买就生气了? “李姑娘,这次电话说你中奖了,你就去领奖,若是有人给你打电话说我被车撞了呢?” “啊!怎么会!严重吗,弋千,你被车撞了?”李灼灼焦急的翻着弋千的衣袖要看看是不是有擦伤,被弋千反手握住手腕,弋千像是教育小孩似的语重心长道:“我不会被车撞的,但是会有人骗你,会这么说,然后你一着急,会怎么做?就会按照骗子说的话行事,他让你打钱,你就打钱,他让你去哪个医院,你就去哪个医院?” 李灼灼意识到自己又没“长脑子”,嘟囔道:“可是万一真的是你被撞了呢……,我见到被车撞的人,可惨了,血流了一地……” 弋千也不忍心把这朵纯洁娇嫩的百合变成浑身带刺的玫瑰,可现代生活如果不长心,就是把刀递给别人砍向自己,弋千太了解这个社会的黑暗,他也做不到对她二十四小时的守护,他们都需要自由的空间,“以后再有打电话给你,说中奖了,说我被撞了,哪家死了人,谁家儿子丢失了,甚至派出所打给你,都要第一时间联系我,要问我能不能去,可不可以去。” “如果联系不上你呢?”李灼灼睁着大眼睛看弋千,无辜又可怜,弋千摸摸她的头哀叹一声:“……如果找不到我,又比较紧急的时候……,就打给朱祐樘。” “可是我没有他的号码。”李灼灼翻出手机看通讯录,只孤零零的躺着弋千的名字。 弋千拿过手机,三两下存入朱祐樘,叮嘱道:“记住记住,除非找不到我又很紧急的时候才要打给他,朱祐樘很忙,没事别打扰他。” “不打扰不打扰,”李灼灼笑眯眯的摇着头,高兴的看着多出来的电话号码问:“那我现在能打打看吗?” 弋千夺过手机扔在一边,打开药箱子往外取药,“刚说了什么?联系不到我又紧急的时候才准打,听不清楚?嗯?”很坏心的拿着棉棒戳了下伤口,李灼灼呼疼,以为弋千不小心碰到的,只得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弋千跨在自己头顶的胳膊,脸又悄悄红了。每次弋千给自己换药,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总是让人脸红心跳,弋千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朱祐樘不想就那么回家,打了个车去了离得最近的江边,两岸的灯火万紫千红,广场上热闹的音乐此起彼伏,人群或是双双成舞,或是整齐划一,小孩子穿着轮滑鞋飘过身边,还有一个不小心撞进朱祐樘的怀里,“叔叔,对不起。”小女孩害羞的跑远,朱祐樘笑笑,转身继续看着江里水波粼粼。 心绪平静,什么也不想,不去考虑过去,不去想将来,就这样吧。朱祐樘捡起路边一块石子狠狠扔向江面,石子激起微小的水花,然后沉入大江。 呼——,朱祐樘长舒一口气,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铁栅栏,任由冷风吹过,冬夜刺骨的寒意从手掌传入心底,这就是现代的冬季,他真切的感受到这个冬季带来的凉意,清醒了他的头脑,真切的告诉他,朱祐樘,来吧。 第20章 我跟你去考古 朱祐樘回到家的时候,老爷子和凌麒还没去休息,两个人开着电视谈话,老爷子洪亮的笑声隔得老远都听得见,盖过了电视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阿樘,你回来了,快过来坐,外面那么冷,也不知道多穿点。”老爷子指着身边的位置招呼,朱祐樘原本想上楼的脚步止住,打了个弯走到老爷子身边坐下,对着凌麒点点头。凌麒正兴致勃勃的说着上次考古遇到的有趣的事儿,正待继续说,老爷子转移话题道:“……阿麒,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成日的工作工作的,你爸没有时间管你的私事,你自己也要上点心啊,爷爷还等着抱重孙子呢。” 凌麒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竟然红了耳朵,扭扭妮妮道:“爷爷,我忙您是知道的,阿樘不是比我还大点吗,您催他吧。” 朱祐樘默默看着凌麒古铜色的脸不做声,都三十岁了还没结婚生孩子,确实有点晚,这要搁在大明朝……,朱祐樘不敢相信的摇摇头,一副“凌麒你好可怜”的样子。 凌麒竟然被一个更大龄青年同情,有些不敢置信的指着朱祐樘对老爷子道:“爷爷,阿樘还可怜我,你看看他那眼神。” 老爷子左右看看这两个大龄男青年,无奈道:“下次阿麒你要带着女孩子来看爷爷,若是没有,你也不必来了。”老爷子独自上楼,留下朱祐樘和凌麒凌麒,朱祐樘原本同情的眼神消失,意味深长的看着凌麒问:“年后什么时候开始?” “啊?开始干什么?”凌麒纳闷。 “泰陵。” “这个还说不准,上级说动工才能动工。这次动的就是边上那个大耳室,老师们都很小心,你不知道,这种墓很多都有机关的,一不小心少一个人也不是没可能的。我成日里钻在里面,何必找个女孩子去祸害人家。不能陪着她,还得花时间去哄她,倒不如自己乐得自在。阿樘,我知道你定然和我想的一样。是吧,哈哈。” 朱祐樘点头,算是默认了。两个男人默默坐了一会儿,朱祐樘先起身离开,看着朱祐樘的背影,凌麒无语的摸了摸鼻头:“沉默寡言,无趣无趣。” 次日清晨,朱祐樘早早就去了佳航。张峦派来的小助理引着朱祐樘去了三十八层的经理室,里面已经坐了一个茶色大波**子,朱祐樘只看见背影,便转头不悦的问:“张导让我见她?” 小助理摇头:“只是请您进去坐着等等。” “我就在这儿等。”朱祐樘站定,不再去看那个背影。小助理一头雾水,有些为难,却也不敢说什么,忙进去搬了个椅子出来请朱祐樘坐。朱祐樘点点头,倚在玻璃墙上,突然烦躁不已。 张峦和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走过来,张峦指着里面问:“朱先生,来了怎么也不进去?” 朱祐樘指着里面的背影问:“她怎么在这儿?” “她啊,她是你这次要搭配的女演员,也是新手,哈哈,你们可以相互借鉴嘛。” “我不想和她搭。”朱祐樘直截了当,张峦哈哈大笑掩饰尴尬,对着左边男子道:“李总,看看这个朱桢够不够个性。” “个性是有,长得也不错,张导挖来的,怎能差了。可他刚才的意思是?” 朱祐樘又重复一遍:“我不跟她搭。合同里也说过了,不和女人演戏。” “额,这个……,朱先生,咱们先进去再谈,凡是好商量的嘛。”右边男子哈哈一笑并不当回事,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当面的金童玉女,夜晚的彩蝶牛郎,这一行,总是有人设的嘛。 朱祐樘讽刺道:“她是什么人,给了你们多少好处?” “庞小姐可是我们董事长的干女儿,认识她可是你的福气。”右边男子扶了扶眼镜,一脸不屑。 朱祐樘并不想搭理别人,只问张峦:“所以,你怎么说?” 张峦为难道:“朱桢啊,合同都签了,自然是会按照合同办事,可很多时候不都有法外人情的吗,庞子涵硬是要跟你搭戏,谁也阻拦不住啊。” 朱祐樘冷笑一声,迈着长腿进去,庞子涵看到朱祐樘,满脸的欢喜和骄傲,站起来才想说话,朱祐樘已经开口:“最后一次机会给你了,看来你并不珍惜。” “你……你说什么啊,这不是正巧遇到了吗,咱们还是有缘分的,而且,她说了,要我好好照顾你……” 跟着进来的张导还想劝几句,朱祐樘已经冷声道:“得了,张导,毁约,我赔钱。” “啊!这不行啊朱桢,你还什么都没拍呢,怎么能毁约?” “毁约,赔钱。”朱祐樘取出钱包,扔出几张银行卡,“没密码,张导,我的合同。” 饶是见过再多的奇葩事,三位还是说不出话来,一天没上工的艺人就要解约,甩出银行卡眼睛都不眨一下。张峦有些不安,不敢跟满面冷霜的朱桢说话,便转头跟庞子涵商量道:“庞小姐,你看看,这……,人家不愿意,要不就算了?” 庞子涵做了将近一年的有钱人家的小姐,骨子里的傲气不允许她退缩:“张导,我非要和他搭戏。” “张导,合约。”朱祐樘淡淡道:“我不想再说一遍。” 张峦是大导演,为了能让朱祐樘进入这个圈子,他也算是费劲心力,当下脾气也上来了,转头对着黑衣西装男子道:“李总,人是我找来的,庞小姐硬是要插一脚,我不同意,庞董那边自有我去说,庞小姐这个事,就算了。” “朱桢啊,你跟我来,我们去下边谈。”张峦也不理会气的跺脚的庞子涵,示意朱祐樘跟上。 在佳航见到了庞子涵,这是朱祐樘没想到的,心下已经有了思量,“不必再谈,张导,谢谢你的赏识,我要解约。” “朱桢,你好好想想啊,机会难得,解约赔偿又多,不划算不划算,走走,咱们下去谈。”张峦不满的看了一眼李总,都是什么人啊,他好不容易找来的,就这么被气走了。早知道朱祐樘和庞子涵有过节,他何必要去搅合这么一下,这就搅黄了。 朱祐樘摇头,淡淡道:“不必再谈,张导,告辞。”抬脚就走,有庞子涵在的地方,空气都让人窒息。 “唉——”张导气急败坏,“怎么回事啊!这都是什么牛脾气啊!” “张导,不能让他走,他还有合约在身呢!” “你们有本事,自己去找他吧,这事我不管了!本来就够忙的,这一天天的净给我添乱!”张峦嘟嘟囔囔的走开,大清早的也烦的让人没心情! 出了佳航娱乐,朱祐樘打车直奔灵魂摆渡。弋千还在睡觉,听见敲门声骂骂咧咧的开门:“早上不营业,谁啊这么不长眼?”看见门外一脸不爽的朱祐樘,弋千揉了揉眼睛:“你不是该演戏去了吗,怎么还有空过来。” 朱祐樘不理会弋千这话,迈着长腿进来,窝进沙发里问:“不长眼的我来问问你,认不认识黑道上的人?” “咳咳,你说什么?”弋千挖了挖耳朵,“大清早的说什么胡话?” “别给我装,你弋千从来就不是什么老实人,帮我个忙,佳航娱乐庞子涵到底是什么人,你帮我调查调查。” “朱祐樘,你查她干什么。” “蓁蓁的丫头如月,就是如今这个庞子涵。她硬要粘着我,烦,看能不能一次性解决了。”朱祐樘揉了揉额角,弋千裹着大衣坐在他对面一脸吃惊:“原来你来的时候有伴啊?!我就说你怎么可能来到这个世界,原来人家还是你的恩人。照这么说,人家可是救了你的命,你打算干什么?恩将仇报?” 朱祐樘没有回答,想了十分钟,默默叹了口气,“……算了,不必调查她了,……,我打算离开这个地方。”朱祐樘修长的手指点着桌面:“b市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好,我要搬到b市去。” “搬到b市?你不还有个爷爷一起住?” “对,就去b市,这个庞子涵……,回头再说,饶不得她。对了,我走了。”朱祐樘才坐下一分钟,又急急的消失在冷风中。弋千骂骂咧咧的关上门念叨:“……这个朱祐樘怎么知道我跟黑道有牵扯,我是什么时候说出来的?”然后摇着脑袋一头雾水的钻进了被窝。 朱祐樘回到家的时候,凌麒还在睡觉,朱祐樘敲门直接进去,抓起还在熟睡的凌麒道:“我不是演员了,我跟你去考古。” 凌麒还以为在做梦,迷迷糊糊道:“可以啊兄弟,等我睡会儿再说。” 朱祐樘一把松开凌麒的衣领,盯着凌麒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凑近悄悄问:“你们在泰陵里,有没有不能说出来的?” “有啊兄弟,老师说那可是大事……”凌麒像个醉酒的老汉絮絮叨叨:“……我们一打开耳室,就有……就有两口大棺材……,你们不知道,耳室通常都是装着金银玉器啊,石俑兵马之类的,可从来没有棺材,即便有,那也是……那也是空棺,可是这个棺材里……,好像还有人呐……” “哦?是谁?” “我没见到……,就被撵出来了……,下次进去……才能知道……” 第21章 紧急任务 朱祐樘转头出了房间,刚好老爷子遛弯回来,逗着他最爱的鹦鹉说话,看见朱祐樘从家里出来,疑惑道:“阿樘,你不是早早出门了,怎么回来了?” “爷爷,我要去b市,跟着阿麒去考古。” “啊?你要去?”老爷子一脸震惊,压低声音道:“阿樘啊,这是国家的项目,是受到国家保护的,你可不能起什么心思,若是被国家盯上了,爷爷可救不了你啊。” “知道,爷爷放心。”朱祐樘扶着爷爷坐下,道:“我这一趟去b市,短时间回不来,爷爷,跟着我去b市吧。” “我不去我不去,”老爷子摇头道:“爷爷老了,就喜欢这地方,别的地方住的不习惯。阿樘啊,你要去只管去,别挂念我,爷爷身体好,没问题的。” “爷爷,跟我去b市。演员,我不干了。” 老爷子知道了朱祐樘的意思,心下一阵难过,儿子不在身边,孙子不在身边,如今这干孙子,也要走了。可雄鹰要飞,绳子是拴不住的。老爷子笑道:“你去吧,阿樘,这个世界很大,你总会喜欢的。” “你跟我去。”朱祐樘又说了一遍,老爷子还是摇头,看着初升的太阳笑道:“你能回来看看我就好了,阿樘,你是雄鹰,爷爷知道。” 朱祐樘只能默然,落叶归根,老爷子的根在这儿,不愿意挪动,谁也逼不了他。 凌麒睡醒的时候看到朱祐樘准备好的行李箱吃惊道:“你真的要跟我去?”有些担忧的看了看爷爷,老爷子却哈哈大笑:“你们不必担心我,我好着呢,阿麒,阿樘跟你去,你得让他能够进考古队啊,知道吗?” “这个我来想办法,只是事情怎么发生的这么突然?” 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朱祐樘只是点点头,拉着老爷子皱巴巴的手道:“爷爷,我会回来看你的。” “爷爷知道。”老爷子反握住朱祐樘的手,百般不舍,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这个世界太复杂,阿樘,你这一生不易,更该好好珍惜。殊不知,这一别,就是永久。 早上还在佳航娱乐的朱祐樘,下午就坐上了去b市的火车。身边的凌麒依然在睡觉,脑袋一点一点的就要靠在朱祐樘肩上。朱祐樘毫不留情的抬手推过去,然后扭头继续看窗户外面。老爷子送他们离开时落寞的背影,让人心酸。 这一天过得很快,先是太阳初升,后是夕阳西下,两人到b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仅仅两天后又踏上这片土地,朱祐樘没有料到,只剩感慨。 “咱们先去研究院……”凌麒火急火燎的拉着行李箱往东走,回头看见朱祐樘没跟上来,催促道:“还不快点啊,队长刚打电话来催我呢。” “哦。”朱祐樘抬脚跟上,原本想去博物馆找董守尧看看雪地图,可凌麒的大喊让他回神,算了,天黑成这样,博物馆也该关门了。 跟着凌麒去研究院,拖着行李箱直接就进了办公室,凌麒的队长是个带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翻着一本厚厚的书籍皱着眉找材料,看见凌麒来了,催道:“赶紧准备准备,明天咱们队要再去泰陵。” “上级又让去了?”凌麒摸着脑袋有些不明白,“这不前几天才上来吗?” “刚接到的通知……”李善龙扶了扶眼镜止住话头问:“这是谁啊,凌麒,带人来也不说声。” 朱祐樘倚着门框没有作声,凌麒赶紧解释道:“他叫朱祐樘,想加入咱们,队长,您看看……” “胡闹!肯定不行,赶紧把人带走,明天我们队都要去,他才来,能知道什么,考古队又不是收容所,什么人都能进去……” “……长陵成祖,用砖三千两百万九千九百九十块,分为三进院落。第一进院落,前设陵门一座。其制为单檐歇山顶的宫门式建筑,面阔显五间,檐下额枋、飞子、檐椽及单昂三踩式斗拱均系琉璃构件;其下辟有三个红券门。陵门之前建有月台,左右建有随墙式角门。院内,明朝时建有神厨、神库各五间,神厨之前建有碑亭一座。第二进院落……”朱祐樘知道的那些,远比这些专家知道的多且详细,朱祐樘知道,他要想进考古队,没有两把刷子,自然是不行的。 队长李善龙不由高看一眼这个倚着门框风轻云淡的男人,“你知道的不少,想干什么?” “跟你们去泰陵。”朱祐樘直截了当。 “你先回去,我向上级反映反映。”李善龙低头继续翻着书。 凌麒急忙拉着朱祐樘出来,小声道:“队长这是同意了,我先带你休息。” 朱祐樘随着凌麒出来,凌麒才解释道:“我们队长就是这样,嘴硬的很,他能这么说,就是同意了你跟着一起去。阿樘啊,你知道的可真清楚,平时是不是很喜欢研究这些?” 朱祐樘点头,边跟着弋千去宿舍。 “那就更好了,原先我还担心你什么都不懂,想进考古队不容易。我还纳闷呢,爷爷硬要我带你来,原来他知道你懂这些啊,哈哈。” “还是要谢爷爷和你。”朱祐樘道。 “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 已经很晚了,整个宿舍楼只亮了几盏灯,凌麒把朱祐樘安排在自己隔壁,叮嘱几句便回去了。朱祐樘放好行礼,站在窗边给老爷子发消息“已到。” 老爷子还没睡觉,信息才发出去,老爷子便打过来电话“喂,阿樘啊,那边怎么样,住的地方好不好啊?” “挺好。” “阿樘啊,你怎么突然要去b市了?而且,你真要去泰陵看看?”这才是老爷子最想问的事儿。 朱祐樘点头,意识到老爷子看不到他点头,便又“嗯”了一声,那边老爷子非常担心道:“怎么突然就想去了,是不是佳航那边遇到什么事了。阿樘啊,你可要想清楚,无论看到什么样的,你这心里都不会好受,与其这样为难自己,倒不如眼不见为净。演员不好当,咱们就换别的干,大不了什么都不做,爷爷有钱,养你没问题。b市要是呆的不开心啊,就回来,知道吗?” 朱祐樘从来没有这样的耐心,静静听着一个老者的殷殷嘱托。老爷子说完了,朱祐樘才道:“爷爷,我已经请了三个护工,明天去家里陪你,让他们伺候你,若是哪个不好了,你告诉我。” “这不行这不行,我一个人哪用得着这么多人,我自己挺好的,阿樘,不用不用。” “你年纪大了,这是必须的。”现代的老人比大明朝的老人可怜许多,有钱又如何,成日里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倒不如大明朝村里的老人,儿孙绕膝,热闹得很。 老爷子又说了很多,多半都是嘱咐阿樘照顾好自己,有不会的不懂的就问凌麒,最后有些犹豫道:“……你才走,子涵就来了,知道你走了气的直跺脚。阿樘,我没告诉她你去哪儿了,你要是真不喜欢她,爷爷以后就不让她来了。” “以后她也不会来了。”朱祐樘淡淡道。 “也好,不来就不来吧……”老爷子又说了几句,千叮万嘱的挂了电话,朱祐樘摸着微烫的手机,庆幸自己这一世能遇到老爷子这样的人,对他的关心,比他那个虚假的父皇更像他的亲人。 冬季的夜空和大明朝的夜空很像,墨蓝的幕布一望无际,星星点点的上空与大明朝不同的便是一闪一闪慢慢滑过的飞机,比星星更亮,寂静的慢悠悠驶过。朱祐樘盯着它从西边飞到东边,然后消失在厚厚的云层里,怎能想到,几百年后的现代人真的可以飞在空中,打仗不再是骑在马上的驰骋,枪战炮弹,一击即死。这里改变的太多太多,他已经努力融入这个社会,还会害怕吗?去泰陵,会看见什么,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如果没有庞子涵,自己真的要去当个演员?朱祐樘闭上眼,很多问题都没有答案,就连他突然决定来b市,都没有痕迹可寻。 早上醒来,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一改近日的好天气,北风冷冷的吹着。朱祐樘跟着凌麒去办公室找李善龙,路上遇到了个熟人,齐老诧异地看着朱祐樘问:“……那幅藏品的手续还没办完,朱桢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齐院长,你认识阿樘?” 朱祐樘看着齐老点点头打招呼道:“我昨日到的b市,有些其他事。” “那就好那就好,正好还要给你打电话来签字,这样也省得麻烦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朱祐樘看向凌麒,凌麒回道:“上级下了个任务,阿樘一起跟着去看看,齐院长,我们先走了。” “去吧去吧。”齐老摆摆手,又嘱咐朱祐樘:“忙完了来我办公室一趟。” “好。”朱祐樘点头,随着凌麒离开了。两人到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已经有了五六个人,男男女女都穿着一色的米黄色考古队服,有几个凑在桌前看着地图轻声说话。李队长正在墙角收拾东西,往一个军绿色背包里放洛阳铲、手铲、考古铲等专业考古工具。 第22章 别了一 “凌麒来了,快来看,仪器测量又有新发现了,上次咱们离开的时候这地方还是好的,昨晚上又塌陷下去两公分……” 凌麒上前跟着看,“你们怎么知道塌陷进去了,难道还有我们的人在里边没出来?” “是小五,昨天中午又进去了一趟,当时有轻微震动,不能确定是附近施工导致的还是仪器测量不出来的微震,所以紧急召集咱们回来,再进去探查探查。” “塌陷的原因找到了?” “仪器检测不出来,施工队的作业也不能停,原因不大好找。本来说年前不能再进墓室的,可……上级这不是不放心吗……” 朱祐樘在人群后跟着一起看,密密麻麻标满了数字的图纸上,一块灰色的四方形墓室很显眼。旁边的显示屏上数据正在变换,高度起伏间有些小变动,便是仪器测量出的那几公分。朱祐樘扫了一眼便去角落找李善龙,道:“确定是地面塌陷下去两公分吗,会不会是墓室上升了两公分。” 李善龙瞟了这个年轻人一眼:“这个说不准,没去现场谁也说不好。朱祐樘,你要跟着去可以,得服从命令。” 朱祐樘点头:“我知道。” 李善龙也不啰嗦,“那你作为临时队员,先去换队服吧,小柒,给他找身衣服换上。凌麒,小五,风铃,智辉,泰成,你们快去准备,九点出发。小柒留下监测。” 众人四散准备,朱祐樘跟着小柒去拿衣服和背包。九点,b市专业考古大队一队由李善龙带队,出发去泰陵。泰陵建在施加台,早在康熙年间便被盗墓贼光顾过,而后被国家严密保护起来,经过盗墓贼一遭,泰陵只留下了一小部分的文物,金银玉器大都失散。泰陵旁边的新发现的大耳室是当时的盗墓贼也没有发现的,李善龙团队无意间寻到这个地方便向上级报告,所以仍然是由他们这个团队进行挖掘工作。 所有的墓室都有共同点,阴暗鬼魅潮湿,墓室里氧气很少,所以每人背着一个氧气瓶。入口处是一丛荒草掩埋下的一平方的砖块,李善龙嘱咐道:“安全第一,其余的不必多说。”然后看向朱祐樘,朱祐樘点点头表示知道,跟在凌麒后面下去。手电筒的光可以射出去很远,朱祐樘举着手电筒打量墙壁,青色砖纹严丝合缝的垒在一起,光滑的表面没有斑驳的青苔,摸上去冰凉一片。 穿过阴暗又狭长的甬道,视线才算是宽了一些,凌麒凑在朱祐樘耳边小声道:“这才走了一小半的路程,里面又冷又黑,路面还滑的很,你自己小心点。” 朱祐樘点头表示知道了,这样的甬道他是没见过的,皇宫匠工们不会想到这样的设计,因为这样狭长又窄的甬道不符合皇室一贯大气的做派,甬道要有,但必得宽阔。前朝皇帝们也没有过这样的耳室,单泰陵有这样的地方,到底是为什么?朱祐樘轻轻敲击墙壁,一丝声音也无,刚才若不是凌麒凑过来讲话,他怕是也听不到凌麒说什么。 休息五分钟,李善龙挥挥手示意大家开始前进。往里走才开始变冷,阴暗的冷到骨子里,走了没一会儿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李善龙停下打手势,大家纷纷带上氧气罩,朱祐樘学着凌麒的样子弄好,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一些。又走了半个小时,脚下的粘腻感才消失,众人的手电筒直直的射向前方,乌黑的前路看不见尽头。又休息五分钟,朱祐樘才抬脚要走,只感觉脚下的砖块微微颤抖,齐的是一旁的墙壁却是静止不动的,众人大惊,都以为地震来了,原地待命不敢乱动。李善龙看了一眼乌黑的前方,挥手示意大家稍等。 震动没有停下来,震感越来越强烈,谁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十分钟后震动似乎有加强的趋势,李善龙才又挥挥手,示意大家赶紧撤退,这行七个人,不能全部用来冒险,若是震动加强墓室垮了,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朱祐樘拉着往回走的李善龙,打着手势“不碍事,不必撤退。”示意李善龙看墙壁。 李善龙催促大家赶紧撤离,拉着朱祐樘蹲下看地面,手电筒照到的那块砖正晃动的厉害,手放在上面能很明显的感觉到颤动。 “地面在上移,”李善龙道,可是氧气罩里的声音传不出来,朱祐樘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朱祐樘不想就这么离开,可是作为队长,李善龙不能拿一行人的生命做赌注,还是拉着朱祐樘往回走。 朱祐樘回头看前边黑漆漆的道路,隐隐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里面。 进去时的小心翼翼,出来时的匆匆忙忙,众人踏出石板时正好是中午十二点。 “现在还震动吗,刚才的震感是什么,是地震吗,快打电话给小柒。” “这地方真是怪,队长,咱们今天怕是不能再进去了。” “原地待命,联系小柒问问是什么回事。” 凌麒打电话,那边的小柒道:“……早上十一点十二分,安装在墓里的仪器检测到地面又塌陷了一公分……” “塌陷?”李善龙若有所思的看着朱祐樘道:“那时候我们感觉到的是不是地面的上升?” 朱祐樘点头:“是整个墓室上升了,不是地面塌陷。” “这就更奇怪了,好端端的墓室怎么会往上升呢,半个月升了三公分……” 墓室为什么会上升,这个问题没人知道,研究所负责观测的小柒更是一头雾水,本来好好的影像突然开始模糊,清晰之后的墓室丝毫未变,如果不是数据支撑,那一公分完全看不出来。 众人围在一起讨论,朱祐樘独自绕着出口处打量。泰陵早先被盗墓贼光顾过,盗墓贼到底拿走了什么并没人知道,所以泰陵里到底有些什么样的葬品同样是个疑问。至于那幅雪地图,是不是盗墓贼后来找了个假的放进去的更是无从知道。朱祐樘想知道,自己并没有死,泰陵里那具男尸是谁?耳室里的男尸又是谁?那股莫名召唤他的力量,又是怎么回事? “今天不能再往里去了,回去吧,向上级请示后再决定。” 众人收拾背包往回走,朱祐樘看不出什么名堂,也跟着上了车。回到研究院后,队员又要开会,齐院长打电话过来叫朱桢去他办公室,凌麒疑惑道:“阿樘,你还有个名字叫朱桢啊?” “随便叫的。”朱祐樘淡淡道,放下装备出门去。 齐院长正等着他,道:“……检测报告出来了,那幅雪地图确实不是孝宗亲手作画,如今确定下来,它也就不好放在博物馆了,你那十枚血滴子是大明朝真品,上级批示了,雪地图你可以带走,抽个空去趟博物馆签名吧。” 朱祐樘有些意外,“这么快?” “展教授催着呢,他还帮你申请了补偿,国家奖励你十万,也会打到你卡里。” “知道了。”能得到雪地图就好,至于钱不钱的无所谓。朱祐樘要了展老的电话号码,出门后给展老打电话,那边的展老听出是朱桢的声音,洪亮的声音传过来:“朱桢啊,来b市了?” “来了。齐院长说我可以去签名拿东西。” “你见过齐院长了?你什么时候过去,我也要去看看。” “现在。” “那行,你先去博物馆等着,我告诉董馆长一声。” “……谢谢。” 挂断电话后,朱祐樘直奔博物馆去。展厅里早已经没有了那幅雪地图,取而代之的是一枚血滴子。朱祐樘到二楼找到董守尧的时候,董馆长才刚刚挂断电话,“朱桢,你这么快就到了。展教授才给我打了电话,你先坐会儿,等会儿人来齐了才能办手续。” 朱祐樘点头,坐在沙发上翻出手机看以往对于泰陵的报道。董守尧有些好奇道:“朱桢啊,你能不能说说,你怎么就那么想要那幅画,你要它干什么啊?” 朱祐樘抬起头回道:“喜欢而已,馆长多虑了。” “哦,就是喜欢啊,可是你签名以后就不能后悔了,无论是真是假,你都不能拿回你那些珠子了。” “知道。”朱祐樘翻着手机页面问:“馆里边关于孝宗的东西,只有那张雪地图吗?” “还有孝宗的一些手记,就是看着那些手记,专家推测泰陵里出现的这幅画是孝宗画的。你也知道泰陵被盗过,可惜了那么多文物被卖到国外,至今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就是你那些血滴子……,朱桢,你那些东西是不是你家祖上从盗墓贼手里买来的?”董守尧想到这一茬,更觉得可能,试探问道:“你家祖上是不是很有钱,这些东西放在哪个时候,可都是天价啊。” 手机里残存的几张照片并不能给朱祐樘什么有用的信息,朱祐樘翻了几页就不看了,“董馆长,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董守尧是个狡猾的老狐狸,闻言呵呵笑道:“你家祖上有什么好东西,捐献给国家不是一桩美事吗,私藏起来,容易招来祸患啊。” “我自有打算。”朱祐樘淡淡回道,董守尧被噎了一句,有些不满的坐在桌子边翻着文件,再不理会这个男人。过了好一会儿,人陆陆续续到来了,有提着箱子的,有拿着画轴的,最后展老拄着拐杖进来,看见朱祐樘,满脸尽是赞扬:“朱桢啊,你今儿还跟着去泰陵了,好小子,我就说你当什么演员吗,进研究所不就挺好的,哈哈。” 第23章 别了二 朱祐樘上前搀着展老慢慢走到沙发边坐下,展老指着旁边几个人道:“人和东西都在这儿了,你们看看交接一下吧,该签名的都签了。” 工作人员拿来一沓合同请朱先生看,朱祐樘草草看过,拿起笔在最后一页签上名字“朱祐樘”,一旁的展老没有问为什么朱桢要叫朱祐樘,谁还没个秘密不是? 前后签了十次,朱祐樘才拿到画轴,当着众人的面打开,朱祐樘只一眼就确定这是那副画,然后再卷上,对展老点头道:“事情办完了,展老,麻烦你了。” “还没办完呢,留下你的银行卡号,他们还得给你转款。” 朱祐樘摇头:“钱就不要了,捐给国家。展老,我先走一步,改日再去拜访你。” 然后展老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抱着那副画,像是抱着一位珍爱的女子,走出了办公室,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就这样走了啊,钱真的不要了?展教授,您看这……” “他都说不要了,打个报告把钱捐给博物馆吧。”展老说完,董守尧谢道:“博物馆正需要,真是谢谢你了展哥哥。” “谢我做什么啊,该谢谢朱桢啊。” 朱祐樘抱着画轴回了研究所的宿舍,小心翼翼的打开,终于能近距离的看这幅作品,更加清晰的线条,更加鲜艳的颜色,这幅过了几百年的画依然明亮动人,里面那个雪地里笑得开怀的小丫头,那俏皮骄傲的样子跃然纸上。朱祐樘终于可以抬手抚上丫头的眉眼,亲切和满足感袭来,一日的疲惫袭来,朱祐樘渐渐睡了过去…… “……皇上,皇上,你在那里,还好吗?”是蓁蓁的声音,带着她特有的软儒。 朱祐樘看不清眼前的女子是谁,可她熟悉的声音提醒他,这就是他的皇后,“蓁蓁,你好吗?”朱祐樘问,张开双臂要去拥抱眼前的女子,却被女子推开,“……你没和如月在一起吗?” 朱祐樘不悦,有些冷硬道:“你希望我跟她……” “不!不希望!”女子打断道,声音绝望中变得欣喜:“皇上,可是你要过得很好,我才能安心……” “我过得很好,”朱祐樘回她,一把抓过去,女子像是一缕烟缥缈的不真实,朱祐樘碰不到她,仍能听见女子的声音,“皇上,皇上……” 朱祐樘醒来的时候,怀里抱着的正是那幅画,蓁蓁来找他了? 此后几日,每晚朱祐樘都会梦到一个女子,看不见脸,只能听见声音,一遍一遍的跟他说要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朱祐樘越来越期待夜晚的到来,抱着那幅画入眠变成了他最喜欢的事。 “阿樘!你几日不出门了,爷爷早上还说你电话打不通,问我你哪里去了,你手机都没电了,怎么也不充上电?”凌麒推门进来就念叨,不满道:“队里开会你也不去,照这样下去,你就快被开除了!” 朱祐樘抬眼问:“你来找我,有事?” “自然有事!你成日的不出门,就知道睡觉,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你跟我去医院检查检查,爷爷说你身子不好,让我看着你。”凌麒忿忿道,然后看见朱祐樘一脸的不在乎,也不动弹,咬牙切刀道:“你天天不出门,也不饿吗?” 朱祐樘淡淡看了眼桌子上,凌麒大呼道:“你天天就吃这个啊?!”桌子上堆了几碗泡面,还有个正冒着热气,显然是才吃完没多久。 “我不想动弹,这样挺好。”朱祐樘把画收进木匣子里,看看窗外雾蒙蒙的样子道:“这样子也去不了泰陵,什么时候会再去?” 凌麒没好气的坐下道:“原本今年去不了的,近日要下大雪,可是这几日泰陵的那个耳室升高的频率和高度都加快了不少,队里决定大雪下完了之后再去看看,这次去的人不多,除了队长和我,只带两个人。” “我要去。”朱祐樘拿着棉布细细擦拭木匣子上不存在的灰尘。 “我说了不算,你得找队长说说。不过就你这几天的表现来看,够呛能去。这次的任务……,有些危险,你经验不足,还是不要去了。唉——阿樘,你这就要出去啊?唉——等等啊——”凌麒看着朱祐樘飞快的走出去,大声喊了几声也没用,这家伙呆在宿舍睡了一个星期,突然就来了劲头? 朱祐樘去找队长的时候,队长仍然在翻着厚厚的史籍查资料,看见朱祐樘来了,不满道:“怎么,现在舍得出门了?” “下次的活动,我跟着去,有危险。”朱祐樘双手撑在桌子上俯看队长严肃道。 李善龙推了推眼镜道:“你知道有危险,那还去?” “我不怕,让我去,别让凌麒去。” “……太古怪了啊朱祐樘,谁都知道墓室有古怪,却查不到什么原因,你知道原因?” 朱祐樘不知道原因,但是他记得最后的时候,梦里的蓁蓁笑得苍凉“怎么办,皇上,我梦到你们在一起了,怎么办……”然后是另一个女子,笑得诡异又阴森“谁要来看我,谁要来看我!” 朱祐樘摇头,“我去,别让凌麒去。” “朱祐樘,你来研究院的日子不长,但是我能看出来,你于这方面的知识储备不低于院里其他人,可是你不能就凭着这直觉和主观意识,就想左右队里的决定,凌麒去,不只是他自己的意愿,也是队里决定的,至于你,还得讨论讨论。”李队长说完便继续翻书,不看朱祐樘不悦的样子。 朱祐樘烦躁的捏紧拳头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才道:“墓室上升的现象不会持续,物极必反,上升五公分,下跌几公分还不确定,太危险了,爷爷还等着凌麒带着孙媳妇回去看他,凌麒不能出事。” “唉,你就知道一定会出事?墓室上升的现象会不会持续现在还没有定论,墓室无缘无故塌陷也没有史料可寻……,算了,你想去便去,至于凌麒,还得问问他,他若是执意要去,我也没有办法,……”李善龙开玩笑的接了一句,“……就跟你一样。” “好。”朱祐樘很佩服李队长,“你跟我去,保你平安回来,旁人不行。” 看着朱祐樘离去的身影,李队长有些苦笑的摇头:“真奇怪,难道这一趟,真的……凶多吉少?” 朱祐樘没去找凌麒,而是去院长办公室找了齐院长。和齐院长说了几句话离开,留下齐院长暗自嘀咕:“就像交代遗嘱似的,朱桢这是怎么了。” 所以当上级下派新命令给凌麒的时候,凌麒还在大呼小叫的表示不满,可李队长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非得跟着去泰陵的念头。凌麒得知朱祐樘会和队长一起去,四人行变成两人行时,担忧的拉着朱祐樘说悄悄话:“你是不是疯了,你什么都不懂,去了还要拖队长的后腿……” 朱祐樘止住他的话头,“多说无益,我必须得去。” “唉——,你这人,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怎么跟爷爷交代啊!” “爷爷知道,我已经跟他说过了。”老爷子叮嘱他小心,说等出来了就回去跟他一起过年,朱祐樘答应了。 眼见着朱祐樘都安排的不容他再质疑,凌麒隐隐不安,可只能服从队里安排收拾东西准备去陕西。 朱祐樘也回去做准备,蓁蓁佩戴过的首饰全都和画轴放在一起,剩下的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寄给弋千那厮,一部分寄给爷爷。朱祐樘看着分好的三部分珠宝,喃喃自语:“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过了这么多天,梦里的场景越发清晰,穿着一袭红衣的蓁蓁一遍一遍嘱咐他,不要想着回去,好生在这儿生活,可另一个女子,嘶哑着声音大声喊他“皇上,回来吧回来吧!” 然后再也没有梦到她们了,这几天,梦里冷寂一片。 害怕吗?朱祐樘想着,即便死在泰陵,也终是落叶归根,没什么可惜的,可以和蓁蓁葬在一起,再没有遗憾。 然后便是大雪纷飞,足足下了一天一夜。等待雪化,三天后,收拾好的李队长和朱祐樘坐上了去泰陵的车。路上的雪已经不见,施加台的雪仍然很厚,李队长费力掰开大石板,呼呼的喘着粗气,白气渺渺:“我先下去,你随后跟上,这次务必要找出来墓室上升的原因。” 李队长矮下身子,朱祐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即便知道有危险,你也要去?” 李善龙回头笑道:“都到这儿了,为什么不去。这么多年,我不知遇到过多少奇怪的墓室,这个,不算问题。快走吧。”李队长利索的走进去,朱祐樘最后回头看看这个现代繁华的大都市,跟着也钻进去了。 因着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雪,施加台这边的雪还没化完,狭长的甬道里更是冷的让人心颤,即便穿着厚实的冲锋衣,朱祐樘也能感觉到凉意刺骨,犹如身在冰窖。走在甬道的时候,除了极冷也没有别的感受,很久之后才穿过甬道到了相对比较宽阔的长道,冷意更甚,李善龙扔过来几个暖宝宝示意朱祐樘贴在身上,然后继续前进。又走了半个多小时,大概是运动的多了,冷意倒是减少了些,李善龙打着手势表示可以带上氧气罩。两人带氧气罩的功夫,震动又开始了。 这次的震动比前几次更强烈,脚下的地板很明显的上涨,李善龙扶住一侧的墙壁,蹲下身子一只手附在地板上感受,朱祐樘感觉到背上也开始震动,包里似乎有东西想溢出来。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两人都知道这样的震动持续时间不会很长,大约二十分钟后,震动消失,李善龙在地上摸了一阵,比划了三的手指,这次的地面上涨了三公分。 第24章 别了三 脚下的震动和背上的震动同时停止,朱祐樘冲着李善龙点点头,两人继续往前走。又是半个小时,朱祐樘才见到了放着两口大棺材的圆形墓室。 李善龙摘下氧气罩,长舒一口气道:“还好只有一次震动,来吧,阿樘,我们要开始了。” 走了那么长时间的路到达的这个大耳室,只有一间圆形的墓室,除了两口棺材,什么都没有。环形圆壁上摆着高低不平的烛台,蜡烛早已燃尽,只剩了一堆黑乎乎的蜡油。朱祐樘走近才闻到一股浓浓的桐油味。两口棺材很大,大的长有三米,小的也有两米半,李善龙一人是搬不动棺材盖的。朱祐樘放下背包带上头灯去了棺材的另一头。 “来,阿樘,我们先挪开一点。”李善龙咬着牙抬棺材盖的一角,竟然未动分毫。 朱祐樘仔细打量着这口大棺材,金丝楠木的上好木材,角上嵌着金纹,灯光照射下隐隐看出似乎是一只鸟的图形,这是谁的东西?朱祐樘抬手敷上去,棺材上灰色的痕迹竟然不是灰尘,手上仍然纤尘不染。 “阿樘,快看!”李善龙指着朱祐樘放在地上的包惊呼,那个迷彩的登山包竟然微微晃动起来。朱祐樘跑过去细看,然后解下绑在一侧的画轴,背包不动了,画轴还在晃动,然后地面又开始颤抖,朱祐樘迅速到棺材边,竟然轻易就掀开了盖子,大棺材里真的有尸体,穿着明黄色龙袍的早已腐烂的尸体,如今只能看见一副骷髅骨架。随着朱祐樘打开棺材,画轴不动了,李善龙摸着额角沁出的冷汗,一脸的不可思议。 朱祐樘直接上手抚上尸体的骨头,入手冰凉粘腻,尸体的骨架很大,不是女子的尸体,穿着一身明黄龙袍,埋在泰陵边上的耳室,这是谁? “阿樘!快看!”李善龙大喊,朱祐樘抬头时,环形墙壁上的灯台早已抖动起来,李善龙取出相机记录,然后靠近棺材对朱祐樘道:“别动尸体,跟着我记录。” “这不是皇上的尸体,”朱祐樘蹲下身子靠近骨架,手丈量着骨架的头部,足足有四十厘米,这根本……就不是人。朱祐樘走到另一口棺材旁,这口小棺材角上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看不到什么东西,抬手轻易打开,仍然是一具尸体,骨架小,看到这里,朱祐樘长舒一口气,这两个人,都不是……蓁蓁。 李善龙忙着拍照记录,哪里有功夫去注意朱祐樘。朱祐樘围着小棺材转了一圈,才要去量尸骨的尺寸,恍惚间竟然看见那双早已塌陷的眼窝竟然动了一下。两人谁也没有看到,地上的那幅画轴已经飘进了大棺材里,画轴落进棺材的一刹那,地面又开始震动。 原本以为的小震竟然越来越厉害,持续了十分钟,李善龙才觉得不妙,“坏了!阿樘,这次怕不是地震啊!” 李善龙拿出对讲机求救,沙沙的声音根本联系不上外面,“阿樘,快做记录,我们得快走!”李善龙又对着小棺材拍照,才按了快门键,震动的幅度更大了。朱祐樘看着小棺材里的尸骨,竟然有些失神,这不是蓁蓁的尸体,可为什么,那么像是他的? 墙上的灯台也剧烈晃动起来,有些“啪啪”的掉在地上,李善龙收好相机,系好安全帽苦笑:“这样子,大概是出不去了,看老天爷要不要我们的命。” 朱祐樘指着大棺材对李善龙道:“墓室要塌了,你躲到里面去。” 李善龙看着里面黑兮兮的尸骨,不寒而栗。朱祐樘却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利索的把他扛起放进了棺材里,在李善龙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朱祐樘就盖上了棺材的盖子。 朱祐樘捡起背包跳进小棺材的一瞬间,震动更大,只一刹那,天旋地转…… ………… “快去营救!李队长和一名队员被压在里面!” “甬道太长,不能破坏古物!营救需要时间!” “快啊!再不找到人,人就要死了!” 施加台乱糟糟的一片狼藉,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机器会预测到施加台的这场大震动会直接让新发现的耳室瞬间坍塌,原本上升了十公分的耳室掉落,整个顶部全部埋下去,正巧将还在里面研究的李队长和朱祐樘砸进去。 营救工作持续了三日,找到耳室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众人都不抱希望,能找到尸体就是对死者最大的安慰。 “监测到有生命迹象!这边!” 因是古迹,不能用大型挖掘机,众人合力挖开乱石的时候,找到了大棺材。 “这是古墓里的棺材!” “里面有人!生命迹象!里面有人!” 众人围着这口巨大的棺材面面相觑,这里面有活人……,怎么办? “还在犹豫什么!这里面有人!不是诈尸!快,开棺!” 小五嘶哑着嗓子喊着,众人才回过神,开棺而已,他们是专门做这个的。 “一二!一二!一二!”响彻云霄的齐声大喊,这口大棺材渐渐被打开,里面的人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 “是队长!是队长!他还活着!快送去医院!” “里面还有没有别人?” “没……没了……,再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 “十二月十二日,施加台泰陵发生瞬间崩塌,b市研究所第一考古队队长李善龙和队员朱祐樘被困,经过三日挖掘,救出队长李善龙,目前正在b市人民医院接受治疗。队员朱祐樘下落不明……”凌老爷子循环播放着这则消息,偶尔抬头问问:“小杨,人找到了吗?” “老先生,人……还没找到,凌麒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到了b市,找到……的话,会给您说的。” “唉——,这都几天了,这都几天了……”老爷子翻出怀里的箱子,打开便是朱祐樘寄来的几枚珠子,“……阿樘啊,阿樘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啊?你为什么不跟爷爷讲,你现在到底去哪儿了啊?” 与此同时的b市,弋千带着李灼灼早已赶到施加台,被记者围的水泄不通的施加台不准任何人进去。弋千早已经打点好,拉着李灼灼直接去了塌方现场,大棺材已经运走了,全场再没有找到那口小棺材,只留着一个大大的黑洞,和零落的灯台。 “弋千,怎么办,朱公子是不是就这么死了?”李灼灼哽咽的看着这片狼藉,始终不敢相信。 弋千凝眉沉默,一旁正在做记录的小五走过来安慰道:“你们是朱祐樘的朋友?节哀吧,人找不到了,多半是塌陷的时候掉进去了。” “你是考古队的?你们队长呢?”弋千问。 “队长身体还没好,还在医院呢,你们要是想去看,我带你们去吧。” “那就多谢你了。” “这次任务本来就不安全,这里前后已经进行了五次震动,朱祐樘啊……,是……,唉,走吧,我这边记录做好了,现在就带你们去医院。” 弋千和李灼灼跟着小五出了施加台,到医院见到李善龙的时候,李善龙正呆呆的看着窗外,人来了也没什么反应。 “队长,这是朱祐樘的朋友,他们来看看你。”小五说完便出门去了。李善龙转头看着弋千,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轻声道:“我把阿樘带进去,没有把他带出来,是我的错。原本以为我们一起死,没想到我活过来了。我对不住你们。” 弋千无所谓的摇头,道:“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你不用自责。只是我想问问李队长,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形?” “当时啊……,地面震动越来越强的时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怕是真的要地震。甬道那么长,我们是不可能跑出来的,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可阿樘把我放进了棺材里,还盖上了棺材盖,然后我就听到砖块砸落的声音,乱糟糟的,后来我就昏过去了。好像做了个梦似的,醒过来的时候就在医院了……”李善龙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身边那么大的一个尸骨,却没有半个人提到过,众人发现他的时候,棺材里只有他和那幅画,李善龙眼神涣散,弋千便知道还有事,“李队长,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朱祐樘是我的朋友,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很想知道。” 李善龙轻叹一声,眯起眼睛陈述道:“……那口小的棺材啊,里面也有一个人,都是骨头啊,还很黑,实在看不出是什么样的……” 李灼灼很多次都拼命捂着自己的嘴巴怕叫出来,李队长说的这些,诡异又可怕。迷迷糊糊的被弋千拉着出医院的时候,李灼灼问:“那你说……,朱公子到底哪里去了?” “人肯定是没死,至于去哪儿了……,这个不好说。走吧,咱们回去吧。” “回哪里去?” “自然是回家了。” “朱公子……,我们就不找了吗?” 弋千抬头看着这灰蒙蒙的天喃喃:“世界之大,果然无奇不有。人,我们是找不到了,也不必再找了。” 李灼灼哇的一声哭出来,缩进弋千怀里可怜兮兮的问:“那你说我会不会也这样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弋千,我没了的时候,你会不会找我?” “瞎想,朱祐樘不是莫名其妙的失踪了,他有这么一天,他该是知道的。” “嗯?” “他是个聪明的成了精的人,跟你不一样。”弋千安慰的拍拍李灼灼的肩头,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都希望朱祐樘还活着,可是他真的还活着吗? 第25章 番外 如月 “什么?!朱祐樘还没找到,就不打算找了吗!不行不行,我要去看看,你们等着我!不能擅自行动!”庞子涵挂了电话,收拾妥当就要出门,还没走到门边,门就从外面打开了,挺着啤酒肚的庞董笑呵呵的走进来,“子涵呐,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这可是你最喜欢的lv新品,限量款的,拿着拿着。” 庞子涵扑进男人怀里,撒娇道:“谢谢干爹,我很喜欢呢,干爹,我现在要去一趟b市,过几日就回来,好不好。” 庞董不悦的低头看她:“你去b市干什么,你在那儿有熟人?” “哪里有什么熟人呀,干爹,人家就是想去看看,这会儿急着走呢,等我回来跟你带礼物呀。”庞子涵伏在庞董胸口画着小圈圈。 “哼!”庞董冷笑一声,把手里拎着的包甩在地上,提着庞子涵往里走:“你当我不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又看上哪个小白脸了,嗯?庞子涵,我给你吃喝,好好的养着你,你偏偏不安分!” “干爹,你说什么呢,我好好的呢。”庞子涵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看着庞董,庞董笑呵呵的从包里拿出一沓照片甩在她身上,“少跟我装,子涵啊,你说干爹对你不薄吧?怎么还这么不知满足,整日的瞎混,是要给干爹带几个绿帽子啊?” 庞子涵疑惑的去看那些照片,瞬间脸色发白,颤抖的问:“干爹,我这是被诬陷的,你相信我,我没做过这种事啊,没有没有!” “我也以为你没有,子涵,跟干爹说说,你这么迫不及待的要去b市,是跟哪个小白脸约好了?干爹很大度的,会不计较的。”庞董和蔼的搂过庞子涵,亲切道:“多好的姑娘啊,当初你出现在我的院子里,没名没姓的,可怜兮兮的求着我收留你,我就是这么善良的一个人呐,不仅收留了你,还好吃好喝的养着你,说说,你想干什么我没有满足你?想去拍戏,我就给你安排好,结果你又不去了;喜欢名牌喜欢贵的东西,我就给你买,说句真心话,我对你啊,可比对我家那老婆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可你瞧瞧你是怎么回报我的?嗯?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庞子涵紧张的甚至都拿不起那些照片:“干爹,你听我说啊,这是那晚上我被人灌醉了,被人设计了,被人害了,干爹,这不是我自愿的,你要相信我,求你相信我。” 照片上糜烂的生活照让庞董眼神微暗,极嫌弃的一把推开怀里的女人,瞧着二郎腿道:“瞧瞧你这无辜的样子,你以为我只看这些照片?你以为我没有找人调查你?我的好子涵,你心心念念的朱祐樘如今死了,你是不是急着去给他送葬啊?!” “你派人调查我?”庞子涵看着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一时没掩饰好眼里的厌恶,被庞董看的清清楚楚。 庞董冷笑一声,抓着庞子涵的头发埋在自己脚边:“你是我养着的混日子的玩物,我派人调查你怎么了,你怕是还没弄清楚,我想你生就生,我想你死就死!怎么,舍不得死,还想去找你那个小白脸啊,他死了,你是不是想去陪他!” “干爹……,怎么会呢……,干爹,你弄疼我了……”庞子涵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脸,庞董只能听见她轻柔的声音。 “庞子涵,看不出来,你这厚脸皮的功夫,当真是无敌了。”庞董甚至都不想再去碰这个女人的头发,一把松开,冷嘲道:“你被那么多个男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装柔弱,说说,我到底是钱给的不够多,还是不能满足你,要让你这么饥不择食,不管好的坏的,都要跟人家来上一腿?!” 庞子涵低沉的声音传出来,难分悲喜,“所以,干爹是不打算要我了?” “你都能佳航的经理搞到一起,我还能要你?子涵,啧啧,我又不是回收站。” 庞子涵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真真切切的厌恶和嫌弃,她直直的看着庞董:“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肥的和头猪一样,你能比得上谁啊!还有,我告诉你,朱祐樘就是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你有两个臭钱了不起吗,谁稀罕啊!朱祐樘是谁你知道吗,哈哈,你们都不知道,你们都是鱼眼珠子,不识金镶玉!我要去找他,我要能救他,他一定会要我的,有了他,谁还稀罕你啊!” “啪!”庞董狠狠一巴掌甩在庞子涵脸上,庞子涵一侧的脸瞬间肿起来,庞董咬牙切齿道:“疯子!贱人!你个**!花我的用我的还不知足,你想去b市,我倒要看看你还有没有命去!信不信我现在就卖了你!” “你敢!现在是什么时代,你还敢卖我!庞俊涛,你个傻子,活该你戴绿帽子!你若是敢卖我,我就去告你!”庞子涵顾自站起来,拍拍乱了的衣服,继续不屑:“这一年我伺候你,你给我钱花,我们两不相欠,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庞董突然觉得这个傻姑娘单纯的让人心疼,颇有些同情道:“你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你以为我的钱是那么好花的,子涵,你以为我不放你走,你还真的能走的了?” “你要囚禁我,我就去告你!庞俊涛,有两个臭钱了不起吗,不过是最低等的商人,我还瞧不上你!” “呵呵,了不起。”庞董赞赏的拍拍手,靠近庞子涵的鼻尖亲昵道:“我是商人,你是什么?卖身的妓女?” 庞子涵气急的举起手要甩庞董,却被庞董治的死死的,“还想打我,庞子涵,真是好样的!”庞董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拨了出去,“……找个心理医生,我这儿有个病患,现在,马上!”然后一脸狠厉的看着庞子涵,“想出去找你那小白脸,做梦!这辈子,我看你还能不能出的了s市,想去报警,想要自由,想要既当**还要立牌坊,庞子涵,这是什么世道,你也不好好看看,我是那么好惹的?!” “不!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去找朱公子,我要去找朱公子,他会救我的,他会救我的!你个畜生,放开我!” “啪!”又是一巴掌甩在庞子涵脸上,庞董笑得诡异又阴冷:“你这条命都是我的,还想去找谁,朱公子?这称呼倒是新鲜,我的子涵,你的朱公子死了,我看你若是真的想去找他,不要着急,很快了,很快我就送你去!” 庞子涵被庞董捏的很紧,手腕都攥的淤血了,庞子涵浑然不觉,声嘶力竭:“你胡扯,你胡说!朱公子活的好好的,是你们无能,找不到他!可是我能找到,我们是一体的,我要找到他,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会保护我的,他一定要保护我,他一定会保护我的!庞俊涛,你放开我啊!” 庞董懒得听她的叫喊,直接翻出胶布紧紧裹住她的嘴,又扯出衣裳三两下把庞子涵五花大绑的丢在地上,满脸嫌恶道:“我呸!疯子,亏得我对你那么好,以后你就给我忏悔吧!想要自由,想要那个小白脸,想想自己还有没有那个命吧!” 庞子涵不能明白,这是个人人平等的世界啊,为什么庞俊涛可以这么对待她,她相信会有人救她的,一定会有!抱着期待的如月(庞子涵)迎来了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她被打的嗡嗡的耳朵里模模糊糊的能听见那些医生的话,“……智力不足五岁儿童,智商三十,精神分裂,有危害社会的属性,不宜接触人群,应立刻送往四院……” 如月想说话,也想挣扎,可那群可怕的人拿着粗大的针管走过来,就这么狠狠扎进她的胳膊里,不——,朱公子,来救我——,如月清晰的看见庞俊涛看向她的眼神,冰冷,无情,嗜血,他不会救她了。不——,如月的意识渐渐模糊,到底是怎么了,她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如月被送到了神经病院,庞董一次**了二十年的费用,“好好给我‘照顾’她,不能让她跑了,不能让她自杀,这是我捐给你们的设备费用,我的要求不高,就是让你们替我,‘用心’看着她。”庞董最后怜悯的看着床上的女人,想起那个下午,她一身古装,面貌白皙,身姿玲珑,美好的就像仙女下凡。他动心,然后收留了她,她什么都不必做,也能富足的生活一辈子,可她为什么不知足,一边理所当然的享受着他的付出,一边嫌弃他的钱恶心。他收到照片的那个晚上,还想着给她机会,他派人调查她,可是他得到了什么,就是这样的后果。庞子涵,这是你骗我的下场! 如月醒来的时候大喊大叫,挣扎,然后负责看守她的护士就直接给她打了一针,如月又昏过去了。接二连三,她醒过来只要喊叫,便会被扎上一针,昏昏沉沉睡过去。时间久了,如月知道了,也不敢再挣扎。她老实以后,护士偶尔会跟她说几句话,都是叮嘱她老实些之类的,如月哀求护士报警,会被打针,骂庞俊涛几句,会被打针,不吃饭,也会被打针,如月越来越老实,也越来越凄凉。 她时常想,自己的这一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年幼时,她跟着娘生活,娘好赌,对她却很好,经常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去街上卖花灯,很漂亮的花灯,娘经常被街坊们夸手巧。如果娘没有去赌输了很多很多钱,就不会被赌坊的人追着掉进河里去淹死,她也就不必去张府伺候那个叫张尔蓁的姑娘。 如月经常会被护士推着晒太阳,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的时候,她就会想到在张家生活的那几年。张姑娘是真好,从没有把她当做丫头似的想打便打,张姑娘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会叫着她和明月。可为什么,就要给她找个下人呢,她生的漂亮,性格又好,为什么就不能跟着姑娘,跟着未来的姑爷做个富足的姨娘呢。她不愿意嫁给那个叫力行的小厮,为什么平时待她极好的姑娘会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看着她,姑娘在失望什么?她不想待下去了,她怕姑娘还会给她找个小厮。所以她跑了,颠沛流离的时候也想着,姑娘仁慈善良,她若是回去了,姑娘一定会收留她的,可是命运总是这样巧合,她遇到了弋千,弋千收留了他。弋千是多么好的一个男子,她喜欢他,可是他不喜欢她,嫌弃她没有完成他交代的事儿,把她丢下了。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到了三十二岁,她的姑娘成了皇后,她呢,成了一个老妇。可是命运依然这样巧合,姑娘不还是需要她吗,她和姑爷到了现代,她的姑爷便是她一个人的了,她想着,这一辈子重来,她一定要过的幸福。她如何看的上那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她要那个俊朗帅气的皇上。可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今日这般?如月不知道,也没有人会告诉她。 她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太多,一直都是糊糊涂涂的,若是当初没有离开张府,一直跟着姑娘,如今又是怎么样一副光景呢?如月微眯着眼睛看看树影斑驳,然后想到了那个下午,姑娘蒙着眼睛张开双臂扑向她,甜甜的说着“如月,我抓到你了。” 姑娘啊,我那时候的笑,是真的,所有后来的笑,都是假的…… “她就是庞子涵?” 如月回头看看是谁在叫她,她想告诉他,她不叫庞子涵,她叫如月。是不是她眼花了,她为什么看见了弋千,弋千的旁边站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 如月笑:“我都已经这么老了吗,瞧瞧我看见了谁啊,这怎么可能,这不是大明,我怎么会看见弋公子……” “我要带着她出去走走,一个小时后送回来。” “您去吧。” 李灼灼推着轮椅带走了如月,这是如月两年来第一次走出医院,贪婪的吮吸着空气,这里没有医院讨厌的消毒水味,美好的让人心醉。如月的样子让李灼灼心酸,三人走在河边,走了很久,弋千才问她:“有地方去吗?”弋公子想带她出去吗。 如月笑着摇摇头,她不想出去了,外面的空气虽然清新,医院里的空气虽然讨厌,却……更让她安心…… 如月仍然是那个小丫头,她的这一辈子,就这样吧。 第26章 番外 李灼灼 李灼灼二十四岁的时候毕业了,穿着学士服的李灼灼一直伸着脖子到处乱看,弋千那厮说好要来参加毕业典礼的怎么还没来。 “灼灼,轻扬找你呢,快看。” 李灼灼回头,礼貌笑道:“你好。” “灼灼,我们同学四年了,怎么还是这么客气。”叫轻扬的男孩子羞赧的往前两步,“灼灼,能不能借一部说话?” 李灼灼正等着弋千,不肯走开,“你有什么话,可以在这里说吗?” “灼灼,我喜欢你很久了,做我女朋友吧。”轻扬笑得很灿烂,看着李灼灼的眼睛里满是星星。 李灼灼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起哄的同学们拍着巴掌,轻扬是有名的温文富二代,喜欢李灼灼两年多了,大家都知道。 李灼灼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捂着头道:“不好意思,我先去休息下。”跑开了。 轻扬跟上去,在一个拐角处拉住李灼灼的手,李灼灼尖叫一声猛地甩开,轻扬也不介意,道:“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你,灼灼,你是怎么想的?” 李灼灼有些愣愣的问“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不漂亮,长得又很黑,性格也不讨人喜欢……,轻扬,你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喜欢我?” “我喜欢你,灼灼,不需要很多理由。”轻扬又抬手,想去抚摸李灼灼的发顶,李灼灼本能的后退,有些排斥。 轻扬苦笑,“所以,你拒绝我了?” 李灼灼有些无措的搓着裙摆,这该怎么办,她从没想过这种事。 轻扬看着李灼灼满面通红的要哭出来的样子,失望的后退两步,转身离开,李灼灼才舒了口气,然后又翘着脑袋四处乱看,弋千这人,说话不算数吗,怎么还不来? 李灼灼的毕业典礼结束了,弋千仍然没有出现。李灼灼很生气,决定回家找那个大骗子好好问问,为什么要骗她,说话不算数!店里的门开着,说明弋千在家,房里没有开灯,有些昏暗,李灼灼把包丢在沙发上,径直朝弋千的房门走去,悄悄的靠近,举起手想大力的敲门,里面传来的声音让李灼灼刹住车, “嗯——,嗯……,弋千,你家里的小妹妹呢,不怕她突然回来?” 没有男声回答她,只有女子越来越大声的叫喊,和……男人的粗喘。 李灼灼脑袋一片空白,即便她再愚蠢,也该知道里面在干什么,所以,这是弋千和一个女人……? 弋千没有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是因为他正在和一个女子,在房间里面…… 想到那个场景,李灼灼如坠冰窟。 夏夜微凉,到处都是成双结对的饭后散步的人,拖着行李箱的李灼灼再也走不动,揉揉发酸的腿坐在椅子上。赌气的跑出来,如今已经无处可去。还没吃饭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李灼灼狠狠灌了一大口水,有些呆呆的看着手里的瓶子,脑袋里依然空空如也。 “我是一只小青龙小青龙,我有许多小秘密……” 手机又响了,能给她打电话的只有弋千,可是她还是不想接,直接按了拒绝。这么多年了,每一次接到弋千的电话,心头总会有甜蜜和欢喜,虽然弋千还是经常吼她,嫌弃她,可弋千也经常安慰她,鼓励她。她考得不好,弋千会带她去吃火锅,一边念叨“你太笨了”,一边不满的凝眉“不爱学就别去了,又不指望你变成什么硕士。”她被班上的女生欺负,不敢告诉弋千,弋千还是知道了,把她提到面前一顿训斥“你就这么让她欺负,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李灼灼,你不是很厉害的吗,啊?怎么她那么个小太妹都能欺负你?”然后弋千把她关在家里,要她自我反省,自己又出门去。第二天她再去学校,那个欺负她的女生已经转学走了…… 还有很多很多,都是弋千一边数落她,一边又对她很好,李灼灼一直以为弋千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嘴上嫌弃她,心里还是在乎她的,这样的信念一直支撑着她,这些年,他们两人相互依靠,李灼灼很开心,天真的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是一辈子。 可欺骗和谎言总有被揭穿的一天,大概是自己毕业了,弋千再也不用掩饰,可以光明正大的毫无顾忌的和他的女朋友在一起,至于自己……,已经毕业了,再也不能厚着脸皮住在弋千家里,看见他们成双成对,自己,会很不开心。 手机又响了一遍,李灼灼颤抖着手挂断,她甚至可以想象到电话那边弋千咬牙切齿横眉冷对的样子。毕竟,她从没有不接他的电话。 弋千经常训她……,弋千是不是对谁都是这副样子?李灼灼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弋千对蓁蓁就绝对不这样,甚至对那个叫如月的也不这样。他对如月,都比对她有耐心。 李灼灼黯然的垂下头,看着黑屏的手机发呆。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了,如今才是真正的一个人,李灼灼,你要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伤,不可以成为弋千的尾巴,他想甩掉你的时候,就要学会自己走开。 人来人往的街头,越是热闹,越显孤独。看的很久很久,李灼灼揉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慢吞吞的站起来,天这么黑了,要找个地方住,肚子也饿了,还得吃东西,生活还得继续,即便是……失恋了…… 难道是自己的眼睛真的花了?那个人怎么这么像弋千那家伙?李灼灼边嘀咕着“我都走了这么远,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在这里”边拖着行李向着相反的方向走。才走了两步,行李被拖住,李灼灼回头,不敢置信的念叨“难道是遇到鬼了吗,我怎么好像是真的看到弋千了” 弋千高大的身影笼罩住李灼灼,抓着行李箱的手松开,不满的看着这个面容呆滞的丫头,冷硬的开口道:“怎么,翅膀硬了,要飞了?” 真的是弋千!李灼灼惊讶的后退两步,吞吞吐吐道:“你……真是你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弋千掏出手机在她眼前晃晃,吐出两个字“定位” 李灼灼颓然的跨下肩,低头不再看男人明显愤怒的脸,“……我要走了,这些年谢谢你的照顾,我已经毕业了,就要自觉点,不能再……不能再打扰你了。”短短几句话,李灼灼用了很大的努力说完,深深鞠了个躬,然后头也不回的拖着行李箱继续往前走——还是走不动,李灼灼不想回头看弋千那张不悦的脸,自己走也不是,留下来能干什么,看着他们在她眼前恩爱?她不要! 弋千看着这个别扭的丫头乌黑的后脑勺,有些头疼的揉揉额角,“八点了还不回家,拖着行李箱是要离家出走?李灼灼,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导致你现在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李灼灼委屈的红了眼眶,不愿意和弋千说话。 弋千等不到李灼灼回头,三两步跨到她面前,微微弯着腰打量她的俏脸,若有所思道:“是不是,我没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所以你生气了?” “没……”李灼灼本能的想解释,弋千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让她倏地一下红了脸,可是……,李灼灼后退两步离弋千一米远,“我……我知道,你是……你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将来她会是你的妻子,我住在你那里,到底……,有些不大方便,你的妻子会不开心的。弋千,我已经毕业了,我要先找个地方住,然后再找份工作,以后我会经常回来……回来看你的,回来看你们的,你别……” “你再胡说八道什么,李灼灼,毕业了,连脑袋都留在学校不带出来了?”弋千有些不耐烦的直起腰,一把拽过李灼灼的手腕拉着往回走,李灼灼被大力扯着,行李箱没拿稳歪倒在地上。可是弋千并没有停下,李灼灼看看男子阴沉的脸,又看看被抛下的箱子,终于大声的哭出来。 行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然后意味深长的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甚至还有大妈投来责怪的眼神,嘟囔着“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啊,你怎么舍得让她哭成这样,就算吵架也要让着她的呀,现在年轻人就是不如我们以前,要有耐心……”,弋千更是一头雾水,回头看见李灼灼梨花带雨伤心欲绝的样子,试探问道:“你这么执着的……想要搬走了?”就这么不想要跟他回家? 李灼灼哭的更大声了,指着弋千颤颤巍巍的不满:“是你,就是你,和一个女人在家里约会,都……被我听见了。我搬走,给她挪地方,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要拉我回去,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弋千,我不喜欢她,不想和她住在一起……以前,你是个坏人!坏人……” 弋千掏出纸巾,一边熟练的帮她擦脸,一边有些无奈的问道:“我什么时候约会被你看到了,哪里有女人被你看到了?” “有,就有,下午我回家的时候,你们……你们……还在房间里……你们在房间里干什么我都知道!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不好的事!弋千,你有女朋友了,我不喜欢她……”李灼灼控诉的指着弋千,大眼睛还在啪啪的往下掉眼泪。弋千终于回过味来,有些纳闷道:“我下午没有在家,有个朋友家里出了点事,我……帮忙去了,没赶得上你的毕业典礼。” 李灼灼傻傻的愣在原地,“你没回家,那你房间的那两个人是谁?” 弋千顺手把纸巾丢在垃圾桶,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拽着李灼灼,“大概是你出门没锁门,让小偷进来了。” 李灼灼任由弋千拽着,讷讷的问:“所以……,你没有女朋友?” 弋千没有回答,一脸的冷若冰霜。只要稍一想,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人算计到她头上,这一场误会,当真可笑。 李灼灼看出弋千的心情极糟糕,也不敢多说什么,再次回到家的时候,宣告她这次离家出走的计划失败。 “啪”弋千一把甩上门,丢开箱子,反手把李灼灼按在门上,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像是一汪水潭,看的李灼灼挪不开眼。 “以为我有女朋友了,就要离家住走?看到我的电话故意不接?这么晚了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在街上乱逛?你们学校校草跟你表白了,说说你是拒绝还是接受?李灼灼,说说,这些都是谁给你的胆子,嗯?” 李灼灼不争气的咽口水,双肩被死死的按住,根本动弹不得,她看出来他生气了,可是…… 弋千显然没有想听她的解释,有些嘲讽道:“怎么,大小姐脾气上来了?” “你胡说!你胡说!我不是大小姐!我不是!” “既然不是大小姐,怎么就不能长点脑子,嗯?李灼灼,……为什么不相信我?” 李灼灼说不出话来,直直的看着弋千,突然就开口了,“我不是大小姐,我……我不喜欢你有女朋友,我……我喜欢弋千,我要做弋千的女朋友!” “是吗……”弋千笑,李灼灼没来得及看那个笑是嘲笑还是冷笑,弋千已经吻上她,然后声音沙哑道:“不接受,还是直接做……妻子。” 李灼灼有时候也看偶像剧,但从没有一部偶像剧告诉她,原来故事也可以这样发展。她毕业的第二天,就和弋千去民政局领了证,还晕晕乎乎的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弋千就带着她去见了那个所谓的“小偷”,那是个一头金发大波浪的美丽女子,弋千把结婚证甩在那个女人面前,那个女人不敢置信,指着李灼灼大声问“这丫头有什么好的,她根本配不上你!”“下次,我不会放过你。”李灼灼被牵着转头就走,她才明白,是那个金头发的女人设计了那么一出,不是什么小偷跑到他们家里偷东西。金发女子也喜欢弋千,可是弋千,已经是她的了。 他们的家,她的人,这称呼,她喜欢。 第27章 他的样子 泰康公主十三岁了,玉雪聪明,机灵又招人疼,宫内上下所有人都喜欢她。可是今日的泰康公主看起来有些伤心,连坤宁宫都不去了,一整日都窝在凤阳阁,午膳也不吃,小宫女吓得不轻,忙去坤宁宫报告太后娘娘。 张尔蓁一日没见到小女儿正纳闷,听到泰康公主连饭都不吃了,起身忙来了凤阳阁。 “母后,您怎么来了,天儿太冷了,您直接叫人传话就是了。”太康恹恹的,张尔蓁只一眼就知道,这个女儿有心事。拉着女儿的手回到暖塌上问:“阿荣怎么心情不好,是谁惹你生气了?” 太康咬着嘴唇不想说话,可是母后的眼神太过灼热,坚持了没一会儿的太康便败下阵来,“母后,您和皇兄说什么,我都听见了,我不想招驸马,我也不要招驸马,我要陪在您身边。” 张尔蓁叹口气,怜爱的抚了抚女儿耳畔的秀发,“你都听见了,母后就不必再说一遍了,阿荣,你已经十三岁了,也是时候招驸马了,而且母后不是让你马上出嫁,还得过上几年呢……” “母后,我不要,我要一直在宫里。”太康摇着张尔蓁的手臂,撒娇的想继续靠在母后的肩头。 张尔蓁却秀眉一紧,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阿荣,要这样让母后生气为难吗?” 太康讷讷的放下手,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很可怜,“可是……,皇兄成日忙于朝政,二皇兄也成了家搬出去,三皇兄游历大山不回来,母后身边只有我,……,我要陪着母后……我答应过父皇的,要陪着母后。” 张尔蓁心疼的看着女儿,她的想法,做母亲的如何能不知道。这宫里,太冷清了,可是……“阿荣,母后也要出宫去了。你三哥来信说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母后起身,滇南那地方啊……,母后还想去看看呢。” 太康狐疑的抬起头问:“您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不带着阿荣一起去,阿荣也要去,不要留在宫里,母后,您是不是又要把阿荣一个人留在宫里?” 张尔蓁笑着把女儿揽进怀里,“母后很自私,你父皇在那儿呢,母后要去陪他。” 提起父皇,太康静下来再不说话,她也很想父皇,可是她知道,没人比母后更想父皇。这么多年了,为了他们,母后守在这偌大的宫里,冷清又凄凉。如今,她也大了,难道真的要母后守着他们,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吗? “三哥这些年……” “焐儿一直守着滇南,守在你父皇身边。” 张尔蓁揽着女儿的小肩头,心里舒了口气,阿荣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是她这个做娘的,太自私了。 照儿是个合格的帝王,熜儿是个有力的帮手,阿荣啊,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她呢,再没有什么放不下的,给阿荣找个能照顾她未来的男子,她便可以放心的离开京城了。这诺大的皇宫,她还是喜欢不起来。 很久之后,太康点了点头,窝在母后的怀里,她想着,她也要找个这样的男子,一辈子,就像母后和父皇这般。 皇上要为泰康公主挑选驸马了,整个大明朝都蠢蠢欲动起来。泰康公主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人品性格,都无可挑剔,谁家不想尚公主。什么?娶了公主不能为官?公主不好伺候?公主规矩大?有没有搞错,你说的那可是普通的公主,骄傲跋扈不讲理自然不好伺候,这位可是太康公主,谁能尚到这位公主,简直要在祖宗坟头磕上一百个响头了。 可是太康公主似乎很挑剔,从十三岁开始选驸马,到十五岁了还是没找到想嫁的。张尔蓁倒是不急,可是皇上有些不满意了,提着太康还像拎个小孩子,怒目圆睁“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文不行武不行,难道还要皇兄给你找个田间插秧的?” 太康更是委屈的不行,一脸倔强:“皇兄急什么,母后都没说什么,难道只许皇兄找自己喜欢的,不准妹妹找个喜欢的吗。” 朱厚照头疼的看着这个丫头:“你是怎么找的,找了两年了都找不到,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拖着?阿荣,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 太康修长的脖子一转,不愿看这个大哥,浓浓的鼻音道:“我若是不喜欢,我就是不嫁。皇兄若是想要我嫁,去问问母后答不答应。母后说了,我若是不愿意,谁说都不行。” “好好好,你有母后撑腰,我说不着你,可是阿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皇兄再帮你看看。”朱厚照最大的耐心,就是面对着这个不怎么讲理的皇妹。对自己的孩子,他都没这么有耐心! 太康无奈的垂下头,想了好一会儿道:“皇兄,我想出宫去走走。” “去吧去吧,别让母后替你担心就是了。”朱厚照又匆匆离开,给太康找驸马的事儿,还得继续。 太康要出宫,一向都是瞒着张尔蓁的。这次也不例外,乔装打扮一番,拿着皇兄给的令牌很顺利的出了宫门。驸马驸马,到底哪里才能找到想要的驸马?太康平时的线路就是城内逛一圈,可是这回心情不好,便骑着马直往城外去,皇兄不是说插秧种稻的也可以,说不准还真的能有驸马呢。 一路狂喜的太康公主自然以失望告终,田间地头的那些男子,穿着青色棉袄扛着铁锨铁锹,屁股上还跟着几个留着鼻涕的小孩子,这样的人,她不喜欢。 往回走的太康骑得飞快,天色暗下来了,她必须得在宫门关上前回去。一路扬起沙尘驰骋,太康烦躁的加紧了马肚子,早知道就不要跑这么远了,什么事都没干成呢,就得回去了。 “喂!那位小哥!你是不是掉东西了?” “吁——!”太康回头,路旁边一个锦衣男子正举着一个金边绣包朝她招手。 “那不是我的。”太康说完准备继续往回赶,男子已经跑到马前,固执的举着绣包道:“就是你的,我瞧见是你身上掉下来的。” “我都说了不是我的,我急着赶路呢,你让开。”太康打打马肚子,马儿往左几步,男子也往左几步。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我都说了不是我的,你让开啊!” “就是你的,我看见的,你为什么不要。”男子执着的上前。 太康尽量让自己平和一点,粗着声音回道:“这位兄台,这真的不是我的,至于是谁的,我就更不知道了,我这儿赶着回家,就不打扰了,告辞。” 男子却不听,太康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男子已经跨上马,坐在泰康身后,声音在太康脑后响起:“既然你硬说这不是你的,那我们就去衙门问问,你说好不好?” 太康气急,“登徒子,赶紧给我下去!” “小哥何出此言,同为男子,不必介怀。驾——”男子转客为主,牵着马绳一踢马肚子,马儿载着两个人往京城方向奔。 “你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还不赶紧给我下去!” “小哥不必动怒,还了你的绣包之后,我自会道歉。” “你这人是不是耳朵不好使,我都说了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是不是你的,还需要县衙老爷给断一断。” “你给我下去!你再不下去,我就……我就要告诉我大哥,他要你好看!” “小哥诚意相邀,我愿意去小哥家里拜访。” “你果然是无赖!无赖!” “谢谢小哥的夸奖……” 太康直接赶到皇城门口,挑衅的挑了挑眉,扬着脑袋跳下马,“怎么样小子,还跟不跟我进去?”看你有没有胆子进去! “太康公主相邀,恭敬不如从命。”男子一派从容。 泰康大惊,“你不是田间穷小子?那你是谁?怎么知道我是公主?” “我的名字,太康公主应当很耳熟,江南唐展,不知可有印象?” “怎么会是你?!!” 太康看着男子一脸狐狸般的笑,很想仰天长啸,唐展,怎么长成了这样?那个江南大胖子,这会儿的翩翩俏公子? “所以,那绣包是……” “没错,是我的。” “所以,你是故意在那儿等着我的?” “自然不是,阿荣,这难道不是……缘分吗?”男子一挑眉,太康就知道,那个奸猾的小孩子,又回来了! 太康公主出嫁,普天同庆。太康一边留着眼泪和母后告别,一边狠狠的瞪着那个笑得花一样的男子。张尔蓁目送最小的女儿出嫁,眼里满是不舍。 朱祐樘,阿荣也找到了喜欢的男子,你在那边,能看到吗。 泰康公主成婚一月后,太后启程往滇南去。正是八月初,滇南的气候依然潮湿闷热,张尔蓁看到了晒得黝黑的三儿子,有些心疼道:“焐儿,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离开京城的时候还是白白壮壮的少年…… 朱厚焐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母后,我这样子正好呢,您终于来了,快来看我给您准备的住处,保准您喜欢的。” 那是一片竹屋,葱绿的竹子掩映下隐隐露出一角,四周开满了艳丽的鲜花,蝴蝶嬉戏,鸟鸣啾啾。 “母后,这地方不能久待,冬日的时候您还是得回京城去,皇兄可是来信叮嘱过我了,要我到时候把您安然无恙的带回去。” 张尔蓁笑着点头,“都听你们的。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来这儿了呢……” 朱厚焐又吩咐伺候的人下去准备,四周都清理好,闲杂人等不准靠近。 张尔蓁在滇南的这片竹林里定居下来,早上听着鸟叫醒来,夜晚伴着虫鸣入睡,偶尔会对着那片大山喃喃:“朱祐樘,你在那个世界,过得怎么样了?”她一直坚信朱祐樘活在那个世界,而且会活的充实而幸福。 如此一个月过去,送走了朱厚焐之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张尔蓁独自爬上那个山头,十年前的这个时候,她在这里送走了朱祐樘,时间过得真快啊,眨眼间,十年了…… “……皇上,你最疼爱的阿荣嫁给了江南唐家的唐展,那个小胖子你是认识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阿荣最怕那个爱欺负她的小胖子……,皇上,焐儿也有了喜欢的姑娘,是益州守备贺家的二姑娘,他回京请旨了,想要照儿赐婚呢……,皇上,还有照儿啊,已经有了三个孩儿,我们都是做祖父祖母的人了……,还有熜儿,离我最远,也最不放心他,经常要上战场……” “还有你呢,你过的怎么样?” “我啊,我挺好……” 夕阳西下,张尔蓁惊讶的回头,似乎看见了穿着一身米黄色工装的朱祐樘,留着利索的短发,眉如刷漆,眼若星辰,是她梦中的,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