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之下》 第一章 三千年前,人间一片荣华在一夕之间毁于一旦。那样巨大的灾难让人措不及防,却又无能为力。 本应轮番燿世的十位金乌突然于同一时间出现在人界上空。当引日钟在人界敲响,十日从八方升起,滚烫的炎火瞬间从四方地平线上蔓延开来,由外向内灼烧了人间万物,草木枯败河流干涸,仅仅不过一个时辰,世间万千走兽便死了三分之一。人族在那烈日之下也没能幸免。 无人的荒原上遍地都是还未来得及跑进山洞的人的尸体,那尸体通身焦黑,只剩下一副红黑的血肉还在不断冒着灰烟,每一具尸体上都包裹着烟蓝色的火焰,慢慢吞噬着他们的魂魄。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甚至连睁开双眼都无法做到。 三个时辰后,在这令人绝望的境况下,有一人披着黑袍手拄拐杖登上了人界最高的社稷山,他赤足踏在黑红的土地上,灰色的布条一圈圈缠在头上几乎覆盖了他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他全身上下都被黑色的外袍包裹,没人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 他停在山顶,暗红的天空下,滚烫的热风在人间横冲直撞,掠过大地的每一寸肌肤,所过之处草木皆燃。 只见他手执寒冰弓,搭上冰魄箭,强劲的手臂将弓弦向后拉伸,拉到最满。他瞄准了天上的太阳,毫不犹豫地将箭射向天空。利剑破空,发出一声轰鸣,只见天上的一个太阳抖了一下,身上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颤颤巍巍地从天空跌落,然而在落地之前那贯穿心脏的箭矢忽然炸开,冰蓝的晶体猛的迸发开来,只一下就将金乌烧的灰飞烟灭。 天上的九个太阳在颤抖,是愤怒,是悲伤,是哀嚎。猛烈的热浪袭来,将那人掀翻。那人就地一滚,快速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两支箭,张弓搭箭,双箭齐发,又是两只金乌陨落。 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到最后只剩下两只金乌。那人眯着眼,嘴中含血,两只手被烧的只剩下焦黑的白骨,眼中的恨意毫不掩饰。他最后抽出两支箭,凝神屏息用力搭上弓,瞄准那两个不动的光圆,放手射出。 就在最后那箭将要射中两只金乌的那一刻,较小的那只突然挣扎着推开另一只金乌,下一刻它的腹部被袭来的箭刺穿。然而冰魄箭却在破出它的身体后才炸裂开来,由此才逃过灰飞烟灭的结局。小金乌从天空坠落西海,失去踪影。 另一只被推开的金乌躲过了一劫,却还是被刺穿双翅,冰魄箭炸裂,直接撕碎了它的双翅,金红的血喷涌而出,流光的黑羽漫天飞舞,它颤抖着双眼看着越来越远越来越暗的天空,终于张嘴发出了一直压抑在心中的凄厉悲啼。这时,天空中降下一朵暗云,将下坠的金乌接住,一阵风吹过金乌便消失在乌云之间。人界进入夜晚,但滚烫的余温依然停留在这片大地之上,久久无法平息。 悲啼的余音在空中久久不散,预示着人界将要发生的一切。 光从人界消失了,及目之处皆是黑暗。 那人依然站在社稷山顶,身形高大修长,面朝西边,手拿寒冰弓,热风吹过,掀开黑袍一角,黑袍之下却是森森的白骨。 。。。。。。 从金乌消失的那日起,人界经历了一百年的黑暗。各种幽暗的灵物悄然生长,吞食人族的灵魂。而刚刚经历了灭世之灾的人族根本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在锋利的獠牙下,有人哀嚎着呼唤神明,却被身边的同伴杀死,他们不再相信神明,直到人族所剩无几,人王才举行了祭祀仪式,祈求神明的保护。他们期待光明再次到来,为此可以忍受仇恨。 神界,十金乌共处于天的事神界还没有追查清楚,但他们都清楚那日射杀金乌的人手中的兵器不可能是凡品,况且还出现的那样及时。 神皇失去了九位金乌,人间大地一片狼藉,他等着天道降下惩罚,本以为自己会神魂俱灭,但遭受惩罚的却是其他几位上古神。天道的力量就连神皇也无法与之抗衡,因此他只能选择沉默。 人族祭祀后,天道重新降下旨意,让众神恢复职位,各司其职。神族作为人族的守护者,在犹豫过后只能选择继续保护。 人杀了九位金乌,他们却只能闭口不提。谁也不知道那日十金乌为何会一起前往人界,造成那样惨烈的结果。为此,数十位远古旧神领取天道的旨意修补连接人神两界的结界,最后神力耗尽在结界外陨落。而他们的神体被用作修补大地的材料,永远无法回归神界。 早已归隐的羲和重新踏出泰和殿,接管了照耀人界的任务,然而羲和的神力因为十金乌的出生早已衰弱,长此以往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人界重新恢复了光明,那光虽不像从前那样热烈,但对于经历了一百年黑暗的人来说已经是奇迹了。从此以后,人族开始休养生息,繁衍后代,努力的生存着。 神族的十金乌是以十天干命名,仅存下来的是九金乌九壬。九壬当日被云中君所救,带回神界后直接送往羲和的泰和殿,族中众神尾随其后,齐齐守着九壬维持他的生命。羲和许久不曾见过几个儿子和女儿,想不到才刚见面就得知儿子女儿被人族射杀,小儿子危在旦夕,当下便神力不稳险些伤了内里。而后神皇赶到,稳住了九壬的伤情,但天道的旨意很快就下达,神皇不得不离开。 射杀金乌的兵器众神从未见过,因此也没有相应的对策来医治九壬,他的伤只能稳着养着,却无法下手治疗。神也会老会死,一旦死亡神魂就是永久的消失,尽管九壬才犯了大错,但没有神希望他死。或许人族不明白,但神族中的每一位神都清楚,即使是神也无法逃开十位金乌炎火的侵袭,那些处于人界的神想必已死了一半,而其中有三分之一的神来自羲和族,纵使十金乌顽劣也万不可能杀害自己族中之神,更何况十位金乌中除了几位小金乌年少贪玩外,大金乌们却是十分稳重,深受神皇喜爱。 还有一点令各族众神感到奇怪的便是,在人界的神死后,其神体并未化作星火回归星海,他们曾派神下界,却遍寻不到任何踪迹。这些事神皇都看在眼里,但此事是神族有错在先,他们没有先开口的权力,神皇虽然心急却不能在人界大肆寻找。 百年后,羲和女神虽然答应了耀世,但她同时也对神皇提出了条件。众神本打算放弃重伤的九壬,在羲和族中重新选出可以耀世的神加以培养,待羲和神力将尽时接替日照的职务。羲和见众神是这样的态度,便提出了治好九壬让他以后接替她的条件,这是唯一能保住九壬的方法,否则就算神族一直保护着他,天道也不会饶过犯了大罪,没有耀世能力的金乌。 此后,羲和将九壬送往羲和族医治,而在此间的八百多年里,九壬从未苏醒。神界旸谷本是十金乌日常歇息嬉戏的地方,金乌死亡后,作为旸谷心脏的神树扶桑一夜枯死,树灵消失,连接着神人两界的星海内星火熄灭。 神界的黑暗开始了。 第二章 深夜,珈蓝手中虚握着剑面对残破的庙宇,破裂的墙壁早被大火烧得发黑,深黑的裂纹之间长出一株小草,为这衰败之相添了一丝生机。墙下铺着厚厚的青苔,蔓延着稍稍爬上墙角。这座寺庙早已废弃,寺中佛像也已龟裂成灰,枯朽的柱子支撑着仅剩的几许飞檐绿瓦,而檐下燕巢空剩,失了唯一的生气。 耳边传来“隆隆“的响声,像是远处隐约飘来的雷声,一下接着一下。她的身后站着山鬼族的几位长老,全是来请她走的,只敢远远的跟着,不敢轻易靠近。 冬日的林子总是寂静的,没有走兽会出来猎食。珈蓝伸出手想推开半掩着的破门,顿了顿还是收了回去,即使进去也看不见什么了,这寺庙里曾经有的现在都没了。她垂下头,愣愣的看着手中的剑,摩挲着剑柄上凹凸的纹路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她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双眼,红色的眼睛因异常疲惫而泛起泪花。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向前走,随手将剑插在地上,背靠着墙壁滑下,坐在铺满青苔的地上,身旁是一小簇及膝高尚的草丛。她嗅了嗅,鼻尖满是草香,让她心生安宁。 已经是冬日了,童山的草却逆势生长。 她的错。 阿林连忙跟上去,偷偷坐在珈蓝身边,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表情。 “珈君……”一岚长老看她坐在地上闭上了眼,忍不住开口。她们在方宫内观山镜中看到了一切。只要她还在,山鬼域里开了灵智的灵物就会因惧怕她散出的灵力而狂躁难安,甚至想要强行闯出结界。 明七长老拦住了一岚,不让她靠近看似颓败凌乱浑身无力的珈蓝。“珈君这模样怕是已经入魔了,不可轻易靠近。” “魔?怎么可能!?”一岚瞪大眼睛摇头,“珈君她……” “勿动,珈君身上的业障太重,我们不能靠近。” 一岚这才发现,珈蓝周身满是暗色的灵力,她原本以为那是黑色的衣裙,却在风吹动珈蓝的衣袖时看见了一抹蓝色。 寒风瑟瑟,“簌簌”的声音传来,黑沉的天空中下起了雪子,不久后就会落雪,这是今年的初雪,来得有些迟了。珈蓝似乎被这声音惊醒,迷茫地抬头,待发现是什么后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呐呐开口道:“雪。” 阿林受不住这寒风,缩在墙根一个劲的颤抖。她是枫树之灵,年纪尚小,最怕寒冷。阿林求助的目光望向珈蓝,期望珈蓝能看到她,但珈蓝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根本注意不到她。 阿林委屈地小声抽泣,一是因为冷,二是因为珈蓝这副样子已经十年了,每每见到人就杀,这无疑与整个人族为敌,人族早已整顿好军队围剿珈蓝。她们在来的路上就遇上了十几次刺杀,每一次珈蓝都会毫不留情的杀人,直到杀光才停止。珈蓝很强,即使看上去像是朽木般即将倒下,却总能用那把剑杀出一条血路。 珈蓝杀人时模样十分恐怖,阿林胆子小总是不敢看她,却也不敢离开珈蓝。她不敢惊扰珈蓝,害怕她又突然发狂。两年间阿林总是尝试着想带珈蓝来童山,但从来都没有成功过。 一个月前,珈蓝像是突然清醒了,又像是入魔更深了,谁都无法入她的眼,只是一个劲的一直往童山的方向走。阿林是从一百年前就跟着珈蓝的,那时珈蓝很温柔,处处照顾着她,尽管珈蓝总是不愿意承认阿林是她的神偶,但阿林还是愿意跟着她。 “神。”一开口阿林就忍不住落泪,泪水不停的从眼眶涌出,喉咙里像是哽着什么让她开不了口。“神……”心中的悲伤因这个字翻涌,她一面落泪一面呼唤着珈蓝。她已经许久没这样叫过珈蓝了,珈蓝出现异常后总是离她远远的,不让她靠近。 如果珈蓝一直好不了,那至少要让山神知道她们回来了。阿林知道珈蓝对童山一直有执念,也许山神是一线生机。但……阿林转头看向那几个一直处于观望状态的山鬼长老。山鬼们从她们进入童山开始就一直跟着她们不让她们进山鬼域,因此珈蓝和阿林无法见到山神。 阿林本以为到了童山珈蓝就会有瞬间的清醒,但珈蓝混乱的模样与以往毫无差别,更别提去见山神了。 珈蓝突然回过神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几位长老走去,长老们见此情形皆四散开来,眉头紧锁,握紧武器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一阵风吹过,珈蓝错身走过,他们这才却发现珈蓝并没有看他们。 珈蓝拔出插入土中的剑,瞬间寒气四溢,吹开了遮住脸颊的发,红色的眼眸带着血光,兴奋异常。她再次悠悠从长老们身边走过,喃喃自语道:”有人来了,待我先杀了他们再来。待我杀光他们……就回来……“ “神!”阿林慌了神,要是在山鬼面前杀人,她们就连童山也待不了了。 阿林哭着爬向珈蓝,她看着珈蓝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童山已经到了,请您清醒过来吧!阿林求您了。” 清醒,珈蓝自认为她从来都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想要什么或是不要什么。她知道要握紧手中的寒光剑,杀光那些夺走了她的一切却依旧不让她好过的人,人族早已经与她不死不休,她亦如此。 山鬼只以为她杀人是因为她癫狂入魔,却不知她为何会成为这副模样,也对,知道真相的都已经死了啊。“神“之一字,她不敢当,她早就不是神了,哦不对,应该说她从来就不是神,神的称呼不过是山鬼欺骗她的一种手段罢了。 从她进入童山的那一刻,人族的军队就在山外结集了众多破界修士打算破开童山的结界,那几个长老应该是知道人族的目的才来赶她走的。其实不必赶,她自会清理了那些碍眼的人,她也不会进山鬼域,她只是想在那庙中待一待,睡个好觉。 她实在太累了,已经数不清多少年,她一直在走,一直在战,一直看着前方无法回头。即使可以回头她也不想回,对人族的恨意已经深入骨髓,直达灵魂,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阿林赶到时,只见火光四起,一具具尸体燃烧着,珈蓝站在一片火光中举剑砍下了修士的头颅,她的脚下皆是人的尸体,血水流淌,浸染了整片土地。珈蓝身上的黑气更加浓郁了,几乎要将她吞没。 阿林瞪大了眼睛,惊惶地看着如修罗般的珈蓝。她似乎此刻才醒悟过来,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神,她的神早就死了。 珈蓝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她的脸上还有飞溅的血液,右眼处血肉模糊,插着一柄匕首,刀身全部没入只剩下半截刀柄还露在外面,可想而知当时那人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阿林倒吸了一口冷气,泪水不受控制的涌出,她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两腿发软,耳内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清了。 以前,即使珈蓝再怎么狼狈也不会让人的血粘到自己身上,也从没有受过这样的伤,她真的害怕了,害怕珈蓝会死,她的心中忽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阿林跌跌撞撞朝珈蓝跑去,用衣袖胡乱擦拭着眼泪,她不想珈蓝死。 珈蓝看到阿林朝她奔来,忽然展颜笑了。剑还在手中,她张开手臂迎接阿林,微凉瘦小的身躯撞入她的怀中。 阿林的个子刚到她的胸口,实在是稚嫩的很,阿林哭得很伤心,记忆中阿林很爱哭,却从没像现在这样在她怀里哭过。珈蓝笑得温柔收紧手臂,将阿林紧紧贴在自己怀中。眼角瞥见一抹白*飘下,她抬头,火光下银白的雪落在她染血的脸上,飘入她的眼中,微凉。她抚着阿林的头发,笑得如多年前那般温柔。 “你是他给我的,现在我得还给他了。“珈蓝凑在阿林耳边温柔说道。 珈蓝按住阿林的双肩将她推开,迎上她震惊不解的目光。珈蓝笑了笑,抽出寒光剑,用衣袖擦去剑身上的血,转身离开。阿林捂着伤口跪倒在地上,蓝色的冰晶由伤口开始向四周蔓延,她的目光渐渐涣散,闭上眼前看到的最后画面依然是珈蓝独自远去的背影。 珈蓝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走回寺庙,山鬼长老已经离开,阿林也会被带回山鬼域。现在,她什么都无需顾忌了。她的这副身体早已透支,支撑不了多久。血顺着她行进的脚步蔓延了一路,她依旧平静的目光坚定无比。 几百年后 “献,我的眼睛何时长出来?” “……献?” 脚步声响起,一双手拎住了她的后领将她提在半空中。 女献仔细端详了一番她的脸,张了张口,冰冷沙哑的声音响起。 “不清楚,等婴勺来了你问问他吧。” 珈蓝刚从一地碎屑中醒来,小小的身子泛着浅绿的光芒。她抬起头,光秃秃的脑袋上只有一张粉色的小嘴。小手扯住女献的裙摆,她张着嘴直叫:“玉石,玉石,要,要。” 女献拎住她的小脚将她倒提起来,然后抓住她的手,从她的手中扯出自己的裙摆。 “张嘴。” 珈蓝两手在空中垂着,乖乖把嘴张开。女献捏住她的下巴往里面看去,从她的角度可以很清楚的看到珈蓝的牙床,里面小小的牙齿才刚刚冒了一个头。她伸出手指探进去摸了摸,牙齿冰凉,她点点头道: “嗯,长得不错。” 珈蓝被拥入一个炽热的怀抱,滚烫的热气烫的她连连呼痛。 “献,献好烫,烫烫烫。”她挣扎着四肢胡乱踢了一番,迫切地想要离开那个灼热的怀抱。 “嗯,知道了。”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小心地将她放下。 “你这么急着长大做什么?”女献抚摸着她刚刚长出还未成型的小肉鼻,顺势躺在她身边。 “不知道,好像是要做什么事吧。”珈蓝不太确定的说。 “什么事?”女献从怀中掏出一颗玉色的石头塞入她嘴中。她砸吧两下嘴,吐出石头拿两只小手捧着,小口的吸着上面的灵气。 “你记起什么了?” “不曾,只是感觉。觉得只要长大就能去做了。哎,或许再长大一点我就可以想起更多的事情了。这样我就可以同你仔细说说星海外的世界,星海外的世界一定是一个明亮的世界,不像这里,一点光都没有。”她撇撇嘴,将石头“啊呜”一口吞入。 女献目光平静,金红的眼中带着冷光。她将她搂进怀里,热浪瞬间将她裹紧。她吭哧吭哧喘着气,脸瞬间通红。但此时珈蓝即使被热气薰的浑身发烫也没有推开女献。 “你的眼睛没有长出来,怎么就知道这里真的没有光?”女献搂了她片刻后立即放开,避免将她尚且稚嫩的身体烫坏。 她呆呆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干脆赌气地一扭脸说道:“反正我就是知道。” 女献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将手覆盖在她眼睛的位置。眼睛的部位本就没有长五官,正是最嫩的地方,现在就这么*裸的被女献拿手心一烫,她立马被烫的大叫,就要拿开女献的手。 女献一笑,眼中的光柔和了许多。其实她并不讨厌星海,相反还觉得这个地方十分舒适。但是珈蓝不那么想,她觉得星海是牢笼,囚禁了他们二人的自由。 她迫切的想要出去,想见到外面的世界,所以才那样急切地吞食寒石想要长大。 “珈蓝,我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在这星海不见天日。但我知道的,你的本体是一块上古寒玉。上古寒玉是万年难遇的神玉,你自有你的活法,自有你存在的理由,神不会就这么把你遗忘。” 她们只是在等待。 女献看着她,希望她能明白。这个时候她能做的就是把知道的尽量告诉珈蓝,在塑形的这段时间,婴勺的帮助占主要作用,但她的存在也是必不可少的。 女献像是母亲,帮助她将她带到这个世界,而婴勺就像父亲,教授她基本的知识。 女献知道的也不多,婴勺在教导珈蓝时是不准她待在星海的,因此珈蓝的事情大部分是她根据以往听见看见的东西做出的判断和猜测。 “他们让我用天河河底的寒石喂养你,而天河河底的石头寒气极重,只有我能拿到。星海是最适合现在的你生长的地方……一定有谁,在外面等待你。” 珈蓝放下手中的石头,神色低落。 “他们等我,不过是要利用我。” 女献翻身坐起,摸了摸她光秃秃的头,垂眸轻语:“神会交易,不屑利用。你应该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出去的。” “献,我们一起出去吧!” 感觉到女献要起身离开,珈蓝蹒跚地站起,冲女献喊道。“我们一起离开星海!” 女献回头看她,珈蓝跌倒在地无措地摸索爬行。她想过去扶起她,但犹豫了一瞬,伸出的手又重新放下。 女献越过珈蓝看她背后黑沉沉的星海,目及之处隐约可见黑色的星石在以极慢的速度缓缓移动。 “献!”珈蓝有些慌,星海寂静,她最怕的就是没有生机般的死寂。 女献突然不说话让还没长出眼睛的她有些莫名的害怕。 “我在。”女献回过神来拉住珈蓝的手,将她扶好后才放开。 “我们都需要成长。” “对,我们都需要成长。” “我们被困在这一方小世界里从来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你曾说我本来是一个完整的灵,但不知为何在星海待了三日后突然消失。 我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存在,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灵,在还没有成长之前只能选择被动。”珈蓝摸索着想要去牵女献的手,但因为活动范围有限,她只摸到一地的石屑。 “但是,在长到足够大后,我们可以一起反抗那些摆布我们的神啊!” “摆布?这可是新词。”女献感到好奇,珈蓝的这种想法是怎么来的。 “他们是神。从以前到现在,神都不曾摆布我们。”她从没觉得自己被神摆布。相反,她总有一种使命感。和珈蓝一样,有一种将来一定要做某事的想法。 “……献!不要胡乱插嘴!”珈蓝气急,挥舞着小藕臂作势要打她。 女献见这情形也不再开口。 空气安静了几秒,相顾而无言。 倒是珈蓝先打破这种氛围,缓解了两灵间的尴尬。 “我记得婴勺之前说过,他们被称为神,是主掌万物的神。我们……也属于万物吗?”珈蓝问道。如果自己和女献也是万物之一,那她们被监管着也算是合理的吧…… 这样的话她们岂不是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了?想到这儿珈蓝就有点不甘心。 “不清楚。只不过我总觉得……”女献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总觉得什么?” “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憋了半天,女献淡淡看向她,那小小的肉团跟记忆里一袭蓝衣的女子重叠,刚一接触又猛的分离。飘忽无法琢磨的记忆存在于脑海,让她感到恍惚。 珈蓝一愣,噘着嘴生气地说道:“献你净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什么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我怎么就不是我了! 珈蓝翻过身背对着女献,她正气着,不想要接触女献的热气。 过了一会儿,珈蓝听到女献轻声叹息,她连忙捂住耳朵。 珈蓝明白女献的那一声叹息是在提醒她,提醒她不要装傻。 她们一直都感受的到,脑海里经常会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多多少少,模模糊糊,虽然看不真切,但确实是存在的。而记忆里的神们存在于外面的世界,那里有光,有万物,不像这里只有黑暗和黑色的星石。 “或许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星海。”女献拉住珈蓝的手,手上施力迫使她转过身来。她看着珈蓝,冷然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柔和。 只有两个生灵的世界使她们彼此了解,她知道珈蓝在害怕,珈蓝一度很害怕自己跟她描述的黑暗的世界,她害怕会一直待在星海无法出去。 珈蓝似乎更想要出去,但她只想要好好活着,至于原因就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女献与珈蓝不同,她从出生开始就生存于比星海还要恶劣的环境中,相比于此,她没什么好怕的。她清楚的知道若珈蓝一直恐惧于自身生存的环境,珈蓝将无法化形成功。 “曾经有一个神对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离开暗无天日的旸谷,总有一天我会在阳光下畅行。结果一百年后我就到这儿来了。虽然这里和旸谷一样都没有光,但是至少这里不会整日充满死气。他们将我带出来,从不对我多说一句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对他们有什么用处。 进入星海的那一天,我见到了神皇,他说星海星火重新燃起的那一日,他会亲自接我出去…… 珈蓝,你要知道,我们从来就不是被遗弃的灵。”女献的声音无悲无喜,她平静的看着前方,就像在阐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她想要珈蓝明白,星海不是她们的终点。但珈蓝那种被驱逐抛弃的想法像是根深蒂固,不管女献怎么说都没有用。 “献……”珈蓝转头猛的抱住女献,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即使一张小脸被烫的通红也不肯放手。 女献说的这些她都明白,她恐惧的不是无法出去,她真正存于心底恐惧的东西连她自己的不知道,恐惧一直存在,她却仍然想不起她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怎么办,我好想哭……”珈蓝闷闷地说道。 哭?哭是什么?女献在脑海中搜索着,但脑中信息量实在缺乏,她只好顺着珈蓝的话哄她。 “那你就哭吧。” “可是我眼睛还没长出来呢……” “……” 第三章 “宿神官夜安。” “宿神官夜安。” “嗯嗯。”宿司笑着颔首,从仙婢手中接过递来的几个新鲜果子。“多谢你们了。”他将果子装入袋子,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微微躬身向她们道谢。 “不谢不谢,只要神官喜欢就好。”其中娇俏可爱的仙婢颇有些受宠若惊,瞬间便红了脸,连忙摆手。身边的仙婢见此连忙拉住她,向她使了个颜色。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被那仙婢拉着退了一步。只见她垂首躬身,表情有些凝重。 那娇俏可爱的仙婢见此情形忙慌乱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宿司一愣,见两个小仙婢沉默不语的模样心中便明白了。他笑了笑,也不在意,说道:“还是多谢你们了。” 神族的仙官仙婢都是仙族送上来供神族差遣的,只是神族有其自己的神官,那些仙族的仙官只能跟在神官手下,做些跑腿的工作。 神界没有歌舞娱乐,那些仙婢被送上来后就没有了用场,只能做些端茶倒水的工作。况且她们灵力低微,神族甚至还要分出新神来保护她们。因而那些仙婢就更难见到真正的神,也难怪那小仙婢如此兴奋。 宿司一走,那脸色凝重的仙婢才舒了一口气,她拍了一下身边女孩的手,有些不满的说道:“你才刚来这里,有些事你不知也情有可原。刚才那位早前是泰和殿羲和天母的宠官,负责照顾天母的起居。 不过如今天母燿世,偏偏只带了那位出来,这神界都传言他与天母关系匪浅。就连神皇都不太满意那位,在宴上摔了杯子呢。 此后他便被发配到了星海天河,只在每年春宴时才会来我们这儿领朱果。如今这神界的仙官仙婢都不愿接近他,你以后也尽量不要与他亲近。话我都说清楚了,以后如何你便自己看着办。”说完那仙婢便移步进入殿中。 “哎,当真如此?”小仙婢还是不太相信。是是非非,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有本神清楚,她其实是不太相信这些传言的。 “你要是不信,你只管看着吧,看哪个仙官仙婢与那位亲近。”那仙婢回头瞪了她一眼,怪她榆木脑袋不开窍。 “这……” “若是神的话,就不会如仙族的仙一般吧。”小仙婢看着跑远的仙婢,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宿司在日出前赶到了天河尽头,刚好遇见羲和架着神马准备出发。宿司望了望,发现羲和身边没有一位神官跟随。距离日出还有一刻,他走上前躬身问候,“天母日安。” 羲和转过头看他,美丽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神情温和却自带一股凌厉的神威。她抬起手,手掌朝上,几个闪着金光的字便漂浮在半空。 “日安。” “女妭可好?” 宿司这次来见她本就是要告诉羲和女妭的情况。神皇从羲和这要去女妭已近八百年,八百年来羲和从未见过她,只是命宿司留意着女妭的情况。 但是近百年来,自从宿司被发配到星海,接收消息就变得十分不便,这次关于女妭的消息,还是刚好来神界的仙师萧原告诉他的。 “女妭前往人界已满一百年,至今未归,也从未有消息传回。” 羲和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依旧未归…… 又问:“九壬的伤如何?” “九殿下……”若是其他他都好答,但这九殿下是天母的亲子,若是好了他还好说,不好他也好说,但九殿下却偏偏是那样一个状态。 宿司想到那日路过旸谷结界,偶然看见那个蜷缩在角落发抖的身影时,他便张不了口。 他低下头,不再说话。 羲和见他如此表情也猜到了大概。她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随即,羲和扬手挥鞭,“啪”的一声打在木架上。神马听得此声熟悉地踏步迈开,先是小跑,到后面便开始大步迈进,雪白的双翅张开,最终飞离了天河向人界驶去。 “我时日无几,必须让九壬恢复。” 淡淡的金色在空气中散开,宿司直起身看向天边金色的云彩,光芒万丈,驱走世间一切黑暗。天母已经撑了近三千年了,人仙两界都在说神族如何毁灭了人界,但他们却不知道天道对他们做出了怎样的惩罚。 世间有璀璨日光,但人界又有谁知道有一位天神燃烧着自己的生命照耀他方。 他垂手定了定心神,脸上重新染上淡淡的笑。 天河边的风很大,也很冷。他在那里站了许久,灰蓝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每一次进入星海,他都要先适应天河的寒气,否则寒气入体年复一年越加积累,最后寒气攻心便是神也逃不过一死。 他掏出装着朱果的袋子,将几个果子全部倒在掌心,一并吞入。等到果子的热量被自己完全吸收才迈步往星海的方向走去。 星海里只住着两个灵,他也不知道称她们为灵是否合适。她们一个还在塑形,思维却不逊于仙界拥有仙体的仙人,一个尚是灵体却能够自由出入星海,在天河中畅游。他被神皇选中来到这极寒的星海天河,而神皇只给了他一个指令,就是教导塑形的灵,无视可以往返于星海天河的灵。 百年来,他按照神皇的旨意主动教珈蓝人界的各种事物,顺带说一些神族的事。神皇会选择他,也是因为在他还没有成为羲和的神官时曾在人界生活过。几千年的时间过去了,人界恐怕早已变作另一副模样,他不知道自己教给珈蓝的知识是否正确,但总好过她对人界一无所知。 宿司和珈蓝相处时女献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他也至今都没有见过女献,只能从珈蓝提到的只言片语中猜测那是一个怎样的灵。 在星海,他是婴勺。星海有黑石,名星石。每一块星石都是由死去旧神的神体化成,所以星海相当于是神族的墓园,是神最终的归属之地,也是每位神希望自己早死去后能够存在的地方,这个地方活着的神是无法直接进入的,除非他不再是神。 宿司本是羲和的神鸟婴勺,身为羽族神女的羲和在与神皇成婚时带着凤凰、青鸾、婴勺等神鸟入主泰和殿。那时宿司已经可以短暂化出形体,虽然只是幼期,但他已经算是神鸟中较出众的了。 宿司被封神时,他刚满五千岁,稚气未脱,羲和见他年龄尚小便先给他一个小职务,命他在人界协助青帝之女管理春时农桑。 他跟着青女在人界呆了一千年,几乎将人界都走遍了。但后来,青女却突然消失了,他找了她一整个冬天却依然没有发现她的踪影。春季已到,禾田桑林的生长都需要青女的神力,宿司没有办法只能用自己的神力播撒灵力,他当时正年少,思虑不周,这件事原本只要上报神界就可以解决,但他偏偏什么都没说,最后神力耗尽,变回了婴勺。他不再是神,却依然是羲和的神鸟。羲和将他带回泰和殿,帮助他重新塑成形体,只是神鸟一生只能有一次成神的机会,宿司已再无成神的可能。 宿司自从被羲和带回神界后就再也没出过泰和殿。青女的事可大可小,而他的自作主张势必会受到惩罚,他也已经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但羲和只是告诉他让他不要出泰和殿,其他则只字未提。 青女在人界消失一事就像一粒碎石落入深海竟一丝波澜都未起。他将疑惑藏于心底,直到神皇找到他命他看守星海天河。 他只有一个请求,让他知道青女消失的真相。 神皇答应了他,契约结成。 这几年来,宿司能够明显的感觉到珈蓝的变化,她的脾性越来越脱离良灵的范畴。这样的灵他从未见过,但他敏锐的感觉到,珈蓝或许对于神族来说是个重要的角色,否则神皇不会费心特意把他弄到星海来教导她。 女妭已在人界待了一百多年,而珈蓝恐怕也会被送去人界。宿司一直都清楚神族如今的形势,他们再也等不起了,自九金乌陨落,神族便大势已去。 天道偏心人族,限制着神族,如今人族处于优势却隐隐有恶的欲念滋长。人族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神皇如此忧心?神皇又究竟在计划着什么?宿司心想。 珈蓝因为塑形而沉睡的时间太长,百年来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自己待在星海,女献一回来他就得去天河坐着。无光无声的寂寞怕是要真正经历过才能体会。 自九位金乌陨落,九壬身受重伤一蹶不振,神界的夜便越来越长。每当羲和天母照耀人界,神界便会陷入黑夜。为了保存羲和的神力,神界便只有两个时辰的光。这对于一直生活在光明中的宿司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但他无法改变现状,只能忍受。 天河有鱼,入夜便有光,虽是星星点点,但胜在数量多。宿司称呼它们为星鱼。几百年前,星鱼不叫星鱼而叫做飞鱼。飞鱼生来有双翅,能在河面上短暂飞行。每过一百年,鱼群迁徙时,它们的翅膀就会变大变长,然后沿着天河逆流而上飞往天河尽头,再进入十三层结界停在人神两界交界处接受雷电的洗礼。他们的一生只有两个百年,若是过不了雷劫,便是消亡。只不过,神族很少有神知道它们的存在,因为天河只有羲和一族中的神才能进入。 星鱼本不会发光,逆流而上需要光的指引,但它们却因为经历了漫长的黑暗无法迁徙,导致大量的鱼死去。残酷的现实迫使它们进化,自行发光。 百年来,幸而有星鱼作伴,宿司才能静心等待。 某日,女献从星海出来。宿司远远的就看见那个黑色的身影裹着厚厚的黑色浓雾踏出星海结界。待黑雾散去,她脱下外衣一头扎入天河中,竟然连丝毫御寒的灵药都不用,就那么轻松的潜入河底。 随着女献的进入,河面上瞬间起了白色的雾气。借着星鱼的碎光,河水荡漾开来,荡起一圈圈银色的波纹。宿司忘了避开,说是忘了但其实是不想避开。他在没有同类的世界待的太久,眼下竟然生出同病相怜的心情。只要能让他感受到他人的存在,即使是远远的看着也是好的。 “你就是婴勺?” 女献突然露出水面,身子依然在水下。星鱼在她身边游走,她的身形面容皆笼在一片朦胧的荧光中。她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伸手将贴在脸颊上的湿发撩开。 宿司被这突兀的声音一惊,反应过来后连忙后退几步,靠在岸边的杨柳上。远离了河边后,他的身影便完全融入黑暗。他可以隔着天河的冷气蒙蒙的看到她的身形,但她却完全看不见他。 女献还小,身上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她声音沙哑,似乎带着睡意。 “我看见你了,躲什么?”其实宿司的动作太快,她只不过看到一个背影罢了。 宿司想说话,但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顿了一会儿后,便离开了。 女献偶然见到了婴勺,本想问问珈蓝的事,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走了,只能不了了之。 只是,当几百年后他们真正见面时,又是另一副光景。 第四章 三百年后,珈蓝成功化形。她早已计划好,等到她真正拥有行动的身体就让女献带她出去。不管限制她的是什么,她都不希望一抬头看见的只有暗无天日的虚空。 珈蓝坐在黑色的星石上,双手托腮等待女献从天河回来。她从不知道星海的入口在哪,也从没有出过这片天地。她要是想见女献或是婴勺,只有等。 这天,珈蓝刚刚苏醒就发现自己已经成功化出身体,这让她欣喜不已,迫不及待地穿上了婴勺给她准备的蓝色衣裙。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和女献一样,有完整的五官,修长的手指。在她还没有长出眼睛的那段时间,她最喜欢的就是女献用温暖的手指抚摸她冰凉的脸颊。那样轻柔的触摸像是一种安慰,让她心安。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从眼睛到嘴唇。珈蓝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借着微弱的光低头翻看自己纤长的手指,她想用这双眼睛看着献的脸,想用这双手抚摸献的长发。 星海虽没有光,但女献知道珈蓝害怕黑暗,便用月丝燃了一团蓝火在珈蓝身旁。微弱的冷光在身侧跳跃,她拿出婴勺带给她的铜镜。铜镜中,她的样子十分模糊,虽然看不清楚脸,但她只要知道自己和女献一样拥有完整的五官就足够了。 接下来只要说服女献或是婴勺带她出去就可以了。 珈蓝十分兴奋,抱着铜镜情不自禁地围着悬浮在空中的月丝舞了起来。 神界的天慢慢亮了,宿司站在天河岸边看着光从水面上升起。这时,一道金色的令符在他的面前显现,这令符只有在神皇联络他时才会出现。他接下令符,连忙离开天河,赶往神界。 神皇身边的神官早已等候多时,宿司上前将令符交还给他。 “请连神官安。” “宿神官安。”连垣收回令符,又将一个小瓷瓶交给了宿司。“珈蓝今日已成功化形,神皇请宿神官将这个带入星海。” “这是什么?”宿司伸手接过,仔细查看瓷瓶,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之处。 “我也不知。”这次,神皇让连垣单独前来见宿司,还让他小心些,这无非是不想让其他神看见。“神皇让小神告诉宿神官,珈蓝今日会离开星海,你要做好准备。” 宿司一愣,点头。“我知晓了。” 送走连垣后,宿司回到了天河。 看来珈蓝这颗棋子要启动了,宿司站在星海的结界外,有些犹豫。他徘徊许久,摩挲着手中的瓶子,又仔细擦去在天河时身上粘上的露珠。 宿司敏感的察觉出了什么,所以才犹犹豫豫。他也不知道今日之后人神两界会发生什么,但他明白,他今日的决定或许会影响两界的未来。 三千年了,旧神越来越少。宿司也隐约猜到天道要灭绝旧神,但灭绝的方式是什么?显然是通过人族。人与神如此相像,如果想要用新神替换旧神,单单从神族选出新神就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天道恐怕想要用部分人来替换神…… 只是,即使是天道也会被世界规则束缚,既然不能用强硬的手段,那就只能做些小动作来帮助人族。 神族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战争,大多数的神都被天道的规则束缚,甘愿死在规则之下,现在看来身为神族领袖的神皇怕是要奋力一搏了。 想清楚后,宿司便郑重的踏入星海。 珈蓝这颗棋子一动,人神两族的争斗便正式拉开帷幕了。 “珈蓝?”一个陌生的声音打破了星海的寂静。珈蓝疑惑地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隐约站着一女子,她的身影融在暗色的背景中,浅蓝的光太微弱,只照见她灰暗的身形轮廓。 珈蓝呼吸一滞,心莫名狂跳。危机感席卷而来,神色一凌,珈蓝喝道:“谁在那儿?” 身影渐渐走近,也令珈蓝看到了她的模样。 那女子身穿鹅黄宫装,腰上缠着一条黑色软鞭,浅绿的玉环随着渐进的步伐在腰侧摇晃碰撞。她成熟魅气的脸上,印着一个红色的印记。宛如宽大树叶的印记几乎覆盖了她的整个右侧脸颊,只单单这个印记就足以让人影响深刻,也足以令人忽视她的容貌。 桃色的凤眸微微睁大,女子露出疑惑的神情,“珈蓝,你……真的是你!?” “我不认得你。”珈蓝阻止了她的靠近,悄悄捏紧了女献留下的月丝。 “星海不是谁都能进的,我不管你是谁,现在立刻给我出去。” 女子慌了神,连忙向珈蓝解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我一醒来就这样了。真的!珈蓝,我是荔甘,我们认识的。” “你说我们认识,但我确实不认得你。不管你说的是真还是假,都别靠近我,不然误伤了你就不好了。”珈蓝坚持荔甘具有危险性,不让她靠近半分。 “我们曾经是好友,我在死前向神乞求能再见你一面……我……”荔甘一愣,脸色瞬间惨白。 “我……死了?”荔甘瞪大了眼睛,连忙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那佩环却不再发出声响。她这才真正相信自己死了。 “是我对不起你,我罪有应得。我的报应来了,珈蓝。”荔甘抬头看她,眼中满是泪水。 “你能活着,真是太好了。是我的错,对不起。珈蓝,我真的很想你……”荔甘向她伸出双手,无视珈蓝戒备的神情靠向她。 然而在她试图向前之时,珈蓝毫不犹豫就将女献留给她的月丝射向女子。 细白的月丝犹如灵活的毒蛇,霎时缠上了荔甘的脖子。只一瞬,荔甘瞪大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她不敢相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丝细细的血痕汇聚成珠滴在指尖上。她颤抖着闭上双眼,身体无力地落下,随之滑落的还有一颗头颅。 “你不该过来的。” 珈蓝冷冷的看着荔甘隐约有些透明的尸体,那暗沉的眼神仿佛早已习惯看着别人死亡。 荔甘的尸体散发出莹绿的光,不一会儿就变作绿色的光点,飞出了星海。 珈蓝伸出手,抚摸绿色的光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中的疑惑怎么也无法解开,珈蓝简直要被这莫名其妙的现象弄疯了。 她抓住一个光点,摊开手掌细细的查看。只见那光点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珈蓝一愣,当她反应过来想把它扔出去时已经来不及了。 光点猛然爆裂开来,珈蓝只看见一道强烈的白光一闪,瞬间她就陷入了黑暗。 宿司隐在暗处,看着珈蓝从星海消失。强光过后,便是无尽的黑暗。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收回瓷瓶,双手拢进袖中,慢慢退出星海。 再挣眼时,火光冲天。 珈蓝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躺在泥泞不堪的地上,周围的树木横七竖八地斜倒在地,地面上裸露着许多大坑,坑中积着满满的污水。 错综复杂的根系胡乱地耷拉在上方。橘色的火焰在四方燃烧,火焰的顶端是紫红色的,在风的舞动下呈现出如鬼如怪般的恐怖鬼脸。干裂却因雨水而潮湿的枯枝劈啪作响,整片天空都被染成了暗红色。 林中似乎有无数的灵在哀嚎哭泣。珈蓝从没见过这幅光景,震惊之余她环顾四周,身下的泥土带着陌生的气息,不是星海碎屑的味道。 珈蓝忽然意识到这可能就是婴勺说的人界。但是,为什么人界会是这幅光景? 此时的珈蓝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化作原身上古寒玉。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她下意识对自己做出了保护的姿态,现在她已经拥有了自己的身体,也有足够的能力在本体与身体之间来回转换。 她躺在泥里一动也不动,野火悄悄蔓延过来,身边的枯枝劈啪作响。珈蓝静静地看着暗紫的天空,叹出一口浊气。 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更像是自己被启用了…… 已经成型的珈蓝不畏天火更不惧凡火,她本性属阴,又用天河河底寒石滋养了几百年,本体便更是极寒,足以熄灭这方圆几里的野火。 但是,做这种事总得有个理由。 第五章 “阿繁,再跑快些!”阿卉压低了声音说道。她拉扯着力竭的阿繁,跌跌撞撞地朝火势更大的外围方向跑去。 “阿卉……我们……为什么要往外跑?”阿繁气喘不已,声音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止不住地颤抖。 她愣愣看着她们紧握的双手有些搞不清状况。一个时辰前她们还在为母亲采药,而现在却在逃命? 抬头,她看见大火在两侧蔓延,燃烧了她从小生长的乐园。身边的动物跟在她们身后奔跑,很快就有许多动物超过了她们,而没有从火海里逃出来的则全部被烧死了。 阿繁开始怀疑,不是怀疑山火,而是怀疑身边的阿卉。 “娘亲和哥哥他们……”阿繁试探着问道,但话还没说完便被阿卉打断。 “他们会逃出来的。”阿卉没有回头,抓紧了阿繁的手坚定的说道。 阿繁此刻还没意识到,阿卉说的是“逃”。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才需得用到“逃”这个字? 她们此刻狼狈至极,大火之前便是大雨,这火能够烧起来明显是有人故意安排,会用这种术法的如今看来只有人族。这一点,阿卉心里很清楚。 而且这火已经烧了一个时辰了,若是没有变故,山主早就扑灭山火了,只怕是人族找上门来了。 山路崎岖,即使是白天她们都走不顺畅,更别说在夜晚而且是慌乱无主的情况下。 阿繁抬头看向阿卉,她被阿卉连拖带拽的逃跑,多次被沿路的树枝草丛划伤了手,而阿卉的手上却没有一丝伤痕。 她知道山中的植物早就对她失了亲近感,但是在这样的对比下,她还是会心生嫉妒。 阿繁的手臂被阿卉抓的很痛,不,她全身都痛。她其实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要往大火蔓延之处跑,明明森林中心才是最安全的,这样简直就是去送死! 她不相信阿卉,即使她们从小一起长大。 阿繁一直很讨厌阿卉,讨厌娘亲对她好,讨厌哥哥们送她珍贵的药材,更讨厌阿卉对谁都不冷不热的态度。 阿卉不过是娘亲收养的有缺陷的孤灵,明明她才是族中最漂亮的山鬼,明明她才是山主最疼爱的小女儿! 以前阿繁都是自己在一处与山中的精灵们一起玩,但近百年来,她虽然时常与阿卉一起,却始终提防排斥着她。 她喜欢在阿卉不知道的地方搞一些小动作,让阿卉难堪难受。就连阿卉脸上一指长的疤也是阿繁将她撞下悬崖时留下的。 不过令阿繁不满的是,阿卉对那些坏了的物件吃食毫不在意,只要坏了就扔,她还能拿来更好的。即使是伤了脸阿卉也不放在心上,依然每天修炼采药,从来不去在乎自己脸的美丑,这让阿繁更加气愤,心中的愤怒嫉妒悄然增长。 今日她们两个一起出来采药,阿繁原本就想着让她受点小伤,但几个时辰过去阿卉一直都与她保持着距离,让她靠近不得。 一刻钟后,天忽然就黑了下来。阿繁正疑惑着,阿卉却在愣了几息后,立马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山下跑。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不要!”阿繁用力挣开了阿卉的手,身体突然没有着力点使她后退两步,一下子摔倒在地。 阿卉一愣,连忙过去想要扶起她,却被她躲开。 阿繁立马起身,握着被抓痛的手臂吼道:“为什么不去娘亲他们那里?明明那里才是最安全的!阿卉你想让我死吗?” “我是在救你。穿过前面的林子,我们就能出去了!”阿卉惊讶地看着她,她的眼中映着火光。她现在没办法向阿繁解释那么多,最重要的是尽快离开。 “有人进来了。山鬼族现在无法与人战斗,我们要尽快离开童山。” “小小人族有何畏惧,你怕了但我可不怕!你真是丢了我们山鬼族的脸!你要离开你就自己离开。”阿繁冷笑,美眸中尽是对阿卉不屑的嗤笑。 童山是她的家,即使死她也不愿离开。 然而阿卉却在她面前轻而易举就说出离开童山的话,这在阿繁心里就意味着阿卉从来没有将童山当做她的家,她只不过把这里当成一个落脚点罢了。 阿繁绿色的眸子瞬间便沉了下去。呵,本就是一介孤灵,又怎会对童山有归属感。 身边的树木在燃烧,有细微的火星飞溅,落在阿卉的衣服上,茶色的裙子瞬间就被烧了几个小洞。 她勾起搭在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再次伸手。 “快,山主他们都希望你能逃出去。” 阿卉表情不变,依然如以前一样淡然。即使野火肆虐,也扰不了她心中的镜界。 但此刻阿卉眼中分明有暴风凝聚,如一眼漩涡夹杂着无数尖锐的暗刺,一旦跌落,必定无法生还。 她必须要让自己活着。阿卉想。 当阿繁看见这样的阿卉时心中忽然生起恐惧。但她骄傲的自尊无法令她低头,只能咬牙抵抗。 “你别拿娘亲来唬我!娘亲是一山之主,小小山火娘亲怎么会没有办法。你难道不知道火对于我们山鬼来说是什么吗!? 还有,你为什么要带我去外面?十里之外便是人族的村庄,我们这样子出去,人族又会如何对付我们!?” 阿繁又急又怒,她看见阿卉的眼睛里没有慌乱和恐惧。阿卉很镇定,像是知道什么。 “一定是你,你想害我!你想要我死!”阿繁咬牙瞪着她。身边的树藤在躁动,仿佛随时就会进入攻击的状态。 “别闹了!”阿卉察觉到了四周的异常,也明白周围的动静是因为阿繁。 她皱着眉,就快失去耐心。 时间紧迫,没法让她们这样耗下去。阿卉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住阿繁的手,想强行将她带走。 “我答应了山主要保证你的安全。” 然而年龄较大又得到山主真传的阿繁又岂是无能之辈。 “不许碰我!”阿繁瞪着阿卉,阻止她上前。但阿卉没有理会她的视线,执意要带她走。 阿卉知道阿繁此次很可能会对她动用山鬼族的术法,但她却不能对阿繁动手。这是她自小就为自己定的规矩。一旦她对阿繁动手,她便有愧于山主对她的恩德。 “是你逼我的!”阿繁挥开阿卉的手,后退几步。“可别怪我。” “起!”枯黄的树根破土而出,扭曲着的根系刚一出现便沾染了四周的火焰。 阿繁可没管这些,浑身赤红的树根带着凌厉的火焰挥向阿卉。阿卉连忙侧身躲开,借着翻滚压灭身上燃起的火。再抬头时,阿繁已经往回跑走了。 阿卉动身想要追上去,刚一抬步,左侧一道橘色的残影呼啸而来。这一鞭不再是之前那样的试探,而是真真正正带着杀意。阿卉一愣,被抽了个正着。鞭子打在她的胸口,她当场就吐了血瘫倒在地上。 见此情形,抽她的藤蔓立刻缠上了她,将她捆的严严实实的。她眼看着阿繁向着暗红的森林跑去,渐渐没了踪影。她颤抖挣扎着,她知道如果阿繁回去了,很有可能生不如死。 “阿繁!阿繁!”阿卉大叫,然而没人回应她。 火光照耀下的土地忽明忽暗,阿卉紧紧抓着身边的小草,妄想挣脱。但是,现实就是这么令人无可奈何。 她不记得自己躺了多久,直到火燃起了她的头发。被火灼烧的灼痛感让她立刻变得清醒,身体上的痛楚异常清晰。她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火舌在她身上肆虐。 阿繁不相信她或许情有可原,但她没想到阿繁真的想要杀了她。起了杀意的山鬼真的还是山鬼吗? 即使烈火焚身,她还是不敢相信,这个最接近神的种族也会这样堕落。 她闭上双眼,脑海中回想起阿繁的脸。阿繁最后看她的眼中充满恨意,仇恨的眼中带着晶莹的琥珀色,还有她的脸上一闪而过的紫红色图腾…… 这就是阿繁奇怪之处,所有山鬼的眼睛都是绿色的,怎么可能是那样的颜色。 阿卉对阿繁的不反击让她一败涂地,难道就要这样死在这里?不,绝对不行,她还没等到他,她绝不能死! 童山她无法再待下去了。她躲了三百多年,最后还是这样不堪。她还是只能狼狈地逃走。 这一次,阿卉动用了全身的灵力来运转枯木逢春。枯木逢春是让自己死后复生,从而能重塑身体的术法,但前提是她的身体需得用烈火焚之。这种术法即使是山主,一生也只能用一次。 黄绿色的光缓慢的在她周身运转,每过一寸,她便虚弱一分。 她,绝对不能就这么死了! 火焰将她全身包裹,她忍着身上的剧痛,等待身体被燃尽的那一刻。 一阵凉风吹过,四周的火焰瞬间熄灭。 阿卉睁开双眼,震惊地发现周围的枝丫上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了白霜!她的身上有多处烧伤,就连右侧的脸都被烧焦了一半。 她停下灵力的运转,枯木逢春的运行被她生生截断。 她费力挣开即将烧断的藤蔓,跳上枝头眺望森林,发现只有她这边的火熄灭了,森林的东边还是野火蔓延。 究竟是谁?阿卉想不通有谁能有这样的能力。 她忍着烧伤的痛楚慢慢爬下来,还差一步时没有踩稳,一下子跌了下来。 “啊!”阿卉跌在地上,身上大面积的烧伤加上撞击让她疼得发晕。她蜷缩在草丛中,紧闭着眼等待疼痛过去。 “你在发抖?”一个清冷的在耳边响起。 “……谁?”她怕自己遇见的是人,努力向后躲着。 “我吗?” 阿卉感受到了那女子身上清凉的气息,那是人族不可能有的。她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既然那女子愿意熄灭半山的野火,想必不是与人族一伙的。 “你……请……救救我……”阿卉每说一个字都会拉扯脸上的肌肉,疼痛让她有些眩晕。她试着挣开眼睛,但眼前只有迷蒙的黑暗。 “如何救?”那声音问道。 “……救救我……救救……他们。” “救你?还是救他们?” 阿卉咬牙沉默。 “救你?还是救他们?”珈蓝又问了一遍。 “……我……救我。”阿卉迷糊地开口,胡乱在地上摸索。 “……救我。” “喂。”珈蓝低头看着她,道:“你说,我为什么要救你,救他们?” 珈蓝早已现出身形,此刻正蹲在地上看着半死的阿卉。她仔细看着阿卉痛苦的表情,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 “疼吗?” 阿卉没有回答。 “看样子是很疼的啊。”珈蓝收回手,抬头看天。“唔,不知道女献怎么样了,没有见到我会不会不高兴?” “这里是人界?”珈蓝问她,但阿卉伤的太重,早已昏死过去。 珈蓝看了看她,想着她恐怕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便将她拖到草丛中让她好好躺着。 她捡起一旁的树枝拨开阿卉脸上的头发,看到了她一半完好一半黑红的脸。然而让她感到奇怪的是,阿卉身上散发的气息让她隐隐有些熟悉感。 她的手轻轻覆盖住阿卉的脸。蓝色的光点在阿卉的脸上徘徊,缓缓进入已经溃烂的伤口。她的寒气是灼伤最好的药,特别是这种不同寻常的怪火。 她不喜欢管这种事,但是看着阿卉蜷缩着的身体,她竟无法离开。 她无奈的笑了笑,索性坐到阿卉身边。“其实我现在不太想知道过去的事了。”可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一旦知道……”她托着脑袋看着阿卉,面上的表情暗了下来。“就由不得我了。” 她已经知道自己现在的奇怪之处一定与以前的“自己”有关。以前的“她”,一定有许多麻烦,不然她就不会出现了。 其实,离成功化形的时间越近,她的心里就越恐慌,其中还带着一种怪异的兴奋感。 自从杀了两个仙婢后,她的那种怪异的兴奋感就越加强盛,就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了。 眼前忽然一暗,珈蓝的脑海中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短暂的画面一闪而过,她依然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唔。”阿卉迷蒙着呼痛。珈蓝惊醒,放开阿卉青紫的手 “本想杀了你的。”她自言自语的说道。“但是,万一你知道什么呢。” 珈蓝虽然不想回去星海,但也不想让自己牵扯进一些危险的事中,特别是关于以前的“自己”的。 第六章 山鬼族中的一处山洞内,点燃的火把将漆黑的石洞照得透亮。洞外站着十几名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他们右手搭在腰侧的配剑上,时时刻刻处于戒备的状态。 洞中放置着三个大铁笼,一个关着黄衣女子,一个关着墨绿衣裙的老妇,最后一个则关着两名蓝衣男子和一名青衣少年。 黄衣女子和老妇皆闭目不语,另外的三名男子则时时注意着对面坐在高座上的黑衣少年,一旦他走过来便戒备着全身肌肉紧绷。 黑衣少年腰侧挂着两把弯刀,即使窝在木椅中也不取下来。 他双脚搭在桌上,眼角黑色的藤纹显得神秘而妖冶。他侧头看向黄衣女子,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 “山主知道在下要找什么吧。” 禾女君不答。 “你不说话也没关系。”少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铁笼前。他蹲下身拿着弯刀敲了敲铁门,如狼般犀利的眼眸直直看着笼中的老妇。 “族长,你呢?即使山鬼一族被灭绝也没关系吗?” “山鬼本就是为了守护山神而存在,我们的牺牲是为了山中万千山灵。”族长的声音苍老沙哑,为了熄灭山中金火,她消耗了太多灵力,最后却还是无济于事。一夜之间,身体便成了这幅老态龙钟的模样。 “呵,真是可惜,童山山鬼一族繁衍至今好像没有多少山鬼了吧。”黑衣少年的语气中带着惋惜。 “山神已存在近一千五百年,他可不会因为你们的灭绝而大发善心来救你们的。况且一直守护山灵的是你们,山神什么都没做却坐享其成,难道你们不会觉得不甘心吗?你们何不与在下合作,你们能继续生活,在下也能捉到山神回去交差。这可不就是双赢么?”他拍了拍手,扯着嘴角笑着。 老妇依然闭眼沉默。 “你们人族这样做,迟早会自食恶果!”笼中的小少年拍打着栏杆,愤怒的瞪着黑衣少年。 “你是五公子吧,在下记得你叫……阿彦。嗯嗯,是叫做阿彦。” 黑衣少年蹲在阿彦面前,上下抛着玉佩,漫不经心的笑着。 “在下两天前见过你阿姐呢,你们长得倒是挺像。不过她比你狠心多了。” “要不是她,在下还进不来呢。”少年勾唇一笑,琥珀色的眼瞳中暗波汹涌。目光一转,他看向右边双目一颤的女子。 “禾女君,在下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 “你胡说,阿姐最厌恶你们人族,怎么会帮你们进来!”阿彦拍打着铁门,恨不得将那黑衣少年摁在地上狠揍一通。 禾女君依然不语,她紧闭双目,额头上冷汗直落。 “五公子还小,不懂这里面的门道。不过在下所说的可都是实话。” 垂首坐着的两位蓝衣男子听了他的话后皆心中一震。 没有阿繁,他们就进不来……这话的意思昭然若揭。 童山有结界,人族无法进入山鬼族的地界。但若是山鬼族中的山鬼杀了人,那结界便会不攻自破。 阿繁,竟然杀人了? “即使阿繁杀了人,那也不是你们弑神的借口。阿繁的罪,我们自会惩处。你们如今围攻童山,公然违背天地守则,是想与神族开战?”大哥云端蹙眉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不畏惧生死,身为山鬼族最年轻的长老,他更明白自己的职责。但是,人族的入侵是他没有想到的,他本以为人族即便猖狂却不会动神族的念头,既然如今能够形成这样的局势,那人族怕是在几百年前就动了这样的念头了。不,只怕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存在这样的势力了吧。 “嗯……战争不是一直存在吗?”黑衣少年轻声一笑。 “只不过神族迟钝,人族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他们都没有发现,真是愚蠢。” “你!”少年随意的侮辱让云端动了气。他们一生虔诚侍奉的山神,却被一个少年折辱,这让他如何忍得了。 “神即使面对死亡也不愿伤害你们,这是神的善。但你们却把这种善当做软弱随意践踏,引以为傲,你们对得起神族为你们付出的辛劳吗!?” 序墨勾唇斜眼看着他,听他说完。 阿彦紧紧抓着铁门上的栏杆,一口白牙咬的咯咯直响。 “山神仁慈,你们人族一面享受着神的福泽,一面却觊觎神的力量。神庇佑万灵,为什么你们人族偏偏要恩将仇报!你们人族简直就是这世间最无耻之徒!” “好。”黑衣少年拍手称赞。 “说完了?那在下问你,你们如今受这灭族之苦,神看见了吗?在下想,他一定是知道的,那么他来救你们了吗? 或者,你们侍奉山神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在这期间你见过他吗?神族有天眼,世间万物皆在神的眼下。人界痛苦杀戮,万恶残念皆入他眼,他们神可有下来保护?” “你说神福泽万灵,那么在下问你,当你阿姐杀人时,神为何不出来阻止?”他逼近阿彦,眼睛沉的可怕。“因为神不能。” “神,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废物罢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更何况救你们。” “神如此无用,你们这些山鬼还护着他做什么?”黑衣少年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蔑,将神贬的一文不值。 几位年轻的山鬼心中都压抑着愤怒,奈何已是笼中之鸟,无法有任何动作。 黑衣少年的话云端他们无法反驳,因为他们确实从未见过山神。 云端皱着眉头,握住阿彦颤抖的手,安抚愤怒的弟弟。族长的目光依然坚定,但面容却十分疲惫,她长叹一声,带着对这少年惋惜。 “少年,如何称呼。”禾女君睁开双眼,碧玉的眼眸暗光流动。 黑衣少年一笑,躬身问候:“山主夜安,在下人族占星殿序墨,是进驻童山的带队将军,你唤我序将便可。” “序将小小年纪便是将军,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不过,将军此行的目的怕是无法达到了。”禾女君端坐在笼中,衣袖挥动间是草木之灵独有的清香。 “山神即我族信仰,信仰不灭我族便不死。小将军的眼光狭隘了。”她淡然看着序墨,手指翻转,仪态万千,即使危难当头也处之泰然。 禾女君一双美目带着水光,最后望了一眼一直垂着头的二子杉来和处于愤怒中的阿彦。 她垂下眼眸,苦笑。看来是没办法为阿彦取名了。 序墨目光一沉,眼中带着兴奋和暗喜。一眨眼,那眸中的汹涌顿时沉淀。他握着玉佩全身紧绷,等待着禾女君的动作。 禾女君的灵力并未被封,所以她可以轻而易举的动用山鬼族的术法,隔空移物。 序墨任由禾女君动作,他要的就是她的反抗。 但序墨却想错了,禾女君并不是要反抗,而是自绝。 铁笼中凭空出现了一把黑色的剑,悬在禾女君身前。剑身泛着银光,剑端直指禾女君。 禾女君双目一凌,眼中带着决绝与坚毅。下一秒那剑就在禾女君的操纵下刺穿了她的心脏,又在血液迸溅时在她身后消失不见。整个过程几乎是在瞬间发生,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母亲!”云端失声惊叫。 “……母亲。”杉来抬起头喃喃低语,泪水瞬间湿了眼眶。 “母亲!”阿彦大声尖叫。他看着母亲倒下,瞳孔猛的紧缩。 红色的血浸透了黄色的衣裙,禾女君像是失了羽翼的鸟雀,在笼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恐惧和害怕让阿彦的悲伤无限放大,他大哭起来。 “不要,母亲,不要死,哇哇~” “该死!快把门打开!”一切发生的太快,序墨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本以为山鬼族中所有山鬼的命握在他的手上禾女君就不会寻死,他倒是小看了她对山神的忠诚。 越加苍老的族长眼皮颤抖,强忍着不睁开眼,眼角有泪悄然滑落。 笼门打开,序墨黑着脸进去,蹲下身摸着禾女君的脉搏,没有丝毫跳动,再去探她鼻息……还是没有。他放下手,禾女君已经没了气息。 “那把剑是你的吧。”他面目狰狞看向杉来,“呵,弑母啊。禾女君倒也真的忍心。” 杉来颤抖着双手,低下头。他早就知道,母亲会做如此选择。那把剑也是他在被抓之前早就放好的,他们母子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只为山神能够保全安宁。 云端吃惊地看着杉来,想着杉来自被关进来起便不言不语,他应该是早就会料到这样的结果吧。 他伸手握住他的肩膀,“不是你的错。”杉来低着头,手早已紧攥成拳。总有一天,他会让人族也尝尝这锥心剧痛! 阿彦的哭嚎声在耳边响起,序墨阴沉着脸命人将杉来拖了出去,低头时看见自己的衣角湿了一块,嫌恶地皱起眉头。 此刻云端只能祈祷阿卉和阿繁能够尽快逃离童山,不要再回来。 第七章 “娘亲!” 阿繁飞奔回家,猛的推开大门,脚步霎时顿住。院内空空如也,形容萧索,家人老奴一概不见。不到一夜,院中已杂草丛生。 她不可置信的环顾四周,心已经凉了大半。犹豫了一瞬后她抬脚跨过门槛。 “大哥!二哥!” “阿彦?” 阿繁呼喊着亲人的名字,但不管她怎么喊都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院中,一把黑色长剑躺在一地落叶上。 那是二哥的剑! 阿繁飞奔过去捡起长剑抱在怀中,长剑沾染了血迹和污泥,再不复从前般光泽明亮。 山鬼界域四季如春,他们居住的木青院却像是经历了秋风的洗礼,院内树木萧索枯败,草木凋零。落叶铺了一地,几乎要将长剑掩埋。 阿繁这才意识到,族中一定遭遇了大难。而阿卉想要将她带出去恐怕就是知道了这些。家人们如今生死不明,她此刻也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一瞬间,她想到了阿卉。 她把阿卉捆起来丢在那儿其实是要她死的,但现在她害怕了起来,如果连阿卉也出事了,她真的不知该找谁了。 也许,现在还不算晚,她得赶紧把阿卉带回来。只要眼下的关卡挺过去,等到家人们都回来了,以后她有的是机会杀了阿卉。 对于阿繁来说,阿卉是必死的。她的杀心一旦起了,就很难再消下去了。 阿繁抱起杉来的剑将它藏在了石桌下,转身想离开的时候,院中巨大的梧桐树突然燃烧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阿繁大惊,退后几步,不敢相信眼前看见的景象。 为什么会这样?阿繁害怕起来。这七百年的梧桐树早就有了自己的树灵,而树灵是为了守护树而衍生出的灵。梧桐树此番燃起,恐怕是树灵受了重创,树木本身又受到重击,油尽灯枯再也无法保护自己。但是,树木是绝对不会自行燃烧的,恐怕是…… 她想逃,但还是迟了。 “哟,遗漏了的那个山鬼现在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了么。”天空中传来一戏谑的声音。 阿繁一惊,转身想逃。瞬间,一道残影从天而降,踏着燃烧的枯枝轰然落在梧桐树前,也阻了她的去路。 梧桐树被熊熊烈火包裹,耳中枝条崩裂的“噼啪”声一下下刺激着阿繁的心脏。恐惧只在瞬间便袭向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四肢麻木,不能行动。 身后是巨大的火焰,身穿墨绿色劲装的少年缓缓向她走来。但走了一半后又改变主意,拐弯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你好啊,山主家的三小姐。”序墨勾起唇邪邪一笑,朝她摆了摆手。细长的双眼淡淡瞥向她,瞥见了她的小动作,眼中厉色闪过,带着警告。 “在下人族序墨。” 阿繁一吓,握着毒粉的手一抖,那一小包毒粉掉到了地上。 刀尖上一小簇火焰随风跳跃,序墨的手轻轻一抖,那火焰便远远的落到那毒粉上将它烧了个干净。 阿繁连忙捂住口鼻后退,瞪大眼睛看着那个看似懒散的男子。 序墨收起手中的弯刀,插在腰间,他挑眉望着阿繁,琥珀般的眼中寒光一闪,他径自翘起二郎腿看着她似笑非笑。 “在下的下属绕了大半个森林都没有找到你,没想到在下不过是烧颗老树玩玩就逮着了。哈~运气还真是好呀。”序墨拍手笑道。 他伸手在桌下探了探,摸出一把长剑。这剑通身黑色,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剑柄上也刻了纹样,看这形状倒像是忍冬。 序墨嗤笑:“一个大男人的剑竟然雕着花?”剑拿在手上掂了掂,序墨瞥了一眼紧张的地望着那把剑的阿繁。都说山鬼族出美人,这火光下的美人果真是更加赏心悦目啊。 序墨举起手中的剑朝阿繁挥了挥,阿繁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心生警惕,下意识后退一步。下一秒,序墨便迎着火光将剑投入火中。 “在下实话告诉你吧,你的阿娘啊就是被你二哥的这把剑刺中心脏血液流尽而死的。在下帮你重炼这剑如何?省的你看着伤心。” “你!你胡说八道!”阿繁愤怒地喊道。她的娘亲,她的哥哥弟弟们……还有她视为家人的梧桐树,他竟视如草菅般将他们的性命随意把玩。 她的身体发着抖,恐惧与愤怒在胸中碰撞,终于让她爆发了出来。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阿繁愤怒地瞪着他。心中的怒火烧灼着她的胸口,她只觉得不能呼吸,眼中滚烫的像是要爆裂开来。 她瞥见远处的火光,想到了林子里的惨相,恐怕山中的那把火也是那个人放的。 序墨轻笑,“在下人族序墨。” “我娘亲他们呢!?他们在哪儿?” “在哪?唔,他们都在在下的铁笼中。不过,在下说了,禾女君已经死了。” 序墨抬头看向火海中的梧桐树,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 “现在梧桐树被烧,禾女君应该没法重生了。” 重生这种说法阿繁压根没听娘亲哥哥说起过。她并不知道每一届山主都有一颗神树用作伴生,一旦山主死亡还可以借用神树树体重生,但重生出的灵却不是原来的了。 虽然没有理清序墨的话,但她清楚了一点,就是娘亲不会再回来了。 顿时,娘亲往昔的音容笑貌在她脑中一一闪现,娘亲温和的笑容,轻柔的呼唤,还有面对她时轻皱的眉头……最后都烟消云散。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得知娘亲灰飞烟灭,阿繁悲痛不已,手上竟浮现出紫色的暗纹。 黑暗中带毒的黑藤扭动,攻击前方的少年。 序墨拔出两侧的弯刀,将藤条尽数斩断。刀光剑影间,阿繁竟觉得那张脸颇为熟悉。 “你到底是谁!” “哎呀,真是无情。这么快就将在下忘了?”序墨旋身坐回,右手支在石桌上,手掌托着脑袋捂住眼角的藤纹。 他邪恶一笑:“呵,小生今日进山游玩,不知为何竟迷了路,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小生出山的路在何处?” 儒雅而带着一丝羞涩的声音响起,眼前的少年与两日前那位穿着蓝色长袍的儒雅书生重叠。 阿繁一愣,恢复一丝清明。仔细一想,那声音……她恍然大悟,失声道:“你……是你!” “是在下。”序墨把玩着手中的玉佩,额间的头发落下挡住了明灭的双眸。 “不知在下在姑娘眼前死去时,姑娘心里可痛快?姑娘小小年纪便如此嗜杀……可不太好啊。”序墨停止翻转玉佩的动作,抬起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阿繁咬牙,再无法相信也必须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她早前命令动物啃噬撕咬的那个人。 “你,怎么可能没死!” “真是遗憾,在下没死成。”序墨咧嘴冲着阿繁笑。 “区区人族,你们是如何进来的!?”阿繁进退不得,却也不想落了下乘。 娘亲和哥哥们如果真如他所说遭遇不测,那么她现在一定要离开这里。 离开童山她是做不到的,但至少她要死在去救哥哥们和阿彦的途中,死在奔向家人的路上,而不是在荒凉的家中与一个少年缠斗,还有可能会被他杀死。 她壮着胆子与序墨周旋,暗地里则偷偷运用灵力调动地下的千年木藤。 在阿繁心目中,还是看不起人族的。她幼时接触的都是些村民樵夫,自认为人族都是一样的。她听不得任何山鬼说人族如何厉害,要如何提防,即使是族长亲自教导,她也只是嘴服心不服。直到大火烧到了家门口,她才知道害怕。 但是,几百年的骄傲还是令她无法高看人族。尽管恐惧,她仍然有身为山鬼的傲气。这傲气令她自负又自卑。 阿繁只想一击击溃对手,于是便动用了只有山主才能使用的术法。 这术法娘亲并没有教过她,甚至都没有教过她的哥哥们,只单单教了阿卉一个。她那时无意间见了阿卉在修炼,便套出她的话来,然后骗了阿卉偷偷教她。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这个嘛……”序墨撇撇嘴,换了条腿翘起。他晃着腿,玉佩又重新落在他手中,在他指尖翻滚,抛起,落下。 “姑娘聪明绝顶,何不自己想想?” 身边是熊熊燃烧的巨树,滚烫的热浪迎面扑来。山鬼族生来惧火,阿繁此时汗如雨下,已有些忍受不住了。 另一边,笼中禾女君的尸体在云端怀中燃烧起来,不过片刻就化为灰烬。 “母……母亲!” 第八章 阿繁修炼的时日尚短,这术法她也不过修习了十几年,钻研的不够修炼的境界也不够,但对付区区人族,足够了! 这样想着,阿繁加快了结印的速度,期待着序墨继续漫不经心,放松警惕。 呵,快了!小小人族不知天高地厚。你杀了我娘亲抓了我的哥哥们,现在我就送你个万藤穿心,为他们报仇! 阿繁心中暗笑。 恐怕你也没想到吧,这地底下藏着五千岁的木藤。上千岁木藤的灵力足以与仙界的仙师媲美。小小人族,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此刻的阿繁被愤怒与恐惧冲昏了头,竟然没有发现序墨既然此番目的是为了抓她,为何一直等着她和她说着废话却不动手。 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序墨低声嗤笑,将玉佩抛起,一把握在手中。“呵,愚蠢的姑娘。” 刹那间,地动山摇。燃烧多时的巨树轰然倒塌,万千树藤拔地而起,每条木藤都如树身般粗壮。无数木藤如灵蛇般在泥中翻滚,瞬间便将序墨淹没。 阿繁站在木藤之上,即使冷汗直落却依然傲然笑着,即使万分吃力也要坚持维持胜者的姿态。她双目颤抖着,背后开始发冷汗。快了,再坚持一会儿。她用力咬着牙,直到结完最后一个术印。 阿繁握紧手边的木藤,微微抬起下巴看着陷入泥中,再也看不见踪影的少年。她轻笑着,朱唇轻启,声音带着冷意:“呵,不过蝼蚁。”说这话时她浑身上下竟有黑丝隐约徐绕。 但不过几息时间,木藤之间却散发出淡淡的蓝光。阿繁的心仿佛一下子被紧紧揪住,危机感席卷她的全身,令她汗毛竖立。 她敏感的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蓝光渐渐强盛,阿繁即使站在高处都可以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她心中警铃大作,转身要跑。 待她收了灵力,脚刚刚迈开,便听见身后“轰”的一声,无数木藤被硬生生炸开,每一截断裂的短藤上都结着蓝色的冰,木藤维持着舞动的造型被尽数冻住,或扭曲或伸展,张牙舞爪宛若妖魔邪恶的手。 猛然暴涨的寒气瞬间就将阿繁击落,阿繁被迫撞断了几棵树才堪堪停下。 她的五脏皆已受损,又被寒气侵蚀灵体。虽然她现在感觉不到疼痛,但寒气一散,她立马就会化作血水,那是真正的尸骨无存。 序墨踏着四散的寒气,踩着堆积成山的断藤走来。 待他走近后,阿繁才吃力地看见,序墨的背上扛着一把巨大的剑。那把剑通身银白,剑身上环绕着蓝色的寒光,所过之处,草木皆被冻住。 阿繁瞪大了眼睛看着上方俯视着她的人。她的嘴巴张了张,却什么都说不出。瞳孔微颤,她看见序墨爽朗一笑。 “呵,多亏了你啊,愚蠢的小姑娘,让在下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山神的踪迹。” 不不,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序墨笑着将手上的巨剑用力插入地下,顿时大地龟裂,万木避让。冰蓝的寒气瞬间顺着裂开的缝隙向四方游走。 我应该杀了你,然后去找哥哥们。我或许会在与众多人交战中受伤,或许会在带着哥哥们逃走时死去…… “没想到你的阿娘宁死也不肯调动的地下木藤,你却轻而易举就动用了,但最后却连它的十分之一都发挥不了。” 我并不弱小,我是娘亲最骄傲的女儿,我是娘亲最疼爱的女儿…… “哎呀呀,真是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在下实在想不通山主为何会将术法传给你,这可是守护山神的东西啊。” 以后我会继承山主之位,让阿卉,让山中所有不愿亲近我的草木之灵抬头仰视我。 所以,为什么会这么轻而易举的……被击败?为什么我如此不堪一击,为什么? 序墨盘腿坐在地上,伸手将粘在阿繁脸上的枯叶拿掉。 他收起笑容,抬头看着被火焰染红的天空。暗黑的云在天上缓慢飘动,此刻的安静让他可以听见森林中树木焚烧“噼啪”作响的声音,还有动物濒死的嚎叫,凄厉悲伤,又充满绝望。 我是侍奉山神的山鬼,到最后,竟是山鬼背叛了山神,这个结局太沉重,我……不敢承担。 “……山……神?为……为什……”阿繁颤抖着,泪水不住地落下。 山鬼的泪是绿色的,浅浅的绿色,像是树叶上的露珠。她的声音轻如白羽落地,普通人根本听不到她说的,但序墨听见了。 阿繁不明白,实在是不明白。那木藤不是为了抵御外族的吗?自己发动它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为什么却和山神联系在一起? “愚蠢的姑娘哟。”序墨想着,还是让这心高气傲的小姑娘怀着愤恨懊悔死去,才对得起禾女君的拼死守护吧。 “那千年木藤是山神本体的保护壳,它保护着本体的同时也与它相联系。 若是你运用的好的话足以打伤在下,然后拖延时间转移本体。结果如此,在下的剑瞬间冻住了木藤防止它转移本体,同时也可追寻本体泄露的灵气一路追踪。 禾女君或许正是因为知道在下有这把剑才宁死不愿发动这术法……若是严格来说的话,你亲手杀死了你们守护的神。” 序墨的双眼隐在暗中,低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狂喜。他似乎很喜欢看阿繁痛苦的模样,因为他隐约感觉到,他们有相同的地方。 阿繁心中大震,瞳孔紧缩。恍惚间忆起从前,娘亲一直问她守护的意义是什么。 她那时年龄尚小,即使娘亲为她解说她也只是低头不语,心中却想说她明白的。守护神明,侍奉神明一直是她想要做的。 三百多年的悉心教导,她的天赋一直都是最好的,娘亲一直将她当做继承者来培养,但她却越来越偏离正轨。 她没有做到如娘亲所说一心护山中神明千年安宁,反而越陷越深,沉入深渊。 虽然她离守护二字越来越远,也离山神越来越远,但她看的明白,为此山鬼一族可抛却一切。 成为下一任山主,成为山神座下的守护者,福泽山中千万灵物,庇佑童山四季分明永不衰败……一百年前的她或许做的到,后来的她却做不到了。 后来的她一直觉得不公,一直觉得侍奉者是卑微的,这个种族被山神踩在脚下早已腐烂成泥。 她开始认为自己才是对的。那些盲目相信侍奉山神的山鬼简直愚不可及!但她自己分明也是烂泥中的一员,也是那般低贱。 相对其它生灵来说,她又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于是心中便有了自卑和自傲两种矛盾的存在。 一百多岁时,山神对她来说是高高在上的。她似乎一直把神明当做遥不可及的梦了,结果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每日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即使被娘亲抓回童山也倔强顶嘴,不肯示弱。那时她还没有特别关注阿卉的一举一动,没有满脸嫉妒地在房间里默默砍碎大哥送她的凤凰木雕。 娘亲每日早课时都会对族中山鬼说:山神的福泽一直庇佑山鬼一族。 以前,她是信的。但自从百年前,她失手杀了轻薄她的人族男子后,一切都不同了。 山鬼族是近神的种族,神不可杀人的契约对他们而言也是有影响的。 她不知道自己具体的变化在哪,但她可以肯定自己是有改变的。那件事她一直没有告诉任何山鬼或是灵。却没想到区区一个人便足以毁灭她。 她的心开始敏感脆弱,她变得脾气暴躁易怒,整日阴晴不定。奇怪的是这些反常的行为竟然没有山鬼发觉,她终于开始觉得疑惑了,于是她便发现了娘亲对阿卉的疼爱。 嫉妒,无比的嫉妒! 阿繁时常回想起娘亲亲自给阿卉送糕点时宠溺的笑容,还有面对她时无奈的责怪。 那时,被嫉妒冲昏了头的阿繁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黑丝已经越绕越多。 或许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天下间没有人或灵知道那是什么,就连一些神也不曾见过,那是魔气,天地间被天道视为禁忌,斩草除根的魔气。 阿繁知道这样的心情是异样的,她开始恐慌,她想要自救。 但家人们都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务。她还小,他们便放养着她,要什么给什么。她想要向他们求助,但话到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几次后,他们不再理会她欲言又止的眼神。 她跪在山神像前夜夜祈祷,但毫无用处。该痛苦的还是痛苦,该忙碌的还是忙碌,该幸福的还是幸福。她开始埋怨神明,不是说神明庇佑山鬼一族福泽万灵吗!?为什么不庇佑她!?为什么不庇佑她!? 她疯狂地问为什么,却终究无人回应。 她终于自暴自弃,最终变得嗜血嗜杀。 百年来,阿繁杀了无数动物,甚至还杀过村庄的孩童。她做得很隐蔽,处理的也都很仔细。她无法抑制这种快感,最终变得不伦不类,不再是山鬼。即使是死也带着罪恶死去。 阿繁躺在地上看着隐约的火光,呼吸慢慢变得急促。 过往一切都像梦境一样在脑中一一闪过,一旦挣开眼就会消散,只有此刻才是真实。 “为……什么,你会……知……道,梧桐……”回忆如走马灯般快速溜走,一旦她想再次回忆却再也记不起来了,唯有刚才的疑惑让她不能释怀。 “在下为什么知道连你都不知道的事?还是在下为什么知道只有山主才知道的事?”序墨轻笑着,转身看向黑暗中森林的深处。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低声嗤笑,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 “为什么知道?我也不知道。” “……神……并未……伤害你……们……”阿繁仍是不甘,神明庇佑万物,独宠人族,但人族却独起反抗神。 凭什么人族可以独善其身,而其他族类却要受到牵连。她不明白,人族为什么能如此理直气壮地杀死庇护他们的神。 如果她也有那样决绝的勇气就好了。如果有那样的勇气,她就可以自己了结,不必如此痛苦的死去。 序墨回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眸似乎沉入了湖底,阴森可怕。 他习惯性地勾唇一笑,凑近阿繁耳畔,吐出残忍可怖的话语,如地狱恶神呢喃。 “世间万神,皆可杀而代之!” 阿繁倒吸了一口冷气,恍然大悟。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人族的可怕之处。 人族……呵呵,人族!他们与现在的她是一样的啊! 阿繁张开嘴,发出“嗬”“嗬”的声音。她想放声大笑,但眼泪却止不住地留了出来。 体内的寒气渐渐散去,剧烈的疼痛袭来。阿繁疼得双瞳乱颤,眼睛在琥珀色与绿色之间来回不断转换。 她亲眼看见自己的身体从脚开始慢慢化作血水。恐惧,无望的恐惧让她想要放声尖叫。但是,此时的她却连嘴都无法张开。 耳边是阿繁剧烈的喘息声,序墨安静的在一旁坐着。直到阿繁的下半身全部化作血水才重新看向她。 他看着阿繁惊恐痛苦的表情,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像是自言自语般漫不经心地轻声说道:“你怕是见不到你的兄长们了。不过在下可以保存你的头颅让你兄长见你最后一面。总归你也帮在下找到了山神,在下也应该回一份礼才是。”说着,他利落地一刀割下阿繁的头颅。 阿繁瞪大了眼睛,瞳孔涣散。琥珀色的眼眸直直望着忽明忽暗的天空,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除了黑暗就只有蔓延的红色。 在死前那一刻她才想起,幼时娘亲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慈祥地对她说:“我们山鬼一族守护的既是山神,更是童山万千生灵。” 她这一生都被告知要做一名守护者,却没有山鬼问她是否想要。在这山中,她其实更想做被守护的那一位,如今再也没有机会了。 序墨抓起阿繁的头发,仔细翻看着她的头颅。 阿繁死时眼睛瞪得很大,美丽的眼眸中净是恐惧。漂亮的脸在她死后瞬间爬上了细细的紫色暗纹,仿若上古神祇刻下的图腾。但即使如此也丝毫没有掩盖她的美,反而产生另一种妖冶恐怖的美感。 序墨好奇的抚摸着她脸上的暗纹,笑道:“在下杀的第一个山鬼,死后竟是这般模样?” 他直起身伸了个懒腰,伸手招来下属。 “告诉下面的人,这火可以灭了,本体找到了。”邪气的笑容带着血腥残忍。 第九章 珈蓝拖着阿卉躲在草丛中,附近来来往往的士兵举着火把在四处翻找着什么。 她对人界不熟,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跑。这林子里一直都透着古怪,像是有某种东西在吸引着她,但危机感却一直让她想逃。 山中很安静,没有动物和虫子的叫声,就连那些身穿厚重盔甲的士兵都不曾相互说过一句话,只是交错而过时身边擦过的风会在他们耳边发出“呼呼”声。 她们的身后是一池荷塘,满塘枯败的荷叶是水下天然的屏障,遮盖住池下的景色。 珈蓝选择躲在这里,其实是为了方便士兵找过来时躲进水中,她不知道那些人的实力,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另外,即使是刚从神界出来,珈蓝也是知道如今人族和神族的关系的。 自从三千年前十金乌焚烧了人界大地后人族就对神族产生了恨意,他们早就不再信奉神明。 神对于他们而言是强大的敌人,更是想要扳倒的对象,而将这付诸行动的是由人王带领的王族。自从人族恢复安定后的两千年来,王族一直在秘密酝酿一场针对神的暴动。 神皇在神界感知到了人族的野心,但是却对他们无可奈何。神不可杀人,最多只能在自保时伤人。这是天道为保护人族而定下的规则。然而作为神,即使被刀剑指向心脏,他们也是不愿违背天地之间的规则的。 珈蓝回头看向昏迷的阿卉,不自觉就看出神了。 透过阿卉,她想起了婴勺。婴勺在星海时总是不愿靠近她,但是即使他们离得较远,每次进来时他都会喂给她一颗朱果。他说星海寒冷,你的身体还年幼,还是要小心些。 她不觉得星海寒冷,只是害怕黑暗罢了。 她说她想要光,婴勺听后沉默。她本以为他不会理会,但等到下次她醒来时,就感知到了微弱的灯光。 她不知道婴勺是不是神,也从没问过。她并不是不想知道,而是她希望自己能对他毫无戒备,坦然相待,仅此而已。 其实她也想见婴勺,她一直都想见他们。只是这样的情感一直没有表现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藏着,像是在防备什么。 在星海时还不觉得什么,现在分开了却又开始想念了。她似乎习惯了一醒来就见到他们,现在只剩她一个灵,还是在她最讨厌的人界。 但,她为什么会讨厌人界?讨厌人族呢? 珈蓝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是否有有人。眼下这种情况,她必须要离开。 童山近乎一半的土地被大火烧得焦黑,一股刺鼻的浓烟从灰烬中升腾而起,在空中汇聚成一团浓浓的巨大的黑灰色乌云。 她顺着浓烟升起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阵法图案在天空中闪现。不一会儿,大雨降下,浇灭残余的火焰。 珈蓝在草丛中悄悄伸出手掌接住带着黑色微小颗粒的雨水,借着微弱的火光她看着掌中越聚越多的水滴,眉头轻轻皱起。 人族,竟然已经厉害到这种地步。金火,结界,阵印……看来,人族早已不容小觑了。 这次进攻童山,人族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们用巫术结成一个足以覆盖整座山的结界,再引用金火烧山。而金火遇凡水会燃得更旺,仅凭山鬼不可能扑灭。 这种金火原本来自仙界,只有神仙两族可以化解。但这童山就一位山神,正是他们要抓的那位,所以这山神便不可能轻易现身。因此只要他们不喊停,山鬼族的活动范围便尽在掌握之中。 用金火燃烧之后,便可启动覆盖在空中的阵印,聚集金火燃烧产生的烟雾,再调动千里外的海水混合调配形成浇灭金火的解药,熄灭残余的金火。 这计划一步步进行,越到最后越让人费解,与其说是为了抓捕倒不如说是震慑甚至是逼迫。王族分明知道童山山神在四百年前就消失了,却还要打着抓捕山神的名义夺取山神本体,放火烧山,这分明就是做给神族看的,他们一步步逼着神族反抗,让神加入这场战争,最后拼个你死我活。 从三百年前开始,婴勺就一直往星海跑,每次来都是珈蓝醒着的时候,一来他就会为珈蓝讲神人两界的事。 当时她就觉得奇怪,这样的教导像是刻意一般,引导她深入认识人族。她知道人族的一切,但唯独不知道自己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肯定和神族的神有关。一切事情的发生都十分可疑,就连自己的存在她都觉得背后一定有不同寻常的阴谋。 能从星海出来,原本对珈蓝来说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但至少在出来前她想好好看看女献。 五百年来,除去沉睡和与婴勺在一起的时间,她每日都与女献待在一起从未分开过。她本想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应该是女献。 但她没能想到,灵化形,眼睛是最后化出的。而为了化出眼睛来,女献无数次潜入天河为她寻找寒玉石。一双眼睛,足足花了两百年。 知道自己来到人界时,珈蓝更多的是不解还有厌恶,她的灵魂深处对人族存在着痛意,不能触碰也不想触碰。 她其实是想去仙界看看的,据婴勺说,仙界很美,比神界美多了。仙人大多懂得享乐,不像神,一直风尘仆仆,忙忙碌碌。 在星海时,一直都是女献在保护着她,长久的安宁让她几乎忘记了待在星海的恐惧。现在又突然来到了一个陌生,令她讨厌,只存在于婴勺的言语中的世界,珈蓝心中突然变得空落落的,无所适从。 什么自由,什么禁锢,一切都被她抛诸脑后。她此刻只想见女献一面,缓解心中的不安。但这只是她一时的想法罢了,是否真的能回去,她的心里有答案,只是不愿意去想。 咸腥的雨水浇在珈蓝身上让她感到十分不适,甚至还有轻微的刺痛。珈蓝将阿卉放下,脱下外衣,包裹住自己的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珈蓝看了看一直昏迷着的阿卉,她身上的伤被这雨水一淋,似乎恶化了。似乎是下意识般,珈蓝解下头上的外衣,盖住阿卉的脸,然后再背起她想要寻找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 不对!珈蓝动作一顿,突然心中警铃大震,脑袋似乎混混沌沌,又似乎清明了许多。深蓝的眼眸突然变了颜色,又在瞬间恢复。 她为什么要救一个从不相识的灵!? 这灵看起来受伤濒死,她又能从她那得到什么!? 不过是一个树灵,又这么会知道回神界的路! 心中的戾气慢慢凝聚,正在催化什么。脑中一大串疑问突然浮出水面,将她的思想彻底占据。 珈蓝的身体瞬间僵硬,灵体的不适让她心生戒备。 难道她被摄魂了!? 珈蓝自认自己从未有过同情心,况且自己还是个嫌麻烦的灵。 她忽然想起,在星海之墟的日子里,她曾杀过两个擅闯星海的仙婢。 她们的突然出现惊扰了珈蓝,让她不满。当时她脑中什么也没想,抬手就杀了,她也并没有觉得不妥。但婴勺来星海见到她们时,珈蓝感觉到了他的震惊。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不能杀,婴勺既没告诉她也没有训斥她,只是带走了被冻成冰雕的两个仙婢。只是最后临走时他转头告诉她,以后别再这样了。珈蓝窝在凹陷的星石上,还没长成的脸上看不出她的表情。 就算我不杀她们,她们也会因为星海的寒气而死,她们迟早会死,何不让我泄泄愤。珈蓝这样说着。 婴勺没有回头。他摇头说:那不一样,无论如何你也不能亲手杀死她们,况且你并没有愤怒不是吗? 婴勺一挥长袖,走出星海。 婴勺总是这样,需要他说清楚时就溜走,独留珈蓝一灵思考。 自她杀了仙婢后,婴勺似乎不太愿意亲近她了。以前虽然不靠近,但他们之间的言语里总会带着亲近。这样的转变让珈蓝无法适应,她的心性极容易动摇,因为这样的变故,珈蓝也渐渐改变了。 珈蓝的戾气从那一次杀戮后彻底被勾了出来。她知道杀戮是错的,她做着错事却拒不认错,也因此,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善心。 她为什么会做这种事?转头一想,她记得婴勺曾经跟她说过人族会摄魂之术,但一般来说都是用在动物身上以便捕捉。只是她背上这个明明是树灵…… 思考片刻,她开始决定先杀了阿卉再说。珈蓝转头看向背后的阿卉,眼中杀气顿现。 阿卉趴在珈蓝的背上安静地闭着眼,受伤的右脸被凌乱的头发遮着,只露出脏兮兮的左脸。而珈蓝的衣服则滑到一边,只盖住阿卉的头发。 似乎是感觉到了珈蓝的杀意,阿卉缓缓张开双眼,墨绿的眸子在黑暗中亮的可怕。她静静看着珈蓝,一根木刺早已抵在珈蓝喉间。 “呵。”见此情形,珈蓝呼吸一滞。下一秒,她勾了勾嘴角,自嘲一笑。心中却怎么也无法平静。 大意了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珈蓝平静的看着阿卉。 阿卉的动作太快,她甚至都没看清这根木刺是从哪里变出来的。这一刻,珈蓝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无力。她心中恼怒不已,到底是资历太浅,才刚出星海,就被算计了! 四目相对,阿卉垂下眸子,低声在珈蓝耳畔哀求:“拜托,请救救我。” 阿卉似乎是感觉到了自己会被丢下,左手用力抓紧珈蓝的衣服。 珈蓝瞥了她的手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冷哼一声,笑道:“现在你还指望我会救你?” 握着木刺的手用了一些力道,向前推进了几分。珈蓝感受到了颈边的威胁,她皱起眉头想也没想就掐住阿卉的手腕,弯下腰直接将她从自己的背上摔了下去。 呵!求着我还敢威胁我,真当我软弱好欺!? 珈蓝也不知道轻重,阿卉落地后直接扭折了阿卉的手腕夺下了她的木刺。 阿卉闷哼了一声,捂着手腕挣扎着滚开。 珈蓝躲着的草丛很高,此刻又正下着雨,不然凭她们俩的动静非得惊动士兵不可。 “喂,树灵。实话说了吧,我打不过林子里那几个人,你也别巴着我带你逃了。”珈蓝说对她道。 她还没弄清楚之前的事,也不知道阿卉究竟几斤几两,她现在只想着要脱开身。若是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软的不行就再用硬的。她就不信她还摆脱不了一个树灵。 “不过,我虽然打不过那几个人,但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你自己赶紧离开,我不计较你之前的事了。” 阿卉捂着手腕狼狈的单膝跪在地上。她抬起头看向珈蓝,即使连喘息也尽量压低声音。雨水混着泥土从头发上落下,而她的脸则隐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也对,那些人的目标是山鬼族和山神,不会对眼前的女孩如何。她的生死,与这女孩是不相干的。 阿卉现在不过是三百年的小树灵,看不出珈蓝究竟是什么。她只是觉得眼前的女孩一袭蓝色衣裙,冰清玉洁宛若仙子,她身上冰凉的气息让她十分欢喜,甚至还有一丝熟悉。不过,美虽美,深蓝如墨的眼中却带着一丝戾气。 阿卉无声叹息,她只是,太紧张了。 阿卉低下头,压抑着低声咳了几下后点了点头。 她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后轻声说:“谢谢你……之前救了我。那木刺,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伤……伤了你。” 当时阿卉只是感觉到有危险,于是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待她清醒过来后才发现自己拿着木刺抵着珈蓝的脖子,抬头看时发现珈蓝微眯起的眼睛带着愤怒,她一紧张就往前刺了…… 而珈蓝则只当她这是为自己开脱,根本不信她的话。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身挑了池中最大的一片荷叶摘下,盖在头上遮雨。 路过阿卉身边时,看着她残破的衣裙和凌乱的头发,珈蓝不知怎么的心中竟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依然觉得是眼前这个树灵搞的鬼。正想无视,但分明只走了两步,她却怎么也走不下去了。 珈蓝捏紧了拳头,心中大骂了阿卉几十遍。 真是防不胜防!她现在料定阿卉有问题了。 珈蓝猛然转身,将头上的荷叶用力扣在阿卉头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几乎是两个呼吸间就消失了踪影。 她,到底是谁呢? 阿卉望着珈蓝消失的背影仔细回想,却依然没有任何发现。她拉正被扣歪了的荷叶,捂着手沿着岸边往后退去。刚走了两步,脑中有些画面忽然出现,剧烈的刺痛让她一下子摔倒在地,宽大的荷叶被甩了出去。 阿卉用力捂着头,闷声扛着,像是早已习惯了一般。然而这次确是不同的,脑海中有谁在呼唤她的名字。等到疼痛过去,阿卉没有多做停留,捡起不远处的荷叶重新盖在头上,眼里却是掩不住的狂喜,她嘴中喃喃道:“……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往结界最弱的地方走去。 第十章 天马上就要亮了,天边乌云散开,露出了橘黄的云彩。山中顿时晨雾弥漫,宛若仙境。 序墨沿着木藤留下的痕迹找了一夜,终于找到了童山山神本体——一棵隐藏在地下数十丈石洞中的槐树。 入口处是一口古井,四周杂草丛生,早已将那井身掩盖。若不是有碎冰指引他们还找不到这处地方,更想不到山神的本体树会藏在地下。 序墨探身望去井中井水幽深。他伸手一探,掬起一汪清水,只瞬间手上就被烧灼出一个黑色的洞。 这种水在人界被称为神仙水,是仙界一个叫做腾涎池的池水,也叫腾蛇液,含剧毒。据说是上古神兽腾蛇沉睡时流下的涎水汇聚而成。 这种毒液对神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人族来说却是致命的毒药。一旦粘上一滴就会在一刻之内皮肉分离,最后只剩下一具焦黑的尸骨。 这种法子神是绝对不会使用的,应该是仙界的仙师或是人界的灵为了保护山神特意设置的。这神仙水来自仙界,人界的灵要想拿到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唯一可能的就是仙界仙师了。 序墨甩了甩受伤的手,毫不在意手上焦黑的洞。他抽出剑,在水中轻轻一划,井中的水被蓝光包裹不消片刻便结为寒冰。 “都后退。”序墨喊道。身边的下属飞快地退至树后。等到全员离开那个区域,他俨然解开腰间挂着的袋子,倒出一些银白的粉末撒在冰面上。 做完这些后,序墨又在井壁上贴了十来张符咒,他预测了下爆破的威力,默默后退了十来步。 这时,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天边绽放一朵黑色的雾莲。那雾莲距离他的位置较远,序墨抬头看着,有些不耐烦。心想:人王留给我的人怎么如此无用,连个小小的守丹女都看不住! 那守丹女是占星殿四长老孚桓亲自为他选的,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更重要的是负责为他修护他的半神体。 序墨并不是人,而是占星殿修丹院炼制的半神偶。 神界的神族有专门服侍陪伴神的伴生神偶,人族对其有一番了解,不深,但却打定主意要炼神偶,这对于他们抗衡神族来说是一枚很好的武器。 他们不知道那伴生神偶如何产出,只能自己摸索。炼神偶在人界是被禁止的,但人王则默许了他们的做法,甚至还私下给了修丹院许多珍宝灵兽。 因为神偶与人无二,所以混在人群中绝不会有人或是灵发现。神偶的炼制是为了能够增加对抗神的力量,即使在明面上不被允许,但私下确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但这许多人也只限于王族。 修丹院成立至今已经一千五百多年了,期间炼制了无数神偶,都以失败告终。但近五百年来,炼制神偶一事终于有了起色。 偶然间他们炼成了一个神偶,神偶炼制成功后王族开始大量收集材料想要炼制更多的神偶,但后来却只能成功炼制出半神偶,此后再也无法炼制出其它神偶。半神偶虽说还不是完全的神偶,但其力量确是人族不能相比的。只是半神偶的产量极少,炼制一次最多只有两个,更甚者一个都没有。而每一次炼制都需隔一百年,光是材料灵物珍宝都要花上不少,所以每一次炼制修丹院都会万分小心。 而这样的半神偶有一个缺点,就是除却头部以外,脖子以下的肌肤绝不能被阳光照射。他们将这个现象称为“神的诅咒”。 那几位长老也是挺宝贝序墨的,该给的药材灵兽都大大方方的给,丝毫不会缺他的,但前提是他得在他们的监管之下。 那守丹女就是长老们监管他的一双眼睛。当然了,眼睛不止一双,但放在台面上的只有这一个。 也为此,序墨十分不喜欢那守丹女的靠近,每次外出进行抓捕都会让下属扣住她,而他则单独行动。 但凡黑色雾莲在空中开放就代表守丹女跑了。他们之间有联系,守丹女跑了应该是寻着他的气息来找他来了。 序墨对此感到十分头疼,连着心情也差了许多。 趁着守丹女还没找过来,他叫来下属魏破,命他带上几个人去十几里外堵住她,能拖几时是几时。而自己则加快了结印的速度,将炼出的金火猛的砸向井中。 只听见“轰”的一声,序墨被爆破的余波震退了几步,待他放下护住脸的左手时才发现自己手臂上的衣裳被烧坏了。 “啧啧。”他撇撇嘴,掸了两下手臂上的灰,裸露在外的皮肤因被阳光照射而发红发烫,他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不再管它。 序墨行动时从不穿护甲盔甲等妨碍行动的东西,常常是一身黑色或是墨绿色的劲装。为此占星殿特意为他制作了适合他的服装,他的衣服防御力绝不弱,更能为他遮蔽阳光的照射。 招含连忙上前为他披上披风。他接过,简单系了个结。快步走过去一看,井中的水都消失了,只剩下黑黢黢的空井。 井壁上长着绿色的青苔,在金火的烧灼下依然完好的存在。 序墨伸手扣掉了一大块塞到口袋中。能在如此强烈的爆破中依然存在,这东西肯定不是凡品。 树后的下属连忙围到井边,序墨指了两个在上面守着,其他人则跟着他下去。 沿着入口下去,序墨爬过又窄又长的通道,身后的几个人也紧跟其后下了井。 “这地方藏着本体,要时刻注意周围的环境。”序墨担心招含的安全,拿出护身符咒拍了一个。又看了看后面几个人,眉头一皱,最后把符袋扔给他们,意思不言而喻。 序墨知道,神虽然不能杀人,但可以伤人,尽管这只是山神的本体也是不容小觑的。他可不想回去后招含缺胳膊少腿,到时候补个身体还得花上个几年。 几个下属一直没有说话,手中拿着符袋一人抽了一张符,然后又小心翼翼的把符袋还了回去。 他们低头掩饰着自己的惊讶,生怕破坏了序墨的心情自己最后没有好果子吃。他们都清楚一点,序墨对他们的好来的快去的也快。 招含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与往常一样,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做自己的事。 洞内十分潮湿,石壁上长满了序墨先前发现的那种青苔,各处青苔散发莹莹绿光,洞中天地被这光照得隐约模糊,让人看不清晰却又能看出洞中大概的轮廓。 落地后,他们来到了一个空旷的石洞内。洞内水声潺潺,隐隐有光,聊胜于无,洞中有微弱寒风瑟瑟,阴冷无比。 石洞的正中心正是那棵槐树。那槐树并不是很大,只用一人便可环抱住。但它却极高,枝丫伸展,遮蔽了上方的洞顶,盖住了唯一的一丝光线。 序墨的眼神不太好,在这种朦胧的状态下看东西实在要命。他只看了几眼就有些烦躁了,他要是真的发难,哪管这是什么地方,身边是什么人。只要让他看不舒服了,直接提刀就砍,除去一切碍眼的东西。 招含十分了解序墨,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序墨是对这里光线感到不喜。 他在身上摸了摸,发现蛟珠果然在自己身上。 长老们给的许多珍宝序墨恐怕连十之一二都记不住,以往都是给了他后他只挑顺眼的留下,其余都保存在几个下属那里,但更多的是存在招含那儿。而序墨身上带的最多的怕是各类符咒了,这种珍宝他倒是一点也不上心。 第十一章 “序将,属下记得孚恒长老曾给过你一颗蛟珠……”这么说应该明白了吧。 “蛟珠?”序墨一愣,“有吗?” “……”果然。 招含连忙上前递给他一个小小的黑色布袋。 序墨接过布袋却并没有打开,而是问招含:“这东西有何用处?” “……”招含帮他打开袋口,光芒一下漏了出来。 “能照明。” 经过招含提醒序墨才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儿。他掏出南海蛟珠放在掌中,光华在他指尖散开,瞬间填满石洞将绿光盖了下去。 银白的蛟珠比夜明珠更明亮,其光芒柔和温润,银白的像是月色清晖,照亮了整个石洞。 序墨这才舒服些,指尖捏着珠子四处查看。 几个下属各司其职,只要是洞中有的都要采集一些,即使是石壁上的石头也要抠下一些带回去。 “序将,人王说过若找到本体便立即送往王城,但这树长在地下,入口还……”招含上前将人王的密令递上。 “这个嘛……实需在下好好想想。”序墨接过密令,一撩衣摆直接坐在槐树裸露的根系上。 他没有打开看,只是塞进了布袋中。无意间碰触到底下的根系,他抚摸着粗壮的根系不禁一愣,这槐树看着不大为何这根系竟然如此粗壮? 这样一想后,他竟觉得童山处处透着古怪。先不说这里的山鬼蠢得无可救药,但凡是守护性的灵族攻击性肯定是不会这么弱的。要真是这样的话,人王早就派人来了,扶乩殿和占星殿又何必用了十几年时间为攻占童山的行动争论不休? 这扶乩殿与占星殿代表两方势力,他们互拼互掐已经两千年了。只是信仰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就连二殿所在的位置都相隔甚远,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一个邻近王宫,一个远居郊外,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 扶乩殿站在神那一方,认为人族对抗神是亵渎了万年前人族对神族宣起的誓言。 神福泽万物,他们对于人弑神的行径悲愤万分,却又无法杜绝,只能在人界做做小动作来阻碍占星殿的行动。 扶乩殿对于外界来说是神秘的,他们不像占星殿被多数民众信奉崇拜,也不像人王被百姓顶礼膜拜视若神明。 他们只是默默地信仰,默默地扶持,默默地阻挠。 而他们能够光明正大地存在这么久,还是因为人族中仍然存在信仰神的人们。人王虽说要与神开战,但他的顾虑显然要多得多。 占星殿隶属于人王,其中有三院,三院下有六阁。三院分别是玄机院、修丹院和剑羽院。玄机院下有念机阁善占卜、预知和天机阁善画符、拘魂灵。修丹院下有熔炉阁善炼药、制偶和地炉阁善炼魂。剑羽院下有明剑阁善武,善打造专门抓捕神的兵器和暗箭阁善暗杀,隐匿。 这一切的安排至少在表明上看来都是针对神和灵的。 序墨躺倒在本体的根系上,两眼放空看着顶端茂盛的枝叶,似乎陷入了思考。 招含拿着蛟珠安分的站在序墨身侧,他眼眸低垂,藏住眼底流露出让人难以察觉的淡淡喜悦。 早年人王对童山一直态度不明,既不说弃了,也不撤掉埋伏在童山附近村庄里的人。这似乎更像是放长线钓大鱼,但这里除了山神是有价值的外还有什么是人王要找到呢?序墨实在想不通。 蛟珠的光有些晃眼,序墨伸手接过放在身侧,直接让招含离开了。 “序将,我们是否先联系外面的人?”招含砍了一截枝丫装进画满符咒的布袋中,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便上前问道。 招含是与序墨同一批炼制的半神偶,但因为过程中出了意外,导致炼成的神魂崩溃,降为连人魂都不如的生魂,成为最低级的人偶。 但是原本要作废的人偶序墨倒硬是保了下来,用各种珍贵药材养了几年才能言能语,又训练了十几年才最终成为他的下属。 “也好,运送本体一事先不急。”序墨起身勾唇一笑,掸了衣服上的黑土伸展身体伸了个懒腰。 “既然已经找到本体,那山神不管逃多远都会乖乖回来。撤了!” “是。” 只要找到本体就不怕山神不出现。序墨知道本体是山神的第二条命,只要山神还想拥有完整的神体,他就一定会回来。 序墨用符咒封印了石洞,防止山鬼进去。眼下当务之急是禀报人王。 序墨招来通讯专用的小纸鸢,如实将童山的情况写上去。完毕后加了一个咒印,非人王本人无法打开。 一挥手,纸鸢便飞上天空消失不见。 一切事情都完成后,序墨这才想起自己的腰间还挂着一个山鬼的头颅。 想到至今还关在囚笼里的那几只山鬼,序墨的嘴角不禁向上勾起。他解下腰间的蓝色的布袋,原本手掌大的布袋在打开的瞬间恢复了原样。 序墨掏出阿繁的头颅,仔细端详着掌中依旧美丽的脸,上面紫色的暗纹一直吸引着他。但一时的兴趣也只存在一时,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后他便又失去了兴趣。 “美人无奈化枯骨。唔,其实在下不太喜欢美人,特别是跟神族挂上钩的美人。”序墨走在前头一手提着阿繁的头,身后几人纷纷低下头,默契的一言不发。此刻,他们谁都看不出序墨心情的好坏。 然而身后的几个人都清楚,序墨对一切与神相关的族类都格外残忍。 序墨毫不在意地一边走着一边上下抛着玩,美人的头发落了一地。 他瞧见后伸手一捞,墨色的长发四散着在他手中垂着。似乎是觉得这样不太好,他又连忙把头发塞进包裹中,嘴上还连连说着可惜。 “可惜了,你若是像你哥哥们一般,在下或许就不会杀你了。呵呵,杀山鬼……没得杀神爽快。”序墨撇了撇嘴,没了玩弄的兴致,又重新将阿繁的头颅包好塞回腰间。 “不过,总归比他们生不如死好的多。”序墨悠闲地在山中走着,即使连猛兽也只敢在二十步以外冲他低吼以示威胁。 序墨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依然漫不经心的笑着,置若罔闻。 “守丹女那边怎么样了?” “还未有消息,不过他们总归撑不了几时。” “嗯。”这可只是个麻烦事,杀又杀不得,留也留不下……倒不如把她锁了一了百了。序墨摸着下巴,想着此事可行。 “可与念机阁那边确认过山神就在童山?” “说了。”招含顿了顿,说道:“说了好几遍了,就连您自己都念叨过几遍呢。” “额。”序墨尴尬一笑,“瞧我,记性越发不好了。” 那么接下来,若是山神要逃出去,那么他一定会往……这边走。序墨两手环在胸前,伸出手指向结界最弱处。“吩咐下去,将东边守着的人撤回一半调往南边。” “是。”一直在远处跟着的下属得到命令后现身,接了序墨抛给他的令牌后便快速消失了。 序墨笑着看向透过树木间隙撒下的微弱阳光,心情甚好。晨雾稀薄,林间半分身影半分朦胧。 “今天真是个好天啊。” …… 后方,几个身穿盔甲的人正拿着一卷布帛相互推脱。 “这个,还是由招含送去吧,他与序将走得最近。” “对对对,平日里序将最是照顾他,他去的话肯定没问题。” “这怎么能行,差送消息分明是孔西的事。你们莫看招含老实就要诓他。” “哎呀,序将每次遇上占星殿就阴晴不定的,脾气也说来就来,我上次就被赏了一鞭子呢,足足养了好几日。让招含去,说不定还能让序将心情好些。” “好了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再耽误下去,我们几个就都没好果子吃。把消息给招含送去吧。” “无碍的,我去就好。”招含从帐篷中出来接过布帛走远。 剩下的人相互对视一眼,立即散开。 “序将,占星殿方才传来消息,圣女将在夜前抵达童山。”招含说着将布帛递了上去。 序墨接过,粗略一看,随手又将布帛扔给他。一甩手,他眉头紧皱,问道:“童山一事,陛下说了由我执掌一切事物,玄机院为何来插这一手?” 招含将布帛拿好再次躬身递上。“序将需得亲自看才行。” 序墨斜眼睨了他一眼,“你不是都看过了么?圣女即将抵达童山。” 招含一顿,没有说话。 “你先下去吧,下次再有东西送来你看完直接说与我听便好。”只有在招含面前,他才不会自称在下。 “是。” 第十二章 话说珈蓝与阿卉分开之后一直在林中打转,她走了一夜,依然转回到那一方小小的荷塘。 她抬头望天,叹了口气。 完全迷路了…… 来到这地方后,珈蓝完全没有吸收过灵气,况且昨晚还动用灵力灭火,现在的她只觉得十分饥饿。人界的灵气很少,要想吃饱简直是天方夜谭。她现在只能努力回想与婴勺之间的相处谈话,盼着能想出一些头绪来。 珈蓝已经想好了,她来人界必定那些神规划的。她记起了零星一些片段,反正不管如何她似乎都得待在人界,既然这样她就按兵不动,看看神界的神是否坐的住,只要她毫无作为那些神就会下来与她谈条件,到那时再问关于她身份的事情就好了。这个方法是最蠢的,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了。 星海虽然是她出生的地方,但却不是她想要的。即使那里有女献,但总有珈蓝不再念着她的时候。 这时,珈蓝忽然想起了女献三百年前对她说过的话。 “你应该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出去的。” 女献还真是说准了。她现在出来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不再回去了? 珈蓝想起在星海时婴勺时不时会带些琉璃盏过来,他说星海太过寂静,若是没有些光亮她会发疯。珈蓝笑了,确实如此。 那时她摸着带着冷光的灯盏问他,神界也有夜晚?她总以为神界常年白昼,却不知即使是神也是需要如人般休息的。 顿了一会儿他才说,神界的夜变长了,这灯也多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珈蓝却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惆怅。 神族,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想着想着,疲惫感袭了上来,她因为化形的缘故在星海睡惯了,来到人界又有些不适应,见着这日光就想要躲着,人也有些昏睡。 看来,她还是得先将自己埋起来睡一觉再说,先躲过这些不知善恶的人族。 本想就遁入那树根底下,但她想了想,还是觉得把自己埋在荷塘水底好些,至少那里阴气重。 水中的淤泥十分绵软,珈蓝埋在里面觉得很舒服。她睁着眼看着上方黑色的小鱼游过,身旁是荷叶长长的茎管。她往那茎管靠了靠闭目睡去,无意识地散发着寒气,而那株青黄的荷叶则随着寒气的渗入慢慢卷起最后变作黑色。 珈蓝刚睡着不久便听到了脚步声。她在这陌生的地方根本无法安心睡觉,即使睡觉也带着一丝防备,因而睡得很浅。不久少年的笑声就将迷蒙的她吵醒了。 “壶江世子,这里可不是小孩子玩闹的地方。山中妖灵甚多,在下可没时间看护一个小毛孩子。”序墨语调平和,但语气中却显出一丝不耐。 切,小毛孩子?你自己难道不是?壶江上下打量着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 他看似老实地跟在序墨身后走着,嘴上则刁着一株狗尾巴草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显然没将他的话听进去。 先前他为了避免尴尬就在序墨嫌弃的注视下大笑了一通,想不到这笑了后气氛反而更诡异了。大妖怪果然是大妖怪,现在连背影都那么渗人了。 “那无妨,小爷可以照看自己。序大妖怪你忙自己的就成。” 序墨转头看着身后不伦不类的小世子,眯眼嗤笑,打扮怪异的花孔雀。 壶江今日一身红白猎装,额上系着一个白色护额,护额的底色上勾着银线中间镶着金色宝石,背后则背着一把青色大砍刀,偏偏还要学着儒雅书生在猎装的腰间挂佩玉佩环,粗糙拿刀的手中执着一把桃木扇。 他见序墨看过来,嘴上立马挂起如沐春风的笑,显得自己十分无害,眼中却怎么也掩不住那分狡黠。 序墨复又看他一眼,修长的眼眸闪过一道寒光。知道他会不喜,这世子竟还敢跟过来。 他勾起嘴角邪邪地笑,“圣女晚间才到,世子可莫要跟着在下了。”语气中带着警告。 “切,你懂什么?我这叫守株待兔!”壶江仰着头垂眸大胆睨了他一眼。 “反正到时圣女肯定会来找你,小爷不跟你跟谁?”声音洪亮,却不知他心里虚着呢。 壶江仗着自己是安廷王府的世子,知道序墨碍着人王的旨意而不能杀他就开始“胡作非为”,反正他杀不了他。不过序墨的恐怖倒是吓退过他几次,但他见序墨没真动手便又胆大起来。 这壶江世子打小就不喜欢跟那些修炼的堂兄弟一起,反而喜欢舞弄些普通兵器。也恰好安廷王手上有些私兵,他便天天混在校场跟士兵一起舞刀动枪的。 安廷王也由着他玩,知道他不喜欢修炼便天南海北的给他弄丹药宝物,吃用了一大把后才堪堪追上王族整体体格的合格线。 在这个普通人都能活上个一百五六十年的时期,王族中除却人王,能够活到两百岁的已经不少了。 就在二十年前刚满二十岁的少年世子遇见了占星殿圣女少典。 在国宴上,圣女的出场是为人族运途占卜,占卜完了后便是祭神。然而他们祭祀的神明,却不是那神族之神。 彼时,少典头戴羽环一身红衣跳着*神秘的祭神舞,那是从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舞,祭的神却是换了。 大殿中央,少典手执红鼓一圈圈旋着像是一朵绽放的红莲,圣洁的面容白玉般凝结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少典墨玉般清亮的眸子无意间扫过呆愣的少年,四目在短暂一瞬间相汇,却又立即分开,就在一瞬间那红色的人就那么俏生生旋入了壶江的心里头。 所谓的一见钟情大概就是如此,壶江式的一头热也大概就是如此,打定了主意后便二十年如一日追着不肯放手。就连安廷王都有些头疼,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圣女。 虽然对外宣称圣女是长老孚恒之女,但她究竟是什么人安廷王心里是清楚的很。 就在第二年国宴后不久,壶江世子夜探占星殿未果反而惊动人王。安廷王终于坐不住了,当下便连夜赶往王宫,连入宫玉牌都没来得及拿。 等到他风风火火进入王宫,一听说儿子被关入地牢,吓得他一头磕在长生殿前的青石台上。那夜,安廷王在人王的长生殿前足足跪了两个时辰。 壶江也是运气差了些,人王刚要出殿便被他碰上,只一道掌风就被人王从屋檐上打下,滚了个狗吃屎不说还被贴了一脑门子的符。待占星殿掌事琢磨出那是壶江世子时他已被关在了王宫地牢里。人王却是早就看出来了,立即就命人通知了安廷王。 其实安廷王不用如此心急,即使他不来人王也不会把壶江怎么样。人王如此举动也不过是做给底下那些人看的,省的他们老说他偏爱安廷王。 那头壶江被关进了地牢,思来想去不能就这么算了,好不容易闹腾一回不能事没办成反倒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后半夜,世子愣是凭着自己半吊子的术法偷摸着逃了出来。当他再次潜入占星殿,将前一夜未送出的花悄悄放入少典的房内时终于满足的笑了。 占星殿里的人没想他会来第二回,竟就那么让他来来去去给溜走了。 待他大摇大摆回到地牢时,一声逆子迎面喝来,他迎头便兜上了安廷王的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壶江有些发蒙,脑袋晕晕乎乎的就看见人王正高高大大地坐在牢中等着他呢。 人王深知这小孙子不靠谱却又有些疯癫的个性,没有与他计较夜闯占星殿之事,倒是他能逃出这地牢…… 想来这壶江也有些本事,便免了他的罪,也安了安廷王的心。 但安廷王却不能留在王城了,人王如此偏袒安廷王已经有不少人眼红,他也不好做的太过。第二日便下了旨命安廷王镇守沿海边城——仓海城。 但还不等安廷王上任,那仓海城就被海啸淹没,城中居民伤亡惨重,剩下的只能往内陆迁移。没有办法,人王只好命安廷王去安抚流民。待安廷王安顿好流民后,又继续回王城当他的安廷王。此事如此兜转竟成了民间笑谈。 壶江世子自此一战成名,占星殿中的人没有谁是不认得他的。序墨却只是嗤笑,一把火烧了掌中开得灿烂的红莲。连送个花都能送错,真不知那世子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深知这位世子以往的做派,序墨懒得跟他废话,抽出弯刀就上去招呼着。他最烦的就是别人粘着他! 之前守丹女找着他后简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连他沐浴都要躲在屏风后头偷看,实在是太烦人。最后他一气之下就把她的手给削了下来,本想刺瞎她双眼,哪知她情急之下拿手去挡…… 身后远远跟着的下属见状都默契地后退几步。 “喝!”壶江猛然被那弯刀迎面一挥差点招架不住,慌忙抽刀一挡才避免自己毁容。 他连忙跳离序墨的攻击范围,指着序墨鼻子好一顿骂。 “你这野人!不知道打人不打脸吗!?小爷差点被毁容了!” 壶江只敢在远处叫嚣,但瞧见序墨挺身站着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时,刚腾起的火气一下子就被浇熄了。 “啧,算了……小爷大人有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喂!我跟你下属一起远远的跟着总可以吧。”壶江心中哼了一声,还是有些不甘心。但仔细想想,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为了见到少典……脸皮厚些又有何妨。 序墨不再理他,收回弯刀转身就走。在路过荷塘时,一丝清凉的气息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凝眸看着那片普通的池塘,一池枯败的莲叶随风摇摆,池中黑色的小鱼甩尾扬起一滴亮丽的水珠。 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喂!序大妖怪!你瞧什么呢?”壶江望见序墨直直地看着一处一动不动,好奇地冲他喊道。 “闭嘴!”序墨冷声一喝,壶江见状识趣地闭上了嘴。 序墨观望着,最终确定了气息来源。 这丝气息,倒与他的剑十分相像…… 毫不犹豫地,序墨翻出怀中玉佩一抖,巨大的寒光剑握在他手上。 壶江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见他将剑插入淤泥之中。瞬间池中景色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作冰蓝色,一株株荷叶立在冰上不动了,仿若冰雕。 序墨反手握剑,剑身在池下一搅,一挑,一块浅蓝色的玉从冰层中破冰而出,眼见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入了序墨手中。 “这……发生了什么?”壶江拍了拍身边的招含,招含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 只见序墨正捏着一块玉石翻看把玩。嘴上还连连说着,“有意思。” 这满脸的春光,跟之前拿刀劈他的简直就判若两人啊! 而另一头的珈蓝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在水底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这么被抓了!? 珈蓝表面上不动声色,任他玩弄。想着自己不过是一块玉,他应该看不出什么来。到时候偷偷跑掉就可以了。 她还不知道面前这人的实力,但之前见那些人那么怕他,想必来头不小,以她现在的小胳膊小腿跟他斗……估计胜的希望不大。 只是珈蓝完全忘了,她是上古神玉古寒玉,她的冰封术绝对要比眼前之人厉害多,而且凭借这个她完全可以就此离开的。她总以为自己刚刚化形还很弱小,却不知道自己身为上古神玉在起点上就比人族高出数阶。 “这个……看着像寒玉。”壶江瞧着那玉石通体生寒,色泽如寒冰,玉中没有一丝杂质,不禁嘀咕道。 “寒玉?”寒光剑还握在手中,剑中蕴含的寒气缠绕在他身上,他却也不觉得寒冷。 他拿着寒玉在剑柄上比划了两下,嘴角止不住地勾起,清澈的眸子亮的吓人。 这果真是我的。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按,手中的玉石嵌入了剑柄的凹槽中,严丝合缝,没有丝毫差错。 序墨笑了。 珈蓝被震撼了。 玉石与剑十分契合,寒玉石嵌入那把剑后,自己简直就像与那把剑融为一体,能感受到序墨的手握在它的剑柄上,温暖有力,就像女献的手。 先前她不敢贸然出现,但如今却顾不了那么多了。这种奇怪未知的事物拖得越久她就越没有安全感,想想还是快速抽身为好。 “嘿,真是奇了怪了。你莫不是早就知道这池中有这样一块玉石?”壶江调笑道,拿扇子敲击手掌。 “不曾,只是无意中发现罢了。”即使说着话眼中也皆是笑意,他愿意搭壶江的话,想是心情十分不错的了。 “那可要恭喜序大……呃序将喜得贵宝了。”壶江笑着向他道喜,唰地展开桃花扇。犹豫着扇了两下风后又唰的一声合上,笑道:“那小爷这一路就跟着序将了?” 壶江悄悄抬眼看他,观察他的表情,只要有发怒的迹象他就跑。 序墨淡淡瞥了他一眼,又转回头继续看那柄剑。既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壶江就权当他同意了。 心下正喜,壶江正想靠近序墨,不想那剑身开始剧烈颤抖,序墨险些握不住那剑。 白光闪过,只见一个蓝衣女子闪现,迅速靠近序墨夺了他的剑,后又迅速跳开,落在距离他们甚远的树上。 序墨见此眉间一紧,当下反应迅速抽刀追了上去,一旦靠近便不管不顾地挥刀劈去。招含连忙紧跟上去。 壶江还愣着,见他要劈那女子的脸当下便喊了出来:“都说了不要照脸砍!” 第十三章 珈蓝抱着剑在林间逃窜,却不想后方的人追得紧,她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身体的虚弱让她感觉到了力量的流逝,真不想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珈蓝咬牙撑着。 她本想着可以吸取这把剑的灵气,看这剑通身的气派哪是凡品,想来灵气一定充裕。哪知道充裕是充裕,但她才是被吸的那一个。这下好了,非但暴露了自己还招惹了人族…… “姑娘抢了在下的剑,想去哪?”清冷的声音由远及近,冷不防地一张满是寒霜的脸便强行挤入她的视线。 序墨冷冷笑着,一甩手就将弯刀从刀鞘中甩出。刀面擦着珈蓝的脸回到手中,一缕发丝飘飘扬扬落下。 珈蓝堪堪躲过一次攻击,心中紧张而后怕,面上却也不显现,只是皱紧了眉硬生生扭转了方向。 序墨紧跟其后,身上散发着暗红的热气。他现在很生气,虽然还不到发怒的边缘,但是被一个小姑娘单手夺了剑总归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他拿出通讯符单手燃起呼唤招含和壶江,命他们协助他将珈蓝引诱到他们的营地。 壶江收到命令后犹豫了一瞬,随即想到了少典还是决定先顺着序墨再说。 壶江不了解童山的地形路线,只能跟着招含。那把剑没有序墨的控制后就会不自觉的漏出寒气来,而序墨周身的炎火恰巧抑制住了寒气的散发。 此时,正因为冷热的交替,林中旋起了一股劲风。大风吹人,不宜飞行跳跃。招含躲在树后,而壶江则躲在草丛中,等待劲风过去。 壶江眼见枯枝败叶迎面呼来,眼疾手快打开折扇遮挡吹来的枯叶。腰间的环玉疯狂摇晃相撞,他连忙低头按住,余光瞥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快速闪过,是招含! 再次抬头时,发现招含已不在树后了。而不远处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在飞快的跳跃布阵。 不过更让他惊讶的是手中的扇子被吹来的枯枝划了一道口子,整个扇面都被撕扯开来,而他竟然毫无察觉。这扇子虽然不过是一件凡品,但却是安廷王十分喜欢的宝贝啊。 他忽然有些怀疑这是序墨搞的鬼了。还是默默心疼扇子一秒钟吧。 壶江撤下扇子正想看看招含往哪边去了,一不小心便被突然袭来的风沙迷了眼。再次睁开眼睛时,招含已经不见踪影。 壶江一下子懵了。 “招含?招含!?啊……呸呸呸!”这破风!没喊几声,他就吃了一嘴的沙。 所以他现在要往哪里走? “……” 壶江胡乱飞着,也不知东南西北。这下可好,序墨恐怕就要嫌弃他不让他跟着了。 山中寂静,只有风声呼呼作响。壶江索性停在湖边,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他扯下腰间的玉拿在眼前仔细看着,碧玉的佩环因之前的撞击而缺了一角。 这可是一块神玉,神玉有这么容易破? 他仔细摩擦着缺角,缺了的那一面上凹凸不平。该不会是假的吧?他拿着玉在石头上轻轻磕了几下,完好无损…… 这是他在安廷王的私人库房里偷偷拿的,本来还想送给少典当做定情信物,不过现在还是想着回去后怎么跟父亲交待吧。 他家老父亲就爱这些神玉古器,一天一个拿在手里都不会重样。这件神玉是他最宝贝的一件,不然壶江也不会偏偏偷了它出来,想着肯定是好东西送给少典一定合适。 哎,少典呀少典,为了见你一面我还真是不容易。 壶江躺在河边悠闲的吹着风,序墨那边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小爷可管不了那么多了。 招含正在林间布阵,转头想叫壶江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世子早就不见了。想了片刻,还是决定先跟上序墨再说。 珈蓝慢慢被序墨逼入阵中,早已无路可逃。 这下麻烦了,难道要鱼死网破吗? 珈蓝的体力不比序墨,她早就大汗淋漓跑不动了。 还是不了,她好不容易化形,先谈谈再说?这样想着,珈蓝在又一次躲过序墨的攻击后,连忙伸手喊停。 序墨哪管这个,她抢了他的寒光还不准他揍了?当下便瞄准珈蓝的面门一刀劈下去。 “喂!”珈蓝怒了,她都喊停了他还来? 兵器相撞的声音刺激着他们的耳膜。珈蓝举着序墨的寒光剑横在两人之间。 “你的剑不要了?”珈蓝咬牙怒视着他。 “等在下杀了你,剑自然就回来了。” “你想杀了我?呵呵,好。”珈蓝最听不得的就是有人要她的命。她的眼睛瞬间暗沉下来,周身似有狂风肆虐。她绝对不要死在人族手中! 珈蓝手中握着巨剑,调动周身的灵力。她对剑的操作像是与生俱来的,只要握住便能控制。寒光巨剑在她手中散发出凌厉的寒气,方圆十里内所有的水皆被冻住。 这一战,事关她生死。她要是不想死,就得全力以赴。 序墨站在对面,眉头紧皱。此刻即使是他也开始紧张了,一直以来使用那把剑的就是他,他很清楚那把剑的力量,所以才更加忌惮。 一开始就遇上这么个麻烦,还真是麻烦。珈蓝凝神屏息,单手执剑再次发问。 “你真的要杀我?” “呵。” 序墨像是一匹狼一样盯着珈蓝,周身的戾气浓得连招含都后退了十来步。 “你拿着我的剑,却问我是不是真的要杀你?” 序墨自称“我”时,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对他比较信任的人,一种是惹他发怒的人。显然,珈蓝是第二种。 他嘴角一勾,眼神蓦地下沉。 “当然。” 话音刚落,两人在同一时间冲了上去。 正所谓,两人打架,群众受伤。剧烈的撞击产生了大量的寒气,方圆十里内不管是草木还是动物全都结成了冰。 一冷一热两种力量相互碰撞,形成了强烈的罡风将四周的冰晶击得粉碎。 序墨发动阵法,树林上空阵法运转,红光照耀,融化了林间所有冰晶。但是一旦解冻,冰内一切生物皆会死亡。 序墨面前,草木全部化作绿水渗入泥中。他这才意识到,刚才那把寒光剑所用的力量,正是他击败阿繁时所用的寒气。 他实在想不明白珈蓝为什么可以自由运用,就连他想自由使用都需得有人王的帮助。 寒光的寒气通过双手向上游走渗入珈蓝体内,刺骨的疼痛让她握剑的手开始颤抖。 头又开始疼了,一幅幅画面在她眼前闪过,清晰的画面足以看清每个人细小的表情,让她惊愕万分。 就在她愣神的瞬间,她的眼前突然一黑,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 序墨连忙停止阵法,走上前想查看倒在地上的女孩。但那剑一直悬在女孩身边不让他靠近。 他勾唇一笑,手中的弯刀指着寒光剑。“这才过了多久,你就不认我这个主人了?” 壶江躺在草地上昏昏欲睡,迷蒙间,他感觉到身下似乎有寒气直往他体内钻。 他蓦地惊醒,低头一看,自己半个身子都快要和身下的冰融为一体了。 “这是什么!?”吓得他赶紧伸手拍打,但那冰一沾上他的手就如有生命般快速增长。不过几息之间,浅蓝的冰晶向上蔓延攀增,很快就到他的胸口。 壶江欲哭无泪,只觉得全身冰凉,似乎血液都要被冻住了。他情急之下颤抖着声音扯着脖子大喊:“序……序将!快来……救我呀!小爷的命要绝……绝于此地了!序大妖怪!” “你不亲……自过来让……让招含来也行啊。嘶~”不然他真的要死定了!他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这冰不是普通的冰,他身上被覆盖的地方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 早知道就多带些法宝了。不对,早知道就好好修炼了。若是这次能死里逃生,他回去后一定好好修炼……所以…… “序……咳,大妖怪!你快……来……来救……”壶江的声音越来越弱,气息越来越急促。 “序墨大……大妖怪……” 一只手轻轻搭上壶江的肩,壶江一愣,僵硬的脸立马转悲为喜,颤抖着转过头。 “序……” 蒙着面纱的青衣女子静静跪坐在他身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身后迷蒙的阳光将她的身影映在他眼中,淡淡的药香在鼻尖萦绕,他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 “少……少典?” 那一刻,千里冰封,只在那一抹暖阳之中崩塌。 第十四章 少典给他喂了一颗丹药,细白的双手按住他的心脏,有温暖的热量传递。壶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典,突然就感觉到自己心脏的部位正在发热。再低头一看,身上覆盖的冰晶正在慢慢退下去。 “少典,嘻嘻。”壶江一脸痴汉笑,就连呼吸都放轻了。他嘴中呼出白雾,吐出体内的寒气。他悄悄捏住少典的衣摆,小心翼翼地问道:“少……典,你……你是来救我的吗?” 壶江刚被解冻,胸口以下的身体还十分僵硬,不宜动作。 少典从壶江手中扯下自己的衣摆,没有回答。她站起身,问:“序墨在哪?” 见少典一开口就问序墨,壶江就有些不高兴了。 “你找……找那大妖……怪做什么?” “自然有要事。”少典看着他,玉白的脸上带着疑惑。“他在哪?” “切,我要……要是知……道他在哪,呼……就不会一个人在这里等死了。”壶江撇过脸小声嘟囔,口吻中满是浓浓的怨气。 “序墨……”少典捏碎手中的冰晶,细细摩擦。她的眉头轻皱,打开手掌让碎冰滑下。 “寒光剑似乎失控了。” “那把剑不……是经常……失控吗?”壶江哆嗦着抬头疑惑地看向她。 “这次不一样。”少典走到树下折下一只冰凌仔细查看。“寒光在保护谁。向来只会杀戮的寒光……看来,是有什么人出现了。” 少典这次奉人王之命前来童山就是因为观测到了天象的变化,似有什么东西落在童山。人王怕是神族有什么动作,才让她前来看看。 “那把剑……不是人……王给序妖怪的吗?” “但是人王和序墨都无法控制它。寒光剑不会屈从于人族,它一直都在忍耐。不过,现在看来,它不用忍耐了。” 壶江体温渐暖,他站起来将身上的水珠抖落,撩起额前沾湿的碎发,明亮的眼眸笑意满满。 “那可好了,这序大妖怪也有失意的一天。” “……”少典无语。世子关注的重点是不是搞错了。 “世子来童山,安廷王可知道?”少典黑沉的眼眸淡淡瞥向他。 “这……”壶江有些尴尬。前几年因为追少典追得紧,他没少被父亲教育。后来他时常夜里偷偷跑去少典的屋顶念情诗,好几次都被序墨逮着打得鼻青脸肿。安廷王面子上过不去就找人看着他不准他靠近占星殿。但壶江偏偏鬼主意多,将那几个人锁在了王府的冰库后又溜了出去。 只是壶江的运气一向不好,刚刚翻过占星殿的高墙,就落入兵阵中,触发了剑阵。这几年王城戒备森严,明明没有发生什么事,占星殿的人却个个忙得不可开交。当时壶江不知道的是,除了他经常翻的那处墙,占星殿中的各个墙角路口都布了兵阵。好巧不巧,壶江刚好换了路线,要不是招含巡逻发现他,他恐怕就要死在阵中了。 当时他满身伤痕迷迷糊糊的被抬出殿门,脑袋正是混混沌沌之时,便见到了站在钟楼上的少典。 那日晨光正好,秋露微凉。少典一袭白衣站在风中眺望整座王城,她的身影融在一片暖光中,像是飞翔在苍穹下的白鸟。 壶江勉强睁开双眼时看到了远处的少典,脑袋还迷蒙着,嘴角却像是揉了蜜一般化开了。 安廷王掀开轿帘时看到的就是壶江这种痴醉的表情,他眉头紧锁,手中琥珀珠停止运转,被他捏在手中。 此后,壶江就完全被禁了足,不得踏出王府一步。 少典这话问的壶江只能尴尬笑笑。 “我父亲……他也不是完全不让我出来……”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心虚,少典看着他点了点头,也没有拆穿他的意思。 少典看着他说:“世子以后还是少来占星殿吧,殿内各处都设了旁人不易察觉的陷阱兵阵,你灵力弱,应付不来。” “这个……”壶江呵呵笑着,权当她是在关心他了。 “临走前,安廷王与我在城门处偶遇,他让我传话给你。” “哎?”壶江瞪大了眼睛,“我父亲他知道了?” “他说,他明日就到,让你做好准备。” “……”壶江眨了眨眼睛,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倒吸了一口冷气。做好准备,是做好被揍的准备?他忽然想到他才把父亲喜爱的扇子弄坏。他已经可以想象父亲到时候惩戒他时他怂包的模样了。 欲哭无泪…… “走吧,随我去找序墨。”少典走在前头说道。 “可以吗?”壶江眼中闪烁着星光,小心翼翼地问道,嘴角却忍不住向上翘起。 “不然你凭自己能走得出去?” “……”我还是当做你在关心我好了。 “世子。”少典不紧不慢地走着,忽然开口说道。“明日你就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 “为什么?”壶江问。 “你不适合与我们待在一起。”少典淡淡说道。 壶江不明白少典为什么跟他父亲一样,不让他与他们待在一起。他们都是人,不过就是性格古怪了些罢了,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有什么可怕的。况且,他那么想要跟少典待在一起…… 显然,壶江早已忘记自己三天两头被序墨揍趴下的事了。 “可是,我喜欢与你们在一起。”当然,你是重点。 少典沉默了片刻,说:“那便随你吧。” 壶江看着少典的背影不禁陷入思考。他不是傻子,这次的行动那么突然,他也会觉得不对劲。童山虽说早已不是人族的辖区,但人族也显然没把一座失去山神的山放在眼中。这次占星殿却又突然说什么山神回来了,然后人王就急忙派兵前来。以往他们捕捉其他山神时都没见这么紧张。 一个童山山神,人王先是让序墨开路,再是让少典前来,还有他父亲。在这王城里灵力排的上号的人来了三个,这里究竟有什么东西是人王一定要得到的? 壶江跟在少典身后走着,不禁想到了那些关在笼子里的普通山鬼。他们沉默着,既不愤怒也不求饶,他们毫无畏惧,平静的不像话。这童山,不愧是最接近神界的山脉。 进入树林后,壶江跟着少典在林子里东拐西转,还没走多久,他就感觉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息。即使是他也感觉到了风中燥热的气息,想必少典早就已经察觉到了。 他忍不住走快了些与少典并排而行,他偷偷用余光打量着少典的表情。发现少典神情自若,并没有什么不同。再看时,便撞进了少典黑沉的眸子。 少典问:“世子看我做什么?” 壶江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头小声说道:“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些热啊?” “是有一些,那是序墨的气息。再走快些吧,我们就快到了。” “哦哦。”序墨愣愣应着。 视野渐渐开阔,风中的热度也越来越高。他们走得离序墨越近,就会发现周边的草丛隐隐有燃烧的迹象。一路上,不少死去的动物瘫倒在路边。 序墨走近一看,险些没呕出来。那些动物的血肉都化作了血水渗入地下,只剩下一堆毛皮,走近时都能闻到尸身上的腐臭。 他再次转头看向少典,而少典却依然是那般淡定的模样,即使看见了也只是将视线移开,没有任何不适。 少典突然停下,壶江措不及防险些撞上去。 “怎么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连忙问。 “到了。” 壶江顺着少典的视线看去。眼前一排排黄色符咒贴满树梢,围成一个弧形区域,热风翻涌,将树丛猛烈掀起,又急急落下。然而即使如此,那些符咒也依然牢牢贴在树上,不见破损也不见撕下。而序墨闭目坐在中央,神色狰狞。 “序墨。”少典上前轻声唤了一声盘腿坐在地上的少年。 序墨睁开双眼,琥珀色的眼中还带着残留的杀意。 序墨的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火球,红色的火焰沸腾翻涌,在黯淡的天光下显现出一丝丝诡异的蓝光。火球四周悬着密密麻麻的符咒,外圈的是结界符,里面的是爆破符。只待火焰熄灭,他就启动爆破符。 “你来早了。”序墨没有看她,径自闭上了眼。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脸上已经隐隐有浅色纹理浮现。 少典一来就看见了序墨脸上浮现的暗纹,她上前一步遮挡壶江的视线。然后将挂在腰间的荷包取下,打开倒出一颗药丸,细细捏碎后揉进一张燃火符中。 她的动作很快,序墨此刻正专注于对付寒光剑所以并没有发现。少典将燃火符扔入序墨怀中,那符咒一接触人的衣物就立刻燃烧起来,白色的烟雾直直钻如序墨的鼻腔。序墨当下便生出了反应,他皱紧眉头,不一会儿眼中便有血泪流下。他用力挣开双眼瞪着少典,沉沉的眼眸像是要将她吞噬入腹。 “你做什么!?”他狠狠瞪着少典问道,声音低沉嘶哑。 “没事的。”少典看着序墨轻声安抚着他。 守丹女最大的用处就是能在序墨失控时做为修补他魂体的材料,他的魂体本来就不稳定,所以时常需要守丹女随侍身旁。但序墨一直排斥守丹女的靠近,不屑于她的帮助。然而他现在失控不成人形,这幅样子是不能被外人看到的,少典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序墨不再动用灵力,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暗纹不再浮于表面。魂体的事只能等回去再说了。 少典蹲下身子握住序墨的手,轻声哄他:“你不会有事的。”她的手轻抚上他脸上的暗纹,“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就好,很快就会好的。不要排斥睡意,你需要休息。” 壶江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如此亲密的接触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当他看见少典抚摸序墨时,他恨不得冲上前去将他们拉开,但那是少典啊,他不能那么做。 少典转过身朝他走来时,序墨已闭眼靠在树上。巨大的火球慢慢缩小,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缩小的寒光剑悬在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身边,那女孩仰躺在地上,胸前的衣服沾满吐出的鲜血,她闭着双眼,不知生死。 壶江将珈蓝如何抢了寒光剑,序墨又怎样追杀她的事通通告诉了少典。 “现在该怎么办?”壶江问。 那寒光剑还在散发寒气,再过不久就会波及到他们驻扎的营地,别说他们的人会死,就连那些山鬼都不一定能活。 “我先控制住寒气,你去营地通知他们转移。”少典拿出结界符施展灵力,将寒气造成的危害降到最低。 “嗯,那你小心些。”壶江担忧地看着她,尽管不愿离开,却还是惦记着那些士兵的性命,况且他自知自己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离少典远些省的她还得分心照顾他。 “那……那我先去了。” 少典没有回答他,专心于维持结界。待壶江走远后,少典收了灵力上前,伸手轻抚寒光创造的结界。她的手上燃起炎火,轻易就将结界化出一个洞来。 少典进入结界内,寒光剑察觉到了她的入侵,立刻倒转剑锋直指少典面门。少典也不靠近,离着珈蓝十步距离远远的看着,确认着什么。 化开的结界即将修补完成,少典最后瞥了眼昏睡的珈蓝,抬步踏出结界。 她站在序墨身边四下查看,这才发现一直与序墨形影不离的招含不见了。 第十五章 夜幕降临,淡紫色的山林在最后一抹阳光落下后陷入阴寒的冷风中。一个黑色的身影穿过重重迷雾,轻易就走出了让人迷乱的树林,进入山鬼族居住的界域。 招含绕过序墨进攻山鬼族的那条路线,剑走偏锋,用了近乎怪异的曲折路线,从山脚呈蛇形爬上悬崖,穿过山鬼族设置的结界后才能进入那片树林最终来到这个地方。 他一人来到山腰一所废弃的草屋外,一身黑衣几乎要融入夜色中。 他小心推开破败的木门,簌簌落下的灰尘让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挥开空气中弥漫的烟尘,朝里面看了看,屋子里黑沉沉的,除了能够感受到脚下高低不平的泥地之外什么都看不清。 他侧身进入屋中,在屋子的角落挖出一条手掌长的植物根系。那是他在一天前偷偷从本体上截下的一截树根,就等着今天派上用场。 仅埋在地下一天,那短小的根系表面就布满了厚厚的树皮。招含抽出短刀将树皮剖开,露出嫩绿的新皮。又重新将树根埋入地下,他则站在一旁看着那块土地,等待树根的生长。 不一会儿,树根产生反应,新生的绿皮上生出了几条细小的根须,根须上则再生根系。如此蔓延生长,不过一会儿,一张由草屋为中心的根系大网便向四周延伸开来。 而通过招含的眼睛可以清楚的看到白色的根系在地下游走,弯曲着向四方蔓延。。 一刻后,微白的光暗了下去,根系停止生长,。 招含眼睛一亮,找到了。 他寻着地下的树根一路走去,出了山鬼族界域后,他发现根系的延伸方向是童山南边的树林,而那个地方早在几个时辰前的兵力是最弱的,现在却是最强的。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决定去看看。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一定要见到她。 因为对童山的路况十分熟悉,招含很轻易就来到了南边的林子。 这里处于童山边缘,杂草丛生,一些地方只有稀疏几棵小树。向右几步就是狭长的山涧,不适合人赶路,更不适合藏匿。序墨布置的人都在路口处守着,其中大部分人都藏在暗处,而现在的他甚至无法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 现在他唯一能祈祷的就是她不要跑太远,至少没有被那些人发现。 这个地方野生的山灵太多,因为之前金火的刺激,它们现在都极其敏感易怒。 一路走来,他不是被路边的藤蔓缠住,就是被脚下的野草割伤。 陷入惊惧的山灵,本身会分泌出一种毒液用于保护自己,那毒不重,却会致人昏迷。 招含擦了擦额间的汗,将伤口处的毒血挤出。他现在可不能倒下,不然……他看了看四周,暗处无数的灵睁着微亮的眼睛注视着他,就等着他无法行动后瓜分他的躯体。 他是最下等的人偶,不仅在灵力上最下等,而且受伤后伤口也及不容易愈合。这一路上他已经是蓬头垢面,狼狈至极。 不能再往前了,他察觉到再过不远就是序墨限定的监视范围,一旦他走近,必定会被他们发现。 他要找的人还没走,而他也不想放弃,踯躅不定,两难之下他只能选择等。 招含爬上一颗较大的树,坐在树枝上,背后靠着树干。整个身体隐藏在并不茂盛的枝叶中,竟像是完全与树融为一体,让人难以发觉。 他的体温渐渐开始下降,他知道这样意味着他必须回到序墨身边补充人血,但他好不容易找机会寻找她,而这可能也是唯一的机会,他不想放弃。 就在招含将要睡去时,一个声音让他瞬间清醒。 “桐君?” 招含一惊,这名字……是在叫他? 他连忙趴在树干上低头寻找。不远处同样狼狈重伤的阿卉正踏过一地枯黄向他走来,而她所过之处四周的草木毒灵连忙退散开来,似乎是畏惧她身上的血气。 这夜太黑,招含几乎看不清阿卉的模样。但他与阿卉灵魂的牵绊让他知道,那就是他要找的,陪伴了他近千年的伴生神偶——白华。 一百年前,招含的记忆回溯,让他想起了变成人偶前的一些事。 他本是童山山神,那洞中的槐树就是他的本体。槐树本就是木中之鬼,阴气极重。在他被人族当作炼制神偶的引子投入炼丹炉后,硬是靠着本体的阴气撑着神元不散。但炉中之火是神族炎火,他的神元受损,残缺不堪。所以才被修丹院的人误以为是生魂。 百年来,他的本体一直在为他补充灵力,他的神元也在慢慢恢复,但他伤的太重,恢复得太慢,即使有了记忆也无法做什么,他不再拥有神的力量。 旁人以为他这最低等的生魂能够恢复是靠着序墨的灵药,但其中缘由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在他被人族抓住时就与白华失去了联系。那时白华情况非常糟,她不比招含,招含拥有神体,依然不敌人族没日没夜的围追堵截,更何况一个伴生神偶。 白华被当时的人王重伤,被抽离神魂夺去神偶之躯。但即使没有了躯体她还是守着山神不愿离开,山神当时灵力将尽,将白华藏在一株青草中,躲过了人族的搜捕。 后来白华被山主禾女君寻到,带回了山鬼族中用各种灵药补品养着才化出形来。 招含此时没办法落地,只能靠在树上等着白华过来。 白华渐渐走近,她不再是从前的模样,山神也变作了此时的招含,再也找不到从前那个优雅的影子。 山灵散发着莹莹绿光,随着白华的靠近也都慢慢退下,留下残余的荧光微微闪烁。 重塑身体后的白华有些木讷,不管是记忆力还是力量都有退化。但唯一不变的是,她依然具有神魂。只要还具备这个属性,她就能够帮助山神,使其恢复。 “桐君,终于见到你了。”灵在夜晚的视力总要比人好些。白华停在树下,抬头仰望着招含,眼中有星光闪烁,激动的心情无法平复。 她终于又能在他的面前自称白华,她终于又能靠近他了。每个神偶对神的亲近是与生俱来的,神创造了他们,对于他们来说神就是他们的全部。 几百年来,她一直都想回到他的身边。但不管是山神还是她自己都没有办法逃离人族的阴影,她不能离开童山,因为她想要守住山神的本体。只有守着他的本体,她才能感知到他的气息,让她感到一丝安慰。 她是他的伴生神偶,她一生的使命就是陪伴他为他守住片刻安宁。白华在童山等着他,即使不再拥有强大的灵力,也依然想要倾尽自己的力量为他做一些事。 现在她见到他了,也明白他想要什么,她的使命终将完成。 招含调整了姿势坐在树上,双腿悬挂在半空。白华此时的声音与记忆中清亮的女声不同,似乎是因为灼伤的缘故多了一分沙哑。 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是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 他们之间仅靠那份遥远的记忆相连,面对面时却又那么陌生。 招含心中五味杂陈,那是一种既想要亲近,又不想靠近的心情。但灵魂的牵连让他们更加熟悉,冷风吹过,几息之间他们便已彼此熟悉。 招含的身上早已没有作为山神时期翩翩公子的优雅举止,有的只是作为人偶的浅淡眉眼和额角略显阴森的淡青色烙痕。 白华似乎察觉到了招含眼中淡淡的陌生,她抬头注视着他,有些急切地说:“桐君,我是白华。” 招含一愣,意识到自己让她不安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平和,点头道:“我知道。” 他借着夜色掩盖着自己僵硬的表情,他还是无法说出让她作为修补他神魂的材料的话。一时的局促让他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借着荧光,白华看清了招含的脸。没有了精致如玉的眉眼,没有了出尘优雅的气质,没有了修长挺拔的身形,只剩下一副略微僵硬的驱壳和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在荧光下泛着青光的皮肤恍若山中魍魉,阴郁鬼魅。只要处于夜色中,他就会成为这幅模样,这才是人偶真正的模样。 招含的变化让她吃惊,但随之而来的是心痛。若是在从前,她一定无法想象她的神会变作今日的模样。 今日招含的召唤让她欣喜若狂,她本想逃出童山去寻找山神,在她即将跑出童山时却接收到了地下的讯息。 她曾想过山神可能会狼狈,可能会神体不全,可能会神魂有缺,但没关系,她会帮助他,让他恢复。但她万没想到山神竟被人族摧残至此。 炼他的人以为他的神魂早被其他魂魄吞噬,却没有想到他作为槐树灵成神近五百多年,早就不惧人族各类魂魄。不过这同样也是招含没有想到的。 白华的眼中有泪光闪烁,她上前一步,愣愣地仰头看他。 “桐君。”她唤他。 “嗯。”与白华接触还是让招含有些陌生,他僵硬着点头,算是回应。 “您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记起一些。”招含想了想后说道。 白华看着他笑了笑,但因为几百年来她很少笑,突然一笑便显得十分怪异,幸好招含看不见。 白华身上的伤虽然经过珈蓝的治疗但依然没有痊愈,被金火灼烧后的身体是无法痊愈的。她本想逃出去后再用枯木逢春的法子重塑身体,但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她已经等到山神,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死去。 看着招含,白华恍然记起几百年前山神在临走之时还不忘提醒她,若是他们日后相见时他忘记了所有,一定要告诉他他等待的人的名字,那对他很重要。 尽管白华不想提起那个人,但那是她与山神的约定,约定好的,就一定要遵守。 “桐君可还记得……您在等谁吗?”白华小心地问道。 “我……”招含本想说,他等的不就是她吗。但听白华这语气应该不是她了。他一直知道自己在等着什么,记忆回溯后他本以为自己等的是白华,但见到白华后他反而没有那种急切的心情了。如此看来,他等的另有其人。 “我不记得了。”他摇头。 “您告诉过白华,让白华提醒您的。”她也忘记了那人的模样,依稀只记得那人充血赤红的恐怖眼眸。 白华记起从前自己每日跟在山神身后,山神则每日守在那人的身旁,那人杀人,山神救人,那人疯狂,山神担忧。山神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那个人的身上,但那人陷入癫狂后却连山神都要杀。 白华作为神偶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山神对那人这么好,虽然人族中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的人确实只有她一个,但这并不能成为山神毫无原则对她好的原因。 尽管白华不想让他想起她来,但还是依照约定告诉了招含。 “珈蓝。”白华说。“她叫珈蓝。” “珈蓝……”招含嘴上默念珈蓝的名字,脑中仔细搜寻却依然没有发现。“……我记不得了。” 他记不得自己为何等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够记起白华来却记不起自己要等的人。 “她似乎是人族。桐君,仔细算来已经八百多年了,珈蓝早就消失了。”白华希望山神不要再想着那个人,但山神的想法却不是她能左右的了的。 “我不会等一个消失的人。”招含肯定地说。“珈蓝一定还在。”否则他不会特意嘱咐白华让她提醒自己。 白华一愣,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去。 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招含此时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了,他的血液将尽,浑身上下僵硬的几乎无法动作。他目光穿过夜色看着下面的白华,依然无法开口。 白华听出了招含声音中的虚弱,也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寒气。他们的魂魄有着特殊的联系,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情况。 “桐君。”白华提高声音唤他,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 “嗯。”招含虚弱地回应。 那一声“桐君”在他听来却更像是在叫别人。他一直都没有从人偶的身份恢复过来,过去的名字似乎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中,让他无法有代入感。就像面前的白华,即使感觉到熟悉亲近,她也只是一个存在于记忆中的人,闻见她身上的血气和烧焦的气息时他甚至连心疼她都做不到。 她向上伸出双手,笑道:“桐君可否与白华牵手?” 招含眼前的荧光渐渐散去,陷入完全的黑暗。他仔细分辨着她的方位,在她将手伸出时依稀看见了上面交错的伤痕。招含伸出僵硬的手,轻轻握住。 他们都明白这一刻相见的目的,却都默契地不提。 记忆渐渐清晰。 那日,初选神偶之时,阳光正好。他在树下伸出双手,浅笑着说道:“长风过后,你们谁落于我掌中,谁便与我共结生契,随我同生同死,伴生神侧。” 满树白花随风摇曳,他闭着双眼,嘴角含笑。双手微拢,他真诚的等待着那一朵白花。 下一秒,一朵被虫子啃噬了的残花飘飘扬扬落下,它努力往他手上飞,却还是只能遥遥远望。 就在它绝望之时,一阵风吹过,它恰好落在了他的掌中。山神接住白花,睁开眼时,墨绿的眸中满是笑意,他说:“多谢你愿意伴我身侧。” 殊不知,对于她来说,能够拥有自己的身体,表达自己的情感,诉说自己的心情亦是一件不可奢望的事。 能成为神的神偶,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而他却对她说,多谢你伴我身侧。 那一刻,刚刚成灵的她在一片暖阳中接受了他的神力,化出灵体,握住了他的手。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但她想她一定是笑着的,快乐的笑着。 借着招含手上的力道,白华飞在空中与他平视。她倾身拥抱住他,却不敢用力,只是轻轻的环抱着。 他们相见的时机太差,一个身体受损,一个没有明天。 “白华。”招含虚弱地搭上她的手臂,有些微抗拒,白华突然亲密的举动让他有些不适。 “吾神。”白华凑在招含耳边轻声说道。 招含一愣,搭上她手臂的手霎时顿住。 “感谢你在万千落花中选中了我。”这句话是她一直想对他说的,以前没有机会说,现在她终于能说出口了。 若没有山神,她只会像众多落花一般在泥中腐烂消失,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经历喜怒哀乐,尝试人间美食。更不会跟随山神走过千山万水,看繁花盛开,叶落鸟归。 人界有小爱,爱一人,宠一人,得一心。 人界有小爱,爱一人,念一人,付一心。 白华看过许多人,曾见过夫妻恩爱,父女宠爱,兄妹关爱。也见过夫妻离心,亲人反目。只是这些她都不懂,她的眼中只有山神,她只知道自己是山神的神偶。 生长在人界的灵总会沾染情爱,贪恋爱的滋味。她不知道她对山神的是不是爱,但只要她还牵挂着他,她便算作这是爱。 这爱算作什么爱?她时常这样问自己,也曾问过山中山灵。那灵说,她的爱像是少女对父亲的爱。她不敢回答它,只是因为对方是山神,所以不敢奢望,害怕答案。 白华一直仰望着山神,崇拜着山神,将他当成自己的全部。那种感情正如人世间女儿对父亲的崇拜和血液中相互牵连的爱意。 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能为山神付出生命,在山神温暖的怀抱中死去。一如那日她落在山神温暖的手中。但仅仅是这样的愿望对她来说都是难以启齿的。 本为残花的她无法消除与生俱来的自卑感,这让她既想靠近却又不愿靠近。 而现在,这个难以启齿的愿望她终于可以不用说出口了,因为它即将实现。 招含的心猛的一跳,体内热血上涌。魂体开始在躯体中挣扎,像是急着要吞噬什么。强烈的疼痛让他松开手用力捂住自己的脑袋,挣扎之时他掉下树枝,却在空中被白华接住。他们的衣带在冷风中胡乱飞舞,伴随着招含痛苦的闷哼,两人缓缓落地,隐藏在高高的草丛之间。 招含疼得无法思考,但他隐约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他却不能阻止,因为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白华的身体散发淡淡的白光,指尖如烟,扣住招含的双手。他们紧紧相贴,白华的神魂融入招含残缺的魂魄,修补了他的神元,使其完整。 “白……”招含努力睁开眼想看清她的模样,他想叫她的名字,在她消失之前。他并不想让她就这样仓促离开,握紧她的双手,努力开口。“我……”但不过一瞬间,掌中的手便散作一团烟蓝的雾气。 白光过后,世上再无白华,也再无阿卉。 疼痛也如她一般只在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甚至连那句抱歉都来不及说出口。 招含放下悬空呈握着姿势的手,低着头自嘲一笑。神偶与神之间的契约本就不是平等的,神死后神偶若无法救主,则必须紧随其后。但神偶死去,神却依然能活,只不过无法再拥有神偶罢了。 神魂相融后,他的脑海中便浮现了那日选择伴生神偶的场景。也许是白华对那一日的执念太深才让他看到那一幕,又或许她只是不想让山神忘记她。 夏日蝉鸣,一袭蓝袍的男子端坐在石亭下抚琴,他不久前才褪去稚嫩的面容,进阶神位。男子的面容优雅出尘,一身蓝袍却不显清冷。 石亭外放着一张摇椅,摇椅上躺着一个蓝衣女子,女子似乎正在午睡,脸上盖着一条手帕遮挡浓烈的日光。树影斑驳撒在女子身上,随着长风吹动而摇晃,忽大忽小,忽明忽暗。 男子抚琴哄着女子入睡,摇椅微晃,女子沉沉睡去。 巨大的梧桐树将他们的身影遮挡在枝叶下,石亭上方,梧桐的枝丫延伸开来遮蔽了四周的阳光,满树的白花像是苏醒了,一齐开放。 蓝袍男子明白,选择伴生神偶的时机到了。他走出石亭站在明亮的日光下,抬头看着满树的白花,说到底它们都是他的一部分。 他笑着伸出双手,落下的花瓣在他周身飞舞,他面对着本体,诚心说道:“长风过后,你们谁落于我掌中,谁便与我共结生契,随我同生同死,伴生神侧。” 这时,女子似乎被吵醒,她的手动了动,随后掀开了面上的手帕朝男子的方向望过去。 男子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专注于心中境界,没有发现她已经醒来。她眼中余有迷茫,四下看了看,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吸了吸鼻子。也许是花香太过浓烈,也许是枝叶遮挡了日光,女子朝着男子的方向打了个喷嚏。 一朵残花顺着女子口中的气流向前推进,落入男子手中。男子睁开眼,看着手中的白花仿若看着新生的孩童。他笑道:“多谢你愿意伴我身侧” 女子摸了摸鼻子走到男子身边,伸过头去看他手中的花。 “选好了?” “嗯。” “这,有残缺的花不好养啊,以后你恐怕得花费很多精力来修复它。” “唔,那就珈蓝先帮我养着吧。” “嗯……也可以,等我把它养好了再给你送去。” “好。” 第十六章 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珈蓝四周的寒气没有丝毫减弱。少典也不急,静静地坐在序墨身边。没过多久,壶江就带着几个人回来了。 “少典。”壶江因为担心她所以走的有些急,现在正满头大汗,一看见少典的身影便喊了她。 少典听见壶江的声音,转头看他。正在此时,她发现了壶江腰间挂着的玉佩,明亮的美目微眯,心中便有了主意。 “少典。”壶江带着几个人跑到了她跟前,“序大妖怪怎么样了?” 那几个人都是占星殿的,少典微微抬眼他们就明白要做什么,不用少典吩咐就将序墨抬回营地,连看都没看珈蓝一眼。 “哎哎……你们……”壶江见那几个人私自动了序墨本想叫住他们,却被少典拦下。 “无碍。”少典正色道。“他们会将序墨送回营地。” 壶江点了点头,又问:“那少典你没事吧?那把剑没有伤着你吧?”说着就要查看少典身上有没有伤。少典连忙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壶江一愣,他没想到少典会避开,伸出的手在空中僵硬了一瞬,又沮丧地垂下。他单纯地以为少典救了他就代表她还是略微在意他的,但少典后退的那一步却生生打了他的脸。 少典看见了他的表情,知道他这是想多了。 “壶江世子。”少典叫他。 “嗯嗯。”壶江看着她点头。 “你这玉佩能否给我?”少典指着他腰间的玉佩。 “你是说这个?”壶江勾起玉佩抬头问她。 少典点头。 壶江高兴地摘下玉佩递给她,笑着说道:“喏,这个本来就是要给你的。”壶江心中暗喜,这是不是就表示少典收下他的定情信物了。 “多谢。”少典接过玉佩,她拎着绳子仔细端详这枚破损的玉佩。这玉原本是神玉,当日神玉出世之时她也在场,因为玉中产生的灵还十分微弱所以她便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人王将这玉赐给了安廷王,她就再也没见过它。 她摸了摸上面的缺口,神玉破损恐怕是因为玉灵为了保护壶江而将自己的灵力给了他,自己则因为没有灵力的支持而破裂。但这样一来,这玉没有了玉灵也就废了。不过,对少典来说,这玉废的正好。 壶江见少典拿着他的玉佩看了一会儿后转身朝那把剑走去,犹豫了一瞬后他跟了上去。 “少典,我这枚玉佩有什么用处吗?”他凑在少典的身边好奇地问道。 “这枚废了的神玉,可以作为关住灵的牢笼。”但她没有告诉他的是,神玉可关住的仅仅是玉灵,而且还得是失去了本体玉石的玉灵。 “嘿,这么小一枚玉还能关个灵啊。”壶江笑道。 少典看了他一眼,眼神柔和。“这块神玉之所以废了是因为它不再产生灵气,也就无法再生出灵来,但玉的本身还是有灵力的。” 先前壶江没有走近那把剑,所以并没有看见结界中的珈蓝。现在他跟在少典身边走近结界,依稀可以看见结界里面躺着一个蓝衣小姑娘,他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讶。 “少典,这不是抢了序墨的剑的那个小姑娘吗?为什么寒光剑保护的不是序墨而是她?” 少典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而是侧过头拦住了他,并嘱咐他不要再靠近了。而她自己则再次走到结界面前。结界周围寒气很重,壶江没有多少灵力护体,根本承受不住。 壶江有些沮丧,但又不能拖累少典,只能停住了脚步。 少典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确定他没有跟上来后,伸出手燃起炎火在结界上面化出了一个入口,在她踏入结界后,入口又自动愈合。 壶江见到少典被隔绝后心中十分着急,显然忘了少典是占星殿圣女,是个灵力比他父亲还强,或许年龄都比他父亲还大的人物。寒光剑的恐怖他亲眼见识过,所以他才这么担心她。他看着少典轻易就将结界化开,而自己却连靠近都没有办法。此刻,他无比痛恨自己的无力,作为王族中的一员,他竟然连陪在少典身边的实力都没有,只能站在远处看她。 再次进入结界后,她发现珈蓝身上的血迹淡了很多,但她甚至没有在珈蓝身上找到一个伤口。难道是被寒光治愈了吗?她这样想,以为珈蓝是被序墨打伤的。但是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必须要速战速决。在寒光剑攻击她之前,她运转灵力将珈蓝收入神玉中,然而少典一动作,寒光剑仿佛有感应似的立刻向她劈去,但寒光再厉害毕竟也只是一把剑,它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剑悬在少典面前,只差一寸就要刺入她的心脏。 珈蓝一消失,寒光剑瞬间就安静下来,以珈蓝为中心的结界也瞬间消失。仿佛失去了所以力气,寒光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仿若没有灵气的一把普通的剑。 少典将神玉收好,又弯腰将地上的寒光剑拾起,手上灵气缠绕,没过一会儿寒光就变作一块玉佩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结界一消失壶江就赶紧跑到少典面前,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没事才放下心来。刚才寒光剑抽风要杀少典时他的心都揪了起来,就怕少典伤了哪里。 见他神色紧张,少典连忙安抚他,“我没事。”想了想又说:“我其实没有你那般脆弱。”她的本意是想告诉他自己没那么弱小,但不知为何壶江一听这话脸色就不太对了,他的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怎么了?”少典疑惑地问他。 “哈哈,没……没什么。”壶江干笑着,默默退下了。 “……” “神,请救我一命。” 一身浅蓝衣裙的女子跪在地上,面前是破败的神庙。她的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朦胧,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如蛛网般的红色纹身隐藏在蓝色的衣裙下,覆盖了整个背部,只有在她低头时才能隐约在脖颈处看见。她的眼睛不复以前的光彩,红得发黑,宛如一潭死水,又像被蒙上了一曾薄纱,让人看不到一丝情感的波动。 “你戾气太重,我救不得。” “若您能救我于水火,我愿抛却一切,任您差遣。” 女子语调平缓,不紧不慢地说道。她双手交叠放下地上,额头轻轻靠在手背之上,虔诚而且恭敬。 “你血气太重,我救不了。” “我愿前往星海,受重塑灵体之苦,消去戾气,祛除血气,待我化形后,任凭调遣。” 女子依然跪在地上,不曾抬头。她的手在空中虚虚握住什么,虚浮在半空中的玉石飞入神庙。一道白光闪过,灰蓝的玉石回到了女子面前。 “神……”女子抬起头,目光穿透眼前的断壁残垣,看向泛着月色冷光的夜空。 “……” “重塑灵体易,消除戾气难。你要想清楚。” “望神成全。”头重重磕下,她的肩在轻轻颤抖。 “你既已想到自救的办法为何还要我救?” “我心即我命。神不可杀人,但我可以。我只求让一人永生不得成仙成神,这只有神能成全。” “可。” 珈蓝蓦地睁开双眼,脑中依稀还存在那个低沉的声音,那一句“可”一直在她脑海中回响,让她清楚的记起自己究竟与神定下了怎样的契约。 虽然她并没有见过梦中那个蓝衣女子,但她知道那就是她。 所以,她现在来人界就是为了杀人?这似乎并不难,不过是杀人而已。她这样想。 她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她有种直觉,很快她就会记起所有了。神只会交易,不屑利用,她想起了女献的话,那么照此看来在星海生长然后来到人界杀人,这似乎是她自己的意思。 她没有见过自己的模样,但记忆中的那个女子疲惫卑微的样子却很难让她与自己联系到一起。她甚至有些看不起,那样的姿态是她做出来的? 虽然有些事让她难以理解,但眼下她似乎有跟重要的事要解决。因为她现在……动不了了! 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她怎么……怎么就换了材质了?她明明是一块寒玉,怎么就变成水烟玉了?珈蓝惊悚地发现自己不但不能动,而且现在还躺在一个人族男子的手中。她抬头向上看去,那男子也正低头看她。斜长的眉毛皱起,一双黑色清亮的眼眸也随之微微眯起。 珈蓝一看那男子皱眉,很容易就猜到他在嫌弃自己。她瞪着眼睛想要抽出月丝来教训他,刚一动才发现自己现在处于灵体状态,无法抽月丝,也没法动作。珈蓝心中不满,对那男子也生出了厌恶之情。冷静下来后她发现自己是被困在水烟玉中,若要逃走还是不难的,只是她现在应该是在人族的阵营中所以不能随意现身,对于婴勺口中狡猾的人族她还是有所忌惮。既然暂时不能露面那她也不愿浪费力气,便沉入玉石底部休养生息。 水烟玉上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安廷王捏着玉斜眼扫过低着头的儿子,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壶江抬眼偷偷瞄了一眼坐在高座上的父亲,两只手不由得紧紧握住。他心中想着那块玉是给少典的定情信物,不能就那么让父亲给缴了。脑海中浮现出少典的脸,他顿时觉得勇气倍增。他抬起头正色道:“父亲,那块玉我已经给了少典了,您不能拿走。” 安廷王忍不住扶额,厉声喝道:“你这逆子,我哪有问你这个!” “啊?那父亲你倒是说清楚呀。”壶江小声嘀咕道。 “你……”简直要气死你爹!深吸了几口气后,安廷王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我是问,这玉中怎么就多出了一个灵来?它是什么?” “她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少典说了,那玉碎了后可以作为灵的囚笼,专门关灵的。”壶江看着安廷王一本正经地说道。 “嗯,那这玉中的灵是什么灵,又是怎么来的?”安廷王想的显然比壶江多些,他不能让一些来历不明的东西进入王城,现在局势紧张,即使这玉现在是圣女的东西,他也必须要知道里面的灵的来历。 “这个我也不清楚,少典也没说她是什么,只是她先前抢了序妖怪的剑。” “剑?哪把剑?”安廷王眉目一凝,将刚拿起的茶杯放下。 “就是那把寒光剑。”壶江看安廷王这么紧张觉得有点奇怪,他问:“父亲,那玉中灵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那把剑是五百年前人王得的。初得之时,那把剑杀意极重,人族中没有一人能用的了它,就连人王都惧怕它的力量将它锁在地牢中,直到序墨将它拔起。那剑可以说是一把神剑,人族都无法驾驭的神剑,灵又怎么可能驾驭的了。”安廷王一边说着一边将玉佩拎起仔细打量。 “这个……”壶江也凑上去看了几眼,当然他并没有看出什么来。“父亲,您看出什么来了吗?” 安廷王摇头说:“没有。” “既然没看出什么来那就把它还……”给少典吧。 壶江话还未说完就被安廷王打断。他收起玉佩,严肃地看着壶江说:“但是,我看这玉中灵气充沛,正好可以助你修炼。你拿回去日日挂在身上,修为必定能涨上不少。”这句话可刚好戳中世子的软肋了,之前他还在为自己的灵力弱而苦恼,现在有了那么一件物什刚好结了他的烦恼,他能不动心么。 “虽然我的库房里还有几块像样的神玉,但都比不上这块灵气充裕,不过这块玉损了一个角,再拿去送人可不行了。” “哦对了,你刚才说还什么?”安廷王走到壶江面前,递给他一盘他爱吃的绿豆糕。 壶江接过,嘴里塞了两个,哼哼唧唧地答道:“没……没什么。” “吃了东西后就回去吧,这里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会拖圣女后退。”安廷王翘着二郎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甚在意地说道。 正吃着东西的世子受到了会心一击,咀嚼的动作停下,他瞪着自己的父亲硬生生咽下了嘴中的食物。偌大的帐篷里清晰的听见了“咕咚”一声,壶江锤了锤胀痛的胸口,总算把糕点顺了下去。他还没开口抱怨,就看见安廷王大笑着往外走去,无视他哀怨的眼神。 “……” 第十七章 壶江重新得了那块玉后天天戴在身上,当然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又重新找了一块上好的神玉送给少典(当然那玉还是安廷王的)。少典也没有多说什么,安然收下。二十年来壶江能够见到少典的次数屈指可数,要不是他这次跑来童山他还是只能看着遥远的占星殿钟楼思念少典。 因为这两天的相处,壶江明显感觉到自己拉近了与少典的距离,这是他一直盼望的。虽然少典一直忙于山神本体的运输和照顾昏迷的序墨,但他的心中依然对他们的未来充满希望。不过最近让他苦恼的是,回到王城后他又该怎么见到少典呢?一旦回到王城,他们一个被关在王府,一个日夜待在占星殿,壶江要想再见少典就很难了。 他思考着回城后要怎样见到少典,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湖边。远处少典正领着刚刚苏醒意识还不清醒的序墨在岸边散步,看样子似乎并未发现壶江。 壶江见到少典心中一喜,转眼看到序墨后他眼里的光便又暗淡下来。他快速蹲下,隐藏在草丛慢慢移动,尾随前面的两人想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少典早就发现了壶江,知道他没什么恶意所以全当做没看见,继续牵着序墨散步。 序墨这次的症状比以往都要严重,即使将他送回营后立刻用守丹女的身躯进行修补也阻止不了他神魂的失控。少典依稀猜到他这次状况的原因,但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坏事还是好事。 少典一直将序墨当做弟弟来看,虽然序墨有时乖张暴戾,但他对少典的态度却是最好的。也许是神偶间的心心相惜吧,序墨将少典当做同类,一直有意无意地暗自照顾她。她也是,她知道序墨是什么,也为此一直关注着他。他们一个是人族炼出的唯一的神偶,一个则是唯一的半神偶,他们之间的吸引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五百年前,少典成为人族第一个炼出的神偶,而她意识真正清醒拥有记忆却是在两百年之后,那时刚好是人族在准备炼制下一批神偶之时。 但几百年来,人族竟再也无法炼出神偶,奇怪的是他们每次炼制的材料分明都是分毫不差的,占星殿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却也对此无可奈何。 少典之后的第二批神偶全部炼制失败,成为了人偶,而序墨是第三批。 少典可以说是自有意识开始就看着序墨的神体被炼制出来。初醒的神偶如同人族幼儿,即使神体百年如一日是少女的模样,但灵魂的稚嫩让她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她曾偷偷见过那些被关在地牢中用来炼制神魂的孩子,她知道最终进入那具神体的魂魄会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所以想看看那些孩子的脸,想知道那些孩子都是什么模样,但是地牢里太暗,她什么都无法看清,只能依稀听见里面微弱的啜泣声。 自从她拥有记忆开始她就被移出了修丹院安置在玄机院中,少典仍处于观察期,殿中长老对她进行了各种测试,想要弄清楚她最擅长的事物是什么。后来修丹院开始准备炼制神偶的神魂,殿中的长老对此十分重视,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件事上,也因此少典能够多出许多空闲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一天夜里,她等着房里的女仆退下后,一个人拿着夜明珠悄悄潜入了放置神偶躯体的密室。 密室设在修丹院的地下,其中的机关她早已了熟于心,所以她很容易就能进入。 穿过长长的隧道,她来到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那空间的宽度只够两人并排通过,而空间的尽头则竖着一个长长的方形盒子。少典一看那黑色的盒子就知道里面装的一定那具神偶驱壳,她举着夜明珠快速跑过去。 那方形盒子的构造像是一个被立起的棺材,少典轻轻一掀就打开了,露出了里面散发着黄绿光芒的琉璃容器。那容器十分高大,即使少典踮起脚尖伸长手去够也只能够到它的三分之二。容器里盛满了透明的药水保护着驱壳,而它的底部则放置着许多夜明珠,这也是它一直发光的原因。 少典趴在琉璃壁上睁大眼睛看着里面模糊的身影,里面的药水似乎是在不停地上下流动,带动着那具躯体的长发上下漂浮飞舞。她敲了敲琉璃壁,再次趴上去观看,如此反复像是在呼唤它醒来。然而她一直持续敲了一个时辰,容器里的身躯都一动不动,仿佛与世隔绝,独自沉睡。 少典当时记忆迷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只是依照本能想要去唤醒它。 时间慢慢过去,少典最终被熔炉阁中巡逻的人偶发现,被修丹院的长老强制带离了密室。木盖被重新盖上,密室的石门缓缓落下,掀起一阵飞尘。就在此时,琉璃容器中的躯体轻轻抖了一下,发丝轻扬,又重新落下。 少典夜探密室一事殿中长老并未放在心上,他们只是将这当做神偶之间的吸引,将少典关了几天后就又放任她在各个院中乱窜。 后来她又去过地牢几次,看守地牢的是几个没有神志的人偶,少典的等级比他们高许多,每次去他们都会自行离开给少典腾出地方来。但不管她在那里站几个时辰她都依然看不清那些孩子,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她虽然看不到他们,但处于黑暗中的孩子却将她看得一清二楚。 修丹院开始炼制神魂那天,她恰好在念机阁顶层学习观星。 念机阁顶层只有三面墙,没有墙的右侧正对着王城最繁华的街道和处于中心位置的王宫,只要站在边缘处就可以感受到清凉的风吹过脸颊,将她扎起的发吹得凌乱。 这里虽然不比钟楼可以看到王城的全景,但是可以看清整个占星殿和占星殿身后的王宫。 顶层设有结界,里面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但外面的人却不能看到里面。念机阁的顶层像是隐身在一片红墙绿瓦间,没有人能在外面发现它。 地牢里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走出地牢,低着头赤脚走在修丹院的石板路上。少典坐在边缘处,双脚悬空,脚下是微小的树丛和缓慢移动的卫兵。她的视力很好,很清楚就看到了那群蓬头垢面全身脏兮兮的孩子。他们的手脚被套上锁链,每个人脖子上都套着一个方便取血的铁环。他们不吵不闹,已经麻木。 远处塔楼上点燃的火炬明亮闪烁,少典看着这幅场景心中空空的。那群孩子看上去最大的十岁,最小的不过三岁,他们一个接一个进入地炉阁,期间没有一个人抬头,仿佛已经接受自己即将死亡。 神偶,就是这样被炼成的啊。少典想。那么自己以前是否也如他们一样,套着锁链被人牵引着一步步走向滚烫的铜炉,然后跳入刺鼻的药水中……自己得到了新生,那么其他人呢? “你在看什么?”一个六七岁样貌的男孩凑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往外张望。 “在看他们。”少典依然看着下方,人群中有个蒙着双眼的男孩踉跄着被前面的人拉扯着。 男孩虽然看不清但他知道那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他们有什么好看的?”他翻出占星的书籍摆在少典身旁的地上,“父亲说你今天该看这本了。” 男孩跟着少典学习已经一年了,每天他们都会有一段时间待在一起,少典学什么他就跟着学什么。男孩名叫作浮恒,是占星殿长老的小儿子,也是长老专门挑选来陪着少典一起读书的。 “浮恒,你看,那个人在看我。”少典指着那个蒙着双眼的男孩说道。 “不可能。”浮恒眼都没抬便笃定地说道。先不说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最顶层,这么远的距离要在这偌大的顶层中找个人还是挺有难度的。“外面的人看不到我们。” 少典抿了抿唇,不在执着与这个问题。她仔细看着那个男孩,陷入思考。他没有眼睛为什么可以看到她? “少典,快些,父亲午后要来检查我们的功课的。”浮恒已经等不及了,他站起来走到后面的椅子旁坐下,开始看起书来。看了一会儿后抬起头,发现少典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少典今天怎么了?是哪里出问题了吗?浮恒心中不明白,但他看了一会儿后就立即投入到书本中,不再管她。 那个男孩早已进入阁内,少典却依然看着那个方向。她恍然意识到,那个男孩是不同的,也可以说他并不是人族。他究竟是什么?她思考着。 “浮恒。”她突然开口叫他。 “什么?”浮恒从书本中抬头。 “用人魂真的可以练出神魂吗?” 浮恒讶然,这个问题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少典她自己不就是用众多人魂练出来的吗?但不知为何,原本在她心里很明了的答案在将要说出口时却又犹豫了,他磕磕绊绊说了几个字,声音越来越小。“应……应该……吧。” “既然人魂可以变成神魂,那么天道又为何还要将人和神区分开来,为何还要专门制定神族不可杀人的规则?” 浮恒还年幼,虽然跟着少典跟着父亲学了几年书有些早熟但本质上还是个孩子,突然遇见这种从未听过的问题便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额……这个……” “天地同阔,天道可以让人成神,神可以助人成仙,但人一直属于被动,天道和神可以给的东西,人不能主动拿。所以,他们……真的是人吗?“少典背对着他侧过头,外面太阳初升,霞光万丈,她的侧脸被渡上一层金色的光芒,飞舞的刘海下她疑惑的眼睛看起来十分迷离。 浮恒心中震惊不已,少典为什么会知道这些?父亲他们根本没有让他们看过相关的书籍。 “少典……”浮恒放下书走到她身边,即使他还小却知道这样的少典不是父亲他们期望的正常“神偶”。 那些孩子全都进去了,一个不剩。地炉阁长长的烟囱上飘出了浅金色的烟,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进去吧。”少典侧身对浮恒说道:“该看书了。” 晚间,浮恒将早晨的事如实禀告给了父亲汉宫。汉宫是念机阁换代后一百年里的新秀,不过七十岁就成为了念机阁的第二长老,这次神偶躯体就是由他主持炼制的。 “她真的说了那些孩子不是人族的话?”汉宫坐在案后,手上的笔片刻不停。 “虽然没有直接说出,但她对那些孩子的身份产生了疑问。父亲,那些孩子真的不是人族吗?”根据王族内部的说法,那些孩子都是从各地流民处买来的,每一个孩子都是自愿献身,年纪尚小的浮恒也一直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 汉宫提笔的手一顿,从书卷中抬起头来看着浮恒,凝眉说道:“这些不是现在的你需要知道的。”说完又低下头在纸上勾画起来,他说:“你想知道真相可以自己去观察,但要记住,你只有成为这院中长老才能光明正大的问出这些不该问的问题,否则你到死都得装作没看见,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父亲。”浮恒点头。汉宫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浮恒刚要退下,汉宫突然叫住了他,他顿了顿说道:“少典这件事,不要再与任何人说,即使是人王。” 浮恒一愣,随即点头退下。 浮恒刚出念机阁,就看到一个白色的残影在眼前快速跃过,浮恒定睛一看,那不是少典吗?他连忙跟上去。 少典正以极快的速度飞奔向地炉阁,地炉阁刚刚发生了爆炸。 少典在念机阁时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立马动身赶往地炉阁,然而在到达地炉阁门口时,就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虽然有结界的保护,但她还是听到了沉闷的爆破声。 这次一共用了十二个青铜鼎炉,每个鼎炉只能炼制一个神魂,但却需要投掷五十个孩子。每个鼎炉都被放置在不同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有结界保护,房间号用十二地支来排列。而这次爆炸的是辰号房里的鼎炉。 少典进入辰号房时,里面已经被鼎炉里的烈火烧得焦黑,几个负责看守炉火的人偶早就只剩下一副黑灰的骨架,少典刚踏入房间那些骨架就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碎裂,零碎的散落在地上。鼎炉爆炸后,炉内残余的四肢身体因为爆破的挤压而飞溅散在各处。 少典是神偶,她的眼睛不同于人族,她清楚的看出了那些肢体属于何种族类,这种能力是天生的,不需要后天的学习。 她的脚下是黑红的碎肉,各种形状的骨头。但是,里面属于人族的只有三分之一,剩下的是各种山灵树灵。 房间里的温度依然很高,浮恒只能待在外面,他怕少典会遭遇什么不测,连忙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修丹院的人正在陆续赶来,经过早晨的事后,浮恒一直怕其他人会发现少典的异常,所以他要在其他长老赶来之前带走少典。 就在浮恒急的满头大汗时,少典从结界中安然走出。浮恒连忙上去将她拉到离辰号房较远的地方。 出来后,少典身上的白衣蹭上了黑色的碳灰,就连脸上都沾了许多黑色的灰。浮恒掏出手帕将她的脸擦干净,一边擦一边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你以后不能那么做了,地炉阁不是普通人能够进去的,万一让长老们发现怎么办?” 少典似乎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她低垂着头,发带早已散落,被她缠在手上。两边的发遮住了她的脸颊,将她一切的表情都隐藏在黑暗中。“浮恒。”她抓住他擦拭的手,轻声叫他。 浮恒这才将视线转移到她的双眼,她漆黑的眼中隐隐有火光闪烁。他一愣,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下一秒他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少典在愤怒,她的双眼变作赤红色,尽管表情不变,但那双变化的眼睛已透露出愤怒的信息。 “我见到了。” “见到什么?”浮恒咽了咽口水,小心问道。 少典拉下他的手,转身背对着他。不远处,修丹院的长老们陆续赶来,合力打开了结界。顿时,四周璇起了一股滚烫的热风。劲风吹过,浮恒连忙紧闭双眼用手遮挡,再次睁眼时,他忽然闻到了一股类似烧焦的肉的味道,焦味过后则是一股清凉的香味。他一愣,四下看了看,似乎想看看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 少典散下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借着灯火的微光再看她的背影,竟觉得十分伤感。 “少典……”浮恒忍不住叫她,以前的少典从来没有这样过,他有些害怕。“你在哭吗?“他问。 “哭?”少典回头看他,她的眼中泪光涌动,泪水涌出划过脸颊滴在衣领上。 “哭是什么?”她问。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她抬手试探着去摸自己的脸颊,摊开手上面是满满的泪水。她抬头看向浮恒,惊慌失措,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浮恒,我漏水了?” 浮恒看到她的眼泪后也震惊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他从小接触的最多的就是人偶,人偶很少说话,面部的表情基本没有,少典是他十几年来见过的最像人的偶。父亲和长老们叫她神偶,他知道她的不同,但他依然没有想到她具有与人族无二的情感,一旦他知道少典拥有这种情感,他将再也无法将她看做是人制造的偶。 第十八章 浮恒拉住少典的手急切地问道:“少典,你究竟看到什么了?” 少典垂下头低声说:“灵。里面有山灵,树灵,人灵,他们在哀嚎惨叫,嘶吼奔逃。众多魂灵的融合才能成就最终的神偶,而他们显然是不愿意的……浮恒,你说,我的存在是正确的吗?”她的眼眸颤动,显然是有所隐瞒。只是她低着头,浮恒又陷入震惊中还没缓过神来,也就没有发现。 她没办法告诉浮恒她在堆积的碎肉尸山中看见了神骨,虽然人族敌视神族,但中间那块遮羞布依然没有撤开,她不能贸然告诉他这件事。 所以那些孩子果真不全是人族。浮恒这一天的惊吓简直比以往十四年来都要多,彻底改变了他的观念。他看着少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但看到少典那双沾染泪水的双眸后又紧紧闭上。 他走上前靠近她,踮起脚重新抬手为她擦拭泪水。“少典,每一种存在都有其意义,不用担心,你以后会明白的。”他借着父亲以前教育他的话说给少典听,虽然他现在还不明白,但人生长则两百年短则一百五十年,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少典也会明白。 “恩。”少典抬眼看着满脸认真的浮恒点头。 手上一紧,少典回过神来。她侧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序墨,他依然是那副失了神魂的模样,目光呆滞表情僵硬。 招含在他们身后的树旁抱剑站着,漆黑的双眸一直看着他们的方向,虽然他依旧是以前的那副姿态,但少典总觉得他有了什么变化。 序墨重伤的那一晚虽然支走了普通的侍卫但绝对会留下招含,那一晚招含的行踪她本不想深究,但殿中长老十分看重序墨,出了这样的差错想必一定会怪罪到招含身上,只是序墨一直很看重招含,若是招含真的出了什么事恐怕他清醒后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还是要保住招含。 银光闪过,招含瞳孔一缩,身体猛的绷紧,不闪不避。冰刃擦过他的肩膀,将他的左手手臂切下,暗红的血珠飞溅而出,落在他的脸上,招含低垂着眼眸,将眸中的寒光掩住。 少典看着沉默的招含,指尖还飘着白色的寒气。如果说以前的招含像是忠于序墨的人偶,那么现在的他似乎已经与序墨相近了。但是对于这种变化的原因,她却一点都不好奇,也不想去探究。她从不畏惧变化,有了变化才能拥有新的力量。 她轻轻施力拉住序墨想要继续往前,但序墨不知为何就是不愿往前走了。她一愣,转头看向壶江躲藏的地方,很快就明白过来。 少典凑近说:“真想见她就尽快醒来。” 珈蓝从睡梦中惊醒,她被困在玉中已经几天了,每天这块神玉都会给她提供充沛的灵气,与其说是囚笼,还不如说是她的食物。她才吸食了一次就睡了三天,人界似乎与星海不同,她在这里沉睡的时间远远短于星海,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至少她明显感觉到自己长大了一些。 壶江一直将她挂在身上,人族的气息一直让她有些难受,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只能忍了。 她也看到了不远处的少典和序墨。序墨她是认得的,那家伙那天真的差点杀了她!不过现在看来他自己也没有讨到什么好处。 这时,少典转过头往这边看了一眼,珈蓝一愣,那女子是在看她?那笃定的眼神……真的是在看她。珈蓝不禁感到疑惑,那女子像是认识她一样,她记起来了,那天她昏迷了之后那女子曾进入结界看她,虽然珈蓝没有看过女子的脸,但她记得她的气息。她的气息跟婴勺的气息很像,但不完全相同。 序墨一直不愿意走,少典无奈,转身看着不远处的草丛高声说道:“世子出来说话如何?” 空气静止了一瞬,草丛中冒出了一颗脑袋来,一下就被人发现了的壶江有些尴尬,还有些害羞。他直起身来走出去,只见少典在不远处亭亭立着,序墨站在她的身边,空洞的眼睛没有焦距,脸却是朝着他的方向,莫名有些渗人,他搓了搓身上起的鸡皮疙瘩,将那股异样的感觉压下。 “那个……少典,好……好巧啊。”壶江扯着笑向少典打招呼,他还记得方才少典突然发难削去了招含的左臂,那张淡然的面容瞬间让他又紧张又害羞,心狂跳不止。 “过来说话。”少典说。 “好……好吧。”他本来有些怕序墨,以前遇上序墨和少典站在一起的时候他是绝不敢上前的,倒不是害怕他揍他,序墨身上总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让他不太敢接近。而现在序墨的这幅木楞愣的样子更让他发怵了,他看着序墨的双眼,暗沉的眼眸仿佛黑色的深渊,一不小心就会令人跌得粉身碎骨。 壶江走到少典跟前,挠了挠头连忙解释说:“其实,我是来这里散步的。” 少典淡淡看着他,点了点头,说:“多谢世子的玉了。” 壶江连忙摆手道:“不谢不谢,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那块神玉虽不如你身上的这块,却也是十分难得的,世子谦虚了。” “……”壶江顿时无话可说,他偷偷瞄了几眼序墨,指了指他小心问道:“序墨他怎么还没好?” “序墨神魂受损,需要大量的灵力修补,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好的。” “嗯,他确实该补补了。”指不定补着补着就正常了。 序墨站在少典身边,虽然两眼无神,但壶江却一直觉得他在盯着自己身上的玉。他装作若无其事的往左边垮了一步,序墨头微微一转,继续转向他。壶江再动序墨依然继续跟着。 他心一横,索性直接给他看了,反正序墨现在痴呆,他也不用怕他了。他摘下玉佩直接递到序墨眼前,嬉笑着说:“大妖怪,你要这个吗?说要我就给你。” 序墨不说话,一动也不动依然呆愣着。 珈蓝同样在玉中看着序墨,她看着序墨的双眼,那眼中映着水烟玉的模样,仿佛一滴水滴入池中,荡起一阵涟漪。她仿佛透过那双眼睛窥见了他的灵魂,淡淡的熟悉感让她疑惑的轻皱眉头。然而记忆就是这么巧妙,突然出现让人猝不及防。 “你不是怪物,你是珈蓝。” “你不是怪物!你是珈蓝!” 脑海中突如其来的嘶吼声让珈蓝一惊,这又是什么!?随即有些烦躁,能不能一次弄完!老是这样反反复复突然出现她也是会吓到的。她瞥了序墨一眼,只觉得心中烦闷,转过身去不想再见他。 少典突然伸手接过神玉,壶江正纳闷,只见她将神玉重新系在他腰间,正色说道:“神玉贵重,何况里面还关押着一个灵,世子要小心看好。” 壶江看了看序墨又看了看少典,最终点了点头将神玉收好。 回去后,壶江将神玉摆在桌上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奈何他肉眼凡胎除了能看到神玉身上缠绕着的一丝丝灵气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玉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序大妖怪要一直看着它。他把玉拿在手中摆弄,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壶江想到了那天被少典关在里面的少女。难道序墨是在看她?联想到之前序墨一直因为寒光剑而追着她不放……越想越有可能。 “喂,你在里面吗?”他当然知道她就在里面,不过一开口就直接冒出了这句话。 “喂,怎么不说话?”他拿着玉在桌上敲了敲,小声嘀咕:“不会已经死了吧。” 珈蓝终于忍不住,冷声嗤笑。 她来到人界不过短短五天,却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她现在也不再一直想着要去神界,回星海了,记起一些事后,她对人界和以前的“珈蓝”越来越好奇,尽管知道这样一定会有不好的事发生,但她依然想要弄明白。她不想让以前的“珈蓝”拌住她的脚步,记忆不断在回溯,她想要置身事外的心一直不变,她只想在弄清这些事后抽身离开。杀人?没有问题,但是之后呢?结束了之后她该去哪里?珈蓝忽然感到迷茫。 只是,现实往往无法根据她所想的运行,一旦她踏入这个漩涡,再想离开又怎么会是容易的事。 壶江听见了她的笑声,先是一愣,过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嘲笑了。他也不生气,突然来了兴趣。 “嘿,你听得见啊。”壶江一笑,问:“你是什么灵?”问完他才想起能在玉中的一定是玉灵了。 他又问:“你是什么玉?从哪里来的?之前怎么会躲在池塘里?还有……” 珈蓝出声打断他:“吵死了。”她觉得烦躁,在星海时更多的是寂静,她从没见过这么聒噪的人。 “一个个问。” “……” “那……你是什么玉?”壶江笑着问道。他不担心里面那个凶狠的玉灵会跑出来伤害他,他相信少典的实力。这样一来他与她说话便轻松多了。 “不知道。”珈蓝没好气的沉声说道,压根没打算告诉他任何关于自己的事。 “你从哪里来?” “不知道。” “你之前为什么藏在池塘里?”壶江一顿后,连忙说:“这个你一定知道。” “睡觉。”这个她倒是用不着骗他。 壶江的下巴支在桌上,而在她面前的就是一张巨大的脸,那张脸上的眼睛干净清澈,笑着的时候偶尔会露出傻气,看着是个好骗的。 “你呢?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到这里?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块玉里吗?”珈蓝勾唇一笑,开始套他的话。 “这个……一个个问。”壶江汗颜,想不到她还挺机灵的。 壶江心思单纯,想着告诉她也无妨。他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收了笑容压嗓子咳了一声,一脸正经。 “我叫壶江,现在是你的主人了。我呢从王城来,来这里是为了见一个人,你会被囚禁这块玉里是因为你伤了我族将军序墨,还有你不应该抢那把剑。”壶江笑着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珈蓝,随后直起身一本正经的说道。 “哼,不过是一个人而已还敢自称我主?”珈蓝冷笑。“还有,你们人族什么时候养了个不人不偶的东西了?” 她口中不人不偶的东西指的是序墨。她自有意识起就在星海待了五百多年,婴勺也教育了她五百多年,要是她连神偶的气息都分辨不出来的话,她就没脸见婴勺女献了。今天看见少典的时候她就意识到那是神偶,她不清楚神偶为什么会来人界与人族同流合污,在没有看清之前她也不会枉下定论,不过那个叫作序墨的可得好好看看了,那浑身的黑气与一般神偶没有一丝相同的,但他却具有神魂和一个奇怪的神体,真是太奇怪了。 “不人不偶?你说的是谁?”壶江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完全无视了珈蓝对他的蔑视。 “你觉得是谁?”珈蓝换了个姿势舒服的窝在玉底,挑眉反问。 “应该是序墨,他性格阴晴不定还残暴嗜杀……不过,他是人啊。”壶江并没有把珈蓝的话当真,在他的心中,序墨虽然变态,其实是个遵守规则的人,少典虽然面瘫,看着他时总是淡淡的,但其实是个外表高冷内心温柔的女子。 珈蓝也没再坚持,信不信是他的事,套出她想知道的东西才是她的主要目的。 “几天前山中的火是你们放的?”珈蓝早就知道火一定是他们放的,问这句不过是想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她大概又能问出多少。 壶江支起脑袋想了想,说:“这倒像是序墨会干的事,不过那天我还没到童山,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听说序墨抓了山鬼后我就去看山鬼了,第二天才去缠的他。”因为有个人能说话,所以壶江的心情很好,也就多说了一些。 珈蓝笑了。她还是挺喜欢这种问一句能答你十句的人,这样下去就可以愉快的聊天了。 “你们来这里是要抓山鬼?”玉中的灵气渐渐浓郁,珈蓝一边吸食一边问他。 “山鬼有什么可抓的。”壶江凑近她,小声说道:“序大妖怪可是对山神热衷的很的。” 山神?珈蓝眉头一皱,他们抓神做什么? “你们抓神做什么?”她问。 “做什么?”壶江想,她怎么问的是“做什么”而不是“为什么”? “不清楚,我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壶江装若无辜地眨了眨眼。 看来他也知道的不多,珈蓝想。 “哎哎。”壶江终于反应过来,他一锤桌子,珈蓝被她锤得抖了一抖,他笑着拎起神玉戳了戳:“你的问题是不是太多了?” 珈蓝哼了一声,分明就是他自己傻。她现在专注于吸食灵气,没工夫计较他刚才那一锤。 壶江咧嘴一笑,将珈蓝收入漆盒。 壶江活了四十年了,虽然有些单纯,但哪里是真的傻,傻到珈蓝在套他话都不知道? 他知道珈蓝是水寒玉,序墨从淤泥中将她挑出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古书记载,水寒玉是天河的镇河石,即使河中镇河石有千万颗但能够生出灵来还是十分困难的。难道这是神族的动作?派个玉灵下来冻结人族?不能怪他往阴谋处想,谁让他父亲一直教导他人神势不两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近几年来,安廷王为了不让他痴迷少典可谓是想尽了办法分散他的注意力,其中一样就是给他看了各种人是如何对付神的书籍,当然还有实战他也看了。不过实战看的是近神的种族与占星殿的战斗,他虽然排斥但他是王城的世子,这些他必须要了解。 但是,人族真的是对的吗?他想。如果是想报三千年前灭世之仇,为什么不直接找金乌,况且人族不是已经射杀九只金乌了吗?这场战争由处于劣势的人族发动,似乎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看占星殿的行动就知道,只是他不明白,每一代人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神在天,人在地,人是不可能把每个神都杀光的,他越想越不明白。 第十九章 这些天安廷王为了不让壶江成天跟在少典身后瞎转,便让他去看守山鬼,他虽然不乐意但依然扛不住父亲的暴击,最后只能捂着脑袋飞奔向关押山鬼的山洞。普通山鬼和山鬼族中领袖是分开关押的,而安廷王也不放心让他看守领袖,便只让他去看守普通山鬼,但壶江天生路痴,转悠了老半天还没有找到山洞,反而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珈蓝这几天几乎与壶江形影不离,她其实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人族的人连睡觉都要抱着一块玉的,难道这样能让他增长灵力吗? 这个,珈蓝还真是想对了,虽然她在玉中吸食的是水烟玉中的灵气,但这块玉经过安廷王之手后便不是那么简单了。这玉的表面被抹上了一种聚灵粉,这粉遇风不落遇水不退,会时时刻刻凝聚玉中的灵气,但因为玉中的灵气都被她吸走,所以聚灵粉凝聚的其实是珈蓝的灵气。每日壶江都吸收着珈蓝的灵气,才不过短短十日就让他神清气爽,连走路都感觉轻快不少。 “错了,往回走。”珈蓝忍不住开口,心中不由觉得奇怪,难道那个中年人就不知道派个人送这家伙去,非得让他自己胡乱的走? “是吗?”壶江挠了挠头,来回转悠,还是不太确定。“万一往回走也是错的呢?” “……”她发誓她不会再管他了。 珈蓝的沉默最终说服了壶江,他抬头看了看天,已经过了正午。他在林子里转了半天,倒是有些饿了。他环顾四周,群树环绕,几欲遮天蔽日,分明已是秋季,这里的树木却依然茂盛如夏,但其中却一棵果树都无。眼见附近没有果树,壶江只能作罢。 为了忍受饥饿,壶江便想与珈蓝说话来分散注意力。 “喂,你饿了吗?”壶江叹了口气,声音有气无力。 “灵不会感到饥饿,只会觉得虚弱。”珈蓝回答。 “哦。”壶江拔刀砍下拦路的矮枝,擦了擦额间的汗。“那你虚弱吗?” “……不。”珈蓝知道他在没话找话,不过有他陪着说话让她有种自己正与婴勺说话的错觉,虽然他们的声音语气没有一处相同,但至少他们都没让她感到寂寞。 在星海时也是如此,她和婴勺都不善言辞,但每次他都会尽量多说一些,即使是无话找话她也愿意听着。若是婴勺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他就会弄出些声响,让她知道他还在。 但婴勺虽可以说是一个好老师,但却不是一个好“父亲”,或者说他只是把教导珈蓝当做了每日的任务,从不付出额外的感情。 “唔,我名壶江,你呢?”壶江想着自己还不知那玉灵的名字,便提声问道。看这样子他们还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他总不能每次开口都以“喂”打头吧。 经过几天的相处,珈蓝也渐渐与他熟悉了起来,经过先前阿卉的事后,她越加警惕了起来,但这个清俊的少年仿佛天生拥有亲和力,让她生不起厌恶的心。她沉默了半响,说道: “吾名珈蓝。” 话音刚落,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脑袋也开始昏沉胀痛,眼前的黑色逐渐蔓延。又来了,失去意识前珈蓝想。 盛夏的阳光亮得晃眼,她用宽大袖子遮住刺目的阳光双眼才得以睁开。一身蓝衣的男孩高高地坐在树间,微低着头看她。她同样看着男孩,嘴角翘着,她的嘴张了张,说了什么,但她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蓝衣男孩似乎听见了她的话,他看着她懵懂的眨了眨眼,身后的碎光打在他的肩上发上,长风吹过,满树的桐叶簌簌直响,像飞舞的蝴蝶扇动着翅膀,他的耳朵尖上生长的嫩绿枝丫还没有完全褪去,上面翠绿的叶子此时也随风飞舞,墨绿的长发几乎与他的身高等长,飞扬时像是绿色的单翼,想要起飞却因为身体的重量而被拉下。明暗的光影中他的身影越发飘忽,他看着她,迷茫的眼神渐渐柔和,饱满的朱唇轻启,他道: “吾名青桐君。” “……桐……”珈蓝艰难地开口想要叫出这个名字,但她像是深陷梦中,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叫出那个名字。 意识渐渐清醒,她再回想时却又将那名字忘记,究竟是桐什么? 而此时的壶江同样也陷入了沉默。他记得幼时自己因为体弱时常被父亲送入宫中养着,宫中有最好的御用医师,专门为人王调理身体。人王宠爱安廷王,连带着也宠爱他,人王怕他病中烦闷无聊,便特许他可以随意在王宫走动。 他那时不过十岁,身后日夜都有人跟着,而他却顽皮喜欢疯跑,安廷王不在时他为了甩开侍从便时常跑到宫中人少的地方,每当他跑到那些地方时总会发现身后的人都不见了,当他出去时又会发现那些侍从正等在外面。 后来他几乎每日都待在那些地方。宫中的一处旧书阁也是他的据点之一,那里虽是禁地但人王却也由着他进去,想必是认为一个十岁大的孩子翻不出什么浪吧。十岁时他已经可以读的懂普通书籍,旧书阁中书籍虽甚多,但他却从未想过要取出来看,只因阁内共三层藏书,每一层都有各种灵兽标本,他光是看那些标本就足以看上七八天。 他进入最顶层时,发现顶层的标本相比下面两层要少的许多,他看了几眼就没了兴致。正准备下去时,冷不防被脚下微微凸起的木板绊倒,嘴刚好磕在地板上将门牙生生磕掉了一颗。 他捂住血流不止的嘴从地上爬起,再一摊手,一颗带血的乳牙正躺在他的掌心,也许是没有感觉到痛便不觉得害怕,他没有哭反而不慌不忙地回过头去看那块木板。 他将乳牙放在身侧的地板上,连忙趴在地上透过缝隙看向里面,里面黑沉沉的,待他凑近时缝隙中突然有黑气溢出,他心中一慌,连忙手脚并用向后挪去,没成想背后突然撞到了书架,幸而书架纹丝不动只是掉了几本书下来。 突然的响动似乎吓住了黑气,那黑气渐渐往回缩,没多久就消失了,他再去看时什么都没发现。而与几本散落在地的书籍一同掉落的是一卷画卷。许是搁置的年岁久了,画卷已泛黄,即使没看到内容也知道里面的画必定有残缺。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它,走过去将它小心展开。画中的是一位蓝衣女子,女子腾飞在半空,做出备战姿态,双手似鹰爪,指甲上似乎还滴着暗红的血。她面目狰狞,状若修罗,身上的蓝衣脏污破损,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四周的地上皆是散落的人的肢体。他越看越心惊,恐惧从脚底升起,盘旋在背后,他开始觉得有些冷。眼珠一转,只见画面的右上方提着“恶灵图”三个字,下方还提着几个小字:人界独此恶灵,残暴嗜血,见人则杀,其名珈蓝,可谓怪物也。他眼珠微颤,小手一抖,只觉得如芒在背。 当时壶江年岁尚小,况且才被那黑气吓着,再看此图时便害怕地汗毛竖起,心中的恐惧被放大了数倍,当时就扔了画风一般逃出了旧书阁,连磕掉的牙齿都没来得及捡。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他虽然已经记不起那画中人的模样,但恶灵珈蓝四字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中,让他在开始的几年里噩梦不断,每次醒来都会发现自己的床上湿了一块,是以珈蓝一词不仅是他童年的噩梦,还是他现在不愿提起的难堪的过去。那时王府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世子每回尿床都哭得歇斯底里满脸通红,安廷王不知其中缘由,见他哭便不准下人给他换被子,为此父子俩能耗上一夜。 壶江没见过珈蓝正脸,思及往事,便有些害怕起来,可见童年阴影的强大。他不敢问珈蓝是不是恶灵,虽说恶灵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的可能性非常小,只要问一声就知道了,但…… 他偷偷瞄了一眼腰间的玉,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珈蓝察觉到了他的反常,皱了眉头问:“做什么?” 壶江一愣,侧头不语。 “喂。”珈蓝再叫他。 “……”壶江身体一抖,侧着的头微微抬起望天,装作没有听见。 这样一来就更奇怪了,壶江明显是个话多的人,忽然沉默下来肯定是有什么事。但珈蓝见他一脸便秘状,也懒得搭理他了,自己沉到玉底开始吸食灵气。 壶江见珈蓝不再说话才开始放松下来。 半个时辰后,壶江遇见了巡视的士兵,再一看,前方正是一处山洞,洞口站着两个穿着黑色甲胄的守卫,与那些巡视的士兵不太相同。他连忙跑过去,将安廷王给他的腰牌递过去,那两个守卫并没有接,只是瞄了一眼便不再管他。壶江有些莫名,看了他们几眼,见他们看着前方目不斜视便收了腰牌,径自走进去。 第二十章 这些天安廷王为了不让壶江成天跟在少典身后瞎转,便让他去看守山鬼,他虽然不乐意但依然扛不住父亲的暴击,最后只能捂着脑袋飞奔向关押山鬼的山洞。普通山鬼和山鬼族中领袖是分开关押的,而安廷王也不放心让他看守领袖,便只让他去看守普通山鬼,但壶江天生路痴,转悠了老半天还没有找到山洞,反而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珈蓝这几天几乎与壶江形影不离,她其实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人族的人连睡觉都要抱着一块玉的,难道这样能让他增长灵力吗? 这个,珈蓝还真是想对了,虽然她在玉中吸食的是水烟玉中的灵气,但这块玉经过安廷王之手后便不是那么简单了。这玉的表面被抹上了一种聚灵粉,这粉遇风不落遇水不退,会时时刻刻凝聚玉中的灵气,但因为玉中的灵气都被她吸走,所以聚灵粉凝聚的其实是珈蓝的灵气。每日壶江都吸收着珈蓝的灵气,才不过短短十日就让他神清气爽,连走路都感觉轻快不少。 “错了,往回走。”珈蓝忍不住开口,心中不由觉得奇怪,难道那个中年人就不知道派个人送这家伙去,非得让他自己胡乱的走? “是吗?”壶江挠了挠头,来回转悠,还是不太确定。“万一往回走也是错的呢?” “……”她发誓她不会再管他了。 珈蓝的沉默最终说服了壶江,他抬头看了看天,已经过了正午。他在林子里转了半天,倒是有些饿了。他环顾四周,群树环绕,几欲遮天蔽日,分明已是秋季,这里的树木却依然茂盛如夏,但其中却一棵果树都无。眼见附近没有果树,壶江只能作罢。 为了忍受饥饿,壶江便想与珈蓝说话来分散注意力。 “喂,你饿了吗?”壶江叹了口气,声音有气无力。 “灵不会感到饥饿,只会觉得虚弱。”珈蓝回答。 “哦。”壶江拔刀砍下拦路的矮枝,擦了擦额间的汗。“那你虚弱吗?” “……不。”珈蓝知道他在没话找话,不过有他陪着说话让她有种自己正与婴勺说话的错觉,虽然他们的声音语气没有一处相同,但至少他们都没让她感到寂寞。 在星海时也是如此,她和婴勺都不善言辞,但每次他都会尽量多说一些,即使是无话找话她也愿意听着。若是婴勺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他就会弄出些声响,让她知道他还在。 但婴勺虽可以说是一个好老师,但却不是一个好“父亲”,或者说他只是把教导珈蓝当做了每日的任务,从不付出额外的感情。 “唔,我名壶江,你呢?”壶江想着自己还不知那玉灵的名字,便提声问道。看这样子他们还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他总不能每次开口都以“喂”打头吧。 经过几天的相处,珈蓝也渐渐与他熟悉了起来,经过先前阿卉的事后,她越加警惕了起来,但这个清俊的少年仿佛天生拥有亲和力,让她生不起厌恶的心。她沉默了半响,说道: “吾名珈蓝。” 话音刚落,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脑袋也开始昏沉胀痛,眼前的黑色逐渐蔓延。又来了,失去意识前珈蓝想。 盛夏的阳光亮得晃眼,她用宽大袖子遮住刺目的阳光双眼才得以睁开。一身蓝衣的男孩高高地坐在树间,微低着头看她。她同样看着男孩,嘴角翘着,她的嘴张了张,说了什么,但她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蓝衣男孩似乎听见了她的话,他看着她懵懂的眨了眨眼,身后的碎光打在他的肩上发上,长风吹过,满树的桐叶簌簌直响,像飞舞的蝴蝶扇动着翅膀,他的耳朵尖上生长的嫩绿枝丫还没有完全褪去,上面翠绿的叶子此时也随风飞舞,墨绿的长发几乎与他的身高等长,飞扬时像是绿色的单翼,想要起飞却因为身体的重量而被拉下。明暗的光影中他的身影越发飘忽,他看着她,迷茫的眼神渐渐柔和,饱满的朱唇轻启,他道: “吾名青桐君。” “……桐……”珈蓝艰难地开口想要叫出这个名字,但她像是深陷梦中,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叫出那个名字。 意识渐渐清醒,她再回想时却又将那名字忘记,究竟是桐什么? 而此时的壶江同样也陷入了沉默。他记得幼时自己因为体弱时常被父亲送入宫中养着,宫中有最好的御用医师,专门为人王调理身体。人王宠爱安廷王,连带着也宠爱他,人王怕他病中烦闷无聊,便特许他可以随意在王宫走动。 他那时不过十岁,身后日夜都有人跟着,而他却顽皮喜欢疯跑,安廷王不在时他为了甩开侍从便时常跑到宫中人少的地方,每当他跑到那些地方时总会发现身后的人都不见了,当他出去时又会发现那些侍从正等在外面。 后来他几乎每日都待在那些地方。宫中的一处旧书阁也是他的据点之一,那里虽是禁地但人王却也由着他进去,想必是认为一个十岁大的孩子翻不出什么浪吧。十岁时他已经可以读的懂普通书籍,旧书阁中书籍虽甚多,但他却从未想过要取出来看,只因阁内共三层藏书,每一层都有各种灵兽标本,他光是看那些标本就足以看上七八天。 他进入最顶层时,发现顶层的标本相比下面两层要少的许多,他看了几眼就没了兴致。正准备下去时,冷不防被脚下微微凸起的木板绊倒,嘴刚好磕在地板上将门牙生生磕掉了一颗。 他捂住血流不止的嘴从地上爬起,再一摊手,一颗带血的乳牙正躺在他的掌心,也许是没有感觉到痛便不觉得害怕,他没有哭反而不慌不忙地回过头去看那块木板。 他将乳牙放在身侧的地板上,连忙趴在地上透过缝隙看向里面,里面黑沉沉的,待他凑近时缝隙中突然有黑气溢出,他心中一慌,连忙手脚并用向后挪去,没成想背后突然撞到了书架,幸而书架纹丝不动只是掉了几本书下来。 突然的响动似乎吓住了黑气,那黑气渐渐往回缩,没多久就消失了,他再去看时什么都没发现。而与几本散落在地的书籍一同掉落的是一卷画卷。许是搁置的年岁久了,画卷已泛黄,即使没看到内容也知道里面的画必定有残缺。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它,走过去将它小心展开。画中的是一位蓝衣女子,女子腾飞在半空,做出备战姿态,双手似鹰爪,指甲上似乎还滴着暗红的血。她面目狰狞,状若修罗,身上的蓝衣脏污破损,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四周的地上皆是散落的人的肢体。他越看越心惊,恐惧从脚底升起,盘旋在背后,他开始觉得有些冷。眼珠一转,只见画面的右上方提着“恶灵图”三个字,下方还提着几个小字:人界独此恶灵,残暴嗜血,见人则杀,其名珈蓝,可谓怪物也。他眼珠微颤,小手一抖,只觉得如芒在背。 当时壶江年岁尚小,况且才被那黑气吓着,再看此图时便害怕地汗毛竖起,心中的恐惧被放大了数倍,当时就扔了画风一般逃出了旧书阁,连磕掉的牙齿都没来得及捡。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他虽然已经记不起那画中人的模样,但恶灵珈蓝四字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中,让他在开始的几年里噩梦不断,每次醒来都会发现自己的床上湿了一块,是以珈蓝一词不仅是他童年的噩梦,还是他现在不愿提起的难堪的过去。那时王府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世子每回尿床都哭得歇斯底里满脸通红,安廷王不知其中缘由,见他哭便不准下人给他换被子,为此父子俩能耗上一夜。 壶江没见过珈蓝正脸,思及往事,便有些害怕起来,可见童年阴影的强大。他不敢问珈蓝是不是恶灵,虽说恶灵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的可能性非常小,只要问一声就知道了,但…… 他偷偷瞄了一眼腰间的玉,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珈蓝察觉到了他的反常,皱了眉头问:“做什么?” 壶江一愣,侧头不语。 “喂。”珈蓝再叫他。 “……”壶江身体一抖,侧着的头微微抬起望天,装作没有听见。 这样一来就更奇怪了,壶江明显是个话多的人,忽然沉默下来肯定是有什么事。但珈蓝见他一脸便秘状,也懒得搭理他了,自己沉到玉底开始吸食灵气。 壶江见珈蓝不再说话才开始放松下来。 半个时辰后,壶江遇见了巡视的士兵,再一看,前方正是一处山洞,洞口站着两个穿着黑色甲胄的守卫,与那些巡视的士兵不太相同。他连忙跑过去,将安廷王给他的腰牌递过去,那两个守卫并没有接,只是瞄了一眼便不再管他。壶江有些莫名,看了他们几眼,见他们看着前方目不斜视便收了腰牌,径自走进去。 第二十一章 自人族到来的那一日起,山中众灵便失去了往日的欢乐,突然寂静下来。 山间晨雾缥缈,寒意四起,浅灰色的云遮挡了太阳的光辉,将一切温暖都暂且压下。从山顶的石亭往下望去,就可以看到云海茫茫,风起云涌。童山是至今为止人界仅存的几座没有沦陷的山脉的其中之一,只是在这以后也要归于人族的统治之下了。 少典领着序墨在亭中坐下,身边的人偶为他们倒上了茶水,少典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放了下去。序墨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面朝亭外转过头去。招含站在亭外,拦着非要往里面闯的壶江世子。 昨日,招含如约带着壶江去了少典那里。当时少典正在查看井口处的爆破符,准备将入口炸开取出本体。因为序墨在发现本体后就命人在里面设置了防护结界,所以他们不用担心爆炸会伤到本体,但这山的损伤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壶江到了后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只在一旁看着,偏偏他又闲不住,在附近来回走动,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动动那个,招含看他一直活跃在结界边缘就让他往里面走,外面是悬崖,他怕壶江一不留神掉下去,那他就麻烦大了。 壶江乖乖听话,一下便凑到少典身边去了,少典并有没空管他,所以也由着他了。但众人没想到壶江竟然不认得爆破符,而不认得爆破符的壶江世子竟然偷偷撕了一张自己研究了起来。魏破当时就站在壶江身旁,一看世子迷茫的翻看着爆破符就知道他应该是不认得的,于是便好心的告诉他该怎么用。世子一直是个大胆又善于实践的少年,他听了魏破的介绍后立马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爆破符,举着燃烧的符欣喜地回头问魏破:“嘿,是这样吗?” 爆破符本身的威力不大,但加上序墨和少典的炎火后威力就会增长十倍。所以只要及时扔出去就不会出现问题。 魏破本想逗逗壶江,谁让他一直缠着少典害得序将心情不好,序将一旦心情不好遭殃的就是他们下面的人。 魏破突然一脸着急地对壶江说:“世子,快扔了它,它就要爆了!” 壶江被他这么一吓也着实慌了神,没头没脑的就下意识地拿着符往少典那跑。少典余光瞥见壶江向她扑来,没成想转身后迎面就遇上了双手托着燃烧的爆破符的世子,本想着等他过来后熄灭了就好,哪知壶江不想伤到少典结果中途又改变了方向,最后被石头绊住摔了一跤,那符也脱手而出,将整片贴好的爆破符都点燃了,一瞬间火光冲天,随后就是此起彼伏“噼啪”“轰隆”声,少典的脸沉了下去。索性她反应快,在爆破符燃起的那一刻带着所有人退了开来,否则那些普通士兵必会受伤。 最后,安廷王听见动静带了人过来,然后将一脸呆滞的世子带了回去,顺便清理了现场。这样一来取出本体一事还得耽搁一天,不过这次少典倒是真的生气了。 壶江又被安廷王禁足了,不过他还是偷跑出来了。他想着至少要当面给少典道歉,谁知道少典根本就不想见他。招含一直拦着他不让他进去,奈何他说尽了好话也没用,再抬头看向少典,少典则一直看着云海,显然不想见他。 无法,即使再挫败无奈他也只能回去了。 看着壶江的背影慢慢消失,招含将一枚神玉偷偷塞入袖中。 珈蓝此时正在沉睡,玉中的灵气已经被她尽数吸光,只要将体内的灵气消化为灵力,她就可以出来了。 “珈蓝。” “珈蓝?” 谁在叫她?珈蓝沉在玉底,眼皮动了动,有将醒的征兆。四周似乎裹了一层温暖的水流,让她即使想要醒来却又无法忍受困意的侵袭。 晚间回到帐篷,招含便迫不及待的拿出从壶江身上偷来的玉。那玉原本应该是绿色的,但现在因为珈蓝的原因而变成淡淡的蓝色。玉身上有淡淡蓝光流转,招含将它放在掌中,清亮的黑眸忍不住染上笑意,变得柔和。 一切的兴奋喜悦在见到她触到她后都化作了然的温柔,或许他以前就是那样对她的吧。 记忆的残缺虽然让他迷茫,但谁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呢?正是因为一直等着她才想要仔细的了解五百年前的事,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能够寻找到她的踪迹。他忘记了她的面容,忘记了她的声音,她的一切他都记不起,但幸好他还记得要等她。只是,他心中不是没有失落悲伤的。 他忽然害怕见到她,因为身为山神的他一直抱着必死的决心留在人族,连他都有些疑惑了,他对珈蓝的爱真的能够保护她吗?他看着珈蓝突然叹息,心中翻涌情感似乎随着这一声叹息淡了许多。 他当了四百年的山神,两百年的人偶,一共六百年,他似乎从未见过她。而且他没有那四百年山神时期之前的记忆,但他却依稀记得自己是槐树神…… 招含的双眸蓦地一颤,混沌的记忆越发清晰:他从泥中伸出手来,禾女君将他抱起,白华立在身侧……春天……练剑……山鬼起舞……他越想越迷惑,这似乎已经是他“一生”的记忆,而记忆中没有珈蓝,为什么? 他忽然记起那天夜里白华对他说的话,她说:八百多年了,珈蓝应该已经死了。八百多年,那个时候他没有出生。还有,她叫他“桐君”,但自己的本体分明是槐树!而当时自己却觉得这称呼就是在叫他。 他一定……还有什么没有记起来。 此时,珈蓝已经醒来,她忽而觉得体内似有什么变化,心口处有什么在跳动,热热的…… 招含掌中,浅蓝的水烟玉忽然裂开,瞬间神玉的表面布满龟裂的纹路,只听见“咔”一声,神玉裂成了几瓣,露出珈蓝的本体——上古寒玉。玉身表面呈冰蓝色,通身光滑,触在手中时带着一丝冰凉。 “……珈蓝。”招含欣喜不已,忍不住轻唤。 又是一个神偶?珈蓝吸了吸鼻子,正准备化出身形,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她,下一秒眼前便暗了下去。 “招含。”壶江掀开布帘直接闯了进来。 招含眼疾手快,早在他进来之前就将珈蓝连同碎玉放入盒中。 壶江进入帐篷后径自在椅子上瘫住不动了,他转过头看着招含,问:“你有没有见到小爷的玉?小爷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有发现,想着是不是落在山顶了,不过山顶也没有,我便想是不是你捡到替小爷收起来了。” 招含站起身推了推桌上的木盒,示意就在里面。 壶江一见立马来了精神,笑着走到桌前打开盒子,刚一打开,笑容就凝固在脸上。 “它……碎了?还有,这是什么?”壶江一脸震惊,两指捏着寒玉看着招含。 招含状若不知的往盒子里望了一眼,给了他一个我也不知道的眼神。“许是这神玉进化了吧。” “惨了惨了,这神玉我可是要一直戴在身上的,这……要是被我父亲知道了,他要揍我怎么办?”壶江左右翻看着寒玉,有些不知所措。仿佛自己下的明明应该是鸭蛋,却终了得了个鸡蛋。 “世子,安廷王没那么小气。”招含有些无奈。 是,他父亲确实没那么小气,但看他之前将这玉交给他时的神情,应该是挺看重这神玉的,万一它很重要呢。 “神玉都是辅助世子修行的物件,是这块还是那块都没什么区别的。”看着他一脸愁容,招含便试着说服壶江留下珈蓝。 这一点倒是把壶江点醒了。对啊,这珈蓝可是寒玉啊,比水烟玉可贵重多了。思及此,壶江面上就轻松多了,他以手掩嘴咳了一声,将盒子盖上。 面上装作纠结的模样,“那好吧,反正也差不多。” 自昨日壶江无意将所有贴好的爆破符引燃,少典加紧人手与安廷王一起参与了爆破井口的行动,多出来的人手几乎都聚集在了这个地方。 “安廷王从来没想过告诉世子人偶的存在吗?”少典望着前方忙碌的人群,黑色的眼眸淡淡地转向身旁的男子。“占星殿中的人偶神偶哪个不是人的模样,若是世子再懵懂下去,分不清人,最后可悲的会是谁?” “这无需圣女担心。”安廷王目不斜视,眉头微微皱起,他向来不喜欢少典,不仅是因为壶江无可救药的喜欢她,还是因为少典跟占星殿中的几位长老一样,为了达到目的,肆意抓捕人界的山神,她表面上看着淡然若仙,但实际却是跟残忍弑杀的序墨是一路的。 “壶江年少,但一些事还是趁早说了好。” “壶江虽年少,该说的本王自会对他说,但不该说的本王决不准许外人提!”安廷王转头看向她,狠厉威胁的目光似要将她穿透。 少典丝毫不因他的威胁而惧,反而淡淡一笑:“就像当年你与少音?” 安廷王攥紧了拳头,一语不发。表面上看着毫无表情,但额上的青筋却已经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他咬牙低声说道: “圣女还是不要多嘴的好。”说完安廷王便走开了,留少典一人在原地。 少典和安廷王两人在人族的地位都不低,可以说圣女背后的占星殿反而更让安廷王忌惮,因此他的威胁在她看来不痛不痒。 安廷王可以说是王族中唯一清醒的人了,同样也是扶乩殿的长老之一,而他的这层身份连人王都不知道。这样看来,壶江世子是不是加入了扶乩倒是很难说呢。少典呼出一口气,将手拢进宽大的袖口。 不远处,所有符纸已经准备完毕,人偶和士兵都迅速退下,毫不拖泥。少典抬起双手,掌中渐渐旋起橘色的炎火,轻轻一甩袖,掌中的炎火便向符阵中心飞去,而她则快速跳跃飞动,迅速往山下撤退。 她的脚尖刚一触碰到地面,便听见“轰”的一声,巨大的爆破声将她往后震去,就连地面也开始颤动。一声过后接着一声,强大的冲击将地下最外层的结界撕碎,大地开始塌陷。天空上升起滚滚浓烟,不一会儿大雨降下,将余火浇灭,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一刻钟。 少典传了命令,爆破后除了她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山神本体。她站在树梢上目光穿过层层枝丫看着远处烟尘滚滚直达天际,一袭白衣在风雨中飘荡。等到烟雾小了一些,她才一跃而下,朝本体走去。 第二十二章 储藏本体的地洞已经坍塌,烟尘沉淀后露出被结界包裹的槐树。透明的结界呈半圆将它整个罩住,不让它收到一丝伤害。而本体似乎是察觉到了危险,自树干和根部分泌出一个个莹绿的光球,上下浮动着。一旦有人接近触碰到,光球就会迅速将那人吞噬,成为滋养土地的养料。 少典在光球之间漫步行走,而它们像是察觉不到她,直到她走到本体面前也依然没有行动。她抬起头看着高大的树木,清澈的眼眸依然神情淡淡,与以往没有丝毫不同。 她从腰间抽出一个黑色的符袋甩向空中,袋口瞬间变大,将山神本体一把罩住,没过多久它就被收入符袋中。符袋缩小,落在她掌中,她垂眼看了一看,然后将它收入怀中。 少典往回走者忽然顿步停下,抬头望天,呼出一口浊气。她看着天空,仿佛要透过重重云雾看向天的另一边,那里,有一个微小的身影在瑟瑟发抖。 夜幕降下,本体已经收取完毕,帐中士兵都在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就会出发回王城。毫无疑问,现在是最适合逃跑的时刻。 壶江不在帐内,木桌上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而珈蓝则被放在油灯旁的漆盒中。她吸尽了水烟玉内的灵气,也就代表她恢复了些许灵力,自然有了与人族抗衡的能力。但尽管如此,她依然不愿过早去人族的大本营冒险。现在距离她来人界才过了半个月,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神族一方面让她做些什么,另一方面却又不让她记起全部的记忆,她的心中是不愿意就这样任由他们摆布的,更何况这关乎于她的性命,要知道她将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神族这样的举动显然让她产生了排斥。事到如今,她依然觉得是神在搞鬼,是神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 微弱的橘光下,一蓝衣少女渐渐显出身形,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将盒子盖上,悄悄退到门帘旁,掀开一角偷偷往外查看。 帐外篝火明亮,不时有巡逻的士兵来回行走,帐上映有两个一动不动的黑色人影,想来正是看守的士兵。这样一来她贸然出去的话就一定会被人发现,若只是普通的士兵倒还好对付,就怕遇上那两个神偶,战斗时间被拉长的话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那个叫做序墨的神偶出了事,只剩下那个叫少典的了,这样看来,依照她现在的灵力倒是可以闯一闯。 她毫不犹豫地从腰中抽出月丝,银白细长的月丝在地上游走,爬上了士兵的后背,瞬间就勒住了两人的脖颈,收紧,绞杀。两个士兵瞪大眼睛,一动不动,一道蓝色的影子乘机快速从帘内闪出,布帘飘扬,带着冰凉的气息,下一秒,红色的血液从脖颈处喷涌而出,两个士兵轰然倒在地上,鼻间已没了气息。周围的一些人察觉了不对劲立马赶来,却只发现两具尸体和飞溅的鲜血,火把开始晃动,营中变得混乱起来。 珈蓝出了帐篷后根据自己的记忆往外跑,进入森林,她本以为自己够快,却没想到还是被人赶上了,她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惊动这些黑甲士兵的,而且那些……不像是人。 她的面前站着一排身穿黑甲的士兵,他们的腰间各配一把黑色佩刀,佩刀旁则挂着一串白玉铃铛,移步时铃铛未响,是哑的。他们面上带着黑色的面具,面具的侧面刻着一个狭长的“兵”字,那副面具的后面只露出一双黑沉的眼睛,如黑暗中潜伏的危险。这些是占星殿的人偶兵甲,它们被制造出来就是用作战斗使用,而占星殿的兵阵中皆是这种人偶兵甲,这些壶江倒是对她提起过一些,她还记得。 珈蓝停住动作,警惕地看着他们。 “人偶?”珈蓝问,但没人回答她。人偶这一种类她在星海时婴勺没有同她提起过,反而是在人界知晓的,她没有见过,便心生警惕。一切未知的事物,在还没了解之前都是危险的,所以,要慢慢试探才能知晓其能力和弱点。 珈蓝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试探着往旁边跨了一步,瞬间距离她最近的人偶就抽刀砍了过来。珈蓝一笑,侧身一跃,长长的月丝顺势甩出,缠上兵刃,将那把刀绞成两半,佩刀被珈蓝借力刺向其它人偶,但令人惊奇的是,断刀一接触它们的甲胄就被弹开。它们身上有用于防护的咒文,专门防止外力的伤害,提高人偶的攻击力。 那人偶被珈蓝挥开后其它人偶紧跟其后一齐挥刀攻来,珈蓝连忙用月丝抵挡攻击,但想要刺穿它们的甲胄却不是轻易的事。她经验尚浅,此时已是连连败退。她喘着气跃到树上,那些人偶似乎不受厚重的甲胄的束缚,脚尖轻松一点就跃上树梢。两相对峙,珈蓝此时已被包围,但它们要想抓住她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继续在树间跳跃奔跑,一边用月丝拖住后面的人偶,她发现那些人偶像是不会感觉到疲惫,反到她的体力开始有些下降了。 刚刚躲过人偶佩刀的攻击,她躲在树后抬眼朝营地的方向望了望,有许多火把在迅速向他们的方向移动,应该是人偶将信息传给了那边。 看来,得抓紧了。 她皱着眉跳下树枝,将用作防御的月丝收起,往没人的空地上跑,几个人偶则紧跟其后。耳边的风声刺激着她的耳膜,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还有心跳声,快速,剧烈,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奔跑旋转了?有多久没有像这样感知到自己的呼吸了?她的生命存在缺陷,她这光影交错的记忆还有她的过去,无时无刻不在束缚着现在她!她不愿面对死亡,因为她现在知道,她生来就是为了杀戮,而这唯一决绝的杀戮之后,将会是永无止境的逃亡,最后她将逃不开死亡的结局,多么可笑,为了死而重生,“她”真是愚蠢!而一切的起源,都来自于人族!! 珈蓝眼中渐渐染上寒冰,她蓦地转身停下,面向陆续赶来的人偶。现在可以确定那几个人偶的实力了,她的脸上绽开森然浅笑,抬起右手缓缓推出手掌,她侧着头看着他们,眼中闪过锐利的光。面前的人偶高高跃起,银色的刀刃在夜色中闪出一道寒光,由刀尖开始,浅蓝的冰晶迅速蔓延游走,覆盖了整个人偶的表面。那些人偶或飞跃或提刀,皆被蓝色的冰封住一切行动,成为一座座冰雕般的物体。 她看着他们,白色的寒气围绕在他们周围,像缓慢飞舞的细纱,围绕在他们身边。月色下的这幅景象竟颇具美感。她哼笑一声,转身离开。 脚步忽而顿住,她的面前站着的正是少典。 珈蓝记得她,就是这个神偶将她困在水烟玉中,只是珈蓝现在也不敢确定她那样的行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毕竟从结果看来,珈蓝才是受益最大的。 “你要去哪?”少典穿着一身白衣,穿过几个被冻成冰雕的人偶,慢慢向她靠近。 “站住。”珈蓝喝道,她捏紧月丝,做出攻击的姿态阻止她向前。 少典闻言停下,有些疑惑地看着珈蓝。“我们明日就会回王城。” 珈蓝不敢小看这神偶,她皱了眉头,说道:“你们回哪里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少典看了珈蓝半响,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她的眼神变得坚定,淡淡说道:“我知道了。”说着右手摊开,掌中炎火凝聚,忽而拉长,一把赤色的剑在火光中显出身影。 她不明就里,心却沉了几分。 少典一手握剑,身姿挺立,对珈蓝道:“来。” 珈蓝一看少典这架势,就知道若是想要离开必定要开打了。她将月丝缠在手上,眼眸一沉,眼中透出锐利的光。 另一边,序墨躺在床上,双目空洞,直直的望着帐顶,招含和魏破守在外面,里面只留了两个人偶照顾。忽然,他的脸上开始发汗,体内的暗纹渐渐浮现,又迅速退下,身体开始轻轻颤抖,他的眼中渐渐湿润,琥珀色的眼眸越发明亮起来。 两个人偶发现了他的异状,连忙出去禀告招含和魏破,当两人进入帐中时,却看到序墨粗喘着气坐在床上。他的左手撑在床边,右脚支起,右手搭在上面,低垂着头,发髻微乱,汗湿的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他察觉到有人进入,微微侧过头斜看过去,眼眸微眯像是在辨认眼前的人。这样的序墨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敏感而脆弱,却又十分危险。 “序将?”魏破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 招含看着序墨,发现他似乎不太对劲,但是究竟是哪里不对他却又说不出来。相比于之前的序墨,招含对他除了一种莫名的亲近之外还有畏惧,而现在那种畏惧感,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服从感却消失了,难道是因为他也有了神偶之躯的原因吗? “序将?” 一会儿后序墨才恢复过来,他仰躺在床上,陷入柔软的棉被中,睁大双眼看着帐顶,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思考,尚且年少的面容第一次露出这样虚弱的表情。许久,他的喉咙中才发出沉沉的一声。 “嗯。” 少典豪不退让,平静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动容的表情,她是铁了心要带珈蓝去王城了。 正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声音打破了压抑的寂静。 “你们在做什么?”壶江从被冻住的士兵身后探出头来。他摸了摸士兵身上的寒冰,手上瞬间爬上了些许冰晶,他吓得连忙伸手拍打,但那冰像是粘在了他的手上,怎么也拍不下来。 “过来。”少典说。壶江连忙跑到她身边,她牵住他的手用炎火化掉这些冰晶。 “别乱碰不该碰的东西。”少典警告他,免得下次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送了命。 壶江连忙点了点头。 珈蓝忍不住翻了白眼,对壶江送死的能力有了新的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活得那么傻,连那些危险的东西都敢随便碰,还是这个人被保护的太好了? “他们被冻成这样,没事吗?”他看了看少典,看了看珈蓝。只是没有人回答他。 他倒是还有闲心关心别人。珈蓝拉紧了月丝,眼珠四转看看能不能找时机逃走,毕竟壶江一来她逃走的几率就大了一些。 少典则将壶江推到身后,举起赤红的剑指向珈蓝。“快些。” 这下他再傻也看得出两人在打架了。他一看苗头不对,上前走到少典身边,眼神朝珈蓝瞟了瞟,好奇地问道:“少典,她是谁?” 这时,四周的士兵已经赶来,跳跃的火龙示意着双方人力的差距,那时,橘色的火光将森林照得分外明亮。人群中,恢复了神智的序墨一身黑衣,眼眸犀利,手上的弯刀泛着寒光。珈蓝显然看见了序墨,一下便泄了力气,站直身体。她对天一叹,知道自己是跑不出去了,便决定保存实力,来日再逃。 她在人群中搜索,最终锁定了壶江,看来还是这个人安全些。她收好月丝,走到他面前对他说道:“壶江,我是珈蓝。” “啊?”壶江有些不敢相信。但下一秒他就看见珈蓝化作一块玉石,飞入自己的袖中。“哎哎?”他连忙拉扯着袖子上下翻找,却被少典以手按住。 “收着,明日带回王城。” 壶江看着少典愣愣点头。 序墨已经走近,看见珈蓝已经被收服便收了弯刀。他走到少典面前摊手向她讨要寒光,少典明了,拿出玉佩交到他手中,她嘱咐道:“小心些。” 序墨吸了吸鼻子,挥手不耐烦的说:“啰嗦。” “嘿,序大妖怪你好了?”壶江站在少典身后有些幸灾乐祸的笑道。 序墨看着他冷笑,将玉佩收入怀中。“山中猛兽甚多,世子可要小心,别到时候遇上了又叫少典来。” “啧,怎么说小爷也算是你的好友,这是不关心一下你么。”壶江嬉笑着打趣,自动省略了他话中的嘲讽。他倒确实是为序墨能恢复而高兴,再怎么说两人也打打闹闹几十年了,他对序墨还是有些感情的,若是序墨不再揍他的话说不定感情会更好。 “友?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友。”序墨嗤笑,对壶江的话不屑一顾。 壶江也习惯了序墨的冷言冷语,因此并不在意。他笑着转向少典,小心问道:“少典,明日我能否跟在你的车驾后面?” 少典认真的想了想,说:“那是序墨的位置。” 壶江咽了咽喉咙,低头想了一会儿,咬牙再次说道:“那序墨后面呢?” 这时序墨挑了挑眉,道:“那是招含的位置。” “那……”壶江人仍不甘心。 “壶江世子,占星殿的队伍你如何能插的进来。”序墨伸了个懒腰,走了。在路过被冻住的人偶身边时停下脚步,打开手掌燃起炎火,随后几团炎火砸在那几个人偶身上,那些坚冰一遇上炎火就开始融化,没过一会儿他们便全部解冻。只是解冻后的人偶只剩下一副黑色甲胄,几串白玉铃铛从空中掉落,落地后发出“叮铃”清脆的响声。一旦人偶死去,与他们相配的铃铛就不再是哑铃。 序墨捡起那几串铃铛,收入符袋之中,交给了一旁的招含。 “找个地方埋了吧。”序墨头也不回的离开,招含跟在他身后。身后的士兵也都井然有序的跟在他们身后,最后只留下少典壶江两人。 火光渐渐散去,林中的冷风吹得壶江打了个寒战。 壶江有些沮丧,可怜的看着少典,少典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离开。她背对着壶江,说:“入夜后别再一个人出来,你知道你无法自保。” “……” 虽然少典不愿与他同行,但至少她还是关心他的不是吗,她真的不是在嫌弃他,真的不是,不是…… 他连忙掏出寒玉,赌气地大声喊道:“珈蓝……” 珈蓝无奈的掏了掏耳朵,翻了个身,发呆。 只是,往下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无奈,只好转身回去。然而他刚走了几步,就在小路上遇见了安廷王。 安廷王高大的身躯几乎将整条小路都霸占,他一身紫衣隐在夜色中,壶江差点没看出来。 “父亲?”他有些诧异。“你怎么过来了。” “听见有些动静便过来看看。”安廷王转身朝前走去,壶江则在后面跟着。 壶江点了点头,他心中知道父亲是因为担心他才过来的,心中不禁感触万分。 “多谢父亲,我没事。”语气不由恭敬了几分。 “嗯。” “你病还未好,以后夜里就不用出来的,明日回到王城后,我会加派些人手,帮助你养病。” 这是……又要禁闭的意思? “额,父亲,我的病都已经好了。”壶江小声道。 安廷王停住脚步,转头低沉地对他说道:“你的病还没好,要安心养病。”他的脸隐在夜色中,壶江看着竟觉得有些害怕。 他连忙答道:“可是父亲……” 安廷王叹息一声,语重心长的说道:“儿子,圣女不适合你,何必苦追着她不放呢?” 壶江低着头不语,他也明白自己不可能与少典在一起,但他就是想她,想见到她。尽管他们都不看好他,占星殿的人认为他配不上她,他父亲也不让他靠近她,但他还是不愿意放弃,就让他这样跟在她身后,陪在她身边不好吗,他从未有过多的要求啊。 “壶江,你分清什么是爱了吗?” 爱?壶江一愣,他似乎……并不太明白。他只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日夜思念,念她则笑,想她则笑,见她则时时傻笑,他这样的喜欢,是不是爱呢? “我,分得清。”壶江坚定的说道。他确实年纪还小,还不太明白什么样才是“爱”,但仅凭这样就说他分不清未免让他气愤。 安廷王摇了摇头,他知道壶江对少典的感情来自于什么,来自于血液中的服从。壶江是人偶的孩子,他的体内流着人和人偶的血。而人偶与人结合诞生的孩子天生对神偶就有一种崇拜感和爱慕感,显然被当做人教导长大的壶江将这种感情当做是喜欢和爱意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安廷王可从不认为这种感情就是壶江所谓的一见钟情、非卿不娶。若说是喜欢那倒可以,只是二十年了,壶江的热情喜欢持续的太久,反而让他越来越不安。 第二十三章 珈蓝从寒冷中醒来,颤抖着喘息。她是寒玉,从来没有感觉过冷,仔细想想这一刻真是她这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刻。她不由得冷笑,泛着荧光的身体在水中起伏。 耳边有流水落下的声音,池子里白雾迷蒙,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只知道这池子颇深,但她却沉不下去。她的手脚被铁链拴住,腰上缠着一条红绳,连接着梁上的齿轮。她不知道池子里的水是什么,自从被泡在这里后她就变得混混沌沌,连一些已经记起的记忆都有些混乱了。 池子的四周黑黢黢的,只有四边的台阶上各点着一支蜡烛,光线昏暗,让她想到了星海,只是星海比这还要黑,还要静。 要说她被关在这里的原因还要追溯到三天前壶江突然昏迷,那时他浑身僵硬冰冷却尚有气息,没有人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 他们离开童山抵达王城后壶江依然每日将她带在身上,他坚信珈蓝能够帮他提升灵力,他也好早日出去见少典。只是,终究出了问题,安廷王不知道水烟玉碎裂成了寒玉,况且还是上古寒玉,他终日忙碌顾不上爱玩闹的壶江,却没想到寒玉的灵气不是谁都能消受的。壶江体内堆积了许多寒气却排不出去,最终变成了这样。 壶江病倒,且病状怪异,就连医官也闻所未闻,束手无策。于是安廷王派人追查,这一查就查到了珈蓝。珈蓝见机不妙现身想逃,却被安廷王手下的人围追堵截。她本能的运转灵力冻住了许多人,本以为能就此逃脱,但最终却被引入了符阵中逃脱不得,她全身贴满符纸被安廷王亲手抓住,还受了些伤。 珈蓝的寒冰让安廷王联想到了寒光剑,他们审问了她,但她并不了解壶江的现状因何而起,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她不开口他们就觉得给她的教训还不够,他们倒是有办法对付她,而她也只能受着。珈蓝的沉默让安廷王将她关入了地牢的食魂池水中。 这池中的水是从一种食魂草内提取而出的,食魂草长在人界,人界的灵物一旦误服误用,皆会魂体受损,记忆混乱。魂,在人族眼中是最为重要的,关于魂体的刑罚对他们而言也是最严厉的伤害。 安廷王会将珈蓝关在这里想来也是不认为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了,又或者,安廷王知道珈蓝的身份和其他什么。 初入池中时,珈蓝时常会产生幻觉,她似乎看见了女献,有时还会看见她不认识的人。有飞鸟在眼前飞过,但一转眼却又不见了。珈蓝呵呵直笑,墨黑的眼睛开始发红,涣散。 她浮在水面上,乍一看就像是仰躺在水上一般,黑沉的锁链一端连接着她,一端连接着池底,让她上不得下不得,一半在水中,一半露在面上。 她躺在这地牢中有时会想,她来这人界究竟是为了什么啊,她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她这样被关着,被困住,被折磨,究竟是为了什么?到底是怎样的恨意才能让“她”甘愿受此折磨,只求一人不得成仙成神? 只是,那个“她”许下的誓言为什么要她来受!?越想越不甘心。 “过去的我,现在的我,呵呵。”珈蓝的意识开始混乱,她眯着双眼看着顶上的红绳直直的悬挂在空中,连接着她,就好像是从她身体中抽去了血液,即使身边有橘灯温暖的光,也让她如至冰窟。 我总觉得,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我总觉得,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女献的声音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是啊,她说过这样的话,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 珈蓝的意识变得模糊,眼前似乎有光在晃动,好像有人进来了。她想睁开眼,但是她的眼皮太重了,最终只能任由意识驱使,沉入黑暗。 两天了,壶江的病完全不见好,脸色反而变得越发深紫。安廷王找了城中的所有医官都不曾见效,不管是输入灵力还是强喂灵药都没有用处。安廷王本想将这件事按下,但最后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这件事还是闹得满城皆知,连住在王宫的人王都知晓了,专门派了御医前来。而深居玄机院的少典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 安廷王知道要想救壶江只能去请少典,那种寒毒与序墨手中的寒光之毒一模一样,而这毒也只有他们的炎火能化解。序墨是不可能救他的,倒是少典那里可以试一试。 当晚安廷王便动身去了占星殿,但只在门外便被拦住了。层层通报后,最终给他的答复是四个字:明日再来。他心里焦急不愿就这样回去,便踏出轿輦在外面等着。 夜晚,侍女们手提灯盏在各殿游走,将各处的灯都点亮。占星殿灯火亮起,为各处肃穆阴冷的士兵人偶添上一丝暖意。 浮恒手中拄着拐杖,进入念机阁。他的头发胡子花白,身形有些佝偻,衰老的脸上依稀可见年轻时英俊的模样,离得近时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念机阁的最顶层是他和少典经常来的地方,因为两人地位尊贵,所以这里也就成为了他们独享的地方,在这里可以得到一丝安宁。 进入顶层后,一入门就可以看到右手边灯火璀璨的亭台楼阁,在黑夜中也依然美丽。 他端着琉璃灯盏往那个地方走去,橘色的光在绿色琉璃的映射下更显明亮,照在浮恒苍老僵硬的脸上。在靠近边缘时他将琉璃灯盏放在地上,背过手努力直起身看这里的每一处地方。 这里十分空旷,各个书柜的角落都放置着夜明珠,而顶上的天花板则镶嵌着六颗蛟珠,蛟珠旁绘满了各种古书上的星宿图,只是现在的人从未见过星,也就不知道那些星宿是否真是那样。 蛟珠微蓝的光将四周照亮,却不显得阴冷,反而让人有种置身海洋的感觉。只是那光近时虽亮,却无法将这个宽敞的地方完全笼罩,那微冷的光略显迷蒙,仿佛置人于梦中。 浮恒将房间内的一切看尽,在边缘的蒲团上盘腿坐好,把拐杖横放在身前,他看着外面王城的高楼上灯光灿烂,有细微的丝竹之音传入耳中,此时听来竟带着一分凄冷。 少典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壶茶,她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将茶杯一一洗净。 “三百多年了。”浮恒的眼中映入灯火之光,远方天际还未完全变暗,橘红的云混着蓝色的天光慢慢降下,他微眯着眼想要看清远方的飞鸟,但早已坏掉的双眼让他没办法看清远处的一切事物。他笑了笑:“我命数已尽。” 少典没有说话,只是为他倒上了一杯茶,亲手端起递到他身前。 “人族啊。”浮恒长长叹息,眼中含着泪光,他看着眼前的繁华,接过那杯茶,却没有喝。 “难道又要重蹈覆辙吗?”他摩挲着茶口边缘,低声呢喃。 “世间因果,皆有天定。” 少典淡然自若,端起另一杯茶一饮而尽。但那因果走向,却可由人安排,到时候那结局该如何抉择可就由不得天了。 他依然看着前方,双目迷离:“我自知无法阻止你,此战在所难免。不管结局如何,总会有人死去,神也好人也罢,一旦死亡就是永远的消失,这样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只是,平民无辜,他们没有做错什么。” “他们真的没有错吗?”少典反问,她一边为自己倒上茶一边不疾不徐道:“既然身为人族的一员,他们就不无辜。” 浮恒沉默良久,终是叹息。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徒劳,他无法阻止她。 “身为人族,我活了太久,也为人族做得太多,对的、错的、好的、坏的,凡尘往事今夜皆犹如走马灯一一闪过。或许我不该留恋什么,但……”浮恒欲言又止,嘴唇抿了抿,眼中忽而变得灰暗。 他一直想告诉她,他从不留恋这人世间的一切,唯有舍不得她。但时光易逝,他垂垂老矣而她芳华永存,看着那样美丽的她,他却再也无法开口。前人王虽然将公主许配给了他,但他一直都只能看着少典一人。从他成年时他就发现了,自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白色的身影,但他是注定要成为占星殿长老的人,所以这份喜欢他无法说出口,况且即使说了少典也不一定明白。 原本以为拥有了权力和地位他就能光明正大的看着她了,但即使身处高位,他在她的面前却依然那么渺小。他一直在帮助她隐瞒,帮助她杀戮,甚至是帮助她用摄魂之术让壶江世子喜欢上她,做了那么多,到了最后他依然没有办法说出几百年前就想说的话,或许是已经成了习惯,幼时对少典说的话也对自己产生了作用,他也习惯了将感情藏在心里。 现在想来他已经足够幸运,他陪伴了她三百年,她高兴的样子,悲伤的样子,哭泣的样子还有迷茫的样子他都见过,她的面容已经深深印在他的心里,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思及此,浮恒微笑,淡淡的笑意染上眉梢,令他的脸看起来明朗些了。 离开是早晚的事,因怕少典寂寞他苟延残喘了许久,现在也到了分别的时候了。活了这么多年他对死亡已经不再恐惧,只是略有伤感:“这些年我借你之力延长寿命,但这副身骨却撑不下去了,或许是今晚,或许是明早……” 少典手中捧着茶杯,低着头:“我会送你。” 一人一偶面对着王城,面对着占星殿,面对着暗无星辰的天空,没有看彼此。他们的心中都明白,天地将翻腾,而他们只是翻腾的泥沙,不管是谁做那搅乱的棍子,都需要拥有力量。而现在,少典拥有这种能力,她有必须要做的事,不管孤独与否,谁生谁死。面对浮恒,她能做的只有告诉他她会陪着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拥有普通人偶没有的感情,对于浮恒即将死亡并不是无动于衷,只是她已经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感情,那是他们在她会流泪时就约定好了的。 “我知道。”浮恒笑了,苍老的脸上皮肤皱起,双眼却依然清亮。 “我会活着。”少典说。 “我知道。”他的眼神越发温柔。 空气变得安静。 “茶凉了。” 浮恒将凉了的茶一饮而尽,发出一声赞叹,脸上笑意不减。“你煎的茶总是那么难喝。” “以前我总是陪着你坐在这里,一坐就是一夜,你不说话,我也就不说话。”浮恒苍老的声音略微嘶哑,回忆起从前的时候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温暖。身为长老,死在他手中的生命不计其数,不管是人还是其他,每次动手时他都毫不犹豫,因为犹豫会带来更大的痛苦。 “今夜我会陪着你,直到天明。”少典再次为他添上茶水,抬头看他时露出了微笑,她的眼中有星光点点,浮恒转头看她时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好。” 只有在这里他们才会真正大笑,悲伤。三百多年的陪伴,他们彼此都成了对方的习惯,有这样一个陪伴的人是他们彼此之幸。他们不会因为理念不同而争吵,因为即使理念不同他也会顺着她的意思去做,即使因为殿中事物而冷战也会因为一杯茶水而和好,他们之间的相处不是世人眼中的情爱,但他们彼此皆有情,一个是爱情,一个是亲情。 少典本不想让浮恒死,但他活得太久了,久到人王开始怀疑,久到人王身后那位也开始要窥探他们的秘密。 他老去,她依然年少,她已经经历过太多的别离,而这一次是最难的一次,她挣扎了近百年,还是放他走了。 “神偶不能哭。” 少典呼出一口气别过头:“我知道。” “神偶不能笑。” “我知道。” “神偶不能产生疑问。” “我知道。” “神偶不能爱上人。” “我知道。” “神偶不能拥有情感。” “我知道。” 浮恒苍老的声音与那年稚嫩的声音重叠,与年幼时一样,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掏出手帕为她擦去泪水,只是这一次他不能再拥抱她了。 以前少典总是会看着太阳发呆,她每天必做的事就是看日出,太阳似乎对她有种特殊的意义,吸引着她,令她向往。浮恒起的迟,所以一直没有发现她的这种习惯,直到有一天夜里,占星殿遭到扶乩殿的人的袭击,他连夜从王宫赶回来,在日出之前到达占星殿,路过钟楼时看到少典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脚步不自觉便停住了,他在下面看着少典,少典仰着头看着天边微露的天光。 后来他便知道了她这样一个习惯,有时会陪她一起看,他在时,她总会在黎明时对他说:太阳升起来了。而他总会点头回应。 时间慢慢过去,浮恒的眼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太阳升起了吗?”他问。 “没有。” 一会儿后,他又问:“太阳升起来了吗?” “快了。” 城中灯火熄灭,黎明将至。 浮恒低垂着头,闭着双眼。他依然一动不动的盘腿坐在右侧蒲团上,少典端坐在左侧,他们的背影看起来即宁静又和谐,横在他们之间的茶水依旧冒着热气,不知少典是否加热过。 远处天际太阳慢慢升起,四散的金光从云中绽开。 少典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浮恒枯朽的双手轻声说:“浮恒,太阳升起来了。” 第二十四章 丧钟响起,浮恒的尸体从念机阁抬出进入玄机院主殿,依照惯例,凡是殿中长老去世,其尸身皆会在秘制的药水中浸泡洗涤七天方可入土,浮恒也是一样。他是占星殿七长老之一,地位不同一般,因此占星殿上下皆穿丧服七日,殿中两百人偶为其陪葬。 少典在他死去被抬出念机阁后就不愿再去看他,她一个人静静待在顶层,最后还是因为安廷王在占星殿门外等候才换了常服出去,外出时她受到安廷王的邀请随他去了府中。一切都在计划之中,珈蓝既然还没有觉醒,那么少典就得帮她想起一切。 地牢的大门缓缓打开,安廷王走在她的前面为她带路。里面光线很暗,开路的两个士兵在前方举着火把,穿过长长的通道,两边是一个个狭小的牢房,他们走了约有一刻钟,终于到达关着珈蓝的地方。开路的两个士兵退了下去,只留下少典和安廷王。 在为壶江治病之前,少典提出了想要看看珈蓝的要求,安廷王不疑有他便带她来了。 石门被缓缓推开,在宽阔的囚室中心有一个大的蓄水池,一条红绳从中间垂下。 少典知道池中的水是什么,也知道它的危害,但那才是真正治珈蓝的药,让她想起一切的药。 她走上台阶站在池旁俯身看着仿佛睡着了的珈蓝。珈蓝的容貌似乎有所改变,但身体却尚且稚嫩,灵力也减弱了许多。 少典蹲下身子想要触摸池水,身旁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圣女勿动,这池中水是食魂草汁,专门用于破坏其魂体,你虽然是神偶,但还是小心为好。” 少典收回手,不动声色的将一种药水倒入池中。 安廷王看着少典说:“这妖灵也看了,圣女是否可以为我儿医治?” 少典转过身,对身后的珈蓝毫不留恋,说:“当然。” 两人离开后,囚室的石门沉重的合上,空气再次安静下来。混入池中的药水在水中发散,融入每一滴食魂草汁中,让那一池的水有一瞬间变红。发烫的汁水慢慢渗入珈蓝的皮肤中,扰乱了她沉静的气息,她开始发抖,五官痛苦的扭曲。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似乎要刺穿她的耳膜。 “在我看来,你与我的傀儡们没有什么不同。” “他对你好不过是因为我想要你的神体,真是蠢得要命。” “……这世间最后的佛也消失了。” 他们的声音仿佛就在她的耳边,有的低沉清冷,有的妩媚癫狂,还有的沧桑无奈。 她的心绪越来越混乱,根本没办法反抗那些声音。她短暂急促的喘息,身上的汗已经与池中的水混在一起。 “珈蓝。” “珈蓝。” “珈蓝。” 他们都在叫她。 她紧闭双眼,殷红的嘴唇张了张,迫切的想要叫出什么。 “青……青……” “珈蓝。” 她的面前似乎出现了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靠近她,正在叫她。 “珈蓝?” 她猛的惊醒,睁开眼时还觉得心如擂鼓。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摸了个空,手中的触感却是凉的。 月色微凉,繁星如许。她躺在梧桐树下,抬头仰望天空。前方是一所小小的寺庙,寺庙大门正开,四周草木茂盛,此时刚刚入夜,草丛中传来许多虫鸣声。 这时,有一个身穿衲衣的小和尚提着灯笼从里面走出来。小和尚不过三岁大,走路时摇摇晃晃,光秃秃的脑袋下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十分有神。小和尚将灯笼挂在了门口垂着的铁钩上,一个人坐在檐下的板凳上等着外出的师傅回来。 她虽然有了灵识,但并没有修出灵体,所以她只是这样看着,日复一日的看着小和尚慢慢长大,每日听着寺庙内和尚们诵经,她总能在众多声音中找到小和尚的声音,因为那声音与众不同,很容易找。 她听见他们叫小和尚青灯,意为常伴青灯古佛。 庙里的信众很少,现在不管是城中还是村庄里的年轻人都不信佛而信神,只有少数年纪稍大的老人会上山参拜,贡献香火。虽然人们不再相信佛,但面对死亡时还是沿袭了以前超度诵经的那一套丧礼,度化死去的人。因此师傅们时常会下山化缘,有时也会为城中的人家做一些法事。 她很清楚,青灯跟那些和尚们不一样,但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她却也说不上来。 在这个地方,她无法移动,每日只能在梧桐树下看着老师傅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青灯在天还未亮时爬上山顶敲响晨钟,天明时那些和尚出入寺庙,有时还会见到几个年迈的香客上山参拜。 山中的灵气十分充裕,林海森森即宁静又热闹。她抬头时可以看到头顶上茂盛的枝叶,几乎遮蔽了上方的日光,光影斑驳,风吹叶动,她每日听着叶子抖动的声音入睡,又在五更时庙门打开时醒来。不管刮风下雨,都有身后的大树为她遮挡。 眨眼间五年过去,青灯八岁,个子也长高了不少。庙中的师傅对青灯很好,在诵经之余还在她身后的树上架了一架秋千,每日傍晚青灯都会来秋千这坐上一坐,到了吃饭的时间又乖乖回去。 又是一年盛夏,她吸收了五年的月华灵气后已经能够化出灵体,只是一般人看不见缥缈的灵体,她那时还不会说话,每日都会在山中飞来荡去,好不逍遥。 初化灵体时,她跟随着风飞过山川,在河流湖泊上看见了浮出水面的小鲤鱼,然而下一秒便被飞来的鸟儿捉了去。她微微一愣,跟着那鸟儿飞回了林子里。她看见鲤鱼被鸟儿一口就吞入腹中,觉得十分好奇。她在天空中飞翔,看完了山川大地各处美景,有村庄,有草地,各种生物的声音皆入她耳中,有呼唤,有悲鸣,然而尚且幼小的心却没有丝毫波澜。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什么是生死,什么是杀戮。 当她回去时,她终于见到了每日依靠的梧桐树,大树十分高大粗壮,想来年岁已久。枝丫摇摆,郁郁葱葱的树叶在风中颤动,折射着太阳的金光仿佛是在欢迎她的到来。 青灯从庙中走出,手中捧着一只死去的小猫。小猫的尸体绵软无力,小小的脑袋耷拉在小手中。 青灯拿起靠在墙边的锄头在梧桐树旁挖了一个坑,将小猫小心放入,又将土埋上,然后站在凸起的土丘前为小猫念经超度。然而一直将心放在死去的小猫身上的青灯却没有发现在掘土时有一块灰色的石头从树根下被刨出。 青灯回去后,她从树后探出脑袋,看着那块灰色的石头,那是她的本体。 她本是沉在天河河底的寒玉石,河底寒玉石成千上万,却唯独她化出了灵识。寒玉石想要化出灵识十分困难,不仅需要机缘,还需要时间,短则几万年,长则十几万年。它们与普通的神玉不同,它们是支撑整个天河的神石,从它们存在于天河时就拥有神力,即便是神也无法轻易将它们从天河中取出。 自她有灵识算起,她已在黑沉的天河河底呆了三万年。直到有一日,一位身穿白色华服尚且年少的神族少年潜入河底将她取出,她那时已经拥有“双眼”,第一眼她就看到了神君浅金的眼眸带着笑意注视着她。后来不知怎的,再次醒来她就发现自己的本体嵌在了那树根地下,仔细想来她应该是不小心被那神族的少年从天上掉落下来,才会嵌在泥层中。 就这样,她的本体暴露在外,却没有人发现她。本体第一次裸露在外让她感到十分害羞,但每次她想要用手抓起它时,都会穿过那石头无法握住。后来下了大雨,梧桐叶掉落了许多盖在本体上,她才放下心来。 一日早晨,她侧躺在枝丫上睡着,青灯的声音传入耳中使她醒来,悠悠转醒时,她看见青灯和一个老和尚围在树下,手中托着的正是她的本体。 她一惊,连忙从树上翻身落下。她在他们身边飘来飘去,只听见他们说什么“不同寻常”、“好好收着”之类的话。 青灯听了老师傅的话,将寒玉石带回房中仔细洗净,黑色渐渐褪去,露出了浅蓝的玉体。寒玉石有半个拳头大小,对于青灯来说还是比较大的,于是将它装入钱袋中挂在腰间。不管是上早课还是跟着师傅们一起诵经都会放在身边,几个老师傅显然知道这是一块神石,便嘱咐青灯每日擦一擦它。 她还是时常坐在梧桐树上,只是因为本体在青灯身边的缘故所以每日耳边都围绕着许多和尚念佛经的声音,时间越长,她的心就越静,即使她听不懂,那经文也在悄无声息的改变着她。 又是几年过去,山中景色变化不大,倒是青灯的变化大了许多,以前每每敲晨钟时都需要老师傅的帮助,而现在青灯已经可以独自前往山顶了。 她日日看着青灯,发现了青灯的身体与那些和尚们的不同之处,反而与那些女香客相同。 她的心中没有世俗之礼,也不对此感到奇怪,只是觉得青灯不同罢了。 天空中下着小雨,庙内大门紧闭,时不时传来木棍击打的沉闷声。 青灯坐在佛前的蒲团上,嘴中念着经文,手上不紧不慢的敲着木鱼,室内烛火跳动,她睁开沉静的双眼,拿起搁置在身侧的寒玉石握在手中,微凉的触感让她紊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身后的红色木门打开,老住持走了进来。他坐在青灯身边,盘腿入定,面对佛像闭上双眼,对她说道:“莫让世间污秽乱了你的心。” 青灯定了定神,低头遮住眼底几不可查的动容,点头:“是。”于是重新拿起小木槌继续敲击。 门外,一个青年和尚因对青灯产生爱慕之心而被罚逐出寺庙。 青灯越长越大,虽然现在才十一岁,但女子的身形确是隐藏不了的。她躺在青灯的榻上,看着坐在窗前看书的青灯。 青灯的一举一动都让她觉得舒适有礼,即使是翻书的样子也十分美好,青灯之美不在皮相而在气质。她靠近时,就会闻见青灯身上淡淡的香火味,只是现在青灯明显有心事,手中的书已经许久不见翻动了。 “你在想什么?” 青灯一惊,蓦地抬头向四周查看。她也随着青灯扭着头四下看了看,看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句话是自己说出的。 “是谁?”青灯放下书,站起身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我是那块石头。”她高兴的凑到青灯耳边说道。 青灯疑惑地拿起寒玉石左右翻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处。 她从青灯背后伸出手轻触神石,神石立刻发出了淡淡的银光。她笑着轻巧的跃到青灯面前,浮在半空中看她的表情。 青灯惊讶不已,在见到发光的神石后已经相信了她的话。青灯连忙举着寒玉石问她:“神玉之灵?你在哪里?” 青灯的心里激动不已,但面上却并没有多少显现出来。 她也十分高兴,她终于能说话了。 “我就在你的身后,但是……”她碰了碰青灯的后背,那双透明的双手穿过了瘦弱的身体,“你是看不见我的。” 青灯冷静了下来,笑得温和,在桌前的凳子上坐下。“你一直都在?” 她想了想,说:“对。” 青灯看不见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只能依靠她的声音辨别她所在的方向,“你可否到我跟前来?” 她闻言飘落至青灯面前,懵懂的看着面前的女孩:“这样吗?” 青灯想象着面前站着一位少女,而她正面对着她。青灯从小就没有接触过同龄的孩子,眼下听见这稚嫩的女声后便觉得有了同伴。 “我叫青灯,你叫什么?” “叫什么?” “就是你的名字,你的名字是什么?” “名字是什么?” 青灯一愣,便想到她恐怕是没有名字的。“名字是他人对你的一种称呼,是与你的灵魂息息相关之物,它代表着你,你就是它。当别人叫出你的名字时就是在呼唤你。” “我没有名字。” “你想要一个吗?” “并不想,我生来就无名,为何要无故给我加上?” 青灯被她的说法逗笑了,“你若是这样想那不要名字也罢,徒增累赘。”话语刚落,她就想到了自己的名字,眼神渐渐暗了下去,平静的说道: “以后有了你相伴,或许我就不会那么寂寞了。” “你寂寞?” “是啊,每日诵经修佛……我不想如此,所以寂寞。” “不能不做?” “不得不做。” “那么你想做什么?” “我?我想去城里看看,即使是村庄也是好的。” “城里比这里好吗?” “嗯,那里有许多我没有见过的东西,我想去看看。” “我去过那里,那里的生灵没有山中多,但却嘈杂的很。” “是吗……” “我可以带你去。” “不了,我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我见过这里的其他人去那里。” “我从小就在这里,娘亲把我放在这里的目的就是不让我下山,最好此生日日伴着古佛守着青灯,所以我才叫青灯。” “为什么?” 青灯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第二十五章 青灯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在青灯两岁时,她就被母亲带上山。据庙里的老僧说,那一日她的娘亲在门外跪了三天,自己不吃不喝,却也不给年幼的她吃食,只肯让她喝些水,最后老住持不忍心看她饿死才收下她。然而她的娘亲将她送入庙中独自下山后就再也没来看过她。她那时候年纪小,对娘亲的印象早已模糊了,甚至连娘亲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也不记得。庙中的师傅们从不隐瞒她被娘亲送入这里的事,只是当她问起娘亲的姓名时他们总是闭口不提,如此态度她便明白他们知道娘亲的身份,只是不愿意说,又或是被禁止说出口。 她问:“你在想什么?”好奇的凑到青灯身边。 青灯答:“我什么也没想。”飞走的思绪被拉回,眼珠转动,微微一笑。 她低下头想要看清青灯的表情,青灯低头摩擦着钱袋上绣着的白色小花,一时间也沉默了。 那次与青灯说话之后她就开启了话匣子,每天跟在青灯身边说些琐碎的事,比如自己在山中看见了什么,或是听见了什么。奇怪的是,其他人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有青灯一人能够听见。 青灯修佛时不允许她跟着,她就会跑去深山找那些有了灵识的动物们说话,跟它们说话十分有趣,它们总是说了这句忘了那句,有时还会一起抢一个果子,分明树上还有许多,但它们却都像没看见似的,看着它们玩闹总让她觉得很愉悦。那些会人语的动物们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属于山鬼族的管辖范围,一般的人族进不去,也因此它们得到了很好的保护。 回去后,她对青灯说起了这些,青灯听后淡淡的笑,但眼中总是难掩落寞。 她看懂了,慢慢的就不再对青灯说起那些。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青灯会不喜欢。 青灯哪里是不喜欢它们,她只是羡慕她的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青灯十二岁时,山下来了人,在庙外求见老住持。那时她正在山中逗弄一只会说话的兔子,她们的身边围着各种灵物,它们看不见她却听得见她的声音,便以为她是风,它们智力较低,只知道风声是“呼呼”响的,不知是谁开了头叫她“呼呼”,后来那些灵物就都开始叫她“呼呼”了。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它们这样称呼她。 兔子似乎很喜欢她,只要她来了就会缠着她奶声奶气的与她说话。 “呼呼,我,青草。”兔子仰着头,红色的眼睛可爱的眨了眨。 “青草?”她从地上拔了一些草递给兔子。兔子很高兴,张开大嘴接过青草愉快的嚼着。 吃完后它又会靠近她,说:“青草青草,我。” 她哈哈大笑,拔了更多的草给它。她对兔子说:”兔子,再吃下去你就不像兔子啦。” “我是,我是。”兔子一边嚼着青草,一边瞪着圆圆的眼珠大声说道。 “不是不是,你像野猪,大野猪。” 她在它身边飘来荡去,捂着嘴咯咯直笑。 她有时会说山中的趣事给它们听,有时也会说一些庙里发生的事。而它们总是听着听着就玩闹起来,把她晾在一边。她也不生气,直接跟它们闹了起来,不亦乐乎。 兔子和山猫打架了,兔子打不过就孩子气的让她教训山猫,而她一直围着兔子打转,嬉笑着就是不去帮它报仇,兔子便用幼儿般的声音大叫呼呼、呼呼。她咯咯直笑,笑声如银铃一般脆亮。 正玩闹时,她忽然听见了山腰上的动静,许多陌生危险的气息正盘旋在寺庙上空,她连忙往庙宇的方向飞去。 兔子听见她飞跑了,傻傻的连忙飞奔着追过去。灵物的嗅觉十分灵敏,顺着她的气味跟踪。兔子虽然智力较低,但奔跑躲藏的本领还是有的。所以她压根就没有想到也没有发现兔子在她后面跟着。 她看见一些衣着打扮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人守在庙外,禅房内一个下巴上留着一缕胡须的男子正在和老住持谈话。 她想进去听听,手刚一触摸到窗户便被一道力量反弹了回来。她触发了门外的结界,连忙转身往外跑,一下子躲到梧桐树上用叶子遮住自己,显然忘记他们都看不见自己。庙中从来没有设置界限,她一向来去自如,那么这种结界一定是那些新来的人弄的了。 屋内的人听见了动静打开门走了出来,老住持走在他身后,移步跨到他身侧拦住了他:“山中精灵顽劣,施主受惊了。” “精怪?”管事望着大门的方向眼眸沉了沉,又转身对着住持躬身说道:“家主既然派遣奴来此,就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师傅还是好好考虑罢。” 住持眉毛动了动,显然不满管事口中的称呼,他念了声阿弥陀佛,说:“不管是怎样的准备,都需得到她的同意。” 管事定定看着住持,老住持不为所动。 “要知道大小姐仍在梁丘家族谱中,只要她一日是家主的女儿,她就永远做不得自己的主。”管事已经有些不耐了,家主在他临走时告诉他,若是接不回来就撤回。他若是能够接回大小姐是最好的,接不回那也只能算了,只是他不想错过这次立功的机会,态度便有些急切了。 住持看着他,忽而笑了,他捏着佛珠顿了片刻,说道:“看来施主是梁丘府上的新人,不了解其中故事,梁丘家主若是想要这庙中之人,除非有人王手谕,又或者老衲松口,还有就是这庙宇崩塌,青灯不再有容身之所。”住持指着身后的庙宇,态度坚决。 管事听了老住持的话后心思在肚中转了几回,最终躬身行礼,道了声:“叨扰了”。于是领着带来的人下山了。 那边兔子追着她的气息过来,恰好碰见了下山的梁丘家众,管事肚中正憋着火,眼见一个白色的影子迎面扑来,下意识便下了全力一掌劈过去。兔子感受到了杀意,灵巧躲开,落地后警觉的看着面前众人。它的眼睛瞬间变红,进入了备战状态。 兔子体型足足有成年老虎那般大,那些人便有些忌惮,都抽出了刀来,准备杀死面前的精怪。人族大多厌恶生出灵识且会说话的灵物,觉得那不伦不类,恶心至极,一旦发现便都当做异物来打杀。 兔子一见到刀光便本能的觉得害怕,一害怕它便什么也不顾了,一个虎扑扑倒了一个人,它趴在那人的身上,想要将他们赶跑。只是它没有尖牙用于恐吓,只能扬起自己的爪子拍打地面以示凶狠。 身下的人抓着兔子的头疯狂扭动着身体,吓得大叫想要逃离,身体却被兔子用爪子死死按住。 管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看出了兔子没什么攻击性,甚至连锋利的爪子都没有,也就由着那些人了,只是在这地方杀精怪还是太张扬了些,山上的那些和尚恐怕也是不允许他们这样做的。 其余的人拿刀试探着慢慢逼近,这时管事高声说道:“留口气,别杀了。” 面对众人的围攻,兔子毫无反击之力,最后被刀砍得痛了便发狂似的胡乱跑跳,当然这样遭殃的还是被它压在下面的那个人。它口中一边大叫着“呼呼”,一边躲避着那些人飞来的刀剑。 她听见了兔子的声音赶到时,看见兔子白色的绒毛上沾满红色的血,而那些人围着兔子杀红了眼,你一刀我一剑的砍刺。有一个与其他人穿着不同的人则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仿佛面前正发生的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运转灵力将些那刀剑弄断,手上的刀无故折断,那些人都一一愣住,停下动作,警惕的观察四周的动静。 兔子闻到了她的气息,拖着受伤的腿一步步往她的方向挪,嘴里还“呼呼”叫着。 管事立刻警惕起来,手伸入怀中捏住灵符一角,随时准备出击。他不知道对手在哪,于是大声喝道:“哪来的山怪,出来!”那些家仆都退到他的身后寻求庇护,他们都知道面对精怪,最有用的还是灵符。 她没有理会那些人,径直飞到兔子身边,好奇的看着它身上红色的液体,她感觉到兔子的生机在慢慢流逝,就像它体内不断流出的血一般。 “呼呼。”兔子疼哭了,像个孩子一样委屈的叫她。 她问:“你怎么了?” “好疼,好疼。”兔子躺在地上,草地上沾满了它的血。 她不懂“疼”是什么,看着兔子那样痛苦的模样,似乎有些懂了。她伸手抚摸兔子,纤细的手穿过了它的身体,她摸不到它,但兔子却感受到了一丝冰凉,伤口也就不那么疼了。它呜呜的小声哭着,眼里淌着泪水。 庙外守门的和尚听见动静赶了过来,一见到兔子他便知道一定是深山里的灵物不小心闯入了人族的地界,又恰好被那些人给遇上了。他走过去检查了兔子的伤势,伤口虽然深但灵物恢复力高,没什么大事。他见兔子没有伤及要害,正要回去叫人,身后一个人忽然大叫:“他……他死了!” 只见之前被兔子压住的那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没了生气,竟是被活活压死的。 所有的人都围了上去,手中提着刀面露狠意将兔子团团围住,在他们眼里精怪杀人就如同下人杀了主人,是大罪,而人族有权力处置杀了人的精怪。 和尚拦在众人面前阻止他们前进,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施主们切勿妄动。” 众人见这和尚长得高壮一看就是行武的,都停住了脚步,却也不肯退让半步。 管事从人群中走出,笑道:“这山中的小精怪杀了我梁丘府上的人,师傅看该如何是好?” 和尚如泰山般俨然不动,一人挡在兔子身前。 管事面上装作绝不退让的模样,但却是存了看热闹的心。他只是在看这庙中的和尚究竟是不是如传说中那样慈悲。 人死了他不在乎,大小姐回不回去他倒也不那么在意了,他想看看眼下这情形,那些和尚会救谁,又会牺牲谁。 她浮在半空,飞到管家面前与他面对面,她盯着他的笑容看,觉得奇怪。为什么有人死了,他却在笑? 她又飞回到兔子身边,疑惑的看着它,为什么兔子被他们欺负,却杀了人?她转头看向那个死去的人,杀就是死,死意味着消失,她没有看到他的灵从躯体中出来,那么消失了的人又会去往何方? “呼呼,呼呼。”兔子忽然大声惊叫起来,红色的眼睛似乎在发光。 她赶紧过去,然而刚一接触到兔子的绒毛就被一股力量刺了一下,她下意识缩回手,抬头时看见兔子的背上浮现出一个红色的咒印,咒印发光发烫,兔子则痛的大声嚎叫,身上伤口的疼痛早已被淡化,比之更深刻的是背上烧灼灵体的疼痛,它在地上疯狂翻滚,想要将背上的东西弄下来。 咒印是兔子生出灵智后被山鬼族纳入羽翼下时被种下的,一旦灵物杀了人,就会触发咒印,受到烈火焚烧的痛苦,直到死去。 身边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反而远远退开。和尚也看见了那咒印,他眉头紧锁,几次想要上前都生生抑制住。他的目光充满悲悯,低下头念起了经文。 她没有注意到那些人的举动,看到那样的兔子她的心里很难受。她想到兔子一直在叫她,于是紧闭双眼一下子飞扑到兔子身上,发光的咒印顿时光芒更盛,灼烧着她的灵体,她几乎能在耳边听见“呲呲”的声音,兔子的痛她也感受到了,如果灵有泪,她一定哭了。 兔子癫狂翻滚,周围的人都远离了它。她抱着兔子,几乎抓不住它。 “兔子兔子兔子!”她急切飞快的喊着它,想要得到回应。“兔子!别怕。” 兔子痛苦的哀嚎刺激着她,而她的拥抱刺激着咒印让兔子更加痛苦,她不知道那些,只是不愿意放开兔子。 血顺着兔子的脖子飞溅而出,穿过她的灵体落在草地上,兔子尖利的嚎叫声戛然而止。它的胸膛还在剧烈的上下浮动,血从伤口中流出,染红了胸前的白色绒毛,咒印却慢慢黯淡下去。和尚蹲下身,用没有沾染血的手抚摸着兔子的额头,安慰它,让它感受手心的温暖。 兔子的眼眸颤了颤,光渐渐灰暗。 “别怕,很快就好了。” “别怕。”他的声音轻而柔,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入睡。 兔子呆滞的目光穿过她,看向她背后的天空,嘴巴动了动。 我……叫…… 兔子无力的想要发出声音,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它的眼睛动了动,忽而转向虚浮在它身上的她。 它看到她了。 呼呼…… 和尚没有察觉到兔子无声的话语,他的眼中只有满目的血光,年近五十的和尚第一次杀了精灵,也第一次没有在死者面前念超度的经文。他一直抚摸安慰着兔子,直到它彻底停止呼吸。 “青草。” 她趴在兔子身上,感受到兔子的心跳渐渐虚弱直至消失。她抬头,有一团灰色如烟般的气体从兔子的额头中飞出,在她身边停留片刻后悠悠扬扬地飘向天空,融进了云朵里。 “我知道,兔子,你叫青草,你最喜欢的青草。”它一直都想要被这样称呼,但她却直到最后才明白它想要表达的含义。 山中每个精灵的名字都经由山鬼族之手。山中灵物甚多,山鬼族在收留它们时就告诉过它们,在没有足够的修为前它们是没有名字的,只是兔子太笨了,没有记住山鬼的话。名字是每个有灵智的精灵梦寐以求的东西,因为那是代表它们存在于世间的唯一凭证。 青草,是它自己为自己取的名字,一直以来都仅被它自己承认。 第二十六章 山鬼界域的灵物死了,山鬼族不可能毫不知情,他们早就发现有陌生的灵闯入,只是因为那灵捉摸不透才一直没有动作。自兔子出了结界那一刻起就有山鬼在后方跟着,就连它身上的符咒也是躲在暗处的山鬼催动的,山鬼在暗处观察着,发现了那灵的存在也发现了她使用的灵力具有治愈的能力。 世间的每一个灵本身都具有或多或少的自我治愈能力,但能够治愈其他灵的却少之又少。因此,当山鬼发现了她的能力时立刻回去禀报了山鬼族族长。山鬼族族长历来都是女子,她们的寿命可达千年,要说山鬼族侍奉山神,守护山与山中的灵,那么族长的首要职责便是守护族中为数不多的山鬼,让山鬼的血脉能够延续。千年来山鬼因为与山魈的争斗而死伤多数,许多山鬼因无法阻止伤口的溃烂而死去,所以她们更加明白治愈力量的重要。 那一晚庙里来了两个山鬼,一男一女。山鬼族与庙里的和尚们虽然没有什么联系但同在此山他们都对彼此报以友好的态度,兔子的死亡对山鬼来说不过就是取下灵洞中属于它的玉牌而已,兔子是因为越界杀人而死,本就有错,即使那和尚不杀兔子,兔子也会因罪被符烧死。 而山鬼这次的到访是因为察觉到了寒玉灵的存在,童山一切有灵识的灵物都需归于山鬼的监管下,最重要的是他们需要她的加入。 庙外的屋檐下,一盏灯笼闪着昏黄的灯光,小小的灯笼随着山风摇晃,像是在指引森林中迷途的人进入这温暖的居所。一男一女停在山腰石阶下,女子提着一盏白玉灯立在男子的右侧,莹绿的光就像她清澈的眼睛,带着生命一般驱走四周的黑暗。男子身形修长,眼睛看向一处时眸中的水光总像带着温柔的笑意,让人在不经意间对他放下心防。 男子是山鬼族中的长老之一,名为木清,他奉族长京墨君之命前来将一玉灵带回山鬼族,他也听了关于那玉灵的一些事情,也打算亲自观察一下她到底是怎样的灵。按理说他们山鬼族属于木系的族类,又是近神族,他们的治愈能力理应是这人界最强的,但那玉灵却能够在几息之间就让伤口复原,这确实比他们强上许多。于是他带了名下灵力较好的弟子柔葭踏出结界,前往寺庙。 通向寺庙的青石长阶共有五百,曲曲折折环绕在山中。此阶分为三段,一段在林中,一段在崖边,最后一段在云间。柔葭略快木清半步为他提灯探路,两位山鬼拾阶而上,一炷香后停在了庙门外。 晚间风大,依稀飘下细雨蒙蒙,他们从西边的山鬼界来,来时已经用灵符告知了庙中住持,只是没想到会被拒之门外。木清和柔葭到达时身上皆被雨水沾湿,他们将一切自然之物视为灵泽,因此没有特意将身上的湿气祛除。 木清阻止了柔葭上前的动作,他看着禁闭的大门,上前叩了叩。寂静的夜里,铁环的敲击声在山中回响,也惊醒了心事重重的青灯。青灯揉了揉因为起的太急而磕到的手,她坐在床上,四周黑漆漆的,只有窗上映着微弱的黄色光亮。她好奇的下了床披上衣裳将窗户开了一条缝往外看去,却发现不远处主殿的灯亮着,她这才意识到是有人来了。 兔子的事她也听说了,只知道是精灵袭击了人,其他一概不清楚,她本想为兔子超度,却被师傅制止。 青灯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微蹙着眉心中有些担忧,转头看向放在枕边的玉,玉灵已经一天没有回来了,她从不知道原来玉灵可以离开本体那么久,但她又怕那玉灵是因为惹到了什么而回不来,毕竟那玉灵什么也不懂,如白纸一张。 青灯再次往外看去,山雨蒙蒙,主殿灯火闪烁,似乎有什么在这夜色中发酵,即将突破。 青灯一向浅眠,如今更是忧心玉灵整夜无法入睡。将近四更之时,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青灯,住持让你去主殿一趟。”门外响起一个声音,顿了一顿又说道:“别忘了带上那块玉。” 青灯心中一惊,果然是那玉灵出了事。 她连忙穿上衣服将那块玉带上,跟着在她门前通报的老和尚一起前往主殿。老和尚提着一盏灯笼在门口等她,两肩的衣裳湿了一块,见她神色有一丝慌乱连伞都没拿,便说:“山雨微寒,将伞带上吧。” “是。”青灯看着他坚定刚毅的眼神忽然觉得安心,躁动的心平静了下来。她点头,回去拿伞。 老和尚名为无闻,主管着庙中的衣食,一直侍奉着老住持,但却不是老住持的弟子。这座寺庙没有名字,也是这世间最后一所寺庙。里面的和尚或老或少大都是为了躲避人间纷争而出家真正信仰佛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是住持也是,他不信佛,但正在信,没有什么力量比信仰更强大了。 无闻和尚是为数不多信仰佛的人,他感激老住持的收留,一直尽心照顾住持,但他的修为境界确是这庙中最高的。 无闻提着灯走在青灯左侧,两人在主殿门外停住。青灯收了伞,抬头时无意间瞥见屋顶上飘过蓝色的薄影,她一愣,明白那是谁后放下心来。无闻为她打开大门,她提起衣摆跨过高高的门槛,无闻紧跟其后。大殿的右侧有个专为香客解签的小房间,老住持和两位山鬼就在里头。 还没进去,青灯就感觉到这次见面不同寻常,她在外面闻到了草木的香气,心想,恐怕是山鬼来了。 一盏红烛点亮了不大的居室,老住持和木清分别坐在茶几两侧,老住持气定神闲,坐在蒲团上安然喝着清茶,木清则上下打量着青灯,视线最后落在她的荷包上。 “住持夜安,两位山君夜安。”青灯施礼问好,笑容清浅,不卑不亢。 青灯看着两个一直打量她的山鬼,对他们友好的笑了笑。面前的男女,男的气质不凡,眼中含笑,却依然透着一股傲气,那是地位尊贵者才能具备的。女的毕恭毕敬,面上一派平静,看见她时眼中闪过一丝嫌恶,看来是个讨厌人族的山鬼。 她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却隐约猜到他们恐怕是为了她手中的神玉而来。 “青灯,将那神石给两位山君看看。”老住持搁下茶盏,对青灯说。 青灯手指微动,心中挣扎着,却不敢违背老住持的吩咐。她知道交出神玉后十有八九会要不回来,停了一瞬后还是解下了荷包。 “是。”青灯双手拖着荷包,递给木清。 木清接过荷包将寒玉石取出放在掌中仔细查看,他催动灵力探入神玉内部,遭到了玉石的反抗,彻骨的寒气顺着他的灵气爬上指尖,慢慢向内渗去。 青灯站在一旁观察着他的表情,发现木清的眉头越皱越紧,蓦地将玉石扔在桌上。 她坐在屋顶上,神识放空,看着茫茫的夜色中,无数的灵闪着如星辰般的光点在黑色的森林中缓慢的跳跃。她觉得自己在思考什么,但事实上却什么都没有。她只觉得自己很累,很想睡,这种感觉在她还在天河河底时有过,并不陌生。按理说,可以脱离本体的灵是不会产生任何知觉的,她并不知道这点,所以并不以为奇。 门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抖了抖,自根部开始,蓝绿两光顺着树的纹理向上游走,再分叉游向四肢百骸,无数的蓝色光点从叶中飞出,聚成一条光带飞向屋顶上的她。光带没入她的心口,汇聚成一块温热的玉心。她只感觉心口热热的,疲惫感袭来,她的灵体似石木陷入沼泽般渐渐陷入青瓦之下,室内蓝光强盛,寒气骤降,满室寒冰。 屋内两人两鬼亲眼见证了她的诞生,从那天起,她便有了身体,灵力强盛即可成神。 木清和柔葭将她带回山鬼族,她到达族中第一日就见到了族长京墨君。京墨君掌管童山山鬼已经七百年,已有一千三百岁。此时已经白发苍苍宛如朽木,清澈的眼神望向她时不自主的含着一抹柔光,却又凌厉如刀。 童山旧任山神早已神陨,几百年来他们山鬼族一直都在等待新任山神的成长,那是旧山神在任时就已经开始培养的神树青桐。 那天京墨君站在高处遥望神树青桐,本该在几年前就化出身形的青桐却渐有衰败之势,她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庙宇处神力较强本就利于它的成长,但它却逆向缩减,灵力只减不增。后来她见到青桐灵力被吸走的一幕,终于明白,谦谦君子,耿耿神子,青桐自愿将自己的灵力交给他人,自己却因灵力大量流失而不得化形。 只是童山已有三百年没有受到山神惠泽,单靠山鬼的力量是无法长时间坚持的,这样一来他们不知道还要等多长时间。山神对一座山脉来说必不可少,那山魈也是看着山中无山神才肆意放毒,扰乱山中安宁。 “你因神树而盛,神树却因你而衰,你可愿暂为童山山神,直到青桐化形成神?” “我不明白。” “当日你从天落下,嵌在青桐根部吸收了它的灵力,以此你才化出灵体,后来你又日日吸取青桐的神力,以此你才化出身形。但青桐失去了灵力神力,千年内或许无法化形更难以成神。”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京墨君的声音一阵近一阵远,耳内轰鸣不断。 “青桐……” 说慢点,我……听不清了。她捂着脑袋,看见四周山鬼皆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她看见京墨君下了高座,走到右侧流水的石台处,模糊中看见她取出一个镶玉的卷轴。 “此卷……” 慢点,讲慢点…… 眼中的景象越加模糊,耳内声音嘈杂,难以听清。 “天赐汝名——珈蓝。” 天赐吾名…… 珈蓝。 我是珈蓝,珈蓝。 珈蓝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根红色的看不到尽头的长线,这里光线昏暗,烛光晃动。她的身体对外界一切都毫无知觉,不知冷暖,不觉痛楚。无知无觉,无欲无望,珈蓝半阖着眼,在烛光映染的金黄池水中缓慢起伏。 “想起来了吗?”少典坐在池边,白袍一角浸在池中。“应该是想起来一些了吧。” 珈蓝沉默着。 “所有人都在逼着你清醒,逼着你记起,包括我。因为我们始终觉得,你不是她,却又像她。”少典拨着池中的水,淡淡说道。 “杀一个人王很容易,根本用不着特意让你动手,但这个条件是你自己求的,是你自己想杀人王,不论他是不是原来那个。恢复记忆也是你自己求的,你说你不想再见时又认不得他让他伤心。珈蓝,你之名意为‘守护’。守护的是什么,需要你自己记起。”少典将一瓶药水尽数倒入,摸了摸珈蓝的脸颊,轻声道:“睡吧。” 第二十七章 几天来少典断断续续治着壶江,他中的寒毒并不深,因此少典并没有花费多大功夫,在这期间,占星殿的事务她也从不曾落下。占星殿一直在制作人偶,作为捕杀山海河川众神的兵器,尽管玄机院里有专门制作的人,但在人偶凝魂时还需要她来结界护法,每日忙于各种大小零碎的事物,她一刻也不得闲。 神族数量骤减神皇并不是不知道,但死一个他就必须再派下去一个,天道在看着他,让他亲手葬送自己的族人,毁灭神族。 少典乘着马车在街上前行,身后跟着两辆盖着厚厚帘布的囚车。她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王城繁荣的街道,街上每个人都红光满面,脚步沉稳。 少典几不可查地扯嘴一笑,眼神淡然,她放下车帘,身体随着车马的行进而轻微摇晃。驾车的人偶目视前方,手中的鞭子不轻不重的打在马后,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身后帘布之内满满贴了各类抑制神力的符纸,木质的囚笼内刻满封印灵力的咒印。那里面关着的,是各地的河神,共六位。 少典刚到占星殿门口就看见序墨在大门外等着,他骑在马背上一身的猎装,脚上还沾着些许草屑。听见她车马的声音后歪着头朝她看来。 半月前序墨领了人王的命令带着二十人的小队和五十四人偶去了西海的涵阿山,今天刚刚回来。 序墨骑着马到少典马车前,身后只跟着招含一个人偶。 少典掀开帘子,看到穿着黑衣的序墨背对着夕阳正看着她,深邃的眼眸转动,一身的戾气血气尚未退去。两人对望着,序墨嘴角向上扯开,露出一个邪邪的笑。 他下马,把缰绳交给招含,径自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这次有多少?”序墨大方岔开腿坐到少典对面,舒服的叹息,厚厚的软垫让他瘫倒在座上,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翘着二郎腿小口饮着。 “西极汃河之神,东极汉水之神,涡郸汕河之神,溟岸汘水之神,天豫汭河之神,凌圐決河之神,四河二水,共六名,够了。”少典半阖着眼,抿了一口清茶。 这次占星殿花费两千人偶兵甲联合人族士兵抓了六方的水神,是为了今年冬季的王族宴会。 近年来,每次冬宴人王都会要求占星殿上供一名水神,但今年却提了新的要求,需得六方的水神。少典对人王的命令从不问缘由,只会照命令执行,这也是人王愿意重用她的原因。 序墨撇了撇嘴,点头。 “你呢?”少典端正的坐在软座上,手上托着一盏茶,手指轻抚杯沿,清亮的眼眸望向序墨。 车内的空间足够大,各类东西一应俱全,序墨躺倒在座椅上,支着一条腿,伸着手去够车壁上的暗格。 “我这边还算顺利,不过跑了两只。”暗格打开,修长的手指伸进去捻了一块红色的糕点出来。 “呵。”他嗤笑着将糕点扔入口中,拿起桌上少典放着的银钗搔了搔头,语气随意而轻蔑,“不出两天,那两只必死。”寒光剑的寒毒可不是谁都能忍受的了的。 “不能做的太绝,被扶乩殿盯住坏了事就不好了。”少典淡淡开口。 “扶乩殿的人又能掀出什么风浪?那群躲在背后不敢见人的家伙,也就只能耍些不入流的小伎俩了,怕他们做什么。”序墨丝毫不将扶乩殿放在眼里,在他看来,扶乩殿不过是跳梁小丑,上不得台面。况且,谁也不能阻止他,阻止他们的计划。 “现在珈蓝回来了,我们必须要谨慎些。他们五孔不钻,明面上是与人王作对,但事实上他们的存在却是人王默认的。”少典说。 “只要珈蓝恢复记忆,一切的行动都会有个结局。” 序墨捏着糕点举在眼前,眼中的光明明灭灭,终是将糕点塞入口中。 少典看序墨沉默着就知道他的心因珈蓝而乱了。她开口说道:“我们的结局早已注定,她的也是。这是我们必须要做也是唯一能做的。” “嗯。”序墨嚼着,望着车顶闷闷的答了一声。 车内安静了下来,只听到车轮“碌碌”的声音。 马车顺利的驶入占星殿,穿过宽阔的天支路向着玄机院而去。两辆囚车早在天水路上与他们分离进入修丹院。随着马车的前进,两边的楼阁华灯渐亮。招含跟在马车后面,与车上的结界保持一定的距离。 “招含成为神偶了。”序墨突然开口。 “什么!”少典一惊,淡然的表情有一瞬间崩灭。这么说的话,那…… “白华陨了。”序墨的表情无悲无喜,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怒。 “你何时知道的?”少典皱眉问道。 “前几日萝山抓山鬼时,他一动灵力我就察觉了,而且他饮血的欲望变得没那么强烈了。”序墨翻身坐起,用力捏着手中把玩的玉佩,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少典看他眼尾发红,递给他一杯茶降降火。“既然招含觉醒,那就得防备着点了,必要时放他走吧。” 序墨垂着头,握着茶杯,氤氲的水汽向上飘扬,暗沉的眼眸似浸入了水意,寒的令人害怕。他“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童山的槐树已经运入王宫,本体若被伤到,对招含的魂魄怕是也有伤害,注意不要让他在人前露出马脚。” 少典看着序墨周身黑气缭绕,似魔似魉,竟不由得苦笑,序墨这般模样,她也该是如此的。 序墨因为在铜鼎内融合的那些灵魂含有极大的怨气而生来嗜杀,也许当中的灵魂中多有怨恨神明的,所以在序墨还没觉醒时尤其喜欢虐杀神,她即使出手阻止他的残虐也阻止不了他的杀意,他已入魔,因执念而成狂。但她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每次看着太阳,她就会想到远在旸谷的九壬,她很想他,却又不敢想他。午夜梦回,她梦见自己黑衣红发,将九壬斩杀,笑着将他的神体投入丹炉。惊醒后她细细想着,这是否代表着她的心也被魔气侵蚀? 百年来她杀了多少神,又害了多少灵,她自己都数不清。她心向光明却身坠魔域,最后应是不得善终咎由自取吧。 “知道了。”序墨皱眉应下。 少典叹息,透过对面狭小的窗格望向外面的高楼。一排人偶正面无表情的端着佳肴杯盏从楼上走过,即使锦缎棉布穿在身上她们也不会有丝毫感觉,像是会动的木偶,不知冷暖,不知痛楚,生来就被当做工具使用,但她们的肉身太真实,真实的让人分辨不出是人是偶。但人偶中也有觉醒了意识的,他们会自己思考,拥有自主的意识,就像少音…… 少音是她第一次制偶时唯一成功的人偶,少音身体的质量介于半神偶和人偶之间,但更加接近于半神偶,所以少典对待她时将她当做人来看待。所有人该懂的事少典都教给了她,按照人族的观念来看,少音就像她的女儿,她让她诞生教她成长,甚至给了她爱。 她以不被人发现的方式偷偷照顾着少音,少音在时她就觉得那样混乱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 百年前王宫的一次动乱,少典亲自将少音推入了自己的计划中,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少音最后却尸骨无存。 少典垂眸,将所有不自觉流露出的感情掩藏。 她定了定心神,对许久不曾眨眼的人柔声说道: “白华,珈蓝……即是前尘就不应过于留恋了。” 序墨皱眉,不耐烦起来。 “但,情随心动,趁着珈蓝还在,去看看吧。” 序墨抬眸神色阴沉,他瞪着少典,后又邪邪笑了起来。“看什么?没!有!必!要!”他咬牙一字一顿说道。 这时马车停下,序墨立马掀开车帘跳下马车,黑色的衣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影子,就连腰间的玉佩在车上磕了一下他都没有发觉,落荒而逃。 序墨的选择不无道理,但全然拒绝又何尝不是对从前的全然否定,只是偏偏他们不能忘记,需得时时刻刻记着他们是谁,他们伤害的又是谁。他们并不害怕最后天道的审判,只是不敢面对曾经爱过的。 序墨心生怯意,所以不敢面对珈蓝。 少典将早已凉透的茶搁在桌上,赶车的人偶候在车外,她却不急着下车。 她掀开厚厚的坐垫,推开一块小小的木板,里面的凹槽处躺着一块小小的竹片。竹片微黄,上面用细薄的刀刻着“女妭”二字,她取出竹片用力握在手心。 我是女妭,我是天女妭。她心中一遍遍默念着,睁开双眼,眼眶微红。 序墨怯了,她早已怯了,唯有过去的名字能提醒她,她所行之事意义重大,不得有失。 他们都靠着对过去的执念撑着,几百年过去,再坚定的心,也泛起涟漪了。 车外夜幕降下,人偶的手中多了一盏灯笼。身边人经过时无不跨步远离,他们对少典即敬又惧,见到时会问候,但若不曾见到面便会躲的远一些。 人偶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少典缓步走在泛白的石板路上,看着嬉笑着在檐下打闹的少年少女,他们神采飞扬活力充沛,衬得身后死气沉沉的人偶显得更加阴诡。 年轻的男女或是王族子女或是大臣之子,他们没有见过世间险恶,笑得如此灿烂。他们可以自然流露出一切情绪,包括爱意。他们不必拿刀去砍杀,即使用到了他们的刀剑也只是对着无法杀戮的神。他们会得到长老的传授,继续抓捕各神各灵,然后吸取着不属于他们的灵力成长,吞食着神的血肉变强。循环往复,无穷无尽,直到他族覆灭,人族独大,亦仙亦神,再也没有什么能奈何他们,除了他们自己。 天道已经允许他们成仙,现在又将默许他们成神。 从万年前便是如此,信仰着什么,便想要成为什么,最终他们信仰的不过是自己。 人,真的受尽了天道的宠爱。而她要做的就是让他们因这宠爱而灭亡。 既然注定要覆灭,那么,神族不会以这样屈辱的方式灭亡。 她望着天上明亮冷然的月,呼出一口气,神皇的声音似乎仍在耳边回响…… 天道想要神族覆灭,我便以整个神族为局,引人族恶欲,要整个人族皆为我族陪葬! 第二十八章 珈蓝成为了童山的代理山神,在京墨君的指导下每天徘徊在山中修补各处受损干枯的灵脉。 珈蓝的灵力属寒,属木的灵脉承受不了她的寒气,因此每一处都需要京墨君的灵力作为润滑。受损的灵脉有近千处,珈蓝灵力强盛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但京墨君却是强撑着没让她察觉。 山鬼族居住的地方叫做幽篁庄,十分接近地下主灵脉,而主灵脉只有山神和山主才能够接近。但显然现在的珈蓝还不能接近主灵脉,只能修补分布在各处的次灵脉。 珈蓝自从被木清带回山鬼族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寺庙,她尚且懵懂,他们让她留下她便留下了。她十分想念青灯,不知是被什么束缚着,她从来不曾对京墨君说起过。 这里的山鬼对她很好,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只不过她依然不曾开口要过什么,只是自己观察着周围的山鬼,这样的观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单纯的想要从他们的言行举止中学到什么。 “神,今日山主回来,族长命我们为您梳妆。”六个山鬼手中各捧着一个锦盒,姿态恭敬,低垂着眼眸。 尽管珈蓝不是神族册封的山神,但因珈蓝特殊的体质,一旦化形便是神体,如今她又为童山做了许多事,因此族中的山鬼见到她时无不敬她如神明。 珈蓝在院子里躺椅上睡着了,冷不防被叫醒,脑袋便有些发蒙。她揉了揉眼睛,遮住刺眼的日光。“谁回来了?”声音带着初醒时的沙哑。 “神,山主回来了。” 童山山主鹤望兰君,熟称兰君。为修补灵脉一事而下山多年,收到京墨君的消息后从夜金山赶回童山。 “……”珈蓝才来这儿一月有余,并不认识童山山主,但看他们这么认真的模样还是点了点头。伸出手,一个山鬼连忙将锦盒放到石桌上,上前扶起珈蓝,另一个则为她整理睡乱的墨发和半开的外衣。 服侍山神的山鬼都是男性,他们面容姣好,身材修长,她一眼看去就觉得心情舒适,既不妖艳也不寡淡,十分适中。他们都是山主从族中精挑细选用于服侍山神而专门培养的,只是真正的山神还不曾出现,便宜了她这个代理山神。 “你叫什么名字?”珈蓝侧过头问。 “仆唤子苓。”子苓敛眉答道。 珈蓝在刚开始见到他们时就已经问过他们的名字,但她似乎对名字不太敏感,总是忘记。而这已经是她第六次问他的名字了。 子苓领着珈蓝在前面走,另五个山鬼则恭敬的跟在后面。 “他们呢?” 珈蓝指了指后面的五个。 “从前至后,川连,天虫,贝子,文元,石南。”子苓重复着说过的话,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 珈蓝点头,但还是一个也没记住,倒是记住了子苓温和的声音。 天泉涧是山鬼族天然的温泉,平时只有长老和山主族长能来,自从珈蓝来了后这里就成了她的沐浴之地。京墨君说她体内寒气太重,而天泉涧中的水引自千里之外的火山,有助于缓和她输出的寒气。 珈蓝光着身子趴在鹅软石铺就的池边,湿发搭在一边,子苓和天虫跪坐在池边有条不紊地服侍珈蓝沐浴浣发。 池中水汽氤氲,珈蓝发白的身子潜在水下,虽然还没有玲珑的曲线,但她七分的美被这水汽一蒸便有了十分。 珈蓝是几千年来唯一的女山神,尽管山鬼们目不斜视面容平静,但见了这好颜色心中总做不到不动如山。 珈蓝来这人界不过十来年,从不曾学过什么世俗之礼,即使不着寸缕她也不会有半分不适,倒是旁边的山鬼们眼神从不敢乱晃,生怕亵渎了他们的神明。因此每次来这沐浴都是山鬼们心情复杂,而珈蓝则身心舒适。 池中水温略烫,珈蓝泡在里面只觉得刚刚好。她舒服的叹息,看着忙碌的山鬼拿着一个个小瓷瓶往池中倒入药水,药水刚一入水就立刻散开,渗入珈蓝的皮肤中。 珈蓝起初只感觉有微微的刺痛,痛意过去后便是暖意,她什么也没问,半阖着眼渐渐有了睡意。 “神,切不可睡了。天泉之水具有灵性,若是察觉到您毫无防备,定会吸取您的神力来养自己的水灵。”清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珈蓝趴在手臂上睁开眼,入眼便是长长的睫毛和眼下的一颗泪痣。 这是谁? 似乎是察觉到了珈蓝的疑惑,那山鬼放下擦拭她手臂的方巾,恭敬的跪在她面前,身子伏在地上,她只能看到他黑色的后脑勺,束发的玉冠下隐约透着一抹红色。 “仆唤天虫。” 天虫。这名字不由得让她想起了他眼下的那颗痣,也让她记住了他的名字。 山鬼侍仆为珈蓝擦干湿发,穿上青绿绣金色暗纹的华衣,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背后,只用一条金色的发带松松系着。 天边的云彩悄然退去,繁星微闪。子苓和天虫分开两头手中各提着一盏灯笼为她引路,其他侍仆皆走在珈蓝后头。 山鬼侍仆从来不主动说话,除非她主动问话。一路静默,只有珈蓝的木屐踏在石路上传出有节奏的“嗒嗒”声,她似乎才听到这突兀的声响,连忙放轻脚步,直到脚下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珈蓝一笑,倒是因这份宁静心情舒爽了许多,她闻着空气中草木的清香,敏感的感觉到暗中似乎有无数个草木精灵在悄悄看着她。 天泉涧距离山鬼聚居的地方较远,一路走来,她只听见了周围的虫鸣声,精灵并没有胆量在她附近发出声响,只敢远远的瞧着,但一路走去,渐渐的她连虫声也听不见了。 浓雾渐起,阻挡了他们前行的路,子苓与天虫目光交汇,停下脚步,面色凝重。身后的山鬼也察觉到了危险,自行围成圈抽出随行的兵器,将珈蓝保护在圈内。灯笼的光似乎被这黑雾压下,很快他们便什么也看不清了。此时再结界已经来不及。 珈蓝一脸迷茫,完全在状况之外。 这时,迷雾中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那叫声十分尖利,似要穿透他们的耳膜。 即使在黑暗中珈蓝也能视物,她看见迷雾中蓦地露出一张绿皮红嘴的丑脸,张着大嘴露出里面的尖牙,皱起的皮肤像干枯的树皮,暗色的长毛覆盖在面部周围,即丑陋又怪异。 “那是什么?”珈蓝心生好奇。 “神,是山魈……小心那毒雾。”子苓咬着牙面色铁青,耳中有血流下,其他五个山鬼也好不到哪去。 这时珈蓝才察觉到他们的力不从心,她抓住离她最近的山鬼的手腕,输送灵力。 “神。”清凉的声音似在颤抖。 珈蓝感觉到被她抓住的山鬼抖了一下,似乎有些抗拒。她连忙放开,抬头时正好看见了那颗泪痣。 “天虫?”珈蓝不自觉叫出了他的名字。 天虫一愣,对山神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感到十分意外。 “嘎嘎嘎~”迷雾中传来山魈的怪笑声,一遍遍回荡在林间。 山魈似乎没打算攻击,这一次放毒只是一次试探,没过多久就四散开退去。 黑雾散去,方才被山魈的笑声转移了注意力,她现在才发现,六个山鬼倒下了五个,还有一个则靠在树上将睡未睡,努力撑着。 “神,请将我们送到青山院,山主……山主能……”话未说完,他便晕了过去。 珈蓝瞪大了眼睛,怎么一个个的都不愿让她治疗呢? 她低头看了一眼繁重的华服,刚刚过来的时候她尚且需要山鬼在她身边扶着些,现在要让她穿着这些搬这六个? 这…… 晚宴十分热闹,偌大的青山院许多山鬼来来往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他们手中皆拿着一盏灵力凝成的玉灯,笑着照亮同行伙伴的面容。 大堂。 山主和族长分座两侧,中间一把高椅垫了虎皮,此时依旧空着。 将要戌时了,京墨君微皱着眉头看着大门处,席间时不时有山鬼给她送果酒都被她一一拒绝。 兰君神色稍有疲惫,用灵力浸泡了数月的果子入口酸甜微凉,倒让他清醒了几分。 珈蓝的情况京墨君都已在信中告诉他,他明白珈蓝对于童山来说无遗是救命稻草,只不过他不明白为何京墨君会如此急于让“新山神”修补灵脉?甚至不惜破坏珈蓝的神体。 思绪回转,兰君看京墨君坐立不安的模样无奈的笑了笑,招手唤来自己的仆侍,“去天泉涧看看吾神来否。” 仆侍领命退下。 “京墨君不必焦虑,山神大约已在路上了。”兰君举起玉樽微笑,清亮的眼眸弯起,如皎皎弦月散发着柔和清冷的光。 京墨君点了点头,压下心头的躁动,笑说:“兰君忧心了。” “我有一事心存疑虑,这几日放在心中令我食不知髓,寝又难眠,京墨君可否为我解惑?”兰君拈了一颗苺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京墨君看了他一会儿,说:“兰君请说。” 兰君抬眸看她,似笑非笑,他身体前倾手臂搭在矮几上,修长的手指屈起,指骨轻轻敲击木面。 “那些佛焰花,京墨君用在何处了?” 京墨君一笑,“自然用在该用的地方。” “那地方为何该用?” “时不待我,用便用了。”京墨君垂眸,抚摸杯上的纹路。 兰君对京墨君随意的语气感到一丝愤怒。 “用便用了?你应该清楚佛焰花会对她造成怎样的伤害,她生来便是最纯净神玉,成神是早晚的事,你这样做……” “兰君。”京墨君侧过头定定看着他,“有些话不可说。” 兰君看着京墨君,眸光渐渐沉淀下去,他直起身恢复原来的状态,淡色的眉毛舒展开。他一笑,似嘲讽似无奈。 “京墨君,神卷上从未有过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她何其无辜。” 京墨君面色无常,定定看着前方不再回答。 宴上觥筹交错,几位长老推杯换盏,红光满面笑意满满。 兰君忍着心中的不适,面上依旧潇洒。他笑着站起身,对下座的各长老山鬼说道:“酒宴鲜果实在美味,兰君需得消消食才可。” 说着看了京墨君一眼,转身离开。 第二十九章 兰君大步走出宴席,身后的侍仆连忙紧跟上去。 兰君走后,宴席依旧。丝乐奏起,众多山鬼穿着飘扬的舞衣款款进入…… 月光下,珈蓝肩上勒着一条树藤,树藤连接着身后厚厚的冰块,冰块上赫然躺着六个面色发紫的山鬼。珈蓝厚重的华衣垫在冰块上,防止他们与冰直接接触。 珈蓝累得喘息,回过头看后面的六个,依然一动不动,气息全无。她体型尚小,握住较大的树藤已经有些吃力,一路过来她已经有些脱力了。 她本可以先去青山院找山主或是京墨君,但凡找到任何山鬼让他们去通报一声都比现在这样自己拉着要好。但是没有谁告诉她可以这样做,她也就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先行离开去找京墨君,再回来救他们。 她才刚来到这个世界上,谁对她伸出手,她就将手交给谁,很多事情如果没有谁教她,她就不会知道,更不会明白。现在的珈蓝即使是明显的谎言也会相信,所以现在是诱导她交付一切的最好时机,错过了,珈蓝就不会这样听话了。 京墨君明白这些,所以才急于改造她的寒体,让她可以修复灵脉,让她可以惠泽山灵,对于京墨君来说,珈蓝是他们唯一的救赎,她绝对不能失去,即使满心愧疚,也要背负毁坏珈蓝神体的罪恶,这是她作为山鬼族长唯一能做的。 冰块摩擦着地面,发出“滋滋”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色下显得有些恐怖。 京墨君久等珈蓝不来,唯恐她出了什么事,连忙带了两个长老前去寻找,为了不让堂前的众多山鬼知晓,她们几个特意拐去后门。 然而刚刚走出青山院外的石板路,她们就看到竹林旁的小路上,衣衫散乱的女孩在月色下费力的拖着什么朝这边走来…… 兰君出了大堂来到门前的庭院,这里离开放给山鬼玩乐的地方较远,相比于堂前的热闹这里倒显得十分冷清。 兰君伸出手,侍仆连忙将桃丝扇放入他手中。兰君捏着折扇,却不打开。他走到一旁的树下,静静看着在月色下显得宁静祥和的花草,眼眸微沉,叹了一口气,“也许,还有其他办法。” 身后的侍仆顿了顿,上前一步。他知道兰君是在与他说话,“兰君已经走了十一座山,最后的夜金山山主也告诉过您,除了山神,谁都救不了灵脉。兰君,族长说的不无道理。” 兰君回眸瞪了他一眼,怒道:“她在童山成灵化形,也算是童山一灵,即使要修灵脉,也该将事情因果告诉她,京墨君这样欺骗隐瞒她,今后让她如何接受自己神体受损无法成神一事。” “可她本就是因为吸收青铜君的神力而修成神体,因果循环,这应是她命中注定。”侍仆恭敬说道。 “命中注定?呵,好一个说服自己的借口。”兰君笑得无奈,摇了摇头,“一块毫无杂质,一看就是已经在天河中浸泡几万年的寒玉石,怎么可能独自流落人界。那年童山虽无山神,但神树将成,灵力丰富,它所设置的结界怎么可能连抵御一块天外之石的冲击的能力都没有,这命中注定,怕是有意为之。” 兰君生性洒脱,这几年为了童山事务一直奔波劳累,变了许多,此时看着低头垂眸的侍仆,想到他刚才的那番话,忽然觉得山鬼也如万年前的山魈一般,开始堕落了。 服侍山神的山鬼侍仆贴身藏着护身符,一遇到难以抵御的强毒就会让山鬼成假死状态,山鬼自身具有排毒的能力,又有护身符的帮助,因此中的毒并不深。山魈使用的毒得用火灵消除,因此当时珈蓝若是贸然出手为他们治疗反而会适得其反。 兰君将最后一根银针拔出,放入盛着药水的瓷盘中,染着银针的黑色一遇到药水就立马脱离在水中晕开。 他接过侍仆递过的方巾擦了擦手,转头就看见隔着纱帘坐在外间的珈蓝。按理来说珈蓝现在是山神,他们是不能让她这样待在外间的,这是对神的不敬,但……珈蓝这样小,兰君甚至无法将她看做一个成年的灵,更别说将她当作山神了,况且,她本就是个假的。 珈蓝坐在木椅上一动不动,任由几个侍女忙碌地为她重新梳妆打扮。再过一刻钟,她就必须和山主去大堂会见全族长老和山鬼。 她悄悄侧过头好奇的打量笼罩在一片杏色纱帐后的男子,男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看她。 珈蓝轻轻一笑,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这个动作青灯在寺庙时常做,珈蓝日常与青灯亲近,因此许多地方都学着她,模仿她。 兰君一愣,也微微颔首回应。 所有银针都已经取出,只要等他们醒过来就好。兰君坐在榻前,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方才时间紧迫才让珈蓝在这梳妆,他若是现在过去就必定是对山神不敬,但留在这,倒显得有些尴尬了。 “你在想什么?”珈蓝疑惑的看着他。 一帘之隔,他们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们的身体动作。但珈蓝却敏锐的感觉到兰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兰君深叹珈蓝的敏锐,笑道:“我并未想着什么。” “我在做一个选择,只是不管如何选都不太妥当。”他已经完全将她当作了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来看。 “为什么一定要选?” 兰君拿着扇骨抵着下巴,似乎在认真思考她的问题。“就如同你若是想往前走,就必须在两条岔路之间选择一条。” 珈蓝点头,似懂非懂。 “你叫什么?”珈蓝的日常问名。 兰君握着桃丝扇的手一顿,连忙收起闲适的笑意,上前一步单膝下跪,微垂着头,视线中只有地板上方轻轻拂动的纱帐。他恭敬地答道:“吾神赐名鹤望兰君。” “鹤望兰君。”珈蓝重复了一遍,“你可知道我的名?”京墨君当初给了她名,但她却一直记不住,问了身边的侍仆他们却不敢回答她,只说“山神之名非我等可唤。” 兰君抬头,诧异的看着她。 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一直以来我都记不住别人的名字,就连自己的也不曾记得。” 神和灵的名与自身息息相关,有些甚至可以说与今后的命运相关联。京墨君为她取佛语名珈蓝,是守护之意,意图让她守护童山。 她记不住,是因为对这样的命运本能的排斥,所以不接受这个名,她似乎并不情愿待在这儿啊。 “神名,珈蓝。”他垂下眼眸,掩住眸中的不忍。 “珈蓝。”她重复了一遍。 这时,门外传来京墨君的声音。“吾神,可前去宴会。” 身后的侍女最后为她插上步摇,另一个则捧起她曳地的裙摆,身边的山鬼掺着她跟随她的步伐往外走。 室内烛花爆开,阴影一闪而过。珈蓝下意识转头去看兰君,纱帐后修长的身影已经在她不觉中离去。 那晚,她正式成为童山山神,被尊为——珈蓝君。 而她的玉身,也从那一晚开始,慢慢有了裂痕。 药池中,珈蓝半睁开眼,眸中呆滞无光,无半点焦距。她在陌生的记忆中沉沉浮浮,各种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又被一条看不见的线慢慢拉近。 细长的月丝从她心口爬出,顺着红线攀升,冷色的流光缠着刺目的红色,搅乱了延伸在红线尽头的阵法。 一段段记忆毫无条理般在她脑海中一一回放,她无法控制这一切,只能任由那记忆改变自己的心性,让自己随着记忆的改变而变化。 很快,她就会变回记忆中的珈蓝。 那些深刻的话语,曾经深深烙在她的记忆中,历历在目,让她因此成狂。 她听到许多喊叫声,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别人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唯独自己的是那样清晰。 她看到那块纯净的玉石从灰暗潮湿的铁笼中飞入滚烫的炎火中,画面一转,有一个身穿白色外衣的人背对着她,手中拿着刻刀,将一个字刻在“她”赤、裸的背上,刹那间伤口处寒气四溢,却又被他压下,带着流光的神血缓缓流出,他勾唇一笑,睨眼看她,额间的烙纹在烛光中闪现…… 记忆……又开始混乱了。 她躺在滚烫的石台上,暗红的光笼着她的身体,她的整个身体布满裂纹,仿佛下一秒就要碎了。她看着他,眼中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脸。 “我只是不明白,我应当不曾做错过什么,也不曾伤害过你,但为什么……你一定要我死呢?” “我未曾想要你的性命,只是想要你的神体罢了。” “我的神体就是我的本体,本体没了……你觉得我还能活吗?” “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其它,我何必在意。” “哦哦,我大约明白了,不是你想要,而是她需要罢?” “是。” “哦哦,我大约明白了,是我错了,我不该总是信着你们的话,不该信着你们对我的好。” “哦哦,我大约明白了……有些感受,有些感情,即使自己正体会着,也可能是假的。” “哦哦,我大约明白了。世人之言皆不可信,世人之情皆不可信,世人之善永不可信!” “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 “萧原!” 第三十章 京墨君考虑到上次宴会珈蓝遇袭她身边的六个山鬼侍仆却没有一个有保护她的能力,反而顷刻之间就被山魈用毒雾放倒,这样的事情本是不允许发生的。 从几万年前开始山神就不需要山鬼的保护,他们只需要尽心侍奉便可,山神自有伴生神偶陪伴守护。神也分为天神和地神,天神便是那些居住在神界由神皇亲自调遣的神,他们的职务调遣是有变化的,有时在天有时在地,天指整个天界,地则指的是人界。每当神在人界施行灵力时其伴生神偶就会留在神界以防神族空虚其他族类有机可乘。地神则指的是成长在人界的神,他们必须自行修成神体,自行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伴生神偶,他们能待在神界的时间很短,时间一旦长了就会被星海的结界拉回人界,因此一旦神皇有令交与地神就会降下神卷而不是如天神一般直接面见神皇。 珈蓝的情况不同,她不是山神的继承神,也没有得到神皇的钦点,因此她不可能有伴生神偶,即使修炼到最后拥有神体却无法有神格。她才刚刚化出身体也不了解童山的情况,甚至如幼子一般懵懂,什么事都需要他们在她身边提点教导,这样的珈蓝太稚嫩也容易夭折,如此一来在她成长的过程中身边是必须要有山鬼在她身边时刻保护的。 午后,京墨君请了兰君来,打算与他商议是否派个灵力强些的长老到珈蓝身边成为她的侍者专门保护她。京墨君是个行动派,在与兰君商谈之前她便通知了众位长老,以至于兰君还没与她说上话便被陆续进屋的长老转移了视线。兰君挑了挑眉,索性一言不发,捧着一盏茶扬了扬手让身后的侍仆冬银去找了本医书给他看。 神的侍者本是管理山神侍仆相当于管家一类的职务,但因着珈蓝的特殊性这个职位便又有了保护的作用。侍者乃神侍之首,地位本就尊贵,况且珈蓝无神偶,其职位在山鬼族里已经相当于长老了。 但京墨君想在长老中选出侍者就有些难度了,一来即使侍者是一份至高的荣耀但早已当惯了主子的长老有怎会甘愿成为服侍的一方,他们虽然信仰山神,但信仰之体也需要有足够的实力,显然珈蓝还不够。二来那些长老心气颇高,他们大部分都知道珈蓝不过是个代理山神,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娃,仗着自己在这族中待的年岁久了便端着的架子不愿充当珈蓝的“保姆”。 京墨君年纪大了,族中每天都有许多事物需要她处理,精力有限,一时间有些镇不住。几位长老各执一词相互推脱就是不愿意去,京墨君被吵的头疼,额头抵着拳头连连摇头:“够了,我最后问一遍,你们当中有谁愿意?”没有山鬼应声。 京墨君眼眸一沉,颇有怒气,她望向木清,将刚拿起的茶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略有威胁之意。 按理说木清是最适合的这个职位的,他是长老中最年轻的山鬼,灵力也最稳定,有极大的上升空间,他甚至比其他山鬼更熟悉珈蓝。珈蓝是他带进来了,也是他亲眼见她诞生的。 然而木清一直垂眸不语装作没看见京墨君眼中的强硬,显然是不想管这事。 “木清长老。” “族长,木清资历尚浅,恐难当重任。”木清皱眉推脱,藏在袖子里的手舒展开来又缓缓握紧。珈蓝诞生那日,不但吸走了神树的神力,还将他一半的灵力吸走。珈蓝占尽了人和,本体和灵体都巧合的完美转化,造就了现在的珈蓝君。而当时寒气在眨眼间便顺着手掌冲进了骨髓他毫无防备一只手险些被废,伤在内力他只能用灵力修护治愈,但直到今天那只手的活动依然不方便。消耗的灵力很难再补充,现在的他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强大淡定,这样的他又怎么能去保护山神。 京墨君知道木清受了伤,但显然不知道他伤得多重。木清自有傲气,不愿意把自己的伤说出来,只让手下的弟子抓紧收集灵药帮助他恢复。 京墨君皱眉,既然木清真的不愿意她也不好降罪与他,但如此一来哪还有什么合适的山鬼可选。 一个时辰下来京墨君只觉得身心俱疲,头又开始疼了,她挥了挥手让他们都散了,眼中的光尽管略有烦躁却也慢慢柔和下来,显然是真的疲惫了。 长老们都离开后,屋内只剩下京墨君与兰君两位山鬼,京墨君这才意识到整个过程兰君不曾发过一言。 一旁的侍女上前为京墨君换下茶水摆上药果,京墨君用沾湿的手帕净手后连忙含了一颗在嘴里头疼方才好些。她吐出一口浊气,将手拢进袖中。每当她思考时就会有这样一个动作,她闭上眼,身后的侍仆为她按压双肩,缓解她的压力。 珈蓝如今地位尊贵,按照礼法来说普通的山鬼不能近她的身,何况年轻的山鬼经验尚浅,真遇上什么事只怕还没有珈蓝镇定,唯一资质好的几个都已经成为珈蓝的侍仆了。 纸张翻过的声音响起,睁开眼,京墨君注意到兰君嘴边的笑容,一本医书竟能看得如此欢乐? 讨论的整个过程兰君都一言不发,只坐在一旁翻看医术,他气定神闲,时不时饮上一口清茶,好不舒适。 京墨君无奈地摇头,叹气,难怪自己老得这样快,她连山主的事务都一并揽了过来处理,整日忙里忙外能不显老么。 看兰君这不急不躁的模样难不成已有对策了?京墨君开口问道: “山神一事兰君可有何主意?” “神身边那几个孩子不是挺好的么。”兰君没有抬头,粗略翻着手中的书,语气轻松随意。 京墨君一愣,皱眉问道:“可他们已是山神侍仆,再做山神的侍者是否不妥?” “有何不妥,神的侍者本就是侍仆之首,从他们六个中选出侍者又有何异。早前的侍者虽然并不是从侍仆中挑选,但却是与侍仆一同选出的,桁(heng)皎君走得匆忙,他的本意就是从那六个山鬼中选出最好的当做侍者,只是没来得及罢了。” “此事我为何从未听过?”京墨君疑惑地问道。 兰君笑得高深:“因为兰是山主。” 他终于放下医术,拿起茶杯饮了一口。“这些年来我确实懒散了些,让京墨君废了许多心神,从今日起我鹤望兰君将不再离开童山,愿与京墨君分忧。” 说是这样说,但兰君是山主,他的职位本就略高京墨君半级,而京墨君一直插手的都是他手上的事务,执行的也是他的权力,他现在的意思是让京墨君还权了。当然京墨君越权多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兰君自己不愿意管事。 京墨君一愣,随后一笑,兰君重新回来管事她自然欢迎,她已经再也等不起了。 兰君虽从不管山中琐事,却尽了山主的本责,一切山主应该知道的他全都清楚,只不过他太过追求逍遥,险些让京墨君忘记兰君到底是个灵力比她还强的山主。 京墨君总是想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即使不是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也想做到最好。比如修补灵脉,她的灵力即将枯萎,她便想能修好一处是一处,拼命运转自己为数不多的灵力,甚至从未想过找兰君帮忙,只想一力承担。 兰君比她小五百岁,因活得潇洒便显得年轻,看起来仍是翩翩公子的模样,而京墨君活得太累,她一生都在为山鬼族为童山竭尽全力,而几百年前又为了桁皎君而损了修为,所以才变成这幅枯朽的模样。 “侍者一事本就应当由我来训练安排,那几个侍仆资质本就不凡,其中更有出类拔萃者,我见那子苓就不错。”兰君顿了顿,见京墨君实在疲惫连忙说道:“京墨君这几日便好好歇着吧,这件事兰会安排妥当。” “如此,便有劳兰君了。”京墨君紧绷的身体渐软,笑容也变得真切了。 “分内之事。”兰君起身,将放在桌上的桃丝木扇插在腰间,侧头看向京墨君,停了几瞬方才说道:“以后山神的一切事物京墨君可不必插手,这本就是兰应做之事。” 京墨君惊讶地看着兰君,不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兰君想做什么?” “她一日是山神,兰便一日敬她为神,京墨君觉得兰会对山神做什么?”兰君笑着反问。 京墨君想到几日前兰君坚决反对让珈蓝修补灵脉一事,便下意识认为兰君可能还不死心的想让珈蓝离开。 “你想阻止她修补灵脉?”京墨君颤抖着声音问。 “如此我是万不会答应你的!”京墨君一下便绷直了身子,气得失了往日的体统握拳捶了一下桌子,吓得身后胆小的侍女抖了几抖。 兰君竟然还想着要告诉珈蓝真相,她无法想象,若是兰君真的阻止珈蓝,到时候童山灵泽失衡,山灵涂炭,就连山鬼域的结界也会被山魈打破,山鬼域会彻底沦为山魈的领地。 兰君摇头,童山也是他的家,是他拼死也要守护的地方,即使当初不赞同京墨君的所作所为,但让珈蓝修补灵脉无疑是救童山的唯一方法。当他在夜金山求助夜金山山神无果时,本以为童山以后只能灵脉枯竭而亡,却接到了京墨君的讯息,当时他确实十分高兴,但珈蓝的后果却让他无法接受。 “我只是想将她照顾得好些,她日后想到时便不会太恨。”而京墨君实在是。。。不怎么会照顾珈蓝,看珈蓝近日整天在林中瞎逛身边跟着两个侍仆但却受伤了也无山鬼注意便可以知道,京墨君无子嗣也不懂如何照顾她,更别提珈蓝还是个孩子了。 地位低的山鬼根本接近不了珈蓝,而地位高的则碍于她山神的身份对她毕恭毕敬不敢多有冒犯,更别提与她好好说话了。如此一来能够正常与珈蓝交谈的就只有他和京墨君。 而京墨君对珈蓝太死板,态度真如对山神一般严谨恭敬,但心中怕是跟那些长老们一样并未真的将她当作山神,如此京墨君就连做一些能弥补伤害的关心问候也不会,这样日后怎能让珈蓝不心寒。 “你行事太独断专行,不好总让她觉得难受。即使她现在还小察觉不出,但她十分敏锐,以后也总归会想明白的。” “你要知道,恨对于一个神来说是致命的毒药,足以让她万劫不复。若她恨的来源是我们或是山鬼族……这恶果我们谁都咽不下。” 京墨君沉默,半晌才最终点了头应下,到底是她对不起珈蓝在先。只要珈蓝能好好修补灵脉,其他的她不会过问。 第三十一章 兰君对珈蓝愧疚居多,珈蓝的未来因他们的举动必定坎坷,而他如今能做的就是尽力弥补。 但,他的弥补,远填补不了她以后的痛苦。 前路太长,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天空飘起了小雪,灰蓝的天光下,青山显得灰暗迷蒙。受到灵脉的影响,山鬼域的气候变化无常,这月是冬雪下月或许就会有夏雨,这样的异样已经持续了多年,除非灵脉被修复,否则这样异常的气候将会一直持续下去。 有鸟飞来,扑闪着翅膀围绕在木清身边,显然是认出了他。木清忍不住抬起手,眼中含着笑意,修长的食指动了动,那灵鸟会意,慢慢落下用爪子抓紧他的手指然后收起翅膀歪着脑袋眨眼看他。木清瞧着鸟儿憨态可掬的模样,掏出一颗果子喂它。掌中的果子被它叼在嘴里,仰头一口吞下。它动了动翅膀,显然十分喜欢。 突然,灵鸟的身体猛地僵住,冰晶顺着鸟的爪子以极快的速度向上蔓延,不过一息之间,那鸟维持着歪头看他的姿态被包裹在冰中死去。 木清的手在发抖,眸中的光沉了下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法想象仅仅是一道伤口就会造成这样的危害,那灵鸟是被吸光了灵气后冻死的,在这之前木清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他手中的伤是珈蓝留下的,如此想来一定与珈蓝的灵力有关。而这样的现象则说明一点,她的灵力或许对他们来说并不是有益的,相反很有可能是致命的。 天河是人界与神界的交界,上古有天河卷记载天河镇河神石寒玉,性极寒,少灵。木清本以为“少灵”之意是鲜少有灵力,但照珈蓝的情况来看,寒玉成长所需的灵力明显是依靠掠夺他者的灵力而来,她的灵力并不弱。所以“少灵”便是指极少有寒玉成灵之意。 那珈蓝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虽说珈蓝的本体是神石,但……木清看着手上的伤口,神色复杂。偏偏京墨君为了救灵脉病急乱投医让珈蓝成为了童山之神,若此时他再说什么便是渎神之罪了。 木清并不知道京墨君为了改变珈蓝的体质让她泡了佛焰花,佛焰花生长在极东的五荒边缘,属炎性,长久的浸泡会改变珈蓝的灵力,甚至对她的神体造成损伤。 身后脚步声响起,木清忙将灵鸟藏入袖中,待翻涌的心绪平静下来才整理衣襟转身看去。 出了京墨君的院门,兰君远远就看见木清在路边等着他。他对山鬼族的长老了解的并不多,却对这位年轻的长老印象较深。 原因无他,几百年前山神桁皎(hengjiao)神力衰弱,山魈趁机攻打山鬼域,山鬼域的西部临水域内,山鬼皆被山魈放毒而亡。桁皎带着山主鹤望兰君和五百山鬼前往西部救援,却发现西部全域皆笼罩在一片毒雾中,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连天上的飞鸟路过临水域时也会绕开此道,往安全的地方飞去,在他们看来临水域已然成了一座死地。 待桁皎驱散周边的毒雾带着山鬼进入西部山门时,却发现一个小小的山鬼坐在高高的入门碑上,一双清绿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们。小山鬼明显年幼,离成年还差个两百年,穿着白色金边短袍鹊衣,双脚未穿鞋袜,脚上明显有多处的划伤,脏兮兮的长裤也破了几处,与干净尊贵的上衣明显差之千里,看见他们带着一大群山鬼来也不害怕。 桁皎上前几步,刚想说话便被小山鬼抢了话头,只见他未看桁皎一眼,却十分真诚地指了指身后说道:“此地已封,君请往他处走。”稚嫩的嗓音清亮。 小山鬼守在山口就是为了防止山中灵物误闯,而他的身后蓝雾缭绕,烟蓝的毒雾迫于结界只能在入山碑后方徘徊。毒雾重重,桁皎却在里面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息。 桁皎见小山鬼身上穿着鹊衣便以为他是临水域桑知君之子,想来守在这里也是桑知之意。 桁皎表情柔和下来,问他:“桑知君在何处?”后瞧见他疑惑的眼神又问:“你可知道我们的来意?” 小山鬼看着桁皎,手中把玩着一支竹笛,玩了一会儿才道:“知道,阿爷说过山神会来临水解救受苦的山鬼。” 桁皎忽略了他口中的“阿爷”,不解地问道:“那小郎君为何不让我们进?” 小山鬼笑了,将竹笛插在腰间,晃着小腿说道:“我不是什么小郎君,我只是路过此地的孤子,阿爷可怜我便将我留在了身边。阿爷说过,若是有山鬼来了便让我赶走,君快些带着后头的山鬼走吧,我还需守着这山门。” 桁皎还想再问,兰君却察觉出了不对劲。兰君站在桁皎右侧,说道:“吾神,此子若是山鬼,初见吾神必会有所感觉,而他却十分平静,什么感觉也无。” 桁皎转向小山鬼,那确实是山鬼,他不会看错。但那小山鬼面对他时却无丝毫怯意,也没有信仰之力…… 桁皎明白了,那坐在入山碑上的虽是山鬼却与山鬼域的山鬼不同,他是孤子,可能在山中四处流浪,不曾接受过山神的灵力,也不曾信仰过山神,因此对山神毫无崇拜之意。山鬼域中的山鬼从小接受父辈与山神洗礼,因此十分信仰山神,面对山神时既敬又怯。小山鬼不是山魈,山魈早在几百年前就已不是如山鬼般的面貌。 “你叫什么名字?”桁皎问。 小山鬼没有回答他,目光来回扫视桁皎身后的山鬼,像是在估算山鬼的数量。 “君不愿走?”小山鬼晃荡着细细的小腿,两手撑在石碑上歪着头看他。“为何不愿?” 有雨落下,小山鬼抬头望了望天,微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却又恢复了平静。 “我身后已然是座死地,进去了也只能等死。” 桁皎也不硬闯,只要他想,大可直接进入,童山之内有谁能拦得了他。他徐徐图之,不过是因为他知道临水域已经没有活着的山鬼了。 桁皎指着他身上的鹊衣,问:“你身上的短袍是谁给你的?” 小山鬼吸了吸鼻子,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没有回答。 “你可知道在这临水域只有桑知君与其子嗣能穿这衣裳?你口中的“阿爷”是谁?” 小山鬼依然沉默,一双眸子平静地看着桁皎,似乎将桁皎的一切神压都隔绝在外,他自清净。 雨渐渐下大,他们不能一直僵持下去。但只要他们稍有动作,小山鬼便会运转灵力一副拼命的架势。他们一群成年山鬼也不好欺负一个幼年山鬼,劝又劝不了,双方便只能那么淋着。 雨对于成年山鬼来说是福泽,但对幼年山鬼来说却过于阴寒了。 兰君见小山鬼嘴唇都紫了,便将自己随身带的扇子扔上石碑,给他遮雨用,却未想那小山鬼毫不领情,看都未看那扇子一眼。 兰君靠近负手而立的桁皎,犹豫道:“吾神……” 桁皎却忽而笑了:“有故来兮,尊兮重兮。言君,现身罢。” 入山碑后,一个穿着金边黑袍的男子缓缓走出。他恭敬向桁皎行礼:“吾神。”随即又转向兰君,道:“鹤望兰君,别来无恙。” 兰君笑:“唤我兰君便好。”说话的同时回了个礼。 言笑,山魈族族长。山魈全族上下只有族长逃过了万年前先代山神的诅咒,能够维持本来的面貌。 不管是山魈还是山鬼,他们在山神眼里都一样。桁皎不会偏向谁,但奈何先神对山魈的诅咒令他们变成那副恐怖的样子。山魈域也因为他们的放纵而灵泽不再,于是他们便来抢夺山鬼域。 他们总是对山鬼出手,那桁皎便只有一直护着山鬼一族。山鬼族信仰山神,山魈族不信山神,如此山魈族与山神便越走越远。直到山魈认为山神站在山鬼族一边,甚至对山神也会毫不留情的出手。 “阿言?你不是走了?”小山鬼问道,然后又坚定的说道:“你让我赶走山鬼,我会说到做到的。” 原来小山鬼口中唤的是“言”而不是“爷”。 言笑君面上十分冷漠,他将小山鬼从高处抱下,对小山鬼说道:“期限已到,你不必在这儿守着了。他们是你的族人,你该随他们走。” 言笑君那日说的是“若山鬼来了便赶紧走”不曾想小山鬼却听成了“赶走。” “你不想留我?” “你为我守山百日,已还了我的恩,此后你便自由了。”言笑将小山鬼往前推了几步,对桁皎说道:“早年此子父母皆为我族所杀,成了孤子,望吾神善待。” 小山鬼毫无所动,被言笑推搡着仍要回头去看他,小山鬼十分镇定,问出的话也显得十分冷静:“你真不留我?我可以将这些山鬼赶走。” 兰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子天真,果真无知无畏。 兰君上前,在小山鬼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将他打晕,拎着后领递给了身后的山鬼照顾。 言笑君暗沉的眼眸微挑,看着兰君的动作并未作声,只是在兰君回过身看向他时道了声谢。 说到底,言笑君这一族之长在那群疯狂的族民中间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起码的约束还是有的。 近日山魈域山体塌了一块,砸死了一些来不及逃的山魈。他们没想到山体内竟会藏有大量纯粹的灵气,外泄的灵气并不适合山魈用于吸食,因此山魈族内死了很多族民。自此以后族民便越来越不受控制,他们总有办法逃脱言笑君的追踪,暗自酝酿着计划夺取灵气较少临水域。 山魈族虽说也是近神族,但自那诅咒后山魈族民就变得行为癫狂,不受控制,有时发起狂来连族长都招架不住。 山魈依旧敬爱他们的族长,但大多时候他们不受族长管束倒也自由。对山鬼放毒扔粪的事也没少干。小打小闹时常有,但发动如此大的屠杀,这是第一次。 自山魈变成这幅样子后,族长不愿放弃自己的族民,他们疯,他便一直陪着他们疯,若是连族长也放弃他们了,他们该有多痛苦。 山魈族长陪着疯了的族民近万年,即使再难也守着他们,因为不疯时的山魈如往昔般可爱,他们与以前一样,不曾改变。守护族民,那是历代山魈族长的信仰。 山魈族民闯下了祸事,言笑君一力承担了所有罪责,只求桁皎军能留山魈族民一条活路。 言笑君跪在入山碑前,跪在山神前,双手举着剑,请死。 桁皎没有接剑,他问言笑君:“言君若死,言君的族民该如何?山魈一族族长本就世袭,而言君并无子嗣,没有下一任族长的约束他们会如何疯狂言君是知道的。” “但屠杀临水域一罪,足以令山魈一族受到天罚只余百子,山魈难活,若真如此怕是要灭绝。” “这一次言君帮他们挡了,下一次呢?” 言笑君握紧手中的剑,嘴唇紧抿坚定地说道:“言,请死。” 山神思考了片刻,闭上眼终是点了点头。 衣带擦过那把闪着寒光的剑,冰凉的雨水砸在剑刃上,奏出清脆的音色。桁皎错身走过,渐渐消失在结界后的一片蓝色毒雾中。 兰君上前,接过言笑君手中的剑。他看着面前跪着的一族之长,神色复杂道:“一族之罪由你一人担下,你该知道你最后的下场应是连脚下的泥都不如。” 言笑君抬头看着兰君,平静的表情已然告诉他答案。 山魈对山鬼犯的罪需得山鬼亲手来消,临水域少说有山鬼两千,一命一罪。五百山鬼轮番上前,一剑抵一命,一命消一罪,剑剑入骨。 那一日,雨混着血水染了一地的红色。雨丝渐细,山中萤火自深林飞出围绕在尚且喘息的言笑君身旁久久不散,送他最后一程。 言笑君最后尸骨无存,灵散山林,再也重生不得。 临水域的毒雾被桁皎散去,他将临水域给了山魈族,并设下结界禁止山魈出临水域也防止山鬼进去复仇。 天罚并非只一个言笑君就可以相抵,几百年的囚禁之苦,也是一种惩罚。 木清,便是那日言笑从山魈手中唯一救下的孩子。 第三十二章 木清上前对兰君行礼,今日他特意在此等待兰君是为了山魈族袭击珈蓝一事。山魈自从没了族长行事便越发乖张暴戾,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得来的制毒手段,几百年来死在山魈手中的山鬼数量已有一千。 临水域结界已出现漏洞,再也关不住他们。虽如此,但临水域却依然是山魈的领地,是他们的保护伞,因此山鬼奈何他们不得。京墨君对山魈族恨之入骨,为了山鬼族的未来,京墨君已经打算毁了临水域绝了山魈的后路。京墨君打算在死前摘除山魈这颗扰乱山鬼族安宁的毒瘤,因此秘密酝酿了一个计划,这计划除了京墨君外只有几个长老知晓。 兰君是山主,他并不处于山魈族的对立面,他的职责是平衡山中势力,因此绝对会出面保住山魈一脉。 “兰君日安。” “安。”兰君笑着冲他摆摆手,展开扇子扇了扇,看着木清一脸凝重的模样不由好奇的问道:“木清长老再此等候兰,所为何事?” 兰君看了看四周,平日里跟在木清身边的几个山鬼都被支开了,看来这木清是有话对他说啊。 “兰君,可否边走边说。“ 兰君地点头,吩咐冬银在身后跟着,不可靠近。 冬日,大地一派银装,他们沿着河岸行走,身后远远跟着捧着炉子的冬银。 “神侍一职,兰君是否心中已有打算?”木清打算先跟兰君聊些别的再说明此行的目的,最好的切入口还是神侍一事。 “神侍对珈蓝来说并不重要,京墨君也是操之过急了。但虽然及了些,京墨君的眼光却还是不错的,木清长老确实是最适合的。只是不知长老为何推脱?”兰君也不急,会上木清明显对神侍一事并不热衷,现在拿出来问他必定是作个引子。 木清笑了起来:“神既不是真神,木清又何苦白白搭进去。”木清对兰君并无坦然之意,他隐瞒自己的伤势不过就是想看看京墨君是否真的会让一个不知名的危险存在于山鬼域,还有就是他不清楚兰君是否也知道珈蓝的状况。 “珈蓝虽不是册封在卷的神,但好歹也修出了一具神体,她与真神的差别只是在于天河河水的洗礼,对现在的童山来说她是不是真神又有何差别。童山既然需要她,就必须敬她爱她。” “木清明白了。”木清点头,看来兰君与京墨君并不是一路的。 “兰君如何看待山魈族?“木清突然停下脚步问。 兰君转头看向木清,不解他为何会这样问。但看着木清目光坚定,并不像其他山鬼那般一谈到山魈便露出厌恶害怕的表情,心中便有了模糊的答案。 “兰自化形之日起便见多了山魈惹人厌的模样,他们对山鬼出手毫不留情,眼里只有恨与宣泄,只尊重自己的族长,不论是山主还是山神,对他们而言都无甚关联。但他们纵然不讨喜,对于我来说也依然是童山山民。与山鬼相比,他们虽可憎,却也可怜。”兰君此言为实,山魈的存在是为了平衡,山鬼山魈,缺一不可。不论是山鬼还是山魈,在兰君眼里都是一样,区别只是一族正常,一族疯狂。若是一方消失,另一方必定无法独存,这是从一开始就定下的规则。 “天罚过后,山魈族长魂归山林,山魈族本就气数已尽,再胡闹也胡闹不了多久了。”兰君叹息,族长消失便预示着山魈的灭亡,同样的,山神消失也是山鬼族消亡的预兆。而京墨君却硬生生将这死局改为生局,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兰君的意思是,山魈灭绝已成定局?”木清皱眉问道。 “定局?不不。”兰君摇头:“世上并无绝对之事,即使从眼下的情形来看山魈正在走向灭亡,但世事难料,谁也无法说清下一刻已成的局面是否就会颠覆扭转。” 木清沉默。兰君说这番话更像是在安慰他。他还什么都没说,兰君便把答案都告诉了他。兰君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想问什么。 兰君的意思很明了,他不会插手两族之间的斗争。就如同这几百年来他作为一个旁观者观看的情形一样,山魈使毒,山鬼耍计,对于兰君而言更像是两个孩子之间的打闹,不论谁生谁死他都不会插手。 看来想要让山主阻止京墨君的计划一事怕是不会实现了。木清的表情渐渐落寞,木清虽身为山鬼一员,但骨子里他却认为自己是山魈,多年前那句愤恨的“我是山魈!”的话语像是暗示般扎根在他的脑海,渐渐的他便认为自己也是山魈的一份子。 自从临水域结界损坏后,山魈的行动比以往越加疯狂了。这样的举动更像在自寻灭亡,他们这样岂不是辜负了言笑当年的下跪请死。木清捏了捏指骨,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想道。 “木清长老你呢?你怎样看待山魈族?”兰君笑着看着木清,期待他的答案。 “山魈……”木清一愣,看着远方烟色的山峦,像是在回忆。几百年前的一个个雨夜,那个高大魁梧的身体挡在他身前,在黑暗中从怀中摸出一颗散发着微弱萤光的丹珠,他说这颗珠子是他的族民爬到悬崖上偷了落落鸟的蓝珠草炼的,虽然他当时因为族内遭受落落鸟群的攻击而发了好大一通火,但他心里却很高兴。说着这些话时,那个男人刚毅冰冷的嘴角泛起了极淡的一抹笑。 “不可灭亡。” 兰君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果然如他所想,木清因为幼时的遭遇而对山魈族有着很深的执念,这种执念的产生并不是因为山魈,而是因为言笑。言笑之死让木清产生了山魈族不可灭绝的念头,像是冥冥之中有一条线在牵扯连接着一切,维护了童山的平衡。而这条线,绝对不是天道的手笔。 木清无数次见过山魈疯狂乖戾的模样,他们并不畏惧死亡,一系列的行动似乎更像是在发泄。山魈不论是外貌还是行为都令人厌恶,恨不得他们就此消失。木清也一样,看着他们粗鄙的相互抛着动物粪便玩耍,挂在树上恐吓地对山鬼们露出尖利的牙齿,丑陋的脸就如那毒雾一般令人不堪忍受。 虽然厌烦,但他却对他们生不出恨意。只因为曾经有那么一次,他被一位山魈从泥泞中扶起,那山魈为他披上精美温暖的鹊衣,告诉他他是一只山鬼。 那时的他对自己的身份没有一丝的认知,他也并不知道什么是山鬼,但那时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是什么,他该去往何处。那位山魈说他是山鬼,他便问:那你呢?山魈俊朗的脸上严肃的表情不变,他垂下眼帘,说:我是山魈。那一刻木清的心里便固执地产生了一个念头:你是山魈,那么我也是。木清想要和他待在一起,想要成为和他一样的山魈。 年幼的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哪座山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他只知道哪座山的灵气充沛他便去哪,这是本能。那时的每座山上都会居住着一些山鬼,但唯有最接近天河的童山山鬼域内最多,灵气也更充裕。各山的山鬼域从不对外来的山鬼开放,因此木清幼时从未见过任何山鬼,当然也从没见过山魈。 他独自行走在深山河流,身上的衣裳是偷了山下农户的,他那时不懂得控制灵力,灵力不稳时耳朵便会变成叶子的模样,皮肤也会随之变成青色。这样的他偶然间被进山的人族碰见,被当做山中的怪追打了十里。小山鬼肉嫩,被那铁具打了十几下疼得他再也不敢去偷人族的衣裳,故而几十年来他身上多处面料已然风化,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不能挡风,只可遮丑。 他遇见言笑君那日,恰巧是山鬼幼年期灵力增长的一个阶段,这个阶段极为重要,若是挺不过去便会夭折。他蜷缩在临水域的一处小山洞中,洞中时不时会有滴答声响起,上方一滴滴水落下,在他手边凹陷的地上汇成一小块水池。他身上烧得厉害,迷迷糊糊就听见尖叫声和一种奇怪的“嘎嘎”声,那奇怪的叫声像是一种动物发出,然而他脑中搜索了片刻也想不出是什么,便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所处的山洞十分狭小,入口处长满杂草,几乎遮蔽了光亮。洞外淅淅沥沥的下着雨,砸在草叶上奏出规律的“哒哒”声,细小的风从入口处灌进来,他打了个寒噤,硬生生被冻醒了。 他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本着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心理,他往里面缩了缩,小心的屏着气息,等到脚步声消失才敢拨开草丛探出头去。他四处看了看,青山笼罩在一片雨雾中,整个山林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湿漉漉的,令他难受。远处有山鬼乘着赤豹在林间飞快地奔跑,青色的长发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她的速度十分快,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他好奇的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奇怪之处便又缩了回去。 而在离他较远的一处山林中,许多山魈在树枝上攀爬跳跃,手中举着石块正在驱赶奔逃的山鬼。山鬼逃得狼狈,山魈则高兴地手舞足蹈,一块又一块石头往下砸去。一会儿后,族内一位长老赶到,他将山鬼们聚集在一起,结出结界抵挡山魈的攻击。此刻在他们眼里,山魈就如同跳梁小丑一样上蹿下跳。山魈见石块伤不到他们便急的“嘎嘎”大叫捶胸顿足。 “哼,如此丑陋之物也敢在我临水域放肆!”娇俏的女声响起,一道残鞭落下,将立在树间的几只山魈打了下来,其余山魈立刻四散开来躲在树后暗中观察着。 菇罗女从赤豹背上一跃而下,赤、裸白皙的双脚踏在地上,脚踝上套着白色的花环,行走间步履生香。她手中握着一条绿色的藤编,“啪”的一声抽在一只山魈的背上,山魈驼着的背瞬间皮开肉绽,菇罗女见那山魈还敢龇牙瞪她,又是一鞭抽下。 “怎么,你们敢做这仍粪砸石头的勾当还不愿给本小姐抽了!?”菇罗女一脚踩在山魈背上,俯下身子用藤鞭拍打着山魈的伤口。“今日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你们还真当我山鬼好欺负?丑八怪!” 被压在地上的山魈鼻子里喷出粗重的气息,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他嘴唇上下翻动露出尖利的牙齿,双目赤红用力瞪着菇罗女。 周围受了伤的山鬼小心翼翼的在一旁张望,见山魈被鞭打便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他们已经忍了山魈的行为够久了,他们不能杀山魈,却可以伤他们,就如同山魈对他们一样。 菇罗女也看出来山鬼们此番想要泄愤的心理,也是,任谁被轮番追打整整三天都不会好受。 菇罗女伸出染了绿汁指甲的手指,对缩在结界内的山鬼勾了勾。语气漫不经心道:“来,将这几只丑八怪关进笼子里挂到树上去,他们不是愿意在树上待着么,本小姐这就让它们上树。” 菇罗女为桑知君第三女,此次救援来的本应是其四弟振鹭,菇罗女憎恨山魈已久,便偷了振鹭的鹊衣来此救援。 山魈被吊在笼子里关了五日,也被折磨了五日,周边的山魈轮番上前欲解救同伴皆被菇罗女打了下去,越来越多的山魈被抓,树上的笼子也越来越多。到了第八日,已有三分之一的山魈被关在藤木笼中,他们的皮被火烤得焦黑翻开,身上淌出的血水在地上绘出一道一道扭曲的纹路,山魈倒是硬气,愣是一声也没叫。 见此情形已有许多山鬼害怕了,他们请求菇罗女停手,但菇罗女弄了这么一出戏不就是想听山魈求饶害怕的声音,她早就听父亲说过山魈在未遭到诅咒前英勇擅武,山鬼比之不得。她就是想看看那些个怪物在她面前求饶的样子。山鬼力弱?哼,她倒要看看究竟谁才是真正弱的一方! 后方的山鬼跪了一地,菇罗女皱紧眉头看着伏在地上求她放过山魈的族民。为什么最后下跪求饶的依然是山鬼!!她的心中怒火燃烧,大吼道:“给我起来!”无一山鬼抬头,亦无山鬼起身。 菇罗女咬牙:“你们是山鬼!你们是山鬼!”为什么都要这样,父亲如此,哥哥们也是如此,为何要怕这些丑陋的东西?为何不直接将他们赶出童山!? 菇罗女美目一凌,捏紧了拳头。弱者才需下跪,弱者才会求饶,我山鬼一脉绝不输于山魈! 菇罗女抽出腰间的玉骨刀,曼步朝笼中的山魈走去。 山魈虽被诅咒,却依然是近神一脉。山魈一死,染血的身体便冒出大量的毒气。菇罗女前一秒还陷在杀死山魈的惊惧中,下一秒便被毒气扼住了喉咙。 高大的树下悬挂着近五十只藤木囚笼,笼内皆冒着烟蓝的毒气,毒气缓缓升起又随风散开,不久后便会蔓延至整片山林。 言笑君赶到临水域时,死去的山魈已死去多时。其它山魈早已经撤离,他们知道同伴体内散发的气体会杀死山鬼,留下同伴的尸首是为了惩罚山鬼族。毒雾即将覆盖整片区域,言笑君为了不让毒雾蔓延至临水域外便在区域内布了结界。他在域内寻找多时,所有山鬼都已死去,无一幸存。 若真无幸存者,即使山魈是先受虐而死的一方,但就凭其它山魈没有将散发毒气的同伴尸体带走致使全域山鬼死亡这一条,山魈一族也必会受到灭绝的天罚。 雨声渐大,一个小小的身子摔出石洞,言笑君伸出手将他从泥水中抱起,擦拭他脸上沾染的污泥。小山鬼虚弱地缓缓睁开眼,迷蒙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言笑君神色一柔,看着小山鬼的双眼,心中庆幸道:幸好,找到了。 山魈之死救了木清,同样,木清活着救了山魈一族。自此以后山魈杀山鬼,山鬼灭山魈,再无规则约束。而今一切机缘巧合,皆是命途。 第三十三章 珈蓝不知道何为山神,直到现在她都似乎还在梦中,童山也好山鬼也罢……她其实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成为童山神,为何要做所有京墨君让她做的事。只是当时化形之初脑袋并不清醒,被京墨君牵引着便登上了那座高台,她自己下去不得,便只能顺着京墨君的意思坐上那把藤椅。 童山山鬼域内的灵物大都如兔子一样单纯,有时候甚至表现得十分蠢笨。珈蓝时常趁着京墨君与长老们开会时溜出方宫,一个人跑到河边看那些会说话的灵物玩闹嬉戏。灵物异常活泼,它们自己玩耍,山鬼们也不会去限制它们。珈蓝身上的寒气重,那些灵物都不愿意靠近她,一察觉到她来就远远的躲开去。 珈蓝心中失落,看着它们离开的身影笑了笑,只能独自坐在岸边发呆,看着阳光透过树梢照在河中,晶莹的水光晕开一片翠绿的颜色,那水中的红色鲤鱼发现她后竟向她游来,珈蓝笑了。 看,并不是所有灵物都躲避着她。她脱了鞋子将脚浸入冰寒的河水中。 她犹记得寺庙附近也有一条河,青灯每天都会跟着师兄们去打水。水中小鱼最多,她总会沉入河中跟着游鱼玩耍,青灯虽然看不见她,却能听见她的声音,一听见她笑青灯便也跟着笑。 不得不说,她想念青灯了,青灯会与她说话,会教她诵经,她跟着学时青灯就会很开心。 青灯很寂寞,青灯应该也想念她了吧。 天虫顺着雪地上的脚印找到了珈蓝,靠近时才发现珈蓝趴在岸边的石头上睡着了。 白石上积雪未消,珈蓝头枕在手臂上陷入石上纯净的冰雪之中,雪光映照在洁白的侧脸上,显得珈蓝的面容越加圣洁无暇。一双莹白的小脚浸泡在冒着寒气的河水中,风吹得水波微荡,那脚便像是在水下轻轻摆动,撩拨着一河春水。宽大的青色外袍一半顺着水流飘荡,另一半则挂在珈蓝肩头,半湿的黑色长发铺在雪上,形成了黑白的鲜明色彩。 “有色如寒冰,无物隔纤尘”这样一幅圣洁却又带着一丝魅惑的景色不禁让天虫停下了脚步,隔着稀薄的水汽愣愣瞧着。 天虫已服侍珈蓝近一年,无时无刻都在遵守着侍者的规则不敢抬头直视神颜,这是第一次,他无意窥视神颜,却被她惊艳。 短短一年珈蓝便已经长大许多,身段也有了少女的雏形,珈蓝自己没有注意到,但身边的山鬼们却早就注意到了。 他们的神在长大,神的成长代表着力量的强大,或许童山真的能够借这位半途上拐来的神走上正轨,京墨君渐渐对珈蓝的力量深信不疑。 珈蓝未醒,天虫不敢擅自惊扰,便站在五米开外守着珈蓝醒来。京墨君在珈蓝走后便让他跟着山神以防山神出什么意外。但在他看来,山神似乎就是因为不想让他们跟着才走的。他不禁微微侧头用余光偷偷打量珈蓝,此刻体内的寒气在蠢蠢欲动,冲击着他的血脉,他强忍住不适感尽量放松身体,这样能让他好过些。 体内的寒气是珈蓝遇到山魈袭击那晚留下的,兰君试着想用银针帮他把寒气引出来,但显然没那么容易。 体内的气息平静下来后天虫吐出一口气,心跳也渐渐平稳下来。 “天虫?”珈蓝醒来,看着那个白色的背影有些发蒙。 “仆在。”天虫连忙转身弯腰行礼,声音依旧清亮。 珈蓝点了点头,仔细想想竟发觉她的六个侍仆中她似乎只记住了天虫的名字。她捞起泡在水里的衣服递给天虫拿着,却并不起身。 天虫接过,将滴水的衣袍挂在臂弯上,顷刻间他的袖子便湿透了。 “京墨君让你来的?”珈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揉了揉眼睛侧头问道。 “是。”天虫站得恭敬,“族长让仆跟着山神。” “嗯。其实,你若有其他事的话可以先离开,有无侍仆跟着对我来说都不大要紧。” “仆的职责便是侍奉吾神,并无其他。” “那便随你吧。” “是。” 光影流转,高大的树木间透过金色的暖阳,为湿寒的空气添上一层暖意。岸边的雪悄然融化,露出冰雪下点点绿色的青苔。 “天虫,听闻山鬼到了三百岁便算成年,你有几岁了?”珈蓝仰躺在石上,看着被高大树冠圈出的一方青空。她感觉到地底下有什么在运转,就是这样的转势使天气陡然回暖。 “今年三百一十岁。” “这样算来你才刚成年不久啊。”珈蓝侧过头看他,“你有父母吗?” “原本有,之后……不算有,现在没有。” “这是何意?” “成为侍仆后,父母便不再是父母,仆也不再是山鬼,仆的身份只是神的侍仆。何况,仆的父母已魂归山林。” 珈蓝愣了愣,笑了:“青灯曾说过‘父母不再’,‘母抛父弃’的话,这些话她只说给我听,听她说这样的话时我总感觉她很难过,但为何今日听你这样说,我竟感觉到理所当然?” “或许这对仆来说本就不是一件难过的事。” 珈蓝浅笑,觉得再继续这个话题似乎不妥,便转移话题问道: “那你可知我几岁了?” “仆不知。” “自有意识那一日算起,我已醒来两万年。”她将灵识初蒙叫做“醒来”。她自出生便生存与黑暗之中,醒着是睡,睡着也是睡,这两万年算是白过了。 “我想念青灯了。”珈蓝忽然说道。 听到这样的话,天虫不知该如何言语,只能沉默着将头垂得更低。 “山脉受损,灵脉枯竭。天虫,我究竟要当这山神到何时?是否等到那棵神树成型我便可以回去了?” “天虫不知。”天虫不明白珈蓝为何一心惦记着要走,自成为山神接下神卷那一日起,珈蓝就算是指天立下誓言,至此一生都将自己奉献给童山万千生灵。 既然已经立誓就没有再离开的道理,神族最重视契约誓言,万没有贸然立誓的行为。 珈蓝冲他嘻嘻笑道:“我也是随口问问,早便知道你是不知的。”她也知道自己问这种话毫无意义。 童山气候变化无常,山中的积雪早已融化,近两个月来已经从冬日直接过渡到了夏季。天气一热虫蚁便多了起来,那些灵物大多是些带皮毛的,又喜欢在草丛中打滚,身上免不了会沾些虫子。若是被虫子咬了便只知道哭,山鬼们从不管这些琐事,只管它们的住处与安全问题。于是珈蓝便把兰君送她的灵药都散给了它们。 兔子死后没过多久珈蓝便化了形,因此那些平日与她玩在一处的灵物大都认不出她来。它们知道山中新来了山神,却都不明白为什么兔子和“呼呼”一起不见了。 某天夜里珈蓝走在去天泉涧的路上时还能隐约听见灵物们一起在林子里叫喊着“呼呼”和“兔子”,珈蓝脚步顿了顿,想要回头,却又觉得不合适,终究没有选择回头去看。身后的侍仆默默退下,不一会儿那声音便消失了。 兰君时常会来她的院子里看她,来时总会给她带一些东西。她曾问过兰君,修完灵脉后她能否回寺庙?兰君沉默着,只是笑笑。 前些日子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侍仆们都被兰君带走了,说是要从中选出神侍。珈蓝没有任何疑问,只是对兰君点了点头,算是准许。 兰君倒是有些疑惑于珈蓝的默许,他以为珈蓝不明白神侍是什么便会问,只是没想到她并不关心。这倒是麻烦了,一个对童山没有喜爱之情,更没有责任之心的神,这对于童山来说真的好吗? “神侍的职责便是近身保护山神,也是管理其余五位侍的侍者。”兰君解释道。 珈蓝抬头看着兰君眨了眨眼,点点头,表示我明白了。 兰君摸了摸鼻子,无奈的笑了。 兰君在她院中转了一圈,本想看看珈蓝还有什么缺的,下次他好给她带过来,但他走到哪珈蓝的视线便跟到哪,倒是看得兰君不自在起来。 兰君展开扇子扇了扇,不动声色的默默遮住了自己下半张脸,他咳了一声,讪讪道:“神,您孤身在这院中是否会感到不适?” “有何不适?”珈蓝问。随后想了想又问:“我何时能回去看青灯?” 青灯?兰君在记忆中搜了搜,发现自己并不知道青灯是谁。 珈蓝看出了兰君的疑惑,她道:“青灯是人,一年前你们从她手中将我带来,我不知道她过得如何,想去看看她。” 兰君沉默片刻,方才有些为难道:“待您长大后,方可自由出入山鬼域。” 珈蓝笑了,连连点头道:“好。” 珈蓝很高兴能出去看望青灯,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她成长的时间对于一个人来说可能就是一辈子,一辈子过去了,那人也就消失了。 一年来,侍仆逐渐各归其位,最后只剩下子苓和天虫没有回来。一年后,神侍一职落在了天虫头上,只因当日长老宣读神侍之名时,珈蓝午睡醒来,迷糊问道:“神侍?是天虫吗?” 山主和族长面面相觑,长老默默卷起写着子苓之名的卷轴,朗声报出:“神侍者,天虫。” 第三十四章 眨眼间二十年过去,珈蓝也渐渐长大。 天色渐晚,远方天际明星闪烁,山中的温度迅速降下,冷风带着阳光的气息穿过整个山林,也催促着林中的山鬼挂起玉灯。 珈蓝抬头看了看天,三两鸟雀正往东边飞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树梢上。她哈出一口冷气,搓了搓冻僵的手指,将一处灵泉修复。 指间下,浑浊的泉水从地底翻涌上来,在低洼处汇成了一汪小池,冷光微闪,泉水迅速结成冰,冰面上冒着白色的寒气。珈蓝照着京墨君教她的方法用体内温和的灵力净化灵泉。解除冰封时,涌出的水带着透明的冰晶恢复澄净。 珈蓝连忙将手塞入袖口取暖,脸上绽开了一个浅浅的笑容。这些年来她修复灵泉百余处,再过不久就能试着修复主灵脉了。 她不是没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只是单纯的认为身为山神,这便是正常的,因此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她知道京墨君对自己的期望随着灵泉的修复变得越来越高,但京墨君自己却时日无几,即将魂归山林。近年来京墨君将族中的大小事务慢慢交给了木清和兰君管理,她自己则退居幽簧深院,修养身体。 珈蓝与京墨君相处的时日多了也有些感情,知道京墨君时日无多便想着多修复几处灵泉能让她高兴些。两个月来珈蓝已经连续修复了三处灵泉,体力越加不支,珈蓝只觉得自己的神体越来越怕冷了。 二十年了,珈蓝的身体越来越惧寒,天虫和子苓虽然不知道珈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刚接触她的时候他们就察觉到珈蓝本身的灵力属寒,照此来看她最不怕的应该就是寒气。但珈蓝的灵力却变得越来越温和,修补的灵脉也越来越多,再过几年就可以进入地宫修补主灵脉。而现在,珈蓝却已经无法在冬日修补灵脉了,只能修复一些被山魈污染的灵泉。 天虫着青衣,子苓着白衣,一神侍一侍仆就静静等候在珈蓝身后不远处,参天的古树几乎遮蔽了天光。,树上悬挂的白玉灯散发着柔和的荧光照亮他们的身影。 天虫的臂弯处搭着一条厚厚的黑色披风,他一直看着珈蓝的背影,没有注意到子苓探究的目光。 子苓衣袖内则裹着一壶热汤,用灵力慢慢熬煮。这是给珈蓝暖身子恢复灵力用的,每次珈蓝修复灵泉后都必须喝上一盅。 子苓察觉到了天虫这几日的奇怪之处。他发现天虫看山神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且目光复杂,他不知道天虫心中藏着什么事,也不明白天虫的目光为何会是那样让他无法参透。 “天虫,你近日可有何心事?”子苓转过头看着天虫。既然他看不懂那便直接问了,尽管他知道天虫可能不会说。 天虫目不转睛,声音清冷。 “我并无心事。” 天暗的很快,四周白玉灯柔和的光四散开来,随着夜幕的降临变得越发明亮。寒风刮过,带起他们宽大的袖子向后飞舞,高束的墨发如冰凉的丝绸在风中飘扬。 天虫垂下眼眸,目光从珈蓝身上移开。 他的异样并不是从近日开始的,子苓现在才发现便可以知道天虫的举动确实逾越了。 “你的眼中藏着许多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的异样我瞧得出。” “我无事,你且心安。”天虫转头看着子苓微微一笑,语气轻松。 这样的微笑明显是为了隐藏什么。子苓仍不放心,思来想去,与山神有关的事……也只能是柔葭了。 “天虫,你可是思念柔葭了?”子苓以为天虫是因为想念唯一的妹妹才会这样,毕竟柔葭是为了帮天虫偷药才会被禁在石崖下。 “思念?”天虫有些疑惑,他看着子苓道:“柔葭犯了错,面壁悔过是她应有的惩罚。百年后刑满时,我便会亲自去接她,又何须思念?”。 子苓沉默了。天虫说话时直视前方态度坚定,子苓看他这样似乎还不知道柔葭偷盗山神灵药的原因是什么。 “柔葭她……若是可以,你还是去看看吧,毕竟你现在对她来说是唯一的亲人。”子苓不忍看到柔葭孤苦无依,独自待在石崖下。自他们的父母死后柔葭就将天虫看做是自己的一切,愿意为天虫做任何事,只因那是她唯一的哥哥。子苓向来比天虫看得明白,柔葭虽然心气高,但最是重感情,天虫病了,她自然是不惜一切也要将药拿到手的。 山神的药必定经过山主和族长之手,每日都有定数,不多也不少。要想拿到又岂会是一件易事。 天虫对自己的寒病只字不提,柔葭也是偶然间才看到他发作的样子,她知道自己的兄长是断不会向山神讨灵药的,她想他这样忍着定是因为这病是不能对山主和族长说的。 然而柔葭却想岔了,天虫不说是不想,不是不能。山主也曾对他说过,若将此事告诉山神,必会动摇山神心性。天虫虽然不知他的伤为何能动摇山神之心,但他知道山主不会欺骗他。更何况他本就不打算对山神或是其他山鬼说。 后来柔葭找了子苓商量,若不是柔葭亲眼所见,子苓简直不敢相信天虫竟生了这样奇怪的病。子苓虽不知道天虫的寒病究竟因何而起需要何种灵药,却知道山神每日泡的灵药中有大量的佛焰花。山神本体属寒,他便想既然都是寒性那佛焰花或许可以一试。 他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与天虫谈一谈,然后一起找山主或是山神讨要佛焰花,山神一向宠爱天虫,极有可能会给。 柔葭行事冲动,子苓万没想到她第二晚便偷了佛焰花泡在果酒中给天虫喝了。灵药一向是木清长老看管,木清长老门下弟子监守自盗,盗的还是山神的药,这一项罪便大了。 子苓深深叹了口气,这样的结局本可以避免的。 天虫拒绝了子苓的好意。对于他来说,应该是什么样的就得是什么样。当年柔葭犯错,他不曾问过她一句,也不想知道她的原因是什么。柔葭盗了山神之物是事实,这便足够。 他们兄妹本就从小分离,他才百岁时便被送到专门教养神侍仆的天之熙,每一日他们都在教他该如何做好山神侍者,没有人告诉他要怎样与自己的妹妹相处。长时间与父母妹妹的分离淡化了他对他们的情,每年一次的探望他甚至不知道该与他们说什么。 从他离家那一刻起,父母就将他完全当做神的侍者来看待,相聚时对他十分恭敬客气,只有妹妹柔葭会对他说几句真心话,给他带一些酿好的果酒尝鲜。 父母死后柔葭成为了木清长老的弟子,木清长老是族中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族长的长老,柔葭跟着他只会越来越好。 柔葭被捕那一日他就站在神的身边,看着厚重的锁链套上柔葭的身体。木清握住锁链阻止其他山鬼上前,沉声质问明一长老时,他没有动,只是看着。柔葭的房中尚存灵药的气息,符袋中被搜出了一小段灵药残渣,柔葭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木清长老皱眉看着柔葭渐渐松开了手。他依然没有动,只是看着。 柔葭却在这时忽然抬头,视线并未落在他身上,她低了低头,似乎不想让他看见她的表情,她低声道:“照顾好自己。” 柔葭被山鬼拖拉着带走。 珈蓝侧头问他:“你与她相识?” 喉咙滚动,他只觉得眼睛干涩,十分难受,“那是我妹妹。” 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神的面前自称了“我”。 珈蓝回过头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在京墨君欲将柔葭驱逐出童山时阻拦了下来,最后的结局便成了石崖下的百年监禁。 “子苓,神似乎又长大了一些。”天虫淡漠的目光望向前方瘦小的身影,眸中闪过一道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只是一瞬间又消失不见,反而有淡淡的愁意凝在眉间。 子苓顺着他的话转过头,以前山神的个子不过到他肋骨处,蹲下身时就像一个普通的山鬼幼子,脆弱柔软。而现在,他仅仅看着她蹲下时的背影背脊就会自觉的挺直,那是与生俱来对神的敬意。珈蓝现在已经到他胸口处,她身上的气息也越来越靠近他们了,他们的神真的开始长大了。 子苓温柔的笑着,嘴角上扬,眼中闪着希望的光。“是啊,神长大了,且成长的很快,童山有救了。” “神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 “嗯?”天虫的声音太轻,子苓没有听清。 天虫淡淡瞥向子苓,说道:“无事。” 即使是身为神仆的子苓也没有注意到神的力不从心。不,或许他注意到了,只是没有太过在意。山鬼们都理所当然的认为神是强大的,不到最后的陨灭时刻不会衰弱。在他们看来珈蓝是新神,灵力只会慢慢增长却不会减弱,神体只会越加强壮而不会日益枯败。 二十多年前山魈夜袭的那个夜晚,山神运转灵力为他医治,那股极寒的灵力虽然让他恢复的比其他侍者快,但却一直留在他体内排解不得。第三天夜晚症状便开始显现,寒气顺着血液的流动慢慢将他全身冻住,他呼吸不得求救不得也死不得。才刚开始他就忍受不了那股摧枯拉朽般摧毁他所有灵力的寒气。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好的,醒来后自己的灵力一分不少,前一夜的痛苦就像一场噩梦。当他将那件事当做梦魇开始淡忘时,同样的事又开始发生。山神的灵力不会要他的命,只会让他痛苦,一夜过后一切却又如初。 京墨君曾告诫他们,百年内千万不可让山神医治山鬼。原来这便是后果,既然神的灵力无法治愈他们,那年大典之上,京墨君又为何对全族山鬼说山神的灵力可以治愈被山魈袭击的伤口。 百年是个期限,灵的属性无法改变,百年后的山神又会有何不同? 现在,天虫渐渐开始明白了,童山未来的一切美好都会以山神为代价。 “灵泉的修复就要完成了,你的动作得快些了。”天虫目光下移,看着他的袖口提醒他。 “嗯。”子苓点了点头,从袖中掏出瓷壶加了一味药进去又重新盖上继续煮汤。 珈蓝直起身子呼出一口白气,修补完毕。子苓天虫见了后连忙到她跟前服侍。 子苓端着玉碗服侍珈蓝喝下热汤,将她体内的寒气压下。 送他们回去的马车就候在百米开外,等到珈蓝的身体回暖就可以立刻回去。 子苓接过天虫手上的黑蓝燕羽披风为她披上,担忧地看着她,语气温柔:“神可好?”。 “尚好。”珈蓝笑了笑,拢紧披风将自己包裹的严实。 “天虫。”珈蓝招手,示意他到她跟前来。 天虫闻言走到珈蓝面前向她行礼,微垂着头,两手交叠放在腹前。 “吾神。” 珈蓝手握一物将手伸到天虫面前,张开手指,手掌上赫然躺着一枚干净的白色玉石,玉石周边有一条红色的弧形痕迹,像是被封印在玉石内部的血液。 天虫一愣,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到了珈蓝带着笑意的声音:“这石头与你十分相配,送与你。” 天虫嘴巴张了张,手颤抖着竟震惊地抬不起来。“这……” 子苓也被这一幕震撼了,这块玉石可是副灵脉养的子脉啊,子脉一旦脱离副灵脉就意味着子脉再过百年便要化形修炼,然后成为下一任灵脉养山。 然而这同样意味着灵脉即将枯萎,在子脉完全成型前山神必须得用自己的灵力养着童山。只是他们不知,山神真的能在那样的时日到来之前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神吗? 还有便是,子脉……就这样送给天虫?子苓温和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在子苓震惊的目光下,天虫抖着手接过子脉,目光停留在珈蓝发白的侧脸上,又连忙移开。 “谢吾神赐予。”手握着温暖的子脉,天虫竟觉得面庞发热,心跳都乱了几拍。 此时珈蓝正专心低头系着披风的带子,没有发现天虫的耳朵悄悄红了。子苓敛眸端着热汤站在珈蓝的右侧,水汽氤氲,子苓抬眸淡淡扫了天虫一眼。 车前被烛光照得微黄的灯笼在风中飘荡,站在车前的山鬼瞧见山神缓缓行来后将灯笼取下,上前为山神引路。行至车前,子苓搀扶着珈蓝上了马车,天虫紧跟其后坐在珈蓝身旁。 安顿好山神后子苓接过山鬼手中的缰绳坐在外头,一声轻喝,马车缓缓起步,四周萤火亮起,围绕在马车四方,在氤氲夜色中引领山神车架前行。 第三十五章 后来京墨君和山主知道了珈蓝把子脉给天虫的事,他们拉不下脸皮去找天虫讨回,只能希望他识趣些自行把子脉交给山主。但多日过去,天虫却丝毫没有将子脉上交的意思。子脉意味着童山的将来,因此即使是一处副脉的子脉兰君也十分看重。 天虫只属于珈蓝,他是神侍,京墨君和兰君不能直接越过山神去敲打他,因此只能希望珈蓝能出面做些什么。 上泽庄。 珈蓝窝在躺椅上,身上盖着几层厚厚的毛毯,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脑袋半露在外面。 山主在门外敲了敲门,铁环脆响,惊醒了珈蓝的梦。珈蓝知道是兰君来了,动了动,掀开眼皮示意石南去开门,自己则又窝进毯子内。 不一会儿后,门外铜铃随风轻响,兰君跨步进入室内,解下披风交给石南,在文元的引领下穿过会客的厅室停在一片鹅黄的纱幔前。 透过纱幔,兰君只能模糊的看到与躺椅几乎融为一体的巨大的某物在缓慢地摇摆。见此情景兰君一愣,心中却不由震惊,珈蓝现在已经如此畏寒了吗? 屋内金色的香炉中点燃的沉香氤氲,散发着安神的香味。珈蓝见兰君久不开口,迷蒙睁开眼闷闷地出声: “兰君有何事?” 今日是她休息的日子,既不用去方宫也不必去修补灵泉。冬日天寒,珈蓝一贯不喜欢出门,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白色的雪和刺骨的风,冷的令她难受。 “神可知您那日给天虫的是何物?”兰君站在纱幔外把玩着桃木扇,顿了顿终是开口问道。 他不知道珈蓝这些年来为何独宠天虫,神侍的职位给了他,现在就连新生的子脉也随手赠给了天虫。珈蓝现在依然懵懂,若说是出于喜爱,却又不太合理。珈蓝如今正是成长的时期,按理说不该生出情,只有成年后的神才会产生情,珈蓝早已是神体,应当与普通神是一样的才对。 如此,那究竟是为何呢? “?”珈蓝被问懵了,抬手揉开眼睛里的疲惫从毛毯内钻了出来。她送给天虫的东西太多了,她也不知道兰君问的到底是哪个。 “兰君说的是哪日?哪物?”纱幔后的巨物动了动,珈蓝似乎坐了起来。 兰君很无奈,看样子珈蓝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当与平时送给天虫的东西没什么两样。 “那日天寒未雪,神带着天虫子苓前往北部修复灵泉,事后您将新生的子脉赠给了天虫。那子脉外观如玉,其中有一道红色的痕迹。神可想起来了?”兰君的话语中带着笑意,看来珈蓝并不知道子脉的重要性,只是将其当做了一件普通的玉器,所以才那样大方的赠出。想到这兰君不由轻舒一口气,只要不是因为情爱便好。 兰君是真的怕了,他从前在山中听说过关于山魈堕落的“真相”,虽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真,但其最终的原因怕是因为山魈与山神之间生出了某些不该有的情,不管是哪一方的错,这结局最后却是由一族性命来承担,这样的结果他可不想再次发生在山鬼身上。 珈蓝理了理睡乱的头发,她在听到兰君说红色痕迹时就已经想起了。那日她只觉得那块玉与天虫束发的玉冠十分般配便赠给了他。 多年前在天泉涧的温泉池旁,她瞧见了天虫玉冠下的一抹红色,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却一直记在心里。所以那日捡到那块玉后她才想也未想便直接送了出去。 珈蓝抬头看着纱幔后朦胧的影子,仔细一想她便知道兰君今日大概是来找她讨回子脉的。 兰君特意为此物来找她,想来那子脉也是件稀罕的宝贝了,怪不得那日天虫子苓见她拿出了那块玉时表情像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 她掀开毛毯下地,地面上铺着一层甘草编制的席子,踩在上面并不会觉得寒冷,地下烧着炭火,反而很温暖。 她掀开帷幔,看见兰君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一如既往的随性打扮,手中永远拿着那把不知年岁的桃木扇。兰君见珈蓝掀开纱幔出来便笑着向她行礼,珈蓝点头,走至兰君面前问道:“那叫做子脉的石头不能赠?” 问完不等兰君回答又自言自语般说道:“可我已经赠给了天虫,怎可再拿回?” 兰君刚张嘴要答,又被珈蓝的话语噎住。 兰君叹了一口气,连忙将子脉的用处说了一遍,方才郑重地说道:“吾神,新生的子脉需要成长,它需要吸收大量的灵力生成新的灵脉,您怎知天虫是否养得起它?” 听了兰君的话后珈蓝笑得欢乐,她道: “我可以帮天虫养,反正我灵力多的很。子脉属于童山是不变的事实,那由谁来养又有何区别?” “自古以来,子脉皆由山主温养,这同样是不变的。”兰君严肃说道。 珈蓝已经偏心天虫太多,若是子脉一事再顺着珈蓝的意思胡来,那其他的侍仆必定对天虫心生不满。内部的争斗一向不会有好结果,兰君不想几个侍仆的争斗影响到珈蓝的修行,因此他这次来珈蓝这里是定要将子脉取走的。 “吾神,并不是随便一个山鬼就可以养子脉,子脉关系着童山的未来,交于他手,兰不放心。”兰君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将子脉拿到自己手中才安心。 “可……”珈蓝仍有些犹豫。 “吾神,不要令兰难做。”兰君握着扇子朝珈蓝行了个大礼。 兰君丝毫不放手,珈蓝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了。 她挥挥手招来侍仆文元,命他前去将天虫找来。 石南为兰君添上新茶摆上鲜果。兰君不是山鬼成年后需要少吃水果,他是鹤望兰成的灵,成灵后一直在山鬼域内修行,直到拥有足够强大的灵力成为桁皎君亲点的山主。 兰君尤其喜欢闻茶香品酒味,茶水只闻不喝,虽喜酒酿却也不贪杯。 珈蓝见兰君端着茶盏鼻子凑近杯口去闻那茶香,香气入鼻后露出十分舒爽的笑来。她问道:“兰君既然喜爱这茶香为何茶水却从不入口?茶水岂不是更香?” “你这茶送来我院子也有一年了,前些时日我让文元煎了一壶,他们都不愿尝,我试着尝了一口,味道并不差。”珈蓝坐在椅子上好奇地看着兰君坐在下方优雅地闻着茶香。他一手扶着宽大的衣袖,一手端着茶,听了珈蓝的疑问后笑道: “茶香清雅,茶水略苦后回甘,兰不愿先尝这苦,便只想要那份清雅的香。这世间百苦,兰活了许多个百年也尝了许多,能避则避吧。” 珈蓝听得似懂非懂,便伸手向石南要了一盏,小小的嘬了一口,茶的味道在舌上化开,先苦后甘。在兰君的面前她不好意思加糖进去,便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装作听懂兰君的话的样子。 话说到这珈蓝才突然想起昨日天虫和子苓一起去启山为她找治体寒的药材了,虽说是今日归,但总归是会晚些的。此时正是午后,他们少说也得到傍晚才到童山。 “兰君。”珈蓝讪讪道,有些心虚:“我此时才记起天虫去了启山傍晚才能归来,文元去天虫住处寻也只怕寻了个空。” “我是真忘了,此刻才记起的。”珈蓝急忙强调道。 兰君见珈蓝因为心虚而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的眼神心中便生不出气来。兰君叹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茶搁在桌上道:“无事,那兰便明日再来取。” “嗯,也可。”珈蓝笑道。 说完,兰君起身便要走,候在一旁的石南连忙将兰君的披风取来为他披上,然后退了下去。兰君系着绳结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对珈蓝说: “神,山魈那边近期似有动作,为防山魈突袭兰已经将结界加固。山鬼族京墨君曾向兰请示,为以防万一近期可否让山鬼们进暗宫避一避?” 暗宫位于地下,靠近灵脉,若不得山神同意任何山鬼不得进入。 珈蓝也不知道是否可以让那些普通山民进入暗宫,她从未为这种事操过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问兰君:“兰君觉得如何?” “暗宫的位置特殊,绝不可以对大量山鬼开放,若到时候真的万不得已,也只能让几位长老和一些年幼的小山鬼进入。” 珈蓝点头:“那便依你所言。”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当天晚上灵脉灵气波动,各处连接的副脉受到影响,开始同时产出子脉,有些甚至没来得及产子脉便枯萎了。 兰君接到消息急忙带着手下的山鬼前往暗宫查看主脉,山鬼族各大长老也前往四处收集掉落在各地的子脉。主力分散四方,山鬼域仿佛一下子便空了。 珈蓝这边没有收到消息,倒是过得清净。兰君和京墨君一遇上事总是自己上,从不曾想起过他们身后还有个山神。他们知道珈蓝年幼起不了什么作用便连知会一声的时间也省了。 珈蓝躺在院中看着天际浮云遮蔽只露伶仃星光,第一次与童山产生了某种感应,胸口闷闷的似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是冬冷令她此刻连动都懒得动,更别提差侍仆去找山主问问了。 方宫是历代山神处理公务的地方,珈蓝本应住在那里,里面的观山镜可以查看山中各地的情形,只因珈蓝还未达到成年神的水平便被安排在了离天泉涧较近的上泽庄。因此珈蓝所能得到的消息有限,除非山主派山鬼告知或是几个侍仆听到了什么,否则珈蓝对山中事务一概不知。 天虫站在珈蓝身后,结界护着珈蓝不受寒风侵袭。珈蓝喜欢看星光,几乎每晚都看,即使身子难受也要将躺椅搬出来躺个一时辰。 “神,夜间风寒,今日早些回去吧。”天虫似乎忘记了结界的存在,因为担心珈蓝身体受寒而开口劝说。 珈蓝摆摆手,一张脸闷在毯子内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无碍。”声音从毯子内传来。 天虫见珈蓝执着也不再开口,只是手中灵力更盛,结界越发牢固。 他知道山主今日来上泽庄讨子脉,他也早知道自己留不住子脉,更没有能力养,一直不愿交给山主只是出于私心想要多留几日。 二十年来,天虫一直都知道山神特别优待他,他虽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原因,但他却因这份优待而暗自高兴,渐渐对懵懂而依赖他的山神产生了不同的情。 珈蓝曾送过许多东西给他,那些东西其他侍仆也都会有,区别只是他的多而其他侍仆的少。但子脉不同,赠送子脉相当于直接对他表达出了喜爱,当他的手触到子脉的那一刻,他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却仍止不住发抖。 珈蓝含笑的眼眸似在告诉他,你是不同的,你对我来说与众不同。 思及往事,天虫平静的心泛起了涟漪。 何德何能,得此厚待。 这句话在他被山主选中从家中被长老带走时,父母俯跪在地激动万分地说出。 那时的他回头看着跪送他远去的父母,心中却没有丝毫被厚待的感觉。 现在,他真心想问神:天虫何德何能,得此厚待。 珈蓝没有察觉到天虫庞大的内心活动,她遥望着星空,目光像是穿过了天穹十三层结界进入天河。天河之外是星海,星海的火光一到夜晚便会映在人界的天空上,那是十三层结界折射产生的影像,不是真正的星光,只是它的影子。 星海之火需由金乌点亮,珈蓝曾在河底见过红衣飘扬,她不知道那是哪位神,只知道那定是羲和族的神明。随后万千星火燃起,照亮星海,驱散黑暗。 星光之灿烂,她呆在天河都似乎能感受到那样热烈的光芒。但那是不可能的,她当时只生出了灵识,不可能亲眼看见。 珈蓝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太淡,连离她最近的天虫都没有察觉到。 子苓沉默着在一旁熬煮药汁,似乎没有看见天虫闪烁发光的眼眸一瞬间被眼睑遮下,也似乎没有察觉天虫离珈蓝的距离越来越近,超过了神与仆之间名为“敬畏”的线。 其他几位侍仆皆在忙着各自的事务,他们或蹲或站,或行或走,手端炉火衣裳,折下梅枝暗香。 四周悬挂着冷色的萤灯散发出温润的光辉,照亮他们的身影安宁而和谐。 只有七人的庄子,聚集七人的院子,没有外人打扰,没有杂音喧嚣,一切显得如此美好,却短暂令她不堪回忆。 第三十六章 第二日夜晚。 珈蓝抱着双腿沉在温泉水底,紧闭的眼眸动了动,却没有醒来。 天泉涧内,四方崖壁上攀爬着众多山魈,如上树的蚂蚁行动迅速而敏捷。陡峭惊险的崖壁上并无任何平地可以容得下一只山魈落脚,上面只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块和凹槽。而山魈正是借着这些天然的“落脚点”来回自由地攀爬。它们挥舞着手中的毒包,蓝紫的气体不断从毒包中渗出,“嘎嘎”的怪叫声在谷中不绝回荡。 毒雾弥漫,山魈们几个跳跃便跃到了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一把扛起几个被毒晕的侍仆回到崖壁上向上攀越,再举起侍仆从崖上扔下。 “轰”的一声,天虫忽的被惊醒,他猛的睁开双眼,一只山魈正扛着他准备往下扔。他反应过来,迅速抽出发上的竹簪用力向山魈腰部刺去。 山魈发现天虫醒来,反应迅速连忙将他往外一扔,腰间一阵刺痛,山魈大声嚎叫起来,手上的力道也被卸下许多。 天虫趁机抓住山魈的手臂,在下落途中用力将山魈往下拉,自己则借着力道向上一跃平稳的抓住崖边的树藤。天虫低下头,目光穿过重重毒雾向下看去,毒雾之下山魈正仰躺在地上抽搐喘息,大大的眼睛瞪着他,渐渐渗出红色的血。 天虫隆起眉头收回目光,四下看了看皆没有找到其他同伴和山神,他心中焦急不已,面色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红。天虫眉头紧皱,吸入的毒气在体内发作,他咬紧牙关额上冷汗直落。待那阵心悸过去,天虫连忙从袖中拿出一颗药丸咽下,然后快速从树藤上滑了下去。 今日他们如往常一般跟随山神来到天泉涧温泉池服侍山神沐浴。开始时一切都没有任何异样,直到山神下了温泉,随后渐渐消失在一片水雾中。 贝子端着洗漱品侯在池畔,久久不见山神浮出水面,这才察觉出异样忙出声呼唤山神,却一直得不到回答。见此情形天虫立刻命石南去唤族长来,自己则下了温泉寻找山神,然而在天虫上岸喘息的瞬间,他便没了意识,再醒来时便是如此的情形。 天虫连忙赶回温泉池,在途中看见了两个被山魈从崖上扔下的侍仆,他上前查看,是贝子和文元,贝子已死,文元则尚存一丝气息。 天虫给文元喂了一颗灵药,将他拖到一处山石后面藏好,自己则继续往温泉池那边赶。 此刻他已经无暇顾及子苓川连还有石南究竟是生是死,也不管外头是否已经被山魈占据,对于他来说先找到山神才是最要紧的事。 天虫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子脉,知道它仍安全后才加快速度奋力奔跑。他不知道自珈蓝下水后究竟过去了多久,珈蓝一向没有攻击性,若失去意识后长久待在水中,水中的灵可不会管珈蓝是否是山神。 天虫咬牙,山神若有什么好歹……脑海中浮现出珈蓝沉睡的面容,他的心猛的揪了起来。 珈君! 珈蓝睁开双眼,印入眼帘的是一张绿皮的丑脸。她此时仍在水下,被那丑脸一吓慌乱中挥舞着手臂急急将那张脸推开。待身子向后退了几许,她才看清那是山魈。 只见离她不远的地方许多山魈手臂连着手臂,紧握着同伴的手从温泉岸边延伸至她眼前。它们身上暗色的毛在水中柔顺地荡开,闭上的双眼像是睡着般和谐安详。 除了离她最近的那只山魈,它睁着眼朝她游来,与同伴紧握的右手不曾放开。岸上水花四溅,又有两只山魈牵连着末端同伴的手下水。 这是要做什么?山魈这是连山神也不放过了?珈蓝想着,连忙又往后退了几步,向上游去。 山魈似乎不愿让珈蓝走,扯了扯同伴的手一脚蹬在同伴的肩上向上冲去。 珈蓝感觉到脚上一紧,呼吸一滞险些将腹中的气泄去。她低下头看见那只领头的山魈握住了她的脚腕,顺着她的脚爬了上来。 水下光线昏暗,微烫的水流让她感觉到背部有轻微的刺痛,但眼下也只能将其忽略,着手解决眼前的麻烦。 珈蓝没有将山魈甩开,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看见那些山魈正在掉毛? 这是……泡熟了? ……不会吧。 珈蓝伸手挥开漂浮在眼前渐渐上升的暗色毛发,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特意在她面前掉毛是想做什么呢? 从那些山魈的眼神中珈蓝可以判断出他们并不想伤害她。山魈已经划到了她面前,用略带好奇的目光看着她。 它突然伸出手,露出掌心上的一把毛。 珈蓝抬头看了看它,又看看那一把毛,然后再次看着他,用眼神询问它:这是? 山魈的手往前递了递。 这是要给她吗?珈蓝连忙摆摆手,表示她不要它的毛。 珈蓝很无语,不懂它为什么要给她看它的毛。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懂它要干什么。 那一把毛在水中缓缓升起,慢慢开始褪色。珈蓝惊讶地抬头看山魈,却发现它的脸也正在褪色。 从暗色褪为白色的山魈毛围绕在他们周围像是闪烁的白光不断向上飞去,最后还未到达水面便已全部消散,像是被这一池温泉水溶解了。 珈蓝眼看着面前的山魈从一副绿皮红嘴长着獠牙的丑陋模样变成一个高大俊朗长着白色长发的青年……山鬼? 原谅珈蓝除了人就只见过山鬼,她看着山魈的这幅模样越发不懂了,为什么山魈会变成这样?与山鬼相像的模样。只是他的皮肤与山鬼的细白不同,那是像阳光一般的蜜色,覆在肌理分明的躯体上显现出了与众不同的魅力。 若将山鬼比作水,那山魈便是火,若将山鬼比作树,那山魈便是石。 山魈往年给她的印象非常不好,粗鄙张狂乖戾,总是扰乱山鬼的安宁。她本以为今日它们是对她出手了,但显然它们有话要对她说。 只是……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听懂它们不同音调的“嘎嘎”声中所包含的意思,还有就是不知道它们是否能听懂她的回答,难道她也需要用“嘎嘎”回答? 正当珈蓝皱眉感到十分纠结时,山魈伸出双手,一串白色的字浮现在掌心上方。山魈的手掌很宽大,手指修长漂亮,不同于山鬼的纤细优美,那是一种充满侵略气息的美感,霸道却又温柔。 【吾神珈蓝。】 “!”珈蓝震惊,他们真的有话要说啊。 山魈看了看珈蓝的反应,发现珈蓝表情认真一副认真听他诉说的模样,心中也认真起来。 【吾名淮妖,山魈族族民。】 他们久未信仰,对山神的感情淡化得很快,是以并不忌讳在山神面前自称“吾”。 珈蓝点点头,她知道童山山民在她面前是不能自称“我”或者“吾”,但她也同样知道山魈族的状况,所以并不在意淮妖言语中的不敬。 淮妖身上的暗毛未褪尽,身上的变化也只进行到一半,因而此刻他上半身为正常成年男子的模样,腰部以下则依然是身为丑陋山魈时仿若动物的模样。 这样子虽有些可笑,但珈蓝却一丝也笑不出来,也许她也感受到了淮妖心中的悲壮,他来,一定没想过活着离开,他们来,只为了与她说几句话。 【山魈族历经十万春秋,如今已走到尽头。族中族民虽已堕落妖身心智不全,但并非意识全无。我族如今仅存族民百许,多数民众妄与山鬼鱼死网破,如此山魈一族之罪便再数不清。我族已逝族长之愿便如泡影消散。淮妖与其他族民不愿见到山魈走向深渊,特来求吾神相救。】 珈蓝张了张嘴,一连串的泡泡从嘴中冒出。她轻蹙眉头,闭上嘴在水中平衡了自己的位置。 她伸出右手,【你们是如何进入山鬼域的?】 【如今多处灵泉已被修复,山魈再不能随心所欲进入。今日你们费尽心思来天泉涧只为向我求救?】 【是,只有山神能救我们。】 【你们应该知道,我还未成年,如何帮助你们?】 淮妖垂下眼眸,白色的睫毛遮住琥珀色的眸子。他的表情颇为伤感,像是一下子就被卸去了生气,神色黯淡。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伙伴,他们与他一样在水中渐渐显现出了自己原本的模样。他们*着身体像是睡着般在水中缓慢沉浮,他知道他们已死,他也即将跟他们一样被这天泉水吞噬,这一切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他们并不后悔。 天泉涧本属于山魈域,曾是山神山主和两族族长沐浴的地方。天泉本就属于灵泉,而如今他们的身体最无法忍受的就是纯正的灵气,他们这样泡在温泉水中无疑是自杀行为。 【他们已经到山鬼域,我们尾随他们来到天泉只是想尽可能阻止他们违反规则令我族不得安宁。维护山中秩序是山神的职责所在,神应该也不希望山魈山鬼两族开战,山魈如今虽不以灵力修炼,但主脉若受到损害我族亦难以生存。如今我们无法控制他们的行为,只能下水向神示警。】 【那你说我该如何救你们才能退出山鬼域?】珈蓝试探着问道。 山魈族现在像是破罐子破摔,既然注定灭绝便想拉山鬼族下水。 【您只需解开诅咒,便可化解这场战争。】 第三十七章 珈蓝不敢相信惯会仍粪投石下毒的山魈会有能力与山鬼族相抗衡。山鬼如今的族民比山魈多十几倍不止,他们何来的自信能与山鬼一搏? 她想了想,问道:【山魈已然堕落,灵力低弱,而山鬼却在盛期。我怎知你是否是骗我好为你们解开诅咒。】 【即使山魈堕落,山魈的行动依然迅速,即使山魈只能使用极少的灵力,山魈依旧有能力杀死半族甚至全族山鬼。山魈如今只能使毒不过是智力受损,若您无法出手相助,我们也不能背叛自己的族人,到时候就不只是用毒那么简单了。】 珈蓝仍然有些怀疑淮妖话中的真假,实在是山魈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智商实在……但不可否认山魈用毒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 【山魈鼎盛时期,族长甚至能与山神比肩。】 【……】 所以,淮妖现在是在对我炫耀山魈的能力吗?还是在说我这个山神当的太无力?珈蓝无语。 【解开诅咒之后你们会如何?】 珈蓝不了解这方面的事情,也不知道解开诅咒之后山魈是否就会恢复以往的实力。她只是懵懂了些,却并不傻。在这样对一切都未知的情况下,她不可能随便答应淮妖的条件。 而且她不知道岸上天虫他们的状况如何,按淮妖的说法山魈已经入侵山鬼域,那天虫他们应该正处于一个被动挨打的位置,她必须想办法赶紧上去。只是……山魈真的有所求,她又不能坐视不管。 珈蓝看着已经蜕变完成的淮妖,他*着身体,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一段布帛围住了重要部位。 【不管之后会如何,淮妖保证绝不会威胁到童山一切山灵,包括山鬼。】 相信淮妖的话是十分冒险的事,珈蓝不知道解除诅咒之后的山魈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对童山做出什么危险的事,诅咒一旦打开就再也回不了头。 珈蓝深深注视着淮妖的双眼,期望从里面能看出什么。她心中很矛盾,照淮妖的说法来看山魈已经入侵,木已成舟,如今是箭在弦上,不答应便是两败俱伤。山主不在,京墨君不在,没人能代替她做出选择。 【吾神,请相信淮妖。】 犹豫了片刻,珈蓝终于点头。 【若山魈违背诺言,下一个诅咒便会由我为你们烙上。】珈蓝抬起下巴看着淮妖的双眼坚定地说道。 别看她面上严肃威严,她的心中却虚得厉害,天知道她并不知道要如何诅咒。 【我族必将谨记,绝不违背承诺。】 这时珈蓝突然回过神来,她凝眉问到:【你如何能代表一族山魈?】 【恢复自由身死去,一直是山魈族的愿望。到那时该清醒的便会清醒,我们会遵守诺言,再不扰山鬼分毫,只要您能做到,我们便能做到。】 珈蓝咬了咬牙,【好,那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做。】 得了珈蓝的准许后淮妖严肃冷然的面容一下子舒展开了。他笑了,眼中压抑着激动的光,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终于抓在自己手中时的感动,他张开手臂拥抱住珈蓝。 珈蓝没有推开他,犹豫一瞬过后反而回抱住他。她感觉到了淮妖手臂的力量渐渐收紧,她的目光穿过淮妖的肩膀看向远处笼罩在白茫中几个死去的山魈,心中却突然涌出些许伤感。 原来天泉水对于他们来说是致命的吗?她偏过头看着淮妖俊郎的侧脸,难道这是他们的解药吗? 那一刻,即使没有文字在眼前浮现,珈蓝依然听见了淮妖的声音。 他松开珈蓝,真诚说道:【我族成妖之根本原因在与曾和山鬼争夺神的宠爱时成为了败的一方,山神神偶因我族族长而死,神动了真情,无法忍受自己的神偶死去,因此才对我族降下惩罚。 自我族被囚于临水域四百多年来,我族族民一直苦苦支撑的原因不在于延续血脉,而是一直在期盼族长的归来,即使身为妖身的我们再认不出言笑君的模样,但无言的等待一直扎根于心,我们不忍忘却,想尽办法活下去不过是因为族中还没出现那个使我们完整的言笑。 杀戮带来的仇恨已经带给我们太多痛苦,我族已走向尽头,最后的希望不过是再次拥有曾经的美好。 吾神,若消除我族执念,我族便心甘情愿消亡于世间。】 淮妖此番言语说得真情实感,但珈蓝却只注意到了一句话“曾经的美好——言笑君”。 【……】 珈蓝听懂了,淮妖是想让她再给他们造一个言笑君。 这怎么可能! 她根本没见过言笑君啊,也不知道怎么造山魈! 总感觉,自己被威胁了。若是不给你们实现愿望便要奋起反抗了吗? 【你真是难为我了。】珈蓝苦笑。【山魈入侵迫在眉睫,你让我如何现给你造一个言笑?】 【神不必急于一时,只要您答应,契约便成立,只要您在百年内完成便可。】 又是百年,百年后她要做的事可真多。 金光闪过,契约成立。 珈蓝捂脸,总觉得这件事透露着古怪的气息。 淮妖仰头看着渐渐上升的珈蓝,嘴角上扬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的下半身渐渐碎裂,散作细小的碎片融入水中,其他山魈碎裂的速度比他更快,他们相互握紧的手因为部分的碎裂而松开,剩下的躯体被水流冲散加快了消失的速度。 淮妖最后看了眼同行的伙伴,闭上双眼。 这样的结局对生长于丑陋环境中的我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了。 珈蓝低头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水中,掌心金色的契纹隐隐闪现,其实入侵的山魈和这一拨来找她的山魈是一伙的吧。 调虎离山,先动之以理,后晓之以情,她抚摸着掌心,看样子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中上了他们的套呢。结下契约是意料之外的事,但帮助他们不也是一个山神的职责所在吗。 离水面越来越近了,珈蓝加快了游动的速度,想要尽快上岸。此时的她竟发觉背后滚烫的温度变得越发灼热了。 身边的气泡快速向后流动,突然间珈蓝听见了清脆的“咔”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此声过后,热度渐渐褪去,恢复了正常的温度。 珈蓝发懵地停在离水面几步之遥的地方,呆住了。 她有些不太敢确认是不是自己碎了,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她终于下定决心,手缓缓朝背后伸去。 这时,一只手抱住了她的腰,将她往上一托,她破开水面才刚刚睁眼便被手的主人带到了岸边。 “神,您感觉如何?”天虫率先上岸,慌忙扯了一件衣裳为珈蓝披上,焦急地问道。 珈蓝看清是天虫后朝他摆了摆手,一下子将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拉起衣领在天虫的帮扶下上了岸。 看来眼下最要紧的是查看山魈是否退出山鬼域,还有山鬼族中有多少伤亡。 珈蓝正要让天虫为她穿衣便见天虫一下跪在了她的面前,清冷的声音带着颤音:“神,山魈乘乱突袭山鬼域,天虫不知外面情况如何,但……贝子死,文元伤,子苓川连和石南下落不明。” 珈蓝整理衣领的手一顿,心中却异常平静。她垂头看着天虫,他的衣裳湿哒哒的垂在地上,黑色散开的头发还在不停往下滴水。他似乎在水中泡了挺久,手背上的皮已经泛白,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蜕皮。 天虫此刻很狼狈,不复以往的清雅。珈蓝看不见他此时脸上是什么表情,或许依旧是那样云淡风轻,他此刻的表现无不是在请求珈蓝解救他的同伴。他们是她的侍仆,不论如何她都会救他们,这是毋庸置疑的。 珈蓝明白死亡的意义,就像兔子一样,只剩下躯壳,灵体永远消失,永远无法归来。 她明白天虫的心情,只是现在不知为何她有些心疼。 她蹲下身将天虫散落在颊边的头发勾到脑后,天虫的身体僵了一瞬,不敢抬头。 她看着无措的天虫平静地说道:“无论生死,他们依旧是我的侍仆,我不会丢下他们。” 六位侍仆,她鲜少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即使过了二十年也一样。但几十年的相处珈蓝并未对他们毫无感情,她不是未化灵的石头,既然拥有了神体,本身就会产生情感。 珈蓝看见他的手上交错着许多大小伤痕,被温泉水跑过之后周边开始发红,伤口也变成了淡粉色。 珈蓝按住天虫的肩膀令他抬起头来,手掌轻柔地传递着温暖,她安抚他道:“别怕,我会找到他们。” 天虫看着珈蓝坚定的目光,慌乱的心跳似乎也跟着平静下来。 子苓是他从小到大的好友,他在那样艰险的情况下醒来想来他们也处于相同的状况,天虫无法想象若是子苓就那样死去…… 他们几个虽经历了长达两百多年的训练,为服侍山神而活,但实际上涉世未深,从未见过山魈如此行动。 山主和长老都不在,族长又深居幽簧怕是无法第一时间赶到,天虫怕就怕天泉涧外会是比之更加惨烈的景象。 然而事实却并不是他想得那样,天泉涧之外像是被狂风席卷而过,山魈只是做了打砸抢之事而并未伤山鬼,反而贝子的死显得格外异常。 珈蓝这才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她后来才想明白,山魈这次的计划根本不是为了攻击山鬼域,而是为了得到山神的一个承诺,为此他们进行了如此缜密的计划,就连灵脉都能受其影响,山魈的力量果真不容小觑。 而淮妖……珈蓝不知道他在族中处于怎样的位置,但至少应该能说得上话,又或许这次计划本就是他带的头,毕竟天泉涧不是谁都可以乱闯。 出了天泉涧才不过一个时辰,珈蓝便在方宫见到了子苓三人。 原来珈蓝和天虫在水中消失,子苓三人思虑过后便决定分头寻找能主事的山鬼前往天泉涧,只是途中被山魈阻拦下来,这才错过了。 兰君回来后,珈蓝对他说了契约的事。兰君被山魈的智谋惊到了,他不相信山魈有撼动灵脉的能力,或许一切只是巧合。只是他无法忽视珈蓝与山魈签下的契约,也就是说,他们必须还他们一个族长。 百年的时间他们根本无法为他们培养出一个族长,更何况是山魈族族长。若以山鬼充当,不说山魈不愿,山鬼也不可能甘心成为山魈一员。 这该如何是好。 画面突然停止在兰君摇扇的瞬间,下一秒碎裂转换。 珈蓝睡在榻上,两手交叠放在枕边。耳畔隆隆的响声让她在梦中也皱着眉头,似乎有谁正呢喃她的名字。 食魂水池上 月丝滑下红绳,缠上珈蓝的腰身,重新隐藏在她身体中。 记忆阵法被搅乱,池水翻滚,珈蓝无神地半睁着眼,似乎正看着上方缭绕迷蒙的水汽。 记忆还未回归完整,而梦境却正在慢慢崩塌,珈蓝正从回忆中缓缓退出,时间飞快流逝,众多人物光影变幻跳跃,她只能记得那些场景而无法继承过去的感情。 她记得木清成为了山魈族族长,记得天虫以身试法,被落落鸟啃噬血肉而亡,记得子苓战死于上泽庄,记得青灯因爱生恨,击碎了佛最后的信仰…… 少典本以为珈蓝身处食魂池中便不会出意外,只需静静等待她的转变,到时候时间会还给他们一个完整的珈蓝。 只是一根月丝,便打乱了全部,珈蓝不久后便会醒来,不是曾经的珈蓝,而是新的珈蓝。 第三十八章 在马车中面对少典的劝说时序墨虽然嘴上说着没有必要,不想去,但他心中却仍想再见珈蓝一面,之前没有想起她来,现在想起了又突然变得别扭起来。 情窦初开之时青桐唯一喜欢的只有她。即使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但情还在。记忆骗不了人,感情同样骗不了。只是现在的他已不是当初的青桐,再浓烈的情,也有变淡的一天。 但少典的话一直徘徊在他心中,或许……真的不会再见了。 去看一眼,也算是了却一桩旧日陈缘。最后,他这样对自己说。 当天夜里,序墨潜入安廷王府的地牢中,这里机关重重他倒是废了些功夫。只是他没想到,他前脚刚进入石室,招含后脚便进来了。他连忙找了个地方躲着,看看招含想做什么。 然而招含什么也没做,他平静的坐在石台上看着半沉在水中的珈蓝,珈蓝半睁着眼,目光呆滞似梦似醒。 招含背对着他,只待了半刻钟就走了。序墨从黑暗中走出,跨上石阶站在石台上。他平静地望过去,珈蓝一身蓝衣浸在暗红透明的池水中,瘦小的身躯随着水波微荡。 珈蓝的模样与记忆中完全不同,她变了。 他也变了,他们都变了。 他沉着脸蹲下,尝试着伸出手摸摸她。然而他显然忘记了珈蓝此刻被悬吊在水池中央,他根本摸不到。 他定定看着她半露的脸庞,心中竟然没有半分波动,也对,再浓烈的情,经历了这样的事后怕也是会消磨的一干二净。 多少年了,序墨一直盼着有谁能叫出他真正的名字,将他从杀戮中唤醒。他现在能够理解珈蓝当时的心情了,也可以想到他当时对她说的话有多么可笑了。 珈蓝平静的脸庞在跳跃的烛光中忽明忽暗,他想叫她的名字,珈蓝…… 轻启薄唇,却最终只发出一声轻笑。 是啊,天道在看着他们,他们这几个相关联的,不能互相叫出对方的名字。 一旦被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天道就一定会直接将他们消灭。 呵,还是别叫了,一个名字,罢了。 三千年前 初醒时,刚刚睁开眼就看到珈蓝一身蓝衣坐在树下的秋千上,阳光正好,天朗气清,她压住被风吹乱的头发抬头看他,嫣然一笑。 他灵力不稳,形体并没完全化好,此刻正半卡在本体上出不来…… 她咯咯笑着,用力荡着秋千飞到他面前,秋千落下,她停在他面前。她的眼中映着他的模样,尚且幼小,甚至有些恐怖的模样。 她柔柔地看着他,摸了摸他长着嫩芽的尖耳。 他的半张脸树皮未退,另一半脸则光洁如玉,额头上爬满纵横交错树根状的藤条,一蓝一绿的异眸眨了眨,似乎对她的举动感到好奇。 “醒了?”她语气轻柔熟稔,全然不似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他后半部身体依然融在树干之中,腰部以下的部分全都陷在里面,动弹不得。 珈蓝见他出出不来,进又不能再进去的模样轻轻笑了起来,“怎么这么着急要出来?” 他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她。她笑的样子十分好看,眉眼弯弯,柔的像一潭温暖的池水。心口微凉,他依旧懵懂着任由她将他按回去。 她说:“还不到时候,再睡会儿吧。” 身体顺着她的灵力慢慢融进树中,他愣愣的,直到只剩下一张脸露在外面时才挣扎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迫切的想要说什么,但喉咙如同干枯的树枝,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珈蓝见他着急的模样不由开口问他,“你想说什么?” “……咳咳……”他将头努力向前伸去,想靠的更近些,大张着嘴,挤压着喉咙。 “你还没化好形,说不出话的。”珈蓝眨了眨眼,凑上去抚摸他的脸颊。“好了,乖乖的。” 他停下了,看着珈蓝浅笑的脸不再挣扎,闭上双眼沉入树中。 后来,珈蓝日夜守在他身边为他输送灵力帮助他早日化形。她喜欢坐在树下的秋千上,也喜欢坐在他的枝丫上,但自从他那次出来后她就再没坐过。 四季更迭,星移斗转,年复一年,终于有一天,他再次出来,完整地站在秋千旁,看着随风摇晃的秋千,却没有找到她的身影。 他在树上坐了一天,第二日清晨才看到珈蓝悠闲地从林中走出,坐到树下的秋千上。他没有说话,安静的坐着,看她魂不守舍似乎在想什么事。 风卷起树冠,泛黄的梧桐叶悠悠落下,飘在她脚边。她抬头,终于看到了他,下一秒扬起灿烂的微笑,阳光落进眼里,她的眼中金光闪烁,好似石子入湖,涌起碧波荡漾。 神赐他名,青桐君。 或许是风太大,又或许是他的声音太小,她疑惑的眼神逐渐清明,了然一笑,她笑着唤他,“桐心。” 从此,他多了个名字——桐心。 山鬼全族伏地跪拜,贺迎他的新生,他被带入山鬼界域,被他们称为山神,但事实上他还年幼,灵力远没达到成神的地步。 珈蓝一直陪在他身边,牵着连走路都跌跌撞撞的他坐上那由万年藤木编成的高椅。 他刚刚成为“山神”的那一百年,珈蓝不仅用自己的灵力养着他,还养着整个童山。 后来听一些老山鬼说起,他才知道原来在自己即将化形的那几年,十日灼地,人间陷入黑暗,珈蓝仅凭自己的力量为它们创造出一个“太阳”,她创出的结界让童山山灵免受烧灼之苦,同时还庇佑了那些逃进山中的动物灵物,让他们存活下来,其中还包括人。 那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即使是神界的神也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保护一山之灵免受炎火侵袭。 珈蓝看似柔柔弱弱,并不像他们口中说的那么强大,他问她,为什么你能一个灵守住这样一座山呢? 她笑了笑,柔声道:“那能怎么办,我守了你一千年,总不能让那炎火一下就把你烧没了吧。”她只说自己守住了他。 他看着她,眼中似有什么化了开来,也跟着笑起来。 再大一些的时候,他已经不必靠着吸食珈蓝的灵力来成长了,山鬼长老们簇拥着他教他各种修习灵泽的术法,他也能靠着自己修炼提升灵力。 他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珈蓝则闲了下来,每日到处逛着,但从不曾出过童山。 他一直觉得自己跟珈蓝才是一起的,那些山鬼总有种让他想要避开的冲动。 后来他才依稀明白了什么。普通山鬼们大多喜欢穿各种绿衣,那与他们本身的属性有关。 但他却…… 他看了看自己从不曾变过的蓝衣。 似乎从一开始他就穿着蓝衣,但树灵化形后本应该是着绿裳的,最少也该是自己的花色。 为什么?他问。 “大约是我的灵力融入你的体内了吧。”珈蓝看着他的异眸,心中十分愧疚。 “原先我用了你的灵力,你才变成这样,现在你用了我的,我们也是一家了。”她笑着。“放心,我会保护你的,你灵力不稳也没关系,有我就够了。” 珈蓝不太懂这些,只以为是他灵力不稳定才会这样。 他点头,手一下一下推着她的背,她坐在秋千上,忽然整个转过来,换了方向。 他惊讶地看着她,眼中的她快速放大,离他越来越近。她微微张开腿,小腿快速穿过他的咯吱窝将幼小的他迅速夹起,在悬崖边上飘来荡去。 崖边回荡着珈蓝“咯咯”的笑声,他则强忍住害怕在风中凌乱。 后来他有了足够的力量,将自己的那只蓝瞳藏了起来,但那身衣服却从未变过。 珈蓝的眼深蓝如海,笑时总似有星光,那是他看过最美的一双眼。 珈蓝闲了一段时间后又开始忙碌起来,她照顾着山中的灵兽灵树,不管是谁受伤了只要被她遇上就一定会将它治好,若是遇见了食肉的灵物在捕食也会将它赶跑,久而久之山中灵物的数量便多得容不下了,山鬼族长不得不亲自去找她,让她不要再插手动物间的竞择。 珈蓝答应了她,但若是遇上了受伤的灵物她依然会救治,只是不再对杀戮出手相救。 童山众灵都知道,珈蓝很强大,甚至因为拯救童山山灵而即将成佛。童山很大,甚至可以说是自成一界,众多灵物都能化出人形,但一旦化出人形它们的灵力就会被压制,这样一来他们就与人无异。 因此,珈蓝拯救的不仅是一座山,还是一个小世界,功德盛大。 她本意是守护青桐树,后来结界扩大到山鬼界域,再扩大到整个童山,最后连山脚下的人族村落都包含了进去,让人族免于灭族的危险。 她心向善,总是会心软。她还有许多镜界无法参透,故此她才会拥有成佛的力量却始终差上一截。 世间的佛都陨灭了,若珈蓝成佛,那她就是这世间最后的佛。但佛的消失已成定局,天道不会让她成佛,徒曾异数。 在童山的日子有些过于清闲了,渐渐的她再也看不到受伤的动物,她开始迷茫,总是发呆。 他以前时常会去看她,但因为体质较差,他需要学习的东西比一般山神多很多,他也不能一直依靠珈蓝,某些东西总要自己去得到。 因此那一段时期他一直躲着珈蓝,生怕看见珈蓝后便生出懈怠之心。他早已习惯珈蓝的保护,一见到她便会不自觉的放松下来。 正当珈蓝倍感无聊之时,山中来了一个人。那人名叫萧原,来山中采药却不小心闯入了山鬼界域,被困在迷雾中出不去。 他不知道珈蓝怎么就跟萧原搭上了线,等他反应过来时,珈蓝已经跟着萧原去了人界。 一百年后,珈蓝再回来时,已经变了模样。她的身体不再是她的身体,而是一副人的驱壳,神魂强行挤入人的驱壳中免不了要受些苦痛,魂魄撕裂的痛苦每月都会上演一遭,而她却还得分出灵力来修补这副坏掉的身躯。 他找来山中的巫医替她看病,巫医却说她没了玉心,连即将成佛的神体也被生生剥离,救不了了。 她说她是咎由自取,这样也好。 珈蓝弱了许多,微笑时眉眼中总会藏着一抹忧郁。 他没有问关于她在人界的事,她也没有对他说。 第三十九章 序墨颓然坐在石阶上,一手扶额背对着珈蓝。他忍不住发笑,这样犹豫可真不像他。 序墨与珈蓝一样,一开始就将青桐君和序墨当做了两个拥有相同的魂魄却完全独立的个体,他只将青桐君当做是以前的他,却从不愿继承青桐君的情感。即使他的心绪因珈蓝而混乱也不愿意承认那是自己的感情。 在他见到珈蓝之后,他越发肯定那是青桐君残留的情作祟,他的难过和犹豫都是因为记忆而产生的假象。 他开始否定自己的情感。 他序墨应该是疯狂且肆意妄为的,怎么能因为一个珈蓝就乱了。 而短暂的混乱过后,序墨依旧是序墨,不会因为一段特殊的记忆而对珈蓝另眼相看。 不过他显然不知道,在他意识迷蒙之时,他的魂魄下意识地想要靠近珈蓝,不管珈蓝在哪里,他总能感应到珈蓝的气息。 由此可见,青桐君对珈蓝的爱,至死不渝。 现如今序墨脑海中对珈蓝的记忆并不多,只是记得青桐君很喜欢珈蓝,喜欢极了。连带着他也对珈蓝存有好感。 烛光闪动,池内的药水开始沸腾,珈蓝的呼吸产生了变化,由浅及深,胸口上下起伏逐渐加快。升腾的水汽半遮住珈蓝的身躯,空旷的石室中珈蓝粗重的呼吸声带着回音徐徐缠绕在他耳边。 序墨并不关心珈蓝的异样,他眨了眨眼,没有理会,手掌下滑虚遮住双眼,依旧笑得邪气。 呵,也罢,或许今天之后,他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顾忌的跑来与她见面了,那不如就让他解了这结,与那段过往说再见罢。 序墨倒是想得透彻,他就是将自己与青桐君分得太清楚,因此便觉得不过是一份爱,没什么可伤春悲秋的。 他也潇洒随意惯了,认为那不过是青桐君一段过去的情过去的爱,青桐君拿起过也放下了,他又何必纠结。 他只以为青桐与珈蓝不曾在一起便是放下,却不想那是得不到,因而放不下,至此才将相思爱意刻入神魂,融入魂魄带给了序墨。 还是因为不懂,所以才能如此断言。 序墨伸直右腿伸了个懒腰,躺倒在冰凉的石阶上,他将手放在额头上,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呆了片刻。 头顶上方是一池散发着热气的汁水,水汽渐渐浓郁,像是有生命一般朝四周伸展,缓慢地沿着地面攀爬,下沉着往阶梯下蔓延。接触到序墨头顶的发丝,将他的面容拢进雾中。微小的气体钻入他的毛孔,随着他的呼吸进入体内,有什么在慢慢改变…… 记忆也好,神魂也罢,残缺的他终是得不到完整的真相。 少典让他记起自己的使命,而这次她希望他能记起以前他最不能放下的东西,记起后如何选择都由他,毕竟她不想他后悔。 眉头狠狠皱起,突如其来的疼痛使得序墨神魂猛的一震,他瞪大眼睛愣住了。 他猛然撑着手臂坐起,无神的看着前方呆住片刻,随后竟低低笑了起来,尔后变作放肆的大笑。 他双眼眯起眼中有光闪烁,眼角的暗纹在回响的狂笑中若隐若现,双目微颤,形容狂乱。 不过很快他就控制住自己略显压抑疯狂的笑,仿佛一下子泄了气脱力般重新躺下去,沉沉的眼眸直望着那根长长的红绳。 呵。仿佛自嘲般,他紧紧握住拳头发泄似得锤打地面。 青桐君!究竟要让他如何! 序墨已不想纠结,但记忆却总是在他措不及防时打碎建筑好的心防。青桐君唯一不愿想起的,不愿提及的,竟然在这时候出现,搅乱了他的心神。 那样的画面太过悲惨,因此被青桐君印刻在记忆深处,使青桐君再也不敢见她。 而青桐君机关算尽,怕“重生”后的自己变化太大,最后连珈蓝都不愿再喜欢,如果连他都不再爱珈蓝,那珈蓝该怎么办?所以,青桐君将记忆阵法刻入神魂,让序墨亲身感受他当时的情,爱。 夜色惨淡,无星无月。细细的小雨飘下,在每个人的发上结成极细的水珠。正值盛夏,山林虫声嘈杂,在此刻竟全都安静了下来。 空旷的草地上站了百十号人一动不动,黑色的铁甲几乎融进夜色中让人辩不清晰,以往焦躁好动的傀儡兽此刻也安静的匍匐在主人脚边。 为首的女子懒懒靠坐在木椅上,手中把玩着两颗小小的鲛珠,她身形娇小,宽大的椅子足以盛下她的全部,她将脚曲起搭上椅面,身体斜靠在椅背上,以最舒适的姿态等着某位。身后挺直站着的两个侍从撑着伞遮住细雨,为她圈出一方天地。 鲛珠淡蓝而明亮的光将女子的五官轮廓照得无比清晰。深红的唇妆在蓝光下变作深紫色,显得那张明艳的脸阴森可怖。一双美目含水般流转,随即半垂着眼帘,冷漠而带着未散的怒气,再抬眼看向黑暗处的那条路时,眸中的愤恨与得意便一丝也藏不住了。 黑暗真是好东西,一切危险皆可蛰伏在暗处,伺机不动等待猎物。 他被拖到女子脚边,感觉到后背什么物什压了上来。他趴在地上,鼻息之间皆是草木的清香。青草的香味混着胸腔里的血腥味顺着鼻息直往他脑子里钻,使他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不是梦。 他已经许久不曾做梦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眼前一阵阵发黑,疼痛使他清醒,却也令他本就混沌的思绪更加混乱。胸口闷闷的,有什么情绪在发酵,他似乎头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心情,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后却又渐渐忘记。 女子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染了蔻的指甲一下一下敲在扶手上,更像是敲在他的心间,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女子感觉到了脚下的异样,垂眸轻瞥,发出一声轻笑,笑声因声带受损而嘶哑难听:“倒是个山神呢,竟这般没用。” 匐在地上的傀儡兽兽耳忽而抖了一下,随即立刻站起身做备战姿态。 女子抬眸嘴角勾起,立即放下脚身体前倾:“呵,来了。” 她抬脚勾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的脸转向那片隐藏在山林后的黑暗。 是谁?他在等谁? ……谁会来?救他? “你且看着吧,这一次本宫定要叫她有来无回!” 脑海中闪过一个蓝衣女子,她笑着踏出黑暗轻轻拥抱他。 她会来。 不不,千万不要过来!别来! 他想喊,不知为何,他想说什么。但他实在太疼了,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记不起。 重伤未愈的女子硬撑着身体的疼痛跌跌撞撞从山上奔下,周围皆是黑暗,那唯一的亮光便显得十分惹眼,也令她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的位置。 前方的黑暗隐藏了暗中蛰伏的人,只让她看清了圈椅上的女子。 她平复了自己急促的气息,拿着无鞘的剑面对他们缓步走近,一身蓝衣松散凌乱,长发披散,发间无一件坠饰,湿乱的发贴在脸颊上,勾出精巧的脸型。 女子苍白着脸,在离他百步远时停下。 她离他那么远,他本不应该看见她面上的表情的,但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她在哭。 他已经许久不见她了,她躲着他养伤,也不去童山,他实在担心她便多次派山鬼下山找她,多年过去,竟一丝消息也无。 他找不到她,也无法联系阿林,便以为她又去人族王宫了。他特意支开族长偷偷下山,成为山神后这么多年他只任性了这一回,哪知一回便成了如今模样,使她再回不了头。 “珈蓝……”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他撑着一口气叫着对面的女子,但他的声音实在太小,就连坐在椅上的女子都嘲讽他的“细语轻声”。 “珈蓝,这山神可真无用,一个小小的人偶就将他骗了,你看。”女子伸出细长的手指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两侧散乱的发撩至耳后露出一张完整清俊的脸来,她逼迫他抬头,“快来仔细瞧瞧他是不是你一直惦念的小山神。” 珈蓝垂着头,额前落下的发遮住了她的双眼,一把剑虚虚地握在手中,像是没有了力气一般,黑暗在她身后扭曲,寒冷逐渐蔓延。 如此形状,果真如那黑暗中的恶灵,即将吞噬阻挡在面前的一切。 他努力睁开双眼想好好看看她,她瘦了许多,身形拉长便显得高了许多。她身上穿的是他自昆仑山归来时带给她的天云纱冰丝锦衣,她一身玉骨冰肌实在适合,穿上时美极了。 他突然笑了。 珈蓝一步步朝他走来,缓慢而坚定。 眼中的泪滑下,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你怎么下山了?”珈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亮干净,与他说话时习惯性的放轻声音,尾音温柔。 他喘着气,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身边为何不多带些山鬼呢?” 珈蓝……珈蓝…… 他的心口很痛,甚至无法呼吸。 “白华呢?怎么不见她?” 珈蓝,珈蓝,珈蓝。 他念着珈蓝的名字,看着她一步步向他走来,身后是渐渐滋长的黑气,那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若是珈蓝今日为他杀人,她将再也无法成佛。 仍是少年的他第一次感到害怕。他知道是自己害了珈蓝,或许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眼角有温热的红色液体流下,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撑着即将爆裂开来,痛得让他看不清她。 那女子突然掐住他的下巴,将散发着腥味的液体倒入他口中迫使他咽下。那东西实在难以下咽,他险些吐出来却被那女子一拍又咽了回去。 全身的疼痛慢慢得到缓解,也让他的感官清晰起来。 是人血,他突然愣住。 女子笑看珈蓝被士兵层层包围,珈蓝依然没有停住脚步,手中的剑似乎越来越沉重。她从未用这把剑杀过人,即使是现在,她也没有想过要用这剑杀人。 体内的人血很快就发作了,神体的温度渐渐升高,眼眸中黑色蔓延,耳膜鼓胀发疼,他只能听见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令他痛苦喘息,他忍着不发出声音,紧紧咬着牙齿,却还是泄露出一丝呻_吟。 他似乎听到了珈蓝的叹息,她在叫他。 “桐心啊。” 暗中蛰伏的傀儡兽越来越多,嘶吼着用发着绿光的眼睛森然盯着她。 她握紧剑柄,在傀儡兽群起而攻时挥剑斩杀…… 她还是没能将他带走,那女子似乎存了羞辱她的心,将她伤的再站不起后一只脚踏在她的手上,女子轻笑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中牵着一条乌黑的傀儡兽。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们的模样,只知道女子割下她的一簇发喂给了手边的傀儡兽。 她冷笑着对珈蓝说,“要想救这童山神,一月后带着你的玉心来王城,我会将他亲手送到你面前。” 他无法看她最后一眼,陷入了黑暗。他想对她说,别管我了珈蓝,快离开吧珈蓝。 我是神啊,我是神啊! 但究竟谁才是神?他这样想着。 神并不代表绝对的力量,仅仅是一个被天道选中的种族。 黑暗逐渐褪去,梦醒。 序墨深深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仿佛没有看到记忆中的一切。他没有再看珈蓝一眼,决然离开。 第四十章 序墨借着夜色躲过了各处的守卫,从墙角翻身而下,刚一落地就见到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树后,他眯了眯眼,邪笑开来。 “在这做什么?”序墨掀开帘子钻进马车,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 “早知道你会来看她,便在此处等着了。”少典睁开双眼。 “多事。”序墨知道少典应是觉得他会久待,特地来抓他回去的。 “她如何了?”少典问。 “还能如何,你应当是见过她浸在那水中的模样的,无生无机,在下即使喜欢她良久此刻也无法多看呐。”序墨一向毒舌,即使在这时也依然嘴硬。 他又在她面前自称在下了,言不由衷。如此看来序墨是经历了什么。 “嗯。”少典从不与他争口舌之勇,总是淡淡的,序墨也与她争不起来。 少典知道,序墨此时越显得轻描淡写便越是难受,青桐君对珈蓝的感情哪里是一句喜欢便能轻易概括了的。 序墨见马车久久不动,便直接拿脚掀开帘子踢了踢驾车人偶的肩,“愣着做什么?” 他语气不佳地命人偶驾车离开,随意甩开帘子。 车轮声“辘辘”响起,序墨顺势躺倒在软垫上,头枕上少典的腿,闭上眼睛。 珈蓝战败,所以无法将青桐君带回童山。那处处与珈蓝作对的女子是人族公主荔飞,她伙同萧原夺走珈蓝的神体,却因为珈蓝的神体中无玉心而夺舍失败,自此便一直纠缠着珈蓝。 荔飞那日把青桐君带回王宫后将他困在一棵槐树下。槐树本就易招邪灵,阴气极重,荔飞日*他喝人血,致使他的神体化出了树形,业障缠身黑气缭绕。 人血对神来说是毒药,青桐君每日忍受着人血入喉的烧灼之痛,清醒时期盼着珈蓝不要来,昏迷时嘴上则一直叫着她的名字。 人族早已摸索出了一套对付神族的方法,那就是人命。天道的契约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武器。 他们用沾了人血的符纸困住山神,再以人的血肉喂养,这样一来再厉害的神也无法发挥他的灵力,比废人还不如。 在这一个月里,每当他睁开眼就会看到无数精灵以魂体的姿态被人用锁魂铃牵引着进入丹炉。 夜晚的王宫人声鼎沸,但偏偏这一所宫殿安静至极。青桐君被围困在一排排竖列的符纸下,透过符纸之间的空隙看见各类山族水族匍匐在地,一张张符纸展开将他们卷入,他们连呼号一声都无法便像熬煮汤药的食材般被扔进青铜鼎炉之中。 青桐君的心境慢慢产生了变化,他从未见过这般炼狱,也从未意识到人族的疯狂,亦或是……荔飞的疯狂。 青桐君从荔飞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他们准备炼神偶,一旦炼成,便是最好的弑神武器。 他独自被困在符阵中时想了很多,回忆了很多,有童山也有珈蓝。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若不是他的莽撞行为,珈蓝依然躲得好好的,童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青桐君心系童山,却又放不下珈蓝。这一个月来他经历的足以让他明白个人感情的微不足道,也让他知道他的喜欢有多么渺小。 珈蓝即使正面临着天地不容的境地也依旧没有举刀杀人,她坚守着自己的佛性,克制着体内涌动的黑暗。他知道她比谁都辛苦。 童山背弃了她,只因为她在失去自己的神体后被人种下禁忌的种子。山鬼怕了,他们已经有神了,失去珈蓝再也不是一件足以说道的事。 珈蓝本身就是危险,她的灵本就是杀灵,多年徘徊于寺庙中沾染的佛性压制了她体内的杀灵,一旦佛性消失,杀灵便会一激而出。 青桐君不想让珈蓝最后落得那样的境地,最后的界线便是不能让她杀人。 他以为只要他对珈蓝来说不再重要,他就能救她,只要他不再喜欢珈蓝,不再爱她,珈蓝便不会为他奋不顾身,不会为了他而杀人。 那时的青桐君真的这样认为,那时连喘息都带着剧烈疼痛的青桐君真的以为只要他放弃了珈蓝,珈蓝就能过得逍遥,不再受他束缚,这样童山也能得到他一心一意的庇佑。 是了,他对珈蓝来说已经是束缚了…… 心中的执念随着围绕在周身的黑气进入他体内,一切难过与纠结渐渐变得直白。 他的责任,他的一切都基于一点,他是童山神。 珈蓝对他多年的教导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珈蓝说过,他是童山神,必须要尽全力保护童山万千生灵。 随着思绪的一点点变化,珈蓝对于他来说渐渐变得能够割舍,而他唯一不能舍弃放弃的,只有怀着希望期待着他的童山山灵。 脑海中不断徘徊着灵族近神族惊惧绝望的脸庞,心中有什么东西渐渐发酵,一切都开始变得明了。 青桐君唤来藏在附近的白华,命她抽出自己的爱魂。没有谁比白华更能掌控他的神魂,他若想让自己不再爱珈蓝,最好的方法就是斩断因她而生的爱魂。 斩魂的动静惊动了荔飞,白华重伤逃走。 那一缕飞离的魂魄本应消散,却因为周围的符纸而不得不在圈内徘徊,最终隐入青桐君身后的槐树中,成为滋养槐树的养料。 山中山鬼赶来营救,被荔飞派人尽数拦在百里之外。 黯淡的天空下,青桐君站在刑场上面对着一众人族,黄色的符纸以他为中心在脚下的木板上排成阵型,即散去了他的灵力也隐去了他的神力。他就像一块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珈蓝来了,青桐君抬起头,枯瘦的神体像是死去多时的朽木,即使就那样站在那里也会被风吹化。 青桐君的眼神很平静,看珈蓝时的眼神虽柔和却不再深情温暖。 荔飞见珈蓝没带着玉心一怒之下便让人剐了青桐君的肉。 “神仙肉对我的傀儡来说可是大补啊,珈蓝,你可仔细看好了。”荔飞将刚剐下的肉喂给手边留着口水急促地往前凑的傀儡狗。然而才刚吃下,傀儡狗便承受不住神力爆裂开来。 荔飞不耐地烧了隔绝血雾的结界符,上挑的眼睛散发着寒光,她懒懒道:“倒是浪费了一块好肉。” “如何?你若一直不拿出玉心,那我的下属便会一直割肉,割到你开口为止。” 珈蓝站在结界外看着刑场上一动不动的青桐君,一片片肉被割下放在精美的瓷盘上,带着绿色流光的血液滴答着从青桐指尖落下。 珈蓝手中的剑不住地颤抖,她的手忽而覆上结界,结界上瞬间生起噼啪的电光照得她的面色越加苍白,她无力的将手垂下,神色绝望。 结界不是普通的结界,珈蓝如果不想杀人便永远进不去,而她若是杀了人便又保不住她的玉心。 荔飞的陷阱高明之处就在于,只要珈蓝来了,她必能让珈蓝有来无回。 珈蓝看见了青桐君的眼神,青桐君是她以自己的灵养育成长的神,他的每个变化她都能察觉到,她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她都知道。 “桐心。”珈蓝高声喊道。 青桐君抬头,恍惚朝声音来源看去。别来,珈蓝。他极力想张口说话,却痛得连动一下都无法。 “别怕。”珈蓝握紧寒光剑,苍白地微笑,语声轻柔。 血蜿蜒一地,刑场上横尸遍地,珈蓝跪在十字架前,双手捧起青桐君的脸,第一次亲吻上他带血的唇…… 一切都不受控制了,珈蓝堕魔,青桐无爱,荔飞魂遁,地神沦陷。 天道轮回,青灯本是命定的成佛之人,却坠入红尘爱上了一个人。珈蓝本是意外的命数,却在即将成佛之时被逼上绝路。从此佛路永闭,佛族灭绝。 马车外树影晃动,高大的砖墙向后退去,月下冷光映在树梢,平添一丝清冷。 “冬宴就要到了,给人王的礼你可备好了?”少典一动不动,早已习惯了序墨的举动。 “礼何须在下备,殿中长老自会以在下之名献上宝物,年年如此你莫非不知?” “今年的礼可与往年不同,我看珈蓝已经快要准备好了,借此机会让她去人王身边。”细指轻轻抚摸着序墨的头发,少典的脸上不见丝毫表情。 让珈蓝去人王身边只有两种方法,一是武器,二是宝物。 人族的王不管过去了多少年都依旧忌惮着珈蓝这个名字,即使他们认为珈蓝已死也改变不了他们心中的恐惧,因此每代人王都熟知珈蓝的属性,即使认不出珈蓝但却能认出她所使用的灵力。 所以这两种方法一样都走不通,如此他们唯一能利用的就是人王早年深爱的妃子,也就是安廷王的生母,洛璃姬。 洛璃姬并不十分貌美,却是与人王从小一起长大,最得人王心意的女子。 洛璃姬一生受尽了人王的宠爱,其子方麟也因此成为人王最喜爱的王子,但洛璃姬此人性情刚烈,见不得人王与其他女子一起,当宫中妃子生下了人王的第十七个孩子后毅然出走,只留下不到六岁的儿子方麟。然而一年后洛璃姬偷偷回来看儿子,却被人王一箭射死在花园里。 人王不顾群臣反对以王后之礼厚葬了洛璃姬,之后又命画师画了洛璃姬的肖像挂在寝宫日日看着,说是思念,少典觉得倒不如说是怀念,怀念当年与其相处的时光。 即使到现在,人王对洛璃姬的痴情依然被人津津乐道,他也十分享受着这样的称赞。如果在冬宴让他见到了与洛璃姬相像的人,必定会引起他的注意,勾起他日日不忘的身影。 冬宴会持续一个月,八方之主皆进入王城与人王同庆,各种流席歌舞不绝至天明,到时候八方之主会进献各类灵物宝物,包括各类种族的貌美之灵。 到时候少典打算让珈蓝混入其中,入宫,再到人王的身边。 杀死人王是珈蓝一直以来的执念,少典首先要完成的就是满足珈蓝的愿望,然后再去执行下面的计划,即使人王的死会给她带来麻烦,但却值得。 “嗯。”序墨应着她,语气漫不经心。 顿了顿,少典说道:“昨日人王问起了童山山鬼。” “他这是何意?” “屠尽。” “呵。”序墨冷笑出声,两肩轻轻颤抖,不住地摇头。“他倒是什么都怕,又什么都敢杀。一棵槐树竟还满足不了他。呵。” “你若不想去,我便派其他人……” “在下这一生啊,实在是癫狂至极,区区童山之鬼,何惧。”序墨睁开双眼邪魅地笑着,语气轻柔,眼中透出的光芒却阴森至极。 “不必做得太绝,意思到了便可。” 序墨知道少典在顾忌他的感受,但她越是如此,他心中的怒气便更盛,当初是青桐即使不要珈蓝也要保住山鬼,而现在他却要亲手杀死他们。青桐君的情感已经不会再让他心痛,回忆过往只会让他的心更空,如此一来斩断一切岂不是更好。 总有一天他会亲眼看着人族堕落,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 他斜睨向少典,嘴角勾起嗤笑一声:“你觉得,在下手中的寒光剑会放了他们么?” 人王知道序墨的实力,也知道寒光剑的恐怖,一旦有幸存者人王就会产生怀疑。 少典心中叹息,“绝处逢生,虽险却仍有一线生机。” 序墨不想跟她打哑谜,累得慌。少典如此说了那便随她吧,他也不问,到时候再看便是了。 序墨重新闭上眼睛,有些烦躁地说道:“在下累了,且容在下睡上一会儿。” 少典不再打扰他,偶不必睡觉,即使是神偶也一样。 夜已深,暗沉的街道上空寂无人,只剩下马车在青石板上行驶的声音由近及远,最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