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鬼主》 第一章 天眼 “花开生两面, 人生佛魔间”--《世说新语》 --------------------------------------------- 安卓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合租房,薛平刚起,裤衩光膀子,嘴里插着牙刷,急忙从洗浴间里窜出来,靠着门框一脸斜眼坏笑,望着倒在沙发上的室友说到: “哟,一宿没回啊,事儿办成了吗?” “什么事?”安卓望向薛平,立马明白了意思,红着脸躲开了,心想薛平嘴大,这事儿不久又要传开了。 “有东西跟着余念呢。”安卓换了语气,枕着手肘,陷入沉思。 “有没有搞错啊,余念呐,道行比你高吧,去年驱邪恕灵社比赛,那是甩你好几个名次呐,大学开始,你就从来没赢过她……有东西敢跟着她?是她供的财神吧。” 安卓瞥了他一眼,说:“这回可不一样,那不是一般的东西。” “你昨儿见着了?”薛平关了水龙头。 “嗯,” “好家伙,那昨晚是有多累啊,泄了多少阳气。”他吐了漱口水接着刷。 安卓坐起身子,薛平接着问,“那东西丑吗?美吗?帅吗?能看吗?过了头七吗?” “唉,睁不开眼了,你赶紧走吧。”安卓拿了外套,转眼关了卧室的房门。 “哎哟喂,还真是累着了嘿。辛苦啦卓哥!”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朝薛平的房间喊: “那你们现在算是复合了么?” “分分合合,分分合合真是搞不懂。”薛平边嘟囔着一边换好了衣服出门了。 听到关门声,安卓才放心陷入昨晚的事。 余念。 昨天什么时候起,又开始对她动了情?还一发不可收拾,借了酒劲,破了单阳日三更天不行事以养少阳之气的行规。想来自己也算是衿持保守的人。 “完了,张姨的新房!”安卓这才想起上星期答应帮人测新房,一拍脑门,也只有让社里同级师兄弟代劳了,不能误了时辰。 但余念,昨晚真是太美了。 同学的婚宴上,他们被分到一张喜桌就坐,一定是元彬几个人搞的鬼,不过也谢谢他们,安卓偷笑一声。他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至少不会这么快。她一身修身粉装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还爱着她,他比谁都清楚。但她呢,脸上精致的妆容,有些浮夸的首饰,比谁都要显眼,应该还是单身吧。见到他时,她打了一个轻松的招呼,坐在对面,也毫不掩饰对他的张望。 他放心了:余念,还是他的余念。就好像独自飞走的鸟儿,突然有一天,又重新出现在窗前,叽叽喳喳,美得你再也舍不得放她离开。 等到半夜送她回家,两人已是微醺了。后座上,她整个身体软软的搭在他身上,指尖轻抚着他的脸颊,唤着他的名字,她的声音……安卓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隐没在发梢微睁流情的眸子,让他不住幻想:他们的过去,再见到她以前的空虚时光,以及她如今在耳旁的芳香气息,她的腰,她的手…… 和余念过去的两年里,两人从来没有如此亲密过。他有些紧张,但这半年来他对余念的相思、心伤、重逢的安慰以及她就在眼前的依恋妩媚,融化充斥着他的心,一种温柔的力量在回归。这力量,心已无法承载更多。 夜深了,小区里扫过计程车前灯。两人扶持着上了楼。 安卓在手包里找到了钥匙,就在扭动门锁的时候,门缝微泄。入行多年,借着酒力安卓也能立马嗅出一股新鲜的邪气: “这房子不对劲”。 就在此时,余念已从身后拥住了他,两人进了屋子,尽情拥吻着,但安卓却突然感觉背后发凉!这感觉似曾相识,他开门的瞬间有过,那泄出的邪气当时就在门后,与他一门之隔。 是目光。 他不确定这目光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专注自己,但他确定的是,这目光现在又在身后注视着他。 现在已是三更天,阴气至甚,他又与阴交合,耗费了体力,身心烦乱,调动不了半点力气顾及身后。 这等邪物,怎么会在余念的家里?他定了定神,决定闭目施心咒开天眼,替他会一会这屋里的另一个“人”。余念并灭有察觉,安卓趁此收回半壁阳气,集于丹田,默念心咒: “青烟引道,天眼出窍。” 几缕光线开始蒸腾,说是青烟也不过是一缕白烟,汇聚于安卓的天灵盖,蒸汽一般冉冉上升,至天花板能照见整个房间的地方,正好旋转聚成一只圆睁的兽眼,发出青红的光。这兽眼紧盯着安卓的身后,突然爆裂,照得整个房间白昼一样光明。瞬间过后,屋子又重回黑暗。 “是个小女孩”!他借天眼的光见到了那邪物的样子。安卓回神,惊叹这等小的邪物怎能释出如此大的煞气。那影子受到房里突如其来的天光,知道自己被照见了,立即散了去……有心神不宁,但余念对她的依恋又把他从刚才的惊恐中唤了回去。 他在余念家过了夜。 凌晨醒来,余念熟睡在身边。他知道是什么唤醒了他:又是那双目光。它始终在这房里游荡,环绕凝视着他。 “是想对我说什么吗?为什么这煞气如此幽怨悲伤,久不散去。” 但他太过疲惫,不能启动灵语与它交流。只能用心,凡人的心去感受这目光传递的幽怨。 天眼照见的小女孩和余念长得有几分相似。这会不会是余念曾经还未成形的一个孩子。也许这“孩子”头七后没走住下了?但以余念的功力,不至于毫无察觉,放心大胆的留她在屋里。如果是为了私情,行里人不能养鬼的规矩,她又比谁都清楚,养鬼折阳寿,何况是如此厉害怨气至深的厉鬼。 它这样小的鬼,何以为厉鬼?安卓心里充满了疑问。 身旁的余念也醒了,到他察觉的时候,余念已经盯了他老半天,吓了安卓一大跳。 “什么时候醒的?” “就刚刚。”余念拨开了眼前的头发。 “这里住着还习惯吗?”安卓扫射一眼房间问道。 “习惯啊,住好些年了,一直没搬过呢,问这个做什么?”余念一把抱住他,他也就不再下问了。 “唉,不去想了。她入行比我早,在家里留它几日也没什么大碍,时辰到了自会散去。” 安卓从昨晚的回忆中抽离出来,躺在自己的床上,气力全无。顺手拉上了窗帘,把昨晚的一切抛诸脑后,沉沉睡了过去。 他的床头摆放着一只翡翠玛瑙的神兽。窗帘拉起,房间逐渐暗了下来,但神兽却开始微微发光。 安卓闭眼之际,神兽之眼却缓缓睁开了,发出翡翠玛瑙的青红的光,和昨夜照耀出白昼的青烟天眼一模一样。 风吹动着窗帘嘶嘶作响。 “夜罗莎。” 一个声音回响到。 第二章 死者现场 “我们这算是复合了吗?” 那晚之后,安卓却再没有收到余念的消息。 余念的节奏总是让安卓不安,她为什么就和别的女孩儿不一样,不粘着他,总是有很多秘密,在一起的时候,又好像没什么不妥,没什么需要解释的,心安理得的占有他,他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似乎是余念放置在某处的摆件,需要的时候,她自会来取,离开的时候,安卓也就在原地寸步不离。 “我对她就什么也不是吗?还是她身边有别人?” 安卓盯着手里的钥匙良久。余念的钥匙,那晚开门之后,就被安卓顺手放进了裤包里。他本想着余念在他联系她之前就会来取钥匙,但等了这几日,余念竟然纹丝不动。 “她大概出远门了吧。”安卓为自己想了个合理的理由,点开手机屏幕,半小时后是去现场拍照。 大学毕业之后他一直干着这份刑侦部门现场拍照取证的工作。安卓所在的k市公安局近年来连续破获数庄重大杀人案件,也为一些陈年冤案翻了案,他们的刑侦部门因此颇具光环。 “钥匙。” 他的输入停留了很久,摁了发送键,眼睛停滞在和余念的对话框,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万丈深渊一般,连触底的声音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憋了会儿,舒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安卓挤入了狭窄的楼道,法医和其他同事在指挥员的安排下忙活着,今天办案人手不够,他是临时被抽调到该小组的。 一进门,一具姿态怪异的尸体支撑暴露在沙发上,发出阵阵尸臭,头发凌乱的覆盖在头颅上,脸朝下,双手痛苦的伸张着,似乎要抓取什么。地上散落着几处被扯下的头发。 “目前定性为他杀,死者患有长期抑郁症。”取证同事走过来小声与安卓简单介绍案情。 “好的,我马上开始。”安卓取了相机和取证袋,开始在房间里活动。 搜寻工作进行到房间的一处角落,安卓突然被一股寒气镇住,他伸手触碰光滑的地面,一种毛绒干燥的触觉浸入指尖,他赶紧收回了手。 “她还没走。” 安卓看了一眼身后房间里的同事,也许是死者尸身的怪异恐怖,整个堪查队都沉浸在一种紧张不安的氛围里,太安静了,皮鞋摩擦地面的声音都能激起房间里空气的动荡。 “那最明真相的,莫过于死者本人了,”安卓再一次确定了四下里无人注视,两指齐并指于眉间,双目紧闭, “让我来会一会你。” “青烟引道, 天眼出窍。” 安卓感到头顶聚气热力升腾,再一睁眼想必这屋里的主人就站在眼前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了。 “你在看什么?!” 安卓没想到竟会是男人的声音。赶紧睁开天眼。 “指挥长?” 安卓扫了一眼周围,大家都像先前一样忙碌着,除了指挥长一双圆眼盯着他。 “你盯着墙角干什么?” “奇怪,怎么回事。”安卓一阵纳闷。 “这边不需要你了,你到隔壁房间去帮忙。”安卓顺着指挥长手指方向,跟了过去。 怎么开不了天眼?难道这几天气力还没恢复?安卓心想着,趁房间里没人,又试了几试,不但没开天眼,连背后青烟蒸腾之气也没了呢! 他有些沮丧,这事还从来没遇到过。试试灵语! 安卓虽勤奋,但天资平庸,道行不深,打开手机确认了方向,面朝西,咬下手腕上红绳系住的一枚铜钱,含在嘴里,红绳系耳,双手合十,开始默念开启灵语咒: “夜罗莎,铜锣彻晓,银铃满红袍,经幡高挂,唤旧人归前朝……” 他低语这阵,铜钱渐渐脱离口中,悬浮于鼻下,挂在耳郭的红绳也慢慢收紧,将耳朵像钱袋一样收拢系上,完全遮蔽住。 安卓继续念经,逐渐哑语失聪,只见嘴唇翻动,不闻其声,铜钱在鼻下转动,唇齿愈来愈快,直到他的口耳沉寂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打破,铜钱突然平静的悬浮在嘴前不远处,红绳却像有人拨动一样开始震颤。 安卓闭了,缓缓睁开眼睛,房间里空无一人。 “主人家好。” 安卓试探的问一句,顿感四周寒气向他逼来。声音一传出,仿佛落入空井,或是某个幽闭的空间,引来回声阵阵。 “主人家,”安卓再小心翼翼的对空荡荡的房间传话道。知道那主人就在眼前,只可惜他开不了天眼,失了礼节。 “借语人刚好穿这一身办事的行装,想一问主人家究竟。” 安卓说完,悉心聆听,却没等来半点回音。四周的气力并不冤屈怨愤,反倒分外平静。 “主人家可有话要说,有冤未申,有愿未了吗?”安卓再问道。 半晌仍无回应,只听到耳畔气若游丝的呼吸。安卓耐住性子,等待回应,突然听到高洪的声浪,铁链叮当撞地的声响,前前后后的脚步声,似是从隔壁房间传来,朝他所站的位置越来越近。 “糟糕,时辰已到,接她的人来了。” 没等安卓再度说话,眼下漂浮的铜钱开始左右摇晃,摇摇欲坠,像是地下传来的一股力量恢复了对它的控制。 她要走了?安卓眼见铜钱开始失去重心,担心起来,突然听到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顿挫而温柔的传入耳中, “官人,” 安卓循声望去, “官人,是有法力锁了你的眼。” 天眼锁心咒? 他还没来得及追问,女子的话音一落,铜钱就跟着一声脆响掉在了地上。 安卓知道,她已跟着判官走了。 安卓还沉浸在女子的言语中。这女子定是在房间里看到有人在他天眼上施加的法术。是谁锁了他的天眼?是人,还是鬼?和余念过夜的那晚看来不是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安卓疑问万千,但不管怎么说,对这屋主人倒是心存感激。锁眼之事,不禁让他瘆得慌!说实在的,他这还是第一次没开天眼和鬼说话,比想象中恐怖多了。天眼天光就像一道滤镜,把脱离肉身的浑浊之气还原成它生前的样子,和大活人没什么两样。借语问鬼的人也和监狱里审问嫌犯的警官差不了多少,只不过,他问的是那些在阳间永远也得不到的答案。 他摘下红绳,把铜钱重新套在手上,走出房间。 “指挥长,有新发现。”安卓一出房间就听到同事的声音。 “在沙发下面发现了药物和遗书。”队里一位同事递上了取证袋。 她是自杀!是死前准备好服下的药物让她那么痛苦,疯狂的抓扯自己的头发。 法医将主人装入尸袋中,安卓瞥了一瞥这天眼没能窥见的年轻面庞,和她的声音一样甜美、温婉,只是面无血色,留下挣扎的痛苦表情。他心里一阵悲凉,如花似玉的年纪,应该和余念差不多大,走时寂寞痛苦,走了以后反倒平静如愿了。不管她经历了什么,事已至此,但愿爱过她的人,不会因为她对这个世界的失望而太过心伤吧。 安卓刚入行时,还会朝着屋主人去的方向念上几句送魂咒,这是个花哨累赘的咒,但对安卓来说,它能聊表哀思,毕竟他是那个生命在这世上最后一位目送者。如今他见得多了,嘴上不念,但这心里的尘埃,越积越深。 他走到屋外,点上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琢磨着天眼失灵的事。 “是有法力锁住了你的眼。” 她的话在安卓耳边反反复复。裤兜突然震动起来,惊了安卓一跳,他下意识以为是余念打电话来找他拿钥匙,心里一阵悸动。 “元彬。”看到来电显示,安卓的希望又一度落空了。 “卓哥最近忙什么呐?” “元彬,”安卓突然灵机一动,“你有空吗?”没等元彬回话,他斩钉截铁的说, “跟我去一个地方!” 第三章 蓝花裙的女孩 安卓给余念打的第三个电话,依然是“仍在通话中”。 不等了! 安卓开门下车,元彬也紧跟了出来。 “卓哥,什么事啊?一路上你也没跟我说个究竟,余念回你电话了吗?”元彬在安卓身后气喘吁吁的问到。 安卓顿了一顿,抬头望一眼余念家的阳台说:“你只管跟我上去。” 元彬和安卓自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在元彬心里,一直尊安卓为德才兼备的兄长,虽然这位兄长有时候太过憨厚而难免一根筋,但这世上,能一如既往憨厚待人的人已经不多了。 两人到了门口,安卓转动了门锁,刻意的停了会儿,元彬见状,开始不安的摸起了鼻子。 “卓哥,你别吓我,这房子有问题啊?” 安卓不说话,一脚踏进了屋。元彬见并无大碍,也赶紧跟了进去。 正直下午,阳光刚好能照到客厅的墙壁上。房间不算整洁,但也能看出主人家的用心布置。元彬拿起桌子上的照片,一个年轻的女孩笑容可掬,身后站着和她长得几分相似的中年妇人。 “这不余念吗?”元彬一眼认出了照片中的人。“你把我领她家来干什么?”说着又将照片放了回去。 “就在这里,”安卓喃喃道,回想当晚他最后一次使用天眼的情境。 “就是在这里,”他转身对元彬说,“我施了天眼咒,天眼也该是在这里被封住的!” “这房子果然有问题吗?”元彬警惕的左右转动眼睛,“是余念想惩戒你这个道行不高却有偷窥欲的人而封了你的小兽眼吧。她家里会有什么问题,捉鬼专家眼皮子底下会有鬼吗?” “有,怨气极深。”安卓四处搜寻翻弄着,想找到些蛛丝马迹。 “余念知道吗?”元彬问完,开始警觉地盯住房间,见安卓一直不吭声,知道说到了痛处,就不再往下问了。 找了半天,一无所获,余念的道行果真比他高深许多,这房间他怎么也看不出破绽,只能向元彬发出求助的目光。 “卓哥,有什么要找的,你尽管说吧”他说着又开始摸起了鼻头。 “元彬,你帮我看一看。” “看什么?” 安卓的眼神缓慢的指向屋里的四面八方: “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和念姐的事,我怎么好看啊?”元彬赶紧把脸转了过去,接着支支吾吾说:“我找找东西可以,看怕是不太方便吧……”说着准备开溜,径直往门外走。安卓一把拽住他,“我的眼已经被封了!” “你可以用灵语呀。” “灵语再被锁了怎么办!”安卓解释到。 “那我也会被锁呀!”元彬一脸冤枉。 “你不会,”安卓把元彬往回扯,“我只是借铜钱开道的传话人,用的只是障眼的法术,很容易被高手发现而锁了我的咒。”他再看一眼元彬说:“而你不一样……你,不会被发现。” 元彬缓缓的抬起头,如梦初醒,镜片下的一双眼睛少了平常的嬉笑逗乐,显得深邃而气定神闲,空气里,似乎也被这眼神掀起了一阵近近远远的细碎声响,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 元彬以为安卓对他的褒奖还能再长点儿,但见对方在等他回话了,长舒一口气说道:“好吧。” 安卓表情轻松下来。元彬接着说: “但你得保证,我俩能平安的出去。” 安卓想了一想,燃起一支烟,脱下手腕上的套钱红绳,一阵短咒,红绳带着铜钱飞将出去,刚好悬在门上,立马映出一道符咒的倒影,门没关,这符咒青青红红,像门帘一样挂在门前随风飘动,始终不离红绳。 “一杆烟的时间,你必须回来。”安卓说完,两人交换了眼神。他这道符所行的时辰虽短,但法力极强,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元彬开始从怀中掏出一个乌黑秀气的陀螺,手常拾掇的地方,乌铜走银的錾刻清晰可见。他将陀螺托举于双手的指尖,闭目凝神,眉眼间仿佛有第三股力量支撑着它,他突然吸气止于胸膛,肩臂也跟着耸立,眉宇舒张,指劲前后交错发力,陀螺便开始在空中旋转,带动一阵空气的迅速流转,两人的衣领与发梢随着风力被掀起。这风力范围虽小,却雄浑有力,久久不息,他的双臂也像怀抱大鼎一样张开护住陀螺,直至与肩平行,双腿也渐渐分开支撑上面的气力。他紧接着用双臂在空气中划出一个与人身等高的五行阵,安卓开不了天眼,只感觉最后一笔缝合到位,元彬划过的地方开始热力蒸腾,他感受到这威力渐长,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元彬将胸膛中憋的那一股子真气云云吐出,五行阵像一轮光环一样护住陀螺,朝着房间中央的位置移动,屋里的光影开始交错旋转,仿佛是时空维度的换位,而这陀螺便是开启一切的阀门。当被推至房屋中央,五行阵缓缓倒下,贴于地面,陀螺也跟着旋转至地。 大功告成!元彬再一抬眼,斗转星移,屋里漆黑一片,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安卓见元彬一动不动,知道他已经回去,那晚和余念的翻云覆雨也不怕他看见,毕竟天眼失灵的真相对他更重要。他匀匀吸着烟,眼睛时不时瞟一眼地上飞速旋转的陀螺和门上的动静。他已经失了天眼,手上的法器现在悬在门上,不能再出半点闪失了! 趁着这阵儿,安卓在吞云吐雾中又陷入了沉思:那晚的女孩儿到底是谁?她和余念是什么关系?他的天眼是余念锁住的?就因为他看见了那女孩儿?她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那晚以后她就不见了踪影?她可晓得他的想念,他的心伤,他的不知所措,他原本以为他们已经回去了,回到分手以前,甚至比那个时候还要好,他分明记得那晚她是需要他的,甚至是爱他的。他记得她在怀里的娇柔弱小,从背后拥住他的手臂,温柔而坚定,她想象不到他那晚有多幸福,即便他知道了自己并不是那幸运的第一个人、唯一的人。和她相识的七年,她的名字也渐渐的,一笔一划的变成了自己那道逃不出的符咒,刻在心上,一想起她,总是一阵不忍放弃的挫败,一提到她,那些最甜蜜的耳鬓厮磨的时光,也会让内心深处涌出微微阵痛。 而他呢,对她来说什么也不是吗?她可以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比曾经任何时候都要美,都要迷人,随心所欲的俘获他的心,像后劲十足的烈酒,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让人束手就擒、纵身倒地,像平静海面下的暗流,在礁石上唱着歌,但一旦踏入,就会被无情的卷走,再也寻不回那颗平静充盈的,完整的心。他甚至不能丝毫踏入她真正的生活! 安卓的心被撕扯着,太多情绪、疑问纠结折磨着他。或许他愤愤不平的天眼,只是一个契机,他真正想要扳回的,是余念长久以来对他的轻视,这轻视来的那么风轻云淡,轻而易举,理所当然。他要那个答案,渴望着那个可以让他认清余念的答案,而这答案也即将呼之欲出。 安卓抖了抖烟头,风打窗玻璃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天突然阴下来了。安卓想要关上窗户,生怕呼呼吹进来的风会带偏了平稳转动的陀螺,他刚一起身,眼下的陀螺开始飘飘忽忽游移,开始在地上画出小圆圈,他赶紧冲上前去,几下关了窗户,再一看,陀螺不但没有恢复旋转,反倒慢下来了,偏偏倒倒,似有停下来的意思。屋里也阴暗了下来,安卓心头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一看手里,只剩半节烟头冒着微弱的火光,快要烧到指间,再一看门上的符咒,完好无损却已是若隐若现了。 “元彬再不出来怕是要麻烦了。”安卓心想,立即定了心,闭目养神、集中心力,念了几念心咒,让门上的符咒再坚持一会儿。但这心咒越念,越是感觉身后有一股气力集聚,这气力似曾相识。 安卓一转身,陀螺已没了声响,在地上停住了,元彬站在身后已回元神。安卓见他面目苍白,赶紧上前扶住想一问究竟,但还没来得及搀扶,已被那扑面而来的寒气镇住。 这毛骨悚然的感觉,似曾相识!那晚他转动门锁,瞬间泄出的煞气;天眼下面,那个迅速散去的魅影;凌晨醒来,那在床边与他四目相对,久不散去的怨气……安卓的感官飞速搜寻着:她在这儿了!就在眼前!这记忆深刻强烈,绝不会有错!安卓一阵晕眩,不禁腿脚发软,向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他全身的毛孔收紧,屏住呼吸盯住眼前神情慌张、嘴唇发干的元彬。是元彬将她带了出来?还是已经上了他的身? “卓哥,”元彬刚喊了一声,门上悬着的法器突然利器一般飞身而来,锁住元彬的咽喉,让他动掸不得。 “卓哥是我!”元彬挣扎着呼救,法器逐渐松动了,他赶紧从套索中钻了出来,逃到安卓跟前说:“她被困在这里很久了,想让我们……”……但安卓并没有听他说话!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前方。 元彬顺着安卓的眼神转过去,一个穿着蓝布花裙的女童,扎着红绸羊角辫,骨瘦嶙峋的站在跟前。 第四章 真身 光明,总是被人极度渴望着。跟着阳光走,总是不会错。洞穴里迷路的人,慌乱无助,在黑暗里只会越走越深,但只要其中一人清醒过来,就能觉察到洞穴里微弱的光线从他们熟悉的世界里照射进来,像救命稻草一样伸向他们,只要跟着走,就能回到光明。 但黑暗很狡猾,它知道慌乱让人盲目,能吞噬最后的真相。 安卓很镇定。他要知道这邪物把自己暴露在眼前的用意。 但元彬朝安卓眼神的方向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先前锁住他的法器紧紧圈在地上。 安卓现在顾不上说话。符咒倒是暂时锁住她了,但不知这法力能持续多久! 元彬也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看来那东西不太聪明暴露了自己,被安卓控制住了,他紧接着压低了嗓子说: “她被锁在这屋里,锁了一十又三年,又寒又冷,不被释放,所以才怨气至深,” 安卓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打量那邪物手里的旧布娃娃-娃娃被剜去了一只眼睛,留下一个黑黑的洞,它一只手吊在空中,另一只被女童机械的捏着,女童手臂和腿脚的血痕不止十余处,脸却是干干净净的。她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低头闭目,像是睡着了。脚边的绳索带着铜钱来回旋转,让她寸步不能逃离。她皮肤蜡黄,骨瘦如柴,显得手脚更长了,就算是个大活人也让人心生恐怖! 但为什么她的神情那么熟悉,好像,余念!安卓心里一震。 元彬接着说:“她说请我们收了她这孤魂,让她重新归道投胎。唉,想来也真是可怜,余念定是为了私练咒力尽然把她幽闭起来,还锁了你的天眼,就怕你知道她做鬼主这事。” “你看到余念锁我天眼了?她锁的这鬼又是谁?” “时间太短,我又要赶着回来…….”元彬刚一接话,屋里突然阴风大作。两人都警惕起来。 这风伴随着低沉的细语回声,也不知是诵经还是怨气,从房间的各个角落吹向门外。天已经快暗下来了,女童的身形开始在屋里渐渐拉长。 安卓大惊! “想逃走?看来现身让我们收魂是假,想趁机索命是真!”幸亏他早有准备,他心力一紧,绳索在女童的脚上随他心意收将起来死死勒住,拉得皮肉起了褶皱,符光也随即显露出来,照的房间光芒万丈! “不如现在就收了你!”安卓心想着准备使出收魂咒,元彬会意,一个箭步赶紧收回了自己的陀螺,随时准备逃走。但这女童像是察觉了什么,猛的转身抬起头颅,睁大双眼指向门外,怒目而视,张开嘴巴,那嘴里漆黑一片,没有舌头,深不见底。 风刮的愈是猛烈了,两人都被卷倒在地,安卓正准备爬起来施咒,突然看到女童的脚已被绳索勒出了血,她却丝毫没有顾及,像是急着要唤回什么,开始朝着门外高声唱到: “夜罗莎,想娃娃,娃娃吃饭念妈妈,妈妈下班回家家,家里坐着胖娃娃;夜罗莎,想妈妈,妈妈睡觉念娃娃,娃娃回来吃瓜瓜,家里没了胖娃娃……” 她一边唱着念着,眼里逐渐泛出血红的光。这孩童清纯而有节奏的歌声在闪着符光的幽黑房间里,显得尤为诡异!而那股风在这念唱之下,也像被激怒一般狂爆起来,打得门窗哗哗作响! “她在唱儿歌?”元彬一脸疑惑。 “不!她在念咒!”安卓唏嘘一声,在乎乎的风声里接着说: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这等小鬼怎么能积聚几十年的怨气,这女童根本就只是她的障眼皮相。她现在被我的符咒锁住还在汩汩出血,想必是要破我的咒,我们现在合力把她收了,以免她逃出去祸害人间!” 说着,两人使出了独占鳌头的阵法,元彬的陀螺也飞将出来在手心里飞旋,五行阵跟着现身,从元彬身后转向仍在吟唱的女童。 五行阵?符光?等一下! “天眼什么时候被解了?”安卓突然醒悟。他能看到这女童、元彬的五行阵,他的天眼在这房间里恢复了!难道是这邪物什么时候为他解了锁?她被余念私养了十三年,能解天眼的锁也是情理之中。安卓突然心里一软,念她也有向善的心,想要放她一回,让余念回来再处置,但转念又一想,鬼的心性不定,元彬不通捉鬼术,一旦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自己的道行怕不足以对付这等厉鬼。她又和余念朝夕共处十三年,深谙捉鬼的路数,现在放了她,恐怕他俩就处于被动,自身难保了!说不一定被她反噬阳气,局势就更难掌控了! 想到这里,他加紧了念咒,想要速战速决,以免自己心神不定反而误了事。 再看这女童在两人的阵法下,并没有痛苦挣扎,反倒一如既往两眼圆睁,丝毫不放松的加快念咒,安卓心想,她只是在做最后无谓的斗法,收了她也好,这样痛苦污浊的生命留着也是苟且!不如让她早日归道投胎。 独占鳌头最后一式经咒念完,安卓睁眼,只见那女童在五行阵下已化作一滩血水,她的头颅没入血中,渐渐与血水融为一体,那吟唱经咒的童声也缓缓放慢下来,像是临终的垂暮老者,言语含混。 “……娃娃回来吃瓜瓜,”她还在竭尽全力唱着最后的晚歌,没入血水的一瞬间,安卓竟一阵悲凉。这鬼虽厉害,但这咒文却写得这般俗世温情。她怎么会用这等稚幼的咒词来对阵直拿她性命的锁魂咒。她到底是谁? “……娃娃回来吃瓜瓜,妈妈没了胖…娃……娃。” 也不知是因为太过疲乏,还是相思心切,安卓竟然在最后一句咒词里听出了余念的声音!他精神恍惚的喊道: “余念?!” 声音回荡了几响。 但这屋里并没有余念的影子。那女童的身影也已经消失在眼前了。 屋里恢复了平静。两人望着眼前的一滩血水静静的在原地冒着红色的烟。 “已经结束了?”元彬问身旁的安卓。 四周太静了,静的不自然。安卓和元彬还沉浸在先前的阵法中,并没有要收拾法器转身离开的意思。还有余念,该怎么和她解释?就这样趁她不在,收拾了她养了十三年的鬼。她是鬼主的身份要不要告诉魂社?等她回来只能好好跟她说一说了。 但安卓心里仍是不安,这感觉,不太对劲! “我们已经收了她,对吗?”元彬不安的问到。安卓闷声不答。 屋里太静了,不像是刚打败了困兽,不像是最可怕的境遇已经过去,倒像是…… ……倒像是费尽力气让自己冲破了最后一层阻碍,却暴露在某种更强大、更可怕的气力之下,而某种灾难才刚刚开始! 安卓听到角落传来声响。 是的!她还在!安卓像是被闪电击中! 她还在!在黑暗里瞪着他们! 而且,比之前更强大了! 他突然意识到,刚刚那化作一滩血水的女娃不是为了斗法解救自己,而是为了护住他们!她的咒是要锁住那早已站在门口的,真身! 这下惨了!安卓脑袋一片空白,心里一凉:他俩的法器都已冷却,但真正的斗法才刚刚开始! 怎么办!两人知道闯了大祸,今天怕是难逃此劫了! 安卓给元彬缓慢的使了一个眼神,元彬会了意,没想到自己也会陷入这种境地,早知道也学一点保命的捉鬼道术。他哭着脸点了一点头,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 安卓心想,他一转身,那邪物的真身,必定就在身后以獠牙的面目等着自己了,他只能尽量拖住她,为元彬争取时间搬来救兵。 他心里不禁开始为自己再度踏进余念房门后悔起来,想着今天必定凶多吉少,还牵连了自己的兄弟,他悔恨莫及! 他应该再等等的,等着余念回他电话,等他们再见面,她一定会亲口告诉他,这个房间里到底是谁,她为什么要镇住它十三个年头。他追悔莫及,为什么要来冒这样一个险,他想要知道真相,但这真相的面目却是这样可怕!他该相信她的,或许她迟迟不让自己靠近,只是为了保护他。但现在,他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再见她,永远出不了这扇门了! 不想了,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安卓大出了一口气,手上开始给元彬倒计时,他们要同时行动才能把握时机! “三、二、一!” 两人猛的一转身,仿佛已经看到那鬼苍白血腥的脸! 但转身一看,门居然大开着,黑洞洞的一片空空如也,并没有任何异物! 奇怪! 安卓明明感觉她就在身后! 也许她并没有恶意。他俩稍微松了一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向门口走去。但这侥幸来的快,去得也快!正走着,一股强劲的吸力突然将他们吸向门外,两人一阵手脚酥软,使不上半点力气,耳畔渐入冰凉的触感,这冰凉,肮脏又怨念丛生。一个微弱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传入耳中: “谢。谢。你。们!” 两人被这股劲力甩至门外,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那是什么?! 疼痛,无力,虚弱,恐惧。 他们明明看不见她的,但那声音,女人的声音,却在此刻浮现了她的面容! 那苍老低沉的声音还回荡在耳畔,面颊上那久久不能抹去的寒冰刺骨,那苍老肌肤的触感,蓬乱的头发,以及身上腐烂的气味。 是她!她才是真身! 但两人都没有半点气力挣扎了。 两人躺在冰冷的楼道间,黑夜中意识模糊,唇齿不清。只等这黑暗,慢慢将他们的身体吞噬。 第五章 烟雾里的青龙 不知过了多久,安卓醒来,床前一个人影点着香烟,吐着白气。 房间里温暖明媚,阳光像是混了金粉,洒在被子上散发一股芳香的味道。安卓心里一阵舒坦。活着真好! 安卓已经不记得自己曾在无意识的虚界飘游了多久。 那里的时空无限延伸,无穷无尽,他轻飘飘的,像宇宙里永恒的一颗石子,不等待什么,不期待什么,也不被任何人要求。他什么都看透想通了,没有任何烦恼,不受打扰,漂浮休息着,享受永恒的平静。自己先前肉身的凡世生活真是辛苦繁累,而在这里,他不想思考就不必思考,也没有任何情感的恩怨,就在漫长的永恒世纪中,等待苏醒。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托起他,他已经遗忘了重力的束缚感。他在这宇宙的荒洪笼罩下,倍感安全。他知道如果他不想,大师不会强迫他醒来,直到他感觉自己还有什么牵挂未了,意念的力量会牵引他再回到肉身,完成所愿。 “主人家,你可有话要说,有冤未申,有愿未了吗?”他想起自己说的这句话,突然觉得好笑。人脱离肉身以后,才是真的回归平静,哪有那么多废话、冤屈、遗愿。 “我无话可说,我了无牵挂......” 他也不记得那段时间,他光顾了人世间多少地方,那些肉身去不了的地方,山山水水,鸟兽虫鱼。也看尽各种人情冷暖,楼房像一座一座囚笼,里面的人嬉笑打闹,为人间的琐事所烦忧。他觉得自己再轻松不过了。 就这样,他又沉睡了一个永恒世纪。白天黑夜,星宿轮转。他睡了一个好漫长的觉,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一个遥远的名字:余念…… “你醒啦。” 安卓看了一眼床边抽烟的人,尝试着坐起来,却丝毫找不回力气,手脚能动,却支不起身子。 “我躺了多久?” “两天。”这人回答到。 两天?安卓却觉得自己睡了几个世纪。 “我怎么回来的?” “余念打电话来,说你们躺在她家门口。”那人吸了一口烟。 “她回来了?元彬呢?” “也送回去了。” “你见到余念了?”安卓接着问。 “没有,她给了我医院地址。” 安卓听到这话,轻咳了两声,那人就把烟头掐灭了。 “我怎么了?” “医院诊断低血糖,疲劳过度,短暂昏厥了。”那人回答。 “其实呢?” “我到医院的时候,你和元彬的阳气都被吸干了,两个月都恢复不了。”那人又准备点一支烟,但到了嘴边又扔到了一旁。 “我担心余念……”安卓直勾勾的盯着那人。 “担心自己吧哥!两个月恢复不了你就废了,干不了这行了。” “那东西厉害的很,是我太草率,没看清楚情形。” “就你这道行,快别看清楚情形了。踏踏实实辅助办案,为人民服务多好!”那人白了他一眼。 “我就怕我那晚,破的不是她的皮相。” “对,不是皮相,是符咒。” “什么?”安卓一惊,这一惊,竟然一股劲儿坐起来了。 “你那天用了锁魂咒?”那人问到。 “是,我让元彬使五行银螺看我天眼被锁的究竟,用锁魂咒护我俩的身。” “那还算你聪明。但受了锁魂咒的鬼,是绝不会有力气抽干你俩的阳气的,你有想过吗?” “难道是我把她给放出来了?” “哈哈哈,”那人笑道:“你全力以赴破了锁鬼的符咒,放出一个十三年的饿鬼,还用你俩的阳气喂饱了她。她再出去多吸几个,就天下无敌了!” “符咒,那个女孩儿原来是锁住真身的符咒?” “对,余念用一个女孩儿的像封住她,那女孩必定和厉鬼有生死渊源,而余念能做这厉鬼的主,也必定和这女孩儿有渊源。余念能镇住这符咒,而符咒能镇住厉鬼,余念就自然是这鬼的主了。” “她是怎么做到的?封了这鬼十三年,这是逆天而行,有违天道啊!” “她既然能封这鬼十三年,当中必有原由,就像你阴差阳错为这鬼解封也是天意。” “但鬼饿一年,魂飞魄散,她是用什么喂食她又不长她的气力,一直受她控制的?” “阳力乃男子雄浑刚健之气,女子耗之则折阳寿;而阴力出自地界,不能助她存活于阳间,唯有乾坤相融,阴阳交合,才能延续她的命数而不长气力。” “阴阳交合?” “对,阴阳交合!这就是那晚你和余念在一起,继而看到那女孩的原因。” “我和余念交合,那鬼出来吃食,而符咒是因为要封锁厉鬼才现了身,被我的天眼照见了。” “嗯,鬼一起杀念,符咒就要现身。你的天眼还太浅陋,见不到这鬼的真身,只看到了锁她的符咒。” “那我的天眼被锁也是……” “也是这鬼动了手脚!她就是要你发现天眼被锁了再回去,而等你一回去,她又重新解开了你的眼,让你看见符咒,误以为是她的真身,她又让元彬传话给你,进而中了她的圈套,帮她解了封住她十三年的符咒,让她得以穿行两界,还海吃了一顿。” “而我错信了元彬的话。” “元彬没有错。那鬼厉害狡猾的很,定不会让元彬看到真相。你们的一举一动早在她掌控之中了。” 安卓许久不说话,此刻已经再度瘫软在床上,绝望的望着床边的人。 那人接着说:“倒有一点我没有想明白。“ “哪一点?”安卓问。 “你为什么能破余念的符咒?” 安卓回想起那女娃和余念相似的神情,一地的血水蒸腾着红烟,他连这是注血成符咒都没认出来,更不指望自己能想明白这其中道理了。 安卓接着叹一口气说:“事到如今,你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余念现在性命忧危,她的符咒已被我和元彬破了,那鬼的气力大增,她一个人怎么对付的来!” 那人听了点起一支烟,狠狠吸上一口,看一眼安卓床头的花兽,说到: “这事我管不了!” 安卓不肯罢休,说:“这件事只有你能帮忙!” 那人往腿上使劲一拍,也毫不示弱: “你知道我现在是一个虔诚的共产主义者!神鬼一类的事,我早就不碰了!” 说完就掐了烟头,准备离开。安卓赶紧抓起他的手说:“薛平!” 薛平把手抽出来,转身继续往门口走。安卓见状急忙在身后说: “薛平,我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说完抬起头,缓缓吐出两个字: “……师父。” 这两字虽微弱,却掷地有声。 那人的背影在门口站住了。 屋里静默无言。 过了好久,屋里又燃起一支烟。那人的手举到嘴边,缓缓吐出一口云雾,在白墙的衬托下,竟然白得发青。 是青烟! 这青烟打着旋儿,缓缓升入空中。 隐隐勾出一个轮廓。 这轮廓,似走兽,似长龙。 第六章 永辉茶水间 薛平还在门口站着,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卡片转身放在安卓的床头,说: “这几天你好好养身体,之后把这事直接给社里说吧。” 安卓拿起卡片一看: 永辉茶水间 地址:xx路二社一居附36-1号 电话:xxxx657 安卓入行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机会去社里拜会拜会。他拜薛平为师的那年,据说因为薛平已经隐退了,驱魂社的鬼师名录上直到现在也没有他的名字。他只能参加一些不需要驱魂社、阴阳师、风水门赞助推荐的行内比赛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但在这些有大量业余选手的比赛里,他的名次也不太乐观。 薛平接着说:“余念那边你就别再打草惊蛇了,也都一并交给社里处理吧。” 薛平说完,掐了烟头出去了。 安卓拿着卡片来回翻弄,心里有些沮丧。茶水间!有没有搞错!薛平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朋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顾念自己共产党员的身份不亲自出马。而且,他口中的驱魂社居然只是一个茶水间!他开始怀疑起他来,怀疑他的友情,怀疑他鬼师的身份。他的天眼一直没有长进,这次还受了这么大的灾难,会不会都是因为薛平根本就不上道! 几年前,安卓因为合租房认识了薛平。有一天他提前回来,看见薛平一个人对着墙角又是流泪又是答话,他在旁边招呼了半天也没反应,他当时就猜到薛平也是个行内人。他没吱声,开始在背后悄悄打听他的背景,一问才知道他果然是一家驱魂社的成员,他想都没多想就拜师了。这些年来虽然朝夕相处,但他从没见薛平真正一显身手。安卓有时候看他嬉笑逗乐,有时候又见他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喝着闷酒,烟也抽的厉害。 安卓想着,卡片在手里扭曲又复原,扭曲又复原……突然背面闪过一道光影,他停下来,仔细一看,什么都没有,但手稍稍一倾斜,一道暗纹随着光线逐渐显露出来,暗纹里藏着字呢!安卓让光线依次掠过这些字眼,定睛一看: 风生水起。 永辉茶楼在二社一居街坊最里面的一间,开了已有十几年了,生意一直很好。安卓望一眼招牌,灯箱的塑料纸因为有些年头,一角搭落下来露出里面的节能灯管,锈迹也在雨天里顺着雨水在灯箱上划出一道一道长短不一的水痕。 是这儿了。安卓收了伞,一进门,地上湿漉漉的脚印聚集在门口,深深浅浅的走向不同的房间。堂子里坐满了人。麻将!他在街口就已经听见了,心里一阵烦厌。几个小孩儿前后追逐,冲出门外,安卓险些来不及躲闪。 “找哪位?”右边柜台的妹子抬头问了一句,又回到手机屏幕上。 安卓向堂子里望了一眼,把伞放在脚边说:“驱魂社是在这里吗?” 妹子半天不说话。安卓把头往柜台里伸了一伸,看见她手里的屏幕上一个漂亮的极品带根儿,她一按屏幕,胡了!钱币哗哗的收入囊中。安卓被这嘈杂的声响吵得心绪不宁,再一看,她又开始了新的一局。 真是荒唐!浪费时间!安卓实在看下去了,拿起伞就准备离开。他身后的人呼呼喘着大气。“还是别耽误别人凑桌子打麻将了!”他心想着,气急败坏地转身朝门口走去。但一回头,刚才站过的地方,并没有其他人! 这会儿,柜台里的妹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了身,把手机扔到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一把精巧的纸伞走出柜台。她脚上穿了一双红布鞋,拿着伞小跑两步赶到门口,轻手轻脚的撑起来,生怕碰到什么,然后一步一步缓慢移出门外,穿过小巷,慢慢的游到街对面去了。 安卓茫然的望着她的背影,她的裙子刚刚没过膝盖,一双白腿像初生的莲藕,踩在雨里,轻盈灵动…… 他正准备离开,转眼间,见她又撑着纸伞回来了。 她不慌不忙进了店门,从安卓身旁经过的时候,安卓注意到她左肩的一大片都被雨水淋湿了,右肩却滴水未沾。“原来如此,”他心里已经有几分明白了:刚刚站在他身后喘着大气的是个阴灵,想要借伞到街对面去。它之前一定是走到这儿附近,看到天色已变,想找一间驿站躲雨,但这附近能给过路鬼歇脚的,也就只有永辉茶水间这一家了。以前城里乡间到处都是土地庙、娘娘庙,赶路的鬼哪里都能歇上一脚,不怕迷路,也不会打扰阳间里的人。现在这些东西都拆掉了,它们在陌生的道路找不到东西南北,一遇打雷下雨,吓得跑进人家的墙角屋檐下躲雨,有时候忘了时间,多留了几日,被几个道行不深、心又歹毒的鬼师看见,就要忽悠屋主人掏钱驱鬼,用的法术也都极其残忍,打得这些鬼都魂飞魄散。但这雨一直不停,为了不误时辰,刚刚的阴灵才不得不开口烦劳柜台出来撑伞,渡它到街对面。雨是天上下来的水,洗刷人世间的不洁不净,像它这样的新鬼,打在身上怕是觉得生疼生疼的。 “看来永辉,做的是两边的生意。”安卓心想。 妹子已经把伞收拾起来,回到柜台的座位上,对安卓说:“办什么事儿?”。 安卓缓了一缓神,靠近柜台边小声说:“这事儿就是,我放走了一个厉鬼。” “放走?在哪儿?”妹子拿出了一个账簿一样的厚厚本子,又拿一支笔,开始往后翻。 “阳光春天。” “余念住的小区?” 安卓要很用心才能听清楚麻将声里的话。 “嗯,其实,就是在余念家里。” 妹子翻到了空白的一页,开始记录。 “你不是我们这儿的鬼师。”妹子又看了一眼安卓,边写边说。 “对,还不是注册鬼师,薛平介绍我来的。” “薛平?!”妹子抬眼,“他回来了?” “他一直都在k市啊。” “你是他什么人?”妹子接着问。 “他是我师父。” “平叔居然开始收徒弟了……”妹子喃喃自语道,声音又被麻将声盖过。她在纸上草草写了几行字,附上日期就把账簿合上了。 “这就完事儿了?”安卓惊讶的看着她。 “嗯,这些我都记下来了。等下个月吧,这阵子,社里的事情很多,腾不出来人手。”她把账簿放进一个带锁的小抽屉里。 “也就是说,现在不管我这事?”安卓声音比先前大了些。 “对啊,薛平没跟你说吗?西方天空星呈异象,怕是要出大事,六叔他们上个月就已经不出工了。” “出大事,什么大事?” “你没听说啊,今年可是多事之秋呢,奎狼下界满三十年整,白虎的最后一宿星已归位,我们这辈儿怕是能赶上白虎降世。”那妹子边收拾手里的,边给安卓使了一个媚眼。 什么?什么奎狼,什么白虎,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安卓觉得这妹子狡诈的很,看他不是社里的鬼师,薛平也多年不过问社里的事了,就编了一大串天书给他唱催眠曲。 “噢,”妹子突然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薛平前辈早就退社了,这些事他也应该不再过问了。” 安卓有些恼怒,但还是忍了忍接着问:“那社里的其他人呢?”。 “都说了这个月过了才有空帮你们,你去找其他魂社也都是一样的,大家都很忙!”妹子有些不耐烦了,她点开手机接着说:“上面千叮万嘱,马虎不得,行里上上下下都到龙骨山上念经做法,迎白虎归道去了,余念上个星期不是也回来了吗?她没跟你说这事吗?” “我还没见到她。”安卓说。 “那你去见了她再说吧。她家里有鬼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要人没事就好。”说着她又开始了新的一局牌。 “意料之中的事?”安卓觉得奇怪。 “是啊,念姐生辰受白虎刑克,今年白虎这么大动静,她准要摊上点事。你也要提醒一下她。” 但余念家里的厉鬼,是被她用血符封了十三年的饿鬼,哪里是今年才有的事!安卓心里愤愤不平。但魂社已经摆明了现在不想管,也没有人能管,他也懒得再和她费口舌了,回去跟薛平商量商量再看该怎么办吧! 他刚想往外走,手机响了,是g市的一个陌生号码,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喂?” “安卓,你好点儿了吗?”电话那边是个女孩儿的声音。 余念?安卓听出了那女孩儿的声音,但还是想确认一下。 “你是?” “我是余念。” “余念!”安卓听到她的声音,心里终于踏实了,“你什么时候换号码了?” “这是我g市的号码,回来这几天还没来得及换回以前的号。” “怪不得我打你以前的号都打不通。”安卓终于放心了,“你这几个星期都去哪儿了?” “这几个星期?我在我妈那儿住了大半年,大前天才从g市回来,看见你和元彬四仰八叉躺在我家门口,我都吓傻了,你们俩都喝醉了吗?” 安卓僵住了:“等一下,你是说,这之前你都在g市?” “是呀,我当时拿了资料就急着赶回社里开会,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了,就先把你俩送到医院,让你室友来接的你……这几天确实太忙了,知道你们出院了也没来得及看你们。” “你是说,这大半年,你都不在,送我们去医院那天,你才刚到k市?”安卓的声音,气若游丝,握住电话的手也开始颤抖。 “嗯,还想再陪陪妈妈的,但社里一打电话,我就回来了。” 安卓两眼发白,所有感官都停止了运作,只有心脏还在跳动。 这个才是余念! 他俩分手后,她回到g市住在妈妈家,上个星期接到社里星呈异象、白虎下界的通知,才赶回来开会,讨论迎虎归道的对策。 那么,那一晚和他水乳交融的,又是谁?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房间,赤裸裸的暴露在一对幽魅怨念的眼神里,面对那个女人在耳畔冰凉的喘息,在他身下的沙哑呻吟。 她是谁!从一开始,那些在酒席上对他的注视,计程车上倒在身旁的不真实,还有在身下对他疯狂索取占有的女人是谁!安卓突然记起了黑夜中那张苍老血腥的脸! 听到安卓不吭声了,余念接着说:“安卓,这半年里,我也想通了很多事情,时隔半年,当我看到你躺在我家门口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你也别太难过,现在我回来了,我们可以……” 安卓把手机放回了衣袋,透着手机屏幕幽暗的光,里面的人还在说话,时不时的传来温柔的问话声。但安卓早已不在听了。 他走出门外,在“永辉”两个大字下面机械的撑起伞。 天已经黑了,雨篷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他站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雨停了,该收伞。 第七章 夜宵 永辉门口的巷道开始在安卓的眼睛里无限拉长。雨后开阔的街道伸向回家的路,巷子里面却渐渐热闹了起来。 白天躲避城管的小商贩这个时间都开始倾巢而出了。 龙陵巷,方圆几里夜市的主要阵地。 但安卓腿脚却无力到了极致,就连撑起身体也是勉强的,更不要说提起一股劲儿迈出去。 刚刚的电话,字字钻心,但他却不想马上见到余念。 他很虚弱,心有余悸,他不知道这一切该给余念从何说起,那个榨干他的厉鬼也还在逍遥法外。 他是个病人,体内的阳气还比不上眼前一个向嘴的小孩儿。 而这个小孩儿转眼间已经从人群的摊位上买到了凉菜饼子,攥着找零走了过来。 安卓杵在门口一动也不动,他倒也不计较,趔趄了一下小身子挤进茶楼里,坐在门口一张空桌上,边吃凉拌三丝饼,边对着作业本一阵鬼画桃胡。耳边的声浪,正好助长了他张牙舞爪的兴致。 安卓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突兀,就像划破了手指,血涌出了许久才慢慢感觉到疼痛。他终于回过了神,居然笑得前扑后仰。 他倒希望这笑声是因为刚在茶楼里赢了一场麻将。 “哈哈哈哈。。。。。。”他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这笑声虽大,在巷道里听起来也并无不妥。 麻将馆里的人声鼎沸比白天更胜了一筹;那小孩儿念念有词的在作业本上演一台武打剧;二楼水泥墙里的一男一女,开着热播剧吵着昨天架;理发店围布罩着的中年男人,盯着镜子里的大胸女人,吹风机呼呼扫过也没让他眨一下眼;街边的小吃辣串儿快要摆到安卓的脚边;人声叫卖、夜店音响迅速席卷了整条街,花花绿绿的霓虹彩灯也都依次登台。 他这夜色中的一点笑声,的确算不了什么! 他开始越笑越大声,边笑边自说自话: “什么白虎降世,什么奎狼开道。。。。。。”他摇摇晃晃的,最后干脆一屁股坐了下去。 “莫非那晚睡了我的厉鬼也是白虎奎狼?”他笑着笑着,逐渐带起了哭腔。 “安卓?”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闯了进来。 安卓被这声音唤回了神,一抬眼,一个穿着保罗衫的男人已经站在跟前。 他赶紧站起身来,近脸一看,赵三水! “好久不见,老同学。”赵三水拍了一拍安卓的肩膀。 “水哥,你怎么在这儿?” “哦,哈哈哈,”他笑得几分僵硬。 “我陪老婆打麻将。她打,我看。”他抬手指向了堂子里最里面一张桌子。 安卓一眼望去,两个男人,一人手捧一碗面条;另一面侧身坐着一个中年妇人;还有一个女人背对着门,一头得体的长发,腰背的线条也纤细分明。 “那是我老婆。” 安卓点了点头,看不到正脸,但也不便过去打招呼。 “你还好吧?”赵三水回过头来接着问。 安卓意识到,他刚刚的一阵失态恰巧被这位老朋友撞见了。 “嗯,没事儿。”他有些难堪。 “我刚在前台拿烟,就注意到你了。”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安卓觉得很累,要是没有陷入最近这一系列怪事,他倒是愿意和这位老朋友好好的叙叙旧。 赵三水见他犹豫,一把拽了他的肩膀说: “走,咱俩去喝一杯!” “哦,不了不了,我们改天吧,你太太还等着你呢。”安卓想把身体抽离出来,却碍于无力。 “唉,没事儿,她正骂我坐她旁边坏她手气呢。”他一个俯身拾起安卓倒在一边的伞,一手框住他的肩膀,强行朝巷口走了去。 安卓这一天过得实在是大起大落,心里虽不情愿,但既然推托不了,那就放下心事安心去吧。和老友喝喝酒,也不是什么劳神费力的事。他需要外界的力量帮他转移注意力。 两人在一个烧烤摊跟前停了下来。 “回头香。”安卓看到摊前的灯箱,不由自主念了出来。 “对,回头香,有酒有菜,一个朋友开的,这附近的味道都不差上下,我们凑合凑合,也照顾照顾人一家老小。” “好好好,这样最好。”安卓在一处僻静的桌椅跟前坐了下来。 赵三水招呼了酒菜,也坐了下来。 安卓注意到这烧烤摊上的菜样并不多,夜市才刚刚开始,怎么菜品就快见底了? 酒先上来了,顺带了一盘毛豆花生。那搁置酒菜的一双手,白嫩如玉,动作轻盈,安卓扭头一看,并没有来得及瞥见面容,只见一个清丽的背影在身后准备着烤串儿。 “这就是摊主。”赵三水剥了几颗花生,手里掉出残屑。 安卓不搭腔,他不好这口。 两人吃着喝着,回忆着大学的时光。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好像又回到了那些日子,青涩懵懂的校园生活,赵三水在床铺上打着呼噜。那时候知道什么人世苦楚,只有那个修完功课后四处打探魂社的天真的自己,还有那个从不正眼瞧他的,还没开始跟他谈恋爱的余念。 时间,没有人能控制时间。元彬是他唯一知道的能回到过去的人,但他也只不过是搭乘了时光回程的班车,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也不能永远的留在那里。他只能在时间里挤出一个空间就地而坐。他只是时间里的游侠罢了。 为什么就没有人能控制时间?安卓怀念他的那些旧时光,却不曾认识真正的时间调度者,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闷了一口酒,再想拿几颗花生毛豆,盘子里已经空了。 “菜上的很慢。”安卓随口一说,只能接着喝酒。 “唉,委屈了兄弟,这摊子呀,就只有阿萸一个人。”赵三水说完拍了一拍身上的碎屑,起身到阿萸跟前帮忙。 安卓扭头望向身后,阿萸娇小的身材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瘦弱,系在腰上的围裙大出一截让人看了生怜。 “菜来了。”她突然转过身,手里的盘子盛着热气腾腾的各式烤串,她一抬眼,刚好撞上了安卓的眼神。 安卓赶紧转了回去,他纠结着自己是否应该起身帮忙端菜。 她走到跟前俯下身子招呼他吃喝,但安卓已不敢在她的面容上多加停留,他刚刚瞥见的美貌让人心生敬畏。 “阿萸,这会儿没别的客人,你也坐下来一起吃吧。”赵三水热情的招呼她。 那姑娘迟疑了会儿,给自己倒了一小杯茶,坐下了。 “这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安卓,现在警察局工作,你的事儿,他或许能帮上点忙。” 安卓惊诧,刚刚并没有听赵三水提起这个陌生女人的事,心想,他这人真是一点也没变,就爱替人搭桥管闲事。 桌上没人说话了。 盘里的烤串很快被吃的精光,阿萸站起身来说:“我再去弄点儿来。” 赵三水见她又开始忙活了,便把安卓的酒杯填满,两人碰了一碰,他一口闷下开始娓娓道来。 “她家的事儿啊,就上个星期,死了两口人。” “什么?!”安卓险些没咽下酒。 “她男人和她舅娘。” “她结过婚了?” “还没过门,算是未婚夫吧。” 赵三水吃下了最后一串鸡胗,接着说: “她家里人报了警,但线索太少,警方破案的难度很大。” “我能帮上什么忙?”安卓直接问道。 “唉,我刚刚也就安慰下她而已。她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 换以前,安卓定会用上老法子出手相助,但现在他受了大灾,自身难保,听水哥这么一说,就顿时放下心来。 “她说啊,”赵三水压低了嗓音说: “那可不是人干的。” 安卓并没有停下酒杯, “那是什么干的?”他了解的案子里,死在畜生口下、蹄下的人也不少。 摊前的女人这时候走过来把盘子填满了,焦黑的一片烤糊了不少。 安卓心想,怕是不情愿被别人在背后说道。两人便不吭声了。 那女人却又转身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空酒杯。 她坐下给自己满上,仰头一饮而尽,脸上的血丝开始在白净的皮肤下结网。 她轻轻抹去嘴角的残液,望向安卓说: “是鬼!” 第八章 阿萸 眼前的美人,脸还泛着红晕,烧烤炉里的炭火忽明忽暗,嗞嗞作响,像某种诡异的警示灯。裸露的灯泡,在临时支起的竹架上摇来晃去,照得菜品清清冷冷,而桌上的三个人影,一动也不动。 这场面,吓走了不止刚来的三两个食客,这一夜怕是都不会有别的生意了。 毕竟,龙陵巷开的是夜市,不是鬼市。 安卓这个时候笑了起来说: “嫂子你想多了,这世间哪有什么鬼。”他故作轻松, “不,我一开始也从未相信这世上有鬼,但那天,我亲眼看到了。” “哈哈,” 安卓这两声笑,因为身体的缘故,听起来颇为心虚, “出了这样的事,难免一时胡思乱想,但……” 安卓想起了自己这一阵子的遭遇,他因为好奇心去一探究竟,结果险些送了命!他实在不想有人再误入歧途了,尤其是像她这样的普通人。 他接着说: “……但臆想有时候是很危险的,对自己,对案情,都没有好处。” “你这样说,是因为你是警察。”阿萸的杯子空了,她的眼神也一样空洞。 “是,我是警察,所以更相信警方有能力破案,只是时间 长短而已。” 安卓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眼前人了,他只希望她能就此罢休。 “但你和别的警察不一样,你不是一个普通的警察。” 安卓听这话,杯子已停在半空中,里面的液体晃荡不止。 她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份?那个在案件中真正施展的身份? 赵三水在旁边,已经往嘴里连塞了三串焦糊的猪皮,嚼的嘎嘣嘎嘣响。 但安卓并不想把事情变得复杂,他立即说到: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杯中的液体倒入腹中,安卓觉得这对话应该结束了。他站起身来,已是背对着两人。 “等一下安警官,”赵三水突然客气起来:“今年可是你的本命年?”但这话听起来更像是拷问。 本命年?他不是不知道他的生辰,何必明知故问。 安卓手腕上的铜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到了袖口。 落红引兵,圆月穿心。 他的天心锁链! 在普通人眼里,这只不过是一根红绳穿了铜钱,图个本命年的好兆头,避邪求福的装饰罢了。 但作为时常传话问路、念咒生符的鬼师,怎么能少了这等常见的法器。 赵三水知道他的身份! 安卓突然感觉时光倒转,他又站在了大学的宿舍里,那个不大不小的上下铺四人间,楼道里的灯有时候会不听使唤的突然亮起,又熄灭。夜色里鼾声四起,只有他在寝室的角落里,练习着他生平的第一个法器。 但那时候,他只顾着和游魂说话了,却忽略了黑夜里的另一双眼睛,正凝视着自己——赵三水! “卓哥,哎呀,你先坐下吧。”赵三水站起身来要把安卓扶回到座位上。 安卓感觉很不舒服,但居然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 毕竟那姑娘的故事,还没讲完。 “在我们家乡,婚俗甚严,未过门的男女都不得行房。我未婚夫到城里来的时间比我长,耐不住寂寞,沾染了些女人,都是那些阴沟子里的。” 她说到这里,泪如雨下,好像正注视着他男人和别的女人同房,历历在目。 安卓心里一沉,那死去的人面对这样的容颜也还有兴致在外面胡混!但转念又一想,也许正因为有这样容颜而不得,才耐不住性子,在外面胡混。 “我想,完婚之后,他自会收心,我也跟着过来帮忙料理摊子,哪知他竟把那女人带回了家。” 赵三水给阿萸填满了酒。 “我舅娘见他几日没摆摊,怕他病了,给他熬汤送去,却在屋外听见有女人行房的声音。她知道,那绝对不会是我。” 她沾了一口酒接着说: “她气不过,当即敲门进去看,但家里搜了个遍,除了我未婚夫,并没有第二个人。” 安卓听到这里,觉得不过是未婚夫金屋藏娇的一场家庭纠纷而已。 阿萸接着往下说: “但当她转眼一看我那未婚夫,已是面色发青,印堂发黑,两眼凸露在外,像是几夜没睡。” 这是阳气被吸食的面相啊! “在我们家乡,老人说,这模样是厉鬼缠身,忌讳的很!” 安卓回想起他那几日,亏得薛平没让他照镜子,那气色怕是要比停尸间的还要难看。 “我舅娘没捉着人,当即就跑来跟我说这事儿。我碍于家乡的礼俗,当时不便去往他家。” 安卓心想,如若阿萸猜想的不错,她的未婚夫定是在那些地方染上了脏东西,整日不见天光,和那变作女人皮相的东西在家里厮混,却不知自己阳气渐萎。安卓觉得这故事听起来,怎么如此耳熟。 但即便如此,他现在也形同虚设,办不了半点事。他那天心锁链和半道天眼,在这个月剩下的日子里,都只能当作路边摊上淘来的破烂手链和摆件儿,他使不出神气作法,何况,即便他阳气爆满,他那道行恐怕只能帮了倒忙。 “你说你亲眼看到了鬼?”赵三水问: “那倒没有。”阿萸说: “我只是过了几日,看到我那舅娘也是面色发青,印堂发黑,两眼凸露在外,像是几夜没睡。我当时害怕她也应了老人的言,果然不到几日两人依次身亡,一个坠楼,一个在床上猝死。” 安卓不敢再往下听了。他刚逃过一劫,现在除了对神鬼之事比普通人敏锐一点儿外,没有一点儿法力。别说是传话、问路、生符,就连护自己的身都大为勉强。他比那些阳气饱和的普通人,更要心生恐惧。 赵三水在一旁并不吭声,安卓意识到,这赵三水莫非知道这些事后早有预谋,他在永辉未必是单纯陪他老婆打麻将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盯上了永辉,知道了其中的秘密,还正巧碰上了他,拉他来搭上阿萸家里的事儿,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但不管怎样,他绝不会让自己再深入险境了。 夜市快过了凌晨,安卓正想着该如何脱身,手机屏幕顺人意的亮了起来。 安卓看到屏幕上的一串号码,赶紧把手机握在了手心里。 “时候不早了。”他已经站起了身。 但阿萸显然还沉浸在情绪里。赵三水安慰了她几句,结账的时候也不让阿萸退回多余的钱。他攀附着安卓,似要送他回家的意思,被安卓谢绝了。 他这一天真是过的几经复杂,身心疲惫。这时候,他不禁念起薛平的好来,那人整日就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劳烦生事,嘴上聒噪的,也都是些不沾边的闲言碎语,纯属逗大家一乐。 安卓很多时候觉得,薛平不像是活在人道,他好像是,从天上来。他一安静起来,却又好像死人一般清静。 而清静,正是安卓现在最需要的。 “明日家宴,勿忘,准时。” 安卓又看了一遍短信,他知道他绝不会迟到。 那发短信的人,他已经好久不见了。 他走出巷道,正要挥手打车,身后又传来那女人的声音: “安警官!” 他一回头,那张精致的面庞又出现在他眼前。她走过来还有一段路,安卓禁不住要把她和余念比较起来。 是的,他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夜市散去一半,留下混在雨后泥浆里的满地垃圾,她身上还挂着大出腰围一大截的油腻围裙,即使她身后的烧烤摊无人光顾,她面带丧夫之痛,余念本人站在她跟前,也是要逊色于她的。 她像是含苞待放的蓓蕾,雨后夜色中静静开出的一朵芙蓉花,带着夜莺般的哼啼。 “安警官,”她的手再次进入眼帘, “你的伞。” 她的眼角还挂着泪痕。 安卓接过伞,除了微微点头,他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话。 他多想这个时候,午夜的巷道再落下一场雨。 那么至少他的伞,能在此时此刻,为她做些什么。 第九章 局长的家 安卓如约而至。 不一会儿他从超市里出来,手上多了一个崭新的红包。 他在楼下站了很久,竟然丝毫不想抽烟。 对面的小店还开着,二十几年,一如既往。 他看着里面的一个人踮着脚尖,吃力的从柜台上取下一瓶汽水,递过钱,再选了些一块钱能买上一打的零食,塞进裤包里,边走边数,差点撞上门框。 他嘴角扬起微笑。 那小孩儿近身走来,他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身材已经如此高大了。 他感叹岁月的流逝。 他按时走进了电梯。里面已是塞的满满当当。他在被挤变形的空气缝隙里,看到一张熟人的脸。 他刚想打招呼,那人已经挤到了他身边, “哟,你也在哪!你住这里?”马涛问到,他肥胖的脸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的放大。 “不是,我过来吃饭的。”安卓看了看已按下的楼层指示灯,转过头来站好了。 “啊,不会也是去熊局长家吧。” “哦,你也是去他家?”安卓问。 肥脸男人听到这个“也”字,愣是吃了一惊。但他立即变换了脸色,掩起嘴巴,小声对安卓说道:“我叔和局长的交情可不浅,我跟他一块儿来的。这几天马上新一轮提干。为了转正,我今年可是比所有人都要努力呀!” 安卓点了点头,他是挺努力的,隔壁办公室里的人都巴望着能搬过来和他一个办公桌。他隔三差五的带些甜点泡芙美容茶,嘴又比谁都甜。不过这福泽只加乎于女生。 “你跟谁来的?”马涛往狭小的空间四周望了一望,脖子伸张转动的好像一只待宰的鸡。 “就我自己。”安卓答到。 马涛又吃了一惊!心想安卓这小子能和局长家里有什么关系。 他脑筋一动,眯起了眼睛,冲着安卓坏笑到: “哦,看来局长家里是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咯?” “放心,有也不会看上我。”安卓勉强一笑。 两人下了电梯,局长的家门敞开着,里面四五个客人已经聚齐了。马涛先人一步走了过去,他神采奕奕,脊背明显比在电梯里佝偻了许多,肩膀也耸立了起来。安卓觉得他这谦卑奉承的动作实在好笑,像极了一只不栓绳的斗牛犬。 屋里立刻传出了斗牛犬老练地和局长打招呼的声音。 但安卓的脚,却寸步不想移动。 他眼前的墙面突然变得斑驳陆离,灯光也渐渐昏暗下来。他好像看到一个女人牵着他的小手走了进去,留下门口那个优雅的背影。 他太想念那个背影了。 电梯下去,又上来了。 有人突然从身后拍了他的肩膀。 安卓回神,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子站在跟前,他也是来给局长祝寿的。 安卓点头示意,跟着走进了局长家里。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饭厅中央,鬓角已有些斑白,周围的人都已入座,他一眼望见了安卓,招呼他也过来坐。 身旁的人互相打着招呼,安卓却了无兴趣。 桌上依次摆放着一些家常菜,最精贵的也不过是当中的一盘清蒸鲈鱼和手撕酱鸭,但看得出来,主人家已是相当用心了。 最后一道菜上齐,那中年男人也已经坐下了。 那些宾客手里准备的寿字红包一个个鼓鼓囊囊,席上的人也都交换着眼色,目测红包的轻重。 “今天敝人过生日,借这机会,邀大家来家里一聚,一来尝一尝小慈的手艺,二来,大家也好久都没有把酒言欢了,咱们好好聊一聊。大家的心意我领了,都是自家亲戚朋友,反倒把关系搞疏远了。都收回去吧……小慈,斟酒。” 他身边这个叫小慈的女人,看起来和安卓的年纪不差上下,她已解下了围裙,开始张罗酒菜。 马涛刚受了她一块鸭腿肉,简直受宠若惊,赶紧站起身来双手捧过碗。 “快坐下,不必那么多礼节。来来,吃菜吃菜……”小慈微笑着继续给桌上的人夹菜。 到了安卓这里,小慈正要放筷子,安卓突然站起了身,迅速舀了一勺蛤蜊蒸蛋放在自己碗里,把那双夹着鱼肉的筷子凉在半截,看得桌上的人个个瞠目结舌! 安卓只小声对那女人说了一句:“我自己来。” 马涛心想,安卓这小子在搞什么鬼,他莫非是局长太太的亲戚,敢如此随意,不讲桌上的礼节。但又觉得两人动作好不默契,一举一动都颇为尴尬,连眼神都不曾触碰到一起,像是隔了座冰山。他实在猜不出安卓的身份,也不明白今天这场合,有他什么事儿。 中年男人见状,说起了话: “家和万事兴,和气生财。” “是啊是啊,和气生财,平安是福啊。”桌上的人逢迎到。 “嗯,说起来,最近我们市里连发十几桩命案,情况都颇为相似。局里真是伤透了脑筋。”中年男人接着吐露。 “是啊,这半个月的头条全都被这些命案占据了。” “什么不慎坠楼,猝死的,比比皆是。” “那些案发幸存者、现场目击者也都惊吓过度,疯疯癫癫的,完全配合不了办案!” “本来这些事情,天天都有发生,但时间实在太集中了,情况又极为相似,市里已经开始流传些神神鬼鬼的说辞了。” 马涛突然站起来举起酒杯: “有我们局长在啊,这些案件不久就会平息,那些神鬼之说,也都会不攻自破!” 他又扯高了嗓音喊道:“祝我们德高望重的熊局长,生日快乐!” 桌上纷纷起身碰杯。 一阵凌乱的祝酒辞之后,席上的一人又开始发话: “我有一个朋友啊,笃信道教。他前几日跟我说,协会已经开始为亡魂念诵超度了,并传言是因为白虎降世,两界相争,才掀起了近日的混乱。那人道的开始念经做法,祈求白虎天星归人道,投身于世间正义力量,世人方可得享太平盛世;而那鬼道的就出来犯上作乱,要多拉几条亡魂为白虎入魔道踮脚铺路呐!” “哈哈哈,真是胡扯,艺术家就是会讲故事,”马涛的叔叔听不下去了: “我看哪,那就是抑郁症、亚健康带来的问题,这心理疾病和精神障碍引发的自杀人数啊逐年递增,只不过近些日子集中爆发而已,用不着讲那些鬼故事出来吓人。” 那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听了,好不乐意,但也不与他争论,转而称赞小慈烧得一手好菜,局长好福气之类的话。 安卓的心思早不在饭菜上了,心想那白虎降世之说,莫非是真的,失亲的也不是只有回头香的阿萸一人。 昨夜里回去,薛平已睡了,今早起来,又不知他什么时候出了门。他真是要和薛平好好说说这些事才行。 “局长夫人还这么年轻,什么时候给局长膝下添丁啊?”话题不知什么时候已转到了这里。 小慈偷瞄了一眼安卓,脸上绯红。 中年男人说:“已经四个月了。” “哎呀,恭喜恭喜……” 桌上又陷入了一阵觥筹交错和贺喜之词。 唯有安卓的脸色惨白,半天没有回过神。 眼前这些声声道贺在他听起来句句丑陋,他的心在淌血。他后悔今天来了这宴席,他该待在家里,好好养养精神,或是给余念打一个长长的电话。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自取其辱! 他在恍惚间,隐隐约约看见局长身后站着一个女人的影子,他瞬间意识到,就是那个在门口的优雅身影。但她瞬间逃走了。 他怎么能突然看到那东西,是神气有所恢复,还是由于太过想念。 阳气至浅的鬼师能短暂灵魂出窍,但时间极短。安卓没有犹豫,他屏住一口气,飞了出去。 他飞的很快,那影子像光影一样,在过道上停了会儿,见安卓跟了上来,就又迅速引他到下一段路。他见那光影钻进了一个房间,他知道那是哪里,但这一口气快要用尽,他必须马上回去。 安卓眨眼间回了元神,桌上的红包又以双喜临门的名义被拿了出来,局长和小慈开始了新一轮的一一推挡。 安卓回望了一眼刚刚的房间,默默舀起了眼前无人问津的浓汤,尝了一口,便放下了。 他闭目回想着那记忆中的味道。 终于结束了。 饭后,宾客一一道谢离开。 安卓也跟着缓缓起身。他并没有跟在人后径直走出去。 他来到了局长跟前,眼也不抬的说: “我去房里拿个东西就走。” 说完,他的脚步已经换了方向。 “熊安卓……” 那是局长的声音,但安卓并没有因为这声音而停下来。 他回头苦笑道: “我已经很久不用那个字了。” 第十章 七朵莲 安卓斜眼瞥过客厅。 眼前的蓝皮沙发曾经是浅黄的印花布面,被人用钩针蕾丝装饰起来。他可以趴在上面玩一整天。 他的小火车曾经搭载着童年的英雄故事,不知日月的翻山越岭——那里是一片荒漠,沙发的纹理可以让英雄的征途变得举步维艰,但那里不该是终点。 他的英雄,怎么可以不一心一意,走完剩下的路? 他知道即使他的火车不慎跌入悬崖,也会有一双大手,在触地的一刻稳稳托起。 他记得那双大手,和他伟岸的身影。 “熊安卓……” 但现在,他只想像忘掉那双大手一样,忘记熊安卓这个名字。 他几步走进房间。 房里一切如故,好像他从未离开。 墙上那些自己曾经稚嫩的脸,他觉得是前世认识的某个陌生人。 那个影子! 他不打算在这里多做停留,他的心坚持不了那么久。他只 想进来看一眼那影子的究竟。 那影子为什么还在这里? 她难道不知道,这里已经物是人非,不再是她的家,他们的家? “安卓……” 有女人轻声唤他的名字。 他抬眼。 小慈半掩着门站在门口。 “你父亲让你在家多住几日,你不必急着走。”她小心翼翼的说。 “好,”他迅速答道,并不多看她一眼: “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他用这句话打发那人,她始终不敢走近一步,门又关上了。 安卓现在好像一个受尽欺凌的孤儿,终于回到了暂时的安身之处。他说不出来是何缘由,这个房间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保护,抚慰着他。门锁扣上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开始收缩,小得可以再回到那个人温柔的怀抱。 他蜷缩在床头,头埋在手里,没有丝毫声响,指缝间却渐渐溢出了水…… 小慈从走廊出来,客厅里开始充斥着收拾碗筷的声音。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熊天墨坐在沙发上说。 小慈点头。 “他准备什么时候走?” “他嘴上答应了多住几日……但恐怕又是和以前一样。” 熊天墨把脸扭回电视。但小慈知道,他并没有真的在看。 他是个俊朗的男人,岁月并没有带走他脸上的轮廓,反而增添了几分威仪。 “你现在的情况,要多加留心……” 他说的是家里很快降临的新成员。 小慈停下手中的碗筷,四个月了,还看不出什么身形。 “……他如果要走,” 天墨回头说:“那里面的东西也就跟着一块儿走了。” …… 小慈望了一眼那个房间,她并不觉得害怕。她其实早能感觉到,屋里不止她和天墨两个人。 她并不害怕,因为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她认识天墨的时候,安卓的妈妈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但她奇怪家里为什么没有一张她的照片。 她没有见过那个人,也谈不上任何恩怨。她们甚至说不上任何直接的关联。她只是这里昔日的女主人,是她丈夫儿子的生母。 安卓的房间这时候并没有亮起灯。 西边的小城,夏天的夜色总是迟迟不落。房间笼罩在深蓝色的光线里,逐渐勾勒出安卓黑色的身形。 但这时候,房间里的安卓已经不是一人了。 他在滚烫的泪水中,嗅到了一股芳香。 是莲花! 他突然想起小的时候,那个优雅的人儿常在他的床边唱一首莲花的歌。 “七朵莲,七朵莲,上山岗去采竹叶……” 他幼小的身体在歌声里有了睡意。那柔软细腻的皮肤像莲花一样散发着自然的香味。他有时候会装睡,这样就不会错过那香甜一吻的知觉。他也喜欢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看她抬手关灯的样子。她的长发轻轻掠过他,在黑暗完全笼罩前,他的眼缝就能再瞥一眼灯前的人影,那个光明照耀下的美丽面孔。 安卓被这曾经无数次催眠他的香气唤醒。他期待着开眼还能再见到那个人。 但房间里并没有多出一个人来。他在幽蓝的光线中重新辨识着的一切。 他很快找到了香味的源头——窗台上放着睡莲,是一盆霞妃。 它在夜色中发出清幽的粉光,到这个时候也还未闭合,反倒像少女刚旋转开的纱裙,趁着夜色,美的刚刚好。 安卓走过去,在逐渐浓烈的芬芳中,突然觉得神清气爽。他心生向往,对这睡莲竟然有了一种莫明的依恋。他眼里渐映闪烁微光,这粉红的花像是一股强大的能量体,他靠近的皮肤能感觉这光是暖的。 他越是走近,这光越是灼烈明亮,牵引着他走到跟前,伸手就能触碰。 他甚至听到了光里暗藏的玄妙声响。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他像个夜行雪地的浪人,在山穷水尽时,终于找到一处 搓手取暖的焰火。而这焰火也因为他的缘故,竟然越烧越旺! 火光像长满了粉色的触角,向睡莲的四面八方伸展开来,它轻抚着安卓的面颊,又直指房间的各个角落。 安卓这时候才察觉到自己的身子先前竟像是死人般冰凉!他太久没有阳气充盈于囊中,荡气回肠,浑然有力的感觉了,这冰凉破败的身体,在火光中渐渐温暖起来,他的身体正在恢复。 这睡莲莫非就是前人口中的定坤玉莲! 前朝行医的人只知它能滋阴补气,疏血通瘀,却不知它在阴阳灵界还能稀释孽障,还以阳力。 如此娇弱柔美的至阴之物,竟能唤醒召回宇宙至刚至阳的气力,怕是谁也想不到的! 安卓也只在很久以前听闻过,但不知其由来,也断不敢妄加揣测眼前这祥物就一定是传说中的定坤玉莲。 他的气力渐渐恢复,而睡莲的光线随即渐弱。 他在最后一丝光线中看到盆底沉着一块碧绿的美玉,而盆子的内口也刻有字迹: 七朵莲,一九九六。 一九九六? 他对那个年份没有任何记忆。那一年,他还没有出生。 莲花这个时候已经完全闭合了,随即也吞没了最后的光。 安卓在黑夜中一动不动,他还回想着刚经历的一切。 空气中也还飘散着莲花开合的余香。 但气力的注入已让他重拾敏锐。 屋子里,一个游物正在迅速移动! 安卓警惕起来,一使劲力,天心锁已由臂腕褪至掌中,铜钱已在五指间翻滚。 那定坤玉莲果然不假! 而那黑暗中的游物也没有停下。它爬行穿梭着,愈发猛烈。 但安卓知道,那不是见到猎人的夺路而逃,而是嗅到猎物的亡命进发。 章十一 画中人 安卓从莲花中吸取的阳气还在体内上蹿下跳、亢奋不止,但他现在顾不上安抚自己,房间里诡异的窜动牵扯他的神经。 安卓知道,小慈身怀六甲,屋里正是容易招引各路鬼怪的时候。 要是撞上她体虚的日子,一些老道的过路鬼就能有机可趁,争占转世投胎的机会。 争抢向来血腥,常常到最后,正主反倒丢失了母体,变成四野之下找不到安身之所的孤魂野鬼。 由此生下的小孩通常也会忤逆不驯,也就是老人嘴里的长反骨。他夺了正主的位,那正主长时间游离在六道之外,冤魂不散,时时想要回到他母亲肚子里。要是父母对生下的孩子宠爱有加,那就更是犯了大忌!正主会想尽办法在家的各个角落突然现形,吓得那刚有了肉身的小孩哇哇大哭。这就是所谓的恶鬼缠身!这小孩也会体弱多病,不易养活。 所以有老人说,反骨的小孩儿要贱养。 呵呵,阳间里的人,有时候凭些朴素的经验、直觉和想象,也能勉强说准那么一点点宇宙间的道理吧。 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 而现在,那女人肚子里长着的肉身,半年以后就要呱呱坠地了。可以捧在手心、抱在怀中,等人看顾、惹人疼爱。 它和安卓一样,流着世上同一个人的血液,是安卓另一段血缘的开启,也是他在宇宙间的另一种可能。 安卓因为鬼师的缘故,开始对那个小生命起了恻隐之心。就像妇产科医生有一种情不自禁呵护胎儿的职业病,他想以护身鬼师的名义送它一程! 正如阴间的判官和阳间的法官只隔着尸体,灵界的鬼师和产房的接生婆只隔着一道母体,更准确说,也就是女人子宫到腿间的那段距离。 投胎转世这一类的事,安卓比常人看得更明白。 他在饭桌上因为父亲添丁产生的激愤,渐渐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隐藏心中的兄长温情,和半道鬼师满血复活的豪情壮志! 他现在精神抖擞,聚力丹田! “拿一日鬼师的俸禄,就当一日鬼师的差!” 因为没有正式入会,他说的恐怕是薛平每月发给他的入行低保金。 半道鬼师又如何!看不清套路又如何!大不了又回那无妄世界睡上两天! 他摩拳擦掌,要大行天眼,看看那猛物到底是正主投身,还是野鬼挡路! 眨眼间,他已摆好身段,指向眉心,铜锁护身,白烟腾起,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已经聚成了一枚硕大的兽眼圆睁…………他已酿好情绪,刚要欣喜若狂的默念他生疏已久的心咒,门外突然有脚步声逼近,差点儿没把他吓个半死! 是人声! 要是被他老爹知道他还在耍这些捉妖驱鬼的玩意儿,怕是又要勃然大怒! 安卓赶紧摆正心情收拾法器藏在袖子里。但天眼半天旋不下来,他抖了抖脑门儿,眼眶里的眼珠转回来了,空中的兽眼跟着像泡沫一样“啵儿”的消失。紧接着,空气里又突然冒出了几颗火星,他转身闻到一股焦臭,一看,哎呀,背上起火了! 他一个箭步冲到莲花盆前,撩了几掌水光才把蓄势待发的火星熄灭。 定坤玉莲果然名不虚传! 这莲花施与他的阳气太旺,他功力尚浅,一时失控,竟然玩儿飙了! 他整饬了衣衫,开灯,坐回原位,等那人前来开门。 但等了许久,不见动静。 “不是进来找我谈心吗?” 他调运气力,想重新感知动静,但黑暗中狂奔的那股邪气已经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消失了。 走了? 他不相信那个在地上爬行的乖张邪物,会因为他刚刚展示了那么一点点天眼和天心锁链就落荒而逃。 何况他还演砸了…… 它一定还在家里的某个地方! 他小心翼翼让天心锁重新回到手中,走了出去…… 客厅里没有掌灯。 地板上倒映着电视荧幕的光。屏幕里还在滚动播出最近一连串的坠楼、猝死命案。 遥控器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在了地上,沙发上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又望了一眼餐厅和厨房,已经被小慈收拾得妥妥当当。 人都出门了? 偌大的房间,突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家已被新人重新装点起来,但改变不了它在安卓眼中曾经的格局。他不想用焕然一新来形容眼前,那是乘虚而入的小贼褪去了它曾经的面容,它本来的样子,最美的样子。 但那个新生命或许会喜欢! 喜欢它现在的样子。 因为这个新生命的出现,过去的种种或许就该在记忆中慢慢老去,开始崭新的一页,亦或是在新的时空里,上演曾经的温情。 这想法像阳光里的一池春水,让他的内心充盈平静,好像一朵莲花心中起! 是那定坤玉莲,不仅驱寒暖体,召唤阳力,也暖人心脾。 安卓看到地上有人影。 身后有动静! 安卓猛地一转身,小慈抱着一筐衣服站在不远处。 “你爸爸出去了。”她放下衣框捡起遥控器。 哦,安卓想起来了。 他还保留着那个习惯,杨柳垂岸的河堤,两人曾经挽手相依的散步,如今变成了一个人的风景。 “要帮忙吗?” 安卓说完这话,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知道小慈也一定是目瞪口呆。 没等她回答,他已经把那框脏衣服抱在胸前了。 小慈愣了下,赶紧也跟进了洗衣间。 她在地上放了桶和盆子,把衣物按颜色分开放置。 安卓眼见这么麻烦,突然觉得很尴尬。其实,当他看到小慈也跟着进门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 他应该专心找那个引道定坤莲的影子,而不是和这个女人在洗衣间里干家庭主妇的事……接下来不知又要耽误多少功夫。 “你爸爸老是惦记你,”小慈好像是在对着桶里的衣服说话。 …… “他说你走了之后就很少回来看他,进了警局也不告诉他一声。” “为什么要告诉他。那是我的工作,和他有什么关系!” 安卓第一次跟她说这么多话。 “这么多年了,他不怪你,他只希望你能理解他……能理解我们。” 安卓不吱声,低头整理着手里的衣物,都是些男人的服饰和换洗的家用。 他瞥了一眼跟前的女人,从没这么近距离看她。 他不愿意承认她的模样好过母亲,她只是占了点儿年轻的上风罢了。她说话做事的样子,倒和他母亲有几分相似,尤其是,她谈到父亲时流露的眼神。 “我想她会是个女孩儿……”她对着衣服接着说,脸上洋溢着幸福。 安卓继续闷声不响,甚至比先前还要沉默。 小慈赶紧解释到: “……女孩儿好,女孩儿疼爸爸……疼哥哥。” !!哥哥? 安卓被这个名字吓了一跳! 他防不胜防,好像被人劈头盖脸贴了一道符纸,而现在,那符印已经开始融入皮肤肌理,顺着血脉,潮水般涌向心脏,等它浸染了那一腔热血之后,又由心脏四通八达的输向了全身。 他竟对这名字感到温暖。 好厉害的一道符,好厉害的一声咒! “我最近老是梦见她,” “谁?” “你妹妹。” …… “我梦到她小时候和长大的样子,好像看着她走过了一生。她长得很像你……”小慈微笑着接着说: “老人说啊,肚子里的东西最聪明,谁以后最疼她,她就长得像谁。” 安卓把头扭过去,不让她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她这样一个和自己年纪不差上下的女人,偏偏爱上了他父亲,他家里的情况,她比谁都要清楚,她真是费尽心机、说尽好话来讨好他。 她这又是何苦呢?选择去承受她这个年龄想象不到的压力、非议和痛苦,安卓想想,顿时觉得她很可怜。 “我还把她的样子画了下来,看她长大了是不是这个模样。”她把手伸进衣袋里摸索。 安卓记得,小慈是他父亲在美术协会练习书法时认识的,她当时还在协会画院里实习。 她那双手定是要把自己的女儿画成当红明星或是天仙下凡。 安卓心里暗自好笑。 小慈把手里的折纸打开,递给他看。 安卓傻眼了! “你确定她是你梦到的女人?!” 安卓像盯着通缉犯一样死死盯住那张纸。 “是啊,天天梦到,怎么也不会忘。” …… 屋外起风了。 刮得门窗吱吱作响。 小慈转身去关窗户,那一瞬间,安卓终于见到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她像熟睡的婴儿一般趴在小慈的背上,脚不沾地,面色苍白。 安卓泪眼婆娑。 那画里的人和缠在小慈脖子上的,不是别人…… ……是妈妈。 章十二 红罩衫 安卓记得这表情。 他也曾无数次趴在那人背上睡得这般香甜。 自行车链条传递着她的体力——从脚踏板到车轱辘。路途颠簸,他在后坐上看累了风景,小手在熟睡中也不会离开她的躯体。她的体温,在行进中绵延伸展成一张温暖的床铺,是他漫漫长途中的全部依靠。不用担心过站,她会在终点轻轻唤醒你: “安卓?……到家了。” 但现在,背上的人不是安卓,是她。 她趴在小慈的脊背上熟睡,面目狰狞。 她的头发,和生前一样,像婴儿遮挡风寒的披肩一般垂在背上。但她离开自己的肉身太久,五官已扭曲,形容枯槁,面色蜡黄。 安卓快要认不出她来。 原来这才是她一直不走的原因,小慈居然是她的母体! 安卓也不是头一回知道投胎转世意味着人事伦理的重新洗牌,只是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这妈妈变妹妹,后妈变外婆的事,他还要再消化适应一下。 趁小慈转回身子前,他抹掉了眼泪,但那双眼睛还是热的,热得发烫! 他又来回转动了两下,伸手揉了揉,不见起色,反而越来越灼热。 什么? 安卓放下衣物,到洗衣间的镜子前看自己的眼睛。 那哪是什么眼睛,分明两粒冒着白烟的红炭!瞳孔下面像是有人放了一把火,热浪滚滚的在那眸子里翻滚。 难道什么时候已经练到天眼的第三重境界了? ……所以才能看到小慈身上的鬼身! 他施了天眼法之后,那定坤莲的阳力灌入,就这短短的时间里让他的功力大长! 哈哈! 果真是天眼的第三重境界?! 到了第三重境界便不必再大摆身段、起语心咒,而是人眼合一,嵌入体中了。 安卓真想飞身起来拍手叫好!他高兴的好像坐拥灵界的一切修道法宝,装备齐全,品质上乘,只等他开山降咒,有道是: 临兵斗者阵在前, 天光不请身自现! 用得意忘形四个字去形容他,真是一点不为过! 但眼睛已被烧得滚烫,眼珠子像哭了三天三夜般又红又肿。他慌忙趴到水龙头跟前给这对红炭熄熄火。 这下舒服多了!至少冰冰凉凉的水能给眼皮子降降温。但要熟练掌握天眼三重境怕是还要过些时日。 安卓再睁眼,镜子里,小慈在往缸里放衣物。 背上的人怎么不见了! 安卓转身,看那刚刚趴在身上熟睡的鬼已经睁眼了! 它从背上下来,站在离母体不远的位置,白衫垂至赤脚背,脚步却一点点向后退。 小慈还在一件一件的往里放,安卓定眼一看,衣服堆里已经多出了一件女人的红罩衫! “怎么没见过这衣服……”小慈把那衣服拎起来往缸里拖,半天不见底: “这衣服……怎么这么长啊……” 红衫印暗花,针线续断肠。 它在那堆现代衣物里有着明显的违和感,它太苍老了! 红衫还在地上拖行,到了安卓跟前,下面露出了一双脚! 安卓早知道那不是什么女人的衣物! 这双脚跟着衣服一起扔进了缸,它这下便能站起来了。 果然,脚刚一进缸,衣服下的头颅已经从缸里伸了出来,乱发下颧骨高耸,面无表情。如果小慈背上那人是面色苍白,这张脸怕只能用死灰白来形容了。它白得发紫发蓝发绿,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 “帮我……”安卓一回头,白衫已经退至墙角,她张不开嘴,声音全在喉咙里。 这下好了,屋里俩鬼! 果然是四月怀胎,两鬼相争。 安卓再看一眼白衫下的人,定是要帮妈妈投胎转世! 她原本就是这屋里的女主人,对这屋子和屋里的人都深深依恋,再投胎转世回到屋子里来,也是顺理成章,顺天应人,得天道又得人心的! 倒是这红衣女鬼什么来路,安卓丝毫不清楚。看它那僵硬的面部,死鱼般的眼睛,像是别人欠了它的谷子换了它糠,那背后是有多少深深的积怨支撑它这骇人的神色啊!定是一只死了不知多久的老鬼! “帮帮我……救救我……”白衫还在求救,喉咙里的声音好像午夜的猫头鹰。 她害怕,她为什么要害怕? 小慈还在忙活,丝毫不知这房里的情形,更不知道自己就是俩鬼争夺的对象!安卓赶紧把她从房里支开。 “额……客厅……有电话。”他灵机一动。 “哦……那我去接。” 小慈一走出去,安卓随即施掌风要关上那门,不料,红衣女鬼已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跟的够紧的!” 安卓夺门而出,一看!小慈竟然滑倒在地,支不起身子。 “地太滑了,……没事,没事……”小慈说。 安卓一边扶她起来,一边四处找那女鬼,却不见了踪影。 “啊!”小慈又一声惊叫,安卓一看,她身下冒出了一滩血迹! 安卓怕她这一摔直接把她投胎的娘亲摔没了,急忙说:“我送你去医院!” 他俯身抱起小慈就冲向门外。 到了电梯口,一道封条和放在地上的路障入目。 出故障了,只能走楼梯!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安卓掉头走向楼梯间,楼道漆黑一片。 他脚不敢停,小慈受了惊吓,这时候已在他手臂里晕了过去。 这一级一级的台阶在黑暗里只能凭感觉摸索着往下走了。 他突然感觉身后起风,定睛一看,白衣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它已经上到小慈腿间,拉开裙子,似要现在就把头钻进去。 安卓真是气得要死! “我的妈呀,你等等不行吗?非要选在这个时候?” 那白衫把头从腿间一抬,面露狰狞,就连他这个见怪不怪的鬼师也吓得直冒冷汗。安卓这才意识到,她已是鬼身,哪还有多少人性! 唉,变成鬼了都一个样子。 安卓无奈。 他只管脚下生风,小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妈就算是钻进去了也保不住。 他三两下出了楼道,正准备奔向大路,招呼计程车,面前一道红影让他瞬间停下了。 …… 红衫鬼还是赶在了他们前面。 白衣只钻了半截身子进去,还有一半露在外面,小慈看起来像是身下长出了四条腿,安卓差点没吐出来。 他稳了稳情绪,对红衫鬼说: “这里已经有主了,你再找别的地儿吧!” 那红衫女鬼不依。她的头只在远处微微动了一下,安卓便知她是在摇头。 她那红衫配着死白的皮肤,就像杀猪放干了血半天没人搭理血又被猪毛吸了回去。 安卓看了四下无人。 只能先试试能不能先逼她散去。 他把小慈放回台阶。天心锁已出鞘…… 章十三 雨中一战 “红衫老鬼!” 安卓念到。 鬼不讨人爱。但奇怪的是,自古以来鬼字却颇受劳苦大众的欢迎。贪酒的叫酒鬼,好色的是色鬼,怕死的人曰胆小鬼,红头发绿眼睛的称洋鬼,不知所云是什么鬼,夸人聪明叫机灵鬼,骂人抠门儿是吝啬鬼,还有贪吃鬼、丑鬼、烟鬼、诗鬼、穷鬼、小鬼、老鬼、讨厌鬼、鬼迷心窍、装神弄鬼、鬼火乱冒、鬼使神差、神出鬼没、鬼斧神工、鬼话连篇…… 鬼字真的是神奇得很! 它是谜,也是神,是阳世里的人无以言表的爱恨情仇。 所以,安卓想不出还能用什么词语来形容眼前的皮囊了。 因这皮囊,本来就是个鬼! 安卓只想速战速决,不跟她耗时间。 他气冲霄汉,正准备使出一句短咒,那红衫鬼居然已经像安了轮子一样冲了过来。 “看来,她也是这么想的……速战速决!” 鬼是不会跑的,除非她化作人形。红衫女鬼赤脚蹬地,双腿并拢朝前跳跃,只比僵尸少了个搭肩的呆萌动作。这落地有声的力道,起地时的弹跳力,实在让人想细细研究一番! 她几步就已经近拢了身。安卓正要飞出法器锁她咽喉,见她竟然直直冲向了安卓身后,安卓来不及抓拾。 “小慈!” 安卓一转身,看到他那娘亲还在使出全身力气,像仰泳赛道的冲刺选手一般奋力挣扎,要把自己塞进小慈肚子里去。这转世投胎的一路戏术,在安卓看来像极了躲猫猫:只要她缩回到肚子里,一点脚趾头都不露出来,那红衫女鬼跳得再高也是没用了,只能辛苦她再去找下一家。 再拖延一点时间! 安卓的法器调了头,朝红衫鬼的后颈飞去。刚到跟前,那女鬼盖满头发的后脑勺突然伸出一张人脸,男人的脸!他迅速从乱发中挤出眉眼,张嘴对那飞身而来的法器一声嘶叫,叫得像个神经病人,而那天心锁居然像受了口臭一样立马一个华丽的转身回到了安卓身边。 这是什么鬼?!安卓往后一退。 是她体内吃进的人形还没有被完全消化! 这老鬼,不知在岁月里食了多少阳间的活人,刚刚现形的那张脸怕是死了不到一个星期。 眼见红衫女鬼已跃至小慈的身前。 安卓情急之下,手向太阴,翻掌起火,五铢开道,挂红追身,伸向红衫,掌火熊熊已在索上点燃,安卓见势双手合十,红索紧紧系在掌间,另一头已将那女鬼五花大绑死死捆住,像牵着风筝线的一具血红木乃伊。 安卓这一招引火烧身誓要逼迫她在火光中散去,他知道要直接收了这老鬼他还太欠火候。 火光已近,红衫女鬼居然并没有半点挣扎。 她不是感觉不到灼烧的疼痛。 她被天心锁束缚,施展不开手脚,眼看白衣只剩下一小截脚尖露在体外,她突然仰头望向那一轮太阴,一阵杀猪叫,发丝随头甩动,像一条垂落下来的发疯的黑水瀑布。她挣脱不开那天心锁链,火已顷刻间点燃全身。 她那条红罩衫该是前朝的,在熊熊烈火中也将化为灰烬! 她怎么还不走? 安卓只想逼她散去,并没想过她在这火势之下竟然能支撑这么久。 照这样下去,她会被烧的连灰都不剩,直接在这浩宇之间消失了! 安卓再定睛一看,她不是不能走,定是有什么东西牵引住她不愿离开。 她恐怕还是不舍这母体。她如此暴戾深沉的积怨,在晃晃宇宙间又漂游了那么久,终于瞅着一个顺眼的落脚地,却要眼睁睁的目睹别人投胎转世,也确实可怜! 但人言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况她半路杀出夺人体魄并没有半点冤屈! 唉,差不多可以收工了!安卓觉得这定坤玉莲护体后的第一战,真是赢的轻松。 他要赶紧叫车,把小慈送进医院保胎才好。 但安卓脸上,竟然多了两滴水。 “这样也能落泪……” 那显然不是泪水,是雨水。 两三滴之后,天地之间已呈倾盆之势。 安卓心都凉了。 ……偏偏要在这个时候下场天雨。 他刚起的掌火是借月相而生的阴火,这雨一下,瞬间熄灭! 果不其然,天心锁刚刚的熊熊之势已留在那雨里成为记忆了。红衫女鬼受了火焚,现在又要遭雨淋,但她这样的老鬼,早就不受罪了,她像得了天助一般,喷出一股阴寒之气,天心锁被震了回来。 老天真是不开眼。 安卓只能这么理解了。 “不帮我却让这恶鬼得逞!” 他顾不得自己,即刻心生符咒,哗哗哗几张黄纸,好似天地间的大床单,载着符印穿过密密麻麻银针般的雨帘飞向小慈。小慈有了符咒护体,红衫女鬼阻止不了他母亲转世,一定会回过头来找他算账!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即使他惨遭劫难,如果侥幸生还,他们母子就能再见。要是应了天命,至少杨柳垂岸的堤坝,往后不会再是一人独步,那肚子里的人会在父亲的手臂里,重识景色…… 他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安卓的眼神坚定而深情,雨水从发梢滑向眉眼,他的脸已是雨泪纵横,唇齿翻动,也被那雨水侵蚀。他在雨中丝毫没有动摇! 天空中突然雷声滚滚。 一道惊雷划破长空! 安卓在这白光中,突然看到一个被抛至天空的人影,她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但随着电光火石后的又一声惊雷,那长发白裙在闪电之中,消失了。 安卓转眼一看,小慈毫发无损,那红衫女鬼也还在,她现在又变回红罩衫,挂在树枝上,把自己平摊成一个人的长度……小慈昏睡在下面,身体的四周,滴水未沾。 她竟然在为小慈挡雨?! 那空中的人影难道是? 是白衣! 符咒未至,红衫竟然一掌撸起即将转世的白衣,借刚刚的电火天光,把她打散了!魂飞魄散! 安卓眼里的雨水已是血红。他的世界,此时此刻下的是一场铺天盖地的血雨…… “差一点点,就能再见到她。” 安卓望向天空,任由雨水胡乱打在脸上,雨线在近眼处反射着白光,他在想那里会不会留下点什么? 但什么也没有。 他蹲坐在地上,抓起地上的水,紧紧捏在手里…… “安卓!” 雨帘之中一个人影,看不太清。 “安卓!送小慈去医院!” 他把雨和泪都收拾起来,跑到小慈跟前,她已经在一个人的怀中苏醒过来了。 “陈老伯?” 是在饭桌上鼓吹白虎降世、仙风道骨的老画家。 “快上车!” 章十四 天心锁惹的祸 小慈已经在医院的床位上躺下了。产科医生为她做着检查。 安卓和陈老伯候在门外。 “刚刚没来得及问您……” “你想问刚才为什么我也会在楼下?” “嗯。”安卓答。 “我看你不专心吃饭,偏偏要灵魂出窍,跑去追那站在你父亲身后的白衣女鬼……” 安卓惊诧得像挨了一枪。 陈老伯似笑非笑。 “你怎么能看到……” “你能,我怎么就不能?” 安卓看他鹤发童颜,一路上背着小慈没喘一声大气!莫非同道中人? “那后来……我在雨里和那恶鬼斗法你也都看到了?” 陈老伯点头, “你内火充沛,但功力尚浅,动作也还太慢了些。” “你早知道朱碧莲就在那屋里。” “嗯,但我不便惊扰,只背着小慈跟你爸提过。” “他怎么说?” “自然是说我糊涂了……小慈现在陪着他,又有了身孕,他忌讳一些说法。他心里犯的嘀咕,我都听得见。” “您会读心术?”安卓又大吃一惊。 “那倒不会,你一看他的表情便知。” 起风落雨的时候,熊天墨已在夜色中独行至码头,他接到小慈流产晕厥的消息,已经匆匆赶过来,在走廊上四处寻找房间。 陈老伯微笑道:“刚刚那雨中的斗法,我见你的天心锁链威力无穷,能否借我一看。” 安卓脱掉法器摊在掌中: “见笑了,晚辈道行鄙陋,情急之中才让天心锁现身斗法……” 陈老伯端详良久,刚要接过,一个人影突然闯了进来,两人还没回过神,那天心锁链已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你还留着这祸害,想再害死多少人!” 熊天墨已站在两人中央,这阵势,比那雨中的斗法更要惊心动魄。走廊里的人被这狂暴的怒吼震得不敢出声,好像冰冻在时间里,被施了定身咒。 天墨自是认为安卓的邪器又像十五年前一样给家里招来厄运,带走他最重要的人。他年纪大了,脾气和承受力都大不如前,他顾念小慈,就像当年顾念朱碧莲,他不会再让历史重演!即便这代价是让安卓永远离开。 安卓喘了一口气,伸手要去捡那锁链,他用这静默无言的动作以示抗议,还没俯下身,天墨抓起他的领口推至墙壁,不等安卓反应过来,他左脸上已是火辣辣的疼痛了。 这“啪”的一声把走廊里的人又激活了,他们赶紧上前劝阻。 “你忘了朱碧莲是怎么死的?” 安卓什么话也不想说,任凭脸上热辣辣的膨胀。 他记得,他怎么会不记得!他父亲当年也像今天这样突然闯入,他的刚愎自用放走了真凶,却让他母亲错失了回还的一线生机,安卓的铜锁也从此背上了黑锅! 他怎么会忘记! “脏东西!”天墨指着地上的锁链说。 熊天墨从来不认识什么鬼神,只认得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真相。 他那一掌打在安卓的脸上,却已经在自己的眼眶里闪起了泪光。 “你不必再回这个家了!你没有我这个人,我也没有你这么个儿子!” 劝阻的人已僵持…… 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绝情请的话!他不知道这个任他掌掴谩骂的人,刚刚在雨中为了小慈和母亲,命都可以不要! 医生从房中出来: “……这里是医院!” 两人默不作声。但天墨的愁容和愤怒,依旧没有平息。 “谁是病人家属?” 天墨上前,神色紧张。 “里面的是您女儿吗?” “是我太太。” “哦……” 医生清了清嗓子: “她没什么问题,摔倒的时候撞到尖物上,划破了点儿皮肉,一见血就把自己吓晕了……胎儿很稳定。” 天墨和陈老伯连连道谢。 医生的眼神一下子落在了安卓左脸上,安卓并不躲避。 熊天墨尴尬的留意了一眼安卓,进门了。 病床上,小慈的眼睛一边寻找着安卓,一边急切的跟天墨解释,是自己的不小心,多亏安卓和陈老伯。 两人站在门外。陈老伯已经把门轻轻掩上了:“走吧,去我那儿坐一会儿。” 小慈已无大碍,但安卓的心已降至冰点。 “你爸爸……”陈老伯本想说一席话让安卓心里好受些, 但安卓并不想听到那两个字,他赶紧打断: “我回去了。”说完已转身。 “你妈妈还有救。” 安卓眼睛一亮: “你有法子?” “嗯,”陈老伯捡起地上的铜锁,放回安卓手心里, “这法子不仅能安你妈妈的魂,也能安你现在的心。” 章十五 临渊阁 安卓在陈老伯的车上睡着了,他睡了很久。醒来时,车还在隧道里飞驰;再一醒来,耳旁呼啸着风声,前方闪过耀眼的光。 他太累了…… 车在一片乌漆麻黑中停了下来。车灯对着墙壁,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陈老伯下了车,安卓也醒了。他感觉自己精神好多了,虽然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时间已过了午夜,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安卓跟着眼前的老人穿过一条小巷,在一扇门前停住了。随着钥匙轻轻转动,黑夜中一道门缝闪出金光……安卓的眼睛有些不适应,他在夜色中待的太久了。 一入房门,眼前的屋子很是清雅。墙面四处悬挂画卷,泼墨山水尽显诗意,鸟兽虫鱼跃然纸上,院子里铺有石阶,各种奇花异草,芳香扑鼻,让人心旷神怡。花团锦簇中又有石桌对弈,茶酒不绝,院中落一处小亭,上面书写:临渊阁。 呵!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安卓旦觉身临仙境,恍如隔世! “把衣服脱了!” 什么? “快脱,别误了时辰!” 这要求真是稀奇!安卓不解,但还是照着做了。 陈老伯接过衣服,立马扔到水池中。 这难道是要洗尽他身上的晦气? 安卓这才注意到,水池中长着几朵睡莲。 “朱碧莲被天光击散的时候,你刚好站在她下落的地方,她在宇宙间的最后一丝气息,已化入雨水被你的衣服吸收了。” 安卓见他把衣服在水里来回晃荡,莲花立于当中也跟着水波上下震颤,他的手在池中缓缓搅动,池水似阴似阳的在掌中周旋,渐渐形成一道圆形漩涡,水纹勾勒出掌中劲力,那水中之莲含苞待放,如同两点元气自池中升起。 安卓睁大双眼喃喃自语道: “众生之初生,混沌出太极……” 他好似看到上古的河图洛书在这水中演绎…… “出来了!” 安卓再一看,以为魂已复原。但过了半天,并不见任何异物。 额,他想多了! 那不过是个普通的水池。陈老伯也只是俩手在水池里面胡乱搅动,并没有丝毫章法…… 他把衣服捞起来拧干,还给安卓, “拿回去好好洗洗再晒一晒,我这池水啊,好久都没换了。” 安卓接过一闻,果然一股腥臭!心想,这算是哪门子的办法,他不会真是老糊涂了吧! “我可没有老糊涂!你心里想什么我清楚的很!” 安卓一回头,陈老伯已经不见了! 他说话这阵已经走到屋子的另一侧,离安卓好远,就算安卓把刚才心里的话再大声讲一遍,他也未必听得见。 他果真是会读心术! “不是读心术……平常人长着耳朵也是无用,要用心才能听得见。” 安卓只觉这声音是自耳边响起。 读心术和千里传音! 真是奇了!安卓从未见过这类法术,今天算是亲身经历,一饱耳福! 陈老伯回到院中,让安卓坐下,又煮了好茶。 “这法子真能行吗?”安卓想再三确认。。 陈老伯入座说到:“她在池水里,不久就会被莲花吸收。” 他望一眼风中摇曳的莲花接着说: “她剩下的灵气不多。那恶鬼下手够狠,竟然借天火将她打得魂飞魄散,这哪是寻常鬼想得出来的招!” 安卓愤愤:“绝不能让这恶鬼得逞!”。 “唉,你就错了。”陈老伯心平气和的说: “想进你家门的可不是那恶鬼,而是朱碧莲!” “此话怎讲?” “你还看不明白吗?受你阴火灼烧的恶鬼才是正主,你妈妈是那个半路杀出来的孤魂野鬼!” “什么?!” “恶鬼受了你的火焚,烧得皮开肉绽还不肯散去是为何?小慈摔倒昏厥过去,她一时聚不了气,朱碧莲才有机可趁钻了空当。她宁愿自己在枝头受寒,也不让小慈淋半滴雨!……她守着自己的母体,就像蹒跚学步的小儿守护着自己的母亲,这鬼做得这般细致实在是不寻常……不寻常……” 安卓回想起刚刚的一幕幕,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母亲竟会是夺人体魄的拦路鬼,而他家几世积德行善,竟会招来恶鬼投胎! 陈老伯又望向水池, “过几日我便带她到龙骨山上,放在庙堂前的莲池里,让她听经念佛,以长灵气。几番春秋后,它就又能重回六道,自基层修起。” 安卓黯然神伤,他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忘记经历的一切。他感叹天地不公,她的母亲本该尽享世间的至善至美。宇宙浩渺,她如今却没有一处容身之地! 他懊恼之极,觉得自己无用之极!他该如何安放思念,人已成灰烬,与他再无牵连瓜葛了! “安卓……”陈老伯啜一口茶,安卓知道,他又听见了自己的心声: “你是学道之人,该知道这世上无所谓真正的失去。生老病死不过是宇宙间能量的转换,” 安卓恍惚间觉得他的声声吐露好似仙气: “明年春暖花开之际,你再去龙骨山,春风拂面,你驻足流盼,这莲花会在风中频频点头…… ……你不是这莲花,不曾听闻她的话语,又怎么能说,她在这浩瀚宇宙之间不曾记得你呢?” 章十六 亭中起风波 天空中繁星点点,安卓现在换了一张藤制摇椅坐着,夜空在头顶上摇来晃去……他突然想到,他和这些闪耀着光芒的星辰隔着何止十万八千里,它们的排列就像是棋子,今晚一个样,明晚又一个样,变幻无穷,又各安其道。他从来不想搞清楚这些星星之间有什么关系,他不是那块料。 他缓缓吸进一口烟…… 对于这些星星来说,他又何尝不是远方的一粒微尘呢?在这些星星眼里,地上的人也都有着自己的轨迹,各就其位,忽明忽暗,时近时远,在天地之间奔波流转。 这样一想,星星和人之间也没有多大区别。 人们所谓的命运,或许早已被规划好。看似杂乱无章的随波浮沉,其实早已在命运的轨道之中。 安卓对什么占星术、观天取象一窍不通,只是此情此景,他又沾染了这屋里的仙气,感触良多啊! 他手里的烟快抽完了。 陈老伯往亭子里放了一把凉椅,折腾了几下,凉椅伸张成了一张小巧的床,被褥和枕头都已搁置好。 无奈画家的客厅里放的是四把太师椅,要是有沙发也还好说。安卓知道今晚就只能在这里下榻了。但,一定要在屋外的凉亭里吗? “呵呵,屋里热,这里通风,晚上也很清静。”陈老伯说。 安卓瞥一眼客厅,空调自他们进屋以来就没开过,风扇的插头掉落在地上还用胶带束起来,生怕别人随意使用;刚刚的茶水,茶碗底下沉着屈指可数的几粒茶叶,叶片舒展开来连碗底都盖不全,刚喝上两口就已如同白水…… 什么外面透风屋里热!那客厅里的降暑设备一应俱全,全都打开来,关上门窗不知道有多舒爽惬意呢!看来这些完全只是摆设,陈老伯根本就是个死抠门儿!难怪墙上的画作怎么看怎么清淡!他这么抠门儿的人,用墨怕是都要比别人多冲半盅水。 等等!切勿抱怨,他耳朵可灵了!安卓心想,他要是一生气大半夜把他给赶出去,那可就好玩儿了。 但,陈老伯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安卓移动到凉亭里,叹一口气, “……那好吧。” 这么晚了,他实在提不起精神走动,明早醒来就走。 他在凉亭里一躺下,屋子里的灯随即熄灭。 “真的是一点儿也不浪费啊!” 安卓心里感叹。 他在折叠床上刚一伸展开腿脚,又立马缩了回来——折叠床不够长,只能勉强蜷着腿。 唉,他借着月色再看一眼院子里的布局,安慰着自己:“至少身在花丛中,做的梦是香的。” 他缓缓闭上眼睛,空气中果然是芳香扑鼻,他正要全身心放松下来拥抱睡眠,身下突然起了一阵颠簸。 唉?这床脚不稳! 看来老画家家里很少来客人,没有客房不说,折叠椅变折叠床的待遇,也实在让人心凉。 安卓翻了翻身子,想把重心移到左边,但身下的动静却越来越大,差点被抖落下来! 安卓警惕起来——这哪里是什么床脚不稳!分明是一股力量在地底下涌动! 他起身一看,院落已经变成一片汪洋大海,安卓的亭子就漂浮在海水之中!四周波涛汹涌,浪花惊涛拍岸,安卓的腿脚瞬间已沾湿! 什么?! 他再回头一看,客厅、画卷、花丛、莲池全都已消失,天地浩宇之间只剩下一叶孤舟,随浪起伏! 安卓抬眼,天上忽现一轮皓月当空,那些他不久前凝视的星辰已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像散落在黑丝绒上的各色珠宝,一颗白星闪烁赤光尤为耀眼,安卓正被它吸引,突然一股黑旋风向凉亭袭来,吹得安卓睁不开眼睛。 折叠床和掀起的被褥早被吹走得无影无踪,波涛中的凉亭晃荡的更加剧烈,安卓反身抱住亭柱,挂在两柱之间的牌匾被刮的似要飞身落下,安卓于风浪中再看一眼那匾上的字迹:临渊阁!那临渊两个字似在安卓的眼中无限放大——安卓心想,这哪里是什么临渊阁啊!分明是深入渊海,不得喘息,四野之下,只有水天相接,见不到半点旱地啊!好意思提笔写临渊阁如此文静的名字,真的是臭不要脸! 这古怪画家到底是要搞个什么鬼!他早知这亭子里有古怪,根本就是故意让安卓睡在这里,要看他接下来如何收场! 安卓死死抱住那柱子不放,就不信会被刮进水里去。 他在风浪中僵持着,突然水里伸出一只人手!手已泡得浮肿,皮肉像包了脓水,一戳即破。 安卓现在无处藏身,无路可退,临渊阁是他唯一的依托。 再一看,那手已冲到亭子跟前摁在地上,另一只手也跟着起来,在海水连番冲刷下,仍像银爪一般死死扣住地面。 安卓眼都不敢眨一下,风暴里渐渐撑起一个冰凉的女尸!她一上岸便大口喘气,像是在水中不得呼吸。 她的长发和这铺天盖地的黑水连为一体,似乎没有下半身,全凭两手在地上匍匐前行。 风暴还在继续,但安卓已经不在柱子跟前了! 他慌忙上前把那女尸拥在怀里,拨开她散落在脸上的长发,头发还湿嗒嗒的汩汩滴水…… 他记得这张脸,那么狰狞可怖的一张鬼脸,两眼深陷,嘴里漆黑深不见底,他却像怀抱婴儿一样,生怕外面的风浪再侵蚀到她。她没有体温,像个冰窖。 她张开嘴,漆黑的洞里突然传来嚎叫声,叫声似男似女,似人似兽,凄厉又冤屈……安卓知道,她命不该如此。 朱碧莲啊!他竟然还能再见到她! 安卓在浪涛中哭泣,他深深知道,人又怎么能不贪恋美好,她只是想再回到安卓和他父亲身边,所以才悖逆天道,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转世,苦苦等候在曾经的住处。她背离天道循环,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才被那天火打散。 安卓想不通,想不明白,为什么爱到了最后竟也变成了孽债? 朱碧莲的叫声在安卓怀里渐渐变成了啜泣,风暴停息了。 圆月又当空,水面一平如镜。 朱碧莲用手指了指水下面,安卓探头一看,水里千万张面孔,睁眼的,闭眼的,怒目而视的,像在水底堆砌起来的一座座人山。 朱碧莲刚刚就是从这人山当中爬上来的,留在那里的人,永无翻身之日,再也不能浮出水面,归于六道了,只待与天地共幻灭。 水面荡起波光,远处有人撑舟,随即就到了眼前。 “走吧。”船上的人对朱碧莲说。 朱碧莲走到船跟前。安卓还握着她苍白的指尖,她这一别,几番春秋,再见就已是各自为道了。 他想让那指尖再多停留一会儿。 “安卓……”撑船的人说: “……该放手。” 他看不清说话人的脸,却听出了陈老伯的声音。 指尖滑落。安卓只想一头扎进水里,不让人看见他的眼泪。 朱碧莲上了船,月光洒肩,她这一世的纠葛终于要结束了……船已渐行渐远。天涯的尽头长出一片莲花,是龙骨山,安卓知道去那里就能再见她。 他回到亭中,思虑万千,身后突然刮来一股暖风,他转身 一看,亭子什么时候起了火! 他赶紧冲到水边准备舀水扑火,刚触到水面,水里瞬间燃起一片火海,他的皮肤立即被灼得滚烫。 这又是什么鬼! “救命啊!救命!” 安卓放声求救,一不留神,一脚踩空,突然从亭中滚落下来! “哎呀!”安卓一阵疼痛,好像摔断了鼻子。他一睁眼,自己摔了个狗吃屎。 他从地上爬起来,感觉体力恢复,头脑也清醒许多。 阳光明晃晃的,他的手臂被晒得滚烫。折叠床稳稳当当置于身后,院子、凉亭、水池、房子都还在! 现在已是日照三杆了! 昨晚的一幕幕,只是在亭子里做的一场梦! 安卓又掐了掐自己,那梦也太真实了。 他浑身酸痛,扭了一扭脖子,走到水池旁的龙头下面,想给自己搓把脸。但余光中,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 再仔细一看,池里的莲花没了! 章十七 黄毛小儿 安卓的手胡乱在脑袋上来回摩擦,从眉头、眼窝、鼻翼、下巴、大耳朵、后脑勺……一直延伸到脖子。他的皮肤依旧年轻,一使手劲才会依次起一些褶皱。他已过了全靠面相混饭吃的年纪。总有一天,这些面部的肌肉、经络、骨骼会像地壳运动一样让自己再也看不到过去的模样,再也认不出那个记忆中的阳光少年。 朱碧莲昨晚托梦给他亭中惜别,看来陈老伯的法子凑效了! 安卓趴在水管下面,顺便洗了个头,管子已被太阳暴晒了一个早上,自来水闪烁着金光,温热温热的,安卓觉得舒服极了,他在阳光下甩着头发。 回到凉亭,他把画家的折叠椅两下还了原。他看着这“床”,简直不相信自己昨晚竟是在这上面过的夜,那椅子看起来袖珍而又见风倒。 他张开大腿坐在凉亭里,用手前后拍了拍头发,水滴立即像灰尘一样在空中腾起。他依然是那个帅气的小伙子,只是,曾经能夹起一只笔的胸肌如今已合二为一向下驱动,隐藏在了肚腩厚厚的脂肪下面,千呼万唤也出不来了。 院中忽然起风,几片花瓣飘落到亭中,安卓留意到花瓣着陆的地方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印迹——加上快消失不见的几个芝麻小点,刚好是两掌十指印,他记得那个位置,那紧紧抠住地面的指力! 安卓不禁打了个寒颤,那梦里的情境不会是真的吧? “喂!”屋子里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你昨天晚上鬼哭狼嚎什么啊?” 安卓循声望去,一个小胖墩儿匍在客厅的桌子上写写画画。 “我?”安卓指向自己: “我在……鬼哭狼嚎吗?”他一脸茫然。 胖墩儿鄙视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矫情的抚弄笔墨: “你把自己搞得一身湿淋淋的,在亭子里上蹿下跳,一会儿抱着柱子,一会儿又跟那块匾过不去……”小儿说。 昨晚难道真的不是梦,而是——平行空间?! 安卓盯住那小孩儿:“你是谁?” “我是陈小六。”他快速答道,把小手拿开,舔舔嘴又蘸了蘸墨水。 安卓走进客厅: “那陈老伯父是你爷爷了?” 那小儿又鄙视他一眼: “哼!你这人真是奇怪,不回答别人的问题反倒提起问题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昨晚坐在亭子里哭个啥?把地上搞得脏兮兮的,还左躲右闪,好像池子里爬出来什么东西把你吓着似的。” 安卓像糟了五雷轰顶,他全身的酸痛顿时袭来,昨晚真的不是梦!是实实在在这院子里发生过的!他中的是什么魔! 安卓对这院子不敢再小觑,它越看越吓人,连花影摇动都像是伴着阴风!真是离奇诡异得很,不光是这亭子有问题,这池子恐怕也是有问题的! 但安卓转念一想,就算是昨晚中了什么魔道,也不必和这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儿叨叨。这小儿人不大,脾气倒古怪的很,连问话都是一毛不拔,咄咄逼人!说不定也跟他爷爷一个样,是个铁公鸡。 “我……我那应该是睡着不习惯,又梦游了吧!”安卓想蒙混过关。 “狗屁!”那小儿张口骂道,表情令人生骇,根本不像个天真烂漫、学嘴卖乖的十岁顽童。 “哪来的什么梦游!根本就是你活见鬼了!” 安卓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昨晚的事!而且这小娃一字一句的,说话像极了陈老伯! 安卓觉得脑袋都要炸了! 就算是活见了鬼又关他何事!事情已经解决了,不想再节外伸枝,也不必跟眼前这么个小儿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 他对这些已厌恶至极!但愈是要躲避一些怪人怪事,就愈是要往他们怀里撞。难怪薛平早忍受不住,干脆翻牌不干了! 陈小六表情瞬间恢复了,又回到一个满脑子浆糊的肉墩小儿状。 他嘴角露笑,翘起小手指,黏起宣纸一角,慢条斯理的把刚画好的一页从跟前挪开,回过头来在新卷上又小心翼翼的起了新的一笔。 安卓心想,他如果真是陈家的孙子,指不定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毛病要发作,他还是赶紧离开为妙。 “那,既然陈老伯父不在,请小兄弟代为转告,昨天多有打搅,他对家母的帮助安卓感恩在心,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定当效力!你一个人要乖乖的,叔叔要走了。” 谁知道陈小六并不理会,继续张牙舞爪的在桌上伏案作画。 安卓也懒得理他,他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罢,日后遇到陈老伯父,再向他当面致谢便是。 他转身拿走了昨晚莲池里泡过的衣服,准备出门。 但从陈小六身旁经过时,安卓的脚步又停住了。 桌案上放着一个啃了两口的凉菜饼,旁边是陈小六刚挪开的宣纸,他们说话那阵子,安卓见他挥洒如雨,心里还暗自好笑,觉得他个黄毛小儿学得像模像样的,纯属瞎胡闹,拿他爷爷的墨宝寻开心。但到了眼前一看!纸上呈现的画面竟像极了前朝名画《临江宴月》! 只见那画卷—— 高楼平地起,远山见雾升; 江风惯入耳,明月照佳人。 这真是他三两下画的?安卓惊叹! 他不懂画,只是听说有术士能穿梭于画里画外,而《临江宴月》又是传言中那术士为了躲避仇人、隐迹江湖的藏身之地,这才多留意了一下。 陈小六见他走了过来,把笔往桌上用力一拍,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不画了!” 他拿起没啃完的凉菜饼,往嘴里塞了两下,已是满脸油腻。 安卓本来近看这小子还有几分眼熟,怕是在哪里见过,但被他这么一拍,竟把心底的无明业火给拍出来了! “真是蛮横乖戾!”安卓心里道,一只脚已大步跨出了门。 他头也不回的在巷道里穿梭,周遭邻居都房门紧闭。他不知道方向,只管顺着路一直朝前走。几个拐弯之后,他已经看到穿梭的人流和宽敞的大道了。 这下好了,即将迎来新鲜空气,阳光普照,视野开阔啊!安卓如释重负,舒展着身体,觉得自己轻松好多! 刚一出巷道,一个饼摊吆喝着凉菜三丝,安卓一转头,周围竟是发廊、水泥墙、成排的路边摊! 这里,难不成是……? 安卓转向路牌,上面三个大字,像刚上了新漆一样扎眼睛…… 他昨晚怎么就没有认出来这长长的巷道,和身后旧得发霉的灯箱? 安卓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逐渐密集的人群只当他在路中挡道。 现在是早上9点,龙陵巷,永辉茶楼。 章十八 早饭 永辉茶楼? 竟有这么巧合的事!难道陈画家竟和这永辉魂社有什么关系吗? 那画家说,朱碧莲之后会被带到龙骨山的庙堂前,而永辉的柜台小妹也说当家的都在那龙骨山上做法!还有在他熊天墨的家宴上,画家口口声声提到白虎降世、两界相争的言论,这跟柜台小妹之前说的也如出一辙!安卓当时还只当她是在推诿搪塞。 这么说来,陈老伯即便不是永辉的当家,也必定是永辉的座上客!还有他家里能跨越平行空间的莲池、临渊阁,以及那古古怪怪的陈小六——一个十岁的顽童竟能于弹指间摹出《临江宴月》,这不是见鬼了是什么! 古怪得很,骇人得很!安卓感叹。那感觉比半月前在余念家被恶鬼吸走阳气还要令人不安。 咕咕咕。 安卓的肚子响了起来。唉,人是肉做的,得先吃饱了饭才行。他要找一间店垫垫肚子。 正巧永辉隔壁开的是一间老字号米粉店,玻璃窗里几只竹勺漏着三四把雪白的细米线,被里面的人抓拾起来时长时短。那粉丝晶莹剔透,粗细匀称,绵长不绝,放进灶台上大大小小的敞口碗里,依次浇上汤料,撒上浇头,空气里这会儿已是阵阵红油鸡汤葱花儿香了。 安卓已经在里面坐下了。他中意红汤底料,葱花儿呈短筒状绿白相间的撒在粉丝上,筷子翻弄几下等汤料完全入了味,牛肉就大颗大颗的藏在米线儿里。海带切方如墨玉,紧贴在碗边儿。刚端上桌的一碗,每一筷子都伴随着热气,他和店里的其他食客一样,正在享受味蕾和肚子同时得到的这份满足。 他边吃边观摩来往的人群,米线裹着筷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真是闲适惬意的很! 眼前一个年轻妇人,安卓见她呆若木鸡,连走路都是一板一眼,只管杵着腿把自己的身子向前挪动,心里一阵好笑。又来一个尖嘴猴腮的瘦高个,斜眉歪眼似猴精,算盘恐怕能打得比敲锣还响。还有些痴男怨女无所事事的在巷子里游荡,大概个个都觉得自己是诗人吧。他们还太年轻,不懂得控制体内的力量,也不知道被感情和情绪牵着鼻子走其实是这世上最轻而易举的事。谁还没点儿情绪和幻想呢! 唉,其实世上的人也一点儿没错,世事无常,无常胜有常。除了自己的灵和躯体,人还能控制些什么呢?人生苦短,在镜中月水中花里耗着时间不也是一种人生吗?路是别人的,又怎么能指望每个人都活得清醒明白呢! 难得糊涂,开心就好……他接着喝一口汤料。 安卓在人群之中似乎也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但他又和他们不完全一样。 他们自当是在某个领域都有着一技之长,拿刀的,拿笔的,卖嘴皮子的,靠体力的,靠眼力的,什么人都有。安卓最羡慕和吃的打交道的人,那种生计既能饱自己口福,又能成全别人,何乐而不为呢。他心想,如果不是自己阴差阳错的入了在两界镇守一方的行道,前几年恐怕也投身饮食行业伺候人吃喝了。 人要是有着几重职业身份,多条财路不说,看世界的立场怕是也会更立体些。这便是安卓觉得自己的不同之处。他觉得自己稳稳当当的,既是休病假当中的k市刑侦处协警,也是没有记录在册的半路鬼师。虽然两个行当都不是正式的,但转正也只是来日方长、水到渠成的事。他有自己的世界,也因此格外珍惜身边多面的人,比如余念,比如薛平。 他细数着这个把月所经历的事,也整理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成就——天眼误打误撞进了第三重境,体内阳火旺得可以喂饱半条街的饿鬼;结识了陈老前辈这样的高人,今后也能多一个人阴阳两界罩着自己。朱碧莲重回六道,总算是在天地间又有了去处。安卓心里一阵充盈,对生活又充满了希望。 但,有一件事,他始终放心不下。 之前因为身体有恙,他无力操心这事儿,永辉又说辞阵阵,推挡不管。 人在弱小的时候,忍受欺侮的能力却是极强的。退无可退,自然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在余念家里,那吸他阳气的恶鬼让他吃尽了苦头,永辉也让他大失所望。如此没有担当、形同虚设的魂社,不加入也罢。k市大大小小的同类门道多得很,他何必因为薛平的关系,就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米粉吃了一大半,他突然口干舌燥,大概因为心中频频升起的怒火。他起身接了一碗豆浆降火。 再坐下来,眼前驶过一辆小电驴。 他想起自己在考取协警之前,迫于生计也骑着小电驴在k市送过外卖。那时候的心酸苦楚哪里有人知道,那种执念在很久以前可以被阳间里的人铺天盖地颂扬,但现在却只会觉得他脑子有毛病,不开窍,死心眼儿。别人只当他大学生该找个好点儿的差事,但他又怎么能和那些满脑子“理想、追求”,养尊处优,凡事啃老的同龄人相比呢。他早已从熊天墨那里搬出来,不曾问家里要过一分钱。 呵呵,但人倒霉了,连鬼都要欺负。那个时候,拦路鬼、挡道鬼他没少遇见,常常瞪着大眼睛也能跑错路线。他在风里雨里,听见它们的笑声。 安卓那个时候还不懂原谅,他后来有一机会翻身,就去寻以往的仇。那一路上的拦路鬼、挡到鬼、孤魂野鬼后来统统被安卓送到阳间里来做人,让他们也一尝他那一路的心酸! 人道极苦,它是魔道和天道的分界线,就像大气的对流层,要勤加修炼才能平稳度过,不至于被自己的内火冲散。安卓并不是一个记仇的人,把他们送回阳间,一来能解他心头之恨,二来又能渡他们归入正道,他们还应该感谢他才是。虽然有些公报私仇,但人又怎么能没有一点儿私心呢?他虽学道,但并非圣人。 如今,他可又算是从前面那一劫翻过身来了。余念家里的血符,还有那假扮余念睡他一夜的恶鬼,他还没算清楚帐呢! 碗底只剩下些残渣碎屑。安卓大口喝光了汤料,往桌上拍了六块五毛零钱: “老板,结账!” 章十九 闻香识女人 老板闻声,过来麻利儿收拾了桌上的钱和碗筷。安卓刚要起身,突然发觉眼角一股寒意,大白天儿的,似有一片乌云笼罩,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刚进来的一桌人,身上惹了脏东西。 安卓本来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天眼还在一二重境的时候,遇事只能凭感觉,看不出什么门道究竟,鬼到了跟前也只能嗅嗅闻闻,不启开眼咒就拿不出别的办法。有时候遇上狡猾的鬼,开眼一看,鬼早就跑没了,天眼外挂太误事儿!几次出事之后,他就开始拿这事儿怨薛平,说他不传他真路数,帮人做法还要搞那么一大套花里胡哨的动作经咒,人家一看就知道他本事不高明。安卓并不是在乎钱多钱少,救人于水火才是他的本愿,但人呢,多多少少有点儿自尊心的都不愿意别人背后说自己活儿粗,花里花哨的一大套,弄那虚张声势的功夫,本事好点儿的早把那鬼的来路弄明白了。但薛平听了这抱怨,理都不理他: “嫌我教不好就别张口闭口叫师傅了,”薛平说这话的时候,通常半根儿烟在手,椅子要是宽一点儿,他能把腿收上来弯在上面像扶手一样给拿烟的手省点儿力。 “好腰身呐!” 安卓从来没见哪个男人到了这把岁数还能如此折腾自己的腿。 “你说你学道是为了报恩,又讲你与道结缘的事儿,我琢磨了一宿也还经得起推敲。我念你是个不错的室友,人也耿直爽快,一时冲动就马马虎虎答应下来了。” 安卓听了心里没好气,“既然答应了怎么不教真本事!”“……但那也只是答应你叫我一声师傅啊, 没说要教你什么真路数!你稍稍打听打听行情,想叫我一声师傅的能排到高速路上去。” 安卓气得想把他那大脚从椅子上撩下来,但又无力反驳。他心里还是敬重他的也,知道他的难处。 “安卓啊,”薛平继续语重心长,“学道,路漫漫其修远兮,何况有些路数,不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了的。就像上古神兵,稍有不慎反倒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火。阳世间里,能守得住自己一方水土就该知足,有些境界,没有那个命数,知道的越多只会让自己的处境越危险。你说,究竟是路数重要,还是命数重要?!” 命数自然是要比路数重要!不然,他哪能在自己的家里捡着定坤玉莲的好呢?薛平不想费心思教他的,他靠那玉莲不也进阶了嘛!还长了气力。留着一条命才不会吃亏呢,风水轮流转,总有翻身的时候! 话说到这儿,家里长着定坤玉莲的奇物,也是磨人脑筋的事儿。 那陈画家的莲池也长着几株睡莲,莫非这株定坤莲又和这古怪画家有什么瓜葛?但《幽昙珍录》里面写的是,上等定坤莲气如胭脂,粉光照人,莲下盘根错节,吸尽天地之精华,生根结玉。但其生长十分缓慢,百年难成株,即使在僧寺庙堂里有众僧诵经加持,也难得一见。 何况,熊天墨那个忌讳风水鬼神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滋养莲花的灵性! 安卓又回到桌子跟前坐了下来, 现在,天眼是随见随开。本事长了,好奇心也接踵而至。 “老板,再来二两兑浇肥肠!” 卖米粉的当然乐意食客永远都吃不饱。老板立马给厨房喊了话。 安卓这时候并不马上往身旁那桌上看,他闭目凝神,回想着刚从桌前经过的画面: 店里的伙计按人头在桌上倒了三杯茶水,但他看来桌上未必只三个人! 桌子的一边坐着两个中年男人,年龄相仿,长得也有几分相似,但说话的架势和声气大相径庭。穿衬衫的男人更显膀大腰圆一些,两手撑在腿上,一边喝茶,一边听旁边的男人说话,明显心不在焉,他的左脚不停的抖动,上半身却纹丝不动。旁边的男人脸上一道凹印,脖子上戴一款金链子,穿着印花短袖,手上青筋突起,但五官清秀。他对着那衬衫男人款款而谈,眼神里流露着喜悦。 再到桌子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妇人,穿着碎花凉裙,搭了一条遮阳镂空披肩,头发是天然的大波浪,脚上踩着一双坡跟缎面鞋,皮肤细滑如丝,光看那色泽就能判断触感,她习惯性的把胸前的头发轻轻撩到身后去,这一撩,整个米粉店都换了香气,米粉油汤里顿时撒了花瓣儿,人也似在花境中。 安卓喜欢香味,女人的香味。他细细品味着鼻子里的空气——柑橘紫藤竞相开放,茉莉玫瑰争奇斗艳,旋律饱满充盈,这香定是经她精心挑选的。 只可惜,安卓心里叹气,她这香并不适合自己: 这香气味虽周密饱满,但前调太浓,妖性太重。不是每个女子都能轻松驾驭烈酒毒药般的气味,这种香通常用在迅速怡情的场合,配合日落红九号唇彩,恨天高跟,没有夜店镭射衬景也要加十足马力扮迷醉表情。 中调,不够持久,闻味的人像突然闯入了一个成人马戏团,兴奋之余,刚要坐下来看,马戏团居然停电了,只听到些零碎的声响,犹如破铜烂铁。 尾调,完全遮盖了她皮肤本身散发出来的天然香气,那是极其柔软细腻的皮肤才能索留住的自然香味,每一次沐浴更衣和每一次花丛掠过积攒下的点点滴滴融合到一起,形成每个人独有的体香,但并没有融合进尾调里。那才是用香的真正境界,衬托出一个人在宇宙间独一无二的香味,才是最要命的毒药。 安卓摇头,这香用的是极其失败的,再多的姿态也不过是矫揉造作、惺惺作态而已,如此用香,不如不用。她用香的手段比起他认识的一个人,还差得太远。 无论她如何掩饰,从用香的角度来讲,也不过俗丽而已。 安卓低头,桌上这时候又一碗白花花的米粉搁置在眼前。 但他并没有马上开动。 妇人身上的气味已被他一一数尽,唯独那最后一样气味,他不必再去细细品味。 安卓体内已如真气灌顶,双眼泛起血红。 他知道这最后味不是什么人间美味。 这气味,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低头尝了一口,心里默默生出两个字来: 尸气! 第二十章 “血汤”米粉 安卓竖起耳朵听那桌上的动静。 “珠珠啊,你最近脸色不太好。”金链子关切地问。 “没有啊,只是这几天换了个深色粉饼,你还没有看习惯而已。”桌上的女人勉强露笑。 呵呵,安卓心里觉得好笑死了。 这女人简直信口开河嘛,她那神气怎么可能只是因为换了个深色粉饼! 东方人五官扁平小巧,只有亮白的底色才能明辨轮廓,看出眉目,所以才有中国女人自古以白为美,一白遮万丑的说法。但她那副模样,上了几层粉妆都遮盖不了脸上的戾气,受灾应该不止一两日了,惹那一身尸腥难盖,戾气缠身,前段日子不是去了医院,就是在殡葬场里奔丧,要不然就是直接在坟山上坐了一晚上! “是啊,去年夏天见你的时候,皮肤还要白皙好多,刚才遇到你还以为车一虎带你去旅游晒黑了呢!”衬衫男人接话道。 但这女人却好像耳聋了一般,看也不看他一眼,低头喝茶。 “珠,弟弟在跟你说话呢。” 女人还是不搭腔, “哦……哦,没事儿,堂哥,米粉来了你们先吃!” “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认生啊!”车一虎一边摇头晃脑把脸凑过去,一边咧开嘴笑,“去年婚礼上你们不是还见过面聊过天的嘛!” “哎呀,我知道!你这人真是,吃个早饭也不让人清静。” “好好好,媳妇儿饿了,你先吃,你先吃。”他立马又转向堂弟: “弟弟啊,你看,我们自从小半山那场婚礼过后有多久长时间见了……呵呵,你说今早上巧不巧!嘿,还是我让珠珠出来买早饭的。她刚一出门我就想起来再买几根油条,结果她忘了拿手机,我就跟着一块儿出来了。” 桌上的两人不吭声。 “真的是太巧了,我正找她人呢,一回头就看见你们俩站在路中央……”车一虎越说越高兴,他堂弟马上抢过话, “就是,就是,真的是巧得很!我也是昨天刚回来,今早上正巧出来吃早饭。我眼力好得很呐,远看看嫂子眼熟,再走进一瞧,呵呵,果然是珠珠……” 他叫珠珠这声儿,车一虎惊了一下,堂弟立马改口: “……是嫂子。” “撒谎!他撒谎!!” 安卓听到空气里的戾气开始聚集,像一股小旋风一般从耳旁吹过。 “那你真是好眼力呀,你们也就是在去年见过一面……”车一虎赞叹。 “哈哈,对啊,嫂子太漂亮了,见过的人都会过目不忘!” 车一虎听了,高兴得半天合不拢嘴咽下嘴里的东西。 那女人却突然抬起头,像是有了深仇大恨一般,两颗眼珠子死死盯着对面的人。 对方眼也不眨,承受着这眼力。好像知道这仇恨从何而来。 “死,死……她要死,他也得死!” 那戾气还在屋里打着旋儿。 但安卓就是看不到鬼影! “哈哈哈哈,”空气中又传来冰冷的笑声。“你当然看不到我,”那声音逼向耳边: “但我却看得到你。” “看得到我又如何,我还未必想要收你!” 安卓继续低头吃米粉。既然它能辩人心声,就多跟它耗上一会儿。 “我就是到这店里吃碗米粉的,身上的本事无非是比平常人能多看些热闹,算是这个行业的隐形福利吧,这你又能奈我何?” 那鬼不做声。 安卓接着在心里说:“天下的鬼见一个就要收一个吗?像我这样的道行也只能帮扶天道,收与不收,看缘分,择心情。我连你的真身都见不着,收你的功也势必在我能力之外。你爱讨谁命讨谁命去吧。” 他既然看不到真身,就用此话引它进一步动作,看有没有什么破绽可循。 但他心里的嘀咕一发完,米粉的滋味已变! 安卓嚼着嚼着,嘴里的米线已是毛茸茸的,扯下来一看,咬的竟然是满口的头发。 一滴黏稠的红水不知从头顶上空哪个地方落入碗中,接着开始“滴答滴答”的没完没了的下了一串儿,红汤底料瞬间已是一碗血水! 安卓骇然,空气中腥臭弥漫,他一抬头,天花板上全是血迹,不像有人泼上去的,倒像是从墙壁里分泌出来的,整个店铺已全被浸满,瞬间把不足五十平的米粉店变成了“血帘洞”,在重力的作用下,汇成血柱,自墙壁流向地面,血流成河,张牙舞爪的涌向街道。 我的天哪!这鬼是要闹哪样! 但店里的食客还在津津有味的品尝着“血汤”米粉!安卓心想,这还得了!这一顿吃下去不狂生两场病,也要拉一两个星期的肚子! 食客们自然是毫不知情,天花板上的血柱像血管一样伸向每个人的碗里,血汤里渐渐结出一个个肉果子来! 安卓看得目瞪口呆,下巴快磕到地上! 他不得不感叹,现在的鬼呀,城会玩儿,即使他辨得出真身,也未必能想得出制它的招。 他自己的碗里也结着一颗硕大的肉果子。他知道,对米粉一生的钟爱就此结束,他这辈子怕是再也不想吃了——那汤料里白花花的米线早已变成沐浴血中的肉球。 安卓看了半天也看不出门道,只见那肉球渐大,逐渐伸出触角,触角再分枝桠,就像那春树抽薪,等它长到碗已容不下的时候,就不再起变化了。 安卓环顾四周,血涂四壁,店铺像极了人体的某个器官,血肉模糊中,唯一能辨认出的,是那横七竖八伸入碗中的血柱,经络横生,沉甸甸的结着一个个碗里的肉球,静静蜷缩飘浮在血汤里,时上时下,起起伏伏。安卓就在这“大器官”里坐着,像在血管森林中彷徨无措的一只安静的小白兔。 等等!——碗口,血汤,生出枝芽的肉球,还有那肉球熟睡的神情。安卓已经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了! 难怪他见不到鬼的真身,这世上怕是无人能见到,薛平来了也未必看得到。 这鬼的真身是个胎死腹中的幼婴! 还未成形便已散了。谁还见得了真身! 这死胎把米粉店“毁得”面目全非,是在向安桌诉说它的怨愤,他是这里唯一能看到异度空间的人。它用怨气填满变幻出来的器官,是它在阳世间短暂的栖身之地,也是它唯一到过的地方——子宫! 对!就是它妈妈的子宫! 这铺天盖地的血柱是脐带,碗里盛的是曾经温柔托起它的羊水——它本来生长沐浴在那里,还未脱离母体,就被一双双伸向碗中的“筷子”夹断了手脚、头颅。它还未发育成形,没有发声的能力,但神经已经有了感知,这无声无息的肉体之痛,就是附在它妈妈身体上的戾气;它死于母亲的腹中,那曾经孕育它的温暖子宫,也是它冰冷的葬身之地。 这就是安卓闻到的尸气!再昂贵的香水也遮掩不了。 安卓打了个寒颤,现在是打死也吃不下去了!他刚放下筷子,旁边的一双双筷子又狠狠的插进碗里,这半透明的肉球在安卓的眼里瞬间和血水融为一体,它的小手和小脚被夹得支离破碎,又一口一口的送入食客口中…… 太恶心了!安卓简直被折磨的快要吐出来!真希望有谁这时候能来戳爆他的眼睛! 但他也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这亡魂肆意宣泄。他总不可能跳将起来对着周围的人说, “快别吃了,碗里不干净!你们吃的全是死胎!” 唉,这恐怕也是这个行当的“隐形福利”吧,吐露了真相别人只当你是疯子!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他得赶紧想个法子! 试试看能不能起咒破这鬼的阵。它可以生几道心符尝试把这些伸入碗中的血柱割断。 他盯着天花板,旁边的人嚼着半截手臂,也不明情况的跟着看,望了半天什么也没瞅着,只当他痴人犯傻,又埋头继续饕餮。 “夜罗莎……”刚念完启咒语,安卓突然听到碗里有人叫他: “安卓,别动!” 别动? 安卓低头,碗里的小人儿竟然睁开眼睛动开嘴皮子跟他说话!小脑袋左摇右晃,白嫩的身子泡在血碗里,好生可爱,像极了一道当地名菜——鸭血嫩豆腐! “别动,我有办法。”那小人说。 空气中飘来阵阵香气,安卓记得这味道,赶紧靠近身子问: “你是谁?” “你只管跟我来!” 第二十一章 安魂助眠汤 “要去哪儿?” 周围突然咚咚几声响,安卓一看,店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全倒在桌子上了。 “吃了邪汤,都睡着了?” 他旁桌的人干脆一头扎进血碗里,血汤四溅。 “哎呀,快别溺死啰喂!” 安卓赶紧伸手过去把他的脑袋从碗里拎起来放在桌上呼吸点儿空气。但那脸刚从血水里抬起来,五官已是血肉模糊——眼珠爆裂,脸皮乱翻,像是整颗脑袋放进机器里搅碎了。 安卓吓得头皮发麻!姑奶奶的,不就是被它妈堕了胎吗?至于这么兴师动众、怨念丛生,到人家饭馆变一场真人情景再现吗! 安卓抚着额头,一开始的惊恐已经过去,现在已经变得有些无语了。 他能理解,世上的冤孽,背后都是一桩桩可怜的故事,他在刑侦做事,没少遇见惨事。产后抑郁、怀胎自杀的案件比比皆是,但也没见哪个死胎这么不情愿,还死死纠缠着母体索命的。 唉,能在阳世成为母子,上一世的缘分足见很深,即便她杀你一回,也定是有原因的,雌鸟啄卵,蛇鼠噬子不都是常有的事吗?又何必放置不下,要生生世世纠缠呢! 而现在,这店里已然变成了活生生的屠宰场了,安卓再一看车一虎三人的饭桌,就更是被那鬼放了大招——那桌上悬着吊顶风扇似的铁爪手,血迹斑斑,沾满肉屑,摇摇晃晃像是游乐场里的娃娃机抓手,缓缓伸向他们的脑袋。但等在他们后面的不是贴着玻璃窗满心欢心的小主人的疼爱,而是当场人首分离! “快走,快来不及了!” 安卓跟前的小人儿又发了话,它急得已经坐起身来,伸出两只胖小手似要来拉住安卓。 “来呀,来了你就明白了!”它身子前倾,但碍于手臂太短,又被脐带束缚着,显得笨手笨脚,肉都挤在肚子上,憨态可掬的有些诡异。 但安卓听这声音耳熟,顿生好感——它的神情,污浊空气里的一抹香味,让他瞬间想到一个人。 该不会是她吧! 但她怎么会在这里? 那小人儿有些不耐烦了,鼻子眉毛都动起来,吹胡子瞪眼儿的: “到底走不走啊!” 太像了!安卓心里惊呼。生气都一模一样。它两只小手臂交叉扣在胸前,配合着脸上肉嘟嘟的小嘴唇,安卓真想伸手去捏一捏,还可以把它从“血管”上轻轻摘下来,捧在手心里唱啊跳啊,哪儿也不用去了。 “走还是不走啊!赶时间呐!”小人儿在碗里狠狠蹬了一脚,血汤飞溅到安卓脸上。 “走……走,这就走。”安卓赶紧把那念头打消了。 他把手伸了过去,刚一触到指尖,一个成年人的身影从指缝的光线里旋转了出来——那身姿,那长发,安卓简直像看到了神仙姐姐一般目不转睛,但又不得不微闭,此刻的光芒射得太耀眼。她似是美的化身降临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救他于水火之中!——这是对安卓表情的准确解读。 是她吗? 安卓心里七上八下,扑通扑通的跳个没完。 这人还在转,马上就能看到她的脸了!她的眸子,嘴角,双唇,睫毛…… 安卓屏住呼吸!眼也不敢眨一下…… 但转过脸来,安卓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脸上竟然蒙了一层黑面罩! 不是吧,脸基尼?不带这么玩儿的! 上面只留了四个窟窿,安卓再好的眼里也判断不出她究竟是谁! 不想让人认出来么? 搞得这么神秘!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女人奇香无比,他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她。 还没回过神,脸基尼已夺人一步,直接将他拉出了店门。 “唉唉,去哪儿啊蒙面侠!”安卓在身后喊道。 “哪儿那么多废话!” 就是这语气!安卓脸上泛笑,高兴得快要飞起来。 他追随她一路狂奔,忍不住开始在身后打量她的倩影。 她的手纤细绵软,紧紧有力的扣住他的手指。他必须小心翼翼的握住它才行,太用力怕伤到,太放松又怕它瞬间溜走。他的腿为这小手牵引的方向卖力奔跑,心也为这小手上下跳动。他怎么就这样任由这小手牵动! 她的小脚也在前面嗒嗒带着路,步履轻盈,再跑快一点儿都能直直飘起来。安卓曾在赛场上无数次被这身影撂倒,这身影可以在狐妖鬼怪前勇猛矫健,也可以在二人独处时小鸟依人。他怎么会不记得这柔软修长的身子。 但这身影转眼间渐渐暗下来了! 安卓往四周一看,龙陵巷的景致早已在身后,脚下是一段陌生的路…… 怎么可能在几分钟之内跑得这么远! 周围已经一片漆黑。 带路的人停下了脚步,安卓也停下来了, “这是哪儿?” 脚下的路已经消失,剩下了死寂一般的黑暗。脸基尼抓着安卓的手,还在继续往前走,安卓大气不敢出一声。周围的环境像是进入到一处密闭的空间。 “这是小半山的一间旅馆。”脸基尼小声对安卓说。 “这大早上的,小半山就已经天黑啦?” 脸基尼用食指做了个静音的动作,安卓随即听到空气里嘎吱嘎吱的声响。 脸基尼再往前走了两步,手往前推了一推,夜色中出现一道竖着的亮光,只是比这乌漆麻黑的环境淡了一点点而已,但已足够勾勒出周围的模样——是一道门! 两人做贼似的穿了进去,房间里的声音渐大,安卓辨别出来,是人声,而且是一男一女! 安卓脸已涨得通红! “这么突兀的闯入别人的缠绵之地,怕是不太妥当吧。” “你一个大男人羞什么羞!” 但此情此景,安卓想起了自己半月前的遭遇,怎么能不羞。 他清醒了下头脑,见她没什么动静,这种偷窥别人私事的处境实在令人尴尬: “要不,你慢慢欣赏,我在外面等你。” “别走,”脸基尼反身抓住安卓的手,没摸着,倒扯住了安卓腹上的衣服, “马上就来了!” 安卓心想,这女人好不害臊,如若真是余念,一会儿不跟她发一通脾气才怪! “这些只是月月的记忆,不用回避。” 记忆?月月又是谁? “我们看的是它的记忆,要找出让它尸变的片段就能释放月月,店里的人就能得救。” 哦,原来如此,月月是那个死胎! 安卓想起刚刚的一路狂奔,能瞬间从大道跑进密闭空间里,一定是脸基尼用了什么秘术! “我们是怎么进到月月记忆里的?”安卓问。 “这鬼不具形体,找不到踪迹,但是,凡在阳世间的人呀鬼呀,都躲不过“气”。“气”这个东西既是流体,则无孔不入,因此也是极好的通道——嘻嘻,而用“气”便是我的专长啦!” 安卓听出脸基尼话语里的狡黠。 房间里的男女已经坐回床头,女人先说话: “不能再等了,我明天就去跟虎哥说!” “你想干什么!” “我这几天已经显肚子了,你要我怎么瞒!” “再等等,再等等,我再准备准备。” “你还要准备什么!钱不用你筹,我已经把房子和店铺转到我妈名下,你只需要按你曾经说的,带我和月月离开这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男人半天不说话。 安卓听了愤愤, “原来月月不是车一虎的啊,这女人果然不是什么良妇!” 床上亮起一颗火星,房间里渐渐烟雾缭绕: “你听着,车一虎毕竟是我堂兄,我们能逃到哪里去!总有一天会被亲戚朋友找上门儿,到时候,我就是勾搭嫂子的家族败类!” “你现在难道不是么?”女人冷笑。 “你给我听着!我们做的不仁义,但也是你先勾引我的!” “你说什么?!” “是啊,你想狡辩?不是你自愿的,怎么可能连肚子都鼓了!省省劲儿吧你!” “你……你不是人,不是人!”珠珠歇斯底里的嚎叫着,挣扎起来要去夺那烟头,男人一躲闪,她扑了一个空。 男人顺势从床上爬起来,把烟头往地上一扔: “我告诉你,不赶紧把那肚子做了,我明天就去给虎哥认错,看他还要不要你!” “真不是个东西!”门旁蹲着的两人都看得咬牙切齿。 男人已经穿好衣服,丢下在床上哭泣的女人往门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过来了,怎么办!”安卓慌张。 “不碍事,他看不到我们。刚不是说了吗,这只是月月的记忆。” 哦。 话音刚落,男人果真直接从安卓和脸基尼的身体穿过,那一瞬间好像是人形的全息图。 “就是这儿了,你拿好这个,准备开工!” 安卓接过脸基尼手里的瓷釉小香瓶,白色的瓶体上贴着红纸,书写着几行大大小小的竖体字: 汤眠助魂安,殿还魂,墙面西,房字戊。 这是? 安卓一拍脑门才反应过来,这是前朝字样,该从右至左读。 他重新念道: 戊字房,西面墙,还魂殿,安魂助眠汤。 第二十二章 月月 这汤顶什么用? 窗户外面突然一轮圆月升起,大得吓人,像是夜色中吹起一个金黄发亮的大气球照亮地平线上房屋山峦的黑色轮廓。 “哈哈,真是天助我们,今晚月圆,潮汐涨落最是强劲,能带动世间风水流转,想必也是来一助月月改头换面的!” 安卓第一次见这么大的月亮,心里居然有些害怕,那月亮不像是为今晚的夜色所生,而像是专门赶来窥视这窗户所要发生的事。 “快把汤瓶打开,搁置在地,我会呼唤月月的名字,你只管把这瓶子看好,无论发生什么也绝不能动!”脸基尼说。 安卓把那红塞子拔开,“啵儿”的一声,瓶子里顿时有紫气溢出,安卓一闻,一股清凉的薄荷注入体内,闻久了口中还会生出一股甘甜,再往后就是浓烈的梅子酒香了。 这是什么奇物? “快放地上!”脸基尼招呼他。 “哦!” 这瓶子温润如玉,暗纹考究,手感极好,安卓有在手里又转了一转才舍得放下。 瓶子刚离手,整个房屋顿时紫气横生,像是中了烟雾弹,除了香气之外,空气中冰冰凉凉,湿润润的,像是刚下了一场毛毛雨。 床上的女人哭着哭着睡着了,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脸基尼见紫气已充盈房中,开始轻声呼唤: “月月,月月?” 安卓总听着她像是在招呼窗外的月亮,心里不知为何总有不安,就像下一秒真的会唤出一个月下妖怪来。 妖怪没有出现,但屋里逐渐泛起了红光。 安卓感觉是身后一个巨大的发光体在改变着房间的光线,他的身体也被勾出了一圈红色。他扭头一看,那月亮什么时候已变成了血红!好似一只充血的巨眼! “月月,月月?” “你快别喊了,你这施的是什么法?月亮都被你喊红了!” 但脸基尼并不理会。 嘶……嘶…… 又是什么声响?安卓听到钝器在地上摩擦的声音。 他转眼看那瓷瓶,还在地上,但旁边已经垂放了一双挪动的脚。 出来了?这就是月月? 他顺着脚往上慢慢抬起眼皮,到了顶点,定了定神,差点大声叫出来!唉呀,这秽物实在太丑陋了!他招呼脸基尼: “蒙面侠,你的月月出来了!” 安卓不想再看第二眼,这么丑的东西真是玷污了月月这名字。呵呵,它的舌头足足有手臂那么长,舌头一直挂在外面,下巴因为长时间合不拢嘴也吊着,垂到了脖子底下。眼睑因为嘴部的拉扯耷拉下来,两眼浑浊,像两颗剥皮的桂圆儿塞在眼眶里,脸皮发蓝,衣衫褴褛,手上还戴着镣铐,已经断开,应该是半路逃出来的。 脸基尼回头一看,两眼顿时圆睁,接着深吸一口气,张嘴喊道:“安卓快跑!” 安卓没被鬼吓着,倒被她这一声呼喊吓得半死! “跑?……这不是月月吗?” 脸基尼突然脸一沉,手已伸向怀中: “它不是月月!是追了我两天的长舌妇!” 话音一落,她手上已多了五只宝瓶夹于指缝。安卓早已料到,他对这五宝瓶的顺序再熟悉不过了,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朱砂、檀香、糯米、桃木、灵血! 安卓没打算跑,他往哪儿跑啊?这外面漆黑一片,还有个血盆大口似的大月亮虎视眈眈,比这屋里的情形还要恐怖!反正他有定坤玉莲护体,不怕它来索命!而现在见了这五只宝瓶,更是哪儿也不想走了,宁肯死在这屋里! 宝瓶已飞身夺向长舌妇,那长舌也一蹦一跳的快要至于跟前。宝瓶转眼落地,瓶身褪去,五色气体依次蹦出: 轻尘——生道——绝尘——追魂——夺魄。 字诀一施,手印已毕,五色气体从地上袅袅升起,迅速拉出一道屏障,像一个与人身等高的五彩宝瓶将长舌妇困于其中,宝瓶越收越小,看样子是要立即收了这长舌妇! 安卓见脸基尼镇魂施展得如此得心应手,还嚷嚷着让他跑路实在是没有道理。他见大功即将告成,两步走上前去,一来想近距离观摩宝瓶阵,而来也对她表示祝贺。但此时的血月愈发红得透心,那宝瓶虽已收缩到极小,但却已经若隐若现,有点儿接触不良的感觉。 难道这血月在摄取脸基尼的法力? 看样子快要顶不住了! 果然眨眼间那鬼已开始反杀,它从宝瓶中迅速抽身出来,非但没有缩身,反倒比之前更长高一尺,像个两米高的篮球运动员,头已顶至房梁。 “嘣”的一声,宝瓶在戾气膨胀中崩裂,安卓大吃一惊! 她的功力比以前大为不如!难道是他看走了眼?脸基尼并不是余念? 长舌已将脸基尼困住。 安卓知道,宝瓶秘术的要道在于抢占先机,速战速决,一旦给对方反身的机会,就很难再占先机,尤其遇到老道一点儿的鬼,会迅速贴身吸食阳气,让鬼师无还神之力,甚至还有致命的可能。鬼师毕竟也是人身,无法护己身,就只能喂饿鬼! 安卓心想:戴着个黑面罩搞得神神秘秘,还以为她是哪一路高手——又是血汤传话,又是安魂助眠汤,搞得玄玄乎乎,神乎其神,怎料到实战起来竟会如此不顶事! 脸基尼的宝瓶阵耗费了她大量元气,长舌妇借助血月又气力大长,破了她的阵,戾气还在反噬,脸基尼要迅速振作起来才能聚神迎敌,但她似乎快要昏厥了! 长舌妇已贴了半截身子在脸基尼的身体上,宝瓶鬼师在这冰冷的触感下颤抖不止。 “啊——!” 一阵急促脚步声之后,房间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 脸基尼瞬间有了反抗的力气,长舌妇已从身上离开,喉舌被一根起火的红绳死死勒住,四周铜钱密布,旋转飞舞,空气中一阵高频的金属翻动声在人听起来十分悦耳,但对这鬼来说,简直不亚于紧箍咒于孙行者。 “啊————” 安卓回到原地起口诀,那厉鬼已被勒得变了形,脸基尼翻起身来重新布了宝瓶阵,两人合力,几分钟后,长舌妇已收缩在宝瓶之中,被脸基尼收拾进衣袋里了。 “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你这样不顾及自己和他人的安危穿行两界,是何居心啊?你不要命了?” 脸基尼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窗台上坐着,一脸愁容的望向窗外的血月,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为何,回来以后总觉得自己功力大不如前,气力也支撑不了许久,本来是捉鬼人,最近却老是招惹厉鬼缠身……还有这血月,它一出来,我的身躯就像被天地吸食摄取一般,空落落的,使不出力气。” 安卓不语,她叹一口气接着说: “可能真这一切真的和最近的传言有关——白虎降世,人鬼两界恐怕真的是要重新洗牌了。” 床上的女人在夜色中翻了一翻身。 对了!还有月月! 地板上随即传来瓷瓶摇动的声音。脸基尼赶紧从窗台上下来,安卓递给她瓶塞,她朝瓶里看了一看,轻轻的盖上了。 “好了,月月已经在里面睡着了。” “这样就好了?” “是啊,月月还没出生,最省事儿。要是遇到已经出世的小孩儿,可能还要费神唱个摇篮曲什么的……” 安卓呵呵笑了两声,气氛也跟着轻松起来。 “走吧,先出去再说。” 第二十三章 万字门 两人走出黑漆漆的房间,外面的光线突然明亮起来,刺得眼睛生疼。 安卓清了清嗓子: “戴着面罩,该不会是为了防晒吧?” 脸基尼知道他想问什么,言语中故意带些慢条斯理的冷漠: “既然已经知道我是谁,又何必非要看一看这张脸?” 好啊!这熟悉的对话又回来了。 “那我也倒要问你,既然都彼此再熟悉不过,又何必要躲着我呢?” “安卓,” 他当然在听,不需要呼唤他的名字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这个不是为了不让你认出我……” “那是招惹了仇家,不想让别人认出你?” “自然也不是,我可没犯过别人的忌讳,也不是那种惹是生非的好事之徒。” 那倒也是,余念一向谨慎,不会让自己陷入要躲人眼目的境地。 他的困惑持续着,等待着对方能打破这沉寂——既然不是因为怕人认出来,那就解释解释脸上的面罩又是什么新把式新花样。 余念的门路比他多,又是还魂殿的戊字鬼师,永辉也挂了她的名号,她能搜罗到的宝贝自然比他多。 安卓却不一样,他的行业生涯要比余念艰难得多,手里的链子,一用就是二十年。 要是实在缺家伙了,他通常先去当地的七宝斋和料神铺看看有没有其他鬼师挑选剩下的,可以碰碰运气捡个漏。七宝斋和料神铺一个在肥猪街上经营典当生意,一个则是菜市老街的香料店。这两家店虽说都是正路子,但区区鸡毛小店要供应整个市里的营生,常常断货也是难免。和掌柜的关系要疏通好,遇到稀物下手要快,嘴里只能说些吉祥话不能还价。唉,安卓不在鬼师通录里,每次问货都要拿薛平的手信,这样一来,就比那些正路鬼师又要晚上一大步! 他偶尔也去古玩、旧货摊上试试运气,甚至在二手书店里也瞅过。但即使有打眼的,有些甚至比正路子出的货还要好,但介于来路不明,犯业里的忌讳,他到最后也只是瞅瞅闻闻,又小心翼翼放回货柜里,不敢拿来驾驭。 有一回他走南门路过,桥下一间古玩铺子开了有些年头了,安卓见那货柜里摆着一对文玩狮子头,古色古韵、血红透骨,纹理曲折繁复,底座四平八稳,定是北方仙山古树结下的一对掌中日月,流落南方,文气十足——核桃本是天地正气结晶,鬼师奉的是阴阳两界的差事,身上难免惹些晦气未除,握在掌中热血回流,气力翻腾,是极好的回力神器,凡人也可辟邪防身,以挡灾祸。然而仙树结的虽说是仙果,但经俗尘人手把玩运力,油脂浸入,已有些损耗,不搞清楚来路,恐怕非但不能驾驭,反倒会被神器倒吸气力,引来灾祸。何况文玩核桃在南方并不多见,这对上好的狮子头流落到桥下的小店里,来路实在可疑。 而余这时候念脸上戴着的,他着实看不出门道来。这面罩像是在脸上涂了一层黑色油漆,行里人管这叫鬼漆,和萨满面具的路数很像,都是借先师之力以镇鬼魂。但她这鬼漆画得实在是充满后现代艺术的违和之感,边角像是万字符一样凹凸不平。 余念还是不吭声,继续在光线里走着,就像走到了冰天雪地里,找不到天地的边界。安卓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奇境,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他回想着这双牵动他的手现在如此安静地垂放着,悬在空中…… “月月走了,店里的人都会相安无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那便好!”安卓应声。 “世间最难解的不是人鬼两界的怨,而是人和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所有的怨念都自人而生,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纠葛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余念交待着,安卓听这语气,预感他俩是不是很快就要在这里分手了? “你说我这么做,对还是不对?。”余念问。 “你替人消灾,他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有错!” “我不是说的他们。”她的语气带些焦虑。 “那说的是谁?”安卓疑惑。 “我说的是你。” 我?! 脸基尼转过身来,安卓顿感一阵莫名的恐惧袭来,他望着她漆黑的脸,突然向后倒退两步,脚已开始发软。 他竟然对这场景和对话突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好像经历过无数次!——耀眼的光线,一个转身的黑面人,对他声声吐露的愧疚。他们刚刚在某个奇异的空间里一同经历了什么,但此时此刻,他的心从甜蜜的好奇跌至失望、恐惧、背叛的深渊,撕裂!和她的脸一样漆黑,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开始飞速下落!这感觉他像经历了无数次! 他想起来了! “你记起来了?”她调皮的笑着露出一对小兔牙。 他惊恐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安卓明显生气了。 “你才想起来,我用香降魂,你既然能看得见我施法,还能跟进得来与我时空同道,自然是因为我之前也对你用了香。”她一脸坏笑,“但你中了无数次的招,却还是要乖乖随我来。” “那你还真是不愧于你的还魂祖师。但你可知道,我每次中招并不是因为你的香,而是因为……” 安卓话在口中又吞回去了,他的表情有点儿尴尬。 “因为什么?”余念笑得妩媚,她知道他想说的话——因为他喜欢她。即使她不用法术,他照样会随心而至。 安卓这时候闷不做声的模样可爱极了。在这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只有她二人,在漫长的时空中踱着步子,余念恨不得把这明晃晃的光线变成宇宙间的浪漫星空,等在尽头的也不是记忆的出口,而是供二人栖息的温馨小屋,她可以在他怀中调皮撒娇,有说不完的话。 安卓见她了解,心里的气就消了,又涌上一股甜蜜。 “我醒来就不记得这一切了?”安卓并排走着,言语里透着遗憾。 “对,走到这光线的尽头,你就回到原先的位置,这一切都会从你的记忆里抹去,因为……。” “因为香味一过,人就该醒来。” “对,香味一过,人就会醒来。香气无法模拟回味,这当中的记忆就会全部散去。唉,只怪记忆的隧道太长,世上没有哪一种香能坚持那么漫长的路途,等你清醒时都早已散了。” “那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像这样问过你很多次?”安卓笑了起来,好像一个心甘情愿的傻子。 “也不是很多次……七次八次而已。” 安卓在空气中闻到一股紫草香,知道他们已经接近尾调。紫草在阳间有另一个名字——勿忘我。香是最浓烈,最怡情,也是最容易被人忘记的。勿忘我,是每一味灵香的心愿,香味不再,但希望香气中的记忆绵长,终有一天,当它再度显现的时候,或许又能和记忆中的人重逢。 “那以前的七八次,我们也像今天一样,只做了收魂镇鬼的事吗?” 安卓当然不记得他们曾经携手遨游的天际,月下诉说的衷肠,那些场面在他走后只能储存在余念的记忆里,吸引着她,在脑海中无数次的回放,但却不能对他诉说,甚至之后只字不提。而当那些回忆涌入脑海,安卓的失忆便成为她痛苦的源泉。他当然不会记得,那些曾经只为她做的,只对她说的,好像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誓言,但余念没有选择,她的记忆是真的,她信了。 她突然跨出一步挡在安卓身前,鬼漆遮住了她的似水面容,但安卓的心还是扑通扑通的交了出去。她踮起脚尖,挽住他的脖子。 空气中紫草渐淡,迎面而来的是余念柔软香肩缠绕的灵香,她的体香,安卓想永远拥住这味道,就这样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再也不醒来。 “除了收魂镇鬼,我们还做了这个……” 念的双唇已贴过,软软的,安卓舍不得咬下,只能一直含在嘴里,这一吻来的突兀,他使劲给此刻的记忆打上烙印,他想要记住,在未来的漫漫长夜里,在形单影只时,他要有这香甜一吻作伴!但身体却不自觉轻飘飘的浮了起来! 安卓睁开眼睛,那黑漆开始延展,余念的影子变的模糊,他的身体正在被一股力量吸入,黑漆竟然已经形成一道万字符,像钥匙孔,里面漆黑一片。 唇上的触感已消失,他想起来了——根本没有什么光线里尽头,这里就是出口!余念就是出口!在她脸上的黑物不是鬼漆,而是记忆出入的通道!所以先前的长舌妇能跟随至小半山的房间。她说的逃命也不是逃向门外,而是逃入她身体里的通道! 他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余念的三家法器——还魂香、宝瓶阵、万字门!那才是余念,完完整整的余念。 安卓讨厌失重的感觉,他来不及说再见,每每如是,这一吻就算作是别过!他在隧道掉落,风在耳边呼呼刮过,头顶的光线减弱,只剩下一个万字的小点,直至消失。余念在门的另一侧保留着门他们的记忆。隧道的底部就是安卓的躯体,在真实世界中坐在米粉店里的躯体! 终点将至,安卓脸颊落下一滴冰凉,他不知道这泪花是余念的,还是自己的。 咚!随着隧道里的一声闷响,这一时空的记忆依然了结了…… “喂,喂!” 安卓的瞳孔重新聚焦,跟前一个戴金链子的中年男人对他嚷嚷道:“兄弟,让一下!” 安卓把凳子往前挪了挪让他挤身过去。 是胡一虎。他们一桌已经结账准备离开了。 “那暴戾不化的胎身走了吗?” 他纳闷儿自己只发了一会儿呆的功夫,周围却已从血肉模糊里恢复平静,怨气也四散了? 眼前的米粉已经凝在了一块,安卓放下筷子,恍惚了很久——他有些疲惫,想不起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走神…… 他走到柜台付了钱,看天气大好,这就回去洗个澡,看薛平这几天过得如何! 他已迈开步子,背后却有人唤他: “安卓?” 莺声燕语,阵阵香气。 安卓回头: “呵,余念!” 他脸上泛起笑容,他是有多久没见她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他赶紧走上前去,但又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 “怎么了?”余念问。 安卓回头看那米粉店,再看看她…… 呵呵,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吧,他在心里笑话自己。 “哦,没什么,我只是觉得……” 安卓望向眼前的似水面容。 “觉得什么?” “我只是觉得……好像刚刚才和你分开。” 第二十四章 丢了一只鬼 “余念,我正好有事儿要和你商量。” 龙陵巷里的茶楼都还没开,两人在街上漫无目的溜达,往东走是杨柳垂岸的河堤,往南走是旧得发霉的南门老城,喝早茶的老街坊应该已经上座了,两人不约而同的身向了南门的街边茶铺——老街坊茶铺,十块钱就能泡上一壶好茶,有放潮了不好卖的瓜子花生,店伙计就会给每一桌免费奉上一碟,新城的茶馆过了正午才陆陆续续开门,要喝早茶便只能去南门。 “我都知道了,你想说我那家鬼被你无意间解了符咒……” “哦?”安卓一怔,她已经知道了! “这事儿蕊生已经跟我讲了。” 蕊生就是在永辉做登记的,那个雨帘中护送阴灵过街的柜台妹子。 安卓心里忐忑不安,毕竟自己“私闯民宅”,起先编好的说辞这时候也不好开口了。该怎么和余念交代呢?他总不能把他“色胆包天”、受鬼蛊惑、与厉鬼“缠绵”一宿的事一五一十的说给她听吧。 安卓事后回想起半个月前的婚礼和那家鬼假扮余念的皮相,确实有很多蹊跷。 大学这几年他和余念的分分合合吸引了不少人为他操心,所以他和“余念”坐到一桌,才会误以为元彬几个又想暗中撮合他们,一时疏忽大意了。“余念”的突然驾到让他瞬间丢了魂儿,他心中没有幻想是不可能的,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已被绵软的幻想侵蚀,不问由来,也失去了戒心。 唉,她当时对他的频频侧目,举手投足的刻意流露,尤其是站在门口的那一声招呼——现场实在太吵,他当时并不能听辩出声音来,现在再来回忆,那应该只是在人群混乱中做的一个口型,恍恍惚惚,似有非有,分明就是个只跟他显了身形的鬼影嘛!虽然安卓道行鄙陋,但只要近身,定能辨出她的鬼身来。但她在人声鼎沸和人气的掩盖下,隐藏得极好! 到后来与她私地缠绵,他已是半醉,她定是借机又用了什么幻术,让他越陷越深。 唉,他好糊涂啊!即使余念真的空降婚礼,怎么会没有半句解释,突然对他搔首弄姿、百般妩媚,完全像另一个人!毕竟他们已有半年没有丝毫联系了。 哈哈,圈套!他那时的心思全在“她”身上,连许多近在眼前的怪异都觉察不出来——整场婚礼她独坐一旁买醉,呵呵,如此绚烂夺目的美人怎会无人留意?安卓苦笑,他当时还天真的以为她和周围人不熟悉,只当她和他一样,心有所系,心不在焉…… 那根本不是余念!他当时只要动动半颗脑子,就能识破皮相,嗅出真身!但人往往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尤其相信自己渴望看到的。 唉,他想想都懊恼,感情用事起来,他真是连三岁小孩儿都不如!正像他师傅说的,他早晚会栽在这上头! “……我前两天是找那柜台的蕊生说了这事儿,想请社里帮忙。”安卓解释。 “他们近日不会过问这些事儿的,你听过天星斋月么?” 安卓摇头。斋月他是有所耳闻的,不杀生,行善事,禁开荤,有些派别里,连水都不能喝上一口,过了时辰才能稍作进食,简直是曲线要人命啊,哪是什么斋月,分明是拿大活人来做斋祭嘛! “正所谓穹庐有星,二十八宿各就其位,四主各司其职,天理循环,生生不息……” 哇塞!安卓喘一口大气,心想她也就回社里开会听闻了点儿现成的,这就开始在他面前哇啦哇啦卖弄了,往后要是真有了头衔,那还了得!她平日里讲话哪有这么多一板一眼的说辞。 “……但近日天象西方七宿运道不稳,千年难得一见的七子连珠也将显现。” “七子连珠?那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但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上一次七子连珠时,人鬼两界大乱,世道晦暗,妖言惑众,乱象丛生,而人界的镇守没有兴师动众,出山降妖伏魔,反倒是坐守地界天台,各自诵念,等万象平息之后才又各安秩序的。所以可以推断,七子连珠是天兆,天兆已现,人界镇守自是该行天星斋月,世道再乱,也只管闭门诵念。” “呵呵,这么说来,这人界的镇守,到了关键时候全是一帮只会念经的缩头乌龟咯!难怪永辉的鬼师仙道都去山上念经做法,山下搅得天昏地暗也不为所动,呵呵,原来是有先例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天自有道,中原镇守的血脉已失传,我们这一脉虽延自西域,但早已融入中原精髓,更要坚守自上流传下来的章法才是——天星斋月是地界镇守的要门,人界镇守理当不杀生,不乱世,只等天道自降,那是六道千年轮转的一道风口,稍有不慎,天道歪斜,魔道猖乱,到下一个风口,就又要等上一千年,人鬼两界便都要受苦了!” “这么说来,龙骨山就是那镇守地界的天台一方了!” “是,龙骨山是地界天台的脊梁,但这世上一千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地界天台还有六方已遗落,不知踪迹,我也担心这龙骨山能否撑起天道,迎那白虎降世!” “如果白虎降世不入人道呢?” “那就是进了魔道了!白虎是穹窿西方镇守,乃是天星,一入魔道,世风猖乱,就是刚才所说的,天道歪斜,要等上一千年的下一轮天星镇守入世才能扭转了!” “也就是说,到白虎入世,天星斋月结束之前,我们都不能作为了?”安卓垂头丧气,他好不容易长了境界。 “那也未必,”余念一道灵光闪过, “我本来师出还魂殿,师傅欠六叔一个人情才让我在这区区永辉挂名的,我不算是永辉的入门鬼师也不必听六叔的号令,不必守斋月,何况,他们知道我八字受白虎刑克,不会强求我到龙骨山做法的。” “哦。还魂殿的传人不受永辉号令,这也就是你不顾行规,胆敢在家中养鬼的原因了?” “行规?行规都是他们定的,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才算是我犯了行规!” 安卓心想,头上有个正统的靠山是不一样啊,不像他,什么都得规规矩矩的,夹着尾巴做人! “想我还魂殿也是无心入世,不像永辉整天打着着麻将馆的招牌两边儿捞生意!”余念讽刺道。 “那永辉应该是还魂殿的晚辈了?它开店也不过十几个年头。” 余念摇头: “错!永辉可是老资格,开了上百年了。” “上百年?!”安卓瞠目结舌,心想这麻将生意这么好做。 “对啊,不过那个时候它不叫永辉。” “呵呵,永辉这名字是挺流俗的。那它是什么名号?” “临渊阁!” 临渊阁? 原来如此,好一个临渊阁! 安卓猜得不错,那晚的亭中风波果然和永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陈老伯确实不简单!他竟然保留了永辉百年前的名字在院落亭中——临渊阁! “所以啊,我那家中的厉鬼走散一只,我可没什么愧疚之感!也不怕你去告发我!”余念呵呵笑两声,只当这是开玩笑。 “一只?!”安卓差点没晕过去! “是啊,一只。屋里塞得太多,还没好生整理。你现在赶紧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丢的到底是哪一只!” 第二十五章 老街坊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街坊茶铺,路上倒也不觉得远,一到落座的地方才感觉腿脚已走得酸痛。安卓和余念就近落座,在一群老汉儿大爷当中格外显眼。 安卓打量四周,堂子里很安静,柜台支出来的一截架子上放着一台老旧电视,翻动的雪花屏幕放的是新白娘子传奇,音量调的很小,堂子里一张张干瘪黝黑的脸,看得很是认真! 安卓诧异他们的情绪不会随着剧情的起伏而波动,好像并没有真的再看,只是和一群互不嫌弃的人坐在一起,望向同一个方向,他们静默不语的有些怪异,电视屏幕似乎只是牵引记忆的绳索,真正上映故事的舞台,掩藏在那一双双呆滞的目光下,无人能触碰。不语——安卓敬畏堂子安静的力量。 “啊哈哈,啊哈哈,西湖美景三月天……” “呵呵,春雨如酒柳如烟”安卓在心里跟着哼唱,频频点头,手上也扣起了节奏。 他记得这熟悉的旋律,他喜欢这些故事,好像这类蛇妖鬼仙的奇幻总能拉近别人和他的距离。 杜撰想象出来的故事反倒和他的真实生活极其相似,只是无法还原真正的时空和道法原理——这也难怪,那些奇幻都基于普通人的构思,安卓也不会为了这一点点遗憾而扫了兴致,他喜欢人们对神仙幻术的猜想,好像隔着一道屏障,看所有人都在找寻他所在的这片梦幻之地,却永远到不了屏障的这一边。 他不得不承认大多数时候他是孤单的。他掀开茶盖,看里面的叶片渐渐伸展,先喝饱水的颗粒重重地沉了下去,一个接着一个,坠落,触底……不晓得余念、薛平、元彬偶尔会不会也和他有相同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片尾曲响起,故事演完了,堂子里的大爷纷纷扭头回到现实,但他却想在这个时候突然站起来,一膀子撸起凳子跳到桌上,垒起一个三层讲台,再飞身站上去,一拍惊堂对下面的人说:“先别走!朝这儿瞧来朝这儿看!你们想听的奇闻怪事啊,我这儿应有尽有!” 堂下的人可能会问:“你又打哪儿钻出来的?” 他会对答如流:“呵呵,鄙人虽谈不上见过大场面,但前前后后也经历了不少事儿。你们看我这手上铜钱锁链,光它身上就有不少故事呢!” 他就这样从他的铜锁开始,对着这些好奇的眼睛讲上几天几夜!围观看热闹的人会越来越多,甚至能排到城门外。大家有时候听得喜笑颜开,小孩儿会被吓得躲进大人的怀中,故事的最后,男女老少会突然明白自己在宇宙间实则宛若微尘,于六道间起起浮浮…… 然而后来呢? 安卓的茶盖儿轻抚几下,碗中露出不沾茶叶的水面,他吮吸了两口。 ……后来等这些事儿听完了,开始被人写成了故事,在人群中口耳相传。时间久了,故事被添加杂色,开始失真,原理被误传,情节被曲解,最后就变成了安卓正在看的这部雪花屏上的新白娘子传奇,保留了精髓,却永远不及真实的故事精彩。而他的故事也会有一个名字——《茶间怪谈》或是《安生异闻录》,但始终已经变了味…… 他有时候觉得很孤独。 孤独啊,孤独…… “安卓,世上要想拥有任何异能,都要付出和承受代价。孤独就是我们这个行当的代价!”薛平嘴里老爱说这句话。 他们不能在人前显露道法——知法犯法,破六道戒律会大损阳寿,甚至即刻毙命,只有同道中人心心相惜。 唉,比起人,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跟那些孤魂野鬼反倒更亲近,心灵上的亲近,不需要交换言语就能感知对方的存在。它们虽不受阳间里的福泽,视线却能冲破二重境。而人得天独厚,却鼠目寸光只见人道,但凡有慧根善根的人不算在其中,穿行两界的鬼师也不能算在其中,所以鬼师和凡人才有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呵呵,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你看尽俗世,却不懂我奉一日鬼师! 他有时候会刻意留意暮年之人,总觉得他们很快就能跨过仙桥,走到两极世界的另一边,那世上就多一个人认识他,和他所触及的世界。 咚咚咚,一对玉指叩响桌面: “茶喝好了,电视剧也演完了,快说正事儿吧!”余念把茶叶从嘴前吹开又聚拢,吹开来又聚拢…… 安卓顿了一顿神气,并不急着交代: “还是先说说你的事儿吧。”他点上一根烟。 余念缓缓品上一口,五块一位的盖碗儿茶喝得也别有滋味。 “我那屋子里的‘东西’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那可是还魂殿的……”安卓顿感跟前茶香四溢,是余念的唇齿已凑到耳边: “机密!” 机密?! 安卓胸口一阵剧痛——之前吃永辉的闭门羹,现在又轮到还魂殿,他老是被这些正统门面戳到痛处!他没有拜在正统门下,始终是个不入流的局外人,四处碰壁,消息闭塞,到余念这里竟也是这样。他心凉了半截,机密两个字就能打消他的全部热情! 余念见他眉头紧锁,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啦,不逗你了,我告诉你便是。” 安卓松了口气,但明显对这戏弄感到不舒服。 她接着说:“我那房子里的魂魄都摆在冷藏柜里呐,那汤瓶性寒,里面装的都是还没睡够时辰的鬼,不是从仙桥路上逃回阳间的,就是半路迷道的孤魂野鬼,还有的则是被末路鬼师打得气若游丝的断魂散魄。等它们的时辰一到,我就一起送到还魂殿里,该归黄泉路的重走黄泉路,该受惩诫的受惩诫,该魂飞魄散的,就魂飞魄散。” 安卓问:“你是说,它们都在冰柜的瓶子里,不会出来作乱?” “那是当然,瓶子里灌的是我戊字房的安魂助眠汤,都是我师傅一滴一滴熬出来的,瓶口还有还魂殿的封印,一旦封口,只有我还魂殿的烫金能化,无论里面的魂还是外面的人都是打不开的。所以我放心的很,它们在里面很乖,虽然进去之前大都面目狰狞,但在瓶子里就像一个个熟睡的小宝宝。” 余念身边正好有个大爷怀抱婴儿,她的目光随即充满爱怜。 “那为什么还会有厉鬼到处游走,还变作你的皮相出来害人!” 余念刚才自信满满的表情消退,突然严肃起来,她缓缓放下茶碗: “你见到她了?” “不仅见到了,还中了她的圈套,阴差阳错的化去镇守她真身的血符,她吸食了我的气力,不知现在又在哪里兴风作浪!” 余念叹了口气:“真是天意,原来你才是来接她的人。” “接她?她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安卓愤愤。 “你不必动怒,她本就不属于那里,也不会真的要你性命。” “那她到底是谁?是什么?!”安卓急切的快要把茶碗捏碎。 “她是谁,是什么我也并不清楚。”余念娓娓道来: “我只记得十三年前,一场暴雨过后,我家阳台飘落着一件的红罩衫。” 第二十六章 人魔两道 “那晚的雨下的可真是让人担心!我可从没见过那么大的一场雨,闪电噼里啪啦像刀子一样把天空划得深一道浅一道的,雨水就从那些划开的缝隙里渗出来,风一刮吹的满世界都是,真的是吓死宝宝了。”余念摁了摁胸脯,好像惊魂未定。 安卓心想,闪电、暴雨,红罩衫——这厉鬼出场的架势好耳熟啊!他的小心脏不禁又开始七上八下,该不会是头一天晚上又和她交手了吧! 余念接着往下说:“我小时候怕打雷下雨——一般人只知道天公使雷霆是要清理地上的孤魂野鬼,洗刷阳间里的不洁不净,却不知道一些私自开启还魂术、以仆代主的还魂师也免不了要遭殃……” 安卓知道还魂殿的人和永辉不一样。永辉只做厘清人鬼界限的营生,不让鬼魂恋世扰民,只助他们按时归天命,绝不干涉天道的惩戒轮回。而还魂殿却是钻了一个空子,给半路离道的野鬼开了一个后门——只要时辰掐的好,睡在瓶子里的阴灵在封印化开后仍能踏上天道的最后一轮归程。永辉的生意来路正,风险小,天星斋月前活多又稳定,所以门下的鬼师越来越多,像柜台的蕊生和蕊生手里厚厚的鬼师录都是靠这些出工钱养活的。还魂的路数风险大,余念这话也不无道理。 “我见雨势不减,雷霆暴怒,当时就想还魂殿从前朝至今六百余年,虽说是有些悖逆天道,捡了漏子,救了些不该救的,但也算是扶助万生,不该有恶果,可那雷声听着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我担心姚姐和我的行踪已暴露,还魂店到我们这儿要保不住了……” 安卓皱一皱眉头说: “还魂殿是有僭越天道的嫌疑,但终究是为了帮扶垂死一线生机的生灵,总不至于惨遭雷劈!你们镇守着两界的最后一道中转路也不是没有功劳的。”他话锋又一转:“不过说起你们的开山祖师王欲仙,那倒是挺邪乎的,他那一套路子恐怕才是有违天道!” “王欲仙?王真人哪里邪乎了?!” 余念鼻孔微张,喷一桌子气!欲仙老祖岂是任由他安卓一个无名小辈瞎胡说八道的! 那王欲仙人当年在远山修筑欲仙宫,后来闭关三十八载只求能参破无上道法,练就仙丹颐养天年,之后虽在炼丹路上并无修为,却鬼使神差、阴差阳错间炼得一手夺魂仙香,这香勾魂摄魄,沁人心脾,入人肺腑,传言道,如若香洒山间能使路人迷途知返,书生闻之醍醐灌顶状元及第,七旬老叟嗅之几日内可返老还童,离别伉俪双手持之可破镜重圆,它的声名于前朝十里八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世人当时就称它为“还魂香”。余念对这香用得很是得意,怎么能容忍安卓对它的来路轻佻污蔑呢! “哈哈哈!”安卓见她气急败坏,心里偷笑起来,也算是把刚才他所受的戏弄扳平了! “好好好。王欲仙堂堂道法真传的一宫之主当然是正人君子、德高望重、两袖清风,但你们还魂殿也只是欲仙宫的后人所建,不必对一些角度不同的评说吹胡子瞪眼儿吧!” 余念扬起下巴:“不错,还魂殿确实是王真人仙逝后手下一弟子所建,但也不能污蔑先世威名!” “既然是后人所建那就好说了,你看啊,欲仙宫主仙逝的时候手下的一众弟子、宫里宫外上下两千号人全都遣散归乡了,山头更是一夜之间夷为平地,连一块砖一片瓦都找不着,这难道还不邪乎?前朝遗失了七家道坛,至今仍是下落不明的未解之谜,而欲仙宫又位列前三,这事人尽皆知。你我都知道世间的道法皆幻术,无非是入道以后六根通达才能既事人又事鬼,道法再高也绝不可能一夜之间凭空把一个道坛变没了。王欲仙即使真有其人,没有欲仙宫留证也是不足为信的。” 余念高声笑道:“好,你无非就是想说欲仙公的传言只是还魂殿捏造的溯源神话嘛!” “那也不敢,只是猜测,猜的而已!”安卓心里有一阵得意。 “喂,这位还魂鬼师,勾魂美女,你的茶都快凉了,快接着说回那鬼的事儿吧!” 她喝一口茶讲道: “我正担心呢,往姚姐房间的门缝一看,她正对着汤瓶点八字,发现我在身后,就突然说门上有人来了,叫我去开门。” “我跑到门前,看屋里已经站着一个人,她一身湿嗒嗒的,地上还滴着水。我没敢走近,远远的请她客厅里坐,但她半天不动也不说话,水滴答滴答敲着地板……” “我跑去房间叫姚姐,等再回来的时候她就不见了,当时屋外风刮的很大,门窗被吹的来回打墙,就这时候窗台上落下一件红罩衫,我到阳台一看,正是那女人的衣服!” “红衫印暗花,针脚续断肠。”安卓喃喃道,他总算搞清楚它的来路了。 “她后来一直就待在你家?” “嗯,姚姐不知怎的没有把她收进汤瓶里,她在房子里游荡,有时候我收拾碗筷,发现她出现在屋子的角落里远远看着我,我不敢看她的脸,只听她站在那里说她要在这里等一个人,她已经等了三世了。” 安卓想,这鬼现在在熊天墨那里守着小慈的舍,她既然这一世是要入他家,最后由他来解了咒也是合乎情理的,只是这解的过程未免太血腥。 “那血符又是怎么回事?”安卓问。 “这事儿不久,我就生了一场大病,姚姐一直在屋里照顾我,那血符应该是姚姐所画。我病好以后,屋子里就再没有见到她了,我想她应该姚姐被送到了还魂殿的转经轴里,唉,没想到她还是要等到接她的人才肯走,她倒也是说话算话。不过我更没想到的是,她一直等的人尽然会是你!”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这苦只有安卓自己知道。他差点搭上自己的小命! “姚姐为何要用血符锁住她,那符注血成身,很是厉害呀!” “还魂师本来不论鬼龄大小,只催眠,不伤其毫发,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不会舍去自己的身体发肤生符镇鬼的,更不要说体内的灵血了。你看到有血符镇守,说明这鬼心性不定,出尔反尔,当中对还魂师起了杀念,姚姐于定是危机之中注血成符。” “心性不定?她不会连自己投入人胎的母舍也不放过吧!这不断了自己的活路么” “她等你三世,又被血符镇守十三年,如果是为了归人道那是最好,怕的就是……” “是什么?”安卓心里一紧。 “怕的是,如果她等这百年并不是为了投胎入人道呢?” “这怎么说的打通,我昨夜里还见她宁可魂飞魄散也要保住她怀胎四月的母舍,她不惜用天火击散了那前来夺舍的。”他心里一阵绞痛。 “唉,不知道这红罩衫的前世是谁,又犯了什么罪孽,惹天道惩处它百年无身无形,在天地间孤独游走,如今虽然已能聚气凝神,但鬼道凶残无道,她经历了太多世事,怕是已经遗忘了人间的滋味而习惯了鬼道魔路了。” 安卓想起她身体里鼓起的人形,她从血符口中逃脱以后,市里一连串的跳楼猝死事件恐怕都和她有关。她像一个刚从冬眠里醒来的蚊虫卵,破壳而出之后,誓要吸光所有人的鲜血。 “如果她心意已定当然是最好,但时机未到一切都难以断言。母舍是游魂通往人道的通路,尤为神圣,但它也为另一条道开启了闸门。” “什么道?” “魔道” 第二十七章 阿萸的邀请 “魔道道法仅次于天道,却一直被众生唾弃而踩在脚下,它深感不公,心性不定,要用无数人的血祭垫起入其法道的高台,教唆蛊惑天道以下的无穷道受其左右誓与天道并驾齐驱,它善用骄奢淫逸麻痹世人,人道沦丧,最后只剩下恐惧、暴戾,糜烂,世人身负枷锁,茹毛饮血,受其鞭笞却不自知,万世至此惶惶无终日了。” “你的意思是,时机未到,还并不能判定红衫入的是哪一道?” “嗯,她能在鬼道游走三世已经极为罕见。阳间就像一个大鱼池,池子里的鱼待久了会顺应天命被钓上岸,即使有漏网之鱼也会被及时清理,不是被天火击散,就是入我还魂殿。但红衫在世间游走百年,却还未归于天命,到了还魂师的那里却只是为了等那有缘人,姚姐这样的道行也收不了她,真是想不明白!” 安卓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又点头,听着头都大了!他对阳间走魂的天里命数不大清楚,只能听个大概——余念不愧是还魂殿的戊字鬼师呀,说道起来一五一十的不比薛平差! “她心意未定,倒还有回旋的余地。但我听说游走千年的万尸王都是先在阳间躲避天火数百年,之后苦守的时机一到,它会在万尸台上献上最后一世的母舍和它自己未成形的人道肉身,断了归天命人道的路,便是开启了魔道,摇身变为辅佐魔君的万尸王与天道抗衡,千年不散,后果不堪设想。” 万尸王!安卓打了个满满的寒战,感受皮脂掀起的的一阵酥麻之感。他在心底称赞他腕上的小要饭子铜钱,没想到昨晚电光火石中锁的竟然是个万尸王的种子选手,哈哈,他虽有些后怕但还是自觉有几分能耐! 无论如何,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他打定主意这几天就回去看看小慈,回去之前得想办法问余念要几道好符。 “姚姐回来了吗?” “还在老家呢。六叔前几天跟她通电话传达了的密令,说房里的东西赶紧收拾收拾好,这几日统统要归到还魂殿里去。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些亡命魂魄,七子连珠天道不稳,阴阳社风水门又要守天星斋月的戒,这些东西要是引来恶鬼,阳间的人又要遭殃了。她让我这一趟回来把戊子房的汤瓶全都送回去,这几天就择日子赶魂。” “那我跟你一路回去吧!”安卓送上蜜汁微笑,“我想让姚姐帮我画几道符。” “那也可以。”余念把头埋进茶碗儿里,已经凉了半天的茶水这时候竟然把余念的脸蛋儿蒸的通红通红的!她咬唇一笑。 “念!” 安卓猛地一回头,赵三水竟然站在茶铺子门口对余念挥着手。 念?他们两个认识吗?喊得这么亲热! “快,快进来坐!”余念站起身来热情的招呼他。 “原来在这儿约了人了。”安卓小声说给自己听,最后两个字被嘴边的一口茶水淹没。 “哟,安卓也在这儿!你们两个认识啊!”赵三水惊讶的表情有些过了头,看起来一副油腔滑调。 余念浅笑,转过头去对安卓说: “是三水哥的老婆约了我下午在南门见,没想到先在这里遇上了。”她向身后望了望:“小莜呢,她没来吗?” “哦,她今天不来了,让我代她向你致谢。”赵三水边说边把一只脚伸进桌子里,安卓想自己这个时候是不是该回去了。 “正好安卓也在这儿,你走以后啊,阿萸一直跟我年你呐!”赵三水嗓子扯得大,安卓心里咯噔一跳,脸已涨得通红。 “念啊,我还得先表达一下感激之情,阿萸对她舅娘感情深,多谢你这次出手唤回她的三魂七魄,让她被那厉鬼害了之后不至于变成孤魂野鬼,至少她往后啊,家里人烧纸也有个朝向。” “不必言谢,我还得谢谢你们呢!”安卓一听余念的语气,知道这笔单子收的钱应该不会少。永辉一“吃斋”,还魂殿的生意就来了,平时只有赚活人的钱,还魂殿赚死人钱的活计真的是少之又少。 “快说说这次是什么事儿吧!” “哦,是这样的,阿萸的未婚夫七山堂这不是今晚的头七么,她想在家里办追悼会守夜。” “七山堂的的尸身已在验尸的时候破了皮肉,怕是回不来了,我会在今晚子时朝仙桥路喊魂,看他是不是已经在赶下一世的路了。” “唉,其实阿萸也知道山堂应该不会回来了,但毕竟是她还未嫁入的夫婿,在她们老家这已经算是过门了,只不过还未行房,她也算是山堂的未亡人,往后的日子,她就要一个人走了。” “你是说,她不肯再嫁了么?”余念问。 “嫁呀,什么年代了,遇到好人还是得嫁!但在她们家乡啊,夫亡人亡,这算是死过一回了,他们那儿的女人嫁人是要和那人走完一生的。她这不是一直没再回去了嘛,回去了就得按规矩办,这规矩,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起的啊。阿萸这么好的姑娘要为那些陈规陋俗独守空房真是天理难容!” “阿萸是哪里人?”安卓问。 “石磨沟。” …… “怎么,二位知道那地方?” 安卓和余念交换了眼神。石磨沟,那个荒僻的小镇一直流传着不贞的女人会给镇上带来灾祸的言论,石磨沟有人烟以来,也确实曾经因为一个女人差点送上整条村的性命。那里离安卓所在的k市并不算太远,原来阿萸是石磨沟的人,难怪到现在还对女人有如此多的束缚。 “那么今天晚上,二位一定得来啊!” 安卓心里也体谅阿萸对山堂的一片心意,毕竟之前他力不能及,对阿萸的事爱莫能助,心里多少有些愧疚。但余念和阿萸都是女孩子更加熟络亲热些,他夹在当中未免显傻,他灵机一动,不然,把薛平也叫上一起吧!那小子几天都不见了,怪想他的。他想到这里,脚上像抹了油,突然站起身说: “我先回一趟家,我们晚上不见不散吧!” 第二十八章 雾里遇佳人 从南门老街坊茶铺出来,正午的阳光最是毒辣,晒得皮肉直冒烟儿。安卓从计程车下来径直钻进了道边一个八十年代的小区,走到树荫下一下子就凉快了。院子里都是些四季常青的老树,叶子和当街的新树不一样,看起来是暗沉沉的墨绿色,透着一股南方冬季的肃杀和深沉之气,哪里像夏天!电线穿插在老树当中,连通一幢一幢没有外装的水泥楼房,一扎一扎的跟墙外的水管气管不分你我,给水泥房来了个五花大绑。镂空雕花的“窗户”是楼房唯一的装饰,也就是在墙壁上凿出一排排的窟窿,有些简单花式,能透几缕光线,大白天曲折的楼道还是晦暗一片。但越是细微的光线越能聚力,像今天这样大太阳的天气,安卓能在过道的光线中看到上上下下扬起的微尘。 薛平这个时候应该在家里张罗吃的,他敲敲门,半天无人应。家里这会儿是没人。薛平周末通常都在家里待着,这会儿又跑哪儿去了? 安卓拿钥匙开锁,进门以后,客厅里一大股烟味儿差点儿没把他逼退出去!一个人在家抽这么多烟,又犯心事了? 电视也还开着,他应该刚走不久,屋子里的烟味还这么浓烈。他往屋里走了两步,烟雾逐渐散开来,沙发上竟然坐着一个人!一个抽烟的女人。 安卓没见过她——短发,浓妆,黑皮裙,低领口,娇艳欲滴的双唇蠕动,一吸一顿,滤嘴抽出的浓烟全被染成了艳粉色。脖子上拴着一根锁颈黑皮带,一颗血红坠子吊在当中来回晃动。女人并不留意这时候有人进来,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视。 “薛平呢?” …… 沙发上的人打了个哈欠,抖了抖身上的烟灰,好想客厅里只有她。 “高冷!”安卓一下子提起了兴趣。 俗话说要认清一个男人的真正面目就得看他挑的女人,这是他对薛平最感兴趣的三件事之一。原来他中意这路货色,装扮大胆,却要端起一副玉女的架子,他瞬间对薛平有了新的认识。 怎么说呢?有才华的人品味都是很独特的。她虽然说不上有多少气质,但冲着见到男人纹丝不动的这份淡定,安卓是要给分并认为是配得上薛平的。身材长相嘛,那就是每个人的个人喜好了。按照他自己的标准,这尺度是有些过了。不过只要薛平喜欢,他没那个必要去评头论足。 “你是薛平的朋友吧?” 沙发上的女人一惊,才发现屋里站了个人。 “哦,是。”她赶紧站起来握手,安卓一碰,两手冰凉。 “我叫晴晴。”她莞尔一笑,嘴边两颗小酒窝。 “薛平什么时候出去的?” “就刚刚,去买馄饨了。” 安卓心想家里好不容易来个大美女他也不去准备些好的。 “一顿馄饨太委屈你了吧。” “不委屈,我看他吃,他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哈?” 馄饨已经够没有新意了,居然还不让吃,这叫什么事儿? “你们在一起没多久吧,怎么之前都没见过你?” “我们在一起很久了,我倒是知道你,这屋子我常来。” 常来?薛平这小子藏得好藏得深啊,这几年竟然一次都没让他撞上,一提感情的事就摇头摆手手边找烟。 “你的眼睛能看到三重境了?” 安卓一怔:“你怎么知道的?”这事连薛平都还不知道。 “你也是同道中人?” 她又莞尔一笑,眉眼羞涩,竟然不自然的捋起了额前的头发。 “我不是。”但她的眼神告诉他,她什么都知道。 安卓警惕起来,这对话太诡异了。他在心里小声打算盘,说话这会儿他渐渐察觉到眼前的女人,着装和性格太不一致,起先看她穿着暴露,觉得她性格该狂放些,但屋里一有外人她开始显得极为不自在,一直小心翼翼的坐着,还趁安卓不注意的时候把领口使劲往上抬。一开始的高冷也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带酒窝的邻家女孩儿坐在跟前,话一激动就会脸红,只是这烟一直在手里抽着。 难道这并不是她所愿,薛平对女人的着装有什么特殊癖好不成。 “你怎么练到三重境的?”她对安卓的天眼很感兴趣。 安卓搓搓手解释道:“我倒不是自己练成的,前几天阴差阳错捡到一件宝物,长了气力就能看到了。” “现在驾驭如何?” “这两天内火已经完全融入体中,启眼的时候不需要再受内火翻腾之苦了!” 晴晴点头:“看出来了,掌控的很好。” 这也能看出来?安卓对她侧目,转而又说: “薛平当年答应传我天眼兽,但始终不教我上乘心法,只让我练到兽眼境界,我那天眼不具兽身的形体,就只能是一门普通的阴阳眼。如今虽已修到三重境,但离那修罗眼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唉,”他开始感叹,“薛平封眼多年,我知道他其实并无心传我真道,只怕他鬼眼天师的名号今后也无人能继了!” 第二十九章 信不信由你 薛平的两眼开始发青,安卓恍惚间隐隐约约看到一头盘身而坐的巨兽显现在薛平的身上。 这是什么鬼东西?!安卓失色,那巨兽蜿蜒辗转,在薛平身后游动,好像一团青烟,要眼力仔细辨别才能看出首尾。 屋里很安静,两人好些天不见了,此刻却不言不语,相互揣摩着对方,好像站在跟前的不是彼此,而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薛平心想,安卓之前被余念的家鬼吸食气力,体内混元之气已奄奄一息,然而几天不见,他的元气不仅恢复得极好,而且站在跟前精气十足,走动的时候还散发着阵阵清幽的香气,像是有仙物护体。薛平又稍稍调运了气力一看,安卓的天灵盖泛着红光,双目自有一股灼热之气蕴藏其中,不熄不灭,随时待命! 他倒吸一口气,心生骇然——安卓竟然一夜之间练成了天眼三重境! 他自知天眼分三道九重,即使练者天资卓越,每一重也要修炼数载才能驰骋驾驭。而安卓却以残破之躯于一夜之间飞升境界,除了走狗屎运有奇物助力以外,不可能再有别的门道了! 薛平收敛了气力,刚才的一抹青光随即消失。 “过来吃饭吧。”他招呼还在客厅发愣的安卓。 “你这几日是不是遇到什么奇人奇物了?” 安卓坐下道: “的确是遇到一株散发粉色幽光睡莲,也不知怎的,一近身就被它吸走了阴寒之气,体内的阳力随即回升,天眼似乎也开窍了。” 世间能有此功法的奇物数不胜数,但久已不闻不见,怎么会这么巧就被安卓碰上了?还在他遭灾之后正需要恢复气力之时。但奇物虽多,种类却分善恶,不知道安卓遇到的是哪一道上的。 粉色幽光? “你遇到的可是定坤玉莲吗?” 安卓摇了摇头:“我也揣摩过定坤玉莲,但能吸食寒气、还以阳力的奇莲花不只定坤玉莲一种。像这样百年难成一株的奇物应该不会屈身落在一个俗世善人的私家阳台上!” 那睡莲确实是在熊天墨家的阳台上发现的,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移栽至室内的盆池,在小小一方天地中养精蓄锐。安卓早从自己的房间里搬出来,不知那睡莲的由来。 “你没听说过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吗?这些的奇物是由世间的灵力滋养,哪里灵性丰润、至纯至善,它们就在哪里入地生根,不择贵贱。听说过一个白发老妪的故事么?百年前,有个老人家门前有一座坟山,那坟山不知为何从来无人祭拜,她就每天上山对着坟头说话,给他们拂去石碑上的树枝灰尘,与它们为伴,十几年如一日。就在她去世后的第三天,她常在山上倚靠的一株朽木竟然一夜之间开满了桃花,大雪纷飞里随风落下,人只听说六月飞雪,寒梅立雪,却没见过桃树也能在落雪中飞花,真是奇景,远方的游客都不远万里,踏雪而来看一眼那冰天雪地里的春色。之后二十七载,它酷暑寒冬从未凋零,如同这老妪生前的每日相伴。后来有人说,这桃树在整整二十七年之后渐渐枯死成朽木,被一位有心人找到制成了五柄木剑,几经周折后,落到了摩崖五道长的手中,从此声名远播,劈斩妖孽,铸鼎乾坤。这难道不就是一个凡人孕育灵物的故事么?” 安卓心想,这哪里是什么凡人孕育灵物的故事,天罪山的桃源五剑他早就听说过了,只是他师从摩门道从他师傅那儿听来的本门先世说自当比民间流传更完整些! 安卓虽是道法中人,却不信薛平的这套说辞。按他自己的意思,定坤玉莲的长成并非一朝一夕,即便是精气至纯至轻的道身弟子,也要昼夜诵念,无止无休才有可能能孕生这样的灵物,孕育的时间少则十载,多则代代相传至百年。,如此一来,一个受浑浊之气浸染的凡人又怎么可能在短时内让灵物花生花开?安卓摇头不信。 信也罢,不信也罢,薛平点上一口烟,自顾自抽了起来:“信不信由你。” 安卓一会儿就包裹在了烟雾中。他见烟雾缭绕,思前想后,脑子里又开始一片混乱——自从红衫找上门以后,他的日子就不再平静了。要是半个月以前啊,他一定觉得现在的想法简直神经病!虽然他们这一行还真是出了不少走火入魔的神经病!前几天还有个穿着道袍的再世张天师,拿阳火烧化的符纸给人当药引子喝,当天就被拘留了。但见这烟雾缭绕,他又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思思是人还是鬼? 薛平心里又何尝不是一片混乱,他对安卓不是没有私心,现在安卓的天眼已经能看到思思的元神,他虽不舍,但恐怕很快又要搬去一个人住了。 “师傅你别瞒我,思思是不是鬼?” “你想太多了,思思不是鬼?”薛平尽量淡定地吐出一口烟,把多余的烟灰抖掉:“我早和鬼神断绝来往,哪来那么多的鬼。” 薛平确实每日朝九晚五出入泰和眼镜铺,在三十平米的小店里,一门心思做他的验光师。 “你知道,但凡人练到天眼第三重境都会有个孽障,每升一级孽障也跟着多一分,你知道你现在的孽障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胡思乱想!”薛平掐灭烟头。 安卓最近确实比平常敏感,他想到今晚和余念的头七之约,薛平要是能在场,他一定不会陷入什么麻烦! “你今晚同我去一个地方吧。” 薛平听在心里,换是以前一定跟他说不!但现在安卓已有了天眼的三分功力,为了思思他不得不搬走,这小子以后就未必能常见了。 “你可别忘了你我的君子之约,要是装神弄鬼的事我可不去!” 安卓大喜: “你就是以安卓朋友的身份去的,除了余念没人会知道你鬼师的身份?” “那好,今晚是去做什么?” “头七,喊魂。” 第三十章 堂山会(一) 两人至七堂山家已近午夜。 薛平跟在安卓身后,立马被余念认了出来: “平叔!”她笑盈盈地前来挽他的手,安卓在一旁翻着白眼,看她那蹦蹦跳跳巴结前辈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你笑什么?”余念给安卓做个鬼脸,“要不是你之前和元彬四仰八叉躺在我家门口,我打电话到你家,没想到竟然来医院照看你的竟然是平叔,我还不知道我们永辉大名鼎鼎的鬼眼天师是你个无名小辈的室友呢!” “嘿!他不让我四散他的威名,能赖我?”安卓回应到。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简直是一对打情骂俏的小情侣。薛平也跟着微笑了起来。 “难姑近日可好?她也回来了么?”他问。 “姚姐还在南苑,一来守殿,二来照料我母亲。” 薛平点点头。 院门里老远站着一个人影,赵三水早已等在门前。 “可把你们等来了。快,快进来坐。”他伸手前来迎接。三人前后走进,小客房里挤挤攘攘,人已经坐满,安卓一看并没有认识的人,都是些愁容满面的陌生面孔。 赵三水一看安卓身边的男子,这人之前没见过,但像今天这样的场合,安卓不至于要带些闲杂人等前来看热闹吧!赵三水上下打量——这人大热天的留着一脸胡茬,短袖皱皱巴巴像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简直不重仪容,最可恶的是一条碧海蓝天的沙滩短裤搭一双大码人字拖简直是要逆天——这可是堂山的头七!这等严肃庄重的事,此人竟然如此随便。 他转头问道:“不晓得这位是?” 余念恍然刚刚只顾自己高兴见到平叔,完全忘记给赵三水介绍,说到薛平她一脸的骄傲:“这位就是我们永辉……” 刚说一半,薛平却在一旁使劲儿摇头。 余念知道平叔这几年已淡出永辉,过起寻常人的生活,见他不乐意就马上闭嘴了。 “我是卓道长的朋友,最近家里也遇到些事儿,所以过来学习学习头七的门道。”薛平自我介绍到。 卓道长?安卓听了心里偷着一阵乐,薛平的一声“道长”,简直让他欣喜若狂! “那正好啊,现在城里红事常见,白事不常见,大家都觉得晦气,不时兴了。但这里面可有文章了!我一开始也什么都不懂,后来帮阿萸张罗堂山的事,又跟着余念出了几次喊魂过仙桥的场面,现在也算是半个专家了,哈哈哈……”他得意地笑起来。“你一会儿啊,跟着我们多看看多学学,有些事,真的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赵三水在说得一本正经,唾沫横飞,旁边的三人憋着一股劲儿,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个邋里邋遢的胡茬男人才是真正的行家!余念刚才要是不被薛平封口,他头上那撑起灵界半壁江山威震南北的名号,加上师从聂镇远摩门仙宗的道法身段,怕是几天几夜都讲不完呢! 但,高人已乘黄鹤去——当年的鬼眼天师如今已封了天眼,只事红尘,不问鬼神了。薛长眠,这是道上的人给他取的新名字。比起在灵界的声名,他更愿意做“卓道长”身边的路人甲,脚踩凉拖游小区,身穿泳裤薛长眠! 屋里现在肃穆凝重,薛平见一个瘦弱女子在桌旁摆放碗筷,其他人却安然坐着,没有要去帮手的意思,便问安卓道: “这位就是死者的家属么?” “嗯,她是七堂山未过门的老婆,坐着的应该是家里的长辈。” 看来七家的辈分礼俗很严苛,那些面露哀愁的长辈只管在一旁观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念姐姐,香灰已按你的意思洒在地上了,撒了有三层,堂山生前用的筷子也已经插在门前了。”阿萸说。 余念见她一脸疲惫,安慰说:“回煞宴只能家属亲为,真是辛苦你了。” 坐上几个老者听到回煞两个字,如梦初醒,又开始在眼角抹起了泪花。 余念手上掐了一道时间,起身招呼大家说:“时辰已到,大家先行回避吧。”人们三三两两都进到隔壁屋子里去了。 回煞的鬼只能独自游荡,不能有家人在场,更不能和鬼魂一同吃桌上的最后一顿饭。如果因为见了亲人对阳间心生留恋而迟迟不走,误了时辰,怕是多少罐鸡蛋都换不来阴神发慈悲了。何况鸡蛋只是表达挽留亡魂贿赂阴神的一种哀思,已无声色孽障的阴神怎么会对鸡蛋有兴趣!这鸡蛋不是安慰阴神,而是安慰人心的。 屋子里一时间没了人气,显得阴冷空虚,只剩下余念、安卓、薛平和在一旁喝茶的赵三水。 “我们入座吧。”几人互相交换眼色,点了点头。 薛平一坐下就连打了几个呵欠,这些场面他从记事起就每日络绎不绝地上演。学道三年,他就能独自主持法事,声名远扬了,他师傅聂镇远丝毫不费心,只在家中嘱咐师娘为他这个得意门生备上几道他爱吃的菜,根本不需要师傅监工。薛平环视一圈,还是禁不住要把余念的阵势和自己比上一比,他面不露色,毕竟已经不在永辉当道了,也不必要给余念一一指出来。 他又打了几个呵欠,好像瞌睡鬼上了身,手不自觉往大腿上一用力拍,“啪”的一声把赵三水吓一身惊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赶紧点头致歉,怪只怪他平时生活习惯太好,夜里睡得太早。赵三水大气不敢出一声。 时针在钟表上跨过了十二点,已是子时。余念一双温婉的眸子此刻炯炯有神,紧盯着地上的炭灰,没有丝毫松懈。 墙上的时钟表盘刻着罗马数字,秒针滴答滴答的走着。这些西洋传来的阳间计时器鬼师只拿来做参考,不会奉若天命。他们不相信这些机械铸造的东西,人是活的,世间凡有灵性的都是活的,怎么能相信那些死了的东西,它们的精准比起天道运行的分毫不差简直是失之千里!对于学道的人来说,拿它们作比较都是亵渎!时辰是天地寿时的刻度,钟表只是给不通天入地的人看的。而他们自幼勤修苦练,精神入定,静得毛孔舒张都能感应,才能领悟宇宙万物运行的真正寿辰,静观天象。 窗外的月色已被云层遮住,云雾聚拢又散开,被风一吹,天幕上露出几个大窟窿。 余念再一眨眼,炭灰已扬起了几粒微尘。还魂殿的香是极其精贵的,她半刻钟前已经打开一道香符以防万一。 安卓心中暗喜,现在开始得意自己拜在薛平门下学天眼的好处来。和寻常人一样,余念在十二岁童身天眼闭合以后就再也看不到游走于世的鬼魂真身了,只是对晦气和煞气的嗅觉异常灵敏,而用香符和宝瓶辨其身位,不知其相貌,却能断其鬼龄,道其死因,模其相貌,犹如瞎子摸骨,也是为绝技了,但比起能一眼识破真身的天眼,还是逊上一筹。这世上的门道,除了天眼三道九重境以外,能看到没有肉身凡胎的游魂怕是只有法力极强的仙道了,不过,他们用的不是天眼,而是可以随时脱离肉身,游走六界的三魂七魄。道法千门,安卓至少有一门能与达到仙道境界,虽然是因为占了神莲护体的便宜,但也还是不枉此生了! 屋外一阵阴风袭来,地上的香灰已有了动静。安卓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又要两眼充血,烟熏火燎了!他屏住呼吸,比以往少了警戒,却多了些小激动——今晚薛平和余念都在跟前他安心得很!他可以隔岸观火,再怎么烧也有两位高手在场,绝对烧不到他身上。也不知那阿萸的亡夫究竟长得什么模样,现在又是个什么身形了? “啪嗒”一声脆响,赵三水咽下口水,脸已苍白。门前的筷子倒了。 薛平这时候也好奇的望向门口。 门口,一双颤颤巍巍的脚已站在了香灰上,身后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安卓倒吸一口气。 那双脚一步一踱地走向摆放佳肴的桌前,轰地一声坐了下去,地上的香灰被掀起。 堂下的四人已目瞪口呆。 桌上的筷子被拾起,伸向冷饭冷菜,一口一口的送入嘴中。 四人纹丝不动,余念的香符已捏出一把汗。 安卓看那咀嚼的唇齿,上下咬动,夹杂着碗筷碰撞的声音,似乎传来六个字: “你们也来吃吧。” 第三十一章 堂山会(二) 赵三水松一口气,手里顺了只苹果,咯嘣一声咬下去说: “七爷爷,你到这里来倒个什么乱,这桌上的菜都是给堂山吃的!” 余念三人万万没有想到,折腾了一晚上,等来竟然是一个大活人。 窗外云开雾散,夜色中的太阴又皎洁如新,映在余念的眼中。时辰已过,门前的筷子和地上的香灰却都被桌前这个七爷爷的蹒跚之躯糟蹋了。 隔壁屋里的亲戚闻声一一钻了出来,阿萸一见桌上被人翻腾得一片狼藉,桌边却坐着一个佝偻老头儿,两眼泛泪花,哭腔喊道: “七爷爷,堂山可是您的孙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连最后一顿家宴也不让他吃上一口……”阿萸说完已哭倒在地。 人群中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谩骂道: “我说七大麻子你个老不死的,堂山进了唐家没过来孝敬你你就要这么报复他是吧!” 身后的人群马上跟着吆喝: “谁让你来的,没请你来,出去……” 另一个妇人也上前说道:“堂山英年早逝,你也算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能糊涂到坏自己孙子的头七呀?”。 “是呀,是呀……” 她身后一个脑满肠肥的粗壮汉子更是站出人群厉声喝道:“七大麻子,人都是要死的,等你死了一定没人来给你送终,让你个不安好心的暴尸荒野!” 屋里顿时骂倒一片也哭倒一片,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失去了控制。 七老爷在乱声谩骂中放下手里的筷子,缓缓将饭碗捧回桌面,偏偏倒倒的,许久才落到桌上。他这把年纪,早该有人为他盛汤添饭。 安卓心里不是滋味。 这老人家已近耄耋之年,后人早逝已是人生之大不幸,大概因为年事已高,脑子犯了糊涂,不小心坏了这头七宴,也不至于被家人群起而攻之,何况看他吃饭的样子,也的确是饿了。 余念上前调停,毕竟之后还有三七、五七到七七四十九天,堂山只要还没过仙桥,都能再摆家宴回来“吃”上一顿,天理命数都已定好,阎罗十殿也早有论断,头七无非是一种人情福利,他们因为如此为难一个老人家,真是大大没有必要。她竭力在当中劝阻,这时候反倒像是七爷爷在屋里唯一的亲人,努力用身体挡住人群,为他老人家开脱。 “七堂山个不孝之子,该死!” …… 七老爷此话一出,人群都惊呆了,顿时没了杂音! 看来这些人声咒骂不是因为他好欺负,而是因为他的语出惊人,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安卓没想到这个走路颤颤巍巍,握饭偏偏倒倒的七老爷,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完全不像是声由这残败之躯。 众人回过神来,骂势仍分毫不减: “有你这么咒骂自己孙子的?七堂山不孝敬你,那是因为你七大麻子是个怪胎,这是人所周知的,我们七家在石磨沟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延传几十代就出了你这么一个怪胎!你还不回你那破屋子里躲起来,跟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是啊,堂山从小没爹没娘跟着你这个老神经病,成天在家里装神弄鬼,害得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半夜偷跑出来还撞上了卡车。幸好被我们家唐二看见了送近医院,不然当晚就被你个天煞的害死了!” 原来堂山很早就被他姨父接走,不与七老爷同住,难怪他咒骂七堂山不孝敬他。 “哼,”七老爷嗤之以鼻,“你们那是让他躲了小劫却招来了大劫!七堂山本就命相不好,短命,受妻宫刑克,” 妻宫? 人群齐齐看向阿萸,刚才鄙夷七老爷装神弄鬼,这会儿对阿萸却又眼神似刀子。安卓感叹人心真是翻覆无常。 “不过受克的不是正妻宫,而是偏房,他致命的一劫是怨戾极重的桃花劫。” 薛平三人一怔,想不到他竟然能说中七堂山命的关键命数,若非是同道中人,也定是不曾听闻却流落民间的高人,此人看来不简单!安卓觉得这戏是越来越好看了。 “我在他出生时辨其八字,能言语时观其面相,当时就知道他不过而立就必遭此难!他是我自家的血脉,我怎会害他,便教他惊天动地术以防患,但他不听,他害怕,我一片好心却被他说成是扮鬼吓他。”老者言至此,停顿半天,堂下也无人说话。 他的眼神陷在往事中,安卓能体会他内心的翻腾。 “我自幼在七家的名声就不好。家道中落,我因禀赋不凡,忠于先辈,不叫七家人忘其由来,离经叛道,六亲却因此不与我相认。我常年孤苦而居,也早习惯生活滋味的寡淡,当时自是伤心气愤,但他要搬走便搬走吧!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他那命数我救也救不回来,也只能每日求列祖列宗保佑,让我七大麻子这一世悲苦,虽无人养老,但也能留个后人给我送终。” 安卓听这半个同行境遇如此悲苦,心生慨叹。那膀大腰圆的妇人却吹鼻子瞪眼儿地说: “你那也配叫禀赋不凡,哼,整日躲在破屋里拿个破勺子转啊转的,自诩什么惊天动地术,刚落地的小孩儿都会!有本事就在大家跟前露一手啊!” 又一个人说:“我们七家的先辈又有什么?既不像人刘家,祖上是代代中举当官儿的书香门第,也不像老王家近代靠做实业发了家财。谁不知我们七家世代都是种田的,从石磨沟有人烟起,我们就只会撒种锄地!” 七老爷眼露悲凉,摇头闭目道:“没想到我这一生最大的困惑不是关于天与地,而是与我同属一族的宗亲。” “我年少时,因为这手握这禀赋担惊受怕,不肯显露半分,如今我已是半部身子入棺殓,也再不怕人说三道四!”他说这话时已起身立于桌前,人群见他的气势,本能的向后 退了一步。 “先世的威名不可轻,不可忘,更不可辱!”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碗筷。 “你们不是想看我自诩了一辈子的惊天动地术么?” 第三十二章 堂山会(三) “你吓唬谁啊,今天正好有两位道长在,有本事就露上一手,看你那鬼花招有多惊天动地!”那妇人说。 “七大麻子,别说我们没给你机会,你今天要是惊不了天,动不了地,七家以后的事就与你再无瓜葛了,有多远你就走多远!” “是啊是啊,有多远走多远……”人群跟着喝。 一妇人白眼道:“也是阿萸能对他一忍再忍,换我早把他从堂山的灵前撵出去了!” 话音未落,七麻子已经抬起手,那十指伸展起来不住抖动,在安卓看来并非是在运力,而是因为臂力微弱,支撑不起两掌悬于半空。 众人见势立马住嘴,随即往后退了两步。刚才口口声声说不信他那一套装神弄鬼,现在却个个睁眼如灯泡,好像七麻子手里马上要变个大西瓜出来。 安卓却有些担心:他要是真在这些寻常人前变出什么花样来,是要惹出祸事的!学道之人当遵守道中戒律,他方才说自己为这门奇术隐忍了一辈子,又何必在耄耋之年为了一时解恨而破了章法呢?他把屋里这些人吓个半死事小,走漏了风声没人会当真,但他在人前展露奇门异术,暴露自己的形迹,势必招致天谴,给自己引来祸害!他如果真是行家,一定要想个什么法子当场制止他,不能任由他胡来! 不过,现在先看看究竟再说。 七麻子口中念念有词,两掌一翻,竟然瞬间止住了先前的抖动,并且劲力十足,像是换了一副身躯。他起第一掌时桌上的勺子纹丝不动,众人唏嘘;紧接着第二掌掌风一落,勺柄已开始有些晃动,外围已有人尖叫起来,又迅速捂嘴。安卓瞪大眼睛,神经紧绷——他这第三掌落下,要是勺子有腾空而起之势,他定要立即施力将它拿下!他已在体中调运气力。但没等众人反应,七麻子双脚已迅速稳扎稳打蹬起了马步,似乎即将发出的第三掌威力无穷,能把这房梁都掀翻!他紧接着胸膛聚力,口中随势喷出一口热气:“敕!”他扬声道,气若轰鸣。安卓顿感地上的微尘开始随风力旋转起来,再继续下去怕是要飞沙走石,灵堂不保,但桌上的铁勺竟没有起丝毫动静,像牢牢钉在了桌面上! ……七麻子吁一口气,缓缓撤了掌,两手放下,贴于衣角,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而调养生息。 人群这才上前观望,往桌上一看,别说是铁勺了,连桌边的牙签儿都没动弹过…… “唉?这就是惊天动地术?”一人讥讽,屋里立马一片哄堂大笑。 “牛啊,真牛!”那人鼓起巴巴掌,笑得直不起腰来。 身旁一中年人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七大麻子对人群说: “我们七大麻子果然是名不虚传并非浪得虚名啊!那勺子碰巧被风吹动了两下,就敢说自己能惊天动地!” “你有力气打那三下假把式,不如给自己挖个坟坑跳进去!” 屋里已横七竖八笑倒一大片,早忘了亡人灵前莫露笑这回事。一个妇人笑得喘不过气来,竟然抽起了筋儿! 安卓和余念也都松了一口气,见这场景哭笑不得——看样子只是虚惊一场,这七老头果然如人所说,是个老疯子! 但这笑声中唯独一人端坐,面不露色。 他默默点起一支烟,吞云吐雾中抬眼一看,正如他所料,那受人耻笑的疯子也正向他投以目光! 薛平心知肚明,那第二掌落下的不是一般的风,而是掌风! 薛平微微一笑,那老者也点一下头。两人在堂上四目相对,像是各居峰顶遥相对望的高人,袖风猎猎,不言不语中已经洞见彼此,俗世懵懂都不在眼下。 好一个惊天动地术!薛平暗自惊叹! 他刚刚那第一掌下去铁勺已呈离地之势,七麻子不敢怠慢,随即压上第二掌的劲力,以向下的力道抵消第一掌的离地之势,铁勺虽然看起来只微微摇动了两下,实则在几秒之内已承受了两股劲力,能在如此小巧的器物上打击精准无误,这掌印路数不凡——如此强劲的力道,稍有偏差,便会击在桌上显露痕迹。第三掌,他以双脚蹬地起马步掩人耳目,力道比前两掌更为雄劲,并且是一股旋转之力,薛平已察觉到地上沙砾的回旋,但在七麻子喊出“敕”令之时,竟凭心力撤回已行在半空的力量,这一撤差点儿没把薛平惊跳起来!他那掌印虽起而又旋即收回,这铁勺才能如磐石一般扣在桌上纹丝不动! 这当中的门道寻常人哪里看得明白。强人只懂泄力,而高人却更胜一筹,既能泄力也能御力,对其收放自如,轻巧驾驭,犹如蜻蜓点水,看似了无痕迹却已风起云涌气浪滔天,不折损一花一木,于无形中来,于无形中去。 他这把式的确不是打给旁人看的,他又冲着薛平点了点头。 一个脸已笑得变形的妇人上前说道: “我看啊,我们也不必要跟这疯子接着耗了!” 夜深人静,屋中的人一个个面红耳赤,昏昏沉沉的,相互搀扶着一一向阿萸道别,走出老远,夜色中还能听到他们奚落的笑声。 阿萸在一旁啜泣,她没想到这头七宴会是如此收场。赵三水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堂屋中,一人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薛平跟前,附身下来说: “道长。” 三水和阿萸只当七麻子老糊涂,找个屋里不相识的人就胡乱称呼。 “道长,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头子求你一件事。” 安卓起身扶他坐下,心里忐忑不安。他就知道自己一出来必定要摊上事儿,他这一身道行真是怎么低调也掩盖不住啊! “七爷,我不是什么道长,这两位才是。” “你听我说,这事只有你能成全。”七麻子握着他的手,薛平掌心一紧。 阿萸和三水见势不妙,赶紧上前拉住七老爷,生怕他再糊里糊涂继续为难安卓的朋友。薛平顺势从中挣脱,见安卓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慌忙之中,赶紧借故离开,以免这老人纠缠不休,再生事端。 “我先告辞了。”安卓点头会意,七麻子也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 薛平踏着月色走在回家的路上。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连鬼也不急着赶路,见不到半点生气。 他在河边柳道旁的椅子上坐下,摊开手掌,是一张折叠好的红色砂纸。 薛平往路灯的光线中打开一看,什么也没有。 但心中已无端浮现出笔力丰盈的两行字迹: 翻掌惊天,起指动地。 降鬼迎神,扭转乾坤。 第33章 堂山会(四)树下遇幽魂,结缘通天道 柳叶随风拂动,夏日的热浪早已退去,只剩下午夜的清冷。 空旷的街道偶尔转入一辆跑夜路的计程车,像守卫天地的侍者,两管车灯在大街小巷中来回巡视。 柳下烟雾缭绕,一个孤单的背影端坐,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薛平两眼一道青光未收,在夜色中透着一抹幽蓝,眼皮一闭一合,蓝光跟着闪烁,像河岸上的信号灯,看着十分诡异。 但现在是午夜,夜阑人静,谁会管他的哪个部位在发绿光还是红光。他往凉椅上一躺,手臂当起枕头,享受天地间此时此刻的静谧。 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夏天,河床干涸,井中无水,庄稼枯死,蝗虫遍地。有一个姓戚的年轻人,只身前往不毛之地,为村庄里的人寻找水源。 薛平看头顶的柳枝拂动,想那少年人当时也像他一样,找到了一处林荫之地歇脚。他走了很远的路,饥渴难耐,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等他醒来,天已经黑了,而他身旁也多了一道影子,那影子脚不沾地,他抬眼一看,竟然是一只游魂!那游魂身圆齿也圆,张口便告诉少年它知道世上还留存一处水源,让他跟来便是。戚家少年喜出望外,随即就跟在它身后。林中阴森恐怖,但已渐渐听到流水潺潺,转眼就是一汪幽潭,潭上莲花朵朵,莲叶比肩接踵,一直延伸到幽潭的另一边,那里矗立着一扇巨大的石门。 少年已口渴难耐,俯身就要捧起水来喝,那游魂却突然现出一张血盆大口,说要先喂饱了它才能喝这幽潭里的水。 原来这厉鬼先前故意把他从道边引开,到这池边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他灵机一动,从口袋中掏出一把豆子,扬言这是一把仙豆,只要吃上一口,能千年不饥不饿。厉鬼不信,说它从来不吃豆子,只吃人。倘若这少年能将这一把豆子放入它口中,它便让出幽潭,任他饮用。说完便要起跳向他飞扑而来。 但少年并不惊诧,他狡黠一笑,伸出两手,一手翻掌,一手握拳,那鬼一看,不好!他竟然三两下结了一道三式手印,等那最后一掌劈下,空中金光闪闪,符箓立现,那厉鬼当即惨叫不止,连连呼喊饶命。 少年只想绕道取水,并不愿拿它性命,见它已被降伏在地就当即撤了符咒,以免它魂飞魄散。 他走了三天三夜硬是滴水未沾,已在那池边畅饮了一通,又从身上取出囊袋装上活水给村里人带去。厉鬼从地上爬起,立于一旁开始拂袖啜泣道: “这天降大旱乃是田间旱魃作怪,那旱魃生性残忍,不光祸害人间,还对路上的孤魂野鬼赶尽杀绝。我不得已躲避至此,因那旱魃对此地秋毫不敢犯。你刚刚所饮的幽潭活水不出自地界,而来自天上,这里就是通向天台七道坛的通天石门。”它苍白的手指伸向幽潭对岸。 那石门的背后原来就是千百年来通往镇守地界的一方天台和七家道坛,是那天道有恒置于人间的降神通路,而七家道坛各有侍、通、降、还、藏、连和大天师护坛。 那厉鬼为谢少年的不灭之恩,便与他立约,如若世上再遇灾难,他的后人仅凭手里的一把仙豆和刚刚封它的三式符印,就能打开幽潭对岸的石门,通往道坛神殿,以求天神护佑…… 河水飘来阵阵腥臭,薛平扭扭鼻子,道这河水在夜里最是有灵气。他把腿翘起老高,又撸上一口,方才掌中的朱砂无字天书已拿来抖落烟灰。 三式手印,降鬼迎神,惊天动地,扭转乾坤…… 呵呵,薛平念念有词,嘴角一笑——无风不起浪,世上不会有空穴来风的传言的。 他师傅曾说,那传说中启开七方道坛的三世手印,一势两手摊掌朝天,是为通告神灵,助斩妖孽;二势起指握拳,是为顺天应命,手握神兵;三势回掌错落,一掌朝东,一掌朝西,是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神威浩荡,道彻八方! 他从凉椅上翻腾而起,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声浪一声比一声高,在夜色中迅速及远,简直是要逆天! “啪啪”两只空酒瓶子摔落下来,随即几句人声咒骂,薛平才又安静下来。 那三式手印,不正是七大麻子在堂山灵前打出的三下惊天动地拳掌么? 七大麻子竟然就是那前朝戚家少年戚万山的传人——侍天师。 第三十四章 堂山会(五) 他铁定是戚万山那一路子的准没错,这世上绝不会有第二个人会结这三式手印了! 七麻子能在堂上一眼看出薛平的出师不凡,凭他那几年在道上的叱咤风云,说不定还耳闻过他的名号呢! 那么看样子,七麻子今晚是是冲着他来的? 哼,薛平摇摇头,嘴角扬起淡漠而无奈的冷笑,他把砂纸往手里一捏,随即弹出了指尖,那砂纸在空中竟然无风起火,迅速化为了灰烬。 他早几年去哪儿了!薛平心中隐隐作痛,人字拖两下踩扁了烟头。 他回到柳道上徐徐踱着步子,像一个看破红尘的老道士,风轻云淡,天地自然宽。世上的一切都再不能惊扰他一平如镜的心了,他又何必自找麻烦呢。他苟活在世上的这副皮囊,也早该让上苍收了去。 柳道的对面,一个人影早已守候多时,看样子,他同薛平一样,也是深夜寂寥,形单影只。薛平猜他也有着同样的心境,在人群中才是最寂寞,不如一人独辟蹊径来得逍遥自在。 那影子一动也不动,薛平在他的注视中渐行渐远,像是专程迎接他走进,又目送他走远。 “这道上不安全,早些归家吧!” 薛平已是背影相对走在道路的尽头,他这一字一句,送至那影子的耳中,犹如近在咫尺,发自肺腑。 那影子刚才并非是注视,而是警戒。它见薛平离开后迅速游走,只在灯下留下一道红影…… 堂山的灵前,几人围坐,余念见阿萸还啜泣不止,做了个深呼吸,像是在为自己打气: “不然,今晚我来为堂山喊魂吧。”她说。 安卓赶紧上前制止: “你今天已经很辛苦了,改日吧,那亡魂也该休息啊,要是刚刚没顺利进门,等了老半天现在也该回去了,你又何必让人又冤枉跑一趟呢!” 但余念执意要再主持一场喊魂,安卓心想她怕是收了别人不少钱,今天要是不把主人家哄高兴了,这笔生意也赚的不安心。 但她哪里是喊魂的料!喊魂和镇魂不同,通的是鬼魂的元神而非形体,像安卓这样的借语者也不一定能仅凭八字传音招魂,何况余念!要是喊来一大堆孤魂野鬼,即使她能妥善收场,那冰柜里的小瓶子也是放不下的。 安卓小声在余念耳边道:“你想想,你那高功大德的平大仙人已经回家睡大觉了,现在就只剩我们两个人,我的道行你还不清楚么?再过一刻就是阳气最矮,阴界气力最重的时辰,你非要冒这个险吗?你不为你自己也不我的光辉前途想想吗?” 余念眉眼一笑,有些不耐烦:“这我知道,七堂山的皮肉在尸检的时候已经伤筋动骨,他熬不到头七就会赶去仙桥,我早掐过八字他今晚是回不来了。今晚的头七和喊魂都只是摆摆架势,最近道上晦气冲天,永辉和几家大头又都拒不出工,我也是做了两手准备以防万一的。” “那你这钱赚的可是太黑心了!”安卓顿时傻眼儿。 余念翻两下白眼不怕把他瞪没了: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啊?我怎么可能收阿萸的钱,我做的这些还不是为了好好安慰她么。” 余念拍拍他的腿,示意他安上一百个心,她不会把他三两下就害死的。 赵三水已在沙发上要死不活,余念往墙上一看,大半夜的也确实该让人睡觉了,但七老爷竟然还神清气爽,精神百倍,真是个奇怪的老头子。 阿萸收拾了眼泪,浅鞠一躬: “那就有劳念姐姐了。” 第三十五章 堂山会(六) 赵三水已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余念转身竖起一支魂香,在事先备好的黄表纸上写好七堂山的生辰八字,像一方鼓面一样罩在一只空碗上,指尖蘸了蘸桌上的米汤,一切就绪。 阿萸朝她点一点头,余念就将汤水弹出了指尖,米汤一滴一滴落下,随即掉落在黄表纸上,“咚咚咚”的鼓声随即传入安卓的耳中,像是有人在屋里架起一只大鼓,甩开膀子一锤一锤地落下去。 很明显,这招魂鼓声浪只有道上的人才听得见。 阿萸在一旁仔细瞧着,那米汤从余念的指尖落下,并不浸入表纸,而是一遇纸面就向外弹起,好像那黄表纸不受水蚀。再定睛一看,落下的汤水在弹起的同时,竟然被还原成了一颗一颗的生米粒,落在地上掷地有声,短短时间内,已在地上掉落了一大片。她揉揉眼睛,怕是自己已神情恍惚看走眼了! 余念耳听那鼓声越来越大,唇齿已开始蠕动。阿萸看她像是在打哑语,听不到半点声响,也不知道她在嘴里叨念些什么。但安卓的鼓膜已快要被这高宏的声浪穿破,他赶紧两指插入耳洞,将耳朵捂得严严实实的。 “七堂山,石磨沟的七堂山,”余念振振有词,“你爷爷喊你回屋吃饭咯!阿萸也叫你回家吃饭咯!” 好嘛,安卓听她喊魂分明就是在呼叫对讲机,这未免也太接地气了,他心里一阵好笑。 七麻子先前一直闭目凝神,养精蓄锐,这会儿却突然两眼圆睁,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审慎地望向窗外,像是有人窥探,又似乎有一道影子飞身而过。 他缓缓起身迈出步子,阿萸一见上前搀扶,七麻子抬手回绝,他蹒跚走到施法的余念跟前,拉起她的手掩嘴说道: “七堂山回来了!” 说完像是有什么要事,负手踱出房门,离开了。 但七堂山怎么可能回得来!? 余念刚才击鼓喊魂,惊动他八字一看!她如果没有掐错的话,堂山的三魂七魄并不在赶归的路上,也不在仙桥道上,而是早已魂飞魄散了。不知他出窍以后遇到了什么鬼东西,竟然在短短七天之内,三魂七魄一丝一毫都不剩! 她只当刚走的七大麻子胡言乱语,并不放在心上。 七麻子一走,一阵风随即“嘭”的一声将房门关上,屋里的人都惊了一跳! 四人回目。 余念见阿萸还在这喊魂的仪式中抒发哀思,便继续张罗手上、嘴上的事。安卓知道,这喊魂的仪式早已结束了,她不过是用这种方式多安慰一下阿萸而已。 但一直在呼呼大睡的赵三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从椅子上端坐了起来,他显然还没有睡醒,表情麻痹得像是在恨人。 “咔咔咔咔”,他在一旁扭动脖子,安卓一看觉得好生奇怪,三水那副别扭的模样好像这副身躯不是他的。 余念突然间像是闻到了什么气味,鼓声随即停下,她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是看到赵三水这时候正向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安卓见余念停手,表情凝固,不禁警觉起来,他四下扫荡,但双眼并没有泛起红光,他的肌肉丝毫没有放松,有些时候那眼睛看不到的,直觉却能看得到。 赵三水已僵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这一下动作,与其说是站,不如说是跳将起来,好像坐的时间太久,双腿已麻痹似的。 余念眉头微皱,心中奇怪不已——三水的表情,怎么如此让人不寒而栗,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压抑在阴斜的眼神之中,他不会是在梦游吧! 三水两三下走到跟前,面不改色,伸手拉了拉余念的衣角,像是小孩在要糖吃。 “水哥,你怎么了?”余念拨开他摇动衣角的手,不解地问。 三水又将那手抬起,缓缓伸向余念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颊…… 他这是要干什么?安卓警觉,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赵三水已经霍地一口吻了上去!余念惊讶地不知所措,“啪”的一声将碗摔落在地。 “个王八蛋!”安卓已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破口大骂,像厉鬼索命一般要把那赵三水当场碎尸万段! 但当他走到两人跟前却像是碰壁一般,丝毫不能触碰赵三水近在咫尺的身体! 余念像被赵三水吸住了一般,挣脱不开身体,他的面色已显现苍白,像是正在被吸取了灵力,奄奄一息。 安卓如遭雷击,这不是赵三水而是鬼上身! 难怪他和余念都感觉不到异样。鬼上身能借肉身遮掩阴气,这鬼收缩得极好,而且是个极为老道的厉鬼,已能操纵人的形体,任由它摆布!看来安卓的天眼三重境并不能看到上身的阴灵,人的肉体凡胎果然是一道极好的屏障! 阿萸见状也要前去拉住三水,但刚一近身就被那到屏障即刻反射了出去,倒身在地。 薛平不在,现在安卓只能靠自己了! 他见阿萸一时半刻醒不了,铜钱已应心意飞身而出,瞬间变幻出无穷多个,飞身冲向那厉鬼结的屏障! 眼看余念快要气尽人亡了,那厉鬼非但不丢手,反而更加面露狰狞,似是尝到了杀戮的滋味,欲罢不能,不见余念元神出窍誓不罢休!它难道还想吸尽余念的三魂七魄不成! 安卓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无论他如何拼尽全力,那铜如万千飞虫撕咬屏障的铜钱也丝毫没有进展!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有人摇铃! 赵三水听这铃声竟然瞬间被镇住,余念双腿已没了力气,随即倒身在地…… 安卓赶紧上前扶住,他穿梭无碍,那屏障已被铃声解开了! “叮铃铃……” 又一声铃响,赵三水像是即刻被一股力量吸住,周身动掸不得,被那铃声拖向门外…… “叮铃铃。”又是一声。 赵三水此时已背靠房门,上下游移,像是门背后有一块巨大的磁铁将他吸住,无法挣脱! “叮铃铃。”那铃声的最后一响,一道红影已从赵三水的身体中拉起,随那门后的吸力离开了。 赵三水的身体应声倒地,面目憔悴,口吐白沫。 安卓这才松一口气。 但,谁人于危机之中摇的三清铃!那铃声悠远,却法力无边,安卓心中好生佩服! 他忙掏出余念衣服里的香符给她闻上一闻,余念咳嗽两声,渐渐苏醒了过来。 她摇动着安卓的臂膀,含混不清地说: “我见到她了,我见到她了!” “你见到谁了?”安卓问。 余念面露惊恐: “红罩衫!” 第三十六章 余念视角 一分钟前…… “水哥,你怎么了?”余念拨开赵三水摇动衣角的手。当那冰凉的指尖触到她下巴的时候,余念已经闻到隐藏在三水肉身下的尸臭。 这尸臭和寒气隐藏的极好,并且是专门为了躲避余念的耳目而动了手脚,即使余念就在跟前她也闻不出一点来龙去脉——余念当即生疑,这肉身中藏的究竟是谁,它怎么会对自己捕风捉影的路数如此了解,让她钻不到半点空当? 堂山的八字无误,她为了不招惹旁门左道、孤魂野鬼还专门在门上落了符咒,除了堂山的亡魂,闻声而来的孤魂野鬼都是进不来的! 但这厉鬼竟能现身堂中,还上了赵三水的身,难道七堂山还未至仙桥就已被这厉鬼活吞了?也许连判官都还没来得及现身他就已经成了这恶鬼的盘中餐!难怪它能听到余念呼喊堂山的击鼓追魂之声,它当即闻声而来,门前的符咒也对它行不了法,它早就已经是堂山亡魂的主了。 余念在危机之中也并不慌乱,她已料到这厉鬼接下来要干什么了——它躲在赵三水的体中无非是要趁机吸食她的阳气,安卓有神莲护体她不能近身,而阿萸尚清醒不易附体,而在一旁呼呼大睡的赵三水此时意识最弱,也最易上身! 但余念还是不得不佩服这厉鬼的眼力,这堂屋里除了已离开的平叔,就数自己道行最高,阳气也最旺盛,这鬼不自量力把自己送上了门儿,真是瞎了它的鬼眼! “既然这样,我就奉陪到底,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她翻手在身体跟前掐了一道结界,不让安卓和阿萸身体靠近,以免这厉鬼靠着人体肉身窜逃。 结界已起,余念踮起脚尖,身体前倾,一口怼了上去…… 她再一睁眼已进到这厉鬼的体内,凭她那道行积攒的阳气,再供它吸个一百年也相安无事,就当撒一地狗粮让余念抽身来好好观摩这厉鬼都干了些什么勾当! 眼前闪现的都是这鬼体内浑浊的记忆,零零碎碎的没有一点儿头绪,但对于一种不具形体,而在世上游离的痛苦存在来说,已经算是具备出类拔萃的脑容量了!余念在这黑暗的体内就地而坐,就像是包场观看默片电影,胶片还是被放映师随机打乱的,院内还开了极地酷寒冷气,七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制冷供气。余念在里面打了个哆嗦。这厉鬼不知在这世上独自游荡了多少年,竟然阴寒得像个地狱冰窟。 余念眼前闪现了很多脸,男人的脸,他们笑得忘乎所以,在镜头前摇动身体,如上九霄,紧接着就两眼发黑,口喷鲜血,被镜头迅速吸瘪,连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元气也被抽的一点儿不剩!余念摇头,她早知道死在这鬼身下的人不计其数。她的眼睛继续搜索着关键的信息,相当于看电影的时候摁了下快进键。 咦?等等,她看到阿萸的回头香烧烤摊,阿萸身后的男人应该就是七堂山,它果然早被这厉鬼盯上了。 余念又打了个寒颤,但她并不急着回去,在这记忆中的分分秒秒不及人道的千分之一,她的时间还多得很。 “什么?”余念被眼前的画面吸引,定睛一看,突然捧腹大笑起来——她竟然看到了安卓的脸,他正对着镜头深情傻笑,背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起来像是在某个婚礼上。余念一阵捂嘴笑——看他一副傻呆呆的样子!跟着下一个镜头,安卓竟然开始面红耳赤地呼唤自己的名字,余念再走近一看,他身后竟然就是自己的家! 什么?! 难道这就是安卓在她家中与那厉鬼纠缠的当晚,这镜头的主人竟然就是……十三年前来到她家中的……红衫? 电影院突然亮起了灯!散场了? 余念抬眼一看,电影院突然切换了场景,自己竟然已身在自己的家中,月光斜斜洒在地板上。她家的地板用的是她小时候最爱的颜色——蓝粉相间的格子地板,但姚姐来了以后说她五行缺木,就把地板换成了木制咖啡色。但现在的地板却是蓝粉相间的,她走到餐桌前一看台历,竟然是十八年以前的旧历! 这里竟然是她自己的记忆!余念大惊失色。 这鬼竟然会在她读取记忆时反读余念,而这厉鬼的功力明显更高一筹,余念竟然被扳倒而读回了自己的记忆! 大事不妙!她极速在体内涌起一股气力,手掌随即喷出两道朱粉,趁那朱粉还在空中,她反身旋转,让朱粉沾落全身以护元神——她紧接着掐一道手印,符箓四散,为她寻找这房间的出口。但半晌后,符箓回宿,并没有找到这房间里的丝毫破绽!她没有想到自己的气力竟然消耗得如此迅速,是她太低估这红衫老鬼,还是这鬼的背后有高人指点,竟然能反杀她溯鬼追源的路数,还将她困于自己曾经的记忆之中! 她意识到自己已阳气低迷,随即盘腿而坐,保存体力。想不到她也能被恶鬼围困,如今只剩下朱砂绕身护体。她甚至不知道体外的安卓也正使尽全身气数要解开那道该死的屏障,就是余念刚刚亲手起的结界! “叮铃铃。”余念睁眼,看到远处一个佝偻的身躯手握三清铃,那铃声一响,房间的一道墙面竟然已被撕扯开来,再一响,又被撕下了另一边,到铃响的最后一下,天花板已被揭起,空中掉落下来一根绳索。余念此刻也只剩下抓握绳索的气力,她全身冰冷彻骨,双手死死拽住,绳索渐渐升向头顶一个光明的圆点。升至半道,余念低头一看,自己刚刚竟然陷在一处深井里,那深井现在已被黑水填满,宛如一汪幽潭。 第三十七章 新魂社 赵三水从地上爬起来,口中的秽物还没吐尽: “这屋子里什么臭东西害我吐了一地…..” 他伸手往嘴角一擦,唾沫中竟然混着黑水,像是刚刚喝了一肚子的墨汁。 “啊?!”他一声惨叫,差点儿晕死过去,扶墙接着吐。 “三水哥,你刚刚……”阿萸也从地上清醒过来,揉揉脑袋上的青包,刚刚往地上这一撞,力道可不小。 “他刚刚是鬼上身了!”安卓说。 “鬼上身?”阿萸原本想说赵三水强吻余念是不是有点儿太心急火燎,毕竟这是堂山的头七,余念也正在叫魂做法,但有时候,人的感官是很奇怪的,或许那时那刻就正好戳中了赵三水的命门,对一个念经的道姑怦然心动,情不自禁无法自拔,阿萸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她并不知道余念和安卓的千丝万缕。 “那鬼是堂山?……是堂山回来了么?”阿萸问。 余念勉强站起来说:“堂山已经走了,刚刚一不小心招来了个厉害角色,若不是有高人在门外相救,我也该在今晚随堂山去了。” “哈?”三人唏嘘,刚刚的命悬一线安卓也是看在眼里的,若不是那降妖除魔的三清铃,今晚堂山的头七就会变成他们四人的灵堂。 “那究竟是谁在门外摇了几道三清铃?”安卓问。 “我不清楚,但刚刚和那厉鬼斗法时似乎看到了那个摇铃的人。” “是谁?” “那佝偻的身影……像是……七爷爷。” “那个疯老头?”赵三水说。 “我并不确定,也有可能是看错了……”余念扶着额头,身体已经渐渐恢复了温度。 这红衫鬼果真被余念先前说中了,它心性不定,四处作恶,但幸好小慈是它的母舍,熊天墨也将是它肉身的生父,它再如何凶残也不至于惊动他们分毫。 天星斋月才过了一半都不到就出了这么多祸事,他之前既低估了红衫也高估了自己的天眼三重境,他以为自己已逐步上了道,但原来自己要走的路竟然还很漫长!他在心中慨叹。 赵三水拿茶水漱口,换了三缸茶水口中的晦气仍未消除。他在嘴前哈口气闻闻,又呈呕吐状差点晕死过去。 “唉,我说两位道长,安卓,余念……”他郑重其事地说: “你们就任由这事态如此猖狂不绝地发展下去么?” 两人交换眼色摇摇头,也都无可奈何。 三水见状上前进一步说:“那我就直说了吧,” “安卓,你我在大学里可是一个寝室的上下铺,你大晚上起来捣腾些什么,我可是都看在眼里的。” 安卓知道这事,他在阿萸的烧烤摊上吃夜宵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 “你有没有想过宿舍管理员为什么特别留意我们525寝室,半夜还常来查房?不瞒你说,就是我告发的!” 原来如此,难怪安卓每次在床上起心咒,铜钱刚在蚊帐中嘤嘤翻腾时,宿管员就已经拿着手电筒从值班室甩着钥匙过来了,好像他招的不是阴魂而是宿管员。 “但我可没说你那些神鬼家伙的事,我跟宿管说的是你大半夜爱梦游,我怕你出什么事儿,让他常过来瞅瞅。我那个时候确实心里害怕才出此下策的!你的事儿,除了阿萸我可谁都没说!” “那我倒是要谢谢你了。” “不敢不敢,安警官……哦不,卓道长,你看啊,我也不是外人,我其实啊从小也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儿感兴趣,只是呢,以前胆儿小,听听就害怕。不瞒你们说,我常去永辉陪我老婆打麻将,余念是知道的,”余念点点头,“我早看出来永辉不寻常,绝不寻常!所以七堂山一出事儿,我就立马先想到了永辉,也像余念所说,他们最近因为龙骨山的法事确实不管事儿了,这不,我才又先后遇到你和余念来帮阿萸的忙!” “那你的意思是?”余念嫌他有些啰嗦,半天不说重点,他完全不必要把这些讨要人情的来龙去脉交代这么清楚。 “我的意思是,”他两眼放光,“何不就由你们二位……再加上我,成立一个新的魂社,不理永辉那一套玄乎的东西,就为我们这样的平常百姓做事。阳间里的事儿归警察管,阴曹地府的事儿我们就帮忙张罗。我就不信什么天心斋月顺天应命,不误天道,哼!光靠几个和尚道士在龙骨山上诵经祈求就能让世道太平吗?要不是有你们二位啊,那厉鬼找上门来我和阿萸一家老小早在追随七堂山去了!” 安卓心想,那可不是因为他们二位有功,刚刚的红衫就是余念非要喊魂才招惹来的。现在看来,他和余念都各自有短板,如果能像赵三水说得那样成立一个新的魂社,两人协同作战,不仅能相互照应,还能给他自己头上添一个出处,今后就是某某魂社的卓道长,也未尝不可啊! 余念也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天星斋月一到,她受白虎刑克的命数就显现出来,血月就是最明显的征兆,再加上刚刚被红衫缠住吸食了体内阳气,虽然短时间内也能恢复,但这些都在说明她的功力已大不如前。永辉整月不出工,她跟前没有一个帮手,如果遇到像今晚这样的祸事,她哪天栽在这道上也是说不一定的。聪明的鬼师都知道这道中的命数难控,像平叔、六叔和姚姐不都已归隐市集,不再处处显露道法了么。但他们那是高人,厉鬼撞上就只能就地认倒霉,她现在却要努力自保,不能掉以轻心。 “二位,怎么样,我这想法可全全是在为我们苍生做考虑啊,拯救黎民苍生于水火不正是你们学道之人的本分么?你们也该是时候出手了。” “我也加入!”阿萸在一旁弱弱地说,“我虽然不懂什么道法,但近日来,先是堂山去世,再是舅娘猝死,刚刚又亲眼见到三水哥被鬼附身,不是我自己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我简直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这么多门路,并不是我曾经想像的那么简单。堂山已成故人,但这天底下还有许多七堂山等着你们拯救,也还有很多阿萸不想像我一样肝肠寸断!我愿意为大家出一份力,哪怕是……哪怕是帮大家打打杂,做做饭也好。” “好!”赵三水在一旁鼓起巴巴掌,刚刚明明是鬼上身,现在又好像是神附体,他慷慨呈词: “阿萸一个弱女子都有这份为苍生为黎民效力的大义凛然之心,二位道身该不会胆怯推脱吧!” 安卓和余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定主意,朝三水和阿萸点了点头。 “好!太好了!那我们这个顶天立地的新魂社就叫,” 他指指七堂山的灵堂说: “堂山会!”说完已至桌前拿酒。 四人已把酒对饮,余念瞅瞅安卓说: “那我们这个堂山会明天就去干拯救苍生的第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安卓问。 余念笑笑说: “赶魂。” 第三十八章 夜半鸳鸯戏寒江(1) 乡间的泥路上驶来一辆黑色路虎,夜里刚下过雨,路上坑坑洼洼的,还有拳头大小的石头七零八落的碾压在车身下。轮胎驶得举步维艰,每过一道坎儿车身就会剧烈晃动,像是在抱怨车主人脑子有病,放着宽敞的大马路不走,非要在乡野田埂道上寻刺激,把这豪车当驴使,要是换个便宜的货色,那车门天窗底盘引擎盖儿早就叮叮当当响如破铁,被如此鲁莽的主人使唤,几下就能直接散架! 车子突然顿住,车灯静止,这狭长的道路被扫出两道逐渐变淡的光线。 车子卡在泥潭里了! 空旷的郊野没有蛙叫蝉鸣,除了油门儿踩死有放松的轰鸣声之外,四野漆黑,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怎么这么久?这是哪儿啊?” “不知道,要不然你车下去看看卡哪儿了?” “不去,下面脏兮兮的。”女子嘟嘟小嘴。 那嘴在微弱的车灯的掩映下显得粉嫩剔透,像是朱砂轻轻点在白玉脂上,又像是从白嫩的元宵里刚挤出一口形状极好的热馅儿,饱满粉润,鲜花口味的。 “这里连信号都没有!”她又拿起手机半撒娇地抱怨。 油门儿还在断断续续轰鸣,车身像掉落阱中的困兽,空有一身猛劲儿却一点力都使不出来。 驾驶座上的人已汗如雨下,他再尝试了几次,车身还是不见起色,只好放弃。 “没办法了,等天亮再看看车底下的情形吧。” “我饿了。” “我也饿了,下车找个地方吃饭吧,”他一身汗臭,嘴已经撅起老高蹭了过去,”宝贝。” “烦,”女子娇媚…… “第一次跟你出门就这么不顺!” 男子给车熄了火,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叹气道: “是啊,怎么会跟着导航也出错,竟然开到了这么个不沾边儿的鬼道上来。” 女子瞪他一眼说: “我看你是故意的!你把你爸爸的路虎车偷开出来,带我到这么僻静的地方,”她的香唇已在跟前云云吐气: “是想要干什么?” 男子顺手捏一把她的小腰,两人嬉笑着在车窗前亲密了一会儿。 “走吧。”男子下车,回头一看,女子正在灯前补妆。她一落脚便张口抱怨:“怎么走啊,这里伸手不见五指的?” 男子牵起她的小手,打开手电,温柔道: “怕什么?有车,有钱,还有我。” 这大概就是那女人心中所谓的安全感吧。女子含羞妩媚。 但两人刚一伸腿,脚下却粘粘糊糊半天拔不出来。 “唉哟~怎么走嘛!” “你别急你别急,”男子前来扶她, “你看,这不是有一家宅院嘛,我这就去问问,这儿附近有没有歇脚的地方。” 话音刚落,眼前的宅院像是长了耳朵,门上的灯笼“呼~呼~”两下被点亮,像是背后有道开关! “你看,里面有人。”男子面露喜色。 “白灯笼?!”女子望一眼屋檐,疑虑道。 “白灯笼怎么了,你不是喜欢日风吗?这就典型的日本农家小院儿啊!” “但看着有点儿吓人!”女子左右环顾。 “这你就不懂了,要是碰到不好的事儿啊,灯笼上都会写个丧字以告知邻里的,但那种事儿哪能天天都遇上?走吧!” 两人已在门前站立,院门却已无人自开。 “你看,人家还挺热情的,门都没关。” 门中突然钻出一个抱着皮球的小孩儿。 “哥哥好,姐姐好。”他甜甜称呼到,身后一个妇人闻声赶来: “早听见你们的车子在外面轰轰响了一个晚上了,我们娘儿俩过两天要赶路,这几天睡得挺早。” 门上的两人在此刻灯笼的掩映下,原来是两张极其稚嫩的脸,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吧。两人见主人家有些埋怨,你看我我看你,男孩儿刚才口中的振振有词这时候一句也道不出来。 “没事没事,快进来吧。”妇人安慰到,进门引路。 两人一进门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香味,屋子被点得灯火通明,桌上的各式菜肴丰盛至极,像是家里正在操办酒席,还有各式水果叠罗汉似的放在盘子里,桌上还燃着香! 两人又立刻轻松起来: “哈哈,我说吧,跟着我出来还怕饿着你吗?快坐下吧!” 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啊,没想到就在倒大霉的门前就是走好运! “来来快吃,我们都还没动过呢!”妇人在一旁招呼到。 女孩这时候却拉了一拉男孩的衣服,指向了角落。男孩这才注意到角落的阴影里竟然坐着一个人。那人抽一袋水烟,直勾勾地望着,不知已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多长时间了。 “唉?阿姨,那人是谁啊?”男孩问到。 妇人头也不回,“哦,那人啊,不必理会他。”她眉眼含笑,十分慈祥,但声音里有一种强势,好像极不愿意男孩儿继续打听。 “哦,他不来和我们一块儿吃吗?” 妇人摇头:“这饭他吃不了。” …… 两人早已饿得两眼发花,也不管不顾那么多了,反正腰包里有的是钱,不怕买不下她这一桌乡野家宴! 酒足饭饱,男孩已想好了说辞: “阿姨,你看我们车子卡在路上,明早才能想办法,今晚能不能……” 没等他说完,妇人就满脸堆笑,重重点两了下头,“住吧住吧,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男孩女孩互使眼色,只要有钱,哪里有办不成的事儿? “那我们今晚睡哪间?哪里能冲凉啊?” 一直在院中拍着皮球的小男童一听,突然冲过来指指门外的水沟。 妇人过来护住他,生怕他开口说错话。 “哦,今天下的这场大雨啊,把我们那水管子冲爆了,屋里抽不上来水。“ 她望一眼屋外:“我们这门口的水沟至清,你们要是喜欢可以上那儿去。” 女孩儿起身一看,那水沟黑区区的,连灯都没有,看起来阴森恐怖。 “好啊!”那男孩儿却道。 夏季的田野,凉风阵阵,两人月下戏水,耳鬓厮磨。 想到这里他已面露醉意,痴痴一笑。 这正和他意。 第三十九章 夜半鸳鸯戏寒江(2) “可是没有灯,大晚上的哪里看的见。” 妇人摆摆手笑道:“不怕不怕,你们去了就有了,天气热,水沟里人多。” “是啊,现在的农村都很先进的,道边有夜灯,而且都是带感应的。”男孩附和道。 “那水沟有多深?” “就你们这小身板儿,最深也就刚到胸口,那水可是活水,清幽得很。”妇人答。 男孩儿抓起女孩儿的手: “你怕什么,我在水里可是条飞鱼,什么自由泳蛙泳仰泳蝶泳变着花样来救你,绝不会让你喝进一口水。何况,你没听阿姨刚说这沟水浅吗?哪儿那么容易就跌水里淹着!”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那好吧。” 两人见时间不早,赶紧收拾了东西走向妇人所指的水沟方向。不到百米,就已经听到流水叮咚了。 “这农户的阿姨还挺好的。我们这么晚打搅人家,明天走的时候一定得多给她们一些钱。” “这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他们的。出门在外,这面子一定是要撑够,改天啊,我让我爸再专程开车来一趟,看看她们有没有什么需要,说不定他一高兴啊,还能给这村里投资几个项目呢!哼哼,他眼色轻蔑:“我的车卡在她家门前,算他们走好运了!” 话一说完,一盏青绿的灯突然在道边亮起,两人下一大跳。 “哈哈哈,怕什么!看见没,还真是感应的,听见人声就亮了。” 话音刚落,又有两盏、三盏青灯在夜色中依次亮起——原来水沟的两边各有一排青灯,已经瞬间照得水沟灯火通明。 “怎么样,这下明晃晃的跟大白天儿似的,不害怕了吧!” 女孩儿一看,灯光下的水沟原来是一条清幽的小溪,流水潺潺,演奏着轻快的乐章,再一看自己,腿脚满是葬泥,她瞬间遗忘了恐惧,几下褪去身上的衣物,只剩下夜色中最后的三点遮盖。 她用脚尖轻点水面一试,溪水冰凉刺骨,但在这雨后依旧闷热的夏夜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快下来吧!” 男孩不知什么时候已先她一步跳入水中,正在水中快活地游着,女孩儿紧跟着也一步一步走向水中。男孩立马游来,在水中拉她与他亲密。 两人嬉笑打闹一会儿,女孩儿突然顿住: “等等,”她撇开脑袋望向身后。 “我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 “哪儿来的人三更半夜看人洗澡啊。不离你这么近能看得清楚吗?”说完就伸手去撩女孩儿的胸衣。 溪水渐渐升起了一层薄雾。 男孩儿正享受着她年轻光滑的皮肤,眼角突然浮起一只蓝红相间的皮球。 他也瞬间怔住了,是刚刚农户家的小孩儿在岸边围观么?他立马扭头,果然看到灯下一个弱小的黑影。 “你等等……” “怎么了?” 男孩已向人影的方向游去——无知小儿搅人洗鸳鸯浴,要好好替他娘亲教训教训他! 但男孩儿游了半天也游不到岸,那岸边像是永远和自己隔着先前的距离,怎么游也游不过去! 皮球却又浮到了眼前,好像在水中一直跟着他。男孩儿再一抬眼,刚刚灯下的人影竟然没了!他四处寻找,却不见了踪影! “蕾,别游了!这沟里有问题!”他警惕起来。 “蕾?” …… 水中已无人应。 他迅速向女孩儿先前所在的地方游去,但道边的青灯已几下全部熄灭。他已陷在了黑暗之中。 “蕾?你说话呀。”他站在水中嘶喊,溪水刚好没在胸前。 “蕾?”他再叫一声,仍是无人应,但眼前的薄雾却应声依次散开,当中站立着一个人影。 男孩儿松一口气: “蕾,你吓死我了,咱们快走,这水里有问题。”他在水中一步一抬地迅速走过去。 但走拢一看,那人影是蕾,而是刚刚招待他们的农户妇人…… …… “你怎么了?”女孩儿看见男孩儿朝着岸边无端地站着,像是看到了什么。 “姐姐。”一个稚嫩的声音喊到。 女孩儿一回头,吃饭时拍着皮球的农家小孩儿竟然在水里站着,这水刚好没在女孩儿的胸前,这男孩在水中一动不动,却进竟然与她同高。 “啊!邱明……邱明!”她捂嘴惨叫,连连后退!这一叫无人应声,青灯却已全全熄灭,周围已陷入一片漆黑。 “鬼,鬼,邱明…….救我!邱明你在哪儿?……”她在黑暗中摸索。 “蕾……我在这儿……” 身后传来男孩儿的声音,蕾扭头一看,邱明就站在水中,水面腾起薄雾,他的身影一动也不动。 女孩儿松一口气,他这么快就游过来了。 她一步步走进,但邱明的脸却渐渐在水中转了过去露出一副头披长发的狰狞面孔来——是那屋中的妇人,在水雾中圆眼怒睁,七窍涌血….. “啊!”女孩儿一声惊叫,求生的本能让她双手胡乱翻腾,要向身后划去。 但刚刚还在胸前的水位已逐渐上升,她很快脚不踩底,已在水中没有了着力点,水中似有漩涡将她推向妇人,她随即已碰撞到那妇人冰冷僵硬的躯体,那妇人将那只骨节凸露的大手伸向水中,将她的喉咙一把捏住,让她动掸不得。女孩儿奋力挣扎,恍惚间看到妇人的身后竟然是邱明的尸体,脊背向上平浮在水面。 身旁又一个冰冷的躯体站立,两手抓起女孩儿的头发向水中摁去,蕾在水中睁眼一看,水底竟然竟沉着十几具尸体! 她在恐惧中已四肢无力,全身虚脱,下体逐渐流出一道热腾腾的液体。 那两个厉鬼力大无比,两手在水中娴熟地翻腾,却突然被一股热力侵蚀,双双惨叫,丢掉水中的女孩儿向后退去! 童子尿!蕾还是童子之身! 女子自是九阴一阳,她那体中的一股阳气还未被进身的男人吸走,在危机之中划出一道屏障,救了她一命! 但那尿液在寒水中又迅速被阴寒的江水冲散,两鬼一见屏障消失又齐齐涌将了上来。 女孩儿的头从水中抬起,咳嗽着大吸一口气,见两鬼又已奔涌而来,突然间燃起了求生的意志和勇气,迅速向岸边游去,情急中使出一招此刻唯一能救她的逃命绝技——自由泳,她手脚并用奋力划向岸边,竟然三两下脚已触到了水底。但她双腿已如灌铅,不听大脑使唤,但仍然拼尽全力要逃向那岸上的一线生机。 脚已上岸,她痛哭流涕,身体气力全无,纵身倒地,只能凭借已在水中泡得浮肿的双手支撑身体一起一顿地爬向路边。 但此刻水中又一股大浪卷起,要将她生生拖回水中。 她再望一眼头顶的星空,它那么美,那么遥远,又那么令人绝望。 岸边的泥土已抠出十指印,在浪水的吸力下指向她刚刚拼命逃脱的一江深水…… 原来这幽幽溪水并不是清凉温润的…… 月光下,溪水已恢复平静。 黑暗中,一人在岸边独抽水烟,叹一口气: “谁叫你们深夜里,偏要吵醒那不该叫醒的……” 说完,转身已向悬着两盏白灯笼的屋子走去。 第四十章 堂中道士 “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齐了。” 木箱里,一个个冒着寒气的汤瓶被整齐地排放,内侧贴满了还魂殿的专属符咒,远看像是木箱内里的花纹,很是精致。余念合上箱盖,盖子的四侧随即齿轮咬合、机关暗藏,安卓在一旁似是听到“咔咔咔”密码转动的声音,箱子的前扣镂空处渐渐转出一个标记来,安卓上前一看,上面竟然印着一个烫金的转经筒,当它旋到正中央时,箱子四侧的机关合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安卓知道,箱子就算是封好了。 “哇塞,你们还魂殿玩儿的好高级啊,给这么个破箱子装神弄鬼搞些高科技玩意儿,还印上你们还魂殿的记号……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你们还魂殿的东西怎么的?” 余念愣他一眼——这箱子本来就是为了装神弄鬼,他在一旁冷嘲热讽个啥! “这箱子可比你这个人值钱。而且上面的几道机械锁可不是为了防鬼,而是为了防人的。” 安卓想想也是,汤瓶自带封印,箱子里的符咒多得也够镇住几条街的鬼了,还要加那些对鬼起不了作用的机械锁做什么? “汤瓶只要在箱子里就是安全的,怕就怕路上遇到什么意外,箱子被人胡乱打开,虽说没有我们还魂殿的手印是释放不了里面的东西的,但就怕一不小心把瓶子毁了,那里面的东西也就跟着灰飞烟灭。” “所以才弄个这么不打眼的低调箱子…….” 余念点头,挤眉弄眼道:“对呀,不过有我在啊,不会有事儿的。” 安卓心想,昨天晚上不就是因为她才出的事儿么!余念的眼神突然低落,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犯的嘀咕。 “准备好了么?” 两人关上后背箱,系好了安全带,相视一笑: “那就出发吧,堂山会的卓道长。” “好!” 梧桐林荫像天窗上的一道大筛子,把清晨的阳光漏成细细密密星星点点的光斑,透着绿色的闪闪金光在余念白皙的皮肤上依次掠过,她往座椅上一靠,舒适极了。 安卓心里美滋滋的,看余念开始捂嘴打呵欠,他灵机一动,说: “给你讲个鬼故事。” “哼,我还要你给我讲鬼故事。”余念嘴角一勾,一脸不屑。 “这鬼故事你绝对没听过,可吓人了!” ……余念左右斜视。 “听着啊……从前啊,有一个僻静的村庄,村上的农户一家三口过着安稳的农家小日子,有一天啊,农户的小儿子要去河里游泳,那河水湍急,他一不留神被水草缠住,河岸上的母亲焦急万分,顾不得自己并不会水,一头扎进河水里,憋着一口气,拼尽全力要解开缠着儿子双脚的水草……后来你猜怎么着?” …… 安卓半天不闻声响,转头一看,余念已经在他瞎编乱造的故事里睡着了。 昨晚经历那么多事,她太累了。 安卓见她在身边睡着也嘴角露笑,心里安慰极了。 他把车载广播的音量关掉,默默插上了自己的耳机……车窗把路边的风景分割成跳转的胶片,前方的道路悠远漫长,但安卓只希望它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延伸下去,有余念在身旁熟睡,静静看她呼吸起伏,耳中的乐曲回旋,歌词涌现,声声入耳: “此刻的我,爱在怀中 不再回头梦想又萌芽在心中 此刻的我,不求太多 千言万语化成旋律悠悠地唱着这首歌 感谢你用心爱着我 ……” 不知过了多久,安卓腿上突然一阵揪心的痛,还没反应过来,耳里的声音已经切换了频道,换成了呼啸而过的车风和余念的大呼小叫,一只耳机已在余念的手中: “问你话呢!这是哪儿了?” 安卓一看手表,已经在路上跑了四个小时。 “还有一会儿,你再睡会儿吧。” 余念环视一圈,“感觉地方不对啊!” 安卓在道边停了车,点开导航一看, “呀,坏了,本来想找个捷径路线,但刚刚下错口子了。”余念恨不得扇他两耳光。 “先找地方吃饭吧,肚子饿了。” 两人转入一道口子,那田间地头散落着几户人家。 “卓道长,可不敢这么大意啊,我可是掐好了时辰一定要准时不敢耽误的。” 安卓在一旁扮鬼脸,车子还在道间行驶,但两人突然怔住,几乎同时转向车子的左前方! 煞气! 光天华日之下还敢行如此深重的怨戾,好生放肆! 道路的前方挤满了人,刚刚荒无人烟的地头不知哪儿突然冒出来一堆吃瓜群众,踮起脚尖看那门里的热闹。 两人的车子过不去,只好先停下来。 “下去看看吧。” 两人一开车门,脚下突然一阵阴风袭来,卷起砂石气浪滚滚涌向安脚处。余念还未恢复气力,站在阳光下面容憔悴。抬头一看,两盏大灯笼高挂,灯笼上各书写一个丧字。 “……还没走吗?”安卓问。 余念低声道:“怨气深重,怕是不想走。” 安卓扫荡一眼,周围都是些乡里乡亲,但人群中竟然还有一个游走的发髻高高竖起,中间插着一根筷子,慢慢游向宅院。 “难不成是?” 安卓两步走到人群跟前,扒开来一看,一个身穿鹤氅道袍的术士头竖高髻,手拿戒尺,在堂中的香案前划着七星步,手上打一套太上老君军中令,口中念念有词,来来回回一惊一乍,看得周围的人嬉皮笑脸,连连拍手叫好,像是在看猴戏。 安卓一看,脸上扬笑,余念也挤入人群,跟至身后。 “乡亲们,鄙人刚刚所施的法术能保这堂中的冤魂厉鬼几日内不出棺作乱,大家尽可以放心,之后吉时一到,我会用我七宝斋的独门秘术,将这厉鬼当场打散,以保大家平安。” 堂中零零星星几点掌声,更多的还是围观群众不知所以然的捧腹大笑,瓜子乱喷。 那人却仍是不乱阵脚地说:“我毕加索可以向大家保证,鄙人身到之处,所向披靡,无所不征,无所不服,所谓利剑除妖孽,帝铃降鬼神。”说完突然向后一趔,摆出一个仙人指路的动作,差点没踩到一吃瓜群众的大脚板。 外围在吃瓜的间歇报以一阵百无聊赖似有似无的掌声。那人却扬手让大家尽量保持低调,余念已在安卓身后笑不成声,差点断气。 “谢谢各位衣食父母。”那人又深鞠一躬,好像刚刚是雷鸣般的掌声。 “本人平时不光游走大街小巷田野乡间,在离这里不到四个小时的k市,还有一间祖上传下来的实体店,欢迎大家随时莅临。” 一听到实体店三个字,众人挖着鼻屎几下就散开了,只剩下那道士在当中不知左右。 “毕老师毕老师,好了好了,可以了,可以了。”人群中一个中年男子慌忙走到跟前安抚——他是这村的村主任。 “你看,今天请您过来主要是响应新农村文化建设,两会上不是说传统文化在乡间吗?大家好多年没见道士开坛作法了,正巧遇到雨季涨水,沟里淹死了十来个人,也不全是我们村里的,还有上游漂下来的。在往年啊,也是偶尔有的事。村里这次拨款做法事,一来弘扬道家文化找个噱头,二来对死者表示沉重悼念。大家就看看热闹而已,你不必那么认真,说的那玄乎其玄的,一会儿被人压上迷信两个字,反而弄巧成拙,好是变坏事了您看是不是?” 那道士一听,戒尺垂落在地上,解开热的冒烟儿的道袍,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春来!” 毕加索往门口一望,还有两人站立没走。 “安卓?余念?” 第四十一章 毕加索的红外相机 “这两位是?”村主任说。 毕春来收敛了刚刚惊诧喜悦的表情,迅速平静下俩来,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介绍到: “這两位正是我在k市的客户,大客户。”他故意拉长了大字。 “春来,你什么时候弄这么一身行头到这乡间学人开坛作法,最近又和毕加索扯上了什么关系?七宝斋不用开店啦?”安卓嘲讽道,余念又开始笑得直跺脚。 “哦,主任,你看,为了谨慎起见,我决定还在这村里住上一晚,看看动静再走,你看如何?” 他直接跳过安卓的问题,眼也不斜地望那村主任说话。 “好啊,加索道长,您随意。” 村主任只当这是他们行内的规矩,并不多细问。说完径直走向屋里的一处暗角,安卓这才注意到,那里竟然坐着一个人,抽一袋水烟,烟袋里的声音咕噜噜咕噜噜,听着让人心里极不舒服,像是鼻子里有鼻涕,半天擤不出来。 村主任给屋主人交代了道长将在这儿歇一晚上的事儿,顺便帮他说好了价钱。 “那道长和两位贵客就慢聊,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屋子的主人刘大爷说。” “好好好,劳烦劳烦。”三人目送村主任随人群而去。 再扭头一看,暗角的摇椅上已空空如也,摇椅却还在前后晃荡不止。 倒茶去了么? “说你呢,毕春来!”余念一巴掌打在道长的道袍上,春来赶紧死死护住,生怕这女人的指甲盖划伤他那至少有五斤重的鹤氅。 “请叫我——毕加索,枷锁是我现在的道号,我如今已视世间疾苦为上天负于我的枷锁,不披荆斩棘救扶苍生,还天下以太平,誓不取下这枷锁立地成仙。先人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好像手握拂尘,像模像样地单掌鞠了一躬。 “哈哈哈哈,少来这套毕春来,你放着七宝斋好好的生意不做,跑道上来抢下游的生意,活得不耐烦啦,还毕加索……加,加,加你个大头鬼!”两人在院子里追逐起来,完全忘了跟前还放着两门棺材,一大一小。 余念也在咯咯笑着,她好些日子没见春来了。 “道长请自重,休得无礼。” “现在知道叫道长了?刚刚在村民面前一本正经的扮什么假道长!” “唉呀,天星斋月,道士不上街,鬼师不出门,这一个月门可罗雀,哪有什么生意好做啊?”他又伸手掸一掸道袍,爱惜的不得了,“七宝斋在市中心的房租不用交啊?水电费,塞鹅子都不要钱呐?” “七宝斋是你们家祖传下来的房产你还要交房租?” “那老地方早拆了,现在不都搬写字楼里面来了么!” “唉,”他那八字脚一转:“你们俩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往这乡下地方跑,那纯属是为了避人耳目,混口饭吃,你们这又是要上哪儿去?” “我们去送东西,路上开岔了道。” 春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安卓怕余念指责,赶紧岔开话题: “唉,你这道袍怎么这么重啊,里面又装了什么好东西?”安卓问。 “哼哼,来,有新玩意儿,给你们见识见识。” 两人上前一看,并不惊奇。 “怎么样,没见过吧,洋玩意儿!现在捉妖除鬼不用点儿高科技的东西,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在道上混的!” “什么年代了,还在用胶片相机!”安卓伸手拿来把玩。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不用胶片留得住鬼影么,这相机我处理过的,这可是从特种部队引进的技术。” “什么技术?”余念问。 “红外热光。” “噗。”两人差点喷饭,这能有什么用? “别笑啊,这玩意儿可比你手里那要饭铜钱有来头。哼,”他鄙夷一通:“也是今天不在七宝斋,我潜心研究这技术多少年,不说功劳,也有推动我们道行向前发展的苦劳啊!我要是在店里的灵位前拿这玩意儿出来,你们俩可是要行三跪九叩的!” 安卓心想,这也对,先看看再说。 “你看啊,人体内有三魂七魄,各有所属,热力不均,在我这相机上一照就能一看究竟,比你那半道子天眼还清楚,关键是,人人都能用,人人都能看,尤其是那鬼影,一照便知分晓。” “噗。”两人又开始狂笑。安卓心想他铺垫半天,结果又是个骗钱的玩意儿。 “你还不如在门口摆个红外扫描仪算了!” “你傻啊,我拿那么大个家伙对着你,你能在跟前自由发挥吗?还不是早躲得远远儿的!哪有傻得自己往跟前撞的鬼!” 余念倒是挺有兴趣: “这相机什么价?” “八百。” “不贵啊!”安卓道。 “我说的是美元。” “那也不贵啊!” “哇”,余念惊呼,“你最近发财啦?” “不是发了,是先欠着。” “唉唉唉?”春来一听一把夺过相机,“老规矩,七宝斋从来都是现选现结,概不赊账。” “我这不是一直休假在家,领不到局里的薪水么?” “是啊,”余念帮衬,“按理来说,你那摊子上的东西都该不计酬劳的给我们这些道上出生入死的鬼师供应,还竟然谈钱色变!” “得了,谈不拢就别谈,好东西我自己留着用!” “别呀,还有什么好东西也一起拿出来瞧瞧。” 春来知道他们并无意购置,但他生性好显摆,听他这么一说,兴致又被提起来了,几下从鹤氅中摸出一副墨镜戴上,真有点儿街边瞎子摸骨算命的味道。 “这又是什么?” “这就是刚刚那相机的改良升级版啊!” 余念伸手拿来架在鼻梁上,左右环顾,说: “这跟普通的墨镜没什么两样嘛!” “那可大不一样咯。”春来帮她调了一调镜框上的暗扭,镜片像是在自动伸缩对焦,眼前的呈象逐渐变成五颜六色的光谱,以红蓝为主。 “你现在看安卓是什么样儿的?” “他丹田一股红彤彤的气体,直通胸膛,眼下也有两团明火。” “嗯,再看我呢?” “你啊,你胸膛也有一股熊熊之气聚集,直通两掌。” “这就对了,凡是阳身啊,都有这红红之火在体内翻腾,视情绪和阳气高矮而定。” 余念点点头,来回试验无意间望向屋里的暗角,墨镜中竟然呈现了两副身形,在堂中静静站立,一高一矮。 余念缓缓道: “那如果是胸中无火,全身发暗的呢?” 第四十二章 棺中母子 “什么?我看看?”春来伸手要拿回墨镜。 “不用看了!” 两人回头一看,安卓已经两眼充血,眼珠发白,头顶一股蒸汽涌起,像是被阳光晒冒了烟。 春来赶紧一个撤步躲到了安卓和余念的身后,刚刚嫌热而敞开扇大风的鹤氅已被他两下系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这鬼这么厉害呐,大白天儿的还不躲躲好,竟然招摇过市,四处游荡。” 余念却道:“现在雾霾这么严重,大白天儿里的天光已经大打了折扣,不但晒不了被子,反倒在被子里面滋生细菌,缩短了人的寿命,却便宜了这些能随风游走的恶灵。” “那墙角的,正是这屋子里摆着的两具么?”毕春来声音颤抖,才意识到这道士的营生不好做,稍不留神就能身临险境,命悬一线。 余念摇摇头,是不是这堂屋中的两具,先在还不好说。 安卓还在翻腾天眼之火看清墙角的情境,突然大吼一声:“恶鬼,哪里跑!” 余念回头一看,他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余念也紧跟在身后。 毕春来稍慢一步,赶到两人跟前时,眼前呈现一片河滩,水流湍急,波涛汹涌——看来前几日一直下雨,这河里明显涨了水。 “去哪儿了?”余念问。 安卓双眼已复原,显然是在这河滩上跟丢了。 “这河两岸够宽的,水也挺深,怕是潜到水里去了吧。”春来说。 “味儿挺大的。”余念说。 春来脸一红,“呵呵,不好意思,刚才宴席上吃多了,这几天消化不好,没忍住……”说完屏住呼吸卷起袖子在鼻子跟前煽动。 “……我是说这河里的尸气。” “哦,”春来清了清嗓子说: “这条河里最近是淹死了些人,前天还在下游捞起一具男孩儿的尸体呢。警方后来找着他的车刚好就停在身后这宅子的前面。车子在昨天已经拉回去了,那孩子的老爹真是伤心欲绝,当时就说要给这村子捐一个河神庙。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他是想保他儿子在那水下不受欺负吧。” “车子停在这大院儿前面?那这屋子的主人怎么说?他见过那男孩儿么?” “没人见过他,刘大爷说他整夜为他的妻儿守灵,并没有出过门。” “为他的妻儿守灵?那屋里停放的是他的妻儿?”安卓诧异,这刘大爷如此淡定宁神,看不出丝毫悲痛。 “刘大爷多大岁数了?”安卓问。 “额,这我就不清楚了,但听人说,这老刘可是老夫少妻,死掉的儿子是他的老来得子,生下来那阵子欢喜得不得了,两口子宠溺至极。但一个半月前,他在这河边玩耍,手里的皮球滚落到水中,他跳进河里去想捡回来……他自幼在河边长大,从小水性就好好,但没人知道今年的河道里什么时候起了水草,这河水一直以来可都是干干净净的,水质也不易滋生水草,村里的人就并没有多加留意。但听老年人说啊,河里长水草有腥味儿,那是河水有灵气了,天地间要有大事儿发生了!果不其然,对老刘来说啊,这大事儿就是河底的水草缠住了他儿子的脚,小儿子在河中逆水而上,水草越缠越紧,很快就没力气了……” “那小孩儿只有七八岁吧。”安卓问。 “是啊是啊,后来他母亲在河边儿看到孩子溺水,情急之中顾不得自己,两下踩进河水里。那小孩儿被缠住的地方离河岸不远,他母亲一头扎进水里,大概是想去解开河底的水草……但人都知道,他母亲是不会水的。” “两人后来都没有上岸?” 春来点头道:“对,岸上的人见半天也没有上来人,就去报警了。” 余念猛转头:“你是说岸上当时有人?” “有人啊,人多着呢,看热闹能少得了人吗?” 余念心里一凉,他大概知道这怨气从何而来了。 安卓在一旁噤若寒蝉——他刚刚开眼看到的,正是一对母子。而更奇怪的是,这真人真事和他之前在车上瞎编的鬼故事竟然一模一样! “你说,他们母子是在一个半月以前出的事?”余念问。 “是啊,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出殡下葬。” 一个半月,七七四十九天,这厉鬼还能在自家住处游荡,不随判官,不过仙桥,以余念的经验,原因只能有二: 其一,两人棺中尸体并未开始腐坏,其魂魄的元神还有所维系;其二,阎罗判官并不知二人已死,这判官未来摄魂倒有诸多种可能,或许时令不到,或许还没有安排好下家,总之这俩鬼还没找到归处。这第二种原因也还好说,但第一个条件要达到,怕是仅凭人力,难上加难,几乎是不可能的。这酷暑三伏天里,就算是一杯清水放在室外也易滋养细菌腐坏,何况是两具尸体。 除非—— 有高人在两人的尸身上动了手脚。 这在前朝不是没有先例的,最好的例子就是那些用心不良的道士,将人专门葬在暗穴中,像那“死牛肚穴”、“狗脑壳穴”、“破面文曲”等脉相,就是那传说中的养尸地,尸体入葬几十年不腐不烂,开馆捡骨竟是宛如刚刚下葬一般,面色红润,肤如脂蜡,但墓主人却因此魂无所归,不得超生;也有些受周围阴戾之气侵蚀的尸体,发如青丝,指甲卷曲生长,青面獠牙,能应阳气而生,行走跳跃,也就是臭名昭著的——僵尸。 余念心想,这背后的事恐怕不简单,她甚至怀疑安卓其实并没有开错道,而是这宅子的戾气太重,凡经过的生灵都要受其牵引,摆脱不了这当中的命数。 天边的几朵乌云已经翻滚至头顶,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像是已近黄昏。几响闷雷之后,河面已在雨水的冲击下翻滚跳跃,地上的污泥滑入,河底的淤沙翻腾,眼前瞬间浑浊不堪。 三人在岸上已是落汤鸡。安卓只穿了一件短袖,但春来的鹤氅却正好能装下三个人。 “春来,还不把你的假道袍脱下来挡雨!这雨要是把还魂殿的念姑姑淋坏了,看姚姐不给你好看!” 春来衣服已经脱到半截,但突然想了一想,还是穿回鹤氅,陪笑道: “安卓,这道上路远水深,你俩都有家什护体,而我当下就这一件仙袍在身,还是遮我自己脑袋上的雨吧!” 余念神情肃穆: “二位,这地方我感觉不对。我们还是赶紧离开为妙!” 安卓知道这俩鬼厉害,但听余念下撤令,心里还是有一丢丢沮丧——作为刚领到堂山会头衔的卓道长,他还是很想施展施展本领,让这堂号叫出个名声来的。但毕竟这次出来还是为了还魂店里的汤瓶,把余念和车厢里的睡魂安全送到才是首要,而这时候天公不作美又突然落起大雨,路上怕是又要耽误一阵功夫了。 他朝余念点了点头,两人这就准备走。春来也已意识到此地的危险,连忙说到: “本来还想在这农户家蹭上一顿晚饭的,但既然屋里的东西还没走,那还是算了吧!我这就跟你们一起走。” “嗯!” 三人齐齐走向道边,但到车跟前一看,四只轮胎竟然深深地陷在泥里,像是有人故意挖好四个坑,要这车子丝毫不能动弹…… “这?”三人惊诧万分。 田道上已无人烟,空旷地像座坟山。黑云低压压地把天边的最后一丝光线吞没,雨帘之中已经漆麻黑一片。 三人神情凝重,没人再去管那雨点琳在身上是大是小,黑暗中任由那如冰的雨点鬼爪一般划过面颊。 “啪!” 眼前突然亮起了两道白光,在风雨中微微晃动。 余念抬头一看。 是那门前的两盏白灯笼。 第四十三章 戌时路明鬼掌灯 “下雨咯……下雨咯。” 三人扭头,灯笼下的门缝微泄,一个人影躲在门后窥探。 “下大雨咯,”门背后的人咯咯咯地笑道,像是在屋里藏着什么东西,不肯把对开门大打开来。安卓听那声音,背后站着的准是屋中的刘老头子!但奇怪的是,他既然对他们喊话,却不把门大大敞开,躲在那背后吱吱唔唔看人笑话算是什么意思! “四九落雪不赶路,三伏下雨不出门哟…..”门后随即又传来刘老头一阵得意的笑声,隔着稀稀落落的雨帘显得阴森怪异。 这人在屋檐下看人淋雨却高兴的跳脚是个什么心态? “先上车!”余念并不搭理门背后的情形,冷静地一挥手,安卓和春来跟都着上了车。 空旷的田埂道上又传来了车子连连发动的声音,车轱辘在泥地里打着飞转儿,油门已经踩到了底,在雨声中暴跳如雷,简直比天边的惊雷还要有气势,车身也被身下的飞泥沾满,犹如一件狂放不羁的艺术品。 “车轱辘一直打滑,根本动不了啊!”安卓说。 三人在车中叹气,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左右摇摆,雨水顺着玻璃滑向两边儿。 “只能先在车上等等了,这雨也许过会儿就能停。” 春来坐在后座上身体向侧面一滑,听着天花板上嗒嗒的雨声,顿时倦意袭来——既然如此,倒不如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先撸上一觉。 前排两人的对话声越来越模糊,他两手一放,不一会儿已经妥妥地睡着了。 “……春来,春来?”余念叫了半天无人应,后视镜里一看才知道情况。 呵呵,这毕大掌柜真是好福气!余念也跟着打了两个呵欠,她身体还在恢复中,出门在外,到这个点儿了还没吃上一口饭,想想也真是遭罪。她从车匣子里掏出一盒小饼干,几下拆开先暂时垫垫肚子。 这地方戾气重得很,她自是分外小心,要是为了一顿饭而弃车徒步行进,淋一身雨事小,再遇到什么劫难耽误了箱子里的魂瓶入殿转魂,怕是要被姚姐当场逐出还魂殿!她想想姚姐的脸色就害怕。 唉,她看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又叹一口气,嘴里卡擦卡擦咀嚼带劲,排解着心中的烦闷,安卓也伸手来拿,车中交替着咀嚼声响,两人望着天地一片白雾茫茫,默不作声。 …… 余念头一歪,“咚”地一声撞到了窗玻璃上——外面的雨还下个不停,丝毫没有退减的意思,这时候她倒希望雨慢点儿停,她实在是太累了。 睁眼迷糊间,后座车窗外竟然站着一个人影,春来应声招呼,车窗随即被摁开,外面那个撑伞的人递进来一盒东西,春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对窗外的人连连致谢……余念的疲惫再次一拥而上,她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人影又走到安卓的跟前,他打开车窗,接过一盒冒着香气的热饭,余念的耳旁充斥着寒暄致谢的声音,她眉头一皱,把安卓搭在她身上的小外套往上一拉,身体往下一缩,脸埋在外套下面继续酣睡—— 她回想着昨晚胡乱翻掌的七大麻子,又出现在眼前的红衫,救她一命的三清铃,还有春来这个来凑热闹的七宝斋大掌柜,打在窗玻璃上的雨声像是催眠曲,越听越睡衣浓郁。她头一歪,又沉沉睡过去了。 窗外的人影,人影打着伞,伞下双手,手里拿着饭盒…… 不对! 余念突然从从座椅上弹跳起来! “你们刚才吃的是什么?” 车里无人回答,安卓已经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玻璃台上放着他扒拉的精光的饭盒,另一盒还没动过,静静地放在余念跟前,这显然是给她留的——余念伸手一碰,已经完全凉了。 雨停了?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余念一看时间,竟然已经是戌时了!完了完了完了!这下怎么得了! 她拍拍自己的脑门,怎么一睡就睡到了大晚上,她赶紧叫唤安卓: “快醒醒醒醒,这都几点了还睡!” “春来!……毕春来!”她扭头一看,后座上竟然没有人! 春来去哪儿了? “安卓……安卓?” 安卓被她一推,直接从方向盘上滑落下来,歪歪斜斜倒在一边儿。 余念大惊失色! 她拿起还没动过的那盒饭,轻轻闻了一闻,竟然是人灵位前供过的倒头饭!安卓动了人灵前的饭,怨戾入体,魂不守舍,亏得他有神莲护体,那怨戾虽进了体中,却也被封锁在当中,不能诱人进入恶鬼的圈套! 那刘老头子果然有问题!她刚刚瞥见的车窗人影,一定就是他!他好恶毒的心呐,竟然在食盒中放入喂食恶灵的倒头饭,引那俩鬼现身!余念赶紧从囊中掏出一味香符放在安卓的鼻前,安卓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余念心中起愤,这姓刘的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竟然将人欺负到她眼皮子底下来了! 魂箱! 余念赶紧放下香符,打开车门冲到了后备箱跟前,打开一看,——箱子还摆在原先的位置,完好无损。她谨慎地抬起手又依次抹了一遍箱子的四棱,感受箱子里的寒气以断定当中有无折损。 她关上后备箱盖,松了一口气——还好魂器都还好好儿的! 她靠在车前,眼角突然亮起一道青绿的光,像黑暗中准时亮起的引路灯,直通河沟。 余念见那远处的灯光断续续,忽闪忽灭,突然两臂发麻,后背发凉,心中一阵狂跳不止——邪物!她转身掏出五门宝瓶,置于车内四角和车身中央,退出车身一施手印——“轻尘——生道——绝尘——追魂——夺魄!”咒令一毕,宝瓶齐开,像是在车子里拉了五门彩烟,在地上画出一道无色符印,刚好将那车身死死护住。余念施毕一转身,刚刚地面上的符印随之隐没——这符印只有当厉鬼邪物近身才会显现。 车门已从里面自动锁好,余念望向远处的灯光,心想,这荒郊野外的道边怎么可能有感应如此灵敏的路灯! ——酉时烛火人前生,戌时路明鬼掌灯!那鬼掌灯的场景怕是已经在眼前了。 她望一眼还在昏迷中的安卓和空空如也的后座,自有一肚子气要找人发泄,也正好与那鬼东西算个总账! 她转身踱向了道边诡异青幽的光,不怕在那里找不到毕春来! 第四十四章 尸油起鬼火 余念跟在青灯之后,灯下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影子的主人此刻左摇右摆,木偶人一般时停时顿摩擦着脚步。前方路边的青灯亮起一盏,那穿着道袍的木偶人就向前挪动一步,身后的一盏随即熄灭,像是有人在给他发号施令。 余念突然想起有一种疾病也是要依靠地上的光点才能让病人向前行走,通常是由病人的医师手拿一只强光电筒,在病人前方照亮一个落脚点,光点不能太大,以免给病人造成困惑反而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而病人也只能跟着前方的光点落脚,因为身体颤抖不止,没了光点只能寸步难行。光点就像是地上的小虫子,病人以为自己只是在踩小虫子玩儿,其实回头一看,已经跟着那光点走了很长的路。 这病的学名就叫帕金森综合症,又叫震颤麻痹——而余念眼前这位身着鹤氅的毕大仙人,因为吃了倒头饭而深陷幻影之中,这失魂落魄,任由厉鬼折腾摆布的样子,比重度帕金森患者还要让人大跌眼镜。余念在一旁翻白眼儿,看着也是醉了——还算他福大命大,他这一夜要真如先前打算独自留守那刘老头子的家中,这会儿跌入深渊,身上装备再多的家伙也是救不了他的!那再过几天,村里就又能请上一个新的道士开坛作法,道士问,这棺中是何人呐?村里的人答:就是您的前任,上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进我们村儿跳大绳儿的人。 余念叹气,眨眼间,春来已经走到了河沟边儿上,看样子那俩鬼是要旧技重施——当场溺死他,再把尸体一扔,栽赃陷害给河里涨水这码事,神不知鬼不觉!村里前前后后溺死的人,大概都是中的这个招数吧! 余念在夜色中紧随其后,春来已经几下脱了鞋子,看样子是要准备进去了。余念再仔细一看,那白天里宽敞的河道夜色中看起来却只是一条浅浅的水沟,涓涓细流,叮咚作响,清新诱人,泛起的小浪花儿里还有青草的香味。余念一阵神情恍惚,再一看,刚刚的青灯竟然全都燃点了起来,像是聚在一起要开个什么热舞派对,照得水沟灯火通明,跟大白天一样——白天的河水浪涛汹涌、危机四伏,而眼前的情形却完全不一样,余念闭了闭眼,生怕自己是中了什么邪!春来此刻的脸上更是洋溢着春光,沟里的水已将他的鞋袜沾湿,他即将抬腿走向水沟深处。 不行!绝不能让他下水! 余念已从黑暗中窜了出来,眼看春来悬在半空的脚就要落下,她正要高声呼喊,空气中突然一股力量将其束缚住,让他无法挣脱,牢牢地将其固定在岸边,不让他随心意再往前踏入半步。余念不明其中,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春来身上的鹤氅! 那道袍果然不假,这个贪图钱财的毕春来,有时候昧着良心在七宝斋的柜台里兑些假货,骗骗那些刚入行的新人。给自己用的东西却丝毫不马虎,样样都是正路子的宝器,这鹤氅不知道又是他从哪儿淘来的仙物! 余念见机,事不宜迟,春来虽然不跟着往水里走了,但要是那水势涨上来了,春来照样会被淹死!先不管那么多了,余念已经冲到春来跟前,要奋力将他从浅水沟里拉回大路…… …… 安卓浑身抽搐了一下,醒了! 刚刚吃下去的那坨饭,一大古怪味儿,他胃中一阵翻江倒海,食道开了闸,他从驾驶座上一开门,哇哇吐了一地。 “那个死老头子给我吃的什么鬼名堂,”他一边擦拭脸上一边抱怨,“放了多久的残羹剩饭拿去回锅?!”他从地上爬起来,抖抖泥巴,“可恶!车子陷在泥地里了还不够惨吗!欺负我们这些出门在外饿肚子的人!不如拿去喂狗!” 安卓口中臭气熏天,他接着骂道:“狗还不一定要吃呢!”但一说完,又觉得别人毕竟一片好心,大热天没注意食物保鲜耳音,这样说人家也不太好。他伸展下四肢,骨头接缝处发出咔咔的声响,他扭扭腰,抬抬腿,像是一会儿有机会一展身手。 “咦?余念和春来呢?” 他回头一看,车子里面没人,火也熄了。车身上明晃晃的罩着一门符印,一看就知道是余念起的。 难道出事了?! 他扫视一周,果然在两点方向不远处看到半空中漂浮着两道绿色的火焰。 鬼火! 安卓已大步奔去,风在耳旁呼呼吹过,离那鬼火越近越是扑面而来逼人的煞气。 那鬼火见他赶来尽然丝毫不加逃窜,在半空中上下起伏,左右游移,像是在挑衅。 安卓赶至跟前,那鬼火不理不让,好大的胆子!安卓又俯身见那鬼火的下方啪哒啪哒滴着水,把那下方的土地浸润得油亮油亮的,抹一小撮在指尖,黏黏腻腻,透着一股尸臭。 妈呀,是尸油! 安卓后退两步,难怪这两火在道边如此旺盛。他知道,现在起手灭了这鬼火虽轻而易举,但并没有丝毫用处——鬼火是阴界的探灯,能将阳间里的人引入歧途。这鬼火在安卓看来虽是一团诡异又惹人心烦的绿光,但在中邪的人看来,那可是富丽堂皇明亮惹眼的两排天灯呢,走在下面就跟在大白天里一个样,情不自禁就会跟在后面走啊走啊,等到灯灭再一睁眼,那可就吓人咯! 安卓起眼要见那鬼的真身,但四周不见鬼影,只有不远处水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安卓跑近一看,果然是余念和春来,两人在河水中撕扯,神情怪异! 怎么打起来了!? 安卓再一走近,河水已伸至脚下——安卓惊讶这水已经漫到了三人白天站立的地方!——涨潮了,而且速度非常迅猛! “喂,你们俩干什么呐!”安卓边跑边叫唤。 但两人好像没长耳朵,继续在水中厮打,难道余念和春来都中邪了?这鬼火果然厉害! 安卓再一细瞧,余念竟然是在为春来脱去衣服!就是他那精贵的不得了的道袍!春来在跟前胡乱挥舞着手臂,既想要摆脱那道袍,又想要摆脱余念,看样子,他一门儿心思只想往水里钻。 这邪中的可是够深! 春来要是意识尚在,天塌下来也是绝不会脱去道袍的——白天里情况一危险,他就跟缩头乌龟似的立马钻入鹤氅,把自己扣得严严实实,下大雨也不肯脱下来给三人遮雨。他们现在一个死活要脱衣服,一个死活要帮人脱衣服,他俩这不是中邪了是什么! 安卓右眼眼下灼烧得厉害,他向右一转头,余念的身后正有一个硕大的鬼影站立,拉木偶绳儿一样牵动着余念的一举一动。 等一下,那鬼影怎会有四只手! 安卓指尖用力一撮,两掌平摊,丹田一股真气涌起直上天灵盖儿,随即一道天光跃出,像夜色中的信号弹,升至那鬼影的顶上爆出一抹光亮,而那鬼火被那天光一照射,在一旁开始偏偏倒倒,像是受了一阵狂风,似有似无,几近熄灭。 他看清楚了,那不是一个,而是两鬼的叠影。那小鬼骑在它母亲的肩头,在余念的背后手舞足蹈,高出她一个头来! 中邪的人通常一闻鬼师的人声就能清醒过来。当下最紧要的是,先叫醒余念和春来! “余念!春……” 这个春字才刚叫到一半,安卓身后一人死死将其嘴巴捂住! 这下好了,三人都在奋力挣扎,只不过一人在岸上,两人在水中。 第四十五章 活死人 那一手老茧掌劲用力的安卓差点儿没被捂死!安卓想都不用想那身后偷袭的肯定是个大活人。既然是活人,那就使出制活人的招,安卓毕竟还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儿,他一个甩头,单肘奋力向后一个甩背,那人立马撤离紧贴的身体,刚一转身,又从地上又捡起一把大铲子要劈头盖脸往安卓天灵盖上敲!看来是早有准备啊!安卓刚才真是被捂得够呛,喘着大气还没回过神来,那大铲子已经离脑门儿不远了,“真是个天煞的!”安卓一把将那笨拙的铲子夺过来,那偷袭者来不及撒手也跟着铲子杵到了跟前,安卓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在门后偷笑又往车窗里送倒头饭的刘老头子! “叫你们多管闲事,多管闲事!”那刘大爷目露凶光,比那河里的厉鬼还要恐怖,安卓先在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那脖子白白细细的,刘大爷伸手就要去掐! “啥意思啊?非要把我弄死不可吗?”安卓心想自己是撞到他哪根神经了,非要至他于死地不可么! 他又一个回身,刘大爷来不及回力直接被甩到了地上,半天起不来身。虽然已如卸齿的老虎,没有半点厉害了,但仍是保持着掐人脖子的架势,咬牙切齿杀红了眼儿。 安卓趁这个空当已经跑远,他站在河边一看,水已经涨到两人脖子那么高了!这俩鬼真是要溺死他们啊! “余念!春来!” 两人回神,河里人重人的鬼影一听意识尚醒的鬼师叫唤立马从河里散去! 余念和春来两人站在河中央你看我我看你,河水已经快到嘴边上了。 “快上来!”安卓又在岸边喊! 两人三两下游回了岸边,安卓见他们无恙,体中开始气力翻腾,紧迫的不得了——这下要和那俩鬼算总账了! 余念听到耳边起了嗡嗡的声响,知道安卓正在搜寻消失的两道鬼影,她赶紧制止说: “安卓,我们先走,这里面猫腻不浅,我和春来都中了道,这俩鬼背后肯定是有高人指点,而且那高人是个道行极深的内行人,这两鬼不可怕,怕的就是背后这人的来路,我们还是先脱身吧!” 春来惊魂未定,抱着安卓的脖子和腰死死不肯松手!要不是因为他身穿道袍,安卓一定以为他这副纠缠的样子肯定是被那河里厉鬼上了身,刚才刘大爷没得逞,它这会儿又来死掐脖子! “个臭东西!”春来喘着大气一口长一口短的,“亏得老子有祖上传下来的仙袍护体,不然那臭东西早就把老子淹在水里了!”刚一说完,安卓脑袋上“啪”的一声生疼。 “你打我做什么?”安卓一脸冤枉。 “我在那水里面喊你喊得声嘶力竭,你怎么这么晚了才过来!那臭东西丑得我啊眼睛都不敢睁……” 余念悠悠道: “中了邪的人即使意识清醒,身体也由不得自己摆布,你以为你在求救,身体实际上还是在原地纹丝不动,求救的只是你意识尚在的元神,这跟鬼压床是一个道理!” 春来心想,怪不得他刚才见余念跟到水中,以为来了救星,但到跟前一看,她眼中竟然也映着两道青绿的鬼火,当时就知道她也中了邪,但怎么叫也叫不醒,原来他那时候清醒的只是元神,真正的身体根本发不了声! 余念这时候下撤令是最明智不过的!她昨晚先是被红衫反噬,再是刚才要去救春来反倒把自己迷进去了,她的虚弱自己是知道的,就更不能让安卓再深入险境了!如今的功力和真气都大不如前,唯独这点临危不乱的经验还能发挥点儿作用。 “我们走吧!” 但话音刚一落下,三人的脑袋又齐齐望向了左边的蒿草,草丛当中昏睡着一个人,再一看竟然是刘大爷,刚刚袭击安卓的凶器也落在一旁。 “看样子这俩鬼拿我们没办法,却要对自己人下手了!”春来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兜里的墨镜,镜中两道青绿的暗影站在刘大爷跟前,歪着脑袋端详——大概是死了太久,又行凶作恶,背离天道,早忘了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这草堆里的人是谁了。 三人刚刚迈开的脚步又停顿下来。他们知道,要是这一走,明早的新闻又要看到河上浮尸的画面了。这刘老头子虽然可恶,但现在自己落得这副下场,也该明白帮那厉鬼行凶,自己是讨不到半点好,最后反倒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安卓示意,三人互相点了点头,春来乖乖的躲到一旁,安卓抽出锁链为余念护体,五宝瓶已从余念掌中飞出,在草地中滚出五道彩线,那俩鬼阳气已吸到一半,一见收魂的器物逼来意欲散去但为时已晚。宝瓶收紧的一瞬间,那老鬼向前微跨一步护住它怀中的小鬼,这样一来瓶身自带的符咒打不到那小鬼身上,这如千刀万剐的压身痛楚便全由这老鬼一人承受了! 转眼俩鬼已被余念妥妥的收拾进瓶中。 三人将草丛中的刘大爷轻轻托起,余念给他闻一闻怀中的香符,他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苏醒过来。 “这两鬼死去不过七七四十九天,灵堂未撤,白天在棺中睡觉,一旦被吵醒,睁眼就要下一顿肉,两只鬼就要两顿肉,这河道一个月来前前后后走了十几条人命,看来都是由它们而起的。”余念道。 “问题是,它们怎么能挨到之一个月还不被阴官捉走,任由它们逍遥法外?”春来问。 “就不知道这俩鬼背后的高人是谁,竟能如此猖獗!他又为何要助纣为虐,讨这俩鬼的好呢?”安卓问。 余念叹气: “这俩鬼浑浑噩噩未必就不痛苦,灵柩未启,灵堂未撤,这种天气里尸身不能入土为安,仍旧搁置在棺材里……看来只有一种情形。” 安卓和春来心里也有几分明白。这俩鬼食量如此惊人,下手又如此狠辣,看来并不是凭自己的怨气要四处游走夺人性命的,而是有人故意放纵,让那该走的不能走,才有这一连串的命案。 “哼,我敢打赌,这两鬼的尸身一定还完好无缺,在棺中犹如两个大活人睡着了一般!”余念回头道。 “我们只管把刘老头放回家中,启开棺盖一看便知。” 先人常言,养尸讲究阴尸和阳尸,下等阴尸在那养尸地中自生自灭,要是被人挖出,即刻僵化成跳尸;而上等养尸却是养那阳尸,尸只入棺不下葬,等到那七七四十九天,若是魂魄犹在,便可施法让魂魄重回尸身。 这就是那有人形却无人神,终其日不能见天光的行尸走肉——活死人。 第四十六章 棺中洞天 顶上的太阴已如淡黄的光斑贴在西边的天空,下半截已被深蓝的夜色吞没,寅卯交替,再过两个时辰就该天亮了! “启开棺盖吧。”安卓还没见过传说中活死人的胚胎,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睹为快。 春来瞅瞅躺在摇椅上昏睡的人道: “不然,等那刘老头子醒了再说?毕竟是他的家事,亲人不在场而开馆验尸可是有违道义啊!” “不怕,”余念已把收复大小两鬼的香瓶放回车中,和箱子里的其他符瓶排列入位,她回头道: “没有魂魄,这两具尸身保存的再完好也只是摆设而已,和那博物馆里的泡在药水中的肌体没什么分别,赶紧启开看看吧,以免又滋生什么乱子。” 安卓看这两副棺材因为亡者短命并没有雕梁画栋的装饰,只用几块火板子钉在一起了事,颇为随意,或者说颇为“临时”更为贴切。棺盖也仍可以自由活动,并没有被棺钉封死——他脑中突然浮现出母子唤回游离的魂魄自己从棺材盖里爬出来的情境。只要尸身完好,魂魄尚在,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唉,安卓和游魂交道无数,见怪不怪早习惯了,但和这死尸近距离接触,心中还是有几分介意的。 “唉?听说有一种移花接木扭转乾坤的惊天动地术,可以仅凭掌劲移动物体,不沾五指。”春来道。 安卓回想起前一夜疯疯癫癫的七大麻子,冷笑道:“天底下哪有什么真正的惊天动地术。” 安卓和春来这就上前扶开棺盖…… 棺盖一开,余念还没到跟前,一股浓烈的药水味儿没把她一口气闷死!睁眼一看,眼前展开的竟然是水棺——泡在棺水当中的果然是一对母子,皮肤细如凝脂,吹弹可破,青丝屡屡在水中浮动。 “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春来一手罩住眼睛,口中念念不绝。 安卓看不惯他这副德行:“你就是个假正经,裸尸有什么难以入目的,有点儿科学精神好不好!” 春来不听,一个劲的朝车身后备箱的尾指鞠躬叩首,生怕又犯什么忌讳。 余念看这棺中内室造型别致,哪里是什么普通的棺材。以她在还魂殿的经验,这内饰的路数极其讲究,绝非胡乱使用,而是刻意而为——棺材底板本由尸身背压的七星连珠竟被人为放置在棺盖下侧,让死人头顶七星,脚踏日月,阴阳倒置;而棺室内墙四壁按顺序依次雕刻有——春桃,翠杉,劲松,寒梅,正是人从牙牙学语到口齿脱落,生老病死四季往复天理巡回的缩影。 “咦,脑袋上生的是什么东西?” 亡者头上的寒梅乍一看竟然已经生出青绿的霉菌,余念再仔细一瞧,那不是什么霉菌,而是寒梅在尸水的浸泡滋润中又发“新枝”,这阵法竟能让朽木逢春,抽拨出的一簇簇梅枝新芽!这施法的高人显然不是要亡人行六道魂归命处,而是要她们杜绝天命,起死回生,要让这亡魂和旧体在玄门道术中缝合,于同一时空里重生! 余念骇然而退。 人说莫留冤魂赴往生,青山难埋活死人。这等妖术要是传了开来那还得了!众灵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的,岂不天下大乱!还魂殿纵使为天门开了道后门,也仍是在天道中行,查漏补缺,给那些迟到的游魂开启绿色通道,而这等起死回生之术让人非死非活,断了六道往生之路,正是乱天纲的歪门邪道。 “等那刘老头子一醒,我们就告诉他原委,让他即刻准备出殡,好让这棺椁中的尸身入土为安。”余念道。 “不必等了。” 三人准头一看,摇椅上的人已经醒了,此刻遥坐堂中,目光灼灼地望向两口启开的棺材,似有所思。 “这棺中二位不是别人,正是鄙人的内人和小孩。”那人缓缓道: “我刘贺庆与发妻相守,蒙天帝垂怜,老来得子,深感安慰,但一月前的大水卷走我这小儿和发妻的性命,我捶胸顿足,唾骂天道愚我不浅,害我不浅,这才出此下策,把祖上秘传下来的起死回生术用在她娘俩身上。再过这最后几天,她们便能如活人般坐卧,虽不能言不能语,不能见光也不能见外人,要人悉心照料就像植物人,但只要我刘某人一口气尚在,也定会伺候他们娘儿俩直到我闭眼归天命。” “唉,”他叹一口气: “但我只想到了自己最后残喘的几十年光景还能所寄托,没想到这当中付出的代价竟如此深重。不错,这清水河里上上下下十几条人命都是她娘儿俩所害,但她俩也只是受人摆布,我的贪恋和自私才是幕后的真凶。” 安卓听这故事自然是令人悲伤,但转念又一想,这高手果然是在民间,一个貌不惊人的农家老头子怎么就知道传说中的起死回生术。春来这时候也惊叹原来幕后的操纵者,正是当天在堂中不言不语观摩他耍假把式的屋主人。他真是深恶痛绝自己起先的自不量力,原来那些振振有词只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刘贺庆接着说:“按照起死回生的招数,她们娘儿俩一睁眼就必出人命,刚才不是因为三位相救,我这把老骨头也就自作自受飘在那河上了。”刘贺庆心怀感激。 “她们的魂魄已被我收复,这两天就能归道转世,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挽救也不是生前的活人了,你也尽快让这尸骨未寒早日入土为安吧。” 摇椅上的人点点头,望着棺中的母子已是老泪纵横,埋首啜泣。 安卓一看外面的泥地已经干燥,不知道这一两个时辰里还能不能如约感到还魂殿。 “我们走吧,再不走又要误了还魂殿之约。”安卓道。 三人这就要往屋外走,刘贺庆却站立起来挥手道: “道长刚刚讲的可是南苑的还魂殿?” 余念点头道: “正是。” 贺庆抬头一看天色,拱手道:“诸位驾驶门外的四轮,天亮以前怕是赶不到还魂殿,刘某人感激三位不计前嫌舍身相救之恩,如不嫌弃,我在这水路上有暗道扁舟,顺水而行,不走那弯弯绕绕的公路,半小时便能直达还魂殿。” “开玩笑吧你,怎么可能只要半小时,何况我们门外的车又怎么办?”春来不服。 “是啊,我们人和车是定要一起到达还魂殿的。”余念害怕这刘老头子心又反悔,打起车上还魂箱的主意,也在一旁帮衬道。 贺庆一脸诚挚,又拱手道:“诸位尽管开车随我来,我那扁舟就在河边码头,诸位一看便知究竟。” 第四十七章 八棱镜 安卓心想这刘老头既然有起死回生之术,那半个时辰之内能渡人至两百公里以外的南苑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他只担心这刘老头道行高深,他们三人加在一起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要是在当中耍什么花招,他们怎么招架得住。还是先看看究竟再说。 余念这时候发了话: “那就先请刘爷爷先带我们去看一看那暗道水路。” 刘贺庆抬手指了指方向,先将两副棺盖合拢,再几步到了三人身前带路。他并没有径直朝门外走,而是转身回了里屋。 这暗道竟在屋内么? 刘贺庆吱呀一声推开门,三人进门一看,眼前只是一件普通的农家卧房,屋里除了简单的桌椅陈设以外,唯独靠墙的一张雕花大床很是打眼,和这房间里的现代装饰显然不一致,人一走近,这雕花大床还透着一股木头浸水的霉味儿。屋内墙面的四角也像是被水浸染过,凸露着几块青砖,黑绿黑绿的,似乎附着一层青苔。 贺庆招呼春来和安卓到跟前帮忙。 “来来,这通道我好久不用了,我们先合力把这张大笨床挪开。” 两人这就站了过去,三人合力几下将雕花大床挪出一个人位来,安卓从留出的空隙中钻了进去,站到床的另一边平衡力气。 “一,二,三……”床在三人的用力下继续离地。 “这床还真够沉的啊!”春来咬着大牙青筋暴起使出一身的劲儿。 安卓却闷声不响,他一边使力气,一边炯炯地注视着大床围梁上的雕花,如果没看错的话,这些雕刻应该是当年叶道人找寻江舟沉镜的故事……他在微弱清冷的光线里见那传说中的人物在江舟镜炉前百炼成镜,又挥袖沉江,纹理投射随光影转动,层次分明,让他深陷当年的故事当中,不能自拔。 “好了!”贺庆弯腰搁置床头一角,安卓和春来也随即放手。 春来拍拍两手上前向露出的墙壁一看,一道锋利的镜光扫过,他的脸上立马浮现出了光斑,似乎是墙面上荡起了盈盈波光,春来五官具张,立马朝着暴露的墙面又是惊又是喜: “我的那个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灵宝金星呐!这不会是……” 安卓也被这突如其来耀眼的波光惊诧到,这雕花大床遮住的墙体上竟然悬挂着一面盘龙八棱镜,镜光澄明,紫铜灼热,镜身游龙,八面生相,一看就是上古宝物,谁能想到这么朴实无华的农家小屋竟然窝藏着天地间这样一方奇门古物!如不挪动眼前的雕花大床,就是春来这个在道上搜罗家伙的神探也是难以发现的。 “这难不成是古方遗志中的紫铜江心镜?我那列祖列宗可是找了大半生连影子都没见着啊!”春来感叹的撕心裂肺,转而又一把鼻涕一把泪,扑倒在那壁前镜子上,哭喊到: “我的老祖宗,我这一生可算是没有白活,即便余下的日子照样庸庸碌碌不知所谓,今天能亲眼见到百炼江心镜也是了了自己和祖上的一桩心愿,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余念在一旁看着着急:“春来,先别急着哭,世间奇妙的镜子多得很,眼前这一面也不一定就是龙护吕晖移炉所铸。”她这一番在春来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春来拾起道袍的袖口来回擦拭着镜面,像是抚慰着分别多年的小孩,他心里早有了答案。 刘贺庆从身后拿出水烟袋,神不知鬼不觉中已掐好手印: “哼,是不是百炼将心境,你们一看便知。” 他口中喷出一口水烟,口中念念有词: “云开水中月,雾起镜中花。” 言毕,三人顿感自刘贺庆指尖发起一股冲力,贺庆受这冲力竟然向后退出半只脚掌,手印无形,只在冲破烟雾时将雾气打散,留下符印,重击在铜镜之上时落下“当”的一声,随后声如洪钟,似是有人敲击,而镜身上的龙形已开始在八棱轨道上游走,每过一处爻象空气中便传来器械开合的声音,行至一圈,游龙回至原点,铜镜立马喷出一圈白气,像是贺庆口中的烟雾传递到了镜身背后,镜面中心一点又发起一道紫光,扫描仪一般从上至下将这朴素的房间扫荡一遍,屋子当中的人站立得笔挺,紫光一毕,镜中的倒影立刻开光一般浮现出另一番景象,墙壁上已有水随浪潮溢出,柳贺庆让出身位,三人已听到江水荡漾的浪潮之声。 “三位,请。” 镜中已是偷天换日,浪潮涌起,镜子这一头的雕花大床已经摇身变为潮中的一方江舟,左右晃动,连接着镜身的这一头……安卓将手伸入镜中,江面风来风去,再向下移动,伸入水中,触感冰冰凉凉,手一收回,一捧江水已在掌心。 余念却皱起了眉头: “但,就这一叶扁舟怎么能载得动门外的四轮轿车?” 贺庆上前解释道: “门外的四轮既然行不了水路,那就只能暂留此地了!” 余念心想,如果舍弃眼前的通道就要误了还魂殿的时辰,要是将魂箱随身携带又怕这刘老头会为了妻儿在这当中耍花招,要是将她三人关在这铜镜暗道中出不去可就更麻烦了。 她由此心生一计: “既然如此,那春来留下,我们去去就回。” “什么?”春来怪腔怪调地抗议着:“这也太没有人道了吧,紫铜江心镜可是我古方遗志上落书的法宝,人都在跟前了还不让我吹吹江风亲身体验一把,天理何在?”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取魂箱。”余念的话刚说完,安卓却拿过了钥匙向门外走去,他担心余念跑来跑去拖累了本就虚弱的身体,这番体贴,余念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 “唉。”春来望江兴叹,沮丧之极,但他也不得不为安卓和余念的安危着想——要是两人真在当中出了什么差池,也好有人通风报信搬救兵。 刘贺庆已先入镜中江舟上等候,安卓随即取箱而至。 “我们走吧!”两人搀扶着也先后登船。 春来挥手:“那早去早回吧,代我向难姑问好。” 江船绳索已松,贺庆缓缓起桨。安卓朝那窗口一般的镜子挥手,镜中的春来愁容满面,嫉妒得要死,安卓回头望向愈来愈宽的江面,心中却渐渐不安: 若是变数不在这江面上,而在春来所在的镜子另一边呢? 他再回头,春来已经不在镜前了。他似乎看到镜子里多了一道红影,延伸至船下的江水,拉出一道血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