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祠》 第一章 壁画 客厅的报时器滴滴响了两声,显示屏上的数字正好跳上了六点。 与往常无异,唐姌独自一人吃完晚饭,又一个人收拾好碗筷,擦了两遍餐桌,在厨房倒了杯水,转身回到客厅。她从电视机柜上拿起遥控机,陷进沙发里,打开电视,转到中央新闻频道。 唐姌虽然是女生,却不像其他女生那样看什么肥皂剧,综艺频道,平时很少看电视,也就只在吃完晚饭后看会儿新闻。 想起读大二那一阵,一部网络自制剧凭着帅气的男主角红遍了大江南北,如今名字叫什么她早已记不清楚了。 那时候,连续剧更新的晚上,同宿舍的女生就围在一块儿裹着毯子看剧,议论剧情,整个寝室都聒噪一片。唯独她坐在桌前画素描,偶尔看着窗外被风刮起的银杏叶发发呆。 此时已是深秋,屋外北风卷着寒气胡作非为,天早已经黑透了,远处的商业大屏幕还在不停地跳动着画面。夜幕昏昏沉沉,唐姌坐在电脑前赶了一天的稿子,头也是晕乎乎的。 只听得电视里新闻女主播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中响起:“今日清晨7点,于17日在淮北县发现的绥朝绥善王墓的出土工作又有新的进展。在主墓室和左右耳室的清理工作中,考古学家表示,此陵墓是迄今发现的最简陋的帝王陵墓,陪葬品寥寥无几,棺椁也异常简陋。同时,考古队在甬道两侧发现了保留完好的数十幅壁画,壁画中人物正为绥善王。” 唐姌双手握着水杯,热气不断传至她的掌心,她低头轻抿了一口水。 “在壁画中,频繁出现一位女子,该名女子在壁画中身着绥朝卜士服饰,据随行记者报道,此壁画是中国历史上少数极为完好的壁画之一,女子眉眼尚可分辨一二,具体身份不清,待史学研究者作进一步跟进。目前考古工作仍在继续中,本新闻由记者xxx陆续报道。下面请听下一则新闻……” 在新闻主播起唇吐字的同时,唐姌看见电视屏幕上依次出现墓室中几张壁画的图片,其中那位女子在壁画中出现率的确很高,几乎每张都有她的存在,衣着也略同,看得出都是相师打扮。 有一幅给她印象极深,由于时间太过于久远,壁画颜色并不鲜亮。相师打扮的女子跟在一位男子身旁,男子正是绥善王。不知是身处何方,两旁是一些张牙舞爪的怪物,有些长舌至地,甚至还有些头向背面长去。阴森森的气息接踵而至,唐姌看见这些用相机拍摄的壁画,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唐姌曾在选修历史与人文时了解过这位绥善王。这位帝王实则并不叫绥善,绥是国姓,善是封字,其母临氏,赐名临善。 意为善者,临也。 后世而多叫临善王。 传闻他俊美如斯,却一生无妻,死后将王位传给了兄长绥平王的长子绥履。未想到死后的陵墓却是众多帝王之中,可以说是最简陋的。 如今看来,陵墓中最具考古价值和历史研究价值的便是这甬道上的壁画无疑。 之后的新闻,唐姌越看越兴趣索然。还未到新闻结束,她便关了电视走进了书房,对着电脑却迟迟写不出任何东西来。 烦躁之下,她拿起一旁的手机打开百度,在搜索栏里打进“绥善王陵墓壁画”这几个字,然后选进图片搜索,发现原来大量现场照片早已流入了网络。 唐姌点进一张放大来看,这才看清了壁画中女子细致的容貌与装束。方才电视上照片每张不过停留了几秒,她实在没仔细看,也没机会细致地去看。 这会儿看来,这个女子面容甚为清秀,虽穿着宽大的卜士服,却依然看出身形极好,个子高挑,头发在头上扎成了一个髻,手中捏着把折扇,玉指纤纤,站在一间宅邸前与临善攀谈,看神情像是在相风水。 再看这座宅邸,富丽堂皇建筑精美,想必不是皇亲之居,就是国戚之所。 能为这样的宅子看风水,想必她也是相术了得,唐姌想着,思绪万千。 接着又浏览其他网页,看了大约又一个小时,才放下手机,只觉脑袋里像是经历了一场开天辟地前的混沌。实在不适,便早早洗漱休息了。 唐姌躺在床上,房间里一片黑暗,隔着窗户依旧能听见窗外的北风呼啸。 双眼直愣愣盯着天花板出神,接着又辗转了片刻,待到困意袭来,才迟迟睡去。 一夜无梦。 第二章 神棍 承德六年,初春。 京都,早市。 “诶你说,她在这儿摆了少说都有三两个月了,还带着个六七岁的小孩,也不像是家中变故,她一姑娘家出来给人卜什么卦!” 一妇人挽着个竹织篮筐,朝身边的另一四十有余的妇人说道,看两人行头当是刚下早市。 “哎,谁知道呢,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女儿像她那个年纪时候,都开始找人给说亲事了,哪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当什么算命先生!” “她哪是什么算命先生,看她那副样子,明明就是个女神棍,出来瞎说一气图个日子,如今,京城的女孩子家家都出来骗人了!”挽着竹筐的妇人瞥了眼在街边的算命小摊。 摊子边上立着根三十来寸的竹竿,竹竿上穿进了块麻衣粗糙的破布,上头不知是用石墨还是什么的写了四个字——“算命”“看相”,字是像个倒写的爬虫。 歪歪扭扭。 贺箴手执一把折扇坐在摊位后头的破矮凳上,矮凳是简易木质的,四角已经被磨得不成样子。 她盯着前方两个细声谈论的妇人,微眯了眼睛。 明知道是在说她,却不为所动。 三个月下来,面对这些个谈论,她早就见怪不怪了。自然也不会像初来乍到那会儿去和她们辩驳,倒头来弄得自己一身不痛快。 如今,就随她们说罢了,她已是无暇应对。反正就算她们几个婆娘说去,自己也不差她们的生意。 待那两位妇人走远,贺箴轻轻合上折扇。突然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卜士服。 这套衣服还是她刚到京都时花三百文找人裁的,在街边马车来往,身上早就蒙上一层灰沙,袖口的深红都被蒙成了暗红色。 一想来,三月同穿一件外衫,自己竟然忘了洗衣这一茬。 罢了,待晚上回迟姐的客栈再说。 “因姐姐,为什么她们总说我们是神棍?再说,我们也不是京都人。”贺箴身旁的七岁孩童开口问道,声音是稚气未脱,眼底倒是有几分气愤与不平。 “严鉎乖,别和她们一般见识,让她们爱说就说去。”贺箴毫不顾忌地把右腿往左膝上一翘,将折扇拍在了案桌上。 这扇骨触手生凉,却是温润的很。 月前在雕坊那儿见是便宜得很,颠颠儿便买了回来。本想是这算命不配把扇岂不是看来就诓人钱财,买来掂量一番,却凿还是不错的。 雕坊是京都最盛名的市店,里头买各种雕刻做的小玩意儿。东西价格是贱贵不一,说是这最便宜的竹木雕扇连每日只吃豆包之人都买得起,而那贵比天价的,当朝太子绥默上书房不离身的乌沽蘸正是其中之一。 说得这乌沽蘸是用的沽鸟的骨头炮制而成,在日头底下暴晒满百日,扒了皮再剔除其骨。 沽鸟万年难遇,非是这钱财可以估量。 传闻说,这太子花下去的银子怕是花尽了太子府金库里头的十分之一。而这不过是他一月余的俸禄,可见当朝太子身后头究竟有多大一座金山。 自是这流出去的白银究竟是去了幕后何人手中,究竟还是不知的。 贺嬬因不想着要去肖想个这些那些,这二十文钱给买下的雕扇确实值当。本来那翁老头子说是卖八十文的,却被她三言两语给打压了下来,硬生生到了二十文成交。 幸得了她这一副三寸不烂之舌。 之所以严鉎唤她“因姐姐”,饶是有原因。 贺箴本不叫“贺箴”,她叫贺嬬因。“贺箴”是后来师父起了一卦后给她取的,说是推算出来,她应当叫这个名。 但实在来说,相较“贺箴”,她更喜“贺嬬因”这个名字。 师父推算出来她听着便是,只是用不用这名字谁都是管不着的。如今还不是见人一句:“小女子贺嬬因,嬬沫之因的意思。” 像方才严鉎说的,贺嬬因的的确确不是京都人,严鉎就更不是了。贺嬬因是长守县人,长守离京都并不算远,大概京都向西十日脚程。 长守县其实在九州算来并不偏僻,但贺嬬因出身的村子就不好说了,那是在山旮旯里头的村子。不过,若是硬要问她村子叫什么,在那儿生活过整整十年的贺嬬因却是答不上来的。 话说回来,若不是师父三月前无故一别,她哪里会来到这里。 事儿还是得从头说起才是。 贺嬬因出生在明德四年,在她刚满岁礼时候。她的母亲便与世长辞,村里婆子说是生产时耗尽了阳气,拖上一年已是足足的了。 此后,家中事务便通通压在父亲身上。父亲一个大男人总有事情顾及不上,隔壁的寡妇程姨便时时来帮衬些,日子也好过几分。 程姨是她除父亲外最亲之人,对她极好。 可未想到在她十岁时,父亲上山砍柴就“一去不返”,被人寻得之时已经是呜呼不已。还未等这心酸尽过去,自己居然成了村民口中“克父克母”的灾星。 贺嬬因家里无人照料,程姨知道北山旁的釜山上有位卜士。他年轻时亦是江湖中人,与她的父亲还有一些浅交情,只是六年前就不再收徒了。 纵然如此,程姨还是决定带着贺嬬因去一趟釜山,为了孩子的出路,哪怕试试也好。 用程姨话讲:像她这样无父无母,还是要去谋条出路的。 贺嬬因记得第一眼见到师父的时候,他身着红袍卜士服,袖口以银丝缝边,五十有余,却依旧精神矍铄,意气风发。 她还记得师父袖子的侧边上还缝了一株百巧,百巧是山上药草一种,易采得却是一季难遇的药材。后来她与严鉎经常上釜山摘草药,自是识得许多。 走到近前,贺嬬因才发觉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淡的中草药气息,倒是好闻得很。 贺嬬因记得他就只是瞧了她两眼,视线最终停留在她的眉心。那时候程姨还在络络地絮叨着她身世如何如何,但已经不收徒的师父直接打断了程姨的话,收下了她。 因为家境的原因,贺嬬因从未上过学府,小时候只知道与程姨的女儿杏子傻玩。但她资质极好,用师父对她的话来说,这叫“天资聪颖”,被这名号冠上,贺嬬因倒颇有几分沾沾自乐。 在师父的讲授下,只用了短短两年的时间她便学会了识字和书写。 之后,就随着师父学起了相人术。 实则师父并非只教了她相术,单学这一门远远不够,其余像走阴、驱邪的民间玩意儿贺嬬因也了解许多。 师父说:这是为她的将来好,毕竟现在世道不同了,单靠这个糊不了饭吃。像是人家府邸上闹些什么个风水怪事,你不成给石瓦砌的屋子算命? 这时候就需“吃”的杂了,且是越杂越好,邪乎事情人家越是信这民间传着的把戏。 这回就不得不提起严鉎这小子,师父很早的时候就说这是他收养来的孩子。贺嬬因开始还时有纳闷:据她所知,师父也不姓严,岂非是里头有何渊源? 只是几番被师父苛责“不该问的就不问后”,终是撒丫子不再问了。 第三章 开运 贺嬬因从未见过师父教他半点相术东西,更怪得咋舌的是。五年过去,严鉎的外貌、身高都没有发生一点儿变化。 严鉎,是长不大的? 终在今岁开春时候,莺啼燕喃、春芽抽丝的时日里。师父告诉了她关于严鉎的事,但是并不多,也不详细。贺嬬因知道,师父必定有他的难言之隐。 这回她倒是真记住了:不该问的就不问。 他三魂七魄中少了一魂与一魄。因此,他有着长不大的身躯,始终保持着六岁时的容貌,但灵智却不止于六岁,具体怎样师父就闭口不言了。 让贺嬬因更加不敢置信的是:严鉎的眼睛——只要他想,他可以看清世间万物的前世今生。 这一点,贺嬬因至今也不相信,因为她虽是个肉眼凡胎,可也没见严鉎表现出这方面与常人的不同,严鉎自然也从不与她说这个。 别瞧他年纪小,嘴巴牢的很。你越问他,他脾气上来就恼了你,不再理你。等他半日过去屁颠屁颠来找你时,若你再是问他,怕是后一日都不会来理你了。 在告诉她这件事不久后,一日晨旦,师父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张字条。 大意是,让她照顾好自己,靠自己的过去学的本事维持生计,自然更是要照顾好严鉎。至于去哪儿,就随她的意。 贺嬬因一筹莫展,看字条是便缕着自己到底学出了个什么。缕了半天脑中还是空空的,才得出结论:没学什么呀。 她可是不想与严鉎在此独守空山。辗转十数日,贺嬬因还是决定带着严鉎来到京都。 最后也就成了如今的这幅样子——白日在集市边摆摊给人算算命,看看相;晚上就回迟姐的客栈借住一宿。 …… “我告诉你,我可是宁府的大小姐,你给我好好说,说清楚了少不了你的!说错了饶不了你的!”宁钰双手撑在桌几上,气势汹汹对贺嬬因道。 “说,看我面相,我是否有桃花相?” 宁钰说这话时,丝毫不顾忌这是在集市边上最闹的地儿,嗓门惹得旁边几个叫卖的小贩转头注目——宁府小姐这回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贺嬬因听后一挑眉,折扇在桌几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这是她第一回见这宁府大小姐。人是清丽,性格却飞扬跋扈。 宁家是京都五门之一,这五家分别为宁家、衍家、傅家、仇家、许家。五家财力雄厚,势力却是三二分的。前三家是曾与先帝共战的将军府邸,但是到如今这辈傅家与衍家却出了个左相与右相。 朝中人素来都知傅左相与衍右相不共戴天,明争早已胜过了暗斗,最后一层脸皮都撕破了不知几时。可这本都是与先帝征战的兄弟,如此云云不过是权与钱使这“兄弟关系”变了味,这事怕连当今皇帝都知,却是因为争这些个长短损的也是绥朝的根基,不得不从中调解关系。 后两家是各行当出身的达官贵人,后做官走仕门之道的,宁家正是前者,如今宁家大公子宁梧依旧是将军,守着西北的南屿关。 这位宁大小姐可是近日京中风风火火的女子。 当朝三皇子临善一表人才,温文如玉,有一说是临王爷“步起云落”,意说临善缓缓一踱,这天上之云都已是羞愧自落。 正是如此一传,京都不少闺阁女子哪怕未见临善,却被人问起时,也统统说是:临王爷风流倜傥,小女子……说罢便抬袖微微一遮面。 未见尚且如此,何况是宁钰曾与临善有过数面之缘。 自是幼时在某次宫廷宴会上一见临善便芳心暗许,虽未言明,但京中谁人不知宁府小姐对临王爷“青睐有佳”。 京中有人传出,说那日宫宴上,宁钰盯着临善王爷眼神寸步不离。适逢皇帝问宁钰话,叫三声却不应。皇帝见宁钰直勾勾盯着临善,一副痴傻了的模样,笑说要不将宁钰许给临善王,好生可以天天在府中看着。 谁人不知道皇帝说的是玩笑话,听过便过了,可就这位在上书房被先生当作女门生的宁钰郡主此时犯了傻,傻兮兮的点头点成了捣蒜一般。 皇帝开怀,席间哄笑,临善就只是轻抿了一口太雕酒,未曾言语。 皇亲贵族在宫宴上喝的便都是佳酿,却唯独临善王的桌上摆着的是三壶不上台面的太雕。 不多不少,就只三壶。 前月,临善领兵出塞北击夷族,这位大小姐竟然偷着戎装出塞,只为千里迢迢见临王一眼。 沙场无眼,战事非儿戏,哪里有时间容宁大小姐放肆。皇帝大怒,派兵将宁钰“请”回京都,闭门两月,小惩大诫。 此事在京中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成了众多说书人口中扇旁最频繁的话题。 如今看来,刚从王府出来便找了先生要看桃花,想必宁小姐此番也是打击不浅,结果也就不想而知了。 贺嬬因心里想着,“就算皇帝不派兵前往,这位临王爷怕是也要做一回‘护花使者’了”,于是轻笑了两声。 “你笑什么!本小姐很可笑吗?”宁钰一拍桌子,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 贺嬬因其实心里是疑惑的,宁钰在幼时便被封了郡主,却依旧自称是宁小姐。 “不敢不敢。宁小姐是想要招桃花运,我说的对吧?”贺嬬因故意又问了一遍,勾唇道。 “废话!本小姐刚才不是说过了,你难道没在听吗!” 字句缓缓从贺嬬因唇中吐出:“宁小姐,我瞧你印堂处有杂眉,眉角有道疤,自是破了桃花。不过,我这儿却有几个法子。宁小姐,你可想一听?” “那是自然,你说便是。”宁钰明是有求于她,却咄咄逼人,贺嬬因不禁扶额。 “宁小姐近日可以在枕下放红线,长度应与枕齐长或者稍长;出门宜多穿红鞋;窗边可插花,红花可带动运势流转;闺房内可摆设铜制斜镜。” 贺嬬因沉思了良久,又接着道:“如果没算错的话,今年的红鸾方应为东南,可在戌时于房内东南角摆设黄烛一支。敢问宁小姐,房内床后是否无靠?” “无靠。” “那便是了。”贺嬬因抿唇,又道:“进门西南、东北、东南、以及正四方为桃花位,此位可摆桃花一株,切记,桃花需时常打理,万万不可干枯。” “就是这些?”宁钰问道。 贺嬬因抚了抚衣袖,说:“都是些简单可行的法子,大约就是这些了。还有,家中厅室里可放桃木剑一把,来斩断上门的烂桃花。” 这些求桃花之人贺嬬因见得多了,三月也算了不下十回,多是这达官家中未出阁的女眷前来问询。 宁钰满意地点点头,显然被她这副言之凿凿的样子说信了:“好吧,本小姐今日便去试试,若是有效,少不了给你的!” 接着在袖中掏出钱囊:“吶,这里一千五百文,你先拿去。”语罢,在桌上扔下一贯半的钱,叮当作响。 “自是有效的,宁小姐慷慨!”贺嬬因又是一阵轻笑,轻轻掂量着铜币。 宁钰作势刚要离去,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折身回来。 思虑片刻,似在掂量这话到底是该问还是不该问。 第四章 脂粉 “我看你眉清目秀的,也不像什么诓骗的恶人。你觉得……我,美吗?” 宁钰的神情不像玩笑,眼睛直直盯着贺嬬因,就像执意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宁小姐自然是美的。”贺嬬因心中了然,对宁钰的视线毫不避讳。 这点贺嬬因道的自然是实话。宁家一位嫡女宁钰,剩下有三个庶出的姊妹,却都是伶俐可人的,才貌都不输宁钰。才倒是她刁钻又跋扈,真真的大小姐脾气十足。 宁钰听后,明知这是自己想听到的答案,心中却没有泛起半点波澜。 “再美又如何,他不喜欢。” 宁钰呢喃出声,一双杏眼里倏得溢起一抹哀伤,眼眸微微闪烁。 谁都不如她清楚,她万里迢迢赶到军营那日,临善坐在帐中抚琴,未抬头看她。 声音清冷,只平平淡淡一句:“长宁郡主的马不伶俐跑错了地方,琴生去给郡主换一匹。” 长河孤烟,却不及她心里的黄沙漫天。 贺嬬因不禁皱眉。 虽只是短短几时,贺嬬因却知道:宁钰就如同飞蛾扑火一般,那人便是她尽头,超越了一切,让她无法抗拒,让她别无选择。尽管知道无果,明白自己是这一场单相思中的牺牲品,却奈何情根早已深种,韶光也早已暗付。 想必世间最大的错处,莫过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罢了。”宁钰没有再多言语,径直转身离去。 贺嬬因目送着她的背影,心中追索:这位临王爷究竟是何许人?竟令如此多的女子为其痴迷、癫狂、黯然神伤。 “天下第一负心男子”,他负了世间万千女子,却独独不负这名号。 申时刚过,贺嬬因便猜觉大概也不会再有生意了,就叫了严鉎一起拾掇好东西,在晚市之前便回了迟姐的客栈。 贺嬬因跨进客栈的门槛,便听得小二大声招呼道:“客官里边儿请!” 待看清来人,才“诶哟”一声:“是贺姑娘回来啦!嘿嘿您瞧我这儿都忙晕乎了,贺姑娘今天回得真早。” 贺嬬因应了声,环视四周,看了看生意络绎不绝的客栈。 迟姐做生意讲信誉,客栈的回头客自是不少的,在整条南街都能有上一席之地。不少远至的商客都会择在迟姐的客栈里借宿几晚。 “瞧这情形,今日你与迟姐可有的忙了。” 这时候又有客人朝小二喊话:“跑堂的,再打一斤烧春!” “诶好!”小二朝客人应了声,然后对贺嬬因说:“贺姑娘,迟姐在楼上包房呢!实在对不住了,我先忙去嘞!” 迟姐是在她进京后不久认识的,开了家客栈,人很和善。听了她的处境后一句没说就让她待在这儿了。生生得连租钱也不让她付,相当于是白住。 贺嬬因到了楼上,正逢迟姐端着两壶酒水和一叠小菜出来,见到她,道:“哟,嬬因回来啦!” “嗯,回来了。” “咦?嬬因、严鉎,方才我还去市里找你们,这晚市都未到你们就回来了,今日生意不佳?”迟景玉一副吊儿郎当样子斜倚在墙边,闲闲说道。 迟景玉是迟姐的侄子,听她说,迟景玉的父母在扬州经商,他从小无心做仕也不喜读书,上年时候随意一考落了榜。不愿与父亲一起操持家业,被其父逐出家门,便千里来投奔他这个姨娘。 迟景玉长得也算俊俏,相貌堂堂,再两年便到了弱冠之年。 只是他整天游手好闲,但性格不坏就是了,与人也极好相处。记得贺嬬因刚搬进客栈时候,还未三日,迟景玉便和她打成了一片。 “我们也是刚到,怎么,迟公子有事?” “哦对了,今天我刚给宁府的大小姐开过运,要不我也帮你看看桃花?嗯?”贺嬬因颇有几分逗乐地开口,神情像等着迟景玉的下文。 “哎嬬因,我说你这就……” “咋叫的呢?谁让你叫嬬因的,要叫贺姑娘。没大没小!嬬因你就别打趣他了,今年都十八了还这幅德行,回头我去拾掇他。” 正逢迟姐听见这话,因实在是忙的不可开交,只干瞪了迟景玉一眼,就匆匆端着酒水下了楼。 “诶我跟你说……” “得了,迟公子您还是自己悠着点吧!本小姐要回房休息,有事明早说。”说着摆摆手,头也不回地拉着严鉎去了卧房。 “你这个女神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着江湖骗术去祸害……”迟景玉还想再说。 “打住!打住!” 听他这么一提,贺嬬因停住步伐,转身慢悠悠踱步到迟景玉跟前。 神情一凛,漫不经心道:“昨日啊,我在陈老头那儿当点东西的片刻,就见着有人进了素月楼,还是个老熟人。别跟我说你不知道素月楼是何地,我可见那老鸨都快贴你脸上了,叫你什么?哦对了,叫‘迟公子’,你可别想扮猪吃老虎!快瞧瞧,那老鸨脸上抹着的脂粉可有掉你身上?” 昨日贺嬬因去陈记当铺当自己的一根银钗,原想着这钗自己寻常时候也不戴,放匣子里也是无用,不如当了换钱实在。 那陈老头是个磨蹭的主儿,拿了钗非说是要进里屋查查这钗能当出多少来,还不许她进去。 贺嬬因便随了他,干等着没事儿便站在店口往街上看。 好巧不巧,陈记当铺正对面就是京都第一楼“素月楼”,如此一眼便瞥见了迟景玉那小身板。 迟景玉下意识低头一瞧胸前的衣襟,才意识到自己又被贺嬬因给骗了。昨日那套衣服一早便换掉了,如今是另外一身。 “还有嘞,那大嗓门的老鸨还说了句什么?‘迟公子,今日兴致真是好,又来看柳姑娘。’我是晓得的,这怪不在你,而怪在那老鸨嗓门太大,对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贺嬬因得了理反而更不饶人,又道:“啧啧……你倒是与我说说,这“兴致”究竟是怎么个好法?这位“柳姑娘”又是何许人也?我昨日还寻思着,既然是熟人一场,我也不好意思向迟姐揭你的短。只是今日看来……哎,还是应与迟姐说。迟姐刚不是说要来拾掇你么?正好连带这份儿也一起算了。是吧?” 语罢,贺嬬因憋不住哄笑一阵。 迟景玉气愤得满面通红,瞬时间结巴了,过了会儿才支支吾吾说:“好妹妹,你就饶了我罢!我不说你了还不行?我这就回房,这就回房!不清扰您的雅兴!” 其实他本是与柳卿卿没什么要紧关系的,左不过柳卿卿是“素月楼”的头牌,却只是唱戏弹琵琶的头牌。 迟景玉闲来无事去楼里听上两曲儿,一睹美人芳容,也是好不惬意。 只是如今,被贺嬬因那根舌头越说越邪乎,没有的事儿都成了贴板上钉钉的事,叫人赖也赖不掉。 迟景玉只怕他那个“好姨娘”一听贺嬬因的话便全信了,不剁下他的腿才怪哩。 贺嬬因见他这副理亏模样,心情大好,一拍严鉎的脑袋:“严鉎走,我们回房。让因姐姐我帮你洗白白!” 严鉎:“……” 第五章 回京 房内。 严鉎睡下之后,贺嬬因才翻身躺回软塌上。她脱至只剩里衬,将袖口掳下,看向自己的手腕处。 在她手腕内侧隐约可见从肤中渗出的淡黑色纹路,纹路并不完整,只有外圈淡淡一层。这是开始修习相术之后带动相气逐渐形成的纹理。 听师父说,她此时只是个九品的小相师,因此只有点点纹路。在往后的不断修习中,纹路会生长,图案会逐步完整。 当达到一品时候,这纹理便会形成一个卦盘,也就是世间百年难见的“人肉卦”。 用自己手腕处的肉体起卦,卦象可窥透天道,析知轮回。这是最高品相师的象征,也是可望不可即的地位。 师父曾与她瞧过他的手腕处,黑色纹路占据了手腕大片,卦盘只缺了最后两相。 师父是二品相师,他万般叮嘱她说:自己的卦盘千万不可与其他不信任的人看去,否则难保不会被之加害。 贺嬬因常听师父对她念叨:一品相师难修难遇,自己在有生之年怕也是达不到这个高度了。 如今师父已失去了音信三月有余,不知现在究竟是如何了。 说来贺嬬因也是惭愧,习了几年相术,这手腕处是一点也没变。今日给宁钰算了一卦,本是觉着时间变短了,到头还是空欢喜。 自己不会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手腕那儿还是可怜的零星几笔。 贺嬬因只想着今后有机会能多历练,最好到哪个官宦人家当个御用的相师,半生也就不用愁了。 可惜只是美梦,却酣畅。 午夜,贺嬬因又梦见了师父,她梦见的是一年前在学相骨之时的情景。 山上只有他们三人,摸骨靠积累的感官经验。于是,师父站在她的旁侧,看她一双手有些玩闹地在严鉎身上“摸来摸去”,严鉎痒的扭成一团,硬是不让她摸。 她却偏要摸个遍,严鉎撅着嘴巴抱怨:“你好了没啊,别想趁机吃我豆腐。” 贺嬬因“噗嗤”笑出声来,本还想斥她小小年纪不学好,哪里听得的鬼话。结果刚摸出的一点感觉顿时就散了,自己想到哪里都给忘了。 笑变成了苦笑:“看吧,我又忘了。没法子了,再来一遍。” 严鉎顿时哀嚎不断,爬起来就想跑。贺嬬因这时候原是要将严鉎给捉住的,一偏头,却正巧捕捉到师父嘴角微微弯起的弧度。 师父花白斑驳的发丝在日头底下十分扎眼。 贺嬬因却仿若捡到了宝贝:“嘿嘿,师父笑了!” 次日,贺嬬因带着严鉎收拾好出门的时候,发现迟景玉早就不在了。听迟姐说他寅时就出门去置办物品。贺嬬因一看时辰,这才发现现在已是卯时三刻了。 贺嬬因是踩着早市的点儿到的。 她刚刚知呼着严鉎把那根写有“算命”“看相”的竹竿插上后,就立即有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子匆匆而来,神情急迫,秀眉紧蹙,看穿着应当是寻常布衣人家。 还未至身前,便听得其声传来:“您是先生对吗,能否为我卜上一卦?这里三十文钱,您看够不够?不够我现在回去取来!” …… 塞外,绥朝边境。 周围是荒芜戈壁,黄沙漠漠。风气便黄沙漫天,营区所在位置正是戈壁中少见的一块绿洲。这里本是夷族寄居之地,前日一仗,这块地又收了回来。 自从当今皇帝继位之后,蛮夷部落便骚扰不断。而这次,夷族首领刚纳上一年的税交,便即刻挥兵南下攻到了隘口,若非皇帝即时遣兵怕就要直捣黄龙。 只怪被夷族的恭敬给迷了眼,未曾想到方才上完了供却马上派兵攻打。 他人想是这夷族将领谋略过人,而临善王却猜度这朝中有人与外族部落勾结。 营帐内。 有人扶帐而入,步伐沉稳到了男人近前。 男人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衣,长发并未扎成一髻,倒是披散在肩头,乌发如瀑。他指节分明的一双手在琴上轻轻拂过,一阵琴音便在营中盘旋。 男人眉眼低垂,叫人看不清此刻的神情。 “王爷,京都暗线来报!”小生模样的人躬身对他说道,声音不大。 难以想象,这个正在抚琴的男人正是北击夷族的临善王。 说是大将军,实则也是个挂名将军。父皇派他来,不管安何心为何事,他来了便是。 战事紧迫之际将士出兵,唯独他在营中抚琴,外边是战士的杀敌怒吼之声,里头却是琴声响遏行云。副将王福将军戏称:从前打仗是击鼓助威,如今何时换成了大将军来抚琴了? 不久便传遍军中,甚且还传回了京都。于是人人素闻:大将军风流倜傥,战事不会,唯独喜琴。 纵然大将军不懂打仗,军中威望却是可称一二。照理说,士兵这些个粗人哪里会奉这整日抚琴的临王爷为将,而临善却是特例,在短短一月间就收复了将士之心。 军中人人为他马首是瞻,甚至一传:战事起,不需鼓声长鸣万里,只求将军抚琴一曲。 此时,缥缈的琴声戛然而止,停得让人措手不及。 “说。” 临善嗓音低沉却极为好听,语调清缓。如玉的手指轻轻抚在琴弦上,似乎是要抚平琴上残存的波澜。 “陛下出事了……” “何事?”临善仍未抬头,语言简短,却可见眉头微微皱起,手上动作霎时顿住。 “陛下身体抱恙……疯魔了。” 临善终于抬起眸光,这是张绝美的脸,似乎比女人还更加柔美。发丝垂在脸庞,让他如一幅未着浓墨的山水之画,美得动人心魄。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此刻听闻后,静若止水的眼眸不禁一动,像是在深潭中掷了一粒沉石,泛起微微波澜。 身旁站着的琴戈看得都不禁有些痴了。 琴戈,这名也是临善取的。 在京中时他是给临王爷抱琴的小生,到了沙场上,他是庇护临将军的侍卫。 皇帝出事,若是风声传出,定有贼子伺机而动。而此时正是战事紧要之际,哪怕是个挂名将军,若是离开,也极有可能引起将士军心不稳。 他轻抿薄唇,神色微凝。像是在再三思量得失,终是缓缓开口:“回京,军中由王福将军代理。京中放出消息:初战告捷,大将军回京请兵再战。” 此番回京必定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否则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定会发现不妥之处。如今情况紧急,只能谎报军情。 如此一来,也可让那些人以为自己手中又将握上几万兵权,哪怕发觉事情端倪,奈何自己已抵达京中,也不敢轻易攻城。 “是,琴戈这就去备马!” 第六章 不敬 女子到了近前,将三十文放在桌上。贺嬬因才看清女子白净的面容甚是憔悴,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紧盯着她,就似要淌出水来。 不得不说,这还真是个美人胚子。自古美人出民间啊,贺嬬因感叹。 “您先坐下说吧,有何事我能帮就帮?” 女子神情诚恳:“小女姓常,家住城北郊第四户,如今家中遇上难事,想请先生给算上一卦,看能否转危为安!” “敢问家中出了何事?” “家父久病于榻三年不见好转,近来身体是越来越差,如今水米难进。家父不愿拖累我们母女,前日开始竟不肯再用药,不想给我们多添负担,竟说……” 说至此处,常姑娘的眼泪直接噼里啪啦掉了下来,那叫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竟说……竟说让他就这样去了罢了……于是我想让先生给卜一卦,看家父能否渡过此劫,也好劝说他继续用药……不然,让我和家母如何是好……” 贺儒因打量一番她的面相,说道:“常姑娘,你的意思我是懂了,只是不必卜卦如此麻烦,相由心生。我只需看你的父母宫便可。” “当真?”听后,常姑娘收回了刚从袖中取出的红纸,想必上面写的是其父的生辰八字。 “当真。” 贺嬬因仔细端详,常姑娘却似有些不好意思了,正当她要开口说些什么时,贺嬬因却转移了视线。 “你的父母宫虽然隐隐有黑气,并且你左眉头有钩子纹,奸门凹陷有纵纹,表示你的父亲身体抱恙,但是我看你印堂平缓,天庭不算低窄,左颧骨也不低陷,鼻梁正中不左偏,尽管左眉有钩子纹却未将眉斩断,说明你命中无克父之相。” 贺嬬因又顿片刻,指尖在桌上不急不缓地轻轻敲击着。 “再看你的年上寿上,就是山根以下,鼻尖以上的部位。父母看年上,年上有黑气,表示父母有惊扰。同时,日角代表父亲,你的日角颜色偏紫说明你的父亲之病相当严重,但是仔细看去紫气下隐隐透有有黄明之色,说明不久之后你的父亲又会恢复康健,只是还需静养,并且时日颇久。” 说完一段,贺嬬因不禁觉得口干舌燥,于是拿起案上的瓷杯抿了口水,又补充了一句:“常姑娘你放心,您父亲的病必定会痊愈,大可让他放心用药!” 贺嬬因发现,她近日来的相卜确实是捻熟了许多。对从前的她来说,看完如此至少需要半刻,而今日,左不过是八分钟有余。 常姑娘听后喜从中来,眼泪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地掉,对贺嬬因可谓感激涕零。就是贺嬬因,都不禁犹怜。 “你亦不必谢我,我只是将这些说与你听,而……” 贺嬬因本是想着安慰她几句,可话还未说完,便听得一记男音带着几分戏谑地传来。 “是谁惹的美人你这么伤心?来,到傅小王爷我这儿来,让本王来安慰安慰?瞧你这一哭,本王的心都要碎了。” 众人不禁齐刷刷回头看去,只见一身形高大齐挺,身着锦绿衣袍的男人正带着几名护卫往这边走来,阵势浩大,那个男人的衣袍上纹了一条盘蠎,伏居于上。 野心不小。 声音显然是前面那个男人发出的,他表情轻佻不羁,几个街上的姑娘见后直接就四散跑开了。 贺嬬因听了他的话后,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瞧这阵势,贺嬬因虽只到京中不过三月,倒也听说过京都几个恶名昭彰的富家子弟。 这人自称姓傅,还是个小王爷,贺嬬因在心中一合计,大约就明了了。 不用猜也知道,此人正是当朝左相独子傅云生。 别瞧这名字取得好听,人长的也是人模狗样的。当朝左相之子如何?傅小王爷又如何?依旧臭名远扬,肚子里头全是坏水,五脏六腑都被他自己干过的坏事给烂穿了。 敢问,哪件恶事傅云生他没干过? 傅左相与衍右相的争斗之中,这傅云生明里暗里也不是没有掺和进去过,只是他所站的立场是飘忽不定的。 在危机其家财与名利之时,自然是帮着他那个老爹;而那衍府最得宠的三小姐衍倾欢同傅云生说上一星半点,他却又是屁颠屁颠跑到了美人身侧。 傅云生虽在百花丛中流连,却是最最中意衍倾欢的。衍倾欢在衍家从小受教良好,知书达理。 衍相在三个女儿之中也最得意衍倾欢,又知那傅云生心中妄想,于是不想浪费如此一棋,想方设法地要去笼络傅云生,只是碍于衍倾欢死活不肯答应,却未知其不同意的缘由。 “真白瞎这好名字了。”贺嬬因在心中感叹道。 傅云生在三米开外站定,双手环胸,饶有兴致地盯着常姑娘看。 傅云生腰间别着一枚血红的玉佩,远着一看,当是用血玉做的。上面雕着篆书的一字,仔细一瞧是一个“退”字。 贺嬬因只瞥了一眼,便识出这是枚用来防阴邪之物近身的玉佩。如果没有猜错,四年前在龙清山上挖出的半块儿血玉便是到了这傅小王爷的手里。 也倒是情理之中,谁叫傅家财大气粗,这些玩意儿哪里是弄不到手的。 贺嬬因心里只有一词:“暴殄天物”,这好货没用在人身上,当真可惜了。 “这妞儿长的可真标致。啧啧……来,到爷怀里来!”他戏谑的目光在常姑娘身上不停游走,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 常姑娘哪里遇见过这样的阵仗,连连后退几步,如避瘟神一般。 “干什么呢!咱们王爷让你过去,没听见?” 傅云生没说话,倒是他身旁的一个侍卫先出声了。他将佩刀往身前一亮,凶神恶煞,怒目圆睁,吓得常姑娘浑身一哆嗦。 果真是主子是何模样,奴才便是如何,贺嬬因这番总算见识了。 贺嬬因从一旁站起,拢了拢衣袖,然后向前两步,将常姑娘一把拉至身边。 好整以暇对傅云生说道:“怎么?傅小王爷您今儿兴致好啊!又来掳人了?掳走其他人我不管,可您偏偏要掳的是我的顾客,这我可就不同意了。” 贺嬬因眼神直视傅云生,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傅云生身边的侍卫眼见着又要出声,这回却被傅云生用手示意闭嘴。 “你是何人,敢与我这般说话?如今我要带她走,你胆敢不让?” “是又如何?” “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们王爷要那个女人,是她的福气!关你屁事?这事儿岂是你说不让就不让的。” 傅云生的侍卫已经上前一步,似乎马上便要冲上前动手。 贺嬬因也被这话给激怒了,心中的话脱口而出:“傅小王爷,您说您也是书香门第出身,怎么底下这条狗叫得这么难听?难道是上头的人没教好,教成了这副狗样?” 话音刚落,傅云生愤然拂袖。 “放肆!大胆刁民敢对本王不敬!” 第七章 被绑 傅云生面露难堪,脸色极度阴沉,眼底溢出一抹危险的神色。贺嬬因敏锐得捕捉到了周围人轻微的唏嘘声。 “既然你不想本王给你活路,本王成全你。来人,把那个女人给我绑回傅府!” 傅云生上前几步,手臂一弯,一把将常姑娘拽至身前。 “王爷,那个孩子?” “通通带走!!!”傅云生一挥衣袖,大步离去。 “是。” 贺嬬因和严鉎没有做过多的挣扎,被捆得跟个粽子似的带回了傅府。 丞相府装潢得可谓富丽堂皇,实际却如同天子脚下的半个皇宫,其中的摇摇欲坠怕是只有傅左相知道。 贺嬬因被带着在鹅卵石铺砌的小路上走了很久,途经云景园,栖云池,停云阁。贺嬬因发觉这傅府中上下建筑都是挂匾的,而且名字多半都是“云”字辈的,心中猜想这怕是与傅云生有莫大干连。 经过云景园和栖云池时,贺嬬因并未发现其中玄机。当她看见耸立的停云阁外竟有缕不难察觉的命气,她才明白,前面种种带“云”字的景观建筑不过是傅丞相玩的“障眼法”,真正与傅云生有所牵连的是这停云阁。 这样做法,既可掩人耳目,又可以确保只有傅府亲眷才知此秘密,以免为外人所知而生出事端,做出篡改傅云生命数之事。 可惜,傅左相千算万算算计好了一切,却未算到他那个儿子把自己给带进了傅府。 她想起在京中听闻,傅王爷在出生之后便被算出八字羸弱,幼年病事不断,向来卧床从不出户。 在他六岁那年,傅丞相寻得一位高人为其子建一间建筑来保其平安。 之所以选择阁楼,因为阁楼处高处,可避低处阴邪。并且将此阁与傅云生命数相连,以达到借阁改命的目的。 可以说,傅云生是依傍着眼前的停云阁才得以平安康健。 一旦阁毁,傅云生又将缠绵于病榻。 贺嬬因和严鉎被带进一间窄小的屋舍内。待门打开,贺嬬因只觉腰上一股力气踢来,整个人一下扑进了屋子里,严鉎则直接被丢了进去。 好在地上铺着柴草,两人都相继无碍。 带头侍卫喝道:“这会儿,王爷怕是在办事儿!你们两个好生给我在这儿待着。别弄出什么名堂来,小心老子收拾了你们!” 说罢淫笑两声,“砰”得一声,大力关上了门。 透过窗子,贺嬬因隐隐看见门外有五六身穿红衣的侍卫把守,从正门逃出去肯定是不行的了。心里想起方才那侍卫口中的常姑娘,不禁一阵担忧。 在傅云生那“畜生”手中,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是如何? 第五殿,森罗殿。 殿内。 “大人,陈欢柳在铁册地狱受苦满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声音的主人身材矮小,佝偻着背脊,冲坐在高几上的男人一揖。 男人隐在一片黑暗里,高几边有成堆的簿册。他手执一簿,用朱色软笔在簿上勾画,在听见声音之后却并动作。 “另发别殿……带去卞城王第六殿……” 男人低沉的声音似从远古传来,尾音有些拖沓、沙哑,在空洞的殿内令人听不真切。 “江戚在孽镜地狱……” “率臣退下……”男人将这道不分男女的声音打断,接着冲大殿右侧黑暗之中吩咐到 “夜叉巳接令……把阴帅叫来……夜游……我要夜游神……左丘夜游……” 夜叉巳手执宽镰从侧殿出现,拱手一揖,神情端肃:“是,夜叉接命!” 半柱香后,两道身影在殿内出现。男人发觉后停笔,将手中簿册累到一旁,抬起了头。 他面目可怖,怒目圆睁,长须低垂。 “左丘……你来了……” “毗沙,我该索何人之命?”声音在大殿中回响不绝,撞在了石柱之上又通通折返了回来。 无常卧病,夜游索命。 “不是索命……是严鉎……我要看他……快……”男人的声音中有急迫,嘶哑的声音从大殿后方传来。 夜游神不急不缓回身对左侧侍臣低声吩咐道:“侍臣,上阴阳镜。” 刹那,大殿中出现了一尊一丈高的铜镜,铜镜下方有一块方形拱座,拱座上有三个反写的字。所谓字正写为阳字,反写为阴字。上头刻的正是:“一丈镜”。 万年前孽城突降大雪,冰冻三尺却是一日之寒,三途河冰封万里。 而在三途河的冰面融化之后,却遗留下了一块一丈长的冰镜,周帝公将冰镜打磨后赐予了阎罗王。 这一丈镜因是这忘川水冰冻而成,适得能看清阴阳两界。 镜有两面,一面为阴,一面为阳。 “开阳镜,摆到毗沙面前。”左丘又道,自己则静静站在镜侧,不再言语。 一炷香时间,男人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他的声音加大了几分,其中似乎蕴含了怒意。 “去……快去……左丘……去帮他……把通面佩给她……” “毗沙,你不怕我索了他们的命?你知道我有多恨你。” “恨我……左丘……一千年了……你为一个散尽了魂魄的日游而恨我……我早应该让她受尽十六诛心狱的酷刑……你也本该如此……你忘了周帝公大怒之时是谁救了你?你不会恨我……” 左丘夜游再未言语,夺过通面镜转身出殿。恍惚之间一抹身影在森森寒意中掠过,只留下黑暗在森罗殿中继续张牙舞爪…… 贺嬬因只觉得捆在她身上的绳子勒得她生疼,扭动了下身子,心里咒骂着那个丧尽天良、理应下油锅地狱的男人。 “因姐姐,好痛。” 贺嬬因听得严鉎的唤声,不禁一惊,回头看去。原是这绳子实在太紧,严鉎整张小脸都憋得通红,神情痛苦。 贺嬬因心头一紧,感觉这麻绳就像是绑在了心上似的,让她喘不上气来。 如今,他们在这柴房里尚且生死未卜,可那位常姑娘却是要被那个挨千刀的男人给糟蹋,贺嬬因没有勇气继续去想常姑娘。在这些个王爷贵人面前,自己不过还是个无名小卒,谁人想捏死就捏死。 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通透阴阳如何?这世道却还是钱和权的本家。 窗外突然风声大作,猛烈撞击着窗户,发出沉闷的响声,屋檐下悬着的铜铃“叮铃叮铃”响个没完,纸糊的窗沿呼呼作响。 贺嬬因觉得周围的温度骤然变低,寒气逼人,浑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同时从柴房外生出一片浓厚的雾气,透过窗缝,开始在屋内弥漫开去。 这时候,哪来这种狂风,又怎生雾气?如此的寒气却更似阴寒。 贺嬬因仔细感受着四周的寒意,渐渐觉出不对劲之处。 第八章 夜游 这种感觉令人怪异,就像有寒气包裹在自己的身上,让她只觉呼吸困难,仿佛要接近死亡。 不对劲,这哪里是寒气,分明是下面之物带上来的阴气! 贺嬬因先是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照理说这当是不会的。 傅府是开国皇帝亲赐的将军府邸。天子所赐御所,虽处闹市之中,可就连贺嬬因都不难以看出这绝对为选址极好的风水宝地。进傅宅大门时,又见外户有门神护佑,寻常的鬼物就算是再阴厉也应当是进不来的,而此刻却…… 贺嬬因的眉心突突地跳,手紧握成了拳。倏的,她发觉自己身上一松。低头一看,麻绳竟然自己松绑了,再转头一看严鉎——同是如此。 见鬼了,这家伙好大的能耐! 这时候贺嬬因没有松绑的庆幸,反倒是心里打起了鼓,没了一点谱。 “他来了。”严鉎低语,神情不明。 “谁?”贺嬬因眉心一蹙。 “砰”的一声巨响,柴房的门被猛得推开。阴风瞬间从外面灌了进来,风呼啸着席卷了整个屋子,迎面冲他们袭来。 贺嬬因看见严鉎整个人都是一抖,应是被这突然的声响吓到了。 何止是他,贺嬬因也吓得一激。 贺嬬因本已经做好了准备,不管来者是谁都要与它决一死战。但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她却怔住了。 这的确是下头来的东西。 那人,不,是那鬼,正是这阴气的中心。他脸色只是较凡人稍白了一些,眼神极为凌厉,目光仿佛能窥视世间一切,他的眼睛并不空洞,却似乎能看尽因果的纵容,缘起与缘落。脚踩一双尖头黑底的鞋;齐长至膝都是一袭藏青纱衫;袖口有一寸来宽的黑色底纹直抵肩部;手执一张手牌;头冠深黑宽帽一顶,冠沿有篆书反写的二字—— 夜游。 贺嬬因不敢置信,什么意思,夜游怎得来了? “夜游”同是阴间十大阴帅之一,于夜晚在人间巡视。看民间善恶疾苦,向阎王殿禀告,以此草拟生死簿。 凡是夜游特地而来寻人,常是作恶多端之人。在向其人通知一番后,传是不过三日,黑白无常便来索命。 这分明是白日,哪怕要来也应是日游神日巡时刻。贺嬬因想着自己虽不算大善人,济世济民,可也并非恶人,怎还有这“福分”招来夜游。 更让她摸不着头脑的是,夜游神左手执的手牌竟然是白无常的。上面赫然四字“招你的魂”。 什么时候来招魂的不是白无常变成了夜游,莫非这民间传说有假。 无论如何,在瞧见这四个字的时候,贺嬬因只想冲进阎魔天与阎罗王辩驳。这阎王爷莫非是批生死簿批昏了头,怎的索命就索到了她的头上。 贺嬬因仔细打量着这位夜游神。他神色清冷,五官略显阴柔却棱角分明。若不是在这番场景下出现,贺嬬因也会称道一番他的容貌,只是现在,来的哪怕是“京都第一郎”,贺嬬因也没那心思去欣赏。 “左丘,你来做什么?”出乎贺嬬因的意料,严鉎居然忽得上前几步,手臂一伸挡在了她的身前。 严鉎……认识他?! 贺嬬因此时也顾不得心中如何感动,讶异于色。她的思绪一片凌乱,感觉嘴中只有只言片语,如何都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左丘夜游瞥见了严鉎如同“护主”般的动作,凌厉的眼神直勾勾逼视着自己。才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头看看右手执着的招魂牌,恍然,塞进了袖中。 方才出了殿,手牌竟给拿错了。 古话未错,小心驶得万年船。 “贺姑娘,是本人失礼。”夜游嘴角微起。 照理说,这鬼的笑是无论如何都没有表情的,况且民间有传:鬼笑莫如听鬼哭,但贺嬬因却讶异自己还是看透了笑中本应夹杂的歉意。 贺嬬因冷静片刻,深吸一口气。信步往前走去,盘算着要将心中疑问问个清楚。 但才迈开三步,却见左丘反倒是退后了一步,急急用手示意她止步。 “别离我太近,我身上的阴气太重了,离我过近,怕是你会小病一场……”左丘语带苦涩。 贺嬬因一怔,这口吻……他为何会如此说?他,难道不是来索命的么? “还请给本人一炷香时间解释几句。”左丘一笑了然。 “无常殿当差的小生疏忽了,担了三生河中之水与无常,无常小病一场,如今尚未痊愈。虽算上卧病时日不过十几日有余,但若换作阳间时日,怕是这十十多年索命的活儿都得交给我们夜游了。于是他们手牌便交给了各个夜游,本人取的便是白长舌的。” 贺嬬因思绪在左丘的话中逐渐平复,恐惧感也在逐渐消失殆尽。从小被师父灌输阴阳有道,今日见闻虽使她吃惊,却莫不会怎样。她点头,他的口气断然不像他周身的气场一般逼人。 白长舌,便是“谢必安”了吧。 阴间之人不能喝三生河中的水,这她也有听闻。怪不得如今夜游索命。 “阴间时日不是应当比阳间算来的长吗?” “是这样,但只有在小地狱和大地狱,时日才会变长,从而延刑。” 原是这样,但紧接着贺嬬因又疑惑:“怎得手牌只给了你们夜游,不是阴帅中当是还有日游神吗?现正是白日,就算日巡,那么日游又去了何处?” 左丘像是早就料想到她会如此问,微敛了心神,答道:“曾经确凿是有日游,不过在千年前,日游犯了大错,东岳大帝便不再封日游一职……”贺嬬因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提到夜游。左丘的声音中有一丝追溯,夹杂着不明的意味,像是在就着回忆而谈。 一千年……应当是很长吧。伴随着左丘空灵的嗓音,贺嬬因思绪有些缥缈。 一千年,足够看尽黄泉碧落,看到奈何桥边。 彼岸花开。 贺嬬因并没有继续询问原因。很快,左丘又恢复了之前的语气:“所以现在阴间便只得夜游神,白日巡视阳间的同为夜游,只是名称便不再更改了。分别为梁丘夜游,贯丘夜游,淄丘夜游和左丘夜游。” 语罢,他顿了顿,稍稍抚整了青衫。微微颔首,道: “本人夜游神之一,赐名于东岳大帝,在下——左丘夜游。” 第九章 日游 贺嬬因见着他姿态彬彬,不带有一丝戾气。左丘沉浮于雾气之中,他的眼神似有睥睨苍生的魄力,贺嬬因看得不禁有些失神。 这人竟真是夜游?如此之人,做阴间的夜游,当真是令人咋舌。 像是察觉到话题扯得有些偏远了,左丘正了正神色:“贺姑娘,想必您是不知的。严鉎他,他其实是毗沙的孩子,只是迷恋阳间,十年前执意投胎之际。毗沙放心不下,只得索下了严鉎的一魂一魄于阎王殿。一魂封于殿内,一魄放置在一丈镜中。如此来之,毗沙便可在一丈镜中看严鉎在阳间的生活。” 贺嬬因愕然,显然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严鉎的身世。严鉎居然大有来头。 “毗沙便是阎罗王。缺了一魂一魄的严鉎在六岁时便无法继续生长,心智实则也只能发展到其十岁之时。贺姑娘,这下您应当明白了吧。” 贺嬬因滞了两秒,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这她还是听说过的,阎罗王还未投胎之前正是阳间上古时期的毗沙王,在阳寿未尽时带领自己的一千率臣与八百侍臣攻打他国,却葬身沙场。 他死后,剩余的一众臣子却是心甘情愿为他陪葬。后在毗沙王端坐于阎魔天时,他的率臣与侍臣便统统成了他在阎魔天中的阴侍。 “本人此行,便是奉毗沙之命,见贺姑娘与严鉎遇险,用了阴间的障眼之术来为贺姑娘解围。常姑娘现已无碍,想必此时已经出了傅府。障眼只能持续半个时辰,本人还有要事在身,也不宜在此停留过久。贺姑娘,这是通面佩,毗沙让本人赠与您。” “通面佩?” 只见左丘是先从袖中掏出通面佩,递给了严鉎,再由严鉎转交于贺嬬因。想必此举也是担心周身阴气伤到了她。 贺嬬因观察手中与寻常玉石无异的通面佩,颇为好奇。 “这是夜游沟通阴阳两界之物,使用时需面向西北,十指扣玉四下,本人便会前来。如此一来倒是少了本人寻路之不便。切记,不可少扣,不然究竟请来的是哪位夜游,本人可就不知了。”说道这儿,左丘面露笑意。 贺嬬因猜想他定是知道的,只是不告诉她罢。 扣玉四下自是有缘由的,便是这左丘在众多夜游神之间排行第四。 就又听他补充:“寻常时候,贺姑娘只需将此玉佩于腰间,绝对要妥善保管。” “我定是会的,你也不必叫我贺姑娘,还是直呼我贺嬬因吧。” “这是本人荣幸。”他再次颔首,抬头时眼神却飘忽不定。“剩下的事就只算你自己了,本人还有他人之命要索,要知这世间生死轮回不过弹指之间……” 贺嬬因没有再回答,像是在想左丘的话语。 刚刚散尽的雾气又起,左丘像沉浮于重重白雾之中的亡魂,来去一世。待雾散去,气温骤伏,又一切如常,仿若梦一场。 贺嬬因呆呆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才转头看向严鉎,本想说些什么,终是化成了唇边玩笑一句:“没想到,你出身显赫啊!” 严鉎“噗嗤”笑了,拉着贺嬬因往柴房门口走去。 快到门口时,贺嬬因突然灵光一现,现在不还是障眼时分,何不趁此机会给傅云生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好让他在小段时间内不得为非作歹! 她四处打量,在草垛边拾起两根木柴,让严鉎帮着摩擦生火。严鉎一下明了贺嬬因的心意,贼溜溜一笑,手上动作却丝毫不停。 只听“刺啦”一声,才一会儿工夫,一根木柴上就蹿起了一团火苗,火光闪烁几下又慢慢稳定下来。 正需如此。贺嬬因心下一喜,举起那根点燃了的木柴,带着严鉎快步朝停云阁的方向而去。 夜游殿。 西北。 左丘进了庭院,阴间的月亮向来是圆的,惨白的月光落进园中,照得枯黄的枝丫凄凄凉凉,惨淡一片。 千年前的杏树如今枯萎,千年前的日游如今不再。 左丘睥睨月光,往事便纷至沓来。 日游触怒周帝公之时。牵连夜游殿推倒重修,还是淄丘为他保住了这棵杏树。本想等得杏树年年抽芽,盼得日游千年轮回归来,却后知她早已魂飞魄散,葬生奈何。 既是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杏树万年开花又如何? 千年以前,毗沙方才在任八年。罗依与他却已经相守三千年。 罗依是日游之一,却在夜游殿中种下一株杏树。闲时喜爱来看杏花,同样来看左丘。 左丘永世记得那时的情景,罗依侧身依傍在杏树边上,轻抚淡色的花朵。他记得她说,她不喜奈何桥边的彼岸花。 因为,明知道过了奈何就无彼岸可渡,却还要伴泪看得桥边彼岸盛放。 那时左丘从殿中推门而观,斜倚凭栏,抬眸将罗依锁进眼眸中。将她的青丝抚在耳际,又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你说,一吻的时间究竟有多长,永远又能有多远?为何记忆就偏偏截止在这个时刻。 周帝公手下差使来宣旨,进门一眼却瞧见左丘留情一吻。最后,旨没宣成,人却被带走……差使报于周帝公,周帝公本与夜游无任何交情可言,又报于东岳大帝。 人可留情,鬼最忌留情。周帝公原也不是懂情之人,早在地狱的粪水与血雨之中忘却了情为何物。又怎懂? 身为阴帅,日游夜游本就在阳间看尽万千为情所伤之人。他们深知情如罂粟,却仍然义无反顾。 毗沙在千百次轮回前,尚在阳间做凡人的左丘有恩于他。在他出面之下,保住了左丘免受诛心狱之苦,却对他说,罗依要在奈何中被封固一千年。 情愿为了,不想投胎之人可以在奈何中千年,千年之后,如依然有情即可再续前缘。罗依同他们一起一千年,无妨…… 在时日穿行之间,左丘仍然在庭院里照顾杏树,一百年又一百年,三百年过去。 偶然一日,途径夜游殿的小鬼见他执迷,终还是道与他听:罗依实则早已经被断了三魂灭了七魄,丧于伤心崖,肉身也已腐在奈何之中,唯独他却不知。 左丘那时如同疯魔一般,奔进阎魔天同毗沙理论,大闹一场,恨记于心。原是东岳大帝审理之际,阎罗王便只为左丘求情。因为若是保他,便需将所有罪责推至罗依身上。 东岳大帝迁怒日游,废除日游的职位,推倒了日游殿。从此世间连“日游神”的官帽都再无一个! 可留自己独活,有何意义?左丘恨不能自己这个“夜游神”不当也罢,奔至伤心崖与罗依一同散尽。 但他不能……在他成为夜游之际,他的魂魄早就不能由自己左右。 除非东岳大帝也废黜了他,不然他也必须带着这副行尸走肉般的魂魄夜游在阴间的伤心之城。 孽城,业障之城。业障于身者在此驻留,驻留于此者徒增业障。 于是,他只能任由杏树枯败,纵使阴间之树永生,只需浇水便即刻抽芽开花。 左丘踱步到杏树之前,俯身拿起白玉桌上一壶甜酒,浇于树下。淅淅沥沥一阵,杏树瞬间抽芽开花,淡色花朵与千年前一样,但带了些许甜味。 多半是这酒的缘故。 罢了,花也开了,情也了了,又如何? 第十章 疏漏 进了后院,贺嬬因才看见整个傅府上下都是一片阴寒笼罩。外边的雾气还有些许,若非知情者,定会觉得这是座鬼宅。 亏得贺嬬因自己眼中是看不见傅府其余人的,不然当真以为他们都是底下的那些玩意儿。 这阴间的障眼之术果真是厉害。 穿过阴森森的后院,贺嬬因还是辨识出了伫立与傅宅左侧的停云阁。在缥缈雾气当中,听雨阁似乎身于幻境,令人碰触不及。 贺嬬因加快了脚步,拉着严鉎的手也紧了紧。余光扫到左手中的火把因为速度突然加快而微微闪烁几下,又慢下来因是生怕火在半路就熄了。 周围静得吓人,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只能听见两人在石子砌成的小道上走路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地面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雾气的缘故好像有些湿漉漉的。 靠近停云阁,贺嬬因这才是第一次看清停云阁的建筑纹样。楼前有白玉雕琢的凭栏,上有貔貅;户门由乌木细雕,并无朱粉涂饰;桶瓦脊上朱红瓦片铺砌,高低屋角,梁下有蓝边红纹宽匾,上题“停云阁”三字。 如此精美建筑,不知这傅丞相当年究竟是破费了多少些银子。可惜可惜,贺嬬因如此细细打量一遍,举着火把倒是有些不舍得点了,越看越觉精妙。想若是自己也有如此一阁,当真看得云起云落,也是妙哉。 早起阅朝霞万里,傍时观红日烧天,坐于阁中观望,美哉至极。 这上等的乌木,世间怕是难寻。动辄在重修一次,少的来说也需三年五载。 先说这张罗置办建材,就需动用人脉从各地集资。再算这庞大工程所需时日,要想竣工是远得很。再者,这天子脚下你如此大动干戈一次也就罢了,皇帝睁只眼闭只眼,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兴修工程,哪怕只是这傅宅的“停云阁”,用着“保傅云生”的名义也难保皇帝面上不说,心中提防傅相是否是有凌君子而上的意为。 怕是这动工的消息才刚刚传出,皇帝尚未批准之际,弹劾的奏章便已经要纷至沓来了。 贺嬬因想着自己这回干的却真是绝,不仅让傅云生这败家小子好生生在床上躺个三年,一个不小心还有可能牵连到傅府。 罢了,谁叫傅云生仗着他老子的丞相之位就敢胡作非为。皇帝现在不说难保以后不说,这还能赶在皇帝之前给他个“提点”,让他日后不再如此猖獗。 子不教本就父之过,就算这把火烧到了傅丞相头上,怪也是怪他自己太过宠溺自己的儿子,酿成大祸,同样也是个教训。 如此一想,贺嬬因心中也没了那些个“乌木”玩意儿。心下一狠,拿着火把的手往前一掷,火把立即脱手而出。 在火光碰上木质建筑的瞬间,一下包围了整个停云阁,停云阁仿佛要被烈火吞噬,“噼里啪啦”的声音乱作一团。短短一分钟工夫,“哗啦”一声,停云阁的其中一根支柱就重重倒地。 空气中弥漫着木材被烧焦后的气味,四周都火光冲天,烈焰似乎想要席卷整个天地,不停窜上空中。 贺嬬因站在远处,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停云阁,打算就此离去。 此时,天似乎又恢复了原先的明亮,雾气也散了不少,周围也不再那么阴森。贺嬬因想着因是这大火的缘故,倒也不甚在意。可一转身,却看见了傅府禁军的一大队人马向她这个方向冲来! 贺嬬因一下懵在原地,怎么回事,不是有障眼法? 再细细一想,才察觉到自己竟算错了时间。 左丘与她说的是障眼法可持续半个时辰,但障眼法是从左丘到这里时便开始计算的,如今,加上与他谈话再烧停云阁这茬,半个时辰老早就到了。 千不该万不该自己居然出了那么久的神,还有这些个“闲情雅致”想着烧与不烧的事,一把火放下去不就完事了。弄的现在怕是也在劫难逃。 如此好的一个逃跑机会竟被自己给磨蹭掉了,真是……贺嬬因懊恼,来不及多想。一把抱起严鉎就冲傅宅大门跑。 想着这停云阁还在烧,傅府人手必定会分去一大半,自己逃跑机会也多了一些。毕竟停云阁可以说是整个傅府的至宝。这至宝被烧,怕是连傅丞相也一带烧出来了吧。 障眼结束,石砌小道不再潮湿,跑起来更加利索,也不易打滑。贺嬬因不想其他,发了疯般往前跑,奈何严鉎实在太沉。放下他,他的速度又跟不上。贺嬬因已经听见了身后禁军的怒吼声:“傅丞相有令,抓住她者赏重金!!!” 好在离大门不远,很快,贺嬬因就瞧见近在咫尺的傅府大门。她呼哧带喘跑出大门,原以为是过了这一关,正在庆幸之余,一回身却顿时傻了眼。 万万没想到,傅府门前乃至整个北街都已经人烟俱清,萧条一片,全部由王府卫兵把守。红衣森森一片,自己是插翅也难飞,只得呜呼哀哉了! 不会吧?! 贺嬬因缓下步伐,把严鉎牢牢搂紧怀中。此刻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汗水渗透了衣襟,发丝垂落于额间,汗珠顺光洁的面颊缓缓落下,一滴一滴坠落于瓦砾地面上。贺嬬因只觉自己已经心力交瘁,自己今日当真是与这鬼地方过不去! 一是碰上了夜游,二是又频频被抓。 想想自己方才火烧停云阁的举动,傅丞相这会儿抓到自己是否会动用什么私刑。若是自己还能活到傅小王爷病愈那时,他不知要如何生吞活剥了自己以报心中不快!想想就是一番心惊肉跳。 贺嬬因看见从王府内不断涌出的卫兵,再一次里三层外三层得包围了她,心里发慌得紧。当她看见一双黑色宽靴迈出门槛之时,贺嬬因已经了然:这人必定是傅丞相。 果然,当那个充满威严的老者走出府门,四周卫兵齐刷刷一揖。 “丞相大人!” 第十一章 轻佻 傅丞相头发已经泛着银丝,但依旧有种不怒而威的气质。 而此刻,傅丞相浓眉紧蹙,怒目圆睁,目光直视着贺嬬因,就像要吃了她一般,显然已经是怒了。这目光看得贺嬬因却是有些胆颤心惊。 可不是,有人把他的宝贝儿子给害了,谁人能够不怒? 贺嬬因倒不是有多怕他,她不是个怕死的主儿,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倒是思忖着万一那阴间的阎魔闲着生死簿不批,却来看夜游造访后严鉎如何如何。正巧这一幕又给看见,贺嬬因真是生怕他再派夜游下来。 并非她心厌夜游,她反而对左丘印象颇为不错。只是阴阳毕竟殊途,地上地下,若非是严鉎,像她这样的凡人还是少沾惹的好。 贺嬬因想着有些糟心,不由抚额。 严鉎倒是没什么顾忌的。确是,哪怕他这会死一遭,大不了到了阴曹地府取了剩下的一魂一魄,让他老爹再给他择个好胎。 傅丞相大步到了她面前,步伐稳健,盛气凌人。抖抖袖袍,袖中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直直指向她,眼神同样逼视。 但贺嬬因万万未想到的是,这傅丞相瞪着她却是不开口,一开口居然就结巴了。 只是这结巴分明是被她给气出来的。 “你!你,你……” 贺嬬因心里愧疚没有,反倒不觉有些滑稽。 傅丞相说不出话来,他自己好像揪着这事儿愈想愈气,愈想愈气,却无从说起。贺嬬因想,此时傅丞相心里绝是有一团火,堪比正熊熊燃烧的停云阁。 她伫立不动,瞧着堂堂当朝左相的脸憋的越来越红,呼吸粗喘,指着她的手饶是发起了抖,哆嗦不停。 猛的,傅丞相的另一只手忽然揪住自己的心口处,像是有一捆无形的绳索狠狠勒住了他。身子突的一抖,瞪的老红的眼睛倏忽往上头一翻,整个人往后倾倒,直挺挺向地上扑去。 就这么晕了? 不会吧,贺嬬因一下愣住。 这情形明显连身旁站着的贴身护卫都没反应过来。只听“砰”的沉闷的一声,傅丞相轰的一下直挺挺载在地上。 护卫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傅大人,傅大人!” 惊觉不妙,一回头冲身后部下吼道:“狗腿子没长眼睛么!还不去请李医师!” 这些个没眼力见的废物,傅相这么一载,若是出了什么事,罪责自是会怪在他们这些当差的头上。 没见着这傅相都栽地上了吗?莫非还等他自己爬起来? 贺嬬因也未想到,气势凛凛的傅相居然如此“外强中干”。本想着这么冲着她来,少说也得绑了去动用府中私刑。 可如此还没说上一句话就…… 原是先前如何的气势逼人通通都是好不容易装出来给外人看的。不,是作给她看的。谁知这贼人还没抓,傅丞相的老骨头就已经受不住了。 果真是宝贝儿子,贺嬬因感叹。停云阁一烧吓的连魂都没了,这步棋算是走到了档口上。 将他一军。 贺嬬因本打着算盘想趁王府一边走了水,一边又要照顾傅丞相和傅云生的当儿口偷偷开溜的。 结果傅丞相刚被一群人给抬进去,剩下一圈的侍卫就又将她团团围住,傅丞相有令:将贼人绑回傅宅! 她成了贼人。 贺嬬因差点闷笑出声,但是对着侍卫们指向她的佩剑,还是微微收敛了笑。 …… 临善与琴戈乘快马赶回了京都,尚在京郊之时,临善便看见城内有一处烟雾高升,直入云霄,心中不禁一跳。 莫非城中出事了? 进城后觉并无不妥,只是到了北街,发现街道从街口开始就已经全部封锁,整个北街一丝人烟都没有。 有卫兵把守之处,四周之人都通通走避。 临善顿时心生警觉,莫不成是皇帝出事已经传出了禁城?那么自己回京的消息是否也被泄露了出去? 临善唤了琴戈一同勒马,让他慢行于前。 到了傅宅之前,看到府门口一片轰乱,府中卫兵形成一个包围圈,将其中的什么人封锁在了中间,阵仗颇大。 再前行几步,内包围的侍卫并未发觉他的靠近,临善才看清其中的居然是个身披卜士服的女人携着一个孩童。 临善看不真切,只能撇到那个女人的侧颜。弧度优美,散发随汗珠垂至脸颊两侧。眸光坚定,尽管被佩剑直指,却丝毫不见其有惊乱之色。 当真少见。 而那傅丞相和傅公子却不知去了何处,他仰头看向了傅府上方,浓烟的的确确是从这里升起的…… 原是这傅府抓人,弄出了这么大的名堂。把整个北街都封锁了,不知究竟犯了何罪。这般得大张旗鼓,这女人是有多大的本事。杀了人还是放了火? 放火。莫不是…… 有意思。 临善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出戏。 “来人,把他抓回府里!”领头侍卫大喝一声,身边随从正要行动。 “慢着。” 一道男声传来,声音不大不小,慵懒中却带有着不可违抗的驱使力。 嗓音却似四月春风。 这人若是带走了,戏也看不成了。 他勒马站定,居高临下俯视着王府卫兵,眼神也自然打量到了贺嬬因的身上。 贺嬬因觉得这声音甚是好听,心间一动,却没有打算回头去看来人是谁。 “你是何人?傅府抓人还由得着你……” 话还未说完,侍卫顿时打住了即将出口的话。 这若非他眼花了,这不是在塞外杀敌的临善王么? 如何就回京了? 由不得他细想,一众侍卫队早在看清男子面容之际,便赶在他之前行了叩拜礼。 尚论方才是他冒犯在先,心里想着不会就因那一翻话让他明日便脑袋搬家。 瞬时,周围看去就只有贺嬬因和严鉎站立在中间。贺嬬因疑惑,回身直视着临善,却不曾跪下。 这人是谁,这么有来头? 临善出乎意料,眯眸望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竟然敢在自己面前不跪。 但同时他也颇为惊艳,这个女子身着宽大的卜士服,身形却极好。第一眼看去并不是那种令人唏嘘的美貌女子,却是越看越细致的那种。 眼中不禁浮出玩味之色,有些轻佻地开口:“你不知道我是谁?” 第十二章 解围 “为何知道?”贺嬬因大言不惭,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临善一挑眉,当真不知道? 他一向以为,单是凭着自己的皮相,天下就无女子识而不知。 当然,除了她。 贺嬬因自然不是傻子,早在回头的那一刻就惊觉这是个妖孽的美男。他的散发于肩头,身着素色绸袍。五官生得甚至比女人还要阴柔几分,剑眉却显得英气,一对深邃的桃花眼更是夺人眼目。 贺嬬因感觉自己的心脏乎得像漏跳了一拍,由是再掩藏也藏不住惊异了。 临善似笑非笑看着她此刻的表情,“我带兵出塞才短短几月,京中便有人不识我了,如此看来,我当真还得再待几月。” “你是临善王?” 临善瞧她一句话结束便无了下文,哪怕知道了他是谁,也要将“不跪”履行到底了是吗? 委实有胆量。 临善示意一众侍卫起身,领头侍卫犹豫几番,犹是开口:“王爷……那个,此女烧了我们府里的停云阁,丞相与傅小王爷抱恙,我们……这也不好交差啊。” 果真如此,看那如今还袅袅的烟雾,料想也是这停云阁被大火烧了。停云阁是何物,他自然也是知晓的。 傅相与他的母妃还攀得上小半个本家,傅相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与傅相关系亲厚,朝中亦是同一党之人。虽然傅家在他的母妃自尽之后,受到了些许牵连,但傅相却从未说什么,待他也是一如往常。 生死有定,时局动荡,傅相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回京时候,傅相在宫中安插的人手传来密报,说是宫里人传皇帝此番抱恙怕是与衍相也有理不清的关系,傅相同是将此说传与了他。 衍相不仅在与傅相之争中挤破了头,更是对皇帝的宝座虎视眈眈,不停寻着可以下手的机会。 如今怕是已经按耐不住,若是当真要叛变,领头之人也一定是他无疑。 傅相与自己既然是要共同对付衍相的,此女烧了停云阁,自己若再如此一举,亦是难以发落。 “我道是谁如此大胆,饶是先烧了贵府的停云阁,如此,那见我不跪也是情有可原了。”临善笑出了声,语气却不像是要为傅府出气。 贺嬬因看见临善的眼睛紧盯着她,深不可测的眼眸此时却是笑意盈满,眸底烟波流转,泛起了波澜。 贺嬬因想起自己还在釜山上时,黄昏时分常与严鉎一起行至釜山之巅。每每至时都已是明月高挂,釜山上的星空很是明亮。 天空中星云密布,他们抱膝抬头仰望星空,点点幽光撒在他们身上,却像是能照亮整个天幕。 而此时,贺嬬因只觉得他的眼眸似乎能让釜山上的满天星斗都黯然失色。 “你是相师?”临善上下打量了贺嬬因一番,眸中似有探寻意味。 “一半一半,看风水驱邪什么的我也会。”贺嬬因满不在乎道,临善却是点点头,不知何意。 神色倒是颇有几分意外。 “今日这人你们也不必带走了,去跟你们傅相传话,这女子是临王府的相师,如今虽一把大火烧了停云阁,但将人带走之事恕难以从命。过日本王自会登门同傅相致歉。如此,你们可满意?” 临善纵身下马,几步向前,很快便到了贺嬬因身后侧。贺嬬因只觉声音的发源处离她极近,身影瞬时笼罩在她身后,给她以压迫感。 一时间颇感怪异,亦是不敢回头,便稍稍向左挪了挪身子。 “这……”那领头侍卫觉着事情难办,从前为何就无人传这临王爷张口说瞎话的本事竟也是一绝,谁不能看出这哪里是他府上的相师,分明是兴致上来乱说一气之词。 这信不信却由不得他,王爷说的话哪怕是疯话也得从命。只是此时要以此名义将人带走,着实不妥。 贺嬬因听后皱眉,他此话是什么意思?她和临善王素未谋面,他又因何缘由为她解围。她想着这堂堂临王府怎可能缺这样一个小小相师。 “多的我也不必说了。”临善显然不想继续与侍卫争辩,耐心已经耗尽,摆明了是让他就那样看着办。 临善转身,刚迈开步子,却发觉身后女子没了动作,微微侧头,皱眉有些不满,道:“还不快跟上。” 贺嬬因并未应声,如今之际唯一能把她从傅府解救出去便只有这“顺水推舟”的一个法子了,左右思量,还是先走为妙。想是这堂堂临善王也不会拿她一人怎么样。 如此一想后,贺嬬因带着严鉎快步跟上。见临善行至了马前,只是微微扶下马身,眼前身影一掠,轻巧得便稳坐在了鞍上,动作如行云流水,一举一动都似一幅水墨。 这又是哪一出,她可不会骑马,何况还有严鉎。 贺嬬因思忖着望向高高坐在马背上的男人,仰头不禁有些吃力。 “琴戈,你将你的马给她。” 贺嬬因见他朝那个名叫“琴戈”的小生吩咐道,正要开口说自己不会骑马之事,却见琴戈已经将马牵至了自己面前,顺手将鞍绳递给了她。神情绕是在等她接过去,却没有说任何催促的话。 当真是同那个临善一样不温不火的性子。 贺嬬因不知哪里来的烦躁,没顾得上琴戈握着缰绳的手,直接了当地冲临善道:“不会!” 临善看见她的反应,却像是在意料之中。他依旧是似笑非笑得看着她,眼神中的笑意较方才却是减了不少:“脾气不小。你坐上去便是,琴戈牵着缰绳,你扶好了。” 贺嬬因轻嘘一口气,刚才见他神情还以为自己的话太过冒犯,如今幸好无事。想着也不再去忤逆,谁知道这临善王的性子是非真想表面那般温和。 心思如深潭,微微试水怎知深浅? 贺嬬因被琴戈扶上了马,琴戈动作迅速,一看便知寻常是训练有素的,并无半分逾越的动作,贺嬬因觉得是小瞧了这身板,他的力气倒是一点也不小。之后又将严鉎抱上了马。 贺嬬因和严鉎坐在马上晃晃悠悠,临善与她并驾齐驱。贺嬬因时不时回头看临善几眼,发现他的侧脸长的也是极好看,身姿挺拔,白衣若雪。 在他人看来,自己是否赚了天下第一的大便宜。想那些女子心中若知岂非要恨得牙根子痒痒,恨不能讲她千刀万剐吊于城门口示众! 贺嬬因是那种心中想法会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到面上的人,想着想着便乐了。 临善一回头看见的便是这一幅模样:贺嬬因低着头,眼眸微微低垂,嘴角却是浑然不觉般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神情似在出神中,饶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临善第一次荒唐想到,若是能如此驾马行上一个下午,竟也是怡然。 一时怔住,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不再想这荒唐想法。 第十三章 盏灯 傅府的卫兵并未拦下他们,任由放行。 他们自然也明白,既然临善王都说会登门傅府,那他们这些做护卫的也就不得多言。这要把人带走的命令是王爷发出的,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忤逆。 在距离迟姐客栈还有一段脚程的地方贺嬬因便让琴戈停下了,临善扭头询问:“怎么?” “到这里便可以了,不劳烦王爷您再相送了。” 临善勒马环视四周,发觉人群已经渐渐增多,想是见这傅府人马不再封锁之后,该做买卖的又做起了买卖。极少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饶是注意到了也不过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出行。 临善甚少出行在京中街市里,也便无人能识得他来。 “你不怕傅府的人再来寻你的麻烦?”临善微微勾唇,似在试探她。 贺嬬因心中精明,早知道他此问的目的:“临王爷您都如此说了,他们也是做下人的,又怎会存心犯上招惹不痛快?想是就算我在他们面前晃荡,他们亦不敢来捉我。” “你身为相师,倒也看得清明。”临善听后低笑几声,语气赞许,眼神又重新将贺嬬因审视了一番。 “那你再说说,我一回京,身后烂摊子有一大遭,为何要废这些个时间替你解围?”临善语罢,等着她的下文。 贺嬬因没有应答,这问题她是不敢回答的。临王爷的心思有谁敢轻易揣摩,她也不过与他才说上几句片面之词。 临善见她不回答,又是轻轻一笑,神色放轻松了很多。指尖轻抚了抚马鬃,见她与严鉎已经下了马,道:“罢了,我也不为难你。你姓甚名甚?” “姓贺,名嬬因。嬬沫之因。” “贺嬬因,本王自从来不做无用功之事,我这人也讲究报偿,你也不必悻悻然来谢我。今日一忙,他日你定是要还的。” 果然这皇亲贵族都是靠发家致富,一笔一账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此就不累吗? 贺嬬因见临善调转马头,御风而去,留下一袭华衣身影,青丝如瀑。 贺嬬因心中不停腹诽,见他已经行远,饶是狡猾兮兮地喊了声:“那是王爷你一厢情愿!” 声音不大不小,琴戈正要上马的动作一顿,生生地讲这句话给听了去…… 琴戈行至城门才赶上临善,发觉他正在城楼底下观望着匾额。琴戈远远看着临善不染纤尘伫立在街头小贩的穿行来往之处,定定看了十秒有余却觉心悸。 周围是鱼龙混杂,声势喧嚣。 “王爷,您为何要帮她。想必衍大人在城中的探人,早在您踏临城门之际便已经知晓了。若是先出了什么动作,岂非对我们不利?您却花了这般时间与傅府家丁纠缠。”琴戈下了马,行至临善身前,不解问道。 临善依旧是负手而立,望着城楼,只淡淡答:“你都言这父皇是疯魔了,她又何尝不可利用几分?” “但如此一来,岂不是与傅大人为了敌,她可是烧毁了停云阁,傅公子如今都是生死未卜,您却反倒救了她。” “傅迎怎会与我为敌,我的母妃死时是如何凄惨,他对我的愧疚便有几分。他精明一生,怎会将自己置于一个不尴不尬之地。纵然傅云生卧病,衍相是他心头大刺,我既是朝中唯一能帮他之人,刀口救下一个人又如何?你莫不是将事情想得太过于简单。” 琴戈却还想说些什么:“可是……” 而临善此时已然转身,眸光定定看着琴戈,眼神具有洞穿力,似乎是要看透他的心中所想:“琴戈,今日,你的话太多了。你跟了我那么久,应是懂我的。” “是”,琴戈低头,不再与临善对视。他总是在无形之中与他强劲的压迫感,明明只在他寸步之遥,却感到遥不可及;他在他的身侧已然六年,到头来发觉自己竟除了他的喜好之外一丝都不知。 究竟是太远了……琴戈袖中之手不由攥紧了几分。 禁城,銮寝殿。 “父皇出了何事?福公公你当是最清楚的。”临善在傍时赶到了皇帝的寝宫前,眼神却无焦灼之色。 放眼此处,天下最繁华之地,他看得的不过是这繁华的皮囊。红墙朱漆,锁的是宫中人,还是心中负累。 许久未踏足此地,临善一时却不知其中答复。 “说来话长,临王爷您还是听老奴慢慢道来……”身前四十有余的首领太监冲临善一揖。 福德盛正是傅迎在皇帝身边安插的下手,在宫中摸爬滚打近十年,终是坐上了首领太监的位置,但对傅相一党依旧是忠心耿耿,毫无变心之意。 临善自然也猜得朝中精明之人断然不止傅相一个,既然传闻说此事与衍相有着脱不去的干系,那么衍相为达目的,暗地里支插的人手自然也是不少的。 皇帝此番出事,“此人”必定是里应外合,只是不知是否露出了什么可寻的马脚。 福德盛佝偻着身子将临善引入偏殿,让身旁一小太监继续守着寝殿,静候皇帝吩咐。 “皇上这时辰正是在批折子,而等傍时膳茶时刻您在随了老奴一同进去。现时奴才将这些天发生的事一一说与王爷您听。” 临善点头,手接过递上的一盏茶,轻抿一口便知其名:盏灯茶。 了然会心,此茶正是在他出塞前夜于宫阁上调配出的新茶,那夜他静坐于长明灯前,萧寂一夜未眠,因赐名此茶“盏灯茶”。 自己调试之茶,品相自知。 临善微微侧身,便听福成德细道。 “皇上是在四日前晌午时分发觉不对的。那时皇上正在殿内阅书柬,您也知道皇上在阅书柬时不愿有人侍奉在侧,老奴便携了人在殿外候着。到午膳时分,炊膳司的女婢要进殿伺候皇上膳食。奴才推门进去的时候便见皇上伏在了桌案上,以为是今日皇上太过疲累便先叫了人扶皇上休寝。” 福德盛说到此处,顿了顿,瞥了眼临善的眼色,却似乎是在自顾出神。 一时颇为尴尬。 第十四章 淡漠 福德盛轻咳了一声,续着方才的话道:“皇上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方起时并无不妥,只是老奴询问吩咐时候便答不上话来,当时都以为是皇上身体疲乏,也未放在心上。却在傍前,皇上在殿内批折子,老奴便在殿外自顾侯着,却听得殿中似有两人呢喃轻语,但都不似皇上平时的语调。老奴那时候心下一惊,还觉是否是潜进了刺客,顿时推门而入,但只见着了皇上一日在对空中出神,神情似有半句话未说完。见老奴从外边进来,先是慌乱一阵子,接着却又一拍龙椅大怒,斥老奴出去,当即罚下三月的俸禄……” “等等……”临善低沉出声,示意福德盛停下,拧眉思忖。 呢喃道:“你是说,父皇是在批阅奏折前后出事的?” 福德盛是个聪明人,听得临善的语气,便明白其中猜度:“奴才也想到此事,但前后查过四回,都无发现不妥。王爷这点大可相信老奴。” “你便继续说。”临善听后,神情并无很大波动,未置可否。食指轻轻摩挲着茶盏的杯壁。 “奴才这算是好的发落,算到如今,短短几日便已有六个宫婢因触怒圣上而被施以廷杖。”福德盛说到此处便一阵唏嘘。 声音稍顿后道:“现时闹得宫中人心惶惶,尤其时皇上身边的宦官、女婢若是在宫中有些关系的,便想了各种法子调去别宫。放在寻常,老奴断然不会纵容,可如今这情形下……老奴也是无能为力,在皇上身边伺候,日日都是提心吊胆,如提着自己的脑袋过日子一般。稍有差池,便人头落地、自身难保啊。” 临善听闻福德盛的话,心中已察觉端倪。他虽与父皇不甚亲厚,却算是知晓其性。父皇并非是一个滥杀无辜的昏君,这点他向来明白,而此时却大开杀戒,凡是做错稍些事情便忧关生死,定是其中有些蹊跷。 方才听他之言,第一时想得的便是那奏章出了问题,却被福德盛否定了猜测。亦不可能是有人潜入所为,饶想是这皇帝所居之处,重重暗卫保护,断然不可能有人渗入其间。 一时间无了思绪,临善一盏茶毕,再次挽袖提起茶壶又斟满了一盏。袅袅茶香在腾腾温湿的空气里,瞬间侵袭了整个偏殿。 福德盛瞧见临善的动作,继续道:“此后便时常有女婢听见殿内有两人私语,据她们诉说,其中一人声音尖利嘶哑,另一人却是语气极为盛气凌人。当后者的声音大时,那个尖利刺耳的音调便不知了去向。甚为怪异……” “的确是个中怪异。”临善不过心般得附和了一声。 山雨欲来。 “福公公,不知炊膳司的女婢是否来了,我想这就带着茶点进殿。” “容老奴前去一问。”福德盛听令,躬身再是恭敬一揖,匆匆出了侧殿。 待福德盛回返之时,临善又一盏茶已毕。福成德进来时手中便托了一瓷碟,至临善身前,临善一眼便认出碟中呈的是那“锦酥长糕”。 他每每到宫中,常食的糕点不过那么几种,“锦酥长糕”便是寥寥其中之一。宫中唯一擅做此糕的便只有炊膳司的叶掌事。“锦酥长糕”外边是酥皮脆制,里边的馅是新鲜芋头炮制而成。 回味无穷之妙。 临善将茶盏盖上,起身从福德盛掌中接过瓷碟,微整衣袖,踱步向正殿行去。 正殿门前,福德盛推门之手却被临善打住:“我自己进去便是。” 福德盛一顿,欲言什么,但还是化作一句:“王爷您还需谨慎,老奴在外头候着。” 临善轻轻点头,并未接话,眸光定定直视镶嵌金丝的雕门,察觉不出个中眸色。 伴随着“吱呀”一声,沉重的朱漆大门被推开,入眼便是一片晃眼的明黄。正对面处,一略显老态的男人正位于龙案之前,正襟危坐,执朱笔阅奏章,低头不见其色。 在见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男人倏得抬头,手下动作猛的顿住。 一双浑浊的双眼直视临善,眼中肃杀之气流转,狠厉阴冷。 疏忽之时,皇帝执着朱批笔的手猛得一挥,袍袖挥舞之际,那只笔便直直冲临善的面门飞了过来。 速度霎时快到难以令人作出反应。 临善眸光一冷,早猜到其中会多生变故。端着瓷碗的手瞬时抽出一只,有力向前一探,在那支笔距他的额头不过一寸时,紧紧将笔握在了掌中。 朱色的笔尖在临善的手背处擦过,留下了浅浅一道红痕。掌中运起气,手中微微用上几方力,那笔便应声而折。 嘴角勾起冷笑,果真并非他的父皇。 “说罢,你究竟是何人?” “啧啧,临善啊临善,你究竟还是不够精明。我的的确确并非你的父皇,可这肉身却当真是你父皇的肉身。多少年了,能依附上一具肉体的感觉当真是妙极!”如福成德所言,此人声音嘶哑尖锐,甚至比宫中的宦官还要尖上几分。 “你想要如何?”临善皱眉,最不愿遇见的情形却依旧碰上了。 “我想要?哈哈哈哈哈……我想要的东西早就有人给我了。我只是需要一副肉身供我栖息,至于你的父皇,就慢慢等着被折磨至死吧!” “你想折磨便折磨去吧,我如何惩治你便是我的事。”临善淡淡答,仿若在提及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那人在听得临善毫不在乎的话语后先是一愣,接着便是一阵哄笑。尖哑的笑声刺耳,直入穹顶上方。 “不在乎?临善,好一个不在乎!我倒骗要看看你究竟是在不在乎!” 语罢,那人左手取出皇帝的佩剑,丝毫不犹疑,眼中精光一现,流露出浓郁的挑衅意味。 “你便看仔细了!”那人神色泠然,嘴角勾起一抹阴森森的冷笑。 佩剑出鞘,刀尖寒光闪烁。 男人将剑直直对准自己的腹部。不,是他父皇的腹部。 果决得狠狠扎了下去。 在锋利的刀刃刺破血肉的一瞬间,鲜红的血液渗出腹腔,肆意浸透龙袍并开始逐渐蔓延。 渗出的鲜血一滴一滴砸在了皇帝身前的龙案上,打湿了一摞摞的奏章,顺着宣纸再次弥漫开去。 男人嘴角依旧带笑,神情嘲讽。如刀剑般的目光紧紧锁住临善,不放过他面上的任何一丝微动。 临善早看出他所刺之处并不当真果决人的姓名,心中明了:此人还有尚未完成之事。此事,与他的父皇有干连。 可惜,临善神色如常,淡漠地开口向身后的殿门外道:“福公公,陛下负伤,速请太医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