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南北朝》 第一章 星夜夺位 “啪”,我落下一子。 窗外夜色渐深,我借着屋内摇曳的烛火,望着兄长有些疲倦的脸色。 “这一连几个月,已经死了几十人,真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哥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落下一子,神情间甚为焦虑。 我理解兄长的苦恼,此时的长安城和去年的这个时候是如此的不同,本是蛙鸣声声、荠麦青青的好时节,可如今连我,便也没了踏足阡陌、品酒赏月的好兴致。 “报——”侍卫边喊边火急火燎地赶紧屋来:“先生,外面有一宫女求见。” 兄长看我一眼,目光交错间,自是明了:“快请进来。” “这么晚了,难道……”兄长且疑且犹。 我望了望急匆匆过来的宫女,微微一笑,尔后又落下一子:“时机……到了。” “回小姐,陛下……陛下……酒后大醉,说……说……明日早朝要杀了苻坚、苻法二位公子。奴婢……奴婢……方才已经去过两位公子的府上了。” 我见她喘着粗气、言不成句,妆容精致却更比去年:“辛苦你了,铃儿。”我走将过去,扶起了跪在地上的铃儿,一年未见,不知她这一年在宫中过得可好? “小姐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不觉得辛苦。”她这一口一声“小姐、小姐”地唤着,倒是让我想起无数个清晨,她与我梳妆的模样。 “铃儿,你赶快回宫去吧。”兄长上前,有些焦虑地催促道。 我点了点头,知道此时并不是什么重述旧情的好时候,即便再多情,也是要收收自己的小性子。 “是。”铃儿礼了一礼,即刻消失在暗夜中。 屋外,星空辽阔,像极了我离开云梦山鬼谷洞的那夜。 “芷心,若是这次我们……失败了,你可会怨为兄?” “不会。”我望了望满天繁星,闪闪烁烁,颇为可爱:“我们不会失败。” 鬼谷传人,除非是死了,否则,便不会失败。 “哈哈哈”,兄长张开双臂,仰天一笑:“你说的对,事事都已安排妥当,又怎么会不成功?我王猛又岂是轻易言败之人?” 可世上有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世人总是在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前,要仰观天象,揣测天意。我曾常常嗤笑世人之庸俗,竟把人事寄托在天象之中。 “在看什么呢?”哥哥走近我身旁,想来在屋内来回踱步半个时辰后他也觉得无趣了:“看你杵在这里许久不动了。” “在看天象。”我淡淡地回答。 “哦?”哥哥跌笑出来,“你竟然在看天象?!” “世事无常嘛。”我看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笑了一笑,低下仰着的头,脖颈只觉得酸痛的要死。 长安,东海王府,火把林立。 “儿郎们!苻生残酷,杀虐无道!残害忠良,民不聊生!方才神明托梦于我,说陛下将于明日早朝斩杀我与弟弟东海王二人!我从梦中惊醒,神明留下话说先知道的人可以免祸!众将士们,我与东海王平时待你们如何?!”清河王苻法身着铠甲,拿一把火把在手,脸上热血沸腾。 “王爷待我们如同手足!”声音响彻云霄。 “既是如此,儿郎们可愿与吾等为民除害?!”东海王苻坚长枪遁地而语。 “为民除害!为民除害!” 苻坚、苻法相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苻坚领三百壮士先出,苻法又领数百人紧跟其后。 “二弟,进了这个宫门,我们就再无退路。”火光下,苻法秀眉紧皱。 “谁又想过要退呢?况且我们早已没有活路了。今夜成王败寇,我苻坚绝不后悔!”苻坚双眸坚定,脸色格外冷峻。 “对,”苻法举起火把高喊:“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绝不后悔!绝不后悔!” “开门——”一声呐喊,长安城皇宫大殿的第一道宫门云龙门就此打开。 “儿郎们!为民除害!为民除害!随我冲啊!”苻法高举长剑,纵马冲进宫门。 “为民除害!为民除害!为民除害!”皇宫境内,喊声冲天,将士们鼓噪而进。 六月的天,夜里的空气湿湿黏黏,偶有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颇为恼人。 “里应外合,想必此时他们应该已经轻松杀进苻生的寝宫了吧。”我抿了一口香茗,游些燥热的天,唯有一口清茶才能稍解闷热。 “嗯,守卫的禁军见清河王、东海王带着将士们,便主动开了云龙门,宫里的禁军也纷纷放下武器,归顺了东海王。” 我笑着感慨:“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呐!” 兄长觑了我一眼,稍许方问:“听说你问谢安要了一幅字画?” 我瞅了瞅哥哥那神秘又别有用心的模样,甚为无奈:“好吧好吧。既然你都知道了,那还问我做什么?” 兄长做无辜状:“我不知道啊!话说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书画这玩意儿了?” “那日上巳节,是做禊礼的时候,我被师哥骗去一同赏玩。士族公子来的不免多了些。哥哥也知道那些世家公子的癖好。流觞曲水、舞文弄墨自是少不了的。琅琊王羲之便应众人之托,应景写了篇《兰亭集序》。我虽一贯不喜这些,但王羲之写的文章确实有几分妙处。但最令我动心的,便是他即兴写的那书法!”说道此处,我想起那日一空如洗的蓝天还有那飘洒随性的白云。 “如何?”兄长啜一口茶,极为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 “真是行云流水的好文章,力透纸背的好书法啊!那行书遒劲有力却清新俊逸,真是字如其人,称得上天下第一行书!”我慨叹一番,不禁便有些激动。 “这么说,你拿到了?”兄长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一把拍走了哥哥的手,睨了他一眼:“不在我这儿。” “看来,你这谢安师兄,也不怎么样。” 我诡谲一笑:“想不到王猛王大人竟然如此嫉贤妒能。” 兄长嗤笑一声:“我有么?那谢安连幅字画都弄不到手,哪里能算得上贤能之才?” “哥哥自然要比谢安师兄计胜一筹,至少谢安师兄不会编簸箕。”我捧起瓷质玉杯,饮一口香茗,抬眼看见兄长充满杀意的眼神。 看来玩笑开过了头。 可天下谁人不知,名号“当代诸葛”的王猛大人,在下不才的兄长,当年正是靠编卖簸箕为生,隐居苟且于华阴山下。 我起身走向屋外,又看起天象来。眼角隐约看见哥哥笑着摇了摇头。 今夜,有多少人将会死去,又有多少人能够活下来。死者当无悲伤,而生者便可富贵荣华。 好事,如此便也算两全。 我呆呆地望着漫天星宿。月缺之夜,天气晴朗无云,星辰闪烁格外清晰。北辰星旁,一颗星星忽然大放光明,将周遭星宿压得黯然无光。 只一瞬,那颗星便绽放异彩,突然化作绚丽流星,从空中一扫而过,不见踪迹。 我不禁抖了一抖。难道,这就是天意? 第二章 云梦师门 一年前。 云梦山巅,仙气缭绕。 一位白袍老者端坐于华池石槃之上,眉目微合,面容神俊,须发皆白。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却仍是神采奕奕,眉宇间透露出甚为悠然的怡雅之态。远远望去,颇似逍遥无遁的神仙老者。 座下一身着墨黑长袍的弟子正舞剑翻飞于瑶池之上,剑之所指,皆出神入化,气韵神诡而清盈、犀利而随性。 夹杂着磅礴的瑰丽剑气漫向云梦山巅四周,一阵凉风而过,清新之气穿过山林。飞鸟枕之栖息于巢穴,走兽亦缱绻眷恋于山水之间。 尔后,亮剑收起锋芒,归于剑鞘之内。 “回禀师公,大师兄已经习毕九九八十一招剑式。”一位白衣侍童躬身执手禀礼而道,他相貌清俊,偶有几分稚色,但行事却极为端庄稳妥,揣其年龄约为十一二、三。 “嗯,”白袍老者缓缓喘了口气:“其剑气势恢宏,其术炉火纯青。安儿,为师已经不用再教你剑术了。” “师父纵横捭阖,高深莫测,弟子恐不及师父之万一。”墨衣长袍的少年执剑而回,面容清秀俊雅异常,仪态举止更是风度翩翩,年约十又七、八。 “为师已将所学尽皆授予于你,唯独‘医术’尚未教授。鬼谷之术延传千年,每一代弟子皆出将入相,左右着天下大势。所谓‘一笑而天下兴,一怒使诸侯惧’,历代鬼谷子一人之力却胜过百万雄师。苍生涂涂,天下缭燎,诸子百家,唯我纵横。只是……”神仙老者微微张目,望向座下墨衣弟子。 “师父教诲,弟子但从。”少年低身敛眉,谦卑求教。 “纵横恢弘,捭阖诡秘,宇宙天地之玄妙,天下大势之莫测,翻云覆雨,皆是惊世骇俗。方才你的剑气虽有通天达地之势,然草木不曾有伤分毫,飞禽走兽亦枕风而眠。攻之不克,战之不胜,是无心之故,还是有意为之?” 墨衣弟子闻言,不惊不诈,面色俊秀冷静,跪地而道:“弟子常以为,始祖师从老聃(即老子),皆主顺势而为。势者,一者乃自然天地之势,二者则人之天下大势。势之起落,犹如月之阴晴,虽变幻无常,却是有迹可循。老聃主道法自然,鬼谷主揣天下、度人心,虽各有所长,然皆是顺势而动。弟子方才习剑,正是顺自然之势,免扰生灵万物,方至天人合一,以达无我之境。”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你所习者,乃人之道,自是无法顺自然之势,又何以‘天人合一,以致无我之境’?”老者抚须,缓缓而道。声之所及,鸟兽俱散。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福祸、有无,皆相生相克,亦相互转化。人道、天道,亦是如此。”墨衣弟子仍不慌不乱,挺身跪立而言。 “哈哈哈……”一声大笑,响彻云霄,空谷回荡。神仙老者眉目攒动,捋一捋白色长须,似是极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我鬼谷一派,千百年来安邦定国,叱咤风云。世人皆叹鬼谷弟子经天纬地、雄才大略,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却不知始祖王诩却有着太上老君也不曾有的想法——天下大同。千百年过去了,老、庄无为而治,习逍遥之道;鬼谷入世,纵横捭阖。然天下大同,仍遥遥无期。三国之后,魏晋一统,然不过数年,便二世而亡。如今,中原大地,战乱纷争,黎明百姓,身处水火。”鬼谷子目入苍茫,剑秀、龙王两峰山巅寒意骤升。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秦汉一统近五百年,想是如今又到了合久必分的时刻。”墨衣少年神情镇静,恭谦而回。 “嗯……”老者长叹一声,“始祖弟子众多,孙膑、庞涓、苏秦、张仪、商鞅、毛遂、吕不韦等人皆名垂青史、千古流芳,于春秋战国之时助得天下一统。如今,也到了鬼谷弟子出山,协助江山一统的时候了。安儿,为师自今日起便教授你‘医术’。医者,仁慈为根本。你要切记,日后筹谋千里之时,断不可以医术害人。” 墨衣少年面露微喜之色,俊雅的脸廓风采奕奕,磕头而道:“徒儿谢过师父,定当不忘师命。” 白衣侍童亦躬身而道:“恭喜师公,恭喜大师兄!” “呵呵……”白衣老者又捋了捋须发,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是……”墨衣少年欲言又止,神色犹疑。 白衣老者看了看座下恭谦温雅的少年弟子,缓缓而道:“你师妹虽为女子,却常傲视天下,筹谋好胜之心不亚男子,性情与其兄长有几分相似。她天资聪颖,杀伐决断,决胜千里,颇有女将军的风范。然医者,性温且宁,习练者须有一颗平常之心。她最不适宜的便是习练医术。” ———————————————————————————————————————— 咳咳,手中的笔无端地飞了出去。神笔啊神笔,果然是师父送的神笔,便是连它也不忍师父和师哥在背后如此议论我这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师妹。 我无可奈何地暂停了修文撰书的大任,这当然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那神笔过于灵性。 话说这修文撰书可是我鬼谷门派一脉相承的习俗。鬼谷弟子众多,且个个文韬武略,无所不能。而这修书撰文却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项,只有文笔绝佳而品貌皆为上品的弟子才能当此重任。 据说师祖那一代为挑选修文撰书的弟子,曾摆下擂台,师父和他的师兄弟们一番舞文弄墨,一时骚柔之气晕染,鬼谷洞内自此多了不少刻满文字的竹简。每每我撰书撰的文思枯竭之时,便会去师父那里捧几打书简回来品读。说是品读,其实更多的是看热闹。师父师叔师伯们留下的文章,或为磅礴大气、直抒胸臆的诗词歌赋,或为言谈利弊、运筹帷幄的经典策论。这些文章但凡流诸于世的,都被当代王侯将相奉为典籍,一一品读。 但这些都不是我所中意的,我所看重的便是那藏于堆积如山的些许“酸诗”。我常常以为,像师父那一辈的鬼谷弟子,必是不懂风月更不知春思为何物的老古董。不想半年前,我一时兴起,竟想做一名博览群书、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多才女子,便时常去藏书阁中翻阅祖籍经典。不经意间竟发现鬼谷洞中竟藏了许多师叔师伯一辈留下的骚柔情诗。 我又惊又喜,自此便时常出入鬼谷洞的藏书阁。 一日,我随手拿起一捧竹简读了起来: “茕茕白兔, 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 人不如故。” 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只可怜的小白兔,正孤苦无依四处奔走,显然是无家可归,正如迷失在爱情中的人,惘惘心无所依。 心内泛起一丝涟漪,正默默感慨先辈们的斐然文采,仔细一看,此诗竟是师父所作,诗名曰《古艳歌》。 我暗暗一番唏嘘。想起师父伟岸的身影和如今那超脱世俗、了却尘世的仙人心境,却不知原来师父也曾这般踟蹰于人间七情。 可师父就是师父,之后每每读到师父年轻时候写的情诗,都不免让我一番感慨,从此对师父也有了更多新的认知。 第三章 鬼谷传人 如此隔三差五,我便钻进藏书阁,一呆便是好几日。师父师兄弟们都以为我博览群书、甚为上进。我也欣欣然,甚是满意地品着师父们的小诗,完全忘记自己当初进藏书阁的初衷。我当时的初衷是什么来着? 哦,咳咳,我是想成为一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才女。 毕竟美貌这东西来的太肤浅。 可不久之后,当我想起曾认为美貌是肤浅的自己,便觉肤浅的不是美貌,而是当时的我。 多年来作为鬼谷洞里的唯一女弟子,每每师兄第们酒后吟诗作赋,歌颂起各种美来,尤其是关于女子的美貌时,于末了都会指向我。我一开始还有些羞赧,后来便渐渐习惯了。我尝以为,师哥师弟们会夸赞我,无非是因为我只是深山沟壑的云梦山中唯一个会说话的雌性动物罢了。 所以当师父简单明了、毫无预兆的将修书的大任交给我时,我想起自己在藏书阁品品“酸诗”、不务正业的模样,委实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据传当年师父为了争夺这项大任,也是历经师叔师伯们的各种挑战,最终以极小的优势于几乎势均力敌之中胜出。于是我们师父那一代的弟子在鬼谷史书上的形象便全是我师父说了算了。 如此看来,师叔师伯们为此争得“头破血流”也不无道理。 我厚着脸皮,诚惶诚恐地接下大任,立志倾尽毕生所学,著此传世名书,绝不辜负师父厚望。 当时的我并没有想到,师父将此大任相交于我,不仅因为我时常进藏书阁“苦读”,其实也是因为他并没有太多选择。师父并不像师公那样广收弟子,鬼谷上下,师父正式收纳的弟子,严格来说只有我师哥和我二人。 我师哥便是上文所书的舞剑翻飞的墨衣少年。而那称呼我师父为师公的白衣稚童则是我已仙逝的师母的唯一弟子瑾瑜。 相传,师父与师母有一段甚为感天动地的爱情史,可师母仙逝得早,生前却答应一位友人从他子嗣中挑选一位作为弟子。师母虽已仙逝,师父却承了师母的诺言,收下一徒,并给这名弟子取了个颇为文雅的名字——瑾瑜。 我略略地,闻到了一股文人骚客的酸味。 瑾瑜自此寸步不离师父,言曰师父见了他便如同看见师母。师父师母自然是分分秒秒,不能相离的。 我咳咳干笑一声。 算来瑾瑜与我和师哥同辈,由于年纪尚幼,我和师哥便唤他为小师弟。可小小年纪的他却颇为不服,每每总是叫嚷着说看人不能以年龄论之,还举出曹操儿子曹冲称象的故事,说曹冲小小年纪对天下大势、朝堂之策就深有领悟,于众兄弟中是最聪明的。 如此一番言论,自是意在说明他人虽小,但智慧却是极高的。 我咳咳又一声干笑。 瑾瑜啊瑾瑜,你这智慧,估计也只能称称大象了。 相对于瑾瑜身世的朦胧和迷离,我的那位师哥,咳咳,他的来头可是大了。 师哥的名字虽不如瑾瑜这般文雅,嗯,想来师父的“酸诗”定是写的不错,以至于随意取一个名字便赛过陈郡谢氏一干仕族文人。后来从那浩大的竹简丛中我也证实了这个想法。 师哥,正如我所言,出身陈郡谢氏。大名鼎鼎的陈郡谢氏一族与琅琊王氏一族眼下在大晋朝中可谓占尽了风光。 “山阴路上桂花开,王谢风流满晋书。” “王谢,王谢”,我这师哥便是其中的谢氏一员了。 师哥,单名一个“安”字。谢安,谢安,瞧瞧这名字,断没有师父取的名字——瑾瑜,来的风雅。 可即便没有一个风雅的名字,眼下师哥也不过十七、八岁,但他的名声却早已传遍了建康城。 名士琅琊王濛赞其“大才”,宰相琅琊王导对师哥也极为器重。名士桓彝见到师哥,大为赞赏,称其风采神态清秀明达,将来不会比王承。 更有言曰师哥性情恬淡,闲雅温和,遇事冷静,有宰相气度云云。 对此,我深不以为然。 我的这位师哥,旁人看着觉得他性情清淡,遇事冷静。可只有我知道,他那是矫情。 普天之下,除了师父之外,我还没见过其他人可以超越七情六欲,达到庄周的“忘情”之境。就连师父,也是修炼了四、五十个年头,才渐渐不理凡尘,。但这也只是“忘情”,并非“无情”。 逍遥之境,并非无情之境,而只是看多了便也看淡了,渐渐学会了忘却尘世的烦恼,以致“忘情”的境界。 但师哥,咳咳,如若说他的恬静、豁达、冷静不是装的,恐怕连他自己也不信。 装过了头,便成了“矫情”。 只是有一点,我倒是略略有些赞同。那就是时人常说师哥多才多艺,我起初也深不以然,想想随手写个过得去的文词诗句,弹两段小琴曲,舞一舞一抹亮剑,也能算得上是多才多艺? 若是如此,那我岂不是已然是个才女了么? 多年之后,当皱眉一点点爬上我的眉梢和眼角时,我才发现,原来这些真的算的上是多才多艺。 但最初我承认师哥有些才艺,却是因为他的侄女。 那是很多很多年之后的事情。 那一日,我和师哥相邻而坐。 窗外夜色渐暗,新雪初至,雪花悠然飘落,没有一丝着急,慢慢地向世人阐释,“大雪”不仅仅是黄历上的两个字,更多的是盼至初雪的心情。 雪落地而化,长江之南,总是鲜有积雪。 耳边忽然响起温雅的声音,“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一回头,只见师哥正冲我莞尔一笑,邀我共饮。他瞧了瞧正在暗暗发呆出神的我,又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窗外零落的雪,白皙纤长的右手轻拿起玲珑剔透的瓷质小酒杯,至胸前时稍一停顿,左手与右手相合,轻扶着这满杯的香烈浓酒,一饮而尽。 我亦左手轻撩起右手的长袖,随即也奉起酒杯,先是小酌一口,进而双手轻捧烈酒,也一干而尽。 座下师哥的一干侄子侄女,也便纷纷捧起酒杯或是轻啜或是畅饮。 我因酒量一向不济,饮了些酒,便有些翁翁醉意,呆呆地望向窗外打起盹来。 眼看着雪花大片大片,渐渐下得紧了。 师哥看了看我贪睡的模样,又是一笑,欣欣然问道:“白雪纷纷何所似?” “撒盐空中差可拟。” 我耷拉着的困倦的双眼,微微一瞥,正是师哥兄长的儿子名为胡儿。 盐之白与雪之素洁,倒也还算相称,对于小辈而言,能想到这层已是不易。我打了哈切,仍觉困顿。 “未若柳絮因风起。”耳旁传来一个柔媚的声音,声之甜腻悦耳,便是同为女子的我听了也甚觉酥骨。 柳絮,柳絮,轻盈之态,自是如眼前这纷扬大雪,漫漫无边,翩翩而落。 师哥闻言大笑。 不用睁眼便也知方才正是师哥的侄女——谢道韫。 第四章 石槃下棋 那日后的第二日,建康城内便多了一位名动晋国的谢家才女,被世人赞曰:“咏絮才”。 我也略略表示赞同。 彼时,我与师哥都已步入不惑之年。晚辈们的才学也皆师承于他,韫儿既是晋国才女,那师哥作为她的老师,也必是有几分才艺的。 如此一番推断,我深深被自己的机智所征服。 我从地上捡起这只神笔,略略读了读自己方才撰写的书文。辞藻华丽、行云流水,笔下的师父实乃睿智老者,墨衣师哥则风度非凡,白衣瑾瑜自是神采。 我满意地笑了笑,抬头瞥见师父和瑾瑜已飘然而去,独留师哥一人于华池之上。于是收了笔墨,忽然想起师父师哥所说的关于我不适合学医的言语,心中甚为不满,可苦于不能找师父说理,于是便决心找师哥理论一番。 师哥果然是师哥,知我者莫若师哥。他显然是猜中了我定会寻他,便索性等我一等。 远远望去,只见师哥迎风负手而立,衣袂飘飘处尽显谢家子弟之风流。 我暗暗骂他矫情的紧,但看在他等我的份上,便大度的宽恕了他。 “女人,”师哥回头,浅浅一唤:“你来了。” “嗯。”我点了点头。 “女人,陪师哥下盘棋可好?”他温雅一笑,甚为惬意。 我撇了撇嘴,甚为不满地怨道:“女人女人的叫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的名字竟是‘女人’!” 师哥一挑眉,脸上的笑意竟是更深:“有何不好么?” 我一时气得竟不知以何言相对,便自顾扭头便走。可正转身走时,身后却传来一阵风。咳咳,定是师哥施了轻功追将上来。 我亦施展武功,向前飞速而去。 师哥紧紧跟在身后,我时而走走停停,回身与师哥斗上一斗。可师哥与我都师承师父,几个回合下来,我们彼此又打成平手。 我见讨不了好,便主动要求歇站。 师哥亦笑笑,道一声:“承让。” 我翻了翻白眼,承让你个头承让,真是个矫情做作的男人! 然而,片刻之后,我还是乖乖地陪着师哥在华池一侧的青石板上,下起棋来。 天下之大,若说这世间有谁能与我如此,那便只有师哥一人。 前一刻还在云梦山巅相斗甚酣,而此刻两人却相顾而坐,悠然悠然,品一杯香茗,我手执白棋,师哥则把玩着黑子。 华池边上,几只白鹤顶着鲜红而又长长的喙,偶尔拾掇拾掇自己洁白的羽毛,偶尔又饮几口华池甘甜澈洌的清泉。 几年之后,当我身心处在桎梏炼狱之时,猛然回想起这一刻,仍然可以扬起一侧嘴角,慢慢回味起这段青梅之情。 “听说,你兄长去了灞上?”师哥落下一子。 我猛然一看,白子反被黑子围困。如同瓮中之鳖,无处可破。 论起下棋,师哥向来不是我的对手。以往而言,我与师哥下棋,十中有十都是我赢,而且是全胜之势。可今日,我与师哥已经连下三盘,都是师哥险中得胜。至这第四盘,我已然设好了局,将师哥的黑子团团围困,可师哥仍只是落下一子,局势便完全逆转。 一步,只是这一步,便如同扭转了乾坤。 我细细研究起来,这盘棋,起初是我占了上风,我每走一步,师哥便不得已紧跟一步。步步之下,我已然竟黑子包围,可为何会竟一子之下被反噬? 我不由得皱了皱眉。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我一抬头,自是师哥那张让人无法言说的脸。 师哥的脸,说来也是极美的。清秀的眉宇、俊雅的轮廓,还有那总是悠然惬意的浅笑,无不显示出谢家公子的翩翩风度。 建康城内对师哥倾心的女子不在少数,其中不乏容貌倾城的世家闺秀。 只是我自小便跟从师父长大,与师哥也算青梅竹马,师哥除了每年都要回家呆那么几个月,以受谢家长辈的教导,其余的时间便也呆在鬼谷洞。 师父的本事是常人所不能比的。我常觉待在师父身边,便如同有了非凡的力量,那力量似是遇到任何难事,都只需弹指一挥便可解决。 师父的豁达气度亦是常人所不能有的,因此在我看来,师父才是这世间最美的男子。 与师父比起来,师哥虽也遇事冷静,明达之间有几分恬淡,但若要说到“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那便是差的远了。师哥这欲做且犹,欲说还休的性情,在我看来是大大的不必要。 若是想,便去做。人本源于自然、长于自然,又何须压抑自己的天性? 几十余载后,我们都将叶落归根,或化作一抹尘土、或化作一缕清风,消失于尘世间。 须臾人生,何苦忧思? 想要争名逐利,那便去做;想要成就一番丰功伟业,那便全力以赴。 是非成败,自有后人评说,我们又何须苦恼? 师哥,无论你是否冥思苦想,这乱世天下,纷繁多彩,我必要一探究竟!不是为了鬼谷,也不是为了师父,而只是图我自己心情畅快! “你可是在想,为何会被一招制服?”师哥淡然的笑意中自带了几分得意,“行棋布阵,你自是深谙其道。只是你过于注重自己落子,而忘却了观察黑棋。你以为我步步落子,只是为你形势所逼,而实际上,我也在布局。” 我眯眼一看,盘中局势,白子黑子错落交置。从白子角度看,除却那最后落下的黑子,白子已有吞天吐地之势;可反过来……我定睛一看,黑子亦将白子收入囊中。 我暗暗慨叹,师哥这是既防备我了,又暗暗摆下了与我一样的棋阵。两厢僵持间,若是彼此都疏密不露,那便是下棋下到天荒地老,也只会是个平局。 可是,我还是大意了。原以为十中有十都是我胜,便也颇为漫不经心。我暗暗痛悔自己轻敌了,抬头却看见师哥那意味深长的浅笑。 师哥,这是端端地给我上了一课啊。 可我反过来一寻思,咳咳,难道这么多年,师哥下棋时竟是一直在让着我么? 第五章 扪虱而谈 长安城外,灞上。 四万雄兵驻军其上,寨营绵延千里,其势威武犹如黑云压城,雄浑壮阔之中亦透露出森森威严的杀气。 中军帐内,薛珍禀身而言:“桓大将军雄才大略,率领我朝四万晋军连破数城,建康城内已收到将军连连捷报,陛下大悦。我军破竹之势,拿下长安指日可待!” 桓温面露喜色,微抚下颏短须,缓缓而道:“依薛大人看,本将威望于大晋臣民中当是如何?” “将军连拔数城,眼看已要攻陷长安,敌秦灭国近在眼前。晋中臣民无不感叹将军劳苦功高,实乃盖世英雄。只待将军攻下长安,收复北方,还我大晋江山一统!” 桓温闻言,舒展的眉头一时竟跳了跳,少即佯装而笑:“薛大人一心为我大晋,衷心可鉴,衷心可鉴!” “此实乃臣子本分。此时我大军节节得胜,士气可谓正盛,将军宜一鼓作气,趁机急速进攻长安,以吾军之勇猛,将军之智谋,定当手到擒来!” “薛大人不必着急,行军之事还当从长计议。”桓温渐露愠色。 薛珍仍欲争辩,被桓冲拦下。 桓冲者,乃桓彝第五子,常有韬略,性格坚韧而心怀天下。桓温为其长兄,桓冲一直敬之如父。 正是僵持之时,军帐外士卒来报:有一人衣衫褴褛,却立于营帐之外,声称前来投军。 桓温本是爱才之人,更见薛珍在旁,意欲驱赶之,急命人带入。 薛珍愤愤不得已,扬袖而去。 士卒将那人带入,粗粗看去,此人年约三十,衣衫不整,时有异味漫漫而来。桓温心内一惊,他尝闻文人仕者多是清高,常常在初次见面时故意懈怠,以考验主君纳贤是否雅量。但眼前此番情景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桓温敛了敛容,微笑而道:“敢问先生是为何人?” 那人随意扬一扬衣袖,又一股异味在营帐中散开。桓温忍不住皱了皱眉,但见那人所着之衣多有破洞。透过破洞,偶能窥见其中白皙皮肤。桓温心内又是一惊,笑容渐渐漫上多有皱纹的面庞。 春夏秋冬,四十多载,一道道皱纹记录下四季的脚步,为桓温添上一份苍老,亦给了他经人的智慧和阅历。 那人浅浅一笑,顿时神采奕奕,俊雅非凡,挥袖拱手而道:“吾师出云梦嵩山,姓王,名猛。” “原来是王公。”桓温咧嘴而笑,奋力在脑海中搜索仕族王氏中名为“猛”的人,一番思索却是并无印象。然这自称“王猛”之人,显然已不是青年,若有所作为,他应有所耳闻。 “不知王公为何而来?”桓温继续问道。 “将军真是会开玩笑!猛尝自视有通天纬地之才,奈何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今日,猛便是来寻伯乐的。” 桓温闻言大笑:“先生若有千里马之才,则桓温必为伯乐。只是先生自言雄才大略,不知何以见得?桓温有一惑,还请先生指教。” 王猛洒然而笑,见有数只虱子于身上爬动,便用手淡然将其按死。帐内微微掠起一阵脆响。 桓温一时端端怔住,真当是目瞪口呆。 “不知将军有何之惑?”耳旁飘来极其悠然的声音,桓温回过神来,恭敬而问:“吾奉天子之命,举十万众兵而来,连拔数城,临近郡县官员闻之,莫不来降。关中百姓牵牛担酒沿路迎接,吾也抚喻百姓,使其安居复业。然至灞上,却未见长安百姓有一人来降,却是何故?” 王猛洒然而笑,仍捕身上虱子回道:“桓将军举众兵北伐,连下数城,有破竹之势。然今驻军灞上,距离长安城仅数十里地,却在此时屯营扎寨,驻兵踟蹰不前。先前秦国皇帝苻健遣太子苻苌及宰相之弟苻雄领五万雄军以抗,亦被将军以谋略破之。如今将军驻军灞上却围而不攻,长安百姓自是无法参透将军所思。百姓心有忧虑,恐将军日后弃长安而去,届时将军可能带来投的百姓回建康?” 桓温顿时敛了笑容,从座上起身至王猛身旁:“先生所言,桓温敬佩!” 桓温方以天下大事问诸王猛,王猛皆一一道来,所言极有见地,无不击中要害。 桓温遂任王猛为军谋祭酒,为桓温心腹。 王猛离开营帐,桓温万分欣喜,谓桓冲曰:“此人熟读兵书,天下大势无所不知,江东之地无人能及。” —————————————————————————————————————————— 师哥悠然把玩着手中的墨玉棋子,看了看愁眉苦脸的我,跌笑一声:“输了便输了,不过一盘棋而已。” “兄长确实去会面桓温了。”我撇了撇嘴,望着眼前的这盘死棋,挥袖将棋子一扫而落。 师哥一声苦笑,满脸疼惜状:“非得毁了棋子才解气么?这可是上好的墨玉、白玉做的。” “又不是只这一副。便是再好的棋,谢家何曾缺过?”我起身抬头望向远处,残阳如血,晚霞蔽天。云梦山巅,几只飞鸟哀鸣而过,于苍茫夜色之中平添了几分凄然。 “女人,不带这么不讲理的。”师哥步至我身后,缓缓吐了口气。 “此次哥哥去见桓温,恐怕难以如他所愿。”我叹息一声,想起前两天撰写的史文,虽不知哥哥从何处搞来那丢人的破衣服,但那扪虱而谈的气度,便是连我也敬佩三分。若换作是我,我断断做不到与那虱子那般琴瑟和谐。 那日,桓温因感叹哥哥才华,便让哥哥担了“军谋祭酒”一职。 次日,哥哥“扪虱而谈”的事,竟传了开来,成为仕人将军人等闲来无事的一大美谈。 我咳咳干笑几声,感慨世人品味竟是如此地重,但也无可奈何地将其一一记录在鬼谷史册。 毕竟师父除了我和师哥两名正经弟子,还收了另外两名不正经的。 一位是我已经提到的我哥哥,另一位是眼下北边秦国皇族中一名子弟,名曰:苻坚。 话说,师父收哥哥为徒,实乃一件巧事。师父自归隐云梦山后,便鲜有出鬼谷洞的时候。忽然有一日,云梦山巅霞光异现,师父觉察异样,从洞中走出,霎时云彩一角便闪现万道金光。 “天降奇缘,不得违之。”师父如此感慨而道。于是乔装打扮成老翁模样,独自一人下了山去。 那是自我跟从师父十几年来,第一次见师父亲自下山。 第六章 不正经的弟子 傍晚时分,师父领了一名年约二十七、八的男子上了山。那名男子,两肩身挑两旦簸箕,正气喘吁吁爬上山来。我和师哥自在一旁,为师父点灯添水。 那人不知为何,朝着师父忽然就跪了下去。 我一时诧异,便瞥了那人两眼。不知为何,竟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师父抚须而笑,悠然发问:“王公何缘拜也?” 我心下抖了一抖,王,王公?他竟也姓王?。 那人用手抹去额间的微汗,恭敬地向师父回道:“自猛爬上此山,便感如入仙境,方才见大师周身仙气笼罩,便知大师定非凡人,故而跪拜。只是不知大师如何知晓猛是‘王’姓?” 师父呵呵大笑:“王公既言吾非凡人,那知晓王公姓氏,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我一面咳咳干笑那人愚笨,这天底下,还有我师父想知道而不知道的事情么?可一面我却忐忑不安、百感交集。 王猛,王猛,我幼时失散的哥哥也名为“王猛”,难道竟是眼前此人? 心里正七上八下之时,师父淡淡一声,唤我过去。 我心乱如麻,但仍是毕恭毕敬地快速溜到师父跟前。 那日傍晚,将是我永远铭记的时刻。 师父微笑着告诉我,面容温和而慈祥。自此这世间,我便有了一个哥哥,他身体里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液,血浓于水,一脉相承。 我万分欣喜,以至于竟一时开心得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师哥告诉我师父以十倍于集市上的价格买下了哥哥所挑上山的所有簸箕。我端端的好奇,鬼谷洞啥时候竟这么缺簸箕,以至于用十倍之价来买哥哥的簸箕?难道竟是给哥哥挑簸箕上山的辛苦钱? 我虽是极度好奇,不过转念一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哥哥的便是给我的。师父给了哥哥,便是给我,我的自然也是师父的。如此一来,相当于师父一分钱便也没给哥哥。我不禁暗暗慨叹师父英明! 师哥在告诉我此事之后,当然不忘揶揄嘲笑我一番,说什么女孩子家家,端的小气。就这么一点小事,便能兴奋得晕过去。我脸色一红、羞愧难言,后来每每被师哥提醒记起此事,便觉脸上无光,实、实在是太丢人了!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二三年一晃而过。转眼我已十一又六,而哥哥已至而立之年。 君子三十而立,我虽一番哀求,可哥哥仍然辞别了师父,下了山。 之后每次与师哥拌嘴,师哥便总拿这个说事,调笑我老大不小,却还哭哭啼啼,一副矫情相。 我撇了撇嘴,心想,若论矫情,世间恐怕没人能比得上师哥。 师哥便是矫情本尊。 “你不必担忧,桓温篡位谋反之心渐显,但只要王谢两家仍在晋中,他必不能得逞。” “真的吗?”我扑闪着大眼睛。 师哥沉默了片刻,墨玉的眸子深不见底,少许,他笑了笑:“真的。你哥哥兴许马上就会回来了。” 我开心得又蹦又跳,心里虽知师哥的话也许只是哄我,但我仍然选择麻痹自己而相信师哥。 麻痹自己总是容易的,何况相信师哥本是理所当然的事。 正当我欢天喜地之时,山崖一侧传来窸窸窣窣草木撩动的声音。我与师哥瞬时提高了警惕,少许,又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声音沉稳有力却也极是疲惫,像极了哥哥的脚步。 我且惊且疑,同时又激动不已,这世间能识得上云梦山的路的人并没有几个。哥哥自然是其中之一。 我几乎确信那就是哥哥,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哥哥没有传信说近日将回呢? 正当我犹豫着是否雀跃相迎时,出现在眼前的身影却是陌生的。 我立刻挂上一张苦瓜脸,权当是山间野兽误闯了鬼谷圣地。若是一会惹得我不开心了,便顺手将他丢到剑秀峰上,让此人长长见识,加深加深对大自然动物世界的了解。 师哥见我苦着一张脸,不由得哂笑,啰嗦了几句“小家子”云云,却也不理会气喘吁吁爬将上来的那人。 不料那人极懂礼数,也不顾自己多喘几口气,便上前又是作揖又是自爆家门名讳。 据他所言,他姓姚,名苌,是受我师父另一个不正经的弟子,身为秦国皇族的一员的苻坚所托而来。 我定睛瞅了瞅那姚苌几眼,身材伟岸,进退有据,一双眼睛可谓虎目灼灼,年约二十三、四。 我暗暗慨叹一番,那姚苌显然孤身一人,身上仅佩戴了随身长剑,瞧那身后的行囊大小,便也只够路上三五日的食物与水。他周身铠甲有猛兽爪牙的痕迹,想必是上山时误闯了某位“虎兄”的禁地。况且鬼谷幽深,他最多也不过是凭苻坚口头的一番向导,便能独自一人上得这深沟山壑的老林中来,着实是个当将军的好材料。 于是,我决心将这一段“姚苌打虎”的故事写进鬼谷史。 托付这样的人来我鬼谷,却是不失体面,心里突然对那位从未谋面的同门弟子苻坚,在原本只有反感之外便增添了些许好奇。 苻坚与鬼谷,说来也是蹊跷。那一年正是我第一次正闭关修炼,等到那一次修炼结束出得山洞来,便听说师父因故人所托决定偶尔教授一名名叫苻坚的学生。据说苻坚极为聪明,并且十分求学上进,此次前来学习便是他自己主动请缨。 世人时常赞赏他如此年幼,却已经大气小成。 我咳咳干笑一声,那一年,他八岁,我也八岁。他八岁才开始读书,而我,自打我学会走路便已经能背诵四书五经。 如此看来,世人所谓的聪明,何止是“不过尔尔”所能道尽的。 然而,自从师父应了那故人的不情之请,那苻坚便隔三差五地上山住上一段时间,少则三月,多则一年。每每苻坚上了山来,师父便安排我闭关修炼,于是我就隔三差五地一个人在那山洞里终日修炼。至于师哥,则是被师父打发回去谢家听他谢氏长辈的教导。 我曾经暗暗地苦闷,究竟是怎样一个“故人”让师父如此上心,竟是非要打发了我和师哥,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教导那样一个小娃娃来? 可怜当时年幼的小娃娃除了苻坚之外还有我。起初,我因一时见不到师哥和师父,自己独自一人在洞内修炼,便将将有些怀疑人生。直到今日,想起那每日每夜所能见到的有生命的东西,便只有洞内的几株矮草和一旁的爬虫,我便仍然耿耿难以忘怀。 于是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与那些爬虫共度无数个日日夜夜全是拜那苻坚所赐,而有朝一日我必将向他讨个说法。 眼下,机会便来了。 第七章 苻坚之托 姚苌毕竟是个武人,一番寒暄之后便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这倒是深合我意。我常听说文人骚客但凡说辞,必是蜿蜒曲折,一番迂回。所阅典籍中,名谋重臣也时常如此。我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千回百转的试探固然给彼此都保留了一份进退的空间,只是对于我和师哥这样的见一叶而知春秋的人而言,无论是直截了当还是转弯抹角,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 既是如此,婉转迂回不仅仅是徒劳,而且更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卖弄聪明。 而眼下这人,至少没有让我觉得反感。他刚刚说的他的来意是什么来着? 哦,他努力克制住焦虑的心情,言简意赅的表明眼下秦国正被晋国大军围困,晋军已经驻军长安城外几十公里外的灞上,随时准备攻击,而先前秦国几番派众兵阻拦,却都被击败,眼看长安岌岌可危,为之奈何? 说完他长叹一声,神情甚为忧虑。 我和师哥相觑一眼,勾唇而笑。 挥一挥衣衫长袖,我走近那姚苌问道:“苻坚,可曾交代你将此事问于鬼谷何人?” 姚苌据实而答:“公子曾言:‘鬼谷上下皆为天纵之才,问于何人都可助我大秦解此危机。’” “他倒是……会说话的很。”我诡谲一笑,朝师哥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师哥笑笑,摇了摇头。 “那苻坚既是我师父的半个弟子,则应当知道我师哥乃晋国世家士族谢氏,他如此而为,就不怕我们出得什么馊主意?” “公子说若是谢公子想插手此事,则无论如何,此次鬼谷之行都将徒劳无功,所以吩咐手下不必避讳谢公子。” 我斜眼睨师哥一眼,师哥目入苍茫,浅笑自如,颇为悠然。 这做作的模样真是甚是恼人又甚是熟悉。 姚苌见我和师哥都默然不语,一时情急,便告道:“此事万急,还请鬼谷两位先生指教!” 我端端才意识过来,这两位先生的其中一位便是指在下不才我。 我心内默默感叹一番,小女子年芳十六,却被如此称呼,真是不知喜也不喜。 师哥笑意满满地看着我,定是要看我笑话。 我微微咳了一声,端起架子问道:“苻公子眼下正值舞象之年,秦国国内尚有不少皇族长辈各领文人武将之要职。为何竟要苻公子过问起此事?” “先生请放心,我家公子自有办法让先生计策得以施展。” 我端地一挑眉,这姚苌着实有些智慧,言至三分,便能揣其十分,孺子可教,可教! 师哥依旧静立一旁,想是今日残阳夜色格外的美吧。 我暗自叹了口气,移步走向石槃,姚苌紧跟而来,手脚甚为伶俐地从行囊里掏出笔墨纸砚摆将在棋盘上。我抬眼瞧了瞧他,见他只是甚为恭敬地立在一旁。 心思缜密如斯,不仅有健硕的身躯,更有智慧的头脑,果真是大将之才! 我微微一笑,心内却对那苻坚更是生了几分好奇。伸出纤手,拿起笔来,逶迤写下几笔,待墨迹干得差不多时便交给了姚苌。 师哥自始至终,立在涯边,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姚苌接过纸张后将其折叠好塞进了一个信封中,千恩万谢地于夜色茫茫之中下了山。我暗自替他捏一把冷汗,心中默念额弥陀福,但愿明天不会在丛林间找到他的尸体。 “你放心,他带了火种。”师哥抛来一个眼神,即使在夜幕之下,那双眼睛依旧澄明透亮。目光流转间熠熠生辉,衬得白皙的脸廓格外神俊。 他抬了抬下颚,目光投向远处的树林间,我顺着望过去,果然隐隐约约看见了火光。 嗯,论一个火把是怎样拯救秦国未来的一员猛将,我深以为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课题。 正当我神思飘渺,师哥却忽得来到我身后,在我耳旁呢喃而道:“女人,你哥哥还在桓温营帐。” 我皱了皱眉。 虽知哥哥与桓温并非同道中人,只是放眼天下,能人异士良多,却并无明君可相辅佐。北方秦国眼看长安兵临城下,燕国朝局难测,凉、代等国尚不成气候;而南方晋国,桓氏一族野心渐显,却又深受王谢两家限制。 千里马虽常有,而伯乐又何在? 而哥哥已至而立之年,君子三十而立。 我自是明白哥哥心中所急,与他赛跑的并不是他人,而是拗不过时光飞逝的他自己。而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年呢? “你不怕走漏了消息,置你哥哥于险境么?”师哥撩动我的长发,颇为揶揄地戏谑而道。 我噗嗤一笑,想来师哥定也颇为好奇我方才给姚苌的书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却是他自己做作矫情过了头,偏要在外人面前装作胜券在握、全不在意的样子,眼下却又端端来问我。 “不过是给秦军出了个馊主意,以哥哥智谋,定能化险为夷。”我笑了笑,回过头来,直要看师哥难堪。 咳咳,师哥果然是师哥,我差点忘了装淡然正是他的强项。他若是哪天不装作普天之下最为冷静的男子,我倒是能够考虑不再说他矫情。 未能如愿看得师哥窘迫模样令我有些沮丧,我无奈地撇了撇嘴,准备回房洗洗便睡了。不料正当我刚移出半步的时候,师哥忽然又拉住了我。 “听说,师父安排你去建康……额……”,师哥仔细着措辞,神情古怪,“修……修炼……” 我忍不住大笑。 不过师哥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此事确实应当和师哥说说,毕竟这是我十六年来第一次长时间离开鬼谷洞,离开师父、师哥和小师弟,自是应当好好作别的。 此次修炼与往常不同,我因自小在云梦山长大,虽也下过几次山,但都没待几日便又回了鬼谷洞。用师哥的话来说,我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对此,我也缄默难言,毕竟外面的世界如何,我是着实知道的不多。 而此次,师父便托了几个故人,将我安排在他们身旁修炼。我端端地想,师父常年在这深沟山壑之中,竟有如此多的故人,端端的也是神奇。 第八章 离别之夜 一番感慨之后便听得师父告诉我,此次修炼约莫需要一年光景。我当下震惊,怎么可能需要这么久?自我跟从师父,每每修炼我都是提前完成任务。记得那年修炼名满天下的天涯双剑的最高境界——幻化绝境,便也将将只用了我十个月的时间。那一年,我才十三岁。之后的三年,每次修炼,都不曾花费我超过三个月的时间。 如今,又怎么可能需要一年——十一又二个月的时间呢? 哪怕我确实“不知人间烟火”,以我的聪明才智,自是个把月便能将无论是什么烟火都领悟个透。 然而,看着师父深沉和蔼地浅笑,我也只得悻悻然默了口。 夜色深了几分,残阳终是没入天际,云梦山巅繁星渐显,闪闪烁烁,甚为可爱。 我从袖中掏出师父写给我的所往之处,看着眼前的几行字,字迹隽秀却有力透纸背的苍茫之感,不禁暗暗感慨,师父真乃神人! 我正准备收敛了纸条,送至袖中,却见一只皎白细长而又阳刚韧性的手指落在了纸上一处。 “哈哈哈……”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大笑。 我回头看了看师哥,那忍俊不禁、仰天大笑的模样倒与他平时做作的翩然风度大不相同。我又仔细看了看眼前的那几行字,却并未看出有什么幽默之处值得一贯的风流郎如此笑不可抑。 “是什么如此好笑?”我忍不住好奇问道。 师哥仍是跌笑连连,好容易等他止了笑,手只一伸,便从我手中夺走了师父写给我的“名门书法”。 我急得只想大叫。 师哥又拿起我的“名门书法”仔细端详了一番,读至某处仍是忍不住发笑起来。 我不耐烦地耷拉了头,闭了眼倚靠着石槃直要睡去。 “你看,上面清晰地写着此次修炼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便是前往北方秦国皇族宰相府习大家闺秀之礼,同时亦间接感受朝堂风云、后宫之变。第二个阶段乃是前往南方晋国建康的红袖楼,寻找一个叫萧彦贝的人,尔后她自会安排一应事务。”师哥终于是笑够了。 “那又如何?”我仍闭着眼,只待师哥卖够了关子。 “这第一阶段,秦国宰相府……”师哥停了一停。 “如何?”我微微扬了扬嘴角,挑开一只眼,望了望夜色中的师哥,那一贯舒展的眉毛此刻竟是紧皱着的。 “第一阶段,无甚有趣。”师哥倏然一笑,“但这第二阶段……”师哥的笑意变得有些戏弄和诡谲,“想来你并不知晓这‘红袖楼’是什么地方。 红袖楼?难道不就是一个楼么? 想来我皱眉深思的模样别有风味,师哥竟饶有兴致地凑近来同坐在石头上看着我。 “红袖楼……你很熟么?”我百思无解之后便直截了当地向师哥询问。 “熟?额……不是,不是很熟……”师哥一时神情古怪。 我甚为狐疑地望着师哥,只愿眼神能够将其杀死。 终于,师哥恢复了往常的淡然模样,缓缓而道:“红袖楼是个春楼,想来你虽不见得真的见过,但先祖的典籍里多少有些关于春楼的记载,那可是个是非云集之地。古往今来,多少祸事从一厢春楼而起。” 我努力在脑海中搜索,春楼春楼,难道……竟是……“春楼”! 我一时哭笑不得,果然论博览群书,我自当首屈一指,便是连春楼,也能从正统古籍中零零落落,捕风追影地拼凑出一个模糊的样子来。 师哥见我如此模样,笑意一时晕上面庞,少许呢喃而道:“师父对你,可真是……用心良苦!” 我咳咳干笑一声,是啊是啊,的确是用心良苦,用心良苦! “你方才所书,可是一个‘拖’字?” “啊?什么?”我丈二头脑还沉浸在那“春楼”和师父的一片“良苦用心”之中,对师哥突然冒出的这么一句着实摸不着边。 “你方才交给姚苌的,可是一个‘拖’字?”师哥笑了笑,看着我。 我哦了一声,洒然而回:“正是。” 师哥笑笑:“师妹果然是师妹!” “师哥也果然是师哥!” 彼此相觑一眼,目光中尽是彼此都懂的了然。 鬼谷弟子,天纵奇才,伯仲之间,胜负难分。 当年苏秦和张仪是如此,如今我和师哥亦是如此。 繁星点点,夜深露重。今日这棋,下得委实有些费神费思,此刻我已困倦不已。从石槃上将将起身,朝师哥挥了挥手,我打着哈欠便准备回屋。 “女人,你是明天便动身么?”身后传来师哥的声音。 我晃了晃脑,想起明日确实是下山的日子,不禁感慨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微微褪去了睡意,我回眸朝师哥粲然一笑:“是啊,明日便走。想来鬼谷洞没了我,就没有人与师哥拌嘴,如此便能清净不少。” “芷心……”师哥浅浅一唤,声音似无比留恋,末了还带上一抹幽怨和凄然。 我不禁身子抖了一抖。我一贯责怪师哥总是没完没了“女人女人”地唤我,一点没有外界所传温文有礼的世家公子模样,每每也总是感慨世人眼光品味之俗,竟传出如此名不副实的评价来。可师哥偶有那么几次唤我闺名,却每每让我不知所措。 就比如说当下。 我呆呆地望着师哥,想着是该继续戏谑一番,以让眼下倏然氤氲的诡异气氛四散开来;还是借着这渐渐升起的暖意,吟一首小诗,劝慰师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正当我犹豫之时,师哥忽然浅浅一笑,眼眸深处似秋水泛泛而动:“师哥也要闭关学医了,离开鬼谷后,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冷不防备,却被什么东西一拉,片刻后似靠在了一个颇为坚实的臂弯里。 我心下抖了一抖,抬头望向师哥。 一双狭长的眸子似蕴藏着潺潺春水正与我四目相对,目光交错间,让我有一种看到了夜空星辰的错觉。鼻尖白皙温润如玉,眉毛不浓不淡美如墨画。我忽想起曾在《诗经》里读过的一句小诗:“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叔兮伯希,裦如充耳。”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叔兮伯希,裦如充耳。” 美如琉璃,英俊如玉。师哥的容貌自是比起当年以美貌扬名天下的美男子潘安,恐也并不逊色。 我正暗暗感叹这一身风流韵致自是绝世无双,却也摇头浅笑。正欲挣脱师哥怀抱,耳旁却传来些许温热:“再次相见,不知何时。师哥……师哥有些挂念。” 声音起初温软,继而有些哽咽,末了竟戚戚然满是不舍。 我心头一软,十几年来,朝夕相处,同门之谊,自是情深似海。 “师哥……”我绵羊般长长地唤了一声。亦如师哥很少唤我闺名,我亦没大没小,很少正经唤谢安一声“师哥”。 师哥欣慰一笑,点了点头。 万籁俱静,夜空辽阔。偶能听见虫兽蛙鸣,云梦山巅的空气里亦氤氲着春雨湿湿黏黏的气息。 我终是不知何时,竟伴着漫天繁星,在一片心旷神怡之中,沉睡在师哥的怀里。 第九章 《木兰辞》 “时殷浩至洛阳修复园陵,经涉数年,屡战屡败,器械都尽。温复进督司州,因朝野之怨,乃奏废浩,自此内外大权一归温矣。”(《晋书.桓温传》) 我躺在马背上,随手翻看着典籍。沿途春色漫漫,新燕啄泥。我伸一伸懒腰,马儿便小小颠簸了一下,害得我险些坠下马来。想是乱花迷眼,浅草青葱,便是连马儿也不忍有些泛起春困了吧。 我打了个哈欠,继续眯着眼睛,读着书。 “温遂统步骑四万发江陵,水军自襄阳入均口。至南乡,步自淅川以征关中,命梁州刺史司马勋出子午道。别军攻上洛,获苻健荆州刺史郭敬,进击青泥,破之。健又遣子生、弟雄众数万屯峣柳、愁思塠以距温,遂大战,生亲自陷阵,杀温将应庭、刘泓,死伤千数。温军力战,生众乃散。雄又与将军桓冲战白鹿原,又为冲所破。雄遂驰袭司马勋,勋退次女娲堡。”(《晋书.桓温传》) 我迷迷糊糊地摇头晃脑,半读着书,一刻钟过去,脑子中竟全是桓温引军杀敌,大破秦军的模样。 我心里暗暗慨叹一番,眼下我正要前往这溃不成军的秦国,这外患之下若稍有内忧,必是一场历史好戏。心中默默想起师父,他老人家果然是为我精挑细选了当世绝好的“修炼”之地。 “温进至霸上,健以五千人深沟自固,居人皆安堵复业,持牛酒迎温于路者十八九,耆老感泣曰:‘不图今日复见官军!’”。(《晋书.桓温传》) 我一勾嘴唇,想不到这桓温不仅能征善战,而且颇会收买人心,的确是个人物。如此看来,哥哥去找桓温也不无道理。 我懒懒散散地读到此处,深感世人所写的史文太过无趣,与鬼谷史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想到此处,我嘿嘿一笑,从行囊中掏出一个竹简。下山之前,我从鬼谷洞搬了不少师叔师伯师父们年轻时写的诗文,偷偷带在身上,以便消遣。虽是有些沉重,但为避免无聊,也只好麻烦座下的马兄了。 眼下可正是看这些诗文的好时候。 马兄慢慢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在浅草地里,晃悠之中也甚是平稳。我躺在马背上,阳光慢慢地越来越刺眼。我摊开竹简挡住部分阳光,口中念念有词地读到:“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阳光明媚,几只黄莺“唧唧复唧唧”地在柳树枝头歌曲,而我终是在一片春光无限中睡了个午觉。 醒来时,一轮夕阳温暖地挂在天边,此刻显然已近黄昏。 我慵懒地理一理散落在马背两侧的长发,看着白皙纤长的手指在乌发之中来回穿梭,忽然想起原来手中拿着的竹简,便立时拉了缰绳,从马背上翻滚下来。 马儿兄显然对我此举有些不满,于嫩草之中踢了踢它的右前蹄子,还冲着血日残阳长长地嘶鸣了一声。 我心知它的不满,四下一望,见前方几步便有一条小溪蜿蜒而过,岸边还种有不少柳树正扶着春风摇曳。我拉着它,向小溪岸旁靠近。 马儿兄很给面子地低头摇着尾巴喝起小溪水来,我便趁此机会,四下翻寻那卷书简。可上下左右翻了个遍,仍不见那卷竹简的踪迹。 我暗暗痛悔,想来是入睡时竹简丛手中滑落,掉在了途中。我望了望马儿兄的脚印,逶迤绵长至望不见的远处,又回头看看了渐落的夕阳,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在日头完全沉下山前,我草草找到一处落脚。抓了只山鸡,便烤将了吃。马儿兄自是随处吃草,欢快地很。 我趁着火光,研磨提笔,铺一张白纸在前,回忆起今日所丢书简上所书的名为《木兰辞》的诗,此诗讲的正是一名女子扮作男装从军十二年的故事,而写此诗的人正是我神乎其神的师父尊上。虽然丢了师父的真迹,可我打小对所阅之物过目不忘。此刻,便写下师父的佳作,日后即便被师父发现了受罚,也会罚得轻些。 我一挥笔,片刻之后便写到了末尾: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好诗啊,好诗!既有沙场的壮阔,又有闺阁中的忧思,末尾更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辽阔胸怀。 我一边暗暗佩服起师父,一边起了一点小心思:师父诗文中的女子可是……师母? 三日后,我马落长安城。 永和九年(公元354年),桓温北伐,时年四月,军灞上。 我依照师父吩咐,住进了秦国宰相府。 宰相府与鬼谷洞颇为不同,但与典籍中所描绘的亭台楼阁倒也颇为相似。起初,我颇感宰相府没有云梦山那般满目皆绿的壮丽山色,尤其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看着枝桠一点一点冒出新芽,新芽渐渐由满水的嫩青色又一点点变成嫩绿色,最后在夏日到来之时渐变成翠绿或墨绿。还有山间偶然冒出的映山红,是一抹极美极狂野的妖艳。 然而,不到一日,我便大约清楚了宰相府的布置规矩。我暗暗佩服自己天资聪颖至斯。 又一日,我便适应了亭台水榭,寸步不逾矩的相府生活。虽是远没有云梦山来的自在,但相府一应俱全,府内侍从丫鬟见了我都极为恭谦礼让,想来师父的面子的确大的很。在适应了侍女周到的侍奉后,我开始享受起相府的生活。 可是至今,我并没有见到相府的主人——秦国宰相苻雄。 战事如此之紧,主将自在帐前。而当日我手持师父的书信求见于相府时,接见我的是一个妆扮极为精致的女人。 第十章 桃园相遇 那人虽上了年纪,但妆容处处都显出与旁人不一样的雍容华贵。 我猜想那定是相府的女主人。 我端端的竟是如此机智,果不出所料,她正是相国苻雄的妻子——苟夫人。 一番接触之后,我便发现,这位贵妇人不仅容貌精致,便是心思也是极其精细的。 我原是不信相由心生这样的鬼话,但那一刻却端端明白,说这话的人并不是鬼,不信这话的我才是鬼。 之后的日子,我在相府里逛园子时便有时会遇见苟夫人。苟夫人每每都会与我寒暄一番,并试图打听我的详细来历。我未曾看过师父的书信,自然不知道师父究竟写了什么能让相府上下如此优待我却又对我的来历并不知情。而这着实也为我省却了不少麻烦,万一我一时兴起给苻坚出了的馊主意——“拖”,并不那么有效,我也不至于在相府被人活捉。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我出的主意,端端地是极好的。 一日清晨,我晚起了些许时候,待侍女为我梳妆时,日头已经有些高升。我的侍女名唤铃儿,是个细心伶俐的姑娘。每每给我梳妆时,她都会赞赏我的美貌。我一开始以为这不过是侍女想与我亲近故意如此罢了。后来过了好几日,她仍然每每感叹,我原本是个并不在意自己容貌的人。但与铃儿渐渐熟了之后,她便时常在为我妆扮时询问我的意见。 “小姐,今日是要梳成飞天髻还是灵蛇鬓?”铃儿扑闪了大眼睛,对着铜镜中的我,水灵灵地问道。 “有什么区别么?”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有啊。”铃儿十分认真地回答道。于是她便万分耐心地向解释其中的不同,并分别为了梳了飞天髻与灵蛇鬓,让我甄别。我体谅她一番辛苦,便也仔细地瞧了一瞧。 “还真的是,韵味各有千秋。”我端看着铜镜中精致打扮的自己,浅浅地扬了扬嘴角。 “嗯,那当然啦。小姐生得美,淡妆浓抹,都甚是美丽。”铃儿望着铜镜中的我,脸上荡漾起一丝羡慕。 我回头仔细瞧了瞧铃儿的脸蛋,白皙的皮肤,两颊透出粉嫩的红晕,面容清秀,眉目如画,加上合适的妆容,显出少女极美的自然之态。我笑了一笑:“铃儿,你生得也是很美的,而且你很擅长妆扮。” 铃儿低头羞赧一笑,回道:“虽是无法与小姐的美貌相提并论,但铃儿也想每日都能是最美的铃儿。” 我与铃儿的关系日渐密切,慢慢觉察出女子与女子之间相处那别样的感觉来。 铃儿起初向我说一些发饰妆容,后来慢慢红着小脸向我说起长安城中的各家公子以及她心中默默倾慕的少年郎,后又几欲落泪地与我吐诉宰相府内生存的不易,妻室与妾室们表面“姐姐、妹妹”们地唤着,实则笑里藏刀、明刀暗枪地争风吃醋。 我暗暗慨叹,想不到铃儿比我还小的年纪,却已知晓甚多。 而她所说的这些,我从未在先贤的古籍中读过,只是偶尔在野史书看到过类似的皇帝姬妾们争宠的经历。 我原以为,这不过是写野史的古人无趣写来调笑小女子、顺便供人娱乐的玩意儿罢了。 如今看来,却似另有一番天地。 待铃儿与我梳妆完毕,我用完早膳,独自一人在庭院闲逛。秦国相府虽是亭台楼榭林立,但倒也不乏假山池水,绿树交错,景致与云梦山的自然之态自然无法相提并论,不过用心之处也有一番巧夺天工的意味。我信步而走,忽至一方园子,园中载满了桃树,桃花正灿灿而放。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展眉一笑,由着春风拂面,漫于步一片夭夭桃林之中。忽然想起,诗词歌赋中常有闺阁中的妙龄女子轻嗅桃花时,偶遇适龄少年郎的美妙的情景,我还曾嘲笑师哥说,如此矫情的画面,很像是他那般做作的人才能描绘的画卷。偶发奇想,不妨今日我也做一回那诗中矫情的闺阁女子,岂不有趣? 我一边想着一边自个儿掩嘴偷笑,伸手拉过一段桃树枝丫,凑近鼻端轻嗅片刻,淡淡的花香中有些甜甜的味道。正巧一阵风拂过,一时花飞满天,落英缤纷。 原来诗词中也不端端全是骗人的,此情此景,花飞花谢,便是连我也生出即将偶遇翩翩少年郎的幻觉。 “不知姑娘为何人,竟私自闯入相府桃花园?” 正心情大好间,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子带有些许责怪意味的询问声。回头循声望去,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郎正立于灼灼桃林之下。 咳咳,我的天,世间居然有如此巧的事? 我一时心头惊了好几惊,但却不是因为此情此景,而是因为眼前之人:容貌清秀,俊美无涛。我敏锐地感觉到:在这一树桃林之下,此人引起了本姑娘十足的注意。 而我竟为此,有些说不出来的兴奋。 自从下了云梦山,所碰到的男子都不能令我有片刻的注目。我虽知师哥是不可多得的倜傥公子,瑾瑜也是颇为明秀的风流子弟。只是我还是不曾料到,世人与鬼谷传人的差距竟是如此的大。后来回头一想,却也觉得本该如此。若非鬼谷弟子个个人中翘楚,无论相貌、气场、韵致、学识、眼光、谈吐皆为人中上品,又怎能千百年来隐居山中却又长立于不败之地呢? 桃枝“倏”地一声,趁机从我手中逃走。 我心中一番唏嘘:这,这,未免也太……说风就是雨了吧?老天爷竟是这么喜欢“无巧不成书”的桥段? 如此想着,我便又仔细看了看那翩翩少年郎:剑眉星眸中总是透出一股清新俊逸,挺鼻薄唇中虽含着丝丝怒气却掩盖不住那番淡定优雅。我暗暗揣测,难道此人竟是师父的半个弟子——苻坚? 可苻坚据传是个能挂帅领兵的将军人物,而眼前此人,皮肤白皙,颇为文雅秀气,是个十足的世族公子模样。 “姑娘……”那人见我并未有回答的意思,便朝我走来。 我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那人便一把上前,抓住了我的右手。 第十一章 相府下棋 “大哥!” 正当我有些茫然时,林中又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声音。那声音浑厚中带着雅致,沉沉地格外好听。 “大哥,这是我师妹,近日在府上做客,因前方战事紧张,初来时我和父亲尚且在外,便没有向大哥和弟弟们引荐,请大哥见谅。”桃林一处出来一个身穿铠甲之人,腰间佩戴着剑,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外面归来。 说完,那人又朝向我一揖:“芷心师妹。” 我抬头望那人一眼,明眸皓齿,神采奕奕,眉清目秀之间却是气宇轩昂,相貌堂堂之下仍是威风凛凛。 自不用猜,此人便是八岁便开始受我师父教导并让我受尽修炼之苦的公子苻坚了。 而眼下抓住我手之人想来必是苻法——相府的大公子。铃儿曾与我说过,这相府共有五位公子,而苻坚是苟夫人嫡出的公子,排行居二。排行老大的大公子苻法则是庶出,也是苻坚唯一的亲哥哥。 我微微一笑,向苻坚点了点头,又看向仍然紧紧抓住我手腕的大公子苻法。眼神交错间,苻法似恍然回过神来,即刻放开了我的手。 我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腕上印下的红红的一圈五指印,暗叹幸好自己一身武术,若是寻常姑娘,此番必是疼得大喊大叫了。 “原来姑娘是鬼谷的人,苻法得罪,还望见谅。”说着他也是轻轻一揖。 啊哈,猜对了,猜对了,果然是苻法,果然是苻法!这世上,论明察秋毫,还属我鬼谷王芷心! 我心内一番赞叹自己实乃天纵之才,又自觉如此受了相府两位公子的礼甚是不好,别的不提,眼下我却还在他们家做客呢。于是便也向他们行女礼:“两位公子,多有打扰,是芷心唐突。” “无妨,无妨。”苻坚一笑而过。 “芷心姑娘,不必客气。”苻法彬彬有礼地回道。 “听说姑娘棋艺颇精,坚可有机会讨教?”苻坚含笑恭谦而问。 想起来,我已多日不曾下棋,相府的生活虽是精致无可挑剔,却太过闲适,不免有些无聊。如今苻坚既邀我下棋,我也很是愿意与师父器重的半个弟子切磋一番,也好赢他一个大获全胜,抚慰抚慰我这八年来因他而受的委屈。 “二公子客气,望二公子不吝赐教。” 片刻后,相府的家仆们便于桃花园的一处亭子摆上了金石玉器,刚沏好的早春新茶伴着桃花香显得格外沁人心脾。 我与苻法两厢品茶,桃花园内络络桃花纷繁飞舞,幕天席地,美矣艳矣! “姑娘稍等片刻,想来二弟自是回房换下军中铠甲,稍后便到了。” 我微微摇头,浅浅一笑:“无妨,此处景致甚美,能和大公子一起品一杯香茗,是芷心的荣幸。” 苻法闻言,冲我谦和一笑。阳光透过桃树枝芽,斑驳印在他棱角分明、白皙如玉的脸容上。我恍恍然,不知为何总觉今日仿若入了幻境。 “看来,坚要打搅大哥和师妹的雅兴了。” “二弟休得玩笑。”苻法应声而道,一时竟羞红了脸。 我笑了一笑,回过身来。苻坚此时正是士族公子的打扮,一身锦衣长袍,摇扇浅笑,一双眸子灿若星辰,举止之间自有让人臣服的大气。若说身穿铠甲的他是威风凛凛、号令百万雄军的大将,则此他便是潇洒倜傥、惊才风逸的淑人君子。 如此玉质金相、逸群之才,让我忽然想起百年前东吴的周瑜。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我暗暗慨叹苻坚之奇,确实不负其名。若用诗词歌赋比拟眼前相府的两位公子,则苻法是诗,而苻坚却是个有趣而无底的文。 低头啜一口清茶:“二公子,请。” “芷心师妹,请。” 两厢落座。 黑白子交错而落,今天这盘棋,下得格外有兴致。许是因为好几日未曾下过,许是因为对手是苻坚,许也是因为旁边有一位诗人正十分认真地关注着局中动向。 “啪”,苻坚落下一子。 “该你了,芷心师妹。”苻坚略带得意地一笑。 我瞧了瞧盘中局势,险象丛生,步步杀机,胶着之势在苻坚落下一子之后,便豁然开朗,我已成无力回天之势。 我叹了一口气,暗暗责怪师父偏心,明明是半个弟子,却教得比教我还耐心。第一次下棋,竟让我输? 我甚是不服气,拾起一颗白子,窸窣在指尖把玩,左看右看,想寻出法子突破重围。忽然白子从指尖滑落,一声脆响掉落在地。正欲捡起,却听得一声惨叫,有女正喊着救命,伴随着那惨叫声还有皮鞭鞭打的声音。 我竖起耳朵一听,那声音竟像极了铃儿。 “小姐,救救铃儿!” 果然是铃儿! “再喊,再喊,撕烂你的嘴!”一个女人厉声斥道。 “啊——”铃儿又一声惨叫。 “你不过侍奉那小姐几日,且不说她是否愿意救你,就算她愿意为你说话,却也救不了你,哪怕她是相府的贵客!”一个嬷嬷模样的女人训道。 此时的我飞过桃花园墙,落在手执皮鞭,正欲又抽打的男仆身旁。 “我为何救不了她?”袖子一挥,我立下便夺了那沾着铃儿血的皮鞭。 铃儿见我来了,便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拼命哭喊:“小姐,快救救铃儿!快救救铃儿!” 那嬷嬷许是见我不知何处从天而降,先是怔了一怔,片刻后吓得赶忙跑过来与我说道:“姑娘有所不知,是……是苟夫人让奴鞭死这不知好歹的小奴婢!” “哦?”我转过身来,“嬷嬷可否说说,铃儿哪里不知好歹了?” “这……”那嬷嬷犹豫再三,吞吞吐吐而道:“是……是这小奴婢偷……偷拿了苟夫人的首饰,苟夫人大……大怒,才……才……” “我没有!小姐,铃儿没有!小姐要相信铃儿!”铃儿哭着大喊而道。 “大胆奴婢,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来人,掌嘴!”那嬷嬷一声令下,旁边几个小奴婢便上前冲铃儿奔去。 我一声冷笑,轻轻一挥衣袖,便让那几个小奴婢摔翻了身。 “这……这……”那嬷嬷瞅了瞅我几眼,咬牙切齿之状,似是恨意极深。 “出了什么事?” “见过二公子,见过大公子。” 我看着那嬷嬷赶忙上前行礼的模样,便是看到苻法和苻坚一同出现,也是先向苻坚行礼,后才是苻法,便不由得感慨,这嬷嬷真是机灵的紧。 “芷心,出了什么事?一眨眼你便不见了,我和文玉都快急疯了!”苻法一把抓我的手。(注:苻坚,字永固,又字文玉。) 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大公子不用担心。” “芷心师妹,你还好么?”苻坚似是询问了那嬷嬷什么后,方才赶将过来。 “我没事。” “大哥。”苻坚眼神落在苻法抓着我的手上。 “哦,”苻法回过神来,向我拱手一揖,“芷心姑娘,多有得罪。” “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树丛后传来一个雍容的声音,随后出现一个样貌华贵的贵妇人。 第十二章 救出铃儿 “见过母亲。”苻坚、苻法拱手而道。 “苟夫人。”我微微拘礼。 “嬷嬷,怎么回事?”苟夫人四眼望去,漫漫而问。 “夫人,”那嬷嬷跪地回道:“奴依您吩咐,正在惩治今早偷了您首饰的小奴婢。不想……不想……”那嬷嬷提溜着眼珠觑了觑我几眼,“不想惊动了府上住着贵客的王姑娘,奴该死。”那嬷嬷说完,又瞅了瞅我几眼。 “哦?可是早晨抓着的那个小丫鬟?” “夫人,冤枉啊,夫人!夫人,奴婢真的没有偷拿您的首饰!”铃儿哭喊的声音不绝于耳。 “回夫人,正是正是!”嬷嬷赶紧回道。 我甚恹恹,不想出了鬼谷才几日,便摊上这样的破事。铃儿的为人我自是清楚,却不知她何处得罪了人,竟被害得要被鞭笞丧命。 “此事,你做的并没有错。”苟夫人对嬷嬷说道。 我一听,心下便颇觉有些为难。我虽仰着师父脸面,在相府有着“贵客”的身份,只是这贵客贵客,再怎么“贵”,那也是“客”。这怎么说,铃儿也是相府的丫鬟。如今,我若反客为主,岂不丢了师父他老人家的脸面?更何况,现在连苟夫人也插手此事,我心内将将仰天叹一口长气: 为之奈何?! “多谢夫人。”嬷嬷道声谢,便起身退至一旁,随后瞧了瞧我两眼。 “王姑娘,这个小奴婢犯了错,自是要罚的。今日,我便差遣个伶俐的丫鬟去侍奉姑娘。” 苟夫人端庄贤淑地知予我一声,如此,便是已经给了我面子了。 我笑着向苟夫人打了个哈哈,却不由得皱了皱眉。若是能用武力解决这个问题,那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左右我的武功,从一群人中劫走铃儿倒是轻而易举,虽然苻坚也在此处,不过想来也应该不成什么大问题。 只是,劫走铃儿之后,却该如何? 我眼睛一闭,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我劫走铃儿,逃回鬼谷洞向师父请罪的情景。想来师父他老人家,不知会如何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呢! 那画面,敢情美得赛过今日的满园桃花,我端端的是不敢想。 虽是片刻,我心内却已经过一番狂挣魔斗,终于平静。目光不由得投向苻法和苻坚,为今之计,恐怕也只有苻坚能救下铃儿了。只是,苻坚他会愿意帮我吗? “母亲,想必其中有些误会。”苻法上前正欲说情,却被苟夫人打断。 “那丫鬟今日偷了我的镯子,又有什么可误会的?法儿,难道你是怀疑母亲污蔑那个小奴婢不成?” 苻法铁青了脸色:“孩儿不敢。” “如此便好。”苟夫人说着笑容满面地看向苻坚,慈母之态恍若瞬间换了个人:“坚儿,你刚回来,要多休息,一会来母亲房里,陪母亲说说话。” 咳咳,果然是亲生的啊! “是,母亲。方才孩儿刚回时,去向母亲请安,不巧母亲正好不在,孩儿正打算和王姑娘下完这盘棋,便再去向母亲请安。”苻坚亦笑着恭敬回道。 “嗯,母亲知道你孝顺,你有这份心便好。”苟夫人笑了笑,“你方才说,你与王姑娘正在下棋?” “回母亲,正是。” 苟夫人看了看苻坚,又看了看我。 “母亲,孩儿有一件东西,想问母亲讨要。” “呦,如今你身居要职,已经是你父亲的左膀右臂,又受陛下器重,还有什么东西要向母亲要的?”苟夫人满脸自豪和骄傲,语言间还时不时看看立在一旁的苻法。 苻法却是始终未曾吭声。 “孩儿想问母亲要的,便是母亲被偷的那只镯子。” “你要那只手镯做什么?”苟夫人一挑弯眉:“我明白了。你这是想替那小奴婢求情?” “母亲真是福慧双修,孩儿佩服。” “你呀你,真是越来越会讨母亲欢心了。”苟夫人笑靥如花,宛如少女。 “这么说,母亲是答应了?” 我瞅着苻坚那趁热打铁的劲儿,不禁暗暗有些佩服起他来。 苟夫人敛了敛笑,看了我一眼:“既是如此,便当我送了一个镯子给那丫鬟吧。嬷嬷,我们走吧。” “啪。”我将方才掉落在地上的白子拾起,落在棋盘上一处。 “没想到,芷心师妹不仅容貌倾国倾城,才华也是这般令人折服。真乃蕙质兰心,坚佩服!” 倾、倾国倾城?我、我么? 我望着眼前的这盘棋:“二公子过谦了,二公子摆下如此奇阵,是芷心生平所见之最。” “可惜啊可惜,这等奇阵,竟反被你所用。”苻坚慨然,似是颇为不甘。 我掩唇偷笑,若非这棋阵还欠些火候,也不会被我看破玄机,反将一军,一招致胜。 “不想刚刚为芷心师妹解决了一个难题,芷心师妹却也不曾对坚手下留情。”苻坚见我偷笑的模样,调侃而道。 我想想,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但好歹苻坚方才出手相助,这番情意我自是感激。 “苻公子若有什么用得上芷心的地方,但可差遣。” “差遣倒是不敢。只是坚此前曾得芷心师妹指教,今日想再向师妹指教一二。”苻坚轻摇玉扇,浅笑而道。 我转念一想,自知苻坚说的必是派姚苌上云梦山的那一次,便也不兜圈子,直言而道:“那日我写了一个‘拖’字,烦姚将军带给公子,不知公子曾作何想?” “鬼谷传人,向来以一人之力便可影响天下,坚不敢不从,却不知要拖至何时?” “拖至此时。”我浅浅一笑。 看见苻坚那俊朗的面庞掠过一丝诧异,我暗暗偷乐:这种故作高深、故弄玄虚的感觉,有时候也挺好的嘛,怪不得谢师哥会如此喜欢! 苻坚向我低了低头:“坚愚钝。”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道:“公子过谦了。桓温久经沙场,深通韬略,是个兵不厌诈、老谋深算的人。于桓温而言,如今是捷报连连、士气正盛,可他却驻军灞上,久未见他进攻长安城。恕芷心直言,桓温此时若要攻下长安可谓易如反掌。” 第十三章 荠麦青青 “师妹所言非虚。”苻坚皱着眉,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微微一笑:“公子不必过于担心。这马上就可以吃到的肉,老虎却迟迟不下手,说明老虎有所忧虑和顾忌。只要这样的忧虑一日不解决,长安便可保平安。” “师妹所指的忧虑,可是晋国内部?” “正是。吾之蜜糖,彼之砒霜。桓温的野心,若说他没有篡位夺权的心思,恐怕没有几个人会信。而据我所知,晋国只要王谢两家仍在,就断不会轻易让桓温得逞。桓温如果此时攻下长安,恐怕晋国朝内就有人盘算着夺他军权了。而以目前桓温的实力,恐怕还不能违晋国天子之意。” “那师妹方才所言,拖至此时,又是何意?” 我暗暗感叹苻坚真是好耐性,方才我所说的,他显然早已知晓,却仍是不急不忙,这番遇事不慌的性子倒是与师哥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师哥往往越是着急,就越是表现得悠闲淡然。而苻坚,到底不会像师哥那般矫情。 “桓温既是出兵且连拔数城,自是有他的打算。他如今驻军不前,不过是在等待时机罢了。时机一旦成熟,则长安危矣,洛阳危矣!” “洛阳?!”苻坚一时顿悟。 我点了点头:“洛阳原是晋的旧都,想来桓温必是想等时机成熟,一举攻下长安和洛阳,再上表晋国朝廷迁回旧都,如此一来,名正言顺,晋国天子又如何能不赞同?” “迁回旧都?呵,打着家国大义的名号,实则行谋权篡逆之事,这的确是个好借口。只是眼下他未必有这个实力。” 我笑了一笑:“看来公子已经有眉目了。” “眼下于桓温而言,攻下长安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但要攻下洛阳,可没那么简单。别的且不说,他深入我大秦腹地已久,要想攻下洛阳,他的粮草够用么?”苻坚笑着眨了眨眼,亭中阳光斜射而入,一时辉映得睫毛羽扇如帘。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前几日,我驱马从云梦山一路赶来,见阡陌农田中麦子长得格外的好。” 苻坚突然万分激动地站了起来,眼神中放出欣喜的光芒:“多谢芷心师妹,鬼谷传人果然能谋善断、运筹帷幄,坚不胜感激!” 我笑了笑,回忆起那日遇见的青葱一片,连同天色也充满了无穷绿意的麦田,便感甚是惋惜。 第二日清晨,苻坚便派人向我送来了书信,言曰灞上及长安城四周的青麦已经全部收割。我一时感慨,那青葱一片的麦子与其说是“收割”,不如说是“清除”。想来老百姓辛苦种下的麦子,等不及秋收,便被割了。天灾人祸,难道人祸不比天灾来得更摧残生命么? 好在制造了一场“小人祸”,便也解决了一场“大人祸”。 桓温善战,以往秦军与晋军交战,多是讨不了好。而如今,桓温带领的晋军因为缺乏粮草,军心逐渐涣散,桓温也终日忧虑。如此一来,宰相苻雄与太子苻苌在一月之内就收复了不少失地,桓温节节败退。 弹指一挥间,便到了六月。 这一个多月来,苻坚时常派人向我汇报战事情况。士兵们进进出出,我虽并不在意,但听铃儿说,如此太过惹人注目。 我觉得铃儿说的有理,便与苻坚说了此事。自此,屋里屋外,便没了沙场将士的踪迹。可流言蜚语,却未曾因此有丝毫止歇。 此时,我才算有点明白:闲言碎语,是堵不住的。 自与苻坚说了此事之后,苻坚便换成飞鸽传书与我。每隔几日,清晨的时候,便会有鸽子扑腾着雪白的羽毛落至窗前。我在一群鸟鸣中醒来,便时常能收到苻坚口中所谓的好消息。想来于他而言,守住大秦的国土,自然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后来看着看着,心中也替他欣喜。 眼看,桓温马上就要粮尽退兵了。我也盘算着是时候离开相府了。该学的已经学会,这近三个月来,相府的生活可谓四体不勤,脑子倒是稍稍动了一些。 既然秦国危机已然解决,那么欠相府的人情便也算是还了。是时候南下去看看师哥唏嘘不已的“红袖楼”了。 我收拾了行囊,与苟夫人告了别,牵着马儿兄正准备向南而去。忽然铃儿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与我哭诉。 梨花一枝春带雨,晕染了美人娇贵的玉容。眼见她一双明眸泫然垂泪,便是我看了也是端端的心疼。 铃儿啜泣着与我言说,她在相府已然得罪了嬷嬷。我若是离开相府,她不定何时便不明不白地丧了命。上次便是亏了我与二位苻公子求情,才留下一条命来。 我一寻思,的确有理,只是一时不知将她如何安顿。 正是烦恼之时,见苟夫人的表哥李威将军正来相府。我微微抬起铃儿的下颚,仔细瞧了一眼。嗯,清丽秀美,花容月貌。我一勾嘴唇,心生一计。 处理好铃儿的事,我便轻装绕道南下,避开两军交战之地。一路上却听到不少孩童在唱《木兰辞》: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 我心中窃喜,暗暗感慨自己英明如斯。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看来丢了一卷书简也不是坏事。如今,师父写的《木兰诗》已经传遍大街小巷,我也算是为世人贡献了一篇好诗文,想来师父老人家应该不会太怪罪于我吧。 数日后,我站在了晋国建康城中最大的青楼门前。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春风。 此刻正刚刚入夜,红袖楼中宾客满堂。看其打扮,显然世家公子、各府王爷、大人都来报了个到。 我虽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却仍是被眼前景象所惊:但见各家公子把酒言欢,吟诗作乐,意态悠然。一旁的娇女,红袖添酒,妩媚之态,勾魂摄魄。亲亲热热,你你我我。偶有娇女奉上一首琴曲,则掌声如雷、众人侧目。场面之热闹,歌舞之盛况与秦国长安城的紧张气氛是如此的截然不同。 山外青山楼外楼, 玄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建康作汴州。 我笑了一笑。楚腰纤细掌中轻,春宵一刻值千金! 古来英雄多风流,又有几人逃得过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的魅惑? 饱览了一番美人后,我蜿蜒曲折,终是见到了师父所说的故人——萧彦贝。 那是个十分年轻的妙龄女子,身着软滑精美的刺绣绸衣,双眸澄澈如镜,神态柔情而温和,气质端庄而娴雅,窈窕的身形倍显柔美多姿。 第十四章 红袖初夜(上) 萧彦贝见了我,只一浅笑,拉住我的手:“既是来了,便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声音婉转如同春水。 真没想到天下竟有这般雅静温柔的女子,顾盼之间,含情脉脉。柔弱之态,便是连我也不免有几分酥骨。 我笑了一笑,道了声:“好。” 萧彦贝随即招了招手,随即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换作红姨的老嬷嬷,把我将将带进了一个房间。 “姑娘,以后这便是你的房间。我去叫人来给姑娘打扮打扮,换上件漂亮衣服。”说着,红姨便转身下楼去了。 我瞧了瞧镜台前摆放的各色胭脂红粉,一时纳闷,这大晚上,我这梳妆打扮的,难道…… 脑海中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正当我神思飘荡之时,进来两个比我年纪稍大的女子。两人容貌虽然一般,却浓妆艳抹,倒也显出几分蛇妖般的媚态。 “妹妹,来来来,快坐下。今夜让姐姐们来给你好好打扮打扮。” 我被强推着坐在了镜台前,索性闭上眼,任她们一番折腾。待得我睁开眼时,我被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铜镜里,一个极致妖艳的女子正散发出一股摄人心魄的美。我忍不住眨了眨眼,便见眼前铜镜中的女子杏眸流转,左右顾盼。 “啧啧啧,来看看我们妹妹,真是不知又要祸害多少建康城的少爷们啊!”其中一位女子笑道。 “对呀,瞧瞧,瞧瞧,这狐媚之态,真不知要令多少公子魂牵梦萦啊!”另一位女子抬起我的下颚,仔细看了看,啧啧而叹。 我瞧着镜中不像自己的自己,两颊晕红的胭脂恰似落日红霞,别样的风情万种。我扬起嫣红的唇畔,长挑起姣好的柳眉,一时竟也有些说不上来的小兴奋。 “妹妹,来来来,快把这衣裳换上。”我被拉扯着到了屏风后。 我见她们对我尤为热情,便开口:“不知两位姐姐如何称呼?” “哎呦,想不到妹妹的声音也是这般酥骨,妈妈还真是能挑狐狸精啊!”其中一个女子笑着挑了挑眉,看了看另一位,方回过头来对我说:“我呀,你就叫我绿绣姐姐。” “是呀,妈妈亲自挑的人哪个不是名动京城的?”另一位女子如此回道,尔后走近我身边来:“我呀,我是蓝月,你就唤我蓝月姐姐吧。对了,妹妹唤什么名字?” “我、我……”我脑中一转,想着在此处总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名,就算不顾忌自己体面,那也不能丢了师父老人家的脸面。 “我、我,我叫如烟,柳、柳如烟。”我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典籍中看过到扬州曾有位名妓唤为“柳如烟”,便心一横,用了这个名字。 “哦,如烟呐,那以后妹妹若是发达了,可别忘了提点提点我们二位姐姐啊。”蓝月笑着说道。 “一定,一定。”我满脸堆着笑,心中却是说不清的无奈。 “好好好,快把衣裳换上。”绿绣和蓝月走到了屏风外。 我接过衣裳一看,端端地怔住。 手中是件红衣罗裳,绸缎丝丝缕缕,真是艳如火、丽如霞。我素来只穿白色纱裙,这红衣鲜艳的颜色看得我直呆呆发愣。 “妹妹,快好了么?”屏风外传来绿绣的声音。 我万分无奈地回道:“快好了,快好了。两位姐姐稍等。” 可拨开层层红纱,我更是哑口无言。这整件红衣罗裳,上身却只有一段红绫抹胸,外披一件极薄的红丝绸纱衣。 这、这,我几欲呼天抢地。 “妹妹,是不是一个人不好穿啊?要不要姐姐进来帮忙?”蓝月关切地问道。 “不、不用。”我哆嗦着赶忙回道,“我、我自己能穿。” 我闭着眼睛,心一横,脱下了身上的白衣长裙。 “姐姐,我好了。”我将将走出了屏风。 “哎呦喂,快看看,这哪来的红狐妖啊!这小腰细的,快看看!真是仙女下凡啊!还有这酥胸,啧啧,真是饱满啊!”绿绣绕着我左转右转,上下打量,直转的我头晕目眩。 “好了好了,你快别看了。妈妈还在楼下等我们呢。”蓝月终于拉着了绿绣。 我低头看了看若隐若现的香肩雪胸,万般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女人的第一次啊,一定马虎不得。不过妹妹也不用担心,以妹妹的姿色,定能找到一位令你满意的*****绣笑意盈盈地说道。 我端端的有些听不明白,什么、什么第一次? 绿绣、蓝月也不再多解释,便拉着我走出了屋外。我端端在她两人的推脱下,蜿蜒往长廊走去。正穿走间,一人衣衫不整从旁边一房间里踉跄而出。他面色通红,手里拿着酒杯,身上酒气熏天。 他瞥了我一眼,少即满脸堆笑,脚步不稳地向我走来:“呦,这是新来的美人么?小爷,小爷我正愁没新鲜货呢。美人,美人快来陪爷喝杯酒!” “哎呦,萧公子。这是今天刚来的姑娘,还没见过客呢,不能陪您喝酒。您要喝酒啊,绿绣一会儿来陪您可好?”绿绣说着扶住那醉酒的萧公子。 “让开!我不要你陪,我要她陪!”那萧公子一把推开绿绣,醉意阑珊向我扑来。 “萧公子,这是何必呢?蓝月和绿绣一起来陪您可好?”蓝月说着和绿绣一起拉住了他。 “统统都给我滚开!”那萧公子两手一番,便撒开了绿绣和蓝月。 我眼见他向我踉跄扑来,身子往左一闪,他便扑了个空。他见着了个空,又一次扑腾过来,口里嚷嚷道:“美人,别躲啊,今晚陪爷一起快活!” 我又一闪,他脚步不稳险些摔去。 我见他那狼狈模样,忍不住掩嘴偷笑。不巧被他看见。 “反了你了,竟敢笑你爷爷!”说着他挽起两边衣袖,使出全身力道直直向我而来。 我不再躲,只等他过来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眼前的萧公子疼得哇哇直叫,口里不停骂道:“好你个小贱人,竟敢得罪本公子!你可知道,这建康城的青楼可都是我们萧家的!这红袖楼也是我们萧家的!你再不放开,本公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听了这话,想起方才见的女子叫萧彦贝,难道眼前此人所说的萧家,竟是兰陵萧氏么? 古籍中曾记载,兰陵萧氏是西汉相国萧何的后裔。永嘉之乱,中原世族大举南迁。萧氏也举族迁居兰陵,自此便在江南发展,如今已是望族。 如此看来,这萧公子说的倒也不假。 “还不放开?!一会儿小心我打断你的腿!”萧公子嘴里口里满是胡话。 我苦笑着看他这副模样,正犹豫是否要折断他的胳膊,突然手一紧,竟被一人扼住手腕。 第十五章 红袖初夜(下) “女人,别动气。”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侧头一看,墨衣长袍,风雅如斯,果然是师哥! “妈妈,快来看看啊,这里闹翻了!”绿绣看见红姨急急赶来,扯着嗓子喊道。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红姨满头冒汗,显然是一听见消息便赶过来了。 我暗叹一口气,心想便宜了这姓萧的小子,嘟了嘟嘴,便松了手。 师哥见状,暗自跌笑。 不料我刚放开那姓萧的小子,他竟翻脸不认人:“红姨,这怎么回事!你们红袖楼的姑娘到底给不给伺候本公子!难不成还要我去找我表妹才给伺候么?你这还要不要命了?” 我看着那姓萧的小子一副作威作福的模样,便端端后悔刚刚没有拧断他的脖子。 “妈妈,萧公子喝醉了,硬要如烟再陪他喝酒。这不赶巧,如烟刚来,不懂规矩,便有些冒犯了萧公子。”蓝月在旁小声地向红姨解释道。 “哎呦,萧公子,您大人有大量!这姑娘今儿刚来,还未接客,恐服侍不好您,我这就差两位美貌的姑娘来陪您喝酒。”红姨又是赔罪又是劝慰。 “红姨,你不就是担心刚来的姑娘还没见客,就进了我的房,怕一会儿传出去卖不出好价钱嘛!我告诉你,本公子有的是钱!今儿这个美人我要定了!”说着,他伸出手指了指我,向我扑来。 我听着,一时又颇为不解,一时又极为生气。正准备运气,教训教训这冲上来的臭小子,却被师哥一把拉至身后。 只见师哥稍一抬手,那姓萧的小子便歪向一旁靠在了圆柱上。 “你是谁?”那姓萧的小子晃了晃头,睁着血红的眼睛仔细上下打量着师哥。 “萧公子忘记了?在下是谢安。”师哥轻扬嘴角,浅浅一笑,神情优雅,俊美无涛。 “是谢公子!是谢*****绣和蓝月在一旁激动得直要尖叫。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今夜红袖楼最魅惑人的,恐怕不是这里的美人,而是眼前的谢大公子吧! “哎呀呀,竟然是谢公子!真是稀客、贵客!”红姨脸上似绽开了花,堆满了笑朝师哥奔来。 “谢、谢安?”那姓萧的小子似缓过神来,嘴里喃喃而念。 “红姨,我身后的这位姑娘是我的红颜知己,红姨可千万不可让她在红袖楼受了委屈。”师哥淡淡而道,语气里不可商量的意味却是再明显不过。 “谢公子的吩咐,红姨不敢不从!”红姨恭敬地回道。 “既是如此,以后没有我的同意,便不能让她见客。”师哥轻轻一声,又吩咐道。 “这……”红姨犹豫着,终是说道:“谢公子,我们红袖楼是做生意的。凡是姑娘来我们红袖楼,都要接客。这如烟姑娘虽是您的朋友,可按规矩,今夜她也是要先见客,若遇上有缘的公子,便可卖了初夜……” 我正朦朦胧胧听着红姨说至此处,却见师哥扫了她一眼,吓得她立时住了口。 “子皓。”师哥向旁边轻瞟了一眼,我这才发现师哥身旁竟站了一名也颇为清秀的男子。 “是,公子。”子皓说着便从袖间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红姨。 红姨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那张纸后便笑得简直合不拢嘴,哈着腰连声向师哥道谢。 “萧公子,你可还要人陪你喝酒?还是需要我去令妹那里走一趟?”师哥望了望那姓萧的小子,那小子此时正靠着门旁的圆柱,颓废地瘫坐在地上。 “不、不、不用了。谢公子、谢公子您请,您请。”那小子见师哥和他说话,一下子抖擞了精神,赶忙从地上爬将起来,恭敬地向师哥回道。 “你的房间在哪?” “啊?啥?” “快带我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师哥便拉着我的手往回走。 我听到身后一片女子的唏嘘声。 “谢大公子,好威风啊!”我边嗑着瓜子,边看了看师哥几眼,揶揄而道。 “女人,我好歹救了你,你不谢我也就罢了,居然还挖苦起我来。”师哥看了我一眼,清眸含笑,唇畔微扬。 “你救的不是我,而是那姓萧的小子,要谢也是他谢你才对。”我拍了拍手里的瓜子灰:“英雄救美这档子事儿,你该用在袖楼的其他姑娘身上,凭你这副皮囊,兴许能俘获那么几个佳人的芳心。” “救美?”师哥的凤眉长长挑起,斜着眼睛上下打量我一番。 “若是平时,我定不承认,不过今日……”师哥不怀好意地又细细瞅我一番。 “今日却是这般美艳绝伦,是也不是?”我不待师哥说完,便抢了话。忽然灵光一现,眼珠一转,以袖掩面,作娇羞状:“谢公子,奴家今日可还入得了您的眼?” 师哥一愣,少许淡然一笑:“当真是绮丽如花,娇媚如莲。” 我终是挡不住师哥那墨如黑玉的眸光,薄如轻纱的衣衫下,胸脯的起伏若隐若现。起身正欲走至屏风后换上原来的衣裳,却半路被师哥一把拉至怀里。 我心下一惊:“你想做什么?” “我可是买下了你的初夜。”师哥诡谲一笑,望了望四周:“真是个金堆玉砌的软香阁呀!”说着一挥衣袖,灭了屋内的烛火。 我又惊又怒,心内却满是疑惑。师哥并非好色之徒,寻常声色难以动之,更何况我在他眼中恐怕连女色都算不上,又何谈春宵一梦。可眼前景象,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伸手正欲给师哥一掌,不料耳边传来一声温热的呢喃:“屋外有人。” 我立时收了手,四下望去,门外果然有人影闪过。我正欲起身追将而去,却被师哥紧紧抱住。 “不用追了,”黑暗里师哥勾唇而笑:“你现在这副模样追出去,是唯恐天下人不知么?” 我瞧了瞧自己这一身鲜红罗衣,即使灭了烛火,却也盖不住这刺目的艳丽。 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 “女人,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不是还有我么?” “你?呵……”我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我可为你花了不少银子。”师哥皱了皱眉,作心疼妆。屋外的光透过窗纸映进来,衬出师哥脸容俊美的轮廓。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好吧好吧,我一时只得闭了嘴。 “此处说话不便,明日我再来找你。”师哥说着,只一闪便将我轻放至床上。 “你奔波多日,今日便早些睡吧。” “知道了,啰嗦。”我拉过锦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就着又香又软的轻罗软帐,便沉沉地睡了去。 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醒来时,却已记不起丝毫有关梦中的故事。梦的末尾,一个黑衣长袍的少年郎将我唤醒,我睁开眼,却见那个无比熟悉、无比俊美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