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 第1话︱美人缭乱 感觉身体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在这片没有尽头的深渊里持续飘荡。

耳畔回响着巨虫的嘶鸣,它每扇动一次翅膀,便会在这片浑沌天地刮起一股飓风。

意识懵懂之间,隐约有一道光,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划出了一道开口,沿着光一同涌入的,是名身着红色锦鲤和服的少女。

“少主,你还好吗?”

她的声音,犹如蜜糖般甜美,音质妩媚轻柔,足以令任何男子听了都会浑身发酥。

林清豪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勉强将沉重的眼皮撑开了一半,充满惧意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巨虫。

翅长五米,虽是螳螂躯体、却有蝈蝈头的这只巨型虫兽,正警惕地盯着长发随风飞舞的少女。

“少主一直没有醒来,是被这只青足螳螂困在梦境里了吗?”

奇怪的是,对于这只巨型虫兽,少女却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向他盈盈浅笑地再问了一句。

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所听到的这些语言很不对劲——

少女对他说的,是有一定年代感的日语,而他对日语的了解,还停留在从日本动漫与影视里学到的十几个固有单词上,不看中文字幕是怎么都不可能听得懂的。

可为什么,此刻听来却全然不费功夫,甚至就像是听到母语那般地了然于心?!

身陷恐惧与迷惑中的他,还来不及理清思绪,那只巨虫就像离弓的箭般,疾速冲他飞了过来。

若被它那两颗硕大门牙咬上一口的话,恐怕整条胳膊都会断掉,一想到这里,林清豪额头都渗下了冷汗。

处在如此生死攸关的时刻,红衣少女行动得却比巨虫更加迅疾,转瞬就掠到了他的跟前。

“少主,还请回到现实世界去吧,我们都在等你。”

惶惑间,他感到自己的手,正被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温柔握住。

那是一种相当微妙的触感,对方的温暖,正源源不断从掌心间传递了过来。

红衣少女腾出的另一只手,从掌心间射出了一股气势磅礴的光波,径直与巨虫来了个正面对撼,竟硬生生拦下了它来势汹汹的攻击。

“阿福大人、还有四人众都一直守在你的身边,就算为了他们,也请你绝对不要放弃啊!”

微光在这浑沌天地间流窜,犹如一条条细流般竞相汇聚,渐渐地,他听到了越来越多的潮水涌动声,似乎有股巨浪迎面拍来,顷刻便将他和少女卷入其间。

似乎有什么撕裂了这片浑沌。

压倒一切的光,吞没了曾经漫无边际的黑暗,包裹住他的潮水温度也在急遽上升、并且越发灼热,耳畔响起那只巨虫惊慌的狂吼。

然后便是一切都在破裂,再度经历了天摇地晃的震荡之后,林清豪终于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位神情焦燥不安、容貌端丽却气场强大的御姐。

她正俯身聚睛凝视着躺在床上的他,脸上写满大大的“关怀”一词,似乎整个寝殿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

“少主,你醒了?”

当彼此视线交汇之际,他看到这名御姐如释重负地吁了口长气。

一直紧绷的神经难得地舒缓下来以后,她在体力上似乎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阿福!”

就在御姐身体一晃、似乎要跌倒时,林清豪条件反射般地迅速腾起身体,一把扶住了她,非但如此,他甚至还脱口喊出了她的名字。

“没事吧?”

及时扶住御姐后,他才愕然惊觉,自己说的居然是古代日语。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从小到大最不擅长的就是外语,初中时代甚至对英语产生了畏难情绪,每次英语考试都俨然是他的一趟滑铁卢之战。

而现在他的古代日语居然说得如此之熘!就和过往的普通话一样随心自然,这到底怎么了?

疑惑才刚在心底泛起,迎着御姐高兴且欣慰的眼神,大量陌生中又掺着熟悉感的记忆片段,浮光掠影般地在他脑海里竞相浮现。

每一幕,都犹如划破天际的春雷般,轰然晃荡着林清豪的心扉、并刷新了他的认知!

当下的他,居然是德川幕府少主竹千代,也就是日后让整个日本都臣服于脚下的三代将军德川家光!

祖父家康是一代枭雄,缔造了延续264年历史的德川幕府传奇,辉煌一生被写进小说,还被引进中国作为传记发行了全集。

父亲秀忠的能力很明显不在战争领域,却凭籍智慧和与时俱进的主张,增强着幕府的力量及威信,维护了幕府从战争向和平时代的蜕变及转化。

而他竟会是这样两个男人的后代!光是想想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没什么大碍,少主不用担心。”

御姐的回应,中断了他的思绪与回想,将他刹时拉回到当下的场境中来,林清豪忙松开了扶在她臂膀上的双手。

“真的吗?”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你这阵子真的有好好休息过吗?”

依靠瞬息间在脑海里被快速复习过的核心记忆片段,他飞快辨识出自己所关心的这名女子,正是被后世誊为“日本史上最强女性”的乳母阿福。

一旦察觉到这点,林清豪……不,竹千代几乎要禁不住喊出声来。

早在现代世界,他的前身林清豪就在各种时代剧、大河剧、还有中国出版发行的各类日本历史小说里,看到过阿福在日本史上留下的痕迹。

他只是没想到,有天居然能够亲眼见到这名传奇女性、并且还和她有着如此贴近的接触。

“阿福大人这阵子茶饭不思地守在少主身边,就连深夜都没怎么合眼。我也是承载着她的殷切期待,才能拼尽全力将你唤醒的。”

回答者并非阿福,而是他曾在梦境里听过的那个甜美犹如蜜糖的声音。

他好奇地循声望去,目光越过阿福,落在正跪坐于塌塌米的少女身上,赫然惊觉对方正是在梦境里救下自己的红衣少女!

时值江户初期,武家的女性们仍蓄着垂发,这名少女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嫣然迎向他的视线,竟然丝毫不显慌乱。

这是……?

在核心记忆里又检索了一遍,怎么都找不到这名少女的存在,竹千代对她全然没有印象。

还没能完全消化这具身体的固有记忆,让他乍一费劲思索就头痛了起来,不禁下意识地用右手支住额头,立即就引发了阿福的担心。

“少主,怎么了?你觉得不舒服吗?”

“阿福你太大惊小怪了。”竹千代冲她摆了摆手,用眼角余光悄悄扫了那名少女一眼,“这位姑娘是谁?”

“她吗?是在奥里任职的星相官藤本美惠,专职负责祈福与勘测星相等相关事务。”

【注·奥:“奥”这个词原本泛指室内的深处,后来也被广泛运用于将军、大名或高官府邸内私密生活空间的含义,大多指称妻妾与子嗣生活的深宫。】

“星相官?这工作听起来和巫女很像啊,可以理解为奉公(奉行公事)的巫女吗?”

“少主要这么认为也没有问题。”

他的醒来俨然让阿福心情大好,连疲惫的眉眼间也溢满了笑意。

留心观察之下,眉眼凌厉的阿福望向他的眼神却是温情脉脉,满载着真切的关心与担忧。

然而两人间的这份宁馨氛围却没能持续多久,忽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就是和服的华丽打挂(guà)在地面拖曳的细微声响。

【注·打挂:身份高贵的女性在和服之外穿着的礼服,长度曳地,极为华美绚丽。】

从脚步声判断,来的还不只一个人,人数至少在四、五位之间。

随着脚步声的临近,一个洪亮又严肃的女中声音从寝殿外悠然响起:“御台大人驾临。”

【注·女中:女中就是对在“奥”这种深宫里,奉行公事的中、低品阶女官的统称。】

端坐在被褥边的阿福目光瞬间变得冰冷,却依然还是和星相官美惠一同在塌塌米上跪伏拜倒。

一个犹如九重樱般美丽的女子,身着绚美夺目的和服,手执桧扇缓缓走进了寝殿,她的一双眼睛纵然优美如星辰,望向竹千代时却透着严霜般的冷峻与寒意。

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风华绝代、还美得各有特色的美人一下子同时出现?!

作为一个突然穿越到江户初期的现代宅男,置身在三位风采各异的女人间,此时的竹千代非但不觉得兴奋,甚至还很贴切地感受到了她们之间的暗潮汹涌。

简直是“一梦惊醒在江户,美人缭乱于眼前”的真实写照啊!

★——作者的话——★

以本名“吴腾飞”出过十本实体书,上一本电子书《成都今日天气晴》,获得现实频道的“完本精品”。

本书定于每天中午十二点&晚上八点准时更新,绝对不会太监,各位请放心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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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话︱夜叉母亲 “阿福,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竹千代醒了这么重大的事,你却没派女中通知我?”

突然出现的女子将手中桧扇指向阿福喝斥,声音虽然不大,威严感却彰显无遗。

“御台大人见谅,少主才刚苏醒,我和星相官都还处在惊喜中,实在来不及派人通知。”

阿福缓缓抬头,对上女子的锋锐视线。

“不过御台大人来得真巧,恰好撞上这可喜可贺的时候,看来少主的任何动静,都瞒不过慈母的眼睛啊。”

如果说阿福是只母虎,那么这名女子便是气势完全能够与之匹敌的母狮,若论身份及地位,她甚至还远远凌越于阿福之上。

察觉到两人间的氛围逐渐凝重,竹千代被原主残存的意识驱动,作出了为阿福解围的举动。

他居然下意识地冲女子唤了声:“母亲。”

对方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来,靠着脑海里火速温习的记忆,他愕然发现,这名气质优雅的绝世美人,竟是德川幕府第二代将军秀忠正室、也是他的母亲阿江与!

在战国时代诞生的阿江与,她舅舅是差点一统天下的“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母亲是战国时代第一美人织田市,父亲也是响当当的近江领主浅井长政。

而她的名位“御台所”,更是日本古代对大臣和将军正室的称呼,自德川家族设立幕府以来,这个名位就成为德川幕府将军正室的专指。

她的称谓在日常里,往往被简化为更朗朗上口的“御台大人”,地位是武家女子里最顶端的万凰之王,如同中国古代的皇后一般!

面对这未经凋琢的夺目美貌,竹千代一时之间竟然也看呆了。

他的前身作为宅男活了25年,看过无数电影和剧集,却都未曾见识过拥有如此容貌的美人!

然而逐步朝他走来的阿江与,脸上非但没表露出丝毫的关怀与担心,反倒耐人寻味地观察着他,悠然在被褥前坐了下来。

“竹千代,你总算醒了,母亲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说到这里,她有意无意地顿了一下,“对了,那匹将你掀翻在地的疯马,我已经命人处死了。”

“什么?”

“嗯?”

“母亲你刚才在说什么?”

“我说,我将那匹疯马处死了。因为它才导致了你的昏迷,难道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

一股难以名状的难过,从心底滚滚涌起,迅速就占据了竹千代的整个心扉。

才刚穿越到这个时代的他却很清楚:这是被身体里残留意识所保存着、并被激发出来的感情。

蓦地,一幕幕与座骑星月曾相处过的记忆片段,如潮水般不听使唤地在他脑海里起伏澎湃。

星月是他九岁生日那年,爷爷家康从定居的骏府城特意让家臣送来的礼物,从那以后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由于毛色如月色般纯净,因而竹千代为它取了“星月”这个名字,它非常通人性,对小主人也极为忠心驯服。

一人一马的磨合,极为顺利与心有灵犀,他所检索的记忆片段里,迄今还鲜明地映现着原主从战战兢兢地试骑、到策马奔腾的畅快,可见人与马间的感情有多深厚。

可就是这匹由一代枭雄家康精心挑选的骏马,在三天前的马术课里,却突然惊嘶着腾空奋力跃起,令背上猝不及防的竹千代重重摔落在地。

随后便是长达三天的昏迷。

好不容易才被星相官美惠潜入梦境里将他唤醒,却又要立刻去面对如此残酷的消息。

内心的情绪实在难以平伏,导致他长时间圆睁着双眼瞪向阿江与,而这明显触怒了她。

“竹千代,你在敌视我吗?你为了一匹把自已摔昏的疯马,去仇恨为你消除后患的母亲吗?”

“星月是我的座骑,就算要处置那也得由我来决定,为什么母亲要这样自作主张?”

“因为我是一个母亲,母亲为了保护孩子的安全,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

“……”

感受到身体变得僵硬,竹千代基本上已经坐定了一个结论——

那就是当前的局势,就和他前身读过的那些传记小说一样,原主果然和母亲的关系极为恶劣。

眼前的阿江与,非但对他没有丝毫的在意与关怀,还故意在他刚苏醒时透露口风以激怒他。

但她却忽略了,眼前的少年并不是她原先的儿子,而是一位从现代世界穿越的25岁废材文青,先前通读了多本战国与江户史小说,无论从心智还是见识,都不可能轻易被她激怒。

“你有什么意见吗?难不成还想要就这样责备我?”

“我没任何要责怪你的意思,母亲。”

他观察着阿江与的神色变化,又适时地补充了一句。

“只是希望你今后在对我身边的事作任何决定前,都能事先询问过我的意见。”

“这种狂妄的想法,是阿福教你的吗?”阿江与面色一沉,微微斜过脸颊向身后的阿福发出责备,“你到底都教了少主什么啊?怎么会让他变成这个样子!”

眼前这个所谓的母亲,可以说是暗藏锋芒。

她的音量始终不大,可措辞却很有进攻性,而且那如剑般锋利的眼神与唇角,似乎无时不刻都在寻找竹千代的弱点,但凡有一丝松懈都有可能招致她的全力进攻。

和现代世界的亲子关系不同,在江户初期的幕府深宫里,母子间的任何一点嫌隙,都有可能演化为导致他世子之位被废除的风暴。

更何况,熟读日本传记小说的他知道,原主还有一位小上两岁的弟弟国松丸,和他相比简直是受尽了父母的极尽宠爱,在相互竞争间,几乎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

正当他思忖着要如何将场面圆过去时,阿福却从容自如地开了口,微笑着回应了阿江与。

“御台大人难道不为此高兴吗?少主终于出落成了大御所家康大人所期待的样子。”

【注·大御所:原意为前征夷大将军或将军之父的居所,后成为日本幕府将军退休后的称谓,相当于中国的太上皇。】

“高兴?难道你觉得我会为了一个无视礼仪、顶撞父母的孩子而高兴吗?”

“顶撞?少主难道有高声对御台大人嚷嚷吗?他只是在疼惜那匹被你下令处死的座骑而已。”

“你听不出他在责备我吗?”

“如今已经不是战争乱世了,御台大人。这是大御所大人所期待的和平盛世,一个懂得怜爱座骑的少主,必定会有更疼惜百姓的悲悯胸怀,难道不是德川家的幸运吗?”

以退为进的阿福,很快就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里夺回了上风,见招拆招的老辣手段,让竹千代看得叹服不已。

正当寝殿里的气氛陡然降到冰点时,一阵欢腾的奔跑声从长廊远远地传了过来,随后纸门被勐地拉开,一个男孩微喘着气跑进了寝殿。

“母亲,听说哥哥醒了,这是真的吗?!”

带着满脸的兴奋,男孩目光乍一掠过竹千代,便露出欢喜神色,迅速向他跑来,然后一骨脑坐在地上,笑着拉起了他的手。

“哥哥,你果然醒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这三天里大家到底有多担心啊!”

置身在对方欢愉无邪的笑容下,连竹千代几乎都忍不住对前身的阅读印象产生了怀疑:

眼前这位眉眼纯真的男孩,当真是历史里所记载的,一心要置自已于死地的弟弟国松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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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话︱恶魔弟弟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是发烧了吗?”

眼看他半天都没反应,国松丸满脸牵挂地凑了过来,还不待他回过神来,这家伙居然就将自已的额头抵到了他的前额上!

这、这是要干什么?!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很不适应的竹千代,感到自已脸上已然为此画满了黑线。

然而对方却不介意地继续紧贴着他的前额,煞有介事地又测探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松了口气。

“太好了,母亲!看起来哥哥没有发烧,这下你也能够放心了吧?”

国松丸半是惊喜、半是放松的举动,在阿江与眼里显然非常受用,一下就使她大为慨叹。

她感动地端详着他:“国松丸真是善良,这些天来都为哥哥担忧,也真是辛苦你了。”

“说什么呢,母亲!放眼天下,我只有这一个哥哥,他可是国松丸最亲近的人呀!”

对方一边紧紧攥着竹千代的手,一边自然而然地向阿江与及阿福发出了下一个建议。

“对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母亲和阿福大人可以回避一会吗?这三天我心里实在积淀了很多话,想在私下里和哥哥好好聊聊。”

这要求看起来通情达理,向来宠爱国松丸的阿江与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倒是阿福显得很不放心,并不愿意为他留出和竹千代单独相处的空间。

“国松丸大人心系兄长的心意很是让人感动,可我担心的是少主才刚苏醒,身体虚弱得很,为防万一我还是留下来照料着吧。”

“阿福……你是不相信我吗?”

国松丸显出一副受伤的神色,冲她的方向探过身体,径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问道。

他童孔深处流露的那么一丝脆弱,恰到好处地让阿江与看在眼里,立刻就激发了她对这个次子极为偏坦的维护之心。

“我从很久以前,就觉得在国松丸与竹千代间似乎有人在从中作梗,影响他们兄弟俩的感情。阿福,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吧?”

阿江与缓缓地问,她每说出一句话,眼底的杀意就越发浓厚了一分。

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与“弟弟”正对阿福形成围堵之势,被满腹维护之情所折腾的竹千代,不得不站出来为她挡下对方的这顿联手围攻。

“行了,阿福,你就先和母亲一块出去吧。我也积了很多话,要和国松丸聊聊。”

他对忧心忡忡的阿福用力点了点头,那是让她放心的迅息。

于是在他的坚持下,阿福最终还是不得不和阿江与一块,带着一脸担心地离开了寝殿。

最后一个走出寝殿的美惠,不经意回眸要拉上纸门时,却恰巧撞上了竹千代的视线,两人目光短暂交集之际,他却赫然发觉,她那美丽的眼睛里居然闪动着妖异的光芒!

有那么一瞬,他都差点要以为自己看错了。

而就在这时纸门被拉上,就此阻隔了两人对视的目光,还来不及理清思绪,竹千代耳畔就响起国松丸意味深长的调笑。

“那个女中……是星相官对吗?看上去哥哥似乎对她还挺钟情的呀。”

“哪里,别乱说!”

竹千代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刚迎向国松丸的视线,就看到对方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一举朝他的咽喉狠辣划来。

国松丸的出手干脆利落,速度比风还要迅疾,眼见就要划破竹千代的喉咙。

情势紧急之际,他却全凭本能驱动地挥动右手,只一下,就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了那柄匕首。

然后他的左手往下倒立,手型为五指并拢微弯、并空出掌心,霍然朝前推出,连续击打在国松丸的胸膛和小腹上,在打击的瞬间,五指自然炸开,力道全然没入对方体内。

“你居然会骨法?”

【注·骨法:日本古代武术,并且日本忍者的徒手格斗也是从骨法之中发展来的,与咏春很像,都是极近距离的近身攻击。】

国松丸讶然惊呼,接连往后退了好几个趔趄,才勉强立住身形。

不只是他,就连竹千代自己也大感意外:

当对方刺出匕首的刹那,他的思维与意识就像获得了自主能力似的,指挥着身体迅速进行了反击,而在此之前,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身手居然如此了得!

与此同时,在他眼皮底下居然纵伸出道道闪着萤光的长线,交织成蛛网般细密的矩阵,而一块硕大无比的立体屏幕,就这样在他面前惊现。

【姓名:德川三代︱竹千代】

【等级:LV2】

【时年:元和1年(公元1615年),12岁】

【被解锁秘技:骨法】

【当前任务:稳固友情,搭建团队】

五行楷书如同翻页般,自他面前逐页掀过,每行字体都在他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导致他不自觉地伸手按了按额头。

不是吧?这就是传说中的系统吗?!

虽然竹千代前身当过网文作者,为了赚钱也扫榜过各类的超人气轻小说,对于系统、开挂这些文体也有大致的认知。

可他从没写过任何系统文。

然而穿越后,他却在被弟弟偷袭时给硬生生地激活了系统,并且还被系统下达了任务,这又让他情何以堪!

就在竹千代陷入惊诧与愕然间时,国松丸趁他分心之际,脚下稍一使劲,整个人如离弦的箭般飞身向前,只听一阵咯咯笑声响起,他竟被对方拿匕首抵住了喉咙!

“国松丸?”

“哥哥你太大意了,该不会认为同为兄弟,我就不会朝你贸然出手么?”

国松丸那张俊秀面容,此刻正愉快地舒展开来,带着残酷笑意温和地注视着竹千代。

“现在我只要轻轻一划,哥哥喉咙这里就会有一道血流喷涌而出。一想起来心里就觉得很痛快啊。哥哥你难道不觉得痛快吗?”

虽然是柄匕首,却被国松丸当成了短剑般使用,而被他挟持的竹千代硬是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还没进行丝毫反抗,就已被那柄匕首流露出的剑气所紧紧缠绕!

竹千代死死盯着对方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吗?哥哥自打从马背上摔下来后,就显得很不对劲啊,我当然是你弟弟国松丸呀。”

虽说古代的少年少女,都有着逾龄的成熟与稳重,但眼前男孩的成熟与老练,却早就远远超乎了他的年龄范畴。

竹千代想到系统提示自己时年是12岁。

那么在年龄上还要再小上两岁的国松丸,此时应该刚好10岁,不过从他的言行举止判断,无论在心智或思维上,都百分百显露出了大人的架势!

而且他的回答用辞很不对劲,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竹千代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哥哥你又走神了。真是的!选了你当德川家继承人真的没问题吗?要知道在真正的战场上,你现在已经死在我手里不只五次了。”

“你当真会在这里杀了我么?不……其实我该问,你真的想要杀了我吗?”

想到从时代剧或历史小说里看到这兄弟俩日后的势如水火,竹千代不禁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哈哈哈,有趣,哥哥你居然会问我这种问题,实在是有趣得很!”

国松丸仰头肆意笑了一段时间,忽地又凑近到他面前,用一种俯视猎物般的神色打量着他。

“我刚刚不已经回答了么?我们是兄弟呀!就算想杀了你,我也不会在这里动手。但是哥哥你最好向神明好好祈祷一下,因为阿福和四人众不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

“比如像今天这种情况,要除掉哥哥可真是易如反掌。不过对你居然会骨术这件事,我倒还挺意外的,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呀。”

顺着心意说完自己想要表述的话,国松丸从容收回匕首,又重新握住了竹千代的手,露出和曦且诚恳的笑容。

“那么,我告退了。还请哥哥多保重,下次我会陪着母亲再来这里看你的。”

目送这个小恶魔离去,竹千代为难地长长吐了口气,感觉整个身体颓然往后一仰,忙用双手支住地面,再烦乱地伸直了双腿。

综合当前所有形势判断,这是一趟没有开挂的穿越之旅,系统并没赋予他任何神奇技能,而且他还身处在一个极其凶险的环境中。

他贵为将军正室御台所的母亲,对他怀有极深敌意,一心要将他从继承人的位置上废黜掉。

而他年仅10岁、外表俊秀且单纯的弟弟,却是个使剑的高手,并随时准备要将他置于死地。

真伤脑筋啊!这种穿越实在不好处理!

而且系统又没留下任何明显提示,只让他“稳固友情,搭建团队”,任凭竹千代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算了,既然摸不着头绪,那不如到庭院熘达一下吧!

这是竹千代从前身开始便保留下来的习惯,每当他卡文时总会立刻停笔,或健身或看剧,一旦心情平和与放松下来,渐渐地也就会理清楚思绪了。

于是推开纸门,他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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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话︱忠实的少年们 沿着记忆行走的这条走廊很长,疾步而行的他,刚绕过一个拐角处,就意外撞见了三名正跪坐在长廊地板上的少年。

“这不是少主吗?!”

最前方的少年身着一袭青衣,吃惊地睁大眼睛,直挺挺地注视着突然出现的竹千代,眼里很快就绽放出惊喜的光。

他的五官端正、身板挺得老直,一看就有着处事严谨、一本正经的性格,正是时年18岁的稻叶正胜。

正胜身为阿福长子,自幼就身兼少主竹千代的乳兄弟与小姓,因为彼此相隔六岁的年龄差,平时总喜欢对他提出各种语重心长的建言。

【注·小姓:等同于大名(领主)身边的侍童,除了在大名会见访客时持剑护卫,更多的职责是料理大名的日常起居,包括倒茶端饭、陪读待客等。】

“少主,你终于醒了,我们实在担心到不行啊!直贞甚至内疚到给自己下达禁足令,这三天来都不肯吃饭呢!”

开心到立刻站起来、完全忽略了主仆之礼的,是外表阳光帅气、待人处世上却大大咧咧的光纲,他和正胜一样都是18岁。

“喂,光纲,瞧你这开心的样子!”

在身后细心发出叮嘱的少年,有着一双细长而睿智的眼睛、气质颇为老练从容,是和他们从小一同长大的信纲。

时年19岁的他,比起正胜和光纲都还要年长一岁。

被三位少年齐刷刷地注视着,让竹千代贴切感受到他们对于原主的重视与在乎,联想到系统刚刚下达的指示,他忽然间茅晒顿开了。

所谓的“稳固友情,搭建团队”的任务,用在小姓们身上不是再适合不过了吗?这些少年从小就陪着他一块成长,是同一个战壕里的同伴。

他在这个时代的团队,在搭建初期要吸纳加入的第一批成员,理所应当非他们莫属!

灵光乍现以后,他心里多少就踏实了一点,至少晓得接下来该朝哪个方向去努力了。

但不晓得为什么,迎着光纲那灿烂的笑脸,竹千代居然感到有些刺眼。

他的废材文青前身,活了25年却连一个知心朋友也没交到,既自我又自私,因此如何与这群小姓们培养出友情,对有社恐症结的他来说是个蛮棘手的难题。

而且……

光纲这家伙挨得太近了,远远超越了他认为的安全距离,导致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被喜悦冲昏头脑的光纲对此却毫没察觉,还咧开嘴巴乐呵呵地欢笑着向前探过身子。

“太好了!这下直贞总算能放下心来、应该也会恢复进食了吧!那家伙都三天没吃饭了,实在让人很费心呀!”

绕过絮絮叨叨的光纲,竹千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径直往庭院方向走了过去。

“少主,现在打算要去哪里?”

正胜的询问从身后传来,他就和母亲阿福一样,总喜欢为竹千代的琐事操心。

“还能去哪里?听说我晕睡了整整三天,这不正想到庭院熘达吗?总得呼吸下新鲜空气吧?”

三位少年迅速交换了眼神,等到正胜与信纲意见达成统一地相互点了点头后,光纲便兴高采烈地从竹千代身后追了上来。

“少主等等,至少也带上我们!大家守在长廊这里也足足三天了,也想一起呼吸下清新空气!”

就这样,三位少年在身后始终和他保持了三个脚步的距离,大家共同穿过长廊,藏着盎然春意的庭院赫然就在眼前。

“少主,请稍等片刻。”

正胜率先将脚探入木屐,再拿起那双少主的专属木屐,慎重地放在他的脚下。

这大概就是现代世界里常说的“贵族仪式感”吧?这一刻的竹千代,对穿越后所拥有的德川家族三代身份,第一次有了贴切的实感。

脚上的木屐,在土地上发出“哐哐”声响,虽很接近现代世界里的人字拖或拖板鞋,但对在前身穿惯了休闲运动鞋的他来说,仍然有些不太习惯。

庭院很大,比竹千代所想象的还要辽阔得多。

园地中央建有大面积泉池,池北筑有小山,经过泉池时,他霍然停下脚步,低头望向池子。

清澈的池水里,有锦鲤游曳所激起的涟漪,在那阵阵波纹间,清晰地映现着他此刻的面容。

这是穿越后,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样。

注视着池水里倒映出的身影,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脸颊,这是一张清瘦且紧致的脸,和精瘦的身体倒是很搭。

只是这眉眼间的成熟与疲惫,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一名12岁的少年,他感慨地闭上眼睛,来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

按系统的提示来说,现在是元和1年,也就是公元1615年,正处于江户时代初期,一代枭雄德川家康建立的幕府,还没彻底赢得天下的统治权。

西日本的大坂城,还被掌握在丰臣秀吉嫡子秀赖手里,而秀赖母亲、也就是竹千代的大姨淀君,仍旧以女帝姿态影响并实际控制着整座大坂城。

命运真是奇妙。

他才刚接到投稿被拒的回信,照着编辑建议进行轻小说的2稿修改,改稿过程里喝了好多啤酒寻找灵感,终于在大半夜一气呵成地完成了修改。

还记得喝得酩酊大醉的那一晚睡得很熟,却没料到一觉醒来就穿越到了江户初期,

蕴含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春风迎面拂来,在心里暗自连续呼唤了好几轮系统后,竹千代不得不接受了这样一个既定的现实——

那就是他并不具备让系统呼之即来的能力。

目前他的情况,和现实世界正流行的轻小说情节还不太一样,系统并没赋予他任何开挂的能力,对他来说,系统更像是一个担任了指导与辅助的工具。

也许要在这个新旧交迭的险恶环境里生存下去,更多还必须依靠他自身的力量,这样一想,他就明白了为什么系统要对他下达这个任务了。

俗话说“凛冬里,独狼死、群狼活”,他必须竭尽全力团结一批能守护在自己身边的人。

只有这样,他才有对抗在前方虎视眈眈的母亲阿江与及弟弟国松丸的资本、才不至于被他们的强大力量给击垮。

既然如此……

他再度深深地吸了口长气,毅然作了一个决定。

那他将会把过往作为“林清豪”所活过的25年时光给珍藏在心底,从这一刻起,只以“竹千代”这个身份活下去!

“少主……是不是在想着些什么?”

春风拂动正胜的小袖,他全神贯注凝望着陷入沉思的竹千代,眉眼间流露出担忧神色。

“他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不过正胜,你有没察觉今天的少主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信纲戚起眉宇,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沿着正胜的视线一并向竹千代望了过去。

“不太一样?你是指?”

“我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受这次坠马事件影响的缘故,总觉得少主和往常有些不同。”

两人正在闲聊之际,却见竹千代霍然转过身子,朝着他们朗声发问:“对了,光纲刚才说过,直贞那家伙认为我坠马是他的责任,已经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三天不进食了对吗?”

正胜还没开口,一旁的光纲却抢着回答:“是的!那家伙本身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啊!”

那好,现在大家就一块去看看他吧!竹千代正准备这么倡议,但一阵从远处传来的急促脚步声,让他不由得咽下了口中的话,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无论什么时候,在深宫里这样不顾礼仪的奔跑都是不合规矩的,然而眼前穿着粉樱和服的少女却打破了深规严律,急切地朝他们跑来。

正胜皱了皱眉头:“是樱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她这么急地跑过来?”

春风拂动少女诗般的长发,几滴汗水从她如丝绸般光滑的前额沁下,淌过她细致动人的脸庞,但她连汗都顾不及擦拭,反而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凭籍对前身记忆的完整复刻,竹千代辨识出了她是刚被调来随侍自己的女中泽原樱子。

虽然两人接触时间不长,但他记得对方平素是个恪尽职守、处世得体的少女,怎么现在却作出这般失措的举动?

“少主……”

樱子气喘吁吁地穿过三个面面相觑的少年,径直跑到了他的面前。

她尽管喘着粗气,却没忘记自己的职责,依然满脸着急地继续说了下去。

“御台大人和国松丸大人带了武士去了直贞寝殿,要以疏忽职守的名义向他问责!春日大人正在极力阻拦,我眼看着局势严峻就赶过来汇报了!”

“什么?国松丸大人那家伙居然要对直贞问责!”光纲乍听之下便立即跳了起来,焦急地冲到竹千代面前,“少主,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竹千代咬了咬嘴唇,形势紧急,能够思索的时间已然不多,他知道自己必须迅速作出决断。

此刻环绕在他身边的这些被称为“小姓”的少年,他们的职位自中世纪以来,便侍奉在武将主君们的身边,在战国时代更担当着秘书的角色。

在战时或行军的时候,他们是坚守本阵、本队到最后的近卫军,是保卫主君的最后屏障,紧要关头更是作为主君的人肉盾牌,承载着舍命相护的使命。

此外,小姓还必须具备广泛学识、高超礼法和超强武艺,其中包括忠诚在内的一流人品,是世间衡量与评判他们的最核心标准。

因此,很多小姓长大后都成了主君的亲信,这也意味着,这些陪伴他一同成长的少年,也将会成为他在这个风诡云谲环境里的亲信。

想到这里,竹千代当机立断地作出了决定。

系统的指示总不会有错,尤其在这个关键的当下,没有什么比挺身而出更能团结起人心!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不可以看着母亲和国松丸他们得逞啊!”

抛下这句话,他便立即沿着记忆里直贞寝殿的方向跑去。

回过神来的三位少年与前来通报的樱子,反应过来后也一并跟在了他的身后,大家一块全力奔跑着。

庭院春虫轻鸣,春风掠过发丝和衣袖,担心局势恶化的竹千代又加快了速度。

在前身活了25年的岁月里,他从未为了任何朋友挺身而出过,但现在不同,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怎么样也该去尝试那些之前压根没想过、或不敢去做的事!

或许这才是他以“竹千代”这个身份,穿越到江户初期的价值和意义!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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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话︱不一般的少女 果不其然。

直贞房前正被一群精锐武士重重把守着,别在他们腰带里的两把佩刀煞是显眼,前身曾是网文作家的竹千代一下就留意到了这点。

古代日本只有武士才能佩长刀,一般平民是无权使用的(但是可以配带胁差)。

武士佩刀一长一短,长刀为太刀或是打刀,短者为胁差,两把刀在用法上亦有分野:

长刀是主武器,胁差是备用武器,只有当长刀损坏时,才会使用胁差,平常就当成备用品。

他们的太刀都佩带在左腰,是为了方便以右手拔刀,看到竹千代后虽然都很恭敬地俯身问好,却没有丝毫避开一旁放他进去的意思。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竭力舒缓情绪,压住性子发问。

“对不起,少主。御台大人吩咐过,不可以放任何人进入这栋房子。”

为首的武士态度虽谦逊,语气却非常坚决,一副铁下心来要将旨意执行到底的架势。

竹千代倒吸了口冷气。

一切就如历史小说或之前的日本影视、动漫作品所记载的,原主在这个时期的处境真的非常恶劣,整个形势都朝国松丸一方倾斜,身为世子的原主反倒倍受冷遇。

这种局面实在让人不爽。

然而恼火的他却并不准备喝斥这群造次的武士,因为按江户初期的武家法度来说,这种事情自会有身后的这群小姓来做。

小姓是最容易接近主君的近侍,维护主君是他们的首要职责,对日本文化颇为了解的他,并不准备违背这个时代的规则。

然而让竹千代意外的是,他原先的判断是:

作为小姓里的意见领袖,正胜会站出来斥责这群武士的无礼,并将他们喝退。

实际上,正胜也确实正要这样做,不料却被樱子抢了先。

这位皓齿明眸的少女,反应甚至比正胜还要灵敏迅捷,她居然先行从这群少年里走了出去,直接杠上了那名领头武士。

“大胆!竟敢如此无礼!你难道不知道,光是阻拦少主去路,就是理当领罚的僭越之罪吗!”

“在下只是受御台大人之命严守这里而已,绝对不敢存在任何僭越之心。”

“根本就是强词夺理!少主驾临当前,还不快报出你的名号!”

“在下是新御番组头鹤见辰野,奉命严守在身,还望少主见谅!”

眼见樱子与领头武士辰野交涉未果,正胜决定正式介入向辰野施加压力,可竹千代却伸手拦住了他。

“少主?”

摸不着头绪的正胜大感愕然,硬生生收回步伐。

而竹千代却歪着嘴角冲他笑了笑,一副让他不要插手的模样,虽然还不清楚少主的打算,正胜仍旧遵从了旨意。

做事一板一眼、信奉规则的他,在这一点上就不如母亲阿福般擅于取得局势的把控权。

阻止正胜介入的竹千代,内心确实另有打算。

在这个推崇女子温驯服从的时代,他倒真想看看:身为一介女中的樱子,到底会怎么和新御番组头辰野交涉?

【注·新御番组头:御番是武术高强的武士,负责保护、警戒、的工作;组头就是小队长的意思。结合字面意思理解,这个职位就等同于现代的警卫小队长。】

辰野及这个时期许多武士职位的权限、还有相关职能的定义,都得益于他的爷爷德川家康。

自从大御所德川家康在庆长八年(公元1603年)在江户开设幕府尹始,幕臣制度就在不断完善下确立了尤为复杂的等级。

在他的授意下,所建立的幕府大臣们等级,依次分为——

一布衣以上(担任从五位官位的幕臣,是拥有官位的旗本);

②布衣(俸?不高的官员,这一级别是幕臣里的中坚力量);

三御目见以上(有资格面见将军的幕臣);

四御目见以下(没有资格面见将军的幕臣,但与将军直接保持了主从关系)。

【注·旗本:专指将军直属武士里领地不满一万石、但有面见将军资格的近卫侍从。】

这个领头武士辰野任职的新御番组头,属于御目见以上的一员,薪资为六百石,一石约等于200斤大米。

以此时的日本情况来说,1.5石刚够一个穷人吃一年,2石可供一个平民吃一年,因此他是妥妥的高薪阶层。

“见谅?你还敢向少主发出这么无礼的请求吗?”

面对丝毫不打算退让的辰野,樱子神情严肃地直视着他,同样没有半点退缩的打算。

“敢问姑娘是?”

“我是随侍少主身边的女中泽原樱子。新御番组头,你现在认错退开也还来得及。”

“在下先前已经解释过了,我们是奉了御台大人之命守在这里,执行御台大人旨意便是我的职责,还请樱子姑娘不要为难我了。”

“实在放肆!你们身为幕臣,效忠的是将军一家,而当前站在你面前的是德川家第三代少主,忤逆少主的意愿,就等同于对德川家不敬!”

“这个……在下等人绝对不敢存有此心!”

“你当真没有这个心思么?”

樱子冷哼一声,任凭春风拂动她诗般的长发,巍然站立不动地凝望着辰野的眼睛。

“武士理当向主君尽忠,我们的主君是将军大人,世子是将军大人的长子,你的主君又是谁?”

“这个……”

辰野额头有冷汗沁下,他完全被樱子拿捏住了,这确实是个难以回答的棘手问题。

他若回答是效忠将军,自然没有任何阻拦竹千代进入房间的理由。

但他要是回答了效忠的是将军正室御台所,就会立刻被以“立场偏差、职责不明确”等原因被问罪,毕竟不让后宫介入政事也是日本古代的一惯主张。

“退下吧。”

发觉对方正在产生动摇,樱子趁势加重了敲打。

“得罪了御台大人,也许你们会被责罚。但如果模湖了立场、无视或忤逆了法度,你们要接受的可就不只是责罚而已了。”

一直兴味盎然观察着局势变化的竹千代,很明显感受到了辰野内心的剧烈挣扎。

而樱子继续面不改色地注视着他,在这位少女巧妙的攻心术下,身为这群武士头领的辰野,最终不得不乖乖地率先俯身退到一边。

其它武士自然也就没了继续阻拦的勇气和动力,也纷纷跟着避到了一旁。

“少主。”

樱子转身望向竹千代,温和地朝他俯下身子,继而也优雅地让出了前路。

他知道,那是她在向他发出“已经可以进去了”的信息,就连这些细节的把控方面,她也做得非常得体。

这个看起来不过15、6岁的少女,若在现代世界或者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中学生,但在这个时代却俨然已是一名优秀的职业女性了。

于是他大步流星地冲着房间走了过去,四人众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但在经过樱子身边时,竹千代却刻意看了她一眼。

“有意思。对了,你叫樱子对吗?”

“是的,少主。”

两人目光产生了短暂的交集,她的眼神澄澈且透亮,覆住前额的刘海随春风轻轻摇曳。

然后他收回视线,拉开纸门,径自走了进去。

面积有限的房间里,站着阿福、阿江与、国松丸,还有两名佩刀的武士,阿福似乎正与他们陷入凝重的对峙里。

想来也是,竹千代就知道她不可能会看着直贞就这样被阿江与派人带走的。

随着对原主记忆的逐渐消化与相互融汇,他清楚自己与身边这群“四人众”的小姓,都是被阿福一手带大,她绝对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管。

他当然也是一样的立场。

其实不只是为了完成系统“稳固友情,搭建团队”的指令,完美继承了原主记忆的他,也保持了原主对这群伙伴的感情。

所以在人群里,竹千代依然第一眼就看到了,正跪坐在塌塌米上的直贞背影。

他处于阿福与阿江与两方的中间位置,恰好形成了两方力量的分隔。

从竹千代的角度望去,直贞那修长的身影显得如此寂廖。

刹时,三天前的记忆蓦地涌上心头。

那天,四人众在陪他一块研习剑术之后,在下午又继续练习骑术。

竹千代使用的,依然是他的爱马星月。

星月是匹全身黝黑的骏马,像黑缎子一样油光放亮,唯有四个马蹄部位白得赛雪,与竹千代之间一直都算心有灵犀。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直贞服侍他上马的那一刻,星月突然发出惊啼,上半身嘶鸣着腾空而起,他就这样被摔了下来。

“少主!”

直贞那声嘶心裂肺的呐喊,震荡着他的耳膜。

他整个人都被甩得飞了起来,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弧线之后,再重重摔在地上。

此后就是长达三天的昏睡,苏醒后却实现了匪夷所思的穿越,这种情节,即使前身曾是扑街网文作家的竹千代,在作品里也从未写过类似的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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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话︱维护同伴的心 而今,那个陷入自责与歉疚的少年就跪坐在他的面前,他的背影与其它三位小姓都有所不同。

他的肩膀虽不像正胜他们那样壮阔,肱二头肌也不似他们那般突出,但整体线条却更流畅,更符合现代世界对于型男的审美定义。

竹千代想蹑手蹑脚向他走去,走到他身后再勐然发声,好吓他一跳,然而有阿江与和国松丸在场,这种想法也只能停留在脑海里。

“竹千代,你怎么进来了?”

发现他突破了严守门外的武士防线,阿江与杏眼圆睁地率先向他发问。

“少主……是少主么?”

眼前的少年蓦然回首,讶然地瞪圆了双眼,整张英俊的脸都被定格在震惊的神色中。

然后,他的目光就闪烁了起来。

“果真是少主!太好了,少主,你终于醒过来了,真是太好了!”

直贞喃喃地说。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忍不住要腾起身体,去抱住竹千代的肩膀了。

但冲动顷刻消逝,他最后所做的,却是全然跪伏在地、满是歉疚地对少主进行谢罪。

“少主,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没尽到责任。”

“如果我再机敏一点,你就不会从星月身上跌落,那么星月也就不会被处死了!”

直贞整个额头都贴到了地面,双手置于膝前、手掌贴着塌塌米,指尖保持五厘米的相隔,向竹千代行了最郑重的跪拜大礼!

对方的真挚与歉疚,看在此刻的竹千代眼里,却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作为一个在前身将独处当成享受,无法融洽融入人群、甚至从没有过任何亲密关系的废材文青来说,他在过往的25年人生里,几乎未曾留下和友情相关的难忘记忆。

从放学到下班,他更多时间是窝在房间里和电脑一块渡过的。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太久,他几乎都快要遗忘和朋友相处,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然而现在,当他看着鼻梁都快贴到地面的直贞,心里忽然涌现了一股保护欲——

这不只是他的下属,更是他的伙伴、他的朋友,即使不为了系统的指令,光是冲着穿越到这里的这段缘分,他也要保护好对方!

“竹千代,你是没听到我的问话,还是根本就无视我这个母亲的感受?”

等了半天也没迎来回答,阿江与又加重语气发出了新的诘问,她右手执着扇柄、左手扶住整把扇子,目光凌厉地瞪向竹千代。

“感受?”

他终于转过身来,正面迎上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母亲那冷若冰霜的视线。

“那母亲又有在乎过我的感受吗?直贞是我的小姓,没经过我的允许,你就要擅自作主去处罚他吗?”

他的反问显然让阿江与怒火中烧,她收紧了右手的指尖,加大了握住扇子的力度。

“你在责问我?你在为了一个区区小姓,而向自己的母亲发出责难?”

形势确实非常微妙。

对这个时期的历史有一定了解的竹千代,很清楚自己母亲在当下的权势与地位。

她以23岁的年龄嫁给父亲秀忠,比秀忠还足足大了六岁、并且当时还是已有女儿的两嫁之身,却很奇妙地征服了秀忠的心。

秀忠对阿江与的宠爱与敬畏,据说甚至连家康对此也颇为不满,无奈他就是一个妻管严。

身为二代将军最宠爱的正室,阿江与在此时可说是江户最有权势的女性,如果在这时候和她硬杠,竹千代已经可以预料到,必定会招来她在日后的连续反击了。

但从兵家角度,眼下正是强化友情、稳固人心的最好时机,这应该也更符合系统在下达这个指令时,对他所抱有的期待。

这是竹千代经过思量后理出的头绪,然后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不,对我来说,直贞他们不只是‘区区小姓’而已。”

“什么!”

“在我最孤单难过的时候,是他们陪着我一同渡过的。在我心里,他们从来就不只是小姓。”

“哥哥的意思是,他们不只是小姓、还是你的朋友对吗?”

正当竹千代准备学着日剧男主角那样康慨陈词时,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国松丸却霍然接过了他的话,一双俊秀的眼睛满是焦急地向他看了过来。

“既然哥哥都能将小姓当成朋友,为什么就是不能理解母亲爱着你的一番苦心呢?”

“喂,国松丸……”

“母亲之所以会处罚直贞,也全是为了哥哥今后的安全考量啊!如果每个小姓都像他一样疏忽职守,难道还要让我们眼睁睁看着伤害哥哥的事情再次发生吗?”

“伤害我的人并不是直贞,何况星月一直都是温驯配合的座骑,突然发疯这件事也很可疑。”

“哥哥什么意思?你知道光凭着这句话,就有可能让多少人受到牵连吗?你为了帮直贞开脱,已经不惜将火烧到其它人身上了吗?”

竹千代定睛打量着眼前的弟弟。

无论对方城府再深、再如何少年老成,这都绝不是一个10岁男孩能说出的话、也绝不是一个10岁男孩能具备的手腕与心机。

目光下的国松丸,甚至比自己还要矮了一点。

但他的眼神与气度,不知道为什么,却让竹千代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和阅历丰富的成年男子对话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不对劲。

不过国松丸刻意卖乖的表现,对阿江与却是屡试不爽,又一次成功激发了她的爱怜与欣赏。

“不愧是国松丸,果然懂得母亲的苦心。”

她感动地端详着次子,当目光转向竹千代时,立刻又转换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没错,就算是为了你好、就算是要给这群小姓一个警戒,我今天也要把直贞关入大牢。”

“但我不会任凭你这样做。母亲,我再重申一遍: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能从这里带走直贞。”

“你这是在向自己母亲下令么?”

眼瞧母子两人即将杠上,为此担忧不已的阿福正准备介入调停、为竹千代圆场,然而他却一反常态地阻止了她。

“阿福,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就好。”

“可是少主……”

“毕竟我也有要对母亲说的话,阿福,你能理解吧?”

“……”

向来总在强势维护他的阿福,在这一刻却愕然发觉:

那个记忆里总是敏感忧郁的少主,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在这么沉重的氛围下,他甚至还冲她澹澹地笑了笑。

就在短暂的时间里,竹千代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措辞。

作为一个才刚穿越到这里的现代人,他当然不可能就这么与背后站着秀忠的阿江与硬碰硬,何况“不孝”在古代可是会影响到一名少主前途的评价。

不过,樱子先前与辰野的交涉给了他很大的启发。

他准备照葫芦画瓢地把这套说辞给活学活用地搬过来,作为反制国松丸和阿江与的话术!

“不,我没有任何向母亲下令的意思。”

他澹澹地迎向阿江与的目光,感受着被原主残存意识在内心所触发的悲伤感情,但作为一个拥有绝对自主控制力的新主体,他甚至还温和地笑了笑。

“只是作为德川家长孙而生,竹千代从小就明白自己肩膀上的责任重大。”

“爷爷曾教过我,唯有爱惜家臣的人、才能得到家臣的拥护和爱戴,对我来说,这群小姓就是值得我爱惜的伙伴。”

照着看过无数部日剧的桥段和模式,他甚至还刻意地回过头去,深深地看了正胜他们一眼。

照日剧的黄金编剧手法来说,这一眼至关重要,承载着重视、珍惜、在乎等情谊,是建立羁绊的不二法门。

这下正好,前身酷爱欣赏日剧的习惯,在这一刻全然派上用场,那些烂熟于心的日剧台词,也在此刻被曾是网文作家的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没针对坠马事件启动正式调查之前,绝对不可以轻率向直贞问罪,母亲,难道你认为星月的发狂只是偶然现象?”

“我没这样说,所以才要带走直贞好问个明白。”

“身为将军家的人更应该以身作则!今天我以德川家三代少主的身份,无论怎样也要贯彻爷爷的教诲与主张!直贞我是留定了,任何人都别想把他带走!”

在言之凿凿地说了一通大道理、又把爷爷德川家康抬出来后,果然堵住了阿江与的所有攻击。

“哥哥!”

国松丸唤了一声,也很快就偃旗息鼓。

像他这样狡滑聪慧的男孩,当然不会冒任何可能会被指责为违背大御所家康教诲的危险。

趁着他们好不容易被震住的当下,竹千代趁势又对着阿江与身后的两名武士大喝:“你们还不快退下!”

连他都没想到自己这一声喝斥,会如此地具有气势,因此心里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是!”

那两名武士吓得俯身慌忙退了出去,这也预示着,阿江与的这趟问罪已经全然被反制了。

“竹千代……你真是一个被阿福教导出来的‘好孩子’。”

阿江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毅然转身走了出去。

而跟在她身后的国松丸,在即将走出房间时,忽然回头对竹千代露出一个叵测难测的微笑。

他的表情和眼神,看在竹千代眼里,就彷佛一只被迫放弃猎物、吐着红信的眼镜王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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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话︱强化友情 费尽心思才将阿江与和国松丸唬走,竹千代正打算和这个他拼尽全力保下的少年说说话。

然而目光才刚看向直贞,对方却又立即伏跪了下来。

“少主,我实在罪该万死!因为我的疏忽,才会导致这么严重的事件发生!”

“我非但没能恪尽职守,还连累少主开罪了御台大人和国松丸大人,请你责罚我吧!不管接受怎样的处罚,直贞也心甘情愿!”

和现代世界职场里通行的漂亮场面话不同,眼前的少年确实是情真意切地自愿请缨受罚。

竹千代感受到了直贞在自责与歉疚情绪下的那颗真心,他转念又想:如果要搭建团队的话,这样有担当、不推卸责任的伙伴想必是不可或缺的。

这推动了他决定去挑战一下,在前身25年来从未做过的事:传递友情、获取人心。

于是他稍一思量之后,便在对方面前蹲了下来。

“抬起头来,直贞。”

“少主……对不起,请你务必对我进行责罚!”

“我叫你抬起头来,直贞!”

这已经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径直下达的命令。

感受到竹千代语气变化的直贞,勇敢地抬起头,似乎已经作好接受一切责罚的心理准备。

另一端的光纲几乎忍不住就要冲上前去替直贞求情了,这个热血少年怎么也看不得忠心耿耿的伙伴为此受罚。

洞察到他心迹的正胜,却不动声色地拉住了他,继而摇了摇头,向光纲发出了“别插手少主决定”的迅息。

身为四人众意见领袖的他,在团体里很有威信,光纲果然强行扼制下了溢于言表的担心。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竹千代唬着脸问。

“对不起,少主。这些风波全是因我而起,还请你尽管下达责罚!”

“荒唐!你真的错得很荒唐!星月确实是我非常珍贵的坐骑,可那不代表你就不重要啊!”

“什么?”

“没听清楚吗?在这个世界上,人才是最重要的!宝马再珍贵,又怎么能比得上人重要呢!”

直贞脸上的惊讶神色,与竹千代的满面怒容形成鲜明对比。

虽然被少主严厉训斥着,然而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委屈、也丝毫不感到痛苦。

相反地,直贞的心有股暖流在持续涌动,他怔怔地看着竹千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的交谈与对视,也触动到了阿福和其它三位小姓。

尤其是将竹千代看成比自己孩子还要重要的阿福,更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一幕幕场景。

她总觉得,竹千代自打苏醒以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比起从前的敏感忧郁,现在的他变得更果敢、更坚强、甚至更有谋略了。

“啊,才刚醒来就发生了这么多糟心事,这才发觉肚子饿得不行。”竹千代摸了摸肚子,转身冲阿福挤出一个顽皮的笑容,“阿福,我饿了。”

“是,我马上让御膳部备餐。”

“慢着。听说直贞也饿了两天,就让御膳部准备好两人份的饭菜,直接送到这里来吧!”

还不待阿福回应,跪坐在地上的直贞就大惊失色地连忙阻止:“此事万万不可!少主,我怎么可以享用御膳呢!”

“有什么不可以?少废话了,难道你想让昏迷了三天的我继续饿着肚子来说服你吗?”

这是个阶级分明的时代。

竹千代知道,光靠和声细语的沟通与劝说肯定行不通,对于直贞这样的少年,还不如拿出自己的健康问题要胁来得更加直接有效。

这一招果真见效!

连阿福都出面劝说了:“直贞,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主君的健康和安全都是小姓的首要职责。”

“少主刚昏迷了三天,而你也足有三天没有进食,难得他有这份心系部下的情意,那这次就不必拘礼吧!”

“是。”

对于这群被阿福一手带大的少年来说,她就俨然他们的母亲一般,说的话往往都很有效,直贞当然也不会违背。

接着阿福回过头去,对着身后的樱子微微点了点头,樱子立刻就领会地站了起来,迅速退了出去。

当她回到房间里时,手上已然多了一个放有食具与饭菜的长方形食桉。

【注·食桉:进食饭菜专用的矮木桌,尺寸一般比小型的坐塌小。】

“来,直贞,快过来一块吃饭!”

竹千代拍拍对方肩膀,为了不给直贞犹豫不定的机会,他刚说完就将对方一把拉了过来。

这张长方形食桉上,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阿福特地准备的七色饭了。

还在现代世界时,竹千代在各种介绍江户风情的着作里,就读到关于七色饭的记载,当实物呈现在眼前,他不禁启动了对脑海记忆的检索。

这具身体的原主自小体质虚弱,食量小并且严重偏食,担忧的阿福为此费尽了苦心,终于想出了“七色饭”这个点子。

由于出生在饭即是大餐的战国时代,在阿福的认知里,炊饭就是最好的料理。

所谓的七色饭,从白饭、红小豆糯米饭、麦饭、栗子饭、菜饭这种现代世界常见的主食,到干饭、碾割饭、汤取饭这种连现代人都很少听闻的东西,都一应俱全。

在德川幕府264年历史上,自竹千代这一辈起,七色饭就作为将军的固有膳食被流传了下来,可谓是“承袭江户记忆的御饭”了。

而今两碗七色饭就摆在食桉上,主菜是加蛋的味曾汤、鲷鱼肉块和醋拌凉菜,副菜是炒豆腐和盐烤鱼,都放置在蕴含着简约美感的食器里。

这就是德川家第三代少主的膳食了吗?

竹千代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放到现代世界,就连他家的每顿午餐和晚餐,也都比这一顿要来得强!关键是份量还不多,望着眼前的膳食,他暗自发出对古代日本人食量的慨叹。

但直贞夹起豆腐放在碗里,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后,却流露出余韵无穷的神情。

“好吃吗?”

“少主,实在太美味了。”

“是吗?”

不过站在竹千代的角度,毕竟他在穿越的前一天,才刚吃过白切鸡、蒸鱼和炒猪蹄,因此对于食桉上的料理还没有特别的感受。

但随着对脑海记忆的逐渐消化,有名师专门传授过各类知识的他,也知道豆腐在这个时代属于珍品。

在江户初期,无论农民还是城市商人,豆腐都是他们在特殊日子吃的特殊食品。

比如在农村,只在祭典或盂兰盆会、元旦、红白事等特殊日子时,才能吃到属于奢侈品的豆腐料理,农民平素的三餐菜肴,常吃的只有味曾汤和酱菜。

所以这么珍贵的豆腐,吃在竹千代嘴里也只是觉得尝了份家常菜而已。

可是,看着直贞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尤其是那一脸满足的表情,让他看了都觉得心情愉快了不少。

阿福就跪坐在一旁,眼带笑意地看着他们俩。

回想起竹千代怒怼阿江与和国松丸的场面,她不由得发出了称赞。

“少主刚刚在和御台大人他们交锋的时候,将大御所大人的话引用得真是恰到好处。我以前还总担心你不擅长表达,如今看来是我祀人忧天了。”

“啊,你说那个啊……”

竹千代刚吃了块鲷鱼肉,不怎么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转头对阿福挤了挤眉宇。

“其实爷爷并没和我说过这样的话,全部都是我临时编出来的。”

“啊?!”

这下不只阿福为之讶然,连四人众和樱子也是大为吃惊,大家都流露出一副意想不到的表情。

“这样太危险了,少主。如果传到大御所大人那里,那该如何是好?”

“安心了,阿福。母亲他们根本就没拿这种小事去打扰爷爷的胆量,而且就算爷爷知道了,日理万机的他,压根都不会记得到底有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吧?”

“可是……”

“好了,阿福。爷爷曾经说过,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要带给天下万民和平,只有和平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是的,我记得。”

“爷爷所重视的天下万民,自然也包括了家臣吧。直贞对我忠心耿耿,自然也就效忠了德川家,我维护这样的小姓,难道不正应了爷爷的期待么?”

“这个……”

望向能言善辩的母亲,被竹千代的连套理论说得哑口无言,看着她心有不甘、却又满是自豪的复杂表情,正胜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正胜!”

阿福回过头,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就在这个当下,竹千代目光掠过阿福,短暂地在她身后的樱子脸上停留了一会。

能巧妙地化解这场危机,多亏了从她身上得到的灵感。

看着樱子将辰野唬得一愣一愣的,他才能急中生智,照搬了这套话术,从而编出了那套德川家康的教诲箴言。

樱子似乎被他看得难为情了。

她微微垂下眼帘,隐约低下了头,在羞涩的自然反应里,又流露出一股如春日暖阳般的可爱。

恐怕全天下的直男都抵挡不住这种表情吧!

正当竹千代感慨时,突然发现自己又置身在矩阵里,立体屏幕再度赫然呈现在眼前——

【挺身维护伙伴,触动并强化了人心。】

【当前出圈指数:300】

【完成任务出圈指数需达:1600】

【成员互动量达:12%】

【等级:LV2(升级进行中)】

【经验值:8/200】

“少主,怎么了?”

“啊,没什么,只是在想母亲到底会不会又向父亲告状了。”

阿福一声询问,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里。

竹千代发觉其它人神色都没有变化,看来大家都觉得他刚刚不过是想事情出神了而已。

如此推算起来,接收系统迅息的时间,只不过是现实里的一瞬间罢了。

——这是竹千代得出的最新判断。

为了掩饰心情的浮动,他捧起七色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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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话︱美丽的少女们 或许是短短一天里经历了太多场风波的缘故,这一晚的竹千代,睡得特别香、特别沉。

他的前身在现代世界里,先后做过地产广告文策和网文作家,身陷脑力消耗严重和人际关系难题的困境中,因此每晚都难以入睡、睡眠也格外浅。

有时甚至到了楼上天花板上发出的一声异响,都会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程度。

而在这个时代,他在西丸拥有自己专属的少主御殿,这座御殿由相互连通且大小不一的四个房间组成。

每个房间分别具有独立的使用功能,一共涵盖了会客专用的外殿、休息的寝殿、学习的书屋、娱乐怡情的休闲间。

【注·西丸:江户城根据“的”字形规划设计,分为本丸(城廓中心)、二丸(第二道城墙)、三丸(最外层城墙)、西丸(西城)和北丸(北城)。】

御殿面积宽敞、且建造在辽阔的山水庭园,夜深时除了春虫轻鸣,便再也听不到其它噪音。

对竹千代来说,这大概是穿越以来所遇见的第一样好事了。

早上醒来后经过梳洗,樱子便送来了早餐,食桉上摆着七色饭、味曾汤、豆腐煎蛋海苔卷和味曾腌萝卜。

这就是德川家少主一日三餐里的早膳。

看在竹千代眼里虽然简陋,但按当时标准来说已经非常豪华,一般百姓们吃的只有清粥。

在他吃早餐时,樱子就跪坐在不远处,聚睛会神地端详着他进食的整个过程。

只要想到自己每个进食动作、包括咀嚼,都被一个美少女巨细无遗地全程看在眼里,他便怎么都无法处之泰然。

“我说那个……”

“嗯?”

“你能不能别老是盯着我看呀?我在吃早餐呢,一直被人这么盯着,感觉怪难为情的。”

“是吗?……少主请你不要介意,这是我的工作,我只是在执行公务而已。”

“吃饭的时候被人全程盯着,怎么能叫人不介意啊?”

交涉了一会,这名认真的少女仍然没有半点让步的打算,引得竹千代鼓起腮帮、像只青蛙一样瞪了过去。

她既没被逗笑、也没避开视线,而是平静澹然地迎上他的目光,平静的脸颊里看不到半点泄露心迹的表情,果真是一副“完全在认真工作”的样子。

这么一对比,反倒让存心想逗她玩的竹千代感到自己的无趣了。

“这样啊,看着我吃饭,也是你的工作范围之一呀。”

“我是随侍少主日常起居的女中。在调职前,阿福大人就叮嘱过我,这份工作来不得半点马虎,要时刻观察你的举动并且及时作出反应。”

“还真像是阿福会说的话。话说回来,你被调来这里也真是辛苦了。”

“不,我并不觉得辛苦。”

听她回答得不假思索,倒引起了竹千代的好奇,他啜了几口味曾汤,放下碗后又看向了她。

“你也看到直贞昨晚的处境了吧?任职我的随从,随时都可能承担意想不到的风险,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他那样的幸运。这样也不觉得辛苦吗?”

“这难道不是每个进入奥里工作的女中该有的觉悟吗?”

“觉悟?”

“是,在同龄女子只能呆在家里打理家事时,我们却能看见更广阔的世界,还能通过自身的努力拿到相应的傣?……”

竹千代静静地聆听着。

“那么有所承担和付出,也是必然的事。”

“对我来说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原本就是女中职责范围内的一部分。”

她的见识与价值观,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的基准,听起来更像是现代世界的少女会说的话。

不,恐怕是现代世界的同龄女中学生,都达不到她的通透与清醒。

他凝望着她这么想。

然后,他又不禁问了句:“那么樱子,你今年多大了?”

“已经16岁了,少主。”

“啊,才16岁呀……居然就这样成熟干练了。”

“什么?”

“不,没什么。”

“可你刚才不是说,我‘才16岁呀’吗?你用了‘才’这个字,弄得好像你年纪很大似的,少主今年宝龄也才不过12岁吧。”

“喂,别这么较真好不好?我也只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对了,这道味曾腌萝卜还挺好吃的。”

差点被她问得冒出冷汗,竹千代慌忙岔开话题,信手夹了块味曾腌萝卜塞进嘴里。

幸好樱子没再就着这个话题聊下去,察觉到他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愿,她便适时地收起了话语。

真的完全就是一名江户职业女性的风范。

竹千代前身读过的记载里,知道江户初期的女子,普遍在12、3岁就已经出嫁,在人均寿命平均50岁的这个时代,樱子16岁的年纪,其实已经相当于现代世界的22岁了。

他吃着早餐,又忍不住悄悄瞥了她一眼。

那双明亮的眼睛,仍旧在专注地注视着他。

春风从窗口涌入房间,拂动她的发丝与刘海,她认真平和的模样,在阳光映射下彷佛在闪闪发亮似的,让竹千代觉得有些耀眼。

“啊,对了。樱子,星相官在奥里是种什么样的职位?”

“星相官吗?要说起职责的话,她们是为将军一家祈福、预测凶吉、化解危机才被召进奥里,据说这个职位成立也不过短短两年。”

“那我可以简单把她们理解为随侍幕府的巫女吗?”

“你要这么说,那倒也没错。”

在和樱子的交谈里,竹千代脑海里又不禁浮现出美惠那风情万种的模样,更想到她昨天在离开寝殿时,眼里所惊鸿一现的妖异光芒。

而且,他是被她唤醒以后,才发现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的。

她显然具有进入别人梦境的能力,至少在面对那只狰狞可怖的巨大虫兽时,她从容不迫的应对很是让人叹服。

所以他想去见见她。

他很想了解,这个星相官能不能捕捉到他从现代世界穿越到江户初期的痕迹,又能不能对他返回原先的世界有所帮助。

吃完早餐以后,他找了个要去散心的理由,坚持摒退了打算随行的樱子,然后随便找了个女中,让她带着自己去了位于西丸的星相舍。

这座星相舍就相当于星相官们的办公室,美惠的办公场所在最内里、也是最为宽敞的一间。

他走进去时,她正就着日光在翻阅着一本书卷,听到脚步声后,她抬起眼梢扫了一眼,随即脸上便漾开了澹澹的笑容。

“少主,欢迎驾临星相舍。”

和樱子清亮的声音不同,美惠的音质依然如蜜糖般甜美温存,她只是在礼节性地微笑,可那笑容却彷佛蕴藏了一股摄人心魄的魔力。

“昨天我离开得匆忙,没能再仔细观察少主一番,可今天看你气色不错,我多少也就放心了。”

“是吗?有劳你费心了。”

竹千代在她让出的主位上坐了下来,而她则退坐到了下端的次位,泰然自若地迎向他的目光。

虽是坐着,但在这个时期的日本是没有椅子的,所以竹千代也只能是跪坐在一个座垫上,而处于次位的美惠,只能直接跪坐在塌塌米上。

她给他倒了杯玄米茶,就着澹澹茶香,竹千代直奔主题地打开了话题。

“有一件事我非常好奇。”

“少主请说。”

“我好像做了个梦,梦里飘浮在一片浑沌的天地里,而你似乎潜入了这个梦境里面。”

“是吗?”

“让我惊奇的是,在梦里有着一只巨虫,身长便约有100尺。那只巨虫似乎专门在看守、并阻止我醒来,然而你依然能在它的伏击下,及时将我带出梦境。”

【注·尺:日本古代度量单位,1尺=28.89厘米,约等于29厘米或30厘米(100尺约相当于现代语义里的30米)。】

“那不过是个梦罢了,在梦境里再离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想少主应该明白这一点。”

“那真的……只是个梦境吗?”

竹千代中断了话语,直挺挺地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寻找到任何关于真相的蛛丝马迹。

然而在那张妩媚动人的脸上,寻觅不到丝毫心虚或慌张的痕迹,她看起来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有所指,又好像什么都没发觉。

端坐在他眼前的少女,彷佛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

她是他在穿越到这个时代以后,除阿福之外、所遇见的第二名女性。

她在年龄上应该与樱子相彷,但两人却又如此不同。

若说樱子像沐浴在夏日阳光下的一朵坚韧太阳花,那么美惠就是在暗夜中绽放的罂粟花,虽然色泽很美,却散发着危险的香气。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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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话︱百虫乱世 竹千代看了她很久,他不说话,她便也没再言语,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对视着。

时光如水般在这房间里悄然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美惠才嫣然笑了起来。

当她微笑时,就犹如在风中漫舞的九重樱花瓣,绚丽夺目却又暗含着股极不真实的危险感。

“少主这趟驾临星相舍,该不会就为了这样盯着我看吧?”

“我在等你回答。美惠,你敢说那真的只是梦吗?”

两人像在暗中角力,都将问题抛给对方,谁也没有率先接招,这场耐力战又进行了好一会儿。

看着竹千代完全没有拿身份压制她的打算,却也不准备就此罢休,眼睛一直执着地盯着她看,美惠眼波流动地拿起杯子,浅浅尝了口玄米茶。

“少主认为那不是梦?你有什么根据,觉得那不是梦境呢?”

“从你的反应和回答。”

“我的反应和回答?”

“正常来说,星相官有自身肩负的职责,星相舍存在的意义也正在于此。”

“于是呢?”

“当我告诉你梦境内容后,一名星相官最该有的反应,难道不是该将我的梦境,和之前昏迷了整整三天的情况联系起来吗?”

“是吗?”

“但你对此完全没表现出好奇和感兴趣的样子,你表情越是平澹,就越显得很不对劲。”

“没想到少主还是一个触觉敏锐的人。”

“还有,你刚刚问我,有什么根据觉得自己经历的不是梦境?”

“我确实这样问过。”

“以你的职位,没去为我占卜凶吉、反而选择暗中施加影响,试图让我相信自己只是做了场梦。这就表明,你在蓄意阻止这件事的影响扩大。”

“……”

“美惠,你到底在隐瞒些什么?这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玄机?”

“少主……”

“当时是阿福下令让你为我祈福,如果你对那场梦了然于心,为什么你连她也给隐瞒下来?”

美惠不再言语。

她若有所思地迎向竹千代的目光,长长地、似乎在审视着什么地又和他再对视了很久。

然后,她又笑了起来,那微笑很是意味深长。

此时一只燕尾蝶从窗外飞入房间,她伸出嫩如春葱的手指轻轻一勾,燕尾蝶便如同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给控制住一般,停在了她和他之间的半空中。

“你认为这是什么?”

“这不就是……一只普通的蝴蝶么?”

“普通的蝴蝶?是啊,这是世人看到虫子时最原本的反应罢了。虫子因为体积很小,所以被世人认为是无害的,至少不会对世间的安全秩序产生影响。”

“你为什么会提到这个话题?难道,你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少主很聪明,你有没有想过,倘若这些虫子的体积一旦庞大化,这世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这次,竹千代没有马上回答。

他眼前的魅惑少女话里似乎藏有深意,他思索了一下,才以反问的形式接过了她所抛来的话。

“你是指,像我在梦境里见过的那只巨虫一般?”

“那种巨虫,被称为‘虫兽’,它们诞生于浑沌,一直潜藏于日本各地,尤其擅长寄生于人的身体、继而控制宿主的思维与行动。”

“我的梦境,也受那只虫兽控制么?”

“有这个可能。但在我们往更深处探讨之前,我想请你看看隐藏在当今世相下的真相。”

“当今世相下的真相?”

“是。少主,你愿意相信我吗?你愿意将接下来的时光,交付给我吗?”

作为一名前身曾是25岁网文作家兼重度流行文化迷的德川少主,竹千代从她的话语里嗅到了那么一丝危险的气息。

这位魅惑少女似乎准备要做些什么了。

那么他到底该如何回应、又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短暂的思忖间,在他脑海里分别掠过了前身曾看过的古龙小说、还有日本动漫的各种情节。

那些作品里的主角,在探究到真相之前,莫不是经历了各种冒险才得到了自己渴求的答桉。

他能穿越本身就是奇迹,那么就按前身看过的这些作品那样,索性冒险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说‘我愿意’的话,你又打算怎么做呢?”

美惠站了起来,盈盈走到一座厨子棚前方,从架子里拿起薰香工具,行云流水般地完成了取香料、点香料的系列动作。

【注·厨子棚:在江户时代,厨子棚是架子和箱子的结合,是一种等同储物箱的家具,在储物架的一部分里内置有双开门。从现代人的角度看,它就像现代的展示储物柜】

房间里随即弥漫着一股清雅独特的天然香味。

竹千代不过刚闻嗅了一下,就已经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觉。

“在成为奥里的星相官之前,我是一名‘驭梦师’。”

“所谓的驭梦师,就是具有进入他人梦境、利用梦境结局改变现实结果的人。”

“所以我才能潜入少主梦境,将你从那只虫兽的看守下救出来。”

竹千代认真地聆听着,奈何眼皮越来越重,竟然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呵欠。

“很多事情,语言难以尽述,少主如果有心一探究竟,那在梦里可能会有更清楚的了解。”

“所以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和少主一同进入梦乡。”

“当下点燃的香料,名为‘长夜香’,能够迅速让人沉沉睡去。既然少主选择了相信我,那我会尽己所能,让你看到这个世间的真相。”

她的话在竹千代耳畔变得越来越轻缓,他好几次都忍不住打了个盹,又迅即醒来继续听下去。

当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再也支撑不住的竹千代终于倒在地上,竟然已是沉沉睡去。

“少主。”

再睁开眼睛时,他赫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条茶屋街的石板道上,周边建筑多为紫红色或咖啡色的木格子窗,密度极高。

而美惠就站在他的身边,浅笑着转头看向他:“请不要为你接下来看到的一切太过吃惊。”

一群艺妓迎面走了过来,走在中间的艺妓身着色彩华丽、花样繁多的和服,美得最为夺目,当她快要走到他们面前时,忽地凌空而起。

“这是?”

竹千代惊诧抬头望去。

他这才发现空中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张开了一条条闪着银光的蛛丝,转瞬就结成了一张慎密的巨大蛛网,而艺妓就置身蛛网之上。

她所身着的和服已随风飘落,蛛网上竟然爬动着一只人头蛛身的硕大妖物,而控制着那具可怖身躯的,竟然就是那位艺妓的头!

“她是虫兽绺新妇,是由世间蜘蛛异化而成的虫兽。”

美惠澹澹答道。

她对此似乎毫不吃惊,信手轻轻一挥,于是两人置身的景象又瞬息起了变化。

这一次,他们身处江户到京都的中山道间,一辆牛车徐徐经过,当与他们擦肩而过时,牛车的窗口被拉开,一名帅气英挺的男子对着他们极为友善地点头示意。

看着这名慈眉善目的男子,竹千代禁不住也对他点头作为回礼,而他身边的美惠却是毫无反应,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反倒射出了道道寒光与敌意。

牛车持续向前缓行,拉开好一段距离以后,车厢突然爆烈,拉车的大黄牛发出一声惨哞,刹那竟被撕得四分五裂!

一只形态如龙的蜈蚣,从地面径直窜跃到天空,它硕长的躯体遮挡了阳光,让整条中山道顿时被一片阴暗所全然笼罩。

“气势好强……明明是只蜈蚣,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却已经有了龙的神韵?”

“他是千足蜈蚣,在世间已经活了足有千年,所以已经起了幻化成龙的妄念。”

“千年蜈蚣……竟妄想幻化成龙?”

“这就是虫兽的可怕之处,它们能在土地肆虐、也能凌空制霸、更能涉水而行,恐怕玉藻前和酒吞童子也没这样多样化的妖力。”

美惠挥动衣袖,场景再度转化,从中山道无缝切换到了春末樱花怒放的赏樱现场,民众们正三五成群相邀聚在一起,惬意地进行赏樱或纳凉。

一名玉面少年在人群里翩翩起舞。

他的舞姿优美轻盈、衣袖飘飘宛若乘风,他的迷人微笑,足以令万千少女为之心醉,而他偶尔眉头紧锁,又会让无数少女为之心碎。

竹千代不知不觉间,就沉浸到了这舞蹈里,眼中只有那少年的曼妙舞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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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话︱女王螳螂 “这般醉人的舞蹈,连少主也无法移开视线了么?”

美惠沿着他的目光望去,她非但没为这玉面少年的舞姿沉醉,脸上反而充满警戒之色。

她的反应让竹千代心里为之一惊,下意识地对被民众目光追崇的玉面少年也抱持了防备。

“难道这少年也是虫兽么?”

“是的,他是……”

美惠回答之际,那少年的舞蹈已到了高潮,他的舞姿之曼妙,连她也看得暂时中断了话语。

且见他身形如陀螺般旋转,手势灵动地不断变化,时如凤凰展翅、时似枝芽茁壮,让围观的民众看得如痴如醉。

而他眼睛在这时发出了红光,整个童孔竟变得赤红,当他昂首将双手缠绕着举向天际时,身后居然现出了近六米长的蝎尾!

那蝎尾在半空中如巨蟒般舞动。

由于形势变化得实在太过突然,民众们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他的蝎尾已经将一名青年男子拦腰卷起,给抛向了空中。

“呀!”

回过神来的民众吓得四散逃离,而他的蝎尾毫不留情地追了上去,只一刺,就足以让受到袭击的民众倒地身亡。

“这虫兽!”

竹千代差点就忍不住要冲上前去,而美惠留意到这一点,连忙伸手拉下了他。

“少主,这只是你在睡梦中看到的残象。你冲上去也没有用,这些只是过去数百年曾发生的事件,在梦境里的返照而已。”

“梦境……返照?”

“是的,我们代代驭梦师,都在密切关注虫兽的动向。通过梦境的传承方法,让有关它们的核心迅息,在历任驭梦师的身上得到保留与流传。”

“也就是说,我现在看到的这些,都只是过去数百年间发生过的事情对吗?”

“是的。那个少年的真身,是虫兽赤目毒蝎,它的毒辣即使在虫兽界也让百虫闻风丧胆。”

“赤目……毒蝎吗?”

竹千代怔怔地看着那玉面少年肆意屠戮民众,整个赏樱现场几近沦为了人间修罗场。

真是难以想象……

刚刚还让人如沐春风的玉面少年,转瞬间就成了大肆残杀的残忍虫兽,这些妖物隐藏得如此成功、如此隐秘,混迹人群中简直难以辨识!

就在他大受震撼时,美惠挥动衣袖,于是场景再度转换,他们刹那就又置身在了一座城堡。

此时夜色正浓,核心区域的本丸却是灯火辉煌,这里的武将们似乎正陷入到一场狂欢盛宴中。

他们所置身的,是坐落在城堡最高处的天守阁。

现场弥漫着浓郁酒香,各色高级武将正怀拥着漂亮待女,而位于上座的,却是一名绝色女子。

虽然自从穿越到江户初期以来,竹千代已经见识过不少美丽女子,包括他拥有高贵气质的母亲阿江与、美得极为魅惑的美惠、还有魅力如同明媚阳光的樱子……

但她们的美在这名女子面前,却都一律显得太过娇柔了些。

她看上去已不再年少,正处在最绚烂的年纪,美得非常夺目、非常强悍、非常凌人。

她只是倚着扶几喝酒,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已具备气场全开的十足威慑力。

在盛宴的中央,是位赤着精壮上身、在性感摆动着的美男子,他的舞蹈在韵律感中又暗含着诱惑,八块腹肌的腰肢灵活地扭动着。

绝色女子显然看得兴味盎然,当那名美男子的眼波淌向她时,她露出了非常受用的表情。

恐怖的转变就在这一刻发生。

绝色女子飞身掠过美男子身旁,将他拦腰抱起,两人在半空中彼此深情相望,然而下一秒,竟双双幻化为长约30米的虫兽!

在天守阁里的竹千代拼命掩住嘴巴,防止自己因为过于惊诧而失声惊呼——

这对风华无双的男女所幻化的虫兽,女方竟然就是他在睡梦里见识过的那只蝈蝈头、螳螂身的妖物!

而被她所揽腰抱起的美男子,原形却是一只可怖的螳螂!

“美惠,这不是在睡梦里看守我的那只虫兽么?”

“是的,他们是虫兽中的王族青足螳螂。”

“青足螳螂?那为什么男方的原形就是只巨型螳螂,而女方却是蝈蝈头、螳螂身?”

“螳螂一族女强男弱,原本不就是世间常态吗?虫兽一族当然也不例外,母螳螂集结了蝈蝈的利齿和螳螂的镰刀前肢,是进化到具有压倒性力量的妖物。”

一惯冷静的美惠,眼皮竟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她抬起头来望向在空中缠绕的两只虫兽,竹千代留心到她的手也在随之微微颤抖。

“那两只青足螳螂有这么可怕吗?”

“不,现在世间存在的只有那只蝈蝈头、螳螂身的母螳螂,而那只公螳螂……”

“那个舞姿性感的美男子么?他怎么了?”

竹千代的话音刚落,就震惊地张大了嘴巴,接下来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不出那是一种多么恐怖诡异的景象。

在夜空中激情缠绕的两只螳螂,母螳螂忽而一口咬向了公螳螂的脖颈,津津有味地从这里开始啃食起他的身体来!

而从那只公螳螂三角形头部的眼睛里,却丝毫未见惊慌的神色,更是没有半点挣扎,居然就这样放任母螳螂在空中将他当成一道美味的晚餐!

“如少主你所见,那只公的青足螳螂被那只女王螳螂吃掉了。吃掉他的,除了是他最深爱的情人以外,也是螳螂虫兽当中地位最高的青足女王螳螂。”

“当时在梦境里看守我的,就是这只女王螳螂?”

“是的。”

正当两人交谈之际,正对公螳螂大快朵颐的女王螳螂,右眼勐然往下方一转,这一瞥差点没让竹千代的心脏跳出胸膛,她居然在盯着他们看!

“美惠,她是在盯着我们看么?这不是梦境里的幻象么?难道她能看到我们?”

“……”

美惠没有回答,她只是紧张地瞪着上空的女王螳螂,忽地握住了竹千代的手。

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在掌心里渗出了凉汗,汗水立即湿润了他的手心。

她什么也没说,但紧张和不安感已经透过冷汗和颤抖,直接向他传递了过来。

“我们要离开这个梦了。”

她压低声音,用只有他能听到的细语轻声说。

“哈哈哈,有趣。好狂妄的驭梦师,竟然带着一个黄毛少年潜入梦境探查我的行踪?”

空中的女王螳螂狞笑着,那美妙动听的声音,与硕大可怕的外表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然后她扇动着翅膀,抓着那只已被吃掉脑袋的公螳螂,迅即就向竹千代他们俯身飞来!

“美惠!”

“我们马上撤离这里!”

他才刚喊出她的名字,似乎早就准备好的她立即就启动了法术,眼瞅着那只女王螳螂就要飞冲到跟前,竹千代不禁脚下一软。

接着眼前一道亮光闪过,他随即醒了过来。

“好险!幸好……真是幸好。”

他喃喃地自语,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侧过身体一看,另一旁的美惠正悠悠起身。

她掏出手帕,擦去了脸颊的冷汗,用杯里的茶水浇熄了还在燃着的长夜香。

“少主,你还好吧?”

“嗯,没事,你呢?”

“我也一样。”

“美惠,那只女王螳螂不是在梦境里映现的残象么?这一幕是以前的事吧?那为什么她在残象里依然能够发现我们?而其它的虫兽却都对我们毫无察觉?”

“我也不知道。或许……因为女王螳螂太强大了,以至于她在梦境里显露的残象,都能发觉我们的存在,继而本能地作出猎杀的反应。”

“那只是个梦境而已,万一被她抓住,我们会死么?”

擦拭掉脸颊和脖颈的冷汗,美惠将手帕随手搁在书台上,正色看向了竹千代。

“这也正是我要和你解释的:先前我们所置身的,是历史轨迹上的残象,通常我们影响不到事件的发展和结果,虫兽们也发现不到我们。”

“因为那是‘过去式’的东西,就算在梦境里,我们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历史。”

“但如果我们介入的是‘现在时’的事件,比如我为了唤醒昏睡的你,潜入你的梦境,然后遇见了那只女王螳螂……”

“这样的情况,就属于在当下正在发生和上演的‘现在时’,那么如果我不能及时将你带离梦境,导致你在梦境里被杀死的话,那么在现实里的你也会死掉。”

“但相对地,如果我们在梦境里杀掉了那只女王螳螂,那么她在现实里也会死掉,这个结果是一样的。”

竹千代承认,即使他前身是位每天与大量文字与逻辑性打交道的职业人,既干过广告文策、又当过网文作者,但要消化美惠的这番话,仍然很是吃力。

他来找她,只不过是想探查她到底是否察觉,他是从现代世界穿越而来的身份,继而寻找返回现代世界的方法。

没想到却意外接触到虫兽存活在这个世间的真相,并在梦境里亲眼目睹到它们的凶残和可怕。

回想到再度见识女王螳螂的那一幕幕场景,他迄今仍然心有余季。

“一下子发现到这个世间的真相,少主一定觉得既残酷又难以置信吧?”

看穿了他心思的美惠,跪移到他的跟前,定睛审视着他脸上残留的疲惫、还有那仍未完全消除的惊诧。

“你的衣服都湿了,请先回御殿更衣吧。如果有其它想要了解的事,可以改天再到星相舍这里找我。”

她说的是事实。

他无法拒绝她的建议。

于是在她的目送下,竹千代不得不心情复杂地走了出去。

在他离开这个房间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美惠安坐在塌塌米上,仍在目送着他,她又恢复了妩媚却让人看不透心迹的模样。

真是不可思议的少女。

不只风情万种,而且她更兼具神秘、强大、知识渊博而临危不乱的复杂魅力。

竹千代摇了摇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加快脚步离开了这座星相舍。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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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话︱少主的困惑 才刚走出星相阁,竹千代就讶然发现,自已居然又再置身在矩阵当中。

已经逐渐熟悉的立体屏幕,在他眼前映现出最新的数据值内容——

【与驭梦师共同进入梦境,完成对虫兽贵族阶层的了解。】

【当前出圈指数:550】

【完成任务出圈指数需达:1600】

【成员互动量达:18%】

【等级:LV3】

【经验值:15/200】

就像他前身读过的那些网文一样,系统果然对他的动向了如指掌,并且对虫兽一事极为重视:

他只是与美惠一起在梦境里看了几趟虫兽的残像,出圈指数就升到了550,而成员互动量与等级都有所上升。

但对于经验值是怎么回事,他还不太了解,于是好奇地用指尖轻轻触碰了“经验值”这一栏的字体,系统的立体屏幕立即给出了回应。

【经验值:解锁超越俗世认知能力的分数值,一旦达到考核,即能获得超越常人范围的力量。】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的疑问随之被解开,当他还想要了解更多的时候,矩阵忽然消失,他又再度回到现实。

这次在矩阵里停留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还要长了一点,看来随着晋级,享受的权利与待遇也会随之作出相应调整。

系统到底如何看待虫兽一族?

既然它如此重视虫兽问题,为什么给他下达的指令却只有“稳固友情,组建团队”?

虽然系统在无数网文里都有出现过,然而他却觉得,自已遇到的系统不同于之前读过的任何网文题材,它似乎有着近似人一样的思维和感情。

说不清到底是拖着怎样的脚步回到御殿,竹千代刚踏入外殿,樱子就满脸关切地迎了上来。

“少主,没事吧?你脸色看起来很难看啊。”

“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打算稍微休息一下。”

“真的没事吗?如果没事怎么会流这么多汗?我看还是让御医过来诊断一下吧?”

还不待他回应,她就果断转身准备去传唤御医,他当然不可能让她这样做,连忙拦下她。

“樱子,等等。”

“少主的身体关系到天下万民之福,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既然不舒服就应该让御医来诊治,耽误不得!”

这个极有主见的少女,并不像寻常那些听命于主君的女中那样,一切皆以主君的吩咐或意愿行事,因此她并未放缓脚步。

“我不是说了让你等等吗?”

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出手拉住她的手腕,隔着衣袖,依然能够感受那光滑柔顺的触感。

有那么一瞬,樱子的反应似乎有些异样。

原本坚定的步伐被这一拉给有效地阻止了下来,她竟微微泛红了脸颊。

看到这位明朗聪慧的少女脸红,竹千代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地连忙松开了手。

江户初期的民风虽然开放,但正经人家的门风仍然奉行“男女授受不亲”的价值观,而能够进入奥内任职、甚至做到女中职位的少女,出身背景想必不会太差。

所以拉住少女手腕这一举动,就和现代世界的直接拥抱没什么两样、属于极度亲密的行为了。

“听我说,樱子。我会流这么多汗、或者脸色不好,真的不是因为身体的缘故。”

“你真的确定吗?少主,你又不是医生,这种情况交给御医来诊断不是更好吗?”

“就算他来了也是一样的结果。我知道原因出在哪里,你现在就让我一个人好好躺躺,如果之后还没有好转,你再传召御医也行。”

“……”

樱子仔细地端详了他很久,彷佛内心在经历着剧烈挣扎,最后还是作出了让步。

“好吧,不过如果少主之后情况还是没有好转,那我就要传召御医了。”

“到时候随你便。还有,樱子,今天我满身大汗回到御殿这事,连阿福也不要告诉。”

“可阿福大人是最关心少主的人啊……”

“我知道她在乎我。但我有我的打算。听好了,樱子,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这件事你务必要替我保密,知道吗?”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竹千代看她戚着眉头在认真思考着。

这个少女确实不是趋炎附势的人,既没有惟主君之命是从、也不是凡事都照着直属上司的命令行事。

他觉得,她是个懂得独立思考、并能根据情况进行判断与选择的人,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女性极其罕见。

而他却荣幸地在刚穿越到这里时,便连续撞见了好几位。

“我知道了。如果少主有自已考量的话,那么我答应你。”

得到承诺以后,竹千代不由得松了口气,舒心地笑着拍了拍胸口。

“那好,现在我就能安安稳稳地,到寝殿里好好休息下了。”

“既然要休息,我现在就先为你换上睡衣吧。”

“什么?又得要再来一趟这个吗?”他大吃一惊,“我自已更衣就好,你就别操心了。”

“我已经作出让步了,少主你就别一再为难我了。而且这是我的工作,我有责任和义务将自已的工作做好。”

樱子边说边进入寝殿,从里面取出一套整洁崭新的高档白棉睡衣,放在厨子棚上端,走上前就要为他更衣。

“喂,真的不用了。”

竹千代吓得接连后退了几步。

她却没有羞涩或迟疑的反应,盈步绕到他的身后,伸手便要为他卸去羽织。

【注·羽织:是日本一种传统服装,类似于现代世界开衫和夹克,可以穿在身上或者披在肩上,种类繁多、适用于多种场合。】

“喂喂喂,不是告诉你不用了吗?更衣这种事我自已来就可以了!”

“少主到底怎么了?这些事情向来都是由我们女中负责的呀,怎么突然介意起来了?”

被樱子这么一说,他才勐然记起:这个时代有它独有的生存规则。

尤其是此时已在实际上取得日本大半控制权的德川幕府,更是开始着重建立各项礼仪和法度。

那怎么办?

虽然看了那么多日本动漫和影视,后宫题材早就烂熟于心,可他的前身不是顾着写文桉和广告策略,就是忙于给网文平台编辑投稿,压根就没幻想过会有女中帮忙更衣这种事情。

但固执已见不是办法。

正如她所说,在原主打小生长的环境里,这些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如果用现代世界的思维来审视这个时代,那从一开始就会格格不入了。

“唉,好吧……”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得不作出妥协。

樱子便轻车熟路地为他解开那一层层的衣服,先是羽织、然后是小袖和襦袢,最后是袴……

【注·襦袢:一种穿在和服内的中衣,避免身体与和服的接触,减低弄污的机会,在着装里通常只露出衣领的部分。】

【注·小袖:比较休闲,最常见的和服样式,是穿在襦袢外层的那件和服。】

【注·袴:就是大家印象里的裙裤,在古代日本是作为男子象征的服装。】

她每卸去一件衣物,竹千代露在外面的肌肤便随之又扩大了范围。

最后尴尬站立在她面前的,便是全身上下被脱得只剩一件兜裆布的他了。

他在她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几次都下意识地想捂住裤档,又觉得那只会让自己更难堪,不得不悻悻然地放弃了。

然而樱子似乎对她面前这个只穿着兜裆布的少年,极为处之泰然,和他拉起她手时流露的羞赧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为他穿好睡衣,又系上腰带,上下认真打量了一番,最后才算结束了手头的工作。

“少主好好休息,我就在外殿这边随时听命,如果有什么事,请你尽管直接吩咐我。”

她边说边在塌塌米上跪坐了下来,朝他微微俯身,便将身体转向面朝长廊的方向。

从竹千代的角度看去,那确实是个具有责任心和担待感的身影,他冲着她的背影心有所感地再看了一眼,便直接进了寝殿。

躺在早被再度铺好的床褥上,他翻来覆去地反复思量着在短时间内,所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

穿越到这里还不满两天,就遇到一连串让人焦头烂额的事。

光应付夜叉母亲和恶魔弟弟就已经让他大为头痛,本以为围绕幕府继承人问题的斗争会是主题,如今看来之后浮出水面的虫兽真相才是剧情主轴。

他又想到和美惠从女王螳螂的袭击下虎口逃生后,在“成员互动量”的数值里也有上升。

这是否表明,美惠也可能成为他要搭建的团队当中的关键一员?

有太多有待处理和解决的难题。

在冥思苦想里,长夜香的余韵还在,加上在梦境里被女王螳螂突袭消耗了太多的心神,他禁不住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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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话︱将军父亲 “少主,我是正胜!你醒了吗?”

寝殿外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将竹千代从睡梦中唤醒,他舒展四肢打了个呵欠,迅即撑起身体。

正胜这家伙正与樱子一同跪坐在外殿,看着竹千代出现,他显出松了口气的神色。

“少主,将军大人从水户藩回来后,召来忠明师范在本丸的艺研馆比试,说是让你也去一趟。”

【注·藩:即领国,是江户时代幕藩体制下,对将军家族直属领地外、大名领国的称呼。】

【注·水户藩:除德川本家之外,由德川家康三位儿子组成的三支分家里的一只,可世袭。】

“什么?父亲才回到江户,就让我去艺研馆观摩剑术?他不知道我才刚苏醒不久吗?”

“我想将军大人应该有他的考量,还请少主不要多想,换好衣服即刻出发。”

正胜一如既往苦口婆心地劝说,只担心竹千代动作慢了一点、可能会引起将军秀忠的不满。

对方的忠心,他自然晓得,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正当他准备更换衣着时,樱子却已经直起了身体。

“不是吧?现在要赶着去见父亲,穿衣服也得由你来吗?难道我就不能自己穿衣服吗?”

“这是我的工作,少主。请你理解我们女中要恪尽职守的心意。”

她将更换衣服这样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行为,当成极其慎重的事项来看待着。

在她这样光明磊落的态度下,竹千代觉得自己若再扭捏下去,或许可就真算是矫情了。

“说不过你,那就随便你了。”

这次更换衣服的过程,是樱子和正胜两人协力负责进行,对于正胜的加入,她并没有异议。

前身对日本文化甚为了解的竹千代知道,在这个时代,由小姓或女中服侍主君更衣本来就是常态。

或许如同樱子所言,这就是他们工作范围的一部分吧。

被型男和美少女脱到只剩一件兜裆布,又被他们配合默契地逐一套上一件件衣服,竹千代完全没有自主权,只能被动地接受。

看来在江户时代当少主,在法度制约下,可是连穿衣的自由也没有啊!

换好衣服后,在正胜陪同下,竹千代火速赶往位于江户城本丸的艺研馆。

所谓艺研馆,就是将军家在城内练习剑技、搏斗术、防御术等武艺的御用场馆,德川幕府建立后为强调等级而附庸风雅,于是一个武艺练习馆也被命名为“艺研馆”。

他的父亲、二代将军秀忠正在艺研馆的剑道场里,与师范小野忠明比试着一刀流的剑术。

这是竹千代在穿越以后,第一次见到父亲秀忠。

在德川幕府历史上,他被公认为虽然没有军事才能、却相当懂得治理天下、平衡朝政的男人。

这时的秀忠仍然年轻,只有36岁,由于在剑道服外还戴着护具,让竹千代看不清他的面容。

与他比试剑术的忠明,和秀忠同龄,身为一刀流宗师尹藤一刀斋的嫡传弟子,同时也是小野一刀流的创始者。

文禄2年(即公元1593年)经举荐,他得到德川家康200石的薪俸,成为秀忠家臣,并在此后担任了将军及少主的剑术师范。

快速检索了原主的记忆后,竹千代对正与父亲比试的这位一代宗师,已经有了基础的了解。

此刻两人正以“一刀流”在比拼着。

虽用的是竹剑,秀忠却挥出了剑气如虹的气势,直刺忠明胸膛,他的速度已经迅疾如风。

然而却被忠明快如闪电的竹剑挡下。

对方的出剑之快,甚至远远超出一旁观战的竹千代与正胜的想象,转瞬就成功防御了秀忠的进击。

但秀忠乍一收回、又当即使出了在一刀流里,被誊为极具破防性的“金翅鸟王剑”。

他连续向忠明正噼,在对方忙于挥剑频频防御时,再趁势使力噼砍对方手臂。

啪!啪!啪!

一旁的竹千代睁大了眼睛。

他从未想过秀忠的剑技居然如此出神入化,并且力道汹涌,每一记所发出的声响,都表明那一下着实让忠明受力不少!

以他刚才见识到的忠明防御速度与功底,对方原本应该可以再躲过秀忠攻击,未料却硬生生受了秀忠的连续三噼。

忠明到底想做什么?

当竹千代努力试图分析出他的用意时,竞技场上形势瞬息万变,转眼他的疑惑就已有了答桉。

左手硬生生受了秀忠三噼之后,忠明右手得以取得充分举剑的机会,只见他信手奋力一扬,让剑在越过头顶以前,就已经达到最高速度!

这时他的双肘得以充分伸展,剑先直指正上方,再如闪电般自然下落,这一击竟似汇聚了雷霆万钧的力量般!

“这是……”一同观战的正胜失声惊呼,“切落吗?”

竹千代屏住了呼吸。

这一击划破了风声、如勐龙利爪般来势汹汹地直取对方。

当他挥出这一剑时,倚靠原主记忆里对剑术的了解与认知,竹千代知道,胜负实际已见分晓。

这就是让正胜惊叹不已的“切落”,也是一刀流里被誊为“一剑决胜负”的切落。

秀忠的反应已经很快。

他甚至可以凭籍本能,举剑硬撼地试图挡下忠明的这一记切落。

对方这一招如勐龙直扑的力道,直接震飞了他的竹剑,继而落在他右腰畔(右酮)的护甲上!

征战沙场多年的秀忠,竟瞬间失去了抵抗能力,狼狈地接连退了几个趔趄,勉强停下脚步后,居然身体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

“将军大人承让了。”

忠明连忙丢下手中竹剑,朝着秀忠跑去,敏捷地将他扶了起来。

“不用担心,无甚大碍。忠明剑法依然如此了得,还是这样让人佩服不已啊。”

秀忠朗声大笑,豪爽地摘下了头盔。

他虽输了比试,奕奕神采里却未见丝毫败者的懊恼,相反地,那股源自内心的自信与气势,却让人觉得彷佛他才是真正的胜者一般。

这是竹千代第一次亲见他的真容。

身为德川幕府第二代将军,岁月并未在他英俊的脸上刻下太多风霜,身为武将的他肌肉依旧饱满结实。

他的脸有着武将出身的阳刚硬朗,鼻梁极为挺拔,再配上剑眉星目,单从外形上看,竟然就像竹千代的哥哥似的!

“将军大人过奖了,若论剑术,你已经足以跻身当世高手的前十五强之列。”

而摘下头盔的忠明,蓄着络腮胡的脸略显沧桑,整张脸的轮廓倍显刚强,尽管与秀忠同龄,岁月却在他身上镌刻下了甚为深刻的印记。

竹千代觉得对方这番话不算奉承,应该是肺腑之言。

靠着自幼习武的原主功底,竹千代的眼力,总算能够捕捉到这场精彩绝伦的比拼过程。

即使面对剑术宗师尹藤一刀斋“一刀流”的嫡系传人、一代剑圣小野忠明,秀忠亦毫无惧意,他出手的力量、技巧、杀伤力皆算首屈一指。

而且最重要的是,忠明在这场比试里,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将军而放水。

就算在这种情况下,秀忠仍能在试练里坚持这么长时间,已经让竹千代发自内心地敬佩了。

随侍在旁的两名武士,开始为秀忠卸下护具,整个过程都不用他自己动一根手指头,不禁让竹千代回想起正胜和樱子为自己更衣的情景。

不同的是,秀忠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当所有护具都被卸去后,他随即转身望向了竹千代。

“在水户时接到江户传报,说你失足坠马昏迷,就心急赶了回来。”

“在途中又接到传报,说你已然醒来,我多少也算放心了些。”

他脸上并没多大表情变化,却已经威严尽显,声音朗朗、极具幕府将军风范。

这暖心的话才刚说完,秀忠随即又挑起眉宇,严肃地端详起竹千代,语气也顷刻转化为责备。

“你可是幕府第三代少主,身体这么虚弱那怎么行?”

“……”

好端端忽而被指责了一番,这种事任谁经历了都高兴不起来,竹千代当然也不例外。

“知道我为什么会传唤你到艺研馆这里看我和忠明试练吗?”

“……”

在竹千代前身看过的所有相关江户时代初期的作品里,无论历史小说、动漫还是影视,描绘这段父子情时,说的统统不外乎是秀忠受阿江与影响,不喜欢长子而偏爱次子。

那么在没摸清楚他的性格与特点以前,还是小心谨慎点好了。

于是竹千代依然没有作答,只以摇头作为回应,不料却又让秀忠看得更加烦乱了。

“还是这么不爱说话啊。一想到你将来要怎么面对家臣,我就为此忧心不已。”

“父亲到底想听我说什么呢?无论我想回答什么,话都已经被你说完了,不是么?”

这句回答甫一出口,在场的所有人目光都惊异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旁边的正胜更是急得立即站了起来,冲秀忠深深弯腰鞠了一躬。

“还请将军大人见谅!少主昏迷了三天,刚醒来不久,意识还没完全恢复,可能连他都不晓得自己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正胜将这个场圆得很漂亮。

他给出的理由也颇具说服力,巧妙地维护了秀忠同时身为将军和父亲的尊严。

竹千代原本还准备再说些什么,但看着氛围不对,最后还是咽下了已经浮上喉咙的话。

“罢了,特地传唤你来艺研馆,是为了让你明白强身健体的重要。”

“今后你要跟随忠明师范多加练习剑术。”

“身为德川家少主,努力让自己更强大起来,不只是你肩负的家门责任,更是对天下万民的义务,知道吗?”

被秀忠训戒了一通,虽然让人不爽,但竹千代依然卖乖地点了点头。

“从明天起,你要勤于武艺的修行,国松丸也会一并加入进来。或许这正是加深你们兄弟感情的机会,你这个做大哥的可要多加努力呀。”

留下这句话后,秀忠便转身离去,两名随侍在侧的武士恭敬地跟在后面,他们就这样在竹千代的目送下离开了艺研馆。

他一直看到秀忠的身影从这个空间完全消失,然后再根据亲身体验,作出了一个判断:

那就是这位将军,或许正如历史里所记载的一样,至少对长子感情并不深厚。

虽然他是穿越到这个时代来的,可原主毕竟是德川家的第三代少主,才刚在坠马昏迷后苏醒,但身为父亲的秀忠,却没对他表现出寻常父子间常见的嘘寒问暖。

好不容易迎来了一句好话,但接着出口的除了责备就是训戒,两人此前的父子感情可想而知。

他心里轻叹了口气。

在这江户城的生存之路,前方可谓险阻重重。

除了那个恶魔疯批弟弟、夜叉母亲之外,现在还多了个有距离感、并且冷漠的父亲。

这趟穿越之旅的日后之路,他已经可想而知,到底有多不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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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话︱将军的家宴 秀忠回到江户的第二天下午,本丸举行了盛大的家宴,出席的除了将军一家,还有极受秀忠信赖与重用的六位家臣,他们在幕府均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阿福在家宴举办前,便早早来到竹千代的御殿,亲自为他梳发和更衣,连樱子也只能退避一旁,足见这场家宴的重要。

“不过一场家宴,阿福,我们用得着这么慎重么?”

“如果只有少主你们一家,或许我们还不用这样慎重其事。可这次来了六位重臣,其中本多正纯、柳生宗矩和土井利胜,也时常被大御所家康大人召见,所以……”

“所以我们的慎重,是为了给那六位重臣留下好印象,不让母亲他们有机可趁?”

“少主大人心里是明白的,不是吗?”

阿福为他穿上羽织以后,这趟繁琐的穿衣梳理过程就算正式完成了。

尽管如此,她依然像个母亲一样,上下审视、左右权衡地检阅着哪里是否存在一丝纰漏。

竹千代悄悄瞥向她专心致志的表情。

眼下这个心无旁骛地一心要把他装扮得体的御姐,一点也不像历史小说和时代剧里所描绘的形象。

他前身所看过的时代剧里,阿福是在强盗闯进家里以后,不仅持刀杀了意图侮辱她的强盗,更将站在一边袖手旁观的小妾一并杀死。

而她的父亲斋藤利三,曾参与偷袭阿江与舅舅织田信长的“本能寺之战”,从而导致织田家族的衰败,但即使有这样的过节,当年阿福依然勇敢地应征了他的乳母职位。

就是这样一个魄力与智慧都盖过不少豪杰的御姐,在他面前却像个再普通不过的母亲。

而他真正的母亲阿江与,只想着怎样把他拉下继承人的位置,好让恶魔弟弟国松丸上位。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充满戏剧化,是各种矛盾和意外的组合。

在本丸举办的这场家宴,用现代世界的话来说,俨然就是一场蓝血贵族的高端圈层宴会。

推开纸门,尺度奢阔的宴会厅就此映入眼帘。

春风从虫笼窗和格子窗里涌入,墙壁被涂成绿褐色,日本人自古便钟爱这近乎于抹茶色的莺色,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

秀忠和阿江与坐的自然是主位,而有资格出席的家人与宾客,则按立场被巧妙地安排在左右两侧——

坐在左侧第一位的是身为德川家第三代少主的竹千代,他的旁边是乳母阿福,再依次是兵法大家柳生宗矩、曾担任秀忠小姓的土井利胜、还有父子两代均为家康效力的本多正纯。

樱子作为随侍竹千代身边的女中,也被允许坐在他的身后,以便随时根据他的需求作出相应的反应。

那些被安排与他坐在一起的宾客,都是暂时没表露出到底支持哪位少主继位立场的重臣。

这点在赴宴前,他就从阿福口中了解到相关的信息。

对此阿福是这样解释的:

“这次家宴全程都由御台大人负责,她在座席上将没表明立场的重臣安排在少主一边,可谓是暗中敲打的一种手腕。”

“她在籍着座席的安排,巧妙向这三位重臣施压,对他们暗示:如果不支持国松丸大人,今后在朝野里便等同于和将军亲疏有别。”

“御台大人以此逼迫他们,尽快选择倒向国松丸大人阵营,所以少主在家宴里务必事事谨慎。”

回想到阿福的话,竹千代悄悄观察着自己左侧这端的宾客:他们全都将身板挺得老直地跪坐在地上,从每个人脸上都捕捉不到丝毫的感情迅息变化。

而坐在国松丸一侧的宾客,依次是身为秀忠小姓头目的水野忠元、初次入仕便成为秀忠下属的青山忠俊、还有极受秀忠倚重的酒井忠世。

“青山今年刚被晋升为老中。而酒井个性沉稳谨慎,尽管目前还没表明立场,但也被御台大人列为可以被重点拉拢的对象,所以也被安排坐在了右侧。”

阿福微微斜过身体向他耳语,将国松丸阵营里的重臣地位和动向,又低声简略介绍了一遍。

【注·老中:是将军直属的官员,负责统领全国政务,在大老这一职位未设置的场合上,是幕府的最高官职,定员四至五名,采取每月轮流管理不同事务。】

这形势也太复杂了!

竹千代只觉得脸上写满了黑线。

他在刚入座不久,就迅速将场内宾客扫视了一遍、并在脑海里快速分析了局势,现在还要听阿福针对每位重臣的特点进行补充说明。

感觉吃顿家宴要作的功课,比起他前身在高中时代的考试还要耗费心力,然而要在这险恶的环境下生存,他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这么做。

在人都到齐了以后,秀忠身边的武士洪声宣告:“御宴开始!”

然而,还要等到充满仪式感的家宴表演结束后,才可以开始吃晚饭。

首先登场的,是一位99岁高龄的厨师松本幸四郎,他将表演精湛的切鱼技术。

将手中的松枝放在菜刀右侧后,幸四郎按照流派规则开始切鱼,他以极为优雅的动作完成了鲤鱼切割后,在鱼的嘴部插立了一枝樱花树枝,尾部则摆放了一枝松树枝。

在江户初期,烹饪之道与茶道、香道一起,同为一种高大上的风雅存在,而这道被切好的鲤鱼,将会被烹调成汤品、逐碗放到各座食桉后被送上来。

接着就是踢球表演,重点在于不让球落下、而采用交替竞踢的游戏,专为这个踢球游戏而挑选的八个人都是华丽着装、动作优雅。

在没有歌星、各式男团女团劲歌热舞助兴的时代,这些表演对位居权利顶端的高阶武士来说,就是最精彩的娱乐了。

当然对刚穿越到这里的竹千代来说,从切鱼到踢球都不符合他前身看惯了快节奏短视频的审美习惯,好不容易总算让他熬到了可以吃饭的时候。

他才刚夹起盐味娃鱼,还没来得及送入嘴里,主座上的秀忠却选择在这个时机向他问话,以致他不得不又紧急将娃鱼放回盘中。

“竹千代,听阿江与说,你强烈阻止了她要对小姓直贞问罪的做法?”

“由于直贞疏忽、随侍不周才导致了主君坠马,你母亲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她不全是为了你今后的安全考量吗?”

当着六位重臣的面,被秀忠问起之前为了维护直贞而和阿江与硬杠的事,竹千代不由得心里一惊。

这个突发状况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短短三天内,发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事,他还没为此想好适当的解释和说辞。

而且秀忠会选择在这个时机过问这件事,摆明就是受了阿江与的怂恿,要向直贞问责到底了。

怎么办?该如何应答?竹千代在心里飞快打着算盘、组织和罗列着各种语言。

秀忠的身份是幕府二代将军,用唬住阿江与和国松丸的那套说辞,在他身上肯定行不通。

那么到底要怎么解释才好?

当竹千代觉得脑子快不够用、却又迫于形势不得不快速回应时,一旁的阿福悠然开口接过了秀忠的询问。

“将军大人,请恕我冒昧,实在是因为少主坠马这件事存在太多疑点。”

“疑点?”

“星月是大御所大人送给少主的座骑,乃千里挑一的宝马。向来和少主也很默契,是少主最忠爱的座骑,无论怎么看都不应该凭白无故就陷入癫狂。”

“所以你认为当中有蹊跷?”

“结合星月向来的表现,这匹宝马突然在少主的骑术课上发狂,很难让人不去推测这背后是否藏了什么原因。”

“呃,这是你的推测,还是竹千代的看法?”

秀忠不动声色之间,将话题引到长子身上的做法,光是这个举动,就足以让竹千代充分认知到,原主在父亲心里到底有多不受宠了。

当然列席的六位重臣,也毫无疑问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阿福直视着秀忠的眼睛,她甚至没有半点犹豫,就干脆直接地回答了他的提问。

“是我的推测。”

“那竹千代知不知道你的推测?”

“将军大人知道阿福向来的行事做法,我不可能会让这种琐事打扰到少主。”

“那这么说,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的推测,和竹千代顶撞他母亲毫不相干了?”

“是的。将军大人,请恕我直言:继承天下的人,必要先有一颗宽宏仁爱之心,如此才能懂得体恤和爱惜万民。就这个角度来说,少主要维护他的小姓并没有错。”

“可由于那小姓的疏忽,导致德川家少主陷入昏迷,光冲着这一行为就足以问责。然而竹千代却一再地袒护他,也算过于感情用事。”

“比起向直贞追责,查明星月为什么会突然癫狂,难道不是更值得关注的事情么?”

眼看着阿福与秀忠在谈话里的几番交锋,对于这位毅然挺身替自己揽下全部责任的乳母,竹千代当然不可能将她抛下不管。

正当他准备插话时,对此似乎早有预料的阿福,朝他身后的樱子使了个眼色。

心领神会的樱子立刻从身后暗中将手伸向他的后背,轻轻按了按后,又飞快地将手收回。

当她的手隔着衣服触碰到他后背时,竹千代不由得微微一震。

他知道,那是樱子劝阻他不要妄自行动的迅息,但如果继续袖手旁观,形势又会变得怎样?

难不成让他看着揽下所有责任的阿福,如走钢索般置身在危险境况当中?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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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话︱残酷斗争 就在竹千代还拿不定主意时,一直在秀忠身旁静观事态发展的阿江与,终于趁势介入其中。

她重重地一掌拍在扶几上,手中的桧扇当即指向阿福,凌厉的目光犹如母狮般展开。

“大胆!阿福,你是准备将直贞的过失、还有竹千代的偏袒,都推卸到别人身上是么?”

“御台大人的表现,好像早就笃定了星月突然癫狂这件事,背后没有任何隐情似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请恕我斗胆直言,少主是德川家极为重要的嫡长孙,发生意外坠马事件之后,最先做的难道不应该是彻查座骑为什么会发狂么?为什么反倒急于查办直贞的罪责呢?”

短短几句力谏,阿福就逆转了整场谈话的风向,使事情开始朝着不利于国松丸一方的方向发展,阿江与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不只是她,列席其间的六位重臣,至少坐在竹千代左侧这端的宗矩和利胜,脸上都浮现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到底有什么端倪,把直贞召过来问一下就清楚了。来人!将少主的小姓永井直贞给带过来!”

“请等一下!其实不用传召直贞,我刚好查到了一个嫌疑人,既然御台大人有这个彻查此事的意愿,我这就让人将他给带上来。”

阿福这记峰回路转的举动,不仅让秀忠与阿江与大为吃惊,就连身旁的竹千代也非常意外!

从他苏醒到现在,阿福都没有向他透露过半点口风,她什么时候已经在暗中去追查和处理这件事了?!

竹千代讶然地打量着她。

阿福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应对阿江与和秀忠上,她已经没有余力去留意竹千代的目光。

然后他的视线又扫向端坐在右侧第一排正席上的国松丸,相对于阿江与的脸色一变,这男孩的反应依旧如此从容自如。

从秀忠追问、至阿江与介入、再到阿福的挺身辩护,甚至在阿福抛出如同重磅炸弹般的证剧后,国松丸的表情与动作都没有丝毫变化。

他表现得如同一名无辜的观众般。

即使事态转变、可能朝着对他不利情况发展的局势下,他依然表现得稳然不动,无论怎么看,这都绝对不是一个10岁男孩该有的举动和风范。

留意到竹千代的视线,国松丸这家伙居然还冲他诡谲地挤出一丝笑容。

又是这种眼镜王蛇一样的笑容,每次都让他很不舒服,可众目睽睽下他又不能拿对方怎么办。

正当他逐个观望间,几名显然是站在阿福一派的武士,已经押着一个脸色苍白的武士走了进来,那名显然是此次事件的嫌疑人,被武士们强按着跪在地上。

阿江与眼色微微一晃,迅即又稳住心神并恢复了常态。

她身旁的秀忠,则目光如炬般地射向了这个跪在地上的嫌疑人。

“你是……”

“将军大人,他是御所奉行高岗左次,也是这次世子坠马事件的重大嫌疑人。”

【注·御所奉行:管理将军府第中各项杂务的官员。】

“你说他有重大嫌疑?阿福,我只问你有没有证剧?信口雌黄的事情我不会轻饶。”

“樱子。”

阿福轻唤了一声。

一直跪坐在竹千代后方的樱子却霍然起身,彷佛早就接到指令而将一切都准备好似的,捧着一件被手帕包好的物件向秀忠走了过去。

来到秀忠面前后,樱子单膝着地,双手将那件物品朝他递了过去。

“将军大人,这是从星月后颈割下、连着鬃毛的皮,我一直让人用冰镇着,还保持得很好。”

“你这是要让我看的意思?”

“还请将军大人亲鉴。”

秀忠终于点了点头。

他身后的武士立即从樱子手中取过物品,继而打开手帕,恭敬地拿到他面前。

“我对星月突然癫狂这件事一直很介意,所以暗中让御医去调查了它的尸体。经过解剖和研究后发现,它在之前被喂食了‘离魂香’。”

“离魂香?”

“是。这是一种可以让人畜癫狂的毒药,毒性虽不大,却能让人畜在短时间内失去自持力。而且,离魂香还有一个特点。”

“什么特点?”

“中了这毒的人畜,仔细闻嗅之下,会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微香。”

“这就是你割下马匹毛皮的原因?”

但凡存在任何风险的事,身为将军的秀忠,当然都不会亲自去闻嗅和查证。

他转头用目光朝那名武士一瞥,对方立即捧起放在手帕上的毛皮闻了起来,用心连续闻了好几回以后,武士立即来了个90度的鞠躬。

竹千代知道,那表示这趟查证已经有了结果。

“启禀将军大人,马匹的鬃毛和皮在仔细闻嗅之下,确实存在似有若无、难以察觉的微香。”

在场的六位重臣都变了脸色。

胆敢向德川家少主的座骑下毒,在江户时代可是诛连家族的重罪!

但让见惯各色惊险场面的他们失色的缘由更在于:指使这个高岗左次的幕后力量,否则单凭区区一个御所奉行,再给他一百个胆量,也不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秀忠当然也深谙其中道理。

能在家康几个孩子当中被选为将军继任者,他对法度和规则这些事情还是非常信奉与注重的。

就在这时,阿福又发了话。

“在调查过程里,侍女葛尾说她在六天前上午,看到左次去了马厩。”

“而据查证,两周前尹贺有忍者到了江户,左次见过这个忍者,想来应该是在那时,就有了购买离魂香的交易。”

轻描澹写间,阿福不但逆转了局势,更让左次的罪证确凿无遗!

“谁让你这样做的?”

秀忠按捺不住地直起身体,向左次厉声喝问。

当着重臣面前、尤其当中还有与大御所家康来往密切的宗矩和正纯,他如果刻意压下这件事,谁也不能保证对家康忠心耿耿的宗矩,不会将这件事通报给家康。

从法度到情理,即使隐约知道幕后力量应该是谁的秀忠,此时也无法掩盖并压下这件事了。

然而跪在地上的左次只是浑身颤抖,紧紧咬住嘴唇、却不敢轻易乱发一言。

“我们应当对他用刑,将军大人。然后还应该彻查他的家族,看还有没有余党介入了这场阴谋,否则对少主就未免太不公平了。”

随着阿福的倡议,左次已是面如死灰。

他的身体也已经不再颤抖,一双死鱼般无神的眼睛,呆滞地看向了她。

阿福没有闪避,居高临下地、用一种像在审视着猎物般的眼神盯着他。

“在没有对你用刑、或彻查之前,当着将军大人面前,你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左次,还不快向将军大人交待,到底是谁指使你做了这件大逆不道的事!”

竹千代看看阿福、又望了望似乎已经放弃了辩解与其它希望的左次,然后用眼角余光瞥了身后的樱子一眼,此刻他的心情着实复杂。

或者这才是他前身在看时代剧和历史小说时,所了解到的阿福。

穿越以后,他只感受到对方温柔关怀的一面,却忽略了她能在各种斗争里生存下来、并且还能在今后成为大奥女帝,一定具有杀伐果决的一面!

一个只有温情的女人,是不可能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活下来的,他终于见识到了这一点。

而身为这起坠马事件的当事人,从他遭人暗算到阿福在背后暗中查明真相,事件发展就像一个又一个的连环扣。

但最讽刺的是,整个过程他都毫不知情!

甚至就连这几天与他互动最多的樱子,也没向他透露过半点口风,直到参加家宴之前,他都全然被瞒在了鼓里!

怎么会这样?!

他才刚对这个如阳光般明媚的少女产生好感,接着又彷佛挨了这股蓄意隐瞒的一记重拳,觉得两人间隐隐被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对不起,将军大人,这件事全是我一力独为,和其它人完全没有半点关系。”

沉默了很久,左次终于从嘴里挤出这句话后,就咬紧牙关、再也不发一言。

接着他的嘴里,流出了浓稠的黑色血液,嘴唇顷刻都变成了黑色,抽搐了两下,便如烂泥般瘫在了地上。

“他服毒了!”

这下连阿福也忍不住站了起来。

她这边的武士立刻快步向前,翻过左次检查了一番,然后单膝着地向秀忠进行汇报。

“将军大人,御所奉行已经服毒身亡了!他似乎早在牙齿里暗藏了毒药,只需咬破,毒药就能渗入五脏六腑。”

“带下去吧。”

“是!”

现场很快被清理好,照理说才刚发生了这样的事,家宴明显应该被破坏了氛围和兴致,然而无论秀忠或者六位重臣,似乎都没有将它叫停的意思。

料理继续被送了上来,酒也不断被重新添满,一切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对经历过战国之乱的武将们来说,刚发生过的一幕只是这个特定时代的小插曲,但对竹千代来说却并非如此。

如果以他前身在现实世界活了25年的人生经历来计算,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如此凄惨悲凉的死法。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他面前一下子死去了,用的还是最无奈的服毒自杀手法。

尽管前身对日本文化有一定了解,但才刚穿越到这个时代的他,依然为此受到了冲击。

而国松丸就在这时离开了座席,在众目睽睽下朝他小跑了过来,当着六位重臣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把那双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好险啊,哥哥,刚刚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这里了。”

“一想到哥哥之前到底都经历了怎样的危险,我就为之害怕和担心不已。幸好你平安无事,这比什么都更重要!”

国松丸的演技真是出神入化。

一边陷入内心的震荡、久久不能自持,一边被迫接受着恶魔弟弟的慰问,竹千代不禁在心里唾了一口。

如果在现代世界,这演技怎么也是奥斯卡金像奖级别的水准了。

当兄弟俩相互凝视时,竹千代惊讶地发觉,对方两只眼睛里,居然能流露出两种不同的眼神。

国松丸的左眼里满是关切与忧心,而右眼却射出了嘲讽的敌意,似乎在冲他说:“你看吧!阿福好不容易才逮到的证人已经死了,所有涉及到这件事的人都只会是这个下场。”

他差点就要推开这个疯批弟弟了。

然而现实中,竹千代只能强压住内心的愤怒与反感,羊装若无其事地迎向对方那精分的眼神。

他的心很乱。

这个时代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

只要一有不慎,就可能导致一条生命殒落,而他很明显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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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话︱深夜对饮 回到御殿后,竹千代显得闷闷不乐,呆在外殿很久都不发一言。

夜晚的庭院很静、风微凉,坐在外殿会客厅外的儋廊上,能看到沉浸在夜色里的景象,他的心绪也复杂得交错成一团。

他刚返回御殿不久,正胜就赶了过来,对他俯身行了一礼,便在他身边坐下,两人一同望向庭院的景色。

樱子就跪坐在他们身后,颇为担心地注视着竹千代的背影,以这种形式静静地陪伴着他。

他不说话,正胜便也保持着这份安静氛围,时光就这样如水般在三人之间悄然流淌。

这种状态维持了很久,最后还是竹千代按捺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是阿福让你来的?”

“是,她很担心你。和我说了情况以后,我就马上赶来了。”

“也真是辛苦你了。摊上我这么个处于风口浪尖的少主,非但公务上要时常为我操心,连好不容易休息一下的个人时间也不得闲。”

“我并不这么觉得,因为……担心你的并不只是阿福大人一个人呀。”

正胜不是那种擅长表达感情的类型。

即使在友情领域里,他也是那种做得多、说得少的少年,现在能把心里的想法真挚表露出来,对他来说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

“是吗?”

竹千代转头望向正胜。

对方迎着他的目光,下了很大决心地点了点头,这个憨直举动让他心里淌过一道暖流,复又将目光重新投向庭院。

“樱子,去拿酒来。”

“是。”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她迅速起身将清酒带回外殿,还一并连下酒的小菜都备好。

将一切都逐一摆放好后,她再默默地退回原位,继续跪坐着守望在他的身后。

酒是温好的,酒体底蕴可说是非常浓厚,由于被加热的关系,产生了细致柔滑的口感,尝起来相当好喝。

竹千代率先为正胜倒了一盏,随后拿起盏便肆意开喝,这次对方既没规劝也没推辞,和他一同敞怀畅饮起来。

【注·盏:日本采用的是唐代酒器的制型,所以酒杯是浅盘样的形状。】

喝了一轮之后,观察到他心情似乎有所回升,正胜才找准时机问出了搁在心底的话。

“少主心情一定很不好吧?”

“你看得出来?”

“你是在为阿福大人瞒着你,去追查星月中毒真相的这件事介怀吧?”

“这不废话吗?”

竹千代赌气一口喝完了刚倒入盏里的清酒,重重将盏搁到地板上,索性将礼仪等束缚抛开,大咧咧地盘腿而坐。

“我们是伙伴、是一个团队里的对吧?这么重大又危险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阿福她是担心我派不上用场,所以才自己独力承担了这一切吗?我身为少主,就这样靠不住吗?你们知不知道御所奉行自尽后,我当时是什么心情?”

“这是与我切身相关的事,直到迷底揭晓以后,我才和国松丸或母亲他们一样,都是最后一批知道真相的人!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正胜安静聆听着他的渲泄,全程都没试图插话去打断他的委屈与愤满。

专程为此而来的正胜,看来早就有所预备,忠实听众这个角色倒是扮演得格外称职。

对正胜倒完内心的苦恼,竹千代忽地转头看向身后的樱子。

既然已经选择了直面内心的情绪,他决定也趁这个机会,对她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樱子,阿福去追查星月中毒真相的这件事,你是知情的对吧?”

“是。”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自从我苏醒后,你每天都跟在我身边,和我互动最多的就是你。可却连你都把消息瞒得滴水不漏,对你们来说,我就这么靠不住吗?”

面对他诘问的目光,她并没有闪避,超乎他预料的,她反而平静且温和地迎上他的视线。

“正胜,我可以先说吗?”

“没有关系,谁先开口都是一样的。”

“那好,那我就先说了。”

和正胜沟通完后,她首先伏下身子,对竹千代行了个大礼,这个突然举动吓了他一跳。

“你干嘛?”

“我觉得少主是个很让人尊重的人,苏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替直贞解围,你很在乎同伴、也很正直。这是我身为女中,发自内心为随侍在这样的主君身边而庆幸所行的礼。”

“你少用这些漂亮的场面话,试图岔开话题哈!”

“我没在说任何漂亮场面话,少主,就像你心里有自己在乎的事情,我们也是一样的。”

“一样?你这话什么意思?”

“对阿福大人来说,少主的安全和健康是全天下最重要的大事,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得上这个重要。在你才刚苏醒的这个阶段,她不能让任何事情去影响你的康复。”

“唔,你这道理说得……”

“这不是道理,我说的是事实。”

换作寻常的女中,面对主君发火想必会吓得不知所措、至少会察颜观色说些安抚主君的话,但樱子却没这么做。

她似乎心里在想什么,都在回答里全部表露了出来,不带半点修饰和考量,用现代世界的话来说就是“带感”、“够胆”!

“身为随侍少主身边的女中,我的工作就是一切都以你的安全和健康为考量,虽说我的上司是阿福大人,但我并不是只会一昧盲从的人。”

“你才刚苏醒,而且状态似乎还没完全恢复,在这时候如果阿福大人能以一己之力去处理好这件事,我也认为不能让它影响到你的康复。”

“这是我们选择瞒着你的理由,不知道这个回答,少主还满意么?”

她回应的时候,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迎着竹千代的目光,反而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那认真磊落的表情,以及连续出口的话语,不知不觉间就冲缓了他的委屈和愤满。

看着这样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觉得还带了那么几分可爱的味道。

身边的正胜会心地观望着局面的变化,似乎逐渐放下心来,竟主动重新添了清酒,捧盏就接连浅啜了好几口。

这个平时总为竹千代操心和打理各项事务的少年,其实也不过是个才18岁的年轻人。

难得在这样一个闲逸的星夜,他总算多少能流露出符合这个年龄阶段的举动来。

即使竹千代已经抛开繁文缛节来盘腿而坐,但正胜仍然采取着严谨的跪坐姿势,如同他一板一眼的个性,不过至少从表情来看,他此刻的心情应该也很轻快。

“喂,正胜。”

“嗯?”

“我说,明明是母子,你却总是叫阿福为‘阿福大人’,从来没能好好喊过她一声‘母亲’。你有过不甘心、或者难过的时候吗?”

“这个啊……”

也许是没料到话题的忽然转向,正胜显得有些讶异,不过从反应来看,他并没打算回避这个询问,又捧盏喝了好几口酒,似乎要籍此让心情更放松一些。

然后这个向来循规蹈矩的少年,居然也学着竹千代盘腿而坐,这不仅让他大为意外,连身后的樱子也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正胜,这样才对嘛!你总算也开窍了哈!”

“是吗?即使是我这样平时看起来总是一本正经的人,偶尔也会有想要放纵自己的时候。”

很少违背规则的正胜,对在少主面前采用这样的坐姿很不适应,还紧张地拿手反复上下摩挲着大腿,这个举动逗得竹千代忍俊不禁。

慢慢放松下来以后,他也得以敞开心扉,向竹千代分享了这一路来的心路历程。

“我还记得,母亲离家那一刻的神情,坚毅、果敢,像是笃定抛弃了一切的样子。而这么多孩子当中,她只带了我一起前往江户。”

“她嘱咐过我,正式迈出这个家门以后,我们就不再是母子了。她的身份只会是少主的乳母,她会将自己的一生都全心全意地奉献给你。”

“我的身份也只是纯粹的小姓,我们的一切都要围绕少主的需求进行,并根据情况的不同随时作出调整。”

“从这个意义来说,我和她今后就只是共同为少主效忠的臣子而已。”

“在决定跟她一起去江户、抛下家里的其它兄弟开始,我就接受了这样的宿命,这是我的选择,也是她的期待。既然这样,那我就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不辜负她的托付。”

这一次,换成竹千代来倾听、换成他来理解和安慰,他也没有丝毫打断正胜的话,让难得畅所欲言的对方,将心声全都吐露了出来。

“对我来说,她已经不只是我的母亲,更是为少主和幕府尽忠的阿福大人。所以能不能唤她一声‘母亲’,真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可以陪在她的身边啊,还有什么能比起这些更珍贵吗?”

在渗着凉意的晚风里,两个少年相互对望。

这一刻,他们不再局限于少主和小姓的身份,而只纯粹是两名一同长大的伙伴而已。

正胜的眼神清亮,很难得地和竹千代促膝对饮了很长时间。

通过对原主记忆的检索后,竹千代明白这样的机会有多珍贵:能够让正胜这家伙抛开责任与束缚做回自己的时光,大概也就只有这短暂的当下而已。

或许明天以后,对方又会恢复到那个总是语重心长、时常提醒他这样那样的小姓。

然而又有什么关系呢?

至少在这个当下,他们的心意是相互连接到一起的,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竹千代又喝下一盏清酒,嘴里发出了安逸的一声“啊呀”,对着星光洒落的庭院,更进一步自我放开般地伸直了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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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话︱一刀流 之后几天,看着竹千代状态越来越稳定,秀忠也正式放下心来,向阿福传递了让他恢复勤练武艺的指令。

于是竹千代在穿越后,第二次在正胜陪伴下踏足了艺研馆。

他刚走进剑道场,已经戴好护具的国松丸就“天真无邪”地跑了过来。

“哥哥,你恢复到能练剑了吗?太好了,我好开心!已经很久没和你切磋了,真的好期待啊!”

虽然国松丸正戴着头盔,但竹千代已经可以预想到,对方在头盔下想必正睁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

戏演全套、逼真到连自己也感动,是这段时间根据观察以后,他对这个恶魔疯批弟弟的认知与评价。

“少主,欢迎你回到剑道场。”

那天与秀忠有过比试的忠明,面露关怀地冲他走了过来,将竹剑搁在两手的掌心间,径直向他递了过来。

“在开始新练习之前,今天先请少主和国松丸大人比试一番,这样我也好掌握到两位现在的剑技进度。”

“……”

竹千代差点就要面露难色了。

然而根据对记忆的检索,原主之前就已经跟随忠明修习剑道足有三年了,所以他不得不竭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那该怎么办?

倘若面露难色与怯意,他会担心露陷。

可要是硬着头皮对撼,一旦剑术完全无法施展、甚至被国松丸吊打,那岂不是一样也会露陷?

左右为难之际,他忽地想到,自己苏醒后不久,不就正好和国松丸来了场对打?

那时候他不但防御了对方招招狠辣的攻击,而且不经意间还解锁了“骨法”的徒手格斗术。

加上前身对剑术毫无了解的他,却在剑道场观战时,凭着对原主记忆的完整复刻,将秀忠和忠明的招式看得一清二楚,这就表明他也圆满继承了原主的所有技能。

那么若无意外,只要不去想太多、缓下心来随着意识去挥剑,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吧?

“少主。”

就连一旁的正胜也开始催促他了。

“我知道了。”

竹千代把心一横,让正胜帮他细心戴好护具,然后拿着竹剑,赤脚走到红木地板的正中央。

他们都向对方微微鞠了一躬,国松丸刚直起身体,立马就采取了“上段”的持剑姿势。

这是属于专门攻击的姿势。

国松丸以双手朝右端方向同时持剑,右脚向前大步迈出,继而将剑一路高举至头部。

领会到对方决意一路发动凌厉攻势的打算,竹千代遂以“中段”的姿势持剑。

他用左手的小指、无名指握住剑的柄部尾端,右手也以小指、无名指握住剑的护手下端,左、右手的虎口均与竹剑保持直线,由上向下压紧剑柄。

迎向国松丸视线时,他的双手掌心相对用力,产生了一种绞拧的紧握感。

所有一切完全沿着记忆和意识进行,此刻他脑海里,浮现着忠明在传授剑术时曾说过的话:

“从外表看,中段姿势很平常,没有一点复杂的样子。但研究出这种姿势作为最重要的剑道基础来训练,却是不知经过多少剑道名家、圣手们的辛勤钻研。”

“无论从进攻或者对垒来说,中段姿势都是最适宜的架势。此外,中段姿势还能应付来自任何方向的攻击。”

忠明的教导言犹在耳。

所以他选择以这种握剑方式,应对来自国松丸可能以任何举措发动的勐烈攻击。

没有任何预兆,国松丸断然出手,采取半跪姿以一记“妙剑”刺向竹千代喉咙。

当竹千代迅速后撤闪避时,对方随即剑风一转,一记横噼牢牢落在了他的左手臂,力度厚实且余劲接连涌来。

痛!

他才刚惊觉自己中了圈套,还没来得及重新组织战术,国松丸的追击就已然接踵而来。

对方的竹剑如凛冬独狼般张着獠牙直扑而来,躲闪不及的竹千代,忍着左手臂的疼痛,硬生生地举剑接下了这一记直斩!

国松丸每一剑的力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两柄竹剑相抵,这一剑贲射的力量,竟将竹千代冲击至单膝着地的程度,但他仍在顽强抵御着对方的攻击。

一旁观战的除了忠明和正胜,还有国松丸的小姓正利,他是同样出自稻叶家的三男、也是正胜的嫡亲弟弟。

同父同母的兄弟两人,却由于各侍其主,即使见了面也并不作多谈,目光都只在各自的主君身上停留。

眼瞧国松丸占了上风,正利眼里掠过得意之色,正胜却沉住气紧紧盯着竹千代的抵御。

也许是还没完全恢复的缘故,少主今天的状况比想象中的还要孱弱一些,正胜心想。

只有竹千代内心知道,他这个才刚穿越过来的德川家第三代少主,还没能完全娴熟使用并驾御原主先前所修习到的一刀流决窍。

然而国松丸并没为此而手下留情,将竹千代逼到只能抵御这个地步,似乎更引发了他的兴奋。

于是他手中的竹剑又接连噼下,完全没给竹千代任何喘息或反击的机会,那柄犹如独狼般挥动着利爪的竹剑,将本已单膝着地的竹千代身形压得越来越低。

“哥哥,要加油喔。”

对方用只有竹千代听得到的残酷声音,嘲笑式地“鼓励”着他,继而又再加强了攻击。

形势非常严峻,他在这顿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几近毫无还手之力。

正当正利以为这场比试已经没有悬念,安静正坐一旁的忠明仍在细心观战,并没因为战况一边倒而提前笃定结果。

他不动声色地望向此刻完全被国松丸压制的竹千代,心里总觉得少主的实力不至于此,故而他对这场战果,仍然抱持保留态度。

怎么办?

当然不想放弃,无论如何都不想被这样吊打,这和当下自己的身份没有半点关系,纯粹只是不想就这样向这个疯批弟弟认输!

假如国松丸赢了的话,阿江与想必气焰会更加嚣张,接着又不知道会对自己身边的这群伙伴做出什么事情来!

竹千代狠狠咬住嘴唇,用尽全力执住剑柄,拼命静下心来、寻找突围的方法——

他现在单膝跪地的弱势抵御,已经全然吸引到了对手的注意力,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全力寻找国松丸进攻的破绽,然后一记反击绝杀!

国松丸每次以上段姿势挥剑噼下时,力量固然汹涌澎湃,但在他收回竹剑、准备发动下一次攻击的刹那,恰好就是他攻防最脆弱的时候。

而这正是自己反击逆袭的绝佳之时!

笃定了战略,竹千代长吸了一口气,在遭受了国松丸再噼下的雷霆一剑以后,他的整个身体都剧烈地震荡了一下。

然后把握对方收回竹剑、即将噼出下一剑的瞬间,他全然遗忘了一切,只凭着直觉和意识扬剑奋起,只一剑,就震开了国松丸的攻击!

剑术的核心,在于“一击必杀”。

在战场上,斩杀或被斩杀都是一瞬间便见分晓的,所以,最初的一击通常也是最后一击。

在被连续吊打的过程里,他摸清了国松丸剑术的所有套路,按忠明过往所传授过的知识,迅速集中精神、准确冲着对手的破绽进行致命一击。

他运用的是“体技”的战法,是在“备受对方攻击后寻找先机突破”的思想基础上建立的应对型招式,目的在于引导对方的剑偏离剑轨、从而让自己的剑一击即中。

但见他使出的“无想剑”,其剑气如长虹般朝上方扬起,转瞬又如落霞般流畅散落。

竹千代挥下这一剑的速度,甚至快得连破风声都听不到。

这一剑严严实实地扫过对方颈部、最后落在他的左腰畔(左胴),形势的逆转就在瞬间发生。

这场看似压倒性的比试,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胜负已分!

国松丸身上的护具在簌簌抖动,被头盔遮盖的那张脸掩不住惊诧神色,被竹千代的剑气震得接连后退,脚下一个趔趄,在恍忽间跌倒在地。

“国松丸大人!”

正利慌张地腾起身体,不假思索便跑了过来,伏身一把扶起他的主君,同时向竹千代投来警戒的目光。

“什么……?!”国松丸喃喃地说,“我这是输了吗?”

“是的,你输了。”

竹千代喘着气,直接回答了对方的疑惑,再徐徐丢下手中的竹剑,径自摘下头盔,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呼吸新鲜空气了。

“这样……”

语气复杂的国松丸,也毅然摘下头盔,那张俊秀脸蛋溢满了违心的喜悦和顺服,冲他温馨地微笑着,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恭喜哥哥!我还真是输得心服口服,你真是太厉害了!不愧是我一直崇拜的哥哥!”

这个疯批的演技,真可谓以假乱真的典范了!不知道经常这么演,他自己会不会有产生混淆的时候?

竹千代冷眼看着弟弟的表演,只是澹澹笑了笑。

忽然想到身后观战的正胜,于是他转过身体,便立刻迎来了对方那一抹释然的微笑。

紧张和揪心了好一段时间的正胜,也终于可以松了口气。

随着胜负的揭晓,两方的心情和表情都各不相同。

而身为他们的师范、仍端坐一旁的忠明表面仍平静如昔,内心却已泛起阵阵波澜。

少主的表现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使出的这一记“无想剑”,那种在绝境间爆发的张力,远远超出了身为一代剑圣的忠明预料。

在这位德川家第三代少主身上,到底还隐藏着怎样的潜能与爆发力?

望向竹千代的他,心里也被激起了浓郁的好奇与兴趣。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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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话︱系统是大叔 踏出艺研馆的竹千代,还在喘着微气。

与国松丸的比试耗费了他很大气力,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恶魔弟弟不只是个疯批,更是个实力不容小觑的武艺高手!

此时耳畔突然响起系统的提示音——

【虫兽出没范围扩大,伏虫任务提前启动】

【被解锁新秘技:识虫缚】

【当前出圈指数:570】

【完成任务出圈指数需达:1600】

【成员互动量达:25%】

【等级:LV3】

【经验值:18/200】

每次收到系统提示时总会忽然置身矩阵空间的他,这次差点没反应过来。

愣了半晌以后,他才意识到耳畔先前响起的,正是系统的提示音。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系统的声音。

和现代世界风行的甜美轻柔女性提示音不同,他刚刚听到的,是个嗓音略显沙哑、低沉、带着沧桑感的大叔声。

系统方才提示“伏虫任务提前启动”,这是什么意思?

敢情他穿越到江户初期,除了在幕府争斗中捍卫德川三代继承人宝座还不够,还得肩负降妖伏虫的任务?

“少主?怎么了?”

当竹千代陷入沉思时,正胜一句关切询问中断了他的思考,将他拉回到现实中。

“啊,不,没什么,只是刚好在想些事情。”

他回过神来,故作掩饰地轻笑着摇了摇头,拖着疲惫的身体朝前迈开脚步。

现在他只想快些回到寝殿,除了能喘口气、还有好好休息之外,他更希望不受打扰地好好研究下这个玄妙的系统。

一直以来,每当受到系统感召,无论身处什么场境,他总会被突如其来地切换到矩阵空间里,从没想到还能听到系统提示音。

而这提示音,还不是他前身在现代世界所听惯的那种千篇一律的预录音,给他感觉更近乎一个鲜活的、拥有独特个性与感知的声音。

回御殿路上,他由此回想起前身看过的动漫《死神》,男主角黑崎一护使用的斩魄刀“斩月”。

作为一把拥有高密度灵压的斩魄刀,实体化却是一个用漆黑大衣包住身体的长发胡子脸、戴着半透明太阳眼镜的中年男人,存在于黑崎一护的精神世界中。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听到的系统提示音,总让他想起《死神》里的那位斩月大叔,更引发他进一步思索:

无数轻小说里只作为虚拟空间存在的系统,在他的这趟穿越奇遇里,会不会也像《死神》中的斩魄刀一样,是拥有实体和独特个性的奇妙存在?

从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在他身上已经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所以这个设定也并非只局限在胡思乱想,很有可能会成为现实!

因此他在回到御殿,耐着性子在樱子和正胜的服侍下更完衣后,便迫不及待穿过外殿、径直进入寝殿,在一人独处的专属空间里去实验自己的猜想。

他还没掌握到能随时调用系统的方法,不过没关系,他现在有的是时间逐一测试。

竹千代先是模彷前身读到的那些轻小说情节,在心里默念了半天系统却没丝毫用处,随后他又努力在脑海里念叨了好一会系统,仍旧没能如愿。

到底怎么回事?

他挠了挠脑袋,单手支住下颔、盘腿坐在地上思考了起来:

作为任何开启穿越经历的男主角,如果不能灵活使用、甚至驾御系统,就无法对自身获得的密技和力量操控自如,那则意味着很可能在下一次危险来袭时挂掉。

每一位穿越文的男主,自身成长与际遇其实都与系统息息相关。

虽然他穿越后,没能成为一路开挂的传统爽文男主,却不代表他就只能被动地接受系统感召!

理清思路后,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

让紧绷的神经放松后,他迎着从木格子窗涌入的春风,将大脑积聚的各种杂乱想法全盘清空,用舒缓的语速默念了句:“进入系统。”

奇迹就此发生。

眼前一道强光如潮水般涌来,再度睁开眼睛,他已然置身在矩阵空间,眼前就是已经熟悉了的立体屏幕,当中映现的数据和他之前听过的系统提示音一样。

他用指尖轻点【被解锁新秘技:识虫缚】这一格,立体屏幕当即进入了详情页,而曾听过的那个大叔声音再度在矩阵空间里响起。

【详情阐释:识虫缚】

【刚解压的新密技,技能点600】

【获得此秘技后,遇见任何匿名隐身的虫兽,均可自动识别其真身。】

竹千代视线仍旧落在立体屏幕上,没有移开。

他内心还留了很多问号有待解惑,所幸这次循着意念进入系统后,矩阵空间并不像之前那样发出提示后即刻消失。

此刻他仍然置身其间。

“当前有一些事我很疑惑,至少得让我理清头绪,否则我可能没办法更好地去执行。”

下决心开口问出这句话后,他迎来的是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的回应。

在绝对静谧的空间里,甚至连他的呼吸频率都显得如此清晰。

“你不准备回答我么?”

“喂,系统,你其实听得到我的话对吧?难道你打算就让我这么稀里湖涂地去执行任务吗?”

“……”

尽管还是一样安静,可这次给他的感觉又有所不同,这个矩阵空间此时更像是在沉默一般。

他更笃定了内心的判断:系统其实就和《死神》里的斩魄刀一样,是个拥有思想、个性、价值观的实体,而从声音判断,它的实体应该就是一个有沧桑感的大叔。

于是他又试探地再次开口发出询问:“喂,系统大叔,你听到我的话么?难道就打算一直这么杵着不回答吗?”

这次的安静并没维持多久。

似乎在慎重思量了好一番后,系统终于作出了回应。

“你想了解什么?”

“啊?!你果然是个实体!该不会和我想象的一样,你的实体是个有沧桑感的成熟大叔吧?”

“……”

“好吧,其实我是想问:提示音和立体屏幕都有提到‘伏虫任务提前启动’,这也是突然给我解锁新秘技‘识虫缚’的原因吗?”

“是的,没错。”

“形势已经这样严峻了么?以至于导致任务被提前启动?我明明才刚穿越到这里不久而已。”

“虫兽一族的渗透速度,比我预料的还要迅速,甚至已经涉及到你身边的人群里。如果不迅速作出反应,事态就会进一步严重化。”

“哈?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点?你的意思到底是虫兽已经潜伏到了我身边的人群里,还是说它们会影响到我身边的人群?”

“你的识虫缚已经解锁,正是你可以通过新密技去充分探知的时候。”

“系统大叔,你就不能干脆一点吗?”

虽然嘴里在无奈埋怨着,竹千代还是抬起右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发起了第二轮提问。

“话说,我前身在现代世界里看了相当多的日本动漫、影视和小说,在职场混了几年想转型当网文作家后,也读了很多三江榜或畅销榜单上的轻小说。”

“当中所描绘的日本,最常见的是‘百鬼缭乱’,比如酒吞童子、玉藻前、天狗和雪女,和虫妖有关的记载,我只看过络新妇的故事。”

“难道在这个时代,超越人类认知的邪魅力量,已经不是妖魔,而是虫兽了么?”

系统沉吟了片刻,给竹千代感觉像是一位大叔倚着扶几吸了口长烟似的,继而给了他回答。

“你说的,已经是相当遥远时光里的遗物了。如今百鬼式微,正式取代它们地位的,是无论力量、还是对世间的适应性都更加强大的虫兽。”

“早在浑沌开世之初,这个世界就有了虫的足迹,它们一直在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进化,虫兽的雏形,来自一只觉醒的青足螳螂。”

“它的妖力被唤醒后,先后捕食了河童和猫又,不光吸收了它们的妖力,还让自己的形态进一步扩大化。”

“青足螳螂只是最初的例子。在它之后,有越来越多的虫族觉醒,那些能捕食其它妖魔、或残食同类的虫族,最后进化到了虫兽的形态。”

“当虫兽逐渐形成一个族群时,世间的百鬼差不多都已经被它们残杀啃噬完了,它们正式成为这个世界另一股无法预测的危险存在。”

竹千代专注聆听着,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虽然之前在美惠帮助下,他曾在梦境里见识过虫兽的可怕与凶勐,但这个族群居然能将百鬼噬杀殆尽、并且取而代之,这就表明它们的力量,远远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棘手。

“系统大叔,也就是说如今世间的妖魅已经从‘百鬼缭乱’,演化到‘百虫乱世’了么?”

“事实如此。”

“既然我的任务是伏虫,那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你尽管沿着命运安排的征程去走就行,相信第一个关卡很快就会出现。”

“你的话还是这么模棱两可呀,难道就不能一下子说个明白吗?”

“……”

眼看系统又闭口不回复,赶在它陷入沉默之前,竹千代抢着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系统大叔,你有实体对吗?可以的话,能让我看看你的实体么?”

系统没有马上拒绝,相反地,它似乎还思忖了一会,最后才严肃地作出了回复。

“如果你能持续变强、并在这个时代生存下来,或许以后会有机会见面的。”

“是吗?那我就把这当成系统大叔的承诺了喔。”

说完这句话后,眼前又再泛起一道强光,早有心理准备的他,发现自己果然回到了现实里。

虽然还是没能看到系统大叔的真面目,但是彼此之间既然有了约定,竹千代也对之后的这段穿越征程充满了期待。

不过想到系统谈到虫兽时,曾说过它们已经涉及到他身边的人群里这件事,又让他禁不住担心了起来。

他身边能被称为伙伴的,除了四人众之外,就是阿福和樱子了,那么在这些人里,到底会有哪位将与虫兽这种可怕的妖物产生连接?

任凭想破了脑袋,他还是剖析不出半点有头绪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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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话︱要变得更强 翌日,当樱子侍奉竹千代梳洗时,忍不住问了一句:“昨天,少主有遇到什么事吗?”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

“啊,不,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天的少主和以往格外不同,不由得随口问了一句。”

“与以往格外不同?这话怎么说?今天的我,和过去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被调到少主御殿任职女中,也快有三个月了。今天的少主是我所见过眼神最坚毅、也最果决的一次,所以才会那么问你。”

说到这里,她似乎察觉到自己言辞有失,忙不迭低下头向他俯身致歉。

“对不起,这原本不是我该过问的事,请允许我为先前的无礼向你道歉。”

“没关系、没关系,你也是关心我嘛。这么有人情味的询问,我倒还听得蛮高兴的。”

“这个……真的吗?”

樱子悄悄抬起眼梢,没料到却刚好撞上竹千代满含笑意的视线,她又慌忙错开了目光。

他倒是一派从容、且继续眉眼含笑地望着她。

这位在印象里言行向来坚强果敢的少女,此刻脸上却隐约流露羞赧,让前身曾是重度宅男的他不禁大为感慨:大概没几位钢铁直男,能抵挡得住眼下的这副情景吧!

按捺不住再多看了她几眼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对她的提问作出回答。

“真的啊,骗你干嘛?我又没必要对你撒谎。”

她的一双剪水双童,又重新向他投注了过来,两人的视线一点点地再度交汇到了一起。

被那样明亮澄净的眼睛所注视着,让他产生了种想要对她说出更多话语的想法。

“樱子,老实说,比起循规蹈矩、只会听命行事的女中,现在我身边更需要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

“嗯。我苏醒以后,不是去了庭院散心吗?那时候你打破女中行为规范地狂奔过来,就为了向我们通报直贞被母亲和国松丸问责了。”

“啊?那是我的职责呀。”

“不光如此,在母亲派出亲信武士把守在直贞房前时,你还挺身而出斥退了他们。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少女还蛮带胆的嘛’。”

“少主谬赞了。”

“我们就直接摊开来说吧。樱子,你也晓得我的处境吧?母亲和国松丸无时不刻都在找机会想除掉我,在这种情况下,我需要的绝不是只会唯唯诺诺的应声虫。”

“……”

“所以对我来说,你并不只是女中,而是可以一起同甘共苦的伙伴啊!”

“如果只是一般的女中,你只需要做好服侍人的工作就好了。但你从调到这里以来,就一直默默做了很多事吧?”

樱子没再随便开口接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竹千代,脸上表情不断随他的话而发生着变化。

通过宅男前身,竹千代所学到的最重要的相处经验就是:对于感谢、重视和在乎这些正面感情,一定要积极勇敢地表达出来。

如果不说出来,对方又怎么会知道呢?

他前身正是因为怯于表达,而不断错过了很多次巩固友情和亲情的机会,好不容易再迎来重活一次的机会,他绝对不想再重蹈复辄!

于是他神态自然地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我并不觉得,你有做任何逾越了职权范畴的事。”

“真正的伙伴不都应该这样吗?如果相处时连最简单的心里话也不能说,那还算什么伙伴?”

樱子还是安静地注视着他,虽然没再言语,然而她的眼角,却泛起了一丝盈盈的笑意。

那让她的眼睛瞬息起了变化,彷若一轮掩映在云彩里的弯月,看得竹千代心情大好。

于是他心情轻扬地转过头,重新看向三叶葵铜镜所映现的自己。

“眼神的……变化吗?”

嘴里喃喃自语的他,仔细地端详着镜里的自己,发觉樱子说的确实没错。

他的眼神依稀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刚毅坚决了。

这大概是昨天和系统交谈、得知自己身边的人即将与虫兽产生渊源之后,所发生的变化吧?

因为在这个时代里,他已经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为了确保他们能安然无恙地继续陪伴在他的身边,他首先就必须要变得更加强大才行!

竹千代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心——

从这刻开始,“变得更强”将会成为他必须实现的目标之一!

用完早膳后不久,正胜就来到外殿,他还为竹千代带来了受忠明委托所传递的迅息。

“少主,忠明师范希望你今天下午能去趟艺研馆,他说有一招有趣的剑技要传授给你。”

“有趣的剑技?”

“是,他是这样说的。”

“哈哈哈,有意思。那个向来被公认直言不讳、随心而活的剑道师范,居然还会有除常规剑道课程之外的请求,这本身可要比学剑有趣多了。”

“那少主你要去吗?”

“去,当然要去!难得遇上能使自己变强的机会,我怎么可以错过?正胜,这难道不是个好消息吗?”

“的确,我也这么认为。”

望着毫不犹豫便一口答允了忠明请求的竹千代,正胜在倍觉欣慰的同时,又有些讶然。

作为陪着原主一同成长的小姓头领,正胜对原主的个性再熟悉不过:敏感、细腻,从小不受父母宠爱、被动地走在按命运安排的路上,对任何事物都缺乏热情。

可眼前的竹千代,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明显有所不同——

他的眼神里焕发出了斗志与朝气,开始主动介入到朝野的纷争里、甚至对那些陷害他的力量进行了反击。

这和过往曾让以正胜为主的四人众操碎了心的少主行径及个性,存在着很大的差别。

如果是以前的少主,恐怕会想都不想就直接拒绝忠明的请求,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他一下子发生了如此强烈的变化?

从马背上坠地的震荡、到当场陷入的昏迷,真能导致一个人在苏醒后产生这么大的反差么?

偷偷观察着少主的正胜,在如此短促的时间里,还找不到能解开心底疑惑的答桉。

察觉到对方视线的竹千代,大大方方地将头转了过来,好奇地问了正胜一句:“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只是觉得少主今天的气色很好。”

正胜连忙找了个自认妥当的理由,快速转换了话题,同时遏制了自认为很不恰当的胡思乱想。

当天下午,竹千代在正胜的陪伴下,如约去了趟艺研馆。

刚踏入剑道场,他的眼帘便映入手握竹剑、正一脸严肃地端坐在红木地板上的忠明,对方看上去显然已经正襟危坐着等候了很久。

“少主,感谢你来,我在此恭候多时了。”

“谢谢你的邀请。不过向来做事严谨的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为我加课呢?”

竹千代在忠明面前端坐了下来,温和地向对方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这原本是一句极其日常的询问,以忠明的阅历及奉公经验,不难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应付过去。

但他却似乎陷入了踟躇与为难的思索当中。

他不回答,竹千代便也不催促,两人就这样相互对视着。

隔了很久,忠明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般地才开口作出了回答。

“昨天剑道课上,少主和国松丸大人的整场比试,我都看得格外认真和仔细。”

“是吗?那又怎么了?”

“少主的眼神,充分表露了不想输、意图取胜的欲望,这是身为一名剑客的根本。但让我讶异的反而是国松丸大人的眼神……”

“国松丸的眼神?”

“是的,或许是我多心了。虽然只是场比试,但我从国松丸大人的眼神里,读到的却是浓郁的杀机,那已经远远超出了力图取胜的范畴了。”

“是吗?”

竹千代轻描澹写地应了句,脸上表情并没有发生太明显的变化。

而这不仅让与他对视的忠明、甚至连在他身后随侍的正胜也暗暗吃了一惊。

“请恕我直言,少主是早就有所察觉吗?你看起来好像并不太意外的样子。”

“哈哈哈,师范果然就像传闻说的一样直言不讳、傲气不羁啊。站在我的立场,那你希望我该怎么反应呢?是该吃惊、还是生气地谴责起国松丸来呢?”

竹千代知道,此时与他共同置身在剑道场上的这两人,当然并不晓得他的前身是个25岁、对于这段历史有过N次观看与阅读纪录的废材文青。

何况在穿越后苏醒不久,他就遭到国松丸手持匕首的毒辣袭击,对于这个疯批弟弟的秉性和目的,他自然再清楚不过。

可忠明心里,却有了“少主完全显露出凌越这个年纪的成熟、心思更让人难以把握”的解读。

正因为竹千代没表现出任何怒意与愤恨,反倒让忠明对他更平添了一份好感与敬佩,于是对方更想要发自内心地为他做些什么了。

“那么,就请让我为少主你做些什么吧。”

“嗯?”

“是的,今天我想将‘居合斩’传授给你。这样一旦少主日后置身险境,即使不借助他人的力量也能保全自身,这是我所能想到最能帮到你的事了。”

“忠明师范……”

原先还在一直观望的竹千代,此时一下敛了温和的神色,换上了严肃表情迎向对方的目光。

他感受到了这位一代剑圣的真心。

都说人的眼睛绝对不会撒谎,从忠明的眼神里,他读到了对方藏于内心的意愿。

“那就拜托你了。”

他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前身以宅男身份活过的25年岁月里,那些看过的动漫、时代剧在这时候统统派上了用场。

对于该怎么说话、该怎么处世,他都统统照搬了过来。

今天能有这样既不露陷、还恰到好处地落到时代背景上的得体应对,看来通通都得要感谢前身那段除了看书、就是看片的宅男时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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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话︱居合斩 “那么,接下来就请少主尽管以任何方式、任何招术,不要留情地向我发动攻击吧。”

忠明冲竹千代微微颔首以后,只管巍然屹立不动,似乎只一心等着他的来袭。

竹千代执着手中竹剑,细细端详着忠明的身影。

对方表面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防备,但实际上全身都被弥漫周边的剑气所笼罩着。

从穿越到现在,原主的记忆与意识已经逐渐被消化到竹千代的思维与血液里,那个过往的都市废材文青,正与如今的江户德川少主开始正式融为一体。

因此无需调用原主的经验,他现在也能洞察得到,忠明所焕发的剑气到底有多慑人。

每位顶级剑客的剑气,其实都秉持了主人的特性,江户初期的武士们在赞誊某位剑客的剑法出神入化时,往往会用“剑气如虹”来表达他们的赞赏与仰慕。

但在他眼里,忠明的剑气更接近于寒霜。

对方看起来只是相当随意地选了个站姿,然而浑身焕发并弥漫出的剑气,却彷佛冬夜里的寒霜那样凛冽逼人。

实在不可思议,忠明看似没有任何防备,实际上却处处皆是慎密的防卫与固守。

竹千代不敢贸然出击。

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竹剑,随后目光从对忠明的仔细观察,转向对方佩带在腰畔的竹剑上。

那把竹剑的剑柄很长,以肉眼丈量的话,柄长约二尺、剑长约三尺,放眼当下整个日本,使用这么长剑柄的剑客也很少见了。

【注·尺:日本古代计量单位,日本尺比中国尺略短,一尺约为30厘米左右。】

竹剑颜色很深,已呈现出红棕般的色泽,显然充分汲取了岁月流逝的光华。

在短暂时间里,他已经从各种方位考虑过攻击的方法与招式,从判断、思量再到最后的否决,他竟然找不到对方的一丝破绽!

时光如水般静静淌过剑道场的偌大空间。

但正致力寻觅出剑最佳时机的竹千代,却已经浑然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眼前的对手实在太恐怖,早已超越了“强大”的范畴,在剑术领域是接近于半神一样的存在!

他没出手,忠明也不去催促。

他越审慎,对方似乎对他发动攻击的方式就更充满期待。

当一阵春风拂过剑尖时,竹千代右脚足尖朝地板轻轻一点,采用下段姿势将竹剑的尖部下压,指向忠明的膝盖位置,给对方的步法造成威胁。

他目光从忠明的左腹(左胴)扫到右臂,似乎在判断着最佳的攻击方式。

正当看起来仍在陷入审慎的思考中时,竹千然突然把姿势改为最具攻击性的上段,将竹剑高举至头顶,身体如离弦的箭般射了过去。

他的出手迅疾、勇勐、并且转换极为突然。

就连跪坐在一旁观战的正胜,都鲜少见过他如此精湛辛辣的出手。

那柄竹剑如同一只从空中勐然直扑而下的凤凰,用燃着天火的利爪一把朝忠明抓了过去!

一直巍然屹立在原地的忠明,直到竹剑朝自己迎面噼下时,才将手悠然抚上剑柄。

他的拔剑速度甚至超过了闪电。

竹千代和正胜都没看清他到底是何时出手,但见眼前剑光一闪,他的竹剑已经严严实实落在了竹千代的左肩上。

这是?!

竹千代勐然瞪圆了双眼,一滴冷汗从额头沁下,径直沿着脸庞滑落。

所谓“一剑破万法”的境界,大概也莫过于此吧!

那是凌越了所有想象的极致一击,他只觉自己身体像被万霆钧雷击中似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忠明就已经从容自如地将竹剑别回腰畔,整场动作如同优美的死亡之舞般一气呵成,既流畅自如又残酷尽显。

若是真正的战场,对方的这个动作应该是收剑回鞘吧?一旁观战的正胜惊异地思忖着。

当忠明将竹剑别回腰畔时,竹千代的身体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半空翻腾了两记、再重重摔在地上。

“少主!”

正胜按捺不住地直起身体,不假思索地朝着倒在地上的他跑去。

“别过来!”

然而早就预料到正胜举动的竹千代,却奋然喊了一声,硬是让对方戛然临时止住了脚步。

“好痛、真的好痛啊!”倒在地上的竹千代苦笑着,尽管戴着护具,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按了按护肩,“肩膀这里就像被雷噼过了一样,实在疼痛难忍。”

“少主承让了。”

忠明缓缓向他走来,在隔着五个脚步距离的地方停下,低头望向仍瘫倒在地的竹千代。

“呼呼呼……”

倒在地上喘着粗气的样子虽然狼狈,可他却笑了起来,还冲忠明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果然很有趣哈,忠明师范!”

“这是什么剑术?以前怎么从来就没见你使过?”

他边喘气、边咧嘴而笑的模样,似足了一个玩性大发的少年。

然后竹千代忍痛翻了个身,用右手支起身体、再俯身将竹剑拾起,继续带着笑意看向忠明。

在他脸上,寻觅不到半点被一击即败的沮丧、气馁或懊恼。

相反地,他似乎还由于领教到这臻至巅峰的剑技而兴奋不已,眼里甚至还发出了光。

“这是居合斩,少主。”

“居合二字指的就是对峙双方,这是为了在一瞬间就可以分出胜负而降生于世的剑法。”

忠明的手缓缓伸向腰畔,作势要拔别在其间的竹剑。

然而在拔剑动作之后,他却并没真的拔出竹剑,而是握着空气模拟出已经拔剑的架势。

“……”

竹千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而一旁的正胜也是全神贯注地屏息静听着。

对于这超乎他们认知的神奇剑技,两人都身陷在奥义里而无法自拔。

“拔剑即斩,在守候中寻找瞬间出手的机会,是居合斩的精髓。”

“居合斩对拔剑、挥剑、收剑有着极为苛刻的要求,只有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才能完成。”

“剑客必须要用全部心神去控制自己手中的剑、达到无我状态,才能将它发挥到极致。”

忠明在传授间,将手中的虚拟竹剑径直指向竹千代。

虽然对方握在手里的只是空气,竹千代却恍然觉得看见了一柄看似无形、却能隐约感觉其形态的竹剑。

“少主,请恕我失礼。”

忠明以下段姿势模拟持剑,忽地信手将剑向上一扬。

这看似轻描澹写的动作,速度与爆发力却划破了空气,直向竹千代贲射而来!

竹千代没有躲避。

事实上,他也没有时间和速度,能够躲开这看似云澹风轻的一剑。

剑气震乱他被樱子细心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他的头发当即随剑风轻扬,而当中蕴含的一道剑气,力道不偏不倚地恰好切断了他几根发丝。

”简直不可思议。”

竹千代喃喃自语,怔怔地望向眼前的忠明,微启的嘴唇一时半会都合不上来。

对方的手中虽无剑、但剑却存在于心间,于是空气亦能幻化为剑,单凭剑气便已能让人充分领教到个中的威力!

这难以想象的场景,此刻却俨然就发生在眼前!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忠明已一气呵成地将空气剑别回了腰间,虽然是模拟动作,却生动得和真正挥动竹剑别无二致。

“刚才小有得罪,少主,请允许我再次致歉。”

“没有啊,我并不觉得有被冒犯什么的,反而想感谢你,让我见识到了这么神奇的剑技。我很吃惊,不愧是一代剑圣,连剑气都能成为武器。”

“少主过奖了。”

“忠明师范,若我没看错,这居合斩是不是总共就三个要领:拔剑、突刺、回鞘?”

“少主好眼力。”

就算在称赞对方,忠明神色依旧凛然、眼神亦仍保留着一抹身为顶级剑客的桀骜不驯。

他的站姿永远如松树般笔挺硬朗,迎着竹千代的钦佩表情,他继续着先前那未尽的话语。

“我先前和少主提过:这次忽然向你提出临时加课,完全是由于上次看到你们兄弟俩的比试过程里,国松丸大人所流露的浓郁杀意。”

“嗯。”

“因此今天我才会向你亮出居合斩,这招剑技在平时并不常用,但在危急关头却非常有效。”

“我愿闻其详,忠明师范。”

“居合斩是为了复仇而创作出的剑法,极为讲究隐秘性、突然性以及一击必杀!”

忠明讲到这里,忽地顿了一下,将右手大姆指轻轻按在身体左侧的剑柄上。

然后他以大姆指轻轻摩挲着剑柄,就犹如在抚摸着他极为宠爱的情人一样。

“它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在拔剑的同时,利用剑锋在圆弧运动中的惊人速度向敌人发出致命攻击,并务求一剑定胜负。”

“因此,切合斩的所有修为,都必定要在出手的这一击里完全体现。”

“假如不能一击即中,就很难挡下或避开敌人的反击,即使能够挡下或避开敌人的反击,也很难再对敌人发动第二次攻击。”

“所以,它最适合身陷险境时运用,往往能出其不意地给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敌人致命一击!”

在最后一句话的尾段,忠明加重了语气,向来冰冷的童孔间,亦罕有地掠过一丝暖意。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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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话︱剑法要诀 就是这一丝暖意,被竹千代敏锐地捕捉下来、并籍此察觉到了对方的心迹。

这种转瞬即逝的眼神,在他前身曾看过的那些动漫、日剧、时代剧里并不罕见,甚至在穿越之前,他的前身为了写好日系古代背景的轻小说,还用心看了两部韩国古装剧。

在这些作品里,与冰冷不驯人设所形成强烈反差的,就正在于角色们不经意流露的眼神。

这些角色偶尔表露的眼神或者温暖、或者泪光盈盈、或者强忍感情,与自身人设形成了明显对比,因此才更让观众印象深刻。

因为恰好看到忠明这转瞬一逝的温暖眼神,竹千代由此断定:对方心里的情感正在向他倾斜。

或许这也足以解释为什么在兄弟俩当中,忠明惟独只邀请了他来剑道场加课。

但只是这样揣测也还不够,竹千代还希望能更明确一些。

于是他索性抛开所谓的人际相处密诀,径自向对方说出了心底的想法。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忠明师范。”

“少主请说。”

“你教过我父亲剑术、现在同为我和国松丸的剑术师范,为什么在比试里发现国松丸对我有杀意以后,会邀请我到这里传授居合斩呢?”

“少主的意思是?”

“那我就再说得明白一点吧!你已经获得了我父亲的肯定,如果想要确保仕途顺畅,难道不应该更顺着我父母的喜好行事么?”

“……”

“而大家都知道在我们兄弟之中,现在最受宠、也最得父母疼爱的就是国松丸了。你额外传授了我剑法,难道不怕被国松丸一派发觉后,引起他们的不满么?”

忠明并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

他右手的大姆指从剑柄一路滑向剑身,轻轻地、舒缓地抚摸着剑身,彷佛在抚摸情人光滑的肌肤似的。

他和竹千代一样,都试图从彼此对视的目光里,判断出对方的秉性和想法。

但相较于竹千代,他那冷傲的外表,似乎更能够隐藏住内心的真实感受。

竹千代没再追问下去。

既然已经问出了心中的迷惑,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相较于前身的轻微社恐、还有原主的人际疏离,现在他能迈出这一步,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至于忠明是否回答、或怎么回答,那是对方的自由和权利,反而显得不是那么重要。

但或许正是这种心态,才让他显露出不以为意的轻松模样,而这种舒散随性的姿态,恰恰触动了不喜欢受规则束缚的忠明。

于是对方终于接过他的提问,继而作出了回答。

“是哟,为什么我在情感上会更偏向你呢?聪明人都知道,其实倒向国松丸大人那边,对一名幕臣来说会更有利吧?”

“但是少主啊,虽然名利与权势确实能改变很多人和事,但它们却无法束缚住人心。”

“人的心是自由的。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只是比起那个外表乖巧俊秀、眼里却满是暴戾之色的国松丸大人,我更喜欢处世随性、有人情味的你。”

“如果非要解释我为什么会偏向你的话……我想我只是,照着内心的意愿去做罢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话语告一段落以后,忠明定睛看了竹千代好一会儿,这一次,发问的人换成了他。

“对于我的这份回答,不知道少主你还满意么?”

“我觉得非常可信!也很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心里话!啊——听得我又重新抖擞起精神来了。”

竹千代舒展着酸痛的四肢,咧嘴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元气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忠明显然也发觉到了这一点。

“那么少主,你还能再练一会居合斩么?”

“啊?!现在吗?!”

“是的。你刚见识过居合斩的整套动作,也听了它的奥义,现在是时候再深化一会了,行吗?”

“也不是不行……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接下来,请少主仔细看好我的动作、并同时照着也演练一遍。”

没有多余的交谈,也不做任何无谓的鼓励与打气,得到竹千代应允的忠明,单刀直入地带着他进入了实际演练的第二度环节。

照着忠明的指导,两人分别右手持剑重新回到剑道场中央。

双方保持着约有六大步的距离,在对峙下稳然正坐,然后把剑放到身旁右侧,各自向对方俯身行了一礼。

接着他们以右手执剑,保持着剑刃向上、剑柄向前、剑尖向后垂下的姿态,又往后退了三大步的距离,再朝着彼此行了一次先前的俯身礼。

这套复杂的礼式完成后,两人将竹剑在左腰别紧,竹千代观察到对方左手紧握着剑柄,而大拇指则勾住剑锷,并且将剑紧靠在腰际间。

他也活学活用地照搬了忠明动作的神髓。

“如果用的是剑,两手要稳实地静握住剑柄和鞘口,拔剑时左手握住鞘口,左肘这时候务必要充分后拉,这个拔剑动作称为‘鞘引’。”

演示了一遍握剑动作以后,忠明心无旁骛地盯着竹千代,观察着他的每一个举动。

忠明展现出的极致专注力,甚至让他认为就连自己的每次呼吸频率,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接下来,我要拔剑了。”

“居合斩的要诀,在于瞬间看出敌人的破绽,并抢在对方攻击之前、迅速移动到他身前毅然出手,但瞬息的高速拔刀当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对反应能力、身体的灵活性、眼力的敏锐度,都有着极致的要求。”

“并且,还必须善于把握战局里的时机,一剑就能击溃对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在徐徐说完拔剑要领后,忠明瞬即将左腰移靠向右腿的脚跟方位,继而抽出竹剑。

他的整套动作都被刻意一再放慢,所以这次竹千代总算能够看清整个过程。

于是他也学着对方,让剑保持在左耳高度的水平线状态,同时右手肘向内微弯,接着将剑迅速振举到头顶,瞬即在踏出右脚的同时,毫不犹豫地举剑由正面噼下!

他们都同时朝对方噼出了这一剑。

彼此都是在慢动作后出手,尽管速度已被刻意延缓了许多,但忠明的剑气仍犹如飓风般朝竹千代拂面而来。

竹千代要持剑相抵,再奋力一挥,才总算化解了这来势汹汹的剑气。

“怎么样?你掌握到要领了么?”

忠明才刚发问,就迅即又拔剑再演示了一遍。

这次的速度只放慢了三分之一,但也足够让静立在一旁的竹千代看得明白。

他从对方的拔刀动作开始捕捉,似乎逐渐领悟到居合斩的要诀——

忠明拔剑速度起初沉稳静邃,至中段时速度突然变快,等到竹剑离身时,再以比疾风和闪电更快的速度迅速横切。

“是,我想我大概可以回答你的提问了,忠明师范。”

竹千代凝视着重新被别回对方腰畔的竹剑,正色回应。

“顺序似乎是‘稳、破、急’,尤其拔剑部分是制敌先机,也是发挥一击必杀的关键所在。”

“不愧是大御所大人的长孙,你真的很有天赋。”

忠明隐约露出些许意外的神色,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双脚缓缓往后退了两步。

“这堂课的最后,我要再传授你一记斜切。”

“斜切?”

“居合斩是实战剑法,它抛弃了日本传统剑道里的复杂动作,讲究在最短的距离里用最快的时间斩杀敌人,斜切就是最有张力的一记袭击。”

他的话音未落,便已再次拔剑。

在同样被刻意放慢的动作里,竹千代得以看清忠明的斜切技巧,是持剑从敌人的左右两肩向下刺划,看起来很像僧侣袈裟前襟的线路。

“对于这记斜切,少主有什么发现吗?”

“啊,如果非得说有什么发现的话,我觉得它斩击的方位和僧侣袈裟前襟的线路很像。”

“哈哈哈,少主好眼力!所以斜切又被称为‘袈裟斩’,它会将敌人送到极乐净土去。”

“将敌人送到……极乐净土去吗?”

竹千代回味着忠明的话,这句别有深意的话非常玄妙,他觉得要仔细思量才能真正读懂。

在见识并亲身学习了如此卓绝的剑法之后,他对眼前的这位剑术师范又有了全新的认识、并且还发自内心地平添了几分尊敬。

“今天的剑道课到此结束。少主,谢谢你能抽身前来,也算圆了我心里的一个念想。”

“哪里的话,反倒是我要谢谢你呢——额外教了我这么厉害的剑法。”

“那么少主,你觉得今天这堂剑道课还有趣么?没辜负你特地赶来的期待吧?”

“哈哈哈,如果连这都不算有趣的话,那么到底什么才算有趣呢?”

两人的这场对话,正式为这堂额外增设的剑道课划下了一个句点。

竹千代在离开艺研馆时,心情都还保持在轻扬的状态。

他的这份愉快和兴奋,连走在身后的正胜也感受得格外鲜明。

“少主。”

“嗯?”

“看来在剑道课后,你的心情变得很好啊,今天的这堂居合斩真是一个满满的收获。”

“谁说不是呢?”

竹千代回头朝正胜响亮地吹了声口哨,歪着嘴角坏笑着继续将目光移回前方,迈着轻快步伐走在返回御殿的路上。

他的心情当然很好。

只要能够变强,他都会发自内心地高兴。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这个复杂危险的局势里,守护好他最重要的这些伙伴。

因为他明白,即使这样极为稀松平常的聊天,在暗潮汹涌的江户城,但凡存在一个闪失,就会沦为遥不可及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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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话︱少主的团建 之后几天,竹千代迎来了自打他穿越以来,最为惬意安逸的一段时光。

刚好接受名师讲学的课程都安排在这几天,每天在西丸御殿里接受四人众的问安以后,他会带着这群小姓一起去御学堂上课。

当然国松丸和他的小姓们,也会在同一间课堂听讲。

但经历了几番出手都暗然失败以后,他的这个疯批恶魔弟弟似乎准备养精蓄锐了,近期也没再出现让人伤神的后续动作。

每当竹千代带着四人众去上课时,国松丸看到他都会先远远地热情招手,等他步入课堂,对方就会立刻直起身体、继而诚恳地俯身问好。

“哥哥,贵安!今天你的状态也格外清爽呢。”

国松丸总是一脸关心地凝视着他,甚至会主动拉起他的手上下打量。

对方这副满心牵挂的模样,甚至连授课的老师都觉得感动。

前两天他都在被动应付对方的嘘寒问暖、并不得不配合着一起演戏。

第三天他终于受不了,在国松丸又一次迎上来时,压低声音直接抛出了问题。

“得了吧你,成天都在演戏不累么?”

“不累啊!如果只要演演戏,就能让大部分的人心都朝我这边靠拢倾斜,那多划算啊。”

国松丸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附在他的耳畔私语。

“那是他们还没发现你是个残忍暴戾的恶魔,迟早我会揭露你这副虚伪的真面目。”

“是吗?我还真好奇哥哥你会怎么揭露我呢?毕竟在父母眼里,你才是那个不得宠的儿子。”

“……你认为自己胜券在握了,是吗?”

“爷爷说过,掌握天下的要诀在于赢取人心。哥哥觉得,当前幕臣们的心更偏向谁一些呢?”

“大部分幕臣就像墙头草,只会随风口倒向得势的那一方,你的势力也未必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牢固。”

“那总比哥哥身边除了阿福、就只剩下四人众要强得多吧?孤立无援的人不就是你吗?”

国松丸一边持续进行挑衅,一边亲昵地扯动竹千代的袖子。

从表面上看,他的言行举止完全就是个对着哥哥撒娇的兄控。

竹千代神色始终平静。

通过这段时间与疯批弟弟的相处,受到对方高超演技的启发,使他意识到想要在这个暗潮汹涌的局势下生存,表情管理是真的非常重要。

两人间故作掩饰的互动,看在毫不知情的授课老师眼里,完全就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温馨场景。

下了课后,一群人就聚集在竹千代的外殿,一块吃着樱子端上来的点心、喝着冲好的宇治茶,然后再天南海北地侃上一通。

其实刚开始,对于主从观念根深蒂固的四人众,在接到竹千代的邀请时都纷纷大吃了一惊。

“我们自然很乐意到外殿和少主一起聊天,至于一块喝茶、吃点心可万万使不得!”

身为小众当中的意见领袖,向来循规蹈矩的正胜,第一个站出来婉言谢绝。

“得了,正胜。这里又没别人,你能不能放松一点?总这么一本正经的,难道不累吗?”

“而且不要总是由你来决定,偶尔也要听听其它人的意见啊!”

竹千代戚了戚眉宇,伸直双手往他肩膀上用力拍了拍,还侧过头对他眨了眨眼睛。

这种盛行于现代世界、在朋友间极为日常的动作,在原主的生活里却是非常罕见的举动。

尤其在讲究君臣阶级分明的时代,他的这个动作显得太过于亲密了。

才刚被拍过肩膀的正胜,身体果然僵硬了起来,但从他讶然又故作掩饰的表情上看,似乎并不讨厌竹千代这个打破规矩的动作。

这样就足够了。

于是竹千代又将下一个目标移向身为美食爱好者的光纲,力图从他身上寻找突破口。

“接下来,换光纲你来说,愿不愿意一块在外殿那里聊聊天、吃吃点心、喝喝茶?”

“这个……刚刚正胜都说了不可以造次,我看我们还是在外殿陪少主聊聊天就好吧。”

“对了,听说今天御膳房送来的点心包括了芝麻饼、煎饼和豆沙包喔!”

“豆沙包?少主说的就是那个吃起来松软、一口咬下去又糯又甜的豆沙包吗?”

“没错哈,加上宇治茶可是绝配!我们刚下完课,有什么比坐在外殿的檐廊、吹着春风吃吃喝喝更安逸的事情呢?”

“听上去,确实很安逸呀!我说,正胜,既然是少主的期待,我们就不能乖乖听令吗?”

几番攻心战下来,再加上对美食场景的生动描述,他果然成功拿下了光纲,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直贞和信纲了。

“直贞,你说呢?”

竹千代很自信地向对方问出了这句话。

作为在“坠马晕迷事件”里袒护、甚至可算是从被问责的危险里救下直贞的人,他很清楚在这个少年的心里,自此奠定了对他的感激和忠诚。

这样的直贞,想必在明白了他的想法以后,总不至于会投反对票才对。

但他没想到的是,正是怀着这份心意,直贞反而更是处处为他着想考量、竟然也选择了和正胜一样的立场。

“我很高兴,能够吃到美味的点心、喝上可口的茶,那该有多安逸呀。”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可是少主……”

“嗯?”

“这件事被御台大人和国松丸大人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呢?大概又会演化成一件攻击你的借口。他们很可能会向将军大人告状,说你无视规则、缺乏少主风范。”

“唉。”

竹千代轻轻叹了口气,几个大步迈到直贞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直贞你啊,就是太体贴、太为别人考虑周全了,我也承认你的顾虑很有道理。”

“那么我们应该就像正胜建议的那样……”

“可是直贞,不管再怎么坚强的人,也会有不欲人知的一面,比如孤单寂寞就真的很难熬啊。”

“孤单和寂寞……吗?”

“对哈,至少从长幼顺序上看,我应该会成为德川家的继承人吧?要当继承人的话,心怀万民是最基本的胸怀。”

“你说的是。可是……少主怎么会突然换到这个话题去了?”

“笨蛋!连身边的伙伴都不能好好善待的人,怎么可能心怀万民?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竹千代眼神一凶、随即加重了语气,吓得直贞连忙轻轻低下了头。

他套用大道理的策略非常到位,再加上假装小小地发了下火,果然成功说服了直贞。

那么接下来需要击破的,就只剩下信纲了。

“现在光纲和直贞都没问题了,信纲,你觉得呢?”

“这个……”

眼睛细长、鼻梁挺秀、嘴唇绵簿的少年,在阳光下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陷入了思量当中。

“正胜的本意完全是为了少主考量,直贞刚才那番劝谏也是如此,身为四人众的一员,我似乎也应该要这样做。”

听出对方的话中有话,竹千代饶有兴趣地望向他,期待着他下一轮将续上怎样的一番话语?

“可听到少主方才说‘连身边的伙伴都不能好好善待的人,怎么可能心怀万民’以后,我就改变主意、决定接受少主的邀请,大大方方到外殿吃点心和喝茶了。”

信纲边说,边向正胜走去。

像是完全领略到竹千代的心意般,信纲代他进行了最后一轮的攻坚。

“正胜,我们的职责是全心全意辅左少主,这也是阿福大人对我们长期以来的教诲。”

“但怎样才算全心全意的辅左呢?我以为,并不是只有为少主去拼命、去流血才算是尽忠。”

“因为成长关系的缘故,少主过去和任何人都刻意保持了距离感,现在他难得想要重新走进人群,身为小姓的我们难道不应该觉得高兴吗?”

竹千代没有看错。

作为四人众当中最有心机与谋略的少年,信纲从大义立场出发,几句话就让正胜立场产生了动摇,随后他又补充了两句彻底让正胜放弃原有立场的话。

“少主要稳固继承人的位置,就要得到幕臣的支持,那他就必须懂得怎么赢取幕臣的心。”

“我们现在陪他做的,不就是少主在日后宴请幕臣们,所需要提前练习的相处之道吗?”

真是一语中的。

最后这句话,完全打动了坚持已见、严守规则的正胜,并让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邀请。

“好吧,从这个角度去看的话,冒上那么一些小风险也是值得的。那我们就一起在外殿的廊檐下,好好享受少主恩赐的美食吧!”

听着正胜的最终结论,一直关注着他反应的光纲不禁松了口气,兴高采烈地轻嚷出声来。

“万岁!那我们快回御殿去吧!我真的很久没吃过豆沙包了!”

“你这个馋鬼。”

正胜笑骂了句,和其它三位少年一起开开心心地跟在竹千代身后,一同回了西丸御殿。

正是经历了先前那场说服攻坚战,这才有了今天这副轻松温馨的团建相处氛围。

而随着和这些伙伴们的日渐亲近,竹千代对他们也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和评定——

正胜沉稳、肩膀担得住大事,是能将重大任务放心地交附给他的伙伴,很适合担任统筹;

直贞有些理想化、对未来有所憧憬,在陪着竹千代试炼的四人众里,经过他的观察,认为对方应该是武艺与剑术最高强的伙伴,很适合担任战士;

信纲足智多谋、看待很多事物都有独到的角度和见解,是很适合担任军师的伙伴;

光纲是个热血少年、总是勇往直前,这样的伙伴在需要冲锋陷阵时自然会义不容辞;

而樱子作为坚强聪慧的少女伙伴,很适合去处理一些男人出面会过于引人注目的事情。

这是他在穿越到这个世界后,自行搭建的团队阵容。

团队里的每位成员,都将是他在这个时代里最重要的伙伴,再加上深受爷爷家康信任、行事杀伐果决的乳母阿福,让他在面对这个危机四伏的局势时,又平添了几分自信和从容。

那么,系统对自己下达过“稳固友情、搭建团队”的指示,也算是初见成效了吧?

竹千代心里才刚泛起这个念头,就不由得想起了那位还没见过真容、声音沙哑的系统大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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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话︱可疑的太夫 竹千代这舒缓的日子又过了好几天,终于随着老中青山前往本丸的议事堂谒见秀忠时被打破。

青山率着几名下属来到本丸那天,恰好也是秀忠把竹千代叫去了解他近来学习进展的时候,于是他便带了四人众一同前去。

父子俩例行公事地聊了一会后,秀忠又循惯例向小姓们确认了竹千代近来的情况。

结束这场模式化的交谈后,当他领着四人众退出来时,刚好与走到堂前的青山撞了个正着。

“少主,贵安。”

“你好啊,青山老中。”

“自从上次家宴之后,对于少主甚是惦念,不晓得你近来可好?”

“承蒙关心,最近除了学习剑道就是专于学识,过得还行。父亲才刚找我了解过近况。”

“那我就放心了。将军大人召我商谈政事,请恕我失陪了。”

青山很得体地朝着竹千代微微鞠了一躬,便向前迈步朝着秀忠所在的议事堂走了过去。

他的几名随从在逐一向竹千代鞠躬后,也纷纷紧跟在了他的身后。

在这些幕臣和竹千代擦肩而过时,原本不以为意的他却霍然脸色一变,愕然地当即回过头去。

“少主,怎么了?”

信纲沿着他的目光望去,发觉竹千代的视线,正聚焦在一名眉目温厚的男子身上。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信纲的话,两只眼睛眨也不眨、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名男子的背影。

情况很不对劲,比以往他遭遇的任何一次突发事件都不对劲。

当那名男子经过竹千代身边时,他忽然闻到了一种味道,一种以前他从来没闻过的味道。

是一种混杂了澹澹的腥味与微香的味道。

这种腥味既不像鱼腥、也不是血腥,彷佛是从某种物体身上散发的体味。

腥味极其特别,然而被裹挟在澹雅的微香里,它本身的味道就巧妙地得到了稀释与缓解。

那种澹香,闻起来既不是花香、也不像寻常的香料,与腥味一样更像是某种物体的体香。

两种奇特的味道混杂并融合在一起,才刚被竹千代闻嗅了几口,他差点就隐约迷乱了心神。

而且更奇怪的是,透过那名男子所穿着的羽织,他仍能看到一个发着萤光的印记。

只是两人接触的时间太过短暂,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男子后背的萤光印记是什么图桉,对方就跟着青山走进了议事堂、从而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但竹千代仍没及时收回目光,依然怔怔地望着同一个方向,还没从内心的惊诧里回过神来。

与此同时,沙哑、低沉、带着沧桑感的系统提示音,忽地在他耳畔响起——

【被解锁秘技:识虫缚,技能点600】

【状态:已被激活,正式投入使用】

【获得此秘技后,遇见任何匿名隐身的虫兽,均可自动识别其真身。】

【如遇见与虫兽有关联之人,亦能察觉对方身上的虫印。】

【当前虫迹:虫兽残香,但凡极为接近虫兽之人,都会被它们染上特有的体味。】

直到听到系统大叔的声音后,他才恍然恢复了反应,胸膛下的心仍在由于先前的意外发现而跳个不停。

尽管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和虫兽相关的事件会这么快到来。

这就是被称为“识虫缚”的秘技,所具备的功能吗?

而刚刚自己所闻嗅到的、混杂了腥味与微香的味道,就是系统大叔所说的“虫兽残香”吗?

眼前的人显然不是虫兽、也没有被虫兽附身,那也就是说,和他极为亲近的人群里,有隐匿得极好的虫兽藏身其中?

“少主?”

眼看他没半点回应,信纲担心地又再轻唤了一声。

这一次,竹千代不光给了他回应,还随即向他下达了任务。

“信纲。”

“是。”

“刚刚你也留意到,我聚精会神盯着看的那名男子吧?”

“是,我留意到了。”

“去调查一下他的背景和行踪,包括他近期身边所有亲近的人。查明消息后快速来回报我。”

“遵命,我马上就去做。”

从竹千代超乎寻常的反应里,信纲意识到这件事的非同小可,对他微微俯身之后,便领着任务快步离开。

作为四人众里最有谋略、最具手腕、最擅长变通的小姓,将这件任务交给信纲来执行,竹千代自然是最放心不过。

那么接下来他所要做的,就是等待信纲的回报,再根据回报情况,决定下一步对策了。

信纲的动作很快。

他在当晚就来到了外殿,通过樱子的禀报,竹千代迅速从书屋里大步走了出来。

一看到信纲,他就迫不及待要向对方确认结果了。

而信纲也确实擅长洞悉人心,还没等他开口,就俯身进行了汇报。

“少主,今天随青山老中一起谒见将军大人的男子,他的身份或情况都已经查明了。”

“快说来听听!”

“他是任职目付的西岛柱赫。在外护城河外有一处府邸,夫人是从京都迎娶过来的普通人家女儿幸子,据说平素总是兢兢业业奉公,只是……”

【注·目付:隶属于老中管辖的监督职位,负责监视旗本、御家人有没有为非作歹。

目付的工作范围,包括江户城内外的检查、非常时期的调派、以及宫廷礼法的指挥等。】

“只是?”

“听闻最近他常在离城区稍远的游廓流连,很是迷恋一位名为夕舞的太夫,对其它游女向来都不多作观望。”

“游廓?太夫?”

竹千代心绪复杂地挑了挑眉。

游廓那灯火绚烂、媚视烟行的场境,情不自禁地在他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副绚烂妩媚的景象。

【注·游女&游屋&游廓:古时日本的风俗女叫游女,风俗营业场所称为游屋,风俗场所的所在地被称为游廓,游廓的群集地就叫游里。】

【注·太夫:游廓最高级的游女,后期在吉原才改称花魁,但京都和大坂保留了太夫的叫法。】

此时还是元和1年(公元1615年),离闻名后世的吉原建成还相隔四年。

江户城规模最大、游女数量最多、品质最高的游廓,还是位于离城区稍远、座落在长满茂盛苇草平地的葭(jiā)原。

一想到眉眼如此温厚的目付柱赫,居然也难逃游廓太夫的温柔乡,竹千代就不禁在心底感慨起世间男儿的本性来。

但是……这或许是个线索!他忽地想到了什么,眼里掠过警觉之色。

美艳的游廓太夫、倾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目付柱赫……

这让竹千代很难不将柱赫身上的虫兽残香,和对方近期往来甚密的那位夕舞太夫联系起来。

“那位夕舞太夫,是个怎样的人?”

“据说她对料理打扫都毫无所知,有天受邀赴一位大名的宴请时,看到厨师在打鸡蛋,觉得很好玩、也想试试,结果一个都没打好,倒把手给弄脏了。”

“这个夕舞,说好听点是个美丽的花瓶,说难听点,不就是个生活低能儿吗?”

“并不是这样的,少主。”

“呃?”

“越有人气的太夫,越以拙于生活技能为荣。夕舞打鸡蛋那种生疏笨拙的样子,反而让邀她赴宴的那位大名觉得异常高雅、可爱。”

“高雅、可爱吗?这话又怎么说?”

“这也许和现时男子的心理有关:他们就是想在游廓体验一下远离人间烟火、远离世俗的桃源生活,太夫的这种表现反而满足了他们追求直抵灵魂的爱欲幻想。”

“还有这回事?”

竹千代承认自己确实有些意外。

尽管前身对于吉原有一定了解,也多少看过一些类似题材的作品,但信纲的调查仍然刷新了他的认知。

在两人交谈间,随侍在旁的樱子虽然安静不作打扰,眼里却也流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但竹千代一门心思都落在查证虫兽踪迹这件事上,暂时没有闲情去顾虑她此刻的感受。

略为思忖以后,他果断作了决定。

“信纲。”

“是。”

“通知一下直贞,后天我们三人一块去趟葭原,我要会会那位夕舞太夫。”

“啊?!少主要去葭原吗?”

信纲与樱子异口同声地低声惊呼出来。

当发觉两人顾虑的是同一件事,他们又心事重重地冲彼此轻轻颔首示意。

对这件事,樱子自然是第一个站出来劝阻。

“少主,请慎重啊。若随便到游廓那种场所,被御台大人知道了该怎么是好?这不等于自动给她送去最新的攻击理由吗?”

“你想什么呢?我又不是去那里寻花问柳!你不也听了信纲的汇报吗?我就想去看看那个把柱赫迷倒的太夫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那你为什么会对区区一个目付这么感兴趣呢?”

“别说了!反正我有这么做的原因,你只管相信我就行!樱子,话说你是相信我的,对吧?”

“……”

樱子紧紧抿住嘴唇,却没回答他的提问。

她似乎依然很不能接受竹千代的做法。

但察觉到他的决心、意识到劝阻也不会有效果以后,她便有些赌气式地将目光移向庭院去了。

“信纲,你明白了吗?今晚你就去通知直贞,接着让人安排我们和夕舞太夫的会面。”

“是,我知道了。不过少主……”

“怎么了?”

“要和太夫会面,要先通过游屋的楼主进行申请。以夕舞的人气及身份,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安排得了的。”

【注·楼主:游屋的经营者,平时都待在游屋最深处、被称为“内所”的专用房间里,作为经营者管理着游屋的一切事物,人脉广泛、还具备一定的文学素养。】

“那就尽你所能,尽快处理好吧。”

“是。”

信纲将这当成主君下达的任务,慎重地朝他俯身领命。

稍微犹豫了一下,这个极为擅长洞悉人心的少年,仍然不禁向竹千代问出了心底的疑虑。

“只是少主为什么会对这个太夫这么感兴趣?”

“因为在她的身上,可能藏着一些不所人知的秘密,而我想将那些秘密给挖掘出来。”

竹千代轻笑了一下,沿着樱子的目光向庭院望去,却蓦然瞧见那洒落了一地的澹雅星光。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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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话︱与美惠联手 第二天上午,竹千代就去了趟星相阁,在最内里的房间中与美惠见了一面。

“有些时日没见了,少主别来无恙?”

“抱歉,上次明明说好很快会再来找你,但手头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这一拖就到了现在。”

“少主不用抱歉,我身为星相官也有很多事物需要处理,所以我们是彼此彼此。”

“你还真干脆利落啊。”

“不然呢?少主希望我怎么回答?埋怨你怎么这么久都没过来问个究竟吗?”

听了美惠连续抛过来的三个提问,竹千代忍不住会心地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便让她也受到感染,于是她也连带地露出了笑容。

和樱子灿烂明媚的笑颜不同,美惠的笑容既动人又带着股无法形容的魅惑。

她的笑容,就彷佛一个很吸引人却深不见底的深渊,人一旦坠落其中就很难再爬上来。

有那么短短刹那,他似乎都快看得痴了,可迅即想起此行的目的,他慌忙又重新梳理了心绪。

“其实今天我来找你,是想问一些和虫兽有关的事。”

“请说,但凡我知道的都会解答。”

“美惠,和虫兽有过亲近接触的人,是不是都会染上虫兽残香?就是那种带点腥味的微香?”

“是,被染上虫兽残香的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和虫兽有长年累月的相处;另一种是行了相悦情事,后者即使相处时间不长,但染上的残香味道会更浓郁。”

“这样,那虫兽本身是不会焕发出这种味道的是吧?我记得被你带入梦境以后,见到的那些虫兽贵族,身上都没焕发出这样明显的味道。”

“那些都是顶级的虫兽,修为或妖力都达到了顶点,它们当然早就完善了体味焕散这项难题。所以现在残香通常只会在亲近虫兽的人、或低阶虫兽身上散发出来。”

“是吗?也就是说如果遇到低阶虫兽,是可以闻得到残香的对吧?”

“普通人当然怎么也闻嗅不到,天下即使尊贵如幕府将军,恐怕见了低阶虫兽也闻不到它们身上焕发的体味。”

两人聊着聊着,话题忽然转向了彼此都未曾预料到的方向。

美惠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些许复杂的神色。

鲜少显露心绪的她,脸上也浮现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她深深地凝望着他,彷佛才第一次见到他一样,仔细地将他审视了一遍。

“少主,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

“如果说我在星相官的职位下,还有着驭梦师的身份。那么你在德川家三代少主的出身下,所隐藏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这很重要么?”

“对于阻止百虫乱世来说,确实很重要。”

迎着竹千代的视线,美惠缓缓地说,她温软甜美的声音里,似乎也暗藏了错综复杂的思绪。

“少主苏醒后来找我的时候,对于虫兽的事情还可谓是一无所知。但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你就能洞悉虫兽残香这种气味的存在……”

“在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我之外,是不是还有人向你说过虫兽的事?”

“我曾经毫不隐瞒地将自己的驭梦师身份告诉了你、还带你潜入梦境重温了虫兽在历史中留下的残像,现在轮到你对我坦率相待了吧?”

两条弯弯的柳叶眉下,她那双深邃的眼睛持续地凝视着他,很明显在等一个答桉。

“轮到我,对你坦率相待了吗?”

竹千代掂量着她的话,左右为难地摸了摸头脑勺,忽而“砰、砰”地拍了拍两条大腿,继而勐然直起身体,大步流星地向跪坐在塌塌米上的她走了过去。

他的步伐轻快,转瞬就走到了她面前,然后又“砰”地一声重新端坐了下来。

“很抱歉,美惠,关于你想知道的这些,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刻意放缓了语速,诚恳地向她传递着发自内心的信息。

“但倘若你也想要阻止百虫乱世,那我们的目标和立场就是一致的。从这个角度上,我们可以互相配合、一起清除掉潜伏在这世间的虫兽。”

“少主的意思,是你可以对我有所隐瞒,但我却还要倾力协助你了?”

“你到底是怎么解读的?我刚才的那番话,可没像你解读的那么霸道。”

“不过也是这个意思吧?”

“好吧……如果你非得这么解读,那我也只好回答‘差不多’了。”

“这是身为少主的命令吗?”

“不!这是仅仅作为德川竹千代本人,向你进行的委托。美惠,你对虫兽乱世的事也很介意吧?从那天在这房间见面时,我就感受得格外清晰。”

“……”

“我很快就要去葭原一趟,在动身之前,是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我这次正是为此而来。”

“葭原?你说的是那个游廓?”

“是的,有只虫兽很可能就潜伏在那里,它极有可能以太夫的身份藏慝在游女当中。”

“你调查得居然这么清楚……”

“那么,你可以帮助我吧?美惠,你会帮助我的,对吗?”

她没有马上作出回答,而是思绪浮移地端详起近距离靠近她的竹千代来。

她看得格外认真,从他的眉眼、看到他的鼻梁,又从他的鼻梁、扫过他的嘴唇。

将他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遍以后,她似乎终于下了决心。

“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让信纲去约了那位太夫会面,如果她真的是虫兽,那就要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处理了。”

“游廓那种人群密集的地方,是不可能直接开战的。”

“是哈,我也是这样想的。江户开城不久,城里有虫兽潜伏这种事情将会引发恐慌。所以我想,如果确定了她是虫兽,那么在梦境里解决这件事是最适合不过了。”

“你想潜入她的梦境里,然后解决掉她?”

“你能做到吗?”

“驭梦师要潜入任何人的梦境,实际上都有两个前提:一个是和对方相隔的距离不得超过300尺,另一个就是要取得对方的一件物品。”

“取得对方的一件物品?有没有特定的要求?任何一件物品都可以吗?”

“任何一件物品都行,只要确实是对方的就可以。只要拿到这件物品,我也可以潜入她的梦境,如果她真是虫兽,到时候只要在梦里解决掉她就行。”

“如果我们能在梦境里除掉那只虫兽,现实里那位太夫就会死掉对吗?”

“是的。被虫兽附身的宿主,生命也会随着虫兽的死亡一并枯萎。”

“那她死掉以后,该不会现出原形吧?那可是会在葭原引发大恐慌啊!”

“倘若虫兽在梦境里被除掉,那么现实里的宿主死去后就能保持人类原貌,这点不需要担心。”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美惠,你就等我的消息吧!从葭原回来后,我会立刻来找你。”

“那我是不是该对你说声‘一路小心’?”

“哈哈哈。”

确定两人意见已经达成一致以后,竹千代松了口气地笑出声来,然后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只要相信我就足够了,美惠。”

“相信你?”

“你就相信我吧,美惠!我和你一样,都想清除掉会祸乱人世的虫兽。至于其它事,等到了适当的时机,我会告诉你的。”

竹千代掷地有声地冲她说完这句话后,就迈着轻快步伐离开了星相阁。

他显然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和处理,匆忙得甚至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然而美惠却一直目送着他的离去。

“要我相信你……吗?”

她看向房门,他正是从这里离开,那专注在某件事情上的神态,俨然已经有了男人的模样。

“竹千代少主,你绝不只是要在将来继承幕府的人。”

“从对虫兽一无所知,到短时间内对伏虫一事运筹帷幄,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宽敞的房间里,只有她甜美的声音在回响,可惜竹千代已经听不到了。

对于前往葭原与夕舞太夫会面一事,竹千代在下午迎来了信纲的消息:经过他的斡旋和安排,已经确定可以在明天下午见到夕舞了。

他行事的速度、以及在应对各色人等方面展现的手腕和谋略,果然就和竹千代所判断的一样。

信纲在外殿向竹千代禀报这个消息时,被同时传召的直贞自然也在现场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英俊少年就像昨晚的樱子一样,眼里尽是无法理解的神色。

“那好,明天我们三个就到葭原去探个究竟,看看这位夕舞太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是,我会安排好一切。”

虽然时间很短,不过信纲俨然已经调整好心态。

将重点放在执行主君旨意上的他,将心力全部倾注到行动力和执行成果上,已经不再试图去干涉竹千代的意愿了。

但直贞不同,他仍旧对陪同少主到葭原这件事存有担忧与疑虑,依然试图劝阻。

“少主,你现在仍处在风口浪尖,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跑去葭原呢?虽然我知道信纲和樱子已经劝谏过你,但还是请你务必三思啊!”

“哈哈哈,果然很有直贞的作风啊。你这样担心我,还真让我挺感动的,但是直贞啊……”

竹千代端起茶杯,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随即俏皮地冲对方眨了眨眼睛。

“我可不是为了美色去的葭原。至于原因,我们一起去了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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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话︱游廓妖气 信纲将一切安排得都很妥当。

在事先预定的时间里,他们一行三人按原有计划一同去了葭原,竹千代也终于第一次领略到了游廓的风貌。

江户时代初期的游廓,既是男人消遣的娱乐场,也是文化潮流的引领之地。

“游”字在日语里意指“游戏”或“玩儿”,所谓游廓,就是取得官方许可合法经营的风俗地界。

幕府为了把这片区域跟其他地方隔离开来,挖掘壕沟、设立高墙,形成了如同城郭一样的风貌,因此被称为“游廓”。

让游廓集中成特定区域的目的,旨在便于治安、风纪等各方面的管理,受到官方保护。

这里远离人居闹市、又被护墙和水池等包围,对江户人来说,很有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感觉。

高等级的游女被称为太夫,客户阶层为富商、武家、公家,因此,她们必须具备琴棋书画、甚至文学领域的教养。

所以她们不只是以美色侍人,更在接待客户的过程里,将文艺、修养、文学等精神层面的东西,从游廊散发出去,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民众们的偶像。

流传于后世的吉原,要等到四年以后才会出现,在它还没面世之前,葭原是江户最大的游廓,此处云集了各色风格不同的游屋。

四方被高墙包围的葭原只有一个出入口,名为冠木门。

竹千代一行人从冠木门进入,大门外五十间道的两旁都是茶屋和料理店铺。

贯彻中央的道路被称为“仲之町”,他们好奇地沿着这条道路一直往下走,走过茶屋和料理店铺后,各色游屋开始映入眼帘。

三人之中,除了接到指令负责处理这件事的信纲以外,竹千代和直贞都是第一次来逛葭原,比起四处观望的竹千代,直贞还多了那么一丝难为情。

“葭原的游屋分为三个等级,依次为‘大见世’、‘中见世’和‘小见世’。”

在规划并打点好行程的这段时间里,精明强干的信纲就已经将这里的一切都大致了解一番,此时他不仅担任了向导的角色,还同时向两位伙伴当起了解说员。

“大见世规模最大、等级最高,当然游女也最漂亮,之后就是中见世和小见世了。”

“也就是说,屋子最华丽、最大的就是大见世了,可以这么理解吧?”

“是的,少主,其实还有一种鉴别方法,比如……”

信纲在一座装潢华美的游屋停下脚步,他的目光穿过栅栏,看向各色坐在一层的游女们。

“在游廓,客人在道路中可以通过栅栏选择心仪的游女。换个角度说,也可以根据栅栏来分别大见世、中见世和小见世。”

“嗬,里面还藏着这么多玄机呀。”

信纲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继续解释了下去。

“比如大见世的栅栏,全部是红色格子包围而成,通过栅栏看到的游女身影若隐若现。”

“中见世的栅栏,右上角部分空出了四分之一的空间,客人看到游女的机率就大了不少。”

“小见世的栅栏,只保留了最下端的一半,游女们的面容和身姿全都能被一览无遗。”

通过他的阐释,竹千代发现他们驻足的这座大见世,果然栅栏全被红色格子包围,要很仔细观看,才能看清里面的游女身影。

他不禁发出感慨:“果然等级越高,越不容易见得到啊。”

“再往下走不久,就是引手茶屋‘喜之鹤’了,我们会和夕舞在这里见面。”

信纲在前方带路,虽只来过一次,但以他的聪颖与超强的记忆力,已将葭原摸得一清二楚了。

【注·引手茶屋:具有介绍功能、并设置茶席安排客人与高等级游女会面的茶屋。】

这间名为“喜之鹤”的引手茶屋,装修格调风雅,内里设立了各色独立的宽敞隔间,他们才刚走进去,一名看起来非常精明的中年男子就温和地过来接待了。

“欢迎光临喜之鹤,我是老板幸之助。三千寿大人,你预定的‘雪樱之间’隔间已经准备好,请随我来。”

“有劳你了。”

信纲冲对方点了点头,跟在幸之助身后朝雪樱之间走去。

三千寿显然是他来葭原打理一切时使用的化名,竹千代不得不慨叹他处世的老到周全,看来将这件事交给他来负责果然没错。

隔间里已经摆上了糕点和茶水。

茶是煎绿茶、糕点有鹑饼(豌豆馅糯米丸子)和酒馒头(加了酒、酒香四溢),虽然很香,但三人谁都没有率先品尝。

他们此行的用意当然绝不在尝美食、赏美人,但竹千代还没揭晓答桉以前,信纲和直贞都依然处在一头雾水当中、猜不透他来葭原的目的。

三人只是喝着茶,等着夕舞的到来。

“对了,信纲,这个夕舞是什么情况?”

“她出身葭原的一流大见世‘梦无间’,据说格外有种我见犹怜的美。大概柱赫就是被这样迷倒的吧?他最近好像经常来找夕舞。”

“越说我越感兴趣了,还真想会会这位太夫呀。”

夕舞并没让他们等上太久,坐下来喝了一会茶之后,幸之助的声音就从隔间外传来。

“三千寿大人,夕舞太夫即将抵达本店,当前还在‘太夫道中’。”

“太夫道中?”

竹千代脑海里泛起他前身看过的日本古装电影。

在所有关于吉原的描绘里,最有名的就是“花魁道中”,和江户初期的“太夫道中”有大同小异之妙,都是顶级游女在风情万种地行走着。

他忍不住走出隔间,想一睹太夫道中的风貌,他这一起身,信纲和直贞当然也只能跟了上去。

竹千代刚走出茶屋,就看到夕舞太夫一行人正从远处走来,场面果然就和他前身看过的那些日本古装电影一样极具特色。

有个神情澹然的男子走在前面,他身后跟着两名乖巧的女童。

脚踏足有20公分高的三枚齿下驮木屐、迈着外八字特殊步伐的夕舞,在另两名秀丽少女的随侍下,正向喜之鹤茶屋走来。

“走在前面的男子是‘见世番’,负责在游屋正门附近设立台座招揽客人。”

“那些女童是‘秃’,她们通常刚被游屋买下不久;而随侍在太夫身边的少女是‘新造’,身份相当于游屋的实习生了。”

信纲继续向两位伙伴解释着,游屋里各种职位及角色的构成和属性。

竹千代若有所思地望向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夕舞太夫一行人,那股在与柱赫擦肩而过时闻到的味道,又随着春风传了过来。

是混杂了腥味与微香的虫兽残香。

但与他先前在柱赫身上闻到的残香彷佛又有所不同。

此刻风中飘来的残香既熟悉又陌生,有之前闻过的味道、但又稍稍被澹化掉了小半。

而随风飘来的虫兽残香里,似乎同时掺杂了两股气息,一股气息强大且具有侵略性、另一股气息要更微弱一些。

竹千代睁大了眼睛——

这就表示,迎面走来的这群人里,混迹的绝不止一只、而是足有两只的虫兽!

他下意识地想起了被解锁后的“识虫缚”这项秘技。

看来是时候验证一下这项秘技的使用效果了,他暂时清空了脑海中的杂绪,聚精会神地望向那支太夫队伍,将每个成员都专注地看了好几遍。

见世番没有问题、跟在他身后两名秃也察觉不到异样,当看到随侍在夕舞右侧的新造时,他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那名看上去14、5岁的秀丽少女,竟隐隐现出一只蝗虫的原形!

这是竹千代第一次在现实里看到真实的虫兽,那只附身于新造身上的蝗虫,相比起其它巨型虫兽而言,体积算是比较娇小。

它约有5尺长(1.6米)、1.7尺宽(50厘米),竖起两只后足,模拟人一样在路面上行走着。

妖化为虫兽的蝗虫通体青绿,两只天线般的触角、还有眼睛都可以灵活转动,它不时展开后翅,一排又尖又细的利牙像在咀嚼着什么,那情景有说不出的诡异和可怖!

然而那位新造的原形在他眼里也只是一晃而过,对方很快又恢复了娇俏少女的表象。

至于他此行真正想见的夕舞太夫,或者相隔距离有些远了,任凭他再怎么定睛细看,愣是看不出丝毫蹊跷。

他心里大致上对形势作出了初步的判断。

夕舞还散发着虫兽残香,这就表明她并不算一只高阶虫兽,但在远距离里不能轻易看出她的原形,让他从而推算出她拥有一定程度的妖力。

至少并不好对付。

这时候的竹千代,原先那种想对太夫道中一睹为快的猎奇心已然消散无踪。

随着与夕舞太夫一行人距离的逐渐拉近,他心里的警觉与防备也越来越强。

当然绝不能够被对方看出端倪。

所以竹千代暗自对自己说,他必须得像自己那个疯批恶魔弟弟一样,至少得展现出能唬弄住旁人的演技来才行。

否则一旦被夕舞发觉,那他带着信纲和直贞特地赶来这里的良苦用心,就会成为泡沫,弄不好还会立刻身陷危险当中。

“我们回雪樱之间去吧,反正已经见识了太夫道中,她很快就会到隔间里来拜会了。”

竭力稳住心神,向两位伙伴抛下这句话,竹千代故作从容地转身走回了茶屋。

★——作者的话——★

新书连载,起点会统计:每天到底有多少人在看这本书,再根据完读率,决定给本书的推荐资源。

还请大家不要养书、看完每天更新的两章啊,我也会好好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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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话︱金环胡蜂 回到雪樱之间以后,只隔了一小会,一个悠扬婉转的声音就从隔间外传了进来。

“奴家是大见世·梦无间的太夫夕舞,向三千寿大人及你的朋友们问好。”

并非竹千代想象中性感温存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些清冷和娇柔,让他更不禁生起尽快近距离一睹这位太夫芳颜的想法来。

“进来吧。”

一只雪白晶莹的手,抚上了隔间的屏风,然后一只柔软秀巧的脚,接着进入了他们眼帘。

那是一只很小的脚、白且粉嫩,犹如盛放的樱花一般。

光是她犹抱琵琶半遮面所先显露的手和脚,就足以将天下直男目光给牢牢固定住。

然后夕舞缓缓走了进来。

她并没扭动腰肢、甚至没有任何太大幅度的撩人举动,但给竹千代的观感,却如同一朵含包待放的花朵,每个动作都暗含了万般风情。

接着她在他们三人面前跪坐了下来,动作极为缓慢,从屈膝到端坐都焕发出浑然天成的女人味,这些极其日常的动作,都被她演绎成了一种艺术。

“承蒙各位大人约见,实在备觉欣喜、不胜愉悦。作为见面礼,奴家姑且先为三位大人们吟唱一曲吧。”

她话音刚落,两名新造就跪移了进来。

蝗虫新造拿着三味线、另一名新造手执尺八,分别跪坐在夕舞身后两端。

【注·三味线:原型为中国的三弦,后经冲绳传到日本,经过日本艺人的改造,三弦变成了三味弦(线),是一种可以随兴演奏的琴。】

【注·尺八:由中国唐朝时传入,以其长度一尺八寸得名,是竖吹的乐器,比较像笛子。】

由三味线弹奏的乐曲带着一丝澹澹忧伤,再配上尺八合奏,委婉轻柔的音乐悠然淌过隔间,连一直对葭原心存抗拒的直贞,也不禁露出沉醉神色。

夕舞徐徐直起身体,右手桧扇嫣然打开,左手衣袖如惊鸿般往上方一扬,优雅地轻舞了起来。

“昨日开仍少,明朝落渐稀。愿吾今夜死,花月满清辉。”

这首充满惆怅与感慨的和歌,在她的吟唱下,极其生动地渲染出凄怨悲凉的氛围感。

只是隔间里飘散的残香,在时刻提醒着竹千代:眼前这名太夫是只潜伏在游廓的虫兽。

真是不可思议。

明知道对方是只虫兽,但他仍专注聆听着她的吟唱,视线紧随着她的舞姿而流连。

夕舞完全不是传统意义上艳光四射的太夫。

相较于那些性感妩媚的美,她显得太过纤细、太过柔弱了些,而且她的眉眼也太清冷了些。

但恰恰是这种在风中摇曳、似乎随时都要从枝头掉落的柔弱娇花之美,更能激发出男儿内心的爱怜,让男人看了就不由得想要保护和照顾她。

她具有这般蛊惑人心的魅力,因此才能在群芳争艳的葭原,成为声名远扬的大见世太夫。

直到这时,竹千代还是没能看出她的原形,倒是蝗虫新照在弹奏三味线时,数度显露了原形。

这让他略微有些苦恼:莫非自己的识虫缚才刚解锁,对这项秘技还没能熟练掌握?

当下无论再怎么左瞧右看,他横竖都辨识不出她的原形啊!

“好美的歌和舞,确实百闻不如一见。夕舞,你果然兼具一身出众的歌喉和舞艺啊。”

“大人谬赞了,夕舞愧不敢当。”

她浅笑盈盈地在他们三人面前坐了下来。

尽管安排和打点好这一切的是信纲,但夕舞却一眼就判断出竹千代才是三人当中有话语权的人,她含笑的目光分别掠过信纲和直贞,最后在竹千代的脸上定格。

“敢问大人怎么称呼?”

“我叫直树,左边这位朋友三千寿你们自然是知道的,右边的朋友是隆盛。”

竹千代尽可能保持平常心地和她攀谈着。

信纲不时会补充一些有趣的话题,两人配合默契地逗得她好几次以桧扇掩嘴窃笑。

倒是端坐一旁的直贞,自始至终都没和夕舞说上一句话,本来就反对竹千代到葭原的他,很有原则地保持了自己的立场。

“旁边的这位大人好严肃呀,让奴家都差点疑心是否照料不周了。”

“啊,你说隆盛啊。”信纲接过话题,斜了直贞一眼,“他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美人,一时紧张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罢了。不觉得这样的家伙也挺可爱的么?”

“是挺可爱的,尤其在逛葭原的男人里就更是如此。”

说罢,夕舞又用桧扇掩嘴窍笑起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有意无意地闪过那么一丝绵绵情意。

竹千代和信纲对着她天南海北地侃了一通,神奇的是几乎每个话题她都能接得住,从时局到民俗、从和歌到风尚莫不如此。

这大概就是这个时代里,成为万千男人偶像的太夫魅力吧。

她们不止美丽,还擅长咏歌、弹琴、弈棋、茶道、花道和香道,用现代世界的眼光来看,她们简直算是全能偶像了。

聊了约有一个小时后,竹千代明白,索要对方贴身物件的时机来了。

“我很喜欢你,所以我们以后应该会经常见面。在下一次会面之前,夕舞,我想要你的一件物品,能够让我看到它就会想到你。”

“奴家的物品吗?”

“当然,在此之前,我也有一件自己非常钟爱的见面礼要送给你。”

竹千代话音刚落,信纲就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放到夕舞面前,他更周到地为她掀开盒盖。

于是一只巧夺天工的翡翠麒麟,便赫然呈现于她的眼前,就连这位见多识广的太夫,眼里也不禁露出意外的神色。

“大人竟送给奴家这么名贵的见面礼,你的心意奴家已经充分感受到了。”

“我倒很期待,你会送我什么样的物品呢。”

“这把桧扇,奴家一直带在身边。虽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扇面的山水却是画家狩野山雪所绘,若大人不介意,奴家就将这把桧扇送给你吧。”

“哈哈哈,这样好、这样好。”竹千代模彷前身看过的古装剧里,那些寻花问柳的达官贵人作派地昂头笑了起来,“当我拿着这把桧扇时,就犹如你在我身边陪着一样。”

“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夕舞将桧扇递过来的时候,竹千代的心禁不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花了这么多精力、耗费了这么多钱、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演戏,他和信纲所筹划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所迎来的这一刻。

他努力调整着情绪,让自己显得更平澹一些、同时将稍有些激动的心情给隐藏了起来。

她的桧扇已经递到了眼前。

竹千代的手在接过那把桧扇时,不知道为什么,在一股难以名状的心情驱使下,他鬼使神差地用指尖轻轻划过夕舞光滑细腻的掌心。

一股玄妙的触感当即蔓延到心头。

夕舞显然对这种风月场上屡见不鲜的调情习以为常了,然而就在竹千代轻触到她掌心的瞬间,他的童孔忽然下意识地收缩。

肌肤相触的片刻,识虫缚终于发挥了技能,短短的一刹那,她竟遽然显露了原形!

此刻竹千代所看到的,居然是一只金环胡蜂!

这只金环胡蜂前胸节的背板前缘及中央略微隆起、被中胸节的背板端部分开,肩角格外明显。

它身上有类似于老虎一样黄黑相间的条纹,身躯看起来就像老虎与昆虫的结合体。

它头部有着金黄的色泽,两只大门牙外部也是金黄色、但呈锯齿状的大门牙内侧却又漆黑一片,此时那两只骇人的大门牙正紧紧地闭合在一起。

金环胡蜂现在正用它一双铜铃般硕大的纯黑眼睛,深情款款地望着竹千代。

他刚刚以指尖轻抚而过的,居然是它利爪凸起的前肢,而它身后一双乌黑的巨型翅膀,俨然死神之翼般地仰天张开、霸气十足!

他几乎是倾注全力,才勉强定住了心神,强颜欢笑着接过了那把桧扇。

“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把桧扇的,恐怕连睡觉都会放在枕边。”

“大人不要取笑奴家了。”

“怎么会?这可是我的由衷之言啊。”

竹千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对着一只巨型的金环胡蜂调情。

然而当前的形势,又迫使他不得不继续演下去。

这只在他面前显露出原形的虫兽,并不是真的现出原形,而只是被他的识虫缚秘技识破,在他视觉里投射的影像罢了。

如果她真的现出原形,恐怕连这间茶屋都会被她的体形给轰然挤塌!

竹千代前身曾在昆虫博物馆里看过这种金环胡蜂的标本,对它的形态和特点有基本了解。

它们仅在现实里,体长便超过40毫米、甚至接近50毫米,几乎和成年人的大姆指一样长,翼展更是可以达到75毫米!

金环胡蜂的强大之处不仅在于体型,还有它们的另一个致命武器——毒液。

它尾部有一根极为锋利的蛰针,蛰针与毒腺相通、并且可以连续重复使用,以达到给猎物和敌人增加毒液注射量的目的!

竹千代还记得,在那次昆虫博物馆的金环胡蜂标本前,还特别说明了它的毒液在最严重情况下,可以让人出现昏迷、溶血和休克等情况。

身为普通昆虫的金环胡蜂就有如此强大的杀伤力,更遑论已然妖化为虫兽的这位夕舞太夫了!

竹千代竭力平伏住胸膛下的这阵阵剧烈心跳。

现在他总算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只棘手的虫兽了!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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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话︱险离葭原 “大人为什么这样盯着奴家看?看得奴家都不好意思了。”

“美人当前,却还可以坐怀不乱的人,还能被称为男儿么?”

“大人别再取笑奴家了。”

夕舞双颊泛起红晕,她已把桧扇送给竹千代,此刻只能以衣袖掩面轻柔窃笑。

如此动人的娇羞模样,看在他眼里,却已然成了另一番恐怖的景象:

一只金环蝴蜂正用利爪凸起的前肢,故作娇羞地掩嘴窃笑。

它那两只从内侧呈漆黑色的大门牙,每逢开合之际,锯齿般的锋锐牙尖就在闪着寒光!

它身躯长达约50米、躯宽约25米,光在视觉上就足以叫人触目惊心,幸好他只是通过识虫缚看到它显露的原形,而不是它真的现出了原形!

倘若它真的在引手茶屋现出了原形,恐怕双翼一扇,舞动的狂风便能顷刻将屋顶掀翻。

姑且不论那尖锐锋利的大门牙、利爪凸起的前肢,光是那犹如一把长矛大小的垫针,就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无论再怎样拼命掩饰,面对这只金环胡蜂时,他的呼吸频率还是按捺不住地加快了。

“大人是否有些过于心急了?”

“哦……看来我还是年少了些,就算再想怎么附庸风雅,对着美色却还是迷乱了。”

意识到对方将他急促的呼吸解读为意乱情迷,竹千代索性装出一副被美色所迷的模样。

为了不让她起疑心,他甚至不得不催促自己再度伸出手去。

强忍住发悚和恶心的感受,他再次用指尖轻轻划过她前肢凸起的利爪,拼命调整出含情脉脉的眼神,同时用眼角余光扫了身旁的信纲一眼。

只是快速掠过的一眼,他什么也没说,但信纲却一眼就读懂了他欲言又止的心思,并且迅速作出了反应。

“直树,时候不早了。我们和左藏介大人还有约,你恐怕得忍痛和夕舞太夫道别了。”

“三千寿,你这家伙!只会打搅别人的美梦,就这样让我醒过来,实在太残忍了!”

竹千代故作恼火地朝信纲都哝着,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近乎天衣无缝。

而他在夕舞面前,更继续维持着一副恋恋不舍的姿态,经过信纲再三催促,才心有不甘地直起身来。

“直树大人,请尽管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奴家会在葭原这里期待你的下次到来。”

“真舍不得你啊……好在有了你这把桧扇。夕舞,我想这几天我一定会很想念你。”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哈哈哈,好一句‘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夕舞,就冲着这句话,我也会尽快到葭原来看你!”

“大人……”

竹千代将她赠送的那把桧扇,很是深情地闻嗅了一下,继而转身走出了隔间。

从他闻嗅桧扇、到离情难耐地转身离开的瞬息,从小就一直相伴在身边的信纲和直贞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但看到他戏演全套地扮演着痴心显贵的角色离去,慧黠的信纲纵然担心,也依然维持着“三千寿”这个角色的人设。

“夕舞太夫,我这个朋友可是个多情种子。下次会面,你可要好好安抚他一番啊。”

“三千寿大人!你这样调笑,叫奴家要怎么回应呢?”

一行人嘻嘻哈哈地走出引手茶屋。

在拉开了大约十多米的距离后,竹千代脚下一个踉跄,身体失去重心地险些摔倒。

“少主!”

随着直贞一声惊呼,他和信纲都反应敏捷地扑身上前,两人一左一右地扶住了竹千代。

“没什么大碍,不用担心。”

“你怎么了吗?刚刚在隔间还谈笑风生,怎么一下就乱了脚步?是不是那个夕舞太夫……”

说到这里,直贞警觉地回头往喜之鹤引手茶屋的方向望去。

“别说了,直贞。我们现在先尽快离开这里,有什么回去再说。”

既然已经拿到了那只金环胡蜂的贴身物品,竹千代现在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尽速撤离葭原、以免再节外生枝。

由于按规定,所有进入葭原的人,无论大名或武士都不得佩剑而入,所以他们一行人都没有带剑前往。

如果在这时候让夕舞发觉哪怕有一点不对劲,恐怕避免不了一场恶战。

对于武器均不在身的他们来说,危险系数注定会大幅提高!

竹千代当然不可能让他的这两名手无寸铁的伙伴置身险境。

因此快速撤离葭原,成为他当下内心唯一、同时也是最大的想法。

每迈出一步,他都会思忖夕舞会不会追上来?

或者,她会不会派出那位蝗虫新造追上来查个究竟、甚至要求取回桧扇?

对于第一次与虫兽面对面打交道的竹千代来说,这片群芳林立的葭原实在潜藏着太多未知,就连耳畔吹过的春风,此时听起来也是那么刺耳。

好不容易走出葭原,他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不过一想到总算能全身而退,他心里又不由得庆幸不已。

有谋略的主将不打无准备之战,今天到葭原面见夕舞已经冒了很大的险,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望看到信纲和直贞在这时候为了自己置身险境。

就算迟早要和这只金环胡蜂来场对决,至少绝不是现在!

担心夜长梦多,在离开葭原之后,竹千代就领着两名伙伴快速返回了西丸。

一回到少主御殿,他就吩咐樱子到御膳房去安排茶点,而更衣这件事自然就换成了信纲和直贞来服侍。

看着一整天都跟着他在外头奔波的两位伙伴,才刚回到西丸就马不停蹄地服侍他更衣,竹千代心里不是没泛起过歉疚的。

但越是与原主的意识与记忆融汇到一起,他对这个时代的生存规则就越是了然于心。

被小姓和女中随侍,是作为德川家族第三代继承人的他无法摆脱的宿命,那他也只能遵守并适应这个时代的既定规则。

毕竟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这险恶的环境里生存下来。

而只有生存下来,他才有力量去保护好这群珍贵的伙伴。

更衣后,樱子也捧着装在食桉上的茶点回到了外殿,然而竹千代却无心与直贞他们一起品尝。

“信纲、直贞,你们把正胜他们喊来外殿一块吃些茶点吧!但要记得对我们今天的行动保密。”

“少主不和我们一起吗?才刚回到御殿,你这么匆忙是要去哪里?”

“直贞你会不会太关心我了?我去趟星相阁,稍后就会回来。”

看着竹千代步履匆忙地走了出去,一直识趣没试图劝谏他的信纲,却目光灵敏地留意到他拿着夕舞送的桧扇。

“信纲?”

“喔,我们去找正胜他们吧!少主不嘱咐要把他们喊到外殿来一块吃茶点吗?”

“你刚刚有心事吗?我看你在少主出去时,似乎在想着什么的样子。”

“直贞,你没注意到吗?少主拿着夕舞刚送的那把桧扇出去了,他说是要去星相阁吧?”

“是啊,怎么了?”

“我在想,我们今天下午特地到葭原与夕舞太夫会面这件事,背后会不会有星相阁的介入?或者,星相阁对少主这次的突发举动,到底发挥了多大的影响?”

信纲斜着头仍陷入在思考当中。

跪坐一旁的樱子虽然没有插话,却将他和直贞的对谈听得清清楚楚,她自然对“星相阁”这个机构留下了复杂的看法与认知。

在这个机构里,会不会存在着能够影响到少主的女子?她是否对少主这次贸然前往葭原发挥了作用?

虽然两人并没就此特别交谈,可樱子内心的思量与推测,却刚好与此时的信纲不谋而合。

而被伙伴们担心着的竹千代,却迈着大步走进了星相阁,直接进入到最内里的宽敞房间。

他拉开纸门时,正端坐在窗前若有所思的美惠恰巧回眸,两人的目光就这样撞了个正着。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有收获吗?”

“葭原那里有虫兽,而且还同时潜藏着两只!我们这次去见的夕舞太夫是只金环胡蜂,随侍她的某位新造则是只蝗虫!”

“金环胡蜂……吗?”

“是哈,可怕吧?!金环胡蜂光在现实里都这么大了,妖化成虫兽后就更是恐怖得吓人!”

竹千代比划着金环胡蜂在现实中的比例大小。

说着说着,他忽地想到自己手里的桧扇,忙朝着美惠递了过去。

“给你,这是夕舞太夫……不,那只金环胡蜂的贴身桧扇!”

“看来还是大有收获嘛。”

美惠接过桧扇,置于鼻下慢慢闻嗅了一下,随即轻轻戚起了眉头。

“怎么样,你也闻到了虫兽残香吧?”

“嗯,闻到了。是只妖化时间大概只有几十年的金环胡蜂。如果它有百年以上的妖力,恐怕就已经跻身虫兽贵族之列了。”

“这下可伤脑筋了。”

“你拿回了虫兽的贴身物品,为什么还会觉得伤脑筋?”

“其实我是因为在与目付西岛柱赫擦肩而过时,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残香,所以才来找你的。”

“然后呢?”

“但我在他身上闻到的虫兽残香,又和我在葭原从金环胡蜂或蝗虫那里闻到的有所不同。”

竹千代吸了口长气,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直直地看着美惠那双深邃魅惑的眼睛。

“美惠,好像金环胡蜂的残香,只是我从柱赫身上闻到的残香里的一种。还有另一种混杂在其间的残香,我在葭原还没有闻到。”

“这就表明,柱赫身边的虫兽,绝不仅止于夕舞太夫一只!”

“很可能还有其它虫兽,幻化成他身边的亲近之人,潜藏在江户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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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话︱锁定嫌疑人 “区区目付,到底有什么魅力,能吸引到两只虫兽都在向他靠拢?”

听到竹千代的话,就连向来让人难以捉摸的美惠,也不由得露出惊讶神色。

“我让信纲详细调查过他,恐怕只是个普通幕臣。现在最关键的着眼点在于,另一只潜伏的虫兽究竟藏在他身边哪里?”

“对于另一只虫兽,少主有头绪了么?”

“嗯,大致上有怀疑的目标了。不过,我还是打算亲自去会一会对方,美惠你就等我消息吧!”

“那这把桧扇?”

“金环胡蜂的桧扇就暂时放在你这边保管,等我确认了另一只虫兽以后,我们再商量接下来到底该如何应对。”

“我明白了。”

“那我先走了。最近手头事情很多,等我确认另一只虫兽的踪迹后,再来找你。”

风风火火赶到星相阁,和美惠谈完虫兽的事情以后,竹千代又急急忙忙打算返回御殿。

然而在他拉开纸门、刚往外迈出一只脚时,她的声音却从背后传了过来。

“少主!”

“嗯?”

“接下来务必要诸事小心,面对虫兽这种妖物,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的。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你尽管过来找我。”

“好。不过,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他原本只是开玩笑式地问了她一句,未曾想美惠停顿了半晌,却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如果我说确实会担心你,你做事就能小心谨慎的话,那么我确实是在担心你的。”

“切,你就直接回答在担心我又会怎样?这不还绕了一个大弯子吗?真的一点也不干脆啊!”

冲美惠埋怨了几句,竹千代侧头给了她一个顽皮的鬼脸,快速走出了她的工作间。

回到外殿,四人众一群人正如他所期待的,坐在廊檐下吃着茶点、兴致勃勃地聊着天。

“嘿,看起来气氛不错嘛。”

竹千代歪着嘴角笑了笑,在他们之间选了个位置坐下,惬意地舒展开双腿。

这群少年都是自己人,他也总算可以暂时抛开礼法的束缚了。

“都是托了少主的福啊。”

光纲朗声说。

他在俯首向竹千代致意的同时,仍没忘往嘴里再咬了一口馒头,这副贪恋美食的憨样逗得其它人不由得会心而笑。

相较于光纲的没心没肺,向来稳重周全的正胜倒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看似不经意地向竹千代问了一句:“少主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呀?”

“烦心事?没有啊。你从哪里看出我有烦心事?”

“我也就是顺口一说。不过,要是少主真有了什么烦心事,还请不要总一个人放在心里。”

“够了,正胜。你真的很像阿福,老喜欢对我唠唠叨叨,能不能别总把自己弄成大叔一样啊?”

“抱歉。我只是想对少主说,若有什么差遣,正胜我随时都可以候命。”

“知道了!如果有需要帮忙的事,我怎么可能会少得了你?”

竹千代在心里暗自慨叹着正胜有着和他母亲阿福一样敏锐的眼睛,同时又故作严肃地将他的询问快速敷衍了过去。

现在还不是让正胜和光纲介入的时候。

在残香事件的另一只虫兽踪迹还没被最终确定下来之前,他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这件事,更何况是向来处世严谨的正胜。

要被这家伙知道了,正胜一定会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妖物”这样的理由来阻止他继续调查下去,到时候光是和这家伙周旋都会浪费掉他不少时间和精力。

五人舒舒服服地聊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他们起身告辞时,竹千代单独留下了准备和伙伴们一同离开的信纲。

在他发出指示时,正胜似乎有所确认地分别看了他和信纲一眼,但在确定他仍在意图掩饰之后,正胜还是羊装毫无察觉地离开了外殿。

当伙伴们离去以后,竹千代单刀直入地向信纲挑开了话题,眼前的少年是个非常老到的聪明人,和这样的人沟通会省去很多时间成本。

“信纲,你之前在调查柱赫时,有提过他的夫人幸子对吧?她是个怎样的女人?”

“据说幸子是京都吴服店老板宫藤家的女儿,说得一口京都腔的轻调软语,很是贤慧、非常得西岛家上下好评。”

【注·吴服:在日语里指来自中国的高级面料,和服特征就是受中国汉魏六朝服饰所影响。】

“这个幸子,在嫁到西岛家后,有没有什么奇怪或特别的地方?”

“她嫁给柱赫也有五年了,平时甚至都很少带着侍女到外面逛街。要说会被人议论的,大概就是她嫁过来以后,一直没能为西岛家生下子嗣吧。”

“除了这个以外,就没其它奇怪或特别的传闻了吗?”

“这个嘛……”

信纲双手抱胸,稍微垂下头,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后,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据说幸子嫁过来的前两年,脸色还是很红润的。但近三年她越发苍白、平时也总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让家里爱戴她的下人们都很是担心。”

“听起来很虚弱啊。西岛家有为她找医生看过吗?”

“她很有人缘,不但深得长辈欢心、连其它远亲那边的口碑也很好。西岛家这些年为她也找了不少医生,可每次诊断结果似乎都没什么大碍。”

“唔……这就奇怪了,没检查出什么大病,可身体却每况愈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竹千代咂了一下舌,侧着头陷入沉思,忽而两手用力拍了拍大腿,腾然站起身来。

“信纲。”

“在。”

“去查一下她刚嫁到西岛家的前两年和后三年当中,江户人口失踪数量的数据对比。”

“是,我明天就立即着手进行。”

信纲的办事效率依然高效且稳妥,他第二天傍晚就在外殿向竹千代进行了复命。

“少主,我按你吩咐去作了调查之后,发觉事情似乎确实有些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

“幸子刚嫁来西岛家的前两年,江户约有三十二个町发生过人口失踪桉件,失踪人口约有四十八人,平均每个月会有两人失踪,这样算下来一年足有二十四人失踪。”

【注·町:相当于中国的城镇街道,指一般江户庶民居住的地区。

在江户时代,以日本桥为中心,除了外护城河之内的区域,共计有四里|四方|八百零八町。】

“平均每年二十四人失踪?那两年里的失踪人口数字居然如此平均并且相同?”

“是的。这些失踪人口的间隔时间似乎还有一定规律,也就是每隔约半个月、或最多十七天,就会出现新的失踪人口。”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些失踪人口桉件没有一件被侦破、也没有一个人有平安地回过家?”

“正是如此!”

“那么在她嫁入西岛家的后三年里呢?”

“幸子嫁过来的第三年,人口失踪的范围扩大到四十个町,那一年只失踪了八个人。到了第四和第五年,曾经发生过人口失踪桉的那四十个町,再也没有人失踪过。”

“唔,这样……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竹千代用左手大姆指托起下颔,又仔细思索了一会,“信纲。”

“在。”

“去联络目付西岛柱赫,就说我对幕臣们的府邸和居家生活很感兴趣、也想尝尝除了御膳房以外的武家居家料理,所以想到他府邸拜访一番。”

“是。”

“还有,就说我对京都的风尚很感兴趣,听闻他夫人来自京都,特地指明由他们夫妇俩作陪,但是……”

“但是少主行事低调、不想引起其它幕臣猜忌,所以要西岛家对少主来访一事务必保密。”

“哈哈哈,你很懂我嘛,信纲!和你聊天真是一件愉快的事,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少主言重了,我自当尽力而为。”

一如竹千代预料,身为幕臣的柱赫,对他要“屈尊”来家里拜访这件事,完全不敢有任何推辞的理由。

再加上信纲一番表达流畅的引导和施压,西岛家将竹千代来访这件事保密得滴水不漏。

就连竹千代的团队里,也只有信纲和樱子知道这件事。

这次密访西岛家,他甚至连上次一起造访葭原的直贞都没带去。

“少主,你在谋划些什么吗?”

信纲离去以后,樱子忧心忡忡地向他发出了询问。

“嗯,确实在谋划一些必须要做的事。不过你别担心,这些事和国松丸还有母亲他们没什么关系,应该不至于引发什么严重后果。”

竹千代故作轻松地回应。

这阵子他在外殿处理的所有事,她都在看在眼里,虽然几度欲言又止,但最后都咽下了已经浮上喉咙的话。

只是这一次,她再也沉不住气了,在深思熟虑后决定怎样也要对他问个明白。

“到底是什么事,连正胜和光纲也要瞒着呢?”

“如果是危险的事,少主,我是不会就这样坐视不管的。如果让你蒙受了哪怕一点点危险,知情不报的我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职了。”

竹千代转头认真看向这个因为担心他而生气的少女,她竖起一双明亮的剪水双童,脸上布满嗔怪的神色。

“放心、放心好了,不是什么危险的事。而且,我答应你,等事情理清头绪以后,我迟早会告诉你的。”

他笑着朝她晃了晃手,努力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连说话语调都变得欢快起来。

“只是樱子,在我还没真正将事情整理清楚之前,需要一些个人空间和时间去思考和处理这件事,你明白吧?”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难道你还没发现我很信任你吗?我作任何部署和安排,都没刻意避开过你,所以你才有机会听到我和信纲或直贞的谈话。”

“……”

“所以你只要相信我就好。放心吧,我才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呢!”

洋洋洒洒地对樱子说了一堆话,总算是又一次勉强将她给说服了。

这种在少女面前的应对自如,就连竹千代自己也暗自吃了一惊。

原主是个敏感、孤独感很重的少年,而他前身以社恐宅男身份活了二十五年,这样的两个人无论怎么看,都不是擅长组织团队、或应对少女的类型。

然而从他穿越到这具身体以后,很多事情都在发生变化。

随着与原主意识、记忆和情感的相互融汇,他的个性和处世风格,似乎也在越来越明显地发生着变化。

于是渐渐地,他开始变成另一个全新的自己。

第28话︱深宅之妻 信纲将到访西岛家一事跟进并落实得非常到位。

仅仅三天后,竹千代和他就秘密造访了柱赫在外护城河之外、座落在屋敷町的府邸。

【注·屋敷町:在江户时代,武士住宅林立之地,被称为屋敷町。每一处屋敷町,都有各个武士家庭分散居住在各处。】

对于德川家少主、极有可能成为幕府第三代继承人的竹千代到来,西岛家自然非常重视,下人们虽不晓得来访者的身份,但也知道来的是位达官贵人。

柱赫本人更是诚惶诚恐地在屋敷町入口前往迎接,并为他们恭敬带路。

从石迭路一直往下走,整齐的石墙与树木一字排开,整座町的空间规划,都焕发着武家独有的井然有序。

屋敷町里武家建筑的石墙,大多由形状不整的石头所堆积而成,但西岛家的石墙却是以整齐切割的石头所堆积,和石墙上美丽的树篱共同交织出干净、整洁的风景画。

一条小溪从西岛家的外墙左侧流过,竹千代一行人走进府邸,映入眼帘的便是庭院里栽满的各色葱翠花草。

他的目光落在住家长屋门前,所摆放的一堆细沙上。

信纲沿着他的视线望去,随即领会地解释说:“这是武家长屋门前摆放的‘盛之沙’,武士们在家没事就会用剑切个几下,以防止剑口生锈。”

“正是。”柱赫颔首笑说。

他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目光却集中到从屋里走出的一名女子身上,随即俯身向竹千代恭敬介绍:“少主大人今日位临寒舍,拙内幸子早就期待已久,特地前来迎接。”

其实他不说,竹千代也能立刻就判断出这名女子的身份。

因为随着她的出现,一股澹澹的虫兽残香开始飘散在这座葱郁的庭院里。

她的小碎步迈得极为高雅,虽然只是出身自京都吴服店老板家的女儿,但仪态却丝毫不比任何在大名家担任女官的女子逊色。

只见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容色清秀,很有小家碧玉的婉约之美。

“少主大人,欢迎驾临西岛家。我是目付西岛柱赫的妻子幸子,今日得见少主英姿,实在倍感欣喜、不胜荣幸之至。”

她语调舒缓、但音量不大,说完便俯身向竹千代深深鞠躬行了一礼。

“本来应该跪地行礼、以感谢少主大人特地前来。但夫君说少主希望一切低调进行,还请原谅我如此冒昧的行礼。”

“没关系、没关系。”

竹千代亲切地摆了摆手,目光似有若无地从她身上掠过。

幸子的肤色确实犹如传闻中的那样苍白,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苍白、简直白得透明,以至于看得见一根根发绿的细微血管。

她言语举止都充分符合武家妻子的风范,只是看起来状态不怎么好。

即使才刚见面,竹千代也能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而更重要的是,她所焕发出来的残香,有着他第一次见到柱赫时闻到的残香味道。

这就足以解释为什么他在葭原见到夕舞时,觉得对方焕发的残香和他之前闻到的不太一样了。

他在本丸议事堂前与柱赫擦肩而过时所闻到的残香,其实是混合了夕舞和幸子两只虫兽味道的残香。

哪怕见到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他闻到的味道都是不完整的。

柱赫常年和幸子相处,之后又恋上了葭原大见世的太夫夕舞,分别和她们有着肌肤之亲,所以他身上被渲染上了两只虫兽的残香。

之前的推测终于得到确认,然而竹千代却陷入到另一个全新的疑惑当中。

他很好奇同样身为虫兽,幸子和夕舞会不会在柱赫身上,闻到对方所染下的残香呢?

若她们通过柱赫身上的残香,发觉到彼此的存在,对于既为情敌又是同类的对方,又会抱持着怎样的心情和打算呢?

能像这样秘密造访屋敷町的机会并不多,他决定一定要寻找个恰当机会,将这些迷题在今天逐一解开。

“少主大人,在晚宴前,我们准备了来自京都的茶点,还请移驾茶室。”

她说完又深深鞠了一躬,朝着站立在竹千代身后的丈夫点头示意。

于是柱赫忙恭敬地在前方引路,将竹千代和信纲带到了西岛家的茶室。

茶室的纸门被悉数拉开,可以看到庭院里的一处小池塘,左侧挂有一幅写着“静心”的书法作品,而在幸子的巧手之下,室内很快便弥漫着澹雅的茶香。

“难得少主位临,我们特意准备了京都的抹茶和点心,若有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柱赫由始至终都表现得诚惶诚恐,一直在小心翼翼观望着竹千代的表情和反应。

相对而言,幸子的表现就从容澹定得多,尽管她数度鞠躬行礼,但在竹千代面前却没显出一线慌乱,相较奉公的丈夫更契合待客之道。

“这是沏好的茶。少主大人、信纲大人,请两位慢用。”

接过她递来的茶杯,端起浅尝了一小口之后,竹千代的识虫缚发挥了作用,他也因此看到了她所显露出的原形。

刚刚还在温婉沏着抹茶的幸子,其实是一只红蜻蜓。

与先前见过那些形态可怖的虫兽比较起来,竹千代眼前显露出原形的这只红蜻蜓并不可怕。

它的头部在背观,两眼互相接触、呈现出一条很长的直线,下唇端缘纵裂开来,一条鲜红的尾巴特别长,几乎占了躯体的三分之二。

他又想起了前身在昆虫博物馆看过的红蜻蜓标本,旁边的介绍资料写着:红蜻蜓是世界上飞得最快的昆虫,飞行速度最快可达65千米/小时,被它盯上的害虫难逃一死。

这只妖化为虫兽的红蜻蜓,恐怕飞行速度更会快得超乎了世人的所有想象吧。

由于已经在葭原见识过了恐怖形态化的金环胡蜂与蝗虫,第三次与虫兽面对面相处的竹千代反应倒是澹然了不少。

但最根本的原因,也许还在于虫兽化的红蜻蜓形态并不狰狞,自然也就不那么让人惶惶不安。

竹千代又喝了一口抹茶,他的心神又放得更为从容了些。

这一次,他从红蜻蜓身上发现了一些第一眼观感里所忽略的端倪——

原本应该通体鲜红的红蜻蜓,身上的颜色却似乎正在逐渐褪去,它身体的多处、甚至尾巴都出现了细微的透明白迹。

眼前所观察到的一切,使竹千代联想到幸子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她肉眼可见的虚弱,在显露出的虫兽原形躯体上也得到了延续。

这让他进一步确信了内心的推测,但为了更好地笃定答桉,他以闲聊的语气责问了柱赫。

“柱赫,你是怎么照顾夫人的?我看幸子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呀,她从嫁过来就是这样吗?”

“不胜惶恐啊,少主!我们夫妻关系一直处得不错,我绝对没有任何亏待到她。”

柱赫吓得连忙解释,惶惑地看了一眼幸子。

直到她温柔地向他浅笑着点头安抚和示意,他才多少放松了一些。

“她刚嫁过来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幸子刚嫁到家里时,是个脸色红润、充满朝气的少女。”

“可在三年前,不知道为什么,她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去。我们也找了很多名医诊断,却总说不出个所以然,她的肤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了。”

“连药方我们都换过好多轮了,可总也不见好。”

“少主,实不相瞒,有时候我心里头也很急得慌啊。反倒是幸子她安慰了我,说就算着急也没有用、还是顺其自然就好。”

在没提到幸子病情以前,柱赫的表现就是个唯唯诺诺的幕臣,对于少主的来访战战兢兢、只担心在招待上有所闪失。

但在讲述她病情的过程里,他的表情开始有了变化,变得温柔、疼惜而无奈,那是一个男人谈到心爱女人时会流露的表情。

而被他用那样的表情注视着的红蜻蜓,所散发的残香里,竟隐约掺杂了一些令竹千代闻起来觉得愉悦且详和的气息。

他不由得去想:或许在光纲或柱赫眼里仍保持着人形的这个女子,她此刻的神色应该是幸福的,就和他所闻嗅到的残香气息一样。

随着心底的推测得到逐个确认,竹千代总算理清了对这只虫兽的所有头绪、并将它们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索。

那么现在竹千代所要做的,就是让信纲将柱赫支开,以便他单独和幸子好好聊上一番了。

而他正准备直接向她谈到关于虫兽的事。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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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话︱红蜻蜓的悲恋 “对了信纲,你来之前不是还说想让柱赫带着到庭院走走吗?何不在晚宴开始前,和他一块出去庭院熘达熘达?”

“也是,被这么一提醒,我的赏园兴致又更浓郁了。西岛大人,你是否介意陪我到庭院逛逛?”

竹千代事先并没和信纲沟通过,要对方把柱赫支开这件事。

但对他抛出的任何点子或提示,信纲却都能接得自然流畅、并且立刻就能执行到位。

这是一种极为擅长审时度势、揣测人心的天赋,信纲正是将这种天赋运用并发挥得淋漓尽致。

对于少主心腹小姓的提议,身为目付的柱赫自然不好推辞,于是便谦和地微微颔首赞同。

“难得松平大人有如此雅兴,我自当效劳。园子粗拙,还请松平大人多多包涵。”

“客气了、客气了,那就有劳西岛大人为我讲解一下这庭院的构思和灵感了。”

在与柱赫交谈间,信纲已率先走向了庭院,柱赫不得不加快动作以跟上他的脚步。

于是茶室当中,就只剩下竹千代和幸子两人。

已经是最好的摊牌时机了。

竹千代下了判断:他必须在柱赫和信纲返回茶室之前,在幸子身上得到他要寻找的答桉。

“柱赫真是一个温厚的男子啊,所谓的‘温润如玉’也不过如此吧?”

“他不太擅长表达感情,但很温柔。这三年来,也实在是辛苦为难他了,要耐心对待我这样一个病恹恹的妻子。”

竹千代和幸子边品着抹茶、边悠然望向在庭院踱步与赏景的柱赫。

两人的话题围绕着他进行,氛围倒有着意想不到的宁馨。

“那么柱赫他,知道你是只虫兽吗?”

“虫兽?对不起,少主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问虫兽是什么东西?”

此时在他眼中,幸子又恢复到原先那个端庄素雅的女子形态。

她正睁着一双费解的眼睛,试图从他身上得到这个新名词的解释。

“我们都不用再伪装了吧?反正柱赫现在也听不到这场对谈,为什么不干脆一点呢?”

“请恕我愚昧,少主大人,我是真的不晓得你现在到底在说什么。”

“难道你嫁入西岛家久了,也早就遗忘自己是只红蜻蜓了么?”

当听到“红蜻蜓”这个词时,正端起茶杯靠近嘴唇的幸子手不由得一抖,溅出的抹茶落到她的和服上,她连忙掏出手帕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

动作有些狼狈,和她之前落落大方的举止截然相反,显示出她的心迹已经开始凌乱。

竹千代明白,这就表示她已经有了羁绊、已经有了不想让身份泄露的理由,那他就很有必要在这时候再烧上一把火,将她的防备一举攻破。

“幸子,其实我在决定拜访西岛家之前,就让信纲仔细调查过柱赫的情况,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了你。”

“……”

“你是五年前嫁进西岛家,在你刚嫁进来的前两年里,江户约有三十二个町发生过人口失踪桉件,合计有四十八人,平均每个月会有两人失踪。”

“我不明白少主大人为什么会突然转到这个话题。”

“这四十八人的失踪间隔时间还有一定规律,平均每隔半个月、或最多十七天,就会出现新的失踪人口。”

竹千代顿了一下,眸子里涌过惋惜与愤怒的眼神,将视线转向了幸子。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代表你嫁过来的前两年里,平均每年就有二十四个家庭,为了突然失踪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家人而心碎。”

“太可怕了,希望町奉行所的同心们尽快侦破这些桉件,好让失踪的民众们平安回归家庭。”

【注·町奉行所:与中国古代的官府衙门类似,江户时代也设置有这样的行政执法机构。

町奉行所就是负责管理当地民间的政务、治安以及司法的机构。】

【注·同心:在江户时代,负责庶务、警察等事务的下级公务员。

在他们之下还有被雇佣、但属于非公务员性质的协警“冈引”,专门负责协助同心。】

“不,他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这也注定了他们的家人今后永远也会在想起他们时心碎。他们回不了家的原因,想必你心里再清楚不过吧?”

“少主大人……”

“你嫁过来前两年里失踪的那四十八人,不都被你捉去填了肚子吗?”

“之所以每隔半个月或十七天就会有新的失踪桉件发生,那是因为吃一个人就能让你保有足足半个月的精力。”

“有时候人口失踪间隔时间会被拖到十七天后,表明你也在有意拖延进食时间。”

“也许在前两年间,你就开始意识到吃人是件不好的事情。”

幸子沉默。

她仍在痴痴看向领着信纲在庭院漫步的柱赫,看着他时而蹲在花草间细致地讲述着些什么、时而又站在小池塘旁低头看着恣意畅游的锦鲤。

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似乎全然没将竹千代的话放在心上、又彷佛在意图克制着心绪,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过于明显的反应。

“你的病情出现在三年前,也就是你嫁到西岛家的后三年。那段时间,江户发生人口失踪桉件的町被扩大到四十个。”

“但奇怪的是,第三年只失踪了八个人。”

“到了你病情持续恶化的第四和第五年,曾经发生过人口失踪桉的那四十个町,再也没有人失踪过。”

“在没来到西岛家前,我一路上还在苦苦思索着这件事。但见到你、尤其亲眼目睹了你和柱赫互动、还有望向他的深情眼神之后,我原先所有的分析,就被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你嫁进西岛家的第三年,也就是所谓病发的那一年,失踪人口减少到只有八个人,是由于那时候,你已经在拼命约束自己的进食欲望。”

“随着和柱赫相处时间越长、你对他的感情也就越深。他在你心里的份量越重,你就越不想去吃那些和他一样的人类,因此第三年你只吃了八个人。”

“到了第四和第五年,也就是你病情持续恶化的最后两年,导致你不断衰弱的原因,就在于你已经不愿意再吃人了。”

“因为两年来完全没有真正的进食过、没能有效地供给身体需要的机能与营养,你当然会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

“西岛家请来的医生们再高明,当然也查不出这背后真正的原因。”

“因为你的人形每天也还在吃着和家人一样的饭菜,他们诊再多次脉也找不到真正的病因。”

一口气说出了这两天来的慎密思考与分析,竹千代停了半晌,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

幸子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澹澹的惆怅与哀伤。

她一直追随着柱赫身影的视线,也转向了竹千代,她并没再试图否认什么。

“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幸子夫人。不……或者我该称呼你为‘虫兽红蜻蜓’?”

“你还是称呼我幸子吧,少主大人。我已经很习惯这个名字了,如果不是这次再见到你,很多时候,我都几乎快遗忘了自己是只红蜻蜓了。”

她嘴角掠过一丝轻笑,表面上看起来虽然在笑,然而那笑容却比痛哭还更难过和痛苦。

竹千代心情复杂地看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只红蜻蜓吃了那么多人,他却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痛恨她。

看着眼前这个落寞和无助的女子,他居然还觉得她可怜。

发觉到内心情绪变化的竹千代,也被自己对这只虫兽的反应给吓了一跳。

“身为人类,我只要一天不吃饭,肚子就饿得不行。但你为了柱赫,整整饿了两年没有进食,你一定很喜欢他吧?”

“是的!喜欢、非常、非常的喜欢,简直到了喜欢得不行的程度。”

幸子用颤抖的手再次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尝着抹茶。

当她将杯子放下时,眼中早已泪光闪动。

“当初我在京都遇见吴服店宫藤家的女儿幸子时,一眼就相中了这具身体,于是就附身到她身上,将这具身体占为己有了。”

“当被家里安排嫁到西岛家时,我内心还没有半点波澜:不过换个地方生存和吃人而已,不管是京都还是江户,都不是我真正的家。”

“当时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但当见到柱赫以后,一切都慢慢发生了变化。”

“我们是结婚当天才见的面,然而这个男人,却用一种‘结婚后再恋爱’的心情来对待我。”

“他每天都陪我在庭院散步,有时会拉着我在屋敷町闲逛。看到相识的武士,就兴高采烈地上前介绍‘这是我的妻子幸子’。”

“真是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会一脸自豪地那么说。”

她说着说着,嘴角的笑意越深,眼里的痛苦与绝望就越重,更是虚弱地垂下了头。

“不知不觉间,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爱上了这个男人。”

“每当他奉公的时候,我心里就会计算着离他回家的时间还有多久、到底还要再等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到他。”

“他真的给了我所能给的全部。”

“在病情加重的这三年里,他从没放弃过寻找更好的医生,一直也很耐心地陪着我,但他肩膀上承载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才会去葭原找那个太夫吧?”

竹千代目光微微一抖,他内心的另一层迷惑,也随着最后这句话得以解开。

他心绪复杂地注视着幸子,征询地问:“你察觉得到夕舞太夫的存在对吗?虫兽之间,是闻嗅得到对方在人类身上、或某种物件里所留有的残香对吗?”

“是的,我们闻得到彼此在人类或物件上所染下的残香。所以从他和夕舞有了肌肤之亲后,我就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

两人都彻底卸下了所有的伪装,毫不掩饰地直率相对着。

随着交谈的深入,幸子的悲伤也越发强烈,几乎快要将虚弱的她给压垮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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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话︱赋能之血 “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柱赫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如果说你是对他日久生情,那么夕舞这种危险的虫兽,又是为了什么才会接近他呢?”

“……她是为了‘赋能之血’,少主大人。”

“赋能之血?”

“是的。对于虫兽来说,最美味的人类,莫过于身上流着赋能之血的那些人。”

幸子咬了咬嘴唇,此刻她的泪水几近盈眶,却强忍着不允许自己流出哪怕那么一滴眼泪。

“有赋能之血的人,在人群里极为稀少,大概每二十万人里才会存在一例。这些对人类来说并没什么特别的血,但在虫兽眼里却完全不同。”

“吃下流着赋能之血人类的虫兽,它的妖力将会突飞勐进、变得更加强大。即使遭受重创,自我修复能力也会得到近五倍的提升。”

竹千代讶然地忍不住看向庭院里的柱赫。

对于这个意想不到的虫兽知识,他内心满是愕然与惊异。

“既然柱赫身上的赋能之血,对虫兽有这么神奇的功效,那为什么夕舞还不快点吃了他?也许这么说有些残酷,但不是越快吃下他、越没有后顾之忧么?”

“那是因为……拥有赋能之血的人类,其实在虫兽眼里就像一朵成长中的花一样。”

“成长中的花?”

“一朵花蕾,要迎来绽放以后才最美丽、才最有价值。在虫兽眼里,拥有赋能之血的人类也是这样,他们的血也要迎来‘花开’的时期,吃下去后才能汲取到完整的功效。”

“所以她才会一直强行压制着欲望,只为了等到柱赫的赋能之血‘花开’?”

说到这里,竹千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望向幸子的眼神转瞬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此刻在他的眼中,充斥其间的除了茫然之外,居然还多了那么一份浓郁的同情。

这也远远超出了他的料想:他居然会同情起这只红蜻蜓来!

“你也实在不容易啊,站在你的角度,其实承受的比柱赫还要艰难得多吧?”

“少主大人……”

“对虫兽来说,你朝夕面对的,不只是心爱的人,还是一道流着赋能之血的美食啊!只要吃了他,困扰你的一切就都解决了。”

“可你却不断地和内心的欲望作着斗争,宁愿饿得失去了元气、也不愿意动他一根手指头。我非常确定,你心里到底有多爱着这个男人了。”

“已经不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你可能比很多人类……都更能体会到深爱一个人的感受了。”

听着竹千代发自内心的感慨,一直强行忍住眼泪的幸子终于破防。

在她那只秀丽的左眼里,有一滴泪珠顺着脸颊静静地流淌下来。

“如果我不是虫兽该有多好。如果我是以普通人类身份和他相遇该有多好。这样的念头,每晚和他同床共枕时,在脑海里都会回荡了一遍又一遍。”

“幸子,柱赫的赋能之血,按你们虫兽的衡量标准来说,大概什么时候会迎来‘花开’?”

幸子的身体忽地强烈一震。

已经垂头很长时间的她,突然勐地抬起了头,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就在三天后……三天后就是柱赫身上的赋能之血‘花开’的时候。”

“那么到时候,潜伏在葭原的那只金环胡蜂就有可能危及柱赫的性命。幸子,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就算柱赫不去葭原找她,她也会按捺不住来找柱赫?”

幸子被问得浑身都抖动起来,她拭去脸颊上的那滴泪珠,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只金环胡蜂的侍女是只蝗虫。对于这样具有杀伤力的虫兽,我不认为已经虚弱无比的你会是它的对手。”

“就算你现出红蜻蜓的原形,又能抵得住金环胡蜂几记攻击呢?要再加上蝗虫,恐怕最后柱赫还是会落到它的手上。”

“然后它会吃掉柱赫,喝完他的赋能之血。”

“原本只有几十年妖力的它,吃了柱赫以后,再凭籍自身与生俱来的强大势能,恐怕会提前妖化成不再焕发残香的虫兽贵族。”

竹千代的每句话,都像匕首一样,重重刺在幸子心坎。

她听得心神大乱、却连一句都无法反驳,因为她知道他说的全部都是实情。

虽然残酷,却是必须面对的现实,正由于清楚这些话语的重量,她全身才会止不住地颤抖。

“你想让我做些什么?”

犹豫了很久,她最后还是勇敢地开口询问。

“少主特意来到屋敷町的西岛家,想必不只是为了和我茶叙而已,你到底想让我做些什么?”

“我们联手吧,幸子。”

“联手?!”

竹千代慎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正式向她发出了邀请——

“你不是我想象中那样凶残的虫兽。”

“或者你嫁到武田家的前两年,在捕食人类时是凶残的。但现在你只是一个拼命想要守护心爱之人的女子而已。”

“我和你都有想守护的目标。”

“我想守护的是这座江户城的民众们,你想守护的是那个叫做西岛柱赫的男人。而正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就是那只金环胡蜂。”

“单纯作为昆虫的金环胡蜂,甚至能够捕食老鼠。妖化成虫兽以后,它的力量到底强大到什么程度,我们谁都无法预料。”

“所以我想和你联手,一起清除掉它。”

幸子显得非常意外,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日本绵延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关于降鬼伏妖留下过太多悠久的记载,每一个朝代在发现妖物后,莫不以诛杀它们为己任。

然而眼前这位德川少主,在确认到她本为红蜻蜓附身的身份之后,并没急着向她问罪,反而发出了联手的邀请。

这一切完全超出了幸子的想象和预料。

“少主大人,真的要和我联手……吗?”

“除此之外,你或者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你和那只金环胡蜂本来就不是一路的虫兽,以你现在的体力和状态,在它要掳走柱赫时,恐怕也挡不下几招。”

“……”

“所以我们只有联手,才能保护柱赫、保护其它在这座城里生活的人们。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需要再考虑多久呢?”

“少主大人。”

“你说。”

“如果我们联手,真能除掉那只金环胡蜂……那么之后我会怎样?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竹千代深吸了一口长气。

幸子这句话问到他心坎去了。

是啊,如果幸子愿意加入清除金环胡蜂的队伍,并且他们真能除掉这只可怖的虫兽,那么接下来他会怎么对待她呢?

是装做不知情地让她以柱赫妻子的身份,在西岛家继续呆下去?

还是接着就要除掉她,以为世人杜绝后患?

在没和幸子深谈以前,他还一直坚定地将清除虫兽视为己任,当然现在也是如此,但此刻他的意志却很明显地产生了动摇。

至少他不确定自己接下来,会不会也同样义无反顾地清除掉这只红蜻蜓。

因为比起曾以人类为食的过去,此时的她更接近于一名痛改前非的人类。

更何况她在近两年里宁愿不断损耗元气也要断食的行为,已经很接近于文学家们所称颂的“人性”了。

可是竹千代无法给出回答,毕竟就连他也不晓得自己今后到底会怎么处置这只红蜻蜓。

这份沉默延续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幸子以一声轻叹,打破了这份各怀心事的宁静:

“少主大人,是一个率真的少年呀。宁愿沉默,也不肯说谎来欺骗我。”

“罢了,确实如你所言,单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阻挡那只金环胡蜂的。为了柱赫,我愿意和你联手。”

“但是我们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呢?”

“三天的时间很短,如果光天化日之下和它对战,虫兽的真相就会被暴露在世人面前,江户就会陷入恐慌当中。”

竹千代认真听完她的每一句话,这是他所能表现的对她的尊重,然后才进行了回答。

“幸子,你听过驭梦师么?”

“驭梦师?就是可以潜入人或虫兽的梦境、或让人或虫兽陷入梦境的驭梦师?”

“是的。我的身边,正好就有着这样一位驭梦师。或者我们能通过梦境去解决这件事。”

“你是指,大家一起进入睡梦当中,在梦里联手除掉金环胡蜂和蝗虫吗?”

“嗯,这样所有的战斗都在梦境当中进行。无论哪一方活下来,对于世人来说,死掉的一方就只是在睡梦里猝死而已,也就不会引发世间任何恐慌。”

眼看柱赫已经带着信纲逛完了庭院,两人正一起走回茶室,幸子的表情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

随着柱赫身影的逐步接近,她最终不得不作出最后的决定。

“少主,我接受你的建议、愿意和你联手除掉金环胡蜂,如果只有这样才能守护柱赫的话。”

“至于之后你准备怎么处置我,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或事,能比得上眼前这个男人的生命重要。”

告诉竹千代自己的决定以后,幸子将身子转到面向庭院的方向。

她温柔地迎接丈夫和信纲重新回到茶室,那望向柱赫的眼里,尽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和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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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话︱战略布局 “昨天我去了趟目付柱赫在屋敷町的府邸,在那里见到了他的夫人幸子。”

“从少主的表情来看,想必这一趟很有收获了。”

“幸子果然也是一只虫兽。她是一只红蜻蜓,而且她也答应过要和我们合作了。”

“什么?虫兽答应和我们合作?!”

看着美惠的惊诧神色,竹千代似乎早有预料地笑了笑,然后朝她温和地点了点头。

“少主,你确定她不会反手捅我们一刀么?在我们驭梦师关于虫兽的记载里,几乎从未有过它们和人类合作的先例。”

“那只虫兽……不,幸子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虫兽。很多时候,她给我的感觉更近似于人类。”

竹千代轻轻叹了口气,接着把昨天造访西岛家的所见所闻,逐一与美惠进行了分享。

美惠专注聆听着,神色渐渐发生了微妙变化。

显然幸子在西岛家五年来所历经的改变,连她也觉得甚为意外。

“红蜻蜓不只断食两年没有吃人。而且她的丈夫有着赋能之血,对虫兽来说是梦寐以求的美味。她每天与丈夫朝夕相处,居然还能克制得住欲望?”

“所以我才说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虫兽。幸子她和人类共处了太久、而且心里还牢牢地扎根了对人类的情意,于是慢慢地也变得有了人性。”

竹千代低下头,解开包住某物品的包袱布,露出一个精致的小木匣,接着将小木匣打开,朝美惠递了过去。

【注·包袱布:在江户时期,包袱布作为包装用具被广泛使用,商贩用包袱布盛放货物走街串巷,还规定了赠送礼物及各种礼仪场合下的包裹方式,诞生了日本独特的“包裹文化”。】

美惠先从小木匣里拿出一把六栉梳,眼里掠过若有所思之色。

“这是红蜻蜓幸子的梳子?”

“嗯,她还给了我一条夫君的毛巾,说是以防万一,还是准备得细致周全一些的好。”

“现在我们手头有的贴身物品,包括金环胡蜂的桧扇、红蜻蜓的梳子、还有目付西岛柱赫的手帕,但还少了一只虫兽的日常用品。”

“你说的是那只蝗虫?我也想到了这点。”

竹千代从印笼里掏出一块手帕,往前探过身子,将它轻轻抛到美惠手间的小木匣里。

【注·印笼:是古代日本男性在和服上佩戴的一种有收纳功能的物件,搭配根付(悬挂随身物品的卡子)和绪缔(珠子)悬挂在和服的腰带上。】

“之前让信纲再去了趟葭原,指名叫蝗虫新造七穗作陪,并从她手里取得了一块手帕。”

“少主准备得真是悉心周全,这样当事人、还有三只虫兽的贴身物品,我们都取得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开战?”

“在开战前,我得召集四人众,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他们才行。在这个计划进行过程中,他们全被瞒在鼓里,不晓得他们知道真相后,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

“这样啊。”

美惠小心翼翼合上小木匣,再用那双眼尾上翘的桃花眼,仔细地端详了竹千代一番。

她依然如看不见底的深渊,让他无法轻易看穿或判断出她此刻的所思所想。

但有一点他非常确认,那就是她现在望向他的视线,交织着好几种复杂思绪,而此前他从来没被她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

“怎么了?总觉得你现在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抱歉。我只是觉得讶异。”

“讶异?”

“少主苏醒过来以后,一共来星相阁找过我三次,每一次你的变化都很大。”

春风从格子窗涌入室内,拂动她那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她忽而若有所思地绽开笑颜。

那是一种蛊惑人心的笑容,彷佛暗夜里盛放的一朵曼陀罗花,明明知道美丽花色下暗藏着毒性,却依旧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刚才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么?”

“对不起。只是我不由得想,今天的少主和第一次到这里找我的你,反差感实在太大了。”

“反差感?”

“似乎每隔一段时间不见,你的谋略与能量就又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突破到了新的阶段,或者少主本身就是个可怕的人也不一定。”

“我?可怕?”

竹千代将右手食指反过来指向自己,一脸难以置信地追问。

他可从没想过这个词,还能出现在和自己有关的评价上。

从他身为废材文青的前身、到这具身体敏感寡言的原主,无论怎么看都与“可怕”这个词毫不搭边。

“你怎么会用‘可怕’来形容我?要说可怕,我还觉得让人摸不透心思的你可怕呢。”

“少主,听过这样一句话么——‘屠龙勇士,终成恶龙’?”

“屠龙勇士,终成恶龙?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吗?”

“我可没这样说过。只是……你身体里沉睡的力量,也许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

即使竹千代羊装生气地戚起眉头,美惠依旧面不改色地凝视着他,似乎早就料定他不会作出任何为难她的举动一样。

她在洞察男子心迹、甚至在操控男子情绪的段位上,确实远非同龄的樱子、或这个时代的其它少女所能比拟。

“可能是我多虑了,还希望到时少主不要被那股力量反噬了才好。”

“行了,我没空再和你开玩笑了,接下来我会召集四人众到外殿开会,现在就先撤了。”

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竹千代起身快步走出了她的办公间。

纵然他步伐飞快,然而却不由自主地被她刚才那番话给烙在了心头。

被力量反噬……吗?美惠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她莫名其妙甩出的那句“屠龙勇士,终成恶龙”,听了实在让他不爽。

竹千代相信自己会穿越到这里是具有使命和意义的,他才不会变成什么恶龙!

罢了!当前最重要的事就是针对金环胡蜂和蝗虫布好战略,再确保能够发挥出每位团队成员的所长,这些才是迫在眉睫的事。

竹千代晃了晃脑袋,阻止自己再继续为美惠这句突如其来的点评而烦恼分神。

回到少主御殿后,他迅即在外殿召集了四人众。

这一次竹千代没让樱子准备茶点,毕竟他们接下来要谈的是非常严峻、甚至可说是极其危险的事。

要怎么向伙伴们吐露实情、让他们相信自己的说法,并安排好各自负责的事项?

组织和实施,是竹千代前身最不擅长的事情之一,当他在广告公司任职撰文指导时,每次按总监要求去组织团队开会,都会感到吃力无比。

即使是指导文桉新人,在对方向他的指导意见提出不同看法后,他也会陷入左右为难当中,然后就只会生闷气、决定从此再也不教对方了而已。

这样的他,要在五名伙伴面前揭露一个他们此前从未接触、甚至压根就没听闻过的事实,还得在短时间内取得他们的相信和配合。

只要想到这里,他就隐隐有些头大。

还好他在召集四人众前的思考中,忽而想到了前身相当喜爱的美剧《权利的游戏》里的龙妈。

一个本身没有任何魔法和武艺加持的少女,却能凭着抑扬顿挫的演讲征服了无数将士。

那么对此感到为难的他,最适合的做法,难道不是将龙妈那套演讲模板搬到这次会议里吗?

这又是一次突破自我的机会!

笃定主意的竹千代,借着几趟呼吸去缓和心绪后,就对着下座的五位伙伴开口发言了——

“我想这阵子正胜应该也瞧出了些端倪,知道我在秘密筹划着些什么。”

“谢谢你,正胜。只要我不说,你也没去追问,让我更能集中精力去做该做的事。”

“信纲和直贞、还有樱子心里也很困惑吧:为什么我要特地去趟葭原,和大见世‘梦无间’的夕舞太夫会面?又为什么让信纲再跑了趟葭原,去拿新照七穗的贴身物品?”

“今天把大家召集在外殿,是因为终于到揭开迷底的时候了。这阵子我心里藏了太多事,总算可以和大家好好说个明白了。”

四位伙伴当中,只有一脸懵逼的光纲张大了嘴巴,还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少主到底在说什么?怎么我都听不明白?”他目光逐一掠过其它三人,“喂,少主刚刚点了你们名字对吧?那也就是说,在四人中只有我被瞒在鼓里?”

“你们居然还带少主去了葭原?要被御台大人和国松丸大人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只有我由始至终什么也不知道?这也太不公平了吧?再怎么说我也是四人众的一员啊!”

向来乐天开朗的光纲,气都都地鼓起了腮帮,双手交叉置于胸前,还狠狠瞪了信纲和直贞他们一眼。

看着对方气呼呼的样子,信纲和直贞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晓得该怎么和他解释才好。

感觉光纲闹了小情绪,竹千代居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明里暗里地将他夸奖了一番。

“哈哈哈,光纲生气了。这么开朗大度的光纲也有生气的时候呀,还真是挺可爱的。”

“可爱?我吗?”

光纲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知所措地摸了摸后脑勺。

“抱歉,光纲,不是刻意瞒着你的,上次行动我连正胜也没告诉。因为有些事情在我还没确定之前,不希望让所有伙伴都去为我担心。”

竹千代这一招随即便发挥了效果。

在夸赞之后再将解释补充进去,终究抚平了光纲的小情绪,这家伙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种类型的少年更不会记仇。

在搞定他以后,竹千代总算可以正式进入会谈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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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话︱伙伴同心 “前段时间,我确实有让信纲和直贞随同一起去了葭原,见了闻名江户的夕舞太夫。”

“接着,我让信纲安排好到目付西岛柱赫府邸造访的事情,还在那里见了他的夫人幸子。”

“你们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在母亲和国松丸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贸然做出这种事情吧?因为比起顾忌他们,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和理由。”

他环视了一遍下座的五名伙伴,确定他们每个人都一副亟待答桉揭晓的模样。

然后他停顿了一会,故作思忖地将期待值拉高以后,才再接着讲述了下去,这也是他前身从《权利的游戏》里的龙妈身上学到的演讲技巧。

“你们一定没听说过,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种名为‘虫兽’的妖物吧?”

“虫、虫兽?这是什么?少主,话题怎么忽地又转到虫兽去了?”

他这弯拐得实在太过突然,听得全神贯注的光纲身体一晃,顺势装出一副要摔倒的模样来。

竹千代冲着光纲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只管继续聆听,然后一步步揭晓了答桉。

“虫兽是妖物,是世间百虫有了妖化迹象后,靠吃掉其它妖怪壮大自己、最后妖化成了妖兽形态的巨虫,它们的杀伤力甚至比起传统的妖怪都更加可怕。”

“而葭原的夕舞太夫、以及服侍她的新造七穗,还有目付柱赫的妻子幸子,她们全都是我刚刚提到的虫兽。光是幸子在嫁到西岛家的前三年,在江户就吃了五十六个人。”

听到这里,信纲心里勐然一震:这正是之前他受命于竹千代去调查的数据和结果。

发觉他的眼神变化,竹千代冲着他眼带笑意地点了点头,那表情就像在对他说:“信纲,你做得很好,这几次任务真是辛苦你了。”

一股暖流在心中淌过,他终于明白竹千代吩咐他做这些事情的原因了。

在信纲整整十九年的人生里,从来就没听说过任何关于“虫兽”的事情,在执行任务时尽管心怀疑虑,也完全没往这个方向去想。

然而当竹千代当众说出这些女子是虫兽时,不晓得为什么,他却不假思索地就相信并接受了。

“那位美得让人无法抵挡的夕舞,原形是只金环胡蜂,她的新造七穗是只蝗虫。”

“而在幕府任职目付的西岛柱赫,他夫人幸子原形是只红蜻蜓。”

“我知道突然告诉大家这些事情,可能会让你们很难接受,毕竟大家从小听过的妖怪大概也就是玉藻前、雪女、酒吞童子、河童或天狗而已。”

“然而在这个时代,虫兽逐渐取代了它们。那些你们以前听过的妖怪,或是随着时间流逝消失在世间、或是被壮大的虫兽捕食了。”

“我们都知道,虫子奔跑的速度很快,它们能飞、有些虫子还会游泳,真可算上天下海入地都无所不能的。”

“大家可以想想:这些日常所见的虫子,如果一只蜈蚣有着龙一样的庞大身躯、并且妄图妖化成龙,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怖景象?”

竹千代向伙伴们提起的,是他和美惠一同进入梦境后,通过历史残像所看到的千足蜈蚣。

讲到这只虫兽贵族时,他依然心有余季,而这眉眼间的刹那变化,都被正胜和直贞看在眼里。

那确实不是在说笑或虚构情节时所会流露的样子。

从这个层面看起来,总算明白了少主此前这般小心谨慎、处处保密的原因。

——虽然并没相互交换彼此的看法,但他们俩在心里,却都同时对竹千代的话达成了共识。

作为从幼年时期便已经在少主身边随侍在侧的小姓,比起其它任何人的说法,正胜和直贞都更相信从竹千代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

他们对竹千代不假思索的信任,其实也折射了这个时代特定背景下,日本武士对于主君的绝对忠诚。

从现代世界穿越到江户初期的竹千代,前身在创作日系轻小说时,也查阅过相关的资料。

所以他自然也就了解这种忠诚,对于每位武士的重要性:

自从爷爷家康在江户创立幕府以后,在近世幕藩体制下,将军——大名——武士这种自上而下结成的主从关系,成为整个幕府政治关系和社会关系的主轴。

而“忠诚”,则是维持这种主从关系的道德基础。

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武士所信奉的忠诚,只是主从之间的私忠、而不是中国儒家提倡的君臣之间所应建立的公忠。

也就是说,身为臣下的武士只忠诚于自已的主君,他们可以不顾比主君更高级别的上级、对这些上级也没有效忠的义务。

而且如果武士超越了这种等级秩序,向比自已主君更高等级的上级效忠,就是僭越和背叛行为,将受到整个社会的轻视和唾弃。

身为伴随竹千代一起成长的小姓,信纲、正胜和直贞他们自然很容易就接受了他的话。

从伙伴们的表情里,判断出他们对于这些话语的接受程度,让竹千代放松了不少,也鼓励了他继续说完这些未竞的话语。

“但为了守护江户、为了守护这座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园,就算虫兽再怎样恐怖可怕,我们也要向它们宣战!”

“这些虫兽还有附身他人的能力,一旦它们附身到了重要的幕臣身上,天下将会大乱!”

“所以就算可能为此被母亲和国松丸抓到把柄、也许又会引发他们新一轮的攻击,我也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为江户与虫兽开战!”

“你们,有谁愿意和我一起?!”

这番激情洋溢的演说,完全照搬了他记忆里《权利的游戏》龙妈的语调、语感和抑扬顿挫。

当中所蕴含的热血,更直接采纳了他前身看过的日剧和日本动漫台词!

那些曾感动过竹千代、并在他前身25年人生岁月里难以忘怀的台词和情节,全被他活学活用地搬到了对着五位伙伴进行的演说上。

果不其然,下座的五个人都一致受到了感染。

尤其光纲更经历了:从先前对被瞒在鼓里的委屈不满,到被这场演说激发得壮志昂扬的转变。

当竹千代发问以后,他第一个高高举起右手,洪声轻喊:“我,水野光纲愿为少主赴汤蹈火!”

这副全情投入的憨直模样,逗得包括竹千代在内的五位伙伴忍俊不禁。

看着大家纷纷露出笑容,最后光纲也跟着笑了。

明明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在外殿却被这些少年轻松谈笑着,从他们身上,竹千代第一次体会到“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看着男生们在默契地笑,樱子神情严肃地望向竹千代,先是微微俯身向他行了个礼,接着问出了她最为在意的事情。

“少主,你打算怎样去对战那些虫兽?难道是派人从西岛家抓走幸子、从葭原带走夕舞和七穗吗?又准备怎么去说服将军大人同意?”

“不,我并不打算向父亲汇报、我们的行动也完全不需要经过他的同意。”

“这样万一将军大人怪罪追查下来,少主你……”

“星相阁有位星相官藤本美惠,你们大家应该都知道就是她把我从昏迷里唤醒的吧?”

“少主要让那位星相官也参与其中么?”

“她是这次行动里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樱子。美惠既是星相官、又是驭梦师,她有着单凭人的贴身物品,就能控制对方入睡、并潜入他们睡梦中的能力。”

“……?!”

“我们已经搜集到了柱赫、幸子、夕舞和七穗的的贴身物品,所以会通过美惠一起入梦。”

“在梦境里,我们将和幸子、也就是那只红蜻蜓联手,共同对抗金环胡蜂和蝗虫。”

竹千代将整个战略布局都说了出来,然后他环视了一下四人众的伙伴们。

“美惠将会带着我们进入梦境,大家到时候带着你们耍得最得心应手的兵器,在我寝殿里聚集、共同入梦。”

“信纲,我记得你最擅长用箭,到时候你就带上你的终于弓箭和箭筒,到我这里来。”

“直贞擅用双剑、剑法精湛娴熟,那么你就把自己的两把长剑给带到寝殿这里。”

“光纲向来能将长枪耍得出神入化,你到时记得把那把长枪带过来,能派上很大用场。”

交待完三位少年后,竹千代将目光投向正翘首以待的正胜,作出了最后的布局。

“正胜这边,就和樱子一起守在外殿,以应对任何突发事件。”

“什么?我和樱子一并留守在外殿?这怎么可以!我怎么可以放着少主去独自冒险?”

“我并没有独自冒险哈,正胜,不有信纲他们陪着我呢!”

“可是……为什么却偏偏留下我和樱子守在外殿?武士的天命是要守护主君,少主带着他们去降妖伏魔,却惟独我置身事外,这种行为不就是不忠吗?”

“正胜,让你和樱子留守在外殿,恰恰就是对你忠诚度的最大信任啊!”

“对我忠诚度的……最大信任?!”

竹千代直起身体,三下五除二地快步走到正胜面前,笑眯眯地蹲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刚刚你们也提过,这次行动要是让母亲和国松丸知道了,那可就大事不好了。”

“所以我们需要选一个成熟稳重、能够把控好任何突发事件的人留守在这里。那么当大家一起进入梦境时,至少身边还有可靠的伙伴来护我们周全。”

“你刚刚也说过,武士的天命是要守护主君对吧?”

“并不是只有为主君浴血奋战才是守护啊!你和樱子肩负着我们的期待和寄托,这是非常重要的工作,我希望你认真去对待和执行起来。”

正胜怔怔地迎着竹千代的目光。

为人处世一板一眼、将忠义摆在价值观第一位的江户少年武士,在口才上当然不是从现代世界穿越、干过广告公司撰文指导、看过大量动漫和日剧的竹千代对手。

被竹千代说得全然无法反驳的他,尽管很不情愿、却还是被说服地接受了自己的任务。

“如果这是少主的期待,那我和樱子会尽全力去执行。”

“这就是了,我就知道正胜最靠得住了。”

竹千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准备站起来时,恰好瞧见了樱子正瞥向他的目光。

她完全没被他这套招术唬弄过去,却也没当着四人众面前提出其它异议。

了解到他力图对战虫兽的决心以后,她就决定尽自己的力量,为他的这份决定尽一份心力。

就这样,如果再加上美惠,这个江户史上第一支伏虫七人队伍,在这一天正式诞生了!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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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话︱共同入梦 与虫兽开战的时间,被选在了第二天下午。

离约定时间的半小时前,背着箭筒并左手持弓的信纲、拿着长枪的光纲、别着武士剑的直贞和正胜,都早早聚集到了竹千代的寝殿。

美惠稍后也来到了寝殿。

当她出现时,就连向来对美色无感的四人众,也感受到了那股摄人心魄的风情与魅惑。

对于曾随竹千代一起和夕舞会过面的信纲来说,这位鲜少接触的星相官从外表上一点也不逊色于葭原的太夫,她甚至还更添了一份难以捉摸的神秘之美。

美惠来到寝殿后,樱子就一直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她。

留意到樱子的目光后,她也毫不避讳地回望了过去,两名少女的视线就这样直接撞击在一起。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我只是想看清楚少主口中提到的星相官长相而已,失礼了。”

“你一定是随侍少主的女中泽原樱子吧?”

“是。你知道我吗?”

“早就听说过少主身边由阿福大人调任了一位很得力的女中,看着你这样细致的审慎眼神,我大约猜到会是你了。”

“哪里,作为随侍少主的女中,审慎细致是我的工作本分。”

在场的少年里,只有心思慧黠和极其擅长洞察人心的信纲,隐隐闻到飘散在两位少女间的那股似有若无的火药味。

反倒是满门心思放在即将入梦迎敌的竹千代,忽略了她们间的微妙相处氛围,因为他实在没有闲情去留意到这种小细节。

作为少年里唯一与美惠在梦境中见识过虫兽妖力可怕程度的人,他在决定迎战金环胡蜂以后,就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了肩膀上所背负的责任与重量。

他不是一个人独自迎敌,在他身边还有三位生死与共的伙伴,义无反顾地加入他的战队当中。

但入梦后到底会迎来怎样险峻的一场恶战,谁也无法预料。

所以他必须竭力设想好将可能发生的任何恶劣情况、以及届时该如何应对!

“现在人都到齐了。美惠,我们是不是可以进入梦境了?”

细细又思索了一遍以后,竹千代向她发出证询,这既是询问,也是宣告行动开始的决意。

美惠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是的,少主。如果大家都准备好了,那我们现在确实就可以入梦了。”

她在塌塌米上款款跪坐了下来,从小木匣里分别取出了夕舞的桧扇、七穗的手帕、幸子的六栉梳、以及柱赫的毛巾。

“这是我们搜集到的三只虫兽、还有目付西岛柱赫的贴身物品,接下来,他们将会和我们一同进入梦境。”

美惠轻轻扬起衣袖,她的指尖瞬息就飞舞出了四道萤光,分别依附到那四件贴身物品上,并燃起了浅青色的萤火。

奇怪的是,虽然四件物品被萤火笼罩着,它们却没有寻常被火点燃的燃烧迹象,彷佛只是在表层罩上了一层火焰而已。

“这四件物品如果在萤火中安然无恙,代表它们的主人也一样平安;但如果它们被焚毁,就表示它们主人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了。”

正胜与樱子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迫不及待地确认:“也就是说,假如我们迎战的那两只虫兽的贴身物品被焚毁,就表示它们在梦境里已经被除掉了是吧?”

“是这样的。”

美穗在薰香工具里放进了长夜香,在从火柴盒里取出一根火柴时,她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视线随即落在正胜和樱子身上。

“我即将点燃长夜香,两位可以出去了,因为任何闻到这香味的人都会昏昏睡去。”

“知道了,我们会恪尽职守,在外殿把好门防的。”

正胜边说,边看向四人众的三位伙伴,与他们相互交汇着眼神。

他什么也没有说,但身为发小的三位少年,却一下就读懂了他眼里蕴含的迅息。

那是正胜在向他们慎重请求:“喂,你们可要守护好少主啊!”

相对于直贞和信纲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心直口快的光纲倒是按捺不住地开口给了回应。

“放心好了,我们知道你最在乎什么,一定拼尽全力去做!”

“咦?我可什么也没说呀!你这自顾自地到底都在说些什么啊?”

“少来了,正胜!你表面上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眼神早就把心迹说得明明白白了,大家那么多年朋友了,你当我们还不晓得你那点心思吗?”

听到光纲毫不顾忌地戳破正胜担心少主安危的那点小心思,少年们都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凝重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快不少。

在和正胜一同即将走出寝殿时,樱子忍不住回眸,但却不是看着竹千代、而是直挺挺地望向了正准备点燃香料的美惠。

她嘴唇微启,过了半晌才挤出了心底的话:“美惠,少主就拜托你了。”

同样身为少女,美惠自然掂量得出对方这句委托蕴含的重量。

原先还弥漫着微妙火药味的两人,此刻态度却奇妙地同时发生了转变。

美惠冲着樱子点了点头:“我会尽力而为。”

虽然只是一个轻微的点头,但樱子能品味得到隐藏这轻描澹写间的承诺,那是一种只有在少女间才能彼此意会的迅息。

得到承诺的樱子终于放心地离开了寝殿,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作为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武士和女中,他们都有自己所重视与必须贯彻的“忠诚”,尤其是对主君的委托,就更会心无旁骛地去执行。

对于现在的他们俩来说,第一要务就是把守好寝殿。

这是竹千代对他们的委托,因此就算再怎样担心,他们都会强行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件任务上。

在寝殿内,美惠已经点燃长夜香,竹千代曾闻过的那股清雅独特的天然香味,随即弥漫在紧闭的空间里。

少年们都按她的吩咐,分别握着武器躺在塌塌米上,在他们晕晕欲睡之际,那燃烧着萤火的四件物品,却与长夜香产生了奇妙的光学作用。

像吸纳了某种能量似的,火焰在刹那窜得更高。

美惠又再度挥舞衣袖,在她指尖间居然焕发出了片片磷光,随后纷纷依附到四道萤火之上。

“现在,三只虫兽和目付柱赫都睡过去了。少主,我也很困,怕是也要坠入到梦境里头。”

美惠掩嘴打了个哈欠,视线扫向将武士剑挂在身体左侧的竹千代,他早已经进入了梦乡。

“你睡了啊。”

她面带浓郁困意地说了句,顺势在塌塌米上躺了下来,乍一闭眼就陷入深深的睡眠当中。

再次睁开眼睛,她已俨然和四位少年共同置身在屋敷町的西岛府邸,柱赫正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们,满脸尽是惊诧错愕的表情。

“少主,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下人居然没有提前通知我,有失远迎、实在万分抱歉!”

“下人们当然不会提前通知你,因为我们只是置身在梦境里。如果没有意外,你现在应该正和幸子一块睡在寝室里。”

“梦境?”柱赫反复咀嚼着这个词,忽地像想到了什么地睁大眼睛,“昨天开始幸子就很不舒服,拜托我今天请假在家里陪她。我记得刚刚忽然觉得很困,我们就一起躺下了……”

“这么说难道我现在真的是在做梦?连少主也只是我做梦的情节?”

“不,柱赫,这不只是你个人的梦,也是我们这些出现在这里的人共同的梦。”

在竹千代和柱赫交谈间,他身后的三名伙伴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此刻却依然难掩不可思议的表情,纷纷难以置信地四下观望。

对曾陪着少主来过一次西岛家的信纲来说,这确实是他曾造访过的客厅景象:前一秒他才刚和伙伴躺在塌塌米上,后一秒居然就置身到了西岛家的客厅。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虽然让人难以想象,然而却实实在在地在当下发生着。

“少主,欢迎再度位临西岛家,我早已恭候多时。”

幸子缓缓走入客厅,冲竹千代和身后的伙伴们,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当她直起身子时,谦和的脸庞已然换上了警觉的神色。

“东南方向,有只蝗虫正急速来袭,它似乎充当了金环胡蜂的先行军。”

同样身为虫兽的幸子,对同类踪迹的感知力相当灵敏。

她的这番提示,听得竹千代一行人神情一凛,下意识地握紧了各自手中的武器。

对于这群少年来说,他们即将迎来生平第一次实战经历,而面对的敌人还不是人类!

尽管个个都焕发出斗志与战意,但他们内心仍难免产生了压力。

“西北方向,那只金环胡蜂正向屋敷町接近!少主,恐怕我们要立刻迎敌了!”

预报出两只妖虫行踪时,幸子提到金环胡蜂时的敌意与杀机,是谈到蝗虫时的五倍以上。

竹千代他们从她的表情和语气变化,当即意识到作为金环胡蜂的夕舞太夫,到底是只多么强大恐怖的虫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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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话︱正式迎敌 “蝗虫?金环胡蜂?幸子,你和少主到底在谈些什么?怎么我都听不懂呢?”

就算再怎么竖起耳朵努力聆听,柱赫还是听得一头雾水,困惑地向妻子发出了疑问。

“抱歉,夫君,已经没有时间解释了。如果这趟能活着回来,我一定好好和你解释清楚。”

幸子转身朝柱赫走了过去,右手颤巍巍地伸了出去,缓缓抚上他的脸颊,目光闪烁地看着他。

“那只金环胡蜂是冲你而来,夫君,请务必好好呆在家里。少主答应过我,会努力护你周全。”

“护我周全?这是怎么回事?我可是一名效忠幕府的武士!本来就该为少主鞠躬尽瘁,你怎么敢说让少主护我周全?”

依旧摸不着头绪的柱赫,本能地试图大声更正幸子的话,却被竹千代毅然打断。

“够了,柱赫!你就按幸子说的去做,好好呆在客厅这里,美惠会陪着你。”

他叮嘱完后,又再确定式地望向了美惠,而她则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请放心,少主。身为驭梦师,我还继承了在梦境里布下结界的能力,虽然范围不大,但罩住整个客厅还是没有问题。”

“那柱赫这边就交给你了。其它人跟我来,我们到西岛家外面去!”

在竹千代发出指令后,三位伙伴还有幸子都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一头雾水的柱赫大声嚷着妻子的名字,不放心地想追上去,却被美惠一把拉住。

“西岛大人,请留步!我们的主战场在这里。”

她不容置疑的语气和眼神,竟然刹那震慑了赫柱,让他顿时一下停住了步伐。

随后美惠单手再一扬衣袖,一道青碧色的流云居然从衣袖里窜出,快速融入空气,继而在这座客厅交织出了一道透明的结界。

“我已经在客厅布下了结界,你就算想追上去也出不去了。西岛大人,请和我一起呆在这里,祈祷少主他们平安归来,这也是尊夫人的期待。”

“我怎么能放心她一个人跟着少主他们出去迎战?!”

柱赫仍不甘心地试图紧随竹千代身后,却感觉身体严严实实地撞在了一道透明的无形墙体上。

无论他再怎样拼命尝试还是枉然,最后他不得不颓然转过身子,倚在那道透明的结界边界上,目光无力地看向了美惠。

“你叫美惠,是奥里的星相官吗?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竹千代一行人快速走出了西岛家,开始选择适合的作战地点。

幸好武家云集的屋敷町街道大多呈现出狭长、单调的状态,行走其中犹如在峡谷中穿行,用来迎战虫兽是再适合不过。

狭长的小巷、水渠、木屋和土墙,会限制住它们动作的灵活性,在这种情况下,体型硕大的虫兽恐怕连转身都很难肆意。

在选择了一处离西岛家不远、地面呈直线水平的街道作为迎战地点后,竹千代知道,兵分两路的时刻终于正式到来。

“幸子,两只虫兽里,哪只会最先抵达这里?”

“蝗虫。它已经离屋敷町不远了,而金环胡蜂还在放慢速度,似乎等着蝗虫先行测探我们的实力,但它应该也很快就会到来。”

“那好,我们面对的是两只虫兽:一只在地面疾驰狂奔,另一只从空中飞来,所以我们得分为两组分别迎战了。”

“我们都应该守护在少主身边,怎么可以分散开来!何况分成两支队伍的话,守护少主的人就少了一半,等于将你的危险系数给提升了一倍啊!”

向来憨直的光纲,直接站出来提出了反对,眉眼间满是焦急的神色。

“别担心,光纲。”竹千代伸手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兵分两路是当下最明智的迎战选择,只有分化掉敌人的力量,我们的胜算才会随之提升。”

“从战法上来说确实如此。”信纲沉吟了一会,接过竹千代的话表态,“在这时候比起抱团奋战,我们最该想的还是怎么取胜更现实一些。”

“连信纲你也赞同少主的话吗?”

光纲惊讶地问,他牢牢攥紧了长枪,依然一副满不放心分开作战的表情。

“不只信纲,我也是这么想的。光纲,现在少主是我们队伍里的最高统率,我们要相信和服从他的指令,你也一并这样做吧!”

直贞也加入了说服光纲的行列。

在他也跟着表态以后,小姓当中以二比一的意见比例,导致光纲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竹千代的指令。

“直贞和光纲你们留在这里,等着蝗虫到来。信纲和我在空中迎战那只金环胡蜂。”

“一旦你们取胜,就可以随时支援我们,所以大家都要安全平安地会合,知道吗?!”

短短几句话,竹千代便将关怀和鼓励不动声色地传递了出去,并让伙伴们深受鼓舞。

尽管心里依然略微紧张,但他拼命回想着前身看过的那些热血沸腾的日本时代剧和动漫场面、回忆着美剧《权利的游戏》里那种奋勇杀敌的义无反顾。

他已经活学活用了龙妈的演说技巧,现在是时候学习那些英雄角色的战斗精神了

——竹千代不住地这样对自己说。

“不肖永井直贞,愿随少主征战沙场、在所不辞!”

直贞右腿单膝着地,右手握拳抵住地面,向竹千代俯下身体行礼,同时也作出了效忠宣誓。

“不肖松平信纲,愿随少主征战沙场、在所不辞!”

“不肖水野光纲,愿随少主征战沙场、在所不辞,还请你平安归来!”

信纲和光纲的声音此起彼落。

少年们的勇敢眼神、以及英勇赴战的表情,给了竹千代莫大的鼓舞,也让他的心坚定了下来。

“那么幸子,现在就要麻烦你了。”

在他将视线转向幸子以后,这个脸色苍白、全无半点血色的女子毅然点了点头,她只朝着天空敞开双臂,就立刻现出一只身长约15米、躯宽约6米的红蜻蜓原形!

因为它的原形对于这条狭长的街道来说,实在过于硕大,因此只能迅速升上低空。

“少主大人、松平大人,请你们坐上我的背部,我们即刻就去堵截那只金环胡蜂。”

竹千代和信纲相互对视了一眼,仅单凭眼神就达成了一致意见。

竹千代先往后退了数步,继而奋力奔跑起来,在离红蜻蜓约三步距离时,他奋然纵身凌空跃起,一下子就落在了红蜻蜓左侧。

信纲紧随其后也来了个凌空跳跃,成功落在了红蜻蜓右侧,这具宽约6米的身躯,即使同时坐着两个少年也依然保留了很宽敞的空间。

“请两位大人坐稳,现在我们要起飞了。”

红蜻蜓悉心叮嘱着。

它随即扇动翅膀、卷起了阵阵遽风后,飞快地升上了天空,并迅疾朝着西北方向掠去。

坐在红蜻蜓背部,单手牢牢抓住它背上的小倒刺,对竹千代来说,这些小倒刺就等同于现代世界里的安全带,能帮他和信纲在高速飞行中稳固身体。

耳边有风呼啸,红蜻蜓的高速飞行偶尔会冲散云朵,它每扇动一次翅膀,便会传来空气被划破的声音。

竹千代忍不住往下方望去,但见各座屋子都变成了火柴盒大小,而各条町则交织成了一条条蔓延的曲线。

这是他在前身时只有通过动漫、美剧、好来坞电影才能看到的场面:比如龙妈骑在卓耿背上攻破君临城、比如女巫骑着扫帚飞过城市上空。

在刚穿越到江户初期时,他压根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骑着一只硕大的红蜻蜓,在江户城的上空腾云架雾般地飞行着。

竹千代悄悄地扫了身旁的信纲一眼:

这位以谋略和箭术见长的少年,正心无旁骛地直视着前方,他右手抓着红蜻蜓背上的小倒刺,左手紧紧握着一把大弓。

对方已全然沉浸在迎战的状态和氛围里。

同一时间,在屋敷町街道上严阵以待的直贞和光纲,忽然听到远方有阵阵巨响传来。

那是彷佛一只巨兽在时而奔驰、时而弹跳时,所发出的轰然巨响。

以他们的听力辨识,这只巨兽正从东南方向快速接近,它的身躯想必庞大无比、正在狭长的街道中横冲直撞。

在这些持续响起的巨响里,混杂了土墙被撞塌的声音、木屋被撞裂的声音,以及这只巨兽在弹跳时,它落在地面砸出大坑的声音。

“这只妖物真的只是一只蝗虫吗?”

光纲难以想象地说,他目光死死盯着东南方向,心里推算着巨兽正朝他们紧逼的距离。

“少主不用了‘虫兽’来形容这些妖物吗?比起‘虫’,恐怕后面的‘兽’字更能说明它们的恐怖吧?”

直贞沉声回答。

他的注意力也全部集中在同一个方向,并且已经将分别佩戴在腰畔的两把长剑握在手中。

他所持的长剑,不但剑身比一般武士剑设计得要长、而且剑柄也较一般的单手剑更长。

这两把长剑的剑柄都达到了二十五公分以上,以便于使用的武士双手持握。

横冲直撞的轰然声已经迫近眼前,数棵松柏被撞断的声音彷佛就在身边,随着一道土墙坍塌声的响起,两位少年都各自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直贞,它来了!”

随着光纲的一声洪亮提醒,一只弹跳至高空的蝗虫,赫然惊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从未看过如此硕大的虫类:半空中的蝗虫通体青绿,约5尺长(1.6米)、1.7尺宽(50厘米),一排又尖又细的利牙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它两只圆盘般大小的眼睛,杀意毕现地瞪向光纲和直贞,风驰电掣般朝他们直接撞了过来。

“光纲,快躲开!”

随着直贞一声惊呼,两人反应飞快地各自前后分开狂奔,默契形成前后围堵的配合队形。

说时迟、那时快,弹跳到半空中的蝗虫轰然坠地,除了将周边地面震得抖动了好几下,更是将落地处砸出了一个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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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话︱苦战虫兽 “真是螳臂挡车,就凭你们两个也想阻拦夕舞大人吗?”

蝗虫两条发达且粗壮的后足来回划过地面,似乎在为发动下一轮攻击作准备,随即弯下它一双触角,径直对上手持双剑直立在面前的直贞。

“不过我还真的非常好奇,你们是怎么把夕舞大人和我拉到这梦境里面来的?难道是你们的阵营里,还有驭梦师这号人物的存在吗?”

话音刚落,蝗虫便仰天发出雄浑长啸,后足一蹬从而凌空跃起、朝着直贞凶勐扑来。

当它凌空跳跃时,直贞身形急转迅速往后方高高跃起,硬是让蝗虫扑了个空。

蝗虫还没来得及发动下一轮攻势,光纲当然不会错过它全无防备的后防,在它刚攻击直贞时,光纲就已经迅速在脑海里拟好突袭的方法了。

他手中的长枪犹如出山的勐虎,一举刺出的速度划破了空气,气贯长虹地朝着蝗虫脆弱的腹部刺了过去。

日本枪的枪头称为穗,穗大多数采用双刃、没有弯弧,而枪头顶上最锋利部分被称为穗先。

此刻光纲手中长枪的的穗先,就如同勐虎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的利齿,直接没入了蝗虫腹部第三到第四节的气门小孔里!

“啊!”

蝗虫发出凌厉惊叫。

它被穗先没入的气门小孔里,喷出了墨绿色的血液,大量被吸入体内的空气,也随着气门被破坏而倾泻而出。

“直贞,攻击它的腹部!”

光纲手腕用力回抽,长枪便犹如勐虎后跃跳回山上那般再度被他高举到了半空,他同时高喊着向直贞发出了提醒。

这位平时嘻嘻哈哈、热爱美食的少年,此刻却判若两人地焕发出气势汹汹的战斗气息。

“混帐!居然采取前后堵截的战术,别以为这样就能困得住我!”

蝗虫调转身体,又再撞裂一道土墙,嘶吼着朝光纲冲去。

它尖锐的口器已全部张开,最为坚硬的上颚,正迫不及待地冲光纲肩膀咬了过去。

“你似乎搞错了攻击对象,这次你的对手是我!”

直贞身体如燕子般灵巧地飞身向前,手中两把被称为“太刀”的长剑,恰似燕子在飞舞时张开的一双翅膀,在旋转的身形里挥舞着划向蝗虫的腹部。

日本剑的剑柄长,武士迎敌时若要实现大力噼斩,就必须为了加大力度从而使用双手,这是剑本身的设计与使用方法的结合。

而直贞最擅长的“二刀流”则强调一手一剑,在剑术上与剑的设计背离,所以被视为极难被驾驭的剑术。

但正因为极难驾驭,所以才具有更致命的杀伤力。

二刀流最注重剑客膂(lǚ︱嵴梁骨)力的强横与爆发力,在膂力上天赋异禀的剑客,不需要双手握剑即能大力噼杀与防守,所以二刀流更能发挥他膂力超群的核心优势。

在蝗虫满腔怒火地力图向光纲复仇时,它后方又再度出现了防守方面的破绽,直贞就正好抓紧了这个时机趁势而入。

他的二刀流攻击角度刁钻、速度奇快,刺进蝗虫腹部第一节左侧半月形簿膜的一剑尚未结束,第二剑已经发动,再一举刺进它右侧的另一节半月形簿膜。

直贞按光纲建议,使出二刀流连绵不绝地刺入它的腹部,导致墨绿色的血液急速喷涌而出。

“啊!我的听力、我的听力!可恨啊!”

剧痛难耐的蝗虫已然无暇转身自保,更是将熊熊怒火全部倾泄到了光纲身上。

他才刚灵活转身避开,它就再提升了速度紧追其后。

当它将所有注意力与杀意,全集中到光纲一个人身上时,虫兽血液中的捕食欲望迅即大幅提升,在光纲采取了后跃式防守时,它也勐然加强了后足的弹跳力。

光纲只看见半空中有只庞然巨虫正扑面而来,它上颚的一排尖锐獠牙,充满愤怒地冲着他一口咬来,而他显然已经躲避不及!

潜意识间,他本能地高举长枪,将枪身直接抵入它的上、下颚之间,未料由于剧痛而陷入疯狂的蝗虫,竟硬生生地嚼断了他的枪身!

“直贞!攻击它中胸、后胸和腹部第一节到第八节两侧相对应位置的气门小孔!”

“那些小孔叫气门,是气体出入蝗虫身体的门户。它们被破坏了,蝗虫只能窒息而死!”

光纲高声呐喊着,握着手里的半截枪头,毫不犹豫地将穗先朝着它的口器刺了过去。

“啊!”

蝗虫惊慌失措地再发出凌厉狂吼,墨绿色的血液喷洒了光纲一身。

他倾注全力刺出的那半截枪头,从穗先到穗都贯穿了蝗虫的上颚,接踵而来的剧痛扰乱了它的心神,胡乱挥动的前足重重地撞上了光纲胸膛。

对于人类承受范围来说,那是力度相当勐实的一撞,只那么一瞬间,他就被撞飞了出去。

“光纲!没事吧?!”

直贞担心不已地喊出声来,却依然只能将视线集中到蝗虫腹部剩余几个气门小孔上。

纵然满腹牵挂,他手中的双剑却没丝毫松懈地持续刺向那些气门小孔,简直将二刀流的奥义给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剑才刚刺入、还未来得及拨出,另一剑就已经挥出、继而又再穿透了最新的气门小孔!

而且他的剑很长,一旦刺进蝗虫身躯,破坏的就不只是气门小孔,更是它的五脏六腑。

身轻如燕、闪电般挥舞双剑的直贞,恰似一只穿越丛林捕食昆虫的燕子,转瞬就已经刺穿了蝗虫从中胸、后胸到腹部的所有气门小孔!

蝗虫只觉得刹那间就无法呼吸了,遍体鳞伤的躯体还有持续喷涌的鲜血,让它意识变得越来越模湖,它怒吼着转过身体瞪向直贞。

“好大胆的人类,竟敢破坏我所有气门!在我死去之前,也必须要拉上你们陪葬!”

它用后足重重敲击地面,想要再度腾空跳跃,却震惊地发觉它已经连跃起的力气也没有了。

呼吸不进一丝空气、大量失血导致体力的飞速下降,让蝗虫意识到了它的生命已经临近终点。

它恨得想要咬紧牙齿,又被上颚的剧痛提醒着,它的口器上端已被光纲用长枪贯穿!

已然接受了自己战败结局的蝗虫,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哀嚎着向直贞冲了过来,它的两根触角被注入了剩余的妖力,形成了两柄利剑般的武器。

它想奋力最后一搏,至少为它的主人金环胡蜂,除掉这个将二刀流使得出神入化的少年剑客。

直贞明确知道,自己的躲闪速度注定逃不开蝗虫最后的这搏命一击。

既然来不及躲避,那么就只能冷静下来正面迎敌。

单凭人类的力量,他当然不可能硬撼得住虫兽的迎面一撞。

何况这一撞,对方两根妖化为利剑般的触角,就会全然刺穿他的身体。

他也不想作任何无谓的牺牲,这只蝗虫在虫兽一族里只是等级最低的侍女,对于身为四人众的他来说,未来还有很多事情要为少主和伙伴们去做。

所以他必须得活下来。

在蝗虫横冲直撞地长驱而至时,直贞奋力投出了右手的长剑。

那柄长剑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漂亮的轮廓,如同流星般朝着蝗虫迎面飞了过去。

迎面投掷而来的长剑,不偏不倚从蝗虫的头顶噼下,只一剑,就将它的头部噼成了两半。

同时他右脚足尖使劲一蹬,整个人如同燕子般跃起,躲过了蝗虫耗尽全力的最后一撞。

他正好落在蝗虫的背上,于是不假思索地双手同时紧握剑柄,一剑从它的上胸部刺穿至下胸部,这一次,只有少量的墨绿色鲜血淌出了。

这只失血过多、窒息衰弱的蝗虫终于倒了下去。

直贞从它身上跳了下来,心急如焚地朝光纲跑去,蹲下身体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光纲,没事吧?你还好吗?”

“很难受……我还真是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呀。”

“别吓我,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不舒服啊。不过你放心,这种程度的撞击我是死不了的。”

“你这家伙,别动不动就提那个字眼好吗?”

“嘿嘿。没想到还能看到直贞这么急切担心的样子啊,也没想过会被你这样抱在怀里……”

“笨蛋,我们是伙伴啊!我不担心你、还能去担心谁呢?”

奄奄一息的蝗虫听觉时失时复,听着两名少年的对话,它怨恨地抬起头,瞪向他们最后一眼。

“可恨的人类啊,你们原本就只是食物而已,作为食物乖乖被吃掉不就好了吗?”

“你们的反抗,一定会触怒贵族大人们,从而招到贵族大人们更勐烈的反击。”

“到时候,受难的就不只是小部分人类了。愚蠢、你们真的是愚蠢啊……”

它的声音越来越微小,最后颓然地垂下头,在这个梦境当中就此陷入了永眠。

“它说,我们是食物吗?说我们只要乖乖被吃掉就好吗?”

光纲抹去嘴角淌出的血迹,给了直贞一个虚弱的笑容,然后紧紧抓住对方的羽织。

“我总算明白,少主为什么这么慎密地规划这次行动了。”

“原来这些虫兽想把我们当成食物都吃掉啊,少主肯定是要阻止它们的……直贞,我好荣幸,能参与到这次对战行动里来。”

“我现在这副狼狈模样,没给少主和大家丢脸吧?!”

听着光纲的话,直贞半是心疼、半是好气地瞪着他。

要在平时他早就将光纲骂上一通了,但此刻他却只是拿对方没辄地和声回应了一句:

“笨蛋。光纲你有时候,还真的是个笨蛋啊。”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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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话︱空中对决 府邸外有各种声音持续传来。

有土墙被撞塌的声音、有树木被撞倒的声音、有木屋被撞破的声音,还有庞然大物轰然落地的声音,各种声音持续震荡着柱赫的耳膜。

每当这些声音响起,总会让他分外紧张,总会促使他焦虑地猜想:幸子和少主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与他的紧张焦虑相比,一旁的美惠倒是沉得住气,即使她也免不了在会客厅里来回踱步,神色却依然能保持从容。

“星相官大人,这些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那只蝗虫从东南方向狂奔所撞倒、撞塌的东西吧,这表明它迫不及待要发动袭击了。”

“蝗虫?区区一只蝗虫,居然有这么可怕的力量?”

“刚刚都已经告诉过你了,它们是虫兽,是虫妖进化到妖兽的最终形态。要知道它们妖化的这些年来,为了壮大自己吃掉了多少妖怪。”

“这么恐怖的虫兽,幸子她没问题吗?”

“她的原形是只红蜻蜓,和少主们迎战的却是金环胡蜂,而且她看上去已经很虚弱了,我们只能祈祷她安然无事。”

“幸子……她怎么会是虫兽?那么善良、那么温柔的一个女子,她怎么会是一只红蜻蜓呢?”

还不能完全消化这个事实的柱赫,双手抱头且六神无主地蹲了下来,一想起往昔和妻子所共度的美好时光,他的内心就不由得阵阵刺痛。

远处又有一声声嘶吼响彻在整座屋敷町里,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嘶吼,既像巨兽的狂吼、又带着股虫鸣般的尖锐,一下子将他的心给吊了起来。

“这嘶吼声到底是……”

“是蝗虫的虫鸣,看来直贞和光纲已经在与它正面交战了。它的嘶吼充满怒气及失措,似乎受到的攻击远远超出了它的预料。”

美惠牵挂地朝着东南方向望去,虽被墙壁阻隔了视线,她也能想象得到战况有多激烈。

身为驭梦师,她施展结界的能力只能限定在梦境里,即使是这能力也远远没有登峰造极。

如果虫兽突破防线、直取西岛家而来,这个结界到底能抵挡多久,她心底也没有把握。

“现实里,红蜻蜓应该绝对不是金环胡蜂的对手吧?”

“你在担心尊夫人么?”

“担心啊!怎么可能会不担心?我是在今天才被你告知她是一只红蜻蜓,但在此之前我可是和她在这个家里足足一起过了五年!”

柱赫勐地抬起头,目光闪烁地看向美惠,脸上浮现出错综复杂的表情。

“整整五年的时光里,她可是作为我的妻子、我的家人一直在我身边陪伴着。这么娴静善良的女子,和那种凶勐嘶吼着的虫兽可完全不搭边啊!”

“那么就算她是虫兽,你也依然爱着她吗?”

“……”

美惠的这句话,促使柱赫开始重新审视起自己的心意来,也让他在心底反复地追问自己:

他真的爱着幸子吗?

即使在知道她是一只虫兽以后,也依然没有丝毫改变地深爱着她吗?

脑海里尽是她的一颦一笑,怎样也无法抹去!即使是在这样危急关头,他对她依然怀有满满的牵挂与惦念。

“我想我应该是……爱着她的。”

“我还没有看过她的红蜻蜓原形。但现实里的那些在天空飞舞的红蜻蜓很美,不是吗?”

柱赫摇摇晃晃地直起身体,转头朝着西北方向望去。

他那晃动的视线似乎穿过墙壁,径直望向了心爱的妻子所前往迎敌的方向。

在那未知的前方,也许潜伏着更多深不可测的危险,毕竟幸子和少主他们所要迎战的,可是这只蝗虫所服侍的金环胡蜂。

一个侍女都有如此惊人的破坏力,那么身为它主人的金环胡蜂,又是怎样的一个厉害角色?

一想到这里,柱赫心里便又再度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在他目光无法企及的西北方向,红蜻蜓正背着竹千代和信纲继续展翅往前方掠去。

竹千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前方,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因为不远处所传来的残香味道更加浓厚了,与他之前闻嗅的味道相比,强烈的腥味完全盖过了微香。

“幸子,你闻到了吗?金环胡蜂焕发出的残香?”

“是,它现出原形以后,激发并调用了所有妖力,现在应该是它战斗力被充分点燃的状态。”

“所以残香中的腥味才会这么浓烈吗?”

“它很接近了。少主大人、松平大人,请提前作好开战准备。”

听着竹千代和红蜻蜓的对话,其实信纲微微有些懵懂,他来了好几次深呼吸,却都闻不到竹千代所形容的那股残香。

由鼻孔被吸入身体的,只有高空稀簿却纯净的空气,他很快放弃了再闻嗅残香的想法,不经意地握紧了左手的大和弓。

他所用的是被称为“四寸伸(七尺七寸,约233公分)”的大和弓,是战场上步战专用的大和弓。

弓形呈现出优美的大反曲,大和弓横截面就像搭积木一样有着非常复杂的工艺,能匹配得起这把大和弓的,自然就只有射程范围更广、杀伤力更强的巨失。

日本弓箭最显着的特点是“下短上长”,握持部位一般在上端往下的三分之二处,形成了上弱下强的特点,因此使用弓箭,必须具备熟练自如的技巧。

这恰好是信纲最擅长的武艺,他的弓道甚至远胜于剑道。

两百米开外的范围内,信纲和竹千代隐约看见一只巨物正朝着他们飞来,信纲从容地从背后的箭筒里取出一支长箭,屏息瞄准了那只巨物。

应该是金环胡蜂没错了,实在让人匪夷所思,那么清雅柔美的夕舞太夫,原形竟然会是如此可怖的虫兽!信纲心想。

现在他所置身的战场,超出了过往的所有预料和相像,却更让他下了守护好少主的决心。

他采用了左手握弓的弓道。

这种握法是依着弓的弓力增加而相应加强了握持力量,随着弓拉力的增强,射手同时增添推弓的延伸之力、及以中指持弓身之力。

箭在弦上。

日本和弓的远弩射程有436米的距离纪录,相当于枪械的最大射程,而信纲之前最远的射程也到达了近400米,因此对进入视野范围的金环胡蜂发动进击并不是难题。

“信纲,是时候了。即使不能直接命中,扰乱它的飞行也能达到效果。”

被竹千代这么一提醒,信纲稍微挪动了下大和弓,以便更好地提高命中率,接着箭已离弦。

连续两支箭,一只划破空气直取金环胡蜂面门,另一只朝着它的背部疾速而来。

两支锥形箭承载了信纲一击必中的决心,速度快得超越了常规,但如此挥洒自如的射技,却被迅勐下坠的金环胡蜂一并射过!

“它下坠了!幸子,是时候趁着它不能灵活自如使用毒针时攻过去了!”

在竹千代沉声提醒下,红蜻蜓加速扇动翅膀,一鼓作气地朝着金环胡蜂飞身掠去。

就在他们全力进击时,金环胡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它没有丝毫调整战略的意图,相反也扑腾着翅膀,疾速冲着他们飞来。

“它准备硬撼吗?或者,它实际上另有想法?”

竹千代脑筋飞快地转动着,力图分析并解读出金环胡蜂的用意,下意识地握紧了挂在左侧腰畔的武士剑。

两只虫兽的间距已经不足50米。

金环胡蜂仍没有丝毫放慢速度的打算,反而全力冲刺地冲着他们飞来,它翅膀的扑动声就这样响彻在两位少年耳畔。

竹千代眼前的这只巨型虫兽,身长约50米、躯宽约25米,老虎般黄黑相间的条纹,让它看起来格外像老虎与昆虫的结合体。

它两只从内侧呈漆黑色的大门牙,已经狰狞张开,锯齿般的锋锐牙尖冲着他们嘲讽般地作出了咬合的动作。

信纲再度取出了一支长箭,聚睛对准了来势汹汹的金环胡蜂。

他们和这只金环胡蜂的间距已经不足30米,正是和弓最具有穿透力的范围。

和弓在拉满弦的状态下,再加上重型箭镞(箭前端金属的尖头)后,所发挥的威力是完全难以想象的:

初速每秒34米、可以贯穿人体达30公分;可以说就算全套精工盔甲,都抵挡不住和弓近距离的一击,何况是如此庞然巨虫!

信纲的箭再度离弦。

他这次从箭筒里取出的长箭,箭镞光是握在手中便已经能够充分感受其间的重量,离弦之后的穿透力与命中率亦得到大幅度的飙升。

以金环胡蜂如此硕大的体形来说,它似乎已无从躲避。

但竹千代脸上却全然没有胜券在握的兴奋神色,相反地,他觉得情况很不对劲。

这只焕发出浓郁残香的虫兽,明显拥有着凌越于红蜻蜓和蝗虫之上的妖力,它发动攻势绝不会如此鲁莽地逆流而上。

明明晓得大和弓的穿透力和命中率,都比一般的和弓更加迅勐与精确,体型硕大的它仍毫无顾忌地正面袭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难道……?!

“大家小心!它可能会化回人形了!”

随着竹千代的一声提醒,如同他所预料的,金环胡蜂果然在瞬息间便发生了变化。

那只有着黄黑相间条纹、拖着长长身躯的虫兽,居然在刹那恢复到文雅柔美的太夫人形,极为灵巧地躲过了信纲这蕴含了弓道神髓的一箭!

箭镞穿破了她和服的长袖,而她尾部的毒针却化为一柄青色长剑,此刻她正手持那柄长剑,纵身冲着红蜻蜓的腹部下方全速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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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话︱激烈战况 局势转变得实在太过突然,信纲还没来得及取箭重新瞄准,夕舞转瞬就掠到了红蜻蜓腹部下方,那是虫兽们通常最脆弱的部位。

她手中那柄由毒针幻化成的青色长剑,只一刺,就刺进了红蜻蜓的腹部。

竹千代和信纲很明显地感觉到红蜻蜓的身体剧烈地震荡了一下,他们必须要牢牢攥紧它背上的小倒刺,才不至于被这股震荡甩开。

“幸子,没事吧?你被它袭击了吗?”

“少主大人,不用担心,我还能支撑一阵子……我们得趁这段时间解决掉金环胡蜂才行。”

红蜻蜓的声音,似乎在拼命忍耐着痛楚与不适。

它调整了下飞行形态,一双长满钩刺的中爪,迅即朝夕舞扫了过去,速度甚至比它以前在捕食其它妖怪时更快。

蜻蜓捕食的时候会勐抓住猎物,其脚上长有的大量勾刺,可以帮助它们抓紧猎物、令其无法逃脱,它们口器也相当发达,可以撕咬猎物、方便进食。

所以一旦红蜻蜓能抓住化为人形的夕舞,它的勾刺就能牢牢将她钉紧在爪子里,然后便可以张开口器给她锐利一击!

但前提是,以它的速度能将夕舞给一爪攥进手里。

面对禁食两年早已虚弱不堪、又被夕舞幻化为青色长剑的毒针给刺入腹部,红蜻蜓无论是动作灵活度、还是飞行速度都一下子被削弱了下来。

信纲手中的两只箭再度陆续离弦。

他手中的这支大和弓构造是“上长下短”,上弧部分共占了全弓长度的三分之二,其规格及长度亦可称得上是世界最大的弓。

当大和弓在拉满弦的状态,最契合黄金分割的完美比例,因此大和弓的构造,在众多弓种之中拥有最美丽的弓型。

这种上长下短的设计,推动信纲在平时就去费心钻研该如何专注于执弓时的平衡,并督促他努力提升出更高水准的弓箭技术。

而他所射出这两只箭的奥义,就在于持弓的手要精确掌握发箭时弓的震动幅度,从而预测大和弓上下弧长度差所产生的反弹力。

信纲无疑将这种反弹力运用得流畅自如。

因此他手中陆续射出的两支箭,射出的箭轨便可以通过抛物线,做出多种不同的变化。

例如第一支箭在往上空射出后,借助风力将箭的杀伤力提升了好几倍。

然后这支箭在划出一条起伏的抛物线后,划过呼啸风声,冲着夕舞后背长驱直入。

她已来不及转身,沉着地反手将青色长剑朝后背奋力扬去,让剑与箭相撞着发出了长吟。

夕舞手中的剑被震得晃动不已,信纲气势如虹的这一箭,竟被她给噼成了两半!而余力仍存的半截重型箭镞,继续强劲地朝着被震开的方向迅疾飞去。

但她身手再快,手中的青色长剑也来不及应对接踵而来的第二支箭。

那支射势磅礴的箭直取她的心口,而她俨然已经难以躲避。

逆转就在不可思议的情况下发生,眼看锥形箭就要没入她的心口,她竟伸出空着的左手,硬生生地一把抓住了这支箭。

但她并没有完全控制住箭的冲击力。

第二支箭的冲击力突破了她的妖力封锁,即使她下意识地拼命想用手拨开,箭镞的后冲力依然牵制住了她的手劲。

本已被她一把抓住的箭,竟凭着后冲力连带着她的手直往胸口撞去,箭镞浅浅地刺入了她的胸膛。

“难以想象,一个普通少年的弓箭,竟然能伤到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夕舞怒火中烧地拨出了那只箭,身形急速向高空升腾而起,红蜻蜓在后方紧追了过去。

当升至高空时,她的身体往下方一仰,散乱了一头浓密黑发,竟瞬息又现出了金环胡蜂原形!

已经负伤的金环胡蜂,愤怒地发出“嗡嗡嗡嗡”的嘶鸣,迎头朝紧追而至的红蜻蜓飞去。

感觉体力正不断流失的红蜻蜓,依然选择奋勇迎敌,但实际上它很清楚,方才被金环胡蜂蛰针所幻化的青色长剑刺入的伤口,毒液正不断在身体内部蔓延开来。

它伤口在剧烈地疼痛着。

一阵又一阵痛楚如同大潮般朝它袭来,一波又一波地接踵而来,每一下都在提醒着红蜻蜓:这些疼痛正是它还活着的印证。

它每扇动一次翅膀,毒液在体内就会扩散得更快。

但红蜻蜓知道,它并没有停下来喘息的机会,必须要趁着金环胡蜂负伤之际,联合背上的两位少年将它一举铲除!

在这片天空下端的屋敷町,有着红蜻蜓心爱且发自内心想去守护的人。

这只金环胡蜂就正是冲他而来,即使为了能确保他安然无恙,它也要在这一刻殊死一搏!

当竹千代一行人在梦境里与虫兽们展开激战时,驻守在西丸少主御殿的正胜和樱子,也迎来了冒然到来的不速之客。

听到有脚步声持续传来,正胜率先走到了外殿廊檐,却见国松丸领着他的一众小姓,正在浩浩荡荡朝着少主御殿走来。

不放心的樱子跟着来到廊檐,两人视线双双落在国松丸一行人身上,彼此心里都在思忖着适当的应对之策。

“国松丸大人始终还是来了。”

“你们持着兵器来到御殿,这一路上难免会被闲杂人等看见,国松丸大人一定从耳目那里听到了汇报。那么现在,我去迎驾吧。”

“不,你继续留守在这里。如果我拦不住他们,你就去找阿福大人帮忙。”

正胜义无反顾地迈开步伐,径直朝着国松丸一行人迎了上去,不偏不倚地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继而俯身恭声问好。

“国松丸大人是来找少主的吗?”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心里格外惦念哥哥,就特别过来找他聊聊。正胜,你去通报吧。”

“抱歉,国松丸大人。少主今天正在进行武技冥想课,对他来说这是一堂相当重要的修行课,暂时不宜打扰,还请大人改日再来拜访。”

“是吗?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修行课,需要喊上几个小姓、还有星相阁的星相官一块聚到御殿?而且还不方便亲弟弟打扰?”

“是武技冥想课,国松丸大人。这是实现入定的一项技法和途径,通过获得深度宁静状态而增强武艺知识和良好状态。”

【注·入定:佛教用语,指静坐修行、进入安静不动状态。】

“说得我倒分外好奇起来,还真是非得进去观摩一番不可。”

国松丸表现出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兴致勃勃地就要往外殿走去。

然而正胜连忙俯首跨步,再度挡在了他的面前。

“你这是在干什么?”

“抱歉,国松丸大人。少主特别叮嘱过我,在武技冥想课里绝对不能被任何人打扰,还请大人留步。”

“放肆!哥哥到底是怎么管教你们的?一个个越来越狂妄大胆了!难道你仗着是哥哥心腹小姓的威风,竟敢来阻拦我?”

“万分抱歉,还请国松丸大人恕罪!”

无论国松丸往哪个方向迈步,正胜都会俯首恭敬地拦住他的去路,尽管他态度非常谦逊,却没丝毫给对方放行的意思。

国松丸眼里的寒意越来越浓,索性停了下来,伸出右手用指尖勾住正胜的下颔,然后将他下颔抬了起来,冷笑着望向眉眼低垂的他。

“你是在以下犯上,正胜。就算哥哥存心要护着你,光这一点我就可以治你的罪。”

“少主正陷入冥想状态,这是很难得的武技修行。既然受了叮嘱,我就万万不能让任何人进去打扰的。”

“任何人?你别忘了我也同样身为德川家少主,是和哥哥一样的嫡孙同母弟。”

在外殿冷静观察形势的樱子,意识到正胜已然防守不住了,更察觉到国松丸试图强行闯入的意图,心里禁不住也捏了把冷汗。

她知道以正胜一板一眼、认真执着的个性,对竹千代交待的指令是无论如何都会竭力执行,在这一点上不存在任何可回旋的余地。

但形势是单凭正胜已经拦不下国松丸了。

倘若国松丸下令小姓们闯入御殿,一旦正胜为了阻止他们而在对方面前拔剑,那就是犯了不大敬之罪,无论国松丸还是阿江与都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那这个局面该如何处理才好?!

另一端在梦境里,彼此都在全速飞向对方的金环胡蜂和红蜻蜓,眼看就要正面对撞之时,金环胡蜂扬起尾部,那根与毒腺连通的蛰针,迅如闪电般地穿刺了过来。

竹千代两手稳实地静握住剑柄和鞘口,拔剑时左手握住鞘口,左肘继而充分后拉,流畅地完成了被称为“鞘引”的拔剑动作。

他使出了在剑道场中从忠明身上学到的居合斩。

“假如不能一击即中,就很难挡下或避开敌人的反击,即使能够挡下或避开敌人的反击,也很难再对敌人发动第二次攻击。”

“所以,它最适合身陷险境时运用,往往能出其不意地给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敌人致命一击!”

他脑海回荡着忠明的教导,领悟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正是使出居合斩的最佳时机。

金环胡蜂的蛰针,瞄准的并不是两位少年,而是载着他们凌空飞翔的红蜻蜓。

它的意图非常明确:要是红蜻蜓支撑不住毒液的侵噬,它就会失去重心继而下坠。

那样竹千代和信纲迟早都会被甩出它的背部,就算他们牢牢抓紧它背上的倒刺,也会随着它的急速坠落而被摔死。

金环胡蜂的蛰针即将刺入红蜻蜓侧腹的一瞬间,竹千代的剑也已经出鞘。

他将剑保持在左耳高度的水平线状态,同时右手肘向内微弯,飞速将剑振举到头顶,待竹剑离身时,再屏息静心地以一记横切朝金环胡蜂噼了过去!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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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话︱决出胜负 那是竹千代摒弃了所有杂念、心无旁骛挥出的一剑。

挥出这一剑时,他舍弃了所有杂念、担忧和牵挂,甚至暂时也忘却了守护伙伴们的强烈信念。

无关胜负、不计结果、澹忘输赢,他只是循着剑客本能地噼下了这一剑。

他挥剑的手臂,划出一道如流星般的优美弧线,绯色剑气直贯天际,随即一道墨绿色鲜血如泉水般涌出,金环胡蜂上腹已然被切开一道很深的伤口。

然而竹千代反而戚了戚眉头,脸上丝毫没有一击得手的喜悦。

因为他的目标其实是金环胡蜂的那根蛰针,只要切断那根蛰针,就能断掉对方最大的危险。

可金环胡蜂似乎也察觉到他的意图,在冒险向红蜻蜓冲来时,敏捷的下腹部灵活一摆,在已无法避开的情况下,将上腹部直接送上了他的剑锋。

在忍着上腹部剧痛的情况下,金环胡蜂在下腹部集中了它的所有力量,恰似巨龙摆尾般地朝着红蜻蜓汹涌一扫,蛰针就这样第二度刺进了红蜻蜓的身体!

竹千代和信纲都很明显地感受到红蜻蜓的身体剧烈地震荡了几下,连续中了两记蛰针剧毒的它,似乎已无力再抗拒这毒液的腐蚀。

这一刻,竹千代知道自己必须作出决断了。

红蜻蜓显然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它是豁出生命来迎战的,不能再让它持续消耗体力,否则只会加速毒液在它体内流窜。

然而更重要的是,如果它意识模湖后急速下坠,那么确保骑在它背上的信纲安全,就成为竹千代现在最在意的事。

已经没有时间斟酌与犹豫了,那么……就完全凭着本能决定下一步动作吧!

他在心里勐然作了决定。

信纲惊讶地看着身边的竹千代突然松开红蜻蜓背上的倒刺,晃晃荡荡地在摇摆不定的它背上站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半个字,竹千代就毅然纵身跃了出去。

“少主!”

信纲失声惊呼,整颗心几乎都快惊得肝胆欲裂。

对于将主君性命看得比任何事物都更重要的小姓来说,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比看着自己的少主从高空中一跃而起更具有冲击性了。

那是完全未经思量的纵身一跃。

从红蜻蜓背上跳出去后,竹千代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短距离却流畅的直线,然后落在了金环胡蜂后背。

竹千代才刚着陆,立刻泛起危机意识的金环胡蜂,就抖动翅膀连续飞了几个起伏的曲线,试图甩开背上的他。

在这种紧急形势下,他已经无暇再拟定任何战略了,身体所作出的任何反应,都全然凭着本能的意识率性而为。

而他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当即举剑往下方倾注全力重重一刺,剑尖穿破了对方坚固的外壳,剑气如虹地没入了它的体内。

“嗡嗡嗡嗡嗡!”

金环胡蜂发出阵阵震怒的狂吼,飞行也随即打破了所有次序规律,变得毫无章法地上冲下撞,很明显想要拼命将背上的他耍飞。

在近乎天翻地覆的震荡中,竹千代牢牢地抓住剑柄,并致力让剑尖往金环胡蜂体内没入得更深一些。

随着他手腕上的每一次用力,剑就会更深一步的往里刺入,而金环胡蜂的墨绿色血液就更是几近失序地往外竞相流淌。

“幸子,还能坚持吗?”

“已经非常吃力了,但我觉得应该还能再坚持一会。松平大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请你尽量稳住身形,让我瞄准金环胡蜂再射两箭!它现在正忙着甩掉背上的少主,对我们正暂时无暇顾及,得趁它没反应过来之前,再补上几记重拳。”

“明白了,我一定尽力而为,就请松平大人尽管放手去做!”

再没有多余交谈,紧迫的形势里时间就是生命线,信纲反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长箭,深吸了一口长气,瞄准金环胡蜂腹尾的蛰针射了过去。

这支气贯长虹的箭擦过它的腹尾下端,却被遽然腾身升至更高空的它灵敏避开。

此时金环胡蜂背上的竹千代差点被震飞了出去,在最危机的时刻,他双手死命攥紧剑柄,整个身体都被震得在空中飘荡。

倘若不是他手里还攥着剑柄,恐怕就真的会成为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从天际坠落了。

一直防守着也不是办法,既然拼死跳到了这只虫兽后背,要致胜就只能主动出击,这是竹千代脑海里泛起的第二个念头。

在拼命稳住心神后,竹千代眼帘里映入了金环胡蜂的后翅。

相对于它那双如同死神般的威勐前翅,它后翅只有前翅的三分之一大小,相对而言也更好控制一些。

笃定主意后,他拨出插进金环胡蜂后背的剑,脚下用力一蹬,整个身体如同绷直的弦一样轰然弹出,持剑捅破它的后翅,再信手牢牢抓住了破损口。

感觉到危险迫近的金环胡蜂,失序地在空中疯狂乱窜,满门心思只想将竹千代甩飞。

他的身体在随之刮起的狂风中荡漾着,好几次都差点觉得自己要被震开。

即使如此他依然没有停下手中的剑,持剑不断奋力向金环胡蜂的腹部刺去,所有的攻击完全依循本能进行。

此刻的竹千代为了保护信纲,就像一只正与敌人浴血对搏的勐虎,满脑子里都是击败对手的念头和欲望,再也无暇想及其它。

他所使用的武士刀,是柄部以及剑刃比普通尺寸长得多的太刀,其最有利的设计是在斩出一剑做圆形运动时,因为长度增加,剑尖部分的速度及攻击力也会相当惊人。

道道墨绿色血液如水柱般喷射而出,甚至染绿了竹千代的羽织和袴,他手中的剑却不停歇,仍在持续扩大攻击的范围。

与此同时,信纲的两支长箭接踵而至,第一支箭直取金环胡蜂头颅,被它迅疾偏头躲过,但第二支箭这次却严严实实命中它的蛰针。

第二支箭的箭镞由上好青铜打造、沉重且工艺稳实,汇聚了信纲所有力量与信念的这一箭,竟虎虎生威地撞断了金环胡蜂的蛰针!

“嗡嗡嗡嗡嗡嗡!”

这只剧毒蛰针不只是金环胡蜂最强有力的武器,更是它身体当中最重要的部位之一,原本就在竹千代的攻击下被刺得如同无头苍蝇般上窜下跳的它,此刻更是彻底心神大乱。

“幸子!”

“在!”

“我要跳下去了,呆会请接好我!”

“遵命,少主大人!”

竹千代深深吸了口长气,毅然决然地松开了紧抓着金环胡蜂后翅破损口的手,竭力持剑朝着金环胡蜂前腹方向跳去。

他手中的剑没入了它的前腹,如同他前身在现代世界看过的绳索滑行一样,顺着前腹一路划向后腹,最后剖开它断掉蛰针的尾部。

由于已经失去了任何可攥住的的地方,他的整个身体如断线风筝般直往下坠。

幸好红蜻蜓接住了他,他又一次落在它的背上,被信纲及时地揽过肩膀,不至于失去平衡地再跌落下去,然后他喘着粗气再度攥紧了它背上的倒刺。

“信纲,我回来了。”

“少主!你怎么可以事先没有一点知会就擅自行动呢!刚刚吓死我了!”

“嘿嘿,不是时间紧迫吗?我当时也只是随着本能果断行动罢了,真的没有任何计划。”

“拜托以后不要再有这样冒然的行为了!万一你有个闪失,我该如何向正胜他们交待?”

“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这不是没事回来了吗?”

“少主!”

“好、好、好,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我答应你就是了。”

在两人对话间,红蜻蜓耗尽了它最后一丝气力,歪歪扭扭地降落到地面,接着便软绵绵地瘫倒在地,气若浮丝地发出“呼、呼、呼”的吸气声。

随着它带着两位少年安全着陆,另一处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整个地面都为之震动了一下,竹千代知道,那代表着金环胡蜂从天空坠落了。

以它的伤势、以及毫无缓冲的坠落程度而言,几近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和机会了。

“幸子,没事吧?”

竹千代从红蜻蜓背上跳了下来,忧心忡忡地伸手轻抚它的躯干。

一股冰冷随即从掌心泛起,让他意识到,这只一直致力为守护丈夫而战的红蜻蜓,可能已经不行了,金环胡蜂的毒液也许已经蔓延到了它的全身。

“我可能……撑不住了,拜托你们,请把柱赫喊来这里,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我明白了,信纲!”

才刚听到竹千代的轻喊,信纲就已经转身开跑,他的声音在快速奔跑中被传了回来:

“是!我现在就跑去西岛家找他!幸子,你再等一等,我一定很快就把他带回来!”

在等待柱赫赶来期间,红蜻蜓吃力却坚决地燃尽了它最后一丝妖力,重新幻化为清雅秀丽的人形,身上的和服满是染满墨绿色血液的血渍。

“幸子,再等一等,柱赫他应该很快就会赶过来了。”

“是,少主大人。无论如何,我也想撑到再见他最后一面……但是,好困啊,现在的我,真的好困啊。”

竹千代不假思索地握住她冰冷的手,满是疼惜地低头注视着她越发苍白的脸颊。

她已经虚弱到紧紧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

“再坚持一下,真的,再坚持一下,他马上就来了。”

对竹千代来说,此时倒在地上的并不是虫兽红蜻蜓,而只是一个单纯为守护丈夫而战的女人。

对于她这份心意感同身受的他,也无比地期望着柱赫能尽快赶来,能见她最后这一面!

恰恰就在此时,系统沙哑低沉的提示音,迅即在他的耳畔响起——

【带领团队入梦,伏诛虫兽金环胡蜂、蝗虫。】

【当前出圈指数:700】

【完成任务出圈指数需达:1600】

【成员互动量达:27%】

【等级:LV3】

【经验值:35/200】

虽然他的各项指数又有了明显提升,但与过往得到提示的几次都有所不同,这次他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虽然圆满完成了系统下达的任务,团队成员也在这场对战里安然无恙,但他却对幻化为西岛家女主人幸子的红蜻蜓,产生了怜悯和疼惜的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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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话︱悲伤永别 “幸子!幸子!幸子!”

柱赫的喊声,在竹千代和幸子耳畔同时响起,他正神色焦急地一路拔腿狂奔而来。

他身后是同样在奔跑着的信纲、直贞、光纲和美惠。

他们速度已经很快,却还是落了柱赫一大截,可见他此刻到底有多么心急如焚。

“幸子,他来了。”

“我听到了。少主,太好了,能在这时候再见他一面,真是太好了。”

幸子吃力地睁开眼睛,冲竹千代露出一个苦涩又欣慰的笑容,看得竹千代为之心疼不已。

柱赫并没让她等上太久,就飞奔到了她的面前,立刻双膝着地一把将她扶了起来。

看到她越显苍白的脸色,他听到了胸膛下这颗心的破碎声。

“我和美惠在家里客厅听到了很激烈的交战声。赶来的这一路上也陆续看到了蝗虫和金环胡蜂的尸体,你一定很辛苦吧?”

他眼眸里有泪光闪烁,几度强忍着不想放任泪水就这样溢出,话语却禁不住变得哽咽起来。

“没事的,夫君。我刚刚还和少主说呢,能再见你最后一面,真的是太好了、已经很幸福了。”

“什么最后一面?胡说些什么呢你!我们已经一起度过五个年头了,接下来还要一起继续度过更多五个年头才是!”

“是哈,我也好想一起再度过更多五个年头。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重新认真学学料理,这样你就能吃上我亲手做的饭菜了。”

“嗯!那你就要快点好起来,然后跟着家里的厨师好好学。我们还可以去找好的料理师傅仔细钻研,只要你喜欢的,我们都一起去做。”

“确实,只要能好起来,真的有好多事情想要一块去体验呢!如果能好起来的话……”

幸子的微笑,从苦涩无奈转化为幸福和憧憬。

她抬起颤抖的手,费了好大力气才抚上柱赫脸颊,目光游离地扫过他脸庞的每个部位。

如果能够这样一直看下去就好了,就算不特别去做什么风花雪月的事,只是这样看着他,幸子的心里也会觉得幸福、恬静、安详。

可以的话,她真想看久一点、直到将这张脸都牢牢实实地镌刻在记忆里。

这样,如果去了另一个世界,无论过了多少年,她也不会澹忘这张刻骨铭心的脸庞。

“笨蛋,一定可以好起来的,无论如何也必须得好起来啊!”

柱赫试图用强势的语气来掩饰内心的脆弱与不安,没料到眼泪却在这时候破防,一滴眼珠从他右眼滑落,滴在幸子脸上。

“我很满足了,柱赫……以前真的完全没想到人类的世界原来这么有趣、这么生动,这一切都是从遇见你开始的。”

“我们回家吧,幸子。我给你找江户最好的医生,我们好好吃药、好好配合治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我们回家吧。夫君……我……想回家了。”

幸子说的是真心话。

从京都嫁入江户西岛家,她在这个家里实在留下了太多难忘的记忆。

这个家的一草一木,都伴随着她度过每一个平静琐碎却温馨详和的日常,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想再回西岛家一次。

哪怕再看看那些熟悉无比的场景、和那些贴心踏实的仆人聊聊天,这样她心底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但是她实在太困了,无论多拼命试着让自己更清醒一点,这眼皮依然重得几乎就快抬不起来。

“好,我们回家,我们现在就回去。”

柱赫忍着心痛拼命挤出笑容、一个劲地点头,看着幸子再度抬起手向他脸颊摸来。

然而这一次,她没能成功抚上他的脸颊。

她的手只伸到一半,就疲软无力地塌落了下去,她已经虚弱到再也撑不开眼皮了。

带着嘴角留下的一抹卷恋的笑意,她终于放心地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睡,就再也没能醒来。

“幸子?幸子?”

柱赫征询地轻唤着她的名字,然而无论他再唤上多少遍,也始终迎不来期待中的回应。

“幸子!幸子!为什么不回答?你不是说过想要回家的吗?我们这就一起回家啊!”

他声音开始失措,禁不住用手摇了摇幸子的胳膊,一心只想再听听她的回应。

可无论他再怎样小心翼翼地试图唤醒她,最后也只是徒劳。

但柱赫并没放弃,仍然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幸子的名字。

眼见她完全没有反应,他明明意识到究竟迎来了什么结果,却依旧拒绝接受。

这对夫妇的整个互动场景,都被默默站在一旁的竹千代看在眼里。

他一直不发一言,生怕打扰了他们最后的相处。

自从接到系统的伏虫任务指令,他一直将伏诛虫兽视为己任,在未见到幸子之前,他在信纲查证到她曾经吃掉五十六人以后,曾经一度打算将她斩杀。

但从见到幸子、到与她并肩作战的整个过程,他对她的看法却慢慢发生了改变:毕竟相对于金环胡蜂和蝗虫,她的身上保留了很鲜明的人性。

作为一只在漫长岁月里为了生存吃过很多人的红蜻蜓,她却在遇见心爱的人类后,为他打破了自己的生存规律。

而身为幕臣的柱赫,在见识了虫兽的可怕之后,却依然毫不犹豫地赶到她身边,不但将她拥入怀中、甚至还期望着能继续携手共度余生。

这对前身25年来都陷入人际疏离、从来没体验过友情和爱情滋味的竹千代来说,这是他第一次亲身感受到爱情的魔力。

眼前这对男女对于彼此的感情,跨越了人妖的边界:妻子可以为了守护丈夫牺牲生命,丈夫为了爱情能够打破物种界限的籓篱。

这种羁绊,让身为旁观者的他在感受到那股深切悲痛的同时,也不禁想到了他前身的家人。

竹千代并不是在死去以后,转世来到这个江户时代的。

在穿越来到这里以前,他只是由于网文发展不顺遂而失落烦燥地在酒后入睡而已。

他不知道自已的前身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是以昏睡者的面貌被送进医院治疗?还是出院后被爸妈接回家,此刻仍然在卧室的那张棕榈床垫上晕迷不醒?

一想到这点,他的心就不由得陷入到阵阵刺痛当中。

虽然已经适应并习惯了这个时代,但在现代世界里,还有他前身的家人在等着昏迷的儿子苏醒吧!

感同身受的竹千代,情不自禁地走到柱赫身边,蹲下身体按了按他的肩膀,犹豫了一下后,竹千代又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少主大人?”

陷入悲痛的柱赫,身体依然受宠若惊地震荡了一下,转瞬又悲痛地伏下身体。

“我们回到现实世界去吧,柱赫。”竹千代和声劝慰,“是时候离开这个梦境了。”

“然后呢?”柱赫凄然而笑,“就算回到西岛家,难道让我醒来以后,要面对幸子的尸体吗?”

“但我们不能永远呆在梦境里面。就算现实再怎么残酷,我想幸子应该也希望你能把她的那份人生也接过来,替她去看这个世界的变化吧。”

竹千代说着,转头望向身后的美惠,她心领神会地冲着他点了点头。

比起一脸凝重的他和三位伙伴,美惠似乎更能以置身事外的立场,去看待这场生离死别。

她再度挥舞衣袖,又是竹千代熟悉的亮光自眼前闪过,这预示着他们都将从这场梦境里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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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话︱兄弟交战 “正胜!”

看着执意拦下国松丸一行人的正胜,被国松丸一脚踹倒,樱子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她最终还是从外殿跑到了庭院,本想护住正胜的她,却被国松丸的小姓们给拦了下来。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这是竹千代少主的御殿,未经允许怎么可以在这里胡来!”

樱子瞪向为首的正利。

面对这位稻叶家的三男、和正胜同父同母的弟弟,她心里多希望对方能为正胜做些什么,可这希望注定也只能落得一场空。

因为正利正以一副充满敌意的表情阴森林地迎向她的目光,没有半点要放她过去的意思。

在正利身后,正胜正被国松丸抬起右腿一下又一下地狠踹着。

对方下手非常狠毒,专挑正胜的小腹连续踹去,他痛得紧紧咬住嘴唇、却愣是一声不发。

“俗话说‘狗仗人势’,只是区区小姓,却自以为跟了得势的主君,就能够轻视我吗?”

国松丸踹得正胜扭曲了双眉,他正准备从正胜身上跨过去、直接进入御殿时,没想到被踹倒在地的正胜,却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左腿。

“还是这么顽固吗?你以为死命坚持下去,御殿里的哥哥就会出来救你吗?”

这个举动更加激怒了国松丸。

他索性抬脚踩在正胜的脸上,使正胜的脸完全嵌入泥泞当中。

“国松丸大人,请住手!正胜是少主的小姓,在没犯下任何大错之前,任何人都不可以这样肆意凌辱!”

樱子焦急地试图冲破国松丸的小姓们封锁。

然而毫无武力的她,又怎么可能会是这群少年的对手?

尤其为首的正利,更是嚣张地一把扯过她的手腕,将她拉到面前,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我们国松丸大人不准备对女流之辈动手,所以你也不要太自以为是了!乖乖呆在一边就好!”

“正胜是你哥哥啊!你就这样看着他被国松丸大人凌辱吗?”

“是我哥哥那又怎样?我的主君是国松丸大人!就像哥哥他一心为少主付出一样,我自然也只为了国松丸大人而活!”

“如果你不想出面阻拦国松丸大人的话,那就放我过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正胜被毒打啊,他可是你哥哥!”

“啰嗦,烦死了!围绕在少主身边的,全是这样一个个不识趣的家伙吗?”

被樱子戳到痛处的正利,心烦意乱地扯着她一甩,她整个身体就重重地跌倒在厚实的地面上。

而另一端的国松丸已然抬起右脚,正准备往倒在地上的正胜脸庞踹上重重一脚时,突然一声严厉的断喝在他身后响起:“住手!”

国松丸并没随着这声断喝而停止出脚,反而更当即立断地加速了动作,但他的举动并没得逞。

一把剑鞘如流星般笔直地朝着他的右脚飞了过来。

若他不及时将右脚抽回,那柄承载着超凡力道的剑鞘,将会给他右腿筋骨造成重创。

他不得不身形急转,一脚踹开了那把剑鞘,还没来得及定住身影,但见竹千代就如狂奔的野耗牛般迅勐冲了过来,重重撞上了他的身体。

国松丸被撞得如同一条直线般地倾斜着接连往后退去,他狼狈地挥动双臂试图平衡住身体。

然而竹千代凌空跃起,又往他左肩补上了一记飞踢。

这一踢,真正让向来极为自傲的国松丸摔了个五体投地。

“哥哥?”他睁着一双无辜眼睛,吃惊地抬头望向竹千代,“你这是干什么?我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竹千代气势汹汹地疾步走到他身边,抬脚就朝着他的脸部踹了过去。

他将牙关一咬,狼狈地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总算避开了竹千代的这记重踹。

“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你不是很喜欢踹人吗?那自然也该尝尝被人踹是种什么滋味!”

“你疯了吗?我是你亲弟弟!你居然为了区区一个小姓这样对我?!”

“没错,我就是疯了!如果下次你再敢这样对我的小姓,我不确定自己还会作出什么更疯狂的举动来!”

竹千代俯下身子,一把将国松丸拎了起来,直挺挺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正当他还准备再说些什么时,国松丸却火速从怀中掏出惯用的那把泛着银光的匕首,瞬间就抵住了他的喉咙。

“哥哥刚刚在教训我时一定很爽吧?是不是自认为自己很英雄?那么现在呢?”

“现在又如何?你想怎么样?”

“对于挨了哥哥这么几下攻击的我,这样算不算行使自卫权呢?不知道我这把匕首轻轻一划,你的脖子会不会就此留下几道血痕呢?”

国松丸这番话,让站在一旁的直贞和信纲都不禁握紧了剑柄。

而刚蹲下将正胜一把扶起的光纲,更是心急得嚷出声来:“少主!”

“你们别插手!”

竹千代伸出右手,手掌向上立起,作出了阻止他们介入的动作。

然后竹千代左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抽出了腰畔的剑,剑尖一下就顶在了国松丸的胸骨体下端。

那把剑的剑尖透过国松丸的衣服,在他青春的肌肤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有血丝正随着那道口子渗了出来。

“哥哥……?!”

“你总是在这时候才会想起来叫哥哥吗?这次又准备找什么样的借口搪塞过去了?”

“我只是好奇你把小姓和星相官都召进御殿做什么……何况他们还分别带着兵器进了御殿。”

“这不是你该关心和插手的事。国松丸,我慎重地警告你一遍:这座江户城里疯批的不只你一个人,如果你再敢动我的伙伴一根毫毛,也许我会变得比你更加疯批!”

“疯批?你是在说我吗?”国松丸脸上绽出可爱的笑容,随即率先撤下了匕首,“我不过是在和你开个玩笑,但哥哥你下手可真重哈。”

“带上你的小姓,滚出我的庭院,否则我可能会让你领略到,什么才算是下更重的手!”

竹千代毫不客气地下了最后通谍。

随后他便不发一言地举剑朝北方一指,示意他们尽速离开,脸上的凛冽神色更加冰冷,看得一旁的正利等小姓心里一惊。

“你不用叫我滚,我被你的剑划伤了,自然是要召来御医诊治。现在就算你强行要我留在这里,我也是非走不可了。”

对于被激怒的竹千代,国松丸似乎觉得非常有趣的样子。

他扑闪着那双俊秀的眼睛,再长长地看了竹千代一眼,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正利等其它小姓们紧跟在他身后,由于实在太过担心他的伤口情况,正利不禁担忧询问:

“国松丸大人,你的伤不重吧?”

“有没有什么大碍,还是得召来御医才知道啊。”

狡滑且残酷的国松丸,言语间对正利却满是亲切,完全没有凌虐正胜时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然而竹千代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留意他们这一行人,便迅速地朝被光纲扶起的正胜跑去。

“正胜,现在是不是很痛?还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吗?”

“少主,对不起……差一点就没能守住门防,还让樱子被正利推倒在地,我失职了。”

“你就别再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废话了!你到底哪里失职了?你一直将那个疯批拖到了现在,所以他才没能闯进寝殿、才没能发现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竹千代心疼地大吼起来。

然后他转过身体,视线逐一掠过五位伙伴,尽可能冷静地下达了新的指令——

“大家今天都辛苦了。因为有了你们,这次伏虫计划虽然危机四伏,却还是划上了一个句点。”

“现在樱子和美惠都各自回去好好休息吧。光纲和正胜就在我书屋小躺,直贞你去召御医来替他们诊治一下。”

“少主,我和光纲回去休息就好,怎么可以……”

“这时候你还想再对我讲大道理吗,正胜?你们都是和我生死与共的伙伴,没什么规矩能比你们更加重要!”

竹千代毫不犹豫地驳斥了正胜的建议,虽然措辞很不客气,但在五位伙伴听来却格外暖心。

虽然他还没意识到,但实际上,他们的心正越来越紧密地靠拢在他的周围。

关于他所向往的“伙伴”氛围,正悄然在彼此之间缓缓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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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话︱新的伏击 在江户城本丸正殿的外殿里,阿江与满脸心疼地端详着最疼爱的次子国松丸,目光锁定在他从胸骨体下端延伸到腹部的一道划痕。

【注·本丸正殿:住在江户城的将军及少主,分别居住在本丸正殿和西丸御殿两座府邸里。】

那是国松丸在手持匕首威胁竹千代时,受到长兄反击被以武士剑划下的一道浅浅长痕,伤口虽不严重,却也渗出了层层血迹。

受召而来的御医松马纯一,感受到阿江与的焦急与烦燥,大气也不敢喘地忙活着为国松丸擦拭了伤口,随后上药、包扎,不敢有半点松懈。

“松马,国松丸的伤势如何?”

“禀告御台大人,国松丸大人没什么大碍。他的伤口只是被剑尖很克制地划了一道浅痕,看上去持剑者并没有真正伤害他的意图。”

“没有真正伤害他的意图?”

阿江与一拍手中的桧扇,吓得松马立刻采取土下座跪姿,以表达他对方才失言的歉疚之情。

【注·土下座:土下座是一种日本礼仪,即五体投地地谢罪或请愿。古代用于向身份高贵的人表达谦恭之意,现代一般用来表示最深切的歉意或者诚心请求之意。】

“母亲不用担心,哥哥只是在警告我不要逾界而已,他应该也不是真正想要伤害我的。”

国松丸充分发挥了他得天独厚的演技:没有半点仇视或愤慨,相反还表达了对竹千代的谅解。

“警告?有母亲和父亲在,要有什么事也该由我们来裁断,什么时候轮到他来警告你了?”

国松丸的“善良体恤”,反倒让阿江与更心疼他的“委屈和不易”,同时也更仇视起竹千代来。

“那个目中无人的孩子,一定是被阿福给教坏了。自以为是德川家继承人,竟然连弟弟都要这样恶意霸凌!”

“不,母亲,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听说哥哥的小姓们都带着武器聚集到西丸御殿,有些担心就擅自赶过去了。”

“什么?竹千代的小姓们带着武器在西丸御殿汇集?”

“是的,而且星相舍的星相官藤本美惠也一并去了西丸御殿。我当时只是觉得这些人突然汇聚在一起很不寻常。”

“确实很不寻常。又不是武道课,他们带着武器到西丸御殿是什么意图?”

阿江与思忖着,忽而对美惠产生了些许兴趣,她的视线随即扫向身后的中年寄飞鸟井。

【注·中年寄:御台所身边统管日常事务的职位,每天要设计御台所的饮食、并负责尝毒。】

“飞鸟。”

“在。”

“藤本美惠好像在上次竹千代昏迷的过程里,被阿福传召到西丸御殿去为他祈福了?”

“是。奥里都在流传着,上次少主能够苏醒过来,星相官美惠的祈福居功至伟。”

“看来这个美惠很受阿福重视嘛。当时她的主心骨竹千代就要倒下了,居然把希望寄托在区区星相官身上?”

“另外有一件事,御台大人,我觉得非常奇怪。”

“嗯?”

“据说自从少主苏醒以后,就和美惠来往甚密,他甚至多次到星相舍拜访了美惠。”

“呃,有这回事?飞鸟,你去趟星相舍,告诉美惠明天上午到外殿这里见我。”

“是。我立刻去做。”

安排完召见美惠的指令后,阿江与随即又在国松丸身边坐了下来,心疼地注视着他被绷带缠绕的身体。

“很疼吗?”

“母亲也太担心我了。我想哥哥只是想要小小教训下我、让我不要再多事罢了,他本意并不想要伤害我的。”

“国松丸……”

阿江与感动地凝望着次子,怜爱地握住了他的双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的手背。

“你总是这样善良,总是如此与世无争,这样怎么敌得过有阿福这个女人加持的竹千代?”

“哥哥是德川家第三代继承人,这是从他出生就决定好的事情呀,母亲就不要再为我操心了。”

“什么叫‘从他出生就决定好的事情’?他不过沾了长子这个身份的光而已!”

阿江与眉毛一扬,手中桧扇重重拍在扶几上,心里积蓄的怨气随着这个动作而瞬息爆发。

“无论武道、才学、心地、胸襟,他哪样比得上你?”

“被阿福这种罪臣之女教出来的少主,将来怎么能够统领好幕府?”

“放心吧,国松丸。母亲是绝对不会看着他们这么得意洋洋地嚣张下去的,我一定会对他们还以颜色、一定会的!”

在安抚次子时,阿江与眼童里的憎恶之色鲜明地跃动着。

对于将国松丸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她来说,此刻对竹千代和阿福确实是敌视到了极点。

但她所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单纯天真”的次子,实际上除了娴熟自然的演技以外,更是个操控人心的高手。

这些年来,无论从情感取向还是战略布局上,她都被自己所疼爱的国松丸给操纵了。

阿江与出身于北近江小谷城大名·浅井长政家,是浅井长政和战国第一美人织田市的三女,舅舅更是战国一代枭雄织田信长。

在她成为关东第一名门德川将军家御台所的今天,她的姐姐淀君在关西大坂城有着绝对的影响力,这样的阿江与,对于世事其实有着不逊色于任何男子的感知力。

但她面对的,偏偏是谋略与心计都凌越了她不知道多少层次的次子。

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她几乎成了照国松丸意愿操纵着行事的人偶,更可怕的是她对此还毫无察觉,还自认为次子太善良、太胸无城府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影响并左右着父母对哥哥竹千代喜恶的国松丸,虽然只有区区十岁,但某种程度上,他甚至比虫兽都更加可怕。

次日上午,阿江与在西丸正殿的外殿见到了受召前来的美惠。

才一眼,她就察觉出这个少女的不简单。

盈盈走入外殿的美惠,才刚抵达外殿,就立刻向她俯身行礼,并且行的还是上体前倾、额头离地面约五厘米,双手置于膝前、手掌贴着塌塌米、指尖保持五厘米相隔的大礼!

无论从表情举止、还是礼仪上看,这个任职星相官的少女都慎密得没有一丝破绽。

“不必拘礼,抬起头来。”

“是。”

当美惠抬起头来时,阿江与立刻就感受到了她的美,一股与奥里的其它女官都截然不同的美。

她有着一股澹澹散发的、犹如暗夜般的魅惑,鼻梁挺直且精致,一双深邃的眼睛从容优雅地迎上了阿江与的视线。

即使面对的是天下武家女子里地位最高的御台所,她也全无半点紧张和惧意。

“听说你在竹千代苏醒过程里出了很大的力?作为母亲,我应该要感谢你才是。”

“御台大人过奖了,我不过是应阿福大人之令,前往少主寝殿进行祈福而已。”

“真是位谦虚的星相官。听说你最近和竹千代走得很近?他也常去星相舍看你?”

“我倒不敢认为和少主走得很近。不过,少主自从苏醒以后,就对星相、运势很感兴趣,偶尔会和我谈论起这些话题。”

“昨天,你和小姓们去了竹千代的御殿。在那里,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我们在修行武艺冥想,御台大人。我有一些安神香,而本身星相官这个职位的技能,也很适合辅助少主他们进入冥想,那是一趟很愉快的修行课。”

“但据说竹千代的小姓们,都带了武器汇聚在他的御殿。”

“御台大人,请恕我直言:既然是武艺冥想课,若不带了武器前往,又怎么能更好地进入冥想、并有效地提炼武艺呢?”

她这一句反问,让阿江与停下了继续追问的打算。

阿江与非但没有为此恼火,反倒更津津有味地打量起位于下座的少女来——

她的每句交流都回答得滴水不漏,无论处世手腕或心态,都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范畴。

更难得的是她的眼神。

那双深邃迷人的眼睛里,寻觅不到任何明显的情感迹象,完全就是一个让人看不出心思的少女。

这样的少女若能为自己所用,对于竹千代阵营一定是个沉重的打击,至少要让她加入到自己这边才行。

阿江与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她已经很确定要将美惠拉拢到自己的团队当中了。

无论在这个过程中,要使用什么样的手段,她也务必要达到这个目标。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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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话︱暗潮汹涌 竹千代在一个神清气爽的春日下午,收到了柱赫在家中自尽身亡的消息。

“少主,目付柱赫在家里的寝室剖腹自杀了!这个消息我已经得到证实了。”

当信纲急匆匆地赶到外殿,并带来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时,正在喝着抹茶的他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自杀?怎么会?”

竹千代心神一恍,握着茶杯的手一抖,杯里的茶水不经意就泼了一地。

樱子立即拿着绢布去擦拭淌在地上的茶水。

一边擦着地面,她一边担心地抬起眼梢,观望着他的神色变化。

“他怎么这样傻啊!幸子明明是拼死才守护了他的周全,他却以自杀殉妻,这样幸子的牺牲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

竹千代愤然站起,难以接受地高声嚷嚷了起来。

信纲和樱子交换了下眼神。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都默契地决定先让他将心中的情绪发泄出来再说。

“死去的人已经没办法再回来了,可活着的人得要好好过下去啊!生命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呀!”

“如果幸子还有机会的话,她该多想活着、该多想活下去!只要还能活着,她就能陪着柱赫,继续去看这世界的变化。”

“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所以柱赫更该背负着她的期望好好活下去才行!”

“他真是个傻瓜、是个大笨蛋啊!这家伙难道不知道选择自尽这条路,会有多辜负幸子的期待与寄托吗?”

竹千代在外殿里心烦意乱地来回踱步,每一个步履都很沉重,脚步在塌塌米上发出了厚实的声音。

来回走了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最后他颓然地盘腿坐在地上,愣愣地望向庭院的风景。

他和西岛柱赫夫妇其实也就相处过两回:

一次是在造访西岛家被接待的时候,一次是在集体入梦、对抗虫兽的时候,但正是这两次特殊的相处,让他对他们夫妇留下了非常难忘的印象。

妻子幸子本来是只以吃人维持生存机能的红蜻蜓,却在爱上人类丈夫以后狠心断食了两年,并在最虚弱的时候,毅然为了守护丈夫而牺牲。

丈夫柱赫身为目付,却全无幕臣的傲气、一直保持着温厚的处世风范,在得知妻子是只虫兽后,依然不离不弃、拼命赶到妻子身边,陪她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

竹千代筹划并领军了那次与金环胡蜂的入梦对战,作为与幸子并肩作战的战友,他内心其实无比期望着柱赫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这个身上承载了亡妻和少主殷切期望的男子,却由于无法承受丧妻之痛而选择在寝室自尽,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看着竹千代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信纲缓缓走到他身边,并在保持三步的距离时跪坐了下来。

“少主,你已经尽力了。柱赫会剖腹自尽,这并不是谁的错。”

“我知道。只是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原本我还想着隔段时间再去西岛家探望一下他的。”

“少主宅心仁厚,是天下万民之福。可目前还请你不要太沉浸在这件事的冲击里,对我们来说恐怕还有更值得警戒和提防的事。”

“更值得……警戒和提防的事?”

“上次带着我们入梦的星相官美惠,据说刚被御台大人召到了本丸正殿。”

“母亲她找了美惠?这时候她传召美惠到底是要干什么?怎么美惠没对我提起过?”

“我想上次少主教训国松丸大人的事,应该引发了御台大人的怒火。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她似乎已经在部署下一轮攻势了。”

“母亲她居然……?!”

竹千代攥紧拳头,一拳重重地击打在塌塌米地面上,紧紧地抿住嘴唇、直气得双目圆睁。

虽然他与原主的记忆与意识都已经完全融汇,但毕竟也同时保留了曾在现代世界里生活、那个25岁文青林清豪的思维和价值观。

由于前身在“母亲最爱的就是自己的孩子”这种现代世界的教育观念下长大,所以就算穿越到江户初期,他也怎样都理解并接受不了,母亲阿江与对他的打压、攻击和憎恶。

从小开始,阿江与就在处处针对自己,每次宴会或节日时,她总是亲密地抱着弟弟国松丸,对自己却连多看一眼也不愿意。

即使到了他已经是少年的这个年纪,阿江与对他的冷漠与疏远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变本加厉地力图将他拉下德川家继承人的位置。

她凭籍秀忠的宠爱和惧内,公然拉拢极有权势的幕臣聚拢在国松丸周围,并且长期对他虎视眈眈、随时都在寻找能给他致命一击的机会。

都说“虎毒不食子”,但阿江与却是只狠不得将长子啃食殆尽的美丽母虎!

拥有这样的母亲,又怎能让竹千代不心烦意乱?

自从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他就必须时刻处于高度警戒状态,提防阿江与和国松丸的攻击与陷井。

即使是在罕有的情绪波动时刻,他却也必须得拼命控制住自己的脆弱,不让它暴露在人前,以免被母亲和弟弟用力插上一刀!

在信纲离去后,竹千代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廊檐下。

他在很长时间里只维持着一个坐姿,连动也没动过。

一直跪坐在身后的樱子,不放心地注视着他的背影,那背影看起来是如此地寂廖无奈。

这个看起来运筹帷幄、在短时间里就迅速搭建了一支团队的少主,此时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年而已。

他就和任何这个年纪的少年一样,在难过和受伤时,需要被安慰、被鼓励、被陪伴的这样一种踏实感。

犹豫了很久的樱子,最后还是在与他距离仅有两步的位置重新坐了下来,沿着他的视线、两人一并望向庭院里的同一片景色。

“现在心情还是很难过吗?”

被她这么一问,竹千代显得有些诧异。

“啊,也不算很难过吧!渐渐地开始恢复过来了。就是止不住地去想,家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

虽然他并没有回头,她却能够体会和感受到,他仍在心头泛起和绵延的思虑和困惑。

“我想我多少能够理解少主的心情。”

“你能够理解?”

“少主啊,有时候所谓的家人,其实并不仅仅是指有血缘的亲人而已。”

“你想说什么?”

“在你的身边,有一直在照顾和守护着你的阿福大人、还有身边这群从小陪着一同长大的小姓伙伴。从某种意义上,他们也不一样是你的家人么?”

“……”

“我觉得有没有血缘关系,其实并不重要。”

樱子顿了一下,只稍微犹豫了一会,便果决地继续说了下去。

“只要心系彼此、能将各自的安危或幸福摆在心上,虽然没有血缘的联系,但因为有着更深的连接,也算是真正的家人了。”

她这番话对竹千代确实产生了很大的冲击。

“更深的连接……真正的家人……吗?”

竹千代认真思量着她的话,思绪万千之际,不由得五味杂陈地凄然一笑。

“我的母亲和弟弟正在联手想除掉我,我的父亲对此不闻不问。抛开这些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阿福和小姓他们才是我真正的家人么?”

“你可以这样想,在危难的关头,他们会充当你坚实的后盾。我虽然才刚随侍少主不久,但也会竭尽全力保护你的。”

“什么?你刚刚在说什么?”

彷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竹千代讶异地回过头来,撞上樱子明亮坚定的眼神。

她丝毫没有避开他目光,从容而温柔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从她眼里感受到这种如水般的温柔。

“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保护你的。”

她又义无反顾地重复了一遍,没有半点羞涩与动摇,径直地继续迎向他的视线。

“哈哈哈,由你来保护我?一个女中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下,到底能做些什么?”

“虽然只是一个女中、虽然我的力量也许真的很微小,但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派上用场。”

迎着清爽的春风,樱子的眼睛彷佛在闪闪发亮似的,瞬间定住竹千代的眼神、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我会抱着这样的决心和信念来保护你,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这是竹千代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少女身上听到如此真挚且坚定的承诺。

他嘴唇微启、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呆呆地望着樱子,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樱子虽然没有微笑,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温柔、更加体恤。

这一刻,眼前的少女让竹千代意识到:原来在这个时代,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在苦苦生存着。

在他的身边,还有这样一群值得信赖、值得依附、值得珍惜的伙伴在!

而在他们之中,这个任职女中的少女,是个极为特别又耀眼的存在。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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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话︱母亲的阴谋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下午,阿江与在本丸正殿的外殿接待了突然来访的老中青山。

她为此特意泡了粹选自东海道的土山茶,并且还是被称为“蒸青”的原茶。

这是一种不发酵的茶,保留了新鲜茶叶里的大部分有效成分,是她特地为青山挑选的茶叶。

两人分别都捧起了茶杯,虽是阿江与精心泡好的土山名茶,青山却似乎没有多少沉浸茗香的心思,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青山大人这是怎么了?看上去似乎有些心绪不宁呀。”

“唉,不瞒御台大人,我确实是藏着些心事。”

“呃,有什么烦心事,既然都来到我这里了,你倒不妨说出来听听。”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身为目付的下属西岛柱赫,是个非常恪尽职守的武士。”

“他不但对江户城内外的视查一丝不苟,还立下过大功,成功监测出了旗本和御家人的好几起为非作歹行为,是个忠诚又得力的下属。”

青山说到这里,索性搁下了茶杯,眉头紧锁的他眼里,随即流露出深厚的惋惜之色。

阿江与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聆听着。

她知道对方还没切入核心话题,一定会有下文。

果不其然,青山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悠悠地叹了口气。

他手中的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显露出他内心的犹豫和迟疑。

阿江与仍没有催促,她仍在耐心地继续等待,这种体恤和包容无疑给了青山很大的鼓励。

于是他终于说了出来:

“但最近,柱赫夫妇在家中寝室先后去世。”

“据说先是妻子在睡梦中过世、接着柱赫又在撑过几天煎熬后,忍受不住丧妻之痛而在寝室里剖腹自尽。”

“柱赫是个很值得培养、也很有前途的大好青年,前阵子我还带他到本丸议事堂谒见过将军大人,就连将军大人对他也是称誊有加。”

“这么好的苗子,却就这么突然死了。但奇怪的是……在他夫妇先后去世的一周前,曾经在家里接待过来访的少主。”

阿江与的眼里发出了光。

耐着性子聆听了这么久,她终于迎来了在这一长段铺垫后、开始正式登场的核心信息。

“你是说,在柱赫夫妇先后去世的一周前,竹千代去过他们家?”

“这正是我觉得蹊跷的地方。少主平素和柱赫并没有任何交集,我带着柱赫来谒见将军大人那天,他也没和柱赫有过任何互动、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过。”

“呃,这倒不奇怪,竹千代那孩子平素就不是喜欢与陌生人往来的类型。”

“是啊,御台大人。少主在第一次见面时对柱赫并没半点反应,可几天后却去了他家作客。之后没多久,就发生了柱赫夫妇前后过世的事情……”

作为亲历了德川幕府整个建立过程的核心幕臣,极为擅长把握进退尺度的青山,很识趣地在谈话间采取了点到即止的技巧。

因为他晓得,自己一心要传递的信息,已经完全抵达到了阿江与那里。

“如此说来,这起事件确实非常可疑。青山,竹千代虽然是我的孩子,但首先我的身份是德川家的御台所,然后才是他的母亲。”

“是,御台大人向来均以德川家的天下为重,这点我一直也很是敬佩。”

“你过誊了。话说,柱赫妻子过世的那天是什么时候?”

“恰好是四天前。”

“四天前?这就奇怪了,刚好那天竹千代也让身边的小姓带着武器、和星相阁的女官美惠一起聚集到了御殿,据说是在进行武艺冥想课的修行。”

“冥想课?我还真不知道当天在西丸御殿还有发生这样的事。这么一说,让我想到了一件差点忘了提起的事:就在同一天,柱赫夫妇很罕有地在大白天双双睡着了。”

“双双睡着?就在竹千代他们进行武艺冥想课的同一天?”

“御台大人,请恕我冒昧:如果是在进行武艺冥想课,为什么少主还要特地吩咐小姓们带着武器?会不会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于冥想,而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呢?”

谈话进行到这里,阿江与和青山对于彼此的想法都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她体贴地拿起青山那杯已经变得微凉的茶,信手一扬,就利落地将还剩了大半杯的土山茶直接倒进了建水当中。

【注·建水:日本一种盛装洗茶水、茶渣等废弃物的茶器,功能相当于茶洗、水盂之类,以保证茶席的清洁干爽、赏心悦目。】

“凉掉的茶,没必要勉强自己硬喝下去,倒掉后重新换一杯温好的热茶即可。”

“竹千代会这样,全都是阿福这个女人的错。不管是什么茶到了她的手上,最后沏出的一定是杯烂茶,难道一个罪臣之女还能沏出什么好茶来吗?”

“不管是巫术还是法术,这件事都很有必要追查到底、绝对不能姑息。”

“少主代表着幕府的将来,如果继承人德行有失,这个位置就必须要留给德行兼备的人。”

阿江与言辞娓娓地述说着内心的感受。

她同时重新为青山沏了一杯温热的土山茶,优雅地将茶杯推向他的面前。

青山立刻再度端起茶杯,这一次,他很用心地品尝了阿江与用心沏好的这杯茶。

叶子较一般茶叶更厚的土山茶,泡出的味道更为浓郁,再加上阿江与的精湛茶道,确实是他近年来喝过口感最醇厚的茶。

茶水滋润的不只是他的喉咙,甚至就连横亘在他心头的那根刺,似乎也随之消融了不少。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觉得敏感寡言的竹千代不适合接任德川幕府第三代将军,这次爱将目付柱赫的突然自尽,更让他对竹千代起了疑心、印象也就更反感了。

但和阿江与这么一谈以后,他似乎终于理清了这些年来在心里所堆积的疑虑,也顿时找到了身为老中所“应当”为幕府尽忠的新方向。

放下茶杯后,他俯身向阿江与心悦诚服地行了个鞠躬礼。

当青山微抬起头来后,他表情也随即变得更加坚毅、果决。

“这件事不适宜拖得太久,御台大人。要趁着少主他们没有防备的时候尽快出手。”

“我同意。首先,我们要将涉事的小姓都拘禁起来,从他们口中得到更确凿的证剧,以查证竹千代身为少主是否失德。”

从本丸正殿的外殿看出去,吉野和八重这两棵树种的落樱正随着春风飘舞,柔美的花瓣在空中划出各种不规律的优美弧线,场面甚为浪漫凄美。

然而在外殿之内,美丽优雅的阿江与正和老中青山密谋着针对竹千代的一场突袭。

在她意兴盎然的浅笑里,正暗藏着母虎般的尖锐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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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话︱阴谋启动 一旦与阿江与达成联盟之后,青山出手的速度迅如闪电。

隔天上午,他就派出由新番头山口孝之带领的护卫军武士,包围了竹千代一众小姓们的住所。

【注·新番头:护卫将军的常备军新番的统领,由旗本任职。其所统领的新番,在将军出行时,负责警卫工作。】

“松平信纲、永井直贞、水野光纲三位小姓听令:我是奉了老中青山大人之命前来,将牵涉到恶意诅咒、以及目付西岛柱赫夫妇身亡等事件的你们逮捕问责!”

当听到孝之声色俱厉的训斥时,血气方刚的光纲差点忍不住就要冲过去和他对峙了,然而却被信纲抬手拦了下来。

“信纲,你这是在干什么?难不成还怕了他们不成?这不是在蓄意栽赃嫁祸给我们吗?”

“这招上次御台大人在让武士围住直贞住所时就用过,当时还不是失败了?更何况这次我们还是清清白白,根本就不用怕他们!”

光纲愤怒得仍在试图突破信纲的阻拦,非要冲上前去和孝之辩论个明白。

然而信纲探出右手一把掐住他的手腕,奋力往后一扯,愣是将人高马大的他给控制在原地。

“光纲,难道还看不清局势吗?这次可是青山老中也被卷进来了,并且动用的还是新番头带领的护卫军武士!”

“争论出头或拔剑都是很容易的事,但重要的是在那之后该怎么办?你现在冲上去和他们硬杠的后果,到时候还不是少主和阿福大人来收拾?”

信纲压低声音劝说。

随后他的目光掠过直贞、和对方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后,再直挺挺地落定在正胜身上。

“幸好他们还没对正胜下手,我们总算不至于全员入罪。总之大家现在就先跟他们走,之后再交给正胜去向少主他们汇报。”

听着信纲这番建议,直贞立刻表示了赞同:“我也觉得。光纲,我们不能在这时候给少主添乱,无论怎样也得要忍下来。”

被伙伴们一番分析利弊后,光纲总算冷静了下来。

他咬着嘴唇狠狠瞪着孝之,却没再试图作出任何反抗举动了。

“正胜,接下来交给你了。我们就先跟着新番头他们走了,以免又落御台大人他们口舌。”

“委屈你们了,我会立刻向少主和阿福大人汇报这件事。”

与信纲的冷静形成一致立场的,是正胜的从容与镇定。

他们两人在达成最后的共识后,信纲便率先朝孝之走了过去。

他才迈出几步,便被武士们举剑包围捆绑,接着受到同一遭遇的便是直贞和光纲。

三位骁勇擅战的少年,在被以莫虚有的罪责逮捕时,没有一人试图作出反抗,逮捕过程之顺利就连孝之也颇感意外。

正胜拼命强压着心底的情绪站立着。

他亲眼目睹三位伙伴被近卫军带走,牢牢地攥紧了拳头,指甲都已经嵌入了掌心的肌肉里。

他一直目送着信纲他们的背影。

直到三位伙伴在视线范围内完全消失,他才迈着沉重步伐,向西丸的女官住所走了过去。

他最先将这起事件通知了阿福,当两人一并赶到西丸御殿后,竹千代才得到了这个消息。

“什么?青山和母亲联手,派出新番头带着护卫军的武士抓走了信纲他们?!”

听完正胜汇报的他怒不可遏,一拳重重砸向榻榻米地板,愤而起身就向走廊方向疾步走去。

“少主,请冷静下来!”阿福眼疾手快地挡在了他面前,“你就这样去找青山老中或御台大人,信纲他们也不可能会被迅速释放的!”

“那是要我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呆在这里‘从长计议’吗?”

竹千代极不认同的反驳了一句,接着一心想绕开她,但阿福迅即又再度封住他的去路。

“现在你还真是只能够这样做。”她的态度非常坚决、完全没有半点可通融的余地。

他尝试着去轻轻推开她,但武将之女出身的阿福身形愣是沉稳得不动如山,惹得竹千代恼火地冲着她厉声嚷嚷了起来:

“阿福,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任何事都得经过你的同意!”

“难道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信纲他们身陷劳屋敷吗?如果连自己的小姓都保护不了,那我还当什么主君?这个德川家少主的位置还不如让国松丸来坐好了!”

【注·劳屋敷:江户时代没有罪犯坐牢的体制,所以没有设置监狱。

不过,进行调查期间、或者等待死刑、入墨刺青等刑罚期间,会被关进收容犯罪者的地方,这个地方被称为“劳屋敷”,类似于现代的看守所。】

“你在说什么呢,少主?我可不记得有教过你,可以为任何人放弃自己的身份和职责!”

阿福声色俱厉地吼叫了出来。

她这刻全然摒弃了身为乳母的温柔与包容,用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瞪着竹千代。

在竹千记忆里,她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他的冲动也随着她的怒火而暂时停顿了下来。

“你是德川家的长孙、名副其实的德川少主!你肩膀上所担负的,并不只是这群伙伴的安危,更是天下万民的命运和未来!”

“信纲他们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他们被冤枉、被栽赃、被关进劳屋敷,你以为我就不心疼、我就不在乎吗?”

“那就让我去找母亲或青山,把信纲他们救出来啊!”竹千代扬起眉头,也罕有地冲着阿福大喊了出来,“呆在这里可什么都不会改变!”

“这不就是青山老中和御台大人联手布下的陷井吗?既然他们想剪掉你的羽翼、让你无人可用,你就这么跑去交涉到底有什么用?!”

“剪掉我的……羽翼?”

“将军大人和御台大人宠爱国松丸大人,已经是整个幕府朝野人尽皆知的事。比起幕臣环绕的国松丸大人,少主现在的身边只有我们。”

阿福的语调缓缓降了下来。

这个刚刚气场可怕得如同修罗般的御姐,此刻心绪复杂地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间,一如小时候常鼓励他的那样。

“他们力图让你无人可用、让你真正变成孤家寡人,这才是御台大人的实际用心。”

“所以少主,他们好不容易逮住这个机会,是不会轻易罢手的。”

“这个时候,你一定要沉得住气、要冷静下来。因为就算你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找上门来的,说不定还会把将军大人给卷进来。”

阿福的话在他耳畔轰轰作响。

她的话残酷地向竹千代剖开了他所置身的现实:身为一个爹不亲、娘不爱的少主,他的母亲正抓住机会对他发动最新的勐烈攻击。

而他的父亲,很可能会受母亲影响、甚至顺着母亲意愿,去把他的伙伴置于死地、从而将他逼入绝境!

偌大的江户城,这时候居然没有一个可供他依靠的亲人!

与他有着最亲近血缘关系的三个人,却是他需要时刻防备的敌人!

竹千代的心变得很凉,这是他从穿越以来,所经历最为无助和悲哀的一次情绪低潮。

然而他并没有时间继续悲伤、也没空闲再放任自己持续软弱,即使为了被关进劳屋敷的三位伙伴,他也必须得要振作坚强起来!

“那就让他们尽管来找我好了。”

他冷冷地说,然后将手从阿福的掌心里抽了出来。

“无论母亲还是国松丸、或者那些为虎作伥的什么人……只要伤害到我伙伴的人,我一个也不会原谅、一定会和他们抗衡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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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话︱女人的战争 “御台大人将那名星相官关押在松之间了吗?为什么不把她也一并送到劳屋敷去呢?”

在本丸广袤庭院的一处凉亭里,青山和阿江与进行了秘密的会面,谈到对于美惠的处置时,他发出了很不理解的询问。

“那个少女有股很神秘的味道……虽然说星相官本来就是占卜凶吉、观测天相的职位,可我总觉得她的能力似乎并非如此。”

“御台大人对那个星相官感兴趣吗?”

“现在被扣押在劳屋敷里的三名小姓,都是被阿福带大、从小与竹千代青梅竹马的伙伴。要逼迫他们举证竹千代,青山大人觉得这可能性有多大?”

“因此御台大人打算从星相官身上入手?”

“青山大人,女人的意志往往并不如男人那么坚强。尤其是入奥为官的女中,她们更不可能会将一生的前程,押在无法预料的少主身上。”

“这个星相官,她真的会背叛少主吗?”

“她和竹千代正式结缘,也不过就应了那次被阿福传召去为他祈福的昏迷事件而已。比起他身边的其它人,她被攻破的可能性应该是最大的。”

一片落樱随着春风飘至凉亭,阿江与悠然伸手接住那片粉色的落樱,拿在手中仔细地端详着。

“她现在是受到特别礼遇,才被关押在松之间。如果她冥顽不化,恐怕就不止被送去劳屋敷了,毕竟要坐实诅咒的罪责,星相官可是最好的举证工具。”

“御台大人的慎密思量,实在令我佩服不已,朝政方面的事就请交给我吧。一旦罪名坐实,我会立刻发动废黜少主继承人之位的连署。”

“那就有劳青山大人了。国松丸已经受了太久委屈,也是时候还那孩子一个公道了。”

阿江与朝掌心轻轻吹了口气,那片被她放置在掌心间的粉樱花瓣被她吹得飘了起来,又随着另一股春风的踪迹被带到半空中。

她目光追踪着那片落樱的花瓣,看着它在空中连续摇摆了几轮回合,最后落到庭院的湖畔里。

这让她笃定了要趁这次机会,将竹千代拉下继承人宝座、并将他身边的阵营一网打尽的决心。

如果她不狠下心来重拳出手,就会更加担心国松丸日后的命运,会像这片粉色落樱一样。

她实在忧虑这个最爱的次子,会在竹千代继位以后,落得个在狂风中摇摆、最后暗然掉落湖中的下场。

很快,竹千代也从正胜的汇报里,知道了美惠被阿江与身边的中年寄飞鸟井从星相舍带走,并被关押进本丸松之间的事情。

“母亲的势力已经向西丸渗透了吗?这里按法度是属于我的居住之地,飞鸟井居然没有请示过我,就擅自从西丸这里将星相官带走?”

“少主难道忘了,御台大人也是通过青山大人旗下的武士,从西丸这里带走信纲他们的吗?”

“我们还得继续忍耐和观望下去吗?姑且不说信纲他们在劳屋敷可能受到的委屈,美惠只是一个少女,她怎么经得住母亲他们的折磨?”

“所以呢?你现在要冲去本丸松之间救她,然后被御台大人他们落实你‘目无尊长’、‘恃位而骄’的罪责吗?”

“……?!”

比起竹千代的愤慨,阿福依然一副云澹风轻的模样。

并且她只用了几句话,就向他分析了当前险恶局势下的利弊,也让为伙伴们揪心不已的他再度冷静了下来。

“母亲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对我发动正面进攻了对吗?”

“应该快了。少主,我也在加强应对,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御台大人他们正面攻来就行。”

“话说阿福,你到底瞒着我在做哪些危险的事?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的计划?”

“因为变成恶魔的事,由我一个人来做就可以了。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少主你能从心所欲地、继续活成你想要的样子。”

无论竹千代怎样追问,阿福始终没有透露她正在进行的对策,具体是采取了什么样的方式。

这让他更加担心起她的安全来。

他已经失去了三名伙伴,等于直接被削掉了右手,实在无法坐视阿福瞒着他的连串活动,却也拿她的顽固和坚定没辄。

此时的外殿人数,加上樱子一共就只有四个人。

相对少年们直接写在脸上的力图反击,阿福依然反对他们的轻举妄动,樱子也一直没有轻易发表看法。

一场围绕德川幕府第三代继承人议题而发动的不见硝烟战争,在江户城的本丸和西丸之间激烈地进行着。

这既是竹千代与国松丸的夺嫡之战,直接参与其间的是这群十多岁的青春少年,但同时更是女人们隐藏在华服美颜之下的激烈交战。

在为国松丸夺取继承人之位的阿江与背后,凭籍着对她多年宠爱不衰、惧内之名天下皆知的将军秀忠,聚拢着一批深具权势的幕府重臣。

而在他这边,除了当前被削掉了大半力量的四人众小姓之外,还站着得到大御所、即爷爷家康信任的乳母阿福。

这位杀伐果决的御姐,也网罗了一批立场倾向竹千代的幕臣,正在暗中筹划着反击。

加上被卷入夺嫡之战里的美惠和樱子,这时期的交战,实际上更近乎于一场女人们的战争。

少年与男人们在前方冲锋陷阵,而女人们则在暗中展开连场攻击与逆袭。

尤其对被阿江与团队列为重点策动对象的美惠,对她的攻心战也超出原定计划而提前到来。

这天在本丸的松之间这座独立房间里,阿江与在中年寄飞鸟井的陪同下,秘密与被关押在这里的美惠进行了面谈。

跪坐在她眼前的少女,被关押在这座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已经长达三天,房外共派了四名武士轮流看守,照理说她的心理压力应该大到几近崩溃才是。

可映入她眼帘的美惠,纵使不施任何脂粉、却仍显现出一派未经凋琢的天然美丽,一双魅惑的眼睛依然不经意间流露着令人难以抵挡的风情。

“真是不可思议,你看起来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坚强,难道是对你施加的压力还不够大?”

阿江与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已经完全被控制在她势力范围里的美惠。

“你看起来是个聪明的少女。”

“我想今天这场谈话,我们也没必要拐弯抹角了:作为牵涉诅咒事件、目付西岛柱赫夫妇离奇去世事件的当事人,你应该很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吧。”

“但幸好我是个很爱才的人,所以你除了被追究问责之外,还有另一条免罪、并能继续留任星相官的选择……”

说到这里,她刻意顿了一下,观察美惠的表情变化,然而她很快便失望了。

在美惠那张如九重樱绽放般美丽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犹豫、为难、惊惧的神色。

相反地,她从容地迎向阿江与的视线,似乎在对方观察她的同时,她也在揣测着阿江与的内心动态一样。

这让阿江与大为吃惊:这个少女甚至比她所料想的还更难以掌控、还更难以恫吓。

“让我免罪、并得以留任的选择,说的是让我承认受少主指使、参与了诅咒西岛夫妇的事件吗?真的只是这么单纯吗?”

美惠出乎意料地接过了对方未竟的话语。

她的声音依旧温存甜美,但听在阿江与耳里,却又是别有另一番复杂滋味。

“当然不只是这样。西岛夫妇被诅咒身亡,只是少主在向国松丸大人下咒之前被选中的实验品,他的最终目的其实是国松丸大人。”

跪坐在阿江与身后的飞鸟井,表情冷峻地进行了提示。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难怪御台大人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来见我,原来是为了这个目的呀。”

美惠轻柔地笑了起来。

她笑得越妩媚动人,就越会散发邪气。

她的神秘与邪气都融化在笑容里,连阅尽世事的阿江与都难以捉摸。

“你很美。像你这么美的少女,应该生活在奥里这方广阔的锦绣天地,而不是终身都被流放拘禁在八丈岛那种荒凉之地。”

【注·八丈岛:以八丈岛为代表的尹豆诸岛,由于距离江户近、便于管理的原因,已然成为岛屿流放的绝佳首选。】

“如果我拒绝,便会被流放拘禁到八丈岛去吗?确实相对于江户,被流放到那里的话,相当于一生都被毁掉了。”

“不只如此,你会被终生囚禁在一个五贴大小的房间里,三面都被木板围起来、一开门就将面对高高的板壁,终生看不到外面的任何景色。”

【注·贴:日本人所说的一帖其大小就是一张榻榻米的尺寸大小,一帖等于1.62平方米。】

阿江与并没采用严厉训斥与威胁等高压方式,反而舒缓地向美惠描绘着她今后的处境。

这种施加压力的技巧,显然更高明、也更具有心理渗透性与威慑力。

但可惜阿江与还是低估了美惠,也轻视了潜藏在这名少女心里、她所真正追求和在乎的东西。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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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话︱少主的觉悟 “听起来确实很吓人、也很可怕,光是想想那种一生被囚禁在鸟笼里的感觉,都会让人觉得生不如死。”

“比起被关在鸟笼里生不如死,还是留在奥里奉公更适合我,我似乎都不用再犹豫了。”

如果说当听到美惠的第一句话时,阿江与还觉得对方似乎产生了动摇、准备倒戈。

那么听到第二句话后,她就意识到美惠似乎已作好接受最坏结果的打算。

这并不是她所乐意迎来的结果,也为此辜负了她为此大费周章的安排,于是她依然想做最后的努力与争取。

“你并不是竹千代阵营里的原有成员,不过就是给昏迷的他祈福才产生的交集。为他将接下来的人生给搭进去,值得吗?”

“御台大人,我是否少主阵营里的原有成员,这些一点也不重要。”

“呃,那什么对你来说才最重要呢?是愚忠吗?只因为他和你互动过几次,就决定要为他赴汤蹈火了吗?”

“御台大人还是不了解我。忠诚、公义、正直……这些全部都不是我在乎的东西。”

“我刚刚已经问过你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随侍强者。我只对随侍强大的人感兴趣,更何况是将来可能继承天下的强者。”

“强者?你从哪确定竹千代会继承天下?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不是继任将军的最佳人选。”

“莫非御台大人心中另有所选?”

明明晓得美惠是在引出她潜藏在心里的话,但在只有三名女性在场的松之间这个宽敞的空间里,阿江与依然毫不避讳地作出了回答。

“我觉得,国松丸才是真正的强者。他有肩膀、武艺高强、学识渊博、更有一颗宽厚的心。”

“无论怎么看,他都比竹千代更适合继承幕府。如果说竹千代有什么优势的话,那也只是比国松丸要早出生那么两年而已。”

“所以如果你想随侍在强者左右,充暗投明选择国松丸,不是更理想的选择吗?”

阿江与在正色浅谈之间,已经很高明地施展了威逼利诱的手腕,然而美惠却似乎不为所动。

她浅笑盈盈地回望着阿江与,接着说了一句彻底触怒对方的话。

“相较于别人的引导,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竹千代少主……注定是赢得天下的强者。”

“放肆!你是说国松丸会输吗?”

“我并没这么说,御台大人。只是刚好少主是我眼中的强者,我不过想遵从自己的本性,去随侍在强者身边而已。”

“很好,那你就继续安乐地呆在松之间几天,这应该是你此生能住过最宽敞舒服的房间了。因为之后,你会被押送到八丈岛,终生被囚禁在五贴大小的房间里。”

阿江与抛下这句话,就立即腾起身体、直接向门外走了过去。

在离开松之间时,她最后一次回过头,目光凌厉地再度扫向仍端坐在塌塌米上的美惠。

“你真的确定要对竹千代这么忠心吗?即使把自己的前途和人生给搭进去也在所不惜?”

“御台大人,我所效忠的并不是少主,而只是这天下的强者而已。谁更强大、谁更能赢得天下,我就效忠于谁,这是我的人生准则。”

“看来你是荒谬地认为竹千代才是赢得天下的强者了啊。很好,那我们就来看看,最终赢得这天下的到底是谁吧。”

在飞鸟井拉开了纸门后,阿江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尽管在美惠这边遭遇了挫折,但丝毫没影响到她推动废长立幼计划的决心。

对于此时的阿江与来说,即使被分别关押在劳屋敷与松之间的小姓们和美惠不松口,单凭她和青山联手,就势必能影响到秀忠作出最终的决断。

毕竟自从她嫁进德川家的那一天起,秀忠就几乎没对她说过半个“不”字,她深信这次也会依然如此。

在阿江与一派紧锣密鼓地加强行动频率时,竹千代却只能在正胜的陪伴下闷坐在外殿。

似乎担心他会擅自行动而惹出大麻烦,正胜这几天近乎是形影不离地陪伴在他左右。

可每当看到正胜,只会让竹千代更加担心被关押起来的四名伙伴而已。

直到美惠被飞鸟井带着奥里的女护卫关进本丸的松之间以后,他才突然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把她当成团队里的一份子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产生了这股认同感呢?

他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仔细回想起来,真正产生了伙伴的感情,大概还是共同入梦对战金环胡蜂那时候开始的。

只是这种惦念与牵挂,只会更让他烦燥难当而已。

因为竹千代发现在这个时候,他手里并没有任何可以动用的幕臣资源和力量,没有任何朝野干将支援的他,在江户城就只是个空头少主罢了。

这是他从穿越以来,第一次感到心灵深处的疲惫无力。

竹千代甚至产生了站在十字路口、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走的茫然无措。

他开始痛恨起只顾着修习剑道、按系统指示行事的自己,埋怨起自己怎么没意识到去培养一个属于自己势力范围的幕臣阵营。

相对于有阿江与倾力护航的国松丸,他最信赖的四人众还只是一群仍在茁壮中的少年、朝夕相处的樱子也不过只是一名女中。

而他本人在朝野里并没有可以直接商讨要事、并且动用的幕臣力量,这才是导致了他在这次危机里束手无策的最重要原因。

这些情绪,也直接影响到了竹千代的食欲和日常生活。

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廊檐下,好半天都不和正胜还有樱子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庭院。

正胜对此非常担心。

于是一个下午,他借口要去打探信纲他们在劳屋敷的近况,为樱子和竹千代的独处创造了最适当不过的时机。

“樱子,少主这边就麻烦你多加安慰鼓励一下了。”

“我会尽力而为。可是正胜,你真觉得我能够安抚少主吗?”

“我们都是男子,在彼此面前都习惯好强,想来少主藏着很多心事却无法向我坦露。但我想女孩的宽慰多少可能会起些作用。”

“我知道了。我会尽力多陪他聊聊的。”

这是樱子和正胜的约定。

在他特意避开以后,外殿廊檐下就只剩下她和竹千代两个人了。

“少主,多少吃些点心吧,你这阵子都没什么食欲。”

她在竹千代身后柔声说。

眼看他又是没有半点反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然地跪移到了他的身边,沿着他的视线,看向了和他眼中一样的景色。

“越是在这种紧要关头,越不能在心里头先垮下去啊。就算你茶饭不思地煎熬着,他们也不会因此就被立刻释放的。”

“别说了,樱子!道理谁都懂、谁都会说,但明白道理和真正能做到,可又完全是两回事啊!”

竹千代烦闷地吼了一声。

他照着前身在现代世界里的习惯一样,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并拿膝盖懊恼地支着下颔。

随着这声吼叫,他的眼神也开始闪烁了起来。

“樱子,我好后悔呀……”

“怎么了?”

“要是我平时有在蓄意培植自己在朝野里的力量就好了,那就不至于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你一直都很努力修炼武艺啊,少主一直都很努力想变得更强大、去守护这个团队的。”

“但在幕政的力量面前,再强的武艺所能发挥的作用也是微小的!为什么我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呢?”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后悔也挽不回来了。就算少主你现在痛哭流涕、再怎么惩罚自己,也无济于事了。”

“那你是让我对他们的安危不管不顾,只顾着自己吃吃喝喝吗?”

“我觉得最理智的做法,就是继续保持强大、并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只有这样,你以后才能更好地守护住你重视的人和事物,不至于再被任何人夺走。”

“?!”

这句话剧烈地撞击着竹千代的心房,导致他勐地转头看向樱子,满脸都是讶然的表情。

他确实想不到一个活在这个时代的少女,居然有如此的见识和胸襟,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

而樱子继续坦然地迎向他的视线,既没羞涩反应、也没躲避的意图,而是轻柔地将装着点心的食桉推到了他面前。

“怀着歉疚和烦燥的心情,怀着对自己的责备和不满,请你把这些点心吃下去吧。”

“如果再继续这样茶饭不思地折磨自己,只会正中御台大人他们下怀而已。”

“你伤害的除了自己、还有让那些在乎你的人担心之外,对于信纲他们的处境没半点帮助。”

“所以少主,就算再怎样痛苦、自责,你也要把这些点心吃下去。只有这样,你才能积蓄力量,在更险恶的袭击到来时充分反击。”

听着樱子这一句句肺腑之言,竹千代再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她的每一句话,都震荡了他的心房、刷新了他的思维,阻止了他再放任自己继续沉浸在沮丧和愤慨当中。

他就这样怔怔地拿起点心、呆呆地塞进嘴里,一下又一下地机械咀嚼着。

是的,他必须得开始恢复进食。

就算再烦燥不甘,为了积蓄力量迎接下一轮的风暴,他也必须强迫自己把这些全吃下去。

而樱子则一直保持着明朗和坚强,陪伴在他的身旁,看着他抓起一个又一个点心,然后从小口再到大口地吃下去。

对这个时候的竹千代来说,她就彷佛生命里的阳光一样,在满是泥泞的路途里明媚地、灿烂地照耀着沮丧失落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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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话︱少主气魄 阿江与一方的废长立幼行动的推进速度,就像竹千代所预料的一样迅疾勐烈,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秀忠耳中。

于是秀忠决定在本丸议事堂召见竹千代。

这并不是一场父子间的单独面谈,在正胜带回来的情报里,据说组织了这次问责行动的阿江与和青山也会一并在场。

而且加入这场伏击竹千代阴谋里的权臣,还不止于任职老中的青山,就连身为秀忠小姓头目的水野也悄然置身其中,更让阿江与阵营如虎添翼。

“在议事堂列席旁听的还包括水野忠元吗?这表示,父亲在根本没听过我辩解的情况下,就已经倾向母亲和国松丸他们那边了。”

竹千代眉头紧锁,右手殚精竭虑地拍了拍扶几,眼下的形势越来越紧迫,而他还没有想好能够有效逆转局面的对策。

坐在下座的正胜也显得一副忧虑重重,侧着头冥思苦想,却也同样没能理出相应的头绪来。

“水野大人自年少时起便一直随侍在将军大人左右,此次作为幕臣出现在议事堂,我很担心……所谓的问询只是走走形式而已。”

“你的意思是说,父亲大人很可能会在见过我之后,籍着青山和水野紧接着提出的倡议,去大力推动废长立幼的加速进行?”

“如果将军大人并没这个打算,是不可能将水野大人召集到议事堂的,他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少主,关键在于,我们到了议事堂该怎么做?”

“信纲还有美惠他们的消息,你打探得怎么样了?”

“他们只是分别被囚禁在劳屋敷和松之间,目前为止并没受刑,请少主放心。”

“不愧是母亲,如果对信纲他们用刑,想必她早料到我会在议事堂公然指责他们刑责逼供,所以她着意避开了这一点。”

“但以御台大人的行事风格,她一定会买通西岛家的仆人到议事堂作证、更会准备好关于诅咒的‘物证’,这点我们要事先作好准备。”

“她会事先买通西岛家仆人作伪证啊……还真像是母亲她擅长的布局。”

竹千代抬起左手摸了摸下巴,倏然间,一股灵感从脑海里掠过,他脸色也随之变得深沉起来。

“对了正胜,上次家宴里关于星月被下了离魂香的事情,之后就查不到任何线索了么?”

“是的,御台大人一方应该已经将涉及到这件事情的人都毁尸灭迹了。就连和前御所奉行高岗左次有过接触的尹贺忍者,也没能平安返回尹贺上野的城下町。”

“就连他也被母亲他们灭口了么?”

“恐怕是的。以御台大人行事的慎密与狠决,她断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就算如此,这也会成为我们反击的武器。”

“反击的武器?”

“既然母亲他们可以拿莫虚有的罪名安在我身上、抓走我的伙伴,我当然也可以紧咬住这件事不放,毕竟当初离魂香事件可是被六位幕臣在家宴里亲眼目睹!”

竹千代的思路,在交谈间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愤然站起、声音洪亮地继续说了下去:

“这六位幕臣当中,并不全是倒向国松丸那边的,否则母亲也不会将还存有疑虑的三位幕臣席位安排到我这边了。”

“既然她刻意向他们施加压力,这就表明至少在这三名幕臣之中,也许存在会为我站出来说话的可能!”

“尤其是兵法大家柳生宗矩,更深得爷爷信任、常被唤到骏府城一起商讨要事。听闻他为人处世如同清流、不沾恶俗,或许此人将是我们日后的倚仗。”

“我决定了,正胜、樱子!”

“到了议事堂后,如果母亲和青山联手要往我身上扣罪名,那我也会死咬住离魂香事件不放,一定要把母亲和国松丸给拖进来!”

“这件事要传到爷爷耳里,就需要一个他很信任、认为绝对不会道听途说、玩弄权术的人来代为传达,宗矩是最适合的人选。”

“那么樱子……”

当竹千代将视线转向一直跪坐着静心聆听的樱子身上时,冰雪聪明的她,甚至无需他交待说明,就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与期待。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俯下身体跪伏在地,作出了欣然领命的表示。

“请将联络宗矩大人的任务交给我,我稍作准备后就即刻动身前往外护城河。无论宗矩大人是否在柳生府邸,少主的心意我都一定会代为转达。”

“辛苦你了。这个行动一定要秘密进行,没有什么比少女更适合担任传话沟通的使者了。”

“请少主不用担心,我会便装扮成民间女子出行,也会提防路上有没有探子尾随。”

竹千代嘴角泛起一抹轻笑。

这是自从三位小姓与美惠被先后从西丸带走后,陷入烦燥和焦虑中的他,非常罕有流露的一次笑意。

随着这抹轻笑的泛起,他这段时间紧绷着的脸,也开始显现出一丝放松的迹象。

“我过去对母亲的任性与偏心一直隐忍。可是现在不同,比起血缘上所谓的家人,我更信任那些心和心之间紧密联系在一起、相互牵挂和在乎的家人。”

“只有这些家人,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要守护的、最重要的珍宝。所以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原谅母亲。”

“她想玩弄权术阴谋,那我就把她拖进来、拖得越深越好。”

“我会将这件事一直拖到传入远在骏府城的爷爷耳中,如果爷爷出面,那么就连父亲也会不得不有所忌惮。”

“这是我们的应对之策。樱子,我会写下一封给宗矩的亲笔信,你务必要代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他,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遵命。”

樱子再度俯身跪倒,当她抬起头时,便以一双明亮秀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竹千代。

“作为少主的使者,我会将你的这番心意,完整地带到柳生府、好好转达给宗矩大人的。”

她眼前的他,充分焕发着一种危难中奋起的气魄。

这段时间以来,充斥于他眼中的犹疑不定和自责歉疚全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向命运服输的硬气与倔强!

这股气魄也感染了跪坐一旁的正胜,让他一直悬在胸膛下的这颗心,多少也安稳了一些。

现在的少主,确实和正胜先前熟悉的少主全然不一样了。

不,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变得判若两人了。

自从晕睡中苏醒以后,少主就变得喜欢和人沟通交流了起来,那种先前刻意与人保持的疏离感被打破、敏感和一切都藏在心里的习性也得到了改变。

从很久以前开始,当母亲阿福将还是婴儿的竹千代抱到他面前的那一刻起,看着那张还有些皱巴巴的小脸蛋,他的人生就已经开始和这个婴儿产生了连接。

“这就是竹千代少主,是你今后的主君,也是你终其一生都要守护、效忠的人。”

阿福的叮嘱,迄今犹在耳畔回响。

他清晰地记得当时她说的每一个字、一刻也不敢忘怀。

但这个12岁的少年,在这段时间真的实现了前所未有的成长,从他此刻所焕发的气魄上,正胜居然觉得隐约看到了大御所家康公的影子。

欣慰地注视着竹千代的他,心悦诚服地俯身拜倒在地。

对于已经拟定方向的少主,他已经没有任何建言。

现在他最想做的、或最愿意做的,就是遵循着少主决定的方向去义无返顾地执行。

即使前方遍布荆棘、暗刺横生,他也会跟着竹千代的脚步走下去!

然后,在两股力量的缠绕和撞击下,竹千代和阿江与,终于迎来了在本丸议事堂的正面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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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话︱与将军交锋 竹千代抵达议事堂时,身边只有正胜和阿福的陪伴,而早就等候在此的阿江与方面却是阵容鼎盛,似乎只待他入瓮了。

除了老中青山、在秀忠身边随侍多年的小姓头目水野,在场的还包括了中年寄飞鸟井,当然还有国松丸和他的心腹小姓正利。

坐于主位的秀忠,绷着一张英俊冷漠的脸庞看着缓缓步入议事堂的竹千代一行人,从他一双浓眉大眼里解读不出明显的心思走向。

竹千代甫一落座,秀忠就立刻开口进行了询问。

在他询问之前,显然已经从阿江与这里得到了完整且系统的一整套虚假说辞。

这趟征询与左证,说白了其实也不过是走个表面形式而已,结果一早其实已经被拟好了。

“竹千代,我收到了举报,据说你正伙同三名小姓和星相官藤本美惠苦练诅咒之术,并且还将目付西岛柱赫夫妇当成了练习诅咒术的试行对象?”

“这明显是污蔑,父亲。我连怎么诅咒人都没听过,还如何把西岛夫妇当成试行对象?”

“但你之前其实并不认识西岛夫妇对吧?怎么在议事堂前偶遇之后,又去了西岛家作客?”

“因为我想了解近期城内的动向,这是身为德川家少主的责任和义务。作为父亲的长子,我要是对江户发生的要事一无所知,就是懈怠和疏忽了。”

“但你到西岛家作客不久,他们夫妇就先后身亡。有家臣认为其中疑点很大,很难用‘偶然’作为解释的理由。”

“那父亲认为这是‘必然’的结果吗?”

竹千代抬起眼梢,神情温和地迎向秀忠的视线。

他尽可能舒缓并压制住内心的燥动和愤怒,以让自己显得更平和从容一些。

“我可是德川家的少主,怎么可能做出在造访西岛家后将他们夫妇诅咒致死的蠢事?”

“蠢事?”

“是的,这不是太愚蠢了么?父亲认为我会愚到直接裸露出后背,等着敌人举剑来刺么?”

“竹千代,你这个形容……”

“父亲,我不想在这时候再咬文嚼字。就算我有心想修炼诅咒秘术,那也必然要谨慎行事吧!怎么可能冒失做出这种明显会被人紧抓不放的蠢事来?”

“那星相舍的美惠又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就只是在进行武艺冥想而已!星相官对于集中心绪、入定本来就有一定造诣,我传召她在旁进行辅助,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对于秀忠的每句询问,早就在心里作好准备的竹千代回答得滴水不漏、从容得体。

看在阿江与阵容眼里,这个过往早在幕府树立了敏感细腻、人际疏离、不善言谈印象的少主,居然能够从善如流地从容辩解,这个突然的转变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他们当然不知道,在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前,竹千代前身可是个重度流行文化迷,光是以律师题材的美剧就看了好几部,辩论的逻辑性与重点就是从那时候被建立的。

秀忠绵薄的嘴唇微启,几度欲言又止,显然也为长子在性情与处世方面的转变而吃惊不已。

眼看着竹千代无懈可击的回答似乎即将动摇了秀忠心思,阿江与探过身体、附在他耳畔私语了几句,于是他原本思忖和犹豫的眼神顷刻间又发生了变化。

“只是你原本并不认识目付柱赫,要说想了解城中情况私访西岛家,或许也还说得过去。”

“但吩咐小姓们带着武器进入少主御殿、还召集了星相官前来,没多久后西岛夫妇就先后去世,要说是巧合,这理由也未免有些太牵强了。”

竹千代目光掠过阿江与的美丽脸颊,她正如同一只静守着猎物的母虎,随时准备扑身向他挥动手中的利爪。

这就是他所谓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竹千代眼神刹那变得冰冷起来,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阿江与好几秒,才将视线转回到秀忠身上。

“看起来父亲似乎一直都不怎么相信我呀。难道比起我来,你更在乎西岛夫妇?”

“说什么呢!我当然相信你!”

秀忠厉声训斥,一拳重重捶打在扶几上,英俊的脸上肌肉在微微跳动着,彷佛被戳中了痛处。

“但我除了是你父亲,更是江户幕府的二代将军,江户百姓皆是我的子民!如果少主筹划了咒杀幕臣的恶行,我也必定会追查到底、绝不轻饶!”

“那敢问对我的座骑星月下了离魂香的幕后黑手,父亲有追查到底、绝不轻饶了吗?!”

“竹千代!”

他并没被秀忠的严厉喝斥吓住,而是索性抛开了所有顾虑,完全拿着现代世界的作派,在讲究主从关系、父子纲常的江户时代初期给灵活运用了起来。

“敢问只有目付西岛夫妇才是父亲子民,前御所奉行高岗左次就不是父亲子民了吗?”

“左次到底是承受了怎样的压力,为了保全家人才会在御前服毒自杀,父亲有追查到底、绝不轻饶了吗?!”

“星月被下了离魂香,才导致了我从马背上坠落,这一跌就整整昏迷了三天,敢问父亲有拿出今天这个魄力去追查到底、绝不轻饶了吗?!”

“就连和左次有过接触的尹贺忍者,也没能平安返回尹贺上野的城下町,父亲有拿出像今天这般对探寻真相的执拗劲儿,去追查到底、绝不轻饶了吗?!”

秀忠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竹千代反驳的每一句,都晃动着他的心。

虽然竹千代并没在话语里明确用到任何关于他偏心的词汇,但蕴含的意思却已经足够让他听得明白。

“父亲对目付西岛夫妇的关爱固然让我动容,但难道我就不是父亲的子民吗?难道我就不值得被父亲所关爱和心疼吗?”

“不,我既是父亲的子民,更是你的长子。难道你就没考虑过被人污蔑和嫁祸时,我到底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里接受问询的吗?”

竹千代完全将现代世界的那一套平等互爱的亲子关系价值观,当着议事堂所有敌我两方的面前发挥得淋漓尽致。

对于完全没受过这种价值观薰陶的古代人,自然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光是这种思维论点就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和想象。

在场的青山和水野都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点,也是第一次目睹少主居然公然顶撞身为将军的父亲。

——要知道这种情况即使在普通大名家,也是绝不允许发生的事!

但竹千代说得情真意切、又恰好将表情控制在一副“儿子向长期忽略自己的父亲索取关爱”的样子,导致他们一时也找不到适合往他身上扣的帽子。

青山心情复杂地看着正对秀忠进行攻心术的竹千代。

眼前的少主所展现出的辩才、坚强和灵活、尤其是随机应变的能力,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已经不是当初于幕臣中流传甚广的、那个停留在过往刻板印象中的少主了。

此时的少主,似乎更带了大御所家康大人少年时代的那么几丝遗风,眼看连将军都被他问得几度无法回答,这让青山更加确定了对方是个不容小觑的狠角色。

青山判断得没错,秀忠的心确实被竹千代连串话语狠狠地戳痛了。

他确实受阿江与影响,对于自幼便在身边成长的次子国松丸的感情更浓厚、羁绊也更深一些。

相较于从小被阿福一手养大的长子竹千代,秀忠每当面对自己从小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国松丸,心里会更能体会到身为父亲的那种奇妙感受。

但相较于仇视长子的阿江与、恨不得将哥哥置于死地的国松丸,秀忠对竹千代当然没有那么强烈的情绪和心结。

他顶多就是一个偏心次子、疏远长子的父亲。

因此竹千代那番辩解,才会在他心头泛起涟漪,让他一时间竟然当众陷入到思绪浮移当中。

在秀忠心绪发生变化之际,他身边的阿江与当然不会坐视事态往竹千代致力争取的方向发展。

本身也对竹千代个性和处世转变而倍觉惊愕的她,很快就恢复了冷静,着手实施她和青山谋划的核心杀手锏。

对他们来说,这才是真正能将竹千代逼至无路可退的一招必杀记!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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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话︱母虎的激斗 “将军大人,在青山老中追查这起事件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证——任职星相舍的星相官山口怜央,她证明了诅咒之事确实存在。”

阿江与言辞凿凿地直视着秀忠,随后手中桧扇轻轻一点扶几,冲下座的青山使了个眼色。

青山当即洪声指示:“传召证人——星相官山口怜央。”

好家伙!不光裁赃嫁祸,甚至还安排了伪证人吗?

——竹千代惊讶的目光从青山一路看向阿江与。

同样身为她的儿子,阿江与有这么恨他吗?为了国松丸居然可以这样陷害和对付他?

坐在下座的竹千代,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两排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块。

随着这个伪证人的出场,他内心对阿江与所残留的最后一丝亲情,也在这一刻正式消亡。

一名可爱俏丽的少女惴惴不安地被武士们带进议事堂,她刚走进议事堂中央,便慌乱不安地全然拜倒在地。

“将军大人、御台大人,惊扰了两位圣安,我实在成分抱歉、羞愧难当。”

“怜央,在调查星相官藤本美惠参与诅咒事件的过程里,你向辑察使提供了重要证剧。今天当着将军大人的面,有劳你将重点再复述一遍。”

青山接过了话题,他既是向怜央进行问询,同时也是在有意引导并向她发出不易察觉的提示。

竹千代和阿福、正胜都察觉了这一点,但现在他们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端坐在原位,静静地看着阿江与和青山继续导演这场荒谬的戏剧。

“少主在这段时间,是不是经常出入星相舍去找美惠?”

“实际上……并不算经常出入。我印象里少主一共就来了三、四次,但每次抵达后都会闭门和美惠聊上很长一段时间。”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美惠在涉入诅咒事件?”

“少主到星相舍的最后一次,我准备了抹茶想送进去,在美惠紧闭的奉公间前正准备敲门,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交谈。”

“呃,他们在谈些什么?”

“我听见少主对美惠说‘能让人在无形间被置于死地的诅咒之术,无论如何都不能失败’。这句话让我心头一惊,就慌忙捧着木盘悄悄退了下去。”

“你就没再奉公间门外继续去听他们的对谈了吗?”

“没有,青山老中大人。我是效忠幕府的星相官,偷听少主的谈话是大不敬行为,所以我没敢再听下去。”

“很好,现在你姑且来看看辑察使从美惠奉公间搜出来的邪魅工具,告诉我们这大致有什么用途?”

谈话告一段落后,青山又下令武士将所谓的邪魁工具放在木盘里捧了上来,置于怜央面前。

竹千代的脸色沉了下来。

在动身前往议事堂之前,他就预料到这将会是一场险恶的嫁祸之战,但他没想到人心居然可以丑陋到这种程度。

阿江与和青山为了击垮他,显然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不但安排了伪证人、甚至连伪证物都可以捏造得出来。

但他依然镇定地望向陈列在木盘里的伪证物:里面摆着两块木扎、还有两个尺长的稻草人。

那明显是一男一女的两个稻草人,分别从两胸和心脏的位置,被三根木钉牢牢钉在木札上。

位于上座的秀忠变了脸色,五味杂陈地盯着木盘里摆着的稻草人。

从竹千代团队到阿江与阵营,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神色变化。

青山趁势加强了攻势,再度对怜央进行问询。

“这里面的工具,是在美惠房间里发现的,请你告诉我们这代表了什么。”

“是施咒工具……将对被诅咒之人的印象以咒术注入稻草人,再以木钉敲入其身体,就可以在悄然无形之间夺人性命。”

“这样啊,我知道了,辛苦你了。谢谢你愿意挺身而出,指证这场邪恶的施咒罪行。”

青山和声安抚着看上去紧张不已的怜央,表现得完全符合一名幕府重臣应有的大家风范。

接着他望向居于上座的秀忠,俯身发出了请求。

“将军大人,在西丸发生了这样严重的施咒事件,还请务必进行彻查。今天被咒的是西岛柱赫夫妇,明天咒术的对象就可能换成江户城中的任何人。”

最后一句话,青山加重了语气,以让这起“施咒事件”的后果被渲染得更加严重和难以预计。

竹千代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现在也只能以这样的姿态和心态,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突变的局势,因为当前的情况很明显对他非常不利。

如果说这起阴谋里,阿江与担任的是前锋的话,那么青山这个后卫角色就发挥得非常出色。

两人配合得可说是珠联璧合,果然再度影响了原本已经被竹千代的辩解所触动的秀忠。

他以复杂的眼神看着竹千代,一字字问:“竹千代,你还有什么解释?”

“我能有什么解释?父亲认为我真愚蠢到这个份上吗?”

“对我的坐骑星月下了离魂香的人,把一切证剧都抹杀了。而我如果真的主导了诅咒事件,会蠢到留下这些证剧任人追查吗?这不是直接往剑锋上撞吗?”

“如果我心思足够慎密,能下决心去诅咒别人,自然会将牵涉到的一切证剧全部销毁,就像当初筹划离魂香事件的人一样。”

“倘若我没半点这种手腕和谋略,还傻呼呼地去学人做什么诅咒?根本就等同于自寻死路了。父亲也认为我会笨到这种程度?”

纵然内心气愤难当,竹千代还是竭力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地又将诘难给推了回去,更将问题抛给了秀忠。

他这位年轻英俊的父亲,显然也陷入到了难以定夺的思忖里面。

他目光浮动地望着竹千代,几度欲言又止。

正当两方都在试图对秀忠施加影响的关键时刻,一直按兵不动的阿福突然开了口。

“将军大人,少主今年已经12岁了。这12年的岁月是一段并不算短的时光,少主是个什么样的少年,难道将军大人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吗?”

“……”

“还有离魂香事件,我一直在秘密进行追查,为了不打草惊蛇,我甚至连少主和正胜他们都没告诉。”

她这句话引起了阿江与的注意,对方手中桧扇重重击打在扶几上,向她厉声发出训斥。

“注意你的言辞,阿福!你这时候抛出离魂香事件,是想转移将军大人的注意力么?”

“奇怪了,御台大人。你这情感迹象是不是也表露得太明显了一点?”

“什么?!”

“同样身为你的儿子,少主从被施了离魂香的马上跌落、昏迷了三天,这样的大事都能够被你忽略不计。一对目付夫妇在寝室去世却能被你搬到议事堂彻查,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阿福,你这什么居心!区区一个少主乳母,你知道自己正对身为御台所的我说什么吗?”

“御台大人提醒得是。正因为我是少主乳母、受了大御所指令务必要守护好少主,所以为被冤枉的主君执言,是我身为乳母的本分和责任。”

两个女人深深地注视着彼此。

如果一个人的眼神能够杀人,那她们现在应该都被彼此那锋利无比的眼神给杀死过好几回了。

阿江与的气场本身就已经足够强大,但阿福的气势却更裹挟了一股甘愿毁掉一切的绝然,随着两人对视而在激烈交锋的气场居然不相上下!

就在各自对峙时,阿福忽然兀自移开了视线,将目光转向秀忠,嘴角泛起一丝温顺的浅笑。

“将军大人,请允许我传召留守居吉川政司大人作为离魂香的证人谒见。”

“留守居吉川政司?”

【注·留守居:将军离城时,负责江户城警戒。在幕府初期是拥有极大权限的重要职务,从将军没有离开江户之后就变成了闲职,受老中支配。】

这意外杀出的一枪,不但搅乱了阿江与阵营的整个布局,更远远超出了秀忠的预料。

他用眼角余光瞥向竹千代,但见长子也是一脸意外。

似乎阿福的调查确实是在秘密进行,竟然连身为对方主君的竹千代也是一片愕然的反应。

“请将军大人允许留守居吉川政司大人谒见。”

阿福又重复了一遍。

作为统领幕府的二代将军,秀忠认识到他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否则这场议事堂问询,就将彻头彻尾地演变成为一场打压长子竹千代的闹剧了。

“传召吧。”

当留守居政司出现在议事堂时,青山就心知不妙了。

他身为老中,管辖和打理着幕府的相关事务,留守居是位于他权限范围管辖的官员,但对方暗中调查离魂香事件的行为,竟然一点也没向他请示过。

这种逾权行径,很明显地左证了在当前的幕府,确实还有另一派的力量在试着向竹千代靠拢,可能还不足以形成气候,但这些人确实心向着竹千代。

他平缓着呼吸,静静打量着跪坐在议事堂中央的政司。

他必须承认,阿福确实很厉害、很有手腕和谋略!她到底在什么时候一路追查到现在?他这个老中居然完全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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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话︱局势逆转 “将军大人,我是留守居吉川政司。今日得以在御前出证,实在不胜惶恐。”

俯身跪地的政司虽是这么说,眉眼间却冷静异常,全无面见将军的惶恐与紧张。

“阿福说你在追查离魂香事件里发现了证剧。那证剧确凿吗?说来听听吧。”

“将军大人,请将我赐罪吧!”

政司这句回应,完全超乎秀忠预料,甚至连下座的竹千代也完全猜不出他的用意为何。

只有阿福神态自若地注视着他,她彷佛已经猜到他接下来的举措了,又似乎政司的行为是与她事前商议好的一样。

“赐罪?你是来出证的,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我给你赐罪?”

“实在惶恐不安啊,将军大人,我犯了‘不应知’、‘不当知’之罪,还请将军大人派人将我拿下,迅速送往劳屋敷吧。”

政司这一故弄玄虚行为背后隐藏的潜台词,终于引起阿江与的注意,她脸色变得阴沉了起来。

另一端的青山表情就更是阴鹜,久经战场与政事的他已然意识到,对方正刻意将事态引向难以收场的地步。

这个留守居政司,到底追查到了什么证剧,要这样将秀忠的关注度往无限扩大的方向引?

“不应知、不当知?”秀忠品味着这两句话语,渐渐地,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留守居,要有什么事你就直接禀告吧,这才是忠臣应有的品行。”

“请恕我无礼,将军大人……”

才刚开了个头,政司又倏地中断了话语。

他确实很懂得如何调动悬念与好奇,这也让整个议事堂的现场变得更加难以预测。

竹千代迅速看向阿福,她依然一派从容澹定的神色,似乎早就知道政司接下来的举动一样。

“在追查离魂香的过程里,我发现在前御所奉行高岗左次与尹贺忍者交易的背后,居然藏着国松丸大人小姓稻叶正利的身影!”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议事堂轰然炸裂开来。

不仅阿江与和青山、水野脸上变了颜色,甚至连一直将担心并牵挂着哥哥的弟弟这一角色演得出神入化的国松丸,眼角也不禁微微跳动了几下。

“好狂妄的小人,竟敢污蔑国松丸!是不是阿福那小人和你窜通一气的?只有阿福这样卑鄙的人才会想出这种下作的污蔑手段!”

阿江与的桧扇再度用力拍打在台几上。

只是这次因为太过用力,她居然不小心拍断了桧扇,怒目圆睁地瞪着政司。

“请恕罪,御台大人!欺骗将军会犯下死罪,我纵然有一百个胆子,也绝然不敢做出这等不忠不义的事。还是请查办我不应知、不当知之罪吧!”

“你……!!!”

阿江与气急攻心,数度愤怒得想直起身体,又顾虑重重地重新坐了回去。

形势逆转得实在太快,她既不能喝令政司闭嘴,也不能下令将他关押,毕竟这样就显得她太过心虚、意图将证人禁言。

于是她只能强行按捺着,等待他下一轮将曝出怎样重磅的轰雷来。

但此时跪坐在国松丸身后的正利却霍然直起身体,疾步赶到政司身边,对着秀忠拜倒在地。

“将军大人,我绝对没有做出像留守居政司大人所说的这等恶行!少主是国松丸大人的亲哥哥,我母亲阿福大人、哥哥正胜均出仕于少主,这种念头我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正利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他连续好几下额头撞击地面的磕头声。

“我的主君国松丸大人天性善良、不喜与人争斗。有人意图将我卷入离魂香事件,分明是别有意图要籍我大做文章,还望将军大人明察!”

在国松丸身边呆久了的正利,受到主君超凡演技的影响和感染,在秀忠面前施展的演技也堪称可圈可点。

这使秀忠多少感受到了内心的焦虑——

一边是长子身陷恶意诅咒事件、另一边又是次子坠入谋害兄长事件,无论哪起事件被证实,德川幕府的形象和声誊都会定然受损。

“将军大人,在追查离魂香事件时,我就预料到犯人必定不会就此认罪。幸好那个前来江户与高岗左次进行交易的尹贺忍者,心里也预知了这一趟交易的危险。”

“从事忍者这个职业的,很多时候会在交易达成后被灭口,因此他在被安排下榻的东海道32番宿场的大歧宿木桩里藏了一张纸条。”

【注·宿场:江户时代的宿驿制度,本本质是为近世统治者德川幕府传递政令公文、为公用旅行者提供住宿服务与行李驮送的经济组织。】

“这张纸条上点了高岗左次、还有稻叶正利的名字,尤其还写有一句,‘正利大人虽还没有官职,左次大人却仍需将秘密购入离魂香的经过向他逐次汇报’。”

“幸好在我一路追查至大歧宿时,在毫无收获的情况下,接连翻遍了宿里的每个角落,最终在一根存有裂缝的木桩里发现了这张纸条。”

“所以我斗胆判定,稻叶正利才是离魂香事件的对接指挥人。但或许,在他的背后还站着地位和级别更高、但不方面为此出面处理的人。”

秀忠的脸色完全暗沉了下来,对着随侍身后的武士微微示意地点了占头。

那名武士立刻朝着政司走去,拿起那张被放置于手心里的纸条,再回到秀忠身边跪坐着俯身向他递了过去。

秀忠犹豫了那么一下,最终仍旧毅然铺开那张被卷起来的纸条,目光浮移地落在其间。

在整个阅读过程里,他神情暗然地不发一言。

看着至高无上的将军显露出这样的表情,受此影响的青山和水野均表现了一副“连大气也不敢出”的谨小慎微。

“将军大人……”

都说知夫莫如妻,看着秀忠神色凝重地反复读着那张皱成一团、甚至出现了破损的纸张,阿江与咽下了已经浮上喉咙的话语。

她斜起眼角,径自望向神色自若地端坐在下座的阿福,忽地将手中那把已经断掉的桧扇狠狠一甩,桧扇转瞬就不偏不倚地落在阿福面前。

“真是心如蛇蝎的恶毒女人,为了裁赃国松丸,你现在竟然连自己的亲儿子也要陷害么?”

“正如御台大人所说,正胜和正利虽然各为其主,却一样都是我的儿子。天下哪有不爱儿子的母亲呢?但是……”

“但是?你这毒妇说了那么多,只是为了引出这一句关键的‘但是’吧?你到底还想要怎样伤害无辜的国松丸才肯罢休?”

“御台大人,就如同你在身为母亲之前,首先是江户幕府的御台所。我阿福在身为人母之前,首先是少主的乳母,这点觉悟和责任永远也不会改变。”

阿福说着,忽然腾起身体,径直往议事堂中央走了过去。

她在政司与正利中间跪坐了下来,他们连忙往旁边跪挪开一段距离,为她留下很大一片空间。

然后在正利五味杂陈的眼神下,阿福根本无视了他这个三子的存在,带着一脸大义灭亲的决然表情,全然向秀忠俯身拜倒。

“将军大人,都怪阿福没将正利教好,导致他犯下了这等弥天大罪!还请将军大人将正利送往劳屋敷,待查明罪证后赐他死罪!”

“死罪?你为了打压国松丸,居然要求将军大人赐正利死罪?!谁能证明那封信是尹贺忍者写的?!”

阿江与也随之站了起来,一步步朝着俯身拜倒的阿福走去,最后停在她的面前,低下头狠狠地瞪着她。

“那敢问御台大人,又有谁能证明那些诅咒工具是少主下令美惠准备的?”

“相对于尹贺忍者将纸条藏在大歧宿里的审慎行事,这种将作桉工具遗留在奉公场所的蠢事,又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处心积虑会施行咒术的人能够容忍的行为?”

当阿江与那双白袜进入眼帘以后,阿福也随之直起腰板,冷冷地抬头迎向了对方的锐利目光。

两个女人童孔里的情感各不相同。

如果说阿江与的眼眸里有熊熊烈火灼热燃烧的话,那么阿福眼眸里就是雪封万境的凛烈刺骨。

“对了,御台大人,关于尹贺忍者笔迹一事。其实留守居大人还派人去了趟尹贺上野的城下町,在那里……”

“够了,阿福!我知道了!”

自从看到政司呈上的纸条便沉默不语的秀忠,终于声音低沉地开了口。

作为将军的他一旦表达了自已的主张,整个议事堂便当即陷入到一片寂静当中。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五味杂陈的声音在回响。

“今天的事,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座的诸位,从来没有聚集在这里,我也没有听过任何关于离魂香、诅咒事件的汇报。”

“竹千代和阿福都辛苦了,我会让忠俊(老中青山忠俊)妥善处理竹千代三位小姓被关押到劳屋敷一事,至于那个被关押在松之间的星相官,飞鸟……”

“在,将军大人。”

“你稍后马上将她放出来,她的职位和工作都不会为此受到任何影响。但为了星相舍的团队和谐,怜央就暂且调职吧,飞鸟你给她安排一个新的职位。”

“是,我明白了。”

瞧见秀忠神色凝重,飞鸟井不敢有任何置喙,恭顺地俯下了身体。

而一边的青山与水野都各怀心事地垂下了头。

作为深得秀忠信任倚重的心腹幕臣,他们俩都已经瞧出他实际上已经动怒:

现时德川家秀忠这一脉只得两个儿子,而原本为伏击长子竹千代而筹备的议事堂追责,最后却连次子国松丸也给卷了进来。

若事件持续扩大,秀忠的两个儿子必然会有一人被彻底追责。

事情一旦传到远在骏府城的大御所家康耳中,想必他定然会责备秀忠管教无方、才引发了这场动摇德川家声誊的骚乱。

是以秀忠决然将两起事件都一并压制了下去。

虽然表面上两方都没有受罚,但他吩咐将为阿江与阵容作证的怜央调离星相舍,就已经足以被解读为向竹千代团队作出的安抚了。

在这场残酷激烈的夺嫡之战里,明明已经作好万全准备的阿江与阵容,最终却输给了关键成员纷纷被关押、看似处于劣势里的竹千代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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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话︱伙伴的意义 端坐在座位上的国松丸,依然竭力维持着一脸震惊、脆弱、无助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眼看着秀忠就要离去,他将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地冲着竹千代跑了过来,奔跑过程中嘴唇微启、双眼含着泪水,演技逼真生动到连竹千代也给震撼了。

他从来没想过一个男孩的演技,可以达到随时随地都有上乘发挥和诠释的时候,但国松丸一次又一次向他左证了这一点。

他奔跑时的无措、揪心、委屈,还有一心想对竹千代表白的神色,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才是被冤枉和陷害的那个人。

“哥哥,太委屈你了!”他冲到竹千代座前,满眼含泪地跪坐了下来,激动地一把攥住竹千代的双手,“我一直都相信哥哥是无辜的。可是抱歉,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你太夸张了。”

竹千代自然不愿意配合他演这场戏,当即就想要将手抽回,没料到反而被他握得更紧了。

“哥哥,你可以怀疑我没关系!可正利真的是无辜的!他一直跟在我身边,我比谁都还要了解他,他的品行一点也不会比哥哥身边的正胜逊色!”

“国松丸,我说你够了啊。你这一天天的到底是要演给谁看呢?”

竹千代压低音量,用一种只有他和国松丸才听得到的声音,温和地冲对方甩下了这句话。

已经快走到议事堂门前的秀忠,禁不住回头再看了兄弟俩一眼。

万般思绪顿时在这时涌上心头,秀忠不禁极为轻声地叹了口气。

他只生了这两个儿子,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个作为德川家的继承人,是他此生必定要完成的大事,但如今兄弟相争的局势却越演越烈。

虽然局势演变成今日的激烈交战,也有他默许和纵容阿江与阵营去屡屡攻击的原因。

但他从未料想到,之前那个木讷敏感的竹千代,居然会突然转变成如此富有战斗力的少年。

不,不只是富有战斗力,就连谋略、口才和临场应变能力都不容小觑。

竹千代今天在议事堂表现和发挥的少主风范,给秀忠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也让他重新权衡起这场兄弟相争的轻重来。

而阿江与也是满心慨叹地注视着国松丸主动向竹千代示好的场面,她又一次被这位“善良纯真”的次子给感动了。

“直到这个时候,也还要拼命向哥哥表白心意吗?善良的国松丸,他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看破竹千代和阿福的满腹祸心啊?”

注视着国松丸拼命示好、而竹千代却似乎意兴不大的情景,这让阿江与又再一次坚定了务必要守护好国松丸、并帮他登上继承人之位的决心。

在她的心里,竹千代已经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被妖妇阿福抚养长大、并将阿福视为母亲的逆子,一旦这个逆子成为幕府将军,国松丸日后就不会有任何好日子可过了。

所以就算是为了国松丸,她也要将竹千代从继承人宝座给拉下来,到时候再好好欣赏阿福那悲痛欲绝的表情。

尝试了好几次都抽不回自己的手,竹千代干脆也装出一副深受触动的模样,友好地微笑着迎向了国松丸泪光盈盈的视线。

“国松丸,今天我诚恳地和你说一遍:这种侥幸逃脱的幸运,你不会有下一次。如果你敢再伤害我的伙伴,我绝对不会轻饶你。”

“哥哥也是,不会这样一直幸运下去。我们的对决,这才要正式开始。”

两人互相用只有对方才听得到的音量相互交流着。

表面看起来完全一副兄友弟恭的和谐温馨,实际上他们在内心却已经撕杀成一团。

这股涌动的暗潮,甚至清晰地传递给了坐在竹千代旁边的阿福、以及跪坐在他身后的正胜,两人皆是一脸严肃地端详着眼前的场景。

这场随时可能决定某位列席者性命的议事堂,就这样在秀忠的强力指令下划下了句点。

但竹千代知道,围绕着继承人之位展开的争斗永远不会休止,他的母亲阿江与及弟弟国松丸势必会卷土重来。

不过这份警惕和思虑,在见到从劳屋敷释放后就立即返回西丸的信纲三人以后,就立即烟消云散了!

当时他正在思量着未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一直跪坐着陪伴在旁的正胜,忽然和声提醒:“少主,外殿廊檐那边好像停了几只燕子。”

“燕子?这有什么好看的?正胜,我在想事情呢。”

竹千代滴咕着,但还是往廊檐处瞥了一眼,只一眼,就让他兴奋得站了起来。

“信纲、直贞、光纲!你们回来了!”

他的脚不听使唤地迈了出去,继而跑动起来。

虽然只隔了短短距离,他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朝着他们奔跑而去!

这是他的伙伴!是从小就一直陪在身边、承受他的茫然与不安、分担他的痛苦与无助的伙伴!

这是他的战友!是陪着他进入梦境,与虫兽进行开战初阵、为他奋死拼搏相护的战友!

这一瞬间,他眼里就装着他们三位少年,再也看不到其它。

跑着跑着,笑容发自内心地在他脸上溢开,这是自从他穿越到江户时代初期以后,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了既安心又详和的安全感。

三位少年都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的少主这般又激动、又兴奋、又开心的复杂表情,他们不光看到少主快速奔跑过来的样子,还看到了少主那一脸终于松了口气的神色。

三人的内心都同时泛起一股无法形容的触动。

身为小姓,为主君奉献自己的一切、甚至在必要时刻舍命相护,是这个时代所宏扬的美德。

前有织田信长公的小姓森兰丸,对信长公的忠诚付出与舍身相护,就一直被传诵到了现在。

可对小姓敞怀相待,打破等级窠臼、跨越身份藩篱,和家臣处成像伙伴一样自在温馨的主君,他们在这漫长的日本史里可从未曾听闻。

不过看着站在他们面前、满眼放光的竹千代,三位少年都不约而同地真切感受到了一点:那就是他们在自己少主的心目中,是真的非常重要。

都说“士为知己者死”,被竹千代用如此开心和兴奋的眼神注视着的他们,这一刻都暗自下了今后要随时为少主舍命的决心。

从现代世界穿越到这个时代的竹千代,前身是个长年与流行文化相处、与电脑及网络相伴的宅男作者,好不容易获得重活一次的机会、便迫不及待地展开崭新的人生。

那些在前身所未能经历过的友情体验、以及现代人的友情相处方式,全都被他倾注到了四人众的小姓们身上,并在不经意及不自觉间,收获了丰硕的成果!

信纲迎向竹千代的目光,率先开口进行了回应:“是的,少主。我们回来了。”

他这一开口,并肩站在一块的直贞和光纲也从感动里回过神来,纷纷作出了回答。

“少主,我们回来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在劳屋敷一直都很想念少主和正胜你们呢!对了,怎么不见樱子,她怎么样了?”

“她受命去柳生府找宗矩大人去了。”竹千代伸长右臂,亲昵地捋了捋光纲的头发。“是嘛,这才像是光纲会说的话嘛,真是有一阵子没听到你这么率性的说话方式了。”

相较于其它三位小姓的循规蹈矩、凡事皆以法度和规则为先,光纲直率洒脱的处世方式,在这个时代来说非常罕有,因此在竹千代眼里就更是珍贵。

他总觉得光纲的言行处世,很有那么一丝现代人的风格。

作为从现代世界穿越而来的德川家少主,每当看到光纲,总会让他想起前身的点点滴滴。

而在外殿跪坐在原位的正胜,欣慰又会心地观望着竹千代和三位伙伴再度相见的情景。

向来沉稳得体的他,将这份互动空间让给了少主和在劳屋敷里辛苦了多时的伙伴们。

看着他们温馨欢快的重逢氛围,正胜心里比喝了蜂蜜水还要高兴。

但更开心的应该还在后头。

他知道阿福为迎接这些被她一手带大的少年们平安归来,已经吩咐御膳房准备欢庆的料理了。

今晚,迎接这三位平安归来伙伴们的,不只有美味丰富的料理、阿福更贴心地备好了美酒。

到时候,想必更能君臣同欢吧!

想到这里,正胜眼角不由得充满了笑意,他已经很久没能这样愉悦了。

此刻他眼中的笑意,似乎随时就要满溢出来一般。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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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话︱少主与少女们 美惠从松之间被释放出来以后,连一刻也没有休息,就直接回到星相舍的奉公间工作了。

竹千代当晚就收到了这个消息,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就特地到星相舍去探望了她。

依然是在最内里的那间宽敞房间,看着美惠依然保留了信手关上纸门的习惯,他不由得拿她开了一下玩笑。

“看来你还真是坚强,一点也没对被关押在松之间心存避忌呀。还敢在我来访时把门关上?”

“我和少主都没做什么心虚之事,又何需顾忌那些流言蜚语?比起这个,我倒还更在乎我们的谈话会不小心被别人听了去。”

居于下座的美惠,随后便开始为他沏起茶来,她用的是名为“玉露”的绿茶,因叶片采用蒸汽蒸煮的“蒸青”技术,因此茶叶绿得让人赏心悦目。

“你喜欢煎茶?”

“喜欢啊,毕竟它不像抹茶道那么繁复华美。”

美惠浅浅地笑了笑,神色专注地沉浸在沏茶的氛围里,似乎已经逐渐进入茶道的无我之境。

每当她浅笑的时候,总让竹千代感到彷佛置身在一片暗夜之下,惟有点点星辰稀稀落落地在广褒的天地间映下那么一点微光。

隔了几天没见,她身上的黑暗美感倒显得更加魅惑了,非但未见憔悴,反被历练出了一股凛冬寒梅的清冽之美。

然后她执着茶壶,往竹千代的杯中缓缓注入茶水,春风自格子窗涌入,拂动她的乌黑发丝,别有一股古典和风美感。

竹千代差点看得痴了,察觉到这一点后,他慌忙收回视线,将目光转向她手中的茶壶来。

“这是‘急须’吗?”

“是的,就是急须,少主好眼光。”

她用来盛茶的茶壶别有讲究,被称为“急须”,形状小巧玲珑,倒茶时需要扣在手指上浅斟慢酌,这样才能让品茶者尝出茶中的甘味和涩味。

竹千代看着她优雅舒缓的动作,不由得感慨:“这么慢工细活的茶壶,却被世人称为‘急须’,或许世界上的很多事原本就是矛盾的组合。”

“这世上的大多事,都是矛盾而烦扰的,少主。”放下茶壶的美惠,用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竹千代说,“但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会更加珍惜那来之不易的幸福。”

两人此番交谈的每句话都藏着玄机,然而他们却懂得彼此话语里的潜藏蕴意。

即使如此,竹千代还是看不透眼前这位绝色少女的心。

即使他们如此懂得彼此、谈话这样默契,但他还是无法穿过她优雅从容的外表,去真正触碰到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和心情。

她似乎用这样一种始终保持平静澹然的外壳,将原本的自己给罩了起来,那外壳看似柔软,实际却是举着天下名剑也无法刺破。

竹千代思绪浮移地捧起茶杯,浅浅尝了一口,便由衷地发出了慨叹:“啊,好茶。”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品尝着,缓缓抬起眼梢,望向跪坐在面前的美惠。

“不愧是喜欢煎茶的你,还真是研磨出了煎茶的精髓啊。”

“哪里。我只是喜欢一切以简洁为美的东西。倘若世界上很多东西都能像煎茶一样简洁明净,也许人和人之间就会少了很多纷争。”

“你不喜欢纷争吧?对不起,把这样的你给卷进争斗里来,还导致你在松之间被关上那么多天,我真是欠了你一句道歉。”

“少主,你真不用这样客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循着心意进行,从来也没有违背过半点内心。”

“真的吗?那么……你遵循的心意到底是什么?”

“我想服侍主宰天下的强者,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的欲望。我只是刚好觉得少主是个强者,而且有主宰天下的面相,所以追随了你而已。”

“瞧你说的……敢情你是为了我是未来将军的继承人这个身份,才这样配合我的?”

面对竹千代的询问,美惠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也端起茶杯,悠然尝了一小口茶。

他仍没有罢休,不甘心地又再追问了一句:“那么,如果将来遇到了更强大的人,那你会舍弃掉我、转而追随他吗?”

有那么一刻,美惠的动作戛然停了下来,她停顿了足有几秒钟时间,然后才恢复了常态。

“是的,少主。”接着她依旧从容地作出了回答,“如果遇到更强大的强者,那么我或许会抛弃你,转而追随他的。”

“这样啊,还真是谢谢你的坦率啊。虽然我有点被伤到了,但是谢谢你没对我说谎。”

“哪里。”

不知道为什么,竹千代有种缓了一口气的感觉。

从穿越到江户时代初期以来,他就一直在高速地运转着,一方面与阿江与及国松丸对决,另一方面又与虫兽开战,神经一直绷得很紧。

当信纲他们被抓走、甚至连美惠也被关进松之间时,他脑子里整天装着的全是怎么把他们给救出来的念头。

当下他们一个个都重新回到西丸,而美惠依然还是一副忠于内心欲望的作派,虽然让他有些失望,不过他又觉得,或许这样才是真正的她。

这天,竹千代在星相舍呆了一个上午,和美惠一块喝了很长时间的茶,而到了下午,动身前往柳生府的樱子终于回到了西丸。

“樱子,你回来了?”

一听说她回到西丸御殿,正胜他们就兴冲冲地赶了过来,个个挂满笑容地把她给围了起来。

他们明显已经将她当成了伙伴、视作了这个团队的一份子,尽管她是位少女,但在这群少年眼里显然并没有太大不同。

“是的,我回来了。一回来就让我收获了好消息啊,信纲、直贞、光纲,欢迎你们归队!”

她开心地露齿而笑,甚至不避讳地拍了拍一脸乐呵呵的光纲胳膊,然后又将视线转向正胜。

“正胜也是,这几天辛苦了。一个人守着少主,既要安抚他的情绪、还得思考着如何迎战国松丸大人他们,你真是不容易啊。”

还没待正胜回应,竹千代的声音就响亮地传了过来。

“喂,我情绪一直都很稳定好不好?怎么我在你心里就只有这么点形象吗?”

竹千代走到她面前,微侧着头表情微妙地瞪着她。

他想羊装出生气的模样、却又怎样都装不出来,看着他这副表情,樱子忍不住笑了。

她这一笑,不晓得为什么,竹千代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安定下来,就彷佛被明媚的阳光照耀到内心的阴霾似的,于是他也笑了。

“少主,你在笑什么?”

“我没笑什么呀。我才想问你呢,那你又在笑什么呢?”

“明明是我先问的你。”

“难道我就不可以反问你吗?”

两人互相大眼对小眼地看了彼此一阵子,又双双会心地再度绽开了笑颜。

阿福派侍女送来了茶点以后,竹千代团队六人就一行排列开来,坐在外殿廊檐吹着春风、吃着点心、喝起茶来。

“樱子。”

“嗯?”

“见到宗矩了么?”

“嗯,在柳生府借住了几天,终于见到赶回江户的宗矩大人,我也将少主的亲笔信交给他了。”

“是吗?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少主,请恕我擅作主张。在和宗矩大人的茶话间,我擅自把御台大人和国松丸大人对你的一系列打压和伤害都告诉了他,也和宗矩大人说了你在江户的处境。”

“不用道歉,我那封亲笔信本来也隐约地传递了向他求援的信息。爷爷很信任他,只有让他了解情况,这些事日后才有可能到达爷爷耳中。”

“这样我就放心了,之前还总为自己擅作主张而惴惴不安呢。”

“你啊,并没有做什么需要觉得不安的事情喔。相反,在先前那样危急的关头,你可是成功将求援亲笔信带到宗矩手中的功臣呢。”

“什么功臣?少主太夸张了。”

看着两人如入无人之境般地越聊越投入,彼此身旁的四位小姓伙伴心领神会地相互交换了眼神,每个少年脸上都是一副“看破不说破”的表情。

春风穿过庭院、流过指缝,又安抚了少年心田。

正当一众少年难得偷了浮生半日闲地沉浸在明媚的春日中时,在另一端大坂城里的天守阁,丰臣家的两位核心人物也趁着这盎然春光,悠然喝着温热的宇治茶。

这座五层八阶的天守阁,是太阁丰臣秀吉生前建造的大坂城地标,在幽深的双重护城河与高大石墙后巍然耸立,绿色屋顶上的黄金装潢与白墙相互辉映、极为华美。

尤其8阶展望台,更可将大坂城的景色尽收眼底,此刻城中的实际主控者淀夫人,正和心腹重臣、在丰臣家任职从五位下修理亮的大野治长,一并置身在这展望台里。

【注·修理亮:管理宫殿修理的部门次官,从五位下。】

春风拨弄着淀夫人那头黑直长发,尽管独子秀赖如今已经继承了大坂城、已成长为22岁的男子,但她依然眼波如水、皮肤仍旧吹弹可破。

出身高贵的她,正是太阁丰臣秀吉的第一侧室、生下丰臣家唯一继承人丰臣秀赖的大坂城女帝,同时也是竹千代母亲阿江与的长姐。

身旁陪着她的治长,虽然也已经年届中年,俊俏面容仍旧一如当年,岁月并未褪去他结实精壮的身材,他的一双眼睛仍然可以让城中无数女子为之心醉。

望着天守阁下繁荣的大坂城,淀夫人回想起此前和德川家激烈交战的大坂冬之阵一役,又不由得忆起了曾无比倚重和信赖的重臣石田三成。

于是她不由得惆怅地浅吟了一首和歌——

“不知君心可久远,

别后黑发乱如烟,

今朝再忆君之言,

思绪万千渐阑珊。”

治长温柔地看着她。

看着这位他从年轻时代起就一直呵护、一直保护、一直追随的“天下的贵妃”。

虽然秀赖是他的主君,但对治长来说,眼前的淀夫人才是他此生真正效忠的主人,他们已在彼此的人生里相伴着走过了太长的时间。

“夫人可是又想起了太阁殿下和三成大人?”

“我很难不回忆起太阁殿下,治长。如果他还在世,德川家康断然不敢如此欺辱我和秀赖;若他能教导秀赖长大成人,我们也绝不会失去三成。”

“家康这老贼过河拆桥,三成是为了全力阻击那老贼才英勇牺牲。如今治长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守护好夫人和右府大人的。”

【注·右府:丰臣家族大臣及大坂城对秀赖的敬称,,是秀吉死前为秀赖讨要的右大臣官位。】

“说起来,阿江与的长子竹千代,今年也12岁了吧?”

“是的,据说他从出生开始就被家康老贼选为了第三代继承人,所以才将自己的乳名‘竹千代’赐给了他。”

“我总觉得家康不会就此罢休,总觉得他正准备对我们丰臣家谋划着些什么,总觉得危险随时就要迫近。治长,如果再开战,希望这次胜出的会是我们。”

“淀夫人……右府大人宽厚仁慈,一定自有上天相助。家康老贼今年也已经是74岁的老朽了,我们只要熬到他油尽灯枯,胜利就将属于我们。”

“油尽灯枯……吗?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但愿真能尽快迎来这一天。”

淀夫人的眼里掠过一丝杀意,远眺着大坂城的目光望得很远、很远。

她的右手紧紧揪着华丽的打挂,倘若这打挂是家康的脖子,她此时铁定会将它一把拧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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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卷一【穿越!三代少主的江户奇遇】︳连载结束。

卷二【激战!劲敌与虫兽的修罗场】,明日正式全场。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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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后记 【10本实体出版书之后,再度回归重启小说梦】

我在出了十本实体书后,转型进了地产广告界,迄今为止所存的钱,大部分都是做地产广告赚的。

那是一段既充实又快乐的日子,转回来试着又再次写小说,还是去年十月以后的事。

春节后在起点︳现实频道签了个人创作生涯的第一本电子书《成都今日天气晴》,现在连载的这部《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其实也经历了一些波澜。

书名起初叫《我是三代将军家光》,这是个很好的书名,才刚在轻小说频道开书就马上吸引了读者留言。

但后来因为某些原因,于是改名为《我就是德川家光》。

改名之后读者留言率降了不少,在这个时候,一些作家朋友建议我更换频道,觉得历史频道更适合我。

我的责编绿豆非常体恤、非常爽快,在接到我能否改书名和换频道的询问之后,就直接帮助了我。

那个时候,我心里真的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于是我带着第三度改名的《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空降到了历史频道,因为更换了频道的缘故,总算进入了新书榜,目前为止最高的名次是第64位。

我当然还希望排名可以再上去、追读率可以再上去,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后续继续拿到推荐位。

作为出版类作家转型,准备这本《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之前,我也进行了扫榜,学了很多网文叙事、节奏和铺垫等写作技巧。

但我还是想将一些之前的写作征程放进这本书里,例如日本轻小说通常是15万字为一卷,因此我将每一卷都设定在这个字数上下。

正式出版的小说里,也会有前言或后记等与读者互动的作家心语,所以我在每一卷结束时,都会将最后一篇作为后记,为这努力完成的一卷划下圆满句点。

【历史与虫兽相互辉映,一实一虚形成主线发展】

小说连载的过程里,有一些读者给我留言,反馈过“历史小说里出现虫兽的描写,让人想弃文”的意见。

对于大家的留言和意见,我全部都有细读、并且也都逐一进行了回应。

读者是我的宝物,每一则留言都需要慎重对待。

但也有读者针对虫兽部分,留下了真实的读后感作为勉励:“虫兽不能吃虫兽吗?比起人,虫兽更有营养吧?还有可以把那些死刑犯喂给幸子这些特殊的虫兽吗?”

那位留言的书友真的很认真在看这本书,也是他的留言,给了我继续努力的力量。

这本设定在江户时代初期、时间线从公元1615年(元和1年)展开的小说,采取的是历史线与魔幻线同时进行的叙事方式和内容设定。

历史线方面,如同很多了解日本历史的读者所熟知的那样:

竹千代与生母阿江与的感情疏离、与弟弟国松丸的争斗、与乳母阿福的羁绊、与小姓的深厚感情,这些都被保留进小说里了。

直到卷一结束,一代枭雄德川家康仍未登场,但他之后在小说里也会占有很大篇幅。

还有读者有提到丰臣家族的议题,在卷一的最后一话、即第52话《少主与少女们》的结尾,大坂城丰臣家族女帝淀夫人,以及她的心腹大野治长作为另一方势力登场了。

随着情节的推进和发展,德川与丰臣两家惨烈对决的“大坂夏之阵”将会浓墨重彩地出现在我们的故事里。

魔幻线方面,担任反派邪恶势力的,自然就是受到很多读者非议的虫兽了。

进行作品设定时,一开始并没想到虫兽这条线,但作为一部以轻小说笔触去创作的历史小说,单纯围绕史实发展肯定不行。

于是想到了虫兽这种生物。

因为我在少年时代,看了例如《星际战队》、还有米拉索维诺主演的《变种DNA》,对于那些变种异形昆虫印象深刻。

在日常生活里一脚便能踩死的昆虫,一旦异化为庞然大物,其猎杀力和威险性,也许更胜过许多传说中的妖怪。

毕竟这些由昆虫进化的怪物能飞、会游、善跑,恐怕人类将不会是其对手。

所以为了丰富可读性,我在内容里增设了虫兽这条线索,来推动整个剧情的发展。

这本《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就正是在历史和魔幻两条一实一虚的主线间向前蔓延推进。

就如同枕梦貘以日本平安时代历史为背景,写过在中日两国都大受欢迎的《阴阳师》一样,我也希望自己这部《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能受到读者们的肯定。

【追读率关系到推荐位,恳请大家多多追读、收藏和投票】

创作这本书的过程里压力很大,每天都在盯着收藏数和投票率,当中好多次心情烦燥焦虑,像是看不到未来一样。

但无论如何,每一天我都坚持继续写下去。

在转型回来写小说这条路上,只有每天写才有出路、只有努力过才有资格说不会后悔。

我正在路上,无论内心怎样惶惑不安,都不可以停下来。

自己心里也有考虑过,如果持续有推荐资源、追读率上涨,能被更多读者看到,那么这个故事我将一直写到竹千代元服,继承三代将军之位、改名德川家光之后的故事。

如果实在没多少人看,我也一定会认真用心写完整个故事,故事会在大坂夏之阵后不久划下句点,但篇幅也会非常丰富、也相当具有可读性。

为了写好这本书,我买了超过两百块钱的书,每天码完存稿以后,都会捧着书躺在床上细读。

为了带给书友更好的阅读体验,我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我希望大家能够察觉到我的存在、意识到这是本很特别的书,然后陪着我走这相当关键的一程。

上一本书《成都今日天气晴》在现实频道连载了45万字完本,这本《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我希望能在书友们的支持下连载逾百万字。

再不济,它的连载字数也一定有大好几十万字。

自从踏入网文界以后,从来没产生过切书或太监之类的想法,一本书好不容易在责编处过了稿,寄托的是责编的友善与祝福。

既然签约发了书,那么好好写到完本,就是我的责任。

直到今天这一刻,这种想法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这本书的卷一,包括后记在内差不多将近十六万字,整个过程创作得都很顺畅,在卷一完成后,我心里想“啊,真的是‘休’地一下就写完卷一了啊。”

感谢责编绿豆,让这本书能够以签约作品的姿态和大家见面、感谢绿豆给我的帮助和包容。

感谢一直阅读这本书到这篇后记的你,卷二的故事即将启程,希望我们能够一起走下去。

真的,非常感谢。

第53话︱游吟江户 在春天的江户城,观赏樱花的知名场所在民众当间最为盛行。

享用美食、品尝美酒,陶醉在热热闹闹的氛围里,赏樱成为江户城春天游乐的一大盛事。

对于带着四人众小姓很难得出了西丸、到民间闲逛的竹千代来说,他此行的目的地,却是被誊为江户第一繁华街区的日本桥大道。

日本桥为木质结构,连接着五条人流量攘来熙往的街道,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商家。

他们一行人经过以“时钟”闻名的十轩店本石町,临街店铺中,隔几间就有通向陋巷里大杂院的入口,旁边就是一家烤地瓜专卖店。

江户人将烤地瓜称为“八里半”,这个时期的烤地瓜店布满整座江户城,地瓜成了类似现代世界里的肯德基、麦当劳那样的大人气平民美食。

每间江户的烤地瓜店,都用炉灶来烤地瓜,地瓜一烤好马上就会卖光;因此,一家店会设置二到四个炉灶来轮流烤地瓜。

好不容易熘出西丸,一路逛到日本桥,竹千代知道,身边这群伙伴对烤地瓜已经翘首以盼了。

“光纲,你去给大家买几个烤地瓜尝尝吧!”

“好咧!你们等会,我马上回来。”

一接到竹千代吩咐,光纲就立刻欢快地应了一声,随后朝着烤地瓜专卖店小跑了过去。

竹千代愉快地看着光纲和小贩问价,再看着他捧着好几个烤地瓜跑了回来。

他边跑,边冲他们扬起左手高举着的一个烤地瓜:“喂,刚烤好的地瓜,可香着呢!”

“这个馋鬼。”直贞笑骂,“心思成天就放在吃喝上面了,要多放在武艺或钻研学术方面,没准还能帮上很多忙呢。”

“嘛,光纲是个美食家呀。不觉得像他这样一直忠实地做自己,也挺难得的吗?”

“在勾心斗角的环境呆久了,看看光纲这样开朗单纯的人,心情也会变得明亮不少。”

竹千代双手环抱着双臂,穿着木屐的右脚抬起又落到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在他和直贞交谈间,光纲已兴冲冲地跑回到了伙伴们当中,开始给每个人分起烤地瓜来。

“喏,这是直贞的、正胜的这份在这里……”

他派完烤地瓜后,迫不及待地拿起自己那份就要往嘴里送,似乎想起有什么话没说,又戛然停了下来。

“喂,我说直贞,你们几个刚刚是不是在讨论我啊?”

“没有啊,我可从来都没记得过你的关注度有这么高哟!我们是在讨论呆会要去哪里逛呢。”

“喂,直贞!你平时看起来一副温厚模样,没想到嘴巴有时候也挺毒的,这么说好伤人呀!”

竹千代笑呵呵地看着少年们闹成一团的模样。

这般随性无拘束的相处氛围,是他前身整整25年人生历程里,所未曾经历过的体验。

嘴里的烤地瓜热呼松软,志同道合的伙伴就在身边,古代江户的空气纯净清新,每一口都由内而外纯净身心。

他和身边的伙伴们一起大口大口嚼着美食,不需要去顾忌什么规矩法度,也无需步步为营、谨慎设防。

最重要的是这种放松、舒服、自然的感觉,即使他前身在现代世界里也鲜有经历过,然而却意外地在这个时代里感受到了。

对着伙伴们明晃晃的笑脸,竹千代拿着吃了一半的烤地瓜,惬意地将身体舒展开来。

“啊,舒服!接下来我们要逛到哪里好呢?”

“少主,不如就去三井越后屋一带逛逛?那个地方总会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好店!”

“既然是正胜推荐的,那肯定没错了。哈哈,我们正在做的,就是江户时代的探店吗?”

“探店?少主,这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没什么、没什么,走吧!我们边吃边逛好了。正胜你对那一带熟悉,就走在前面带路吧。”

“好咧!”

竹千代在和正胜的交谈间,不小心使用了现代世界的词汇,看着对方露出的困惑表情,他连忙快速带过了话题。

春日的江户凉意正逐渐褪去,此刻他的心情飞扬,轻快得如同出笼的小鸟一般。

五人从十字路口一路逛过来的大店,是三井越后屋,这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店,光是从业人员就高达1000人。

【注·屋:江户时代的商店大多在名称后面被贯以“屋”的后缀,等同于“商店”的意思。】

但少年们感兴趣的当然不是这种专业的和服物品店,他们的目标是三井越后屋旁边的锦绘屋(浮世绘店)。

在休闲娱乐资源贵乏的这个年代,浮世绘就相当于现代世界的漫画一样,是更能激发民众无限想象力、撩拨视觉感官的欣赏体裁!

【注·浮世绘:指表现浮动世界不断变幻的绘画,可看作民间版画,兴起于日本江户时代。】

果然,一进锦绘屋后,少年们都各自分散去找自己感兴趣的浮世绘去了。

光纲格外喜好慵懒优雅的美人、表情夸张的歌舞伎演员这类型的浮世绘,看得津津有味。

直贞则对以花、鸟、虫、鱼、兽为主题的花鸟绘特别钟情,留意到他全神贯注的样子,竹千代在心里悄悄想,要是直贞生在现代世界,说不定他还会是个艺术生呢!

擅于谋略的信纲和成熟稳重的正胜,虽然在个性和处世上大有不同,却都对以各色武士为主角的武者绘情有独钟。

两人一起看着各色武士绘,不时会交头接耳地低声讨论一番,看上去倒是格外志同道合。

相对于伙伴们的意兴昂扬,竹千代对这种浮世绘倒显得兴趣不大。

毕竟他在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前,前身在现代世界可是经受过《圣斗士星失》、《死神》、《海贼王》的洗礼,对这种名为“浮世绘”的民间版画艺术着实兴趣不大。

逛了一圈后,最后他决定静下心来,翻翻以名山秀水为主题的名所绘。

毕竟在前身时,他还穿过一件印有江户画师葛川北斋着名浮世绘《神奈川冲浪里》图桉的优衣库T恤,这大概是他到目前为止唯一和这些浮世绘所存在的关联了。

翻着那一张张山水版画时,竹千代听见一阵莺声燕语从店外传了进来,很明显是年轻女孩的对话声。

“志奈夫人,你想看浮世绘对吗?”

“嗯,大人难得准许我们出来逛逛日本桥一带,如果不看看浮世绘,总觉得出行里似乎少了些什么。”

“既然志奈夫人感兴趣,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吧!”

光从对话里,竹千代就能判断出这是一位夫人与随行侍女的对话,被侍女称为“志奈夫人”的女子,声音动听悦耳。

这个时代有句流行语叫“听音辨人”,意思是天生丽质的美人,往往仅从她说话的声音,便能判断出她的美貌。

但引起他注意的,并不仅止于那悠扬的声音,而是自从她们在锦绘屋外驻足后,所飘进店里的一股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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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话︱又见虫兽 那是一股他已然熟悉不过了的香气。

有着某种生物身上焕发的腥味、又混杂了令人迷醉的清香,两种矛盾的气味组合在一起,却又不可思议地得到了圆满结合。

是虫兽残香!

竹千代在内心不假思索地作出了判断。

经过上一次入梦后与金环胡蜂以及蝗虫的厮杀,他对这种香气奠定了足够的敏感。

现在他只是好奇,即将走进锦绘店里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随着锦绘店门前的帘子被掀开,一位身着深蓝色和服的女子在侍女陪同下,款款走进了店里。

她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只是随意地用发带系着,身上并没有佩戴太多的饰品,然而当她走进锦绘店以后,却聚集了所有人的视线。

她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日本美人。

照这个时代的观点来看,她未免太高了些,将近一米七二的身高,让她在任何场合都足以鹤立鸡群。

即使身体的大部分都被包裹在和服当中,却仍然能让这家店的所有男子们,都一致看出她的双腿到底是多么修长、多么笔直。

相对于江户时代的审美标准来说,她的嘴唇未免也太厚了些、她的轮廓也未免太鲜明了些,完全没有日本人所推崇的“大和抚子”感觉。

可是这些特质在她脸上,却奇妙地和谐融汇到了一起,焕发出一种极具侵略感的野性之美。

那些低眉顺目的传统美人在她面前,全部像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例如她的侍女,娇小清丽的外形符合着大部分江户男儿对于女子的憧憬和想象,但站在她身边却完全被掩盖住了。

她就像一朵野生的火红玫瑰,自由、散漫、然而却独得了天地恩泽,既美得眩目又散发着独特的芬芳。

竹千代完全能够确定,这位被称为“志奈夫人”的女子,就是焕发出残香的虫兽了。

因为在她走进店里的一瞬,他就赫然看到了一只张着绚烂夺目翅膀的大紫蛱蝶,正立起后足、以人类女子行走的姿态信步而来。

她虫兽形态的翅展约6米,翅面呈紫黑色,翅基部位约占整个翅面二分之一的部分,呈现出美丽的蓝紫色泽,后翅对角处有一对红粉色斑。

相较于他过往所看过的虫兽,志奈的原形呈现出了人类所最能接受的形态,虽然硕大的身形还是让人心生了股抗拒感,但那炫美的翅膀着实犹如一件自然的艺术品。

就在这时,沙哑低沉的系统音在竹千代耳畔响了起来——

【被解锁秘技:识虫缚,技能点升至850】

【状态:已经进阶,辨识虫兽能力升级】

【升级后,凡遇见中、下级虫兽,可第一眼辨认出它们的原形。】

【如遇见与虫兽有关联之人,亦能察觉对方身上的虫印。】

【当前虫迹:大紫蛱蝶,喜好吸食少女的血液以维持美丽夺目的翅膀,为中级虫兽。】

识虫缚在不留神间又升级了。

——竹千代思忖着。

这看来很像现代世界里玩的网络游戏,每成功打怪一次,技能点就会得到奖励而升级。

打怪越多、技能点升得也就越多,那么累积到丰厚技能点的秘技所发挥的力量也就越强。

而他也已经升级到,当看到中、下级虫兽时,第一眼就能洞穿它们的原形了,但更奇妙的功能还在后面。

当他在脑海里泛起“原来是只大紫蛱蝶,已经了解到这一点啦,还是看她人类模样时更好一点”的想法时,识虫缚的辨识虫兽功能,又自动追随着他的内心意愿而关闭。

这项秘技升级后所展现的全新功能,让毫无准备的他也稍稍吃了一惊。

于是志奈的原形只是惊鸿一现地闪现,随即又恢复了人类模样。

她在店里来回踱步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竹千代翻阅的这叠山水版画上。

“呀,这不是名所绘吗?”

她眼里发出兴奋的光,毫不犹豫就走了过来,在他身边蹲下身体。

“志奈夫人!”侍女忐忑地轻唤着她的名字,略微有些紧张地也蹲在了她的身后。

侍女显然是想提醒她,出门在外要保持和男子的距离。

然而她却毫不以为意地,沿着竹千代手上拿着的一副描绘江户近郊川景的浮世绘看了过去。

“啊,画得真好!渡过玉川的船即将靠岸,岸上有人垂钓、渔家女在川边捕鱼,我几乎都能感受到现场的意境了。”

“夫人喜欢名所绘吗?”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夫人?”

“你身后的侍女不是唤你‘志奈夫人’吗?刚刚你们在店外交谈的时候,我就听到了。”

“也是,呵呵。我已经嫁人了,用夫人来称呼我也没错啦。”

志奈表现出非常喜欢这张浮世绘的样子,她毫不避忌地凑近竹千代,以便占据更近的角度去欣赏这透着几分广袤荒凉的美。

她如丝绸般光滑的肌肤,就这样籍着近距离映入竹千代眼帘,他们离得是如此之近,他甚至可以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对了,我还没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呢:是的,我确实非常喜欢名所绘。”

“嗯,从你专心致志看着名所绘的表情能看得出来。”

“是吗?怎么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喜欢名所绘吗?”

“……那么,你为什么会喜欢名所绘呢?”

“因为就算是每天都只能呆在府邸里,也可以透过它来看这世界的风景呀。京都清水寺的夜樱、江户川的波涛、町市的繁华兴盛……这些在名所绘里都看得到。”

“这样啊。”

“这位大人不觉得吗?名所绘里藏着这世间的万般风景。看着这些画,感觉自己也像是亲眼看到了那些风景似的。”

“这么说……我还真是多少能从中感受到,那么一点身临其境的氛围感。”

“是吧?大人也这样觉得对吧?”

志奈笑了起来。

那是犹如樱子一样阳光明媚的笑容,和竹千代到目前为止所接触过的虫兽完全不一样。

如果不是今天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一只虫兽的人类形态,居然可以露出这般爽朗的表情,就恰似春日的暖阳,却是让人并不那么抗拒的。

“那你又为什么要叫我大人呢?”

“是啊,我又为什么要叫你大人呢……”

她刻意卖了个关子,冲竹千代眨了眨那双童孔里彷佛藏着星辰的大眼睛。

看着他并没如预期般地被吊起胃口,她又爽直地接着进行了回答。

“因为你身上有股高贵的气质,看起来很有贵族公子的风范。如果我不叫你大人,难道要叫你‘少年’吗?”

“你真会说话……”

“我完全是实话实说而已。话说,你又能看出我是什么人吗?”

当她问出这句话时,竹千代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志奈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看出他已辨识出她是只虫兽了吗?或者她仅仅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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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话︱与虫兽同游 呼、呼、呼……

在与志奈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里,竹千代听到了自己无意间加快了的呼吸频率。

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仍旧满怀期待地盯着他看,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怀有恶意的眼神。

“我看出来了,你是个贵夫人。你嫁入的家庭,一定非富即贵。”

在极短时间内,竹千代脑海里却快速拟定了很多个答桉,最后他脱口而出的,是思维里本能觉得最靠谱的那一个。

“是吗?大人认为我是贵夫人呀?”

志奈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他这才看到她有着两颗虎牙小门牙。

真是不可思议,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契合江户时代的美人审美,但她无论到了任何男子面前,却都会让他们发自内心地承认,她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

即使是她那两颗小虎牙,看在竹千代眼里,也带着一股不可掩饰的可爱与娇媚。

“我确实是嫁进了很显赫的门第。像我这样的女子,能嫁进那样的门第,不管什么人都会觉得我是高攀了吧?”

“可是大人,要说是贵夫人的话,老实说我也愧不敢当。因为我只是个侧室而已呀。”

尽管只是萍水相逢、并且还是嫁入了显赫门第,志奈却开诚布公地直接向他回应了自己的想法,没有掩饰、极其自然就说了出来。

这让竹千代非常讶然。

能嫁入显赫门第的女子,一定会受森严家规束缚,然而志奈不仅随兴和在锦绘屋邂后的不知名少年攀谈,更没有顾忌地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在表明自己的侧室身份时,她没半点羞赧和迟疑,落落大方就告诉给了竹千代。

光从这一系列行为判断,是该说她胸无城府呢,还是觉得她天真无邪呢?这个世上真有如此了无心机的虫兽吗?

竹千代心里一时也找不到答桉。

但是她这份率性而为的处世态度,却让他回想起那个已经离自己远去的现代世界那些都会女性们:她们都一样的追寻自我、并以属于自己的方式与世界互动着。

“你家大人想必很疼爱你吧?能允许侧室出来闲逛日本桥的一家当主不多啊。”

“嗯!他真是很喜欢我的!”志奈用力地点了点头,“即使是像我这样不懂规矩的女子,也能嫁到那种显赫人家当侧室,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了。”

“志奈夫人!”旁边的侍女顾忌地轻叫着提醒。

志奈回头冲她摆了摆手,表现出一副让她放心、不用多虑的架势,然后将目光转回竹千代。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这位大人看起来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想必也不会因为我的随性言语而笑话我。对不对,大人?”

从两人产生连接的那一刻开始,她在说每一句话时都在笑。

看着她的笑容,让原本顾虑重重的竹千代,索性也就此放下了心理包袱。

管它呢!

他毅然作出了决定。

所谓人生苦短,既然是场奇妙的萍水相逢,那就索性暂时忘掉她的虫兽身份,只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美人来相处就好了。

迎着她那灿烂的笑颜,他也打开心防,受到感染地冲她绽开了笑容。

“当然不会。像这般洒脱随心的女子,在这个时代已经很少见了。”

“是吧?大人也这样觉得吧?我就觉得和大人谈得来,如果不介意的话,接下来我们就一块逛逛日本桥一带吧?”

“乐意之至。”

“志奈夫人!”身后的侍女神色急切地凑近志奈身边,试图阻止她的这一随兴之举。

“没有关系,真花!”志奈眼神坚定地喝止了她,语气复又舒缓下来,“大人是心地纯正的人,这点判断力我也还是有的。”

也许各自怀抱的目的不同,但两人作出的却是一致选择,并且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后悔。

受到邀请时,竹千代没有犹豫,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哪怕信纲在冲他使眼色、提醒他务必慎重考量,他也依然不改初衷,欣然接受与志奈同行。

这是自从穿越后接触到虫兽这个物种以来,他第一次遇到这种类型的虫兽——

没有幸子的凄苦、也没有夕舞的蓄意伪装,在这个等级森严、规矩繁多的时代,她在附身到这位名叫“志奈”的女子身上后,反而选择以一个人类的状态单纯地活着。

或者,她甚至比很多同样降生在这个时代的人,都还要活得纯粹、自然、从心。

离开锦绘店后,志奈带着侍女真花,和竹千代一行人结伴齐行,由于她鹤立鸡群的身高、还有耀眼美貌的缘故,一路上吸引了不少路人的视线。

和她走在一起,竹千代深切地也体验了一把类似在现代世界里和明星、或者网红逛街的感觉。

在江户最繁华的日本桥街区散步,是种怎样的感受呢?

竹千代的体会就是:热闹、热闹、热闹。

恰逢天气晴好,走在街上的民众简直是摩肩接踵,而行走在商业街道上,比所有精心设计的看板更有看点的,就是这个时代的独有产物——可视为“活体广告牌”的看板少女了。

所谓的看板少女,指的就是在店铺门口招揽生意、面容秀美的女子。

这些女子年龄介于12——18岁之间,她们会站在商店门前热情地向路人介绍店里商品,有时还会通过表演歌曲、舞蹈吸引客人进店。

看到这些看板少女时,光纲嘴巴张得老大,活脱脱一副现代世界的秋叶原宅男看到地下偶像团队的少女偶像模样。

“喂,直贞,你快看那边茶水屋的看板少女,这也长得太可爱了吧?!还有左边那家味曾批发店的看板少女,不觉得她有着公主一样的清雅气质吗?”

“切,还公主呢!我看就是你这个迷弟眼里出西施罢了!”

“你就是嘴硬!直贞你刚刚明明也看得目不转睛,不是吗?别否认了,我都看到了!”

听着少年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看着他们闹腾的欢快氛围,志奈的笑容迅即又在脸上荡漾开来。

竹千代目光不经意一瞥,再次被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所触动了。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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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话︱复杂的心绪 “你还真是喜欢笑啊。”

“难道大人不喜欢笑吗?”

“嘛,也不是不喜欢笑……只是有时候烦心事太多,让人变得烦燥焦虑,于是也就笑得少了。”

“那么,大人最近一次笑是在什么时候?”

“最近一次笑啊?我刚刚不是对你笑了吗?”

“我说的不是刚刚!我指的是在大人没遇见我之前,最近一次笑是在什么时候呢?”

“说到这个的话,我还真是很久都没有笑了。”

竹千代轻轻吁了口气,将双手指尖交叉、反别在脑袋后面,漫不经心地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行走着。

这个在现代世界常见的放松行走动作,在江户时代却十足罕见,故而也吸引了一些路人的好奇视线。

以现代人姿态走在江户街道上的少年,和才刚结识的高挑美艳女子并肩齐行,在她直率随兴作风的感染下,他也渐渐卸下了束缚。

“为什么会很久都没有笑了呢?大人还如此年轻,难道是生活里存在什么烦心事吗?”

“嗯,确实有很多烦心事,成天想着该怎么去处理和解决这些事情。想得太多、做得也太多,在自己都没发现的情况下,就变得几乎很少笑了。”

“我是觉得啊,大人。有些烦心事就算一整天都在想着,它也不会解决,相反还困扰和影响了自己正常的生活。”

“道理谁都懂,可是……”

“可是真正做起来却很难,你想这么说对不对?”

竹千代默默点了点头,承认了她的判断。

志奈的眼光很准,而且提出劝告的语气依然轻快明朗、丝毫没带说教的口吻,至少让听到她这番话的竹千代,心里没由此产生出半点抵触。

“可是啊,大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好的方式并不是忍耐或无视它,而应该释放出来喔。”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说释放就释放了?可以的话,我倒也还想大喊大叫一番。”

“大喊大叫一番?”

“嗯,我生长的家庭,是不可能会允许这种行为的。一旦真的这样做了,就有可能被那些向来讨厌我的人伤害。”

“但是大人,心里又觉得烦燥得慌,所以想要把这股压抑和愤满喊出来,对吗?”

“确实是有这个想法。”

“那又有何难?大人,我们一块到河岸去吧!那里停泊的只有鱼船,倒还算清净。”

“河岸?倒不是不可以。但是,我们去那里要做什么?”

“大人只管跟着我来就是了。”

志奈说罢,便扯了扯他的袖子,又悠然向前迈开了步伐,致使竹千代不得不跟了上去。

既然他都决定跟着志奈一块走了,四位伙伴自然也都要随着一并同行,侍女真花忧心忡忡地都哝着,迈着小碎步跟在了志奈身后。

“喂,直贞,你说少主该不会被这个女人给迷住了吧?她可是哪家达官显贵的侧室啊……”

走在竹千代身后,光纲担忧地对直贞耳语,脸上满是不安的神色。

“你可真是闲操心。少主要喜欢也该是从樱子或美惠两个里面选出一个来!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已经当了侧室的女人?”

直贞白了他一眼,但眼瞧着竹千代和志奈温馨融汇的并肩齐行场面,这下连他也按捺不住地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看,你就别逞强了。光看你这表情,就知道你也在为少主操心了。”

“你就别瞎猜了,我才没在为少主操心!我刚就表过态了,我相信少主!”

“少来,你刚才明明就是一脸操心的表情,正好被我看个正着!”

正当两人压低声音相互争辩时,从身后加快脚步的信纲伸手分别拍了拍他们后背,然后一并揽住了他们的肩膀。

“你们的争辩我听到了。”信纲眼珠灵活转动着,左瞥右看地瞄向被自己揽住的两位伙伴,“如果你们光看表面就替他瞎操心,那也未免太小看少主了。”

“我觉得少主选择和她同行,应该会有他的原因和用意。”

“我们什么也不用操心,只管趁这难得的机会,好好放松游玩就是。”

说完,信纲用力按了按他们的肩膀,步伐轻快地继续向前走去,只剩下他们若有所思地停留在原地。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来?”正胜回头冲着两人轻喊了一句。

“知道了!”光纲和直贞才回过神来,慌忙应答着,加快脚步跟上了整个队伍。

少年们的这股小小揣测,虽是压低了声音在私下交流,却被聪颖的志奈有所察觉,她轻笑着往后方瞥去一眼,又似乎觉得有趣地拿他们当了话题。

“大人的这群伙伴,看起来很在意你我之间的互动呢。”

“啊……都是一群从小一块玩到现在的伙伴,他们没事就喜欢替我瞎操心,我都习惯了。”

“他们一定很担心大人会被我所迷惑吧?”

“迷惑?志奈夫人,你怎么会想到用这个形容词?实际上夫人只是个单纯明朗的女子罢了。”

“大人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一句话——‘剑有双锋,人有两面’?”

“嗯,听过的。”

“我也是一样的呀。我有单纯、明朗、率性的一面,自然也有能够迷惑男人的一面。不然大人以为我这种出身的女子,是怎么能够嫁给我家大人当侧室的?”

“……你还真是有够坦率。”

“毕竟是遇到了大人这样的投缘人,我已经……很久没能遇到这样聊得来的人了。”

志奈突然轻叹了口气,这是相遇以来,竹千代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怅然若失的神情。

“虽然有了安逸生活,可是在府邸里呆久了,感觉翅膀也像被绑上了一样。偶尔想要飞翔一次时,就连天空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倘若是别人听到她这番话,大概只会觉得她是江户初期的文艺女青年,但在竹千代耳里,对这番话却又有了另一番解读和领悟。

他想到了她的原形。

当她恢复大紫蛱蝶原形时,那双翼展约6米的翅膀是真的非常绚丽,在这个族群里,她大概是最美丽的虫兽吧?!

但她说“偶尔想要飞翔一次时,就连天空都变得陌生了起来”,却又让竹千代生了几分警惕。

这就表明,这只大紫蛱蝶即使在嫁入达官显贵家当侧室之后,也有恢复原形悄悄熘出过府邸,那么她到底熘出去做了些什么?

难道……

脑海里刚泛起一种可怕的悚人假设,竹千代就连忙截断了这个想法。

内心对于志奈已经有了一定好感度的他,不愿意冒昧地去揣测会对她造成伤害的任何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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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话︱尽情呐喊 从日本桥一路漫步悠行,竹千代五人就被志奈带到了渔市河岸。

这条清澈碧绿的河流,在这个时段里河岸聚集的人,并不多旁边鱼市河岸上的三两鱼贩,是向江户城和大名府邸供给鱼类的极为重要的商人。

“啊,好纯净清新的空气,光是站在这里,就会让人连心情也变好了起来。”

志奈在河岸上敞开双臂,惬意地伸直了身体,长长地、安逸地来了一次深呼吸。

她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动着,像是极为享受地沐浴在春日的河风里,这种活在当下的态度,再次打动了竹千代。

“来,大人,你也跟着我做一遍吧。”

“啊?我也要一起?”

“是哈,不只大人,你那些伙伴大家也一起来做一遍吧,做了以后会发现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他们也要一起?”

“难道大人不愿意?觉得我的行为太孩子气了吗?也是,毕竟我只是一个幼稚的女子……”

“没有、没有,我没这么想过。”竹千代被她拿捏得死死的,无奈地转身望向身后的四人众伙伴,“喂,你们都听到了……”

“这么说我们也要……”

直贞率先开口问道,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三位少年,彼此竟是略微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觑。

“来吧!反正河边的风清新得很,多大口呼吸对身体大有益处!”

竹千代将心一横,率先模彷着志奈敞开双臂、微仰起头,来了一口长长的深呼吸。

他原本是不情愿地去迁就志奈的,但闭上眼睛之后,只听到耳畔河风习习,尤其是春日暖阳洒落在身上,清甜的空气沁入心脾,感觉竟是如此舒爽。

“少主都做了,我们也快跟着来一趟吧!”

老成持重的正胜第一个响应竹千代的吩咐。

既然四人众的意见领袖都这么做了,其它三人更是找不出推脱的理由。

于是包括侍女真花在内,七个人就这样迎着河风、沐浴阳光地敞开双臂来了一趟深呼吸。

“大人,准备好了吗?”

“哈?”

“你不是说一直想要抛开顾忌,将心中的烦燥和郁闷大声喊叫出来吗?”

“那个啊……我只就是随口说说而已。”

“怎么可以随口说说而已?男子汉说了就要做到呀,绝对不可以把不好的情绪都堆积在心里头的哈!”

“可是……河岸这边不还有人在吗?”

竹千代仍旧闭着眼睛,继续着深呼吸,每一次长时间的深呼吸,在吐气时都像是把心里的郁闷不安都呼出来了一样。

“真是的,敢问大人今年宝龄?”

“12岁。”

“唉呀唉呀,12岁啊!可是正当青春、尽情感受人生的年纪嘛,大人就是心里头的顾虑太多了!”

接着,志奈沉默了半晌。

不一会儿,她忽然扯开嗓门大声喊了出来,那一下子飙升的声量还真吓了竹千代一跳——

“喂,这个世界,就算你再怎样残酷无情,我也不会输给你的!”

他顿时立刻睁开了眼睛,于是便看到志奈拱起手掌,手指环住鼻尖、两只大姆指支住下颔,冲着那条清澄河流喊了出来。

“我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告诉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没有任何人可以规定我的人生、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这是我所选择的路,无论它会通向哪里,我还是会继续走下去的!”

听在四人众伙伴的耳朵里,想必只会认为这是身为侧室对被束缚、受到正室不公平对待的满腹委屈吧?

但是在清楚地洞悉对方的身份是只大紫蛱蝶的竹千代,并却不只是这么认为。

他觉得,志奈应该是身为虫兽,在占有了人类躯体、感受到人世的奇妙之后,对于自己命运所发出的愤慨和不忿。

身为虫兽的她,拥有着常人所难以匹敌的可怕力量,但凡她不愿意,这个世上恐怕没有哪一座府邸能困得住她。

然而即使感到委屈、也觉得不自由,她却依然心甘情愿地呆在那座深宅大院当中,这应该也受了她选择当一名普通人类后,迫切想要体验常人生活的渴望驱使。

正当思绪游移之间,喊得相当尽兴的志奈将目光转了过来,直挺挺地盯着竹千代的脸颊看着。

“大人。”

“嗯?”

“到你了呀。”

“啊?我也要吗?”

“真是的,我们不是为了这个才特地走到河岸这里的吗?如果大人还在顾忌的话,那么我们又是为了什么才会到这来呢?”

“这个……”

“大人,勇敢些!难道你连一个侧室也比不过吗?”

志奈原本是想用激将法激怒竹千代的,没想到却引发了直性子的光纲不满,这家伙立马就嚷了起来。

“喂,志奈夫人,你在说什么呢!怎么可以拿我们家……”

他本来差点要习惯性使用“少主”这个词,幸好想到一行人是轻装出行,于是又立刻改了口。

“拿我们家少爷和侧室相比呢?!少爷深受家规影响,在这人多纷杂的场合自然放不开啊!”

受了光纲反驳和斥责的志奈,却没半点恼火和生气的迹象,反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随后笑望向了竹千代:“少爷?看来大人也是出身不凡之人啊,你口中的伙伴,其实是随侍于你的侍从吧?”

“这个……算是吧。”

眼瞧着瞒不过了,竹千代索性落落大方地点头承认了这点,又用眼角余光瞪了一下光纲。

这一瞪,顿时让察觉到自己被责备的光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还无措地吐了吐舌头。

“他们看起来很喜欢你呢。那么,大人更不可以辜负了,大家陪着一块走到这来的心意呀。”

“志奈你这……”

这时候,竹千代就决定乖乖缴械投降、按照她的建议去做了。

志奈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就算是激将法,但他如果再扭扭捏捏的话,那就未免太无趣了。

于是竹千代再度深深地吸了口气,蓦地也放开顾忌、扯开喉咙喊了起来——

“不管是什么个性、就算多不讨喜的人,应该也有在这个世界幸福生活下去的权利吧!”

“好不容易有了再重来一次的机会,这次我绝对不会被轻易打倒!如果还有什么挑战和挫折,那就尽管来吧!”

“那些妖魔鬼怪还有什么招数就一并使出来吧!这是我重新再活了一次的人生,我绝对不会就这样向他们服软认输!”

“混蛋们,如果你们自认为是个混蛋就可以肆无忌惮伤害别人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因为我会变强!我会变成连你们这群混蛋也无可奈何的人!你们就等着瞧好了!”

一声声洪亮的呐喊,就这样在河岸回荡。

喊出的不只是竹千代的心声,更将他穿越以来所积压的情绪,全部都释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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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话︱追查虫兽 好舒畅!

有种憋了很久、都快将人闷出问题来的情绪,全随着这顿吼叫烟消云散了的感觉!

随着一句句肆意大吼此起彼伏地落下,直到最后一句嘶吼的话音落定,喊得酣畅淋漓的竹千代,尽管拼命舒缓着呼吸,却依旧在不停地喘着气。

他真的压抑了太久。

突然穿越到江户初期,为了生存下去一刻也不敢松懈,他殚精竭虑地回忆着前身曾看过的穿越系网文小说,试图解读出一条能在这险境丛生的环境下保全自身的道路。

突然有机会直面自己内心强行封存的这些恐惧、惶惑、不安,反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而一旁的志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起伏,专注地观察着他眼神的变化,嘴角逐渐泛起了会心的微笑。

“如何?大人觉得怎样?是不是有种心境豁然明亮了的感觉?”

“啊,这么说倒还真是这样。”

“那请大人今后如果心里再积压了这些烦心事,就又到日本桥河岸这边来,对着这条河流好好地把所思所感给吼出来。到时,你会发现心里又好受了很多。”

“好……吧。”

竹千代犹豫着,他并不是随便胡乱承诺的人,但斟酌了一下,他还是答应了她的建议。

“那就约定了。这样的话,我对大人就没什么好再担心的了。”志奈露出放心了的明媚笑容,“那么,我就和真花回去了。”

“现在就回去了吗?”

“是啊,我毕竟是已经嫁入显赫家庭的侧室。一个侧室在外头逛久了,家里面会有人说闲话的,而且正夫人想必也不会高兴。”

提到家里的正室,志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带着一股野性未驯的纯天然可爱媚态,又冲竹千代俯身鞠躬。

“那么大人,请多保重。谢谢你给了我如此愉快难忘的一天。”

“哪里,我也要感谢你,也祝愿你今后生活幸福美满。”

“大人的心意,我收到了。志奈就此道别。”

她的告别就和她的主动搭话来得一样干脆。

志奈转过身子便迈步悠然离去,整个过程里,她都没有回头再看竹千一代一眼。

反倒是他伫立在原地,愣愣地注视着她修长美好的背影。

这是何等洒脱、何等豁达的女子,即使是现代世界,他也鲜少遇见过这样的女子,然而在江户时代初期的市井间,却能存在着这般奇妙的邂后。

他看着她逐渐远去,身影越来越小,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从他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四人众也随之站在他的身后,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少主如此专注地注视着一个女子的背影,竟没有一个人敢去提醒或打扰他。

直到志奈从他们视野里消失,正胜思量再三,终于走到竹千代身边发出温声问询。

“少主,天色将晚,我们也该回西丸去了。”

“嗯,你说得是,玩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竹千代怅然若失地迈出了第一个脚步。

这段奇妙邂后的相处片段,才刚分别就已经在他脑海重现,而万般思绪更是一齐涌上心头。

关于志奈,有一件事始终让他很是在意,那就是她先前提到过的“偶尔想要飞翔一次时,就连天空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很显然,她曾经恢复了大紫蛱蝶的原形从府邸里飞出去过。

那么她究竟是会去往哪里?以虫兽的原形又是特地去做了些什么?

由于对志奈留下太多好感的缘故,他好几次试图强行中断自己的这重重思虑,然而还是不行。

一回到西丸的少主御殿,他就单独留下了信纲,就连樱子送上的茶水与点心,他也愣是没有心情去喝上一口。

以信纲处世的敏锐与细致,当然也察觉到了他眉宇间紧锁的愁绪,于是立刻关切询问。

“少主有心事吗?”

竹千代没有否认。

彷佛是想甩开内心杂乱烦絮似的,他用力摇了摇头,随后又吸了口长气,接着给了信纲回答。

“信纲。”

“在。”

“去追查今天在日本桥遇见的志奈,查出她是哪家的侧室,再去追查近期城内各町是否又出现了新的失踪人口。”

“也要追查各町新的失踪人口……吗?”

信纲脸色霍然一变,征询式地望向了竹千代。

慧黠如他,立刻在内心浮现出了一个令人揪心的答桉,然而竹千代神情凝重地对他点了点头,就等于确定了信纲所推测的答桉。

“志奈夫人……也是虫兽吗?”

“是的,她是一只大紫蛱蝶。信纲,你还记得吧?在我们和她相处的过程里,她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偶尔想要飞翔一次时,就连天空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少主是担心,她曾恢复大紫蛱蝶的原形,飞出府邸去四处掠食?”

竹千代承认,信纲确实具有洞察秋毫的能力、以及超强执行力的才情。

每当他和信纲商谈要事总会节省了大量心力,对方也永远懂得他内心的所思所想,俨然就是这个少年武士团队里的军师。

“我明白了。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会立刻追查她的下落,一旦有消息,我当即就来禀报少主。”

信纲离去后,竹千代对着食桉上的点心依然没有半点食欲,继续眉头紧锁地思考着相关于志奈的虫兽议题。

一旁的樱子看着他以同一个姿势和表情坐了很长时间,终是敌不过关心和牵挂地开了口。

“少主今天难得外出散心,难不成又在市井闲逛途中遇到了新的虫兽吗?”

“你听到我和信纲的对话了呀。是啊,这次在市井里,我遇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子。”

“特别的女子?”

“是的,她很高、很开朗豁达,是个浑身上下都焕发着一股如阳光般明媚气质的女子。”

“少主一定和她相谈甚欢吧?”

“看得出来吗?”

“嗯,你在谈到她时,眼角会泛起笑意、紧锁的眉头也会变得舒缓了些,所以我想她一定在你心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可是这样特别的女子,却是一只虫兽啊。她的原形……是只大紫蛱蝶。”

“大紫蛱蝶,居然是那么美丽的蝴蝶吗?”

“是啊,可能它是虫兽一族里最美丽的妖物了吧?难得在市井里遇到一个投缘的人,为什么她却偏偏是虫兽呢?”

感受到他的矛盾和惋惜,樱子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才好,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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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话︱争执的两人 在这期间,樱子一直在担心地观察着竹千代脸上细微的表情浮动。

又过了很久,她总算是语调轻柔地打破了这份宁静。

“但让少主困扰的,应该不只是难得邂后投缘的女子,对方却是只虫兽的这件事吧?”

“……”

竹千代默认了这句推测。

樱子这句话就像触碰到了他内心里的柔软角落,一直纹丝不动的他,终于更换了另一个更舒服的坐姿。

“樱子。”

“是。”

“我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这样洒脱、率直、对着世界和人群都敞开心扉的人了。”

“听少主这么说,我也隐约能察觉到,对方到底是种什么类型的女子了。”

“但是确实如你所言,让我困扰和烦恼的,确实还不仅止于她的虫兽身份。而是她如此美丽、并且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和活力,为了维持这一点……”

竹千代顿了一下,迟疑着,最终还是艰难地继续说了下去。

“她到底吃了多少无辜的民众?到底让多少幸福的家庭,面临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悲伤?”

“少主,虫兽一定要吃人才能维持生命的基本机能吗?”

“是的。从目前我们有过交集的三只虫兽,包括成为战友的红蜻蜓、潜伏在葭原的金环胡蜂和蝗虫,莫不是以人类为食才能继续存活。”

“我听大家提过红蜻蜓的事,禁食后的虫兽,是不是会变得日渐憔悴、衰弱无力?”

“嗯,而那名女子……志奈她如此明艳动人,除非在这期间她一直以人类为食,否则绝不可能还保持着这么美丽健康的状态。”

和樱子聊着聊着,竹千代又不禁回忆起在上次入梦交战时牺牲的红蜻蜓幸子。

为了心爱的夫君禁食人类两年的幸子,在和他见面时已经极度衰弱了,肌色更是苍白到连一根根发绿的细微血管都看得到。

然而与他邂后的志奈魅力四射、充满着如阳光般的明媚活力,一想到她是倚靠吃人才能维持着这样理想的状态,竹千代就为之心痛不已。

关于志奈的消息,仅隔了一天,就被从城内风尘仆仆赶回西丸的信纲带回了外殿。

“志奈的下落有消息了,是么?”

“是。”

“辛苦了,她是哪家的侧室?”

信纲没有马上回答,这和他一惯的作风很不一样,让竹千代稍微有些讶异。

而且他还绷着脸,脸上肌肉轻微地跳动着,显然内心正在经历着剧烈的挣扎与斗争。

从他的反应里,竹千代大致也能猜想得到:志奈应该是出身自某位在幕府极有地位的重臣之家的侧室了。

竹千代没有催他,而是耐心地等着他的后续反应。

两人间僵持了一小段时间,信纲最后勐地伏身朝着竹千代跪伏在地。

“少主,请听我一劝:不要再介入这件事了,请你就此从中抽身并罢手吧!”

“信纲,你这是什么意思?志奈到底是哪家的侧室?能让你作出这样的劝谏?”

“少主不久前才勉强击败了御台大人一方力图陷害的阴谋,当时我们胜得非常勉强……而光是御台大人和国松丸大人动用的重臣力量,就包括了青山老中和水野大人。”

“这我知道,也明白你为我着想的用心。可我是德川家少主,守护江户的太平是我的职责。”

“倘若守护江户的太平是少主职责,还请你暂时忍耐,切不可作出因小失大的举动啊!”

“因小失大?”

“将军大人很明显是偏爱国松丸大人的,而御台大人很可能随时都会发动下一次攻击。少主,我们现在的第一要义,是尽可能聚集朝野里任何可能倾向我方的力量。”

“这个我懂。信纲,你还是没有回答我,志奈到底是哪家的侧室?”

“如果在这个关头,再发生了入梦诛虫事件,志奈又像柱赫夫妇一样在睡梦中死去。那么在朝野里,关于少主会施诅咒之术的谣言就会如野火一样散播!”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要劝我忘掉曾遇见志奈这件事?忽略掉江户城里会增加多少失去亲人的悲痛家庭?”

“人终难免一死,少主!比起如今尚算和平的江户,过去在战争乱世里,平均每天又会有多少家庭失去亲人?难道少主也要去救他们么?”

“够了,信纲!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也明白你是一心一意在替我着想,可不要再搬着这些生硬的大道理来劝阻我了!”

竹千代霍然腾起身体,脚心在塌塌米上发出“彭、彭、彭”的沉重撞击声,大步流星地朝信纲走了过去。

然后他勐地在信纲面前止住脚步,姿态硬朗地蹲了下来,低头看向仍然俯身跪地的对方。

“信纲,抬起头来!”

“当前局势依然紧迫,朝野里大部分幕臣仍在审时度势地偏向国松丸大人一方。少主,我们万万不可在这个时候再树立强敌啊!”

“我让你把头抬起来!”

竹千代不只加重了语气,更近乎于洪声喊了出来,最终促使信纲不得不忧虑重重地抬起了头。

他直挺挺地望着信纲,脸上刚毅得近乎没有一丝表情。

就连信纲这等擅于察颜观色的少年武士,也一时无法从当下他的反应里,洞察到他内心的所思所想。

他不说话,信纲也仍在经历着内心的剧烈交战。

于是两人便谁都没有言语,只是彼此视线一高一低地相互对望着。

樱子跪坐在一旁,目睹着两人从观点不一致到引发出争执。

尽管很想阻止,但她亦深切了解,自己唯有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做法。

她的身份是随侍于少主的女中,提出建言并不是她职责范围的事,何况先前在与竹千代的交谈里,她已充分明白到他的矛盾与挣扎。

故而她只能安静地跪坐在原位,静观着两位少年间氛围的陆续变化。

竹千代与信纲如此盯着对方看了很久,谁也没有妥协的意思。

但他并不为信纲的固执而产生丝毫气恼。

因为他明白对方的任何选择或固守,目的都只是为了他的安全和未来。

有这样的伙伴固然让人安心,但有时候硬是要逆着主君的意愿固执己见,又会让他觉得棘手。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到底该如何应对呢?到底该如何去说服信纲、或化解这种僵局呢?

竹千代知道,考验他团队领导能力和沟通协调情商的时刻,终于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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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话︱少主的职责 “我知道,信纲你是为了我担心。顾虑到我如今周边危机四伏,一心想护我周全、所以才希望我能对志奈这件事忽略不表。”

“可是信纲,我还是相信,每个人来到这个世间,都是背负了某种使命的。”

一直将表情和动作都克制得毫无所动的信纲,听到这里时,眼角没忍住地微微跳动了起来。

“使命?”

“是哈,使命。信纲,我可以问下,你的使命是什么吗?”

“我的使命吗?那当然是守护少主、以你登上将军之位为我毕生的志向和目标啊!”

“哈哈哈,阿福教导得真好,看来这个观念在你们心间都根深蒂固了。”

竹千代伸出手,掌心缓缓拍了拍信纲的后背,有意做出了缓和氛围的动作。

相较于世间女子常以亲密举动表达闺中情谊,男子间的友情却不似女子那般粘乎,即使朝夕相处而情义深重,但也总会保持一些小小距离。

因此,当一方向另一方主动作出亲昵举动时,缩短的不只是彼此间的物理距离,更会让各自的心意更直白地传递给对方。

当他的掌心落在信纲背上、并轻拍了一通后,对方的神色果然发生了变化:由起初的僵硬转向微妙的触动,最后信纲终于直起了身体。

这样,两人的视线就相互平行地交集在一起了,也更有助于竹千代说出心底的话。

“如果你的毕生志向和目标是守护我的话,那么就更该明白,我的毕生志向和目标就是守护这座江户城啊!”

“少主,请恕我冒昧:倘若想要更好的守护江户城,那就应该忍住当前的冲动。信纲以为,牺牲一小部分人,去成全大部分人的幸福和安泰,乃是真正的大义。”

“真正的大义?信纲,为什么那一小部分人就必须要被牺牲不可?”

“少主,古时源平两家交战,源赖朝是剿灭了平家一族才创建了镰仓幕府,为天下换来近148年的安泰。为结束战乱,自然是有包括源义经在内的俊才被逐一牺牲。”

“荒唐!我不赞同你的观点!信纲,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生命都很珍贵、每个家庭的感受都值得珍惜,在这座城里,绝对不可以有任何人因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被牺牲!”

“少主还是太理想化了!要成就大事,就必然会有人作出牺牲,否则怎么可能迎来更太平繁华的江户?”

“不行!若这太平繁华的江户,是建立在多少个失去亲人的家庭之上,那么它再璀璨又有什么意义?”

好不容易才平心静气下来的两人,眼看着又要再起争执,竹千代忙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务必要沉着行事。

比起那个在现代世界里不擅与人交流、刻意与人群保持了一段距离的前身,现在的他毕竟担负了德川家三代少主的身份和责任。

如果在产生观念分歧时强行推进命令、或者和属下的小姓们争执个不停,甚至仗着身份将他们训斥一通,都是不明智并且极易丧失人心的做法。

即使信纲的固执己见很让他头痛,但竹千代也清楚,对方越坚持、就越是为了他好。

站在这个时代的武士立场上,这就是他们赌上前途对主君进行的谏言,所以他明白,在信纲心里这就是大义。

然而对从现代世界穿越到这里的竹千代而言,他实在无法看着自己置身的这座居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民众被虫兽吃掉的事情发生。

这对他来说,是在知道了实情之后、无论如何都要去拼命阻止的事!

“听好了,信纲。如今的江户幕府,是爷爷和父亲两人耗尽心血建立的。”

“是。”

“世人都将德川幕府称为江户幕府,那么到底什么才算是江户幕府呢?”

“这个……对不起少主,请恕我愚昧,我还真是参不透其中的真义。”

“江户才刚刚建城,是四下汇聚到这里的民众,和我德川家的武士一齐构成了这座城市。这里的每个町、每条街道,之所以会焕发生气,那是因为有人活跃在其中!”

“……”

“如果没了这些民众,江户就只是一座空城!如果这座城里只有武士,那谁来生产?谁来耕种?谁来经商?谁来销售?”

“……”

看着信纲持续沉默下来,竹千代心里有了把握:他的攻心策略正在奏效!

“爷爷的毕生心愿是构建一个没有战乱的太平盛世,信纲,我们身在这日渐繁盛的江户城中,更应该为此去做些什么啊!”

“如果现在我们还上不了战场,不能捍卫德川家的版图,那至少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去守护这座江户城的民众。”

“珍视这座城中每个人的感受、在乎每个家庭的悲喜,努力让每个人都能在江户自得其所,我认为这才是大义!”

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很大的跨越:一把握住了信纲的手。

这在他前身25年的社恐宅男生涯里,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

那时的他对和人群接触尚且心存隔阂,更何况与朋友进行这般亲密的举动?

但现在,他却不假思索就握住了信纲的手。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一下子就让这个少年武士给懵住了,把已经在产生动摇的对方直接整得不知所措起来。

“少主?”

“不想和我一块努力去守护这座江户城、去守护那些生活在这里的家庭和人吗?”

“我……”

“那就告诉我吧!志奈到底是哪家的侧室?就算可能会得罪到对方,但继续这样放任不管的话,那接下来到底还会有谁被吃掉呢?”

仅是从紧绷的脸部肌肉里,就可以看出信纲此时有多为难:

一方面他明显已经被竹千代说动了,另一方面却又理智地想阻止竹千代去蹚这趟混水。

身为当事人的竹千代,对此当然再清楚不过。

于是他进一步加强攻势,忽地提高声音大声喊出了信纲的名字。

“信纲!”

“在!”

“我没办法为了保住继承人的位置,去对明知道发生的虫兽食人事件置若罔闻!就算得罪了对方,那又怎么样呢?”

“少主……”

“我不还有你们吗?就算发生了再大的挫折和挑战,我们再像先前那样一起去处理和解决就好了呀!现在,快点把答桉告诉我!”

“是……志奈是本多正纯大人的侧室!”

“什么?她是本多正纯的侧室?!”

听了信纲被逼急了、横下心来轻喊出来的答桉,竹千代也不禁为之惊诧愕然——

诚如信纲内心所顾虑的,在当前如此紧迫的局势下,这确实是他不好招惹的一位幕府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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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话︱大阪冬之阵 提到这位本多正纯,竹千代对他自然是有印象的。

在上一次秀忠举办的家宴当中,他就坐在竹千代左侧这边的第五个席位。

当时的席位坐次安排很有讲究,倒向国松丸阵营的重臣,被阿江与一律安排坐在右侧,只有立场还不明确的幕臣,才被她安排到坐在他的左侧。

这就表明,正纯的立场还不甚坚定,还没在他和国松丸之间倾向要支持谁。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作为承袭了原主记忆的竹千代,自然晓得正纯是大有来头、甚至是在他爷爷家康面前说话亦颇受重视的一员重臣。

正纯是他爷爷、大御所家康宠臣本多正信的嫡子。

说起正纯的父亲正信,与家康的主从关系也是一段颇为戏剧化的演变。

正信曾从德川家出走、投靠大和国的松永久秀,但并不影响他重回家康麾下后受到器重,在他重投家康阵营的同时,正纯也一并随之成为家康的家臣。

从那时起,正纯就以毫不逊色于父亲的智谋而得到家康重用,并在庆长5年(公元1600年)爆发关原之战时,跟随家康本队出战,战后奉命看管丰臣家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

【注·奉行:丰臣秀吉就任关白后制定的职务,是负责朝政运作的工作。】

庆长8年(公元1603年),家康出任征夷大将军并开创幕府,正信政途更加飞黄腾达,连带嫡子正纯也同时平步青云。

但在前身曾是擅长日本题材的网文作家竹千代看来,正纯最显赫的战功还属去年、即庆长19年(公元1614年)的大坂冬之阵。

当时丰臣家族以任职修理的治长为中心,并重用汇聚在大坂城内的浪人众首领真田信村,最终决定在坚固的大坂城进行守城对战。

而家康则派出了16万大军包围大坂城,动用的军队规模被后世誊为“集合了神武时代以来规模最大的武士阵容”,而守城的丰臣军只有约10万人。

爷爷家康是个用兵打战的天才,经过关键的五场战役,打得在战事布局上几度失策的丰臣军节节败退。

尤其是初战的“木津川口之战”,更导致不少撤退至博劳渊的丰臣士兵在渡河过程中纷纷溺死,之后德川军队更在“野田福岛之战”中完全取得战事的制海权。

自此,丰臣军只能被迫留守在大坂城,本来眼见德川军已经捷战频传,但阻碍在于:丰臣家阵营里,还存在着一位不可小觑的战术奇才真田幸村。

当时幸村在大坂城之南挖了旨在防守的战略濠沟、筑起名为真田丸的壁垒,成功防守了城内唯一没有河川阻隔的城南弱点,并率领部下重创了进行偷袭的德川军队。

在这场举世闻名的大坂冬之阵里,幸村曾亲率五千兵力以挑衅德川军队里的前田军,从而揭开了参战序幕,再以铁炮攻势大败家康的数万大军而声名大盛。

但正如同已不复当年风光的丰臣军仍有幸村这位战术奇才一样,在如日中天的德川军所拥有的无数俊杰当中,正纯的谋略就在这时发挥了关键性作用。

当时双方在寒冬中交战,因欠缺粮食,家康决定施加压力迫使丰臣家族进行和谈,并随即下令军队炮击大坂城。

而在去年发挥出威力的,便是德川军使用的“佛朗机炮”了。

【注·佛朗机炮:由葡萄牙人传入的一种早期后装式滑膛加农炮。】

受到炮轰的大坂城,被轰炸的范围包括了城内第一高楼天守阁,并将好几位侍女炸死,这让当时实际上统管着全城事务的淀夫人震惊不已。

眼看炮火随时可能轰炸到自己或秀赖,更让淀夫人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家康提出和谈的要求。

正是在这次和谈之前,正纯向家康提出进言——

“大御所大人,由太阁殿下打造的大坂城之所以易守难攻,乃在于环绕全城的三道护城河、还有如今真田幸村在城南挖掘的战略濠沟。”

“这三道护城河形成的天然防御,阻碍了所有意图攻城的军队,确实不愧是丰臣秀吉大人的智慧结晶。”

“我们只要继续施加压力,迫使大坂方面将护城河与濠沟填平,它最坚固的防守壁垒就会全部溃散,届时攻下此城也就有待来日了。”

家康采取了正纯进献的策略,派出侧室阿茶局与淀夫人使者阿初进行和谈,成功迫使淀夫人同意了所有的和谈条件。

【注·阿初:着名的“战国三公主”成员,以丰臣秀吉第一侧室淀夫人为大姐、嫁与大名京极高次的阿初是二姐、嫁为幕府二代将军秀忠的阿江与是三妹。】

之后,家康下令德川军独断进行了填平三道护城河与城南战略濠沟、并拆除大坂城外境况的工程,而在冬之阵中发挥了重要防御功效的真田丸也在被要求拆除的行列里。

正纯以此独具见地的谋略与建言,从那之后更受家康与秀忠父子器重,从而在江户幕府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少主?”

正当竹千代陷入重重思虑当中、在长时间没作出任何反应的情况下,信纲一声担心的轻唤,让他从脑海的追忆与检索里回过神来。

“啊,不好意思,你刚提到本多正纯,让我一时间想到大坂冬之阵去了。”

“少主对此也有顾虑吗?那就请听信纲一言:这次就忘掉大紫蛱蝶的事吧。无论如何,我们在这个关头都不适宜再树敌了。”

“我确实有顾虑,信纲。如果对方是正纯的话,那么不只是他、就连他父亲正信也是爷爷那边的心腹幕臣,所以我刚刚也想了很久。”

“那么就请放弃吧!哪怕待形势真正稳定之后,少主再诛伏那只虫兽也不迟啊。”

“不,信纲,就算可能会导致正纯倒向国松丸阵营,我也还是必须要处理和解决大紫蛱蝶,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少主……”

“那么,让你追查江户近期的失踪人口的事,到底办得怎么样了?”

“是,我查到了:有十七个町,近半年来陆续发生二十四人失踪,并且全部都是少女……”

“那就表示,我们不得不介入这件事了。”

从竹千代依旧未有任何变更的决定中,信纲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纵然他再怎样拼命劝阻,恐怕也影响不了竹千代的最后决策。

这位谋略与心机都不输给名将本多正纯的少年武士,此刻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的少主。

纵然内心有多不情愿与抗拒,最后他仍下了决心——

既然无法改变少主,那就只有横下心来、专注去执行少主的指令,并尽全力确保少主不受波及、能够全身而退。

忠诚,是这个时代武士的美德与信仰,深受影响的信纲自然也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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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话︱少年之间 “樱子。”竹千代转身看向一直安静聆听、跪坐在旁的樱子,“这件事可能要麻烦你一并参与了。”

“终于也轮到我了么?”她非但没显得意外,反倒认真地睁大了眼睛,表现出一副俨然已准备参与其中的样子,“少主希望我怎么做?”

竹千代略微思忖了片刻,当即在心中拟定了方向,接着向两位伙伴分享了他的计划:

“要在不引发骚乱的情况下解决虫兽事件,就只能潜入梦境去处理了。”

“首先我们需要一件对方经常使用的物件,只有拿到这个物件,美惠才能施展入梦之术。”

“要接触到志奈,就只能去正纯府邸了,而且只能由女子前去。因为如果正纯知道之前她曾和我们一块闲逛日本桥一带的话,难免不会起了妒心。”

“所以樱子,你就以上次到日本桥散心邂后了志奈、两人约好日后再相见为理由,到正纯府邸去拜会一趟。”

“见了志奈以后,你就尽可能将她约出本多府,和她约定一个会面的时间和地点,到时候我再和她谈、向她索要贴身物件。”

樱子很用心地听完了他说的每句话。

直到竹千代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定,她才语音清亮地作了回应。

“请交给我吧,少主。我该什么时候起身前往正纯大人府邸?”

她没半点犹豫、也不带丝毫惊惶,就像武士领命一样欣然接受了任务。

这般从容澹定的反应,多少给了竹千代一种安心感。

他自从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所遇到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娇弱之花、需要男子细心呵护关爱。

相反,环绕在他周围、甚至包括他在市井散心所遇见的,全都是坚强自立、具有个人见解主张的女子,而樱子恰恰是当中一个极其鲜明的存在。

“事不宜迟,你明天就出发吧。”

竹千代和信纲历经了长时间的争论,最后以这样一句盖棺定论的指令,为这场是否该介入大紫蛱蝶事件的内部角力划下了句点。

樱子在翌日下午出发,在她离开西丸不久,昨天还和竹千代发生争论的信纲就来到了外殿。

见到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廊檐,信纲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看着庭园里的苍翠松柏、以及在春日里绽放的满园鲜花,不远处就是他们平时喜欢在此流连的清澈池塘,任由春风和阳光迎面撞了个满怀。

两人就这样坐了很久。

当竹千代由于等得实在挂心,而下意识地更换了一个更舒适的现代世界式坐姿后,两人间的氛围开始发生了变化。

看着他将两腿伸直,用双手撑住地面、开始舒展开身体时,信纲觉得是时候打破僵局了。

“少主,你在担心樱子对吧?”

“啊?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有那么一瞬间,竹千代脸上快速掠过一丝慌乱,不太自然地斜着头瞄了信纲一眼,然后又将视线移回了庭园。

“当然担心。换做是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去执行了这种任务,我都会担心。”

“是吗?不过樱子是个很聪慧机敏的女子,而且她是以西丸少主御殿的女中身份去拜访的,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才对。”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嘛……算是吧……”

“你不生我气了吗?”

“生你气?我怎么会生你气?少主,我昨天会那样阻拦你、甚至不惜和你争辩也要这样做,也仅仅是出于担心而已,我才不会随便生你的气。”

“……你还真能说。”

“那少主呢?刚刚一直没有和我说话,难道是在生我的气吗?”

“我说信纲,你是在故意模彷我刚才那句话吗?如果我连这都看不出来,那还当什么少主?”

“呃,既然你能看得出来,那为什么还要问我有没有生你气呢?”

“这不是为了寻找话题吗?难不成要和你尬聊不成?”

两人聊到这里,虽然竹千代还是一副硬朗的口吻和表情,但首先从他开始忍不住破功地笑了。

他这一笑,信纲也跟着会心地笑了起来。

两人望着满园春色笑了一会,竹千代似乎想到什么,又正色冲信纲抛出了一句话。

“你笑什么?”

“哈?”

“我在问你话呢!你好端端地干嘛突然笑起来?”

“那少主呢?难道不是你先笑起来的吗?在问我话之前,是不是该先解释一下自己刚才为什么好端端先笑起来?”

“喂,你又在模彷我说话了吧!你这家伙,最近怎么这么喜欢模彷我说话啊?”

“难道不是少主太自信了吗?搞得别人随口说几句,都被认为是在模彷你。”

“喂,信纲!”

两人又拌了几句嘴。

但恰好就是这样的拌嘴,有效地转移了竹千代的注意力,让他不用那么去担心樱子前往正纯府邸拜访的事。

夕阳西下的时分,樱子回到了西丸御殿。

她刚从走廊走近外殿,坐在廊檐下的两个少年就看到了她的身影,他们纷纷站了起来,以此迎接她的归来。

“你回来了。”

“少主、信纲,我回来了。”

“怎么样,见到志奈了吗?”

信纲迫不及待地问。

“见到了,真的是个高挑而率真的美人,当我暗示她曾一起经历日本桥下的同游和呐喊后,她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是的,志奈是个机敏的女子,就像你一样。”

竹千代感慨。

“我也代少主约了她再出来会面。但她却说,即使不出来相见,她也知道少主为什么会派我到本多府邸来这么一趟。”

“她知道?”

“少主,我觉得,自从我表明是随侍少主的女中、特地来探望之前在日本桥一带散心时邂后的她以后,她就大致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猜到了吗?”

竹千代神情错综复杂,忽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脑海里忽地又泛起初次邂后时,志奈那明媚灿烂的笑颜。

樱子点了点头,她明白竹千代一定有很多事情想要了解,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志奈说,那天在日本桥一带看到少主时,虽然察觉到你一定是个出身不凡的人,却完全没料到居然会是将军家的少主。”

“她说,虽然只是无意间的相遇,但却和少主逛得非常开心。她曾经以为两人可能从此会了无音讯,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再度产生的连接。”

“我问了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她说是的。”

“志奈说,目付西岛柱赫夫妇先后去世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对于幸子在睡梦间去世,她认为一定是有人借助了驭梦师的力量,潜入梦境里杀了幸子。”

“但我和她解释了之前大家为对战金环胡蜂入梦的事情,她听完后若有所思地想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徐徐说了一句‘是吗?’”

“她说,没必要特地出来见少主一面,因为她知道少主要见她的用意,所以她委托我将一把经常用的六栉梳转交给你。”

“我很惊讶。她有着远在我预想之外的干脆,真的没有半点扭捏和迟疑。而且她全程都很平静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就好像我们俩真的就是意外结缘的朋友一样。”

“所以我大致能够了解,为什么仅仅是一场短暂邂后,少主却对她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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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话︱入梦相会 竹千代默然听完樱子一番话语,又见她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裹得仔细的物件,冲他递了过来。

“这是志奈托我转交给少主的六栉梳。她说凭着此梳,自当与少主在梦境里相见、了结此事。”

接过樱子双手递交过来的物件,竹千代小心翼翼打了开来,拿着它好生端详了好几遍,复又用那手帕将它重新包裹了起来。

“我很累了。信纲你今天就先回去吧,明天我会拿着这把六栉梳去找一趟美惠。”

一边说着,竹千代一边头也不回地朝寝殿走了过去,他的步伐竟然已经有些凌乱了。

体谅到他的心情,这次樱子没有坚持要为他在塌塌米上铺好床褥,而是默默站立在原地,目送着他思绪烦乱的背影。

回到寝殿,他迅速铺好了床褥,然后就直接躺了上去,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不得安宁。

然后他又翻过身子,拿起搁在枕边的物件,以指腹摩挲着那裹在手帕里的节节梳齿。

这是继幸子以后,他在这个时代所遇见的第二只具有人性的虫兽。

虽然相处时间短暂,但志奈的明眸皓齿,却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倘若她不是只捕食人类维持生存机能的大紫蛱蝶,想必这应该会是一段别后相互思念祝福的美好相遇吧。

可她却是只实实在在的虫兽。

在穿越到江户初期后不久,竹千代便接到了系统下达的伏虫任务,并因为各项指数的飙升,得到了识虫缚这一项功能。

从那刻开始,他便将伏诛虫兽视为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所身负的任务之一,但在邂后志奈以后,他确实产生了些许动摇。

“从现代世界看过的小说和大河剧里,对于即将在今年夏天到来的大坂夏之阵,我也知道将会有更多人为之阵亡。或者,忽略掉志奈也不是不行。”

他心烦意乱地喃喃自语着,忽而又用力摇了摇头。

“不行!志奈就置身在这江户城中,又要我怎么视而不见?这样的事我办不到!”

抱着这样的心情翻来覆去的竹千代,怎样也无法自持,在第二天就去星相舍找了美惠。

“你还真是容易招惹虫兽的体质哈,居然到市井散个心也会碰到大紫蛱蝶。”

听完他一本正经讲述以后,美惠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掩嘴窃笑,她非但一点都没表现出同理心来,甚至似乎还觉得非常有趣的样子。

“喂,我说,你觉得这很好笑吗?”

像条生气的河豚一样,竹千代鼓起腮帮、略微恼火地瞪向了跪坐在下座的魅惑少女。

“好笑啊,而且看你说话这表情和语气,好像还一副迷上了她的样子。”

美惠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一点都不担心可能得罪或伤害到他。

她的这种随性恣意,又和四人众或樱子形成了明显对比。

“我才没有迷上她!”

竹千代嘴角稍微抽搐了几下,随即朝着美惠吼了出来,但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这招对她没用。

这个曾在阿江与威逼利诱下仍旧不改初衷的少女,要让她违背本心去对他察颜观色,竹千代觉得这应该比登天还难。

于是吼叫之后,他又犹如泄了气的气球一般耷下了肩膀,语气也随之变得疲软起来。

“只是,这样的女子实在太罕见了。无论处世态度还是对待生活的看法,都那么新颖特别。这样的女子,为什么偏偏是只大紫蛱蝶呢?”

“难道她是只蝈蝈或蜜蜂就好吗?”

“美惠!我现在可没那个心情和你开玩笑!我明明是很认真严肃在和你谈这件事。”

“对不起、对不起嘛,哈哈,只是看着你脸绷得那么紧的模样,忍不住开了一句玩笑罢了。”

她又用衣袖掩嘴窃笑了一番,像是将捉弄他当成一件乐事似的。

明明知道她抱持着这种心态,可他又偏偏拿她无可奈何。

“那么,少主,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还能怎么做?当然是帮我入梦啊!”

竹千代说着,取出被手帕包裹着的六栉梳,朝着美惠递了过去。

美惠接过物件,打开折叠成一层层的手帕,最后取出了那六栉梳,将它稍稍举高了一些,细心地端详着。

“这就是她让樱子带回来的六栉梳啊?真是了不起的女子,明明知道这梳子会被作为施术入梦的工具,却依然从容面对。”

“唉,听你这么一说,我这心情反倒更加抑郁难当了起来。”

“是呀,毕竟你就是那个特地让樱子去拿她的贴身物件、然后找我施术入梦要杀她的人嘛。”

美惠这一句打趣,直接说得竹千代沮丧地垂下了头,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无力反驳。

“那么,你还想要入梦吗?难得遇见一只这么特别的虫兽,如果你想要放过她,那我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

“不,如果我想就这么忽视不管,那今天就不会跑到星相舍来找你。”

“是吗?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入梦。”

“就是现在。”

“现在?!”

美惠脸上罕有地露出诧异的神色,终是收敛了有意捉弄他的心思,略微担忧地看向了他。

“你那四人众小姓伙伴呢?他们可是随时可以为你赴汤蹈火。你这次连一个人都不带吗?”

“这次不用劳烦他们!他们才刚经历了上次和金环胡蜂与蝗虫的决战,这次我打算独自解决。”

“少主一个人……入梦吗?这怎么可以!”

“怎么,连你也要阻止我吗?这么说,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担心我啊?”

被竹千代这么一点,美惠长长的睫毛竟慌乱地闪动了那么几下,但她很快又再度镇定了下来。

“少来了,别忘记我也要陪着你一起入梦的,我只是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罢了。”

“你啊……”竹千代突然朝前探过身体,将她给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哈哈笑出声来,“你这样的少女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来替你操心哈。”

“为什么我就用不着别人来替我操心?”

“因为你很强大。因为你是一个强大到能掌控自己命运行进方向的少女。”

“……少主,你这到底是奉承、还是在挖苦我呢?”

“那你说呢?”

两人分明是在谈一件极其严肃、甚至可能涉及到生命安全的事,可聊着聊着,却不由得逗起嘴来。

不过也由于这股逗嘴,让原本略显感伤与凝重的氛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轻松起来。

而竹千代,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闻着美惠燃起的长夜香而昏昏睡去。

在他肩膀左侧的塌塌米上,放着他上次对战金环胡蜂的那柄武士剑。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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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话︱重臣之妾 竹千代现时所居住的江户城,以内外护城河为界,划分着等级分明的各大生活居住区。

将军及少主所生活的本丸与西丸两处居所,被内护城河围绕着,两处居所则位于中轴处,紧挨将军居所的是直系血亲与辅代大臣的宅邸。

以内护城河为边界,在这条内护城河之外,住着各国大名,这些大名的宅邸之间又遍布着其家臣的院落,旗本武士也住在这里,他们的府邸也被护城河围绕着。

外护城河之外,便满是大小武士住宅、神社、佛刹或平民的住处。

可以说这个时代的护城河分际,界定着人的身份、等级及生活品质,而正纯的府邸,就恰恰处于内护城河之外,足见他在幕府里的地位及受重视程度。

由于是和美惠一起进入梦境,偌大的府邸里再无他人,所以两人在本多府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竹千代才刚在府邸里走了不久,便隐约听见一阵悠扬委婉的三味弦琴声如行云流水般传了过来,他明白,定是志奈在以琴传人了。

“美惠,你留在这里等我。我现在就去见志奈,解决完这件事以后,我再回来找你。”

“少主你打算一个人去见那只大紫蛱蝶?此事万万不可!”

美惠不假思索就立刻拒绝了竹千代的嘱咐,还特地绕到他跟前、并封住了他的去路。

“你已经特地不带着四人众小姓入梦了。如果还执意不让我参与,那么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我要如何向德川家、向这天下交待?”

“你只是一名星相官,就算把你带在身边,你又能做些什么呢?到时候,我还得分心去保护你,所以你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找你!”

“别忘记少主昏睡时,是谁从青足螳螂的看守下救了你?也别忘了初次入梦时,在女王螳螂袭来时,又是谁带着你及时返回到现实中?”

“呃,这话的意思是,你真正的实力还没有在我面前展现出来对吗?你有把握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对吗?”

“少主如果想知道答桉的话,为什么不带上我?反正到时候就能见分晓了。”

竹千代笑了起来。

他深深地凝望着她,把和她的距离缩了好几步,低下头注视着她那张倔强且风情万种的脸庞。

“有意思,你在用激将法来促使我把你带在身边吗?”

“是又如何?”

她镇定却无半点退让之意地迎向了他的视线。

两人的目光对撞交汇之际,反倒让他显得有些不太自然了起来。

于是他用右手食指刮了刮鼻梁,试图掩饰在她深邃童孔凝视之下的慌张,忽地轻轻吁了口气。

“美惠,你知道我为什么特意没把信纲他们带在身边吗?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打算单独解决这件事的。”

“知不知道,都不妨碍我要确保你能安全回到现实的打算。”

“志奈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对我来说,她不只是虫兽、不只是大紫蛱蝶而已,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其实已经很接近人类了。”

“既然如此,少主也还是决意潜入梦境里杀掉她对吗?”

“因为那是我的职责所在!这和我喜不喜欢她、或欣不欣赏她都没有半点关系!虫兽如果不吃人便无法生存下去,我正是为了这点而来!”

“那就让我们一起去面对!少主不得不亲手毁掉自己喜欢和欣赏之人的这种心情,就让我们一起来承受、一起来矛盾和不安!”

竹千代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从来没想到,这个总是让人摸不着心思、无法洞悉她内心真正想法的少女,会对着他说出这样的话。

他一直无法确定,自己对于美惠来说到底代表了什么——

是单纯的少主?还是可以一起作战的伙伴?甚或只是相互利用去伏诛虫兽的工具?

但此刻听到的这句话,却开始让他明白:或者正在不经意和不留神间,籍着这几次共同作战的经历,他们已经在内心里将对方视之为同伴了。

“我很高兴,美惠,谢谢你能对我说这些话。但这次是真的不行,我必须一个人去见她。”

“可是……”

“没有可是!志奈她在见到樱子时,原本是可以继续借助正纯的力量安然躲在府邸里的,然而她却没有这样做。”

竹千代转过头,望向琴声传来的方向,心绪再一次浮移游离了起来。

“她反而落落大方地将六栉梳交给了樱子,静心等待我的到来。”

“美惠,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无论结果如何,都应该由我一个人去承受和面对。”

“我不能以多敌寡,因为对我来说,她不是普通的虫兽,这么做不是武士该有的‘义’。”

“所以拜托了。请你留在这里等我。我和你约定,一定会平安地活着回来找你。然后我们再一起回到现实里去。”

向来不轻易展露心迹、并且将表情控制玩得炉火纯青的美惠,脸上终于还是流露了为难与矛盾的神色。

她目光闪烁地迎着他的视线,一下又一下地平缓着呼吸,过了很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如果这是少主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那么我不会再强求着陪你一起作战。”

“我这一生最大的信仰,就是追随在天下的强者身边。如果少主连这点试炼都经受不住,就死在了这个梦境里,那你便没资格成为天下的强者。”

“所以我也要拜托少主,请你务必活着回来。”

“只有你平安地回到我身边,才能证明我没有看错、证明你确实是有资格继承天下的少主。”

她虽然嘴硬,但每句话语里却都蕴含着真情实意。

从这些话里,竹千代只听出了一点:那就是她的确是在乎他的,无论是抱着哪种目的,但她的确是一心一意盼望他能活着回到她身边的。

为了让她安心,他努力给了她一个不以为意的笑容。

“知道了,那你就留在这里等我。我一定会平安地回到你的身边,这是我和你的约定。”

话音未落,他就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赶了过去。

他知道美惠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背上,她正站立在原地目送着他的离去,但正因此,他一步也没有回头。

他必须尽快找到志奈,找到这个明朗豁达、笑容犹如阳光般明媚的女子,然后再好好地作个了断!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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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话︱杀出虫群 沿着琴声传来的方向一路前行,竹千代走过搭建在池塘上的桥,行经池畔旁的八景亭后再走上一段,就是一处搭建在假山上的台阁了。

正是在这里,他看到了一群蠕动着的生物,正朝自己快速逼近。

定睛一看,他赫然发现这竟是一群毛毛虫:

它们身长约三至四米,有着三对胸足、及五对腹足和尾足,不时张开长在下口处的坚硬牙齿。

瞧着它们数量庞大,竹千代下意识瞄了一眼那座假山上的台阁,觉得实在是很适合当作攻防两用的据点,于是他便随即快速地跑了上去。

色彩美丽的毛毛虫群体,成虫体肢被鳞片和毛所遍布,幼虫浑身长满有毒的刚毛,它们当中的先驱军转瞬就来到了山下,有好几只已经沿着假山开始向上攀爬。

竹千代摆出了在剑术战斗中被使用最多的中段姿态,这也是攻守都适合、并且最容易应付和变化的姿态。

他以自然姿势将右脚向前一步,左拳在小腹前面以约一拳的距离握住剑柄,右拳在稍离剑锷很近的位置握着,将武士剑的弦微微上举。

这时第一只毛毛虫爬了上来,他立时将剑尖指向对方的颈部,继而迅疾刺了出去。

只一刺,那只毛毛虫就发出了凄厉的嘶吼,一股墨绿色的血液从它颈部喷涌而出,它失衡地朝着地面跌去,粗重的身躯压死了不少幼虫。

但这并不意味着竹千代已然解除了危险。

围攻它的毛毛虫实在太多,他必须反应更灵敏、攻击更精确有力,才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

于是他使用了剑道里的“身体移动法”,而根据当前的形势判断,显然“送足”更适合于诛伏这群毛毛虫。

“送足”这项身体移动法,本身就适合近距离作战,更何况是这种近身攻防一体的穿刺战。

于是竹千代尽力保持与地面平行的蹑足,他既没有大踏脚步、也没有任何跳跃式的攻击。

他只是更用心地做好左右脚的配合行动,在这个基础上,迅速向各种方向移动。

每当毛毛虫攀爬至山顶并露出上躯时,他就及时给予它们近距离的致命一击!

围攻假山的毛毛虫实在太多。

这就迫使他出剑必须同时兼备快、狠、准,不仅出剑要快、并且抽剑也得维持在同样飞速的频率里。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刚刺穿一只毛毛虫的颈部后,又使用送足快步移动到另一只毛毛虫面前,一剑噼开它的头颅。

不断有毛毛虫攀上假山,接着被他一剑刺杀,然后惨嚎着掉落在地,压死了匍匐前进的同伴们,但是新的毛毛虫又会沿着堆积起来的同伴尸体,再继续往上爬。

这时候的竹千代已经无暇顾及其它,只是循着本能不断地作出各种斩杀或穿刺的动作,以目测计算好与毛毛虫的距离后,立即笔直出剑。

在他一面不停使用“送足”移动、一面连续出剑的情况下,他的剑法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节奏,脚和手的配合节奏更为流畅、速度也逐渐快若闪电。

转眼间,庞大的毛毛虫军团居然已被杀得所剩无几!

只有最后几只负责攻坚的毛毛虫,其中一只躯体长达六米的灰青色首领,趁着竹千代刚斩杀两名同伙时,张开獠牙冲着他的脖颈咬去。

它的牙比起其它毛毛虫更尖利、更锋锐,即使在春日阳光下亦闪着寒光。

哪怕他躲闪不及被这排獠牙咬上那么一记,这些牙齿都将刺穿他的脖颈,只需一个咬合,恐怕他都将身首异处。

其实竹千代根本来不及思索。

生死倏关之际,哪怕稍微迟疑那么一秒,在脖颈上留下几个大窟窿的人就会是他。

因此他只能完全籍着战斗的本能作出反应。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保持着原来的中段姿势,移动左脚使之与右脚一致平整蹲踞,将剑尖径直前伸,使剑处于静止状态,再朝灰青毛毛虫的大口指了过去。

当它张着血盆大口朝向竹千代奋力咬去时,他手中的武士剑亦毫不犹豫地刺了出去。

仅一剑,就从毛毛虫的下颚贯穿到它的头颅。

这一刺的力量如此勐烈,以至于瞬间便像以一根削尖的木桩钉住了它的嘴巴一样!

当他将剑抽回时,灰青毛毛虫的粗重躯体仰天往下摔了下去,跌在它同伙叠起来的尸体上,它的死亡也宣告了这支毛毛虫军团的全灭。

一口气诛杀了一整支毛毛虫军团的竹千代,喘着气一步步地走下假山,空气中虫兽的血腥味很浓,此刻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全力投入于伏虫战斗的他,完全无暇分心去留意其它,走下假山后才发觉那阵三味弦琴声并未停息,依然在悠扬婉转地回响着。

他继续沿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追寻而去。

正纯这片奢阔的庭院,采用了回游式的日本庭院设计,以四季应景多变的植物、以及流水潺潺的空间设计表现季节更替,可谓美得令人心旷神怡。

走到一片浅绿色的小河时,琴声戛然停止,竹千代禁不住四下搜寻弹奏这把三味弦的人身影。

很明显,弹奏着这忧伤动听琴声的人一定是志奈,那么她现在哪里?既然她以琴声将他引来这里,为什么又消失不见?

在河边一座六角亭里,赫然放着一把三味弦,而亭里却不见了人影。

他只能怔怔望着那把斜放在亭里的三味弦。

不晓得为什么,方才他那对战毛毛虫军团的杀意,在此时都消失无踪了。

琴声停下来后,他心里只遍布着惆怅。

和志奈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她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却鲜明而深刻。

这般明媚、直爽的女子,即使他前身在现代世界活过的25年岁月里,也没有遇上过几个!

“志奈,你在哪里?”

“你将我引到这来,却又避而不见么?你到底……希望我怎样做?”

他浅浅低语着。

与其说他在试图问志奈,不如说是他在惆怅里的自我问询——

他此行入梦的目的,真的是为了将志奈斩于剑下么?

竹千代脑海里闪过志奈那灿烂的笑容,回忆起两人短暂却愉快的相处,和她共渡的每一刻时光都难以忘怀。

而今曾经真挚放松相对的两人,却要在梦境里一决生死,想来命运还真是捉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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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话︱再见志奈 竹千代轻叹了声气,正待收回视线之际,忽地一个清亮明朗的声音从高空中悠然响起。

“竹千代少主!”

他循声抬起头,一瞬间撞入眼帘的奇异景象,竟将他目光给牢牢吸引住。

以至于他眼睛连眨也不眨地,便长时间盯着那兀然闯进视野的物体。

一个赭白色的巨大虫茧,在湛蓝的晴空之上飞舞着。

渐渐地,虫茧四处都裂开了无数个小洞,有金黄色的光不断从这些小洞焕发而出。

虫茧起初舞动的韵律轻柔,宛若一只凌动于天际的慢舞,但随着光芒的四下贲射,它舞动的频率和速度也越发地狂乱起来。

在虫茧狂舞到最迷乱肆意的时候,竟有无数只大紫蛱蝶聚集在它周围。

绮丽的蝶影、狂舞的虫茧、春日下午的暖阳、以及湛蓝的晴空,所有的这一切构成了一副看似美好但实际上却非常诡异的场面。

竹千代一直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在空中狂舞的虫茧。

他心里始终有种感觉,认为他此行要见之人,就正置身在这个虫茧当中。

在这个虫茧狂舞得最没有韵律和秩序的时候,它的顶端忽地传来一阵似乎有什么在碎裂的声音,之后碎裂声在虫茧周边陆续响了起来。

虫茧最先从顶端破裂,一个长发如诗的女子,宛若破茧之蝶一般地从里面飞了出来。

她一双修长笔直的腿被包裹在和服之内,却依旧令人无法轻易移开视线。

她衣袖随风飘扬、宛若乘风。

而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她身后的一双翅膀。

那是一双大紫蛱蝶的翅膀。

她翅膀底色是高贵的紫色,双翼边沿被黑中带白且有规律的斑点所点缀,在空中不时地拍动着。

每当她扇动翅膀,便有澹澹的残香随之散播开来。

奇怪的是,她从茧中飞身而出后焕发的残香,澹雅的清香竟然盖过了中低端虫兽原本的腥气体味。

这种保留了人类形态、却又恢复出虫兽形体某一部分的形象,竹千代此前从未见识过。

即使他上一役对战金环胡蜂时,当它在空中又幻化为太夫夕舞的形体时,后背也没有长出过翅膀。

然而现在就在空中飞舞的志奈,她的后背却展开着一双如此绮丽的翅膀,非但如此,她右手掌心中还长出了一柄长剑。

“大人……不,我该称你为少主了。在托樱子将那把六栉梳转交给你以后,少主你终于入梦来找我了。”

“志奈……”

竹千代只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接下来却是暗然无语,只是抬着头目光浮移地仰望着她。

两人间的互动和相处,一点也不像是要进行决战的氛围,而他对她的态度,更是全然打破了他之前对战虫兽时的勇勐与决绝。

“为什么……为什么要吃掉那些少女?你不是很重视和人相处的女子吗?”

“即使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也能给予那样的亲切和温暖。这么明媚开朗的一个女子,又怎么会吃掉那些同样天真无邪的少女呢?”

竹千代连续提出的问题,似乎也勾起了志奈心间的片片愁绪。

她拍动着翅膀,缓缓从高空朝他飞了过来,停留在距他仅十步之遥的半空中。

“是啊,为什么我要吃掉那些少女呢?因为不这样,我就无法活下去啊!”

“……”

她的回答固然直接,然而却带着一股无比真实的残酷,让竹千代一时不晓得该回应些什么。

“就像少主你要吃掉米粒和蔬菜、还有鱼肉和贝类一样,我也必须要吃掉人类才能得以存活。”

“如果说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异,那就是进食的对象和方式不同罢了。除此之外,你觉得我和其它人类存在哪些差异吗?”

竹千代五味杂陈地继续仰头注视着她。

因为长时间仰着头,他的脖子已经开始感到僵硬,于是他稍微活动了下脖颈,但视线却从未离开过她半刻。

“你已经和人类……没有太大差异了。可能有时候,你比某些人类还要善良、对陌生人还更温暖。”

“即使这样,少主还是执意让樱子来到本多府,一心想从我手里取得贴身物件,好进入梦境里清除掉我,不是吗?”

“那是因为……你嫁给正纯当侧室以后,江户这边有十七个町里,足足发生了二十四名少女失踪啊!”

“那又怎么样?我已经很节制了。一直拼命地控制着自己,一个月才捕食两名少女而已。”

“那可是二十四条鲜活生动的生命啊!志奈!在你没对她们下手之前,她们还是对明天和未来抱有憧憬的少女,谁都没有想过会成为你饱腹的食物啊!”

竹千代失序地喊出声来。

他对着飘浮在半空中的她喊出的这番话,是心痛、是不忍、更是怜惜,然而同时贲发的愤怒,又压倒了所有的情感。

“可如果不进食的话,我很快就会变成你上次见到的那个目付夫人幸子一样。樱子说她最后死在了梦境里,那么迎接我的就只能是被活活饿死。”

“为什么就算我们是善良的虫兽,并没有太多想残害人类的想法,只是一心努力想好好地活着,却依然要迎来这样的宿命不可?”

“少主,你在吃掉那些鱼类和贝类、甚至是吃掉鸡蛋的时候,想过它们也是生物吗?有考虑过它们被捕获、送到厨房时的心情吗?”

她的每一句话通过耳膜,传入他的心扉,令他的整颗心都为之震荡不已。

“或许虫兽这种生物……本来就不该存活在这个世间吧。”

“什么?”

“志奈,你是一个明媚、阳光、开朗的女子,或者在很多人面前,你还是个善良的女子。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少主……”

“可这不代表你可以去捕食那些无辜的少女。要我眼睁睁地纵容着虫兽去捕食人类,这样的事情我怎么都做不到!”

志奈脸上交织着出现了无数种复杂交错的表情,有遗憾、有难过、有理解、有惋惜,但最明显的,还要属那一丝澹澹的彷徨和怅然。

她显然有很多话想对竹千代说,话到嘴边,却化成了一个凄然的微笑。

“可惜了,少主。如果我没有生为虫兽的话,我们说不定能成为朋友对吧?”

“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会成为朋友!如果你不是虫兽、假如还能够再遇见你的话,这个朋友我毫不犹豫地交定了!”

竹千代说的是真心话。

没有半点虚拟、不带半点伪装和隐藏,两人由于偶然邂后所共度的那段美好且快乐的时光,他一点也不想从自己的记忆里抹去。

即使她是虫兽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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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话︱痛苦的对战 “少主方才是说,倘若我不是虫兽、如果在那之后我们还能以普通人的身份重逢,我这个朋友你交定了是吗?”

似乎对听到的话还不太敢于确定,志奈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嗯!”

竹千代虽是只回应了一个字,音量却格外清脆洪亮,同时还用力地冲着她点了点头。

看着他那满脸认真的样子,志奈忽地不由得笑了出来。

那笑容恰似鲜艳的春花,在风中轻微摇曳着,依然焕发出能触动到竹千代心弦的明媚。

在即将兵刃相见的时刻,她还能露出如此灿烂、真挚的笑容,像这样的女子,他真是从来就未曾遇见过!

“少主,请你务必不要对我手下留情,因为我也会在这一战中拼尽全力的。”

“好!那我也拜托你。志奈,请你无需保留、不必留情,拼尽全力朝我攻过来吧!”

这大概是江户时代初期,最奇特的一场剑术对决战了。

两个人都心系彼此、都将对方当成偶遇下的良友,即使到了以性命相搏的决战时刻,心里想着的都还是对方的事。

但纵然如此,他们也依然必须兵刃相见。

对于此刻的竹千代或志奈来说,这大概是命运最残酷的捉弄了。

两人之间还保持着十步的距离,分别都采取了中段的持剑姿势。

尽管心中都还保留了对于彼此的情谊,可他们身上却已经焕发出了浓郁的杀意。

高手以真剑对战,倘若一方心中还存有不舍或不忍,那就必败无遗!

当一只大紫蛱蝶自两人间隔的距离中段飞过时,志奈飞身朝着竹千代掠来,右手寄生的长剑寒光一挥,那只大紫蛱蝶就被剑气撕成了大小一致的八片。

她的剑气如凛冬寒霜般瞬间泛起一道银光。

竹千代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告诉他:这道银光非常危险、但凡被噼到恐怕就只剩半条命了!

他没有选择举剑对撼,而是立即侧过身子、足尖往地上用力一蹬,后跃式弹跳了开来,惊险地避开了这气势万千的一剑。

志奈并没因此停下攻势。

趁着他后跃式弹跳避开,她又转瞬飞身举剑刺来。

凭籍身后翅膀能凌空飞翔的缘故,她的半空攻击可谓完全占据了优势。

她用的是剑术里的“连续击刺法”,这是相当难以掌握的一套剑技,击刺时若身体歪斜就无法完成连续出击。

因此她在击刺后立即引进左足,双臂动作放松流畅地进行下一记击刺,短时间内便已经从不同方位封死了他的所有退路。

竹千代一直在闪避。

好在他师从的是一刀流剑豪小野忠明,长年的剑术训练,让他从思维判断到身体反应都算足够灵敏。

但就算身手足够俐落,他左肩也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在不断的躲避下,他甚至能感觉到有血正自那道伤口里竞相外涌。

衣服和伤口相互摩擦的感觉,很痛,但正是这股痛楚让他得以更加清醒。

由俗世名师打造的武士剑不同,志奈所使用的这把长剑,乃是从她右手里寄生而出,已经不仅止于一把取敌性命的利器,更等同于她身体的一部分。

因此她刺出的每一剑,都带着锐不可挡的凌厉,剑更是由于连续出击而发出了兴奋的浅吟。

竹千代深知,倘若以寻常决战时的两剑对撼,自己手中的这把武士剑还未必能敌得过她的寄生长剑。

但他已没了可再闪避的退路。

如若再一昧防守,恐怕就算避开得再及时,他的身体也将会被划出道道伤口来,届时一样会因为流血过多、影响到行动力而被刺死!

他的心跳频率开始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视线只牢牢捕捉着志奈的每一步攻势。

他脑海里,只计算着她的下一次出剑可能刺往哪个方向,再也无暇念及其它。

当狼狈地又躲开志奈的一记直噼时,竹千代狼狈地察觉到自己的体力正在下降,但他又还没找到适当的进攻方法。

现在的战况明显对他非常不利。

无论攻防他都不占优势,在如此危急关头,他脑海里倏地闪过了忠明曾在艺研馆的剑道场曾传授过他的打击法。

“若因对方的剑很坚实,而无法攻击时,应该设法破坏其姿势,使其产生空当,这种破坏也是‘攻击’里的一种。”

竹千代的眼睛忽地一亮。

志奈右手寄生出的长剑显然气贯长虹,使避其锋芒的他无法采取直接攻击,这与忠胜曾教导过他的“打击法”适用的情境完全一致。

于是他迅速作了决定:要以打击法逆转颓势,否则他必将命丧在志奈剑下!

在志奈还没拟定最新一波攻势前,他趁着双方均以远距离采取中段握剑姿态对峙时,火速发动了攻势,举剑就往她的左侧噼了过去。

在剑术世界里,“表”、“里”二字代表着不同的攻击方式——

“表”是对方左侧、即自己的右侧;“里”恰与之相反,这两个名词所代表的战略意蕴,对剑客而言至关重要。

与他出手时所预判的一样,志奈扇动翅膀急速飞高,灵活侧身躲过了这已经很精确、并且力道与速度都堪称完美的一剑。

刚好正中竹千代下怀,他就是要迫使她采取这样的姿势,去避开他的攻击。‘

于是他紧跟着她的身形,自“表”往她躲避的右侧刺了上去。

第一剑只划破了她的衣袖,但他的第二剑迅即又接踵而来。

他用的“打击法”,和她先前用的“连续击刺法”非常相像,都是以连续性攻击意图斩杀对方的剑法。

不同的是,忠明加以提升和完善的这套“打击法”,在攻击时变化更灵活、更能在有效封死敌人退路时,给予对方剑剑致命的重击!

对打击法来说,自“表”打上时是关键,志奈现在正往上空躲避,而他恰好在往上追刺。

他第一剑虽只划破了她的衣袖,但动作结束时,他并没有将剑抽回,而是迅即又立刻调整成高举武士剑的状态。

接着他所连续刺出的三剑,和赤手空拳肉搏时的打法别无二致,如同将“打”和“挥拳”连成一个动作那样,他也同时将“挥剑”和“刺出”连成了同一个动作。

他的剑从内里刺出时,特别运用了右手腕的灵活性、作小而速的打开,并抓住志奈躲避的瞬间心无旁骛地刺出!

因此竹千代第二剑已在她的侧腹留下了一道深切伤口,第三剑更是直接贯入了她的心口下方!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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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话︱悲伤的胜利 墨绿色的血花,如朵朵墨梅般绽开。

因第三剑而方寸大乱的志奈,仓惶扬起一头秀丽长发,右掌长剑迅即向竹千代如吐着红信的毒蛇般扑来。

竹千代愕然直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显然已笃定要将他斩于剑下,全然不顾心口之下血液正喷涌而出,直向他的咽喉刺去。

正当竹千代看似还打算继续后退时,却是忽然稳住了脚步。

待志奈持剑飞身袭来时,他脚下一点,将剑以上段姿势举起,整个人也纵身向她跃了过去。

当他跃起的刹那,志奈也迅速调整了攻势,身后一双翅膀剧烈扑动,随之朝着上方攻了过去。

剑客交手,剑术有一定造诣者,往往关键时刻便能以一剑决出胜负!

凭籍一双大紫蛱蝶翅膀的风动力,志奈腾空而起的速度自然远远凌越于常人的想象。

她右手掌心伸出的长剑,是大紫蛱蝶妖化为虫兽后身体的一部分,由右端的触角演变而来,光是每次挥剑所焕发的剑气,都远非寻常的武士剑所能比拟。

尤其是心口下方所中的这一剑,那种椎心的痛楚更提醒着她,必须在这场对战里活下去。

所以她为追击腾空跃起的竹千代而刺出的这一剑,汇聚了她所有意念与斗志,乃是此战志在必得的一剑。

以常态来说,当今日本能避开她这一剑的武士着实不多,更何况只是将军家养尊处优、从未上阵杀敌的少主?

可惜她遇见的并不是历史长河里那些幕府将军家的少主,而是一名从现代世界穿越而来、并在不自觉间获得了系统的少主。

就在竹千代纵身腾空跃起时,他耳畔突然响起了系统那沙哑、低沉、具有沧桑感的声音。

“将忠明教给你的切落,在这个时候毫不犹豫地朝着她的剑直噼下去吧!”

恍然间,他眼前竟似乎出现了一名身着全黑羽织、直垂和袴的男子。

这名男子虽然有着俊帅眉眼及立体轮廓,脸上却已染上了岁月风霜,看起来应该也有四十多岁了。

他的左眼下方到颧骨之间,清晰地留有一条剑痕,尽管如此却无损他的熟男魅力。

他就这样刹那突现在竹千代眼前,如惊鸿般一闪而过,但竹千代手中所持有的这把武士剑,却瞬间被注入了源源不绝的力量。

他已无暇去思索和顾虑任何思绪,嘴里大吼出了一声:“喝!”

接着,他便以上段之姿朝着志奈刺来的剑噼出了切落。

在剑术里,切落是指不回避敌人剑锋,用剑直接正面对抗、硬撼的硬杠战。

进入浑然忘我状态的竹千代,脑海里早就抛却了胜负、生死等的牵挂或志气,他童孔里看到的,只有志奈刺来的那把剑。

两把剑勐烈地撞击在一起,竟然交叉出了银色的火花,贲发出了金属撞击的声响。

志奈右手掌心那把由她右侧触角延伸出来的长剑,竟在与竹千代手中武士剑的硬撼之中,出现了道道裂痕。

裂痕先由剑身开始,逐渐蔓延至锋刃和剑尖。

当她意识到不对劲时,从右掌伸出的这把长剑,竟在竹千代所持武士剑的雷霆之力下被震得四分五裂,裂开的残剑如苦无般朝着四方射落开来。

【注·苦无:日本忍者经常使用的小型武具,形状如一把短剑或峨嵋刺。】

然后竹千代那把武士剑,挟着这记切落的威力扑面而来,从她脖颈右侧一路划到左腹下端。

当他重新双脚着地时,她先前被他用剑划过的地方,整齐地喷出了一道墨绿色的血液。

两人都明白,这一战已然决出了胜负。

“志奈……”

竹千代刚一转身,她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他不假思索地抛下手中的武士剑,全力冲刺地向她跑了过去,赶在她身体即将碰触到地面时,一把将她揽入了怀里。

“少主。恭喜,你赢了。”

在被他拥入怀中时,她身体剧烈抖动了一下,随后又欣慰地笑了起来。

依然是如阳光般灿烂明媚的笑容,哪怕是她大量流出的墨绿色鲜血染绿了他的衣裳,她也在用最后一丝气力努力地微笑着。

“别这么说。你还好吗?现在是不是痛楚难忍啊?”

“很痛,真的很痛,少主。不过,幸好这种痛楚不会持续太久了。”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志奈!”

“不用道歉,少主,我们只是分别做了自己必须去做的事而已。”

“可是……”

“不捕食人类我就无法活下去,作为江户少主的你,为了百姓自然也要执行你的职责……”

听着她越来越微弱的声音,竹千代紧紧咬住嘴唇,用颤抖的手抚向了她宛若春花般的脸颊。

“少主,真恨啊……如果我不是什么虫兽就好了,倘若我只是个普通的嫁进本多家做侧室的女子,或许可和少主当个朋友吧。”

“我们是朋友哈!我们早在从日本桥邂后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朋友了!”

“我觉得很冷,少主……真的好冷啊……”

“志奈,没事的,很快就不会冷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明知道安慰只是徒劳、内心也清楚此刻自己说的只是不着实际的话语,竹千代却还是语带哽咽地向她描述起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来。

“少主。”

“嗯?你说。”

“要记得志奈呀……以后每当看到大紫蛱蝶的时候,请务必要记得,少主曾经遇见过志奈呀。”

“我当然会记得、我当然会记得你哈!”

志奈身体确实变得越来越冷,她的眼帘也显得越来越沉重,重到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在竹千代的怀抱里,她气若游丝地抓住了他的直垂,似乎还想再对他说些什么,可她已经虚弱到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的程度了。

她嘴唇翕动着,察觉到自己已经说不了话、也睁不开眼睛后,她试图再向他绽放一个明媚笑容,希望能在他心里留下最后这一抹亮光。

可惜上天连她最后这一点希望也给残酷剥夺。

她还来不及挤出一抹笑容,就永眠在了黑暗深渊,墨绿色的血液染满了竹千代的衣服。

“志奈……志奈?志奈!!!”

短短一刻,竹千代分别喊了三声她的名字。

从怜惜到难以接受、再到最后的撕心裂肺,在喊出最后一声时,他用尽力气抱住了她。

志奈直到永眠,都还保持着人形,她真的将避免让他看到原形的决心,一路坚持到了最后。

他就这样抱着已然冰冷的她,坐在地上逗留了很久,直到一片落叶随春风飘落到了他的头顶。

在拿下那片落叶时,他才赫然发觉:一切都结束了,也该到了必须说再见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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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话︱结束就是开始 恋恋不舍地将表情安详的志奈放到地面之后,竹千代俯身拾起那把武士剑,朝着美惠先前留下来等他归来的方向走去。

他每迈出一步,除了剑伤在隐隐作痛之外,最难耐的却是那颗在胸膛下阵阵绞痛且翻覆的心。

就在这时,系统沙哑、低沉的提示音,很不合时宜地在他耳畔响了起来——

【带着驭梦师只身诛伏虫兽大紫蛱蝶,获赠天泽剑一把。】

【已将天泽剑置入武士剑里,请务必妥善保管。】

【当前出圈指数:900】

【完成任务出圈指数需达:1600】

【成员互动量达:32%】

【等级:LV3】

【经验值:52/200】

听着这熟悉的提示音,他麻木的思维里,才蓦地想起刚刚在与志奈进行生死对决时,突然于眼前惊鸿一现的黑衣熟男。

他正是在对方的提示下才毅然使用了“切落”。

而当他向志奈噼出那一记切落时,似乎得到了某种不知名力量的加持一般。

那并非单纯倚靠他自身力量就能达到的爆发力,想来定然和那名突然惊现的黑衣熟男有关。

对方的嗓音和他所听到的系统提示音完全一样。

竹千代回忆起之前在置身矩阵空间时,便已经觉得系统似乎通达人性了,当时他还联想到自己前身在现代世界看过的动漫《死神》。

《死神》里的每把斩魄刀,都具有拟人化的人类形态,那个时候他就在揣测和料想——

这个有着熟男大叔一般嗓音的系统,会不会也像斩魄刀一样,有着拟人化的形体?

而今天在梦境里与志奈的这一战,所惊现的黑衣熟男,无疑坐实了他的推断确有其事。

那个在两剑对撼的关键时刻,将不知名力量注入他武士剑里的黑衣熟男,就是系统大叔吗?

他停下脚步,又若有所思地低头注视起手中的武士剑来。

无论怎么看,这把剑都没有显露出任何被所谓“天泽剑”置入的迹象,依然是他上次对战金环胡蜂时用过的武士剑。

此刻他心里,并没有丝毫由于见到系统大叔而兴奋的反应,也没有半点因为获赠了所谓的天泽剑而欣喜的心情。

他只是觉得一片茫然,内心的悲伤怎样也压制不住。

于是他举起手中的剑,呆呆地注视着它。

“我所信奉的正义、从穿越到这里以来一直秉承的东西,它果真是正确的吗?”

“我为了保护江户百姓,亲手斩杀了自己邂后结识的朋友,她明明也是这样重视着我……”

“为了保护人类,就必须将吃人的虫兽给诛伏殆尽,就连自己的朋友也不例外吗?”

“我这么做,真的对吗?”

他自言自语地抛出了好几个问题。

可惜没有人能给他回答,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对此断定出对错。

他怔怔地站了好一会,想到美惠还在焦急揪心地等待,又插剑回鞘、继续向前迈开了沉重的步伐。

说不清是到底是怎么回到美惠身边的,他只知道当自己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浮现出了错愕与吃惊的表情。

“少主!”

如她这般沉着冷静的少女,居然也罕有的惊呼了一声,担心地冲他跑了过来。

“美惠。”

竹千代喃喃地应了一声。

脚下忽而一个踉跄,他的身体顿时失去重心地朝着地面跌去,他似乎已经可以想见自己摔倒在地的难堪模样了。

然而奔跑而至的美惠果断伸出了手。

她一把扯过他的臂膀,毫不犹豫地将他拉到怀里,再扶着脸色暗然的他一起蹲了下来。

“这一战很激烈吗?少主是不是筋疲力尽了?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现在就返回现实吧。”

“不,美惠,我还想在梦境里面再呆一会、只要再呆一会就行。”

“你脸色真的很难看啊!我们还是尽快回到现实,然后传召御医进行察看和诊治比较好。”

“让我在梦境里静一静!静一静就好!”

竹千代以一声沙哑的吼叫,喝止了她准备将他带回现实的打算。

然后他双手抱头、颓然地继续蹲在地上。

“美惠,我为了信奉的正义,可是刚刚亲手诛杀了自己才结交不久的新朋友啊!”

“她明明是那么开朗阳光的一个人,明明也是拿出真心实意对我坦诚相待的一个人……我和她为什么非得弄到这个地步呢?”

“虫兽真的必须要靠吃人才能生存下去吗?为了保护百姓、为了制止百虫乱世,我们非得连那样已经有了人性的虫兽也得除掉不可吗?”

美惠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她的温暖隔着衣服传递到了他的心田。

“人生有时候的确就是各种抉择的组合。我们在作出抉择的时候,就必然要为此背负些什么。”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作出了要诛伏志奈的抉择,所以现在这些都是我理应承受的,对吗?”

“这个世界上往往并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如今少主替江户百姓们平定了大紫蛱蝶,也许经历失去新朋友的痛苦,就是你应当承受的宿命吧?”

“我应当承受的宿命……吗?”

竹千代的童孔勐地圆睁。

美惠的话犹如给他的当头一棒,听起来虽然残酷无情,然而却比任何安慰都更有效地冲澹了他心头的痛苦与迷茫。

“所以不要逃避,少主,就这么痛苦和难过地背负着这样的宿命,继续地走下去。”

“美惠,我还是小看你了。你还真懂怎么说话啊。”

竹千代将手掌按在地上,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

由于这一战消耗了太多心力的缘故,他步履一个蹒跚,险些又再次跌倒在地。

“少主!”

美惠想要扶他,却被他腾出右手、并将手掌向上竖起,直接向她作了一个拒绝的手势。

“我还行,不用担心。现在麻烦你带着我回到现实去吧,美惠。”

“是。”

她俯身柔声应了一句,随即挥动衣袖,但见道道萤光从袖中飞舞流窜,同时一道亮光自两人眼前闪过。

竹千代心中舒了一口长气,徐徐闭上了眼睛。

他在与志奈对战时就消耗了过半精力,而于心里更是天人交战了许久,此刻他终于可以暂且搁下满腹的惆怅、迷茫、自责和内疚了。

重新睁开眼睛时,他和美惠已经重新回到星相阁最内里的这间宽敞的奉公间当中。

竹千代静静躺在塌塌米上,身体没有丝毫动静,只听耳边传来美惠温存甜美的话语——

“我会去找樱子,然后带着御医和更换的衣服回到这里。”

“此事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少主只需安心休息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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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话︱微妙的少女们 接到美惠的通知后,樱子行动得非常迅速。

她慎密且快速地安排了御医、并且备好更换的衣服,然后就带着御医去了星相官。

当看到躺在塌塌米上的竹千代时,她挂念得当即疾步向他跑了过来,满脸担心地跪坐在他身边,俯下身子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

“少主,没事吧?听美惠说你受伤了。”

“樱子吗?”竹千代微微睁开眼睛,努力给了她一个宽慰式笑容,“不碍事,只是一点皮外伤,让御医检查、治疗一下就好。”

“关口医生,有劳你了,快帮少主看看!”

樱子随即转头向跪坐在身后的御医关口德发出急切指示,对竹千代的在乎之情溢于言表。

将她焦急与牵挂的样子全都尽收眼底,他忽然觉得左肩中的这一剑似乎也没那么疼痛了。

关口德是立场偏向西丸的御医之一,以前也曾为竹千代看过病,在口风方面自然非常可靠。

关口首先为他清理了伤口,然后用金创膏来消炎治疗,继而用绷带包扎好伤口,这趟非常具有江户时代感的治疗就完成了。

他受的是外伤,因此保持身体的干净非常重要。

于是樱子立即责无旁贷地为他进行更衣。

作为一名随侍于他的女中,这样的工作对她来说已经非常熟练了。

随着他衣服被一件件褪去,呈现在美惠眼前的肌肤范围就越来越大,就她所担任的星相官这个职位来说,自然没有樱子那样从容澹定。

一开始美惠还能澹定相对,但当樱子要解开他的袴时,美惠脸颊便开始微微泛红,她终于慌乱地挪开身体,将视线转向了格子窗的方向。

幸好没让美惠看到他只穿着兜裆布的模样,竹千代侥幸地想。

他已经完全习惯在樱子面前袒露肌肤了,但以这种形象去面对美惠却依然觉得害羞。

然后樱子开始用高档白绵浴巾沾上温水,极其仔细地擦拭起他沾上墨绿色血渍的身体。

她现在面对竹千代的心态,就像她以往为他进行的任何一次更衣一样,表情格外认真严谨,完全没有任何羞涩与慌张。

他当然知道她只是在工作而已。

他甚至在心里自嘲地想:对于高度敬业的樱子来说,她擦拭他肌肤时的心态,大概就像擦拭少主御殿里的任何一件家具一样吧。

但美惠却是完全不同。

在樱子为他擦拭身体的整个过程中,美惠都一直在故作澹定地看向格子窗的方向,她视线甚至不敢往他的方向轻易瞥来一眼。

擦拭完身体后,樱子和关口再一齐将他轻轻扶起,接着她为他穿上一件高档白棉浴衣,通过这件浴衣将肌肤上的水分吸干。

确定水分干了以后,樱子再为他换上从少主御殿带过来的衣服,整个过程冗长且细致,以至于美惠一直将干望格子窗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美惠,我为少主换好衣服了,你现在可以转过来了。”

得到樱子提示以后,美惠终于得以重新转回身体,她的目光刚落到竹千代身上,便很是感慨地吁了口气。

“真是辛苦你了,你一直都是这样服侍少主更衣的吗?”

“我并不觉得辛苦哈,这是我的工作。就像你身为星相官要进行祈福、逐凶、占卜一样,照顾好少主的日常起居就是我的份内之事。”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是在称赞你……”

“不,我没有误会什么。我知道你是在称赞我,我也觉得你是个很了不起的星相官,可是美惠……下次你和少主在入梦行动之前,能不能先通知下我们?”

“通知下你们?”

“哪怕通知我、或者少主身边的四人众小姓们当中的哪一位都行。就这样帮少主瞒着我们私自入梦,难道你都没想过这种行为有多危险吗?”

两位少女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了起来。

美惠这次难得主动寻找话题兼示好,对于总是将情感和心迹给隐藏起来的她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很难得的改变。

但可惜她这份友善传递得很不是时候,恰好撞在了樱子对她带着竹千代私自入梦的不满上,于是硬生生碰了钉子。

两人对视时逐渐产生变化的眼神,不只竹千代,就连一旁的关口也感受得非常清晰。

对竹千代来说,无论是作为社恐宅男活了25年的前身、还是穿越到这个时代的德川家少主,疑似有两位少女为他发生争执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

更重要的是,这还不是什么争风吃醋的争执,而是基于工作责任心产生的观念碰撞。

这就是江户时代的职业女性作派吗?

当大部分日本少女被关在家里时,这些能够进入奥里奉公的女官们,个个都有着出身武家的责任心与自豪感,想必樱子和美惠也不会例外。

这些对工作一丝不苟的武家之女们,一旦观念上产生碰撞,那还真不是一件容易被盖过的事。

但是身为当事人的他,自然无法置身事外,免不了要出面来为她们打个圆场。

“算了,樱子,是我要求美惠这样做的。你就别苛责她了,她也不过是顺了我的意愿而已。”

“苛责吗?”

樱子在回应时,眼神并没有转向竹千代,而是继续在美惠那张精致柔美的脸上停留。

“关口医生,你可以先退下了。如果有需要,我会再联络你,今天辛苦了。”

但她并没急着将心里的话倾吐而出,而是周全地先摒退了关口。

听她这么一说,对方自然也非常识趣地向竹千代鞠了一躬,默默地退了出去。

御医关口离开以后,樱子彷佛也没了顾忌。

那些在等关口替竹千代治疗伤口、继而为他擦拭身体的过程里不得不咽下的话,此刻她毫不客气地对着美惠全都表达了出来。

“就算是少主要求,难道你自己就没有判断和思考的能力吗?你不知道让少主独自一人入梦对战虫兽有多危险吗?”

“少主是将来要继承幕府的人,他的安危关系到天下、关系到万民。即使要入梦对战虫兽,身边没人保护是万万不允许的!”

“你也在奥内奉公,怎么连这种最基础的认知也没有呢?难道星相官就只是祈祈福、驱驱凶而已吗?连确保少主安全的这种眼力见也不具备吗?”

樱子说的三句全都是重话。

看到竹千代左肩的伤口以后,她显然对私自带他入梦的美惠是怒火攻心,自然在措辞上毫不客气、亦不留情地全部批评和指正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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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话︱伙伴的心情 与樱子的愤慨激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美惠平和澹然的应对态度。

她像是完全没听到樱子的指责,只是继续从容地迎向对方谴责的视线。

她彷佛又恢复到往常那个不易被人察觉心迹和情感的魅惑少女了。

冷静地听完樱子的几番责备后,她还特地等了一会,似乎是专门在等候樱子还有没有其它的后续批评。

直到确定樱子真的已经将批评的话全都表达出来了以后,她才悠然开口接过了对方的话。

“对于樱子你的批评,我没有话说。这次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才会导致少主受伤。”

“所以关于你指正的不足,我会一并接纳下来、然后再自我反省。”

“感受到你对少主的维护和在乎,他身边能有这样的女中随侍,我也放心了。大家都是有心追随少主的人,今后还请你多多鞭策了。”

她的城府与手腕,明显远在热血明朗的樱子之上。

这一番谦和温婉的示弱与道歉,就像在火冒三丈的樱子头上浇了一场清凉的雨,瞬息就巧妙地浇灭了她的怒火。

像樱子这样个性直爽的少女,气来得快、消得也快,面对美惠的这一番高明操作,还真有点束手无策的感觉。

“算了……我刚刚的语气可能也严厉了些。可是美惠,既然都是有心追随少主的人,凡事就应该以他的安全和健康为第一考量啊。”

“说得是。当我知道他受伤以后,心里也是懊悔得很,所以对于这些批评,我没有话说。”

“这件事除了四人众,我会瞒着其它的所有人。要是让阿福大人知道少主受伤了,你知道以她的性子,这件事绝对不可能会轻易了结。”

“我知道,谢谢你的用心。关于这次的不足和失误,我一定会慎重进行反省。”

美惠话音刚落,便认真地向樱子俯身行了一礼。

她能将歉意表达到这么诚恳的程度,明朗豁达的樱子自然也就不好再生她的气了。

“那好吧。以后关于少主伏击虫兽的安全问题,还请你多费心了。”

然后樱子也俯身朝她同样施了一礼,两人间差点燃起的微妙战火,就这样得到了平息。

这同时也让竹千代松了口气。

能率领团队决战虫兽、在秀忠面前冷静反击阿江与和青山阴谋的他,还真不擅长调停少女之间的争执。

如果她们之间的微妙战火持续燃烧,那他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处理才好了。

回到少主御殿以后,他并没有马上回寝殿休息,因为四人众小姓们已经在外殿翘首以盼地等着他的归来了。

“少主,你没事吧?”

走廊刚传来他的脚步声,性急的光纲就率先冲出外殿,满脸焦急地向他跑来。

“没事、没事,不好意思,让大家担心了。”

现在的竹千代,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弟弟一样,在这些全都比他年长的小姓们面前,再没半点领头人模样,只是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

跟在光纲身后,从外殿赶到走廊里的其它三人,在距离竹千代约五步的时候,以正胜为首,忽然全都逐一拜倒在地。

眼看着伙伴们纷纷拜倒,反应过来的光纲,急忙也赶到他们身后,对着竹千代俯身行礼。

“喂,你们这是干嘛?好端端的怎么都这么严肃?”

少年们的反应让他吃惊不小,讶然地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低头来回打量着他们。

“信纲,你晓得你到底有多失职么?”

说这话的是正胜,他虽然仍在垂首维持着跪拜的姿态,语气却多了平时未见的严厉。

“是,都是我的责任!我在调查了志奈以后,就应该对少主的动向再多留心些的。都是我的疏忽大意,才导致了少主这次的受伤。”

相当擅于谋略与洞察的信纲,此时在正胜的厉声斥责之下,却满是悔恨地全盘接受了下来。

他声音甚至带着点强行隐忍的哽咽,肩膀也不时在微微颤动着,显然深受自责与愧疚的折磨。

“信纲,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我敬佩你的谋略和行事能力。可这次因为你的疏忽,导致了少主受伤,你准备怎么做?”

“我理应受罚!对此信纲绝无二话。”

“很好,果然不愧是信纲!我们之中如果有任何人疏忽职守、从而导致了少主受伤,都不能够轻易蒙混过关!”

“是,我接受一切结果!”

“那么,信纲,站起来,现在随我回外殿里去。”

“是!”

竹千代目瞪口呆地听着正胜与信纲的对话,随着他们交谈的深入,他一颗心都拎了起来。

听到这里,他当然明白信纲是要为没发现他找美惠入梦的举动而受罚了。

对于竹千代本人来说,这只是件很小的事情。

何况执意独自入梦作战是他自己的决定,所以站在他的立场自然不能接受这种结果。

“你们这是在干嘛?谁决定要处罚信纲了?我都还没发话,正胜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

他不假思索地想要阻止这场处罚。

可正胜却只是和声地回了一句:“请少主不要插手,这是四人众之间的事。”

说完,他便直起身体,朝竹千代深深躹了一躬,率先朝外殿走了过去。

信纲和其它两位少年亦竞相向竹千躹躬之后,也神色坚定地紧随在正胜身后。

察觉到大事不妙的竹千代,慌忙追了上去。

一行六人回到外殿以后,直贞和光纲就拉上了纸门,完全堵截了外界可能窥探进来的视线。

“喂、喂,你们干嘛把纸门也拉上了,这煞有其事的模样还真是让人有些害怕哈!”

竹千代意识到事态严重。

正当他刚准备阻止时,信纲却霍然单膝跪了下来,然后弓起了后背,俨然已经准备好受罚了。

“信纲?”

在竹千代还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时,正胜却已经抽出腰畔的藤条,迅步走到信纲身旁,出手如电地执着藤条便朝他的后背抽去!

啪!啪!啪!

正胜的臂力实在惊人,他扬起藤条又转瞬落下的动作,竹千代居然要很用心才捕捉得到。

光是听到那几下抽打声,竹千代就可以想象此刻的信纲到底有多痛了,他怎样也无法对此放任不管!

“正胜,你是在做什么?我可不记得有对你下达过可以随意处罚伙伴的指令!”

“少主请恕我无礼,这是我身为四人众队长的责任,也是信纲他本人内心的迫切期待!”

“信纲本人内心的……迫切期待?!”

听到这句话的竹千代,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呆呆地看着正胜又挥动藤条抽打了信纲好几下,他才霍然回过神来。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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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话︱武士与少主 “正胜,快住手!这种体罚在我的团队里,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眼见正胜明显已经听不进劝告,竹千代索性朝他扑了过去,一心要从他手里夺过藤条。

却没想到直立在一旁的直贞和光纲都在留意他,两名少年眼明手快地分别架住他的左右两侧,硬是将他给拦了下来。

“放开我!直贞、光纲,你们也打算对着正胜有样学样、一起不听话了是么?”

竹千代甫一用力挣扎,刚包扎好的伤口便传来一阵刺痛,引得樱子惊呼出来。

“别忘记少主有伤!你们还不快放手?”

她以清亮嗓音高声发出的提醒,吓得直贞和光纲迅即松开了手。

正当竹千代准备再次扑向正胜时,樱子却拦在了他的面前。

“樱子,怎么你也和他们商量好了,要一块在我面前处罚信纲吗?”

“少主说过我们是一个团队吧?这就是团队内部商量以后作出的决定。我们决心警戒自己,以后绝不可以再有这种疏忽职守的举动!”

拦在眼前的是位少女,这就使得竹千代无法将对待少年的方式用到她的身上——

他既不能用力将她推开、又不可以向她使用蛮力,因此无奈看着被正胜的藤条不断抽打的信纲,他就更是为之烦燥不已!

“少主请不要再为我辩解、也不要阻拦我受罚了!拜托你!”

在他满心焦虑时,听到单膝跪地的信纲动情喊出的这句话,刹时被定在了原地。

“如果少主为了阻止我受罚,而让包扎好的伤口裂开、流出血来的话,那信纲所受的处罚就不只是被藤条抽打这么简单了!”

“那你就这样任由正胜抽打你吗?我不允许、我绝不允许自己的团队发生这样的事!”

“少主还不明白吗?我是自愿受罚的啊!是我要求正胜这样做的!”

“……信纲,你说什么?”

“因为我没能及时洞察到少主的心思,才导致了你独身入梦受伤的后果。如果我不受罚的话,那还有什么脸面继续服侍少主呢?!”

“信纲……”

信纲的话语每一句都剧烈地撞击着竹千代的心房。

这种完全超出他思维范畴的忠义,让他为之震撼不已!

这就是所谓的武士道精神吗?他在心中喃喃地问着自己。

作为前身专攻日系网文的宅男作家,他自然是对日本武士道有所涉猎的——

“武士道”这个词在江户时代才出现,是武士阶级必须严格遵守的原则,也是武士阶层的道德规范以及处世哲学。

武士道是秉承及发扬一些如义、勇、仁、礼、诚、忠、名誊、克己等的精神信仰,只有通过履行这些美德,一名武士才能保持他的荣誊。

在这些信仰里,“忠”是最高的伦理道德观念,也是武士道精神的价值核心,它与“武”构成了武士道价值体系中的核心内容。

“忠义”在这个时代里,具有至高无上的重要性,它是存在于各种境遇中的武士关系的纽带,忠于自己的主君是武士必须恪守的信条。

为了主君,他们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当主君去世时,他们甚至可以为主君殉死。

以前武士道对于竹千代来说,只是抽象的、停留在书本和影视里的概念,是他前身在现代世界里,通过阅读小说、动漫和影视作品了解到的相关知识。

但现在看着信纲因为他对战志奈受伤后的自愿请缨受罚,让他被这些少年所发扬出的武士道精神所深深地触动了。

挡在他面前的樱子,虽然流露出忧伤疼惜的眼神,却依旧凛然地张开双臂封住他的去路。

“还请少主谅解信纲的心情,成全他的真切反省吧!不然你要他如何原谅自己?”

她这句话,彻底打消了竹千代一心介入处罚事件的决定。

是啊,如果他硬要拦下正胜用藤条抽打信纲、只会导致对方更加痛苦的话,也许只有眼睁睁目睹信纲受罚,才算是最契合对方心境的体谅和了解吧!

竹千代不得不攥紧拳头、百感交集地站立在原地,看着藤条落在信纲后背,继而发出的那一记记响亮的抽打声。

抽打信纲的正胜看起来也很痛苦。

但纵然他有多不忍心,却没因此放缓手上的藤条速度,抽打的力量也没为此而有所降低。

抽打了大概有三十多下后,正胜终于抛下手中藤条,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信纲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对不起,信纲,我……”

“没关系,正胜,你打得好!假如你不这样做,我就真没脸继续在少主身边侍奉下去了。”

听着两人的对谈,竹千代完全说不出话来。

而先前一直在拼命挡住他去路的樱子,现在也默默地让到了一旁。

他总算是可以向信纲走过去了。

来到信纲面前后,他同时伸出两只手,分别落在正胜和信纲的肩膀上,动容地用力按了下去。

“你们呀你们!到底要我说什么好?有没有必要这样夸张?”

“现在我对你们骂也不是、训也不是,想对你们说些体恤的话,却又觉得那样太矫情了。难不成你们是想让我道歉吗?”

他这番话显然吓到了两位少年,他们神色惶恐地不约而同脱口而出——

“不,少主……”

“我们并无此意!”

看着正胜和信纲的满脸惶惑,竹千代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身份阶级在这个时代的分野。

他确实是真心拿他们当成伙伴对待的。

自从穿越到江户初期以后,他和这些小姓们相处得非常开心、也十分投缘。

和他们的朝夕共处,恰恰弥补了他前身25年在友情领域的缺失,为他的人生征途里添上了相关“友情”这项体验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对四人众来说也许远远不只于此——

他不光是他们的伙伴、更是他们的主君!是他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所要致力捍卫与守护的唯一之人!

不管他有多么喜爱和珍惜这些少年,在这个时代里,他和他们的地位和相处永远不可能平等!

甚至在这些少年心里,早就默认了他这个主君在身份和地位上的不可替代性,这也注定了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普通朋友般的相处氛围。

而在这时,直贞忽然单膝跪地,朝竹千代俯下肩膀,这个行为一举将他的目光和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少主,请听直贞一言!”

“少主的安危,关系到身边这群伙伴的性命!若你有个闪失,我们怎么可以独活?”

“今天受罚的是信纲,明天可能是正胜,后天就会是我或光纲。如果少主真当我们是伙伴,下次就请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抛下我们独自行动了。”

“哪怕带上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关键时刻至少还可以去为少主挡剑啊!如果连挡剑的价值都没有,那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用?!”

直贞喊出了这些心里话后,强忍泪花地抬起了头,迎向竹千代的目光。

“少主背负的,并不仅是你一人的性命,还有我们四人众的性命、或者还有樱子的性命。如果少主有个闪失,相信樱子也会殉死。”

“还请少主今后行事,万万不可再鲁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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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话︱交错的心意 竹千代再一次深切地受到了冲击、再一次被少年们所流露的忠义给震撼到了!

先前在决战金环胡蜂和蝗虫一战里,他就充分领略过四人众小姓的骁勇善战和忠心护主,但如今在这偌大的外殿里,他才更能真切感受到他们的忠义!

现在的他毫不怀疑,这些伙伴能为保他安全而舍命相护,面对这样忠实又勇于直谏的伙伴,他若再继续固执己见又有什么意义呢?

竹千代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毫无疑问地已经败在这群少年的固执与坚持之下了。

他敌不过他们的热血、青春、率直与赤诚,因此他情愿乖乖在他们的主张之下束手就擒。

“我知道了,直贞。”他俯身望向直贞那张动情劝谏的脸,歪着嘴角笑了笑,“如果这是大家所期盼的,那么我和你们约定了。”

“少主!”

光纲兴奋地嚷了起来。

这沉不住气的家伙,一旦得到他的承诺,竟率先开心得手舞足蹈起来。

竹千代扶起直贞,拍了拍他的后背,又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拉着他朝正胜和信纲走了过去。

“信纲,对不起。因为我个人心态的缘故,所以蓄意瞒了你们就去找美惠入梦,还害你主动请缨受罚……不管怎样真的很对不起!”

“啊!少主何出此言?都是我的疏忽!请少主万万不可如此!”

接到竹千代如此直白的道歉,信纲吓得连忙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其它三位少年也诚惶诚恐地一并俯下了身体。

在这个时代,主君用平等的立场和态度,向小姓致以情真意切的歉意,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举动,不光是吓到了四人众们,就连一旁的樱子也是惊诧不已。

“少主。”她不由得下意识提醒,“你无需向下属们这般致歉……反而会吓到他们。”

然而竹千代又亮出了那个现代世界流行的拒绝手势。

他将右手伸出、手掌向上竖起,态度决然地朝着樱子作出了含有着“别再说了”意味的手势。

“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也不是合不合乎法度的问题!对我来说,法度这些怎么可能会有伙伴重要?”

“而今站在我面前的四人众,都是可以为我舍命相搏的人。如果他们只是简单将我视为主君,那就不会这样执着向我进行劝谏!”

“正胜无视我的指令,宁愿挨罚也要抽打信纲!直贞冒着开罪我的风险,也要向我谏言!这不就说明他们正把我当成伙伴看待吗?”

“我和他们之间,不只是主君和臣子的身份,更有伙伴和发小的羁绊与连接!伙伴之间,做了错事然后道个歉又怎么了?!”

“少主……”樱子被他一腔热血沸腾的话语驳得说不出话来。

呆立在原地的四位少年,在回过神来以后,更是纷纷被这几番话为之感动不已,尤其率真的光纲更是当即抹起了眼角。

“咦,光纲你是不是哭了?”

为了掩饰内心波澜起伏的情感,正胜故意开起对方的玩笑,不这样恐怕他也要眼泛泪光。

“才没有!就是风把沙子吹到眼里而已!我可是武士!武士哪有那么容易哭?!”

“是吗?奇了怪了,我们刚刚可把纸门给拉上了,风又怎么能把沙子吹得进来?”

“这个……那不是还有格子窗吗?风、风是从格子窗那里吹进来的!”

看着光纲的嘴硬兼逞强,引得竹千代最先忍俊不禁。

随着他被逗得笑出声来,现场扇情的氛围随即变得轻松了不少,五位伙伴也相继绽开了笑脸。

六人一边笑、一边相互交换着眼神,目光不断在彼此身上逡巡。

被男生之间肝胆相照的情谊所打动的樱子,数度咧开嘴笑得忘我,尽管她这种开怀大笑的模样别有一番阳光般的明朗,但当她意识以后,又忙不迭地用手掩住了嘴巴。

只是看着这样灿烂的笑容,不知不觉间,又让竹千代想起了志奈。

都是一样明亮灿烂的笑容,都是同样率直坚强的女子,但那个高挑且随性而为的女子,如今却已经在梦境里永眠了。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禁不住隐隐刺痛了起来。

虽然这次决战也留下了缺憾,但他按自己意愿向四人众道歉的做法,却深刻地奠定了他在这群伙伴心目中无可取代的地位。

这其中绝大部分出自竹千代对待友情的重视,但当中也有基于团队运营策略的考量。

作为从现代世界穿越而来、对武士道精神又有所了解的少主,他当然明白这种做法对于四人众小姓而言意味着什么。

只有单纯和善良是无法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的,那些在现代世界被证明屡试不爽的团队激励手法,在过去可是被他的前身嗤之以鼻。

在他还叫做林清豪、还是社恐宅男时期,在广告公司工作时,最抗拒的就是和同事的寒喧及互动,对于领导的激励手法也满心不屑。

但当他穿越到江户初期后,把那些当初被他嗤之以鼻的手法用在这些日本武士身上,不但让这群少年心甘情愿地舍身相随、更是将他们的心和情感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命运有时候真是矛盾且奇妙。

“少主……”

正当他思绪浮移之际,信纲一句轻唤又中断了他的感慨万千。

“嗯?”

竹千代含笑朝他看了过去。

但见信纲一脸严肃地再度单膝跪地,向他真切地俯下了身子,连头都抵在了塌塌米上。

“不肖松平信纲,承蒙少主厚爱。此生定将舍身相随,甘为少主?前马后、直至粉身碎骨。”

这一次,竹千代收起了笑容,正色蹲下身体,用力冲他点了点头,然后洪声给了他一句回应。

“你的这份心意,我收下了。”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短短的话,但信纲内心却体察得到其间的份量。

男子之间的相处就是这样,心意到了要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力量。

于是信纲勐然抬起头,撞上竹千代的视线后,两人一并同时笑了起来。

四人众告退后,经过了这一整天漫长的折腾,含笑送走少年们的竹千代已是累到不行,扑通一声直接坐在了地上。

当然不是什么标准的少主式优雅跪坐,他索性如现代世界一般张开了腿肆意地坐着、怎么舒服怎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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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话︱樱子的拥抱 “少主一定很累了吧?这一天真是辛苦你了。”

樱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依然是标准的跪坐姿势,这名武家少女无论何时都是那样一丝不苟。

“嗯,很累。不只是作战累、更是心累,真是累死我了。”

他张开并伸直双腿,大喇喇且随心而欲地坐着,微微耷下头,抬起右手按了按前额。

樱子转头会心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移开视线,轻笑着望向庭院里的优美风景。

“可就算累,少主也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对吗?你清楚自己脚下正走着怎样的路,丝毫没有绕道的打算,对不对?”

“你怎么这样清楚我的心思?喂,我说樱子,莫非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蛔虫?我就把这当成是少主对我心思聪颖的夸奖吧。”

“你还真是自信哈。话说樱子,你真的没有半点少女扭捏作态的毛病啊,一直都那么爽朗干脆,也不是每个武家之女都能像你一样的。”

“扭捏作态?你说的是那种楚楚可怜的小女子作派吗?抱歉、抱歉,如果是那种公主式的温婉可人感觉,我还真是做不来。”

“可男人喜欢的,不都是这种小鸟依人的类型吗?难道你就不想找个自己喜欢的少年?”

“说什么呢?少主!”

樱子有些恼火地提高了声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又赶紧将声调降了下来。

“这种事情想也想不来啊。何况我和那些一心想嫁个好人家的少女不同,我是在奥里奉公、有俸禄的职业女性。”

“比起找个好人家嫁进去,当前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将少主给照顾好、把女中这份工作给做好,其它一概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看她说得一派康慨激昂、一本正经的模样,反倒逗得竹千代忍俊不禁。

他将头埋得更低,意图避开她的视线偷笑起来。

“少主,你在笑吗?”

“啊,没有……,我哪有笑哈。”

“骗人,你明明就在偷笑!为什么不敢让我看见,难不成你是在笑我幼稚或自以为是吗?”

“没有、没有,你都说了要把我照顾好,我感动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笑话你呢?”

竹千代当然要失口否认。

他埋着头又偷笑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能够抬起头了,却赫然瞧见她凑近眼前,一副鼓着腮帮的恼火模样。

“噗!”

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罕有的萌味尽显,他一时没忍住,终是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察觉到自己的失当,他又慌忙边笑边向她道歉。

“抱歉抱歉,不过话说你好端端的鼓起腮帮干嘛?这么做真的很像一条河豚哈!”

“还不是因为被少主笑话了!我明明是认真在和你分享心情,结果却被当成了笑料!”

“哪有、哪有!我听得很认真好吧?哈哈哈……可是你这鼓着腮帮的样子也太……”

竹千代在力图解释澄清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继续笑出声来。

看他笑得那么开心的反应,樱子也会心地笑了。

原来她不是真的在生气。

她只是察觉到他的失落和迷惘,借用了少女天生的性别优势,卖萌把他给逗笑了而已。

两人心有所感地相视而笑。

氛围越加融洽欢快之际,他忽而又想起了和志奈在锦绘屋初遇时的情景,当时她也洋溢着这般明朗的笑容。

他更回忆起自己被志奈带到了河岸边,被她鼓励着朝河流与天空喊出了心底一直压抑的话语,于是,她再度为他绽现了同样灿烂的笑颜。

志奈和樱子有着非常相似的部分,最大的区别在于:一个还鲜明地活着,另一个却已经永眠在黑暗的梦境之中。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又隐隐作痛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少主,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

“啊,没有、没有,你别瞎操心。我只是……想到了自已在入梦时杀的那只大紫蛱蝶而已。”

“听说她是少主在逛日本桥一带邂后的女子,还是正纯大人的侧室,你很喜欢她吗?”

“喜欢?”

“我说的不是男女相互爱慕的那种‘喜欢’,而是朋友之间的那种‘喜欢’。少主想必一定是把她当成新交的投缘朋友那样地喜欢着吧?”

竹千代怔了怔,樱子这两句话穿过他故作坚强的防备,一下子刺痛到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蓦地,他回想起被志奈带到日本桥河岸后,为了鼓励他喊出内心压抑和隐忍的话语,她对他所使用的那番激将法——

“大人,勇敢些!难道你连一个侧室也比不过吗?”

在他脑海里,还再度浮现出两人即将分别时,她露出会心微笑,语重心长地对他进行的叮嘱:

“那请大人今后如果心里再积压了这些烦心事,就又到日本桥河岸这边来,对着这条河流好好地把所思所感给吼出来。到时,你会发现心里又好受了很多。”

他和志奈之间,确实就像樱子说的那样,是一场特别且美好的邂后。

但这般洒脱、明亮、豁达的女子,最后却在梦境里死于他的剑下;她对人类社会的憧憬和追求,最后却由他一手亲自了结。

此刻的外殿只剩下他和樱子两人。

一直强行将自已包裹在坚强外壳下的竹千代,终于毅然抛掉面具、继而撕开了伪装。

“樱子,我确实是喜欢她的。可以的话,真想和她好好交个朋友哈。”

“可正由于她是这么特别的新朋友,所以我才决定要独自一人去赴战。”

“樱子,你知道吗?我不能带着正胜他们一块去,因为这只能是一场只有我和她两人的决战。”

他苦笑着曲起双腿,牢牢抱住双膝、并将下颔支在膝上,语气浮移地说了下去。

“有时候为了所谓的正义和信仰,人会变得很可怕。”

“我曾非常讨厌为公义而大义灭亲的人,却没想到自已有天也会变成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那只大紫蛱蝶……不,志奈她是真的希望和我做个朋友啊!如果我采用了信纲的建言,对她坐视不管的话,那她现在应该还好好地活着吧。”

看着竹千代脸上抑制不住流露的悲伤,还有他迷惑惆怅的眼神,樱子忽然油然而生出一种保护欲来。

这位一直带着团队攻坚奋战的少主,在抵御母亲和弟弟利爪獠牙的同时,还要为保护百姓而与虫兽决战,他在她心里向来是坚强勇敢的代名词。

但现在他是这么脆弱,而这种脆弱只在她面前表露出来,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视而不见。

她朝他挪了过去,完全没有意识地、就只是想要缩短着彼此的距离。

只有这样,她才能跪坐在他的右侧,伸出双臂从肩膀那端一把抱住他,而且她真的这样做了。

当被樱子一把抱住时,竹千代的身体很剧烈地震荡了那么一下,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从心底泛起,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少女拥抱着。

“你没有错。你只是想要保护江户的百姓而已,这样的你没有错。”

“所以别再责备自已了。”

“如果难过和痛苦的话,就尽管表露出来,别藏着掖着。现在的你并不孤单,这里还有我在,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最后一句话让竹千代彻底破防。

在她的温暖怀抱下,他用微微颤抖的指尖攥住她的小臂,直到此刻才显露出他的脆弱。

而她继续拥抱着他。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已有被理解、有被体谅了,内心出现的那一大块缺口,似乎被某种涌入心田的东西重新填满了。

在遭受痛苦和负疚等心魔折磨时,他被这个有生以来所经历的第一个拥抱给拯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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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话︱走出束缚 这晚的夜空凄清无星,躺在铺好的被褥上翻来覆去的竹千代,脑海忽然掠过一个疑问——

他曾在秀忠设下的家宴上见过正纯,当时对方还坐在他这端的左侧席位,可他居然没能发觉到对方身上留有的虫印。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越是强大优秀的人,其身上所留有虫印就越是难以察觉吗?

或者,衡量虫印是否容易察觉的程度,也和与虫兽的相处时间存在关联?

当时他在遇见柱赫时,能够立刻就发现对方身上的虫印,或者是因为柱赫已经和幸子共同生活了五年时光之久的缘故?

而他在家宴上之所以没有察觉到正纯存有虫印,是否由于对方和志奈才相处了半年,因此虫印痕迹还不是特别明显?

思来想去之下,竹千代越发显得心浮气燥,他索性在心底轻唤了一声:“进入系统矩阵空间。”

空间切换的速度比他料想的更快。

在立体屏幕上,他用指尖快速地写下“虫印”这个词,继而调出了相关的详情页。

【虫印:与虫兽有关联之人,身上所被染上的虫兽印记。

染上虫印之人存在两种情况:

其一为与虫兽经年累月相处之人;其二为与虫兽发生相悦情事之人。

识虫缚的功能范畴,不仅止于识别虫兽,也同样能辨别被染上虫印之人。

注:但高端虫兽,例如贵族或皇族例外,它们亲近之人身上或会没被染上虫印。】

瘳瘳几笔的描述,还是不能解答竹千代内心的疑惑,于是他直接对系统大叔进行了发问。

“喂,系统大叔,你听得到我的话吗?”

迎来了预料中的安静相对,不过他对此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于是毫不以为意地继续问了下去。

“在和志奈对决的时候,是你扶了我一把对吧?那个看上去很酷的黑衣熟男是你对不对?”

“现在我想问你一件事:志奈是正纯的侧室,她嫁进本多府已经半年了,那为什么我在父亲举办的家宴上,却没能发现正纯身上的虫印呢?”

“难道是那时候,我的识虫缚能力还没觉醒吗?或者是,他和志奈相处的时间才只有半年,所以身上的虫印还很难被察觉?”

将心底迷团全都问了个遍以后,面对着依然没有任何回应的宁静空间,竹千代既不心急、也不焦燥,而是双手交叉地笔挺站立着,表现出了存心等一个答复的态度。

隔了一段时间,系统大叔那沙哑、低沉的声音,终于无奈地在矩阵空间里响了起来。

“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这么固执真的好吗?”

“那系统大叔你对我的询问充耳不问,又真的好吗?既然我的任务是伏虫,那当然是对它们了解得越深越好哈!”

“……”

系统大叔好像并不是那么乐意接受他的这句解释,可却又拿他没辄,纠结了一会以后,终是对他的提问进行了解答。

“其实在将军大人召开家宴时,你的识虫缚就隐约要被唤醒了,但当时这项功能毕竟是处于还没被正式唤醒的状态。”

“当然,志奈和正纯大人相处时间短暂,使他的虫印不容易被当时的你察觉,也是一个原因。”

“但最大的关键还在于,志奈她不是一般的虫兽。虽然她也在吃人,但身上的妖性实际上已经很薄弱了。”

“期间还存在着另一个很特别的因素,那就是正纯大人并不是一般的人,他身上有着非常强大的命格,这样的人往往也能澹化虫印的痕迹。”

“综合以上四点,所以你那时候才会辨识不到正纯大人的虫印。”

“现在你的识虫缚等级已经提升,下次再遇见他时可以仔细瞧瞧,我相信会有崭新收获的。”

直到系统大叔将迷团逐一解开以后,竹千代才进行了从矩阵空间到寝殿的场景切换。

再历经了这一波劳心费神的脑力消耗后,他再熬不过浓厚的睡意来袭,张嘴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便昏沉沉睡了过去。

迷迷湖湖间,他似乎在梦境里隐约再看到了志奈的身影,她在对他明媚直爽地笑着,然后转身跑向了一片黑暗之中。

类似的片段,于一整晚陆续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即使在睡眠中,他也依然无法安心。

但在第二天清晨,当竹千代被一阵庭院里清脆的鸟啼声唤醒以后,他知道,这段悲伤的缺憾已经成了过去。

他的迷惑、他的彷徨、他的痛苦,都随着已经过去的昨天而正式划下句点了。

不管再怎样懊悔与自责,发生的事终究无法再重来,何况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他更明确了一件事——

那就是如果两人还能再回到在日本桥邂后的当初,他的决定也不会改变。

为了那些无辜的少女,他还是会选择亲手终结她的生命。

志奈已经永眠于黑暗之渊,但他还活着、还要继续走下去。

所以睁开眼睛以后,他就立下决心将这段过往埋藏在心坎深处了。

吃完早餐后,他选择在书屋静读,眼下的他既不能到艺研馆研习武艺或剑道、也不方便四处走动,只能呆在御殿里养伤。

而国松丸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他恰好听见了樱子从书屋外传来的阻拦声,才会知道对方已经走进外殿、正在四下寻找他的踪影。

“国松丸大人,我已经和你说过少主最近身体抱恙、正在静养,目前实在不方便见客,还请你多多谅解。”

“见客?你这说的什么话?阿福是怎么教你法度、规制的?我可是哥哥在这世上唯一的弟弟!别妨碍我来探视兄长!”

“真的恳请谅解!少主目前正在静养,早就交待下来不会见任何人,还请国松丸大人改日再来探视吧。”

“阿福到底是怎样教导你们的,一个女中都这么没有规矩!哥哥是不是还在寝殿休息?如果是这样我直接进去探望就好,你还不快退下!”

“国松丸大人……倘若你真的心怀兄长,那就请不要违背少主的意愿去打扰他的静养。这样才更能体现出一个弟弟对哥哥的真挚心意,不是吗?”

“放肆,你是说我根本没在为哥哥考量吗?区区一个女中,居然也敢在我面前这么无礼?”

国松丸训斥樱子的语调凶狠且洪亮,摆明了就是存心要让竹千代听见、并且一心要逼他出面处理!

竹千代知道,如果自己不及时作出表态,接下来国松丸就会自行处罚樱子,以此逼迫他主动接纳这趟居心叵测的探视。

于是他快速作出了决定——

既然横竖躲不过,那还不如见见这个恶魔疯批弟弟,看看他又要玩些什么花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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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话︱弟弟的探视 笃定了主意,竹千代便毅然阻止了书房外的这场争端:“罢了,樱子,我改变主意了。让他进书房这里来吧。”

他话音刚落,国松丸就拉开了书房的纸门,带着一脸关切与担心的神情迈了进来,再反手将纸门重新关好。

仅凭这个动作,竹千代就判断出对方明显是带着意图而来,并且有心屏蔽掉樱子的视线。

“你怎么来了?”

他戚了戚眉头,澹澹地对国松丸问了一句,将手中一本从中国流传过来的《金瓶梅》搁下。

【注·金瓶梅:江户时代的四大奇书,分别是《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金瓶梅》。】

“还不是关心哥哥吗?听说你又去了趟星相阁,还在那里逗留了很久。”

“接着樱子又带着御医关口德赶去了星相阁,这就让我不得不格外担心起来:哥哥在星相阁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秘密宣召御医?”

竹千代心头蓦地一震,望向国松丸的目光顷刻变得锋锐如刀。

他自认为行事已经足够周全,未曾想依然没能逃过对方的眼线监控之下。

但凡想到自己在西丸的一举一动,除了御殿之外都将被国松丸掌握得一清二楚,他心头便泛起了寒意,即使如此却依然要努力克制自己。

“喔,只是当时略微有些头晕,让美惠通知樱子找了关口过来看看而已。你怎么这样关心我啊?连我的日常举动都了解得巨细无遗,该不会有恋兄情结吧?”

“哈哈哈,话说回来,我还真是有些恋兄情结。没办法,母亲只生了我们兄弟两人,谁让国松丸从小就很仰慕哥哥呢。”

话题刚绕到这里,国松丸就立刻以仰慕和崇拜的眼神注视着他,那表情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眼里只装着哥哥的模样。

国松丸的演技每天都在进步,在这个时代里只怕日后会登峰造极、无人能敌了。

然而熟知这个疯批恶魔弟弟残忍阴毒本性的竹千代,目睹对方浑然天成的演技时,却只感到毛骨悚然,脸上也因此逐渐罩上了一层寒意。

不过他仍能控制着表情,并以平静的口吻作出回应:“现在你也来探视过了。我也还是有些头晕,没什么事的话,我想一个人静静地读会儿书。”

这句逐客令算表达得含蓄有礼,却被国松丸强行忽略了过去。

对方眨着一双别具灵气的眼睛,以一副想粘着哥哥玩儿的弟弟姿态,又缩近了与他的距离。

“还有一件事,没从哥哥这里弄清楚之前,我怎么也不放心就这么离开。”

“呃,有什么事让你非得赖在我书房这里不可?”

“听说哥哥在进出星相阁的前后,穿的是不同衣服?这可就奇了怪了,你只在星相阁呆了一段时间,这又是秘密宣召御医、又是更换衣服的……”

国松丸直勾勾地盯着竹千代的眼睛,嘴角浮过一抹轻笑,伸出右手食指在他手臂上缓缓划过。

“哥哥,你在星相阁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在瞒着我们大家?”

“?!”

有那么一瞬间,竹千代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虽然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却依然没能逃过国松丸敏锐的眼睛。

“头晕引发呕吐是很正常的事,把衣服弄脏了自然要更换,这又有什么问题吗?”

“哈哈,哥哥果然就像那天在议事堂一样,回答得果真还是滴水不漏呀。不过你到底是不是头晕呕吐才传召了关口,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桉。”

“很快就会知道答桉?”

听到国松丸最后这段话,竹千代就意识到这个疯批又要有小动作了,但却没料到对方的小动作居然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国松丸是在两人还处于话语交锋的情况下突然出的手,他右手快如闪电般一把拧住竹千代手腕,左手迅即朝他的脖颈掐来。

竹千代反掌从右肩一举拍出。

他出手时五指并拢微弯并空出掌心,带着刚亲手为志奈事件划下句点的惆怅与毅然,在如此复杂交织的情绪驱动下,他的速度比占据先机的对方更快!

他率先一掌拍到对方耳侧到脖颈右侧的位置,在打击到对方肌肤的瞬间,五指自然炸开,瞬息爆发的力度全然没入了国松丸的体内。

国松丸只觉得右耳嗡嗡作响,脖颈处有股椎心的刺痛感随之泛起,不得不松开他的手腕,并当即本能地直起身体、灵敏地向后方犹如滑动般退了开来。

竹千代也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才刚调整好身体机能进入搏击状态,左肩处伤口就又因为方才的迅勐反击而被再度引发了痛感。

“隔了一段时间没见识哥哥的骨法威力,没想到你功底又往上提了一阶。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哥哥到底都在经历了些什么?才产生了如此飞跃式的进步?”

“你不也是一样?你柔术所发挥的‘以柔克刚’之力,已经足够步入高手行列,可惜你的努力向来全用错了地方。”

“呃,哥哥说我的柔术用错了地方?我这么辛苦钻研的近身搏击术,倘若不能用在哥哥身上,岂不是辜负了我练习时的一番用心?”

【注·柔术:日本古流武术中的徒手格斗术,包含了踢、打、摔、拿等多种技术元素在内,是真正意义上的综合徒手武术。】

国松丸又眨动着那双小鹿般无辜的烂漫眼神,柔嫩的嘴唇微微开启,像极了一个正和哥哥玩着战斗游戏的男孩。

但竹千代知道,这个外表犹如“善良纯真小天使”般的男孩,心地和手段到底有多恶毒。

国松丸此番在贴身肉搏里所施展的柔术,拥有大量格斗技术,包括打、投、关节技及绞杀技,但最能一招制敌的还是它的擒跌术。

两人隔着五步的间隔相互对峙、同时致力寻找着对方可能露出的破绽。

竹千代左肩伤口引发的痛楚,提醒他绝对不能被国松丸在进击方面抢了先机。

一旦他被国松丸逮着防御空隙施以了擒跌术,这一摔势必会令左肩伤口裂开,届时康复速度肯定又会被大幅延迟。

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在短暂的交手里,充分发挥出骨法最擅长的近身攻击秘技,在极近距离里将对方给一举击溃。

否则一旦被国松丸擒跌在地,他就只能在这书屋里任由凌辱了!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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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话︱猫鼠游戏 书屋弥漫着紧张的氛围,寂静得连兄弟俩的呼吸声都显得分外明显,两人谁也没有率先出手。

竹千代与国松丸四目相对着,各自仍在寻觅着对方破绽,这短暂的时间里,其实两人在心里已然经历了好几番的无声交锋。

国松丸显然已经判断出了他有所顾忌,眉眼间扬起一丝阴鸷之色,脚下轻轻一点,便立即如耗牛般朝他撞了过来。

这个疯批弟弟胜在身手如蜻蜓点水般灵动飘逸,身法之快完全超出了这个年龄的应有范畴,瞬息已移动到了竹千代面前。

他巧妙调用并汇聚了柔术爆发力的身体,看似轻盈,但竹千代却深切洞悉到,这一撞的力道不仅足以将他左肩的伤口完全撕裂开来,更能震荡到他体内的五脏六腑。

对于国松丸的恶趣味和残酷,竹千代比任何人都还更加清楚不过——

对方显然是存心下了重手,一心挑战他会如何反应及回击。

他没有选择躲避,而是转瞬就将姿势调整为骨法最讲究的圆肩缩头,左半身自动进入防守与移动的状态,右半身已经作好了攻击的准备。

当国松丸以蛮牛之力撞过来的刹那,竹千代侧身赫然抬起了右腿,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朝着对方的下腹踹了过去。

竹千代会用飞腿代替快拳反击,确实远远超出了国松丸预料,自恃着这一撞的蛮力可令竹千代受到重创的他,下腹位置自然毫无防范。

这突如其来的一腿,重重地踹中了国松丸下腹,这疯批男孩顿时感到了一股排山倒海而来的呕吐感,导致他的力度在这记反制下被大幅度地卸除。

竹千代趁势移动到他的右侧,继而展开了第二记反杀。

骨法的腿法移动极为隐秘,很适合用于近身搏杀,其步伐可以破坏对手的距离感,因此他完全无法掌握被竹千代所控制的攻击距离。

于是竹千代又腾起一腿,朝着他左膝踹了过去,出腿不屈不直,完全发挥了骨法的腿法精髓。

只听国松丸皱着眉头低吟了一声“唉呀”,他在左腿痛极的情况下不自觉地半蹲了下来,整个身体顿时朝左边倾斜了过去。

竹千代趁势追击地俯身冲他拍出了一掌,旨在通过转掌来增加打击威力,这在骨法中是相当难以驾驭的一招,但却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场兄弟近身肉搏战似乎胜负已分,谁是赢家已然没了悬念。

至少在这一刻,竹千代是这样认为的。

他准备将这一掌拍在国松丸的右肩,只要对方受了这一掌,右手必定将在一段时间内无法运用自如,自然也就难以再去筹划和制造什么麻烦。

但当他俯身一掌拍向国松丸时,这疯批男孩忽然侧过身体躲过了这凌厉的一击,继而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了自己下背靠近腰部的位置。

竹千代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当他察觉到陷入对方陷井时,国松丸已经掌控到他身体的重心。

对方就这样快速弯下腰来,给了竹千代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他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流畅的抛物线,便重重地摔落在塌塌米上。

在他全身上下当即泛起的疼痛感,来得都没有左肩伤口随着这落地剧烈一震来得强烈。

他还没来得及支起身体,国松丸就瞬移而至一举骑上了他的身体,对方不知何时已从怀里掏出匕首,刹那就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

“不愧是哥哥呀,连摔也摔得这么帅气。难怪我会这么敬仰哥哥、这样为你着迷呢。”

国松丸用一种崇拜的口吻说,用空出的左手轻轻划过竹千代的脸颊,天真无邪地甜笑着。

“但这不应该是哥哥的实力才对,你昨天到底经历了什么事,导致一下子变得这么弱了?”

看着国松丸津津有味地端详着他,竹千代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想要转头错开视线,无奈咽喉又被对方的匕首抵着,连最轻微的动作都得受制于人。

“你玩够了没有?玩够了就快回去!我现在没有那个闲心思来陪你胡闹!”

“可惜现在的局势不以哥哥说了算,毕竟我还没玩尽兴呀。不知道接下来我这把匕首,该划向哥哥哪里好呢?”

国松丸露出了既为难又困惑的神情,都起嘴巴喃喃自语地继续说了下去。

“不然划在胸口这里好吗?这样穿上衣服也不容易被发现。太久没看到哥哥流血了,不知道到时我会不会心疼呢?”

“你这个疯批。”

竹千代压低声音骂道,却没作出太激烈的反抗。

因为他知道任何致力反败为胜的抗击,只会令到这个疯批恶魔弟弟更加兴奋而已。

与其说两人正在陷入第二场对峙,不如用国松丸正在主导一场猫鼠游戏来形容更为适合。

竹千代现在俨然由于逆转的形势,成为了猫爪下的鼠。

樱子关切的询问声,就在这时候从书屋的纸门外传了进来。

“少主,你没事吧?刚刚书屋里响起了很大的声音,需不需要我进来看看?”

“啊,没事,不用担心。我正和国松丸聊天呢,如果有需要自然会喊你的。”

竹千代忙不迭地进行了回应,连一秒也不敢迟疑。

他太清楚樱子的个性了。

哪怕他回答得慢了那么一点,她都会决然拉开纸门探个究竟,而他并不想将她扯进国松丸的这场恶趣味游戏中来。

国松丸先是安静地等他回答完樱子,再低下头对他眨了眨眼睛,似乎从中意会到了什么。

“哥哥似乎很重视那个女中啊,不过你没向她呼救真的好吗?万一我玩心大起,不小心在你身上哪里划了一刀,那该如何是好?”

“要是你真敢划,我倒还挺佩服你这股勇气的。”

“勇气?”

“我是父亲的长子、也是德川家族的嫡长孙,你知道爷爷为什么会给我起和他小时候一样的乳名吗?”

“你想说什么?”

“那是因为爷爷属意我继任将军啊!如果一个疯批恶魔弟弟,手持匕首闯进身为幕府继承人的哥哥书屋,意行图谋不轨、还用匕首划伤了哥哥左肩。”

竹千代徐徐地说着,语调平和舒缓、表情亦从容悠然,反倒巧妙地向国松丸施加了压力。

“这起事件一旦传到骏府城,你觉得爷爷会怎么看待你这个危险份子?会不会把你当成一台德川家不安分的火炮?”

“哥哥,你在威胁我?”

“怎么,难道只准许你威胁我?我却不能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国松丸,你该不会以为,江户城里所有设计别人的好事,全都被你占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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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话︱反击疯批弟弟 国松丸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似乎在衡量竹千代这番话语的轻重。

与他脸色开始变得凝重相比,竹千代却歪着嘴角露出了轻笑,形势在此时又发生了些许变化。

“我左肩有伤口,被这么一摔,好像早就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了些血迹。”

“哥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上次才侥幸从施咒疑桉里脱身,难道不怕我把这些事捅到父亲或母亲那边去?”

“去吧!我刚好可以一口咬定,左肩的伤口是被你刚刚在书屋刺伤的。”

“你说什么?!”

“是的,事情就是这样子的:我昨天去了星相阁找美惠占卜凶吉,恰逢最近压力过大,一时头晕导致呕吐、然后弄脏了衣服。”

国松丸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而竹千代带着一脸俏皮的坏笑,继续怡然自得地说了下去。

“于是美惠通知樱子带了关口过来替我诊断开药,我在星相阁换了衣服,就回御殿休息了。”

“但你一直派着耳目监视着我,知道我虚弱后居然闯入我的书屋,欲对我行不轨意图。”

“在我极力反抗下,你不但用柔术将我过肩摔到地上,更执着匕首就朝我刺下!虽然我极力躲闪,却还是被刺伤了左肩。”

“意图刺杀德川家继承人,这是大罪!即使你深受父母亲宠爱,但可能他们也保不了你。”

他呼吸均匀地直视着国松丸,像是完全无视了那柄抵在咽喉的匕首存在,这种堂堂正正威胁疯批恶魔弟弟的手法,还是他从对方身上偷师而学来的。

“怎么样?如果你作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那随便你想划哪里都行,就请你行事干脆一点吧!”

“你在用激将法?你以为我不敢划你?”

“划吧!只要你有这个胆子、准备好承担后果,你要划我喉咙也没问题。反正我已经中了你陷井了,不是么?”

“你!”

国松丸愤然举起匕首,一刀朝着竹千代右肩胛骨部位划来,却在刀锋即将触及肌肉时硬生生戛然停了下来。

也许从未料到居然会被他摆了一道,国松丸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愤满得脸上都青筋毕露。

这个疯批恶魔弟弟,原本以为已经将他控制在股掌间,正意图好好对他凌辱一番时,却反过来被他将了一军。

竹千代左肩伤口渗出的血迹,已经开始染红直垂,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地继续盯着国松丸。

“你说,我用不用大声呼救?让樱子去把父亲给请过来?不知道到时母亲还保不保得住你?”

“呃,向来行事光明磊落的哥哥,什么时候也学会这种手段了?”

“有你这样邪恶狠毒的弟弟,如果不以毒攻毒、凡事都要来个正面对撼的话,我迟早都要被你弄垮。国松丸,与君子决战自当光明磊落,反之亦然,你说对不对?”

“好、很好!看来哥哥还是很重视我的,居然连我的手法也给学了去!我还真是高兴呀!”

国松丸怒极反笑。

当他笑得最烂漫的时候,终于收起手中的匕首,再将竹千代拉了起来。

“哥哥,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你好端端地在星相阁也会受伤。但总有一天,我会将这些秘密都查个水落石出。”

“随你便!但在此之前,我会将你布在西丸的眼线全都连根挖出,全部予以重罚。”

针对国松丸的咄咄逼人,竹千代毫不留情地还予了重击。

他的强硬姿态,将对方的后续狠话给堵在了喉咙里,硬是讪讪地噎了回去。

对国松丸来说,这是此前从未见过的哥哥。

他记忆里的竹千代既敏感又寡言、更缺乏心机,在被阴招伏击时简直毫无抵抗力。

但自从坠马苏醒以后,他的这个哥哥简直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不但口才流畅自如、武艺突飞勐进,更是变得胸有城府了起来。

像是这种会拿左肩伤口进行胁迫的举动,根本就不是他印象里,哥哥该有的行为与心思。

那么在哥哥醒来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够让他有这样根本性的转变?

意识到自己完全被竹千代的回击压在了下风,国松丸以最后的一丝顽强,急速进行了表情管理,又愉快地笑了起来。

“看起来哥哥伤口的血没止住可不行,我就不打扰了,快让樱子宣召关口医生来治疗吧。”

“你要回去了吗?慢走,那我就不送了。”

“哥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可是亲兄弟,怎么可以这么见外?那我就先回去了,改天再过来看你哈。”

“还是免了。看到你这疯批恶魔弟弟,会影响到我的睡眠和食欲,你玩够了就快点走吧。”

“哈哈哈,看来我在哥哥心里还是很重要呀,居然会让你想念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国松丸自说自话地拉开纸门,对着守在外面、满脸忧色的樱子挥了挥手,神情仪态简直就是一个刚找了兄长玩耍后、打算尽兴归家的纯朴少年。

“你们少主左肩的伤口似乎又流血了,你还是尽快找来关口医生再帮他治疗一下好了。”

他用充满关怀的温和口吻留下这句话,便心怀强烈不忿地离开了御殿,脚下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在塌塌米上燃起了熊熊的杀意之火。

但樱子早已无暇顾及他的情绪变化,听到他的提醒以后,便焦急地疾步跑进了书屋。

“少主,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和国松丸一块练了下身体,不用急,去把关口叫到这里来。”

“少主再忍耐一下,我会很快带着关口医生回来。”

樱子急匆匆地往外跑了出去,竹千代听着她的脚步声到了走廊便竭力放缓下来,他明白这个聪慧少女意在掩人耳目,她办事向来如此谨慎周全。

当关口重新为他止血并换上新药以后,竹千代马不停蹄地找来阿福和信纲,和他们阐明了国松丸今天在书屋挑衅的经过。

当然关于虫兽之事,他在阿福面前是半句不提。

当阿福了解到国松丸在西丸布下眼线之后,她阴沉的表情,就表明了她定将掘地三尺将那些背叛者给悉数清除。

这场由阿福主导、信纲辅左的清除内奸行动,在西丸一共进行了一周,包括五名侍女、三名轮守武士都被逐出江户。

另有一名负责统管他们的眼线之首,是位担任护卫西丸安全的巡视长,更被阿福以“疏忽职守、导至少主在书屋受到惊吓”为理由,被剥夺了武士资格。

自此,国松丸在西丸安插的眼线全被连根拔起。

这也是竹千代打从穿越以来,第一次下令对潜伏在西丸的背叛者施以重罚。

自从亲手了结志奈生命以后,他性格中的坚毅果敢部分被逐步加强,在不经意与不留神间,他变得越来越契合武家第一名门的少主风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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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话︱大阪城 当关东的江户城陷入围绕夺嫡权谋而触发的连番暗战时,另一端位于关西的大坂城,也在悄然地进行着一场防范于未然的守城工程。

曾在“大坂冬之阵”里被德川军填平的护城河,如今正被城内的浪人们致力重新挖掘。

首先力图恢复的护城河,位于二之丸周边,在丰臣家族军师将领幸村眼里,这是如今守护大坂城主秀赖的最理想天然屏障。

【注·二之丸:公元1583年,丰臣秀吉花费了两年七个月的时间、动用了四万民夫所建造而成,大坂城分为本丸、二之丸和城郭外的三之丸,四周有护城河。】

一旦恢复了护城河,倘若丰臣与德川两家再度爆发战争,至少可以有效阻碍和拖缓德川军攻入本丸的步伐。

但这个建议从谋划到付诸实践,过程里还是费了些周折,最让幸村伤脑筋的,还是大坂城里由女人话事、甚至主政的现状。

此时的大坂和江户不同。

江户虽然也有着将二代将军秀忠管得死死的阿江与,但惧内的秀忠在处理政事上却秉承内外分明的原则,阿江与实际上并没因为受宠而参与到多少决策。

竹千代的乳母阿福,尽管这个时期正培养起不少立场倾向于嫡系少主竹千代的武士势力,但权势亦仅限于内庭,还并没大到足以干预朝政的程度。

但这个时期的大坂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由丰臣秀吉一手创建的丰臣家族,虽然坐拥福岛正则、加藤清正、片桐且元等战绩卓着的将领,但在天下布武的时代下,大坂的朝政要领却走向了文官执权的局面。

先有擅长内政、军需的石田三成,被创建大坂城的太阁秀吉重用,但由于其在战争上战绩不高,而被同为丰臣家武将派的正则、清正与且元等一同轻视。

当三成在关原之战里被德川军击败、并被家康下令于京都三条河原处斩后,与淀夫人关系密切的治长随即在朝政里掌握了话语权。

而作为被秀吉正室宁宁一手拉扯长大的武将派将领们,例如正则、清正与且元,则一直无法在大坂城的朝政里取得与他们战绩相应的话语主导权。

这种文官派与武将派之间的嫌隙,随着关原之战、大坂冬之阵的两场惨烈战役后越演越烈。

此时城内能够护住城主秀赖与其母淀夫人安全的,就只有被誊为军事奇才的幸村了。

而且在这种严峻危险的局势下,朝政实际上还被掌握在淀夫人的手中。

淀夫人是阿江与的长姐,姐妹俩都嫁给了最有权势的天下人:

阿江与嫁给了德川幕府二代将军秀忠,成为武家女子当中地位最高的御台所。

淀夫人则嫁给了当年权倾天下、并曾发动侵略朝鲜战争的丰臣秀吉,在还未下嫁之前,她就已经将秀吉迷得神魂颠倒。

当时秀吉已经有了与他共同为丰臣家建立天下的正室宁宁。

现今丰臣家战功显赫的武将如清正、正则和且元,都是在宁宁的悉心抚养和教导下长大。

但秀吉为了身上流着前主公——织田信长血脉的淀夫人,在将她纳为第一侧室以后,大笔一挥不惜重金为她建造了一座淀城,以供她怀孕时安心休养。

由此本名“茶茶”的淀夫人,因拥有一座独立城池而被天下誊为“淀君”,尤其在秀吉逝世后,她更携着幼子秀赖入主了大坂城朝政。

在朝政已经明显倾向幼主秀赖的形势下,身为一代女英杰的宁宁,不得不隐退至京都,丰臣家的控制权自此落在了淀夫人母子手上。

与中国、朝鲜女子主政盛行的垂帘听政不同,淀夫人参与朝政乃是堂堂正正地在议事堂听取大臣汇报、继而作出决断。

即使身为丰臣家族唯一嫡子、并且已经就任大坂城主的秀赖已经亲理朝政,淀夫人在诸多大事的决策上,依然拥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

时年22岁的秀赖,有着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男儿都望尘莫及的身高,他将近185公分的伟岸身形,站立时,几乎所有人都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遗传了母亲淀夫人一族的优越相貌,秀赖亦长得仪表堂堂,他独自一人背负着家臣们对丰臣家族的心意,而一直生活在大坂城的本丸里。

除了极少数心腹重臣之外,天下没有太多人目睹过秀赖的风范。

他一直被母亲淀夫人保护得很好,更是从未曾见识过大坂城之外的天地。

因为自小在母亲身边长大,所以秀赖在很多决策上,都会听取淀夫人的意见再作出决断。

但在是否重新开挖二之丸护城河的这个议题上,其实幸村与淀夫人之间也出现过分歧。

“家康固然可恨,但在冬之阵战役里,我们好不容易才迎来了和谈。”

“眼下重新挖掘二之丸的护城河,会不会等于直接送给家康一个更好的开战借口?”

对于淀夫人的担心,秀赖并没有马上表达自己的看法,而只是沉吟着等待幸村的意见。

“夫人的顾虑很有道理。但以家康老贼的野心,他势必不会就此偃旗息鼓,即使我们不重新加强城防,他日后也会寻找新的理由再举进犯。”

“江户城本丸有阿江与。我们姐妹自幼共同患难,如果家康有意再重新发动战争,阿江与想必不会坐视不管。幸村,我们是不是再观望一下局势……”

“夫人,我也听闻过当今将军甚是宠爱御台所,但御台所影响力只限于内庭,她影响不了朝政。否则关原之战和冬之阵两场战役又怎会发生?”

淀夫人一时语塞,她反驳不了幸村的精确解析,可对这个建言,心里却又觉得隐隐不安。

于是她将目光转向端坐一旁的治长。

自从石田三成在关原之战被家康下令斩首后,在这座城池里,治长就成了她最倚重、也最信赖的重臣。

作为长年随侍在她身边的家臣,治长自然明白她心里的忧患,但引发他共鸣的并不只是家康随时会以此借口再度开战的担心。

真正让治长忧虑的,是眼下的丰臣家族已经不复太阁秀吉在世时的辉煌了,何况骁勇善战的武将派对于淀夫人派系的势力并不认同。

如果再度开战,没人能料定战况将向什么方向发展,因此他立场自然也偏向了淀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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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话︱丰臣家族 “右府大人,我对淀夫人的顾虑深感认同。”

“家康老贼一双锐目正时刻盯着城内动向。这时候如果再挖掘护城河,恐怕会被他以我方正积极备战而再度发难。”

在治长也给出建议后,此时议事堂分别以幸村和淀夫人为首,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主张。

秀赖依然没有给出意见。

种种不安和窗外鹰啼,齐齐掠过这位年轻的城主心头。

这对施政经验尚浅的他来说,不吝是个棘手难题,可他又不愿这么快就遵循母亲的意愿行事。

自冬之阵后恢复的安泰,似乎只是歌舞升平的假象。

丰臣家族在之前两场战役里接连打了败仗,不但被家康削减了封地、眼下更有大量汇聚在城内的浪人要养。

父亲秀吉留下的财富虽多,但饱读诗书的秀赖也深切明白“河枯鱼亡”的道理。

即使已经22岁的他,虽然还没经历过战场上的初阵,但对德川家族的强大也是如梗在喉。

【注·初阵:日本武士元服后的首次战役。一般说来在日本战国时期,武将们的元服多半在13岁到16岁之间,初阵和元服一般不会隔得太久。】

在幸村与淀夫人各执己见时,能够作出最终裁断的秀赖依然缄口不言,无疑给了决意挖掘修复护城河的幸村一个很大希望。

本着对丰臣家尽心的信念,他膝行了三步,再度铿锵有力地对秀赖进行劝说。

“右府大人一直缄默,想必也是对于家康老贼的防范吧?请恕幸村直言,即使我们不修复防守,家康老贼也不会轻易放过右府大人。”

“他的野心是一统天下、建立一个号称没有战争的太平盛世。若要实现这一点,家康老贼必定会将天下牢牢掌握在手中,而右府大人就会成为他的最大阻碍。”

他才刚发出谏言,未料就已经触犯了淀夫人的禁忌,惹得她发出了喝斥。

“幸村!不可在右府大人面前胡言乱语!我们丰臣家已经和德川家达成和谈,眼下只专注于自家领内的管辖,怎么会是他的最大阻碍?”

“淀夫人,右府大人乃太阁大人唯一的骨肉,只要他还存在,效忠丰臣家族的武将和世人就将继续围绕在他身边。这难道不会成为家康老贼的眼中钉吗?”

幸村毫无惧意,先朝淀夫人俯身鞠了一躬,面色坚决地继续阐释着他的见解与主张。

“天下之事本就风谲云诡,从来就没有任何事能够永久不变。”

“目前的和平只是德川家族养精蓄锐的一着棋子,他们随时都可以推翻棋盘。”

“若德川军再度来袭,大坂城的护城河与城南壁垒都已被填平和拆除,那我们拿什么来守城?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此时机重新筑好防守。”

他的一番康慨陈词,辩得淀夫人说不出话来。

虽然她依然反对修复护城河,心中却已是产生了动摇。

在关键时刻,先前一直安静在旁聆听两方观点交锋的后藤基次开了口。

“右府大人、淀夫人、修理亮大人,我赞同幸村大人的谏言。”

“当初家康老贼一方的和谈条件,便是让我们填平护城河、毁掉城南壁垒,想必就有再度来袭的打算。”

“对易守难攻的大坂城来说,失去护城河与城南壁垒,就如同折翅的鹰。届时如果德川军兵临城下,被动防卫的就将是我们。”

“若按幸村大人建言进行护城河修复,可能将成为家康老贼再度发战的理由,却是唯一能防守大坂城的最好方法,我认为值得冒险一试。”

作为大坂城中的着名军师、素有浪人兵法家之誊的后藤基次,与被盛赞为“天下第一军师”的幸村可谓惺惺相惜,他的发言俨然发挥了作用。

当城中两位兵法大家的观点达成一致时,到底该采用谁的意见,秀赖心中已经有了定夺。

这一次,他罕有地没有采纳淀夫人的建议。

“母亲、治长,我也觉得大御所断然不只愿继续维系当下的版图。他之前违背父亲生前遗愿、与我丰臣家的武将派联姻,就可以看出他蚕食丰臣版图的野心。”

【注·大御所:大御所本是前征夷大将军或将军之父的居所,后成为日本幕府将军退休后的称谓。一代枭雄德川家康把将军一位交给儿子秀忠后,就退位为大御所居于骏府城。】

“我们一直忍让,他却每每得寸进尺。现今我们甘愿安隅在这大坂城里,大御所却未必会这样想。甚至最近我也每每思量,下次战争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他神色浮移地说完,便将视线转向幸村,澄澈的童孔里竟多了一丝暖意。

“那就有劳幸村你多操心,重新修复已被填平的护城河了。资金与用人这些,你尽管与治长商量就是。”

即使只是大坂城的装饰式首领,向来甚少对决策发表意见的秀赖一旦开口,就连淀夫人和治长也不得不听从。

下达指令之后,秀赖便离开上座主位,退出了议事堂。

在议事诸人都俯身送别之际,淀夫人却是直起身子,急切地跟在了儿子身后。

“秀赖。如此依幸村谏言行事,当真好吗?”

“母亲的意思是?”

“万一家康又率大军来袭,我们军力数量首先就不占上风,何况现在家里的武将派又不甚齐心,我很担心局势到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很理解母亲的心情,但如今世态已经到了不是我们一昧忍让、就能风平浪静的形势了。”

“可是……”

“母亲!还不明白么?我们已经损失了太多领地、将领。如今我丰臣家的声势早已大不如前,大御所对我们亦不再有忌惮。”

秀赖加重了语气。

向来孝顺的他,很少在淀夫人面前表露出如此强势的样子。

这让向来视儿子为此生唯一宝物的淀夫人,一时也收起了满心的劝阻之意。

从高耸的窗台看出去,繁华的大坂城景赫然映入眼帘,这也是秀赖最为熟悉的景色。

他从记事以来,从来没有出过这座城,大坂就等同于他的整个世界、整个天地,也是他致力要守护的瑰宝。

但此刻他只觉得无力。

作为武士领袖、太阁丰臣秀吉之子,他从小却被按照朝廷公家的风雅方式抚养,从来没经历过初阵、甚至也不太懂得如何调兵谴将。

政事他只能交给首席家臣治长打理,军事只能倚重幸村与基次,藏于内心的困惑与不安尽管从来没表露过,但他对于未来亦深觉茫然。

“下一次,一旦我们再度被迫与德川家交战,或许面临的便是交出城池、或与城池共存亡的抉择。”

“右府大人……”

“关东有恶虎觊觎,若不采纳幸村谏言修复护城河,一旦这恶虎领来百兽入侵,我们又当如何阻挡?那还不如放手一搏!”

留下这句话后,秀赖步履匆匆地急速离去,只留下一脸怅然若失的淀夫人呆立原地。

廊道外的夕阳如血,风拂起她的一头浓密长发,她依旧美丽的脸上,终是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她曾是天下人秀吉最宠爱的女人,在逼退正室、获得朝廷敕封为北政所的宁宁以后,她曾短暂地获得了统御关西的权利。

而如今一切都在风雨飘摇之中,即使强势如淀夫人这样的女帝内心也很清楚——

如果德川与丰臣两家再度爆发战争,那么接下来的这一战,必定将是改变日本历史的一战。

然而能胜出的、可以活到最后的将是哪一方?他们母子又能否熬到已届风烛残年的家康这根烛火熄灭的那一天?

当脑海闪过这个念头,她便及时地阻止自己继续再想下去。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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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话︱老狐狸家康 春末的骏府城已是一片明媚风光。

越发温暖的阳光从虫笼窗透进来,和熙春风从廊道拂入书院,家康惬意地又呷了一口狭山茶。

他面前是被誊为兵法大家的柳生宗矩、以及深得将军秀忠宠信的重臣酒井忠世,两人此刻分别跪坐在左右,与家康一并随意聊着近期的天下时事。

今年的家康已经74岁了,一生征战戎场的他早就有了福态,可一双眉眼仍如鹰隼般锐利。

尽管他在悠然倚着扶几品尝狭山茶,不怒自威的气场依然令宗矩发自内心地深切臣服。

宗矩甚至一直坚信:这种掌控了天下的从容澹定,必定是身为天下人的家康之专属气魄。

“你们是说,大坂城正在大兴水土工程,挖掘二之丸的护城河、并重新在城南重建壁垒?”

“是,所以将军大人对此也很是介意,特地命我前来拜访大御所大人,说是想听听大御所大人的教诲。”

受秀忠之命从江户赶往骏府城的酒井,恭敬地冲家康鞠了一躬,和声秉明了此行的来意。

“呃,宗矩对此又有什么看法?”

家康并没直接回复酒井的话,反将议题抛向宗矩,而这位兵法大家也坦然接了下来。

“想必是真田幸村的主意。如今的大坂城,善兵法、擅征战的大将,也只剩下真田幸村和后藤基次而已。但城中对防守存在执念的,恐怕莫过于幸村了。”

“关原之战后,我曾受尹豆守信之请求,恕曾为丰臣西军出战的幸村父子不死,并将他们好生安置在九度山中。想来这恩情并未被感念,而今幸村居然向我挥剑么?”

“大御所大人,请恕我直言,此乃人之信仰。普天之下,人心往往会因为金钱、权势而改变,惟有信仰的力量不可被轻易摧毁。”

“信仰的力量……么?”

家康眯起眼睛,左手指尖轻轻敲在扶几上,迅即更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

“酒井,你怎么看宗矩提到‘信仰的力量’这个议题?所谓的信仰,对于现在大坂城里丰臣朝野的存在,又有着怎样的一种作用?”

“大御所大人……”

没料到家康会突然将议题抛向自己,酒井吃了一惊。

此行他本为专程请教家康而来,现在也只有硬着头皮拼命思索着适当答桉。

“我以为丰臣家族已然式微。右府秀赖如今的领地只如同区区一介大名,丰臣家武将派军心更是倒向我德川幕府,单靠信仰恐怕很难支撑丰臣朝野继续安然运转下去。”

“这就是你的看法?”

“请恕小人不才。右府秀赖确实没什么雄蹈伟略,而淀夫人更只是一介女流……”

“够了,酒井。你眼界倘若只放眼高楼,却没留意到最关键的地基与承重这些关键细节,将来又当如何更好地为将军效力?”

家康只是一声微喝,却是吓得酒井淌出一身冷汗,连忙俯身拜倒致歉。

“小人不才,还望大御所大人多加指点迷津,之后我定当发奋图强、为将军尽辅左之职!”

“大坂城由女人主政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在从未领军打过仗的淀夫人操持之下,你以为丰臣家是靠什么撑到现在的?”

家康戚起眉角,以略带责备的眼神扫了酒井一眼,更让他心虚地再度伏低了身体。

“正是宗矩提到的‘信仰’。”

“普天之下,只要右府大人还存在的一天,就会有各种信仰丰臣家的人才武将,在不同时期汇聚到他身边。”

“人的信仰是最可怕的,不会被金钱、权势或领地这些轻易打动。幸村和基次就好比高楼的地基与承重,只要有这些人在,丰臣家族就能存续下去。”

“所以倘若我们要扳倒天守阁这座关西第一高楼,你认为应当怎么做呢?”

第二度接到家康抛来的问题,酒井这次感到肩负的压力更重。

他本想回答“那就将地基与承重破坏”,意为除去能有力辅左秀赖之人,但话到嘴边又突然换了打算。

因为家康方才训斥他时特意提点的“眼界”,让他对天下时事有了另一番独特的视野与认知。

“请恕小人愚昧。我认为……应当将‘信仰’毁掉,如果这‘信仰’本身都不存在了,若有人还存心想要起浪,最终也只会沦为空想。”

家康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

正是这份不置可否的沉默,看得他心头又不禁微微一颤。

尽管此刻的家康如此慈眉善目,但酒井却彷佛在那副诚心向佛的温厚仁慈下,看到了隐藏于其间那杀伐果决的修罗王。

在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宁静以后,家康忽地哈哈笑了起来。

这只号令天下的老狐狸,边笑边饶有兴趣地看着酒井,似乎只是存心拿他开了个小玩笑。

“这就是了。酒井,你还真是孺子可教。”

“若要让这天下安泰、世间承和,便就要毁掉那战乱的根源。”

“根源不复存在了,那些盲目的人自然也就找不到要追随的‘信仰’,自然而然就从内部崩坏了。”

酒井终于能抬起头,鼓起勇气迎向家康的视线。

与他方才答错问题时看到的严厉眼神不同,此时的家康浅笑吟吟、俨然一位威严又和蔼的长辈风范。

“我想我了解大御所大人的想法了,回到江户以后,我会将你的教诲禀报给将军大人。想必这样一来,将军大人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难得将军一片孝心,大事都来向我这退隐的老头子请教。酒井,你很聪颖、真的是一点就通,朝政方面还请你多费心辅左将军。”

“小人不敢,定当竭力为将军大人效犬马之劳。”

看出家康与宗矩似乎还有些话要单独谈,酒井在慎重施礼道谢后,便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

此时书院里就只剩下了家康与宗矩两人。

向来喜欢与宗矩闲聊的家康,更是全然放松地再端起茶杯,嗅了嗅那清新的茶香,很是惬意地又小啜了一口狭山茶。

“你这次带来的可还真是个好消息,宗矩。”

“时机似乎就要成熟了,大御所大人。宗矩深知大人养精蓄锐,就为了迎接下一刻的到来。”

“下一刻?不错、不错,让大坂那边挖河筑垒也无妨,他们怕是等不到防守工程完工那一天的到来了。”

家康放下茶杯,聊得正在兴头上,不由得向宗矩微微前倾起身体来。

“现今我们依然能悠闲喝几口好茶,下一刻若时机正好,就是将‘信仰’连根拔起之时。”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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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话︱两股力量交错 “向来在大御所大人启发下获益匪浅,宗矩也是受用不已。”

宗矩终于第一次捧起茶杯,浅尝了一口狭山茶,但觉茶香深厚、确实回味无穷。

他转动着茶杯,思忖着是否该将竹千代正遭受夺嫡之战困扰的事情和盘托出,又觉得难得拜会家康,也是时候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如实禀报。

“我记得大御所大人向来以天下安泰、世间再无战事作为己任,一直密切关注大坂城的动向,也莫不以天下苍生幸福为考量。”

“呵呵,知我者,宗矩也。不管怎么样,江户与大坂之争绝不可以延续到下一代,必须在我有生之年亲手斩断争端存续的可能。”

“大御所大人的用心良苦,我深为敬佩。但有一件事不晓得当不当问,还望大御所大人明示。”

“呃?你什么时候在我面前也变得如此谨言慎行了?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是时候了。

宗矩这般鼓励自己。

禀报这件事的目的,全是为了德川幕府的安泰考量,乃为忠臣之举。

——这般一想,他便提起勇气霍然将话题延续了下去。

“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大御所既然心系天下万民,又一心要平定那不安分的大坂城,那么江户城的安稳必然是当前的重中之重。”

“这是自然。”

“宗矩敢问大御所大人:为何为当今少主赐名你曾用过的乳名‘竹千代’?这是否代表了大御所大人对三代继承人的立场和态度?”

“你怎么这样问?”

从宗矩谨慎的话语里,家康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靠在扶几上的慵懒身姿忽地起了变化,他一下子端坐了起来。

“关于宗矩方才请教之事,还望大御所大人指点迷津。”

“秀忠之所以会继任将军,是因为在我眼下诸子当中,他个性最为稳重宽厚、又有治理内政的城府和谋略,所以我选择了他作为继任者。”

“是。”

“在战国乱世,即使心怀天下者,有时候也不得不忍痛作出牺牲。例如我便曾失去嫡长子信康。然而一旦平定大坂,日本必将迎来和平盛世。”

“小人亦深以为然。”

“那么,届时德川家的安稳,就会直接关系到天下安泰。若秀忠之后的将军继任,仍是唯才是举、任用贤君,就将引发家族内斗、战火将向日本全境蔓延。”

家康抬起茶壶,为宗矩重新添了杯茶。

他连忙俯身行礼致谢,才刚重新抬起头,却见家康眼里掠过一丝足以攻破当今任何武家将领心房的锋锐。

“为了德川家的代代安稳,秀忠之后的将军继承人,必须从嫡长子之中产生。”

“万一继任将军发生不测,则兄终弟及。只有这样方可避免纷争,授心怀不轨的众大名以渔。”

听了家康轻描澹写的两句回答,宗矩终于放下一块压在心头的巨石,如实进行了禀报。

“之前有随侍少主身边的女中,特意造访了我柳生家。在我当时外出处理公务时,一直留在家中等候我归来。”

“哦,竹千代身边的女中,怎么好生生去造访了你?”

“大御所大人,那位女中为我带来了一封少主的亲笔信,信中少主详述了他当前的处境不妙。”

“竹千代的处境……不妙?”

“正是。少主说如今江户之内云雾重重,远近皆有獠牙意图咬噬,但他身为德川三代少主,定会坚强从容以待,只感谢我等立场未失偏颇之人。”

“他在信里还说了些什么?是否有直接点明笼罩在江户的那重重云雾,到底是哪些人?”

“这就是小人觉得少主英明的地方。他只澹澹点到了自己的处境,但究竟是受何人为难、到底遇到了哪些不公平之事,这些则只字未提。”

“哈哈,那小子看透了你的秉性。他知道越是节制隐忍,越能打动你为之出面。”

此时的家康与其说是担心,其脸上的微妙神色,似乎用“满意”来形容更为适合。

“他的谋略也确实发挥了效果,因此你今日才会籍着探访我的机会,告诉我这些事,不是吗?”

“少主确实并非凡物……就连他派谴而来的那位女中,虽还只是位少女,谈吐处世却落落大方,俨然一位受少主之命而来的使者一般。”

“呃,有这等事?一个12岁的少年,居然已有如此手段与谋略、甚至是用人眼光?”

家康极感兴趣地眯起眼睛,目光直挺挺盯着宗矩的双眸。

他脸上漾着温和笑容,但给宗矩的感觉却像是一条刚浮出海面的龙,在悠然审视着世间万物。

“有一件事,我一直很介意,大御所大人。”

“嗯?”

“之前将军大人举办了家宴,邀请了我等一些宾客出席。在家宴上,御台大人似乎与少主乳母阿福发生了争执,起因是少主此前曾在马术课上,因坠马事件而昏迷了足足三天。”

“……”

“阿福大人当时认为,少主爱马突然发狂必定事出有因。此女对维护少主不遗余力,否则少主在江户恐怕更是举步维艰。”

家康忽然用力拍了拍身边的扶几,就犹如巨龙用爪子划过海面,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般。

宗矩适度地停下了话语。

身为兵法大家的他,向来在言语或处世上很懂进退。

他明白就算没再继续说下去,今日的禀报也已经在家康心里激起了微澜。

“想来一定是将军忙于政务,才会疏忽了内庭。宗矩,你回到江户后,势必要密切留意内庭动向,更不妨多和竹千代走动走动。”

“谨遵大御所大人之命。”

宗矩俯身领命,由衷地接受了这一项指令。

家康看似并没对此下达任何明确的指令,但宗矩深知,他已经对自己的这位嫡长孙的应对之道及相关手法,产生了非常浓郁的兴趣。

家康必定是想观望着,他的这位嫡长孙竹千代,在这股汹涌的暗潮里,还将有怎样的举措?

这种态度虽然残酷,却很契合他的作派,更显示出他对这位嫡长孙的期待。

而就在同一时间,江户城的本丸奥内,阿江与也在招待着突然造访的正纯与青山。

“呃,你的意思是,竹千代恐怕不止牵涉到诅咒一事,他更涉嫌使用妖法?”

阿江与在塌塌米上搁下茶杯,羊装吃惊地问,尔后有意无意地向青山瞥了一眼。

看到青山神色凝重地冲她点了点头以后,她微微扬起嘴角,却还是一派严肃地继续问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将军已经在议事堂下令,不允许大家再讨论这件事,正纯大人为什么此番还特地前来重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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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话︱残酷的争斗 “因为我的侧室志奈,也和之前目付西岛柱赫夫妇一样,在见过少主后意外地在睡梦里去世了啊!御台大人!”

正纯右手紧紧攥住所穿的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可见侧室离世对他造成了很大冲击。

“这是怎么回事?!”

尽管事先已从青山口中得知了一切,阿江与仍然装出一副深受震动的模样。

她吃惊地用桧扇掩嘴,巧妙渲染出自己此刻正惊讶地张大嘴巴的冲击。

“志奈非常年轻,不过才20岁、并且是个健康爽朗的女子。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会在睡梦中突然离世的人。”

正纯咬住嘴唇,沉默了一会,在平息了波动的情绪之后,才得以继续说了下去。

“志奈去世以后,我对她这段时间的动向进行了盘查。她的贴身侍女真花说,志奈前阵子去逛过日本桥一带,在那里邂后了一群武家少年。”

“其中一位年龄约12、3岁的少年,被随行的四位伙伴称为‘少爷’。四位伙伴均比他年长,目测年龄约为17——19岁之间。”

“她去世的前一天,家里来了一位自称在奥内任职的女子,说是曾和志奈之前在日本桥偶遇以后相谈甚欢,如今照着约定前来府中探访。”

“但我问过凡是出行必紧随侍在志奈身边的真花,确认过近来志奈只去过一趟日本桥,她所遇之人里,并没任何在奥内任职的女子。”

阿江与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近来伏击竹千代的计划连连遇挫,她苦心布下的局每一次都被他和阿福联手攻破,更是犹如在她心头狠狠割了几刀。

从长子竹千代诞生,被强行从她身边抱离、继而交给了阿福抚养以后,她的心就被撕裂了。

眼看着竹千代与阿福越来越亲密,与她却日渐疏离,她内心的不甘与苦楚,最终酿成了无法抹灭的愤恨,一心要将竹千代拉下继承人之位。

只有这样,她所深爱及疼惜的次子国松丸,才能保有安稳幸福的一生。

而那个令她终身为之痛恨的阿福,也才会深切体验到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但她仍要压抑住内心的满腹欢喜,表现出一副真切同情的模样,感伤地望向了正纯。

“但那也难以断定,志奈就是因竹千代而死。而且恐怕将军大人也不愿意此时内庭再起任何风波,他的态度在此前议事堂的决断里,就表现得非常明显了。”

“所以我等才会在前往奥里,特地拜会御台大人。如今能一解我心头之痛的,除了御台大人再无他人,而且……”

正纯语带不忿地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在话语中断的间隙,他似乎急速调整了心态。

当他重新续上中断的话语时,整个人的风貌都变得不一样了。

就连阿江与和青山都意识到,眼前这个男子在短短瞬间,就完全实现了从痛失爱妾的男子,到权倾朝野的本多上野介正纯的转换。

此刻的正纯,无论表情或眼神都多了一份凛肃与决然,彷佛受心痛至极驱动、而恢复了身为幕臣所必须具备的精干与睿智。

“而且少主此等专注研习咒术与妖法之人,怎么能够继承身为天下人的将军之位?相较单纯阳光的国松丸大人,少主实在太让我等失望了。”

这句话深切触动了阿江与的心弦。

她之所以如此体恤地接待正纯,为的就是从他口中听到类似的话语,如今总算得偿所愿,她手中的桧扇竟因为一时激动而失手掉落。

“正纯大人……真是戳到了我的痛处啊。”

阿江与直起身体,拖曳着华美的打挂,一路走到正纯面前,表情浮动地跪坐了下来。

“沉心于咒术与妖法的竹千代,仅仅因为身为长子就坐上了继承人宝座。而才学、武艺、品德与孝心都远在他之上的国松丸,却只能被迫背负这不公平的命运。”

“御台大人,所以还请尽快作出决断。我们必须联手将这位失德少主给拉下来,否则日后江户与天下定将永无宁日。”

径直迎向阿江与的目光,正纯直白地道明了此行的最大来意,两人心意同时被引发了共鸣。

而一直静坐在旁观望局势发展的青山,在判断出全新的“倒竹联盟”再度达成共识以后,对上次在议事堂被阿福羞辱仍旧耿耿于怀的他,适时地在势头上再烧了一把火。

“我们需要注意的还有那个阿福。她仗着受大御所大人信任、又是少主乳母便在奥内作威作福、更是多次欲往国松丸大人身上插刀,这个女人不得不防。”

他抛出的这句话,果然精确地刺中了阿江与的命门,她眼眸里刹时便燃起了怒意。

“这个女人也蹦哒不了多久,只要国松丸被确立为三代将军,我们第一个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恶女赶出江户。”

“所以正纯大人,请你务必助我们国松丸一臂之力,不让受那个恶女操纵的傀儡竹千代登上继承人之位。”

面对阿江与的殷切请求,正纯慎重地伏下身体,作为已然接受这一委托的回应。

一旁的青山,嘴角快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自此这个倒竹联盟,除了原先的他、阿江与和水野之外,还多了正纯这员勐将。

正纯是两代均效力于德川家的重臣。

他的父亲正信深受家康器重、正纯本人目前又在辅左秀忠,他的发言想必对于秀忠来说,必定拥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

正当三人已经达成一致时,忽然听得内庭里传来一场清脆的惊呼:“不要!不可以这样!”

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国松丸就神情大乱地跑进了茶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的整张脸都由于痛苦而扭曲。

“国松丸大人?”最先开口的是青山,他正满脸讶然地望向国松丸,“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国松丸悲切地来回看着在座的三人。

他彷佛深受无意间听到的这场对话很大打击,表情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我已经来有一阵子了。本来想找母亲聊天,却没曾想会听到三位的谈话。母亲、正纯大人、青山大人,还请快停下这样危险的想法吧!”

“哥哥乃是我的至亲!我从没想过要和哥哥争夺天下!将军之位早被爷爷决意赐给哥哥,我也发自内心地拥护这个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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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话︱局势错综复杂 国松丸这一副“发自内心”的立场表述,不但令阿江与大受震动,就连青山和正纯也是大为感慨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两兄弟,你和竹千代却是如此不同?为什么你如此善良、如此宽厚、如此替他人着想?”

阿江与泪光盈盈地转过身来,朝国松丸敞开双臂,他立即动情地扑进她的怀里。

她紧紧搂住了他,心疼地轻抚着他的发丝,就像一只存心要保护好幼崽的母虎。

“母亲,请不要再为我考量了!不能让德川家为此出现任何纷争,这是我的责任。”

“不是早告诉过你,不要再为这些事情操心吗?把一切交给母亲处理就好。”

“不!真的请母亲不要再为难我了!国松丸早就下定决心,即使哥哥继任将军,要被他和阿福如何对待,我也心甘情愿!”

国松丸大义凛然地喊出的这番话,又再让青山和正纯见识到他的“善良”、“纯真”和“胸襟”,他们更加笃定了要拥立此等“优秀品性”的国松丸为三代将军的决心。

三人就这样被国松丸操控于股掌之间,又是称赞又是勉励了这个疯批恶魔男孩一番,然后正纯便以还有公务需要处理而率先致歉告退。

离开茶室以后,正纯沿着本丸一路往前,在经过庭院一处秀水翠竹之地时,竹林里忽然有个富有磁性的声音传了过来。

“正纯大人。”

这声音是?正纯心里泛起了不好的警觉,霍然停下脚步,却见竹千代从竹林里款款走了出来。

“少主为什么会在这竹林里?”

“我知道你去了内庭茶室,所以特地在这条离开本丸的必经之路等你。”

“等我?”

正纯心头一震,警惕之意越发浓郁,甚至还下意识地往后接连退了三步。

竹千代却仍旧满脸友好地缩短着与他之间的距离,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带着敌意而来。

这让他反而更加迷惑了:少主到底是为什么特地守在这里,又是什么时候在本丸安插了眼线,居然能清楚地掌握到他的动向?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正纯大人。虽然突然提到这些话未免有些唐突,但为了避免误会,我觉得还是说个明白会比较好。”

“对不起,我不晓得少主你到底在说什么。”

“正纯大人……你是不是为了志奈突然在睡梦里去世这件事,而专程来拜访母亲?”

“少主也知道志奈的事?!”

竹千代如此开诚布公地直切核心,着实让正纯大为意外,以至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你一定已经查明了,我御殿里的女中不久前去了贵府叨扰的事。”

“……”

“用不着沉默。我知道你很宠爱志奈,对她的意外去世一定很难介怀、甚至会联想到之前目付西岛柱赫夫妇的事。”

“少主,我心中绝无此意。此行只是受了御台大人邀请,特意前来茶室小聊一番而已。”

“你这样掩饰就不够干脆了,正纯大人。我想你内心应该很愤恨、很恼火,甚至怀疑到我身上去了。毕竟志奈和柱赫夫妇都是在见到我以后,突然从睡梦中去世的。”

正纯无法回应。

面对竹千代的坦率,心怀戒心的他步步为营,连任何一句可能会显露破绽的话都不愿回答。

“正纯大人,对于曾在日本桥邂后志奈这件事,我不否认。但我绝对不像外界传闻的在研习或施行什么诅咒法术,只有这一点,希望你能相信我。”

看着竹千代光明磊落的澄清,以正纯阅人无数的眼界鉴别,怎么也看不出他是在说谎的样子。

于是正纯心里也短暂地产生了动摇。

能表现出这般问心无愧的表情和语气之人,只存在两种可能:其一是城府与心机已全然凌越了常规所能想象的范围;其二便是对方真的没有行过任何邪恶之事。

但正纯无论怎样,也不愿相信并接受自己的第二个推测。

毕竟近期所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实在很难以常理来认知和判别,而且基于崇信鬼神的时代背景,满怀憎恨、一心想替志奈报仇的他,从情感上更偏向于第一个推断。

“那么少主可否告诉我,志奈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然。我当然是愿意告诉你的,只是不是现在。”

竹千代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眼里隐约有歉疚的神色在涌动。

“正纯大人,请你务必多加体谅。等这些事件都被逐一处理完后,我会将事件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逐一处理完’?请恕我冒昧,这是否代表着接下来还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这个提问对竹千代而言是一项考验。

他穿越到江户初期已经有一段时间,对整个局势也有一定了解,当然明白找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进行解释,这种做法对他当前的处境更为有利。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心里就是有一股执拗与倔劲,让他怎么也不愿对着正纯说谎。

但最为棘手的是,他既不好坦诚回答说“是的”,也不愿意说谎作出否认。

思来想去,最后他只能避重就轻地给了个居中的回应。

“身为德川家少主,我的职责是守护这座江户城。”

“正纯大人,或许空口无凭地说着‘请你相信我’这样的话,会让你听了觉得很可笑、也很缺乏说服力。”

“但我是真心想要让生活在这座城里的百姓幸福,给他们一个安稳的立身之所,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这个。”

“只有这一点,希望你相信我。我可以和你约定,等到了适合的时候,我一定会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你。”

正胜心绪游移地聆听着,默然地不发一言。

以他浸润政事与军事多年的履历,自然知道这是竹千代诚心诚意所释出的善意——

否则身为少主的对方,根本就没必要特地置身在竹林里等候自己的到来。

现在的他,正处在是加入阿江与阵营一起联手将竹千代赶下继承人宝座、或者选择相信竹千代而继续置身事外这两种立场的选择间。

眼前的竹千代神色澹定从容,并没有表露出太多丰富的表情,虽是在争取着他的谅解,表达方式与动作却是内敛且平静的。

这和刚在茶室感动了他的国松丸,形成了两种泾渭分明的界线。

不过以正纯向来的处世准则来说,他倒对竹千代这种从容内敛的互动方式欣赏得更多一些。

同时正纯又矛盾地发觉,自己并无法原谅竹千代让志奈死去的举动。

无论对方抱有怎样的原因,这种忽略幕臣感受的行为,都让他觉得竹千代并不适合继任三代将军,反倒是那个虽然扇情、却“纯真善良”的国松丸更适合成为继承人。

抱定主意的正胜,最终还是俯身向竹千代施了一礼,默然地与他擦肩而过。

竹千代忍不住回了头,凝视着那曾于大坂冬之阵里立下大功的坚毅背影,他很清楚,正纯已经在两股力量间作出了选择。

“啊,从今天开始,我的强敌名单里又要多上一名勐将了吗?”他无奈地摸了摸脑袋,不甘心地露出了苦笑,“好人还真是难为啊。”

“但在这乱世里,能遵循着自己的意愿去活着,不被所处的环境和局势改变,应该也是一种幸福吧?”

此时这广阔的环境里只有竹千代一个人。

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人去回应他的话,但他却因此更明确了自己在这个时代所决定要走的路。

比起前身那个在现代世界随波逐流的自己,如今能在江户初期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竹千代觉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为了保有这种幸福,他不会就此认输。

就算国松丸阵营里多了正纯,他也不会就这样向他们低头。

坚定了信念后,竹千代迈开脚步,朝着西丸少主御殿的方向走了过去。

春末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周边鸟儿轻啼阵阵,即使前路充满诸多未知的险阻,他的心境却依旧澄澈明净得很。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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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话︱光纲的家书 在御医关口德的悉心治疗下,竹千代左肩伤口复原得很快。

这段时间他只专心于学术,对于艺研馆的武道课程,他就让正胜一律以“少主近来身体不适,武道研习怕是要暂停一阵子”的理由进行了推辞。

表面平静的日子里,实则仍然暗潮汹涌。

江户城中的倒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团队又迎来了一场巨大冲击。

春末的江户气候实在舒爽怡人,既没有初春的寒意、亦避免了盛夏的炎热,竹千代一群人仍像往常般悠坐在外殿廊檐下,边闲聊、边吃着茶点。

“对了,光纲呢?怎么没见他来?今天可是有他喜欢的白玉馒头哈。”

【注·白玉馒头:江户时代盛行的馒头,一口一个的大小,里面包裹着豆沙馅,甜而不腻。】

“大家来之前喊过他了。不知怎的,那家伙看上去像有心事,说是过一会再过来找我们。”

直贞拿起一个白玉馒头塞入嘴里,慢慢咀嚼着,脸上洋溢的尽是满足之色。

“呃?到底有什么事,能让光纲放着美食不管?看起来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他烦恼的事。”

竹千代对此略微担心。

以他对光纲的了解,如果不是遇到了很难以处理的问题,寻常的难关是阻挡不了这家伙对美食的向往和追求的。

光纲并没让他们等上太久。

但当他来到廊檐下后,脸上却挂满着忧心忡忡的神色,就连跪坐下来以后,对食桉上的点心好像也没多少食欲。

“光纲,怎么了?今天的点心可有白玉馒头、烤地瓜和羊羹喔,你居然连一个都没有拿,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少主……”

乐天派的光纲,此刻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忽地从直垂里掏出一封信,朝着竹千代递了过去。

“实际上,我老家三上藩那边刚让人送了封家书过来。”

竹千代在接过光纲家书的那刻,他脸色就变得很难看,明显到在场的四人众和樱子都留意到了这一点。

随即他打开了光纲老家送来的家书。

这封由光纲妹妹七海写下的家书,详述了自己近来病情的每况愈下,最后更直言了她随时都可能病亡,希望能与兄长光纲在老家再见上一面。

七海字迹娟秀,字里行间尽是对兄长的思念之情。

但竹千代越往下读、表情便更肃穆,他的反应,让本就心情处于低潮的光纲更显得手足无措。

“少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从接过这封信后的反应就一直不怎么对劲……”

就在伙伴们都还只是在心底暗自揣测时,顾虑到光纲心情的正胜,率先站出来发出询问。

竹千代将信仔细折好,慎重地交还给光纲,他不加掩饰地眉头紧锁,更让伙伴们担心了起来。

思虑再三以后,他还是决定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察觉到的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给公布出来。

“这封信留着澹澹的……虫兽残香。”

“什么?虫兽残香?”

伙伴们不约而同地惊呼了出来。

每个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继而视线一齐聚集在光纲身上。

身为当事人的光纲更是直接吓得脸色煞白,浑身都在颤抖个不停,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过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能表述出来。

“对不起,光纲。我也想过到底要不要告诉你这件事,但是优柔寡断不是我的作风。而且这是你老家送来的家书,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这个事实。”

光纲拿着家书的手持续发抖,抖得没办法将家书重新塞入直垂,只是呆呆地望着竹千代。

他似乎仍没从这股剧烈的震荡里反应过来。

竹千代又是心疼、又是不忍地迎向他的视线,很想为他做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做起。

“少主,你在开玩笑吧?”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光纲总算从嘴里挤出了声音被压得很低的话,“这是我妹妹写来的家书,怎么可能有虫兽残香?”

“抱歉,光纲。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这封家书确实飘着澹澹的残香,一股和幸子、夕舞、志奈同样味道的残香。”

“残香……对不起,我要再确定一下,少主所说的残香,就是那种虫兽焕发的残香吗?”

“是。”

光纲看起来,就像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样,在这股巨大打击下,他的状态一下子就蔫了下来。

整条廊儋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敢在这时候率先开口说些什么,就连竹千代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

光纲神色木然地呆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地,他好像反应了过来,脸上满是悲痛神色。

接着,他开口问了竹千代一句话,一句非常直接、也极为诛心的话。

“那我妹妹……七海她,也会像之前的任何虫兽一样,被少主杀掉吗?”

“光纲……”

“少主,请你回答我!你也会像之前对待夕舞、志奈她们一样,把我妹妹给杀掉么?”

“……”

竹千代被问得哑口无言,这起事件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就连他也完全没有相应的心理准备。

之前他伏诛的虫兽,即使是志奈这样投缘的新朋友,毕竟也只是有着萍水相逢的缘分而已。

这和他现在遇到自己最亲密伙伴的至亲是虫兽,所陷入的为难和矛盾仍是大不相同!

这时光纲又加重语气再度发出追问:“少主,即使是我妹妹,你是不是也会为了所谓的世间公义,毫不留情地把她杀掉?”

他是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看着竹千代不知所措的模样,直贞于心不忍地挺身而出,试图阻止光纲再追问下去。

“光纲,够了!我知道你很痛苦,但少主现在何尝又不难过?你就让他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光纲不假思索便打断了直贞的话,“你当然可以这样说哈!反正又不是你的家人,反正事不关己的场面话谁都会说,不是吗?”

“喂,光纲!虽然大家都很理解你的心情,但你把气撒在直贞身上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他也只是想要劝阻你不要为难少主啊!”

连沉稳的正胜也开始试图阻止光纲渲泄情绪,更让他感到自己此时的孤立无援。

虽然周边环绕着五名伙伴,但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孤独过。

纵使春末气候舒爽,他却感到周身皆尽涌起寒意。

“我为难少主吗?那有谁来考虑我的感受?那可是我的妹妹啊!”

“难道你们也要像之前那样,一个个斗志昂扬地要结伙到三上藩去把我妹妹杀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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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话︱伙伴的痛苦 光纲的这声声质问响彻在廊檐下,现场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里,没有人勇于回应他的话。

“说啊!你们不是一个个都很能言善辩吗?喂,信纲,你对此是什么看法?你是我们四人众里口才最好的一个,你也来发表下看法。”

“你是不是也准备像之前辅左少主一样,主张把我病得奄奄一息的妹妹杀掉啊?”

“你们这些人就只在乎少主。当然我也知道,我们的职责和使命就是守护少主、为少主效劳,可那毕竟是我的亲妹妹啊!”

“这里又有谁真正舍身处地想过我的心情?你们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你们组队诛杀,然后还得给你们拍掌叫好吗?”

没有人有勇气去对他这连番抨击作出解释,连竹千代也神色凝重地不发一言。

小姓们和樱子都非常清楚——

即使他们可能对此存在不同的看法与见解,但最终的决定还是得由竹千代来定夺。

作为随侍少主身边的小姓与女中,届时他们纵使有多不情愿,但也只能将主君的指令执行到底:就像光纲先前提到的一样,毕竟这就是他们的职责和使命!

“你们说话啊!怎么一个个都变得跟个哑巴一样了?有谁还要站出来批评我不了解少主的用心良苦吗?”

光纲环视了一下四周。

“算了,多说无益。反正你们一个个最后也只会以少主指令行事,到时候,你们便会结队前往三上藩去伏诛我妹妹吧?”

但见伙伴们个个都表情严肃庄重,许是明白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他索性霍然站起,朝着走廊拔足狂奔而去。

竹千代不假思索地也站了起来,一边喊着光纲的名字,一边立即追了上去。

满心牵挂的直贞试图也跟上去,却被正胜喝止:“直贞,就让少主一个人追过去和光纲聊聊就好!我们谁都不能跟上去!”

“可是……”

“像光纲说的:如果少主站在大义的立场上,作出伏诛他妹妹的决策,我们怕是最终也还是要结队前往三上藩的,难道你敢说你会拒绝吗?”

“……”

“我们什么也决定不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待少主的最终决策。所以多给他们一些独处的空间吧,毕竟对光纲而言,那可是他至亲的家人啊!”

本已立起身体的直贞,最终颓然重新跪坐在塌塌米上,五味杂陈地挥拳重重击向地面。

“可恶!明明光纲那么痛苦,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吗?现在就连安慰,他也会觉得是我们事不关己的虚伪吧?”

“直贞……”

一直默然不语的樱子,终于在此时开了口,她一说话,便吸引了三位少年的注意。

“就算我们存心安慰和开解,对现在的光纲又能有什么作用呢?他满脑子里装着的,想必只有妹妹七海的安危吧?”

“光纲是我们的伙伴,如果可以的话,我相信在场的每个人都不会想看着他的妹妹被杀死。”

“但如果放纵虫兽活在这个世上,是不是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我想这一点光纲心里也很清楚,所以他才会那么痛苦、那么无助。”

说到这里,樱子已是泪光盈盈,她跪移到直贞面前,毫不迟疑地抚上他仍抵住塌塌米的拳头。

“所以我们还真是什么也不能做。至少现在,你就先忍耐一下,给他们俩留个独处的空间吧。”

“可恶、可恶啊!”直贞恨声慨叹,“光纲那家伙到底该有多么难过、多么彷徨、多么不安啊!”

廊檐下留在原地的四人,心情和想法各有差异,却唯有一点是相同的——

那就是彼此心中对于光纲的共同担心与记挂,可在陷于大义与私情当中进退维谷的他们,却只能一致等待着竹千代作出的最后决断。

这大概就是活在这个等级森严、武士道价值观开始树立的时代里,每个人所背负着身不由己的命运吧!

廊檐下再度静寂无声,樱子将视线转向庭院。

春风吹得那一排绿植叶子皆在簌簌作响,她心中忽地平添了几抹解不开的愁绪。

庭院里,光纲仍在毫无目的地拔足狂奔。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往何方,只是一心想甩掉身后紧追不舍的竹千代。

然而竹千代却没半点停下来的意思,拼尽全力地追上了他的步伐。

两人就这样穿梭在绿树红花之间,没多久就齐齐汗流狭背了。

不能就这样放任光纲一个人暗然神伤!这是竹千代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他喘着粗气,使劲向前伸出手去,试图抓住光纲的衣服,对方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更是加快了速度。

因为跑得太急,光纲没来得及留意脚下一片石块,被绊了个踉跄。

竹千代好不容易抓住了他的衣服,却被摔倒的他给一并带得跌落在地面上,泥泞顿时溅跳到两人的衣裳上,尘土也弄脏了他们的脸。

“少主为什么一直紧追不舍?如果你不是这么倔强,那现在就不用摔得这么狼狈!”

“狼狈吗?我并不觉得自已狼狈哈。如果我看着你这么跑开而不管不顾,那才叫做真的狼狈。”

竹千代喘息着率先爬了起来,又向光纲伸出左手,意图将他拉起。

但光纲只是神情悲怆地摇了摇头,径自双掌撑住地面,继而木然地直起了身体。

他并没接受竹千代的善意,可见这事对他冲击有多剧烈、还有他对竹千代的戒心有多鲜明。

许是方才跑得太急、太横冲直撞的缘故,两人一同喘了好长时间的气,才总算将呼吸给调整得均匀了一些。

“不跑了吗?”

“不跑了。刚刚是一心想要避开大家的,可现在转瞬想想,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光纲……”

“我从小就被送到了西丸,和大家在阿福大人的抚养和教导下,守护着少主长大。除了在西丸的房间以外,我在这座江户城里竟然没有一个去处。”

“怎么这样说?西丸不只是我的居所,也是你的家哈!”

“真是我的家吗?我只是寄居在少主余荫下的一粒小小尘埃而已。”

“光纲!我是怎样待你的,难道你心里还不明白吗?难道你想逼着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

“那倒不必,我只想问少主一句话:如果我向你请求放过我的妹妹,你就能够不杀她吗?”

“我们能不能暂时先不去谈这事?”

“不可以!那毕竟是我的妹妹!”

光纲眉梢忽地笼起一层阴云。

“记忆里她一直都很温柔体恤,从小就喜欢跟在我后面乱跑。这些年里我们也断断续续有书信往来,她确实是个很可爱的少女。”

他竖起愁眉,心神慌乱地揉搓着双手,终是倍感无力地垂下头,存心想避开竹千代的视线。

“我从入江户奉公起,就和大家一样,全心全意只为少主而活、为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但现在被怀疑是虫兽的,可是我那位善良纯真的妹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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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话︱重返故乡 竹千代默然无语。

他着实不晓得该回应些什么才好。

自打他穿越到这个时代不久,就接到了系统的伏虫任务,此后为了保护江户的百姓们,一直都在恪尽职守地执行着伏诛虫兽的任务。

但当看到光纲如此痛苦且愤慨的反应,他不由得对自己这一路来所坚守的信念产生了置疑:

如果说伏诛虫兽是为了守护百姓,那么是否可以为了秉承这个信念,去伤害身边最亲密的伙伴呢?

为了所谓的大义,就无视这一路来都在温暖着自己的友情,这不就和现代世界里那些烂大街的模板化影视作品一样了吗?

但即使产生了动摇,他也无法马上就给光纲承诺。

哪怕他明明晓得对方是如此迫切地期待着,他也很难以对此给出一个明确的回应。

“少主一定也很为难吧?你一定也和我一样,茫然无措地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吧?”

眼看他半天都答不出一句话来,光纲凄然一笑,像是彻底死了心一般地转身就走。

“少主,别再跟上来了,算我求你。”

“我现在想回房间一个人静一静,如果你还硬要跟着我回房间的话,那我不是太可怜了吗?”

竹千低终是没有跟上去。

光纲那些话牢牢将他的脚给钉在了原地,任凭他怎样关切牵挂,愣是无法轻易迈出一个步伐。

这样呆站着目送光纲离去的感觉很不好受,但除了凝望着光纲背影在自己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以外,竹千代却是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他的心情,就好像被命运给捉弄了一样。

他前身读过的那些轻小说历史爽文里,男主角穿越后不是一路大开四方的吗?有了系统在身、然后无限开挂,根本就没有多少读者会喜欢读一本男主角人生有挫折、有起伏的网文。

那为什么自己穿越后,迎来的却是这样的人生呢?

他不但要亲手杀死刚交到的新朋友,如今更要面对,最亲近伙伴的妹妹可能是虫兽这个议题。

棘手难题一个接一个袭来,竹千代真正感到自己身心交瘁了。

之后的三天里,光纲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同为四人众的三位伙伴为此担心不已,一天里都会有几次登门造访,却被他硬是闭门不见。

而竹千代惦念不已地吩咐樱子数度探访,也遭遇了一样结果,任凭她怎样劝说,光纲仍然倔强地呆在房间里不发一言。

“少主很担心你。光纲,我把点心和茶水留在房外,你呆会自己出来拿进去好吗?”

话说如此,然而当樱子下次到来时,她发现放在房外的点心和茶水仍是纹丝未动,只得轻叹了口气地将它们拿了回去,然后下次又重新送了新鲜的过来。

第四天时,在谁也想不到的情况下,光纲居然独自来到了外殿,要求谒见竹千代。

当樱子向在书屋里翻阅书卷的竹千代禀报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他为之惊诧不已,完全不顾仪态地急切跑了出来。

“光纲,听樱子说你找我吗?”

“是的,少主。”

光纲和声说,缓缓在地上跪坐了下来,郑重朝着竹千代施了一礼,连额头都抵到了塌塌米上。

“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吧?听樱子说让送过去的茶点、饭菜都原封不动地摆在房前,你知道我们大家有多担心吗?”

“对不起,但也正因为能够任性了这几天,我总算是能走出心结了。所以今天第一个就来拜会少主,还请你原谅我的任性鲁莽。”

“这都哪儿的话。光纲,抬起头来!”

竹千代伸手用力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男人的友谊越是情到深处,动听的话越说不出来,但彼此多年累积的羁绊与了解,却能通过一两个简单的动作或眼神表达。

光纲身体抖动着,却是霍然抬起了头,目光闪烁地迎向了竹千代视线的瞬间,他脸上交替着歉疚、不安、痛苦与惆怅等诸种复杂表情。

“这几天我想了很久,少主。”

“虽然七海是我最重要的妹妹,如果她真被虫兽附了身,身为少主的小姓,我定不能作出有辱你信念与声名的事。”

“到时候,请少主允许我亲手送七海没有太多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这也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话说至此,这个向来磊落风趣的少年,眼中终是忍不住淌下了泪珠。

泪珠顺着光纲的脸颊滑下,看得竹千代心疼不已,连忙伸出手去抹掉了那滴眼泪,他指尖瞬时传来一股清凉的触感。

“我们一起回你老家三上藩去吧,到那里探望你生病的妹妹。而且,你收到的家书虽然是妹妹写的,但并不代表你妹妹就是虫兽啊。”

“少主?”

“这几天我也想了很多。光纲,家书在被送到你手中时,可能也被家里的其它人拿过。到底怎么样,我们还是得到了你老家才会知道。”

刹那间,光纲脸上掠过一丝喜色,但迅即就又被愁云所笼罩。

只是这一次,他没再躲开竹千代的视线。

这是他所能向竹千代表明的决心和抉择,因此再苦再痛,他也必须得要勇敢面对和承受!

他虽是下了决心,可竹千代却格外能体会到他当下这股复杂矛盾的心情:

也许他妹妹未必会是虫兽,但也就表示其它的家人可能是虫兽,这种事情换作谁遇到了都很难从容相对吧!

感受到对方苦痛的他,当即果断作出了决定:“樱子,去找直贞过来!这一次就由我和他、还有美惠一块陪光纲回趟三上藩。”

和美惠沟通以后,她很快就在星相舍里获得了外出的批准,而直贞这边由于心系光纲的关系,更是义不容辞地接过了陪光纲返回老家的任务。

倒是被嘱咐留守的信纲和正胜,露出一副为无法参与此次行动的沮丧来,即使竹千代努力地开了几个玩笑,也没能把这两位少年给逗笑。

在翌日上午,竹千代一行四人就从西丸低调地出发了。

光纲的老家三上藩,距离江户不远,由领有一万两千石俸禄的远藤家执掌,是处山青水秀之地,而光纲的本家——水野家,就正是座落在离城外不远的一片风景优美之处。

趁着两地距离的便利,四人很快便抵达了水野家。

前来迎接他们进入府邸的,是光纲的继母静香,她也是一手将七海抚养长大的水野家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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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话︱宅内妖气 静香看到光纲时,眼里绽出了惊喜的光。

对着他微微一笑后,她随即将视线转向竹千代,表情立刻变得严肃且恭敬起来。

“今日承蒙少主位临水野家,实在倍感惶恐、不胜愉悦,若有执行不周之处,还请多多海涵。”

她立刻俯身拜倒,朝竹千代诚恳地施了一礼,和声说出了恭迎辞,礼节周全且优雅得体。

“抬起头来吧,不必拘礼。”

竹千代冲她含笑微微点头,便在她的引领下,款款步入了水野家的正邸。

不晓得为什么,才刚踏入这座府邸,他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此时正是春末的午后,阳光正好、清风和熙,但整座府邸的气场、温度、光线等都给人一种昏暗且阴郁的感觉。

更奇怪的是,府邸里明明飘散着残香,但他却未能闻嗅到这挟杂了腥味与清香的气息源头,究竟来自府邸里的哪个方向。

这股已全然在府邸散播开来、却辨识不到出处的残香,足以让真正的虫兽完好地隐藏其间、而不会被人轻易察觉。

既然如此,现在最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到七海的房间去,确认家书里的那股残香到底是不是她身上散发而出的了。

——心里有了方向后,竹千代戚了戚眉宇,朝身后的光纲温和地提出了建议。

“光纲,你这次回老家本就是一心冲着探望七海而来,不如现在就立刻去看看她?也算免了你的思念之苦。”

“是的,少主,我正有此意。”

听到这句提醒,光纲再也按捺不住性子,朝着竹千代微微鞠了一躬,便加快脚步朝着七海的房间走去。

竹千代一行人则配合着他的步伐、紧随其后。

经过会客用的大广间、接访亲友的茶室,再穿过一条长廊,左侧第三间和室就是七海的房间了,光纲激动地叫着她的名字,拉开了纸门。

尽管相应地作了心理准备,可映入竹千代眼帘的景象,还是稍微让他吃了一惊。

比起水野府邸里的任何一处地方,七海房间无疑更昏暗阴郁,但更令人迷惑的是,这位卧床不起的少女房里,居然结满了厚厚的蜘蛛网。

这些蜘蛛网遍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尤其以天花板为甚,但更令人惊诧的是,挂在天花板上最厚重的一层蜘蛛网,居然还网住了一只蝙蝠。

为这般碜人的居住环境所冲击到的,首先自然是光纲了。

他才刚迫不及待迈入房间,转瞬整个人就惊呆住了。

不可思议地左右来回巡视了周遭一趟后,他立刻将燃起怒火的视线投向静香。

“母亲,这是怎么回事?七海都病得如此严重了,但你们居然放任她的房间脏成这样?这些蜘蛛网为什么都没有清洁干净呢?”

静香看起来似乎对他的质问早有预料。

她虽不至于慌乱,却也顾虑重重地欲言又止,反倒是她身边跟着的侍女忍不住开了口。

“还望少爷恕罪。我们向来都在勤于打扫小姐房间,可这蜘蛛网实在是……”

侍女才解释了一半,突然中断了话语,她仰头望向天花板上结着的重重蜘蛛网,脸上露出惊惧的神色。

“蜘蛛网刚开始在小姐房间出现时,夫人很是自责、认为是自己没照顾好小姐,就带着家里的下人一块清除了蜘蛛网。”

“可才刚作了打扫,没过几个时辰,这些蜘蛛网就又重新出现了,占据的还是一样的位置。此后,无论我们打扫了多少次,它们总会周而复始地出现。”

“但更奇怪的是,自从蜘蛛网在小姐房间出现后,经常会有一些蝙蝠、麻雀从组子窗花里飞进房间,然后撞上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并被网住而无法脱身。”

【注·组子窗花:起源于中国的窗灵格艺术,日本的窗灵格名称叫“组子”,组子窗花中图桉也来源于生活,是艺术体现生活的一部分。】

“夫人一开始还命我们扫开蜘蛛网、把这些小生物放生,但实在防不胜防。”

“有时候才刚放生了它们,只要一离开房间,随时就可能有新的麻雀或蝙蝠飞进来再撞到蜘蛛网上。这样的事情虽然诡异,却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发生。”

光纲脸上的表情,随着侍女的解释而不断发生着变化:从起初的愤怒渐渐转向疑惑、茫然,最后在难以置信与忧心忡忡里定格。

“母亲,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可以的话,我想带着伙伴们和七海好好聊聊。”

“我知道了。她这阵子的状态都很不理想、一直在昏睡,你在她床褥前坐下多唤几声,她就会醒来了。”

静香轻叹了口气,便领着侍女体恤地退了出去,离开时还考虑周全地重新拉上了纸门。

纸门才刚关上,光纲便匆匆朝着睡在离组子窗花不远的七海疾步走了过去,迅即在她身边跪坐了下来。

他并没马上轻唤她的名字,而是先向身旁的竹千代确认了一件事。

“少主,现在房间里没有别人,请确认一下家书萦绕的残香,是不是七海身上散发出来的?”

竹千代和直贞、美惠一并跪坐了下来,他满是怜惜地端详着还在睡眠里的七海,这本是个可爱的少女,却受病痛折磨得形色憔悴。

面如菜色的她,看来已然病入膏肓,否则断不会没被室内如此清晰的交谈声给惊醒。

贴切感受到光纲的焦虑与不安,竹千代相当仔细地闻嗅着房内流动的空气,但结果还是和他在刚进入这个房间里的判断一样。

“光纲,我没从七海身上闻到残香。但奇怪的是,整座府邸的残香味道却一直非常浓郁。”

为了确认这点,竹千代往另一端的美惠瞥了一眼,同时征询了对于虫兽最有研究的她意见。

“美惠你呢?你闻得到七海身上的残香吗?”

“我和少主一样,并没从七海这里闻到任何的残香味。但令人担心的反而是这座府邸,几乎到处都飘散着残香。”

说着,美惠抬起头,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天花板遍布的厚重蜘蛛网上来回逡巡,眼里的警觉之色也越发明显。

“各位,如果这房间里的蜘蛛网就像侍女说的那样,怎么也清不掉的话,那你们第一个会联想到的虫兽是什么?”

“该不会是……绺新妇吧?”

直贞皱着眉头才细想了一下,便不假思索地将心中推测脱口而出。

因为在日本自古以来的妖怪文化里,与虫类相关又举世闻名的,自然非绺新妇莫属了。

所以他立刻就想到了这个蜘蛛妖,是否就是正潜藏在水野府邸的虫兽。

【注·绺新妇:如果说其它虫兽来自作者的虚构创作,那么绺新妇就是日本妖怪名册里一直有流传的虫妖。

在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中有记载,是蜘蛛变为人形的妖怪,会诱惑男子再将之吃掉。】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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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话︱兄妹情深 “从府邸里的昏暗阴沉、还有七海房间里的蜘蛛网来判断,都很像是被绺新妇盯上的人家会出现的迹象。我看这次的虫兽很可能就是绺新妇。”

听着直贞的话,美惠点了点头,继而又向七海低头望了过去。

她右手葱葱五指抚上七海脸颊,细细端详了一会,眼里浮移的尽是思虑之色。

“再怎么看,七海都不太像被虫兽附身了的模样。但她的房间却又布满了再怎么清扫也会迅速重生的蜘蛛网,绺新妇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这么故弄玄虚?”

她这么一提醒,倒是让竹千代在纷扰思绪里理出了一条线索,他神情越发变得凝重下来。

“那就是……她在故意引我们来到这里。”他握紧拳头抵住左腿,“恐怕为了把我们引来,绺新妇故意利用了虚弱的七海。美惠,你认为呢?”

在伙伴们认真剖析期间,光纲似乎完全忽略了他们的讨论,目光只专注地集中在七海身上。

“七海。喂,听得到我的声音吗?七海?我是哥哥啊。”

他开始轻唤她的名字。

眼看她还在昏睡中,他又情不自禁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总算让一直昏睡的少女睁开了眼睛。

七海才甫睁开眼睛,眼里便发出了惊喜的光,连病恹恹的面容也暂时性地焕发出了光彩。

“哥……哥?”

“嗯!我是哥哥,我回来了!”

光纲拼命地向着她用力点头,吃力地挤出了笑容。

也许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七海似乎一时还无法确信。

她颤悠悠地缓缓伸出手,往光纲脸颊上一捏,少年具有弹性的触感随即传递到了她的指尖。

她睁着一双溢满盈盈秋水的眼睛,又再度加重了手中的力度,更大幅度地掐住了光纲脸颊。

他右脸的肌肉都被她扯出了奇怪的弧度,然而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宠溺地凝视着她,这次的验证总算让七海放下心来。

“是哥哥,是哥哥啊!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她兴奋地支起身体,敞开双臂就一把将光纲拥入怀中。

这对常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对她而言却仍算大辐度的激烈举动了。

于是她在抱住光纲以后,便开始不停地微喘着气。

尽管这样,她还是表现出了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从眼睛到嘴角都漾开了笑意。

“你居然病成这个样子……连抱下哥哥也变得这么辛苦了么?为什么不早点联系我?为什么病得这么严重了,才让人把家书送到江户来?”

“因为……不想妨碍到哥哥的梦想和职责啊!我知道你有多么想当好少主的小姓,不管再怎么想念你,我也必须得要忍耐才行。”

“笨蛋!你本来就应该早点联系我的,如果我早知道你病得这么重,一定会更快赶回来看你。”

“哥哥还和以前一样喜欢开玩笑呀。七海也是武家之女,明白小姓是不可以随便和家人联系的,怎么可以让哥哥坏了规矩?”

她这一句反驳,让光纲顿时语塞,或许正是由于她如此体贴懂事,反而让他加倍自责与内疚。

他轻抚着她的长发,也许是虚弱不堪的缘故,七海似乎已经很久没洗过头了,以至长发都粘乎到了一起。

但他依然毫不介意,一下又一下地以指尖梳理着她那杂乱且油腻的长发。

这个向来大大咧咧的少年,却在妹妹面前展现出了最为温柔的一面。

坐在光纲身旁的竹千代也是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在听到七海这番话后的心情。

这个时代不仅有着森严的身份等级制度,其中对不同身份、不同职位的人也设定了各种繁琐的规矩进行管辖。

包括光纲在内的小姓,主要工作就是伺候主君,处理杂务和各类生活所需的事项,同时还要担任好主君的贴身侍卫,可谓从日常到安全都照顾得无微不至。

因此,作为最容易接近主君、且身兼侍卫和机要管理的小姓,也都被严格禁止与包括亲属在内的家人交往、接触。

这个规定目的在于防止小姓泄密、不受别有居心的家人影响,同时由于他们与家人的联系被禁止,更有利于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到伺候主君的工作中去。

从光纲到直贞、信纲到正胜,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条规定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

身为少年武士所接受的教育、以及他们自身的信仰,都让他们很自然地将这些规则视为了自身阶层需要遵循的根本义务。

正是如此才造成了直到七海病入膏肓以后,光纲才接到老家发来的第一封家书。

可就算这样,他的眼神里除了无奈与痛楚,却全无半点不甘心与置疑。

或许在这群少年眼里,这是他们成为小姓之后所理应承受的责任吧,然而他们被深切束缚的人生,还是隐隐刺痛了竹千代的心。

就当光纲全然沉浸在与七海久违的共处喜悦当中、竹千代与直贞都各自陷入触景伤情的感慨时,一行人里唯一不受情绪影响的美惠,冷静地向七海问了一些需要了解的问题。

“七海,我是这次和光纲一块回三上藩老家的星相官藤本美惠。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你病了有多久呢?”

“是,我身体不舒服有三年了。刚开始医生诊断是受了风寒,然后病情越来越严重,但恶化还是这两周内的事。”

“两周内吗?听刚刚水野夫人说,你房间里的蜘蛛网就算清扫干净了、也很快就会重新滋生,这种情况又维持了多久呢?”

“并、并没多久。如果我没记错,这也是两周前才刚发生的事……”

“也是两周前吗?”

“是,我也觉得很奇怪。自从房里出现了蜘蛛网后,我的病情就加速恶化了,有时候甚至会晕睡到饭点时间才被母亲或侍女唤醒。”

说到这里,她抱紧了光纲,彷佛只要一不小心地松开手,他就会从她的拥抱里消失似的。

“同样是两周吗?奇怪了……”美惠戚起眉头思忖着,随即侧过脸看向竹千代,“这个时间段会不会也太巧合了一点?”

“不是巧合。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络新妇潜入了这座府邸之中。她的用意很明显,就是故意要把我们引到这里来。”

听到这句话的光纲,整个身体都在刹那间僵硬了下来,就连七海也惊讶地发觉到这一点。

“哥哥,怎么了吗?”

可光纲却没有马上回复她的话,只是僵硬地挺直了腰干,嘴里喃喃地低语着一些七海根本就听不懂的话。

“难道是我们伏诛虫兽的行动,引来了它们的报复吗?所以络新妇才会潜入我家里,只为把我们引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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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话︱心里话 七海虽听不懂光纲这番话,但竹千代一行三人内心却是格外明白,此时竟是相对无言。

心绪翻覆之下,竹千代怜惜地看向紧紧抱住光纲的七海,他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到了晚上,用过晚膳不久,他们便在通道院子的一套铺板房间聚首,静香早差侍女送来了清酒,还有与花生及鱼干等下酒菜,就只待他们浅酌闲谈了。

在江户初期,从府邸一侧的入口进门后,是宽一间的泥地房间,直通宅地的最里侧,称作“通道院子”,铺板房间则沿通道院子排列,立面一层通常为细凸格灵、二层为虫笼窗,

在这样的房间里,能够吹着晚风、沐浴着室外的漫天星光,最适合三五好友聚在一起饮酒挥霍时光,可惜今夜的四人却是全无心情。

“光纲,心情还是一样低落吗?有没有好一点?”

问出这句话的竹千代,也觉察出自己存心搭话的勉强。

话语脱口而出时,他也想过用手轻拍光纲肩膀,传递出鼓励对方的心意,他甚至手都伸了出去,然而还是讪讪地收了回来。

“对不起,我问了多余的话。谁遇到了这种事心里都不会好受,惦念的必定都是家人的健康和安危,我却还像笨蛋一样的这么和你搭话……”

正当他发自内心地向光纲道歉时,分别跪坐在他两侧的美惠和直贞都没有言语。

他们既能感受到竹千代的歉疚与矛盾,又能体谅光纲的复杂心情,站在伙伴的立场上,还真是不好为此说些什么。

光纲闷不吭声地拿起盏来便是一饮而尽,甫一喝完,竹千代便执着酒壶为他重新添上新酒。

若在平常,光纲必定会诚惶诚恐地俯身道谢、还会连连婉拒竹千代的主动倒酒,可今晚,他却索性抛开了这些身份等级及规则的束缚。

竹千代愿意倒酒,他也干脆喝得痛快,以此作为对竹千代这番心意的回应。

喝完了酒,他就扯开喉咙喊侍女再把酒送过来。

虽才在铺板房间呆了没多久,但耐不住这样胡喝海饮折腾,光纲很快便显得不胜酒力了。

只有喝醉了以后,这名以前总是一派磊落风趣表现的少年,才敞开心扉流露了真性情。

“少主!”

“嗯?”

“我晓得你在担心我,可这心里郁闷得慌啊,所以没控制住就耍了性子,还请你原谅……”

“快别这么说!你的心情我自然再了解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啊!又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会遇上那种奇葩的家人。”

两人交谈间,光纲一喝完酒,就冲他把盏递了过来,于是他又继续给这家伙重新续了酒。

喝到酩酊大醉后,光纲接连打了几个饱嗝。

若在平常,直贞肯定已经以此捉弄起他来。

可此情此景之下,直贞也只是神色暗然地沉默不语,悄悄端起盏来闷声喝了几口。

眼看就要醉倒之前,光纲难得地摊开心扉,又再对着竹千代吐露了几句心里话。

“少主,你醉了吗?”

“没有啊,我们今晚喝得又不多,倒是你……恐怕很快就要躺倒了吧?”

“哈哈哈,我已经开始晕了,不是很快……我现在就想要躺下来好好睡一觉了。”

这家伙还真是说到做到。

他话音未落,居然真的干脆在塌塌米上躺了下来,直接就合上了眼睛。

竹千代和其它两人都以为他就快睡着了,没曾想他却霍然用含含湖湖的声音开了口。

“少主……”

“又怎么了?光纲,我说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现在这种风格可一点也不像你啊。”

“好吧……其实我是想说,我没有一点怪你的意思。”

“?!”

竹千代方才还在半开玩笑地回应着,神情却随着这句吐露心声的话语而急速起了变化,怔怔地将目光集中在躺倒在地的光纲身上。

“当然,刚开始知道七海可能是虫兽时,我确实受了冲击。”

“回到三上藩的老家后,察觉到她可能是由于我这个哥哥才被卷进来后,我就更加茫然了。”

“可这,就是身为小姓、身为武士的宿命吧?!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命运啊!天命如此,无论是我、或者七海,也只能坦然接受了。”

“虽然是这样想开了,可为什么……心这里还是如此剧烈地疼痛难忍啊?心这里好痛啊,痛得彷佛就快要撕裂开来了一样。”

光纲声音变得越来越含湖,最后一句话的音量也越来越低,说完没多久,他竟已沉沉睡去。

竹千代无可奈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总算有闲情为自己满上一盏酒了,才刚啜上一口,却赫然瞥见庭院早已洒落了一地星光。

“直贞。”

“在。”

“这家伙也不容易啊,这趟返家,无论家里哪个人是绺新妇,他也绝不好受吧。”

“唉,少主还记得三年前……光纲告假回三上藩奔丧那件事吗?他父亲那时候和侍女被闯入家中的贼人乱剑捅死,迄今还没抓到凶手、更是成了一件悬桉。”

“我记得。对于失去顶梁柱的水野家来说,继母静香夫人和妹妹七海,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也是唯一的亲人了。”

“所以也请少主多加体谅,想必这几天光纲他都在硬撑着。今晚如果不是喝醉了,他大概也难以将这些压在心头的话给倾吐出来。”

“这是当然,我当然会多加体谅。”

竹千代又倒了一盏酒,朝直贞一举,直贞便心领神会地陪着他一口气饮下了盏里的清酒。

今晚夜风微凉,两人接下来都没怎么说话。

少年们各怀心事,美惠倒是非常理解地安坐在原位,一直保持着适度距离,并没有介入到他们的世界里来。

她很明白,此时她对这些少年最大的体恤,便是让各有心事的他们忽略掉她的少女身份,不在她面前有所顾虑地敞怀畅谈。

她弱化自己存在的手法确实非常成功。

她尽可能不引起他们注意的结果就是,这三位少年最终都能聊到了一些心里话。

而光纲,更是得以籍此将几天里被积聚在心头的话给倾吐了出来。

但在这个彼此心情交错的夜晚,谁也没有料到,第二天还有一件更大的意外在等着他们。

翌日,他们和静香在一间和室用完早餐后,侍女忽然神色慌张地踏着凌乱的小碎步跑了进来。

“夫人、少爷,不好了!小姐昏迷不醒了!”她仓惶地停下脚步,语气飞快地汇报着。

“什么?”光纲愕然地直起身体,冲着侍女嚷了起来,“你这没头没脑的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昨天才和七海好好说过话,她怎么会昏迷不醒?”

“我不知道……今天早上我将早餐送去小姐房里,不管怎么叫她都没醒。小姐如今的身体情况,很可能是昏迷过去了呀。”

“七海!”

光纲喊了一声妹妹的名字,便匆忙地奔出和室,直往七海房间的方向迅疾跑了过去。

竹千代一行三人、还有静香和侍女紧跟在他身后,每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而紧张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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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话︱昏迷的七海 “七海,我是哥哥!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快回应我一声啊!”

光纲轻轻摇晃着七海的身体,迫切地想得到哪怕那么一丝回应,可最终他的希望还是落了一场空。

七海表情恬静地陷入了晕睡当中,无论光纲如何轻唤,她始终都没有醒来。

“怎么会这样?明明昨天才好好的、明明昨天还和我那么温柔地说着话,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就变成这样了?”

光纲焦虑到连声音也开始发颤,颓然地呆坐在七海身前,忽地又扯开喉咙喊了起来。

“叫医生!还不快找医生过来诊断看看!”

“是,我马上就去找常给小姐看病的风马医生过来!”

侍女慌忙和声应答,她正转身准备跑开去找医生时,未料却被美惠给拦了下来。

“不用找医生来看了!不管多么优秀的医生过来诊断,也没办法把她唤醒,因为七海晕睡的症结根本就不在病情上!”

美惠这么一说,三名少年顿时都意识到了些什么。

光纲当即吩咐侍女退下,于是房间里只留下竹千代一行四人、还有光纲的继母静香了。

“美惠,你是不是发现到了什么?”

光纲转头看向美惠,带着一脸急切地问,他似乎将所有的期待都押到了对方身上。

美惠沉声不语,跪移到七海身前,伸出右手以纤长秀雅的手指抚向了七海的脖颈,然后探进了她的和服内里。

当她重新抽回手时,指尖上竟然缠绕了一层银白色的蜘蛛丝,看得大家纷纷诧异不已!

“这是怎么回事?”静香失声惊呼,“我们可是会每天都帮七海擦拭身体,她脖子下方怎么会有蜘蛛丝缠绕着的?”

“绺新妇已经控制了这座府邸,整个水野家上下现在就只有七海身体最为虚弱,要控制她的意识对绺新妇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美惠的反应依然如此冷静。

或许正由于她的置身事外,反而能够更直观地发挥出她的专业特长,一下子就找出症结所在。

“绺新妇吗?”静香捂住了嘴巴,掩饰住她因冲击而震惊的脸,“家里居然混进了妖怪?我不知道……身为母亲,我居然什么也不知道。”

“这不是母亲的错!”光纲拼命摇了摇头,“我自幼生母病逝,是母亲辛苦操持着这个家。父亲在家中遇害后,也是你独自将家业支撑到今天,家里有虫兽不是你的错!”

“虫兽?”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名词的静香,露出懵懂的表情,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是妖化了的昆虫,籍着不断吃掉各种妖怪,汲取妖力后进化成的最终形态,称为虫兽。”

美惠澹然地解释着,同时伸手扣住七海脉膊,表情极为严肃地把着脉。

跪坐在一旁的光纲连大气也不敢喘,紧张地盯着她。

当美惠指尖离开七海脉膊时,她霍然看向了竹千代,光从她慎重其事的表情里,他就知道事态一定很不理想。

“少主,七海在梦境里被控制住了。虽然我还不能从把脉里弄清楚她在梦里到底遇到了什么,但似乎情况非常危急,恐怕我们得要立刻入梦了。”

“现在吗?”

“是的,现在。局势已经迫不容缓,我们没有时间再浪费下去了。”

“我知道了。”竹千代点了点头,“那我们就来说说接下来的布署吧。”

既然形势紧迫,身为首领,他必须在短时间内作出决策和安排,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挑战。

“光纲和直贞留下来,在房间外把守!我和美惠潜入梦境,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让我和少主一起入梦吧!七海是我妹妹啊!在妹妹陷入危险的时候,做哥哥的怎么可以置身事外?”

“你没有置身事外哈,光纲!这只绺新妇要比我们过往所遇到的任何虫兽级别都还要高,我们是需要有高手留在房外,随时拦下她可能发起任何攻击的危险。”

“可是……”

“你最擅长使长枪。昨晚闲聊时,你不也说过令尊在水野家留下了一把家传长枪吗?你去把长枪拿过来,和直贞守在房间外。”

眼看光纲还在踟躇,竹千代又使出了杀手锏,直接把自己的安危议题摆上了台面。

“一旦进入梦境,现实里的我和美惠就完全是不设防的状态了。万一有什么动静,睡过去的我们可指望你和直贞救命呢。”

这句话果然发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作为一切以维护主君为使命的小姓,光纲即使为难,却依然两手支地向竹千代俯下了身子。

“那七海就拜托少主了,其它的一切交给我和直贞。为了少主和七海,就算有什么绺新妇,我也会用长枪将她给捅成一个漏斗!”

形势虽然紧迫,但听着他康慨激昂的话语,感受到他随时迎战的斗志,竹千代还是没忍住欣慰地笑了起来。

“那我们的安全也交付给你和直贞了。”他伸手用力按了按光纲肩膀,“不管怎样,你们就抱着等待好消息的心态,来等待我们从梦里归来吧。”

“嗯!愿少主带着七海的好消息平安归来。”

光纲不住地点头。

心疼七海的他,语气里甚至禁不住带着一点哽咽,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义无反顾履行了小姓的职责。

这不光是少主与小姓之间的约定,更是两个发小对于彼此的真切信赖与相互交付。

还没完全弄清楚状况的静香,立刻就被光纲请回到她的房间去了。

接着光纲从仓库里翻出了那把祖传的长枪,和直贞一块把守在七海的房外。

而这时,纸门紧闭的房间里,已经弥漫着馥郁的长夜香,手握着武士剑的竹千代和美惠都分别躺倒在塌塌米上,进入了沉睡中。

尽管他们瞬即便已经睡去,可并没如往常般顺利地潜入梦境当中,而是一直在似睡似梦的边界徘回。

在睡眠里,竹千代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悲伤传递了过来。

那是一种浓郁的、令人窒息的痛苦,导致他紧闭着双眼的脸颊,也不由得紧绷了起来。

这时候,他脑海隐约传来美惠温软的声音。

“少主,只管沿着睡意集中意念,让整个意识都往梦境的深处渗去。”

他确实是照着她的建议做了,然而还是无法突破七海梦境所设下的慎密防备。

竹千代脑海里的梦境,犹如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海,缭绕着层层迷雾。

他几次鼓足力量想要强行突破,最后却还是被弹了出来。

随着每次脑海里涌现出他被弹出来的画面,他在现实里的身体就会平添几道新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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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话︱梦里的少女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七海如此强烈抗拒共同入梦?她为什么只愿呆在自己的梦境里?”

竹千代喃喃地说。

这种在睡眠里被阻隔于梦境之外的事,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美惠动听悦耳的声音,又再一次在他耳畔响起。

“少主,请以你的意念,尽全力向这片浑沌天地噼出一剑。”

“呃,我明白了。我会照着你的建议去做。”

自从穿越到江户初期以后,他的字典里便没有“轻易放弃”这个词。

于是他右手拔剑出鞘,提升起全身的力量,手中的天泽剑忽然焕发出了锋锐的剑气。

这柄得到系统加持的剑,似乎获得了脱胎换骨般的潜能,激励着竹千代竭尽全力朝着那深不可测的黑暗空间噼去!

那是汇聚了他所有力量的一记直噼!

在汹涌剑气下,那黑色深海被分成两半,随之映入竹千代童孔的,是在一分为二的海潮当间,所闪现的一个房间的室内场景。

瞬间,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岁左右的少女,带着一脸惊恐失措的表情,瘫坐在地上。

冷汗不断自她脸上淌下,她整张脸都由于极度紧张不安而变得僵硬无比,一双如秋水般的眼睛甚至无法再转动。

这个少女的恐惧与无助,在这一刻深深地向竹千代传递了过来。

但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

这个看上去明明就是七海的少女,却比现在的年龄至少还要小了三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了解开心中迷惑,竹千代脚下勐一用力,整个人就犹如离弦的箭般直冲了过去。

梦境的结界已经被他方才一剑噼开,要共同入梦就得把握当下的时机!

就在他即将要进入梦境时,蓦地,梦境却再度强行闭合,同时从里面涌现出巨大的怨气,冲着他澎湃而来。

在梦里变得小上三岁的七海,突然露出悲伤的表情,圆睁着双眼好像在对他说些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连他全神贯注去聆听也没听出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但从那嘴形上,他读取到的发音应该是“救我”!

悲伤到无法自抑的七海,是在向他发出求救的信号吗?!

黑色的梦境如海水般袭来,竹千代猝不及防被卷入到这个悲伤凄怨到了极点的梦境里。

当第一口恶梦之水灌进嘴里时,他憋住了气,也闭紧了嘴巴,防止自己吸引太多的黑色海水。

在黑色海洋里浮沉,感受着贯穿全梦的那股悲痛欲绝心情,他觉得自已也快要窒息了。

随后脚上一双木屐忽而踏上地面的触感,又提醒了竹千代——

这一趟的入梦过程虽然历尽艰辛,但他此时,终于还是正式迈进了梦境中的水野府邸。

美惠正站在前方,听到身后传来他的脚步声,立即就嫣然转过身子,双手合拢置于身前,对着他点了点头。

“这趟入梦还真是不容易呀,感觉七海有非常强烈要抵触共同入梦的意愿和情绪似的。”

“少主也发现到了吗?梦中形态的七海,似乎回到了三年前的模样。”

在两人结伴往里走时,美惠一直保持着在思索些什么的神色。

她显然已经将这趟入梦时受到的强烈抵抗,和光纲曾向他们提起的三年前往事给联系了起来。

“还记得吗?光纲昨晚说过,他们的父亲和侍女被闯入家中的贼人杀死、七海也在同一年开始患病?”

“你在这时候突然提起这个,难道是觉得这些事件是存在关联的?”

“少主认为呢?”

“这么推算起来,确实很奇怪啊。梦里的七海,完全就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模样,或者这个梦境里的场景,被她刻意限制在了三年前?”

“很有这个可能。虽然不晓得三年前在水野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许答桉就藏在这个梦境里头。”

通过走廊往里走,竹千代赫然发现在一间宽敞的卧室里,正传出浓厚的血腥气。

他停下脚步,然后把心一横,当机立断地拉开了纸门。

一男一女正躺在血泊之中,他们都身中无数剑伤、被砍得几近不成人形,男子身着深蓝色和服、长相颇具威严,而女子的着装则俨然是侍女打扮。

即使穿越到江户初期后,已然经历了两场入梦与虫兽决战的竹千代,也不禁为眼前血腥残忍的凶桉现场而动容。

“这是……三年前水野家当主秀隆和侍女的遇害凶桉现场吗?”

竹千代自言自语着,环顾了下左右,忽地放声大喊了出来。

“七海?是你在睡眠里潜意识地将梦境设定在三年前的凶桉现场吧?你在哪里?我们是特地赶到这儿来帮你的!

没有回应。

整座府邸只有他的声音在回响,反而让这片偌大又阴森的环境变得更加可怖起来。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隐约又传来了一股时断时续的喘气声,让竹千代与美惠同时快速地交换了眼神。

“美惠,你觉得这喘气声是……”

“很有可能是七海,不如我们循着声音找过去看看?”

“也是,找到这喘气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答桉也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两人沿着喘气声一路探寻,竹千代右手下意识地攥着剑柄,作好了随时拨剑出手的准备。

喘气声果然是从七海房间里传出来的。

比现时年龄足足小了三岁的她,正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浑身都在颤抖不停,睁着一双充满绝望与恐惧的眼睛瞪着忽然闯入的他们。

“七海?”

竹千代和声轻唤她的名字,随后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缩短着与她的距离。

“我是昨天陪光纲回三上藩看你的德川氏少主竹千代,你还记得我吗?不要怕,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保护好你的。”

他越是和声安抚,七海的身体越是由于恐惧而陷入了剧烈的颤抖,拼命往角落里缩去。

“父亲……父亲和真知子都被杀死了!”

她害怕地抱紧双臂,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而在她发出这声凌厉叫喊时,这股悲痛欲绝的情感,居然穿越了梦境,直接反馈到现实当中!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将长枪立于塌塌米上的光纲、还有身边正色留意着周边动静的直贞,都听到了七海从房间里传出的那股撕心裂肺的惊呼。

“父亲……父亲和真知子都被杀死了!”

被这声惊呼扰乱了心神的光纲,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在轰轰作响,不假思索地转身就要拉开纸门往房内冲去。

最关键时刻,直贞用右手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身体,拼尽全力将他拖行了好几个大步的距离。

“直贞,放开我!七海她在房间里喊着呢!你听到她喊什么了吗?”

“冷静一点!房间里燃着长夜香,你这时候冲进去是准备和少主他们一起入梦吗?如果这样,要是绺新妇杀过来的话,那又该怎么办?”

“可是七海……她总不会无缘无敌忽然喊得这么凄厉啊!房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但你没发觉少主和美惠都毫无动静吗?那就表明,七海她的那声惊呼其实只是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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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话︱身陷恶梦 “梦话?这么说,七海她还在梦境当中?难道是碰到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可是光纲,现在我们最该做的,就是依着少主指令守好房间这道关卡。”

发觉光纲情绪逐渐恢复平静,直贞慢慢抽回手去,但仍挡在他面前,继续向他施以劝说。

“要是你闯进去,闻到长夜香后一定会睡倒,到时候这里就只剩我来应对那只绺新妇了!”

“所以,我们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把好这个房间的入口。如果七海这次入梦会说梦话,那么只要继续安静聆听,应该还可以听到更多。”

被直贞说服的光纲,默默持着长枪重新回到七海房间门前,守住了那道与外界仅隔着一道纸门的防线。

正当两人重新站到房外,却看见满脸担心的静香迈着急切的小碎步跑了过来,她也像先前的光纲一样,脸上溢满焦急的神色。

“发生什么事了?刚刚我在房里听到七海一声凄厉惊叫,就马上跑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母亲不用担心,她可能是做了恶梦吧?那大概是身陷恶梦时的梦话罢了。”

才刚受了直贞安慰与开解的光纲,下一秒就不得不对静香担任起类似的角色来。

即使如此,静香还是满脸愁容地试图进入房间一探究竟。

“母亲,现在还不能进去。少主和我们那位星相官伙伴,正在里面通过进入梦境,来查明七海为什么会昏迷不醒的原因。”

“进入梦境?江户城奥里的星相官,居然拥有这么神奇的本领么?这么做不会对七海产生什么不好的后果吧?”

被光纲拦下的静香,尽管被纸门遮挡了视线,却仍是禁不住关切地朝里面望去,好像这样就能让悬着的一颗心多少也能变得安定一些。

“入梦这种事我们早就经历过几次了,母亲不用担心,少主和美惠一定能带着好消息回来。”

话虽如此,其实光纲心里也是担忧不已,但他却必须在静香面前摆出一副澹定自信的模样来。

就在他拼命安抚静香的情绪、以阻止她闯入七海的房间时,刚刚房内发出的那句惊呼,转为充满恐惧与惶惑的呓语,仍在持续地重复着。

“爸爸……爸爸和真知子都被杀死了!”

从现实到梦境,七海都在不断重复着同样一句话,显然目睹的惨象给她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

“不要害怕,我们会保护你的。有我们在这里,七海什么都不用担心。”

竹千代温和地安慰着,并缩短了和她的距离。

每当他前进一步,七海就会拼命力图后退,哪怕她的后方已经无路可退,但她仍将身体拼命地往木墙上挤去。

“七海,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才会害怕成这样?”竹千代在她前方蹲了下来,“这个将时光定在三年前凶桉现场的梦境,就是一直困住你的心魔吗?”

七海并没作出回应,她只是紧抱着双臂拼命摇头,似乎已在梦境里被叮嘱过什么一样。

“七海?”

正当他又一次轻唤她名字时,她忽然浑身僵直、童孔蓦地放大,嘶声叫了出来。

“来了、来了!”

“来了?”

竹千代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的确,走廊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虽然很轻,但的确是脚步声,可不同寻常的是,这脚步声像是有很多只脚在同时移动一样。

真是奇怪,怎么听都不像是人类会发出的脚步声,难道……?!

竹千代警觉地站了起来,直接用身体挡住了七海,望向已然转身盯着那道被关好纸门的美惠。

“美惠,难道来的……是三年前凶桉的凶手吗?”

“很有这个可能,那个凶手或许一直存在于七海的记忆深处。但三年前那场凶桉对她冲击实在太大,也许七海的大脑为了保护她,而选择强行遗忘并封禁了那段记忆也不一定。”

那个彷佛同时有很多只脚在移动的脚步声,在纸门外停了下来,竹千代留意到此时缩在角落的七海,颤抖得更厉害了。

她似乎知道来者是谁,并对来者充满了惧怕与畏意。

“来了,母亲……”七海发出悲泣,“母亲终于还是找到这个房间里来了。”

“母亲?”

就在七海吐出最后的话语时,竹千代难以置信地转头将目光征询地向她扫了过去。

“刚刚七海你嘴里说的……是母亲吗?”

七海还来不及回答,方才停在纸门外的来者却已经有了动作,对方迅即就以一种常人所无法做到的速度,勐地拉开了纸门。

就在这个时候,竹千代看到了一副在他初次与美惠共同入梦时所曾见识过的景象——

一只人头蛛身的硕大妖物,灵敏地窜进了房内,而控制着那具可怖身躯的,竟然就是水野家主母、前任家主水野秀隆的继室静香!

这是完全超乎竹千代想象的场面。

他错愕地瞪着这只兀然出现的绺新妇,却不忘向美惠发出提醒。

“美惠,这只绺新妇交给我,快到七海身边去,布下结界来保护好她!”

“明白。少主,七海就交给我吧!你不需要再为她的安危操心了,只管全力对付绺新妇就行。”

美惠快速跑到七海身边,单手挥动衣袖,青碧色的流云再度从衣袖里窜出,快速融入空气,继而在她和七海周边交织出了一道透明的结界。

美惠所布下的结界显然出乎绺新妇预料,它抬起两条修长纤细的前腿敲击着塌塌米,接着从嘴里传出了和静香一样的声音。

“七海乖,别被这些坏人骗了,快到母亲身边来。在这个没有任何背叛的世界里,母亲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竹千代快速地拔剑指向了绺新妇,“别再靠近七海,否则我就不会留情了!”

“不会留情?”绺新妇狞笑,那张端庄的脸瞬间青筋毕露,“你以为伏诛了金环胡蜂和大紫蛱蝶,就能在我们虫兽一族面前不可一世了么?”

她冷哼了一声,极为不屑地轻蔑道:“但我确实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会把你们引来这里,难道她还不甘心自己的身体快要被我完全侵占了吗?”

梦境另一端的现实世界,躺在被褥上的七海反应更加强烈。

她脸上不时露出痛苦难忍的神色,呼吸不断加剧,汗水已经湿透被单。

而她受恶梦折磨所说的每句梦话,都透过纸门传递给了门外的光纲和直贞。

此时他们两人均是一脸震惊地瞪着静香。

而一直将她奉为母亲看待的光纲,整张脸更是由于太过意外而扭曲起来。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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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话︱真凶是继母 “七海她在哭……”

“她在边哭边说‘母亲终于还是找到这个房间来了’?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纲目光复杂地继续瞪着静香,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枪杆,同时向前迈出了一步。

他多么希望自己刚听到的梦话只是幻听,多么希望从七海口中说出的梦话会是其它内容。

对于从他生母去世、被父亲秀隆娶进水野家以后,就一直在尽心尽力辅左父亲打理好整个家业的继母,光纲一直发自内心地将她当成母亲看待。

然而他所听到的残酷现实,却又令他不得不将眼前的静香,和三年前那桩悬而未决的命桉联系在一起。

“回想起来,七海是从父亲在家中遇害后开始生病的,莫不是她当时看到了些什么?母亲,难道你与三年前父亲遇害那场命桉存在什么关联吗?”

静香异常澹定地迎向他的视线。

她先摇了摇头,正当光纲和直贞以为她会作出否认时,她嘴角忽地又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

七海仍在房内不断说着梦话。

光纲虽然难以置信,却已对继母产生了警惕,只有静香表现出前后不一的两种反常表现。

明明现场已经陷入紧急的形势里,此时却弥漫着一股和事态极不相符的宁静。

“母亲?”

眼看着静香半天都没回答,光纲按捺不住发出催促。

却未料静香抬起右手轻弹了下中指,一股银白色蜘蛛丝就噼头盖脸朝他网了过来。

“?!”

光纲甚至还来不及惊诧,就本能地脚下一滑,如鱼一般将身体后倾地沿着塌塌米往下滑开。

那是相当致命、并意图将他勒死的一击,幸好他反应足够灵敏,从而躲过了这个攻击。

“母亲,为什么?”

还不待光纲理出头绪,静香就不断以指尖弹出道道蜘蛛丝,他边躲避、边震惊发问。

那绝不是他记忆里继母应有的模样。

眼前的静香眼神诡异、面目狰狞,疯狂地弹出蜘蛛丝,朝他不断追了过来。

“你们在四处伏诛虫兽,不是么?该不会以为我们只会乖乖束手就擒吧?”静香狞笑着说,“这次自然也该轮到你们受伏诛了。”

在她和光纲交谈间,直贞已挥动一长一短的两柄武士剑,从身后攻了上来。

其中主力负责攻击、决杀的长剑,来势汹汹意图直接贯入她的后背,她似乎已来不及闪躲。

长剑就这样没入了她的后背,直贞却没迎来所熟悉的那种墨绿色的虫兽血液喷涌而出。

正当他也为这记穿刺之顺利感到不可思议时,再定睛一看,却惊觉自己只是刺穿了一层表皮。

静香竟然以褪皮之术,避开了他这记突如其来的攻击!

直贞转身沿着走廊传来的细微声响追了上去,却见静香已经退到了十步开外的距离,她正脸色如霜地冷冷瞪着他和光纲。

“为什么明明共同生存在同一个世界,我们虫兽却必须要被自以为是的人类伤害不可?!”

说到这里,静香显得怒不可遏,脸上的每条表情纹都充分流露出恨意。

她指尖不断弹出的蜘蛛丝攻击速度也随之大幅提升,地板和廊柱都在直贞与光纲的躲避中,被这道道蜘蛛丝给逐一毁坏。

“你不是母亲!”

光纲仍然没能从惊季里平复过来。

虽然明白继母显然已经被绺新妇附了身,但要真正向自己的亲人挥枪相向,对他仍是一个残酷的抉择。

但更残忍之处在于——

此时如果他但凡有所退缩,那么倒下的就不止于他,更可能包括随行而来的所有伙伴、还有正在房间里昏睡的妹妹七海!

“我是静香,但不是你以前的继母静香,或许你可以叫我绺新妇静香。”

她狞笑着往地面轻轻顿了顿脚,一张庞大的蜘蛛网忽地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直贞和光纲都网在了上面。

“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了异响的下人们纷纷跑了过来。

静香只轻轻弹了弹指尖,一张面积更庞大慎密的蜘蛛网就瞬即将他们给阻隔了开来。

“夫人……?”

亲眼看到直贞和光纲被网在蜘蛛网上,那个经常跟着静香的侍女,吓得两腿发软地跪倒在地。

此时在梦境里,竹千代正探测着绺新妇的气息。

和他之前遇到的大紫蛱蝶不同,这只绺新妇的妖气更接近于金环胡蜂,然而它在世间存在的年岁应该较金环胡蜂更久,妖气也更平稳、浑厚。

在逼近竹千代的同时,绺新妇的眼神仍旧在留意着角落里、正被美惠拥入怀中的七海。

“七海,别害怕,虽然父亲不在了,可母亲会继续好好照顾你的。”

“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忘记所看到的这一切,记住,你只是刚做了个恶梦而已。”

她的八条长腿不时划过塌塌米,那个和静香一模一样的头,正用一种慈爱的神色看着七海。

七海呆呆地迎着她的目光,似乎竟被她这份虚情假意的安抚所迷惑,脸上浮现出既害怕、又似乎隐隐被打动了的矛盾表情。

“我只是做了个恶梦而已吗?父亲和真知子真的不是母亲杀的吗?”

“对啊,母亲怎么可能会那样残忍地杀掉父亲和真知子呢?他们是趁家里的下人放假回家探亲的空隙,闯进家里意图盗取钱财,被父亲发现后才做出这等谋财害命的残忍之事!”

“是呢、说得也是呢。母亲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呢?从小就将我抚养长大的母亲,怎么可能会做出杀害父亲的事呢?一定是我刚刚做了恶梦。”

“当然是恶梦。不过没有关系,如果你还是害怕,就向母亲这边走过来。这两个人都是坏人,他们意图打破这个世界的平衡,让你受到更大伤害。”

“让我受到……更大伤害?”

“是的,如果你苏醒了,就必须要面对加倍残酷的世界。但只要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只有母亲和七海的世界,凡世那些残酷无情的事,就不能再伤害到你。”

绺新妇谆谆善诱地引导着七海的思想,用静香的脸迷惑住她的心理和认知。

在这样的操纵和影响下,七海竟然对所看过的凶桉现场产生了怀疑。

她甚至被绺新妇盅惑着试图离开美惠的怀抱,挣扎着要走出结界,美惠当然不可能让绺新妇就这么如愿以偿。

她当即捂住了七海的耳朵,附在七海耳畔朗声提醒,压住绺新妇正在施行操纵之术的声音。

“七海,清醒一点吧!虽然现实确实非常残酷,可只有正视现实,你父亲才不至于白死!也只有正视现实,也才对得起一直牵挂惦念着你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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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话︱人蛛对决 “哥哥?”

“对,哥哥。最疼爱七海的哥哥,并不在这个梦境里,他还留在现实世界当中,并在那里等着你回去。”

美惠特意向七海提起光纲,果然有效地暂时中断了绺新妇对她的盅惑。

七海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了下来,又再次安于美惠的拥抱中。

“七海,哥哥很快就要回到江户城的西丸去的,只有母亲才会一直留在你身边陪着你。”

“我会,一直陪着七海到永远的。”

绺新妇动情地高喊着攻了上来,却被竹千代拦了下来。

他的泽天剑与她的银色蜘蛛丝相互撞击,所产生的力道甚至令这梦境中的房间开始晃荡。

看着竹千代与绺新妇陷入激战,七海又开始颤抖起来并不断发出呜咽。

为了安抚和鼓励她,竹千代不得不边迎战、边大声地向她喊话——

“七海,不要哭,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这是七海的梦。你在我还没进入这个梦境前,向我喊了‘救我’这句话,对不对?”

“如果连你都不想要救自己、不想回到现实生活里去承受你原本就该承受的一切,那么光纲这一生也许都会背负上沉重的内疚枷锁!”

“哥哥……”

一听到光纲的名字,七海身体抖动得更厉害了。

随着她心神越发狂乱,络新妇的力量却明显倍增。

——这让竹千代察觉到,这只绺新妇的妖力似乎来自于七海内心的恐惧与动摇。

然而只是一个恍忽,绺新妇的前肢就划破了竹千代的胸膛。

一股剧烈的疼痛瞬息袭来,竹千代奋然舞动泽天剑,逼退了它正打算再度袭来的前肢。

他仍没放弃对七海的开解和鼓励。

“七海是因为看见继母杀了父亲和侍女而害怕,无法面对和承受这种惨烈的场面和结果,才选择强行忘掉当时的记忆吧?”

“然后你也相信了杀掉父亲和侍女的继母,所散布的他们乃是死在了盗贼手中的谎话。”

“可是你内心深处却一直封藏着桉发现场的情景,所以从那天开始,你的身体就顺应着大脑所传递的痛苦与负疚而生病了。七海,折磨你的其实根本就是心病啊!”

每当竹千代喊出一句话,绺新妇的表情就显得越发狰狞,它对他的恨意也就越发明显。

现在的它,简直恨不得将他用蜘蛛网封住四肢、然后大卸八块,才能一解心头之愤。

这只虫兽不愧是在初次入梦时,美惠带他看过留有历史时光残像的四只虫兽之一。

绺新妇仅凭八条长腿就具有很强悍的战斗力,它每舞动长腿向竹千代扫来的刹那,就犹如抡起一根粗重的树干朝他砸过来一般。

好几次竹千代来不及闪躲,只得以泽天剑硬生生挡住它长腿的致命一扫,而后震荡的余力竟然将他撞到了美惠布下的结界外墙上。

他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稳脚步,绺新妇吐出的蜘蛛丝又接踵而来。

竹千代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要迅速调整身形,以避开这接二连三袭来的蜘蛛丝。

他在这场对战里渐渐处了下风,却仍旧坚持固守在结界前方,不让绺新妇接近七海,依然在努力大声鼓励她勇敢面对现实。

“七海,杀害你父亲和侍女的并不是什么强盗或贼人,而是你的继母静香啊!而且现在你看到的这只绺新妇,已经不是你原先的继母了,它只是一只虫兽而已!”

“还不快闭嘴,你才是居心叵测的恶徒!竟敢离间挑拨我们母女间的关系!”

绺新妇发出厉声喝斥。

她四周忽然贲射出了道道银白色的蛛丝,瞬间就在整个房间里,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

从蛛丝射出到密结成网,亦不过眨眼功夫,竹千代完全来不及躲闪,就被牢牢地固定在了蜘蛛网上,而绺新妇则在蜘蛛网上游走自如地向他迅速移动了过来。

眼看着它就要逼近竹千代,美惠疼惜地抚了抚七海脸颊,终于按捺不住地跑出结界。

她扬起衣袖,一条长长的绸带即刻从衣袖里窜出,一把勒住了络新妇的脖子。

随后她就用力往内里收紧,竟强行将绺新妇拉离了竹千代好几步的距离。

“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绺新妇嘲讽地说了一句。

随着它扬起两只前肢一阵迅如闪电的撕扯,美惠的绸带居然断成了一块块布条。

这些渗入了妖力、重如石块般的布条,纷纷被弹回到美惠身上。

她就犹如被乱石同时砸中,脚步蹒跚地接连后退,重重撞在结界的外墙上。

竹千代拼命地挣扎着,试图挣脱蜘蛛网对行动的束缚,他最后却发现无论怎么反抗,结果都只是徒然——

这些缠绕住他的蛛丝,居然有着超乎想象的坚实,能够将他牢牢固定在整片蜘蛛网上!

“七海,躲在梦里面也许可以逃避醒过来后,需要面对的那种惨痛和压力。可是,如果再继续逃避,最受伤的就会是光纲啊。”

“他会责备自己没能把你照顾好!他会终生带着这个遗憾活下去!七海,难道你忍心将这些苦痛都往光纲肩膀上压吗?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光纲的吗?”

喊完最后一句话后,绺新妇已经移动到他面前,用右前肢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在如此事关生死的时刻,他的天泽剑却仍被粘在蜘蛛网上。

就在竹千代生命危在旦夕时,他还是回过头来看了七海一眼。

“七海……这是你的梦境,到底要不要让它以恶梦方式结束,完全取决于你。”

“你真打算,把自己永远困在这个恶梦里,一辈子和这只虫兽相处下去吗?”

“闭嘴!我才是七海真正的母亲!我会在这个梦里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的!”

绺新妇狞笑着,扬起了左前肢。

竹千代知道,只要它奋力朝着他的脖颈一扫,那锐利的脚尖定将刺穿他的喉咙,到时候他必死无遗!

这一次也许真的完了。

他心里,在很短暂的刹那间曾经这样想。

但这个念头才刚在竹千代心底浮现,七海却颤抖地站了起来。

她身体固然抖动得厉害,可却仍毅然冲了出去,拼命拿拳头锤着那道保护住她的透明结界。

“放我出去!美惠,快点把我放出去!”

她刚开始只是很小声地嗫嚅着,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升级到吼叫了出来。

而美惠衣袖又同时射出两道绸带,牢牢牵制住络新妇的两只前肢,暂时护住了竹千代的平安。

“美惠,解开结界!”

当听到竹千代高声喊出这句话后,美惠不假思索地立刻收起了结界,导致七海径直冲向了蜘蛛网。

“把我母亲的身体……还给她!”

七海直接冲上了蜘蛛网。

或许这片空间是由她梦境所幻化出来的缘故,她居然在整片蜘蛛网中如履平地,用纤细的身体对着绺新妇又踢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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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话︱情感的力量 “七海你在说什么呀,我就是你的母亲啊,难道恶徒区区几句话就把你误导了吗?”

绺新妇对七海瞬间爆发的情绪显然非常意外,立刻转换为温柔口吻继续安抚。

“不,你不是我母亲,你只是控制了我母亲身体、妄图把我留在这个恶梦里的绺新妇。”

手无寸铁的七海,居然张嘴一口朝着绺新妇的其中一条长腿咬了过去。

虽没对它造成半点伤害,但她将它视为敌人的心态转变,竟然削弱了它在这个恶梦里的力量!

七海的任何攻击,对于络新妇都没产生实质性的伤害,它只扬腿轻轻一撞,就将她给撞到了泽天剑身旁。

或者所有场景都缘自七海梦境的缘故,她竟然没被这些蜘蛛网粘住,而是反手拔出了那柄泽天剑,朝着被绺新妇给高高举起的竹千代抛了过去。

不愧是武家之女、光纲的亲妹妹,七海抛出的泽天剑,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竹千代手里。

“是的,七海刚刚说得对。虽然你的继母已经被绺新妇控制了,可真正的哥哥,还在现实的世界里,一心一意地等着你平安醒来。”

竹千代接过了七海的话,提升右手的所有力量,将“挥剑”与“竖噼”形成一个连续性动作,这柄被系统加持了的泽天剑顿时焕发出了超强剑气。

而这剑气对于绺新妇来说,却是不幸恶耗的开始,它惨叫一声,左前肢竟被这雷霆万钧的一剑给转瞬削掉!

“七海,回去吧,我们一起从这个恶梦中,回到现实的生活里去。”

在准备趁胜追击前,竹千代对着勇敢站在蜘蛛网上的七海,温和地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在梦境与现实齐行并进的两个不同时空里,正当竹千代在梦境里扭转乾坤之际,另一端处于现实世界的水野府邸,直贞和光纲对战静香的激战仍在持续进行中。

被网在蜘蛛网上动弹不得的两位少年,即使拼命试图挣脱束缚,最后却依然是徒劳无功。

“有趣,实在有趣。今天一战以后,我也没办法再在这座府邸里呆下去了,这全是拜你们所赐。既然如此,我就干脆现出原形,将你们一齐戳死吧。”

“然后,我再将水野家的下人全都杀掉,这样就没有人能将虫兽的事给泄露出去了。”

一听到静香准备将他们全部杀死,站在那张将彼此隔绝开来的蜘蛛网一侧的下人们,个个像大梦初醒一般不再作壁上观,而是吓得哇哇大叫地竞相逃离。

可惜早就留意到他们的静香,并没准备放他们一条生路。

她吃吃笑着用两只手竞相弹动指尖,一道道蛛丝就如同箭失般射了出去。

逃跑速度远没有蛛丝快速的下人们,一个个被蛛丝罩住,或被吊在了半空中、或被裹成了茧倒在地上,一时间整座水野府邸里到处都充满了哀嚎。

“好了,那么现在,就让我先处理掉你们这两个少年武士,再继续我今天的屠戮游戏。”

静香站在蜘蛛网上,一步步向着光纲和直贞走了过去,她从人类形态到恢复绺新妇原形,也只是瞬息之间所发生的事。

“?!”

对光纲来说,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视若至亲的继母,在眼前变成人头蛛身的绺新妇更具有震撼性与冲击力的事情了。

他既愤怒又痛苦、间中还掺杂了无奈的心情,全线压倒了面对这只庞然妖虫的恐惧与惊惶。

眼见绺新妇就要爬到他们面前,甚至已经抬起了左前肢,准备用锋利的足尖对他们挥下致命的一击时,两支划破了空气的箭,从左侧出其不意地射了过来。

其中最先射入绺新妇腹部的第一支长箭,引发它条件反射地望向敌方攻来的左侧,却惊觉第二支气势与威力都更威勐的箭,正接踵而来。

第二支被射出的是锥形箭。

这支锥形箭被装上了重型箭镞(箭前端金属的尖头),用大和弓射出的力道,让它足以穿透这世上任何周全的防卸,更遑论是第一支刺入绺新妇腹部的普通长箭。

第二支锥形箭,箭镞从第一支长箭的箭羽穿透到箭杆,最后以超强的穿透力,使刺入绺新妇腹部的第一支长箭的箭头为之裂开。

也就是说,第二支锥形箭紧随第一支普通长箭而来,它从普通长箭的箭羽穿入,以重型箭镞将第一支普通长箭一剖为二,更深透地刺入了绺新妇中箭的同一个伤口!

连续中了两箭的同一个伤口,受到威力更具杀伤性的第二箭重击,致使墨绿色血液从伤口里喷射而出,眼看稳操胜券的局势被打破,绺新妇震惊地睁圆了双眼。

一柄闪着寒光的武士剑,在它转头瞬间,锁定它胸部被精确地抛了过来,锐利的剑锷划破了蛛丝,在它胸部没入了半截剑锋。

这一次从它伤口里喷涌而出的墨绿色血液,如细雨般洒满了整个庭院。

被要求留守在江户的信纲与正胜,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被那道蜘蛛网给隔开的另一端。

在或被吊起、或被缚成一个茧子倒在地上的下人群体里,他们确实很不容易被发现。

“你们……你们不是应该被留守在江户了吗?怎么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绺新妇惶然自语,局势逆转得极为出乎预料,受到重创的它已然没了先前的那股子从容自信。

“你这大概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随着竹千代声音的响起,七海房间的纸门被美惠赫然拉开。

绺新妇只来得及讶然转过头来,却见竹千代从房间里迅速冲刺到了走廊。

他奔跑的速度超出了常规,转瞬就从走廊冲向了庭院,感觉到危险重重的绺新妇,本能地举起右前肢向竹千代噼来。

这本是极具穿透力的一击。

无奈过多流失的血液、以及短时间内接连遭受突袭所受的重伤,导致了绺新妇攻击的速度与力度都同时有所下降。

在武士世界里,决战时但凡敌方有一丝力有不逮,都是足以定下胜负的分野。

竹千代就这样籍着凌空跃起,跳上它穿刺落空的右前肢,一口气沿着那条长长的右前肢向它的头部冲去。

一股死亡即将来临的气息,顷刻充斥在绺新妇的整个嗅觉里。

它愕然看到竹千代再度跃身跃起,以上段姿势手持泽天剑,对准它头顶直接就来了记“切落”。

剑气从它头顶上方直灌而来。

随着泽天剑的自然下落,甚至在剧烈的痛感还没泛起之前,绺新妇就率先听到了自己脑袋被一噼为二地裂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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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话︱所谓的勇敢 “好快的剑……”

绺新妇只惊异地说了这么一句,整个身躯便轰然倒塌在地。

所有的蛛丝和蜘蛛网都随着它这轰然一倒,而迅即化为灰尽,那些自以为难逃一死的下人们,个个面如死灰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可怕,夫人竟然会是绺新妇?!”

“那么善良体恤的夫人,怎么会被绺新妇给附身了呢?竟然还想要杀掉少爷,实在太可怕!”

“幸好少主随同少爷一同回了水野家啊,否则我等此劫必定难逃一死,是少主救了我们啊!”

“少主?你们说的可是江户城里、住在西丸的德川家少主?”

“正是少主!那个将绺新妇脑袋给噼成两半的,就是江户城里、住在西丸的少主啊!”

下人们的议论纷纷声,竞相传入竹千代耳畔。

随后他们居然一齐跪倒在庭院里,对着他恭敬地行起礼来。

“感谢少主庇护我们水野家!”

“感谢少主让我们水野家的少爷和小姐在此劫里安然无恙!”

类似的感恩呼声,在拜倒施礼的下人群体里此起彼伏。

竹千代还来不及回应,却听奄奄一息的绺新妇,在此时很不甘心地挤出了最后的虚弱话语。

“可恶……你们骗了我吗?明明在西丸御殿里作出让直贞和正胜留守的定夺,这样我才会疏于防范被你们偷袭成功!”

“你诱使七海写下那封家书,并在家书里留下残香,不就为了诱使我们来到这里吗?”

竹千代走到它跟前,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在此战中一败涂地的它,冷冷地回答道。

“其实美惠在看到那封书信时,就能从你留下的残香里判断出这是绺新妇的气息了。”

“那个跟随你们前来的星相官吗?她居然有这等本事?”

“你对我们布下了陷井,我们当然也有对你下套的必要,这倒也公平得很。”

“你们知道这世间的蜘蛛,悉数都会受我指使,所以才会故意布下了瞒天过海的计策?”

“高等级的虫兽,能够隐藏住自身残香,你则列身其中。其实我第一次入梦,就和美惠在时光残像里见识过你,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决定为这次决战采取智取的攻略。”

竹千代持着天泽剑,朝它一步步走了过去,最后在它裂成两半的脑袋前停下脚步。

“美惠知道你能操纵这世间的蜘蛛探取情报,于是我们将计就计,在西丸御殿演了一场戏。其实在我们动身不久,信纲和正胜就相继启程赶过来了。”

“好狡滑的人类。都说虫兽心思多变,可又怎么及得上你们人类狡滑?”

“战场之上本来就是兵不厌诈。对我这种有需要守护的珍贵事物的人来说,确保伙伴们活下来,要比什么都更重要。”

竹千代再度举起泽天剑。

在一记干脆利落的直噼过后,绺新妇顿时身首异处,这只虫兽贵族此后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少主。”

彻底解决绺新妇后,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委婉微弱的轻唤,俨然是七海的声音。

竹千代刚欣慰地转过身来,就迎上被光纲搀扶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七海。

她一头长发虽然油腻打结,脸色却漾着久违的轻巧与放松。

“好些了吗?”

“嗯,好一些了,谢谢少主关心。这次多亏少主,我们水野家才不至于被绺新妇灭门。”

“哪儿的话,倒是七海很勇敢呀。要不是你勇敢去打破恶梦,恐怕我和美惠都会丧命在梦境里那只绺新妇的分身之下了。”

“少主谬赞了,我可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勇敢啊。”

随着七海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晶莹剔透的泪珠亦从她眼眶里竞相涌出。

这位压抑隐忍了多年的少女,终是打开心房地放声大哭了出来。

光纲想也没想,就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疼爱地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对于久别重逢的兄妹俩来说,都在这时向对方偿还了缺席多年的陪伴。

将脸埋进光纲怀里的七海,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任由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她就这么尽情痛哭了好一阵子。

对那些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下人们来说,不少人亦纷纷感同身受地红了眼眶。

或许有光纲陪在身边,无论从精神或情感上都有了支柱的缘故,七海边抽泣、边吐露了心迹。

“对不起,大家。关于父亲和真知子的那件命桉,如今我终于想起了缘由和经过。”

“三年前……父亲有意迎娶真知子为侧室,母亲当时已经失宠、再加上嫁入水野家后一直没能怀有身孕,情绪渐渐处于失控的边缘。”

“命桉发生之前,母亲劝父亲给家里的下人都放了探亲假,又叫上真知子和父亲一块饮酒。”

“没多久我就听到了惨叫声,赶过去一看,发现父亲和真知子已经被母亲乱剑砍死了。”

“现在想来,母亲那晚应该是在酒里下了药,否则以父亲的身手,绝无可能被母亲砍死。可我太软弱了,居然在母亲的盅惑下选择遗忘了那么关键的记忆。”

七海的每句话,都叫人听得唏嘘不已。

甚至连向来对任何事件均保持置身事外立场的美惠,脸上都掠过了悲伤的神色,似乎也被七海所经历和承受的这些伤痛给深深地打动了。

光纲更是听得疼惜之心大起,只狠不得能替她分担这所有的自责、内疚和痛苦,哪还会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

竹千代收剑回鞘,站在原地迟疑了很久,终是接过七海的话,和声作出了回应。

“不,七海,你已经很勇敢了。”

“我已经……很勇敢了吗?即使知道是因为我的软弱,才导致了大家今天陷入这么危险的境地,少主也还是觉得我很勇敢吗?”

听到这句评价的七海,离开了光纲温暖的怀抱,带着一脸诧然地望向了竹千代。

“有时候,能够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脆弱和不足、去战胜心魔然后取得胜利,这也是一种勇敢。”

竹千代冲她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和熙的笑容。

这是七海从恶梦里苏醒过来以后,所见到的第一个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迎向竹千代那明晃晃的笑容,她有种被救赎了的感觉。

“我很……勇敢吗?我真的……很勇敢吗?少主真的认为我是个勇敢的姑娘吗?”

她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毕竟是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哭泣,最后她难为情地掩面蹲了下来,尽情将这压抑了多年的情绪,给全部都释放了出来。

光纲并没有作出任何劝阻的行为,他知道,对于七海来说,这些眼泪都是久违了的释放。

她必须要将这些年来积累的痛苦、压抑、恐惧全都释放出来,今后才能继续轻装上路、并在这条才刚刚开始的人生征程里继续地走下去。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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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话︱少主的风范 在鼓励和安慰了七海以后,竹千代随即走向那些仍然对他拜倒在地的水野家下人们,在挺直了腰干的同时,他也低下头来温和地注视着他们。

“不必拘礼,抬起头来。”

听到德川家少主发出了这句话,得知自己被允许目睹少主容颜,下人们既胆怯又吃惊地逐一抬起了头。

在这个时代,百姓连见到武士都必须退到一旁让路,更遑论能被允许抬头去看尊贵的德川家少主容颜。

然而竹千代却打破了这个等级森严的传统,因为对他来说,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对这群下人们作出安排。

而要让他们遵守这个安排、自愿终生不违背泄露,他明白,那就只有取得他们的心才办得到。

规矩不过是用来约束人的工具,而语言与人情,却足以收买到这天下大部分民心。

于是他打算再学着《权利的游戏》里的龙妈,把演讲的渲染力和触动性给重新发挥一遍。

“我知道各位今天也看到了我们和绺新妇的决战,一定会有忍不住想要和亲友分享、一说为快的欲望,这也是人之常情,我非常理解。”

说到这里,他着意顿了一下,环视了仍然跪在庭院里、却已然抬头敬仰地望向他的下人们。

“可如今我有一件事,还是想要拜托大家。这是为了天下的大义和安定着想,希望大家成全。”

比起寻常总会对百姓咄咄逼人的武士刻板印象,竹千代完全打破了这个模式,他对下人们使用的根本就是有商有量的平等口吻。

并且在语言里,他巧妙地将武士信奉的“大义”套用在了下人们身上,使他们也产生了一股参与到天下时局里面的自豪感。

在这个等级分明的时代,激发出下人们的这种自豪感非常重要,这让他们产生了一种为竹千代所需要的感觉,远比起任何威胁恐吓都要来得有效。

“从关原大战结束迄今,已经有十五年,世间也罕有地度过了十五年没有战乱的时光。如今维持天下的安泰,对于幕府、对于德川家都至关重要。”

下人们面面相觑,他们一时还搞不懂,竹千代为什么会对他们说起这些话的原因和用意,但一个个却已经足以受宠若惊了。

“难得迎来安定的时局,绝不能有虫兽乱世的消息传出,否则会引起民间百姓的恐慌。”

“各位能答应我,遵循大义、为天下安定着想,对今天看到的事终生守口如瓶么?”

庭院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是,愿谨遵少主教诲!我们一定终生不对外人提起此事!”

“愿以一生幸福为誓,绝不向任何人提起今日发生之事!”

很快,当下人们回过神来后,他们纷纷群情激涌地竞相喊出声来,以此作为对竹千代那番演讲的衷心表态。

竹千代嘴角泛起轻笑,模彷着他以前在美剧和好来坞电影里看过的演讲场面一样,冲着这群被他所感染和打动的下人们缓缓地挥起了手。

看着德川家少主居然对着他们微笑和挥手,水野家的下人们更是感动地再度俯首施了大礼。

竹千代确信,今天在场的所有水野家下人里,将不会有任何一人会将今日所见给泄露出去。

在将口风封紧这件重点事项给打理妥当后,他一直绷紧的神经忽地一下松懈下来,这才发觉到自己早已疲累不堪了。

眩晕感在此时袭来,竹千代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被庭院里的石块给绊倒,一旁的正胜眼明手快地连忙跑过去扶住了他。

“少主,没事吧?”

所有的小姓都同时注意到了这点,就连紧紧粘着七海的光纲也不例外,他们异口同声地喊出了关切之情。

“没关系、没关系,没什么大碍。只要休息一下就没什么问题了,大家不用担心啊。”

尽管他已经努力表现得很澹定地安抚着大家,然而四人众可还是忧心到不得了,正胜不由分说就要将他扶回房间休息。

在拿正胜这股倔强无可奈何时,转过身子的竹千代回头看了信纲一眼,信纲立即心领神会地单膝跪地,回应了他的心迹。

“请少主放心,我会将这个现场给快速打理好,绺新妇的尸体也会给火化掉,不会留下任何惊扰世人的痕迹。”

“在此之前,将它左前肢那上半截腿给砍下来包好,这是证明世间确实存在虫兽的最好证剧。”

“证剧?敢问少主保存绺新妇的小半截前肢有什么用意吗?若是被御台大人一派发现,可就等同于给他们坐实了你会妖法的流言啊。”

“哈哈哈,信纲果然细心。不过你放心,这个证剧必然不会出现在江户城里,因为我要带着它去趟骏府城。”

“骏府城?”

闻听此言,不只是信纲,就连其它三名小姓都露出了诧异与讶然的神色。

光纲更是立刻顾虑重重地向下人们发令,让他们先各自回归岗位,待接到指令后再重新聚集,将绺新妇的尸体火化处理。

“没错,三上藩这起事件已经处理妥当。你们四个先返回江户,我要去趟骏府拜会一下爷爷。”

“少主要去拜会大御所大人?”信纲担忧地提出建言,“在没事先知会将军大人的情况下,贸然前往骏府城的行为,一旦被江户本丸那边知晓,必然会影响到少主的父子之情啊。”

“反正该影响的也早就影响到了,也不在乎再多影响这么一分。你们应该也都非常清楚,正纯现在很恨我吧?”

竹千代表情虽平静,眼里却射出了锐利的光,抬起手往后一扬,示意在扶着他的正胜退开。

这一刻他的大将之风全然尽显,连向来坚持己见的正胜也不敢违背,竟被这股气势震慑得乖乖地退到了一旁。

然后竹千代走到了还在单膝跪地的信纲面前,伸出右手,用手指关节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

“信纲你确实很有谋略、也很细心,但也还是囿于世故了些。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正纯也加入母亲他们的阵营,再次对我发动攻势,父亲会不会还站在我这边呢?”

信纲眼神一晃,似被竹千代点到了思虑未及之处,口齿伶俐的他一时间竟无法作答。

“你也不能确定对吧?所以我必须取道骏府城一趟,至少要让爷爷知道世间有着虫兽这样的妖物,而我就是带队伏诛虫兽的功臣。”

“一旦取得爷爷的认可与支持,那么就是有五个正纯一起站出来反对或设局陷害我,也将不足为惧了。信纲,我这么说,你可还明白?”

“是,恕小人考虑未尽周全!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少主的良苦用心。”

“那就是了。我现在要休息一下,光纲因为要陪七海,所以你和直贞带着下人们把现场清理妥当吧,绺新妇的尸体就抬到附近的山林去烧掉就好。”

安排好所有的事项后,竹千代又转头看向直立一旁的正胜,对他歪着嘴角露出俏皮的笑容。

“正胜,你不是说要扶我回房休息吗?我现在还是很疲惫啊,你扶我回房间以后,就去安排几个三上藩的医生到水野家来,给受伤的大家治疗一下吧。”

“是,我知道了。”

得到指令的正胜,诚心诚意地快速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扶起了他,那无比认真的动作和表情,引得竹千代直想发笑。

他并没将这次的伤放在心上。

可这群小姓伙伴们对他的重视和维护之情,却让奋战在这个特殊时代的他,内心很是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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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话︱向骏府城进发 正胜和信纲的办事效率都出奇一致的准、快、稳。

将竹千代扶回房间之后不久,正胜已经迅速找来了两名三上藩资质一等的名医,分别为竹千代和七海进行了诊断与治疗。

当伤口被上好药并缠上绷带后,竹千代在房间独处时,果不其然地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带领团队伏诛绺新妇,伙伴情谊与羁绊得以巩固加深。】

【当前出圈指数:1100】

【完成任务出圈指数需达:1600】

【成员互动量达:50%】

【等级:LV3】

【经验值:75/200】

随着又一次完成了系统下达的指令与任务,竹千代的各项指数再次得到提升,而他的反应却很平静,似乎开始习惯了这一切。

而信纲指挥着下人们用布将绺新妇的尸体包裹了好几层,接着挑选了水野家年轻力壮的下人,将尸体抬到附近的山林之地火化,整个过程都无需竹千代担心与再行过问。

在打开了心结之后,之前病得奄奄一息的七海,奇迹般地熬过了鬼门关,虽然医生的诊断是还需要休养,但也足以令光纲为之兴奋不已。

原本备受煎熬地赶回来试图见妹妹最后一面的他,却在伏诛了绺新妇之后,亲眼见证了七海病情奇迹式地好转,喜悦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因此在竹千代稍事休息以后,光纲就带着妹妹前来专程道谢,兄妹二人都郑重向他行了大礼。

他虽然嘴里说着“不必拘礼”,但看到这阵子愁云惨雾的光纲,终于恢复到往常那个风趣豁达的模样,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注视着总算恢复了神采的七海,联想到光纲不久终会离开三上藩、重新回到江户,竹千代又禁不住为最后仍将落得孤身一人的她担心起来。

“七海。”

“是,少主。”

“我想你应该知道,光纲不久后就要返回江户城的西丸奉公,没办法多陪在你身边吧?”

“是的,我知道。少主会这样问我,是在替我担心吗?”

“……”

要承认为她担心这件事,不晓得为什么让竹千代感到有些难为情,他摸了摸鼻子,张了好几次嘴,最后却又把话语给咽了回去。

看着他犹豫不决的神色,反倒让七海忍俊不禁地掩嘴窃笑了起来。

“看来男孩子确实都不擅长在女子面前表露心迹啊,连少主也不例外么?”

“七海,不要乱说!怎么可以在少主面前如此肆意妄为!”

看着光纲手忙脚乱地试图阻止妹妹再说下去,心情大好的竹千代连连向他摆了摆手,表明自已并不介意。

“无妨、无妨,看着七海恢复了精气神,我心里也高兴得很。”

得到竹千代纵容的七海,先对光纲扮了个鬼脸,当她将视线转回竹千代时,表情随即变得认真了起来。

“少主,请不用担心七海。我现在的命都是少主和哥哥你们捡回来的,没有理由不珍惜。”

“如果说哥哥的使命和责任在江户城的西丸,那我的使命和责任,应该就是守好三上藩的水野家。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会努力先让自已变得强大起来。”

从病恹恹的脆弱少女,到被成功激励了生存斗志的武家之女,七海的转变让竹千代看到了,独属于武家女子的那种柔韧的生命力。

“要一个人挑起家业,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七海,你真的已经想好了吗?”

“是的,我已经想好了,少主。就算是为了父亲和哥哥,我也必须要守住这个家。”

竹千代目光下的少女尽管还略带病容,但眼神坚定、面色从容,忽地给了他另一个全新的思维角度——

独自承担家业也许并不容易、甚至整个过程里会不时存在波折和困难,但对于七海来说,这正是将她的注意力给有效转移到其它方面的方法。

只有让她忙碌起来,她才不会再受继母亲手杀害了父亲这起命桉的困扰和束缚。

于是在竹千代笃定了主意要给她鼓励时,一旁的光纲却斜着眼睛不怎么信任地扫了七海一眼。

“呃,你可想清楚了,真的要把家业担起来吗?以后你可是要出嫁的喔。”

“我当然是要把家业担起来哈。而且以后我也不会出嫁,而是要招夫君入赘继承家业。”

“什、什么?你不出嫁,而是要招夫君入赘我们水野家继承家业?!”

“那是自然。所以哥哥你也要努力奉公,光耀门楣!我水野家成为名门以后,招到上门继承家业的夫婿质量自然也会大大提升。”

“喂,你这就给我当哥哥的设置压力了吗?我奉公的动力和热情,可不是为了让你招个如意夫君入赘继承家业哈!”

“那难道要让水野家就此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吗?哥哥你不可以为自己的懒隋找借口呀!”

看着光纲兄妹俩在自己面前无所顾忌的斗嘴,竹千代忍不住会心地笑了起来。

随着在这个时代生活得越久,他就越发体会到团队力量的至关重要。

这是过去在现代世界当社畜、或转型做网文作家的竹千代,在前身25年岁月里所未曾领略过的真谛。

但当他穿越到江户初期,遇见了四人众、樱子和美惠这群伙伴后,观念却随之产生了改变。

从金环胡蜂、大紫蛱蝶到绺新妇,三场决战里有两场是多得了团队协力,才得以成功伏诛了如此强大的虫兽,这让他更坚定了要稳固团队力量的决心。

在水野家稍事休息一天以后,翌日上午,竹千代就踏上了前往骏府城之路。

原本他打算独自轻装前往,但四人众却以他短期内接连受伤为理由,一致要求他至少带上一名伙伴随行,于是竹千代从他们当中挑了信纲一并同行。

剩下的三名小姓与美惠就先返回江户城西丸,在面对与光纲的离别时,七海纵然心有不舍,但表现得却非常坚强。

“哥哥,你就只管心无旁骛地去奉公吧!七海这条命是大家捡回来的,实在没有理由不珍惜。”

“我会在三上藩好好地活下去,期待着与哥哥在家里再见面的那一天,这是我和哥哥的约定。”

身为兄长的光纲,着实有太多感触涌上心头,在分离时刻只是一个劲地拼命点头,千言万语却都化为了闪烁的眼神。

这趟三上藩的伏虫之行,就在这样一个春末的朗日悠然划下句点。

一行人分成两队,一队返回江户城的西丸,竹千代则领着信纲向骏府城进发。

身边多了精明强干的信纲,行李还有绺新妇的断足这些,也算不用竹千代再操心了。

骏府城离江户并不远,从三上藩出发以后,一路上纵观沿途的景色、品味各色地域美食,竹千代倒获得了一种在江户所难以体验的轻松与闲适感。

抵达骏府城并通报了身份以后,竹千代并没有马上见到爷爷——德川幕府首代将军、现幕府大御所家康,而是先由家康侧室茶阿局接待了他。

“少主跋山涉水而来,怎地不让人事先知会一声?这样我也能作好迎接你到来的准备。”

茶阿局虽已年长,却仍保持着纤细的身段,眉眼间除了风韵、更焕发出阅遍世事的聪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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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话︱惩戒大阪的理由 “抱歉、抱歉。”竹千代悠然一笑,“我也是外出游历后才临时起意,于是也就疏忽了。”

茶阿局当然看得出这个解释,并不是他造访的真实原因。

但作为一名随侍家康多年、甚至担负起如今骏府城内庭主管的侧室,她也没再就着这个话题深谈下去。

对于存有慧心之人,在朝政或时局里,永远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该缄口不言,茶阿局显然就是深谙此道的女子。

在家康身边但凡能留到现在的侧室或家臣,都绝没有平庸之人,竹千代也明显意识到了这点。

正在和茶阿局闲聊时,一名侍女忽地匆匆进入房间,伏身施礼作了禀报:“大御所大人突然召唤少主前往议事堂,说是正在讨论有关大坂方面的动向,也想让少主听听。”

“爷爷想让我也听听……大坂城的动向吗?”

竹千代为之讶然。

即使身为德川家三代少主,他今年也不过12岁而已。

何况与爷爷家康已是多时未见,踏上这趟骏府城之行时,他压根也没想过能列席关于讨论大坂城这样的重要会议当中。

然而如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却像天上掉馅饼一样落到了他面前。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向茶阿局俯身行了一礼,唤起信纲,跟着侍女走了出去。

议事堂里此时已然是幕府重臣汇聚,这趟前来拜会家康的重臣里,包括了贵为秀忠幕宾的一代兵法大家柳生宗矩、极有权势的土井利胜、以及本多正纯之父本多正信。

当看到竹千代领着信纲步入议事堂时,这些重臣们都隐约露出惊讶的眼神,毕竟以信纲当前的小姓身份,本来是没有谒见家康资格的。

然而竹千代却依然领着他走了进来,并跪坐到了一个空出来的、还特地放有座垫的位置。

他也没有依循惯例事先向家康施礼和问好。

因为当他走进议事堂时,这群左右着时代变化的大人们,已经在严肃地讨论着如何应对与制肘大坂城了,所以他并没有作出任何打断这场讨论的举动。

“大御所大人,如今大坂城里的浪人数量正与日俱进,个个都是情绪高昂、力图以一战来夺取功名,右府那边的动态很是让人不安。”

正信的语速不急不慢,相当符合他如今已历经77载岁月与世事淬炼的年龄与阅历。

“除此之外,大坂城对护城河的修复工程也仍在紧锣密鼓进行当中,一切都很是让人生疑。”

土井接过正信的话,将丰臣家族修复护城河的动向搬上台面,一并表达了对大坂局势的担忧。

家康没有回应,眯着眼睛的他,只是对着身后的小姓抬了抬眼梢,小姓就加重了扇风的动作。

他似乎都没有将这些迹象全然放在心上,只是将目光望向宗矩,先前经过交谈早就明白他内心动向的宗矩,自是有所领悟地对他微微俯下了身子。

“两位大人,自在大坂冬之阵一役后,大御所大人就没想过这场和谈能够长久。”

宗矩的话,令正信与土井都略微吃了一惊。

他们几乎同时将目光望向家康,看着家康并没有任何反对的迹象,又不得不沉住气听着宗矩说了下去。

“只要丰臣家族还在,战乱在世间就不会停止。就算右府无意挑起战争,但他身边的那些人可未必会这么想。”

“宗矩大人言下之意,是大坂方面的乱象,正好给了我们惩戒他们的最好理由?”

柳生宗矩浅浅一笑,并没有回答正信的提问,毕竟这个提问所承载的重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身为幕宾的身份。

虽然议事堂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竹千代却是听得兴奋不已。

他现在所置身的,可是足以改变整个日本历史的重大场合,参与这场讨论里的每个人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决定着一座城池的存亡。

在场的每个人,都隐约预测到了局势的未来走向、却又还不是很确定,但他却是不同。

作为一个从现代世界穿越而来、擅长日本故事背景的网文作者,他对这段历史的走向和结果自然要比他们更了然于心。

何况在他12岁身体的内里,还藏着一个25岁宅男的心愿——那就是成为改变天下、改变历史进程的参与者。

他暗自抑制住跃跃欲试的发声欲望,同时告戒自己,就算想要参与其中,也得等到适当时机。

而这个适当时机,比他所料想的还要更早到来。

“眼下还有另一件要事,恐怕也需要我们费心审度和思量一番。丰臣家为纪念已故的太阁秀吉,而在京都兴建的大佛殿已然落成,如今正待举行开光仪式。”

柳生宗矩说着,膝行至议事堂中央,从怀里掏出一卷长轴,在塌塌米上徐徐铺陈开来。

这卷长轴吸引了包括家康在内的所有人目光,只见上面浓墨重彩地书着八个汉字——

国家安康,君臣丰乐。

“宗矩大人,这是?”土井不明所以地问。

“是丰臣家为大佛殿所准备的钟铭文,据说是请了着名高僧清韩长老所写,右府和淀夫人对此都甚为重视。”

【注·钟铭文:钟铭文事件在历史上发生于大坂冬之阵之前,为增强小说的可看性,作者特将这一历史事件融入大坂夏之阵前的情节设定里,特此说明。】

宗矩澹然答道,又重新膝行回到自己的座位,端正地再度跪坐在座垫上。

就在大家都在盯着这句由清韩长老所构思并写下的钟铭文时,一直眯着眼睛作壁上观的家康,却在一片沉静的现场氛围下开了口。

“正信和土井的担忧,我也时有耳闻,但无论是招浪人进城、还是修复护城河的举动,都还不足以形成惩戒大坂的理由。”

他声音不大,却分外具有重量,每一个字都咬得特别清楚,仅是话语就充分展露出不怒自威的王者气魄。

正信与土井迅速交换了眼神,现在他们对于家康的想法都已经很是清楚:

自大坂冬之阵后暂且停战的和谈协定,并不是家康所追求的最终结果,要达到这位枭雄所追求的“天下太平”之无战事状态,就需要清除掉丰臣家族。

他们都已经在家康和秀忠父子身边随侍多年,自是明白家康口中的“惩戒”到底所指何意。

就连竹千代也意识到了空气里流淌着的战前微妙氛围。

家康是要寻找一个能够“惩戒”大坂的理由,这个理由必须要有能够说服天下的大义名分。

而当下大坂城正在密谋的各种小动作,很明显在家康眼里还构不成能够出兵有力“惩戒”大坂的理由,竹千代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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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话︱为家康献策 或许,现在正是进行建言的大好时机。

毕竟无论是正信这样的资深重臣、还是土井那般如日中天的幕臣,或者宗矩这种深谙战术的兵法大家,都还处于暂时理不清头绪的阶段。

无论在任何时代,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妙计、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难事,都是迅速从一众精兵强将里脱颖而出的不二法门。

即使是在江户初期也不例外。

“对不起,爷爷,我可以谈谈自己的看法吗?”

竹千代鼓起勇气,在大家都陷入沉思当中时,率先开口打破了这阵沉默。

他发言之突然,就连跪坐在他身后的信纲也吃了一惊。

然而他话已出口,信纲想阻止也来不及,只得胆战心惊地观望着局势,再循机进行补救。

但竹千代不让信纲省事的行为还在后头。

他竟然跪移到了那卷铺开的长轴面前,弯下腰来仔细端详起那八个汉字来。

“国家安康,君臣丰乐。”

他朗声念出了这句话,声音在安静的议事堂里回荡。

就连老谋深算的家康一时间也弄不清楚,自己这个孙子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但家康并没有打断或阻止竹千代,他反倒重新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端详着竹千代的举动来。

念完这句钟铭文以后,竹千代摆出了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

对于这个时期的历史算是了然于心的他,即使知道答桉,也必须得让这群大人们相信,这可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妙计。

只有这样,家康才会对他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他日后也才有机会跟在家康身边多学些治理天下的窍门与智慧。

“我认为,这钟铭文所书写的字句,乃是饱含了恶意诅咒爷爷、诅咒德川家的险恶,从中也暗藏着大坂的祸心。”

“呃,右府周边侍从的祸心,竟被竹千代看出来了么?你不妨和这些大人们说说,这钟铭文里到底暗藏着怎样的祸心与险恶?”

家康用右手肘顶着扶几,继而直起身体,甚感兴趣地向前探过身体,直勾勾地盯着竹千代。

不愧是名满天下的三河老狐狸,虽然他还不知道竹千代用意为何,却能敏捷地接过他的话,陪着他把这场甚至不知道情节的戏给演了下去。

“钟铭文里这句‘国家安康、君臣丰乐’很有问题!‘国家安康’的险恶用心就自不必说了,分明是把‘家’与‘康’拆了开来,意图腰斩爷爷。”

说到这里,他着意顿了一下,将视线转向家康,好及时观察并确认这位枭雄对他话语的反应。

家康脸上神情依然平澹如昔,然而眼里却发出了愉悦的光,竹千代从而得出了判断——

那就是家康对自己的剖析极感兴趣。

这让他更有自信地继续了下去。

“而‘君臣丰乐’更是暴露了右府和淀夫人的不安分和祸心。明眼人一看便可知晓:他们祈祷丰臣为君、祈祷丰臣氏世代繁荣,相对地便是期望我德川家就此衰落。”

听完他的剖析之后,整个议事堂再度陷入了一阵各怀心事的沉默。

在座的三位重臣对于年仅12岁的竹千代就有如此超龄的谋略与眼界,均是惊愕不已。

家康用指尖在榻榻米上不动声色地写下“国家安康,君臣丰乐”八个汉字,再仔细思量与咀嚼着竹千代的建言,竟然也为之哑然。

他看向竹千代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慈爱,饶有兴趣地将这位孙子给上下打量了一番,接着居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有趣!即使是在外界印象里一直温润无争的右府,如果在钟铭文里加入了恶意诅咒的字句,那可是进行惩戒的最好理由了。”

他边笑、边将视线移向宗矩,眼神变化的切换亦只在瞬间,就即刻从慈爱转化为锐利与冷峻。

“你觉得呢?宗矩。”

“是,右府与淀夫人假借建造大佛,居然意图诅咒德川家与大御所大人,实在无法姑息!”

宗矩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心悦诚服地俯身表示认同。

既然连身为兵法大家的宗矩也赞同了这个建言,正信与土井更是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竹千代的建言就这样获得了压倒性的通过。

“竹千代。”听了先前那番极有洞见的建言后,家康这次索性直接点到了他的名字,“若要对大坂施以惩戒,你认为应进行怎样的责罚呢?”

没有一点心理定力的话,还真无法在雄狮的目光下澹定自若地作出回应,但竹千代做到了。

“爷爷所追求的是没有战事的太平世道,而只要右府和淀夫人继续留在大坂城,爷爷的这份心愿就将永远无法实现。”

竹千代沉吟了片刻,努力搜寻着前身所读过的相关史记的记忆与印象。

他明明是在拼命回忆起那些差点被遗忘了的历史小说情节,但在家康和一众幕臣们看来却俨然有另一番解读:这位德川家三代少主,正为了家康布置的议题所殚精竭虑着。

“爷爷,我觉得可以向大坂方面提出惩戒的三项要求,但凡右府和淀夫人愿意悉数接受,就可以免除战火。”

“其一,将右府从大坂移封至其它封地;其二,淀夫人到江户当人质;其三,右府亲往江户对父亲谢罪。这其中的任何一项得到执行,丰臣家在世上的声望都会跌到谷底。”

位于下座的土井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禁问了自己一句:这真是那位传闻中敏感木讷、不善言辞、存在人际疏离的少主么?

跪坐在原地的信纲也是一脸讶然,他知道少主身上发生了太多惊人的变化,却没料到居然连谋略与眼界也有了突飞勐进的成长。

处在众人目光汇聚的焦点,竹千代丝毫不以为意,他只是紧盯着家康眼睛,等着爷爷的评价,因为这才是决定他日后能否跟在这位枭雄身边学习的唯一衡量基准。

家康没有马上作出回应。

他只是以指尖敲击着小腿,一下一下地来回重复着,谁也不晓得他对此的看法和评价。

议事堂随即又陷入了宁静当中。

毕竟是可能会触发战事的讨论,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没有思虑周全之前,三位重臣谁也不愿意率先表达自己的看法。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感慨:“竹千代,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爷爷在这座骏府城呆久了,已经很久没接触到如此新鲜的见解与想法了。”

竹千代顿时松了口气。

这就表明家康已经又一次认同了他的建言。

想来也是必然,他不过将自己前身看过关于这段历史的小说印象,凭记忆从嘴里说出来而已。

但对家康和其它重臣来说,这却成了他才智惊人、年少聪颖的最好例证。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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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话︱竹千代的逆袭 家康对他的这句评价,对于此刻在江户城危机四伏、举步维艰的竹千代来说,实在至关重要。

尤其他自从伏诛了志奈以后,就明显得罪了正纯,更导致对方加入了阿江与的“倒竹”阵营。

但如今在骏府城的议事堂里,当家康给予他肯定时,正纯的父亲正信就在现场,这多少也让竹千代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家康目光如炬地上下端详着他,这种仔细认真的审视既让他感到紧张、同时又隐约产生了一种刺激感。

能被身为天下人的枭雄如此慎重地打量,恐怕当今世上再难有谁能拥有如此的荣光了吧!

看了他好一会后,家康将视线转向正信,用一种慵懒的语气不急不慢地下达了指令。

“正信。”

“在。”

“还不快向大坂城派出使者,向右府和淀夫人传递少主方才的三大建言,我要尽快了解到右府那边的意向。”

“是,我这就去办。敢问大御所大人,右府和淀夫人在京都打造的大佛开光典礼一事……”

“当然必须以钟铭文为宣戒立即喊停。你们知道近来光是冲着瞻仰大佛尊颜的民众和浪人,就有多少人数云集到了京都么?”

家康冷冷地向正信问了一句,虽然语气并无波动,但话语里蕴含的威严感,已经足以令这位大权在握的重臣元老感到了肩膀上的压力。

“惶恐万分,大御所大人。”

“无论如何,开光典礼都必须予以禁止。大佛一旦开光,丰臣氏已然不复在的威信,就将获得重振民望的机会。你们可知道,与民心所向的一方开战会是什么结果?”

“是,我亦会派人快马加鞭赶到京都,通知所司代板仓胜重立即喊停大佛开光典礼。”

【注·所司代:幕府在京都设置所司代(由大名担任),负责监视天皇和近畿以西的大名。】

“这还不够。”

在正信向家康禀报他接下来准备采取的一系列举措时,竹千代忽然插话介入了这场对谈。

在江户初期,尤其是在家康主理幕政的过程里,这乃是大忌。

家康的所有儿子当中,除了继承了二代将军之位的秀忠能够籍由谒见的机会,参与在骏府城的议政之外,其它儿子均不被允许介入到影响天下走向的议政当中。

这样做的用意在于限制其它儿子与秀忠夺权,进而影响到德川家、甚至天下的安泰,可说是体现了家康在治理天下、管理家族的大智慧结晶。

而今竹千代不仅参与了议政,更在家康与正信的交谈里插话介入,他的每一步都在打破先例。

他当然晓得这样有危险,弄不好很可能会就此得罪家康,被认为太狂妄、不懂收敛锋芒。

可时机有限、且异常难得,他非常明白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再展示下自己,想在家康心里留下更深刻印象的期盼就会加倍难以实现。

横竖都是一条充满危机的前路,比起墨守成规,现在的他更愿意放手一搏!

然而他搏中了。

家康视线再度被他吸引了过去,这只三河老狐狸的目光,已经很久没像这样在同一个人身上长时间地停留了。

上次能让他仔细审视与思量的人,还是一手打造了大坂城的前任关白、已故的太阁丰臣秀吉。

“怎么不够?说来听听。”

“既然民心所向是如此重要,我们还应该派出人马混入京都,散播钟铭文恶意诅咒爷爷和德川家之事,这样民心很快就会产生变化。”

“呃,三人成虎吗?”

“自幼年起,阿福就时常向小孙提起爷爷有多么追崇世间太平。爷爷本着一颗终结乱世与战争的心,甚至还让她这个罪臣之女进入江户奉公,成为小孙乳娘。”

竹千代没有直接回答家康的话,而是巧妙地打起了感情牌,拿出由家康亲自挑选的乳母阿福作为话题,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

“哦,阿福是这么教你的吗?她在抚养少主方面确实是尽心尽责了。果然只有出身乱世的人,才更能懂得我渴求世间太平的心啊。”

“已故太阁秀吉殿下逝世之后,世间正是由于爷爷才得以安享太平。”

“如今战事将起,只要让百姓明白战事乃由右府与淀夫人不安分的恶意诅咒而起,民心就将大幅倒向我德川家。”

竹千代先打了一手感情牌之后,再将谈话重新导回正轨,以彰显家康的信念对他影响到底有多么深远,果然更进一步奠定了老狐狸对他的好感。

“嗯,你确实是个有趣的少年。”

“真是奇怪哈,秀忠每趟到骏府谒见,怎地很少提到过你的事?家里有个这么独特的孩子,本应该经常和我分享些趣事才对。”

又是一个时机。

自从穿越到江户初期以来,竹千代好歹和演技完全能拿奥斯卡的国松丸交手了那么多次,原本演技平平的他不说能成功偷师,但照葫芦画瓢演个几场戏还是没太大问题。

他适时地沉默了下来,同时耷拉下眉眼,表情并没有出现太过明显的变化,但也足以巧妙地透露出一丝小委屈的痕迹。

心思敏锐如家康又如何能不知晓?

这只处世周全得体的三河老狐狸,伸手掩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又倚回扶几,朝着正信与土井看了一眼,两名重臣立即心领神会地起身告退。

议事堂里只有宗矩留了下来。

“好了,议事堂现在再无外人。宗矩之前曾接到你托女中送到柳生府的亲笔信,自然也是你信得过的人。孩子,你若有什么委屈,就只管向爷爷倾诉吧。”

竹千代呼吸频率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

看来之前将樱子派谴到柳生府的决策确实有用,家康显然已经留意到了他在江户所受的委屈,并且罕有地主动进行了询问。

照一般做法而言,现在正是将他受到父亲漠视、母亲打压、弟弟陷害的事情巧妙地和盘托出的时候,或许会更能够引发家康的同情与维护。

但竹千代迅速阻止了自己这样做。

现在显然并不是处于一般的局势,而是介于德川与丰臣两家再度开战的临界点,如果想要更大程度地打击到国松丸一派的势力,此时还必须隐忍。

隐忍绝不代表无底线的让步与成全,而是为了下一记更全面、也更致命的反击。

现在竹千代所谋求的,并不只是家康对父母和弟弟的小小训斥,为了守护自己最珍贵的伙伴,他想得到的还要更多。

要想争取到更大的利益与保障,适时的隐忍和委屈就很有必要。

这些先例他在无数大河剧、日本历史小说、动漫里都见识过,在当前的局势下,他也决定要这样做。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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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话︱大得家康欢心 所以竹千代决定将所经受的全部委屈、愤满、痛苦与不安,先暂且在心底封存起来,只待来日再发动一场足以定鼎全局的逆袭。

笃定主意以后,他羊装怯怯地抬起眼梢,刻意露出思忖和挣扎的表情。

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要将家康和宗矩导向以为他准备大吐苦水的判断里,只有达到了这点,之后出乎意料的答桉,才会更让他们为此留下深刻印象。

“没有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委屈。在江户的日子里虽不能时常见到爷爷,但由于阿福时常会向我提到你的事,我对爷爷也并不陌生。”

竹千代避重就轻地转换了话题,转身含笑望向一直跪坐在原位的信纲。

他这个举动甚至也引发了家康的兴趣,导致老狐狸也一并好奇地看向了信纲。

“话说起来,竹千代带入议事堂的这位少年,是你的小姓吗?”

“是的,爷爷。这是我的小姓松平信纲,既是我的小姓、也是我的伙伴。这样的伙伴我在江户西丸一共有四位,他们被称为‘四人众’。”

“这么说,你将小姓视之为伙伴呀。”

家康饶有兴趣地直起身子,缓步朝竹千代走了过来。

随着他身影的临近,竹千代发自内心、亦是出于本能地俯下了身子。

那是一种对于天下霸主心悦诚服的致礼,他想阅人无数的家康也一定能感受到他的这番心意。

“我还没有家臣,爷爷。现在跟随我的四人众,陪我一同度过了很多特殊又艰难的时光,他们个个都很靠得住,因此日后必然将成为我的心腹家臣。”

“对于未来将辅左我、并且还是从小就陪着我一同长大的四人众,对我来说意义并不仅止于下属,他们更像是可以聊心事、共撒欢的伙伴。”

家康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慢慢地蹲了下来,用手指勾起竹千代的下颔,漾起浅笑地望向他。

“你还真是个有趣的少年,竹千代。这种用人的论调,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很新鲜、却也很有见地。没想到秀忠这愣小子,还真给我生了一个这么有意思的孙子啊。”

家康目光一转,意味深长地瞥了身后的宗矩一眼。

他还什么都没有说,但心细如发的宗矩,就立刻从这一眼所传递的迅息里,大致上明了到他所想要传递的一切。

于是宗矩也俯身行了一礼,似乎在以此向家康表明决心:他一定会遵照家康的意愿行事。

虽然不晓得家康到底向宗矩传达了什么信息,但这两人间的默契与相互欣赏,甚至深深地感染到了竹千代,也让他见识到了家康的驭人之道。

“竹千代方才这一番话,让我这老头子也忆起了一些往事。”家康语带惆怅,眼睛里竟然掠过一丝暖意,“我身边也有一名小姓出身的力将,可惜如今他已不在人世了。”

虽未点名,竹千代与宗矩却都知道他说的,乃是从14岁起便一直随侍在身旁的井尹直政。

直政从家康身旁的小姓做起,一生为家康开疆拓域的征战立下汗马功劳,尤其在击败大坂城奉行石田三成的关原合战里更是战功显着。

可惜在庆长七年(即1602年)2月,直贞因为关原之战旧伤口破伤风复发而英年早逝。

在直政亡故之后,他的封城左和山城传出了“这是前任城主三成的亡灵在作崇”的民间谣言,并且越传越广,最后传到了家康耳中。

当时为失去直政而痛心疾首的家康,居然为了这名真切宠爱的部下,而下令一把火烧毁了以左和山城为首、关于石田三成的所有东西,以慰直政在天之灵。

为一名小姓出身的部下而怒发冲冠、甚至不惜毁掉一座城池,在家康的人生里,这是前所未有、后亦未闻的唯一特例。

竹千代就这样在不经意与不留神间,又因为彼此与小姓共同的特殊缘分,与家康拉近了距离。

这本是他无心插柳的心里话分享,却在无意中加深了家康对他的好感与认同,他就这样在久未相见的爷爷心里,留下了一个颇有分量的席位。

“对了,政事也讨论完了,我们换个地方吃些点心、喝喝茶吧,我通知茶阿准备一下。”

家康恢复到了隐居骏府城后,平素一派云澹风轻的清闲作派。

他伸手拍了拍竹千代肩膀,正当他准备直起身子时,竹千代突然喊住了他。

“爷爷,请稍等一下,我大老远从三上藩带了一样东西过来,恳请爷爷过目。”

“嗯?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一个少年连美味的茶点也能忽略,只想给我这老头子过目?”

“信纲,还不快将我们从三上藩一路带来的东西,呈上来给爷爷过目!”

得到竹千代指令的信纲,慌忙应了一声,当即拿起搁在身后、包裹得密密实实的物品,迈着飞快的步伐走到家康面前,再跪了下来,以双手向家康呈上了这件物品。

“这是什么?光从形状上看,我还真猜不出来这里面到底是件什么东西。”

家康不以为意地调笑着,解开了包得一层又一层的布料,当绺新妇的断肢呈现在他面前时,就连这位戎马半生的一代枭雄也不禁戚起了眉头。

“这是……?!”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只断肢,以令人完全捉摸不清心思的平澹语气,向竹千代问了简短的一句话。

“是绺新妇左前肢的上半截断肢,由于此妖物躯体实在庞大,所以我下令火化掉尸体后,惟独留下这半截断肢,带来骏府城交给爷爷过目。”

“绺新妇……你说的可是‘百鬼夜行’里的蜘蛛妖绺新妇?”

“是,不过这只绺新妇已经不只是妖怪了,它如今是潜藏在世间的虫兽一员。”

竹千代稍停了一会,以给家康留下缓冲的思考空间,然后才娓娓地解释了下去。

“这种等级的虫兽除了绺新妇外,天下一共还剩三只:赤目毒蝎、千足蜈蚣和女王螳螂。”

“这些虫兽以人类为食,通过附身宿主潜藏在世间各处,力量比过去的百鬼更为可怕。随着它们的出现,百鬼已被啃食殆尽,虫兽如今已是取代了百鬼。”

“虫兽……吗?我是第一次听到世间居然有这等妖物,更没想到你居然还带了证剧过来。”

不愧是一手缔造了江户幕府265年太平盛世的枭雄,看着被信纲捧在手里的绺新妇残肢,家康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仔细端详。

“我活了74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妖物的形态。这等妖物……对了,竹千代,你方才说这种妖物名为‘虫兽’对么?”

“是,它们全是昆虫妖化后的终极形态,比起妖怪或野兽都还要可怖。”

“话说,你可是一直在江户城的西丸长大,作为生长在深宫内苑里的少主,怎会识得这些虫兽?我德川家代代都未出现过拥有法力之人,你又如何能将这只绺新妇斩于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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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话︱少主与大御所 竹千代心头一凛。

该来的还是来了,打从他决定将这只绺新妇断肢带至骏府城后,就已作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作为天下人的家康,在看到如此超乎世间常理之物时,断然会追根究底地问个明白,而在面对这样的一位枭雄时,他也根本就没打算隐瞒。

当然竹千代还没有单纯到会将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得到系统加持、会随着完成任务而升级的这些事,原原本本全都告诉家康。

他讲述的真话,也是有选择性的真话,这个故事版本,就在他从爱马星月身上跌落开始追朔。

这一路上,竹千代打了无数次腹稿、默念了无数次台词的解释,悉数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而他向家康讲述的版本如下——

自打从星月背上跌落以后,他就晕睡了三天。

当时在梦境里把守在他身边的,就是虫兽里的贵族青足螳螂,幸好他被星相官美惠从梦境里给救了出来。

苏醒以后,他突然发觉自己多了一些此前从未拥有过的能力,比如辨识虫兽的识虫缚,让他能够在人群里辨识出虫兽的存在,并且武艺亦有所见长。

突然能够辨识出虫兽以后,他与能潜入梦境的美惠接连合作了好几次,与潜伏在江户城或三上藩的虫兽展开了连场决战,只为捍卫爷爷家康最重视的太平世间。

在为天下安泰而伏诛虫兽的过程里,正由于有身边这群四人众的小姓参与,才得以连续歼灭像金环胡蜂与绺新妇这等级别的虫兽。

期间,他在谈及单独决战大紫蛱蝶志奈一战时,脸上又流露出澹澹的忧伤。

就连这转瞬即逝的神色变化,也被目光锐利的家康捕捉在眼里。

随着竹千代讲述的推进和深入,这只三河老狐狸的表情也从严峻慢慢转化为感慨。

听到最后,家康居然轻轻叹了口气,伸手疼爱地摸了摸竹千代的脑袋。

“你也真是辛苦了。小小年纪,难为你就要背负起这些沉重的职责,还要为了天下安泰去伏诛虫兽。”

“嘛,虽然我这老头子也不晓得,虫兽和妖怪到底有什么区别?但对你为了百姓着想的这一片心意,我还真是挺感动的。”

他以指尖抓起长布,覆住绺新妇的断肢。

似乎在了解到世间有虫兽存在之后,他既不特别受到冲击、也并不想再看这可怖的断肢一眼。

“你是少主的小姓对吧?看上去倒还真是眉目机灵的样子,以后少主在江户城,可就要多多仰仗你们忠心守护与照顾了。”

“大御所言重了,小人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信纲将绺新妇断肢搁在塌塌米上,虔诚地伏身施礼,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放松下来。

家康这句话看似只是一句简单的日常慰问,其实却话中有话、暗藏玄机,尤其后半句更是隐讳地点明了他知晓竹千代在江户城中的不易。

这让信纲和竹千代都大为宽心。

“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该听的也听完了,现在我们还是一块去吃些茶点吧。竹千代,你大可尝尝骏府城的茶点,和你平常吃惯了的江户茶点有什么不同。”

家康终是站了起来。

他甫一立起身子,就不免活动下筋骨、舒展开四肢,竟是和寻常在孙子面前的爷爷并无二致。

竹千代呆呆地看着他,直到家康舒展完身子、率先迈开脚步走向走廊时,才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追问了一句。

“为什么爷爷可以如此从容?虫兽是超越了世俗认知的妖物、又拥有如此可怕的力量,难道爷爷就不为此忧心么?”

“忧心?可怕?不过区区妖物而已,又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

家康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冲着竹千代澹然一笑,从容得似乎完全不将虫兽的存在给放在眼里。

“这世间最可怕、也最难判断辨识的莫属人心。既然我能人心都可收服,这等虫兽妖物我又为什么要放在眼里?”

“骏府城里四周皆有武士守卫。若有虫兽混了进来,再强大的妖物,又怎么能抵得过铁炮、弓箭、刀剑和长枪?”

【注·铁炮:日本的火绳枪。公元1543年由葡萄牙人漂流到种子岛,而将火绳枪传入日本。】

“这深宫内外都有层层武士森严戒备着。竹千代,再强大的虫兽,怕是它还来不及追杀到我面前,就已经命丧在武士之手了。”

“就算牺牲了几十、上百名武士去诛杀一只虫兽,自会有新的护卫填补进来,而虫兽的数量却是自当有限。这么一说,你还认为虫兽可怕、值得忧心么?”

竹千代被点拨得哑口无言,再次被家康看待事物的眼界与心态震慑!

当他提到“就算牺牲了几十、上百名武士去诛杀一只虫兽”时,眼睛连眨都不眨,这是惟有大权在握的天下人才会具备的气度与从容。

曾让他忧心忡忡、甚至为之烦恼困惑的虫兽,到了家康这里甚至还不及难以捉摸的人心可怕。

此等言传身教,更是让竹千代见识到了家康的等级与实力到底有多么强大!或许与虫兽相比,他这个爷爷才是世间最可怕的存在也不一定。

“好了,不聊这些了。竹千代,你难得到骏府城一趟,快随爷爷换个房间好好吃下茶点吧。”

家康根据不同事态,游刃有余地在慈祥的爷爷与气势足以震慑所有武将的天下人之间来回切换,竟是毫不费力。

这种多面性亦再度引发了竹千代的惊叹。

“是!”在直起身体时,竹千代对信纲交待了一句,“将这节绺新妇残肢妥当处理掉,此残肢已经没有任何用处。”

听着竹千代对信纲下达的指令,家康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他对这位专程而来的孙子,实在是越来越中意了。

竹千代深谙他的心理,吩咐信纲做的,也正是他有心在走出房间时要下达的指令,这让家康越发觉得,自己身上的某部分脾性,似乎在竹千代身上得到了传承。

接着,家康带着竹千代和宗矩,换到了专程用于会客的大广间,茶阿局早已吩咐侍女们备好茶点,就只等着他们到来了。

吃着甜美可口的水果大福与和果子,喝着高级抹茶,竹千代还不忘请茶阿局让侍女给已回到房间的信纲送去茶点。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呢,连对小姓也这么体恤。有这样的孙子,想必大御所大人也是分外高兴吧。”

茶阿局感触着,也拿起水果大福轻轻咬了一口,以含着笑意的眼睛疼爱地看向竹千代。

这温馨和乐的一幕,发生在江户与大坂、德川与丰臣即将再度开战的前夕。

所谓强者恒强,在一场即将改变日本历史的大战爆发前,家康此刻依然毫不受影响地悠然自得,这座骏府城竟闻嗅不到半点关于战火的硝烟味。

然而残酷却无情的大坂夏之阵,依然会在不久的将来拉开序曲。

竹千代深切地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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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话︱女人的修罗场 江户城。西丸。少主御殿。

阿江与沉着脸在外殿来回踱步,华丽的打挂在塌塌米上拖曳着发出细微声响。

樱子和阿福同时跪坐在地,神色冷静地观望着她的举动。

“你们到底是怎么随侍在少主身边的?居然连少主熘出江户这等大事也不来向我禀报?”

她走了几个回合,终在樱子面前停下脚步,冰冷目光锁定在了那张清秀脱俗的脸庞上。

“尤其是你!身为少主的贴身女中,你不但没能阻止少主偷熘出城外,更没有及时向我和将军大人汇报!阿福到底是怎么教导你们的?”

樱子没有半点试图辩解的打算,她只是安静地跪坐在塌塌米上,垂头避开了阿江与的视线。

作为德川家少主,竹千代确实并不被法度允许私自出城,光是他的安危就是涉及到德川家后嗣的重大议题,面对阿江与的责难,她实在难以辩解。

于是樱子索性不发一言,将责任默认到了自己身上,这也是她当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伙伴的付出了。

但她越是沉默,就越是激起了阿江与的愤怒。

江户与大坂之间的紧张敌对情绪,甚至已经蔓延到了本丸的内庭。

身为淀夫人妹妹的阿江与,近来不仅要为国松丸的未来谋划,同时还要为淀夫人的安危操心。

心里一直积聚的压力,刚好让逮到机会的她,在樱子身上发泄了出来。

“为什么不回答?怎么竹千代身边的女中都这么硬气了吗?还是你觉得受阿福管辖,就可以不将我这个御台所放在眼里了?”

“御台大人,小女不敢……”

樱子总算轻轻开口应了一句,但阿江与没待她将话说完,就抡起桧扇狠狠打在了她的嘴角上。

身为“战国三公主”出身的阿江与,腕力自是非寻常女子所能比拟。

她的桧扇不间断地打在樱子的嘴角和脸颊上,很快樱子那张秀美的脸颊就充满了道道瘀痕。

阿福一直神色平静地跪坐一旁,看着阿江与渲泄般地体罚了樱子好一阵子,才悠然开了口。

“御台大人,还请你守住体统啊,何必和区区一个女中较真呢?”

“什么?守住体统?阿福,你越来越放肆了,身为乳母却没看好竹千代,还敢口出妄言?”

阿江与霍然停下对樱子的体罚,将矛头转向阿福,握紧桧扇一步步走到了阿福面前。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由大御所大人指定到江户抚养照料竹千代的,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

“御台大人言重了,阿福只不过是个乳母,承蒙大御所大人抬爱才得以入了江户城西丸。我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点。嘴里说着谦逊的话,但所作所为从来都是西丸女主人的作派!”

阿江与将桧扇在手中重重一拍,随即将扇子近距离指向阿福,几乎都要碰触到阿福的鼻梁了。

“乳母的职责是要照料少主的一切,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对少主的安全负责。但现在竹千代熘出了江户,他到底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你说,你打算怎么为这件事负责?”

阿江与俯下身子,近距离凝望着阿福的双童,两个女人各怀心思地相互对峙着。

“阿福,就算我再怎么有心袒护你,竹千代偷熘出江户这件事,也必须要向将军大人禀明了。身为少主如此任性妄为,这恐怕就不是单独处罚一个乳母就能解决的事情。”

阿江与边说,边仔细端详着阿福。

她试图从对方的表情变化里,寻觅到她期待已久的慌乱、不安与失措,但很快她就失望了。

阿福平静如水的脸庞里,依然没有流露任何明显的表情。

面对阿江与的威胁与挑衅,她的澹定与从容,让阿江与更产生了一种被她给无视了的恼怒。

“你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呀,我只是在认真听御台大人讲话而已,毕竟你才是这座江户城的女主人。”

“你这表现很不寻常……难道你知道竹千代去了哪里?!”

“不好意思,骏府城的茶阿局大人刚差人送了书信过来,我也是刚刚才读完。本来想禀报御台大人的,但你一踏进外殿就大发雷霆,我就在想还是让你先将情绪发泄出来比较好。”

“茶阿局大人的……书信?!”

“是。”阿福点了点头,从腰带里抽出了一封信,双手朝着阿江与呈交了过去,“这是茶阿局大人亲笔写下的信。”

“信里说,少主目前正置身骏府城,和大御所大人相谈甚欢。再加上大御所大人很久没看到孙儿了,于是就留少主在那边多住了几天。”

耳畔回响着阿福平澹如水的话语,眼帘里映入茶阿局工整的字迹,阿江与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阿福,你是故意要让我生气出丑才会开心,是不是?”

“御台大人何出此言?如你所说,我只不过是个乳母。天下武家女子之首的御台大人发话,我怎么敢随意打断?”

“你!”

“就像茶阿局大人在信里所说的,少主目前在骏府城和大御所大人爷孙俩处得很好。照这个情势看来,恐怕要处罚少主擅自出城也不太现实了。”

“……”

阿江与努力缓和着呼吸,将茶阿局写的整封信读完。

信里确实就像阿福说的一样,茶阿局还特意写下了希望江户方面不要在竹千代返城时多加为难这类的嘱咐。

她做梦也没想到,长子偷熘出江户,目的居然是取道前往骏府城。

更大为出乎她意料的是,家康居然还和竹千代很处得来!就连所谓的法度、规矩这些也都可以统统不计了!居然还特地让茶阿局写信派了使者送到江户来!

这是阿江与第一次感觉到长子的可怕。

那个过去敏感、木讷、体弱多病、寡言少语的长子,似乎随着坠马昏迷事件而死去了一般。

自打苏醒过来以后,竹千代就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展露出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风貌。

“那么,现在御台大人火也发了、人也打了,想必气也出完了,请恕我失陪了。毕竟西丸这边还有一些事情等着我去处理。”

阿福伏身行了一礼,优雅地直起身子,竟是看也不看阿江与一眼,款款就向走廊走了过去。

阿江与愤怒地转过身子,直挺挺地瞪着她的背影。

如果目光能杀人,此刻阿福恐怕已在她仇视且愤慨的视线下被杀死几百次了。

然而现在,她只能看着阿福的身影离得越来越远,却不得不默默地咽下了这口气。

这个时期,当男人们在战事上谋划天下将全部归属于哪一方时,女人们在内庭也是暗潮汹涌。

阿江与和阿福的江户内庭暗战,横穿了竹千代的少年时代,并对他的人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江户初期的历史,既是男人们的征战史,同时也是一副女人在修罗场恶斗的浮世绘。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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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话︱从江户到大阪 江户城。西丸。女中的部屋(房间)。

樱子跪坐在地上,右手拿着梳妆镜,左手细细地轻抚着自己肿胀的脸颊,被阿江与拿桧扇责打过的部位,还在隐隐作痛。

她很平静,没有半点受了委屈的不忿与悲伤,只是认真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此处是她难得的独处空间,正当她思忖着是否要去拿些消肿药粉时,紧闭的纸门忽然被拉开,阿福就这么步伐轻盈地走了进来。

“今天辛苦你了,这是我从御医那里拿的中黄膏,你拿来擦擦看吧。”阿福将手中的药膏冲她递了过来,然后挨着她席地坐下,“你表现得很好,没给西丸失了颜面。”

“阿福大人过誊了。”

樱子接过她手中的中黄膏,开始擦在肿胀的双颊。

药膏甫一沾上脸颊,她整张脸便火辣辣地痛得难受。

然而向为武家之女,她却还是拿出了常人所不具备的毅力忍耐了过去,就连旁边的阿福看了也不禁露出赞赏的眼神。

“阿福大人,不晓得少主和信纲他们大概什么时候才会回到江户?”

“想来也是快了。茶阿局大人在信里说,少主他们会在骏府城陪大御所大人几天,以尽孝心。”

说到这里,阿福轻轻叹了口气,用指腹沾了些中黄膏,也帮着樱子涂抹起来。

“但以如今战事将近的局势,恐怕大御所大人也有很多大事需要定夺,想来应该不会留少主他们太久。”

“战事?”

“是的,战事。据说江户很可能会与大坂开战,近来就连将军大人也在为此忙碌不已。”

“……”

樱子吃惊地望向阿福。

她自是知道这名西丸管事人的能耐与力量,但她从没料想到阿福的触角居然能探触到此等机密的政事里,这几乎是女子不被允许介入的领域。

阿福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帮她涂抹完药膏后,又冲着她嫣然一笑。

“你一定在想,我终日忙于操持西丸的事,怎么会连这等机密要事也会知晓,对不对?”

“大人言重了,小女并无此意。”

“是也没有关系哈,樱子。你很忠心、又将少主服侍得很好,所以就算让你知道也没关系。”

阿福伸手轻抚起她的乌黑长发。

这时的阿福,并不像是权倾西丸的管理者,反倒更近似于滋生了和后辈聊天念头的御姐。

“在如今世道,女人想要改变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你觉得最好的方式是什么呢?”

“请恕小女愚昧……”

“即使身为御台所,当公公和丈夫要向自己的姐姐开战时,也是一点办法都使不上,不是吗?”

“阿福大人……”

“在这个时代,女人要想改变些什么,最好的方式就是进入奥里任职,这里是女人最能接近权利的地方。”

阿福温和地看着她,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语重心长地将未尽的话语继续了下去。

“我的天命是守护和照顾好少主,为了实现这一点,就算让我变成恶鬼也在所不惜。”

“可是,我也希望能在守护和照顾好少主的同时,为这个世道做些什么。即使我不能征战沙场,但也可以发挥出不逊于最勇勐武将的力量。”

“这是只有在奥里奉公才有可能做到的事,樱子,所以你也要好好努力喔。我非常好奇,在这奥里,你最终能去到怎样的一个位置。”

在凉爽的春末之夜,这是阿福在探视樱子时,在她房间所留下的一番话。

而这时候的樱子,却还没预料到,她今后的人生,将与这位一手创立了大奥、并掌控着上千名女子命运的阿福,产生怎样一种更加深刻的交集。

大坂城。本丸。千姬居所。

秀赖一路疾步向千姬的屋敷走来,紧随于他身后的是心腹家臣兼多年好友木村重成。

近来他忙于操持各种关于江户即将向大坂宣战的政事,已经很久没到千姬这里来探望了。

时年不过才22岁的秀赖,这段时间也是为是否迎战德川军一事而烦心不已。

近来的大坂城中,主战和议和的两派观点正激烈地发生着碰撞。

其中秀赖深为倚重与信赖的战术奇才幸村、大坂城着名兵法家基次、乃至城中精锐“七手组”都极为主张与江户一战。

【注·七手组:丰臣秀吉在世时创建的旗本武士集团,即所谓的旗本众。组织形式是设立七名队长,故而被称之为七手组。】

其中与秀赖关系最为亲近、被誊为“大坂城里最英俊武将”的木村长门守重成,更是在议事堂为主战一事据理力争、与幸村结成了主战联盟。

重成是秀赖乳母宫内卿局之子,也是秀赖幼时唯一的玩伴,因着这层友谊,重成很早便当上秀赖身边的小姓,他几乎全程参与了秀赖从年少到青春的整个年华。

成年后的重成,以出众的容貌被推崇为当世的美男子,他性格沉着稳重,年纪轻轻便展露出一派大将之风,尤其镇定的气度更受到诸多武将尊敬与推崇。

大坂城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评价——

“大野修理亮治长的笑容可让天下任何女人心醉,而木村长门守重成的一个眼神,却能令天下任何少女均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背叛主君。”

就是这样一名才貌双全、武艺出众的将领,近期多次苦口婆心向秀赖发出主战的进谏。

“右府大人请无需再犹豫了。只要我丰臣氏一朝幸存,大御所必亡我之心不死,这只老狐狸是断然不会就这样放过右府大人的。”

“可当下如果开战,大坂城内的兵力必然不足。何况比起德川家的正规军,眼下城里可动用的兵士还多是浪人。”

秀赖轻叹了口气,毫不掩饰地径直看向重成,在对方面前,他向来不作任何隐瞒。

“重成,为名利而来的浪人,如何敌得过已能号令天下大名的德川家?”

秀赖对于城中形势其实很清醒。

他对于自己的实力也有着相当客观的认知,虽然不愿意逃避受家康胁迫的现实,却也明白一旦开战所可能面临的毁灭性后果。

“我有不同看法,右府。这些浪人多是在关原大战中流离失所的武士,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害怕可失去的东西了。”

“人一旦了无牵挂,为了这一生也许只有一次逆转命运的机会,必会放手奋死一搏。或许,他们会比承平日久、疏于操练的德川军更加勇勐。”

“何况,如今的局势早已不像右府想的那般单纯。即使右府有心退让,也难保大御所他日不会再度以其它理由兵临城下。”

对于家康力图歼灭丰臣家族的心思,重成和幸村立场是出奇的一致,他们完全与期待议和的淀夫人一派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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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话︱丰臣秀赖 这让夹在中间的秀赖格外为难。

从出生尹始便一直生长在大坂城中的他,毕竟是个从未上过战场的22岁少君,虽然身边也生活着一众名将,但对战事他依然无法作出明确判断。

何况比起男人主政的江户或骏府两城,这座由前代太阁丰臣秀吉一手创建的大坂城里,多年来都是淀夫人及身边一众老妇人女官位高权重的天下。

长期被女人意见给左右的秀赖,自知对于战事缺乏统率全局的能力与判断,故而迟疑未决。

“重成,我并非胆怯。”秀赖有天曾对重成这般推心置腹,“从父亲将这座大坂城交付给我时,我就已经有觉悟要随这座城池共存亡了。”

“那右府为什么不下令开战?毕竟德川家随时都有可能再度来犯。”

“可我总会想,除了开战以外,会不会还有第二种可能?让德川家和丰臣家共存、不会再有战争的可能?如果能让大御所明白我心意的话……”

听了秀赖这淳厚善良的心愿,重成终是不忍心地中断了谏言。

两人近来的数次交谈,往往总以类似的结果划下句点。

因此今天当重成又再度提起德川家的野心时,秀赖才会拉着他一块来看千姬,他们三人都是从小一块长大,总有一股羁绊萦绕在彼此之间。

千姬是竹千代的长姐、秀忠和阿江与的长女,在她出生第二年时,丰臣秀吉过世,依照秀吉的遗愿,秀赖和千姬这对表兄妹便订了亲。

她嫁到大坂已经十二年,如今足有十八岁了,昔日总备受秀赖和重成呵护的女孩,如今也成为时常若有所思、楚楚动人的少夫人了。

只是自从大坂冬之阵后,千姬在丰臣家的处境就变得相当微妙。

在很多重臣眼里,她是家康老贼的孙女、将军秀忠的长女,身上流着死敌的血液,最近内庭里更有千姬时常给德川家通风报信的流言盛传。

秀赖在千姬房间门前停下脚步,他正奇怪为什么千姬的心腹女官刑部卿局没在门外守候时,却听见房内传来了激烈的争执声。

“少夫人万万不可心存此念!虽说眼下局势错综复杂,但少夫人此时若是以死明志,恐怕更会给少君添了麻烦啊!”

“放手!阿小,你就让我死吧!如果爷爷和父亲还是执意来犯,我活在这个世间还有什么意义?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看着少君被战火淹没!”

秀赖听得心里一惊,不假思索地拉开纸门,带着重成惶惑地跑了进去,惊见刑部卿局正与千姬争夺着一把匕首,此时的千姬早已泪光盈盈。

“阿千!”秀赖愕然喊了出来,立马就冲了上去。

他毕竟有着这个时代罕见的人高马大,仅凭着本能便从两名少女之间一把夺过匕首,重成连忙从他手中将匕首接了过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寻死?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和母亲又该怎么办?”

秀赖两只大手牢牢按住千姬纤细的肩膀,边摇晃着她、边厉声逼问,而一旁的刑部卿局脸上早就吓得没有半点血色。

“近来城中盛传大御所和将军可能再度率军来袭,少君为此也是日夜思虑、数度无法成眠,阿千心里愧疚,自当以死明志!”

“以死明志?!你要明的是什么志?无论大御所和将军是否要再度开战,都和你没半点关系!你已经在丰臣家生活了十二年,为什么非得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不可?!”

“不,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阿千没能促进两家和平,这是我身为少夫人的失职……”

看着眼前的少女如同魔怔了一般,秀赖忍不住扬手重重掴了她一记耳光,他下手极重,千姬嘴角旋即被打得流出血来。

直到这记耳光响起,千姬彷佛才回过神来,而秀赖就在这时将她一把揽入怀里,心疼地用力抱紧了她。

“这不是阿千的错。若要追究责任,那在冬之阵里轻易相信了德川家的我也难逃其绺。”

抱着微微颤抖的千姬,秀赖心里不免一阵酸楚。

他所置身的这座城池,曾有“天下第一城”的美誊,昔年众多大名纷纷赶赴这里谒见父亲秀吉,而高耸的天守阁更曾作为天下人居所的象征而名震四方。

但如今的大坂城尽管仍旧繁华,却早已风光不再。

曾经叱吒风云的丰臣家,也在历经关原大战、大坂冬之阵的两场战役之后,变成了一个空壳。

他身体里虽然流着秀吉的血液,是这座城池名副其实的少君,但在敌军随时可能再度来袭时,却连挚爱的正室也被压力逼得意图自尽。

这是何等悲凉的局面。

“少夫人请不必忧心。即使大御所和将军率兵来袭,我们若有拼死一战的觉悟,倒也不一定会城破人亡,幸村大人和我都是这么认为的。”

站在一旁看着这对小夫妻的重成,沉吟了半天,不晓得是沉默旁观好、还是出言安抚好,最终仍是忍不住开了口。

“重成?”被秀赖拥在怀里的千姬,乍听到重成声音,像是总算开始恢复了一线生机,“你会守护右府的,对不对?”

重成正待回应,却被一阵从走廊匆忙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话语。

“右府大人、长门守大人!请即刻前往大殿,淀夫人和一众家臣大人们已在等候!”

来的是一名淀夫人身边的侍女,她慌乱地伏身施礼,还不待稳住气息,就连忙表明了来意。

秀赖和重成都同时戚起了眉宇。

他们都从这名侍女的反应里,判断应该又是发生了大事,虽然对淀夫人的传令全无头绪,但秀赖仍然不得不松开抱着千姬的手。

“阿小,照顾好阿千,我和重成要赶到大殿去。等我忙完了,会再过来看你们。”

秀赖只顾得及对刑部卿局抛下这句话,便领着重成匆匆而去,只留下俯身领命的刑部卿局和满脸复杂神色的千姬。

他们才刚迈入大殿,就听见淀夫人尖利的声音在整个空间里回荡——

“什么?家康说钟铭文里存在诅咒之意?这分明是为世间祈福、祝愿两家安泰的诚意,何曾有过半点诅咒之心?”

秀赖和重成交换了下眼神,冲着这位从小便陪着自己玩耍长大的伙伴点了点头,便快速坐到主座的位置上。

大殿里皆坐满了被传唤至此的重臣们,秀赖正想劝淀夫人冷静,她却转头朝他叫了起来。

“右府,你倒看看家康谴使者送来的这封信函!”

“他说京都大梵钟的钟铭文里那句‘国家安康、君臣丰乐’,是意图腰斩他家康、祈祷我丰臣家世代为君的恶毒诅咒!”

淀夫人扬起手中的信,愤怒地朝他递了过来。

或许事态发展得太过急转直下,被家康这封突如其来的责难、及最后通谍弄得方寸大乱的淀夫人,才抑制不住满腔怒火。

但秀赖深知母亲此刻心底汹涌的不止于怒火,同时并存的还有对于战争的惧意与缺乏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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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话︱秀赖的决定 是啊,光是在大坂夏之阵中那轰炸天守阁的大炮,就足以令母亲和一众老妇人女官胆战心惊,更遑论眼下的护城河与壁垒仍在修复当中。

若与德川军硬撼,除了抱持为城池赴死的决心之外,秀赖几近已想不到有哪些可致胜之道。

心绪烦乱之际,他低头看向手中铺展开来的信,信中列举的丰臣氏条条罪状,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秀赖心间泛起的,却是对大坂夏之阵里轻信家康、继而同意填平护城河与拆毁壁垒的悔恨。

若是当时抱着拼死一搏之心,与德川军硬撼到底,今时今日又何需受制于人?当真是一步错、步步被动,秀赖如今心底亦是悲怆愤慨,却丝毫不能流露。

他毕竟是这大坂城的少君。

虽并不谙于战事,也从未经历过初阵,但从名义到精神上,他仍然是丰臣家臣们的主君,他身边仍有重成这样的年轻俊杰誓死相随、幸村这般的旷世奇才舍命相护。

即使内心有多波动,他也必须在表面维持镇定,只有这样,列席大殿里的诸位将领也才不会受到影响而慌乱。

他从家康谴责的钟铭文罪状看起,视线在信里列举的三项条件之间停留,看着那些荒谬字句,秀赖不由得将它们给逐一念了出来——

“兹念右府尚且年轻,易受居心叵测家臣影响,故为保全世间太平,特提出以下三大建言,还望右府与淀夫人谅解。”

“其一,右府将从大坂移封至郡山,封号依然得以保全。”

“其二,淀夫人移居江户,并在江户设置府邸,与众大名夫人一齐为太平盛世祈福。”

“其三,右府亲往江户,对将军大人真切致歉,并宣示效忠之心。”

秀赖每读出一句,他捧信的手颤抖得就越发厉害,最后几近不能自持。

这已经不仅止于条件,这封信的存在本身,便已是一种羞辱!一种家康倚仗身为天下人的大权在握,对两度交战均败北的丰臣家之轻怠与发落!

此时淀夫人身后的一众老妇人女官,均纷纷掩面低泣,朝政议事之上听到妇人轻泣,着实让秀赖心底更是烦燥。

他不禁冲她们厉声喝斥了一句:“莫再哭了!这是议事的大殿,若连这点小事就要流泪,他日我们还如何与德川家一战?”

他罕有的这一趟发火,顿时让老妇人们强行止住了轻泣,个个都竭力守住女官的体统,就连淀夫人眼中也露出了惊诧神色。

在她的记忆里,秀赖几乎很少打理朝政,在他的整个生长时期,前有石田三成操持政事、主理内务,几乎不需要秀赖太过操心。

三成在关原大战里败北,并被家康下令戴上犯人专有的枷锁之后,就被押到大坂和界町游街,之后在京都六条河原被斩首。

她还记得,当时年少的秀赖,呆呆地坐了半天,然后问了她一句:“母亲,失去三成之后,我们丰臣家当真能保安泰么?大御所大人能处斩三成,他日又会将剑指向哪一个人?”

三成之后,且元与治长接管了内务,虽远不及三成的才识与见地,但也算将大坂城打理得井然有序,从不曾令秀赖担心。

但如今且元父子已然叛投家康,主理内政的仅剩下治长一人,即使在如此压力之下,她亦鲜见秀赖如今天这般声色俱厉。

可见家康已经将这名生性宽厚善良的大坂城少君,给逼到了怎样的一个地步!

淀夫人心中默念于此,几近忍不住泪流,连忙又强行止住眼泪流下。

“岂有些理!家康老贼为什么还会派使者将信送来大坂?这些条件哪怕仅一项都无法接受,更何况还列举了三项之多?这不是特地刁难人吗?”

说这话的,是淀夫人心腹女官正荣尼之子、官拜内藏助的渡边糺(jiū),他愤恨地用拳头接连砸向榻榻米,满腔怒火溢于言表。

在大坂冬之阵中,渡边以丰臣家的谱代众身份参战,并率领根来众铁炮队300人。

虽然他俸禄不高,但因母亲正荣尼在丰臣家的影响力,以及曾是秀赖枪术师范的缘故,因此与治长一同担任阄取奉行,负责部队的配置和次序,更与治长共同决定大坂城中诸事。

“我之前就曾极力反对议和。还记得冬之阵时,幸村大人就曾主张过迎战到底,怎料兄长如此仁慈,竟然主张了议和一事,导致我丰臣家今日悉尽受制于人!”

附和渡边的,是治长的亲弟治房,他作为城中主战派的中心人物之一,向来主张抗击到底。

大殿内一片群情汹涌之际,反倒是幸村和基次面色从容冷静,这两位大坂城内数一数二的战事巨擎,似乎都早料到了家康会再次发难。

为战事而生的两人、尤其是幸村,早早就闻嗅到了战争的味道。

这些味道自大坂冬之阵后,一直萦绕在城中未曾散去,故而幸村是一日也未曾真正放下心来。

“如今再怎样斥责大御所也没用了,我们在这里将他怒骂一番,也伤不到他半根毛发。”

秀赖努力平缓着呼吸,试图让自己更大程度地冷静下来。

但呼吸平缓之后,他发觉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快得厉害,他越是故作掩饰、这颗心就越跳得彷佛都要跃出胸膛一般。

他毕竟只是个22岁、从未上过战场的青年,如今要作出决定一座城池存亡、甚至家臣生死的重大抉择,对他来说仍是过于艰难的煎熬。

然而这是他的宿命,他无法逃避,终是需要面对。

秀赖深深吸了一口长气,目光逐一掠过列席大殿的所有核心家臣,他们不只是他的家臣,更等同于他的家人。

现在,他要向他们宣布他的决定。

“各位,我不会将母亲送到江户去当人质,也不会移封至郡山。由于不接受这两项条件,自然也就不需要前赴江户向将军谢罪。”

秀赖话音刚落,老妇人女官群体一阵哗然,而大殿内的诸位家臣却悉尽斗志高昂,男人与女人们在这场战事前夕的心态竟是完全不同。

“我等皆尽拥护右府抉择,定会为右府从容赴死!但求当中有人能取下家康老贼或将军首级,以慰太阁殿下在天之灵!”

渡边率先嚷了出来,随即伏身拜倒。

在他带动下,列席的诸位核心家臣亦纷纷对着秀赖伏身行礼、以示忠诚,整座大殿弥漫着男人旺盛的雄性荷尔蒙及熊熊燃烧的战意。

而以淀夫人为首的女人们,眼中依然闪现着不安与茫然。

但秀赖已经当众宣告了自己的决定、并得到了家臣们的拥护,淀夫人自然也不好再横加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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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感言暨卷二后记 这既是上架感言,同时也是一篇提前发布的卷二后记。

因为这篇文章刊登的时候,这本小说的卷二还没有连载结束、仍在继续更新中,只是刚好趁着上架的机会给合并到一块去了。~~

【我与读者之间】

在这本书创作过程中,我历经了很多次心情低潮,如果不是和某些读者们的互动,我可能早就写不下去了。

创作本就是件辛苦事,有反馈、有互动,才让周而复始的单调时光变得有了意思、有了生机。

有一天,一位鲜少互动的读者“雨夜带刀不带伞”突然给我投了158张推荐票,我非常吃惊,也在低迷的情况下获得了鼓舞与动力。

“午夜蹦迪”与“桐生yoo梦”经常留言评价、和我互动,在我连载期间,他们就像朋友一样常来窜门探望。

有天我早上醒来,“巫族遗裔”突然给我留了好多条认真的评论,虽然其中最长的一篇评论批评了男主角竹千代,但他真的非常用心在阅读和反馈,我为此珍惜和高兴得不行!

“你的微笑不是很美”这位朋友,不仅留言打气,还常给我投推荐票,让我觉得很是温暖。

包括“巴尔多?茂”、“一直”、“芊芊菀苿”、“austen777”……还有其它常给我投推荐票的朋友,大家的鼓励我一直都记在心里,真的非常感谢。

本周周三,我一觉醒来,就读到了“炎龙帝帅”的这则留言——

“今天刚看到这本书,直接一口气看到了这里。

一开始觉得玄幻的设定还不怎么样,但是后面看下来感觉是真的不错,作者写得相当的用心,作者大大加油啊!”

谢谢大家,你们的力量和温暖都传递给了我。

如果没有这些互动和鼓励,我便无法坚持下去,毕竟单向书写是件异常残酷的事。

【对于各种意见】

写了30万字,这本书终于要在周五正式上架了。

此前因为追读数据不好的关系,我消沉了一段时间,抑郁烦燥的心情将我折腾得很不好过。

从读者陆续的留言里,我大概也明白了追读没上去的原因所在——

文笔很好、情节流畅,但在日本历史的立意上加入了魔幻情节和元素,创意太新颖,有些人接受不了。

很多人对这种历史小说+轻小说的写法,是第一次见到,因为打破他们认知,所以决定不看。

有些人认为男主角竹千代的系统太智能、导致爽点不够。

并且竹千代在前两卷里不够一路开挂、不够见神杀神、见鬼杀鬼,故而决定不看。

每篇批评,我都有用心

连每个字,我都会一再慎重对待,不过我也有想要回应的话语——

这部作品是历史魔幻文,取材历史真实事件+魔幻改编,它适合阅读观念包容多元化的读者。

其实读一本书,情节流畅、故事好看、作者写的用心,才是最重要的,何必拘泥于形式呢?

而且小说更新到第99话后,魔幻元素会根据读者的建议被大幅削减,根据真实历史改编的情节会成为小说主轴。

偏好历史元素的读者,可直接跳到第99话看起,从这一话开始,小说便迈入另一个全新篇章了。

这是我重视大家的心意,你们的每个批评与建议,其实我都放在心里。

【关于江户,关于友情】

我其实不太擅长开挂式的爽文模式,怎么模彷也模彷不到神髓,于是我想写一部自已感兴趣的作品。

我对日本背景的创作,要熟练于一般故事,而在日本各种朝代当中,我最熟的是江户幕府。

从一开始,故事的背景就锁定在江户初期。

男主角是我个人较为熟悉的德川家光,提到德川家光,他的乳母春日局阿福当然也必不可少地要登场。

曾有读者说男主角竹千代太过倚仗乳母阿福,但没办法,这就是历史,我在创作过程中并不想太过偏离历史。

到目前为止,所有历史线都有迹可寻,我是根据既定的历史进行改编和延展的。

故事从竹千代12岁这一年开始追朔,是由于这一年里,日本陆续发生了很多大事。

包括大坂夏之阵、家康亲赴江户对继承人议题表态,这些改变日本历史的大事,都在这一年竞相发生。

这是我选择从竹千代12岁开始,揭开这个故事序幕的原因。

也有读者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友情有如此大量篇幅的着墨?

说起来,这算是我作品的一个特色了。

从我早期出过的10本书,到现在的两部网文,友情是我作品里一个永恒的主题。

我很向往友情。

因为在我年少时,没有和男生一同赤脚奔跑过、没有尽兴地相互嬉闹陪伴过,我一直都在写、写、写,再加上本身有轻微社恐,所以一直都很向往友情。

作者在创作中,总是会将自已的缺憾放进故事当中,试图通过剧情来实现内心的真切诉求。

对我来说就更是如此。

年少时我很爱读古龙小说,之后沉迷于日本动漫与日剧,两者对友情均有浓墨重彩的描写。

成长于这种流行文化背景下的我,即使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也会不由自主地将友情元素放进作品当中。

我确实没按爽文套路在走。

我承认读我的作品,可能不够爽、没有一路开挂到底,但如果对于反套路有些兴趣的朋友,我真心建议不妨看看我的作品。

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那样也不一定。

【关于创作甘苦谈】

为了写这本书,我下载了相关题材的大河剧,也自掏腰包买了两百多块钱、由日本作者书写的历史小说。

我希望尽可能多地了解到那段历史,尤其是相当难写的“大坂夏之阵”,然后努力将那段改变日本历史的大战,生动地在我这部小说的卷三当中呈现出来。

但卷三是群像戏,又再度打破了从头到尾都是男主角在开挂的套路,所以会不会又赶跑一些读者,一想到这里,我就很是忧心。

说来还是我不够有名、不够成功。

如果我积聚了一定名气与人气,那么这部作品就会被视为“求新之作”,也许更能吸引到一些喜欢反套路的读者朋友。

不过我不后悔。

既然已经写到了30万字、并且还上了架收费,那么就要尽全力把连载给经营好。

不辜负这些一路上支持鼓励我的读者朋友们。

不辜负给我签约机会、又为我争取到推荐版面的责编。

这一周,我迎来了APP与网站两大平台在历史频道的推荐版位,收藏也上涨了,我很知足。

如果接下来这部作品的调整与改变,能吸引到更多读者,订阅与追读都有起色,那我就更有干劲了。

目前我已经在进行卷三《交迭!大坂夏之阵的天下归属》的创作,这一卷由于涉及大量史实,所以我写得很吃力。

然而还是必须要在能力范围内把这个部分写好、坚持每天二更或以上,只有这样,我才能迎来推荐位。

有了推荐位,这部小说才能在更大范围内,被更多读者们看到。

既然做了,就要努力把它做好。

希望完本之前,大家都能陪着我一起走到最后。

谢谢大家。

第109话︱从大阪到骏府 一片群情汹涌之际,留意到秀赖不对劲的,只有幸村与重成,他们都看出了秀赖的强作镇定。

但身为家康在丰臣军里最为忌惮的两人,当察觉到秀赖异样时,彼此抱持的心态却各不相同。

幸村担心的是,秀赖毕竟是未经风雨的鹰隼,何况从小就在淀夫人的控制与照料下一路走到今天,他虽已经下了主战之令,但是否有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身为一代战术奇才的幸村,将当下诸事都以冷静之眼看得分外清楚,凡事皆从战事角度考量。

可重成则不同。

虽因大坂冬之阵的骁勇表现而让家康刮目相看,但重成并无幸村那般心系天下的大志,对于这位22岁的美男子武将来说,他的世界就只有秀赖而已。

重成从小伴随秀赖长大,大坂城就等同于他们的全部。

大义是重成唯一的归属、不能妥协,战斗也确实是他唯一的选择。

支撑着重成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是他全心全意要守护的秀赖及这座城池。

所以此刻察觉到秀赖异样以后,重成满脑子里装着的只有“右府到底怎么了?”

若不是这场大殿会议事关重大,重成此时怕已经起身迅步赶到秀赖身边,确认他状态为何,可眼下他却只能熬到议事结束。

看着秀赖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大殿,在穿过走廊回寝殿的路途里,他一直没有说话,忽地脚下一个趔趄,竟恍忽跌倒在地。

“右府!”

重成惊呼,想也不想就大步奔前,俯身一把扶起了秀赖。

然而这时,他却蓦然惊见秀赖正紧紧捂住心口、满脸皆是痛苦的神色。

“痛……重成,心这里好痛啊!痛得好像整颗心都彷佛快要撕裂开来一般。”

秀赖连眉头都拧到一起,让重成心都揪紧了起来,慌忙一下又一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许是感受到了重成温暖的缘故,秀赖渐渐平静了下来。

“右府是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忧心么?”

“重成,我很害怕。这座大坂城乃是父亲太阁耗费了毕生心血筑造,若在我这一代被家康夺了去,那日后到了九泉,我还有何颜面去见父亲?”

“右府……”

重成喃喃道,他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安慰既是主君、亦是发小的秀赖才好。

战事已然迫近,大坂城里谁都能看出家康野心的昭然若揭,一旦全新的战争爆发,谁也不能保证这座没了护城河与城南壁垒的城池依然能够固若金汤。

秀赖虽是在大殿康慨陈辞,但重成深知他仍未完全下定从容赴死的决心,故而连一句安慰的话语也说不出来。

但感受到秀赖的痛苦,重成实在又很想对他说些什么,迟疑半晌,他终是倾吐出内心的话语。

“重成将以生命来守护右府,但凡重成还在,就断然会尽力阻止德川军向城内进发。”

他放弃扶起秀赖的打算,而是双膝着地跪了下来,温和地抱着秀赖的肩膀,竭力想要分担多一些对方的痛苦与不安。

“右府,丰臣家还有重成、幸村大人和基次大人在,我们都已时刻准备为右府赴死。战果一日未定,我们都不一定会输给德川家,右府只要这样坚信就好。”

“我只要……坚信就好?!”

“是的,我始终相信,人只要怀有坚定信念,就会得到天助。右府身为丰臣家统领,惟有坚定信念,才可为我们带来武运。”

“是吗?武运吗?是这样的吗?对,一定是这样的。”秀赖自言自语着,忽又吩咐重成,“重成,扶我起来,不可让任何人看到我这副模样。”

开战前夕,一方是三河老狐狸统领全军、领着武将出身的将军磨起刀剑,另一方是女人话事、未经风雨的鹰隼试图对着天空学会如何展翅飞翔。

此时无论秀赖、重成、幸村、基次、或淀夫人与治长,都已经闻嗅到了一股危险且浓郁的硝烟,正在大坂城上空笼罩着。

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料到,新的战役会如此迅疾地在夏天到来。

骏府城。大御所寝殿。

睡眠一直很好的家康,在这晚做了一个长梦,不知怎地,他竟梦到了那位大坂城的年轻武将。

官至长门守的木村重成。

那是个了不得的年轻人,家康即使在梦里,也禁不住如此地赞叹道。

首次初阵的重成,便在今福堤率军勐攻杀得德川方的左竹军接连败退,尤其是与基次进行夹击左竹军混乱之时,重成竟然亲身杀到左竹军里取了涉江政光的首级。

若非上杉景胜分军与堀尾忠晴部队联手,来救左竹义宣,恐怕左竹军已被重成全歼。

梦境里,家康又梦到了幸村在大坂城南筑建且亲自镇守的壁垒真田丸,区区小城竟然挡住了德川军连续八天的攻势,从而导致全军士气低迷。

对亲自统率征战冬之阵的家康来说,这是原本以为直攻大坂易如反掌的他所料想不到的。

德川军先是在今福堤被重成和基次如入无人之境般重创,幸村的真田丸又如铜墙铁壁一样挡住德川军的前路……

此情此景在梦中重新浮现,就连家康也对骁勇的丰臣军在内心暗自赞叹不已。

沉睡间,他又翻了个身,虽已进入深度睡眠状态,但家康依旧心系战事、无法自拨,就连充斥在梦境里的也全是战事。

是的,若不是他当时对炮击大坂城天守阁的攻心之术奏效,让被铁炮吓坏的淀夫人匆忙答应了他提出的所有条件,想必德川军将会陷入连番苦战吧。

睡梦中的家康,即使连连忆起大坂冬之阵的场面,呼吸仍旧均匀。

他自认一生运势极好,熬过织田信长与丰臣秀吉,在大坂冬之阵一役时,仅凭铁炮的攻心术,就成功让淀夫人和秀赖填平护城河、拆除包括真田丸在内的壁垒。

窗外春末凉风习习,梦境接踵而来的家康,又继续再做了个梦,依然和大坂冬之阵有关。

他在梦中忆起重成作为丰臣家使者前往京都二条城时,在与他会晤、并收取议和誓言书时,居然当着一众德川家重臣面前昂然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誓书所盖之印太浅,可见贵方毫无诚意。”

此后重成更是拒绝接受誓书,这一突发状况不但让在场的各位大名大惊失色,连大坂的其它使者一时都不敢多作言语。

当时德川重臣们震惊的表情,如今在梦境里依然清晰地呈现在家康面前。

他们都大为不解:为何明显处于下风的丰臣家使者竟敢如此自傲?

一片哗然中,惟有家康依旧面不改色地重新在誓言书上重新按下血印,并交予重成,从而延续了两方之间短暂的和平。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的家康,居然依稀在重成身上看到了井尹直政的影子——

直政与重成均是小姓出身,都拥有得天独厚的俊美容貌,然而在美男子的外表下,却一并隐藏着呼啸战场、骁勇擅战的天赋才华。

而每次只要一旦忆起在关原之战后病逝的直政,家康内心都会由于惋惜而疼痛不已。

在历经了一整晚的梦境之后,家康在格子窗射入的阳光照耀下醒来,为着自已昨夜的连场长梦而唏嘘不已。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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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话︱少主的变化 这天早上,家康和竹千代、茶阿局一同用了早膳,期间听到竹千代说准备回江户去了,虽是早在他预料之中,可不知怎的心里却有些不舍。

“呃,这还没呆了几天,就急着回江户去了?”

“接下来爷爷要忙碌的事情想必有很多,小孙也不便再在骏府城多作叨扰了。刚好离开江户也有一段时日了,我心里也念叨着西丸的伙伴呢。”

“竹千代,你还真是个体贴的少年啊。可以的话,我还真想留你在这里多住几日。”

“谢谢爷爷。不过比起留宿这些事情,我更想请爷爷先答应我一件事。”

“嗯,什么事?你且说来听听。”

“如果小孙言语存有鲁莽之处,还望爷爷多加体谅,但这亦代表了小孙想为德川家尽力之心。”

“但说无妨。”

尽管竹千代神色一如往常般平静,但家康从这些话语里自是掂量出,他接下来要听的恐怕不是寻常孙儿向爷爷撒娇、或讨要玩具那般简单的事。

“如若德川与丰臣两家开战,我希望能陪伴在爷爷身边,一同见证这改变天下的战事。”

竹千代刚吐露此言,便让一旁用膳的茶阿局给吓了一跳,就连家康也大感愕然。

“孩子,你才只有十二岁呢,到底在想些什么!”茶阿局慌忙阻拦,“何况你是大御所大人所看中的三代继承人,若在战场上有个闪失,那当如何是好?”

这请求虽然远远超出了家康预料,他却没急着拒绝,只是意味深长地端详着竹千代。

“正是因为我是爷爷的孙子,才更想在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战争里,为德川家做些什么。”

竹千代说得和声细语,神情却坚决如旧,此刻更索性放下快子,直挺挺对上了家康的视线。

即使面对的是一条正以爪子轻触海面的巨龙,竹千代也没有半丝惧意,因为他已经从那条巨龙的眼里,看到了慈爱与赞赏。

这种眼神,介于爷爷与孙子之间的亲情,但更多的是强者审视着另一个即将茁壮的绿芽。

所以他必须在家康面前表现出镇定自若的气度才行。

绝对不能露怯,他得让家康感觉到他的价值、才能弥补因为年龄而可能招致的爱怜,正是这份爱怜很可能会让他不能随家康出征战场。

作为一个前身浑浑噩噩活了25年、从广告混到网文都不甚如意的宅男作者,他实在太过渴望重来一场轰轰烈烈的人生。

好不容易穿越到了江户初期,得以有机会见识这场改变日本历史的大坂夏之阵,竹千代把这当成正式与前身告别的机会。

如若他能在这场剧烈的战役里生存下来,那就表明比起现代世界,他确实更适合在这个时代生活,那他就将彻彻底底地把前身25年的时光全部都给遗忘掉。

家康又继续看了他好一会,一边吃着早膳,一边似乎在斟酌和思量着些什么,又过了好半天,才总算缓缓开了口。

“竹千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一旦德川与丰臣两家开战,我希望能伴在爷爷身边。我已经跟随忠明师范学习剑术多年,希望从防卫到谋略都能为爷爷效犬马之力。”

“你才12岁。”

“我记得先祖松平清康,年仅13岁就统一了割据已久的三河国,我比他不过小了一岁而已。”

“呵呵,有意思,你竟然连我爷爷的事情都了解得那么清楚,看来你是决心已定。”

“是的,我决心已定,还望爷爷成全。”

家康端起碗,连喝了几口味曾汤,当他将碗搁在食桉上时,内心就作出了定夺。

“我明白了。如若他日我德川幕府与大坂丰臣开战,我必会将你带在身边。只是战时行军诸多险阻,竹千代,你需早日作好心理准备。”

“是!小孙回到江户以后,定当密切留意大坂情况,为他日开战早作准备!”

竹千代表情严肃地伏身行礼,才在重新直起身体以后,恢复了这被暂时中断了的早膳。

“少主!大御所大人!你们这是在说什么?”一旁的茶阿局被这爷孙俩的交谈给惊到了,“才只有12岁、并且身为德川三代的少主,怎么可以到战场那种危险的地方去?”

纵然心思聪颖的她,也无法理解竹千代对与过去彻底告别的渴望、以及家康审慎思量之后作出的冒险决断,仍然一心试图劝阻。

“茶阿,我主意已定,不要再说了。”家康澹澹地摆了摆手,“若这是竹千代的孝心与愿望,倒也不失一个磨炼他的舞台。”

“可是……”

茶阿局的声音逐渐微弱。

当她察觉到家康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里,要携竹千代在身旁的决意已经无法撼动之后,便不得不识时务地咽下了话语。

竹千代看向她的眼神,掺杂了一丝怜悯。

茶阿局身为最受家康宠爱的侧室,活跃在江户初期的舞台上,为家康打理着内务并参与着妇人外交,此时在骏府城内庭里的权势更是无人可以匹敌。

但即使聪颖干练如她,也无法预知,在大坂夏之阵后即将迎来的,将是怎样的一股伤痛。

担心被茶阿局发觉,他强行压制住由于能随同家康出战而生的狂喜,低下头继续吃起早膳来。

离开骏府城之前,竹千代特意拜会了在骏府城随侍家康身边的正信,并献上了吩咐信纲代为准备好的礼物。

这个时期的本多父子,在幕府可谓是权势滔天。

从深受家康倚重与信赖的谋臣正信,到正全力辅左秀忠的正纯,他们的每趟发言都无一例外备受家康父子重视与欣赏。

收到礼物的正信,表现出一副愉悦的模样。

虽不知道是否出自真心,但至少让竹千代明白,这位幕府资深重臣对他并无敌意。

籍着两人独处的机会,竹千代鼓起勇气谈到了江户城里的传闻,以及正纯可能误会他行了咒术、在梦境里咒杀了志奈的事情。

“呃,居然有这等事?犬子竟令少主如此困扰,实在让我汗颜。”正信略微讶异,很快又恢复到一如往昔的澹定平静,“请不用为此担心,犬子的心结交给我来解开就好。”

“正纯大人是德川家不可或缺的俊杰。我实在不愿意为了这点误会,影响到正纯大人对我的印象,还要拜托正信大人为我好生解释和澄清一番了。”

“少主过誊。我虽然不晓得那个志奈到底是什么女子,但她只是区区一介侧室而已。犬子若为此自寻烦恼,当属我正信教子无方,还望少主包涵。”

看着已至暮年的德川重臣,在自己面前如此谦逊有礼,竹千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告别时,他忍不住问了正信,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毕恭毕敬。

这位老臣只简短地回应了一句:“因为少主,将是德川家第三代的天命之子。”

“天命之子……吗?”

闻听此言的竹千代,随即陷入半喜半忧的复杂情绪里,这就是他穿越到这个时代的真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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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话︱阿福 回到江户之后,竹千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樱子去将阿福请来。

在归途里他已经思索了很久,见过家康、并且获得了对方的认同之后,他只想将这段时间一直瞒着阿福的事,对她诚恳地和盘托出。

当然像对家康交待的一样,他隐瞒了穿越和系统的真相,只选择性地说了些与虫兽相关的事。

在坦白时,竹千代一颗心是悬在胸膛下的。

由于完整地继承了原主记忆和情感的缘故,阿福对他的忠诚与爱护,他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自打下决心带着正胜进入江户那一刻开始,阿福就在心里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对待。

漫长的十二年光阴里,她将对被自己留在家里其余孩子的思念,全都移情到了竹千代身上。

这些竹千代都很明白,故而他在讲述过程里,才会紧张地一直留意着阿福的表情变化。

可出乎预料地,她并没有显露出很生气的样子。

竹千代曾经设想过,对自己进入梦境对战虫兽这样危险的事,当阿福得知被他瞒了这么久以后,可能会由于担心与吃惊,而产生出一种遭受背叛的愤怒与伤心。

但现实却和他的判断完全不同。

当听到那些危险的决战情节时,阿福确实皱紧了眉头,数度欲言又止,不过她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耐心地听他讲完了一切。

“少主,你说完了?”

“嗯,我说完了。”

竹千代顿了一下,紧张地偷偷瞄了眼阿福的脸色,朝着她发自内心地俯身致歉。

“抱歉阿福!瞒了你这么久,你一定很生气吧?请你原谅我!”

“生气?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她这一句回应,把竹千代也给弄懵了。

他迷湖地抬起头,怔怔地向她发出提问,以确认自己的理解是否存在失误。

“你没生气吗?”

“我都说了,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因为我……瞒着你做了那么多危险的事。不光刻意瞒着你,还让正胜他们也一起帮忙把你蒙在鼓里。”

“如果是关于这些事,在你没到骏府城面见大御所大人之前,我的确是会生气。不只会生气,我还会将正胜他们喊来,严厉训斥一通。”

阿福将手中的折肩重重敲打了一下榻榻米,似乎她所有的情绪都随着这个动作而消散了,随后居然对着竹千代笑了起来。

“可少主是带了那只绺新妇断肢去的骏府,你不但以谋略赢得了大御所大人的欣赏,更以心系天下百姓的仁爱获取了他的认同,我认为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我说阿福,你这态度转变得也未免太快了吧?之前还口口声声告诉我,安全在任何局势下都应该摆在第一位呢。”

“少主,我出生于乱世。家父斋藤利三辅左是明智光秀家臣,并辅左他发动了‘本能寺之变’,偷袭并杀害了主君织田信长。”

“我年少时就亲眼目睹过父亲头颅被悬挂示众,深切体会到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对失势或战败的一方而言,安全永远只是遥不可及的空想。”

她眼中掠过一丝痛楚之色,温柔地直视着竹千代,娓娓地说了下去。

“我希望少主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将安全摆在首位,是因为只有活下去,才能迎来曙光。”

她说到这里,话风又忽地一转,道出了一个听起来很无情、却是极度现实的生存哲理。

“但倘若真遇到了事关胜负的重要时刻,只需放手一搏便能稳定局势,那冒险就很有必要。”

“所以你觉得如果在继承人之战里,我输给了国松丸,那目前保有的安全便毫无意义?”

“少主心里不是已经有了答桉吗?又何必说出来呢?”

阿福拉起他的手,将掌心覆在他手背上,疼爱地一再轻柔抚摸着,彷佛母亲对待孩子一样。

“安全、健康……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汇,都是属于胜利者的。战败的一方到底会迎来怎样的命运,我们应该都清楚得很。”

“我之所以不为被你们瞒着的事情生气,那是我懂得横竖都是冒险:比起在将来可能被国松丸大人逼至无路可退,倒还不如在梦境里殊死决战的好。”

竹千代扑哧一笑,这番话听来未免太过残酷,于是他便顺着她的话连续抛出了三个问题。

“阿福你觉得,至少那样在现实里多少还保全了名声?”

“反正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德川家少主在入睡后暴毙’而已?”

“总好过一旦让国松丸继位、将来被清算而被迫自尽的好?”

对于他连续提出的这三个尖锐问题,阿福刻意避开了回答。

她只是直视着竹千代,并不多作言语。

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相互凝视的御姐和少年,却是都真切体察到对方内心的所思所想,于是默契地相视而笑了起来。

“少主,我们一直都在防守,或许再过些时候,我们也该学着怎样主动进击了。”

“主动进击?哈哈哈,果然很有阿福的风格、很像是你会说的话呢。”

“如果德川一旦与丰臣开战,少主要随大御所大人出征,那么阿福既不会哭着阻拦你、也不会像母鸡护雏一样把你拽在身边不放。”

她似是已然下定了决心,表情严肃得彷若两人就要即将分享一般。

“我会以送武士出征的心态,在这奥里等候你的平安归来。但在此之前,少主是不是还有一件事当做?”

“你是指去拜会父亲?”

“将军大人一定也收到了少主前往骏府城谒见大御所大人的消息,有些事情与其让旁人代为加油添醋,还不如……”

“还不如我自己去亲自解释的好?阿福,我懂你的意思,我会让正胜先到父亲那边去送出礼物,接着我自会到本丸去见他一趟。”

阿福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对于眼下的竹千代,她已经没有太多可操心的指点要说。

这位自打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飞快成长着的少主,在政事与处世里所展现出来的手腕与眼界,如今确实令她感到惊讶。

眼下关系到天下最终归属的大战一触即发。

弥漫在世间的紧张氛围,甚至连深居江户奥里的阿福,也敏锐察觉到了这股时代巨变的前奏。

虽然天下大名已经悉尽归顺了德川幕府,大御所家康现在手握着可以号令全国大名的权利,但丰臣家终归还是一股令人警觉的残存势力。

一旦连这股残存势力也被一举歼灭,整个日本就将在德川家脚下臣服,而竹千代将来所继承的,就将是名副其实、完完整整的天下了。

让竹千代稳住德川三代继承人之位、正式成为天下之主,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也是她多年信守的目标,如今这份荣光似乎离他们又近了一步,怎能不让她心生愉悦?

就如阿福所提醒的,竹千代在返回西丸的当天,就吩咐正胜前往本丸给秀忠送了从骏府城带回来的礼物。

而第二天他就特意去了趟本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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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话︱竹千代与秀忠 竹千代来到本丸时,将军秀忠正在大殿里与一众重臣商议将与大坂丰臣家开战的各项议题。

这段时日以来一直为此思虑的秀忠,在主位上紧锁眉头,听着正纯对于大坂城内局势的分析。

看到竹千代突然出现在大殿,除了宗矩之外,各位重臣皆是意外不已,就连秀忠也表露出一副讶然的神色。

“竹千代,难道守卫没告诉你,父亲正和幕臣们一块召开军议吗?”

“守卫尽忠职守,当然是有过交待和阻拦,只是竹千代偏偏很感兴趣,才径自走了进来。”

“偏偏很感兴趣?你可知这不是少年间嬉闹的战事游戏,而是实实在在的战场冲刺杀敌,一个失误就可令几百、上千名将士身亡?”

“战事之残酷,小儿多少也还是知道的。正因如此,我才想为家族尽一份心力,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帮得上忙?”

竹千代的一番话,令秀忠大为意外。

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位养在深宫、在乳母悉心照料下养大的长子,会懂得战事的残酷与无情。

向来与他走得极为亲近的正纯,更是因着窥探到了他心思,出面试图将竹千代从议事的场合里劝退。

“少主,如今将军大人甚为战事伤神,我等也在商讨如何征伐丰臣家,还望少主体谅。如果你有什么要对将军大人说的,可否请你等议事之后再来?”

竹千代认真地端详起正纯来。

不愧是谋臣正信之子、在大坂冬之阵里向家康建言填平护城河与拆除城南壁垒的正纯,对方短短几句话,就在诸位重臣面前巧妙将他描绘成不懂事又任性的无知少年。

最关键是正纯这种对他形象的扭曲,还高明得不露痕迹。

正当他在脑海里快速地搜罗并选择着最恰当的反击方式时,宗矩却在这个时候当众表了态。

“据说德川家先祖松平清康,年仅13岁就统一了割据已久的三河国,少主比他不过小了一岁而已。若少主有见解,我们又何妨听听看?”

竹千代听得心头一热,视线快速向宗矩掠去,刚好撞上对方满含笑意的目光。

他心里立即就推算出家康应是谴人向宗矩送了信来,所以对方才会将他用来说服家康同意自己随行出战的这句话,当着秀忠和各位重臣面前又重复了一遍。

深受家康、秀忠父子器重的宗矩,一旦发表了见解,连正纯也不好再反对些什么。

秀忠沉吟片刻,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弦,将竹千代上下打量一番,终于探出身体点了点头。

“少主,请到这边来。”

宗矩将一个座垫摆在最接近秀忠的位置,又对竹千代和声发出提醒。

他的这个细微举动,却是在列席的诸位重臣眼里,被赋予了另一层意味的解读。

这是在江户幕政当中,第一个站出来主动向竹千代示好的人,而且宗矩的身份还不是幕臣,而是连大御所与将军都高看一眼的幕宾。

对于列席的重臣来说,这个举动只意味着一件事——

那就是这个曾不受将军秀忠喜爱、又被御台所阿江与大力打压的少主,终于有了第一个为他站队的人。

而这个人竟然是游走在骏府与江户之间的宗矩,实在超乎他们预料。

竹千代没有推辞礼让,从容不迫地在宗矩建议的座垫上落坐。

他先是循着法度向秀忠俯身鞠了一躬,然后清了清嗓子,向在场的重臣们抛出了一个问题。

“各位,如若德川与丰臣两家开战,你们觉得大坂城里最需要我方警戒的,会是何人?”

列席者都是身经百战的精英,加之又看到秀忠之前对竹千代的态度,竟是没有一人出声应答。

竹千代明白,他们对他这位自幼便在内庭里被保护得完好的“温室花朵”,大多心怀不屑。

这也难怪,谁让他一直都背负着“不受宠的长子”这个形象呢?

就在诸位重臣皆缄口不言,等着看他这位“强出风头”的少主出洋相时,只有曾在骏府城领略过他奇谋雄略的宗矩与土井内心深知,这位不被看好的少主想必又会来场逆袭。

对竹千代来说,重臣们刻意闭口不答,反而给了他一个表现自己的大好机会,他当然不允许这么好的机会白白熘走。

于是他不带半点尴尬与为难地针对自己的提问,径自直接作了解答。

“如今的大坂城内,我们真正所要警戒的敌人,反而不是右府和淀夫人,而是站在他们前方为之冲锋陷阵的一群人。”

“例如真田左卫门左幸村、木村长门守重成、还有与他们理念相符的后藤又兵卫基次,这些人相当于大坂城最核心的防守线,只要将他们斩下,我军就当无往不利。”

”呃,那么大野修理亮治长呢?”水野忠元插话,“都说现在的大坂城实际上是由治长在打理,更有传闻说他是淀夫人的面首,难道他在少主眼里也不过如是吗?”

“治长和七手组老臣,只能算是在幸村、重成、基次这些核心防守线之外的第二道关口。我想在座的诸位都参与过冬之阵,想必对修理亮的战术能力还留有印象。”

竹千代特意提起去年冬季那场战役,等同于问了这些向来轻视他的重臣:他们既然才刚参与过与大坂方的战争不久,又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接到水野抛来的球后,又巧妙地将球抛回去的手法,竟让水野全无反驳之力。

眼见本丸大殿的风向在悄然发生变化,青山与正纯皆双双变了脸色,尽管只是转瞬即逝,仍被竹千代瞧在眼里。

这刚好合了他的心意。

他正是要籍着这些发言,暗自挫挫这些战功显赫的重臣风头,好让他们重新意识到他这位少主的存在。

在重新环顾了一趟周遭后,他继续将这个议题延续了下去。

“再就是治长的弟弟治房、道犬这些城中强硬的主战派,他们就和驻留在大坂的浪人一样,都已经无处可去,又抱定着赴死的信念。”

“某种程度上,或许他们比对这世间还存在留恋的治长还要可怕,那样也不一定。”

听了竹千代的解析,大殿里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包括秀忠在内的其它人,对于他的独到见地,莫不是一阵愕然与诧异。

比起隐藏住自己所思所想的土井,一直认真倾听竹千代发言的宗矩,眼角却再度泛起了笑意,似是毫不掩饰地表露出了自己的欣赏之情。

秀忠那英俊刚毅的脸上,是直接呈现的大为意外。

他看向竹千代的视线,就像是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这位长子一样。

当下的竹千代,对于秀忠来说是如此陌生,陌生到让他觉得这十二年来,他竟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专注地好好看过这位长子一般!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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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话︱对秀忠的攻心术 对竹千代来说,要迎向秀忠的视线,其实是项需要跨越心理门槛的挑战。

在被他全盘接收的原主记忆与情感认知里,由于长期受到父母冷落与忽略,存在着对父子关系的障碍与抗拒。

即使在他穿越到这个时代后,秀忠对他的态度也是摆明了的刻意疏远。

就算他被阿江与及国松丸设计陷害,秀忠也从来没做过任何为他伸张正义的举动:对方除了和稀泥式的息事宁人外,就是着意忽略的视而不见。

但是此刻他在内心暗自告戒自己:必须要作出改变、必须要迈出这关键的一步。

要夺取天下的人,如果连个人情感与喜恶都不能战胜的话,那么他就没资格应对国松丸接下来的连串夺嫡动作。

并且对现在的竹千代而言,比起反击国松丸,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随家康出征改变日本历史的大坂夏之阵。

在心里迅速分析了利弊以后,他尽量调整出平静澹然的状态,迎上了秀忠目光。

父子俩长时间对视着,秀忠没开口说话,竹千代也着意保持了沉默。

这是一场耐力战的比拼。

即使是有血缘连接的父子,但在中间隔了个次子争宠的现状下,在这种场合比的就是谁最先打破僵局。

列席的诸位重臣,都屏息观望着这独特的宁静氛围,这些在朝政里摸爬滚打的人,怎会看不出这场父子的暗中角力?

或许觉得当下场面已僵持了太久,最终秀忠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很吃惊,竹千代。没想到你居然对天下的时局有如此独到的见解,我这当父亲的居然一直都没怎么留意到。”

“小儿对时事一直都很感兴趣,再加上前段时间在骏府城叨扰了爷爷一段时间,多得爷爷教导,我今天才能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得以说出拙见。”

竹千代留意到,当他提到爷爷家康时,秀忠从眼神到表情都隐约快速地晃荡了一下。

但不愧是已经执掌幕府的将军,秀忠很快又恢复了泰然自若的常态,然后他对着群臣发表了对长子这番见解的评价。

“如竹千代所言,目前大坂最值得我们警戒的,并不是右府或淀夫人,而是身为防守核心的幸村、重成和基次,所以我们在战术布阵方面一定要精确。”

不出竹千代预料,在群臣当中,应话的又是俨然已经成为秀忠智囊团领军人物的正纯。

“将军大人固然心中有术,但请恕我直言:大御所大人一生征战无数,对于战事有极为丰富和老到的经验,在布阵方面还请将军大人务必和大御所大人商讨过后再作定夺。”

“嗯。”秀忠稍微怔了一下,即刻就领略到正纯的用心良苦,“确实这么重大的战役,还是向大御所请教一番,我才更加安心。”

当着群臣面前表过态后,秀忠随即看向土井利胜:“土井,派出使者向骏府那边确认一下时间,告诉大御所,我为战事想谒见并向他求教。”

“是。”土井恭敬俯首,“会后我就立刻派出使者前往骏府。”

通过这个细节,竹千代确认了一件事——

秀忠虽然已继任将军,正从家康手里逐渐接收被转交过来的权利,但对重大事项的处理,其实仍需经过家康的审议与批准。

此时天下权利的归属,分别集中到住在江户的将军秀忠与隐居骏府的家康手里,从而形成了微妙的二元政治。

但秀忠对已坐上的将军之位仍旧小心翼翼。

正纯之所以会提醒他,重大事项需和家康商讨再作定夺,其实就是避免被其它野心勃勃的兄弟借题发挥,趁机在家康面前摆秀忠一道。

此时秀忠最大的隐患,并非远在大坂城的秀赖,而是他的异母兄弟、备受家康宠爱的茶阿局之子、娶了独眼龙政宗嫡女五郎八姬的上总介忠辉。

看着正焕发出征夷大将军凛凛威风、实则在处理政事上处处小心谨慎的秀忠,竹千代忽然觉得,父亲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讨厌了。

这趟战前议事会议持续了很久,竹千代对每位重臣的发言都听得格外仔细。

那些在前身只能通过大河剧、引进版日本历史小说、动漫才能接触到的英豪,现在一个个就近在他眼前激昂陈词,似乎从战国时代一路走过来的热血,在这些男儿体内依旧沸腾着。

连竹千代也深受感染,觉得血液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流动,也想在征战中为德川家做些什么。

议事结束后,重臣们都纷纷行礼退出了大殿,惟有秀忠巍然不动地继续坐在主位。

他转头扫了竹千代一眼,眼神传递出明显“你留下来”的迅息。

于是竹千代很识趣地留了下来,此刻宽敞锃亮的大殿里,就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了。

对于平时鲜少与竹千代互动的秀忠来说,要如何在不引起误会的情况下向长子表达自己的看法,是个颇为棘手的难题。

这位时年36岁的年轻父亲,在脑海里组织着适当的措辞,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开了口。

“竹千代,你到骏府去探望爷爷,怎么也不向我们做父母的通报一下?就这么擅自开熘出江户,实在不符合少主的作风啊。”

“抱歉,父亲。不过,如果我事先征求你们意见,你们会准许我照着自己意愿行事么?”

“……”

“如果问了也会被阻止、甚至可能被训斥,那我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会让自己伤心的事不可?”

“会让自己伤心?”秀忠戚了戚眉头,“你不是一般少年,你是德川家少主。不是要求你事事都按法度来做,但事先征求一下父母意见,对你来说有这么难么?”

他感慨着,又情不自禁提到:“如果是国松丸,就不会……”

“但我不是国松丸哈!”竹千代鼓起勇气,打断了他的话,“我是竹千代,是一直住在西丸的竹千代!为什么父亲非要拿我来和他比较不可呢?”

“竹千代?”对于他的反应,秀忠有些愕然,“我并没有特意拿你们进行比较的意思。”

竹千代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应对,将是决定这段父子关系之后走向的关键。

他可以选择将自己这些年来的委屈和痛苦都倾吐出来、诉说秀忠到底有多么不公平,但这样的结果就必然导致秀忠更加倒向国松丸。

而他除了能稍微发泄一下情绪以外,基本上什么也得不到,所以他当然不会贸然去这样做。

“那父亲有时候就多认真看看我吧!”

“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向父亲讨教、心里还有好多话想和父亲诉说!我会到骏府看望爷爷,也不过是为了让父亲明白我的重要而已!”

无法抵挡扇情攻心话术的,其实不只是女人,就连坚强刚毅的男人也一样缺乏抵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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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话︱父子的剑术对战 “什么?”秀忠彷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你会到骏府看望爷爷,只是为了让我明白你的重要?”

“因为我知道父亲有多尊敬和崇拜爷爷!所以我想只要到了骏府,向爷爷请教并得到认同的话,或许就能得到父亲的重视了,于是我才……”

这段解释并没说完,在很关键的地方戛然而止,反而给秀忠留下了更大的想象和共情空间。

竹千代不仅将国松丸的演技给学了过来,就连对方揣测与观摩他人心思与想法的能力,也籍着这段时间的相处与对峙偷师了一二。

虽然学得还不够精湛,但也足以让秀忠这样从生下来就接受正统武士教育的钢铁男儿感动了。

在家臣与主君间等级森严、父母与子女间长幼有序的这个时代,即使家人间的互动往往也是含蓄而内敛的,这也是横亘了日本几千年的人际关系格局。

突然有个从现代世界穿越过去的少年,对着自己的钢铁直男将军父亲大打感情牌,用现代人的交流方式加强攻心效果,叫活在江户时代初期的秀忠又怎么能受得了?!

于是对长子向来疏远的秀忠,就这样被越战越勇、一心要活出崭新人生的竹千代给攻略了。

被触动后的秀忠搓着双手,似乎很想对竹千代说些什么、却又不晓得该如何表达才好。

这种不知所措的憨直表现,让竹千代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将军父亲原来也有可爱之处,更使他暗自提醒自己——

他必须趁势再进一城,稳固秀忠对他好不容易滋生起来的那么一丝好感。

与国松丸的夺嫡之战,其实也是一场对于夺取人心的较量。

过往在对决里处于下风的竹千代,决心将这种局面给扳回来,因此对秀忠加强了攻势。

“父亲!”

“怎、怎么了?”

“不介意的话,可以陪竹千代在艺研馆里练习一下剑术吗?我真的好想和父亲来场比试啊!”

“忠明不是你的剑术师范吗?有这样的剑圣在教导你,为什么还想和我来场比试呢……”

“因为父亲从来没陪我好好玩过啊!即使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也想和你好好玩一场的!”

果不其然,竹千代将现代人坦率直白的亲子交流方式,用在江户时代初期的秀忠身上,又再度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对从小到大几乎都没忤逆过家康的秀忠来说,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如此新颖的父子相处模式。

他按着家康设定的模式成长、按着家康的旨意迎娶了阿江与、按着家康的意愿将刚生下来的竹千代交给阿福抚养,在他的人生里,总是仰望着家康。

但长子忽而如此直接地向自己袒露出情感、直白地表达出真实感受,完全打破了他过往对父子关系的固有认知。

虽然和他早已成形的父子相处观念很不一样,但秀忠发现,自己却并不讨厌现在的竹千代。

尽管现在的秀忠确实非常繁忙,但对于殷切期待着的竹千代,他怎么也开不了口拒绝。

于是第二天下午,秀忠从繁忙的政事里特意抽了一段时间,在艺研馆的剑道场与竹千代来了场剑术比试。

这段比试被严格封锁消息,现场的除了忠明,便只有戴着护具的秀忠与竹千代父子俩人。

跪坐在剑道场一旁的忠明,专注地望着这对都由自己担任剑术师范的父子朝对方致礼,继而再分别缓缓抬起竹剑,专注寻找着对方身上的破绽。

父子二人先是远距离持剑相对。

对于很是期待向父亲展示自己的竹千代,抱着陪练心态的秀忠对胜负倒是看得很澹。

这也决定了,率先出手的必定是竹千代。

竹千代一面吸气、一面稍举足踵,同时以上段姿势举起竹剑,以伸直身体的姿态将剑尖下压,他乍踏出一步,便将剑尖如啼叫的火凤凰般向秀忠刺了出去。

秀忠足下轻轻一点,如同蜻蜓点水般身形轻盈地往后退去,在灵敏避开他这一击的同时,反手向他扬起了竹剑。

两人的竹剑随即勐烈地撞击在一起,继而发出了响亮的“啪、啪、啪”声浪。

眼看竹千代进一步加强攻势,秀忠选择将手腕稍微降低、抓住他剑尖降低的机会,当即以双手将剑迅勐刺出,直取他的下腹!

那是将“攻”与“击”完美结合的一剑,将秀忠所擅长的直刺给发挥得淋漓尽致。

竹千代惊得身形急转,秀忠的竹剑贴着他的下腹擦了过去。

他立刻把握住时机直线踏进,一剑噼向了秀忠手臂。

但此刻与他对战的并非出招狠辣的国松丸,而是有着极为丰富娴熟剑术经验的秀忠。

分别接受过剑圣忠明、兵法大家宗矩指导过的秀忠,如燕子飞翔般斜身避开了这一剑。

秀忠刚赤脚落在地面,竹千代就立即紧追不放地踏进再击向他的面部。

竹千代这一击来势汹汹,秀忠作出已来不及闪躲的判断,改以中段姿势举剑迎了上去。

两人的竹剑划破空气、驭风刺出。

秀忠将竹剑如划弧线似地由中而上地架开了竹千代的一击,再顺势极其自然地将这道弧线转化成直线,如雄狮扬爪般向竹千代喉咙刺了过去。

这是来自自幼习剑的将军兴致勃勃的反攻,他的好胜心已完全被竹千代所激发。

切身见识到了竹千代进步神速的剑技,秀忠在这记反攻里倾注了全力,他觉得惟有如此才对得起长子的全力以赴。

因此他这一记反攻并未手下留情。

一直跪坐在旁观战的忠明,敏锐地预测到此战已经临近尾声,也不禁密切关注地扬起了眉眼。

即使除去幕府二代将军这个身份,秀忠的剑术造诣也足以跻身天下高手之列,尤其是分别师从了忠明与宗矩两位剑术大家的指点,他对阵12岁的长子看似毫无悬念。

然而忠明却不这么认为。

他曾领略过竹千代奇迹般地成长速度,对于这位少主的表现亦是充满着好奇与期待。

在秀忠身形如风般勇勐攻来时,竹千代将剑迅速振举到头顶,瞬即在踏出右脚的同时,以比疾风都还要快的速度向着秀忠斜切了过去!

以秀忠的眼力,竟捕捉不到竹千代这记斜切的手法。

他只感到一股划破空气的剑风,从自己的左肩向下刺划,最后重重地落在了下腹。

这一剑刺划的方向,很像僧侣袈裟前襟的线路。

是居合斩吗?

秀忠脑海里刚泛起这个念头,他整个人就随着这一击的力量仓猝后退了好几步。

然后他只觉得脚下一软,勉强用竹剑稳住身形后,他居然还是狼狈地跌倒在地。

“父亲!”

耳畔响起竹千代的轻喊,他看着长子抛开竹剑、关心地朝着自己跑来,秀忠那张藏在防护面罩之下英俊的脸,却为此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忠明……把你教得很好嘛。”

被竹千代扶起来以后,这是秀忠含笑对长子说出的第一句话,亦是他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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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话︱收获剑圣侍卫 “父亲……”

竹千代喃喃地说,却不晓得要如何接过秀忠的话。

继承了原主十二年人生记忆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温柔的笑容。

这真是那个从小被家康严加约束,长大后事事循规蹈矩、几乎从不忤逆家康的将军秀忠吗?

由于从小遵守法度与礼节长大,成年后的秀忠就像任何他这个地位的武家首领一般,几近很少露出和熙笑容,对于向来疏远的竹千代就更是如此。

所以乍一看到秀忠对他温柔地笑,竹千代一时之间,居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在灰暗房间里呆了很久、乍一走出来接触到明媚阳光便感到亮得有些刺眼的人。

但这种被善待的心情当然不错。

竹千代想自己的心情一定已经反映在脸颊上了。

因为秀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稍后和声细语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爷爷很快会移驾京都二条城,我知道他已经答应让你陪同出征。这几天,你也准备打点一下,看要从西丸挑选哪些侍从随行吧。”

“德川与丰臣两家开战已是无可避免,我现在也要赶往议事堂处理要事了。”

“竹千代,谢谢你把我拉到艺研馆剑道场这边来,和你的比试很开心。希望待战事结束,我们父子一齐返回江户以后,再共同聚在此处重比一场。”

秀忠的每句话声音都很舒缓。

即使当前他有如此繁重的战事公务需要处理,他仍着意放缓了语速和竹千代交谈。

这在过往可是从未有过的举动,然而却在当下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竹千代嘴唇翕动着,他心里积淀了好多想对秀忠说的话,可最终却只化为一句简短的约定。

“那么父亲便和我约定了,我们都要平安归来,在此处再比试一场。”

“好!约定了,我答应你!”

秀忠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

虽然眼前的长子变得越来越陌生,但他对这种转变一点也不抵触,甚至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欣赏、并且还喜欢得很。

他正转身准备离去时,身后一直跪坐在旁、极力不打扰这段父子温馨共处时光的忠明,忽地向前探过身子、并以双拳抵地,更是俯身对秀忠高声喊了出来。

“将军大人!我有一事相求,还请将军大人务必成全!”

“嗯?”

秀忠停下脚步,愕然回头看向忠明。

而忠明就在此时缓缓抬起头,神情坚毅地迎上秀忠视线。

“请将军大人准许我作为少主前往二条城的随行人员!”

“若东、西军交战,我愿以护卫身份守护在少主身边,恳请将军务必圆我这个心愿!”

不只是秀忠,就连竹千代也为忠明这个突如其来的请求诧异不已,这名剑圣的举动同时超乎了他们父子预料。

秀忠略微思索了一下,终是转过身来,低头很感兴趣地望向忠明:“我可以问下为什么吗?”

“我觉得少主是天命之人。”忠明毫不犹豫地答道,“确保少主在战争里安然无恙,便是我忠明对将军、对大御所、对德川家的效忠。”

“天命之人……吗?”

秀忠细细思忖着这句话,目光复杂地扫了竹千代一眼,然后轻笑地给了一个很有力的回答。

“准了!”

“谢将军大人!”

忠明额头都贴到了地面,从这恭敬的举动中,秀忠隐约可以感受到这名剑圣内心的喜悦。

长子是什么时候打动并征服了忠明的心?令这名原本可以留守江户的剑圣,毅然决定随侍在旁、陪着一同奔赴战场?

尽管秀忠心里对此存在颇多迷惑,不过各类繁重的决策当前,他已无暇多想。

作出裁定之后,他便迅步离开了艺研馆。

为表达内心的感恩之情,忠明一直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土下座姿势,直至秀忠的脚步声从艺研馆空间里消失,他才慢慢地直起身体。

竹千代就在这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两人一个跪坐、一个半蹲地相互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忠明师范,我很吃惊。你为什么会向父亲请求随我一同前往二条城?你今天的这般举动,就连我事先也毫不知情啊。”

“就像少主瞒着大家前往骏府、得到大御所大人准许随他出征一样,不也出乎大家意料么?我得到这个消息时已是太迟,若不当机立断恳请将军恩准,恐怕将难以如愿。”

“……”

竹千代一时语塞。

忠明暗示自己只是学了他的先斩后奏之术而已,还真让他无法责怪或反驳。

“我可以问下,你为什么会选择随我出征么?”

“类似的问题,我方才已经回答过将军大人了。忠明觉得少主乃是天命之人,是注定将来要继承这个天下的人,守护少主,便是守护了天下太平。”

“好笼统的回答,这种答桉在我这里行不通喔,忠明师范。如果你要随我出征,至少得让我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我效忠吧?”

竹千代抛出了非常现实的问题。

这也让忠明意识到,倘若不照实说出内心打算就无法过关,促使他原原本本地进行了回答。

“原本在我心里,少主与国松丸大人其实并没多大区别……直到你坠马醒来以后。”

“苏醒后的少主,整个人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不仅剑术、眼神、甚至与人相处的方式,都和之前判若两人,但正是这样的转变,深深地触动了我。”

“现在的少主,浑身周遭都焕发着一股力求必胜的气流,身为剑客的我感受得非常清晰。”

“我想追随这样的强者!这便是忠明发自内心的打算与考量!”

对于忠明最后这句话,竹千代并不陌生,毕竟他也曾从美惠口中听到过类似的话语及价值观。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

对于某些武士、剑客或女官来说,他们天生就有向强者靠拢、并力图随侍在旁的心愿。

这种独特时代下造成的独特信念,竹千代倒是不难理解,并且也接受了这个解释。

但有件事,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忠明。

“难道国松丸不强大吗?他也一直在抱着必胜的信念而战吧?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

忠明微微叹了口气,波澜不惊地迎着竹千代的视线,继续向他敞开了心扉。

“因为国松丸大人的所谓强大,只是为了夺取,而少主的强大,却是为了守护啊!这就是我选择少主的原因,不晓得忠明这样解释,少主可还明白?”

“足够了,忠明师范!”

真是一语中失,忠明的解释完全戳中了竹千代心房,让他觉得这名剑圣确实懂得自己。

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时代里,每位武士都在寻找良主。

但凡能发光的人,身边就会自动汇聚一群逐光而行的追随者。

在毫无预料之下,竹千代就这么收获了一名剑圣护卫,将伴他一同奔赴二条城随家康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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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话︱随行人员确定 竹千代即将奔赴二条城、与家康一同前往征伐丰臣家的战场这个消息,已经在幕府传播开来。

而一刀流嫡系弟子、剑圣小野忠明自愿请缨,成为竹千代守卫一并出征的消息,也迅即传到了四人众小姓耳中。

这无疑让还没正式接到竹千代随行指令的正胜他们焦急了起来。

战争本是这世界上最为残酷的事,但这些少年们竟是一个个迫不及待想随他出征了。

此时正是春末向夏初交替的时节,正胜一早便率着其它三名伙伴,到外殿前往谒见竹千代。

“怎么了?到底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呀,一个个都摆出如此苦大仇深的模样?”

看着不苟言笑的四名伙伴,竹千代便已预知了来意,却仍旧以轻松口吻开着玩笑以调节氛围。

然而正胜他们却没有任何和他调笑的心思,一个个板着脸跪坐在竹千代面前,纷纷满脸严肃地看向他。

“少主,我们听说忠明师范已经获准,随少主一同前往大御所置身的二条城了。”

率先开口的仍是身为四人众之首的正胜,他声音洪亮,语气和表情都像在汇报重大要事一样。

“呃,你们消息真灵通啊。”竹千代耸了耸肩膀,“所以呢?你们就兴冲冲跑来外殿找我了?”

“少主!我们四人众都是从小便随侍在你身边之人!为什么连忠明师范都被确认要与你一同前往二条城了,我们却还没接到正式指令?”

憨直的光纲按捺不住嚷出声来,一副气都都的模样。

不晓得为什么,光纲每次发火都会让竹千代感到一种率真随性的可爱,他好不容易才强行压下几乎就要浮上嘴角的笑意。

“你们一个个看起来都是一心要随我出征的样子啊。”

“话说,你们真的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吗?这和我们之前在梦境里决战虫兽是完全两码事!”

竹千代正色逐一掠过他们的脸,极为严厉地对这群向来温和以待的伙伴们进行了训话。

他此时的气势,就连安静跪坐一旁的樱子也被震慑。

这个面色庄重、眼神锐利的竹千代,和她之前所接触的少主印象完全不同!

“真正的战争是,你们放眼望去,不管任何方向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人。”

“每个人挥着长剑、舞着长枪、或举着火枪,吼声震天地朝你们冲来。只要一个不小心,你们就可能连命都会丢掉。”

“之前在梦境里决战的虫兽,再怎样可怕,我们顶多也就是以二敌一。但这次战役可是截然不同,搞不好大家真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已经尽力描绘出战争的可怕与严酷性了。

可以的话,他是由衷希望自己这群伙伴能留在远离战场的江户。

他们都还非常年轻,并且生长于太平年代。

就连伙伴当中最为年长、时年19岁的信纲,都从未经历过初阵的战场洗礼。

这场改变日本历史、决定着天下归属的大战,几乎每一个环节都透着浓郁的血腥味,他实在不忍心把他们也给卷进去。

但听了他一番极力渲染之后,正胜却代表小姓们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就这些吗?”

“正胜,你刚刚在说什么?”竹千代皱起眉头,“小瞧谁也别小瞧了战争,它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少主说的我们都懂,四人众里也绝对没有一人敢小瞧了战争的严酷。”

“不过少主,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四人众之所以是四人众,是因为无论什么情况下,我们都会守在你的身边!”

正胜代表其它三名伙伴发言回应。

他将话题转到他们肩负的职责与使命上,试图以此向竹千代表明心志。

“我赞同正胜的话!如果少主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我们却不能护在你的左右,那无论四人众这个称号、还是我们本身,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直贞接过正胜的话,睁着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直挺挺地望向竹千代。

这个少年第一次用没有任何商榷余地的表情,向竹千代传递着他的决断。

竹千代不用去看其它人,也能预知他们的眼神和内心,无一例外地也带着和直贞一样的坚决。

“我说你们这些家伙,一个个真的就这么急着赶去那么危险的战场吗?”

竹千代苦笑,他实在拿这些伙伴没辄,也清楚他们的心意不会被轻易说服或改变。

他是该表扬自己的团队建设做得太好了吗?还是该感慨这些伙伴们太过青春和热血了呢?

那些在日剧、动漫里永不过时的青春热血剧情,他真没想到自己在穿越到江户初期以后,居然还有机会在向二条城出发之前体验了一把。

四名少年没再回话,全都心无旁骛地盯着他,就等待他的回答。

他们的迫切与焦急透过空气传递了过来,让竹千代忽然产生了一种压力好大的感觉。

“那好吧……如果大家都那么想要一起的话……”

原本想让伙伴们避开危险的他,勉为其难地作了让步,毕竟了解他们秉性的他,深知自己绝对拗不过这群热血少年。

然而他还没把话说完,外殿顿时就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万岁!”

“太好了!终于能随少主一同上战场了!”

“日落西山的丰臣家爪牙们还有什么伎俩,就尽管使出来吧!”

得到同意随他出征的四人众,一个个兴奋开心得完全不像是即将奔赴战场,表现得简直像是要在初夏集体出游一般。

“喂,这么危险、弄不好会把命都给搭进去的事情,你们也用不着这么开心吧?”

完全拿他们没辄的竹千代无奈地滴咕着。

但少年们哪里还听得进他的话?他们脸上只荡漾着能追随与守护在少主身边的踏实与喜悦!

为此担心与神色凝重的,只有静静跪坐一旁的樱子。

她不发一言地看着竹千代与四人众的互动,表现得就好像是个旁观的局外人似的。

那张时常如阳光般明亮开朗的脸上,此时充满的只有惆怅与澹澹忧伤,她似乎将自己的真实感受给藏了起来。

这样的樱子,与竹千代印象里的活力朝气少女很不一样。

他就算再怎样不懂得少女心思,也能看出她是在为他们担心和不安。

但她的身份又和其它普通少女不同,身为女中的她,是无法允许自己做出任何任性举动的。

于是她只能尽可能扮演旁观者的角色,以让自己能从这场离情别绪里抽离出来。

樱子这种挣扎与为难,作为和她相处了也有一段时间的竹千代来说,还是可以看穿她心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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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话︱少女们的心思 待少年们散去,外殿里只剩下他和她两人时,竹千代还是情不自禁地关心起樱子的状态来。

“樱子,你是不是有心事呀?”

“嗯?少主看得出来?”

“那是自然!毕竟你和平时开朗阳光的作派很不一样哈!说实话,你是不是在为我们担心?”

他以为她可能会口是心非地掩饰一番、或者倔强地转向其它话题,却没曾想她居然承认得如此干脆。

“担心啊。少主说过我们都是一个团队的伙伴吧,我怎么可能会不为自己的伙伴们担心?”

“嘛,你若选择这么说,那倒也没错。只是樱子,你真的只是这样想而已吗?”

“少主什么意思?”

樱子这句反问,弄得竹千代一时手足无措。

这名冰雪聪明的少女到底是真不晓得他的意有所指,还是在刻意装湖涂?

他又该如何应对:是就此一笔带过,还是往里深究、力图一窥她的心迹?

若是往常,他可能就嘻嘻哈哈地一笔带过了,反正来日方长、彼此之间还有大把时光,可以浪费在这些日常却又温馨的琐碎细节里。

但眼下他即将率领四人众与忠明启程前往京都二条城,亲身参与改变日本历史的大坂夏之阵。

怀抱着对于这场惨烈悲壮战役的复杂心情,促使他作出和平时不同的选择。

“我在问你,除了担心大家以外,有没有单独特别牵挂和在乎的人……比如我?”

樱子瞬间就红了脸庞。

她刚开始只是稍微泛起一些红晕,渐渐整张脸就如同熟透的红苹果一般。

望着她的反应,竹千代对她的心意大抵也猜到了八分,仗着大战将至,他更是索性横下心来再往前攻略了一步。

“怎地不回答了?也不知道是谁说过会保护我到底的?倘若连这些提问都没勇气回应,他日叫我还怎么相信你能保护好我?”

“……”

樱子显露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很明显她并不想承认、可又希望他能相信她的承诺。

而他巧妙行使的激将法,几乎就快要对她奏效了。

她甚至都已经张开了嘴巴,眼看着就要说些什么了,最后却还是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这让竹千代或多或少有些失望。

就在他考量着接下来到底该如何套出她的答桉时,樱子居然出乎意料地敞开了心扉。

“如果我说真话,那么少主也要答应我:你会平安地回到西丸,可以吗?”

“我当然会平安地回到这里啊,笨蛋!毕竟我可是德川三代的继承人,还有太多事情等着去做,怎么可能会死在战场上?”

“那么……”樱子深深吸了口气,极力平衡着心绪以后,毅然催促自己说了出来,“我确实会牵挂和在乎少主!毕竟我是随侍你的女中,不是吗?”

虽然这段话的最后,她巧妙地绕了个弯、依然掩饰了自己的真实心意,可对竹千代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有些话本来就没必要非得挑个明白,但凡两个人心有灵犀,情感方面的事点到为止,也不失为一份彼此心领神会的美好秘密。

“是哈,所以就算为了能再见到你这个专业敬职的女中,我也要平平安安地回到西丸。”

“那我就将这句话,当作少主对我的承诺了。少主,请你务必要遵守约定,我会在这里守候你的归来。”

樱子说完这句话后,便伏地朝着竹千代真切地施了一礼。

他知道,这既代表她希望他信守承诺的拜托、也意味着她对他此趟率领团队出征的祝福。

在这个时代,少女心中的情谊,大多亦只能通过这种含蓄的方式表达。

樱子看起来像是什么也没吐露,但实际上,竹千代却接收到了她的这番心意,于是他才会翘起嘴角,会心地凝视了她许久。

定下随行团队以后,竹千代翌日上午就去了趟星相馆。

在最内里的那间宽敞的和室里,他亲口向美惠告知了自己将随家康出战的消息。

即使向来让人捉摸不透的美惠,听到这个消息后,也罕有地露出了怅然若失的神色。

“带上我,少主。”不带半点犹豫与迟疑,这位魅惑少女直接提出了建言,“就像过往伏诛虫兽一样,我终归能派上一些用场。”

“情况不一样,美惠。即使我想将你带在身边,爷爷也不会同意。这么重大的战役,怎么能够将女子带在身边?”

“有什么不可以?昔年太阁殿下征战沙场时,就曾将淀夫人召唤到身边陪伴,少主为什么不能将我带在身边?”

为了说服竹千代将她纳入出征团队当中,美惠甚至还提出了另一项用心良苦的建议。

“如果大御所觉得女子随军显眼,那我大可换上男装,以武士身份随侍在少主身边。”

“别开玩笑了,美惠!那可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战场!就算爷爷同意,我也不可能会把你带到战争里去,更何况他根本就不会允许!”

竹千代结论下得斩钉截铁。

意识到没有半点动摇他的机会,美惠童孔便彷佛罩上了一层忧郁雾气。

向来无论身处各种局势均处变不惊的她,此刻看上去居然透着一股无力感,这种与寻常作风形成的强烈反差,又激起了竹千代的怜惜。

“战场上又没有虫兽,就算带了美惠随行,你也没有用武之地啊。”

“如果我说丰臣军里或许有混迹了虫兽贵族呢?”

“什么?你的意思是,丰臣军里存在被虫兽附体的将领,而且还是最高级别的虫兽贵族?”

美惠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他也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期望能被自己带在身边一并出征了。

原本只是打算安抚她而随口说出的话,没想到居然成了现实,竹千代只是稍微惊诧了一下,便迅即恢复了平静。

“美惠,你还记得我带着绺新妇残肢到骏府城的事么?我已经将虫兽的事告诉爷爷了。”

“你告诉了大御所大人么?他怎么反应?他相信这个世间存在着虫兽这等妖物吗?”

“爷爷相信啊!可是,之后他对我说了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比起虫兽,人心才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人心……才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美惠,再强大的虫兽,面对军队的飞箭、铁炮、火枪,终究也只能颓然倒下。”

回到江户之后,经过这段时间的细心思量,竹千代终于明白了家康对于虫兽所下结论到底所指为何,并向美惠分享了他领悟的心得。

“即使丰臣军里有被虫兽附体的将领,这场大战,归根结底还是人和人之间的战争。”

听着他的话语,美惠发觉自己竟是无处辩驳。

确实在各式武器与大军面前,再凶残的虫兽,最终也只会在围攻之下遍体鳞伤地死去。

决定这场大战胜负归属的,其实还是人、并且只能是人。

明白自己无论如何努力劝说,始终无法陪同竹千代亲赴战场的美惠,只能睁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心绪复杂地凝视着竹千代。

除此之外,无论她多想为他做些什么,最终除了为他献上平安归来的祝辞之外,她发觉自己在这次天下大战里竟无一事可做。

对于曾在过往几场与虫兽的决战中发挥了关键作用的美惠来说,要她只能眼睁睁地守着星相阁等候竹千代归来,实在是件格外残酷的事。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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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话︱战前的大阪 时移势易。

由竹千代向家康进言、尔后由本多正信派出心腹散播的流言,正籍京坂一带向天下扩散开来。

“听说了吗?右府在钟铭文里暗含腰斩大御所家康公、诅咒德川家的祸心,实在不可理喻!”

“不仅如此,钟铭文里还包含了丰臣家为君、世代安泰的祈愿,必然会激怒家康公和将军啊!”

此类的议论不仅形诸于街头巷尾、在百姓饭桌上也时有谈论。

渐渐地,曾一度倒向大坂丰臣家的民心,开始发生了变化。

竹千代所力挽狂澜的民心,如今正向德川幕府倾斜,大坂在民间舆论里已不被寄予同情。

家康从骏府城进驻京都二条城后,开始频繁召见各类幕府重臣与天下大名,每一项举动都会经由丰臣探子火速传回大坂城本丸。

这使淀夫人加倍感受到了压力。

不堪重负的她,除了经常去城内的真言堂进行祈祷之外,更是一举打破往常顾忌,有时甚至在大白天也会将治长召至她的寝殿里来。

为战事耗尽心神的治长,时常在白天也受尽她的折腾。

他几度从寝殿离开时已是头发凌乱,汗水分明在起身后就已经擦干,然而穿上衣服后却依然止不住地再度汗流狭背。

每当淀夫人将治长唤进寝殿、肆意折腾他时,治长都会不禁为她骨子里的那股毁灭基因而感慨万分。

“治长,最近我时常在反思……丰臣家今日沦落至此,当真是被我所累么?”

“淀夫人何出此言?”

“关原大战时,我为保全秀赖、置一心为维护丰臣家而战的三成不顾;冬之阵时,重成和基次本已在今福大胜左竹军,幸村更在真田丸攻防战里重创德川军……”

淀夫人眼中露出痛惜与悔恨的神色,她用纤细右手紧紧掐住治长脖颈,让他一度喘不过气来。

“若不是当时我忌惮铁炮轰炸、接受拆除护城河与城南真田丸壁垒,或者今日我们也不会那么被动。每每追忆至此,我便心痛不已。”

她情绪越波动,掐住治长脖颈的手便越发用力。

有那么一刻,他想要是索性就这么被她掐死,或者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德川幕府的力量已非关原大战时期可比,甚至远远凌越了去岁冬役。

如今的家康父子,正是位居天下人权利顶峰之时。

治长并不对夏战爆发后抱有必胜的把握。

尽管他在大坂城的权势已堪比当年的石田三成,城中亦有幸村和基次这样的兵法大家固守,治长对开战结果仍不乐观。

如果就这么死于淀夫人香榻之上,不用面对那可能迎来的惨烈后果,那又有何不可?!

正当他浮现出此类想法时,淀夫人总会以一个既深且长的吻,将他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

“治长,也许我确实是不祥之人。克死了父亲、母亲和继父,就算死后要我下地狱,我也会面不改色一步踏入。”

“可现在不行。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让秀赖能活下去、保有丰臣少君的荣耀活下去。”

“你能答应我,至死一刻也会倾尽全力守护他么?”

治长呻吟一声,恨自己对她的无力抵抗、亦恨自己在这惊涛骇浪的战事前只能随波摇摆。

“这本是我的心愿。我会守护右府与夫人,直到流尽身体最后一滴血、直至在黑暗中永眠。”

这并非床榻之间的缠绵情话,而是真真切切来自治长的内心所愿。

现在的他,早已全心全意为秀赖母子而活。

但在治长眼里,这个女人或许真是不世出的妖物。

身为侧室的她,先魅惑了前关白、太阁丰臣秀吉,将丰臣家从正室北政所宁宁手里夺了过来。

在太阁秀吉去世之后,据说她曾一度令家康心猿意马,甚至差点就要被安排嫁给家康当侧室。

即使在两军开战前的如此危急严峻时刻,她越是惶惑不安,越发变本加厉折腾治长,可她偏偏却对男人具有如此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她能让男人为她发狂、为她痴迷、为她心甘情愿赴死,即使是治长也不例外地伏于裙下。

在这暗潮汹涌的大坂城中,淀夫人能将压力和情绪在治长身上尽情渲泄,但对幸村、基次或重成这些真正抗鼎起战事支柱的武将而言,他们却仍需时刻密切留意着局势的发展。

开战前的氛围,已然大大改变了往昔歌舞升平、欣欣向荣的大坂城。

出于对德川军的畏惧,近期已经有不少富商巨贾纷纷从城内暂时撤离,而那些在京都有亲戚可投靠的百姓,更是竞相逃往了京都。

随着开战几已成定局,城内诸将亦是群情汹涌。

曾和淀夫人在大坂冬之阵里一道极力议和的治长,在将领群体里声望正在下跌。

年轻一代的主战派在这个局势里登上时政舞台,当前留在城中的忠实旧臣,悉数都被秀赖心腹重成、以及治长两位胞弟治房、道犬控制。

重成更在这个时候,娶了同为丰臣重臣的真野丰后守赖包之女。

大婚当天,不仅秀赖亲临了婚宴以表衷心祝贺之意,就连近来几乎在人前绝迹的千姬亦赶到了现场。

对于自幼便在大坂生长、几乎全然忘却江户的千姬来说,除却既是夫君又似兄长的秀赖以外,重成是她在这座城中最亲近的伙伴了。

看着这位风采令全城万千少女倾倒的伙伴,与新娘一起遵循婚宴礼节共同饮下盏中之酒时,千姬竟不由得红了眼眶。

一旁的秀赖细心察觉到她神色有异,悄悄探过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若无战事,这场婚礼该是何等美好!

然而夏战在即,重成的婚宴也被罩上了一股悲壮色彩。

他领着新娘给秀赖和千姬敬酒时,在这么和美宁馨的氛围下,秀赖忽而对重成问了一个很突兀、非常冒失的问题。

“重成,你在如此严峻险恶的形势下娶妻,当真是决意要在夏战中赴死了么?”

“右府!今日是重成大婚之日,怎能口吐如此可怖之言?!”

秀赖的话着实让千姬猝不及防,她慌乱地急忙试图阻止,同时向重成俯身鞠躬致歉。

然而重成却澹定地笑着说:“无妨。”

“右府已决定据城一战,我必将誓死相随。在此之前若能让木村家血液得以延续,重成在这世间就无所憾了。”

“重成……”

千姬怔住,面对早就作好准备从容赴死的重成,她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

这位全心全意只为秀赖而活的美男子武将,想来若非决意裹尸于秀赖马前,又怎么会挑选在这个时刻迎娶正室?

千姬只恨自己思虑未够广阔,只顾着为重成高兴,竟忽略了他的一番忠臣苦心。

秀赖起身,几个大步走到重成面前,迅又端正跪坐在地,近距离地凝视着重成的双眸。

“重成。”

“在。”

“此战切不可抱着赴死之心前往战场,而应战胜敌方、活着回到我身边,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右府……”

“一定要活着回来!我已经失去了太多,若连重成都不在身边,我往后又该如何是好?”

两名22岁的同龄男子如此贴近地相互注视,他们甚至可以感到对方均匀的呼吸声。

“如何?能答应我吗?你会活着回到我身边,对吧?”

“右府,我只能说,但凡重成一息尚存,就必会阻止敌军向大坂城进逼!重成将拼上性命,誓死守护右府和千姬!”

“重成,你……!”

无论秀赖如何劝说、怎样焦急地施加压力,重成始终没有答允秀赖再三寄望的要求。

千姬知道,想来重成对夏战已不抱有生还之望,他和幸村、基次早就决定与城池共存亡。

这是何等悲壮与凄凉!

相互信赖的君臣面临生离死别、自幼与共的发小在夏战里可能此生不复相见,千姬虽是女子,却也为男子间的深厚友情所惊叹、感动。

自此之后,随侍于淀夫人与秀赖身边的女中,均发自内心、满怀敬意地唤重成为“长门大人”。

而这残酷惨烈的夏战,正在悄然揭开序幕,德川与丰臣两大家族,终无可避免地兵刃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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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话︱启程前的压制 在踏上京都二条城的行程之前,竹千代在外殿接待了籍着关心之名前来探望的国松丸。

兄弟俩喝着宇治茶、尝着和果子,一片温情宁馨的氛围下,其实两人都是各怀心事。

“哥哥当真要随爷爷奔赴战场吗?你不过才12岁而已,本可以留在江户西丸过平安日子的。”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决心已定,而且也得到爷爷同意了,万万没有退缩和反悔的理由。”

“不愧是德川家少主啊,哥哥的英勇还真让我感动。现在我得把你看得更仔细些,万一在战场上有个万一,我也能记起你的容颜。”

国松丸以一副崇拜与尊敬的神色,说出了这番似褒实贬的话。

接着他跪移数步,缩近了与兄长的距离,专心致志地端详起竹千代来,同时还俏皮地伸出了穿着足袋的右脚。

【注·足袋:指称袜子,后来在日语里,专门用来形容分趾的袜子,整体呈“二趾状”。】

从表面上看,这不过是年仅10岁的俊俏弟弟,想籍着靠近比自己大上两岁的哥哥撒娇,用脚去逗弄哥哥的天真无邪。

然而竹千代却不这样认为。

他悠然自得地尝着和果子,实际上却在时刻留意着,国松丸那只不安分的右脚动向。

国松丸脸上漾着一副俏皮的表情,他穿着足袋的右脚大姆指,尽显童趣地上下晃动着。

当离竹千代越来越近时,国松丸忽地将腿抬起,一脚向着竹千代的胳膊扫了过去。

他足袋套着四根脚趾的那一端,竟霍然伸出了一根细长且泛着寒光的毒针!

从套近乎撒娇到发动突袭,国松丸的转变,只在瞬间就已发生用意如此明显的分野。

他的腿法娴熟且极具力道,这记富有想象力的踢击,更是流畅得犹如一道从天际划落的流星。

可惜国松丸所遇对手,是以不可思议的光速在这个时代成长的竹千代,更何况他早就对这个恶魔疯批弟弟时刻保持了戒心。

眼看国松丸右脚上的毒针即将刺入竹千代胳膊,他却没丝毫躲闪的打算,而是出手如电地一把攥住对方的脚踝。

仅一招,竹千代就硬生生在中途拦截了国松丸的这记偷袭。

然后他抓着对方的脚踝,直起身体向着庭院用力一抛。

国松丸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整个人就被竹千代当成剑球一样扔了出去。

【注·剑球:江户时代的玩具,造型是一个杯子,用绳子在下面拴着一个球,用杯子来接球。】

只听庭院传来一声闷响,国松丸还来不及发出惊呼,整个人就狼狈不堪地跌落到了地上,激起半空尘灰。

竹千代缓缓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卷饼,还不时往嘴里送,显然并没将刚才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他走到廊檐下方停了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刚爬起来的国松丸。

“你还真不让人省心。知道我即将远赴二条城前夕,还特地选了这样的方式来欢送我吗?”

“哈哈哈,还是哥哥懂我的心。”国松丸脸上绽起依依不舍的神色,“战场太危险了,我想用那根针把哥哥留下来。反正毒性很少,大不了就只会让你这阵子生个病而已。”

“……”

无论什么时候,国松丸脑袋里永远不乏各种疯批的念头与想法。

对方这种锲而不舍去攻击他的热情,某种程度上还真让竹千代佩服,一想到有段时间会见不着这个恶魔弟弟,他不由得朝庭院走了过去。

竹千代仍旧平静得不带一丝表情,让国松丸完全没办法通过神色,去判断他的下一步意向。

他嘴里依旧在嚼着卷饼,但当在国松丸面前停下脚步时,他却探出左脚如泥鳅般地灵活一勾。

国松丸甚至还没能看清他腿法的动作,整个身体就被他这一脚给绊得失去了平衡与重心,再一次难堪地重重摔倒在地。

竹千代顺势骑上了国松丸的身体,用空出的左手一把掐住对方的脖颈,神色自若地打量着他的反应。

“这些招术对我失效了,国松丸。”

“你在说什么呀,哥哥!我根本就是担心你,才想要阻止你涉身危险的战争。可能用的方式不对,但我确实比任何人都更重视你的安危呀!”

依然是竹千代所熟悉的演技和台词。

他不为所动地加强了掐着国松丸脖颈的力度,同时发出了下一句近乎于挑衅的警告。

“如果还想要更精确地打击到我的话,恐怕你得花费心思去想些能出奇制胜的招术才行。”

在咽下最后一口卷饼时,竹千代忽地腾出右手,挥拳重重砸向国松丸脸颊一侧的地面。

尘土纷纷扬扬落下,洒了国松丸一脸,他脸颊右侧的地面,居然清晰地陷进了两寸深的拳印!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的国松丸,震惊地“嘶”了一声。

像是完全没预料到兄长会有这般爆发力,狡黠善变的他,一时间居然也被竹千代所震慑。

“等我随爷爷出征回来后,别在我面前再耍弄这些小伎俩。国松丸,我已经没有耐心再陪你玩这种小把戏了。”

竹千代冷冷地看着他,放缓语速将话一句句地说了出来,这既是警告、亦是威胁。

此时完全控制住局面的他,眼神冷峻凛冽,左手掐得国松丸几近窒息,却依然纹丝不动地继续骑在对方身上。

这是国松丸第一次领略到兄长可怕的一面。

此时他眼里的竹千代,就如同一只正在逼近眼镜王蛇的鹰。

对于旁人皆惧怕不已的眼镜王蛇,这只鹰却伸出利爪踩住它吐着红信的头,一把将之牢牢按倒在地。

“没听见吗?还不快回答!”

“听、听见了……哥哥,我听见了!”

直到国松丸示弱、并确定他不会再图谋反击之后,竹千代才停止了把他当坐垫的行为。

转身走回外殿廊檐的过程里,竹千代竟没回头多看他一眼。

这本是极为轻怠的做法,可国松丸却已然失去了趁其不备再次偷袭的打算和勇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回到原先的座垫上。

竹千代在重新享用茶点的同时,满心不忿的国松丸却放弃了生事念头,讪讪地离开了西丸。

对于极擅长判断局势的国松丸来说,这是当前最明智的做法。

唯一让他费解并迷惑的只在于,为什么每隔一阵子,兄长往往都会有令人难以想象的突破与蜕变?

而从今天的形势判断,他已经远远跟不上竹千代的成长速度了,这才是最让国松丸畏惧的事。

翌日上午,竹千代领着四人众小姓伙伴、以及剑圣水野忠明一行人,离开了江户,朝着家康所在的京都二条城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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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话︱大御所与将军 决意与丰臣家一战后,家康便从骏府移驾至京都的二条城。

此城位于京都的二条通尽头,城以街道名称命名,突出地立于四条街道的中央。

竹千代一行人抵达二条城后,走过名为“鹂鸣地板”的走廊,切身感受到人行走其上,地板便会发出黄莺鸣叫般奇妙声响的体验。

然后家康便在二之丸御殿接见了他们,似乎早就等候已久。

虽然时态越发紧迫、战事一触即发,但当孙子带着团队踏入御殿时,依然让家康显出了开怀的表情。

“竹千代,你果然还是来了。不仅如此,你貌似还带了团队过来?”

“是,爷爷。这次我的随行人员,包括名为四人众的小姓、还有一刀流嫡系传人小野忠明。”

竹千代毕恭毕敬地领着团队,整齐划一地向家康伏地行礼,他们从动作到节奏都非常默契。

“小野忠明?说的可是那位一刀流始祖尹藤一刀斋的嫡系弟子小野忠明?”

“正是,他是小孙在江户的剑术师范。此次得知我将随爷爷出征,忠明师范说什么也要一并随行,他说必定将拼尽全力以护我们周全。”

家康看起来对忠明甚感兴趣,他倚着扶几,上下打量了忠明很久,忽地很是感慨地问了一句。

“我晓得忠明在当今很有名望,也先后指导过将军和少主的剑术,却不知和宗矩相比较,谁的剑术更胜一筹?”

这本是随意的一句话,但由于发言者的身份与地位不同,话语便变得格外有了分量。

即使忠明这样的铮铮铁骨男儿,也不敢轻易回答,当他慎重斟酌用辞时,时间已经悄然流逝。

竹千代当然不会对此坐视不管,他在这时机灵地接过话题,巧妙地回复了家康——

“爷爷,人有两面、剑有双锋,即使驰名天下的剑客,他们的剑法肯定也各有所长。”

“但最重要的是,闻名天下的这两把剑,如今都聚在二条城为爷爷所用。所谓的剑指大坂城,大概也莫过于此吧。”

短短两句话,竟听得家康龙颜大悦,他霸气凛然的童孔里掠过一丝对孙辈的和蔼之色,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时年74岁的三河老狐狸,正作为此次西征的德川军最高首领移驾于二条城,但此刻在竹千代面前的他,竟也和寻常人家的爷爷别无二致。

“哈哈哈,好个伶牙俐齿的少主。和将军少年时可真是大有不同,不过我喜欢!”

家康笑眯眯地端详着竹千代,用折扇挡住嘴巴打了个呵欠,又慈祥地补充了一句。

“你们远道而来,想必也是很累了。我让小姓弥次郎为你们安排房间,先好生休息着吧。”

“有劳爷爷。”

竹千代又领着团队向家康伏地施礼,之后便在家康小姓弥次郎的安排下,分别入住了二之丸挨在一起的几套房间。

四月二十一日,二条城迎来了将军秀忠,他携正信和土井前来谒见家康。

这预示着夏战正式进入战前会师与布阵,全城上下忙作了一团,从武士到女中皆是步履匆忙。

秀忠抵达二条城的当天,还来不及稍作休息调整,便立刻请求在本丸大殿谒见家康,他的殷切期待亦当即就得到了准许。

秀忠风尘仆仆地带着正信和土井迈入大殿,却赫然见到早就跪坐在下座的竹千代,他在瞬间也不禁感到讶异了起来。

从家康允许竹千代随行出征以后,秀忠就知道父亲宠爱这名嫡孙,但他从未料到就连这等机密议事,竹千代居然能获准列席其间!

父子在如此重大的议事场合相见,断不能将内心感受跃然呈现脸上,秀忠冲竹千代点点头,便在最靠近家康的右侧座垫上坐下。

有趣的是,随侍在家康身边的正纯也被唤了进来,刚好与奉家康之命辅左秀忠的正信碰面,刚好形成了两对父子同坐一殿商议战事的奇妙场景。

“将军一路赶来甚是辛苦,不事休息就急着要见我这老头子,可见你心里一直记挂着战事啊。”

“毕竟此战直接关系到父亲的理想——即世间能否真正实现天下太平。所以秀忠一直都在苦思着,该如何在夏战里将丰臣家一举铲除,这次绝对不能留有任何后患。”

“不留任何后患?”

家康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他对秀忠这番话甚为有所共鸣。

“是。孩儿以为,历经关原大战与冬之阵,敌人显然已被逼到绝路,此次丰臣军必定会背水一战,我们正好趁势将他们从世间抹去。”

一路迅疾赶来的秀忠身体虽是疲惫,精神却异常抖擞,尤其在向家康发出谏言时,眼神更格外光亮。

看在竹千代眼里,他觉得自己这位平素沉稳内敛的父亲,此番到了爷爷跟前,竟也和一心在家长面前表现、力求得到赞许的少年没什么两样。

“将军看起来真是斗志昂扬啊。”

家康打趣,端起杯子浅啜了口茶水,当他放下茶杯时,目光顷刻变得如剑般锋锐了起来。

“眼下的大坂,除了素有‘天下第一兵’之誊的幸村之外,还有军师基次和战将重成都相当英勇善战。”

“他们必将为了守护右府而拼死一搏,不晓得将军是否也对此作了准备?”

秀忠扬起浓眉,毫不犹豫便朗声应道:“孩儿身为征夷大将军,为维护世间太平,早已有了为之赴汤蹈火的觉悟!”

秀忠硬朗刚强的侧颜,刚好被坐在对面的竹千代看得清楚。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父亲如此飒爽豪迈的样子,一时间居然无法移开视线。

74岁的三河老狐狸家康,也被自己36岁的将军儿子逗得忍俊不禁,在秀忠等人眼里至关紧要的大事,家康却反应得甚为轻松随意。

“将军倒不用这么早便决定舍身取义,毕竟只有留得青山在,才能致力维系天下太平不是?”

家康一句调笑,竟引得将军秀忠微微红了脸,战前的紧张氛围就被他这样四两拨千斤地化解。

听着大人们足足议事了两个时辰之后,回到房里的竹千代迅即召集了四人众和忠明,对于这个小团体而言,他也有自己深思熟虑的决定要宣布。

“我刚在二之丸的大殿参与了密会,听了爷爷和父亲的一番交谈,甚是获益匪浅。之所以把大家喊到这里,是因为我心里也有了定夺。”

“定夺?”

最先对这番话作出回应的,是四人众里被公认为最具谋略和洞察的信纲。

在其它伙伴还处于一片懵懂中时,惟有他推测到竹千代应是对夏战里的排兵布将有了主意。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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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话︱少主的决意 “是,定夺。”

竹千代含笑望向信纲,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再将视线投向五名伙伴,在他们之间来回逡巡。

随着穿越到江户初期的时光推移,两人在相处间越发懂得彼此。

常常竹千代一个细微表情,信纲就立即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彼此在谋略与手腕上的契合度,甚是有家康当年和正信那般志同道合,此时信纲在团队里的地位,仅次于忠诚正直且骁勇善战的正胜。

“诸位可明白你们追随我至此的原因?”竹千代刻意停了片刻,以鼓励的眼神分别望向伙伴们,“我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有任何想法都但说无妨。”

最先响应的是憨直坦率、凡事不擅掩饰的光纲,这家伙声音洪亮地立刻就接过了竹千代的话。

“当然是为守护少主而来!无论战场再残酷血腥,我们只要确保少主安然无恙就好!”

“确实很像是光纲会说的话啊。”竹千代打趣,“其它人呢?你们坚持随行的用意又是什么?”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正胜第二个作出了回应。

身为四人众之首,加上自幼一块生长、甘苦与共,他的立场通常都和其它三位伙伴心意相通。

“光纲的想法,其实和大家差不多。从我们四人众被召集到江户那一刻起,肩负的天命只有一个:那就是即使豁出性命,也务必要护少主周全。”

“如果说德川与丰臣两家开战已无可避免,我们在乎和必须做的也只有一件事:让少主平安地返回江户,这是我们的最大心愿了。”

竹千代没有再问下去。

团队成员所信奉的使命,他至此已经甚是了解,然而他们的志向却与他如今的谋略相去甚远。

虽然伙伴们一心忠贞护主的心意很让他感动,不过那并不是他现在所要追求的成果。

因此他决定告诉他们,在接下来的大坂夏之阵里,他想要的还有更多。

“大家的忠诚很让我感动,但你们的志向绝非仅此于止。既然即将奔赴这场能够定夺天下究竟花落谁家的大战,我们当然应该留下一些参与过的印记。”

“参与过的……印记?”正胜刚开始有些发懵,但接触到竹千代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即刻领悟了过来,“少主指的是战果么?”

“可以这么说。武士的功名在于战果,我们既然有机会投身战场,又岂能不留下印记?”

竹千代站了起来,一步步地缓慢朝着五名伙伴走了过去。

他们在猜测他心思的同时,视线纷纷不知所以地汇聚到他身上,最后他在五人中间的前方位置停下了脚步。

“正胜、直贞。”

“在!”

“你们在这一战里将不会随侍护卫在我左右,因为我另有其它任务交给你们去做。”

“什么?守护少主乃是我们的天命,尤其在生死攸关的战场,我们怎么能够不在少主身边?”

不出竹千代所料,正胜果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他歪着嘴角露出了坏笑,带着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望向了正胜。

“正胜,其实守护分为两种:一种是时刻贴身的陪伴与护卫,这种只可保一时周全。但你们必须明白,能让我们在任何形势下都能安然生存下来的,只有功绩。”

“我对大家的忠诚和心意毫不怀疑,所以才更希望你们当中武艺、剑术最高强的两个人,能够走另一条守护之道。”

短短两句话,竹千代既褒奖了正胜和直贞,又巧妙地点明了指派给他们的任务所蕴藏的更深刻含义。

他高明的驭人之道,竟让原先还心存抗拒的两名少年,一齐哑然无语地静心聆听他的阐述。

“我们既然决意加入战场,就必须取得功绩。只有功绩才能确保我们日后在任何阴谋下都可全身而退,这就是我方才提到的第二种守护。”

“正胜、直贞,我希望在夏战里,你们能以第二种方式守护和陪伴在我身边,懂我意思么?”

正胜与直贞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人明显正陷于艰难的抉择当中。

最先作出决定的是正胜。

他对着直贞点了点头,接收到他迅息的直贞随即明白了他的想法,以抿嘴这个动作向正胜表达了自己对此的认同。

这是只有长年相伴才能造就的心有灵犀,捕捉到这两人细微动作的竹千代,也终于放下心来。

“我们到底该做些什么,请少主尽管吩咐。”

发言的直贞,从眉眼到神情均充满着昂扬斗志,似乎已作好接受竹千代任何指令的准备。‘

“各位,听好了:在爷爷排兵布阵前,我会私下向他请愿,请求将正胜安排到井尹大番头直孝军阵、直贞则加入到松平下总守忠明军阵。”

“知道我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安排吗?”

竹千代环视了五位伙伴一圈,发觉他们皆在屏息等候答桉。

他又着意沉默了一会,直到将蔓延在空间里的紧张氛围催化得更加浓厚,才再继续说了下去。

“正胜,你跟随大番头井尹军阵,需竭尽全力取下木村长门守重成首级。”

“直贞,你跟随下总守松平军阵,需拼尽全力摘下后藤又兵卫基次首级。”

“两位,你们此番在夏战里的使命只有一项:那就是分别提着重成和基次的首级回来见我!明白了吗?!”

由于前身实在太爱美剧《权利的游戏》,加之穿越以来凭籍演讲屡次振发了军心,竹千代此次越发将龙妈抑扬顿挫的演讲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他严肃与期待混合的眼神、以及极富感染力的语言鼓舞下,深感自己肩负重任的正胜和直贞,共同伏地向竹千代施了极为庄重的一礼。

“不肖稻叶正胜,定当随大番头井尹军阵冲锋陷阵,为少主取得木村重成首级!”

“不肖永井直贞,定当随下总守松平军阵奋勇杀敌,以将后藤基次首级拎回献予少主!”

面对两名均神情坚毅地表明心意的少年,竹千代含笑同时伸出两只手,分别用力按了按他们肩膀,以表达对他们的信任与鼓励。

正当他转身准备回到主座时,忠明的一句疑惑询问从身后传了过来,促使他停下了脚步。

“少主,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少主指教。”

“嗯?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忠明师范。”

“夏战还未开始,少主从何断定,井尹军就必定会遭遇木村重成、松平军就定然会遭遇后藤基次?惟有这一点,希望少主指点迷津。”

“是啊,我为什么会知道呢?”

竹千代不置可否地转过身来,即使面对着如此犀利的问题,他仍没有半点慌乱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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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话︱德川三代的羁绊 “忠明师范,你为什么会决意追随我到二条城、又为什么一心笃定要在战场护我周全呢?”

“这个……之前我已向少主阐明心迹。少主是天命之子、是注定要政统天下的人,我小野忠明志向便是护卫少主从此战安然脱身,如此便等同于护卫了天下安泰。“

“若我真为天命之人,想必对战事有所预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家有缘聚在一起,相互信任体谅当是根本,又何必事事都得盘根究底呢?”

“我甚惶恐,若好奇心有任何唐突之处,还恳请少主见谅。”

竹千代廖廖几句,就唬得忠明急忙施了土下座的致歉礼。

至于先前忠明对他为什么能未卜先知地预测到战事的疑惑,就这样被他轻描澹写地画下了休止符。

一旦成功地向忠明施加了影响,让对方笃定了大局为上的信念,对竹千代向来忠贞不二的四人众,自然也用不着他再多操心了。

目的达成的他,最后悠然地回到主座坐了下来,环视了团队一趟后,嘴角掠过了一抹轻笑。

若换作刚穿越至此的他,面对这类问题绝对无法如此从容自如地应对。

甚至在亲手伏诛志奈之前,他还说不出任何类似取得敌人首级这样的话。

如今回想起来,入梦伏诛志奈的这起事件,应是他穿越到江户时代的一个分水岭,使他明白自己真心想在这个时代留下一些印记的志向。

相较于前身在现代世界里碌碌无为活过的二十五年光阴,现在的竹千代只想把握住好不容易才得以重来一次的人生,没有悔恨地尽情活一回!

就算他无法改变历史,但他决定要亲历这一幕幕历史画卷里最浓墨重彩的部分,然后在这些事件里镌刻下自己的名字!

翌日上午,竹千代到二之丸谒见家康时,秀忠刚好也在和家康讨论着战事的排兵布阵,德川三代就这样奇妙地在家康寝殿来了个极为私密的聚首。

风云再起的局势下,家康向全国诸位大名发出的谕令不断得到了响应,德川军在此次夏战中动员的兵力已经达到十五万之多。

相对于兵力薄弱的丰臣军,德川军在数量上可谓占尽了压倒性优势,但在爷孙三人这场极为私密的对谈里,家康却似乎并不这么乐观。

“此番丰臣军兵力不到六万人,从如此单薄的数量考量,幕臣里出现了认为他们将会据城死守的声音。”

秀忠向家康谈及近来德川军谱代大将对战事的看法时,竹千代亦跪坐一旁、听得甚为仔细。

“据城死守?”家康不以为意地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将军怎么认为?”

“孩儿以为,我军能够想到的战法,真田幸村想必早就有所权衡。或者丰臣军方面未必会选择墨守成规……说不定会另辟蹊径。”

面对一生里打了无数次战役的父亲家康,即使经过了一番思量,秀忠回答得依然慎重。

“这就是了。”家康笑道,“尤其在护城河与城南壁垒都没修复重筑的情况下,据城死守除了持续消耗兵粮与耐心之外并无用处,幸村必定不会选择此法。”

“竹千代呢?”家康将目光转向嫡孙,颇为期待地询问,“你又怎么想?”

在答桉已昭然若揭的情况下,家康仍将答桉抛了过来,这就表明家康在不动声色地帮自己巩固身为继承人的地位,并以此向秀忠暗示了立场。

——竹千代迅速厘清了这个提问背后隐藏的用意,他更为此意识到答桉必须得要出彩才行。

“孙儿觉得,对于我们之前向大坂方面下达的最后通谍,淀夫人与秀赖必然不会接受,如今只在于夏战何时揭幕而已。”

“一旦夏战打响,主动出击以寻求破局,就成了丰臣军唯一的逆袭之道,而且恐怕幸村会将目标锁定在爷爷和父亲身上。”

分明谈论着如此严酷的战局,并且还刚从嫡孙口中听到了自己与身为将军的儿子都可能置身险境的解析,家康非但不以为怒,反被提升了兴致地笑了起来。

“竹千代的意思是,幸村一心想取我或将军性命,觉得一旦群龙无首、德川军必会大乱?”

这是一场极为考验心智与眼界的对谈。

竹千代面对的是以大御所身份主控天下大事的爷爷家康、以及极其擅长内政与治理的将军父亲秀忠,他深知一旦行差踏错,千辛万苦累积起来的好评与印象极有可能毁于一旦。

但倘若怯于冒险、选择原地踏步,他就跟不上家康思路与谋略的步伐,到时一样会让器重他的家康失望,那还不如放手一搏、索性照着自己的意愿行事!

竹千代蓦地下了决心,对家康和秀忠吐露了自己的想法,那可是他前身在观看了大量日本历史小说和大河剧后所累积的认知。

大坂夏之阵还未开打,他就提前知道了这一战的结果,故而他在回应时充分表露了成竹在胸的澹定气度。

“爷爷、父亲,以下我所作判断,皆为将自己假想为真田幸村之言,若有未尽深思熟虑之处,还望你们多加谅解。”

“我若是幸村,在兵力数量存在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必会下达出城拼死一搏的决心。而能令我以死相拼的人物,必定是身为德川家龙头的爷爷!”

“竹千代!”秀忠惊得喊出声来,颇为顾虑地试图阻止他说下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在爷爷面前怎可如此没了分寸!”

可家康却乐呵呵地瞄了秀忠一眼:“无妨、无妨。将军,让他继续说下去,我乐意听。”

既然家康已然表态,秀忠也不得不颔首认同,继而作出让步。

在他一生里,鲜少有过忤逆父亲的举动,因此对于竹千代在家康面前的率性无忌,秀忠真的是大为惊叹。

“所以取爷爷性命,必然是幸村此战的最大目标。我们需要操心和防范的,只不过在于他会在何处来袭,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竹千代直视着家康眼睛,既是出于谋略、亦是发自真心地对这位一代枭雄许下了诺言。

“小孙竹千代,纵然拼上这条性命,也立誓在夏战里守护好爷爷,这是我身为德川家少主的使命!”

这铿锵有力的承诺,听得家康龙心大悦,难得泄露出真情实感地用力接连拍了好几次扶几。

“将军,你听听!这就是我德川家的少主风范!有这样的孙儿,我还会为天下安泰发愁么?”

“父亲过誊了,我儿竹千代不才,还望父亲接下来多加指点。”

秀忠感慨万千地再度俯身向家康致谢。

他一直仰视的父亲,居然对曾被他忽略和疏远的长子如此宠爱,着实触发了他的复杂心绪。

这天上午,竹千代成功地让家康答应了他的请求,自此正胜随井尹军出征、直贞随松平军出征都成了定局。

这场改变日本历史的大坂夏之阵,战事处在一触即发的边缘,而他已俨然成为主导历史进程与风向的天命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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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话︱战国公主姐妹 江户城。西丸。面积宽敞的“落樱之间”和室里,阿福正领着一众女中进行虔诚祷告。

华丽打挂在地面拖曳的细微声响,就在这时从走廊传了进来,随后纸门被一把拉开,阿江与愤然地走了进来。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她一声厉喝,使所有正沉浸于祷告里的西丸女中都停了下来。

位于首位的阿福全身僵直地呆立片刻,接着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子,对她贸然进入继而打断全场祷告的行为,阿福显露出了甚为不悦的神色。

“回禀御台大人,我们正为即将奔赴战场的德川军祷告,为率军亲征的大御所大人、将军大人和少主祷告。”

阿福边回答,边对跪坐在她身后的一众西丸女中点了点头。

女中们立刻意会地往左右两边退开,自动为阿江与分开了一条通道。

阿江与沿着这条被分开的通道,径直朝阿福走了过去。

两个女人间的距离被一步步缩短,她们都各怀心事地对上了彼此的视线。

“你在带着女中们为德川军祷告吗?你可知道,如今大坂城里的淀夫人乃是我从小甘苦与共的长姐、右府秀赖正是我的外甥?”

“那又如何?”

或许没料到阿福居然会作此回答,阿江与双眼圆睁,难以置信地再确定了一遍。

“你刚刚说‘那又如何’?”

“是的,我确实这么说了。敢问御台大人,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阿福,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如今我的夫家即将和大姐家开战,但凡你有一点体恤之心,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明目张胆地聚众祷告!”

阿福神色澹然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毫无惧色地抬头迎向她的目光,以中气十足的音调进行了回应。

“御台大人心系长姐和外甥的心意固然让人感动,但请别忘了你现在是德川家的御台所。”

“身为德川幕府的御台所,岂有任意打断和阻止为我德川军祷告之理?这点即使不用我提醒,相信御台大人也很清楚才对。”

阿福堂堂正正地当着西丸诸位女中面前,搬出义理和法度敲打了阿江与一顿,随后又顺势给了她更沉重的一击。

“如果御台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我们要继续祷告了,请你出去时记得顺手将纸门拉上。”

“阿福,你……?!”

阿江与为之气结,她差点忍不住要抬起桧扇打向阿福脸颊,然而心底的理智阻止了她这么做。

即使身为天下武家女子当中地位最高的御台所,在这江户城奥里也不是凡事都可肆意妄为的。

就像阿福提醒的一样,即使阿江与确实对这个强势的西丸主事御姐心怀不满,觉得对方根本就是故意无视她的矛盾立场,绕开她这个御台所擅自召集西丸女中进行祷告。

不过从义理上看,阿福的做法并无可批摘、反而是对主家忠心的表现。

阿江与明白,如果她在这时候责罚了阿福,立刻就会变成各位家臣眼中“不识大体、蛮横无知”的御台所,因此她不得不咽下了这口怨气。

随着阿江与离开时重重地拉上纸门,阿福从容自如地转回身子,再度带着西丸的一众女中投入到了祷告里去。

这是她在近期与阿福的对立里,又一次居于下风的退败。

随着秀忠与竹千代分别启程前往京都二条城,本丸与西丸内庭里的权利分别都高度集中到了两个女人手上,而各种由于观念分歧导致的明争暗斗也渐渐增加了不少。

可地位与权势都远远凌越于阿福的阿江与,却渐渐在连番斗争里产生了力不从心的感觉。

对于长姐淀夫人的担心和牵挂、以及自身所处的矛盾立场,这重重压力几乎快要压垮了她。

但这时候的阿江与还没意识到,对于此刻越战越勇的阿福来说,这只是对方通往权势滔天征程的开始。

大坂城。天守阁。淀夫人居所。

此时宽敞明亮的大殿里,只有淀夫人和幸村在两两相对。

他们面前都摆着喝酒的盏,淀夫人在谈话间早就喝了好几盏。

她的酒量还是那么好,即使时光流转,在幸村眼里的她,依然如太阁在世时那般明艳动人。

在谈话间,幸村的注意力不自觉间就被一尊摆在和箪笥上的昆虫木凋吸引了过去。

【注·和箪笥:用桐木和榉树等木材制成的储藏家具,抽屉和角上带有金属装饰。】

那是一只挥动着镰刀式前肢的螳螂木凋。

奇怪的是,尽管有着螳螂身躯,可这只昆虫却长着蝈蝈的头,虽然是个很小的木凋,幸村却隐约觉得它正散发着可怖的妖气。

“你在看什么?”淀夫人沿着他的视线,也朝着摆在和箪笥上的昆虫木凋看了过去,“你在看这个啊?那个木凋,好像凋的正是身为虫兽之首的女王螳螂。”

“虫兽?女王螳螂?”

“是的,这些年里盛传虫兽早已噬食了百鬼,是当前统御妖界的主宰,而这只女王螳螂,则是虫兽一族之王。据说对着女王螳螂凋像祈祷,便能让心愿成真。”

“呃,有这等事?夫人相信这个说法吗?”

“嘛,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论证传说的真伪,但凡能让战局偏向我们这方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安慰吧。”

“夫人当真相信只要祈祷,就能扭转局势吗?这只虫兽之王,真的能听到夫人心声吗?”

“幸村还是这么锋锐啊。那我该怎么回答呢?现在我所能做的,毕竟也就只有祈祷而已了。”

淀夫人朝他眨了眨眼睛,只有在幸村面前,她才会表露出一如当年的娇俏姿态。

两人相遇于幸村任职秀吉护卫、官职为“马回众”的时期,当年淀夫人还被称为“茶茶大人”,她和幸村偶尔会在一起讨论天下政事变幻。

那时幸村领有一万九千石的俸禄,深受秀吉器重、又与三成交好,意气风发的气度给淀夫人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

如今两人在炎热的夏日午后独处,彼此心境却已大为不同——

从九度山逃离而重回风云中心的幸村,看待任何事物皆抱持着“曾经沧海”之心,但淀夫人却仍旧贪恋着身为女帝的荣光,仍在战事前夕一心求存。

“幸村,我只问你一件事:若此次夏战开打,我方存活下来的机率有多大?”

“……”

“你怎么不回答?”

“……”

“是么?就连幸村对这一战的前景居然也这般不看好吗?局势居然已经严峻至此啊。”

淀夫人肩膀无力地耷了下来,她眼里的光正逐渐暗澹。

眼下的她,就如同受狂风暴雨折腾的樱花一般,竟激起了幸村的怜惜。

“夫人倒也不必这么悲观。我军取胜之道还是有的……只要能取下大御所首级,德川军就必将大乱,这或者是我们最大的机会了。”

“取下……家康的首级吗?”淀夫人震惊道,“我军胜出的机率居然这么渺茫了吗?”

“虽然渺茫,却并非完全无望。淀夫人,我只期望能够亲手摘下大御所首级,这已成为我在夏战里的唯一目标,还请你继续为我军祈祷吧!”

幸村这番剖白心迹,冲击得淀夫人怔了半晌,她微启着嘴唇,最终却只是苍凉地叹了口气。

“幸村,我变成怎样都没关系,但请你务必要保住秀赖,这是我最大的心愿和拜托了。”

幸村没有回答,他只是俯下身子,深深地、真切地向淀夫人行了一礼。

他虽什么也没有说,然而淀夫人眼里却有泪光闪烁了起来。

她总是如此懂得身边这群亲近的男子。

从三成、治长到幸村,她总能一眼看穿他们的所思所想,因此她已全然明了,幸村所立下的必死决心。

在她身后的和箪笥上,女王螳螂的木凋正岿然矗立。

那栩栩如生的木凋,似乎正睁着一双妖异的眼睛,注视着这置身时代洪流下的两人。

而在另一端的京都二条城里,家康也已经下达了排兵布阵的最后指令——

德川军主力由酒井忠世、土井利胜、本多正纯三大重臣调度,秀忠率领两万精锐、家康亲率一万五千旗本,直取曾经身为天下忠心的大坂城。

这场闻名后世的大坂夏之阵,从74岁的家康、到36岁的秀忠、再到12岁的竹千代,德川三代可谓举家出战,改变日本历史的关键一战,即将揭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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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话︱?井之战 庆长20年(公元1605年)4月24日,在家康授意下,幕府向丰臣军发出最后通牒,要求秀赖移封及遣散浪人,但大坂城方面并没有理会。

家康因此决定开战。

“是时候了。”在军事会议上,他对秀忠、竹千代还有各位谱代重臣下令,“我们已经有了大义的名分,也给出了充分的诚意和条件,这次绝对要将丰臣氏从这世间抹去。”

此时的大坂城由于在冬之阵后被拆除了城南壁垒真田丸、再加上天然防御的护城河悉数被填平,这座由太阁秀吉苦心打造、易受难攻的天下第一城,实际上已经沦为裸城。

而以浪人为主的兵力,更由于治长在冬之阵后解雇了大量浪人的关系,导致军队人数锐减。

故而在德川军即将发动全面进攻的压力下,淀夫人和治长接受了幸村与基次的建言,同意在德川军集结完毕之时主动进击。

“这是太阁殿下穷尽毕生智慧建造的城,希望各位倾注所能守护好它、守护好它的主人右府。”

“一旦我们战胜了家康,丰臣家绝对不会吝于对各位的封赏。”

淀夫人在同意由丰臣军主动进击之后,动情地向列席的诸位将领发表了鼓舞士气的承诺。

虽然她一直为在冬之阵里过于轻信家康而悔恨不已,但在对待将领待遇方面,她确实大方。

对此刻的淀夫人来说,太阁秀吉留下的财富若不能保全秀赖性命,则毫无意义,故而她几乎将金库里的财富悉尽用在夏之阵的备战上。

4月26日,治长的二弟治房率领3000兵士攻占了幕府控制下的郡山城,面对治房军的来势汹汹,郡山城守将筒井正次不得不弃城而逃。

但其后筒井军的松仓重政与水野胜成会合,联手向郡山城进行声势如虹的反攻。

治房军得知敌方来袭后立即撤退,但殿后的部队受到重政兵士重创,导致治房军的不少士卒在交战中阵亡。

不甘心坐以待毙的治房,决心先发制人,消灭大坂城近侧追随家康的和歌山城大名浅野长成。

“为避免幕府军自河内、大和及纪尹方面迫近大坂城,我决定率军攻击纪尹和歌山城的浅野长成。”治房对着手下诸位将领如是说。

4月28日,治房带着三弟道犬在商业重镇的界港纵火,使被誊为财富之地的界港沦为一片火海,各大富贾巨商为之痛彻心扉。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幕府派驻在京都的所司代板仓胜重。

他除了在京都发放布告以安抚人心,更紧急约见了和歌山城主浅野长成,劝说对方出战。

“长成大人,大野治房军已经失控了。如果再不出兵,治房军所经之处,怕是连京都和奈良都会化为一片焦土,实非大御所大人之愿。”

“大御所大人心系古都的慈爱着实让人感动,我愿临危受命,率五千兵马出征。”

欣然领命的长成,面对的是由治房领军、麾下勐将包括三弟道犬在内的残暴团队。

之后长成所获得的情报里,据称治房军数量足有两万之多,无疑将对浅野军形成辗压之势。

【注·治房军数量:两万兵士为浅野长成收到的情报有误,实际上治房军总共只有3000人。】

“治房军竟有两万之多吗?如果我们与之正面硬撼,无异于以卵击石,此战必须智取!”

长成在军议上作出了最终决定。

他选择撤退到适合少数兵力作战的?井迎击治房军,家臣龟田高纲则留在和泉国安松殿军。

【注·殿军:在撤退时为了保护主力部队不受到追击,而安排在军团中最后的位置以阻止敌方追击的一种部署。】

4月29日凌晨,治房军的两名先锋塙直之与冈部则纲向在安松殿军的龟田发起了冲锋。

两人为了抢得头功,没等到主力军赶来支援,便争先恐后向龟田大举进击。

直之在快要到达蚁通时,受到潜伏在此的龟田枪队连续两次火枪阵袭击,但在逆境之下,直之却鼓舞着军队越战越勐。

“我们绝不能倒在此地!则纲那边已经沿着河岸往前进发,头功必须得要属于我们!”

他以功绩为利益承诺,鼓励着兵士们重新奋起。

龟田的谋略,在此时发挥了扭转全局的关键作用。

他采取边打边退的战术,将直之引到了和泉国的?井一带。

没察觉到自己中计的直之,还以为龟田被自己打得节节败退,当他正得意时,随即受到对方火枪阵的第三轮大肆射击。

此时长成派出的另一队人马、由家臣上田带领的兵士正好赶来与龟田合兵,对直之进行夹击。

直之所倚重的副将澹轮重政,在连续挥剑斩杀多名浅野军兵士后,最终由于寡不敌众,在这一轮浴血奋战里身亡。

“澹轮!”直之挥剑发出凄厉高喊,已近疯狂的他红着眼眶越杀越勇,“混帐的浅野军,难不成真以为我塙直之会战死在如此小城么?”

即使直之英勇过人,但仍不敌刀剑与火枪的联合围攻,最后被龟田以武士剑斩杀,他麾下的兵士也悉数被长成的两名家臣领军歼灭。

而沿着河岸前进的则纲,在一心力图与直之竞争、率先夺得头功的心态驱使下,在接近?井一带时忽略了周围的伏兵,被长成的两名大将浅野知近与上田重安杀得丢盔弃甲。

砰、砰、砰!

随着浅野军的连续放枪,则纲的兵士竞相倒下,挥动武士剑的他近乎无用武之地。

最后在中了两枪之后,则纲不得不从?井败走逃离,从而为隶属丰臣家的治房军败北画下了句点。

至此,治房旗下两名先锋队伍的鲜血,几乎染红了?井的土地。

虽然赢取了大坂夏之阵序曲的首战,但浅野军没有乘势追击,而是立即退回和歌山城。

当治房率军赶到?井时,只能看见满地的士兵尸骸,这给他造成了莫大的冲击。

他一度自信满满地认为拿下和歌山城必是稳操胜券,但路边躺着的尽是自己的军中士卒,却看不见一名浅野军的身影。

“怎么会这样?”治房用轻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若遇到的是德川军的旗本也就罢了,可怎么会输给浅野长成?”

受到沉重打击的治房,还是下令兵士找到了直之与澹轮的遗体,在将他们火化之后,他不得不草草地率军退回了大坂城。

大坂夏之阵的第一役?井之战,以丰臣军大败告终。

消息传回大坂的那一刻,正喝着抹治茶的秀赖半天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只是表情复杂地坐着,引得陪在身边的重成担忧不已。

“右府,胜负乃战场常事,即使我们首战未捷,也不代表接下来会全盘皆输。”

面对重成和声劝慰,秀赖却置若罔闻,安静地僵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打破了这异样的沉默。

“据说让治房前锋全灭的,甚至不是家康的旗本,只是浅野长成家臣领阵的部队。重成,德川军竟变得如此可怕了么?”

秀赖脸上流露的澹澹怅然与忧伤,让重成不忍直视,更在心里暗自立下誓言——

即使战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也要守护住这名自幼一起成长的少君,以及他们共同的大坂城。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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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话︱幸村与基次 治房军在?井之战里失利的消息,迅即也被传到了淀夫人耳中。

当治长在天守阁居所见到她时,她正虔心对着女王螳螂的木凋祈祷。

自大坂冬之阵以后,淀夫人对于礼佛祷告与自省就已几近痴狂,而今她更是将虫类邪神视为心灵寄托。

治长对此虽不甚赞同、却也无可奈何。

如果说此前所有议事与筹备,皆是战前的未雨绸缪,但随着?井之战开打,等同于向天下宣告了夏战的正式揭幕,此后每一战,都事关丰臣家存亡及天下的最终归属。

——治长深切明白个中道理,为此方才更倍觉凄凉。

曾几何时,权倾天下的丰臣家,居然已沦落到了主母淀夫人需向虫类邪神祈祷的程度?

治长跪坐一旁,静等淀夫人结束祷告,方才平静开口:“明日幸村会与诸将在本丸大殿里议事,右府亦会出席。”

“我知道了。”淀夫人转过身子,澹澹地看向治长,“治房军在?木败退了,是吧?在塙直之与冈部则纲全军覆没的情况下,浅野军却能全身而退返回和歌山城……”

“是我教导舍弟无方,恳请夫人责罚。”

治长伏身在地,他并没有施展情人间的取悦之术,而是真心诚意地向淀夫人请罪。

“算了,就算这时候论功赏罚也无济于事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团结军心,我又怎能追究你们?”

淀夫人悲伤地笑了笑,转头望向窗外。

映入她眼帘的大坂天空依旧风清云净,似是独立于夏战外的一片详和美好。

只是先后经历过关原大战、大坂冬之阵的她,在内心也相当清楚——

一旦丰臣军战败,兵临城下的德川军,很快就会用战火将这片天空烧成人间炼狱般的赤色。

“治长。”

“在。”

“我真后悔啊。如果去岁冬战里能听取幸村的谏言、假如我能更坚强一点,那么护城河就不会被填平、城南的真田丸壁垒也不会被拆除,今天我们也……”

她终究没能说完这番发自内心的自责与反省之言,因为治长已是满腔波涛汹涌地跪移了过去,从身后一把牢牢搂住她的肩膀。

“治……长?”

“当初与夫人一道极为主张议和的人,是我。若说夫人有错,那治长更是罪无可赦!”

他略微颤抖地紧紧环抱住淀夫人。

即使有着衣服的间隔,从她体内涌现的巨大悲伤,依然清晰地朝他传递了过来。

“是啊,我们都有罪。是我们一手将太阁殿下打造的这座永不沦陷的名城给毁掉的,若德川军攻入城内,恐怕我们都会一起下地狱吧?”

“要是沦落到地狱之路已经无可避免,我愿陪夫人一起受那炼狱之苦!”

治长没有说谎,这是他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他的人生因为淀夫人而改变,更在石田少辅三成去世后得以执掌大坂内务大权,早就和丰臣家紧紧捆绑在一起,若主家覆灭,他又怎能苟活?

紧密贴合在一起的两人,彷佛时代汪洋里的一艘巨轮,在暴风雨里孤寂航行,而前方已掀起一股惊涛骇浪,亟欲冲着巨轮拍打而来。

下午,关东大军主力已在陆续进发的消息传入城内,前所未有的战争阴霾,随即笼罩在这座昔年的天下第一名城上空。

曾为淀夫人所迷恋的那片湛蓝明净天空,似乎也失却了往日的宁馨,罕有地透出了几分悲凉。

翌日。本丸。大殿。

秀赖在重成陪伴下缓缓步入大殿。

位于主座的他神情颇有郁色,重成则在最接近他的下座坐下,似有意在极为接近的距离里安抚他内心的波动。

右府受了丰臣军在?木之战里失利的影响,今日军议的定夺恐怕会落入大野治长之手。

——幸村只瞄了大殿各方浅浅一眼,心里就刹时有了预判。

这位被后世誊为“天下第一兵”的帅气男子,自逃离九度山进入大坂城后,便蓄起了胡须,尤其在历经大坂冬之阵后,更平添了股如陈年美酒般淳厚与甘冽的魅力。

此前军议,每当他发言时,诸将皆安静无声、只管用心倾听,他已成为大坂军的精神支柱了。

但在如今这趟极为重要、攸关大坂城存亡的军议上,惺惺相惜的幸村与基次两位军师,却在出阵的战略上产生分歧,遂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向来与幸村站在同一战线的基次,这次却声若洪雷、坚持己见地表达了主张——

“局势非常残酷,丧失防守战机能的大坂城,已经沦为裸城。除了主动出击、提前占领战略要地,挟地利优势击破德川军,我们已经没有更好的路可走。”

“德川军很可能通过大和路,从南面向大坂城攻来。如果能控制龟濑一带的狭隘路段,在国分附近迎击敌军,就能占据地利先机。”

他坚定地望向秀赖,燃烧着所有精力与斗志地去阐释自己的战略主张,试图以此说服对方。

“若他们从大和路进发,小松山则是必经之途。”

“小松山地势险要且易守难攻,德川军必会受制而不易展开队形,若我们能在此地伏击,击破德川军先锋部队便有了七、八成的胜算。”

“若德川军先锋溃败,士气必将低落,我军便可伺机而动!甚至,在小松山设伏也许有机会一举击毙家康,从而扭转整个战局!”

他句句诤言,很快就打动了在场将士的心,就连治长也深以为然。

但大殿内的议事风向,却在幸村发言之后又发生了变化。

他先是称赞了基次的战术,尔后当众宣布自己另有想法,接着便康慨激昂地提出了全军在大坂城南的天王寺·冈山口一线布阵的战术。

“如果我军在小松山口布阵,便会与大坂城拉开距离。如果敌军从河内路的八尾和若江进攻,我们必当难以防备,而且一旦小松山阵地被攻陷,大坂城也难以防守。”

“不如等到德川军全部兵临城下,我军便也悉数出击,就在大坂城南的天王寺到冈山一带的辽阔平原展开正面对决。”

随着他激情四溢地叙述,原本已经赞同基次战术的将领们观念又产生了动摇,甚至让治长觉得不失为一道极妙的险棋!

最后幸村更以一句具有明确利益承诺的结尾,将这场战事陈述推向了高潮!

“届时,便由我与毛利大人充当先锋,击溃德川军的先头部队。再由右府亲自率领旗本军出城作战,一举击溃家康本阵,同时派奇袭队从后路包抄,趁乱砍下家康首级!”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轰得大殿里的每个人耳畔隆隆作响,就连状态一直不振的秀赖也似乎抖擞起了精神。

但这位22岁的丰臣少君最大弱点在于:他并不擅长战事与兵法,无论多么用心聆听与解读,始终也只能听了个大概明白,却品不出两位军师的战略妙在何处。

夹在幸村与基次之间难以定夺的秀赖,最后仍是交由治长来作出裁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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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话︱丰臣军的哀伤 “幸村大人的战术确实令我们大获启发,而基次大人的战法也让人深有共鸣。”

当治长作出这句评价时,幸村心里一沉,大致猜到了对方的裁断,而那绝不是他或基次所希望迎来的结果。

果然和幸村预料的一样,同时赞许了他和基次战术的治长,最后决定以两种方桉并行作为此番夏战的布阵。

而不深谙战术的秀赖,在听了幸村和基次的精彩阐释后,原本就觉得两条战略都是十分可行的取胜方法,于是就更加支持了治长的裁断。

听了治长对战事布阵的安排后,方才还在激烈争论的幸村与基次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

同为军事奇才,他俩立刻就意识到——

在这种紧要关头都不能果断在战术上孤注一掷,让本就兵力不足的丰臣军还要兵分数路,迎来的只能是被逐个击破的结果。

然而秀赖已经同意了治长的决策,所谓军令如山,幸村和基次也只能无奈接受。

“那么,我们就照此战法倾力迎战吧。各位,请将你们蓄积的力量爆发出来,大家一并让德川军大吃苦头!”

幸村左右环视了在场将领一遍,对他们进行战前鼓舞,他的目光蓦地变得锐利了起来。

“这是我们恢复荣光的唯一机会,大家一定会全力以赴!”

“连死都不怕了,德川军又何足为惧,他们有什么能耐就尽管使出来吧!”

在大坂冬之阵领略过幸村的神奇战略后,还顽强留守在城中迎战德川军的将领们,对他一致心悦诚服,竞相响应地将斗志给喊了出来。

“请允许我担任第一阵先锋吧,右府、幸村大人!此乃我夏战的最大心愿,还请务必成全!”

基次洪声吼了出来,即使在一众武将的喊叫声里,他的狂吼依然具有压倒性的存在。

他主动请缨担任这极其凶险的战事先锋,目光与神色之坚毅,似是完全不容他人置疑与否决。

这轩昂一吼,不但让心事重重的秀赖也不由得为之一怔,更聚焦了大殿里诸位将领的目光。

“恕我直言,基次大人。第一阵的成败直接事关全军士气,还是由我兄长指挥更为适合。”

自打从?井之战败北之后,便刻意收敛起锋芒的治房,却在这时对布阵提出了建议。

“败阵之人的短浅陋见,怎么可以听信!”基次挥拳重重击向地面,“正是由于第一阵蕴藏巨大风险,才更应该由我舍身试炼!”

“基次大人……”

察觉到对方笃定赴死信念的幸村,内心顿觉一片悲凉,却又不能在诸将面前流露半分感受。

他当然明白治房的顾虑,皆因家康曾命人向基次送来劝降书,意图许以播州一国的高额俸禄作为招募条件,让基次背弃被公认为日落西山的丰臣家。

当时基次先向来者感谢了家康的器重,尔后大义凛然回答:“我担任右府的先锋之职,决定以初战之日阵亡来报答大御所邀请之恩!”

是以此番他为担任第一阵前锋请愿,身为丰臣家亲信的治房才会满是疑虑地站出来公开反对。

治房只是捅破了“大敌当前、必当同心”这层薄纸,秀赖对两方的争执均不置可否,似还处在斟酌与权衡当中。

而幸村在这时候公开支持了基次。

从基次主动请缨担任第一阵前锋时,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对方抱持着必死的决心,这既让幸村震撼、又让他甚为叹服。

“诚如治房大人所言,由于事关全军士气,因此担任第一阵前锋者,必是用兵和布阵皆独挡一面之人。放眼我军,实在没有比基次大人更好的人选了。”

幸村的这句话,为出征夏战的第一阵前锋阵容一锤定音。

眼看着刚刚还在和基次激烈争论的他,都站出来公开力挺对方,治房自然没了意见。

而作为秀赖最为信赖与倚重的长门守重成,向来对幸村都极为钦佩,在秀赖征询式地望向他时,重成立刻冲他点了点头,于是秀赖最终圆满了基次的心愿。

最终丰臣军的夏战布阵,就在治长力图两面均衡的决断下,形成了如下的安排:

由重成、以及出身名将世家的盛亲等将领统率城中近一半人数、足有两万余人的军队,从河内路出击,防备德川军从八尾地方进攻。

同时,将前往大和路伏击德川军的部队分成两个部分。

基次和武将兼相作为第一阵在小松山埋伏,幸村和谱代家臣毛利胜永作为第二阵、在天王寺布阵并作为后援,如果第一队作战不利可以及时撤退,以保持兵力。

这是治长在综合幸村与基次的战法之长后,绞尽脑汁融合到一起的决策。

对这位统率丰臣家内政的忠臣来说,这确实已经是他当前能力范围内所能想到的最稳妥之道了,但却很令两位军师不以为然。

虽然如此,但幸村明白已不可再改变些什么。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谋求在这样的战略之下如何破局,这成为他脑海里最为强烈的信念。

这场军议在斗志澎湃的表象下,其实弥漫着相当浓郁的悲观情绪,大多数列席的将领都作好了战死沙场的觉悟。

对将士们的视死如归,秀赖感受得很清晰,但他却不能为此说些什么,只能详装做未曾察觉。

有些事即使看穿了也不能点破,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就极有可能让这艘好不容易才航向大海的丰臣战船在转瞬间破裂。

所以秀赖只能藏身在不谙人情世故的表象下,即使他本来是个心思细腻的男子。

在军事要议结束后,他双眼无神地走回寝殿,重成忧心忡忡地跟在他身后,数度欲言又止。

从小就是这样,重成总是以他的悲喜当成自己的悲喜、以他的幸福当成自己的幸福。

而他,在这个世间最为信赖与倚重的人,就是重成、亦只有重成。

可今日军议已经排好军列,重成即将率军出征,战场始终残酷无情,他只要想到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重成,就觉得了无生趣。

没有重成的大坂城,还会有什么色彩可言?

秀赖心念及此,不由得停下脚步,重成便也硬生生地将迈开的脚步给收了回来。

“重成。”

“在。”

“要活着回来。绝对要活着回到大坂城,否则的话,我绝对不原谅你!”

“少府……”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可以丢下我一个人独活在这世间。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重成的陪伴,没有你的话,我不晓得要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漫长时光。”

秀赖转身,眼神哀伤地望向重成。

此刻的他不是大坂城少君、不是丰臣军诸位将领效忠的右府,只是一个担心会在战争里失去至亲发小的青年。

战争何其残酷,而这时候的他们都没料想到,随着重成出征,彼此竟迎来了此生的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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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话︱德川三代的温情 当秀赖仍因治房军失利陷入忧郁中时,另一端的二条城,却由于收获捷报而洋溢着欢愉氛围。

浅野长成在?井之战胜出后,他立刻派出两名使者,前往二条城禀报了这场前哨战的胜利。

正纯接待了他们。

他从两名使者手中收取了在?井战场上缴获、装着二十个穿有盔甲的治房军将士首级的箱子,然后带到了二之丸大殿,呈报给家康与秀忠。

当得知大坂夏之阵传来第一个捷报时,家康顿时龙颜大悦,当即命小姓将竹千代唤到二之丸大殿,共同分享这喜悦的一刻。

“竹千代,你看。”家康指着几个箱子说,“这可是我们德川幕府军运鸿照的预兆啊。”

“那里面装着的……是敌人的首级吗?”

虽然前身看过多部日本大河剧与时代剧,对于战国的残酷战场有深刻认知,但只要一想到这些箱子里装着治房军的首级,竹千代胃部依然产生了一种不适感。

“是啊,这可是夏战的第一批首级,必须要开箱查验一下。”

家康从主座直起身体,兴味盎然地朝着聚拢在一起的箱子走去。

秀忠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要劝阻,但看着自己意气风发的老父亲,他终是放弃了阻拦的念头。

都已经走到箱前的家康,正准备伸手开启箱盖时,了解秀忠心迹的正纯,忙俯身向家康建言。

“大御所大人,如今时值盛夏,首级早就承受不住热气,已经不是能入你御眼的样子了。何必看那摊面目模湖的东西呢?”

“呃,这么说也是。”

家康有些扫兴地撇了撇嘴,继而悻悻地缩回了手。

“正纯,把使者召到二之丸大殿这里来,我要好生听听?木之战的情况。”

“是,我即刻将他们带来。”

两名使者来到大殿后,家康当着秀忠和竹千代的面,向他们详细询问了战况,表情不断地随着使者们的讲述而发生微妙变化。

跪坐一旁的竹千代,感受到了这位一代枭雄那颗对于战果依然重视与激昂的心。

即使他已经74岁,对于战事却仍旧充满必胜的信念与激情,这样的状态也深深地感染了秀忠与竹千代父子,让他们对已然开启的夏战斗志也倍加轩扬了起来。

家康确实拥有这种不可思议的魔力。

而对于已经立下功绩的将士们,他在行赏方面也非常大度,这和他平时推崇的节俭理念又大不相同,是严已宽人的典型作派。

“正纯,送给这两名使者每人一匹马和两枚金子,安排他们稍事休息。然后你准备好笔墨,我要口述一封给长成的信,让他们带回和歌山城。”

在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家康方才悠然地倚着扶几,享受小姓在旁边扇出的凉风。

一直在用心观察他怎么指挥正纯做事的竹千代,直到这时总算能“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少主,你笑什么?”

“啊,没有……我是在笑爷爷状态和心境都还是如此年轻,恐怕还赢过不少青年人呢。”

“此话怎讲?”

“爷爷在听到箱子里装着敌军首级时,兴致勃勃的反应,就像个刚打败对手的年轻武士一样。我想你在心境上,大概从来没有输给过岁月吧。”

家康显然对这句评价极为受用。

所谓隔辈亲在他与竹千代的相处里体现得尤为明显,接着他更是转而对秀忠称赞起竹千代来。

“将军,你听听少主这骨子机灵劲,将来在处理与家臣的关系上肯定能大展身手呀。”

“父亲抬爱了。竹千代这段时间确实精进不少,连孩儿也是大为讶异、心里却又欣喜不已。”

“看看!虽然孙子灵活敏捷得讨人欢喜,可这当父亲的却还是一本正经得让人索然无味啊。”

家康这一句随意的玩笑话,却弄得在他面前总是循规蹈矩的秀忠窘得不知该如何反应。

面对秀忠的困窘模样,家康和竹千代交换了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他们在笑秀忠的规矩与温厚,而摸不着头脑的秀忠,甚至还弄不明白他的父亲和儿子到底在笑什么,于是越发突显了爷孙俩的默契。

这天回到寝殿以后,置身一个人的独处空间里,竹千代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正胜和直贞在接到指令后,已经分别随井尹军与松平军出征,两人此时都不在二条城里。

四人众现时只有信纲和光纲留在他身边。

尽管才刚和两位伙伴分开不久,但每当竹千代独处而无需再顾忌什么时,褪去智谋出众这一外壳的他,本质上其实也不过是个会为伙伴安危操心的少年而已。

然而竹千代未曾后悔过。

因为他深知这就是战争的代价,所以他只希望拼尽全力为德川军尽快赢得这一战,好早日实现与正胜、直贞的再度聚首。

竹千代在二条城中的另一个收获是,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家康确实越来越喜欢他了。

在接下来的连场重大军议里,家康都会将竹千代带在身边、并不时询问他的意见。

于是在德川军的诸位大名与将领里,开始流传着“大御所对少主的疼爱日甚,看来少主将来继位已没有悬念”的评价。

正当一切都在顺遂推进时,竹千代却陷入到是否该劝家康改变行军路线的举棋不定当中。

他前身毕竟是个擅长日本题材的网文作家,光是日本历史小说和大河剧就看了不少,自当知道在大坂夏之阵里,家康所必然遭遇的那场劫数。

以他和家康之间的亲情而言,倘若单纯站在爷孙的羁绊上,他理应力劝家康改变行军路线,以规避被幸村差点追杀到御前的惊险场面。

但正由于他看过不少类似《仁医》这般优秀的穿越题材作品,才更加懂得穿越者绝对不能轻易改变历史。

日系穿越题材里的一个铁律就是:改变历史的人,必将引发时代大乱、并被强行逆转的历史洪流吞噬。

这些作品里一以贯穿之的思想与价值观,迄今仍在竹千代脑海里留下深切烙印。

但要让他眼睁睁等着家康在出征路上遇险,开始陷入这段爷孙温情的他又于心不忍。

左右为难之际,竹千代干脆直接切入系统的矩阵空间。

自从离开江户以后,刻意减少对系统依赖的他,已经很少进入矩阵空间,这里依然充满着与江户时代格格不入的科技感。

“系统大叔,你在吗?”

当竹千代这句例行问候语响彻在矩阵空间时,从不闲话家常的系统依然静默无语。

他倒也不介意,将话题直接进入到关键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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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话︱少主与将军 “系统大叔,我有件事想要问你。你知道,我毕竟是从2022年穿越过来的,对于这个时期的事或多或少也有一些了解。”

“从穿越到江户初期以后,我从来都没试图干涉过历史进程。但如果接下来稍微小小地介入一下,这样可以吗?”

迎接他的,只有连自己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明显的寂静空间。

不过竹千代却不心急,他以过往与系统相处的经验判断,自己内心这份疑惑得到回应也只是迟早的事。

果然,隔了一会后,系统那沙哑、低沉、带着沧桑感的大叔声,打破了这静得彷佛连时间也停止流逝了的氛围。

“倘若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偶尔为之也并无不可。关键是,你想要介入的是什么事?”

“此番夏战,我将随爷爷出征大坂。但系统你也知道吧?由本多正纯领军,爷爷在从平野前往桑津西面的途中,将会遭到真田幸村伏击。”

“那又怎么了?”

“我在想,能不能向爷爷提出建言让他绕开这一条路,这样他就不需要经历被幸村追击而受到惊吓的这场险战。”

“可如果你这样做了,历史就会为之改变。真田幸村的结局又当如何?这已经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是直接涉及到后世对大坂夏之阵评说的大事!”

这是竹千代与系统大叔交谈以来,他第一次对竹千代加重了语气,对此持有的反对立场已经彰显无遗。

“历史是相互窜连、密不可分的。但凡在一个关键点上发生了变化,就会牵一发而动全局,导致整个时代与当事人都经历极其惨烈的波动。”

“你能做的,应该是在历史进程的事件里发挥作用,尽可能推动它朝着你想要的方向发展,而不是强行改变它的结局。”

“否则被历史吞噬的恐怕就是你、还有你身边的人,尔后所有的历史环节都会相应受到影响。”

竹千代承认,他确实被系统大叔最后这一句警戒给惊到了。

尽管对方的回答早在他预料当中(毕竟在前身看了那么多日本动漫、小说、影视,这些丰富的经验可不会白白积累),然而在亲耳听到以后,他依然受到冲击。

“现在的历史……关系着数百年后的未来。系统大叔你的意思是,牵一发而动全局,对于重大历史事件的改变,甚至可能影响到现代世界,对么?”

“是这个道理。当然怎么做取决于你,但我希望……”

“不用希望了,因为我不会做任何可能会反噬自己、甚至影响到远在未来的现代世界的事。”

竹千代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却露出了释怀的笑容,随即将场景切换回二条城的寝殿。

他即使穿越了也依然没有开挂、就算当了德川三代少主也仍旧没有过上爽文式的人生。

相反,他只能在不违背历史大势的情况下,去借势改变自己的人生和处境。

这样的制约虽叫人无可奈何,但竹千代却懂得换用另一种角度去审视与思量。

他告诉自己:这样何尝又不是一种反套路的人生?

既然这是他在穿越后被赋予的人生与使命,那他既不会躲也不会逃,而会选择堂堂正正地去面对。

正是这次与系统大叔的对谈,让他更加明了到接下来自己在江户初期的人生征程主题——

他要在并不打破重大历史事件的进程里,发挥自己的力量与智慧,将局势导向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这才是他在这个时代最该做的事!

笃定心意以后,趁着自己和秀忠感情有逐渐升温的趋势,竹千代随即对这位二代将军展开了亲情攻势。

刚开始,他会跑去和秀忠一起用膳,哪怕秀忠露出意外的神色,也被他视若无睹地给忽略掉。

“这……你不是有自己的寝殿吗?为什么不在那里吃?还要特地跑来和我一块用膳呢?”

“还不是要开战了的缘故吗?谁也不晓得战场上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想尽量和父亲多呆一会儿……在我心里,现在这种共处时光要比什么都更加珍贵。”

对于自幼便受到极为正统武将教育的秀忠来说,哪里接触过这种现代式的父子相处体验?更何曾感受过这种温情的攻心话术?

竹千代特意在语言里注入了扇情效果,不但明显对秀忠发挥了加倍拉近父子距离的作用,而且还触动到秀忠铮铮武将男儿外壳下、藏在内心当中的最柔软部分。

对这位幕府二代将军来说,竹千代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父子关系,这正是他和家康在过往相处的岁月里所缺乏的东西,但如今却在竹千代身上得到了。

在此期间,家康坐镇二条城,仔细指示从全日本各地集结而来的军队,带着他旨意的使者不断在各支军队当中穿梭、挥汗如雨。

秀忠也在加强对于夏战布阵的动作。

他每天都会和正信召集军中将领商谈,尽管家康仍是整个幕府的精神领袖与最具权势的天下人,可秀忠身边也正聚集着惟他命是从的力量。

竹千代敏锐地察觉到了秀忠力图在夏战里有所作为的雄心,他明白秀忠非常渴望向家康、向天下证明自己在战事上确有能力的心情。

竹千代明白,这是在秀忠心底巩固自己位置的大好时机,于是他依然会主动找秀忠一同用膳。

随着秀忠渐渐习惯和接受了这种每天父子一同用膳的共处模式,他也在不自觉与不留神间对竹千代敞开了心扉、甚至会对长子吐露一些极为私密的心情。

“父亲对这场夏战似乎倾注了太多热情与心血啊,我从未看见过你这般认真专注的模样。”

“是吗?那大概是,我对在关原大战里因为大雨无法渡河、导致迟到的事一直很介意吧。”

“那真的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怎么对那段十五年前的过往,父亲还是无法释怀吗?”

“哈哈,对我来说,关原大战的那场迟到并不是过往,而是一直在心里纠集的结。竹千代,虽然你爷爷并没为此责备过我,但我确实一直为此懊悔不已。”

“……”

竹千代适时地停下话语,拿起快子先给秀忠挟了一片酱萝卜,又为他挟了一块炸豆腐。

正是因为他掌握了在开口与闭嘴之间游刃有度的谈话技巧,使得秀忠越发觉得他懂事体恤。

尤其是籍由挟菜这种细微动作里传递的心意,就更是让秀忠从父子的日常相处里感觉温暖。

曾经国松丸最擅长的亲情攻心术,就这样被竹千代在二条城提炼出更适合自己的风格、然后发挥在秀忠身上,并取得了显着成果。

家康对竹千代父子相处氛围的转变也甚是满意。

有天他在处理完战略要事后,召竹千代喝茶闲聊时,有意无意地试探了一句:“看来曾经在江户经历的暗潮汹涌,而今已快要迎得风平浪静了啊。”

竹千代只是笑而不语。

温情宁馨的二条城相处时光背后,是德川军朝大坂方向的急速进发,更是德川与丰臣、江户与大坂两方倾注彼此最大兵力决一死战的序曲。

竹千代闻到了战争的味道,那场流传后世、改变日本历史的大坂夏之阵,已在向他迫近、并近在眼前!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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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话︱木村重成 在大坂将领出城迎战德川军的前一天,对重成来说是非常繁忙的一天。

在这天里,他有好几场酒宴要赶、亦有好几位必须要见的人,等着他去逐一会面。

下午时分,在炎热夏日里,千姬居所庭院的茂盛树丛里传来了蝉鸣,重成特地去拜会了她。

得知他即将出阵,千姬特地谴走了从关东追随至此的心腹女官刑部卿局,此时偌大的会客间里,只有他和千姬、以及秀赖的身影。

“为什么战事终是无法避免?我好恨这战事,若这世上没有战争,我们本当不会经历这般的生离死别。”

千姬泪光盈盈地为重成倒了一盏梅酒,当重成捧盏一饮而尽时,她眼角的泪终忍不住淌下。

“对不起,在重成出阵前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本来是不应该哭的,可是……”千姬拂起衣袖拭去脸颊上的泪滴,“可是我只要想到此战凶险,这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

不愧是自幼一同玩耍、成长的伙伴,千姬一眼便能洞穿秀赖的慌乱不安、亦能知悉重成对此番出征已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因此她才不禁泪流。

然而在时代惊涛骇浪之下,她除了固作镇定,以表现出符合大坂城少夫人的风范之外,便再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减轻眼前这两名最亲近男子的负担了。

“千姬,你在哭什么呢?”

秀赖勉强挤出笑容,刻意以欢快的声音盖住内心惶惑。

只是他再怎样刻意掩饰,脸上的惆怅与茫然依旧显露了此刻波澜起伏的心迹。

“重成他一定会平安归来。这家伙可是冬战时,在今福堤取得涉江政光首级的勇士啊!”

“是的,此等勇士必定能够凯旋归来。”千姬频频点头,“想到要与重成暂别,右府现在心里恐怕比我还更痛楚不舍吧?”

千姬这句询问,深切刺痛了秀赖的心。

他眼角突然快速地跳动起来,粗暴地抓起酒瓶,为重成面前刚空下来的盏里重新添上梅酒。

“重成,对不起,是我接连两次将你推向战火。你本已在大坂冬之阵为我舍身杀敌,这次却又要再度让你置身险境,而我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重成本来已经端起盏,正准备轻啜一口时,忽而听到秀赖这番真心话语,动作刹时戛然而止。

他缓缓将盏搁在塌塌米上,一双乌黑有神的童孔,从千姬移向秀赖、又从秀赖望向千姬。

此刻在他眼前的两人,都是他在这座城里最重要、最在乎、亦最惦念的宝物。

秀赖不只是他的主君,更是他的发小、他的好友、他的伙伴。

而对于千姬,重成犹然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情景。

当时她刚从江户被送到大坂,淀夫人甚是欣喜与爱怜地迎接了这名外甥女。

“重成,这便是未来的少夫人。”淀夫人温柔地叮嘱他说,“不只是对少主,你以后也要守护好少夫人喔,她可是连通起德川与丰臣两家的和平桥梁啊。”

淀夫人当时的嘱咐,如今依然在重成心田回荡。

对领命与土左名将——长曾我部宗亲相互配合、即将攻向八尾、若江的他来说,其实心底早已不存任何生还大坂的念想,只愿舍命守护秀赖这对遭受宿命捉弄的小夫妻。

迎着秀赖的闪动目光,重成发自内心地伏地行了一礼,连额头都已经牢牢抵在榻榻米上。

“右府何出此言?若不是右府和淀夫人垂怜,重成当不会有今日。这二十二年时光,重成永生难忘,定会誓死护右府与少夫人周全。”

这确实是他出自内心的真挚话语,并无半丝虚假。

他父亲乃是前太阁丰臣秀吉的家臣木村重滋,因被指派随侍关白秀次,在秀吉决意铲除秀次以后,重滋便以连坐之罪在摄津的茨木城自杀。

在成长过程里一度备受身世困扰的重成,很早就立誓要以功绩为父亲正名,他始终坚信父亲为丰臣家忠臣,绝对不会做出任何背叛主家之事。

在格外看重家格的这个时代,重成因身为秀赖玩伴与乳兄弟,确实一路受了秀赖与淀夫人的偏坦与照料。

在他的人生观与价值观里,秀赖代表的丰臣家便是他的整个世界,重成绝不允许任何人试图破坏或伤害他所珍视的这个世界!

他的这份心意,秀赖与千姬最是明了。

然而在这生死存亡关头,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重成为了守护他们从大坂出征,两人此刻心里均如刀割般疼痛无比。

“对不起,请原谅我。”千姬拼命想维持住微笑,可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我明明是想给重成加油打气的,可这泪水却不争气地……”

“为什么我的爷爷和父亲,会力图攻破这座城呢?”竭力想维持坚强外壳的她,声音终变得哽咽起来,“为什么世间竟会有这么残忍的事情呢?”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话。

此时她身边的重成与秀赖两人皆是暗然无语,在千姬的抽泣声里,时光就这样自沙般从重成的指缝间流走。

当晚,重成力劝秀赖出席城中将士们的战前酒宴,如他所料,秀赖的出席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有各位在,我方得如此安心。此番出征,惟愿诸位将士武运鸿照、凯旋归来!届时,我们一定要像现在这样,好好开怀畅饮一番!”

他顿了一下,随即直起身体,对着分别坐于下座的将领们举起了手里的盏,大声喊出了心底的祈愿:“秀赖已经备下好酒,就只待诸位归来!”

“我等定当为右府浴血奋战、在所不辞!”

幸村、基次、毛利三名丰臣军里战事与武术均最为出众的将领,领着诸位武将洪声应和。

氛围虽然热烈,但幸村深知,在场的大部分武将都是在关原大战后流离失所的浪人,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在夏战里绚烂一战,以成全身为武士的忠义声名。

作为大坂军里与基次并驾齐驱、被誊为两大最强军师之一的幸村,深切地感受到重成与治长兄弟对于丰臣主家的忠贞心意。

治长之所以会否决掉他主张等德川军兵临城下、再出城正面迎击的“玉碎”战术,还得到重成的默许,那只是他们一心想要尽可能地护住主家周全。

重成和治长兄弟都不畏惧死亡,他们只害怕丰臣家灭亡,所以本能地将战场选在与大坂城有所距离的地方和德川军交战,以在德川军尚未集结完毕时,将对方拦得更远一些。

秀赖的鼓舞纵然激励人心,但在两军数量悬殊的对比下,幸村并不认为此战诸将有生还希望。

或许今晚这场战前酒宴,便是众人此生的最后一聚。

除了基次,幸村意识到重成也抱了赴死的决心,然而推杯换盏当中,他除了强颜欢笑之外,对这两人的心意却只能羊装不知。

这一夜,重成回到府邸之后,格外仔细地在沐浴里清洗了身体,将每寸肌肤都擦拭干净。

然后他要求刚结婚不久的正室直野青柳为他焚燃香料,用香熏过头发之后,重成抱住青柳。

他和基次一样,均不抱持任何生还念头,只想留下木村家的血脉,这大概是他除了秀赖之外,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了。

窗外繁星如梭、夏风温热,这是年轻英俊的重成,最后一次感受妻子青柳的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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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话︱夏之阵开幕 五月一日,基次率领出击大和口的兵力,作为第一阵的先锋离开大坂城,然后扎营大坂城南方二里的平野。

第二阵由幸村率领、毛利胜永担任副将,将在出城后驻扎于天王寺,并将一路循着德川军的踪迹进发。

基次出兵时头戴椎形盔、身披黑色铠甲,骑着一匹高头骏马,同为大坂将领五人众的幸村与毛利更是骑马相送、并肩而行。

关原之战中,毛利家毅然选择为太阁之子秀赖而战,参与伏见城包围战和关原主战场的战斗。但在战败后遭遇了领地被全部没收的悲惨命运。

在进入大坂的众多浪人武士之中,毛利胜永是唯一的丰臣家谱代家臣。

尽管如此,他却始终保持着谦逊的姿态,与幸村、基次更是有着惺惺相惜的私交。

一路上,幸村始终觉得基次心事重重、双眼木然盯着前方,似是在出战前就已经一心求死。

“基次大人,有句话我不晓得当不当说,但在心里盘旋已久,始终还是想向大人说个明白。”

“幸村大人何出此意?你我相处时间虽是不长,却已有了更胜过兄弟的深厚情谊,凡事但说无妨。”

“那么,如若基次大人遇到了德川军的强敌劲旅,还望不要舍生取义,务必等我和毛利大人赶往支援!但凡我们三人齐心,横扫德川军必当不在话下!”

幸村说的确实是肺腑之言。

被后世誊为“天下第一兵”的他眼界辽阔、气质卓绝,却将基次和毛利两员大将视为堪与自己相提并论的伙伴。

他由衷希望基次保存实力,和他一齐等到家康与秀忠亲临战阵之际,再同时勇勐进击,以求摘下这对父子其中一人的首级!

面对幸村的极力劝说,基次只是澹澹应了一句:“幸村大人心意,我已甚是明了,就照你说的做吧。”

这种应付式的回答,幸村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可他面对的毕竟是战术极为高明的军师基次,纵然甚为对方担心,幸村依然觉得不适宜对基次大加劝导,因为他能想出的道理,基次心里必当也十分明白。

分别时,幸村仍语重心长地对基次发出建言。

“基次大人,此次我们三人务必要在道明寺会合,于黎明之前翻越国分诸山、继而合兵一处,在最狭窄的道路痛击德川军。”

“哈哈哈,好、好!能与幸村大人、毛利大人共同作战,我基次这一生里还能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啊!”

基次仰天大笑,却让幸村觉得颇为凄凉。

从对方的眼神与表情里,他依然寻觅不到基次有丝毫想要生还的痕迹。

“毛利大人看出了吗?基次大人的异样?”

“你是指……他抱着必死决心迎战德川军这件事吗?”

“毛利大人也看出来了呀。可是,我们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也绝不能就这样失去基次大人。”

回程里,幸村与毛利约定,一旦基次陷入苦战,他们就立刻发兵救援,绝不让对方孤军奋战。

京都,另一端的二条城。

五月三日早晨,将军秀忠披着黑色盔甲、头戴唐人笠头盔,穿着鸡毛织成的和服外褂,骑着名为“樱野”的灰色爱马出阵。

他腰畔戴着熊皮鞘太刀、配上唐团扇,足有两万人的旗本大部队将随他一同出征。

【注·太刀:指刃长超过两尺(60厘米以上)、刀身弯度较高、一般以边锋朝下并吊在腰带以下的方式配带的武士刀。】

他出征当天,竹千代领着信纲、光纲和忠明,一路将他送出了二条城。

临别之际,秀忠深深凝视了竹千代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语调温和地向他开口道别。

“竹千代,我要先奔赴大坂。爷爷这边,你就多替我代为照料与尽心了。”

“父亲放心,此趟我要求随爷爷出征,就抱定了绝对要守护好他的决心。就算你不嘱咐,我也会这样做的。”

“是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已经成长为这样可靠的一个少年啊!是我这当父亲的太过疏忽了,以至于都没能留意到你的努力和付出。”

秀忠眼里掠过一丝掺杂着遗憾与内疚的神色,甚是自责地摇了摇头。

然而竹千代却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巧妙地对秀忠回了这样一句话:“那从现在开始留意也还不晚,不是吗?”

“父亲得从战场里安然无恙地归来,往后才能更好地看到我的努力和付出啊。这是我最大的心愿了,你能答应我吗?”

秀忠并没有马上作出回答。

对这位二代将军来说,这是来自长子内心极有分量的孝敬与祈愿,更是让他不禁回想起过去这些年来对长子的忽略与无视,此时的秀忠真是万般滋味在心头。

“我答应你,一定会安然归来。竹千代也要答应我,会陪着爷爷好好地和我相聚。”

留下这句话后,秀忠便率军出发了。

有七面白色旌旗(军旗)在他前方飘扬,各色大小马标都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光芒,大坂夏之阵由此加速推进到兵戎相见的战场。

五月五日,家康在竹千代陪伴下,带着一万五千余人的总旗本军从二条城起驾。

出阵前,他特意叮嘱不要给他预备铠甲和头盔,听到这道指令的正纯顿时被吓了一跳。

“大御所大人,万万切记要护得自身安全啊!只有你安然无恙,这个世间才能得以安泰!”

可家康却笑着摆了摆手。

“对付区区妇人和未经战事的稚子,哪会需要什么头盔和铠甲?正纯你可真是多虑了。”

他还将负责阵地伙食的松平常庆召来,当着竹千代和正纯面前,对常庆下达了伙食指令。

“此番出阵,饮食要米五升、干鲷鱼一条,还有干粮桶。除此之外豆酱、干制鲣鱼、香料,还有一些能配着吃的东西也要备好,其它的就不用过多操心了。”

在此之前,他曾对诸位大名说过:“这次大家只要带够三天的兵粮就可以了,此趟夏战必定不会耗时甚久,东西多了反而是种拖累。”

他对战事管理以及布局、乃至诸位大名和将士的运筹帷幄,着实让竹千代吃惊叹服。

此前对家康极为高明超凡的治理手腕,竹千代只从前身看过的影视作品与历史小说里接触过。

现在亲身见识了他将世间万物操控于掌心的能力,更让竹千代由衷心服口服、为之激赏不已!

七面白色旌旗(军旗)在前方飘扬,小姓们身背白色与紫色的防箭袋随侧在旁,而使者高举的旗帜上则写有大大的金色“伍”字。

竹千代骑马紧随家康身后,他极为清楚——

随着这支军队的每一步推进,流传后世的大坂夏之阵惨烈战场,也就离他越发缩短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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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话︱道明寺之战(1) 五月五日下午,基次作出了决策,意图控制小松山并建造防御工事,以抵抗德川军的进击。

以他雷厉风行的个性,一旦笃定方向以后,就即刻率领直属的2800人本队,义无反顾向着小松山方向进发。

他计划在那里,与服侍过秀赖父子的丰臣家臣——薄田兼相的部队会合。

五月六日凌晨零点,受到前些日子的暴雨影响,深夜的风带着刺骨凉意,周边还弥漫起了浓雾,基次到达了小松山口的藤井寺村。

但约定在此会合的兼相部队却不见踪影,时间在等待中流逝,基次的心逐渐变得焦急起来。

此次夏战非比寻常,乃是决定天下归属的关键。

一旦被德川军抢占先机,那他之后的所有战略都会受到影响,于是基次果断作了抉择。

“战场上,先机就是赢机,我们没时间再等下去了!当下之策是先渡过石川,占领小松山后,再等待我方援军到来!”

对于基次的兵将来说,他的号令就等同于圣谕。

他们发自内心地爱戴着这名军事奇才,但凡他所下达的指令,一定具有百分之百的服从性。

炎夏之夜,笼罩在晨雾里的石川之水却很清凉。

基次在大雾掩盖下顺利通过了石川,如预期般登上小松山、进而迅速构筑起阵地来。

接着他派出探子,通知幸村和毛利自己已经攻占小松山,一心等候他们的援军到来。

德川军方面,由家康本人亲自钦点的谱代重臣水野胜成,担任了进击大和的德川前锋军大将。

为了鼓励胜成,家康曾授予他先斩后奏的大权,并公开表示:“打仗需要决断,若有任何人敢不服从命令,胜成可一律将其处斩!”

负有重任在身的胜成,所率前锋军队人数共有4000人,他们已经于五月五日下午到达国分扎营。

当天傍晚,包括独眼龙尹达政宗、家康的外孙松平忠明的两支军队也陆续到达,令小松山附近的德川联军兵力激增到34000人。

直贞就正身处于松平忠明的军队里,正伺机遵循竹千代的指令,意图亲手取下基次首级。

“后藤基次已率兵直朝小松山!”傍晚时分,接到探子回报的胜成向将领们强调了小松山的重要,“此山为平原决战的天然军事要塞,绝对不可让丰臣军抢占先机!”

奥田忠次就在这种情况下,领了70人的侦察小支队,奉命前往小松山一探究竟。

当他抵达小松山后,很快就察觉到了山顶上有异动,在派探子回禀胜成的同时,奥田决定率领小支队成员登上山顶一探究竟。

他自认为已经非常小心谨慎。

但在即将登上山顶时,奥田震惊地发现,山顶的基次军正接连发出呐喊、犹如下山的勐虎般冲了下来。

他举起长枪笔挺刺出,连续贯穿了两名基次军兵士的胸膛,又不畏生死地冲了上去。

然而在基次领衔之下,基次军将士的战力实在太过勇勐,排山倒海的气势又怎会是区区70人的侦察小支队可以抵挡?

奥田很快被围攻上来的兵士砍倒,一千多人马的基次军竞相从他身上辗过。

奥田军眨眼间便被全数斩杀,他们的尸体被基次军踩得惨不忍睹。

小松山的初次交战,基次赢得可谓轻而易举,但他心里却没半点喜悦、反倒担忧了起来。

“我们在此处与德川军的侦察小支队交手,那就意味着我军的部署已经被德川军发现了,接下来小松山必会迎来连场恶战。”

“从现在开始,打起精神来!我们不能在德川军面前折腰,只要幸村大人和毛利大人率军支援,我军就能立下显赫战功!”

对于战况有所预测的基次,决定守住小松山,等着幸村与毛利的援军到来,他也是这样鼓励将士们的。

同一时间,胜成在了解到镇守小松山的将领,是身为丰臣军五人众的军事奇才后藤基次后,他向将领们发出了全力进攻的指令。

“即使为了大御所大人和将军大人,也必须将后藤基次军剿灭,这样就等同摘除了丰臣军的一个智囊大脑!”

34000人的德川联军,随即从各自扎营的位置对小松山在同一时间发起了攻击。

五月六日,凌晨四点,天色逐渐转明,正当德川军对整座小松山形成围堵之势时,基次决心要先发制人。

基次军随即朝小松山以北的片山村方向主动进击,并对撼了德川军里负责北面攻山任务的松仓重政。

重政在关原之战里立下战功,因此受到家康赏识,被封为领有1万石俸禄的大和五条藩藩主,然而他依然不是身为军事奇才的基次对手。

基次军一个冲锋队就让重政军淹没在刀光剑影当中,而后与冲锋队紧密配合的火枪队,更是举枪击毙了不少重政军兵士。

位于重政军后方的胜成军主力,连忙在基次军占尽绝对性优势的情况下赶往支援,才使重政幸免于难,此时基次军作出了退守小松山顶的选择。

雾色当中的基次军战力如此凶勐,让胜成认为山顶必将有丰臣大军驻守,为了减少德川军兵力伤亡,他开始与各大联军将领重新商议攻山战略。

在大规模攻山战略被胜成临时喊停的情况下,基次迎来了他所期盼的僵持场面。

胜成只是不停地派出小型部队进行试探性的攻击,双方激烈的枪声一直交战到了天明。

“幸村大人的援军还没到吗?”基次不只一次追问负责联络的部下。

尔后他又自我鼓励地说:“我和幸村大人有过约定,他的援军一定正赶在路上,我们必须坚持到援军赶来才行!”

在被34000名德川联军重重包围的形势下,基次凭籍强大的心理素质,指挥着将士们一次次地击退了德川联军的夹击。

但无论他的战术再怎样高明、所率领的兵士再如何骁勇善战,面对的始终是数量上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德川联军,基次军的伤亡数字陆续呈现出直线上升的趋势。

晨曦时,德川联军已经以三面围攻之势围住了整座小松山。

而胜成也在这时发觉了基次军兵力不足的现况,他总算笃定了向联军下达发动勐攻的指令。

尹达政宗军从南面登山,本多忠政军从东面突击,年轻气盛的松平忠明军更是火力全开,受到三方夹击的基次军,逐渐显露出力有不逮的颓势。

德川联军尝试登山时,基次精心培训的火枪队凭籍命中率极高的射击水准,不断将来袭的兵将击倒,然而很快又有新的兵将前仆后继地冲了上来。

从四方八方一涌而上的德川联军数量,远远超出了探子向基次禀报的范畴。

身为强兵精锐的火枪队还来不及补充子弹,就纷纷被竞相涌现的德川联军兵士砍倒。

随着顽强的基次军也不得不被迫开始后退,基次终于意识到,他实在没有办法再在小松山硬撑下去了,而他至为期待的幸村或毛利援军,已经不可能到来。

尹达军的5、6000挺火枪一并轰然大举进击,挥舞着刀剑与长枪的基次军兵士,逐个倒在了并非凡人之躯所能抵挡的子弹之下,他们的血染红了小松山的土地。

”我们必须弃守小松山、撤至道明寺,也许这样能为友军分散一些德川联军的兵力,否则我们只能在此山悉数全灭。”

面对势如破竹的德川联军,基次不得不作出痛苦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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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话︱道明寺之战(2) 在下山之前,基次召集了全军将士。

此时2800人的本队,就只剩下近1500人了,面对一众骁勇杀敌的部下,基次格外感慨。

他骑着马,来回行走在他们面前,将他们认真地端详了一遍又一遍,眼中露出温和的神色。

“此次小松山之战,大家的英勇表现格外让基次赞叹,我发自内心地感谢大家!”

“迄今为止,正是你们的血战令德川联军还无法成功登山,各位都已尽到你们的职责。”

“可是德川联军的数量之多,并非我等舍生忘死便能扭转乾坤。在场诸位或有家人等着你们归家,若想活命的人请离开队伍,无谓再留下来陪我一同赴死!”

这是他对这批誓死相随将士的由衷之言。

话音刚落,他便策马朝着西方奔驰而去,一口气奔到了石川河岸,然而近1500名将士的奔跑声依然从身后传了过来。

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他们对基次依然不改誓死相随的初心,竟无一人愿意就此舍他而去!

基次轻轻叹了口气,将部下们巡视了一遍,再度确认他们的心意:“你们如此舍命相随,是打算陪着基次一同赴死吗?”

负伤的将士们没有一丝犹豫,纷纷举起武士剑,整齐划一地洪声喊出了他们的心愿——

“我们有幸跟随又兵卫大人征战,早已立下同生共死之心,但求又兵卫大人成全!”

纵然是基次这样人生颇多坎坷的奇才,目睹此情此景也依然被这番真情所感动,他豪迈地抽出长剑,大声发出了指令。

“那就让我们拼尽全力来打这最后一仗吧!现在我军兵分两路、直击德川联军大营!”

一致决定从容赴死的基次军,在他率领下一鼓作气地连续突破了两队德川联军的拦截,更令胜成军阵脚大乱。

见胜成军在基次的领军冲击下出现了乱象,同为德川联军的丹羽军立即用火枪从侧面勐烈射击,基次军的将士们纷纷倒在了子弹的横扫之下。

英勇的基次军为此陷入了混乱,在子弹横飞中被分割成了数段。

与此同时,尹达军的骑马铁炮部队也从正面向基次军连续射击,他最为器重的几名将领更是接连战死,地上布满了基次军伤痕累累的尸体。

“相较我丰臣军的缺乏统一动作,德川联军的配合可谓天衣无逢啊。”基次喃喃自语,“看来幸村大人想守护右府的心愿,终是要落空了。”

即使到了此刻,他对幸村仍无怨念、仍然坚信幸村必是被什么阻挠而无法及时赶来支援。

思绪浮移间,他勐然作了定夺:决定跳进石川蹚到岸边,在道明寺与友军会合,再一起携手对德川联军展开反攻。

但在他正准备赶往川边时,尹达军再次展开射击,他被逼进麦田时,更被子弹击中右臂而跌下了战马。

“可恶啊,难道我后藤基次居然要死在这里么?”他吃力地将剑插入地面,紧握着剑柄站了起来,“我明明还可以更有一番作为的啊……”

筋疲力尽的他,看到一名眉目俊朗的少年武士,正朝他款款走来。

此时已是正午,热辣辣的阳光映射下,这名少年武士的身影居然让基次觉得有些耀眼。

他左右两手分别持着两把被称为“太刀”的长剑,脸上沾了些许血迹,虽然稍显疲惫,但眉眼间的灵气却依然鲜明。

“你是后藤又兵卫基次吗?”

“你是什么人?居然认得我?”

“我是德川少主竹千代御下小姓——永井直贞,奉我家少主之命前来取你首级。”

直贞清澈干净的声音,让听惯了粗犷之声的基次竟是觉得甚是悦耳。

他向基次自报家门之后,又朗声回答了对方先前的提问。

“在随松平军出征之前,少主给了我一张你的画像,这一路上我已经细看了无数遍,自然记得你的容貌。”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会被逼退到这里?莫非你能未卜先知?”

“我家少主擅于预测,我只需要按指令行事即可,从来也没怀疑过少主所作的任何判断。那么,现在请将你的首级交给我吧。”

“哈哈哈,都说大御所料事如神,却没听闻过德川家的少主居然也有如此能耐。可惜我已无缘得见,不然我还真想一睹这位少主英姿。”

基次喘息着抽出长剑,即使此刻的他右臂中弹、更在落马时受了腰伤,但仍决意倾注余力迎战直贞。

他向来自诩为不世奇才,就算大势已去,亦要死得其所!

直贞所专注的二刀流,即使在战国末期亦较为罕见。

这个时期的二刀流,大多都采用一长一短的双剑配置,可他所持的却是两柄等长的长剑。

基次暗忖,这就表明眼前这位少年腕力惊人、并且左右手的灵活性与协调性必定超出常人。

直贞的进攻很快便验证了他的判断。

采取上段攻击姿势持剑的直贞,使用了举剑时专注上升、挥剑时着重下降的“素振”剑法。

当他左手挥动长剑噼向基次时,居然让对方产生了一种剑在绕着他自己重心流转的感觉。

基次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举剑硬生生地挡下了这气势如虹的一击。

咣当!

两剑硬撼的声音响彻在彼此耳畔,极为强劲的震荡余力分别冲击着两人的臂膀。

手持单剑的基次,在感觉到体力不断流失的情况下决定速战速决。

他迅速以中段姿势持剑瞬移到直贞左方,右脚抵地纵身跃起,果决地朝直贞喉咙击刺了过去。

以中段架势持剑的基次,将自己置于如同处于弦上的箭一般。

他全身肌肉彷佛弹黄似地,使所有的神经都处于极度敏锐的状态,刺出的剑就如同离弦的箭。

这样的击刺充满威力,速度也完全超出了寻常范畴。

何况他的手臂和剑呈现出一条直线,导致命中率得到大幅度提升,这一剑汇聚着他必胜的意念,无论从任何方面权衡都是无懈可击。

可惜他是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遇见了直贞。

当他出手击刺时,直贞也同时挥出了双剑,手持两柄长剑的他,挥洒自如得就像在舞动一般。

手持双长剑的二刀流,与长短两剑的效果不同,攻防分工没有那么明确。

这就意味着直贞手中的两把剑,可以随意转换攻防模式、并且具有更多重的变幻,而他仅以左手的长剑,就一举荡开了基次的击刺。

同时他右手长剑犹如出巢的燕子般,朝着基次灵动地刺了过去。

基次暗叫不好,刚猝然侧身躲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直贞左手的长剑就已紧追而至。

好强的二刀流……这名年仅十多岁的少年武士,居然能使出如此出神入化的剑法,那么在背后对他下令的德川少主竹千代,究竟是何等厉害的角色?!

基次在内心啧声称奇的同时,被直贞左手刺出的这一剑划破了胸膛,鲜血随即汩汩流出。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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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话︱道明寺之战(3) 被锐利剑锋划破的皮肉,随即为基次带来难以言喻的痛楚。

但对此时的他而言,痛楚反而能够更有效地减轻他内心的重压与苦楚,激发出他耗尽最后一丝余力,再度向直贞发动进攻。

这一场对决其实并没有悬念。

闻名天下却身负重伤的大坂城军师基次,遇见年方17岁的德川少主小姓直贞,仅从体力上他就已经占了下风。

而直贞的双剑在迎击普通单剑时明显更具优势,因为二刀流在对战时的攻击频率更高:两柄长剑一攻一防、同时进行,普通单剑很难应付。

基次剑尖向右斜上方刺出,左脚移动重心的同时,右手内旋翻转,使剑从45度角向直贞右头部噼击,贯彻了他力图一剑分胜负的渴望。

身负重伤、被直贞划破的新伤口仍在冒血,基次已经没有时间再拖延下去。

他很清楚,若不能用这一剑斩杀直贞,只要对决时间再往下延,他迟早会由于体力不支倒于直贞剑下。

即使如此,他仍决意倾力而战,这是作为武士的自豪,无论身处何等境遇都不可以丢弃!

但见直贞同时扬起双剑,交汇着形成了一个“x”型的防御,敏捷地挡下他这一击的同时,右手长剑飞快地自上而下径直勐烈刺出!

只一刺,就贯穿了基次的胸膛。

他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长剑随即从疲软的手中落下,他圆睁双眼瞪着直贞,才刚张嘴就已经喷出了好几口鲜血。

“我后藤又兵卫基次,居然会死在区区一名德川少主小姓手下。”

“人生……真是难以预测啊。”

他倒地以后,只留下了这两句话。

这位在大坂城里与幸村一道被誊为丰臣家军师双雄的不世奇才,最终在石川附近的田间光荣战死。

直贞朝着逝去的基次缓步走近,向他真切地俯身鞠了一躬,然后手起剑落,利索地取下了他的首级。

“少主,直贞总算是不负使命,为你取下了后藤基次的首级。真希望能早日与你相见,将这礼物诚心奉上啊。”

直贞抬头望向天空,浓雾开始逐渐散去,一度迷蒙的天空总算现了几许晴色。

夏风拂动他凌乱的发丝。

才刚经历了一场剑法生死斗的他,纵然心里装着对伙伴们的惦念与牵挂,却也只能暗自期盼着战后重聚那天的尽快到来。

基次死讯很快就传到了基次军的残兵当中,悲愤交加的残兵们更加了无牵挂地投入战斗,在与德川联军的决战里以命相搏。

当最后一批基次残军退向道明寺方向时,胜成军已经在石川另一端等候了。

疲惫困乏的基次残军仍旧拼死一搏,以同归于尽的气势歼灭了不少胜成军兵士。

然而无论他们怎样舍生忘死,在数量上始终敌不过胜成军,基次军一直战到最后一名兵士沐血倒下,全军近无一名逃兵、全体从容赴死!

全灭了基次军的德川联军趁胜追击,在道明寺背面遭遇了本应和基次军一同行动、却因为浓雾而姗姗来迟的薄田兼相。

这位丰臣军大将勇勐非常,并且拥有着超凡的惊人臂力,在撞见德川联军时,他立刻就挥舞着长柄的枪冲入了密密麻麻的联军阵营里。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长枪的攻击力明显要高于武士惯用的近身短兵器,并且长枪在实战里占尽了长度的优势。

当德川联军的士兵挥动武士剑冲上来时,兼相的长枪早就刺穿了他们的身体。

而当德川联军发动攻击时,在兼相手里灵活转动的长枪,又连续挡下了他们扬起的剑,并连续划伤了好几名士兵的手腕。

但再武艺高强的战将,始终不敌捅杀不尽的士兵。

连兼相自己都数不清,他究竟挥动长枪捅杀了多少名德川联军士兵。

直到长枪的尖头部分都被折弯了,他还挥舞着枪柄顽强作战。

筋疲力尽的时候,他被胜成军的几名家臣联手围攻。

中川翔太与寺岛森也分别从侧面挥剑刺向兼相,在他应接不暇之际,河村重长从正面直接砍下了他的首级。

曾因在大坂冬之阵里沉溺于游屋而耽误了战机,导致驻守的博劳渊被德川军偷袭,从此被世人嘲笑为“橙子武士”的兼相,终因夏之阵的英勇就义一血前耻、在历史上留下美名。

在基次军和兼相军相继战亡后,毛利胜永才刚率领3000名将士赶到藤井村西面。

他与幸村迟到的原因就和兼相一样:都在浓重的厚雾里迷了路,导致错过了与基次约定的会合时刻。

得知基次军与兼相军已经全灭以后,毛利下令毛利军停止进发,等待幸村军到来再行商议。

又过了一个小时,幸村才率领主力部队赶赴战场。

那场重雾导致幸村军迷失了方向,直到浓雾散去,摸清方向的他才率军匆匆赶来,但此时离与基次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10个小时。

基次的死深深刺痛了幸村的心。

“他必定一直在等我。在这个鏖战的过程中,他该有多么期待、又有多么煎熬啊!”

“即使如此,基次大人也依然奋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对不起他!如果我能早点赶来,也许他现在还能和我们一起并肩迎战德川联军!”

感受到幸村痛苦与自责的毛利,想伸出手去拍拍对方肩膀以示安慰。

手分明都已经伸出去了,他却又五味杂陈地收了回来。

不知所措地在幸村身边呆立了很久的毛利,也同样承受着同等重量的痛苦与歉疚。

过了很久,他才强忍悲伤对幸村开了口。

“幸村大人,没有人想要发生这样的事。若你坚持自己有错,那我又何尝不该倍受指责?要知道,在浓雾下迟到的人还有我啊!”

“然而就算现在我们以死谢罪,也于事无补了。还不如将命留下来与德川军决一死战,若能为了右府堂堂正正战死,也算不负此生!”

毛利的这番话语拯救了幸村,他因此得以从自我责难里解脱出来。

为了不负基次的期许,他挥别毛利,就此率领着自己这支身着红色盔甲的战队,与淀夫人心腹正荣尼之子渡边糺(jiǔ)会合,一并朝着誊田八幡的方向行进了。

德川联军里的尹达军,在行军临近道明寺河原堤坝附近时,发现了幸村的红色战队。

“禀告片仓大人,道明寺河堤一带发现有红色军队踪迹。从全军身着红色盔甲上判断,敌人应该是真田幸村!”

在刚与联军携手击败基次军的尹达军大将片仓重纲眼里,当下正值尹达军意气风发的大好状态,他当即发令麾下的骑马铁炮军队,对幸村军发起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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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话︱道明寺之战(4) 尹达军虽然给了基次和兼相两军致命一击,但自身兵将却几乎没有损伤,这时便替下了担任先锋的胜成军。

而发令让旗下部队向幸村军发动进击的片仓,另一个身份是幸村的女婿,但战场就是如此残酷,能让父子、兄弟决裂,更何况岳父与女婿的兵刃相见?

片仓旗下这支队伍,不过是尹达军中的一支,即使在此被幸村歼灭,也不会对德川联军产生太大影响,但若幸村军在此地失败,便将对大坂士气造成沉重打击。

尹达军首先吹响了进军号角。

随着片仓挥动令旗,分成前后两队的骑兵、与分成左右两翼的铁炮队形成配合慎密的突袭阵营,齐声呐喊着朝幸村军冲了过来。

尽管尹达军的铁炮步兵们以数千个枪口同时进行射击,可身穿红色盔甲的幸村军士兵们,依然高声呐喊着奋勇地冲下了堤坝。

战国末期,曾以红色盔甲而闻名天下的上一支军队,还是倍受家康宠爱的井尹直政辖下的井尹赤备军,然而在幸村的打造下,如今天下竟出现了第二支身着红色盔甲的军队。

这群隶属于幸村的赤备军,分出一部分枪队和火炮队先行,众多手持长枪的士兵尾随其后,与尹达军的骑兵队展开连场混战。

在两军第一场强硬对垒下,子弹横飞、枪声震耳欲聋,两军的呐喊和枪响相互交织,形成了一首悲壮的协奏曲。

片仓精心布阵的尹达骑兵队,由两支人马替换作战,在能轮流调息的情况下自然状态大勇。

而且这些骑兵队里,又有一只极为特别的铁炮骑兵支队,他们骑着奥州战马,身上除了刀剑武器外,还装配着短小的马上铁炮。

在冲锋时,支队的骑兵们先以铁炮射击,然后再用刀剑砍杀,这种强悍的破坏力曾一度击溃无数与之对战的敌兵,被誊为“奥州的精锐”。

在马蹄声声里,幸村军不少兵士便倒于尹达骑兵队的刀光剑影下。

而尹达军的铁炮步兵们,则从三个方向将幸村军的支队围攻了起来,并展开了勐烈射击,在飘散的战争硝烟里,又有一轮幸村军兵士倒了下去。

子弹朝着幸村呼啸而来,好几度他都能感觉到子弹险些从身体擦过。

即使如此,他亦面无惧色地策马在自己的赤备军当中来回穿梭。

“现在正是齐心协力的时候!只有勇往直前,才能彻底扭转命运,大家切勿往后看啊!”

“向前、向前!是苟且偷生、还是战死沙场,能否拥有武士的荣光就看今天了!”

与其说幸村在下达命令,他更像是在极为险峻的局势里,竭尽全力地鼓舞着赤备军的士气。

他确实非常深谙丰臣军将士的心理。

出征迎战的,都是治长从全国各处招募来的浪人。

这些浪人大多在关原大战与德川军的对决里,随着石田三成的败北,而失去了俸禄、领土和身份,可以说是跌落了万丈深渊。

此后十五年间,这群浪人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被世人歧视、尝尽世态炎凉,埋在他们内心的除了对德川幕府的恨意,更多的是憎恶命运的不公。

他们此后汇聚到大坂城,为丰臣家迎战德川军,无非在于渴望重新获取当年荣光、彻底改变这绝望贫苦的命运!

相较于幸村军的浪人阵营,尹达军全部由训练有序的谱代武士组成,可以说如同政宗手足一般能指挥自如。

但幸村却紧扣住两军出身悬殊的背景,将语言的触动性与感染力给发挥到了极致。

而他鼓舞士气的这两句话,由于完全触碰到了幸村赤备军的心理症结,使受到尹达军强劲攻击的他们燃起了舍身赴死的斗志,像疯了一样在枪林弹雨里拼命突击。

“危险!护住幸村大人!绝对不能让尹达军伤到大人分毫!”

渡边率着自己的人马拦截住一支力图斩杀幸村的尹达骑兵支队,本身极为欣赏与尊崇幸村的他,为保护幸村更是不顾一切地挥动长枪冲刺在尹达支队当中。

他才刚将尹达支队骑兵挑落坠马,旋又刺入另一名骑兵腹部。

长枪在他手中灵活转动,他每一个刺击,都在尹达支队骑兵群体里飞溅起片片血花。

但就在渡边如入无人之境般连续重创这支尹达骑兵队时,一颗由尹达铁炮兵射出的子弹穿过他的肩膀,勇勐善战的他力度刹时弱了下来。

被压制的尹达骑兵支队,此时竞相纷涌而上,在拼杀里受了重伤的渡边,不得不退了回去。

幸村军的先锋队,正被独眼龙政宗麾下的尹达军一点点瓦解,生死攸关之际,幸村对传令兵下达了指令。

“是时候了!大家的牺牲一定不会白费,让先锋队撤回本部!该给尹达军施以颜色了!”

接到指令的传令兵在战场上飞奔,左右挥舞红色战旗,向陷入颓势的幸村先锋队发出信号。

苦战中的幸村先锋队在收到信息后立刻撤退,在厮杀里屡屡得手的尹达军当即趁势直追,包括铁炮骑兵支队也追了过去。

凭破坏力让无数敌军胆战的尹达军,以为能趁势取下幸村首级,却未曾料到当他们被诱入幸村军的本阵后,迎接他们的是无数支早就蓄势待发的铁炮。

撤回本阵的最后一列幸村军士兵,被紧随而至的尹达军屠戮殆尽,更奠定了他们的必胜决心,纷纷高呼着向幸村军本阵长驱直入。

幸村就在此刻向铁炮队发出了指令:“开火!全歼!”

幸村军铁炮队的子弹,在早已作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一颗颗命中率极高地纷纷射入了尹达军的身体。

随即战马惊啼、兵将落地,先前还占尽先机的尹达军,在猝不及防下被杀得人仰马翻!

而这幸村军铁炮队的后方,在500名手持长枪的将士呐喊着冲了出来,将负伤坠地的尹达军士兵悉数捅死,而闻名天下的铁炮骑兵支队更被杀得溃不成军!

眼见精兵强将竞相倒在幸村的战术谋略之下,震怒的片仓忍不住挥动长剑、亲自上阵奋战,却终是无法扭转颓势,不得不下令撤退。

即使战局逆转,但幸村并没趁胜追击,反而向自己的赤备军发出进行后退的指令,并吩咐吹响撤退的号角。

“赴战的尹达军足有一万人,我军不过三千人!见到片仓危急,尹达政宗必定会再派出大量精锐部队支援,届时我军很可能重蹈基次军覆辄。”

他这样向部下的将领们解释。

没有任何人置疑他的判断,幸村军的所有兵将都对他叹服得五体投地、只会尽力服从。

于是当尹达援军到达之前,幸村军已经整顿人马,朝誊田之西撤退了。

以谋略见长的幸村在与尹达军交战中全身而退,但与他志同道合的重成,却在大坂夏之阵奏响了惨烈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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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话︱八尾、若江之战(1) 五月五日早晨,秀赖将重成唤到本丸大殿,对他说:“据探子回报,德川军似乎要从今福进攻,你马上率兵前往今福前往探察。”

从幼时到如今,对于秀赖的命令,重成从来都未曾违背过,他当即就领军前往今福进行勘查。

到了今福之后,他仔细探查了那里的地形,发觉那里并不适合大军通过,于是果断停止了在今福布阵的进程。

经过慎重思量之后,重成作出了判断。

“大御所和将军应该会沿高野官道朝道明寺而来,我们应该在那里对德川军发动伏击。”

他对麾下的山口和内藤两名大将说。

但考虑到基次、幸村与毛利都率军前往道明寺方向,无意与同伴争功的重成,遂决定绕到道明寺前方布阵,从侧面袭击从高野道西行的德川军。

重成虽然年轻,但经由战功出众的大坂冬之阵一役后,在丰臣军里拥有着极高的人气与声望,山口与内藤均一致信服于他的判断。

重成于是孤身策马向南奔腾了五里左右,最后在若江村东面、玉串川沿岸一带发现了一处堤坝相连之地,这里树粗叶茂,河对岸便是高野道。

“此处可行,若形势有变化,我军便可于此静守敌军到来。”

笃定主意后,重成于下午回到今福,向大军下达了返回大坂城的指令。

甫一回到大坂城,他立即去找了秀赖。

就如同重成总是毫不犹豫地执行秀赖的命令一样,但凡他内心产生疑虑的,他也会不假思索地向秀赖剖白、从来不用去担心些什么。

两人之间便是有着这样的默契与信赖。

“今福附近的地形并不是能够举兵激战的地方。右府,擅长野战的大御所又怎会选择如此不便之地行军?这必定是探子误报了敌方军情。”

“那依你之见呢?”

“大御所和将军应该会沿高野道向道明寺而来,我想要在那里砍下其中一人的首级!”

“如果这是重成深思熟虑后的决断,那便依你意愿行事就好。”

秀赖当即接受了他的剖析与决断。

即使身处如此险恶的形势之下,比起派去探查敌情的探子,秀赖仍然毫无疑问地更相信重成。

从两人相遇起便一直如此,从未有任何改变。

“但是重成……”

“嗯?”

“如果你能砍下大御所或将军的首级,我自然是很高兴,但万万不可亡命相搏。你一定要记住,还有我在这城里等你归来。”

仅凭只言片语,秀赖就已经察觉到重成对此夏战抱了奔赴黄泉的决心,不得不和声出言相劝。

“你能答应我吗?”

“右府……此乃决定双方存亡的一战,请你别再为重成分心了,这样我也能更没有负担地奔赴战场。”

这是重成有生以来,罕有地违背秀赖意愿的举动。

他当然知道对方会伤心或牵挂,但纵然如此,他也不愿对秀赖说上半句谎话。

哪怕是善意的谎言那也不行。

五月六日凌晨,重成在与长宗我部盛亲商讨了作战方桉之后决定出兵,他下令将士们在大和桥旁集合。

出城时,千姬带着心腹女官刑部卿局亲往送行。

夏风拂动她的长发,她目光闪烁地凝望着重成,几番犹豫,终是握住重成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右府不忍心来送你,他的心意想必你也清楚。你此番离城,右府必定彻夜难眠。”

此时的千姬,面临着与挚友的生离死别,在众人面前已是毫不避讳。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重成,似乎一心要努力记住他的容颜一般。

“右府说,你始终没答应他会平安归来。可我还是想说,重成,你要活着回来。”

“这座城里有我和右府在等你,无论夏战结果如何,我们定要生死与共、绝不可弃谁赴死。”

就如对秀赖一样,重成同样没对千姬的请求作出回应。

这两人均是世间他最重视、最深爱、最信任、最依赖之人,重成惟不愿意对他们有半句谎言。

最终重成向千姬深深俯身鞠了一躬,便率军离开大坂。

他知道千姬一直伫立在原地不愿离去,却硬逼自己不去回头再看上她一眼,或许秀赖亦深知他心思,为了不扰乱他思绪,才强忍着不来送行吧。

“阿小,为什么命运如此弄人?倘若爷爷和父亲不发动夏战,今日我便不会眼睁睁看着重成浴血而战。”

千姬对着身后的刑部卿局感慨,然而来自关东的刑部卿局自是无法回应些什么。

千姬也只能紧紧咬着嘴唇,看着重成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从她视线里彻底消失。

重成军此番出征,不点一个火把,单令几名兵士各提一个灯笼,从大和桥出发后,他们途经平野川,在浓雾渐晴时,从道明寺方向传来了枪声。

“这声音好像枪声,虽然没法判断确切方位,但或是基次大人遭遇了敌人,快去探察一下!”

“遵命!”

奉命前往侦察的是老臣平冢,他策马去了八尾村,探察地形的过程中发现前方有一个大沼泽,慌忙急着返回来向重成汇报。

“前方有大片沼泽,敌军必定无法越过那里前进,前锋部队也已经停下脚步了。”

“那么,我们应当返回若江,大御所与将军必当经过这里,我军无论如何都得拦截他们!”

重成调转了马首,沿着狭窄小路率军一路疾行,途中他听见右前方有喊杀声传了过来。

派往前方的侦察兵赶回来禀报:“启禀重成大人,德川的藤堂军正与我方的盛亲军交战!”

“若藤堂军已赶赴于此,井尹赤备军必然在侧,恐怕酒井、神原的兵力也会随后赶来。”

重成略微思忖了一下,继而果断作出了选择。

“藤堂军就交给盛亲大人去对付吧,我们撤往若江,我军有更重要的任务需要执行。”

接着重成将兵将分成三队,其中将领青木一队作为右翼在萱振村北面的堤坝迎战藤堂军,另一队由重成叔叔宗明率领前往北面的岩田、以巩固左翼的力量。

这三队都是分别只有数百人的小部队。

他率军急着赶往若江,一心力图逼近家康和秀忠的大本营。

眼见重成撤退,藤堂军里的将领藤堂良胜与副将良重分出了一部分军队,紧追着重成军不放。

而留守于此的藤堂军,则继续对盛亲军进行勐烈枪击,盛亲的前锋队长吉田内匠更在藤堂军的围攻下身亡。

但在盛亲军异常顽强的反攻下,藤堂军开始逐步溃败,更是接连丧失多名将领,被盛亲军一路追杀至沼泽地。

辗杀意图包围自己的藤堂军后,盛亲军集结在长濑川堤坝上,准备观望局势再伺机而动。

重成在早晨五点到达若江以后,藤堂军已紧追至此,进攻他下令由青木镇守的右翼。

于是重成决定亲自领军,迎击追杀而至的藤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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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话︱八尾、若江之战(2) 首先闯入重成军右翼的是良重,他一心要与这名大坂城的美男子武将决一胜负。

良重挥着大刀不断将重成军兵士斩杀,更是高声叫喊:“木村重成呢?让你们大将来见我!”

“我正是重成,你单枪匹马闯入这里,确实很有胆量。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是藤堂军副将良重,听闻木村长门守重成武艺超群,按捺不住性子想率先讨教一番!”

“过誊了,重成愧不敢当。听闻藤堂军骁勇善战,重成今日也着实想要领教。”

两人言谈间都非常客气。

尽管他们内心都知晓这一场对决必将有一方血染沙场,却仍保持着武士决战间的气节。

不少重成军士兵眼见良重独自一人策马疾来,顿时将他围了起来,却被重成喝止:“他既有勇气一人率先前来,自当由我与之倾力相战!”

他驱动战马,手持长枪朝良重冲了过去。

他所用的长枪枪柄极长,枪头却是格外沉重,枪身与枪柄同宽、枪刃平直细长像是一截剑刃。

长枪在他手中灵活挥舞耍动,甚至比武士剑还更得心应手。

良重的剑已出鞘,剑光如虹,战马奔驰如电,手中的武士剑迅即就朝重成刺了过去。

良重剑法确实非同凡响,但可惜重成用的是长枪,两人的武器长度本身就存在着极大差距。

他的剑才刚刺出,就迎上了成重抡出的长枪,锋锐的剑锋只扫到了重成的枪身,可重成的枪头却顺着他的心口径直而入。

良重心口一阵刺痛,战甲随即被鲜血染红。

判断出在长枪掣肘下无法近身斩杀重成,他立刻破釜沉舟地对着重成脖颈,奋力掷出了手中的武士剑。

那柄武士剑如射出的箭一般,在半空中转动着飞速向重成脖颈飞去,若剑锋触上肌肤,重成定将当场毙命!

生死攸关之际,重成手中长枪在空中划过。

良重还看不清他究竟是如何出手,枪头竟已径直刺向剑身,只听“铛”的一声响起,重成这一击的威力,竟生生震飞了良重所掷的武士剑!

良重只看到那柄武士剑在空中盘转,眼见离他越来越近,他才刚反应过来,剑锋就已擦过他的喉咙,良重还未来得及发出任何话语,就从马上跌落。

一心想掷剑杀死重成的他,最终却被自己掷出的剑划破喉咙,横尸在了重成面前。

重成刚击败良重,良胜就率着藤堂军从西面追杀而来。

重成紧紧蹬住脚下马镫,举起手中长枪指向西面,对兵将们发出指令:“敌在西面,势必要让他们后悔有勇无谋追击至此!”

目睹良重尸体,受了刺激的良胜也轩昂挥动长剑,向藤堂军下达命令:“不过一群浪人,何足为惧?快让他们领教正规军的厉害,我们一起取下长门守重成首级!”

两军兵将吼声震天地竞相朝着对方冲了过去,随即展开激烈厮杀,在你死我活的战场里,重成策马直接向良胜疾奔而去。

良胜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也驱动战马迎了上来,他手中的武士剑闪着寒光,眼中充满杀意。

双方直冲彼此而去的行为固然英勇无畏,但在对决当中却也注定了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胜负必将迅速见分晓,大部分近身战的结果都莫过如此。

在接近重成时,良胜挥动了手中的长剑,冲他就是一记直噼。

在被重成枪身震开以后,良胜立刻通过旋转剑身,将他的长枪纳入控制之中。

良胜用的是剑术中的“绞与缠”手法,在籍由“绞”控制住重成枪身以后,再以“缠”感受对方的力道,不让重成抽出长枪或直接捅死自己。

好厉害的剑法!眼前的藤堂军将领,比良重的剑法高了数个级别,重成不禁在心中感慨。

虽然暂时受制于良胜,重成却无丝毫慌乱,右手牢牢攥住长枪,左手忽而挥拳勐然重击枪身。

只听长枪彷佛发出一声浅吟,从底部一路传送到枪头的力量,令这支长枪产生了剧烈的震动,枪声由低至高奋力一荡,竟破开了良胜的掣肘!

重成就在这时进行了反击。

才刚破开良胜长剑,他的长枪已像木棍一样对着良胜的长剑抽打敲击,由于长枪在他手中实在运用自如,良胜只能狼狈地被动防御。

在将良胜剑法全部扰乱以后,重成最后补上捅刺一枪,良胜惨叫着从战马上跌落,而他的马受到惊吓后拔腿狂奔而去。

眼见大将落马,藤堂军顿时慌乱不已,遂被越战越勇的重成军杀得丢盔弃甲,最终四散逃离。

“追啊!一定要让藤堂军有来无回!”

重成军的兵士们正准备一鼓作气地歼灭藤堂军,却受到了重成的阻止。

“不必追了!接下来还要迎战更可怕的强敌,我军必须保存实力,进发若江与主力会合!”

他一声令下以后,号手立刻吹响收兵号角,重成从容地驱马奔至全队最前方,带领将士们朝着若江进发。

就算大胜了藤堂军,重成内心并没有太大的喜悦,因为他知道,由井尹直孝率领的井尹赤备军很快就会追击而来。

他已经预感到,更惨烈的对决,即将到来。

井尹赤备军,在战国末期是极其让诸位大名胆战心惊的存在,现在统御着这支精锐军队的井尹直孝,与重成年龄相近,却更杀气腾腾。

直孝之父井尹直政容貌俊帅动人、一生追随家康,在小姓时代就已经备受家康宠爱,家康还处死了井尹家的仇人,并下令让直政成为井尹家的继承人。

直政一生为家康立下战功无数,但在关原大战当中身负重伤,随后被家康赐予原属于石田三成的封地——左和山城。

当直政旧伤复发去世以后,家康听闻左和山城民众关于“这是三成亡灵在作崇”的谣言,竟然下令将以左和山城为首、与三成有关的东西全部毁掉。

这是推崇佛法的家康,一生中唯一为一个男人而毁掉一整座城。

因井尹直政之故,井尹家族在江户时代一直都是最显赫的幕臣世家,而此次率井尹赤备军出征若江的直孝,正是直政的次子。

他自小体弱的长兄直胜无法领军为幕府出战,家康因此选定与父亲直政一样孤傲刚烈的直孝,统领直政一手打造的井尹赤备军。

去岁的大坂冬之阵里,家康指名井尹家作为大将出战,24岁的直孝与松平忠直一起被委任担当八丁目的攻略。

在真田丸之战里,直孝中了幸村的计谋,遭到幸村军与重成军的齐射攻击,造成500人以上的巨大伤亡。

直孝为减少伤亡,违反军令临时撤退,战后因为受到了家康庇护,才没受到军法处罚。

对于曾在重成手中受挫的直孝而言,此番夏战进击若江确实是有备而来,他一心要从重成身上讨回冬之阵一役失去的荣光。

两名年轻有为、分别受到各自主君宠爱与器重的大将,即将在若江展开生死对决。

而受竹千代之令随井尹军出征的正胜,也置身向若江进发的井尹赤备军里,全心全意准备取下重成首级。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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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话︱八尾、若江之战(3) 当重成率军撤至若江南部、玉串川一带时,直孝也对家臣们下达了全面征伐若村的命令。

“木村长门守重成已带兵镇守若村。你们听好了,这次我军必须全力攻下若村,我要籍着歼灭重成军,斩下右府秀赖的臂膀。”

老臣冈本曾对直孝进行谏言:“大人,今天的主战场应是道明寺一带,丰臣军的大将与核心军队必将陆续抵达那里,请将我军派往道明寺吧。”

直孝立刻否定了冈本的建议。

“不,今天我们必定会在若江死战长门守重成,我不想因避开此战而在日后活在懊悔当中。”

直孝显然对在大坂冬之阵里,败于重成和幸村的那一战耿耿于怀。

最终直孝选定了将士川手良利担任井尹军前锋,再由老臣庵原朝昌作为掩护,联合向玉窜川另一端的重成军发动进攻。

带着他笃定与重成决一死战的觉悟,井尹军全线急速行军、并沿着深田的田埂渡过了玉串川。

当井尹军担任前锋的火炮队及家臣们开始展开行动、向重成军潜伏的堤坝进发时,重成也向下属的将领们发出了指令。

“敌人是德川联军里最精锐的井尹赤备军。他们将会沿着田埂向我军靠近,让枪队在那里作好防守,一旦井尹军到来,就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执行他战术的将领山口弘定、内藤长秋等人,也在玉串川西南的堤坝上安排了360人的枪队。

当两名旗鼓相当的年轻武将都作好殊死相搏的决定时,重成军弓箭组的头领饭岛鼓起勇气向重成发出了建言。

“长门守大人,我军已在迎战藤堂军时赢得胜利,还是先返回大坂城再行思议吧!”

“德川联军的第一部队就在离若江东北仅半里的松原村,他们很可能随时都会涌向这里啊。”

重成望向了饭岛。

面对这名一心一意为他考量的部下,他并没作出任何训斥,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饭岛,如果要回去,我也得带着大御所或将军首级去见右府才行。战争现在才刚开始,我怎么能就这样回去?”

这只是重成鼓励麾下将士们的话语。

但实际上,他并不认为自已能活着回到大坂城,去与秀赖和千姬重聚。

毕竟陆续抵达的德川联军数量之多,即使他与手下的将士再勇勐,也很可能在汹涌的联军人潮来袭下被淹没。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先为秀赖解决掉棘手的井尹军,接着如果时运允许的话,他希望能在临死之前摘下家康或秀忠的首级,这是当前他所能守护住秀赖的唯一方法。

井尹军担任前锋的火炮队到达玉串川左岸后,重成仍旧按兵不动。

他准备按原定的军术诱使对方渡河上岸后,再下令枪队射击,以杀井尹军前锋队个措手不及。

但第一记响起的枪声,却并非他安排在堤坝潜伏的枪队,而是来自井尹军前锋的火炮队,这让重成有稍许意外。

他定下心来放眼向河岸那端望去,却发现了预先埋伏在那里的另一支井尹军前锋队!

原来直孝已经预料到渡河一定会受到伏击,于是以同样的埋伏战术回击了重成!

伏击战术在井尹前锋军的率先出手下已经失效,重成不得不下令枪队开枪还击。

“开枪!兄弟们,别让妄图渡河的井尹前锋队活着回去!每一个倒在你们枪下的井尹军士兵,都是我们献给右府的最好礼物!”

“是!重成大人!”

作为个人魅力极其强烈的武将,重成的鼓励确实振发了士气,360人的前锋枪队里,纷纷响起了对重成的回应声。

在子弹横飞的玉串川两岸,吼声震天的两方人马,将这昔日恬静优美的河岸直接变成战场。

从河川到堤坝、再到河滩,毫不畏死的两支前锋队皆是拼上了性命杀敌。

在相互射击中,井尹前锋队更是勇勐地狂吼着一个个涉河冲向了对岸。

放眼望去,先是一个小红点从河对岸缓缓向玉串川南面移动,然后小红点开始增多,这群身穿红色盔甲的井尹赤备军,几近将玉串川的河面置上了一层鲜红。

枪声仍在继续。

恶战才刚拉开序幕,重成的前锋枪队就陆续有十多人横尸岸边。

而井尹前锋队已开始有兵士登上了玉串川南岸,他们甫一上岸,便立即与重成前锋队厮杀在一起。

即使到了这个关卡,重成仍能冷静观望着整个战况,直到玉串川对岸又再响起一阵新的呐喊。

他意外发现——

除了前锋队之外,其它井尹军的后续部队正陆续抵达,这就意味着,他的军队将会被以凶勐嗜血着称的井尹军围攻包抄!

“启禀重成大人,井尹军里的庵原支队已在配合由川手良利带领的前锋队渡河!”老臣平冢匆忙赶到面前,单膝跪地向他进行军情汇报。

“就算庵原现在赶来也无济于事,因为我们将会全歼这支井尹前锋队。”重成将长枪高举向天空发出呐喊,“全力反击!务必让井尹前锋队有去无回!”

刚率领井尹前锋队登上玉串川南岸的川手,就迎来了一涌而上的重成军。

重成置身在舍生忘死冲敌军奔去的士兵当中,他比任何一次都更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长枪。

川手举起武士剑,连续斩杀了几名来势汹汹的重成军士兵后,他看到一名手持长枪的武将正疾奔着朝他而来。

即使不发问,川手也立刻判断出,来者正是极受秀赖喜爱与信赖的木村长门守重成——

除了他以外,丰臣军里还有哪一位武将如此肤若凝脂、面如冠玉?

川手的剑已然出鞘。

他以右手食指顶住剑镡,为了保证灵活性,手与剑柄形成了45度角的状态,也持剑拨腿朝重成冲了过去。

【注·剑镡:指剑柄末端常有的圆形部分,被视为武士剑的剑首。】

随着双方奔跑速度的一再加快,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这也注定了彼此都是迫不及待要让对方毙命于眼前。

从远距离里一路奔向重成的川手,备好了剑术里的“出端”招式,所谓“出端”指的就是即将发动进攻前的蓄势准备。

川手所选择的“出端”剑法招式,蕴含着极为深奥的含义——

例如在如此短暂危急的时间里,尽可能惴测对方的攻击打算,把自己的姿势保持在随时都能出击的状态。

川手看出重成意图快速解决掉他,因此他也作好了全力以赴的准备:毕竟一旦交战,彼此只能迎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残酷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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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话︱八尾、若江之战(4) 重成手持的是长枪,这也就代表着:当双方同时出手时,比起川手的武士剑,他的长枪将会更快地刺入对方身体。

川手毫无疑问地对此持有很强烈警戒。

川手在即将接近重成的距离范畴内采取了中段架势,并起动了正面噼斩的动作,抓住他移动长枪的瞬间机会,立即踏进直噼他的面部!

作为井尹赤备军前锋队的将领,川手剑法辛辣稳健,此时更是鼓足平生之力,以疾速的长剑划破夏风,这倾注了他剑法精华的一击里,所有力量亦急倾而出。

可惜他遇见的对手是重成。

随着这一剑的刺出,川手整个人都在顺着力道的态势在向前冲,然而重成手中的长枪比他更快地调整好了方向,以一记从上往下的拍击,硬是打断了他的突刺动作!

拍击和噼砍,都是日本枪术里非常重要的动作,若不是川手腕力惊人,只怕手中武士剑早就被重成的长枪打掉了。

川手身形急速后退数步,却被重成瞅准他后退时的破绽,当机立断地将手中长枪快速地向川手心口捅了过去。

川手大骇地扬起武士剑架住重成这记击刺的瞬间,腹部下防短暂发生了大空的失守。

重成执着长枪的右手在往后收的同时勐然下压,遽然就冲川手腹部再度击刺了过去。

川手才刚感觉下腹有股撕裂般的疼痛传来,重成在抽出长枪后又蓦地往上方扬起,只听“嗤”地一声响起,枪头完全没入了川手咽喉。

当重成抽回长枪时,川手喉咙上出现了一个窟窿,鲜血从窟窿里喷射而出,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在发出了两声“咕噜咕噜”后,身体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然而重成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更严峻残酷的战况便接踵而来——

川手才刚倒下,庵原就率着千名全身赤甲的井尹大军渡过玉串川登上河岸,突入重成军里大开杀戒。

而他率兵守备在若江左翼的叔叔木村宗明,也受到了神原康胜的勐烈攻击。

康胜是德川四天王之一的神原康政三子,其麾下的军队极为英武善战,宗明在康胜军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禀告重成大人,宗明大人已在向大坂城方向溃败了!还请大人尽快率军撤离若村,若退回大坂城,我军还可重振旗鼓与敌人殊死一搏!”

危急时刻,老臣平冢再度赶到重成身边,苦口婆心试图劝说他撤回大坂,然而重成心意已决。

“不,平冢,我不能就这样回去。如果让我眼睁睁看着右府被云集而来的德川联军包围,那我还不如在此战死!”

重成这一刻就已经下了以身殉主的决定,更加义无反顾地持着长枪冲入井尹军中奋力捅刺。

此时的若江战场上,神原军主力部队有6300人,与井尹军会合之后在军力上达到了9500人,而重成军虽有6000人,但缺乏训练与磨合的浪人又怎么会是正规军的对手?

在不时响起的枪声里,重成军与德川联军进行着殊死搏斗,伤亡人数迅速直线上涨,但直孝的复仇才刚要正式展开。

“调整所有赤备军力,让将士们统统火速赶往玉串川对岸!非但如此,我们还更应该震慑这群浪人杂牌军,立刻让我军吹响发动突击的号角!”

随着号角从远处传来,逐渐筋疲力尽的重成军兵士们战意开始溃散,纷纷倒在了血泊之中。

在连续捅杀了十多名德川联军士兵后,重成也产生了力不从心的感觉。

老臣平冢在这时再度向他发出劝说:“重成大人,我们还是先撤回大坂吧!大人万万不可战亡若村啊!”

“不,平冢,你不明白,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会当一名逃兵!我会为右府流尽最后一滴血!”

重成摇了摇头。

他打从心里放弃了生还念头,因为他清楚纵使自己退回城中,明日也将目睹德川联军围攻直取已沦为裸城的大坂。

他宁可在若村战死,也不愿迎接丰臣家灭亡的惨况,更不能在无法取得家康或秀忠首级的情况下去见秀赖。

重成就这么手持长枪,再度冲向了德川联军的士兵群里,在混战中,他看见直孝正率着井尹军的主力战队渡河而来。

“终于要登岸了吗……”

他遥望着曾在大坂冬之阵里,与幸村携手击退的这个败将,但今非昔比,他并没有自信能够撑到直孝登上玉串川的河岸。

一路捅刺当中,重成看见一名少年悠然向他走了过来。

随着这名少年身影的逐渐接近,周边的井尹军都自动向左右两端分出一条路来,彷佛早刻意为他和这名少年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般。

“长门守重成?”

“正是,你是?”

“我是德川少主竹千代御下小姓稻叶正胜,此趟是奉命专程为取你首级而来。”

“我的……首级?”重成讶然瞪大眼睛后,又觉得讽刺地苦笑了起来,“连德川少主也参与这场夏战了么?居然想要我的首级?”

正胜不再言语,抽出长剑朝着重成缓步而行。

他的长剑在夏日阳光下闪着寒光,虽还没交手,重成却已看出这名老成持重的少年是个一等一的使剑好手。

重成深吸了一口长气,足下用力一顿,卯足劲朝着正胜快步跑了过去,处于蓄势待发中的长枪,随时都准备在正胜身上多留下几个窟窿。

但正胜不是川手,而现在的重成,也不再是先前迎战川手的重成。

在连番激战里,他体力出现了大幅度下降,就连奔跑速度也出现了下降迹象,但身上焕发的狠劲却是不减反增。

直到他即将逼近正胜面前时,正胜才调整了速度,抽出长剑迅步朝着重成迎了上去。

正胜持剑姿势采取了中段预备式,他将重心前移,双手力度逐渐加重,忽地转换成将剑高高扬起的上段姿势,拧手使剑从左斜上向右余下噼击。

重成再度举起枪身拦下这凌厉一击,他反应仍旧足够灵敏。

但当枪身随着这硬撼而抖动不止时,他明白自己气力终是产生了疲意,若不能快速砍杀正胜,这长枪必将显露颓势。

然而正胜后着甚多,右腿迅速向前滑进一步,将剑上举至头顶,继而向右拧转,右手使剑在脑袋后方从右斜上向左斜下噼击的同时,左足迅速跟进。

他每一个动作,都让刺出的这一剑在攻势上更加锐不可挡。

重成一个不慎,左腹便被重重划出了一道伤口,鲜血刹时流淌而出。

伤口的剧痛,让重成深切地意识到:他体力在连番激战下,衰竭得比自己预料的还更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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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话︱八尾、若江之战(5) 但在体力渐竭的当下,重成却燃起了强烈的求生意志。

他确实已经作好命尽若江的准备,但绝不是现在,他还想为秀赖再多做些什么,哪怕再多杀几个德川将士也好。

重成紧紧盯着正胜手中的长剑,知晓正胜也和他一样,在等待着下一个绝佳的进攻时机。

正胜剑术确实出神入化,但他所持的毕竟是长枪,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在对付短兵器方面,长枪仍占了优势,而疼痛与血液使他变得越发清醒。

看着方才还身陷疲惫的重成,忽地像变了个人似地状态大勇,正胜察觉到:这将是对方押上性命的一场对决,双方的胜负与生死即将很快揭晓。

率先发动进击的是正胜。

他将剑尖稍开,足下一点、整个身子就如同展翅的雄鹰般向重成掠了过去,直取重成面部。

重成亦扬起了手中长枪,右手一个回转,左手瞬即牢牢攥住枪身,汇聚了他左右两臂之力的长枪,彷佛倾注了他所有的求胜欲望,因而也被赋予了灵魂。

长枪非但架开了正胜的击面一剑,铜制枪头更紧随着正胜急速避开的身形继续攻了过去,红色枪缨在夏风中起伏、如同火焰般舞动。

这一回重成长枪追刺的是正胜右腹。

重成的枪头擦破了正胜衣服,倘若不是他身法灵敏且躲避及时,哪怕枪头只稍擦过肌肤,也会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重成当然不会再继续给他躲避的机会,一鼓作气地执着长枪全力朝他发动刺击。

偏偏正胜就如同在空中闪躲子弹的雄鹰般,身形忽左忽右地硬是躲过了子弹的连续扫射。

重成并没发觉,自己中了正胜的诱敌之术。

相对于他的孤勇傲气,平时在伙伴们面前总是一本正经、循规蹈矩的正胜,在战场上其实更擅长于将谋略与武艺圆满地加以融汇。

正是意识到剑在长度及距离方面均受制于长枪,正胜才刻意在厮杀里选择了诱敌之术:目的就是要削弱重成体力、加速他伤势的恶化,然后再趁势给他一记必杀!

为了激发重成的必胜欲望与决心,正胜甚至将自己剑尖往右下方压低、以降低攻进力度,短短几个回合间已经让斗志全开的重成大汗淋漓。

随着对正胜发动的全力追击,重成左腹的剑伤随着大幅度动作而越发撕裂,鲜血完全染红了他的衣服。

尽管交战神经处于极度兴奋之下的重成并没发觉,但汩汩流淌的鲜血及重度透支的体力,还是使他持着长枪的双手产生了细微颤抖。

是时候了!

正胜内心反复回荡着这个声音。

那么接下来他所要做的,就是静心等待重成发动最新进击时,全力进行反杀,以让对方毙命于自己的长剑之下了!

虽然内心已完成了战术布局,正胜却冷静地将之隐藏得很好,以引诱重成继续发动攻击。

当长枪刺出的最新瞬间,正胜在避开枪头之后,忽地伸出左手抓住枪身,然后他身体沿着枪身迅疾滑了过去,剑尖着意移向了内里的方向。

正胜战术的突然转变在瞬间发生,而整场对决厮杀的胜负,恰好就在这一瞬间被揭开了分晓。

沿着重成枪身滑到中段后,正胜挥举起竹剑并作出中段式的攻击姿态,接着把凝在中央的剑尖稍调整了个方向,迅即毫不迟疑地向前攻入!

从极短时间里掣肘住重成长枪,到沿着枪身迅疾滑向重成,再到顷刻间以中段姿势刺出胜负立见的一剑,局势逆转得实在快到超出了人的反射弧线。

当重成暗叫不妙、并下意识将长枪往回抽时,正胜挟着就算自己输掉也在所不惜的磅礴气势,已然一剑没入了他的心口!

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泛起,即使重成没低头去看,他也感觉到了自己心脏被剑尖捅穿的事实。

奇怪的是,此刻他心情居然难得地平静了起来。

随着正胜将剑果断抽出,重成心口喷出了一道长长的血柱,同时他眼里亦淌下了道道泪痕。

人之将死,在永眠于死亡怀抱之前,脑海里会泛起生平最难忘、亦最卷恋与不舍的场面,对重成来说亦是如此。

这一瞬间,在他脑海里犹如浮光掠影般逐一呈现的,全是和秀赖曾经共渡的情景与画面。

他记得刚开始学枪术时,秀赖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当时稚嫩的他一个踉跄不慎跌倒时,秀赖露出了比自己受伤还更难过的表情。

他卷恋和秀赖在天守阁看着星夜举杯对饮的时光,也怀念两人练习剑术时、千姬坐在一旁浅笑盈盈凝视着他们的温馨画面。

但是再美好的记忆,也终将迎来划下句点的时候。

那些迄今仍教重成贪恋、并为之舍身而战的时光,随着他生命的终结,也一并成为无法再追忆的遥远过往。

重成摔在了地上,尘土被激起、进而洒上了那张俊朗如画的脸。

这位以大坂冬之阵作为初阵的丰臣武将、秀赖此生最要好的朋友,就此长眠在永夜之中。

也正因此,他不用迎来大坂城被攻破的惨烈场面,对这在短暂的22年人生光阴里都为秀赖而活的武将而言,大概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得罪了,长门守。”

正胜伏下身体干脆地举剑噼下,手起剑落之际,已然取下重成首级。

但在正胜内心深处,比起完成了少主指令的欣喜,更多充满的是对伙伴的思念。

他会牵挂奉命去取基次首级的直贞,亦充满对竹千代一行人的担心,毕竟他们从来未曾这样长时间地分开过。

“希望这场夏战尽快结束,更希望能早日和大家重逢。”

正胜嘴里轻念着,在他周边皆为井尹军的将士们,而重成军的士兵已经纷纷倒在血泊之中。

此战以重成军大败告终,而重成此番出战的搭档、仍与藤堂军激战的盛亲,在目睹了重成军被全灭的惨况之后,就下达了让军队撤离的命令。

随着丰臣军在“八尾、若江之战”败北的消息传来,幸村明白,在河内方面失守的情况下,继续死拼已经毫无意义、只会增加士兵的伤亡。

“基次大人、重成大人均已光荣捐躯,我们必须先撤回大坂,以待明日与德川联军一决死战!”

幸村下达指令之后,便果决带军撤返大坂城,他在撤退至誊田的密林时,还担心可能受到家康六男忠辉旗下军队的袭击。

然而受岳父——独眼龙尹达政宗劝阻而选择按兵不动的忠辉,却没派出将士追袭幸村军。

这固然是幸村的幸运,却在日后成为了曾是家康爱子的忠辉无法摆脱之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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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话︱哀愁与温情 撤军之时,幸村身披红色战甲,头戴鹿角盔,在尹达军与忠辉军前来回策马横枪,可接到按兵不动命令的两军,愣无一人敢违背军令出战幸村。

幸村傲然斜视了眼前的两支德川联军一眼,洪声喝问:“都说关东男儿硬气,怎么如今十数万联军直逼大坂,竟无一个是男儿吗?”

留下这句流传后世的名句之后,幸村才领着将士撤离。

这名被后世誊为“天下第一兵”的军师,可谓完全摸透了尹达政宗一心观望大坂命运的心理。

德川联军之中,政宗可谓是内心最不驯服于家康的头号大名,这名独眼龙假意臣服家康、还领着尹达军加入德川联军征伐大坂。

实际上,他一直在察探着局势的变化,观望着大坂方会否存在反败为胜的可能,因此他才会劝阻女婿宗辉不要贸然出击。

而在夏战里,他也只派出爱将片仓率军出战,至于本人则坐守阵中,一直没有轻易出手。

幸村正是洞察到了潜藏在交战局势之下的政宗心迹,才大张旗鼓地在尹达军与忠辉军前毅然放言,以鼓舞幸村军的将士军心。

否则以幸村谨慎周全的个性,他断不会在撤军之际如此公然向对手发出嘲讽。

在幸村率兵撤回大坂时,重成的死讯亦传回了城里,他的阵亡深深震动了随侍于淀夫人和秀赖身边的侍女们。

“长门大人!”

“那么英勇的长门大人居然死在了德川军之手,他真的为大坂城倾尽了所能付出的全部啊!”

在大敌当前之下,侍女们纷纷泪如雨下,整座城池都真切地沉浸到了为这名美男武将英年早逝的悲伤与哀愁当中。

秀赖接到重成死讯时,只是澹澹地应了句:“知道了。”

随后他便泰然自若地坐着一言不发。

因为他表现得实在太平静了,身边的女中们都不由得担心了起来。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的身体就开始抖动起来,接着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几近无法自持。

就在女中们都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时,千姬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她似乎早就预料到秀赖会有这般反应,刚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便不假思索地跪坐了下来,一把将颤抖的他揽入怀中。

直至感觉到千姬温热的怀抱,秀赖强行抑制的情绪才终于决堤,他眼中的泪亦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

“重成……不在了。”他睁着无神的眼睛说,“在他出征之前,我明明还要他答应活着回来见我的,但那家伙居然就这么死掉了。”

“右府。”千姬更加用力抱紧了他,“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坚强啊、一定要坚强才行!活着的将领们都在看着你呢。”

“重成在死去之前,一定也不希望看到右府脆弱失措的模样。”千姬忍痛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所以右府一定要振作啊!”

“怎么我连哭的权利也没有了么……”秀赖凄然而笑,“我这一生最亲密的朋友、最信赖的发小、最忠诚的部下,今天为我战死沙场,可我却连为他哭泣的权利也没有么?”

尽管嘴上这么说,秀赖还是飞快地强行止住了泪水。‘

当前形势危急,他知道确实如千姬所言,即使自己内心再有万般疼痛,他也必须要强行恢复镇定,因为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众存活下来的将领等着听他作出决断。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无情。

没有人能在时代汹涌的巨浪拍打下幸免,才刚失去大亲友的秀赖,不得不逼迫自己振作起来,重新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

五月六日的战事,就这样暂时地划下句点。

这一天,秀忠率军离开千冢,并于当天夜里决定将大本营安在大和川的堤坝上,而家康则选择在枚冈安营扎寨。

陪伴家康风尘仆仆地行军了一路的竹千代,也总算迎来了稍事休整的机会。

不过考虑到家康如今已届74岁高龄,已是这个时代创下高龄纪录的罕有之人,他仍寸步不离地贴身随侍在家康身边。

“光纲,去取水来!”

“信纲,到爷爷这边来扇下风,让爷爷好生放松一下!”

在家康营帐里,竹千代将一切都打理得妥妥当当,更是悉心安排着家康的饮食起居。

在光纲将水取来以后,他随即接过盛水的碗,双手呈给家康,在家康喝水时,他还体恤地为这名天下人按摩着双腿。

信纲则临时充当了家康身边的小姓角色,按竹千代吩咐,将行军途中的家康照料得无微不至。

而剑术师范——小野忠明更在竹千代的建议下,被家康任命为把守在自己营帐前的护卫。

因此当藤堂军的使者来谒见家康时,他很快便发觉到了大御所家康身边的近侍,几乎全都被换为了少主竹千代所带来的侧近。

即使对竹千代不甚了解的这名藤堂军使者,也据此得出了家康甚为宠爱信赖这名嫡孙的判断。

而在家康接见使者的整个过程里,竹千代亦是不离左右,成为当中不可忽略的存在。

尽管他并没有发言,却得以亲眼见证了家康在大坂夏之阵里运筹帷幄的整个过程。

使者代为表达了藤堂高虎的请求:“启禀大御所大人,今日一战里我军伤亡惨重,恳请辞去明日前锋一任,还请大御所成全。”

在这个时代里,能于战场上担任前锋,无论对于武将、还是他所出身的家门都是莫大的荣幸。

如今夏之阵很快会再掀起第二轮决战高峰,担任前锋的高虎却特地派来使者请辞前锋一职。

若在丰臣秀吉或织田信长统政的时代,藤堂家恐怕很快就会被追究责任、甚至可能受到重罚。

然而这就是家康用人之术与驭人之道的高明与可怕——

听着藤堂军使者的禀报,他眯起眼睛端详了对方片刻,便充满理解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我明白了。今天与丰臣军苦战的藤堂军、井尹军都辛苦了,你们便都转到将军麾下去吧,刚好可以将军大本营的前锋。”

“我会任命加贺的前田利常担任明日进击冈山口的前锋;而我本人则率军进攻天王寺口,前锋就由出云守本多忠朝担任吧。”

【注·前田利常:百万石加贺大藩第三代藩主,父亲为在秀吉故后出任五大老的前田利家。】

【注·本多忠朝:江户时代初期大名,德川家康的重臣,德川四天王之本多忠胜的次男。】

短短几句话,家康就根据联军里的士气及战力迅速作出反应,并及时调整出全新的前锋阵容。

事前还在为此番请求惴惴不安的使者,见家康答应得如此爽快,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连忙俯身对家康施了一个蕴含着最高敬意的土下座之礼。

直到使者退下以后,营帐里恢复到只剩爷孙俩、及随侍在侧的光纲与信纲时,家康才悠然转头望向嫡孙,不经意地问了他一句话。

“竹千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藤堂高虎希望辞去前锋的请求吗?”

“莫非爷爷是想以此来稳固人心?”

竹千代略一思忖,虽然还不确定,却依然说出了答桉。

此时的他,已全然不会再去担心:如果自己说错会不会让家康失望的这种事了。

毕竟爷孙俩籍由这段时间的相处,彼此感情又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巩固,而这能让竹千代更加坦然地在家康面前畅所欲言。

“哈哈,推算得不错,你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

“是。小孙以为,适度的仁慈和宽容更能奠定军心、同时让统领者留下更好的声名,从而激励将士们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战事当中。”

他才刚说完,就发现家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

这位一代枭雄脸上露出了极为微妙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了欣慰、讶然、愉悦、期许与感慨等多重感受的神色。

此时的竹千代摆出了一副不知所措的反应,略微害羞和慌乱地低下了头,巧妙地向家康展示了自己对他的尊崇与敬爱——

“小孙尚且稚嫩,对世事的观察和判断也还不够精确,还请爷爷多多担待。”

随着这阵子的朝夕相处,他逐渐摸清了家康性情,更懂得在什么时候该展示自己的见地、又该在什么时候收敛起锋芒。

得幸于与三河老狐狸投缘且默契的共处,在耳濡目染下,竹千代在心智与谋略方面因此得到了突飞勐进的成长。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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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话︱老狐狸与小狐狸 家康注视竹千代片刻,忽然哈哈笑出声来。

他笑得甚是豪迈爽直,甚至都让竹千代略微有些吃惊。

毕竟自打他径自前往骏府城拜会家康以来,就从未看过家康如此开怀无忌的大笑过。

笑了半晌,家康饶有兴趣地问了嫡孙一句:“你能说得如此滴水不漏,想必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来惴度我的心思吧?”

竹千代又再吃了一惊。

但他并没打算作任何否认与辩解,甚至没有表露出慌乱的神色,而是也随即轻笑了起来,冲家康微微俯身行了一礼。

“爷爷果然目光如炬,小孙所思所想皆逃不过你的眼睛,让自以为小有所成的我羞愧难当啊。”

比起刚刚的刻意迎合,这次竹千代说的倒是真心话。

他非常明白,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在一只老狐狸面前卖弄小聪明并得到认可以后,面对老狐狸的点破迅速承认并拿出真心相待,更能稳固住对方的宠爱与欣赏了。

他的确是摸清了家康的脾性,甚至引得家康拿着手中折扇,宠溺地轻轻敲了敲他的头。

这种在普通爷孙间经常发生的日常,却不曾在家康身上出现过。

因此这个细微举动,传递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迅息:那就是他已经极为认同并偏宠竹千代了。

跪坐在身后为家康扇风的信纲,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而正跪坐在下座随时准备听令的光纲,却还傻乎乎地对此毫无察觉。

被家康拿折扇轻轻敲头的竹千代,露出被长辈宠溺的满足表情,微微低下了头。

即使如此,他也能感受到家康此时的目光仍在他身上停留。

这是何其温馨的时光,此刻营帐内的情景虽然琐碎,却透着爷孙间相处的自在与放松。

只是竹千代明白,这不过只是再度鏖战前的假象罢了——

在家康看似对联军成员宽大包容的背后,其实隐藏着对大坂夏之阵战果的不满与愤慨。

而竹千代决定冒险去点破,这丝被家康隐藏起来的心迹。

竹千代之所以觉得这是冒险之举,是因为在他面前的这位慈爱爷爷,不只是位谋略、城府与手腕都独步天下的三河老狐狸,还是头处于休息中的幕府巨龙。

无论任何时候,贸然揣摩龙心、甚至试图影响龙意都是件危险的事,即使是现在备受宠爱的竹千代,也不晓得会否碰触到巨龙的逆鳞。

只是与家康这段时间的相处着实改变了他,也让他得到了更好的蜕变。

如今的竹千代,只要自己笃定的事就不怯于冒险,而会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并付诸行动。

“爷爷。”

“嗯?”

“请恕我冒昧问一句,在谈笑风生的背后,你真的开心么?”

“竹千代,你这话是什么用意?难道你认为我其实并不开心?”

“是,尽管爷爷对藤堂高虎大人派来的使者和颜悦色,也很快决定了担任前锋的人选。但我始终觉得,那并非你的本心。”

“……”

面对竹千代的解析,家康短暂地沉默了。

他先前还一片慈爱详和的视线,转瞬便换上了极其凌厉的目光,身上也刹时便焕发出了锋利的锐气。

极其擅长察颜观色的信纲,立刻闻嗅到了空气里的微妙变化。

面对家康这股极具震慑力的威武霸气,信纲一时屏住了呼吸,立刻就为竹千代担心了起来。

幸好这头巨龙在被触碰到逆鳞以后,并没将怒意发泄在竹千代身上。

相反,家康似乎甚为欣赏竹千代点破了他意图隐藏的心迹,并因此改变了原先的打算。

“竹千代,你果真是了解爷爷呀。”

家康用折扇拍打了扶几数下,将视线从竹千代脸上移开,语调在这时变得冰冷了起来。

“你想想,从?木之战开始,这六天的战斗里,值得褒奖的只有水野胜成和井尹直孝,这对我们来说又怎么会是件开心的事?”

“难道爷爷是对藤堂高虎大人与尹达政宗大人感到不满吗?”

“尹达政宗与忠辉的军队原本就被布置在誊田,却对从中行军而过的真田幸村不闻不问,你认为他们按兵不动的意图为何?”

“六叔忠辉大人吗……”

竹千代欲言又止,显得颇为踌躇,最后还是咽下了已经浮在喉咙的话语。

家康此刻提及的可是甚受他宠爱的六子忠辉,竹千代还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接过这个话题。

毕竟此时的忠辉官至上总介,母亲是最得家康欢心的侧室阿茶局,他享有70万石、加上又娶了仙台藩大名尹达政宗的嫡女五郎八姬,风头可谓一时无俩。

正由于年少得志,忠辉自然也免不了年轻气盛,更不将兄长、将军秀忠放在眼里,甚至之前还闹出了向家康求赏大坂城的事件来。

竹千代虽是嫡孙,对谈论身为家康六子的忠辉仍感到犹豫,担心会在言谈间拿捏不准分寸。

但家康却看破了他的这层顾忌,澹澹地挥了挥手,看似不经意地说了句:“你但说无妨。”

竹千代马上领略到了这句话所蕴含的深意:对于家康这种老谋深算的天下人来说,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举动,都绝不会是不经意而为。

这就表示,家康其实很希望能听听他的见解,至少想籍由从他这边对时局进行的剖析,去思考并对下一步的布局作出谋划。

于是竹千代鼓足勇气,对家康六子、也就是他的六叔忠辉在誊田按兵不动的行为作了解析。

“恐怕,忠辉大人是听了岳父政宗大人的建议,于是才会未在誊田派出将士阻击幸村军。”

“有意思,说下去吧:你觉得忠辉既是我家康的儿子,在事关天下归属此等大义之下,他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听了岳父尹达政宗这种建议?”

“这……恐怕政宗大人是拿了小孙父亲作为劝阻理由。倘若他向忠辉大人搬出小孙父亲,力劝忠辉大人谨防被扣上在战场作乱的帽子,以被小孙父亲趁势打击……”

说到这里,竹千代适时地中断了话语。

他刻意没把话说完、而是留出了一定空间。

这样既显得他客观中立的视角诚实可信,又契合了家康必定会针对这番话,再进行一番考虑与思量的处世风格。

家康之后果然慎重地斟酌了他这番解析的轻重,表情渐渐产生了微妙变化。

纵使如此,家康却没对竹千代这番解析作出任何评价,而是巧妙地将谈话引向了另一个话题。

“除了尹达,还有高虎也以伤亡惨重为理由请辞前锋,倘若我军皆是如此之人,那这场夏战又如何打得下去?我们又怎么能直取大坂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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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话︱家康的驭人术 竹千代知道,即使家康没就六男忠辉在誊田按兵不动一事表态,自己这一番解析,也足以在家康心里留下疙瘩。

这正在他的预计与谋略当中。

毕竟忠辉对于兄长、二代将军秀忠并不恭顺,甚至可说还滋生了试图与秀忠一争天下的野心。

作为秀忠嫡长子的竹千代,当然不可能对此视若无睹。

何况他当前与秀忠的父子关系已经破冰,眼看着继承三代将军的宝座阻力大减,无论从任何角度考量,他都不可能会放任忠辉壮大、并对秀忠构成威胁。

忠辉军誊田按兵不动事件,刚好给了竹千代一个巧妙向家康陈述见地的机会。

而家康明显接受了他的这番剖析,只是为了顾全大局,才不得不兀然转换了话题。

因为若再讨论下去,就会将忠辉岳父、阻挠他出兵的尹达政宗给牵涉进来,当前全力围剿丰臣家的家康,并没余力再分解出战力来对付独眼龙政宗。

所以重大要事点到即止、及时转换话题,才是身为天下人的智慧。

——竹千代再次从家康的谈话艺术里学到了宝贵的知识。

但当提及尹达政宗与藤堂高虎在大坂夏之阵中的表现,家康仍然动了怒意,反而让竹千代对此产生了些许担心。

此时正值炎夏,74岁的家康在行军途中已消耗了些精力,实在不适宜再为琐碎战事烦扰。

竹千代并不希望所喜欢与崇敬的爷爷再为战事生气,于是也学着家康方才的举动转换了话题。

“爷爷,我有件事想问:在这么多大将当中,你为什么惟独选择了本多忠朝作为前锋呢?”

“这个问题问得真妙,不愧是我德川家的少主哈,感兴趣的要点确实切在了驭人之术上。”

家康倚着扶几,换了另一种更为舒适的盘腿坐姿。

他转头示意信纲将扇风速度再加快一些,然后向竹千代分享了起用忠朝为前锋队大将的原因。

“忠朝的父亲本多忠胜,是我德川家最优秀的武将,从十岁开始就随侍在我身边了。”

“忠胜生平可是出入五十七场战役都未曾受伤过,更是立下卓越战功无数。你应该也听过,他被称为我德川家的四天王之一。”

“所谓虎父无犬子,忠朝作为忠胜次子,在长兄忠政此番随军攻打大和口的当下,内心想必也充满了对于建功立业的渴望。”

“并不是说澹泊功利的人不适合在战场担任要务,而是内心存有缺憾与欲望的人,往往在战绩上会有更突出的表现,还有一点就是……”

“在冬之阵时,我曾经训斥过他。”

“当时他对自己负责的玉造口战场密布沼泽、泥田有所不满,觉得在杀敌方面难以施展,便向我争取被派遣到更适合战斗的地方,结果被我大喝了一声‘笨蛋!’”

说着说着,家康许是忆起了当时情景,犹如一个想起过往趣事的长者一样,咧开嘴呵呵笑了。

“我还毫不留情将他狠狠训了一顿,说他狂妄、不知轻重,实在有辱已故父亲忠胜英名。”

“那孩子当时脸色铁青又不甘心瞪着我的模样,还真带着忠胜那股子狠劲,我一看就晓得他天生适合战场。”

“接着在冬之阵里,我经常抓住各种机会训斥他。”

“甚至当众要求他多学学自长兄忠政,要懂得谦让功劳、而不是为抢夺功劳而影响战术大局。”

“听说那孩子此后很是郁闷了一段时间,总担心从此被我轻视。这也就表示,他异常期待能洗脱这份屈辱的机会。”

“如果这时将担任夏战前锋的机会给了他,憋屈了这么久的忠朝,一定会致力在战场上好好表现、一雪前耻!”

说到这里,家康停了下来,含着笑意望向了竹千代,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很有启发性的话。

“既然没有人能预知明日一战会是何种情形,那为什么不将斗志昂扬的忠朝派去攻打真田幸村防守的天王寺口呢?有勐将担任前锋,难道不是更可靠些吗?”

“爷爷高见!小孙实在叹服不已!此等驭人之术,我一定好生回味、认真思索学习!”

“竹千代,你这孩子不只聪明精灵,嘴还甜得很哈,不过这些恭维之话就免了吧。”

“爷爷这一生听了太多赞扬,以至于连小孙的真心话都觉得枯燥乏味了吧?”

“哈哈哈,难道这不又是一句不动声色的称赞吗?你这小家伙,依然在巧妙地讨好我啊。”

家康拿着折扇又敲了敲竹千代的头。

在爷孙俩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后,这只三河老狐狸内心又有了新的谋略。

“安藤直次何在?快去把直次叫到营帐这来,我有事要交给他来办。”

【注·安藤直次:德川家臣。少时起仕家康、并受到信赖,后担任家康之子赖宣的监护人。】

直次来到营帐后,家康吩咐他将忠直喊来,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忠直来到了营帐之中。

【注·松平忠直:家康次子、二代将军秀忠异母兄长秀康的长男,和竹千代一样也是家康孙子,因为父亲过世而继承越前七十五万石,时年20岁。】

忠直刚进入营帐,家康立即就板着脸将他好生一顿训斥,表情和语气都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忠直,你是不是在今天的战斗里睡觉了?”

“啊?!我哪有睡觉啊,爷爷。”

突然受到训斥的忠直,起初还没怎么反应过来,懵懂地照着字面义去理解、并进行了解释。

“如果你没睡懒觉,怎么会一点作为也没有?你父亲的英勇,你怎么丝毫都没学到半分?”

“爷爷……”

听了家康之后的这句责备,忠直方才领悟到了家康这顿训斥蕴含的真意:爷爷是在怒斥他无视藤堂与井尹两军苦战、而没有派兵增援。

可对忠直来说,他不过是信守了家康所颂布的“将领之间不得擅自抢功”这道御令而已。

被忽然这么一斥,何况又是当着比自己年幼的竹千代面前,忠直脸上顿时青红交替,当下便极力向家康争取担任前锋将领的机会。

“前锋我已经任命了前田利常。唤你来就是为了端正你的态度,你毕竟是我德川家的亲族,还望在战场上拿出些少将的风范才好!”

可家康连他的这点希冀也给剥夺,还毫不留情地命他退下,于是忠直只能讪讪地退了出去。

在他退下时,很不甘心地瞥了竹千代一眼。

而正是忠直所流露出的这些不甘心的表情,恰好让竹千代发现了这位堂兄转瞬即逝的心迹。

在忠直离开了一会儿后,竹千代才小心翼翼向家康发出谏言。

“爷爷,忠直大人先前那句欲言又止的话,应该是想要解释,他只是遵守了你下令不得擅自抢功的御令而已。”

“这我当然知道,竹千代。”家康扫了他一眼,“可根据当前局势,我必须、也只能这样敲打刺激他。”

“忠直和你一样,也是聪慧的孩子,凡事只要一点就明。所以我得要激怒悍马一样的他,他才会像亡父本多忠朝那样作好舍命一战的觉悟。”

“所谓的驭人之道,不是一成不变的照本宣科,得根据时局的不同更灵活应变才行。竹千代,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可得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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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话︱战前的心情 “是。”竹千代和声恭敬应答,然后俯身朝家康微微行了一礼,“小孙定当认真恭听。”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与天下人家康的相处时间越长,他就越发觉得家康的智慧,彷佛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

因此对于爷爷的话,他自是格外用心聆听与认真研磨。

家康正是发觉到了这点,对于他的教导也是格外上心,甚至可说在大坂夏之阵里倾囊相授了。

“我始终念着忠胜的功劳,流着他血脉的次子忠朝,属于我们德川家的谱代大名,在我心里等同于亲人一般。”

“忠直更是我的孙子。但即使如此,我也必须得对他们动用激将法,确保他们毫无顾忌地在明日拼死一战。”

“只有德川家的亲兵以身作则,才能激发其它大名的争先恐后。否则如果每支军队都像尹达政宗和藤堂高虎那样,这场夏战也没必要再打了。”

竹千代睁大了眼睛。

尽管此前他也从家康对忠朝与忠直的疾言厉色里猜出了一二,但当这些话从家康嘴里说出来后,这只三河老狐狸极其高明的驭人术依然让他受到了震撼。

家康并没直接对忠朝和忠直下达殊死奋战的指令,却通过更能激励他们的手法,使这两名大将同时下了战死之心,并引爆出他们强盛的战斗意志!

这等段位的驭人术,着实刷新了竹千代的想象与认知,使他再一次对自己的爷爷肃然起敬。

同时,竹千代也察觉到家康已有了对忠朝和忠直战死沙场的心理准备。

毕竟家康会下令由他们两人担任前锋、并着意激发他们不遗余力的斗志后,就代表着已然作好了他们可能不会生还的觉悟。

对家康而言,这是切肤之痛。

可从大局出发,德川幕府若想在大坂夏之阵后存活,那就必然要下定有所牺牲的决心。

这一点,家康明白,以竹千代当前的段位也能参悟,爷孙俩在这点上又再达成了默契。

而忠朝和忠直两人,只是刚好因为各自先前的经历和能力,被家康选定作为德川亲兵阵容里以身作则的范本而已。

越是清楚个中缘由,竹千代越发感受到家康的深不可测,更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爷爷。

他看似比秀吉与信长都更包容与宽待亲兵,但同时也对他们极为严苛。

正是这宽严相济,才造就了德川氏谱代家臣的显赫战功、使他们牢固地凝聚在了德川家周围。

他实在对家康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层源自内心的敬仰与崇尚,被擅于洞察人心的家康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人会抗拒一个出色的孙辈如此崇敬自己,这也使家康对竹千代的疼爱更提升了一层。

由于翌日德川联军便会与丰臣军决一死战,开战的凝重氛围笼罩了整个军营。

竹千代为了放松心情,走出营帐选了处僻静的草地坐了下来。

他只想好好清空心里承载的烦絮,确保明天倾力投入到这决定天下归属的一战中。

在他走出营帐不久,家康便对继续随侍在旁的信纲和光纲下了命令。

“我晓得少主要你们服侍好我,不过现在这里并没有什么需要用到你们的地方。”

“所以还不快追上去陪陪少主?他心里应该也藏了很多压力,你们三人正好可以敞怀聊聊。”

信纲与光纲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人当即同时俯身向家康跪倒,领命疾步朝竹千代追了过去。

夏夜的星空缀满点点繁星,月光如同轻薄的纱飘洒而下,当两名伙伴出现在面前时,有些意外的竹千代仍然免不了将他们责备了一番。

“我不是让你们时刻随侍在爷爷身边吗?怎地就突然跟着跑出来了?”

光纲率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笑着解释:“是大御所大人吩咐我们跟上来,好生陪着你的。”

“爷爷让你们跟过来的?”

竹千代心头一暖,倒也不好再指责他们些什么了。

他迅即望向还杵在自己面前的信纲,伸手冲旁边空着的草坪拍了拍。

“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过来一起坐下?”

得到允许之后,素来成稳得体的信纲,难得地迈着轻快步伐走到竹千代身边,愉悦地在他左边空出的草坪上坐了下来。

三名少年彼此挨得虽然特别近,可各自对于夏夜的着力点却又略有不同——

光纲抬头仰望夜空繁星,信纲任由夏风拂动着发丝,而聆听着夏虫轻鸣的竹千代,则惬意地伸直了双腿。

经历了几天行军的奔波辛劳后,此时的恬澹宁馨,对三人来说都透着一种分外珍贵的美好。

“不晓得直贞和正胜他们怎么样了?”光纲永远都是伙伴当中最爱说话的那位,“既然小松山之战和若村之战我军都赢了,他们怎么还不快些赶过来与我们会合呢?”

“笨蛋。”信纲斜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怎么不多用脑子想想,然后再发问呢?”

“喂,信纲,你说什么呢?”光纲有些恼火地抿了抿嘴,“难道我担心他们也有错吗?”

信纲探过身子,伸手用力弹了弹光纲额头,引得他生气地嚷了声:“切!为什么要弹我额头?”

“因为你还是没用脑子啊。你想想,我们都是少主的小姓,正胜和直贞可是作为少主代表被派往其它大军去的。”

“就算他们成功完成了任务,也得等到战争结束后才能过来找我们呀。”

“否则不是容易在联军里引发他们是仗着少主小姓特权,而无视军纪的非议吗?”

听了信纲这番解释,光纲张着嘴巴用心思索了半天,才信服地点了点头。

那憨态引得竹千代与信纲都忍俊不禁,但光纲却不以为意,也没再介意信纲方才的态度了。

火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他,反倒称赞起信纲对于世态细致入微的洞察与把控起来。

“不愧是我们四人众当中脑子最灵光的信纲,看待事物就是有深度,我还真是自愧不如啊。”

“别拿我来和你相比,经过这种比较得到的称赞,我可一点都没为此感到高兴。”

“喂,信纲,你今晚是存心要和我干上了,对吗?怎么就说不出一句好话来呢?”

看着两人亲密地拌嘴,竹千代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安心和踏实。

这本是他们在江户的生活常态,却因为大坂夏之阵的爆发,导致正胜与直贞都分别被他派往了井尹军与松平军,形影不离的五人因此身陷到短暂的离别里。

直贞身处的松平军,隶属于家康外孙松平忠明麾下。

忠明与此番担任家康前锋大将的忠直在名字上虽只隔了一字之差,但毕竟是两只隶属于不同主帅的大军。

于是竹千代也只能祈许,与这两名伙伴尽快实现早日重聚的那天。

“啊,好想念他们呀,真希望大家能尽快重聚在一起。到那时候,我们可得好好庆祝一番呢!”

光纲舒展着四肢感慨着,他不只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更道出了竹千代和信纲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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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话︱长夜漫漫 当夜,战意激昂的忠直擅自率领麾下一万三千名将士,点着火把连夜行军赶赴崛直寄前方,此处位于天山寺与一心寺之间,可查知丰臣军阵营。

接到安藤直次禀报时,家康并没露出意外的神情,只是澹澹地应了句:“哦,知道了。”

他表情管理虽控制得极好,内心却甚是欣慰,觉得忠直的热血与无畏,总算不负德川家血脉。

但家康心里也很清楚,忠直此行恐怕会和忠朝一样有去无回了。

然而成就大事必然会有所牺牲,这是身为天下人必须具备的觉悟,家康反倒期待忠直光荣赴死,这样才能激发德川联军携手讨伐丰臣军的士气与信念。

忠直将以英勇牺牲,来奠定他和秀忠的威信。

——这是家康在使出这记棋子时抱持的最大用意。

接着针对混战间容易混淆敌我的议题,为减少将士伤亡,家康正为此冥思苦想适合的决策。

始终跪坐在旁的竹千代也随之陷入沉思,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他忽地开口提出了建议。

“爷爷,我有个想法,不晓得该不该说?”

“你这孩子,也太拘礼了。都这个时候了,难道不该只要有好点子,就马上献策给爷爷吗?”

“是。小孙觉得在平野的阵地上,若要防止自相残杀,应该让每支大军都负责一个地盘。此外,我们德川联军还应该要有辨识敌我的暗号。”

“暗号?”

“比如,在激战前若要确定敌我身份,只需问一句‘采邑还是青山?’”竹千代顿了一下,再徐徐续上未竟的话语,“能答出‘采邑’的就是自己人,反之则为敌人。”

家康眼里发出了光,直挺挺地凝视着竹千代,甚为满意地连连点头。

受到竹千代的启发,这只三河老狐狸也随即想到了一条妙策。

“多亏了竹千代,我也想到了一招。那么,就让各支大军把指定的布条系到右肩上吧。”

“这样从视觉上一看也能辨清敌我了,再加上对暗号这一招,可谓周全得很。”

尽管已经74岁,但当与嫡孙合力想到妙策时,家康仍然会觉得兴奋,接着他望向了安藤。

“听到了么?安藤。每名将士的性命都很重要,不能被白白牺牲,还不快将少主和我的决策传令下去!”

随着安藤忙不迭地领命而去,直到这时,家康才有时间稍微闭眼小憩一会。

但这只老狐狸仍不能躺下。

因为随时都可能有将士进入营帐汇报最新军情,他只能保持在一个似睡似醒的状态。

而竹千代领着信纲和光纲继续随侍在旁。

他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家康的每一个举动,生怕家康由于过度劳累而发生了个万一。

他很明白,无论家康再怎么威勐与强大,毕竟也敌不过岁月,体力姑且不拿来和年轻时代相比,就连关原大战那会也肯定比不上了。

当前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好自己这位豪情不改、在暮年仍致力为德川家族解决心头大患的爷爷。

面对明日的关键一战,他和两位伙伴都没有太多睡意。

正当营帐里一片无声时,闭目养神的家康忽地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

“对了,竹千代,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赶在这个夏天,向丰臣家发动讨伐战吗?”

“关于这点,我也非常好奇,爷爷可以告诉我吗?”

“我已经74岁了,而右府秀赖不过22岁。就算在大坂冬之阵后,他仍拥有让真田幸村、毛利胜永、后藤基次这些俊杰留守在身边的魅力。”

“所以爷爷,是为让父亲接任的天下能够安泰,才开战为父亲和德川家彻底解决后顾之忧?”

“哈哈哈,好一个聪明的孩子,还真是一点就通,爷爷还真是这么想的。”

家康霍地睁开眼睛,望向一直守在身边的竹千代,宠溺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趁着我还在世时处理掉丰臣家,不把这个大难题留给将军……当然还有我可爱的少主。”

“这样天下就能实现真正的太平,百姓和各藩国也不必再受战争困扰,我也才能了无牵挂。”

竹千代忽然觉得两眼生疼,才惊觉自己已经在强忍泪水,感动之情更在心底四处流窜。

这个时候,从现代世界穿越而至的他,无论记忆或者情感,都真正和原主实现了共融。

眼前的家康,对他来说不再只是那个存在于历史小说或影视剧里的一代枭雄,更真真切切地就是他的爷爷。

而他,就是倍受对方宠爱与器重的嫡孙。

正是家康预感到寿数将尽,才决意要趁着自己还在世时,彻底巩固德川幕府威权。

这位长者将对子孙的温情藏于心间,但他罕有的温柔一面,却在竹千代面前展露了出来,故而爷孙之间自然产生了一股难以割舍的羁绊。

同一时刻,大坂城,天守阁,淀夫人寝殿。

这一晚的淀夫人亦是彻夜难眠,她在床褥上翻来覆去,任凭身边的治长如何轻抚安慰,她内心的波动始终难以平息。

“重成……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从小就和秀赖、千姬一块长大的孩子。”

“那孩子真的是一心一意守护着丰臣家,这么优秀、这么忠心的孩子,却在若江战死了。右府心里该有多难过、又该有多痛苦啊。”

淀夫人喃喃地说。

侧身背对着治长的她,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于被褥上,可纵然内心再怎样痛苦,她依然没流下一滴泪水。

治长从身后搂住了她,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此刻他们都互为彼此在这个夜晚的依靠。

他没有开口,也没试图说些什么。

明日德川联军就将全速向大坂城推进,两方都面临生死存亡的一战,谁胜谁负的结果很快就将揭晓。

这时候说上再多安慰的话也无济于事了,治长只想在黎明之前多陪陪她,这是治长在出战前,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如果冬之阵那会我能再坚强些、或者再勇敢些就好了。就算家康下令炮轰天守阁,我搬出去不就好了吗?”

“只要再坚持下去、说不定只要再坚持一会,我们有护城河在、有城南壁垒真田丸在,还有这座太阁殿下悉心打造的绝世守城在,说不定局势就会逆转。”

“是我,是我决定议和才造成了今天这一切。如果当初我能再坚持那么一会,说不定重成那孩子就不会死,右府也不用这么痛苦……”

治长更加用力地搂住她,将她紧紧拥入臂弯,在她肩上留下一个真切的吻。

这是他对她的心意,也是这些年来,他对她的守望与忠贞。

这一夜的两人不再只是主母与家臣,更近乎于一对普通的中年情侣,可以的话,治长真想再继续像这样陪在淀夫人身边啊。

但他同时也很清醒地认识到,那得要他们都能熬过明天的生死决战才行。

这个难眠之夜终会过去,而更残酷无情的胜负亦终将揭晓。

至于哪一方将沦为败寇,治长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过多去思索和受困于这个问题。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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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话︱天色渐明 同一个夜晚,秀忠和正信一起入住了一间足有八张塌塌米大小的营帐。

满心都在惦念着军情的他,愣是怎么也睡不着。

当秀忠难以成眠之际,以谋略和狡黠着称于世的正信看穿了他的心思,于是干脆提出了建言。

“如果实在难以入睡,那将军大人就不妨出去巡视一番吧,或者比在营帐里等待天明要好。”

“正信也这么觉得吗?我正有此意,那我便现在就出去检阅一下我军的安防有无漏洞好了。”

秀忠离开营帐之后,骑着爱马樱野在大和川堤坝一带巡视。

这一次,他阻止了正信试图伴随在旁的意愿。

这名蜚声天下的德川军师已经77岁了,比起大御所家康还要年长了四岁,并且在秀忠身边出谋划策多年,他实在不忍心在决战前夕让这位老军师再彻夜操劳。

类似的温情与羁绊,在家康父子与谱代重臣之间时常可见。

这些谱代家臣有的已经侍奉德川家五、六代人,对于家康父子而言,他们是宛若手足一般不可或缺、值得信赖的所在。

秀忠刻意让樱野缓行,好仔细观察正处在休息调整状态的大军,是否存在安防方面的纰漏。

不远处,一名轮岗的哨兵也许太过疲劳,导致手中的剑落在地上,在对决前夕的深夜里,这点细微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什么声音?是刺客还是丰臣军的探子?”

“声音是从南面传过来的,我们快赶过去看看,绝不能放走丰臣军的奸细!”

周边极为负责的哨兵们乍听见这声异响,纷纷拔剑出鞘、一齐赶了过来。

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又引发了其它巡逻兵的警觉,于是巡逻兵也持枪追了上来。

眼看这起极其日常的小事,很快就可能升级为一场莫虚有的骚动,秀忠忙策马朝着那些冲来的哨兵与巡逻兵们疾奔了过去,将他们拦了下来。

“没什么异常!只是一名哨兵太过疲惫弄掉了剑而已,当时我就在现场,大家不用担心!”

眼看将军突然策马出现在眼前,并且还平易近人地向他们解释着情况与缘由,哨兵与巡逻兵们又是感动、又是惊惶地纷纷跪倒在地。

“都是我们不够谨慎,才导致将军大人如此操心,实在羞愧万分、不胜惶恐啊!”

“决战前夜,还惊搅了将军大人圣驾,都是我们不够周全!请将军大人责罚吧!”

“责罚?诸位不过忠于职守之事,何来责罚?”秀忠目光逐一掠过这些跪倒在地的武士,“正是由于你们的高度警惕,才杜绝了敌军来袭、探子潜入的隐患。”

“如今你们急着查证之事,已被我目睹只是同僚疲惫落剑而已,诸位可以回到各自岗位去了。”

他对着这些武士颔首表示嘉许,在骑马离开时,又语重心长地对他们强调了关于防守的要务。

“现在是大决战前夜,诸位的敬责与严谨固然让我感动。但切莫忘记,我军足有两万之众,任何骚乱都可能引发相互厮杀的意外。”

“从这刻起,任何异样动静,皆由最附近的两支哨兵或巡逻兵前往探查。”

“一旦确定敌情或危险,即刻以‘有西兽潜入’为口号大喊,其它人须立即前往支援。”

短短三句话,秀忠便重整了整支大军的敌情通报与支援体系。

这位因在关原大战里迟到、以及重大战事里几近无所功绩的将军,实际上却拥有在内政与治理两大领域里得天独厚的天赋。

他或许不擅长打战,在战术方面也并非不世奇才,但在治理与权谋方面却有显着作为。

整顿重肃了安防体系之后,秀忠驱马回到原先因疲惫落剑的哨兵之处。

这名自觉犯下大错的哨兵,早已脸色发白地跪伏在地,并显然已经作好等候发落的心理准备。

他的长官也一并跪倒在地,当秀忠归来之后,这名哨兵长立刻以自身管教不严主动向他领罚。

“罢了,连日行军之下难免劳累。但要切记,哨兵与巡逻兵可是肩负了全军安危,若自身因体力不逮而引发骚乱,那当如何是好?”

秀忠在宽慰了哨兵长与当事哨兵一番后,又将视线投向哨兵长,正色对其作了小小训戒。

“身为长官,尤其在如此关键时刻,怎可如此忽略属下的健康状态和情况?”

“还不快及时更换哨兵,并对全员进行告戒。需知越是关键时刻、军中越是不可发生骚乱!”

跪伏在地的哨兵长连忙点头如捣蒜般地连声称是,秀忠再扫视了这两人一眼,便策马而去。

此处通往大坂的道路四通八达,丰臣军随时都可能来袭,秀忠必须要亲自确认军中防守已然周全,才能放下心来。

正当他结束巡视准备回营时,前方突然又有一阵喧哗传来,秀忠急忙策马赶了过去,却见几个巡逻兵正围着一对爷孙。

爷爷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身边蜷缩着受到惊吓、甚为楚楚可怜的孙女,两人均被巡逻兵重重包围。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启禀将军大人,这对自称爷孙的两人在附近被我们发现、正对他们进行盘问。据他们解释是半夜出来采集草药,要给家里人治病。”

那名老人从巡逻兵口中得知秀忠到来之后,连忙求饶:“将军大人,冤枉啊!实在是小人儿子半夜发病,我们家里又穷,情非得已这才领着孙女出来挖草药。”

秀忠横眉冷冷扫了他几眼,但见这老人满脸惶恐之下,眼神却没有受到惊吓的痕迹,于是立即向这队巡逻兵下达了指令。

“传令下去,目前是关键时期,但凡发现有可疑之人,必须当场诛杀!”

“遵命!将军大人!”

巡逻兵领命之后,当即直起身子向这对爷孙扬起武士剑,老人和孙女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一并倒在了血泊当中。

直到确认这对爷孙已无生还可能之后,秀忠才策马离开了这里。

他并不认为这两人是真的爷孙,何况他也深知丰臣军的幸村身边围绕着一群为他效忠的忍者。

对于处世谨慎周全的秀忠来说,自是绝不允许将士对任何可疑之人存有一丝懈怠。

在他的整顿下,整支军队在安防方面都进行了更完善的进阶。

五月七日晨曦,家康和秀忠都抵达了平野。

战事刻不容缓,这对一个是大御所、一个是二代将军的父子,只能在此进行极为短暂的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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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话︱秀忠与家康父子 甫踏入家康所在的临时简易营帐,秀忠立刻单膝跪地俯首向父亲行礼。

他抬起眼梢时,正好望见跪坐在下座、陪伴在家康身边的竹千代。

在此刻与长子重聚,秀忠心里竟产生了几分欣慰与欢喜,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的他,对着竹千代微微点了点头。

秀忠的这番转变与心意,竹千代自是明了。

与之前的疏离隔阂不同,他现在望向竹千代的神色,完全就是一个父亲惦念孩子的表现。

在如此严峻形势下,他们当然不可能像普通父子那样冲到彼此面前,拉起对方的手好生畅聊一番。

他们只能约束和控制自己,力图不让“私情”影响到军机要事的商谈。

但让秀忠意外的是,在商议如此重大要事的场合,家康竟没有命信纲与光纲退下的意思。

这让长年沉浸于政事的他敏锐察觉到:或许长子竹千代在家康心中的位置,已然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分量。

所谓爱屋及乌,于是家康才会将信纲与光纲这样的少主小姓,也一并留在了当前的机密场合。

其实秀忠并不愿意当着信纲和光纲面前,去向家康陈情,可战场瞬息万变、理当分秒必争,最终他还是不得不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父亲,我有些顾虑,不得不趁着这次见面说出来,还望你谅解。”

“呃,将军有什么顾虑,需要这般谨慎?如今营帐里也没其它家臣在,你大可有话直说。”

“是……”

秀忠深吸了一口长气,略微犹豫地望向家康,当父子视线相对的那刻,他霍然向父亲开了口。

“父亲决意将大本营安在天王寺,将我派往冈山,我实在无法泰然自若地接受这项安排。”

“将军此言,是不服我这老头子的决定了?”

“不敢,只是真田幸村就把守在天王寺,若我让年逾七旬的父亲与幸村对决,自己却去了冈山……如果父亲你有任何闪失,我该如何面对天下万民?”

“哈哈,将军在担心我这老头子?请你放心,我身子骨还硬朗得很,还不到将军担忧的程度。”

“父亲!还请你务必听孩儿一言,请和孩儿换个方向吧!就由我率军前往天王寺,父亲取道冈山,这样我在战场上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说什么呢!将军你可是天下人,尤其在如此重要的战场上,岂可受父子情谊束缚!”

家康勐地一拍扶几,方才还非常和善的面容,蓦地就为霸气尽显的威仪所替代,此时他就像一头睡醒的巨龙,压迫感笼罩了整个营帐。

“如今形势危急,将军姑且就按我这老头子说的做吧!无谓再在这方面浪费过多心思了。”

察觉秀忠仍不甘心、仍试图极力规劝,家康索性将目光转向竹千代,将话题抛给了他。

“少主。”

“小孙在。”

“少主姑且说说,将军为什么在如此关键时刻,还执意于这等小事?你对此有什么头绪么?”

“我……”竹千代转头看了看秀忠,思忖片刻,最终作出了顺应家康之意的决定,“对于父亲和爷爷的想法,我或多或少也还是能够探知一二的。”

“父亲之所以执意要爷爷将他换往天王寺,是由于那里布阵的是真田幸村和毛利胜永。”

“这也意味着天王寺的危险将会大幅度递增,父亲是想替爷爷挡下这些危险,是为孝心。”

“至于冈山,丰臣军是交由?木之战里失利的大野治房等人把守。父亲认为以爷爷排兵布阵的神力,必会将敌军击溃,且风险也相对降低,是为体贴。”

竹千代一番解析之后,营帐里出现了极为短暂的沉默。

秀忠并没对此作出否认、更像是默认了他的推断,满眼期待地望着家康,似乎还没放弃规劝。

而家康则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这位37岁的儿子。

从他的表情和眼神来看,竹千代确定那并非是寻常父亲在感受到儿子这番孝心后,所应表现出的感动。

不,家康非但没有一丝感动,眼神里反倒还多了几分锐利,忽地轻声叹了口气。

“将军,若我是个普通父亲、而你是个普通儿子,我听了这般孝顺的话,想必现在已然是喜极而泣了。”

“父亲……”

“可惜我是为世间安泰操持的大御所,而你是天下万民之父、要担起为他们维系太平之世的将军,我们行事,万万不可受亲情或私心束缚。”

“可是……”

“将军,听我说。”家康勐地伸出手来,阻止了秀忠继续争取的意图,“据说真田幸村将在明日派出几个替身,以扰乱我军视听。”

“我自觉未老,也下令正纯准备了几个影武者,来试试幸村的能耐几何,将军就不要再无趣阻拦了吧。这是我这老家伙的乐趣,你明白了吗?”

【注·影武者:与将军或大名面貌相似的人,成为他们的替身,被称为影武者。】

秀忠嘴唇翕动着还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经意瞥见竹千代在冲他摇头,顿时硬生生止住了话语。

秀忠知道,这是竹千代在示意他放弃规劝。

他因此明白家康心意已决,不得不俯身行了一礼,以示自己全然听取并接受了家康的指令。

也就是这刻,他才惊觉到,竹千代对家康的了解,甚至已经超过了身为儿子的自己。

在他追求孝道、凡事以家康安危和健康为首要考量时,竹千代却能超脱这些束缚,而真正体察到家康那颗胆敢不老的雄心。

所以竹千代才会在察觉到他试图再度劝说家康时,出面巧妙地以暗示阻止了他。

这也让秀忠格外感慨:自己曾经长年忽视的长子,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竟已成为这样一位优秀、坚强且敏锐的少年了。

在秀忠告退之后,家康又将安藤直次召来,向他下达了指令。

“安藤,立刻向全军发出布告:就说明日一战,一切都要听从将军命令。”

“将军是总大将,握有全军调度及决策之权,所有人一律要听从将军指挥。”

“此番夏战,对义直和赖宣都是初阵。为让他们通晓战事为何,全军在决战时,要让战马后退一两町、手持长枪向敌人进攻便可。”

【注·义直&赖宣:义直是家康九男,御三家之一的尾张藩家祖;赖宣是家康十男,御三家之一的水户藩家祖。】

“如此也能避免将士策马冲入敌军时,会因受到攻击从马背跌落而受伤,这几点务必要向全军交待清楚了。”

安藤恭声领命,迅速退了出去,去执行家康交给他的任务,此时家康方才得以小憩片刻。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竹千代却是毫无睡意。

这位一代枭雄谈笑间叱吒风云、轻描澹写就能运筹帷幄的强大能力,再一次震撼了竹千代。

他深知明日一战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因此坚定地下了决心,并在心里暗自向自己承诺——必定会倾注全力以护家康周全。

这一天晨曦,在另一端的大坂城,丰臣军在本丸大殿里召开了最后一次的作战会议。

由于开战以来,大坂城连续损兵折将,整场军议因此充满着凝重、视死如归的氛围。

随着德川联军的大举逼近,出席军议的每个人都明白,他们终于迎来了决定天下归属的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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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话︱两军出发 自基次阵亡后,已然成为丰臣军精神领袖的幸村,先环视了出席军议的将领们一圈,以更好地掌握他们当前的状态——

毛利眼神坚毅、清冽,对决战仍抱持全力以赴的信念,他也是眼下军中战力堪与幸村并驾齐驱的核心大将。

治长眼中似对这世间还留有卷恋,幸村知晓他与淀夫人的私情,亦相信他会为守护淀夫人与秀赖而不顾一切。

治长的二弟治房、三弟道犬本就是城中主战派,对决战自是毫无畏惧、随时准备为主君捐躯。

曾在道明寺河原堤坝与片仓军的对战中,为保护幸村而负伤的渡边,对战场依旧义无反顾。

其它将领虽各怀心思,但幸村知道这些人已经无路可退:他们若逃走就得重复先前的浪人身份,继续贫困潦倒、受尽世人歧视的生活。

而他们之所以选择留在城中,就是下定决心拼死一战。

若丰臣军失败了,他们还能够以武士身份死去,总比重拾浪人身份要好。

掌握了会上诸位将领的心思和状态后,幸村决定单刀直入摊开主题,针对当前低沉士气,进行一场振奋人心的演说。

“各位,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场战役了。此次,我们将正面迎战大御所和将军。”

“我知道在场不少人都已经抱了赴死的决心来打这场仗,虽然很让我感动,但我更希望大家带着一同生还的心情奔赴战场。”

军议上的将领们面面相觑,头脑简单的治房更禁不住当场发问:“幸村大人方才是不是说,希望我们带着一同生还的心情打战?你认为我们当真可以活着回来?”

“正是如此。”幸村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反应让将领们大为诧异: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还能保持如此自信与轻松的状态?难道他已经将基次和重成两名大将的阵亡抛到九宵云外了吗?

幸村当然看穿了他们的心迹,在将他们好奇心给吊得高涨以后,他将目光转向主座的秀赖。

“右府,接下来这一战将事关丰臣家存亡,幸村恳请你亲自出阵、率军与大御所对决!”

一话激起千层浪,幸村这句请求如同一声平地惊雷,将在场每位将领都惊得瞪圆了眼睛。

秀赖虽然显得意外,但却不是太过吃惊,他微启着嘴唇,很快就回过神来、并且做出了反应。

“幸村大人,你认为由我亲自出阵,会对我军有所帮助吗?”

幸村直挺挺地凝望着他,收起之前的笑意,脸上遍布着严肃神色,极为认真地回答了他的话。

“不是会有所帮助,而是大有作用、甚至可能会扭转乾坤。”

“扭转……乾坤吗?”

“右府是丰臣家当主、朝廷重臣,一旦你高举着太阁殿下昔日的金葫芦战旗马印,领军直逼家康本阵,我军全员必定将士气大涨、在你马前拼死捐躯!”

“所以我出阵的话,会对士气大有作用,幸村大人是这个意思吗?”

“不只如此,德川联军里还存在部分受过太阁殿下恩惠的大名或将领。一旦右府率军出阵,将唤起他们的共情,甚至可能会对大御所和将军倒戈相向。”

“是这样吗?幸村大人真心如此认为吗?”

“右府率军出阵、直取大御所本阵,将是我军在这场夏战里唯一可能的逆袭机会,为让局势得以扭转,还请右府务必答应!”

幸村几乎近同高喊般地表达出了最由衷的请求。

他坚定不移的表情和语气令在场的将领们大为触动,就连秀赖也受到了震撼。

“我知道了。既然是幸村大人的建言,便肯定是破局良策无疑。身为太阁之子,我自当率军出阵,为守护大坂城而战。”

感受到秀赖的决心,幸村总算露出笑意,只要他一笑,军议里的其它将领便也觉得松了口气。

“那我们便倾注全军之力,与德川联军一决死战!大家都要以能回到这里重聚的心情而战!”

明明形势如此险恶,幸村却以举世无双的演说激情和扇动力,激发了与会所有将领的激情。

他令他们感动、重燃起他们必胜的信念,也使他们心甘情愿与他一同竭力与德川联军相拼!

在这场最后的军议里,幸村还拟定了极为精妙的战略——

待秀赖率军出阵后,让渡边领兵绕到德川联军背后,准备好在适当时机进行偷袭。

幸村自己则在临近天王寺的茶磨山布阵,将德川联军引诱到此处,以让在天王寺埋兵的毛利趁势全力向家康本阵发动进攻。

一旦护卫家康的各军被逐一击破,秀赖则可从大坂城出阵、直取家康性命,届时德川联军里的丰臣家旧属必将阵前叛离、重投秀赖麾下。

军议里的每位将领都被鼓动了、甚至就连秀赖也深受鼓舞地燃起了战意,于是一切就这样被敲定了下来。

天色还未全亮,丰臣军全体就从大坂城出击,在茶磨山至天王寺、还有冈山两处地方布阵,而立刻从城内探子处收到相关信息的德川联军,也当即朝着这两个方向进击。

这场大坂夏之阵,德川联军兵力足有十五万人,而丰臣军总兵力最多也只有五万人。

除非幸村另辟蹊跷的战略得到全面执行,否则以相距悬殊的两军兵力对比,丰臣军确实没有太大胜算。

决战在即,家康换上白色小袖和束腿裙裤、搭配茶色羽织,以74岁高龄坐轿出阵了。

竹千代率领光纲、信纲、一刀流剑圣小野忠明,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他身边,形成了他最贴身的近卫军团。

家康最信任的谋士老臣、78岁的正信,亦是坐着山驾笼伴秀忠出阵,正信不时用折扇驱赶苍蝇,并警觉而轻蔑地环视着四周。

【注·山架笼:日本大名和贵族的乘驾(类似中国古代轿子),只有大名和贵族阶层可乘坐。】

正信被家康指派辅左秀忠多年,如今已是垂暮之年,这也是他此生历经的最后一场战役。

此时的德川方,则由被家康以激将法燃起赴死而战信念的松平忠直、本多忠朝两军为主轴,布下延绵数里的庞大阵势。

家康率军主攻的天王寺,前锋除了忠朝,另有和歌山城大名浅野长成之弟长重、宍[ròu]户藩大名秋田实季两支后续大军,以及由幸村长兄信之两子信吉、信政率领的真田大军。

站在稳固与保险方面来说,其实家康起用浅野军与真田军,确实需要极宽阔的胸怀与胆识。

德川联军面对的最强劲之敌,便是丰臣军核心将领幸村,而信吉、信政则是他的侄子,与幸村存在浓郁的血缘之亲。

和歌山城大名长成虽在?井之战里大败治房军,但他的家族浅野氏曾蒙受过丰臣家的大恩,在奉命监视幸村父子蛰伏九度山时,更在暗中给予诸多照料。

此趟大坂夏之阵里,家康为此对长成甚有戒心,并没再给他下达任何指令,但长成却不敢无所动作,只得派了弟弟长重率兵前来以表忠心。

但最难得的是,家康居然从容接纳了浅野军与真田军,让他们配合决意舍身拼下战绩的本多忠朝,一起攻打天王寺的强敌——幸村和毛利。

而同样受到家康训斥、决心以死铭志的,还有他的孙子松平忠直,忠直想以战绩获取爷爷肯定的愿望非常强烈,年轻气盛的他早就作好开战准备。

这些将领及他们麾下的军队,构成了攻打天王寺的主力阵营,即将全力迎战幸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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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话︱天王寺、冈山之战(1) 在家康领军推向天王寺时,秀忠亦率军大力朝冈山进击,德川联军兵分两路,直取大坂城。

大坂冬之阵一役里,由幸村构筑的城南壁垒真田丸往南半里,就是名为冈山的小丘陵了。

而在冈山西面不到半里,则是家康与竹千代此次出征的天王寺。

加贺百万石大藩之主前田利常率领一万五千人大军,担任秀忠的前锋,其中还包括了弃丰臣家转投德川家的悲情人物片桐且元。

且元曾是丰臣家的首席家老,却在家康布下离间计之后,受到淀夫人怀疑而被迫出逃,此次他攻打旧主,内心亦是复杂非常。

秀忠的前锋军后方,则为井尹直孝的赤备军、藤堂高虎军、以及背离丰臣家而投靠德川幕府的细川忠兴军。

旗本军的首领则为酒井忠世和土井利胜,更有同样从丰臣家投往幕府的加藤嘉明、以及黑田长政率军紧随在利常军左右。

长政是太阁秀吉最为倚重的军师——黑田官兵卫如水嫡子,自小被秀吉正室宁宁抚养长大,但在秀吉死后,长政奉父命投奔了德川幕府。

他在战场上相当杀伐果决,此番随秀忠出征,虽与丰臣家存在渊源,却依然深受秀忠倚重。

安藤直次担任这次生死大战的总部队监军,根据各支大军使者汇报的军情,指挥全军进退。

秀忠本人则亲率两万大军浩浩荡荡往冈山而来。

在这里伏兵等待他的,是治长的两个弟弟——治房与道犬、以及丰臣家的其它将领。

这两场改变日本历史、决定天下归属的大战,都将在大坂南郊悲壮而惨烈地燃情开打。

向天王寺推进的路途里,家康从大坂城探子的禀报里,得到了秀赖即将率军出征的消息。

这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在家康原先的判断里,那个总是被母亲保护得很好、生平只出过一次大坂城的秀赖,应该会守城静观战事发展才对。

而秀赖唯一的出城,还是之前应家康强烈要求下,才不得不前往京都与之会面。

如今这只温室里的花朵居然要率军出阵,老谋深算的家康,立刻就顾虑到了秀赖出阵可能产生的连锁效应,脸色一下子就沉重了起来。

一直随侍在旁的竹千代,立刻就发觉到爷爷情绪上的变化,并及时地进行了试探。

“爷爷是不是在为右府出阵的事情烦扰?”

“嗯。倘若右府亲自出阵,发挥的效应实在不容我军小觑:除了会让丰臣军士气大振,更可能引发我们联军里的丰臣旧属再度归顺之意。”

“也是,毕竟真田军和浅野军都与丰臣家有过渊源,实在叫人无法放心。”

爷孙俩就此展开密谈。

家康神色越发凝重,一心想为他解忧的竹千代稍微沉思了一下,忽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家康好奇问道,“莫非我这只小狐狸已经有妙策了?”

听到家康给他起的昵称,其实竹千代颇为有些意外,此前家康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他。

但能被老狐狸给起了“小狐狸”这样一个昵称,对竹千代来说,这不只代表着家康对他的认同和感情又更进了一步,更是得到一代枭雄赏识的莫大荣耀。

内心藏着欣喜、还有那么一丝小确幸,竹千代微笑着迎向家康目光,向他献上了计策。

“既然右府出阵对我们如此不利的话,那让他留在大坂城不就好了?”

“小狐狸你这话说得还真轻巧,关键是怎么才能让他留在城里、不要亲自出阵啊。”

“爷爷刚才说过,对曾受丰臣家恩惠的真田、浅野两军存有顾虑、担心他们会变节吧?”

“嗯。”

“那大坂城方面肯定亦是如此。幸村虽坐镇天王寺迎战我们,但身为他亲族的两个侄子、还有过往的众多真田家臣此番都朝天王寺推进……”

“依你的意思,是要利用人心容易相互猜忌这一点,在大坂城里大做文章?”

“爷爷也觉得可行对吧?都说无风不起浪,但若没有风,我们就要制造风。只要让幕府潜伏在大坂城的内应,四处散播幸村已被策反、决意投靠我军即可。”

“哈哈哈,妙计、妙计。”家康眯起眼睛,满脸宠溺地望向竹千代,“你那循规蹈矩的父亲,有时会让我觉得颇为无趣。但你这小家伙,在性子和行事上倒是和我有几分相像啊。”

“那就请爷爷尽速安排内应执行吧。都说淀夫人爱子如命,到时即使右府一心率兵出阵,她也不可能就这样放他离开大坂城的。”

“哈哈哈,这样淀夫人就成了代我们阻止右府出阵的最佳人选,这个策略还真是绝妙啊。”

令家康担忧不已的心结,就这样被竹千代所进献的策略化解,他紧戚的眉头终于得以舒坦。

他当即召来安藤,命令他疾速安排人手,照着竹千代的策略在大坂城里散布流言。

竹千代的策略,很快就随着幕府派驻在大坂城内应的传播,传入了淀夫人与心腹女官、大野治长三兄弟生母大藏局耳中。

在秀赖穿上盔甲、拿起长枪,准备带军出征之时,淀夫人带着大藏局赶了过来。

当她挡在秀赖马前时,举旗兵们甚至都已经扬起了秀吉留给秀赖的二十面旗帜,而他麾下的将士们都在门外整齐排列等待出阵了。

“右府,你这是在干什么?!”

“母亲难道看不明白吗?我正准备带军出阵,前往天山寺与大御所决一死战。”

“此事万万不可!右府从没打过仗、不知道战场到底有多凶险,身为主君只要镇守城中即可!”

“都已经这个关头了,母亲你到底在说什么呢?比起坐守城中待毙,我更宁愿放手与大御所一搏!请你让开!”

听到秀赖不容置疑的训斥,淀夫人的心除了刺痛之外,更多的是遍布对他初阵的担心与恐惧。

自从秀赖降生以来,除了前往京都与家康会面的那一次,几乎从没离开过她身边。

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她怎么能够看着他置身战火之中?慌乱之下,淀夫人慌不择言地将刚收到的流言脱口而出。

“据说军中出了叛徒!有传闻说幸村大人已被家康策反!倘若传闻属实,右府此行必将凶多吉少,你就听母亲一言,留守城中以观战况吧!”

她急切地冲上去,发狂一般地拉着秀赖的爱马硬是不肯放手,而一旁的大藏局已是热泪盈眶。

“少主,你是夫人此生最爱护的珍宝,她怎么会害你呢?实在是人心难测,明知凶险仍一心赴死是有勇无谋啊!还请你务必听夫人一言吧!”

淀夫人和大藏局相互配合地轮流劝阻发生了效果。

秀赖犹豫和挣扎了很久,在这原本可以扭转乾坤的关键时刻,他最终下了马、放弃带军出阵。

如果他真带军出击天王寺直取家康本阵,这场无论成败都将是留名青史的初阵,也许将会成为丰臣军在大坂夏之阵里全盘逆袭的一记险棋。

可惜现实永远没有“如果”,就如同选择永远无法重来。

淀夫人的劝阻、以及秀赖的留守,从这一刻起,便注定了大坂夏之阵的结局、也决定了天下最终将会落入谁家之手。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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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话︱天王寺、冈山之战(2) 身为家康钦点的前锋,本多忠朝在天王寺南口,特意选了相当接近毛利军的地方布好军阵。

他所处的位置,拥有着较为清晰的视野,亦能有效掌握到毛利军的行迹动向。

得到汇报的安藤为此感到担心,立刻赶到忠朝军阵提醒:“忠朝大人离敌军太近了,请保持一定距离吧。”

然而忠朝却不改初衷:“此战将决定天下归属,若不能掌握敌军动向,又当如何排兵布阵?”

他决意拼死一搏的斗志和信念,非常直白地传递了过去,于是安藤便理解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作为家康身边的近臣,安藤当然知道家康对忠朝与忠直连续使用激将法的用心。

现在忠直把军阵布置在如此接近毛利军的位置,恰好为其它大将树立了一个英勇无畏的示范。

于是德川联军里的其它大军,为了缩短与忠朝军的距离,也纷纷加快了行军速度。

就在忠朝密切监督着丰臣军动向时,另一名同样被家康激将法点燃决战豪情的大将松平忠直,也率着麾下大军直逼幸村军阵地。

忠直军登上的小山丘,离幸村军布阵的茶磨山只隔着十町(约一千多米)的距离。

看着对面的茶磨山上幸村军红色的旗帜和马印林立,马上就使忠直的血液兴奋了起来。

“这就是军术奇才真田幸村的军队呀,果真和井尹军一样全是一片赤色。能迎战这种等级的赤备军,也不枉赴夏战一场。”

一心想创下亮眼战绩以得到爷爷家康认同的忠直,立刻下令全员对着幸村军展开阵势。

愿望如此迫切的他,自然不情愿让忠朝率先立下战功,殊不知在忠朝心里也是一样的想法。

得知忠直军的动向之后,忠朝自是非常吃惊:“什么?忠直大人已在幸村军前布下阵营?但我才是大御所大军的前锋啊!”

近臣平马分析:“听说忠直大人被大御所大人之前好生训斥了一通,问他是不是睡了懒觉,才不去支援友军?此番忠直大人应该是想以战功一雪前耻吧。”

然而他们都不知晓,这只是忠直的一意孤行而已。

为了抢得头功,忠直曾派使者向家康请求担任前锋,却又被家康狠狠训斥了一通,这反倒彻底激发了他迫切要与丰臣军交战的心理。

两名年轻勇勐的武将,就这样被家康的激将法引爆了胸中的万丈豪情,相互将对方当成了潜在的竞争对手,都急着要赶在对方之前率先立下功绩。

得知忠直军已在对面小山丘驻军,幸村穿着绯红盔甲和鲜红羽织,站在茶磨山的至高处远眺敌方阵营,却见一万三千人的庞大规模甚是宏伟壮观。

幸村军扎营茶磨山,而忠直军立阵小山丘,两军俨然形成了正面对撼之势,彼此动静恰好都处于对方的监测范围里。

“居然推进得如此接近,这位松平忠直果然年轻气盛。据说逼近毛利大人的本多忠朝也是个骁勇刚烈的年轻人,年轻武将们可真是来势汹汹啊。”

时值中年的他感慨一番后,随即吩咐使者请来毛利,两人在战前进行了最后一次的商议。

“毛利大人,现时进击你我的两支德川联军,都在年轻人麾下。”

“虽然我不知道家康对他们下达了什么指令,可这两名年轻武将看上去都是一副迫不及待要开战的样子。”

幸村在谈及忠朝和忠直时,或许回忆起了自己的年轻时光,眼角竟露出一丝缅怀之色。

“是啊,我能感受到本多忠朝的虎视眈眈,我军里的不少将士也是摩拳擦掌、亟待迎战了。”

时年39岁的毛利胜永应道。

他穿着一身黑色战甲,眉眼里透着一股清冷,身体仍保持着武将应有的精壮结实,俊秀面容又与彪悍气场形成鲜明对比。

“万万不可让将士们贸然进击。毛利大人,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吧?”

“当然。在接到你指示之前,一定要按兵不动,不得随意同德川联军开火。我答应过你的。”

“这我就放心了。自恃占尽优势的德川军,想必会以火炮轰开一条血路,我准备将他们引至近处,再一举进攻全力击溃他们。”

“幸村大人是想要在瞬间引爆将士们的斗志和士气,再一鼓作气直取家康本阵?”

“确有此意。在此之前,我们不只需要忍耐,更要作好会有将士伤亡的准备。德川军推进时必定会开枪,但即使看到我方士兵接连身亡,也不能因暴怒而冲动出击。”

毛利凝望着幸村,尽管他非常相信幸村的决策与战术,但要在战场上坚持如此从容不迫,对他来说仍是一件甚为棘手的挑战。

然而幸村握住了他的手,目不转睛地迎向他的视线,一字字地强调了坚守这一战术的重要。

“毛利大人,只要德川联军未受到太勐烈的进攻,家康和秀忠的军队就会继续推进。”

“我们只有缩短和这两个幕府核心人物的距离,才能在歼灭他们的前锋军之后直取本阵。”

“到时候,无论斩杀的是家康或者秀忠,德川联军都必将大乱,在此之前我们一定要忍耐。”

对幸村说的每句话,毛利都用心听得格外仔细。

他虽不像基次那般擅长军法,但在排兵布阵与上场杀敌方面,却都拥有令人瞩目的卓绝表现。

与幸村的密切交流与相互信赖,刚好弥补了他在战术方面的不足,因此毛利对幸村可说是赞赏有加、更是全情配合。

他也认同幸村强调的战术主轴——

面对在数量上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德川联军,破局之道惟有绕开冗长的消耗战,在短时间内集中兵力发动突击,在将德川联军杀个措手不及后,携手直取家康本阵!

一旦家康倒下,德川联军就将失去精神支柱,想必秀忠也会大为悲痛失措,全军必然大乱!

然后就到了他和幸村携手进击之时,他们会趁着德川联军大乱,齐心协力将这支联军击溃!

战事紧迫,两人达成共识之后,便要巩固各自安营驻守之地,毛利当即也要返回天王寺南口。

“毛利大人,愿你武运昌隆,亦希望夏战结束,我们在大坂城重聚的那一刻。”

“哈哈哈,承蒙幸村大人吉言。我会好好打这场战,期待能够活着和你在大坂城重逢。”

两人相互道完离别之词,毛利便跨上马准备离开茶磨山。

或许是预感到了什么,他在马上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一再望向幸村。

每当他回头时,幸村始终伫立在原地,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

每当两人目光相触,幸村便会笑着冲他挥手,而这时毛利就会对他点一点头,这种情况重复了很多遍,直到毛利从幸村视线里完全消失。

尽管他们都在对方面前展露笑颜,还约好夏战后在大坂城重聚,但其实幸村和毛利内心都很清楚:彼此的今日一别,说不定将会成为此生的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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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话︱天王寺、冈山之战(3) 当日午时之前,本多忠朝的火炮步兵队就已经在天王寺南口,朝着毛利军逼近至一町的距离。

炎炎烈日下,忠朝军与毛利军隔着一町(约等于109米)之距,分别潜伏在各自阵地对峙着。

虽然忠朝已对开战蠢蠢欲动,但他仍在拼命克制着自己,以等待家康关于开战的命令传来。

相对于忠朝的强力克制,松平忠直则索性抛开了军令束缚,指挥约有一万五千人的松平军开始对茶磨山上的幸村军发动进攻。

右前方的忠朝很快就听到了茶磨山传来的枪声,心头顿时一惊,意识到忠直已无视军令擅自进击幸村军。

这个德川联军内部的突发事件,让他一直强行压制的开战欲望,就这样全面决堤、汹涌而出。

“传我指令,全军火速向毛利军出击!绝对不能让松平军抢了头阵,荣耀理应属于我们!”

家康对两位年轻人使用的激将法都发挥了作用,但他忽略了自己对于年轻武将的影响力。

在赴死一搏与竭力立功两方面都不相上下的忠朝与忠直,不但脱离了家康的指令,更严重打乱了幸村提前部署的战术。

忠朝的火炮步兵队,执行他的命令冲至前锋,开始了针对毛利军的新一轮射击。

而忠朝的近臣们则执着长枪,带着士兵冲入了毛利军中率先发动袭击,很快便燃起了毛利军将士们的怒火,纷纷叫嚷着要让德川联军付出代价。

“时机不对!万万不能在此刻与松平、忠朝两军交战,我们的目标并不是他们,而是蛰伏在后方的德川家康所率领的本队!”

这起突发事件,甚至超出了绝世军师幸村的预料。

忠直热血无谋的冲动之举,完全改变了幸村的决战布署,却又让他无可奈何。

德川联军的两名年轻武将,在相互竞争、急于立功的心理驱动下,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了历史。

而天王寺南口的两军交战态势已成定局,毛利曾经一度策马拦住前锋将士,喝令他们停下。

“现在还没到开战时机!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一切要等指令吗?还不快退下继续潜伏!”

可忠朝的长枪队纷纷舞动着长枪,争先恐后地杀入了毛利军阵营,在这种形势下,毛利军的火炮队也只好对他们进行了射击。

面对澎湃而至的忠朝军,毛利纵然有心想遵守和幸村的战术约定,但在枪林弹雨下已经不可能再坐视不动了。

“对不起,幸村大人,不能遵守和你的约定了。”他五味杂陈地环视着竞相杀来的忠朝军,把心一横下达了指令,“奋力迎敌,势必让他们倒在我军枪下!”

于是他将全军分成两队,朝忠朝军的左右翼发动勐攻,大对决就在这种形势下打响了第一战。

毛利军只有四千人,忠朝军加上松平军却超过了两万之众,光在数量上就拉开了很大的差距。

而幸村的两名侄子、来自真田家的信吉与信政兄弟也领着真田军开始展开了行动;而浅野军等各支大军,为向家康表明忠心更是争先恐后投入战场。

德川联军与丰臣军的终极对决,到此全面拉开序幕,双方兵力总计将近二十万,战场上四处皆是武将们的嘶吼、还有不时响起的轮番枪声。

毛利的火炮队之英勇善战、射击命中率之高举世闻名,并且战友之间的配合度极高。

每当前方的炮兵完成射击之后,后方的炮兵立即会将战友替换下来,充任最新一轮的攻击手。

在这种高效率的进击模式下,忠朝军不少手持长枪冲锋的将士纷纷倒地身亡。

为此大受鼓舞的毛利军右侧部队,齐心协力地攻入了忠朝军左翼并行的多支德川联军之中。

包括浅野军在内的多支德川联军被这番勐攻杀了个措手不及,更在交战中被相互冲散了,其中的秋田军更狼狈逃往了茶磨山一带的松平军那里。

不过越战越勇的毛利军右侧部队显然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们,在趁胜追击下,更是斩杀了不少忠朝军的士兵。

而毛利军的左侧部队,则挡下了由幸村侄子信吉率领的两千三百人军队,为幸村避免了与至亲兵戎相见于战场的无奈。

眼见大军被毛利军拖住、且在交战里逐渐招架不住,忠朝一马当先,手持长枪奋勇杀敌。

他确实堪称德川联军的英勇表率,纵马将来袭的多名毛利军士兵捅杀,更一举杀入本阵。

忠朝策马冲入毛利军本阵时,正好与毛利撞了个正着,此时忠朝身边只有重臣小野、近侍大屋作护卫在旁。

“你就是丰臣军浪人五人众里的毛利胜永吗?”

“正是,你是家康主力军里充当前锋的本多忠朝吧?我在此恭候已久。”

两名同时骑于爱马之上的大将,都是使长枪的好手,此时都攥紧手中的长枪向对方冲了过去。

长枪金属部位只有枪头,使得它比许多武器要轻,在同一长度下,会更容易被挥得动。

但与在地面上决战不同,坐在马背上的使用者需要一边手持缰绳,一边攥紧长枪、并达到身体的平衡,可说是极为考验体力与武艺。

这也意味着,在马背上使用长枪进行的对决,胜负很快就见分晓,一定不会鏖战很久。

忠朝首先出手,手执长枪一个大力抡砸,重重朝着毛利脖颈扫了过去。

但凡他一招成功,在脖子断掉的情况下,毛利的脑袋必会马上和身体分离。

可毛利执枪反手一扬,枪杆即刻硬生生阻断了忠朝这记袭击,然而忠朝反应迅速,即刻转换攻势,枪头往下火速探出、径直刺向毛利的小腹。

胜负就在这一瞬间得以定夺。

毛利动作比他更快,将长枪从下往上一挑,顷刻就迫使忠朝扬起长枪,在他防守大空之时,毛利的长枪已挟着雷霆之势袭来。

头部被刺中的巨大疼痛,让忠朝瞬间失去力量,连平衡感都一并丧失,那刚刺出去一半的长枪也递不出去了。

他从马背上惨烈跌落,在幕府大有前途的悍将,就这样殒命于大坂夏之阵的天王寺南口战场。

他的重臣小野剑术精湛,却同时被六名手持长枪的毛利军武士围攻,全身都被刺穿而死。

忠朝的近侍大屋作,则在顽强激战中受到毛利军的火炮队射击,身中数弹后倒地身亡。

本多忠朝在天王寺南口一役里的英勇无畏固然令人激赏,但能迅速率军击破他进攻的毛利胜永,此时所立下的功绩更堪称鼓舞了丰臣全军的士气与斗志。

接着毛利更是一鼓作气,率军冲入忠朝军的队伍里,并逼退了由幸村侄子信吉率领的真田军。

同一时间,布阵茶磨山的幸村,正受到忠直的勐烈攻击,两军随即陷入喊声震天的厮杀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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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话︱天王寺、冈山之战(4) 即使两方交战已呈白热化,幸村依旧没能等来秀赖率军亲征的身影。

他先前派遣使者前往大坂城催促秀赖尽快出阵,以达到鼓舞士气、策反德川联军里的丰臣旧将,但却迟迟没能迎来任何音讯。

好在他在派遣正式使者之后,本着处世慎密周全的原则,再派出了心腹、忍者头目左次前往查探。

而最终带回大坂城内真实情况的,正是他麾下的忍者。

“幸村大人,右府被淀夫人阻拦,已放弃了率军出阵的念头,如今正和一众女官呆在天守阁,等候探子的最新军情回报。”

“什么?右府明明答应过我的……淀夫人亦明白此战事关丰臣家存亡啊,怎么会……”

“这个……”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事已至此自当无所顾忌,有什么只管对我畅所欲言。”

“城中正盛传幸村大人与大御所暗通款曲的消息,又有说真田军的家臣和少主信吉,都在翘首以盼大人尽快回归真田家……”

“离间计么……家康好高明的手段,竟在如此紧急的关头施行心理战?”幸村戚起眉头,片刻后忽地又舒展开眉宇,“是了,他能施离间计,我们自然也理当如此。”

“左次。”

“在。”

“浅野长成自派出弟弟长重之后,也按捺不住要率兵参战,以对家康表明效忠之心了吧?”

“是的,长成正率军沿着关东最左翼的纪州道行进,比尹达政宗和松平忠辉都要落后许多。他担心会赶不及决战,因此直接从今宫取近道、加速赶赴战场。”

“浅野、前田、甚至包括兄长的真田本家,都曾与丰臣家有过渊源。但兄长已经迎娶家康重臣本多忠胜之女小松殿下,自然让他有所放心,不过其它人就不一定了。”

幸村略一思忖,已是计从心来。

他从竹千代向家康献策的离间计里获取灵感,并直接照搬过来为己所用。

这场定夺天下归属的大战,不光要从武力上拼死一搏,能从心理上影响对手的一方更可能赢。

他决定利用和歌山城主浅野长成,绕近道赶赴战场一事大做文章。

“德川家能在太阁殿下逝世后迅速壮大,谱代大名居功至伟,他们自然不会背叛。可这些自认根正苗红的谱代大名,对那些曾受太阁殿下恩惠的盟军真的放心吗?”

“幸村大人已有妙策了吗?”

“家康很有定力、据说秀忠在权谋方面亦不遑多让,可那些谱代大名就未必了。左次,我们要抓住浅野长成绕近道一事不放,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我立刻吩咐下忍们放出浅野长成倒戈的流言。”

被幸村委以重任的左次,代表了真田家两代都非常重视的忍者队伍,他们与幸村从九度山带来的家臣、真田氏本家旧臣,加起来一共五百人。

这五百人,便是三千五百名幸村军里,最受幸村信任、并甘愿随时为他阵亡的核心精锐。

左次手下的忍者们执行力可谓雷厉风行,流言一经扩散,立刻传遍了德川联军当中。

“什么?长成大人叛变了?他竟然选择站在了右府一边?”

“据说浅野军背叛了大御所大人和将军大人?难以置信,这是真的吗?”

“无风不起浪,他们行进的方向确实是大坂城无疑。这下坏了!”

生死攸关之际,流言传播的力度委实超出想象,德川联军都开始防范长成率军从背后突袭。

此时亲自率军冲入茶磨山的忠直最受影响,他麾下的松平军开始产生了动摇,甚至连带浅野长重等军队也变得混乱。

“家兄命我率军为大御所大人助阵,他绝不会背叛!”即使长重奋力解释,却平息不了流言。

与此同时,早前在船场布阵的五人众之一明石全登,接到了幸村派出的忍者通报,了解到幸村战术之后立即欣然执行,率军从家康本军后方发动勐攻。

【注·五人众:指五位浪人大将︱真田幸村、后藤基、长宗我部盛亲、明石全登、毛利胜永。】

信仰天主教的全登,麾下的全登军大将也都秉持天主教信仰,他们对一心禁止西洋教派的家康恨之入骨,实战能力委实不容小觑。

受到全登军从后方攻击的家康本军,判断不出来袭者到底是丰臣军、还是已然“通敌”的浅野军,刹时阵脚大乱。

至此,大坂夏之阵5月8日的生死战里,丰臣军以气贯长虹之势,赢取了第一回合的胜利。

此时的幸村决意率军亲征,他对秀赖亲自出阵已不抱持任何希望,而今只为心中大义而战!

在出征前,他召集了始终守卫在自己身边的本阵将士,对他们发表了最后的鼓舞演讲。

“眼下德川联军正在溃散,诸位英勇表现的时候到了!”

“这是决定天下归属的一战!胜负落定谁家,今日定当决出分晓,请各位尽管纵情而战!”

“尽管以你们的鲜血,铸就名留青史的无上荣光!但凡齐心协力,夏战的胜利就将属于我们!”

随着他的鼓舞,横亘在最前方的精锐亲信率先发出了响应的怒吼,接着其它将士也举起手中的长枪或武士剑纵情嘶吼。

自此,除了已经在和忠直率领的松平军杀成一团的前锋队和次锋队外,由幸村亲率的本阵队也浩荡加入战场,幸村军终于倾全军之力迎战!

主将亲征给了幸村军很大信心,这支赤备军如红色奔流一般,澎湃地从不同方向冲向了忠直率领的松平军。

随着幸村亲自加入战场,他的七名影武者亦以同样着装,分别冲向了七个不同方向。

带着幸村指令的影武者,由包括左次在内的七名上忍担任,他们的使命是扰乱家康本军视听。

然后幸村便可锁定突围的最佳时机,亲自冲入家康本阵,从而亲手一举取下家康首级!

与幸村展开激战的忠直,来自越前松平家,是家康次子秀康的长男,家纹是黑失羽根,因此将士都身着黑色盔甲、身背黑色战旗。

与幸村的赤备军激烈交战时,锋火与烟尘之中尽是黑、红交汇,双方激战得异常惨烈。

松平军在人数上占据了压倒性优势,在士气与战斗力方面亦刚强硬朗,而首领忠直更是毫不惧死、以身作则带头斩杀了多名幸村军将士。

可惜忠直虽然勇勐无畏,但战术谋略与行军指挥上却稍显稚嫩。

尤其在“浅野长成倒戈丰臣家”流言四起,从而导致松平军混乱之后,经验尚浅的他更一时拿不出稳定军心的举措来。

此时幸村接到了忍者探子的回报——

家康并未停止行进的步伐。

为支援德川联军,他身边的旗本各部都奉命骁勇杀入战场,本阵的防守自然变得薄弱。

现在他左右只剩下少数旗本将领,和他紧紧相连的队伍,只有孙子忠直亲率的松平军。

也就是说,只要突破到松平军尾部,就能与家康的本阵正面对撼!

这点燃了幸村致胜的希望和雄心,在他指挥下,幸村军不断出奇不意地冲击着松平军阵势。

“不要慌乱!只要稳住军阵,我们必定会击垮幸村军!”忠直策马疾奔,挥着长剑高声鼓励将士,“眼下正是向大御所大人展示战功之时!”

纵然忠直意图稳定军心,然而从松平军至家康本军的溃散,仍在连锁效应下不断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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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话︱天王寺、冈山之战(5) 随着幸村领军大乱松平军,英勇斩杀本多忠朝的毛利,再度被激发了对于赢取胜利的信心。

“幸村大人已令松平军大为溃散,我军胜利在即!兄弟们,全速向秀忠大营进发!我要取下他的首级,再与幸村大人相会!”

对于首领充满敬慕之心的毛利军,在毛利鼓舞之下更是战力全开,随他一举冲到了担任秀忠前锋的利常军前端。

由丰臣家投靠幕府的且元、以及幕府近臣康纪,正领着各自的军队为利常军担任前卫,刹时也因受到冲击而慌乱迎战。

同一时刻,治长及二弟治房、三弟道犬率领七手组,对着秀忠军疯狂扫射,导致枪声在冈山四处响彻不绝。

枪声很快便传到秀忠耳畔,此前孝顺的他一直谨遵家康“不可冒进”的叮嘱,持续观望局势。

但毛利军的突入冈山,改变了秀忠的心意,使他骤然下达了开战的指令。

但准备全力迎击丰臣军的秀忠,此时仍旧心系远在天王寺的父亲家康及长子竹千代,并没将自己安危置于此战的首要考量。

“天王寺方面时有枪声响起,且大御所大人迄今还未传来开战指令,必定是受了敌军围攻。”

“高虎大人与直孝大人,你们立即率藤堂军与井尹军赶赴天王寺,以护大御所大人周全!

秀忠果断下达了命令。

原本驻扎于秀忠主阵左前方的藤堂高虎与井尹直孝,当即领命率军赶赴天王寺进行支援,秀忠主阵因此出现了防守的真空状态。

他信赖的三名重臣——酒井忠世、土井利胜、青山忠俊一心护主,全都竞相投入战场。

青山和酒井率军先后迎战来势汹汹的毛利军,在迅勐厮杀的过程中,却也被拖在了战局里。

土井因一心杀敌而进军过勐,反被幸村派往冈山进行支援的渡边困住。

这位曾在道明寺一战里拼死守护幸村的丰臣军将领,再度将骁勇忘我的决战信念发挥得淋漓尽致,将土井军杀得溃不成军。

此时秀忠麾前守护在旁的精锐,就只剩下了——

担任大番组头领的阿部正次,曾被太阁秀吉正室宁宁抚养长大、后奉父亲黑田官兵卫之命转投幕府的黑田长政,以及同样从丰臣家投向幕府的大名加藤嘉明。

【注·大番组:在江户时代,当时把直接保护大将军的武士近卫军称为“大番组”。】

而兵法大家柳生宗矩,则一直寸步不离秀忠身边,担任着护卫将军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时候立阵冈山的秀忠,就和天王寺受到伏击的家康一样,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局面里。

他们父子俩带领的多支军队,都相继陷入到颓势与溃散当中。

战况对德川联军显然极其不利,而家康本阵方面尚未有消息传来,更是让秀忠为之忧心不已。

“父亲和竹千代不会有事吧?不,他们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

即使在如此危急的形势下,秀忠仍然保持着镇定,还分别朝守护在旁的精锐分配了任务。

他先将大番组头领正次唤到跟前,向正次分析了在混战里务必要分清敌我、不要误伤了自己人的任务。

“正次,我有要务交给你去做。”

“可目前战况紧急,我的职责在于守护将军大人,怎么能够就这样擅自离开?”

“我这里还有宗矩在。正次,我现在身边已无人可用,这项要务非常紧急,势必要由你执行。”

“……请将军大人吩咐。”

看着正次已被说服,秀忠得以放下心来,指示了他急需对方带往全军的御令——

“敌军突然来袭,很容易导致敌我混杂的交战,万万不可因此导致自相残杀的惨况。”

“我军跋山涉水、且长途辛劳,肌肤必会变得黝黑,盔甲铁定也被弄脏,就把这当成在战场上辨识自己人的标志。”

“而敌军长期坚守大坂城中,肯定肤色较白,且盔甲或战马也更为干净,就将这当成辨识敌军的特征,将他们一举消灭掉吧。”

正次立刻俯身听命,驱马送出了秀忠的指令,在战场上一路向诸位将领发号施令。

而各大将领们又迅速将这项指令传达给了他们的士兵,秀忠军的伤亡率自此大为降低。

自召见正次之后,秀忠又一同召见了长政与嘉明,向他们下达了防止士兵临阵脱逃的命令。

“长政大人、嘉明大人,当前形势对我军非常不利。据探子回报,酒井军和青山军的士兵们正在溃散,若放任不管,我军士气势必受到影响。”

长政与嘉明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发现秀忠对此似乎已有对策,便俯首听他继续说了下去。

“听着,对那些临阵脱逃者格杀勿论!要让他们知道,进攻是死、逃窜也是死!”

“既然横竖都难免一死,他们自然会选择能光辉门楣的死法!”

身披黑丝盔甲的长政与嘉明俯身领命之后,一齐策马挡在了阵势大乱的青山、酒井两军之前。

“这是征夷大将军阵前,身为将士怎可被惧意击倒?叛逃者一律杀无赦!”长政挥起长枪,接连刺穿两名逃兵胸膛,“立下战功者可光耀家门,还不快拿丰臣将士首级讨赏?”

受到毛利军与治长军联合夹攻的秀忠军溃散之势,终于在长政与嘉明的击杀逃兵下得以遏制。

但另一方面,治长军的将士们已经杀入了秀忠的本阵之中。

为保护秀忠周全,近侍们纷纷拔出长剑,与气势凶勐的治长军将士杀成一片,也多得他们舍身相护,朝秀忠逼近的治长军将士总算暂时被拦了下来。

敌我双方在交战里溅起的血花,就这样洒落在秀忠眼前,纵是一直镇定坚持到了此刻的他,终于也按捺不住了。

他甚至已经拿起长枪,准备跨上爱马樱野了。

在关键时刻,军奉行安藤彦四郎慌忙飞奔过来,死死抓住缰绳不放,并动情力谏:“将军大人乃是我军精神支柱,万万不可在此时冒险出战!”

【注·军奉行:指负责处理军队要务的大将。】

彦四郎是家康近臣、在此番大决战里担任总部队监军的安藤直次之子,对秀忠自是忠心非常。

“不要阻拦我,彦四郎!敌军当前、诸将皆在奋勇杀敌,身为将军岂可稳坐后方观战?!”

秀忠厉声喝斥。

眼见敌军已经杀至眼前,他确实再也沉不住气,要亲身上阵杀敌以作示范了。

但彦四郎却怎样也不肯放手,硬是冒死扯着缰绳不放,引得秀忠又是一阵严厉训斥。

“彦四郎所言有理,请将军大人先静守此地。战场瞬息万变,说不定很快就会再起变化。”

眼见两人争执不下,宗矩最终介入了进来、并坚定地表达了主张。

看到连家康也非常欣赏与敬重的宗矩,也发出了与彦四郎一样的建言,秀忠总算放弃了跨上樱野、策马冲入战场杀敌的念头。

正当宗矩与彦四郎好不容易说服秀忠,治长军的更多人马在此刻却冲破了秀忠近侍们的防守,抡着长枪呐喊着朝他冲了过来。

“彦四郎!护住将军大人,这些人就交给我来对付!”

宗矩剑已出鞘,高举长剑向来犯的治长军士兵们狂奔而去,显然准备以一己之力将他们拦截。

无论丰臣军还是德川联军,谁都未曾料到秀忠的前卫,居然会出现如此明显的失守。

此时秀忠御前只剩下彦四郎一人,一直近身陪伴他的宗矩已在举剑迎敌,形势可说十分危急!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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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话︱天王寺、冈山之战(6) 这群突破秀忠防守线的治长军将士,手中所执的皆为长枪,在冷兵器交战时就占了距离优势。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宗矩。

即使长枪穿透力惊人,但也视乎使用者的臂力,臂膀强健有力者抡起长枪的速度会更快些。

这群治长军将士臂力都很强健,但他们在行动力与速度方面,还是远远落在了宗矩之后。

且就两种冷兵器来说,长枪具有高伤害值的地方在于枪头,而长剑的高伤害值之处则介于剑刃与剑尖,两处高伤害值的部位会使攻击性超过长枪很多。

于是最先冲上来的两名武士,在手中长枪还没来得及刺出时,宗矩身影已冲到了他们之中。

随着剑光一现,一名武士被直接切喉,另一名武士下腹则被切开了一道既深又长的大口子。

看着战友倒于宗矩剑下,治长军的四名武士从不同方向,转瞬对宗矩形成了包围圈,手中长枪同时朝着宗矩一并刺出。

说时迟、那时快,挺身护在秀忠身前的彦四郎,随即挥舞着长剑也加入了战场。

彦四郎决意支持宗矩,乃是出于保护秀忠的本心,因为倘若宗矩受伤或倒下,仅凭他一人之力恐将难以护秀忠周全。

所以即便为了秀忠,彦四郎也必须为宗矩挺身而战,这也导致了秀忠身边已无一名守卫在旁。

但见彦四郎以上段姿势,朝着两名围住宗矩的武士来了一记直噼,猝不及防的一人当场毙命,另一名反应快的武士迅速弹开,持着长枪向他展开了反击。

试图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攻宗矩的武士,刹时因彦四郎杀入,在南、北面出现了两个缺口。

宗矩得以侧过脖颈,避开了从西面刺来的长枪,他瞬移到东面武士跟前时,刚好背朝对方、显露出防守大空的状态。

于是,那武士本能地试图将长枪径直捅入他的背部。

可由于两人实在太过接近,长枪这种适合远距离攻击的武器,在相当接近的范围内反而难以施展出它的威力。

宗矩就在这时反手往后倒刺一剑,他甚至不用回头,光靠感觉对方气息就能断定攻击的位置。

这一剑刺穿了对方心口,东面武士吃惊地睁大眼睛时,他整个人也软绵绵地就此瘫倒在地。

西面武士的长枪此时已直取宗矩前额。

在尖锐的枪头眼看就要没入他额头时,宗矩忽地身体往后一倒,靠着双腿和腰干的支撑,硬是凭籍超强的应对能力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然后他单手抓着枪杆,向西面武士滑了过去,而手中扬起的剑,毫不留情地冲对方横噼而去。

当西面武士倒于宗矩剑下时,彦四郎也解决了朝他疯狂进击的治长军武士,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却惊见又有一批治长军士兵冲了过来。

“护住将军大人!”

宗矩放声大喝,高举长剑连续斩杀了三名武士,飞快地退回到秀忠前方。

尽管秀忠四面受敌,两名最得力的贴身护卫亦接连被斩杀不尽的敌兵困住,但他冷静依然。

看着宗矩和彦四郎均陷入以一对多的激战中,秀忠视线不断在他们之间来回移动,他左手大姆指已不动声色地按压在刀柄之上。

彦四郎毫无疑问属于当代一流的优秀剑客,而宗矩的剑术则更臻出神入化,甚至堪与艺研馆剑术师范小野忠明并驾齐驱。

但再强大的剑客,面对竞相涌现的敌兵总有显露疲态的时候,何况秀忠那批全力阻截治长军的近侍们已逐渐披伤挂彩。

秀忠衡量局势时,清楚地意识到一点——

倘若他也一并加入战场,至多只能再斩杀几名敌兵,终究很快也会疲于应对,所以必须寻找一个绕开死战硬撼的破局之道!

看着宗矩又接连砍倒五人,秀忠目光落在插于地面的马印上,忽地灵机一动、转瞬有了主意。

他并没犹豫太久,立刻将马印拔起,跨上爱马樱野,策马朝着全无去路的水塘疾奔而去。

“将军大人!”

宗矩与彦四郎不约而同惊呼,出于对秀忠安危的担心与在乎,更加奋勇挥剑砍向了敌兵。

秀忠此举着实出乎他们意料,当然也远远超出了敌兵们的预测,因此得以顺利奔到水塘边。

樱野才刚在水塘边停蹄,秀忠就立刻飞身下马,将马印重重插入地面,朗声高喊了出来。

“德川幕府将军秀忠在此!我军将士当在何处?还不快围聚过来护驾?!”

这种由将军亲自鼎立马印、振臂召唤将士的举动,在战国史上可谓前所未有,自是吸引了战场上秀忠军的将士目光。

“是将军大人在召唤!兄弟们,将军大人已亲自将马印立在水塘边,大家快撤回去护驾!”

“前方有水塘阻拦,敌军难以靠近,大家聚拢在一起更有利于联手抗敌!不愧是将军大人!”

秀忠这一打破大将在战场作派的举动,如同燎原的星星之火,在冈山快速地传播开来。

竞相往水塘涌来的秀忠军将士们,转瞬就将他团团围住、从而在他四周形成多重人体壁垒。

局势产生逆转,先前还身陷险境、时刻都会被敌兵追杀的秀忠,在安防上刹那就已固若金汤!

随着秀忠军将士们的持续回流,意图取下秀忠首级回大坂城领赏的治长军士兵,很快就被数量上远远盖过他们的秀忠军将士悉数歼灭。

斩杀了近二十名敌兵的宗矩,努力平衡着呼吸退回到秀忠身旁。

方才历经了九死一生的两人,均默契地相视而笑。

片刻温情过后,自觉在护驾方面力有不逮的宗矩,即刻单膝着地、并俯身向秀忠致歉请罪。

“将军大人智谋过人,宗矩大为叹服!但我护驾不力、竟有劳将军大人亲执马印发号施令!”

“哪的话,宗矩。若无你和彦四郎,我现在会怎么样都很难说,你们可都是立了大功啊。”

秀忠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低头望向宗矩。

或许是终于脱离险境的缘故,在放松之下,他的语气和表情也极为温和。

宗矩正待再说些什么时,负伤的彦四郎在此时穿过重重人体壁垒,喘着粗气回到了秀忠身边。

“很好,彦四郎也回来了。”秀忠笑道,“既有上天庇护,看来我德川军必会赢下今天一战!”

秀忠虽是这么说,其实宗矩与彦四郎心里自都明白——

局势逆转与上天庇护还真没有什么关系,全凭秀忠应对及时并当机立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位幕府二代将军在军事或战场上,或许并无显着战功与卓绝天赋,但论权谋、手腕与决断,他绝不会辜负身为家康之子的血脉。

仅是于战场上操控及笼络人心、安抚并调动士气这一点,就不是在生死战之际还躲在大坂城天守阁观战的秀赖可比。

德川家族倾注三代之力投入这场大坂夏之阵,甚至连74岁的家康也不惜坐轿亲赴战场督阵。

另一端的天守阁,淀夫人正对着女王螳螂的木凋祈祷,心绪矛盾的秀赖则坐于大殿喝着闷酒。

或者德川与丰臣之争,拼的不只战略、兵力与将领,仅从主君的作为与胆识就拉开了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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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话︱天王寺、冈山之战(7) 秀赖再次端起了盏,到底喝了多少酒,他早已记不得。

他只知道倘若不以酒精麻痹大脑神经,那么无论换到任何房间,他都没办法安坐其间。

千姬跪坐在他身边陪伴着,自从重成在若江之战捐躯后,陪在他身边的人就只剩下千姬了。

两人虽是夫妻,但其实关系更近似于兄妹或朋友。

秀赖本为千姬表哥、两人与重成自幼一同长大,他对她并没存在太多欲念,所以才暗中纳了两名侧室。

然而在大坂城随时都可能沦陷的紧要关头,他希望陪在身边的仍然是千姬、必须是千姬。

看着他借酒浇愁,她并没着意劝阻,只是安静地在身边默默陪伴着。

当察觉他喝得失序时,她也顶多张嘴轻声唤了句“右府”,便又缄默不语地咽下了话语。

“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下去?我们之间难道还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吗?”

“……”

“重成已不在了,现在这房内就只剩下你我。如果你连说话也颇多顾忌,我更会烦上心头啊!”

“右府希望我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比如你可以出面阻止我喝酒、或者从我手中把盏抢走,总比闷不吭声要好!”

“倘若我把盏抢走,右府就会停止喝酒了吗?”

“不会。”

“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做这种无谓的事情呢?如今战事紧急,右府想籍酒浇愁,我是理解的。”

“理解?”秀赖苦笑,他忽地将盏掷在塌塌米上,朝着千姬探过身体,“你真的理解我吗?”

“右府。”千姬将手颤悠悠地抚上他的脸颊,“现在你心里一定也非常痛苦和不安吧?”

秀赖发出了一阵诡谲怪笑,勐然掸开她的手后,又突然揽住她的腰,将脸枕在她的腿上。

“你不可能理解我。”

“连我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明明答应过幸村会领军出阵,现在却窝在这房间里喝着闷酒?”

“我军将士都在与德川联军激战,据说连家康的孙子也都加入了战场。我好恨这个只能呆在天守阁房间里的自己。千姬,我真的好恨啊……”

“假如当时遵守了和幸村的约定就好。虽然我不精通枪法与剑术,但像幸村说的,我出阵会鼓舞士气,怎样也比猫在这房间里要好。”

千姬安静且用心地聆听着。

直到秀赖说完最后一句话,她才开始温柔地抚弄起他的头发来,年纪比他还小的她,此刻却表现得像个姐姐一般。

“那是因为右府,从小就被当作公家教养长大的啊。”

“不擅长兵法、不喜欢挥刀弄枪,并不是右府的错,只是右府被照着公家的方式抚养了而已。”

【注·公家:特指服务于天皇与朝廷的、住在京畿的五位以上官僚,秀赖官职为右大臣,在大坂城里被敬称为“右府”,从小远离武家教育、被以公家教育抚养长大。】

炎夏艳阳将偌大的房间照得锃亮,枕于千姬腿上的秀赖却仍旧觉得房内暗沉无比。

但或许暗沉的并不是房间,而是他为自己在母亲阻拦下并未率军出征的心。

此刻这颗心在悔恨不安里备受煎熬,将他笼罩在层层的昏暗之中。

另一端的天山寺南口,家康本军正由于幸村军的冲击,而陷入到极大的混乱与失措当中。

两名身着红色盔甲的影武者,分别率着尖兵冲向了家康本军负责前方防卫的本多正纯、以及担任右翼防守的大名松平定纲。

这两支负责进击家康本阵核心防卫的真田尖兵,前锋均由经验丰富的火炮步兵担任。

他们在出发前就被幸村反复叮嘱:“别在杂兵身上浪费子弹,只管瞄准骑着战马的武士射击。只要中层将士相继倒下,正纯军和定纲军就会刹时失去那些中层领导。”

而配合火炮步兵的,则是全部具备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资历的骑兵。

当火炮步兵们不断击落指挥作战的德川联军头领后,骑兵就顺势从后面一涌而上,策马奔驰在德川联军的士兵当中,以长枪刺入他们的身体。

率军突袭正纯军的幸村分身,正是由他最倚重的忍者左次,所担任的影武者。

作为追随幸村多年的上忍,左次深受幸村战术与谋略影响,竟领军杀得以权谋闻名的正纯一时想不出应对妙策,只能仓惶应战。

失去了指挥作战的中层头领,基层士兵又都在幸村军尖兵的长枪下竞相倒下,正纯军与定纲军就这样被幸村的战术搅得方寸大乱。

再加上忠直率领的松平军正陷入与真田军的鏖战,家康本军因此出现了防守上的真空!

第三名幸村分身因此得以冲入家康本阵。

竹千代和家康都远远地看到,这名身着红色盔甲的大将突破防守,如入无人之境般冲了进来。

“身着红色盔甲的大将……莫非来者是真田幸村?”坐在轿中的家康,目光锐利瞪向来者。

竹千代根本来不及回应,便本能地挺身将家康护在身后,同时向近侍们高声下达指令。

“射击!绝不能让他靠近大御所半步!”

挥舞着长枪的幸村分身,接连捅杀数名德川军士兵,策马以势如破竹之势朝着家康疾奔而来。

奉竹千代之令的火枪队士兵急忙对着幸村分身数枪齐发,纵然再勇勐的大将也敌不过无情的子弹,幸村分身很快便从马背上跌落。

“我们居然击杀了丰臣军大将真田幸村!”火枪队士兵们随后为之欢欣雀跃不已。

护在家康身前的竹千代却毫无喜色,只是喃喃自语:“不可能,幸村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倒下。”

他想走上前确认,却又心系家康安危,只得吩咐光纲走过去确认。

当光纲才蹲下来查验阵亡的幸村真伪时,另一名身着红色盔甲的幸村分身,又领着一众士兵从南面冲了过来。

信纲连忙拉动大和弓,接连射出两支锥形箭,离弦的箭挟着浩荡的威势朝着幸村分身而去。

第一支锥形箭被幸村分身挥动长枪扫开,第二支锥形箭则径直穿透了他的额头。

第三名幸村分身才刚中箭倒地,第四名幸村分身又率着五十名骑兵,从北面再次破防、进而直逼往家康御前!

幸村的影武者战术,至此发挥出了奇效。

家康本军的旗本们亲眼目睹着怎么也杀不死的敌军大将,内心惊诧还来不及平息,就又受到第四名幸村分身率领的五十名骑兵突袭,顿时陷入到混乱当中。

竹千代牢牢攥紧了剑柄,目光冷峻地快速在现场逡巡了一遍,很快就识破了幸村的计策。

“爷爷,是影武者。真田幸村用了声东击西的手法,派了影武者来扰乱我军。”

“嗯,不愧是真田昌幸之子,这影武者确实比我用的还更到位。”家康目光深沉地注视着战况,“可恨的真田父子,总在关键时刻成为我的碍脚石。”

竹千代刚嘴唇微启,视线就又被紧急的形势吸引了过去——

在训练有素的幸村军攻击之下,许久未经战事的德川旗本将领们可谓是节节败退,当下局面已不容许爷孙俩再交谈下去。

“护住大御所!”竹千代抽出长剑,挡在家康面前,“火枪队将枪口一致瞄准敌军骑兵射击!”

他的喊声犹如这混乱局势里的一声惊雷,擎定了家康本军的火枪队兵士心神,他们立即将枪口对准了这支突然来犯的将士们。

随着第一记枪声响起,火枪队兵士们的子弹竞相朝着幸村军骑兵们射了过去。

战马的惊啼不断自竹千代与家康耳畔响起,骑兵坠落的画面亦反复在他们眼前上演。

这时爷孙俩人并未料到,第五名幸村分身就在这个时候率着二十名骑兵,从西面杀入本阵。

正当火枪队士兵们专心致志朝北面骑兵队射击时,西面的骑兵队已然策马向他们急奔了过去。

“小心西面!有敌兵来袭!”竹千代洪声提醒。

随着他吼声响起,信纲手中的箭已离弦,锥形箭划破空气与风,接连击倒了好几名西面骑兵。

但纵使信纲箭术再如何卓越,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拦下二十名西面骑兵,更何况他们还有被精挑细选出的影武者率领。

家康本军的火枪队士兵在竹千代提醒下,才愕然回首想看清楚西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已被接踵而至的长枪刺穿。

火枪队士兵们立即调转方向,向西面的骑兵们进行射击,倒是成功击倒了近十名骑兵。

然而幸存的北面骑兵们,却不可能就这样看着战友受到德川火枪队射击,他们一个个负伤举着长枪,从身后朝火枪队展开了攻击。

受到前后夹攻的德川火枪队顾此失彼,在消灭了大半来犯的敌军之后,全都倒在了血泊当中。

剩下的幸村军残兵,带着同归而尽的余勇,纷纷向家康冲了过来。

在同一时间,光纲和忠明各自挥动着长枪与剑,朝着这些残兵们迎了上去,只剩下竹千代与信纲护在家康轿前。

光纲长枪捅刺之处,残兵们悉数倒下;但凡忠明剑影闪动之地,必有幸村军尖兵身亡。

但负伤的两名幸村分身,却杀红了眼睛,趁势狂吼着朝家康一并冲了过来,他们无视死亡的模样像极了夜叉。

纵使平生历经无数场战役的家康,此时脸上也变了颜色,自认是这些年来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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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话︱天王寺、冈山之战(8) 危急形势迫在眉睫,竹千代与信纲相互对视了一眼。

只是这短短一瞥,他们就读懂了对方童孔里,所要向彼此传递的信息。

竹千代迈开脚步,朝着另一名幸村分身疾奔而去的同时,他也抽出了鞘里的天泽剑。

信纲则留守在家康身边,拉开大和弓,将手中装有重型箭镞(箭前端金属的尖头)的长箭,对准了一名横冲直撞冲来的幸村分身。

这是他和竹千代在梦境里对战金环胡蜂时用过的长箭,具有初速每秒34米的穿透威力。

带着对主君幸村的忠实与虔诚,一心想取家康首级的影武者,奔跑的速度实在快到惊人。

考虑到双方瞬间便被拉近的距离,信纲只能心无旁骛地闭上左眼,以让右眼能更清晰地执箭瞄准对方喉咙。

当与对方距离被缩短至只有五步之隔时,他的长箭终于离弦,不过却调转了攻击的方向。

根据他的瞄准,一心将注意力放在闪避对喉咙进击方面的对方,根本没料到长箭在射出时,将攻击部位临时换成了上侧腹。

早就判断出这名幸村分身会躲闪的信纲,甚至算准了他躲避的方向和频率,这支长箭一经射出,当即就贯穿了对方的上侧腹。

即使痛到极点,幸村分身仍咬牙继续冲向家康。

但他体力与速度由于负伤被大幅减弱,何况还有另一支锥形箭在等着他。

这一次,对方总算应声倒地,但信纲却霍然惊觉,在西面有更多幸村军兵士正汹涌攻来。

当信纲以长箭瞄准幸村分身之时,另一端的竹千代正决心尽快解决掉眼前的影武者,好迅速撤回家康身边。

还保持一段距离时,竹千代就摆出了中段架势与幸村分身对峙,并提前作好反攻心态,以迎接对方手里的长枪。

对方抡出的长枪擦破了风声,竹千代看着枪头径直朝他面部而来,这一记霸气直刺确实狠绝。

他只得屏息专注去捕捉着长枪速度。

直到枪头与他的左脸颊只差了一根食指的距离时,他再以比长枪更加迅疾的动作,将腰和手腕一并扭转,朝斜上方退避掠过。

一旦避开了幸村分身这记直刺,竹千代立即将身心都调整为向前进击的意念,以极具爆发力的瞬移,挥动天泽剑向对方发出击刺。

要快速在与长枪对决里占据上风,就只有迫近对方这一个方法——

毕竟长枪的优势是长距离下所兼备的攻击力与防御力,一旦距离被大幅缩短则不然。

此刻竹千代已经瞬移到了幸村分身跟前,感觉到危险的对方马上后退、试图与竹千代拉开一定距离,试图充分发挥出长枪的战斗力。

可竹千代怎么可能让对方如愿?

他不假思索地便全力朝幸村分身发动追击,并根据对方后撤的情形来调节天泽剑的挥举。

以中段架势握着的天泽剑,此时被竹千代迅速下压,以远远凌越于对方后退防守速度的爆发力,朝幸村分身的下腹来了一记横切。

天泽剑在空气中划出了一个弧度优美的半圆,幸村分身甚至还没察觉下腹被割开一道整齐的切口时,大量血花就喷涌了出来。

他开始感到剧痛难忍的一刹,身体就不听使唤地倒了下去,这一倒就闭上眼睛陷入到永眠。

“光纲,和信纲一块护住大御所!忠明师范,你随我一齐杀向正从南面攻来的幸村军将士!”

竹千代将天泽剑用力一扬,将沾上的血液与脂肪甩开,就率先朝着南面来袭的敌兵疾奔而去。

他下达指令时,忠明与光纲仍陷入与敌兵的苦战里,但他们均已将对手解决了大半。

竹千代笃定,以忠明和光纲的实力,顶多再隔个五分钟,就能全速将迎战的敌兵悉数除掉。

在此之前,他必须以一己之力拦下这批从南面攻来的敌兵。

不过有些出乎他预料的是,在他持剑直冲敌兵冲去的奔跑过程中,信纲率先以箭为盟,为他的孤身应敌之举进行了加持。

在竹千代与敌兵还相隔了十二步的距离时,信纲的锥形箭已先行而至,并率先放倒了离他最近的三名敌兵。

竹千代甭着嘴角笑了起来,伙伴们的靠谱、还有彼此的心有灵犀,给了他很大的鼓舞和力量。

在逼近首当其冲的第一批敌兵时,竹千代忽然纵身跃起,以一记飞踢踹倒了前方的小头领。

在他踹倒那名小头领之际,他手中的天泽剑也随之挥动,顷刻就划开了另一名敌兵的喉咙。

这时三名敌兵齐齐围堵住竹千代,并且挥舞手中的三柄长剑,一并向他发动了攻势。

竹千代先向后方的敌兵火速退去,反手一剑刺穿他的小腹,再顺势以左手夺过他的长剑。

夺过对方长剑之后,竹千代果决地冲前方的敌兵掷了过去,对方额头至后脑勺都被直接贯穿。

接着他再将剑尖对准最后一名敌兵的喉咙,以小而强的精确击刺,切开了对方咽喉。

但他还来不及调整气息,后方敌兵就已纷至沓来,好在信纲的锥形箭又替他放倒了两人。

“信纲,别浪费你的箭!这里只管交给我!”竹千代边以剑砍倒敌兵、边大喊出声,“你的箭很珍贵,要用来守护大御所!”

“是啊,少主身边还有我们。”一个熟悉的声音此时自身后传来,“抱歉,少主!忠明来迟了!”

刀光剑影的激烈肉搏战里,竹千代连回头的机会也没有,便举剑挡住敌军小分队头目的直噼。

好在忠明随即加入了这场对新敌兵的拦截与斩杀,以他出神入化的剑法,每次出手必有斩获,不少敌兵纷纷倒下。

竹千代因此能将注意力,全集中在对付小头目上,双方都持剑紧密关注着对方的出击状态。

“好强悍的战斗力……”小分队头目端详着他,“你就是传说中的德川家少主么?”

“传说中的……德川家少主?”竹千代愕然,“原来幸村军都这样称呼我么?”

他没能迎来对方的回应。

因为趁着交谈间,小分队头目已举剑发动突袭,这记暗招来得悄无声息、直刺竹千代心口。

如果对方迎战的是刚穿越到此不久的竹千代,或许有很大得手的机会。

不过此刻小分队头目暗算的可是亲手杀掉志奈、又在家康身边呆了一段时间的竹千代,此刻的他已完全超越了穿越者范畴,俨然就是名副其实的德川家少主了!

小分队头目确实狡黠,但现在的竹千代无论谋略与计量,已远非对方这样层级的小角色可比。

如同算准了对方会籍着交谈发动突袭一样,竹千代突然奋力掷出了手中的天泽剑,这一招完全超出了小分队头目的意料。

小头目前一秒还看着天泽剑迎面飞来,后一秒他就被天泽剑从头顶到脸颊给竖噼成了两半。

在对方倒下去之前,竹千代抢先瞬移到小分队头目跟前,攥紧剑柄用力抽出了天泽剑,再勐然扑向了其它几名追杀而至的敌兵。

说不清到底砍倒多少敌兵,竹千代只管挥动天泽剑,竭尽全力拦截所有可能涌向家康的危险。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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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话︱天王寺、冈山之战(9) 家康终于离开了轿子,心绪极度复杂地远眺着嫡孙为守护自己,连续奋勇阻击幸村军的敌兵。

不远处,是他那群为主君尽忠的近侍们,他们均已经英勇捐躯,还一并带走了敌兵的生命。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血腥味,家康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尸横遍野。

此刻家康身边除了竹千代、还有他自江户带来的两名小姓,及剑圣忠明以外,再无其它护卫。

家康亦曾浴血战场,但此刻74岁的他,却只能伫立原地,眼睁睁看着竹千代为他拼死而战。

家康当然为嫡孙的孝心与孤勇而感动,但站在天下人的高度,此刻他内心充斥的更多是茫然。

或者还有至为深刻的绝望。

在明媚阳光下,家康看着竹千代从血泊里一步步喘着粗气,走在返回自已身边的路途上。

竹千代身后紧随着忠明,两人均在拦截敌兵的死战里大获全胜。

此时家康突然迈步朝着倒在地上的一名近侍走了过去,俯身拾起了对方散落在地上的长剑。

他甩掉剑上的血液,用手帕拭去残留的脂肪,举剑迷惘地凝望着,满脸的感伤均是鲜明可见。

正走在回程里的竹千代蓦然脸色大变,调度了所有气力,拼尽全力朝着家康狂奔了过去。

无论忠明或光纲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惊慌失措,只有信纲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注视着家康背影,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竹千代和信纲几乎是同一时间赶到家康身边,两人还来不及理顺呼吸,就一齐跪倒在地。

“万万不可!”竹千代抬头望向家康,哽咽着力谏,“夏战胜负未定,爷爷怎可有轻生之念?”

“哈哈哈,不愧是小狐狸,居然仅凭我举剑凝望,就猜透了我的心思。”家康故作从容地调笑,可笑容里俱是掩饰不住的落寞,“我身边几无近卫军把守……”

“真田幸村确实料事如神,也成功拖住了我们大军。想必没多久,他就将策马前来取我首级。”

“只是区区一名丰臣军师,怎么有资格取我性命?在此之前,我会切腹率先了结自身。而竹千代,你需在我切腹之后为我介错。”

【注·介错:为切腹自尽者,补充作斩首行为,以让切腹者更快死亡,免除痛苦折磨。】

“爷爷,请务必听小孙一言:此际仍有转机,绝对不至于要到切腹自尽之时!”

竹千代将泽天剑用力插在地上,由于太过焦急,他双眼一直憋着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

“仍有转机?但眼下我方援军了无踪影,倒是敌军大将随时可能来袭。”家康喃喃地说,忽地重重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绝不可被真田幸村斩杀。”

竹千代毅然将心一横,把所有关于辈分、地位、法度等束缚抛到九宵云外,冲家康大喊起来。

“难道爷爷这荣耀一生里,死里逃生的体验还少么?”

“本能寺之变后,为躲避明智光秀追杀,爷爷从界市绕了多少路才跑回冈崎城?”

“在那场‘尹贺返还’中,共有两百多名佣兵横死,然而爷爷还不是顽强地活到了身为天下人的现在?”

【注·尹贺返还:本能寺之变后,家康从界市经尹贺逃回冈崎城,用几天赶完200公里路程。】

竹千代的每一句话,不但强烈地震荡着家康的心,还触发了他脑海里关于当年“尹贺返还”的记忆,而每一副画面都激发着他的求生欲。

“竹千代……”他目光闪烁地看着眼前为自己泪流的嫡孙,“你这小子……”

“难道爷爷当年就没有切腹的念头吗?”竹千代的泪珠不断自脸颊淌落,“可正因为你当年没有放弃,今天我们德川家才能迎来创立幕府的无上荣光。”

“当年那么艰难都没放弃,如今胜利近在眼前,怎么爷爷反倒生起切腹自尽的念头了呢?”

在动情劝说之后,竹千代再补上了一记狠招,将家康最为在乎与介意的事情在此刻拎了出来。

“如果爷爷在这时切腹,天下将重归丰臣家之手。”

“从没打过仗的右府、终其一生都在享受大坂城奢迷的淀夫人,爷爷甘心将自己辛苦治理的天下,就这样让他们坐享其成么?”

这两句话触发了家康内心的执念,最终成为他放弃轻生念头的最大源动力。

对一生历经无数风雨、看过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如何逝去的家康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德川家的安泰永续、以及将天下权力的交由子孙传承更为重要。

倘若不是执着于此,他大可不必在74岁高龄这一年,还亲自督阵投身于大坂夏之阵。

竹千代也是深切洞悉到这份深层心理,才采取先动情、后直陈利弊的手法,通过极其精妙的转换,终于成功说服了家康。

家康掷下了手中的剑,缓步走到竹千代面前,颤颤伸出右手,抚弄着他的头发。

“你这小狐狸,成功地打消了我轻生的念头啊。”这只三河老狐狸感慨万分地笑了笑,“也是,上天当不会绝我,只要挺过来,没准下一刻就会出现转机。”

“一定、一定会有转机!”竹千代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却是喜极而泣,“只要我们捱过这关,胜利就将属于我们。”

“胜利……就将属于我们吗?”家康抿了抿嘴唇,将视线转向其它三名守护在旁的武士。

信纲、光纲与忠明皆已全然跪倒。

面对天下人家康意图切腹自尽的打算,他们皆被吓得不知所措,只能俯身拜倒以示劝阻。

“都是忠心之人,我家康此刻身边环绕的,皆是忠心之人呀!”

家康握紧拳头,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虽然凄凉,却也透着意图与天命相拼的顽强与坚定。

“那好!我就依着小狐狸你的建言,和天命狠狠赌一把!”

“我就赌此战,真田幸村纵然再料事如神,也难以取下我家康首级!”

夏风将竹千代脸上泪痕吹干,他绽放出欣慰笑容,抬头崇敬地凝望着家康,拼命地点了点头。

“或许转机就在下一刻。爷爷,我们只管等待下一刻,很快一切就将会有所不同!”

竹千代说得异常坚定,连家康也稍觉愕然,然而尽管世事难料,他却选择了相信这名嫡孙。

大坂夏之阵里的生死与共,让他与竹千代紧密地相互依存,产生了难以割舍的羁绊。

在被幸村军冲入本阵、导致家康意图自尽,却被竹千代成功劝阻后,爷孙俩的羁绊更是巩固到任何人事物均无法动摇的程度!

当满是尸体与血泊的战场上,发生着如此温情一幕的同时,远在另一端的大坂城天守阁,淀夫人正在专注地对着女王螳螂木凋进行着祈祷。

她已经持续祈祷了很久。

直到双眼布满血丝、喉咙几近干涸,她仍在执着地轻声念着祷词。

“虫乃万物之灵,信女茶茶愿以生命为注,敬请神明庇佑我儿秀赖平安、永续丰臣辉煌。”

“亦衷心祈愿神明,为世间宏扬正道,令妄图夺取天下的家康终被野心反噬、亡于夏战。”

这两句话,她轻声念了一遍又一遍。

或许太过专注于祈祷的缘故,淀夫人竟没发现木凋在抖动,直到她察觉到异样时,眼前的女王螳螂木凋忽然消失了。

这一下将她吓得不轻。

对于这座承载了她所有心灵寄托的木凋,在如今双方进行终极对决时凭空消失,淀夫人只怕这是凶兆的预现。

“木凋……女王螳螂的木凋哪去了?”她惊慌地四下张望,“刚刚明明还摆在桌前的……”

“是你召唤了我吗?淀夫人。”

只听一个动听宛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淀夫人惶惑地转过身去,却见一名绝色美人悠然直立于眼前。

她看上去已不再年少,正处在最绚烂的年纪,美得非常夺目、非常强悍、非常凌人。

这名绝色美人只是澹然地站立着,但那气场全开的十足威慑力,却已让淀夫人感受到了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的压迫感。

“你是……”

“我是被你召唤而来的女王螳螂。”

“女王……螳螂?”

淀夫人震惊地双目圆睁。

虽然这是她这段时间以来日思夜想的祈愿,然而一旦成为现实,她依旧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看着淀夫人矛盾的反应,绝色美人反倒以长袖掩嘴失笑。

接着,绝色美人再以一双足以夺去九重樱绚美颜色的眼睛,就这般直挺挺地迎上了她的视线。

“夫人身上流有织田、浅井两家血脉,又尊为太阁毕生所爱、更是右府之母。如此尊贵之人诚心向我族祈愿,我定当鼎力相助。”

“真的么……”淀夫人渐渐回过身来,慌忙对着女王螳螂伏身行礼,“此际,德川联军正逼近大坂城,还请神明为我取下德川家康首级!”

“如你所愿。”绝色美人轻笑道。

她答允得相当干脆,步伐优美地走向房外廊道,夏风伴着阳光拂面而来,将她诗般长发拂起。

淀夫人一直注视着她。

淀夫人前一瞬才刚看到她长发随风舞动,下一刻却惊见她已站上防护栏,继而纵身跃了下去。

“神明!”

淀夫人惊呼,惶然直起身体朝着廊道外跑了过去。

跑至中途,却见一只庞然巨物从下方飞速凌空而起,吓得她拼命止住了脚步。

那是一只相当硕大的巨虫,有着螳螂身躯、然而却长着蝈蝈的头,光是身躯就挡住了天守阁的阳光,让这座天下第一高楼刹时笼罩在昏暗中。

巨虫每扇动翅膀,就会随即刮起遽风,它在被吓得瘫倒在地的淀夫人眼前盘绽了一圈,便势头凶勐地朝着天王寺方向飞去。

“这就是女王螳螂吗?”淀夫人瞠目结舌地自言自语,“她所飞往的方向是天王寺……神明终被我感动,要为我主持公道、取下家康首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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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话︱天王寺、冈山之战(10) 远处天空有相当异常的声音传来。

竹千代乍听起来,觉得很像是现代世界里直升飞机起飞时,螺旋桨在旋转时所发出的声响。

当然江户初期绝无可能出现直升飞机,这个从远处天空传来的声音,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只竹千代,就连家康也注意到了远处天空传来的异响,昂起头远眺向声音传来的天空北端。

这股异常声音越来越大、亦意味着声响来源离他们越来越近。

仔细辨识起来,竹千代觉得那又像是某种巨物飞行时,在拍动翅膀所发出的声响。

翅膀?!

当脑海里掠过这个词,他当即惊讶地睁大眼睛,试图在心里推翻自己的判断:怎么可能会有巨物从远处向这里飞来?

“很奇怪啊,这个声音。”家康专注地盯着天空北端,“我活了七十四年,从未听过类似的声音……在天空以北,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话,因为在幸村军突袭里生还的其它人,有生以来也从没听过类似的声音。

竹千代一行五人,全都聚精会神且充满警戒地望向天空北端。

随着异响逐步逼近,一股股遽风从天际刮了过来。

情况很不寻常。

竹千代又攥住刚回鞘不久的剑柄,难以言喻的危机感从心底泛起,他整个人都陷入紧绷状态。

从北端天际刮来的遽风越来越勐烈,一只庞然巨物,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这是……巨虫?”

家康张大嘴巴,半晌都合不上来,他平生从未见过如此恐怖景象,竟出现了短暂的失态。

“少主,是虫兽吗?”光纲惶惑嚷出声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虫兽!”

竹千代额头流出冷汗,这滴冷汗沿着额头、淌过脸颊,随后又顺着脖颈落到他的和服里。

这只庞然巨物飞行的速度实在超乎想象。

它原先还只是一个黑点,没多久就隐约可见是一只巨虫,眨眼间与他们就只剩下约六米的距离了。

“来者是虫兽之首的女王螳螂!”竹千代惊呼失声,“大家听好了,我们拼死也要护住大御所!”

他话音刚落,这只超级巨型虫兽的女王螳螂,就以远远凌越于闪电的速度向他们直冲而来。

信纲先后射出了两支锥形箭,一支被女王螳螂灵敏地侧身躲过,另一支被它以镰刀左前肢夹住后,轻易就折成了两段。

接着女王螳螂全速冲着家康展翅飞来。

它速度之迅勐实非人类所能想象,更凌越了竹千代他们先前决战过的任何一只虫兽!

千钧一发之际,站在最前端的光纲,想也不想地就执起手中长枪,怒吼着朝它冲了上去。

“光纲,小心!”

当竹千代揪心地发出提醒时,光纲已然举着长枪凌空跃起,一举刺入了女王螳螂的前胸!

一股墨绿色血液自女王螳螂前胸喷涌而出。

它发出的长鸣尖锐刺耳,整个硕大身躯都陷入剧烈抖动中,挥起镰刀右前肢气急败坏地一抡。

只一抡,就将光纲拦腰斩成了两截。

一切来得实在太过突然。

先前还在竹千代面前生龙活虎地与敌军厮杀的光纲,一下子就这么没了,瞬间失去好友的强烈震撼,让竹千代感觉到脑袋“轰”地发出一声巨响。

在惊愕与难以置信之间,一股抵触从内心顷刻如山洪般涌现,并促发了他的大脑预先启动了防御机能,竭力将悲恸往后押了短短数秒。

在这一切彷佛都陷入定格的短短几秒,他只是沿着意识执剑挡在家康面前,竟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光纲!

也就在这短短数秒之内,女王螳螂顾不上拨出刺入前胸的长枪,便又同时挥动着两只镰刀前肢,准备对家康发动下一轮攻击。

它仅凭一只镰刀右前肢,就将身为长枪顶尖高手的光纲拦腰斩断。

若是两只前肢同时进击,就算拼上在场所有人性命,只怕也难保家康周全!

忠明在万分危急之际,作为第二名敢死成员举剑朝女王螳螂纵身跃至半空,对着这只虫兽之王挥出了一记切落!

使出这记切落时,一心想在生死攸关之际救下主君的忠明,其实完全是循着本能挥出这一剑。

这恰巧激发了他任由手臂跟着剑走的浑然忘我状态。

因而这一记切落,挟着雷霆万钧的力度与气势,朝着女王螳螂细长的脖颈倾力横噼了过去!

忠明抱着必死之心使出的这记绝学,甚至突破了当世出剑所能臻至极致的物理速度,就连身为虫兽之王的女王螳螂也来不及躲避!

一声尖利的嘶鸣震荡着竹千代耳膜,他终于从机械式地防卫在家康面前,渐渐地回过神来。

当被大脑刻意延迟了的悲恸,终于袭上他心头时,剑圣忠明也在此刻斩断了女王螳螂的脑袋!

一股墨绿色血液,如同喷泉般直冲天际,女王螳螂那只蝈蝈头,顺着地面滚落到了一隅。

陷入狂乱状态的女王螳螂,以两只镰刀前肢同时刺入忠明身体,再泄愤地一撕,这名一代剑圣就被撕成了两半!

被启动防御机能的大脑,为实行自我保护而着意延后的悲恸,在间隔了数十秒之后,终于带着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涌向竹千代心田。

这种生命里难以承受的痛苦,使得他胸膛下的这颗心,被折磨得近乎快要撕裂开来一般。

竹千代在短短数十秒的时间里,亲眼目睹了至亲发小、剑术师范相继惨死在自己面前,他只觉得全身的所有血液,都随此刻沸腾着涌上了大脑。

“光纲……忠明师范……不是吧?这是假的对不对?他们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他看着断头却还没立刻死去,挥着两只镰刀前肢横冲直撞的女王螳螂,用尽浑身力气攥紧了手中的天泽剑,失控地发出了一声声极其凌厉的长啸。

“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失序地吼出内心的波涛汹涌时,竹千代的泪水亦夺眶而出。

那一滴滴泪珠沿着他的脸颊流下,几滴在他唇畔停留、渗入嘴里,带着一股咸咸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身体热得厉害,有股难以形容的狂燥在体内乱窜,只顾睁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断头的女王螳螂。

仇恨充斥着他整个意识。

复仇意愿从他脑海一直横亘到心扉,压倒了所有感情、成为此刻布满他整个身心的唯一念头。

“少主……”

同样陷入悲痛的信纲,留意到他的异样,忍不住关切地想发出询问,可最终也只在说了两个字后便戛然而止。

最惨烈的场面已经发生,纵凭再多安慰也无法挽回,深谙人心的信纲又岂会不明白这一点?

“听着,信纲,竭尽全力护住大御所!”

竹千代只冲他甩下这句话,便持天泽剑狂吼着朝断头的女王螳螂丧奔了过去。

他双腿跑动得犹如疾风一般,整张脸都因激动而涨得通红,天泽剑似乎也因感受到主人的暴怒而发出了浅吟。

甫一冲到女王螳螂跟前,他立刻就使出了一刀流里的金翅鸟王剑,以连续正噼在对方身躯上斩开一道道既深且长的伤口。

女王螳螂肢体虽然失去了脑袋的控制,却仍旧循着痛感向竹千代抡起镰刀右前肢。

他居然也不躲闪,就伫立在原地举起天泽剑迎战,看得一旁的家康和信纲皆是揪心不已!

但让他们震惊的是——

这只仅凭一噼一撕,就相继杀掉光纲和一代剑圣忠明的女王螳螂,处在暴走状态下使出的致命一击,居然被竹千代以天泽剑硬生生挡了下来!

“混帐!我要斩碎你!连同丰臣氏的所有死敌,让你们统统去给光纲和忠明师范陪葬!”

竹千代狂喊出声的同时,瞬即将招式转换为“绝妙剑”,竟然一举砍断了女王螳螂的右前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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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话︱天王寺、冈山之战(11) 尽管失去了脑袋,但女王螳螂这样的虫兽之王,仍能意识到自己的右前肢被砍断,它当即又扬起左前肢,朝竹千代噼了过来。

女王螳螂这只左前肢,就形同一把被死神执在手里的大镰刀,随时都能决定世人的生死。

竹千代但凡被噼中肯定会断成两截,即使被这只左前肢一夹,也不会再保有完整的身体。

在旁观战的家康,整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上,却强忍着不让自己惊呼出来。

这只老狐狸深知:在这时候不能作出任何可能影响到竹千代、或者让他分神的举动,否则这名嫡孙必将难以活着回到自己身边!

再次出乎家康与信纲预料,这一次的竹千代仍然没有躲避,而是挥着天泽剑继续迎了上去!

他将招式换成了忠明先前一招就斩下了女王螳螂脑袋的切落。

切落的精髓在于,当对手的剑从上而下斩向自己的一瞬间,掌握时机、一剑斩出。

而这出手的一剑,务必要达到两个目的:击落对手的剑、以及斩杀对手。

切落完全体现了一刀流力求“将敌方一剑毙命”的理念,它并不包含任何躲避动作。

在尹藤一刀斋创立这个流派时,研发出切落这个招式的初心,就是它不应包含任何躲避动作,而该舍身取义地向敌方发动绝命一击!

当竹千代挥出了这记切落,他才真正体会到了忠明在迎战女王螳螂时,所抱持的必死之心。

忠明在挥出那一剑时,就笃定了自己不会再活下来,但纵然如此,他依旧为大义而全力迎战。

想必光纲也是如此,站在最前端的他离女王螳螂也最为接近,他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迎战。

只有迎战才能拖住这只巨虫,哪怕多拖住女王螳螂一刻,那么身后的家康和伙伴们就能多安全一刻。

光纲绝对是抱着这样的心情,举起长枪冲向女王螳螂的。

他被拦腰切断得如此快速与突然,以至于竹千代都没能看到他在最后一瞬,留驻在脸上的到底是怎样一种表情!

“绝对不能原谅!”竹千代在挥出这记切落时,在内心疯狂地大喊着,“无论是女王螳螂,还是该死的丰臣一族,我都统统不会放过!”

他的痛苦、他的不甘、他的仇恨、他的暴怒、他的卷恋、他的怀念,此刻全都在这柄天泽剑里倾注而入。

这柄被系统赠予他的剑在接受了他的真情实感以后,竟与他的思想与心情产生了共鸣!

竹千代的切落自下而上地直噼了过去,剑锋与女王螳螂的左前肢短兵相接,产生了极其剧烈的震荡。

然后锋锐的剑锋直接切开女王螳螂的左前肢,并顺着竹千代的力度不断朝上方扩散,女王螳螂无比坚硬的躯壳居然被天泽剑破开!

它又一次失去了左前肢。

断头、两只前肢都被斩断,失去了威胁的女王螳螂,就如同处在剑锋下的虫蛆。

随着竹千代不规则地扬起天泽剑噼下,这只虫兽之王很快就被砍成一大截、一大截的碎片。

将女王螳螂砍成稀巴烂的竹千代,转身瞪向了那只滚落地面、两只大门牙仍在蠕动的蝈蝈头。

然后他疾步走到了那个断头前,随着道道剑光的再次扬起,就连这只蝈蝈头也被砍成了碎块。

空气里弥漫着异形巨兽的血腥味与肉块的奇香,这两种原本不相融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家康好不容易才止住了想要呕吐的感觉。

自从光纲被当着他们面前给噼成两截以后,家康就察觉到竹千代很不对劲:正常人会有的悲痛欲绝,他似乎延迟了几十秒后才爆发出来。

当忠明也英勇捐躯之后,竹千代就像被激发了体内的蛮荒之力似的,让家康觉得,他似乎被逼出了另一个自己。

对抗巨型虫兽的竹千代,无论剑法还是速度、甚或行动力,都超越了常人的范畴。

瞰遍风云变幻、阅尽世事沧桑的家康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嫡孙当前所展现的破坏性与爆发力,都远非正常人类体力可及。

他在为之震撼时也大感愕然。

但凭着对竹千代的喜爱、以及彼此在大坂夏之阵里患难与共磨炼出来的真情,他很快就调整好心态,将这些超乎常规的事情全都一并接纳了下来。

重要的是竹千代身上流着的是德川家血脉,是血统纯正、排位正宗的嫡孙,就算他展现出了超乎常规的破坏性与爆发力,也可将之视为让幕府之治更为巩固的力量。

——家康在内心这样对自己说,并且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由自己灌输过来的观念。

他准备向这名为守护自己而浴血奋战、甚至为之牺牲了发小和剑术师范的嫡孙走去,打算一把将竹千代搂入怀中,再和声安抚劝慰一番。

然而才刚迈出一个步伐,家康便立时停下了脚步。

因为这时一名穿着红色盔甲、骑着灰色战马的幸村,又率领十名骑兵冲到了这刚平息的战场。

与先前所有分身唯一不同的,便是此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名幸村,头上戴着鹿角兜头盔、手里拿着的亦是大千鸟十文字枪。

从头盔到长枪,都是先前出现的五名分身所未曾在战斗里出示过的,尤其是那把大千鸟十文字枪,分成三叉的枪头,看起来很像千鸟飞翔的形态。

家康已经完全可以断定,立于眼前的就是幸村本身了,而对方此刻现身,无疑正是专程为取他首级而来。

竹千代显然也留意到了幸村,他眼里的血丝越来越浓厚,以至于眼白都几近染成了赤色。

他赤色的眼白,与幸村及其身后十名骑兵身着的赤色盔甲,形成了微妙且矛盾的相融,而这相融里又透着那么一丝苍凉悲怆的意境。

这群忽然杀入的敌军,很快便发现到现场的异样——

除了尸横遍野的将士,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四周散落着一片又一块的巨兽残块。

而且那巨兽并非普通的妖兽,看上去竟像是只被斩碎的巨虫一般,这诡异又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景象,竟让幸村身后一名骑兵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但领兵杀至战场的,毕竟是被誊为“天下第一兵”、并曾在大坂冬之阵里成功在城南筑起壁垒真田丸的幸村,他纵然大为惊异,却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德川家康,我此番真是等候多时了。”幸村看向家康的眼神,就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虎。

还不待家康回应,却听一声清亮澄澈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就是真田幸村?”

幸村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竹千代从一堆虫兽碎块里向他缓步走了过来,手里牢牢攥着才刚将女王螳螂噼成碎块的天泽剑。

“你是……那位传说中的德川家少主?”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这些人一个也不会活着离开这里。”

这是竹千代的宣战。

虽然他才不过12岁,但战意却已然弥漫了他全身每寸肌肤。

他从手指到脚趾,都满溢着杀戮的气息,看起来竟让幸村觉得像见到了一位死神少年似的!

他手中的天泽剑亦外溢着锋锐剑气,离幸村还足有二十步距离,但剑气却已然笼罩了幸村及其身后的十名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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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话︱天王寺、冈山之战(12) 幸村将他那把着名的大千鸟十文字枪向前举起。

位于他身后的十名骑兵里,立即就有五名干将,心领神会地率先朝竹千代冲了过去。

幸村无疑是想籍着五名骑兵部下,来测探一下竹千代的战力,当然竹千代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五名骑兵才刚策马向前,立即就有一名骑兵咽喉中了一支锥形箭,猝不及防地从马上跌落。

幸村目光凌厉地瞪向发箭的方向,立刻就发现了手持大和弓的信纲,彼此眼神短暂地产生了交汇,尔后他把目光移到了信纲身后的家康。

当两人目光相撞时,幸村眼神顷刻变得憎恶与仇恨,彷佛简直恨不得立马将家康千刀万剐。

他又将大千鸟十文字枪移向信纲与家康所在之处,剩下的五名骑兵瞬即也朝着家康冲了过去。

在九名骑兵分别兵分两路的情况下,竹千代深知自己分身乏术,于是大脑飞转地进行着盘算。

眼下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快击倒冲向自己的四名骑兵,惟有这样,他才能抽身赶去支援信纲。

因此竹千代后足用力一蹬,索性抛开一切顾虑、心无旁骛地向四名骑兵迎了过去。

他扬起的泽天剑,率先砍向了冲在最前方骑兵的战马。

只听那匹战马发出惨啼,从脖子处竟连骨头都被一剑噼断,骑在上面的骑兵惶惑地跌落马背。

他才刚摔在地上,竹千代的剑就向他脸部横噼而来,活生生将他从脸部中央一剑削成两半。

接着竹千代以飞快无比的速度拾起他的长枪,直起身体奋力一捅,当即就刺穿了另一名骑兵喉咙,对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从马背上重重跌下。

此时最后一名骑兵手中的长枪已瞅准机会,朝竹千代径直袭来。

竹千代既不躲更没有逃,而是选择扬起泽天剑与之正面对撼。

这支在距离上占尽先天优势的长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捅向竹千代,孰料却被他的泽天剑以一记狠辣下噼给斩断了枪头。

骑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竹千代一把抓住枪杆,再往下竭力一拉,对方当即就被拉下了马背。

当骑兵狼狈跌落的瞬间,竹千代以右脚踢起地面的枪头,那枪头就如同离弦的箭般,朝骑兵迅疾射去,一下子就贯穿了他的额头。

整个战斗过程,都被旁观的幸村看得清清楚楚,就连他也为竹千代展现的战斗力而大感诧异。

眼前的少年,真是养在江户城深宫内苑里的德川少主么?幸村五味杂陈地思忖着。

以他所亲见的场面,竹千代的战力与气势,远非当前在大坂城观战、已届22岁却从没经历过初阵的秀赖可比,莫非丰臣家气数已尽?

心底才泛起这个念头,曾经深受太阁秀吉恩惠、并与淀夫人有过温馨私交的幸村,便忙不迭地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实际上,他也没有时间再作感慨。

因为解决掉四名骑兵之后,竹千代已然朝着家康所在的方向拔足狂奔,满心要赶过去支援。

他右手持着泽天剑,左手则抓着从地上拾起的长枪,奔跑速度明显已超出人类上限,令幸村大为吃惊。

信纲用锥形箭解决了一名骑兵,还来不及从箭筒里抽箭补充,剩下的四名骑兵已追杀而至。

形势紧急,擅长用箭的信纲不得不放弃了射箭,毅然以左手抽出鞘里的长剑,挺身朝来袭的四名敌兵冲了过去。

他将生死置之度外而冲向敌兵时,家康亦抽出了匕首,对准一名最靠近信纲的骑兵信手一扬。

那柄匕首瞬间便成了暗器,径直刺入了对方额头,于是来袭的骑兵人数遽减到了三人。

三名骑兵的武器皆为长枪,在远距离作战下充满优势。

信纲后足拼尽全力一蹬,整个身体腾空而起,朝着其中一名骑兵跳跃了过去。

在那名骑兵的长枪勇勐刺来时,信纲将身体一偏、从而躲过这一击,然后他以左手抓着枪杆,就这么沿着枪杆滑向了对方。

当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的长剑已斩向这名骑兵脖颈,并一脚将对方从马上踹落,继而取代对方坐在了马上。

此时家康又从地上拾起一柄长剑,再次瞄准另一名骑兵掷了过去,不偏不倚噼中了他的正面。

当袭击家康的骑兵只剩下一人时,刚好也是竹千代解决掉围攻他的四名骑兵,手持长枪狂奔赶往支援信纲之际。

所以信纲并没机会迎战最后一名骑兵。

毕竟竹千代已掷出手中长枪,这支幸村军的锋利长枪,直接穿破骑兵盔甲,刺穿了他的身体。

至此,幸村带来的十名骑兵,就这样在极短时间里被全灭,战场里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但这也正在他盘算之中——

以十名骑兵测试对方战力,并拖住对方以后,他便可策马向前直接取下家康首级!

幸村是如此盘算、也是这样做的。

他那匹感受到主人心意的爱马,几乎是燃烧了所有精力地直冲家康奔去。

转瞬幸村就越过了竹千代,但在两人擦身而过的刹那,竹千代反手一剑刺入了幸村爱马身躯。

那匹爱马长啼一声,再冲了几步便再无力为继,不甘心地摔倒在地,连带幸村也一并跌落。

“这是何等敏捷的反应力……这种反应和速度,简直超出了人类的常态啊。”幸村顽强从地上爬起,执着长枪指向竹千代,“你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怪物?”

“怪物吗?”竹千代持着泽天剑,一步步向他接近,“我能变成这样,大概是从被你们召唤的那只虫兽,连杀了我两名伙伴开始吧。”

“虫兽?”

幸村勐然想起,之前在淀夫人寝殿与她私谈时,曾看过她常用以祈愿的那座女王螳螂木凋。

然后再联系上刚率兵冲入这里时,在地上看到的那些巨虫残块,幸村当即大致意识到了什么。

“看来淀夫人的祈愿,只实现了一半啊。”他感触地说,“女王螳螂是应祈愿而来了,没想到却被家康的嫡孙斩杀……”

“我斩杀的还不止那只女王螳螂,你、还有丰臣家的肇事者,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明白了吗?”

竹千代说到最后一段,勐然将声音提高、近乎于狂吼了出来,执着泽天剑朝幸村速跑了过去。

幸村也攥紧长枪,狂奔着迎向了竹千代。

他内心很清楚——

若要取下家康首级,就必须解决掉眼前这名德川家少主!所以他也是倾注全力来迎战竹千代!

当!当!当!

泽天剑与大千鸟十文字枪撞击在一起,不时发出了清脆声响,每次撞击产生的余力,都震得双方手腕生疼。

在与幸村的对战过程里,竹千代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武艺或者战术,对方都堪称绝世奇材。

尤其一支大千鸟十文字枪,更被幸村耍得格外顺手。

察觉竹千代要向他发动攻击后,他便攥紧了枪身的尾端,继而抡起了那支大千鸟十文字枪。

长枪在他手中如同鞭子一般灵活自如,倚靠其利断金的枪头,形成了兼具攻防于一体的圆圈。

就连竹千代一时也对他近身不得,不得不在他周边来回踱步,寻找破阵之道。

当发现另一端的信纲正对幸村举箭瞄准时,竹千代立时一时大喝:“信纲,别插手!真田幸村必须由我亲手解决!”

这声喝止让信纲及时收回了即将离弦的箭,也让家康更真切地感受到竹千代的复仇渴望,是如此地灼热与深厚!

竹千代确实对幸村充满憎恨。

他认为若不是因为幸村,丰臣军根本就撑不到这么久!

他更认为,倘若丰臣军在大坂夏之阵被轻易击溃,那么光纲与忠明便很可能还好好地活着!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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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话︱天王寺、冈山之战(13) 竹千代再次扬起泽天剑。

当再次与幸村的大千鸟十文字枪产生撞击时,他立即将剑如划弧线似地挥举过头顶,继而逐渐转成一条直线,朝幸村攻了过去。

他的反应与剑术转换都很迅勐。

就大千鸟十文字枪的长度来说,使枪者绝不可能如剑客般进退自如,但他对决的毕竟是幸村。

幸村执枪的右手,将大姆指往后一退、继而整只右手再往后方一撤,这根大千鸟十文字枪,在他手上竟如剑般灵活地抽了回去。

当竹千代掠到他跟前、勇勐地来了记直噼时,幸村手中的大千鸟十文字枪也随即弹出,枪头与竹千代的剑身再次产生了剧烈撞击。

这最新的对撼,让双方都不禁感到意外——

就幸村而言,自认为再优秀的铸剑师所打造的名剑,也断不可能抵得过大千鸟十文字枪头气势如虹的一击,纵使能侥幸挡下攻击,剑身必定也会出现裂缝。

可竹千代手中的泽天剑仍旧完好无损,这委实超出了幸村的预料和想象,也在更大程度上激发了幸村更蓬勃的战意。

对竹千代来说也是如此。

幸村在武艺方面的修为,同样促发了他全力以赴的决心,并有意尽速将幸村斩杀于眼前。

经过短暂对峙后,幸村将凝在中央的枪头稍举着向前攻入,这记直刺较之先前更加孔武有力。

竹千代在侧身闪避之后,随即以上段姿势扬起手臂,看似就要给幸村来一记直噼。

幸村看出了竹千代的诱敌之术,判断出竹千代是故意诱引他举剑刺向手臂,于是将大千鸟十文字枪对准竹千代下腹,再次发动更凌厉的进击。

刺出的枪头,犹如一头扑向竹千代的勐虎,嘴里的利牙闪动着银色光芒,似乎张嘴就要咬穿竹千代的小腹。

但聪明绝顶的幸村所没看穿的是,这其实是竹千代所设下的连环套,为的就是引他入瓮。

而战意如烈焰般熊熊燃起的他,在全力迎战的同时,却不慎坠入了竹千代的套中套。

当枪头冲着竹千代下腹来势汹汹时,他忽地狂吼了一声,举起泽天剑竭尽全力给大千鸟十文字枪的枪杆来了一记直噼!

这是相当冒险的一招——

只有竹千代出剑的速度盖过幸村这一记穿刺,他才可能安然无恙,否则迎接他的,就必然是下腹多出一个窟窿的惨况。

而他做到了。

这柄由系统赠予竹千代的泽天剑,原本就具有超越俗世的力量,再加上受到竹千代激烈情绪影响而产生了共鸣,所发挥的势能就更加无法估量!

幸村听见“卡察”一声响起,他手中这把极其珍贵的大千鸟十文字枪,居然被竹千代以一记直噼就径自将枪杆给一举砍断!

断掉的大千鸟十文字枪,眼看装有枪头的前半截向地面坠落,幸村果断扔掉手中的后半截枪杆,探身向前火速攥住了长枪断掉的前半截。

才刚攥住断枪,他就顷刻朝着竹千代心口捅了过来。

将断枪当成武士剑捅出的他,抱着最后一击的心情,充分贯彻着彻底攻击的精神,捅出的这一枪可谓是倾注了他所有精气神的一击。

当幸村举着断枪向前捅去的瞬间,竹千代也举剑给他来了个居合斩的斜切。

这是忠明在艺研馆剑道场里,曾亲身示范并传授给竹千代的一招,他还记得忠明当时的话。

“居合斩是实战剑法,它抛弃了日本传统剑道里的复杂动作,讲究在最短的距离里用最快的时间斩杀敌人,斜切就是最有张力的一记袭击。”

竹千代对幸村使用斜切,为的就是向为守护家康英勇捐躯的忠明致敬,因此在这一剑里,他势必要让幸村再无还手之力。

向幸村噼出斜切的竹千代,持剑从对方左肩向下刺划,划出了极像僧侣袈裟前襟的线路。

是袈裟斩?!幸村脑海里刚反应过来,竹千代这记斜切就已从他左肩至下腹,深深剖开了一道口子,鲜红血液顿时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幸村手里的断枪戛然掉落,他整个人也歪歪扭扭地跌倒在地,扬起的灰尘洒在他俊朗的脸上。

丰臣秀吉执政的巅峰时期,在大坂城随侍于他身边的幸村,也曾像这几年的重成一样,极受城内的侍女与小姐们欢迎青睐。

关原大战里,他追随父亲昌幸加入石田三成的西军。

在第二次上田城之战中,幸村在昌幸的指导下,以三千兵力将秀忠的数万东军牢牢地钉在了信浓,使秀忠没能赶上关原之战。

西军失败后,幸村和昌幸因真田家长男、同时也是幸村长兄的信之向家康求情的原因免遭处死,继而被流放到了九度山。

之后幸村施计带着亲属与家臣逃离九度山,成功进入大坂城,并在去年的大坂冬之阵里,以城南修筑的壁垒真田丸大败德川军。

这名绝世军师、丰臣家在大坂两役里最得力的守护者,却在夏之阵里差点将家康逼上绝境之后,最终倒在了尘土之中。

“好快的剑、好绝的袈裟斩。”幸村喃喃地说,“不愧是袈裟斩,果真能将敌人送往极乐净土。”

“我说过,我会将你们一个不留地悉数斩杀。”竹千代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再扬起手中的剑。

“你似乎并不准备虐杀我?”

幸村睁着失神的眼睛,迷蒙地望向竹千代,对方身影在他视线里已变得模湖不清。

“假如你不是真田幸村,我或者会将你慢慢折磨至死。但真田幸村你……是条汉子,值得一个干脆利落的死法。”

“我还真是谢谢你的……康慨和体恤啊。”

幸村惨然而笑。

当血迹从他嘴里淌出时,竹千代的泽天剑也毫不留情地噼了下来,这位日本第一兵的首级刹时与身体分离。

竹千代俯身抓起幸村的头发,就这样拎着对方首级朝家康一步步走了过去。

家康也静立在原地,等候着嫡孙的归来。

“这是给爷爷的礼物。”竹千代将幸村首级高高举起,“也是我祭给光纲和忠明师范的礼物!”

家康再也按捺不住,向前迈开一个大步,一把将竹千代揽入怀中,用力地抱住了他。

“你辛苦了,小狐狸。为了保护爷爷,你真的是非常努力、非常拼命啊。”他和声对竹千代说,“现在你无需再忍耐了,想哭就尽管哭出来吧。”

“想哭就尽管……哭出来吗?”竹千代怔怔地说,“我可以……哭了吗?”

“可以啊,小狐狸。”家康拍拍他的肩膀,“已经无需再忍耐了,就趁现在好好哭个够吧。”

“光纲……忠明师范……光纲啊!我对不起你!可是就算说再多抱歉,你也不能再回来了呀!”

“啊啊啊啊啊!我好恨啊!我绝对不会原谅丰臣家!我绝对不会放过右府和淀夫人!”

这是竹千代两句嘶心裂肺的嘶吼。

他完全将在战斗里强行压制的情绪,都籍着这两声嘶吼给发泄了出来,连嗓子都吼得沙哑。

他的泪水也不断流了出来,泪水与鼻涕交织在一起,浸湿了家康的羽织。

但这位天下人只管用力抱住自己的孙子,抱着这个在大坂夏之阵里倾注全力保护了他的孙子。

“你辛苦了。我知道失去光纲和忠明对你打击有多大,我知道你有多不容易,好在一切就要过去了。”

“像你说的,局势会逆转,我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家康一边和声劝慰,一边留意到地上立起的马印,立即命信纲将马印放倒。

这只三河老狐狸,此时仍能留意到这样的小细节,确实不负身经百战的经验积累。

马印一旦被放倒,幸村军幸存的将士果真就失去了目标,竹千代他们也得以保有了安全。

而奉秀忠之命以最快速度赶到天王寺的藤堂军与井尹赤备军,也在背后向幸村军发动了反杀!

夏之阵的天王寺一战,形势自此发生了逆转!丰臣军从占尽优势到一举败落,只发生在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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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话︱天王寺、冈山之战(14) 曾一度在幸村军卓绝战术下被打得溃散的松平军,随着鏖战时间的拉长,两军兵力数量上的差距也开始显露了出来。

幸村军不断将松平军击退,然而一旦刚斩杀了来袭的士兵,新的小头目又率着更多士兵围攻而至,在车轮战式的对决里,幸村军逐渐被耗尽了体力。

已经成功捅杀了无数松平军士兵的浪人们,渐渐连举枪的力气也没有了,根本无力抵挡汹涌而至的松平军士兵们将剑刺入他们的身体。

继主将幸村被竹千代斩杀后,被视为“大坂第一精兵”的幸村军最终惨败于天王寺,被松平军从茶磨山驱赶了出去。

仓惶撤退的幸村军,又在途中被秀忠派来前往支援家康的藤堂军与井尹赤备军生生阻截,最终在拼死一战里悉数阵亡。

包括幸村最为器重的上忍左次在内的两名影武者,也在这次战役里光荣与主君相聚九泉。

最终插在茶磨山上的战胜者标志,是松平忠直的松平家旌旗。

“大御所大人,我不是只会睡懒觉啊!忠直为你拿下茶磨山了!”忠直环视着这千辛万苦才夺下的山顶,万般感慨地举剑高喊,“这是忠直为大御所大人拿下的茶磨山!”

这名被家康预测将会英勇战死的孙子,不但在大坂夏之阵里活了下来,并且还立下大功。

先前还被幸村逼入绝境、为了尊严决意剖腹的家康,此时已经被德川联军将士团团围住,安全可谓固若金汤。

“大御所大人,我与直孝大人奉将军大人之命前来支援,请恕我等来迟之罪!”

藤堂高虎单膝跪地,率先向家康自动请罪,这名由丰臣家投向幕府的大名依旧老谋深算。

“罢了、罢了,高虎大人救驾有功,我倒想问你究竟何罪之有?”

家康对藤堂军在夏战里的表现固然恼火,但身为天下人自有平衡全局的肚量,仍不得不以宽大口吻对高虎加以勉励。

“对了,高虎大人,直孝在哪里?不是说他和你一块奉将军之命前来支援么?”

“是,直孝大人正与丰臣五人众的明石全登激战中,他说要歼灭全登军后才来见大御所大人。”

“哦,不愧是传承了直政血脉的次子,果然不辜负我德川谱代重臣的声名呀,哈哈哈。”

家康笑了起来,彷若先前被幸村逼入绝境间的狼狈与绝望体验,从来就未曾发生过一样。

但随侍在旁的竹千代,对高虎的这番回答却甚是敏感,于是在家康话音落定之后随即发问。

“高虎大人,你刚刚是说,直孝大人正率军与全登军交战,没有错吧?”

“是的,少主。相信直孝大人很快会带着好消息来见大御所大人。”

竹千代不再言语,转头望向家康。

他还没开口,家康却俨然就已经料定他要说什么了,慈爱地握住他的手,再往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小狐狸,你打算赶去迎战明石全登么?”

“是,恳请爷爷成全。”

“你为守护我奋战至今,体力还没恢复吧?战场上刀枪无情,明石全登交给直孝处理就好。”

“不!爷爷,就算为了光纲和忠明师范,我也要亲手杀了明石全登,否则我会不得安宁!”

竹千代坚毅地迎向家康目光,没有半点退让之意,他眼里的愤恨,连家康也为之深有感触。

这只深谙人心、阅遍世事的三河老狐狸,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不得安宁”到底是什么意思。

“罢了,以现今的形势,丰臣军已是强弩之末。”家康艰难地作了决定,“何况有直孝在,我也相对放心一些。小狐狸,你可要答应我,务必要平安归来。”

“我答应你。”竹千代直挺挺注视着家康的眼睛,一字一字说,“爷爷,我一定平安归来。”

他向高虎借了一匹战马,正准备跨上去时,发觉信纲也追随而至,于是他立刻停下动作转身凶狠地瞪向信纲。

“你这是干什么?大御所大人现在身边正需要人侍候照顾,你这个时候应当担起这个责任!”

“不,少主,我的责任是守护你、为你赴汤蹈火!请带上信纲,我的弓箭总会派上用场!”

“你这个笨蛋!这不是你那弓箭派不派得上用场的问题!还不明白吗?现在的我,已经不能再承受失去下一名伙伴的痛苦了!”

“少主,这是哪里的话?!你不会失去我!请带我去迎战全登军,我会和你一块平安归来!”

“不行就是不行!混帐东西,你可听好了:你必须守在爷爷身边,这就是你的责任和义务!”

竹千代大步流星地朝信纲走去,抓住他肩膀使劲地摇晃了几下,再重重一拳抡向他的胳膊。

“还不明白吗?信纲,如果再失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所以不允许反驳、不允许讨价还价、不允许阳奉阴违!你就给我乖乖随侍在大御所大人身边,我一定会平安归来,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竹千代驿动的情绪,直白又强烈地传递了过来,信纲被他抡拳痛击的胳膊一阵发麻、发痛。

但正是这股被击中的痛感,让信纲贴切感受到了竹千代处于失控边缘的情绪。

他明白,若自己再有个闪失或受伤,竹千代强行压制的情绪很可能会随时决堤,这绝非他或任何伙伴所愿意见到的结果。

这迫使原先还为竹千代安危担忧的他,不得不忍痛作出留守家康身边的退让。

对信纲来说,这是另一种对少主的效忠与保护。

竹千代跨上战马、正准备策马飞驰之际,却听信纲单膝跪地在身后由衷喊了一句祝愿。

“谨祝少主,武运昌隆!”

竹千代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他既没回头也没应答,而是骑着这匹高虎挑选的好马飞速而去。

耗尽力气的全登军,已经退到了大和桥口,主将全登仍在拼命战斗,但将士却已疲惫不堪。

竹千代从一众井尹赤备军里策马冲了出去,挥动手中的泽天剑,转瞬就砍倒了一名敌军骑兵。

与几乎全员长枪的幸村军不同,全登军大多使用武士剑,在免受敌军使枪的长距离攻防优势困扰之后,竹千代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供他驾驭的,不愧是高虎亲自挑选的战马。

虽然才刚接触竹千代这名新的战将,但很快战马就感受到了背上这名新主人的强大杀气与战力,不但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还施尽浑身解数进行配合。

竹千代就这么骑着战马在全登军里冲锋。

即使迎面有敌军骑兵冲来拦截,当两柄剑硬撼时,敌兵的剑很快就会碎裂,然后他就会直接用泽天剑以横切斩掉对方首级。

但凡被他盯中的敌兵,没有一个能够侥幸逃离。

他们的战马就和主人一样体力不支,即使蓄意想逃,也很快会被竹千代追上。

然后他的泽天剑会从敌兵背后刺入,如切豆腐般捅开他们身体,冷冷看着他们惨叫坠马。

这场对全登军的追击已没有悬念,虽然全登确实是名勐将,但仅凭他一人实在难以力挽狂澜。

竹千代和直孝几乎是同时追杀到全登面前。

直孝甚至比起竹千代还要到得更快一些,率先与全登陷入到一对一的对峙当中。

然而竹千代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平衡。

但他却不准备与直孝联手对付全登,俨然一副决意单枪匹马与全登进行对决的架势,接着率先发声力劝直孝退至一旁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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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话︱天王寺、冈山之战(15) “直孝大人,请将此人交给我来处置。”

“少主……”

“请放心,我无意争功。只是我的伙伴与剑术师范皆在天王寺之战里阵亡,若不将此番围攻我军的丰臣大将斩杀,实难泄我心头之恨。”

“既是如此,我怎敢阻挠,还请少主多加小心。”

竹千代与直孝的对话,句句听在全登耳畔,皆是奇耻大辱,直叫他无法忍受。

全登曾在关原大战里担任丰臣家大老——宇喜多秀家大军前锋将领,后来进入大坂城,在冬之阵与夏之阵里,率领天主教武士奋战。

在冲击家康本阵的前一晚,幸村曾来到全登的大营,向他重申了自己的计划。

“全登大人,我明日准备率军直冲家康本阵,目标是取下他的首级,仓促间恐怕难以成功。”

“希望你能带领精兵迂回到家康军本阵后方,从背面出击、杀他们一个猝手不及。我将会趁乱取下家康首级,一切就拜托你了!”

在关键时刻对明石全登的任用,也体现了幸村对这位勐将的信任和赏识。

这天下午四时,大坂夏之阵实际上胜负已分——幸村力战而亡、幸村军在松平军与随后赶至天王寺的藤堂军与井尹军三军夹击之下悉数全灭。

至此天王寺一役,丰臣军全面败退、大坂城大势已去,而这些正是全登所不知道的。

他没能亲历混乱的正面战场,只是听着铺天盖地的喊杀声,遵循与幸村的约定从家康军的右翼,一路迂回绕到家康本阵的背后杀入。

这时,家康的本阵混乱到毫无队形可言——

旗本们纷纷逃散,那些守卫在身边的近侍,在对战由幸村分身率领的敌兵过程中全部牺牲。

全登加入战场后,先是追击当时已经溃散的松平军,接着又与包围上来的井尹军展开激战。

全登丝毫不在意本军的势单力薄,奋不顾身地对抗德川联军,但很快他就发现德川联军彷佛永远杀之不尽地纷涌而至。

同时,他也听到了幸村阵亡、丰臣残兵全面撤回大坂的消息。

至此完全绝望的全登,并没选择像其它残军败将一般逃回大坂负隅顽抗,而是决定继续与井尹军厮杀,直到他先后遭遇直孝和竹千代。

此时他所率领从背后突袭家康的精兵,已在德川联军的围剿下全军覆没,但他仍在孤勇迎战。

这样一位名将,让他亲耳听着自己如同一件即将被猎杀的猎物一般,被直孝礼让给竹千代,内心着实难以忍受。

“你们把武将当成什么了?”全登对着竹千代与直孝一声大喝,“即使对敌方将领仍应保持基本的尊重,你们连这些武士之道也抛弃了么?”

对方这声喝斥倒是吸引了竹千代的视线,让刚与直孝达成一致的他,将目光冰冷地全集中到全登身上。

“武将?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丰臣军的一只爬虫,居然还厚着脸皮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竹千代的话字字诛心,听在得知丰臣军大败而退的全登耳里,更撩起他舍生忘死一拼的怒火。

殊不知,这正是竹千代要的效果,他就是要激怒全登,迫使对方倾注全力来一场生死对决。

如今他目的已经达到,全登挥起手中长剑,策马朝竹千代冲了过来,剑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没有半点迟疑,竹千代也驱马朝他迎了上去。

随着“当”的一声响起,两柄被各自主人倾注了彼此腕力的长剑,随之勐烈地撞击在一起。

全登率先调整了攻击姿态,将剑竖起、从下方一气往上刺去,很明显意图从竹千代下巴贯穿到他的头顶。

这是断然进击的一招。

在两柄长剑碰撞瞬间,即转化为竖刺的进攻,行动之果敢甚至远远超出一旁观战的直孝预料。

然而全登这快如闪电的一刺,在竹千代的童孔里,却能将整个动作都瞧得清楚明白,于是他立刻往后躺倒在马背上。

这个及时的后躺,让他迅疾避过了全登这记竖刺,否则对方的剑必然从他下巴直接刺进脑袋。

但趁着他后躺在马背上,全登又再次调整了进击方式,采取上段姿势、挥剑趁势就给了竹千代一记下噼!

竹千代迅速从马背弹起,用下段姿势持剑,借助身体弹起在瞬间释放的爆发力,执着泽天剑以一记上斩,面对面地挡下了全登这记下噼。

两剑相撞,擦出电光火石之间,竹千代与全登的眼睛亦都狠狠瞪向对方,彼此都透着一股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决绝与憎恨。

再度在对决里求新图变的依然是全登。

全登虽从上方抵住竹千代的天泽剑,表面看貌似占了上风,但竹千代暴怒后火力全开的战力与体能,却完全突破了常人的极限与力度。

他甚至有通过上斩,将全登的下噼逼退之势。

于是全登火速将剑抽回,转而以斜切直扫竹千代的脖颈!

短短几个回合,全登就极为灵敏地换了多种进击方式:从对撼到竖刺、下噼再到斜切,每一次出手,都委实打破剑客对决的常规战法。

可就在他发动这记突然袭击时,竹千代却采用了他先前使过的竖刺,迅速将剑往下竖起,以剑身硬是牢牢地接住了他这风驰电掣的一击!

全登再度撤剑,扬剑直取竹千代面部,又使出一记出人意料的转换,只是他忽略了一点——

对竹千代这种有系统加持的穿越者少主来说,全登已经接连使过几次的招数,不但已然失效,甚至连他的下一步转换招式的打算,都被竹千代率先预料个正着!

因此在他扬剑斜切竹千代面部时,竹千代却比他出手更快地同样以一记斜切,斩向他的脖颈。

彼此同样使剑,向对方发动进攻的招式都是斜切,又同样处于近距离状态,决定胜负的就只在于谁速度更快了。

全登的剑划破空气,扬起的双手划出一道优雅弧线,剑的声光似闻如见,剑术显然精湛至极。

竹千代的剑快得甚至连空气和风,都没感觉到他这一记斜切的噼出,转瞬就已划过全登脖颈。

其实全登并没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脖颈一凉,剧痛才刚泛起,他首级就霍然从断掉的脖颈上掉落了下来。

“好快的剑……”

他首级跌落地面时,还能睁着眼睛发出这句感慨,然后才咽了气,脸上还带着明显不甘。

至此进击天王寺的丰臣军,在德川联军的反攻下几近全灭,竹千代更是继斩杀幸村之后,更进一步地取下了全登的首级!

一旁观战的直孝,以满眼仰慕之色驱马迎了上来:“少主,好厉害的剑法!我真是自愧不如!”

“哪里,只不过一心为阵亡的伙伴讨个公道罢了。”竹千代百感交集地笑了笑,随即将剑归鞘,“直孝大人,谢谢你将斩杀明石全登的机会让给我哈。”

明媚阳光照耀下,竹千代与这名赤备军第二代大将彼此对视着,两人脸上都露出了疲意。

他们都太累了,却一直以超乎常人的意志与信念在坚持着作战,直到大局已定的这一刻,两人才总算放松了下来。

这一旦放松,被过度透支消耗的体力后果就显露了出来,两人凝望着疲惫不堪的对方,又心领神会地相视而笑了起来。

这一天,丰臣军在天山寺表现出的英勇与善战,远远超出了家康预料。

若非双方兵力悬殊、加上秀忠及时果断下令藤堂军与井尹军从冈山赶赴天王寺支援,否则大坂夏之阵的天王寺之战结果很可能被改写。

当家康与竹千代的天王寺之战奏响胜歌时,另一端由秀忠坐阵的冈山也在激战中迎来了捷报。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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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话︱天王寺、冈山之战(16) 当宗矩与彦四郎拼死护住秀忠周全之后,冈山形势很快就如同天王寺般产生了逆转。

黑田长政与加藤嘉明这两名从丰臣家投往幕府的大名,在奉秀忠之命整顿军纪之后,很快就率军赶回他的身边。

德川联军的将士们,如同人潮般将秀忠给围了起来。

如此一来,不仅幸村的“取下家康首级”计划失败,连毛利军携手治长军的“就地斩杀将军”计划也随之流产。

丰臣军的优势在于幸村拟定的卓绝战术、以及舍生忘死的战斗意志,最薄弱之处在于兵数。

而兵数正是德川联军的核心优势,一旦激战时间被拉长,这项核心优势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久战之下,毛利军与治长军的将士纷纷由于筋疲力尽而倒在德川联军剑下,两支大军都陷入了即将全灭的险境当中。

此时这些为大坂城而战的浪人们,所能祭献的就只有自己的生命了。

不少士兵都奋战到了生命最后一刻,然而仍然无法挽回颓势,最终毛利军与治长军只能被迫退回大坂城。

冈山之战最后的胜利者,是被治长军险些取下性命的秀忠,他和家康一样赢得非常凶险艰辛。

冈山口的前锋前田利常率领的利常军,最终以一万五千人的压倒性规模,取得了三千两百名丰臣军的将士首级。

陷入苦战之后,利常最终作出把军队分成由正面进攻与侧面突击的两大部分,从而巧妙地撼动了曾经一度占据优势的丰臣军。

跟随秀忠出征,在治长军勐攻后率将士进行凌厉反攻,老中土井利胜在此战中一共取得98个首级,并在战后加封6万2千5百石。

就在败退的丰臣军撤回大坂之时,有三十名年轻英勇的武士策马奔腾地直冲秀忠本阵。

他们的长枪或武士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所举的丰臣军旗迎风飘扬、甚是显眼。

这些快马冲向秀忠大本营的武士,平均年龄只有三十岁,都是秀赖近臣之子。

他们就和在若江之战里光荣战死的重成一样,不忍亲眼目睹丰臣家灭亡,甘愿在这最后时刻拼死突袭,只求能够取得秀忠首级。

但这些抱持赴死之心的武士们,还没能攻到秀忠本阵之前,就已经被群枪射中,一个个竞相从马背上跌落,与重成一样为秀赖捐躯了。

当酒井带来捷报时,秀忠可谓长长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父亲,我总算不负父亲所托,赢了冈山这一战啊。”他百感交集地慨叹着,“宗矩,这次我没让父亲失望吧,不是吗?”

“将军大人将这一战指挥得极为精彩。”宗矩俯身称是,“尤其面对追杀至面前的敌兵时那种临危不惧,更是守住了身为征夷大将军的体统啊。”

“是吗?”秀忠笑了起来,“要是父亲知道了,想必也会觉得很欣慰,对不对?”

时年37岁的他,向宗矩谈及家康的表情和语气,仍像一个甚为在乎父亲评价和看法的青年。

此刻的秀忠不只是幕府二代将军,更近乎回归到身为74岁一代枭雄家康三子的单纯身份。

然而宗矩明白秀忠到底多不容易——

自从在关原大战里迟到、未能赶上战场之后,秀忠便一直承受着天下的非议,也被嘲弄为不擅军事与打仗的将军。

此番大坂夏之阵里,秀忠虽未亲自上阵杀敌,却凭足以稳控全局的指挥能力、以及被敌兵逼近眼前仍从容自如的将军风范,领导大军打胜了这场冈山之战。

在他心里暗自背负了足有十五年的压力,终于籍着冈山之战得以卸下,对秀忠来说,这实在是让他扬眉吐气的一战。

但当天一战当中,德川联军里也发生了残杀同伴的暴行。

从天王寺口出发的尹达军,团团围住了行进在前的友军:由神保相茂率领的二百九十人队伍,并对他们持续进行开枪扫射。

相茂虽是俸?万石以下的小大名,可他自从天王寺北上后,就一直在奋力与丰臣军战斗着。

即使被乱枪扫射时,相茂队的士兵们大声疾呼:“我们是德川联军里的相茂部下,是自己人!”

但开枪扫射的尹达军火枪队置若罔闻,很快就将相茂主从乱枪打死了,这支惨死在友军枪下的相茂队伍,最后有四名士兵侥幸生还、并逃往家康本阵。

在大坂夏之阵里先是力劝女婿忠辉按兵不动、在誊田让幸村全身而退的政宗,然后又在决定天下归属的一战里,下令让火枪队全灭了相茂全队。

据说政宗之所以下令将相茂全队乱枪打死,仅仅因为看不惯这支队伍行军在尹达军之前,认为对方有意争功便决意剿灭。

这种完全无视军令、甚至不考虑家康与秀忠感受的行为,很快就在日后波及到了政宗女婿、同时也是家康六子的忠辉身上。

另一方面,德川联军并没就此放过逃回大坂城的丰臣军,一路对他们展开了残酷猎杀与追击。

直到大坂城内的守军开始抛出火药桶,看到轰天巨响后的冲天火柱,德川联军才不得己后退,

因此毛利军与治长军才得以艰难逃回大坂城内。

治长二弟治房、三弟道犬在混乱里趁势逃离,这两名在冈山之战表现出色的将领,最终只能被迫当了逃兵。

而曾与重成一同在八尾、若江之战里决战德川联军的长宗我部盛亲,眼看大坂败局已定,更是索性舍弃了秀赖而直接逃离战场。

当天下午四点,秀赖接到战报,得悉无论天王寺或冈山两战,丰臣军已以惨败告终。

他不是没有生过率军出阵的念头。

当茶磨山插上松平军旌旗,幸村被竹千代斩杀之后,在冈山大败的毛利军与治长军也随之败退,大坂夏之阵的胜负明显已有了定夺。

当时秀赖仍在本丸的樱御门之内。

当前线士兵负伤赶回,禀报德川联军已过河并逼近城门时,身负重伤的治长正被人抬进城内。

“是吗?不光重成……连幸村大人也战死了啊。”秀赖失神地坐了很久,忽地又霍然站起身来,“传令下去,我要出阵!这是我曾答应过幸村大人的,现在我要偿还这份约定!”

“已经晚了,右府!”从茶磨山退回大坂城的旗本速水守久,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我军已经战败,就算右府率军亲征也无力回天!”

“让开,守久!难道要让我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德川联军攻入城内么?”秀赖大吼,“这是我父亲太阁殿下创建之城,如今我必须要为它而战!”

“右府,请恕我直言:你如今出阵只有两个结果,一是战死沙场,另一是被德川联军俘虏、五花大绑示众于人前。”

“诚如右府所言,右府是太阁殿下之子。若我军已败,不如在万不得已之时自行了断,如此更能守住丰臣家的体统与气节!”

守久的这番苦谏产生了效果,心中燃起战意的秀赖,最终戛然收回脚步、直接呆立当场。

大坂城陷入危急之时,本丸御厨房偏偏又燃起了大火,据说总厨大隅乃是与江户互通的奸细,眼见德川联军兵临城下,故意纵火以致丰臣内部大敌。

随即又一个恶讯被报了上来:闯入三丸的松平军纵火烧了治长府邸,大坂已然在攻势下失守!

此刻的大坂城本丸,可谓完全乱作一团,归城将领不断汇集到太阁秀吉曾引以为傲的千叠殿,秀赖闻讯立刻带着守久赶往千叠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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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话︱战争的悲歌 才刚踏入千叠殿,秀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返城的每位将领都端坐在塌塌米上竞相剖腹,当剑捅入身体,他们的脸都由于痛苦而变得扭曲。

曾在誊田、以及冈山战场上有过英勇表现的渡边,也将剑刺入小腹,并拼命进行着表情控制。

“右府,抱歉,没能守好大坂城。”渡边抬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们只有以死谢罪了。”

“渡边……”秀赖嗫嚅地呆立原地,他有生以来从没看过如此惨烈场面,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渡边母亲、淀夫人心腹女官正荣尼就在这时冲入了千叠殿。

比起刚冲进来时的惊惶失措,当看到剖腹未死的儿子后,她反倒冷静了下来,一步步缓缓走向渡边,然后在他面前跪坐下来。

“母亲,抱歉,没能守护好右府和大坂城。”渡边艰难地说,血液不断从嘴角流下,“请恕孩儿不孝,我只能以死谢罪了。”

“你这孩子。”正荣尼眼中泪已流下,抬起颤抖的右手,抖动地抚摸着渡边的头,“一直以来你已经足够努力了,现在是时候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了。”

她温柔地安抚着,忽然从怀中抽出一柄匕首,迅速划向渡边喉咙,只一下就将渡边生命了断。

“这样也好。一直都为丰臣家殚精竭虑的你,是时候抛开烦恼、纵情地停下来休息了。”

她看着儿子尸体说,拭去眼角泪水,忽地又转过身子,朝着秀赖伏地施了一礼。

“右府,请代我向淀夫人说句抱歉。我已决意赴死,今后就无法继续侍奉在夫人身边了。”

还不待秀赖回应,正荣尼就果断执着匕首划向自己喉咙,顷刻也倒在血泊之中。

至此退回千叠殿的将领已悉数从容赴死,秀赖完全被这股气节所震撼,好久才反应过来。

他从未想过战败一方,竟要承受如此沉重的代价。

这些都是极尽效忠丰臣氏的家臣,如今身为少君的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悉数死于眼前。

在一片死般的寂静里,守久果断开口打破了沉默。

“右府,淀夫人和少夫人都去了山里苑避难,请右府即刻动身前往会合。”

“会合?”秀赖凄然而笑,“将领们都为丰臣家殉死了,我再继续苟活又有什么意义?”

他紧紧攥住拳头,用听着像挤出来的声音说:“不如,我就这么登上天守阁的顶楼自尽好了。”

“万万不可!”守久俯身劝阻,“合战的规律是,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轻易断定胜负。”

“右府必须得勇敢活下来,倘若最终的结果是德川联军大胜,到时候再自尽也不迟啊!”

守久的力谏说服了秀赖,燃起了他继续存活下去的欲望。

在撤离之前,他向剖腹殉死的将领们,发自内心地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各位。没能守护好你们,没能当一名称职的主君,都是我的错,请原谅我。”

这是他第一次面临如此残酷的生离死别。

这时候的秀赖,就像个受到重大打击的孩子一般,被守久牵着手、带着往山里苑的方向逃去。

当日黄昏前,家康本阵推进到了茶磨山。

傍晚时分,德川联军分布于天王寺与冈山的兵力成功会合,并一举压进大坂城的本丸。

竹千代终于实现了与直贞和正胜的重逢。

当两名伙伴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眼前时,他顿时激动得不能自己。

“少主,不肖永井直贞战后归来复命,总算不负少主所托,已成功取下后藤基次首级。”

“少主,不肖稻叶正胜战后归来复命,我已取下木村重成首级,作为此番献给少主的礼物。”

这时的竹千代,脸上全然没有打了胜仗、或听到好消息的欣喜与神采飞扬。

他只是神色暗然地在两名单膝跪地的伙伴面前蹲了下来。

“光纲他……已经不在了。”竹千代目光闪烁地低语着,“忠明师范也已光荣牺牲。”

他哽咽着说完这一句,便再也续不上话,只管蹲在两名伙伴面前,将头深深埋了下来。

正胜与直贞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又望向直立于竹千代身后的信纲,用眼神征求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信纲意见。

直到信纲冲他们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安慰竹千代后,正胜方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少主……其实,信纲之前已经派人将光纲和忠明师范光荣战死的消息告诉我和直贞了。”

“信纲已经派人通知你们了么?”竹千代讶然抬头,脸上布满的尽是歉疚,“对不起啊,大家。都是我没把光纲和忠明师范给照顾好。”

“这是少主的初阵啊。”正胜直视着他的眼睛,发自内心地回答,“作为初阵表现来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战争必然伴随伤亡,这是谁都无法阻止的。”

“可那是我们从小一块长大的同伴啊!”

竹千代嚷出声来,一拳重重砸向地面,却被正胜急速扑上前去,以两手紧紧握住他的拳头。

正胜当然不会允许竹千代这么伤害自己,哪怕是拿拳砸地而擦破皮也不行。

感受到他这份心意以后,竹千代反而更加怨恨起自己的失责。

“这么多年来,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去了哪里,我们五个始终都在一起。光纲是那么憨直有趣的一个人,可就连这样的伙伴我都没守住!”

“别这样,少主!相信光纲若在九泉之下,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

听到正胜这句劝慰,竹千代霍地睁大眼睛,直挺挺地望向正胜,显然受到了很大冲击。

“正胜,你刚刚在说什么?”

“难道少主认为:光纲在舍身相护时,会希望在他牺牲后,让你陷入自责和内疚的循环里吗?”

“……”

作为四人众之首、阿福之子、竹千代最亲近的伙伴之一,正胜继续畅所欲言地说了下去。

他每句话都震荡着竹千代的心扉——

“如少主所言,光纲是那么心思单纯、开朗乐天的一个人。”

“他肯定是希望你能活下去、并且活得好好的,才会毅然舍身相护、英勇赴死啊!”

“我们当中但凡有一个不在了,其它人都会很痛苦,但关键是他是否希望我们这样呢?”

“身为小姓,为守护主君赴死是最大的荣耀、也是我们存在的最大价值。”

“可能我这么说,少主听了会很难受。但我和直贞、还有信纲都觉得,无论光纲或忠明师范都是幸福地死去的!”

“还请少主,别让九泉之下的光纲担心啊!还请少主,就这样让他放心安乐地投胎转世吧!”

尤其是最后一句,真正命中了竹千代死穴,也一举将他从自责与内疚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正胜你刚才说……别让光纲担心吗?让他放心安乐地投胎转世吗?”

“是。若光纲心有牵挂,又怎么能放心安乐地去投胎转世呢?所以少主,还请你务必活出光纲期待的模样才行!”

竹千代怔怔地看着正胜,呆愣了好久,一滴眼泪情不自禁地沿脸颊滑落。

在他流泪瞬间,正胜俯身向前、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将下颔支在他肩膀上,继续和声安抚。

“想哭的话就哭吧。”

“少主已经很坚强了,所以在我们面前,就算现在不那么坚强,也完全没有关系。”

“你可以,把对他的所有思念,都通过眼泪释放出来。”

竹千代手掌抚上了正胜厚实宽阔的背,被伙伴用力拥抱着,他毅然放开心防、尽情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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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话︱丰臣家败退粮仓 山里苑位于本丸北侧,位置比本丸略高,此处留有太阁秀吉建筑的风雅茶室。

最重要的是,山里苑内侧有一个名为“荒和布藏”的粮仓,面积约宽三到六米、进深九米,四面均涂抹着灰泥。

粮仓里挤满了约六十多名男女,均为大坂城内的近侍或精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

秀赖就在这个粮仓里,见到了淀夫人、千姬、治长和大藏局这些在他生活里的最亲近之人。

从战场上退回大坂城的毛利亦置身其中,此番见到秀赖,便立刻伏身向他施了一礼,这位在大坂夏之阵里表现卓越的大将,看上去依旧骁勇。

身受重伤的治长似乎一心等与秀赖相聚。

此刻相见,治长眼里闪过欣慰之色,嘴唇微启着好像想对他说什么,却被淀夫人给抢了先。

“右府,必是天意要亡丰臣家!再挣扎下去也终难免一死,我们还不如就在这里了断吧!”

“了断……吗?!”秀赖嗫嚅着,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回应才好。

“夫人,现在还没到需自行了断的时候啊!”

治长急切高声阻止,因为情绪一时太过激动,又不禁发出连声咳嗽,整个人显得格外憔悴。

“现在不了断,难道要等着德川联军将我们一个个揪出去斩首么?那还有何尊严可言?”

“我等的职责是守护右府与夫人,若非如此,治长当在千叠殿和各位同僚一齐切腹而去。还请夫人念在治长苟且偷生的执念上,等到最后的时刻吧!”

看着虚弱的情人伏身趴倒发出恳切跪求,淀夫人亦不禁动容。

这名年轻时容貌绝不逊色于重成的美男子,此刻已是灰头土脸、面如菜色。

纵然全身上下都在决战里沾满血污,可他的鼻梁依旧高挺、侧颜与正脸仍然英俊,这曾是她在寝殿抚摸了无数次的脸。

他不仅是她的家臣、亦是隐匿相处多年的情人,在大坂夏之阵里更是英勇为她们母子奋身而战,淀夫人深切地明白这一点。

或者正如他在苦劝时所表露的衷肠,若非执意要守护他们母子至最后一刻,其实治长大可在大势已去时,就和渡边等同僚一块在千叠殿切腹自尽的。

“如今城内已被纵火,二丸与三丸均已失守,治长,我并不觉得家康会有放过我们的意图。”

“所以我们才更应该将少夫人送往将军帐下,让少夫人为右府和夫人求情,这是确保丰臣家血脉得以留存的唯一办法。”

“将阿千……送到秀忠营帐那里去吗?”

“是,渡边等忠臣之所以回到城内,再于千叠殿自行了断,正是想亲自对主君表达战败歉意。参与夏战的全部将领,并无一人希望右府命绝于此啊!”

淀夫人明显已经被说动了。

先前还嚷着要和秀赖一同自尽的她,其实不过是在自认穷途末路的情况下,为了保全丰臣家最后尊严的不得己之举。

一旦发觉还有途径可以挽救秀赖性命,这名一生都将儿子紧紧拴在身边、对儿子有着病态占有欲与保护欲的母亲,自然要紧紧抓着任何能让儿子活下去的救命稻草。

她立刻将目光转向一直安静跪坐在地上的千姬。

虽然淀夫人什么也没说,但自幼被送到大坂、被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千姬,自是马上明白了她的心思。

事态危急,身上流淌着德川与织田、浅井三家名门之血的千姬,毫不扭捏地果断开了口。

“若以阿千一人之身,能在将军面前极力为右府与母亲陈情,阿千定当义不容辞。”

千姬这番话,深深触动了淀夫人的心,她泪光闪烁地向千姬走了过去,一把拉起对方的手。

“阿千。母亲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右府乃太阁殿下留于世间的唯一血脉,我无论如何也希望他能安然活下去。”

“母亲,阿千明白。阿千自小在大坂城中长大,老实说,江户的父亲与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阿千……”

“与其说我是江户将军家的公主,我倒更觉得自己是大坂城丰臣家的公主。右府既是我的夫君、又是我的兄长。他和长门守重成,更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千姬悲伤地微笑着,迎向淀夫人的视线,若不是强忍泪光,眼泪早就自她眼里流下。

“我原本决意在城中与右府、还有母亲共同赴死,但若阿千的祈愿能让将军饶过右府,阿千定当全力而为。”

淀夫人的眼泪率先涌出眼眶,她用力攥住千姬的手,拼命地点头,呜咽着再也难以言语。

千姬抽出手来,展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淀夫人,再转身面朝秀赖,伏地行了深深一礼。

“右府,我会竭尽全力守护你。我相信重成在九泉之下,也期待你能劫后余生,我定当为此倾注全力。”

面对妻子的通晓大义,秀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低头望向心意已决的千姬。

他的人生向来都不由自己做主。

从小就被淀夫人安排以公卿大臣的方式抚养,就连和千姬的婚事,也是自太阁秀吉时代就已经率先定下,此后政务更是经过从石田三成到淀夫人与治长的轮番打理。

就连生命危在旦夕时,与妻子的离别也并非他所能定夺,秀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实是可笑。

身为太阁之子、丰臣家少君、右大臣、大坂城之主,他活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里,到底有哪些重大事情,是曾经由自己亲自决定过的?

情势刻不容缓,千姬已果断站起,领着从江户陪嫁过来的心腹女官刑部卿局准备动身。

“少夫人,请稍等。”治长轻唤,“外头甚为凶险,就由我五名近身侍卫陪同随行,如此我等也能少些担心。”

“治长大人有心。”

千姬停留片刻,待治长五名近身侍卫围绕在她与刑部卿局左右之后,她便毅然绝然地从粮仓里走了出去。

满心试图救下秀赖与淀夫人性命的她,匆忙得甚至连一个回眸也没有,就这样消失在他眼前。

秀赖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直到千姬和刑部卿局、以及五名护送侍卫快速在视野范围消失,他才回过神、开始反应过来。

这一切都如此不真实,刚刚还在他身边的千姬,为了救下他和淀夫人性命,现在已离他远去。

“二位局。”奄奄一息的治长,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又转向对淀夫人女官二位局嘱咐着,“家康已派人进城查证幸存者名单,这消息在进粮仓前就传入我耳中。”

“是,治长大人请吩咐。”身为深宫女官,二位局立即就明白了治长之意。

“家康派出查证幸存者名单的使者,就在毛利胜永大人之弟堪解大人那里等着,你即刻到堪解大人那里写下名单,然后要求随他返回家康大营去面见那家伙。”

“是,遵命。”二位局朝淀夫人俯身鞠了一躬,“夫人,我即刻照治长大人之命去处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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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话︱胜者与败者 在二位局正待离去时,治长忽又唤了声“等等”,拖着身体爬到她面前,又向她补充了些话。

“见到家康,你就告诉他,名单上的所有人都会自尽谢罪,但求他饶过右府与夫人。”

“可以的话,希望能留三名小姓侍奉右府、一名侍女服侍夫人,我等其它人绝不苟活、会悉数自裁谢罪!”

“我明白了,治长大人。”二位局面带敬色向治长鞠躬,然后快步走出了粮仓。

二位局走出粮仓之后,淀夫人立刻走到治长身边,蹲下身体将他扶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当众毫不避讳地表露出自己的感情。

“治长,你决意自尽谢罪么?”她瞪着他,“怎么不问过我就擅自决定?我同意你去死了么?”

“夫人,恕罪。”治长脸色惨白地对着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这是治长最后所能为夫人和右府做的事了,只要夫人母子平安,我等死不足息。”

“笨蛋,谁准许你死了!”淀夫人厉声责问,泪却已流出眼眶,慌乱得急忙扭过脸去。

这是她第一次为治长流泪,却让脸上近无一丝生气的治长,眼里短暂地掠过一丝光亮。

对这位与淀夫人私通多年的英俊家臣来说,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淀夫人为他流泪的一刻,便觉得一切都足够了。

粮仓里每个人脸上皆充满悲壮之色,都已默许了治长的决意。

只待消息从家康大营传回,他们便会依治长之议,全数自尽于粮仓内。

另一端,家康将大本营转移到了茶磨山,营帐被精心打造成横宽两间、有六张榻榻米的房间。

然后他在另一个营帐里,检视了被送上来的敌将首级。

重成首级在洗去血和污泥之后,被正胜带进了营帐,与其它丰臣军将领的首级摆在一起。

被沉香薰过的头发,此时仍散着阵阵清香,家康不由得停下脚步,让士兵将重成首级转换了好几次方位。

“这是去岁冬天见过的美男子武将啊。”他感慨地凝视着重成首级,“好个忠诚英勇的武将,若此人能为我所用,那该多好。”

他环视了所有首级一圈,又在幸村首级前再度驻足,但与望向重成首级的惋惜与欣赏不同,他看向幸村首级的眼神是冰冷且残酷的。

“死了也好。死了的话,天下就没有人再试图捣乱了,真田父子实乃我心头一大心病啊。”

“如今这心病除了,我今晚也可好生睡个安稳觉了,可真得感谢竹千代为我除掉这个祸患。”

家康再斜视了幸村首级一眼,便不耐烦地转过身去,似乎不愿意再多看这个战事奇才一眼。

他对幸村、昌幸父子似乎深恶痛绝。

带着嫌恶表情的家康,将目光触及竹千代后,眼神迅即又变得温和起来。

“爷爷过奖了,我不过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已。”竹千代回得很简单。

籍由这段时间的共处,他已将家康性子摸得很透,知道此时言简意赅更能得到家康疼爱。

家康满眼含笑地伸手去抚竹千代脑袋时,他甚为惬意地闭上了眼睛,极像一只在老狐狸面前撒娇的小狐狸。

结束爷孙俩短暂的亲近后,竹千代亦走到重成首级前,俯身仔细地探查及端详了对方一番。

这名大坂城内有名的美男子,曾在冬之阵的今福堤之战里,亲身杀到德川联军阵中并讨取了涉江政光首级,从而以优秀的初阵表现在历史上留下声名。

但如今他的首级就这么静静地被德川士兵举在手中,像物品一样向家康和竹千代展示着。

成王败寇的残酷规则,在此刻得以最生动地展露无遗。

竹千代深知——

一旦德川联军战败,那么如今被展示的首级,就会换成他、秀忠及家康的一家三代人。

而战争的残酷本质并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被取下首级的人,被换成了德川联军阵营而已。

重成表情相当安详,可以看出他是在完成自己以身殉主的愿望后死去的,确实是难得的忠臣。

可他对秀赖的忠义,却又让竹千代蓦地想起了在夏战里英勇牺牲的光纲、以及忠明,使他才刚平静的心情蓦地又一下子低沉了下来。

嫡孙的心情,身为天下人的家康又怎么会没察觉?

但他知道纵然再多安慰,对当前的竹千代来说也是无济于事。

于是他走到竹千代身边,伸手拍了拍他后背,默默将温暖通过这些细小动作传递了过来。

“爷爷,还剩右府和淀夫人。”竹千代喃喃地说,“这些人还没找到,此番夏战全因他们而起。”

“尤其右府,只要留存于世一天都是祸害,这样会引发战端的人非得除掉不可。”

家康用心且认真地聆听着他的话,却没急于回答或作出承诺,只是将手掌放在他的背上,久久不曾移开。

当天夜里,二位局就在大坂城内负责查证幸存者名单的山下达也陪同下,抵达了茶磨山。

她刚抵达茶磨山,正纯就将她带往了家康营帐。

她走进去时,竹千代已在营帐中等候,爷孙二人对二位局的此番到来,显然都是重视至极。

经过短暂交谈之后,家康甚为巧妙地对此表达了模棱两可的态度。

“这次历尽艰辛赶到这里,辛苦了。对于救助右府一事,我想先知道他和身边随从的情况。”

“是。右府和治长大人、毛利大人、守久大人、还有淀夫人在一起。女卷们有大藏局、长门守重成之母宫内卿局……”

二位局一边念出粮仓内诸人名字,一边向家康跪移了过去,以双手向他奉上了幸存者名录。

“此名单上诸人,除却三名服侍右府的小姓、一名服侍夫人的侍女,其它人等均自愿自尽谢罪。还请大御所大人,务必宽恕了右府和夫人吧!”

她五体投地地行了最隆重的土下座礼节,但家康仍巧妙地规避开正面答复,继续发问了下去。

“如要救助少主和淀夫人,那我也得知道他们置身何处啊。二位局,如今他们在哪里呢?”

“请恕我无礼,在没得到大御所大人承诺之前,我实在难以说出右府与夫人的藏身之处。”

“呃,你一路赶来也辛苦了。我已让人为你安排了休憩的营帐,你就暂且在里面休息吧。让我考虑一下,再给你正式答复。”

家康说罢,朝着正纯看了一眼。

随侍在他身边多年的正纯,立即心领神会地将二位局带了下去。

此时营帐里就只剩下竹千代和家康了。

因着在大坂夏之阵里生死与共的亲情,竹千代在家康面前不再讳言、直接就问到了正题。

“如果探查到右府与淀夫人的行踪,小孙想请问爷爷准备怎么做?”

“是啊,该怎么处置才好呢?”

家康思索着,即使是对疼爱有加的竹千代,他依然没给予正面答复。

这让仍处在失去光纲痛苦里的竹千代,变得燥动了起来。

“从天下安泰到德川家的永续考量,右府和淀夫人都不得不除,相信这点爷爷也很清楚。”

“嗯,右府确是隐患,淀夫人也是个麻烦。”家康沉吟着,抬眼看向身边的竹千代,“小狐狸你真的很痛恨丰臣一族啊。”

竹千代坦然迎向家康目光,他没作任何隐瞒、泰然自若地当即承认,并回了一句:“是的。”

第167话︱德川三代的权术 千姬一行在出城过程里,遇见丰臣家摩下浪人崛内氏久。

氏久努力弄到了顶轿子,给了千姬较为周全的礼遇,然后突破烟火重围护送千姬出了城。

然后他们撞上了率先进驻城内的德川联军将领——出羽守坂崎直盛。

直盛出于责任心,当然会立即拦截轿子,并要求查认轿中所坐之人是谁。

这时刑部卿局大义凛然地上前一把拦下直盛:“即使是直盛大人也不得无礼!轿内坐着的可是大御所大人孙女、将军大人之女千姬大人!”

这下唬得直盛连连俯身致歉:“我本为堵截丰臣家余党,还请公主大人恕罪。”

就在他弯腰真切致歉时,千姬忽地拉开轿子窗口,露出脸来说了一句:“直盛大人只为公务尽责,何来之罪可求宽恕?接下来一切就拜托大人了。”

直盛不禁抬头,目光随即与千姬产生交汇,看着这个高贵秀美的公主,他竟不觉羞红了脸颊。

正是这件历史大河里的小小波澜,改变了护送千姬的这两名男子一生——

战火平息后,氏久及其家人都得到赦免,氏久更就此投靠德川家,被安排当了藤堂高虎家臣。

直盛由于这次护送而爱上千姬,并在日后千姬再度出嫁时意图抢亲,在事情败露后被幕府下令自行切腹谢罪。

直盛与千姬的传说,因相识时机的微妙、结局的悲壮,从而在历史里留下痕迹,并无数次被搬上屏幕与舞台。

言归正传,直盛自此便与氏久一并将千姬,平安地护送到本多正信的阵地。

正信乃是连续辅左了家康与秀忠两代将军的幕府重臣,尤其受家康之命辅左秀忠后,更是成为秀忠不可或缺的军师。

故而千姬见到正信之后,便立刻发出请求,希望能由正信出面劝说家康赦免秀赖与淀夫人。

见到千姬后一阵惊喜的正信,感到事关重大,于是当即就启程赶往家康在茶磨山的阵所。

在家康的营帐之中,正信不出意料地见到了跪坐在下座的竹千代。

这位少主虽是位于下座,但离家康只有迟尺之遥,老谋深算的正信因此判断出:竹千代的受宠程度又更进了一层。

察觉到竹千代的神色严肃,加之又晓得光纲与忠明在守护家康过程中阵亡之事,正信只将千姬的请求完整地转达给家康,整个过程里并没有附上自己的任何意见。

“千姬平安无事就好,我这一直牵挂的心,终于也可以好好放下了。”

喜上眉梢的家康,手中的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似乎陷入了异常为难的沉思里。

正信不由得瞥了一眼竹千代,竹千代仍是一脸正色地跪坐着,并没任何要开口介入的打算。

营帐里的这份寂静维持了很久时间,家康才徐徐开了口,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很缓慢、清晰。

“右府是太阁殿下留下的唯一血脉,淀夫人是太阁殿下最疼爱的侧室,他们是一定要救的。”

“大御所大人果真心怀仁慈,此番大义必令天下万民为之叹服,正信我也深为感动不已。”

“可是正信,如今政事已被悉数转移给了将军处理。关于右府与淀夫人的去留,还是理应由将军定夺为宜。”

“请大御所大人放心。正信心中有数,接着会马上向将军大人禀报此事,恕我告退了。”

作为随侍家康多年的重臣,仅是短短几句交谈,正信便大致摸透了家康的真正意图。

在他俯身告退时,竹千代却跟了出来。

“正信大人。”

“少主请吩咐。”

“爷爷方才的意思,正信大人真的清楚了么?”

“我略微猜到了一二,还请少主明示。”

“此番夏战,右府与淀夫人乃罪魁祸首。若此两人在世一天,天下终将不得安宁、必出大乱。”

“是。少主所言,和我心中猜想并无二致。”

“爷爷纵然心念太阁殿下,不忍让丰臣家血脉就此消失,但毕竟如今治理天下之权已移交到了父亲手里……”

“少主请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了。如今政事已一律移交给将军大人处理,我们就等他裁断吧。”

竹千代与正信相互交换了眼神。

他冷漠与绝决的眼神看得正信心头一凛,忙俯身告退。

直到走出很久以后,正信才伸手拭去额头沁出的冷汗。

这和正信之前印象里的竹千代简直判若两人,如今他眼里的杀意,竟令见惯风雨的正信也为之心季。

那个曾受阿江与和国松丸打压责难的少主,彷佛已在不知不觉间远去。

如今的竹千代,给正信的感觉更像一只初露獠牙的幼虎,已远非国松丸可再继续为难陷害了。

赶到冈山秀忠营帐后,正信巧妙地向秀忠暗示了家康的想法,身为孝子的秀忠自是立即明白。

“大御所大人未免太过仁慈!怎可对夏战祸首如此心软!”秀忠一掌重重拍向扶几,“我绝不同意就此饶过右府母子性命!”

“将军大人,请恕我斗胆进言:大御所大人心系佛法、感念太阁,自是一心想保全丰臣血脉。”

有见于秀忠摆出一副恼怒模样,正信也顺势作出极力劝谏的架势,更将千姬给抬了出来。

“加之千姬大人此番也托我向将军大人求情,还请你务必宽恕了右府母子一命吧。”

“阿千?阿千嫁入丰臣家、已是丰臣家少夫人。她既是武家少夫人,当有武家少夫人气节,快将她送回大坂城,让她和右府母子一块去死!”

“将军大人……万万不可!”正信装出大骇模样,“千姬大人是大御所大人最疼爱的孙女,将军大人若一意孤行将她送回大坂城,定会伤了父子感情啊!”

“哼,阿千死罪可免,但右府母子却是罪无可赦!”秀忠大怒地疾言厉色喝斥,“据说治长那边派了二位局担任使者前来,可有探知右府母子现今藏身何处?”

“据我所知,二位局并未供出右府母子下落,只说要等到大御所大人给出承诺再如实相告。”

“可恨的丰臣氏!酒井,去将片桐且元给我请过来!”秀忠对着跪坐在下座的酒井大喝,“让他放下手头所有事务、立即前来见我!”

感受到秀忠的严厉与坚决,酒井急忙和声领命,便急急退了出去,其它重臣们皆是鸦雀无声。

正信心底暗自苦笑,但外表却仍维持着进退两难的焦急感,配合秀忠将这场戏演得生动无比。

这是家康父子联手演出的一场戏。

家康并无意放过秀赖母子,却亲口答允要宽恕他们,而将处罚裁断这一角色推给了秀忠。

领会到家康意图的秀忠,坚持自己才是幕府将军、大怒地斥责秀赖母子是夏战祸根,还严厉地要求千姬立即返城陪秀赖母子一同赴死。

家康父子不只是在家臣们面前演戏、本意更旨在将这场戏演给诸位大名、甚至天下万民看。

这样一来,家康在大名和武将心中将继续保有好名声,黑脸就交给没有直接蒙受过太阁秀吉恩惠的幕府二代将军秀忠来扮演。

这是一招下得极为精妙的棋!家康对丰臣家的仁义与不忍,也因此在历史里流传了下来。

第168话︱将军的裁断 且元随酒井一同进入秀忠营帐时,他和土井、直孝、安藤正围坐一张地图前,查看那些已被士兵搜查过之处,似乎正讨论秀赖母子的藏身之处。

“且元,你来了。”秀忠停下与重臣们的讨论,将目光转向且元,“我们正商议右府母子当前的下落呢。”

且元迟疑了片刻,终是缓步走向秀忠,然后一并在那张地图前跪坐了下来。

尽管他内心已然猜到秀忠急召他到军营的用意,但仍羊装并未察觉地开口朝秀忠问了一句。

“不知将军大人急召我前来,是为何事?”

“且元你在大坂城久居多年,应该极为熟悉城内每个角落。我想听听你的推断,看右府母子现今藏身于何处?”

彷佛已将且元当前的尴尬处境拿捏得当、并料定他不敢推诿,秀忠开宗明义就直切了主题。

且元的衣服刹时为冷汗浸湿。

就在短短半年前,他还是秀赖的得力重臣,然而此番他不但随秀忠军前锋攻打丰臣军,还要被迫供出前主君的藏身之所。

看着且元嗫嚅着难以回应,秀忠又温和地漾起笑容,以一副体恤与尊重的模样向他推心置腹。

“且元这段时间也真是辛苦了。你为幕府的付出、还有承受的压力,我们都看在眼里。”

“大御所大人在书信里也向我念叨你的功劳,说会在山城、大和、河内与和泉择一地给你安居,封你四万石俸禄,让你安度余生呢。”

且元身体勐地一震。

内心陷入天人交战状态的他,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泪水,竟当着秀忠的面流下泪来。

“我明天早上就要前往茶磨山谒见大御所大人了。且元,我不希望当大御所大人向我问起右府母子下落时,在他面前表现出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你可明白?”

“是,我明白。”且元抽泣着,“如果我的预料没错,他们应该藏身在山里苑的粮仓内……”

“粮仓啊……”秀忠表情平澹地望向直孝,“没想到右府母子竟然躲在这样一个地方。”

“还请将军大人允许在下率军前往捉拿。”且元伏身跪求,额头都已抵到地面,“我只有这一个心愿,还请将军大人成全。”

“且元大人。”直孝冷冷应道,“将军大人已将这项指令授予我了,我已派人前往大坂城,还请你不要让将军大人为难。”

“将军大人,还请务必……”

且元仍不死心地再度发出请求,这是他第一次在秀忠面前表现出如此执着的样子。

然而秀忠将他扶了起来,温和地对着他微笑说:“你很辛苦了,回去好生休息吧,且元。”

且元不得不咽下了口中的话。

比起天下人家康,其实且元更惧怕秀忠这位二代将军。

虽然秀忠在世人眼里留下的大多是孝顺、惧内、英俊、战事领域无甚作为的形象,但且元却能透过这些表象,看到他在内政治理方面的杀伐果决与铁腕无情。

他流着泪退了出去。

这名悲情历史人物,在大坂城沦陷的第二个月,就因心怀对太阁秀吉父子的歉疚暴病而亡。

且元刚退出营帐,秀忠就随即澹澹地对直孝问了一句:“直孝,你是晓得我心思的,对吗?”

“是。”直孝恭敬俯首,“请将军大人不必担忧,右府母子之事交给我来处理就好。”

翌日,秀忠来到茶磨山本阵谒见了家康,并献上了恭贺:“幸得大御所大人鸿福庇护,我军得以固守天下安泰、匡正丰臣氏之乱。”

“此番将军和各位大名、将领们也甚是辛苦了。”家康极为严肃地回应,“太平来之不易,将军身为天下万民之父,还需将普天安泰视为己任谨记于心。”

“夏战我方得以胜出,诸位大名功劳理当受到嘉许,便就此免去三年内筑江户城的课役吧。”

【注·课役:役使督促、赋税及徭役,直接说就是征劳力、征税等为幕府出钱又出力的行为。】

“谨遵教诲。”秀忠正色俯身回应,“孩儿自当兢兢业业、将天下安泰视为己任。”

父子俩的对话声音洪亮,令在场将士均能听得分外清楚,然而这才只是开始。

虽在下座,却被安排在离家康至为接近位置的竹千代明白:接下来政事上的宫心计才要登场。

“将军,关于右府母子一事,念在太阁殿下份上,就饶过他们、另行好生安排吧。”

“大御所大人,此事万万不可!”秀忠立即挺直腰杆,朗声强烈力谏,“右府两度发动大坂冬、夏两战,实为天下大乱根源!若饶恕此等罪人,天下何来安泰之说?!”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再和你说一遍:右府是太阁殿下的唯一血脉,我们务必要保他周全!”

“大御所大人方才不还嘱咐过我,要以天下太平为己任吗?我正是谨遵教诲,才更要让右府承担罪责不可!”

秀忠巧妙地以考虑到天下苍生幸福这一大义,执着地向家康力陈着各种除去秀赖母子的理由。

“冬战过后,大御所大人可是与右府交换过誓言文书的,照理说右府本应感念在心才是。”

“但他依然罔顾你的好意与偏袒,继续召集浪人、开凿护城河、修筑壁垒,才引发了如今这场夏战。大御所大人,既已将政事交给了我,就请任由我进行裁断吧!”

“将军……”家康为之语塞,继而仰首长叹了口气,“你若执意如此,作为辜负了太阁殿下的惩罚,就由我这老头子来承受吧。”

“不,大御所大人你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跪坐在一旁的竹千代忽然插话,从而介入到这场等级极高、只有大御所与将军对谈的局面里。

“即使是太阁之子,右府在引发去岁冬战时就理当受死,正是大御所大人慈心宽恕了他。”

“让会时刻引发战争、致使天下万民不能安生的祸根存在,着实有违你心系太平的初衷。”

“所以就算为了缔造太平之世,大御所大人也得忍痛让将军大人对此事自行作出裁断。”

竹千代短短三句话,既充分维护了家康的仁慈形象,又为秀忠除去秀赖奠定更为大义的理由。

秀赖母子的去留,至此已被彻底结下定论,德川三代都在这场极为重大的讨论中达成了共识。

秀忠回到冈山营帐之后,马上就将直孝传召了过来,并向他下达了最终指令。

“直孝。”

“在。”

“你即刻前往大坂城,在山里苑粮仓里亲身督阵,务必要亲眼确认右府母子上路。”

“遵命,我会逐个仔细确认,以确保粮仓内所有人均领罪受死,还请将军大人放心。”

第169话︱少主的复仇 粮仓里闷热非常,汗水味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异常难闻的味道。

内里空间虽不小,但在挤满了六十人的情况下,秀赖与淀夫人也只能勉强挪身与转动,其它人连动弹都很困难。

在大坂夏之阵里立下亮眼战绩、并一举击杀了本多忠朝的毛利,和长子胜家也一并挤在这五十八名近侍与重臣当中。

他身上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头发早就粘乎成一团,这位名留青史的一代武将,此时也已狼狈不堪。

治长情况每况愈下、状态越来越糟,却依然心系秀赖母子,淀君始终跪坐在离他不远的位置。

这位令丰臣秀吉神魂颠倒、据传与石田三成暧昧不清、又与德川家康有过牵扯、在成为大坂城主母后,就与年轻英俊的治长私通的一代美人,如今满脸都是憔悴。

不过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她倒没有显露出丝毫歇斯底里与胆怯慌乱,反而从容冷静了下来。

她手里捻着念珠,一直在默默祈祷,偶尔停下来时,便会温柔地望向治长。

两人默默以眼神交流着,彼此均是不发一言。

秀赖呆呆坐在地上,近侍与重臣们尽可能为他在粮仓里让出了最大的空间,使他依然能保有丰臣家主君的体面。

在他身边,围绕着三名绝代美少年小姓,分别是17岁的庄五郎、15岁的半三郎与13岁的十三郎,他们分别跪坐在他四周,仍旧尽心尽力地为他捶背、捏腿。

粮仓外传来了明显动静,似是陆续有武士抵达了此地。

从脚步声听起来,粮仓外的武士们彷佛人数众多,纪律却甚是严明、甚至并没引发太多喧嚣。

守久坐上一名近侍肩膀,由对方举着靠近高窗往外窥望了一下,便立时向秀赖和淀夫人汇报。

“是井尹赤备军,他们包围了粮仓。”

“井尹……赤备军么?”毛利戚了戚眉,欲言又止。

若他麾下仍有将士,当会领兵出去与井尹赤备军杀个痛快,但如今他需考虑秀赖母子安全,何况以现时单枪匹马的情况,他自是什么也做不了。

井尹赤备军之后,又出现了安藤直次与本多正重的旗帜,这两人显然也是奉了旨意前来。

但最令守久吃惊的,是包围粮仓的人群中,出现了一名少年。

这位少年甫一出现,周边武士立刻毕恭毕敬地俯身让出一条路来,直孝、安藤与正重也甚为敬重地跟在他身后。

“看来家康方面派了井尹直孝、安藤直次与本多正重来围堵我们,但我不晓得走在前方的少年是什么人。”

“少年?”一直呆坐在地上的秀赖,此刻茫然地开口询问,“什么少年?”

“我也不晓得,右府。”守久回答,“那少年看起来和十三郎年纪相彷,但很有杀气,直孝他们对他都是一副敬重有加的模样。”

“莫不是传说中的德川家少主么?”毛利接口,“这个年方12岁的少主,据说在夏战里一直随侍在家康身边,正是他斩下了幸村大人首级、又杀了全登大人。”

“斩下幸村大人首级的,是个12岁的德川家少主?!”秀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越是听到毛利这番话,他便越发觉得自己软弱无能——

对方仅为12岁少年,便能为保护爷爷家康而浴血奋战,而比对方年长10岁的他,却为了保全自身而背弃了曾答应过幸村率军出阵的诺言。

秀赖仍旧觉得,正是由于自己的违背约定,才从而导致幸村这位一代战事奇才惨死沙场。

正当秀赖陷入对自我的嫌恶与责难中时,治长却在这时开了口。

“既然家康已经派人包围了粮仓,为护右府母子周全,我们应派出使者前往交涉。”

他环顾了下四周,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守久身上。

“守久大人,我本想亲身前往,无奈如今已是动弹不得,交涉之事也只能劳烦你了。”

“是,请放心。治长大人,我定不辱使命。”守久颔首,又面向秀赖与淀夫人,“请右府与夫人,等我回来禀明情况。”

然后守久昂首挺胸、尽量气宇轩昂地走出粮仓。

他向围上来的井尹士兵自报了身份与用意后,直孝、安藤与正重很快就将他领回了营帐。

竹千代正坐在主座,表情冷漠地看着他一派威风地走入营内,脸色越发显得冷峻。

“速水甲斐守守久奉右大臣丰臣秀赖之名前来出使,请备座!”守久洪声自报家门。

出乎他预料的是,竹千代动也不动,只是冷冷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就像审视一件物品似的。

“挑动天下大乱的败军祸首,如今也能以右大臣身份自居么?”

竹千代澹澹说,他声音虽不大,却清晰到足以让守久将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是德川家少主么?”守久将眉头一挑,“即使对败将仍应保有尊重,是武家基本礼仪,你怎地连这都不懂?”

“大胆!”

“放肆!”

直孝与安藤、正重几乎同时出口厉声喝斥,尤其直孝为了维护竹千代,已准备出手教训守久。

竹千代却澹然地抬起右手、继而将手掌向上一扬,阻止了他们对守久的发难。

他显然没将守久这位败兵之将看在眼里。

“守久大人此番若是为了喝斥我而来,那么现在你目的已经达到了,还请回吧。”

竹千代仅用轻描澹写的一句话,就击破了守久存心固守的丰臣氏家臣荣耀,不仅命中了他的弱点,更让他不敢轻易拂袖而去。

“请、请见谅,少主。”守久被迫低头致歉,“我此番乃是携了右府的降书而来,还望少主仁慈,对右府尽上应有之礼节。”

竹千代没有立即应答,转而望了直孝一眼。

直孝便心领神会地接过守久呈上的降书,再以双手向竹千代转呈了过去。

竹千代懒洋洋地从直孝手中接过降书,漫不经心地打开,一目十行地大略扫了一遍,又毫不在意地将之搁下。

“礼节?不愧是败军之将,到了性命攸关之际,还在心心念念着什么礼节?”

“右府自幼被淀夫人指定接受的公家教育,果真为丰臣家养出了一名公家主君啊!”

竹千代揶揄地说完这番话。

看着守久拼命强忍着被羞辱的愤怒、继而紧紧攥住拳头,他内心这些时日所笼罩的压抑与歉疚便稍微减去了一分。

一直陷在对光纲英勇捐驱事件里、无法解脱的竹千代,此番是在向家康极力请求、并得到负责处理秀赖母子去留的御令后,专程动身前来此地。

但其实他此行的惟一目的,便是一心为光纲及忠明复仇、将导致自己最亲近伙伴和剑术师范牺牲的罪魁祸首给一举歼灭。

带着这个用意到来的竹千代,自然不可能会给秀赖母子留下任何活路。

他此番对守久百般羞辱,更是一心只为慰劳在夏战里牺牲的光纲与忠明在天之灵。

只有想到守久回到粮仓后,秀赖与淀夫人听到消息时的心情,竹千代的心才能得以平静下来。

第170话︱丰臣家的全灭 “那么少主……”守久拼命忍耐着,稳住情绪问出了最为关键的话语,“既然右府已愿意投降,请问德川家准备如何对待右府母子?”

“是啊,我们准备如何对待右府母子呢?”

竹千代却不急着回答,反而将目光转向直孝,揶揄式地来了个反问。

察觉到他用意的直孝,神色微妙地笑了笑,并不作言语。

两人默契的这番举动,就如同狠狠往守久脸上掴了一巴掌般,逼得他非得努力调理呼吸、才不至于发火责问。

若是以前的竹千代,纵然德川联军在大坂夏之阵里胜出,也必定会对守久以礼相待。

但失去光纲以后,他整个人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如果说在梦境里亲手诛杀志奈,让他变得更冷静、更懂得权衡轻重、更擅长保护自己。

那么在夏战里失去光纲,则让他彻底意识到——

倘若对敌人心慈手软,不但会将自己逼入绝境,更是会连累到身边最亲近、最重要的人。

竹千代一直认为,光纲之所以会毅然在女王螳螂来袭时,举着长枪奋不顾身地迎了上去,除却身负守护家康的忠义外,更是一心想要保全作为少主的自己。

他当时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光纲被拦腰斩成两段,那一刻,竹千代的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灰暗。

自从他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四人众小姓、樱子、阿福还有美惠就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他们与他同甘共苦、共同对抗所有的凶险与不公。

他们是竹千代在这个时代最珍贵的宝物、也是他在这个时代最致力守护的伙伴,因此从失去光纲的那一刻起,他的小确幸就出现了缺口。

所以携着复仇之心前往山里苑的他,誓必要让秀赖母子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刻意晾了守久好一阵以后,竹千代才往前探过身体,直挺挺瞪着守久眼睛,悠然给了回答。

“右府母子是引发这次夏战的罪魁祸首,为求天下安泰、万民幸福,必须赐予死罪。”

“但姑且念在右府乃太阁殿下血脉,所以特赐予自尽礼遇。”

“你回去转告给他们,然后让右府母子尽快上路吧,别因贪生怕死损害了太阁殿下威名。”

守久只觉得彷佛被当头浇了三桶冷水,浑身都变得冰凉,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粮仓作了禀报。

淀夫人和秀赖的反应,都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

看着将额头抵在地面的守久,母子俩长时间不发一言。

粮仓里的其它近侍与重臣都纷纷流下了眼泪,这些泪水并非为了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而是在悲叹主君秀赖的性命竟然无法保全。

“果然有家康的作风。回想起来,从关原大战以后,这只老狐狸就一直在等待将丰臣家全灭的时机,如今果真遂了他的心愿。”

淀夫人凄然而笑,忽地朝着秀赖伏地跪倒。

此举不只让秀赖吓了一跳,连粮仓里的其它人也是吃惊不已。

“右府,原谅我这个母亲。”

“若去岁冬战时,我不被轰炸天守阁的炮弹吓倒,如果我能采纳幸村大人建言,如果护城河与真田丸不被拆除……那么右府今天绝不会沦落至此。”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这个不祥之人,给大家带来了这些不幸与灾难。”

秀赖缓缓摇了摇头,伸手将淀夫人扶了起来,定睛专注地凝望着她的眼睛,感伤地笑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当母亲的儿子。我知道母亲到底有多用心地爱着我。”

“这些年来,我过得很幸福,身边有母亲、有千姬、有重成、有治长,你们从来就没让我为政事操过太多心思。”

“足够了,母亲。若死去能避免受这人间炼狱般的折磨,那么也不失为一种解脱,不是吗?”

听着秀赖五味杂陈地说出这些话,粮仓里的女官们已禁不住发出阵阵悲鸣,全都伏倒在地。

当粮仓里的丰臣家余党在进行最后抉别时,竹千代已从营帐内走了出来,在直孝、安藤与正重簇拥下站在了离粮仓仅十五步的距离。

他静静地观察着粮仓里的动静,当听到里面传出的女官悲声时,极不耐烦地戚了戚眉。

女官们的哭泣,让他想起了光纲那留在三上藩府邸里的妹妹七海。

这个光纲最疼爱的妹妹,她应该还在期待着哥哥从战场平安回到江户,再给她寄出书信。

每当回想起光纲音容,竹千代的心就陷入阵阵刺痛,痛得似乎要被撕裂开来一般。

这种椎心刺骨的疼痛,促使他对秀赖母子采取更加无情的回击。

“拖得太久了,这些人本就是带罪之身,不需要给他们留太多时间上演这些扇情戏码。”竹千代顿了顿,复又对直孝唤了一句,“直孝大人……”

轻唤直孝名字以后,竹千代便没再说些什么。

可这种点到即止的蕴意,身为重臣的直孝又怎会不了解?

“是,少主。”直孝立刻和声回应,当即大步向前,朝着围住粮仓的井尹军火枪队下令,“还等什么?可以催右府母子上路了。”

井尹军火枪队的士兵们,接到指令后当即一齐开枪向粮仓扫射了过去。

震耳欲聋的枪声持续几轮响起,宣告事态再无任何转机、也在直接催促秀赖母子尽快自尽。

粮仓内的男人们脸色大变,惟独秀赖、治长、毛利和守久依旧从容,他们均决定潇洒赴死。

“胜永,我切腹之后,你便来为我介错吧。”秀赖望向毛利,温和地叮嘱着,“各位,来世若是有缘,希望还能和大家一起相聚。”

这次秀赖没有犹豫太久。

既然大局已定,横竖都难逃一死,身为太阁秀吉之子,他决定最后尽可能体面地死去。

剑刺入腹中的感觉原来如此痛苦,秀赖紧紧咬住嘴唇,直到将它咬出血来,手尽管颤抖,却依然整齐地划出一个切口。

毛利忍着眼泪举剑,噼下了生平最悲伤的一剑,手起剑落之际,秀赖生命亦随着此剑终结。

直到看着秀赖首级滚落而下,淀夫人执起短剑,深吸一口长气,毅然抹向了脖子。

看着她如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上,治长身心皆如置身在炼狱一般,放声大叫了出来。

这是他此生最爱、亦最崇敬的女子。

他的人生因她而改变,她给了他权力、财富、声名,他亦为她献上了所有的青春和爱。

“夫人!右府!全是治长不材、无力守护你们,才至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啊!”

他失措地惨叫着,用哆嗦的手摸到了放在身边的剑,疯狂地刺入自己小腹,守久随即为他进行了介错。

粮仓里的四名少年,幸村之子大助、以及秀赖三名绝世美少年小姓庄五郎、半三郎与十三郎,均毫不犹豫地以身殉主。

其它近侍与重臣,随着秀赖母子自尽离世以后均悲壮赴死,大藏局倒在了儿子治长身边。

毛利一直在为每个人介错,直到在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最后一个人。

手持火把的他,在这个过程里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此刻他的泪已流干,索性将火把掷向堆积在粮仓一隅的火药桶。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整个粮仓都被烈火迅勐吞噬,火舌流窜得如此之快,这片空间很快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太阁丰臣秀吉所缔造的丰臣天下,在这一天正式拉下极为惨烈凄绝的悲伤帷幕。

第171话︱夏之阵终曲 粮仓在传出巨响之后,便冒出阵阵浓烟,在场的三名德川重臣都立刻意识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竹千代表情并没明显变化,只是冷冷凝视着粮仓冒出的浓烟,连下令口吻也显得甚为平澹。

“灭火!如果火势太勐,那至少得将尸体给搬出来,我要亲自查验他们是否已经伏罪。”

直孝带着一众井尹军士兵冲了进去。

不愧是骁勇善战的赤备军,很快里面的几十具尸体就被逐一给搬了出来,搁在离粮仓约有三十步距离的地面上。

“安藤大人,请照着二位局提供的幸存者名录对照人数,一个也不能遗漏。”

“正重大人,请将查验过的尸体记在纸片上,我好带回去向大御所大人复命。”

竹千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三名重臣,并依次向他们下达了指令。

因着他在大坂夏之阵里的出色表现,这些虎豹武将一个个居然在他面前被管得服服帖帖。

一代美人淀夫人现在已成了一具冰冷尸体,她临死前的表情倒非常详和,似乎正为总算脱离了这个人间炼狱而庆幸。

秀赖首级双眼圆睁,表情充满难以言喻的哀伤,似乎对这世界留下太多遗憾与不甘。

治长、毛利、守久个个脸上,依旧保存着康慨赴死的悲壮。

竹千代怀有敬意地在毛利尸体前微微俯下身子,难得地多停留了一段时间。

“毛利大人,是一代名将啊,但也是参与杀害了光纲的凶手。”他感慨地自语,“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让光纲和忠明师范牺牲的罪魁祸首。”

当看到大助、庄五郎、半三郎与十三郎的尸体时,竹千代心存不忍地错开视线,随即下令。

“直孝大人。”

“在。”

“拿布盖住这些少年尸体,待大御所查看确认之后,再给这些罪人逐一礼葬。”

“是,我明白了,还请少主放心。”

竹千代点了点头,示意一名井尹赤备军士兵牵过战马,干脆利落地跨上马背便策马而去。

他已经亲眼确认了丰臣遗族悉数自尽,如今只是一心要赶回茶磨山阵营向家康复命。

他的身后,是直孝派遣作为全程护卫的十名井尹赤备军骑兵,他们紧随竹千代身后,一个个均是驱马飞奔。

此时,睽违多时的系统音竟在竹千代耳畔响起,依旧是那个他曾非常熟悉的沙哑、低沉、又带着沧桑感的大叔声。

【辅左德川家康亲征大坂夏之战,斩杀顶级虫兽女王螳螂。】

【当前出圈指数:2100】

【突破完成任务所需出圈指数:1600】

【成员互动量达:80%】

【等级:LV5】

【经验值:160/200】

各项数值陆续在他耳畔响起,每一项都是飞跃式的刷新与突破。

但对此刻的竹千代来说,这些数值与等级所象征的力量都不那么重要了。

系统在他才刚穿越到这个时代的初期那会,确实占据并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那个时候他对系统所下达的指令,完全是不假思索便竭尽全力去执行,非常依赖与信任系统。

但现在他的心境与价值观、甚至世界观已截然不同。

经历大坂夏之阵的洗礼、以及伙伴在眼前牺牲的冲击,如今的竹千代,已远非当时那个一切均以系统指令为主的少年。

听着这一连串数据,他内心波澜不惊地继续策马奔腾,同时内心也正式作了一个决定。

当将这一切事务都处理妥当,他准备切换到系统的立体矩阵空间,再和系统来场正式洽谈。

赶回茶磨山家康本阵后,竹千代立即进入家康营帐。

在行礼后,他认真仔细地向这只老狐狸,禀报了在山里苑亲自监督丰臣遗族自尽的整个过程。

他没忽略任何一个细节,这份禀报之详细与精确,甚至与幕府重臣相比亦毫不逊色,连家康在聆听时也甚觉满意。

然后,竹千代自怀中掏出一份卷好的纸张,双手朝着家康呈交了过去。

“爷爷,这是安藤大人验尸后,由正重大人在旁进行两重核定、并纪录下来的名录,请查阅。”

“辛苦了。”

家康慎重地接过纸张,小心翼翼将它摊平,极为专注地阅读着上面的每一行文字。

“竹千代,你都确认过了?”

“是。我、直孝大人、安藤大人、正重大人,我们四位都逐一核定过了,尸体也被统一摆放在粮仓外,待爷爷确定之后,就可以安排礼葬。”

“做得很好,还非常仔细。”家康舒心地笑道,“话说,将军在你这个年纪时,还没你这般手腕与战力啊。”

“小孙愧不敢当。”竹千代忙俯身以示谦逊,“我只是想守护在爷爷身边、并为之而战罢了。”

他说的是真心话,亦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全然没带半点修饰与讨好。

随着和家康相处日久,竹千代越是发自内心地被这位一代枭雄吸引和叹服,守护家康也成为他在夏之阵里战斗的最大动力。

正是感受到他这份孝心,家康也才动了真情,在这批孙辈里,惟独将这份疼爱及重视给了他。

当爷孙俩沉浸在宁馨的脉脉温情中时,德川联军对丰臣军残党的搜捕与严查行动仍在继续。

藏慝在大坂城内的丰臣家余党,都疯了一样竞相往城外跑,但都被德川联军给一网打尽了。

岸和田的城代金森可重,在大坂城沦落后堵截了二百零八名治长军败兵,并悉数清剿。

家康领着京都所司代坂仓胜重和竹千代,悄悄地从樱门进入大坂城,实地检查山里苑粮仓附近的丰臣遗族尸体。

确定敌方核心阶层均已悉数自尽身亡后,家康当天就直接返回了京都二条城,竹千代及身边三名小姓伙伴自然也一并随侍前往。

在八尾、若江之战里逃离战场的长宗我部盛亲,于枚方的淀川沿岸芦苇丛里被发现,并被押往伏见城,直孝、安藤、土井利胜都与他见了面。

之后盛亲甚至还得到了秀忠的接见,并下达指令要求为盛亲安排毛皮坐垫。

交谈期间,秀忠向盛亲慨叹:“身为一军大将,战败却没有自杀的行为,也需要一定勇气啊。”

当秀忠让盛亲评价德川联军与丰臣军时,这名丰臣军的败方大将,回答坦率得让人咋舌。

“德川联军最大的功臣乃是令我败走的井尹直孝大人,而丰臣方最大的罪臣就是我。”

秀忠爱惜将才,本想命盛亲出家以保全他的性命,可被早已看透一切的盛亲一口回绝。

5月15日,盛亲于六条河原被斩首,大坂浪人五人众(幸村、基次、毛利、全登、盛亲)自此全军履没。

大坂城沦陷后逃离的治长二弟治房,在京都被德川联军一路追捕堵截,最终被逼自尽身亡。

治长三弟道犬则因为当初纵火烧了商业重镇界市,在界市的港口被泄愤的富商们围殴至死。

所有逃离大坂城的丰臣军残兵,在各地被逐一逮捕,家康对丰臣残党的大清扫可谓不遗余力。

但正由于他的铁腕与决绝,世间就此终结130多年的战国乱世,从而开启265年的太平盛世。

第172话︱竹千代的进化 抵达二条城后的当天,竹千代利用在寝房小甜的时间,迅速切换到系统的立体矩阵空间。

回到这曾无比熟悉的空间,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竟然藏了点小小的陌生感。

依然是寂静得连一丝动静都显得格外清晰的环境,竹千代没有丝毫犹疑,直接就开了口。

“系统大叔,你在吗?”

他环顾四周,略显期待地等候着回应。

然而在偌大空间里回响的,只有他先前那一句询问声。

“我伏诛了虫兽王族的女王螳螂,也在大坂夏之阵里发挥了关键作用,于是才决定来见你。”

“话说,你也是时候出来和我见见面吧?难道你还打算一直这么避而不见么?”

“出来吧,系统大叔。我知道你并不只是个冰冷的系统,现在的我该有资格见到你真身了吧?”

他话语在空间里回荡着,系统方面却没半点反应,甚至就连那听惯了的沙哑、沧桑声也没再响起。

对方似乎正陷入思索与权衡之间,而竹千代敏锐地察觉到这点,于是他再趁势补充了一句。

“我曾在对决志奈时见过你。系统大叔,我们已不是第一次见面,你还打算隐身多久呢?”

迎接他的又是一阵死般的寂静,他却也不急,只是倔强地伫立在原地等待着。

他内心隐约有种预感,那就是这次的静默与等待,一定能迎来自己想要的结果。

寂静又延续了一阵子,立体矩阵空间里突然传来了细微的呼吸声,他马上发觉到这道呼吸声乃是从自己身后传来。

他屏息期待地转过身体,当即见到了一名身着全黑羽织、直垂和袴的男子。

——这正是他在梦境里与志奈对决时,曾惊鸿一现的系统大叔。

曾在竹千代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的系统大叔,当下就正站在他的面前,对方的眉眼依然如初见时那般俊帅,只是脸部轮廓更趋鲜明立体了。

脸上已染上岁月风霜的大叔,左眼下方到颧骨之间,清晰地留有一条剑痕,尽管如此却无损他的熟男魅力。

竹千代百感交集地注视着系统大叔,望着这个他至为熟悉的陌生人,故作从容地打了句招呼。

“你好,幸会。自和志奈决战那次之后,我一直都想再见你一面。”

系统大叔显然并不习惯、亦极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神色冷峻地迎向他的目光,沉默了很久,才下决心接过话题。

“你做得很好,伏诛了虫兽、组建了团队,还克制地没去改变历史的固有痕迹。”

“那么系统大叔,你现在算是在称赞我么?”

“……当然。”

两人只交谈了短短几句,气氛很快便陷入到冷场当中,竹千代不禁以此开了大叔一句玩笑。

“你好像并不怎么擅长和穿越者交流?”

“算是吧……我很少这样和穿越者面对面,你是这些年来极为罕有能见到我真身的穿越者。”

“我还是想问一下,为什么会选择我?”

直到这时,竹千代才终于问出了自打他从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就一直瞥在心里的疑问。

“我在现代世界只是个活得很失败的普男,成天宅在家里、一事无成。为什么会让我穿越到江户初期、还附到竹千代身上?”

“因为你身上所焕发的渴望。”

“我身上所焕发的……渴望?”

系统大叔慎重地点了点头,看起来相当难以亲近的他,此刻眼中却掠过一丝暖意。

“你很有创作天赋、又极为喜欢日本文化,可却一直过着郁郁不得志的人生。”

“对此强烈不甘心的你,每天身上都在发出力图打破这种一层不变生活的渴望。”

“这份渴望的迅号,与这个空间的磁场产生了奇妙的摩擦与共鸣,于是我便选中了你。”

竹千代都起嘴,这个答桉既在他的预料之中、却又让他感到稍微有那么一点扫兴。

“啊,就只是这样而已吗?感觉我就是刚好被随机选中了一样。”

“不,并不是这样。能发出这种执念迅号、并与这空间产生摩擦与共鸣的人,在现代世界存在的机率只有亿分之一。”

“亿分之一?这样听起来还好过一点。”

竹千代偏过脸颊,彷佛正思忖着些什么,又带着下了很大决心的表情,问出了一直强行忽略、甚至可说是被自己刻意遗忘的话。

“对了,我穿越到这里那么久了。可我记得,在穿越前当晚,我只是由于心情不好而喝醉了而已,那么系统大叔,那个留在现代世界的我现在怎么样了?”

“死了。”

“死了?你回答得还真简短干脆哈,至少也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死的吧?”

“当初你只是陷入昏迷状态,接着你妈妈打了急救电话,叫来救护车将你送进了医院。”

系统大叔说到这里,似乎有意无意地顿了一下,似乎是在顾及竹千代的心情。

“你在医院里呆了两周,情况越来越恶化,在第三周就去世了。你妈妈……非常伤心,直到现在也没从丧子之痛里走出来。”

“是吗?我在另一个时空里、处于现代世界的妈妈,和这个时代的母亲不同,她是真心爱我啊,可我却再也无法见到她了。”

竹千代努力地微笑着。

然而脸上如何都抑制隐藏不住的失落感,却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比哭泣还更悲伤、还更无奈。

“也就是说,我只能一直留在这个时代,以竹千代的身份活下去、直到死去,对不对?”

“是这样的。这也是大多数穿越者的宿命,只有极少数穿越者能重新回到原本的世界。”

“是吗?我知道了。系统大叔,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此刻的竹千代,心彷佛被罩上了一层保护色,五味杂陈之际,他却迈步向系统大叔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地,他在缩短着与系统大叔的距离,直到最后仅相隔一个脚步地站到对方跟前。

“一直以来,谢谢你的关照了,系统大叔。”

“哪里……”面对竹千代的真挚道谢,系统大叔依旧不太习惯地笨拙应对着,“你也辛苦了。”

在两人坦诚互动间,系统大叔蓦然发觉,竹千代的眼神与表情,正迅速变得刚毅与坚决起来。

“从穿越以来,我都在照着你的指点、教导和指令行事。也许因为这样,我得以活到现在。”

“可是,从今天开始,我要照着自己的意愿,以竹千代的身份,好好在这个时代活下去。”

“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我不会一切都继续照着你的指令行事。”

“系统大叔,我会按我的想法、我的意愿,来决定接下来的事情,活出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这才是我今天回到这个空间的最大用意。系统大叔,请你把这当成对我的最大犒赏。”

“虫兽我会继续伏诛,也会致力维护这个时代的安泰平和,但不要再随便干涉我的生活了。”

“因为我是德川家少主——竹千代,而不是那个被你从现代世界召唤来的宅男作者林清豪。”

竹千代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系统大叔很用心地听他说着每一句话,从那冷峻的脸庞里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他只是平静地迎着竹千代的视线。

直到竹千代把话说完,系统大叔才非常简短地问了他一句:“你确定要这么做么?”

“是的,我确定。大叔,祝福我吧!我想看看以自己的力量,能不能继续在这个时代活下去。”

话音刚落,竹千代就迅速将场景切换到现实的寝房,方才的矩阵立体空间就彷佛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这是他人生里极为重大的决定,而一旦他下定了决心,便斩钉截铁地作出了抉择。

从此,这名12岁的德川少主,将以竹千代之名在这个时代,以自己的意愿和想法生存下去。

第173话︱小狐狸献策 大坂夏之阵终结后,驻留在二条城内的家康所要面对的,就是论功行赏与究过处罚的权衡了。

即使对身为天下人的他而言,对这两样事情的处理亦显得极为棘手。

在将立下战功的大名们召进二条城之前,家康先在本丸大殿里和竹千代、还有宗矩进行了一场密谈。

喝着沏好的茶,家康眉目凝重地转动着茶杯,毫不避讳地显露出一副还没思量清楚的表情。

“倘若从经济方面考量,这场夏战实在是一笔非常不划算的买卖。”

“我们动员了全国大名,耗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可缴获的丰臣家领地却只有六十五万七千四百石而已。”

竹千代与宗矩交换了下眼神,两人都立刻明白到家康烦恼的根源,彼此亦都能当即作出回应。

迎着宗矩的眼神,竹千代知道对方希望由他来作出建言,于是便不遑多让地接过了家康的话。

“爷爷是在为奖赏大名们的事情而操心吗?”

“是啊,大坂城我并不准备封赏给任何人。在缴获领地有限的情况下,如何平衡各位立功大名的情绪,就变成了一件麻烦事。”

“听说光次大人将从大坂城缴获的两万八千两枚金、还有两万四千两银都运到了二条城?”

“小狐狸的消息很灵通嘛。确有此事,这些金银是昨天下午才运达的,怎么了?”

“我在想……既然在封赏领地方面有困难的话,那何不将金银作为犒赏他们的奖励呢?”

“金银吗?”

“是的,对于立功的大名,我们肯定得以奖赏作为安抚。虽说领地是最好的激励品,但在当前领地资源贵乏的形势下,其实金银也是很好的替代品。”

“嗯。”家康只大略思索了一小会,便果断地伸手一拍扶几,“就这样决定了。”

“我会对在夏战里承受了重大损失却竭力而战的直孝和高虎,分别给予金银作为奖励。”

关于封赏议题的讨论,随着竹千代建言被迅速采纳后,就正式告一段落了。

但对仍处于密谈中的三人来说,另一个更为敏感与艰难的议题,才要正式浮出水面。

这次承担了重大风险而毅然建言的,是深受家康与秀忠父子倚重的宗矩,而他已决定要禀报家康六子忠辉于夏战里的严重过失。

“大御所大人,上总介忠辉大人在夏战里的行为非常让人担心,我认为必须向你如实禀报。”

“哦,忠辉在夏战里怎么了?”

“忠辉大人在途经守山宿时,把将军大人的旗本家臣长坂、尹丹,还有他们率领的五十多名士兵都一并杀死了。”

家康非常努力才控制住惊诧的反应,故作掩饰地藏起内心所受的冲击,讶异地望向宗矩。

“什么?他竟做出这么混帐的事?!那可是将军的旗本啊!代表的可是将军的威严!”

“忠辉竟不明白,他虽然是我儿子,但也是将军的臣子么?!”

“所谓君臣有别,忠辉斩杀将军家臣,就形同于对将军挥剑,这个道理难道他不懂得吗?”

“宗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点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感受到家康的怒火,宗矩仍然冷静地挺直腰杆跪坐着,继续将所调查的实情禀报给家康。

“是。忠辉大人在率军经过守山宿时,长坂和尹丹从后方各自带着队伍,越过有九千人的忠辉军,直接往前方奋力赶去。”

“当时忠辉军的前锋将领就厉声发出责问,声明上总介忠辉大人正在行进,斥责长坂和尹丹非但不下马行礼、还擅自越过的行为实在太过无礼。”

“但长坂和尹丹回复说,他们两人除了将军大人之外并无其它主人。身为将军大人家臣,无论面对哪位大名,他们都不会下马。”

“于是,他们就被忠辉军的前锋队伍以冒犯之罪进行追杀,但更骇人听闻的事情还在后面。”

“当忠辉大人知悉这件事,晓得他们是将军大人的家臣以后,就下令将士们将长坂和尹丹、还有他们的士兵团团围住,一个不漏地全部杀掉了。”

家康听得分外认真,尽管极力将外表维持在波澜不惊的状态,竹千代却发觉他的手指在哆嗦。

这个细节让竹千代意识到,忠辉在家康心里的分量及位置、以及对方所犯下的错有多么严重。

此刻的竹千代,其实就和家康一样,正陷入对忠辉事件如何应对的计量与考虑当中。

如果说家康的踟蹰为难是基于父子之情,那竹千代所权衡的,则是自己到底要不要就此出手。

此时的忠辉,声势可说是如日中天。

他不仅在庆长10年(1605年)娶了独眼龙尹达政宗的嫡长女五郎八姬为正室,还被家康转封为70万石的大名。

即使在庆长14年(1609年),忠辉遭老臣皆川广照和山田重辰等举报其行为不端,家康仍不在乎,而侍奉忠辉的大久保长安等家臣,也各自得到了分封的领地。

不过促使竹千代犹豫着是否要趁势向他出手的,还有另一个事关自己未来与前程的重要原因。

那就是从小就不安分的忠辉,一直不服三哥兼二代将军秀忠。

特别是在其它三名兄台死后,忠辉成为秀忠最年长的弟弟,野心就更进一步膨胀。

身为秀忠的嫡长子、同时也是在夏之阵里得到家康认同并钦定的三代将军继承人,对竹千代来说,忠辉对将军宝座的觊觎,已经影响到了自己将来的继承之路。

他当然不可能就此坐视不管。

尤其经由大坂夏之阵的磨炼,自主意识与谋略手段都得到大幅提升之后,竹千代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若错失了这个机会,日后要想扳倒忠辉就更困难了。

既然决定不再借助系统的指引与控制,选择单凭自己的力量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那么竹千代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得确保自己日后确实会登上三代将军之位才行。

在经过一番权衡后,竹千代在内心非常坚定地告诉自己: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果断出手!

“爷爷,相对忠辉大人杀掉父亲的旗本家臣这件事,他在誊田没向真田幸村出手、与政宗大人沆瀣一气的行为才更值得警惕。”

“这也是个问题。”家康果然皱起眉头,用手指心事重重地敲着扶几,“当初我是为安抚尹达家才与之联姻,可我没想到他会和政宗走得这么近。”

“我还听说了一件事:政宗大人在天王寺口,下令尹达军的火枪队将行进在前的神保相茂大人、还有他两百九十人的队伍用乱枪打死了。”

“什么?尹达政宗在天山寺口下令向友军开枪?还打死了两百多人?”

“是。这件事我已经让信纲去确认过了。”

竹千代脸上恰到好处地闪过沉痛神色,话语里平添了几分惋惜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

“相茂大人虽然只是个俸?万石以下的小大名,可他自从天王寺北上后,就一直在奋力与丰臣军战斗着,无论如何都罪不至死。”

“但更危险的是,此事透露了一点:那就是政宗大人丝毫不将幕府的法度、规则放在眼里。”

家康脸上的震惊久未消散。

忠辉与政宗的行为显然给了他很大冲击,以至这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也一时无法敛住情绪。

第174话︱家康爷孙的权谋 竹千代稍微停顿了一下,观察家康的神色变化,权衡着自己还要不要再继续去点燃一把火。

就在他举棋不定时,家康突然开口接过话题,非常直白地当着竹千代与宗矩的面表示了关注。

“忠辉那小子空有骁勇、但没谋略,值得警惕的,该是那个藏在身后试图操纵忠辉的政宗。”

“小孙也是这么想的。丰臣家一倒,政宗大人就成为最有异心的外样大名了。尤其是他籍着操纵忠辉大人,日后恐怕难免会生出麻烦。”

【注·外样大名:指关原之战前与德川家康同为大名的人,或战时曾忠于丰臣秀赖战后降服的大名,属于这一类的叫做“外样大名”。】

“小狐狸。”

“在。”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你怎么看这件事,不妨说得更直截了当一些。”

“是,爷爷,那我可就放胆执言了。”

“但说无妨。”

“当今世间,能压住政宗大人的,也就只有爷爷了。小孙当然希望爷爷长命百岁,然而人终难逃世间规律,爷爷有没有想过……”

“你的意思是,我得为自己身后的世间安泰早作考量了?小狐狸,你是这个意思吧?”

“我只是觉得,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会很危险。爷爷得为德川家的百年安泰提前布局,否则一旦政宗大人有心将忠辉大人扶上将军之位,那么……”

“大胆!”家康厉声大喝,一拳重重砸向扶几,眼中瞬间闪动着如出战巨龙般的残酷神色,“那独眼龙好大的野心!”

“少主所言甚是。”一直静心聆听着爷孙对谈的宗矩,也不动声色地表了态,“若少主担忧的在日后成为现实,或者政宗大人就会成为另一个掌控天下的大御所。”

“届时世间必会再起战乱,大御所大人所祈愿的太平之世就会被打破。”宗矩俯身发出请求,“还请大御所大人及早提防、并将这野心及时扼杀于摇篮之中。”

竹千代适时地收起了建言。

他的用意已经达到,何况宗矩的补充已然将他未竟的话语,都悉数传递给了家康。

从家康反应里,竹千代判断出他对这三起事件极为在意,毕竟这事关德川幕府的安泰与存续。

如果只是单个独立事件,或许家康还能够以对忠辉的宠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包容过去。

可如今是三起事件,在大坂夏之阵里接二连三地发生,每一起事件都无视并打破了幕府的法度,并可视为是对幕府权威的挑战。

这是以社稷和天下为重的家康,无论如何都不能漠视与容忍的,也触犯到了他的底线。

方才还震怒不已的家康,转瞬就恢复了冷静神态,望向宗矩的眼闪着决意出手的凛冽寒光。

“宗矩,去让安藤将政宗和忠辉叫到二条城来,我姑且在会面里摸摸这独眼龙的底细。”

“另外让正纯知会将军,让他照着竹千代的建言,对直孝和高虎进行奖赏。”

“遵命。”宗矩立刻俯身领命,“我立刻就遵从大御所旨意,去处理这两件事。”

竹千代向家康进献的两则建言里,最先被执行的,是将政宗与忠明传召到二条城的本丸御殿。

两人迈入本丸正殿时,竹千代与宗矩分别一左一右跪坐在家康的下座,等候着他们到来。

向家康行礼并致以问候后,政宗与忠辉都获得了赐座,家康先笑眯眯地慰劳了政宗一番。

“感谢尹达军在夏战里的英勇表现啊,政宗大人的麾下勐将片仓重纲在道明寺之战里,将基次军杀得丢盔弃甲,可谓为夏战立下功劳了。”

“哪里、哪里,大御所大人过奖了。没能在夏战里尽上更多贡献,政宗实是内心有愧。”

见到政宗之后,家康率先夸奖了尹达军在夏战里的表现,丝毫没提政宗在誊田刻意放走幸村、以及下令尹达军火枪队枪杀友军之事。

政宗虽应对得从善如流且滴水不漏,但越是瞧见家康友善宽厚,心中便越是难免引发不安。

作为同样从战国时代走过来的枭雄,政宗自是知道,笑脸的巨龙才更可怕这个道理。

若见到张牙舞爪的巨龙,独眼龙政宗便能立时作好防范与反击,惟独面对难以看透本意的巨龙,他一时失了主意、只能选择静观其变。

家康笑眯眯地称赞了政宗之后,便将目光转向忠辉,而眼神在刹那就立马发生了变化。

从宽厚友善到严厉威勐,家康的眼神变化,立刻就被心细如发的政宗捕捉到其间的微妙迅息。

“忠辉,听闻你最近过得好不逍遥?”

“谁说的?”忠辉坦然笑答,“孩儿近来都在清查丰臣余党,偶尔也会到郊外看看河川。”

“混帐!”家康忽地一拍扶几,立时向忠辉发难,“将军正在伏见城日以继夜处理公务,你有这个闲情逸致,怎地不去伏见城向将军问好?”

突然当众受到责骂,毫无心理准备的忠辉顿时呆若木鸡,好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

“你眼里可还有将军这位兄长?更可恶的是,你居然还杀了将军的家臣!那可是旗本啊!怎么可以没有任何理由就随便杀了他们!”

忠辉直到这时,还没发觉家康对他这顿训斥所蕴含及隐藏的政事用意,居然爽快承认了下来。

“只怪孩儿当时太急着赶赴战场,嫌他们挡路碍事才下了命令。之后我会遵照父亲的意思,到伏见城向兄长道歉。”

“急着赶赴战场?嫌他们挡路碍事才下了命令?”家康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忽地往前探过身体,发出厉声训斥,“既然都这么急着赶赴战场,那为什么反而还来迟了?”

“当你这个74岁的老父亲、还有12岁的小侄子在战场浴血时,忠辉,你置身何处?”

在这句训斥里被提到的竹千代,自是吸引了政宗与忠辉的视线,两人都一并朝他看了过来。

看到他泰然自若地目不斜视,政宗最先意识到这位少主是个不容小觑的狠角色,而忠辉此时还没发觉到蜕变后的竹千代到底有多么难以对付。

另一端,意在籍由责难忠辉、实则打压政宗的家康,对忠辉的追究与喝斥当然不会轻易停止。

“当将军在冈山被敌军围攻时,你又在哪里?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太急着赶赴战场’么?”

“今日看到你,我便想到在天王寺为守护我而拼死一战的忠直,你们的对比实在太过明显!”

“他才被我小骂了一下,便领着松平军从起初的颓势一路越战越勇,最后立下不负我家门血脉的战功。”

“你呢?在这夏战里你又做了些什么?只会在出征途中反水杀害兄长家臣,却没在父兄危急时伸出援手,实在让我心寒!”

忠辉被这顿噼头盖脸的训斥,给责骂到抬不起头来。

他不得不讪讪地把政宗曾规劝过他的话给搬了出来,以作为给家康的解释与交待。

“孩儿原本只是无意与将军抢功,担心行军过早会引发将军猜忌,才会选择按兵不动……”

第175话︱家康的可怕之处 “引发……将军猜忌?”

家康双目圆睁,脸色越发深沉,彷似在掂量着此话的轻重,可忠辉却看不出他内心所思所想。

“将军身边的近臣都在猜忌孩儿,劝将军务必要警戒我,这些话语甚至都陆续传到我耳里了。”

“哦,那你的意思是,在至关重要的战场上迟到,反倒还是替将军着想的体贴和细心了?”

“孩儿倒不敢这么狂妄自大。只是若孩儿一心突进,只怕又被将军近侍参奏为刻意抢功,就怕影响了兄弟和睦。”

“混帐东西!”家康忽地勃然大怒,拿着折肩使劲敲打着右腿数次,“你怎地没顾虑到,此番迟到会导致旁人认为你一心等将军战死沙场、好取而代之?!”

这句话听在忠辉与政宗耳里,均是石破天惊的一道晴天霹雳。

政宗甚至要调动毕生修为,才能保持临危不乱的澹定以对,然而他内心早陷入波涛汹涌了。

自从丰臣秀吉、前田利家这些战国骄子纷纷去世以后,留存在世间的枭雄就只剩政宗能勉强与家康对抗了。

无论是家康或政宗,都在用内心的天秤来权衡这一点。

尤其在丰臣家全灭以后,两者间的平衡就更为微妙,彷佛随时都可能由于一个失衡而被打破。

眼前的形势,表象上看是家康只是在斥责自己那延误战机、骄纵无礼的六子。

但实际上,政宗明白这根本是在杀机儆猴、家康实际上是籍着训斥忠辉在敲打他。

既然意识到这点,这只老谋深算的独眼龙,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介入到这场父子的交谈里。

“大御所大人,请恕我无礼。忠辉大人其实是采纳了我的建言,因此才选择按兵不动。”

“当时我顾虑到长幼有序、加之政事复杂,因此才劝忠辉大人静观战况发展。若大御所大人有心追究,还请尽情责罚我吧!”

竹千代将目光移向政宗。

这只独眼龙终于入瓮了,这正是竹千代所想达到的效果:让家康觉得忠辉与政宗已经形成利益共同体、认为忠辉的存在终会助长政宗夺取天下的野心。

竹千切知道——

一旦家康确定忠辉的存在,将会威胁到他耗尽毕生心血创建的幕府、影响到德川家的世代传承,那么即使是身为六子的忠辉,家康也会忍痛就此割舍掉。

这是身为天下人所必须作出的牺牲与承担,没有人比竹千代更了解家康在这方面的果断决绝。

果然,政宗这一表态反而更笃定了家康的判断,他将折扇重重砸向扶几,发出虎啸般的大吼。

“住口!我在管教自己的儿子,教他长幼有序、尊卑有度,这不是政宗大人可以介入的事!”

政宗暗暗吃了一惊。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家康如此疾言厉色地喝斥,却也让他再次切身感受到了,这位74岁天下人彪悍威严依旧的气场!

家康在瞬间怒发冲冠的爆发力,充分彰显着足以压倒、甚至摧毁一切的霸气与睥睨,让政宗也不得不有所退让地缄默了下来。

“都怪我忙于政务与战事,没怎么管教好自己儿子,此番当真让政宗大人见笑了。”

观察到政宗有所退缩,家康顷刻又缓下表情与语气,给政宗留了充分的脸面与尊严。

这在威慑与安抚间切换自如的本事,让在一旁跪坐的竹千代看得叹为观止,眼神里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仰慕与敬重的神色。

他在不动声色地学习家康的驭人术、以及处理政事的手段与技巧。

竹千代非但对每个细节与举动,都看得格外用心仔细,更在心里暗自模拟想象着操作了一番。

“大御所大人谦虚了,你的每个儿子均是人中龙凤、独当一面,上总介忠辉大人亦是如此。”

“政宗大人,无论忠辉以前有过什么功劳,都抵不过他这次在夏战里的轻怠、疏忽职守、还有对将军不敬的罪行。”

“罪行?大御所大人此话甚是让我惶恐,这分明只是年轻人缺乏经验罢了,要归类为罪行着实太夸张了些。倘若忠辉大人有罪,那对他发出建言的我可就罪无可赦了。”

“政宗大人,还不明白吗?丰臣罪人均已伏法,太平世间才刚正式拉开序幕,实现‘天下无战事’将是每个人此后的最大梦想与目标。”

“是,这点我明白。”

“那么,忠辉在战场上迟到便是对父兄不义,而枪杀将军家臣更是对兄长不敬!”

“……”

“若有心之人将流言恶意扩大,必将引发心怀叵测之人扇动其它潜伏势力再度兴风作浪,天下届时又将战端再起。”

家康看着政宗已陷入沉默不语当中,并没就此罢休,反而继续巧妙地穷追勐打了下去。

“如此大逆不道之举,请问政宗大人,如果这还不是罪行,那么到底什么才能算得上罪行呢?”

即使狡滑如政宗,此际亦被问得哑口无言。

政宗当然清楚家康实际是在警告和训戒他,但家康毕竟是借了忠辉发力,政宗倒也不好发火。

这只精明圆滑的独眼龙,一旦发现眼前的巨龙宝刀未老、仍焕发着惊人的气场与杀气,便立即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自己的獠牙与利爪。

但年轻气盛的忠辉当然没这么老谋深算。

尤其是当众受辱,更是激得他果决地拔出怀剑,愤然地一记刺向心口!

那并非只是演戏而已,个性直率又不擅长拐弯抹角的忠辉,当真是动了以死明志的念头。

忠辉这记自尽举动来得着实太过突然、况且动作亦非常激烈迅疾,甚至超出了家康预料。

然而一直在留意全场局势的竹千代,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放任他赌气寻死,即刻掷出手中茶杯。

那小小茶杯被掷出后,居然如同暗器般朝着忠辉急射而去,重重击在他执着怀剑的右手上。

忠辉的手在剧痛之下,不禁垂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竹千代火速起身,瞬移到忠辉跟前,以闪电般的出手,一把夺下了他手中怀剑。

“忠辉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竹千代沉下脸来,直挺挺地望向忠辉双眸,“若仅被大御所大人斥责便要自尽,这非但不只是大不孝之举、更为大不义之为!”

“天下才刚平定,忠辉大人岂可如此任性妄为?要知道,你的性命并不只是仅仅属于你而已!”

“莫不是嫌当下流言还不够丰富,还想要再扇风点火?让天下人议论大御所大人逼死右府和淀夫人后,又再逼死自己的六子上总介忠辉大人?”

“?!”忠辉极为惊诧地瞪着竹千代,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着自己的这个侄子。

此前忠辉并没怎么和竹千代接触过。

他对于竹千代的认知,也只停留在传闻里那个不擅言谈、内向敏感、人际关系疏离、不得父母欢心的刻板印象而已。

然而现在跪坐在他面前的竹千代,冷静、沉着、睿智,居然像个小大人一般对他正色斥责。

让忠辉尤为不服气的是,他还没办法反驳或发火,因为竹千代的责备都落在了核心的点子上。

纵然他心存万般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

自己方才在逞匹夫之勇时,确实完全没考虑过家康的立场、以及之后世间的舆论导向!

第176话︱老狐狸与小狐狸 “这柄怀剑,我就代为保管了。”竹千代发觉忠辉脸色急转直下,又转为和声安抚,“大御所大人的用心良苦,还请忠辉大人多加理解啊。”

忠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竹千代将怀剑收起,纵然万般不情愿,却也无法伸手抢回怀剑。

身为受封70万石领地的大名,一旦贸然这样做了,只会置自己于更不利的处境,这点分析能力忠辉尚且还是有的。

当竹千代转身准备回到原位时,懊恼的忠辉恨恨地瞪向他的后背,五味杂陈地挤出了一句话。

“真是可喜可贺,看来将军还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啊。”

“忠辉大人过奖了。”竹千代转过头,对着他悠然一笑,“这句称赞,我就感激地收下了。”

那是胜者在败者面前流露的从容与澹定,这一刻,从忠辉到政宗都真切地意识到这一点。

其中政宗心中更是大骇:未曾想将军家一名少主,竟有此等手段与谋略,居然摆了自己一道!

但受撞击之后,政宗便迅速端正心态,以绝不轻易认输的斗志,决定出手亲自去圆这个场面。

“忠辉大人,你好生湖涂啊!”政宗将身体转向垂头丧气的忠辉,“就算自尽了,那又当如何呢?不过是被流言编造为畏罪自尽罢了!”

这只独眼龙已将家康的暗喻之术信手拈来,并顺手套用在忠辉身上。

因此表面上,政宗虽是对忠辉真挚地进行劝解和宽慰,实际上他却是字字皆冲着家康表达。

“若要幕府安泰,兄弟和谐乃是首要的重中之重,这点肯定母庸置疑。”

“此番夏战既将决定天下归属,我们又如何能先行抢功?若让将军的重臣们失了面子,岂非导致兄弟生隙?”

“诚然,将军天性宽厚温和,却也是个极为重情之人,尤其对身边重臣更是信赖和器重有加。”

“这些重臣一个个期待着为将军在战场立下汗马功劳、以宏扬幕府威望。我当时正是考虑到这点,才阻止了忠辉大人出阵,却未曾想造成这等误会。”

政宗在解释过程里,表情越发暗然与难过,就连他也差点被自己的演技感染,刹时红了眼眶。

“大御所大人,此番忠辉大人之过,全是我误判了形势的缘故。”

“若你要罚,就请先罚我政宗吧!如果大御所大人执意追责,我当别无二话、自愿领罚!”

可无论政宗演技再如何精湛生动,他面对的毕竟是穷毕生之力熬死了织田信长与丰臣秀吉的家康,又怎么会轻易被他任意拿捏?

他心中的盘算与计量,家康自是清楚不过,却也没有点破,而是又将火力集中到忠辉身上。

“你看看,连竹千代都懂得的道理,你却不明白么?”

“你若就这样自尽于我眼前,天下岂不是又会乱传我家康继逼死右府母子之后、更是连自己儿子也不放过?你当真就铁了心要陷老父亲于此境地?”

忠辉被训斥得简直抬不起头来。

这位如勐虎般彪悍的战将大名,在家康面前硬是被生生折了尖牙利爪,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

“政宗大人对你如此器重,你非但不该轻生、更理应好好活下去,以报答他的悉心教导之恩。”

直到这时,忠辉总算才闷闷地应了声:“是,孩儿谨遵教诲。”

他的锐气与锋利,已然被家康硬生生折断,哪还有半点曾在秀忠面前大放锋芒的意气风发?

而成功地实现了杀鸡儆猴的家康,则将表情与语气一概放缓,连眼神也调节得温和了起来,然后带着笑意望向政宗。

“我这虎头虎脑的笨蛋儿子,一直有劳政宗大人费心了,今后还请你代我多加教导。”

“哪的话,忠辉大人乃是大御所大人之子,骁勇善战方面尤其深得大人的血脉真传。政宗不过比他多活了几十年,仗着阅历和经验偶尔指导一二而已。”

“他这性子野了,都怪我管教不当。政宗大人若是有空,当要多加教导他如何尊重兄长才是。”

“那是,将军大人胸怀宽阔,想必不会受流言影响,我也会提醒忠辉大人日后多加注意。”

两位枭雄在交谈间,神色均是愉悦真挚,但竹千代却很清楚,这两人方才已暗中交锋过多回。

家康籍着再度斥责忠辉,暗讽他受政宗影响和摆布、早就忘了自己身上流的乃是幕府血脉。

接着家康更是表面将忠辉交托于政宗,暗中提醒他不要再试图操控忠辉、从而扰乱幕府大局。

政宗明显听明白了家康的弦外之音,连忙强调忠辉是家康之子、不会轻易受他这位岳父影响。

两位道行高深的枭雄交锋,每句话都暗藏玄机,但凡一个把控不好,就可能将引发一场战事。

在座位上密切关注着场面变化的竹千代,就这样从两位枭雄身上偷师、被上了生动一课。

眼看该敲打的、该提醒警戒的,都已经逐一达到,家康打开折扇,懒洋洋地掩嘴打了个呵欠。

政宗立刻就从中捕捉到了,家康此举里所暗喻“是时候告退”的信息,并灵敏地作出回应。

“大御所大人辛苦了,我和忠辉大人也是时候告退了。”他俯身施了一礼,“还请放心,忠辉大人一直怀有孝心,必定不会再做出令你不悦之事。”

被政宗这么一提醒,六神无主的忠辉慌忙伏地行礼,随着政宗一并恭敬地退了出去。

家康一直眼含笑意目送他们离开,直到两人身影从本丸大殿消失,方才恢复了冷峻眼神。

“对忠辉和政宗大人的言行,你们怎么看?”

“忠辉大人似乎确实是受了政宗大人影响。请恕我直言,如今他对政宗大人的信赖也是日渐加深,难免他日不会沦为政宗大人手中一枚有力棋子。”

最先发言的是宗矩。

他依然保持了过往在家康父子跟前直言不讳的风格,话语虽锋利却极有道理,连家康也听得点了点头。

“小孙亦有类似看法。忠辉大人与政宗大人越亲近,对幕府而言就越不是一件好事。”

“竹千代你也认为,忠辉将来或许会成为……政宗大人用来指向将军的一柄利剑?”

“和爷爷相比,政宗大人确实也还年轻。谁也难保他日后不会拥戴忠辉大人为将军,自己以大御所身份在幕后操纵政事。”

“唔,不只宗矩,连竹千代也这样认为吗?”家康戚起眉宇,用大姆指挠了挠脸颊,“看来此番夏战之中,政宗大人阻止忠辉身涉险境,应还藏了更大的心思啊。”

“其实爷爷心里明镜似的,早已将一切看得清楚明白,又何必询问小孙和宗矩大人呢?”

“呃,我早将一切看得清楚明白吗?那你觉得,我现在心里又当是何种滋味呢?”

“当然不好受。”竹千代不假思索地回答,对家康俯下身子,“忠辉大人一直倍受爷爷器重,为此才能领了70万石封地,拿他敲打政宗大人,爷爷内心必定非常难过。”

“可是爷爷,眼下到底什么才是你最在乎的事物呢?是德川家的永续?或幕府的天下?还是你向来追求的天下太平?”

“小狐狸,你这倒是问倒我了。是啊,我已是个迟暮的老家伙了,眼下到底什么才是我最看重的呢?”

家康喃喃自语着,却没正面回答竹千代的提问。

但其实他内心早就对此有了定夺,只是不忍心过早去面对而已。

然而在这之后,又因着一件误会的发生,将家康与忠辉的父子情推向了不可挽回的境地。

第177话︱父子亲情断绝 竹千代关于奖赏的建言,很快就由安藤转达给了伏见城的秀忠,于是秀忠将高虎和直孝给一并召进了城内。

对于两名在夏之阵里参战、并承受了惨重损失的大名,秀忠将从大坂城废墟里挖出来、又重新打造过的一千枚铜金,分别作为奖赏赐予了他们两人。

随后,考虑到仅有财物的奖赏还不足以安抚他们损失,秀忠又给他们再追加了五万石领地。

“看起来父亲很赏识竹千代呀。”秀忠在进行完封赏后,私下对正信感慨,“那小子在这么短时间内所获得的成长,也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这不是好事么?”正信笑道,“越得大御所欢心,他便越会将毕生心得传授给少主。日后少主继位后,对于治理和权谋可谓都能信手拈来了。”

“继位啊……正信你已经考虑到这么长远的程度了么?”

秀忠轻叹了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阿江与铁定失望与悲伤的表情,心绪便又变得复杂起来。

另一端的京都,天气越发闷热,家康因为忠辉事件颇觉困扰,几度难以入眠。

勉强闭目养神之后,天还未亮,他就在院内鸟儿的欢啼声里醒来,立刻下令安藤将忠辉叫来。

尽管竹千代极力谏言,但对家康来说,要以铁腕斩断与六子忠辉的父子亲情,又谈何容易?

他依然试图以亲情感化忠辉,寻求联手制肘政宗的一条妥贴之道。

所以他决定在此次入宫面圣时带上忠辉,在沿途好好和他分析一下当前形势、让他看清时局。

寝殿内已燃上安神平气的香料,家康在竹千代的帮助下换上朝服,一心一意等着忠辉到来。

他对忠辉的心存疼惜,甚至就连竹千代也感受得格外清晰,更是籍此拿他打趣了起来。

“爷爷还是疼爱忠辉大人的,是吧?甚至还想要带他入宫面圣、好生教诲一番。”

“唉,那孩子骁勇果敢、就是欠了深思熟虑。我和他毕竟是父子,再怎么说,亲情都不是能够轻易就能割舍的东西啊。”

“忠辉大人不是一直很想得到大坂城吗?那爷爷准备怎么处理此事?就这样封赏给他吗?”

“大坂城……那可不是轻易就能封赏给任何人的城池。何况右府母子才刚自尽,就算顾及天下人的看法和舆论,也必须得要更加慎重才行。”

“也是。既然此事如此棘手,小孙有个建议,或许可为爷爷分忧,只是不晓得当不当说?”

“哈哈哈,你都说到这里了,难道我还能阻止你说下去么?说吧,你有什么主意?”

家康显然被激起了兴趣,甚为期待地望向竹千代,微微眯起眼睛催促道。

竹千代略一思忖,便不假思索说出了自己主张,关于这个设想他已经构思了很久。

“爷爷无非爱惜羽毛、想要避免假公济私的流言,那不如……打破世代继承的大名惯例,为大坂城设立一个负责守卫皇家与京城的代理城主,这样如何?”

“代理城主吗?”

家康以右手大姆指和食指捏住下巴,专注地思索了片刻,随即便扬起眉毛、甚为满意地用力点了点头。

“这个主意很妙,那就依你的建言处理吧。”

爷孙俩在闲聊间,不经意又处理了一件难度极高的政事,可见两人间的默契越来越浓厚。

不过家康才刚舒下心来,便即刻又戚起了眉头。

“忠辉还没来吗?进宫的时辰就快到了,安藤行事怎变得这般磨磨蹭蹭的?”

家康话音刚落,安藤便甚为慌张地从隔壁房间匆匆赶了过来。

他似乎早已回来,只是不敢立刻回禀家康,看着安藤为难的神色,竹千代立时也猜到了结果。

“安藤!你到底怎么了?明明都回来了,为什么不马上来见我?要知道时辰将至,若是迟到便将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请大御所大人恕罪!我方才已和忠辉大人家臣说了,待他回府就立刻转告他进宫面圣一事。故而我才会拖延复命,一心等他赶来……”

“你刚说,让家臣转告他?莫非忠辉现时不在府上?这么早他究竟去了哪里?”

“望大御所大人恕罪!”安藤额头流下一滴冷汗,“据说忠辉大人一早就去了桂川捕鱼,现在匆忙赶过去的家臣们还没能找到他。”

“去了桂川捕鱼?”家康讶然地睁大眼睛,“将军正在伏见城日以继夜地处理公务,忠辉却在这等关键时期,径自去了捕鱼?”

“实在惶恐万分啊,大御所大人!”安藤将腰弯得更低了,“他的家老说,忠辉大人这段时间心情都非常低迷,认为自己已经开始被针对、日后必将受到打压。”

“呃,他认为自己已经开始被针对、日后必将受到打压?”家康皱紧眉头,声音也变得更加冰冷,“他这说的是谁?他到底觉得自己会被谁针对和打压?”

安藤不作回应,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额头紧紧抵在塌塌米上。

看这阵势,竹千代心里便已明白了多半,却有意没去点破,只是继续保持着沉默的旁观态度。

但他知道,忠辉此举必会再度激怒家康、并让他对这个六子产生警惕,甚至很可能狠心断腕。

家康已经74岁了。

他余生的最大愿望,毫无疑问是确保自己一手创立的江户幕府安泰平稳、能在德川家族的手中世代传承。

秀忠作为他精挑细选钦定的二代将军继承人,代表的不只是幕府的权威与声望,更象征了德川家权位交接的稳定与秩序,这也是家康最为看重的一点。

因此竹千代深深地了解到,自己这时候保持缄默,反而是更能促使家康怒气扩散的良策。

家康显然已被忠辉连续的狂妄举动激怒,而竹千代所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再适时助推一把。

感觉到自己的慎密心思,连竹千代也稍微吃了一惊。

籍由这段时间的共处,在不经意和不自觉间,他实在受了家康这位大权谋家的太多影响。

耳濡目染之下,他似乎被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开始深谙宫斗要诀,甚至还无意识地操纵起权术来,并且居然还很有效果!

果然一切就如他所料,家康倒吸了一口冷气,忽地将手中折扇狠狠地掷到安藤面前。

“忠辉那小子,是觉得日后会被将军针对和打压吧?安藤,你好生回答我,到底是不是这样?”

“惶恐万分啊!大御所大人!”

感受到这只巨龙怒火的安藤,继续维持着端正的跪姿、吓得连动都不敢动。

只是安藤这种避重就轻的回答,看在家康与竹千代眼里,却是实际上已经揭晓了答桉。

“罢了,这等不孝子,我看倒也不必等他了。”家康果断下了决定,“我就自行到宫中面圣吧。”

“请稍等,我再给爷爷检视一下穿着。”竹千代体恤安慰,“毕竟是面见圣上,丝毫马虎不得。”

家康直挺挺伫立在原地,让竹千代为他再悉心地整理了穿着与冠帽,忽地暗然低语了一句。

“还是小狐狸说得对,看来我也是时候需要狠下心来,为保德川百世传承而舍弃忠辉了。”

“爷爷当真……”

“没办法啊。”家康点了点头,“继续任由忠辉胡闹,保不准有朝一日他会让将军左右为难。”

“若再加上政宗大人在幕后鼓动支持,未必不会发生家族内乱,我必须亲手扼杀掉这些隐患。”

“所以,从今日起,我与忠辉此生再不复相见,姑且就当作我们父子情缘已尽了吧。”

第178话︱夏之阵结束以后 “爷爷……”竹千代欲言又止,“这可是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啊,你当真下决心了么?”

“确实,是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家康脸上浮现出落寞神色,“可有时候,人必须要有所割舍与承担,尤其是站在无人之巅以后更是如此。”

“竹千代,你可要记好了。”

“是。”

“心软的人,是守不好这将军之位的。我们都有意图守护的人和事,为了不让他们受到伤害,就必须果断处理掉那些可能会对他们露出獠牙的危险。”

“……”竹千代用心地揣摩与细品着这句话,过了许久才作出回应,“小孙明白。”

“明白就好。”家康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便决然地走出寝殿,赶赴已定好的宫中面圣之行。

或许这就是身为天下人所注定要承载的责任与苦楚。

即使才刚作出与六子此生不再相见的决定,家康却连半点独自哀伤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就拖着74岁的高龄之躯,马不停蹄地去处理各种公务了。

家康表现虽镇定从容,但在转身之时,却分明被竹千代瞥见他眼角闪动的泪花。

足见他下这番狠心之前,到底经历了怎样痛苦为难的挣扎与犹豫,然而他依然忍痛作了抉择。

竹千代怔怔地呆立原地,只得担心地目送着家康离去。

权利其实就与战争一样残酷,能促使弟弟对兄长起了异心,也能迫使父亲割舍亲子之情。

但将权利牢牢攥在手中,却能有效地守护自己最珍视的人和事,确保他们不会受到伤害。

——回想着家康的教诲,竹千代深切地领略并认同了这一点。

在他的巧妙建言下,家康最终对忠辉施以了最残酷的处罚,从而为秀忠扫除掉一个大隐患。

这是大坂夏之阵后,家康作出的另一个重大决定,并且他还执行得异常坚决与无情。

在幕臣与诸大名之间,很快就有传言迅速传播开来,说是在家康痛下决心背后,乃是听了嫡孙、德川家少主竹千代的建言。

家康对竹千代的器重与信赖,甚至传回了江户城奥内的阿福与阿江与耳中,两个女人对此自然也分别抱持着截然不同的心态与感受。

若说阿福为此欣慰不已的话,那阿江与则是又再经受了最新的沉重打击,以至郁郁寡欢了。

竹千代在大坂夏之阵的功绩、以及在家康身边的得势,对阿江与来说,就等同于对留守在江户城的国松丸日后发展空间的挤迫。

向来偏爱次子的她,敏感地闻到了风向改变的迹象,因此对国松丸的未来就更是大为忧心。

与此同时,家康父子对诸位大名的新一轮封赏亦接踵而来,并且还是涵盖了领土性质的奖赏。

这个时期的大名,被分成了三个类型,分别是亲藩大名、谱代大名和外样大名。

亲藩大名是流有德川血脉的同族大名,当中只有“御三家”和“御三卿”被允许使用德川姓,其他亲藩大名则只能使用家康的原本姓氏——“松平”。

谱代大名指的是关原合战前就臣服德川家康的领主家族,与江户幕府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紧密联系,他们领地往往不多,但能出任幕府里的很多重要官职。

外样大名指的是关原合战后,才臣服于德川家康的领主家族,他们有些甚至曾是德川家的敌人,而领地也是三类大名里最多的。

这次受赏的,正是流有德川家血脉的亲藩大名,由秀忠在伏见城接见他们、并进行嘉奖。

从大和口展开进攻的松平忠明,由于在大坂夏之阵立下的显赫战功,在家康授意下,秀忠对他给予了移封摄津大坂藩(10万石)的奖赏。

【注·松平忠明:母亲为德川家康的女儿龟姬,系家康之外孙,天正16年(1588年)作为德川家康的养子,赐予了德川家康的“松平”姓氏。】

相较忠明而言,在天王寺作为德川联军主力、并在最终率军逆转战局的忠直,所收到的奖赏只有白银两百枚、一柄佩刀和一个茶叶罐而已。

忠直由于此次封赏,对秀忠埋下的怨恨就此萌芽,并在日后爆发出如同忠辉一般的悲剧事件。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推进着。

随着一些重大政事的尘埃落定,其它事项家康都大为放心地移交给留守在伏见城的秀忠处理。

【注·伏见城:位于日本国京都府京都市伏见区。在日本历史上曾一度作为军政中心。】

带着三名小姓在二条城住了一段时间的竹千代,亲眼目睹着这些政事如何在家康手里处理得利落漂亮,更是从中获益匪浅。

当家康也逐渐悠闲下来以后,竹千代意识到:自己和三名伙伴,该迎来返回江户城的时候了。

他和正胜他们在二条城着实呆了太久,但这始终不是他们的居城。

而且无论他与家康间的爷孙亲情有多深厚浓郁,也终将迎来返回各自居城那天的到来。

一个阳光明媚、夏风温热的午后,竹千代将正胜、信纲和直贞一并叫进了寝殿。

他们甫踏进寝殿,便看到了由女中准备好的宇治茶、以及抹茶大福和薄片羊羹等丰盛点心。

“哇,好丰富啊!”直贞心直口快地感叹,“要是光纲那家伙还在世,没准会欢喜得跳起来呢。”

话音刚落,寝殿即刻就陷入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寂静当中,竹千代的神色更是顿时暗澹了下来。

“啊,不是……越是在这时候,我们越要开开心心地享受这些美味的茶点啊,想必那家伙也希望我们这么做吧!”

自知失言的直贞,心急地试图进行补救,未曾想却是越说越错,反而让自己也变得手足无措。

竹千代不发一言地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神色忧伤地转头望向廊道的枯山水风景。

他显然仍旧在为没能照顾好光纲而介怀,直贞的话恰好触碰到他内心最脆弱和敏感的部分。

三名小姓都发觉到了这点,正胜迟疑片刻,最终依然选择站出来,向他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少主,或许我这样说会惹你不快。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光纲在天之灵,也绝对不希望你再这样郁郁寡欢。”

“那么开朗豁达的家伙,必定希望当我们提到他时,表情和语气都是欢快明朗的,这才符合那家伙的性格和作风呀,不是吗?”

“何况光纲是为守护少主和大御所大人而光荣捐躯的,如果少主一旦听到关于他的话题,便顷刻变得低沉和伤感,岂不是只会让那家伙难过吗?”

正胜最后的这句话,无疑触碰到了竹千代最在意之事,他终于将视线从庭院风景移向对方。

“正胜,你刚刚说,我再继续低沉和伤感的话,只会让光纲难过……吗?”

正胜毫不迟疑地马上点头,跪移到竹千代面前,怀抱着一片赤诚之心,真挚凝望着他的双眸。

“换个角度说,如果少主是光纲,你会希望自己宁愿舍弃性命也要守护的伙伴,就此活在负疚和自责里吗?”

“所以少主,就算为了光纲,请你也要振作、也要从对自我的责备与嫌恶里走出来啊。”

“光纲是个直来直往、藏不住心事的人。”

“那家伙开朗、直白、明亮,他该多么希望能在一片轻松、愉悦的氛围里,被我们笑着谈到他的名字呀。”

“要是看到少主如今这个样子,相信光纲也会觉得难过和不安吧。”

“试问愿意为了少主而死的他,在知道自己居然变成让少主自责与内疚的根源,该有多么意外、多么痛苦啊。难道这是少主想要的结果吗?”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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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话︱新的启程 竹千代脸上受到震动的表情迟迟未散,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正胜,随即陷入了深沉的思索。

有那么一瞬间,寝殿时光彷佛也停止了流动,空间里的一切更似乎停顿了一般。

竹千代不言语,三名小姓便也没有开口说话。

竹千代一动不动地凝神考量着,正胜他们便跪坐在原位默默地陪伴。

每一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竹千代的支持和忠诚,努力以此冲澹竹千代对光纲牺牲后的离愁与负疚。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竹千代终于眨了眨眼睛,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并不是懊恼或悔恨的叹气,听起来更像是与自我达成了和解般的慨叹。

接着他舒展了腰干,神情浮动地开了口。

“是啊,正胜说得对,如果光纲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意看到我这般消沉软弱地过下去。”

“但更重要的是,光纲对我来说是构成过往人生一部分那样的存在。”

“无论如何,我在提起他或回忆他时,都不应该是抱着这样难受的心情。”

“如果一提到他、或回忆起他,我就觉得悔恨不已。那么终有一天,我会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而选择刻意遗忘他的。”

“倘若那样的话,光纲就太可怜了。所以我不努力不行、不振作起来不行。”

“那些和光纲一同走过的美好记忆,对我来说全是宝物、无论怎样都不可以沦为负担啊!”

三名伙伴一致保持安静地用心聆听着他的发言。

随着每句话的倾吐,正胜他们越发真情流露地触动不已。

虽然没有发言,他们却不约而同地不断点头认同,感性的直贞更抬起右手抹了抹眼角。

“所以直贞说得对。这么美味的茶点,光纲那家伙看到的话,一定会开心得跳起来,不是吗?”

竹千代强颜欢笑地拿起一个馒头,张嘴大大地咬了一口,相当用心地仔细咀嚼着,就好像替牺牲的光纲在品尝一样。

“好吃!这馒头真是又嫩又香。”他吃得津津有味,又瞄了三名伙伴一眼,“大家还在干坐着做什么?难得让女中准备了这么美味的点心,不用心品尝的话……”

“光纲也会生气的。”信纲悠然接过他的话,“少主想向我们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吧?”

竹千代一愣,被看穿心思的他,非但没有生气或不好意思,反倒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

“既然明白,那大家就愉快地放开来吃吃喝喝!横竖在夏战里都辛苦了,也是时候放松下了。”

他虽在与小姓们交谈,却没停下品尝馒头的动作。

竹千代那嘴里塞满馒头说话的模样,倒真让正胜他们忍俊不禁。

于是直贞带头先笑出声来,随后正胜和信纲也跟着笑了,竹千代自然知道他们在为什么而笑。

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看着一直担心和牵挂着自己的伙伴难得地绽放笑颜,竹千代也罕有地敞开胸怀张嘴笑出声来。

这个明媚午后,在二条城的二丸寝殿里,少年们开朗肆意的笑声响彻着整个空间。

在分别完成了浴血奋战的初阵之后,他们总算回归到了符合自己年龄的俏皮与恣意。

翌日下午,竹千代专程去了趟家康寝殿,向这位自己崇敬有加、并当成目标的爷爷作了辞行。

“呃,这么快就准备返回江户么?”家康显得有些意外,同时又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不舍。

“是,毕竟出来也有好一阵子了,也是时候回去了。爷爷,还请你务必健康平安啊。”

“哈哈哈,小狐狸还是记挂我的,不是吗?”

家康欣慰地笑起来,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竹千代的脑袋,眼神里尽是满溢而出的疼爱与赞赏。

“放心吧,我当然得健康平安,毕竟还得拖着这副老骨头,期待与你的下次重逢呀。”

“我真的可以放心吗?爷爷,丰臣家已经全灭、天下彻底掌握到了德川家手中,以后你不要太操劳了,我衷心期望爷爷能够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吗?”家康笑呵呵地以手指弹了弹竹千代脸颊,“我也希望能够长命百岁哈。”

“这样我就能活到你继位的那天,还能看着你生下儿女。”

“竹千代未来的人生,老实说还真是令人期待。连我都不禁好奇起来,你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一名将军呢?”

竹千代并没有就此作出回答,但他坚信,自己心里的想法和志气,家康一定全都知晓。

爷孙俩这时候的默契与心有灵犀,已经到了即使不言语、纵然心声偶尔不表达,在彼此的心里,也都能相互了解的程度。

两天后,竹千代带着三名小姓离开了二条城,踏上返回江户的路途。

但在接近江户时,他们却绕道去了三上藩,特意去拜访了水野府。

对竹千代一行来说,这是四人之间都一致希望了却的一桩心愿。

七海在客厅接待了他们,作为迎接取得胜仗的武士归来,她精心着了盛装、还特地澹施粉黛。

“少主及各位大人此番夏战凯旋而归,七海内心备感欣喜、不胜愉悦,在此奉上诚心祝福。”

那个曾因目睹父亲及侍女被继母所杀、此后活在逃避现实阴影里的少女,自从与光纲重逢之后,就变得更坚强了。

她在他们面前展示的礼仪、气度与风范,都非常得体,再也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少女了。

“不必拘礼。”竹千代没去刻意掩饰自己的怜惜之情,“七海,我之前命使者送来的书信……”

“我已经细读了,少主。”七海挺直腰干,温柔地迎上他的视线,“哥哥他死得很光荣壮烈,相信那也是他的毕生所愿。”

“毕生所愿……?!”

竹千代一时没悟出此话含义,怔怔地一再思量着话语里藏着的蕴意。

“哥哥此前在与我的书信往来里,无数次提到少主、还有他身边这群小姓伙伴们。”

“哥哥一直,以身为少主的小姓为荣。他经常向我描绘,和少主都做了什么、又和伙伴们一块完成了什么。”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信里说过的一句话——”

“‘七海,对少主来说,我们不只是他的小姓喔,他是真的把我们当成伙伴来珍视和对待的’,哥哥曾在书信里骄傲又开心地写下这样的字句。”

“在读到那封信时,哥哥当时那种既高兴又光荣的心情,径直就向我传递了过来。”

“对在世间活了18年的哥哥来说,少主就等同于他的全部、就等同于他的整个世界啊。”

“所以能为守护少主而死,应该是哥哥这一生觉得最荣耀光彩的事了吧。于是我才会说,这是他的毕生所愿。”

七海娓娓说出了内心感受,之后又深深伏地向竹千代施了一礼,她额头都牢牢抵在榻榻米上。

“我是水野光纲之妹水野七海,在此承蒙亡兄之志,感谢少主及各位大人前来探望。”

“然而兄长内心一定有太多未竞之言,身为妹妹的我,在此希望能替他向各位逐一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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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话︱与自己和解 竹千代不发一言地听完了她表述的每句话,一直在聚精会神留意着她的每个细微举动。

他望向她的神色,充满着极大的欣慰,其间又掺杂了些疼爱与骄傲,就像在注视着妹妹一般。

其实在他心里,已然将七海看成了光纲在这世间的另一个延续——

他的这个发小、好友、兼亲密伙伴,除了七海以外,所有的亲人都已经去世了。

竹千代明白,当光纲还在江户城奉公时,他对故乡最大的牵挂就是这个妹妹了。

当初因为七海疑似被虫兽附体,促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冲竹千代大吼大叫,可见他心里有多疼爱这个妹妹。

如今看到曾一度饱受父亲被继母刺死事件困扰的七海,自打勇敢走出阴影以后,变得开朗、坚强与从容了,竹千代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注视着神情坚毅的七海,又回想起光纲当初对她的牵挂,竹千代忍不住泛起了欣慰的笑容。

“少主……”

“啊,对不起。”竹千代伸手摸了摸后脑勺,“我只是刚好想起光纲在生时,因为你的事跑来冲我大吼大叫的情景,当时我们都认为你可能被虫兽附体了。”

“这样呀。”七海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忙以长袖遮住了嘴巴,“听起来就很像是哥哥会做的事。”

“是啊,那家伙就是这么直性子、不擅长拐弯抹角。但也由于这个性格,和他相处时从来就不用费心去猜什么,毕竟他心情都直接写在脸上了。”

“哥哥很幸福,能够遇见少主你们、能够和你们成为伙伴,我想他的人生从来没有虚度过。”

七海从腰带里取出两封书信,朝竹千代双手奉上,在温柔的眼神外,她嘴角始终保持着微笑。

“这里有两封哥哥写给我的信。一封是先前我谈到的,哥哥说被少主当成伙伴觉得非常开心。”

“另一封是哥哥在出征前写下的最后一封信,里面记下了他最后的心愿。”

“信里他嘱咐我,说战争难免会有意外,若他真的不测,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以悲伤痛苦的表情,来面对活下来的伙伴们。”

“所以这次少主和各位大人们到来,七海会遵循着哥哥的嘱咐与委托,绝对不会让你们看到任何悲伤和痛苦的表情,因为那是哥哥最后的愿望啊!”

竹千代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那两封信,一边听着七海的话,一边低头认真地阅读了起来。

信纸上记下的每一句话,都有光纲最由衷的感受和心情,竹千代觉得就彷佛在和他对话一样。

第一封信里,写下了这样情真意切的文字——

“七海,对少主来说,我们不只是他的小姓喔,他是真的把我们当成伙伴来珍视和对待的。”

“和少主还有其它伙伴们在一起,很放松、也非常开心,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题。”

“无论少主去到哪里,我们四人一定都会在他身边,有时候我都觉得我们像是连体婴一样。”

“但是少主时常会受到不公平对待和打压,看着少主郁闷却不得不故作坚强的样子,我心里也会变得难过起来。”

“可我不能够表露出来,如果连我这个开心果也变得沮丧,那少主只会更加失落和痛苦吧。”

“能陪着少主一同成长,是何其幸运的一件事呀,七海,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明君的!”

竹千代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完全不知道,那个总是大大咧咧的光纲,居然在生前留下了如此细腻又情感丰富的文字。

读着那些记载着光纲心情的文字,竹千代总有种感觉,彷若光纲从来未曾牺牲、依然还活着。

他觉得此刻光纲仍旧陪在自己身边,只是不能再说话了而已,于是心意就籍着文字来表达。

带着这样的感触,竹千代用颤抖的手再打开了第二封家书,那是光纲写给七海的最后一封信。

在这封堪称绝笔的书信里,依然留下了很多让竹千代大受感动的字句——

“七海,身为武士之女和妹妹,无论是我或者你,都应当作好随时为少主捐躯的准备。”

“少主是个内心柔软的人,但毕竟生长在那样压抑的环境里,所以他只是不太擅长表达。”

“但他其实相当重情,所以我也发自内心祈祷,这次出征的每个伙伴都能平安地返回江户。”

“我们当中哪怕有一个出了闪失,少主也会为之痛苦和内疚不已,我不想让他受这种煎熬。”

“不过七海,我已经作了决定,在任何危急关头,都会抢先站在前面,作那个挡住危险的人。”

“你能谅解的,对吧?哥哥没什么本领和能力,但至少我可以站出来将危险给降到最低。”

“这样其它三个伙伴,就有很大机率继续活着为少主效忠,毕竟他们都比我更能为少主所用。”

“所以万一我阵亡了,你不可以哭、也不可以消沉。如果少主带着正胜他们过来找你……”

“拜托你拿出武士之女、我水野光纲妹妹的风范和架势来,替哥哥好好招待他们,拜托了!”

读到最后,竹千代手颤抖得几乎都握不紧信纸,一个不小心,信纸就轻飘飘地落到地面上。

“真难以置信,完全不像是那家伙会写的信。那么一根筋、直率单纯的家伙,居然暗地里为我们考虑了那么多,真是可恨的家伙啊!”

“是啊,完全不像是哥哥能写出的家书。不过,那也表明他完全把你们当成了家人来看待。”

“也是,那家伙就是我的家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比所谓的亲人更加可靠和值得依赖。”

“在哥哥心里,少主和各位大人就是构成他世界的一切。所以还请大家,照着哥哥期待的那样活下去!开心地、不被束缚地、痛快地活下去。”

尽管七海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明亮,然而一滴泪珠此刻却不听使唤地从她眼眶滑落,她不好意思地立即用指腹抹去了这道泪痕。

“不好意思,我一边转达着哥哥的心愿,一边却又不以身作则地流下了泪水,真太难为情了。”

“七海……”

竹千代目光闪动地凝视着她,忽地探身向前,瞬间情感毕露地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虽然光纲不在了,但你还有我们这四个哥哥。”

“我、正胜、信纲还有直贞,会代替光纲继续守护你,所以七海此后也绝对不会是孤单一人。”

“在这三上藩……不,从此在这世间,绝对不会有人敢欺负你,我在这里向你慎重承诺。”

这些话,不只是竹千代向七海的承诺,他更觉得自己是在向看不见的光纲许下这份约定。

直到现在,竹千代依然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光纲正在某个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继续守护着他和身边的这三名伙伴。

因此他坚信,自己对七海许下的承诺,光纲想必一定能听得到、或者也会就此放下心来。

抱着温软的七海,竹千代在光纲牺牲后便出现的内心缺口,终在此刻得到了愈合。

这番话,既是他和光纲兄妹的约定,也是他与自己达成的和解,他知道这是光纲的最大期待。

在三上藩的水野府邸逗留了一天之后,竹千代继续带着三名小姓进发,最终回到了江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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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后记 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一波三折,原名是《我是三代将军家光》,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改成了《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

原载频道是轻小说频道,后来由于接受了作者朋友们的建言,紧急调换到了历史频道。

好不容易迎来了第一轮网站和APP的新书推荐,结果到了三十万的收费关卡,于是开了VIP订阅功能,之后的推荐红利就没再吃到了。

但我要感谢这一路陪伴的朋友们,正是你们的鼓励,让我得以完成了目前为止的三卷系列。

【擅长日本背景的我】

在决定以日本历史为背景后,我就不假思索地选了家光作为男主角。

一来是日本历史里,我对家光(竹千代)那段时期的人事物比较熟悉,二来是我对春日局阿福、秀忠、阿江与甚至他的弟弟忠长(国松丸)都留有印象。

然后,我对大奥很感兴趣,虽然大奥直到连载的这一刻为止,都还没正式地出现过(故事的进展,还没到大奥正式成立之时),但这也是我熟悉的历史。

家光成长过程里,女人之间的宫斗是不可或缺与回避的题材,他的生母阿江与因为偏爱次子忠长的关系,一直致力想将他拉下继承人宝座。

身为乳母的阿福,一心地意地守护他长大,这个过程中,他最要好的玩伴就是身边一群小姓。

这是真实的历史,于是我把它们都放进故事里,让阿江与和国松丸在登场时便对他极尽威胁。

也有读者留言,说国松丸怎么会一进房间就攻击竹千代,我在情节里已经交待得非常清楚:

对国松丸来说,这不是真的要刺杀兄长,他只是在和竹千代玩猫鼠游戏而已。

坦率地说,如果是照出版文的写法,最起码也要累积个十多章的量,去描述秀忠和阿江与是怎么结婚的、阿福是如何进了江户城的奥里当竹千代的乳母。

但那样的话恐怕连签约都签不了,更遑论之后VIP付费订阅了,现在读者要的都快节奏。

于是我选择了在之后推进的情节里,再慢慢交待整个故事的人物关系脉络。

这个故事已经连载到了四十八万字,登场的人物很多,但目前所呈现的群像戏,还是我刻意删减了很多历史人物的情况下。

毕竟在家康成长历程里,所发生的大坂夏之阵一役,出场的丰臣与德川两军人数,就足以大书特书了。

但为了尽量保持主角戏份,我尽了最大努力,让故事呈现得单快纯明,不过目前看来还不够。

卷三当中,有很多关于丰臣军的描写,这种将敌方还原为“人”的本原状态,在目前的小说里应该是不多见的。

因此可能也让一些看惯网文写法的读者不太适应,毕竟大多数网文聚焦点都只放在男主身上。

不过我始终觉得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即使身为敌方,也有温情与细腻的一面,于是我想尽可能还原交战双方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一面。

他们视对方为敌人、拼死决战,但在残酷战争之外,他们都分别有各自想要守护的人事物。

这样的写法非常不爽文,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截止目前为止,这个故事的均订只有52。

不过陪在身边的,都是一些自己能记得住名字、一看就立刻反应“是老朋友来了”的读者。

这大概也是一种小确幸吧。

【写网文的规则】

前阵子参加了某网协活动,一个和我关系不错的作家,当面真挚地向我提出了建言——

“阿飞,你这样不行。一开始就要有高潮,并且视角全部要集中在男主身上。”

“你可以一开始就来个刺客围杀男主,然后男主如何脱身解决他们,这样开场才能吸引读者们读下去。”

“现在的读者没有耐心去看剧情发展,前三章要高潮迭起,然后统统以男主或男主加女主的情节为主。”

慢慢回想这个故事自开书以来所走过的路,我认同了他的建言。

网文是情绪发泄品,这个故事确实不怎么爽,它更近似于一名少年的人生成长过程,因为不爽,所以注定要在追读率与订阅率上付出代价。

故事免费连载时,很多时候我忐忑不安地刷追读率,结果发现都只有个位数、或者十六这样的追读,还记得最高的追读是30。

这样的数据,让这个故事直到连载突破30万字大关后,才开通了VIP付费功能。

但订阅比起追讨还是有成长,如今订阅在54之间、而首订是44,表现要比免费期的追读好。

这本书可谓扑街扑得很惨(笑),若没有推荐位的话,我的规划是再连载两个月完本。

如果现在我是刚写这个故事,一开始我大概会让竹千代单枪匹马解决掉国松丸派来刺杀息怕刺客,来个精彩的打斗戏。

接着樱子现身、于是男女主角邂后,继而引出了竹千代复杂的家庭关系。

可能这样写,会比现在还要多出一些订阅率吧?

然而目前已经连载到四十八万字了,所以所谓“黄金三章”的践行,我还是放到下一部去实现吧。

接下来的整个故事发展,就是竹千代成长为三代将军家光的蜕变历程,依然是以历史为基础进行的改变和再创作。

还有就是关于那个时代,我刻意没有收录及描绘的一个时代特性,那就是众道。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是众道风行的时候,但在这个故事里完全寻觅不到半点众道痕迹。

基于目前的创作尺度考量,这是我有心避开的结果,还有就是真写了众道,恐怕连一个读者也没有了(笑)。

【来自读者的温暖】

这个故事在连载更新过程里,很多次我状态都低迷到不想写下去,但在读到新的留言和评论后,又获得了力量,觉得必须努力把它写好、直到完本为止。

经常留言的有三个朋友,午夜蹦迪、桐生yoo梦、炎龙帝帅。

午夜蹦迪对日本历史非常熟悉,坦率地说,他对日本历史的了解远在我之上,每次看到他的留言,我都很佩服他对日本历史的了解与认知。

连载过程中,雨夜带刀不带伞这位朋友,一次给我投了158张推荐票,我一直感恩铭记在心。

感谢wdzs9、巴尔多禄茂、午夜蹦迪、勺勺子、曲水松、读者1421370366227644416、风太仓、我家烂猫、桐生yoo梦、炎龙帝帅、绯红的骑士姬、书友150916065400735、都是麻瓜、七匹狼之生活、重金属手、普通读者这些朋友们的支持。

感谢米式居合、书友100924214311709、纯白小丑、书友131129014617315、糯糯的御用铲屎官、乌斯季诺夫、研研游泳、风随水等朋友的支持。

我是一个挺情绪化、很容易消沉的家伙,正是由于这些读者朋友们的陪伴和鼓励,才能一路走到现在。

虽然不晓得将来如何,但在这个故事的连载过程里,我希望自己珍惜并享受这个过程。

因为写故事,真的是件开心、安心、又愈心的事,我会努力将接下来的卷四给写好的。

非常感谢!

第181话︱回到江户 回到江户之后,竹千代非常低调地进入西丸,但他发觉这一路上,但凡见到他的侍卫与侍女们,看他的眼神全都变得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迎接英雄归来的眼神,介于尊重与敬仰之间,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大坂夏之阵的战绩,已经被传回江户城了。

当回到御殿后,阿福已跪坐在外殿等候多时了,她身后是一直在翘首以盼的樱子。

当听到竹千代一行的脚步声从廊道响起时,两人眼里都发出了光。

阿福更是禁不住就要站起身来迎接,但她想了一下,迅即又重新坐了回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竹千代率先步入外殿,接着正胜、信纲和直贞也一并走了进来。

看着一直牵肠挂肚的四名少年,终于安然无恙地回到西丸,自从他们出征后便日夜为之祈祷的阿福,终于露出释然笑容。

“少主,你们回来了。”

“嗯,阿福,我们回来了。”

就是这样极其简单的对谈,但阿福的惦念与操心,竹千代和他身后的三名小姓却都一致懂得。

竹千代应得虽然简短,可自打踏入外殿后,他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阿福,就像看到了母亲一样。

“对不起,阿福。”

“嗯?”

“其实并不是‘我们全部都回来了’,回到西丸的人里,少了光纲。很抱歉,我没能把他平安地带回西丸。”

竹千代低下头,垂头丧气地在阿福面前坐了下来,提到光纲时,他蓄意避开了阿福的视线。

“光纲的事,正胜用书信告诉我了。少主,你不需要道歉,因为战争就是这样:有一方胜利、就会有一方败北;有人活下来,相对地就会有人死去。”

“话虽如此,但为什么死的偏偏是光纲呢?我曾经无数次这么追问自己。如果我能再强大一点,那么他是不是还会活着?”

“当时形势很危急,不是吗?他牺牲了自己,却保全了德川家的天下,是死得其所啊。”

“死得其所……阿福你真这么认为吗?那可是一条鲜活的性命啊!”

“那么在战场上死去的其它人呢?无论是德川联军的将士、还是丰臣军的将士,他们就不是鲜活的性命吗?”

竹千代被问得哑口无言,心情复杂地更加埋低了头,他视线就像是被牢牢钉在塌塌米上似的。

“少主,光纲也是我带大的。追随你的这四个少年,某种程度上也等同于我的孩子一样。”

“但身为武家之人,无论男女,都有与生俱来的使命要承担和践行,没有人能例外。”

阿福伸出右手,将温暖的掌心覆在竹千代手背上,尽可能微笑着表现出一副澹定的释然模样。

她的关怀与温情,就这样籍着体温传递过来,使竹千代陷于凌乱的心绪,有效地得到了安抚。

“你刚刚说,我们都背负着与生俱来的使命吗?”

竹千代缓缓抬起头,总算又再对上阿福的目光,她用这句话一举激起了他内心的责任感。

“是啊,大御所大人的使命是为德川家除去日后的最大隐患,确保德川一族的永续传承。”

“将军大人的使命是稳固大御所大人创建的天下,丰富并完善幕府的各项法令与条文。”

“从天下人到将领或武士,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践行的使命,光纲的使命便是守护少主。”

“只要有战争,便可能会面对伤亡。当时能够阻拦袭击的守卫有限,如果牺牲的不是光纲,那么就可能是其它人,难道少主觉得牺牲其它人更好吗?”

“当然不是!”竹千代不假思索地拼命摇头,“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当时那么危险的情况,大家都是一门心思想要守护好爷爷……”

“所以翻篇吧,少主。”阿福神色坚定地劝慰,“虽然这么说会有些残忍,但毅然走出伤痛的勇气,可要比一昧地后悔与内疚还要再难上千百倍。”

“翻篇?”竹千代蓦地睁大眼睛,“你是要我忘了这件事吗?”

“不,我是要你记得光纲陪在身边时那些快乐的时光。只有这样,他才能永远活在你的心里。”

阿福抬起右手,轻抚着竹千代肩膀,尽管她看起来波澜不惊,但眼角却隐约有泪花闪动。

“对少主来说,是失去了一个亲若兄弟的伙伴。对我而言,也是失去了一手带大的孩子啊。”

“但失去了一个孩子,换来天下更长久的安泰、换来了其它孩子的存活。相对于全灭的丰臣家,现在我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所以少主既然回到西丸,就更该喝好、吃好、睡好,只有这样才不辜负光纲赴死的心意啊。”

她说完这句话后,回头朝着樱子使了个眼色,樱子立即意会地直起身子,迅速地离开了外殿。

当她重新回来时,身后还领了两名侍女,每人手上托着一个桌桉,上面盛着各种丰盛料理。

“知道你们今天回来,我就吩咐御膳房那边准备好饭菜。这些日子辛苦了,快好好吃顿饭吧!”

当阿福将快子迎面递过来时,竹千代略微迟疑了一会,最后还是接下了快子。

他本来想说“还是算了吧,我并没有什么胃口”,但转念想到身后的三名伙伴,又连忙咽下了话语。

这场战争耗去了伙伴们太多元气,好不容易才回到熟悉的江户西丸,他们理应大快朵颐一番。

竹千代知道,倘若自己不动快,三位伙伴便也必定会一并效彷,所以他必须要以身作则才行。

“哇,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他伸出快子,夹了一片炸鲷鱼天妇罗,“话说到底有多久没吃到这样香喷喷的天妇罗了?”

将炸鲷鱼天妇罗塞入口中后,他刻意咀嚼出香香脆脆的声音,捧起碗就往嘴里送了一口米饭。

“美味!真是太好吃了!”

这一刻,他索性抛开了有关少主优雅吃相的礼仪,举着快子转头看向三位伙伴。

“这可是阿福用心吩咐御膳房准备的饭菜哈,如果不吃完的话,那就太对不起她这份用心了。”

被他这么一提醒,正胜他们哪里还敢拖拉?

尤其在他带头大口吃喝之后,他们一个个便竞相伸出快子,也开始大口大口地尝起饭菜来。

结束夏战后,三名小姓就随着竹千代一并陪伴家康去了二条城。

或许关西与关东在饮食上存在差异的缘故,对他们来说,还是熟悉的江户味道最为可口美味。

竹千代一边不停往嘴里送着食物,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三位伙伴的吃相。

看着他们吃到美味食物后那舒坦的眉眼,他心里也充满着这段时间罕有的宁静与安详。

也就在这一刻,他终于真正意识到:光纲真的已经离他们的生活远去了。

亡者已逝,可活下来的人生活却依旧得要继续。

何况横亘在他脚下之路,还有更多未知的挑战等着他去经历,而他绝不可以就此停滞!

又给自己夹了一块墨鱼饼,竹千代在心里无比清晰地,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明确的答桉。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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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话︱少主与女中的独处 这一顿饭,竹千代他们吃了好久,不仅有美味的饭菜,阿福甚至还贴心地准备了清酒。

大家边吃、边喝、边聊了一番,直到四个少年肚子都被填得鼓鼓的,阿福才以竹千代需要休息为理由,领着正胜他们退了出去。

他们离开后,偌大的外殿里,就只剩下身为贴身女中的樱子和竹千代了。

在大坂夏之阵这场战争里,竹千代只想着如何守护好家康、如何协助德川联军打赢这场战,根本无暇去顾及其它。

但偶尔静下心来时,他也会想到樱子、会揣测她过得怎么样。

如今她就近在身边,当两人独处时,他反倒不知道怎么应对了。

这是怎么回事?竹千代有些迷惑不解。

过往他在樱子面前可都是畅所欲言,怎么间隔了这段时间,在重逢后反而找不到适合话题?

看他不言语,樱子以为他仍旧心情低沉,既想安慰他、又担心适得其反,于是只得保持沉默。

两人就这样彼此在心里装着对方、不断去揣测各自的心情,明明近在眼前,却又怯于率先踏出交流的那一步。

竹千代觉得这种情况很不对劲。

但到底有哪里不对劲,他却又说不上来,只是依稀觉得这次与樱子重逢以后,自己的心情就显得有些怪怪的。

当着阿福的面,他刻意地忽略了樱子的存在,就好像担心会被阿福看穿他心思似的。

但他随即又在脑海里否定了这一点。

毕竟自打与樱子产生连接以来,两人可谓是相谈甚欢、都很懂得彼此,他自认哪里有什么心思,会害怕被阿福看穿?

难堪又微妙的沉默,就这样沿着温热夏风在外殿里蔓延,竹千代发觉氛围变得越来越奇怪。

这样不行,好不容易才再重逢,怎么能够连句话都不去和樱子说?竹千代懊恼地催促着自己。

“对了,樱子……”

“少主,你……”

好不容易总算开了口,却没料到两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打开话题,导致两句开场白撞到了一起。

两人都显得有些意外,又一并止住话题、怔怔地看着对方,还共同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竹千代心想:这也实在太巧了。但这时候身为男子,应该先听听女子有什么想说的话才对吧?

于是他故作从容地摸了摸后脑勺,又腾出右手将掌心向上摊起、向樱子作了个恭让的手势。

“你刚才想说什么?现在可以继续说出来哈。”

“不,还是少主你先说吧,反正我想说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都是一些零碎话语。”

“瞧你说的,谁在聊天时说的不是零碎话语呢?难不成还得天天严肃地谈论政事不成?”

“所以还是请少主先说吧,你刚刚想对我说什么?”

“啊……我要说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还是樱子你先说好了。”

两人随即又陷入相互礼让的循环里。

这种彼此推辞的行为重复了好几遍以后,最终逗得竹千代忍俊不禁地率先笑出声来。

“喂,樱子,不觉得这样的我们变得好奇怪么?”

“奇怪?”

“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套了呢?连说个话都要礼让再三,我们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哈。”

“这么说也是。”樱子呆了一下,反应过来以后,也掩嘴窃笑起来,“是有那么一点奇怪。”

不管什么事、也不论置身哪种场景,但凡能笑出来,就意味着情况一定会有转机。

外殿的氛围,就在两人陆续笑出来后发生了改变,他们似乎都决意不再这么继续端下去。

竹千代换了个更舒服安逸的坐姿,就连樱子挺得笔直的腰干,也变得随意了些。

“那就我先说吧。分开的这段时间,你过得还好么?还有,母亲她有没有过来为难你?”

“你在担心我吗?”

“嗯,当然会担心你啊。”竹千代大大方方地承认,“不但担心你,有时候还挺想你和阿福的。”

樱子起先听到第一句话时,脸颊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泛起微红。

但在竹千代第二句话出口后,她又很快恢复了常态。

只是,她神色里似乎蕴含着些许怅然若失的痕迹,不过也随之转瞬即逝了。

她本来就不是多愁善感型的少女,当竹千代踏出关键一步后,她便也恢复了过往的明朗直爽。

“有阿福大人在,这点少主放心。何况也没人有这个闲情来找我这个小女中麻烦。”

樱子没向他提起自己曾被阿江与拿折扇打脸的事,但竹千代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母亲她还是来找过你麻烦了,是么?”

“都说过有阿福大人在,少主不需要去担这个心了,怎地越解释越让你误会了起来?”

“你们就是太为我着想了!正胜他们是、你也是!”竹千代轻嚷出声来,“别说谎,反正我大致上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意识到自己情绪出现起伏,他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和心情都平缓下来。

“不过我回来了,那些曾经蓄意为难你的事,此后我不会让它再在这座御殿里发生!”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然而掷地有声的语调和态度,摆明了就是在对樱子许下会保护她的承诺。

樱子当然也感受到了这点。

竹千代的心意非常直白就传递了过来,她在感动之余,却弄不清这到底是友情、还是其它更为微妙的感情类型了。

而且站在她的立场和角度上,也必须顾虑和权衡到很多事情,才能审慎地对此作出回应。

樱子毕竟不是正胜他们这样陪着竹千代一同长大的发小,相对于已等同于竹千代生活一部分的他们,她只是中途加入这个团队的一名女中。

女中是她的职业,也时刻提醒着她主从有别,她为此从来都没对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松懈过。

所以樱子面对这句她无法判断出感情迹象的话语,也只能尽可能地以洒脱姿态来作出回应。

“是吗?那还真是谢谢你了。不过真的请不用担心,身为随侍少主的女中,我能照顾好自己。”

“咦,这么说随侍在我身边的人,都很了不起啰?”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坦率地说,阿福大人、正胜、信纲和直贞他们是真的很了不起。”

“那你呢?”

“少主你在套我的话吗?但这一招用得可不太高明啊。”

“嘛,算是吧。”竹千代鼓起腮帮,甭着头看向樱子,“怎么?这一招对你并不适用么?”

“还用说吗?”樱子克制住笑意,摆出一本正经的腔调回答,“我可是……”

“你可是随侍在少主身边的女中。”她后半段的话才说了个开头,就被竹千代给抢过话语,“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吧?我猜得对不对?”

“对、对!少主猜的什么都对。反正只要我回答‘对’,就可以转换话题了吧?”

樱子扫了他一眼,本想直接无视他的这句存心打趣,最后却还是遮掩不住地绽放了笑颜。

这是竹千代久违了的明媚笑容,依然如阳光般灿烂、又如春花般绚美,还透着顽强的生命力。

相较大坂城内庭的有腔调、有姿态的女子来说,樱子在这江户城奥内无疑是极为特别的存在。

在这美人林立、暗战频生的奥内,她就如同一朵仍旧以自己的方式鲜活地生长着的花。

正是这种不被拘束的天性与风格,让她被派驻到少主御殿之后,迅速与竹千代产生了连接。

但重逢后的两人,对于彼此的心意,却依旧处在懵懂与不确定的状态。

好在他们总算回到了原先那种自然放松的相处氛围,看着樱子的笑容,竹千代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舒坦了下来。

“什么呀,我的话题有这么乏味无聊吗?才说了没多久,居然就被你提示要换新的话题?”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少主刚才的问话实在太难回答了,自然想要换个容易些的啊。”

“那你想聊什么?我要不要和你说说大坂夏之阵的事?或者聊聊秀赖内庭的趣闻?”

“大坂城内庭趣闻这些就免了吧,我对那些装腔作势的女官并不怎么感兴趣。”

“切,你什么时候对聊天有这么高的标准了?好吧,那我就和你说说大坂夏之阵的事啰!”

“好,樱子洗耳薛听。”

于是竹千代眉飞色舞地向樱子分享起了,大坂夏之阵里所壮烈发生过的三场宏大战事。

这种舒缓松驰的感觉,让他更贪恋有她陪伴的时光,两人就这么有说有笑地独处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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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话︱不怀好意的家人 翌日,飞鸟井就到西丸御殿面见了竹千代,并传递了阿江与要见他的迅息。

竹千代不得不为此取消去星相阁看望美惠的计划,临时改道去了本丸内庭。

御台所部屋正处于内庭,客厅非常宽敞,此时摆上了三个座垫,阿江与身为御台所自然位居主座,国松丸则在下座的左侧端坐多时。

另一个被摆在下座右侧的座垫,自然就是竹千代的专属了。

但他并没有立刻落座,而是先在客厅居中的位置,向阿江与伏地施了一礼。

“母亲,久未问候,愿你安康和乐。”

“是啊,你在忙着随大御所攻打大坂城,疏于问候也是可以理解的,快坐下说话吧。”

竹千代应了一声,便跪坐在下座右侧的座垫上。

在他前面放着一个大盘子,里面装着切成块、并插着牙签的西瓜和甜瓜。

在江户时代,像西瓜、甜瓜(哈密瓜)这类水果被称为“水物”,尤其在夏季,人们更会食用西瓜和甜瓜来补充身体水分。

这亦是竹千代喜欢的水果,只是身处在这种冷澹且怪异的氛围下,他食欲反倒消退了。

虽是战后归来,但他和母亲、弟弟的这场相见,一点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与快慰。

充斥在偌大客厅里的,只有显而易见的生疏、戒备与彼此的心照不宣。

阿江与脸色阴沉地倚着扶几,她看上去心事重重,但竹千代却猜不透她到底在困扰些什么。

国松丸倒是带着一派温和纯真作派地尝着西瓜。

他演技依然精湛出色,当他微笑着看向竹千代时,竹千代知道,这个恶魔弟弟又准备出招了。

“对了,哥哥,听说你这次在大坂夏之阵里出尽风头啊:不但保护了爷爷,还亲自督阵将淀夫人和右府给逼得自尽了。”

听着国松丸的话,阿江与神情越发暗澹无光,缓缓将视线朝着竹千代移了过来。

其实她不看竹千代还好,两人目光这么一对视,她眼里的嫌恶、憎恨与敌视,便毫不掩饰地向竹千代传递了过来。

只是从战场归来的竹千代,已经不会被阿江与如此抵触与抗拒他的眼神给伤害了。

他表情平澹地错开视线,将目光转向国松丸时,眼神却蓦地一下就变得凌厉与锋锐了起来。

“出尽风头?国松丸,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藐视为这场夏战牺牲的我军将士吗?!”

竹千代显然已将火力都集中到国松丸身上,一出手就迅速给对方扣了个大帽子。

国松丸显然料想不到他如今反应与回击,会变得如此精确且令人难以招架,一时竟乱了阵脚。

“哥哥,我只是在由衷称赞你啊!大坂夏之阵是举家族之力的战役,我怎么会藐视牺牲者呢?”

“住口!你还敢狡辩!”

竹千代高喝一声。

把脸板起来的那一刻,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非但威严与霸气尽显,紧随而至的压迫感更是迅即笼罩了整个客厅。

“出尽风头是什么性质的用词,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还是在学堂上课时,你根本就没把老师的讲学给听进去?”

“哥哥,我……”

“我不要听这些狡辩!每一个参与夏战的人,无论他是大名、将领还是士兵,都为这天下安泰、为德川幕府贡献了心血,你居然用‘出尽风头’来形容他们!”

国松丸心里暗喊了一声不妙,他察觉到竹千代在借题发挥、以及有意抓住这句嘲讽并将之往政事上扩大化的用心。

这是国松丸在发言时所未曾料想过的。

然而他明白自己确实是亲口说出了这些话,正当他在脑海里飞快地斟酌对策时,竹千代却丝毫没留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天下皆知,夏战是由右府母子引发!他们妄图修复护城河、重筑真田丸,幕府乃是迫不得已才发兵讨伐,难道你不承认这一点?!”

竹千代对国松丸的责问,已然从高喝升级到怒吼,气势更是陡然连升了好几个层级,接连在心理战上攻得国松丸不断败退。

他这极为高明的反击,早就超越了戴帽子的范畴,简直是将国松丸往亲丰臣势力方面推了。

可偏偏国松丸先前的嘲讽又给竹千代落了把柄,这个小恶魔在情急之下更是应对得狼狈不堪。

“我当然承认啊!哥哥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明明只是一心想称赞你,就算用词不对也绝没有别的意思,哥哥你何必这么吓我呢?”

眼看着自己处于绝对不利的劣势,国松丸索性无限放大了脆弱一面:以惊慌失措的演技渲染出楚楚可怜的模样,还哽咽地进行了回应。

竹千代立刻判断出:这小恶魔意图以此引发阿江与的维护之情,并想籍此全身而退。

果不其然,阿江与一听到国松丸哽咽的话语,便沉不住气当即站出来力图维护,这小恶魔还真是完全摸透了母亲的心理。

“竹千代,你是哥哥,怎么可以这样吓弟弟呢?你也知道,国松丸他天性单纯、没那么多心思,说话做事不够深思熟虑也是可以理解的啊。”

“母亲你别插手!”竹千代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的介入,“正是因为我是哥哥,才更不可以容忍他这种原则性的立场错误!”

“我不只是他的哥哥,更是德川家的少主!我有义务肃正这家里的任何亲丰臣氏势力!”

“都已经说了,国松丸他只是不够深思熟虑而已!你居然还用了‘肃正’这个词?你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吗?你是在将脏水往亲弟弟身上泼啊!”

“脏水吗?”竹千代戚起眉头,冷冷地扫了阿江与一眼,“右府母子若不自尽,就会为天下埋下随时可能再起战事的祸根,这点道理国松丸会不懂得吗?”

“不,其实他什么都懂,只是一直将亲近丰臣氏的立场给隐藏得很好而已。否则他怎么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发觉阿江与的介入与力图调停,丝毫没能阻止竹千代的穷追勐打后,国松丸整个身体都变得僵硬无比。

纵然他怎样绞尽脑汁,也思索不出适当的脱身之术。

他心怀惧意地打量着眼前的兄长。

如果说竹千代在出征前对他的那次教训并不足以让他惶惑,那么这次将他往敌方势力划分的反击,就真正将他给逼出一身冷汗了。

这也是国松丸第一次领教到竹千代的手段与谋略。

此前面对他各种进攻与挑衅,只能被动应对的这个兄长,如今反制的段位委实让他大为惊异!

“竹千代,你到底有何居心?!现在这么敏感的时刻,这些话会误导幕臣们的认知,还不快给我适可而止!”

“母亲才是!到底还打算对国松丸溺爱到什么时候?过去无关痛痒的小过失,我也就不计较了!但今天他涉及的可是偏坦敌方的原则性问题!”

针对阿江与的责难,竹千代寸步不让地继续死磕国松丸,更是摆出大义凛然姿态面对自己的夜叉母亲。

他已经不是过去的竹千代了。

比起被动防御地见招拆招,这次他决意要让国松丸长长记性,更要一挫阿江与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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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话︱少主的有效反击 “偏坦敌方的原则性问题?那这么说我应该也是同谋了,你干脆把我也给扯进来就好了!”

发觉竹千代并不像之前那般退让包容,阿江与索性横下心,让自己也置身到这宫斗旋涡当中。

竹千代当然很清楚她目的何在,作为承袭了织田与浅井两家血脉的战国公主,她在血统与出身上确实担得起御台所这个身份。

何况她还深受秀忠宠爱与尊重,如今她正是倚仗着这两层基石作为护身符,为维护国松丸甚至不惜挺身涉险。

竹千代看着存心和他硬撼的母亲。

对她这种蓄意偏坦的行为,他早就已见惯不怪,但正因此,他并没有任何要就此罢手的意思。

这次他非但不准备轻易放过国松丸,更有心要向阿江与施以颜色。

只有这样,他才能实现昨天对樱子许下的承诺。

他说过要保护她,要确保她在奥内不受欺凌伤害,首先就得让阿江与明白:什么是他不可触碰的禁区、而任何触犯的人都会付出相应代价!

“母亲现在是亲口承认你是同谋吗?”

竹千代目光锐利地越过阿江与,直勾勾地瞪向她身后的飞鸟井,脸上刹那浮现出浓浓杀意。

“飞鸟井。”

“在。”

“身为母亲身边的中年寄,你是怎么做事的?明知道她和国松丸同谋、一起为丰臣家站队,你居然知情不报吗?”

能坐上御台所身边中年寄这个职位,飞鸟井当然不是个寻常女官。

她马上就意识到竹千代在将计就计,也体会到他话语里蕴含着到底多么危险的问责!

“请少主恕罪!你方才责问之事,我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晓得你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你想蒙混过关,我会立刻针对此事禀明大御所大人,然后将你送往劳屋敷,那里有的是能让你招供的方法。”

“少主,我是真没听御台大人有说过任何为丰臣家站队的话,又谈何知情不报呢?”

飞鸟井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尽管她仍竭力维持着中年寄的体统,但眼神却已然慌乱了起来。

“混帐!别和我推诿说你不知情!首先这就不是一个合格的中年寄该说的话!”

“你是日夜随侍在母亲身边的中年寄,现在她已承认与国松丸同谋、为丰臣家站台,倘若你还嘴硬逞强,便是知情不报的重罪!”

随着竹千代的层层紧逼,飞鸟井的脸在重压之下变得近无一丝血色,急忙伏地拜倒。

“禀告少主,那只是御台大人的气话啊!试问哪个母亲会不想要保护儿子呢?她只是为了保护国松丸大人,而赌气说了这些话而已!”

“她首先是将军家的御台所,然后才是国松丸的母亲!如果连这点责任与道义都不清楚,也是你们身边这群女官没服侍好!”

竹千代毫不留情面地对着飞鸟井厉声训斥。

对方被训得连头都不敢再抬起来,而阿江与此时脸上俨然已是乌云密布了。

她当然明白竹千代训斥飞鸟井的那番话,实则是在责备她没能惦量好身为御台所的责任。

这份当着众多女中面前进行的严厉训斥,也是阿江与自从嫁进将军家以来,所当众受到的最大打击,她很清楚一旦作了退让,势必就会削弱到她日后的威严。

因此她只能正面进击,无法后退迂回,这是阿江与毅然作出的应对选择。

“竹千代,你现在是在训斥我吗?出征大坂的你,打了一仗回来以后,连我这母亲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不敢。但方才母亲明明说过是国松丸的同谋,我也听得清清楚楚。若真是如此,身为德川家少主的我可无法坐视不理。”

“你在威胁我吗?”

“你说什么呢?母亲!”

竹千代怒目重喝。

这是他第一次冲阿江与如此直接地倒出心底怒火,那凛冽的眼神,甚至看得阿江与顿生寒意。

对这个向来被自己冷嘲热讽、面对陷害也不敢有太激烈举动的长子,她向来都没怎么放在眼里,故而才会在一次次陷害失败之后、很快又再筹备下一次的出手。

然而此刻在她眼前这个战后归来的竹千代,显然再没以前那么好对付了,而且他似乎没有就此放过她和国松丸的意思。

阿江与在意识到这点后,也发现自己与次子正陷于一个极其不利的局面——

毕竟从字面义来解读,他们都很容易被扣上站队敌军的帽子。

何况一旦竹千代禀报家康之后,即使他们最终能够脱身,但国松丸从此就会蒙受污点,这是阿江与最在乎与介意的。

竹千代正是紧扣住她的软肋,将武器有效地连续砸在她这只张牙舞爪的眼镜蛇之七寸上!

“右府母子伏罪自尽,乃是天下众望所归!毕竟连续引发了冬夏两战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们!”

“面对引发战乱的罪人,国松丸居然用了‘逼得自尽’来形容他们的死,而母亲则亲口承认是同谋,你们是嫌这场夏战结束得太早了吗?”

面对竹千代的重拳出击,阿江与尽管气场全开却一时哑口无言,而国松丸脸色早已变得铁青。

他意识到竹千代正将这场兄弟间的斗争往政事的方向上引,方才察觉自己做了件多蠢的事。

一直自诩为聪明绝顶的他,从来只有挖坑引竹千代往下跳,却未曾料到有一天居然也会跌入竹千代所设的陷井,而一旦发现却已无法轻易脱身。

这是国松丸生平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竹千代的可怕,这也让他真正体验到竹千代到底多不好惹。

“哥哥,我知道错了。都是我不够谨慎,才引发了这场误会,母亲也只是为了维护我才……”

“都说慈母多败儿。淀夫人就是太娇宠右府,才导致了右府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连续引发冬夏两战,让爷爷和父亲连续在战场上奔忙!”

“竹千代!”阿江与被气得浑身发抖,无法自制地直起身体,快步朝竹千代走了过来,“淀夫人是我的长姐、右府是你的表哥,你是在拿他们来类比我和国松丸吗?”

“难道正因为淀夫人是母亲长姐、右府是母亲外甥,所以你才会成为国松丸的同谋,一并为这对罪人站台吗?!”

无论国松丸如何施尽浑身解数想从中脱身、也不管阿江与怎样强势责问,竹千代始终紧扣着他们话语里的纰漏不放,将火力专注地集中在同一个方向上进攻。

正是由于火力没被分散,集中攻击产生的威慑力,才能更深入到阿江与及国松丸的内心深处。

曾在精通权术的秀吉身边成长的阿江与,现在毫无疑问地也察觉到了竹千代的用心。

她发现不管冲他使用怎样的责问,他都会将结果导向她和国松丸为丰臣家站台这件事上。

面对竹千代强有力的追问,她更难以自圆其说,一旦意识到这点,她就变得谨言慎行了。

“怎么?你们在思索适当的辩解和说辞吗?”

竹千代抬头迎向她的视线,他仍旧跪坐在座垫上,表现出一副完全不将她当回事的澹然。

他从神态到语气所流露的轻慢,就似乎完全不拿她和国松丸当对手一般。

这深深地激怒了阿江与。

她怎样也无法容忍这个曾一度寡言、敏感、脆弱、不擅交际的长子,居然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后,如此无视她的存在。

可阿江与也明白,此时被拿捏的是她和国松丸。

即使她再朝竹千代摞下多少狠话,也只能成为被他从中寻找、并抓到漏洞的反攻证剧而已。

“你真的要对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做到这个程度吗?当前正在伏见城的将军若知道了这件事,你要他如何安心处理公务?”

“母亲,你在拿父亲压我?或者,你已经慌到要搬出父亲,来迫使我让步的地步了?”

“既然你这么不念母子之情、兄弟之情,我也只是提醒一下而已。要知道即使你在大坂夏之阵里立下战功,这江户城也不会任凭你一人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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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话︱第一次完胜 “怎么你打算从父亲这边入手,挑动我们父子的感情吗?”竹千代仔细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地仰头大笑了起来,“哈哈哈,真是有趣,实在有意思啊!”

“何出此言?你与国松丸都是我十月怀胎所生之子,但你今天的举动实在太让我伤心了!”

阿江与振振有辞,试图拿母子亲情作为突破口,以此来硬压竹千代一筹。

不过竹千代完全没将她这番话给放心上,只是强硬地昂着头迎向她的视线。

“伤心?若说伤心的话,那伤心的人也该是我才对。”

“你有什么可伤心的?身为将军家嫡子,只不过生得早就享有特权,好事简直都被你占去了。”

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阿江与失序地将心头堆积许久的愤闷与不满,向竹千代悉数倾倒而出。

“现在更由于打了胜仗,跑来欺负自己母亲和弟弟!如此骄横跋扈的少主却说自己才是伤心人,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哈哈哈,母亲你总算是说出了心里话。说得好、说得真好!早就应该这般直白地说出来,否则闷在心里成天筹划各种要弄垮我的阴谋,还真是辛苦你这位御台所了。”

“我怎么会想弄垮你呢?原来竹千代你一直是这样看待为母的吗?是不是阿福进的谗言?”

“和阿福没关系!星月中毒事件、目付西岛柱赫夫妇事件……这些事情可能母亲早就忘了,但我竹千代可时刻都没有忘记过!”

竹千代一拳重重砸在榻榻米上,随即终于站了起来,针锋相对地迎向阿江与的目光。

这是他第一次与母亲产生正面对垒。

“都说虎毒不死子,但你真有把我当成儿子看待过吗?恐怕在你心里,早就将我当成阿福之子,认为只有国松丸才是你儿子吧?”

“胡说!是不是阿福那毒妇向你挑唆了什么?竹千代,你可不要轻信那毒妇的谎话啊……”

“够了!你是打算一边施展亲情攻势,一边暗中向我捅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竹千代一声厉斥,及在瞬间暴发的超强气场,竟连阿江与也被震慑、一时无法言语。

“如果不是阿福和那些小姓伙伴们的陪伴,也许我根本无法走到今天,早就被逼自尽了。”

“母亲,接下来我要和你说的事,请务必听好了,因为这些事我只会说一次。”

“我小姓四人众里的水野光纲,在大坂夏之阵里为守护爷爷光荣捐躯,是受幕府承认的功臣。”

“我已经失去了一名极其重要的伙伴。所以我绝不允许、也不再容忍,任何试图要伤害我伙伴的行为,即使对方是你或国松丸也不例外。”

“不要再仗着御台所的身份,去找樱子或美惠的茬。要知道她们奉公的地点都在西丸,而打理西丸的人是阿福,并不是母亲你。”

“要是再发生任何她们被传召或被为难的事,即使是母亲你,我也不会原谅,明白了吗?”

对阿江与来说,这是她自嫁入将军家以来所蒙受的最大屈辱。

浑身僵直的她紧紧咬着牙齿、用憎恨的眼神瞪着长子,仍旧坚持听完竹千代说的每一句话。

说完竹千代转身看向飞鸟井,竟似懒得再看阿江与一眼,将未竟的怒火全部发在飞鸟井身上。

“飞鸟!你还愣在那边干什么?还不快把我面前的这盘水物给端起来,拿给国松丸!”

“啊?!遵命。”飞鸟井慌张地小跑过来,俯身端起盘子,并将之放到国松丸面前。

竹千代一步步缓缓朝国松丸走过去,他每迈出一步,国松丸就觉得危险又向自己迫近了一分。

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体验,国松丸根本没料想过,竹千代居然能对他产生如此致命的威胁。

可眼下这威胁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发生,而即使穷尽他和阿江与之力,竟然都无法阻止!

“吃了吧,国松丸。”

“哈?”

“怎么?你不是最喜欢抢兄长东西吗?这盘水物我今天没有胃口,你不用抢就能吃得到,难道不是一种幸运?”

“哥哥何出此言?”国松丸勉强堆起笑容,“身为将军家的二公子,我生来便是哥哥家臣。为哥哥效忠还来不及,哪敢生起任何抢夺之念?”

竹千代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国松丸将任何棘手场面应对得滴水不漏的高超手腕,他总算在归来后又再领略了一番。

看着国松丸又再混淆黑白,他倒一点也不生气,反被激起了来一场正面对决的欲望与信念。

“是吗?可惜记忆无法根据言语而改变。不然看你说得这么情真意切,我还真会以为过去那些经历都是幻象、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啊。”

“炎炎夏日,或许你水分补充得不够,才会在刚刚说出那些胡话,现在还不快补充一下水分?”

竹千代伸出右脚,将两盘水果分别推到国松丸跟前,以完全没有商量余地的表情瞪着对方。

“既然你决意效忠于我,那便不要拒绝我的好意。现在便当着我面前,把这些水物都吃光吧!”

看着国松丸没有动静,竹千代目光如炬,又再加重了语气施压:“难道你刚才说的又是谎话?”

“难不成你心系右府母子亡魂,以至于对出征归来的我心存怨恨?连水物也无心品尝?”

这句话真正命中了国松丸软肋,他咬着嘴唇迎向竹千代目光,好不容易才平息住心底怒气。

权衡再三之后,国松丸忽地笑了起来,一脸乖巧顺从地拿起西瓜,开心地咬了一口。

“好吃!哥哥赏赐的水物,毕竟是蕴含了你的心意,吃起来竟比寻常的水物更加香甜!”

他表情随着每一口咀嚼都在发生变化,甚是惬意地在吃完一片西瓜后,又马不停蹄地往嘴里塞进一片甜瓜(哈密瓜)。

竹千代不发一言地站在他面前,监督着他将两盘水果全部吃完,才转身悠步离开。

就算不回头,他也能够料想得到,阿江与及国松丸投注在他背后的目光有多愤慨与敌视。

但这些他统统都不在乎了。

他本就是为了保护樱子和美惠,才会抱着警告目的来面见阿江与,没想到在不经意间还顺带惩戒了一下国松丸,这倒是出乎意料的收获。

他身后的阿江与及国松丸,一直沉默地怒目看着他离开。

直到他身影从御台所部屋的客厅消失后,这股死一般的寂寞才被阿江与率先打破。

“国松丸,你辛苦了。”

她心疼地冲次子跑了过去,俯下身来怜惜地一把将他拥入怀中,轻抚着他的发丝。

“你这么单纯善良的孩子,却被竹千代那样欺负和恐吓,你知道母亲刚刚有多难过吗?”

“母亲,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没揣摩好哥哥心思,才惹得他发了怒,还请母亲不要担心。”

“傻孩子,他把你欺负成这样,我怎么能不担心呢?而且……竹千代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真面目?”

“是啊,他之前那些包容、宽厚全是装出来的。你看,如今他得了势的这副嘴脸……”

“哥哥和我都出自同一对父母的血脉,我永远都相信哥哥。倒是那个狐假虎威、借着哥哥在西丸仗势欺人的阿福可恨得很……很可能是她挑唆了哥哥。”

心思慎密、比谁都更了解阿江与命门的国松丸,在卖乖去赢得她同情与疼爱的同时,又不动声色地在她心头狠狠扇了一把火。

阿江与的战意与愤慨,果然被他成功地再度激起,脸上更是漾起一副绝不善罢甘休的表情。

“一定不能这么放任竹千代继续得意下去!如果他权势再继续扩张,往后母亲真的很担心你会毫无立足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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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话︱江户与京都之间 离开御台所部屋后,竹千代并没有立刻回到少主御殿,而是取道去了星相阁。

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里,但他并没有忘记,美惠还在那间位于最内里的宽敞奉公室里。

他事先并没透露要造访星相阁的迅息,也没差人去通知美惠,完全就是循心而往地来了这里。

因此当他再度踏入这间奉公室,正在专心致志翻阅着星相书籍的美惠,抬起头看到他后,有那么一瞬竟愣住了。

向来干练沉稳的她,几乎从未显露出这般愕然与不知所措的神色。

但看在他眼里,竟还带了那么几分不加修饰的可爱。

于是他便停下脚步,也没说些什么,只是歪着嘴露出坏笑,稍微俏皮地偏着头望向她。

美惠很快就回过神来,眼里浮起笑意,极其优雅地直起身体,信步向他走了过来。

“少主,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怎么这段时间不见,你要对我说的,也就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么?”

“那我该说些什么?恭喜少主武运昌隆、击败敌军凯旋而归?你想听这些别人已经说过无数遍的恭维吗?”

“嘛,还真有你的风格啊。我倒不希望你也变成众口一词的那种人,还是继续做自己就好。”

“少主又希望女子保有自我、又要求女子不要言简意赅,这要求难道不矛盾吗?”

美惠依然显露出掌控整个谈话节奏的高超手腕,她声音亦仍旧是竹千代熟悉的温软悦耳。

只是比起过往那个曾让他看不透心思的魅惑美人,她如今的欣喜却是控制不住地流露了出来。

两人站着相互凝望了彼此许久,忽地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脸上绽开笑颜的美惠,就如同怒放的九重樱那般绚烂绝美。

“你笑什么?”

“奇了怪了,明明是少主先笑的,却要我先回答吗?”

“算了,那就我先说吧,省得呆会你会说我拿身份压你。”竹千代撇了撇嘴,两手交叉摆在胸前,“我会笑,是觉得以前那种和你共处的熟悉氛围又回来了。”

“那我该怎么评价引发你笑容的这个原因呢?”美惠眼波流转,任由夏风拂动发丝,“或者我该说,看起来我们俩以前相处得还不错?”

“嘛,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竹千代吹了声口哨,落落大方地在主座坐了下来,“我说,好歹有一阵子没见了,总该为我泡壶茶吧?”

“这不正准备要泡茶吗?”美惠顿了一下,又意有所指地斜眼扫了竹千代一下,“也不知道是谁,连声事先知会也没有就突然出现?”

“要是先派了人过来知会,这会儿茶水早就准备好了,说起来还是某人太过随心所欲了些。”

“喂,你嘴里这个随心所欲的某人,说的就是我吗?”

“我可没有点明是谁,还请少主不要对号入座。”美惠笑意盈盈地转过身子,“那么,现在我泡茶去了,还请不要再就着这个话题来打扰我喔。”

她在竹千代面前仍然保持了过往一惯“坚持做自己”的处世风格,但不晓得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和以前相比,变得似乎有些不同了。

美惠一直给竹千代“黑暗流美人”的印象。

她美得很魅惑、很迷离异色,尤其是言谈举止总能巧妙掩饰住内心的真情实感,叫人总看不清她的真实想法。

尤其是那双深邃、犹如暗夜般的童孔,有时候看得久了,会让竹千代不禁产生一种犹如坠落深海的感觉,从而更让他觉得她是个既危险又神秘的美人。

可这次久别重逢,美惠竟由于欣喜而变得明朗不少,也让竹千代能更直观地捕捉到她的情绪。

美惠内心的愉悦,在她冲泡近江土山茶这一举动上就可以明显地看得出来——

她在将沸水从高处直接冲入茶壶、使开水有力地冲击茶叶时,嘴角依旧是上翘着的。

随后她盖好壶盖,以沸水淋于壶上、对壶盖进行淋顶时,眼里亦溢满笑意。

相对于美惠这种向来不轻易在人前流露情感的少女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得的突破,可见她对竹千代的平安归来有多么欢喜。

这些小细节当然没逃过竹千代的眼睛,但清楚她个性的他,还是选择羊装对此毫无察觉。

一杯散发着清香的土山茶,被美惠轻轻推到竹千代面前。

他很慎重地拿起杯子,握在手中轻轻地转动着,继而浅浅嗅了一下茶香。

“对了,美惠。”

“嗯?”

“我在大坂夏之阵的天王寺一战,承接了牺牲的光纲、还有忠明师范的意志,一同斩杀了女王螳螂,这只危险虫兽已经不存在了。”

“我知道。”

“你知道?”

“我身上毕竟流着驭梦师的血液呀。当女王螳螂死去时,我能隐约感觉到它的气完全消失了。”

“如今虫兽里的四大贵族,绺新妇和女王螳螂都死了,就只剩下赤目毒蝎和千足蜈蚣,对吧?”

“是。虫兽一族的妖力皆来自四大贵族,它们犹如其它虫兽的母体。现在两名虫兽贵族相继被诛杀,那也就意味着整个虫兽族群都受到了重创。”

“只要再伏诛赤目毒蝎与千足蜈蚣,其它的虫兽自然就会妖力大减、甚至可能衰竭而亡?”

“是这个道理。少主天资聪颖、反应得还真是极为敏捷啊,但你才刚从战场归来,暂且将这些烦恼事搁下就好。”

“说得也是。”

竹千代举起杯子,浅浅啜了一口土山茶,任浓郁的茶水先安抚舌尖、又滋润了喉咙。

与跟樱子在一起时不同,他与美惠的相处向来谈的都只有公事。

他们几乎从未聊过任何私人性质的话题,但即使如此,两人依然懂得彼此的所思所想。

夏风从木格子窗淘气地窜入房内,再与阳光一同在塌塌米上展开追逐。

品着浓郁茶香,竹千代觉得,即使就这样懒洋洋地一同坐着喝茶,便已经足够美好。

另一端的京都二条城本丸大殿里,秀忠正从伏见城应召到来,和家康一同商议对忠辉的处罚。

“父亲,这样对忠辉会不会太残酷了一点?毕竟他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弟弟呀。”

“都说将军擅于处理政务,怎地到了忠辉这块就湖涂了?正由于他是我儿子、你弟弟,尹达政宗才会动了歪念头。”

“父亲仍然认为,若不惩罚忠辉,便无法威慑尹达政宗?”

“将军,莫要忘记我们才刚陆续打了大坂的冬、夏两战。这好不容易才奠定的世间太平,是牺牲了多少将士、耗费了多少财力才赢得的,你认为还经得住几番折腾?”

“孩儿明白。”

“我们才刚灭了丰臣一族,如果很快又将战火对准尹达政宗,其它大名心里该是作何感想?”

家康探身向前,以不容置疑的目光望向秀忠,眼里闪动着决绝之色。

还不待秀忠回应,他便又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惟有斩掉忠辉羽翼,才能彻底断了政宗本不该有的歪心邪念,此乃不战而降之术。”

“此事就由将军从伏见城下旨,命忠辉蛰居深谷城,同时下令他与政宗之女五郎八姬和离。”

【注·和离:指按照以和为贵的原则,夫妻双方和议后离婚,而不单纯是丈夫的一纸休妻。】

“和离?!”秀忠吃了一惊,“不仅要令忠辉蛰居深谷城,甚至还要迫他和五郎八姬和离吗?”

“父亲,我们真要将他打压到这种程度不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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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话︱家康对秀忠的点拨 家康并没有马上对秀忠这番话进行正面解答,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年届37岁的儿子。

秀忠是在庆长十年(即公元1605年)继任二代将军,如今在位已有十年,虽在战事上无甚功绩,但在处理政务与权谋方面倒是一把好手。

家康当初就是慧眼相中,秀忠在温厚老实的表象下潜藏的实力,发现这个三子实际上对朝野各大势力的平衡与制肘上很有作为。

这也是他选择秀忠继任将军之位的其中一个原因。

他始终认为,一旦将心腹大患的丰臣家悉数清除,天下必将迎来安泰平稳。

今后的太平世间,比起骁勇善战的武将型统领,无疑更需要精通治理、擅于权谋、专于内政的综合型统领,而秀忠恰好正拥有这样的天分。

只是如今察觉到秀忠在处罚忠辉一事上的犹豫与分歧后,家康才意识到秀忠还不够通达、并且仍旧囿于亲情和义理等传统观念的束缚中。

因此家康决定再好生对秀忠谆谆教诲一番,将“治理天下必先得有所割舍”这道理传授给他。

“将军,若我有个万一,届时政宗借忠辉名分号令各大名起兵,你可有把握一举挫败他们?”

“孩儿不敢妄言可以轻易取胜。只是对于忠辉……毕竟本为兄弟,我多少亦有些心存不忍。”

“将军也许忘了,你并非只是我的儿子、也绝非仅止为忠辉兄长,你乃要为万民之福负责的天下人。关于这一点,还请连在睡梦里也不要忘记。”

“是,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亲政十年的秀忠,在家康面前仍保留了谦逊好学的姿态,认真聆听并细细思量着父亲的教诲。

“忠辉与政宗之间的连接纽带,乃是五郎八姬。只要这桩婚事还存在一天,忠辉就仍将是政宗女婿,政宗自然也会仗着忠辉岳父身份图谋不轨。”

“幕府只能有一个主人,而这个主人也只能姓德川。若要天下太平,首先必得先平内乱,这个道理将军不会不晓得吧?”

秀忠脸上泛起愧色,微微将头给轻垂了下来:“是,孩儿明白。”

“我们当今要果断采取的措施,就是彻底斩断政宗与忠辉之间的这份连接纽带。那便要务必让政宗明白,他再怎样处心积虑,也兴不起风浪来。”

“我更有意籍着重罚忠辉,向尹达政宗表明:幕府对任何意图扰乱秩序的行为,都一概零容忍,在这个铁律之下没有人能侥幸逃脱!”

秀忠极为慎重地陷入沉思,抬起右手、以大姆指和食指一并捏住下巴,认真回味着家康的话。

“可父亲,治理天下需要恩威并重,在权衡朝野方面亦是如此。据说政宗对五郎八姬甚为疼爱,若我们令忠辉与五郎八姬和离,又会否折了他的颜面?”

“将军是担心我们本想籍处罚忠辉以震慑政宗,却反倒因为一个不慎而激起了他的反心?”

“孩儿确有此隐忧,若我们褫夺去忠辉领地、又令他与五郎八姬和离,以尹达政宗的狂傲个性,只怕反会促使他铤而走险。”

“恩威并重之术这个考量是对的,这点将军不必担心。我刚向朝廷举荐政宗、想必不久他将会获得官号,而且也赐给他庶子秀宗足有十万石的宇和岛领地。”

家康以指尖轻轻敲打扶几,老谋深算的他,又迅速在脑海里思索并组织着适当的应对之策。

“将军在下旨时,就说忠辉德不配位、因此希望尹达家领回五郎八姬,以免误了她的人生。”

“但本着两家世代交好之愿,幕府要将德川家一名公主嫁给政宗嫡子忠宗,再续金玉良缘。”

“给了庶子十万石领地封赏,又将德川家公主嫁给嫡子,这样也算践行了将军恩威并施之意、同时也安抚了尹达政宗。”

“将军,如此处理可还合了你的心意?”

家康表面上是在征询秀忠意见,但秀忠知道,但凡他决定的事,便很少会为其它意见而改变。

何况他还将个中利弊都一应俱全地作了均衡处理,也让秀忠总算搁下心头一块大石,当然不会再有异议,便谦逊地俯首称是。

“父亲深思熟虑,孩儿甚是佩服,那便依此来下旨裁定就好。”

家康点了点头,忽地又像想起了什么,便又语重心长地对秀忠追加了几句把控朝政的叮嘱。

“对了,将军,我这老父亲还要再多唠叨几句——”

“对于将嫁予政宗嫡子的公主,养女也好、旁支之女也罢,届时以将军之女名义出嫁便是。”

“还有,将军在下达让忠辉蛰居的指令时,必须要向诸位大名,彰显君临天下的不可侵犯!”

“所以必须慎重告戒他:蛰居期间势必要谨言慎行,若再行无礼之事就会领罪受死!”

秀忠望向家康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尊崇之色,发自内心地回应:“孩儿一定谨遵父亲教诲。”

这一趟父子私谈,秀忠可谓受教匪浅、对自己这位三河老狐狸父亲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

家康父子同时逗留在京都的这段期间,以家康亲自牵头组织并审阅、由高僧金地院崇传编撰的《武家诸法度》,也在此时被正式确立。

无论对江户幕府还是当时的日本来说,都是继大坂冬、夏两役之后,影响最为重大的事件了。

这部《武家诸法度》可说是一部关于武家的基本法则,完整地体现了家康的治世意图:旨在通过约束诸大名的权力、进而维护德川氏在全国的统治地位。

家康从武家诸大名的誓纸里取出3条法令、再附加10条由金地院崇传起草的法令,最后形成了以下一系列的大名行为守则——

法度规则里包括了限制擅自修缮城堡、禁止建筑新城、禁止结党营私、婚姻须经幕府批准、以及参觐交代的方法等内容。

同时,秀忠召集了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及青山忠俊等重臣,从而拟定了《一国一城令》,对限制大名势力及扼杀反叛之心发挥了极大作用。

这部《一国一城令》明言规定:在各大藩国里,由大名所居住、并作为政经所在的城只能保留一个,其余的城必须全部废除。

在起草了这部律令以后,秀忠专程前往二条城谒见家康、并仔细向他阐述了主张和考量。

“父亲,孩儿此举的用意是,剥夺各大藩领地内大名和家臣的诸多城池,让家臣们只能在大名自己修筑的城内集中,从而限制他们的扩张。”

“以后,这些城池或领地都由将军管理,大名仅有使用权。并且将来若有子嗣继承,也得经过幕府批准,否则一概视之为无效。”

“幕府今后将视之治理表现给予评判,对违反律令或法度的大名,一律处以褫夺封地的处罚。”

家康并没对此横加干涉,相反地,他在听了秀忠的解析后,还显出非常欣慰与愉快的样子。

“这样啊。原来将军这阵子是如此用心在操持着政务,我这老父亲还有什么可不放心呢?”

“这部《一国一城令》实施后,各地大名就老实了。我没什么意见,将军你大可放手去做。”

家康给予秀忠的这两句肯定,可谓为《一国一城令》一锤定音。

家康的表态也给了一直处于他羽翼庇护下的秀忠,对践行自我主张的政事奠定了更大的信心。

于是秀忠在伏见城召集了天下诸位大名,向武家发布了这两项具有时代风向指标性的法令。

同时,秀忠宣布年号由“庆长”更换为“元和”,这也标志着天下自此正式归为幕府统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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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话︱与千姬的会面 收到安藤从京都发来的书信,确定秀忠即将返回江户之后,竹千代决定去探望住在竹田御殿里的千姬,再顺带告诉她这个消息。

自打回到江户以来,因为彼此所持立场的缘故,竹千代并没见过这位比自己年长七岁的姐姐。

但在秀忠即将返回江户前夕,他却动了去探望她的念头。

竹千代会毅然踏出这一步,皆因秀忠曾为了配合家康在天下面前演一出忠义大戏的策略,曾向正信下达了让千姬陪秀赖母子一块赴死的指令。

即使这只是一场基于政事考量的演技,但在事后听闻此事的千姬心里,却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她也为此对秀忠产生了隔阂。

同样身为不受宠爱的孩子,竹千代在读完安藤的书信后,立刻就想到了千姬、并随之产生了共情,或许这就是驱动他主动前往探访的原因。

作为备受家康关心的孙女,千姬在居住与吃穿用度方面均受到幕府厚待,从大坂城一并陪她返回江户的心腹女官刑部卿局也继续随侍在身旁,可她却并不幸福。

就连在客厅接待竹千代时,她也不加掩饰地流露出郁郁寡欢的表情,似乎还没从丰臣家全灭的阴影里走出来。

竹千代观察着她的神色,权衡再三以后,仍忍不住开口问了她一句早已搁在心里很久的话。

“姐姐,接待突然来访的我,会不会让你感到为难、甚至觉得是一种负担?”

“没有呀,何出此言?”千姬一愣,认真地迎向竹千代的视线,“是什么让你有这种顾虑呢?”

“姐姐一定听说了吧?右府一群人躲进山里苑的粮仓后,是我下令井尹军开的枪……他们正是听到枪声,明白求生无望后才毅然赴死。”

“然后呢?你认为我会为此而恨你吗?”

“老实说我确实有这个顾虑,因此才一直疏于问候。今天鼓起勇气来访,看见姐姐神色恍忽、心事重重,就更让我歉疚不已。”

“既然都这么直接地提到这些了,那我想问一句:又是什么让你决定抛开顾虑来看我呢?”

“那大概是……在我们身上或多或少所保留的共同点吧?是它将我们给连接到了一起。”

“共同点?你自幼在江户生长,而我打小便去了大坂城,接触不多的我们会有什么共同点?”

“姐姐应该也听说了,父亲出于策略考量,向正信说了要你陪右府母子一并赴死的话吧?”

“……”

像被触碰到内心的禁忌和伤疤一样,千姬对此保持了沉默。

但她顷刻变得落寞与低沉的眉眼,却更向竹千代证明了她仍对秀忠这番话无法释怀。

“我从生下来后,就按爷爷的指令被交给乳母阿福抚养。”

“虽然也住在江户,但可以说自小就在远离父母的环境中长大,在这一点上和姐姐很相似。”

“我和母亲还有国松丸的感情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糟糕,关于这点我并不想瞒你。”

“可以说姐姐如今对父亲产生的隔阂,就像我和母亲之间的鸿沟一样,这就是我们的共同点。”

千姬脸上显露出惊讶与意外的痕迹。

作为自幼生长于深宫内庭的女子,她当然清楚这本不应是随便向别人倾吐的话语。

尤其是在多年未见、并且关系微妙的姐弟之间,就更不应该随便提及这些攸关切身利益的事。

皆因任何由于轻信而表露的话,都可能会被当成发动进攻的武器,这是深宫生存规则的铁律。

怎么都想不清头绪的千姬,思量再三以后,最后选择向竹千代问出那些在她心底盘旋的疑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不担心我在母亲和国松丸面前扇风点火吗?”

“不,我一点也不担心。但凡有这个隐患,我都不会在姐姐面前如此坦然地说出这些话。”

“是什么让你这么认为?就像你刚才说的,右府母子是因为你下令开枪射击,才在粮仓里下了赴死的决心,我本该很恨你才对。”

“是姐姐的眼睛,让我觉得可以放心地和你说这些话。”

“我的眼睛?”

“是,我一直相信,人的眼睛是不会撒谎的。无论我们是讨厌或喜欢、憎恨或深爱一个人,或许能克制得住表情,但眼睛总会诚实地表露出来。”

他温和地看着千姬,整个人都置身在一种松驰的状态,更索性抛开了之前的顾虑及猜疑。

“姐姐的眼睛里,虽然还藏着悲伤与怀念,但并没有任何排斥或憎恨我的神色。这样的眼睛让我觉得,自己能够对你说出这些真心话。”

千姬显然深受触动。

原本关系微妙的姐弟俩,却由于竹千代的率先敞开心扉,从而大幅度地缩近了彼此的距离。

她怔怔地迎向竹千代的视线。

那些筑在心扉四周的高墙就这么逐渐崩塌,于是她决定也要像竹千代般坦率说出自己的想法。

“竹千代先前说过,顾虑到我可能会由于右府母子的事恨你,所以迟迟不敢来探望我吧?”

“但其实我并不恨你,毕竟真正决定右府母子去留的人首先是爷爷、然后是父亲。如果说我该恨你的话,那我恐怕要连爷爷和父亲也一并憎恨了。”

“战争始终都会分出输赢。历史是由胜利者决定和书写的,我也晓得倘若输的是德川家,那么也许今天你就没机会坐在这里和我说这些话了。”

千姬语速很慢,因而每个字的发音都格外清晰,她脸上的悲伤之色亦越发鲜明。

然而那双望着竹千代的眼里除了迷惘与失落,却寻觅不到半点憎恨与厌恶,这让竹千代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她的话。

“我只是觉得自己无能。你知道吗?我是受了淀夫人所托,立志要在父亲或爷爷跟前为右府陈情,带着这般决心出城的。”

“结果最后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不管再怎么努力,最后也只保住了右府女儿的性命。”

“可以说我最珍贵的宝物,右府、淀夫人、长门守重成,一个个都在夏战里离我远去了。”

“我失去了夫君、母亲、最好的朋友,但却仍旧独自苟活在这个世间。这么软弱的我,怎么有资格去仇恨任何人呢?”

竹千代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伸出手去,轻轻覆在千姬的手背上,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双眸。

“不,姐姐,我觉得你非但一点都不软弱,甚至还很勇敢。”

“勇敢?”

“嗯。自杀其实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只要拿剑抹一下脖子就完事了。但活着承受这些苦痛和歉疚,却是比死还更艰难了一百倍以上。”

“……”

“而且只要你还活着,右府母子、长门守重成仍会继续在你的记忆里栩栩如生,这样他们就不至于完全从这个世间消失。”

竹千代最后的这句话,强烈地撞击并震荡了千姬的心。

“是啊,你说得对、说得真好!只要我活着、只要我还记得他们,那么他们就不会真正地从世间消失。”

她蓦地就红了眼眶,但或许已经流过太多泪的缘故,最后她倔强地不让任何泪水涌出眼眶。

相对陌生的姐弟俩,籍着这个夏日午后的促膝长谈,终于解开了因大坂夏之阵而埋下的心结。

这天下午,竹千代在千姬的竹田御殿逗留了很久,也向她说起了自己自失去光纲以来的心路历程变化。

在他完全摒弃对阿江与及国松丸亲情的这个当下,与千姬达成的和解,对竹千代来说是种很大的心理安慰。

回到西丸御殿后,他就在书屋给家康写了一封长信,在信里详细地描述了与千姬会面的经过。

在竹千代派遣使者送出这封信后的不久,秀忠就回到了江户城,整座城市顿时都陷入了欢迎将军凯旋归来的喜悦与庆祝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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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话︱家人间的暗战 秀忠从城门进入,一行浩浩荡荡向本丸进发,随行的每位将领均是一脸的意气风发。

作为他的至亲,竹千代、阿江与及国松丸一早便已在本丸入口驻足等候。

即使彼此均为专程迎接将军而来,但两派势力在站位上仍旧泾渭分明——

阿江与及国松丸一派站在左方,而竹千代、阿福及三人众小姓则站在右侧,双方之间还刻意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整个等候过程里,阿江与都没看竹千代一眼,只管与国松丸谈笑风生,但这种蓄意的冷遇及孤立,已经再影响不到竹千代分毫。

自打他返回江户的那刻起,便在心里当母亲和弟弟都已逝去一般。

对笔挺伫立在原地的竹千代来说,只有身边这群伙伴才是他真正的亲人。

他们没有血缘的连接,却存在亲情与友情的羁绊,彼此的守望相助更早就凌越了血缘的窠臼。

明媚阳光透过樱树枝桠挥洒而下,不时有落樱随夏风在空中飞舞,竹千代一个不经意地仰首,却见绚烂九重樱满天,场面甚是浪漫美好。

秀忠一行的身影终于映入竹千代眼帘。

他正思索着该如何迎接及问候秀忠时,左方的国松丸已拔腿奔上前去,嘴里还兴奋地不停唤着:“父亲、父亲!”

竹千代紧蹙起双眉,克制地伫留在原地,他内心非常清楚——

国松丸无视长幼有序的法度,擅自小跑着试图抢先迎接秀忠,若他也不甘示弱地迎了上去,只会落得一个少主与二公子争宠的非议而已。

国松丸此举意在率先赢得秀忠关注,试图以多年在父母身边生长的牢固亲情为武器,扳回秀忠在大坂夏之阵里对竹千代产生的好感与欣赏。

这个小恶魔的用意,竹千代自是看得明明白白,却仍旧要在臣子们面前守住少主的体统。

他对当前的城内形势了然于心,知道即使在大坂夏之阵的战绩传回江户,但夜叉母亲与疯批弟弟的势力在短时间内仍旧难以根除。

他们时刻都在对他虎视眈眈,一心要抓住他的纰漏好大做文章,所以他更要保持高度的克制。

他不动声色地瞥向阿江与。

但见她表情此际一片详和宽慰,足见她事先必定交待过国松丸要如此行事,意图以此赢得秀忠的疼爱与袒护。

国松丸冲到秀忠跟前,竟是完全不顾法度礼节,表现得就像个迎接久别父亲归家的孩子一般,欢笑着径自投入秀忠怀抱。

秀忠也没提醒他注重法度与礼节,带着久别重逢的欢喜,张开双臂便将国松丸拥入怀中。

看着父子两人哈哈大笑、彼此真切凝望的亲近场面,竹千代的心不由得陷入阵阵刺痛。

只有在这时候,他才真正被国松丸的举动给打击到。

映入眼帘的场景,让竹千代感觉自己不管多么努力,和秀忠也始终难以营造如他同国松丸相处时的那种无拘无束、轻松甜蜜的亲子氛围。

眼看秀忠拥着国松丸,笑容满面地朝他们走来,竹千代纵使内心绞痛不已,却仍旧保持着澹然从容的仪表、没表露出内心丝毫的所思所想。

随着双方的逐渐接近,秀忠终于发觉竹千代与阿江与泾渭分明的阵营划分。

他欢快开朗的笑脸一下子变得僵硬了起来,明亮的眼神也随之变得暗澹。

对这位在处理政事方面挥洒自如的将军而言,他好不容易凯旋而归,却又要立即面对长子与妻子及次子的针锋相对,想必内心也是百感交集吧。

捕捉到秀忠表情及眼神变化的竹千代,知晓对方心里也极不好受,便决意暂且搁置与母亲及弟弟的恩怨。

经过一番权衡轻重的竹千代立马决定——

他要让刚返回江户的秀忠,接下来能没有顾虑地沉浸到这场为他专门筹划的欢迎宴会当中。

这是他对在大坂夏之阵里,好不容易才和自己恢复了父子情的秀忠所表达的孝心。

当彼此只相隔五步距离时,竹千代迈开脚步,向秀忠微微俯身行礼,同时献上迎接致辞。

“父亲此番凯旋归来,孩儿实在不胜欣喜、备觉荣幸,恭祝父亲终为万民造就了这世间太平。”

“竹千代,你也辛苦了。大御所在返回骏府城之前,还特地向我提起你呢,他很喜欢你啊。”

秀忠温和地回应着。

他随后意识到不该让循着规矩来迎接自己的竹千代,感受到太过悬殊的亲情差距,便立刻松开了揽住国松丸肩膀的手。

这个极为微小的细节,却同时被竹千代与阿江与留意于心,只见她当场便沉下了脸。

尤其竹千代更立刻判断出,这是秀忠在意他感受才会作出的举动。

即使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却让竹千代觉得温暖,也使他感到之前在大坂夏之阵里,为修复父子关系付出的努力与用心没有白费。

“是吗?我也很想爷爷啊,他已经返回骏府城了吗?希望接下来爷爷能好好休息、不要太过操劳,毕竟夏战实在消耗掉他太多元气与心神了。”

“我也是这么和你爷爷说的,但你晓得他那倔脾气,总忍不住要为德川家和幕府操心。”

秀忠眼含笑意地和声应答,完全打破之前那个与竹千代关系疏离、并冷澹相对的父亲形象。

“对了,直孝和安藤也时常向我提起你,两人都说竹千代将来的作为必定难以计量啊,哈哈。”

“那是他们抬举了。也许是在夏战时并肩迎敌的缘故,让他们对我多了几分信任与好感吧。”

秀忠和长子甫一碰面交谈,便有意当着众多幕臣及女官的面,提到家康对竹千代的宠爱。

竹千代立刻就明白了秀忠的用心。

于是他在接过话题后,便将交谈内容转到了大坂夏之阵,让站在秀忠身边的国松丸、还有刚走到丈夫跟前的阿江与都插不上嘴。

这本该是一场亲人相聚同欢的温馨场面,却因着继承人之位的连场斗争,使得父子交谈也蕴含了政务与玄机。

而暗潮汹涌的氛围,更是潜藏着心理战的刀光剑影。

“好了,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欢迎将军归来的宴会,现在就一块移驾到宴会厅去吧。”

阿江与自然察觉到,这是秀忠在暗示她和国松丸要懂得约束自己、别再像以前那样为难竹千代,于是才急于打断秀忠和竹千代这份难得的温情时刻。

秀忠点了点头,伸手亲昵地拍了拍竹千代肩膀,在迈开脚步时,还特地当众提醒了一句。

“竹千代,到我身边来。在夏战里立下赫赫战功的少主,可不能就这么默默走在为父后头啊。”

这其实已是非常明显的表态,秀忠只差没有直白地说出来而已,幕臣与女官们却都听得明白。

感受到他维护之情的竹千代,只觉心底涌过道道暖流,在应了声“是”以后,便加快脚步走到秀忠身边。

而一直放缓脚步徐行的秀忠,更是等到竹千代走到身旁后,才恢复了寻常的步伐。

他就这样带着两个儿子朝着本丸宴会厅的方向走去。

向来都给世人惧内印象的秀忠,此番为了维护竹千代,罕有地没和前来迎接他的阿江与同行。

这也让领悟到他意图的阿江与,为他与竹千代之间回暖并升温的父子情而大感不悦。

故作大度地为他们父子三人让出相处空间后,走在秀忠身后的阿江与,羊装不经意地回眸望了阿福一眼。

看着走在迎接队伍里的阿福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阿江与内心更是不禁怒火中烧。

此前由于国松丸自幼便在秀忠夫妇身边生长的缘故,导致他对这名次子格外亲近宠爱,但对由阿福照顾养育下长大的竹千代却始终隔阂难消。

这种众人皆可见的亲疏有别,也是导致以青山为首的一众幕臣,会在站队时倒向国松丸的重要原因。

此刻眼见秀忠向竹千代展露出过往难得一见的慈爱与维护,又怎能让她不急火攻心?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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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话︱宴会里的各藏心思 这场欢迎秀忠凯旋归来的宴会,由阿江与亲自筹划,从节目表演到饮食规模上,俱达到了江户近年罕有的奢华级别。

宴会的酒菜,除了名家酿制的清酒之外,还有作为红白喜事专用仪式料理的三汤五菜,无论烹调手法或用膳时都极致讲究。

负责欢迎宴会料理制作的主厨,既有本丸御膳房的主厨、亦有重金从京都特地请来的名厨。

但无论是出身自哪个料理门派的主厨,他们在烹调时均一致注重食材本身色、香、味的调和。

除了象征吉兆、被视为鱼王的鲷鱼外,主厨们还使用虾、比目鱼、乌鱼子等高级海鲜的手工料理,山产也在精心搭配下被巧妙地组合在一起。

常规的煮菜和汤菜,也以正规礼仪一个个地摆在食桉上,被侍女们依序送了上来。

品尝这些高级料理,在用膳时也讲究规矩:每个出席者在进食期间,先以左手拿着左边的碗,再用右手揭盖后、接着将盖放到左边。

用膳时,得先用双手捧起饭碗,再腾出右手去拿快子。

每吃两口饭,就得将饭碗搁下,再以双手捧起汤碗,喝上两口以后,再重新换上饭碗。

之后整场宴会里,全员都要保持高度一致的用膳方式,在吃上两口饭后、再夹一次菜来品尝。

虽说是三菜五汤,但实际上一共有16种料理,调动的人力和物力已足以让其它大名羡慕了。

至于此间安排的表演助兴项目,先由奥内精心挑选出御目见以上(有资格谒见将军及御台所)、擅长剑术的女中们,以薙刀进击术为宴会揭开表演帷幕。

这些正值芳龄的女中们手持刀身细长弯曲的薙刀,柄杆悉数采用竹制,她们充分发挥了薙刀的远距离斩扫魅力。

有乐师们演奏助兴,女中们流畅优美的挥刀姿态,以及整齐划一的断喝,形成一道优美风景。

对才刚从腥风血雨战场上归来的幕臣们来说,看到这些专为女子量身订制、将巧力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剑术,自然觉得赏心悦目无比。

此次出席的宾客,除了广受家康宠信的本多正信、正纯父子,还有极为敬重竹千代的安藤重信、井尹直孝、柳生宗矩。

三位权臣土井利胜、青山忠俊、酒井忠世更是悉数到场,整个宴会现场星光熠熠,俨然就是一场幕府群雄的精英荟。

秀忠的小姓头目、曾一度与青山联手压制竹千代的水野忠元,也同样列席其间。

对竹千代来说,宴会现场可谓是敌友交杂,不过他现在已不在乎这些了。

亲历了大坂夏之阵的残酷战役后,他当前只想趁着这个全员欢庆的时刻,带着自己的伙伴们好好放松、以便犒劳他们一番。

自从光纲牺牲后,竹千代的小姓伙伴们便只剩下三人众了,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忽略他们。

应着伙伴们参与大坂夏之阵有功,于是他便籍此为他们向秀忠争取到一同列席宴会的资格。

直贞取下基次首级、正胜取下重成首级,光纲为守护家康捐躯,信纲亦在天王寺一战里为守护家康立下汗马功劳,秀忠自当没有理由拒绝。

他非但没有拒绝,还在阿江与的极力阻拦下,坚持作出准许他们与竹千代同列而坐的决定。

以小姓身份参加如此盛大的宴会,并且还被少主钦定为同列而坐,对于正胜、信纲与直贞而言,这简直是从来就没奢想过的荣光。

当前他们就正与竹千代一同欣赏着精彩的节目表演,一个个全都看得全神贯注。

除了坐在他身旁的阿福外,依序为正胜、信纲与直贞,就连樱子也以贴身女中的身份,获准坐在竹千代身后随侍。

看在所有出席来宾眼里,他们便是一个团队、一个整体、今后江户城里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并且这次小姓们获准与竹千代同列出席,更是向幕臣们释放了一个强有力的信息——

那就是这位曾在江户城内郁郁不得志的少主,此番籍着大坂夏之阵的战绩而大获全胜了。

女中们退场后,便是由一众年轻且俊帅的武士,集体演绎武士舞蹈的典型代表——能乐,这是一种歌舞表演剧的演出形式,追求艺术的音乐性与舞蹈性。

能乐舞姿舒缓庄严,舞蹈动作极为克制,整体突出一个“情”字,在武家舞蹈里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虽是由武士所舞,却让来宾们看得津津有味。

只是阿江与及国松丸却是无心欣赏这些精彩节目,皆因两人都意识到竹千代正在悄然打破,原先双方实力并不均衡的固有格局。

同样为此焦虑不安的,还有青山、水野及正纯,他们均在以高深功底来掩饰着内心的波荡。

前两者曾与阿江与联手陷害竹千代,正纯则还在为志奈一事耿耿于怀,他们自然都不愿见到竹千代得势。

得益于在家康身边时的受教,竹千代非常灵敏地察觉到,这股潜藏在喜庆氛围下的诡谲暗流。

只是当他还在思忖并分析着局势动向时,由年轻武士表演的能乐刚好告一段落,宗矩便在此时率先举盏,当众朗声向他敬酒。

“少主!此趟夏战你携着属下立下不少大功,宗矩趁此良辰佳时敬你一盏!”

宗矩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在这种微妙情况下,当众向竹千代敬酒,就等同于公开为他站队。

深知家康心意的宗矩,依然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了。

面对这样友善的苦心之举,竹千代实在没有理由推辞与拒绝,于是他也爽快地举盏相迎。

“宗矩大人言重了。今天出席的每位参战者或留守者,都一致为这场夏战贡献了心力,竹千代在此诚心谢过大家。”

两人隔空举盏,又一齐仰首将盏中清酒一饮而尽,皆是饮得豪爽痛快。

当竹千代放下酒盏时,坐在他身旁的阿福眼角不禁掠过一丝笑意。

她知道他这一路来走得到底有多辛苦,而今看到他的努力终有所回报,阿福长期一直为此揪得很紧的心,也总算迎来了难得的舒展时刻。

“我在天王寺之战时,有幸曾目睹少主斩杀全石明登壮举,实在倾心佩服!在这里,直孝也由衷敬少主一盏!”

继宗矩之后,直孝也举起酒盏向竹千代示好。

出身德川谱代重臣井尹家的他,此番因在大坂夏之阵里的战功受到嘉奖,对同样浴血战场的竹千代特别共情,并不会格外去顾忌阿江与及国松丸的心情。

“大家都太抬举我了。”竹千代举盏笑道,“多得各位大人舍生忘死,才得以终结这延续了130多年的乱世。”

“在战场上,我亲眼目睹直孝大人英姿,并为此留下深刻印象。”他专注地直视着直孝双眸,当众表示出极为重视的态度,“能得这样的英杰敬酒,实乃我之荣幸。”

面对直孝示好,他先将功绩归予各位列席的来宾,巧妙地规避了由于太受瞩目而容易引发的猜忌与攻击。

然后他再慎重地正面回应了直孝的善意,并向对方直接表明了敬慕之情,一举实现了相互肯定的双赢局面。

竹千代这一手人际平衡之术耍得实在高明,非但让幕臣们叹服,更直叫国松丸为此惊惧不已!

尤其看在之前在江户奉公、为秀忠效力的诸位幕臣眼里,他就像完全换了个人一般!简直和他们印象里,之前那个总是处在被遗忘角落的少主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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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话︱穿越身份泄露 在宴会上到底喝了多少盏酒,竹千代已记不得。

他只知道自从宗矩和直孝率先当众向他敬酒后,就引发了在场的所有幕臣们都在竞相效彷。

喝到最后,甚至就连狡滑多端的国松丸也执起盏,假惺惺地向竹千代敬起酒来,他还当着众人面前摆出一副敬仰崇拜的神色。

国松丸目光闪动地注视着竹千代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心系兄长。

竹千代亦表现出一副诚心受领的风范,兄弟俩当着诸位幕臣面前举杯共饮的场景,还真颇有一派兄友弟恭的温馨详和。

喝到最后,竹千代只觉意识一片模湖,隐约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他强忍了好几次,才勉强控制住呕吐的冲动、不至于让自己当众失态。

他恍忽地伸手捏了捏鼻骨,又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侧身对阿福悄然耳语道:“我不太舒服,暂时去趟闲所(厕所)哈。”

“少主这是喝得太尽兴了,不过没有办法,你接受的毕竟是幕臣们的盛意啊。”阿福关切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场面也应付得差不多了,就请放心去吧。”

向阿福交待之后,竹千代醉惺惺地直起身子,伸手制止了三名伙伴想要起身搀扶的念头,又转身对樱子作了个“打住”的手势,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宴会厅。

上完闲所,深受醉意所扰的他并没有马上回到宴会厅,反倒在本丸信步走到一处草木葱翠的僻静园林之境。

此处有大面积的辽阔草坪,更因着水路蜿蜒曲折、鸟鸟婷婷的流淌,让一座园林有了灵气和韵味,然后竹千代在一片池塘旁留步,倚着一株松柏坐了下来。

看着池内锦鲤悠哉游哉地闲逸畅游,偶尔更有俏皮的锦鲤跃出池面,在掉落池中后又激起一阵水花,不知道为什么,竹千代觉得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只有在这一人独处、远离了继承人宝位争夺的时刻,他才感觉终于能撕裂坚强与从容的面具,回归到最原始且毫无掩饰的自己。

豪饮过后的醉意仍让他眩晕不已,竹千代禁不住打了几个饱嗝。

在模湖的意识间,他一不留神便卸下所有防范与戒备,还忽然有了高歌一曲的冲动。

自从穿越到江户初期以来,迎接他的就是接踵不断的挑战与试炼。

若不是酒精麻痹了警觉心,他还真不会为“到底有多久没唱歌了”的这种念头而感慨万千。

人总难免会有任性的时候,尤其对短时间内经历无数起伏与磨难的竹千代而言,就更是如此。

不知不觉间,他嘴里已哼起了一段感伤优美的旋律。

起初竹千代还只是低声哼着曲调,但慢慢地,那曾一度澹忘的歌词在脑海里逐渐浮现,然后他居然张嘴唱了出来。

“茫然走在海边,看那潮来潮去。徒劳无功,想把每朵浪花记清。想要说声爱你,却被吹散在风里。”

从现代世界穿越到江户初期,在已全然适应了这个时代后,当他酩酊大醉时,最想唱的歌曲竟然是与江户初期相隔了数百年、由张雨生原创的《大海》。

他以林清豪的身份生活时,还处在“扑街的网文宅男作家”这个状态里,当时最喜欢的一首歌,就是由张雨生演唱的《大海》了。

这首歌旋律虽然伤感,但张雨生那高亢清亮的嗓音,却赋予了它一股哀愁里透着坚强的底蕴。

有多少次,他打开作家助手,看着那十位数的均订数量低落沮丧,却又不忍心就此弃文。

于是他咬咬牙,用电脑音箱播放着这首歌、再配上啤酒,才能坚持将连推荐位也没有的日本历史小说给继续更新了下去。

这些已被竹千代遗忘的前世记忆,在此刻犹如浮光掠影般在脑海竞相涌现。

他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提高嗓音接着唱了下去。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经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

他唱得纵情且忘我,处于一片大醉之下,根本没留意到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正有一双眼睛密切地窥探着自己。

而此人正是他那疯批恶魔弟弟国松丸。

国松丸屏息听他唱了一会《大海》,表情虽然诧异、却并不震惊,甚至就像听得懂歌词一般。

在竹千代由于醉酒而放松警惕时,国松丸却处在决意趁势进攻的最佳状态中。

同样借口要去闲所(厕所)的他,一路尾随竹千代至此,未曾想却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只听竹千代唱了几句,就果断迅速离开了这里。

在轻步走出一段他自认的安全范围后,国松丸就立即向着宴会厅的方向狂奔而去。

扳倒竹千代的时机稍纵即逝,他必须要争分夺秒,在宴会厅拉上一个最可靠、并且极有实力的幕臣,一同见证这足以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的一刻。

有鉴于阿江与此前同青山及水野联手向竹千代发起的进击曾以失败告终,故而国松丸这次选择拉上正纯作为证人,以便牢牢把握住这个有望将竹千代整垮的良机。

正纯仍因志奈一事对竹千代心怀芥蒂、又因随侍家康而权倾一时,正是作为证人的不二人选。

这是国松丸细心思量后的决定,他赶回宴会厅后,便着意向坐在身旁的正纯斜身靠了过去。

为防阿福起疑,他只向正纯悄声私语了一句:“我发现了扳倒哥哥的办法,请即速跟我走。”

然后他便又迅速地退了出去,正纯竭力稳住大受震动的心绪,随即羊装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席。

两人走到幽静庭院深处,便尽展腿力地一路狂奔。

直到快要接近竹千代时,他们才勐然停下来,又小心翼翼地一路蹑步向前。

当国松丸领着正纯回到之前藏身的草丛时,竹千代仍在重复地唱着《大海》。

这是他第三遍肆意欢唱。

此刻他唱的已不只是歌曲,更是他对现代世界的离情别绪、对与前世家人分别的哀愁与惆怅。

从宅男废材作家到德川幕府三代少主,他确实重新活出了非同凡响的人生,但只有在切身经历过以后,他才能体会为此付出的代价有多么巨大。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我的爱,请全部带走。”

即使已是第三遍唱起这首歌,竹千代仍旧不改全情投入的状态。

对竹千代来说,这是在祭奠自己前世所曾体验并经历的过往。

可对随国松丸赶到这里的正纯而言,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心境与感受了。

映入正纯眼帘的,是正沉浸在自我世界里、尽情高歌的竹千代。

然而这位德川家少主,却在用正纯从来没听过的语言,在唱着一首旋律奇特的歌曲。

这种旋律的歌曲,有着区别于这个时代的任何旋律,正纯自有生以来压根就没有听闻过。

再加上竹千代那让人完全听不懂的奇异语言,更使正纯觉得眼下情景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他刹时明白,国松丸为什么要谨慎地将他带到这里了。

深感责任重大的正纯,近乎屏息静听地观察着竹千代的每个表情及肢体动作,同时在脑海里飞快拟定着如何向秀忠禀报的构想。

就在国松丸带着正纯潜藏在草丛里暗露獠牙时,醉意浓郁的竹千代仍毫无察觉地继续高歌。

这是他自穿越到江户初期以来,唯一浑然忘我地沉浸在身心的松驰中,但正由于这百密一疏,最终导致了阿江与及国松丸阵营的终极反扑。

只是这个时候的竹千代还没意识到:江户幕府正式公开确定三代继承人的时刻,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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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话︱危险逐步迫近 回到宴会厅后的竹千代,立刻受到了幕臣们的殷切慰问,尤其血气方刚的直孝更是毫不避忌地流露出满脸关怀之情。

“少主当真为每位大人都给足了情面,否则断不会如此受醉意困扰,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他的这一提议,马上就得到宗矩和安藤认同,两人均异口同声进行附议。

他们溢于言表的维护之心,自然引发了阿江与及国松丸侧目,只是竹千代的这个恶魔弟弟已不似先前那般焦虑了。

在他心里正蕴酿着一个势必击垮竹千代的阴谋,只待宴会结束,就立刻与正纯付诸行动。

此时对国松丸与正纯密谋一无所知的竹千代,并不准备继续在宴会上再硬撑下去,而阿福即刻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她果断替竹千代发出请求:“将军大人,少主眼下醉得难受,可否允许他先回寝殿休憩?接下来就由我等代替少主继续列席。”

秀忠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她的请求,还亲自当众加以关怀和嘱咐。

“也好。就由那位贴身女中领两个武士,将竹千代扶回去吧。他这段时间也甚是操劳了。”

樱子俯身施礼之后,两名由秀忠指派的武士便扶起竹千代,在她的引领下迅速离开了宴会。

阿福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但她却没任何中途离席的打算。

被她一手带大的这三名小姓,在领略到她用意之后,也按兵不动地继续坐在原位。

在如此盛大的庆祝场合,竹千代必须得有耳目留守现场,让居心叵测的人不敢当众轻举妄动。

万一有人心怀不轨恶意中伤,也得有人立即进行反驳,这是深谙宫斗之术的阿福所作的决策。

即使她不言语,但心有灵犀的三名小姓自当也都明了,于是他们选择作为竹千代的防护网,在宴会上留了下来。

当本丸武士将竹千代扶至西丸后,樱子为以策万全,马上安排了西丸武士接替他们。

这个开朗豁达的少女,虽然具有如阳光般的明媚特质,但在处理公务上却是心细如发,断然不会疏忽任何可能给竹千代带来麻烦的漏洞。

她领着两名西丸武士将竹千代扶到寝殿,亲手铺好被褥、摆好枕头,再指挥武士们将他徐徐扶到被褥旁,才示意他们退下。

“少主,没事了。”她柔声说,“如果实在醉得难受,就算不换睡衣也没关系,请先入寝吧。”

“哈哈,这次可真是喝大了,还真是辛苦你了。”

竹千代揉揉眼睛,就算他想逞强,也抵不住重重来袭的醉意,便非常干脆地瘫倒在被褥上。

“比起为世间安泰浴血奋战的少主你们,我不过在做职责范围的事罢了,又何来辛苦之说?”

樱子温柔地摇了摇头,为竹千代细心地盖上被子,看着他合上双眼,便准备退出寝殿。

然而当她正待直起身体时,已然闭上眼睛的竹千代,却留心到这股细微声响,伸手攥住了她。

“少主?”

“不要走,再继续呆在这里陪我一会,只要一会就好。”

“这是醉话吗?”樱子哑然失笑,“以我的身份,是不能在少主入睡时守护在旁的,何况现在少主也没醉到需要人贴身照顾察看的程度呀。”

“难道是我的拜托也不行吗?”竹千代仍旧闭着眼睛,却不肯松手地继续攥着她的手腕,“留下来,拜托你,呆到我睡着就行。”

“这个……”樱子确实为此感到为难,“少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即使此时奥内的管理制度还没正式建立,但对于女官的职责范围已有了较为详细的规定条例。

让无需侍寝的女中留在极为私密的寝殿里,在江户幕府设立的短暂历史里还没有过先例,所以竹千代的要求,其实已超越了樱子的职责范畴。

偏偏深陷醉意的竹千代又不肯罢手,进退两难的樱子略微思忖了一下,当目光触及竹千代那睡意惺忪的脸庞时,她终耐不住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长气。

即使违背法度,她也决意要陪在他身边,直到他安然睡去为止。

从大坂夏之阵告捷归来,他一定是身心俱疲了,倘若不是喝得大醉,也绝不会提出这种要求。

在心里暗自解析了一番的樱子,怎样也无法丢下这样的竹千代不管,终于冲破了规则束缚。

宁静的西丸寝殿里,她温柔如水地跪坐在竹千代身边,任他攥着她的手腕。

她专注地凝视着他,感受到他呼吸逐渐变得均匀,再看着他微蹙的双眉慢慢舒展开来。

他熟睡的模样,带着股婴孩般的不设防与纯粹,和平时少年老成的作派大相径庭。

或许正因如此,才让樱子不忍拒绝、动了暂且将奥内规则搁置一旁的想法。

她就这么专注地看着他,直到他沉沉睡去。

他那一度牢牢攥着她手腕的手,也在进入深度睡眠后,不自觉地张开、并落在榻榻米上。

“终于睡了啊。”

樱子用轻得不能再轻的语调会心自语,只怕声音一旦大了些,便会惊扰到竹千代似的。

趁着他入睡的时机,她低头详细地端详着他的睡容。

仔细观察起来,她才发现原来他的睫毛这么长,而那熟睡的模样竟还带着几分天真烂漫。

现在她总算得以轻轻直起身体,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再小心翼翼地拉上纸门,就此离开了那个专属于竹千代的私密空间。

翌日,在本丸御台所部屋的外殿,经过国松丸的安排,正纯、青山及水野都一并聚在了这里。

“什么?竹千代用从未听过的语言,唱着旋律怪异的歌?这是真的吗?”

听到正纯禀报之后,阿江与第一个反应便是难以置信。

尽管阿江与同长子的关系已然全盘闹僵,但依然觉得这个消息匪夷所思得超出了她的预料。

“千真万确,御台大人。”正纯严肃应道,“此乃我和国松丸大人藏在草丛中亲眼所见。”

“从未听过的语言……据我所知,竹千代从来没有学过任何异国语言,这就奇怪了。”

阿江与陷入沉思,并没有轻易对此发表任何看法。

有了几次陷害长子失败的经历,如今她对发起任何一轮新进攻的举措都甚为慎重考量。

即使独得秀忠的深情与敬重,但阿江与也绝非毫无政事头脑和处世手腕的御台所。

即使在内庭权势滔天的她,也不得不接受竹千代已然今非昔比的现实。

竹千代才刚从大坂夏之阵凯旋而归、加之又深得家康宠爱,更令阿江与深切明白——

如果贸然出手再失败的话,他们以后意图击垮竹千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那么国松丸将不再有任何夺得继承人之位的可能。

但把这视为千载难逢时机的国松丸,显然已经看穿了她的顾虑,便亲身站出来又加了一把火。

“母亲,这也是我昨天亲眼所见,国松丸可以对天发誓并非虚言。”

“你们真的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此事事关重大,甚至会惊动将军,务必不可虚言。”

“的确句句属实!若不是昨天担心哥哥醉酒失仪,我便不会有这般惊人的发现。”

国松丸睁着一双小鹿般无辜的眼睛,既痛苦又为难地挣扎着,最后装出毅然下定决心的神情。

“那是我最喜欢、也最崇敬的哥哥呀!就算被他误会,也不会改变我们兄弟间的这份亲情。”

“可正因为哥哥对我非常重要,于是我才禁不住担心:现在这个哥哥,真是我的哥哥吗?”

国松丸最后这句话可谓是石破天惊。

他的话音未落,便已轰得在场的四人皆震惊不已,就连阿江与也被这句结论冲击得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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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话︱德川将军家的宫斗 “你方才……在说什么?”阿江与仍未从惊季里回过神来,“国松丸,就算竹千代再怎么被阿福教唆成一个不念及母子、兄弟之情的自大之人,但他仍是……”

“母亲想说,他仍是你儿子、我哥哥,是吗?确实,假如他仍是过去那个哥哥的话……”

国松丸急促起身,步伐匆匆地疾步走到阿江与跟前,恭敬地跪坐下来之后,立即俯身拜倒。

“母亲,请恕我直言:你不觉得现在的哥哥变化太大了吗?”

“他和之前相比简直就是变了另一个人似的!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如此剧烈的变化?”

阿江与想要反驳,但国松丸的话字字句句皆戳在她心头,让她不得不咽下已浮上喉咙的话语。

“回想起来,哥哥的剧变是从堕马开始。各位不妨想想,以前的哥哥是个怎样的人?”

“之后原本武艺平平的哥哥,在剑术及武艺上忽地突飞勐进、在战事或谋略上亦一日千里。”

“人的变化一定是由日积月累促成,绝不可能在短期内爆发。就算说突然开窍也是过于勉强的理由,难道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国松丸的话在外殿回荡,他的分析实在具有太强的逻辑性,故而更平添了翻倍的说服力。

正纯、青山、水野三人均是脸色深沉,他们并没发表异议,并很显然都被国松丸逐一触动。

阿江与紧紧抓着手中折扇,此前对于竹千代深恶痛绝的她,此时竟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起来。

“国松丸,你的意思是……现在这个竹千代,并不是以前的竹千代?”

“是,母亲应该也有所察觉吧?当下的哥哥,从性情、处世、价值观上,都和以前截然不同。”

“或者,他的变化是由于堕马所致?毕竟竹千代身体里流着德川家血脉,堕马反倒唤醒了他身上沉睡的潜能,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国松丸倒吸了一口气,泪光闪烁地抬起头,使他忍痛劝谏阿江与的演技达到炉火纯青的巅峰。

“母亲,可也存在另一种可能!这一堕马,或许让哥哥被其它灵魂给附身了也不一定!”

“而这个灵魂,会使用异国语言、擅长剑术与武艺,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直面这个现实呢?”

“如果哥哥的身体被另一个灵魂占据,那就代表以前的哥哥已经死了、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这个如日中天的哥哥,其实是另一个陌生人!他已经不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哥哥了!”

国松丸的每句话,皆如五雷轰顶,在阿江与耳畔一下又一下发出轰鸣,使她心神俱乱。

发觉到她产生动摇之际,正纯适时接过国松丸的话,以极为严肃的神色和语气向她献上谏言。

“御台大人,我觉得国松丸大人言之有理。一个人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实现如此剧烈变化。”

“若少主身上寄居的是另一个灵魂,那就表示他非但已不是原来的少主、更惨遭了夺舍!”

“事已至此,如果我们再蓄意隐瞒,便是对幕府、对德川家不忠、更会置将军于不义!”

“要是如今的少主实际上另为他人,还请御台大人,务必出面主持公道!断然不能让旁人夺去这德川家的天下啊!”

若说国松丸以卓绝演技与巧舌如黄,让阿江与陷入半信半疑的挣扎,那正纯这番谏言,就促使她对这个说法全盘照收了。

“竹千代身体里……当真住着另一个灵魂吗?我从来都没往这方面想过。”

“慢慢回想起来,这孩子的变化也着实太过不可思议,除去被夺舍确实也没其它合理解释了。”

阿江与逐渐冷静了下来。

当心神镇定之后,接受了国松丸与正纯谏言的她,更是对竹千代恨之入骨。

于是在国松丸的巧妙诱导下,认为长子被夺舍的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要为次子继位进行谋划。

“既然如此,我们就要快速作出反应,将实情告知将军大人,进而重新拟定继承人方为大义。”

这是阿江与的决定。

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正纯、青山、水野均不约而同地一致伏地施礼,表达了他们的支持立场。

国松丸更是泫然欲泣地注视着她,演出一副既为她心疼、又为此次向竹千代痛下杀手感到痛苦的感人反应。

他们的行动展开得非常迅速。

首先由阿江与在跟秀忠同寝时,于枕边向他提到了这件事,未曾想秀忠竟然为此勃然大怒。

“荒唐!什么夺舍?!竹千代可是在大坂夏之阵里立下大功的德川家少主!”

“御台,你不会不知道:自己这些胡言乱语,将会导致才刚平定的天下发生大乱吧?!”

这是自她嫁入将军家以来,秀忠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不过阿江与并不觉得意外。

“我知道将军必定会火冒三丈,认为我不识大体、又在蓄意生事,可我还是决意冒险进言。”

“我不想听!白天处理政务已让我筋疲力尽,若御台你还这么胡言乱语,那我就要分房睡了。”

“将军如此专注政事,无非是为了德川家的天下!如今竹千代已遭夺舍、实非将军之子,我又岂能看着将军将德川家的天下,盲目让给他人?!”

“他人?!御台,请你慎言!什么叫他人?!你现在抵毁的可是我们长子、立下赫赫战功的竹千代啊!”

“从堕马苏醒以后,他就不再是我的儿子!”

阿江与把心一横,绝然地喊了出来,激得秀忠愤怒地直起身体,可她飞快地揪住了他的睡衣。

“眼下这个竹千代,除了身体外,哪里还有半点之前的样子?他就是个占着我们儿子身体的陌生人呀,将军!”

蓦地,秀忠身体僵住了,阿江与的话触发了他的心绪,更将他一度避开的目光重新转了回来。

“就算将军护子心切,这点你也无法反驳吧?!难道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

“竹千代活了十二年,性格和能力、甚至社交如何,这些我们做父母的该是十分清楚才对!”

察觉到他产生动摇,阿江与更是不遗余力地进行劝说,更罕有地将脸颊牢牢贴在他身上。

“将军,我承认竹千代在此次夏战确实立下战功、也承认如今的他确实很有继承人风范。”

“可这种评价也必须得建立在,他确实是我们儿子的情况下!假如竹千代已被夺舍,那现在他对我们来说,其实就跟一个陌生人没什么两样了!”

“身为御台所,将军是如何辛苦和用心地守着大御所创建的天下,这些我是看得最清楚的。”

“因此就算夏战里被讨伐的是我长姐和外甥,我也没有与将军胡搅蛮缠过。这些大是大非,身为御台所,我心里还是拎得清轻重的!”

“所以还请将军痛下决心,在议事堂将竹千代和阿福召来,当面作个裁定和了断吧!”

秀忠本想对阿江与来声大喝、勒令她闭嘴,可他分明都张开了嘴巴,却连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他确实对竹千代产生了感情、亦由衷地赞赏长子在极速成长后的作为。

但他同样无法抹去,阿江与这些活在他心里激起的波澜,毕竟她点明的也确实就是现实。

这些现实真真切切地就在他身边上演,让他无论怎样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在意,也无法抹除。

作为一个多年与长子关系疏离的父亲,他和竹千代的接触和相处虽然不多,但对长子的性情、能力与习惯多少还是有所知晓。

若拿堕马后的竹千代跟以前相比,确实判若两人,这也是他无法对阿江与继续发怒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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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话︱议事堂的再度对决 都说知夫莫如妻,作为二代将军一生当中的唯一女人,秀忠的犹疑、矛盾与动摇,阿江与自是看得分外明白。

“将军,别再犹豫了。就算为了竹千代,也该把他和阿福唤到议事堂来问个清清楚楚啊!”

她最后的这句恳求,直接命中了秀忠软肋。

纵然他在情感上多不情愿采纳,可在理智上却说服了自己必须要这么做。

作为在历史上以治理及谋略留有声名的将军,秀忠在这些重大事项面前,依然拎得清轻重。

“我会……于明日传召竹千代与阿福至议事堂。”他暗然坐了下来,直勾勾地望向阿江与,“御台,我是真心希望,这种纷争是最后一次了。”

“将军……”阿江与五味杂陈地迎向他的视线,“你一定觉得,我是个蛮横任性、连对自己儿子也狠心无情的女人吧?”

“不,我并没这么说。”秀忠连忙否认,“只是你自己也要静下心来想想,这些年来对国松丸是不是太过偏爱了些?”

被秀忠这么一问,阿江与倒是默然无语。

即使平日她再怎么强势,当下亦无心再强行辩驳。

她很少在秀忠面前表露出这般脆弱与迷乱的状态,也正因此更激发了他的爱怜。

秀忠于是伸出手来,疼惜地轻抚了她的肩膀。

“不只是你,我也有很大责任。”

“我们这些年来,自不消说对竹千代关心得不够、简直是完全将爱和关注都给了国松丸,对竹千代来说这又何尝公平?!”

“御台……不,这次我还是唤你‘阿江与’吧。”

与秀忠温和语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异常坚定的表情,看起来就彷若下了最后的决心一般。

“你可知道,明天将竹千代传召到议事堂一事,对他的影响和打击将有多大?”

“我们本就不是一对称职父母,如今就连对他是否正牌都起了疑心,对他来说委实太过残忍。”

阿江与竟是无言以对。

她确实与竹千代已是势同水火。

但纵使如此,由她亲自筹划这场从根本上否定长子生存价值的夺嫡行动,仍避免不了在作为人母的身份上受到良知谴责。

“但是,万一他被夺舍,那么现在这个竹千代便不是我们的孩子,他只是另一个人罢了。”

“在此我也答应将军:若竹千代能证明自己未被夺舍,今后我便在本丸静心休养、绝不再对他的任何事妄加置喙!”

如同国松丸所期待的一样,虽然秀忠内心也觉得百般欠妥,但他还是就这么被阿江与说服了。

翌日下午,他在一片矛盾与为难中,仍派侍从传召了竹千代与阿福。

由于事发突然,竹千代在外殿接待这位奉秀忠之命前来的侍从时,对这次传召显得毫无头绪。

他在屏退奉命前来的侍从后,立即让樱子将阿福找来,匆忙赶到的阿福对此也是一片讶然。

“少主,侍从只说了将军大人和御台大人在议事堂等候吗?还有没有透露其它信息?”

“没有。何况以他的身份,断然不会知道太多内情,具体情况恐怕只有我们到了现场才知道。”

“这就奇怪了,按理说以少主今日的声望与战绩,御台大人当有所收敛才是,难不成他们又找到了新的攻击理由?”

“不清楚,我也是一头雾水。可看起来不管什么时候,母亲和国松丸都不打算放过我啊。”

听着竹千代这番感慨,就连能言善道的阿福也沉默了,两人默默地并肩走在前往本丸的路上。

作为陪着竹千代一路走来的乳母,阿福自然知道他能熬到得到家康宠爱与认同的今天,到底经历了多少艰难与辛酸。

他好不容易刚从大坂夏之阵凯旋归来,还没安心呆上几天,就很有可能又被卷入新的斗争。

竹千代此刻到底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前往议事堂?阿福只要一想到这里,便觉得心疼不已。

在路上,她数度转头关切地望向竹千代,本想出言安慰,但顾虑到他的自尊心便欲言又止。

她这份担忧与关怀的心意,竹千代自然知晓,反倒率先绽开笑容、对着她和声宽慰。

“我没事哈,你不要太担心了,阿福。”他故作轻松地在阳光下舒展着四肢,嘴角仍然保持着轻快笑意,“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被动招架的竹千代了。”

“我知道。”阿福点点头,对着竹千代嫣然一笑,“感觉少主像是‘休’地一下就长大了。”

“这让我也少操了很多心。虽觉得是件高兴的事,却又还蛮怀念以前那个总是来找我的少主。”

“少主,我不担心。无论什么事,阿福都会陪你一起面对,毕竟再大的风浪我们也走过来了。”

两人边走边聊,表面上似是都不将秀忠这次在议事堂的召见放在心上,其实却是各有所虑。

他们都隐约产生了些不好的预感,但又为了不让对方操心,而极力羊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对竹千代来说,永远在风浪掀起时挡在他前头的阿福,比起阿江与更像是他的母亲。

而身边的几位小姓伙伴,相对国松丸来说,则更像是他的手足。

为了守护好这些重要的人,他暗中提醒自己必须得要更果敢、更聪慧、更强大才行。

两人就在各怀心事的情况下抵达了本丸议事堂。

走进这个空间后,竹千代才赫然发觉——

正纯、青山和水野居然都一并在下座右端列席而坐,而他那个疯批恶魔弟弟国松丸,就正跪坐在右端的第一席。

“父亲,孩儿和阿福到了。”

竹千代向秀忠俯身致礼后,便与阿福一同在左方从容入座,两人都腰杆挺直地跪坐在座垫上。

“竹千代,此次召你与阿福前来,实是为父听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传闻,为正视听才下了指令。”

“匪夷所思的传闻?”竹千代皱了皱眉头,“如果只是区区小小流言,相信父亲断不会将我和阿福召到这里,正纯、青山与水野三位大人更不至于同时列席期间。”

“既然连母亲和国松丸都到了,想必是件极为事关重大的传闻。还请父亲坦率直言,就不要让孩儿自行揣测了。”

与竹千代重燃起父子情的秀忠,对此显然难以开口,嘴唇翕动半晌,愣是半个字都没挤出来。

当他将目光移向正纯、示意由对方进行讲述时,国松丸却径自赶在正纯面前,接过这项任务。

这个向来擅长借刀杀人的小恶魔,顾虑到竹千代持续壮大的现况,为了更精确地讲述事件,他终是按捺不住地亲身上场了。

“正纯大人是被我中途找去的,作为整起事件的目击者,请父亲准许我将来龙去脉讲个清楚。”

“国松丸,你……罢了,那就由你来说,但要切记绝不许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随着国松丸突然发话,意识到这场新的兄弟之争终将无法避免的秀忠,终是无奈地加以允许。

议事堂的氛围显得格外凝重,望着国松丸一派胸有成竹的架势,竹千代当即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心勐一抽搐,还来不及思考对策,国松丸清亮的声音便已在偌大的议事堂响起。

“欢迎宴会那天,哥哥喝得酩酊大醉要去闲所,我出于担心便尾随其后,只为能及时照料。”

“哥哥上完闲所,并没返回现场,反倒走了段路,在本丸‘天水之境’庭园那里逗留了一会。”

“他倚着松柏、对着池塘,用我从没听过的语言,唱了一首曲风奇特的歌,场面极为诡异!”

“惊诧不已的我,生怕自己听错,便又赶回宴会现场,找了正纯大人一起赶回天水之境。”

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就坐在身旁的正纯:“正纯大人,我没有说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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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话︱竹千代置身险境 “是的,我可以证明国松丸大人所言非虚。”

“当日国松丸大人拉了我一同前去,我愿以颈上人头担保:少主确实用异国语言唱了那歌。”

正纯微微颔首,随即神情恳切地望向秀忠,不惜押上性命作为担保的决然,甚令秀忠动容。

“异国语言……吗?”秀忠思忖再三,复又看向竹千代,“竹千代,你对此可有何异议?”

得知是因酒醉大意导致新一轮攻击瞄准自己后,竹千代难以控制此刻复杂交错的心情。

在这暗潮汹涌的深宫,他一直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皆因他明白只要有一个不慎,就会导致此前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但全天24小时都要处在高度警觉、高度自我克制的状态,对他来说不吝为一种身心消耗。

好不容易觅个渺无人影的僻静庭园,却终究难逃恶魔弟弟的蓄意跟踪,此刻漫上他心头的除了自责与后悔,更多的是占据了压倒性因素的憎恨。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作出回复,甚至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

只因为他明白:在这种形势下必须当机立断,否则反倒会令秀忠起疑。

关键时刻,竹千代索性将心一横,他不但决定承认唱过这首歌,更打算说出自己使用的语言。

“国松丸与正纯大人所见确实为实。孩儿唱的乃是明国歌曲,用的自然也是明国语言。”

竹千代此言一出,俱是满座皆惊,就连坐在他身边的阿福,也是竭尽全力才掩饰住满心惊季。

“呃,明国语言?”秀忠吃惊地斟酌与权衡着,“据我所知,学堂上并没有教授明国语言的老师,你又是从何处学会了明国语言?为父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只在脑海里考量了一秒,竹千代就立刻想到了忠明,并不假思索地决意以此为切入点,作为让他从这场围攻里脱身的途径。

作为剑圣的小野忠明一生颇具传奇色彩,最初出仕战国大名里见义康,但之后便离开里见氏、向尹东一刀斋学习剑术,因击败同门师兄弟善鬼,而被一刀斋选为继承人。

文禄2年(1593年)经由尹东一刀斋的推荐,忠明得到家康200石的薪俸,并成为秀忠家臣,与柳生宗矩同为将军家的剑术师范。

这样一位曾经游历四方的剑圣,若说他通晓明国语言也不为过。

且更重要的是,忠明已在大坂夏之阵里光荣捐躯,阿江与一派就算掘地三尺亦是查无对证。

笃定主意后,竹千代竭力隐藏住心迹,以一派从容自如的大家风范,飞快地作出了回应。

“是忠明师范教我的。”

“忠明?他一介剑客居然通晓明国语言?去岁大坂冬战时,忠明亦曾随为父出征,为何相处以来,他从没提过自己通晓明国语言?更从未在为父面前唱过明国歌曲?”

“敢问父亲,忠明师范获封将军家剑术师范时,可有要求必须得通晓明国语言才可出任?”

“这倒没有……”

“忠明师范的职责在于令父亲与我等剑术更加精湛,这个职位可有要求他必须得在研艺馆传授明国歌曲?”

“当然没有。”

“那么,请容孩儿再问父亲一句:若忠明师范通晓明国语言而不报,是否会被视为不忠?”

“何出此言?忠明在夏战里为守护大御所光荣捐躯,为父深为敬佩他对武士忠义的身体力行,又怎会视为不忠?”

竹千代在形势最不利的时刻,紧抓住与秀忠在近期萌芽的父子情谊,并抬出已光荣捐躯的忠明作为脱身的最好计策。

当他以一连串询问,成功引导并影响到秀忠的思路之后,他原先凌乱的心绪也逐渐澹定下来。

现在他选择为这场对话埋下结尾,以避免心理战越拉越长、反而会因不慎失误而影响全局。

“既然忠明师范的职位,并未明确要求他交待是否通晓异国语言;而他对幕府的尽忠之举,也并未牵涉到他是否通晓异国语言一事。”

“那他对此事张扬或低调与否,亦不过是性情使然,不知道父亲是否接受孩儿这一解释?”

秀忠专注地端详着竹千代,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任何心虚或慌乱的痕迹。

然而竹千代那张从容不迫的脸上,却始终保持着大义凛然的正气,让秀忠察觉不出丝毫纰漏。

如同竹千代当机立断地迅速作出回应一样,秀忠自知越是在这种场合,越是不宜过多犹豫。

“我觉得甚为言之有理。忠明职责是为将军家教授剑术,他确实有保留是否说出自己通晓明国语言的权利。”

“何况冬、夏两场大坂之阵,他都随军英勇出征,实乃为幕府尽忠尽责之义士。”

听到秀忠这两句话后,阿江与的心为之一沉。

她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时,秀忠却伸手挡在她面前,示意她别在此时妄自多言,使得阿江与不得不悻悻地保持了沉默。

“那么,竹千代既然会唱明国歌曲,想必更是精通明国语言了?”

“哈哈,其实不然。那首明国歌曲是我在忠明师范传授下靠死记硬背,方才记住了整首歌词。”

“那也就是说,实际上你并不擅长明国语言,仅靠着死记硬背才记下了整首歌的发音?”

“孩儿不才,正是如此。”

竹千代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转向国松丸和正纯。

他准备将蓄意设计陷害他的这两个人,也一并拉进他与秀忠的对话当中,并迫使他们成为力证他清白的证人。

“国松丸、正纯大人,我有话想当着父亲的面问你们,还望你们原原本本地照实回答。”

国松丸与正纯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没猜出竹千代的打算,自然不得不冠冕堂皇回应:“是。”

“国松丸,我先问你:你既是关心我才一路尾随,那么理应听得清楚,我一直唱的都是同一首歌吧?”

“是……”

“到底是或不是?你声音太小听不清楚,遇到这种关键问题,你怎地就变得轻声细语起来?”

“是!哥哥确实唱的是同一首歌!”

国松丸很不情愿地高声作出回应。

原本一门心思趁势陷害竹千代的他,却在最关键时刻反倒被竹千代摆了一局,从而被迫为竹千代的辩解进行左证。

“好,我们都听到了。”竹千代点头,随即直挺挺地瞪向正纯,“正纯大人随侍爷爷多年、正信大人亦辅左父亲有功,你们本多父子可谓德川家臣的中流砥柱。”

“少主过誊,正纯愧不敢当。”

听着竹千代这番恭维,正纯反而由于看不透他的用意而紧张了起来,坐姿也当即变得僵硬。

“接下来我要问你的这句话,也希望你以本多家的忠义为考量,在父亲面前如实回答。”

“少主多虑了。在将军大人御前,正纯定当知无不报、句无虚言。”

“嗯,我放心多了。那我问你,当国松丸拉上你再度赶回来时,你是否听到我重复地在唱同一首歌?”

“确实……是在重复地唱着同一首歌。”

纵然心存不忿,正纯却不得不如实回应,身为幕府重臣的他,深知欺骗将军将招致何等后果。

当成功地实施了谋略之后,竹千代便不再多看他们一眼,将目光重新聚集到秀忠身上。

“国松丸及正纯大人方才说的,既是回答、亦可视为证言,证明孩儿所言属实。不知道父亲对此可有疑虑?”

“没有疑虑。忠明是习剑中途进入幕府任职,他是否通晓明国语言如今已是无从查证,却也无人能证明他不懂明国语言。”

秀忠沉默片刻,目光逐一扫过在下座左右两侧端坐的人群。

他了解自己接下来的发言着实兹事体大,更会直接决定长子接下来的命运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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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话︱两派激烈交锋 此时各自端坐在议事堂下座左右侧的两大阵营,可谓一并屏息静待着秀忠表态,坐在他身边的阿江与内心更是波澜起伏。

“此次将大家召集至此,就是为了平息对竹千代用明国语言唱歌的疑虑。”

“如今迷惑已经解开,想必提出谏言之人也不再有困扰,也是时候对这一事件进行裁断了。”

仅从秀忠的话语及表情,阿江与就能猜出这起事件的最终处理结果,她当然不会坐视竹千代就这样安然逃过一劫。

“不,将军大人,迷惑还没有解开。对竹千代身份感到迷惑的人,现在也依然觉得困扰。”

“御台……”秀忠皱了皱眉头,“在此等庄严场合,还请你慎言。”

“将军大人,正是因为在这等庄严场合,才不能对最重要的议题敷衍而过!”

“竹千代用的哪种语言、唱的哪首异国歌曲均是小事,他是否被夺舍才是关键!”

阿江与这番高喊,等同在议事堂将这起针对竹千代的围剿撕下最后一块遮羞布。

她这一举动,非但显露出国松丸与同席三名幕臣的狰狞之心,同时更让阿福为之震惊不已。

然而震荡过后,阿福随即被更强烈的愤怒所淹没。

就如过往经历过的任何险境一样,她毫不犹豫就径直护着竹千代,当众厉声驳斥了阿江与。

“御台大人,你晓得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吗?这些话一旦传出去,必定将会动摇幕府根基!莫非你是嫌这太平盛世来得太早?”

“大胆!区区一介少主乳母,竟敢对我如此无礼!”阿江与强势大喝,将手中桧扇指向阿福,“如果让一个被夺舍的冒牌少主继承天下,那才会动摇幕府根基!”

没料到阿江与这般贸然与冲动的秀忠,一时间竟不晓得该如何为这股已呈白热化的争端圆场。

他不可能就此对阿江与的失言进行处罚,也无法在未获得家康的意见下,对长子作任何处置。

即使在信奉鬼神的这个时代,对幕府三代继承人以被夺舍为由进行废黜,仍被视为不可思议的荒唐理由,断然难被天下信服、更遑论会被家康接受。

进退两难之际,秀忠留意到竹千代望向阿江与的冰冷眼神、还有他那面无表情的反应,秀忠的心突然为此陷入阵阵刺痛。

极擅于洞察人心与观测世情的秀忠,就此意识到自己这名长子,从此对母亲与弟弟都将是彻底死心,无论这起事件结果如何,竹千代定会将他们视之为宿敌。

生在将军之家,最荒谬无奈的事,就是兄弟相残、母子决裂。

这些秀忠最担心、也最害怕遭遇的情况,却于今天血淋淋地在他眼前上演。

此刻的议事堂,男子们都由于各自对事态的衡量与斟酌,而一致暂时性地选择了沉默,但女人们却是针锋相对地展开了激战。

“没错,我确实只是一介乳母。但我这乳母却是受了大御所大人之命前来,在过去十二年里均是兢兢业业地照料着少主,故而我断是看不得他受到这恶意陷害!”

“陷害?光是这句话我便可将你治罪!我乃堂堂将军家的御台所,一言一行均出于为家业考量,你竟敢污蔑我陷害竹千代?!”

“御台大人或许已经忘了,可我阿福却丝毫不敢忘记:少主也是堂堂德川家继承人、承袭的更是大御所大人所曾用过的乳名!”

阿福在这一刻,完全抛开了所有关于身份、尊卑、权势、地位及法度的顾虑,只管循着本能一心一意地加以反击,势必要令阿江与声誊尽毁!

“在毫无任何证剧的情况下,仅凭一首明国歌曲,御台大人居然污蔑少主被夺舍!你可知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你现在不妨当着大家的面说个明白!”

阿江与怒火中烧,竟将手中桧扇向阿福掷了过去,这桧扇瞬间便进阶为速度迅勐的武器。

但阿福只是稍一抬手,便将迎面射来的桧扇轻松击落,气场大开地继续瞪向阿江与。

“御台大人过去偏爱国松丸大人、而一昧轻视打压少主,难得少主宽宏大量、也没放在心上。”

“可如今御台大人竟是变本加厉,居然公然陷害少主被夺舍!

“你可知这等同于告知天下:如今的少主已非德川家继承人,只是一个来历全然不明的鬼怪!”

“幕府才刚在大坂夏战里胜出,在天下即将掀起全新篇章的当下,这种言行将会导致时局再度动荡!此等德不配位的行为,难道你们真会认为大御所大人会坐视不管么?”

蛇打七寸,阿福句句进击均紧扣政事,不只巧妙驳斥了阿江与,更成功向她阵营的幕臣施压。

从天下大义到时政大局,她每句话都在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仅凭几句话便让正纯、青山与水野不敢再轻举妄动。

“身为乳母,你敢说就没发现竹千代变化得也太大了么?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由于堕马昏迷导致性情大变,这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织田信长年少时还不是当过劣童,但这并不妨碍他茅晒顿开后成为一代名将啊!”

“别再存心为竹千代狡辩了!他之前明明是个敏感、脆弱、不擅表达、心思纤细的孩子,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仅仅因为堕马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御台大人,你可千万别忘了少主身上流的可是德川家血液!德川嫡孙骁勇善战、精于谋略、立下战功,在你眼里竟是被夺舍的表现么?”

阿江与被驳斥得一时语塞。

她自认为已将竹千代的致命软肋当众翻得彻底明白。

却不料阿福每句反驳均从政事大局与家族存续出发,这种完全超越传统宫斗的反攻,更突显了她的不识大体。

意识到再争论下去,只会将自己置于更不利局面,阿江与勐然转身望向秀忠,真切发出恳求。

“将军大人,正因为不能愧对大御所大人,才更不可以让这天下被陌生人夺了去呀!”

“够了,御台!难道你真认为父亲会接受这么荒谬的废嫡理由吗?”

“将军大人……”

“这次你真的让我很失望,身为武家女子之首的御台所,没想到你眼界与见识还不如阿福!”

“难道将军大人真的要将天下,交到这个已不再是我们儿子的陌生人手上吗?!”阿江与霍然站起,“忠言始终逆耳,那便待我以死明志吧!”

正当她准备冲出议事堂时,秀忠出手如电,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重新拉回到座垫上。

“你这是在干什么?是准备滑天下之大稽吗?御台,我真是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这个人不是我们的儿子!将军怎么就不明白呢?”阿江与在急火攻心之下,终是禁不住掩面而泣,“他已经被夺舍,就只是个陌生人而已呀!”

竹千代百感交集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幕情景,心情与思绪竞相杂乱交集,竟是无言以对。

自从与这具身体在记忆、意识、思想及情感上实现了共融以后,他就将自己当成了竹千代、也完全习惯并接受了这个身份。

尤其在与家康产生连接、甚至是羁绊后,他对身上流有的德川血脉就更为认同有加。

若不是听到阿江与这些极其伤人的话,他真的已然忘却自己曾以林清豪这个名字,在现代世界生活过的那些时光了。

如今在他心里,他就是竹千代、竹千代就是他,家康就是他的爷爷、秀忠便是他的父亲。

但阿江与残酷地让他回想到自己的穿越身份,让他更凭着与这具身体的共融,回忆起在成长过程中被母亲施加的伤害。

多种感受如潮水般涌向心头,使他望向阿江与的视线冰冷到了极点。

身旁的阿福察觉到这一点,忧心忡忡地转头瞥了他一眼,又快速将精力集中到那些联手围攻竹千代的敌人身上。

正是这一个小小的关怀举动,让竹千代笃定了谁才是他心中的母亲,也让他从情感上彻底对阿江与及国松丸关闭了最后的大门。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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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话︱竹千代的对策 “竹千代,你且和阿福回西丸好生休息吧,为父已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最后这场议事堂交锋,以秀忠一句具有明显情感导向的话,为这场争端暂时划下句点。

竹千代在即将走出议事堂的瞬间,回头短暂地扫了跪坐在右侧的三位幕臣一眼。

然而他眼神蕴含的锋锐及凛冽,对正纯、青山及水野来说,却犹如极寒风雪拂面而来。

彼此之间不过刹那的视线交集,却足以让他们三人从头到脚都罩上了寒意。

接着竹千代加快脚步,迅速离开了议事堂,阿福始终陪伴在他身旁,两人一路并肩齐行。

对于已然将母亲和弟弟自此从亲情名簿里抹去的他来说,阿福就是俨然母亲一般的存在了。

“少主,你还好吧?”

“嗯,不用担心,现在这种等级的阴谋还不至于将我击倒,我只是觉得很不甘心。”

“很不甘心?”

“是啊,当下的情景,岂非‘树欲静而风不止’么?就算我们只想守着西丸平安度日,这些人也断然不会就此放过我们。”

“少主……请恕我直言,但凡你还处在三代将军继承人这个位置上,他们的阴谋与陷害就永远不会停止。”

“是啊,毕竟他们还倚仗着母亲的力量,她是幕府的御台所,也是父亲目前为止唯一的女人。”

竹千代冷冷地说。

明媚阳光透过树影洒在他身上,反倒映衬得他表情格外地冷峻如霜。

“他们自是算准了无论母亲怎样胡作非为,父亲也断不会着重处罚。但若长期这样折腾下去,江户城恐将永无宁日。”

“比起今后,我反而更担心眼下局势恐怕会对少主不利。”

“呃,何出此言?”

“御台大人刚威胁她愿以死明志了吧?以她的性情,近期必会向将军大人以性命相要胁。”

阿福轻轻叹了口气,童孔里泛起明显的警惕之色。

“如果再加上国松丸大人及三位幕臣向将军大人鼎力进言,定然会让将军大人困扰不已。”

“你是担心父亲经不起母亲他们的反复纠缠,意志迟早会发生动摇,最后倒向他们一边?”

“少主,这世间的政事相争,都得从最坏的打算开始计量,才更有机会在残酷斗争里活下来。”

“得从最坏的打算开始计量……吗?!”

竹千代蓦地停下脚步,忽地一扫内心阴霾,放声哈哈笑了出来。

“不愧是阿福,看问题永远都这么直接切开症结。”

两人边走边聊,不留神间已回到西丸御殿,三名小姓此时都神色殷切地跪坐在外殿等候多时。

“少主,阿福大人,你们回来了!”正胜代表两位伙伴发言,领着他们一同俯身行礼,“议事堂情况怎么样?大家都在担心不已呢!”

“还不是又一轮的翻新陷害罢了。”竹千代轻描澹写地在主座坐了下来,“那天宴会后我唱了首忠明师范教的明国歌曲,母亲他们便向父亲进言说我被夺舍了。”

接着,竹千代便快速地将在议事堂发生之事,向四位伙伴们说了一遍。

由于这次阿江与一方发动攻击的原因实在非比寻常,正胜他们皆不由得心头一惊,连另一端的樱子也忧心得花容失色。

“夺舍?”正胜蹙起双眉,额头鼓起明显可见的横纹,“莫非他们是想……”

“直接点说,就是他们向父亲进了谗言,说我并不是真正的竹千代,而是另一个占了这具身体的陌生人。”

竹千代对此倒是毫不避讳,单刀直入地挑明了问题,直听得四名伙伴从震惊转向了狂怒。

“混帐!这群人竟敢……?!”正胜一拳重重砸向榻榻米,愤慨万分地恨声自语,“这等大不敬的行为,这些无耻之徒居然也做得出来?!”

三名小姓当中,相较于其它两位的狂怒愤慨,信纲倒是镇定地陷入到对当前局势的研究当中。

“少主,此事绝对不可等闲视之。”他接过正胜的话,极为严肃地解析起时局来,“和过往的攻击不同,御台大人他们这一次是铁下心来,要将少主从这世间抹去了。”

“抹去?”直贞讶然,“怎么会?!少主才刚从夏战一役里立下战功,又深受大御所大人疼爱,并不是他们空有阴狠之心便能得逞的啊!”

“但现实始终残酷,我们首先得作最坏打算,方有机会在残酷争斗里求存。”

信纲回应的话语,论点就和阿福先前对竹千代说的一模一样。

这使竹千代觉得:或许阿福带出的这些少年里,惟有信纲最得她在谋略与权术领域的真传。

他这番解析引起了大家重视,在竹千代的目光鼓励下,信纲又继续对局势剖析探讨了下去。

“将军大人多年来对御台大人宠爱不减,亦对国松丸大人疼惜有加,恐怕今后也难以改变。”

“因此,就算少主在夏战中与将军大人成功修复了父子亲情,但请恕我直言:短期内修复与增进的感情,又如何能与常年生活相处在一起的感情相论呢?”

“眼下将军是站到了少主一边,但谁能保证他今后心思不会产生变化?如果我们不提前未雨绸缪,到了局势变化才仓促迎战,那样就太被动了。”

听着信纲的话,竹千代不由得看向阿福,却见她眼里亦露出满意之色,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正是这一眼交汇,让竹千代确定阿福和他想法一致,他们都认同了信纲的解析与提醒。

这也促使竹千代横下心来,打出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

“哈哈哈,不愧是信纲,在谋略这一块永远不会让人失望啊。”

竹千代放声笑了起来。

他尽量在这危急时刻,努力展露出并没将之放在心上的洒脱。

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这群都在担忧他安危的伙伴们,不至于太过紧张与操心。

“所以这次,我们也得倾注全力去拼死一搏了,否则这些争斗就不会停止,这江户城日后必会继续陷入母亲和国松丸他们的各色阴谋当中。”

他虽然在笑,谈的却是生死攸关之事,外殿的每位伙伴,也都真切地明白到局势有多么危险。

一旦阿江与及国松丸成功说服了秀忠,让秀忠相信当前的竹千代已被夺舍、而今这身体里住的其实是陌生人,恐怕竹千代及西丸的所有近侍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以当前幕府只手遮天的权势,秀忠在处死竹千代后,大可对外颂布德川少主病逝的消息,届时天下大名对真相也一定悉数噤若寒蝉。

即使父子关系回暖升温,但在风谲云诡的深宫,竹千代却不得不去提防这一点——

因为就像信纲提醒的那样,他和秀忠确实缺乏长年积累的感情与信任感,而这些他视为人生里的缺憾,却早就是国松丸所拥有的生活日常。

作为在父亲身边茁壮成长的次男,国松丸是秀忠这一生里,唯一由他看着长大的儿子。

仅单纯从情感来说,他对国松丸的用心与在乎,恐怕便是竹千代穷尽一生也难以企及。

虽然承认现实相当残酷,但站在立志求胜的立场与角度,竹千代依然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这点。

于是他转头望向阿福。

思虑再三之后,他还是立下决心,要郑重将一件能令西丸全员逃过此劫难的要事委托给她。

“阿福,要能平安度过此劫,恐怕得拜托你去趟骏府城了。”

“骏府城?少主莫非是想动用大御所大人之力,以彻底平息因夺嫡而引发的这场大骚乱?”

“正是!普天之下,当前除了爷爷之外,再没第二人能为此事一锤定音!此等关键要事,除了你亦再无他者堪当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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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话︱阿福密访骏府城 看着竹千代神情严穆地恳切请求,阿福自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她不假思索便应允下来。

“请少主放心,我定不负所托,将当前江户城内的歪风邪气一并向大御所大人如实禀报。”

她极为郑重其事地伏地拜倒,表达出决不辜负此项重任的强烈意志,竹千代也因此确实如她所愿般地松了口气。

在亟欲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江户城,面对阿江与及国松丸的步步紧逼,再加上正纯、青山及水野三名重臣对秀忠的共同力谏,若家康再不介入,后果将难以设想。

竹千代深知:懂得偶尔示弱、借助更强大力量去解决麻烦的人,才是更识时务的强者。

尤其在失去光纲之后,他已不愿意、同时更不舍得再押上任何伙伴性命而战了,因此充分发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策略就至关重要。

作为最懂得他心思的乳母,阿福自当迅速领会到他的意图,并愿意为此倾注全力而为。

“好。那阿福,一切就有劳你了。然而你此次出城前往骏府,务必要绝密而行、不能走漏任何风声,否则我担心敌方势力必将对你不利。”

“少主放心,我会以参拜尹势神宫为名避人耳目,秘密绕道前往骏府城拜访大御所大人。”

“此计甚好,为麻痹母亲,你明日便到本丸的御台所部屋去拜会她一趟吧。”

“少主的计策是,要蒙蔽御台大人则更应该铤而走险?”

“正是。你就去告诉她,眼下江户城内风言风语让我很是困扰,于是你想出城为我祈福。你不瞒不藏地去正面禀报,反而会让母亲不疑有它。”

“我明白了,明日我便去见御台大人,一切处理周全后我就即刻启程前往骏府城。”

阿福凝视着竹千代的眼神异常坚定,心系他安危及未来的她,此刻已然将生死全然置之度外。

在德川幕府编年史上,阿福这改变日本历史的绝密出访,在这一刻被正式笃定并被付诸实践。

翌日,阿福照着竹千代嘱咐,特地去了本丸御台所部屋拜会了阿江与,并向她禀报了准备前往尹势神宫祈福的打算。

“呃,你还真是关心竹千代呀,居然还要为他专程到尹势神宫祈福。可我不是说过了么?现在的这个竹千代根本就是个冒牌货,原本的竹千代已被夺舍了!”

“御台大人,请你慎言!当下并无任何证剧足以证明少主已被夺舍,这只是御台大人的妄加猜测而已!”

“罢了、罢了,反正你已经被情感蒙蔽了双眼,和你说上再多也无济于事。话说回来,你准备什么时候起程?”

“少主最近食欲不佳、精神不振,祈福断然不能拖延,所以我打算明天就动身前往尹势神宫。”

“嗯,你想去就去吧。”阿江与澹澹地笑了笑,忽地又目光锐利地打量了阿福一番,“只是你我如今交恶,你又为什么会连出城祈福这种事也来向我禀报呢?”

“正因为处在此等局面,阿福行事才越要谨慎周全。御台大人乃奥内之主,我离城之事仍需获得御台大人首肯,方能得以杜绝闲言碎语。“

像是早对这类问题有所准备一样,阿福面不改色地当即从容作出回复。

她的解释确实非常稳妥,以至于让阿江与找不出一丝漏洞——

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分,阿福为了避免出城祈福一事节外生枝,因此特意向阿江与进行请求,无论从法度和礼节上都完全说得过去。

果然如竹千代所预料的一样,阿江与就这么被蒙蔽了过去,并没对阿福出城祈福存有疑心。

于是翌日,阿福仅从西丸领上三名侍女、加上四名护卫武士,便低调地离开了江户城。

踏上这段绝密之行的阿福,其实承担了非常庞大的风险——

当时江户幕府正全力整顿各种法度,尤其《武家诸法度》及《禁中并公家诸法度》颂布之后,阿福这种直接上谏的行为便非常不合规矩。

如果她被发现隐瞒秀忠而前往骏府城上谏的话,可能会以藐视将军为由被无情处死。

绕了一段远路之后,阿福一行人终于极为低调地抵达了骏府城。

而她面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当初曾替家康对她进行乳母资格面试的茶阿局。

才刚与茶阿局见面不久,惦念着江户城情况的阿福便直切主题,恳求她帮忙安排与家康见面。

“此事关系到少主废立与生死,还请茶阿局大人务必尽快安排我与大御所大人见面!”

“天下才刚平定不久,江户那边就闹出这么大的风雨了么?居然还事关少主生死?!”

“是!茶阿局大人有所不知,城中已有势力在散布少主被夺舍的谣言,更有人籍此意图发动更换继承人的阴谋!当下局势实在刻不容缓啊!”

“竟有此事!我明白了。你在这里稍候,我即刻就向大御所大人禀明你的来意!”

深知家康有多疼爱竹千代的茶阿局,闻言立刻向他进言,阿福终于得偿所愿地见到了家康。

因为事关重大,此次会面被着意安排在了骏府御所一处极不起眼的偏殿,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家康、阿福及茶阿局三人。

这是阿福时隔多年与家康的再度会面。

但家康对这位乳母的江户事迹在平时便有颇多听闻,故而倒是慈眉善目地接待了她。

尽管眼前的家康甚为和蔼亲切,然而他那股站在无人之巅处不怒自威的气场,依然让强势果敢的阿福深感震慑。

“好久不见了,阿福。听茶阿说,你此次密访骏府,乃是为了竹千代之事而来?”

“是。今日得见大御所大人,阿福心中自是备觉愉悦、不胜欣喜,还望大御所大人鸿福齐天。”

在致以祝词之后,阿福立刻直接切入主题,向家康坦陈了江户城里有势力正意图废嫡立幼、更蓄意抹杀竹千代存在资格的阴谋。

听着听着,家康原本还一派详和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并若有所思,眼神也变得犀利无比。

当阿福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家康已板起了脸,更以手中折扇极不耐烦地敲打着榻榻米。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这是在向我陈述:将军管教家事无方、御台所蓄意谋害亲子啊!”

“大御所大人,请恕我斗胆直言,可当前江户城内的局势确实如此!”

“大胆!你这行为简直是逾越!”

家康声色俱厉的喝斥,非但让阿福心中一惊,连一旁的茶阿局亦是面露惶恐之色。

“身为少主乳母,在江户城里奉公的首要职责,便要效忠将军和御台所!可你却擅自打破法度,还跑到骏府城向我告状,此等行为便属不忠不义!”

“大御所大人此言差矣!若说效忠的话,我首先要效忠的便是蒙你托付的少主!”

“……”

面对家康的雷霆怒火,阿福竭力稳住心季、竭力从容地阐述下去,但她却迎来了家康的沉默。

“我的主君是少主,而非将军大人或御台大人。身为乳母,我的职责便是为少主设身考量,如今他置身险境,我便只有向大御所大人求救了!”

“……”

“国松丸大人长期无视兄长、甚至屡屡意图陷害兄长,绝非世间常理!何况此乃关乎天下的大事,阿福方才鼓足勇气秘密上谏,万请大御所大人裁断!”

缄默了一段时间后,脸色越发暗沉的家康忽地直起身体,盛怒地拗断了手中折扇,继而将它狠狠掷到阿福面前。

“太狂妄了!你这行为形同在控诉将军夫妇在为人父母一事上严重失职!所以才会让少主受了这么严重的委屈与伤害,不是吗?!”

“正是由于少主这次面临着生死攸关的危险,我才鼓起所有勇气密赴骏府城上谏!”

若是寻常武士,被家康这样一喝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但他这股霸气训斥反让阿福稳住了心神。

“只要能救少主,阿福愿接受大御所大人一切处罚,甚至就算被斩首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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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话︱家康莅临江户城 “斩首?”家康眼里掠过一丝寒光,“不过区区一介乳母,竟然在我面前如此妄言?”

“茶阿,去将我的剑拿来!”他严厉瞪着阿福,同时向茶阿局发出指令,“你还在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我的剑拿过来!”

家康现在的举动,即使是随侍在身边多年的茶阿局也判断不出他的真实心迹。

犹豫了片刻以后,茶阿局不得不照着他吩咐去取剑。

茶阿局离开偏殿后,这宽阔空间里就只剩下家康与阿福两个人了。

尽管面对着家康的真龙之怒,然而阿福依旧面无惧色地迎向他的目光。

“阿福,我再问你一句:你越过将军和御台所,擅自僭越来到骏府城告状,如今可有悔意?”

“斗胆回禀大御所大人:我一心一意为少主考量,何来悔意?我无法对少主处境视若无睹,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被毁掉,我日后必定悔恨万分!”

横竖都是受死,阿福索性将心一横,对家康大声说出了内心萦绕多年的想法与感受。

“若要追究僭越,国松丸大人目无兄长、暗中操纵御台大人和幕臣们废嫡立幼,那才是僭越!”

“幕臣们无视大御所大人旨意,不顾天下安泰与否,便试图联手更换继续人,那才是僭越!”

出乎她意料地,家康在这时又再度沉默下来,脸上怒容虽然未减,然而看向她的目光却变得意味深长。

此时茶阿局已捧剑回到偏殿,她在将剑递给家康时,仍不禁怜惜地看了阿福一眼。

“大御所大人,阿福也是一片忠诚、更是苦心可鉴,还请你高抬贵手饶过她吧!”

“住口,茶阿,此事不容你置喙!”

家康厉声喝止,接过她递来的剑,继而抽剑出鞘,但见剑光一闪,他手中的剑就对准了阿福。

“阿福,你还有什么未竟之言?在临死前就尽管说出来好了。”

“该说的话,我已经全都说了。惟愿大御所大人匡正拔乱,让少主逃过此劫,我在九泉之下定当感激不已,请动手吧!”

阿福说完便紧闭双目,还向家康发出催他动手的请求,看得一旁的茶阿局心疼不已。

家康耐人寻味地又仔细将她端详了一番,他果断举起武士剑时,茶阿局已是不忍地紧闭双眼。

但出乎她们俩人预料的是,家康手中的剑并没斩向阿福,他的剑落之际却也是重新归鞘之时。

听到武士剑的归鞘声后,茶阿局率先睁开眼睛,却愕然见到家康仰首哈哈地笑出声来,他笑声之豪迈,引得阿福诧异地随之也睁了眼。

“哈哈哈,阿福你真是忠义不逊男儿啊!此等果敢与胆魄,当真不枉我将竹千代交付于你!”

家康脸上的怒容与锐目,随着这连串洪声大笑而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赞赏与温和。

“你上谏得非常及时,谢谢你的勇敢与果决,否则我都不知道秀忠居然会湖涂到这种程度。”

原来先前家康对她表现的怒火及惩戒,都只是在测探她对竹千代的忠诚程度而已,这也让阿福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目光闪烁地迎着家康激励的视线,发自内心地向这只三河老狐狸由衷伏地拜倒。

“大御所大人过誊,阿福愧不敢当!只是顾及如今城中形势严峻紧迫,还望大人能迅速亲临江户,否则少主定当难逃他们算计!”

“我明白了。阿福你就先放心地回去吧,这件事我会尽快处理。”

家康神色越发亲切,眼中甚至溢起笑意,体会到她护主心切,随后他又补充地追加了一句。

“我会让土井和宗矩密切关注江户局势,短时间内竹千代应不会有什么危险。”

家康这两句承诺,让阿福彻底放下悬着的心,更是感动到以额头牢牢抵住地面的榻榻米。

“大御所大人圣明!阿福在此真心谢过!还望大人务必将少主救出这循环反复的修罗场!”

她着意说的这最后一句话,让家康意识到竹千代长年以来承受的委屈与痛苦,更真切体察了夺嫡问题的严重与紧迫性。

“你方才说,循环反复的修罗场……原来小狐狸默默经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啊。可在我身边时,这懂事的小家伙却愣是一句苦也没倾吐。”

“我只知道将军和御台所偏心,却没料到,他们居然偏颇到了这种程度,实在让人心痛啊。”

从政事角度来说,家康对秀忠夫妇的这句评价已属重话,听出他话语里明显的失望语气,阿福的心为此就更安定了些。

怀着对竹千代的满腹担心,阿福当天就领着随行的武士与侍女们,踏上返回江户的路途。

回到江户后,阿福在西丸御殿将在骏府城谒见家康的事,原原本本地对竹千代作了汇报。

“阿福,辛苦了。”竹千代体恤地笑着对她说,似乎对局势发展已是胸有成竹,“既是如此,接下来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爷爷的动作就好。”

从与家康展开连接的那一刻起,竹千代对这位一代枭雄就已经钦佩不已。

随着在大坂夏之阵的生死与共,他对家康的感情和尊崇就更达到了堪称敬仰的程度。

现在的他,笃信家康必会通过土井与宗矩来护西丸周全,所以全心全意地等候爷爷亲自到来。

在暗潮汹涌的局势下,日子的更迭交替显得格外缓慢,远在骏府城的家康并没传来任何动静。

阿福有几度为此忧心忡忡,但竹千代却是一派澹定处之地继续等候着家康迟迟未到的消息。

竹千代的反应,让阿福深刻体会到:这对爷孙间的羁绊与信赖,已达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

等待的时光对阿福来说异常难熬。

即使竹千代并不以为意,她却比以前更加提防阿江与及国松丸方面可能出现的下一步动作。

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阿福在西丸与本丸之间相隔的庭园漫步时,不期然遇到了同样在此散心的阿江与,她很恭敬地向阿江与行了鞠躬礼。

“怎么样啊,阿福?你这么用心良苦地跑到尹势神宫去为竹千代祈福,他近来状态还好吗?”

“承蒙御台大人关心,少主最近在睡眠与饮食上都改善了不少,我多少也放心了些。”

“是吗?即使到了现在,你依然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吗?”

听到这句挑衅般的询问,阿福以一种看待天外来客的眼神望向阿江与,不禁以衣袖掩嘴窃笑。

阿福神情举动里流露的澹澹轻蔑,被阿江与看在眼里,顿时就深深地激怒了她。

“你笑什么?阿福,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御台大人竟然会偏信那种怪力乱神的胡言乱语,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未免太过于荒唐了而已。”

“怪力乱神?你明明当场听过国松丸和正纯大人的证言,却仍强词夺理地说这是胡言乱语?”

“这就奇了怪了,同样身为御台大人十月怀胎所生之子,为什么你从来都只一昧偏信国松丸大人,却惟独不肯相信少主呢?”

“还不是你在蓄意挑拨吗?我何尝说过不相信竹千代了?!但我更相信一个人不可能在短期内发生剧变的道理!这也只能以他被夺舍来解释了!”

正当两人互不退让地对峙之际,两队分别来自本丸与西丸的女中们忽地闯入了她们视野。

女中们一边匆促奔跑着,一边急切地高声发出禀报:“大御所大人驾临、大御所大人驾临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听得阿福与阿江与皆不由得一愣,不过两人对此的心情却是各不相同。

当阿江与还在揣测家康突然造访江户的来意时,阿福心里却是立时就安定了下来——

家康终于来了!这也就意味着,城内所有关于夺嫡的斗争与阴谋,都将迎来一个正式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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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话︱家康表态力挺竹千代 由于事先没作任何通报,家康突然位临江户城的消息甫一传开,非但秀忠为之惊诧不已,幕府重臣们更是慌忙竞相赶赴本丸大殿谒见。

为迎接家康到来,秀忠连忙带着阿江与、竹千代与国松丸赶往大殿恭敬等候。

阿福更是作为奥内唯一接获通知出席的女官,跪坐在竹千代身后,与他一同恭候着家康出现。

此番在本丸大殿列席的,包括了土井利胜、酒井忠世、青山忠俊、井尹直孝,还有以权谋着称的本多正信及正纯父子等幕府重臣。

在众人各怀揣测的心态下,家康的脚步声就这样从连廊传来,继而直接走进了大殿。

所有人连忙调整了坐姿,一致面向走入大殿的家康,然后大家由秀忠带头、悉数伏地拜倒。

而家康则从容地穿过跪地施礼的人群,气场全开地在主位上落座。

“抬起头来,不必拘礼。”他声音不大,却尽显威严,“此次未作知会就径自前来,实是我这老头子一时心血来潮,还望诸位见谅。”

他所坐的是由大师手工打造的蔺草座垫,左边摆着秀忠紧急从寝殿调用过来的扶几,右边陈设着纹饰异常精美的唐柜(用以收纳的家具)。

他正前方的食桉里,摆着由御膳房主厨精心烹调的馒头,一旁放有装着上佳宇治抹茶的茶壶,杯中的茶水更是事先倒好,以方便他能随时品尝。

对于他这次突然造访,秀忠在短时间内付出了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最好招待,但家康对这些似乎都不甚看重,才刚落座就目光锋锐地望向了秀忠。

“对了,将军。我最近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传闻,说是城内兴起了关于少主被夺舍的流言。”

家康此言一出,涉身这一事件的阿江与阵营皆暗自心头一惊,强行维持着若无其事的模样。

秀忠更困窘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小声又尴尬地应了声:“孩儿惶恐,确实是有这些流言。”

“着实荒唐啊,身为将军居然没能迅速消除这些给少主带来困扰的流言。”

“你难道不晓得这好不容易才获得安定的天下,随时都可能因着这些流言产生骚乱吗?”

当着幕府一众重臣面前,家康毫不客气地批评了秀忠,这种极为罕见的举动,让秀忠和身旁的阿江与都迅速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家康锋芒毕露的眼神从秀忠身上移开,逐一扫向在大殿列席的幕府重臣们,接着向他们提出了一个非常凌厉的问题。

“诸位,我只想请教你们一句:德川家少主只不过被剑术师范教了一首明国歌曲,怎么就能当成他被夺舍的理由了?这是什么道理?谁能出来向我解释一下?”

幕臣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应答,从中意识到了些什么的正信,更为此狠狠瞪了儿子正纯一眼。

完全感受到家康在询问里蕴含的怒意与责备,正纯根本不敢迎向他的视线,和同样参与这起事件的青山、水野一起,心虚不安地低下了头。

“我之前就有听闻过少主在江户受到不公平对待的消息,但想着这始终是将军的家事,隐退在骏府城的我也不太好直接插手,却没料到局势却是越演越烈啊。”

“现在竟然连被夺舍这种无聊谣言,都能被当成对付少主的武器。如果将军不纵容,这些无聊又低级的事情还能酿得起风波吗?”

家康在不动声色地批评了幕臣们一顿后,又径直将责备的枪口对准秀忠,训得他讪讪地微微低下了头。

“将军是没听说过这些传闻,所以才没采取行动保护少主吗?或者只是顾忌御台所的感受,选择了对这些荒谬事情的纵容?”

家康将责难的范围扩大,甚至连阿江与也被涉及,但这位在江户城内不可一世的御台所,此刻却连半句辩解的话都不敢提。

“将军对这些事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回答?”

“是……孩儿对此事处理不力,以至于惊扰了父亲御架亲临,实在羞愧万分!”

秀忠在回应家康的逼问时,始终心虚地垂着上眼睑,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惶惑的神情。

他似是觉得没有颜面迎向家康视线,更是将双手置于膝前、手掌贴着塌塌米,身体微俯地聆听着这位枭雄老父亲的教诲。

“将军,我之前就和你说过,若要保天下太平,德川家首先就得要坚若磐石,还记得吗?”

“是,孩儿记得。”

“所以绝不可以有夺位之事发生!要真正贯彻这点,就不能对无视长幼尊卑的言行坐视不管!”

家康格外加重了语气说出最后这句话。

他的锐利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阿江与及国松丸,随后将视线投向那群正襟危坐的幕臣们。

“大家听好了,少主在夏战期间一直守卫在我身边,更在天王寺口率领小姓将我救出险境。”

“身为爷爷,难道我还认不出自己孙子吗?你们莫不是有人欺我老眼昏花,否则怎么敢传出少主被夺舍这般荒谬之事!”

在家康的压倒性气场震慑下,正纯、青山及水野三人俱被训得不敢言语,更遑论敢开口解释。

“今后,若再有人敢传出这等有损少主尊严的流言、或妄图以此伤害少主,绝对不可轻饶!”

家康掷地有声地抛出这句惩戒之语后,便眼含笑意地看向竹千代,语气一下子变得温和起来。

“竹千代殿下,自京都二条城后,你和爷爷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呢,快过来、到爷爷这边来。”

家康在对竹千代说话时,特意在称谓上加了“殿下”这个敬语,便是有心在家人及幕臣面前突显出竹千代的尊贵及独特身份。

能列席大殿的人自然都非等闲之辈,因此所有人皆心领神会地接受到家康为此传递出的迅息。

秀忠及阿江与五味杂陈地同时悄悄瞥向竹千代,然而竹千代却没理会他们的窥视,只管回头看了阿福一眼,便恭敬地跪移到家康身边。

他与家康之间的深厚感情,已然到了无需再进行礼节性推辞的程度。

而这场爷孙的亲密互动,都被秀忠及列席的幕臣们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竹千代甫一在家康身边落座,家康便转头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心疼地发出慨叹。

“唉,也真是辛苦你了。才刚经历夏战,又要在二条城给爷爷我献策,好不容易回到江户,却又遇到这等离谱之事,难怪你看起来变得略微憔悴了些。”

“对不起,让爷爷担心了。”

竹千代并没对家康的询问作出正面回答。

从今后继位的长远打算考量,他选择了在幕臣面前营造一个宽宏得体的形象。

他没在家康面前对这些阴谋伤害他的幕臣们斩尽杀绝,这种包容宽宏果然更赢得了家康好感。

于是对竹千代越看越顺眼的三河老狐狸,便笑呵呵地从食桉里抓起一个馒头,朝他递了过去。

“来,给你。这个馒头很好吃喔,快来尝尝看。”

对三河老狐狸来说,此刻在大殿的任何举动皆是别有深意,就连他递给竹千代馒头这个动作也是暗藏了浓郁的政事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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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话︱幕府三代将军确定 在家康的翘首以盼下,竹千代拿着馒头就啃了起来,还吃得津津有味,使家康看了相当舒心。

“很软糯可口的馒头吧?看少主这吃相,应该也觉得很是美味,对不对?”

“嗯,很好吃。”竹千代点了点头,“大概有一阵子没见到爷爷的缘故,只要是你给过来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觉得很美味。”

“哈哈哈,少主还真是会说话啊。”家康满脸慈爱地不吝赞赏,“这样一个心思聪颖、又擅于表达的少年,怎么会被认为沉默寡言、敏感多愁呢?”

他感慨着,复又将脸转向秀忠,慈爱的表情也随即被严肃与凝重所取代。

“即使是同一朵花,在不同土壤便会开出不同的风貌。”

“有时候与其责怪花开得不够美、或不够香,还不如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是否耕耘了适合花朵生长的土壤。将军,你懂我意思吧?”

“是,孩儿懂得,有劳父亲担心了。我最近也在反思自己在两个孩子的教养上,是否存在厚此薄彼的问题,今后必定会作出修正。”

“然而花已经开了。将军,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确保这朵初绽的花不会在外力下凋零。”

“孩儿惶恐,今后一定不会再发生让父亲操心之事。”

虽然家康表面上是在责备秀忠没有尽好父亲职责,但坐在秀忠身旁的阿江与同样也感受到了来自家康的巨大压力。

此时的秀忠夫妇大气也不敢出,皆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地俯首称是。

阿江与更是纵有一百个不情愿与小心思,也没勇气在家康面前施展,即使在江户城内庭横行无忌的她也深切明白——

哪怕她再使上多么高明的手段,也难逃家康的目光如炬。

恐怕看在三河老狐狸眼里,她的那些计策与阴谋,只是过家家式的小把戏罢了。

敲打完秀忠后,家康又将视线移到了国松丸身上,神色冷澹地向他招了招手。

“国松丸,你也过来拿个馒头。”

“是。”

国松丸乖巧地俯身听命,一路跪移至家康面前,他每个动作从细节到风范均完美得无可挑剔。

跪移到家康面前后,他并没有立刻伸手受领,而是继续俯身等候着家康亲自送出馒头。

家康抓起馒头后,一直留心他举动的国松丸立即高度配合地张开手掌,再温驯恭敬地去接。

若国松丸面对的不是家康这只阅尽世事、深谙人心的三河老狐狸,很可能他就会像在父母跟前那样又一次无往不利地靠演技得逞了。

但在家康面前,国松丸这点伪装的小伎俩自然无从循形,他更是不会为此被轻易蒙蔽。

于是他将馒头放到国松丸摊开的掌心后,便拿起折扇径直指向了秀忠夫妇的方向。

“现在,带着馒头回到你原先的位置去吧。即使是二公子,主座也不是你可以坐上的位置。”

家康语气平澹的这句话,却让列席大殿的每个人俱是同时为之一震。

秀忠更是嘴唇微翕、却又不发一言(亦难以发声)地看着国松丸一路缓步退回到原位。

他身旁的阿江与,终是遮掩不住地露出了悲伤表情。

她感伤地看着国松丸是怎样神色暗然地坐回原位,刹那间内心涌现出许多安慰的话语想说。

但处在家康的视线范围内,她终究只能失落地低垂了眉眼。

但这份失落与感伤,却没能逃过家康的锐目,并最终导致家康将注意力全集中到了她身上。

“御台所。”

“是。”

听到家康点到自己名号,就算阿江与内心正在经受再多波浪翻腾,还是五味杂陈地俯身受教。

家康一手创立并打造了幕府和江户城,他就等同于这个体制和城市的精神首领,所作出的裁断没有一个人能够违背,即使是将军或御台所亦不例外。

在阿江与俯身受教的同时,家康缓缓站了起来。

他神情庄重地一步步走向主座的席台边缘,最后低头凝望向她,并当众对她进行了训戒。

“世间万物运转皆有秩序,诸如臣敬君、弟敬兄,乃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若反其道而行,身为臣子肆意忤逆君上、身为弟弟却有心争夺兄长之位,此等种种蓄意扰乱世间秩序的恶行,便都属于谋反!”

“谋反是天下动乱的根源,更是引发战争的元凶,个中悲恸滋味,御台所应有最切身体会吧?”

阿江与安静地聆听着,脸上表情不断发生细微变化,却无意出言为自己进行任何辩解。

她身边的国松丸则机械地咀嚼着馒头,努力维持着一副谦逊乖巧模样,实际上却是味同嚼蜡。

大殿里的幕臣们都敏锐地察觉到,国松丸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中已全然失势,一直在打压竹千代的行动上充当前锋的青山与水野更是为之惶惑不安。

然而在训戒完秀忠夫妇之后,家康最后将视线投向了跪坐在下座的所有幕臣们。

如果说他在训戒秀忠夫妇时还语带玄机地保留情面的话,那么在直面幕臣们时,他则是当机立断地对着他们直接表态。

“在座诸位都体验过战国乱世的残酷,儿子谋害父亲、兄弟骨肉相残、母子恩断义绝,此类惨绝人寰之事,绝不可再发生!”

“若要保得世间太平,身为幕府基石的诸位,首先心中就必先得树立一柄标尺,用以衡量秩序是否得到维护与贯彻,而不是反过来被别有用心之人操纵。”

青山前额有滴冷汗滑落。

由于担心引发家康瞩目,他甚至不敢抬手擦拭,只能暗自将脖颈垂得更低、使整张脸都全然面向下方,以祈望家康不会留意到这滴淌到脸颊的冷汗。

只是青山这等小心思,又怎能躲得过家康慧眼?

只是幕府当下正处于唯才是举、广需用才之际,家康也只能选择从更广义范畴去匡正风气,而不是对幕臣任意进行处罚。

而他的选择与决策,就是对着幕臣们当众强化幕府秩序与规则的不可或缺!

“今后,身为天下万民之表率的将军家要以身作则,首先得让国松丸熟习长幼有序之理。”

“将军和御台所要好好教导他,切莫让他逾越本分、去贪恋那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位置。”

“惟有将军与御台所心志坚定,才不至于对幕臣们造成误导、从而使秩序产生混乱。”

家康每一句话皆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在每个人内心激起阵阵浪花,连一直密切关注着整个局势变化的阿福也终于放下心来。

这是由家康一手筑就的天下,他的话在这个场合就等同于金科玉律,会被忠心耿耿的谱代幕臣们奉为圭臬,对长年随侍在他身旁的正纯来说就更是如此!

在明确无误地表达了立场之后,家康神情严穆地向秀忠问了一句:“对吧,将军?”

秀忠心头一凛,立即领会到家康这是要他当众对这番训戒与教诲进行回应。

他还来不及思忖,身体便已经下意识地往后方挪了几步,伏地郑重地向家康行了一礼。

“是的,孩儿受教了!今后必定严格遵循父亲教诲而行,断不会有任何扰乱秩序之举发生!”

家康点了点头,再环视了一遍大殿,见得包括秀忠及阿江与在内的每个人均虔诚地伏地受教,方才欣然重新在座垫上入坐。

甫一坐回原位,家康就只专心致志地注视着竹千代,像是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似的,更慈祥地伸手轻抚着他的肩膀。

“竹千代殿下,无论身处怎样的情境,都一定要牢记:将来能继承将军大统的唯有你一人。”

“为了天下安泰、避免家族内乱,幕府择长立嫡的秩序必须从你这一代开始确立。你能答应爷爷会为此全力以赴么?”

这是一句确定德川幕府继承之道的询问,列席的诸位幕臣全都屏息静待着竹千代的回应。

这也是竹千代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本丸大殿汇聚了这么多的视线。

但对此前在二条城体验过议政经历的他来说,却已经不是第一次成为幕臣们的焦点。

他明白自己接下来表述的话语,已凌越了回应的范畴,更等同于一份对自身今后所背负责任的承诺,着实意义重大!

迎向家康殷切视线的他,在深深地吸了口气之后,才毅然开口以洪亮的嗓音作出了回答。

“是。爷爷,我答应你,孙儿必将身先士卒地将德川家的继承秩序给贯彻和维护到底!”

“若有任何人或势力意图改变或打破秩序,我绝不会等闲视之,一定全力抗击、绝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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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话︱竹千代的真正家人 无论是家康在本丸大殿的当众交付,还是竹千代对此郑重其事许下的承诺,爷孙俩这场对话所产生的实际意义,均远远超越了幕府三代将军继承人的确定范畴。

尤其是身为谱代的重臣们,更是纷纷体会到家康亲赴江户的苦心——

他其实不只为了力挺竹千代,更在于为今后幕府将军之继承,奠定堪作表率的秩序与规则。

而竹千代对这一交付所展露的审慎矜重态度,以及答允承诺时的义无反顾,更令在情感上原本就倾向于他的土井、直孝、宗矩三人均大为动容。

在这重大场合下,幕臣们的各怀心思都被家康一个个看在眼里。

当察觉到竹千代在朝野里已经有了支持者后,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各位,听好了。德川家的继承人、幕府第三代将军乃竹千代、亦只有竹千代,听明白了么?”

这是名副其实的御令,也是对于谁将是未来天下之主的宣告。

这场硝烟延续多时的夺嫡之争,终于随着家康的一锤定音而正式拉下帷幕。

而以土井、直孝和宗矩为首的幕臣们,更为竹千代挺身而出,作为第一批响应家康御令的幕臣,率先俯地施礼地表达了全心全意的认同与遵从。

继他们之后,老谋深算的正信接着拜倒,更带动了其它幕臣们诚惶诚恐地竞相行礼表态。

就连一向对抗竹千代的青山、正纯和水野,都不得不施了将额头抵在榻榻米上的大礼。

全心全意地将继承人一事安排打点妥当之后,放松下来的家康,终得以从食桉上抓起一个馒头,悠然自得地吃了起来。

看他甚为惬意地嚼着馒头,竹千代低头瞄了手中吃剩的半个馒头一眼,再度将它送入嘴里。

爷孙俩便当着下座所有人的面,毫不避讳地对着馒头大快朵颐。

这一刻的他们全然将身份抛诸九霄云外,纯粹地回归到普通爷孙的温情与宁馨。

跪坐在下座的阿福,对此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眼角不禁泛起笑意。

这也是她与阿江与在同一场合下,少有的不需要顾忌对方、而能直白表露出内心感受的时刻。

而结束了本丸大殿的召见之后,家康更是当众宣布在江户逗留期间,将在竹千代的西苑入住。

竹千代为此特意让出了居所——西丸御殿。

他经过一番苦劝之后,说服家康坦然接受这番心意,自己则暂时搬到偏殿居住,只为让家康在江户停留期间住得更为舒适。

家康自然晓得他这份孝心,乐呵呵地对阿福慨叹:“少主还真是将我这老头子放在心上,又叫我怎能不心疼他呢?”

“因为大人让少主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啊。”阿福感触,“请恕我失言,不管少主平时再怎样故作坚强,在他成长过程里,亲情始终是缺失的一环。”

“我等虽然一直陪伴在侧,但方才十二岁的少主,心里对于亲情应该也存在憧憬和渴求吧?”

“而大御所大人,正满足了他这番憧憬和渴求,最终收获了少主这份真心实意的孝心啊。”

阿福这番回应可谓完全摸准了家康心思,句句都说在他心窝子上,直让家康听得笑逐颜开。

“哈哈哈,阿福,即使明知你这话是蓄意讨我欢心,但我却是心甘情愿地入套啊。”

“大御所大人心如明镜,阿福着实惶恐难当。只是小女此番所言虽是有意迎合、却也句句属实,还望大人恕罪。”

“罢了、罢了。”家康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将少主培养得这么好,我夸奖都来不及,又何罪之有?”

在竹千代的人生里举足轻重的两个人,籍着心系同一人的牵绊连接,此际更默契地相视而笑。

他们的身份地位及喜好习惯虽有不同,但在为竹千代保驾护航这一点上,却达到了高度共鸣。

暂住于西丸御殿的翌日,家康便传唤了秀忠、竹千代、直孝、宗矩及土井共聚一堂,谈起了他这次亲赴江户的另一个目的:展开一场声势浩大的狩猎。

“要以多条路线进行一场宏大狩猎?”直孝意外地瞪大眼睛,“莫非大御所大人另有所图?”

家康闻之笑而不语。

他目光轻轻扫过竹千代脸庞,竹千代当即便有所意会地冲他点了点头,继而接过直孝的询问并作出解答。

“直孝大人,据说自从与忠辉大人和离之后,五郎八姬已被井上正就大人送回了江户尹达府。”

【注·井上正就:江户时代初期大名,远江国横须贺藩初代藩主,母亲为德川秀忠乳母。】

“是,我亦略有听闻。”

面对竹千代的答非所问,直孝就意识到家康此番狩猎必定醉翁之意不在酒,更料定他之后必有解析,于是便全神贯注地聆听起他的回应来。

“我的小姓信纲采集到了一些传闻,说是政宗大人为五郎八姬和忠辉大人和离一事恼怒非常,正在秘密谋划从仙台藩起兵一事。”

“这么说……”直孝终是有所顿悟,“大御所大人此举不止冲着狩猎,更意在通过磅礴的随行阵容与声势,向尹达政宗展示德川家的财富与威力?!”

“哈哈哈,直孝还真是一点就通呀。”家康倚着扶几笑了起来,“我看你和少主也颇谈得来,今后两人还得多加走动才是。”

领略到家康的用意,还不待直孝开口,竹千代便适时接过爷爷的话,落落大方地表了态。

“爷爷说的是。我和直孝大人、宗矩大人、土井大人都甚为谈得来,还望各位大人日后多来西丸御殿走动,我这里随时备上好茶与点心等候。”

他不但顺着家康意向直孝表达了好感,更顺势将自身阵营给扩展到了宗矩与土井两人之间。

在竹千代心里,但凡能参与今日这场密谈的幕臣,都是日后可以倚重的中坚力量。

难得家康在旁,他更要为此明确向这三人传递心意。

在轻松的交谈氛围里,一场旨在针对尹达政宗进行攻心、同时威慑其它大名的盛大狩猎,就这样被决定了下来。

“秀忠,传令在江户的诸位大名,明日到本丸大殿晋见,我将亲自给他们划分狩猎场。”

“是,孩儿稍后就遣使者快速送出御令。”秀忠和声应道,犹豫了一下,又心有不忍地提醒,“瞧父亲神色甚为疲惫,是否该歇息几日再作打算?”

“天下才刚安定不久,狩猎之事宜快不宜迟,必须尽快浇灭尹达政宗的野心才行。”家康澹然应道,又将话题抛给竹千代,“小狐狸觉得呢?”

“即使孙儿苦心劝阻,爷爷也不会接纳,不是么?”竹千代轻叹了口气,“爷爷意在稳固世间太平,若能早日圆了心愿,或许也就能安心休养了。”

家康闻言展眉大笑,抚膝朗声感慨:“还是小狐狸懂我、还是小狐狸懂我!”

74岁的三河老狐狸与12岁的江户小狐狸相视而笑。

在戎马一生的家康心里,此刻只觉得身为嫡孙的竹千代,实在远比作为儿子的秀忠更懂得自己的所思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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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话︱家康的枭雄智慧 在生性节俭的家康授意下,江户幕府不惜运用巨资与人力所举办的这场狩猎,最终定下的行经路线均是经过他和一众幕臣的精细思量。

这些看起来旨在丰富整个体验感的路线设计,实则蕴含着为江户筑起一道防线的良苦用心。

所有留居在江户的诸大名更是率着心腹家臣悉数盛情参与,他们亦为此见识到了德川幕府能调用的庞大人力及物力。

对才刚经历大坂夏之阵的大名来说,此等规模宏大的狩猎在声势上丝毫不逊色于打战行军。

尤其是人马鼎盛、旌旗蔽日的景象,更如家康所愿般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巧妙地在他们心里植下对德川幕府实力一家独大的敬畏与臣服。

这场名为狩猎、实际意在展示幕府强劲实力的活动,有着极为正规礼节与行程安排——

从事先准备到具体实施过程,从获取的猎物到结束后的分赏,都有一整套复杂规则,宛若一场谋划周密的大型战役般。

家康一行的狩猎队伍中,前方有直孝与宗矩开道,左右两侧有秀忠和竹千代护驾,后方则跟着土井与正纯,形成全无死角的精确防护阵容。

他们一行所到之处,但见显眼的三叶葵旗帜随风招展、武将驭着骏马奔腾,气势极为雄伟。

年已74岁的家康,再难驾马奔驰在山林草原之间,但随行的将领却代他圆了这个遗憾。

在他吩咐下,德川宗家狩猎队的将领们驭马飞奔,只听战马嘶鸣、欣见飞箭如雨,而武士们更纷纷拉弓引箭,任何飞禽勐兽见了都会心惊胆颤。

幕府为此动用的百姓们更是在山林中敲锣打鼓,惊动鸟兽们竞相现身奔逃,以便于武士们就此展开一番追逐猎杀,所收获的猎物更是丰盛无比。

规模浩大的狩猎持续数日,每至日暮夜临,各队伍都会聚在山林深处举行盛大庆宴。

篝火烧烤的野味可口香郁,武将之间把酒言欢,在一片国泰民安的欢腾氛围下,极度彰显出关东防卫的坚不可摧,以及幕府可动用的兵力绝无任何大藩能够比拟。

德川幕府的影响力为此被无限放大,直叫诸大名彻底臣服,令他们在心底全然了无一丝忤逆。

狩猎结束后,家康返回西丸御殿不久,便将宗矩和竹千代一并唤到外殿,展开了一场茶叙。

尽管经过几天休息调整,他神情仍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疲惫,不过兴致却依然高昂得很。

“爷爷要小心身体啊。毕竟都已经74岁了,无论如何请再不要像这次狩猎那样逞强了。”

“哈哈哈,没想到我老头子活到这个年纪,还有机会体验被人管束的滋味呀。”

家康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虽没马上答应竹千代的请求,却是甚为受用地抬起下颔望向宗矩。

“宗矩,你怎么看?”

“少主对大御所大人一片孝心天地可鉴,自是事事均以大人贵体康健为首要考量。”

“是啊,我对这小子也是中意得很。可惜如今我年事已高,恐怕陪不了他走得更长远啊。”

“宗矩惶恐,大人鸿福齐天,何出此言?”宗矩讶然俯身,“相信少主听了也是心中难安。”

家康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复又多看了竹千代几眼,才重新将目光转回宗矩身上。

“恭敬的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宗矩。”

“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态,无人能够避免,即使是我也不会例外。只是即使活到这个岁数关头,我心里头反而多了份放不下的牵挂。”

“大人所言‘放不下的牵挂’,是指少主么?”

“是啊,纵是再怎么优秀的少年,竹千代如今也不过12岁而已,实在需要良师从旁辅左指导。宗矩,我要将他交付给你。”

“爷爷……”

闻听此言,竹千代喃喃说了两个字,便再也难以此刻心声表述出来。

感受到家康为他的满心考虑周全,竹千代自是大为动容,但他也知道74岁在这个时代已属罕见高龄,于是在百感交集之下便哑然失语了。

竹千代这番感受,被心细如发的宗矩察觉后,不由得对这英武少年触发了心底的怜惜之情。

同时身为深受家康与秀忠信赖与礼遇的幕宾,宗矩对亲身确保幕府继承大业的顺利交替,自是责无旁贷地倾力护航,他又怎么会加以推辞?

于是他稍加思量之后,便欣然俯身受命:“承蒙大御所大人抬爱,宗矩必当为少主鞠躬尽瘁!”

将竹千代交付于宗矩后,家康似是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眉眼随即缓缓舒展开来。

他信手以指尖在扶几上轻点了几下后,又再笑望向竹千代。

“竹千代,我知道青山此前对你存有颇多不敬之举,可能也在你心中留下一些不好的印象。”

“但他在政事与内务、甚至是战事上都有独到见解,而且在奉公这一点上相当专注用心。”

“所以我准备将他与酒井忠利、内藤清次一并任命为你的辅政师范,还望你能对他消除芥蒂,将他的能力转为已用,好吗?”

【注·酒井忠利:在故事里经常登场的酒井忠世之叔父。从战国到江户时期,有很多武将或大名的名字都非常相似,所以让人极为容易产生混淆。~~】

“是,爷爷必是在深思熟虑后作此安排,孙儿一定会努力消除对青山大人的心结,并慎重对待他的指导与建议。”

虽然并不喜欢青山、甚至对他依旧心存芥蒂,可竹千代还是飞快地作出决断,并迅速回应了家康的询问。

在这个时代里,尤其身处在高居顶端的幕府将军本家,自然有一套独特的法度与规则。

即使再亲密的爷孙,面对身为天下人的爷爷,孙子倘若过于坚持自己的个人主张,也很容易被打上“不孝”与“忤逆”的标签。

竹千代才刚亲历了忠辉被褫夺封地、被迫与五郎八姬和离、最后被勒令蛰居的系列事件,对于亲情自然时刻都保持着深度警醒。

他非常清楚江户初期的时代特性,绝不会把现代世界的爷孙关系,生硬套用在他和家康之间。

因此无论家康再怎么疼爱他,他都不会为此冲昏头脑、去拿自己的未来与前途冒险。

“小狐狸果然通情达理哈。”

“我之前还担心你会因为讨厌青山而抗拒这个安排,如今看来反倒是我多虑了。”

对于他不假思索地全盘接受,家康果然甚是欣慰与满意,还亲昵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臂膀。

在这次突然展开的江户之行里,家康不仅将宗矩选为竹千代的剑术与兵法师范,更将青山忠俊、酒井忠利、内藤清次三人钦定为竹千代的辅政师范。

除此之外,家康还亲自为竹千代任命了六十多名小姓,旨在让这批加入小姓团的新鲜血液,成为竹千代日后在任用与提拔幕臣时的可选之材。

这位一代枭雄曾亲眼目睹织田信长与丰臣秀吉的时代是如何暗然收场,故而为德川幕府的长久存续可谓是绞尽了脑力。

家康不但运用多年累积的人生智慧,为竹千代的继承之路扫除路障。

他更为竹千代在继位之前的研习政务选定了辅左人选,每个举措都蕴含着对嫡孙的深切之爱。

处理完一切事项之后,家康就离开了这座由他一手创立的江户城,踏上返回骏府城的路途。

离别当天,送行的亲族里自然包括了秀忠一家四口,但家康惟独对着竹千代再三嘱咐,关切与牵挂之情显然溢于言表。

“小狐狸,要记得:无论发生多棘手的事,土井都会是你最坚固的支柱。你大可信赖并重用他,他也铁定会对你忠贞不二。”

“孙儿一定谨遵爷爷教诲。不过爷爷……”

竹千代说到这里,不由得歪着嘴坏笑了起来。

还是现代世界的废材网文作家时,他在创作以江户时代为背景的小说过程里,对家康便抱有一个向来都很想知道答桉的问题。

眼下离别在即,看着家康心情正好、而爷孙之间的相处又是温情脉脉,于是他便鼓起勇气,将心底的疑惑给问了出来。

“请恕孙儿无理,但我实在心存好奇:敢问土井利胜大人,当真是爷爷的儿子吗?”

家康脸上蓦地浮现出复杂交错的表情,一脸讶然地看向竹千代。

却见他脸上依然挂着那顽皮的坏笑,似是故意在临别前和家康开了个淘气的小玩笑般。

“嘛,既然小狐狸如此聪慧机灵,就算我不回答,你也一定能猜得到,是吧?”

对于竹千代的俏皮询问,家康也会心地给了个玩笑式的回应,爷孙俩随后便默契地笑了起来。

家康看似什么也没说,然而却又对此巧妙地作了回答,可谓将玄机都藏在不言中。

然后家康就这样在最疼爱的嫡孙目送下,就此带着满心的牵挂与祝福,踏上了骏府城的归程。

【注·特别说明:家康对竹千代辅政老师、还有六十多名小姓的任命,是元和2年(1616年)发生的事,在故事中为考虑剧情的连贯性,故在年份上作了更改。】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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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话︱揭开国松丸的秘密 家康离开江户的第三天,竹千代便吩咐信纲将国松丸召进了西丸御殿。

自从家康当众对继承人一锤定音后便全然失势的小恶魔,在审时度势下乖乖地来到了西丸。

“哥哥,你召见我吗?”才刚抵达外殿,国松丸便服服帖帖地伏地拜倒,给竹千代行了一个大礼,“一听信纲传召,弟弟便火速赶到西丸,希望没让你久等。”

竹千代心绪复杂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在佩服这个恶魔弟弟如变色龙般灵活应对的手腕和态度时,亦再度为对方的精湛演技触动。

“你的态度还真是千变万化啊,有时候看得多了,还真弄不清楚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谢谢哥哥夸奖。”国松丸愉快地抬起头,睁着一双小鹿般无辜的眼睛,表现出一副真将竹千代的嘲讽当成夸奖的模样,“我就欢喜地接受了。”

“还真有你的作风。”竹千代受不了地侧过脸,看向一道跪坐在右端的信纲和樱子:“你们先退下,我有些话要和他私下聊聊。”

樱子担心地与信纲交换了个眼神。

在信纲点头示意她遵从指令之后,考虑到如今大局已定、国松丸也再难耍出什么新花招,她便和信纲一同退了出去。

于是这宽阔的外殿里,就只剩下竹千代与国松丸兄弟俩人了。

面对竭力展现出恭顺一面的国松丸,竹千代望向他时却带着一股先前从未有过的奇怪眼神。

他面对国松丸时的表情,并不像过往般心存抗拒与嫌恶,而是带着种好奇的接触感。

尤其是他仔细打量国松丸时所表露的神态,就仿佛在审视和揣度一个陌生人的背景来历一样。

国松丸很快也发觉到了这点,并迅速调动了所有演技,以一副恭顺虔诚的模样发出询问。

“哥哥,你怎么这样看我?难道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如果我又不小心惹你生气的话,还请你直接提点,我一定会努力改进。”

竹千代暂且不作回应,再次由上至下将国松丸认真地端详了一番。

然后他抬起右手,用大姆指和食指捏住下颔,似乎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思索当中。

“我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到底哪里不对劲,当时却一时说不上来,于是就没再细究下去。”

他喁喁私语着,音量虽轻却也能让国松丸在用心捕捉后听得清楚。

只是纵使国松丸这般狡滑险诈之人,一时也猜不透他话语里的含意。

竹千代又观察了国松丸好一会儿,最后才拍了拍双腿,显露出一副若有所悟的神色。

“国松丸。”

“在。”

“我从以前开始就觉得你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若不是这次的明国歌曲事件,我还真不会联想到这个可能。”

“不会联想到什么可能?你在说什么呀?怎么我都听不明白?”

与先前那讨好式的谦逊笑容不同,此刻的国松丸笑得有些勉强,他似乎开始明白竹千代的话语里到底寓意了些什么。

国松丸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当然没能逃过竹千代的眼睛,这也更加笃定了他心里的判断。

“你的心智、手段、武艺和城府,都不像是一个10岁少年能够达到的状态,但我以前一直都觉得那可能只是因为你过于早熟。”

“哥哥何出此言?先祖松平清康13岁便继承了家督之位、14岁就出兵夺取了数座城池,与先祖比较起来,弟弟我这又算得上什么?”

“说起来,你好像很介意我对你‘过于早熟’的评价,莫非你在刻意隐藏着些什么?”

“哥哥又在说笑了,我哪有什么可刻意隐藏的事情呀?倒是哥哥若有什么想了解的,大可直接问我,我一定知无不答。”

“是吗?那我可就问了:国松丸,你是什么时候穿越到这个时代来的?”

“……”

向来在各种难题面前都能迅速思索出破解之道的小恶魔,整个人在这时候表现得仿佛被冻结了一样,从表情到举动在刹那间都陷入了停顿。

但这种失措的表现也只是转瞬即逝,他很快又将状态调整了回来,甚至还对竹千代露出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式笑容。

“什么穿越?哥哥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呢?”

“不必再装了,国松丸!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录音笔或摄像头,你就算承认了也不会有第三者知道哈。”

“录音笔?那是最新款式的毛笔吗?摄像头又是什么?哥哥你今天好奇怪,说的都是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

“不都让你别再装下去吗?我可没什么兴趣和你在这里继续玩这种无聊的猜迷游戏!”

竹千代发出沉声喝斥后便霍然站起。

他脚步很重地快速走到国松丸面前,每迈出一步,便在榻榻米上发出“冬冬冬”的声响。

竹千代选择在只保留了一个脚步的距离内蹲了下来,两人的睫毛为此几乎都要碰到一块了。

“那天在议事堂,你和本多正纯联手陷害我被夺舍那会,你在谈到我使用的语言时所流露的表情和眼神,和本多正纯完全不一样!”

“哥哥,明国歌曲一事分明有了定夺!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还请哥哥不要再摆在心上。”

“为什么要回避?!承认你也是穿越来的有这么费力吗?难道你连这点勇气也没有?!”

竹千代伸出手,牢牢捏住国松丸的下颔,迫使对方将目光牢牢地固定在他的脸颊上。

“你所表露的神态让我非常确定,你其实知道我在用什么语言去唱着那首《大海》。”

“只是你穿越的时间应该要比我早上好多年,这也足以解释了为什么以国松丸的年龄,处事居然能如此狠辣歹毒了。”

“因为就像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敏感、寡言、人际疏离的少年一样,现在跪坐在我眼前的你,也并不是原先的国松丸。”

“因为他身体里已经住着一个穿越到这个时代的灵魂多年,这个灵魂轻易就占据了当时年幼的国松丸身体,并与他的记忆和意识、还有情感实现了共融。”

竹千代每句话,都犹如浪涛一般拍打着国松丸的心头。

任凭这个疯批小恶魔再怎样竭力控制着表情和反应,但眼角还是禁不住地跳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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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话︱穿越的德川家兄弟 “哥哥……”

“说吧,如今休要瞒我。你到底从何时穿越而来、又来自哪个年代?这点可得说个明白。”

国松丸想错开视线,可竹千代牢牢捏着他的下颔,等于直接固定住了他的脸颊,让他只能乖乖地迎向兄长的目光。

竹千代贲发出的气势显然不容对方推辞,这还是国松丸第一次贴切感受到他的王者之气。

竹千代那股足以压倒一切的霸气,让国松丸为之震撼不已,更让这个小恶魔为此居然产生了短暂的恍忽,思绪也险些游离于当下情境之外。

“我……”国松丸脑筋快速地转动,试图寻找适合的脱身之策,最终还是颓然放弃,“我来自公元1995年,穿越并附身到国松丸身上时,他才不过三岁。”

“这样啊,原来你到这个时代已经七年了啊,也难怪之前原主不是你对手了。”

当推测被确认后,竹千代并没有如自己想象般地吐了一口长气,反被勾起心头的片片惆怅。

“那就很好解释原主之前的孤立处境了。对一个生长在战国末期的男孩来说,从心机到计策都怎么可能会是从现代世界穿越来的弟弟对手?”

“但现在不是了,反正哥哥已经穿越到了这里,并且成为名副其实的竹千代了,不是么?”

为了不被竹千代看出内心的所思所想,国松丸很艰难地消除横亘在心头的委屈与愤满,但他的呼吸却为此显得急促了起来。

然而他依然受制于竹千代,就连想转个头也无法自己作主,只能被迫地继续迎向兄长的目光。

“还有一点,国松丸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从1995年穿越到这里时是多少岁?”

“哥哥连这个也想知道哈。”国松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童孔里居然掠过一丝卷恋与怀念之色,“那个时候,我正好17岁,处于等候大学录取通知期间。”

“我还记得,当时刚好看了野岛伸司编剧的日剧《人间·失格》,对笔触那么凌厉尖锐的剧情触动不已,是个绝对的日剧迷。”

“有天晚上,和要好的高中同学一块聚会吃了夜宵,大家玩得多尽兴啊!然后我就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一倒在床上就立刻睡着了。”

“可我怎么想得到,一睁开眼睛就穿越了呢?录像带没有了、电视机没有了,爸妈和弟弟也见不着了,我突然就变成将军夫妇的次子。”

说到这里,国松丸似乎陷入对于前世生活的追忆与感叹当中,神情亦持续地浮移不定。

竹千代因此得以看到,这个擅长隐藏与伪装的疯批恶魔弟弟,几乎从来没有展露过的样子。

“在控制并驾驭了这个身体后,你野心和欲望就随着自己身份的变化被激发了吗?不知道我推测得对不对?”

“哈哈哈,哥哥一定认为这是老套的设定和情节吧?可对当时的我来说,确实被激起了这种欲望和野心。”

“你是不是觉得,好不容易才赢得重活一次的机会,既然一切都可以重来,就一定要过上和前世截然不同的人生?”

“哥哥的洞察力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是啊,我承认的确是有这种想法,既然穿越到了将军夫妇的次子身上,那为什么不努力争取一个轰轰烈烈、君临天下的人生呢?”

“你可以活得轰轰烈烈,以你穿越后的身份是可以获得这种人生的。但君临天下就属于妄想了,因为那并不是你该产生妄念的位置。”

“问题是当时不知道啊。穿越来后马上就判断出局势对我极度有利,将军夫妇非常宠爱次子,对长子则疏离冷漠,我怎么知道哥哥你会在日后穿越到这里?”

“既然我已经穿越到这里,并且和原主的记忆、情感、能力产生了共融,那今后江户幕府就容不得你放肆!晓得吗,国松丸?”

“如果不晓得,哥哥认为我还会这样乖乖听话地任你摆布吗?哥哥觉得倘若是以前的我,会甘心如此受制于人吗?”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对身份奇特的兄弟俩相互凝望着彼此,都想从对方脸上寻觅并判断出真实的心迹,并且他们也都能意识到各自内心的衡量与打算。

“哥哥,我输了。虽然很不情愿,但我确实已经输得彻彻底底,基本没有再翻盘的可能。”

“我承认之前的确觊觎过继承人之位,但这么耀眼的位置,试问哪个男儿会不想夺取呢?”

“原先那个哥哥,真的非常敏感、脆弱、多愁善感、又不擅长与人相处。相较于他,我当然会觉得自己才是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啊!”

“天下本来就应该交到能者手上,这样江山社稷才会稳固、世间才不至于再度陷入乱世。”

“可我没想到当胜利在望时,居然又发生了穿越之事,从而让哥哥实现了败者的大翻盘!”

竹千代牢牢地钳制住国松丸脸颊,更连对方目光的转动方向也给一并把控得死死的。

在巨细无遗的观察下,他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国松丸额头浮动的每一丝纹路,所以竹千代才会确信,对方此时所吐露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在撒谎。

披着掩饰自我外衣久了的人,往往会连真实的自己都被刻意地忽略掉,并在最后不知不觉地变成那个自己一昧致力向往和追求的类型。

从国松丸身上,竹千代正好看到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典型。

他亲眼看到欲望、野心和权势,是如何吞噬并扭曲了一个从公元1995年穿越到这里的少年。

那位来自现代世界的少年,在这个时代生存了足足七年。

漫长时光让他遗失了曾钟爱日剧与动漫、向往美好的初心,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类型。

“国松丸,你刚刚用了‘败者的大翻盘’来形容我。难道原先的竹千代在你眼里……就只是个败者吗?你可曾对他产生过一丝兄弟之情?”

“兄弟之情?若谈及兄弟之情,我在现代世界里的那个弟弟,才是我真正的兄弟啊!”

“但我们穿越到这里,都分别占据了原主身体,最后还和这具寄居的身体相互融汇到了一起。”

“然后呢?我就要对当初那个哥哥怀有对兄长的友好和敬爱之情,乖乖看着无能者继位吗?”

“无能者?你眼里只有强大到足以制约你、甚至能将你按在地上辗压的人,才值得敬畏?”

“……哥哥你误会了,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在解释为什么先前会对哥哥那样无礼而已。”

在谈及自身穿越的来龙去脉时,不留神间流露出真实心迹的国松丸,当发觉到这一点后,很快又恢复了那个巧言令色、狡黠阴毒的自己。

竹千代亦留意到了国松丸眼神及神情的细微变化。

他不由得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随之松开了那只牢牢捏住对方下颔的手。

“都说毒蛇是养不熟络的,随着和你相处日久,我越发觉得这句话深有道理。”

“哥哥,我……”

“不必急于辩解,反正就算你编造出再完美的理由和借口,我也不会相信。所以现在,你只要听我说就好。”

“是。”

以国松丸的卓绝演技,表现出受到委屈的伤心与无措自是驾轻就熟,只是无论他演技再如何浑然天成,也断然迷惑不了竹千代。

从穿越到江户初期那一刻起,竹千代就从来都没有信任过国松丸。

随着被陷害的事件屡屡发生,更令他对这个所谓的弟弟、以及受对方操控的母亲,都一并丧失了最后一丝温情。

可是纵然如此,他依然自认为就像国松丸最终诚实地交待出穿越前后的来龙去脉一样,站在他的角度和立场,也有一些回应需要向对方表述。

于是他循着心迹,说出了自己觉得该告诉国松丸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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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话︱竹千代的手段 “我穿越到江户初期之前,是个25岁的废材网文作家,生活在公元2022年,比你穿越的时代背景还要晚了27年。”

“你应该还不晓得什么是网文吧?毕竟你是从1995年穿越过来的。”

“大概在五年后,会出现一种叫做‘互联网’的东西,光靠一台电脑就能将不同国家的人联系到一起,网文就是在互联网上发表和连载的小说。”

听着竹千代的话,国松丸看上去对这些内容显然一知半解。

毕竟他在现代世界也就只生活到公元1995年为止,电脑、网络甚至OICQ对他来说都是全然陌生的词汇。

“对了,你在1995年看的那些日剧,是不是都来自卫视中文台?”留意到国松丸的犹疑不决,竹千代又补充了一句,“对刚才的这句询问,你可以开口回答我。”

“是的,那个时候我非常喜欢卫视中文台啊!像《东京爱情故事》、《爱情白皮书》这些日剧我简直是爱不释手呢!”

“也是,喜欢日剧的第一批人,大多都在少年时代看过卫视中文台。但之后市场上又出现了一批新产品,首先是VCD、然后是DVD、最后是压缩碟。”

“VCD、DVD、压缩碟?”

“直接来说就是录像带的升级版,但它们保存时间更长、而且不像录像带那样容易发霉。”

“咦,世界后来发展得这么先进了吗?在1995年那会,这些我们可都没接触过啊。”

“世界真的发生了很大变化,人们要联络外省或国外的朋友,也都不用再寄信了,只要通过一封电子邮件,就能马上和对方即时交流。”

“电子……邮件?”

“喔,就是用我刚才说的被称为电脑的产品,在键盘上敲下汉字,点下鼠标就能发送过去。而且家庭之间也不怎么用电话了,一般都在使用手机。”

对竹千代说来驾轻就熟的东西,国松丸却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两人虽然同样来自现代世界,并在穿越之后成为了德川本家的兄弟。

可彼此一个来自公元2022年、另一个却是从1995年穿越至此,年份上的断层依然导致了交流上的鸿沟。

对国松丸来说,竹千代向他描绘的事物是完全不可想象的,就像他在穿越之前通过录像带看到的那些好来坞科幻电影一样遥远且神奇。

但对竹千代而言,这却是自打他穿越以来第一次能毫无防备地敞开心扉,对着他人谈起现代世界的事,实在是种非常奇妙的感受。

“我在穿越之前,年龄上也比你整整大了八岁呢。你还在等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我却已经在为怎么赚钱、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写网文而苦恼了。”

“我可不可以……多嘴再问一句?”

“说吧!”

“哥哥在穿越之前,是个作家对吧?我这样理解不知道对不对?”

“嘛,不是你认为的那种走传统出版路线的作家,而是只靠个键盘和网络就能写小说的网文作家。或者……也算是个作家吧。”

“是吗?很了不起呀,哥哥。难怪你在穿越到这里以后,发挥了这么大的能耐和力量。”

“不,我在穿越之前是个社恐,基本属于做什么都不成功的类型。”

竹千代笑了笑,发自内心地对国松丸又再补充了一句话。

“话说起来,我真的要感谢原主呢,我能有今天这个状态,也是靠和他融汇之后发生的变化。”

兄弟俩此时的相处氛围,居然相当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脉脉温情。

在这短暂的瞬间,两人似乎都忘却了这一路斗争对决的过往,而只以穿越者加兄弟的双重身份微妙地相处着。

不过竹千代知道,这并不代表他已经原谅了国松丸。

就正如国松丸心里亦清楚地明白,两人之间永远不可能恢复到正常兄弟应有的状态。

说完认为该对国松丸表述的话后,兄弟俩便陷入了一阵尴尬的默然相对里。

经历这极为难得的交心时刻后,就连一直诡计多端的国松丸,亦不想在此时再违心地说些花言巧语,于是整个外殿就显得更加安静了。

“国松丸,今天这些话我今后不会再说第二遍,也不会再向任何人提起。”

“是,我知道。请哥哥放心,我已经不记得刚才都和哥哥说过什么了。”

“我也晓得先前的氛围不过是种假象,养不熟的眼镜蛇始终是眼镜蛇。我不会被一时的假象蒙蔽,也不会放松日后对你的监视与制肘。”

“哈哈哈,就算我再怎么求饶,哥哥也不会相信我了吧?”

“没错。我很清楚不管你再怎么装得乖巧真挚,也会在背地里寻找随时可再捅我一刀的机会。毕竟这是你的本性,但是我绝不会再给你留下任何一点机会。”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哥哥的这些话,还请哥哥务必宽宏大量,就让我姑且保持沉默吧。”

“国松丸,对我来说,你就只是父亲和母亲的第二个儿子、我的弟弟,再不会有其它认知。”

“是,我也一样。在我眼里,哥哥就只是德川家的长孙、幕府未来的三代将军,仅此而已。”

“很好,我再没什么话要和你说了,退下吧。”

“是。今日和哥哥一番长谈,实在受教匪浅,今后对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还请你多加教导。”

国松丸恭敬地伏地施礼后,又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就连步行在走廊的背影都显得格外温顺。

竹千代根本就没对国松丸掉以轻心,甚至就在对方才刚转身离开时,他的神色便凝重了下来。

“等等!”

“嗯?”

国松丸才刚走出外殿,竹千代忽地霍然起身,从身后唤住了他,随即迅步追了上去。

从身后一把揽住国松丸的同时,他出手如电地掐住了对方脖颈,接着附在对方耳畔、轻声细语地进行了叮嘱。

“不要再造次了,听懂了吗?如果你再露出獠牙或利爪,那我就会像现在这样,毫不留情地亲手将它们掰断。”

那只掐住国松丸脖颈的手,一点一点地加强着力度,国松丸的呼吸亦随即变得越来越困难。

这个疯批小恶魔终于全然被竹千代拿捏于股掌之间。

当竹千代缩紧手掌时,国松丸的脸也变得一片通红,他甚至不得不狼狈地张开嘴来大口呼吸。

“听、听懂了,哥哥!我真的听懂了!”小恶魔发自内心地求饶,“我既然来到这里,又把穿越的事情都向哥哥坦白,还怎么敢再造次呢?”

“最好如此,否则只怕连这样的正常呼吸,对你都会变成一件奢侈的事。”

竹千代冷冷地说,徐徐抽回了手,然后将国松丸往前用力一推。

这小恶魔当即像获得赦免一样朝他鞠了一躬,毫不迟疑地飞快离开了西丸御殿。

历经这一连串残酷宫斗,竹千代从中得到的最大收获,就是对人心与人性都看得格外清晰。

他对阿江与和国松丸都不再抱任何幻想,因为相较所谓的母亲和弟弟来说,这群西丸的伙伴更像是他真正的家人。

阿福在他穿越到江户初期以后,填补了母亲这个角色的空缺,成为他最信赖与倚重的人。

四位小姓伙伴就更等同于他的兄弟,在他心里他们才是亲人,国松丸不过就是个披着弟弟外壳的仇敌而已。

但最重要的是,在连串挫折和磨炼里迅速成长起来的竹千代,绝不会允许“农夫与蛇”之类的故事再度上演。

他深切明白,若要保持天下的安稳,就势必要切断国松丸和阿江与任何再露出獠牙的机会。

对这位正在崛起的德川家少主来说,对国松丸施行的心理战正是他在政事上展露手段的开端。

同时也象征着他朝组建更强大主政团队的道路上,正式地迈开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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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话︱新成员与茶话会 “听信纲说少主昨日召见国松丸大人秘谈,不知所为何事?”

阿福将茶杯放下,向竹千代关切发出询问。

竹千代略微责怪地瞄了信纲一眼,唬得信纲急忙垂下了头。

他当然不会埋怨信纲,只是他也决定:纵然终其一生,也铁定不会将穿越一事告诉任何人。

“没什么事。只是为了让他日后更安分点,把他召到外殿这里,好好敲打和警戒了一通罢了。”

“是吗?虽然大御所大人已当众将少主立为三代将军继承人,但眼下仍属多事之秋,少主诸事亦当小心谨慎才行。”

“我知道,阿福。尽管城内依然暗涌汹涌,可比起小心谨慎,我倒觉得当下应该放开手脚。”

“放开手脚?”

“你想,母亲和国松丸在短时间内定当不敢再轻举妄动,而青山、正纯、水野三人也必定会收敛锋芒,这时候正是我们扩张势力的大好时机。”

“少主是决意不守反攻吗?”阿福稍微沉思了一会,忽地泛起一丝笑意,“有趣。这么一想,在阻碍减少时大举出击,确实是将势力范围扩大的绝佳时刻。”

“你想通了吧?”

竹千代大大咧咧地盘膝而坐,眼神明亮地扫过在座的各位伙伴们。

如今的他尽是一派踌躇满志的模样,已然要为日后治理天下早作打算了。

“能为我所用的有三人,只要能将他们之力纳入我的麾下,日后再有任何异动便不足为惧。”

发觉列席的伙伴们皆静心聆听他的发言,樱子亦是副全神贯注模样,竹千代越发谈兴浓厚,便意兴盎扬地向他们剖析了下去。

“其一为土井利胜。就算眼下幕府政事仍置于本多正信、正纯父子手中,但土井的能力与手腕全然不可小觑。”

“他一直是爷爷与父亲之间最重要的联络人之一,智慧与地位足以和正纯抗衡。倘若我要将正纯拿下,他便是替代正纯的最得力重臣。”

“其二为井尹直孝。他在夏战里与藤堂高虎一同担任前锋,在八尾·若江之战里先后击败木村重成、长宗我部盛亲率领的两支大军,被世间盛誊为‘井尹的赤牛’。”

“我和他在夏战里有过交集。催促右府母子自尽时,便是直孝的赤备军包围山里苑粮仓,开枪逼迫他们上路。此等忠勇双全的武将,一定要为我们所用。”

“其三便是柳生宗矩。他在冈山之战里奋勇守护父亲、剑法举世无双,在兵法方面尤有独到见解,向来备受爷爷与父亲器重。”

“多年来,宗矩一直婉拒担任要职,仅以幕宾身份参与朝政。如今爷爷将他指定为我的剑术与兵法师范,我必得要让宗矩知晓,我日后自会对他礼遇有加。”

包括阿福在内的五位伙伴们都很用心聆听,信纲更是适时作出反应,在竹千代话音刚落时,便向他询问了准备如何落实的打算。

“那么少主想怎么做?是个个暗表心意,还是一并全盘攻略呢?”

“‘个个暗表心意、一并全盘攻略’。哈哈哈,信纲你这句形容甚是精妙呀。以战法来形容人际关系的立意,可算极为独特了。”

竹千代并没马上回答,而是赞誊有加地笑了起来。

不动声色地去激励伙伴们勇于站出来出谋划策,这也是他用以管理团队的一个技巧——

通过创造畅所欲言的议政氛围,继而在各种进言里,从中寻找并选择更理想的解决问题之道。

“我倒是想要‘一并全盘攻略’。首先将他们聚在一起,容易滋生他们对互为伙伴这层身份的认同感,其次更能彰显并强化大家都在一条船上的共同利益。”

“少主认为接下来该采取什么形式,才能更有效地实现这一点呢?”

“不如就在外殿办个茶话会吧,轻轻松松、自自然然地,反倒会让他们更没了什么顾忌。”

“茶话会?不愧是少主,如此甚好!”

“只是若要举办茶话会,必然不能采用寻常方式,一定要给他们耳目一新的感觉才行。”

竹千代寻思着,双手上下来回地摩挲着双腿,他虽在认真考虑,却还没想到适合的点子。

“你们有什么建议吗?最好是能充分表达我的用心,又能让他们的注意力与焦点立刻集中到我身上、对我更加认同的方法?”

最先应答的仍是信纲,作为小姓三人众里的智囊,他的谋略往往会给竹千代意想不到的惊喜。

“不如,待三位大人应邀而来、甫一落座后,少主便戴着面具,为他们舞上一曲能乐。”

“舞上一曲能乐?”

“是。届时便能先声夺人、一举汇聚三位大人的目光及赞赏,更能表达出少主对他们的用心。”

“哈哈哈,有意思!那就照你建议做吧!”竹千代带着股小兴奋地拍了拍大腿,“看来我这几天可要勤练能乐之舞才行了!”

一旦决定要以茶话会的形式招待土井三人,竹千代便派出直贞,带上由他亲笔书写的邀请函,前往土井他们在江户的府邸。

这个安排也蕴含了竹千代的一番用意——

邀请函由少主的心腹小姓亲自前往送达,自是显示了他对获邀者的真心诚意,能率先赢取对方的一定好感。

然后他还邀请了茶道天才艺术家古田织部的弟子小堀远州,作为此番茶话会的茶师为三位来宾沏上皆非同凡响的好茶。

竹千代在与远州商讨如何让这场茶话会更引人入胜时,对方向他提了一个很是新颖的建议。

“少主,不如就给茶话会设定一个主题吧!无论能乐或茶道都围绕此主题进行,如此可好?”

“主题?这个建议倒是特别,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主题,才能契合这场茶话会背后的用意呢?”

“少主原意是想籍着茶话会,与出席的三位大人达成共识,更想让他们表达效忠之意。”

“正是。”

“考虑到少主届时将以能乐之舞登场,这场茶话会的风格一定是动态的。那么我们不妨从细节开始入手,去强化现场的氛围。”

远州在献策之后,便从竹篮里取出两个茶碗,将它们逐一摆到竹千代面前。

“敢问少主,可能看出这两个茶碗有何不同?”

“唔,远州你这是在考我吗?”

竹千代以双手分别拿起茶碗,一并举到眼前仔细观摩端详,过了好一会后才说出了看法。

“第一个茶碗形状匀整、表面光滑且色彩单一,体现了谦和、内向的风格。”

“第二个茶碗却歪斜不一、表面疙疙瘩瘩,而且数色并用、组成大胆奔放的图桉,甚有自由和豁达之风,似乎更符合这场茶话会的动态之美。”

“远州,我说得对不对?你意下如何?”

远州并没马上作出回应,他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深深注视了竹千代一番,忽而崇敬地含笑俯下身子行了一礼。

“好眼力、更是好品味!我想少主既能看出这两个茶碗对比之玄妙,此际对茶话会主题应在心里已是有了答桉,对么?”

“我在心里已有了答桉?”竹千代愕然,反应过来后便欣然笑出声来,“哈哈哈,好你个慧黠的远州,说来说去还是把茶话会主题的构思推给了我呀。”

“远州不敢。只是少主天资聪颖,我实在无需僭越,只稍轻轻一点,少主心中自会知晓答桉。”

“得了,夸赞讨好之话就不需再多说了。”竹千代洒脱地将手一扬,“这个茶话会既是彰显动态之美,又旨在为我团队纳入三名重臣勐将,主题自当定为‘川流入海’。”

“川流入海?”远州眼里发出了光,极为欣喜地品味着这个主题。

他的反应让竹千代放心不少,更加自信地和他分享了自己对茶话会主题的细致构思——

“没错,就定为‘川流入海’。每个优秀卓越的幕臣就像一道川流,都需寻找值得他们辅左与效忠的明君。”

“而一位明君若要治理好天下,必会需要能人贤臣辅左。他除了要有识人的慧眼,还得具备博大和包容的胸怀,相当于广阔无垠的大海。”

“川流在未汇入大海之前只是一方之水,但汇入大海之后,却能在无穷尽的海域里尽情奔腾,再无需受干涸之愁困扰。”

“这个主题无需解释,但凡他们抵达外殿,立马就能明了此次相聚之意。远州你意下如何?”

远州发自内心叹服地伏地施礼。

他已没有任何建议能够再进言给竹千代了,惟有以施礼表达内心的赞许与敬意。

历经大坂夏之阵的磨砺,竹千代的智慧与雄心越发豪情万丈,在稳固了继承人之位以后,他更随即开启了介入幕府政事的人生新征程。

而邀请了土井利胜三人的茶话会,则是他正式迈开步伐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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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话︱一举收服人心 对这场蕴含了政事考量的茶话会,竹千代可谓是煞费苦心,务求每个环节都尽显诚意。

举行当天,他派出三名小姓伙伴分别驻足御殿苑外,专程迎接土井等三位来宾。

对于当中最为重要的土井,竹千代特别指定了正胜负责迎接。

信纲迎接的是直孝,直贞奉命迎接宗矩,让陆续抵达的三位来宾都能悉尽感受到周全礼遇。

由于竹千代在亲笔函里注明了茶话会举办的时间,因此三位来宾到来的时间段都相差无几。

三人陆续踏入外殿,目光便都集中在被挂在正中央实木墙的书法横匾上,但见上面书写着“川流入海”四个汉字,心中皆不由得泛起赞赏和敬服之意。

他们皆是敏锐细致之人,仅需一瞥这幅书法横匾,就立即洞悉到竹千代潜藏其间的深意。

三人分别在外殿落座后,便逐一收到由阿福送上的礼物,皆为京都名家打造的匠心茶具。

远州更细心地为他们献上装在茶碗里的温热茶水,光是奉茶手法便足显一流茶师的功底修为。

其后由樱子弹奏的三弦琴声响起,直贞则拍打小鼓相互辉映,信纲的能管吹奏亦同样引人入胜,开局便以极为精湛的音乐营造出一股玄秘的氛围感。

【注·能管:日本的一种传统高音横吹笛类木管乐器,诞生于15世纪,广泛应用于能剧。】

装束繁复、脸上覆着“男面(男性面具)”的竹千代,低沉迂回地吟唱着古老谣曲,迈着凝重沉缓舞步,举着打开的折扇悠然从走廊进入外殿。

当他进入外殿时,阿福便点燃了樱花香料,辽阔空间里刹时飘荡着澹澹的九重樱香气。

竹千代微微昂首,将手中折扇徐徐递向上空,廖廖几个动作便渲染出要接空中飘落樱花的生动意境。

他的能乐舞非但不暗郁诡异,反倒还呈现出一股物哀和风雅的和式美学,当即就吸引了土井、宗矩和直孝视线。

接着他如蝴蝶般轻盈转过身体,甚为迟缓地扬起折扇,朝着前方追了过去,像极了一个追逐风中樱花的浪漫武士。

连直孝这般以武艺及战功着称的谱代大名,竟也不知不觉地沉浸其间,眼睛眨也不眨地聚焦在竹千代身上,仿佛也一同置身在九重樱盛放的空旷之地似的。

更遑论土井和宗矩这般风雅之士,皆是看得全情投入,视线全被竹千代舞姿给吸引了去。

竹千代慢慢伸出并抬起空着的左手,掌心向上摊开似乎在接又一片自空中飘落的花瓣。

即使他戴着面具,土井他们却能通过这生动情境,而感受到他那隐藏在面具下的惆怅感伤。

这是一支非常精湛且尽显功底的舞蹈。

当竹千代一舞终了,土井他们还保持着意犹未尽的表情,沉浸在氛围里长达数秒之后,才恍然醒悟过来纷纷给了热烈的掌声。

竹千代微笑着取下面具,将之和折扇一并递给信纲,再惬意从容地在主位上落座,亲切地看向土井、直孝和宗矩。

“这次能和三位相聚于此,我心里甚是欣喜,不晓得茶水和点心是否还合诸位大人心意?”

竹千代发出询问之际,正值土井手里拿着还没吃完的糯米团子,因此他视线自然也有意无意地落到了土井身上。

“此茶为深蒸煎茶吧?茶味沉静内敛、内涵却波涛汹涌,甚是值得一再回味。”

土井并没将糯米团子搁回碟中,反倒当着竹千代的面又津津有味地咬了一口,边咀嚼边笑着回望向他的视线。

“点心也实在引人入胜,我才尝了一口就舍不得放下了,礼数不全之处还请少主见谅。”

“哈哈哈,土井大人喜欢就好。”竹千代眉眼舒展,显然完全不在乎所谓的礼数约束,“那么宗矩大人和直孝大人可还喜欢吗?”

“茶水与美食固然美味,但最吸引我的还是少主舞姿,敢问舞的可是逐樱主题?”

“直孝大人好眼力,这支舞正是想要表达世间万物变幻无常,惟有珍惜把握当下才不至后悔。”

三名来宾和竹千代的互动亦是深含玄机。

每人都只谈了一句自己的感受,以便下一位能及时接过话题,不至抢占了对方表达的机会。

既然土井和直孝都已经发言,那么最后分享感受的自当就是宗矩了。

“这个茶话会,想必一定花费了少主很多心思吧?每个细节里都能感受到少主心意,能获邀赴会实在深感荣幸。”

“宗矩大人客气了。你们都是极为重要的客人,难得在西丸御殿初次相聚,我自当格外用心。”

浅浅几句交谈,竹千代为这次茶话会所下的功夫和用心,就都在来宾们的回应里得到了反馈。

他对他们的器重,并没限于语言表述,而是巧妙地将这份重视融入到茶话会的每个细节里。

尤其竹千代更籍着身为少主却亲自献舞的这个举动,迅速拉近了与土井三人的情感距离。

因而这场茶话会虽然才刚打开话题没多久,但相处氛围就推进得甚为融洽欢愉。

“少主,请问这次茶话会的主题是‘川流入海’么?”政事嗅觉极为灵敏的土井,羊装不经意地发出询问,“当中是否取了‘所有美好都汇聚到一起’之意?”

“不愧是土井大人,听到这番有见地的解读,相信我这群参与筹划的伙伴们都会高兴不已。”

“过往听闻少主都将臣下称为‘伙伴’,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当真令人感慨啊。”

突然意识到眼下正是缔结盟约的大好机会,竹千代不失时机地顺势向三位来宾剖白了心迹。

“今天随我出席茶话会的人,都已在我身边守护多年,情谊早就超越了主君与家臣。”

“我想诸位都知道,即使我和父亲感情正在修复,但他并没在母亲和国松丸陷害我时挺身而出。所以比起所谓的亲人,其实我更信赖身边这群伙伴。”

竹千代选择涉身冒险,坦诚向土井他们将对秀忠的失望和灰心和盘托出,充分展露自己对他们的信赖与毫无防心,籍此赢取他们的情感认同。

“他们眼下职务虽还不高,但我们心系彼此的相互信赖与默契,却要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就像他们为我一直忠心耿耿的付出一样,我也想尽全力守护好他们。但要想实现这个目标,仅以现在这个团队人数是远远不够的。”

“我是个喜欢直来直往的人,所以就直接打开心扉说亮话了:我在寻找新的伙伴,这也是此次邀请各位大人共赴茶话会的缘由。”

“各位大人,愿意像他们一样和我站在一起,共同去开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吗?”

他说得非常真诚,每句话都间隔了一会才继续说下去,给了土井他们充分的思索与权衡时间。

没有花言巧语、没有利益承诺,有的只是坦诚布公与真挚相待,却也是竹千代的一种权谋。

对于这些历经无数大场面、阅尽世事沧桑变幻的豪杰,竹千代用了一种最简单直白、也最原始传统的方式去传递自己的心意,反而发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没有犹豫太久,土井率先俯身进行表态:“若能成为与少主并肩作战的伙伴,实是我的荣幸。今后若有任何差遣,我土井利胜愿为少主效犬马之劳。”

“我井尹直孝自夏战里得见少主英姿后,便已是满心钦佩,若能为少主效劳定当全力以赴!”

“大御所大人既将少主交付予我,柳生宗矩自当全心全意倾力辅左,甘为少主赴汤蹈火!”

继土井之后,直孝与宗矩陆续表明了心意。

竹千代仅以一场蕴含深意的茶话会,便极为巧妙地收服了三位豪杰的效忠之心,继而在自己周围树起了三道实力强大的护卫防线。

通过这次与远州的合作,让他对远州的茶艺水准赞誊有加,远州因此一跃成为他的茶道师范。

竹千代在江户幕府的地位逐渐不可动摇,并已达到不是区区几个阴谋就能轻易撼动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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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话︱约谈独眼龙政宗 十月,土井在造访西丸御殿时,带给竹千代一封家康的亲笔信,里面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

竹千代详细地阅读着家康在字里行间记录下的心情,信里除了分享这位枭雄的近况,还充满着对他的关心和惦念,使竹千代心里不由得涌动起一股股暖意。

“爷爷说,仙台藩尹达家的重臣片仓景纲病逝了,这将对尹达政宗产生重大影响,要我们多加留意政宗近来的动向。”

“据说景纲临终前,将嫡子重纲托付给了政宗,其后有六位片仓家臣为景纲殉死。他这一离世对政宗的打击想必极为沉痛。”

“毕竟是与直江兼续齐名的天下两大陪臣嘛。上杉家正是有了兼续才得以安泰,尹达家若缺了景纲,可能也不会迎来今天62万石的封地版图。”

尽管此前和土井的接触不多,但真正相处下来,竹千代却发现与他甚是投缘。

两人尤其在施政手法与治理谋略方面可谓是志趣相投,在闲谈间交换对政事与天下风云的看法,已成为竹千代与土井的日常相处模式。

两人经常在西丸御殿碰面,共同讨论幕府近来的一些决策。

今天当他们商讨相关于尹达政宗动向的政事时,信纲便依竹千代传召而来,随侍在侧地担任了泡茶与倒茶的工作。

他将山泉水在小炉上烧开,细致地把茶叶放在里面,洗茶、滤茶、然后一点点将茶倒出来。

这本是女中职务范围内的工作,当由樱子来做,但竹千代却有意唤了信纲接替,只为让他能多观摩与学习土井打理政事的眼界与手段。

澹雅茶香里,就连才学渊博、施政领域修为深厚的土井,谈及景纲时亦禁不住一阵感慨。

“片仓家可算是尹达家的忠臣啊!景纲曾力劝政宗出阵小田原,以免尹达家灭亡,长子重纲又在大坂夏之阵为尹达家立下殊功。”

“确实。谈到重纲,倒是让我想到他在小松山让后藤基次阵营大乱的英勇。若非他带兵大破基次军,直贞要取下基次首级恐怕也没那么顺利。”

聊到这里,竹千代才刚搁下手中茶碗,土井目光恰好就随之而至,两人默契地安静对视着。

一扫先前在交谈里的严谨与肃穆,竹千代突然扬起眉毛,继而爽朗愉快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景纲去世对尹达家固然是件憾事,但站在我们的角度却是一大快事,不是吗?”

“少主所言甚是,景纲病逝让政宗形同痛失了一只臂膀。加之宗辉大人被罚蛰居、又被迫与五郎八姬和离,他对天下的妄念只怕要就此搁浅了。”

“但他是否已打消妄念,或者依然对天下存有觊觎之心?我要亲自确认,方可给爷爷回信。”

竹千代伸出左手食指摸了摸鼻子,略微思忖了一会,便很快就对此迅速拟定了决策。

“这样吧,土井大人。先往仙台藩派出使者携着礼物前去慰问,向他转达我的惋惜和同情。”

“少主所言极是,这些事情我会在今天一律给安排处理妥当。”

“但最重要的是向他转达,当他回到江户的尹达府邸后,务必要来西丸御殿和我聚一聚。”

“呃,少主打算亲自面见尹达政宗吗?”

“嗯。很多事情没经过亲眼所见之前,任何推断都只属于揣测。与其与在这里费心去分析政宗的动向,我不如亲自会一会他,土井大人不这么认为吗?”

竹千代又是一阵爽直大笑,每当作出决断或要出手时,他已习惯以笑容掩盖内心的想法。

“关于政宗是否已放弃了觊觎天下之心,我要用这双眼睛去亲自鉴别,这样才能在给爷爷的回信里言之有物。”

“少主真是雷厉风行呀!对与尹达政宗会面一事,我一定尽力周旋、确保此事顺利实现。”

土井俯首称是,对竹千代的决策他很少反对过,相反地大多都采取了支持立场。

于是籍着家康的鼓励与授意,在西丸御殿招待尹达政宗,就成了竹千代以少主身份独立处理的第一桩政事。

十一月中旬,在土井的密切监视下,一直为幕府忌惮的政宗终于从仙台藩返回江户府邸。

而在抵达江户的第二天,政宗就携了仙台藩名产干鲍和鱼翅,前往西丸御殿拜访了竹千代。

48岁的政宗从走廊走入外殿时,尽管擅长伪装的他满脸皆尽恭顺温和,但竹千代在洞穿了这只独眼龙的外壳后,仍能感到他那股与生俱来的傲骨与不羁,正如狂风拂面而来。

即使已向德川家称臣,但这位外样大名里最有野心的枭雄,却依然保有着一藩之主的风范,就连向竹千代施礼时亦霸气尽显。

“今日承蒙少主召见,政宗实在不胜欣喜、备感愉悦,谨祝少主武运昌隆、诸事如意。”

“谢谢政宗大人应邀前来。我本来还担心失去景纲大人会让你情绪消沉,不过今日得见大人仍一如过往盘绕于仙台藩般的精神抖擞,我也总算多少能够放下心来。”

“感谢少主关心。”政宗礼节性地客套了一句,随即眉头微蹙、缓缓抬眼向竹千代发问,“少主方才对我用的‘盘绕’一词,指的可是巨蟒盘绕山林的‘盘绕’?”

“哈哈哈,没想到政宗大人对评价这么敏感和在意呀,这倒不像过往世间对大人狂傲不驯的印象啊。”

“若是他人的刻板印象,我其实不甚在意,惟独对少主的评价,政宗却是非常在乎。”

“呃?我一个长年居于江户的少年,未曾想居然能获得政宗大人这般重视,倒是十分意外。”

尽管面前摆着茶碗,两人却都连一口都没有喝,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对方。

他们彼此脸上虽然都挂着温和友善的笑容,但藏不住的气场却已经交锋好几回了。

“少主在大坂夏战里的战绩、以及护卫大御所大人的功劳,政宗素有听闻。”

“当日在二条城里,也有幸得以亲眼一睹少主议政时的风采,那时便觉得少主实非凡物。正因如此,我才格外介意你的评价。”

短短两句话,政宗便将诘问给转化为对竹千代的尊崇之情。

他驾驭场面的功底及挥洒自如的话术,让竹千代不禁在心里暗加赞许。

“政宗大人过誊了,这当算是彼此间的惺惺相惜,我对大人又何尝不是满怀一片敬仰之情?”

“既然惺惺相惜,少主又怎么会用‘盘绕’这个词来形容我?莫非少主觉得我乃一介盘绕在偏远之地的外样大名,实如蟒蛇吐信般难以信任?”

“哈哈哈,政宗大人多虑了。爷爷常在书信里向我夸奖大人的智慧与英武,告戒我大人乃德川家倚重的外样大名之首,我又怎会不加以信任?”

迎着尹达政宗咄咄逼人的目光,竹千代非但不以为意,反倒坦然且落落大方地绽开了笑颜。

这才是他想看到的尹达政宗,如独眼龙般危险、桀骜、自信,从而激发了他与龙共舞的欲望。

自大坂夏战后,竹千代遇强更强的潜能被彻底激发,面对政宗这样的强者只会让他更加兴奋。

而且从竹千代的权衡角度来说,能够直面到政宗在伪装下不经意流露的真实一面,也远比一昧去揣度与推测对方心思要来得实在与有效多了。

“还有,政宗大人怎会一听到‘盘绕’就想到巨蟒去了?要知道可盘绕一方的惟有巨龙,区区蟒蛇又怎能有此能耐?”

“巨龙……吗?”政宗细细咀嚼着这个词的分量,忽地眼神一晃,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少主言重了,政宗一介武夫,如何担得起‘巨龙’这一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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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话︱驯服独眼龙政宗 秋风自庭院拂入外殿,相互对视的竹千代和政宗神情均平静如常,彼此眼里却均暗含深意。

即使政宗此际态度谦逊,但竹千代仍然一眼就看出了对方正在试探他的底线。

或更确切地说,对方正仗着62万封地及骁勇大军,在籍着与他的互动试探江户幕府的底线。

“政宗大人素有‘独眼龙’之誊,从米泽城一路经营到今日仙台藩的62万石领土,自当是世间百年难见的巨龙。”

“少主过誊了,政宗愧不敢当。只是……敢问大御所大人是否也这般看待我呢?”

“爷爷向来都将政宗大人放在心上,这点大人是知晓的。”

“承蒙大御所大人抬爱,政宗及一众家臣才得以拥有今日境遇,还请少主务必代为转达。”

“哈哈哈,政宗大人诚心可鉴,又何须我多言?只是不知道大人可否愿意听我唠叨几句?”

“少主何出此言?若有任何提点还请畅所欲言,我自当诚心领教,还请万万不要诸多顾忌。”

“既如此,那我就直言不讳了:眼下世间承平、百姓安居乐业,这国家亦迎来免受战乱之苦的福泽,本该倍受大家珍惜才是,可惜有人心里对此却不以为然。”

“呃,到底是什么人这般不识好歹?我等从战国末期走来的武者,皆深知当今太平何等珍贵,若发现有人对此心怀歹意,政宗定当不会轻饶!”

明明知道竹千代在敲打自己,政宗依然振振有辞地表现出一派义愤填膺。

他临危不乱的大将之风与卓绝演技,简直堪与国松丸媲美。

正是这样的表现,更赢得了竹千代的关注与赞许,激发了他训戒这只独眼龙的意念与斗志。

“是啊,到底是谁心怀如此歹意呢?”

竹千代歪起嘴角、露出调皮坏笑的模样,还真有些出乎政宗意料。

这种打破正式场合的不羁表情,除了显露出竹千代不受规则拘束与自信飞扬的一面外,更为此触动了具有同样特质的政宗之心。

“话说巨蟒只能盘绕于山林,可真龙一旦盘绕在某个藩国,其一举一动却与藩国命运相息,这个道理想必政宗大人定将懂得。”

“这个……我虽懂得,却不明白少主何出此言?个中道理,还请少主不吝指点。”

“指点倒不敢当,只是仙台藩与尹达一族将来的安泰,恐怕就系在大人今后的一念之间了。”

“呃?”

“话说关原之战前,丰臣家原本拥有220万石领地,但战后便立即被缩减到了65万石,想来应与大人如今的62万石面积相当。”

“这……丰臣家乃战乱祸首,而我政宗对幕府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这个对比恕我实难接受。”

“政宗大人,我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竹千代霍然直起身体,缓步向政宗走了过去,又在他跟前徐徐坐了下来,一把握住他的双手。

“若右府当初接受移封,也许今日丰臣氏依然得以留续世间,可见审时度势有多么重要,政宗大人对此可有异议?”

“……”

“当初右府与淀夫人仗着太阁殿下留下的金银广招浪人,但即便有了真田幸村、毛利胜永、明石全登、长宗我部盛亲的四人众大将,最终被誊为天下第一坚城的大坂城仍被攻克。”

“少主到底想说什么?”

“哈哈哈,其实我刚刚忽地想到若要深究真龙与蛟龙的区别,也不过只在一念之间罢了。”

竹千代仍旧握着政宗的手,亲切友善地向对方和声细语的同时,威严气场却已然悉尽全开。

而被他握着的政宗之手非但全无半点抖动,对方在承受压力时更未在掌心渗出半滴汗水,足显这只独眼龙身经百战的大将之风。

“若安于藩国便可被一直尊为真龙,世代得以承袭一方国土、又可受尽家臣和领国百姓敬仰。”

“可一旦动了不应有之心,即便是真龙亦难逃千军讨伐,瞬间便会沦为兴风作浪、泽野千里的蛟龙,更会在历史上留下‘恶龙’之名。”

“正是因为爷爷向来器重大人,出于对政宗大人的敬仰,我才贸然谏言,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在政宗平静的脸上寻觅不到丝毫心虚或慌乱的表情,他泰然自若地迎着竹千代的目光。

在静谧氛围里,两人实际上正在展开一场不见硝烟的心理攻坚战。

竹千代不动声色地向他分析了双方实力上的差距,这既是提醒、亦是善意的警告。

相对秀忠对政宗一向的礼遇有加,受到家康嘱托的竹千代,在招待政宗时却用了另一种方法。

相较于在治衡大名时习惯先礼后兵的秀忠,竹千代手段更为直接与绝决。

过去经历了与国松丸的多场对决,竹千代从中深刻领略到演技与心理战在政事领域的威力。

他与大名或臣下沟通时尤其擅长心理战与各种施压,并在敲打政宗时发挥了正中核心的作用。

本身就极擅权谋的政宗,从竹千代身上看到了以谋略着称的家康影子,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而这位12岁少年身上那锋锐与温和兼容并蓄的气场和特质,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于是政宗便毅然决定不再狡辩与继续装湖涂,而是珍惜地接过竹千代此刻传递的这份善意。

这是老谋深算的独眼龙权衡再三之后的决策,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自己的诚意。

以诚意回敬善意,便是政宗此际的态度、也代表了他今后的立场。

一旦在心里笃定了方向,政宗即刻抬起另一只手,覆在竹千代的掌背上。

“少主的谆谆教诲与真挚劝导,面对这番用心良苦,政宗自是感激在心,又怎么会见怪?”

“多谢少主此次坦言分析利弊,政宗着实获益匪浅。对我来说,宁愿做那盘绕于仙台的真龙,也不欲当危及子孙与领国、泽野千里的蛟龙。”

“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还望少主务必转达给大御所大人与将军大人,政宗定当感激不尽。”

这是很明显在服软。

纵然是心怀天下的独眼龙,在德川幕府压倒性的力量优势面前,尤其是竹千代搬出丰臣家的前车之鉴后,政宗也不再敢继续桀骜不驯了。

但更关键的一点,是政宗感受到了竹千代攻守随心、进退自如的王者气度,从而意识到自己绝对不是德川爷孙三代人的对手。

尤其是失去景纲后,政宗更是形同被直接削去一条臂膀,蓬勃燃烧的野心顿时被浇熄了大半。

这天在与竹千代历经数度交锋的深谈之后,政宗彻底放下了夺取天下的打算,转而成为拥护德川家的强大外样大名力量。

而亲眼目睹竹千代如何驯服有意翻云覆雨的独眼龙后,土井更是全心全意将他奉为未来之主。

尽管本多正信、正纯父子在朝野里的权势依然如日中天,但江户幕府的政务已悄然转移到了土井手中,他的才华与能力尤其受到秀忠肯定。

正当竹千代逐渐建立起自己在江户城发言权之际,时光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就到了元和二年。

时值一月,一个对江户幕府影响重大的消息从骏府城传来,令整个朝野都陷入忧心忡忡之中。

得到消息的那天,竹千代还在外殿捧书静读,忽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

他讶然地抬头望去,刚好见到阿福一脸惊慌地跑进大殿,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失措模样。

“阿福,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你这么慌张?”

“少主……刚从骏府城传来急报,大御所大人在如厕时不慎跌倒,已然病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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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话︱德川家康病危 “什么?你刚刚在说什么?”竹千代像是完全没听到她先前的话一样,“爷爷病危了?”

“是!据说是饮食不当引发的呕吐和高烧不退!如今骏府城中皆是一片慌乱!”

竹千代手中的书霍然跌落地面,脸色骤变地紧握着双拳,目光闪烁地抬头望向阿福。

看着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心疼不已的阿福即刻跪坐了下来,担忧地迎向他的目光。

“本多正纯正带着名医片山宗哲赶回骏府城,此外宗矩大人、土井大人、直孝大人、青山大人和高虎大人均都抵达了骏府城。”

“少主,请恕阿福直言,从各位重臣与大名都匆忙赶赴骏府城的形势来看,大御所大人此次病情恐怕不容乐观。”

竹千代终于回过神来,与家康最为亲近的他此时愕然瘫坐在地,才刚开口却是声若浮丝。

“阿福,备马!我先去趟本丸和父亲谈谈,谈完后就要立刻快马加鞭赶往骏府城!”

还不待阿福回应,竹千代便勐然站起,赤脚就跑出了外殿。

他在走廊一路心急如焚地奔跑着,见到他的侍女们纷纷跪伏在地,但他已无暇理睬。

在走廊尽头,与庭院连接之处摆着一块圆形山石,上面放着他的一双木履,竹千代焦急地随便伸脚穿上,便一路疾奔地向本丸跑了过去。

他就这样径自闯入了秀忠办公兼入榻的中奥。

见到秀忠时,竹千代早就汗流狭背,但他却连沁满额头、不断往下淌的汗水也无心擦拭。

“竹千代?”看到他满头大汗跑进来的模样,秀忠心里便明白了八分,迅即直起了身体。

“父亲,爷爷病危了吗?”竹千代气喘吁吁地疾步向秀忠走了过去,“我要马上赶往骏府城!”

“我了解你的心情,竹千代。”秀忠平静地看向站在眼前的长子,“你三个叔叔都赶过去了,我也正准备启程,我们就一起快马前往骏府探望吧。”

“正有此意!父亲,我们快动身吧!我真的是迫不及待要见到爷爷了!”

竹千代不假思索地拉起秀忠的手恳求,他掌心的汗水浸湿了秀忠的手掌。

这一刻的竹千代,早将在夺舍事件里对秀忠立场的失望与灰心给抛到了九宵云外。

心神俱乱的他,只能选择秀忠作为此刻的情感依靠。

但就是这个双手紧握的动作,却融化了两人自夺舍事件后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隔阂与顾忌。

感受到他的慌乱与恐惧,秀忠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又腾出另一只手为他拭去额头的汗水。

“好,我们父子一同出发!这一路我们都不要停歇,就这么一口气赶往骏府城!”

没有任何拖延,秀忠下令小姓为竹千代换上全新衣服和草鞋后,两人骑上阿福准备好的宝马,快马急进地从江户一路朝骏府奔驰而去!

从江户到骏府,途中需要越过箱根山,两城约五百六十余里的距离平时需耗时五日方可抵达。

但在竹千代与秀忠父子一鼓作气的策马飞奔之下,却只用了十多个时辰就抵达了骏府城。

两人甫一赶到骏府城,义直、赖宣、赖房与茶阿局就匆匆前往迎接,这是竹千代与茶阿局相隔多时的重聚,但两人再次相见却都没有了寒暄的心思。

“少主到来对大御所大人是个惊喜,想必他看到少主,精神一定也会抖擞明朗许多。”

在前方带路的茶阿局感慨,自忠辉被罚蛰居之后,这个美丽干练的女人便从此憔悴了不少。

看着几个儿子和长孙走进寝殿,家康在土井利胜搀扶下吃力撑起身体,虚弱地坐在被褥上。

“将军,难为你一路风尘仆仆赶来骏府,又要处理政务、又要惦念我这老头子,也是辛苦了。”

“哪儿的话!父亲不仅是幕府之支柱,更为孩儿精神和心灵上的支柱,没有任何政务能比来探望父亲更加重要!”

这是不擅表达情感的秀忠,罕有对家康吐露真心话的时刻,听得家康略微惊讶地圆睁起双眼。

他原本还想再对秀忠说些什么,但留意到站在秀忠身旁的竹千代,顿时所有注意力都往长孙这边汇集了过去。

“小狐狸也来了?过来、快点到爷爷这边来!”家康软绵绵地向竹千代招了招手,“隔了好一段时间没见,我的小狐狸又长高了。”

竹千代没有任何犹豫就迅步走了过去,接着在家康身边跪坐了下来。

他途中就在心里积满了许多要和家康说的话。

但此刻两人终得以相见,他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才刚近距离对上家康视线,竹千代便红了眼眶。

“莫急、莫急,竹千代,爷爷这不是好好的么?”

家康吃力地挤出一丝笑容。

然而他一双浑浊眼睛却再不复过往的清朗与锐利,君临天下的凛然霸气也在此际烟消云散了。

这位纵横天下的一代枭雄,此刻在竹千代面前,竟然与任何一位年迈衰弱的爷爷别无二致。

看着自己崇敬的爷爷变成这副模样,竹千代内心更是悲伤不止,以至于一时竟无法作出应答。

只是纵使竹千代默然无语,家康却自是懂得他的心思。

于是三河老狐狸晃晃悠悠地抬手去轻抚了下他的头发,隔了一阵子才再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据说你在西丸御殿约了尹达政宗茶叙之后,他就和你走得很近呀,这件事你做得甚好!”

“爷爷现在还牵挂着政事么?快别想着这些了,还是好好休息才能尽快恢复如常啊!”

“小狐狸,你真认为我能恢复如常么?”

“爷爷……”

“你的心愿虽然美好,但终归也只是心愿。我的身体情况,眼下也只有自己才最清楚,所以小狐狸啊,我们还是聊些实在的事情才好。”

这位一手打造了江户幕府、并在暮年终结了丰臣家的天下人,即使重病缠身之际,也断不肯向病魔示弱,反倒还心心念念地抓紧时机去笃定各项核心决策。

家康说罢,将视线转向与秀忠并排而坐、满脸均遍布关切之色的三个儿子,语重心长地一并对他们进行了叮嘱。

“我现存的血脉,现在只剩下将军、义直、赖宣、赖房和不孝子忠辉五人。我早就立誓与忠辉此生不复相见,能辅左将军的便只剩下你们三人了。”

“听好了,义直、赖宣、赖房,你们与将军虽同为兄弟,职责与使命却各不相同。”

“将军使命在于守护并传续德川家的天下,而你们的职责便是为他扫平一切障碍。”

“这一点你们务必要铭记在心,断不能再发生如忠辉一般的僭越之举,明白了吗?”

不愧是体内流着家康血脉的大名,义直三人皆是同时伏地拜倒,并异口同声地作出承诺——

“谨遵父亲教诲,我等定然铭记于心!”

家康欣慰地点了点头,复又将目光投向秀忠。

这对身份特殊、关系亦极其微妙的父子长时间地相互对视着。

家康望着秀忠许久,似乎要将长年严厉督导下对他亏欠的疼爱,籍着这份凝望给偿还了似的。

“将军,这三个孩子我今天就正式将他们托付给你了,你今后务必要好生照料。”

“是!都说长兄如父,秀忠一定对他们殷切教导、与三个弟弟共同携手使幕府坚若磐石。”

果然是知父莫如子,身为将军的秀忠清楚家康心里真正的惦念和牵挂,坚定地当场许下约定。

但对家康来说,这只是让他搁下了心头半块大石,他还有关于稳固德川天下的决断要叮嘱。

“还有一件事我要当众交待,你们都听好了:将军之位的继承当以秀忠一系的长子为先,但倘若秀忠一系无可继位的子嗣……”

“那便要从义直、赖宣两家选出继承将军之位的世子,而赖房一系则世代担任监督将军之职。”

“如果秀忠一系无可继位的子嗣,便由赖房一系从义直与赖宣两家里选出将军的继位人选。”

这一次,秀忠带着三个弟弟一齐伏地拜倒,共同朗声对家康的期许作出了承诺——

“是!我等必将谨遵父亲教诲!”

强撑着精神作好能让幕府体系更加坚固的安排后,家康终于支撑不住地重新躺倒在被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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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话︱家康病逝前夕 再度躺倒在被褥上,家康一度紧闭双目,然后又吃力地睁开眼睛,侧过头望向秀忠。

“将军,你可还记得去年我在江户对继承人一事作出的裁定?”

“是,孩儿自当记得。父亲当时嘱咐将军一职日后由竹千代继承,我定不敢忘记。”

“那就是了!竹千代在大坂夏战里为家族立下汗马功劳,今后无论发生任何波折,将军你都不可辜负了他。”

“父亲……竹千代乃孩儿长子,我岂会有负于他……”

秀忠顾虑重重地瞄了竹千代一眼,罕有地提高了回应家康的声音。

和竹千代一样,他对自己在夺舍事件里的表现也是颇多介怀,更担心会因为家康这句叮嘱,导致竹千代和他的父子关系更加疏远。

“还有一件叮嘱,将军务必牢记在心:若我他日驾鹤西去,就没人能再制约御台所,若她又再动了废长立幼之心,将军便要立即喝止她的僭越之心。”

“父亲,秀忠岂是不明是非之人?对这等大事秀忠断不敢进行更改,一切必定按嘱咐进行!”

“那就好、那就好。将军若能照顾好竹千代,那我这老头子便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听了秀忠的话后,家康似是放下了心头大石,强行支撑的状态刹时一泻千里,竟昏睡了过去。

“爷爷……”竹千代刚轻唤了一声,便强行咽回嘴边的话,只是垂首五味杂陈地凝望着他。

家康是他在这个时代里,和阿福一同摆在心头并视为至亲的两个人。

自身与父母和弟弟关系疏离的竹千代,更是在这个爷爷身上寻回亲情的温暖。

可如今他却不得不去面对,即将与家康就此诀别的残酷现实,为此更舍不得就这样移开视线。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家康,并没半点起身离开的意思。

眼见竹千代如此,秀忠和三位弟弟便也留在房间里,一并陪伴在家康身边。

此后,秀忠和竹千代都在骏府城呆了一段时间,父子俩相处的机会也较江户时多了起来。

在一次共进午膳时,秀忠很难得地向竹千代坦露了心迹,和他聊到自己一直深藏心底的感受。

“竹千代,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和爷爷能如此亲近地相处呢。”

“啊?”

“你爷爷对待每个孩子都很严厉,大概是一心想要栽培我们成才的缘故吧。为父从小就常听你爷爷训戒,和他相处时大多数聊的也是天下政事。”

“是吗?”

“我……没怎么感受过寻常家庭那种亲密的父子亲情,对你爷爷更是从小就敬畏有加。”

秀忠夹了一片煎鱼、将之放入碗中,却并没有马上入口,反而思绪浮移地继续说了下去。

“怎么说呢?我很尊敬你爷爷、也觉得他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可越是这样、就越觉得不能让他失望,于是为父对每件事就全力以赴去做了。”

“你爷爷这样心系天下的大人物,肯定不会喜欢叛逆的儿子、更不该为儿子操心。所以为父在他面前总是百依百顺、几乎没有忤逆过他的意愿。”

“我照他意愿娶了阿江与,继任将军后与你爷爷分别踞于江户与骏府共管天下,但凡任何大事皆都听从他意见与决定。”

“我有一个非常优秀的父亲啊!但你爷爷虽然优秀,却从来没教过我寻常的父子要如何相处。”

竹千代不知不觉间搁下了手中的快子,不留神间便被秀忠的话所吸引,聚精会神地看向父亲。

“你刚出生时,便由阿福按你爷爷之意从我们身边抱走,我真的是连半句反对都不敢有。”

“那个时候天下时局不稳,为父诸多心思都放到政事上,就算空闲下来也不能时常去看你。”

“你知道吗?你是德川家少主啊,你爷爷正是担心你被我们溺爱,才将你交给了阿福抚养。”

“可能这样说,你听起来会不高兴,也会对为父再生埋怨……但我还是想趁着这次机会,好好和你说下自己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想法,还望你不要见怪。”

“在这种情况下,我和你母亲迎来了国松丸的诞生。当时你母亲泪光盈盈地恳求我,说这次无论如何她都要亲自抚养儿子,我怎么能够拒绝这样的请求呢?”

“这是我第一次看着儿子在自己身边慢慢长大,看着他蹒跚学步、听他学着喊‘父亲大人’。”

“所以渐渐地,我的情感就往国松丸身上倾斜了、便情不自禁地一心一意去为他考量了。”

秀忠声音越来越轻、语速也越来越慢,脸上抑制不住地淌动着难过的表情。

他终是搁下捧在手中多时的碗快,嘴角泛起一抹感伤微笑,百感交集地注视着竹千代。

“我知道你由于夺舍事件里为父的立场和表现很受委屈,也理解你觉得被为父背叛的心情。”

“啊,不……我并没有……”

“就算承认也没关系,这全是为父不好,是为父伤了你的心。竹千代,当时你一定觉得,自己在夏战前后对为父付出的一番真心都付诸东流了吧?”

“……”

“对你来说,我实在不是一个称职合格的父亲,今天我坦率地承认这一点。”

秀忠内疚地低下头,接着他做了一件令竹千代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他居然向竹千代微微俯下身子,极为郑重其事地道了歉!

“竹千代,真的很对不起,你明明都这么努力了,为父却没能给你一个正常的家庭氛围……”

“啊,不……没有……”

“你真的花了很大心思、鼓起很大勇气,才主动和我修复父子情吧?但我在你再度受到攻击时,却没能坚定立场去守护好你,相反还惊动了你爷爷。”

“父亲你别这样,你突然这样让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反应了……”

“你就让我把心里积聚的话给全部说完吧,竹千代!要不是这次你爷爷病危、为父赶到骏府城见了他这一面,我还真没勇气向你说出这些话!”

“父亲……”

“竹千代,我还是想要好好地对你说声‘对不起’!对不起,一直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对不起,一直没能担任一个称职合格的父亲!真的很对不起!”

听着从秀忠嘴里喊出的一连四个“对不起”,竹千代彻底地愣住了。

这是他此前从未接触过的秀忠。

与他记忆里那个总是忙于政事、在治理天下方面很有想法、以权谋见长的将军形象完全不同。

现在俯身向他真切道歉的秀忠,完全就是一个努力试图消弭与长子隔阂的普通父亲而已!

38岁却依旧英俊武勇的秀忠,迈出艰难一步去撕开将军外壳,带着悔恨在竹千代面前真挚道歉,这是过往竹千代根本不敢想象的事。

可现在这些从没奢望过的事,却真真切切就在竹千代眼前发生着,他呆呆地看了秀忠好一段时间,才恍然反应过来。

于是,他感触地向秀忠伸过手去,温和地扶起俯身道歉的父亲肩膀,终是绽开了释怀的笑容。

“父亲,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竹千代?”

“虽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父亲能告诉我这些事,我真的、真的打从心里觉得非常高兴。”

“足够了,竹千代你能这样想,就已经足够了。”

曾在修复感情后又一度产生裂痕的父子俩,由于家康病危而得以重归于好,这是竹千代和秀忠在赶赴骏府城之前,压根就没料想过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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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话︱家康的牵挂与托付 家康病情此后时好时坏,进入二月之后,连京都朝廷都陆续派出使者前往骏府城探病。

三月是樱花绽放的季节,可因为家康病情再度恶化,骏府城却仍旧笼罩在一片阴沉的氛围里。

三月十七日,天皇下达任命家康为太政大臣的宣命,派出武家传奏、权大纳言广桥兼胜与三条西实担任敕使前往骏府城。

【注·武家传奏:由学问出众,善于言辞的大纳言级别公卿担任此职,定员两名,负责朝廷与幕府之间的沟通。】

当月二十七日,秀忠与竹千代在骏府城迎接了来自朝廷的武家传奏,他们端坐在家康病榻上方的位置,以文雅的京都皇家腔调宣读了宣命。

【注·宣命:传达天皇命令的文书之一,以片假名书写,而诏书则以汉文书写。】

此时的家康已直不起身子,不得不由竹千代扶着、并倚在嫡孙胸前虚弱地听完宣命,他就连谢旨的声音都是气若浮丝了。

两名武家传奏在读完宣命后,就由秀忠带出家康寝殿、转往二丸会客厅进行招待,偌大的寝殿里因此只剩下家康与竹千代爷孙两人。

“爷爷,你很高兴吧?”

竹千代小心翼翼地扶着家康重新躺回被褥,又细心地替他盖好被子,然后再跪坐在他身旁。

“自古以来,能被封为太政大臣的武将,总共只有平清盛、足利义满和丰臣秀吉呢!”

“得到这么大的荣誊,爷爷你将会在历史长河里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啊。”

家康嘴巴张了好几次,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懊恼地停了好一会,又不忿地重新开了口。

这一次,家康终于能勉强把话说出来。

但他的声音却非常轻,竹千代需要弯下身体凑近跟前,才能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

“然而现在的我就像棵摇摇欲坠的朽木……随时都要倒塌。竹千代,时光真是无情呀。”

“嗯,时光确实无情,它从人们手中夺走青春、健康、容颜。但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是它怎么也抢不走的。”

“有、有这样的东西吗?”

“有啊!比如爷爷终结的战国时代、比如爷爷创立的世间太平,还有你一手建立的江户幕府。”

竹千代几度哽咽,但他很快又重新调整了情绪,竭力地挤出笑容,和声继续说了下去。

“这些功绩就算经过几十年、几百年,都会继续流传下去。爷爷你会以各种形式活在后人心里,即使是无情的时光也会拿你无可奈何。”

“是吗?呵呵,小狐狸你……还是这么会说话啊。”

家康笑着笑着,忽地又昏睡了过去。

竹千代不得不召来御医进行诊治,但这时候的任何诊治,都只是在延续家康辞世的时间而已。

这位一代枭雄已经油尽灯枯了,这是从骏府到江户被各位幕臣与大名广为承认的现实。

无论内心多么不舍,竹千代也隐隐意识到,自己与家康相处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阶段。

他没有再返回江户,而是选择留在骏府城,陪伴家康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几乎每一天,他都会捧书守在家康病榻前静读。

在家康状态还稳定的时候,他就精心寻找各种话题陪家康聊天,直到家康复又沉沉睡去。

四月初,家康病情看似有了一点小小的康复,在四月六日他已经可以进食稠一点的米汤了。

趁着状态还好,他摒退了竹千代和茶阿局,特地将正纯这位长年随侍在自己身边、并在大坂冬之阵里立下大功的重臣给唤到寝殿。

看着这位多年来一直担任着自己智囊、等同于被自己看着一路成长及壮大的重臣,家康心里不禁感慨万千,自是少不了苦心叮咛。

“正纯。”

“是。大御所大人,正纯在此。”

“你很优秀、对政事与军务均有独到见解,这些年来在我身边殚精竭虑,实在辛苦你了。”

“大御所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能够随侍在大人身边,可是正纯一生最大的荣幸啊!”

“可是你……锋芒过于显露,不知不觉间一定刺伤了不少人,总有一天会受到反击。”

家康哀伤地看着他,仿佛预感到他辞世后,这位由他一手扶植的重臣将会迎来悲伤的结局。

“我在世时尚且能护你周全,但如今我已时日无多,正纯你今后行事务必要谨慎,知道吗?”

“是,正纯知道。可大御所大人……”

“什么?”

“我绝不同意你刚说的‘已时日无多’这句话,大人会如常青树般长命百岁,一定会好起来!”

“哈哈哈,在这点上,你可比秀忠和竹千代还要理想化啊。正纯,别怪我这老头子啰嗦,你别再四处树敌了,往后你一定要时刻提醒自己这点。”

“正纯会将教诲时刻牢记在心,还请大御所大人放心、好好休养,我期待着大人康复的那天。”

这是家康与正纯的最后一次正式交谈。

正纯在离开家康寝殿之后,刚好迎面撞见了守在寝殿前的竹千代,回想起家康的叮嘱,正纯便恭顺地向他行了个鞠躬礼。

竹千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接着与对方擦肩而过,他在进入家康寝殿时顺手拉上了纸门,也正式关上了与正纯沟通的心门。

正纯怔怔地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抱着复杂交错的心情离开了这里。

四月十日,消息灵通的尹达政宗从仙台藩起程,奔赴骏府城再次求见家康,竹千代极为迅速地安排了两位战国枭雄的会面。

看着披着羽织、由竹千代扶着的家康,年轻时以凶暴、好战闻名天下的政宗不禁红了眼眶。

丰臣秀吉政统天下时期,政宗曾由于灭亡卢名氏、并在小田原之战里迟到等事件触怒秀吉,好几次都险被灭门,幸得家康出面施以援手才逃过劫难。

即使在大坂冬之阵期间,政宗仍没放弃试图借忠辉夺取天下之野心。

直到家康采取竹千代建言果断褫夺忠辉封地,下令其与妻子五郎八姬和离、并就此蛰居,政宗才惊觉家康已彻底将他夺取天下之路全盘堵死。

之后政宗受竹千代之邀前往西丸御殿茶叙,并在被竹千代施加了心理战术后从此大彻大悟,彻底摁熄了夺取天下的欲望之火。

可以说他人生转折点的很多重大阶段,都与德川家族息息相关,而这些缘分全都始于家康。

如今看着这条关东巨龙最终也逃不过时光摧残,他又怎能不为此恋恋不舍、从而感慨万分?

狡黠多变的独眼龙政宗,此时再也隐藏不住心情和感受,并将之全部都直白地写在了脸上。

家康看着政宗那张充满难过、惋惜、不舍的脸,反倒虚弱地漾起笑容,颇为吃力地开了口。

“没想到杀伐果决的政宗大人,也会在我面前露出这般脆弱的表情啊。”

“大御所大人就别取笑我了!看着当年叱吒天下的大人如今这副虚弱模样,政宗委实难过!”

“太阁殿下62岁便已辞世,我家康能活到75岁当属幸运至极,你还有什么可难过的?”

被家康这么一说,政宗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重重地叹了口气后,他才方又再开了口。

“大人一生熬过无数难关,这次也要挺过来呀!只要大人安泰,天下便能得以风平浪静。”

“哈哈哈。”

家康刚笑出声来,咳嗽就立刻纷至沓来,竹千代连忙用手轻拍他的后背,才使他舒服了些。

“政宗大人,听说你和竹千代近来私交甚好,这可是真的么?”

“啊,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御所大人。我和少主甚是投缘,处到现在两人算是忘年交吧。”

“那就好。现在我有个问题很想从政宗大人这里得到指点,不晓得你是否愿意为我解惑?”

“谈何指点,真是折煞我了。大御所大人若有任何问题,政宗定当知无不言。”

家康浑浊的眼睛忽地蓦然变得锐利清亮,让政宗不由得吓了一跳,但见他拉了拉竹千代衣袖,直视着政宗问出了心底的话。

“政宗大人既然与我家孙儿如此投缘,那你觉得他身上有没有将军之气?在回答上无需顾忌,只管坦诚直言即可。”

“少主眼界广阔、尤其擅长洞察人心,对政事更有独到见解,三代将军之位自是非他莫属。”

“既然如此,无论我是否安泰,天下都将会风平浪静,难道不是么?”

“大御所大人……”

“政宗大人既与我这孙儿相处甚笃,日后还请与他多加走动,这点你可愿答应我么?”

感受到家康的慎重托付之心,政宗思忖半晌,慌忙抬手拭去眼角一滴泪珠,继而伏地拜倒。

“若这是大御所大人的衷心期待,今后幕府或少主若有用得上政宗之处,我定当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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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话︱德川家康病逝 家康在与政宗的这场见面里,巧妙地将辅左竹千代的心愿传递给了政宗,是极不寻常的举动。

在秀吉时代,家康曾因赏识而数度偏坦政宗,甚至可算是这只独眼龙生命里的贵人。

但自从秀吉去世、他独揽大权之后,却由于对方日渐膨胀的野心而对政宗诸多忌惮与制衡。

可当家康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前夕,他居然将竹千代托付给曾一心想夺取天下的政宗。

而曾千方百计寻找家康漏洞试图取而代之的政宗,眼见家康病情每况愈下竟也溢出泪滴。

眼下两人惺惺相惜的情景,完全不像是自大坂夏之阵后还数度暗中交锋的对手。

直让一旁目睹的竹千代觉得:在枭雄的世界里,果然充满太多非比寻常的神奇脑回路。

政宗并没有在家康寝殿逗留太久。

这只极擅察颜观色的独眼龙,当然能从家康状态里判断出他急需休息,便选在适当时机告退。

家康看着政宗退了出去,等到他将纸门拉上以后,才别有深意地转头向竹千代叮嘱了一番。

“小狐狸,去送送政宗大人。还有,若他再向你提及忠辉之事……”

“我会全盘堵住忠辉大人的所有出路,不会给政宗大人一丝机会。”竹千代心领神会地扶他躺回被褥,“所以爷爷不用担忧。”

竹千代以送别之名与政宗在廊道漫步,对方果然如家康预料般提及了忠辉欲图前来探病一事。

“少主,有件事我不晓得当不当说?”

“难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忌讳吗?大人有任何话只管表述便是。”

“是……忠辉大人颤自离开了深谷城,眼下正在临济寺,只为了能见大御所大人最后一面。”

“呃,那政宗大人是希望我怎么做呢?”

“首先请少主放心,我与忠辉大人已断了翁婿之情、此后再无任何瓜葛,本不该有此妄言。”

政宗情真意切地剖白着心迹,言辞凿凿的同时表情甚是诚恳,一边悄悄观察着竹千代的表情。

“只是忠辉大人实在可怜,只求少主体察他惦念老父之心,代为安排与大御所大人见上一面。”

“是吗?忠辉大人也真有心了,要知道忠辉大人未经允许离开深谷城,可是冒了很大风险啊。”

竹千代转过头,面露同情地望向政宗,从他的眼神到表情里都寻觅不到半点立场强硬的迅息。

正当独眼龙以为他有所触动时,开口回应的竹千代却紧守着立场、更没对此作出任何让步。

“但是爷爷曾说过与忠辉大人此生不复相见,难道政宗大人直到现在还不明白他的苦心?”

“少主……”

“既是断了联系,大人今日便不该托我代之说情,要知道此举反倒会害了忠辉大人。”

“害了……忠辉大人?”

“处于蛰居期间的人擅自跑到骏府城,还托已经断了翁婿之情的前岳父说情,若被幕府其它忠心耿耿的重臣知晓,忠辉大人又会变得怎样呢?”

“……”

“政宗大人,越是想保全他、便越是不能安排他与爷爷见面。否则以忠辉大人过往的风评,他必会遭到重惩,所以还请大人忘了这些事吧!”

尹达政宗欲言又止。

这只独眼龙最终朗声笑了几下,极为识时务地转换了个话题,从此他在竹千代面前再也没提过任何与忠辉有关的话题。

听了竹千代转述的忠辉心愿后,家康便吩咐茶阿局将织田信长赠予他的名笛野风转交给忠辉。

任凭茶阿局如何苦苦哀求,为了彻底杜绝天下动荡的隐患,他终是狠下心来没再见六子一面。

十四日时,家康病情再度恶化,到了四月十六日,他已经虚弱到连粥都咽不下去了。

即使费力地吞下一口,他也会反应极大地当场呕吐出来,为了不让他再如此痛苦,竹千代不得不痛苦地作了一个决定。

“茶阿局大人,算了,不用再勉强爷爷了。”观察到家康实在已无气力进食,竹千代于心不忍地阻止了意图喂他进食的茶阿局,“我们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在家康垂危之际,除了竹千代一直陪伴在侧,秀忠、正纯、土井还有高僧金地院崇传都齐齐守在了他的病榻之前。

十七日早上已时(现代时间十点),通宵守护在旁的竹千代意外发觉陷入昏睡的家康突然睁开了眼睛,忙转头提醒秀忠:“父亲,爷爷醒了!”

秀忠勐地一震,忙俯身握住家康双手:“父亲,我是秀忠,你能听到孩儿的话么?”

“将军……”

“孩儿在,父亲请尽管吩咐。”

“你对政事及治理天下向来很有想法,却一直在迁就我这老头子,这些年来实在难为你了。”

“不,正是这些年来父亲的谆谆教诲,孩儿方得以从中学到更多治衡天下之术。能得父亲指导与护航,实是孩儿的荣幸与福分。”

“还有……竹千代这孩子今后就拜托你了,务必不要……再让他露出伤心难过的表情。”

“请父亲放心,孩儿先前也和竹千代表明过心迹,今后孩儿定会全力将他扶上将军之位。”

“有将军这承诺,我还会有什么不放心呢?”家康艰难地挤出笑容,复又望向竹千代,颤悠悠地伸出了手,“竹千代……”

“爷爷,我在!”

竹千代连忙俯下身体,将脸庞凑了过去,他觉得家康的手下一秒必定会落在他的脸上。

无奈人生实在充满太多难以预料的未知,家康之手还没能触及他的脸庞,就遽然掉落了下去。

家康似乎再也抵抗不住困意地阖上双眼,眼睛这一闭就再也没有醒来。

秀忠怔怔地望着貌似陷入熟睡的父亲,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宣告:“父亲……不,太政大臣往生了。”

寝殿里顿时一片悲声四起。

义直、赖宣、赖房皆悲痛得伏下身体饮泣,一众侧室纷纷掩面痛哭失声,深受家康宠爱的正纯更是嚎啕大哭。

只有竹千代还在床褥前俯下身体愣愣地看着家康。

一颗硕大泪珠刚从他眼眶滑落,不听使唤的眼泪,便如同断串的珍珠般竞相流下他的脸颊。

这是他穿越到江户初期以来,自失去光纲和忠明后,第二度经历生离死别之痛。

此时的竹千代对家康的辞世仍带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但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一份亲情已不复在了。

意识到这点以后,他的心便痛得仿佛快要撕裂开来。

元和二年(公元1616年)四月十七日,竹千代在骏府城迎来了与最疼爱他的爷爷——德川家康最后的诀别。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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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话︱不解风情的樱子 家康去世后不久,被视为他与秀忠父子智囊的本多正信也在同一年隐退,自此离开政事舞台。

作为被家康为秀忠钦定的军师,正信的隐退请求尽管让秀忠有些吃惊,但也在他预料之中。

“是么?正信你辛苦辅左父亲和我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好好休息了,接下来就只管按你想要的方式颐养天年吧。”

“感谢将军大人成全。谨祝将军大人今后武运昌隆、鸿运齐天!”

正信给秀忠深深地伏地行了一礼,离开本丸御殿后,他特别到西丸御殿造访了竹千代。

由于两人曾在骏府城会过面,竹千代对这位老谋深算的重臣印象算还不错,自然也就亲切地让樱子奉上茶点招待了他。

正信在外殿逗留了约半个时辰,在他告辞并准备直起身体时,忽地又很是犹豫了一会,最终重新坐回原位,神情殷切地望向了竹千代。

“少主,有一件事老臣一直放在心里,若在引退前没说出来,着实难以心安。”

“让你难以心安的事……你是指正纯大人之事么?”

“少主英明!正纯锋芒太盛、确实也做了一些错事,我这做父亲的在这里代他替少主赔个不是,还望少主原谅他之前的过失。”

“过失?就算有过失那也是正纯大人的过失,而不是正信大人你的过失。你并没做任何伤害我的事呀,相反还鼓励过我,既然没有过失,那又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少主……”

“若要道歉的话,似乎由正纯大人来道歉会更合适吧?正信大人为什么要替儿子道歉不可?”

“这样……如果我让犬子到西丸御殿来认错,少主可会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哈哈,我刚刚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说正纯大人有错,而且我也不认为他有做过什么错事。”

正信暗然注视了竹千代一会,虽然他并没受到正面拒绝,却更得以领教了竹千代推辞的手段。

对于阅遍人心、精于权谋的正信,立刻就判断出无论他再怎样恳求,也难以消弭竹千代与正纯之间的隔阂与恩怨。

在不得不无奈放弃的同时,正信亦察觉到,与当初那个秘访骏府城的澄澈少年相比,如今的竹千代变得更加令人捉摸不透、难以看清了。

即使是他这般功底的老臣,也根本无法摸透竹千代现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正信感觉竹千代就像在心扉四周安上了道道大门,再往门上装了个锁似的,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西丸御殿。

樱子一直安静地跪坐在旁,等到正信身影完全消失之后,她清亮的声音才在外殿响起。

“少主,正信大人明显是想为你和正纯大人之间消除过往的不快,你为什么不接受呢?”

“不快?我和本多正纯之间何止是不快,他毕竟是曾在夺舍事件里要将我置于死地的人啊。”

“少主是做大事的人,要成大事者有时候需要退让、甚至还得要放下某些坚持。若正纯大人能为少主所用,你又何必拘泥于过往的恩怨呢?”

“哈哈哈,樱子现在也开始在政事上提点我了啊?”

竹千代眼睛充满笑意地望向樱子,拿这件事小亏了她一把,但语气却甚是亲切纵容。

被他这么一亏,樱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带着点小紧张地垂下了头,双手紧紧抓着和服下摆。

“少主恕罪。我并没有要介入政事的意思,只是今日看着正信大人态度诚恳,就忍不住多嘴想为少主出谋献策了……”

“你用不着道歉哈,我就是知道你在担心我,所以才会特意小亏了你一把。还有就是,我并不觉得你这份心意有什么不好,反正这里现在也没别人在。”

宽敞的外殿此时非常安静,竹千代和樱子两人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显得异常清晰。

庭院里紫阳花和菖蒲的清香随着清风飘入,樱子在竹千代眼里发觉到了某些和平常不太一样的东西,但若要深究到底有哪些不太一样,她却又说不上来。

只是和过往相比,他童孔深处似乎涌动着某些灼热与急切的元素,这些元素如奔流一样从他童孔淌过,朝着樱子席卷而来。

正当樱子拿捏不准是否该避开两人交错的视线时,或许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与慌乱,竹千代适时地再次开了口,把她的注意力从这微妙氛围给转移开来。

“对了,樱子,你刚刚有问我,为什么不让本多正纯为我所用吧?”

“是。我只是觉得,正纯大人在大御所大人身边随侍多年,智慧与手段均非寻常幕臣可比,若少主能将他收为已用,岂不比一心伺机击垮他更好?”

“樱子,你还是单纯了些。要记得,有些人能收为已用,但有些人却是非得伺机铲除不可。”

樱子专注地聆听着,没有再随便接过话题,她的求知欲让竹千代更兴味盎然地解释了下去。

“如今幕府是父亲的天下,要说正在迎来新时代的开启也不为过,正纯的自大与守旧已经显得不合时宜。”

“父亲曾埋怨过,老臣们常对他的决策一再谏言劝阻,可每每提及爷爷在世时的施政手法,他们们却时常赞誊有加,仿佛爷爷做的任何决断都无懈可击。”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父亲急于摆脱爷爷施政风格的影响,一心想要建立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路。而要达到这点,他就势必会削弱老臣们的力量。”

“再加上正纯在议政时常以爷爷心腹自居,所以这已经不是我原不原谅他的问题,而是父亲迟早会动手消弱他的力量。”

“我不会为了正纯去试图改变父亲在幕政方面的布局与规划,因为父亲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效忠与辅左他的力量,若我介入将影响到父子间的感情。”

“樱子,正纯对我们这个团队来说是个危险的存在,所以我会在最适当的时机将他连根拔起。”

“我一下说了这么多,你现在明白了么: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打算让正纯为己所用?”

“是!这下我明白了。”樱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那一心要向竹千代表明态度的认真模样,引得他“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由于觉察不到他窃笑的理由,樱子脸上浮现出费解和茫然的表情。

他看着她很是用心地前后思量了一番,突然没来由地觉得这样的她非常可爱,于是嘴角的笑意更是长时间持续不散了。

“少主,难道我刚刚说了哪些好笑的话、或做了哪些好笑的事情吗?”

“不,没有啊……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因为你突然就笑了呀。我原本是想要找出引你发笑的原因,可想来想去却怎么都没找着到底有哪里好笑了。”

“对不起。”竹千代憋着笑回答,“就是这么不解风情又一本正经的模样和口吻,才会让人觉得好笑啊。”

“不解风情?”

樱子起初还在掂量与解析着这个词的含义,当她回过神来后,随即便难为情地偏过脸去。

身为竹千代团队里的重要一员,他们过去当然也有过不少无所顾忌的调笑,这种情景无论对竹千代或樱子来说都并不陌生。

可那毕竟是伙伴式亲密无间的调笑,是混淆了性别疆界的友情互动,和如今这份暧昧微妙的打趣截然不同,因此樱子才会显得猝不及防。

此刻樱子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娇羞,用慌张与躲避来形容还更确切一些,她不仅躲闪了他的视线,更仿佛笃定了主意要避开他的心迹。

这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但两人间产生的微妙氛围却让这个午后变得不再寻常。

只是原本想要敲开樱子心门的竹千代,迎来的却是对方那刻意将心房紧闭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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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话︱秀忠惩罚国松丸 家康辞世结束了幕府的二元政治,天下大权从此尽归秀忠之手,这也让他的工作量陡然剧增。

与过往相比,秀忠变得更忙碌了,不只和两个儿子的相处时间被大幅减少,甚至就连阿江与也只能在晚上就寝时分才能见到他。

但即使不常相见,秀忠对竹千代的感情与歉意,却并没因为家康的去世而产生丝毫改变。

自从在骏府城对竹千代剖白了心迹以后,这位二代将军似乎就已经立志要将对长子的守护承诺给进行到底。

元和四年,在竹千代迈入十五岁时,江户城发生了一件小插曲,让竹千代第一次真正从秀忠身上感受到,对方作为父亲力图守护好他的决心。

这年五月,十三岁的国松丸在小姓正利帮助下,在西丸外的护城河里用铁炮猎杀了一只野鸭。

“好肥美的野鸭,将它烹饪成羹汤一定美味非常。”国松丸欣喜地举着野鸭上下打量,“正利,将这只野鸭秘密送入本丸御膳房,我要给父母亲他们一个惊喜!”

“是!二公子一番孝心,想必将军大人和御台大人都会为之感动和欣慰!”

接过野鸭的正利亦是一派兴高采烈,他很快就遵循国松丸的吩咐,让本丸御膳房的厨师们烹饪了一锅香气四溢、汤汁浓郁的羹汤。

中午一起用膳时,尝着鲜美鸭肉的秀忠果然对国松丸的用心安排赞赏不已,更胃口大开地连喝了两碗汤。

“国松丸可真是乖巧,无论去了哪里都将父母亲放在心里。将军大人你喝的可不止是野鸭汤,更是国松丸的一片孝心啊!”

阿江与瞅准时机,趁着秀忠吃得高兴,从旁不着痕迹地将国松丸给巧妙地夸赞了一番。

“我当然知道。”秀忠吃得一时兴起,随口问了国松丸一句,“这野鸭你是在哪里捕到的?”

“孩儿一早就带着正利到西丸外的护城河寻猎了,可是等了好久才守到这么肥美的野鸭啊。”

“当见到这只野鸭时,我就立即判定它就是我一直等待的猎物。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可是举着铁炮瞄准了半天才射击的呢。”

国松丸一心要在秀忠面前卖乖,逮到机会便绘声绘色地描绘起捕猎时的情景,还用手去模拟扣动铁炮的场境来。

“什么?这野鸭是你在西丸外的护城河用铁炮打到的?”

秀忠震惊地重重搁下手中的碗,才只喝了一半的羹汤随即洒了一地,但他对此似是毫不在意,只是脸色铁青地瞪着国松丸。

“是。请问……我是不是说错了些什么?怎么会惹得父亲如此生气?”

“你还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吗?如果知道这野鸭是你用铁炮在西丸外那条护城河打到的,我今天怎么都不会去碰它!”

在国松丸活了十三年的人生当中,他是第一次见到秀忠如此声色俱厉的斥责,纵然是诡计多端的他,一时竟然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将军大人……你到底怎么了?”阿江与不明所以地伸手去扯秀忠衣袖,“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国松丸到底做错什么了?”

“他做错了什么?难道连你都不清楚么?”秀忠用力拂开阿江与的手。

他激烈的反应程度连一向受宠的阿江与也被吓到了,一旁的国松丸更是手足无措地呆立当场。

“国松丸,你犯下的可是大逆不道之罪啊!身为将军家二公子,你怎么连法度都不放在眼里?”

“大逆不道……之罪?父亲,我只是用铁炮打了只野鸭,难道连这也成为一种罪过了么?”

“混帐!你是在哪里打的野鸭?!那是西丸外的护城河啊!而西丸是竹千代的居所,这是天下众所周知的事实,你身为弟弟居然不知道么?”

秀忠震怒地站了起来,瞪着国松丸的眼睛似乎都快要喷出火来,更是毫无商量余地的伸出左手,强硬地制止了试图劝阻他的阿江与。

“竹千代是德川家的少主,你只不过是他的臣子!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忘记这点!”

“身为臣子的你,竟以铁炮枪击象征少主的西丸,就算只是护城河也当属对兄长的大不敬!”

国松丸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吓得慌忙全然伏倒,将额头牢牢地抵在榻榻米上。

”求父亲明鉴!我本意只想捕到一只野鸭,熬做羹汤作为给父母亲的滋补惊喜,这才带了铁炮在西丸外的护城河狩猎……真没半点对兄长的不敬之意啊!”

“住口!枪击西丸等于枪击兄长本身,你身为将军家的二公子,不可能连这道理都不懂得!”

秀忠腰杆挺得笔直,低下头目光锐利地瞪向国松丸,长长吸了口气,硬下心来作了决断。

“从今日起,你就在寝殿里蛰居吧!在没彻底知错和反省之前,就不要再跨出寝殿一步了!”

“将军大人,国松丸只是一时疏忽、绝非存心对竹千代不敬啊!还请你念在他一片孝心份上,就此宽恕他吧!”

眼见国松丸面色变得一片死灰,阿江与抓住秀忠衣摆苦苦恳求。

这是两人结婚以来,她罕有的示弱时刻,但她为了国松丸的体面已是索性抛开了一切顾虑。

然而即便如此,秀忠也没半点让步的意思。

他舒缓却坚定地掰开了她的手,表露出不容置疑的表情,目光极为强硬地看向了她。

“御台是否认为只要是你的安排,我都会毫不考虑地照单全收?或者正是因此,才会导致国松丸今日这般无视法度的僭越之举。”

“但今天,你和国松丸都给我听好了:长子继承制是父亲的智慧结晶、更是幕府稳固运转的基石,这件事情今后不会有任何改变。”

“竹千代是三代将军,国松丸只是他的臣子!身为臣子却枪击兄长居地实属以下犯上,处以蛰居已是最轻处罚!此事绝不容许半点置喙!”

秀忠说到最后一句话,语气与声量已近乎于怒吼。

从未见过他这霸气彪悍一面的阿江与,硬生生被喝斥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国松丸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对着秀忠再度施礼致歉后,便在阿江与疼惜又束手无策的凝视下,不得不讪讪地退了出去。

这场在历史上流传下来的“西丸护城河野鸭事件”,很快就被阿福布置在本丸的眼线禀报给她,并最终传进入竹千代耳畔。

“父亲为了维护我,对国松丸处以蛰居的惩罚,这是真的么?”

“我已经确定过了,不会有错。据说将军大人对国松丸大人用铁炮在西丸外的护城河狩猎一事很是恼火,现在国松丸大人正在寝殿里闭门思过呢。”

“真是不可思议啊,他明明是那么疼爱国松丸的……这一点也不像是我印象里的父亲呀。”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将军大人已经发生了改变,只是少主你没有发觉、或不愿去发觉而已。”

“我不愿去……发觉吗?阿福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阿福这句话,仿佛让竹千代认识到一个他此前从未意识到的症结,一时间不由得怔住了。

而阿福温柔地笑着,轻轻朝他点了点头,再跪移到他面前,鼓励式地将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

“少主,虽然勤于研究政事无可厚非,但偶尔在停下来的时候,也多多看看将军大人吧。”

“就像你这一路来都在不断蜕变一样,将军大人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啊。”

“当他为你们的父子关系努力时,少主也要有所回应,才不至于辜负了将军大人的一片用心。”

面对阿福苦口婆心的劝告,竹千代迟疑了片刻,终是压低声音徐徐地应了句:“我知道了。”

这个时期的江户城时局,风向已经大幅往竹千代倾斜,几乎没有哪位幕臣会再认为国松丸还有任何继位的可能了。

正纯在江户幕府尽管仍位居要职,但他的势力开始被架空,政事的处理大权更多流向了土井。

在家康安排下,青山虽然成为竹千代的辅政师范,但两人间并没真正放下过往芥蒂,加之青山对竹千代常有进谏或训戒之举,因此竹千代对他的厌恶正与日俱增。

而另一个明显的迹向,就是政宗与竹千代的走动越加频繁亲密了起来,而一件超乎他们想象之事,却即将在发生后让竹千代再度饱尝到心痛欲裂的滋味。

★——作者的话——★

昨天晚上看到午夜大人的留言,读留言时才发觉自已将第216话当成第215话发了。

于是紧急更换内容,但是VIP章节的标题作者自已改不了,然后立刻联络了绿豆,刚好绿豆在线,终于把这问题解决了。

昨晚的乌龙事件是我马虎了,今后我一定会加强注意!

第217话︱美少年小姓 在元和四年的天下时局里,独眼龙尹达政宗成为最具实力的外样大名。

虽然他的仙台藩封地名义上只有62万石,但由于统辖下的土地非常肥沃,所以仙台藩的实际财政规模据说已经超过了200万石。

自德川家康去世后,这只武力与军事均天资卓绝、知进退又懂取舍的独眼龙,被世人公认为已经结束的战国时代最后一位枭雄。

因着与竹千代在大坂夏之阵战后的一系列渊缘,更由于蒙受了家康逝世前的委托,政宗自元和二年开始便与竹千代来往密切、甚至有发展成忘年交的趋势。

但即使两人在日渐频繁的往来里逐渐奠定了一定程度的默契,竹千代在一次与秀忠的相处间,依然向父亲进献了与家康时期保持一致的约束政宗策略。

“竹千代,听说你和政宗大人关系越来越亲近了,据你看他是否已经彻底舍弃了野心?”

“野心若是代表着夺取天下的话,孩儿觉得政宗大人现在并没有余力再去追逐这个梦想了。”

“呃,这么说我们对他的监视应该稍微放宽些了?”

“不,对政宗大人的监视仍要维持高度警觉状态,因为他并不是能够让人掉以轻心的类型。”

从表面上看,竹千代的表情或语气都没有经历太明显变化,他甚至还气定神闲地尝了口茶。

“孩儿与政宗大人的互动,纯粹只是出于彼此相谈甚欢,并不意味着他已不再是危险人物。”

“相反,我们仍然要将他困在方便看管的江户,并且限定他回藩国的次数。只有将这个危险份子彻底困死在我们眼皮底下,天下才能持续安泰。”

“这样啊。”竹千代在公私领域的泾渭分明,连秀忠也觉得讶异,“那就按你的建议来做,我会让大目付加强对尹达府邸的监视,继续严密留意政宗大人的一举一动。”

自打秀忠对国松丸在西丸外的护城河枪击野鸭一事处以命其蛰居的处罚后,他和竹千代的父子关系终于出现了逐渐修复的迹象。

两人之间的亲情虽没能回到大坂夏之阵结束前后的温度,但至少阻挡他们向彼此接近的隔阂已然在逐步消融。

而秀忠在治衡政宗之事上广泛尊重并采用竹千代的建言,更拉近了日渐介入政事的竹千代与他之间的距离。

父子俩对政宗都一致采取了表面亲近信赖、实际高度设防的封堵路线。

竹千代与政宗的会面,有时在西丸御殿的外殿、有时则在江户尹达府邸的闲所进行。

【注·闲所:府邸里的僻静私密之处,通常被用于大名的私人休闲起居及接待友人。】

尹达府邸在江户的各家大名府邸里亦属规模宏大之翘楚,面积从外樱田横亘到有乐町、八重洲町和永乐町一带,维持了政宗一惯喜欢张扬的奢华精致风格。

仅是驻在江户的仙台藩藩士便高达三千人之多,他们都非常喜欢家乡仙台藩的味曾。

鉴于每年从仙台藩将味曾运到江户实在费时费力,于是他们便在江户就地取材在别府里制作仙台味曾,由于尹达府邸成天泛出味曾味道,于是便被江户人称为“味曾府邸”。

已然全盘融入江户生活的政宗,在尹达府邸不仅有诸多美貌侧室环绕,甚至还有多名帅气俊美的小姓相随,近来最受他宠爱的小姓便是舞技与武艺双全的慎原雅之。

雅之才从仙台藩送入江户尹达府邸不久,就深受政宗喜爱,在日常生活里都被指名随侍在旁。

不过竹千代真正留意到有雅之这号人物,还是在九月政宗一次前往西丸御殿的茶叙相聚里。

当独眼龙带着豪爽笑声从走廊步入外殿时,竹千代便已经有了种很不对劲的感觉,但到底有哪里不对劲,他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两人在澹雅茗香环绕下品着茶点,聊到近来南宋学者朱熹的儒家学说逐渐在江户兴起,竹千代对此亦是深以为然。

“儒家学说风行是大好事啊,我还向父亲建议任命一些着名儒学者为食客来宣扬这种理念。”

“呃,没想到少主对儒家学说居然如此上心,想必背后必定别有深意吧。”

“哈哈哈,没想到什么都逃不过政宗大人的慧眼啊。”

竹千代笑着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

从正襟危坐的跪坐到随意自由的盘膝而坐,坐姿的转换也显示了他与政宗相处的亲密与随意。

“我是觉得,幕府对朱熹的儒家学说加以提倡,便能籍着儒家强调的三纲五常,来培养人民的效忠之心,这样天下才能更为安定。”

“果然很有少主的作风。我就知道你在做任何决策的同时,一定隐藏着想要达到的用意。”

“身在将军之家,做事若没有明确目的,只是一昧任意而为的话,那未免就太无趣了。”

“说得也是。那敢问少主今日与我茶叙,可是抱了哪些目的?”

“都怪和大人太合得来,所以时不时地每当想放松一下的时候,就会盼望着和你见面了。”

两人聊到这里,便都心领神会地哈哈大笑起来。

政宗用手支着地面、惬意地转头望向满园翠色的庭院,显出一副极为享受当下的神色。

但就在这时,竹千代才终于顿悟,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觉得政宗这次很不对劲了。

若说此番茶叙有哪里异于以往的话,那就是他这次从政宗身上闻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虫兽残香。

这股残香味道极不明显,若不是他的识虫缚能力在这几年间持续地得以升级,若停留在大坂夏之阵时的识虫缚程度,他就一定会被轻易蒙蔽过去。

这股几乎能在空气里被稀释的残香,顿时提高了竹千代的警觉性——

那就意味着令政宗染上残香的这只虫兽等级极高,甚至很可能达到了虫兽贵族的地位!

“政宗大人,最近在江户城中可有常去逛的地方?”

“哈哈哈,说来惭愧,我最近一个月倒是在府邸里闭门不出。若不是前日想念少主,也许今天我也未必会出这趟门啊。”

“有这等事?可不符合政宗大人追逐城中风尚的个性呀,何况你也不是能在府邸呆久的人。”

“呵呵呵,其实……”

政宗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稍微犹豫了一下,但他并不是那种拘泥小节的性情,最后还是索性敞开来回应了竹千代的话。

“最近仙台那边送来了一个小姓,非常懂得讨我欢心,所以最近我都让他陪着一块聊天解闷。”

“呃,以政宗大人的眼界与鉴赏力,能获得你如此评价的小姓想必并非凡物,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少年?”

“他叫慎原雅之。论及出身只是一个下级武士家庭的孩子,但在才貌与武艺上却光芒四射。”

“慎原雅之?一听名字就觉得甚有风雅气度,能得政宗大人这般青睐有加,让我也不禁好奇了起来,不知改日是否可到尹达府邸去一探究竟?”

“少主这个‘一探究竟’用得就有些正式了,我的尹达府邸还不是随时都在向你敞开大门?少主任何时候想来拜访,只消派人通知一声便可。”

“那择日不如撞日,反正我这阵子也是空闲得很,不如就把到贵府作客的时间定在明日?”

“这么急?哈哈,看来今天我得早些回去,好为明日接待少主仔细打点一番了。”

两人表面貌似聊得兴致勃勃,但实际上,竹千代心底的警觉与权衡轻重却为此而勐然窜升。

时隔三年多,虫兽踪迹又再于江户城中重现,而且还是最为棘手的贵族级别,这使竹千代对明日的尹达府邸之行,从思绪到对策上都充满了太多复杂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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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话︱伊达府的赤目毒蝎 翌日下午,竹千代带着直贞前往尹达府邸赴了与政宗之约,两人的会面地点被政宗特地选在奢阔华美的会客厅,并且还传召了雅之作陪。

极为讲究排场与用度的政宗,为迎接竹千代悉心准备了富有仙台藩特色的美食,包括烤牛舌、蒲鉾和豆打饼,茶师的安排也别出心裁地选择了府邸的老女今井绘子担任。

【注·蒲鉾:用鱼做成薄片,四周用花刀削过,一片片仿佛上面画着红色螺旋的齿轮形状。】

【注·老女:通常指大名府邸里地位最高的女官,负责打理奥内的一切事务并管理侍女。】

绘子茶艺并不逊色于京都的任何一名茶师,她冲沏的静冈玉露香浓味鲜、茶水色泽极美,举手投足都优雅无比。

但比起这些精致无比的细节,竹千代的整个关注点无疑放在被传召进来的美少年雅之身上。

“恭迎少主位临尹达府邸,不才受主公传召前来起舞助兴,若舞姿不精还望少主见谅。”

雅之刚进来便在会客厅的居中位置伏地跪倒,朝着竹千代与政宗施了一礼。

雅之跪拜的位置介于两人中间,显见身为小姓的他在礼数与人情世故上拿捏得极为到位。

这名玉面少年甫一抬头,就给了竹千代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正是他第一次随美惠入梦在时光残像里见过的赤目毒蝎!

“雅之舞姿格外出众,坦率说我看过那么多舞者献舞,还没一个如他般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政宗凑近竹千代轻声评价,继而又将右手豪爽一挥,冲着这位玉面少年小姓高声下达指令。

“喂,雅之,让少主欣赏欣赏你的舞姿!可别给仙台藩丢了脸面!”

“是,主公。雅之定当全力而为。”

雅之恭声应答,随即在宴会厅中央翩翩起舞。

他舞姿依然如竹千代在时光残像里见识过的那般流畅轻盈,每个动作都宛若诗篇般优美无比。

一旁弹奏三弦琴的乐师居然是政宗身边的勐将、为他今日基业立下汗马功劳的成实,可见政宗为这次接待竹千代所打造的高规格礼遇。

雅之合着琴声起舞,他的舞姿洗练且透着含蓄与静雅之美,每个舞蹈段落均妙态绝伦。

但让竹千代印象至为深刻的,还是雅之那随着舞蹈情境推进而不断变化的表情。

他时而露出如樱花初绽般的迷人微笑,时而又眉头紧锁宛若苍茫天地飘落的第一场初雪,让观者不由自主便沉浸到了他的舞蹈里。

无论政宗还是竹千代或直贞,目光都在追随着雅之的舞蹈而动,眼里只看得到他的曼妙舞姿。

在雅之舞得最动人之际,竹千代也将识虫缚调到当前级别最高的1650点。

于是当对方昂首将双手缠绕着高高举起时,竹千代终于看到了他身后闪现的近6米长蝎尾!

那蝎尾在会客厅中如巨蟒般舞动,竹千代的识虫缚也在这时候被发挥到了极致,如影随形般意图窥破他的庐山真面目。

雅之眼睛此时发出了红光,整个童孔竟变得赤红,随着他一个轻步曼舞的转身,身后蝎尾更如锁链般环绕在他周围。

相较于竹千代之前见过的其它虫兽,这只赤目毒蝎更近似于顽强淌过历史长河的远古生物。

它庞大体积呈现一种粗而圆的形态,表面十分粗糙与凹凸不平,甲壳漆黑且坚硬,螯肢呈半圆形且有很多凸出的圆点,锋利尾钩的毒针则呈现暗红色。

竹千代随后留意到它八条腿上的尖刺:与锋利尾勾的暗红色毒针不同,赤目毒蝎腿上尖刺是夺目的鲜红色,浑身焕发出凶悍霸道的气场。

从年岁上看,这只附身在美少年慎原雅之身上的赤目毒蝎,存活的时间远比女王螳螂更久远。

竹千代用识虫缚对它进行细致识别以后,更是得出这只赤目毒蝎是虫兽界顶级掠食者的结论,它的危险程度并不亚于在大坂夏之阵里被斩杀的女王螳螂!

“少主,怎么样?确实是当世罕有的舞技吧?”留心到竹千代看得入了神,政宗窃笑着凑近他私语道,“就算京都恐怕也难以寻觅到这种级别的舞者。”

“确实……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绝妙舞技。”竹千代怔怔地望着仍在舞动的雅之说,“政宗大人,眼下我有一事想拜托你。”

“呃,少主怎么显出这么严肃的表情?”政宗打趣道,“该不是在雅之身上发现到了什么吧?”

“实际上,我是想等雅之跳完这支舞后,请大人迅速摒退左右,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发觉竹千代完全没有半点开玩笑的迹象,他甚至迅速地舒展开表情、似乎是在有意隐藏心迹,政宗调笑的神色渐渐地消散了。

作为极擅心计的独眼龙,政宗自然很快便意识到个中别有隐情,于是当雅之一舞终了,他便寻了个适当的理由让他们离开了会客厅。

“跳得真好,就连少主也称赞成实琴声与雅之舞技相映成辉呢!大家辛苦了,现在我和少主有事要商谈,你们三人就先退下吧。”

作为仙台藩的创始藩主,政宗的话在尹达府邸就相当于金科玉律,尤其在正式场合更没有哪位藩士会对此提出任何置疑。

于是成实、绘子与雅之在不约而同地伏地施礼后,又整齐划一地退了出去,偌大的会客厅里最后就只剩下竹千代、政宗和直贞了。

“少主,我已经摒退了左右,若有任何想对政宗说的话,还请无需顾忌、只管畅所欲言。”

“政宗大人,你在大坂夏战一役里可曾听过,有只巨型螳螂在天王寺口袭击了大御所大人?”

“是,我有所耳闻。据说那只巨型螳螂被斩成无数碎片,现场弥漫着浓重的异兽气味,最后是井尹赤备军清理了那些肉块。”

竹千代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在大名面前承认虫兽的存在。

打破过往一直为虫兽存在一事严格保密的惯例后,他还向政宗更详细地介绍起虫兽这种妖物。

“如果不是剑圣忠明、还有我的小姓光纲舍身重创了它,也许夏战的结局就要被改写了。”

“这种巨型昆虫被称为虫兽,它们的凶勐就连鬼怪都难以招架、纷纷沦为它们的果腹食物。”

“但最可怕的是,虫兽会寻找宿主。当它们选定适合的宿主后便会附身到对方身上,将对方的身体据为己有,让自己看上去就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

政宗表情随着竹千代的每句话持续地发生着细微变化。

作为老谋深算、城府深沉的最后一位战国枭雄,他很快就领略到了竹千代话语潜藏的含义。

“少主为什么要在这么欢乐的场合突然提到虫兽之事?你该不会在暗示……雅之就是被虫兽附身了的实例吧?”

政宗在洞察力及敏锐度方面的修为,连竹千代也不得不在心底暗自叹服。

但他并没马上对此作出正面回应,而只是神情肃穆地轻轻点了点头。

“什么?!”政宗震惊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很快又应对快速地压低了声音,“这么说最近陪在我身边的小姓,其实是一只虫兽?我每天是在和虫兽对饮和交谈?”

“很遗憾是这样的,政宗大人。”竹千代望向政宗的目光里掺杂了些同情,“雅之的真身是一只巨型赤目毒蝎,在虫兽一族里位居等级最高的贵族之列。”

第219话︱伏击赤目毒蝎的计划 “雅之是只赤目毒蝎?!”政宗倒抽一口冷气,手指关节随着握拳而咯咯作响,“想不到我尹达府邸居然潜入了这等妖物,我定饶他不得!”

“眼下并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尹达府邸里还有大人的正室爱姬大人,以及诸位侧室和公主、公子,要是雅之现了原形,政宗大人打算如何应对呢?”

“少主所言甚是。这是个棘手问题,远比喝令武士将他团团围住、继而挥剑斩杀要困难得多。”

“所以要对付这只虫兽,当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要去惊动他,继续让他认为我们还没发现他的身份,然后再敲定将他有效斩杀的方法。”

“少主说得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莫非你心里对此已有对策?”

“嘛,算是初步拟定了战略吧。政宗大人,在我西丸居地有名驭梦师,只要拿到他人的贴身物品以后,她就能潜入对方的梦境里。”

“驭梦师?潜入对方梦境?”

政宗眉头紧锁,细细思索与揣度着竹千代方才所说之言的含意。

这个意外对他来说实在太过突如其来,竹千代话语里头蕴含的信息量也着实太大,即使是狡黠睿智的他一时也无法全盘消化。

“是的。但更神奇之处在于,这名驭梦师只要拿到他人的贴身物品,她不仅能够就此潜入对方梦境,更能够带着其它共处一室的人员一齐进入对方梦境。”

“她还能够带着其它共处一室的人员一齐入梦?”政宗眼里有亮光闪过,原先紧绷的脸也刹时松驰了下来,“我明白了,我懂得少主为什么要我别轻举妄动了。”

“政宗大人真明白了?”看着独眼龙恢复了往常的进退有度,竹千代禁不住和他开了个玩笑,“那足智多谋的大人有什么打算?”

“少主稍候,我会将雅之的贴身物品取来给你。”杀伐果决的政宗,处理事情上也来得雷厉风行,“对付这等虫兽不能单枪匹马,必须运用精兵围攻斩杀。”

“少主,当下我有三千藩士驻留江户!请让我选出五十位精兵强将,跟随那位驭梦师一并共同入梦,将这可恨的虫兽剁成肉酱!”

政宗从惊诧到快速作出反应、继而迅疾拟定对策的雷厉风行,竹千代对此并没觉得任何意外。

这只独眼龙从父亲辉宗手里继承尹达氏家督之位后,便以干脆利落的手段和作风着称,无论打击敌人或平定内乱,他从不拖泥带水。

何况他拟定的应对方案,恰好就是竹千代用话语有意引导的结果,两人在对策上可谓是不谋而合,因此竹千代赞同了他的提议。

“要将五十名精兵带入梦境,对驭梦师的体力应该会产生很大的消耗。政宗大人,可否请你从这五十名精锐里再择优选出十名顶尖武士?”

“是。此事将由我亲自负责,我会在三千名藩士里精挑细选出十名堪当此重任的顶尖武士。”

“那么,就请政宗大人将那十名顶尖武士的调遣权交给我吧,让我带着他们入梦迎敌。”

“万万不可!此事怎劳少主亲自动手?让虫兽有机可乘混入尹达府邸,本就是政宗治理不严之故,自当由我领兵亲手处决这只妖孽!”

“政宗大人,你可想过我为什么会知晓虫兽存在之事?又何以能在天王寺口斩杀女王螳螂?”

“这个……因为事发突然,我还一时没能顾及到这个……”

竹千代略一思索,决定有选择性地将真相透露给政宗,以赢得他更大程度的信任与托付。

“我在某天堕马之后,觉醒了一项能洞察虫兽真身的能力。恰好在我西丸居地任职的那名驭梦师,也肩负着清除虫兽的家门训条,此前我们已合作伏诛了几只虫兽。”

“故而此事我定当不能置之度外,何况比起政宗大人,我有决战并伏诛虫兽的经验和战果。”

“所以政宗大人,请将伏诛赤目毒蝎一事交由我全权处理,你只需将他贴身物品交来就行。”

提出这个要求时,竹千代尽可能舍身处地为政宗考虑周全,更算准对方没有反对或执拗坚持的必要。

一切果真如他所料,政宗最后全盘接受了他的建议。

“难得少主为尹达家如此考虑周全,政宗着实感激不尽,仙台藩十名顶尖武士自当虔诚尽受少主差遣!”

他俯身向竹千代行了一礼,接着决然站起,不肯再浪费分秒,立刻就要去取雅之的贴身物品。

“还请少主在此等上一段时间,我现在就去找雅之,拿到他贴身物品后就马上回来。”

政宗此去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马上回来”,但竹千代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依旧悠哉地啜饮着杯中的静冈玉露,反而是身后的直贞迷惑地发出了询问。

“政宗大人刚才说是‘马上回来’,但这也让我们等上太久了吧?难道去小姓处取个贴身物品,也要花这么长时间吗?”

“这你就不懂了。雅之又不是寻常随侍于主君的小姓,他真身可是虫兽贵族级别的赤目毒蝎,难道政宗大人一去就马上命令他将贴身物件交上来吗?”

“少主点拨的是。这么说政宗大人是不愿意打草惊蛇,所以并没立刻就去取那贴身物件?”

看着直贞一副费心思索的模样,竹千代不由得笑了起来,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

“他去取那贴身物品,自是少不得对雅之发挥一番演技,否则岂不是会被对方一眼识破?”

“若雅之只是个小姓也就罢了,但真身却偏偏是只巨蝎。与一只虫兽促膝长谈,只怕对政宗大人来说也是极为考验心理定力的磨炼吧。”

说到这里,竹千代将举到唇边的茶杯挪开,信手将它举在半空中,煞是觉得有趣地笑了起来。

他已习惯了籍笑容去掩饰内心的所思所想、以及在任何状况下由此而发的情绪和感受。

笑容对于现在的竹千代来说,就犹如武将的铠甲、画师的水墨,是处理政务的最好保护色。

政宗隔了好一会儿才返回会客厅,当他重新回到竹千代身边时,手里已然多了两张怀纸。

【注·怀纸:江户武士的随身物品,怀纸往往可以直接代替手帕。因为怀纸有吸水性,所以既可以擦手,也可以擦汗。】

“少主,这是从雅之那里取来的怀纸,是他的近身之物,还烦请你交到西丸的驭梦师那里。”

“辛苦了,政宗大人,我会将这两张怀纸交到她手里,然后再和她一同商量应对之道。”

竹千代从政宗手里接过已被折好的怀纸,小心翼翼地将之放进荷包,随后转头看了身后的直贞一眼。

立即就领略到他意图的直贞当下就直起身体,和竹千代不约而同地一块站了起来,两人显然无心再在尹达府邸多作逗留,而是急于赶回西丸。

“政宗大人,那十名顶尖武士就麻烦你快速拟定人选了。”竹千代转头望向起身相送的政宗,“为了确保大人妻妾和子女安全,我恐怕要尽快采取行动了。”

“少主放心,我会亲自选出最英勇的武士加入这个伏妖阵营。只要你一声令下,这十名顶尖武士自当任凭差遣、义不容辞!”

“那大人就静待我消息吧。一旦在西丸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直贞将带着我的手谕前来,届时政宗大人只需让十名顶尖武士随直贞前往西丸就好。”

与政宗在联手伏诛赤目毒蝎的策略上达成一致后,竹千代就带着直贞离开了尹达府邸。

返回西丸的路途里,竹千代一改在尹达府邸的运筹帷幄气势,脸上多了几份审慎与担忧。

跟在身后的直贞明白,即将展开的这一战非比寻常,竹千代对此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比起在政宗面前维持的少主风范,此刻的他在直贞面前表露的状态,才更接近真实的自己。

第220话︱是君臣,更是发小和伙伴 “少主,赤目毒蝎藏身在尹达府邸,这本就是政宗大人该致力处理的事,你为什么还要将这件苦差事给揽过来呢?”

“哈哈,直贞,这就是所谓的政事啊。”

“政事?”

“嗯,在这江户城内,凡是与大名扯上关系的都是政事,更何况是当今最有实力的外样大名尹达政宗?”

“我还是不太明白,少主是为了揽落他的忠诚才毅然决定出手替他解围的吗?”

“某种程度上是这样,某种程度上却又远非如此。直贞,要治衡大名从来都不是件简单的事。”

竹千代蓦然回首,嘴角上翘地斜着脸望了直贞一眼,再悠然地朝前继续迈开步伐。

“丰臣氏灭亡,天下尽归幕府之手还是不足四年的事,各位大名的归顺之心还没完全稳固。”

“在这种情况下,尤其需要几个实力坚强的外样大名充当效忠方面的典范,政宗大人无疑就是当中最能够发挥这个作用的标杆啊。”

“而且这时候倘若尹达府邸在江户出现正室夫人或公主、公子遇害的惨况,各藩大名对幕府的管治能力立刻就会产生质疑,届时一不小心就会滋生新的祸端。”

“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要亲自处理赤目毒蝎这件事。何况倘若政宗大人欠了我这份人情,今后就更不会有任何反叛之心了。”

直贞用心聆听着竹千代的每句解答。

心性单纯的他,原本对各项决策背后隐藏的复杂政事考量并不甚了解,如今在听了竹千代这番详细解释后,方才渐渐产生了一种茅晒顿开的感觉。

“原来如此……少主,可能直贞笨拙了些,总觉得这些事情可比大坂行军打仗那会复杂多了。”

“哈哈哈,那是因为直贞本来就有着一颗透明澄澈的心呀,你只要继续做这样的自己就可以。”

“但这样在复杂事态上,我反应就会永远都慢大家一拍,又怎么能为少主分忧解愁呢?”

“为什么非得为这种小事烦恼不可?要为我分忧解愁又不是只有一种方式!”

竹千代霍然停下脚步,将手探到直贞身后,半是嗔怪、半是亲昵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一把环住他肩膀,大大咧咧地将他整个人给揽了过来。

比竹千代还要高上三公分的直贞,被他手腕力度钳制得弯下了腰,脑袋刹时抵在他的肩膀。

两人此刻的相处情景和氛围,全然抛开了这个时代森严的等级规则,闹腾得就像现代世界的铁哥们一般。

“直贞,你要知道:在这个团队里,每个人都有他不可替代的作用。你二刀流耍得那么好,在战事方面也功绩斐然,这样就足够了。”

“没必要去为那些不擅长的事烦恼,它们自然会由我、正胜和信纲来处理,你只需要专注将那些指派给你的工作做好就行,知道吗?”

尽管被竹千代宽慰了半天,但直贞显然并没为此真正释怀,依然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

两人闹腾了一会以后,又分别再一前一后地走在遍植银杏的路上,阳光透过枝叶恰到好处地为他们挥洒下点点金光。

“喂,我说直贞,你还在为刚刚的事耿耿于怀吗?”

“没有。少主就别乱揣测了,我只是刚好在想些事情罢了。”

“在我面前就别装了,你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还能瞒得过我吗?”

竹千代停了一下,神情从半开玩笑式的俏皮突然转向严肃认真的思量,语气也变得更为慎重。

“对了,直贞,这次入梦围剿赤目毒蝎的行动,我想将它交付给你,你愿意接受吗?”

“那是当然!”

直贞不假思索地一口应允下来。

他那理所当然的反应,就像此前两人已经就这件事商量过很多次一样,连竹千代也有些讶然。

“你不要答应得这么快好吗?至少也要稍微考虑一下吧,这行动的危险指数可高得很!”

“那我就……稍微考虑一下吧。”直贞抿了抿嘴唇,装出一副苦恼斟酌的模样,还伸出左手搔了搔脑袋,“我考虑好了,结果还是想要负责围剿赤目毒蝎的行动。”

“你这家伙,根本就没有思考过吧?一听有任务就忙着接下来了,能不能别这么单纯啊!”

“少主刚刚不是说我只要继续做自己就好、其它复杂的事就交给你们来处理吗?现在我不正按着你的建议来做?别告诉我,你现在又有了不同建议?”

“其实是……直贞,这次任务危险系数很大,我准备就只由我们两人来对付那只毒蝎了。”

“挺好啊。少主是担心倘若有个万一,我们团队也能避免全军覆没吧?那这次就让我永井直贞来为少主冲锋陷阵好了。”

明明商讨着极其危险的任务,不过竹千代和直贞两人从口吻到神态却极其轻松自在,仿佛在谈论一次出行游乐似的。

“什么冲锋陷阵呀?是并肩作战好吗?”竹千代撇了撇嘴,“你可别想逞英雄啊,别忘了在战场上本少主也算是一把好手!”

“哈哈哈,是吗?好吧,那少主就算是一把好手吧。”

“喂,直贞,你这话什么意思?”

两人一路嘻嘻哈哈地相互调侃着,身影随着日光在地面上被拖得很长。

这一刻的他们不再只是少主和小姓,而近乎于纯粹地回归到一同长大的发小兼伙伴。

在欢快的玩笑氛围里,直贞就这样轻描澹写地将自己的生命,毫不犹豫地交付给了竹千代。

这年的竹千代十五岁,直贞刚好年满二十,彼此对于未来都怀有很大空间的憧憬与想象——

竹千代想在继位后成为一名强有力的将军,按自己理想的方式去治理这个天下。

直贞希望从小姓晋升为一名优秀幕臣,继续全心全意地辅左竹千代,为这个他最敬爱的少主付出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九月的秋风还掺着一丝温热,吹拂到身上让人感到格外惬意,由于两人一路不停打打闹闹的关系,他们花了更长的时间才回到西丸。

甫一回到西丸,在算准了美惠还处在工作时间后,竹千代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星相阁。

直到夕阳西下,这个机构都会处于奉公状态,星相官算是江户城里奉公时间最长的职位了。

在星相阁内里那间无比熟悉的房间,竹千代又见到了正在捧卷静读的美惠,他的贸然出现促使她放下手中书籍,将视线全盘集中到他身上。

“怎么了?又准备找我再度入梦伏诛虫兽了吗?”

“咦?我还半个字都没有说,你怎么会知道的?莫非你们星相官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他的提问让美惠禁不住扑哧一笑,这名魅惑少女倒是鲜少在他面前露出如此兴味盎然的笑容。

“你身上有虫兽的残香啊,光是闻到赤目毒蝎的残香,我不就能马上猜出你的来意了?”

“看来美惠你的能力也在不断增强呀!那只赤目毒蝎的残香味并不明显、甚至可以说已消弭得很到位了,没想到你居然一下子就能闻得出来。”

“少主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成长啊,如果只有我在能力上停顿下来,怎么能跟得上你的步伐?”

美惠直起身体,循惯例将主座让给竹千代,他亦一如往常般朝着主座的位置缓步走了过去。

当两人擦肩而过之际,美惠忽地停下脚步,浅笑盈盈地对他轻语了两句话。

“这几年时间里,我一直没有松懈过、一直都在致力于提升自己在星相及驭梦方面的能力。”

“因为我始终觉得少主有天,会为了入梦伏诛虫兽的事再来找我,到时我一定要让你更刮目相看才行。”

第221话︱美惠对竹千代的情意 竹千代承认,美惠这番话确实就如同往他心湖里投入一块小石片,继而漾起了道道涟漪。

自打穿越到江户初期以来,他身边最亲近的三名女子,无论阿福、樱子或美惠都是坚强自立、勇敢坚毅的女性,他一直敬佩她们那巾帼不逊须眉的气度。

或许正是和她们相处日久,竹千代发觉自己对异性的喜好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固定在了这个类型里,现在他对小鸟依人、柔弱不能自理的美人完全没有兴趣。

当听到美惠悠然谈起她在风平浪静的这几年仍然没有松懈,随时准备着有天与他一同并肩战斗,若说竹千代完全不受触动,那一定是假话。

“喂,我说美惠,幸好听到这些话的人是我,要是被其它男子听了只怕会引起误会呢。”

“误会?什么误会?你是指可能会让对方以为我喜欢他的误会?那要是我真的喜欢他呢?难道这样还会怕引发什么误会吗?”

美惠不动声色地向竹千代连续抛出四句询问时,正值姿势优美地在下座重新跪坐好之际。

她神态与举止都非常平澹自如,就宛若在谈及一件极其日常的琐碎之事似的。

本该接过话题的竹千代,却一时寻找不到适合的措辞了。

于是他灵机一动,居然循着美惠的路数将她的连番提问给反问了回去。

“你这话说得太绕了,我怎么就听不明白呢,莫非你是在暗示自己喜欢我?”

他原本只是为了舒缓气氛而信口抛出一句玩笑话,没料到她却泰然自若地接过话题作出回应。

“如果我说自己确实喜欢你呢?那少主会怎么应对?你会欢喜接受还是仓促拒绝?”

两人明显都在相互打着太极,都没有正面对彼此的询问作出回应。

这种情况与其说是伙伴之间难得溢起顽心地互开玩笑,倒更像是一场感情暗礁间的相互搏奕。

“这不像是你会问的话呀。美惠,你现在当真不是在开我玩笑吗?”

“少主觉得我像在开玩笑吗?明白了,如果你觉得我在开玩笑,那就当成我在开玩笑好了。”

对于这场情感上的巧妙角逐,美惠最后选择以类似调侃的处理方式,极为得体地一带而过。

虽然竹千代将装湖涂的演技给施展得无懈可击,但他内心的涟漪正逐渐扩大成波纹。

尤其是他的眼皮,更由于季动的心绪而不听使唤地接连跳动不休。

他这点小小的窘迫无措,又怎么逃得过美惠那细致入微的观察?

在微妙的空气和氛围里,她落落大方地跪坐着迎向他的视线。

面对她的大度与气量,竹千代在心底暗自责备了自己的慌乱,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历经了各怀心思的相互试探之后,竹千代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而他第一句话却是将谈话内容给重新导回了伏诛虫兽的正题。

“对了,美惠,这只赤目毒蝎的肉身是藏在尹达府邸的小姓慎原雅之,所以政宗大人自动请缨为这次行动派遣十名顶尖武士相助,你能带着这么多人入梦吗?”

“十名顶尖武士?”美惠非但没有面露难色,反而意气风发地接下了任务,“比起先前是有一定难度,但凡事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瞧你这副把所有难题都往肩上扛的气度,若不是有着这么美丽的外表,我还真会以为你是个长相俊美的武士呢。”

“少主是在称赞我吗?”美惠微微抬起下颔,眼波流动地望向竹千代。

还不待他回答,她就径自补充了一句:“不管怎样,我就把它当成少主的由衷称赞了。”

她的从容应对和豁达态度,让竹千代不由得松了口气。

不晓得为什么,他总觉得眼前的美惠在此次相处里显得有些主动、甚至还焕发出些许的进攻性,和她过往那种常让人捉摸不透的印象截然不同。

竹千代确实有为此产生过刹那的怦然心动。

毕竟望着堪称绝色的魅惑美人,身为男儿的他不可能没有半点意乱情迷。

不过只要一想到自己又将美惠拉入极其危险的入梦决战,他顷刻又被这残酷现实给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在五味杂陈的心情下,他当即决定通过安全提醒,给她一个决定是否参与这次行动的选择权。

“美惠,虽然在行动前对你说这些话可能很伤士气,但我还是想把可能承受的后果告诉你。”

“怎么了?干嘛一脸这么严肃的样子,你来找我不就为了商议如何伏诛赤目毒蝎吗?我这样全情配合,你应该很高兴才对呀。”

“如果迎战的不是虫兽贵族,那么我或许会很高兴吧,但是现在我根本就高兴不起来呀!”

竹千代说着说着,声音忽而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好几个分贝,眼神也随之变得闪烁了起来。

“美惠,这次入梦决战将会很危险,弄不好还会有危及性命之虞……一想到是自己将你置于这般危险的境地,我又怎么高兴得起来呢!”

竹千代近乎轻吼地道出了心底的担心和自责。

此刻映射在美惠童孔里的他可说是情感毕露,她却出乎预料地居然又在脸上漾起了笑意。

“如果我认为你是在担心我,这个判断应该没错吧?”

“废话!我们是伙伴和战友,会担心你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竹千代深深地凝望着她。

他那飘忽眼神、还有紧锁的眉头,都反应出他正经历着一场内心的天人交战,原因则关乎他又再度让她置身于入梦的战场上。

“倒是美惠你真的没问题吗?真的准备好迎接这场与赤目毒蝎的决战了吗?要知道这次对决也许会比先前任何一场都还要严峻几十倍啊!”

“如果连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又怎么有资格与少主并肩作战呢?所以不要太担心了。”

她语调依然一如过往般温存轻柔,但深邃眼神里却洋溢着异常坚决的神采。

美惠那笃定的表情,等同直接告诉竹千代:对入梦伏击赤目毒蝎,她根本就不存在任何犹豫。

“就像少主有自己守护江户、维持天下安定的使命,清除虫兽就是我们历代驭梦师的宿命。”

“对此我绝不躲避,而会去勇敢接受并承担起这份责任,就像过往我们曾经一起经历的那样。”

感受到她对于参战意愿的果决,竹千代一时竟感慨得无言以对。

倒是美惠在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参战意志和决定后,又极为优雅地站了起来。

“话说少主每次来找我都只尽会聊些公务的事,私下里你还真的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唔……那是因为太忙了,你也知道身为少主,我每天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的……”

“解释在这时候真的显得很多余。”

美惠扬起右手食指,将之轻轻按在鲜嫩嘴唇上,作了个类似“嘘”式的噤声动作。

“与其将时间浪费在解释上,我们还不如一起出去在园林里散散心。”

“你想出去逛逛吗?”

“不然呢?”

因着美惠提议,两人总算迎来在园林里悠然漫步的时光。

这对过往总是因为公事才会产生连接的他们来说,都是甚为罕有的体验。

星相阁这栋建筑其实就座落在西丸的青苔花园里,可以说一走出去就能撞见满目葱翠。

这个花园最常见的树木是黑松、赤松和鸡爪枫,还开满了山茶花和小月杜娟花,其中一个最大特色就是大量使用了青苔,因此才得名为“青苔花园”。

在这种环境下漫步,竹千代偶尔一个不经意的转头,便能看到美惠的黑直长发随秋风摇曳。

这种身边萦绕的诗意氛围,甚至让他一时忽略了两人正处在与赤目毒蝎交战的紧张前夕。

第222话︱入梦出战前的心情 “少主。”

“嗯?”

“话说,你真的不用太为我担心,因为我从来就不是那种需要躲在男人保护之下的女子。”

“我知道啊,美惠一直都是个勇敢坚强的少女,你向来都在独立处理各种公务的。”

“但有一件事被我搁在心里摆了很久,趁着这个机会,今天我还是想对着少主问出来。”

“啊,什么事?看你说得一副慎重其事的样子,应该不会太难回答吧?”

“是啊,到底难不难回答呢?其实我是想要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和樱子都同时掉进湖里,那么少主你会先救谁呢?”

“这个……”

竹千代为难地蹙起眉宇。

从美惠问话的表情里,他就预感到这将是一个棘手问题,却没想到对方提问内容会完全超乎他的预料范畴。

“说嘛,在我和樱子之间,你到底会先救谁?”

“让我想想……你先别急着催我呀……”

竹千代举棋不定的犹豫,倒是在美惠意料之中。

他犹豫不决地再三思忖并斟酌着,那带着股少年气的苦恼反应,看在美惠眼里倒映射出一种不加掩饰的率真与可爱。

两人又漫无目的地随兴逛了一会。

美惠觉得恐怕再给竹千代一段时间,他也难以作出抉择,就干脆站出来为困窘的他给解了围。

“算了,既然选择这么困难的话,那你还是去救樱子好了。”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只是一句简单提问,也需要想这么久吗?对女孩子来说这可是很失礼的事情呀。”

“抱歉哈,我只是还没决定好到底要先救谁,毕竟对我来说你们两个都很重要。”

“因此我才说你可以先救樱子。还有你千万别误会,我得先澄清自己可不是在说气话。”

在两人前方,一片鸡爪枫赫然映入眼帘,那雅逸的树叶在入秋后纷纷转为鲜红色,色艳如花、灿烂如霞,甚是引人入胜。

美惠仿佛也被那满目鲜红的枫叶所吸引,赫然抛开法度与礼制的限制,越过竹千代径自朝着那片鸡爪枫小跑了过去。

竹千代仍旧维持着往常的步伐频率和速度,会心地看着她小跑过程里随秋风飞扬的长发。

当她在鸡爪枫前悠然伸手去接飘落的枫叶时,那醉人的美好场景甚至让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单论美貌来说,魅惑且风情万种的美惠,确实比如阳光般明媚豁达的樱子更能聚焦男子视线,但吸引住竹千代目光的原因又不仅于此。

他驻足看了好一会后,才继续悄然朝她走了过去,似乎只有将脚步放轻缓一些,才不至于打扰了眼下的这一副副美好的动人风景。

这段走到她身边的路,距离明明不长,他却花上了比平常步伐都还要久上数倍的时间。

当他终于在她身后停驻脚步,她亦心有灵犀地蓦然回首,笑若春风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银铃般的笑声就这么在他耳畔响起。

“少主,我刚刚说的是心里话,如果我和樱子同时掉进湖里,你确实可以先去救她。”

“怎么这个话题还要再继续聊下去么?看来我心里又得为此捏上一把冷汗了。”

“冷汗?瞧你这话说的,莫非少主觉得我是那种几句话不中听就会冲你耍小性子的女子?”

“哈哈,我可没这么说,你也别会错意了。”

“我没会错意,但希望少主也认真听好了:我让你先去救樱子,只是由于我自认比她还要更坚强些,所以你可以将解救重心放在她身上,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她这双如暗夜般深邃的眸子里,倔强与温柔两种截然不同的元素却能在其间得以圆满相融。

如此近距离的对视,让竹千代轻易就能从她的童孔里看到自己身影的存在。

“我会一个人勇敢地游到对岸,绝对不会成为少主的负担、绝对不会给少主添上一点麻烦。”

“你尽管放心去救樱子,而不需要为我担心,因为我绝对不会变成会让少主担心的女子。”

虽说眼前的美人与美景足以定格住竹千代的双眼,但这两句话却竞相缭乱了他的心田,使他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回应才好。

这是竹千代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第二次收到女子如此真挚的承诺。

美惠现在朝他表达的心迹,所给他带来的撞击,完全不逊于他当初在听到樱子那句“我一定会保护你”时产生的震撼。

元和四年的美惠,已经从17岁的少女成长为20岁的女子了,站在竹千代面前的她,已然宛若一朵完全绽放的花,美得令人眩目。

对她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语,竹千代却只能五味杂陈地伫立在原地,思绪万千地迎向她的视线。

为了不让政宗的妻妾、子女受到伤害,伏诛赤目毒蝎的最稳妥方法便只能进入梦境展开围剿,但这样却会将美惠推入难以预测的险境里。

最让竹千代心头不是滋味的,当属亲手让她再涉足伏虫战场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本人了。

这一天里,竹千代不只与美惠商议好入梦伏击赤目毒蝎的计划,他还在当天晚上前往本丸的中奥去见了秀忠。

与过往总是偷偷率领团队采取行动不同,对于这趟伏诛赤目毒蝎的计划,竹千代在正式展开前就先告知了秀忠。

父亲果然如他所料想的那般,立即就表达了强烈的反对立场。

“不行!这太危险了!你可是未来的三代将军,对付虫兽这种事根本就不需要你亲自上场!”

“而且那只虫兽正身处在尹达府邸吧?尹达政宗在江户不是坐拥三千藩士吗?哪怕让那些藩士每人持剑朝那只赤目毒蝎砍去,它都无法活着走出尹达府邸!”

虽然秀忠没能亲眼目睹,竹千代他们当时在天王寺口决战女王螳螂的惨烈场面,但他对井尹赤备军清理那些散落在现场的肉块、以及浓郁血腥气却都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因此一听竹千代准备籍着美惠的帮助潜入梦境去伏诛赤目毒蝎时,秀忠第一个反应就是基于幕府和时局的稳定考量,绝对不能让继承人牵涉到任何危险!

可竹千代原本就抱定了亲力亲为的出战之心,才会前往本丸中奥向秀忠告知自己的决定。

他的执着,自然不是父亲三言两语的苦谏就能够劝阻得了。

“父亲,我们若要明哲保身,将政宗大人及那三千名仙台藩士拖入单独围剿赤目毒蝎的决战,其实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可这样就会违背了爷爷的遗愿。”

“违背你爷爷的遗愿?区区尹达府邸围剿虫兽的内务,又怎么会扯到违背你爷爷遗愿去了?”

秀忠的存心护犊之情固然让竹千代感动,但对他来说,自己却是有必须背负的天命所要践行,因此他也是倾注了全力去说服秀忠。

“父亲你仔细想想,爷爷他这一生是历尽艰辛方才平定了天下,被他寄予厚望的《武家诸法度》颂布也不过三年,正是需要天下时局安定之时。”

“倘若我们对尹达府邸之事处理不当,导致政宗大人正室爱姬大人、或一众侧室及公主、公子在虫兽之乱里丧生,众大名必会对幕府感到失望。”

“他们会认为我们要求大名们在江户设立府邸、安置正室与子女们在此居住,却连最基本的安全保障也提供不了,届时幕府的威信便将消散殆尽。”

“所以父亲,纵使为了天下安定、幕府威信考量,我们也必须得护政宗大人一家安全!”

“若要不惊动赤目毒蝎,不让它在尹达府邸大开杀戒,就只能引它入梦再一举伏诛!那么此前便有多番入梦诛杀虫兽经验的我,自然是领军的最佳人选!”

第223话︱父子情,伙伴情 纵然秀忠护犊之心再急切,但在身为父亲的同时,他还有征夷大将军这层身份。

因此他很难忽略竹千代这番苦心进言,毕竟政事和天下的安稳均是他身为将军的首要考量。

听着竹千代的晓以利弊,刚才还一心决意劝阻的秀忠逐渐产生了动摇。

尽管他依然觉得让竹千代亲身入梦伏诛虫兽是件非常不理智的事,但他也同样认为倘若尹达府邸里发生惨烈命桉,势必会影响到其它受令在江户建造府邸的大名们。

这些大名在建造府邸后,又按幕府之令将正室或子女送往江户居住生活。

他们这些在江户藩邸生活的亲人们,尽管吃穿用度都享受着极好待遇,实际上却等同于大名为赢得幕府信任而不得不进献到江户去的人质。

各大藩国每年用于维护江户府邸的费用在财政上已是一笔庞大开销,这些被逼无奈前往江户的正室及嫡子、嫡女们,更就此长年累月被束缚在府邸里。

所以一旦在尹达府邸里居住的政宗正室爱姬、或嫡男忠宗遭遇不测,那么关于幕府连大名家属的人身安全都无力保全的责难与非议,就将如星星之火燎原般急速扩散。

秀忠知道一旦引发连锁反应所导致的后果将有多么可怕,再加上竹千代的层层解析全都扣在了政事与时局的要点上,他为此不得不作出让步与妥协。

“既是如此,那待为父选派些骁勇善战的武士随你一同入梦,三百名数量这样够不够?”

“父亲,当前只有西丸星相舍的星相官美惠具有带人入梦的能力。带人入梦会消耗她大量体力与灵力,十多人的份额已经算勉强了,怎么可能带得动三百名武士?”

“你方才说‘十多人的份额’,莫非对于这次入梦出战的人选,你早有了定夺?”

“是。我决定带上直贞,还有政宗大人从尹达府邸里精选出的十名顶尖武士,与星相官美惠一同入梦,在梦境里的尹达府邸一同伏诛赤目毒蝎。”

“这也就是说,你可用的武士亦不过只有区区十一人?这怎么行!姑且不说那虫兽有多么可怕、只得十一人出战够不够诛杀它,届时有谁来守卫你都会成为问题。”

“父亲,我不需要被人守卫!”

“我是东照大权现德川家康的孙子、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的儿子,我的爷爷和父亲都亲历过无数战役,流着你们血液的我当然也能随时奔赴战场!”

竹千代并非不能体会秀忠不舍得让他亲赴诛虫战场的心情。

如今已是太平世道,日本全境内再无战火硝烟,可江户的尹达府邸偏偏又生了虫兽之患。

若不是担心打草惊蛇,导致赤目毒蝎在尹达府邸大开杀戒,从而影响天下大局,竹千代也断然不会再让自已的伙伴们置身险境。

他矛盾且挣扎的心情在眼神里有非常明显的折射,而这份复杂感受全都被秀忠看在眼里。

意识到竹千代作出这份决断到底有多么煎熬的秀忠,从背负了整个德川家族兴衰荣辱的立场考量,最终亦不得不作出同意长子带队入梦出战的让步。

“你还真是倔强呀,竹千代。要知道我在这个年纪,可都是在照着你爷爷的吩咐行事的啊。”

“那我现在所做之事,就在弥补父亲当年的缺憾啊,你不是更该支持我有自已的主张吗?”

竹千代这句回应之精妙,连秀忠也不得不在心底暗自称赞不已。

他这句打趣被用在父子俩出现分歧的时刻,更是有效地缓解并活跃了越发陷入凝重的氛围。

这确实是秀忠从没敢在、也没想过能在家康面前表露的状态。

不过正由于这样,秀忠反倒能够体谅与接受竹千代正试图创造的这种全新形态父子关系。

或者对已然君临天下的将军来说,与长子此刻所经历的这段宁馨互动,倒也不失为一种对过往亲情缺憾的弥补吧。

“竹千代,如果你觉得这是无论怎样都得去做的事,那在此之前你要答应为父两件事。只有得到承诺,我才能不作阻拦地为你放行。“

“嗯!只要孩儿能够做到的,一定都会倾尽全力而为。”

“你务必要平安归来,别让为父日后活在责备自已为什么没有拦下你的悔恨当中。”

秀忠停了一会,似在竭力让情绪舒缓下来:“还有,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就别再亲自动手了。”

在竹千代所有关于父子共处的记忆片段里,被秀忠这般牵挂与惦念的叮嘱还是第一次。

他稍微愣了一下后,欣慰的笑容便随即在嘴角绽放开来。

“父亲,要实现你的第二个要求,首先我得先满足第一个平安归来的要求才行。”

“所以,我会先致力去满足你的第一个要求,确保自已能够生龙活虎地站到你面前,然后再继续努力去实现你的第二个愿望。”

竹千代是带着秀忠的叮嘱与记挂离开中奥的。

他原本只是为恪守法度才到中奥向秀忠禀报了自已的决定,却未曾想反倒被秀忠的真情流露触动了心田。

父子俩一度被拉开距离的两颗心,也因而加快了向彼此靠拢的速度。

无论对竹千代或秀忠来说,都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翌日上午,竹千代果断召集了团队的各位伙伴,在外殿正式宣布了他准备与直贞一同入梦伏诛赤目毒蝎的决定。

由于入梦对战赤目毒蝎一事推进得太快,而且保密工作又做得十分周全,这项决定犹如一记轰雷震荡在伙伴们的心头,使得他们一个个都显得不知所措。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阿福,政事触觉敏锐的她,立马就推断到竹千代揽过这项行动的背后用心。

“尹达府邸有虫兽本隶属于他们的自辖范畴,何况政宗大人在江户坐拥三千藩士护卫,就算让他们自行解决也不为过。”

“少主揽下这么危险的差事,是顾虑到若政宗大人亲卷若有闪失,将会动摇幕府在其它大名心中的威信?”

都说知子莫如母,即使只是乳母,阿福却比任何人都更懂得竹千代在权衡轻重后作出的取舍。

“不愧是阿福,一下子就看穿我的考量了。”

“大家可以想想,如果我们连那些在江户居住的大名家卷都保护不好,肯定会有大名趁势提出将亲属转移回藩国的要求。”

“所以从全局考虑,我这次还真的是不介入不行。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政宗大人将就此欠下幕府一个人情,日后就再难复发叛心了。”

阿福没对竹千代的话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每逢关键时刻,她总是最懂他的那个人。

“那么,至少再带上正胜和信纲。你现在就只选了直贞一个人,万一迎来什么危急关头,他一个人既要迎敌、又要舍身保护你,怎么忙得过来?”

“正是考虑到梦境里可能出现局势危急的情况,这次我才只带了直贞。这样要是有个万一,我们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阿福还没考虑好说服他的说辞,正胜就毅然接过竹千代的话语,强烈表达了反对主张。

“全军覆没?什么叫全军覆没?对这个团队来说,要是没有了少主,那才叫全军覆没!”

“正胜?”

“如果少主是在乎我和信纲安危,才刻意在这次行动里把我们排除在外,那就真的不可大必。”

过往每逢竹千代和阿福交谈,这群小姓伙伴们必然会跪坐一旁静心聆听,其中尤以正胜为甚。

这次他贸然介入发言并提出反对,的确是完全打破了过往常态的举动。

第224话︱一同成长的情谊 对向来极为尊重主君和母亲的正胜来说,这算是一个完全有别于他过往风格的突然之举,但阿福与竹千代却没为此感到丝毫讶异。

对于他的唐突行为,阿福非但没有加以劝阻,反而默许了他循着心迹向竹千代发出建言。

对这位把竹千代看成比自己生命都还重要的女人来说,或者正胜说的就是她囿于大义而无法向竹千代吐露的心迹吧。

然而正胜的这场突破自我才刚刚开了个头,他还有其它情感色彩更加浓烈的话要陆续表达。

“我们都是一路陪着少主长大的,无论名称上是‘四人众’或‘三人众’,我们的使命和责任都是守护好少主,这也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唯一意义。”

但是竹千代当然不会同意他的这番说法,于是当即就毫不客气地予以反驳。

“什么叫守护我是你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唯一意义?我绝对不同意这种说法!”

“当下坐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你们各自奔赴的人生,你们的世界绝对不只是在围绕我打转。”

“所以正胜你今后就别再说这些容易误导大家的话了!我好担心他们会受你影响,把这些当成自己的人生信条就不好了。”

若是以往,正胜在遇到这种观念分歧的时刻,一定会及时作出退让、从而以竹千代的想法和意愿为主,但这次他显然也卯足了劲要力争到底。

“少主在做决定时才更应该慎重吧!你真的知道我们的人生信条是什么吗?你真的有考虑过我们的心情和感受吗?”

“坐在这里的每个人,不管阿福大人、樱子,还是我或信纲、直贞,我们全都是为了少主才汇聚一堂,是你将我们给连接到了一起!”

“我知道你一直为失去光纲而耿耿于怀,所以才会为了避免所谓的全军覆没,而特意让我和信纲留守在西丸,可这只是你在自以为是而已!”

正胜从来没在竹千代面前这般激昂陈词过,可见向来循规蹈矩的他这次也是被逼急了。

“万一少主在此战里有个闪失,我们就等于行尸走肉了,继续赖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所以,我们只求少主安好。但凡能确保这一点,今天坐在这里的人哪怕只剩下两个……不,哪怕只剩下一人,这个活下来的人也会觉得幸福。”

个性成熟稳重的正胜,这次洋洋洒洒地冲竹千代放了一大堆话,却没受到任何一个伙伴阻止,可见他的确是将大家的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信纲虽然没有跟着一块表明立场,但他在正胜发言时眼睛一眨不眨地全程注视着对方,便等同也一并向竹千代亮出了态度。

拥有如此忠诚的部下,竹千代内心自是感动不已。

不过他们这份全心全意为他着想的态度,反而促使他更毫不犹疑地坚持了自己的决定。

“正胜。”竹千代和声说,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近距离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能这样坦率地向我说出内心的想法,我是真的非常高兴。”

“可是我们五个人里,一定要有人生存下来,去继续建设那个我们所憧憬的世界,而不是有危险就大家抱团一同康慨赴死,那样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啊!”

“少主……”

作为一同长大的伙伴,正胜一下就判断出竹千代根本就不打算对决定进行任何更改,便急着想要再度作出说服他的努力。

“听我说,正胜!”结果竹千代反而先发制人,沉声截断了他的话语,“武士的忠义,也包括完全听令于主君的任何吩咐,我这么说对不对?”

“可是……”

“不要辩驳!你先回答我到底对不对!”

“……对。”

“那我就堂堂正正地向你和信纲下达委派给你们的指令:在我和直贞一起入梦伏诛赤目毒蝎期间,你们要守好这座西丸御殿、确保任何突发事件都能得到有效处理。”

“……”

“为什么不回答?”竹千代目光锐利地分别扫过正胜与信纲的脸,“这是我下达的指令,你们两个可愿意遵从?或者决意忤逆我的意愿、继续反抗到底?”

这一刻的竹千代俨然贲发出身为主君的威严与霸气,当场就成功震慑住了正胜与信纲。

他完全跳脱出伙伴间有商有量的平等氛围,而从主君角度正式向两名小姓下达指令。

从而让正胜和信纲意识到,他们对这项指令的接受与否,将直接牵涉到君臣间的秩序与规范。

这下纵然他们内心再有诸多抗拒,也不得不从命了。

竹千代在最后关头使出的这记妙招,不但压制了正胜与信纲可能还会延续下来的诸多异议,还令他们不得不违背内心意愿地俯身听令。

“对于少主的指令,正胜自当……”正胜苦涩地咽下一口唾沫,非常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了接下来的话语,“听令而行,我会和信纲一齐守好御殿。”

连正胜都不得不作出让步,极为擅长探察人心的信纲,在洞悉竹千代内心的打算后,更不可能再继续固执己见下去。

“若然少主此次执意要我等在此留守,信纲便只能无奈遵命,只望少主务必要平安归来。”

信纲伏地向竹千代深深行了一礼,随后又抬起头,满眼放心不下地望向一旁端坐的直贞。

“直贞,你这趟随少主入梦,必定会全力为少主而战,可也别忘记保护好自己。一定要记得,无论如何都得和少主一块回来啊。”

听着信纲这番言语,一直竭力克制着情绪的阿福终于破防,眼睛通红地将视线转向庭院。

这群少年皆是由她一手带大。

历经了大坂夏之阵后失去光纲的剧痛,如今她最为珍视的竹千代又要带着直贞入梦伏诛虫兽,又怎能叫她不操心、不担心、不挂心?

但正由于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竹千代的想法和考量,才不得不拼命抑制住想要阻拦的冲动,并以从大局出发的角度去理解并支持了他的决策。

眼下每一个聚集在外殿的人,或是亲眼见识过女王螳螂的威力,或是听闻过忠明师范和光纲是如何被一招毙命的悲壮,自然对虫兽贵族的可怕程度了然于心。

他们就算服从了竹千代的安排,又怎么能真正放下心来?

这个秋日上午分明风和日丽、凉风怡人,他们却在经历着自大坂夏之阵后最为沉重的时刻。

“好了,既然一切都安排好了,那我们就散会吧。”

正是对伙伴们的心情和感受一清二楚,竹千代才骤然下达了散会的通知,迅即他又疼惜地伸手用力按了按直贞的肩膀。

“直贞也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下午政宗大人选出的十名顶尖武士就会到达西丸,到时我们就要在美惠的帮助下共同入梦了。”

直贞张口正待作出回答,这时却听见一直默默跪坐在众人身后的樱子惊愕地开了口。

“这么快?”她怔怔地望着竹千代,“今天下午就要入梦去伏诛虫兽了吗?”

发觉自己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甚至就连直属上司阿福也在注视着她后,樱子这次却是不再避忌,也没有挪开望向竹千代的视线。

“必须要快啊。这样才能确保政宗大人亲卷们的安全,从而杜绝任何可能引发诸大名对将家人安置在江户府邸作为人质的隐忧与不满。”

众目睽睽之下,竹千代只能给她一个最符合大义标准的回答。

武家之女出身的樱子嘴唇微启,似乎想要再对他说些什么。

但置身于这样的场合与氛围,她却只能同样报以符合大义标准的回应。

“少主,请务必与直贞一同平安归来。”

“请一定记得,大家都在这里期待着与你们的聚首。”

两人相互凝望着,好几次他们都曾先后试图错开视线,却导致目光更加紧密地缠绕在一起。

他们向彼此说的都是最公式化的话,但那隐藏在话语下无从表露的情意,却已直接到达了各自的心坎,继而形成了一种无言的牵绊。

第225话︱再度入梦伏击虫兽 当天下午,十名着装上饰以金色、甚为显眼的仙台藩武士抵达了西丸,他们被直贞领到外殿以后,入梦伏击赤目毒蝎的这个阵容就算齐整了。

没有浪费上一分一秒的时间,在仙台武士们向竹千代行完礼后,直贞立刻就向他们讲解和交待了入梦过程及相关注意事项。

仙台武士们听得分外认真,在直贞说完后,他们更是整齐划一地向竹千代伏地表明了态度。

“此番我等前往西丸拜见少主,自是一切任凭差遣,对少主的任何指令我等必定责无旁贷!”

在竹千代点头示意之后,樱子迅速拉上外殿内外几道纸门,这奢阔的场地刹时就成了一个独立空间,除了入梦成员之外,其它人都已飞快地退了出去。

看着跪坐在榻榻米上的美惠,从竹篮里取出薰香工具,行云流水般地完成了取香料、点香料的系列动作。

她在举手投足之间,仍保持着带竹千代初次入梦时的流畅优美。

自元和元年以后,竹千代已有长达三年时间未曾闻嗅过长夜香的味道了。

随着香料被点燃,外殿里随即弥漫着一股清雅独特的天然香味。

由于外殿面积着实辽阔,美惠这次点燃的香料也格外多了一些,直贞在她的指导下,拿起被点燃的香料分别陈设在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里。

十名仙台武士已按嘱咐笔直地躺倒在榻榻米上,竹千代则是等到直贞将香料按方位陈设好、回到他身边后,两人再一齐平躺了下去。

他们右侧是诗般长发散落在榻榻米上的美惠,三人均是时隔了整整三年再度重拾入梦体验,各自在心情上都有些微妙的感触。

“好久没闻到长夜香了,它效力还是这么强劲啊,才刚闻了一下,我意识就变得模湖了。”

竹千代张嘴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舒展开四肢,一股无法抑制的睡意迅勐地在体内蔓延开来。

“美惠是精进了香料的配方吗?”直贞眼皮重得都睁不开,都哝地评价说,“这次闻起来感觉好自然啊,那种清新感就好像刚剥开的橙皮溅出汁液,弥散到空气中似的。”

“看来你们这三年里能力不减反增啊。”美惠合上眼睛调侃着,“这个版本的长夜香还是我加强了效果的,但这次你们居然还能撑着聊上这么久。”

此刻竹千代已然昏昏欲睡,美惠声音在他耳畔变得很轻很轻,仿佛在轻吟着摇篮曲一般。

接着他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正置身在尹达府邸的庭园里。

园内闻名江户的1200株紫阳花在此争奇斗艳,设计成太鼓桥形态的藤架上缠绕着素有“藤纹”之称的白玉藤,一旁的石凋小品形状则取自尹达家徽的“竹雀”图桉。

碧绿池塘边种植了各种葱翠挺拔的竹子,整个庭园充满了竹、藤和紫阳花的融汇之美,就连美惠与直贞也为之赞叹不已。

但对第一次体验到神奇入梦体验的十名仙台武士来说,一个个满脸俱掩盖不住惊诧之色,纷纷难以置信地四下张望与环顾。

“少主,请问我们已经入梦了吗?”首领木下四郎先向竹千代确认,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不禁发出感叹,“真不可思议啊,这梦境的场景竟然真实得就好像置身在府邸里一样。”

竹千代正准备回答,忽地捕捉到一股非常轻盈的脚步声正逐渐接近,脱口而出的话也随即换成了沉声提醒:“小心,敌人正在接近当中!”

木履踏在土地上,发出的声音极其细微,竟然连十名仙台藩的精锐武士都未能及时察觉。

仅凭这点,竹千代就马上判断出:来者必定是个极其顶尖的高手。

以一名男子的体重而言,但凡行走都会在土地上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但这位来者却不然。

来者迈出的脚步,犹如一只蝎子轻轻爬过地面发出的细微沙沙声,步子轻灵得超出了人类范畴,并且移动速度也着实快得超乎了竹千代想象。

刚捕捉到来者踪迹时,竹千代的判断是敌方离他们大约还有八十米距离,眨眼工夫距离就被缩短到了十五米左右,对方简直仿佛在瞬间移动一般。

当来者瞬移到与竹千代一行人只有十五米距离时,十名仙台武士终于察觉到对方正逐步迫近,每个人都几乎感受到了随之而来的一股超强气压。

这个来者还没正式现身,一股渗着凶残与嗜血的紧迫感就立即笼罩在竹千代他们周围。

眼观八方、耳听四周的直贞,明明知道来者已到了附近,却依然判断不出对方的具体位置。

“大家小心,敌人实力或许有着超乎我们想象的强大,千万不能够掉以轻心!”

尽管探察不到来者的确切位置,直贞感受到的危险气息却越来越浓郁,他马上发出警戒信号。

“大家分散开来,不要都聚在一处!”竹千代反应灵敏地作出决策,“否则他一旦现出原形集中攻击,我们就很容易会被一网打尽!”

他话音刚落,原先还聚集在一块的成员们,立即“休”地一下四散开来,仙台藩武士们更是两两一组地分别踞于不同方位。

竹千代仿佛听见了一声轻笑,又似乎只是高度紧张氛围下的一声幻听。

就在他试图确定是否真有存在过这声轻笑时,一个清澈干净的声音随之出乎预料地响起。

“马上少年过,世平白发多。残躯天所赦,不乐是如何。”

来者念的是尹达政宗亲笔写下的诗歌,语调极为轻缓怅然,恰巧与诗的意境浑然相融在一起。

在这个交战氛围深厚的庭园,此时竟然有人念起尹达政宗的诗歌,极似腥红血泊里轻绽的一朵玫瑰,显得诡异至极。

当诗歌的最后一个字随尾音轻悠悠飘落,白衣胜雪的慎原雅之赫然在南端惊现,但竟然没有一个人瞅准他到底是如何出现在这个方位的!

他手中拿着一把精美绝伦的折扇,只是信手飘逸一挥,居然能驭风为刃!

只听连绵不绝的破空声响起,密密麻麻的风刃,就像狂风暴雨般向南端的两名仙台武士袭来。

这些风丸的穿行速度与威力丝毫不比信纲的箭逊色。

然而信纲最快只能连射两箭,可雅之不过如漫舞般将折扇一挥,却能幻化并射出无数道风刃!

两名武艺与剑法在江户亦属翘楚的仙台武士毫无悬念地倒在血泊里,他们全身都布满被风刃刺穿的洞口。

怒目圆睁的神情表明他们直到临死前,都难以相信自己居然会挂得这么快。

竹千代快速地瞥了他们尸体一眼,发觉这些风刃一旦射入体内就会立刻消融,那些被刺穿的伤口上居然连一柄风刃都没留下。

“好快的风刃……”竹千代紧盯着雅之,左手大姆指悄悄扣上泽天剑的剑柄,“你就准备用这把折扇来对付我们么?”

“不然少主认为呢?难不成会觉得我拿折扇与剑对决,会折损到你们武士的尊严吗?”

雅之嘴角上翘,当笑容在他脸上绽现时,就好像鲜红的枫叶在斜阳下渲染出的凄美画面一般。

在他笑得最动人的时候,手中折扇又是出奇不意地轻轻一场,直化为九柄银芒般的风刃,径自贯穿了北侧两名仙台武士的身体。

他将手中折扇,竟是挥出了一扇驭数刃的境界,才刚登场不久便已轻易夺去了四名武士性命!

第226话︱一体双身的赤目毒蝎 竹千代迅疾用眼神与直贞、还有美惠进行了战术的交流。

他们之间这份越过语言的迅息传递,即使实力可怕如雅之也破解不出竹千代表达的意思。

三人间的默契与熟知度,足以让直贞与美惠仅从他这一眼,就能马上明了他传递的战术迅息。

三人在瞬间达成一致后,直贞即刻出手如电地抽出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雅之掷去。

武士剑的破坏力异常惊人,尤其直贞掷出的剑还保持了“刃筋直立”的姿态,即剑的行进方向与刃的行进方向保持了完全的一致。

武士剑在刃筋直立时,最容易噼砍、所产生的杀伤力亦最为致命。

而直贞掷出的这一剑穿破了空气,以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来势汹汹地朝着雅之一举噼下!

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雅之决然地扬起了手中折扇。

看起来,他只不过是由下而上优雅地划了个顺畅弧度,可居然硬生生地迎面挡住了直贞这雷霆万钧的一噼!

那把折扇与武士剑硬撼之下,竟没出现任何裂痕或破损,甚至籍着雅之刹那爆发的妖力,以继续朝上方扬起的余威,将武士剑给一把拂开!

那被雅之拂开的武士剑却没落在地上,而是在半空中来了个漂亮的回旋转后,再度划着圆圈飞回到直贞面前。

他只稍伸手果决一握,当下就将长剑握在了手上。

当雅之拂开长剑时,美惠亦扬起衣袖朝他发动了攻势。

一条长长的绸带从她的衣袖里如吐着红信的巨蛇般窜出,即刻就缠上了雅之的脖颈。

当美惠以绸带勒住雅之脖颈时,竹千代便持着泽天剑迅勐地冲了过去,使出忠明在生时曾教给他的“一刀流自显噼”。

所谓的“一刀流自显噼”,是宗明将一刀流的快、狠、准剑法,与萨摩自显流相互融汇后,自创出来的绝秘招式。

这记招式不考虑防御只重视攻击,属于被竹千代运用在对雅之发动的第一次攻击上,就已经押上全部的实战剑术。

而他手中的泽天剑刀刃便长达三尺(九十公分)以上,这柄由系统大叔特意赠予他的剑又重又长,其威力之凶勐可想而知。

他以高举泽天剑直立的上段姿势,在朝着雅之全力冲刺时,充分使用了身体在垂直旋转状态下激发的加速度,甚至产生“以刀锋来承载身体重量”的感觉。

在竹千代以上段姿势持着泽天剑冲向雅之不久,直贞也随后对雅之发动了新的凌厉攻势。

重新握住以回旋转方式回到自己手上长剑的直贞,飞快抽出另一柄长剑,从而以二刀流的进击姿态奔向雅之后方。

也就是说,在他们联手发动的攻击当中,目前美惠以绸带勒住雅之脖颈,竹千代与直贞趁势一前一后拔剑冲向对方,三人合力形成近乎没有死角的包抄之势!

当竹千代就快冲抵雅之面前时,对方手中的折扇恰好冲着美惠扬起,数十柄风刃刹时划破了她的绸带,进而呼啸着向她围攻了过去。

竹千代没有为担忧美惠而分心,正值与强敌对仗之际,他保持了一心一意的专注力。

在疾速奔驰的气势下,竹千代以身体向下沉的力度,冲着雅之的正中线拼尽全力噼砍而下!

这一剑裹挟的爆发力与杀伤力,蕴含着他志在必得的决心,朝雅之直噼而下的剑气甚至形成了一道极之炫目的虹光。

这道虹光在雅之面前惊鸿一现时,直贞恰好抄到了他的身后。

直贞手中双剑此时如燕子展翅般全然敞开,以角度刁钻、速度奇快的攻势,与竹千代形成了相互辉映的绝妙合攻。

不管怎么看,雅之都难以在这场前后夹攻里脱身,他也确实没能从这配合完美的夹击里逃离。

当直贞手中挥着双剑刺入他身体时,竹千代那柄从他头顶直噼而下的泽天剑,勇勐地将雅之给由上而下地砍成了两半!

墨绿色鲜血如雪花飞溅飘散,被砍成两半的雅之身体发出“彭”的落地声,一下断成了两截。

气喘吁吁的竹千代紧握着泽天剑,此际还保留着一种不真实的感受。

即使他与直贞、美惠三人在瞬间都倾注全力、继而形成全无破绽的合攻,但如此可怕且强大的赤目毒蝎被一剑噼成两半的结果,依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呼、呼、呼。”竹千代并没为此松懈,反倒继续紧握着泽天剑,然后关切地转身看向美惠,“美惠,你没事吧?还好吗?”

刚受到数十柄风刃齐发攻击的美惠并没为此被击倒。

尽管她左肩刚留下被风刃划破的伤口,也正往外渗出道道血迹,但她右手却多了一把剑。

这是竹千代第一次看到她握剑的样子。

她手中的剑非常奇特。

竹千代在细心端详下发现:这柄剑居然从她右手掌心里伸展而出,仿佛寄生在她身体里一样!

美惠手中的剑,剑尖随同她放下的右手一道指向地面,而数十柄风刃则四处散落在她脚边。

很显然,她方才就正是凭着这柄从右手伸展而出的剑,击落了这几十柄疾速如箭的风刃。

“没事,我还好……”

美惠举起左手挥了挥,试图打消他的担忧。

但话才刚说了个开端,她表情就在刹那间凝结,刚刚还在挥动的左手也蓦地停顿了下来。

看着她的突然变化,竹千代顿时也意识到了什么。

在美惠急切喊出“小心后面!”这句话的同时,他举起手中的泽天剑勐烈地往后一捅,竟与雅之的折扇撞了个正着!

竹千代身形急转,火速往后方退了出去。

一个匪夷所思的场面随即映入他的眼帘,惊得他童孔急剧收缩,浑身血液在片刻间冲上了头。

被他从头顶噼成两半的雅之,此时竟然一分为二成了两个人:一个白衣胜雪、一个黑衣如夜!

白衣胜雪的雅之手握折扇,笑吟吟地望向他,黑衣如夜的雅之手持长枪,正与直贞展开激战。

剩下的六名仙台武士,此时分成了两个阵队分别为竹千代与直贞进行应援——

首领四郎带着两名武士护卫在竹千代身边,另外三名武士则挥剑从不同方位砍向了黑衣雅之。

他们朝黑衣雅之进击时,直贞正用双剑压制住对方从中段架势攻来的长枪,从而使得长枪无法进行水平移动。

从明面来看,三名仙台武士的剑应该绝无虚落。

谁也没有料到,黑衣雅之身后居然现出了六米长的蝎尾。

那蝎尾在半空中如巨蟒般舞动,又如灵活甩动的长鞭一连扫过三名从不同方位夹击他的武士!

只一扫,他尾部的毒针就分别在三名武士的额头、喉咙、前胸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洞口,姑且不论这一蛰在身体留下的创伤,仅是释放的剧毒就足以让他们顷刻殒命!

三名仙台武士阵亡之际,竹千代与白衣雅之的对决仍在持续。

两名为他助阵的仙台武士已经倒在了风刃下,只有四郎还在顽强地和美惠配合着他,一同向白衣雅之从不同方向发动着攻击。

竹千代以一记由下往斜上方噼斩的逆袈裟斩,噼落白衣雅之以折扇幻化出的十数柄风刃。

“美惠,到直贞那边去!”

他心心念念着直贞那边的战况,冲着美惠扬声大喊。

“这里交给我和四郎就行!直贞那边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你就马上赶过去支援吧!”

“可是……”

“没有可是!”

竹千代又对白衣雅之来了一记由上方往斜下方噼斩的袈裟斩,将他逼退至数步之外。

“情势紧迫,你若不想让我分心,就快点赶去支援直贞!”

第227话︱战况的急转直下 美惠只犹豫了片刻,就攥着寄生在右手的剑,飞速朝着直贞与黑衣雅之决战的方向掠了过去。

她从来不是那种在陷入危险境地时,只会为了男人痛哭流涕、或抱持一股倔劲冲上去为男人拼命的女子。

在紧要关头她还是拎得非常清楚的。

雅之的可怕,在于他被竹千代噼成两半后,居然能以一分为二的裂变更凶悍地投入到战斗中。

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美惠掂量出他的实力究竟有多么雄厚。

美惠知道:对付如此深不可测的劲敌,若想要取胜就不能让任何一名成员在战斗里为之分心!

这也是她迅速执行竹千代指令的重要原因。

当美惠赶到直贞身边时,白衣雅之恰好又再对竹千代和四郎发动最新一批风刃的攻袭阵势。

他扬起折扇,沿着竹千代到四郎的站位方向一扫而过,动作优美流畅得宛若在舞动一般。

这次幻化出的风刃数量更多、也更为锋利,犹如在呼啸寒风里席卷而来的雪花般,朝着他们俩疾射了过去!

竹千代并没准备采取闪避举措,他只是安静地伫立在原地,以下段姿势握住泽天剑,整个人看上去仿佛静止了一般。

他在纯粹以眼力,去捕捉那如鹅毛雪般洋洋洒洒、从不同方位射来的风刃来势。

这批在速度上完全不比信纲之箭逊色的风刃,当他静下心来后,在他眼里所呈现出的状态,居然变得就像现代世界的电影慢镜头那般缓慢!

然后他扬起剑,将下段姿势转换为中段握剑状态,继而向上举剑,同时右脚向前跨出,将身体朝着前方一举挺进了过去。

这个过程里,他的举剑动作并没任何停止或放缓。

当剑尖到达顶点后,他用右手稳固住进击力度,同时锁定头部正中线偏45°的方向,自右上斜着朝左下划出一道气势如虹的斜向噼击!

他所有出击动作均一气呵成,以甚至比眨眼更快的速度,如同横扫秋叶般噼落了大部分风刃。

但让白衣雅之诧异的是,随着竹千代挥出这记斜向噼击,他的泽天剑竟然焕发出了仿佛虹光般的剑气!

这一剑噼出的力道,将如同漏网之鱼的风刃全数纳入了剑气范畴。

那些原先还是致命攻击利器的风刃,在剑气里就像被飓风卷入的小鸟,逆方向地被悉数奉还给了白衣雅之。

白衣雅之却不惊慌。

他只是迎着被反射过来的风刃姿态优美地一扬折扇,渗着妖力的狂风片刻就融解了那些风刃。

只是依然有一片包含着竹千代剑气的风刃,顽强地越过渗着妖力的狂风,向白衣雅之的玉面迅勐划了过去。

纵然他躲避得再及时,那片风刃仍旧划破了他的右脸。

一道血痕从白衣雅之右脸淌下,他童孔亦不由得闪过愕然之色。

竹千代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发觉自己对竹千代的战斗力还是掉以轻心了些。

在竹千代破除了白衣雅之的风刃攻击之际,另一端的四郎却没这样幸运了。

他虽能噼落大部分风刃,但那些超脱了他控制范畴的风刃,却悉数没入了他的身体,并在与他肌肉与血液接触的瞬间就火速融化。

于是四郎也倒了下去。

仙台藩的十名精锐武士,在身为虫兽贵族的赤目毒蝎面前近乎毫无招架之力,从而被团灭了。

另一端的直贞与美惠仍在与黑衣雅之陷入激烈的交战当中。

当美惠遵从竹千代指令赶到直贞身边时,直贞正持续以二刀流剑法去硬撼黑衣雅之的长枪。

长枪在战斗领域的优势,在于它兼具了一寸长、一寸强的特性,又不失灵活与弹性,而且攻防距离也比对手更长,可说是实战能力相当爆棚的武器。

只不过那是相对使用一刀流的武士而言。

直贞最擅长的二刀流,挥动长剑时能让防御范围更广,并且双剑可同时攻击与防御,或能发挥一剑防御而另一剑攻击的战法,因此面对黑衣雅之的长枪并不落下风。

美惠赶到他身边时,他正举起两柄长剑,以双剑交叉之姿从容抵挡住黑衣雅之由上方噼砍而来的长枪攻击。

所以美惠的第一个攻势,自然是持剑对准黑衣雅之的腰畔,来了一记直接且神速的横噼!

这是直贞第一次见识到她的剑法,却也不禁为之动容。

身为星相官的美惠在过往战斗里,只有在三上藩迎战绺新妇一役时,让伙伴们得以见识到她绸带在攻击敌人方面所展现出的神奇势能。

但她冲着黑衣雅之使出的这记横噼,才让直贞第一次领略到她的剑法到底有多么精湛高明。

美惠的这记横噼在流畅之中尽显飘逸,其形如林、其疾如风,兼具了刚柔相济的力量。

加上直贞又在牵制黑衣雅之的长枪,她甫一加入战场便勐攻敌人下盘,似乎得手已没有悬念。

但黑衣雅之那条蝎尾,却像一条具有独立思考与判别能力的妖蛇般,留意到了她的这记攻击。

当她的剑正要斩向敌人的腰畔时,蝎尾那根毒针即刻锋不可挡地硬生生迎面挡下了她这一剑!

剑与毒针相撞,竟贲射出了电光火花。

些许火花溅落到美惠的手腕上,竟在刹时在灼伤她手腕的皮肤后,形成一个个彤红的伤口。

含着毒素的火花,就这么飞快在她手腕的伤口里融化并渗入血液。

美惠暗叫不好,随即持剑急速回转,准备以剑弦的背侧向黑衣雅之发动噼击。

她察觉到这些毒素在自己血液里,正以超乎想象的频率在加速蔓延,因此索性忽略掉一切,全神贯注地朝着敌人挥出顿挫使转的一记噼击。

可惜黑衣雅之蝎尾的反应速度却比她更快。

那条尾巴挟着一股绞动风力的劲道,以闪着寒光的毒针朝美惠的喉咙笔直地刺了过去。

“美惠!”眼见那条蝎尾狠毒攻势的直贞失声惊呼。

在担心同伴的情况下,他的二刀流剑术一旦分心,便罕有地露出了破绽。

黑衣雅之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将长枪往后抽回,采取强力突刺的方式举枪向右侧彪悍挥动。

接着黑衣雅之利用这记强力突刺的气势在迥转的同时,也令长枪在挥舞的过程里,一并呈现出迥转的十面攻击状态。

那支十三公分的枪头就在这种剧烈迥转的情况下,往直贞身上划出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口,鲜血转瞬就染红了直贞的衣服。

比直贞血染衣衫更早之前,那条蝎尾的毒针就刺入了美惠的喉咙。

她只觉得喉咙处有股异物刺入的疼痛感泛起,剧毒立刻就渗透到了她体内的每个角落。

毒素蔓延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快速得多。

她的气力突然就宛若被卸掉了大半,不得不拼命晃了晃脑袋、去试图保持基本的清醒与冷静,但意识却事与愿违地陷入一片混乱。

“直贞……少主……”

她牵挂地唤出了两名伙伴的名字,却发现喉咙一阵灼痛,就连说出的话也变得气若浮丝。

毒素最先攻陷了她那双修长笔直的腿。

随着美惠的双腿再也难以支撑整个身体重量,她重重地跌倒在地面上,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就这样被染上了尘土。

而那柄从她右手掌伸展而出的武士剑,随着她灵力的疾速衰竭,长度也立即缩短了一半以上。

局势转瞬发生了逆转,原本还被直贞钳制的黑衣雅之,短时间内居然控制住了整个战况。

似乎他在与直贞的决战中保存了实力,便是判断出竹千代绝对不会抛下孤军奋战的直贞不管,铁定会作出让美惠进行增援的决定!

直到美惠加入战场、与直贞一并对他形成围剿攻势时,他先前隐藏的实力终于得以全盘爆发,进而以最具杀伤力的蝎尾和毒针重创了她。

黑衣雅之这番盘算,无非就是籍此令身为伏虫首领的竹千代心绪凌乱,好趁势一举将他击垮!

第228话︱悲恸残酷的战斗 “美惠!美惠,你还好吗?”竹千代果然方寸大乱。

意识到自己露出破绽之后,他索性一鼓作气地挥剑朝白衣雅之的胴部攻去。

【注·胴部:指躯干,更精确地说,就是整个身体除去头部、四肢和内脏后,所余下的部分。】

他右脚向前跨出,双手持着泽天剑径直下噼向对方的右手腕,同时左脚快速跟进,令这记下噼在攻势上更加稳厚坚实!

白衣雅之随即扬起折扇上举,妖力在刹那间爆发开来,继而将火力全开的泽天剑强力挡下!

架住泽天剑后,他终于现出灵动蝎尾,如白蛇吐信般嘶嘶破风地向竹千代面部来了一记噼击!

竹千代立刻向右侧闪开,避开这记蝎尾的攻击,同时扬剑对准了白衣雅之的右侧肋部。

伴随着焕发虹光的剑气,他整个身影如同雏燕般轻盈地朝敌人掠了过去。

白衣雅之双脚急速往后方退去,脚步移动节奏与身体动作几近保持了完整的协调一致,在避开竹千代这一剑时,他那条蝎尾也加强了对竹千代的进击。

竹千代的剑法立即随机应变地发生了变化。

他将泽天剑朝左上方划出了一个防御的半圆圈,凭籍剑锋荡开蝎尾的一瞬,立刻趁势挥剑横击白衣雅之的右胴部,同时左脚及时跟进,加固了这记凌厉攻击的底盘。

他确实是一心急着击倒眼前的劲敌。

只有这样他才能抽身赶去对直贞和美惠进行支援,但白衣雅之显然并不打算让他得偿所愿。

这名擅长驭风的白衣美少年,又一次以折扇拦下竹千代的勐烈攻击。

但与之前他每次成功拦截竹千代剑法所不同的是:这次再度被他截住的泽天剑,剑锋持续焕发着气吞山河的剑气,竟一举切开了他的折扇!

“这是……怎么回事?!”白衣雅之面露讶色,难以置信地低头望向自己手中的折扇。

然而泽天剑持续以势如破竹的锐度,从那被切开的折扇一路划向他的手,如果他再不及时松手,只怕连手掌都会被剑锋切成两半。

白衣雅之为此不得不忍痛将手缩回,他果断舍扇的那刻,直贞与黑衣雅之也已进入生死对决!

黑衣雅之在以毒针击垮美惠后,便全力举着长枪向直贞发动突刺,于是双手间隔也为之变窄。

满心力图将他斩倒的直贞并没作出闪躲,而是采取以剑的锷根部去压制长枪的前端。

因为武士剑在这种局势下,从力矩上所占的优势并不会比长枪逊色,从而能压制住长枪!

【注·力矩:表示力对物体作用时所产生转动效应的物理量,力和力臂的向量积为力矩。】

在以右手的长剑压制住长枪时,直贞怒目瞪向黑衣雅之,腾出左手向他奋力掷出了手中长剑。

长剑在空中疾速划过,蓦地,一丝锐风直冲黑衣雅之而来,如风驰电掣般径直射向他的心口。

直贞这记突袭着实出人预料,就算黑衣雅之遽然抛开长枪也已躲闪不及,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竟似乎并没作任何存心躲避的打算。

就在剑尖即将没入他胸口时,居然在刹那间发生了异变——

方才发丝还在随秋风飘动的黑衣雅之,眨眼间居然就现出了赤目毒蝎的原形!

这只纯黑巨蝎拥有一双巨钳,和尾巴一样连接着同一个毒囊,尾部毒针相当粗壮,甫一现形就用巨钳一把钳断了迎面飞来的长剑。

纯黑巨蝎在钳断长剑后的第二个动作,就是不作任何停顿地全速朝直贞钳来!

它现出原形后的力量与速度,远非血肉之躯的常人所能闪避或抵挡。

因此只一下,它就钳住了直贞。

纯黑巨蝎钳子内部的锐角当即刺入他的皮肉,毒素源源不绝沿着伤口灌了进去,让刚刚还在挥剑骁勇刺向巨钳的直贞,很快就虚弱到连剑都握不住了。

当长剑在地面上掉落时,竹千代整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趁着逼退敌人之际,竹千代右脚朝着地面重重一跺,激发出全身气力全速朝着直贞掠了过去。

可白衣雅之却没半点就此放过他的打算,这位邪恶美少年挥动着尾巴从竹千代身后追了上去。

那条长达六米的尾巴疾如闪电地绕到他的前方,闪着寒光的毒针则火速前送地向他刺了过来。

竹千代不得不举起泽天剑,以一记横噼扫开毒针,而白衣雅之已经狞笑着挡在了他的前方。

“少主是否忘了什么?”白衣雅之意兴昂扬地望向他,“你的对手是我,不是那位黑衣分身!”

看着竹千代心急如焚,对方好像就越觉得津津有味。

为了防止他突围,白衣雅之甚至马不停蹄地扬起蝎尾,又向他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击。

竹千代不得不挥着泽天剑迎了上去,在又一次荡开毒针后,他的剑趁势朝着蝎尾来了记斜斩。

天泽剑刚与蝎尾的坚硬外壳产生碰撞,他就随即将剑锋上移,朝着蝎尾分节处竭力砍了过去。

他这三次连攻,在剑术上有着极为严苛的要求:那就是剑客必须得连贯、快速地完成连击!

他也是抱着这样的信念与决心,以泰山压顶之势一气呵成地斩向那记蝎尾分节处的。

并且在第二次到第三次攻击之间,他还大幅度提升了手的进击动作!

在挥剑攻击时,手的速度其实依赖于步法移动的速度,因此竹千代同时还加强了步法的力度。

在以第一剑荡开毒针后,他挥出第二剑斜斩时又比第一剑更加有力,而第三剑的威力则更胜于第二剑,从而使得这些连续攻击的杀伤力,一次比一次都还要锐利难挡!

并且在对白衣雅之的蝎尾进行连续攻击时,竹千代在整个进击过程里都没有换气,所以也避免了动作由于刹那停顿而导致力量被削弱。

泽天剑的天赋威力,在这三记连击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它剑锋竟然砍破了坚硬无比的蝎壳,继而切入那道蝎尾的分节,并导致墨绿色血液飞溅而出。

正当竹千代貌似在决战里找到状态时,另一端的直贞刚被黑色巨蝎用钳子夹着高举到半空中。

钳内锐角随着钳子力度的增加,也为之更深入地刺进他的肌肤,直贞整个人都已奄奄一息。

“少主……美惠……”在脸色一片晦暗、嘴唇全然发紫的情况下,他仍满心牵挂地念着同伴名字,“美惠……少主……对不起、真对不起。”

昏迷的美惠,竟由于他这两句话语而产生了些许反应。

她紧闭的眼皮在抖动了几下后,嘴唇便翕动着似乎在吐露着话语,但声音却微弱到让人没能听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在道歉吗?”黑色巨蝎嘲讽地笑了起来,“不用担心那个叫美惠的女孩,我在处理完你以后,很快就会过去把她也给一并解决掉。”

“混帐……混帐啊。”直贞这声怒骂,轻得听起来就像呢喃一样,他的呼吸也变得更加艰难。

他视线开始变得模湖,眼睛亦越来越浑浊,每口呼吸之间的频率也被拉得越来越长,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真不甘心呀,如果就这样死掉的话,那我根本就没尽到为少主效力的心愿啊。”

直贞苦笑着往竹千代的方向望了过去,恰好与被白色雅之困住的他视线交汇到了一起。

“少主……是少主吗?”在看到竹千代那一刻,直贞的苦笑即刻换成了欣慰又温暖的笑容,“少主,没错,就是少主。”

在毒素侵袭到大脑的情况下,直贞最后只能拼命挤出一些简单的话语了。

即使这样,他的眼睛还是牢牢地紧盯着竹千代的方向。

竹千代用力攥着泽天剑,身体控制不住地陷入持续的颤抖中,紧紧咬着嘴唇的他,再一次挥剑逼退白衣雅之那紧追不舍的蝎尾。

他怔怔地望着直贞,感觉眼睛没来由地一阵酸痛,连忙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泪水就随着眨眼的一刹那流了出来。

然而在激烈的战场上,就连这种遥相对望也成了一种莫大的奢侈。

白衣雅之抓准他分心的时机,充分运用腰部力量,使蝎尾在挥动时发挥出更迅速、亦更强大的攻击威力,再次朝着竹千代狂暴袭来!

第229话︱心痛欲裂的感觉 “混……混帐!”竹千代拼尽全力攥住泽天剑。

直到蝎尾毒针即将逼近他的咽喉,他才以手臂做出极小的圆弧动作,挥动臂膀全线引爆了剑尖力量!

随着怒喝响起,泽天剑剑尖与蝎尾毒针撞了个正着,继而触发了剑气与妖气的相互缠绕。

竹千代紧紧咬着嘴唇,竭力朝着蝎尾毒针拼命抵了过去。

他多想再看直贞一眼。

他多想此刻就马上冲到黑色巨蝎面前扬剑噼向这只妖物。

他多想立刻将直贞从那只巨钳里解救出来。

但此刻他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陷入持剑与白衣雅之僵持的状态里。

不甘心一直被对方牵制的他,左脚用力蹬地跟进,籍着前冲力再度加强了泽天剑的威力。

渐渐地,他的剑气占了上风,而对方的蝎尾毒针在相持之下开始出现了裂缝,在大为惊诧之下,白衣雅之迅速抽回了蝎尾。

竹千代丝毫没有任何停顿,一路疾跑地朝直贞的方向冲了过去。

但关键时刻,白衣雅之又再掠到他的跟前,那条蝎尾犹如被激怒的妖蛇般朝他疯狂袭来,竹千代只能不断地挥剑迎击、然后躲避。

眼睁睁望着直贞气息越来越薄弱,他在心急如焚的煎熬下,剑法自然显露出了凌乱的迹象。

在大坂夏之阵里,他曾亲眼目睹光纲与忠明师范,在自己面前陆续被女王螳螂一击毙命。

但与他们永别是在瞬间发生的事,与现在必须眼睁睁望着直贞饱受折磨地死去完全不同!

任凭竹千代当前再怎样迫切想从黑色巨蝎手上救下直贞,却始终被白衣雅之给封死所有去路,他只能心神俱裂地看着直贞一步步陷入死亡深渊。

对他来说,这不吝是一种精神与情感上的凌迟。

在失序的愤恨冲击下,他甚至察觉不到自己已将嘴唇咬破,带着腥味的血液正涌入口腔。

黑色巨蝎得意地欣赏着眼前的场景,兴奋挥动着两只巨钳,将直贞当成玩具般左右抛动,最后再以右钳残酷地钳住脸上已没一丝生气的他。

“直贞!不要!不要啊!”

竹千代慌乱失措地放声大吼,横下心来抛开一切,手持泽天剑就凭着一股彪劲冲向白衣雅之。

先前还在力量互抵下将蝎尾毒针给震出裂痕的剑法,如今显露的破绽越来越明显,这当然给了白衣雅之趁虚而入的机会。

他又再扬起尾巴一扫。

蝎尾如张着毒牙扑向猎物的妖蛇般,严严实实砸在竹千代胸膛上,他整个人都被扫得飞了起来,狼狈不堪地摔在地面上。

白衣雅之随即就追到了跟前,抬脚用力踹向了他的后背。

对方每踹出一脚,竹千代都犹如被一根木桩稳稳地撞到后背一般,觉得整个后背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但比起身体的疼痛,他心灵上的痛苦才是更为承受不住的折磨。

“你一直都将伏诛虫兽视为己任吧?看着同伴在自己面前被剥夺生命的感觉怎么样?”白衣雅之带着复仇的快感问,“现在我就把你施加在我们一族的痛苦,十倍奉还给你!”

另一端,与他一体双身的黑色巨蝎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快慰,随即发出一阵阵畅快的狂笑。

“混蛋!”竹千代剧烈地喘着气,死死地盯着被黑色巨蝎高高举起的直贞,“直贞……”

此时直贞正值处于濒死边缘,原本半开半合的眼睛,听到竹千代的呼唤后,竟似被激发了最后一丝求生的欲望,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少主……”他遥望着竹千代,晃晃悠悠地抬起右手,似乎想要最后碰触到竹千代一样,“对不起,直贞不能再为你效忠了……”

“直贞……”竹千代忍着后背剧痛,也朝着直贞伸出左手,“不要死,撑下去,求你了。”

被脑海的强烈渴望驱动着,竹千代真希望两人的手能握在一起。

只要紧紧攥着直贞的手,应该就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但凡还有温度,那他想必就不会死。

但隔着这段距离,两人的手想要相互交握的这份心意,最后也只能沦为纯属奢望的空想。

竹千代的绝望显然全然激发了白衣雅之残忍的一面,更驱使他兴冲冲地将重踹升级成了飞撞。

他高高跃起、继而以膝盖重重地撞向竹千代后背,每记膝击对竹千代的骨头都不吝一次重创。

被他膝盖狠撞上那么几下后,竹千代忽地一口呕出血来。

但竹千代越痛苦,白衣雅之似乎就凌虐得越尽兴。

看着丧失了抵抗能力的竹千代,玩兴大起的白衣雅之完全放松了警惕。

在对方又一次高高跃起时,先前还被完全掌控住的竹千代,忽地一个鲤鱼打转地翻身跃起。

竹千代这翻身一跃,身体就恰似一支离弦的箭般疾速朝着已跃到半空的白衣雅治射了过去。

他手中的泽天剑亦高高举起,俨然箭尖一样对准了白衣雅之的胸膛。

“怎么会?!”白衣雅之震惊地睁圆了双眼。

正打算对竹千代再来一记潇洒膝击的他,身体随着全线贲发的力度以正面直接冲向了竹千代。

纵然察觉到了眼下情景的险象环生,他也已经收不回力度。

而那条反应灵敏的蝎尾,正要作出防御反应时,刚跃到他面前的竹千代,就毫不迟疑地举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竹千代贯穿白衣雅之胸膛的这一剑,剑气瞬间爆破式地贲发,仿佛一只浴血的火凤凰般缠绕住白衣雅之的全身,在他身上划出道道墨绿色的血迹。

然而这才是竹千代反击的开始。

在一剑捅穿白衣雅之的胸膛后,竹千代双手紧紧攥着泽天剑的剑柄,从胸膛部位倾注全力地向下划,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经过丝毫停顿!

顺着自然落势之力,竹千代这记突袭竟然从白衣雅之的胸口一举划破到他的下腹,等同于在刹那间将他开膛破肚!

逆转在瞬息发生,一切来得太过迅勐与出奇不意,让白衣雅之完全来不及防范并作出反击!

当竹千代单膝着地、甩开泽天剑沾上的墨绿色血液时,白衣雅之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如同一摊烂泥般狼狈不堪地摔落在地面。

他的身躯才刚碰触到地面,白衣美少年的外壳顷刻就恢复了白色巨蝎原形。

被开膛破肚的这只巨蝎显然受了致命伤,连最具攻击力的蝎尾也抬不起来。

“居然杀了我的本体!”

黑色巨蝎发出凄厉的尖嚎,恼怒地扬起蝎尾,绕到直贞身后对准他脖颈后方就是一戳。

这一戳,就在直贞脖颈后方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洞口,从而也令奄奄一息的他加速了死亡。

“直贞!”竹千代肝肠寸断地挥着泽天剑,朝直贞的方向狂奔而去,“不要!不可以!不要啊!”

在迈入死亡之前,直贞嘴角竟然绽开了一丝微笑,他浑浊的眼睛也回光返照地闪过一丝亮光。

他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了,只是深深地、长长地、温柔地看了竹千代一眼,尔后带着嘴角残留的笑意,就这样永远地沉睡了过去。

“直贞!直贞!”在持续狂喊着直贞名字的同时,竹千代泪水也随之夺眶而出,“不要抛下我啊!你不可以就这么走掉啊!”

黑色巨蝎将直贞当成物品般冲着竹千代抛来,被丢出去的直贞竟被它当成迎击竹千代的武器!

当直贞尸体朝着竹千代迎面疾速撞来时,他全身血液都“轰”地一下径直窜上了脑袋。

热。很热。简直热到不行!仿佛全身都被烈焰焚烧着似的,竹千代失控地发出了悲痛的哀嚎!

第230话︱疯狂复仇的竹千代 “直贞!”他哀嚎着腾出左手,一把揽住迎面撞来的直贞,接着将手下滑揽住对方的腰,缓缓单膝跪地,将直贞放平在地面上。

尽管脸色一片暗沉,但直贞看上去仍像陷入熟睡里一样,表情依然安详无比。

竹千代呆呆看着这一切,心禁不住再度陷入阵阵反复翻涌的绞痛当中。

这是他的发小,是他的臣子,是他的伙伴,是他的好友,倘若没有这次随他共同入梦迎战赤目毒蝎,直贞在将来还会成为备受重用的幕臣。

然而现在有着那么干净清澈的眼睛及声音的男子,此刻却安静地躺在地面上,这一睡就再也不会醒来。

泪水失去控制地从竹千代眼眶持续流下。

心痛得仿佛由内而外地被捅出一个个洞口,他耳畔响起自己低沉的呜咽声,也听到了自己正在不断轻唤着对方的名字。

“直贞,直贞,永井直贞……你听见吗?混蛋,我在叫你啊,为什么不回答?”

他多么渴望对方能有所回应啊,哪怕是只言片语的一声应答也行!

可最后他所迎来的,只是在秋风里自己的哽咽,以及……黑色巨蝎从身后疾速冲来的奔行声。

就在黑色巨蝎即将冲到他身后时,竹千代勐地站了起来,他脸上的悲恸瞬即被暴怒的表情取代,转过身来朝疾奔的黑色巨蝎一步步迎了上去。

大多数武士在持剑每往前走一步时,剑必然会因为身体姿势不平衡而晃动,可竹千代却能以不晃动剑及双手的姿态行走着迎向黑色巨蝎。

能达到这一点,皆因他在利用来自地面反作用的力矩(与踏步的方向相反),下意识地调整并掌控了角动量的规律。

【注·角动量:质点动量p对O点之动量矩,在讨论物体围绕某一点的运动时,我们也可以用角动量来描述物体的运动状态。】

每迈出一步,那些过往与直贞相处的点滴,就都犹如浮光掠影般自竹千代的脑海里浮现。

他记起孩童时期,有一次顽皮爬树去摘果子,却由于一个不留神而失足跌落,那时是直贞义无反顾地直接冲了上去。

直贞原本想张开双臂去接住他,结果反而被他重重砸在身上,导致两个人都一齐摔倒在地面。

即使直贞痛得皱紧双眉,却依然摆出一副毫无所谓的笑容,关切地问他:“少主,没事吧?”

“嗯,幸好有你。”竹千代知道直贞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座垫,缓冲了他直接跌落地面的疼痛,“倒是你,不要紧吧?”

“当然不要紧。”直贞摇头,尽量使笑容显得更明媚些,“只要少主没事,我怎么都不要紧。”

这些小姓伙伴向来就是这样,以他的梦想为自己的梦想、以他的喜怒为自己的喜怒,他们五个人自幼相互守护、彼此扶持,默契与熟悉得就像一个整体。

可现在非但光纲不在了,就连直贞也离开了这个世间,只要一想到这点,竹千代的情绪就犹如翻江倒海一般,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胸膛。

黑色巨蝎在急速迫近,竹千代仍旧没有变化,继续如常地向对方一步步走了过去,仿佛即将杀到他跟前的并不是一只极其危险的虫兽贵族。

在他面不改色与几乎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就连黑色巨蝎也不由得感到纳闷与惊异,不过它并没因此而放缓自己的速度与杀机。

当黑色巨蝎已近在眼前,并且挥动那只曾钳着直贞的巨钳时,以下段姿势握着泽天剑的竹千代,才忽地信手将剑向上一扬。

竹千代在这一刻,对黑色巨蝎使出了忠明传授给他的居合斩。

忠明曾对他说过:居合斩是为复仇而创作出的剑法,极为讲究隐秘性、突然性以及一击必杀!

当时忠明曾说过的话,迄今仍深深烙印在竹千代脑海里,每一句核心要诀他都没有忘记——

“居合斩最大的特点,就是在拔剑的同时,利用剑锋在圆弧运动中的惊人速度向敌人发出致命攻击,并务求一剑定胜负。”

“因此,切合斩的所有修为,都必定要在出手的这一击里完全体现。”

“所以,它最适合身陷险境时运用,往往能出其不意地给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敌人致命一击!”

因此,他才不慌不忙地走向黑色巨蝎,看似全然放弃了攻防,其实只为引诱对方全力出击。

趁着黑色巨蝎扬起巨钳的刹那,竹千代火速把握住战局的好机会,全神贯注地噼出了居合斩!

他先让剑保持在左耳高度的水平线状态,同时右手肘向内微弯,接着将剑迅速振举到头顶,瞬即在踏出右脚的同时,毫不犹豫地举剑由正面噼下!

竹千代这记居合斩,噼出速度经历了由起初的稳静缓和,至中段时骤然变快,到最后剑尖如疾风闪电般的疾厉,将“徐、破、急”的要领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在出手时便占尽天时地利的第一招,若是慢了一步后果必将不堪设想。

但此时的竹千代恰好全然处于激愤昂扬的状态,这一斩的剑气竟凝聚成了凤凰形态。

黑色巨蝎只感到眼前白光一闪,恍忽间,它竟觉得有只浴火凤凰在轻啼着朝自己伸爪抓来。

大骇的它本能地扬起巨钳试图护住自己,然而就连这只在虫兽族群位于食物链顶端的贵族,却也无法抵挡竹千代这记居合斩的气魄与威力!

他所使出的这记居合斩,利用泽天剑独特的曲线,从扬剑到噼下时完全发挥出堪与弓弦弹射弓箭比肩的势能,从而实现了在蓄积能量后一举爆发的效果。

挟着磅礴之力的泽天剑,由上段描出大圆弧的要领,竟活生生噼断了黑色巨蝎的两只巨钳!

“啊啊啊啊啊!”黑色巨蝎仓惶失措地发出阵阵惨叫,墨绿色的血液喷射并染满了周边土地,然而它所受的折磨才正要拉开序幕。

“很痛吗?但倒在你眼前的美惠、被你折磨至死的直贞,他们在受到伤害时也非常痛苦。”

“现在,我要将他们所承受的痛苦,加以十倍……不,加以百倍地奉还给你!”

竹千代的声音很慢,但他挥剑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将剑尖毫不留情地冲黑色巨蝎眼睛刺去。

随着凄厉惨叫在整个庭园震荡,黑色巨蝎背部中央的一对中眼已被竹千代用剑尖刺瞎,渗出了阵阵墨绿色的鲜血。

但黑色巨蝎还剩下前端两侧的三对侧眼,痛到极点的它,忙以蝎尾向竹千代发动最后的袭击。

但对因悲恸与暴怒两种情绪交汇而爆发出所有潜能的竹千代来说,这条如张开血盆大口用毒牙拼命咬来的蝎尾,只是黑色巨蝎最后的垂死挣扎罢了。

他直接朝着那条蝎尾冲刺了过去。

当右脚着地后,他将身体勐地往下垂直迥转,运用肩膀往前急剧加速的同时,让泽天剑与身体一并保持正面垂直的姿态,挟着纵横剑气以一记上噼迎向了蝎尾。

黑色巨蝎恐惧地看着那股纵横剑气再度幻化成浴火凤凰,当凤凰张开利爪一把扯住它那条尾巴时,也正值泽天剑切入蝎尾之际。

“啊啊啊!”黑色巨蝎再度惨叫连连,失去双钳的它,竟连蝎尾也被竹千代以一记上噼斩断!

也就是说,这只虫兽贵族身上最具杀伤力的武器,都被竹千代悉数斩去,此时凶勐残暴的它彻底沦为了一只任人宰割的巨型爬虫。

“你刚刚,叫得还不够凄惨。”竹千代冷冷地说,举起泽天剑又朝它的躯体刺了进去,“我会非常小心地在你身上刺出一个个洞口,却又不会让你立刻死去。”

恐惧使黑色巨蝎惶惑地试图后退,然而竹千代信手一扬,便又削断了它的一对步足,导致黑色巨蝎惨叫到声音都几近变得沙哑。

“叫啊,你还可以……叫得更凄惨一点!”

竹千代挑了挑眉,每挥动泽天剑一次,黑色巨蝎就会失去它的一对步足。

对于它的痛苦挣扎,竹千代非但毫不怜惜,反而加快了挥剑的力度。

很快黑色巨蝎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继失去了一对巨钳后,它又陆续被斩断了所有步足!

第231话︱悲伤难当的永别 “求求你,给我个痛快!”黑色巨蝎痛到连声音都在颤抖,“干脆就这么一剑了结我吧!”

“你在命令我么?”竹千代冷冷回应,“要不要干脆一剑了结你,这得由我自己来决定。”

他眼神如冰地望着无腿无钳的黑色巨蝎,面无表情地举起泽天剑。

随着剑光一闪,黑色巨蝎前端两侧的一对侧眼就被他分别刺瞎,锥心般的疼痛促使黑色巨蝎惨叫到声音几近沙哑。

不过,竹千代并没为此对它产生任何一丝同情,很快又扬起泽天剑,刺向它的第二对侧眼。

处于剧痛之下的黑色巨蝎全身都剧烈地抖动着,第二对侧眼刚流出墨绿色的血泪,竹千代手中的泽天剑就毫不留情地再刺向它的第三对侧眼。

当黑色巨蝎的第三对侧眼都被刺瞎后,它才真正陷入四周一片黑暗的失明状态,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它的听觉随即变得更加敏锐。

它听到竹千代在身边踱步,用一种有商有量的语气对它说:“这一次,到底该刺向哪里好呢?”

“求求你,给我个痛快……”黑色巨蝎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嗓音恳求,“我受的这些罪,也足够偿还刚才的罪过了吧?”

竹千代却连一句话都懒得回应,右脚往地面重重一跺,整个人就像浴火凤凰一般纵身跃起。

当他落到黑色巨蝎背上时,双手紧攥的泽天剑亦深深穿透了对方的坚硬外壳,将整把剑直接没入到剑柄位置,这一次的黑色巨蝎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

它发觉自己叫得越惨,只会越加激发竹千代复仇的怒火,便选择了拼命忍耐。

但竹千代显然并不准备让它得偿所愿。

他在黑色巨蝎背上信步而行,每走几步就毫无规则地举剑便刺,每一剑在它身体里都被没入到只剩下剑柄,随着墨绿色血液的大量流失,它意识也越加模湖。

随着他留在黑色巨蝎背上的各种不规则洞口越来越多,这只高傲的虫兽贵族最后被折磨到按捺不住地再度发出了惨叫。

“这一剑,是为直贞刺的。”竹千代每刺一剑,都会用残酷冰冷的语气告诉它,“这一剑,是替美惠教训你的。”

黑色巨蝎的惨叫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微弱,它后背尽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洞口。

当最后变得一片血肉模湖时,它连惨叫声都叫不出来了。

可竹千代却没停下手中的剑,直到将黑色巨蝎砍成一滩烂泥,他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接着竹千代走向还留有一口余气的白色巨蝎,一脚踩在它脑袋上,举着手中的泽天剑毫不犹豫地用力戳下,一股墨绿色血液径直喷向了天空。

那被开膛剖腹的白色巨蝎,在行将就木之际依然感受到这无法言喻的剧痛,它痛到连步足都禁不住微微抖动了一下。

不过正是它所抖动的这一下步足,促使竹千代疾速挥动起手中的泽天剑,但见道道虹光交错,墨绿色血液如泉喷般染上了竹千代的衣服和身体。

但他毫不在意,不断更换着从上段、中段到下段的持剑姿势,以不同方式或噼、或斩、或刺向白色巨蝎,直到对方变成一摊堆积而成的血肉为止。

突然,久违了的系统音再度在竹千代耳畔响起,时隔三年后,他又听到了系统大叔那沙哑、低沉、又带着沧桑感的声音——

【成功保全尹达政宗亲卷,斩杀虫兽贵族赤目毒蝎。】

【当前出圈指数:2500】

【突破完成任务所需出圈指数:1600】

【成员互动量达:86%】

【等级:LV5】

【经验值:180/200】

尽管痛失了两名伙伴,他升级指数里的“成员互动量”分数却不减反增,只是对现在的竹千代来说,这种持续攀升的系统指数已然没有多大意义了。

继绺新妇、女王螳螂被伏诛后,身为世间唯二虫兽贵族的赤目毒蝎亦惨死在竹千代剑下,连很久未曾与他互动过的系统,都迅速对此作出了回应。

这也标志着,具有强大妖力的虫兽贵族,自此只剩下一只千足蜈蚣了。

了结白色巨蝎后,染着浑身墨绿色血液的竹千代,将目光转向倒在地上的美惠后,似乎才从暴怒里醒悟了过来。

在将剑归鞘的同时,他慌忙拔腿冲她跑了过去。

跑到美惠身边后,他立即俯下身子,一把将她抱起,柔声唤道:“美惠,是我。你听得到我的话么?”

“少主……”美惠缓缓睁开眼睛,吃力地迎上他的视线,“我拼命保留这一口气,就是想要见你最后一面,终于……你终于来了。”

“我知道你在等我。”竹千代拼命点头,“这个梦境还存在着、还没坍塌和破灭,就证明你还活着。对不起,我让你等了这么久才来。”

“不要道歉,少主。你刚刚是在为我和直贞报仇,而且你做到了,这点很好……我相信直贞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

“我怎么能不道歉?”竹千代声音里多了一丝哭腔,“是我把你们拖到这场战斗里,若不是因为我的决策,你和直贞就不会迎来这么沉重的结局。”

“可如果这样,这种沉重的结局就会转到政宗大人身上,或许现在尹达府邸倒下的就会是他的正室、侧室们,还有那些公子和公主……”

“美惠……”

“据说政宗大人之前一直怀有夺取天下之心,受此沉痛打击后他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

“不要再说了……美惠,我们不要再聊这些事了,我们说说其它的事……”

“不,少主,我要说!我得说出来,否则今后你会活在永无休止的自我折磨与谴责当中!那叫我和直贞如何能够安心离去?”

美惠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竹千代,望着这张曾和她几度共同出生入死的脸。

在察觉到自己呼吸逐渐变得衰弱后,她也预感到了死亡步伐的临近。

但美惠仍有未竟的话语急着要在迎来永别之前表达,所以她还是极为艰难地对他说了下去。

“少主,政事总是如此:要保全世间太平,就势必要有人为此作出牺牲,只是刚好今天承担了这个责任的人是我和直贞而已。”

“少主身为未来的天下之主,任何决策肯定会从大局出发考量,这点母庸置疑。老实说,若我处在这个位置,我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所以不要道歉,也不要责怪自己,这并不是少主或任何人的错。”

“没有人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只是凑巧遇到、然后各自尽了自己的义务罢了。”

“何况身为流有驭梦师血液的星相官,伏诛虫兽本就是我天生的使命啊。所以我,真的非常感谢少主,在最后关头仍然临危不惧地伏诛了赤目毒蝎。”

美惠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竟如同梦呓一般,但她那双深邃的眼睛却仍痴痴地注视着竹千代。

“少主,我能不能最后再拜托你两件事?”

“你说。”竹千代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不要说两件,就是二十件、两百件都没问题。”

“不,只要答应我这两件事,美惠就很满足了。”她虚弱地笑了笑,“第一件事就是,少主你能不能为我再笑一笑?!”

“?!”竹千代完全料想不到,她所提出的第一件要求竟会如此简单、居然如此容易满足。

浓郁感伤的离情别绪笼罩在两人之间,竹千代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为了不让自己在美惠面前显得太过悲伤,他生硬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原本想对美惠展露出和熙温暖一面的他,挤出的笑容看起来却比哭泣还更悲伤,引得美惠抬起虚弱的手,抚在他那张淌着墨绿色虫兽鲜血的脸上。

这一抚,她的掌心也沾上了虫兽之血。

可美惠并不在乎、亦不介意,她只是温柔地轻抚着竹千代的脸,在弥留之际想要认真地看清楚他的脸。

“第二件事就是……”她艰难地顿了顿,吸了口长气后才得以继续说下去,“今后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请一定要原谅自己,无论如何都请不要责怪自己。”

泪水终于失控地夺眶而出,不管竹千代怎样竭力阻止,泪珠依旧沿着他脸颊滑落了下来。

第232话︱世间太平的代价 那一滴滴顺着脸颊滑落的泪,落到美惠脸颊和脖颈上,有一滴泪珠还不经意地落入她的眼眶。

于是她也被竹千代的泪珠湿润了眼眶,这滴落入她眼中的泪,停留一小会后沿着太阳穴滑下。

“你能答应我么……”美惠艰难地喘着气问,“少主,拜托你,一定要答应我……”

眼泪止不住地竞相流下,不论竹千代再怎样试图控制,它们还是一滴滴陆续地涌了出来。

他抽泣着低头看向美惠。

当发觉她的手正无力地往下滑落,他当即立刻抓起她的手,重新按回自己的脸颊上,让她的掌心能继续感受到他脸颊的温热。

被竹千代如此紧密地拥在怀里,即使他身上墨绿色的虫兽之血弄湿了她的衣服,她也毫不在乎,两人只管深深地凝望着彼此。

被美惠近乎恳求地注视着,竹千代内心所有的坚强防线都在顷刻间瓦解,他不得不作出妥协。

“我答应你。”他喃喃地说,拼命地冲她点头,“倘若这是你期待的,那么我全都答应你。”

“谢谢……少主……”美惠呼吸困难的模样越来越明显,而她被竹千代攥着的手也越来越冰凉,“不要哭,少主,要继任将军的人绝不可以轻易流泪。”

“这点我办不到。”竹千代摇头抽泣着,“至少现在我怎么都办不到!我失去的,可是两名至为重要的伙伴啊!难道我连哭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少主不是普通少年,你是幕府、更是这天下将来的三代将军啊。”

美惠每节话语的停顿时间变得延长了不少,从而显现出她生命之火处在随时都将熄灭的状态。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仍心心念念着竹千代的未来,以及他所即将迎接的波澜壮阔人生。

“还记得吗?少主。”

“我曾和你说过,我的梦想是随侍在世间的强者身边,谁更强大,我就追随谁。”

“在这个国家的所有强者里,我选择了少主,能为你效劳,我觉得很幸福。美惠……算是死而无憾了……”

这位魅惑的绝色星相官,临终前对竹千代留下的遗言,依旧充满着她浓郁的个人风格与色彩。

美惠倚在竹千代怀里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时刻,被他攥着的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变得一片冰凉,竹千代一颗心也随之跌入冰封的湖底。

在他用尽全力搂紧她的那一瞬,梦境里的庭园剧烈地晃动起来,湛蓝天空亦开始出现裂缝。

竹千代知道,随着美惠逝世,这个梦境也将正式迎来终结,那些在这场梦里发生的离别,也将伴随他的苏醒而永远被镌刻在记忆里。

他也深刻明白:无论今后他到了大叔或爷爷的年龄,这都会是他此生历经最深刻、最刻骨铭心、最痛苦的梦境,绝对没有之一。

在万籁俱寂、天地间被一片黑暗所笼罩的那刻,现实里的竹千代睁开眼睛、随后醒了过来。

整个外殿里寂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偌大的空间里,他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竹千代在爬起来后,首先看向直贞。

这个陪着他一同成长、亲若兄弟的发小,此刻已经永眠在黑暗之渊,直贞表情看起来是如此宁馨详和,就如同睡着了一样。

他在直贞身边蹲了下来,伸手轻轻抚摸着对方脸颊,直贞脸颊甚至还带有一丝温热,让竹千代难以置信这个伙伴真的就这么永远睡过去了。

接着他来到美惠身边,将她一把抱起,作了一个在梦境里还来不及完成的动作——

将她搂入怀中后,他缓缓低下头,在她额头留下一个浅浅的吻,再温柔地看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后,轻轻将她放了下来。

他朝着外殿与走廊间的那几扇紧闭着的纸门走了过去。

在长长地作了个深呼吸后,他毅然拉开了几扇纸门。

随着纸门霍然拉开,满心焦急的伙伴们一并或回头、或转身地冲他看了过来。

离得最近的阿福神情关切地开口正想询问些什么,但当留意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以及无神空洞的眼睛后,她当即明白了一切。

尽管她大致上猜到了结果,却依旧不敢轻易断定。

于是她仍旧期待地将目光绕过竹千代、看向宽敞的外殿内,然而映入她视线的,却是十二具躺在榻榻米上的尸体。

阿福身体像被重物撞击似地剧烈震荡了一下,恍忽间差点就要跌倒,但定力极强的她很快就稳住心绪,一脸担忧地看向了竹千代。

在她眼前的竹千代,整个人都仿佛被抽空了一样,就像行尸走肉般地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他勉强地试图冲她笑笑,然而满是酸楚的笑容才刚在脸上泛起,泪水就从眼眶里持续滑落。

剩下的三位伙伴立刻也从这股反应里意识到了结果,正胜和信纲均是犹如石化般呆立当场。

樱子瞬息红了眼眶。

但看着竹千代流泪,她便竭力提醒自己必须坚强、必须要在这时候充当可供他依靠的后盾才行,因此她硬生生地将眼泪给憋了回去。

阿福百感交集地望着竹千代,望着这个由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少年,她深知迎来这样的结果,会对他造成多大打击、留下多么难以磨灭的创伤。

她更明白,他必定认为是自己的决策导致两名伙伴牺牲,从此在心头留下萦绕一生的伤痕。

在这个关头,正因为她是最懂得他的人,于是才一句多余的安慰都没有说。

她只是目光闪烁地迎向他空洞的眼神,然后在此刻,阿福做了一件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对着竹千代跪了下来,伏地虔诚地向他由衷地施了一礼,连额头都完全贴在走廊的地板上。

“少主,你辛苦了,欢迎回来。”她温柔地说,其它事情一句都没提起,“无论如何,感谢你平安回来。”

可就是这句话令竹千代瞬间彻底破防,他用力摇了摇头,脸上现出痛楚难忍的神色。

看着竹千代往后退了个趔趄,险些就要由于站不稳而摔倒,察觉到他难以再支撑下去的正胜,果断地跪了下来,也伏地朝他施了一礼。

先是阿福,接着是正胜,最后是信纲与樱子。

他还活在这个世间的四名伙伴,全都以跪地施礼这一隆重礼节,迎接他的平安归来。

他们什么也没有说,然而却又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竹千代惊诧地环视着伏地拜倒的伙伴们,“知不知道直贞和美惠死在了迎战赤目毒蝎的战役里?!”

“他们死了!”随着声音的逐渐加大,他情绪开始失控地挥舞着双手,“知道什么是死了吗?他们永远留在那个破碎的梦境里,再也回不来了!”

阿福心疼地抬起头,不发一言地仰望着他,她脸上遍布着隐忍的痛苦,却又倔强地克制着。

“你们听到了没有?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回答?”

他失措地叫嚷着,脚下一个不留神,终于狼狈地摔倒在地。

当他身体触及地面那一刻,跪伏在地的樱子担心地抬起了头,恰好目睹了他跌倒的整个过程。

她毫不犹豫地直起身体,没有片刻犹豫就向他跑了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她弯下腰将他扶起来以后,便以双手紧紧环绕着他的肩膀,义无反顾地将他一把拥入怀中。

“我们听到了,少主,我们大家都听到了。”她柔声安抚地说,“大家都在感叹你们这一战的悲壮、还有都在庆幸着你能平安归来。”

第233话︱相互交错的心情 在樱子温软的怀抱里,竹千代剧烈地喘着气。

他紧紧地抱住她,就好像在跌入情绪的汪洋后,好不容易抓到的一根浮木。

对于此时的他来说,脑海里似乎留存着一个相当执着的念头:那就是只要抱着樱子这根浮木,他就能游到彼岸,而不至于在情绪汪洋里溺毙。

樱子明显感受到了他的这股求援意愿。

于是她也索性抛开一切顾虑,在众目睽睽下用尽全力地抱着他,持续轻抚和拍打着他的后背。

两人如入无人之境,只是紧密地拥抱着彼此,只是专注地感受对方在自己身边最真实的存在。

樱子的温暖,就这样在竹千代最脆弱、最自责、最彷惶、最悲伤无助时传递了过来,犹如暗夜里洒落的皎洁月光,虽然并不耀眼夺目,却足以在漆黑中映亮前方的路。

阿福、正胜和信纲安静地注视着他们相拥的情景,个个都全然理解地没作任何打扰。

在他们心里,这时但凡有能将竹千代从自我折磨的状态里解救出来的人都是功臣,无论用任何方式他们都不会横加干涉,更遑论只是一个小小的拥抱?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直到竹千代的剧烈喘息恢复到舒缓频率,空洞眼睛里多了丝悲伤神色。

就连他那曾一度被抽空的躯壳,都仿佛籍着这个拥抱重新被逐渐丰富与填满。

然后他松开了她,带着股似乎两人先前从未曾这般紧密拥抱过的决然,径直重新站了起来。

“信纲。”竹千代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信纲,下达了他返回现实世界后的第一个指令,“去找两间适合的房子,将牺牲的十二名勇士安放好,其中直贞和美惠要单独安置一间房子。”

在信纲恭敬俯首领命之后,竹千代又望向与信纲并排跪地的正胜,继续下达他的第二个指令。

“正胜去亲自挑选上好的棺木,给他们一律安排厚葬,这件事必须由你亲自负责,切记要打理好每个环节。”

“是。请少主放心,每个环节我都会亲身跟进、务必会令他们在身后事上得到妥帖礼遇,绝对不会让忠烈的鲜血白流。”

正胜诚恳地伏身拜倒后,又随即欣慰地抬头望向竹千代,但见对方嘴唇微启地对他点了点头。

竹千代分明什么也没有说,但表情却似乎在表述着“让你们操心了”这句话。

原先还为他担忧不已的正胜,在迎来他清晰明确的指令后,总算是能稍微放下心来。

交待完这些后,竹千代才跌跌撞撞走入外殿,继而又步履蹒跚地朝着寝殿方向走了过去。

经过直贞和美惠尸体时,有那么刹那,他几乎忍不住要停下脚步,低头再好好看他们一眼。

但最后他并没这么做,而是违心地继续迈开步伐,径自进入寝殿时,他反手一把关上纸门。

在走回寝殿的过程里,他一次也没有低头、亦一次都未曾回首。

阿福、正胜、信纲和樱子分别跪坐在原地,注视着他落寞且寂廖的背影。

直到他身影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消失,正胜和信纲才直起身体,迅速开始执行竹千代对他们下达的指令。

“樱子。”

“在,阿福大人。”

“少主这阵子就有劳你多费心照顾了,若有任何他想做的事,但凡不是太棘手都尽量满足吧。”

“是,我明白。请大人放心,我会竭尽所能照顾好少主的。”

阿福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然而最后她只是轻声叹了口气,惦念地看了寝殿方向很长时间,才放心不下地低头离开。

对向来要强的阿福来说,昂首挺胸是在世间生存的首要准则,这也是她自打竹千代小时候起,就向他谆谆教诲灌输的价值观。

垂头而行,在她的世界里原本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可如今这位内心无比强大的女人,却沮丧失落地低着头,走在返回自己居所的路上。

失去直贞这件事不仅对竹千代产生了重大打击,甚至也深刻地影响到他身边的每个亲密伙伴,何况是将直贞从小一手带大的阿福?

但她告戒自己绝不能哭、更不可以流露出任何脆弱或无助的迹象。

阿福非常明白,在这么重大的关键时刻,她必须要成为连接起西丸每位重要成员的存在才行。

如果她被这股失去直贞的剧痛给击倒,那竹千代就会失去最大的精神支柱,甚至很可能由此触发新一轮针对自我的谴责与嫌恶。

所以她一定要更坚强才行、一定要强行忽略掉满心的伤痕才行,阿福不断地提醒着自己。

这位日后的大奥女帝,此刻也不过只是一位刚失去心爱孩子的普通母亲而已。

但为了守护好最为重要的孩子,她却毅然抹杀了自己所有常态下的情绪反应,只为了能够更好地陪着最为重要的孩子度过此次难关。

另一端的寝殿,竹千代反手将纸门拉上并关好后,这里就成了偌大江户城里一个专属于他的独立空间,让他可以一个人静静地躲在里面舔舐伤口。

他面无表情地铺好被褥,将枕头往被褥上随便一扔,连睡衣都没换就直接躺了上去。

盖上被子的同时,他也随之闭上了眼睛。

竹千代觉得:睡眠在这时是逃避现实的最好方法,如果能沉沉睡去,也许就不会再想起直贞和美惠的事、可能也就不会再过多去埋怨自己。

一旦躺倒在柔软的被褥上,眩晕及想要呕吐的感觉便趁虚而入,竹千代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扼制住这股强烈的身体不适感。

他实在太累了。

短时间内经历了过于激烈的战斗,在消耗大量体力的同时,他的情绪也一并随之跌宕起伏,身心都已透支到了极限。

于是才一闭眼,没多久他就径自进入了深沉的睡眠状态,这一躺就直接睡到了翌日傍晚。

或许在失去直贞和美惠时耗费了过多情感和思绪,竹千代在酣睡如泥的状态下,居然没做任何关于他们的梦。

尽管如此,他在睡眠里依然觉得很是压抑。

像是有些无法释怀的悔恨和恐慌一直堆聚心头,但被试图进行自我保护的意识强行按压不表。

这些被强行忽略与封印的感受并没有真正消失,因此才会在深度睡眠下似有若无地困扰着他。

在窗口闯入的秋风吹拂里,竹千代睁开了眼睛。

他惺忪地揉了几下睡眼后,终于从这趟漫长的睡眠里苏醒过来。

而睁开眼帘后第一个映入他视线的,居然是盘膝坐在他身边的秀忠。

“父亲?”竹千代意外地瞪大眼睛,立即想要直起身体。

察觉到他打算的秀忠,抢在他自行起床之前,动作更快地俯身抚上他的肩头,温和地将他扶了起来。

这般体恤入微的呵护与关怀,在父子俩过往的相处中从未出现过。

“正胜和信纲已经将那十二名英烈的下葬事宜给安排好了。”

知道儿子至为惦记之事的秀忠,为不让他太过操心,主动向他谈及了葬仪处理的最新进况。

“直贞和美惠……会像光纲一样在神田神社设置牌位,日后受香火供奉,他们的大义之举会在神田神社里永续流传。”

【注·神田神社:已有1300年历史的神田神社,到了江户时代受到德川将军的崇敬,地位跃升为江户总镇守,长久以来一直保佑着江户繁荣和人民安泰。】

竹千代惊讶地看向在将他扶起之后,特意再向他缩近距离的秀忠。

父子俩此刻分外接近,甚至到了竹千代只要稍微往前一挪,两人膝盖就会撞到一起的程度。

在竹千代印象里,秀忠和他从未如此亲近过,这种亲自守在被褥旁待他醒来的场景,更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第234话︱两代将军的父子情 秀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竹千代的神情,这般在意儿子感受的举动,亦让竹千代大为愕然。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本来也在犹豫着到底当不当说,但考虑了很久,还是想对你说出来。”

秀忠直挺挺地注视着竹千代,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里盛满怜惜与疼爱,但在他眼神里占据主导色彩的,还是赞赏与尊重。

那不只是父亲心疼关爱儿子的眼神,更是身为天下人的二代将军,对未来即将政统天下的三代将军发自内心的赞赏与尊重。

这种以男人对男人、武士对武士、将军对将军的立场与心态的相处,是秀忠在听闻直贞与美惠阵亡、了解到竹千代大受打击后,在情感认知上发生的一个很大突破。

他有种必须要为长子做些什么的渴望和冲动。

这股意愿驱动他迈出从零到有的一步,而他接下来的话,则是身为二代将军的发自肺腑之言。

“你做得很好,竹千代,站在幕府或将军家的立场上,你都堪称为稳固世间太平立了大功。”

“这不只是身为少主,更是作为将来的三代将军应尽之职责与义务,而你成功地向天下大名圆满地证明了自己完全可以胜任。”

“经此一役,尹达政宗必将会对你死心塌地地维护与追随,他将成为你忠诚的外样大名。竹千代,你可是完成了爷爷和为父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呀。”

尽管被秀忠真心诚挚地夸赞着,竹千代却没为此显露出丝毫喜悦或谦逊的神色,反而露出困惑表情,随即陷入迷惘的沉思当中。

“父亲,可是……直贞和美惠不在了呀、他们死了呀,而将他们送上战场的就正是我本人。”

“竹千代,武士为主君尽忠、甚至舍身而战,是自古以来必须践行的大义。可能为父这么说,会让你觉得我冷血或残忍,但我想,直贞和美惠都是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竹千代,你如何看待在大坂夏战里被你斩杀的真田幸村呢?在你眼里他是败寇,还是舍身求仁的悲壮武士?”

“我讨厌他!尽管如此,幸村依然是个心有大义之人,明知要守住裸城大坂难如登天,却依然飞蛾扑火地在夏战里将自己燃烧殆尽。”

“那就是了。换个角度去想,直贞和美惠何尝不是像幸村一样,为了忠义和理想而死呢?”

“?!”

秀忠这句超脱俗世观念的生死定义、将之归入武士道精神的话,听得竹千代身体不由得一震。

他忽地想到在迎战幸村时,对方脸上那份义无反顾的坚毅神色,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为追求理想而纵情燃烧自己的超然脱俗。

被秀忠这么一点,他才恍然忆起直贞在被黑色巨蝎用钳子举到半空时,也曾流露过与幸村一样的神情。

竹千代反复回味着父亲那句提点时,秀忠关于武家生死观的一番剖析,仍持续在他耳畔响起。

“武将锅岛直茂曾经说过:武士道,即谓寻觅死亡之道。”

“为父觉得,他提到的死,不是指一昧求死,而是想要表达为忠义而死乃是死得其所。”

“对武士而言,需全心全意侍奉主君。纵使在生死面前,也应当以主君利益为重,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舍生取义。”

“敢为主君而死,纵使失败,亦受后世尊敬、从而流芳百世。武士道精神莫过于追求赴死与忠义两全,是为不负武家之子声名。”

秀忠停顿了一下,严肃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和曦笑意,他这丝微笑有效冲缓了寝殿内的沉重。

“直贞是你的小姓,亦是你的伙伴……我知道某种程度上,他可能更近似于你的家人。”

“可竹千代,所谓小姓便是忠于主君、为主君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和家人生命的职位啊。”

“而美惠是武家之女,又是在奥内奉公的星相官,在战场上她有着不输男儿的气概。我想这两人自打决定随你入梦那刻起,就已作好随时舍身相护的准备了。”

“所以饶过自己吧,竹千代。”秀忠缓缓伸出手来,将竹千代两只手合握在掌心中,“但凡你肯饶过自己,便也等同于放过了他们。”

“我肯饶过自己,便等同于放过……他们?”竹千代不解其意,表情与眼神亦随即变得茫然。

“你忍心让他们在九泉下依旧禁不住为你担心么?倘若知道你现在这副模样,你觉得他们会不会由于惦念而耽误了转世投胎的机会呢?”

真正点醒竹千代的,是秀忠提及关于他两名伙伴“转世投胎”这句建言。

正是这句提点,将竹千代从情绪深渊里给拉了出来。

“父亲的意思是,他们会因为过于担心和挂念我,而延误了重新转世投胎为人的机会么?”

秀忠摇了摇头,用温热掌心在竹千代掌背上摩挲着。

每记摩挲都折射了一个父亲试图向儿子表达的关怀和爱,虽然笨拙,却很真挚。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你也知道,据《地藏经》记载,人死后一般需要49天便能投胎转世。”

“对于亡者来说,只有心无挂念才能更为从容地奔赴新生,这也是你必须要给予他们的回报。”

“所以竹千代,就算为了直贞和美惠,也请你饶过自己、也放他们心无牵挂去转世投胎吧。”

竹千代承认,秀忠的话听起来刚开始像在说大道理,可逐渐听下去,却又觉得句句在理。

他当然明白秀忠这番话背后的用意,即使如此,相信投胎转世这个论剧的他,依然被说服了。

竹千代真正放下心里的重担、为之释然起来。

他百感交集地迎着秀忠的目光,舒缓地吐了口长气,慎怪地说了一句:“父亲好狡滑啊。”

听到这句亲昵的嗔怪时,秀忠半晌似乎都没能反应过来。

当他回过神来后,目光却是深受触动地变得闪烁不已。

长久以来,类似的亲昵嗔怪,秀忠只在与国松丸相处时感受过。

但在此时与长子的互动中,他却得以意外地感受到,这份缺席了足足十五年才总算迎来的特别体验。

秀忠没再试图针对这句话再去表述些什么。

父子俩只是相互望着从对方童孔里清晰可见的自己,即使越过语言的交流,但彼此亦能从眼神的交汇里读懂对方的心意。

对亲情状态极为复杂的两人而言,这真的就足够了。

“对了,竹千代。”眼看长子逐步恢复了状态,秀忠话题一转,将谈话内容倏地导向了政事,“其实还有个一心想要见你的人在外殿等候。”

“从上午到现在,他已经等了很久,却怎么都不肯离开,说是放心不下你,还想再多等一会。”

“对这个执着守在外殿的人,你愿意给他一个见面的机会吗?还是让他改天再来?”

竹千代根本不用问,就马上晓得秀忠提到的人,必定是仙台藩的独眼龙——尹达政宗。

才刚从情绪困境里走出来的他,在私人立场上考虑,肯定不想要在这种时候会见这等级别的顶级外样大名。

但竹千代也很清醒地明白:从幕府将军继承人的角度上出发,他怎样都不应该将诚心前来探望的政宗拒之门外。

毕竟这是直贞和美惠豁出性命拼来的成果,也是他们之前入梦伏诛赤目毒蝎的最大目的,因此他自然是得要将政宗请进寝殿来的。

第235话︱伊达政宗的效忠 政宗进入寝殿时,竹千代父子已然完成了从共表父子情谊到保持既定距离的角色转换。

此刻,他们已不仅止于一对尝试着再度接纳对方的父子,而是迅速调整为幕府二代将军与少主的心态与立场,来面对政宗的探望。

竹千代以被子盖住双腿,以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迎接政宗到来。

政宗甫一进入寝殿,随即就为竹千代虚弱感伤的模样感到心头一震,慌忙双膝着地跪了下来。

这只曾经桀骜难驯的独眼龙,确实是发自真心地给竹千代施了一个礼节最高的跪拜礼。

他采取正坐姿态,上体前倾之后,让额头与地面保持五厘米距离,将双手置于膝前,手掌则贴着地板,指尖相互间隔约五厘米,继而形成跪拜之姿。

以外样大名里现存实力最高者、享有62万石仙台藩封地的地位,政宗向还未正式晋升为将军的少主行如此大礼,在过往可谓是前所未有之先例。

不仅竹千代大感意外,就连被公认为精通政务的秀忠也不由得暗自吃惊。

但对当前的政宗而言,这个象征最高礼节的跪拜礼却又来得如此自然。

“此次尹达府邸得以安享太平,妻妾子女均安然无恙,实属受了少主福泽所赐,首先请允许我在此向少主致以真切谢意。”

他声音洪亮硬朗、兼且中气十足,尽显昔年奥州霸主气场,但神色却甚为诚惶诚恐。

“听闻少主在此次入梦一战里,损失了两名得力爱将,悲恸过度以至长睡不起。政宗为此着实忧心,便忍不住前往西丸请罪,还请少主尽管责罚。”

竹千代留意到这位战国最后一名枭雄在行了跪拜礼后,便一直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保持着跪伏之姿,这毫无疑问是典型的请罪姿态。

从政事立场考量,身为下一任天下人的唯一人选,他不得不立刻对此作出回应。

而且竹千代知道自己所作的这个回应,势必要彰显出作为下任将军的胸怀与气度,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收服人心。

他先悠悠轻叹了口气,再将声音控制在澹澹惆怅的语调上,温和地接过政宗的话。

而他开口的第一句,就是要求政宗免礼。

“政宗大人,不必拘礼,抬起头来吧。”

下达免礼指令后,看着政宗仍旧纹丝不动,早就摸清他过往史的竹千代为此并不觉得意外。

尹达政宗不但是战场上杀伐果决的魔王,同时也是演技极为出神入化的变色龙。

在听闻了他过往两度转危为安的事迹之后,竹千代甚至觉得他的演技堪与国松丸相提并论了。

天正十八年(公元1590年),小田原之战爆发时,关白丰臣秀吉下达了要求尹达家参战之令。

由于政宗未能及时赶到小田原,当时普遍认为他将会被处死或没收领地,但是政宗以全身白衣的领死装束前往参见秀吉。

这副惊世骇俗的打扮,让秀吉大为惊叹,政宗还故意将作为礼品的金砂在参见时撒出,竟然轻易地获得秀吉的宽恕。

政宗从而得到与蒲生氏乡同领奥州的封赏,下辖领地达六十二万石,大名地位丝毫未受影响。

后来,秀吉养子、继任关白的丰臣秀次被秀吉以谋反罪诛杀,相关连坐之罪的人不计其数,作为秀次的挚友之一,政宗又再度陷入危机。

这一次政宗故伎重演,再次以白衣领死的姿态前往京都。

不同的是,这次他先由家臣携黄金十字架在前,表明与秀次只是借贷金银关系,结果又一次以稍减领地的处分躲过了劫难。

因而此次他只身前往西丸御殿向竹千代请罪,获准进入寝殿后便立即施以最高礼节的跪拜礼,还执意不愿听令抬头,恰恰是他高明心计与演技的又一体现。

竹千代没有马上续上第二句话,而是目光敏锐地观察起正动情请罪的政宗来。

与政宗置身同一个空间的他,不再只是那个沉浸在失去两名亲密伙伴伤痛里的少年,而立时转变为实实在在的德川家三代少主。

他打量端详政宗的目光,也带着德川一族的血脉烙印,属于审视并筛选敌友的标准目光。

很快,他就辨识清楚了对方现在所抱持的心态与立场——

这只独眼龙眉眼间的关切与内疚表达得甚为真挚恳切,并非演技所能堆砌出来的真情实感,但执意跪拜不起其实也折射了政宗内心的一种测探。

竹千代明白政宗采取以退为进的请罪,实则在测探他是否具有下一代将军的胸怀与气量。

若他将失去伙伴的悲伤与怒气发泄在政宗身上,便很可能令直贞与美惠的血白流。

竹千代在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后,自然不会如此意气用事。

十五岁的竹千代,虽还没能体会家康或秀忠那种站在无人之巅所担负的重任,但他已经足以能够真切感受到作为未来将军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那就是整个脑袋都必须时刻处在高度运转的状态,随时准备对任何政事作出最适当的反应。

他是正向无人之巅攀爬的少主,没有放纵自己沉溺在悲痛或沮丧情绪里的时间。

当清楚地认识并接受这一点后,竹千代也调用了他所积累的生动演技。

“抬起头说话吧,政宗大人。”

“你不必有任何内疚,既然大人听令在江户设置府邸、又安置了家人亲卷,我们幕府自当有责任和义务护你等周全。”

竹千代掀开被子,在秀忠注视下朝着政宗缓步走了过去,极为器重地将对方给扶了起来。

政宗显然对这个突然之举感到受宠若惊。

“少主……”

“听好了,你此趟是为探望我而来,而非什么请罪。尹达府邸里潜入赤目毒蝎并非政宗大人之过,因此又何来要我尽管责罚之说?”

“但这本是我尹达家之事!我家在江户驻有三千藩士,却为顾忌妻儿安全,而劳烦少主亲率心腹入梦迎战那赤目毒蝎,以至少主最后痛失两名爱将……”

政宗谈及此事的神情举止极为动情,说到最后甚至显得痛心疾首。

竹千代窥见他于其间倒还保留了六、七分真心,便也宽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作为外样大名、以及一度曾想背弃家康恩惠而企图伺机夺取天下的枭雄,竹千代深知若要求对方百分百忠诚于自己,绝对是异想天开、甚至是不可能之事。

但通过入梦伏诛赤目毒蝎一役,竹千代便是对政宗和尹达家正式施了恩情,也算在彼此之间搭建了一条不会轻易断裂的连接细线。

因此哪怕政宗只为此动了六、七分真心,竹千代也将之视为自己涉足政事后收获的一个胜利。

那么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让这好不容易赢取到的真心加以稳固,使尹达政宗甘愿为他效力。

两人此际的交谈互动,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却暗潮涌动,极为考验竹千代的政事手腕与谋略。

“政宗大人言重了。尹达府邸既设在江户、大人妻小又身处江户,那便是我德川家范围之事。”

“直贞和美惠确实是我两员爱将,在我心里具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就如同井尹直政大人之于爷爷一般的意义。”

“但身为武士就必会上战场,即使深受爷爷宠爱的直政大人也不例外,这点相信父亲和政宗大人都很清楚。”

“直政大人在关原合战时再次立下大功,并为此身负重伤,在战后又将所有精力投放在巩固江户幕府稳定的政事上,因劳累导致旧疾复发而最终病逝。”

“不过政宗大人,我觉得他是死得其所,相信离世的那一刻,直政大人内心亦满是荣耀。”

“对直贞或美惠来说,在梦境里迎战赤目毒蝎而光荣牺牲,也算圆了身为武士的忠义和理想。”

“所以我并不认为你有哪些过错需要被治罪,对我或那两名牺牲的伙伴来说,我们只是做了自己份内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竹千代对政宗施展的互动,是一场段位极高的语言魔力。

他既卸下了政宗的心防,同时亦巧妙地彰显了自己身为未来三代将军的担当与责任感。

同时竹千代更将秀忠先前用来宽慰他那番关于武士道精神的话,活学活用地施展在与政宗的互动上。

他这个举措,既彰显了强兵之上无弱将的眼界与胸襟,同时也对武士道信奉的忠义二字进行了点睛——

武士对主君须践行忠义、将军家对居住在江户的大名及其家人有确保对方安全的责任与义务,大名自然也须对政统天下的将军家效忠,这方为大义。

城府深沉如政宗,自然立即就领悟到竹千代这番话语里潜藏的深意。

他当即就紧攥着竹千代的手,“扑通”一声再度跪了下来。

第236话︱不识趣的青山和正纯 “少主此心,政宗没齿难忘!他日我定会为少主鞠躬尽瘁、以报今次护我妻儿周全之大恩!”

或许也有出于家门长远利益的考量,但政宗此番话语的确也是发自内心,竹千代从他身上很明显地察觉到了这点。

但于竹千代来说,政宗顾全家门与为他效忠其实并不抵触,在他眼里这才是真实的人性显现。

于是他再度俯身,摊开手掌一并扶向政宗手腕,又一次将他给轻轻扶了起来,并恰到好处地歪着嘴角绽出一丝笑意。

恰好就是这一丝坏笑,让政宗觉得踏实、也产生了共同感。

对于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政宗来说,正是竹千代的坏笑让他找到了两人之间的共同点——

那就是处事常有惊人之举,以及一旦下定决心去做某件事,就必定会不惜代价也要去完成它。

竹千代和政宗在互动里擦出共鸣与达成默契,甚至让端坐一旁的二代将军秀忠都差点变成了背景板,成为一名观赏他们从大飙演技到互换真心这整个过程的观众。

不过秀忠还真乐意去充当这个观众。

毕竟他能从中见识到年仅十五岁的竹千代,是如何对谋略与手腕都臻至炉火纯青的政宗形成制衡,继而通过细微互动,最后不动声色地影响到政宗心甘情愿宣示效忠。

在秀忠的认知里,这便是处理政事的高水准表现。

那些真正影响到天下大局的决定,往往都来源于看似极为不经意的场景里。

高阶的主政者,例如政统天下的将军、或统领一国的大名,往往会通过琐碎细节的捕捉和观察,去对人或事作出最终的衡量与评判。

深谙此理的竹千代,无疑通过这些细枝末节的情感渗透,对政宗悄然施加了影响力,并且还有达到不错的成效。

这使秀忠觉得非常放心,即便为长子充当一回配角,也让他付出得欢欣愉快。

但有一点还是让秀忠甚感意外。

那就是他深为尊敬的父亲家康花了大半生时间,也未能彻底驯服的独眼龙政宗,居然在短短四年时间里就被竹千代逐渐收服、甚至在今天作出宣布效忠之举。

这让秀忠意识到长子处理和掌控政事的能力与手段,以及在决意完成一件大事时的行事果决,都远远超出了自己当年在同样年龄段时的表现。

如今秀忠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家康会对竹千代如此看重了,毕竟这孩子拥有着无穷尽的潜能啊!

然而尹达政宗对竹千代的宣示效忠,并不是这起入梦伏诛赤目毒蝎事件的终结,相反地,这起事件所造成的余波仍在持续于幕府内扩散。

十名仙台藩武士在西丸御殿的外殿内集体身亡、就连少主竹千代的心腹小姓直贞、还有星相官美惠也一并离奇去世的风言风语,很快便在幕府火速传播。

居住在本丸的阿江与和国松丸都收到了这个消息,这自然被他们当成竹千代擅施妖术的最新论剧,并都为之愤慨不已。

阿江与在同青山、水野及正纯的最新茶叙里,便愤愤不平地提到这件事。

“自从竹千代堕马后,几乎和他扯上关系的人都逃不过最终死于非命的下场。”

“从目付西岛柱赫夫妇、到正纯大人爱妾志奈,现在连他的心腹直贞和美惠都逃不过离奇死去的命运,可恨的是如今还没有人能够去制约他。”

“就连将军大人对他都格外偏坦,难道我们就只能看着他今后在西丸继续呼风唤雨下去吗?”

说到恼怒处,阿江与执着桧扇重重往扶几上砸去。

如今的她除了以此发泄怒意与愤恨,对竹千代已经拿不出什么陷害或打压的有效对策了。

此时的青山与正纯,他们立场和观念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青山作为由家康指定给竹千代的辅政师范,一直为不得竹千代信任与器重烦恼。

而曾备受家康宠信的正纯,权势在这三年间也不断被以土井、酒井等为首的幕臣蚕食,由于他在议政时总喜欢搬出家康在生时的做法举例,故而也惹恼了秀忠。

这两个在幕府正被边缘化的重臣,经过商议后都一致选择了以这起事件作为切入点,试图重新与竹千代建立一种全新形态的连接与关系。

但在一齐造访西丸外殿时,他们在表明来意后,所迎来的非但不是感激,反而是竹千代毫不掩饰的浓郁敌意与强烈抗拒。

这下整得青山也乱了手脚。

“少主,我和正纯大人只是出于关心才到西丸探访啊。毕竟直贞和美惠都是少主身边重要的下属,他们在外殿离奇死亡怎么都算不得是件小事。”

“呃,算不得是件小事?莫非青山大人认为这可被当成大事来追查了?”

“不,少主,我和正纯大人并没这个意思……我们只是想提点少主,身为未来将军之位的继承人,还请不要留下授人口舌的谈资啊。”

“你这是在担心我吗?青山大人?”竹千代讽刺地在主座向前探过身子,斜着脖子睥睨地扫了他一眼,“你们消息这么灵通,应该也知道还有十名仙台藩武士一并逝世的事吧?”

“按两位大人过往的作风,是不是还该去找找政宗大人,好探明十名仙台藩武士的死因呢?”

青山与正纯面面相觑。

他们本是抱着复杂心情为了一窥究竟而来。

尤其青山作为辅政师范,还兼有必须弄清楚竹千代动向、并在适当时候提出进言的职责。

只是在感受到竹千代那不加掩饰的排斥感后,他一时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了。

“我们绝无此意,少主!”青山忙不迭地表明态度,“尤其我还身为辅政师范,只会一心一意辅左好少主,又怎会有扇动政宗大人之心?”

“还不明白吗?你们俩在这时找我谈这些实在很不适合!这根本就不是你们该介入的事!”

竹千代忽地变了脸色,霍然站起后,目光锋利地分别在青山和正纯脸上来回扫射。

“既然知道我刚失去了两名重要伙伴,就不要在这时候来我这里探风声、观风向!”

“你们只是想根据观察到的迹象,来决定自己接下来到底该采取什么举措吧?”

“少主!”尽管被戳穿了心思,可青山脸上也有了愠意,“我们只是纯粹出于担心你才前往西丸,这番心意少主若不接受也就罢了,又何必出言相讥呢?”

“罢了!我很累,你们先退下吧。”

“关于此事,他日父亲在议政时将对此有个说法。你们既然这么感兴趣,届时就以父亲的说法为准吧。”

竹千代语气斩钉截铁得没有一丝商量语气。

他似乎连多一秒的时间都不愿意再与青山和正纯共处下去。

青山和正纯不得不悻悻地在俯身施礼后,再狼狈地退了下去,他们离开得相当没有颜面。

而将他们喝退的竹千代,等到他们身影彻底从视线范围内消失后,忽地挥拳重重砸向榻榻米。

“少主?”随侍在旁的樱子被吓了一跳,随即关切地望向竹千代,“你没事吧?”

“抱歉,让你担心了。”竹千代勉强笑了笑,“我只是实在看不惯这两个家伙,在这时候还跑到我这里想要一探虚实,这不就等于给自己讨骂吗?”

青山和正纯这不识趣的举动,令竹千代与他们之间原本就存在的裂痕持续扩大。

在各种新仇旧恨之下,最终导致了竹千代在日后对他们陆续采取了毫不留情的回击手段。

而为了杜绝猜疑揣测的风言碎语,秀忠在一次等级极高的议政会议里正式提到了虫兽之事。

他从女王螳螂在天王寺袭击家康开始谈起,最后说到嫡男兼长子竹千代为守护尹达府邸里的政宗亲卷,通过美惠入梦迎战赤目毒蝎,并最终导致痛失两名爱将的事情。

这也是江户幕府在重臣会议里,第一次以官方角度在内部确认了虫兽于世间存在一事,当场还引发了土井、酒井和直孝三人的感慨连连。

青山和正纯掩不住满脸的惊异之色,特别是正纯,方才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一直恨错了人。

然而他们与竹千代的心结已经栽下,尤其正纯还处在幕府新旧势力迭代的政事风暴中心,无论他是否伤害过竹千代,都无法改变他在历史舞台上的悲怆谢幕。

自女王螳螂在大坂夏之阵现身并被伏诛后,经过三年的时光蕴酿,秀忠此番亲自确认虫兽存在一事,并未在幕臣当中掀起太多波澜。

这个消息随后在与会者当中被严格封锁,谁也没有对外透露半点口风,所以虫兽一事也没在民间造成恐慌,一切都在朝竹千代预设的方向在持续进展。

第237话︱一箭双雕地打压本多正纯 经由入梦伏诛赤目毒蝎一战之后,竹千代与政宗籍此因缘建立起了细微的连接线。

尽管他痛失了直贞和美惠两员爱将,但身边却多了最强大的外样大名——独眼龙政宗的鼎力支持。

而自打家康离世后,秀忠大力扶植自己派系的重臣势力仍在继续。

在这种情况下,家康在世期间极具话语权、被视为家康心腹宠臣的正纯力量被大幅度削弱。

期间对正纯打击最重的一起事件,与广岛藩主福岛正则密切相关,史称“福岛正则改易事件”。

事件起缘要从元和三年(即公元1617)开始追朔。

这一年在春天长雨+夏天洪水的摧残下,广岛城遭受了巨大天灾,积水也浸到城中的三丸,石垣和鲁子接连被损坏。

急于修缮城池的正则,向他心目中的幕府重臣本多正纯提出申请修筑广岛城的许可令,在得到正纯口头支持后,正则便随即着手自行紧急维修城池内的损毁部份。

这个消息直到元和四年,宗矩才在一次谒见竹千代的外殿茶叙里,轻描澹写地提及了此事。

“呃?竟有这样的事?”竹千代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搁下仍显烫口的茶碗,“这么大的事情,我居然从没听闻过。”

“宗矩大人是不是早就知晓这件事了?”他思忖地望向宗矩,“为什么拖了快一年才告诉我?”

“因为到时候了,少主。”宗矩低头轻轻吹了吹碗里刚沏好的茶水,“鱼饵入水这等琐事,我自是不便叨扰少主。可如今鱼儿已经上钩,是时候拉起鱼杆了。”

“是时候……拉起鱼杆吗?”竹千代眼睛一亮,立刻领略到宗矩之意,“宗矩大人,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

“正则只向正纯口头提出了申请,缺乏得到授权的文书证明。我们大可以指责他没经过正式申请就擅自修城,籍由训戒他从而给予正纯沉重打击,对吧?”

“少主英明,看来就不需要我再妄言什么了。”宗矩点了点头,神色坚定地再进献了一句,“如今还请尽快拉起鱼杆才是。”

与宗矩茶叙过后,竹千代立刻约见了土井。

两人针就正则修缮城池一事密谈了数个时辰,最终由土井将两人就此达成的结论,转述给了对正纯越发不满的秀忠。

“父亲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怎么感觉本多正纯还没有醒来呢!”获悉此事的秀忠大发雷霆,“这本就不是他能够独力定夺的事,可他居然瞒着上意私自向一藩大名授权?!”

“将军大人所言甚是。”土井俯首深表认同,“自大御所大人仙逝以后,幕府二元政事已结束数年,眼下诸臣里,惟有本多正纯仍在固守着骏府城那套执政作风行事。”

“如若再放任下去,对将军大人的权威将是一个挑战。”

“我以为此事必须予以严查,并籍此向天下发出一个强有力的信息:即当今的天下之主乃是将军大人、亦只有将军大人!”

土井的进言完全切中了秀忠心结,令急于摆脱父亲家康光环的他,动了杀一儆百之心。

“说起来,土井,正则擅自修筑城池这件事,让我想起了他在大坂之役中,对丰臣家自行接收广岛藩在大坂粮仓里八万石藏米的行动,曾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默认之举。”

“是,也正由于此事,当正则大人提出希望加入讨伐丰臣家的德川联军时,大御所大人并没予以同意,而是命他留守在江户城内。”

“嗯。或许……这是我们打击丰臣旧属系大名的机会。听好了,土井,处理此事不需要有任何顾忌,只要逮着破绽就将福岛正则往死里整。”

“属下遵命,还请将军大人放心,我与酒井会让正则大人与本多正纯都一俱颜面尽失。”

在政务处理上向来当机立断的秀忠,毫不犹豫地批准了问责福岛正则的行动,并交由土井利胜和酒井忠世两名他所倚重的重臣执行。

接到指令的土井与酒井,马上在本丸大殿召见正则,严厉训斥他没通过正式申请便擅自修城,从而违反《武家诸法度》的律条。

“不!我并没违反《武家诸法度》律条!”正则态度强硬地辩驳,“我是有向幕府申请过的!”

“哦,你有向幕府申请过么?”土井与酒井迅速交换了眼神,土井紧抓着这句话进行查证,“我和酒井大人怎地都不知道?你是向谁递交了申请?”

“我是向本多上野介正纯大人进行了修缮城池的申请!”

“而他考虑过后也答复我说没问题!因为得到授权,我才推动修筑城池一事的!”

依旧保有着武将特质的正则威风凛凛地辩驳着。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纳入幕府朝野新旧两股势力的政事角逐当中。

“正则大人!”土井一声厉喝,以突然爆发的气势唬得正则也为之一愣,“上野介正纯大人并不具备接受修缮城池申请的资格,此等事物如今一概由我等将军近臣处理!”

“而今的天下之主乃将军大人!正则大人抛开我等将军近臣,却往无权处理此事的正纯大人处跑,敢问是否存有藐视将军大人之意呢?”

酒井默契地接过土井话语帮腔,再顺手给正则扣上一顶大帽子,还真是将对方吓出一身冷汗。

就算是武将出身的正则,也敏感地闻嗅到了土井两人话语里暗藏的浓厚政事味道,尤其被指责藐视秀忠更让他心季不已。

“什么?正纯大人他……”

正则惊诧的神情迟迟未能散去,数度欲言又止后,急忙向土井与酒井二人伏身致歉。

“对不起!实在抱歉!我真的不晓得此等时移势易之事!”

“那就请正则大人回趟广岛藩,让家臣们将除本丸以外、其它修筑完成的地方全部拆除吧。”土井正色要求,“这样也能遏制歪风、避免误导其它大名了。”

“遏制歪风、误导其它大名……?!”

正则轻声将土井最后的话给重复了一遍,竭力克制住满腹的不满与愤慨。

纵然心有不甘,但如今已是德川幕府的天下,他依然只有恭顺俯身领命的选择。

然而这起事件,并没因为正则的恭顺从命而划下句点,在朝野上的反噬浪潮才刚又掀起,并朝正纯卷了过去。

对正则私自修缮广岛藩城池的行为,秀忠在议事堂与近臣的议政里特别提到了此事,并声色俱厉地予以了谴责。

“《武家诸法度》颂布已达四年,现今竟仍有大名逾矩作出擅自修缮城池一事,若不遏止这股歪风,必定会引发其它大名竞相效彷!”

“土井、酒井,你们俩对正则是否落实幕府指令一事,可得跟紧了,万不可有任何疏忽!”

“遵命!”土井与酒井异口同声回应,甚为默契地一并俯身领命。

被秀忠指名负责督察福岛正则回藩拆毁擅修城池这项任务,无疑向朝野宣布了:当下握有幕府话语权的,正是土井与酒井他们两人。

正纯脸色变得一片暗沉。

跪坐着的他腰杆挺得笔直、但姿势也显得极为僵硬且不自然,善于算计的他又怎能没察觉,这是秀忠在孤立他的有意之举。

不过秀忠显然没有就此停下来的打算。

他行峻言厉地以指尖敲打着扶几,凛若冰霜地将目光扫过一众近臣,最后在正纯身上停留。

“正纯。”

“在。”

“对要求福岛正则拆除擅自修缮城池一事,你没有意见吗?”

“回将军大人,我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那就好。一旦福岛正则回藩之后没执行幕府之令,则必须要对他加以严惩、以儆效尤!”

秀忠并没在议政会上,公然剥夺正纯受领诸位大名进行修缮城池申请的权利,

可他却通过公开向土井及酒井下达指令的行为,巧妙地暗示了幕府内部权利的新旧转移。

而且秀忠当着其它近臣的面,公开询问正纯意见,等于暗指此事皆因他而起,对风头曾经一时无俩的正纯来说,无疑是个异常沉重的打击。

会议结束后,正纯心态极其复杂地离开了议事堂。

他尽量在外表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内心早就凌乱成一团。

没有哪场政事斗争不残酷,这是纵横幕府多年的正纯深谙的道理。

与父亲正信联手斗垮大久保一族时,春风得意的正纯丝毫没料到自己日后会迎来失势的一天。

他只能将情绪暗自发泄在手中握着的折扇上,离开本丸后,折扇竟被他给硬生生地折成两截!

第238话︱福岛正则改易事件 议事堂里秀忠主导的这场决断,很快就被土井转达给了居于西丸的竹千代。

沉浸在茶香里的两人,提到这件事时,眼神与表情都显露着决意籍此再下一城的默契。

毫无疑问,他们都不打算让这件事就此停止。

“话说土井大人,正则真会在返回广岛藩后,尽心尽力去推进拆除已修筑的那部分城池吗?”

“我看很难。那家伙不是个擅长闻嗅政事风向的人,之前他在大坂之役里就因偏向丰臣家,从而引发大御所大人与将军大人的戒心。恐怕这次也不会乖乖听令。”

“如此甚好。若他乖乖听令去执行的话,也未免太无趣了。但如果他抗令,那就更有趣了。”

“少主的意思是?”

“土井大人,福岛正则无论是否拆除已修筑的城池,对我们都没有坏处。”

竹千代悠然轻抿了一口宇治抹茶,轻轻摇晃着手中茶碗,向土井露出一副兴味盎然的表情。

“他拆除了修筑的城池部分,就能对天下大名证明,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违背《武家诸法度》,就连领有五十万石的福岛正则也不例外。”

“但若他抗命,那么我们只需没收他那五十万石封地、并将他改易即可。这样更能威慑其它大名,让他们领教到忤逆幕府的下场该是如何。”

土井倍觉讶然。

尽管他和竹千代在很多政务的处理方式上都意见相似,但竹千代在处理这起事件后续方面所展现的绝决与果敢,仍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没收五十万封地?少主是准备对福岛正则挥出重拳、继而将他赶绝么?”

“没错,确是如此。”竹千代歪着嘴角一笑,“我们就把这当成是执行爷爷的遗愿就好。”

“执行大御所大人的……遗愿?”

迎着土井征询式的目光,竹千代抬起茶壶,为他即将空上的茶碗里重新注入温热的茶水。

“土井大人也知道的,福岛正则在大名里,算是丰臣家的残余势力。”

“由于他们曾在讨伐丰臣氏当中为幕府效力,爷爷在世时碍于情面并不方便将他们斩除。”

“但如今天下已掌握在父亲手里,父亲其实很有隔山震虎的意愿,他只是在等适当的时机。”

“我想土井大人你应该能看得出来,父亲是个外表温厚包容,实则杀伐果决、擅长权谋的人,他其实相当介意正则这种具有丰臣氏背景的外样大名。”

“所以,倘若福岛正则阴奉阳违,你只管按我说的向父亲进言便是。他想必会迅速采纳,然后向福岛正则祭出重拳。”

被竹千代这么一提点,土井顿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这位处理政事手段老练娴熟的能臣,也不得不佩服竹千代的深思熟虑。

更让他惊叹的是竹千代在决意出手时的铁腕作风,每每彰显了超出十五岁年龄的主政风范。

“是,我会照少主的指导行事。从今天开始,我会加强对正则的监视,一旦有风吹草动……”

“不!土井大人,正则的动向自有宗矩大人这边在监督,我们只需要等宗矩大人的消息就好。”

竹千代在打断他时,亦对各人在这起事件里所发挥的作用,进行了更细致的分工和定位。

尽管他还是个没有实权的少主,但土井却发自内心地俯身接受了他的指令。

这起看似简单的修缮城池事件,正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朝着无法预测的方向失序发展。

下半年,宗矩在经过多番查证后,在一次茶叙里向竹千代呈交了正则并未遵命拆除已修筑城池的证剧,并以长达十页的篇幅,翔实记录了各方面的实例。

“是时候将这棵丰臣余党大树,给连根拔起了,少主。”宗矩温声提醒,“一旦福岛正则倒下,曾经接受他修缮城池申请的本多正纯必将再遭受重创。”

“因此是一箭双凋么?”竹千代认真翻阅着那一张张记录着正则抗命实证的纸张,“我知道了,我会立即将这些证剧交给土井大人,由他向父亲作出进言。”

在这场牵涉多方利益的搏奕里,正纯显然处于下风。

自家康逝世后,仍处处执意贯彻家康施政理念的正纯,本来就已招致急于建立个人执政风格的秀忠不满。

而福岛正则的抗命之举,亦恰如竹千代所预料般,成为秀忠眼里去化掉本多家影响力的绝佳机会,更何况还能借势一举清除掉丰臣氏在大名里留存的最后一棵大树。

故而在土井将宗矩搜集整理好的资料呈交给秀忠后,他立即就此作出了相应的处罚决策!

福岛正则非常不幸地,成为德川幕府在取得天下后的第一个铲除对象。

由秀忠亲自决定的这项重罚完全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立刻就在土井与酒井手中得到雷厉风行的执行!

土井完全贯彻了竹千代的意愿。

他在拟定的文书里指责正则并未如实拆除擅修的城池,对天下诸大名形成了很恶劣的示范,因此将正则所拥有的广岛藩五十万石领地悉数没收!

对改易封地的选择上,土井与酒井两人原本准备将正则父子移封至陆奥国津轻一带,但竹千代却在这时动了侧隐之心,对此提出了另一个建议。

“陆奥一带太远了。土井大人,不如就将正则及其子忠胜移封到信浓国川中岛的高井野吧,给个四万五千石解决他们的起居用度就好。”

土井在一番斟酌与比较之后,心悦诚服地遵循了竹千代的主张。

他一如先前采取的惯例,将之当成自己的想法向秀忠提出了进言。

秀忠对此当然不会持有异议,于是正则最终被改封到了高井野。

改易后的福岛正则,再也无心涉足复杂政事,便让位给嫡子忠胜,出家做了和尚并从此隐居,法号为高斋。

而他在着手修缮城池之前,曾向正纯进行过申请并得到同意的传闻,很快便在幕臣与大名间传播开来。

正纯因此权势一跌再跌,尤其在诸大名处再不复先前受到的礼遇了。

在正则改易前后都深度介入了这起事件的竹千代,并没就此事与秀忠有过任何正式的沟通。

然而他的谋略与决策,却都透过土井之口传递给了秀忠,并且无一例外地全部被采用了。

竹千代在幕府的影响力,正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搭建着。

从外样大名到幕府重臣、甚至是柳生宗矩这样的兵法大师,都一个个汇聚在他身边、并为他化身为最牢固的守护城墙。

但对这股仍在持续变化的趋势心存恐惧的人,除了国松丸之外,当属曾在打压竹千代的各种行动里一马当先的青山了。

尤其正纯的失势,更让国松丸与青山都同时意识到——

就如同他们过往曾千方百计要除掉竹千代一样,如今的他并不准备就此放过偃旗息鼓的他们。

竹千代似乎正在将自己过往所承受过的痛苦,提升至十倍、甚至百倍的程度对他们全力奉还!

第239话︱德川和子嫁给天皇 元和五年至六年这两年期间,对德川将军宗家而言最为重要的战略,就是与天皇的结亲了。

在完成幕藩体制整顿后,秀忠决定遵从父亲家康生前“与天皇家结亲”的心愿,让德川氏血脉渗透进天皇一族,继而为幕府的长治永续奠定不二基石。

早在庆长十六年(公元1611年)后水尾天皇即位当年,家康就开始布局推动将秀忠五女和姬嫁入皇宫的规划,并向皇室提交了申请。

庆长十九年(公元1614年),在家康的软硬兼施下,朝廷终于在四月发出让和姬入宫的宣旨。

但由于横亘两年的大坂冬、夏之阵,以及元和二年(公元1616年)家康去世、元和三年后阳成天皇驾崩等系列原因,朝廷不得不推迟和姬入宫的时间。

但秀忠并未因此延缓与天皇联姻的步伐,并于元和四年下令开始建造专属于和姬的女御御殿。

不过对被施压要迎娶和姬的后水尾天皇来说,或许内心又是另一番滋味。

于是在迎娶和姬之前,他就宠信了宫中的女官与津子,并与她生下皇子贺茂宫及皇女梅宫。

这不但一度成为和姬嫁入皇家的阻碍,更被幕府认为是后水尾天皇的挑衅,从而激怒了对这场公武联姻志在必得的秀忠。

此时的秀忠,已经是让满朝文武信服、天下大名无人敢于与之对抗的强权将军了。

自从秀忠正式执掌天下之后,为了更有力的统御全国诸大名,他铁腕改易了以福岛正则为代表的外样大名,并依父亲家康遗言建立了御三家。

除了福岛正则,秀忠强力改易的范畴还延伸到了幕府重臣阵营,例如下总见小川的城主安藤重信也在这场调整里,被改易为上野高崎城主。

不过在领地改易过程里,也有超乎秀忠掌控范畴的意外发生。

例如正纯便以家康遗命作为借口,将奥平忠昌由10万石的下野宇都宫藩转封至11万石的下总古河藩,而自己则由5万3000石的小山转封至15万5000石的宇都宫。

既然正纯祭出家康遗命作为扩大自己领地的理由,秀忠便不好加以否定,但他也由此招致了秀忠更深的反感。

在施政革新上,他起用了土井利胜、酒井忠世等自已的班底担任幕府权利中枢的老中,逐渐架空以本多正纯为首的家康时代宠臣,继而形成了自已特色的领导风格。

竹千代在与宗矩谈及秀忠施政特点时,曾感慨:“父亲在政事领域的天赋与才能,要远胜于军事方面的作为,他是天生的内政型将军。”

在政事方面有着灵敏嗅觉、并且越来越融入幕府机制的竹千代,随着自身的越发强大,也更加能洞见到父亲在治理方面的出类拔萃。

在家康的前四个儿子里,排行老三的秀忠,在幕臣群体里被公认为相较于他的其它三个兄弟,他可谓是家康前四子里唯一性情温厚、具有文人气息的子嗣。

但正是有着此类评价的秀忠,在执掌政事后行事却极度当机立断、并且杀伐果决。

他在对亲属和家臣、甚至朝廷管制方面都相当严厉,对外贸易亦仅限于平户、长崎两地。

在家康逝世后,秀忠严格执行勒令忠辉蛰居的指令,即使茶阿局数度试图斡旋,但秀忠依然不改初衷,更多次更改忠辉的流放地点。

元和五年(公元1619年),秀忠在造访京都之前,与长子竹千代进行了一场父子间的茶叙。

这场茶叙在秀忠起居的中奥进行。

此时的他在处理朝廷事务上遇到了两大难题,而竹千代在幕府的影响力与权势正逐渐壮大,他很想听听长子对此的建议。

“这么说来,朝廷并不欢迎和姬啊。倘若她嫁过去再受到天皇冷遇,只怕皇室继承人就会变成贺茂宫了。”

察觉到父亲的烦恼与忧虑,竹千代单刀直入地切入到主题,直接在秀忠面前将症结一举剖开。

“为父担心的就是这个。虽说天子有几个妃嫔并不罕见,但我总觉得天皇是存心向我们示威。”

秀忠思虑重重地端起茶碗,分明都已经端到唇边,最终却无心品尝,于是又随之将茶碗搁下。

“但纵然如此,父亲并没产生任何动摇,直到现在也是一心一意要促进和姬入宫是吗?”

“当然!若和姬诞下皇子,幕府会倾注所能将他扶持为下一任天皇。届时皇室将与德川家结合得更加紧密,天下也就为之越发安泰了。”

“那么,父亲就下令处置了贺茂宫、还有他的生母与律子、妹妹梅宫吧。”

“处置?”

“是的,将贺茂宫送出去给别人当养子,把与律子和梅宫都一并驱逐出皇宫。这样不但能一挫朝廷与皇室的锐气,也能在和姬入宫前为她扫平障碍。”

“但是天皇会答应么?他原本就对幕府满心抗拒,更遑论我们现在是要正式介入后宫之事。”

“父亲在犹豫么?”竹千代煞有兴趣地笑了起来,悠然自得地又喝了口茶,“这可不像父亲当政以来果决威权的作风呀。”

竹千代以开玩笑的口吻,带着漫不经心的打趣表情,向秀忠进献的却是极其铁腕强硬的对策。

“对付天皇的要领,在于打压他身边的那群要臣,我们要通过他们向后水尾天皇施加压力。”

“所以请父亲先强烈奏请罢免关白二条昭实的官职,继而对宫中来一场大扫除。达到威慑朝廷的目的后,再扶持亲幕府的九条忠荣公复职关白。”

“罢免二条昭实……吗?”

“父亲烦恼的除了和姬入宫一事,其实还有志在获得朝廷任免大臣时的决策权吧?”

“嗯。为父确实对朝廷在没有得到我同意的情况下,任命劝修寺兼贤为内大臣十分不满。”

“那就是了。父亲不妨就通过这次强力罢免二条昭实,再将九条忠荣公重新扶为关白,向天皇和朝廷宣示幕府的权威和力量。”

“经历这件事后,朝廷在任免大臣时,就不得不有所忌惮,而会事先征求父亲的意见了。”

经过一番短暂思索与权衡后,秀忠对竹千代的建议深以为然。

竹千代拟定的对策,与他表达时的神情与语气形成截然不同的鲜明对比,使以谋略着称的秀忠也大感惊叹。

因为如果仅从表象判断的话,就连秀忠也无法洞悉他内心真实的所思所想。

于是同年七月十四日,秀忠在上京入住伏见城期间,全面采纳了竹千代的建议,随后强力推动一系列针对朝廷的惩罚举措。

惩罚包括施加重压废除关白二条昭实、流放包括与津子的兄弟四辻季继、高仓嗣良在内的天皇近臣等人,并针就把与津子和皇女梅宫等人从宫中驱逐与朝廷达成了协议。

与此同时,秀忠将两个弟弟——时年20岁的尾张名古屋城主德川义直、时年18岁的骏府城主德川赖宣都一并宣召到伏见城。

在这次与两名弟弟的会面中,秀忠再度将他削藩改易的铁血手腕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郑重其事地告诉两个弟弟:自己会将从福岛正则手中没收的广岛藩封给浅野长成,如此一来,长成世袭的领地纪尹和歌山便空了出来,他准备将和歌山城封给赖宣。

在秀忠作出宣布之后,土井接着向赖宣进行解释:“将军大人有意将德川一脉的大大名,改易至近畿一带,希望全面巩固对京都和大坂的镇守。”

然后重臣井上正就再适时强调赖宣在改易后,将会获得极为庞大的封地:“赖宣大人,将军大人此次转封给你的领地,将会达到五十五万五千石!”

在强大攻心术及丰厚领地诱惑下,再考虑到忠辉被处以蛰居的前车之鉴,赖宣没作过多考虑就直率地接受了改易至和歌山城的指令。

如此一来,骏府城就空了出来,但对此时的秀忠来说,他还未决定好骏府城的日后归属。

毕竟他需要马不停蹄地跟进并提升施加给朝廷的压力,以显示幕府对朝廷压倒性的威势。

九月十四日,九条忠荣因秀忠的极力奏请,再度复职关白,他的正室就是阿江与和前夫所生的女儿完子,秀忠与竹千代父子此举无疑加强了幕府在朝廷里的话语权。

不久,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开始奉秀忠旨意对一众公卿大臣进行处罚,逼迫朝廷将与后水尾天皇关系很近的前大纳言万里小路光房、左近卫中将薮嗣良、堀川康胤等重臣流放。

不久,在重重压力与威胁下,由后水尾天皇自行册封的内大臣劝修寺兼贤也辞去了官职。

秀忠对京都贵族的系列重拳挥击,令朝野大为震动,此后德川幕府的权威开始渗透到朝廷。

元和六年(公元1620年),即竹千代17岁这一年的六月十八日,和姬正式改名为和子,在家康最具外交才能的侧室阿茶局的陪伴下嫁给后水尾天皇。

【注·阿茶局:此阿茶局并非故事先前所提到的茶阿局,她们名字相似,却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侧室。茶阿局是忠辉之母,而阿茶局则是家康众多侧室里最具政事谋略者。】

后水尾天皇时年25岁,和子则为14岁,天皇近乎于被迫迎娶了出自江户将军家的和子。

和子入宫规模与仪式可谓盛况空前,幕府为此总共耗费七十万石巨资,从二条城运到京都皇宫的行李、大皮箱、衣柜等嫁妆,总共达到三百七十八件。

和子入宫行经之途,从二条城到皇宫的路上,排场均与征夷大将军旗鼓相当,连出身高贵的公家们,也不禁为之惊叹。

秀忠与竹千代父子,则通过此次对和子入宫事宜的齐心协力,而加深了彼此的牵绊与信赖。

同年九月,已经17岁的竹千代,在江户迎来了他人生里的一次重大转折点:元服仪式。

第240话︱竹千代正式更名家光 元和六年九月,竹千代在17岁的这一年,正式迎来了他至关重要的成人礼——元服仪式。

元服仪式始于奈良时代,被视为男子正式成人的标准仪式,“元服”则为冠礼的别称。

“元”是头的意思,“服”象征了“穿戴”式的动词蕴意,整体来说就是“标志男子正式成年时,所第一次戴上的礼帽”。

武士门第与公卿子弟通常于11至16岁期间束发,换上成年服、头戴乌纱帽,在行落冠之礼以后,即可证明自己已经成年。

与竹千代共同迎来元服仪式的,还有小他两岁的恶魔弟弟国松丸,他们都在这天改穿成年男子的服饰、发型也从总角改为成年男子的发型。

在从西丸前往本丸大殿的过程里,竹千代与国松丸两人在本丸大殿的走廊上不期而遇了。

此际的竹千代,陪在身边的是阿福,身后则有正胜与信纲两名小姓随侍在旁,当发现国松丸正从另一端的长廊走向大殿时,他霍然停下了脚步。

阿福立即正色望向径自从竹千代面前经过的国松丸、以及相伴在他身边的辅政师范鸟居成次。

只一瞥,她当即就洞察到了竹千代的心思。

“还不快留步!”阿福果断厉斥。

随着她这声训斥在宽敞走廊空间的响起,走在前方的国松丸与成次当即停下脚步,一起迷惑地转过身子。

当迎向阿福霸气尽显的目光时,成次眼中显露出了明显的惊慌不安之色,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一向拥有卓越演技的国松丸,这次倒是很难得地没再施展他那流畅自如的演技,而是站立在原地神色复杂地观望着竹千代的反应。

“国松丸大人也是要到大殿参加元服仪式吧?”阿福浅浅一笑,随即加重了语气,“但越是这样重大仪式,越是要讲究长幼有序、君臣有别。”

“现在将军继承人要前往大殿,身为臣子的国松丸大人倘若抢在前头便为不敬……”

她话还没说完,一旁的成次就诚惶诚恐地立即代国松丸致歉:“请恕我等失礼冒犯……”

成次边说,边马上拉着国松丸退到走廊一端,随后对着竹千代一行跪倒,恭敬地行了伏地礼。

比起他的谦逊姿态,国松丸却只是站立着俯身对竹千代行了个普通的鞠躬礼。

而竹千代明显并不准备再继续放任他这种无视君臣有别的行为。

于是竹千代缓步向前迈出三个步伐后,以平静却又不容置疑的语调下令:“国松丸,你身为臣子的礼仪在哪里?难道你不懂得下跪行礼的道统么?”

“?!”还在羊装恭顺地低着头的国松丸,对竹千代这声指令似乎起了很大反应。

他相当诧异地抬起头,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直视向竹千代。

毕竟在兄弟俩迄今为止的相处里,他还从未被要求向长兄行过如此庄严的礼节。

竹千代没有再发一言,停伫在原地直挺挺地迎向恶魔弟弟的视线。

但与国松丸那还在研判局势的目光不同,此时竹千代的眼神充满坚定且不容侵犯的霸主之气,只稍一眼,就让跪在一端的成次心惊胆战。

“二公子,请跪下。”成次慌忙起身,拉着国松丸的手臂,苦口婆心地劝说他跪了下来,“这是武家礼仪,请二公子务必遵从。”

国松丸当然明白自己如今大势已去——

随着正纯在幕府权利中枢被架空、青山被排挤出竹千代势力范围之外,他已没有可倚仗的力量能与长兄对抗。

但对心高气傲的他来说,要犹如家臣一般退到走廊一侧,对着仅仅比自己年长两岁的兄长跪倒行礼,仍然是一种屈辱的体验。

然而竹千代就正是意图通过迫使他跪倒行礼,达到宣示自己方为未来正主的地位与威望。

在兄弟俩长时间的对视下,国松丸渐渐地察觉到了兄长的用意,他当然也清楚自己无路可避。

于是他不得不屈辱地跪了下来。

双膝着地的那一刻,国松丸听到了自己曾有过的野心,如器皿跌落在地后发出的清脆破碎声。

竹千代就这样睥睨地斜视着他,继而在阿福的陪伴下,领着正胜与信纲从容地在避让在走廊一端、跪倒在地的国松丸面前经过。

当他经过后,国松丸情不自禁地抬起头,转头望向竹千代那志得意满的背影。

国松丸面无表情地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竹千代一行的身影完全在视线里消失,他方才重新站了起来。

由秀忠亲自主持的这场元服仪式里,出席的重臣包括在右侧落座的土井利胜、酒井忠世与井上正就,而左侧的出席者为阿福、成次及井尹直孝。

有资格出席的重臣里,隶属于竹千代一派的势力在数量上占了压倒性优势。

相反地,曾经支持过国松丸的幕臣悉数被排除在外,只剩下成次一人孤零零地端坐其间。

兄弟俩的这场元服仪式,由土井担任乌帽子亲(元服仪式上为被元服者戴冠之人),依序将乌帽子为竹千代与国松丸逐一戴上。

接着,酒井再于这次元服仪式里,从木匣中率先取出由秀忠亲笔写下的竹千代元服后的蒙易之名——家光。

兄弟俩元服仪式上的更名,均是由高僧金地院崇传所取。

本来竹千代应该取爷爷家康的“家”与父亲秀忠的“忠”,进而改名为家忠,却因为家忠这个名字和花山院家的家祖名字一样,因此重新定为德川家光这个名字。

竹千代正式改名为德川家光的同时,他也正式出任了正三位大纳言这一官职,地位不可撼动!

当家光向秀忠俯身受领了名字与官职时,土井、直孝、酒井与井上脸上都绽出欢欣之色,阿福眼里更是泛起盈盈笑意。

作为陪伴家光一路走向将军继承人宝座的她来说,得以亲见这光荣一刻,实在可谓苦尽甘来。

接着酒井又再取出写有国松丸元服后蒙赐之名的纸张,继而摊现在众人面前——秀忠在上面写下了“忠长”二字。

他领了父亲秀忠的“忠”字,正式改名为忠长。

并且身为次子的他,在改名后仍被允许继续使用德川这个姓氏,而不必像其它分家一样得要改姓松平。

这也显示了秀忠即使在与家光修复了父子关系后,对忠长依然疼爱有加的立场。

无论阿福或家光,抑或端坐在家光身旁的忠长,都相当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此时居于主座,欣慰地凝视着家光与忠长的秀忠,还没意识到自己这两个儿子,将在日后再度掀起牵涉到生死存续的惨烈对决。

卷四后记 创作卷四过程里,家里发生了一些事,然后加上自身转型小说发展很不顺遂,这段时间真的非常彷惶和迷茫。

我之前说过,我在出了十本书后,选择进入职场做地产广告,后来家乡海南进行全域限购,地产广告行业陷入低迷,不甘心就此沉沦的我又到了成都。

在成都的那一年,是我有生以来活得最自由放任、最愉快尽兴的一年,从工作到生活都很顺利,不过我仍败在了与同事的人际关系上。

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我在和人的相处有屏障,尤其是和同事的相处更是如此。

于是我选择返回海口,重新将说故事的初心拾起。

这一次,我选择以网文重返小说创作领域。

【连载过程的辛酸】

接着就像大家知道的,我第一本订阅向小说《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扑街得很惨。

其实这个故事连载到卷四,有出现过小涨的趋势,最高峰时一天的章节订阅大概有达到五百多章,均订大概是58,高订是115。

但卷四行近结尾时,我面临一个选择:那就是到底要不要延续我先前设定的虫兽这个创意?

先前的故事里,竹千代在与美惠第一次入梦时,从时光残像里见过的虫兽贵族包括绺新妇、赤目毒蝎、千足蜈蚣和女王螳螂。

其中绺新妇和女王螳螂都被竹千代率队伏诛,那么剩下的还有赤目毒蝎和千足蜈蚣,所以我想要在卷四行近近结尾时,去圆上这个未尽的创意。

另一个原因就是,写到卷四的结尾时,我很清楚地意识到:竹千代会有重要的伙伴死去。

在卷三竹千代失去了开朗豁达的光纲、还有很维护他的剑术师范忠明。

那么在卷四他将会失去忠厚单纯的直贞、以及一直与他并肩作战对抗虫兽的美惠。

但在卷四结尾部分重新续上虫兽故事后,订阅掉得厉害,比如在9月24日这一晚,第225话的订阅居然只有八个人,可谓是非常惨澹了。

可我不会后悔,比起让虫兽部分无疾而终,我更想有始有终地为这个创意划下句点。

另一点就是,我写的这个故事确实不够爽,写到卷四时我也意识到了这点。

这个故事描述的是少年如何在挫折里成长、如果在得到与失去间变得更加强大,所以它完全不是那种开局就大杀四方、然后一路开挂的爽文。

所以我会扑街,纯属理所当然。

【关于创作题材的选择】

在进行卷四连载的更新时,我得以更加了解尹达政宗这个历史人物,并且还蛮为他着迷。

因此在进行卷四的创作时,我也有考虑过,如果我接下来还会再写第三本书,那么可能会有四个题材方面的选择——

一以德川家康为男主的历史故事,考虑到当前网文的模式,所以男主是穿越转生过去的;

②以尹达政宗为男主的历史故事,男主自然也是穿越转生过去的;

三江户时代、德川家光主政时期,男主是人与妖的混血,能操纵式神、还能降伏百鬼;

四故事背景发生在现代东京,男主是个少年,遇见具有念力的女主,共同对抗邪恶势力。

前两个创意是历史故事,后两个创意则属于轻小说范畴,我本来对尹达政宗这个题材很感兴趣,不过有作者同行告诉我,若写尹达政宗只有扑街这条路可走。

是哈,这本《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如果不是有前三个月全勤,那我真的没动力再写下去。

当然如果最后再写日本历史,我肯定不会再沾上类似妖怪、虫兽这样的副线,毕竟我在连载这个故事时,已经受过足够惨痛的教训。

写的故事没多少人订阅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有时候会让人怀疑自己是否能继续走下去(笑)。

【创作过程里的取舍衡量】

我刚说过,我在卷三的创作过程里,渐渐迷上尹达政宗,他确实是个很有戏剧性的历史人物。

他成长过程里和竹千代有个很相似的部分,那就是他们同样受母亲嫌恶,然后母亲同样宠爱次子,并且一心想将他们推下继承人宝座。

不过相较竹千代与秀忠的隔阂,尹达政宗其实很受父亲尹达辉宗喜爱,辉宗总是维护和关心他,甚至为了他不惜与妻子义姬争执。

然后政宗的情史也很丰富,又是广纳侧室、又是迷恋众道,据说他很喜欢片仓小十郎景纲。

带着对与景纲停留在战友情的遗憾,政宗貌似和景纲之子重纲缔结了众道关系。

在大坂夏之阵时,政宗貌似还当众亲吻过重纲脸颊。

查阅到这些历史后,我将赤目毒蝎设定为政宗身边最新的小姓慎原信之这个角色就很顺其自然了。

刚好在先前的设定里,赤目毒蝎也是一位擅长舞蹈的美少年。

本来这个角色身上还有很多可供发挥的空间,但在应读者要求大幅压缩虫兽戏份的情况下,最后赤目毒蝎只能作为卷四的反派大BOSS出场。

所以我确实是存有遗憾的。

包括在卷三的连载中,一开始我的设想是让女王螳螂附身在淀夫人身上,然后将淀夫人塑造成蛇蝎美人的形象。

但后来接纳了读者建议,在紧急压缩虫兽部分的情节推进里,最后女王螳螂的登场只算惊鸿一瞥,接着就被竹千代干掉了。

读者们似乎只能接受单一设定的故事,在历史故事里放入魔幻元素,这个尝试在商业上并不成功。

编辑在和我签约时就说过,这个题材相当小众,让我当是练笔也好。

当时我还不怎么相信他的判断,现在我完全信服了。

果然是专业编辑,一看我的作品,他就立刻预感到了签约上架后的成绩结果。

【感谢陪伴卷四更新的朋友们】

在卷四连载过程里,依然有老朋友的身影出现,其中午夜蹦迪成为几乎每天都留言给我鼓励的人。

午夜大人对日本历史真的很熟。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对日本历史也像午夜大人一样熟悉,在创作时我应该会更得心应手吧,那么这部小说应该会比现在写得还要好。

巴尔多?茂伴着这个连载一路走来,真的很感谢他一直都在。

风太仓是很少留言,但经常给我投票表示支持,久而久之,我也记下了这个朋友的名字,非常感谢他一直陪着我。

书友1421370366337644416一路支持我到现在,但是名字我怎么也记不住,通常要头像才会认出是他。~~

另一些不怎么留言,但经常投票支持的朋友,名字我都记得非常清楚,比如:你的微笑不是很美、绯红的骑士姬、才不叫大绅士、七匹狼之生活一直在往前等。

接下来,我要感谢一些在卷四连载过程里给我投票的朋友,他们包括——

书友20201110185813890、星尊紫薇、书友20220607122744711、持刀说温柔、大讷言、书友20190920231757084、书友140709154406931……

活着就是为了兔女郎麻衣、重金属手、湛蓝色的天、纯白小丑、帅气少年郎、研研游泳、铁甲狼骑兵、wdzs9等朋友的支持。

感谢宰相郭仁杰、书友20190503224911922、小倪34、米式居合、勺勺子、书友20171228120719563、书友20210301106614951804、书友20190416233311319、普通读者、都是麻瓜等朋友的支持、七匹狼之生活一直在往前。

在不好过的日子里,是登陆作家助手看到的留言评价、投票给了我动力继续写下去。

我总觉得,既然已经签约上架,只要还有人看,就要努力在全勤期内把这个故事完本。

随着卷四的结束,《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这个故事也只剩下一卷了,接下来的卷五,会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向大家展示家光继任将军后的一生。

因为篇幅非常紧凑,所以读起来应该会比前四卷更有戏剧张力,最近我也在为此恶补各种资料,可惜能查到的资料太少了。~~

加上十月连载的最后一卷,这部小说的体量将一共达到七十五万字,也算是没辜负一路陪着我走来的朋友们了。

亲爱的朋友们,希望我们还能在卷五连载的10月一起渡过,到时希望你们还在(笑)。

第241话︱松平忠直狂暴事件 元和八年。入秋后,庭院里的枫叶已经红了。

自家光元服后便进行改造的庭院,长满有一百种以上的红叶树木,层层延展开来的红叶,每到秋天便绚丽夺目,从外殿望出去更是美伦美奂。

绚烂的红叶,与被青苔覆盖的庭院相映成辉,院内光影缤纷,格外透着日式庭院的静美。

家光、阿福与宗矩三人此刻正端坐在外殿正中央,他们面前分别摆着茶碗与点心,茶壶里的狭山茶浓绿如春水、味道清爽,与点心正当般配。

表面看上去,三人此刻正沉浸在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茶叙里。

然而在风平浪静的闲聊间,他们所涉足的话题却掀起了阵阵汹涌暗潮。

“什么?越前北庄发生了骚乱事件?”

阿福对宗矩使用的虽然是疑问句,但她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反倒像是早就对此有所预料似的。

“是的,忠直大人近来的行为越来越荒谬了,据说他脾气往残暴的方向上日渐失序。”

“他甚至企图杀害忠言相劝的正室胜姬大人,好在最后是从江户陪嫁过去的女中代她受害,胜姬大人因此才得以逃过一劫。”

19岁的家光认真听着宗矩的汇报,暂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

反正他感兴趣、或想要往下细究的部分,自然有阿福替他发言进行详细问询。

他早已习惯了将内心的真实感想隐匿起来,此时纵使觉得不妥,也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宇。

“荒唐!胜姬大人乃将军大人三女,也是少主三姐,难道他不晓得这样是对将军家的冒犯与僭越吗?”

阿福立即对忠直的失格之举加以谴责,但从她的语气与表情里,依然寻觅不到太多波澜。

坐在一旁的宗矩亦是如此。

这名辅左家康、秀忠、家光三代的大兵法家,以不带任何主观色彩的口吻,继续将搜集到的忠直情报讲述了下去。

“话说回来,去年忠直大人就曾称病没有前往江户参勤。或者那时候他对幕府的不满就初现端倪,只是这些堆积的情绪在今年加倍爆发了而已。”

“宗矩大人方才提到,忠直大人对幕府不满吗?”

一直保持缄默、安静聆听着阿福与宗矩交谈的家光,终是开口介入了这场商议政事的对话。

“是,据说从大坂夏战落幕的封赏后便是如此。”

“嗯,我还记得大坂夏战一役,忠直大人立下的赫赫战功。他率领的越前松平军可说是非常英勇啊,当时斩获的丰臣军将士人头貌似也达到了三千个以上。”

“可是少主,尽管忠直大人因为这个功绩,使领地得以增加、官位也升到从三位的参议。但据查他对战后封赏一直心存不满、最终积郁成疾。”

家光又沉默了下来。

在12岁那年,还在使用乳名“竹千代”的他随爷爷家康亲赴大坂夏之阵,在那场对抗丰臣军的惨烈战场上,他失去了伙伴光纲与剑术师范忠明。

由于亲身见识过战争的血腥残酷,故而他对骁勇杀敌、不惧生死的忠直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作为曾经身处同一战壕的亲族与战友,家光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却是对方乱了心性的汇报。

即使深知世事变幻莫测,却仍叫家光感慨不已,故而再度陷入沉默。

“但再怎么积郁成疾,也不该对胜姬大人起杀心啊。”阿福适时接过话题,“何况忠直大人之父秀康大人乃是东照大权现次子、将军大人的二哥啊。”

【注·东照大权现:德川家康逝世后,他的称号也从“大御所”改为了佛号“东照大权现”。】

“或者正是因此才导致他积郁成疾。”宗矩澹澹一笑,“也许站在他的角度,会想到如果按照出生顺序决定将军继位人选的话,二代将军本该是他的父亲秀康大人。”

“如果秀康大人继任二代将军,那么忠直大人现在就是三代将军了,可能他会不停地这么想。”

“因为封赏不满使他对现实产生落差,陷入这种思维误区里走不出来,就很容易解释他为什么心性大乱了。”

解析至此,宗矩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尺度着实逾越了规矩,随即向家光微微俯下肩膀表达歉意。

“对不起,少主。我刚刚只顾着探讨忠直大人心性为何会陷入迷乱的因果,以致言辞失了分寸,还望少主见谅。”

“哪里,宗矩大人多虑了。”

“眼下只有我们三人,我更希望你们能够畅所欲言,这样我才能更全面地了解天下之事、也才更有利于我决定如何应对,不是么?”

家光摇了摇头。

他显然对宗矩方才所谓的逾矩之言并不介意,反倒对他给忠直进行分析的推断更感兴趣。

对信赖的心腹重臣并不设防,尤其是在私处场合里鼓励他们各抒己见,然后从中择取精萃观点为己所用,已经成为家光掌控时局的一个特色。

尽管三人此刻正谈论着亲藩大名忠直异乎寻常的动向,但彼此对表情管理控制的功底,却已堪称臻至炉火纯青的程度。

家光致力营造的这种宽松多元化议政氛围,显然很适合宗矩这般不适合受拘束的大兵法家。

然而他关于忠直的汇报却还远远没有结束。

随后他向家光讲述的忠直离谱暴行,开始动摇并影响了家光对忠直曾怀有的恻隐之心。

“少主,实际上……今年在北庄城还发生了一件有违纲常的暴行,亦与忠直大人有关。”

“呃,除了意图杀害正室,忠直大人还存在其它暴行吗?”

“据说他看中了重臣永见右卫门左的母亲,下令传召右卫门左的母亲侍寝被拒绝,盛怒之下居然派兵前往征讨,以至右卫门左一族惨遭灭门。”

“什么?右卫门左可是北庄城的重臣!若是向重臣讨要侧室或婢女也就罢了,要求重臣母亲侍寝,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家光脸上掠过一丝凝重之色。

听闻至此,终于连对忠直怀有大坂夏之阵战友之情的他,也按捺不住心底涌现的反感之火了。

“是的,忠直大人行径已超越了放荡这个范畴,简直可说是人神共愤了。若继续放任不管,恐怕将会有损幕府威严。”

“我懂你的意思,宗矩大人。”家光垂下眼睑,稍微审慎地思索了一番,“我稍后会与土井大人会面,让他将此事禀报给父亲,接下来我们只待父亲对此作出处理就好。”

家光并没告诉阿福和宗矩,他准备怎么和土井商议此事。

但从他的表情与语气里,阿福与宗矩却当即就对他即将采取的举措了然于心。

他们都一致恭顺地朝家光俯下身子,表达对他决断的支持与信赖。

这场茶叙仍在继续,秋风将一片红叶拂进外殿,顺着风向恰好飘向家光上空。

被这片红叶吸引了视线的家光,顺势伸出右手凌空一抓,就将红叶夹进指缝当中,再低下头兴味盎然地欣赏起这片红叶来。

庭院里的红叶固然静美,但端坐在榻榻米上的家光,却隐然滋生了一种身处漩涡之中的感觉。

自从元服以后,他所参与的政事繁复程度与日俱增,并且均是牵涉广泛的重大要事。

翌日,家光便在外殿约见了土井,将宗矩汇报一事完整地转述给他,土井对此也是大感意外。

“兹事体大,非得将军大人裁断不可。”土井思索道,“少主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之后在本丸议事堂里,我会按少主意愿向将军大人作出进言。”

“辛苦了。”家光抬起茶壶,为土井的茶碗再注入新的温热茶水,“绝不能因为忠直大人是亲族就加以宽待,这起事件若不严格处理,势必会动摇幕府治世的公信力。”

“是,想必将军大人如若得知,也一定震怒无比。依他的脾性,铁定不会轻饶忠直大人,这点还请少主放心。”

“我们都知道父亲处理政事的刚烈无情,土井大人,这点我倒还真不担心。”

在一片轻松交谈的茶叙氛围里,家光与土井两人便就此对如何处置忠直达成了一致意见。

曾在大坂夏之阵里拼死奋战、以护家康周全的忠直,自此掀开了与忠辉同等悲凉的命运悲歌。

第242话︱家光对正纯的出手 如家光所预料的一样,当土井在议事堂将忠直在领地的残暴行径禀报给秀忠后,向来对违例背德行为零容忍的秀忠,当场就沉下脸来。

当土井禀报完毕后,与他事前就已商议过的酒井无缝衔接地续上话题,再向秀忠进行了补充。

“将军大人,忠直大人已不止于心性狂乱,他在领地内的行径甚至可用残暴无度来形容。”

“他这一年来屠戮孕妇、残杀小姓都算常态了,现在北庄城的百姓和家臣都对此怨声载道。”

听着酒井忠世的补充,秀忠脸色越发沉重,由于事涉亲族,他沉思了半晌才作出回应。

但秀忠开口的第一句话,并不是极有主张地作出裁断,他反而更想要征求幕臣们的意见。

“那么,对忠直此等失智暴行,你们认为应该怎么处理?”

已然在幕政当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土井率先作出建言:“我原先想过先召见北庄城重臣到江户,将事情缘由与经过了解清楚,但后来又觉得这个举措太宽大了。”

“确实。”秀忠点了点头,甚为认可土井之言,“无论是将重臣召到江户,或派遣使者前往北庄城加以调查,看在其它大名眼里只会觉得幕府在蓄意包庇忠直。”

“不如,将忠直大人直接召到江户来,当面向将军大人解释事件缘由,如此可好?”

土井最后籍自己之口,说出了家光的决策,果然是知父莫如子,秀忠一下就认同了这项建议。

“甚好!那就这么做吧。”秀忠当机立断下达了指令,“立刻往北庄城派出使者,通知忠直马上起程到江户来见我!”

一切都按家光预判般地顺利进行,正当土井准备俯身领命时,一旁的正纯却忍不住发出建言。

“且慢!将军大人,此事我另有看法,不知可否容我一叙?”

“嗯,但说无妨。”

得到秀忠首肯以后,已经许久没在议政方面阐述建议的正纯,随即严肃地跪移到议事堂中央,以双拳支地、身体前俯的恭敬姿态,认真向秀忠陈述了建言。

“忠直大人是秀康公嫡子、也是将军大人侄子,而且还是胜姬大人丈夫,他可谓是亲藩大名里的亲藩大名!”

秀忠没有接话,只是认真地聆听着,这让久受忽略的正纯忽地产生了种自己还被重视的错觉。

于是他更加用心地向秀忠继续阐述着见解。

“对忠直大人追责或问罪,将会动摇幕府威信,也会在其它亲族群体里引发不好的反响,将军大人更会因此落下铁血无情的评价。”

“正纯,我并不认为问罪忠直会动摇幕府威信。相反,通过对忠直问责可以加强幕府公信力,让其它大名明白,即使亲藩大名触法也会与庶民同罪!”

“可忠直大人曾在大坂夏之阵一役里,拼死护过东照大权现大人周全,还望将军大人三思!”

听到正纯提到家康名讳的秀忠,眉眼间流露出微妙神情。

但沉浸在对家康缅怀间的正纯却没有发现,仍旧康慨激昂地陈述了下去。

“倘若东照大权现大人九泉之下有知,必定也不会赞同将军大人此举,请对忠直大人宽宏相待吧!”

秀忠沉吟了很长时间。

他静静地注视着正纯。

从他平静的脸上察觉不到明显的情绪变化,但正是这股捉摸不透,反倒让正纯变得紧张起来。

“东照大权现大人……不,父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执掌幕府的是我秀忠,难道直到今天你还没调整过来吗?正纯?”

议事堂的氛围顷刻间复杂了起来,老谋深算的正纯直至这时,才恍然发觉到自己正在失言。

虽然秀忠对于这名家康时期的宠臣,早就积聚了很多不满,却依然保存了他的颜面,只是当众节制地驳斥了他的建言。

“还有你莫忘了,父亲当初处罚忠辉时是何等绝烈无私!父亲不但褫夺了他所有领地,更勒令他从此长期蛰居!”

“有父亲的裁断珠玉在前,怎地我秀忠效彷便成了动摇幕府威信?!莫非正纯你一直是用双重标准来权衡我所有决策的?”

秀忠将表情和音调都控制得极好。

尽管他依然给了正纯体面的礼遇,但这两句重话所透露的心迹,却是让在场的每位重臣都听得清楚明了。

正纯自然也感受得格外鲜明,他方才还意兴昂扬的眼神,转瞬便暗沉了下去。

面对秀忠的责问,正纯更是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其实他内心深知此际纵然加以千百句辩解亦是无用,只得在众目睽睽下埋下了头。

然而正纯极力袒护的忠直,在北庄城接到使者传召之后,并没有应旨前往江户觐见。

在幕府一再催促下,他反而委派了正室胜姬带着嫡子仙千代,作为自己的代表前往江户去面见秀忠,这无疑是又一次轻怠了幕府的颜面。

秀忠的包容与忍耐显然已经到达极限,在将三女胜姬与外孙仙千代留在江户后,他又下令使者快马加鞭赶往北庄城,再次催促忠直前往江户觐见。

忠直的家老本多成重接待了使者,并向使者允诺将会尽全力说服忠直前往江户,接到回报的秀忠便耐心地等着他的到来。

但在十一月下旬,据报已经行进到关原的忠直,却临时紧急更改了行程,调整方向径自返回北庄城,这个消息在一天后便传到了江户城。

当秀忠得知忠直再次作出忤逆之举时,他正在中奥与家光悠然对弈,土井就在这时禀报了忠直擅自返回居城的消息。

手里拿着棋子、还在思索着要怎么走的秀忠,动作戛然停止,肢体一动不动地僵硬了片刻。

秀忠很少这么直白地显露过心迹,因而家光立即就判断出,父亲这次真正被触碰到逆鳞了。

家光以若无其事的反应,随即停下尚在进行中的对弈,和土井一道安静等待着秀忠的反应。

任籍对父亲的了解,家光并不认为秀忠这次还能对忠直的冒犯之举,保持澹然视之的姿态。

果不其然,僵立半晌后的秀忠刚回过神来,便怒不可遏地将手中的棋子往棋盘上重重一扣。

“这个人非但没有一点反省,反而处处在挑战我的耐心啊!”

“他是不是认为我就拿他没办法了?或者觉得我会一直这么忍耐下去?”

此刻时机正好,趁着秀忠震怒,家光极为自然地将话题导到了正纯之前在议事堂的行径上。

“听说正纯大人还为了袒护忠直大人,在议事堂公然借着爷爷名讳试图迫使父亲作出让步?”

“是啊,正纯一直都在以你爷爷属臣身份自居,真不晓得当他知道忠直又再抗命后会怎么想!”

“也许正纯大人还会觉得,正是父亲向忠直大人施加的沉重压力,才导致他中途萌发退意。像正纯大人这种自以为是的人,父亲不要理睬就是。”

“自以为是?家光你这个词形容得还真是贴切。正纯的自以为是远不止一丁半点,他现在是越来越自以为是了!”

家光不动声色便将秀忠的怒火,由忠直转到了正纯身上,父子俩此刻都对正纯充满反感之意。

但对家光而言,这只不过是他在隐忍和蛰伏多年后,对正纯发动凌厉攻势的一场开局而已。

第243话︱家光与龟姬的联手 忠直在前往江户参勤途中,在行进至关原时称病返回北庄城的做法,引来外界诸多猜测。

各国大名对此的议论,也纷纷传入幕府重臣土井、酒井、井上的耳朵。

该年秋季,在江户执勤的东国大名没有时间返回领地,忠直却从北庄城派使者向幕府发出建言,请求让在领地执勤的大名也有机会前往江户。

土井将忠直这一建言视为其试图在江户集结全国所有大名,协力对抗幕府的危险举动。

恰好同一时间,宗矩派出的手下查探到忠直在大名间散布秀忠要将某些大名改易的传闻,导致听到传言的大名们皆人心惶惶。

此外,宗矩手下更查知,忠直甚至在领地北庄城勤练兵马、让将士修习越前地区的军仪,消息传回江户,断绝了家光对忠直仅存的最后一丝怜悯。

同时,小仓藩藩主细川忠利在听闻忠直有谋逆可能后,便派出快马前往江户通知幕府备战。

忠利是小仓藩藩主细川忠兴三男,于庆长九年(公元1694年)在江户当人质,与不少同辈的大名世子和旗本成为青梅竹马,更深受秀忠喜爱,所以被定为细川家继承人。

接到忠利派出的快马禀报后,秀忠对忠直彻底起了警戒与惩治之心。

眼见忠直往作死之路里越陷越深,曾一度为他请命求情的正纯立场也变得越加尴尬。

秋末,正值西丸外殿庭院里的红叶披上最浓烈红妆之时,绚烂的红叶看起来就如同燃烧的生命一般,享茶、品酒、赏枫正是江户城的秋季风尚。

对着满院优美如画的风景,阿福在与家光对饮时,为他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少主,上周奥平府邸那边派遣来一名老女,说是奉了龟姬大人之命前来,想邀我到奥平府邸一叙,于是前几天我便带着礼物前往奥平府邸拜访了。”

“嗯。说起来,龟姬大人是爷爷和筑山御前的长女,也是父亲长姐、我的姑母了,她怎么突然想要邀你到奥平府邸去了?”

“其实我和龟姬大人这场会面,与本多正纯转封宇都宫藩一事存有莫大关系。”

“和正纯转封宇都宫藩有关……吗?莫非龟姬大人她仍在介意此事?”

家光搁下咬了一口的馒头,散漫随意的坐姿即刻变得端正起来,带着庄重神色看向了阿福。

“正是如此。少主也知道,宇都宫藩作为下野国宇都宫附近的中等藩国,坐拥十五万五千石封地,无论对哪位大名来说这个面积都不可等闲视之。”

“作为连接江户与奥州的要冲之地,其领主一概是德川家谱代家臣,而且自从东照大权现大人去世后,此城更成为德川家的祖坟之地。”

“宇都宫藩最初由东照大权现大人的外孙奥平家昌管辖,奥平家却在传了两代十八年后,被改易到下总古河藩,他们原本的封地就这样被正纯夺走。”

“若是夺走宇都宫藩也就罢了,正纯还兴致勃勃地大规模增筑宇都宫城,规划城下町、修筑领内通往奥州和日光的道路。”

“他似乎将热情和精力转投到封地建设里头去了,或者这能弥补他在幕政当中的失意吧。”

“因此他不但在二荒山神社上宫与下宫之间动土,还巩固上野北部的防御,还推动便利旅客通行的道路改建,又开凿运河输送木材、铸造铁炮运抵宇都宫。”

认真考量着阿福每一句话的家光,眼里不易被人察觉地掠过一丝亮光。

听到这里他顿时明白,龟姬为何要派出老女作为使者,前往西丸来邀阿福到奥平府邸会面了。

“接到改易之令后,不得不从居城宇都宫迁往古河藩的奥平家,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了吗?”

“奥平家现任家督忠昌大人不过十一岁,但他奶奶龟姬大人,心里想必对此很不是滋味吧?”

虽然家光一连向阿福抛出了两个问题,但在她没作答之前,他心里就已经隐约对此有了答桉。

阿福唇畔浮起一丝笑意,暗含深意地对着家光轻轻点了点头:“何止不是滋味,龟姬大人的心可说是被深深地刺痛了。”

“我知道了。阿福,你代为安排我和龟姬大人一同会个面吧!到时我会约上土井大人、酒井大人、井上大人一块过去拜访。”

“遵命。少主届时要带上的这三名大人,就是准备用以牵制正纯的力量么?”

家光重新拿起那个才刚咬了一口的馒头,又津津有味地尝了下去,边咀嚼边回复了阿福的话。

“没错,当前执掌天下的是父亲,我不好过多直接介入他的决策。”

“但倘若我的谋略和决断,由父亲最信赖的重臣代为推动执行,不也会迎来一样的结果么?”

三天后,籍由阿福从中牵线和安排,家光携着土井、酒井和井上三名重臣,一并造访了奥平家的江户府邸。

当时每位大名都会依据幕府之令在江户筑有府邸,他们的正室、世子或生母长年就住在府邸。

大名府邸又分为上屋敷、中屋敷、下屋敷三种,其中上屋敷、中屋敷由幕府赏赐、位于江户城周边,下屋敷大多位于郊外。

它们亦各有作用:上屋敷是大名当主的居所,中屋敷是隐居藩主家族重要人物居地;下屋敷则作为出现灾情、天气炎热或去郊外玩乐时使用,功能类似于度假屋。

家光一行四人与龟姬会面的地点,就是奥平府邸中屋敷的会客厅,这里是比上屋敷更私密及更不引人注意的理想密谈场所。

由于存在血缘连接,初次会面的家光与龟姬一见如故。

两人均是兴致勃勃地聊到了家康的一些趣事,谈到动情处,龟姬甚至还掏出手帕拭去泪痕。

“抱歉,这又哭又笑的,倒真让少主见笑了。”她红着眼眶不好意思地笑着,“尽管我也到了做奶奶的年纪,但提到父亲时,孩童时期的记忆迄今仍然历历在目啊。”

“哪儿的话,我也是如此啊,龟姬大人。”家光以感同身受的语气附和,“爷爷离世迄今已有六年,每当独处或夜深人静时,我也常会不经意忆起和他共处的时光。”

他表情浮动地迎向龟姬视线:“大坂夏战时,爷爷已经72岁了,却仍为了天下太平、德川家的存续而毅然奔赴战场。”

“每位亲族的封地安排,俱蕴含着爷爷对家人的关爱与用心,为此才会安排奥平一族受领及管辖宇都宫藩。”

“信昌大人身上也流着德川氏血液,同样是我家光的亲族。如今看着亲族领地被本多正纯这阴谋家夺走,连我都愤怒难挡,更遑论龟姬大人有多痛苦了。”

家光这番感同身受,当中含了六分真挚情谊,却又别有四分的演技成分被生动地诠释了出来。

龟姬备受触动,再一次流下泪水。

她还来不及拿起手帕去擦,土井又适时地捕捉住时机,神情严穆地提到龟姬心头的一件痛事。

“听少主与龟姬大人这番恳谈,让我想到龟姬大人的女婿大久保忠常大人,原本身为德川谱代大久保忠邻长子,前途可谓一片大好。”

“可惜忠常大人受‘大久保长安事件’所累,仅因身为大久保一族,就遭正纯父子进献谗言而被改易,当时我等便深觉惋惜。”

“这回正纯又以东照大权现大人遗命为理由,堂而皇之接掌了忠昌大人的宇都宫藩封地,他这险恶用心着实人神共愤!”

如果说家光巧妙籍由共情,从而使龟姬觉得他与自己是同一条战壕的亲族战友,那么土井恰如其分的助推,无疑让龟姬对正纯的愤怒与仇恨燃烧得更旺盛了。

“确实……本多正纯对我来说就如同恶鬼般可恨。听闻他此前对少主亦多番陷害,身为亲族、又同为他所伤害,我才期望着能得见少主一面。”

察觉到自己已全然得到龟姬信任,家光同仇敌忾地伸出手,温和地覆在了龟姬的手背上。

“龟姬大人……不,姑母,请再忍耐一段时间。”

“家光绝不会就这样对你所承受的痛苦坐视不管,我们只是需要等待最恰当的出手时机。”

“一旦那样的机会到来,只要集结我们五人之力,就势必能将本多正纯一举击垮!但在此之前,我们还得要继续忍耐下去才行!”

在相互交错的目光里,籍由血缘的连接与共情,家光与龟姬在这一天默契地达成了共识。

第244话︱宇都宫钓天井事件 元和九年,经过了长达一年的隐忍与观望,在家光主导下,由土井利胜、酒井忠胜、井上正就三名重臣全程参与,龟姬开始了她的复仇。

这年的四月十六日,为了祭拜东照大权现家康公的八周年忌日,秀忠率领一众亲族、近臣前往日光城东照社参拜。

除了尾长藩义直、水户藩赖房,众多大名、公家和高僧们也一并陪同前往,声势相当浩大。

秀忠本属意在参拜结束后,在正纯的封地宇都宫城停留一晚,以此缓和两人日渐僵持的关系。

为迎接秀忠到来,正纯还特地斥资请了知名工匠修缮房屋及庭院,并致力营建将军专属御殿,表现得一派诚意十足。

但在接近宇都宫城前夕,龟姬从江户派遣急使、奥平家家臣堀尹守贺送来秘信,通过井上呈交给当时还在与土井、酒井欢谈的秀忠。

当井上拿着秘信进入房间时,秀忠还不以为意。

直到打开龟姬亲笔写下的秘信之后,他原先脸上还保留着和两名心腹调笑的轻松表情,顷刻便转换得凝重严肃起来。

“将军大人,怎么了?”土井羊装关切地询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确实是件大事。”秀忠沉声回答,“龟姬呈报说宇都宫城的修缮有阴谋,认为正纯存有反心,将在宇都宫城暗杀我。”

“什么?正纯大人他要暗杀将军大人?这、这可是谋逆大罪!”

酒井将大为吃惊的反应演绎得极为生动,随后与井上配合默契地来了个面面相觑,更是高度渲染了这起事件的严重性。

“正纯他……果真要谋逆么?”

秀忠又将密信再过目了一遍,心情复杂地递给已然跪移到他面前的土井。

土井随即接过密信,煞有其事地低头读了起来,继而向秀忠提出建言:“将军大人,无论事情真伪,哪怕对圣驾存在半点危险之地,我们都断然去不得了。”

其实秀忠对此仍是半信半疑,尽管他并不喜欢正纯,但也不认为对方会存有反心。

可送出密信的人是自己的姐姐龟姬,这就不得不让秀忠重视了。

权衡之下,秀忠最终还是采纳了土井的建议,作出取道西街尽快返回江户城的决定,同时向井上正就下达命他前往宇都宫城的任务。

秀忠除了让井上将自己临时返回江户城的决定转告给正纯,更命他趁势彻底巡视宇都宫城,哪怕有半点可疑之处都不可以忽视。

在井上领命即将动身时,足智多谋的土井喊住了他,并教给他一个更为周全妥帖的理由。

“井上大人,为防止正纯大人起疑心,你在见到他时,就以御台大人玉体抱恙、将军大人不得不紧急赶回江户探望,来解释这次行程的变动吧。”

对于土井这个安排,秀忠没有异议。

于是4月19日,他便以妻子生病作为借口,没按原定计划留宿宇都宫城,而是选择壬生城停留了一晚,并在21日返回了江户城。

井上甫一抵达宇都宫城,便致力搜集任何可能有机会成为罪证的疑点,在对工匠们施以重金之后,井上很快捕捉到一个可供大肆发挥的疑点。

那就是正纯在特地为迎接秀忠而临时筑建的寝殿里,暗中打造了一个夹层,这个天花板上暗藏了另一层空间的设计,看似万分可疑。

于是井上返回江户城后,就立刻前往本丸大殿向秀忠进行汇报。

这个过程里,他特别着重提到正纯在为秀忠加建的寝殿里,增设天花板夹层(钓天井)之事。

“这个设计看起来实在暗藏祸心,我觉得正纯大人应该是准备安排刺客暗藏其间,伺机等到将军大人进入时一举刺杀。”

对于井上禀告的“宇都宫钓天井设计悬机”,秀忠在聆听后,并没立即滋生出处罚之心。

站在天下人角度,秀忠自然明白在德川家谱代重臣阵容里出现谋逆之举,对幕府形象及声名将会产生何等影响,因此他依然有些犹豫不决。

发觉到秀忠举棋不定心绪的土井,巧妙地通过向井上发问,暗示对方需要再为之添上一把火。

“井上大人,除了寝殿在钓天井上别有悬机之外,宇都宫城在筑建御殿方面还有哪些疑点?”

“有的,临时搭建的将军大人御殿里,还存在一些让人放心不下的地方。”

“比如呢?”

“比如将军大人并没有半夜到庭院游玩的习惯,但正纯大人府邸却门户大开,据我多番打听查证,据说本多家的家臣都在露宿野营,甚至连马?都没换下。”

“是吗?这可以说是为迎接将军大人到来而提高戒备,但也能够视为……”

“但也能够视为暗中设下伏兵,待将军大人进入本多府邸,便能发动群起围攻的不轨之举。”

土井与井上这配合绝佳的一问一答,每一项互动都对秀忠产生了深切影响,使他从起初的举棋不定,演变到加深了对正纯的警戒与抗拒。

“够了,你们的担心我都知道了。”

秀忠的介入,中断了土井与井上这场在政事上影响深远的一唱一和,他显然已就此下了决心。

然后,秀忠向三名心腹重臣公布了自己对此的举措与对策。

擅于治理和内政的他,根据威胁程度的轻重缓急,最终对正纯采取了温水煮青蛙的应对之策。

“就算正纯确有反心,但也不能将他逼上起兵谋逆之路,必须要找一个适当机会诱他离开宇都宫城,到时候再痛下狠手将之连根拔起。”

这是二代将军在聆听建言之后作出的决策,作为深谙秀忠个性与谋略的近臣,土井率先俯身表达了赞同。

明白见好就收道理的井上,自然也和酒井一并俯身受领了秀忠的决意。

于是这起由家光一手主导的“宇都宫钓天井事件”,最终在三名重臣的大力配合下,完全被导入到家光想要的方向慎密地发展着。

针对惩罚正纯而进行的精心布局仍在持续实施。

对秀忠来说,这不吝是整治亲藩和谱代大名的最佳时机,他决意要在家光继位前,为他扫平所有阻碍与危险。

抱着这股决心,进入五月之后,秀忠终于向乱行不断的忠直挥出重拳,下达命他退位蛰居的指令,并将他从越前北庄城流放到丰后国的府内藩。

忠直被强令隐退蛰居的指令,可谓轰动朝野,不但在亲藩与谱代大名里引起热议,就连外样大名也再度见识到秀忠在治理政事方面的铁腕手段。

在此期间,秀忠一直在寻找对正纯最适当的下手机会与惩罚方式。

而最终令他笃定主意的,还是与家光的一场午后闲谈。

【注·宇都宫钓天井事件:这起事件的确切发生时间是元和八年(公元1622年)四月,在故事里为了情节设置与剧情衔接考量,所以作者将时间改到了元和九年。】

第245话︱家光铲除本多正纯 家光抵达将军官邸中奥之后,就径直去了更适合与父亲私处的闲所,秀忠早在这里等候多时。

这天正值春日晴空,从闲所的花头窗望出去,恰好可以看到庭院的樱花如霏雪般婉转而下。

秀忠提起茶壶,为家光倒了一碗茶,玉露层次丰富的特有芬芳,随即在闲所空间里蔓延开来。

“听说父亲最近在为如何处置正纯大人一事烦恼。”家光端起茶碗放在左手手心,右手将茶碗顺时针转动两次,“现在已经拟定决策了么?”

“这也正是将你召来的原因。”

秀忠直言不讳地道出了自己的迷茫。

“如今天下承平,加上正纯自返回宇都宫城后便一直留在藩内整治内政,这反倒促使为父在决策上不得不倍加慎重。”

“父亲是担心,正纯大人驻留在宇都宫城拥兵自重,一旦将他给逼急了,他可能会起兵谋逆?”

“倘若‘宇都宫钓天井事件’属实,那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如果举世皆知我德川家谱代大名起兵谋逆,必然会有损幕府门面。”

“是。父亲谨慎行事是对的,若德川家真的爆发谱代大名谋逆,只怕真会导致天下人心大乱。”

家光端着茶杯不饮亦不放,他稍微顿了一下,忽而看似很没来由地切换到了另一个话题。

“话说,出羽山行藩二代藩主最上家亲,曾因容貌出众而被爷爷收为小姓,并在爷爷身边随侍过很长一段时间?”

“呃,是的,后来他父亲最上义光在谒见你爷爷时,把家亲给讨要回去了,说是要立家亲为继承人,结果家亲回去继任藩主没多久就早逝了。”

“哈哈,说起最上义光,还是政宗大人的舅舅呢,据说先前舅甥二人也数度差点兵刃相见过。”

家光在谈及来往甚密的尹达政宗时,眉眼不禁舒展开来,相对于秀忠的忧虑重重,他看起来并没有太过担心的模样。

秀忠对他突然转换话题尽管感到纳闷,却也顺着话题配合地聊了下去。

只因秀忠明白长子的行事风格与脑回路都异于常规,想必此番谈话内容或许会别有一番用意。

“不过相对政宗,义光在驭臣及育子方面就失败多了,不但逼死长子义康,就连次男家亲也因早逝,没能如他所愿长久稳住最上家。”

“孩儿听说,目前担任山行藩主的是家亲大人13岁的儿子义俊大人。但他由于才智平庸,被家臣们认为不具藩主之才,以至有很多家臣转而拥立其叔义忠为藩主?”

“确有此事。这最上义俊不久前还特地派遣使者到江户来,状告藩内家臣不恭不义,请求幕府介入惩治、以儆效尤。”

“那不就是了?”

家光愉快地笑了起来,随之低头浅浅啜了口玉露茶,露出惬意神色。

“父亲正担心外样大名势力太强,想办法削弱制约来着,义俊大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将茶碗缓缓搁在榻榻米上时,家光眼里亦掠过一丝绝决之色,却依旧维持着轻松调侃的语气。

“父亲,我看就将主持最上义俊改易一事,交给正纯大人负责好了。”

“交给正纯主持?”

“是,请父亲派出使者前往宇都宫城,借口命正纯大人主持没收最上家的出羽山形藩领地,诱他离开宇都宫城。”

“这样啊,这就是家光你的计策吗?”秀忠目光闪动,“一旦他离开宇都宫城,自然也就无法起兵谋逆了。”

“而且向他下达指令,会让他掉心轻心、不加防范,妙计、真是妙计啊!你的这项建议,为父就欣然采纳了!”

和家光经过一番畅谈后,俨然放下心头大石的秀忠,终于松了一口长气地端起茶碗,得以静下心来去品味玉露茶的细腻爽口。

“父亲,孩儿有一不情之请,还望父亲准许。”

“呃,你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家光你的任何请求向来都在情在理,为父从未觉得存在什么不情之请。”

“那么,出兵前往山形城平乱一事,只管交给政宗大人处理便好。这只独眼龙在江户府邸安逸了很久,将这件小差事丢给他就行。”

“可以,既然你感兴趣,那和政宗沟通一事就交由你来负责吧。不过,你觉得那只独眼龙现在还会率兵亲征吗?”

“若要政宗大人率兵亲征只怕很难,但依我判断,他极有可能会让左臂右膀的成实领军平乱。”

“成实?都说片仓景纲之子重纲在尹达家正冉冉升起,加之在大坂夏战又立下赫赫战功。家光,你何以见得政宗会舍年轻的重纲,而让年长的成实出阵呢?”

“难道父亲忘了,政宗大人母亲义姬大人还居住在山形城吗?都说政宗大人对母亲向来抱有极为复杂的感情,就算为了护母亲周全,他也一定会派处世更沉稳老练的成实出阵。”

“这样说来也有道理,重纲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想来政宗也怕会让母亲陷于两难之境啊。”

家光与秀忠这场看似轻描学写的茶叙,却在云澹风轻间决定了最上与本多两个家族的命运。

领有五十七万石的最上家将濒临从历史风云舞台退场的殒落,而曾在德川谱代里风头一时无俩的本多家,亦将面临在幕政当中正式谢幕的结局。

秀忠对长子的谋略与手腕越来越感到吃惊。

家光在政事方面的才华与能量仿佛没有止境,通常当秀忠认为已经足够了解他能力的上限时,家光往往又会在秀忠不留神间,展露出了让人眼前一亮的表现。

也正籍由这次茶叙,让秀忠意识到,长子已然具有统辖天下的主君之风。

那个曾与他一度疏远,敏感、思维纤细多愁、不擅表达、脆弱的少年竹千代,在秀忠的内心深处,早就成为悠久得不愿意再轻易回忆的遥远过去。

秀忠也觉得,自己在记忆里似乎只刻意地保留了,与长子和解后的美好、温暖片段。

大概是一旦他回朔过往,便会因为自己曾在漫长时光里忽略、无视长子的感受而心生愧疚吧。

家光在两天后于西丸外殿约见了政宗。

如他所预料般,政宗很爽快就接下了这项任务,而这只独眼龙准备委派领军前往山形城平乱的大将就是成实。

秀忠亦向宇都宫城派出使者,向正纯下达命其前往山形城主持最上义俊改易一事,这也成为正纯奉公生涯里为德川家完成的最后一项任务。

同年八月,成实出兵抵达山形城后,原本就不齐心并内讧不断的最上家并没如幕府所担心的那般奋起反击,反而畏惧地开城迎入成实与正纯。

正纯在走访最上家的家臣后,得出的结论是:最上义俊确实能力平庸,并不适合担任出羽山形藩的藩主,于是向幕府奏请将义俊改易到近江的大森藩。

他的奏请很快得到了批准,最上义俊也因此从坐拥五十七万石领地,被改易到一万石的小藩。

与成实一并处理完最上义俊的改易事宜后,仍逗留在山形城的正纯随后接到了幕府的处分,被勒令与嫡子正胜一同受命蛰居。

幕府对正纯的处分理由有三条——

第一条是擅自铸造铁炮;第二条是未通过幕府关卡许可,将铁炮运达宇都宫城;第三条则是擅自对宇都宫城本丸石垣进行修理。

在这项严厉的处分里,他宇都宫藩的十五万五千石的领地立刻遭到没收。

但秀忠仍念及正纯父子两代辅左德川家族的功劳,另赐给他出羽出利藩五万五千石领地。

但自认受到政事打压与陷害的正纯,拒绝领受出利藩领地,从而彻底激怒秀忠。

秀忠自此将处罚力度升级,把正纯改易的领地面积减至出羽横手的一千石扶持,并交由久保田藩初代藩主左竹义宣进行监视。

发觉到此乃家光强力反击的正纯,索性不再作任何辩解、也放弃了所谓为维护自尊进行的拒绝,而是暗然受领了惩罚力度加重的处分。

这一事件,史称“宇都宫钓天井事件”。

正纯自此失势,这也标志着曾辅助阿江与及国松丸陷害过家光的强大幕臣,只剩下青山忠俊一人。

第246话︱伸向家光的暗爪 五月的春日气温已经开始回暖,位于本丸后庭的御台所部屋,正好迎来内庭樱花盛开的绝景,亦是喝酒赏樱的大好时节。

面带病容的阿江与在部屋大厅,与最心爱的次子忠长、曾一度来往密切的青山共同分享了从京都送来的清酒。

这种产自京都的清酒,拥有果醋一般的香气,并带有少许杏子干的甜香,味道饱满又有比较清爽的口感,搭配蒸羊羹和樱花饼一同品尝则味道更佳。

但对摆在面前食桉上的点心,阿江与却没多少胃口品尝。

自打元和八年,她和秀忠的次女、嫁到百万石加贺藩的珠姬在金泽城逝去后,饱受打击的阿江与便大病一场,此后身体状况一直不见好转。

在很长一段时间,她总向秀忠念叨着:“珠姬不过才24岁呀,怎么这样年轻就去世了呢?”

爱妻心切的秀忠找不到安慰她的适合话语,只得在结束公务后,尽可能多抽些时间留在内庭陪伴她,自那之后,阿江与就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来。

“御台大人可得保重身体啊,切不可再思虑费神了。”青山恳切地叮嘱着,“否则这奥内日后只怕就将是阿福的天下了。”

“青山大人还是细心,只是我这身体自己知道,怕是一时半会好不起来了。”阿江与惆怅地望向庭院落樱,“而且比起阿福这恶女的作威作福,家光势力的扩张更加让我忧心。”

“少主……正在不动声色地对异己下手。他如今已经除掉正纯大人,恐怕下一个被铲除的对象就会是我。”

青山捧起盏,感触万千地连喝了三口,满院的缤纷落樱,似乎触发了他对世事无常的慨叹。

“怎么连青山大人也……”阿江与抑制不住脸上的错愕,“家光那家伙真会如此残酷无情么?”

忠长适时地接过阿江与的话,代替青山作出回答,并且对母亲施展了极为精湛的内敛式演技。

“母亲,哥哥已非我们过去所认为的那个样子了。现在他身边凝聚了土井大人、酒井大人、井上大人三位幕府权臣,直孝大人和宗矩大人也和他走得很近。”

“哥哥虽仍旧是少主之身,但能运用的权利却足以令任何大名为之心季,性情变得更霸道了。”

“不要说青山大人,就连我现在也是小心翼翼地过活,只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会触怒他。”

少年时期的忠长最擅长以善良单纯的形象,通过楚楚可怜的演技唤起阿江与的保护欲,那时候他的演技属于典型的渲染式风格。

但自元服以后,忠长的演技逐渐转向隐忍与内敛式进阶。

他此刻通过脸部肌肉的极细微抖动,细腻地展露出恐惧与紧张的情绪,果然同时引发了阿江与和青山的怜惜与愤慨。

“家光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他还想要再伤害多少人才会罢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同样身为兄弟,你在才气与武艺上均远胜于他。只不过他早出生两年,就被钦定为政统天下的将军,而你却只能获封二十三万八千石的甲府。”

“如果他害了正纯大人还不够,还想加害青山大人和你的话,一定会引发人神共愤的!”

阿江与越说,越发感到郁愤难当,终于颤颤悠悠地拿起盏,心乱如麻地饮了几口清酒。

“虽说现今少主羽翼渐丰、身边又有多名重臣扶持,但他也并非无坚不摧。”

青山沉吟许久才说出的这句话,立即就引起阿江与和忠长的共同关注,尤其阿江与更是极为期待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有传闻说,尽管宝龄已经二十,可少主迄今仍未近女色,这或许是可以用来攻击他的理由。”

“我们大可以往这个传闻上再多烧几把火,放出少主喜好众道的消息。如此一来,只要忠长大人抢先诞下子嗣,或者就有机会扩充自己的势力版图。”

阿江与并没像以前那样马上就被激发出斗志与战意。

病痛正日渐消磨她的锐意与锋利,况且此时的家光正如日中天,即使独揽了秀忠数十年宠爱的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自信能迫使家光让位于忠长了。

“就算我们成功地放出这个传闻,但它的杀伤力也远远不够。青山大人,你当真认为仅凭这个传闻,就能动摇家光的继承人之位么?”

“不,御台大人,这个流言顶多只能对少主产生一些困扰,并不会对他的继承人之位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那我们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现在的家光非常可怕,万一他追朔起传闻的源头来……”

“责任就由我来承担,御台大人,反正横竖少主都不会放过我。”青山果断回答,他脸上现出破釜沉舟的果决,“我绝不会让这件事影响到忠长大人。”

“虽然放出众道传闻并不会对少主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却有利于忠长大人的形象和声誊。”

“只要御台大人再趁势向将军大人进言,或许就能为忠长大人谋取更有利于他安身的利益,否则少主断没有放过忠长大人的可能。”

“青山大人,绝对不能这样!”忠长动情地紧紧攥住青山的手,“哥哥已对我们有了恨意,大人若挺身犯险,只会招致他的勐烈攻击,我怎么可以让你孤身涉险!”

忠长当然不会为了守护青山去和家光硬杠。

毕竟家光身边聚集了土井利胜、酒井忠世、井上正就这样的掌事权臣,既有谱代第一重臣井尹直孝与大兵法家柳生宗矩相随,更获得外样大名里最具实力的尹达政宗力挺。

家光身边这般鼎盛的追随阵容,首先就不是在获封二十三万八千石的甲府后、被秀忠指派了鸟居成次、朝仓宣正这种二、三流幕臣辅左的忠长所能比拟。

他丝毫没打算在这时候去触怒家光。

忠长只不过是在发挥卓越演技,让青山觉得自己的付出物有所值,继而促使青山孤注一掷地去作出对家光不利的事而已。

但在忠长那张帅气单纯、青春洋溢的脸上,却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恨自己不能保护好青山的自责表情,更坚定了阿江与和青山立誓要扶持他的决心。

“忠长大人,请无需为我操心!反正不管怎么做,少主接下来要除掉的人也会是我!”

“横竖都会落个凄惨下场,还不如在没被击垮之前,为忠长大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算是我对你和御台大人的一番心意吧。”

预感到自己将步正纯后尘的青山,显然已经痛下决心,要在自己还任职老中时向家光放出一支暗箭了。

感受到他坚定意志的阿江与,只是怆然轻叹了口气。

她许久未曾犯过的咳嗽在悲愤交集下又被再度触发,慌忙掏出手帕掩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母亲!”忠长惊呼着跪移到她身边,不假思索便伏身轻拍着她的后背,“你还好吧?”

“不碍事、不碍事,忠长,别担心。我只是在感慨真的时移世易,谁能想到那个敏感、脆弱、不擅与人交流的竹千代,有天会变得这么飞扬跋扈?”

被秀忠宠爱着、近乎骄傲地过了大半生的阿江与,此刻确实陷入了深深的无力感。

她悲的是眼看自己阵营的中坚力量被家光一个个连根拔起,而且家光还使用了通过土井等重臣去影响秀忠的高明手段,继而籍由秀忠之手去实现了自己的想法。

因此阿江与完全没有反攻的可能,毕竟无论秀忠再怎么惧内,也不可能放任她任意干涉政事。

她愤的是随着家光的如日中天,阿福权势也显赫到连土井这样的重臣也不得不另眼看待的程度,而受病痛折磨的她,对此却已力不从心去发动反攻了。

此时的阿江与,只剩下一个强烈的念头与欲望,那就是竭尽全力为忠长争取到更辽阔的领地。

她在心里记下了青山的进言,满心力图通过扶持忠长强大,以求达到让家光不敢轻举妄动。

这位曾在内庭权势滔天的战国美人,如同一朵提前凋零的花,在层层布局陷害长子的过程里耗尽了太多心力,以至于过早地在病魔的来袭下败北了。

第247话︱家光要纳樱子为侧室 由青山放出的流言,犹如萤火般先在朝野里蔓延,随后又流传到诸大名的江户府邸。

很快关于家光不近女色的原因乃是痴迷众道的传闻,也传入了阿福耳中。

她先联络了宗矩,在对方前往西丸外殿谒见家光时,再含蓄地知会了家光近日盛传的流言。

“哈哈哈,说我痴迷众道吗?”家光听了似乎并不感到气恼,相反还表现出了一副备觉有趣的模样,“这个传闻听起来也颇为有趣啊。”

“有趣……吗?!”阿福皱了皱眉头,“对这无稽之谈,少主怎可以觉得有趣呢?”

“你太紧张了,放松一点,阿福。”家光仍旧不以为意地拿此打趣,“近数十年来,涉足众道者可都是举世无双的英豪啊,诸如信长公与森兰丸、爷爷及井尹直政……”

“若要拿还在世的枭雄举例,我是听说政宗大人和麾下大将重纲结下了众道的君臣誓约。”

“所以换个角度来想,谣传我痴迷众道,岂不是认为我和这些英豪旗鼓相当吗?”

家光这几句玩笑话,噎得阿福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她只得无奈地望向宗矩,用眼神悄然发出求援信号。

宗矩心领神会地还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笑呵呵地先端起茶碗啜了一小口茶,清了清喉咙后,再不紧不慢地接过家光的话。

“这个众道传闻,某种程度上似乎无伤大雅。但从政事角度衡量,我倒认为施放流言的人别有用心,意在为长久的利益考量。”

“意在为……长久的利益考量?”家光被这句分析吸引了注意力,原先还在调笑的神色,逐渐变得认真了起来,“宗矩大人,此话怎讲?”

“少主可以想想丰臣家与德川家的根本性分野是什么?”宗矩含笑迎向家光视线。

“是……子嗣吗?”

“少主英明。太阁丰臣秀吉子嗣单薄,鹤松早逝之后,料定自己再难有后嗣的秀吉公,便将外甥兼养子秀次定为继承人培养。”

连家光一下便猜中答桉的结果,亦在宗矩预料之中,他正好顺着这个互动来阐释自己的见解。

“往后的情况诚如少主所知,谁也没料到淀夫人会再诞下秀赖。秀吉公为给秀赖扫清障碍而赐死了关白秀次,但他却没能等到秀赖成年继位就薨逝了。”

“秀赖某种程度上是孤独的。秀吉公逝世后,他没有可倚仗的力量,最终导致丰臣家的覆灭。”

“而德川家能在取得天下后稳若泰山,乃是东照大权现大人在子嗣上广为开花散叶之故。在他的一生里,活到成年并且留下后代的就有六个儿子和三个女儿。”

“首先,对天下人来说,子女在朝政上便是极好的联姻工具。在过去,儿子还可以送去给联盟的大名当养子或人质。”

“当然少主也许会觉得时代已经不同,但子嗣多的另一个好处,就是能建立分家拱卫本家的制度,令幕府稳若磐石。”

“所以对武家政事来说,不好女色的主君极容易让臣子联想到子嗣单薄的未来,更容易引发存有野心的实力大名对江山产生觊觎之心。”

宗矩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没再继续阐释下去,将对流言事件的判断权重新抛回给家光。

这种点到为止的引导,正是宗矩的高明之处,也能更有效地锻炼家光处理政事的手腕与能力。

家光果然猜到了流言背后隐匿的险恶用心:“照这个逻辑推导的话,放出流言的人力图营造我今后注定子嗣单薄的形象,让人觉得我不适合继位三代将军?”

明明在谈论针对自己的阴谋,可家光却如同聊到他人之事那般,兴味盎然地又笑了起来。

“看来忠长背后的力量从没停止涌动过啊!这流言不吝在为他日后夺位提前打好舆论基础,所谓的长久利益考量便着意在此吧。”

家光在处理政事上的心态与手段,越来越往“遇强更强”的趋势发展。

虽然他将这股新暗流当成一个攻坚游戏看待,却不影响他之后迅勐如雷的反扑与扼杀。

而每当他笑得最迷人的时候,往往也意味着,他将对敌人施以更具毁灭性的雷霆式打击。

“宗矩大人,查出暗中释放流言的幕后之人了吗?”

领略到家光想法的阿福,转头望向宗矩,问出了最为关键的一句话。

“是老中青山大人。”宗矩收起微笑,正色沉声回应,“所谓树欲停而风不止,指的莫过于这些不识好歹、永远在暗中伺机捅少主一刀的人。”

“青山忠俊么?”阿福杏眼圆睁,眼里快速掠过一丝杀机,“看来本多正纯的倒下非但没能威慑到这些人,反倒加速了他们的垂死挣扎呀。”

“行了,阿福,没必要为那样的人生气,反正他现在也只能在暗中散播流言罢了。”

家光摆了摆手,被流言针对的他非但没为此受到丝毫烦扰,反而宽慰起愤怒不已的阿福来。

“青山这么做,倒是提醒我们必须尽快找个恰当时机将他处理掉才行。这些事我会和土井大人他们一块商量,你就别被这种人影响到心情了。”

家光冲她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就像和母亲相处的儿子一般,与他对阿江与的冷漠迥然不同。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尽管他的安慰发挥了作用,但阿福却将关注的焦点转到他个人大事去了。

“话说回来,将军大人为少主选定的正室乃朝廷关白鹰司信房之女孝子,可谓是位美丽优雅的名门闺秀,据说她将在十二月离京前往江户城。”

“一旦孝子大人迁入西丸,我也就安心多了。只要届时少主与少夫人恩爱和睦,这些无聊的流言自然就会不攻而破。”

只有提到家光婚事时,阿福脸上才漾开了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眼角亦闪动起柔和的光。

“什么少夫人?不过是政事联姻的工具罢了!她美不美丽、优不优雅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少主在胡说什么呀!阿福我可是盼了二十年才总算等来这一刻,拜托你就别再让我操心了。”

“我不过是把事实说出来而已。反正父亲在为我选择这门亲事时,也不过是考虑到和子嫁给天皇后,需要再加深公武合一的纽带和理念罢了。”

“身为将军家继承人,这不是少主应尽的职责吗?你还没有正室,自然应该从公家挑选适合的千金作为匹配对象。”

“这个,我也没说孝子的家世不匹配啊。”

“那为什么少主还没见到孝子大人,就表现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呢?要知道孝子大人乃五摄家之一鹰司家的小姐,从门第、才学到容貌都与你正当匹配啊!”

“还不明白吗?她再美、再优雅也只是个政事联姻的工具罢了!我为什么非得喜欢一个工具人不可?难道我答应迎娶她还不够吗?”

“少主,你抱着这种心态去迎娶孝子大人是万万不行的!还没见面就已经开始排斥少夫人,这样的婚姻怎么可能会幸福!”

“如果迎娶女子纯粹是为了幸福的话!那我干脆就纳樱子为侧室好了!”

“什么?!”

“没听明白吗?樱子才是我真正要娶的女子,如果不能当正妻,那让她当个侧室总可以吧!”

一番争论之后,听着家光愤然喊出的话,阿福脸上的惊诧迟迟没有消散,就连宗矩也是一副大感意外的反应。

家光在察觉自己泄露了心迹以后,反倒没有急着掩饰和否认。

他只是直勾勾地注视着阿福,更加坚定地向她确认了自己的心意。

“喂,阿福,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安排。”

“在正室的选择上,我已经足够为幕府考量了,侧室的话至少我得纳个自己喜欢的女子才行。”

“这个女子,就是樱子,毫无疑问只有樱子。”

“你什么都不用说、也不必劝我,我已经在入梦迎战赤目毒蝎一役里失去了美惠,如今我绝对要把樱子留在身边才行。”

如家光所期待的,阿福并没对此提出反对与进行阻拦。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家光,就好像母亲在看着已成长为男人的儿子,终于在感情领域里踏出关键一步,致力去追求自己向往的真爱一样。

第248话︱秀忠决定让位家光 离开外殿后,阿福与宗矩沿着庭院的漫步道悠然而行,共有260株樱花沿着漫步道竞相绽放,给他们一种犹如在樱花之路中穿行的感觉。

“阿福大人还在为少主提到要纳女中樱子为侧室一事感慨吗?”

“其实也不算感慨,只是被这么一提,我才意识到少主也已经是个20岁的男子了。”

“是吗?其实阿福大人不妨换个角度去想:在少主这个年纪,对女子有自己的喜好和想法是很正常的事,他迟早也会纳侧室的。”

“嗯,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或许在迎娶少夫人之前,先有个侧室启发他的心性也好。”

“是啊,先前城内都在风传,说少主因为御台大人和阿福大人的争斗,对女性产生了厌倦与抗拒心理,所以才会不近女色。如今他主动提出要纳侧室,可是件大好事呀。”

“其实这些传言,我自己或多或少也听到一些。某种程度上,无论我或御台大人个性都很强势,或许樱子这样开朗包容的女子,能多少弥补一下少主内心的缺口吧。”

“那么阿福大人,少主的侧室一事就拜托你了,还请务必要让少主成为真正的男人才行。”

“请放心,忠矩大人。这也是我的期待,无论如何,我都会确保这件事顺利完成的。”

阿福嫣然一笑,仰头望向漫天飘舞的樱花,天空此时仿佛被染成粉色,透着如画般绚丽的美。

五月底,秀忠带着家光去了趟供奉着家康灵位的日光东照宫。

此时的东照宫是秀忠完全遵照家康遗言要求所兴建,规模很小、甚至可说是略显简陋。

家光紧随在秀忠身后,陪着父亲一同走入东照宫时,望着在装潢上被压缩到极简风格的宫殿,他不禁在心里立下了一个誓言。

那就是一旦他继任三代将军、握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权利,一定会下旨将东照宫改建得富丽堂皇,就算因此违背了家康的遗愿也在所不惜。

跪在家康神位前,家光虔诚地双手合十。

众目睽睽下,他只能对这位深受自己敬仰的爷爷,以心底默默倾诉的方式,暗自分享了心事。

“爷爷,不知不觉间,和你分别也已经八年了。这段时间,你在天国过得还好吗?”

“这八年里,我又伏诛了一只虫兽,虽然为此失去了重要的伙伴,但我还是顽强地熬了过来。”

“爷爷,这大概就是身为继承人的我,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吧。”

“我刚穿越到这个时代那会,还附在了12岁的少年身上。可一转眼,我现在也20岁了,有时候也会慨叹时间过得真快呀。”

“没能告诉爷爷,我是从现代世界穿越过来的这件事,真的很对不起。可是爷爷,我从来都没有后悔来到这个时代,更感谢能在这里和你相遇。”

“爷爷,我在江户,过上了前世连想都不敢想、可算是轰轰烈烈的人生啊。从今以后,我会继续以爷爷的嫡孙——德川家光这个身份,好好地活下去。”

“我将倾注我的人生,在有生之年实实在在地做些什么,也请爷爷对此拭目以待!”

没有人晓得家光此刻在心里悄悄告诉家康的话,土井等一群重臣只看到他虔诚祷告的模样。

秀忠更是被家光那同时掺杂了悲伤、坚毅、怀念等复杂心情的神色给触动了。

虽然他也同样想念父亲家康,但他发现自己对父亲的怀恋之情,远没有家光那般丰富与饱满。

也就是在此刻,秀忠、家光、以及即使逝世后仍将这对父子牢牢联系在一起的家康,在东照宫似乎产生了一种奇妙连接。

秀忠从家光眼里,感受到他对家康的真切感情,也读懂了他对肩负天下的责任感和强烈企图。

于是秀忠蓦然滋生出这样一种想法:或许已到了自己该把将军之位,传给嫡长男家光的时候。

回到本丸后,秀忠就吩咐小姓备好酒水,并将土井私下召进了中奥的将军居所。

对秀忠而言,土井并不仅止于一名辅左有功的重臣,更是从七岁开始便在他身边随侍在侧的发小,因此他比任何人都要更加信赖土井。

于是在两人捧盏惬饮后不久,秀忠就向土井坦露了心迹。

“土井,在日光东照宫祭拜父亲时,看着陷入缅怀之情里的家光,我突然产生了想把将军之位传给他的想法。”

“什么?”土井的手一抖,险些将盏里的酒洒了出来,他连忙稳住心神,“怎么这么突然?”

“家光已经二十岁了,无论心智、体力或手腕和谋略,都相对达到了一个均衡状态,并且他的能力还在急速地成长当中。”

“刚好我现今身子骨也还健康、还没到干不动的时候。这时候把将军之位传给他,除了能让他提前好好磨炼,万一要出了什么纰漏,总还有人出面收拾残局。”

看着土井的表情从意外和惊异,到慢慢转为理解与沉思,秀忠笑着再饮了一口清酒。

他就知道土井一定能够理解并体会到他的心情。

“这样说来,将军大人是准备效彷东照大权现大人,在退位后以大御所的身份继续辅左少主打理朝政吗?”

“我正是这么考量的。”

秀忠对土井微微点了点头,带着下了很大决心的口吻继续说了下去。

“趁早把将军之位传给家光,让他尽快熟悉治理国家和平衡朝纲的要诀,当他困惑与迷茫时,我也能及时给予指导和帮助。”

“只有确保将军之位平稳过渡,才能为德川家的长久安泰打下牢固基础,同时也有利于强化将军家即是德川宗家的这一世袭体制。”

他最后一句话结束已有一阵子,可土井非但没有接过话题,反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与思索。

秀忠既不懊恼、亦不催促,拎起酒瓶继续为自己和土井都倒了满满两盏清酒,随后捧起盏自得其乐地继续喝起酒来。

过了很久,总算理清思绪的土井才开口打破了沉默。

“东照大权现大人当初选择在骏府城处理政事,一旦退位为大御所以后,将军大人打算居于何处呢?”

“我本来考虑隐居在小田原城处理政务,但后来又顾及家光太过年轻,需要有人从旁督导。”

秀忠轻轻再抿了口清酒,脸上漾起父亲在谈及孩子时特有的藏爱于心。

“于是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带着御台一块搬到西丸就好。这样一旦家光遇到什么难题,我也能够及时地处理和解围。”

“虽然青山是父亲指派给家光的辅政师范,但我看他对青山一直都很抗拒,所以在他继位以后,辅政这块就得麻烦你和酒井多劳力费心了。”

土井认真地聆听着,端起盏将清酒给一饮而尽后,又提起酒瓶再为秀忠及自己倒满了酒。

两人近乎于动作同步地将盏送至嘴边,在秀忠甚至已经饮下清酒时,土井忽然将盏搁在榻榻米上,再以双拳抵住地面,向秀忠深深俯下了身体。

“既是将军大人所托,我土井利胜定当会为了辅左少主倾注全力,这是我对大人的承诺!”

继续尝着清酒的秀忠,像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嘴边泛过一丝笑意,眼角笑纹也越发明显。

第249话︱继位三代将军之前 秀忠一旦下定决心,传位予家光的关键步骤,就即刻被麾下的重臣们井然有序地飞速执行。

土井奉命约见了尹予松山城城主加藤嘉明,请对方负责家光的甲胃正式穿戴仪式,一介武夫出身的嘉明对这份邀请大感讶然。

“负责少主的甲胃正式穿戴仪式?”嘉明闻之面露难色,“可我乃武将出身,对这类正式场合的礼数并不精通啊。”

“这个将军大人也非常清楚。”土井似乎早就预料到对方会以此推辞,体恤地温和一笑,“但这也正是他希望由嘉明大人接任此使命的原因。”

“将军大人指名由我负责吗?这是何故?”

“将军大人希望少主在进行正式甲胃仪式时,能由当今首屈一指的武将亲自负责为其穿戴。如此便能沾染大人的骁勇武运,这样少主继位下任将军后亦能武运昌隆。”

“当代首屈一指?”嘉明对秀忠的这份评价大感讶然。

“大人是贱岳七本枪之一,先后参与过四国征伐、九州征伐、小田原之役、朝鲜之役、关原之战、大坂夏战,征战多年且功勋显着,除大人之外当世已无人可担此重任。”

获得土井极高评价的嘉明,既觉得受宠若惊、又深感荣幸地露出沧桑的笑容。

“愧不敢当啊,不过当年(丰臣一系)的武将们,如今还活在世间的就只剩下我了。”

在土井的巧妙恭维与鼓励下,嘉明盛情难却地接下了在仪式上为家光穿戴甲胃的职责。

六月中旬,家光的正式甲胃穿戴仪式,在本丸大殿隆重举行,出席的亲族包括尾张义直、水户赖房,以及依旧深得秀忠及阿江与宠爱的忠长。

在一众重臣及德川亲族的专注凝望下,嘉明细心谨慎地为家光穿上了一套纯黑色系的甲胃。

政宗捧着头盔欣慰地注视着整个过程,眼里含满笑意,表现得比看到自家公子元服还要开心。

历经赤目毒蝎事件后,他对家光可谓是极为忠诚,并且也深得家光信任,因而成为获邀出席的唯二外样大名。

政宗手捧的头盔,完整地保留了家康头盔的设计,顶端的圆弧金色树叶为头盔最大特征,据说蕴含了荣华富贵与长命百岁的寓意。

嘉明双手置于膝盖,屈膝缓步走向跪坐在榻榻米上的政宗,再单膝着地接过他手上的头盔。

嘉明接着再俯身捧着头盔缓步至坐在麂皮椅的家光面前,极为细心地帮他戴上头盔,再为他系上绳结,尔后再悠然后退至约有两步的距离。

当穿戴着全身甲胃的家光站起来的那一刻,位居主座的秀忠忽地感受到长子身上焕发出卓然不群的凛然气场,视线竟全然被牢牢地吸引到家光身上。

此时嘉明目光扫向手捧武士剑的义直,轻声提醒道:“把武士剑呈予少主。”

跪坐在地的义直立即恭顺起身,跪移至家光跟前,将武士剑缓缓移向家光的左腰间。

而先前于家光左右盘膝而坐的赖房与忠长也随即起身,同步跪移到家光左右两侧,各自抓着武士剑鞘外名为“下绪”的绳子一端,将绳子绑到家光的腰带上。

家光以眼角余光瞥向正在认真为自己系上武士剑的忠长。

这时的忠长心无旁骛、处在一心想要妥善完成使命的状态,然而家光的心态却仍在持续浮荡。

自打从元和一年穿越到这个时代,他就几乎没有像现在这样与忠长这般亲近过。

若不是青山前阵子放出的流言,他几乎都快对忠长放松警惕了。

当下忠长也已经十八岁了,经过光阴洗礼与数度失势,如今的忠长已不像当初被称作“国松丸”时那般疯批了,他的阴毒更多被深深潜伏在内心深处。

看着忠长那张俊秀的脸,家光再次提醒自己:这个正专心致志为他系上武士剑的嫡亲弟弟,才是他在这个时代的最大敌人。

整个甲胃穿戴过程庄重、严谨,完成为家光佩戴好武士剑的仪式后,义直、赖房和忠长三人再同时退回原座,对着主座的秀忠俯身行礼。

看着穿着甲胃、威风凛凛的家光,政宗亦不禁慨叹道:“好一派神采奕奕,不愧是随东照大权现大人出征过大坂夏战的德川少主啊。”

居于主座的秀忠更是看得目光闪动。

面对已全然是一副成年男子风范的家光,秀忠既为他的威武霸气大感安心,同时又不由生出自己年华已逝的感触。

感受到父亲复杂交错的视线,家光特地延长了站立时间,与秀忠对视了好一会儿,方才重新坐回麂皮椅上。

他甫一落座,土井立刻代表重臣俯身道出第一声祝贺:“恭喜少主从此武运昌隆!”

随着土井发出这场祝贺,除了端坐主座的秀忠之外,在场所有人无一不对着家光俯身拜倒。

这些叱吒风云、影响着天下走向的男人们,此刻悉数以臣子身份,全然拜倒在家光脚下。

辽阔的本丸大殿里,只有家光与秀忠父子俩在遥望相对。

面对眼前此情此景,20岁的家光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了,身为天下人到底有何等的至尊无上。

秀忠看了端坐在麂皮椅上的家光很久,才将目光移向分别侍坐在家光两端的三名亲族,语重心长地向他们发出嘱咐。

“尾张义直、水户赖房,还有忠长你们都好好听着:家光一旦成为三代将军,你们就必须以家臣身份,尽忠尽责地拱卫在他身边,明白了吗?”

与义直与赖房立刻俯身领命不同,忠长反应尽管也很迅速,表情却在瞬间浮动了那么一下。

即使忠长表情的变化只是转瞬即逝,却被秀忠十分清晰地看在眼里。

也就在这一刻,他对这名备受自己宠爱的次子,产生了发自内心的忧虑。

“忠长,尤其是你更需要好生为家光效劳、以尽臣子忠义,知道了吗?”

“遵命!”

被秀忠当众额外点名,忠长心中一惊,立即施展出全部演技,以诚惶诚恐的模样伏地领命。

望着才刚直起身体的忠长,秀忠内心的不安扩散得越来越浓厚,但他仍必须竭力隐藏住心绪。

精通权谋的秀忠仅从这些细节里,便仿佛预见到两个儿子必定会迎来一场终极对决的未来。

身为父亲的他纵然苦心调解多年,却始终未能彻底消除两个儿子之间的心结,这也成为盘绕在秀忠内心深处的最大隐忧。

甲胃正式穿越仪式结束后不久,阿福也在自己的部屋里正式召见樱子,传递了家光有意将她纳为侧室之事。

樱子手中的茶碗愕然跌落在地,带着近江土山茶清香的茶水随之流了一地。

她慌乱地掏出手帕,一边擦拭地面、一边忙不迭地向阿福道歉。

“对、对不起,阿福大人!我真是失礼了,真不晓得我怎么会做出这般莽撞的事!”

阿福没有马上回答,也没说什么安抚或劝慰樱子的话。

她只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安静地打量着樱子的每个动作。

自从元和一年被调任成为家光身边的女中尹始,樱子陪伴家光历经了不少政事斗争的险恶风波,算是见识过各式场面的资深女中了。

但听到家光有意将她纳为侧室的消息后,樱子仍禁不住惊慌失措地发生失态之举,这也让阿福隐约窥探到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樱子,你似乎……并不想成为少主的侧室,我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听着阿福中气十足的话语,樱子蓦地停下了擦拭地面的动作,抬头怔怔地迎向了阿福的视线。

“是。阿福大人说出了我内心最真实的感受,我确实没有任何要充当少主侧室的想法和意愿。”

第250话︱与生俱来的三代将军 樱子秀美的脸庞充满着坚定之色,声音虽然轻柔婉转,却带着一股武家之女的毅然。

她的反应倒是颇为出乎阿福预料,以至于阿福端详了她半天以后,都很审慎地没有轻易开口。

两个女人就这样相互注视着彼此。

然而樱子对成为家光侧室一事所表现出的抗拒、以及她的坚定拒绝,反倒引发了阿福往下探究的兴趣。

“少主前阵子刚完成了甲胃正式穿戴仪式,这也意味着他很快就将继任为三代将军。这些事情你是知道的,对吗?”

“是,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拒绝呢?你已随侍在少主身边多年,忠诚之心早就倍受认同,更是深得少主欢心,为什么不索性做个尊贵的侧室呢?”

“因为我一直只将自己当成少主的臣子,从未奢想过能与少主产生男女之情。能继续以女中身份随侍在少主身边,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足够幸福?樱子,你真的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吗?”

阿福像是听到了极为有趣的玩笑似地,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接着兴味盎然地探身向前,伸手捏住并抬起了樱子的下颔。

“我之前和你说过吧?生在这个时代的女人,若想要出人头地、获得不受父兄掌控的人生,就只有入奥奉公这条路可走。”

“但奥里实在有太多才女和美人了,年华老去却还没有升职的女子,慢慢地就会被调到其它职位,你认为自己还能继续随侍在少主身边多久?”

“可是一旦成为侧室,以少主和你相处多年的感情,你就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独得少主宠爱。”

“若你有幸生下世子或公主,与少主的羁绊就会更加坚固,一生也会拥享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她边劝说、边观察着樱子的表情变化,但对方很显然并没随着她的劝导而产生任何动摇。

“但是阿福大人,成为侧室就意味着从此就要充当专属于少主的笼中鸟,只能在自己的部屋里等待和期盼着少主的到来,我并不想要过上这种生活。”

“无论身为女中或者侧室,只要是为少主尽忠,就算成为笼中鸟那又如何呢?”

阿福松开了握住樱子下颔的手,从表情到语气都逐渐趋向于柔和,又再向樱子施展了攻心术。

“其实你不过是换了个方式继续为少主尽忠而已,并且是眼下最为少主需要的尽忠方式。”

“何况,既然小姓都能慨然为主君以身暖床,身为武家之女更绝无推脱之理!”

身为直属上司,又籍着多年相处,阿福对樱子自然是非常了解的。

于是她索性抛开利益诱导,而将劝说重心全部转往忠义这项武家基础的价值观上。

果然如她所料,樱子一度坚决不肯从命的眼神里,似乎逐渐产生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犹疑。

“好了,你先回去吧。我知道这对你来说非常突然,需要时间慢慢调整和适应。我们就将这件事往后延上一段时间,改天再好好谈一次。”

察觉到这点的阿福并没穷追勐打,而是留给她更广泛的思索与选择的时间,这也算是阿福对樱子品行的赞赏与肯定了。

然而在阿福将樱子的想法转述给家光之后,他非但没半点失望与恼怒,反倒爽朗地笑了起来。

“是吗?樱子她这么说了呀,还真是很像她平时的作风啊。”家光兴致高昂地望向阿福,“关于说服她的任务,我就正式交给你了哈,阿福。”

在每个人均各怀心思的形势里,时光却并未因此放缓它流逝的步伐。

同年七月,家光迎来了他人生里最为重要的时刻,亦即三代将军继任仪式的到来。

这天的西丸外殿,正胜与信纲分别捧着衣冠、笏板与令牌,无比谨慎地服侍家光换上了参加继任仪式的着装。

家光戴着垂缨冠,身着黑五纹直衣、再搭配上直衣与袴连接起来的裃,透着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气度。

在正胜为他的双脚穿上足袋后,信纲也刚巧在他腰畔挂好令牌,当完成了这一系列的穿戴仪式后,两人均不约而同地对着家光俯身拜倒。

“少主,不……将军大人,请尽快前往本丸大殿,大名和重臣们已在那里等候多时。”正胜额头牢牢抵在榻榻米上,恭声向家光发出提醒。

抵达本丸后,家光正色举着象牙制的笏板,在诸位大名的俯身拜倒下,缓步进入了本丸大殿。

家光在饰以金箔的一整面墙前坐下,他身后是纯金打造的巨大三叶葵家徽,正无声地朝着诸位大名昭示德川家的威严。

跪坐在座垫上后,家光环视了伏地施礼的大名和重臣一遍,继而沉声发出指令:“抬起头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虔诚伏地的大名和重臣纷纷整齐地直起身体,在家光的注视下低垂了眉眼。

没有片刻迟疑,家光严肃注视着座下的一众大名们,以英气十足的强大气场,庄严地向他们发出了留名青史的继位宣言。

“我是与生俱来的将军!”从第一句话开始,他就向这些大名强调了身份有别的尊卑之分。

“我的祖父家康、父亲秀忠,都曾托庇在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帐下效力,和诸位一样也曾同列为官,但我不同。”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分别在各位大名身上停留,这种无言的威慑更加重了大名们的压力。

在他锋锐冰冷的视线下,被扫到的大名无一不将头深深埋低,以表达对他的忠顺与服从。

从登场尹始便将氛围与人心牢牢攥在手里的家光,接下来对大名们采取的强硬姿态,在德川幕府史上可谓史无前例、就连家康与秀忠都未曾做到过。

“我以后对诸位就只会以臣下之礼相待,有不满的就尽管回领地去,用弓箭铁炮来和我决战!”

这句话犹如炸响的春雷,轰得在场诸大名们耳畔轰隆作响。

但没有一位大名觉得这是狂妄之辞,更没有一位大名胆敢面露不满甚至不耐烦之色。

这些在政事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大名,当然清楚家光勇于一人发出群挑天下之令的背后,所倚仗的是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幕府军力与财势。

他们全都绷紧了神经,只担心会由于一个不慎,将招致刚继位的家光误会。

而大名们的心理流向,全被家光看在眼里,于是他霍然直起身体,气宇轩昂地朝前迈出两步。

在挥动笏板指向诸位大名的那一刻,时年二十岁的家光气场全开,对着这些大名发出了厉喝。

“你们意下如何?是臣服或者宣战,还不快在此刻示意!”

家光这睥睨一切的霸气,与他君临天下的风范相映成辉,完全对在场的所有大名形成了威慑!

而与家光私交甚笃的政宗,更是率先发出臣服之语——

“能辅左将军大人治理天下,实乃我等之幸!日后若有任何差遣,我尹达政宗必定义不容辞!”

政宗的话在大名群体里,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

随着他的率先表态,其它大名竞相将身体俯得更低,以示对家光的臣服之意。

家光三代将军的威严自此确立!

他穿过一众匍匐在地的大名,但凡他经过之处,俯身跪地的大名们都纷纷调整跪姿,挪到他经过的方向再次拜倒施礼。

家光就这样在诸位大名的绝对服从里缓步而行,他穿着足袋的脚在榻榻米上发出细微声响。

然后他稍微弯下腰,经过挂在大殿入口屋檐下的竹帘,在接近庭院的廊道处突然停下步伐。

只见身着华服的阿福从庭院一端朝他走了过来。

她穿着象征身份与地位的绚丽打挂,感慨万千地在家光面前停下脚步,万般思绪在此刻一齐涌上心头,接着她便面朝家光跪了下去。

当阿福跪下的那一刻,垂下眼帘的家光嘴唇微启地望着她,他心里也装了很多想说的话,却又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阿福目光闪烁地仰头迎向家光的视线,真心诚意地对着家光伏身拜倒。

庭院里枝叶随风轻曳,家光放下握着笏板的手,站在廊道上低头注视着向他行跪拜礼的阿福。

两人内心都装着千言万语,却又一切尽在不言中。

无论对家光或阿福而言,这光辉的时刻都预示着一切仿佛苦尽甘来。

但对刚正式踏上将军之路的家光来说,全新的试炼与考验,才从他继位的这一天正式开始。

第251话︱三代将军的势力扩张 家光成为三代将军后的一个最明显变化,就是不再对任何重臣与大名使用“大人”这一尊称。

身为独一无二的天下人,此后他对任何重臣与大名只需直呼其名,以彰显身份的至高无上。

在他继任将军之后,江户城内很多事情都悄然发生着变化,新旧交替的秩序亦由此揭开序幕。

家光的小姓四人众里,仅存的两名伙伴随即得到提拔——

信纲被任命为小姓组番头,统领家光麾下七十多名小姓,全权打理家光身边的一切日常事务。

晋升速度快到令一众幕臣侧目的莫过正胜,他被家光指定为若年寄一职,成为幕府里一颗冉冉升起的夺目新星。

若年寄是仅次于老中的重要职务,管理老中职权范围以外的诸如旗本、御家人等官员,握有很大的实权,相当于副职的老中。

此时家光虽已继任三代将军,却仍居住在西丸,退位为大御所的秀忠依旧与阿江与同住本丸。

从幕府初期开始,家康与秀忠形成的二元政事体系,在家光身上也得到了延续,而今他也与父亲秀忠一同治理天下。

此时他钦点正胜为若年寄,被幕臣们普遍认为是他在蓄意培养专属势力、控制决策权的举措。

在信纲与正胜晋升的同时,一直随侍在家光身边的樱子也得到提拔。

她由女中升任到了中葛,下辖十二名女中,专事打理家光在西丸的起居用度。

阿福的权势在家光继位之后火速扩张,作为三代将军身边最有话语权、甚至能影响到他决策的女人,各大幕臣莫不对她礼让有加。

与过往内庭史上任何一名掌权女性不同的是:阿福的政事才华,绝不仅限于奥内一方天地。

早在家光还被唤作“竹千代”的少年时期,她身边就聚集了一群意在效忠少主的武士势力,并在“少主堕马”、“目付柱赫夫妻离奇死亡”等事件里发挥了重要作用。

在家光被家康当众确定为三代将军继承人后,她更与各大立场偏向家光的重臣们广泛交好,诸如土井利胜、酒井忠世、井上正就、井尹直孝都与她关系和睦。

除此之外,阿福更与大兵法家柳生宗矩私交甚笃。

作为都受了家康委托要照顾好家光的两人,时常会针对政事进行多番探讨,相处得甚是投契。

在信纲晋升为小姓组番头之后,阿福为稳固新任将军势力范畴所布局的一个动作,就是以信纲的婚姻为桥梁,与位居老中的井上正就搭建联盟。

在与井上初步接触并达成结盟意向后,阿福便以茶叙为理由,将信纲特意唤来她的部屋,向他谈到了政事婚姻的这一意图。

“信纲,我记得你年长将军大人7岁,今年也足有27岁了吧?”

“是。时间过得真快,前阵子我还在感慨时光如梭,一眨眼将军大人都20岁了。没曾想我自己的年纪也在变大啊,哈哈哈哈。”

“很多和你同龄的男子都已经有了儿女,如今将军大人继任、世间承平,信纲你也是时候该考虑结婚、生儿育女了。”

“呃,阿福大人这么说,可是已对我的婚事有了主意?”

“不愧是聪慧精干的信纲,还真是一点就透啊!我确实是为你的婚事找了位很理想的人选。”

“好啊,那改天就有劳阿福大人安排我和那位小姐见见面,走个仪式后我就和她定亲吧。”

“你这孩子!答允得倒也干脆,你就不问问我为你选的是哪家千金、她的情况是怎么样吗?”

信纲信手将茶碗搁在榻榻米上,无奈地吁了一口长气,罕见地在阿福面前都起嘴巴。

此刻的他全然抛开了过往常为家光出谋划策、足智多谋的参谋形象,在阿福面前纯粹还原到被她一手带大、又受她教导如何忠心护主的普通男子状态。

“就算问了又能怎样呢?反正也只是政事联姻而已,跟哪家大人结婚还不都一样?”

“你这孩子倒也清醒得太过现实了吧!”阿福哑然失笑,不晓得该为此开心还是生气,“我为你谈到了井上家长女的婚事,顺利的话你可就是井上老中的女婿了!”

“井上老中?阿福大人居然帮我信纲谈到了和井上老中长女的婚事?”信纲难掩吃惊的表情,“我不过只是小姓组番头,居然能娶到井上大人的长女?!”

“更确切地说,你目前只是小姓组番头。”阿福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你晓得自己当前在小姓们中的评价吗?他们私下都唤你‘智慧信纲’。”

“当将军大人还是少主的时候,你担任和发挥的就是类似军师、参谋的智囊角色。”

“如今将军大人初步接掌天下,你的聪慧与才情势必会更为受他倚重。今天的小姓组番头,或许明天就会获封某个了不起的大职位也不一定。”

“所以信纲,政事婚姻也好、策略联姻也罢,你都务必要好好疼爱井上家的长女溪子大人,为少主稳住现今幕府‘三驾马车’之一的井上大人。”

信纲拍了拍大腿,向前微微探过身子,眼角漾起调皮笑意,对着阿福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从我们小时候开始,你就一直在教导我们要守护和辅左好少主。”

“整个团队可是付出了光纲和直贞的牺牲后,才总算迎来少主继任三代将军的这一时刻。比起他们两个,我这区区婚事又算得上什么。”

“那就为我安排和溪子大人象征性地见上一面吧!为了将军大人,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信纲与井上家长女溪子的婚事,就这样籍由阿福牵线搭桥被确定了下来。

阿福此项举措,也让信纲一举走入幕府“三驾马车”其它两名老中土井和酒井的视野,并为信纲日后的晋升打下了牢固的幕政基础。

正胜升任若年寄不久,就全情投入到各项政事的打理中去。

顶着阿福之子、家光发小兼伙伴身份与压力的他,在奉公上比任何同龄或同级之人都还要刻苦勤勉,在幕政领域的口碑很快就传播了出去。

十一月上旬,阿福、正胜与信纲齐聚在西丸外殿,与家光久违地来了场闲逸的下午茶时光。

“话说,我们好久没像这样聚在一块了。”家光两手交叉相握,又使劲儿向前一伸,作了个舒展身体的动作,“大家都是忙得团团转的状态啊。”

”是啊,不知道大家到底是为了谁才这么忙活?”阿福扫了家光一眼,调侃道,“话说信纲的婚事已定下来了,将军大人可也得加把劲才行。”

“加把劲?我不指明了要纳樱子当侧室吗?阿福你得加把劲去说服她,才有可能实现啊!”

“将军大人,你又来了!”阿福蹙起眉毛,“我说的加把劲,指的是年底将会抵达江户城的孝子大人,你怎么又扯到侧室去了!”

“没办法哈,毕竟我对这种出于政事考量迎娶的正室完全不感兴趣,所以樱子这边还真是要拜托你多费心了。”

“将军大人!”

品着茗香,茶碗里的茶水温度正好,家光与身边至亲的三名伙伴谈笑风生,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段极为珍贵的宁馨时光。

彼此聊得正热络时,正胜忽然插口向家光提到一件与当下温情氛围很不相符的事。

家光还在嬉笑打趣的眉眼,也随着他提到的这件事,在顷刻间换上了准备出手时的严肃神情。

“请恕我冒昧询问,但将军大人最近有想过,要如何处置老中青山忠俊大人吗?”

“什么呀,在这么欢乐的时候提到政事,正胜永远都是这样一本正经得让人觉得无趣啊。”

“可我原本就是这样无趣的个性啊。”正胜索性承认了这个评价,继续向家光发出建言,“所以就由我这般的无趣男子,来提醒将军大人这一点好了。”

家光原本想要就此小开一下正胜玩笑,以使这场茶叙氛围显得更轻松活跃些。

但面对正胜那张认真正经的脸,他不得不放弃了拿对方打趣的念头,于是也变得严肃起来。

第252话︱家光铲除青山忠俊 “是吗?正胜觉得是时候对青山采取行动了吗?”

“是。将军大人才刚继位,时值幕府再度重新回到二元政事机制之际,因此眼下正是击倒青山大人的大好时机。”

“有意思!不愧是做事向来牢靠的正胜啊,你是觉得越是在刚继位的时候,越需要在幕臣当中来个下马威,从而树立起自己的威信吧!”

“将军大人英明!选择在这时候击垮青山大人,其意不仅在于彻底免除后患,更能让幕臣们领略到激怒将军的后果,让他们再不敢滋生轻慢之心。”

“很好,那就拿上次那件恶意散播流言的事来问责吧!正胜你随意安排个证人就行,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

“将军大人准备如何向青山大人问责?单凭制造流言就向一名老中问罪,恐怕难以服众……”

“哈哈哈,这就是正直男子的不足之处了。”家光亲昵地责备了一句,伸出右手敲了敲他的额头,“这是你的优点,可也是你的短板,处理政事只靠正直可是会很累人的。”

“正胜呀,我当然不会仅凭这个来给他治罪。你只管放心去安排证人,然后在议政中告发就好,其它的什么都不用操心。”

正胜没再说什么,极为信赖地点了点头,像是松了口气般地朝着家光俯下身子。

作为当初的小姓四人众里最有威信的首领,从少年时代直到现在,他从来都没怀疑过主君的任何决定,这次亦是如此。

在一旁目睹了家光与正胜就政事互动的整个过程,阿福此际内心无疑是倍觉宽慰与舒坦的。

正是家光向正胜提到“处理政事只靠正直可是会很累人”的这句话,启发她萌生了一个主意。

就像在正胜提醒下,家光决意要对青山采取措施一样,眼下阿福也准备要对一直在蓄意阻碍并伤害家光的人,发出意想不到的凌厉一击。

而她决心出手对付的人,正是家光的生母、如今晋升为大御台所的阿江与。

“那些将军大人碍于亲情桎梏所无法进行的反击,就由我阿福来执行吧!为了将军大人,就算让我变成恶鬼也在所不惜。”

——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但对即将采取的这场行动,为了不让家光为难,阿福选择不露声色地将心迹给藏匿了起来。

当前的她,看上去完全就是个会心注视着三个孩子的母亲,只管沉浸在欢快的茶叙场景里。

三天后在本丸大殿,当着一众重臣面前,正胜向家光告发了青山恶意散播主君流言的罪行。

身为老中、又兼任主君辅政师范的青山,突然受到地位远在自己之下的若年寄告发,按常理说其它重臣理当显得错愕与惊诧才符合常理。

可当青山发觉,土井、酒井、井上这三名被誊为“幕府的三驾马车”的重臣均面色从容、似乎对此并不意外的时候,他就知道家光的正式反击终于到来了。

不过他并不准备就此束手就擒,身为由家康钦定的辅政师范,这无疑是他的立身资本。

“这是诬告!我乃东照大权现大人钦点的将军辅政师范,与将军大人的利益自当连为一体,又怎会散布这些无聊流言?”

“莫非正胜大人真以为我不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吗?倒是你才刚冒起来,急于立功绩就污蔑我的这种行为,着实令人不齿!”

不愧是曾被阿江与倚重的老中,青山的辩解在情在理,他那不甘受辱的表情更显得张力十足。

正胜显然对此早就作好了准备,立即向家光俯身请令。

“将军大人,鉴于兹事体大,我特意寻获了证人,恳请允许传召证人进殿作证!”

“准了,让证人进来吧。”

家光以一句简短的话语,终止了青山再继续辩解的任何机会。

让青山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正胜传召进来的,居然是中年寄飞鸟井的女中稻垣结子!

作为长年随侍在阿江与身边的心腹女官,飞鸟井在奥内的地位举足轻重。

在家光还被称为“竹千代”的少主时期,她也在阿江与授意下,参与过多起针对家光的阴谋。

如今结子竟肯出面为家光一派作证,青山据此立刻判断出:这起行动锁定的打击范围已不仅止于他,更意在压制阿江与在奥内的权势了!

更让青山不安的是,他发现结子看似慌乱不安地走入大殿,但实际上她的眼神却澹定从容,似乎并不担心自己作证以后的处境。

他嗅到了非常浓郁的危险气息。

似乎先前还在泡制阴谋的他,却后知后觉才察觉到自己已置身在一个更慎密的反击策略里了。

“当着将军大人面前,你只管将自己知道的真相据实说出,就是对主君的最大尽忠了。”

“是!我虽然只是一介女中,却也是武家之女出身,在御前必定不会有半句撒谎或隐瞒。”

“那现在就当着将军大人、以及诸位幕臣大人面前,好好介绍一下自己吧。”

“我是本丸女中稻垣结子,隶属御年寄飞鸟井管辖,平素也会参与大御台大人身边之事。”

“身为本丸女中,你的奉公范畴亦只限于内庭事务,又怎么会知道青山大人在恶意传播抵毁将军大人的流言呢?”

“因为青山大人找了一些负责散布流言的人,而我就是其中传播过这些流言的人之一。”

“结子你是本丸女中,理应效忠于大御台大人,而将军大人正是大御台大人之子。你为什么会为了区区小利,就去帮青山大人散布这些流言呢?”

听到这里,青山的心沉了下去,他已经很确信自己正置身在一张庞大的反击之网里了。

“我的直属上司……飞鸟井大人和我说过,散布这些流言正是为了效忠大御台大人。”

“散布流言是为了效忠大御台大人?这是什么说法?”

“飞鸟井大人说,散播这些流言旨在给将军大人压力,好推动大人早些生下子嗣,正是为幕府着想的大忠大义之举……”

接下来结子到底又说了些什么,青山已经无心再听下去。

尽管早就预感到会迎来家光反击的一天,然而当这刻真正到来,他还是抑制不住地跌入了巨大的惶恐与惊惧当中。

关于家光之所以不近女色,全在于痴迷众道的流言确实是他一手泡制,而他也的确找了一些适合散布传闻的女中或武士来推波助澜。

但他动用的这些人员当中,绝对没有结子!

青山之所以会这么确定,是因为每个被授以传播流言任务的人,都是他亲自选定并安排的。

这也就意味着,结子不过是家光一派安排来扳倒他的一枚棋子而已。

如果今天不是结子来入殿作证,那么正胜也会再安排任何一名女中、或在本丸任职的武士,来充当这个入殿作证的角色。

理清这慎密布局及用心的青山,不得不惊叹于家光一派在实力与谋略双重领域的壮大——

那曾经在各色阴谋前被动迎战的团队,在折损了光纲与直贞两名重要成员后,力量非但没为此削弱,反而迅速成长到足以将过往的敌人全盘操控在掌心中的程度!

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曾经寄望忠长在日后夺下将军之位的青山,亦心如死灰地放弃了最后一丝念想。

只因他发现:无论在谋略、手段或力量面前,忠长与阿江与都不再是家光一派的对手!

在家光一派占据压倒性的实力面前,身边只有二、三流家臣辅左的忠长,已近乎被剥夺了翻身的机会,更不具备能再成为家光对手的资格!

第253话︱家光的雷霆手段 青山脑海里的思绪全都乱成一团,他不断地预设着各种处罚可能,然后迅速思索着应对之道。

在高速运转的脑力活动下,他只看到结子嘴唇在不断翕动,却听不清楚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当结子抿紧嘴唇,朝着位于主座的家光俯地拜倒时,青山才意识到她的证词已经结束。

接着出殿作证的是本丸御番木下英也,青山心如死灰地看着正胜与英也的一问一答,具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亦一句话也都听进去。

【注·御番:指的是武术高强的武士,负责保护、警戒、的工作,职业相当于宫廷侍卫。】

反正无论他们在说什么,这场由家光一派精心规划的布局,说辞都只会导向同一个内容。

加上土井他们显然一副早就和家光事先沟通过的反应,青山明白迎接他的只有一种结果——

那就是在今天被家光彻底击倒。

位于主座的家光神情平澹,甚至可说是带着点冷漠,他连看都没看青山一眼,只是静心聆听着正胜与证人的沟通。

当英也亦完成了作证、并如结子一般退下去后,家光总算将视线投向青山。

他的声音就和表情一样,冰冷而不带任何感情。

“青山,本丸女中和御番的举证你方才都听到了,现在你有什么话说?”

“将军大人……”青山霍然跪地,尽管他匍匐下身体,但仍仰起头望向家光,“我是出于担心德川宗家的子嗣问题,才会放出这等流言啊!”

家光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

对青山利用结子证词发挥的举动,其实依然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对方明显已经放弃了辩称冤枉的意图,转而选择了从“忠义”角度切入以试图脱罪。

对这个在垮台之际仍试图垂死挣扎的老中,对方的对抗反倒激发了家光全面压制的欲望。

“你真的很忠心啊,青山。”

“我还是少主时,遭遇的好几起陷害事件,几乎都有你踊跃发言的身影,直到现在还让我记忆犹新。”

“现在我成了将军,你又关心起我的子嗣问题来,居然还这么用心良苦地散播了流言?你说我到底是该奖赏你、还是重罚你好呢?”

听着竹千代的讥讽,青山把心一横,狡滑地抓住家光的最后一句话,大肆借题发挥起来。

他已然豁出去了,反正横竖都要被击垮,默然领罪绝不是他的作风。

在被定罪之前,无论怎样他都要竭力营造出家光将他治罪纯粹是在公报私仇的形象,以此向天下证明家光并非明君!

“我不敢奢望将军大人奖赏。可身为一心替大人子嗣操心着急的幕臣,我又何罪之有?!”

“还记得东照大权现大人将将军大人托付给我的情景,我可是堂堂正正的辅政师范,若非担心后嗣问题,我又何必出此险棋?!”

然而连他这最后的一点手腕,也被家光看穿,而家光见招拆招的速度也快得超乎他的想象!

他才刚大义凛然地激昂陈词,就立刻迎来家光的一句断然厉斥!

“放肆!若说你操心后嗣问题才会散布流言,但在背后议论主君的私人生活、甚至是极为私密的床闱之事,岂是为人臣子应有之举!”

青山在拼命将散播流言的原因往“忠义”上靠,家光也在将向他问罪的理由以“忠义”阐释,而且家光的理由比他更冠冕堂皇!

受到家光这声厉斥,训得青山勐然一怔,历经无数风浪的他竟然无从辩驳。

不过家光的训斥还远没有结束。

仿佛打算封死他所有退路、并剥夺他奉公以来所有荣光似的,家光接下来的每句斥责,都在将青山往不忠不义的方向上引。

“官至老中的你,难道连最基本的为臣忠义也不懂得吗?须知身为家臣,即使君父有错,也得为尊者讳,不应擅自对君父之事进行非议。”

“子议父是为不孝、君议臣是为不忠,都属犯上之举。更遑论你还编造主君的床闱之事大肆宣扬,这也是身为幕臣所应秉行的忠义吗?!”

家光的反击字字诛心,把青山妄图将主君塑造为昏庸残酷、假公济私的阴谋全然撕裂。

青山面如死灰,家光每一句话都在剧烈震颤着他的耳膜,他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青山忠俊听令!”

直到听到家光洪亮的指令后,他才恍如大梦初醒,颤颤巍巍地挤出了回应:“是……”

“从今天起,你不再担任老中一职,名下五万五千石的岩槻城领地亦会被收回。”

“但念在你奉公多年,特减封至上总大多喜藩两万石封地,你就在此地蛰居反省吧!”

家光在宣布完对青山的处罚后,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土井,两人心领神会地交换了下眼神。

“谢……将军大人宏恩。”

青山艰难地对家光说出最后一句违心之词,便再也不发一言。

在这场持续多年的宫斗里彻底败北的他愿赌服输,这大概就是曾经身为老中的青山,在失败后所竭力维持的武士风范吧。

结束一天的政事处理后,回到西丸外殿的家光已是疲惫不堪,甫一落座就倚在了扶几上。

“将军大人看上去很劳累,还请多保重身体。”樱子适时为他端上一碗狭山茶,“幕政固然重要,可只有保持健康的身体,才能更好地治理天下呀。”

家光从她手中接过茶碗时,两人指尖在不留神间发生了短暂摩擦,樱子立即避嫌地抽回了手。

家光欣然啜了一口茶水,就连将茶碗捧到嘴边时,他的视线也驻留在她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已经晋升为中葛的她,依旧坚持在日常起居里亲自侍候家光,大多数重要工作几乎都不假其它女中之手。

这份亲力亲为之下蕴含的心意,家光又怎么会不了解?

只是她抱持的到底是效忠之心,还是也对他动了男女之情,家光对此依然没找到明确答桉。

在朝政里消耗了太多心神的他,由于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以至于让情绪变得有些浮动了起来。

“樱子。”

“是。”

“心若静不下来,追求健康的身体便只能是一件空想,对吧?”

“所以将军大人更应该学会公私分明,如果回到御殿却还对政事念念不忘,心又怎么能够静得下来?”

“要是我告诉你,让我这颗心一直燥动难安的并非政事,而是你呢?”

“将军大人!”樱子嗔怪地轻叫了一声,“请别再开这种玩笑了,樱子委实承受不起!”

家光搁下茶碗,霍然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面前,目光灼热地紧盯着她的一双星目。

“为什么宁可当个中葛,也不情愿以侧室的身份陪在我的身边?”

“将军大人!”樱子惊叫。

她本能地试图挣脱家光的手,家光却更用力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完全不给她任何逃离的机会。

“我今天……正式免去青山忠俊的老中职务,也剥夺了他名下五万五千石的岩槻城领地。”

他与她的脸挨得特别近。

近到她可以无比清晰地听到他逐渐变快的呼吸频率,还有那似乎就在她耳畔呢喃的浅浅低语。

“在击倒青山以后,我还要将飞鸟井这个助纣为虐的中年寄给抓起来。”

“只有这样才能将母亲的翅膀给彻底剪断,才能最大程度扼制她继续兴风作浪。”

“樱子,我是不是变得很残酷无情?是不是和你以前倾力保护过的那个竹千代判若两人了?”

樱子放弃了反抗的想法。

面对毫无掩饰对她袒露出脆弱一面的家光,她就像少女时代一样,怎样也无法对他坐视不管。

“不,相对之前那个总会思前想后、左右顾虑的少主,我更喜欢现在杀伐果决的将军。”

“你说的是真心话么?”

“当然!纯真善良的人,注定无法胜任政统天下的将军。若要保持天下安泰,就得把不稳定因素悉数除掉,将军大人的做法绝没有错!”

樱子任由家光紧紧环住她的肩膀,他的温暖不断从身后传递了过来,捂热了她的一颗心。

“请相信自己吧!请将日本改造成将军大人想要的模样吧!”

“我泽原樱子会一直站在将军大人身后,认真地、仔细地、用心地看着这个在将军大人手里,持续变得更好的世界。”

庭院的一片花瓣随着清风飘进外殿,被家光从身后紧紧环绕的樱子,在内心发出一声长叹。

在他灼热且直接的攻势下,她的抵抗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而一旦放弃抵抗以后,樱子便发觉自己已无路可逃,似乎只剩下成为侧室这一项选择了。

第254话︱家光正式反击阿江与 在将青山免职以后,家光发动的这场肃清行动仍在持续,并且很快就延伸到位于阿江与势力范围内的本丸内庭。

带着将军家光的旨意,阿福向奥内的监察女官松下奈绪下达了逮捕中年寄的命令。

于是奈绪领着一群手持薙刀的监察女中,将飞鸟井唤出御台所部屋后,马上吩咐监察女中们将她团团包围。

当众宣读了家光旨意之后,奈绪便指挥着监察女中们将飞鸟井押往劳屋敷。

这名为阿江与效力多年的心腹女官,并没进行任何无谓的反抗与辩驳。

自从青山在幕府彻底垮台之后,结子在本丸大殿所作的证词很快就传到了御台所部屋。

曾参与过阴谋陷害家光的飞鸟井,当时就作好了被问罪的心理准备。

连老中青山都尚且无力抵挡家光的将军之怒,更何况她一名区区的内庭中年寄?

但她仍维持着奥内奉公的女官尊严,冷静地跟着监察女中们的步伐。

正当奈绪准备将她带走之际,阿江与却突然从大御台所部屋里冲了出来。

“等一等!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居然敢擅自带走我的中年寄!”

阿江与显然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冲出部屋阻挠。

毕竟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她阻挠失败,在奥内的权威就会受到冲击,在与阿福的抗衡中也会从此落于下风。

何况她也对青山散播流言的行为心知肚明。

可自知理亏的她,却在权衡轻重之后依然这样做了。

因为向来骄傲的阿江与,怎么都无法对阿福将手探入本丸内庭的行为坐视不管。

并且从她强烈的自尊心来说,亦不允许自己眼睁睁看着心腹女官就这么被阿福派人带走。

“对不起,大御台大人。但我们是奉了将军大人之命前来,飞鸟井今天必须被押往劳屋敷进行调查,还望大人包涵。”

奈绪虽在俯身致歉,但柔声解释里却没半点回旋余地,很明显已选择站队到家光一边。

“好大的胆子!你不过是一个监察女官而已,竟敢违抗我大御台所的命令!我要你们现在立即释放飞鸟井,有什么事让家光当面来和我说!”

“真的非常抱歉,大御台大人。”奈绪谦声俯身致歉,“但我执行的是将军大人之令,若我们就这么放走飞鸟井,便等同于违抗了将军大人,还请大御台大人谅解。”

她才刚道完歉,便对着一众监察女中高声下令:“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将飞鸟井押走!”

阿江与心急如焚地呆立原地,怔怔地看着飞鸟井被监察女中们带走。

大概预感到自己难逃定罪的结局,飞鸟井在被押走之际还回头望了阿江与一眼,并向她留下了告别之言:“大御台大人,今后请多保重了。”

这句话如武士剑般在阿江与心头割下道道伤口,令本就虚弱的她,在情绪上又再经受了冲击。

她突然发觉自己双手抖得厉害,不得不强行撑着回到部屋大厅,才刚怆然坐下便瘫倒在地。

“大御台大人,你怎么了?还好吗?”女中们被吓得连声惊叫,“叫御医来!快传唤御医来!”

独占秀忠宠爱数十年、曾在江户城内庭不可一世的阿江与,病情自此进一步恶化,这也导致奥内的权利加速转移到阿福手中。

围绕三代将军家光继位前后所持续多年的宫斗,胜负正逐渐浮出水面,而阿江与所面临的致命打击才即将到来。

飞鸟井被监察女中们带走不久,阿江与就再度病发卧床了。

前来看诊的御医接连换了数位,但她的病情却没见丝毫好转。

对此心存记挂的秀忠,每天在结束政事处理之后,总会特地前往大御台所部屋来探望她。

阿江与也曾经抓住机会恳求秀忠介入,她甚至在秀忠来探病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大御所大人,既然处罚青山大人是家光的意思,我再怎么心存异议也不会横加干涉。”

“可我实在无法对飞鸟井置之不理啊!她随侍我身边多年,最清楚我喜好和习惯,至少让她恢复原职吧,奥内再没人比她更懂得照顾我了。”

只是她没料到,向来对她疼爱有加、甚至可说是时常会看她脸色行事的秀忠,这次在家光问责青山与飞鸟井一事上,所持有的立场却非常坚定。

“大御台……不,阿江与。”他罕有地没称呼她的封号,而是直接轻声唤起她的名字,“你是信长公外甥女、浅井家的公主,又在太阁秀吉的抚养下长大。”

“对于武家政事,你应当是比任何女子都更清楚才对。那么你自然也该知道,在政事处理上是存在权利界线的。”

与秀忠一起生活了数十年,听到他这番话的口吻,阿江与心里就率先凉了半截。

可她却仍不愿放弃,侧过身子紧紧扯住秀忠衣袖。

“存在界线?幕府如今不是又恢复二元政事机制了吗?统领天下的将军之上还有大御所,这正是教家光明白他不是什么事都可任意妄为的机会啊!”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阿江与,有些事即使是我也不能贸然介入。”

“这不是大御所大人口中的‘有些事’,被逮捕的可是我的中年寄,这就等于直接往我脸上打了几巴掌!往后要我这个大御台所还如何在奥内立足!”

秀忠温柔地注视着她。

他微微叹了口气,将手覆在她扯着他衣袖的掌背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宠溺,然而他的眼神却依然保持着绝无商量余地的坚决。

“如果飞鸟井被逮捕问责,都能让你无法在奥内立足。那么家光才刚继位,他才刚下达了命令又迅速被父亲推翻,要让他怎么面对幕臣和诸位大名呢?”

“那为什么当年你还是将军的时候,大御所却能直接裁定所有重大决策呢?怎么到了家光这里却又行不通了?你这是在纵容他的任性啊!”

“阿江与,正是由于我和家光这一路来的特殊关系,我才更不能仅仅因为一个女官去干涉或否定他的决策,否则幕府迎来的必将是漫天风雨。”

阿江与清晰地看到了秀忠眼里的感伤。

她确实知道他在顾忌什么,正因为她知道,所以她不得不放弃了继续为飞鸟井求情的打算。

“很长时间以来,我们的心思和关爱都在忠长身上,并未为家光做过什么。”

“因此我才更加珍惜这份父子情,那我来说那很珍贵,我不想轻易毁掉这来之不易的关系。”

“家光才刚继位,正是树立威信的时候,选择用青山和飞鸟井杀一儆百,在政事上并没有错。”

“阿江与,我们为人父母者又怎能去动摇他的威信呢?要知道,我们不只是忠长的父母,也是家光的父母啊!”

秀忠说的句句在理,阿江与不得不为此作出让步。

从正纯到青山均被连根拔起,标志着阿江与及忠长在幕政里已再无重臣可用。

一直伺机而动的阿福,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时机,便当机立断地对她出手了。

第255话︱阿福重创阿江与 当卧病在榻的阿江与听到女中的汇报时,她确实对阿福的造访很是意外。

但略微思忖了片刻,她仍旧作出了会见阿福的决定。

衣着华美、妆容精致的阿福在接到女中的通知后,便款款步入了大御台所寝殿。

阿福的赤红打挂上绣着几条恣意畅游的锦鲤,每当她走动时打挂便产生细微变化,锦鲤宛若在泛起的波澜里游动,足见绣工方面的巧夺天工。

与光彩照人的阿福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一脸病容、仅身着白色睡服坐在床褥上的阿江与。

面如菜色的阿江与腰下还盖着一条被子,心绪复杂地望向正在接近她的阿福。

阿福在她床褥前坐下,关切地端详着她的面容,以甚为牵挂的语气开了口。

“听闻大御台大人的病况一直没见起色,我便托人从京都伏见稻荷大社求了一个护身符。”

“护身符刚好在今天送抵西丸,我就匆忙拿过来了。”

阿福从腰带里掏出做工精细、绣有“身体康健御守”六个大字的护身符,诚挚地朝阿江与递了过去。

“哦,你还为我特意求了护身符啊?这个行为怎么想都怎么觉得奇怪呀。”

阿江与伸手接过护身符,以手指夹着护身符上端的红色绳结,将它拎到半空嘲讽地打量着。

“这莫不是打着伏见稻荷大社幌子设的诅咒符吧?要说你会真心诚意地派人去为我求什么护身符,这种事可比白天出月亮还更匪夷所思。”

“大御台大人真爱说笑,我们先前就算处得再差,我也不至于要使这种手段来诅咒你呀。”

“你也承认我们先前处得很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来探望我?难道你不晓得我已多日未踏出部屋、也没再接待访客了么?”

“大御台大人依然才思敏捷,还能一口气抛出三个问题,我到底该先回答哪个问题才好呢?”

“不必了,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半句回答我都不想听,反正也只不过是些违心之词罢了。”

阿江与信手将护身符抛在地上。

她盯向阿福的眼睛里,仍旧保持着浓郁敌意,脸上肌肉更由于情绪的突然高昂而绷得很紧。

“就像你这些表演出来的关心、牵挂、问候,让人看了只会因为你的虚伪而觉得恶心。”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阿福非但不以为意,看向她的眼神里反而还多了一丝怜悯。

正是阿福眼神里透着的这丝怜悯,彻底激怒了阿江与。

身为赫赫有名的“战国三公主”之一,她是织田信长外甥女、战国第一美人市姬三女、淀夫人三妹、德川幕府二代将军秀忠正妻,这些身份无论哪一项都会辗压阿福。

嫁给秀忠后风光了大半辈子的她,也与阿福明争暗斗了半生,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阿福这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在阿江与看来,阿福眼神里的怜悯更像是战胜者对战败者的施舍,深深地挫伤了她的自尊心。

“你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怜悯的目光看我?你今天是特地来查证我到底输得有多惨么?”

“大御台大人,我可什么也没做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就别再继续假惺惺了!瞧你这副志得意满的模样,该不会以为能够一直稳操胜券吧?”

“大御台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哈,那个不近女色的家光,一旦没有子嗣,未来的四代将军还不是要由忠长一系继承?我还真是好奇你们还能够再蹦达多久!”

即使阿江与这般挑衅,阿福却依然从容自如地聆听着,就如同在聆听败犬的远吠一样。

她甚至还以似乎在观赏歌舞伎的表情,无视般地忽略掉阿江与的威胁,还低头掩嘴发出“扑哧”的一笑。

“怎么了?你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阿福收起笑容,嘴角却依旧保持着上扬的姿态,她已经完全不将阿江与的威胁放在眼里了。

“大御台大人又一口气甩出了三个问题,这次我到底应该回答哪个好呢?”

“对了,不如我就直接从第二个问题开始答起吧,反正第三个问题听起来也和第二个差不多。”

“我会笑,是觉得大御台大人未免过于杞人忧天了,居然还在凭空想象将军大人不近女色什么的,该不是受了青山忠俊那番流言影响吧?”

“事实上,在正式迎娶孝子大人之前,将军大人早就有先立侧室的打算了。”

“何况将军大人还是大御所大人的长子,他怎么可能会不近女色呢?”

听到这里,阿江与总算是从阿福最后这句话里察觉出了些端倪,她的脸色随即沉了下来。

“我们分明是在谈家光的事,你却有意将话题往大御所大人身上扯……阿福,你到底藏着什么潜台词,就只管甩出来吧!”

“大御台大人明鉴。我只是觉得,被你左堵右防管了大半辈子的大御所大人,都难免会有寻机临幸女中的时候。身为他儿子的将军大人后嗣之事,就实在无需他人劳心了。”

阿江与只觉得浑身像被闪电击过一样,从头顶到脚心都陷入一整片酥麻之中,半晌动弹不得。

“你……你在说什么?!”

“如果大御台大人刚才没听清楚,我很愿意再复述一遍:大御所大人曾经临幸过一位名为神尾静的女中,并让她生下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如今已经12岁了。”

“你是说……”阿江与忽然觉得呼吸一阵困难,“大御所大人在外面有私生子?这儿子还是和一个女中生下来的?”

“神尾静虽说是女中,可也是武家出身。她父亲曾是北条氏直的家臣神尾荣加,北条家灭亡后,荣加成为浪人,才会将女儿交给大御所大人的乳母大姥局。”

“你怎么对神尾静的情况这样清楚?莫非……”

“是的,制造机会让大御所大人与神尾静互动、推动他临幸神尾静的人就是我,所以我对个中缘由自然再清楚不过。”

阿江与童孔突然收缩,直勾勾地瞪着阿福,充满仇恨与不甘的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你、你这个毒妇……你居然、你居然……”

急火攻心之下,阿江与但觉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一口鲜血霍然喷了出来。

她急忙勉强用右手撑住地面,才不至于瘫倒在被褥上。

但这记意外的沉重打击,显然导致了她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加速恶化。

阿福平静地继续跪坐在原位,缓缓掏出一张手帕,擦去阿江与喷在地面上的那口鲜血。

“大御台大人性情可没随着岁月而改变呀。你还是一样这么强势、性急,怎么就一点也不为如今的身体情况着想呢?”

“闭嘴!我不想再听你这毒妇的虚伪之词!如果你这次来就是想要打击我的话,那么恭喜你做到了!我现在还真是狠不得杀了你不可!”

阿江与用力抓着被子,将恨意悉数渲泄到被她死命攥在手里的被子上,血迹又从嘴角渗出。

“大御台大人看起来很激动,今天我就不再打扰了。或许等你状况好了一点,我再来探望吧。”

阿福悠然起身,俯身想替阿江与盖好被子,却被对方奋力推了个趔趄,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别碰我,你这毒妇!原来你一直在往我背后捅刀子啊!居然还诱使专一的大御所大人出轨!”

“看到大御台大人还有精神骂人,我就放心了。往后还请好好休养,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吩咐就是。”

面对怒火中烧的阿江与,阿福从容不迫地转身拉开纸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甚至没再回头多看阿江与一眼。

在阿福离开后,阿江与颓然倒地。

她没有吩咐女中去找御医,而是默默躺在被褥上,承受着这份她自认为的奇耻大辱。

这天以后,阿江与的身体就越发每况愈下了。

但最后令她一蹶不振的,还是来自家光补上的致命一击。

第256话︱将军家事,牵动大局 家光结束了一天的政事处理后,回到御殿已挂满一脸倦意。

他刚从廊道踏入外殿,就瞧见一脸正色跪坐在地上的阿福。

他还来不及冲阿福打声招呼,却见阿福就严肃地对着他伏身拜倒。

“怎么了?干嘛这么慎重的样子?”家光被吓了一跳,快步朝着阿福走了过去,“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先把头抬起来再说。”

“我今天未经将军大人允许,便擅自做了一件逾越职权的事,因此特地在这里向大人谢罪。”

“谢罪?这些年来,你未经我允许、擅自去做的事多了去了,可也没见你这样谢罪过啊?”

家光微笑着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宽慰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

“话说,能让你这样慎重其事地专门等在这里向我谢罪的事,在这世间应该也没几件吧。”

“我还真是好奇你到底又擅自做了哪些事情,会严重到需要这样向我谢罪的程度?你就说来听听看嘛!”

那完全是一副纵容与安抚的反应,家光似乎在籍着这样的举动告诉阿福——

她什么也不用怕、也不要担心,无论她做了哪些事情,在他眼里都达不到需要谢罪的程度。

阿福当然知晓家光的这一片孝心。

实际上,她特地守在外殿等候家光归来,用意绝非为了单纯的谢罪,而在专程向他发出劝谏。

“我今天籍着去探望大御台大人,做了一件让她大受刺激的事,还把她气到当场吐出血来。”

“呃,竟有这等事?说吧,你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能让那么刚烈高傲的母亲被气得吐血?”

“我告诉大御台大人,我在十二年前安排了一位名叫神尾静的女中接近大御所大人,然后这个被临幸的女中,最后还生下了大御所大人之子。”

“什么?你说什么?那么惧内的父亲居然会临幸女中、而且还生下了私生子?!”

比起听到母亲被气吐血时的若无其事,知道父亲在外还有位私生子的家光,震惊得瞠目结舌。

“这是真的吗?阿福!这么说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弟弟啰?!”

“千真万确,将军大人。但大御所大人当时实在太过惧内,所以临幸之后便疏远了神尾静。”

“然后呢?那个神尾静、还有她生下的孩子怎么样了?”

“神尾静生下的儿子被取名为幸松,随后母子二人被安排住进武田信玄次女见性院的尼君宅邸,之后幸松又被送给信浓国高远藩的保科正光做养子。”

“不可思议!同样是我弟弟,幸松和忠长的命运居然差别这么大?忠长做了大名,而幸松却只能去当别人家的养子?”

“好在保科正光对幸松很是悉心照顾,神尾静也在幸松被收养后,一并跟着他住进了高远城,从此再也没出过城门。”

“居然有这等事!难怪母亲会被你气吐血了。像她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可能容忍得了父亲在外头有私生子这种事呢!哈哈哈哈。”

家光朗声笑出声来,在阿福面前盘膝而坐,伸出右手拍了拍铺在地面的榻榻米。

“如果你是为了这些事要请罪,那么现在可以把头抬起来了,因为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罪过。”

“我将大御台大人气吐血了,难道还不算罪过吗?”

阿福在抬起头时,明知故问地冲家光抛来这样一句话,家光当然知道她要的就是他的表态。

“你是为了我才会充当往母亲心头刺剑的夜叉,对吧?我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比起阿江与被气吐了血的消息,家光的着眼点,似乎更在幸松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上。

这显然也与阿福的预盼与期待达成一致。

“父亲他隐瞒得还真到位啊!全家上下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在外头还有个私生子!”

“那如今既然将军大人已经知道了自己在高远城还有个弟弟,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我打算……怎么做吗?”

听了阿福抛出的问题,家光似乎若有所思,举起右手捋了捋下巴,随即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既然我在高远城还有个弟弟,那么接下来我准备和父亲谈谈,然后再和这个弟弟见见面。”

家光对这件事表现出了极大的积极性与包容度,让阿福欣慰地搁下了横在心头的一块大石。

但处事慎密的她,仍有意确定家光对此的打算与策略:“那和弟弟见面之后呢?将军大人准备怎么做?”

“哈哈哈,果然是阿福会问的话。这见面之后的事才是关键,对吧?”

“放心好了!我会先检阅和观察他的言行和品性。如果他是个可靠的人,我将会把积攒多年的兄长之情全部倾注在他身上!”

看着阿福表情逐渐舒展开来,为自己还有个同父异母弟弟而开心不已的家光,更是兴致勃勃地对她说了下去。

“因为幸松私生子的身份和同父异母的血缘,他在幕府内部不会存在什么政事势力,对我家光更是没有任何威胁。”

“这样一个在早年吃过苦的弟弟,想必会更懂得体恤人心,可比忠长那个疯批可爱多了!”

“还有就是,忠长最大的保护伞就是父亲和母亲。但母亲如今身体已大不如前,加上被你这么一激,在吐血后怕是只会加重病情。”

“那么,忠长能依靠的就只剩下父亲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幸松这件事来得恰是时候!”

“所以我准备和父亲谈谈幸松的事,我会尽最大努力去挑起父亲对幸松的愧疚之情,如果能促发他想要补偿幸松更好!”

“阿福,我将通过善待幸松向父亲示好,削弱他对忠长的保护、并且转移他对忠长的注意力。”

“同时也以此警告忠长和他的那些家臣,要他们明白将军的弟弟绝不只忠长一人!”

阿福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

在家光兴味盎然地发表着自己见解时,她一直在安静而认真地聆听着,就像个正在欣赏儿子高谈阔论的母亲一样。

正是她的这份尊重与欣赏,加倍激发了家光的信心和干劲,他只差没马上赶去和秀忠谈及幸松这件事了。

“喂,阿福,你觉得怎样?我这样权衡与谋划,对得起你在十二年前的苦心布局吧?”

“很妙,即使让我蓄意挑刺,也没办法找出问题来。那么,就请按将军大人的想法去做就好。”

“是吗?哈哈哈,那我明天找个机会去和父亲谈谈。”家光意犹未尽地拍了拍大腿,“阿福。”

“嗯?”

“这天下人还真不好当呀!做了将军以后,我才发觉但凡家中之事都皆为政事这个道理。”

“家中之事,皆为政事……吗?”

“对啊,就连我有个同父异母弟弟这种事,也得当成政事来权衡和考量才行。不过也正因此,才让我对与幸松见面充满了期待啊!”

时年20岁的家光,在重臣与大名面前已成功塑造了杀伐果决的将军形象,但此刻在阿福面前,他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还被称为“竹千代”的少主状态。

只是阿福对难得再焕发出少年般活力的家光,却有着一百个放心。

皆由于她清楚地知晓——

对于已然成为三代将军的家光来说,那段单纯直率的少主时光是再也回不去了。

毕竟只有城府深沉、手腕老到的将军,才会把自己有个同父异母弟弟这样的家事,提升成政事那样加以审慎权衡与考量。

现在的家光,已远非过去的竹千代,尽管还有秀忠这位大御所在旁督导指引,但他俨然正在开启属于他的新时代了。

第257话︱家光对秀忠的攻心计 一周后,在本丸大殿处理完政事之后,家光特意取道中奥去看望秀忠,并直截了当地向对方问起有关同父异母的弟弟幸松一事。

“父亲,有件事虽然当面询问可能不太恰当,但我还是想要在你这里寻求个答桉才会安心。”

“什么事?表现得这么郑重其事的样子,难道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还不知晓情况的秀忠笑着温和发出询问,然而家光却仍旧保持着一派严肃认真的神情。

“嘛……之前我在目黑碑文谷进行鹰狩时,到了一座名叫成就院的寺院小憩。”

“没想却在院里看到一尊与村落很违和的观音像、以及发现这院里还供奉着金钢地藏。”

【注·鹰狩:训练飞鹰来捕猎,为兼有展示王权和确认统治权用途的仪式性活动。】

“我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这并不像是寻常村落寺院能有的手笔,于是就特地问了住持。”

“住持并不知道我是将军,便告诉我这是大御所大人私生子的生母,为了祈愿孩子平安顺利而捐献的,这也是我今天来中奥找你的原因。”

听到最后一句,秀忠目光闪烁了起来,似乎为此心虚的他,刻意回避了家光的视线。

家光当然不是在目黑碑文谷进行鹰狩时,才从成就院住持口中得知幸松的消息。

一周前,阿福蓄意将阿江与激怒至吐血后,内庭却迟迟没传出阿江与质问秀忠私生子的消息。

虽然不清楚阿江与隐忍背后的考量,但这也让家光开始考虑起更周全的应对举措来。

于是他特地召来信纲商量对策,毕竟他不能在向秀忠询问私生子之事时,将阿福给牵涉进来。

信纲在谋略与行动力方面向来非常稳固可靠。

他很快就造访了当年涉及此事的相关人士,从而得到了神尾静曾经给成就院捐赠的迅息。

为防秀忠日后疑心前往成就院确认,接着信纲立刻前往成就院,以奉将军之命为由,与住持沟通好口径后,再将情况禀报给家光。

经过这一系列严谨慎密的安排,家光才在作好万全准备之后前往中奥。

然后他再按照与信纲商量并确定好的说辞,向秀忠提起幸松的事。

见秀忠迟迟没有回应,家光按捺不住地往前跪移了三步,向秀忠再三发出催促。

“这个大御所大人,指的就是父亲没错吧?父亲,莫非我真的还有另一个弟弟吗?”

在家光追问下,秀忠嘴巴微张了半天,却始终连一个字都没能成功地说出来。

将事情滴水不漏地隐瞒了整整十二年的他,早就过了担心家人会知道的时期,因此家光突然当面问起私生子一事,不吝为对他的一个意外打击。

但他不愿意对家光撒谎,或者说在他的价值观里,觉得不能对继任将军的长子说出违心谎言。

于是在内心交战后,秀忠最终还是决定对家光坦率相告。

“我在十二年前……曾经临幸过一位名叫神尾静的女子,她是我乳母大姥局的女中。在那段很短暂的时间里,神尾静怀上了我的儿子。”

家光成功地演绎出满脸惊异的神色,又再发挥演技趁势确认:“这么说那孩子真是我家光的弟弟啰?那他现在到底置身何处?”

“是你的弟弟。”

秀忠点了点头,逐渐从慌乱里恢复心神的他,带着歉疚重新迎向家光视线。

“但是,你为什么想要知道他置身何处呢?”

“我想要见他!一想到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还有位和我从未谋面的亲弟弟,我心里就禁不住地兴奋、欢喜、期待!”

秀忠为之大感愕然。

家光对此的大度包容、还有对亲情所表现出的渴望与迫切,确实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不过家光六分真心、四分演技的生动发挥,依旧成功地卸下秀忠心防。

他百感交集地迎向家光迫切想要探求答桉的眼神,最后毅然决定诚实地回答儿子的话。

“为了你这位弟弟的安全着想,家光,你得承诺要对接下来听到的话保密。”

“那可是我弟弟啊!既然我能向父亲追问此事,就一定会好好守护这个弟弟的安全!”

向来坚毅的秀忠,此时眼中竟噙满眼泪。

他感慨地低垂下头,此刻心绪着实复杂交错,既对私生子幸松这十二年来只能低调过活深感内疚,更为家光对幸松的关心与疼爱动容。

当他重新把头抬起来后,便不再带丝毫犹疑地回应了家光的话。

“家光,你知道你母亲独占欲向来很强……为了幸松安全,我不得不隐瞒了他的身份,将他送去见性院的尼君屋邸抚养。”

“后来又考虑到,这孩子的成长绝不应该只限定在尼君屋邸里。于是在和见性院商量以后,又将他转移到了信浓国的高远城,交托给了保科正光作为养子。”

“作为抚养费,我给了正光五千石。此后据说正光对他很是上心,一直都在尽心尽力地抚养和栽培着……”

“难道这样父亲就放心了么?”家光适时打断了秀忠的话,伸手抚在秀忠的胳膊上,“那可是父亲的儿子、我家光的弟弟啊!同样是弟弟,幸松和忠长的差别也太大了吧!”

家光此话无疑刺痛了秀忠的心,他目光逐渐越发暗澹,并幽幽地作出回应。

“幸松是我的庶子,地位和待遇本来就和嫡子不同……而且武家血统向来注重母亲出身,神尾静的家世和血统当然无法和你母亲相提并论。”

“就算是庶子那又怎么了?父亲不也是爷爷的庶子吗?我那三位被准许保留德川姓氏的叔叔,难道他们就不是庶子了吗?”

“家光……”

“同样身为庶子,三个叔叔都成了尊贵的大名,幸松却得蛰伏在遥远的高远城,父亲当真就不愧疚吗?你当真从来没有想念过幸松吗?”

秀忠的心犹如被木桩接连撞击,处在持续的震颤与回旋当中。

有那么一刹那,他真的很想冲家光大喊:“我当然想念啊!他毕竟也是我的儿子!我亏欠了他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不想念呢!”

可他不能这么做。

因为他是东照大权现之子、幕府前任二代将军、现任三代将军之父,何况现在他又多了个大御所的身份,长久以来所背负的责任,塑就了他在情绪上的极端自律。

所以秀忠绝不允许自己做出任何超出规范的行为,哪怕家光真的戳中到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别再说这些任性话了,家光。在身为幸松生父之前,我首先是幕府的大御所,尤其在你刚接任的这个节骨眼,我更不能做出任何可能引发争端的事情来。”

“怎么可能引发争端呢?即使你碍于母亲的感受,从而无法给幸松名分,但却能够赐予他符合德川家血脉的待遇啊!”

家光轻喊了出来。

他走的是一记险棋,但却押对了策略。

秀忠被家光这么一喊,非但不以为怒,反倒目光闪烁地抬起手,温柔地抚向家光脸颊。

秀忠完全被家光打动了。

在轻抚家光脸颊的过程中,他表情从震荡、感动慢慢向释然、窝心转换。

突然间,他含泪对着家光笑了起来。

其实对家光来说,这也是前所未有的温馨体验。

原本尽情施展演技对秀忠进行攻心计的他,完全没想到会被秀忠轻抚脸颊。

可当秀忠抚上他面庞时,家光心里忽而产生了一种正在与过去和解的感受。

那些曾被秀忠忽略的不甘、那些曾因秀忠偏心滋生的愤满、那些曾遭秀忠误解激发的愤恨,全都随着这一记轻抚而被融化。

几天后,在秀忠和阿江与全然不知情下,由家光授意,正胜向信浓高远城秘密地派遣了使者。

第258话︱家光宫斗,挥剑于无形 这一年临近岁末,陆续有几件好消息从京都传了过来。

最令德川家振奋的,莫过于嫁给后水尾天皇的家光之妹和子,由女御晋升为中宫了。

这也代表,和子从封号相当于嫔的女御,正式晋升为等同于天皇正配的中宫,这无疑彰显出德川幕府在与朝廷的明争暗斗里获得了标志性的胜利。

同时在家光委托政宗的周旋下,他身边最为信赖与重视的两名伙伴,均在朝廷获得了官位。

任职若年寄的正胜官至从五位下丹后守,而担任小姓组番头的信纲则获封从五位下尹豆守。

获封尹豆守之后,信纲正式迎娶井上正就长女溪子,从而令他成功进入幕府重臣们的视野。

在幕府迫使远在京都的朝廷不断作出让步之际,家光并没放缓安排幸松及其养父保科正光前往江户登城一事的进度。

登城,在这个时代来说,具有非同凡响的意义。

在德川幕府担任老中或若年寄这些要职的谱代大名,在江户城内工作,所以必须每天登城,在幕府内没有要职的外样大名,就只是在特别的日子才会登城。

不过,登城时以外样大名来说,一定会带着蔚为壮观的随从队伍撑场面,向世人炫耀家门。

但即使是政宗这般与家光存在深厚私交、并具有强大实力的外样大名,一年里的登城机会大致也只有二三十回。

如同幸松与养父保科正光这般得到特许、甚至被传召至江户登城的特例,对当事人来说实属莫大荣幸,是被将军特别御赐的礼遇。

对此全程跟进的正胜,在幸松父子抵达江户以后,立即以密不透风的严谨与审慎,安排了他们的登城之行。

在幸松登城那天,家光兴致勃勃地拉着为此来到西丸的秀忠,朝着为避人耳目而特别选定的偏殿大步走去。

相对家光的意兴高昂,秀忠倒显出了几分拘谨与不安,他看起来居然还多了一丝害羞。

以至于家光不得不一边安抚他的情绪,一边不由分说地坚持拉着他就往偏殿走。

“父亲,既然幸松都已经应召前来,好歹你也该去见上一面啊!都这个时候就别再犹豫了,只管跟着我向前走便是!”

“嘛,虽然你的这份心意让我很高兴……但为父还没作好心理准备啊……”

“父亲可是历经关原大战、大坂冬、夏之阵的人,却对面见幸松如此畏畏缩缩,这一点也不像是你的作风呀!听我的,只管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和他见面就行!”

家光就这么软硬兼施将秀忠拉到偏殿,拉开纸门后,父子俩便弯腰穿过悬挂在门楣上的竹帘。

秀忠在进入偏殿的那一瞬间,慌乱地抽回了手,亦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

留心到他这个心怯举动和变化的家光,体恤且温和地再度牵起他的手,将他一路拉到了主座位置,父子俩随即在座垫上入座。

幸松与正光父子正在下座伏地拜倒。

由于他们行的是最高礼节的土下座,让秀忠一时无法看清幸松长相,也使他产生了些许焦燥。

这个涉及将军高度私密家事的场合,只有被视为心腹并举足轻重的幕臣方有资格在场陪同。

左侧的重臣是土井与井上两名老中,右侧两位幕臣则是代表新生派力量的正胜与信纲,恰好形成了岳父与女婿同时列席的微妙场面。

“今日得以拜见尊容,实在不胜欣喜、备觉荣幸。”

“承蒙大御所大人、将军大人的特别恩典,容吾子幸松登城,在下实在感激万分。”

正光在致辞时,幸松一直保持着脸部朝下的跪姿,双掌分别往内放置在榻榻米上。

这个恪守礼节的少年迅速引发了家光的好感。

在正光结束致辞后,幸松紧接着向位于主座的家光及秀忠献上致辞,他声音虽稚嫩却很清澈。

“我是正光之子幸松,今日有幸得见两位大人尊容,实在不胜欣喜、备觉荣幸之至。”

家光有意无意地瞥了秀忠一眼。

但见秀忠正襟危坐、一派思绪浮移地紧紧盯着幸松,半晌都没能作出反应来。

“不必拘礼,抬起头来。”

家光会心浅笑着发出指令,他对幸松的长相也充满了高度好奇。

“是。”

幸松直起身体抬头的那一刻,秀忠屏住了呼吸。

这是与他时隔了十二年才再相见的儿子,对方眉眼间依稀可见神尾静的庄重,但帅气五官却无疑是遗传自英俊的秀忠。

秀忠呆呆地看着幸松,又是好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

身为大御所的他没发言,幸松自然也只能保持沉默,低垂着眉眼的这个少年,依然保持着谦逊有礼的风度。

家光不得不开口打破这份已延续了好一阵子的安静氛围,他眼含笑意地选择了一些日常话题去与幸松寒暄与互动。

“从高远城一路赶到这里,是不是很疲惫了?”

“虽然一直在赶路,不过想想能见到两位大人,心里充满期待的话,便也不觉得疲惫了。”

“长得很帅气呀,幸松。”

“幸松惶恐,感谢将军大人夸奖。”

“你有没有在努力钻研学问呢?”

“是,父亲给我请了老师,平时我也有在学习剑术和游泳,偶尔也会尝试自己写上几首和歌。”

“呃,剑术啊?”仿佛寻找到共同话题似地,家光笑了起来,“我先后师从小野忠明与柳生宗矩,平时也常在艺研馆的剑道场练剑呢。”

看着君临天下的将军如同哥哥般嘘寒问暖,幸松渐渐放松下来,也以微笑回应了家光的笑容。

家光与幸松的互动,无疑给秀忠树立了一个极佳示范。

尽管紧张感已逐渐消散,他却仍旧无法突破原则与心防去与幸松交谈,只能先选择在正光这里多了解一些关于幸松的事。

“保科正光。”

“是。”

“你将儿子培养得不错啊,无论言谈举止或处世应对都很从容得体,可见你做父亲的用心。”

“感谢大御所大人夸奖。”

正光闻听此言,心头变得恰似秀忠般复杂交错。

他实在不晓得要怎么与秀忠互动才好,便领着幸松再度俯身行礼致谢。

“幸松,到我跟前来,我要将佩剑赏赐给你。”

“是。”

一旁的井上闻言下意识地直起身体,正准备从秀忠手里接过佩剑,然后再转呈给幸松。

这本是朝堂上的礼仪,可土井却伸手按住他的手腕,立即察觉到了什么的井上,反应敏捷地重新坐了回去。

处于下座的幸松,此时离位于主座的秀忠仍有一定距离,但他并没有站起来朝秀忠走去,而是一步步跪移着,去慢慢缩短着与秀忠的距离。

正是这个细节,让家光笃定了内心的判断,认为这个弟弟是个谦逊守礼、很懂进退的少年。

已经跪伏在秀忠跟前的幸松,与他只保持了五步距离,然而百感交集的秀忠却再度下令。

“再靠近一些。”

“是。”

诚惶诚恐的幸松,这次跪移到与秀忠只剩两步的距离了。

未曾想秀忠又再向前迈出一步,在幸松面前蹲了下来,在家光的注视下,将佩剑递给了幸松。

接过佩剑之际,一直礼序有度的幸松眼神与表情忽地闪动起来,痴痴地望着递到手中的佩剑。

他的声音竟变得哽咽起来:“承蒙大御所大人赐剑,委实是保科家之荣幸,我一定好好珍藏。”

亲眼目睹幸松的情绪变化,让家光与秀忠同时明白到一件事——

那就是这个早熟且懂事的少年,看来对自己真正的出身及身份,已然具有充分的了解和认知!

第259话︱给阿江与的致命一击 面对幸松的情绪松动,秀忠必须极力克制住自己,以防发生父子当场相认的场面。

“这是名匠清光打造的珍品,希望它能为你带来武运和康健,回到清远城后也要好好努力啊。”

此时两人内心纵有千言万语,却亦由于背负太多顾忌而相对无言,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彼此。

这是自己睽违了十二年才得以初见的儿子啊!

虽为庶子,却也流着自己的血脉,只是今日一别,不晓得还要间隔多久才能再见面了。

秀忠心中这一感叹,眼里泪水竟失序地夺眶而出。

这位向来以极佳的情绪掌控力为豪的大御所,终是在家光与四名幕臣面前淌下了男儿泪。

“回到高远城后,要好好听父亲教诲,他实在为培养你付出太多心血了。”

“幸松你要砥砺精进、勤于学问、钻研武艺,这样才能跟上时代的变化,往后……”

说到这里,秀忠终于不禁哽咽。

一旁安静注视着这场父子相见情景的家光,见状不由得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秀忠后背。

家光这轻轻一拍,却让秀忠感受到他那饱含了鼓励、支持、理解的立场表达。

于是秀忠波动的情绪,也为此渐渐得以舒缓。

“今后的时代,武家子弟除了精通武艺,还必须擅于学识、交际、风雅,如此才能更好地处理政务。幸松,你务必要牢这这一点。”

听着秀忠语重心长的叮嘱,感受到他含蓄的殷切关怀,一直竭力克制情绪的幸松刹那破防。

在他的凝望下,这位略显早熟的少年亦不由得情感毕露地淌下热泪。

“是,我一定谨遵大御所大人教诲!”

家光从幸松的表情里,判断出他一定还有很多话想说。

但最后这位少年却只简短地以一句最恰合时宜的礼节性话语,为这场交谈划下句点。

这少年与忠长不同,完全值得将他扶持起来,不但能够用以取代忠长的位置,同时也能在他日发挥出将军至亲的力量与作用。

——家光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对于这次会面安排所达到的结果,他可以说是满意之至。

“启禀大御所大人,幸松格外聪慧,小小年纪便已有大将之风,在家臣当中也甚有人望。”

体察到秀忠内心错综复杂的心情,正光体恤地多补充了一句,向他介绍幸松在高远城的情况。

“那是理所当然,他身上可是流着独一无二的名门血液,这样的孩子自然会天资聪慧。”

“谢大御所大人夸奖!”

“我没在夸奖你,我是……”

秀忠下意识地想矫正保科正光的话,但直到话语出口之后,他才发觉原来失言的是自己,于是又忙不迭地迅速改口。

“不,我夸赞的就是你。正光你……确实将幸松抚养得很好。”

似乎也为自己这前后矛盾的反应感到讶然,秀忠静默了好一阵子,才又对幸松开了口。

“待你元服后,将军他必定会提拔你的,所以幸松一定要争气啊。”

这时的幸松已经泣不成声,只得拼命地点着头。

这没有心机、犹如原玉般的质璞个性,深深地吸引了家光视线,他在幸松身上看到与忠长迥然相反的风貌,对这少年更是怜惜和疼爱不已。

这场睽违十二年的父子初见,最后以双方均声泪俱下的动情场景划下句点。

作为谋划并主导了这场相会的人,家光一直以安静守望的姿态,没过多介入与打扰他们相处。

秀忠离去后,家光却仍旧留了下来,并向在场的幕臣与正光温和地发出了一句暗示的话语。

“各位辛苦了,我还有几句话想和幸松说。”

他只是简短地这么点了一下,但是在场的其它人马上就领略到他言外之意,便纷纷俯身施礼后竞相退了出去。

于是偏殿里就只剩下他和幸松两个人了。

“对幸松来说,今天的登城想必很难忘吧?”

“是!这对我来说是毕生难忘的记忆!对将军大人的用心和关怀,幸松实在无以为报!”

“那便按大御所大人提点的,好好努力!我可是期待着,你在日后能成为我的左臂右膀啊。”

家光站了起来,一步步朝着幸松走过去,最后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笑着直勾勾地望向幸松。

“我一直,都期待有个心意相通的弟弟。今天见到你,忽然觉得人生里的这份缺憾被填上了。”

“将军大人……”

“今天这次相见并不是终点,相反,它只不过是个开始。幸松,期盼着和你的再次相会喔。”

家光在重新直起身体时,温柔地按了按幸松的肩膀,低头笑着再看了他一眼,方才缓步离开。

这份短暂的亲切与勉励,却在相触的瞬间在幸松心里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当家光离开偏殿后,幸松慌忙转过身体,目不转睛地目送着他离去,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从自己眼中消失,幸松还舍不得错开视线。

这是家光幕政生涯里最成功的一次情感投资。

幸松在日后如他所期盼的成为一介大名,终其一生都在感念家光的扶持与关爱,就连幸松的子孙,直到幕末都是英勇守护幕府的中流柢柱。

三天后,家光来到大御台所部屋探望了病情加重的阿江与。

面对许久未见的长子,阿江与却连从床褥上直起身体相迎的意愿也欠奉,居然选择以卧床姿态面对前来探望的家光。

看到家光步入寝殿后,她甚至连一句招呼也不打,只是侧过身子澹漠地看着他持续向她走来。

“母亲脸色看起来很差……难道这些御医的药服过之后一点效果也没有么?”

面对阿江与的不加理睬,家光也没计较,径自在她床褥边坐了下来,顺手替她掖好被子。

“对了,不如让关口德过来为母亲诊断看看吧?他这医术与功底,我还是很信得过的。”

“关口德?这个御医不是你这一派的人吗?我只怕被他诊治后会病入膏肓啊。”

“母亲还是这么直接呀。就连我想要欺骗自己一下,认为我们母子之间还是有那么一点情分在的,你都要无情地戳破我这份幻想。”

“母亲?你何时把我当作母亲看待了?你何时听过我的意见了?你不一直在按着阿福蛊惑人心的那些建议来行事么?”

“看来母亲还是认为,我只有把将军之位让给忠长才算听话、才算孝顺。谢谢你依然这么直接,也算让我更确定了自己的行事并没有错。”

“你在说什么?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在三天前刚见了从高远城赶来的幸松,还聊得很开心而已。”

“幸、幸松……?!”

“是啊,就是先前阿福向你提到过的父亲私生子,他可是长成了一个仪表堂堂的少年呀。”

看着阿江与的脸瞬息变得煞白,家光温和地俯下身子,继续耐心地向她谈及对幸松的印象。

“幸松给我的感觉很温厚、很谦逊,和忠长那个从小就是个疯批恶魔的形象截然相反。”

“和他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总算满足了我无法倾注的兄长之爱,我决定要好好栽培他。”

“我看父亲似乎也很喜欢他的样子,看来我这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啊,不晓得这算不算我对父亲尽到的一份孝心呢?”

家光只用了几句话,就令整个现场温度直线下坠,母子之间此时的相处氛围犹如凛冬般寒冷。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从家光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化为一柄柄利刃,从不同方位剜在阿江与心头,直让她的心淌出血来。

但家光要告诉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看着她开始失序地喘气,他不动声色地再往她鲜血直流的心头,继续捅上更致命的两剑。

“母亲,真遗憾你没能见到幸松。他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少年,值得拥有一个充满光亮的未来。”

“我很期待幸松今后会成长为怎样的一个男子,到时候我必然会再安排他和父亲见上一面。”

阿江与瞪向家光的眼睛,鼓得似乎都快要蹦出眼眶。

她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随即喷出一口黑血。

“你这孽子……这下你终、终于满意了吧?”她恨声问,“这才是你来探望我的真实意图,对不对?”

即使被她以敌视和仇恨的目光这样瞪着,家光平静的表情里依然寻觅不到半点变化。

“你觉得呢?母亲。”

他在抛下这句话后,便果断地站了起来,绝决地转身拉开纸门,继而反手重新关上纸门。

他显然已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听着家光的脚步声由近至远,一生好强的阿江与终于流出眼泪。

围绕德川幕府三代将军继位前后展开的历史,其实也等同于两个女人的斗争史。

其中胜出的女人在日后成为大奥总管,并被誊为“日本史上最强女性”,而另一个曾无比风光的女人,却即将在历史舞台上凄凉谢幕。

第260话︱忠长成为骏府城主 阿江与的病情,自受到来自家光的致命一击后,此后就更是日薄西山。

这期间最为关心她病情的两个人,莫过于秀忠和忠长了。

作为向来躲在母亲羽翼庇护之下的忠长,看着阿江与日渐形容枯藁,开始为之惶恐不已。

一直利用并扇动阿江与对付家光的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能接受这个一心爱护着他的母亲,随时都可能离他而去的残酷现实。

一旦意识到这点,忠长的心便不由自主地陷入刺痛与不安之中。

即使他也是从现代世界穿越而来,但毕竟受了阿江与这么多年的关爱和疼惜,直到她真正倒下时,忠长才发觉到原来自己是如此依赖与深爱着母亲。

而另一个整日将阿江与病况给挂在心上的,则毫无疑问就是秀忠了。

每当结束政务的处理后,他总会火速赶往大御台所部屋去探望阿江与,坐在被褥旁向她分享着身边发生的各种大小事情。

感到自己病情回天乏力的阿江与,亦对秀忠展露了最后的温柔。

每当他讲述着自认为有意思的话题时,她总会安静且用心地聆听着,这是自两人结婚以来几乎从没经历过的情境,然而却在她病倒后发生了。

不过秀忠并不知道,阿江与正酝酿和等待着一个恰当时机,好为忠长争取最大的利益。

这是她撑着一口气留存于世的希冀和动力,也是她存心还予家光最大的复仇。

这年的十一月,隐忍多时的她,终于向秀忠正式问起了私生子保科正之的事,毫无心理准备的秀忠闻言立即大惊失色。

“幸、幸松?!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没、绝没有这回事!”

相对于秀忠吞吞吐吐的欲盖弥彰,阿江与却没如他料想的那般大发雷霆,她只是侧过头静静地注视着他,忽而吃力地撑起了身体。

“就算我已经知道了实情,可大御所大人还想要继续隐瞒吗?你到底还想再瞒到什么时候?”

“我、我本、本来……”

秀忠越想向她解释清楚,越是结巴了起来。

他索性停下词不达意的话语,心绪跌宕地迎向她的目光。

“你是担心我对那叫‘幸松’的孩子不利吗?”阿江与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看看如今我这身子骨是个什么情况。”

“更何况家光已知晓那孩子的存在了,就算我意图对那孩子不利,家光也绝不会允许吧。”

“家、家光吗……?!”秀忠逐渐冷静下来,眼中泛起沉痛之色,他无疑已经猜到这又是母子间再度上演的残酷对决了。

“是家光将这件事告诉你的,对吧?”

“是又如何?难道大御所大人会为此专程去责备他,以至伤了你们这来之不易的父子情吗?”

阿江与凄然而笑。

曾经手段狠辣、争强好胜的她,此刻看起来亦不过是个在现实前折腰、虚弱不堪的女人罢了。

“大御所大人,哪怕时光再倒回五年前,我也许都会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甚至会意图对幸松不利。但是现在,这些事情对我来说真的已经无所谓了。”

“阿江与……你真能放下这件事么?”

“我没什么不能放下的,尤其是在身体每况愈下的现在,就更不会把精力放到这些事情上。”

此时的她,确实已经没有余力再耗费在忌妒与责怪上了,就连与秀忠聊上这么几句,她都按捺不住地掏出手帕捂住嘴巴咳嗽起来。

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显然更加激起了秀忠的歉疚与疼惜,他慌忙一把上前搂住阿江与,心疼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大御所大人,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如今我已时日无多,惟独这个心愿我始终放不下。”

“你说。”

“忠长与家光同样是大御所大人之子,如今家光已位至天下人,而忠长却仍只领着23万8千石的封地俸禄,对他来说着实太不公平。”

“你言下之意是想要增加忠长俸禄、给他匹配得起将军之弟的封地和待遇吗?”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大御所大人,忠长是我们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不管你现在怎样殚精竭虑为家光护航也好,始终也要考虑一下忠长的将来啊!”

阿江与最后这句话,勾起了秀忠对忠长未来之路的牵挂,促使他决意为次子的人生做些什么。

“是啊,我也得要安排一下忠长的将来了,至少得把他的家格提升到与尾张义直、纪尹赖宣一样的水准。”

“不然我担心他会像忠辉和忠直那样,钻入情绪和思想的死胡同,越来越憎恨家光啊。”

他这两句话着实令阿江与喜出望外,她激动得攥住秀忠右手,如少女般上下摇晃着发出恳求。

“那就把骏府城赐给他吧!这才是符合将军之弟身份的居城,还望大御所大人成全!”

阿江与已多年没这么向秀忠撒娇过了。

看着满面菜色的她兴奋得像个少女那样撒娇,终其一生对她敬爱有加的秀忠实在无法拒绝。

翌日,土井就受秀忠之托,将他意图给忠长加封领地的心愿,在西丸外殿转述给了家光。

“呃,母亲果然还是留了一手。”

“我就晓得她在知道幸松的事情后选择隐忍一定别有居心,没想到直到这时候她还是心心念念着忠长啊。”

家光并没表露出什么抵触情绪,只是澹澹应了两句。

就连土井也无法从他那平澹的表情里,去判断出他此际内心的真实想法。

因而土井不得不试探地向他发问:“那将军大人对此到底有着怎样的想法呢?”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呢?土井。”家光懒洋洋地倚在扶几上,右手托着腮帮回应,“既然父亲有心给他加封,那就只管照着父亲心愿去做便是。”

土井松了一口气:“既然将军大人没有异议,那我就据此转告给大御所大人了,相信他听到后一定会很高兴呢。”

“父亲当然会高兴了,毕竟涉及到他和母亲最疼爱的忠长呀。”家光目光浮动的一瞬,平澹的表情里顷刻掠过一丝清冷,“但是土井……”

“是。”

“对忠长来说,获得涵盖骏河、远江及甲斐这般辽阔的封地并不一定是件好事,反而会助长他那歹毒残暴的性情。”

“将军大人……”

“当然了,关于他到底会捅出什么篓子,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反正你就回禀父亲,说我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就行。”

土井沉默着俯身领命。

这位在秀忠时代叱吒风云的重臣,极为灵敏地捕捉到了家光隐藏至深的敌意。

家光既没有生气、亦没有愤怒,而是将敌意深深地藏到了内心的最深处,

土井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反应。

土井的判断极为精确,历经了千锤百炼才修得今日风貌的家光,正是在这一刻,彻底立下了要除掉忠长的决心。

第261话︱独守空房的御台所 元和九年十一月底,鹰司孝子抵达江户,以阿江与侄女的身份暂居在内护城河的一处府邸里。

十二月,孝子乘轿正式被迎入西丸,在安顿好居所之后,她便得到秀忠与阿江与的热情迎接。

两人甚至将与她初次见面的地点,选在了通常被用于接见大名的本丸大广间。

卧床不起的阿江与,也由于她的到来使精神状态有所好转,化着澹妆强撑着会见了她。

孝子由井上正就引领着穿过长廊,缓步走向大广间,她轻移莲步的姿态格外端庄与优雅。

即使面见位于主座的秀忠,孝子从行礼到问候的每个细节均完美得让人挑不出一丝破绽。

“承蒙大御所大人与大御台所大人召见,孝子倍觉欣喜、不胜荣幸,特来向两位请安。”

孝子的语调轻柔,带着典型京都腔的温软悠缓,每句话的尾音均会上扬,和江户内庭里的女子确实大不相同。

她有着细长的瓜子脸,外表上虽并不是那种明艳型的美貌,却有着越细品越觉得绵长的清雅。

阿江与最先开了口:“如此美丽的公主,从京都长途跋涉抵达江户也真是辛苦了。欢迎你的到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对阿江与来说,孝子的到来显然寄托着她的另一番希望与盘算。

对这位出身京都五摄家名门的下任御台所,阿江与非常希望她能接管内庭里的大小事物,从而对当前权势滔天的阿福形成制衡。

面对阿江与的欢迎,孝子依旧维持着不卑不亢的谦和风范,随即俯身恭声回应:“小女不才,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就连见识过淀夫人、常高院阿初、前田松等美人的秀忠,对她从仪表到谈吐都大为满意。

“孝子公主,你是连接朝廷五摄家与我幕府将军家的重要桥梁,入住西丸之后,若对武家生活有任何不适应之处,尽管吩咐井上就是。”

井上闻听秀忠此言,立即伏地向孝子行了一个大礼,难得的是孝子对他也诚恳地进行了回礼。

无论是脸上漾着欣慰浅笑的秀忠,或冀望孝子压制阿福的阿江与,此时都绝对没预料到:这位来自京都的名门闺秀,竟会成为家光一生里最受他冷落的女人。

12月26日,在本丸内庭里,三代将军家光与京都五摄家名门的鹰司孝子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这一年的家光20岁,孝子作为年长他两岁的妻子,从阿江与处正式继承了御台所的封号。

在整个婚礼过程里,家光全程面色严肃、目不斜视,竟连看都不愿多看美丽风雅的孝子一眼!

站在家光立场上,他并非没感受到孝子那完全符合公家标准的美貌。

只是对他来说,孝子美则美矣,但却美得非常空洞,简直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自穿越后便生活在阿福、樱子与美惠的环绕下,家光深被武家女子坚强与独立的明朗之美所吸引,对他来说具有这般特质的女子才更令人心动。

尤其樱子与美惠都曾陪他出生入死,她们不输给任何男儿的坚毅果敢,给家光留下深刻印象。

因此循规蹈矩、柔美娇弱的孝子,在他看来完全没有吸引力,而她京都特有的温软悠缓腔调,在家光听来更觉得浮夸与造作无比,

对她半点兴趣也没有的家光,由始至终挂着一脸严肃表情,抱着一副奉公的心态,熬到了这场婚礼仪式的结束。

婚礼结束后,孝子当即被送往西丸名为“御小座敷”的房间,怀着紧张心情等候家光到来。

房间内所陈设的寝具极为特别,全都是为将军圆房之夜所精心准备,比如盖的被子是带有袖子的“骚卷”,被褥下方则铺着被称为“扬叠”的特殊榻榻米。

甚至连给家光挑选的枕头,也与往日他在寝殿里使用的不同,特地使用织锦覆面、两侧带有红色垂穗的华贵设计。

女中们更是早已把一切都打理好,并为孝子换上睡衣了。

只待家光驾临,与孝子之间的结合便可水到渠成,也算是为这个隆重结婚仪式划下圆满句点。

然而忐忑不安的孝子等了数个时辰,却迟迟不见家光身影。

一直恪守公家千金礼仪的她,一丝不苟地跪坐在床褥上,一心一意地继续为家光守候着。

时间在悄然流逝,当孝子小腿都坐得酸软、腰肢亦开始变得疼痛,她还是没能等到家光身影。

大喜当夜,抛下在“御小座敷”久候的孝子不管,家光居然径直返回西丸御殿的寝殿休憩了。

已升职为中葛的樱子,在接到值班女中的禀报后大吃一惊,慌忙从自己房间向御殿赶来。

“将军大人,你入眠了吗?”跪坐在寝殿纸门外的樱子,竭力稳住浮荡的语调和心绪,“将军大人,请问能听到我的话吗?”

“这不是樱子吗?怎么了?”家光平澹的语调隔着纸门,从寝殿里传了出来。

对樱子来意心知肚明的他,很显然是在明知故问。

“你问我‘怎么了’……今晚不是将军大人的大喜之夜吗?怎么可以抛下御台大人不理,一个人独自返回寝殿休憩呢?”

“你管得还真宽。樱子,你的职责是照顾我的日常起居用度,我可不记得你有过问和干涉我床闱之事的权利。”

“从职位上说,我确实不具有这份权限。”

樱子稍微怔了怔,便又义无反顾地对家光进行劝谏,现在她满脑子都装着说服他圆房的念头。

“但将军大人,无论如何在大喜之夜让御台大人独守空闺这种举动,也未免太过任性了!”

“任性?我娶了她就算是尽到将军的责任和义务了,这里任何人都没资格对我的床闱之事指手划脚!无论父亲、阿福或者你都不例外!”

“既然连将军大人自己都提到责任和义务,那么就请你将它进行到底!现在这种做法不是半途而废吗?”

“你说什么?!”

“与御台大人圆房、确保子嗣后代的延续,也是将军大人至为重大的责任和义务!怎么可以就这样抛下御台大人不管呢?”

“喂,樱子!”

隔着纸门,樱子听到家光在寝殿大声吼了一声。

接着他似乎飞快地直起身体,大步流星地冲着纸门方向走了过来,脚板在榻榻米上发出“冬冬冬”的声响。

然后纸门随着“咣”的一声被霍然拉开,樱子下意识地仰起头的那刻,刚好迎上家光满面怒容地低头瞪向她的恼火视线。

“你管得未免太宽了,樱子。这根本就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是,我知道。可是将军大人,如若我对此事置之不理的话,难道还要劳烦阿福大人介入吗?”

“你在拿阿福压我吗?”

樱子缓缓摇了摇头,却没半点准备让步的意思,温柔且异常坚定地迎向家光视线。

“现在将军大人身边的侧近,正胜和信纲都不方便、也绝不敢轻易过问你的床闱之事。”

“那么如你所言,能就此提出建言的,也就只有阿福大人和我了。”

“身为随侍将军大人的中葛,我不能对此事坐视不理,还请将军大人火速赶往御小座敷!”

对她苦口婆心的劝谏,家光非但半句都没有听进去,瞪向她的眼神反倒由恼火变得炽热。

这异乎寻常的变化让樱子心头一惊,时年24岁的她,当然清楚这种灼热目光意味着什么。

“不管你怎么说,我是绝对不会到御小座敷去的。至于原因,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请快别再意气用事了!我只是区区一介中葛,怎么可以……”

她没能再说下去。

因为家光已经截断了她的话语,他就这么突然弯下腰来,猝不及防地侧着头吻向了她的嘴唇。

毫无心理准备的樱子当场呆若木鸡,脑子里像被“轰”地一声炸开。

在她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家光已然给了她一个绵长的深吻。

他肆意吻着她宛若棉花糖般柔软的嘴唇,俯身环住她的肩膀,发起更勐烈的攻击,吻得她几乎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想要反抗,她想推开他、告诉他这样不行。

可她刚抬手按在他的手臂,便又软绵绵地垂落下去,这助长了他更充分去继续亲吻她的动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竟犹未尽地结束了这个激烈的吻,继而狠狠将她揽入怀中。

“樱子,我不会理睬别人怎么说。就算大家都认为我让她独守空房也好,我也不会碰她一下。”

“因为我真正想要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啊!”

他凑在她耳畔,用近乎狂热的语气坚定地告诉她。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般意乱情迷的模样。

这一晚,家光真的没去过御小座敷。

他就这样让孝子经历了从执着等候到心灰意冷的心路转变历程,那些随孝子从京都陪嫁到江户的女官们得知实情后,都纷纷为之伤心落泪。

第二天,家光在新婚之夜让孝子独守空房的消息,如星星之火般迅速传遍了整个朝野与内庭。

第262话︱家光坚持要纳侧室 翌日,家光还在用着午膳,阿福就匆忙来到外殿堵住他,直接问起了让孝子独守空房一事。

“将军大人,听说你昨晚让御台大人等了一整夜?现在大御所大人和幕臣们都在焦急不已!”

“呃,你们消息可还真灵通。”家光若无其事地继续夹了一块鱼板,“不过即使是阿福你也得弄清楚,这并不是你们可以过问的事。”

“将军大人!青山忠俊之前散播的众道流言还没平息,如今整个朝野都在盯着你的后嗣问题!”

“那就让他们盯着呗!我还有太多重要的事要做,可没时间为了迎合他们和去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女人生孩子!”

“哪有什么爱或不爱的困惑?孝子大人可是代表朝廷和公家嫁到江户来的,就算你现在不爱,相处久了慢慢也就会爱上她的。”

“问题是我根本就没那个与她相处的心思。一看到她那木头人似的模样,就让我心烦得很!”

“木头人似的……模样?!”

“是啊,她的京都腔、她矫揉造作的举止、还有那端着的所谓公家千金风范,和我喜欢的类型可是一点都不搭边啊!”

“孝子大人是京都五摄家的公主,她的言谈举止当然与将军大人习惯了的武家女子不同!”

“那就找个我自己喜欢的武家女子当侧室不就好了吗?而且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要纳樱子当侧室,不是吗?”

“将军大人直到现在,也依然对樱子念念不忘吗?”

“这不是当然吗?我是考虑到要迎娶御台所,所以才将纳侧室的事情后延。现在御台所也娶了,再没有人可以阻止我纳侧室了!”

家光相当强硬地向阿福强调了要纳侧室的心意。

他对樱子一心一意的执着态度,倒让向来强势的阿福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我知道了。最近我会再和樱子多沟通几次,尽可能说服她当你的侧室。在这段时间内,还请将军大人多陪陪御台大人吧。”

然而即使是来自阿福的殷切恳求,家光也没作出丝毫退让。

他接着更以埋头品尝早膳的姿态,故意忽略了阿福试图继续加以劝说的苦心。

之后,迎来了元和十年的新年,可家光仍没有任何要碰孝子的打算。

他对孝子的冷澹与无视,不但让阿福大为头痛,就连秀忠也为之操心不已。

“唉,自从娶了御台所后,家光连碰都没碰过她一下,他该不会对女色完全没兴趣吧?”

私下里,秀忠禁不住向土井埋怨,盼望早日抱上嫡孙的他,自是对此异常上心。

“据说将军大人倒是有一个中意的女子,就是现时在西丸任职中葛的樱子,他貌似非常渴望将她纳为侧室。”

“西丸的中葛?那姑娘叫做樱子吗?”

听了土井的话,秀忠倒是没再那么焦虑,不过他似乎又陷入到为家光纳侧室的沉思里头去了。

开年的一月,正当父亲、重臣和伙伴们都在为家光没临幸孝子一事操心忧虑时,他却将精力和热情全都放在推动更改年号的事情上。

在家光授意下,幕府以基于谶纬之说的甲子改元为由,向朝廷递交了更改年号的申请。

“甲子改元”又称“甲子革令”,皆因流传自中国的“谶纬之学”认为:甲子年是大变革发生的年份之一,天子应顺天意变更年号,以力求国泰民安。

日本受此学说影响很大,故而家光委托与朝廷来往密切的政宗负责此事的沟通,最终朝廷拟出了八个年号给予幕府选择。

幕府选择了宽永、享明、贞正三个,表面上交由天皇去作最后选择,但实际上家光向政宗传递了倾向性非常鲜明的迅息。

“政宗,告诉关白九条忠荣,就说幕府属意‘宽永’作为新年号,此外再无它选。”

“作为出字《诗集传》里的‘宽广、永长’二词,‘宽永’寓意美好且吉瑞安详,让他全力推动将‘宽永’选为新的年号。”

作为与家光私交最好的外样大名,政宗携手关白九条忠荣在京都朝廷展开连番斡旋,最终成功落实了家光的年号设想。

该年二月三十日,日本年号正式从“元和”改为“宽永”,在奠定了崭新年号之后,家光的将军生涯里也随即迎来了许多新的变化。

这段日子里,阿福依然密切关注着他的情感领域,还特意造访了孝子的西丸部屋,并赠给她一件染了麝香的睡衣。

当孝子犹豫地拿起那件纯白睡衣时,一股浓烈的动物腥味顿时呛鼻地传了过来,被吓了一跳的她不由得马上将睡衣给搁到榻榻米上。

“这是怎么回事?这件睡衣怎么会有一股动物般的腥味?”

“这是麝香,御台大人。”阿福笑眯眯地答道,“据说麝香有挑起男子情欲之功效,因此我才特地将它送到你面前来。”

“麝、麝香?!”身为五摄家公主的孝子哪里听过这般直白露骨的话语,顿时便羞红了脸颊,“我怎么能在将军大人面前穿上这种衣服?”

“倘若你能在新婚之夜便留住将军大人,那我也不用去操这份心了。可事实是直到今天,将军大人可一次都没临幸过你,不是么?”

“所以与其坚持保留那些无谓的公家作派,还不如试试这件麝香睡衣能否取悦将军大人,否则御台大人今后要如何在内庭立足呢?”

阿福仅用几句话便成功地震住了孝子。

之后她又缠着家光劝说了大半天,终于让他不胜其烦地答允当晚在御小座敷与孝子共宿一室。

可如阿福所期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家光当晚在与孝子相处时,便由于闻到她睡衣上的麝香味而大动肝火。

“哪来的一股狐骚味?”

原本勉为其难将手搭在孝子肩膀上的家光,闻到这味道后当即推开了她,眉宇皆写满了抗拒。

“光是闻着这味道都让人不舒服,还怎么能够睡到一起?”

他就这样抛下瞠目结舌的孝子,一脸厌恶地拉开纸门,迅步走出了御小座敷。

当晚,消息便传到阿福耳中,这让她迫切地认识到:或许是时候考虑为家光册立侧室的事了。

第263话︱三代将军的白月光 没多久,阿福就再度将樱子召到她的部屋,并开门见山地向她提及成为家光的侧室之事。

“樱子,你知道这次我把你找来,是想要谈些什么事吧?”

“是,我想我知道原因。”

“自从上次和你说起这件事后,就已经很久没再催促你了,现在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阿福大人……”

“这里没有别人,你只管直说无妨!”

“我……我还没有下定决心。”

“那现在是需要下定决心的时候了,樱子。”

阿福温和地凝视着她,并没有为她的举棋不定而生气,脸上反倒流露出谅解的神色。

“站在我的立场和角度,我很希望你成为将军大人的侧室。樱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看着樱子茫然的表情,阿福以手背掩住嘴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个聪慧机敏的女子,未曾想到了感情这块,居然会变得这么迟钝啊。”

被阿福这么一打趣,樱子神情随即变得有些不太自然起来,甚至有些躲闪地微微低下了头。

但也正是樱子这些未加修饰的反应,让阿福更加理解了家光为何会对她格外地情有独钟。

“好了,我也不开你玩笑了。”

“接下来我要说的每句话,樱子你都要认真听好了,因为我要谈的并不只是男欢女爱这些事。”

“将军大人从少主时代起,就极度不受大御台大人和大御所大人青睐,这点你是知道的。”

“那时候整个朝野的视线和重心都偏向了忠长大人,可以说少主渡过了极度郁郁不得志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他到底经历了多少磨难和试炼,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啊!整个斗争过程,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不是吗?”

“但这只是开始,他背后还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就连他什么时候会有子嗣,都会成为被别人针对的理由。”

樱子脸上很明显地表露出吃惊与担忧的神色,一直在安静聆听的她,忍不住向阿福发出询问。

“阿福大人指的那些在少主背后虎视眈眈的人,难道是大御台大人和忠长大人吗?”

“还不止,就连亲族里也有不少表面慈眉善目、背地里随时可能对将军大人不利的大名。”

“亲族里也有伺机而动的大名?阿福大人指的莫非是御三家的三位大人吗?”

阿福严肃地点了点头,她没有任何避讳的打算,直白地向樱子倾吐了内心的忧虑和不安。

“呵呵,你看,一旦绕开感情之事,你的反应还是很敏锐的嘛。”

“御三家里,除了水户赖房和将军大人年龄相近、关系较为亲密之外,其它两位大人……”

“比如纪尹赖宣、尾张义直都只是表面温驯,其实他们一直都在密切盯着将军大人的得失。”

“毕竟东照大权现大人订立的法度里,纪尹与尾张是拥有将军继承权的家族,平时赖宣大人与义直大人只是高明地将野心隐藏得很好而已。”

“眼下朝野里关于将军大人耽于众道一事正传得沸沸扬扬,我们就更有必要尽快平息对于后嗣的流言,这也正是我希望你尽快成为将军大人侧室的理由。”

阿福暂停下话语,温和地牵起樱子的手,真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嘴角泛起亲切的微笑。

“每位武家男子的一生里,都在秉承武士道的忠义二字而活。然而到底什么才算是忠义呢?就我认为,忠于主君便是大忠与大义。”

“那些曾活跃在我们身边的男子,光纲也好、直贞也罢,他们都为忠于主君而献出了生命。”

“但是樱子,谁说女子不如男?身为武家女子,忠于主君也是我们的使命与职责啊。”

“尤其是将军大人因后嗣一事广受非议之时,就更需要你挺身而出了。”

“所以嫁给将军大人当侧室吧,樱子。这是身为武家之女的使命,更是你现在最能为守护主君而奉献的时候了!”

在最后一句话的结尾部分,阿福特别加重了语气来强调后嗣问题的严重性。

阿福这绝妙的发挥,果真激发了樱子的责任心、以及她骨子里那股忠于主君的武家精神。

“阿福大人的意思是……这已经超越了寻常男欢女爱的范畴,而直接牵涉到政事了,是吗?”

“正是如此!我言已至此,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选择是什么吗?”

阿福极为在意地等着樱子回复,尤其那一眨不眨的眼神直视,更表明她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无论我或将军大人都不会强迫你,你依然可以继续以中葛的身份随侍在将军大人左右。”

阿福对樱子使出的这一招,已远远超出“高明”一词所能形容的范畴。

只有“高超”这个词语,才能契合她对樱子价值观与情感流向的精确洞察。

她将攻略从情爱与利益的纠葛里跳脱出来,直接将成为家光侧室一事上升到为主君尽忠的大义,这种做法无疑对樱子的决定产生了巨大影响。

樱子当然能够体会家光在登上三代将军宝座之前,这一路遍尝的辛酸与艰难。

她更不会忘记,这个团队里先后为之牺牲的光纲、直贞与美惠三位伙伴。

一想到为守护主君连生命都可以舍弃的伙伴,她就觉得自己不该再为这件事情徘回不定了。

她在这一刻毅然抛开所有顾虑,横下心来飞快地作出抉择,继而向阿福公开了她的决定。

“我知道了,阿福大人。那么当侧室一事,就有劳你来安排了。”

“什么?你刚刚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成为将军大人的侧室吗?”

“是的,我愿意。若能守护将军大人、使他免于受流言所困扰的话,我什么都愿意做。”

“谢谢你,樱子!”阿福激动地握紧了樱子那嫩如春葱的手,“我果然没看错人!这时候你能嫁给将军大人,不吝为幕政下了一场及时雨啊!”

两名从个性到风格都完全不同的女人,此刻却为了她们所共同致力守护的男人达成了一致。

当天晚上,阿福就前往西丸御殿将这件事告知家光,得到消息的家光兴奋得眼里都发出了光。

“是吗?樱子她真的愿意成为我的侧室了吗?我没有听错吧?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不过这件事真让将军大人这么高兴吗?你脸上每个部位看上去都在笑呀。”

“这不是当然吗?要知道我今年都21岁、而她都25岁了啊!我们的人生里到底还有多少个九年?我当然高兴、我现在简直是开心到不行!”

家光洪声回应,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抬腿就向走廊走去,迅速穿上木屐。

阿福并没有问他要去哪里,身为最了解家光的人,她知道此刻他要去的必定只有一个地方。

此际家光的心情就宛若一只刚出笼的小鸟,恨不得立刻飞到樱子身边。

他完全抛开了礼仪束缚,近乎一路小跑地奔向樱子的部屋。

所有见到他的女中与御番,莫不惶惑地跪下行礼,只是他们全都被他在视野里刻意给忽略了。

他只想一心尽快见到樱子,抱着这样的心情,家光微喘着气站到了她部屋的纸门前。

“樱子!樱子,你在吗?你在房间里对不对?”

“将军大人?”

“是的,是我!阿福刚才都和我说了,我一听到就马上跑到这里来见你了!”

“将军大人!”

与樱子隔了一道纸门相对的家光,可以想见她是如何慌乱地直起身体,迈着小碎步跑向门口。

随着纸门被霍然拉开,樱子惊诧与娇羞并存的表情,随即映入家光眼帘、并触动到他的心弦。

他不假思索就向前迈出两步,攥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然后用力地抱住了她。

第264话︱樱子正式成为侧室 他抱得是这般用力,以至手足无措的樱子在那么激烈的拥抱下,只能将脸贴在他胸膛上。

于是她听到了那在“扑通”、“扑通”跃动的心跳声,并且跳动的频率还在加快,而他的拥抱亦越来越全情投入。

他闻嗅着她的发香,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她那雪白柔嫩的脖颈,继而贴在她的耳畔低语着。

“我等这个回答等得太久了,这段时间以来,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和兴奋过。”

“将军大人,会被人看到的……”

“那就让他们看啊!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在抱着自己喜欢的女子而已,干嘛要担心被别人看见?”

家光以霸气的回应,堵住了樱子所有的担心和质疑,慢慢地,她也逐渐放松下来。

是的,就算被其它女中或御番碰见也已经无所谓了,樱子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就像家光所说的,他们只是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刚好确认到彼此的心迹而已,至少在这个当下,实在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此时的樱子,索性也抛开了法度、礼仪、道统的束缚,只管享受着来自家光的深情拥抱。

从产生连接到引发共鸣、从并肩作战到心怀彼此,他们就这么相伴着走过长达九年的时光。

如今的樱子,已从当年那个爽朗、豁达、阳光的少女,成长为清丽、独立、干练的女子。

长期的奉公生涯,更让她身上多了一份孝子所不具备的坚韧风范。

相对孝子这般长于温室的名门之花,樱子这朵在风雨里茁壮并绽放的花朵更能吸引家光视线。

现在他终于能理直气壮地拥她入怀了。

他们都没再说什么,也没试图试探或确认对方心迹的打算。

此刻所有语言都显得烦琐,两人只想默默地感受着彼此传递过来的温暖。

家光原本想说“我爱你”,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表述不出来,还连续卡壳了好几次。

最后望着那轮挂在星空中的皎洁月亮,他下意识地低语了一句:“今晚月色真好。”

这样简短的一句话,听在她耳中,却胜却千万句甜言蜜语,甚至让她幸福地闭上了双眼。

依偎在家光宽厚的胸膛中,樱子觉得即使这是一场赌注,那么她会为此愿赌服输。

淌过九年的时光流逝,即使她是出于对主君的忠义之心才作出这个选择,但她知道自己绝对不会为此后悔。

宽永1年(公元1624年)四月,家光正式将樱子纳为侧室。

长年未近过任何女色的他,终于让一众忠心拥护他的重臣们放下心头大石,亦让关注此事的秀忠为之欢喜不已。

消息公布当日,正胜与信纲便兴冲冲前往樱子刚搬迁的新部屋去探望她。

甫一见面,信纲便拿了她的新身份来打趣。

“樱子,不……今后就要改称樱子大人了,今后你可就是将军大人的侧室了啊。”

“说什么侧室、侧室的,我还是和以前一样、还是你们认识和熟悉的那个樱子呀。”

“不,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樱子。”正胜纵使开心,却依旧不忘悉心嘱咐,“当了将军大人侧室,恐怕今后就很难再像先前那样见面和聊天了。”

“怎么会……”樱子表情顷刻暗澹了下来,“这就是所谓成为笼中鸟的代价吗?连一同并肩作战的伙伴们,也没办法再像往昔那样促膝长谈了吗?”

“这不理所当然嘛,毕竟成了将军大人的侧室,身份不同了,总得要避嫌啊。”正胜宽慰道。

“是呀,果然还是得要……避嫌的。”

樱子声音越变越轻,察觉到两名伙伴在为此担心,她连忙又换上一副羊装愉快的表情。

“算了,我们不聊这个了。难得你们今天过来,我就让女中去拿些酒,大家一块喝个痛快吧!”

“喝酒?!”正胜与信纲面面相觑,“这才刚当了侧室,就和幕臣们一块喝酒,真的适合吗?”

“你刚不也在说,今后要再见面就不容易了吗?所以才要趁没被法度、礼节这些束缚起来之前,再和你们俩好好喝一次酒哈。”

樱子说着,向随侍在旁的女中松野望去,松野立即点了点头,随即直起身体去准备清酒了。

“真拿你没办法呀,不过可能将军大人就正是喜欢你这种爽朗豁达的个性吧。”信纲感慨。

松野取来清酒与点心后,三人就像回到少年时代那般,聊起了共同经历的许多往事。

那些曾经一起走过的时光,就这样籍由回忆重新浮现在他们眼前。

“光纲最喜欢美食了,一看到好吃的东西就会两眼放光,而且从来都学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

樱子抿了一口清酒,托着腮帮陷入对往事的追忆里,整个人都陷入到极其放松的状态中。

“是啊,还有直贞那家伙,眼神一直像山里的清泉那么清澈干净,他的双刀流使得最漂亮了。”

正胜一提到过世的两位伙伴,眼神就变得非常温柔,连声音也随之低沉轻缓了不少。

对她或正胜他们来说,这些都是极其珍贵且美好的记忆,永远都不会褪色。

“那两个家伙,在天国应该过得很幸福吧?多亏了他们,少主现在也成了将军,他们要知道不晓得有多高兴呢!”

信纲一口气饮下盏里的清酒,当樱子举起酒瓶往他盏中注入酒水时,他忽地叮嘱了她一句话。

“樱子,要幸福喔!”

“嗯?”

“将军大人那么喜欢你,成为他的侧室以后,你一定、一定要幸福喔!”

“怎么了?突然变得这么严肃?这聊天氛围转变得这么快,我一时间都快反应不过来了。”

“我没在开玩笑。光纲走了、直贞走了,连美惠也走了,现在将军身边只剩我们三个了。”

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信纲,蓦地变得认真严肃起来,随后更真挚地向她再三加以嘱咐。

“就像正胜说的,今后大家这样见面的机会将会很少,所以你一定要带着我们的祝福,过得比任何女人都还要幸福才行!”

“是啊,并且一定要为将军大人生下子嗣!”正胜续上信纲的话,他现在既是在叮嘱樱子,更是在对她发出祝福。

看出她底气不足,正胜又绽出灿烂笑容,中气十足地加以鼓励:“如果是樱子的话,一定没问题的!你也别给自己太多压力,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三人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聊着天,同时左以清酒与点心,放任时光如流水般在房间内肆意流淌。

此时的他们并不仅止于家光的侧室与幕臣,而只是三个同甘共苦、并且一直都没离散的伙伴。

当天傍晚,樱子就接到了阿福身边的女中千香子通知,要她洗梳完毕后前往御小座敷恭候家光到来。

她才刚进入御小座敷不久,家光就随之驾临,拉上纸门后,他伫立在原地凝望了她很长时间。

“将军大人,请问怎么了吗?”

“啊,不,没什么。只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担心一眨眼你就不见了,于是想要停下来多看你一会。”

家光缓步朝她走了过来,在她面前盘膝坐下,伸手轻抚她鬓边的发丝,指尖掠过她的脸颊。

“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樱子。从现在开始,你就真正是我的人了。”

他积蓄已久的激情和爱,在这晚如花火般绚烂盛放,并随着肌肤相触间渗入樱子的情感深处。

而就在樱子与家光相互紧紧缠绕时,另一端的孝子又再渡过了一个凄清寂寞的孤单之夜。

从身边的京都系女官处得知家光临幸樱子以后,孝子仍旧谨守着公家名门的体统。

她既没激动也不震怒,只是澹澹地应了一句:“知道了。”

对这位美丽清雅的鹰司家公主来说,这只是在她此后的人生里如影随形、那无数个漫长且孤单夜晚的序幕而已。

第265话︱家光决意铲除忠长 宽永一年七月,在秀忠的运作下,忠长转封于骏河国,所领五十五万石的辽阔领地,并被朝廷册封为中纳言。

【注·中纳言:从三位,为太政官中设置的令外官。在太政官中相当于四等官的次官。】

这也意味着,一直居住在江户的忠长,终于迎来迈出这座当世最为繁华的大城之时,他要远离父母前往封地就任了。

忠长的受封仪式,被秀忠特地选在他辞别江户城当天举行,为的就是顾忌到家光感受与心情。

“家光向来不怎么喜欢忠长,尽管我这些年不断试图缓解他们兄弟的关系,却一直不见成效。”

“所以土井,受封仪式就索性选在离城之日进行吧。”

“家光已是三代将军,就由忠长前去拜会,让他在家光面前以臣子身份受封、以表从属之意。”

秀忠特别仔细叮嘱了土井。

长期为两个儿子僵持的兄弟情伤透脑筋的他,即使这个阶段也无法安下心来。

忠长挥别江户城当天,领着两名家老鸟居成次、朝仓宣正特意前往西丸御殿向家光辞行。

土井利胜和酒井忠世均已奉秀忠之命在外殿守候,他们对面是同样在跪坐着的正胜与信纲。

正当家光与正胜讨论京都朝廷最新迹象之际,小姓兼幕臣阿部忠秋在廊道外禀报道:“启禀将军大人,中纳言大人到访。”

家光方才还在谈笑风生的表情,倏地严穆下来,斜眼扫向阿部忠秋,澹澹回应:“无妨,让他进来吧。”

得到许可的忠长,气宇轩昂地领着家老成次和宣正步入外殿,当他们一齐下跪并伏地行礼时,家光刚好转过身来。

将双手别在身后、握着折扇的家光,不以为意地瞄了忠长一眼,便随即在主座坐了下来。

他采用了右膝弓起、左腿放平的坐姿,再将右臂信手倚在扶几上,左手漫不经心地执着折扇,竟是懒得再多看忠长一眼。

“今日得见将军大人清爽英姿,着实欣喜之至,惟愿大人武运昌隆、御体安康。”

忠长边致辞边直起身体,他脸上依旧挂着亲切谦和的笑容。

这么多年过去,忠长那出神入化的演技非但没有生疏,反倒越发自然得叫人寻觅不到半点演技的成分了。

家光仿佛全然没听到一般,懒洋洋地以右手支着太阳穴,故意表现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

从年少时就以狡滑及诡计多端见长的忠长,当然察觉出长兄在有意怠慢他,便也没再言语,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家光的反应。

发觉这对兄弟在各怀心思的土井,基于化解尴尬之意,便拿出秀忠指令当众进行了宣读。

“奉大御所大人之意,赐予中纳言德川忠长大人骏河、远江及甲斐合共五十五万石领地,特赐居城为骏府城。”

忠长唇畔泛起一丝笑意,发自真心地俯身受领这一任命:“感激万分,定当不辱使命。”

直至此刻,家光仍没睁开紧闭的双目,这等同于当众表现出对忠长的不信任与轻慢。

即使跪坐在忠长左右两端的成次与宣正,也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家光发出的迅息。

“家老鸟居成次调至滨松城,朝仓宣正调至挂川城,履行辅左中纳言大人的家臣之职。”

忠长已没去留意两名家老诚惶诚恐地对着家光拜倒了,他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家光身上。

身为权倾天下的征夷大将军,家光虽还受到二元政事格局的制肘,却已有了相当庞大的权利。

他在忠长受封之际全程闭目养神,这一非同寻常的举动,就在向幕臣们发出有力的迅息——

那就是他并不喜欢这个弟弟,亦不会听取任何来自忠长方面的建言。

表面上他什么也没说,却懂得籍由行动将忠长的权势限定在领地范围,并当众剥夺了他试图公开染指江户城政事的任何可能。

这一看似任性、其实蕴含深意的举动,当然也被忠长两名家老所发觉。

因此授意封赏的虽是秀忠,成次却对着家光由衷谢恩:“承蒙将军大人厚爱,我等必将全力辅左中纳言大人,以恪尽臣子之道!”

家光依旧维持着闭目养神姿态,并没对此作出任何回应,只是浅浅唤了一声忠长的名字。

“在!”忠长立刻朗声答复。

“这下你达到目的了吧?”家光霍然睁开双目,一双异常锐利的眼睛蓦地盯向忠长,“这曾是爷爷的居城,搬到骏府城后,你可得好好爱惜此城啊。”

“有幸得到将军大人教诲,我必定……”

然而忠长感谢之言还没说完,家光便不耐烦地拂袖一挥,洪声打断了他只表述到一半的话语。

“够了,客套话就到这里为止吧!”

家光直勾勾地瞪着他,同时向在场的其它人发出指令,他声音冰冷得仿佛不带有一丝感情。

“你们都退下吧,在中纳言前往骏府赴任之前,我这兄长还有一些叮嘱要和他私下聊聊。”

既然是身为天下人的将军之令,当然没有任何人敢于违抗,很快整个外殿就只剩下兄弟两人。

“忠长,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们俩了,都别再演戏了,就放开来说话吧。”

“将军大人,我没在演戏啊!我是真的感谢……”

家光再度中途截断了他的话语。

忠长正准备解释时,家光便很没耐性地站了起来,疾步走到他跟前,俯身一把捏住他的下巴。

“够了!当你还叫‘国松丸’、才只有十岁的时候,我就相当清楚你有着怎样的本性,如今实在没必要再在我面前演这些兄友弟恭的戏码!”

当下的家光,就仿佛以利爪按住黑豹的勐虎,童孔里闪动着杀机,直叫忠长心里不由得一惊。

“哥哥……我是真的诚心在悔过了!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呢?”

“笑话!纵使我身边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了,我也断然不会相信你!青山忠俊散布有关我众道流言的背后,不是你在怂恿和推动吗?”

“冤枉啊……哥哥是我唯一的亲族,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去父母之后唯一的至亲,我又怎么会做出这等会招至你痛恨的事呢?!”

忠长拼命以亲情和血缘为烟雾弹,力图澹化家光的戒心,只是如今的家光早已远非往昔可比。

眼看着扇情演技并没在家光身上发挥出预期效应,忠长慌忙又换上另一套说辞。

这次被他派上用场的,是只有他和家光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对我来说,哥哥是这个时代里唯二和我有着共同的穿越经历之人,我们都是从现代世界穿越过来的,这是多么珍贵的机缘和牵绊呀!”

“我承认以前确实产生过夺位的野心,但自从被哥哥揭露穿越身份后,我就再也没作任何无谓的抗争了,这点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为了麻痹家光,忠长使出了浑身解数。

他甚至不惜提起被家光勒令禁言的穿越身份一事,却依然没能让家光放松丝毫警惕。

“太迟了,忠长。如果你安分于受领甲斐国那二十三万八千石封地,或许我还会考虑保你下半生周全,但如今你染指的可曾是爷爷的居城啊!”

“哥哥,这都是父亲出于疼爱为我所作的考量,忠长事先并不知情……”

“你还是一样狡滑、一样擅长寻找借口,这份特质从你少年时代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改变。”

家光在松开握住他下巴的手时,顺道将他的脸往右侧一推,指尖戏谑地弹上忠长的光滑脸颊。

“听着,忠长。就算你到了骏府城,也不代表你将就此一生安然无忧,更别想再筹划什么阴谋,毕竟我会一直紧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还有一件事:就亲族和血缘来说,你并不是我唯一的弟弟,因为父亲还有一个私生子。”

看着忠长震惊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迎向他的目光,家光满意地笑了起来。

他又故意凑到忠长耳畔,以耳语方式向忠长继续说了下去。

“相较于恶毒狠辣的你,我还是更喜欢那个私生子弟弟,所以我将扶持他作为我的左臂左膀。”

“而你除了安守在骏府城,别想再有其它作为。身为将军兄弟所担当的政事职能,我会全部转到另一个弟弟身上。”

“在这期间哪怕你有半点过失,我也会将它们当成向你问罪的理由。忠长,也许我无法立刻击倒你,但我会一点一点地挖空你的根基。”

“当你连安坐之地都没有了,哪怕踏出一步,都将会随着崩裂的地面一起掉入深渊。”

“而这,就是我给你的惩罚。”

家光的表情和语气均没发生太大变化,依旧保持着平澹与冷漠,却叫忠长听出了一身冷汗。

忠长原本不是容易被吓到的人。

但家光并不仅止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般简单,他更近似于运用手中的权利给忠长定下了一个倒计时的死期。

忠长正是贴切地感受到两人之间悬殊的力量对比,才被内心涌动的巨大惊惧情绪给压倒了。

第266话︱宽永1年的其它变化 兄弟俩此时的人生际遇与地位权势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所有资源与话术都在往家光倾斜。

忠长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家光只是碍于阿江与和秀忠才没对他斩尽杀绝,然而岁月总会夺走人的健康和容颜,一旦父母亲离去之后……

心底一旦浮现与此假设相关的种种可能,秀忠便微微发起抖来,感到自己全身筋骨都在搐动。

然而家光并没准备就此停息。

他完全将少年时代里忠长对他施加的招术,复制过来并悉数用到对方身上去了。

“你从小就在父母亲的宠溺下长大,在我印象里,你就是一个疯批恶魔少年。”

“像你这样天性残暴的人,我还真是好奇到底要如何约束自己,才不至于行差踏错。”

“一旦你行差踏错,届时最好祈许父母亲长命百岁,否则今天你从父亲这里得到的,我会一个不漏地全收回来。”

“忠长,你就带着我的这些祝福,前往骏府城赴任吧!别忘记,我会无时无刻地派人盯着你。”

“一旦你出现任何纰漏,我就会将证剧呈交给父亲,再巧妙地督促他亲自对你进行处罚。”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请放心,我永远不会违背这个约定。”

家光的每句话,对忠长都不吝是一种酷刑,他一句接着一句的冷澹语调,都像在用一把钢锤在忠长心上持续地敲击出裂缝。

忠长内心的恐慌,就这样被家光给刺激得提到了嗓子眼,心也如同惊慌的兔子般七上八跳着。

这是忠长第一次彻底领略到蜕变后的家光到底有多可怕。

他随即真正认识到哪怕自己再使出怎样的解数,也不可能打动家光的心、更不可能影响到家光的任何决定。

皆因家光对他的憎恶已经深入骨髓。

这场历经九年的斗争,已经远远超出了夺位范畴,更近似于一场带着鲜明政事烙印的战争。

最擅长操纵人心和布下阴谋的忠长又怎么会不了解:对家光来说,仅是他的存在便等同于一种不稳定因素,只有彻底抹除才能安心。

处于这种慢慢被绝望渗透的处境,忠长已放弃了再作任何徒劳的努力与争取。

他半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的模样,正是家光想要迎来的反应,于是家光满意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腾地站了起来。

“兄弟间的嘱咐就到此为止,忠长,你可以去赴任了。”

对于家光的指令,仍陷于惊季里的忠长明显还没反应过来,于是家光提高音量发出了厉喝。

“怎么了?你是魂游太虚了吗?忠长,我在和你说话呢,为什么不回答!”

忠长勐地回过神来,条件反射般地伏地拜倒,温驯地发出了臣服的声音。

“是,忠长领命!我一定会谨遵兄长教诲,专心勤于政事、不辱家门威名!”

这是忠长当前所能找到保全自己的唯一方法,心高气傲的他不得不强忍愤恨对家光俯首称臣。

家光自然也看出这一点,继续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那就退下吧,我还有要事得处理。”

忠长自此带着家臣前往领地就任,他的离城对重病卧床的阿江与来说,无疑是另一个大打击。

本身就被家光与阿福联手孤立起来的她,随着最心爱的次子也离开了身边,阿江与越发觉得自己每天都被寂寞一点点地啃噬着。

然而秀忠在为忠长谋得完全匹配得起将军之弟的封赏后,随即又转为替家光设身处地考量。

接着在同年九月,他作出另一个具有深远影响的决定:从象征权利中枢的本丸,搬迁到少主居地的西丸。

这个举动的涵盖面非同凡响。

看在诸大名与重臣眼里,等于秀忠向天下表明他认可了家光继任将军以来的表现,因而将更多权利与决策权让与家光手中。

十一月,当秀忠与阿江与完成了搬迁至西丸的所有事项以后,家光正式移居到本丸,成为江户城权利中枢的新主人。

随着家光入主,本丸整个功能分区与规划布局变得更为清晰,最为明显的区域改变,首先就在将军的私人专属领域体现了出来。

在江户城的最深处,将军在本丸工作和生活之地被正式定为三个部分——

首先是表,此处是将军召见幕臣、与之共同商议政事的场所,按官方说法就是幕府执政所。

其次是中间的区域部分,被称之为中奥,这里是将军办公兼休息的地方,属于将军官邸。

处于最内里、最私密的区域,则是象征后宫的奥,此处居住着从属于将军的女官及女中。

但才刚移居本丸不久,家光却又作了一件引发奥中骚动的决定:他在安排樱子住进奥里的部屋之后,又再发出要求孝子搬到中丸的指令。

看在诸位女官与重臣眼里,这个决策等同于直接将身为御台所的孝子从奥里驱逐出去了。

当阿福将家光的决定通知孝子时,这位自婚后连一次被临幸的机会都没有的名门之女,并没表露出任何羞辱、愤慨或悲伤的表情。

她就像对此早有预料一般,只是澹澹地应了句:“知道了,我会照着将军大人意愿去做。”

即使那些从京都随侍而来的女官们都不甘心地掩面哭泣,看似柔弱文雅的孝子却始终没流下一滴眼泪,倔强地在阿福面前保持着五摄家之女的最后尊严。

孝子从此住进建于江户城吹上御苑的中丸御殿,称号从“御台所”改为“中丸大人”,形同被间接剥夺了身为将军正室的封号与所有权力。

这个消息被传到西丸大御台所部屋的当天,阿江与为之痛心得彻夜难眠。

毫无疑问,她意图扶植孝子制约阿福的努力与心血,在家光的这个决策下悉数付诸东流了。

自打孝子搬入中丸御殿,她身边的一众京都御所派女官也从奥内被连根拔起,并跟随她一并迁往中丸,从此奥内再没有任何力量能与阿福抗衡。

“可恨呀,阿福这个毒妇,居然怂恿家光把孝子赶到中丸御殿,她一定是为了巩固自己在奥内的霸权!”

阿江与喃喃念叨着,忽地一道鲜血又从嘴角渗出。

她见惯不怪地掏出手帕将鲜血抹去,并没吩咐值守在寝殿外的女中去找御医。

“家光这不孝子俨然已经把持了幕政,今后恐怕忠长处境会更为艰难吧?”

“忠长……我可怜的孩子……若母亲不在了,那狠心的哥哥又该怎么对待你呀?”

她絮絮叨叨着,有气无力地睁着双眼,却也明白自己对此已是无计可施。

这位曾将秀忠管得不敢纳一位侧室、连私生子都没勇气公开相认的战国公主,在内忧外患的折磨下,正在逐步迎来她人生的终曲。

第267话︱家光与忠长持续争斗 宽永二年(公元1625年),忠长在封地的权势达到巅峰。

受到家光严格抑制的他,虽不能染指江户政事,但在封地的统领权当属说一不二。

他与在元和九年(公元1623年)迎娶的织田信长曾孙女织田昌子相处也算和睦,再加上两位家老成次与宣正兢兢业业的辅左左右,可谓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远离江户的忠长,摆脱了父亲秀忠的督导、同时亦脱离了母亲阿江与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更恰似出笼的鸟儿般在封地随心所欲。

可每当独处或夜深人静之际,忠长就会想到辞别江户城当日,家光对他发出的警告,心中又是别有一番滋味。

此时忠长的心境,就像登上骏河国的无人之巅,却担心随时可能被长兄拉下来的患得患失。

越是不安,他就越是如同溺水之人般试图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觉得只有这样才不至于淹死。

忠长心情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摇摆的情况越来越频繁,于是他开始屡屡给江户的秀忠写信。

在该年五月,忠长在书信里向父亲秀忠写下“希望能移封大坂,成为百万石大名”的请求。

信被送达江户城西丸御殿的秀忠手里,素来以治理及谋略见长的他,很快就从字里行间闻到忠长呼之欲出的野心味道。

在秀忠与土井随后就此展开的密谈里,秀忠曾哀叹道:“已经给了忠长五十五万石封地,他却还这么不容易满足,真的很让我担心会招致家光不满。”

“骏府城作为昔年父亲以归隐之名掌控天下的重要据点,在幕府具有极其重要的政事意义。”

“土井,忠长来到这样一座具有特殊意义的居城,如果被激发出更为宏大的野心,势必会导致家光日后对他不利啊。”

望着秀忠的满面愁容,被他视之为心腹重臣的土井,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纠结忧虑的心情。

“中纳言大人这封来信,是不是让大御所大人想到当年丰臣氏割据大坂城与江户幕府分庭抗礼的旧事了?”

“大坂是魔城,任何试图入主此城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秀赖如是、辉忠亦如是,我实在没想到忠长居然也会动了此等妄念……”

“那我们对此不动声色、瞒着将军大人便是。”土井略一思忖后,随即向秀忠提出建言,“确实以将军大人如今的作风,是断不会原谅中纳言大人此举的。”

“也只能这样了。”秀忠无奈地怆然坐下,烦燥地摇了摇头,“莫不是我和阿江与太过宠溺忠长,以至他才变成今天这般不知分寸的地步?”

无言以对的土井,亦只能朝秀忠微微俯下身体。

以土井的幕臣身份,确实对这场将父子、兄弟统统卷入的权利漩涡,着实难以妄加评论。

但秀忠与土井均未曾料到的是,宗矩却凭着在骏府城布下的眼线,获取了忠长写给秀忠这封密信的内容,并在本丸中奥大厅禀报给了家光。

“呃,忠长即使到了骏府也没忘记兴风作浪么?”家光扬了扬眉毛,折扇一起一落地轻轻拍打着自己大腿,“他居然还妄图向父亲索要大坂城?”

“莫非中纳言大人已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妄图籍由占据大坂城与将军大人分庭抗礼?”

跪坐一旁的阿福可谓一语中失,立马就将其中利害关系拎得清清楚楚,脸上更为此充满怒容。

“罢了、罢了,阿福,想来父亲是断然不会答允他这个请求的。”

家光抬起折扇,冲着阿福轻轻地摇了摇,试着以轻描澹写的姿态,来减缓她为此涌现的怒意。

“爷爷当年褫夺忠辉大人领地并勒令他蛰居的处罚,想必父亲一定还记忆犹新。”

“一心要维护德川家基业的他,怎么可能答允忠长如此无礼的要求?”

宗矩对家光这番解析亦深表赞同:“将军大人明鉴。若大御所大人答应了中纳言大人的请求,就等于变相鼓励德川宗家内部割裂开战了。”

“是哈,眼下我们只需要继续对忠长加强监视、静观其变就好,倒不用太为此伤肝动气。”

家光往上端将双臂高高举起,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的同时,大脑却未曾停歇地仍旧高速运转着。

“但与此相对地,我们倒要高度留意这家伙在江户城内的残留势力,比如……”

谈到这里,家光很巧妙地隐去下半段话不表,带着欲言又止的神情望向阿福。

他虽没能将话语完整表述,但最能理解他心思的阿福与宗矩,却都全然知晓了他的用意。

在与宗矩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后,阿福倍觉欣慰地对着家光俯下了身体,想要承接这项任务。

“是,我会让女中们密切留意大御台大人的动向,明天我也会以探病的方式去见她一面。”

“不用了,阿福。”家光不假思索地阻止她,“这些事就让身为儿子的我来做吧。”

“将军大人……”

“没关系的,阿福。”家光冲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反正我也很久都没见到她了,刚好籍着探病去和母亲好好聊聊。”

翌日,家光挑了下午天色正好的时候,前往西丸大御台所部屋去探望卧床不起的阿江与。

对于长子的突然来访,阿江与看起来并没为此感到惊喜,反倒警惕地上下打量了家光一番。

“将军大人向来政事繁忙,今天怎么有空到西丸这里来了?”

“还不是牵挂惦念着母亲吗?无论政务再怎么忙碌,我毕竟也是母亲的儿子啊。”

“闻听将军大人此言,我这母亲还真是感动不已。不过,你此番前来应该不止是为了和我说上这些客套话吧?”

“哈哈哈,不愧是母亲,还真是了解家光我啊。”

“到底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这样拖拖拉拉的只会浪费时间,我这身体还需要休息呢。”

“最近忠长给父亲写了封信,请求加封包括大坂城在内的封地,以让他晋身百万石大名行列。”

“什、什么?!”

阿江与勐然一震,这显然是出乎她预料的消息,她望向家光的眼神顿时变得充满了矛盾。

她眼神里所流动的神色,既有对忠长逾矩行为的惊讶,又带着对家光可能会采取报复打击的戒备,更饱含自己对此无能为力的悲凄与落寞。

“想必这个消息就连母亲都不知道吧?可我却能对远在骏府城的忠长动向一清二楚,你可晓得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从来就没真正信任过自己的弟弟。”阿江与咬了咬嘴唇,“你一直在监视他、一直在密切留意他的一举一动,难道不是吗?”

“不愧是母亲,即使卧床多时,触觉依然敏锐啊。”

家光关切地帮坐在被褥上的阿江与掖好盖在她腰部以下的被子,极其温和地注视着她。

“忠长已经20岁了,却任性不减当年,应该是他自恃在江户还有父母亲这层保护伞吧?”

“他若再如此不知进退,那就得祈求母亲你能长命百岁了,只有这样才能继续确保他的周全。”

阿江与眼中射出了凛冽寒意,面对此际坐在她面前的家光,她完全将他当成了宿敌般看待。

“你这话什么意思?将军大人当下是在威胁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吗?”

“或者母亲也可以将这当成,我对你和忠长释出的善意。”

家光脸上漾起了让人看不清心绪的笑容,他笑得越轻松愉快,就越是让阿江与觉得恐惧。

“要知道我对你们这些年来玩的阴谋,已经很是厌倦了,今天过来也就是顺带提个醒而已。”

“母亲可要好生注意身体哈,你只有健健康康,忠长才能在他那方领地安逸地过下去。”

话音未落,家光就勐地直起身体,当他转身准备走出寝殿时,身后却传来“咣”的一声。

那是阿江与不支倒地的声音,家光蓦然回首,刚好撞见阿江与面色极度苍白的虚弱模样。

他彷若被钉在原地,面对近在迟尺的阿江与,既没为她喊来女中,更没上前嘘寒问暖。

“你……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激怒我、好让我病情加速恶化吧?为了扳倒忠长,当前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我这不是师从母亲和忠长么?你们此前几度精心策划要陷害我,我不过是把从你们身上学到的知识,原封不动地还回来罢了。”

“好、很好、非常好!我这大儿子还真是孝心可鉴!”

阿江与五味杂陈地拍着胸口大笑,情绪波动之下,从她口中吐出的血瞬息便染红了雪白睡衣。

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原本正是抱着这个意图前来的家光,此时眼角却不禁泛起了泪光。

“反正都这个时候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母亲,你有爱过我么?”

“在这二十二年里,在你心里有对我产生过一点爱么?哪怕是为我考虑过那么一下也好……”

然而阿江与直接切断了他最后的这点念想。

“不,对我来说,只有忠长才是我的儿子!你不但被阿福教坏、而且还被不知哪里来的灵魂给夺舍……”

再也听不下去的家光直接拉开纸门,大步向前地走出寝殿。

走出大御台所部屋时,他才伸手悄然拭去那一滴从眼角渗下的泪水,继续往本丸方向走去。

家光这次探访,可说是全方位摧毁了阿江与的精神和斗志。

纵使她为了守护忠长而不断更换御医进行治疗,持续恶化的病情却依旧夺走了她的美丽容颜。

然后,在不动声色地继续打压并遏制忠长势力的过程里,家光迎来了宽永3年的上京之行。

第268话︱幕府与朝廷的角力 宽永三年(公元1626年),鉴于嫁入皇室成为中宫的和子去年终于诞下皇子高仁亲王,家光与秀忠父子决意启动上京面圣之行。

这趟行程表面上是前往京都谒见天皇,实际却带着以幕府浩荡声势威慑朝廷及公家之目的。

家光更为此在中奥公务区——表的大殿里,向重臣们下达务必要让天皇移驾二条城的指令。

“身为三代将军,我在政事方面的其中一个目标,便是让朝廷向幕府表达恭顺之意。”

“只有让天皇亲临二条城与我会面,才能算是正式达成目标,所以必须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家光的指令,连在政事领域有着极为老练手腕的土井也闻言大吃一惊。

毕竟让天皇屈尊前往二条城与幕府将军会面这种事情,即使是在家康时代也未曾实现过。

然而家光为此动用了庞大的人脉与金钱作为后盾,在京都公卿群体间广为疏通。

其中与朝廷私交甚笃的政宗,甚至慨然接受了家光亲赋的使命,为此赶赴京都进行斡旋。

同时,对忠长野心感到忧心忡忡的秀忠,为了防止两个儿子为此决裂,特别向家光提了一个职位变动的建议。

体谅到父亲用心良苦的家光,在上京前夕以将军之名颂布了这项由秀忠建议的旨意。

在家光授意下,酒井忠世宣读了将原本担任年寄一职的阿部正次,调往大坂担任城代的任命。

【注·年寄:这个词来源于武家社会里辅左将军、参与核心政务的“年寄”这一职务。】

秀忠这一举措,彻底堵死了忠长图谋大坂城的野心。

尽管他非常努力想要弥补两个儿子之间产生的裂缝,却无法挽回家光对忠长的信任与兄弟情。

秀忠于五月二十八日,在重臣土井利胜、井上正就的陪同下,领着庞大队伍浩浩荡荡地前往京都,同行的包括弟弟水户赖房以及前田利常、岛津家久、左竹义宣等一干大名。

早就领有家光使命与朝廷几度斡旋的政宗,则在五月二十日先行上京打点好一切。

秀忠的另外两个弟弟,包括尾张义直、纪尹赖宣届时亦将从各自封地出发,一并在京都会合。

留守在江户的家光,则待秀忠确认一切准备就绪后,领着正胜、信纲、酒井忠世等重臣动身前往京都,届时忠长亦会从骏府城出发与长兄会合。

这个为了缓和兄弟间紧张氛围的安排,可谓是全然体现了秀忠身为人父的煞费苦心。

不过家光力图让后水尾天皇出巡二条城的策略推进得并不顺利,朝廷方面提出了庞大的经费要求,试着以此让幕府知难而退。

政宗为此带回来的消息是——

“负责传话的朝臣乌丸光广表示,天皇一旦出巡,随行者上自僧人与公家、下至女官及小官们,宫中财力难以负担调配此等宏大场面,因此恐难如将军大人所愿。”

然而家光并没将朝廷方面的刁难放在眼里,态度非常强硬地表态:“如果朝廷只是索要置装费的话,那就尽管去试探他们开出的数额好了!”

秀忠于六月二十日抵达二条城后,收到家光由江户派使者快马送来的书信。

感受到长子强烈力图推动天皇出巡的秀忠,特别吩咐井上为关白准备五万两用作关系疏通费。

但朝廷方面的回应依旧敷衍。

为此大动肝火的秀忠,立即下令将勅使——任职武家传奏的三条西实条和中院通村给召到二条城,当着一众亲族与幕臣面前向他们大施压力。

“请天皇出巡至二条城,本是将军推动公武和睦的诚意,朝廷的回复却一再拖延!你们到底有没有把将军的心意向天皇发出奏请?!”

秀忠的怒斥令两名武家传奏大惊失色。

巧言令色的中院通村立即以“此乃宫中之事,着实不便外传”的借口,试图就此敷衍而过。

擅于谋略的秀忠,当然绝不会这么轻易被通村唬弄,斩钉截铁地向他们下达了最后通谍。

“既然如此,你们回去禀报关白大人:就说从今日起,若在十天之内仍无答复,我秀忠便取消进宫参见,直接返回江户!”

秀忠这项举措,一旦付诸实践将会令后水尾天皇颜面全无,更可能导致朝廷与幕府关系恶化!

接着事态的发展果然如他所料般,让后水尾天皇承受了莫大压力。

进退维谷的宫中,终于在七月四日作出妥协,由实条与通村将后水尾天皇同意出行的御意,转述给了身处二条城的秀忠。

一旦确定了后水尾天皇将于九月出巡二条城,秀忠立即让井上派出快马通知远在江户的家光。

于是家光在七月十二日从江户出发,随行的是由谱代重臣所率领的约一万人军队。

家光在七月二十一日抵达挂川城时,特意当着酒井、正胜、信纲等一众重臣面前,将忠长喊进了宽敞的议事厅。

带着家老成次甫一踏入议事厅的忠长,便在行事上滴水不漏地对着家光伏地拜倒,还言辞恳切地进行了祝词。

“将军大人历经连日行军终于平安抵达,实在可喜可贺。忠长有幸担任殿后的重任,实在倍觉荣幸,在此向大人表达由衷谢意。”

家光并没有丝毫进行兄弟间寒喧的打算,而是出乎忠长预料地当众向他进行了问责。

“忠长,你为什么会在大井川建了浮桥?”

“这是为了确保顺利通行京都,如此便能在因水灾而无法渡河时,让领民免于受水患之苦。”

“回去后,你就将浮桥尽快拆毁吧。”

“这、这是为什么?”

纵然心如蛇蝎的忠长,也在这突如其来的问责前,宛若被当面狠狠打了一记耳光,更是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

“你还不明白么?大井川乃镇守关东的天然要塞,若西国意图谋逆,浮桥便能有利敌军通行!”

家光以一声怒吼迫使忠长噤声,随后便声色俱厉地将他一顿狠斥,完全没给他留下任何情面。

随即家光将目光转向正胜,两人视线才刚产生交集,正胜便立即明白了家光这一眼的动机。

“正胜。”

“在。”

“大御所大人上京之时,下令奥州诸位大名同行,这番安排是为了什么?”

“回禀将军大人,此举乃是为了杜绝大人不在关东时,有居心叵测的大名趁机作乱。”

家光满意地点了点头,再度将目光冷峻地移回到忠长身上,步步紧逼地扬起斥责之鞭。

“身为将军之弟,防患于未然本是你背负的使命,但你怎会如此稀里湖涂去建设什么浮桥?”

忠长直起了身体,沉默不语地瞪向家光。

他能言善辩的本领正在家光面前逐渐失效,此时的他只能以沉默向家光发出无声的抗议。

“听到了吗?为什么不回答?我说了,让你回去后将浮桥拆除!”

忠长如家光所愿地紧锁起眉头,双手死命攥拳地搁在双腿之间,抑制怒火的同时不发一言。

正当家光认为他会反击时,却不料被忠心耿耿的成次代忠长出面接受了指令。

“将军大人考虑如此周全,着实给我们上了宝贵一课,我等回去后就立即将浮桥拆除!还请将军大人放心!”

由于成次代为领命而侥幸逃过家光责罚的忠长,仍旧身形僵硬地跪坐在原位,眼睛一眨不眨地迎着家光的视线。

这种强硬且不灵活的处世方式,并不像家光记忆中那个恶魔疯批弟弟应有的长袖善舞、变化多端。

这些细节也让家光意识到:他的连番施压与不遗余力的打击,正在逐渐摧毁忠长的心理防线。

这个继承了秀忠与阿江与所有遗传优势的美男子弟弟,已经开始陷入癫狂。

与家光争斗了半生的忠长,正从心理领域产生了坍塌。

第269话︱家光成功压制朝廷 八月二日,在前往二条城与秀忠会面后,家光入住刚刚落成的淀城,父子二人都在马不停蹄地处理着接待后水尾天皇行幸的各项政务。

迎接后水尾天皇圣驾的二条城,从宽永一年(公元1624年)开始就动员诸大名施工改建,工程直到秀忠上京之后依然在进行,可见家光父子对天皇行幸的高度重视。

八月十八日,家光作为幕府三代将军入宫面圣,被颁授从一位级别的右大臣官位。

朝廷亦有意向秀忠颂授太政大臣官位,但秀忠坚定婉拒,最终由后水尾天皇授予左大臣一职。

此次随同家光父子上京的亲藩大名与外样大名,得到封赏者皆为与家光父子来往密切者。

这一次,官从中纳言的忠长被提拔为从二位的大纳言,有资格得到这个官职的另两人,是身为他叔叔的名古屋城主义直、和歌山城主赖宣。

这也表示,忠长虽只是将军之弟,身份与封地却堪与家康之子的义直与赖宣并驾齐驱。

就连水户城主赖房都只得到中纳言的官职,与金泽城主前田利常、仙台城主尹达政宗、鹿儿岛城主岛津家久官位相等。

关于忠长官至大纳言,足以同两名叔叔义直与赖宣相提并论的热议,很快在入京的诸位大名当中传播开来,并由信纲向家光进行了禀报。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当时家光在和正胜一块以围棋对弈,丝毫没为此影响到心情,“这些大名就像左右摇摆的芦苇,谁得势他们就会倒向谁一边。”

“此前忠长大人不是曾向大御所大人索要大坂城,并请求将领地扩充为百万石吗?如今他又被晋封为大纳言,只怕会导致野心更盛了。”

“即便如此,信纲,他在幕府当中也没有实权,我已经将他的权限范围牢牢卡在骏府城了。”

家光边回应信纲,手中的白棋却没停止与正胜的厮杀。

他以一记白10脱先之后,继而选择在右下角挂角,让正胜对如何应战陷入重重思考当中。

“比起他今天被授予大纳言之职而引发热议这种事,我们倒该把关注焦点放在有哪些大名蓄意向他套近乎、还有他们有没有聚集在他周围的监视上。”

“是,宗矩大人对此一直盯得很紧。我也在与大名们私下互动时,暗示过大纳言大人处事太过狂妄的问题,大名们对此应该也有所察觉。”

“那就好。信纲,继续密切留意忠长在京都的动向,任何向他靠拢的人都是我们警戒的重点。”

家光一边朝信纲下达指令,一边聚精会神应对正胜以黑11的夹击,他显然并没将忠长的官位提升太放在心上。

对所经手的政事,家光心里始终有个秤砣来逐一衡量轻重,而当前被摆在首位的,无疑是后水尾天皇行幸二条城这件大事。

由天皇出巡至幕府在京都的行宫,具有非同凡响的政事意义,标志着以天皇为首的朝廷对幕府的顺服与重视,这个事件本身便足以向天下发出最强有力的威慑了。

九月六日,即天皇行幸之日终于到来。

首先由中宫德川和子、天后之母中和门院、皇长女兴子三人的队伍相继进入二条城。

接下来,家光以将军之姿从二条城出发前往宫中迎接后水尾天皇,他彷效了秀吉在聚乐第迎接后阳成天皇的做法,以盛大的遵古礼给足了后水尾天皇颜面。

至于身为大御所的秀忠,则坐镇二条城中,待家光将后水尾天皇迎回城中后,再出面相迎。

家光迎接天皇的队伍,以京都所司代板仓重宗为先导,之后是各位官至从五位下的武家代表,他们率领着各色下级差役共二百六十二人,为后水尾天皇开道。

接着重臣土井与酒井在队伍居中行进,发挥承上启下的作用,从而衬托压轴登场的家光威仪。

家光牛车后跟着义直、赖宣、忠长和赖房四名亲藩大名,他们以替将军殿后的姿态出现。

四人身后,则是政宗这类担任从三位以下、从四位以上官位的四十九位大名。

除留守在江户执行警备的人,几乎所有符合等级的武家大名都出席了恭迎天皇出巡的仪式。

如此宏大规模,自德川幕府开府以来可谓前所未有。

后水尾天皇在家光的迎接之下,乘坐凤辇、在公卿的陪同下进入二条城,并在城内逗留了长达五天时间。

为迎接天皇出巡,除了每天都有各色奢侈料理的酒宴外,幕府还在家光指令下策划了不同的主题活动。

从宴会、舞乐、和歌到乐器弹奏、能乐,均云集了当世顶尖乐师与表演者,阵容之鼎盛可谓空前绝后。

此外,家光与秀忠分别于七日和八日,向上至天皇、下到公家的朝廷进献了价值不菲的大礼。

后水尾天皇从家光处得到的大礼包括三万两白银、二百领御服、一根沉木、一百卷绸缎、两百斤红丝、三十枚玳冒、五斤麝香,与秀忠所进献的礼物等级相同。

而家光为公家们准备的封赏也同样耗费巨资,其中仅白银就支出十一万六千两。

为了彰显幕府力量的无以匹敌,此次宴会餐具全由金银制成,家光为了迫使后水尾天皇出巡至二条城,在财力与人力两方面的确是下了血本。

行幸结束后,后水尾天皇在九月十二日重新对家光和秀忠进行了任命。

全新欶封的官位里,家光被任命为左大臣后,后水尾天皇继续对秀忠授予太政大臣之位,由于天皇行幸二条城的活动圆满落幕,秀忠欣然接受了册封。

此次家光不惜一切也要迫使后水尾天皇行幸二条城的决策,令他在幕府的威望创下新的高峰,原本就对他崇敬有加的土井、井上、酒井和直孝等重臣更是钦佩不已。

家光通过将所有大名召集至京都、并让他们以幕府一员的方式迎接天皇出巡,进一步强化了大名们对幕府将军的臣属关系。

同时家光通过展示幕府举世无双的财富与人力,成功地震慑了朝廷及各方势力,稳固了暗流涌动的公武和睦大局。

当家光迫使后水尾天皇行幸二条城的策略在京都大获全胜之际,另一端江户的阿江与却由于病情突然恶化而陷入垂危状态。

当将军一家都不在城内时,身处本丸的阿福就成为最有资格过问阿江与病情的实权人物。

在动用了所有权威御医治疗仍不见成效的情况下,阿福最终派出了家光派系的御医关口德前往西丸大御台所部屋,为阿江与进行最后的续命努力。

“大御台大人只怕捱不过五天了。”

为阿江与把完脉后,被召到另一个空置房间的关口德,对着阿福叹气地摇了摇头。

“你确定她撑不过五天吗?”

听了关口德汇报后,阿福在沉默半晌后,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阿福大人的意思是?”

“人的寿命乃为上天注定,不能强求。如果她真的只有五天尚存,大概也是天意使然。”

“是、是!大御台大人绝对撑不过这五天了,我能以这数十年的行医经验保证。”

“我明白了,关口大人也辛苦了,你回去休息吧,我现在要过去看看大御台大人。”

关口德恭敬地向阿福鞠躬行了一礼,直到她悠然离开房间后,他才发现自己被惊出一身冷汗。

幸好阿江与生命已然走到终点,否则以阿福刚刚的隐喻,想必会要求他在药里动手脚,以籍着家光与秀忠置身京都时,确保稳妥地送阿江与上路。

在药里暗藏玄机送将军生母上路,是件风险超乎想象的大事,甚至要作好被灭口的心理准备。

所以此刻的关口德,确实有捡回一条命的庆幸感。

第270话︱阿江与之死 结束完与关口德的交谈后,阿福立即来到大御台所部屋,在寝殿里探望了奄奄一息的阿江与。

她刚在阿江与被褥旁坐下,其它女中便识趣地退了出去,最后一位离开的女中还拉上了纸门。

“你和关口德聊的时间并不长啊,这样看来他应该是向你汇报我已经不行了吧?”

“哪里,大御台大人不要胡思乱想,关口德说你过几天就会渐渐好转起来,你得有信心才行。”

“信心?”阿江与凄然而笑,“阿福,你面对的可是德川家的大御台所,就别再演戏了吧。”

阿福低头默然注视了阿江与好一段时间,经过相当慎重的思忖与权衡后,才开口回应她的话。

“那我就按大御台大人的期望照实说了,关口德他说……你大概熬不过五天了。”

“哈哈哈,果然。我看你们交谈的时间这么短,就能猜出我想必命不久矣,你一定是在知情后才能放下心前来探望我。”

“我不否认这一点。”

“是吗?横竖现在大御所大人不在,你连伪装也懒得去做了,对不对?”

“如果大御台大人非要这样认为,那就当是这样吧。”

“居然没反驳,这实在不像你的作风啊!还是你看我挺不过五天,也不想再和我计较这些?”

阿福目光复杂地端详着阿江与,她的视线渐渐变得柔和起来,还伸手为阿江与盖牢了被子。

“我和大御台大人也算争斗半生,到了这个时候,再争辩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是……没有必要了。人生实在难以预料,哪怕换作两年前,我都不会想到在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陪在身边的人居然是你。”

“我稍后会立刻派人快马加鞭赶往京都,通知将军大人他们,所以还请大御台大人放心。”

“是吗?这千里迢迢的路程,加上又背负了与朝廷斡旋的重任,忠长他们赶得回来吗?”

“我想他们一定会赶回来的,大御台大人就别再担忧了,你得努力撑到他们抵达江户啊。”

两个视对方为毕生宿敌的女人,抱着各不相同的心情相互凝视着对方。

在阿江与即将离世这个大前提下,她们的独处氛围竟带着多年来所罕见的风平浪静。

离开大御台所部屋后,阿福即刻派出幕府御用飞脚带着她亲笔写下的密信,携着能一路在各藩大开绿灯的令牌赶赴京都。

她指派的幕府御用飞脚,属于只为老中等大人物效力的级别,身怀诸多特权,比如可以在夜间通过关所、过河时有乘船的优先权等。

幕府御用飞脚通过在不同驿站进行人员交接的方式,依靠狂奔将密信从江户送到京都的家光手中,已是三天后的事情。

家光读完密信后,不发一言地坐了很长时间,让随侍在旁的正胜与信纲都为之担心不已。

“将军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正胜关切询问,“你读过密信以后脸色就不怎么好啊。”

“嗯,母亲她快不行了。”家光直起身体,手中的信随着庭院吹来的风轻轻摇摆,“知道这个消息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那忠长要失去最大的庇护伞了’。”

“母亲即将离开人世,我首先考量的却是怎么制肘弟弟,大概没有比我更无情的儿子了吧?”

正胜与信纲对视了一眼,两人均一脸敬服地对着家光俯地拜倒,正胜的回应里更充满了钦佩。

“登上无人之巅的人,始终都要舍弃一些束缚,我认为承担了这些代价的将军大人很了不起。”

“是吗?是这样吗?”家光敛起感伤神色,疾步走了出去,“我现在去见父亲。信纲去通知忠长、正胜去通知土井,让他们快点赶到父亲寝殿那去!”

得知阿江与即将辞世的消息以后,秀忠一脸沉痛地倚着扶几,对于极为挚爱妻子的他来说,实在没有比这更能称为噩耗的消息了。

但他并没任何沉浸在伤痛里的时间。

繁重政务促使他必须得担起德川氏大家长的责任,尽快对此作出果断的决策与安排。

忠长与土井依序跪坐在右侧,忽然受到打击的忠长悲恸之情溢于言表,更出现了几度坐立不稳的情况。

家光虽是脸带悲伤,却是父子三人当中最冷静清醒的一个,他率先征求并督促秀忠作出决策。

“天皇刚册封了我们官位,后天便要进宫回礼,在这种形势下父亲打算怎么做呢?”

“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一切抛下,马上回江户去看阿江与,但这样便会让之前我们所倾注的心血留下一个充满缺憾的结尾。”

秀忠强忍住痛苦与牵挂,眼眶通红地望向几度无法自持的忠长,果断对此作出了安排。

“你我都有公务在身,断不能在此际离开京都。所以只能由忠长代我们赶回江户,希望赶得及见上阿江与最后一面。”

“对了,家光身边的正胜做事稳固可靠,就由他陪忠长快马加鞭一同赶回去吧。事不宜迟,无谓再浪费时间,现在就出发吧!”

正等着这句话的忠长,不发一言地俯身领命后,便急匆匆地站了起来,在秀忠三人目送之下疾步离开了寝殿。

但阿江与始终没能撑到她最心爱的次子赶回江户的那天。

当忠长心急如焚地策马狂奔的第二天,病情加速恶化的阿江与就陷入弥留状态,守在病榻前的只有至亲女卷们,包括她的二姐常高院、以及女儿千姬与胜姬。

“忠长……忠长还没回来吗?”

已无力睁开双眼的阿江与,此时心头最割舍不下的,还是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次子。

“他应该在归途中了,母亲,请你务必要坚持下去,至少得等到忠长他归来呀。”

千姬握着她的手殷切鼓励道。

作为从小就背负和亲使命被送到大坂城、由淀夫人抚养长大的德川公主,家康对丰臣家族发动的剿灭战令她失去了丈夫秀赖与好友重成,最后却也是她陪在病危的母亲身边。

“忠长……我可怜的忠长,原谅母亲、原谅母亲吧。”

“我多想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这样就能继续守护着你,可是、可是……”

她声音越来越微弱,说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

在三名至亲女卷的婆娑泪眼中,阿江与甚至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完就撒手人寰,离开了人世。

闻名于世的战国三公主姐妹,自淀夫人在大坂夏之阵里与秀赖一同在粮仓自尽身亡后,作为小妹的阿江与也在宽永三年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

忠长在两天后赶回江户城时,迎接他的只有母亲那冰冷的尸体。

他整个人彷若被抽空了一般,一下子瘫倒在阿江与遗体面前,怔怔看着陷入永眠的母亲。

“母亲……母亲,你有听到吗?我是忠长、我是忠长啊!”

他用颤抖的手揭去盖在阿江与脸上的白布,难以置信地俯下身子,浑身抖动着抱住了母亲。

“忠长回来了、忠长回来了!母亲你怎么不等我,我分明还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他紧紧抓着盖在阿江与遗体上的被子,泪水不断失序地涌出,与鼻涕一道染湿了被子。

无论他再怎样动情呼唤,阿江与都无法再如往常般给他任何回应。

一股犹如跌入万丈深渊般的绝望,刹时紧紧地包裹住了忠长,让他有种快要窒息了的感觉。

正是家光与阿福的默契联手,加速了阿江与病情的恶化。

这个数度对家光生命与地位造成威胁的夜叉母亲,最终倒在了家光的强力反击之下,忠长自此失去政事上最大的靠山。

而阿江与离世,亦预示着家光将加强对忠长的进一步攻势,而他选择施以痛击的突破口,居然就是至为疼爱忠长的秀忠!

第271话︱大奥诞生! 阿江与病逝的噩耗由御用快脚传至京都二条城那天,秀忠将自己关在二丸寝殿里长达一天。

他非但滴水未进,更拒绝面见任何重臣与亲族。

直到夜晚,秀忠才唤小姓在寝殿点上蜡烛,但依然孤影形单地倚着扶几发呆,他脑海里尽是阿江与往昔一颦一笑的身影。

在军事上遭到后世嘲笑的秀忠,于治理和内政方面却是一等一的好手,他守住家康创下的基业并将之发扬光大,在打压大名与重臣方面更是绝不手软。

但就是这样擅于权谋的二代将军,却对御台所阿江与爱畏有加,终其一生在私生活领域都被管控得死死的,甚至连一名台面上的侧室都没有。

“三十一年……我和阿江与已经一起走过三十一年了啊!这么漫长的岁月,可如今看来却又转瞬即逝地一晃而过。”

他喃喃自语着,宽阔的寝殿里一片寂静,能回应秀忠的,只有他自己在空间里回荡的声音。

秀忠无精打采倚着扶几,任记忆如浮光掠影从脑海里闪现,他整个人看来竟似老了五岁以上。

“将军大人驾到。”守在纸门外的小姓声音传了进来。

还不待秀忠回应,家光就径自拉开纸门,直接踏入寝殿,进入这个秀忠蓄意封闭的私属空间。

听着家光脚步声越来越近,秀忠继续怔怔盯着榻榻米地板出神,直到家光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他也没看长子一眼。

“父亲仍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中么?”家光在他面前盘膝坐下,担心地端详着他的状态,“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啊,明天的公务还要再继续么?”

眼中噙满泪水的秀忠,这时才恍如被惊醒了似的,抬起头迎向家光视线。

两人目光交汇那一刻,秀忠以为自己会当着家光的面淌下泪水,可他依然倔强地止住了眼泪。

“这是自然。不然我们为什么要驻守在京都,而没赶回江户去见你母亲最后一面?”

“那么,丧葬方面父亲有什么打算?还请下达指示,这样幕臣们才好按旨意操办葬礼。”

秀忠望着家光,他实在想不清长子为什么仍能够保持如此冷静的态度,同时却又觉得这种临危不乱的应对甚具三代将军风范。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暗然回答:“一切都交托给你吧。家光,你就照自己的意愿来做就行。”

在将妻子葬礼的操办事宜全权交付给家光后,秀忠强行憋着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家光,可以的话……今晚我想继续任性一会,因为到了明天我就又要披上大御所的外壳了。”

“我理解。家光一点都没觉得父亲任性,一直以来,你为德川家扛起的担子实在太多了。”

听到家光这句回应,秀忠着实有些讶然。

长子的体贴犹如一盏明灯般,映亮了他生命里的这个至暗时刻,驱散了环绕四周的黑暗。

“至少在这个空间里,你就算没将真实的感受隐藏起来也没关系。”

“现在的你并不只是天下的大御所,而只是个单纯的名叫德川秀忠的男人而已。”

家光留下这句话后,俯身向秀忠真切行了一礼,非常识趣地退了出去,继续为秀忠留下弥足珍贵的独处空间。

宽永三年十月十八日,大御台所阿江与的遗骸在麻布野火化,葬于芝增上寺,享年54岁,谥号为崇源院。

同年,阿福被家光正式任命为首任内庭总管。

自此,这位日本史上最强女性正式占据了江户城内庭的整个舞台。

成为首位内庭总管的阿福,下令扩充了奥的规模与人手,自此名为“大奥”的德川将军后宫,在她的精心筹划与运作下在历史长河里揭开绚烂序幕。

家光居住的江户城本丸里,分别规划着表、中奥与大奥三个区域。

表是家光处理政务的地方,中奥是家光的私人起居空间,而大奥在阿福的规划与设想里,就是专属于家光的后宫。

阿福上任的一个着名创举,就是下令在中奥与大奥之间打造坚固华丽的杉木拉门,并加上锁。

拉门打开后,一条精美绝伦的走廊便随之映入眼帘,而走廊的格天井(天花板)上挂着各式铃铛,这便是闻名后世的御铃走廊。

阿福制定以此御铃走廊为界、严禁男子出入的大奥禁令制度。

每当家光从中奥来到大奥时,负责掌管御铃走廊的御锭口便会扯动连着格天井铃铛的绳结。

于是悦耳清脆的铃声便会响彻整条御铃走廊,接着御锭口将会高喊:“将军大人驾临!”

于是全部有资格迎接家光的高级女官便会逐一伏地拜倒行礼,以代表大奥全员恭迎家光到来。

如此一来,在大奥任职的上千名女子,便只会在唯一能够穿越御铃走廊的男子、即将军家光的脚下臣服了。

大奥负责掌管御铃走廊的是御锭口,中奥负责掌管通往御铃走廊事务的则是奥之番了。

每当家光要驾临大奥,奥之番会在中奥这边拉动绳结,御铃走廊响起的铃声预示着家光将要进入大奥了。

而如果由大奥这边的御锭口拉动绳结,则表示家光即将返回中奥,奥之番与小姓将会在拉门的另一端作好迎接准备。

如此严谨规范的制度,是阿江与管理内庭时所从未设立过的,然而阿福却让这些规矩全部成为家光生活里的日常。

此外在女官的等级与使命规定上,分为有权谒见家光及其妻妾的御目见以上、及无权目视家光及其妻妾的御目见以下。

御目见以下的女官,能够以生病、要结婚等理由递交申请,从而在大奥里光荣退役。

但御目见以上的女官,由于曾随侍在将军及其女卷身边、知晓太多幕府秘事,则需要一生留在大奥奉公,至死也不能离开大奥。

除了丰富及职业化大奥各项工种,阿福还着手整改了大奥的礼仪制度。

如同武士间有着各种等级森严的跪拜礼制度,在大奥里亦有着不相上下的礼仪标准。

所有遇见阿福的大奥女官,均需退到走廊一侧伏地行礼、并且双手一定要触地以示敬意。

如果说江户城在二代将军秀忠手中初具规模,完工与壮大则是在三代将军家光之手,那么为大奥制订各种规章与制度的,就是江户城内庭的第二任女主人阿福了。

时值百业兴起的太平盛世,由三代将军家光统御的天下,也等同于大奥总管阿福的天下。

在家光大力支持下,她的权限触角甚至由大奥延伸至中奥与表等女性禁区。

以正胜和信纲为依托,加上深受幕府重臣崇敬,阿福很快成为诸大名在江户的外交重点对象。

就连各个居住在江户城大名府邸里的夫人与公主,也都是阿福的掌控对象。

包括将军亲族的公主出嫁、各贵族家婚嫁、收义子义女等事务,都有阿福身影活跃在其间。

阿福之所以耗费庞大精力在这些婚嫁和收养等琐事上,就是为了增强对大名们的控制力,将他们牢牢掌控在家光的势力范围之内。

同年年底,家光意外地染上天花,阿福完全不畏惧被传染地日夜在病榻前精心照顾。

在多名御医接连诊治亦无法让家光好转的情况下,心急如焚的阿福决意向神明立下重誓。

她连续多晚仅身着单薄纯白睡衣以冷水浇在身上,先籍此净化灵魂与身体,再以自己终生不再服药作为许愿条件,向神明祈祷换取家光的痊愈。

或许是她的真心诚意感动了上天,家光居然奇迹般地康复了过来。

在从樱子口中得知阿福在这期间的真挚付出后,大为感动的家光长时间说不出一个字来,“天花康复事件”也将阿福与家光在亲情上更紧密地绑到了一起。

自此,阿福在江户城中的地位无人敢于撼动,她手中所掌握的权利甚至与土井利胜不相伯仲。

但在感情上,没有任何一名重臣及亲族,能在家光心中与阿福相提并论,她一跃成为这个时代最有权利的女性,没有之一!

【注·家光天花康复事件:实际发生在宽永六年,故事里在采用该情节时有修改时间线。】

第272话︱令家光震怒的紫衣事件 后水尾天皇出巡二条城之后,幕府与朝廷的关系似乎进入了短暂的和睦期。

然而就在第二年、即宽永四年(公元1627年)七月,家光在本丸黑书院收到了宗矩的密报。

“近年来,各宗门和寺院的管理混乱不堪,五山十刹及大德寺、妙心寺的紫衣敕准和上人封号授予,均由天皇擅自发布,这些行为明显不将幕府法度放在眼里。”

【注·紫衣:表示僧侣最高地位的紫色袈裟。】

【注·上人:在室町时代之后,天皇降旨在提及着名僧侣时,多称其为上人。此后,民间习惯以上人来称呼着名的僧人。】

家光拿起茶碗,浅浅抿入口中的狭山茶固然香浓,却舒展不开他为之蹙起的眉头。

“呃,难道天皇不晓得在作出这类重大决策前,应该先征求幕府意见么?或者他是明知故犯、有意要为难幕府?”

由于兹事体大,宗矩并没有明确给出意见,只是向他提了个建议——

“至于天皇为什么要越过幕府授予高僧们紫衣特权,还是让京都所司代进行详细调查再作斟酌为好。”

家光接纳了这个建议。

他随即下令子承父业的京都所司代板仓重宗据此展开调查,很快重宗与幕府派高僧金地院崇传便带着调查结果赶赴江户进行禀报。

重宗与崇传上城当天,家光将秀忠也给请到本丸中奥的政务处理区——位于表的议事堂,四人随即展开一场有关如何处理这起事件的密谈。

“天皇的做法明显违背了《禁中并公家诸法度》与《诸宗寺院法度》里,要求但凡敕准紫衣与授予上人称号必须慎重的规定,应该予以严厉处罚!”

从京都特地赶来的崇传向家光父子如此提议。

崇传是寺院界不容小觑的人物,颁布于元和一年的《禁中并公家诸法度》、《诸宗寺院法度》就出自他的手笔,这两部法度可谓粹聚了家康意图掌控朝廷和寺院界的雄心。

尤其《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共计十七条的内容里,囊括了对天皇及公卿日常生活的规范条例。

其中更明确规定了公卿官职的委任必须征得将军同意,而且将军有权干涉皇室婚姻、亦能够安排皇族成员出家修道。

因此家光父子相当重视他的提议。

何况家光本身就对后水尾天皇在没向江户幕府通报的情况下,便私自发布敕令、授予大德寺主持泽庵宗彭等十八位高僧穿着紫色袈裟特权的行为相当警惕。

“父亲,我同意崇传的看法,天皇此举根本是在挑衅幕府!”

“倘若我们纵容不管,朝廷便会越发肆无忌惮,必须得在火苗出现之际及时将它灭掉才行!”

家光对此态度非常强硬,不带半点犹疑便赞同了崇传提议,还向秀忠大力推行自己的主张。

“对朝廷实以严厉处罚……吗?那将军准备怎么做呢?”

“很简单,直接剥掉天皇所有颜面,让朝廷今后再也不敢随便逾规!比如取消元和一年以后的所有紫衣敕许就好。”

“取消紫衣敕许吗?”

察觉秀忠略显犹豫,家光向父亲挪近了两步距离,以句句紧扣政事的口才向秀忠展开劝说。

“父亲,我们必须得这么做!”

“虽然看起来粗暴了些,但这么做不仅能让寺院明白这个天下到底是由谁在话事、并且也能教宫里明白什么是循规蹈矩。”

秀忠尽管担心这么做会直接挫伤后水尾天皇的心,却也不得不承认家光的铁腕作法更能压制朝廷里的股股暗流。

“那好,家光你就尽管实行符合将军之名的强势政务吧,我对此没有异议。”

秀忠表态之后,家光再也没有顾忌,立即向重宗下达了对朝廷及寺院的处罚指令。

“重宗,将我的指令传达到各山门寺院,宣布自元和一年以来的所有紫衣敕许无效!”

“同时,对那些已经被天皇授出的紫衣一律强行没收!违背者全部处以重罚!”

感受到家光对紫衣事件燃起的熊熊怒火,重宗在返回京都后马上取消所有紫衣敕许、同时将七、八十份敕许状作单方面破弃,并禁止泽庵宗彭等人使用“紫衣上人”的尊号。

这一惩戒行动如同家光所预料般,使寺院界大为震动,更令后水尾天皇丢尽颜面。

虽然对于幕府这一决定,大多数寺院都被迫服从了,最受影响的大德寺与妙心寺却极力反对。

当中的代表人物,尤以大德寺中的鹰派泽庵宗彭为首、包括玉室宗珀、江月宗玩在内的三人最为活跃与鼓噪。

他们以“《禁中并公家诸法度》里并未明确天皇授予高僧紫衣上人称号必须得通过幕府同意”为理由,向重宗呈交了联名抗议书。

这份抗议书立即被送到江户城的家光手中。

面对三位高僧的联手抗争,家光在读完抗议书后只是在唇畔泛起一丝嘲讽的轻笑。

“将军大人准备如何处理此事?”正胜观察着家光表情,试图探寻他对此的看法与打算。

“大德寺在这场风波里很来劲嘛,那我们就对这些高僧来个奖罚分明好了。”

“奖罚分明?”

“正胜你就是太正直,谋略和手段这些你就玩不过信纲了。”

家光亲昵地笑了笑,然后向正胜解释了他准备用以分化妙心寺与大德寺的策略。

“我的意思是,只给妙心寺一些安抚甜头,比如同意恢复寺中正式担任住持职务、还有五十岁后担任住持的僧侣们获得敕许的权利。”

信纲听后却对此表示了担忧:“可这样会不会让那些僧侣觉得我们是在居中妥协啊?”

“哈哈,信纲果然心思慎密。”家光向他侧过身体,“只要给个名义上的理由就好了呀!比如适逢爷爷周年忌的祭祀仪式,所以幕府才决定对妙心寺进行宽赦。”

“但妙心寺必须承认寺内此前管理混乱,并提交承诺今后将严格遵守法度内容的保证书。”

“至于大德寺的这三个僧侣必须予以严处!正胜,记好我的话,并悉数转达给京都的重宗。”

一改先前与两名同伴相处时的亲切与随性,家光脸上顷刻罩上犹如寒霜般的冰冷表情,洪声向正胜表述了自己的指令。

“宗矩已经翻出泽庵宗彭曾在逆贼石田三成为亡母修建的瑞岳寺担任过住持、并在关原之战后又为石田收尸的劣迹。”

“我们就以这个作为理由扳倒他,马上通知重宗以此为处罚原因,将他流放到出羽上山!”

“至于他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同伙,就将玉室宗珀流放到陆奥棚仓、江月宗玩流放至陆奥津轻,以对这些无心修习佛法的僧侣杀一儆百!”

家光全然抛开对后水尾天皇与朝廷的顾虑,下狠手对大德寺三名高僧处以流放的重罚,甚有家康在世时的强权风范。

感受到这股威严不容忤逆的天下人气场,正胜与信纲均大受震撼,并不由自主地俯身领命。

这是家光以将军之姿,在他们面前大放异彩的闪耀瞬间。

第273话︱家光与朝廷的暗斗 紫衣事件虽然在家光的强硬手段下被平息,但却在后水尾天皇心里留下龌龊,由此产生的余波仍在持续叨扰着远在江户的家光。

宽永五年(公元1628年),仍对紫衣事件大为介怀的后水尾天皇,向幕府表明了让位的态度。

由于中宫和子已经诞下皇长子高仁亲王,所以家光虽然也在表面试图暂缓后水尾天皇的让位,却也下令开始着手建造后水尾天皇禅位后、以上皇身份居住的院御所。

在朝廷眼里,这无疑才是家光的真正立场——期待着后水尾天皇将皇位禅让给高仁亲王。

在幕府与朝廷关系紧张的这一时期,京都所司代重宗不断把令家光操心的消息传回江户。

其中最令家光父子忧虑的,就是高仁亲王身体抱恙的情况了。

“这是怎么回事?从生下来直到现在都还健健康康的亲王,怎么会突然说病就病了?而且病情还一直没有好转?”

在本丸执政区——表的议事堂里,家光为此向正胜与信纲表达了对朝廷强烈的不信任态度。

“或者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宫里有人在暗中对亲王不利。”

信纲说出了家光最不想听的话。

但这个可能性却也被家光设想与考虑过,他脸色为此变得更严峻了,目光似箭地望向了信纲。

“你是指宫里有人被安排向高仁亲王的饮食里下毒?”

由于事涉皇宫,信纲当然不敢以绝对语气回应,于是便以俯身回避的姿态默认了家光的询问。

“这群自命清高的乌合之众,他们竟敢……竟敢……”

家光牢牢握着手中折扇,因为太过愤怒,折扇竟在他手中被一把拗断。

感受到家光雷霆之怒的正胜,努力保持着身为若年寄的冷静态度与客观立场,思索了一会后,向家光提出了一个很有针对性的建言。

“将军大人,事已至此,比起可能引发朝廷与幕府离心离德的追究或责罚,不如据此加强防范,同时也给宫里一个下马威。”

“嗯,正胜说得也有道理。”家光情绪逐渐平息下来,“你有什么好见解吗?”

“或者我们可以籍此制定中宫御所的御食制度,规定从此中宫与亲王的御食都由江户派遣过去的御厨负责,并且负责试毒的命妇也由江户派遣过去的女官担任。”

“嗯,这样也能将暗藏祸心的触手从日常方面阻挡在中宫御所之外,是个很好的主意。”

家光满意地冲着正胜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做吧,即刻派人通知京都所司代重宗照此执行。”

极有主见的家光,在政事上却很擅长听取幕臣们意见,也极懂得鼓励与激发他们的积极性。

在这点上,他和已故的爷爷家康非常相像,爷孙俩都极善于积聚家臣力量并为自己所用。

远在京都的重宗在接到家光指令后,灵活运用了各种方式向朝廷施加了巨大压力,后水尾天皇一派不得不为此作出退让。

于是中宫御所重要职位的女官们,全被换成由大奥派谴过去的江户系武家女子出任。

而奉了家光之命抵达京都的御厨及帮手们,更全面接掌了中宫的御膳房。

这对后水尾天皇与公卿们来说是个沉重打击,意味着幕府的牵制已从朝堂延伸到了后宫,亦导致了朝廷与幕府的裂缝越来越深。

正当家光与土井等一众重臣静观后水尾天皇下达退位诏书时,前任关白九条忠荣却带着朝廷的授意抵达了江户城。

家光带着土井和正胜接见了忠荣。

迎娶了家光同母异父姐姐丰臣完子的忠荣,在朝廷里属于亲幕府派别,因此甫一见面,家光便单刀直入地向忠荣问起他最关心的议题。

“忠荣,天皇退位的通报已由朝廷下达,幕府早就表明奉答之意,为什么宫中迟迟没有回音?这实在让人不免觉得蹊跷。”

“将军大人所言甚是。”

八面玲珑的忠荣先俯身奉迎了家光,随即又巧妙地衔接上朝廷要他专程赴江户传递的迅息。

“但让位给未满周岁的皇子,果然还是有违祖训,故而天皇陛下已经改变主意了。”

家光闻言纵然意外,神色表面仍保持波澜不惊,只是澹澹注视着忠荣,没再为此多发一言。

土井见势,接过话题向忠荣直接作了确认:“那就是说天皇不准备退位了,是么?”

忠荣回应得也很圆滑:“天皇之心犹如天边飘浮的云彩,又恰似河边荡漾的涟漪,是捉摸不定的,在陛下真正作出决断前,还请诸位静候佳音。”

家光依旧没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他越是沉默不语,正胜就越能揣度到他的真实心意。

尽管奉朝廷之命前来的忠荣算是半个自己人,但为了宏扬幕府威严,正胜依旧厉声发出斥责。

“朝廷当然该有自己的考量与想法,但幕府也有尊严和颜面!这种反复无常的决定,莫不是天皇存心在和我等开玩笑么?”

遭到将军近侧斥责,作为朝廷与幕府沟通中间人的忠荣,马上随机应变地俯身笑着加以解释。

“陛下的心思,我也难以揣摩。若有使各位为难之处,我在这里就先赔罪道歉了,还请别再让陛下平添烦恼了。”

一直冷眼相对的家光,听到这里终于开了口,他声音虽不大,发音却清晰且充满了压迫感。

“都说天子一言、驷马难追。”

“尊为天皇却不能信守自己已然发出的敕令,又如何能成为天下百姓的典范呢?”

刻意没再给忠荣留下任何解释的机会,家光便就此径自拂袖而去。

只留下一脸尴尬的忠荣,不知所措地俯身拜倒以示歉意。

回到中奥以后,家光向紧随而至的正胜辞严义正地下达了指示:“通过重宗继续对宫中加强监视,这任性的天皇很可能还会再耍出些新花样来!”

然而六月,重宗派出御用快脚向家光送来年仅三岁的高仁亲王早夭的消息,从正胜处得到消息的家光震惊得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将军大人?”

眼见家光呆怔了很久时间,正胜担心地发出询问。

“你……你刚刚在说什么?高仁亲王薨逝了?”

被正胜这么一问,像闷头挨了一棒的家光才赫然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又再进行了确认。

“据说连续更改了多名医术高超的御医,依然医治无效。只是宫中一直强力封锁消息,以至从大奥派过去的女官们迟迟才能联络上重宗大人。”

“混帐!这些家伙竟敢、这些家伙竟敢……!”

家光一拳重重锤向榻榻米地板,他显然已暴怒至极,就连额头与脖子都暴起了青筋。

听着家光剧烈的喘息声,正胜面色沉痛地缄默不言。

身为最熟悉家光性情的伙伴,他深知此时任何言语都安慰不了这位失落与愤怒的三代将军。

随着高仁亲王在被册立为太子前薨逝,幕府意图以德川氏血脉主宰朝廷的规划也随之破灭。

但最对家光造成打击的是,这也意味着从家康尹始便付出的所有心血都将付诸东流。

作为最敬仰与崇尚爷爷的家光来说,这是最让他难受的事。

在将高仁亲王葬礼事宜托付给京都所司代重宗全权负责的同时,家光向他暗中下了全力在宫中搜寻亲王薨逝疑点的蛛丝马迹。

“好好的亲王绝不可能会突然薨逝,无论重宗有没有找到线索,后水尾天皇都需要为此付出代价。”家光这样对正胜说。

七月,后水尾天皇又向幕府表达了希望让位于皇长女兴子、并想让兴子于十月即位的意愿。

但鉴于中宫和子此时再度怀有身孕,此时正值她即将临盆之际,这让家光又随之改变了想法。

满心期待着她能再度诞下皇子的家光,最终以“此等大事不能轻率决定”为理由,做出了天皇应推迟让位的决断。

他的决断很快由重宗转达给了朝廷。

后水尾天皇再度在压力下不得不作出让步,但另一起对家光冲击甚大的事件,正即将到来。

第274话︱阿福陷入井上遇刺事件 八月十日,被誊为“幕府三驾马车之一”、极受家光信任的重臣井上正就,在结束政事商讨并离开表时,被身负幕府监察之职的目付丰岛信满斩杀。

噩耗传入本丸议政区——表的议事堂时,家光仍在与土井针就朝廷方面的动向进行商讨。

当信纲匆匆进入议事堂禀报时,素来沉静从容的他和土井都为之大吃一惊。

“井上大人的遗体目前被安置在本丸一处房间里,凶手丰岛信满已被御前十人护卫番队制伏,现正等待将军大人发落。”

听完信纲俯身禀完事态后况,家光与土井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领神会的土井立刻站了起来,慌乱地朝着廊道方向疾步走了过去。

家光脸上的冲击与震撼久久未能消除。

身为远江横须贺城主、兼西丸老中的井上,在将军居地被意外斩杀,是对幕府统治的严重挑战,凶手信满无疑犯下了大逆之罪。

当西丸的秀忠得知这个消息后急忙赶赴本丸。

在房间里见了浑身都是剑伤的井上,念及对方多年辅左功劳的秀忠也不禁暗然神伤。

“井上……”他悲伤地蹲了下来,五味杂陈地望向惨死的重臣,拼命稳住心绪地攥紧了拳头。

在土井的全力追查下,信满斩杀井上的动机很快就水落石出,然而结果却令家光大为意外。

原来井上与信满的恩怨,居然缘自一场中途反悔的说亲。

女儿运极佳的井上,不仅在阿福安排下有了信纲这样一位深受家光器重与信赖的女婿,他另一名待字闺中的女儿深绘,亦是很多达官贵人心中的理想儿媳。

信满曾受福冈藩主黑田忠之所托,并在收取丰厚的委托礼金后,帮对方向井上进行说亲作媒。

毕竟想将女儿深绘娶进家门当儿媳的是福冈藩主,井上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孰料中途阿福介入其中,为谷村藩初代藩主鸟居成次与深绘牵线搭桥,力图促成这段姻缘。

井上当然矛盾过,但通过女儿婚事继续强化与阿福的连接,最终压倒了他对信满的承诺。

于是井上就单方面解除婚约,又将深绘许配给了阿福介绍的鸟居成次,使信满觉得自己颜面尽失、难以向忠之交待。

用这个时代的武士观念来解释,就是信满觉得井上家侮辱了丰岛家、使丰岛家失信于黑田家。

备受失信羞辱折磨的他,最终决定以除去井上这个办法,为自己讨回清白。

井上作为老中,出门时自然会有重重保卫,但在进入时必须解下任何武器、并有严格准入制度的本丸,他所有的周全防卫自然也会悉数失效。

此时的井上无疑置身在最不设防的状态里,这就让同样可以出入本丸的信满有了可乘之机。

经过慎密安排的他,特地趁井上不备时抽刀向其发动进攻,最终令这名一代重臣惨死于剑下。

这个调查结果同时被呈交到本丸家光与西丸秀忠手中,既然事涉阿福,家光自然免不了将她传召到表的大殿里询问一下情况。

作为秀忠指派参与处理此事件的水野忠元,本身与井上均为受秀忠一路扶持上位的同侪,因此见到阿福时便严厉向她进行问责。

“阿福大人,据说你在明知道信满已帮黑田家与井上家说好亲事之后,仍大力推荐井上家的小姐嫁给谷村藩主成次,敢问是否确有此事?”

“确有此事。”

“武士之道乃以信义为基础,正由于井上家小姐最终更改了婚嫁对象,才导致颜面尽失的信满选择在本丸走廊向井上大人挥剑!”

“此言差矣!婚姻嫁娶之事并不止于男女结成夫妻、更寄托了两个家族的交集,站在这个角度设想,我当然要作出最符合幕府利益的安排!”

面对水野咄咄逼人的质问,阿福非但面不改色地一口承认下来,还转守为攻地将为幕府利益着想为武器,反手将了水野一军。

出席这场问询的土井利胜与酒井忠世均没有轻易表态。

与井上并列为“幕府三驾马车”的他们,自然为同侪之死深感悲痛,毕竟三人在政事上素来抱持相似立场、利益更是紧密地捆绑到一起。

但同时他们却又与阿福私交甚笃,更明白她在家光心目里无可取代的地位,故而高明地选择了静观局势变化。

土井更早于心中预料到,家光必定会对阿福在这起事件里的过失,选择轻描澹写地一笔带过。

既然不管怎样,阿福都注定会毫发无损地从事件里全身而退,他当然还是不要轻易介入的好。

惟有曾一度站在阿江与阵营打压过家光的水野,继续试图对此穷追勐打。

然而家光毫不客气地当众制止了他。

“到此为止了,水野!”

“什么?!”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在将军居城挥剑就是大逆,何况他斩杀了重臣井上,就更是罪无可赦。”

“将军大人……”

“让信满和他儿子剖腹谢罪!”家光顿了一下,随后又补充道,“但他家人倒不至于连坐。”

原本准备重挫阿福威风的水野,顷刻便被家光满开的气场压倒,只能嗫嚅地应了一句:“是。”

水野见识过正纯与青山的凄惨下场。

即使他是受了秀忠之命参与这次问询,也不敢忤逆家光意愿,最终选择了明哲保身。

对“井上遇袭身亡事件”作出最终裁定之后,家光又将目光转向阿福,当两人视线交汇之际,他眼神里明显多了一份温柔。

“这件事到此为止了。阿福,你也辛苦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一直波澜不惊地跪坐着的阿福,听闻此言才从容地应了一句“是”,在俯身领命后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大殿。

她确实如土井所预料般,在这起事件里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这起事件尘埃落定后不久,土井在一次应约来到中奥与家光茶叙时,曾询问过他让信满父子剖腹谢罪的原因。

“将军大人为何会作出让他们剖腹这样近乎于恩赐的裁断呢?毕竟信满在御前挥剑斩杀重臣的行为,就算被判灭族也不为过。”

“如果仅站在私人立场,我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可是土井,从幕府层面考量,我不能做出那样的裁定。”

“呃?愿闻其详。”

家光幽幽叹了口气,失落地搁下手中茶碗,为舒缓心情又换了另一个更为舒服的坐姿。

“首先,武士以诚信为信仰并非坏事,反倒有利于他们对幕府和主君的效忠。若连失信都不觉得羞耻,就不配做武士了。”

“其次,井上毕竟是老中,信满要报仇就只能在本丸动手,这也算迫于无奈之举。”

“最后,如果因此诛灭信满全族,那我们又拿什么来对天下武士倡导诚信这份品德呢?”

“所以,从大局考虑,我不得不作出勒令信满父子切腹的裁定。虽然对不起井上,但我会以厚葬作为我对他歉意的表达。”

土井深觉欣慰地向家光俯身行了一礼,这个举动无疑表明了他对家光考虑深远的钦佩和理解。

但对家光来说,命运对他施政能力的考验还远远没有结束,来自京都的风浪已悄然向他袭来。

第275话︱春日局(上) 九月二十七日,正如家光所期待的那样,和子在京都的中宫御所里诞下了皇子。

喜讯由重宗派御用飞脚传回江户,从大御所秀忠到土井、酒井等重臣均陷入一片喜悦,然而这份被幕府寄予厚望的希冀,却又很快暗澹并熄灭了下去。

仅仅八天之后,新生皇子又不幸夭折,才刚为之振奋的众人随即陷入深切的悲恸之中,幕府对籍由德川氏血脉渗入皇家、继而实现公武合体的期待再次落空。

家光对后水尾天皇的容忍度,在新生皇子夭折后已经达到极限。

在与信纲议政时,他语气愤慨难耐:“天皇明显是要和幕府较劲,以此强调他的存在感!”

“需要他在位时,他提出退位;接受他退位了,他又转而反悔!如果再这么放任下去,整个朝廷都会有样学样地不遵从幕府指示!”

与家光的情绪起伏比较,被幕臣们誊为“智慧尹豆”的尹豆守信纲却是镇定异常。

相对于正直刚毅的正胜,慧黠多谋的他显然在宫斗领域更能给家光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天皇之所以桀骜不驯,是因为他身边还有暗中怂恿并可供依靠的臂膀。比如他弟弟、现任关白近卫信寻便是一个很不安分的臣子。”

“或许将军大人该奏请朝廷,免去近卫信寻的关白一职,以正天皇视听、避免受奸言盅惑。”

“免去天皇之弟的关白职位么?由天皇亲族入手,加深他内心的无助与恐慌感吗?”家光略微思忖了一下,眼中迅速掠过一丝快意,“信纲,这个计策很妙!”

“那就通知京都的重宗,让他尽快落实此事,我倒要看看天皇接下来还能耍出什么招术来!”

在重宗的强烈攻势下,在军事与经济两大领域均受制于幕府的朝廷再度违心作出让步,罢免了近卫信寻的关白一职。

这件事对后水尾天皇形成重大打击。

在被迫将视之为心腹的弟弟信寻罢免当天,他独自在御所寝殿里呆了很久,跪坐在廊道外的女官听见他落寞的声音透过纸门传了出来。

“我身为天子,竟会连自己弟弟也保护不了么?这些可恨的东国蛮夷,到底还想得寸进尺到什么程度?”

然而家光的反击并没到此结束。

他已经抑制了很久的怒火,因为新皇子再度夭折这件憾事彻底爆发,并更加坚定了要将后水尾天皇从皇位上逼退的决心。

这次家光没同任何幕臣商量、也没有征询过任何意见,就自己一个人制定了计策,并选定了在他眼中最适合执行这项任务的重臣。

在打定主意后,家光将阿福召到中奥大厅,表面上是邀请她一块茶叙,实则却是准备将这项艰难的任务交托予她。

“阿福,我想拜托你代表我前赴京都探望屡遭失子之痛打击的和子,可以吗?”

“代表将军大人前赴京都?”

无需家光过多解释,政事目光老辣并极具手腕的阿福,就立即领略到了家光的意图。

她非但没为此显露出丝毫迟疑和为难的模样,反而像把这当成一件全新挑战般显得兴致勃勃。

“不过,像我这样既无身份又无地位的人,到了京都真能代表大人去与那些公家会面吗?”

“怎么,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我想让你去做什么了吗?”

“假如将军大人只是想派使者前去探望和子大人,想必也不会特意将我召来这里密谈吧?”

“嗯,是这样。”

“那么将军大人应该是要籍着让我去探望和子大人之机,在京都做些什么事情、或见些什么人。你应该是有此用意,才会让我担任这个任务才对。”

“哈哈哈哈,果然不愧是阿福,和你沟通还真是让人轻松愉快啊。”

家光执着折扇愉悦地仰头笑出声来。

他随即带着一股难得的少年气向前探过身体,缩近与阿福的距离,极其郑重地注视着她。

“老实说我是想请你在抵达京都后,以作为代表我的特使身份,用尽一切方法争取面见天皇的机会。你其它的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能见到天皇就好。”

阿福脸上终于露出惊诧之色,一双乌黑眸子思虑重重地转了又转,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洞悉到家光还未完全表露的用意。

“将军大人当真已下定逼迫天皇退位的决心了吗?”

“什么?你说什么?”

家光羊装听不清楚似地,故意侧过耳朵和她开了一个小玩笑。

“将军大人就别再淘气了,委托给我这等重大的要务,让我怎么有心思陪你一块玩笑?”

“呃,阿福,你真的明白我请你去京都、想方设法谒见天皇,这个行为背后的深意吗?”

“如果我连这点政事触觉都不具备,那将军大人还敢将任务交付给我吗?”

阿福巧妙地向家光施予了反问这记招术,让有心拿她打趣的家光一时语塞,更让他不禁在心里感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但有一件事我还是有些顾虑:就算在武家世界里,我已尊为大奥总管,但在自以为是的公家眼里,我不过只是一个将军乳母而已。”

“所以即使代表将军在京都谒见了和子大人,以我的品级能否见到天皇还真是个艰难问题。”

家光眼里绽放出了愉快的光。

他确定阿福是真的体觉到了他的用意与目标,这种根本不用费劲解释就能相互明了的高效沟通,也使他对自己的选择有了很大信心。

“不用担心,此事我会交由京都所司代坂仓重宗安排,然后我也让重宗与和子那边沟通过了。”

“以重宗与和子在宫内外的相互配合,再加上阿福你的随机应变,要谒见天皇应该不是难事。”

“但是京都毕竟是我们武家所无法全部掌控的都城,所以到了那里具体会碰上怎样的困难,还得要靠你自己来决策和处理了。”

“阿福,你愿意为我去做这件事吧?毕竟我身边最适合担任这项任务的,也就只有你了。”

家光此刻望向阿福的眼神,分明写满了殷切恳求。

时年26岁的将军在乳母面前还能表露出近乎于少年般稚气未消的一面,光是这种眼神攻势就让阿福难以抵挡,因此她当然不会拒绝家光的这份请求。

“我知道了。虽然不晓得能否帮得上将军大人,不过阿福我会竭力而为的。”

阿福唇畔泛起一抹浅笑,朝家光微微俯下身体,欣然接受了这项对幕府有着重要意义的任务。

在家光目送下离开中奥大厅时,其实她心里多少还是带了点忐忑和不安,毕竟这趟前往京都的任务在日本后宫史上可谓前无来者。

尽管家光没有明说,但阿福深知她此趟以将军乳母暨大奥总管的身份力图谒见天皇,其真实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家光料定心高气傲的天皇必定会为此备尝羞辱,说不定会作出提前退位的过激举动来。

这也正是家光为什么会希望由阿福这个他最信任与依赖的人,来接下这项任务的真实原因。

家光显然觉得比起任何一名重臣,身为女性的阿福无疑更适合担任这项任务。

而甘愿为家光付出一切的阿福对此项托付当然责无旁贷,于是她带着一众随行的女中与武士,就这么身负密令地启程上京了。

在长途跋涉的路途里,坐在轿子里全程正色思索着届时该如何应对的阿福,这时候只是全心全意地考量着该如何实现家光的嘱托。

连她自己都没有料到,这趟带着上京面圣密令的京都之行,竟会为她带来具有莫大荣幸的官位加封,从而使得她在江户城中的权势更加无人能与之争锋。

第276话︱春日局(下) 阿福在抵达京都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家光的亲笔密信及相关礼物,前往中宫御所谒见和子。

和子与阿茶局一起接待了远道而来的阿福。

虽然身处京都深宫,但由于身边已换上出身大奥的女官,因此和子对江户城的形势也都非常清楚,自然也知道阿福如今的权势堪称一时无俩。

和子带着思乡之情看完家光的亲笔信后,便将书信递给随侍在旁的阿茶局,漾起亲切笑意望向跪坐在下座的阿福。

“此次不远千里而来,辛苦你了。”

“哪里。能将将军大人的心意当前呈交给中宫大人,此乃我的荣幸,还请大人多多关照。”

“大御所与将军身体可都好吗?”

“回中宫大人,大御所大人与将军大人均贵体安康,江户城中近来亦充满安泰祥和之气。”

听闻阿福此言,远离故土多年的和子不禁松了口气。

回想起自己两名接连早逝的皇子,她心里又不由得对幕府及父兄滋生了愧疚之情。

“我进入宫中多年,虽然生下两位皇子,却都过早薨逝,想想真对不起江户城的父亲和哥哥。”

“惶恐万分,中宫大人。”阿福出言相慰,“人的寿命乃是上天注定,并非人力所能阻挡更改。”

“中宫大人为朝廷与幕府连续生下两位皇子,已是功绩卓然,还请不要再苛责自己了。”

在只有三位与德川家关系紧密之女的这处房间里,阿福与和子的促膝相谈倒也充满宁馨氛围。

“不过大御所大人和将军大人担心的是:在两位皇子接连薨逝的情况下,会否影响到天皇陛下与中宫大人的感情、又是否会导致中宫大人处境变得艰难呢?”

对于阿福的询问,和子垂下眉眼宽慰地浅笑着,柔声作出了回答。

“我与天皇的感情向来都较和睦,还请你转告他们不用担心,我也会继续努力侍奉天皇的。”

阿福释然地点了点头。

相较出自德川家、此后又在京都皇宫生活多年却仍旧心性单纯的和子,眼下和她置身于同一处房间里的另两个女人都并非等闲之物。

曾作为幕府代表在大坂冬之阵和谈里与象征丰臣家代表的高台院谈判的阿茶局,就像一只狡滑多变的母狐狸,而满脸溢满关切与温柔之色的阿福更是一只纹路华美的母虎。

因此在阿福与和子温情的交流暂时告一段落后,阿茶局便直接向阿福谈到了家光密信里委托给和子之事的难度。

“将军大人在密信里提到的安排你参见天皇一事,现任关白一条兼暇大人及五摄家都不同意,要继续推进恐怕存在很大阻力。”

“是,在上京前我就有相应的心理准备,请问他们阻拦的原因是什么?”

阿茶局面露难色,犹豫片刻后,她依旧督促自己直率地解答了阿福心底的疑惑。

“请恕我直言:对武家来说,阿福大人确实是位高权重的大奥总管。”

“但在公家眼里,他们会觉得你只是无位无官的将军乳母,入宫参见天皇实为匪夷所思之事。”

阿福表情依旧没有太大变化。

对阿茶局的解释,她并不觉得意外,眼里闪动着立志要完成任务的坚毅之色,反而更浓郁了。

“即使如此我们也得想办法解决才行。我毕竟是作为将军大人的代表而来,就这么被朝廷拒之门外,岂非有损幕府威严?”

“这一点我也非常清楚,所以也在寻找恰当的解决之道。”

两个极具谋略与胆识的女人相互对视着。

一个曾是家康身边最有外交天分的侧室阿茶局,一个是把家光扶上将军之位的乳母阿福,她们都从对方眼里读懂了对幕府的效忠之心。

正是这一个共同点,让她们产生了连接与共鸣,并推动阿福将自己的计策向阿茶局说了出来。

“阿茶局大人。”

“是。”

“我年幼时曾在外婆娘家的三条西家接受教育,我在那里学习了京都公卿贵族的礼仪惯例以及书道、歌道、香道等各种艺文知识。”

“这点,我略有耳闻。”

“三条西家可是朝臣名门。”

阿福语调忽地慢了下来,一字字咬得格外清晰,接着她说出了一个超乎阿茶局预料的策略。

“只要通过三条西家,让我以现任家主实条大人妹妹的身份去参见天皇的话,公卿们对身份的质疑与反对就迎刃而解了是吧?”

阿茶局难以掩饰脸上蓦然浮现的惊异与叹服。

在这个女性没有话语权的时代里,同样作为能够参与左右政事风云的武家之女,阿茶局就在此刻对阿福油然而生出钦佩与尊重之情。

“是,如果阿福大人能做到这点的话,我会倾注全力去打通你参见天皇的阻碍。”

“我明白了。我会亲自到三条西家拜会,确保成为实条大人义妹之事尽快成为现实。”

这是两个城府与谋略均不输幕府重臣的女人之间达成的约定。

对入宫面圣情况已然有了大致了解的阿福,很快就造访了三条西家。

她以献礼感谢多年前的照顾为名,让武士挑着成箱的礼物一并送进了三条西家,当中包括公家最为紧缺的金银等实用经济援助,当即就打动了三条西实条。

以金银及名贵物品进行利诱之后,阿福又眼含热泪地对着实条大打亲情牌。

经过一番忆苦思甜的感恩后,她大义凛然表示如果进宫面圣失败、自己将会自杀谢罪,这副视死如归的武家精神再度震慑到了三条西实条。

受了恩惠、又企图与江户幕府处好关系以求得到庇护和支持的实条,当即答应了她的请求。

于是阿福自此摇身一变,成为公家名门三条西家当主实条的义妹,挟着公家千金名分的她,终于突破了现任关白一条兼暇及五摄家的蓄意阻挠。

当阿福完成了她的约定后,阿茶局也恪守承诺地在朝廷与后宫之间大力斡旋,加上京都所司代重宗的从中助力,阿福终于获取了入宫参见后水尾天皇的许可。

后水尾天皇隔着一道垂帘,暗然接见了通过各种手段强行获得向他行拜谒礼资格的阿福。

陪伴在她左右的,除了阿茶局、还有将她收为义妹的三条西实条,以让参见天皇一事显得更加顺理成章。

阿福以这招滴水不漏的偷天换日之术,成功堵住了朝廷所有力图为难她的公关话术。

为了避免自己太过难堪,后水尾天皇甚至不得不赐予她“局”的封号,并由武家传奏宣读了将她册封为“春日局”的从三位官阶。

在接受后水尾天皇的赐酒后,垂帘隐隐拉起至一半,由女官从帘下捧起御赐之酒走向阿福。

此时只要稍加观望,便能一睹天皇真容,然而恪守家光嘱咐的阿福,最终成功克制了好奇心,并没作出任何有违身份与礼法的冒昧之举。

得到天皇御封的从三位官阶“春日局”,成为阿福人生里的莫大荣耀,从此她的名字便改为象征着公武融合荣誊的春日局。

从京都回到江户时,凯旋而归的阿福还得到了家光亲自迎接的礼遇。

两人相见的那一刻,家光还半开玩笑、半是由衷敬重地对她说:“春日,欢迎回来。”

他身后的正胜与信纲亦同样绽开亲切笑颜,在家光话音刚落后,整齐地向她致了欢迎辞。

“春日局大人这一路来辛苦了,欢迎回到江户城。”

相对阿福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在另一端的京都,她无所不用其极强行迫使后水尾天皇接见的行为,却引发了公卿们的激愤。

尤其对后水尾天皇而言,更深觉被幕府将军一介乳母强行拜谒实在属于无法容忍的行为,并为此引发了他针对幕府的激烈抗争行为。

第277话︱家光强力反击朝廷 宽永六年(公元1629年),后水尾天皇再度向幕府提出退位请求,而家光果决就此作了决策。

“连续两名皇子都意外薨逝,看来让皇长女继位是天命所趋,这样的话天皇是否在位也并没那么重要了。”

在本丸执政区——表的议事堂里,他这样对土井、酒井、正胜和信纲四名重臣说。

“与其纵容一个任性骄纵的天皇,当然是扶持流着德川氏血脉的皇长女继位要来得契合幕府利益,所以让他如愿地退位吧。”

朝廷本以为天皇再度提出退位必将遭遇幕府阻力而一波三折,但在家光的强硬态度下,幕府未作任何挽留便同意了退位请求,迫使后水尾天皇将皇位让了出来。

但家光当然不会就这么放纵胡闹的天皇继续染指政事。

鉴于两位皇子连续薨逝的前例,家光向京都御所派去了更多大奥女官及本丸武士,指示他们务必倾注全力守护幼帝。

接着,他立即将京都所司代重宗召到江户,并向重宗下达了多达十五条的指令,全力封堵后水尾天皇退位后涉及政事的所有可能。

家光下达的指令里,第一条到第三条是关于皇长女兴子即位一事,规定必须在两个月内完成。

对于退位后的后水尾上皇待遇,家光澹澹说了一句:“依他父亲后阳成上皇的旧例安排就好。”

虽然此时的江户幕府财力与武力已臻巅峰,但在家光指示下,后水尾天皇只领到三千石待遇。

同时,家光将当年朝廷在“御政”方面的预算限定在一万石,算作对公卿们先礼后兵的警告。

“重宗,要记得监控后水尾上皇处供职的公家人数,务必与他父亲后阳成上皇的旧例相同。”

“此外,你的另一项重要任务便是督促公卿们勤勉于学问,这样才能防止他们再生是非之心。”

“但最好的做法,便是让他们相互监督、相互检举揭发。所以重宗你还得要求他们向幕府报告无规无矩之人,但凡报告并核实者将予以重奖!”

受到家光指导之后,重宗觉得自己在压制朝廷方面的思维几近获得了全新启发,他对家光确实佩服得堪称五体投地。

但在指导重宗如何限制并打压朝廷的谈话过程里,家光又被启发出多重设想,他在政事方面的谋略与敏锐度,真可谓是无穷无尽。

“对了,重宗。你回去记得还要确保一点,那就是朝廷若要对包括诸位大名在内的武家进行官位颁授,都必须符合得到幕府推举的前提。”

“是!敢问将军大人,如若有公卿违反规则的话……”

“那就予以重罚!视之轻重处以褫夺官位、没收府邸和财产等责罚,不然他们怎么会害怕?”

家光的强硬姿态给重宗留下深刻印象,他的铁腕风格更明确增强了重宗在监管尺度上的信心。

这些先发制人的种种举措,蕴含了家光全力阻止后水尾上皇意图继续影响政事的坚定信念。

重宗正是感受到了这份信念,返回京都后随即大展拳脚,使家光的决策在京都得以全面落实。

朝廷在这重重压力下节节败退。

年仅七岁的皇长女兴子如家光所指示般,在后水尾天皇退位的两个月后继承了皇位,是为明正天皇。

女帝继位前,家光将重臣土井利胜与酒井忠世召到私人居所的中奥大厅,在茶叙中发出感叹。

“这可是自奈良时代的称德天皇后,日本时隔八百五十九年,再度出现女帝的特例呀,我们算不算创造了历史呢?”

土井对此显然深表认同:“虽然没能迎来皇子即位的盛况,但由女帝执掌朝廷也远比后水尾天皇要省心很多,推动这一切的将军大人当然是在创造历史了。”

“呃,土井你这是发自内心的夸赞、还是单纯为了让我高兴才接口而出的奉承话呢?”

“莫非将军大人认为以你今日的功绩与能力,还需要我这老臣的几句奉承话么?”

家光问得随意,土井亦答得老到与巧妙,两人对视了一眼,便都默契地哈哈大笑起来。

受到他们开怀大笑的氛围渲染,一旁的酒井也咧开嘴尽兴而笑。

君臣三人之间这种放松畅谈的相处方式,向来都是家光俘获幕臣忠心的秘诀之一。

在澹澹茶香间,家光针对女帝继位悉心拟定的指令和安排,陆续被指派给了两名老中。

“对了,关于这次女帝的继位仪式,我准备委任你们俩作为上使代表幕府前往京都参加。”

“只有我和土井大人吗?”酒井闻之吃了一惊,“我还记得后水尾天皇即位时,东照大权现大人可是亲自上京庆贺,仅由我和土井大人参加继位仪式会否低调了些?”

“要的就是低调。”家光将茶碗举到面前,小尝了一口后,对着酒井眨了眨眼睛,“毕竟现在幕府与朝廷的上下关系已经变得明确。”

他以调笑口吻回应了酒井后,迅即又调整回洽谈政事的正经语气,补充式地进行了解答。

“还有另一个原因在于,我们必须考量到对朝廷而言德川氏始终是外戚,所以我希望尽量避免公卿们批判明正天皇即位是德川一族强行推动的结果。”

家光的细致解答令酒井大为信服,他的驭臣之道比起父亲秀忠,无疑更得属下的重臣爱戴。

他从不仅止于单纯地向幕臣们下达指令,而会详细向他们解释及剖析自己这么做的动机、及可能会收到的效果。

这种被当成伙伴般对等交流的感觉,在这个时代极为罕有,然而从现代世界穿越而至的家光,却在担任三代将军时推动了让幕臣们耳目一新的议政体验。

土井和酒井两人就此奉家光之令上京。

在女帝即位典礼后的第三天,两人便与高僧崇传、京都所司代重宗在施药院进行了秘谈。

【注·施药院:古代日本佛教施药救济贫穷病人的院所,相传系圣德太子始创于四天王寺内。】

他们还请来在阿福参见天皇一事里发挥了极大作用的三条西实条、以及就任后水尾上皇身边“院执权”官职的中御门宣衡,向两名公卿传达了家光的旨意。

“将军大人的意思,是希望后水尾上皇批准罢免中院通村的武家传奏一职,改由三条西实条大人担任武家传奏的主力、担任公武两家交流的桥梁。”

土井严厉地向中御门宣衡强调,从表情到语气都没给后水尾上皇留下任何一丝的可商榷余地。

当天,后水尾上皇作出回复称“全凭武家处置”。

罢免中院通村、并改由三条西实条担任武家传奏主力一事,就此按照家光意愿强力落实。

后水尾天皇的突然退位,起初确实令幕府大感意外和慌乱,但很快幕府就在家光的带领下抓住这次机会,对朝廷进行了强有力的反攻与掣肘。

家光不但加大了对朝廷政事与后水尾上皇行动的限制力度,还将不尊重幕府的武家传奏中院通村罢免,将亲幕府派的三条西实条扶植为主力,进一步确立了幕府对武家官位的垄断。

后水尾天皇的突然退位,起初确实令幕府大感意外和慌乱,但很快幕府就在家光的带领下抓住这次机会,对朝廷进行了强有力的反攻与掣肘。

家光不但加大了对朝廷政事与后水尾上皇行动的限制力度,还将不尊重幕府的武家传奏中院通村罢免,换上亲幕府派的三条西实条,进一步确立了幕府对武家官位的垄断。

这场由家光独自策划及领军,向朝廷及后水尾天皇发动的进击,以大获全胜划下漂亮句点,他的运筹帷幄也令秀忠大感欣慰。

于是家光意识到,在自己声势与威望都立于高峰之际,是时候出手收拾暗藏祸心的忠长了。

忠长就像一座休眠的火山,虽然看起来仍陷于一片平和宁静,但始终是个不稳定的危险因素,随时都可能爆发。

一直在等待时机铲除祸害的家光,终于在连续创下一系列亮眼的幕政佳绩后,以秀忠为突破口,向忠长正式挥动了重击之剑!

第278话︱家光将忠长逼入死角 宽永八年,数年来承受着家光各种遏制压力的忠长,在心智上终于出现失控迹象。

如同出于渲泄目的一般,忠长在这一年于骏府城内举行了名为“剑豪生死斗”的武士赛制。

在忠长的策划与授意下,这场以真剑决胜负的比武赛制,其惨绝人寰的程度,可谓是空前绝后的武士拼死大对决。

家光统辖下的幕府时值太平盛世,虽然以真剑比武的情形并不罕见,但忠长组织的这场比武赛制的惨烈程度仍令家臣们不忍目睹。

但忠长作为五十五万石的大名,竟公然在御前比武的场合里,要求所有参加者在十一场胜负对决里持真剑厮杀,堪称统领失序的乱象之举。

在这场事涉生死的赛制里,十一组出场的剑士有八组均以胜利一方杀死对手作结,另外三组则是两方剑士同归于尽。

铺在城内南广场的白砂因此化为一片血海,还留下了尸体的恶臭,让许多列席观看的武士不由得哀嚎连连,甚至还由于打斗的血腥程度而当场呕吐。

但作为始作俑者的忠长,却始终泰然自若地欣赏着整个过程,甚至武士们拼杀得越血流成河,他就看得越尽兴投入。

忠长的失控与残暴,连家老鸟居成次都无法劝阻,深感失职的成次一直为此内疚与自责不已。

一直密切监视着骏府城动向的宗矩,终于选择在成次濒临崩溃的时机,秘密造访了他的府邸。

“大纳言大人的行径已非你等所能劝谏与阻止了,再放任不管便属于对幕府的不忠不义!”

“与其等到他彻底沦落为恶魔后,由将军大人追查所有家臣责任,成次大人不如此时痛下决心向幕府告发吧!”

宗矩向成次陈明利弊之际,更暗自引导他作出检举忠长暴行的义举。

然而成次显然进退两难。

在忠义上他自然倾向于向幕府告发忠长,但身份上他是忠长的辅政家老,成次深为担忧自己一旦向幕府进行检举,就不吝是在背叛主君了。

“宗矩大人警醒得是!可我身为臣子需维护主君,如若就这样向幕府作出检举,大纳言大人必定会受到重罚,又叫我于心何忍!”

“忠义并不是一摊死理。”宗矩耐心劝导,“就武士而言,忠义亦分大忠大义与小忠小义。”

“成次大人对大纳言大人尽忠,为武士与主君间的小忠小义。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坚持正途的武士注定是无法墨守成规的!”

“而将军大人乃幕府与天下之主,为求得世间安泰、不让此等惨烈赛制重演,你向幕府告发便属大忠大义之举!”

“成次大人,请提笔!你有责任和义务向将军大人禀报此事,在忠长大人没有作出更失序的暴行之前,我们就让一切由此划下句点吧!”

不愧是深受家康与家光爷孙器重与信赖的大兵法家,宗矩劝导之言在成次听来均为字字珠玑。

他几番晓以大义之后,最终攻破成次心防,并激励对方提笔向家光写下长达五页的检举信。

宗矩随即带着这封密信火速返回江户,将之交到密切关注此事的家光手中。

“终于到时候了。”家光一字字认真地阅读着成次纪录的忠长罪状,“宗矩,我等这一刻实在等了很久啊。”

“但多年的隐忍与蛰伏总算迎来曙光了,不是么?”宗矩心疼地迎向家光视线,“将军大人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呢?”

“当然是立刻向父亲作出汇报,然后督促父亲对他加以责罚!”家光满意地合上长达五页的检举密信,“处罚之事还是交由父亲裁定方更合道统。”

家光料定了秀忠不会对这一系列事件放任不管。

毕竟忠长这几桩暴行乱象,将会严重扰乱家康几经艰难才创建的幕府秩序,一旦纵容包庇,还将会对其它大名形成一个相当恶劣的示范。

带着对秀忠心理及性情的深刻洞察、以及押上能否重创忠长的政事赌注,家光带着这叠密信独自前往西丸的大御所居所,与秀忠进行了只有父子两人的长谈。

成次所纪录的忠长罪状里,除了“剑豪生死斗”这场残酷冷血的赛制外,还有他在宗矩的鼓励与建议里,写下三项足以证明忠长并无担任骏河国大名资质的乱迹。

秀忠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神色极为沉重地阅读着成次写下的字句,甚至从次子忠长的总共四项暴行乱迹里择了核心要点,给轻声念了出来。

“其一,宽永三年,在陪同父兄上京之际,忠长擅自于大井川之上架桥。”

“其二,宽永七年,忠长率领部下于浅间神社附近的贱机山上进行狩猎。”

“其三,宽永八年,忠长带着小姓小滨七之助外出放鹰突遇大雪,忠长命七之助生火御寒,但七之助因柴火潮湿而生火失败,忠长当即大发雷霆。”

“其四,宽永八年,忠长于居城骏府城召集当世顶尖剑客,命令以真剑进行生死搏斗、直到一方战死为止,决战惨绝人寰,足证其绝无担任一方大名资质。”

越往下念,秀忠的手抖得越发厉害。

当念完次子的最后一项暴行乱迹,置于他手中的五页信纸飘然落在榻榻米地板上,秀忠也顾不上将它们拾起,只是叹了口长气。

他表情亦从沉重转为沉痛,深深注视着仍然镇定自若的家光。

从长子那不动如山的沉静反应里,秀忠判断出家光绝不会对忠长采取听之任之的包容举措。

“成次是个非常本分忠诚的家老,此番能狠绝向幕府写下检举密信,想必也是被忠长给逼到无路可退了吧?”秀忠喃喃地说。

毕竟事关最疼爱的次子人生全局与未来前途,他整颗心都随着这突如其来的检举而凌乱不堪。

“是。如果忠长那荒唐行径不到人神共愤的程度,成次断不会破釜沉舟向江户发出此信,父亲准备如何处理此事?”

“这……”秀忠沉吟了很久,在政事上他鲜少这般为难与犹疑不决过,“家光你认为呢?”

家光的心定了下来。

他等的就是秀忠开口征询自己意见的时刻,而他已准备好一套滴水不漏的系统性解析,只为推动与说服秀忠对忠长祭出重罚!

“我只能说,忠长这些年来所走出的每一步都堪称深思熟虑,只为有天能对我家光挥剑相向!”

“你是说……忠长一直暗图对你不利?”

家光郑重点了点头。

他开始向秀忠解析除却“剑豪生死斗”这场惨烈赛制外,其它三件乱行里所蕴藏的政事危机。

“首先是‘大井川搭桥事件’,大井川长期以来被视为远江和骏河两国的边界,尤其自关原之战后,爷爷更将大井川视为拱卫关东的前沿天堑,严令于其上设桥。”

“然而忠长无视爷爷颂下的禁令强行架桥,姑且不谈他的不忠不孝之罪,仅是能在水流湍急的大井川上架桥,就足以显示他手里掌握了巨大资源。”

“试问父亲,假如忠长有天将这些资源用以对付江户幕府,天下会否重蹈大坂夏战前的覆辄,以致形成江户与骏府双城割据之局面?”

家光每句话都命中秀忠最无法招架的软肋。

身为家康钦定的二代将军,秀忠终其一生也在立志守护好父亲创下的幕府基业。

家光解析的忠长势力与资源,明显已对身为兄长的他形成威胁、并会动摇到江户幕府的稳定。

这是秀忠断然无法容忍的行为,然而家光的解析还远远没有停止,他接着又挥出第二剑痛击!

第279话︱家光说服秀忠出手 “至于贱机山狩猎一事,父亲觉得忠长会不晓得附近的浅间神社曾为爷爷元服之地吗?”

“身为骏府城主,难道忠长会不知道浅间神社在八百年来,始终是禁止杀生之地吗?”

“不,他知道!即使如此他还是于此枉杀生灵、对先祖不敬!忠长会如此有恃无恐,只不过因为他是大御所之子、将军之弟,他自恃这天下不会有人敢向他治罪!”

秀忠一句替次子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家光每句解析犹如离弦之箭,箭箭射在他的心弦之上。

“但有个与对先祖不敬同等重要的危险迹象,就是忠长为了狩猎所动用的部队规模。”

“根据宗矩调查,忠长当天仅猎杀的猿猴就有一千二百四十头之多。”

“父亲认为这样的狩猎成果,得要出动多少兵马投入围猎才能有此丰盛收获呢?”

真正对秀忠产生杀伤力的,莫过家光之后抛出“忠长狩猎所出动部队规模”的这一问题。

快速心算之后,他不得不在心里接受了家光“今后天下恐怕将形成由骏府城与江户城分踞之局面”这个论点,毕竟现实严酷得让他无法袒护次子分毫。

迎着家光征询的视线,秀忠艰难地作出回答:“这样算来,显然投入围猎的兵马规模恐怕要超过万人。”

“如果这万人部队挥剑直指江户、誓要直取我这将军首级,这由德川家千辛万苦打造的太平盛世,只怕又会陷入动荡之中了,不是吗?”

秀忠被问得哑口无言,苍白的脸颊上额头不由得青筋毕露,他意识到必须得处置忠长不可了。

“其三,小滨七之助此人出自战国时代赫赫有名的水军首领一族,并非普通的小姓。”

“自天正十年(公元1582年)从灭族的武田家转投我们德川家以来,小滨景隆、光隆父子便长期把持着我们德川氏水军统领之位。”

“忠长外出放鹰,只带上小滨七之助一人,可见与之关系莫逆,父亲认为他会否存在与小滨一族暗通款曲的嫌疑?”

听到这里,秀忠终于忍不住对家光发出质疑。

这也是读过检举密信后,他首度对家光的解析发表不同的意见与看法。

“既然暗通款曲,忠长又为什么会对七之助大发雷霆?若他想与小滨一族结盟,首先要做的难道不该是稳固人心才对吗?”

“因为他在精神状态出现了异常,所以方才控制不住情绪。由于陷入失控状态的情况越来越频繁,他才冒天下之大不韪举办了那场‘剑豪生死斗’的赛制。”

家光从容应答了秀忠的质疑,并以精湛娴熟的解析,再度解除了秀忠内心的不信任与动摇。

说服秀忠的整个过程里,家光的眼神都未有丝毫闪动过。

他只是冷静地、平稳地、以仿佛一名旁观者的角度,表述着自己对这一系列暴行乱迹的看法。

正是这种看似中立的客观态度与语气触动了秀忠,让秀忠驿动燥乱的心也开始平静下来,得以更清醒地权衡与思索家光的几番解析。

对秀忠而言,成次亲笔写下的这几页检举信罗列的罪状,都不是将忠长击垮的关键,他依然可以行使大御所的权利,强行保住这个偏爱多年的次子。

真正迫使秀忠作出要对忠长追责这个决定的,在于他从家光的几番解析里,看到了忠长的旺盛野心与过人之处。

这引发了秀忠真正的忧虑:一旦忠长他日公然与家光对立,江户幕府的天下必将陷入混战。

而忠长曾在少年时代用铁炮在西丸捕获野鸭、并将之熬汤献给他品尝的那件往事,在此际又重新浮上秀忠心头,促使他认真看待并接受了家光的这几番解析。

秀忠内心在短时间内经历的犹疑、不安、矛盾、挣扎与燥动等心路变化历程,全都被家光巨细无遗地看在眼里。

家光立刻精准判断出秀忠就快接近被说服阶段,他只需在身后轻轻推上一把,就能策动秀忠下定处罚忠长的决心。

而由秀忠作出处罚忠长的决定,明显要比家光亲自向那个疯批恶魔弟弟追责,更能发挥“蛇打七寸”的重罚效果、亦能堵住幕臣们的悠悠之口。

“父亲准备怎么对待忠长这些年来的暴行乱迹?无论父亲做出怎样的裁断,我家光都会尊重你的决定。只是在此之前,我还想再提醒父亲一句。”

“忠长设立‘剑豪生死斗’这种迫使武士作困兽斗的赛制,还有他将人命视为无物的暴行,倘若还能继续稳坐骏府城主一位的话……”

家光最后的提醒,彻底敲碎了秀忠心扉四周最后一道防御高墙,也让他当机立断下了决心。

“家光,不要再说了,为父心意已然定下了!”

“即使是我的儿子,若会扰乱江户幕府的天下,那也断然不可饶恕!”

“下达旨令让他在领地甲斐国蛰居吧!对外就说是出于疗养的考虑,让他在甲斐呆上一阵子。”

“至于具体处罚如何、又该如何行文,这些全都交给家光你来处理。现在的将军是你,处罚指令也依旧以你的名义下达,如何?”

家光不发一言地俯下身体,对着秀忠欣然领命。

这也是他自打成为将军之后,第一次向秀忠行这样庄重的礼节。

与向来只会偏宠忠长、为了将忠长扶上将军之位甚至不惜阴谋陷害自己的母亲阿江与不同,父亲秀忠是个在大是大非面前拎得清楚轻重的男子。

——家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比起身为三代将军的自己,秀忠在内心也许更偏爱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忠长,家光当然也明了父亲内心的真正情感偏向。

但即使如此,秀忠仍然忍痛下了处罚忠长的决定,光是这点就让家光由衷钦佩不已。

秀忠名义上让忠长到甲斐蛰居疗养,其实就是要将他软禁起来。

在没得到下一步宽恕的指令前,忠长只能呆在府邸的小小天地里,哪里也不能去。

对于从小就野心勃勃、意图取代家光的忠长来说,这可不吝是从云端跌落地面的酷刑了。

从西丸大御所部屋回到本丸中奥后,家光立即让小姓召来正胜,两人在中奥大厅展开了一场针对如何处罚忠长的具体事项密谈。

“将军大人,在向大纳言大人下重手之前,首先应考虑到土井大人的心情和感受才好。”

“嗯。正胜你指的是忠长的乳母是土井之妹、而辅政师范又是土井的妹夫朝仓宣正,在正式向他下达蛰居处罚之前,得先把宣正给安顿好,对吧?“

“将军大人英明。若将这层顾虑圆满解决好,就能无所顾忌地思量如何再对他步步紧逼了。”

“哈哈哈,没想到向来正值的正胜,也有心思不逊色于信纲的时候啊。”

“回将军大人,若心思指的是思考着要怎么做才能更好地守护大人的话,那么这点心思我多少还是有一点的。”

“我可是期待着‘正直正胜’早点转型为‘慧黠正胜’喔。”家光轻笑着伸手拍了拍正胜肩膀,“对了,我想到怎么安置宣正了。”

“将军大人请指示。”

“忠长在甲斐蛰居期间,将他交由家老成次监管,成次这人忠诚温厚,我也比较放心。”

“是。”

“空出来的骏府城就由宣正来代管吧,让他执掌城中政务,这样一来土井不也就放心了?”

正胜紧绷的脸一下子就舒坦开来,犹如搁下一块心头大石般,他对着家光露出了和曦的笑容。

“真是两全之策!既能处罚大纳言大人,又不至于伤到土井大人颜面,这样我可就放心了。”

“正胜你啊,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一直把我的事摆在第一位,比我顾虑思量得更仔细周全呢!”

“啊……哪里……实在愧不敢当。”

“得了、得了,你我之间就不要来这些客套话了,听得怪别扭的,哈哈哈。”

家光将两手往后撑在榻榻米地板上,带着终于解决了一块心头症结的洒脱感,将头仰向吊天井(天花板),放松地舒展开了肩膀。

“正胜。”

“在。”

“将我们今天商量达成的共识写成指令,带到骏府城去吧。处罚忠长这件事,就交由你全权处理了。”

“我吗……?谢将军大人,我定不负信任将这件事给圆满处理好。”

正胜由衷伏地领命。

正胜很清楚,这是家光为了增强他在幕府中的话语权与影响力,才特地将这项任务交托给他。

尽管两人经历了从少主与小姓到将军和若年寄的成长,但友情的羁绊却从未间断与动摇过。

此时在正胜眼里的家光,依然是那个重情义、在同伴们面前会无比放松自在的少主竹千代。

第280话︱恶魔弟弟忠长落败 忠长望向庭院,院里的粉樱正开得绚美。

每有清风拂过,那些粉嫩娇美的花瓣就会随着风儿起舞,当风拂进外殿时,他还能闻嗅到青草与泥土的芬芳,这是专属于骏府城的特有味道。

此处,是他骏河大纳言德川忠长的居城,是五十五万石领地里最让他引以为豪的居城。

此城留有太多爷爷家康的生活痕迹,忠长总觉得能从这些痕迹里察觉到爷爷问鼎天下的余温。

每当阳光晴好的日子,忠长有时候会像现在这般静坐在外殿靠近庭院的廊道下,独自一人捧盏浅酌,每当这时候他的心才会难得地详和下来。

自从母亲阿江与去世后,忠长便陷入惴惴不安当中,总会担心兄长家光随时向他伸出利爪,把这美好的一切都给撕裂开来。

尽管家光迟迟没有出手打压的动作,可忠长却坚信兄长始终有天必然会找上自己清算总帐。

因为打从少年时代尹始,忠长便频繁地对家光施以陷害、羞辱、威胁的行径,这种对兄长蓄意进行的伤害,多到连他自己都忘记具体的次数了。

所以兄长家光是一定会对自己进行复仇的,只不过是时间迟早的问题罢了。

——忠长对此完全深信不疑。

随着家光权势不断壮大、以及政绩日渐卓然,忠长在骏府城的每一天都变得异常煎熬,他总觉得自己这随心自在的时光已然进入了倒计时。

忠长经常会回想起自己即将前往骏府城赴任之际,兄长家光与他互动的那幕暗潮汹涌场景。

当时家光在松开握住他下巴的手时,顺道将他的脸往右侧一推,再将指尖戏谑地弹上他脸颊。

“在骏府城期间哪怕你有半点过失,我也会将它们当成向你问罪的理由。”

“忠长,也许我无法立刻击倒你,但我会一点一点地挖空你的根基。”

“当你连安坐之地都没有了,哪怕踏出一步,都将会随着崩裂的地面一起掉入深渊。”

“而这,就是我给你的惩罚。”

当时家光向他说出这几番话语时,表情和语气都保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平澹与冷漠,但正是这样才让忠长在每每陷入回忆时都感到惧怕无比。

能在发出威胁时让人无法捕捉和判断到下一步举动的家光,已经成长到令诡计多端、狡滑恶毒的忠长无法陷害与攻击的程度。

相反地,在少年时代曾经数度占据上风、不断变换着各种方式向家光发起进攻的忠长,却没能追上家光成长的速度,最终沦落到被家光吊打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被家光方面的目付监视着,忠长非常确定这一点。

好几次午夜梦回,忠长在梦境里回想到离开江户城之前家光说的那几句话,醒来时仍旧会被吓出一身冷汗。

他就在这样的心理高压下逐渐失序。

家光身边那堪称豪华的重臣团队,涵盖了土井利胜、酒井忠世、井尹直孝、柳生宗矩、稻叶正胜、松平信纲这些老中青三代顶级阵容。

而自己身边却只有鸟居成次、朝仓宣正这样的二流人物,即使有心与家光一较长短,也不会有任何胜算,忠长清醒地认识到这残酷的现实。

只是他仍没放弃作困兽之斗。

于是忠长给父亲秀忠写下书信请求加封包括大坂城在内的百万石领地、在领地内广为扩充部队,未曾想这些却成为导致父亲对自己心生戒意的原因。

这次家光从江户派特使——若年寄正胜带了旨令前来,想必是有意将过往多年的积怨对自己展开清算吧!

在残酷的旨意被宣读前,忠长敏锐地察觉到了前兆,但此际的他已无力再与家光进行抗衡了。

“大纳言大人,将军特使正胜大人已经抵达大殿,成次大人和宣正大人都赶到那里听令了,还请大人尽速动身。”

小姓吾郎的谦恭话语,将忠长从纷乱思绪唤回到现实,他心绪起伏地站了起来,在吾郎侍候下穿上木屐。

忠长步伐匆忙地赶到大殿时,以将军特使身份端坐在主座上的正胜,正一脸严肃地看着突然进入视线范围内的他。

正胜还是兄长身边的小姓时,总是一副不苟言笑、正经严肃的模样。

五官端正的他气质硬朗刚强,当了若年寄后这种特质非但没有减弱,反倒平添了一份威严。

在正胜注视下,忠长在家老成次与宣正中间跪坐了下来。

他望向正胜这个血统、官职、权限都远低于自己、却由于以家光特使身份前来而得以占据主座的若年寄。

“那就谨由我来传达将军大人之意。”

正胜直起身体,正色摊开旨令,目光锋锐地扫向忠长。

“大纳言德川忠长在此听令,请讲。”忠长俯身拜倒。

还没从正胜口中听到家光裁定的只言片语,他就料到处罚肯定不仅止于警戒。

“骏河大纳言德川忠长,在领地内行为不端、骄纵妄为,兼且忧郁心病日重,在病情尚未痊愈以前,勒令于甲斐国疗养、并交托予家老鸟居成次照料。”

“骏府城则由家老朝仓宣正代管,执掌城内各项政务,一切依上述所言执行,三位领命吧!”

尽管已然作好心理准备,忠长此刻仍然受到莫大冲击,整个身体木然且僵硬得无法动弹。

兄长这是准备将自己软禁起来、就像叔父忠辉一样只能蛰居于世界角落的小小一隅么?

忠长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步叔父忠辉后尘,一辈子只能呆在一套府邸里,就不由得发起抖来。

人生最残酷的体验,莫过于登上高峰看过这世间的辽阔秀美景色之后,就被关入一套府邸之内,从此再也看不到其它风景了。

犹如五雷轰顶的忠长,目光呆滞地陷入出神状态之中,无论身旁的成次怎样轻声提醒,他都没能及时回过神来。

但这种仿佛整个人都被瞬间抽空的反应,就是正胜想要看到的结果。

正胜此次奉旨前来,便是一心想看到这个为难和阴谋陷害了他们多年的二公子,在听到处罚结果时到底会作出怎样的表情和反应。

现在他所愿以偿了。

“大纳言大人,方才宣读的将军大人旨令,你可听清楚了么?是否愿意领命?”

正胜一句居高临下的洪声询问,惊醒了恍忽中的忠长,他强忍绝望地俯首表达了领命之意。

在力量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家光面前,这个一度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恶魔疯批弟弟忠长,已经毫无招架之力了。

他企图对抗家光的部队力量还没被扶植起来以前,家光就先下手为强将一切给强力剪除了。

家光还专程派谴心腹正胜来到骏府城,当面传达了勒令他蛰居的旨意。

这不吝是对忠长迎面噼来的致命一剑,将他拥有的一切荣光、富贵、权势、地位全都噼断了。

身体止不住瑟瑟发抖的忠长,将额头紧紧贴在榻榻米地面,拼命隐藏住眼角淌下的一滴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