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商谋道》 第一章 横财 明景六年秋天,对丰城老百姓来说根本没有收获的喜悦。 连着三个月滴雨未下,成片成片的肥土沃田已经干成焦土,眼看着将颗粒无收。丰城内外,一群群叫花子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又开始沿街乞讨。 一家家,一窝窝的在破庙里、城墙边上滚了破被褥,搭起破草棚竟有长住的打算。不过这样的景象丰城人已经习以为常,老百姓过日子不过靠天吃饭,遭逢灾年大都如此。满大街都是无所事事的人。 “听说了吗,余记的东家被人给——”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故弄玄虚的朝支愣着耳朵凑过来的人左右打量了一番,才做了个手抹脖子的动作:“杀了!” “啊!”听热闹的人们立时响起一片惊呼!余记东家,丰城顶尖儿的富户死了? “是不是真的?” “那~还有假?尸首刚被运进城了,我可是亲眼得见!”自己的话受到质疑,似乎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羞辱,说到亲眼得见的时候脸都涨红了。 市井之中最令人感兴趣的就是这类‘言之凿凿’的流言蜚语,而且与已无关偏还高攀不上的对象犹甚。 不大功夫,这则传言便像长了翅膀的风一样席卷了丰城内外,内容并不时得到更新,让传言更加丰满、扭曲。从最初的劫匪到仇杀,甚至情杀,其中的情节各种曲折离奇、跌宕起伏到让城里悦来居的说书先生都望尘莫及。最后无一例外的都把焦点着落到余家的后继无人上,若传言不假,那余家——完了。 其实真相简单来说也就一句话的事:丰城富商余记粮铺的东家余炳文在收粮回城途中遇到了劫匪,失了钱粮连命都丢了! 灾年、劫匪,不太平。 “乱啰,这世道要乱啰!”上了年纪的老人背着手摇着头喃喃自语,抬头仰望已经浑浊的目光忧郁的遥望天际,心有余悸的回忆着记忆中的灾难。 城东茂源街,余宅。 一大片青砖黛瓦高门大户的宅第,无论规模还是气势在丰城那都是首屈一指。此时宅内却是人人惶恐,一片兵荒马乱之相。 “管家,怎么办,这到底要怎么办呐!”众家丁无头苍蝇似的围着这府里头最大的家丁头子余福。 “我如何晓得怎么办?”烦躁得直挠头的余福没好气的吼了一声,“还不去请夫人出来讨个主意!” “哎,哎。”家丁余六口里应着,心里却打着鼓。他早通报了后院,说是夫人跟失了魂似的一言不发,再去也不过白跑一趟。怪就怪在老爷没有儿子啊! 想到自家的老爷余炳文,众家丁都一个心思,那是既敬佩又同情啊。 余东家本是西江吉安府名门旺族余氏的子弟,只因继母不容才被发配到丰城来,除了分得一间小小的粮铺外再无其他。可这人踏实肯干,为人又和气,没几年功夫,倒把个小小的粮铺做成了丰城最大字号,并积攒下丰厚的身家,一跃成为丰城数一数二的富商。 可惜他子嗣不旺,自娶了本城小地主张家的女儿后,只生下一女还体弱多病,养在深闺鲜少见人,之后数年张夫人再无所出,便纳了一妾,妾室也只生养了一个女儿,便再无消息,不久前倒是又纳了个女子……唉,总之纵有万贯身家却无人继承。 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瞧这余家,非但无人继承家业,现在出了事连个出来主持局面的人都没有。 留下一府深宅妇人六神无主,现在余老爷的尸身停在院内,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领了管家之命来后院讨主意的家丁余六老远就听得后院哀嚎一片,哭得好不凄惨。他摇了摇头,到月亮门前徘徊不前。过了这道门就是内宅,他这样的男家丁没有通传就得止步了。 “嘿,保全嫂子!保全嫂子!”好不容易见着一个仆妇,余六忙上前叫住,“夫人现在如何了,可否能出来发句话?这老爷的尸首还停在院中,没有示下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去去去,夫人现在哪有心思!大小姐刚才得了老爷的噩耗,大不好了。”被呼做‘保全嫂子’的那名仆妇不耐烦的扬了扬粗壮的手臂,“正等着热水呢,我不跟你说了。” 忙端了木盆健步如飞的去了。 余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家真是屋漏偏逢连夜,祸不单行啊! 他们家的这位大小姐易姐儿,已经十五岁了,人生得标致无双,聪明伶俐,很得老爷喜爱。可就是身子骨太弱,见不得风雨,现在家里遭了这样的祸事,肯定经受不住说不定前后脚跟老爷去了也有可能,怪不得家里乱成这样夫人都没露面。 后院东边的安福院正是余家大小姐易姐儿的闺阁,这里张夫人揽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快哭死过去。“儿啊,你怎么能如此狠心,你爹爹前脚刚走,你也要丢下为娘的去了么?” “你……叫娘,叫娘怎能独活……”言语间大有跟着女儿一起死了才好的念头。 撕心裂肺般的哭喊感染着屋内每一个人,伺候大小姐的丫头喜鹊不知所措的站在角落里抹眼睛,大小姐晕过去有一会儿了,看似已经没了生息,这可怎么办? 翠姨娘站在张夫人身边默默的流泪,并时刻注意着张夫人,大小姐显然是不行了,就怕夫人伤心过度也昏过去,谨慎的轻言细语劝慰着:“姐姐你宽心些,大小姐只是一时背了气,应无大碍的,等大夫来了就好了。” 喜鹊闻言目光一暗,大夫早发了话,若小姐再昏过去,怕是醒不过来了,寿数如此,这丰城的大夫还有谁敢来接手大小姐的病?不过她还是忙出了房门找人去问。“大夫,大夫来了没有?快去催!” 床塌边上,还站着一个扎着丫髻的小女孩儿,才十来岁的样子,也跟着哭泣,声音低沉隐忍,但脸上的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串一般,划过白瓷一般的脸扑扑的往下掉个不停。这正是翠姨娘生的二小姐荣华荣姐儿,她向来与大姐姐的感情极好。 …… 与茂源街隔街相望的就是丰城最大的酒楼——悦来居。 此时这里人声鼎沸,酒肉飘香,跑堂的小二哥们笑得甜,嘴也甜,一声声大爷、老爷哄得客人们飘飘然;大厅里说书先生的故事让吃肉就酒的客人拍案叫绝;楼上雅间里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唱小曲儿的小娘子娇滴滴的声音让人昏昏欲醉。这里正歌舞升平一片太平盛景,与城外的流民窝棚不过数里之遥却经纬分明得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 一个褐衣短打的下人从悦来居后院急步而来气喘吁吁的登上三楼,一脸兴奋的推开一间雅间,“真的,是真的!”人来没进门,声音就已嚷嚷开来。 雅间内正随意坐着的两人,得了消息当即站了起来。“可打听清楚了?”高声喝问的男人四十来岁模样。身穿紫色大团福圆领员外锦袍,中等身材,方头大耳,因微微有些发福让脸形看起来比较和善。此刻他神情严肃,紧盯着面前报信的下人。 “清楚了,都打听清楚了东家!余东家果真没了,尸首就躺在余家宅院里。”那下人笑得一脸喜色,“小人刚才还打听到,余大小姐得了噩耗,刺激太过好像也没了,余家是真正绝了户了!”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竟无比的喜庆。 “果真!”屋里的另一个男人激动得拍了一下面前的案几,目光与东家相视而望。这人身材瘦削,满面腊黄,身上穿的也是长衫,只是质地稍次,有些皱皱巴巴的。他那一拍之后,颌下稀疏的胡子跟也一翘一翘的,看着有几分说不出的滑稽。 这两个人正是悦来居的东家王贵义和他的心腹王管事。 打发了报信的下人,王管事摸了摸胡子,激动之色已不复再现,眼睛微眯一脸计较。“想不到那人……说得这般准!” “呵呵……管事的心思我懂!那样的人接触不得,但用用还是不错的。”王贵义瞄了他一眼,显然成竹在胸。 王管事微愣之后,忙躬身向王贵义示意,“那是,那时,咱们东家深谋远虑,自然不足为虑一切不过小人多心罢了。”并伸手向前划到胸前做了个牢牢握拳的动作:“东家的意思……” “那当然!这么大一注送上门来的横财岂有往外推的道理?”王贵义哈哈一笑,把已经微微凸出的肚子往外顶了顶,才把两条手臂于背后反背了,“这事得快,咱们要抢在所有人的前头。” “好,小人这就去安排!”得了明确的答复,王管事趁着东家心情愉悦的时候忙告辞出来。 两人的对话极敞亮,丝毫没有商谈阴私见不得光的觉悟。此时的余家,正如王贵义所说,那就是一注横财,还是无主的的横财,手快有,手慢就无了。 第二章 前尘 好吵! 特别是脖子似乎被人掐住了一般,压抑得难受。余易拼了命的挣扎着,好半天才吸进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咳,咳咳~”空气入喉干涸的肺泡受到猛烈的刺激让她咳嗽个不停,恨不得把肺都咳出来才好。 周围的声音终于没有了!余易睁开眼前这是唯一的感受。 “我的儿!” “大小姐!” “姐姐!” 突然,三四声出自不同人之口的呼声猛的在耳旁炸开,把她惊了一跳!什么情况? 她病得好好的,孤零零躺在豪华别墅里等死来着,怎么再醒来却换了地方?啊呸!什么叫病得好好的,她真是病糊涂了! 余易再次闭上眼,她需要先缓缓,捋一捋一团浆糊似的脑子。 她叫余易,今年三十有五了,这个应该没记错。 她是一家大型集团公司的老总,集团生意涉及制造、物流、地产、酒店业等,在她回家养胎把公司交给丈夫之前集团内部正商议着集团上市的问题。 哦,这个老总的身份好像没有了。余易仔细的想了想,好像在她意识尚算清醒的时候公司财务总监给她打过电话,说公司帐上已经一分钱都没了全被新老总给转移了。这样说来一晃也有几天了,现在公司应该被查封、清算了吧。 忆到此处,已经有些年头不曾掉过眼泪的余易突然想哭,号啕大哭那种。 她怨啊,她不服啊。向来信服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到头来才发现到底是争不过命! 打小别人就说她命不好。 十五岁死了爸爸,家里太穷唯一的哥哥怕讨不上媳妇,逼着好不容易考上重点高中的她退学。这个她能体谅,都是太穷惹的。退了学她一心想发家致富,四处打零工赚钱给哥哥讨媳妇。结果她哥讨回来的媳妇是个母夜叉,好吃懒做不说,还成天嫌家里穷,闹得鸡犬不宁,更过份的是她为了余易赚回来的一百块钱生生逼得妈妈上吊自杀了! 十七岁时余易就父母双亡了,一怒之下跟哥哥嫂子决裂,独自南下广东闯荡。这一闯就闯了十八年,白手起家,尝尽了人间冷暖,原以为选了个忠厚老实什么也没有的丈夫,两人定能相携一辈子,结果却惨遭背叛,到头来努力打拼来的一切如镜中花,水中月、梦幻泡影般消散无踪了。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短短十几年兴衰,道不尽人世心酸。 而那背叛她的男人还振振有词的说源由是因为她不能生孩子,是的,她已经没办法生孩子了。 其实她是有生育能力的,结婚没多久就怀孕了,只是那时候事业初创,那男人自己做什么都不顶事便劝她说条件不允许,怕她太累,反正孩子以后有的是机会要,于是她便听他的话含泪做了手术。 第二次怀孕时她是很期盼那个小生命的,但那时工作太多,一个人忙里忙外给累流产了,为此她伤心了好久。 再后来一怀孕就习惯性流产,好不容易三十五岁高龄又怀上了,她这回早早就做了养胎的打算,放弃一切工作还把那男人送上了老总的位置。 结果四个月后,男人的小三找上门来,他们的私生子都六岁要上小学了。等她受尽刺激胎儿不保公司也已经不是她的了,原来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阴谋…… “儿啊,娘只有你了,你可千万别有事啊……”张夫人见女儿终于醒来,只是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没维持多久,结果女儿却突然号啕大哭,止都止不住,心又吊了起来。 “大小姐,你身子不好,可不能这么哭了,要哭坏的!”翠姨娘也跟着着急。余家大小姐向来性子温婉,说话都轻言细语的,哪里经得起这么大悲大恸? 哭过一阵,余易觉得心头松快了不少,而且身体也有些负荷不过来,便慢慢的自己止住了哭声。见自己床边围着的人神情悲切,满目慈爱,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都看得有些于心难安,却又没法出言安慰,毕竟这几个穿着古装的人她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嗯。”轻轻的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便又干脆闭了眼自己养神。 那拉着她的手口中哭儿的妇人还欲再说,边上站着的那位妇人便拉了她起身,“姐姐,大小姐这会儿身子肯定累了,你让她歇歇吧。” 妇人只得起身,但仍反复交代余易好生休息,千万要保重身体,才依依不舍的去了。 屋子回复安静,但余易还是能听到外面人声嘈杂,貌似这家人口不少。 房间里雕梁画栋古香古色,光线透过窗户上糊着的上好桑皮纸照进屋里来,明亮却又不刺目,雕刻着吉祥云纹的四柱架子床上罩着粉色的轻纱帐子,床上搭在她身上的是宝瓶花纹锦缎薄被。 窗下摆着案几,桌椅上细致的刻着不同的花纹,案头上有文房四宝。 床头安放着梨花木梳妆台,妆台上有一个大红漆点了梅花的首饰盒,旁边支了一面用锦套套着的菱花铜镜。 整间房收拾理清清爽爽,显然家境不错。 余易试着起身,可身子酸软,根本使不上劲,有些泄气的挥动一下手臂,却生生让自己楞在了那里! 那只手纤弱白嫩,根本不像自己的手。她好歹也三十五了,哪来的如此青葱嫩白?何况长期握笔,她清楚的记得右手的小拇指上留有一层老茧的。 对着光,那只纤纤素手洁净通透,细嫩得隐隐能看见血管,哪来的老茧?完全就是一双打小就养尊处优的手,根本就不是她的! 这不是自己的手!那……余易被自己心里的想像吓了一跳,不可能的,肯定不可能的,这世上哪有什么穿越、借尸还魂的把戏,还有没有一点科学常识了! 顾不上酸软,顾不得无力,就是爬她也要爬起来求证!好在床头的梳妆台上就有一面铜镜,坐直了身子伸手就够得着。 镜中那副完全陌生的清丽面容教她目瞪口呆!手一松,铜镜就掉了下来,落到床上又滑了下去,“咚~”的一声在地上铺设的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谁是我……我是谁!”她不止乱了心智,还语无伦次。 这乐子有点大了,这具身体完全不是她的,而且这小面孔看上去顶多不过十四五岁。意思是她死了?死过一回又重新换了个壳子活过来了?还是说她原本就是这副样子,只不过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 不过第二个假设很快被她否决,若她原本就是这副样子,那不可能以前的事她连半点记忆也没有。虽然不想承认,但好像就是第一种情况! “小姐,小姐你怎么啦?是要什么吗?”房门吱嘎一声打开,进来一个秀气的女孩。这女孩好像是刚才从这房里出去的,出去之后并没走远就守在房门口,听到了屋里的响动立马就进来了。 那女孩进来见呆坐在床头的余易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忙上前咨问,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这样的小姐太吓人了! “我,我……你,你……”这话要怎么说啊,余易觉得自己满肚子都是问题,可现在她要从哪里开始问起? “小姐是不是口渴了?奴婢这就给小姐倒水喝!”女孩环视一圈自以为了然,不动声色的蹲下身拾起了铜镜,才转身到桌边案几上的小圆茶壶里倒了杯水来递给余易。 小姐这一场大哭,眼也肿了,鼻子也红了,想必被自己的样子吓着了吧。 第三章 往事 余易还完全不在状态中,自然不知道这婢女的想法,见她递了水来,便伸手接了,刚才大哭了一场,现在嗓子还真的干了。 水不凉,温温的喝下去既解渴又不刺激喉咙,刚刚合适。 余易喝得很急,但一杯水喝下去之后,人慢慢的也就镇定下来。毕竟是活过三十五岁的人了,又不是没经历过风浪,只不过就是这次的经历离奇了点,匪夷所思了点。但存在即是合理,抱怨不起任何作用。既来之则安之,顺其自然才是破局之道。 “有什么吃的吗?”余易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了。她觉得现在这具身体体力实在太糟,不知道是不是饿了的缘故。虽然她并没有感到饥肠辘辘,但那种乏力的感觉像极了前世她废寝忘食工作过之后的状态,头晕脑胀心悸气短有点血糖偏低。 死过一次的人,往往都会有诸多感悟。 余易也在反省,若当初自己能选择坚强一点,或许就不会沦落到借用别人身体还魂活着的地步。当初躺在床上消极等死的行为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幼稚可笑,这世上自己都不爱自己了,难道还能指望得上别人心痛你? 前尘已成往事,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很为自己不值。当初等死除了心灰意冷,多少有些许赌气的成分,或许想看看那负心汉会不会为自己的死有一点点的内疚,或许想看看那血脉至亲除了偶尔找自己要钱才会打个电话来的哥哥会不会为自己的死心疼难过。 其实即使她死后他们都伤心欲绝其实又有什么用?反正她已经死了,也看不到了。 正是因为想得透彻了,看得明白了,最有意义的方式是:活在当下! 身体渴了就喝水,肚子饿了就吃饭。余易只觉得自己做了最应该的选择,但她的话落在婢女喜鹊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枚重磅炸弹,当然如果这个时代有炸弹这个东西的话。 余易虽然还不知道身处的时代,但她可以肯定这里没有。不要问她怎么知道的,只要看一看周遭的摆设布置,就与那铁血的家伙格格不入。 没想到余易简短的一句话却让喜鹊惊着了,惊呆了。她们家这个小姐长到这么大,吃点东西千难万难,还从来没有这么主动开口要东西吃过。要是……要是老爷知道了该有多高兴啊! 想到这里,她眉梢的喜色尚未化开,轻愁又浮上脸。小丫头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让余易不解,难道这个家里吃食很为难吗?不过很快这名叫喜鹊的丫鬟就给她端上来满满的一托盘吃食才让她放了心。 熬得香甜浓郁的粥,几碟清脆爽口的小菜,还有一些清爽不油腻的精美糕点。随着吃食一起到来的,还有之前围坐在她床前啼哭不止的妇人。 这时候见她还是在哭,手里捏着的帕子都快湿透了。女人果然是水做的,余易不赞同的在心底摇了摇头,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但面上却不能有任何表示,到底占用的是别人女儿的身体。 “好,好,能吃就好!你爹爹若知道了,说不得多高兴呢。”语言是欢喜的,声音却是呜咽的。 不是吧,不过是吃点东西而已,用不着这么激动吧?不过听她提到爹爹貌似有些熟悉,之前余易醒来之际也在那吵吵嚷嚷的哭声里听到提起过这个词,想来这具身体的爹爹应该很疼她才是。 这也好,也好。前一世她的父母对她也很好,只不过她父母缘浅,十七岁时就已父母双亡,要是在这一世能把这福气补足了也是幸事。余易当即取了盘子里的粥,伴着小菜吃起来。 原汁原味的米粥,浓稠清香,这种味道她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前世的科学技术已经很发达,又一味的追求高产,在味道方面差了不少,即使是几十块钱一斤的进口泰国香米,也没有这么好的滋味。 食物的味道很好,余易又放开了心胸,顿时觉得肚子真的很饿,不一会儿一碗粥就见了底。只是她抬起头,见到屋里的人依然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悲伤中,余易这时才重视起来,好像自那便宜娘提到爹爹后,她们便一直神情悲凄。 余易皱着眉头,却无话可说,这时候她最没有发言权,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便宜娘见余易吃过了东西,精神尚好,便真的放了心,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屋里只留了随身伺候她的喜鹊。 喜鹊一看就是个单纯质朴的女孩子,她的情绪很直接,完全被余易的表现左右。她的脸上虽然也有愁容,但见余易安好,到底是欢悦占了大头。 “咳,我现在觉得舒服多了,这样就挺好,你不用忙来忙去的了。”余易决定从她的身上找到突破口,但这丫头脚手不停的在她面前晃,一会儿帮她理理被子,一会儿帮她调调枕头,晃得她头晕。 “嘿嘿,喜鹊又不累,只要小姐……小姐舒服就好。”小丫头嘿嘿笑着,搓着两手不知所措。她的工作就是伺候小姐,可是自己做得让小姐不满意了? “我爹……”余易开了个头,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要打探这个家的消息,却又不方便明说,不然她不确定那个一看就对女儿痛爱有加的娘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小姐你别太难过了,你的身子会吃不消的!老爷已经去了,万一你再有个好歹这个家可怎么办啊,夫人要怎么办啊?”果然是个伶俐的丫头,顺着她的话接了话茬。 ‘老爷已经去了’是个什么意思?难道说那个爹爹死了?余易没出声,但神情却满满的鼓励她接着往下说。 “都是那天杀的土匪,老爷那么好的人,怎么会遭此横祸……”不得不说,小丫头喜鹊口才不错,没让余易怎么费劲,她就竹筒里倒豆子,把这个家的事七七八八说了个大概。 余易只觉得心里梗得慌。 这一刻她终于相信这世上有因果循环的存在。有了麻烦你想逃避却是避无可避的。前一世她遭遇背叛,公司危机,她便心灰意冷的逃避了,躲在她那栋豪华的别墅里不吃不喝的等死。结果人是死了,还重新又活了过来,但现在活过来之后要面对的问题似乎并不比当初轻松。 第四章 活在当下 这里是大庆国西江府辖下的丰城。 丰城余家,靠贩卖粮食起家的商贾。今年大庆西北八府恰逢大旱粮食欠收,听说还能有新粮可收的地方最近是紧挨西江的临安府,家主余炳文为了补充货源远赴临安收粮,结果却在回程时被劫匪杀害,现在尸体还摆在前院没有安葬。 偌大个富商之家现如今就剩下孤儿寡母,她穿越的这个身份是余家大小姐易姐儿,寡母张氏也就是那个很能哭的便宜娘,全家就这么两个正经主子。翠姨娘以前是张夫人的贴身丫鬟,后来虽侍奉了余老爷也只是个妾不能算主子的,她倒是生了个女儿荣姐儿,如今十岁,因是庶出,最多算半个主子。 虽然余易还不知道自己所处的大庆朝到底是个怎样的朝代,她硬是没能从所学的历史知识里找出这么个名称来,但瞧着那古香古色的房间布置,心一下哇哇的凉了半截。纵观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除了动荡就是不安,又是男尊女卑,而且还听说这余家家资不菲,有钱是好事,可没能力护得住的时候……,余易怎么想都感觉很没有安全感啊。 “小姐,你且先歇着,外面的事自有夫人在。”喜鹊显然觉察到余易的不安,忙出言安慰着,生怕好不容易能吃点东西的小姐又有个什么好歹了。 余易点了点头,她现在确实很需要休息,这具身体太虚弱了,折腾了那么久又听喜鹊说了这么多话,已经快达到极限。若不是刚才她逼着自己吃了些东西,怕还真的又得躺下醒不过来了。 至于余家的事,唉!先就这么着吧。不过她心里有种强烈的不安感,看那便宜娘的样子,根本不像担得起事儿的主。 安福院内一主一仆都安静了下来,可后宅其它的地方却不安静。 “夫人,这事还得您给个示下,老爷的身后事不能总那么放着啊。”管家余福硬着头皮跪在后院月亮门处,高声的呼喊着。 夫人的正房房门紧闭,并没有出来吩咐事情的样子。其实里面张夫人已经哭得差不多晕过去,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想着当家男人这一去,丢下她孤儿寡母可怎么过?就在今天她的天塌下来了。 “姐姐,你这样可如何是好?总得对外面有个交代啊。”对张夫人说这话的是一个娇俏的妙龄女子,穿一身素白,与头上绾成髻毫无点缀的乌发遥相呼应,衬得整个人越发娇小可怜,面上神情悲切但目光尚且灵动。 “可,可我有什么办法?都是我命苦啊……”提起家里这一摊子的事张氏又泣不成声。 “要不就交给余管家办吧,老爷的灵堂总要先搭建起来,相熟的人家总得通个气儿。”那女子轻言细语的在旁边给张氏支了招。 张夫人本来就不是很有主意的人,今天先是惊闻丈夫噩讯,再接着女儿又差点没了,这时候早已心力憔悴,身心俱疲更是一点想法都没有了,听着春红说的确实也是这么回事儿,当即期期艾艾的点了头算是应了。 正与她说话的女子名唤春红,本是吉庆戏班的旦角儿,不久前才被老爷收了房,好歹也是老爷的妾,算得上是一家子的人,想了这些张夫人才点的头。 春红得了首肯这才起身,开门站在门口,也不出去,直接对着月亮门就应声:“夫人说了,家里的大小事都交给管家余福处理。” 余宅虽大,可二道门与夫人正房之间相距并不远,女子扬声一说,差不多支着耳朵等吩咐的都知道了。 …… 余福是跟余老爷从本家分出来的家生子儿,是丰城余宅建宅起的老人了,打理事情极有条理。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余家灵堂终是搭建起来了,满宅都有了合理的布置。 保全嫂子在安福院门口踌躇,进或不进举步维艰。宅子里的管事妈妈这会儿全在灵堂守着,夫人那里也要人手全支派不开,她这个厨下的帮工就被福管家临时抓了给差来请大小姐。 今儿大小姐的情况她是看在眼里的,有那么一会儿,她很坚信大小姐肯定是没了,不曾想又喘了过来,真是老天有眼! 照理说这会儿天大的事都不能打扰了大小姐休息调养身子,可老爷去了,这事可不就塌了大小姐的天么,灵前守孝为人子女的本份,本来老爷就没儿子支应门庭,要是再连个守孝的亲骨血都没有,那也太可怜了点儿。 打定主意,保全嫂子进了院门,院里喜鹊第一时间就听到了动静,今天她特别警醒。安福院里平常有两个守夜的粗使婆子并一个小丫头,这会儿全都去了前院守灵。 她看了眼床上尚睡得正熟的大小姐,轻手轻脚的开了房门出来,就着廊下白纸糊的灯笼里发出来的惨白蜡光,影影绰绰见着似乎进来一个人。此时门外秋风泛凉,四野阴森森的,唯一的光源就是那盏写有大大‘奠’字的白纸灯笼,微弱的光左右摇曳,忽明忽暗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个干干净净。 “哎呀!原来是保全嫂子啊,吓了我一跳!”喜鹊定睛看清来人神情松懈下来,低低的呼了声,一直放在前胸的手着实狠拍了几下,惊魂未定的样子。 “惊了姑娘了。”保全家的告了声罪。虽然大家都是余家的使唤人,但见着喜鹊她还是有些不自在。喜鹊是大小姐身边的体面大丫鬟,到底是跟主人家亲近些。她跟她男人保全同样也是靠着余家吃饭却只是雇来的,说赶走就赶走了。 “保全嫂子这会儿过来有事?”喜鹊去了惧意,声音轻快了不少,她向来对保全家的有好感,这婆子不过三、四十来岁年纪,人收拾得整齐爽利,做事实在从不偷懒耍滑,这会儿家里阴气森森便巴不得有这么个同她说话的人。 “这不,前院都布置好了,大管家让请大小姐过去。”保全家的深吸了口气,利落的一气儿把话都说完了。 “大小姐那身子骨儿……”怕是经受不住!喜鹊这话没法说出口,为老爷守灵是小姐份内之事,不然若传扬出去往后可怎么做人?可真要去了怕明儿个躺在那里的就是自家小姐了。这福管家是怎么回事,又不是不知道内情还巴巴的打发人来叫! “大小姐现在如何了,可有好些?”喜鹊的为难保全家的看在眼里,心里酸涩不得味儿。娇养着的大小姐也是可怜,这身子骨就没个爽利的时候,现在连老爷也去了…… “要不我这就去回了大管家,说大小姐还晕着叫不醒。你也当点心,可千万别让大小姐上前头去了。”其实这个主意还真轮不着保全家的这个下等仆妇来拿,只是家里实在没个当家做主的,喜鹊再能干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又没经过事。这话说完了保全家的才有些后怕,便小心翼翼的望着喜鹊看她的反应。 “是,是,保全嫂子说得极是!我刚才叫了小姐叫不醒呢。”喜鹊立即明白了保全家的意思。 第五章 店契 余易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前尘往事已与她无关,今世今生又记忆全无,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觉无梦。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了。 照旧是喜鹊在一边伺候着,见她翻身坐起,便一脸喜色的上前,“小姐你吓死我了,从昨儿个睡到现在,叫都叫不应呢!” “是吧,这一觉睡得真好,我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了力气。”余易伸了伸懒腰,心满意足。 “小姐有力气就好,快起来吧,夫人正等着呢。”喜鹊嘴里说着话,手脚却不停的给她拿来了衣服。“老爷的灵堂已经搭起来了,无论如何小姐总免不得要去守着的。” 小丫头说着话,眼神却偷瞄着她,余易心里明白,这丫头怕她难过,又像昨天那样大哭一场。 “小姐你得当心自己的身子,夫人那里可指望着你呢。”到底是不放心,喜鹊轻声的又开导了一句。 余易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小丫头扎着丫鬟发髻,穿一身粗布白衣,面目很是清秀,年纪不大行事却老成持重,虽然余易按照前世的习惯老在心里叫她小丫头,其实她的个头比她现在的这具身体还要高些,年纪应该也大上一两岁。 难能可贵的是这丫头真的对她的小姐很好,无论是生活还是心理,处处都替她考虑着。余易暗叹一声,可惜她的主子已经香消玉殒了,她现在依然倾心相待的已经换了人,可她还一点都不知道。 余易顺从的换了衣服,那是一身粗麻布白衣,很标准的孝服,并轻轻的点了点头,安抚着喜鹊。心里难受还是有点难受,不过再大哭一场她是不会了。事情总会过去的,老纠结于过去可不是她余易的作派。 穿戴好喜鹊还给她拿来份早餐,都是易消化的吃食,是专门为她准备的。余易想了想最终只捡了几样米糕吃了,到底是家里有丧事,不能表现得太过无动于衷。 临出门,余易向喜鹊敲旁侧击打听了不少办丧事的规矩。比如说这里的灵堂都分设内外堂,外堂负责招待男客,内堂负责女眷。而余家没有男丁,身为余家长女的余易倒是可以到外堂去答谢宾客。 说到这里的时候,喜鹊微微停顿了一下,委婉的劝说余易还是不要去了,虽然没有说得太明白,但大致意思就是说女儿家还是别抛头露面的好,来客都是知道余家底细的,想来也不会过份计较。 余易微微颌首,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跟喜鹊曾劝说她的那样,这个家里的事自有夫人在,貌似还轮不到她一个小女孩操心。 随着喜鹊出了房门一径来到前院,才发现整座余宅都挂了白幡,呈现出肃穆压抑的气氛,两人很快就来到了灵前。 所谓内堂不过与外堂隔了层白幔,余易到时余老爷已经呈殓入棺,棺木就摆放在内外堂之间。四周跪着一大片人,都身着孝服,哭声不断,外堂请来的吹鼓手正吹奏着低沉哀思的曲子,声声催人泪下。此时余夫人正伏在棺木上低低的哭泣,嗓音暗哑几乎低不可闻。 在这种气氛之下,余易的眼泪不自觉的一下就出来了,前世她送走了爸爸,又送走了妈妈,最后自己也死了,只是不知道轮着自己的时候有没有人为她哭灵。 余易的来到惊动了不少人。跪在这里的都是余家的下人,都知道余易的身体向来弱不经风,她这一哭让她们都吊起了心,万一大小姐再有个不好,还真是灵堂都不用布置了。 张夫人似乎也回了神,看来余易昨天的举动把她吓得不轻,顾不得自己伤心,伸手一把揽住了女儿,只是她悲伤得过了度,有些力不从心,差一点两母女一齐滚倒在地上。 余易回抱着张氏时吓了一大跳!昨天见到她时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哭,但隐隐的还能看出姿容不错,可仅仅过了一夜,今天真是憔悴得厉害,宽大的麻布孝衣像挂在她的身上,一张脸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谁来,照顾一下夫人!”余易对这些人都不熟,她只能冲喜鹊叫了一声。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这张夫人也活不成了。 这边刚有仆妇和翠姨娘把张夫人安顿下,喂了水喝,就听外堂有人过来回事。 余易没放在心上,犹自吩咐了喜鹊去厨房给张夫人端碗粥来。只是等她回头,却依稀听得张夫人有气无力的吩咐她身边的一个打扮跟喜鹊差不多的丫鬟去房里箱子里取什么东西来。 那丫鬟似乎没怎么明白余夫人手指的示意,低声的问了一句:“店契还是房契?” 店契?房契?这两个字眼一下引起了余易的注意! 她前世虽然是一个商人,但这个‘契’表示什么意思还是懂的。而且正因为她是一个商人,对这类房产证似的东西特别敏感。 这时候余家不过办场丧事而已,需要用到房产证吗?不怪她要多心,前世就因为她挣来的那些财产,才遭致枕边人无情的背叛。现在她对背叛一词恨之入骨,特别余家还是家富又人丁凋零的时候。 “且慢!”余易当即喝止了丫鬟转头轻声对张氏说:“娘要拿什么?” “咱家……咱……”余氏努力了几次,终因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便着急的拍了拍旁边翠姨娘的手。 “夫人这是叫梅香去拿咱们家的店契来。”翠姨娘的声音也哑了,但还不至于说不出话来,只是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低落,面色悲苦。 “为什么要拿店契呢?”这才是余易关心的问题。 翠姨娘有些吱唔,显然不太了解详情。 “回大小姐,老爷此去收粮借了前街悦来居的王贵义王老爷五百两银子。如今……咱家虽人财两空,可老爷在时最讲究个‘信’字,欠王老爷的银子没有不还的理儿。” “刚才王老爷遣了人来,一是祭奠老爷,二则……也是来说欠款的事。他说咱家遭此大难,银钱定是不凑手,而且老爷此一去,生意上,怕是无人料理了,倒不如把粮铺转与他,虽说不值当五百两银子,但念在老爷身后只留下小姐跟夫人的份上,就此做罢。” 第六章 麻烦上门 回话的是一名中年男人,一身麻衣短褂,做着家人的打扮。身形中等,微微发福,想来也是家中掌了些事,有些话语权的人,回话时头稍抬,却低眉顺眼态度极恭敬,言词有条有理倒也不卑不亢。 只是那话里的意思…… “王老爷派的人在哪儿?这可是他的原话?” 余福听了余易的话有些发愣,从来连人都少见的大小姐今天这是怎么了?只是一时之问还是觉察到什么有了计较? “哦,人走了,就留了话让小人把店契给送过去。”不过他自认为他的回答得体没什么漏洞。 “去,给福管家拿来吧。”一旁的余夫人听了更加落寞,挥手就示意梅香去拿店契。 余易听了这番话却只是心里冷笑,若她真只是余家十四五岁的易姐儿倒还真被哄住了。可惜她不是!她前世可是一个大型集团公司的老总。 看来,找麻烦的已经上门了! 余家是丰城的大粮商,粮铺就是余家的根本,说什么余记粮铺五百两银子都不值她是不信的。虽然她还不清楚这大庆国的物价水平,但既然余老爷当初借银五百两那铺子的价值就一定远远超过这个数。当然,这个‘借’是否属实也还有待查证。 要问余易凭什么这样笃定?那得参考她前世时银行抵押贷款的比例。时代虽然不同,但道理相同、利益一样。那王老爷既然是商人,就不可能不计较自己的利益,把银子借给一个可能还不起帐的人。除非他蠢! 显然这个王老爷并不蠢,相反还精明得很,一来就要夺余家的根本,而且还抢在头一个。 但现在余易在意的并不是这讨帐的王老爷怎样趁机落井下石,没有姓王的,自然还会有姓李的,姓张的,谁叫余家失了顶梁柱,守着丰厚财富的还只有孤儿寡母呢? 她在意的是眼下这个毫无防备意识的家,漏得跟个筛子似的,到处是洞,都不用钻营别人的触角就已经堂而皇之的伸进来了。 比如眼前的这个人,这个还颇得她便宜娘倚重的管家。 他既然是余家的管家,就没道理连余易都明白的事他不明白!既然明白还偏这样做,意图如何已经很清楚了。 余易抬头止住梅香,“管家还要亲自给王老爷送去?”柔柔弱弱的声音似乎只是她随口一说,没有丝毫的压迫力。 其实话里轻嘲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唉,年纪小就这样不好,很难形成气势,这若是放在前世,只要余易这么一问,她手底下的那些人精早就明白自己的行为惹怒到她了。 余福也只当年少的大小姐只是随口一问,当即恭敬的作答:“老爷在时最讲究的就是‘诚信’二字,时刻教导小的们要重诺、守信。唉,虽然如今老爷去了,但当初的教诲小人一日不敢忘。老爷走了余家还在,‘诚信’二字也不能丢!” 说话间,福管家情真意切,连眼圈都红了。 一提到老爷,张夫人又呜呜咽咽起来。 “好一个忠仆,好一个诚信!”余易听得怒火中烧。真是哪里都少不了这类无耻的小人啊! 余福听得一喜,忙作揖口称不敢当。想来这大小姐还有些手段,这是想收买人心吗?可惜是个闺阁小姐,年纪也太小了些。 余易愕然,自己的嘲讽竟被人当成了夸奖?这破声音实在太柔软了些。 不过她定了定心神,倒平和下来,主弱仆强还没到翻脸的时候。 “爹爹虽然去了,但诚信余家还不至于丢掉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且请王老爷放宽心,若是真欠了帐,余家自然不会赖了他的去,既然余记粮铺不值五百两银子,那店契自然就不必给他了,可不能让他吃了这个亏!”在‘真欠了帐’的真字上,余易特意加重了语气。 “可是大小姐你有所不知,家里……没银子了。”余福这时才认真的抬头看了余易一眼。 若没记错的话,大小姐今年不过十四五岁。身形单薄满脸病容,刚才连着说了不少话,呼吸就重了些,小脸上染了几分血气,倒明媚了不少。 只是那双明眸,迸射出来的光让他不敢直视,莫名的凌厉,片刻之后他忙低下了头。余福暗自懊恼,家里的这位大小姐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软软弱弱的,虽然老爷时常拿些帐簿教她算数当消遣,也就不过一深闺小姐而已。 今天却让他低下了头,真真是怪事! “我这也是为他着想。想必当初两家也是至交好友,家父这才新丧就急不可耐的讨上门来,抢铺夺产的在外人看来吃相是不是也太难看了些?知道内情的人还罢了,知道他是为我余家着想,不知道的还不得道一句落井下石啊?” “再怎么说都是死者为大,让家父入土为安才是当前最紧要的事,王老爷肯定能体谅也乐意给旁人做个表率的是吧?”余易兴味的笑了笑,她言语间已点明觑觎余家的远不止王老爷一个,至于他余福算不算其中一员呢?这纯属余易的恶趣味,不管他这会儿听没听明白,让他自己去猜想而已。 余福听得这话,冷汗一下就出来了,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小姐竟是这般口齿伶俐!今天自己着实急躁了些。从内堂出来的时候他有种仓皇出逃的感觉,似乎自己的那点儿心思全被大小姐给看穿了。 肯定是自己看错了,连老爷都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向来对他委以重任,不但叫他管了家宅,就是粮铺的生意也没背过他去,整个余家除了老爷,能管事的就是他了。大小姐才几岁,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哪有那份眼力见儿,他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虚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余福很快安慰住了自己。 快步走向茶房,那里一个青绸长衫的男人正等着他。 “怎样,余管家东西拿来了吗?”那人见了他目露欣喜,避了耳目很是热情的把余福拉到一边。 “嘿,本来这事已经成了,偏当时大小姐有些,有些不好,扰了夫人的心神。今日怕是不成了,王管事先且回去,这事不必着急。”余福长吁了口气,左右望了望略带气恼的说。 “不成?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这事最恐夜长梦多啊!”那人一听不成,神色顿时不好看了。“莫不是余管家拿话诓我?”转头脸上又带了笑意,用熟稔的开玩笑的口吻。 “不敢,不敢,真是有变故。不过确不可操之过急,余家的丧事未了闹出点什么动静来也不好看不是?”余福不得不陪着笑回应着。 “那到底几时能成还请余管家给句实在话,我回去好跟我家老爷交差啊。”那管事去了笑定睛看了看余福,也不便发作,只得一揖到底的施了一礼,“拜托了!” 余福懊恼得很,刚才他只顾自己乱了心神,却不曾留意到大小姐只说会还,可没约定时限啊。 第七章 舅舅 灵堂里烟气缭绕,余易给素未谋面、往后也无缘再见的余老爷上了柱香,跪着烧黄表纸。 心情却一点都不平静,就在刚刚,张夫人还一个劲儿的劝她赶紧让人把店契给那个什么悦来居的张老爷送去,说两家原本是通家之好,千万别为了银钱生出事端来,岂不知这事端早就已经生出来了。 不过这张夫人虽说懦弱是懦弱了些也并非全无是处,至少她对女儿的爱倒是真真切切的。虽然她觉得余易的做法不妥但当着余福的面却很给力的没拆了她的台。 不大的功夫,余易心思电转,若要今世安好,她能靠的只有余家。从她的灵魂穿到余家易姐儿身上起,她与余家就绑在一块儿了。攘外必先安内,至少她得与张夫人统一战线。 香虔诚的上了,黄表纸也烧了不少,余易端端正正的给余老爷磕了好几个头,暗暗在心里告慰着余老爷,借了他女儿的身份实属无奈,不过余家她会替他尽力守下去。 寻了个机会,余易凑到张夫人身边,亲手伺候她又喝了点水。张夫人是真的伤心难过,照她这样水米不沾牙的架式,连命都不打算要了吧。 “您还有我呢,这样不吃不喝的把身子熬坏了,留女儿一人要怎么办?”余易本是打算劝劝张夫人的,但话一出口,她就记起了自己的前世,那时候妈妈上了吊把她给抛下了,她这个没娘的孩子独自一人闯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连个述说的人都没有。要是当初结婚的时候妈妈还在,肯定会给她些建议,不会仍由她那么傻,最后也不会落到那样凄惨的下场,甚至最后生无可恋。 一时悲从中来,倒也情真意切。 话说是‘为母则强’,软软弱弱的张夫人见女儿难过得几欲气绝,两母女抱着头痛哭了一阵倒先收了声,“你爹狠得心抛下咱娘儿俩,可娘还得好好活着,娘还要护着易姐儿,看到易姐儿成亲生子呢。” 听着是安慰余易的话,实则为自己打气,得了这句话,余易终于松了口大气。 顺势接过梅香为张氏端来的粥,“娘能这么想就对了!”这声娘叫出来,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难开口。 “嗯。”张氏用力的点点头,一手揽着余易,一手轻拍她的后背。久违的母亲的气息充斥了余易的全身,只觉得无比的依恋和满足。 “为了我,娘多少吃点东西吧。”这会儿,余易真的把她当自己的母亲一样的对待了。在边上强硬的看着她进了一些粥,好歹劝她去眯会儿才罢休。安抚住了张氏,余易的底气又足了些。 接下来,她得探底,探探余家所有人的底。 “大小姐,您也歇会儿吧,外头客人还不多,等会儿有得忙呢。”正在余易毫无头绪不知从何处下手的时候,一个打扮普通的仆妇倒了碗茶递给她。 这妇人生得高大壮实,面相淳朴。余易其实一早就注意到了她,灵前事多繁杂,喜鹊都被她支使得脚不沾地,就见这妇人内外堂忙活着却忙而不乱,一应香烛、纸钱、灯油就是她在打理,有一回余易给人回礼跪下去爬不起来了还是她在旁边伸了把手。 “都是奴婢不好,害得小姐连口茶都喝不上!”喜鹊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脸自责。 “喜鹊姑娘,我,是我多事了。”那仆妇便有些拘束不安。 “保全嫂子哪里话,是我年纪小没经过事乱了方寸,怎怪得了你?”喜鹊期期艾艾的望着余易,她刚才是真心心疼自家小姐才脱口而出的,现在生怕自己连累保全家的受到责备。 本来应该安慰一下的,但余易想着自己不知底细,便点了点头示意没事。那保全家的松了口气,接着做事去了。 余易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小姐?” “啊?”身边喜鹊扯了扯她的衣袖,余易才回过神来。 “我刚才说厨下炖了燕窝,想问小姐现在吃呢还是等会儿。”喜鹊蹙着眉很担心自家小姐,现在难过得人都迟钝了。 “哦,等下吧,夫人那里送了没有?”余易从早已没了人影的通道上收回目光,“对了,这保全嫂子在哪里当值,你很熟吗?” “夫人那已经送过去了。”喜鹊似乎对余易问到保全嫂子很惊讶,“小姐忘了啊,保全家的只是厨房的帮工,做些粗使活计并不算咱们家的下人。” 确实,帮工是临时雇佣的,没有卖身契在主家手里,最多打打杂不会安排长久的活计,没卖身的自由人自然不能算余家下人。 “不过保全嫂子人还真不错,热情又实诚,昨天晚上要不是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话没说完,喜鹊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完了,说漏嘴了! “昨天晚上出了什么事了?” “没,也没什么。”余易也发现了,这喜鹊丫头话特多,根本藏不住话。果然没一会儿,并没追问她倒自己忍不住了,噼里啪啦把福管家设好灵堂怎么来叫她,当时她又如何为难全说了。 说完了忐忑不安的望着余易,显然已经做好了接受责备的准备。 当时没叫她让她偷了个懒而已,余易心里感激还来不及呢,当然不会责备她。不过要真是原主的话,未能及时到父亲灵前尽孝应该会难过吧。 “你们这也是为我的身体着想,不过下不为例!”这话余易说得认真,这家里就是太没章法,没规矩不成方圆,不能做到令行禁止这余家她还真护不住。 看来这保全嫂子倒是个极有主意的。 “那外院小厮、伙计你可有处得好的?”问完这话余易就察觉到了不合适。这封建世道都讲究个男女有别,这话喜鹊应该不好回答。 果然那丫头一脸涨红的站着不动了。余易拍了拍额头,这代沟还真不适应。 “我是说,平常你那些姐妹们想买个针头线脑小玩意儿什么的,有没有可托代买的人?”混职场人缘好的一准是个机灵的,古今应该同理,余易就换了个方式。 “哦,你是说余六吧?他倒是个灵醒不过的,腿脚也勤快,想买什么托他一准没错。”喜鹊松了口气,正巧向外张望就发现了什么:“呶,他就在那儿呢!小姐有事要交代他?” 余易透过白幔缝隙朝外堂望去,就见着一个一袭青衣的男子在家里一个下人的陪同下朝灵前走来。 “咦!来的可是小姐的娘舅?”喜鹊惊奇出声。 “舅舅?” 第八章 想干什么 昨天余易已经从喜鹊嘴里把余家亲近的亲属都摸了个遍,当然知道这个舅舅。 听说张氏的娘家就在丰城,原先是个有百来亩田地的小地主。只是如今已经败落,张家仅存于世的也只有张氏和张俊生姐弟两人了。 说到张俊生,不得不说在丰城他也算得上一号人物。 街头巷尾,老幼妇孺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各家教育孩子的时候总免不了把他拧出来‘别学张家那败家子!’。是的,他是出了名的败家子儿、‘花务鬼’。丰城话说的‘花务鬼’就是专指那些得陇望蜀,做事好高骛远不肯脚踏实地,最终一事无成的人。 有好事酸孺还特为他量身定作了一篇个人小传:张家俊生者,气宇不凡;初学文,数年不中,耗资无数;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舍产过半;遂从商,有所成,倾家荡产。 张家老太爷在世时,家里小有积蓄,日子过得不错。女儿张氏又嫁得好,在对待张俊生这个唯一儿子的事情上不免骄纵了些。张俊生足足小了张氏十来岁,是张家老太爷四十多岁上得的老来子,打小偏又生得粉雕玉琢似的惹人喜爱,全家人真是如珠似宝般的疼爱着长大的。 初时,张老太爷一心认为自家儿子就是天上的星宿转世,将来必定位极人臣耀满门朱紫。不满五岁就送到学堂读书,一学就是十年,这期间学问没见长进,先生气跑了几十位,最终只要一提到张家俊生的名号,先生们便敬谢不敏,再访不到授业先生才作罢。 十多年时间,张俊生虽然学文不成,个头却长得颇为高大威猛,后经人介绍改学武,开始时兴致勃勃倒也学得有模有样,只是学了三两招花拳绣腿便爱惹事生非,一时成了丰城人谈之色变的恶霸,后来更是连衙门的小吏也敢招惹了,不得已,张家赔进去半副身家才保他的牢狱之灾。 张老太爷年岁渐老,力不从心,也对这个儿子出人头地失去了信心,只是那时家里田产粮食都为他变卖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得把张俊生叫拢到身边,语重心长的叫他去学经营,好歹学门能糊口的营生。 张俊生打小骄纵惯了的,哪里吃得了做学徒的苦?没几日就回来说经商做买卖有什么难的,自己已经学成归来了,并在外面接了宗了不得的大生意,若成了能保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张老太爷对此很是怀疑,不过自张俊生回来后又是看茶货、认丝绸,又是与人商谈倒像模像样,便觉老怀大慰便真的拿了老本交由他去做。 哪曾想这宗所谓的大生意,根本就是别人有心算他无心,最终连货带物全被人骗跑了! 为了凑足那批货,张家几乎倾家荡产,就这样被人骗得血本无归,张老太爷更是一气之下归了西。 满城的人都在看张俊生的笑话,更有好事者说余家这门姻亲也要跟着倒霉了。哪曾想这张俊生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根本没找上余家的门,光身一个人远走他乡自谋出路。几年间也就偶尔托人给张氏捎封报平安的书信再无其它。 不曾想今天竟回来了,出现在余老爷的灵前。 对这个传说中的舅舅,余易也是满心好奇,当即携了喜鹊从内堂出来。 不管传闻如何,这张舅舅长得好看倒是真的。看上去二十多岁,眉目俊朗,虽然身上的青衣只是质地不错的细棉布,脚上同色的布鞋还磨破了边,带着一身的风尘却挺拔魁梧,与余易心中所想的败家不肖子形象完全沾不上边。 他一进来,便捻了香上前祭拜,神情极肃穆。这会儿也不是打量人的好时候,余易忙上前回了孝子礼。 “这是易姐儿?”张舅舅忙示意喜鹊搀了余易起身。 “见过舅舅。”既然大家都认出来了,余易只得照着从喜鹊那里学来的礼节向张俊生福了福身。 “可怜见的!竟遭了这等祸事,你打小身子不好,要想开些。”张舅舅说着,便有些哽咽,“你娘如今可还好?” “想来是好不了的,姐姐她向来软弱,这会是天都塌下来了。”不等余易回答,他便自顾自的做了答,声音越到最后越低沉渐不可闻,但言语中的心痛却是掩也掩不住。 “舅舅回来就好,娘总少了头牵挂。”余易转头吩咐了个小丫头往后院报信去。 新见面的两舅甥再无语言,一前一后的往后院张氏正院去了。 一路上余易都在打量,前在的人身姿挺拔虎背熊腰,行走间威风凛凛,很有顶天立地的架式,这样的人会是传言中那么不堪的的败家子? 不过人不可貌相,到底是什么人暂时还不好说。 两舅甥刚过月亮门,内院张氏得了信早早迎了出来。久违的姐弟重逢自然免不了互诉衷肠,刚止了泪的张氏拉着弟弟又是一场好哭。 余易站在旁边看得尴尬,这才想到喜鹊刚才介绍的余六她还没有看清楚。便借称前院离不得人把空间留给了两人。 余六是余老爷到了丰城买下的,刚进府时才六七岁。那一年也是灾年,他父母双亡没着没落的,余老爷可怜他便收留在余家,这几年大了行事越发沉稳,便很多时候随伺在余老爷身边,做了跟班小厮,算是比较亲近的。 余易在暗处细细打量,接人待物,引见宾客都是他在做,很机灵的一个小伙子。趁着轻闲的空隙余易把他叫到跟前,问了些余老爷身前的事。 余老爷这趟外出他没有跟着,被安排在粮铺柜上,有些细节也说不清楚,其余的事情倒说细条理分明,粮铺的事务也清清楚楚。就不知道在余福谋划的事情中,他站在什么位置,余易不敢贸然决定。 只是没多久功夫,张氏就打发了贴身的丫鬟梅香来找,说是有话把她叫到内宅。 进门时张氏姐弟都已平静下来,正细声细气的说话。 “我说姐,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粮铺转手出去。”这是张俊生的声音。 余易听了这话忙收住了脚,打发了梅香自己停在那里没动。这话这时候说有些敏感,那悦来居的王贵义才露了端倪,后脚这个好几年未露面的舅舅又旧事重提,他这是想干什么? 第九章 惊爆消息 只听得里头王俊生还在劝说:“姐夫去了,留下你跟易姐儿孤儿寡母哪里还做得了什么生意?就该趁着余记的名声还在,多卖一两是一两。” “我建议这处宅子也不用留了,树大招风名大招祸,姐夫又是那样个去法儿,万一再寻到你们母女头上可如何是好?况且今年年景不好,外头肯定不太平,你们干脆搬到庄子上去住。” 哟呵,连家也不能住了!这张舅舅打的什么主意呢?听到这里,由不得余易不用最大恶意去揣度人心,在足够的利益面前,什么鬼魅魍魉都会跳出来。 不过挑了挑眉,余易打算不动声色继续听墙角,看王俊生接着会怎么说。 “那不成,易姐儿年纪不小了,正寻亲说人家呢,前头正好定了一家,要是生意没了,宅子也没了人家瞧不上可怎么办?” 外面余易听了张氏的话差点吓得摔一大跟头! 原本想偷听点干货,没料到张氏给她暴了这么大个惊天消息,定了人家?定亲? 坑姐啊有没有,暂且不说余易对结婚生子这事儿现在还阴影未消,就冲她这副小身板的年纪,伤不起啊! 她都已经听喜鹊介绍过了,说起来今年易姐儿是十五了,其实这里论的是虚岁。这虚岁很不靠谱的,比如像易姐儿出生在腊月二十,一年的末尾,当她呱呱坠地的时候就已算一岁,等翻过年,大年初一起她就得算两岁了,其实才不过出生十多天的小奶娃。 今年十五的易姐儿真实的年龄不过十三岁,而且现在还是秋天,离十三周岁都还差了好几个月呢! 这样的年纪谈婚论嫁?听张氏的意思还偷偷给她定下来了,余易听得恨不能再死一回算了。 “已经定好了?定了哪家?”张俊生问出了余易的心声。 “就是南前街周家的小子,你姐夫瞧过人说满意。”说到此处,张氏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下来。“你姐夫出了事,家里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我早派人去说了,也不知怎地,周家到现在都没派个人过来。” “你说这要是周家改了主意,可如何是好!”虽然说的是疑问句,但张氏明显已经预感到了答案,这才是她最担心的。 “这事姐你还真急不得!咱们易姐儿还小,可以慢慢挑。” “不急?怎能不急,孝期一拖就得三年,三年下来易姐儿都是十八了!” “原本就是两家都看中的亲事,老爷在时允了的,眼下还不派人过来商量,这周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张氏又是惯常的六神无主了。 屋里沉默下来,余易考虑着是不是现在推门进去算了,可半晌之后,张俊生铿锵有力的发了话:“照我说周家不应这才是好事!若周家现在真看低了余家的门第不情不愿,你把易姐儿嫁过去才是害了她呢。”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张舅舅说出这句话来却是极难得的。 这话余易爱听! “余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在增城都听说了,没道理同在丰城的周家会不知道!到现在还没派个人过来想必是生了别的念头。共得了富贵却不能同患难的人家早点看清是好事。我知道你疼易姐儿,那就更不能把人往火坑里推。” “你现在就应该多做打算。现在的铺子、房子名声太大肯定是难守得住,先都卖了,再寻那小些的不打眼的宅子、铺子多买两间儿,留给易姐儿到时候做嫁妆。” 张舅舅的话说得极诚恳,意思简单直白。 墙角听到这里,余易总算是放下心来。张舅舅过来纯属好心,过来给张氏拿主意来了,并没有打余家主意的意思。 按说他的建议不能说不中肯,若没出余福和王贵义闹的那出,余易可能也会这样安排,清清静静的过日子是她目前最向往的。只是现在怕是想图安生也不能了,不说别人,就王贵义的打算里根本就没有让余家人全身而退的意思,尽身出户还差不多。 “娘,舅舅远道而来怕是乏得很了,话可以慢慢再说,先容他梳洗一番吃点东西吧。”余易迈步进了张氏的正房。 “哎,看娘都糊涂了,你舅舅可不累得慌,增城离这里可有百来里的路吧?”张氏这时才察觉到弟弟一身的风尘来,自责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余易扬手召了门口待命的小丫头把张舅舅引到客房去不提,她现在找张氏可有大事要办呢。 “易儿,你舅舅,好歹是历练出来了。”送走了张舅舅,张氏直直的望着弟弟的背影,出了月亮门再看不见才转回房中,拉着余易的手兴慰的说道:“咱们家眼下的事也没个人料理,我刚才跟你舅舅商量过了准备留他帮衬几天。” “舅舅能留下来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少了戒备,虽然不知道张舅舅的能力如何,余易自然都答应得干脆。而且余福显然是不能用了,现在余易最缺的就是帮手。 “只是娘,咱们家现在到底还有什么家底,能不能让我也知道知道?”余易说得很直白,她实在没心情再陪着张氏兜圈子,生怕一个不小心,张氏就像送店契一样,把家当都随手就丢了,那她还守个屁啊,还如何在这里安居乐业过快活日子? “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张氏提到自家家底时竟是一脸的不耐烦!“不过你打小就喜欢看个帐啊本啊的,你爹还总贯着你。”提到易姐儿的爹余老爷,张氏的面色又暗了下来,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娘要是觉得不必就不必了,当我没问。”余易连忙打岔,看来她还是操之过急,水做的娘真是不好惹,这才短短两天功夫,她怕了,真的怕了她随时生无可恋的样子。 看来余老爷把张氏保护得太好了! “家里往后就咱娘儿俩了,什么还不都是你的,那些东西我也看不懂,干脆你都拿去,就搁你手里吧,你爹多会盘算的人啊,怎么就走了这一步,咱们,咱们这个家往后可怎么办啊。”说着说着,张氏的泪又滑了下来,忧郁的眼神锁定在余易的身上,直叫她毛骨悚然。 边掉着眼泪,张氏还不耽误行动,起身从床头的立柜里拿出一个紫檀的匣子来,交到余易手里后又从梳妆台上摆放的首饰盒里找出了一把黄灿灿的铜钥匙,一齐给了余易。 本来余易还有心就什么周家的亲事问个明白的,但见着张氏一副精力不济的样子也知道这事急不得。亲手服侍着张氏在塌上歇下了才抱着余家的家当回自己的院子。 第十章 姐妹 按照丰城的习俗,家有丧者须停灵七日。 七日之后亡者入土为安,整场丧事才算办完,接下来的每隔七日还要做一次佛事,不过那只算家族行为,不必宴请宾客劳师动众了。 余易对这些一窍不通,自从有了张舅舅的帮忙,她干脆想都不去想了。不知道是传言向来不实,还是张舅舅浪子回头,总之余易看到的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丰城那个败家、诸事不成的笑话。 余易不想往余老爷的灵前凑还有个原因,没办法说出口。以前她一直坚信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但现在穿越的事都整出来了,对死亡她心里有着莫名的恐惧。所以每天除了日常的祭拜、守灵外,她不想迈入前院一步。而且张氏和张舅舅顾虑她的健康,怕她劳累过度也不让她在前院多呆,这下倒是求之不得,余易趁机调养起身体来。 也不知道是属于余易的灵魂特别强大,还是易姐儿原本就没什么大病,虚弱不堪的身体竟然慢慢精神充沛起来,一日强过一日。 其实这两天她也没有闲着,虽然王贵义那边再没任何动静,但他的虎视眈眈不能假装看不见。余易在家里把有可能了解事情真相的人都招来了解过了,余炳文生前欠了王贵义五百两银子的事仍然没能找着确凿的证据。 余福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可她还一点不清楚。 介于此,余宅内外她都得打点起来,经过观察,余老爷生前的贴身小厮余六应该是可以试着相信的人,余易便把外面的情报工作交给了他。 余家的宅院大,下人也不少,看门护院、浆洗洒扫的粗使婆子、跑腿的小丫头就有十好几人。这些人成事可能不足,但败事起来却足足有余,她们生活工作都在内院,围绕在张氏和余易的周围,若有心人算计等于母女两人的身家性命都着落在她们这些人的身上,绝对不能小视。但这些人余易都不熟。 打过交道的除了张氏的丫鬟梅香就是她自己身边的喜鹊,可这两个丫头年纪都不大,而且长得如弱柳扶风,有个什么状况根本不顶事的。除此之外,还给余易留下过印象的就只有保全家的保全嫂子。那妇人长得壮实,人也精明,倒是个好帮手。 这保全嫂子的男人就叫保全,也是余记粮铺里的打杂,两口子靠着余家过活,却并没有卖身余家,忙时工钱多,闲时钱少,日子并不大好过。 找了个时间余易把她叫到身边,好生交代了一番,赏了两个月的月钱,整个后宅的动静算是交付到了她的手里。 “保全嫂子虽然是个好人,但也不值得小姐如此看重吧?”喜鹊蹙着眉,对余易的做法很是不解。 在她的心里,卖了身,卖身契被自家小姐攥在手里的人才老实可靠值得相信,比如她。 余易笑了笑没出声,这事她不好说。照着她从前世带来的经验,人与人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并不存在永恒的忠诚。例如管家余福,听说还是余老爷从本家带出来的家生子呢,父母兄弟一大家子都是余姓家族的奴仆还不一样揣着不可告人的目地? 其实这时候最让余易头痛的是银子,余家的帐面上竟然真的没了银子! 从张氏那里抱了檀木匣子回来,余易就等于包揽了余家的掌家大权,成了余家的当家人。凭着匣子里的余老爷印信,家里的帐房、粮铺流水都被纳入了余易的管辖范围。 所谓印信现在不过成了摆设,不管是帐房还是粮铺,里面早就空空如已,拿不出一个铜板来。粮铺更因为余老爷新进的米粮被劫,断了货源,连门板都合上了,早就关了张。 余家的家产是全部都在余易的手里,不过就几张簿簿的契书,无论是余宅、余记粮铺还是城郊的田地庄子都在,这些别人眼里的横财余易只能看着叹息,可惜它们都不能自己变出银子来。 现在前院的丧事掏的还是张氏的私房,真是花一个少一个。 脑子里想着事情,早晨的例行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得远了些,等余易觉察到的时候,她已经身处余宅的西南角后花园了。不得不说余老爷还真是个风雅有内涵的人。 一方不大的空间,布置了亭台楼阁,假山池水,首尾相连的九曲回廊让各种胜景相连而不逼仄,间或点缀一蓬蓬清幽的翠竹,或一树树斜影横舒的老梅。这边杜鹃残红已褪,那边金菊正艳,金黄的银杏叶已如蝶翩跹,苍翠的香樟却绿意盎然。一眼望去,不免神清气爽。 “大姐姐,你是我的大姐姐吗?”余易正闭着眼轻嗅一丛小菊花的清香,突然背后一声如山泉水般清脆悦耳的声音飘了过来。 余易回头,被翠竹掩了一半的揽翠亭里正俏立着一个白衣小女孩儿。见她回头,小女孩儿瞪着乌溜溜的大眼,仔细的打量着她,似乎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同来一般。那孩子估摸着也就八九岁大,圆头圆脑的还带着婴儿肥,小脸儿细白嫩滑得如同上好的细瓷,大眼小嘴,落在余易的眼里可爱得不得了。 前世她一直想要个孩子,可几次三番总不能如愿,在内心深处对小孩子这种生物既爱又怕,求之不得,慢慢便刻意与孩子保持距离。她那些下属家的孩子大都对她也是又爱又怕的吧,既喜欢她大手笔的礼物,又害怕她的严肃不苟言笑的面孔。 敢这样主动找她说话的小孩很少,余易一时稀奇不免多看了会儿。 “你,不是大姐姐。”小女孩儿的脸上露出一抹坚定,词句肯定。 余易蓦地一惊!脑子里快速的寻找从喜鹊嘴里淘到的余家人员信息。荣华!她应该就是翠姨娘生的荣华荣姐儿,也是原主易姐儿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妹妹。 穿来已有几天了,余易行事一直很小心,尽量不露出马脚,而且自诩做得还不错,就连当娘的张氏都没察觉到什么不妥来,没曾想却被这么个小孩子看穿了? “荣华为什么这么说?”余易问得有些心虚。 “大姐姐最喜欢荣华了,对荣华最好,可这些天大姐姐一次都没来看过荣华。”小孩子是敏感的,或许她感觉到余易与大姐姐的不同,但到底是小孩子,说着说着就只剩下被冷落的委屈了。 余易松了口气,伸手轻拉过荣华的小手时,她并没有排斥,小人儿顺势软软的就依在了大姐姐的怀里。 “荣华害怕了吗?”余易把声音放得很轻,努力让自己柔和一些。她现在想起来了,这几日在灵前的时候,是有个小小的身影时不时的往她身边凑,只不过要忙的事情很多,给忽视了。 “嗯。”荣华靠着余易,从大姐姐身上传来的依然熟悉的香味让她紧绷的情绪软化下来,含着浓浓的鼻音轻应了声。 “大姐姐也害怕,大姐姐也想哭。”手捧着小女孩细嫩的脸,余易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老天爷真是残忍,这么小,这么可爱的孩子一下就失去了父亲和最疼爱她的姐姐。 小女孩黯然的脸色一下变得庄重起来,她也学着余易的样子,极认真的把胖乎乎的小手慢慢盖上余易的脸,一字一句的说道:“大姐姐不怕,荣华也不怕,大姐姐还有荣华呢。” 荣华严肃正经的小表情让余易想笑,却又鼻头发酸。她一前一后活了两辈子,第一个支撑着她,想要保护她的竟然是这么个小屁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