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卿纪事》 第1章 安卿不会游泳,虽然她的身体素质在同行中也勉强算得上及格,但是作为一名国家谍报工作者,不会游泳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幸而每一位谍报工作者的信息都有着一定程度的保密性。不过这个缺陷曾经也不止一次被她的上级长官指出来过,只是她始终没有去学。要说原因,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只觉得也许是来自心理上的不明显的抗拒在作祟吧。 安卿模糊地想到。 世界上最凶险的东西是人心。 那是她的老师在她正式拜入门下时说的一句话,来自他人的意志以及来自己的意志。 她曾经简单地把后半句理解为“误入歧途”、“软弱放弃”亦或是“无知”这样的状态,现在想来也许并不是。 “活下去”才是人要去克服或者面对的来自自己的最凶险的意志吧… 面临危及生命的危险与面临死亡是两种不同的概念,确信死亡即将到来的恐惧远胜于从前接受的所有精神训练。 大海的颜色不是蓝的,是无光的黑暗,眼耳鼻口,所有能够感知世界的器官在恐惧下全部罢工。水是冰凉的,或许也不是,因为害怕已经分辨不清充斥在周身的这股黏腻的压迫是何种形态。 逐渐下沉的身体碰不到边界,如果有海底的话。 渐渐的意识模糊起来,这时候恐惧反而缓和了,安卿将一只手套小心褪下,把信号器和芯片放进去,扎紧端口,想象着它将安然漂浮上升到远方。 “活下去”是深入骨髓的妄念,而她现在不得不主动提前结束她。 “小姐,不要死…求求您…不要死…呜呜呜…” “卿小姐,你怎么这么傻,我的傻小姐哟…” “都吵吵嚷嚷的围成一团作什么?瞎喊一气!什么死不死的?!没得给府里平添一股晦气!” 嘈嘈杂杂间或夹杂着尖利的说话声,听不分明,意识再度陷入昏暗。 浮浮沉沉… 仿佛落陷在漫长的香甜的黑暗里,唯有安心和死一般的静谧紧紧包围住自己。 直到嘴里泛起淡淡的苦涩滋味,安卿才恍然从黑甜宛若梦境的地方醒来。 紧随苏醒而至的是酸疼如散架一般的虚弱身体,提不起一根手指,勉力掀开眼皮。视线还未对准焦距,便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吓得一个激灵,乃至虚弱的身体立刻回以一身冷汗。 从出生到现在,安卿虽然是个特种职业者,但是还真从没遇到哪个时刻像现在这般颓然无力、任人宰割。 “小姐,你醒啦!我…我…不对…女婢!” 安卿终于聚起了涣散的目光,现在似乎是晚上…吧,光线很暗,加之身体疲弱到无法长时间聚焦,安卿只略微看了个大概便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举似乎吓到了守在床边的丫头。 耳边又是一叠声小心翼翼的呼唤,紧张夹杂着希冀。 “…咳…喂我喝了吧。”废了好大劲儿才让嗓子重新发挥作用。 声音嘶哑却绝不属于安卿。 有些意外,也是意料之中。 “哎!好!我…女婢这就喂您喝药。” 咬到舌头一般的笨拙回应,缓缓而至的瓷勺却轻而稳。 再次陷入昏暗的安卿,只来得及暗暗感叹一下这非人的神奇经历。 “小姐没事真是太好了。” “是啊,卿小姐也真是傻,怎么会想不开去…去…哎!” 伴着这一声长叹,安卿悠悠转醒。 隔着厚厚的棉纱,外间的景象影影绰绰,只依稀辨得清一张桌子和两个人形的轮廓。 抬眼是棉纱帐顶,身上盖着一床绣着大朵大朵艳丽花朵的玫红棉被,绣工颇为繁复,以她的审美来看俗却精致,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放缓呼吸,肚子空空,不过在此之前安卿选择暂时忍耐。 帐外的声音低而平缓。 “大夫那日说,若是小姐醒了,切不可再着凉发热,也许再请他来换一副药。茹云姐,我们是不是该找…请示夫人看看” 短暂地顿了一顿,另一声音道:“确是该请示下夫人,昨儿听吴妈说今儿申时要给夫人送燕窝。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兴许这会儿夫人刚用完,那我准备下这就去吧。” “哎!”笨拙憨傻的声音雀跃道,想想不对又小声嗡嗡道,“都是我没用,光有力气却笨拙,又要麻烦茹云姐你了。” “无碍,是我分内的事儿。” “哎~那…小姐带来的银子可还有的使?” 到这又是短暂的一顿。 纤细柔丽的声音安抚道:“无碍的。” “定是不够用对不对?这里的人真真是气人,一个个都!都!”声音不自觉提高,急到后来却似乎是找不到什么贴切的词来形容她的愤愤。 纤细高挑的人影拍拍粗短人影的手臂,两只手臂搁在一起,一只像柔美的天鹅颈项,一只像结实枝干。 “别乱说话,咱们在这里需得谨慎,不可再如往常一般口无遮拦。” “我…我晓得的。对了,我那还有…一点私房钱,是我从小攒到现在的,先拿出来急用。小姐的身体要紧,等小姐的身体好了我们就…就…”似是自己也想不出就能怎么样,嘴拙的人又陷入了低落中。 “你的私房钱?那怎么…?”纤柔的声音似乎是觉得不妥,又道。“不可,我这还余一点散银,总是能对付过去的。” “茹云姐,你是不是已经把自己的私房钱都贴进去了?不行!不能再让你垫着了,你等会,我这就去拿。” 说是这就去拿,也并没有走出房间的样子。 不一会儿,悉悉索索的声音从侧边隐约传来,是房中房吧。 两人就银两推脱了半响,最后纤柔的声音不敌憨傻的执着,还是接下了。 “说好了,我取了你十两银子,这笔先记上,等日后我还你。” “不不不要,这是小姐需要的,跟借你可不一样,哪还要你还?你收着,不要紧,咱们都是小姐的人,咱们的就是小姐的,不分彼此。” 不分彼此…这句话用在这里颇有些玩味。 安卿闭上眼,暂时可以了。 纤柔的女子消失一段时间后,安卿微微翻了个身。 “小姐?”憨憨的声音试探道。 嘤咛一声,安卿缓缓睁开眼睛。 一张普通的扁平的圆脸映入视线,像枝干一样有力的胳膊正掀开一边的床帐挂上钩子。 第2章 安卿在开口之前着实废了一番脑筋,最后选择佯装做嗓子发不出音来。 “小姐可是渴了?先用些水。” 瓷碗稳稳的被端在一只厚实的手掌里,老茧的位置颇有些耐人寻味。 安卿就着丫鬟(姑且先这么认为吧)的手臂,半坐起身,靠卧在垫着一层薄毯的床沿上。 温白水,里面没有一点蜂蜜或者茶叶的味道。 丫鬟又问安卿要不要吃点东西,得到主人点头的答复后,便道:“小姐,您坐会儿,炉子上温着粥,我去给您取来。” 丫鬟躬身退下,半掩两扇漆红木门出去的时候,安卿在门打开的那一会儿略略一瞥。外面似乎是个小小的庭院,一眼就能望到漆门十米左右的庭院里摆着一石桌、四石凳,花草繁茂地绕着院墙内边围成一圈,只有个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的女人拿着一把竹扫帚扫枯黄的落叶。 环境安静异常,只有沙沙-沙沙-的扫地声,与脑海里不知何时听到的嘈杂声纠缠在一起。 安卿在不甚明亮的室内观察自己,从手骨、胸口发育程度约莫能判断这具身体的年纪在13-15岁之间,无力和虚寒畏冷应该是现在最大的问题,至于身体上还有没有其他的毛病,她暂时还不得而知。 这个年纪,处在历史较早的封建时代,身边有两个丫鬟,独居四合院的其中一间屋子。如果用她在现代所了解到的历史读物判断,似乎可选的身份可能性不多呢。 印象中,古人因忌惮怪力乱神,一旦遇到无法解释或难以接受的情况时,其行为习俗上难免有些出人意料的残暴或者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敬畏。失忆,是不是个好借口呢? 安卿垂下的睫毛映在雪白瘦削的小脸上,有种格外脆弱的甜美。 白杏端着膳食进来时,见到床上人这幅安静淡漠的模样,突然就有种没来由的心慌。 “小姐,奴婢服侍您用膳。”强按下不明就里的心跳,白杏坐在床榻边的凳子上,舀起一勺白粥,稍微放凉再递近安卿。 白粥温补,甫一下肚便带起一阵伴随着温暖的胃痉挛。安卿定了定神,缓了会儿再又接着吃。 说是膳食,也仅有这一碗放了些许糖或者蜂蜜的白粥,沉默地服侍完这顿膳食,白杏见自家小姐一言不发,也十分配合她的服侍,便有些胆子大起来。此外,她也对小姐现下心里的想法有些好奇,若是不问清楚一些,便会让她觉得服侍起来拿捏不住分寸,这样难免会更加不讨小姐欢心。 “小姐,现在觉得怎样?可有什么地方不适?茹云姐姐已经去求请大夫人,给小姐再请大夫来看看。” 但见安卿依然垂眸不语,白杏两手垂在身侧,不自在地在绸布裙裤上搓了两搓,又觉不妥似的重新在身前交叉摆好。深觉自己嘴笨,可能又说错了话,可她实在是不知道哪里说错了,也不大分得清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尤其在面对小姐时,情况更甚。 安卿察觉出了丫鬟的紧张,于是思考了下:“已经是落叶时节了呢?” 白杏见小姐接话,大大松了口气:“是的。” 又一想自己的回话实在太无趣,未免惹得小姐更加意兴阑珊,便绞尽脑汁道:“听说、听说府里下月初要办赏菊宴,到时候会有许多贵人前来,可就热闹了。” 安卿露出略感兴趣的模样,微一点头。 似是得到了鼓舞,白杏喜出望外,虽然紧张的磕磕绊绊,倒也让安卿获得一些信息。 感觉白杏一时再说不出什么她自己认为有趣的事情了,安卿便转移话题道。 “你这几天夜间一直宿在这屋里?”斟酌了一下,她挑选了“这屋里”这个字眼。 “是。从小姐失足落水后,奴婢就一直宿在小姐屋里。” 失足落水? 安卿犹疑了一瞬,暂且按下了疑惑,这时刚好门被轻轻打开。 这便是茹云吧?安卿不由得想到。和她眼前这个丫鬟完全相反,茹云着一身浅绿的绸衫绸裙,随着走动,裙摆处几株翠竹似是随风轻摇,好不清淡自如。 当真是个极标志的姑娘,鹅蛋脸红润饱满,一双凤眼寒星点点,鼻尖挺直、嘴唇红润丰满,接近一米七的身高,身材纤秾合度,该大的大该细的细,说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合适的。 不过此刻,这个名叫茹云的丫鬟(?)却是一脸暗淡的愁眉不展,神色恍惚到竟未注意到女主人已醒来。 茹云一抬头,讶异的一呼,关切地疾走到女人人床边,她的神情既关心又亲切还带着些安卿辨别不出的复杂。 “卿小姐,现在感觉可还好?”她径直坐到床榻上,为安卿掖了掖被角,又理了理她睡乱的发鬓。 安卿略略牵起嘴角,这一举动似乎宽慰到了她。 她展颜一笑,当真如百花齐放,原本端庄的面貌经这一笑立刻生动了起来。 安卿心想,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博得任何人的好感。 “我让白杏给你捏捏脚可好?你躺了这些天想必浑身酸疼吧。” 安卿点点头,不置可否。 一个自称“奴婢”,一个自称“我”,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指派另一个,还有…安卿想到这里皱了下眉,对不上,只得暂时搁置下。 不过好歹知道了胖丫头名唤白杏,不用担心以后两个一齐出现唤不出名的尴尬了。 白杏茹云…茹云?印象中没有这种植物吧?果然两人不是同一个系列吗? 气力不佳的安卿在白杏力道适中的揉捏下,渐渐放松了身体,昏昏欲睡。 脑海里模模糊糊想到另一世的自己,她拿到的资料有没有被自己的祖国发现?他们应该已经猜到她凶多吉少了吧?离开那个世界自己多少还是有些不舍的吧…虽然她鲜少有朋友,更无亲戚知己,但是老师…老师他会不会为自己的消失感到难过? 她拿不准,老师是不一样的人物,她总有这种感觉。 她猜想他应当会平静地看待她的消失,一如他平静地看待所有世事一样,但她也觉得老师他是喜爱她的,说起来有些狂妄自大,但是她就是有这种感觉。 模模糊糊脑海里又混入了别的声音,什么没见到大夫人之类的该怎么办之类的,脑子终于彻底罢工。 愿您一切安好。 一滴泪滑落进棉被,安卿再一次安然入眠。 第3章 强大的心态控制能力似乎能加速身体的恢复速度,只过了两天,一天四五顿膳食伺候着好吃好睡的安卿,终于感觉身体基本恢复了过来。 衣服、习惯、人和事,统统都那么陌生,幸好她对这种情形不是太过束手无策。 将军府、大夫人、外院赵管事、大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秦娘子、大厨房的吴妈,已经证实为丫鬟的白杏,以及暂时待定的茹云。如何把这些人物摆到与自己对应的位置上,还欠缺一些东西。 因为必须对自己的事情闭口不谈,安卿只能选择不甚敏感的日常话题起头,又摸不清自己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一种性格,因此她每次都是尽量平淡地浅谈两句,既不发表自己的看法,也尽量避开一些需要展露情绪性的话题,比如她的“失足落水”。 若云没有一次主动提及,而白杏似乎也惶恐引起她的情绪激动,竭力避开她醒来以前的事情。 她尝试提出出去走走,不过被委婉地告知尽量只在这座小小的偏院内走动。 透过半开的窗户,高大的梧桐树虽然开始落叶,但是依然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粗壮的枝干撑起一把伞,将这座小小的偏院锁在怀中。她原以为这是一座规矩的四合院,不过实际上却要偏小许多,总共只两边的正房和一边的下房,剩下的那一边就直接是院墙。 院门多数时候闭紧,外间守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妇女模样的人。 安卿透过半开的窗户观察过,只有两个年长一些的丫鬟会在每天早、中、晚饭前通过此门出去,领到膳食再回来。其中一个较若云年长一些,另一个就是若云,他们统一都住在下房里。 赵姨娘…安卿嘴里咀嚼着这三个字。 她刚来到这里不久,至多不超过五天,白杏曾失言说过她本不必住在这个小院子里,看她神色惶恐一脸自己说错话的模样,安卿便也没有追问下去。 “本不必”的含义多种多样,安卿觉得如果能弄清楚这三个字的含义,想必对她了解自己会有些帮助。 “小姐,已近正午,可要用膳?”虽然这样问,但白杏已经开始摆盘了。 小姐自从醒来后,对三餐的时间和质量严格遵守,从不会拒绝用膳,这几天无不如此。总感觉像是突然珍惜身体了起来,这让白杏既开心又感到心酸。她服侍她用膳时,总是忍不住投以近乎宽慰和欣喜的眼神在她身上,如果安卿饭后露出满足慵懒的神情,她便像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一样感到快慰。 显然,安卿乐于逗弄她。 她一边斯文但是飞速地消灭桌上的汤汤水水,一边接受她趁着她有意停下来的空挡“投喂”过来的食物。本来应当是她伺候她用膳,不过安卿嫌弃那样的速度太慢,摒弃了这部分习惯,变成她们两人都给她自己喂食。 午饭后是雷打不动地散步,这之后是午休。 药已经停了一天了,不是因为安卿不吃,而是已经吃完了。 茹云连着两天下午都去了荣安堂,却连大夫人身边的秦娘子的脸都没见到,更别提大夫人了。想必今天她午休的时候,她还会再去碰碰运气吧。她是个坚忍的人,她的神态语气无不表露着这一点。也许她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这只是她的引申猜测。 “若是今天还见不到夫人或是秦娘子,我便去找外院的赵管事试试,总不能让小姐看不到大夫。”茹云站在安卿面前,低头看着只及她鼻尖处高的女孩儿。 她羸弱得只堪一握,仿佛再禁不起一点风吹雨打,一双桃花眼平静无波,既不波光嶙峋,也不会宛若一潭死水,眼睑下垂时就像藏着无数秘密,久病而浅色的唇极少开口。明明是与以前一样的神态,虽然话更少,但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样的面貌,一样的神态,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风姿。 尤其是勉力笑起来的时候… 她犹记得那天在荣安堂等了半晌,从申时等到酉时,她站在荣安堂院内,站在大夫人门前,洒扫、浆洗的丫鬟一次次路过她面前,投以或疑惑或玩味的视线。她忍受着不堪忍受的目光,直到再也忍受不了了,夺路而逃。 是的,她是自己逃回来的。 她满腹心事、满心不悦,还要强装无事,直到她对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一双桃花眼里泛起甜蜜的温暖,像个搪瓷娃娃般。她瞬间就被安抚了,紧接而来的愧疚掺杂在决心里,让她坚定了自己的行动。 “好,你早去早回。”安卿仍然一圈一圈散着步,像昨天一样云淡风轻地挥一挥手,好似她只是出去兜一圈而已。 早去早回…昨天她也是这么说的,但她还是等完了整个申时才回来。 茹云边走,边咀嚼着这几个字,是在告诉她不要太拼命,还是说她对请大夫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穿过安静却不时不时会有丫鬟路过的曲折亭廊,茹云再一次停在荣安堂院门口。 两扇高大的漆木大门四角镶着铜边,显得气派不凡,两位守门婆子抬抬眼皮,其中一位道:“太太今天也要静养。” 茹云恭敬答:“知道了。”只是不肯退下。 于是,两婆子嘴角一掀,冷笑一声,放她进去。 茹云像昨天一样面朝主屋大门,站在庭院走廊靠右的一边,半垂着头,脊背挺得笔直,即使是再难堪的目光也休想让她弯下脊梁。 有丫鬟窃窃私语。 “她怎么又来了?烦不烦啊?” “就是,杵在那儿真碍事儿!” 茹云耳尖地听到了,而且这样的抱怨不止一次。 似乎昨天来,她还是个能够娱乐她们的笑话,今天她们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早去早回? 茹云又想到,她似乎领会到了什么。 “这位姐姐,今天秦管事可得空闲?” 一位丫鬟不甚其扰的模样,上前道:“管事妈妈忙着呢,可没空见你。” “那秦管事何时有空闲,我好再前来拜见。” “我怎么会知道管事妈妈的事情?!”那丫鬟不耐道。 茹云一转念,也不强求,便道:“那我明日辰时、午时、申时再来拜访请示,希望总能碰到管事妈妈得闲的时候。”语末倒像是自言自语。 那满脸不耐的丫鬟登时瞪圆了眼,只见茹云行了一礼后又缓缓退了出去,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第4章 安卿在昏暗的“小佛堂”内伫立了些许时间。这间屋子坐北朝南,按理说午时的阳光应当正好,不过房屋的主人却用两扇素色的绢绣屏风,首尾相连,把一整个内室隔成一方小小的前厅和一个相对宽大的“佛堂”。 屏风面料厚实,不透光也不过风,一转过屏风便突然由明转暗、由静转沉,空气在这里凝结不动,唯余三支立香在昏暗的房间内不紧不慢地燃烧飘散。清淡的香溢满一室,一桌一椅一蒲团一睡榻,无一不侵染了香的气味,早已是个整体。 安卿的目光从贴墙而放的床榻移到床前侧摆的木桌椅上,顺着椅子脚滑落到铺设整齐的青砖地面上,眼睑略掀,视线最后落定在那方端正严肃的佛坛上。 一尊面目慈祥清寡的女像,眼神无悲无喜,似在俯视芸芸众生,形态似斜倚一侧,右手拄颊深思,左手撵一物,形似莲花。 佛坛上供着些水果,燃着香炉,此外再无一物。 佛坛前的蒲团上端正跪坐着个一身藏青色布袍的女人,乌黑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上面只一支素净的银钗固定,两粒绿豆大小的银耳钉服帖在丰满的耳垂上。 安卿没有越过女人上前,因此只知晓她有着挺直的美背和细瘦的腰肢。 木珠串在她手上撵过一圈又一圈,她开合的唇念诵着辨不清声音的经文或颂词,不受干扰。 安卿踱步到小桌前,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叠经书,以及一叠手抄纸。字迹入眼的时候只觉得熟悉却怎么也转换不成语言,方正纤细的毛笔字在她的目光下变成一个个扭动着的小蝌蚪,游来游去,她越是追逐就越是抓它不住。 忍不住一皱眉,寂静的佛堂、默念的女人反衬得心情越加烦躁。 她于是双手合十恭敬一拜,缓缓退出这小小一方佛坛,再无心情想与这女人搭话了。 一出室,阳光喜人,茹云还没归来,她望着这方偏院框出来的四角蓝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待午休后再一睁眼已是暮色时分,微敞的窗口流泻进几缕带着秋意的凉爽的风,吹散了些许室内的闷热。茹云在耳边轻唤她醒来,白杏在安静地摆盘。 安卿在温暖的棉被里蹭了蹭,直叹安逸葬人。 茹云扶她起身,帮她穿戴好,白杏伺候饭食,一室之内只闻轻微的碗碟声和安卿咀嚼食物的细碎声响,静谧极了。 “今天起白杏搬回去吧,不必再整夜候在我屋里了。”安卿押一口茶,神清气朗的模样。 白杏收拾碗碟的手一顿,转而想到小姐这两天身体确实好了许多,心情看上去也平静了下来,虽然自己还有些担心,但既是小姐的意思,便也柔顺道一声“是”。 “茹云,我白日似是睡多了,现在一时也睡不着,念些书给我听听可好?” 安卿趴回床上,一头刚刚才挽起的长发又被主人揉散了开来,却并不会显得慵懒,只因那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此刻毫无睡意,像埋藏着无尽的私语,却并不会轻易说与人听。 茹云见此忍不住露齿一笑,忙去自己屋里取了两三本线装书,拖过一把靠背椅,坐在安卿床榻前。 这时恰好白杏也收拾好了碗筷,她便也大着胆子坐在床榻边上另一个矮凳上。 “茹云姐姐,我从小就大字不识几个,别说是读书便是听人说书也是很少的,今天可得让我也沾沾姐姐的才气,说不定哪天我就开窍了。” “你呀求我有什么用?”茹云一双含笑凤眼朝侧卧床头的那位小姐一瞥。 白杏登时反应过来,又是窘又带点说错话的忐忑。 “是呀,我也指望你早点开窍。还不快去给你茹云姐备盏热茶,待到她讲的口干舌燥也好润润嘴。” “哎!”白杏如蒙大赦,雄壮的身体灵活如脱兔,蹭蹭两下走到用餐的圆桌旁,倒好两杯热茶托在盘子上,又疾走回来,等到安卿和茹云都接过茶盏,才发现茶水竟然一滴未漏。 “幸好不算太笨。”安卿轻叨一声。 白杏闻言,愈加拘谨起来却也更显得喜形于色了。 茹云挑了一段古时女大学士所著作的关于劝谏女性德行的文章,娓娓道来,她一边富有感情地朗读,一边也穿插着讲述著书人的生平事迹和后世人对她的评价,不光是安卿,连木讷的白杏也听得津津有味。 “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安卿念叨这句,又让茹云拿书过来指给她看上下文,佯做兴味盎然的模样,两颗脑袋一起钻研书本靠得极近。 她俩一引一合,一个有真才实学,一个惯会虚张声势,倒都是越读越开心。 “茹云,有你讲书真真是有趣。” 刚才一直没插上话的白杏不甘示弱,此刻终于跟得上两人的谈话了:“那可不是,茹云姐姐原先就是老爷请来给小姐做启蒙先生的。” 原来如此,安卿暗道一声,马上打趣道:“那我这些天可真是荒废了一位好先生。” “我的好小姐,快别拿我取笑了,我不过是老爷买来的服侍小姐的,何来先生之说,可别因我占了这称呼而埋汰了天底下做学问的能人。” “好好好,那我一人藏着茹云更好!可别让别人见着你的好,反而从我这夺了去。” 三人笑闹一阵,安卿精力不济一会儿就哈欠连连。 于是两位丫鬟立即收声,茹云理床,白杏打水,服侍安卿就寝。 “把书留这儿吧,兴许我哪时醒了还可以看着解闷。”安卿嘟哝一声,已是闭眼窝进了棉被。 两人于是轻手轻脚的推出去,将门带好。 烛台已熄,只有窗户那儿还有些许月光硬生生穿过厚厚的窗纸,给屋内带来了些许微光。 床上呼吸清浅的人儿倏地睁开眼睛,那里面哪还有一丝丝的睡意。 她轻手轻脚翻坐而起,套上一层厚实的外衣,坐在床上就做起了一套古里古怪的动作。一会儿拉胳膊一会儿伸腿,又是下腰又是前俯,足足来回了一炷香时间。 热身运动差不多了,安卿轻巧地翻身下床,这时候她的动作更夸张了,而且也更加折磨人。 她现在做的是一套军营里童年学的柔术,这具身体年龄其实已经偏大,但是她有学过一次的经验,因此懂得怎么做对身体的伤害最小,也更容易理解自己身体的极限在哪里。 一套动作勉强做完第一节,她就感觉天气有些转亮了,而这时她也感到自己到达了身体的极限。 于是胡乱擦一擦满身汗水,带着红扑扑的小脸窝进被窝。 第5章 茹云早已习惯了早起,虽说她读过一些书识得几个字,被小姐宽厚以待,但时刻不敢忘自己身为一个丫鬟的身份。她忘不了,也不能忘。如履薄冰,在半女师半丫鬟的生活中找寻一个平衡点。 卯时正从床上起来,对着铜镜里模糊的人影梳头,白杏在她身后叠她自己的床铺,悉悉索索。每一个清早都是这样,不管身在何处、与何人相伴,都是一成不变。她努力睁大眼睛却仍然看不清铜镜里面那个女人的脸,就像看不清摆在她面前的路一样。 长及臀的乌发经过灵巧的手盘成一对再熟悉不过的双螺髻,插上珠钗,简单描画下眉毛,着一身干净的青罗衣。从前这时候是该去服侍小姐起身的,不过这两天落得空闲了,却发现无事可做,习惯性去摸床头,才想起自己仅有的几本书昨夜都留在小姐那儿了。 小姐,小姐她越发… 她赶忙按下自己的胡思乱想,无论小姐她变得怎样,总归她也不能再干涉什么。 “茹云姐,我去浆洗衣服了。”白杏抱着洗衣筐轻声合上门,交代一声便融入了淡淡的夜色里。 只剩一人的房间变得越发难熬起来,她呆坐在微弱的烛光下,眼前的景象恍恍惚惚,脑海里一个人的身影清晰起来。她记得的,那人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是一种慰藉和希望,尽管那必定牵扯着无限痛苦的过去。 她的眼睛像烛火一般摇曳,忽明忽暗,最后被日渐明亮的天色点燃。 等白杏一回来,她就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小姐的屋子依然寂静无声,她踏着清晨的石路而行,露水沾湿了脚尖。 拐出幽闭的偏院小径,穿过一片假山亭池,沿着方砖小路走上双面游廊,在香馨苑处复进入方砖小路,顺着府内小河一直往南,在又一片回廊处停下,等在荣安堂的大门外。 “现下是妾氏给夫人请安,你来做什么?”守门婆子满脸鄙薄之色,将茹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中不怀好意之色更浓。 “这么说夫人已经略微好转了?菩萨保佑夫人身体康健。嬷嬷可否通融一下,奴婢只进去旁侧候着。”说着,偷偷塞给守门婆子一块碎银。 那守门婆子手心里摩挲了两下,脸上露出淡笑模样,却仍是一副下流眼光。 “有什么事非得这会儿禀报不成?” “嬷嬷放心,只是些普吉院的琐碎事情,若是秦娘子得空也是可以的。咱们府里后院的事情都得禀了夫人和秦管事才好定夺,所以奴婢这才厚着脸过来讨个主意。” “不是老婆子为难你,只是将军今儿个也在太太这里,实在是不能放你进去。这样吧,你且在这候着,等里边儿得闲我给你传个话与秦娘子。” 茹云自始至终低垂着头,守门婆子也拿不准这新来的丫鬟到底什么脾性,只是这到手的银子是决计不能飞了。婆子手腕一翻,银子已入兜,一双耸拉的眼皮朝斜上方瞅着眼前标志的姑娘,真真不像是个丫鬟,瞧这腰杆笔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爷儿的房里人,赶在这时候过来,也不知肚子里藏得什么龌龊念头。于是,一双冷恶的眼越发不怀好意起来。 茹云的手止不住颤抖,勉力提醒自己不要去咬下嘴唇,那副无依无助的样子绝不能显露出来。哆哆嗦嗦退至门旁候着,脸色已是煞白。不能走!不能走!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她,不能走。 “你又来了。”声音一如本人给人的感觉一般,平静地不露分毫情绪。 安卿停在门口,二十多的人却给人三十多的气息,太过平稳,毫无生气。 “可是打搅了姨娘做早课?” 一身灰袍的女人放下经书,抬眼看向堵在门口的女孩儿,背着晨光,只能看到一圈金色的轮廓以及颈侧两旁细碎的绒毛。 而安卿却将她的面容看了个仔细。怎么说呢,这原本应当是张我见犹怜的面貌,五官算不上多出挑,不过却纤细柔和,只是现在混杂了心如止水的气息,压下了些许怜惜,多了一分清淡。是比我见犹怜还要“高端”的面貌呢~ 看得出脸上敷过淡色的粉底,眉毛用浅色的线条勾勒过,配上胸前高高耸起的草垛儿,想问问这个人是不是对禁欲装有过研究。 “身体刚有些起色,便耐不住一直躺在床上,因此昨天想来跟姨娘说说话,不过看到姨娘潜心诵读,想到我这样随意实在是不好。” “可惜婢妾生来就是个嘴拙的人,恐怕做不了妹妹的伴儿。” 妹妹?一股荒唐感油然而生。 “怪我扰了姨娘难得的清净。要是我也能像姨娘一样稳重就好了,也不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尾音细不可闻,人也跟着失魂落魄地垂下头来。 可惜赵姨娘似乎并不像她表现的那般慈悲为怀。 “妹妹何必如此,我看妹妹生的玲珑剔透,将来定会好的。” 平心静气地宽慰两句,不管面前人看上去多么低落,也不肯多说几句。 “我…跟姨娘,终归是不同的。”安卿试探道。 一瞬间似乎看到女人的眼里闪过恨意。 “是啊,你跟我不同,总会有个孩子傍身的。”灰袍的赵姨娘平静地说道。说罢,又去翻她的经书。 这就是无声的送客了吧。 安卿带着被雷劈过的心情,云里雾里般回到自己的房间。 “姑娘,清晨露重,容易伤身,以后可别大清早地站岗,倒下了可怎得了哦~” 清脆的声音里透着打趣的意味儿,由远及近,停在门前。 “我晓得了,多谢姐姐教导。” 这是茹云的声音,与赵姨娘一样平和,但多了温柔。 “那我这也算是送到了。对了,安姨娘可是醒了?” “这会儿想必是醒了,我先去问问。” “茹云,你来了。”云里雾里的安卿反射性说道。 茹云道了声是,推开门。 后面轻手轻脚跟进来个容貌活泼的姑娘,着一身浅粉的绸裙,腰上系着个香囊,头发上插着珠串,耳朵上戴着银饰,看上去应该是个高等丫鬟。 未语先笑,一双眼睛泛着明亮的光彩。 “这可是安姨娘?奴婢巧雀儿给您问安。” 安卿牵起嘴角,真巧,我也是刚知道自己是安姨娘呢。 第6章 巧雀人如其名,宛如一只雀扑扇而来又扑扇而去,随着她的来访,安卿平静封闭的生活被打破,取而代之作为安姨娘的生活则正式开始了。 “卿小姐,药端来了。” 饭后,一碗熬得黑褐色的药汤被端上桌。 自从那天巧雀送茹云回来后,大夫人随后就安排人请了个药姑来,正正好赶在巧雀离开之前到来。 安卿感激地谢过为药姑带路的大夫人身边的丫鬟,也趁此机会详细询问了药姑一些关于自己身体的情况,万幸的是除了体虚宫寒似乎并没有其他疾病的样子。继发现自己是个古代姨娘后,总算听到了个好消息,略感安慰。 安卿一仰头,咕嘟咕嘟三两口灌下去,药汤不仅苦还粘稠,喝下去好长时间嘴里都忍不住泛呕。 “卿小姐,含块梅干去去味。” 安卿接过茹云递过来的梅干,酸咸好歹压下去点苦味。 “哪里来的梅干?” “昨儿个看小姐吃药委实辛苦,便禀了秦管事,允我从厨房领了半罐回来。” “我要是没了茹云可怎么得了~” “又打趣我。” “才没有呢~哪敢打趣你啊~我还指望着茹云明天帮我讨点书纸来,整天闷着怪无趣的。” 没想话落却引得二人一阵沉默。 半响,还是茹云沉着脸色道:“上午听秦管事说,太太身体似乎好些了,明天姨娘们需得跟往常一样常伴太太左右。” 安卿一挑眉,自从知道自己是个新妾,就知道逃不掉古人这一层层森严的等级制度。 “什么时候?都有哪些姨娘们?”咽下已经没什么滋味的梅干,安卿吩咐白杏准备热水擦脸。 “我从大夫人院里的春茶那儿打听到,这府里以前姨娘们都是卯时就到荣安堂候着,数得上名字的有工部曹尚书大人赠给将军的宜良妾、将军麾下副尉表亲徐良妾,另有京都富商家长女袁良妾和云锦、云绣贱妾两名,此外咱们院里的赵姨娘原是将军身边的大丫鬟,不过现下似是不用去立规矩的。” “也有数不上的名字的?”光光是搞清这些个姨娘的来路,想必就废了不少功夫吧。想到此,安卿看向茹云的神色越加柔和起来。 “譬如将军现在的房里人、还有姨娘们身边收用的丫鬟,这些就不得而知了。” “你辛苦了,下去吧早些休息吧。” 吹熄烛光,安卿躺在松软的棉被里,感受到身体一点一点在康健起来,四肢不再鲁钝,精神开始好转,于是心里也跟着有了些底气。卯时是早上5点吧,有够早的呢,幸好古时候睡得也早。 从床上轻手轻脚爬起来,开始每晚例行的柔术锻炼,轻松下腰劈叉,身体比她预想中的还要柔软和适宜这套锻炼体操。然后是原地高抬腿,锻炼肺活量和体力。一直到月悬中天,安卿才草草擦掉一身汗,翻身滚进被窝里。 短短几个小时的深度睡眠后,茹云准时来喊安卿起床,洗漱过后,不同于前几天的素面朝天,茹云把安卿带到梳妆台前,细细为镜中人涂抹香粉,直到原本一张肉色的脸被抹得雪白一片,安卿终于忍不住按停了茹云繁忙的手。这样化妆有多伤脸啊,而且她觉得现在这张脸已经算是白白净净的了,没必要涂上这么厚一层粉。 不过仔细一看,茹云今天也是化过妆的,虽然是一如既往的淡妆,不过却稍稍抹了点胭脂的样子。 三下五除二给自己拍上一点胭脂,让脸不显得那么惨白,也不点唇脂不描眉,捡了个看上去最朴素的堕马髻让茹云简单绾上,系上一串穿珠彩线就算完成了。 “卿小姐,这样会不会太素了?” “夫人身体刚有好转,装扮艳丽了反而不好。” “也是。那我便将这件玫红的广袖流仙裙换成襦裙,与小姐的发饰也好搭配。” 取出来的是件浅蓝色的对襟襦裙,腰间系上与发饰相近的绸带,与发型确实很搭,整个妆扮既不会显得太过随意也不显得争奇斗艳,恰到好处。 由茹云领着跨出偏远的那一刻,外界的花草鸟木伴随着晨曦初露的天空一齐迎来,有种终于从牢狱里解放的感慨。守门的婆子瞟了两人一眼,继续歪歪斜斜地打起了瞌睡。茹云在前,安卿在后,两人默默走着,谁也不曾说话。 普吉院,和它的名字一样普通,褪色的红木大门在两名少女身后合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整个院子靠近将军府的边角,再往后就是假山和府衙外墙了。循着青石小径,稀疏的杂草透过石板缝隙冒出来,不像是疏于打理而忘记拔除的样子,零零散散几株透着随意和生机。小径左边是花草间隔的草坪,其间散布着粗壮高大的梧桐树,正值秋季时分,稀稀落落有几片黄页落下。小径右边是一弯细细的小河,两旁垂柳落下,映衬的水清云洁。 步行五六分钟,可以看到前方也是一座与普吉院相仿的偏远,两院中间地带有座拱桥穿过河流,将两院人带往小河对岸。河对岸是一片假山亭池,双面游廊在期间蜿蜒穿梭,一会儿是高耸而立的假山和山上亭,一会儿是曲径通幽的花鸟草木,廊内穿行数十分钟,小河在一座名为“荷风亭”的四角亭处扩散成一汪碧水,碧绿的荷叶还未完全败退,连接成一片。路过荷风亭,之后是平缓的道路,无廊无山石,眼前所见是一座精致的大宅,名叫“香馨苑”,沿着香馨苑旁边的宽阔石板路继续往前,能看到一座规整的四合院,这便是大夫人所居住的荣安堂了。 原本这该是商代老夫人居住的独门大院,不过因为老太太走的早,媳妇未进门人就没了,所以将军府的夫人一进门便是当家主母,直接入住了荣安堂。而现在的将军则是单独居住在靠近前厅的齐安堂内。 从普吉院到荣安堂,前后花了十五分钟左右,其间小河不断,所以她会“失足落水”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今天的院门是半开着的,两人低头步入院内,里面莺莺燕燕已经立了三个年轻女子。 第7章 荣安堂里大门后的过道上总共立着3名衣着姣好的女子并3名丫鬟,过道左右两侧是两扇镂空瓜果图案的屏门,漆色翻新过的样子,正对着大门的是个中间嵌着“福”字的影壁,似乎有些年头但是依然干净全好。 茹云领着安卿一跨进院门,就有几双眼睛落在他们身上,先是把打头的茹云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不着痕迹往茹云后面的安卿一瞥,不过却是草草收回了目光。 安卿略低着头,只能看到站在前排的3种样式不同的裙裾和下面露出前半截小脚,其中有一双的鞋子窄短,鞋尖微微朝上,可见足型应当比较细小,或者是正缠着脚。这时候茹云退到安卿身后,与另三名丫鬟并排,安卿则碎步上前,站到三名年轻女子右侧。 就这么无声立了约有一刻钟,把能看的花草砖石挨个翻了遍,终于听到右侧屏门打开的声音。众人于是一齐转过身来,只见眼前是个年纪约莫二十上下的大丫鬟模样的人,容貌恭顺,着一身对襟的浅橘色襦裙,梳着两股环形发髻,额前、脸颊垂着细碎的鬓发,看上去越加显得温厚。 “几位姨娘请随我来。”就连声音也是和气的。 一时间裙裾摆动,众人陆陆续续轻手轻脚穿过左侧的屏门,又跨过一扇圆形的垂花门,在正厅前的走道上停下。 “容我先去通报太太一声。” 那丫鬟侧身行了半礼,众姨娘忙还礼,安卿也跟着有模有样学。 最左侧那名样貌寻常但显英气的二十三四岁的女子,似是姨娘中的代表,声音活泼开朗:“那就有劳素玉姑娘了。” 名唤素玉的大丫鬟走后,并排的四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待客厅正大门的前面就是姨娘们立着的宽敞走道,走道两旁是花园假山,再往两侧是与待客厅外墙连接着两排抄手游廊,游廊两侧是东西厢房,此刻厢房门紧闭着。 庭院里做洒扫的丫鬟已经忙碌起来,有给花丛洒水的,有擦拭游廊的,有打扫两侧地面道路的,众丫鬟都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干活。 待客厅厅门只侧开了拳头大小的缝隙,里面隐约传出杯盏相碰的声音和一个妇人平板生硬的说话声。 四房妾氏又等了约莫一刻钟,这时候已经将近用早饭的时间了,厅门终于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名样式玉素玉不大相同的鹅黄襦裙的少女,年纪较素玉应该小一些,散发着满满的烂漫气息,人未至声已到,语调俏皮清脆,令人不自禁升起好感来。 “几位姨娘久候了,姨娘们一清早过来实在是有心了,快快请随我来。今儿个我们太太精神头足,不过久卧床榻,一时间总还要仔细些着,我们做丫鬟的总归不放心,求着太太多歇了会,这才来晚了。” 那丫鬟带起路来脚步轻快,语调抑扬顿挫,说着解释的话却不显得自己理亏,直让人不得不甘愿打消了心里的不满。 “哪里的话,咱们姊妹几个本就该持着一片敬重之心仔细服侍夫人,都是该做的,哪里来的有心之说。夫人卧床本该我们服侍身旁,是夫人宽厚才放了婢妾几个懒散的歇着,本来早该过来给夫人请安的。” 这次出声的是四人中容貌最为清纯可人的一个,也是那名脚型特别纤细的少妇,年纪约莫二十七八,不过看上去却和二十出头差不多,皮肤养的极水嫩,要不是安卿看人年龄一般都只通过极细微的眼角、肌肉松弛等方法辨别,还真可能会断错。 “可不是嘛,碧珠妹妹,我呀,可真想快些见到夫人,没有夫人约束,该抄的经书是一个字也没写,要是没了夫人管束哪天迟早变泼猴。” 这是先前那个领头模样,容貌英气声音爽朗的女子。 “这话您得跟夫人说,奴婢可不敢接。”名唤碧珠的丫鬟被逗得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儿。 几人的说笑声在阶梯最上一阶停止,那丫鬟疾步走至室内,停在一方正面对来客的漆木靠背大椅前,脸颊上还残留着些许红晕,她行礼规矩却因略急的动作而显活泼。 “太太,姨娘们来给您请安了。” “让你喊个人也能折腾一身汗出来,教了你这么多年还是毛毛躁躁,你说你哪天能规矩点行止?” “奴婢也想跟素玉姐姐一样稳重能干,但谁想生了个猴子脑袋,哪能跟常人比嘛~” “你这是存心要气我咯?” “没没没,太太身体才最最重要,可别因为碧珠气到了身子。碧珠最是鲁钝,只盼偶尔还能扮下开心果,好逗太太笑口常开。” “就你心大,还开心果呢?”素玉凑上前来,接过夫人手中的茶盏换走。 “你少折腾几下,我就能开心一天了。”椅子上端坐的女人笑骂一句。 直到这会儿,那夫人还是没有抬眼看下门口并排立着的四个女人。 这时,一个穿着一丝不苟、头发掺杂几缕银丝的中年妇人从侧边走进中央,对着椅子上雍容明丽的女子道:“太太,早膳备好了,可要现在传?” “传吧。” 那夫人点头应允,这才像才看到门口立着的四人一样。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到了,快进来吧。” 几人也像是才刚到一样,或喜笑吟吟或浅笑温顺或毕恭毕敬地走进去。 起头的仍然是英气的女子,“咱们几个馋嘴的还就是故意赶在太太用膳时来呢,太太最懂我们了。” “你也是个皮实的,脚还没跨进来就惦记着讨吃的。” “云英姐姐你来讨吃的,可别拉上咱们姊妹几个,明明就你一人嘴馋,还每次都拉扯上婢妾几个,心眼儿忒坏了。” 这样打趣的是那位脚型纤细、容貌清纯的妾氏。 安卿敏感的察觉到,闺名云英的妾氏在听到这话时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哦?那你们几个一大早过来又是准备做什么?” “夫人可别嫌弃我们吵闹,婢妾几个可是实打实过来给夫人打下手的。没有夫人管教,咱们几个就懒散了,云英姐姐才在外头说自己经书也没抄呢。”睁着一双水意盎然的眼睛,一边说一边戏谑地看向妾氏云英。 第8章 “既然你们都这么希望,那我也只好动动这把锈骨头了,过后可别埋怨夫人太严啊。”将军府的女主人凤眼一瞪,脸色犹自带着病态的苍白,却不减妩媚分毫。 几位姨娘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眉来眼去的模样看上去调皮的很。 这时候只听厅外响起一道铃声,门口台阶下两排立着十五六个绿裙少女,手上皆捧着漆色捧盒。 “太太,请移步膳厅。”女主人身后立着的中年妇人道。 于是众人穿过厅堂右后方的门,进入相连的一间铺设着炕桌的小厅。那中年妇人服侍女主人在唯一的座位上坐下来,碧珠前去开了膳厅朝外的小门,只见一排排女婢鱼贯而入,身子未曾晃动,及至盆盆罐罐都摆上餐桌,自始至终鸦雀无声。 素玉碧珠退后,三位姨娘轻声走至妇人身旁,替代原先丫鬟的位子,分两边而立。安卿落后一拍,眼见姿色寻常不曾说话的妾氏随在妾氏云英身后,而清纯的那位则立到了云英对面,安卿于是默不作声地跟在了这位的下首。 到这时还未开始用饭,只见碧珠从小丫鬟手中接过盛着热水的瓷盆,又有另一名丫鬟托着叠放毛巾的漆木盘子进来。安卿身旁的清纯佳人动作流畅地取了最上面一块毛巾,热水里润湿并拧干了,仔细给夫人擦了手。妾氏云英待夫人擦完手,方才抄起竹筷,夹了一枚水晶饺放到夫人面前的瓷碟子里。 这时才见夫人动筷,期间众人的视线都略微垂着,并不看向正在吃东西的夫人。 也不知道是怎么锻炼出来的,即使不看着,云英似乎也知道夫人什么时候吃完。这次,筷子换了个方向,另夹了一枚浅紫色的方糕过去。 “味道还可以。” 听到这句话,云英下一次又夹了一枚方糕,如此这般,一道菜至多不超过5筷子就要换一道。期间,安卿上首的妾氏已经盛好了一小碗八宝粥,端在身前放凉。 用罢小菜,夫人略停了会儿,云英从素玉手上接过茶盏,双手递与夫人。 等夫人押了口茶水,自己这边的妾氏又递上温热的粥碗。 粥用完,早餐才算完成。这之后又是伺候漱口、净面、擦手,递上最后一盏热茶,众人才算是暂时歇了下来。 室内落针可闻,四名妾氏依然分左右而立,目光微微下垂,落在半空中。安卿和另一名一言不发的妾氏一样,虽说是服侍,但从头到尾都没机会动一下手,只是光是腰背挺直地站着,却也不是个轻松活儿。 夫人不紧不慢地吃茶,偶尔看着前方出会神,别人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又等了一会儿,桌上的剩菜剩饭(说是剩菜剩饭,却都也没动过多少)也都凉了,看不到一点热乎气,夫人才像回神了一样。 “难得好将起来,今儿个用饭也有些胃口。” “夫人日益康健,以后定是要长命百岁的,以后天天用饭定都是有好胃口。” “就你嘴巧。”上首的夫人斜睨一眼妾氏云英,又押了口茶,道:“可曾用了饭不曾?” 众妾氏顿了一顿,这次是安卿上首的妾氏接过话头:“夫人不曾用饭,婢妾们哪敢先用,岂不是目无尊卑,可不敢坏了规矩。” 夫人又是不紧不慢道:“既如此,那这桌便赏了几位妹妹吧。” “那咱们几个可算是有口福了,多谢夫人赏食饭。” “可不如了你的意,一来就问我讨吃的。” 妾氏云英于是像讨到了糖一样捂嘴吃吃地笑。 说是赏赐,妾氏们却依然笔挺地站立着,目光也不往桌上瞟。 直到又等了会儿,夫人起身了,两旁妾氏遂躬身后退一步,换上素玉碧珠并两个二等丫鬟。 “夫人慢走。”众妾氏齐声行礼。 又等了一会儿,妾氏里隐隐居首位的云英笑着发话:“都别愣着了,难得夫人赏赐,咱们姊妹几个感激地受了,等会儿还要回去伺候着呢。” “妹妹们,可得感谢你们云英姐姐,要不是云英姐姐帮着讨食,我们哪来的福气享用。” “哟~妹妹可当不得宜姐姐一声姐姐,论年纪,姐姐虚长妹妹五岁,该是妹妹仰仗姐姐才是,哪里敢乱了礼法,劳姐姐反过来感谢妹妹,何况姐姐先于妹妹几个抬进将军府,姐姐伺候将军、夫人多年,感情自不是咱们几个后来的妹妹可以比肩的,就更不能埋汰妹妹几个了,姐姐说是也不是?” 一通姐姐妹妹的,到却是把话说了个清清楚楚,容貌英气,脾气更是不好糊弄。 被称作宜姐姐的这位清纯佳人,应该就是茹云提到的宜良妾了,是工部尚书曹大人赠的美人,而且在后院的时间应该颇长。 那么眼前这位名唤云英的可是徐良妾?将军麾下某个副尉的表亲。总不可能是商贾之女袁良妾,依照眼下这阶级明显的关系来看的话。 那宜良妾闻言也不恼,却是双目一垂,有些委屈道:“姐姐如何比得过妹妹得宠,不过是个年华渐老的后院妾女。一介送人的命,既不是小轿抬进的后门,也憨傻不讨主子欢喜,姐姐是真心敬你,奈何嘴笨说不出讨喜的话来,惹得妹妹置气。” “姐姐可是在说我奸滑?”妾氏云英胸口微起伏,似是气愤难当。 眼看一个就要火冒三丈,一个就要梨花带雨,自始至终沉默不言的面貌寻常的妾氏终于站出来,乖顺的脸一旦笑来却是吉祥喜人的,讨喜的话也是一套一套的来。 “宜姐姐、徐姐姐,两位可别再挤兑妹妹我了。二位姐姐姿色过人、家室过人、形举得体,还非得在我这个丑妹妹跟前互相称赞,也忒伤心了妹妹的心了。” 那二人得此台阶,也知道此处不宜多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等着她们失态呢,于是都住了嘴,换上喜庆的笑脸。 “袁妹妹家财丰厚,姐姐们哪里比得了。” 判断被证实,这姿色平常的确是京都富商袁家的长女袁良妾。 “别别别,咱们姊妹几个可别再互相夸耀了。要说姿容端庄、家室荣耀、家资丰厚,谁见到咱们夫人都是云和泥的差别。” “你这张巧嘴,怎么不见你在夫人跟前讨趣呢?”云英笑嘻嘻地瞪了一眼袁良妾。 “姐姐可别,今儿还有新妹妹呢,咱们几个别光顾着说话,独独漏了妹妹。” 安卿眼皮一抖,这箭头转的太快,一万头羊驼飞奔而来。 第9章 这时候安卿忽然意识到,她还没摸清楚自己的来路,只知道自己姓朱,名字里应当有个“卿”字,至于家从何处,年方几何,来府里多久了,一概不知。 突然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醒来应该装作失忆的。但是失忆会使自己陷入被动吧,既定的关系、敌我位置瞬间就可能掉个个儿。 欺瞒,是失忆的伴生品,会使一些原本能看清的事物都蒙上灰尘。 安卿紧张地嘴巴翕动两下,声音细弱不可闻,且透着股硬要压下去却没能压下的怯懦感:“问姐姐们安。” 只憋出这一句,一张脸已经涨红,别的却是再也挤不出来了。 “瞧这脆生生的,可是月初里来的朱家小妹?”徐云英像是配合安卿一样,声音也跟着放低。 安卿喏喏两声,勉力回以一个讨好的微笑。 “这妹妹也忒柔弱了,你这样可不行哦,咱们夫人可不见得爱看到你这幅模样。”宜良妾道。 “姐姐这话教训的对,是宜姐姐一番好意,咱们府里这幅模样是要招人嫌的,妹妹可千万记好了。” 安卿于是好一番调整,总算是抬起头来,虽说仍是怯懦的笑脸,因是一番强做镇定的模样,只觉得像只初出栅栏的奶狗,柔弱却勇敢。 那宜良妾见到这模样,不知怎的笑的有些玩味儿,徐云英却是哈哈一笑,看上去倒是欢喜的。 “这妹妹不得了,瞧瞧这模样也忒惹人心疼。” 安卿想起宜良妾梨花带雨的模样,约莫知道云英为何笑的如此惬意了。 只是仍然做鲁钝不言语的模样,众人不再笑语,旁边的小丫鬟早已挑拣了食物摆到另一边的小矮桌上,虽说是赏赐,妾氏却是不能就着女主人的桌子吃饭的,需得先挪到别桌上,站着吃完。 安卿饿了一早上,又是长身体的时候,捡了筷子,等前头几位妾氏都下了筷子才开始吃将起来,只是下筷如飞,比不得另外三位悠闲,虽不显粗鲁却也是不入士官阶层之眼的。 所谓食不言,安卿吃了个十成饱,那边三人也歇了筷。 众人漱了口,徐云英才悠然道:“前头不曾想妹妹胃口如此好,倒是没能提醒,在府里头可不比得父母家中,每饭八分饱足矣,若是吃多了,惹来出恭这堆麻烦事就不便利了,况且今天咱们一整天约莫都在夫人这儿伺候着。” 安卿顿时煞白了一张脸,像被蛇咬了似的放下茶盏。 宜良妾捻起帕角,抿唇一笑。 “今儿个姐姐们就做回大,凡事三位姐姐立在前头,妹妹好生看着、学着,若是有哪处不便,也需尽忍着,若是出了错,姐姐们也是求饶不得的。” 这就是趁机给了颗甜枣了,安卿立即感激地谢了。 众人两两并齐,后面跟了两个夫人院里的三等丫鬟,一齐往厅后的主卧房而去。 穿过厅堂便是后庭院,中央插着扇绘画着明丽瓜果的插屏,一众人绕过插屏才看到主卧的大门。 门口守着的一名深绿色罗裙的二等丫鬟见了,俏生生走过来,脆生道:“夫人现下正在理事,姨娘们且先随我到耳放坐坐。” 果不其然,里面传来一众妈妈婆子的声音,间或有夫人柔婉的两句话。 姨娘们相携着去了主卧西边耳房,里面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的丫鬟们正在做着针线活计,见了人来,都起身行了礼,嘴里齐声念着“请宜姨娘、徐姨娘、袁姨娘安。” 到安卿这儿迟疑了一下,宜良妾善解人意道:“这是咱们府上九月里新来的四姨娘朱氏,只管喊朱姨娘便是。” 于是,众丫鬟又齐问朱姨娘安。 一通忙活摆坐,四位姨娘都落了座,徐云英同袁良妾一边坐着,宜良妾同安卿在相对的一边而坐,这似乎成了惯例一样的东西。 小丫鬟们给姨娘端来茶盏,那带路的二等丫鬟便道:“几位姨娘若是闷了,可以下下棋看看书解闷。” “灵石还是这么嘴巧,不愧是咱们夫人调教出来的。婢妾大字不识得几个,下棋看书可是高看我了,还是拿些活计来予我做吧。也已入秋了,天要凉下来,估摸着咱们后院该有好些活计赶工吧。”这是宜良妾。 那二等丫鬟灵石笑意盈盈推脱了两句,抵不过几位姨娘一起要求,谢了半天才拿了针线布匹过来。 安卿不动声色地瞄了眼正在做女红的丫鬟们,脸僵了下来。 袁氏心细,又与安卿正对面而坐,见了心下好奇,便道:“朱妹妹怎的脸色不太好?” 安卿窘迫,不自禁地左手捏着右手手指,呐呐道:“妹妹体弱,不曾习好女红。” “怎地不会女红?妹妹莫不是在谦虚吧?”徐云英半笑半不笑的模样。 安卿感到,这位主儿也许并不像她展现出来的那么直白好懂。 安卿只是不答话,一双手有些笨拙地接过物什,挑了剪好的鞋垫子模样的布片来缝。眼睛一会儿偷偷地瞄一眼正在纳鞋垫的小丫鬟,一会戳两下自己手上的物什。 “咦?妹妹似是真的不会呢。怎的——”未尽的话掩在手下,似乎真的很惊讶的模样。 无论小姐丫鬟,不会女红在这个时代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安卿不知道这里的女子几岁开始学女红,会到什么程度,但是无疑她现在处在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 “妹妹真是朱家小姐,可别是哪里的农户女替上来的吧?”徐氏云英一双大眼含着厉色,英气的面容充满狐疑和攻击性。 “徐妹妹,无凭无据地可别乱说。”宜良妾道,却也带着一脸犹疑。 安卿坐立不安,脸上惨白,显出呆愣的模样来,嘴巴嗫嚅几下,声音细不可闻。 “听闻朱妹妹是纺织朱家的独女,可是从小未曾习过?”袁氏问道。 安卿于是小声答道:“曾有过姑姑教习,只是跟随姑姑学习的时间不多,还不曾习得。” “妹妹,你我虽是初次见面,可以后同是将军、夫人的人,也许是要相处一辈子的。袁姐姐斗胆问句狠话,你也与我们说了实话吧。” 安卿吓得只敢点头。 那袁姨娘和另两位交换个眼神,众人起来避到了屏风里侧。 袁姨娘压着声音道:“你进府里时,可还未曾来葵水?” 安卿霎时惨白如纸,人摇摇欲坠,却是咬口直摇头。 话题转的太快,古人戏太多。 只是现在众姨娘眼里,却是另一番解答了。 这新进来的四姨娘只怕年纪也虚报了。不然怎滴女红如此生疏,那么前段时间传言四姨娘还是稚女之身也就能够理解了。 那三位又交换了个眼神,徐云英绷着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宜氏更是露出疼惜的目光来,袁氏亦是一脸歉然的模样。 “说句不当说的,妹妹家里怎地如此待你。” 这便是将女红、未有葵水出嫁归为家教的缘故了。只是这会儿,安卿还不知道女子初潮未至便嫁人可断为有罪,罪责可大可小,端看罚的人如何说事。 第10章 那一天几人待最小的姨娘还是不着痕迹颇多照顾的。 安卿当然没能学会女红,她后来被塞了几个荷包耍玩,顺便看几位姨娘做活儿。直到快午时的时候,夫人传饭,姨娘们再度过去服侍。之后是午睡,要睡足一个时辰,夫人才会起来。姨娘们便趁着这段时间各回住处用饭,等未时正(下午一点)须得都回到荣安堂候着,夫人梳妆过后照例是处理事务的时间,姨娘们则退至西侧耳房做活计或者摸牌打发时间。 安卿趁着这会儿借了本书,只说幼时体弱学不得女红却还是识了几个字,众人笑她乖觉却也不曾多说什么。 这里的丫鬟也不识字,领着安卿去了耳房的里间,这里原是一间书房,临窗一张长条形的雕花漆木大桌,现在上面空无一物,靠墙一排古色古香的雕栏书架,此刻安卿正立在书架前。 灵石清脆的声音解说道:“这里原是贤妃娘娘的书房,娘娘进宫后,老夫人命人好生照看着,不许动一物,若是娘娘归宁,看到熟悉的一草一木,也会感到亲近。” 安卿于是有些惶恐。 灵石见此抿嘴一笑:“姨娘不用紧张。夫人入住老夫人和贤妃娘娘住过的荣安堂,也是禀过娘娘的。娘娘曾言‘这些无主的物总要与人使用才有价值’,因此这里的书姨娘尽可借来看,只是须得保持完好。” 安卿于是诚惶诚恐朝书架一拜,又朝上房的方向福了一福,才敢将目光落回架子上。 2米多的宽长形书架,木栏上雕刻着鸟雀的图案,与方才所见的插屏不像是一个风格。最下层放着些手抄书,扉页上字迹模样工整但笔法稚嫩,且明显有两种笔触,由下往上第二层放着些奇人异事志怪小说,讲的是江湖志、名人录,第三层也是最中间的一层放的是经书典籍、女戒女训,最上一层是正史、前朝纪事、诗词歌赋等。 安卿从第二层里取了一本异人游南记,这本书也巧,正摆在一只雀头旁边,那雀的鸟喙张开,恰像是在叼着这本书一样。临走了安卿又朝书架恭敬地拜了一拜,谢过灵石,两人逐次退了出来。 安卿现在字还认不大全,在茹云连续几个日夜的陪读下,一些字随着声音对号入座般归入“认知”的范畴,还有些字却不大有记忆,但是她对识字的场景却并没有任何回忆。 这样一来基本也可以确信宿主大脑里关于认知的部分被保留了下来,只是需要一个恰当的“激活”的方法,真正丢失的只有回忆,或者还要加上一些身体技巧。 将军夫人生了一双凤眼,眉毛开阔,脸型稍显宽长,因为病瘦,显得面色苍白也下颚突出。由衷说,并不是一副纤美的模样,但是因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倒显得生动有灵气。 几位妾氏请安的时候,夫人仍然像上午一样坐在她那宽大的炕上,两边分别站着素玉和碧珠,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发髻上只戴了一朵珍珠绒花,骨节突出的手已经失去了圆润饱满的色泽,如今青筋凸起,安静地交叠在腿上。 妾氏伺候夫人是屏气敛声的,比丫鬟高半截,却比不得房里人的亲近,所以宜良妾和徐云英在端茶侍水时,都比照着大丫鬟的动作来。只有当察觉夫人想要说话解闷时,才齐把抿紧的嘴巴掀开,这时候俏皮话像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清脆好听,逗人开怀。 等用完下午茶,这时候夫人多半会叫袁氏念会儿书听,袁氏是商贾之女,身份上最次但识的字比其他人都多一些,偶尔也会叫上安卿,两个人轮流念,一个声音平和普通,一个声音稚嫩柔和,交错起来如雀鸟轻啼。偶尔精神头足了,也会叫宜姨娘弹个小曲儿或者叫上众人摸会骨牌。 只是一点,夫人是决计不留妾氏过四点的,一般下午四点前都会打发姨娘们各回各院。 日子这样平淡地又过了五六天,直到月近中旬,府里的下人奴仆一下子都忙碌起来,一个个面容肃整,动作干净利落,走路带风,针线婆子们一刻不停地裁制新衣、绣制屏风、帕子等物件。 妾氏们的晨昏定省、随身伺候也免了,初秋一天的早晨,大夫人身边的秦妈妈差一个二等丫鬟跑腿,送来了普吉院秋季的份例,两匹用来制秋衣的布匹,一匹素淡的纱布,一匹颜色跳脱的直罗布,此外还有一小卷棉布、一小卷细沙布和几块柔软的绸缎布。 又有两个婆子抬了几床内填绒毛的轻薄秋被进来,茹云代安卿收下了两床,另两床送进了赵姨娘的居处,接手的是赵姨娘身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 这往后,普吉院再一次恢复了安静。 茹云手巧,白杏手拙,跟安卿一样对缝缝补补半点办法也有没,就只剩茹云日夜赶工忙着裁制新衣。白杏被安卿重新安排接手了茹云所有的对外工作,一应领食、领物、外出都交由了她。 一开始有几次过了午时才领到食盒回来,一路小跑出了一鼻子细汗,安卿也不恼,仍然寻寻常常地聊天,天生有种闲淡的气质,让跟她说话的人也变得沉静下来。 月底的时候,院子里唯一的梧桐树叶落了大半,露出敞亮的天空来,看到院外热闹,院内清冷,安卿又闲不住攒动白杏出去找小花园借园艺铲、求花,到府里养着绣娘的奇巧楼找管事娘子借了几幅时兴花样,前前后后十来天差使白杏跑遍了整个后院。 院里大大小小的管事都知道普吉院里住着个病姨娘,手底下的大丫鬟憨厚嘴拙,你给她一盆花,隔天送来一小块香胰子回礼,你给她一把彩线,隔天送来一盒琉璃珠回礼。管厨房的妈妈最欢迎她来,只要给些厨房里烧剩的木炭灰,听说是给病姨娘养花肥土用,隔天她再来时准会带上一块碎银子。 第11章 随着赏菊宴临近,将军夫人下了一连串的命令。 赏菊宴期间严禁几房妾氏走动,也就变相地取消了每日雷打不动的立规矩惯例。 骤然从前段时间的忙碌拘谨中释放出来,变成被拘在一方偏远的小院里出入不得自由,安卿倒也习惯,一张还未脱稚气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起伏,总是安然地一个人或看书或侍弄花草或发呆沉思。 白杏现下对自家小姐是越发得喜爱敬重了,每次一身疲惫得跨进院门,眼光总会不自觉地搜寻小姐的身影,直到找到了,得到小姐一个笑意清浅的眼神,一句“你回来了”,才会有种自己“回到家里”的安心感。于是在外面悬着的一颗心、提着的一口气就这么松下来了,那个比从前更加憨傻的自由的自己又回来了。 白杏把从厨房装回来的一布袋的灰掏出一些,撒上少许在新种下去的花草上。之后打水洗了手,蹭蹭蹭像只宠物狗一样满眼信赖得蹲坐在安卿身旁,彼时安卿正歪靠在躺椅里,一手捧着一本前不久借来的《明惠帝私访民间纪事》。 目光胶着在“明惠帝周定安,武惠帝皇长女,大周历53年登基,大周历58年下江南私访,侍夫广平侯次子陈楠拌驾随行…”,神思飞远。 这么多天,安卿已经渐渐明了,这是个架空世界。 先前把这里当成封建社会实在是有点委屈这个时代了,习俗文化虽然与她的认知相差不大,但是这里的文明进程却不慢。造纸术、活字印刷、纺织、炼钢锻铁,甚至航海技术,绝对已经达到了全盛时期宋朝的程度。 这里出过女帝,不同于武媚娘的改朝称帝,而是合法继承。 只是稀少,只偶尔出现在皇家、大世家中,民众女性的地位仍然很低。 现在是大周203年,大周朝已传承到第七代皇帝周晔,国土涵盖七洲二十八府,总共300多万平方公里。北与蒙国接壤,西临大韩,西南有夏国,南面临海,拥有面积广大的肥沃耕地,是农纺织大国。 “姨娘,明日就不能出去了。吴妈说明日她会着人送饭进来,除了浣衣房,普吉院里的丫鬟哪儿也不许去,怕冲撞了客人。” 安卿收回思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妾氏的地位比想象中还要低呢。 将军夫人姓王,闺名熙华,出自翰林国史院院士王章智一族,现任正二品的王章智是她的嫡亲祖父。 王熙华与威远将军成亲8年,育有一女常淑平。 因正房无所出,将军府这等世袭大族,是不允许庶子庶女出生的,因此各方妾氏均无子嗣。 况且听说这一届承爵的威远将军早早就奔波战场,三五年难得回来一趟,便是与自己的亲生女儿也难得相聚一次。现在这位皇帝周晔在位期间边境不很太平,大韩年年骚扰边关,又不大举进攻,边关大战没有,小战却不断。 今年八月,将军难得回都城,这次似乎可以休养一段时间再出征。 也不知怎么就被一个商贾之女缠上,摆脱不掉,被迫毁了此女名节,不得已一顶小轿抬进了府。 没错,说的就是安卿。 人嫌狗憎的“安卿”像戏子一样被从角门抬了进来,连大夫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丢进了一间小院子,只是她父亲好歹也是江南纺织富商,丫鬟们也不曾太过轻慢她们主仆三人。 只是自抬进门就未得男主人宠幸,熬了几日,年幼的“她”爬床了! 对!不知怎么“爬”到了男主人书房去了! 被男主人当场扫地出门,并通知大夫人“严加”管教,羞愤的小姑娘在荣安堂跪了三个时辰后,被换到了更加偏远的普吉院去,当天晚上就“失足落水”了。 这是这两天从白杏嘴里磨出来的一点话,她再拼拼凑凑得出的大致情节。 安卿想到将军夫人面对她时并无二致的表现,以及其他妾氏寻常的态度,总觉得这“实情”要打个对折。 15岁的小姑娘进府没几天能一路摸进书房不被发现,还刚好碰到男主人就在书房的时刻,讲出来她自己首先就不信。 摸摸胸口的小笼包欲哭无泪,这是有多恨嫁? 四方院墙圈住这小小的偏安一隅,知道了妾氏的地位低下后,安卿对于外界女子的地位也就不抱有多少期待了。 是做个困在一角的米虫,还是自由自在的蝴蝶,安卿果断选择了前者。 太累了,二十年的军旅生涯被迫结束,除了茫然若失的空落就只剩下身心俱疲的累。 “姨娘…等赏菊宴过了,咱们央求夫人,送封家书给老爷吧。” 白杏小心翼翼地瞅着安静的小人儿,满眼的柔软。 安卿翻了个身,背对白杏,一片梧桐叶落在她的发顶,白杏轻轻拂去。 鼻音里哼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嗯”,白杏于是喜笑颜开,瞅着墙角长势喜人的凤茄花,忍不住又去给花松松土,喇叭一样的浅紫色花朵特别招小姐喜欢。 许是隔得太远,前院热闹了三天,普吉院这等角落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哦,倒是赵姨娘在赏菊宴第一天的早晨,难得没有做早课,而是盯着院门痴痴看了一上午。 大把大把的时间用于锻体、认字和翻阅这个世界的读物,浮在半空的心随着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的深入沉淀下来。 只是…到底还是太无趣了些。 那就?写封家书吧! 若是按照以前做任务的严谨性,这种容易暴露自己身份的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她是绝对不会做的。 不过现在嘛… 摸摸下巴,赏菊宴后荣安堂杖毙了一个二等丫鬟,听说是府里的家生子,结果手脚不干净,偷了某个香客的金饰,这等有损将军府颜面和形象的事情,必须悄悄地且干净利落地处理了。 安卿记得白杏月钱是一两银子,三等丫鬟,毕竟她只是个妾,两名使唤丫鬟再高也越不过二等去。 可见荣安堂的二等丫鬟月钱不会低到哪里去,更可况家生子行窃,是置自己的父母姊妹于何地?! 感觉要变天… “白杏,收衣服。” “哎,好的,小姐。”一高兴起来就又唤回了小姐。 夜神,烛火摇拽。 安卿坐在梳妆台前,镜中人影如鬼魅忽隐忽现。 提笔,落子。 浓稠的墨汁晕染开来,笔法生疏但规整的小楷跃然纸上。 以对将军的敬慕和对夫人的敬重开篇,讲述了她来将军府的琐碎生活,甚至说了白杏最近在帮忙种花的事情。 接着笔锋一转,诉说令自己羞愤欲死的“跳湖案”,只说不齿自己所为,无颜面对父亲宗族,更愧对将军和夫人。 结尾陈词:父亲送座观音像来吧,再带点香烛香火,最好再送点佛教圣花曼陀罗来,她要洗心革面学赵姨娘一心向佛,日夜为将军府祈福。 一口气写完也不封蜡,明日还要递到荣安堂审核。 12 热闹繁忙的赏菊宴过后,将军府连着几日余热未消。 这几日夫人精神好,每隔几日便有哪位大人府上的女眷拜访,一水儿的朱玉金钗、绫罗锦织、环佩叮当。夫人身边的四大丫鬟素玉、碧珠、温翡、灵石也是忙得脚跟不点地。 冀都城里但凡三品以上的武将都给将军府递了帖子,便是文官,像早几年赠过美人宜良妾的工部尚书曹大人也递了名帖。前院将军忙着接待同僚大员,后院将军夫人有条不紊地招待官宦家眷,大厨房在平息了几年后陡然忙得不可开交。 男主人回来了,府上到处喜气洋洋。 卧床静养的前任将军府主人老太爷也难得起身,一同接待了两名同品级的驻守都城的大将。 看这阵仗,只怕这次将军回京是要待上一段时间的了。 军体操已经能整段不歇地做完,柔术也练到了第二阶段,安卿瞅着梧桐树叶越落越多,身上的秋衣也加了一件,捂在手上的信却还没送出去。 日复一日,赵姨娘的诵读声未曾停歇,弥弥如迟暮的夕阳,闻之昏昏欲睡。 夫人管不及后院,几位姨娘都有些探头探脑,前儿个她的园内迎来了穿越以来的第一位访客,彼时她正坐在赵姨娘的房间里翻阅她的手抄经书。 袁姨娘,闺名秀兰,五官端正,面貌只能算是普通,一笑颊边各一个浅浅的酒窝,配着圆圆肉肉的脸庞,看上去倒也喜庆。 袁秀兰对她这个“爬床”的没羞没躁的小妾,并没有露出鄙夷的态度,倒像个贴心姐姐一样嘘寒问暖,又不着痕迹地打听她落水前后的事情。末了还命丫鬟留下了许多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喜欢的蜜饯点心,并一小匹绯红的绸缎。 “这是我娘家人前几年带来了,虽说搁了几年却也是全新没动过的,姐姐没你这般好颜色,穿不得这鲜亮的衣服。妹妹若是不嫌弃便收下,也是做姐姐的一番心意。” 安卿于是羞怯地看了眼布料,又看了眼袁秀兰,咬着唇,不知道是推拒了好还是收下的好。 袁姨娘看的一乐,连带着她带来的丫鬟都被安卿羞窘的模样逗笑了。 “妹妹可是嫌弃这绸缎,也是,妹妹毕竟是出生纺织朱家的,眼光自是不同,倒是姐姐粗心了。” “别,这布匹很好,那妹、妹妹便收下了,多谢姐姐赠礼。” 安卿福了半福。 那袁秀兰也起身还了半礼。 及至下午4点的光景,妾氏必须回自己院落了,若事先未收到管事妈妈的安排,妾氏是不得留门的,晚上7点夜黑之后必须紧闭院门。 安卿落后袁秀兰半个肩膀,半垂着头,只盯着脚面前几步远的地面看。 秋日暖阳照在她脸上,衬得莹白小脸上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辨,仿佛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柔光,显得人越发轻灵乖巧。 府里都道宜双惠貌美惹人怜,是难得一见的水美人,但实际上自她入府之后,即便大人回来的那些日子,也鲜少歇在曲池苑。也不知这位主儿能不能入了大人的眼? 出了那么大的事儿都没被杖毙,不是另有隐情,就是夫人到底还是忌惮了这位的容貌。 妾入不得书房,但换个地儿,大人不一定就不会就范。为个小妾惹得刚回来不久的大人不快,夫人是决计不会做这么蠢的事的。 这不,不是连她自己也拿不准嘛,不然何必此刻前来卖个好。 她们这样地位卑微的女子,到底还是依赖皮相的。 听闻户部侍郎昨日赠了个一等一的美人儿过来,夫人代将军收下了,如今正安置在曲池苑西侧,和宜双惠一东一西刚好住满了。 一个满怀心事,一个无所事事,面上倒也其乐融融,将袁秀兰送出去一段距离,安卿就要折返了。如今她还是“有罪”之人,须尽量避着些露面,再沾染一两件事,可就不好说了。 时人爱好风雅,不光书社、画舫多,坊间花馆、戏楼、勾栏、花柳巷也是周朝历代以来最繁盛的,官宦互赠美人香客被誉为一项美谈佳话。听说那个送来宜双惠的工部尚书曹大人前不久把自己养了三年的美妾也送人了,还是在客流量巨大的百花楼里,随性送过去的。 世人皆夸曹尚书风流豁达,谁又会在意那被送人的美妾是何心情? 也不过是个物件罢了! 冀都,大周国都,风气尤甚。 朱安卿,背靠江南纺织大家朱家。朱家现任当家朱立业唯一的女儿,还是老来得女,只上头有两名兄长。 一手好牌,硬生生打烂了,成了半个奴仆的小妾。 安卿吐出一口浊气,手上的家书拆了又合,合了又拆。 按照常理推断,朱家应当并不是常住冀都的,“她”进府已有大半个月了,若是等到娘家人全回了江南,她就是死在这里也无人知晓了。 当年怎么进的将军府不重要,当务之急是要先接上头才行。 这里没人权,她要换个地方当米虫。 夜深人静时,白杏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今天府里的听闻,一边服侍自家姨娘重写家书。 烛光下姑娘的脸忽明忽暗,微卷的睫毛扑扇扑扇,长长的睫毛阴影盖住莹白的皮肤,认真的模样好似在做什么大事一般。心里忽然就泛起了酸意,止不住地想起隔壁暮气沉沉的赵姨娘。 落下最后一个字,安卿烧了之前没送出手的那封,再将这封仔仔细细折好了。 “杏儿,委屈你大晚上给我明个儿穿的亵裤里面加层棉芯。” “啊?”眼眶的酸意还没褪去,却稀里糊涂接了个活儿。 “女婢手拙,要不唤茹云姐姐来吧。” 安卿摆手:“她最近忙着缝补衣裳,还是让她歇歇吧。不需多好手工,只别忘了拔针就好~” 说罢,杏眼斜睨过去,满是戏谑,看得小丫鬟又窘又不服气。 “才、才不会漏了拔针呢,女婢这就去补。” 赶苍蝇一样撵了人,末了还不忘补一句屁股那里缝厚实点,窘得丫鬟呐呐无言,埋头苦干。 想想不放心,安卿又命白杏在棉芯里掺了一层灶灰。 翌日,三人整装待发,安卿让茹云给自己抹上一层厚厚的粉脂,涂上胭脂、描眉,直到看不出本来面目才罢休。 白杏服侍换衣,看到自家小姐把那屁股那块儿撅老高的亵裤穿在里面,又指明要那件宽大不显腰身的高腰长裙,一颗心蹦蹦蹦直跳,眼皮上下打架,总觉得有事儿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