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许浮生》 三年少年(上) (一) 唐小雅总是喜欢问我:“何毕,你怎么总是不懂得打理自个儿?总跟个梅超风一样一样的。” 其实不止是唐小雅,说我的多如过江之鲫。 高一五班的何毕,生了个女孩的身子,长了张乞丐的脸。不当丐帮帮主简直是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连我自己都嫌弃自己。常常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发愣,为什么我的头发总是那么硬呢?一根根那么分明,用了飘柔那么多年,却没有柔顺一点点。 不过镜子看久了,也就习惯了,习惯了自己的邋遢与丑。但这种习惯也只让我习惯到十五岁。十五岁,我正在读高一。 (二)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文理分科。我义无反顾的选了理科,大概是我的形象的确很适合理工女的感觉。 而新的班级没有给我哪怕是一丢丢的新鲜感,反倒是有些许排斥,大概是大家都爱用嫌弃的眼神看我的原因吧。 这样就显得他们由莫名的优越感。至少比起我来,她们都是beautiful的。 所以我不爱跟班里人说话,除了上课就是睡觉。 我在班里第一个记得的新名字,叫宋显南。 开学很久以后的一次体育课。我忘了是第几次体育课了。 高中生的体育课,第一件事无一例外是围着四百米的跑到跑两圈。 男生跑在前面,一如既往的喜欢回头看着旁边的女孩子说话。女生一如既往的跑在后面,挑着自己觉得最优雅的姿势迈着腿。 或者还有几个女同学,一如既往的走着,体育老师吼两句:“磨什么磨,不快点儿跑!”于是几个女生咯咯笑着跑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她们觉得太累了。一个优雅的女孩子,怎么可以跑步呢?她们不能做这么粗鲁的事。 而我,正如我的外形,与众不同。 我永远是女生中跑的最快的,步子迈的最大的。当然,头发也是最翘的。 跑在前面的一个男孩,永远牵动着全班女生的视线的那个,跟我一样,也是个例外。 宋显南总是自个儿跑着,从不跟旁边的女生搭话。 没人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因为他旁边的女生是我。 那节体育课,所有的事都一如既往又重复枯燥的发生着,一个班的都在跑道上跑着。 我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姿势好不好看,反正就那么跑着,时而看看天,时而看看地,时而出于女生本能抚平被吹起来的头发。 虽然刚扶平,头发又翘了。 “你的头发是铁丝做的吗?”他突然转头看向我,声音带着求知的疑惑。 “嗯?”我偏过头,看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带着怔愣。 他突然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显出,星辰般的眼眸弯成一道月儿,笑容在阳光下干净而清爽。 我看着宋显南的笑,愣在了原地。 然后就那样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忽而脸颊一红。垂着头往前继续跑去。 那天回家之后,我就偷了我爸放在床头柜上的两百块,到了理发店,剪了快到腰的那一头铁钢丝,二十五块。齐肩中短发,又烫了一个小梨花卷。 “你这头发真的要烫梨花卷?”站在我身后的理发师犹豫不决的拿着剪刀,眉头皱着。 这头发质地太硬了,烫成卷发就成了钢丝卷,拉都拉不直的。 “烫。”看着镜子里无风都飞起的头发,我说的好不犹豫。 “怕是烫不软啊。” “一次烫不软,烫两次。烫软为止。” 当然只烫了一次,足足四个小时,那一头顽强又傲慢的钢丝终于服软了。耷拉在我的肩膀上。 一共二百零五块。 老板人好,抹了零头。刚刚两百。 就这样满意的定着软软的头发,兴高采烈的回了家。 那一天晚上挨的打,是我这辈子挨过最快乐的打。 (二) 当然,我知道他的名字,并不是在体育课上。 高一刚开学的时候,我们来了一个新外教。 我们的外教,黑的头发,配着比头发还黑的皮肤。却极喜欢穿白的晃眼的衬衫,然后戴着黄金的手链,黄金的表,黄金的戒指,黄金的项链,黄金的耳钉。 我不知道为什么黑人那么喜欢带黄金。难道他不知道黄金显黑吗? 第一天来上课,他看着我,指着讲台,让我去自我介绍。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何会让我去自我介绍,仅仅是我。 我曾怀疑是否是因为我的头发。难道是我的头发烫的很丑? 我想我最讨厌的,除了宋显南看着我头发若有所思的样子,就是自我介绍了。 在大家的催促之下,我犹犹豫豫拉拉扯扯的上了台。那一句我真的很不想说,但却是不得不说。我说,mynameishebi. 何必?! 坐在后面的杜梓滕大叫,好名字那么多,何必叫何必呢?如我所料,全班爆笑。 杜梓滕,从幼儿园被我脱裤子。到小学被我打,到初中不敢打我却一直潮笑我名字的人。很不幸,高中我还没有摆脱他。?? 我面无表情的抬起头,看着杜梓滕讥笑一声。我连骂都懒得骂他。 我一直想不通,杜梓滕为什么好意思嘲笑别人的名字。 在全班的哄笑中,我看到了一直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的他。 似乎教室里所有的哄笑不过是我和杜梓滕的哗众取宠。 年少时总会对特别的人刮目相看。淡漠的他在我眼里,便是特别的。 窗外艳阳高照,教学楼旁的一株大榕树几乎盖住了整个窗柩。一片浓荫遮住他侧过的脸。 后来我问唐小雅他叫什么名字。唐小雅先是诧异的看着我,而后摆出了然的表情,“哦,他啊?叫宋显南。” 然后暧昧的对我笑笑,“何毕,你可不要对他妄想。全校折在他手里的女生数不胜数。” 我撇着嘴,无奈的看了眼唐小雅,一副你想多了的表情。 只有我自己知道,唐小雅没有想多。 总之这就是我记得的除青梅竹马的唐小雅和杜梓滕外,第一个名字。 (三)? 可是所有的小心思,都不足以让一个内向胆小的我表现出一丁点儿异样。 让我心底埋着的种子疯狂的成长,是他救一个女孩。 高一要完的时候,学校抓住了一个外校女孩。因为偷车。很多学生拥挤在周围大骂。? 我也挤在人群中,跟唐小雅一起看着里头被推攘辱骂的女孩。 女孩垂着头,头发被抓扯的凌乱不堪。她的肩膀抖动着。无奈而害怕跪坐在人群中央。 看着她杂乱的头发,我鬼使神差的摸了摸自己已经柔顺的头发。 我看见了他,就在人群中,我摸着头发的手一顿。 他没有说话,挤在人群中看着跪在中央的女孩,冷冷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卫狠狠的扇了那女孩两巴掌。清脆的响声足以让所有骂咧的人哑然。女孩被一巴掌扇倒。凌乱的头发半掩着苍白的脸,她死死的咬着嘴唇,颤抖着撑起身子,没有说话。 我看见他眉头忽的皱起。上前扶起女孩。转头对门卫说,这车是我的,她是我妹。? 被偷的那辆车的确是他的。后面那句话鬼都知道真假。 保安见主人都不追究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虽然事情很狗血,英雄救丑。但我还是被他小小的震撼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年少时有太多的事不知道为什么。 就像我从来不喜欢看篮球的。但致此之后,只要有他在,肯定会去看。? 除了打篮球,我再找不到理所应当盯着他看的事了。 他和杜梓滕一伙是很好的哥们,特别是杜梓滕。我一直在琢磨,他那么帅气安静无敌迷人,怎么会跟杜梓滕这种死皮赖脸的人玩在一起。 当然,我也不知道杜梓滕跟他说了多少我不知道的坏话。 因为我常常不经意见发现宋显南会看我。带着审视,或者是不解。 不解什么?不解为什么我的头发是钢铁丝吗? 该死的肚子杜梓滕! 三年少年(下) (四) 高二上学期完的时候,年级篮球联赛。 唐小雅硬是拉着我去。说是陪我去看宋显南。鬼都知道,她是为杜梓滕才去的。 我们三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从小到大都喜欢杜梓滕,被杜梓滕的皮相迷的神魂颠倒,一喜欢就从小学喜欢到了高中,对于我这早已不是秘密。 我跟着唐小雅旁边,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看着他。手里习惯性的拿着一瓶矿泉水。我幻想过很多次他休息的时候把水递给他。虽然从没递过,但这不影响我幻想。 我们班上场的时候,旁边除了自己班上的女生,莫名其妙的冒出来许多不认识的女生。 都拿着水,坐在旁边看着我们班的男生叽叽喳喳指指点点,然后笑的前俯后仰。 我撇着嘴白了一眼,真是不知廉耻。 轻浮! 我不屑的切了一声,带着气一把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大口。 一场篮球赛,激情四射,夹杂着不停歇的女尖叫声,终于谢幕。 32:18 我们班稳胜。 一群人在篮球场里欢呼,唐小雅站了起来,看着那一堆人,两眼冒光,“太帅了!” 我不看她的脸都知道她在看杜梓滕。 我也跟着她看了眼杜梓滕,撇撇嘴,暗自嘟哝,一点儿也没有宋显南帅。 恰巧杜梓滕偏过头看着我,四目相对,我轻描淡写的别来了眼。喝了口水,余光瞥着杜梓滕旁边的宋显南。 然后一堆人往这边走来,推推攘攘边走边起哄。 后来有人直接把杜梓滕向我和唐小雅的方向推了过来。 我看到了宋显南也跟着在笑。笑的很浅,不细看似乎都没有。又似乎带着苦涩。 我还没有看懂那是什么表情,那堆人推着杜梓滕已经走近了。我回过神,看了眼唐小雅同学,拿着矿泉水赶紧往旁边一让。 唐小雅就这样羞涩的站在一堆人前面,用眼睛时不时瞟着里头的杜梓滕。 杜梓滕站定,看了眼唐小雅,往旁边一挪步,很自然的拿过我手里的水仰头就喝。他看着我,说,我怎么发现你最近每次我打篮球你都在啊。 我愕然的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一口灌光的瓶子。惊讶的甚至没有听清他后面的话。 “杜梓滕你为什么要喝我的水?”我抬起头看向杜梓滕,眼睛里带着怎么都想不明白的疑惑和茫然。 还有惊讶和愤怒。怎么可以随便喝我,喝过的水? 杜梓滕看着我笑着,拿起空水瓶当头一瓶子敲下来,“砰”的一声。 “我就喜欢你这种蠢的。” 我黑起了脸,再蠢也知道杜梓滕的意思。 伸出手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瓶子,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转身就往教室跑。我心里害怕极了,生怕这一幕被宋显南看到。 年少时总是自私的,只想着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的喜欢和伤害。却从未想过喜欢自己的人是好是坏。 杜梓滕在篮球场边上,手还保持着那个被抢走水瓶的姿势,看着跑远的背影,眼神有些不知所措和游离。 不过他还是回过了神,是被唐小雅一巴掌打回神的。 杜梓滕捂住被打的脸,惊愕的转头。看到的,却只剩唐小雅跑远的身影。 后来在我十七岁生日的那天,杜梓滕转学了。 听说是因为他爸工作调动的原因。 那时的我们,高二的生活已经快到末端。 杜梓滕的离开,对我来说不痛不痒。他走后,我对宋显南的关注仍不见减少。不增反多。 我在同桌的记事薄里找到他的qq号,然后特意申请了一个qq,加了他。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说,我叫王忆南。王忆南,比何毕好听多了。 后来的那一年,网络上,我们俩儿竟然成了无话不说的密友。 而现实中,我们俩依旧不咸不淡,不近不远。 不过也仅是一年而已。 (四) 到了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在唐小雅把我所有优点美化并且大力的鼓舞下,我选择向宋显南告白。在qq上。 本来想坦白身份的,可我实在太怂,胆小的不敢承担告白失败的风险。 于是就直接给他发消息,宋显南,我喜欢你。 说完之后,就有些后悔了。没错啊,我就是很怂啊。 可转念一想,反正他也不知道我是谁,who怕who? 但我还是紧张的盯着电脑屏幕。等了很久,才看到跳出来的字。 他说,我知道。 脑袋一片空白,似乎心脏漏跳了两拍。我蹲在电脑前,抱着枕头的双手颤抖,直起身子倒在后面的床上。一脸生无可恋。 或许他一直都知道我喜欢他。 又或许,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号的主人,还有一个名字,叫何毕。 但我没有问。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发完这几个字他的头像就成了灰色。 (五) 之后不久,在高考的压迫终于释放后,我们毕业了。 再看到宋显南,是毕业典礼上。 他走过来,揉了揉因为他而烫成梨花卷的头发。 笑了笑,两个浅浅的酒窝荡漾在我心头,他说,“他们都说你现在好看。但我还是觉得以前好呢。”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笑。第一次是在高一那年的体育课上。 就带着被他那双酒窝荡漾着的心湖,大学前的假期,我把头发烫回了原来的直发。 可惜毕业之后,我们已经各奔东西。 再见,已是大一那年的同学聚会。 晚上一群老同学往ktv走去。我停在ktv楼下的甜品店,看着橱窗里里的甜品样品。 刚要点,后头伸出一张白皙修长的手指,指了指牛奶味的冰激凌,“要这个。” 我一愣,那正是我准备买的甜点。 转头看着宋显南,我装作淡然的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买这个?” 他笑着没有回答。 在嘈杂的ktv中,他发来qq消息。 他说,我只是认得你喜欢的那个眼神,因为我在里面住过好几年。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六) 在很久以后,有一次搬家。在衣服箱底看到那张我一直藏着的毕业照。上面的宋显南,温和如沐春风。我以为我早忘了他,但现在才发现,他一直都是我心尖上的疼,只是不敢触碰罢了。 过年的时候,回家找了唐小雅,她提到了宋显南。 唐小雅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着:“他现在在政府工作,有一女朋友,就以前那偷车女。把她疼爱的成了一宝。但我就觉得配不上他,而且头发总有些乱。” 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转头看了看我,“倒是和以前的你挺像的。” 我愣在原地,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感觉。转瞬即逝。 我转头对唐小雅无所谓的笑了笑,没有在言语。 “也是了,阿杜当年为了给你买生日礼物出了车祸,你总不能还惦念着别的男人。”说着唐小雅别开了头,看着面前的电视机。 (尾声) 时光荏苒,家门前的那池睡莲开了又闭,闭了又开。 漫漫岁月在日复一日中流逝。而我,也已结婚成家。 丈夫翻着我的相册,转头问我:“这个男孩是谁啊?” 正在拖地的我侧头,看见丈夫指着唯一张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的照片。他逆着阳光,笑的很开心。那是我们一起去海边的时候。 我拢了拢耳边掉散的头发,“他是我高中喜欢过的一个男孩。”然后顿了顿,抬头望着丈夫,补充道:“他叫宋显南。” 丈夫若有所思的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说着转头看着我,眼里带着孩子般的不满:“你高中不是该喜欢我吗,” 看着丈夫清澈明亮的眼睛,带着逗趣的样子,我莞尔一笑:“年少时有小雅喜欢你,我自然喜欢别人啊。” 说着继续拖起了地。 年少时爱过就够了,也不是非得嫁给爱情不可。 爱情这东西,可以像我对宋显南一般,一见钟情。 也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日久生情。就像我与丈夫,只要我们对彼此好,总会让爱情降临婚姻。 叛 (一) 骆秋宁走在长长的巷子里头,身后的两个丫鬟搀扶着她。 巷子曲径通幽,巷旁有一两棵木棉树,冬末时分,枝丫上的绿叶早已被寒风吹光,唯留点点的殷红缀在枝头。 绕了几绕,骆秋宁终于站定了脚步。 她一手扶着肚子,一手被丫鬟搀扶着。 抬头,看向院门上头挂着的木牌子,微微喘了喘气。 院子旁边种着一颗桂花树。这个季节,吹光了叶,唯留光秃凄凉之景。骆秋宁的目光落在桂树上。唇角勾了勾。 她喜爱桂树,院子里也种了一颗桂树。每当烦扰之时,便去桂树下私语。为此她还替桂树取了个名字。 忘川。 世间纷扰,心中愁绪,语出便散于桂树下,无人知晓。不过忘川一梦。 那棵桂树不同于其他的桂树。无论春凉夏暑还是秋炎,甚至于千里冰粉的如今冬日,在别的桂花凋零之时,它亦是花开。 季季花开,袭人鼻尖。 人们都说,那棵桂树是精怪。可她不信,她就是喜欢那棵桂树。 夫君也知道的罢?所以在这个院子外头,也中了她最喜欢的桂树。 “夫人,咱回去吧。天寒地冻的,在外头久了对身子不好。”身边的丫鬟皱着眉头嘱咐道。一边说,一边转头看了看寂寥无人的四周,和昏昏暗暗的巷道。 骆秋宁收回看着桂树的目光,站在院门外头,看着紧闭着的木门,没有应声。 她想起昨天晚上收到的信件。 “夫人,走吧,再不回去老夫人该责骂了。”旁边丫鬟的声音越来越不耐烦。 骆秋宁收回丫鬟搀扶着的手,削葱白嫩的手指捏着肩上桃红色绣彩牡的披肩,向上提了提。 她低着眉眼,扫过身上绣着彩色牡丹的朱红色锦缎披肩,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 她向来不喜欢艳丽,奈何家中老夫人觉得红红绿绿的颜色吉祥喜庆。非要她一天穿的花花绿绿。今儿一早出门时,又说她为身不检,出个门都穿的花枝招展。 骆秋宁长叹一声。 纵然家中人对她挑拣嫌弃,得幸有夫君庇佑爱护。 想到夫君,骆秋宁的脸上浮起一丝温婉的轻笑,伸手推开了面前的木门。 昨夜收到一封信件,是夫君身边的小厮倪成送来的。夫君说,今儿是她生辰。家中不给她办,他来给她过。 院子里跟着巷子里头一般,空无一人。 骆秋宁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提着裙子,缓步走在院子里头,转头缓缓的看着四周的景象。 院子外头看着平凡,不过里头布置却是精致名贵的紧。 院子不大,绿荫环绕,又有活水引泉,清流叮咚。左墙下亦有一座亭子,贴着青花的瓷片,铺着南洋运来的白玉石。亭子下种着名贵的流光菊。纵然是三冬时节,开的依旧明艳。 不知为何,骆秋宁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夫君家是官家,贵为吏部员外郎。许久前曾蒙冤,家中金尽裘敝,一贫如洗。娶了她之后,虽说家中不再缺银子,但不论家中太夫人和婆婆如何奢侈,夫君和公公在外头,向来都以节俭示人。 怎会用千金一片的白玉石铺地?将万金难求一株的流光菊随意置放在户外? 骆秋宁秀眉轻蹙,虽说这些东西对她来讲,九十牛上的一毛都不值,但这反常的景象让她心里头有些慌。她向来都是中规中矩的性格,最怕反常,连微微的异样也会让她觉得不舒服。 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想要出门。 忽而屋中传出一阵声响。 那是女子娇娇的吟声,舒缓而销魂。 骆秋宁往后退去的步子一顿,像是魔怔了一般,向着那屋子走去。 “夫人,再不回去老夫人定要责问你了!”身后的丫鬟不满的说着,伸手准备拉着骆秋宁。 骆秋宁大力的甩开她的手,径直走向那屋子。 丫鬟见此,跟旁边的丫鬟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耐烦。 而后两人便上前,默契的准备将骆秋宁强行拉回去。 倏然之间,骆秋宁的步子停了下来,紧紧的盯着那屋子。 跟上来的两个丫鬟脚步也是石化一般,一动不动。 屋中喘气的声音, 怎么那么像夫君的声音? 骆秋宁紧紧的盯着那件屋子。怔怔愣愣,有些回不过神来。 听错了对不对? 一定是听错了。 骆秋宁想要后退逃离,不想脚步却是魔怔一般,自顾的向着屋子里走去。 男子的喘气越来越浓,女子的低吟撩人心弦。 一声声,像是重鼓的锤,敲在骆秋宁的心上。 走到屋外站定,眼睛紧紧的盯着房门。 里面床架摇晃的声音萦绕在骆秋宁的耳边,她伸出颤颤的手臂,轻轻地,推开那扇雕着窗花,嵌着彩琉璃的木门。 要知道,整个抚州,只有她们巨富骆家,和她嫁入的裴员外家,才用的起南洋运来的琉璃。 骆秋宁的目光从门柩上嵌着的彩琉璃上扫过,落在屋中摇晃的床架上。 床帘勾在银勾上,床上春光正好。 夫君裴元的乌发散了一背,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着。 檀木床架的“咯吱咯吱”声冲击着骆秋宁的耳膜。 脑子里头一片空白,骆秋宁的身子有些摇晃。她伸出颤抖的手扶住门柩。 床上躺在裴元下的女子,转过头,看向门口的骆秋宁,裴眉上挑,眼中净是不屑挑衅之色。 她冲着骆秋宁,张着朱唇,一声轻咛。 骆秋宁眼前一黑,向后栽去。 似乎听到门口的声响,裴元还在摇晃的身子转头,看向门口。 骆秋宁迷迷糊糊倒下的时候,目光刚好看到裴元转头看着自己,那双俊朗的眉头蹙着,眼中满是嫌恶的模样。 骆秋宁的身子向后倒去,丫鬟接住。她闭上眼的那一刻,看着外头乌云密布的天空。 脑子中满是夫君看她那双深眸中,弃如敝帚的眼神。 (二) 骆秋宁在迷迷糊糊中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床上,身子难受极了。下身是撕裂一般的疼痛。疼痛让她睁开眼,看向周围。 视线模糊不清,只隐约感觉着旁边的吵闹不堪。进进出出的人喧嚣着。 她听到有人凑在她耳边大声的叫‘用力!’ 身下依旧是撕裂的疼痛,疼的骆秋宁喘不过气来。她想张开嘴呼吸,嘴唇颤动着,却是连张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耳边依旧有人大声吼叫让她‘用力’。 身下疼痛依旧。 “划开罢。”旁边有女子轻描淡写的说道。那声音熟悉极了,骆秋宁想睁开眼看那声音的来处。 费劲力气睁开眼睛的一条缝,忽而肚子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意。骆秋宁昏死了过去。 问柳站在主屋的床边,冷冷的看着床上昏死过去的女子。性子温婉有什么用?长的却不及她的万分之一美。拿什么跟她争? 首富骆家的金山银山?问柳‘噗嗤’一声讥笑。幸好她的裴元表哥没有被她的金钱迷花了眼。 问柳轻轻的抚上自己的脸,三年了。她等了三年。总算要如意了。她目光下移,落在那个被稳婆剖开的肚子上。 本来白皙的肚皮中间被划开一条长长的血痕,血溢出来。肚子里头的胎儿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我看孩子还取不出来,肚子再划开些。”问柳听到自己冷冷的声音。 (三) 问柳转出了屋门,明明是裴家的主屋,院子外头却空无一人。她也不意外,一边理着鬓发,一边转向院子旁的书房而去。 书房里头还点着灯,远着一看还以为是裴家的家主裴元还在挑灯夜读。 走进书房,问柳面上冷淡的低了低头,抬头时,已经是一幅焦急的模样。她一把推开门,看着里头的坐在书案后,正看着庄户田契的裴元,慌乱的道:“表哥,夫人她…快不行了!” 裴元闻言,抬头扫了一眼问柳,抬起手挥了挥,一旁的小厮倪成低垂着头,走到门口,将屋门拉上。 “急什么?”裴元淡淡的说着,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小杌子:“过来。”他说道。 问柳面上焦急,脚上还是依旧向着裴元指着的杌子走去,口中还有些颤颤:“表哥,夫人她” “难产了?”裴元接过问柳的话,伸手将走近身处的问柳按到了自己身边的小杌子上,笑道:“不是正好么?” 问柳偏着头,一脸惊诧的看着裴元,带着些许慌乱:“表哥你在说些什么呢?!” 裴元没有回话,只是抚上问柳的脸庞,看着她的眼睛,温柔的道:“柳儿,三年了,你当真不恨她?” 问柳闻言,眸中神色一闪,一时语噎。 “你恨她的罢?”裴元一边笑着,一边放开问柳的脸:“你我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三年了,她费劲心思嫁于我,你怎么会不恨呢?” 不恨又怎么会在那个女人身怀六甲的时候引她入秋园,让那女人看到他和她颠鸾倒凤呢? 问柳定定的看着裴元,怔了怔,没有回话。 裴元低身,一把将问柳拦腰抱起,声音悠悠的道:“若她今儿死了,我便娶你为妻。” 问柳任由裴元抱起自己,闻言,偏过头,看着裴元戚戚道:“我不嫁有妇之夫的。” “她死了我便没妇。”裴元说着,将问柳放在床榻间。 “可你还是有妻,不过是妻死续弦,还得守贞。”问柳伸手,抵住裴元的胸膛,眼中带着点点泪,也不知是因为自己,还是为了将死去的骆秋宁。 裴元看着问柳,深情一笑,低身吻了吻问柳的额头:“那我就送她一封休书。” 劫 (四) 骆秋宁痛死过去又疼醒过来。或许是肚子里头的孩子让她死不彻底。迷迷糊糊之中,她又睁开了眼。 再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骆秋宁被裹在一卷斑竹席子中。席端两人抬着她,不停的颠簸。腹及腹下依旧疼痛的让她喘不过气来。肚子中有东西流出来,却少了往常的沉重感。 骆秋宁惊骇着,伸手想要去摸自己的肚子,不过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般,动弹不得一丝一毫。 “真是晦气,大晚上的来乱葬岗。”席子一端有人愤愤的说道。 “是是呀,我们快点儿…”另一端的人说话都打着哆嗦。 “你怕个什么劲儿?怂包!”走在前头的人回头对着另一人呼呼喝喝。 另一人牙关打着架,一边抖一边回道:“主要是夫人太可怜了…还穿着红色衣裳呢……” “住嘴!”前头的人忽而声音一喝:“有什么好冤的,听说是跟外人通/奸,才怀了孽种。” 说完,乱葬岗中冷风一吹,两人的脖子皆是一缩。 “丢了吧丢了吧…”后头的人站住脚步,不断地哆嗦着说道。 而后席子被人一扔,卷住的席子滚了几圈才散开来。 骆秋宁顺着席子滚了出来,抬席子的人影已经小跑着往回而去。 她回过眼神,空洞的扫过乱葬岗,山林之上的苍月幽幽。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往外留了一地的肠子,再盯着枝丫上头的苍月。月光洒在山林之中,衣林以轻银华裳。 山风起,卷起旁边的一张白纸。飞过骆秋宁的上方。上面的字太小,骆秋宁看不清楚,唯有左侧两个‘休书’大字,映着月光,扫过了骆秋宁的眼。 山林之中斑鸠夜啼,生生凄凄切切。 骆秋宁眼中带着绝望,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老天爷,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恍惚之中,骆秋宁忽然想到,三年前求死求活嫁到裴家时,娘亲规劝,爹爹反对,说她若嫁裴家定会后悔的那些话。 这一回,死了就死了。下一回,就不要再遇到裴元了。 不过死劫耳。 (五) 初秋时节,枝头上的绿叶已经泛了黄,金色的叶子掉在树上,被秋风吹着摇摆,增添了些许萧寂。早些开的雏菊已经绽在院子的两旁。 有秋燕在屋檐下叽叽喳喳。 骆秋宁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到了地狱。环顾四周,屋中只有一张木桌,和旁边摆满书的木架。木桌上摆着些许白粥和彩果子。 阴曹地府也要吃饭? 骆秋宁有些会不过神来,她躺在床上,懵了好一会儿。前一刻,那撕心裂肺的痛,和铺天盖地的绝望她当然没有忘记。 不是没有忘记,是还历历在目。 缓过神来,骆秋宁从床上撑着坐起。 肚子上的疼痛早已消失,肠子也没有留一地。她撩开自己的衣服,看向自己的肚子。原本被尖刃划开的地方早已光洁如初。 骆秋宁平静的将衣裳放下,光着脚下了地。 她走到很缓慢,静静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这是她第一次来阴曹地府。 骆秋宁缓缓走到屋门,便看见一院子的黄色。秋天的黄色骆秋宁再熟悉不过,铺了一地的黄叶也不知哪儿吹来的。明明院子里头一棵树都没有。 院子里头放着许多药架,上面摆满了秋条编制的竹簸,上头放满了奇奇怪怪的草药。 有一人蹲在药架子旁,低头挑拣着。头发用一直骨钗束在脑后。干净整洁。 “请问……这是地府么?”骆秋宁站在屋门口,看着院子里的背影,问的小心翼翼。 那人闻言,转头看来。 他看着骆秋宁没有开口。 骆秋宁站在屋门口,被那人看的有些扭捏。 “请问,这是地府么?”骆秋宁又小声的开口问道。 蹲着的男子看着骆秋宁,摇了摇头:“人间。” 他轻声回道,而后慢慢的转过了头:“我救了你,在乱葬岗。” 骆秋宁闻言,僵住。人间? 她忽而低下头,一把撩起自己的白色上衣,看向平坦又光洁的小腹:“人间?”她喃喃自语。 她伸手放在自己的白肚皮上,摸了又摸。 人间?那她的肚子…… 她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院子还蹲着不知做着什么的男子。 “你…”救得我?骆秋宁想问。可话还没有问出来,便看到了那男子站了起来,手里提着一张人皮。 他双手小心翼翼的提着人皮,抖了抖,而后搭在了备好的木架子上。人皮冲着秋日的暖阳展开,一整张姣好的脸皮上还带着笑。 骆秋宁吓得失声,只恐惧的看着那张人皮,而后缓缓挪开眼,看向站在人皮旁边的男子。 “我救的所有人,都要跟我做交换。”男子无视着骆秋宁惊恐的面色,淡淡的道:“食言的人,我便会取下她的皮来抵债。” “你呢?你用什么来换?”男子淡漠的看着骆秋宁,开口问道。 骆秋宁看着院子里头晒的人皮,头皮发麻。纵使她死过了一次,也怵着。 骆秋宁看着男子,吞了吞口水:“钱……可以么?” 她们骆家,最不缺的便是钱财金银。若是能用银钱做交换,多少她都能拿出来。 “钱?”那男子看着骆秋宁,淡漠的回头,声音飘忽:“大半年前,你们骆家已经被屠了满门。” 骆秋宁蓦然瞪大了眼睛,看着院子里的背影。 “你讲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男子没有说话,只低下身子,继续看着阳光下的人皮,指尖一转,不知何时捏起了一根银针。 骆秋宁恍惚的朝他走去,步子有些不稳。声音颤颤:“你将才,讲什么?”她又问道。 男子一边用针刺着人皮上的花纹,一边轻描淡写的道:“骆家因谋逆罪,满门抄斩。尸身未入殓,曝尸荒野。” 说着,那男子凑近了人皮,仔细的看了看自己刺伤去的花纹,满意的点点头,声音依旧轻淡:“就在遗弃你的那个乱葬岗。” 骆秋宁听着,脑子像是被炸开了一般,嗡嗡作响。她听不到男子后面说了什么,脑子糊着,一直回荡着将才的声音。 灭门……灭门……骆家灭门了…… “怎么会?怎么会?”骆秋宁说着,腿脚一软,跌倒在地上。 怎么会,怎么会!骆家好好的,怎么会灭门呢???怎么会?! 骆秋宁抬头看向云淡风轻的天空,有白云拂过,骆秋宁眼神放空,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会?”她喃喃道。 (六) 秋意盛浓之时,骆秋宁回到了那片乱葬岗,遗弃她的那片乱葬岗。里头依旧斑鸠凄啼,诡异阴森。 丢尸身的山坡横七竖八的躺着尸体,血腥染的土地朱红。大多腐烂的只剩了骨头。 秋日的山林铺了一层金黄,让骆秋宁的心里安宁了些许。 她一步步走的极缓慢,四周细细的看着,目光每每触及一处,就会蹲在那尸身面前端详许久。 骆秋宁翻了许久,总算在一群断肢残骸中找到她爹娘的尸首。眼珠子已经被秃鹫叼走,唯留空洞洞的两个眼骷髅盯着湛蓝的天儿。 身上的已经腐坏了,许多菌菇长在了身上,似乎都快融入了大地。全身没有一块儿不是腐烂的,只有两人一左一右脚踝上的红绳子安然无恙。只微微有些泛黑。 骆秋宁记得,儿时她问娘亲,为何爹爹和娘亲脚上都有个红绳子。娘亲说那是去庙里头求得姻缘线,只要两人在一道儿,就不会断。 她跟裴元大婚后,也曾闹着要去求这姻缘线,可裴元总是以自己太忙推拒。 如今爹娘曝尸荒野,脚踝上的线还没有断。 这一刻,向来胆小的骆秋宁静静的呆在乱葬岗中,不哭不闹,盯着远处啼鸣的斑鸠,枯坐了一日。 欲 (七) 黄昏之时,她跪着在山上徒手挖了个坑,将她爹娘埋葬了。 挖完坑埋葬好时,已经过了一宿,天儿都微微有些亮了。 骆秋宁没有听那男子的话回去,而是沿着路,走回了抚州城里头。 骆秋宁的衣裳早已脏乱不堪,头发凌乱,憔悴不已。她沿着抚州城里头最繁华的道路行去,站到曾经最熟悉的朱红金漆大门外。 曾经挂着‘骆府’门匾,已经换成了‘裴府’。 “你这小乞儿,呆在这儿作何?”旁边有人路过,看着满身肮脏的骆秋宁问道:“你也想在裴家讨一口吃的?”那人说着,指了指旁边:“那不能在人大门外,去那条街道,那儿又裴家施粥的棚子。今儿初一,该是裴夫人亲自施的。” “哎哟,裴夫人可好看了,温柔贤淑,还善良的跟活菩萨似的……”那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转身便要走。 骆秋宁回头,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人:“裴夫人?” 裴夫人?她这个八抬大轿正儿八经娶进门的裴夫人不是已经被丢到乱葬岗了么? “裴夫人你都不知道?”那人回过头看向骆秋宁,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人家那是活菩萨!你要去瞧,去施粥那边儿去瞧。不过可不能正眼,不然就你这身份,不是玷污了别人么?”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走去。 骆秋宁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渐渐走远,木然的回过头,看向那边人头攒动的街道。 骆秋宁木然的走近裴家的施粥棚,棚外站了长长的乞丐或是穷乏之人,一个个莫不对裴家感恩戴德。 骆秋宁站在人群之后,看着施粥棚中,笑盈盈的施着粥的问柳。 问柳的确美极了,朱唇凤眼,眉似柳叶,肤如凝脂。笑的时候眉眼弯弯,说不出的妩媚娇美。她一头青丝挽着高高的随云髻,上面插着一支当年她最爱的羊脂玉嵌玛瑙彩鎏簪。 骆秋宁总觉得,富贵而不张扬才是美的,就像那支鎏光的簪子。原来问柳跟她想的一样。骆秋宁面无表情的脸上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还有那对琼琚点碧玺金流苏耳环。是当年她爹从南洋回来时送她的生辰礼。 如今也戴在问柳的耳垂上。随着她施粥的动作轻轻的摇曳着流苏,此刻在骆秋宁的眼中,竟是格外刺眼。 那日屋中的颠鸾倒凤又浮现在骆秋宁的眼前。 “裴夫人可真是个好人呢。”骆秋宁站在原地,带着讥笑喃喃道。 “可不是!”骆秋宁话音一落,旁边便有人接道:“可不是个活菩萨,人美心善,常常救济我们这些穷苦的人。哎……谁娶了这样的人,才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呢!” 骆秋宁转头,看着旁边接话的人。 “可我听说裴家原娶了骆家女,如今为何骆家的府邸却成了裴家呢?”骆秋宁转头,问道。 那人摇头:“这我不晓得,才搬来的。” “哎哎,他不晓得我晓得!”旁边有个膀大腰圆夫人挤着凑过来,一脸的说长道短的兴奋:“骆家女?你说的可是裴老爷的原配夫人?” 那夫人盯着骆秋宁:“那啊,听说跟人通奸生子,难产死了,具体死哪儿也不知道。反正要我说也活该。你要用那个女人跟现在这个裴夫人比,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说着,那妇人一根根的数起了指头:“论容貌,不及;论品行,更是比不上;除了家里比这个这个活菩萨有钱,可什么都不上!”妇人说的唾沫横飞。 “那骆家呢?”骆秋宁冷冷的问道。 “骆家?哎哟可不得了!说不得说不得!”那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凑到骆秋宁的耳边兴致勃勃又小心翼翼的嘀咕道:“说是谋逆!家中钱财资助端王谋逆,端王被抓的时候,骆家就被灭门了!” 骆秋宁听着身子一颤一颤的,她强忍着心中的情绪,咬牙切齿的又问:“灭门抄家,如何府邸还在?” 还安好的挂着裴家的牌匾? 骆秋宁再蠢,也隐约猜到了答案。可妇人的话在耳边想起的时候,还是像轰顶的五雷,炸的她脑子嗡嗡响。 “裴家有功啊!人呈列了证据。要不是裴家的大公无私,哪儿能那么快逮住骆家这些杀千刀的?!当做奖赏,就赐了骆家的宅子!裴家老爷也升了官,人家现在是咱们抚州的知府大人勒!哎哟哟,这事儿抚州城里好多都晓得……都夸裴家呢……” 骆秋宁走在抚州的街头,秋日的凉风吹得她头发更是凌乱,她仰头望着天儿木然的走着。 她爹娘的为人她明白,绝无可能谋逆,也绝没有胆子谋逆。 当年,的确是她自己求着嫁到裴家的,可也是裴家答应了她才嫁过来的。 裴家曾蒙冤入狱,家中分文不剩,只能等死。是她,买通了官员打点;是她,买通了证人反口;亦是她,救了裴家满门。 金山银山换的他们满门安康。 裴元出狱那天,问她有什么求的没有?她求的事裴元红妆相聘。裴元想也不想便应了,于是她带着骆家的万贯家财,嫁到了裴家。 她不仅给了裴家满门安康,还给了裴家一世富贵。 结果呢? 骆秋宁一边走,一边幽幽的看着秋风扫过落叶。 结果呢?她问自己。大费周折嫁给了裴元,结果呢? 骆秋宁停住脚步,站在原地,仰着头微微闭上眼,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八) 骆秋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回到山上的院子时,那陌生男子正背着身子用针线缝着人皮。 骆秋宁面无表情的推开门,静静的站在男子身后,盯着他的背影。 那男子似乎不知道身后的骆秋宁一般,只垂着头做着人皮。骆秋宁不出声,他也就默然不言。 “我要跟你交换。”骆秋宁站在院门口,看着那背影开口道。 男子听到骆秋宁的声音,没有回话。只冷清疏离的道:“嗯,我要你身上最可怕的东西。” “什么?” “欲望。你呢?” 骆秋宁一愣,而后坚决的道:“除了欲望,什么都可以。” 她现在的欲望,便是裴家满门的血债。铺天盖地的恨意支撑着她死过去,又活过来。欲望,她不能给。她现在要靠着这欲望,去毁了裴家。 男子站起身子,手里还拿着染着黄姜的针,转头看向站在原地的骆秋宁。 “我要的便是最可怕的东西。”他看着骆秋宁,冷冷的说道。 骆秋宁看着男子,坚定的摇头:“不行,欲望是我现在最不能给你的。除了它,任何什么我都可以换。” 男子转头,凉凉的看着骆秋宁:“人皮?眼睛?嗓子?笑容?”说着,他摇了摇头:“你这些东西,还不够。” “想想,就没有别的想要了么?”骆秋宁皱眉,看着男子声音带着恳切。 “最可怕的我要不了……”男子哝哝自语,看着骆秋宁的面上带着思索:“那便最美好的东西罢。” 他看着骆秋宁:“我要你的回忆。” “好。”骆秋宁想也不想便应道:“事成之后我便给你。” “那你呢?你要什么?”男子反问。 “我要报仇。” 灭 (九) 骆秋宁学巫四年,鬼蜮妖惑之术得心应手。 又是一个初秋,骆秋宁坐在自己的屋子之中。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长年习巫术,让她的眼睛魅惑勾魂。她一边对镜贴花黄,一边冲着铜镜之中弯了弯眉眼,妖媚的神色流溢出来。 屋门有响动。 骆秋宁回头,看向门口。 男子推开门,站在门口处,静静的看着骆秋宁。面色无波。 他提起手中的人皮,递向骆秋宁:“换上,再去。” 骆秋宁接过,端详了起来。 “多谢”她轻声说道。 男子已经转身离去。 这许多年,男子想来寡言少语。骆秋宁在这儿呆了这么久。如今只知他是觋,名字出处竟一个不知。 (十) 明和九年,抚州知府裴家灯火通明,丝竹悦耳。裴家大人年少有为,今年年初被调到了京师,任刑部右侍郎。如今调任书下来,不日即启程,全家老小都去京师。 今儿便是升迁晏。 歌舞升平,舞女窈窕曼妙。 又是一首清歌起,伴随着轻悠婉转的歌声,有灵动聘婷的舞女脸戴金丝面具,拂袖而入。 舞女眼若秋波,腰若西柳。一旋身,一抬脚,皆是妩媚动人。眼转之处,勾人心魄。 堂中裴家众人不自觉的便安静了下来,连坐在左上的裴家老夫人和太夫人都看愣了双眼。众人皆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厅堂之中的舞女。 连正堂之上,一直不苟言笑不近女色的裴知府都看愣了眼睛。 清歌婉转,琴声绕梁,堂中舞女越跳越快,似山风拂过万物,时而缓慢悠长,时而热情欢快。 裴元旁边坐着的问柳面上带着笑,温婉的看着厅堂之中的舞女。眼波扫过一旁看直眼的夫君裴元之时,眼中嫉妒一闪而过。 轻歌毕,舞女要退。 却被坐在堂上的裴元叫住。 “且等。”他轻声说道。 一众舞女抬头。 裴元抬起指尖,指向中间带着金丝面具的曼妙女子,声音柔情温和:“你,过来。” 那舞女似是胆怯,不自觉的抬眼,怯怯的看了一眼裴元。 眼中秋波漾漾,让人心痒难耐。 “过来。”裴元冲她招了招手,声音愈发温和。 舞女见此,莲步轻移,走到了裴元旁边,局促的站定着,一言不发。 “近些。”裴元看着不敢靠近的舞女,开口说道。 女子又近一步,裴元已经伸手抓住了舞女的柔荑,往自己身边轻轻一拉。 舞女顺势倒在裴元怀中,娇羞的轻呼。 “你叫什么名儿?”裴元看着舞女的金丝面具,伸出手轻轻的**着,开口温柔的问道。 舞女被裴元拦在怀里,抬眼扫了眼裴元旁边的问柳。 问柳面上还带着温婉的笑,眼中的妒忌却刺向舞女。 怯懦的舞女看着问柳,勾唇讥讽一笑。 “奴无名,大人请赐。”舞女转头,秋波扫过裴元,声音软糯娇俏。 裴元哈哈一笑,便要伸手去摘舞女的面具。 舞女一伸手,便按住了裴元的手,眼角一勾,娇笑羞赧道:“可不准,撩开奴面具的人,都活不下去。” 厅堂之中都是裴家人,不知是一窝的人也不觉得有失风雅,还是早已习惯裴元如此行为的缘故。只好整以暇的看着热闹,也不做声。 “哦?”裴元看着舞女,面上的兴致更胜,一脸的兴味:“活不下去?都死在了你的石榴裙下么?” 舞女娇笑的‘咯咯’声如银铃传来,飘荡在厅堂之中。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裴元一边的轻声说着,一边伸手摘下了舞女的面具。 一张绝美不似人间模样的脸显现在裴元面前。 他怔愣住,看着那张绝色到让人忘记呼吸的脸庞。 一旁的问柳目光落在舞女面上,整张脸都黑了下来。 下一刻,让问柳没有想到的是,一向爱美人如命的裴元竟一把推开了面前的舞女,身子靠向自己。 问柳还没来得及开心,便听到裴元冷声的质问:“你是谁?!” 裴元紧紧的盯着面前的女子。纵然绝美,可那双眼睛,那双勾人心魄的眼睛,竟然熟悉极了! 他下意识的便觉得危险。 骆秋宁站起身子,看向裴元,面上带着笑意,笑意却不达眼底:“我是谁?元哥哥竟然记不得我了?” 话音一落,裴元身子一僵,不可思议的看向骆秋宁。 他不信。 “来人!!”裴元忽的坐直了身子,冲着门口大喊道。 骆秋宁一抬手,本大开着的厅堂门‘砰’的一声关上。厅堂之中众人皆是大骇。 “妖孽!你到底是谁?!”坐在左上方的裴太夫人一边狠狠的杵着拐杖,一边冲着骆秋宁大声的叫嚣着:“我可是朝廷诰封的二品命妇!你敢放肆我定要你” 话还没说完,骆秋宁抬手一挥,裴太夫人连着她的拐杖一道儿被重重的摔倒了厅堂之中。‘咯吱’几声,便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裴太夫人摔在地上起不来,看着上头的骆秋宁,一脸惶恐。 你是谁?她还想开口问,但是喉咙却像是被堵上了,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我是谁?”骆秋宁偏头看着摔倒在堂中央的裴太夫人,笑道:“我做了你三年的孙媳妇儿,你竟认不出我是谁?还命妇?没有我骆家当垫脚石你能做命妇?” 话音一落,厅堂之中雅雀静默,细针落地可闻。 骆秋宁笑着,莲步轻移到厅堂。目光扫过众人,伸出手,将自己面上的人皮撕开,露出下面众人再熟悉不过的那张脸。 “是你……”坐在左上方的裴夫人站起身子,看向骆秋宁,眼中带着不可思议,亦是带着惊惧:“你……竟回来了……” “是啊婆婆,我回来了。”骆秋宁转头,看向裴夫人。笑道:“今儿我的衣服怎样?”骆秋宁低头,认真的端详着自己的露胳膊敞大腿的舞衣:“我觉得还不错,你呢?”她抬头看向裴夫人,问道。 裴夫人吓得牙关哆嗦,脚一软跌倒在地上。 站在堂中的骆秋宁下一刻,便出现在裴夫人面前,吓得裴夫人连连尖叫,惊恐之色不绝于耳。 她猛然伸出手抓住裴夫人的脖颈,往上一提,死死的按到墙上,眼神阴狠杀气弥漫:“我问你,我今儿的衣服,如何?”她瞪着裴夫人目龇欲裂,咬牙切齿的再问道。 裴夫人被骆秋宁抓着脖颈,双脚腾空扑腾着,满脸通红的看着骆秋宁,张嘴大口的想呼吸。 她冲着骆秋宁使劲儿的摇头,眼里惊惧又祈求。 骆秋宁还想张嘴说话,下一刻,背上忽而一痛。骆秋宁转过头,死死的看着站在自己身后,手里拿着匕首插在自己背胸之上的裴元。 裴远看着脑子径直转过来的骆秋宁,胳膊竟一点儿没动,尖叫着吓得往后一跌,跌到桌案,整个人都滚了下去。 骆秋宁眼中沉下,手中一用力。 ‘咔’的一声,裴夫人的头直直的垂了下来,骆秋宁往厅堂一丢,被掐断脖子的裴夫人如同断线风筝一般落在裴太夫人身边。 裴太夫人尖叫着晕死了过去。 骆秋宁偏头,看向一直往后缩着,想从窗户逃出去的问柳。 她抬出手,冲着惊慌恐惧的问柳勾了勾。 已经挪到了窗下的问柳身子猛地向前栽去。她尖叫着被无形的力量拽到了骆秋宁面前。 “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他……是他!都是他!!”问柳指着裴元尖叫道,吓得几近崩溃:“都是他害的你!是他贪图骆家的钱财!是他造的伪证害死了你爹娘!是他!一切都是他!” 骆秋宁没有回话,只偏头看向裴元。 “是么?”她轻声问道。 裴元看着骆秋宁,牙关打着颤,眼神却带着嫌恶和许多莫名的情绪:“是又怎样!是他们该死!你也该死!你们都该死!”忽然之间撕心裂肺的叫着。 似乎受伤的不是骆秋宁,而是他裴元。 “该死?”骆秋宁看着裴元,此刻的她问的平静极了:“该死的不是你们裴家么?” “若不是你,我的婚姻又怎么会被逼?!若不是你,他们怎么会说我是吃软饭的?!若不是你,他们又怎么会欺辱我?!!若不是你们骆家想要搞死我,又怎么被灭门!!!”裴元冲着骆秋宁叫的撕心裂肺。 “哦,原来爹娘想给我报仇,才被你灭门的。”骆秋宁说的依旧平静极了。 她看着裴元,笑了笑:“听说你都当上刑部侍郎了。我便让你看看,你抢来的一切,是怎么毁的好不好?” 骆秋宁说着,哈哈大笑。将自己身后的那把匕首抽了出来,上前,对准裴元的心脏便插了进去。 约莫是嫌插的不够深,她又用力一按。剑刃没入。 裴元一口血吐了出来。瞪着骆秋宁目眦欲裂,满是恨意。 骆秋宁面上带着笑,往外走去。 厅堂之中众人,像是被禁锢了一般,动弹不得丝毫。 (十一) 明和九年秋,十月,裴知府家走水。大火七日,烧红了抚州城的半边天儿。大火之后,连带挨着裴家的十几户人家的屋子,全都成了灰烬,变成了一抹黄土。 大火来时,裴家周围的人家都跑了。裴家怪哉,一个人都没出来。 后来官府在裴家中找到了一百一十三架烧成焦炭的尸体。跟裴家的人口一一全对了上。 (尾声) 又是一季秋日,院中的黄叶铺满了地。堆成一层金色的毯子。 有桂花香从院子外传来。 女子缓缓睁开眼,看着屋内陌生的陈设。 她环顾四周,屋中只有一张木桌,和旁边摆满书的木架。木桌上摆着些许白粥和彩果子。 女子皱了皱眉,有些茫然。她光着脚下了地。走向屋外 一院子的秋叶让女子熟悉极了。她却记不起这是哪儿。 有一人蹲在药架子旁,低头挑拣着。头发用一直骨钗束在脑后。干净整洁。 “请问……哪儿”女子站在屋门口,看着院子里的背影,问的小心翼翼。 那人闻言,转头看来。 他看着女子,笑了笑:“这是种桂花的院子。” “种桂花?”女子喃喃着,偏过头看向院子旁边的桂花树:“嗯,我记得,我是不是喜欢桂花树?”她轻声的问自己。 “对了,你是谁?”女子看着男子问道。 “忘川。”男子温和的说着,将手里酿制的桂花蜜递给了女子。 “忘川?世间纷扰,心中愁绪。不过忘川一梦。”女子喃喃,而后一边接过忘川递来的桂花蜜,一边笑道:“当真是个好名字呢。” 说着,她忽而皱了皱眉,摸着头,转头疑惑的看向男子:“那我呢,我是谁?” “秋宁。” 长秋小妆才了,桂下宁语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