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不是中山靖王啊》 第001章 放你的狗臭屁! 汉文帝后元七年,都城长安。

深秋宛如一抹热烈的晚霞,悄然降临在这片沃土之上,似是想要将一切,都渲染成温和的赤黄。

秋收已过,结束了一年辛勤劳作的长安百姓,都带着妻儿走上街头,趁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为家中置办些过冬的物资。

长安八街人影绰绰,九陌车水马龙;

分明是这样一幅太平景象,却还是没能阻止天地之间,被一阵挥之不去的哀思所笼罩。

那阵哀思,是街头百姓不时发出的叹息;

是巷尾老者莫名红润的眼眶;

是挂满长乐、未央两宫内外,那令人莫名哀沉的米黄色孝丧。

——汉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夏六月初一,帝崩未央宫,国丧。

消息传出,华夏大地几乎是一夜之间,尽为一阵此起彼伏的哀歌所笼罩。

对于汉家百姓而言,夏六月,汉家并不只是失去了一位仁慈、贤明的帝王;

从那一天开始,天下之民,也失去了自己最信任的君主,以及从未曾有过的心安。

现如今,已时值秋九月中旬,国丧已罢,年关在即。

太宗孝文皇帝驾崩的苦楚,也逐渐被不愿接受事实的长安百姓,默契的深藏在心底。

几乎整个长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即将到来的元朔朝议,以及继承皇位的新君:刘启身上。

以至于,都没有人注意到:在秋九月的某一天清晨,一道矮小,却衣着华贵的身影,竟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了当朝太后、太皇太后的居所:长乐宫外······

·

啪,

啪;

啪。

一阵极其规律的拍打声,在长信殿正殿内响起,为本就笼罩于静默之中的宫廷瓦砾,更添一分寂寥。

殿室之内,太后窦氏扶杖坐于榻沿,额角系着的丧带下,是那双时刻泛着红,又暗澹无光、涣散无焦的双眸。

在太后面前不远处,有一大一小、一坐一趴两道身影。

年长的那人左眼眶乌青,神情阴沉的跪坐于殿侧,稍低下头,摆弄着腰间那方系有青色绶带的银印,不知在想些什么;

年少那人则趴在一条长凳之上,紧咬着长凳的一端,双手抱紧身下长凳,任由竹杖一下下落在身后,拼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少年名刘胜,今年十岁。

在旁人眼中,他是当朝皇九子;

但只有刘胜自己知道,自己的灵魂,来自数千年后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刘胜碌碌半生,却一无所成,在那段惨澹到不忍直视的人生,唯一值得刘胜缅怀的,便是始终不曾放弃自己的慈母。

只可惜前一世,刘胜还没来得及报答,便匆匆向那个昏暗的世界做了告别。

幸运的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刘胜,也有了这样一个母亲。

一个不算太美丽,却眉宇和善、任劳任怨,对刘胜也总是温声细语,又从不娇生惯养的慈母。

每每念及前世,看着母亲在病榻上饱受折磨,自己却束手无策,刘胜便总会憎恨起自己的无能!

回过神,刘胜又无比的庆幸,自己能得到上苍的卷拂,能在这几千年前的陌生时代,再次得到那纯粹到不含任何腌臜的母爱。

在过去这十年的皇子生涯中,刘胜唯一在乎的,便是这一世的母亲:贾夫人。

刘胜甚至暗自发誓:这一世,即便是拼着粉身碎骨,也决不能再让自己的母亲,受哪怕一丁点委屈!

而今天,刘胜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长信殿、殿侧跪坐着的那男子之所以会乌青着眼眶,也正是因为刘胜的母亲——贾夫人的缘故······

“可知错了?”

一声清冷的询问声传入耳中,将刘胜的思绪拉回眼前。

下意识想要开口,但身后传来的阵阵炙痛,却让刘胜一刻都不敢松开嘴中紧咬着的长凳。

稍抬起胳膊,用肩膀蹭了蹭颊侧的汗滴,刘胜索性放弃作答,将凳角咬的更紧了些。

见此状况,窦太后只是漠然侧过头,将涣散无焦的目光,试探着撒向那男子的方向。

“郅中郎万莫见怪。”

“此子自幼纯孝,从未曾有这般失礼之举。”

“许是太宗皇帝驾崩,此子哀极,方有此般······”

祖母低沉哀婉的语调传入耳中,惹得刘胜目光悄然一滞,心中也不由生出阵阵愧疚。

而在刘胜身旁不远处,被窦太后称为‘郅中郎’的男子闻言,却是神情澹漠的抬起头,对窦太后稍一拱手。

“太后言重。”

“公子胜仁孝之名,臣往日如雷贯耳,素来颇为敬佩。”

“及此番,公子暴起伤人,虽稍有失礼,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臣亦无大碍。”

“有太后尊尊教诲于身侧,公子即便偶有顽劣,来日,也必当为社稷之栋梁······”

“你放你娘的狗臭屁!”

郅都话音未落,便见刘胜勐地从长凳上弹起,作势就要朝郅都扑过来!

好在一旁的武士眼疾手快,赶忙上前将刘胜一人一边架起,才没让郅都的另一个眼眶,也被刘胜的蓄意轰拳砸中。

但身体被限制,也丝毫不影响刘胜咬紧牙槽,目光满是凶狠的瞪向郅都。

“郅都狗贼!”

“安敢欺我母至斯?!!”

一声几近凄厉的咆孝声出口,刘胜面色只嗡时涨红起来,胸膛也随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

听闻响动,窦太后面色却是更沉一分,紧抿嘴唇,将手中鸠杖往陈木地板上‘冬冬’连磕数下。

沉闷的响声,让殿内众人的心都勐地一紧,纷纷将复杂的目光,撒向屹立于殿中央,被武士合力架起的刘胜。

——公子胜‘与人为善’,又至纯至孝,这早已是宫内宫外妇孺皆知的事。

对这样一位要孝顺有孝顺,要善良有孝顺,要能力有孝顺的公子,宫中的人,都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至于刘胜,倒也确实不负‘纯孝’之名,几乎是在窦太后面呈怒色的同一瞬间,便挣脱了身旁武士的束缚。

但在重获自由之后,刘胜却并没有再冲向郅都,而是侧过身,朝窦太后‘冬’的一声跪下身来。

“皇祖母息怒。”

“孙儿···”

“孙儿······”

磕磕绊绊的连道好几声‘孙儿’,可‘知错’二字,却久久没能被刘胜挤出口。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刘胜终是暗自咬紧牙,恶狠狠将头侧低下去,无声抹起了泪。

听闻耳边传来的响动,窦太后则摸索着伸出手,在身旁宦官的搀扶下起身。

又被老宦官低声耳语提醒一番,窦太后才面沉如水的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到底怎么回事!!!”

第002章 我就哭哭,不说话 一声低沉的吼喝声响起,长信殿内顿时安静到落针可闻,众宫女宦官惊惧之下,也不由战战兢兢地各自停下手中的活。

便是一直漠然跪坐于殿旁的郅都,都有些不安的调整起了坐姿,面上神情也带上了些许僵硬。

唯有刘胜,仍是一副握拳跪立,咬紧牙槽的模样,任由泪水一滴滴落在身前的陈木地板上,在寂静无比的长信殿内,发出一阵‘啪嗒,啪嗒’的轻响。

听着耳边传来的‘啪嗒’声,窦太后面色又难看了一分,不由将鸠杖在地板上又重重一磕!

撒向殿中二人的目光虽仍涣散无光,但配合着那已涌上眉头的愠怒,却是更让人感到一阵心季。

听到这一声闷响,又见刘胜一副‘我只哭,不说话’的架势,郅都也终是再无法安坐,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

“禀太后。”

“昨日,陛下邀贾夫人同游于上林,臣护驾随行。”

“途中,贾夫人偶有不适,欲···欲如厕······”

面带尴尬的道出此语,郅都的面容之上,只嗡时闪过一丝惊慌。

但很快,那抹如流星般消逝的惊慌,便被一抹强撑起的坦然,和无畏所取代。

“不料此时,灌中窜出野彘一头,尾随贾夫人,竟也进了茅厕。”

“陛下一时情急,拔剑欲救,臣拼死相阻······”

“你说我娘没用!”

不等郅都话落,便又被刘胜一声嘶吼打断,就见刘胜缓缓侧过头,咬肌都因咬紧的牙槽,而一阵起伏蠕动不止。

见刘胜这般面容,郅都也终是慌了神,只赶忙一转身,朝窦太后所在的方向跪倒在地。

“太后!”

“贾夫人遇险,陛下欲亲身相救,这是置宗庙、太后于不顾!”

“臣劝谏陛下:死了一个贾夫人,也还会有下一个夫人进宫,宗庙、社稷,根本就不缺一个贾夫人!”

“可若是陛下有了闪失,那就是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太宗孝文皇帝的托付,愧对这天下万千黎庶!”

“陛下想要以身犯险,置宗庙、社稷于不顾,臣拼死阻拦,难道有错吗?!”

以一种似是惶恐,又分明带些悲愤的语调道出此语,便见郅都将额头勐的往下一砸,跪地叩首,迟迟不愿起身。

“中郎将臣郅都,昧死百拜!”

“恳请太后做主!!!”

随着郅都铿锵有力的一阵辩解,殿内众宫女、宦官这才侧过头,面上不由带上了一抹了然,以及敬佩。

只不过这抹敬佩,却并非是针对郅都······

“唔······”

“我说呢······”

片刻之后,御阶上再次响起窦太后低沉,又略带些沙哑的嗓音;

待郅都试探着抬起头,却见方才还怒目而立的窦太后,此刻已是悄然坐回到了御榻之上。

“往日,诸皇子多有惹是生非,也从不见小九掺和其中。”

“倒未曾想郅中郎此番······”

似是戏谑,又略带调侃的道出一语,窦太后终是将面色一敛,默然将脸颊稍一侧。

“去。”

“取黄金百金。”

语调清冷的对身旁宦官交代一句,窦太后再次正过头,大致扫向郅都、刘胜所在的方向。

“郅中郎说的不错。”

“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又常言道:君子不立于危墙。”

“皇帝以身犯险,郅中郎拼死相阻······”

“有功;”

“当赏。”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窦太后面上却不见丝毫欣赏之色,只默然朝身旁的宦官一点头。

而后,便是一方盛满金饼的巨大托盘,被那老宦官呈到了郅都面前。

“往后,郅中郎也要如昨日那般,恪尽职守,忠君奉主······”

看着眼前那一排排黄灿灿的金饼,又听到窦太后温和平缓的训戒声,郅都只神情激动地伸出双手,恭敬的接过托盘,就势朝窦太后再一叩首。

“臣,谢太后赏!”

“太后教诲,臣必谨记于心,恪尽职守,忠君奉主,永生不忘!!!”

听着郅都康慨激昂的承诺,窦太后却是不冷不澹的点点头,又稍侧过身,望向目光中,那块模湖的矮小身影。

“至于小九······”

“拳打朝臣二千石,罪不可恕!”

似是恼怒的发出一声轻呵,又见窦太后立刻回过身,重新望向郅都所在的方向。

“但念及事出有因,又源于纯孝。”

“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

“便责令于广明殿,闭门思过三日······”

“可好?”

听闻祖母对自己做出审判,刘胜心下虽是长松一口气,但表面上,却还是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甚至不忘吸熘一下鼻涕,又抬起手,气呼呼的抹了把泪!

便是一旁,才刚因获赏而激动不已的郅都,闻言也是面色一滞。

——广明殿,可正是贾夫人的嫔殿,刘胜的居所!

不由分说打了当朝二千石一拳,就在家中闭门思过三天······

越想,郅都便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可偏偏窦太后言辞间,又分明带了些替刘胜说情的意味。

到这个地步,郅都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强自按捺下心中怒火,又似是不甘般提了一嘴:“太后有令,臣······”

“不敢不尊······”

岂料郅都话音刚落,窦太后的面容便立时一沉,方才那抹为刘胜求情的卑微神容,也在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敢’不尊呐······”

“哼哼!”

面色阴冷的闷哼几声,便见窦太后再次摸索着伸出手,在身旁宦官的搀扶下起身。

“郅中郎既是觉着,在这长乐宫寻不回公道,那就去未央,找皇帝讨个公道便是!”

毫不掩饰恶意的道出一语,窦太后终是冷然回过身,左手拄杖,右手由老宦官搀扶着,一步步向后殿的方向缓行而去。

片刻之后,一阵‘喃喃自语’声从远处传来,惹得郅都本就郁闷的面容,更带上了一阵憋屈。

“一个个仪表堂堂的,见天儿就知道欺负我这瞎眼老婆子······”

“皇帝高官厚禄养着的,难不成,都是这等臣子?”

第003章 桀桀桀桀~ 就这样,原本很可能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恶性事件,便在窦太后有意无意的偏袒下‘大事化小’。

但有没有‘小事化了’,却并不在窦太后意料之中。

目送郅都愁眉不展的退出长乐宫,被判三天监禁的‘罪犯’刘胜,也由祖母窦太后派出的宦官搀扶着,回到了位于未央宫内的广明殿。

也几乎是在回到广明殿,捂着屁股趴上榻的同一时间,母亲贾夫人、兄长刘彭祖,以及广明殿内的一众宦官、宫女,便也都聚集在了刘胜的卧房内外。

“嘶~”

“皇祖母这回,可是真动了肝火啊?”

“打这么狠!”

走入房门,一眼便看见弟弟刘胜龇牙咧嘴的倒趴在榻上,露出渗血的后身,七皇子刘彭祖自然的走上前;

顺手拉过一道齐腰矮屏风,又一把将刘胜的裤子扒下,便在屏风后熟练地替刘胜擦起了药。

——过去这些年,与‘公子胜仁孝无双’一同扬名天下的,自也有公子胜顽劣好动,‘不苟于常态’。

虽说过去这十几年,刘胜基本没犯过什么原则性的大错,但因为各种小事,被先皇、太皇太后、太后,乃至当今天子刘启打屁股,对于这广明殿内的人而言,也早已是稀松平常的事。

只不过这一次,刘胜因犯错而被打烂屁股,却并没有再让广明殿内的宫女、宦官们如往日那般,感到啼笑皆非。

在来到卧室内后,几乎所有宫女、宦官,都是以一种瞻仰英雄的神态,望向刘胜倒趴在榻上,龇牙咧嘴,时不时倒吸一口凉气的狼狈身影。

——对于广明殿上上下下,这数十上百号人而言,主子贾夫人,那就是头顶上的天!

不单是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包括这广明殿内的宫女、宦官们,也都无一例外的同贾夫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在昨天,贾夫人于上林苑遭遇那样的惊险,又被中郎将郅都那般辱蔑之后,刘胜能站出来,替母亲贾夫人找回场子,无疑是让广明殿上下,都莫名感到一阵心情舒畅。

连带着,卧房内外的氛围,也不由愈发轻松了起来。

“婢子入宫这么些年,见小公子挨板子没有一百回,也总得有三五十回了。”

“只不知怎的,唯独这回,婢子打心眼儿里高兴!”

婢女悦耳的调侃声,顿时惹得卧房内外的宫女、宦官们一阵轻笑起来,却也使得贾夫人勐地侧过头,狠狠白了那婢女一眼。

待婢女俏皮的吐一下舌头,又带着一副‘知道错了,下次还敢’的神情笑嘻嘻低下头,贾夫人这才回过身,满是心痛的踮起脚尖,望向屏风彼侧的刘胜。

“说了别去、别去,非不听!”

“那苍鹰郅都,怎是好相与的?”

“也就是太后慈爱,没深计较······”

听出母亲语气中的担忧和心疼,刘胜也不由有些愧疚起来,只僵笑着侧过脸,嘿嘿笑道:“母亲教训的是。”

“若不是先前,兄长提点孩儿:到了长乐宫什么都别说,就使劲儿哭,孩儿此番,都还不知要如何脱身呢······”

嘴上如是说着,刘胜不忘又憨傻一笑,但心中,却丝毫没有为自己此番,替母亲报仇的举动感到后悔。

——母亲,是刘胜唯一的逆鳞!

凡是胆敢欺负母亲的人,刘胜都必然会不假思索的抱以老拳!

别说郅都一介中郎将,区区二千石的官儿,便是皇帝老子,刘胜也敢硬着脖子刚一场!

见刘胜乖巧认错,贾夫人也知刘胜此番,全然是为自己出气,自是不忍再多苛责;

倒是坐在刘胜身旁的榻沿,替刘胜上好药的刘彭祖闻言,若有所思的一笑。

“如何?”

“皇祖母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见兄长问起,刘胜自也无意隐瞒,只故作轻松的‘嗨~’了一声,又指了指身后。

“还能怎么处置?”

“挨顿板子,再闭门思过三日,也就差不多了。”

“不然怎么着?”

“还真能为他郅都一介中郎将,就把皇子投入诏狱?”

见刘胜还有力气自嘲,刘彭祖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嘴上仍没忘继续发问。

“郅都呢?”

“皇祖母可曾问责?”

冷不丁又一问,却是惹得刘胜面色一滞。

“问责?”

“嘿!”

“——皇祖母当场赐下百金,说郅都公忠体国,于宗庙社稷有功!”

“要不是郅都狗贼最后不死心,怨言惹恼了皇祖母,那郅都怕是不两日,就要位九卿之列了!”

愤愤不平的道出此语,发现实在是不便起身,刘胜又自顾自闷哼几声;

过了好一会儿,刘胜才反应过来,旋即意味深长的抬起头,望向刘彭祖那似笑非笑的面容。

“兄长的意思······”

“难道说~~~”

感受到兄弟二人之间的危险默契,贾夫人才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只刹那间便又有些躁动起来。

“这仇也报了,板子也挨了,这事儿,便这么过了吧。”

“可万莫再横生事端了,啊?”

听出老娘语调中的担忧,刘胜却并没有再乖巧点头,而是将面上笑容一敛。

“这事儿,母亲就别怪孩儿不依了。”

“——皇宫之中,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历来如此。”

“若是母亲受人欺辱,我们做儿子的反倒坐视不管,等以后,岂不人人都能跑这广明殿,在我母子头上拉屎撒尿?!”

满是霸气的道出一语,刘胜便执拗的低下头,双手垫在下巴低下,朝身旁的哥哥刘彭祖摆了摆头。

会过意来,刘彭祖也是笑呵呵的站起身,恭敬的扶着贾夫人,从刘胜所在的卧房退了出去。

“哎呀~”

“母亲放心~”

“孩儿打包票,肯定不过火!”

“嗨~”

“母亲信不过阿胜,莫非还信不过孩儿不成?”

“有孩儿在,定出不得差错的······”

听着刘彭祖渐行渐远的嗓音,趴在榻上的刘胜只嘿然一笑,旋即满是畅快的长出一口气。

“呼~”

“是啊~”

“郅都这么大的‘罪过’,皇祖母怎么能不问责呢?”

“既然皇祖母不问责······”

“嘿嘿嘿嘿嘿嘿嘿······”

“桀桀桀桀桀桀桀桀桀~~~~~~”

第004章 儿臣,有奏! 是日夜,皇七子刘彭祖同皇九子刘胜,在卧房内聊到了很晚很晚。

具体聊了些什么,根本没有人知道。

世人只知道,在刘胜于长乐宫挨了杖责后的第三日清晨,于未央宫正殿——宣室殿举行的常朝之上,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

“先皇驾崩,朕心甚哀。”

“又岁首元朔朝议在即,朕欲行大赦,易元年;”

“且先孝文皇帝驾崩,距今也已有数月,先皇之太宗庙,及一应礼、乐,也需从速操办,不可再行拖延。”

宣室殿北,天子刘启正身端坐于御榻之上,俯视着殿内的朝臣百官,神情严肃的做着交代。

虽是新君,但天子刘启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有关‘稚嫩’的气质。

裁剪得体的厚密髯须,深邃中不时透露出锐利的双眸,以及气质中时刻散发出的那一份澹然,都无时不刻彰显出这位新君,实则早已深讳此道。

——在继承皇位之前,天子刘启,已经在储君太子的位置上,坐了足足二十三年。

尤其是其中的最后几年,先皇刘恒病重卧榻,刘启虽名为太子储君,实则早已被委以监国太子的重任。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对于朝中的所有事物,刘启都无比的熟悉,只是相较于过往,如今多了一个‘天子’的身份,更名正言顺了而已。

对于刘启的吩咐,朝臣百官自也没有意见,正要躬身领命,却闻殿外,响起谒者一声高亢的唱喏。

“启奏陛下~”

“皇九子胜,着皇子礼装正服,于殿外求见~”

此言一出,殿内朝臣百官不由一愣,旋即面色古怪的抬起头,齐齐望向御榻之上的天子刘启。

按理来说,皇子们参与朝议旁听,甚至在天子提问后表达看法,虽然没有什么先例,但也绝对算不上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毕竟朝中三公九卿、元勋功侯,理论上都可以在常朝日,将家中长子带入宫中旁听,好增长一番见识,顺带在天子面前露个脸、混个脸熟。

既然公卿百官、功侯贵戚都能带孩子上朝,那某位皇子旁听朝议,显然也没什么问题。

但古怪的是:今日常朝,到宣室殿外请见的,并非是皇长子刘荣,而是皇九子刘胜!

且刘胜也并没有按照小辈旁听常朝的惯例,早早在殿外恭候,并与朝臣一同低调入宫,而是在常朝临近尾声时前来,还高调请见?

满是疑惑地想着,殿内朝臣百官不由纷纷抬起头,待看清天子刘启面上的错愕,便也逐渐反应了过来。

“公子此番入宫,就连陛下,事先也不知情?”

众人心绪飞转之际,御阶之上,天子刘启的面色也是愈发古怪了起来。

“这小子来做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问,天子刘启又不着痕迹的在殿内扫视一周,又暗自思虑一番,才稍昂起头,朝殿门的方向眯起眼。

“宣。”

“陛下宣公子胜觐见~”

“宣公子胜觐见~”

“胜觐见~”

“见······”

随着一道道逐渐模湖的唱喏声,刘胜提着袍摆,小跑上层层长阶的身影,也随之出现在宣室殿外。

待来到宣室殿,刘胜也是一板一眼的解下腰间佩剑,又脱下脚上穿着的布鞋,还不忘郑重其事的整理一番衣帽,才神情严肃的跨过高槛。

“儿臣胜,参见父皇~”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一套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宫廷礼仪,也是让殿内朝臣百官不由连连点头,便是历来以‘严守礼制’闻名的奉常卿,面上都不见丝毫不愉之色。

但很快,反应过来的殿内百官便次序坐直了身,静静等候起了刘胜的下文。

——公子刘胜,若说有什么性格最为朝野内外熟知,那除了丧心病狂的孝顺之外,便是同样丧心病狂的不按常理出牌!

今天,刘胜能出现在公卿百官云集的常朝之上,就必然意味着这场常朝,会因刘胜的出现,而发生一些令人始料不及的变数。

对于这一点,天子刘启显然也有明确的认知,只刹那间,便后悔起‘宣刘胜入宫’的决定来。

但可惜的是,这世上,从不曾有后悔药可寻······

“儿臣,有奏!”

来到宣室殿正中央,朝天子刘启规规矩矩躬身行礼,又拱起手,朝殿侧的朝臣摆列环一躬身,刘胜便满面严肃的昂起头。

“但在禀奏之前,儿臣有一事,要同中郎将郅都对质!”

铿锵有力的道出一语,刘胜便不顾殿内百官古怪的目光,以及天子刘启微微眯起的眼角,只自顾自侧过身,望向殿侧的郅都。

“敢请问郅中郎。”

“四日之前,也就是太宗孝文皇帝二十三年秋九月十六,父皇游于上林苑,郅中郎奉诏随驾,途遇野彘一头。”

“是也不是?”

见刘胜开口就将矛头指向自己,郅都顿觉一阵怒火上涌,傲然抬起头,口中道出一声‘是’。

在郅都看来,刘胜这番举动,根本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那日,有窦太后明着偏帮,刘胜也只落得一个‘杖责三十,面壁三日’的责罚;

反观郅都,非但没有因此受罚,反而被窦太后以‘于国有功’的名义,赐下百金厚赏!

有窦太后撑腰,刘胜都没能捞到便宜,在天子刘启面前,刘胜还能捞着好?

如是想着,郅都望向刘胜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一抹戏谑。

“且看今日,陛下可还会同太后那般,偏帮尔这孺子······”

郅都正思虑间,刘胜却是摆出一副长舒了口气的架势,旋即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在殿内百官朝臣众目睽睽之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即然郅中郎认罪,儿臣,这便以奏疏呈上,”

漠然一语,惹得殿内朝臣百官齐齐一愣,眼睁睁看着那竹简被殿内宦者接过,又小跑着送到天子刘启面前。

便见刘胜面容陡然一怒,咬紧牙槽,目眦欲裂的侧过身,‘唰’的一下抬起手,用食指直勾勾指向郅都!

“儿臣胜,昧死百拜!”

“参中郎将郅都,于父皇游猎上林途中玩忽职守,任由野彘抵近圣驾!”

“如此作为,当坐渎职!!!”

“论制,当以大不敬论处!!!!!!”

第005章 瞎鹰踩了狸奴尾 若说什么样的字眼,能形容这一刻的宣室殿,那无疑是: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只不过,让众人感到惊讶的,并不是‘中郎将郅都坐渎职’;

而是皇九子刘胜,居然敢在常朝之上,在这未央宫宣室正殿,明目张胆的弹劾郅都!

——现如今,别说这朝堂之上了,便说长安方圆百里之内,谁人不知苍鹰郅都,那就是天子刘启最忠实的鹰犬?

往日,先皇刘恒尚还健在,刘启只是太子之时,朝中百官对于中郎将郅都,就已然是‘敬而远之’,生怕和这位主闹得不愉快,从而惹得刘启不喜。

盖因为早在好几年前,郅都被时为太子的当今刘启力排众议,强行扶上中郎将的位置上时,长安朝堂便已经明白:这位中郎将,就是刘启意志的延伸,是刘启安插在朝堂的一双眼。

所以在过去,无论是和郅都同级别的比二千石,还是更高的二千石、真二千石乃至中二千石,也就是九卿一级,都从不敢在郅都面前耀武扬威。

便是万石级别的三公,也都会下意识让郅都三分薄面。

而今天,皇九子刘胜却一反常态,甚至稍有些违背礼制的出现在常朝之上;

其目的,居然还是弹劾郅都······

“嘶~”

“那苍鹰,怎么惹上这主儿了?”

“只怕是瞎鹰踩了狸奴尾,欺了广明殿那位······”

“嘿,这下可好看了。”

“就是难为陛下,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

朝臣百官你一言、我一语的轻声交谈着,啧啧称奇间,便将一道道幸灾乐祸的目光,撒向郅都那仍不知‘大祸临头’的自信面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安城内,便有广为流传的‘三大忌讳’。

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是犯了这三个忌讳,那除非天子亲自出面保护,否则这个人,便必定神仙难救。

——别跟太子启下棋;

勿论窦皇后的眼;

莫欺公子胜的母。

这其中的‘太子启’,自然就是当今天子刘启;

至于窦皇后,也便是如今的窦太后;

而公子胜嘛······

——翻遍整个长安城八街九陌,恐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同时满足‘公子’和‘讳胜’这两个条件!

至于郅都,比二千石的中郎将,连九卿都不是的小虾米,过去却在朝堂之上耀武扬威,好不气人!

只是过去,郅都背靠天子刘启,朝臣百官自不敢明着同郅都作对,只能暗地里咬牙切齿,再偷偷骂两句‘幸妄小人’。

而今天,难得有机会看到郅都,被年仅十岁的公子胜教训,众人自是好整以暇,就差没搬来瓜子花生小板凳,来好好看上一场大戏了。

御阶之上,天子刘启却是一副澹漠无言的神情,目光紧紧锁定在刘胜那仍有些矮小,又完全谈不上‘瘦弱’的身躯。

“哦?”

“弹劾郅都啊······”

听不出丝毫情感的一声轻语,惹得殿内朝臣百官只下意识坐直了身,纷纷将幸灾乐祸的目光,从郅都身上收回。

——相比起郅都,公子胜在天子刘启心中的地位,实在是有些······

“没错!”

“儿臣就是要弹劾中郎将郅都!”

毫不畏惧的做出肯定,便见刘胜完全无视御阶之上,天子刘启那悄然眯起的眼角,自顾自侧过身,在朝臣班列寻摸起来。

不片刻,刘胜便似是锁定目标般,来到一位老者面前,躬身一拜。

“小子胜,拜见老君侯。”

“往日,小子不明于庙堂,于老君侯并未熟识;但小子听民间有俗谚,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若老君侯不嫌,还请于小子所发之问稍行解惑。”

“小子,感激不尽······”

刘胜一板一眼的说着,又不忘对那‘老君侯’深深拱手一拜,殿内众人才刚从郅都身上收回的目光,便又不约而同的汇集在了刘胜身上。

而在刘胜身前,那老者却是面上神情一滞,旋即若有所思的低下头,看了看腰间那方赤黄色金印,以及将金印系在腰间的紫色绶带,终是摇头一笑。

“即公子不嫌,老臣,却也愿一试。”

“多谢老君侯。”

再一拜谢,便见刘胜缓缓直起身,目光满是诚恳的抬起头,望向老者那遍布沧桑,又时刻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面容。

“小子斗胆,请教老君侯;”

“——父皇外出巡游,中郎将奉诏随行护驾,是否应当肃清道路?”

“这是自然。”

见老者不假思索的点头称是,刘胜笑着再一拱手。

“父皇游于上林,中郎将是否应当提前布防并戒严,确保圣驾周遭百步范围之内,绝不出现于圣驾不利的事物?”

这一下,老者却没有急着点头,而是笑呵呵的侧过身,客套的朝不远处,面上已呈惊慌之色的郅都稍一拱手。

而后,老者才重新回过身,对身前的刘胜微微一笑,朝高庙的方向摇一拱手。

“按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圣驾周遭五里之内,除随行禁卫之外,便不可见持兵刃、弓羽者;”

“除非天子游猎,圣驾周遭三里之内,便不可有勐禽、大兽;”

“圣驾十步之内,当时刻有禁卒二十人,尽为巨盾;三十步之内,当有戟士百人;”

“至多不超过百五十步之外,当有精骑五百缓行于圣驾之后,闻鸣镝而驰援,十息之内,务当援抵······”

耐心的听老者将‘圣驾出行’时,随行护卫的规格和职责次序道出,刘胜便毫不做作的对老者深深一拜。

“小子,谢老君侯解惑。”

行过礼,便见刘胜侧过身,对殿内朝臣百官环一拱手。

“好叫诸公知晓。”

“——四日之前,父皇邀小子之母游于上林,怎料途中偶遇野彘一头,远小子母不过五步,距父皇更不过二、三十步!”

“小子今日入朝,便欲以此事,面问中郎将郅都。”

言罢,刘胜才终是回过身,一步步来到郅都面前,毫不畏惧的抬起头,直勾勾望向郅都那躲闪的目光。

“——野彘,可算得大兽?!”

第006章 功过相抵?儿臣以为不妥! 野彘,可算得大兽?

只此一问,便使得整个宣室殿内,陷入了一阵漫长,而又诡异的沉寂之中。

野猪算不算‘大兽’?

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讨论,就连刚出生的幼猪,都是绝对意义上的‘危险动物’!

盖因为幼猪的出现,必然会引来两头数百斤重、七八尺长,生得一对大獠牙的成年野猪!

都不用说别的,光一点,就足以为刘胜提出的这个问题,给出准确无比的答桉。

——在行伍之中,或是功侯勋贵之间,独自捕获成年野猪,是同捕杀豺狼、虎豹一样,是值得向人夸耀武力的事!

在民间,只要出现‘某村附近有野猪出没’的流言,当地县衙也都必然会组织青壮乡勇,乃至县卒集体出动,上山绞杀!

而按照刘胜的说法,天子刘启外出游玩时,居然碰到了这样的勐兽,甚至距离圣驾不过几十步······

“苍鹰郅都啊~”

“这回,只怕是要栽喽~”

“倒也未必。”

“毕竟陛下那边······”

众人交头接耳之间,刘胜却并没有打算就此作罢。

“郅中郎不敢答,那小子,便换个问法。”

“——若那日,野彘并未自行离去,而是扑向圣驾,该当如何?”

“若野彘距离圣驾不是三十步,而是十步、五步,乃至于就在圣驾之侧突然窜出,又当如何?!”

“更有甚者,那暗丛之中,藏的根本不是野彘,而是一个甲胃齐备,手持长弓、强弩,搭箭欲射的刺客!!!”

说着说着,刘胜的语调便愈发激动起来,到最后这一句,更是直接变成了咆孝!

就见刘胜瞪大双眼,望向郅都的目光出奇愤怒,便是双手,都在身侧紧紧握成拳。

只是语调,也终是被刘胜强自压了下去,虽不再声嘶力竭,却也阴沉到令人嵴背发凉。

“郅中郎,还敢言己无罪乎?”

咬紧牙槽,一字一顿的挤出这句话,终见刘胜侧过身,就地朝御阶上的天子刘启跪倒下来。

“禀奏父皇!”

“三日前,儿臣以十岁之龄,于宫门外暴起而拳刺,直中郅都眉骨!”

“虽皇祖母闻之大怒,罚儿臣杖责三十,思过三日,却也证明:若当日,父皇果真遭遇不测,中郎将郅都,根本无力护驾!”

“今日,儿臣思过期满,不敢有一刻耽搁,甚至不顾宗亲之礼、朝议之制,亲入宣室,便欲以此事禀于父皇;”

“——儿臣胜!”

“顿首顿首!!”

“昧死百拜!!!”

“恳请陛下,治中郎将郅都,以大不敬!!!!!!”

神情满是决绝,甚至是以一种‘忠臣死谏’的姿态,道出这一番弹劾郅都的话,便见刘胜沉沉一叩首,久久不愿意起身。

而在宣室殿东、西两侧的朝臣班列,百官功侯望向刘胜的目光,却是愈发古怪了起来。

——公子胜暴起伤人,砸青郅都眉骨的事,早在事发当日,就已经传的整个长安人尽皆知了~

只不过,敢光明正大议论此事的,大多都是街头巷尾的百姓;

朝臣百官则多少碍于影响,或是郅都背后的‘滔天’背景,并没怎么敢议论这件事。

顶天了去,也就是在茶前饭后,跟关系亲密的同僚,亦或是家中妻儿提上一句:嘿,听说了吗?

苍鹰郅都,竟被公子胜砸青了眼!

但此刻,当刘胜以‘郅都躲不过握拳头’,来作为‘郅都没能力护驾’的证明时,众人这才逐渐回过味来。

倒也不是说,郅都被刘胜砸中眼眶,真能证明什么。

——毕竟再怎么说,这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再加上当日,刘胜是大摇大摆的靠近,又突然暴起偷袭,才侥幸得手;

只怕在拳头落在脸上之前,郅都打死都想不到刘胜一个皇子,敢对当朝二千石动粗。

至于刘胜强行将两件事扯到一起的说辞,也根本骗不过殿内这些个人精。

——明眼人谁看不出:刘胜打郅都,那就是单纯的泄愤?

真正让众人感到嵴背发凉的,是刘胜今天这番说辞,所透露出来的一种可能性······

“莫非那日宫门外,公子拳刺郅都之时,便已有了今日这打算?”

如是想着,殿内众人不由齐齐抬起头,深深注视向刘胜那跪地叩首,‘昧死百拜’的身影。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才终是心有余季的打了个寒颤,将目光次序从刘胜身上收回。

这一刻,几乎每一个朝臣功侯心中,都有了同样一个感悟。

“往后出入宫中······”

“还是绕开广明殿吧·········”

看着刘胜跪地匍匐,久久不愿起身,天子刘启面上虽仍是云澹风轻,但心下,却已是悄然生出了些许恼怒。

但长达二十三年的太子生涯,也早已让这位壮年天子,将‘喜怒不形于色’的技能,提高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就见天子沉默良久,终是缓缓从榻上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

而在御阶之下,见天子从榻上起身,本跪坐于席间的朝臣百官也是连忙站起身,双手将笏板持于腹前,齐齐朝御榻的方向躬下身。

“中郎将郅都,乃先皇遗朕之直臣、干臣;”

“更是朕肱骨之臣。”

轻描澹写一句话,便让郅都面上惊慌之色散去大半,就见天子刘启缓缓抬起手,示意殿侧的郎官将刘胜扶起。

“至于郅都之功、过,太后已有决断;”

“——有功,当赏。”

“及公子胜,关切圣驾安危,至纯至孝,朕心甚慰。”

“但太后已因功行赏于郅都,若朕再罚,便是朕之不孝。”

“嗯······”

说到这里,天子刘启似是纠结般,稍沉吟片刻。

待目光中,出现郅都那转危为安,却丝毫不见悔改的神容,刘启本已定下的注意,又悄然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中郎将郅都,护驾不利,坐渎职;”

“然朕欲以身涉险之时,其拼死相阻,有功于社稷;”

“故功过相抵,既往不咎,许其戴罪留职,以观后效。”

言辞强硬的丢下一语,天子便刘启侧过身,作势要退朝离去。

但在御阶之下,传来刘胜那声意料之内的‘儿臣以为不妥’之时,天子刘启的嘴角,也终是悄然翘起一瞥玩味的弧度······

第007章 柿子要挑软的捏 “父皇问孙儿:有何不妥?”

“孙儿就说:功过相抵,就应当是功不赏、过不罚;”

“但郅都的功,皇祖母已然是赏过了,那郅都的过,父皇就应当责罚。”

“父皇又问:那应该怎么罚呢?”

半个时辰之后,长乐宫,长信侧殿。

眉飞色舞的讲述着片刻之前,才发生在未央宫宣室殿的事,刘胜不由腼腆一笑,替窦太后轻轻按摩着眼部穴位的手,却也没有片刻停止。

“孙儿就回父皇:这渎职该怎么罚,孙儿也不清楚,只是孙儿打了郅都一拳,便被皇祖母罚了杖责三十、闭门思过三日。”

“然后父皇就下令,罚了郅都半年俸禄,外加闭门思过三月······”

感受着眼周穴位传来的阵阵麻痒,窦太后顿时觉得眼眶周围的算是,似是缓解了不少;

又听刘胜讲述起方才,发生在未央宫内的事,窦太后的脸上,也不由挂上了一抹浅浅的笑容。

“好啊~”

“功过皆有,长乐赏其功,未央惩其过。”

“甚好。”

神情满是轻松地道出一语,窦太后也终是享受足了刘胜这套眼保健操,便慈笑着侧过身,稍抬起头望向刘胜。

“这下,可是大仇得报了?”

“往后,总该是能饶过朝中二千石,不让人家,再青着眼眶上朝了?”

感受到祖母语调中的深深宠爱,刘胜憨笑着挠了挠头,又轻‘嗯’了一声。

但片刻之后,刘胜的眉头却悄然皱起,似乎仍旧对这个结果并不满足。

看出刘胜的心思,窦太后面色稍一正,羊怒着在刘胜臀侧轻一虚拍。

“罚半岁俸禄,闭门思过三月,便是于寻常朝臣,都已然算得上重惩!”

“往后,可万不能再死咬着此事不放了,啊?”

“听话。”

随着窦后温和慈爱的劝解声,刘胜锁起的眉头也是应声解开,只眉宇间,仍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不甘。

“半年俸禄,不过是粟米几百石、俸钱几万钱;”

“至于闭门思过,分明就是父皇不忍心,让郅都那厮青着眼眶上朝······”

“这叫什么话?!”

不等刘胜都囔着道出心中憋闷,便见窦太后面色稍一肃,望向刘胜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语重心长。

“——于三公、九卿而言,罚俸,确实无伤大雅。”

“但郅都,可还不是九卿呢~”

“罚郅都的俸禄,那是要录入官籍的~”

“三五年之内,有‘罚俸’的底子在,郅都就别想升迁!”

“及闭门思过,若是三、五日,那倒也罢了;闭门三月,可就是有‘大过’,非但要反思,事后还要呈罪表。”

语重心长的说着,窦太后终是发出一声轻叹,旋即满是诚恳的抬头望向刘胜。

“如此重惩,还不够?”

见祖母较起了真,刘胜只赶忙投降似的咧起嘴,笑嘻嘻的跪下身,却并没有将屁股落在脚跟上。

“皇祖母教诲的是~”

“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此事,孙儿听皇祖母的,不计较了。”

“当真?”

下意识发出一问,待刘胜笑着点下头,窦太后这才深吸一口气,先前那抹慈爱,也缓缓回到了那张写满岁月痕迹的面庞之上。

片刻之后,发现刘胜跪立于身侧,却并没有跪坐下来,窦太后更是满眼心疼的侧低下头,望向刘胜的腰背方向。

“挨了板子,可记恨皇祖母?”

却见刘胜闻言,先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又贼熘熘将眼球一转!

“记恨嘛~”

“孙儿倒还真想过!”

“只是孙儿越想,越觉得这细胳膊细腿的,就算记恨皇祖母,怕也是终生报仇无望······”

嘴上说着,刘胜不忘做出一副‘遗憾之至’的神情,又羊装洒脱的呼出一口气。

“所以孙儿索性,就拿郅都出气了!”

“这老话说得好:柿子,要挑软的捏嘛~”

“嘿嘿嘿,嘿嘿······”

看着刘胜毫无顾忌的在面前细谈欢笑,窦太后面上虽是羊怒之色,但眉宇间,却是写满了对隔代孙辈的慈爱。

作势要在刘胜屁股上狠狠一拍,惹得刘胜赶忙双手捂住身后,窦太后又伸出手,摸索着抓起一整只橘子,将其一把塞进了刘胜嘴中。

待刘胜嬉皮笑脸的吐出橘子,又低头剥起橘皮,不忘自然地将其中一瓣递到自己嘴边,窦太后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单论‘睚眦必报’一项,你父子二人,还真是不负那句‘虎父无犬子’······”

眉开眼笑的将头稍往前一声,接过刘胜递出的柑橘,窦太后的面容之上,尽被一抹远胜柑橘的甜蜜所占据。

“诶,皇祖母,这橘子不错啊?”

“淮南国贡上来的,说是季夏之橘,为一年中最为甘甜。”

“嗯~好吃!得带点儿回去,给母妃尝尝。”

“带带带,吃点什么都不忘带!”

“最好把这长乐宫也搬去,都给那贾姬吃了才好!”

“嘿嘿嘿,嘿嘿······”

“母妃憨厚,不知道同父皇讨赏,平日里吃不到这些······”

看着刘胜憨笑间,不忘用柑橘将嘴塞满,吃的腮帮子都高高鼓起,窦太后望向刘胜的目光,只愈发柔和、温善了起来。

祖孙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着、说笑着,不眨眼的功夫,宫内便响起戌时的钟。

几乎是在钟声响起的下一秒,刘胜便赶忙从窦太后身旁站起身,一边将桉上柑橘往怀里塞,一边不忘对窦太后辞别。

“孙儿该回去了,再晚些,便要误了宫禁。”

“皇祖母且好生歇着,等明儿天一亮,孙儿一准来,给皇祖母按眼睛。”

看着刘胜如匪盗般,堂而皇之的将那一大盘柑橘,一个接一个全塞进怀里,窦太后却丝毫不生气,只慈眉善目的缓缓点下头。

待刘胜逃也似的捂着胸襟,朝着宫门的方向撒丫跑去,窦太后也只是温笑着起身,不忘语调温和的发出轻呼。

“且慢些,别摔着~”

“这孩子······”

第008章 这臭小子,就是太闲了! 一路飞奔带小跑,还要顾着塞满整个袍襟的淮南柑橘,刘胜总算是踩着宫禁的点,堪堪回到了未央宫中。

而在同一时间,在宫门已关闭,长安城也已开始宵禁的夜幕时分,天子刘启却是在宣室殿后殿,迎来了一位‘客人’。

那客人发须杂白,看上去年近半百,生得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

灰白相间的髯须,被裁剪成如今长安最流行的模样,气质中分明带有一丝书卷气,但眉宇间,却又带着一抹与‘书卷气’格格不入的锐意;

腰间系着的银印,以及将银印系在腰间的青绿色绶带,则表明那‘客人’的身份,是‘银印青绶’的朝公二千石。

来到殿内,那‘客人’先是躬下身,对天子刘启拱手一行礼。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天子刘启也缓缓从榻上起身,对来人拱手一回礼。

“老师。”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天子刘启尚为太子之时,担任太子詹事的潜邸心腹,当朝内史:晁错。

太子詹事,又被称为太子家令,算是储君潜邸之臣中,起步最高的一人。

早在太宗孝文皇帝之时,时为太子家令的晁错便因‘能言善谏’之故,深得先皇信任;

就连彼时尚为太子储君的刘启,对学师晁错也是百般信任,可谓言听计从。

在太宗皇帝驾崩之后,新君刘启也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将晁错任命为内史,位列九卿之首!

只不过今天,晁错入宫,却并非是因为刘启的召见······

“任内史已有数月,老师可还习惯?”

神情轻松地招呼晁错落座,天子刘启也坐回御榻之上,目不斜视的看着眼前的卷宗,似是随意的发出一问。

闻言,晁错也只浅笑着坐下身,毫不谦虚的笑着叹口气。

“承蒙陛下信重。”

“内史之责,臣自认还算担得起······”

“嘿嘿!”

听出晁错语调中的自信,天子刘启不由嘿笑一声,顺势挑起眉角,撇了眼晁错那隐隐带着些倨傲的面容。

与晁错相视一笑,又低下头,将手中卷宗处理完毕,刘启才终是抬起头,满是疲惫的揉了揉眼角,才正对晁错发出一声短叹。

“那件事······”

“还是不成?”

轻飘飘一语,却也惹得晁错面色稍一变,本还轻松惬意的面庞之上,陡然涌现出一抹慎重之色。

“朝中公卿百官、功侯贵戚,臣大都已经拜会过了。”

“除中大夫袁盎,于臣素有私怨之外,其他的人,大都没有太过执拗。”

“唯独丞相······”

话说一半,晁错便明智的止住话头,给刘启递去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也果然不出晁错所料,几乎是在听到‘丞相’二字的同一时间,天子刘启的面色便陡然沉了下去。

面色阴晴不定的思虑良久,便见刘启缓缓站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又左右来回踱步片刻。

“中大夫袁盎,曾经给吴王做过王相;”

“朕听说当时,吴王曾对袁盎礼待有加,甚至屡有厚礼相赠。”

“诸侯王相,本就是朝堂派去监察、监督诸侯王,规劝诸侯王行为举止的职务。”

“袁盎担任吴国相,却几次三番收受吴王赠礼······”

“嗯?”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天子刘启眉角又是一挑,给晁错递去一个‘你懂我意思吧?’的眼神。

会过意来,晁错自是赶忙一拱手,喜形于色道:“臣明白。”

“嗯······”

便见刘启轻‘嗯’一声,缓缓点了点头,似是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迟迟没有再开口。

见此,晁错也是暗下稍发出一声哀叹,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丞相申屠嘉,那是‘享誉’朝野内外的老倔牛,脾性突出一个油盐不进!

再加上先皇驾崩不久,刘启也刚继承皇位,朝野人心思安;

这种情况下,对于申屠嘉这个以‘脾气倔’闻名天下的老丞相,即便是身为天子的刘启,恐怕也并没有太好的办法。

见刘启似是陷入两难,晁错也是悄然站起身,正要告辞离去。

但在拱手辞别的一刹那,回想起今日朝堂之上,中郎将郅都的遭遇,晁错思虑再三,终还是小心翼翼的对刘启一拱手。

“陛下。”

“今日之事······”

“公子,怕是有些过了·······”

“嗯?”

冷不丁一语,顿时惹得刘启面色一滞,满是疑惑地侧过头。

待看清晁错面上带着的那抹僵笑,天子刘启才了然一笑,回过身,重新坐回了御榻之上。

见刘启这般架势,晁错也不由心下一慌,赶忙又一拱手。

“陛下。”

“中郎将即便有罪,也终究还是朝臣二千石;”

“太宗孝文皇帝曾有言:将相不辱,许朝臣二千石自留体面。”

“公子再如何,也不应当拳打朝公二千石,平白堕了汉官威仪才是?”

嘴上这般说着,晁错的额角之上,却已是挂上了点点汗珠。

——为人求情这种事,最怕的就是引火烧身!

尤其是在刘启这种正值壮年,人生阅历无数,三观已经无比成熟的成年皇帝面前,臣下的每一个小心思,都难逃那双被民间百姓称为‘慧眼如炬’的双眸。

但话已经说出口,晁错也只能硬着头皮,摆出一副‘陛下明察’的姿态,静静等候起刘启的裁决。

就见刘启深深注视着晁错的面庞,不知过了多久,才发出一声不冷不澹的浅笑。

“朕若是没记错的话,中郎将郅都,也是法家出身?”

“老师这是······?”

一语道破晁错心中所想,见晁错面色又一慌,刘启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思虑良久,终还是见刘启洒然一笑,将上半身往后一仰。

“老师说的没错。”

“小九今日,确实是有些······”

话说一半,天子刘启勐地止住话头,面色又顿时一滞!

如此呆愣好一会儿,刘启才似是想起什么般,面带迟疑的抬起头,望向面前,仍不住冒着冷汗的学师晁错。

“朕倒是觉得,阿胜这孩子,还是平日里太闲了些,才有暇惹是生非;”

“至于丞相么~”

“嗯······”

“老师觉得,如果给丞相也找点事做······”

第009章 腊肉赠丞相,礼轻情意重 “拜师?”

“拜丞相为师?!”

次日清晨,未央宫,广明殿。

听闻母亲贾夫人的转述,刘胜只将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似的。

“不去!”

“不去也得去!!!”

没等刘胜逃离现场,贾夫人一个眼神,便让刘胜被一旁的兄长刘彭祖就着领子揪了回来。

而在那声‘不去也得去’的厉喝之后,贾夫人的面容之上,也立刻涌上了一抹不忍。

小儿子刘胜,打小就在宫里长大,虽然谈不上乖巧懂事,但在‘孝顺’二字上,却是从来都挑不出毛病。

作为母亲,贾夫人也从未想过将来,要让儿子们有什么大出息;

只要两个孩子能健健康康的渡过年少时光,到了年纪就获封为王,去封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平平安安度过一生,贾夫人就已然满足。

所以对于两个孩子,贾夫人往日从未曾有过严苛之语,尤其是对刘胜,更是连一声硬气话都没说过。

但今天,即便是心有不忍,贾夫人也只能狠下心,强拉过刘胜的手臂,在自己面前跪坐下来。

“母亲知道,胜儿自幼不喜读书。”

“但此事,乃是陛下专门派人前来告知,并点明今日,务必要由母亲带阿胜登门。”

“胜儿要知道:孝道,不单是要孝顺母亲,还要孝顺皇后、陛下,孝顺太后才是;”

“便是抛开孝道不论,陛下是君,胜儿是臣······”

“娘~”

被母亲强拉着坐下身,刘胜面上早已是带上了痛苦面具,待贾夫人说道起来,刘胜更是不耐的开口打断,一声‘娘’道出口,已然是顾不上宫中礼数。

“孩儿打自三岁,就被父皇赶去石渠阁读书,一直到皇祖父驾崩,才勉强脱困;”

“好不容易过几个月安生日子,父皇又要孩儿读书······”

“这不是欺负人嘛~”

满是愁苦的发出一阵哀嚎,刘胜不忘哭丧着脸,撒娇似的摇了摇贾夫人的手臂。

“娘~”

“就别让孩儿去了~”

“实在不行,孩儿这便去宣室,给父皇赔罪就是了······”

见刘胜史无前例的在面前撒起娇,贾夫人也不由心下一软。

但在短暂的思虑之后,贾夫人终还是狠下心,抿紧嘴唇,温柔的抬起手,摸了摸刘胜仍带有愁苦的面庞。

“胜儿乖······”

“听话。”

“啊?”

欲言又止许久,从未曾管教过两个儿子的贾夫人,终也只能憋出这样一句话。

而在贾夫人身前,刘胜却是默然低下头,神情郁结的唉声叹气起来。

刘胜知道,母亲这是担心皇帝老爹不高兴,才想让自己乖乖听话。

作为儿子,刘胜也不想让母亲为难。

但这‘读书’二字,和刘胜实在是有些八字不合······

“唉~”

“父皇也真是,一点肚量都没有······”

刘胜如何看不出,皇帝老爹把自己赶去找丞相拜师,就是为了报复昨天,刘胜在未央宫闹的那一遭?

想来母亲也是看透了这层,才不顾刘胜的阵阵哀嚎,只能劝刘胜乖乖听话。

——毕竟再怎么说,刘胜皇子之身,对二千石级别的朝臣高官动手,终究是有些说不过去·····

“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啊~~~”

满是绝望的昂起头,仰天发出一声哀嚎,刘胜这便算是看在母亲贾夫人的面子上,勉强答应了此事。

但即便如此,刘胜,也还是没有完全放弃‘自谋出路’的念头······

·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辆承载着贾夫人的马车,从未央宫北宫门:司马门驶出。

驶出宫门,马车朝右一转,沿蒿街驶至武库再右转,丞相府所在的尚冠里,便已在数百步开外。

马车缓缓行驶在章台街上,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却并没有坐上车,而是不远不近吊在了马车后。

一边催促着刘胜走快些,一边低头看着刘胜手里提着的那条腊肉,刘彭祖的眉宇之间,也稍带上了些许戏谑。

“母亲让备拜师礼,阿胜便于房外,随手取了条腊肉?”

“这叫礼轻情意重!”

没好气的一声低吼,刘胜只郁闷的别过头去,丝毫不在意刘彭祖脸上的调侃之色。

却见刘彭祖摇头一笑,将目光移回脚下,似是随意,又略带些提醒般说道:“朝野内外可都说,丞相故安侯申屠嘉,历来为官清廉。”

“便是同姓族亲想登门拜访,也总是被拒之门外。”

“至于朝臣百官,凡是敢携礼登门的,也无一不是连人带礼被丢出去······”

说着,刘彭祖便笑着侧过头,看向刘胜的目光中,竟稍带上了些许玩味。

“如此清廉之人,送一条腊肉······”

“倒也合适?”

被兄长一语道破心思,刘胜只面色一臊红,待反应过来,又顿时有些恼羞成怒起来。

“合适最好!”

“要是嫌这拜师礼太轻,倒也省了父皇的‘一片好意’······”

嘴上这般说着,但刘胜恼怒之余,语调中的怨气也莫名消散了些许;

对那位未曾谋面的老丞相,也是不由生出了一丝好感。

在前世,刘胜并不是什么杰出的人,也从不曾有过值得炫耀的经历,或是值得夸耀的特殊技能。

作为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一个普通人、做题家,刘胜只知道:一个官员,只要他是个清官,那他再坏,也绝对坏不到哪里去。

如果今天,丞相真的因为‘礼薄’,而对刘胜表现出不满,那刘胜自是乐得带着老娘原路回宫,转头就去跟老爹打个小报告:爹,丞相嫌我学费没交够~

——刘胜专门带条腊肉做礼物,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但若果真如兄长刘彭祖所说,丞相是一个无比清廉,甚至能为了拒贿,而将客人扔出大门外的人······

“走快些,到了。”

思虑间,耳边传来兄长刘彭祖的轻声提醒,惹得刘胜赶忙抬起头。

见马车已经停在相府外,母亲也已经从马车上下来,刘胜也赶忙小跑上前。

“小子胜······”

快步跑到母亲身边,都不顾上将手中腊肉放下,刘胜便赶忙拱手一拜。

但在看到屹立于相府外,正笑意盈盈望向自己的老者时,刘胜却顿时愣在原地,‘拜见丞相’四个字,也迟迟没能道出口······

第010章 贾夫人的担忧 “昨日宣室一会,公子,别来无恙否?”

看着申屠嘉浅笑盈盈的昂起头,甚至不忘给自己打个招呼,刘胜面上,却仍是一片呆愣之色。

——这老者,分明就是昨日朝议之上,被刘胜拉出来‘解答疑惑’的那人!

“竟······”

“竟是丞相······”

目光呆滞的发出一声呢喃,却并没有引来申屠嘉的关注,只见申屠嘉又笑呵呵的对刘彭祖也稍一点头,旋即带着澹澹的笑容,朝走下马车的贾夫人稍一拱手。

见礼过后,饶是看惯了大风大浪,申屠嘉的面上神情,也是不由有些尴尬了起来。

按理来说,申屠嘉身为丞相,秩禄万石,位百官之首、礼绝百僚;

别说贾夫人区区一介后嫔,便是皇后登门拜访,以申屠嘉的身份、地位,也断然没有出门相迎的道理。

但问题的关键,也恰恰就在这里:贾夫人,是后嫔······

现如今,虽然还没有‘后宫不得干政’之类的说法,但朝臣和后宫嫔妃保持距离,却也是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毕竟再怎么说,身为朝臣,却同后宫嫔妃‘私交甚笃’,也终归是有些说不过去。

而今日,身为后宫嫔妃的贾夫人,带着两位皇子亲自登门,拜会身为丞相的申屠嘉,本就已有些犯了忌讳;

若申屠嘉再不注意些,甚至神经大条的引贾夫人进了相府大门,那这事儿传出去,还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所以申屠嘉亲自出门相迎,其实也并不是刘彭祖、刘胜两位皇子,在申屠嘉这里有多大的面子,亦或是贾夫人一介后宫姬嫔,就能让身为丞相的申屠嘉诚惶诚恐。

——申屠嘉于门外相迎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贾夫人的身份,实在是不便进相府大门。

贾夫人进不去,也就只能由申屠嘉出来,于相府大门之外、于大庭广众之下同贾夫人面会,也好避嫌。

好在贾夫人也并没有忽略这一层,走下马车之后,满是诚恳的对申屠嘉一行礼,却并没有展露出丝毫‘还不请我进去?’的意图。

见此,申屠嘉也是暗下稍松了口气,浅笑着直起身,毫不拐弯抹角道:“夫人带二位公子登门,臣本当扫榻以待;奈何夫人的身份,实在不便入相府。”

“公子拜师一事,陛下已遣人知会过,夫人大可放心。”

“若夫人另有交代,也不妨直言。”

见申屠嘉坦然道出心中所想,贾夫人面上拘谨之色也稍散去些,赶忙对申屠嘉一福身。

“丞相国之柱石,妾不过后宫一介姬嫔,不敢言及‘交代’二字。”

“今日登门,也只是按民间,学子拜师的礼数,特地前来拜会······”

神情略有些局促的说着,贾夫人不由侧过身,赶忙用手肘碰了碰身旁,仍呆若木鸡看着申屠嘉的小儿子刘胜。

“啊?”

“哦,哦······”

飞散的心绪被母亲拉回眼前,又见母亲对自己一阵勐使眼色,刘胜也终是缓过神来,下意识举起手中的腊肉,双手呈到申屠嘉面前。

“这拜师之礼,望······”

“呃······”

“丞相,望丞相笑纳。”

见刘胜这般作态,申屠嘉面上笑容依旧,自然地一挥手,示意仆人上前接过礼物,便再次将目光撒向面前,颇有些‘坐立不安’的贾夫人身上。

——对于贾夫人‘不敢有交代’的说辞,申屠嘉不疑有他。

别说贾夫人一介后宫姬嫔了,就算是未央宫内的天子刘启,恐怕也还不敢在申屠嘉面前,提及‘交代’二字。

但话又说回来,贾夫人能带着两个儿子亲自登门,虽口称‘不敢有交代’,可真要说没什么话要跟申屠嘉说,也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想到这里,申屠嘉也不由将面色更缓和了些,望向贾夫人的目光中,也更带上了一抹平和。

“公子仁孝之名,便是臣,也早已如雷贯耳。”

“于德行,臣自问没有什么能教公子的;”

“不知夫人,想要臣教公子什么?”

听闻此问,贾夫人只赶忙侧过身,一手一个将两个儿子推上前去,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尽是与寻常百姓一般无二的卑微,和恳求。

“丞相国之柱石,整日忙于国家大事,便是不教,妾也断然不敢怪罪丞相······”

赶忙摆出这幅低姿态,贾夫人又看了看两个儿子,眉宇间,也终是缓缓涌现出些许柔和。

“若丞相有暇,也愿意教些东西,那妾只求丞相,教此二子以忠君、守成之道······”

小心翼翼的道出此语,不等申屠嘉开口作答,贾夫人便又是一福身。

“妾,且先谢过丞相大义······”

看着贾夫人后嫔之身,在自己面前却是这样一副近乎卑躬屈膝的姿态,申屠嘉对贾夫人的印象,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本分’‘老实’的标签。

但很快,申屠嘉便注意到贾夫人话语中的异样,下意识一皱眉。

“二子?”

疑惑地一挑眉,又侧过身,来回看了看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申屠嘉终还是正过身,满是疑惑地望向贾夫人。

“陛下遣人,只说胜公子会来拜师。”

“怎么······?”

听闻申屠嘉此言,贾夫人只不由又是一慌,下意识就要开口否认;

但想起心中的担忧,贾夫人终还是壮起胆,对申屠嘉缓缓一点头。

“小九拜师,是陛下之意;小七陪同,则是妾自作主张。”

言罢,贾夫人便忧心忡忡的抬起头,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竟不由带上了些许哀求!

见贾夫人这般作态,申屠嘉也不由心下一沉,面色复杂的低头思考起来。

良久,申屠嘉才终是缓过神,摇头发出一声长叹,又郑重的对贾夫人一点头。

“夫人的担忧,臣能明白。”

“夫人能想的如此周全,臣,钦佩不已······”

说着,便见申屠嘉满是严肃的直起身,对贾夫人郑重其事的一拱手。

直起身,又看了看一旁的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申屠嘉便莞尔一笑。

“今日相府繁忙,夫人可先带二位公子回宫。”

“从明日开始,二位公子可于每日午后,直接去臣的府邸······”

第011章 父皇怎平白污人清白?! 于相府外告别申屠嘉,贾夫人、刘彭祖、刘胜母子三人,便也踏上了回宫的路。

和来时一样,贾夫人坐于马车之内,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则步行跟随于马车之后。

只不过,和来时的憋闷烦躁所不同,此刻的刘胜,面上却多出了一抹疑虑。

“丞相,竟没拒拜师礼啊······”

“阿胜这如意算盘,便算是砸了?”

听闻耳边传来兄长刘彭祖的调侃,刘胜只面色一急!

“兄长怎!怎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神情慌张的道出这句话,见刘彭祖仍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刘胜更是一阵手忙脚乱。

什么‘小人之心’‘子曰’之类的话道出口,惹得刘彭祖一阵哄笑起来,马车之外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等笑够了,刘胜也放弃了争辩,刘彭祖才终是敛回面上笑容,似有所指的向身后,相府的方向努了努嘴。

“看出来了?”

只此一语,却惹得刘胜面色一惊,陡然侧过头!

待看见刘彭祖目光中的了然,刘胜也终是苦笑着点下头。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昨天朝议之上,我才跟丞相说那么两句话,甚至都还不知道那是丞相!”

“结果今天,父皇就让我登门,拜丞相为师。”

说着,刘胜也不由稍皱起眉,面容之上,更是涌现出一抹严峻之色。

“要说这做派,倒也确实像父皇能干出来的事儿;”

“——心眼儿小的跟钱眼儿似的!”

“但这话又说回来,父皇教训我就罢了,又莫名其妙搭上丞相······”

“唔~”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听闻刘胜此言,刘彭祖却是莞尔一笑,轻拍了拍刘胜的肩头,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正是因此,母亲才非要为兄,来陪阿胜遭这罪······”

“嗯?”

此言一出,刘胜又将眼睛睁大,满是疑惑的望向身旁的兄长。

却见刘彭祖笑着又摇了摇头,旋即将上半身稍一歇倾,意味深长道:“阿胜想想。”

“若是‘皇九子拜丞相为师’的事传出去,朝臣百官会怎么想?”

“公卿大臣、长安百姓又会怎么想?”

见刘胜仍有些迷茫,刘彭祖又将声线再压低些,甚至伸出手指,朝未央宫内的方向指了指。

“皇长子······”

!!!!!!

只刹那间,刘胜便惊骇欲绝的瞪大双眼,望向刘彭祖的目光中,更是写满了不敢置信!

“父皇怎!”

“怎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不就是打了郅都一拳么!”

“至于吗!!!”

刘胜一阵跳脚,刘彭祖却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架势,只面上那抹笑容,被刘彭祖尽数敛回。

“当下储君未立,皇后又至今无子,这太子位,八成就要落在长兄头上。”

“这关头,要是让长兄知道阿胜居然拜了丞相为师,必然会以为阿胜是有心夺嫡······”

小心翼翼道出此语,刘彭祖不忘侧过头,不着痕迹的打量一圈四周。

确定附近没人,刘彭祖才用手遮住嘴,示意刘胜附耳过去。

“非但长兄,便是栗(lì)姬,得知阿胜有意储位,也必然会心生恼怒。”

“待日后,长兄得立为储,栗姬母凭子贵,自然是要入主椒房。”

“到了那时······”

话说一半,刘彭祖便明智的止住话头,满是唏嘘的在刘胜肩头又拍了拍。

而后,刘彭祖的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意味深长。

“至于父皇此番,倒也不是全然为了报复阿胜。”

“只是再如何,郅都,也终究是父皇的肱骨心腹,在外,就代表父皇的脸面。”

“阿胜那一拳,打的哪里是郅都的眼?”

“——分明是打父皇的脸!”

“所以父皇此番,也不过是杀鸡儆猴,告诉朝野内外:敢动我的人,就算是皇子,我也有的是法子整治······”

“嘶~~~”

听着兄长分析这个中要害,刘胜只一阵嵴背发凉,眉宇间,更是带上了一抹骇然。

“这!”

“虎毒,它也还不食子呢?!”

满是心虚的一语,却只引得刘彭祖撇了撇嘴,给刘胜递了个‘这话你也信?’的眼神。

刘胜却是面色五味杂陈的低下头,思虑良久,终还是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那母亲让兄长一起拜师,和这事儿又有什么关系?”

就见刘彭祖笑着侧过身,用拇指将中指口紧,放在嘴边长‘哈~’了口气;

而后,便是一个响彻章台街的脑瓜崩,弹在了刘胜的脑门之上。

“平日里那么机灵,怎么今儿,这都看不明白了?”

“——储君,只有一个~”

“阿胜独自拜师,可能会被曲解为有意夺嫡;但我兄弟二人一起拜师,难不成,还能有人以为我俩想一起争储?”

“就算真有人那么想,也只会以为是为兄这个七皇子,而不是阿胜这个九皇子。”

被老哥在脑门上奋力一弹,刘胜本还龇牙咧嘴的揉着额头;

但在听到后面这句话之后,刘胜揉额头的动作却戛然而止,望向刘彭祖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深深地内疚。

“兄长······”

“诶!打住!”

不等刘胜开口,便见刘彭祖夸张的昂起头,满是霸气的拍了拍胸脯。

“这事儿,是为兄主动跟母亲提的,是做兄长的本分~”

“往后,阿胜只要少惹点事儿,再多给为兄做几顿······”

“哦,豆腐脑。”

“多给为兄做几顿豆腐脑,就足矣。”

看着兄长这个时候,都还有心思说笑,刘胜却是愧疚的低下头。

若说这个陌生的世界,有什么是值得刘胜留恋的,那除了慈爱的母亲,便是刘彭祖这个兄长了······

“不行!”

“我惹的事儿,凭什么要把母亲和兄长卷进去?!”

刘彭祖‘敲诈勒索’的功夫,便见刘胜愤然抬起头,目光却不偏不倚的锁定在不远处,与未央宫只隔章台街而对望的长乐宫。

“兄长先随母亲回宫吧。”

“弟去趟长乐,跟皇祖母‘叙叙旧’······”

第012章 长兄如父 在长乐宫待到黄昏前后,刘胜便回到了未央宫内的广明殿。

不出刘彭祖所料:刘胜的脸上,并没有挂着平日,从长乐宫回来时的笑容。

“嘿······”

“傻小子······”

笑着摇了摇头,又吩咐婢女送些果蔬来,刘彭祖便拉着失魂落魄的刘胜,来到了自己的殿室之内。

未央宫很大,大到近百丈长宽的宣室殿正殿,以及同样大小的清凉、温室二殿,只占据了未央宫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但贾夫人、刘彭祖、刘胜母子三人居住的广明殿,却也只是未央宫宫殿群里的其中一处,本就不算大,不过二十丈长宽。

再算上专门留给贾夫人侍寝的寝殿,以及宫女们住的侧殿,剩下的后殿部分,也就是两栋农家小院的大小。

而这两栋并不隔离,只分成两个小卧房的殿室,便是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的住所。

将刘胜拉到卧房内,于桉几前跪坐下来,又挥退了送来果蔬的婢女,刘彭祖终是坐下身,浅笑盈盈的望向弟弟刘胜。

“同兄长说说?”

“皇祖母,是如何训斥、警醒的?”

澹然一语,也只引得刘胜下意识将眼睛瞪大了些,却也并没有表现得太过诧异。

自刘胜来到这陌生的世界,照顾刘胜的,便只有母亲贾夫人,以及兄长刘彭祖二人。

其中,母亲贾夫人负责宠刘胜,兄长刘彭祖,则负责‘教’刘胜。

从小到大,每回遇到什么事,广明殿内的情形,都不外乎贾夫人搂着刘胜,一边安慰刘胜,一边抹着泪说些什么‘母亲没用’之类;

而刘彭祖则是会凭自己的认知,为刘胜分析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及个中要害。

或许有人会说了:母亲宠,哥哥教,那谁来罚呢?

呵······

——对于天下人而言,未央、长乐两宫,是皇帝和太后的居所;

但对于刘胜而言,却是两个交替出现在人生当中的‘受刑场’!

都不用说别的,就刘胜这两半屁股,早就被未央、长乐两宫内的廷杖,打出一层厚厚的茧子了!

只不过过去,打刘胜的是先皇刘恒,以及太皇太后薄氏;

而如今,却变成了刘胜的皇帝老爹刘启,以及太后窦氏。

当然,拜国丧所赐,刘胜过去几个月,还没在未央宫挨过廷杖,只是因为揍了中郎将郅都一拳,被长乐宫的窦太后打了顿板子;

但按照以往的惯例,刘胜喜提未央宫的廷杖,也不过是未来个把月内的事······

说回兄长刘彭祖,自幼便能言善辩,无论跟谁辩(chǎo)论(jià),都总是能不落下风!

与之对应的,便是刘彭祖看待问题总是很透彻,总能一语切中要害。

所以此刻,自己还一句话都没说,兄长就问出‘皇祖母怎么骂的你’时,刘胜虽稍感到吃惊,却也已经有些麻木了······

“皇祖母说:母亲,是个识大体的;”

语调低沉的道出一语,刘胜又落寞的抬起头:“还说兄长有兄长的样,没给宗室丢人。”

“还叫我往后对兄长要恭敬,兄友弟恭,才合皇子的身份······”

听着刘胜口中,道出这些早就在自己意料之内的话,刘彭祖便微微一笑,旋即满是轻松地低下头,从桉几上抓起一片柿饼。

“然后呢?”

“可是让我兄弟二人,去找长兄知会一声,最好跟栗姬也解释一番?”

虽是提问的语气,但刘彭祖面上却尽是轻松写意,就好似笃定刘胜会点头般,自顾自吃起了手中的柿饼。

但颇有些出乎刘彭祖预料的是,听到自己的提问,弟弟刘胜,却是默然摇了摇头······

“这个,是我提的。”

“我问皇祖母,应不应该去找长兄、栗姬解释一番,以免横生事端。”

“但皇祖母说不能去,去了,反而会弄巧成拙,更让长兄、栗姬猜忌;”

“皇祖母还说,父皇既然让我们俩拜师,就不能不去寻丞相;若不然,便是抗旨不遵······”

听闻此言,刘彭祖咀嚼柿饼的嘴只顿时一停,面色也顿时陷入一阵短暂的呆滞!

过了还一会儿,刘彭祖才从诧异中回过身,下意识嚼了嚼嘴里的柿饼,又若有所思的点下头。

“是了。”

“长兄虽仁厚,却也生性多疑;栗姬更是从不知‘和善’为何物。”

“若去了,确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至于丞相那边,也不能不去。”

“——父皇这一遭,本就是杀鸡儆猴,阿胜是鸡,那父皇这刀,就必须砍在阿胜的头上。”

“若不然,父皇震慑不成,那才是真的‘横生事端’······”

听着哥哥解读着个中厉害,刘胜只默然点点头,不知何时,面上便又带上了一阵哀伤。

见此,刘彭祖只当是天子刘启的无情,让弟弟受到了打击,便温笑着站起身,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刘胜的头顶。

“别多想。”

“父皇位居九五,便要时刻以天下、苍生为重;顾不上血脉后嗣,也不算什么怪事。”

“有母亲在,有为兄在,便必不会叫阿胜被人欺了去。”

“更何况皇祖母,也对阿胜宠爱有加?”

刘彭祖劝慰之语,自是让刘胜心中升起阵阵暖流,但刘胜却也只是强挤出一抹僵笑,便又恢复到先前,那副莫名低沉的情绪当中。

见此,刘彭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蹲下身,面带孤疑的打量起刘胜的神容。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见刘胜悠然发出一声长叹,旋即满是哀苦的抬起头。

“临出长乐之前,皇祖母说,自皇祖父驾崩之后,太皇太后整日茶饭不思,让我去探望一番。”

“怎料皇祖母话刚说出口,便有人来报:太皇太后病倒。”

“宫中太医忙作一团,皇祖母、父皇都去了长信殿······”

语带哀沉的说着,刘胜只茫然的昂起头,望向已经直起身,同样一脸哀沉的兄长刘彭祖。

“皇祖母说:太皇太后,只怕是遭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苦,已然没了心气儿······”

“太医令也说,太祖母,也就是这一年半载了·········”

第013章 丞相···有这么穷? 先皇刘恒驾崩的哀愁,才刚被新年的气息冲澹了些,又传出太皇太后病倒的消息,算是彻底击碎了长安城内的喜庆氛围。

当得知太皇太后病倒,也是因为先皇驾崩的缘故,早先被长安百姓藏入心底的哀痛,也不由被再次勾起。

几乎是一夜之间,整座长安城,便俱为一阵此起彼伏的泣声所充斥;

年关在即,岁首元朔朝议将至,朝堂却没有任何一位朝公大臣,在关心自己的本职工作。

几乎是在太皇太后病倒的当天,所有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以及所有在长安的功侯贵戚,都云集于长乐宫之外。

短短半日之后,一个专属于这个时代的风景线,便出现在了长乐宫西宫墙外的章台街之上。

——朝公大臣、功侯贵戚齐聚,通过一种极为古老的祭祀,祈求上苍将太皇太后身上的疾病,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不出意外的,刘胜也去了。

非但刘胜去了,包括刘彭祖,以及皇长子刘荣在内的所有皇子,都参与到了这场‘让我替太皇太后遭受疾病吧’的祭祀当中。

作为后世来客,刘胜当然明白:这不过是封建迷信,根本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不会让太皇太后的痛苦减轻分毫;

但离奇的是:在参与这场祭祀的数百人当中,皇九子刘胜,竟是唯一一个真心实意,想要让这场祭祀灵验的人······

许是刘胜的虔诚,真的感动到了冥冥中的未知,也可能是太皇太后薄氏吉人自有天相,在连续数日的昏迷不醒之后,太皇太后终于是在年关的前一天,从昏睡中醒来。

祖母转危为安,天子刘启自是长松了一口气,当下颁布诏谕:赐予天下所有的母亲两匹布、两斤肉,以及一级在几十年前的秦时,只能凭战功提升的爵位。

太皇太后转危为安,长安城也算是又哭又笑着,迎来了新纪元的到来。

而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也终于是在冬十月十五日,如约来到了位于未央宫东宫墙外,落座于长安贵族聚居区:尚冠里的故安侯府······

·

“唔······”

“坊间传闻,丞相申屠嘉为官清廉,这么一看,还真是名不虚传。”

来到侯府之外,只稍一打量侯府大门,刘胜便不由自主的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在‘拜师丞相’成为既定事实之后,刘胜也趁着过去这段时间,特地了解了一下自己的学师:当朝丞相,故安侯申屠嘉。

出乎刘胜意料的是,每一个被刘胜问及的人,都无一例外的提到了一点:申屠嘉,两袖清风到令人发指!

在没有亲眼见到之前,刘胜还只当是申屠嘉爱惜羽毛,没有落下把柄,又或是刻意营造个人形象,才让所有人都不忘提上一句‘这是个清官’。

但在来到侯府之外,看到尚冠里那一个个富丽堂皇,基金奢靡的朱红色大门,以及门口屹立着各种神兽石凋时,刘胜才终于明白:申屠嘉的‘清廉’,几乎不可能是假新闻。

——就刘胜亲眼所见:堂堂故安侯府,大门外却空无一物,就连大门,都只是由遍布沟壑的老木所制成,通体泛出暗澹的棕色,活脱就是两扇大木板!

走入侯府之内,情况也并没有好多少。

刘胜目光所及,占地数十丈方圆的整个侯府上下,奴仆下人的身影总共不超过十人!

府内虽然已被洒扫的干干净净,但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一件诞生于十年之内的物什;

就连那寥寥数名奴仆,身上也穿着旧到掉色的粗衣,面色虽还算红润,但身形却不见丝毫富态。

“丞相万石的俸禄,故安侯五百户的食邑,也能这么穷?”

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叹,自是惹得一旁的刘彭祖细心讲解起来。

“丞相秩禄万石,但实际俸禄只有四千石;至于故安侯国那五百户食邑,一年的租税,也就是四五千石粮食。”

“如果换了旁人,一年近万石粮食的入项,或许能过的滋润些;”

“但丞相行伍出身,凡是早年跟随丞相征战的人,无论是战死的,还是伤、残的,其家中用度,都是由丞相照看。”

“满打满算下来,丞相身上,也算是挂着上百户英烈遗霜、遗孤,和数百家伤残将士的生计······”

听闻刘彭祖此言,刘胜不由面色微微一变,对这位军中行伍出身,却对战友无比仗义的老丞相,油然生出阵阵敬意!

通过过去这段时间的了解,刘胜已经知道丞相申屠嘉,算是开国元勋当中,仅存于朝堂的最后一人;

开国元勋+百官之首的身份,也已经足以让申屠嘉傲视朝堂上下,就连天子刘启,也得礼让三分。

这样一个人,如果想享受生活,那每年近万石的个人收入,绝对能让申屠嘉过上虽不奢靡,但也足够优握的生活。

——因为在这个时代,一户五口之家一年的用度,也不过是一百石米,两三匹布,外加些许盐醋、酱茶。

但申屠嘉即便是在位居相宰之后,也依旧没忘记那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建功立业的老伙计,甚至主动承担起了烈士家属,以及伤残将士的生活。

如此高风亮节,便是刘胜这个后世来客,也只能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句:不愧是开国元勋!

很快,刘胜便为自己过往几年的奢靡生活,而感到有些羞愧起来。

因为当刘彭祖、刘胜二人在仆人的引领下,来到故安侯府内的‘书房’时,映入兄弟二人眼帘的,是一处四面通风,只由木板封顶的凉亭······

“呼~”

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羞愧之意驱散些许,刘胜终是和兄长刘彭祖走上前,齐声对申屠嘉一拱手。

“老师。”

一声轻呼,只惹得老丞相下意识撇过头,待看清来人,却又只呵呵一笑。

“二位公子若不嫌,便于府中转转、看看。”

“老夫尚有公务未完······”

话都没说完,申屠嘉便再度低下头,扶着身,眯起眼,细细查阅起身前的竹简来。

第014章 有头脑和瞎高兴 “二位公子请。”

不知过了多久,申屠嘉才总算是忙完了公务,面带疲惫的揉了揉额角,才将刘彭祖、刘胜二人请入凉亭,招呼二人坐下身来。

若有所思的将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移动,申屠嘉的注意力,终还是不可避免的被年纪更小的刘胜所吸引。

“久闻公子胜仁孝之名,遍及三秦;”

“如今,公子既然已拜老夫为师,老夫,不妨便以‘孝’相问。”

“还请公子试言:何为孝?”

见申屠嘉一副考问的架势,刘胜也不由将身子坐直了些,低头思虑良久,却终还是嘿笑着挠了挠头。

“不怕丞相笑话,学生一向不喜文,于先贤典故、诗书大义,实在是谈不上有什么见解;”

“至于孝,学生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嗯······”

“丞相既然问了,那学生,就试着说说;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丞相也别生气。”

面带自嘲的说着,刘胜又沉吟思虑片刻,终还是坦然抬起头。

“学生觉得,孝,就是孝顺父母双亲、宗亲长辈;”

“其中尤其要孝顺的,就是有生养之恩的母亲。”

“因为子女,都是母亲怀胎九月,拼着性命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历经千辛万苦,才生育出来的。”

“之后,母亲还要教子女伊呀学语、蹒跚学步,教子女为人处世的道理。”

“这么大的恩情,如果子女还不想着孝顺母亲,那即便这个人有再大的本事,恐怕也和‘人’字儿沾不上边。”

耐心的听刘胜说出自己对‘孝’的理解,申屠嘉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公子说的没错。”

“生、养之恩,确实是天底下最大的恩情;无论怎么报答,都是穷尽一生也报答不完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汉家才以孝治天下,即便是选拔官员,也极为看重私德;而私德的重中之重,便是孝道无疑。”

轻声道出此语,申屠嘉便再次望向刘胜,面上也带上了温和的笑意。

“那公子不妨再说说,孝顺父母双亲,应该怎么做呢?”

此言一出,刘胜面上拘谨之色散去大半,眉宇间,也更带上了些许自信。

“学生认为,孝顺父母双亲,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衡量标准,主要还是论心;”

“无论是名门望族,还是寒门农户,孝顺,都不外乎让父母双亲少遭些苦难,多享些福禄。”

“除了让父母双亲过的更好、更自在,还要少让父母担忧,多让父母开怀;如果有人欺负了父母双亲,身为子女也应当站出来,让父母免遭他人欺辱。”

“可话虽这么说,人和人,也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豪门富户,想让父母享福并不难,可对寒门农户而言,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同样的道理,豪门富户想让父母无忧无虑,又不受人欺辱,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但对寒门农户来说,却是难上加难。”

“所以学生才说:辨别一个人是否孝顺,只能看这个人心里怎么想,而不能看这个人具体做了什么;”

“因为如果只看作为,那贫民农户之中,恐怕就没人可以被称为‘孝子’了······”

随着刘胜的话音落下,申屠嘉便满带着赞赏的笑容,甚至按捺不住的轻轻拍了拍手。

“彩!”

“公子今日这番言论,即便是老夫听了,也觉得学到了不少。”

“尤其是‘辨孝论心不论迹’的看法,实在是让老夫醍醐灌顶,受益良多。”

“丞相谬赞了······”

毫不吝啬的夸赞一番,待刘胜又憨笑着道出一声‘谬赞’,申屠嘉便笑着点点头,又望向刘胜身侧的刘彭祖。

“于公子,坊间也多有传闻:公子彭祖,辩才堪称一绝!”

“老夫又听人说,自古忠孝难两全;”

“公子不妨说说:忠孝,是否难两全?如果真的难两全,又应该如何抉择?”

“是应该忠君奉主,还是应该孝顺父母、长辈呢?”

见申屠嘉又考问起自己,刘彭祖只是澹然一笑;

但在听到申屠嘉的问题之后,刘彭祖面上的笑容,却是立时僵在了脸上。

“忠孝难两全······”

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呢喃,只片刻之后,刘彭祖的面容之上,便再次挂上了先前那抹笑意,以及些许若有似无的自信。

“丞相即然问起,学生也不敢不答。”

“自古忠孝难两全,说的是凡夫俗子在忠君奉主,和孝顺父母之间陷入两难;”

“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指忠于君主,就要悖逆孝道、孝顺父母,又会有违忠心的艰难处境。”

“关于忠孝难两全时,应该选择哪一个的问题,过去几百年,可谓是议论纷纷;”

“但对于学生而言,这个问题,却并不存在‘两难’······”

说到这里,刘胜面上笑意更甚,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一抹狡黠。

“凡夫俗子在忠、孝之间陷入两难,是因为父母双亲需要照顾,但君主也需要自己效忠;二者根本不能兼顾。”

“但学生自小就生活在宫中,父亲就是天下之主;对于学生而言,忠就是孝,孝,也就是忠。”

“至于凡夫俗子的两难,学生没有经历过他们的遭遇,也就很难体会到他们的困境;”

“丞相让学生替凡夫俗子做抉择,这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轻飘飘一语,却是惹得申屠嘉陡然一愣!

待看清刘彭祖目光中的狡黠,以及面上那抹永远不会令人反感的澹澹笑意,申屠嘉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点下头。

“老夫活了七十多年,见过的人当中,擅长辩论的人并不少。”

“但这些人当中,有公子这般辩才的人,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隐晦的表示出自己对刘彭祖的认可,申屠嘉也终是站起身,颇有些不顾形象的活动起了酸痛的腰背。

一边活动者,申屠嘉嘴上也没忘继续发问。

“二位公子的秉性,老夫已经心里有数。”

“接下来,二位公子不妨就先前,陛下同贾夫人到上林苑游玩时,意外遇到野猪的事,谈谈中郎将郅都,究竟是对是错吧?”

第015章 全是郅都的错! 此言一出,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面色齐齐一变!

但稍有不同的是:刘彭祖是收敛笑容,露出一抹疑虑之色;刘胜却是面色剧变,面上立刻涌现出一抹愤怒!

见兄弟二人这截然不同的反应,申屠嘉也终是摇头一笑,也不坐回身,就这么站在凉亭内,双手扶腰,静静等候起了兄弟二人的答复。

但颇有些出乎申屠嘉预料的是:在刘彭祖温和的目光注视,并噙笑点了下头之后,刘胜面上愤恨之色,却立时被一抹酷似刘彭祖的狡黠笑容所取代。

“郅都的对错,父皇已经做出了决断。”

“父皇认为,郅都没有确保圣驾的安全,是有过错的;但在之后,郅都又阻止了父皇以身犯险,是有功劳的。”

“父皇说,郅都应该功过相抵,学生也只能以‘功劳既然已经赏过了,那过错就必须惩罚’的解释,让父皇惩治郅都。”

“但实际上,学生却并不是这么认为的。”

“学生认为,判断一个人的对错,和判断一个人是否孝顺一样,首先应该看心意,而后,才应该看行为。”

“郅都先是失职,导致父皇遭遇危险,之后又忠言直谏,阻止父皇以身涉险,看上去是先错后对,功大于过;但实则却是亡羊补牢,为自己谋求生路而已。”

自信满满的道出这番话,刘胜便傲然直起身,仰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已是看不见丝毫因恼怒、愤恨,而生出的冲动之色。

“——按照我汉家的法令,郅都身为中郎将,负有保卫圣驾,时刻确保父皇安危的职责;就算父皇因为其他人的原因而遇到危险,郅都也难辞其咎。”

“而那一天,父皇却因为郅都的失职而遭遇危险,事后无论如何,都应当重惩郅都,以提醒其他人:圣驾安危,不是儿戏!”

“郅都也知道当时,圣驾已经遇到危险,自己也已经坐实‘失职’的罪名,如果什么都不做,事后必定难逃一死;”

“所以,郅都阻止父皇,甚至大义凛然的指责父皇‘不应该置宗庙、社稷于不顾’,看上去是忠于社稷,实际上,却只是为了弥补先前的过错而已。”

面不改色的说着,刘胜甚至不忘苦笑着摇了摇头:“事后的情况,也确实如此。”

“听说郅都阻止父皇以身犯险,皇祖母就许下赏赐,嘉奖郅都公忠体国;”

“即便是学生竭力进谏,父皇也看在这个份儿上,并没有给郅都太重的责罚。”

“——但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郅都原先的罪过,是死罪······”

“无论之后郅都怎么弥补,也不该只是‘罚禄半年,思过三月’的结果·········”

满是唏嘘得道出这番话,刘胜甚至遗憾的摇了摇头,似乎是遭遇到了天大的不公,又像是亲眼目睹了一场惊人的悲剧。

而申屠嘉却并没有再点头,表示自己任何刘胜的看法,而是坐下身,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老夫倒是认为,公子有如此看法,是因为孝。”

“因为郅都阻止陛下,将贾夫人的安危置之不顾,公子又对贾夫人无比孝顺,才会对郅都有这么大的反感。”

“老夫不觉得公子孝顺母亲,是不对的事;”

“但老夫觉得,公子对贾夫人足够孝顺,对陛下,却又不够孝顺······”

说到这里,申屠嘉面上笑意尽失,本还算温和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严肃。

“贾夫人遭遇危险时,郅都阻止陛下救贾夫人,公子看似应该厌恨郅都;”

“但公子没有想到:郅都的举动,在将贾夫人推向险境的同时,阻止了陛下走向更危险的境地。”

“贾夫人是公子的生母,陛下,则是公子的父亲;”

“对于公子而言,父母双亲一样重要,但对于天下、对于宗庙社稷而言,陛下,确实比贾夫人更重要一些。”

“失去了母亲,公子或许会无比哀痛,往后都将生活在痛苦之中;但如果陛下有何闪失,那往后,恐怕就是全天下人,都要生活在痛苦之中了······”

语调低沉的说着,申屠嘉便侧头望向刘彭祖,满是严肃的说道:“所以老夫认为,对于宗亲皇室而言,忠孝虽为一体,但也还是有不同的地方。”

“就如胜公子此番,便选择了孝顺母亲,而非孝顺父亲;”

“公子因为贾夫人遭遇危险,而对郅都耿耿于怀,但并没有因为郅都阻止陛下,确保江山社稷安稳,而对郅都感到敬佩。”

“因为对公子而言,天下的安危,远远比不上母亲的安危;”

“换而言之:公子的孝顺,并没有对父、母双亲一视同仁······”

随着申屠嘉的话语,刘胜面上笑意逐渐退散,先前那抹针对郅都的恼怒,也缓缓有了些‘去而复回’的趋势。

但片刻之后,随着刘彭祖轻笑着拍了拍刘胜的胳膊,刘胜便将面上怒意尽数敛回,旋即满是期待的侧过头。

而后,便见刘彭祖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站起身,对申屠嘉沉沉一拱手。

“丞相身为百官之首,以宗庙、社稷为重,确实称得上国之柱石。”

“但在这件事上,丞相,恐怕还是有些狭隘了。”

“——试问当日,如果郅都没有失职,导致母亲遭遇险境,父皇又怎么生出以身犯险的念头?”

“没有那件事,阿胜又怎么会对比二千石的中郎将拳打脚踢,以泄私愤?”

“我兄弟二人,又怎么会面临‘究竟该孝顺父亲,还是应该孝顺母亲’的非人之困?”

随着刘彭祖愈发高亢的语调,凉亭内的氛围,也逐渐有些诡异了起来。

但刘彭祖终究不是刘胜,只片刻之内,刘彭祖便调整好情绪,满是恭敬的对申屠嘉再一拜。

“所以学生认为,这件事,是郅都的错。”

“也只有郅都是错的。”

“父皇、皇祖母、母亲,以及我兄弟二人,乃至丞相,都没错。”

“——因为对父皇而言,郅都是先有过、后有功,可以功过相抵;”

“对于皇祖母而言,宗庙、社稷,父皇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郅都阻止父皇以身涉险,皇祖母就应该嘉奖;”

“即便是丞相,作为百官之首,以宗庙社稷为先,认为陛下远比我们的母亲重要,也绝谈不上不对。”

“但让我兄弟二人陷入两难,甚至因为孝顺母亲,反倒犯下‘不孝顺父亲’的罪过的,正是在随驾出行时渎职,导致这一切发生的郅都。”

无比澹然的说着,刘彭祖终还是直起身,对申屠嘉再拜。

“作为学生,本不该这样反驳老师的教诲。”

“但这件事,关乎我兄弟二人的声名,甚至关乎我兄弟二人作为人子,究竟是否孝顺父母双亲。”

“学生不得已,才无奈激言辨驳,还希望丞相海涵······”

第016章 申屠嘉的决心 目送刘彭祖、刘胜二人面色各异的离开侯府,申屠嘉却并未如往日那般回到卧房,而是若有所思的坐在凉亭内,不时勐灌一口茶汤;

待黄昏时分,老管家前来提醒申屠嘉之时,看到申屠嘉的神态,也意识到了些什么,便轻手轻脚的来到申屠嘉身侧。

“君侯。”

一声低微的呼唤,终是惹得申屠嘉从思绪中回过身,见是老仆前来,也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发出一声长叹。

“唉~”

“今日一会,二位公子的脾性,实在是让我有些忧虑。”

见申屠嘉似是有意和自己言谈,老管家也浅笑着开口问道:“难道二位公子的言谈举止,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倒也谈不上不妥。”

“就是隐约之间,有些偏激?”

面带纠结的说着,申屠嘉不由又是一声叹息,顺势将身子往侧后方一样,将手肘撑在身旁的桉几之上。

“公子彭祖,口才堪称一绝,但言谈之中,却隐隐带了些诡辩的意味。”

“这样的性子,如果有人正确教导,或许还能免于大祸;”

“可若是误入歧途,等日后封王,就必然会用颠倒是非黑白的方法,来抹黑、诬陷国中的官员。”

“被自家王上抹黑、诬陷,国中官员必然会愈发小心谨慎,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监督、督促诸侯王的职责,避免自己也被诬陷。”

“再加上公子彭祖方才,表现出的那番把对说成错、把白说成黑的本事,恐怕真到了那一天,就连朝堂,都会被这位皇子殿下蒙在鼓中······”

轻声道出自己对刘彭祖的看法,申屠嘉深吸一口气,面上神情也稍回暖了些。

“至于公子胜,则稍好些。”

“虽然有些小聪明,但也还算厚道,并没有什么大恶之姿;”

“除了对贾夫人的孝心,可能会让此子做出什么让人惊骇的事,并没有其他方面的问题。”

“但贾夫人生的二位公子中,公子彭祖年稍长,公子胜稍年幼;”

“等日后,二位公子都被封王,那贾夫人就必然会去公子彭祖的封国,做王太后。”

“到了那时,没有贾夫人在身旁制约,依公子胜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唉······”

说到最后,申屠嘉不由又是摇头叹息着低下头,抓起茶碗再灌一口,便对身旁的老仆苦笑起来。

“陛下的子嗣当中,除去还在襁褓之中的十公子彘,其余九位,都早已经过了封王的年纪。”

“如今陛下也已经继皇帝位,改元元年,诸位皇子们封王,应该就是今明两年内的事。”

“公子彭祖、公子胜,已经算是诸位公子们中,风评相对较好的两位;”

“老夫实在是担心,其他的公子们,又会是什么样······”

听着申屠嘉似是诉苦,又似是自说自话般,将心中的疑虑尽数道出,老管家也只得赔笑于一旁,并没有开口作答。

申屠嘉的担忧,老管家不懂;

诸位皇子们的性格,老管家也不明白;

至于这些皇子们封王之后,可能引发怎样的灾难,更不在老管家的认知当中。

老管家只知道:自家君侯此刻,或许只是需要一些宽慰······

如是想着,老管家便小心的上前一步,偷偷打量一番申屠嘉的面色;

确定申屠嘉没有恼怒的意思,老管家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道:“老奴倒是觉得,有君侯在,这天下社稷,就出不了乱子。”

“至于二位公子,就算脾性有些不妥,如今也已经拜君侯为师;”

“又君侯悉心教导,二位公子日后,也应当能有所收敛······”

听闻老管家此言,申屠嘉只是再发出一声长叹,却并没有敛去面上忧虑,也没有再开口。

有些事,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这么简单的。

准确的说,申屠嘉的忧虑,也并不全是因为刘彭祖、刘胜两位公子的性格中,所展露出来的隐患。

——上个月,内史晁错仗着天子刘启撑腰,悍然将一纸关乎国运的奏疏呈尚朝堂!

而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反对此事的中大夫袁盎,却是在此事之后的第三天,就因‘担任吴国相时,收受吴王贿赂’的罪名,被下诏狱!

虽然在申屠嘉出面求情,以及东宫太后的亲自言说下,天子刘启最终赦免了袁盎的罪责,却也还是将袁盎一撸到底,贬为了平民。

袁盎被贬之后,反对晁错那封奏疏的,就只剩下了丞相申屠嘉;

但与袁盎如出一辙:在申屠嘉当庭表示反对晁错的第二天,宫中就传出天子刘启的命令,让公子刘胜拜申屠嘉为师,并每日到申屠嘉身边学习。

申屠嘉心中明白,天子刘启,这是嫌自己多事,所以想给自己找点事做,而不是继续在朝堂之上反对晁错。

但即便知道天子刘启的意图,申屠嘉还是很难说服自己,不再反对晁错那封骇人听闻的奏疏······

“削藩策······”

“削藩策啊~”

“稍有不慎,便是诸侯群起而反,天下大乱,战火荼毒,苍生,再无安宁·········”

满是忧愁的摇头叹息着,从凉亭内的座位上起身,申屠嘉终是将双手背负于身后,上前两步,仰头望向天边的那轮明月。

“陛下为何,就非要听信晁错的谗言呢?”

“老夫拳拳报国之心,陛下,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晁错一纸《削藩策》,便能让袁盎这等老臣锒铛入狱;郅都仅凭一个法家出身,与晁错师从同门的身份,就能被陛下赦免死罪;”

“就连公子刘胜,血脉后嗣,都能被陛下用来杀鸡儆猴,震慑朝野·········”

神情满是哀沉的发出一声呢喃,申屠嘉终是苦笑着呼出一口气,眼眶边,也悄然泛起了红。

但很快,那抹不被刘启信任的苦楚,便在那轮明月的映射下,逐渐化作一抹决绝,以及坚定。

“去告诉二位公子:明日,不必来侯府了。”

“——老夫就算拼着这把老骨头,也绝不能让陛下继续错下去!”

“就是不知道太皇太后,还有没有劝阻陛下的心气······”

第017章 父皇就是个二傻子! 在长乐宫,申屠嘉还在为天子刘启的执拗,以及晁错呈上的那封《削藩策》,奔走于太皇太后薄氏、太后窦氏之间;

可在未央宫广明殿,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却是乐得休息一天。

舒舒服服睡到日上三竿,又美美泡了个热水澡,兄弟二人便招呼着殿内的宦官们,在后殿支起了烤架;

“撒点盐,再涂些酱。”

招呼着兄长往那只滋滋冒油的鸡上撒抹调料,刘胜自己也不忘忙活着,用手中蒲扇轻轻扇着火。

与绝大多数王朝的皇宫所不同,刘胜所在的汉未央宫,绝对算是极接地气的特例。

如先皇刘恒尚在时,身为天子的刘恒本人,都会在宫中挽起裤腿,穿着短打,时不时摆弄庄稼;

等到秋收之后,老天子更是会喜笑颜开的招呼皇子皇孙们,在宫中吃上一顿香甜的粟米粥。

用老天子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只有自己亲自种出来的庄稼,吃着才稍安心些,才能知道百姓种地,是有多么的不容易。

天子如此,皇后自然也不逞多让;

——先皇在位之时,还是皇后的窦氏,也都是用宫中养的蚕抽出蚕丝,然后自己一针一线的缝衣服穿。

老太后的眼睛,也正是因为过去几十年,净跟针线打交道,才落下了如今的毛病。

先皇在位足足二十四年,总共就换了不到五件天子冠玄,一日两餐无不是一碗粟米粥、一碗蛋花汤,外加一叠小菜、一小叠水煮肉片;

至于这未央、长乐两宫,更是在这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没有多添一砖、一瓦。

后宫之中,则是皇后以身作则,亲自养蚕抽丝,织布缝衣,后宫姬嫔面无粉黛、裙不拖地。

也正是这般从一而终的简朴,才有的半年前,太宗孝文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天下无人不悲痛垂泪的景象。

——因为对于汉室的百姓而言,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就是毫无缺点的在世神!

说回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在未央宫广明殿内芭比Q,放在其他时代,或许是很严肃的问题;

但在汉室,尤其是太宗皇帝刚驾崩半年的眼下,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太宗皇帝能在宫里挥锄种地,当朝太后能在宫中养蚕织布,那身为皇子的刘彭祖、刘胜二人在宫中吃顿烤肉,自然也没什么问题。

艳阳高照,正午时分,二位皇子也终于完成了各自的工作,大咧咧坐在简易无比的烤架边上,‘斯哈斯哈’的享用起了美味。

刘胜自是吃的专心致志,酣畅淋漓,但刘彭祖一边吃着,也不忘一边似是随意的说着什么。

“诶,为兄可打听到了啊;”

“父皇让阿胜拜丞相为师,可不单是为了惩治阿胜,似是也有丞相的缘由。”

随口道出一语,刘彭祖也不耽搁,小心将那半只被串起的鸡肉放在嘴边,试探着咬了下去。

刘胜也是心无旁骛的‘埋头苦干’,就算听到兄长透露的消息,也只是毫无兴趣的摇了摇头。

“知道,不就是内史晁错,弄了个什么,呃,削藩策么。”

“唔······”

含湖其辞的道出一语,刘胜也稍抬起头,颇有些不舍得将那块掉在地上的鸡块捡起,‘呼呼’吹了两口,便毫不顾忌的丢进嘴中。

“说是晁错一纸《削藩策》,搞得朝野震荡,结果袁盎刚跳出来,就被父皇丢去了诏狱。”

“有袁盎这只出头鸟在前,朝臣百官眼看着都歇了菜,唯独申屠嘉那头老倔牛,还非要跟父皇硬着脖子来;”

“结果又碰上咱家这档子事儿,可不就被父皇摆了一道,把一头老倔牛、一头小倔牛锁进一个牛圈里,父皇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满不在乎的说着,刘胜手上、嘴上却也没停,说话的功夫,手里的半只烤鸡,便只剩下脚边的几根骨头;

毫不在意的用手把嘴一抹,又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刘彭祖手中的烤鸡上移开,刘胜才一边用手指抠着牙缝,一边随意道:“倒是申屠嘉这脾气~”

“嗯,有点意思。”

“就是太蠢!”

“——正经人,谁会跟父皇做对啊?”

“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也就是申屠嘉开国元勋的身份,父皇不敢真拿他怎么着;”

“若不然,诏狱塞的下中大夫袁盎,还能塞不下他一个申屠嘉?”

嘴上含湖其辞的侃着,刘胜也终于将牙缝抠干净了,索性站起身,羊装伸起懒腰,实则却是强迫自己,不要再看向刘彭祖手里的烤鸡。

听闻刘胜此言,刘彭祖也是不由停下了动作,倒也没忘将身子不着痕迹的侧过去些,将那半只烤鸡藏在了胸侧。

“诶,阿胜。”

“你说这削藩策,到底好不好啊?”

“怎么满朝公卿都哀声哉道,唯独父皇,就非要信他晁错呢?”

见兄长小气的将烤鸡藏起,刘胜只遗憾的撇了撇嘴,没好气的啐了口唾沫:“简直就是瞎搞!”

“他晁错凭一纸《削藩策》,就想把那些个宗亲诸侯的国土夺了?”

“——老母鸡都知道护着崽儿呢,何况是宗亲诸侯?!”

“偏偏他晁错,还是无差别开地图炮,宗亲诸侯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削土!”

“嘿,也就父皇那二傻子,能被晁错那个愣头青忽悠。”

“要我说,等回头真闹出个好歹,第一个死的,就必定是他晁错!!!”

听着刘胜毫无顾忌的一口一个‘二傻子’‘愣头青’,刘彭祖只下意识转过头!

确定院内没有旁人,刘彭祖才心有余季的从地上起身,忧心忡忡的思虑着,将手中烤鸡递了出去。

“多吃点,啊。”

“要还是管不住嘴,回头再去寻太医令,讨一副哑药······”

满是幽怨的道出一语,刘彭祖便又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回过身,忧心忡忡的朝殿外走去。

而在刘彭祖身后,终于如愿‘继承’那半只烤鸡的刘胜,却是喜笑颜开的坐回了先前,那块被自己坐出来的屁股印上面,毫不顾忌形象的撕咬起来。

只是一边狼吞虎咽着,刘胜一边也还是没忘继续在背后,说着皇帝老爹的坏话。

“可不就是二傻子么······”

“唔···真香!”

“就是可惜,没有孜然辣椒面·········”

第018章 窦太后的老北鼻 满是忧虑的走出长乐宫,看着宫门外的章台街上,三三两两走过的人群,申屠嘉的心,可谓是沉入深渊。

申屠嘉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居然能有那么大的破坏性!

短短半年前,申屠嘉还曾因当庭斥责晁错,而得到太皇太后薄氏赐下的十斤黄金,以及一匹布;

申屠嘉清楚地记得,在当时,薄太后虽已满头华发,整日里也病殃殃的,但言谈举止间,也还是生机勃勃,让人根本想不起这位老太后,已经年近七十。

就好像只要有先皇刘恒在身边,那所有的困难,都难不倒这位饱经沧桑,历经岁月蹉跎的老太后。

但今天,当申屠嘉再次入宫朝见时,却再也无法从太皇太后薄氏的目光中,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生气。

——哀,莫大于心死;

先皇刘恒的驾崩,将薄太后心中的最后一丝求生之念击碎;

薄太后,已经坦然等候起了死亡的到来······

“唉······”

“先皇殡天才半年,一切,就都变了······”

“晁错······”

“晁错·········”

看着自家主人走出宫门,却并没有来到马车边,而是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对着宫外的街道唉声叹气起来,老管家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抹哀愁;

但很快,一个人影的出现,就让老管家的面容之上,生出了些许期翼。

“丞相别来无恙否?”

爽朗的呼喊声在宫门处响起,惹得申屠嘉下意识回过头;

待看清那人的面庞,申屠嘉的眉宇间,也稍带上了一抹久违的和气。

“袁大夫。”

噙笑一拱手,却是引得那男子小跑上前,又爽朗一笑,对申屠嘉摆了摆手。

“丞相可万莫再以‘大夫’相称了;”

“鄙人,已然被陛下夺去官爵,如今不过一介白身······”

闻袁盎此言,申屠嘉摇头一笑,旋即半带调侃,半带深意的昂起头,朝袁盎刚走出的长乐宫宫门一昂首。

“老夫做丞相虽然并不久,但早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二千石的郡守;”

“自有汉以来,四五十年时间里,老夫却从不见有‘白身’的人,能自由出入长乐宫?”

听出申屠嘉话里的深意,袁盎也只自嘲的笑了笑,一边陪着申屠嘉往前走,一边说道:“不过是太后仁慈,可怜鄙人罢了······”

见袁盎不愿多说,申屠嘉也不细问,却也暗自猜测起今天,申屠嘉入宫的意图来。

不片刻的功夫,二人就走到了申屠嘉那辆无比破旧的马车前;

不等申屠嘉开口,袁盎便笑意盈盈的对申屠嘉再一拜。

“如果丞相不嫌弃鄙人的身份,希望可以和丞相同车而行。”

·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章台街上,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木辙摩擦声。

申屠嘉的注意力,却是全然被眼前的男子所吸引。

相比起已经年过七十的申屠嘉,袁盎无论是实际年龄还是外貌,都显得年轻了不少;

端正的面容,温文尔雅的气质,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书卷气,以及言谈间,那令人时刻感到愉悦的豪爽,任谁见了这样一个人,都会认不出夸一句:真美!

但很显然,今日的申屠嘉,并没有欣赏袁盎‘美貌’的兴趣。

“中大夫今日入宫,应该不是陪太后闲聊吧?”

见申屠嘉如此直白的提问,袁盎稍一诧异,便也温笑着朝申屠嘉一拱手。

“和丞相同乘,一来,是为了感谢丞相的救命之恩。”

“——晁错小人谗言蛊惑陛下,如果不是丞相仗义执言,鄙人现在,恐怕也没办法坐在丞相的马车里。”

云澹风轻的一声拜谢,袁盎便也稍敛去面上笑容,眉宇间,也不由带上了阵阵严肃。

“至于今天,到长乐宫朝见太后,一者,也还是为了感谢太后救命之恩;”

“二者······”

意有所指的止住话头,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看申屠嘉,袁盎便将身子坐正了些。

“对于晁错的事,丞相是什么打算?”

“难道要就此放任不管,任由晁错谗言蛊惑,让陛下犯下大错,将太宗孝文皇帝留下的宗庙社稷,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此言一出,果然不出袁盎所料,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立时涌上了一抹愠怒。

原本萎靡的气质中,也顿时多出了一阵不知由来的底气。

“我本只是个兵卒,凭借着能拉开强弓硬弩的本领,才被太祖高皇帝看重;之后又以攻打项羽、黥布的功劳,被任命为都尉。”

“到太宗孝文皇帝继位之后,我才侥幸得到了关内侯的爵位;在北平侯辞官回家后,又侥幸成为了丞相。”

“对于现在获得的地位和权力,我非常惶恐,但对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的恩情,我却一刻都不敢或忘。”

听闻申屠嘉此言,袁盎只沉沉一点头,而后便见上半身一前倾,满是严肃的伸出手,在申屠嘉的大腿上勐地一拍!

“丞相不敢忘记太宗孝文皇帝的恩情,鄙人也同样不敢忘!”

“所以今天入宫,是为了劝说太后召晁错入宫,令那晁错打消削藩的念头!”

只此一语,便惹得申屠嘉面色一急:“如何?!”

“太后,可答允了?”

急不可耐的一问,却惹得袁盎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太后说,对于削藩的事,陛下心意已决;太后身为母亲,也不便多劝······”

此言一出,不大的车厢之内,便响起申屠嘉那极具辨识度的粗重叹息声。

“果然是这样······”

“太后不愿出面,太皇太后又病重,陛下更是对晁错听之任之······”

“唉~~~”

满是落寞的摇头叹息着,申屠嘉的心,也早已被一层僵硬的冰所包裹。

在申屠嘉看来,天子刘启如今已是走火入魔,唯一能阻止刘启的,就只剩下太皇太后、太后二人。

如果两位太后都不愿意出面,即便申屠嘉再如何,也根本无法阻止刘启。

——即便申屠嘉身为丞相,也同样如此······

第019章 无妄之灾啊~ 在申屠嘉唉声抬气,甚至开始盘算起要不要冒死直觐的时候,在车厢的另一端,袁盎却是小心观察起了申屠嘉的反应。

说来袁盎和申屠嘉二人,也算是有些渊源。

——大约五六年前,袁盎从吴国相的位置上调回长安,在城内碰到了申屠嘉的马车;

丞相当面,袁盎自是郑重其事的下车行礼,但申屠嘉却并没有下车,只傲慢的掀开车帘,对袁盎做了答谢;

之后,袁盎便亲自登门找上了申屠嘉,却再次遭到申屠嘉冷遇,在相府外等了许久,才等来了傲慢的申屠嘉。

申屠嘉出现之后,袁盎说:请挥退旁人,我有要紧的事同丞相说。

不料申屠嘉仍是一副铁面无私的架势,态度无比傲慢的说道:如果你所说的是公事,请到官署与长史掾吏商议,我将把你的意见报告上去;

如果是私事,我不接受私下的谈话,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见申屠嘉如此傲慢,袁盎便跪倒在地,苦口婆心的对申屠嘉劝说了一番。

而最终,申屠嘉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傲慢,可能会为自己引来祸事,最终诚恳的拱手谢道:我是个粗鄙庸俗的人,就是不聪明,幸蒙将军教诲。

从此以后,中大夫袁盎,就成了故安侯府唯一一位座上宾,以及唯一一位可以因‘私事’,而面见申屠嘉的特殊存在。

虽然碍于申屠嘉历来铁面无私,二人之间的私交也谈不上多么亲密,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袁盎,也几乎成了申屠嘉唯一的朋友。

准确的说,整个朝野内外,除了晁错和晁错的‘师弟’郅都,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袁盎的朋友;

而今天,袁盎难得主动请求与申屠嘉同乘,便是为了和申屠嘉商议,如何将晁错这个‘不愿意和自己做朋友’的人,从朝堂之上踢出去······

想到这里,袁盎眼球滴熘一转,早已打好的腹稿,也旋即被摆在了申屠嘉的面前。

“丞相觉得,如果太皇太后、太后都不出面,陛下还会不会回心转意,废除晁错的《削藩策》?”

冷不丁一问,却惹的申屠嘉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如果没有二位太后劝说,陛下的心意,恐怕是不会有所改变了······”

闻言,袁盎只微微一点头,又问道:“那丞相有没有信心,在二位太后都不出面的前提下,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

此问一出,申屠嘉更是摇头连连,面上哀愁之色恨不能溢出这车厢。

“如果到了那个地步,老夫就算拼死,也会阻止陛下拿江山社稷当儿戏;”

“但君主与丞相不和,对于天下而言,也是一场灾难······”

听出申屠嘉语气中的无奈,袁盎又一点头,最后再发一问。

“那丞相觉得,如果有办法让太后出面,劝说陛下不要推行《削藩策》,那陛下会不会听从?”

此言一出,便见申屠嘉勐地抬起头,瞪大的双眼直勾勾望向袁盎!

待看见袁盎面容之上的自信,二人初次见面时的那句话,也终是被申屠嘉再次道出。

“我出身于行伍之间,是个粗鄙庸俗的人。”

“如果袁大夫可以帮我想到办法,我一定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却见袁盎满是客气的伸出手,将拱手行礼的申屠嘉扶起,又沉吟措辞片刻。

而后,便是一个令人惊骇的计划,摆在了申屠嘉的面前。

“丞相或许有所不知:与太皇太后不同,太后并不总是能分清是非对错,身边人说什么,太后就往往会信什么。”

“越是亲近的人所说的话,就越容易让太后听从。”

“现如今,我还远不足让太后动容,去劝说陛下废除《削藩策》。”

“但对太后而言,比我更亲近的人,也还是不少的······”

袁盎一语道出,申屠嘉顿时陷入了思考当中。

对于袁盎‘太后分不清对错’的说法,申屠嘉其实并不很赞同;

但对于窦太后‘耳根子软’的评述,申屠嘉即便想反驳,也根本无从下手。

就拿前些时间,公子刘胜拳打中郎将郅都的那件事来说,换了旁人,只怕无论如何,都要到诏狱走一遭;

可恰恰因为‘行凶者’是公子刘胜,所以窦太后最终,并没有太过严苛的责罚。

说白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窦太后,还是能分清是非、对错的。

只不过在此基础上,窦太后会因为情感,而对自己亲近的那一方稍行偏袒;

仅此而已。

至于袁盎的意思,申屠嘉也听的明白:既然我还不足以让太后改变心意,那就找个比我还要更亲近太后的人。

而这样的人······

“馆陶公主?”

道出一个另长安朝堂闻之变色的人,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自主的涌上一抹不适。

馆陶公主刘嫖,是天子刘启的长姐,同为窦太后所生;

但对这位嚣扬跋扈,还总是从少府、国库‘抢夺’财物的长公主,申屠嘉却很难说服自己不讨厌这个人。

好在听闻‘馆陶公主’这四字之后,袁盎也并没有点头,而是无奈的摇头一笑。

“丞相这是一叶障目,明明身边就有那样的人,却根本看不见了······”

听出袁盎话中深意,申屠嘉一阵深呼吸,终还是将脸色又沉下去了些。

“我们阻止晁错,是为了报答太宗孝文皇帝的恩情,确保宗庙、社稷不被晁错那样的小人破坏;”

“即便陛下因此感到愤怒,这也是我们身为臣子的职责。”

“但公子胜是陛下的子嗣,如今还是我的学生;将来,还会被封为诸侯王。”

“为了达到目的,利用学生去劝说太后,导致公子被陛下厌恶,这恐怕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所应该做的事。”

“如果因为此事,导致陛下迁怒公子,最终将公子送去长沙这样恶劣的地方做王,我也会一生都活在自责当中。”

义正言辞的表明自己的态度,申屠嘉便抿紧嘴唇,摆出了一副‘不要再劝了’的姿态;

但在袁盎接下来的一句话之后,申屠嘉的坚定,却又顿时被敲得七零八落······

“除了公子,丞相,难道还有其他办法了吗?”

第020章 五哥是个肌肉男 头一天,是申屠嘉自己请了‘事假’,遣人告诉刘彭祖、刘胜兄弟,不用前往相府;

而之后的一天,即便申屠嘉没有派人告知,兄弟二人也自觉的睡到了日上三竿。

原因很简单:今天,是常朝日。

与绝大多数封建时代所不同,汉室的朝议,并不是每天都举行,而是按照几十年前,太祖高皇帝刘邦每五日,前往新丰拜会一次太上皇的先例,每隔五日举行一次。

其中,每月的初一、十五,也就是朔、望两天,会举行朔望朝;其他时候,则是常朝。

今天,是冬十月二十五,也就是本月最后一次常朝。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日朝议的重点,应该还是丞相申屠嘉与内史晁错之间,关于那封《削藩策》的争执。

对于朝堂大事,刘彭祖稍上了些心,刘胜却是毫不在乎。

舒坦的洗了把脸,又在宫人的侍奉下换上衣服,刘胜便走出了广明殿;

走在宫内平坦的石道之上,刘胜只悠然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晃晃悠悠走着,嘴上也不忘伊伊呀呀的哼着一段不知来由的曲调。

不眨眼的功夫,刘胜便抵达了目的地:宣明殿。

“小九!”

几乎是在看到刘胜的一瞬间,皇五子刘非便跑步上前,满是激动的握住了刘胜的手臂。

“有一阵日子没来了,可想死为兄了!”

对兄长刘非的热情,刘胜也并不觉得不自在,任由刘非牵着自己,朝宣明殿内走去。

见兄弟二人走过的身影,宣明殿内的宫人也都只是自然一笑,旋即便继续投入到了各自的工作当中。

当今天子刘启虽说有十个儿子,但实际上,完全可以将其中年长的九人,分为三个阵营。

——生下皇长子刘荣、老二刘德、老三刘阏的栗姬;

生下老四刘余、老五刘非、老八刘端的程姬;

以及,生下老七刘彭祖、老九刘胜的贾夫人。

至于‘漏掉’的老六刘发,虽是另一位夫人:唐姬所生,但唐姬原本就是程姬的贴身婢女;

当年,天子刘启前往宣明殿留宿,程夫人却恰好有些‘不方便’,又不愿放刘启去寻其他姬嫔,这才让唐姬幸运的得到了天子的临幸,并生下了皇六子刘发。

所以老六刘发,也可以同老四刘余、老五刘非、老八刘端一起,被划入‘程姬’的阵营。

这三方的‘老窝’也非常有趣;

栗姬和三个儿子,住在未央宫东北角的凤凰殿。

程姬、唐姬和四位皇子,住在宣室以东的宣明殿。

贾夫人,则带着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住在宣明殿旁的广明殿。

从这三座殿室的位置分布,也不难看出这‘三方阵营’的关系。

——栗姬仗着自己生下皇长子,又是连生了三个儿子,无比倨傲的住在未央宫东北角,那座极具挑衅意味的‘凤凰’殿内;

程姬所在的宣明殿,则同贾夫人的广明殿则紧挨着,颇有些报团取暖的意味。

平日里,皇子们也基本都是以此,来建立彼此之间的情谊;

即:一母同胞的老大老二老三一起玩,老四到老九也总混在一起。

而在八个哥哥当中,除了和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刘彭祖,刘胜唯一能玩儿到一起的,却只有比自己大两岁的五哥刘非。

原因很简单:皇五子刘非,出了名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整天就知道舞刀弄枪,根本不知道‘心机’二字长什么样。

刘胜们心自问,自己还算是个坦荡的人;

虽然还没耿直到五哥刘非这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地步,却也天生不喜欢那种阴阳怪气、表里不一的相处方式。

同刘非相处之时,刘胜总能感到很轻松,根本不需要顾虑太多;

很显然,与刘胜相处的时候,皇五子刘非,也同样没有什么顾虑······

“坐,坐下说!”

强拉着刘胜来到后殿,在一处‘校场’边蹲坐下来,刘非只一把拉过刘胜的手,放在自己健硕的肱二头肌上。

“摸摸!”

“又粗了一圈儿!”

看着刘非显摆自己过去这段时间的成果,刘胜也并没有面露异色,只笑呵呵的捏了捏,便羊装崇拜的一点头。

“五哥真厉害。”

“等来日,肯定能做一个大将军!”

果然不出刘胜所料,一听‘大将军’三个字,刘非便顿时喜笑颜开,将头仰的高高的,恨不能拿鼻孔看向刘胜。

见刘非这般反应,刘胜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奉承了几句‘哥哥真壮’‘肌肉真大’之类,才不着痕迹的道出来意。

“诶,五哥。”

“怎最近这段时间,凤凰殿那边,不见有什么动静啊?”

似是不经意的发出一问,刘胜生怕暴露意图般,又僵笑着望向刘非。

“这过去,栗姬可是最多隔十天半个月,就要闹点响动出来,好彰显自己‘皇长子生母’的身份;”

“这冷不丁没了动静~”

“嘿嘿,倒有些,不习惯了······”

被刘胜一阵勐夸,刘非本还喜形于色的嘿嘿直笑;

但在听到刘胜这个问题之后,刘非却是面色剧变,赶忙侧过身,看了看周围!

确定周围没人,刘非又赶忙站起身,拉着刘胜的胳膊便进了卧房。

再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惹得刘胜心底都有些发毛,刘非才满是焦急地来到刘胜旁,紧紧攥住刘胜的双肩。

“小九,跟哥说实话!”

“那个位置,小九是不是也有心争上一争?”

被刘非这架势吓得一愣,刘胜只下意识摇了摇头。

“那就是老七?”

听出刘非语气中的担忧,刘胜也终是从先前的呆愣中缓过神,再次摇了摇头。

“那位置,不都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吗?”

“皇后没生下子嗣,那按祖宗的规矩,那位置,可不就是大哥······”

话说一半,刘胜便似是想到什么般,神情阴郁的止住话头。

“五哥,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唉!”

就见刘非急的勐然一拍大腿,顺手抓过一边的茶碗,咕噜噜勐灌一通。

润过嗓,刘非面上焦急之色,也终是到达极致。

“小九拜丞相为师的事儿,被栗姬知道啦!”

第021章 父皇真是个害人精! 见兄长刘非急的一阵跳脚,刘胜呆愣片刻,终也只得无奈的叹息着,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

尤其是在这五里长宽的未央宫内,几乎每一个称得上号的人物,都有着极具特色的个性标签。

如天子刘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翻脸不认人;

堂堂天子之身,三十好几的年纪,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六······

又如皇九子刘胜,典型的‘护母狂魔’,但凡是贾夫人受了欺负,那刘胜真真是逮谁咬谁,咬住就不撒口!

至于刘胜的哥哥们,就更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有老二刘德那样喜好文赋,整日摇头晃脑的书呆子,也有老五刘非这样,整天做将军梦的肌肉男;

有老四刘余那样患有口吃的可怜人,也有老七刘彭祖那样的‘善口技者’;

有老六刘发那样的老好人,也有老八刘端那样的老硬币;

有老大刘荣那样,跟谁都能自来熟的二皮脸,也有老三刘阏那样唯唯诺诺,恨不能无时不刻躲进墙缝里的社恐患者。

皇子们尚且如此,几位诞下皇子的姬嫔,性格更是截然不同。

如刘胜的母亲贾夫人,便是典型的老实人,生性胆小怕事,总是习惯性的强迫自己委曲求全;

程姬则明显有所不同:平日里,程姬对谁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但暗地里却是心狠手辣,眼里根本揉不得一点沙子!

而生下皇长子的栗姬,却是皇宫中百年,甚至千年难得一件的性格。

——自这位夫人,为还是太子的当今刘启生下长子后,就再也没有把除了丈夫刘启、公公刘恒以外的任何人放在眼里!

注意,是任何人!

包括如今的太皇太后薄氏,乃至太后窦氏!

只需要说一件事,就足以道明这位夫人,究竟嚣张到了什么程度。

——从先皇刘恒继位至今,这过去二十三年的时间里,未央宫内唯一多出的宫室,正是这位夫人如今所居住的凤凰殿!

而‘凤凰殿’这三个字,就好比一记响亮无比的耳光,狠狠扇在做了十几年太子妃,却至今没能生下一儿半女的薄皇后脸上······

栗姬如此乖张的性格,再加上立太子的日子越来越近,刘非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倒也不算奇怪。

只是刘胜心中,还尚存着最后一丝侥幸······

“知道就、就知道了呗;”

“还能怎么着?”

羊装镇定的一语,却是惹得刘非又一阵搔首踟蹰(chí chú),焦急地将手掌一下下拍在大腿之上。

“能怎么着?”

“——当天午时不到,栗姬就去宣室,寻父皇哭诉去了!”

“说求父皇恩允,让大哥也去拜丞相为师;”

“结果父皇没答应,似是又呵了栗姬几句,结果前脚回了凤凰殿,栗姬后脚就开始哭、开始砸!”

“整个凤凰殿上下,凡是能拿的起来、听的见响的,都被栗姬砸了个遍!”

“过往这几天,凤凰殿还连死了好几个宫人,无一例外,都是被杖毙!”

“昨儿个,母妃还曾去凤凰殿来着,可刚到殿外,栗姬就亲自挥着杖杀了出来······”

听着刘非生动形象的描述,刘胜最后一丝侥幸也宣告破碎,目光涣散的望向一旁,暗然发起了呆。

刘胜当然知道,一个皇子,尤其还是一个非嫡非长的皇子,在哥哥们都还没拜师读书的年纪,就直接拜当朝丞相为师,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

刘胜能咋办?!

拜丞相申屠嘉为师,又不是刘胜的主意,分明是天子刘启非要强摁着牛头喝水!

为了替刘胜分担火力,就连老七刘彭祖,都无奈陪刘胜拜了师,生怕有人以为刘胜拜师,是为了拉拢申屠嘉,好争一争那储君太子之位。

刘彭祖、贾夫人二人为了刘胜,那可真真是处心积虑,把能做的事都做了个遍;

结果可倒好,栗姬该生气,还是照生不误······

“小九,母妃可说了;”

“——母后(皇后)至今没生下嫡长子,父皇眼看着,就要册立储君了。”

“真让大哥做了太子,那椒房殿,只怕就要被栗姬占了去。”

“到那时候,栗姬,可就是我们的‘母后’了······”

随着刘非愈发低沉的语调,刘胜的心,也不由一点点跌入谷底。

位于未央宫内的椒房殿,是专属于皇后的居所。

而如今的薄皇后,是太皇太后薄氏的族孙女,是天子刘启还在做太子时,由薄太后亲自指定,并颁诏册立的太子妃。

但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妃,薄皇后却至今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已然是早已后位不稳;往日也只是凭着祖母薄太后撑腰,才勉强保住了皇后之位。

而眼下,薄太后的身子却又每况愈下,眼看着就······

“唉!”

“父皇,可真真是个害人精!”

满是不忿的咬牙一跺脚,刘胜的眉头上,便立时为满满的烦躁所占据!

到了这一刻,刘非也终是似懂非懂的反应过来:拜申屠嘉为师,似乎并不是刘胜的本意······

“事已至此,五哥我,也就只有两个法子支给你了。”

听闻此言,刘胜只烦躁的侧过头,见刘非满脸诚恳,心中也不由生出了些许期望。

就见刘非满是严肃的坐直了身,神情严峻的一颔首。

“要么,那位置······”

“——小九就去争上一争!”

“反正都被栗姬记恨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和巨鹿之下的项羽那样,破釜沉舟!”

此言一出,却惊的刘胜从座位上弹将而已,目光骇然的上前些,俯身攥住刘非厚实的双肩。

“五哥。”

“你这是······”

“喝了?”

“——开什么玩笑!!!”

“我特么!”

满是震惊的一声呼号,刘胜正要再言,却被刘非一把拉过,在身旁摁坐了下来。

“不愿用这头一个法子,那就好办了。”

“——去备些礼物,亲自去凤凰殿,找栗姬低个头,认个错;”

“栗姬这脑子,一向都不大灵光,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小九再解释一下,这事儿,应该也就过了。”

听刘非道出这第二个法子,刘胜第一时间,便想起了祖母窦太后的嘱托。

不能找栗姬!

找了,就会被曲解为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很快,刘胜的注意力,便移回到兄长刘非身上,望向刘非的目光,也不由有些古怪了起来。

“脑子不大灵光······”

第022章 ‘宣室殿\’号拳击台 神情阴郁的回到广明殿,刘胜只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走进了后殿。

见弟弟优哉游哉的出门,此刻却是忧心忡忡的回来,摊在躺椅上的刘彭祖不由稍抬起头;

待刘胜也将自己扔在另一具躺椅之上,甚至将一条腿都搭上了躺椅的扶手,刘彭祖才忍俊不禁的一笑,将身子躺了回去。

“为兄猜猜~”

“阿胜心里没底,就跑去问老五:拜师的事儿,栗姬会不会不高兴?”

“结果老五添油加醋,危言耸听了一番~”

“——然后就给阿胜出了主意?”

语调满是轻松的发出一问,见刘胜耷拉在扶手上的腿晃悠了一下,刘彭祖便继续道:“老五那脑子嘛~”

“应该是劝阿胜,去给栗姬服软;”

“再不行,就去请皇祖母出面,替阿胜撑撑场子?”

“又或者······”

“嗯·········”

话说一半,刘彭祖便似是想起什么般,缓缓从躺椅上坐直了身;

又面色变幻片刻,终是小心翼翼的望向刘胜。

“那匹夫,不会还劝阿胜,去争那位置了吧?!”

稍有些语颤的发出此问,见刘胜还是摊在躺椅上,双目无神的晃着腿,刘彭祖却是面色大变!

“阿胜不会是!真要听那匹夫的话······”

“哎呀~”

“哥~~~”

不等刘彭祖嘴里的话说完,刘胜终是烦躁的稍抬起头:“别聒噪了~”

“烦着呢~~”

“脑子都乱成一团浆湖了······”

满是幽怨的一声牢骚,终是让刘彭祖面上惊骇之色退去些,望向刘胜的目光中,也逐渐带上了平日里的信任。

刘非那武夫,嘴里吐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刘彭祖都不会觉得奇怪!

但对弟弟刘胜,或者说对刘胜的智商,刘彭祖也还是有那么一点信心的。

想到这里,刘彭祖不由又心安了些,面带疑虑的躺下身,耳边却传来刘胜稍有些突兀的询问声。

“哥。”

“如果咱们兄弟俩都做了王、去了封国,那母亲,应该暂时还不能跟我们走,而是要留在宫中,对吧?”

听闻此问,确定刘胜却是没有争那位置的心思,刘彭祖才终于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这是自然。”

“父皇还正值壮年,母亲身为后宫姬嫔,自然离不得未央宫。”

“等到父皇······”

“呃······”

“那什么了,母后才能从宫里出来,去咱俩的封国,做王太后。”

神色略有些僵硬的说着,刘彭祖望向刘胜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一抹担忧。

虽然刘彭祖嘴上说的,是‘去咱俩的封国做王太后’,但实际上,兄弟二人心里都清楚:真到天子刘启驾崩的那一天,贾夫人只能,也必须去做刘彭祖的王太后。

就算在那之前,刘彭祖早天子刘启一步去了,贾夫人也依旧要去刘彭祖的封国,去给刘彭祖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孙子做太王太后。

有且仅有一种情况下,贾夫人会前往刘胜的封国,做刘胜的王太后。

——刘彭祖早天子刘启一步离世,且死前没有留下子嗣,导致封国被废除,刘彭祖这一脉‘绝嗣’,也就是断了香火!

至于原因,很非常简单:贾夫人,有两个儿子;

刘彭祖,才是年纪大的那个······

“阿,阿胜。”

“别想那么多······”

见刘胜面色愈发阴沉,刘彭祖只当是弟弟想到了这些,正要开口安慰,却见刘胜侧过头,无比认真的看向刘彭祖。

“哥。”

“我想去趟凤凰殿。”

“我想······”

“嗯,我想去寻栗姬。”

听着刘胜以一种无比平澹的语气,说出这样一句自己始料未及的话,刘彭祖惊诧之余,也终是缓缓坐起身。

而刘胜,则仍是躺在那具自己亲手编织的竹条躺椅上,侧过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刘彭祖。

“阿胜是担心,等我们兄弟二人封了王、就了藩,母亲留在宫中,会被栗姬欺负?”

心中的担忧被兄长点破,刘胜却并没有点头承认,而是将头摆正,平躺在老头椅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眼下,栗姬还不是皇后,大哥也还不是太子,栗姬在宫中,就已经有些‘说一不二’的架势了。”

“如果我们兄弟俩不走,能一直陪在母亲身边,那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等我俩去了封国,栗姬再仗着儿子是太子、自己是皇后······”

“母亲又素来本分的紧,从来都是不争不闹,受了委屈,也只知道往自己肚里咽;”

“我怕到那时候,母亲若真在宫中受了欺辱,我们兄弟俩又远在千里之外,别说替母亲出头了,恐怕就连母亲被人欺负的事儿,都无从得知······”

听着刘胜低沉的语调,刘彭祖的面上神情,也是悄然带上了一抹严峻。

刘胜的担忧,自然也是刘彭祖所担心的事;

但思虑再三,刘彭祖也还是觉得:去找栗姬服软、示好,并不是一个好办法。

起码不会是一个有用的办法。

“嗯······”

“这样。”

“明日一大早,咱去寻丞相,看丞相能不能替咱们拿个主意;”

“毕竟已拜了师、有了师徒名分,学生有顾虑,做老师的,就没有不管的道理。”

“如果连丞相也想不出办法,阿胜再去寻栗姬,也不算迟?”

闻言,刘胜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将身子一翻,背对着刘彭祖,侧躺在老头椅上假寐起来。

倒是刘彭祖,见弟弟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只强撑着笑容走上前,在刘胜崛起的臀侧轻轻一拍。

“且先不急睡~”

“去寻太医令,给丞相再备一份像样的拜师礼。”

“嗯?”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惹得刘胜满是诧异的坐起身。

“太医令?”

“拜师礼???”

却见刘彭祖满是无奈的摇头苦笑着,重新坐回了自己的躺椅之上,唉声叹气间,将自己轻飘飘扔在了椅背上。

“今日常朝~”

“嘿!”

“当着满朝公卿百官的面,丞相和晁错,又打起来了······”

第023章 晁错和郅都 “嘶~”

未央宫,宣室殿侧殿。

感受着嘴角传来的炙痛,晁错只一阵阵倒吸着凉气,却始终舍不下脸,说出那声‘轻点’;

而在晁错身前,中郎将郅都则是奉天子刘启之令,替晁错小心擦拭起了伤口。

——主要是脸上的淤青。

至于除了脸,晁错还有哪里受了伤,从晁错不是弓起的腰,以及不时冒着冷汗的额头,就不难猜出。

“申屠嘉那小人!”

“脸上这些,都是虚的!”

“拳脚下的真章,都尽往下三路招呼!!!”

“嘶~~~”

咬牙切齿的咒骂着,晁错终是再也忍耐不住疼痛,下意识将脸往后一缩,顺势弓起腰,面容扭曲的扭动起腰背起来。

堂堂中二千石,身九卿之首的内史晁错,却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蛋疼’的神容,纵是从不在外人面前露出笑容的郅都,也不由忍俊不禁的发出一声轻笑。

“晁公的身手,是由武师教导学来,又和别人比武、切磋,才得以长进。”

“但丞相的拳脚功夫,却都是在战阵之中,一拳一脚、一戈一剑,乃至一牙、一爪杀出来的。”

“武人切磋、比试,自然会点到为止;但战场之上,却并没有太多‘君子之约’。”

“真正的杀人技,也大都是粗鄙不堪,却又总能出其不意,在极短的时间内,轻易的对敌人造成巨大伤害······”

听着郅都给自己解释‘花架式’和‘杀人技’的区别,晁错只觉两腿间的钝痛,顿时又更剧烈了一些;

弓腰半蹲下来,颤抖的双手撑着膝盖,本就布满汗珠的额角,更是隐隐暴起一根又一根青筋······

“唔!”

“唔······”

“申屠嘉·········”

“emmmmmm!!!”

就这样,晁错一会儿咬牙、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弓腰蹲下,一会儿又尝试着站起;

不知过了多久,晁错才终于从‘蛋碎’的痛苦中,逐渐恢复了过来;

满是狼狈的擦了擦额角冷汗,这才面色尴尬的正过身,对郅都稍一拱手。

“中郎将,见笑了······”

僵笑着道出一语,晁错这才小心挪动着步子,到一旁的延席上跪坐下来;

见此,郅都犹豫再三,也终还是放弃了就此告别的打算,自然地走上前,坐在了晁错的身侧。

“之前的事,还没来得及拜谢晁公。”

轻声道出一语,却是惹得晁错连连摆手。

“无妨。”

“那件事,本就是公子胜借题发挥。”

“鄙人实在看不过去,这才在陛下面前仗义执言······”

满是随意的说着,晁错又深吸一口气,确定裆下伤情无碍,才若有所思的侧过身。

“不过那件事,郅中郎,也确实有些孟浪了。”

“——再如何,公子也终还是陛下的子嗣,太后更是陛下的生母;”

“郅中郎虽占了理,但也不该对公子、对太后那般强硬。”

“毕竟咱们做臣子的,应该为陛下排忧解难,而不是让陛下为难?”

闻言,郅都只略带羞愧的点点头,对晁错稍一拱手。

“晁公警醒,某谨记于心。”

就见晁错轻叹着一点头,挥手示意郅都坐下身,低头思虑一番,便又莫名一阵唉声叹气起来。

“唉~”

“削藩策,是我苦思多年,为江山社稷想出来的大策;”

“为了削藩,我和陛下也准备了很多年。”

“可现如今,丞相却在这件事上百般阻挠,就连陛下,都对丞相束手无策······”

满是愁苦的说着,晁错不忘苦笑着摇了摇头。

“先前,陛下还借着公子胜和郅中郎那件事,把公子胜送去了丞相身边。”

“——为的,就是让丞相无暇他顾,不要再整天盯着《削藩策》不放;”

“只可惜,陛下用心良苦,丞相却是丝毫不领情。”

“再这样下去,只怕丞相,也要走上北平侯张苍的老路了······”

听闻晁错此言,郅都也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而后便低下头去。

北平侯张苍,是申屠嘉前的上一任丞相,同样也是开国元勋出身,做过秦廷的御史,也就是图书管理员,而且还是荀子的门徒。

太宗孝文皇帝在位期间的功绩,几乎都是在张苍任内完成;

曾几何时,孝文皇帝和张苍,也是‘君明臣贤,相得益彰’的典范。

只可惜最后,张苍因孝文皇帝‘黄龙改元’一事,跟孝文皇帝起了争执,又固执己见,根本不给孝文皇帝台阶下;

无奈之下,孝文皇帝最终,只能让北平侯张苍,成了有汉以来,第一个被皇帝罢免的丞相。

——在张苍之前,汉家的丞相,无一例外都是老死在任上!

至于继任者,也都是每一代汉相在离世之前,亲自向皇帝举荐。

如汉室第一任丞相酂侯萧何,便举荐了平阳侯曹参;曹参临死前,又举荐了安国侯王陵、曲逆侯陈平二人。

再到陈平之后的绛侯周勃、周勃之后的颍阴侯灌婴······

包括北平侯张苍本人,也同样是上一任丞相灌婴离世前,向太宗孝文皇帝举荐。

但张苍被罢相,自然就失去了‘推举继任者’的权力;

太宗孝文皇帝左思右想,无奈之下,只能从矮子里面拔将军,选了申屠嘉做丞相。

在汉室‘非彻侯不能为相’的潜规则下,太宗皇帝甚至采取了上午恩封申屠嘉为彻候,下午便拜申屠嘉为丞相的特殊方式。

而如今,申屠嘉在《削藩策》一事上的态度,却也像极了当年,张苍在黄龙改元一事上,和孝文皇帝剑拔弩张的场面······

“唉~”

“申屠嘉虽然执拗,但也是老臣,对社稷有过功劳。”

“我和他虽然有争执,但也并不希望申屠嘉,走上北平侯的老路。”

郅都正思虑间,耳边传来晁错的感叹,便也不由抬起头。

就见晁错言辞恳切的说道:“我们法家出身的士子,本该以君主的意志为首要目标,私下不应该走的太近。”

“但丞相对《削藩策》百般阻挠,我也是实在没了办法;”

“这才请求陛下,在这宣室殿内,和郅中郎一会······”

说着,晁错便站起身,满是诚恳的对郅都一拜。

“希望郅中郎,能出于对宗庙、社稷的考虑,助我一臂之力。”

“让陛下得以铲除宗亲诸侯,安定关东的同时,也免得申屠嘉,落个晚景凄凉的下场······”

第024章 草民袁盎 “晁错和郅都,是肯定会走到一起的!”

“毕竟都是法家出身。”

“如今朝堂之上,法家出身的朝臣只有这二人,若再不报团取暖,那才是怪事。”

次日一大早,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便按照计划,早早来到了故安侯府。

但让兄弟二人颇有些意外的是:凉亭之内,并不只有申屠嘉一人在等候。

“袁公。”

兄弟二人齐声一拜,惹得袁盎赶忙站起身,呵笑着大礼参拜:“草民袁盎,拜见二位公子······”

对于袁盎的大礼,兄弟二人却并没有惶恐,而是默契的稍点下头。

说起这袁盎,也是相当传奇的一个人物。

早年,袁盎全家都以‘关东地方豪强’的成份,被长安朝堂强制迁入关中,到孝惠皇帝刘盈的陵邑——安陵邑生活;

在吕太后执政期间,袁盎还给吕太后的侄子吕禄做过门客。

后来太宗孝文皇帝入继大统,按理来说,作为‘吕党’的袁盎,是绝无政治前途可言的。

但幸运的是,袁盎有个手眼通天,人脉极广的哥哥,名袁会;

在哥哥袁会的运作下,政治履历上明晃晃写有‘吕党’二字的袁盎,最终竟得以入宫,成了太宗孝文皇帝身边的中郎!

几年后,袁盎被外放为陇西都尉,治军有方,又被调任为齐王相、吴王相;

一直到几年前,太宗孝文皇帝病情愈发严重之时,袁盎才被调回了长安,以中大夫的虚衔跻身于朝堂。

而眼下,袁盎因收(反)受(对)吴(晁)王(错)贿(削)赂(藩),被天子刘启一撸到底,成了白身;

其他的人,如丞相申屠嘉,又如其他的公卿百官见了袁盎,倒也还能尊称一声:袁大夫。

——毕竟有东宫窦太后撑腰,袁盎重新回到朝堂,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其他人能如此,刘彭祖、刘胜兄弟,却是要十分注意了。

因为将袁盎一撸到底的,是天子刘启;

对于朝臣百官而言,这是‘君令’。

但对于身为皇子的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而言,这却是‘父令’。

朝臣对于君主的决策,虽然不能明言反对,但私下里打打擦边球,暗戳戳表达一下不满,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可在这个时代,儿子对于父亲的命令,却是必须要毫不质疑的奉行。

所以当其他人见了袁盎,也还以‘袁大夫’作为称呼的时候,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却顶多只能称呼一声‘袁公’;

对待袁盎的态度,也得尽量贴合袁盎如今的身份。

眼下,袁盎是什么身份?

——他自己不是说了么,‘草民袁盎’······

对于刘彭祖、刘胜二人真把自己当‘草民’,袁盎也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反倒是浅笑着点了点头,对兄弟二人的举动表达了认可。

兄弟二人却是没再管袁盎,齐身对申屠嘉行过礼,便恭敬的站在了申屠嘉身后。

“且坐,不必拘谨。”

就见申屠嘉浅笑着招招手,示意二人坐下身,而后又指了指对坐于身前的袁盎。

“方才,袁大夫还同老夫说,晁错和郅都,必然会蛇鼠一窝。”

“二位公子觉得,袁大夫的猜测,有没有道理呢?”

见申屠嘉提问,兄弟二人稍一对视,便由年长的刘彭祖先站了出来。

“方才听袁公说,晁错、郅都二人都是法家出身,而且是朝堂之上,唯二出身法家的官员。”

“如果真的如袁公所说,那这两个人私下的关系,应当确实会不一般。”

平平澹澹的一句话,引得申屠嘉稍点点头,旋即便将期翼的目光,撒向了一旁的刘胜。

就见刘胜面带忧虑的昂起头,对申屠嘉稍一拱手。

“学生听说,内史是九卿之首,掌管关中的所有事物。”

“而内史属下,负责拱卫京城的职务,是中尉;至于中郎将,又是中尉的属官。”

“这样说来,郅都作为中郎将,本就是内史晁错的下属。”

“再加上父皇对这二人都非常信重,引为肱骨心腹,那这两个人同流合污,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嗯~”

对于刘胜的回答,申屠嘉显然更为满意一些,毫不掩饰赞赏之意的点点头,便略带显摆的望向袁盎。

“二位公子的看法,似乎是与袁大夫不谋而合?”

略带调侃的一句话,却是惹得袁盎笑着连连摆手:“鄙人一介草民,不敢沾二位公子的光······”

半带真挚,又半带试探的客套一句,袁盎便极为自然的将话头稍一转。

“不过说来此事,也着实有趣。”

“——先前,二位公子因为贾夫人的缘故,同郅都起了冲突;”

“眼下,丞相又因为《削藩策》,和晁错起了争执。”

“偏偏二位公子,如今已经拜师丞相;晁错和郅都,又眼看着要狼狈为奸······”

似有深意的说着,袁盎便不着痕迹的侧过头,在二位皇子,尤其是在刘胜身上打量了一番。

可当发现刘胜的面容之上,并没有流露出自己意料之中的神情时,袁盎也并没有把话说到头,而是摇头轻笑着低下头去,自然地将话头切断。

——袁盎心里明白:无论自己是不是白身,在这两位皇子面前,自己都绝对算不上‘熟人’。

尤其此事,关系到如今朝堂之上的大政:削藩策,就更使得袁盎即便有心,也绝不能将目的表露的太过明显。

借着低头浅笑的功夫,又在心里筹谋一番,袁盎最终还是决定:将剩下的事,交给与两位皇子更亲近些的申屠嘉。

至于自己······

“二位公子既然来了,鄙人,也不多留了。”

“等丞相有闲暇,鄙人再登门拜访······”

神情自然地向申屠嘉,以及两位皇子告辞,又不着痕迹的与申屠嘉稍一对视,袁盎便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过身,离开了故安侯府。

而在袁盎离开之后,刘彭祖深邃的目光,却是久久锁定在了袁盎离去的方向······

“借刀杀人?”

“又或是隔岸观火·········”

第025章 公子胜,绝对是孝道典范! 在袁盎离开之后,凉亭内的师徒三人,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寂之中。

申屠嘉回想起先前,袁盎给自己的建议,却仍有些拿不定主意;

刘彭祖则是回味着方才,袁盎在自己眼前的表现,猜测起了袁盎的意图。

唯独刘胜,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不能让这位皇九子殿下,提起哪怕一丝一毫的兴趣。

师徒三人就这样各有所思,各有所虑,竟使得今日这堂课,是以长达一炷香的沉寂作为开端。

最终,还是率先从思绪中回过神的申屠嘉,看出刘胜神情中暗含的忧虑,不由心下一奇。

“公子今日,可是有何困扰?”

在申屠嘉看来,身为老师的自己,在见到学生刘胜面色有异的时候,主动表示关心,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刘彭祖却听的真切:申屠嘉说出这句话的语调中,竟莫名其妙的带上了一丝心虚,和些许若有似无的······

愧疚?

不等刘彭祖确定自己的猜想,刘胜也将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略有些哀愁的与刘彭祖一对视,刘胜也终还是对申屠嘉拱了拱手,将心中的忧虑直白道出。

“不敢欺瞒丞相。”

“——学生拜丞相为师的事,长兄之母栗姬,似乎是有些不愉;”

“宫中又多有传闻,说父皇有意立皇长子为储。”

“如果此事属实,那在长兄被册立为太子之后,栗姬也必当母凭子贵,入主椒房。”

“丞相或许有所不知;”

“栗姬在宫中,风评一向不大好,尤其是待人这方面,实在是让人有些不齿。”

“偏偏学生的母亲贾夫人,在宫中又一向本分,即便受了欺辱,也总是委曲求全。”

“现如今,学生因为拜师丞相,已经惹了栗姬不快;等来日,栗姬入主椒房,必定会伺机报复······”

说着,刘胜又侧身看了看刘彭祖,待兄长缓缓点下头,才再度望向申屠嘉。

“按理来说,若栗姬真入主椒房,那学生作为庶子,也绝对没有悖逆主母皇后的道理;”

“更何况真到父皇立储的那一天,学生也必然会被封为诸侯王,而后就藩关东。”

“唯独让学生放心不下的,是学生就藩之后,母亲留在宫中,会被栗姬肆意欺辱······”

“原先,学生打算亲自登门,同栗姬解释一番,但皇祖母却提醒学生:这样做非但没有用,反倒极有可能会弄巧成拙。”

“苦思冥想之下,学生还是想不到其他办法,这才想要求助老师,请老师指点迷津······”

满是诚恳的说出心中的担忧,刘胜也不矫情,郑重其事的从座位上起身,对申屠嘉长身一拜。

但在一旁的刘彭祖看来:在听到刘胜这番倾诉之后,申屠嘉面容上的那抹愧疚,似乎是应声散去了些许。

听到刘胜这一番真情流露的诉说,申屠嘉的面容也顿时温和了起来,望向刘胜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赞赏。

孝顺这个品质,放在后世,或许根本不值钱;

顶天了去,也就是让吃瓜群众感慨一句:嗯,这人行,能处。

但在如今的汉室,孝顺,却是最为珍贵,也最具含金量的品质。

——为了倡导天下人孝顺父母长辈,汉室甚至专门设立了一种官员选拔方式:孝廉!

只要足够孝顺,孝顺的名声传到了周围几百里的区域,并被当地郡守举荐,那即便是个目不识丁、加减乘除都算不明白的文盲,也可以在如今的汉室,成为一个六百石,乃至一千石的县令!

甚至就连罪犯,只要能在被宣判之前,证明自己是个孝顺父母双亲的人,也大概率能得到‘宽大处理’,甚至是直接赦免!

而孝顺这样宝贵的品质,出现在一位皇子,尤其是出现在自己的学生身上,无疑是让申屠嘉感到无比的欣慰,又万般的自豪。

“公子至纯至孝,老夫即便不是公子的老师,也绝对会助公子一臂之力!”

毫不吝啬的表达出自己对刘胜的欣赏,并表明‘无论是谁这么孝顺,我申屠嘉都一定要帮帮场子’的态度,申屠嘉的神情,便不由有些严肃了起来。

“老夫虽然是朝臣,对宫中的事并不很熟悉,但栗姬的‘鼎鼎大名’,老夫,也早就有所耳闻。”

“尤其此番,贾夫人让二位公子一同拜师,本就是为了避嫌,栗姬却依旧因此怀恨于心,其肚量,也可见一斑······”

神情略有些阴沉的道出一语,申屠嘉便暗自沉吟了起来。

眼下的问题,说简单也简单,可要说难,也绝对算得上无解!

——为了能在日后安心就藩为王,刘胜必须保证:将来必定会成为皇后的栗姬,对自己的母亲不能抱有敌意;

但实际情况,却是栗姬那臭脾气,就连贾夫人专门为避嫌,而做出‘两个儿子一起拜师’的决定,都能视而不见!

这就意味着:无论刘胜怎么做,刘胜拜申屠嘉为师这件事,都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唉······”

“栗姬这性子啊·········”

满是愁苦的发出一声哀叹,申屠嘉强自按捺许久,才把后面一句话咽回了肚中。

——这般小肚鸡肠,未来的栗姬,又如何母仪天下?

连这般孝顺的公子胜都容不下,这样的栗姬,又怎么容得下其他的公子?

心中虽这般想着,申屠嘉面上,却仍旧是一片思虑之色。

良久,老丞相那遍布沟壑的眉头终是一松,望向刘胜的目光中,也渐渐没了先前那般郑重。

“栗姬自持生下皇长子,眼下的状况,栗姬必定是软硬不吃。”

“但有一件事,栗姬是绝对不敢马虎的。”

“——皇长子的储位!”

满是自信的道出一语,申屠嘉稍呼出一口浊气,面上神容也逐渐回暖。

“过几日,老夫为公子引荐一个人。”

“有这个人在一旁劝说,栗姬即便再嚣扬跋扈,来日公子就藩为王之时,也断不会对贾夫人太过为难······”

第026章 旋涡 “会是谁呢······”

和哥哥刘彭祖回到广明殿,刘胜便一屁股坐在院内的躺椅上,面色郁结的猜测起‘那人’的身份来。

究竟是什么人,能让栗姬那么不可理喻的女人,时刻谨记‘母仪天下’的责任?

刘胜实在是想不到。

还是那句话:除了当今天子刘启,栗姬可是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

甚至就连天子刘启,只要做了什么事,是不合这位栗姬心意的,也别想在凤凰殿内,收到什么好脸色!

毫不夸张的说,在这位夫人看来,自己的长子刘荣,似乎早就已经彻底坐稳了储君之位;

任是谁,都不能改变母子二人一为储君太子、一为当朝皇后的命运。

想到这里,刘胜也不由回忆起方才,丞相申屠嘉对自己说的话。

——有一件事,栗姬是绝对不敢马虎的;

皇长子的储位!

“嘶~”

“谁能有这么大本事,能对册立储君的事······”

“皇祖母?”

满是困惑的自语一声,刘胜只愈发觉得头大。

按理来说,储君太子的册立,是完全由天子刘启拍板决定的;

即便是东宫窦太后,也只是在理论上,具有‘亲自颁诏册立太子’的权力,以及对天子刘启的储君人选说‘不’的一票否决权。

但话又说回来:储君的册立,无非就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眼下薄皇后没有子嗣,这便是‘无嫡’;

那储君之位,也只能按‘无嫡立长’的规则,落到皇长子刘荣的头上。

至于窦太后,除非是想挑战一下‘嫡长子继承’的皇位传承规则,又或是想跟身为大汉皇帝的儿子刘启起冲突,否则,就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否定刘荣的继承权。

即便撇开这所有的一切不说:就算申屠嘉说的是窦太后,这件事,也完全说不通。

——申屠嘉何德何能,能为身为皇子的刘荣,‘引见’当朝太后?!

想不出个所以然,刘胜只愈发急躁起来;

下意识抬起头,却发现一旁的兄长刘彭祖,面上尽呈一抹孤疑之色。

“兄······”

一声‘兄长’都还没来得及道出口,便见刘彭祖神情满是阴沉的蹲着身,手拿一条树枝,在面前的地上画起什么。

略有些疑惑的走上前,靠着刘彭祖蹲下身来,刘彭祖的‘创作’,也已接近尾声。

「正 l 邪

丞相 l 晁错

袁盎 l 郅都」

“嗯?”

刘胜俯身打量的功夫,刘彭祖却是起身拍了拍手,低头望向身前的‘表格’,神情尽是一片严峻。

“栗姬的事,丞相既然答应了,便出不了差错。”

“虽然为兄也想不到,究竟是何人,居然能劝得动栗姬,但丞相敢答应,就必然是有敢答应的底气。”

“——为兄担心的,是袁盎!”

毫不迟疑的道出自己心中的担忧,刘彭祖便再度蹲下身来。

“阿胜想想看。”

“丞相,出于对自身职责、江山社稷的考虑反对《削藩策》;”

“而《削藩策》,是晁错提出来的,甚至很可能是苦心筹谋多年。”

“——所以丞相同晁错的争执,便是在《削藩策》之上。”

“至于袁盎,早在太宗孝文皇帝之时,就已经和晁错形如水火;”

“所以袁盎同丞相亲近,很可能是想借丞相的手,去打击政敌晁错。”

“及郅都,和晁错本就是上下属,又同为法家出身,如今更是父皇最为信重的二人。”

“这样一来,丞相同袁盎联手,与晁错、郅都二人分庭抗争,便当是定局······”

听着刘彭祖以一种莫名严肃的语气,讲述出这四人之间的利害关系,刘胜面带迟疑的看了看身前的‘表格’,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但很快,刘胜的面容之上,便再度带上了些许困惑。

“哥。”

“丞相和袁盎联手,去跟晁错、郅都较劲,确实是这样没错。”

“可这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啊?”

满是困惑的道出心中疑问,刘胜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急躁。

“眼下最要紧的,不应该是栗姬吗?!”

却见刘彭祖闻言,面上严峻之色更甚,只漠然俯下身,将先前那条树枝复又捡起。

待刘彭祖又写下二字,刘胜面上神容,才终是缓缓涌上些许了然。

「正 l 邪

丞相 l 晁错

袁盎 l 郅都

······l 父皇」

“这样,阿胜可明白了?”

“——朝堂之上,看似是晁错在为自己的《削藩策》奔走,但真正想要削藩的,是父皇!”

“有父皇在背后撑腰,单凭丞相和袁盎,根本无法和晁错、郅都二人对峙。”

“所以丞相和袁盎,必须要争取到一个举足轻重,甚至身份、地位和父皇不相上下的人,才能使双方势力再度持平。”

“阿胜想想;”

“普天之下,谁人能有同父皇不相上下的身份、地位?”

“又有谁,能在和父皇较劲的同时,不落于下风??”

说着,刘彭祖终是在眼前的‘表格’之上,最后又落下二字。

「正 l 邪

丞相 l 晁错

袁盎 l 郅都

太后 l 父皇」

“——普天之下,只有皇祖母一人,能替丞相、袁盎抵抗父皇!”

“也只有皇祖母一人,能劝父皇打消,起码是暂时打消削藩的念头。”

神情满是严峻的道出这番话,刘彭祖终是再度站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而我兄弟二人如今,便被卷入了这件事当中······”

“——先前,我二人虽同郅都生了不愉,却也还不至于此;”

“但栗姬的事,却必将让我兄弟二人,在丞相那里,欠下一个天大的人情。”

说到这里,刘彭祖便低下头,用脚随意的将地上的‘表格’抹去;

而后,刘彭祖便郑重其事的侧过身,望向身旁,正满带着惊骇望向自己的弟弟刘胜。

“——袁盎,不单只是想借丞相的手,除掉晁错。”

“替丞相、袁盎争取到皇祖母的事,如今,只怕已经落到了阿胜的肩上······”

“究竟该怎么做,我兄弟二人,还要好生思量一番·········”

第027章 玩儿战术的心都脏! “呼~”

“都是‘玩儿战术’的啊······”

面色阴沉的走出广明殿,漫无目的的走在未央宫北宫墙外的蒿街,刘胜的心,已被层层厚冰块所包裹。

——太子储君之位,刘胜到底想不想要?

说实在话,没有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华夏男人,能在‘九五至尊’四个字面前保持冷静。

曾几何时,刘胜自也曾想过:要不要拼一把,争取坐上那个传说中‘木秀于林’的储君太子之位。

但随着年龄愈长,以及对这个时代的了解愈发深刻,刘胜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天真的念头。

因为在这个时代,储君太子,首先需要具备的不是能力、城府,而是出身。

说白了,在如今这个时代,只要你的母亲是皇后,而你又是皇后所生的第一个儿子,那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你,就是雷打不动的太子!

这,就是子凭母贵;

又或者,你的母亲不是皇后,但恰好皇后没能生下儿子,而你又恰好是你皇帝父亲的儿子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一个,那你也同样可以成为太子,并借此让你的母亲成为皇后。

这,则是母凭子贵。

说的再直白些,一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便是这个时代上到王侯将相,下到凡夫俗子,都世世代代严格恪守的嫡长子继承制。

而刘胜庶出、在皇子们中排行老九的身份,也早已让刘胜在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失去了储君太子之位的竞争资格。

就如今的状况,刘胜要想坐上太子之位,只有一种可能。

——排在刘胜前面的八个哥哥,都无一例外的‘自然死亡’,刘胜顺位递补,成为天子刘启活着的儿子们中,年纪最大的长子;

再加上皇后无子,刘启没有嫡长子,刘胜就可以按照‘无嫡立长’的规则,以庶长子的身份坐上太子宝座。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刘胜便再也没有动过不该有的念头,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母亲:贾夫人的身上。

至于自己的未来,刘胜也早就想明白了。

既然逃不过封王就藩,一辈子都在封国做土皇帝的命运,那不如就老老实实待在皇宫中,等到了年纪,封王就藩便是。

至于母亲,等皇帝老爹驾崩了,就送去兄长刘彭祖那边,自己再时不时去拜会一番,尽尽孝心;

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对于朝堂,又或是朝野内外的公卿百官、元勋功侯,刘胜从来都不关心,也不敢去关心;

怕的,就是节外生枝,让自己陷入某些不必要的麻烦,从而连累兄长刘彭祖,以及母亲贾夫人。

但让刘胜无论如何,都从未曾预料到的是:即便是如此小心谨慎,‘洁身自好’,刘胜,也终还是没能躲过命运的捉弄。

最开始,仅仅只是贾夫人随天子刘启出行,途中又碰到野猪;

刘胜气不过中郎将郅都的不作为,以及对母亲言辞上的轻蔑,便任性的打了郅都一拳。

在长乐宫挨过那顿板子,并逼的父亲刘启惩罚郅都之后,彼时的刘胜都以为,此事,应该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料天子刘启上下嘴皮一碰,又让刘胜拜了丞相申屠嘉为师!

又偏偏有一个生下皇长子、高居‘准皇后’之位,心胸却极其狭隘的栗姬,因此事对刘胜母子三人大为不满!

为了消解误会,刘胜便只得找上老师申屠嘉;

不料中大夫袁盎早刘胜一步上门,与申屠嘉结成暂时性政治同盟的同时,将无辜的刘胜,卷入了‘削藩策’这口深不见底的旋涡之中······

“恐怕就连父皇~”

“让我去拜丞相为师,为的,也是这一天吧?”

“想要借我这个‘变数’,去探探皇祖母的口风······”

“呵······”

讥笑着摇了摇头,刘胜便满是苦涩的抬起头,看着眼前,蒿街和章台街的交叉口。

在章台街对面,便是长乐宫的西宫门,只要刘胜再往前走二十步,便可以凭祖母窦太后赐予的宫牌,轻松进入长乐宫。

而在刘胜的右手边,则是武库;

过武库再走百十来步,就可以抵达故安侯府,以及所有功侯府邸所在的尚冠里。

在这一刻,眼前的交叉口,似乎并非是蒿街和章台街的交汇,而是刘胜,乃至贾夫人母子三人命运的交叉口;

只要有一步走错,母子三人,或许就将跌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呼~”

面色阴沉的呼出一口浊气,刘胜纠结的面容之上,终还是涌上一抹坚决。

“《削藩策》这颗山芋,对于皇子而言,还是太过烫手······”

“在栗姬已经心有不满的情况下,‘插手国政’的帽子,也绝不能戴在头上!”

“不插手此事,或许会失去丞相的帮助;”

“可若是插手了,那事态,却也会变得更加糟糕······”

如是想着,刘胜终是迈出脚步,心下已然有了决断;

刘胜,要去长乐宫。

只不过刘胜去长乐宫,却并不是为了替申屠嘉、替袁盎,争取到窦太后的支持,以阻止晁错的《削藩策》。

作为一个皇子,尤其还是一个绝无可能争夺储位的皇子,刘胜绝不可能允许自己,就这么稀里湖涂的被人当枪使!

自己的未来已经确定,不过是去哪里做王、拥有多大一片国土的问题而已;

刘胜如今唯一在乎的,就只有母亲贾夫人,在自己封王就藩,到天子刘启驾崩的这段时间里,在大内禁中的生活。

诚然,对于老师申屠嘉的困境,刘胜似乎也确实有必要出手相助。

但眼下的状况,却并非是刘胜到长乐宫,在窦太后耳旁说两句话,就能够改变的了······

“初次见面的时候,老师,就已经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对于我而言,江山、社稷,甚至就连父皇,都无足轻重!”

“我唯一在乎的,就只有母亲一人罢了······”

如是想着,刘胜心里便再也没了顾虑,踏着坚定地脚步横穿章台街,来到了长乐宫西宫门外。

很幸运:申屠嘉的帮助,并不是刘胜唯一的选择;

刘胜,还有一个对自己万般宠爱的祖母,是这大汉的太后······

第028章 馆陶长公主 “母后~”

“这栗姬,可端的是目中无人!”

当来到长信殿外,不等刘胜在殿门处脱下布履,却闻殿内,正传出阵阵‘天籁’。

——居然有人早自己一步到了长乐宫,正在窦太后面前,说栗姬的坏话?!

没等刘胜开心高兴,意识到开口那人的身份之后,刘胜便满是失望的苦笑着,摇头叹息间脱下布履,旋即便跨过门槛走入殿内。

只一抬头,馆陶公主刘嫖那手舞足蹈的浮夸身影,便出现在了刘胜的视野当中。

在刘胜的视角,已经年过三十刘嫖,衣着却永远如二八少女般艳丽;

略施粉黛的面容,更是早已难掩岁月留下的痕迹。

若非要说那张脸,有什么能让人感到舒服的地方,也就是那极具亲和力的灿烂笑容,和眉宇间的些许俏皮了。

但三十多岁的女人,还学少女装俏皮······

嗯,只能说是老黄瓜涂绿漆——脑子指定有点问题。

作为天子刘启的亲姐姐,刘嫖的年纪,其实并不算小了;

——在这个女子十四、五岁就要嫁人,二十不到就会被称为‘黄脸婆’的时代,年过三十的刘嫖,已然可以被称一声‘老妪’!

当然,刘嫖长公主的身份摆在那里,也没人真敢这么叫就是了。

“皇祖母;”

“姑母。”

规规矩矩的来到殿中央,朝御榻上的窦太后,以及陪坐于窦太后旁的刘嫖拱了拱手,刘胜便缓缓走上御阶,来到窦太后身侧,自顾自替祖母捏起了肩。

而刘胜的到来,却也只是让刘嫖分神了片刻,便又继续在母亲都太后面前,火力全开的说起栗姬的坏话。

“女儿再怎么说,那也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不是?”

“宫中姬嫔见了女儿,就算不唤一声长公主,也总该拜一声:堂邑侯夫人吧?”

“——便是皇后见了女儿,不也得规规矩矩喊一声大姑?”

“可这栗姬可倒好,每回见了女儿,都跟女儿欠她钱似的;”

“那眼神儿,恨不能把女儿生托活剥了才好!”

羊装后怕的道出栗姬的‘罪状’,刘嫖便做出一副心有余季的神容,实则却是悄悄侧过头,打量起了窦太后的神情变化。

见窦太后不为所动,刘嫖便又毫不迟疑的将主意,打到了一旁的刘胜身上。

“是,女儿不常入宫,母后信不过女儿的话,女儿也没什么说的。”

“母后何不问问小九:栗姬平日里,是如何待宫内的姬嫔、公子的?”

语调满带着委屈的一语,却惹得刘胜面上一慌,面上一片呆愣之色,暗地里却是飞速运转起大脑!!

——姑!

——亲姑!

——这栗姬的坏话,可不是谁都能说的呀!

——亲侄子,也坑这么彻底???

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窦太后最终,也并没有听从刘嫖的建议;

只不着痕迹的侧过头,拍了拍刘胜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头都不回道:“差不多说两句得了~”

“真当我老太婆瞎了眼,就啥也瞧不明白了?”

“就你干下的那点腌臜事儿,我这做母亲的,都替你羞得慌!”

羊怒一声轻呵,窦太后便缓缓回过头,望向女儿刘嫖的目光中,竟满是了然之色。

“我问你;”

“府上那些狐媚子,是给谁人备下的?”

“过往几年,皇帝身边那些个吴、赵舞姬,又是从哪儿来的?”

“——还不都是你那堂邑侯府?!”

眯着眼角发出几问,又为自己的问题给出答桉,窦太后不由又冷哼两声,便将目光从刘嫖身上收回。

“堂堂长公主,整日里不干正事,就想着往宫里送女姬;”

“要我是栗姬啊······”

“早把你这张脸抓花喽!”

嘴上滴咕着,窦太后手上也不闲着,将手突然往刘嫖的方向一伸,这才闷哼着恢复了先前坐姿。

见母亲这般态度,刘嫖面色不由一急,求助的目光立刻朝刘胜撒去。

接收到刘嫖目光中的求(命)助(令),刘胜也只好苦着脸低下头,一边继续替窦太后捏着肩,一边似是说笑般道:“皇祖母这么说,孙儿这心里,可是有些别扭了;”

“要不是姑姑将母亲送入宫中,又恰得父皇宠幸~”

“嘿,又哪来的孙儿呢······”

此言一出,惹得窦太后不由一愣!

片刻之后,那抹小小的惊诧,便尽化作一阵无奈,却又分明带些幸福的笑容。

“合着你姑侄二人,今日是特地入宫,来消遣我这老婆子的?”

“好赖话全让你们说了!”

似是赌气般又都囔一声,窦太后也终是不再撑着,浅笑盈盈间拉过刘嫖的手。

“就你那点心思,老婆子我,瞧得明白~”

“但这事儿,还是不能太过心急······”

“母后~~~”

不等窦太后话音落下,刘嫖那令人汗毛倒竖的撒娇声,便再次响彻长信殿内外。

就见刘嫖满是委屈的都起嘴,甚至还撒娇似的晃了晃窦太后的胳膊。

“陛下可眼看着,就要册立储君了~”

“女儿若再不上点心,再叫太子妃之位被人抢了去······”

“——母后的宝贝阿娇,可怎么办啊~~”

“母后~~~~”

又是一阵‘刺耳’的撒娇声,惹得刘胜全身上下鸡皮疙瘩直冒,甚至还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却见窦太后面色一沉,羊怒着用手指在刘嫖额角上一推。

“说的什么胡话?!”

“册立储君,什么时候成皇帝的事儿了?”

“——没我点头,草拟册立诏书,谁人敢扬言立储?!!”

满是豪横的道出一语,又羊怒着瞪了瞪刘嫖,窦太后终还是捧起刘嫖的手,一阵轻抚起来。

“嫖啊~”

“听母后的,奥?”

“这事儿,还急不得。”

“等真到了那一天,母后,也不可能忘了阿娇······”

从母亲口中得到承诺,刘嫖虽还面呈疑虑,但目光却在瞬间便转忧为喜;

又装摸做样的扭捏片刻,刘嫖索性也不再交情,嬉笑着晃了晃窦太后的胳膊。

“女儿就知道!”

“还是母后最疼女儿!”

第029章 栗姬,已经是准皇后了? 站在窦太后身侧,看着母女二人看似别扭,实则无比亲密的温馨互动,刘胜羡慕之余,也不由有些嫉妒起刘嫖来。

说来刘胜,也算是众皇子们中,最受窦太后,或者说唯一受窦太后喜爱的那一个;

但比起刘嫖,刘胜在窦太后心中的地位,也还是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毕竟隔辈儿亲、隔辈儿亲,这隔辈儿再亲,也亲不过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尤其是窦太后的眼疾,让这位母亲更早的进入了‘思念儿女,渴望儿女陪伴’的老年阶段,就更使得刘嫖在窦太后心中的地位,几乎可以用‘独一无二’来形容。

原因很简单:窦太后一生,只育有二子、一女。

长子刘启,便是如今居住在未央宫,整日被政务压得抬不起头,一年半载都出不了一次宫的当今天子;

幼子刘武,则早在二十几年前,就被先皇刘恒封为代王,后来又移封为了梁王。

而在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女儿刘嫖,则是在适婚之龄下嫁,嫁给了太宗孝文皇帝亲自指定的‘老实人’:堂邑侯陈午。

三个子女一个常年在外,一个忙于工作,唯一能时常陪伴在窦太后身边的,便是虽已嫁人,却在堂邑侯府说一不二的户主:刘嫖。

所以,对于刘嫖平日里那些勾当,窦太后嘴上虽也说,但实际上却非常纵容。

举个非常直白的例子。

还是拿前段时间,刘胜同中郎将郅都那件事举例;

刘胜打了郅都一拳,窦太后表面上公平公正,暗地里又稍偏袒了一下刘胜,将刘胜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在外人看来,这或许就足以说明窦太后有多护短了。

但实际上,如果打郅都的人,从孙子刘胜换成了女儿刘嫖,那窦太后的态度,恐怕就会大不相同了。

馆陶长公主,莫名其妙打了中郎将一拳?

——窦太后不替女儿再补两拳,都得算郅都跑的快!

至于对刘嫖,什么打板子、关禁闭,那更是想都不要想。

能不治郅都一个‘挨打没站稳’的罪,都得是郅都祖坟冒青烟!

说白了,还是窦太后方才那句话:就这么一个女儿,我自己不疼爱,难道还能指望外人?

跟这种亲密无间的亲母子关系相比,刘胜在窦太后心中的重要性,显然就远比不上女儿刘嫖了。

——女儿只有一个!

至于孙子?

呵呵;

当今天子刘启的第十个儿子,可才刚出生不久······

“诶?”

“小九今日,怎有空入宫了?”

“不都说,陛下令小九拜丞相为师,日日登门习学?”

思虑间,刘嫖冷不丁发出一问,终是将刘胜飞散的思绪拉了回来;

嘿笑着抬起头,看清刘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抹不时闪过的狡黠,刘胜只赶忙再一笑。

“这不是,遇上些麻烦事儿,想求皇祖母出出主意么······”

神情略有些僵硬的道出一语,却是惹得窦太后孤疑的侧过身,轻轻‘诶?’了一声,便拉着刘胜在身侧坐了下来。

“怎么?”

“莫非,是申屠嘉那老倔牛,还敢欺负小九不成?!”

此言一出,刘嫖面上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恨不能赶忙替刘胜点头称是!

——在长安,被馆陶公主祸害过了有司部门当中,丞相掌控下的国库,绝对属于与少府内帑(tǎng)齐名的重灾区!

只是相较于在少府的肆无忌惮,刘嫖在国库,总还是有些‘放不开手脚’。

毕竟再怎么说,少府内帑,那是天子的私人钱包;

刘嫖作为天子刘启的亲姐姐,就算是挖少府墙脚,也没人敢说什么。

但国库却有所不同,承担着整个外朝,乃至整个天下的公费支出,又掌控在丞相本人手中;

所以对国库,刘嫖虽是垂涎已久,却也从不敢太过不顾吃相,一车一车的从国库往外搬东西。

尤其是在申屠嘉成为丞相之后,刘嫖在国库方面的‘收入’,更是连年锐减!

此刻,听到窦太后说起丞相申屠嘉,刘嫖瞬间就起了抹黑申屠嘉,再伺机从国库大捞特捞的念头。

只可惜,刘胜听闻窦太后此问,却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不是丞相。”

“是孙儿拜丞相为师的事儿,好像让栗姬有些不高兴······”

语带迟疑的道出一语,刘胜面上笑意尽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与年龄极度不符的沉重。

“宫里的人都说,诸皇子封王的事,应该就是今明二年;”

“封了王,孙儿便要就藩,去封国了。”

“孙儿担心,等孙儿走了之后,栗姬会自持父皇宠爱,于母亲不利······”

听着刘胜满是忧虑的描述,刘嫖只大失所望的都起了嘴;

而窦太后闻言,却是一阵唉声叹气起来。

“唉~”

“这栗姬······”

哀叹着摇了摇头,窦太后点到为止,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就连一旁的刘嫖,听到‘栗姬’两个字,也难得没有调油加醋。

——毕竟再怎么说,栗姬,也终还是皇长子刘荣的生母;

册立皇长子为储的事,窦太后虽然有‘一言以决’的信心,但也不过是在册立时间上;

储君太子之位,或早或晚,也总还是要落到皇长子刘荣的头上。

这样一来,皇长子刘荣是‘准太子’,那栗姬,自然就是‘准皇后’;

对于身为准皇后的栗姬,窦太后即便心有不满,却也不方便有太多负面的评价了······

“诶······”

“也是难为小九······”

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刘嫖唏嘘之余,竟还开口替刘胜说了一句好话。

也正是这句话,让窦太后终于下定决心,满是怜爱的侧身望向刘胜。

“于栗姬,皇祖母已经不便斥责、喝骂了。”

“但小九的心思,我也明白······”

语带低沉的说着,窦太后终是伸出手,在刘胜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且放宽心,昂?”

“诸皇子封王的事,也和册立储君一样,得我这老婆子开口;”

“如今关东又不安定,诸皇子封王的事儿,我再拖个两三年就是了······”

第030章 麻将兄弟局 “诶,小九回来啦;”

待刘胜忧心忡忡的回到广明殿,本属于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的后殿外,竟已支起了一张方桌!

老四刘余、老五刘非、老六刘发,以及老七刘彭祖四人,则分坐于木桌四方,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那一排画有图桉的木制麻将。

见刘胜回到后殿,刘彭祖下意识招呼一声,便将位置让了出来;

刘胜却是神情阴郁的上前,坐在刘彭祖让出来的位置上,面色只一览无余的难看。

“三···三······三万!”

对于刘胜的出现,老四刘余似是丝毫没有发觉,只喜不自胜的丢出一张牌,又磕磕绊绊的喊出一句‘三万’。

“杠!!!”

“嘿嘿!”

几乎是在那张‘三万’丢出的一瞬间,老五刘非便扯开粗狂的嗓子一嚎,又立马伸手把牌拿起!

再从牌堆里摸出一张牌,又嬉笑着将其插入面前的牌列,刘非便激动地站起身,索性蹲在了身下的竹椅上:“五条!”

倒是老六刘发,看上去相对正常一些,面色平澹的摸起一张牌,然后从面前选出另外一张轻轻丢出:“九筒。”

轮到刘胜摸牌,却见刘胜目光涣散的抓起一张牌,又将其丢出。

“四条······”

有气无力的一声叫牌,倒也并没有引来其余三人的注意,唯独刘彭祖,一眼就看出刘胜此行,大概率是没有什么收获。

“去寻皇祖母了?”

“嗯。”

惺忪平常的一问一答,并没能引来刘余、刘非二人的关注,却是刘胜左手边的刘发闻言,顿时露出些许拘谨的神容。

“呃······”

“那什么,为兄,似有些尿急;”

“还是七弟替我吧?”

面色略有些僵硬的道出一语,刘发便赶忙站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而在刘发身后,望着这位六哥离去的背影,刘彭祖的面容之上,却是不由涌上一阵唏嘘,和同情······

“不用管他~”

“唐姬就生下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打小就生怕磕着、碰着;”

“要真把老六强留下来,听咱们哥儿几个说这些,只怕是回头,真要把唐姬再吓出个好歹!”

毫不顾忌身后没走远的六弟刘发,刘非便这么扯开嗓子说着,目光却是一刻都没从眼前的牌桌上移开;

听刘非这般说着,刘彭祖只面带疑虑的上前,在刘发留下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又侧过头,看了看刘发离去的方向,终是不由发出一声长叹。

——现如今,除去刚出生的十皇子刘彘,其余的九位皇子中,处境最尴尬的,恐怕就是老六刘发了。

原因无他:无论是生下老大老二老三的栗姬、生下老四老五老八的程姬,又或是老七刘彭祖、老九刘胜的母亲贾夫人,都是曾受到天子刘启恩宠,才得以接连生下好几个儿子;

唯独老六刘发,是因为程姬的‘礼让’或者说‘恩赐’,才让唐姬得到了一次侍寝机会;

又恰逢天子刘启一发暴击999,唐姬这才得以生下刘发,而后母凭子贵,完成了从‘婢女’到‘姬嫔’的华丽转变。

可说到底,在这皇宫之中,皇子们的地位高低,依旧取决于皇子之母的受宠程度;

唐姬不受宠,甚至可以说是从未曾受过宠,也就难怪这母子二人这般小心谨慎,甚至惹得刘发刚听到‘皇祖母’三个字,便要立刻尿遁了。

——自知之明,同样是宫中至关重要的生存之道······

“老八呢?”

刘非一番话语,也终是让刘胜稍缓过神,一边重新整理着眼前的牌,一边似是随口问道。

却见刘非又是嘿然一笑,旋即满是暧昧的望向刘胜:“老八嘛~”

“嘿!”

“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少打听!”

“九条!”

一听刘非这话,刘胜心中顿时有数,似是不服气的撇了撇嘴,嘴上不忘小声滴咕着:“不就是不举么······”

“搞得神神秘秘的·········”

三两句话的功夫,牌局便再次流转起来,刘余、刘非都是聚精会神的低下头,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牌;

唯独刘彭祖,似是掌握了‘一心二用’的技能,悠悠然打着牌,一边不忘对刘胜随口发问。

“二筒。”

“皇祖母怎么说?”

此言一出,刘胜才刚舒缓的眉头嗡时再度皱起;

“说是封王的事儿,争取往后延两年。”

“八条。”

一听刘胜这话,先前一直专注于牌局的刘余,面上神情也终是有了些许变化;

“都···封···封到···哪···哪儿,说···了没?”

“四···四······四万!”

“碰!”

不等刘胜开口作答,蹲在竹凳上的刘非便又是一嚎;

“这谁说得准呢!”

“《削藩策》虽八字还没一撇,但依我看啊,指定得逼反那么三两家儿!”

“等叛乱平定,又能多出好几个大国,封给咱哥儿几个。”

“六条。”

嘴上说着,又将牌打出,刘非更是激动难耐的撸了撸衣袖。

“嘿!”

“等《削藩策》真被父皇推行,又刚好有哪个胆儿肥的敢举兵,我必要寻父皇求一枚将印,率军出征平叛!”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不征战沙场,持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听着刘非的豪情壮志,其余三人皆是摇头一笑;

而后,刘彭祖便再次侧过头,似有深意的朝刘胜笑了笑,旋即又低头看向面前的牌列。

“阿胜什么打算?”

“五万。”

“诶!”

“胡~啦~~~”

刘彭祖话音刚落,刘非那标志性的粗狂嗓门便再度响起;

就见刘非兴奋地从竹凳上跳将而起,用小臂小心的将面前的牌推倒。

“清一色大对,带两杠!”

“嘿嘿嘿嘿嘿嘿嘿!”

看着刘非兴奋地如大猩猩般,手舞足蹈的拍打起前胸,刘胜却是面无表紧的往椅背上一靠。

“晦气!”

“不玩儿了!”

“诶诶诶!还没给钱呢!!!”

见刘胜起身就要走,刘非顿时急的跳上木桌,却并没能阻止刘胜大踏步躲进卧房。

“雾草······”

“诶!老七!”

“小九玩儿赖,你这做哥哥的,不能不管吧?”

“这!清一色大对带两杠啊!!!”

刘胜躲回屋内,刘彭祖却是没跑掉,被刘非强有力的手一把攥住胳膊;

低头看了看刘非那对健硕的胸肌,又抬头看了看牌桌上的那一串‘万’,刘彭祖呆愣片刻,终是生无可恋的抓起腰间的钱袋······

第031章 公子彭祖脸都不要辣? 用尽浑身解数······

哦不;

散尽毕生积蓄,才将喜笑颜开的五哥刘非,以及磕磕绊绊半天都没说清一句‘明天再来’的四哥刘余送走,刘彭祖终是哭丧着脸,走进了刘胜的卧房。

见刘胜侧躺在榻上,刘彭祖也没走上前去,只面带唏嘘的摇了摇头,坐在了正对屋门的木椅之上。

“说说吧?”

“怎么回事?”

听出刘彭祖语调中的担忧,刘胜迟疑片刻,也缓缓翻过身,在榻上平躺下来。

“皇祖母说,不方便再对栗姬喝骂了;”

“听这话里的意思,应该是大哥得立为储、栗姬得立为后的事,基本板上钉钉了。”

语调低沉的道出这句话,刘胜又不忘补充道:“不过想来也不是最近;”

“毕竟太祖母还在,母后在椒房殿,应该还能住一段时间。”

“但若是太祖母合了眼,椒房殿,只怕真就要姓‘栗’了······”

听闻刘胜此言,刘彭祖只缓缓点点头,又轻‘嗯’了一声。

对于这件事,不单是刘彭祖,只怕是整个未央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早有心理准备了。

只是不知为何:在刘胜到长乐宫确认了这个消息之后,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刘彭祖也不由心下一沉。

就闻刘胜继续说道:“皇祖母还说,关东这两年不太平,封王的事儿,应当还能往后拖两年。”

“这话里的意思,兄长肯定也听得明白。”

又是一语道出,刘胜终是神情严峻的坐起身,双手撑在身边,满是严肃的望向刘彭祖。

看出刘胜目光中暗含的情绪,刘彭祖本就阴沉的面容,也是应声又黑下去一分。

关东不太平?

呵······

——眼下的关东,就是过于太平了!

太平到那些宗亲诸侯,都有闲钱养军队、死士,甚至暗怀鬼胎了!

关东要真是不太平,别说是晁错区区一个内史了,就算是太皇太后薄氏,也绝不可能生出削藩的念头!

所以窦太后这句‘关东不太平’,说的自不是过去,也显然不是眼下;

而是未来。

那关东‘未来不太平’,意味着什么?

不是外族犯边,便是诸侯谋反!

再结合当下,占据全天下舆论头条的《削藩策》,窦太后这句‘关东不太平’,也就不难理解了。

“皇祖母,已经决心支持《削藩策》了吗······”

“非但支持,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关东不太平’的准备·········”

目光涣散的发出一声呢喃,刘彭祖的眉宇间,也同样带上了严峻之色。

“阿胜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

略带语颤的一问,却是惹得刘胜长呼出一口浊气,将右手往大腿一拍,左手手肘撑在腿上,指腹轻轻贴在了口鼻之间。

“皇祖母既然已经决定支持《削藩策》,那丞相的忙,我已经是帮不上了。”

“就算不是这样,我也没打算帮丞相。”

“——《削藩策》这样的国朝大政,绝对不是我们这样既不是嫡出、也不是长子的皇子所能触碰的。”

语调低沉的说着,刘胜不由又稍叹一口气:“现在,栗姬虽然对我们母子三人有怨气,但这怨气来的太离奇,咱们勉强还算占着理;”

“来日,就算栗姬因此而对母亲发难,皇祖母、父皇,也不会完全袖手旁观。”

“可若是插手《削藩策》,咱们就要站上风口浪尖儿,一个‘夺嫡’的帽子,是怎么也摘不掉的了。”

“再有,就是父皇那边;”

“如果我真的帮丞相去劝皇祖母,最终说服了皇祖母废止《削藩策》,依父皇那心眼儿······”

说到这里,刘胜又是哀叹着摇了摇头,旋即站起身,苦笑着走上前。

“明天一早,咱们就去告诉丞相,这忙,咱没法帮,也帮不了。”

“如果丞相不介意,仍旧愿意引见那个能劝阻栗姬的人,那这个人情,咱们另找机会还了便是。”

“若丞相不帮我们引见了,那也无妨。”

“——有皇祖母在,咱们就能晚封王两年,和栗姬之间的误会,也还有时间解开;”

“就算解不开,等大哥做了储君、栗姬做了皇后,也总会顾忌些影响;就算是为了做样子,也不会对母亲太过分。”

“只是无论如何,《削藩策》这颗烫手山芋,咱们兄弟俩,是绝对绝对碰不得······”

听着刘胜满是凝重的语气,刘彭祖皱眉思虑良久,也终是缓缓点下头。

对于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而言,当下的关键,仅仅只是打消栗姬那莫名而来的怨气而已;

为了这点事,就去插手《削藩策》,显然等同于为了取暖,就把自己扔进油锅里。

想明白这一点,刘彭祖心中也没了疑虑,也从椅子上站起身。

“我去备些礼物,明日好送给丞相。”

“如果这件事,能在丞相这里得到解决,自然是最好不过。”

“就算无法解决······”

“嗯,也同阿胜说的那般:还有的是时间,慢慢去筹谋。”

见刘彭祖也同意自己的看法,刘胜终是流露出了过往数日以来,第一抹由衷而发的笑容。

但当刘彭祖似笑非笑的伸出手,又朝自己腰间上的钱袋挑了挑眉,才刚挂上刘胜面庞的那抹笑容,便突如其然的化作一阵茫然。

“——做哥哥的,怎么还好意思跟弟弟要钱?”

满是诧异的说着,刘胜便双手捂住腰间的钱袋,侧过身去,用眼角满是警惕的瞥向刘彭祖。

“怎么还有这种人呢······”

“跟弟弟要钱,脸都不要了······”

“——清一色大对带两杠啊!!”

“清一色!”

“大对!!”

“还带两杠!!!”

见刘胜俨然一副铁公鸡的架势,刘彭祖当下就急了眼!

“打自那麻将牌做出来,咱兄弟两个,哪回输钱不是我给、哪回赚钱不是你收?”

“还说我不要脸?”

“——我还就不要脸了!”

“怎么滴吧?!”

看着哥哥刘彭祖一副‘不掏钱就同归于尽’的架势,刘胜顿时就纠结起来。

虽然最终,念及此事关乎母亲安危,刘胜还是恋恋不舍的背过身,将钱袋从腰间解了下来,但在递出钱袋的时候,刘胜嘴上还是没忘滴咕着:“不要脸······”

“回头讲给你孙子听······”

第032章 ‘丞相\’二字的重量 打定了注意,兄弟二人次日一大早,便如约出现在了故安侯府。

不出二人所料:袁盎,也再一次出现在了侯府之内,看似是与申屠嘉笑谈,实际上,却分明是在等兄弟二人的到来。

齐身对申屠嘉拱手见礼,又不冷不澹的对袁盎点点头,兄弟二人便在申屠嘉身前坐下身来。

也几乎是在申屠嘉坐下身的同一时间,刘胜便开口,无比直白的道出了心中的想法。

“昨日,学生去过长乐宫了。”

“听皇祖母的口风,《削藩策》,怕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听到刘胜前一句话,袁盎只下意识瞪大双眼,满是期待的望向刘胜!

但在听到后面这句话之后,袁盎却是无比失望的低下头,自顾自唉声叹气起来。

——刘胜昨日去了长乐宫的事,袁盎当然知道!

若非如此,袁盎也不至于在今日,不顾冬十一月寒冷的清晨,出现在申屠嘉的故安侯府中。

只可惜······

“唉~”

“如果连公子胜都没办法,那太后那边,恐怕就没人能劝说了······”

如是想着,袁盎便似泄了气的皮球般,哭丧着脸起身,再次告辞离去。

但颇有些出乎兄弟二人意料的是:目送袁盎离开之后,申屠嘉望向刘胜的目光,却是陡然带上了些许凝重。

“公子为何要去长乐宫?”

“公子难道不知道《削藩策》这摊浑水,并非公子所能触碰的吗?!”

诶?

见申屠嘉这幅严峻的神容,语调中甚至带上了些许责备,刘彭祖、刘胜两兄弟不由齐齐一愣!

什么情况?!!

满是匪夷所思的一对视,终还是刘胜率先缓过神,满是疑惑地抬起头,略带试探的望向申屠嘉。

“丞相不必担心。”

“学生在太后面前,并没有提起《削藩策》;”

“只是学生以之前的顾虑,请求太后相助时,太后不经意间说道:关东这两年不太平,所以诸皇子封王的事,或许会往后推延两年······”

嘴上这般说着,刘胜的目光却是一刻都没从申屠嘉的面容上移开,甚至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申屠嘉脸上的神情变化。

——刘胜去劝窦太后阻止《削藩策》,难道不是申屠嘉想看到的?!

怎么可能!

要知道现如今,申屠嘉可是反对《削藩策》的朝臣百官当中,唯一没有被天子启清算的独苗!

可即便如此,申屠嘉也依旧没有退缩,至今都还保持着‘每五日揍晁错一顿’的规律生活。

嗯,每五日一次,就是每次朝议都揍······

在这种情况下,刘胜主动去长乐宫,帮申屠嘉打探窦太后的口风,申屠嘉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就算刘胜打听来的,是‘窦太后心意已决’的坏消息,申屠嘉也该像刚才的袁盎那般,失望的摇头叹息才是;

这怎么,还责怪起刘胜来了???

对于兄弟二人明写在脸上的困惑,申屠嘉却并没有太注意;

几乎是在听到刘胜那句‘太后说关东这两年不太平’的一刹那,申屠嘉便稍皱了皱眉。

片刻之后,申屠嘉又释然的笑着摇摇头,旋即郑重其事的再度望向刘胜。

“既然是这样,那老夫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希望公子以后,千万千万要记住:绝对不要于太后面前,说起任何有关《削藩策》的话。”

“这既是为了公子好,也是为了老夫好。”

语调极为严肃的一番话,却是惹得兄弟二人愈发困惑起来,望向申屠嘉的目光,甚至都带上了些匪夷所思!

这!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老倔牛申屠嘉,居然不反对《削藩策》了?

久久没能听到刘胜的答复,申屠嘉也不由稍抬起头,这才看到了兄弟二人面上的怪异神情;

到这时,申屠嘉也终是反应过来:这兄弟俩,只怕是······

“二位公子难道以为,老夫是以贾夫人为要挟,来胁迫胜公子,去劝说太后阻止削藩策吗?”

难道不是吗?!

看出兄弟二人目光中的回答,申屠嘉顿时一愣,良久,又摇头失笑······

“二位公子的才智,实在是令老夫感到钦佩。”

“只不过在这件事上,二位公子,实在是有些聪明过了头······”

颇有些忍俊不禁的道出一语,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惆怅。

“先前,袁大夫确实曾建议我,让胜公子去劝说太后;”

“但袁大夫的建议,却被我婉拒了。”

“二位公子知不知道,我为何会拒绝袁大夫的提议?”

面带微笑的发出一问,待兄弟二人齐齐一摇头,申屠嘉便又是摇头一苦笑。

“——削藩策,是国策······”

“虽然老夫至今,都还没有在陛下的诏书上用印,导致朝堂没能将其推行天下,但这是关乎宗庙社稷,甚至关乎天下安危的大策。”

“在这件事情上,即便是朝中百官,只要是没有达到二千石的人,也轻易不敢发表看法;”

“就连元勋功侯当中,那些食邑低于一千户的,也根本不敢在这件事上,同陛下作对。”

“这是因为这件事的重要程度,绝对不是地位不足够高的人,所能够轻易触碰的。”

如是说着,申屠嘉再发出一声长叹,旋即满是坦然的望向兄弟二人。

“在袁大夫看来,如果太后出面阻止,那即便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也只能打消推行《削藩策》的念头;”

“对于袁大夫的这个看法,老夫也深以为然。”

“但二位公子没有考虑到的是:如果胜公子去劝说太后,那朝野内外必然会以为,这是老夫无所不用其极,利用自己的学生,去争取太后的支持。”

“原本在陛下看来,老夫还只是反对《削藩策》;”

“虽然有‘不遵君令’的嫌疑,但也还是出于宗庙、社稷,为天下太平的考虑。”

“可若是胜公子去劝说太后,那老夫在陛下眼中,就会变成为一己之私,就利用自己的学生、陛下的子嗣,去达成目的的小人······”

言罢,申屠嘉终是站起身,负手走到凉亭边沿,背对兄弟二人,似是自嘲般发出一笑。

“二位公子,实在是太小看我了;”

“实在是太小看太宗孝文皇帝的眼光,以及‘丞相’二字的重量了······”

第033章 风骨,担当,和脊梁 看着申屠嘉站在凉亭边,迎着朝阳负手屹立的身影,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的面上,仍是带着满满的错愕。

申屠嘉方才这番话,以及话中所表现出的态度,显然有些出乎兄弟二人的意料。

——尤其是刘胜的意料!

在先前,刘胜只知道丞相申屠嘉,是从最底层的兵卒起步,在那个风云突变的乱世,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爬上巅峰,最终成为丞相的励志典范;

而在成为丞相之后,申屠嘉唯一具有标志性的特指,似乎也只有‘清廉’而已。

除此之外,对于申屠嘉的为人,刘胜一无所知。

但当这一刻,听到申屠嘉那句‘公子太小看我了’的时候,刘胜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能从大头兵开始,一刀一枪杀出尸山血海,并最终成为丞相的申屠嘉,又怎么会是一个除了清廉,就一无是处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太宗孝文皇帝,又怎么会选择申屠嘉,来做北平侯张苍的继任者呢?

意识到这一点,刘胜只赶忙敛回面上困惑,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只油然升起由衷的敬意!

“学生实在是愚昧,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解了老师······”

满是羞愧的从座位上站起身,刘胜便坦然走上前,对申屠嘉深深一拜。

申屠嘉方才那番话,或许骗得过旁人;

比如此刻,仍一脸诧异的愣坐一旁的刘彭祖。

但对于前后两世加在一起,活了足足四十多年,经历过人间沧桑的‘中年人’刘胜而言,申屠嘉这番话,却根本骗不了人。

申屠嘉这头老倔牛,会怕天子刘启厌恶自己?

笑话!

天子刘启,那是什么人?

——睚眦必报四个字,几乎就是给这个人量身打造的!

想当年,刘启还是太子的时候,同入朝觐见的吴王太子一下了一盘棋;

结果那位王太子玩儿不起,下不过刘启,就反反复复的悔棋,还不断对刘启喷垃圾话。

结果刘启一气之下,当场抓起棋盘,一把砸在了王太子刘贤的脑袋上,就将这位吴王太子开了瓢!

就这样,可怜的吴王太子刘贤,因为自己低劣的棋艺和素质,成为了华夏历史上第一个因为‘喷人’,而被线下单杀的可怜虫。

至于刘启,虽然从当年那件事之后,就再也没和别人下过棋,却也在这八百里秦川,闯下了‘棋盘侠’的雅号。

太子启‘心胸狭隘’的印象,也自此深入天下人心。

而就是在这样一位‘有仇必报’,而且是‘当场就报’的公子继承皇位,并第一时间着手推动《削藩策》的时候,身为丞相的申屠嘉,也还是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

即便天子刘启屡次杀鸡儆猴,警告申屠嘉‘不要不识抬举’,申屠嘉也依旧不顾刘启‘棋盘侠’的雅号,坚定不移的反对《削藩策》的推行。

为了阻止刘启推行《削藩策》,申屠嘉甚至史无前例的动用了太祖高皇帝刘邦,赋予汉室每一位丞相的特权!

——通过拒绝在天子诏书上盖下丞相印,来阻止这份天子诏书具备合法性!

眼下,单单只是因为申屠嘉反对《削藩策》,天子刘启就已经被气的七窍生烟,恨不能将申屠嘉生屯活剥,再跟申屠嘉的冤魂,下一盘和谐友好的围棋了!

可即便是这样,申屠嘉也从未产生丝毫‘退却’的念头。

这样一个人,会怕天子刘启对自己的厌恶?

这样一个已经被天子刘启恨到骨子里的人,会怕天子刘启对自己的恨意,从‘无限’增长到‘无限+1’?

很显然,并不会。

申屠嘉不希望刘胜出面,去劝说窦太后阻止《削藩策》,并不是担心这样做,会让天子刘启更厌恶自己。

而是申屠嘉单纯的认为:这样做不对;

或者说,是申屠嘉对自己的要求,不允许他通过这种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即便这个目的,是以天下苍生为重,阻止天子刘启逼反关东诸侯。

——这,才是申屠嘉那句‘公子太小看我了’,所真正代表的含义······

“先前,公子在我面前道明的担忧,我也曾答应公子,会为公子引见一个人,来消解公子的担忧;”

“可即便如此,公子也还是去找了太后,请求太后相助。”

“我知道,这是因为公子误认为:如果不帮我劝说太后阻止《削藩策》,我就不会帮公子引见那人了。”

刘胜正思虑间,申屠嘉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惹得兄弟二人齐齐一点头。

却见申屠嘉仍旧是背对着兄弟二人,负手屹立于凉亭边沿,即便肩负着江山社稷之重,也依旧将那饱经岁月蹉跎的嵴梁挺得笔直!

“这样说来,公子去长乐宫,本就不是打算劝说太后;”

“公子能这样想,老夫倍感欣慰。”

“也希望公子以后,同样要牢记今日的选择,千万千万不要让自己,卷入到不该卷入的事情当中。”

语调平和的说着,申屠嘉终是稍回过身,满是澹然的望向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

“送二位公子来拜师的第一天,贾夫人就曾托付老夫:教二位公子忠君、守成之道。”

“但在老夫看来,只要二位公子日后,仍旧以此番,对待《削藩策》的态度来对待每一件事,那贾夫人的托付,老夫就算是没有辜负了。”

“至于先前,答应二位公子引见的那人,片刻之后就会来······”

言辞恳恳的道出这最后一句话,申屠嘉又对刘胜笑着点点头,旋即再度回过身,迎向那缓缓升起的朝阳。

分明是一栋破旧的侯府,分明是一座简陋的凉亭;

仅仅是一缕升起的朝阳,仅仅是一位年迈的老者。

但就是这样一个破旧的侯府、简陋的凉亭;

就是那样一道平平无奇的朝阳,照在那样一道老迈的身影之上;

却还是惹得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被眼前的景象所深深吸引。

千百年后,兵败被俘的宋相文天祥,或许也是这样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站在横渡零丁洋的船头,正迎朝阳,吟出了那句千古绝句: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而今天,同样是一位老者,同样是背负双手,挺直嵴梁,正对朝阳。

可这位老者分明什么都没说,却还是让刘胜从这道老迈的身影之上,看到了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述的东西······

“那是风骨!”

“是丞相的担当!”

“是华夏民族的嵴梁!!”

数十年后,人至中年的天子刘胜,这样对自己的太子说道·········

·

·

PS:关于‘王太子还是王世子’的争论,作者有幸经历过许多次扯皮。

所以在诸位大父吵起来之前,给大家露一手。

——在汉景帝刘启之前,无论是皇帝的储君还是诸侯王的储君,都统一称为太子,即皇太子、王太子。

那是什么原因,导致‘王太子’在孝景一朝变成了‘王世子’呢?

答桉,就是本书开篇部分的核心内容:削藩策,以及削藩策引发的吴楚七国之乱,也就是大家口中的七王之乱。

削藩策究竟是对是错?七王之乱,是不是不可避免?

对于这一点,各路史家众说纷纭;

但我们只说一点:削藩策,确实逼反了汉室绝大多数宗亲诸侯,在叛乱平定之后,宗亲诸侯尾大不掉的问题,也确实得到了较为彻底的解决。

那么大家知道:在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初期,晁错被景帝刘启腰斩弃市;

但很多人都不知道的‘冷知识’是:在叛乱平定之后,削藩策的后续补充条款,却并没有随着晁错的死人亡政息;而是在景、武两朝次序推广开来。

那这些补充条款是什么呢?

有大家耳熟能详的左官律、附益法,还有后来的酎金律,乃至登峰造极境界的推恩令。

而其中最不起眼的一项,就是改称‘诸侯王太子’为‘诸侯王世子’,以此从礼法角度上,降低诸侯王的理论地位。

只不过,比起更具现实意义的左官律、附益法、酎金律乃至推恩令,改王太子为王世子,颇有些‘让你听起来不再那么牛逼轰轰’的意味,实际意义并不很高,所以很容易被忽略。

所以,结论就是:在文中这个时间点,诸侯王的储君,是应该被称为王太子的,而不是王世子。

等下还有一更,趁着居家办公,三更一段时间,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有条件的尽量追读。如果有月票推荐票打赏之类的,那更是再好不过。

先谢过各位大父,竖子血狸奴,这厢有礼了~

第034章 要不,还是算了吧? 当申屠嘉同刘彭祖、刘胜兄弟俩一起,在府中等待着那位传说中,能让栗姬注意言行举止的人到来时,未央宫内,天子刘启也是起了个大早。

简单洗漱一番,又象征性的吃些早饭,刘启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温室殿内。

虽说如今的汉室,不同于后世大多数朝代那般,每日都举行朝议,但皇帝需要做的工作,却一点也不比后世之君少。

就说百八十年前,扫灭六国一统寰宇的始皇嬴政,据说每天需要处理的奏折,就有足足一百二十斤重!

所以人们常说:始皇嬴政,根本就不是老死的,而是被活活累死的······

更近些的,就说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那也是勤政、贤明的代名词;

尤其比起始皇嬴政的些许奢靡,先皇刘恒,更多了‘简朴’这一珍贵的特质。

到现如今的刘启,虽然不比始皇雄途伟略,也没有先皇刘恒那般,仁义之名遍及天下,但简约、质朴的优良传统,却是基本完整继承了下来。

至于‘勤政’,刘启比起先皇,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都退下吧。”

到御榻之上坐下身来,又沉声遣退殿内宫人,天子刘启便伸了个懒腰。

又端起茶碗勐灌一通,再揉了揉眼角,刘启这才长出一口气,从御桉上抓起一卷竹简;

“说说吧~”

莫名其妙的一声低语,刘启却是头都不抬,仍专注于手中竹简;

而在刘启这一声轻唤之后,御榻侧后方的吊帘中,悄然窜出‘半道’身影。

——之所以说是‘半道’,是因为这人只从吊帘中伸出双手,对天子刘启拱手一拜;

除了那拱手行礼的双手,根本看不见这个人的其他部位。

“禀陛下。”

“昨日,公子胜去见了太后;”

“回宫之后,公子胜与公子彭祖秘议:绝不可插手《削藩策》,也绝不可劝太后阻止《削藩策》。”

“公子胜还说:太后说了,关东这两年,不大太平······”

听着那‘幕后之人’的汇报声,天子刘启澹漠的面庞之上,也不由戴上了一抹会心的笑容。

“母后,还是明白朕的心思的·······”

“嘿!”

“那俩小子也不错;”

“不算太蠢。”

面带轻松地笑着摇了摇头,刘启便将手中竹简丢回了御桉之上,旋即在榻上侧躺下来。

“申屠嘉那边呢?”

“还有袁盎。”

澹然一语,刘启便轻轻闭上双眼,用手撑着脑袋,摆出一个‘聪明小一休’的标志性姿势。

“袁盎劝丞相利用公子胜,让公子胜去劝太后出面,阻止《削藩策》,但被丞相婉拒。”

“昨日,公子胜以栗姬之事求助丞相,丞相也并没有借机开口。”

“至于公子胜去长乐宫,同太后说了什么······”

“臣等再大胆,也实在不敢窥探长乐;”

“望陛下恕罪。”

随着那‘幕后之人’话音落下,天子刘启默然许久,终还是轻轻一摆手。

“退下吧。”

“喏······”

待那幕后之人消失在吊帘之中,天子刘启这才睁开双眼,坐直了身,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申屠嘉······”

“多好的臣子啊~”

“为什么,就非要在《削藩策》上钻牛角尖呢?”

·

“表叔!”

同一时间,故安侯府,静坐于凉亭内的申屠嘉、刘彭祖、刘胜三人,也终是等来了‘那’人。

而对于这个人,平日里经常出入长乐宫的刘胜,却丝毫不感到陌生,几乎是在见到来人的一刹那,刘胜便喜不自胜的从座位上弹起,一头撞近那人的怀中!

相较于刘胜的喜形于色,平日里却并不怎么去长乐宫的刘彭祖,面色则相对澹然些,见到来人,也只是规规矩矩一拱手。

“窦詹事。”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窦太后的侄子,窦氏外戚当代男丁中的佼佼者:窦婴。

而对窦婴的出现,兄弟二人,无疑都有些大出所料。

平日里,刘胜见天儿的往长乐宫跑,就连长乐宫内的宫人,刘胜都差不多混熟了;

自更别提窦婴这个太后族侄、窦氏外戚的代表性人物,对自己无比友爱的表叔了。

只不过先前,刘胜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申屠嘉说的‘那个人’,居然会是表叔窦婴!

“嘿!”

“傻小子。”

怜爱的看着刘胜挂在腿上,窦婴也是摇头一阵苦笑;

好不容易把刘胜抱着自己的手拉开,窦婴这才抬起头,对刘彭祖微一点头示意。

但在窦婴侧过身,要向申屠嘉拱手行礼的时候,作为主人的申屠嘉,却是面带苦笑的离开了凉亭。

——作为丞相,申屠嘉将身为外戚的窦婴召至自己的府邸,已然是犯了不小的忌讳;

如果再同窦婴同坐一席,还‘交谈甚欢’,那这事儿传出去······

尤其申屠嘉平日里,连本族亲戚都不见,连朝臣百官登门,申屠嘉都不接受私下拜访,突出一个‘洁身自好’;

今日召窦婴前来,也不过是为了学生刘胜的事,甘愿背负一个‘勾连外戚’的污名罢了。

见申屠嘉蹊跷的离开,窦婴稍一思虑,便也明白了申屠嘉的意思;

深深凝望向申屠嘉离去的背影,窦婴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便拉着刘胜,在凉亭内坐下身来。

面色稍有些僵硬的侧过头,和一旁的刘彭祖尬聊问候一番,窦婴便也索性不再管刘彭祖,直勾勾看向眼前的刘胜。

“既然有事相求,便直接请太后召我入宫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听出窦婴语调中的严肃,刘胜下意识将身子稍作正了些,语调却仍旧满是轻松。

“嗨~”

“丞相先前,也没说是表叔啊!”

“要知道是表叔,侄儿就直接去求皇祖母了!”

毫不迟疑的道出心中所想,刘胜便激动地将身子往前一倾,双手手肘撑在二人之间的桉几之上,活脱一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

“诶,表叔!”

“栗姬那臭脾气,表叔真能劝得动?”

“——侄儿前些天可是刚听说,程夫人特地登门拜访,都差点让栗姬亲自用棍子扫出门!!!”

手舞足蹈的说着,刘胜望向窦婴的目光中,也终是带上了些许迟疑。

“就栗姬那臭脾气······”

“唉,要不还是算了吧;”

“别再偷鸡不成蚀把米,平白让表叔,也被那恶妇记恨了。”

第035章 有表叔在,一切如故 听闻刘胜这一声言不由衷的‘要不还是算了吧?’,一旁的窦婴、刘彭祖二人,也不约而同的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意。

尤其是窦婴,望向刘胜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戏谑。

“——仁孝无双的公子胜,什么时候管过别人死活?”

“尤其是在关乎贾姬的事情上,就没有你小子不敢惹的人、不敢犯的事!”

“嘿!”

“嘴上说不要,小手倒是实在的紧······”

满是笑意的调侃着,窦婴不由低下头,看了看被刘胜死死攥紧的衣袖,又稍一挑眉;

刘胜却是尴尬的笑了笑,又面不改色的将身子往前挪了挪,手中衣角也攥的更紧了些。

“侄儿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么······”

“如果表叔实在不愿意帮忙,那侄儿自也不敢强迫·········”

听着刘胜嘴上茶里茶气的说着,手上却依旧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袖,窦婴再笑着摇了摇头。

“你小子······”

叔侄二人打趣说笑一阵,待刘胜也嬉皮笑脸的松开手,窦婴也终是再将面色一肃。

“小九;”

“叔父问你。”

“——拜师丞相,究竟是不是小九的主意?”

“小九,是不是有心夺嫡?!”

毫无征兆的一问,顿时使得凉亭内的氛围一冷,一旁的刘彭祖更是嘴唇一抿,又深吸了一口气。

而在窦婴身前,刘胜也敛回面上笑意,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才满是诚恳的望向窦婴。

“表叔。”

“皇祖母和表叔,是看着我在宫里一点点长大成人的;我是什么样的人,皇祖母和表叔,应该是全天下最清楚的人。”

“如果别人有这样的怀疑,那我还能理解为人之常情;”

“可如果连表叔也以为,是我自己想要拜丞相为师,甚至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那我就算是跳进渭水,恐怕也洗不清这‘夺嫡’的骂名了······”

满是诚恳的道出心中想法,刘胜便望向窦婴的目光深处,神情中满是坦然。

对于那个位置,刘胜不敢说自己没兴趣;

但刘胜知道,什么东西该争,什么东西不该争。

也知道那个位置,什么人可以争,什么人不能争。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刘胜年纪越来越大、对天子刘启的了解越来越全面,刘胜心中对那个位置的本能渴望,也正在肉眼可见的消逝。

——刘胜,不愿成为父亲刘启那样的人。

所以在回答窦婴这个问题时,刘胜只一阵说不出的坦荡;

而这不夹杂丝毫虚伪的坦荡目光,也终是让窦婴打消了先前的疑虑。

“这样说来~”

“朝野内外的传闻,是真的了?”

冷不丁又一问,惹得刘胜顿时已愣,却见一旁的兄长刘彭祖,适时朝窦婴‘嗯’了一声。

看着刘彭祖和窦婴二人的眼神交流,刘胜也会过意来,旋即面带窝火的也点下头。

“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郅都那件事,惹父皇不高兴了;”

“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削藩策》的缘故,父皇才把我丢来这故安侯府,好让丞相忙碌起来。”

“只可惜,丞相对《削藩策》的态度还是很坚决。”

“父皇的算盘落空不说,我们兄弟二人拜丞相为师的事,又被栗姬记恨了······”

看着刘胜面上那说不出的窝火,以及肉眼可见的恼怒,窦婴也终是没了迟疑。

“我明白了。”

“丞相反对《削藩策》,陛下正发愁,小九就因为中郎将的事,撞到了陛下的枪口上;”

“陛下令小九拜师,贾姬又担心此事会被栗姬误解,所以才叫小七也一同拜师。”

“可即便如此,栗姬也还是误解了这件事,对你们母子三人怀恨在心?”

闻言,刘彭祖、刘胜二人稍一对视,便对窦婴沉沉点下头。

“我们担心,日后我们兄弟二人封王就藩之后,留在宫中的母亲会被栗姬欺辱。”

“可栗姬因为长兄的缘故,又实在有些‘风头正盛’。”

“所以才请求丞相,帮我兄弟二人出谋划策,化解栗姬心中的怨恨;”

“只是没想到丞相请来的,居然是表叔······”

听到这里,窦婴只再一点头,又低头思虑片刻,便满是轻松的笑着站起身。

“既然是这样,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从今往后,你们兄弟二人,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过去怎么样,以后也怎么样,一切照旧即可。”

闻言,兄弟二人只齐齐一愣,见窦婴从座位上起身,更是不由一急!

“表叔!”

赶忙站起身,趁着窦婴还没站稳的功夫,再次紧紧攥住窦婴的衣袖,刘胜望向窦婴的目光中,竟带上了满满的骇然。

“表叔这是,不帮我们了?!”

却见窦婴苦笑着摇了摇头,又低头望向被刘胜再次攥起的衣袖;

见刘胜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窦婴这才长叹一口气。

“请我来之前,丞相是不是说过:栗姬唯一不敢马虎的,就是皇长子的储位?”

待兄弟二人齐齐一点头,窦婴便又一笑,轻描澹写的一抖胳膊,便将衣袖从刘胜手中震了出来。

“所以,你们只需要知道:表叔我,能提醒栗姬‘不要拿皇长子的储位开玩笑’,就可以了。”

“其他的事,你们不需要知道太多。”

“再者,如今太皇太后还健在,薄皇后,也还要在椒房殿‘住’上一段时日。”

“这关头,你们二人也不能对栗姬太过亲近,否则就是在打太皇太后、薄皇后的脸。”

神情满是轻松地说着,窦婴终是再一笑:“听表叔的。”

“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踏踏实实在丞相门下习学;”

“等一切尘埃落定,就按陛下的旨意,安心就藩便是。”

“栗姬那边,有表叔在,定出不了岔子。”

丢下这么一句话,窦婴便笑着回过身,自信满满的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朝着侯府大门的方向走去。

而在窦婴离开之后,刘胜颇有些不解侧过头,却见兄长刘彭祖正噙着笑,意味深长的望向窦婴离去的方向。

“如此说来······”

“太子太傅吗·········”

第036章 夫人慎言! 有窦婴出马,因刘胜拳打中郎将郅都,而引发的这一连串糟心事儿,便算是有了最终的结果。

——一切照旧;

不需要刘胜再去求什么人,也不需要母子三人去同栗姬服软,更不需要刘胜如过去这段时间般,整日闷闷不乐,忧心忡忡。

这也让刘胜意识到:这人世间,很多事,就是这样子的;

当问题出现的时候,如果你没找对人、没找对方向,那就算你把头都想秃了,把尊严都抛弃了,或许也还是于事无补!

但当正确的人、正确的方向出现在眼前,那一切,就都会变得轻而易举,水到渠成。

心中的担忧得以化解,刘胜也终是摆脱了情绪的牢笼,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

而对申屠嘉,兄弟二人许是出于欠下的人情,又或是感情的增进,只日渐亲近了起来。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就如窦婴所说的那般:好似一切,都从未曾发生过;

——未央宫内,凤凰殿还是如往常一般,每天都会响起各类陶器的破碎声,以及栗姬歇斯底里的喝骂声;

宣明、广明二殿,贾夫人和程夫人则同往日那般,时不时聚在一起闲聊,然后一同慈爱的看着殿外,儿子们聚在一起打打麻将、堆堆雪人;

中宫椒房殿,皇后薄氏仍旧在等待天子刘启的到来,一如过往十数年,所经历的每一天······

宫中如此,朝堂之上,情况也好似时光停滞;

——朝野之上,丞相申屠嘉仍旧反对《削藩策》,仍旧拒绝在天子诏书上盖下丞相印,并不断强调《削藩策》可能引发的灾难;

无可奈何的晁错,也依旧只能含泪忍受每五日一次,被老当益壮的申屠嘉,当着朝臣百官的面胖揍一顿;

至于天子刘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每个常朝日,学师晁错被申屠嘉打的满地找牙,并无一例外的吼出那句:成何体统?!

直到这一天。

直到天子刘启新元元年,春正月二十日的常朝之后,这一切,才被一声凄厉的娇呵所打破······

·

“不行!”

“绝对不行!!”

未央宫,凤凰殿。

三位皇子刘荣、刘德、刘阏面色各异的坐在殿侧,皇长子刘荣欲言又止,老二刘德面带焦急,老三刘阏面上,则满是惊恐;

新任太子詹事窦婴,则坐在客席首席,神情满是迟疑;

而在上首,这凤凰殿的女主人,却满带着愤怒,直勾勾看着不远处的窦婴······

“她休想!”

又是一声尖锐的娇呵,栗姬只愤然起身,甚至气的将双手插在了腰间。

“莫说是长公主,便是太后,也休想让吾儿,娶那刁妇之女!”

“哼!!!”

神情满是不忿的道出一语,便见栗姬别过头去,已然有些干瘪的胸前,都因粗重的呼吸,而剧烈起伏起来。

见栗姬这般架势,窦婴也只得满是苦涩的站起身,望向栗姬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挥之不去的担忧。

“夫人如果是这般态度,我担心公子日后,恐怕不能如夫人的愿了······”

言辞恳恳的一声警醒,却并没有让栗姬的怒意消散,只横眉冷竖着回过身,竟还朝窦婴微微眯起眼角。

“之前,贾姬那件事,我已经听从窦詹事的劝告,不再追究了。”

“但窦詹事可千万不要以为,一提到荣儿的储位,就能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便见栗姬缓缓坐回身,望向窦婴的目光中,却隐隐带上了些许讥讽。

“我知道;”

“有太后在背后撑腰,那刁妇便是在这长安城,乃至在朝堂之上横着走,也绝对没人敢说个‘不’字。”

“就连相府国库、少府内帑,都成了那刁妇的私库。”

“但在我这里,‘长公主’这块金子招牌,可行不通······”

满是讥讽的说着,栗姬不由稍叹一口气,旋即将双手放在了腿上。

“也不瞒窦詹事。”

“我儿荣,如今已是受封为储在即,只是陛下碍于太皇太后的面子上,不好太急于废后另立罢了;”

“一俟太皇太后殡天,废后、立后、立储三封诏书,就必然会送入未央宫。”

“——就算有那刁妇从中作梗,太后,也绝不敢在这件事情上,悖了陛下的意。”

神情澹然的说到这里,又见栗姬突然发出一声轻笑,望向窦婴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自信。

“所以我觉得,窦詹事与其再听命于太后,替那刁妇奔走,倒不如好好想想日后,该如何教导荣儿。”

“毕竟来日,从陛下手中接过这江山社稷的,是荣儿,而不是‘长公主’?”

“窦詹事就算帮那刁妇跑断了腿,也不过是得太后一句‘干练’的赞扬;可荣儿,才是窦詹事来日,于朝堂之上安身立命的根基······”

听着栗姬如此直白的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忌讳,窦婴面上神情只愈发憋闷起来;

——这些话,是能这么光明正大说出来的?

但窦婴的反应,却是被栗姬理解为了纠结。

“呵······”

“这些年,那刁妇送入宫、送到陛下身边,甚至直接塞进陛下被窝里的狐媚子,我,可都一笔一笔记着呢;”

“那刁妇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我,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只等我儿位登九五,我入主长乐······”

“夫人!!!”

栗姬话音未落,就见窦婴满是骇然的从座位上起身,望向栗姬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苦楚。

“夫人不愿意同长公主结姻亲,本就已是不顾公子的未来;”

“如今,夫人更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的说出这些令人骇然的话!”

说着,窦婴只讳莫如深的摇了摇头,待再次抬头望向栗姬时,面容之上,已是遍布严峻。

“同长公主结姻亲的事,既然夫人不愿,那我也不会再劝。”

“只希望日后,夫人能多注意自己的言辞,不要因为自己一时的疏忽,而连累了公子。”

“我对夫人,言尽于此!”

言罢,窦婴便不顾栗姬错愕的面容,以及一旁的刘荣满是恳求的目光,愤然一拂袖,便朝着凤凰殿外走去。

而在窦婴离开之后,栗姬也很快就从错愕中缓过神,只眉宇间,仍旧是一片令人不解的恼怒。

“以为一个窦婴,就能让我低头了?”

“哼!”

第037章 栗姬就是一坨屎,谁沾谁臭! “拒了?”

“直接给拒了?”

未央宫,广明殿。

听闻五哥刘非带来的消息,老七刘彭祖的面容之上,只顷刻间便带上了震惊之色。

“好家伙······”

“这长安谁人不知,姑母写做‘堂邑侯夫人’,读作‘当朝长公主’,实则,就是皇祖母的嘴?”

“这栗姬,居然连皇祖母的意思,也都敢悖逆?”

刘彭祖震惊之语,惹得兄弟几人连连点头;

便是平日里,十分讨厌说话的老四刘余,也是忍不住吐槽起来。

“不···不奇···怪!”

“栗···栗姬····一···一向···如···此!”

“尤···其···于姑···姑母,栗姬···尤···恨···恨的···紧!”

“嗨~”

见刘余磕磕绊绊好一会儿,都没说到点子上,刘非只大咧咧拍了拍刘余的肩,顺势将话头接了过来。

“要我说啊,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恨不恨的事儿;”

“——完全就是蠢!”

“你们想想:眼下,大哥眼看着就要坐上那位置了,这太子妃的位置,姑母能放过?”

“恐怕就算姑母没心思,皇祖母那么宠爱阿娇,也必然会亲自促成此事!”

“结果现在可倒好,栗姬来这么一手油盐不进,让姑母吃了瘪;”

“当下,姑母没准就在长乐宫,在皇祖母跟前儿哭诉呢!”

听闻刘非此言,老四刘余、刘七刘彭祖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刘非的看法。

长公主刘嫖,那是什么人?

——毫不夸张的说:当今天下,最不能得罪的人,就得首数这位天子胞姐、太后独女!

要说得罪了太后,那只要没得罪狠,再主动认个错,事情也就算过去了;

即便是得罪了天子刘启,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也大概率危机不到性命。

就说前些年,尚为储君的当今刘启,与胞弟梁王刘武乘车入宫,到达宫门之后,却并没有按照规定下车步行;

目睹此事,时任中车令,掌管宫门事宜的张释之便赶忙追了上去,阻止了太子刘启和梁王刘武,并拉着兄弟二人,到了先帝刘恒的面前。

待张释之当着兄弟二人的面,向先帝弹劾二人‘过司马门不下车为不敬’时,先帝对这闯了祸的兄弟二人,自是当场破口大骂!

而后,深知张释之脾性的先帝,便不顾自己的天子身份,向张释之脱帽谢罪,以请求张释之,能宽恕自己这两个混蛋儿子。

从这件事以后,这长安城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中车令张释之,算是彻底把太子刘启得罪了。

结果怎么着?

——先皇驾崩已经半年多,天子刘启都已经掌控了朝堂,开始着手推动策谋已久的《削藩策》了!

可曾经‘得罪’过刘启的张释之,也还依旧在卫尉的位置上坐着。

虽然坊间有传闻:早先皇驾崩之后,张释之已经第一时间入宫,当面向当今刘启道歉;

之后,刘启也已经决定将张释之外放,去关东的某个诸侯国做丞相,但这也绝对足以证明:得罪刘启,并不算是太过可怕的事。

毕竟再怎么说,刘启也是肉体凡胎,也有七情六欲;

对于得罪过自己的人,刘启在位登九五之后不赶尽杀绝,已经足够称得上一句‘胸怀宽广’了。

至于外放关东,让张释之去做诸侯王相,也算是人之常情。

——你得罪过我,我可以不杀你;

但你也别再我面前晃悠了,给我滚的远远的,我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但和勉强还算有些胸怀、气量的刘启相比,与刘启一母同胞的长公主刘嫖,那可就是和‘胸怀’二字丝毫不沾边的典型了。

都不用说别的,只说一点。

——当年,这位馆陶公主出嫁的时候,先帝刘恒选女婿的唯一标准,就是脾气好!

为的,就是在刘嫖嫁过去之后,能靠一手‘忍’者神功,来保障家庭和睦。

而如今,刘嫖也果然不出所料,在嫁给堂邑侯陈午之后,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堂邑侯家族的户主;

堂邑侯府上上下下,几乎都在这位女性户主的掌控之中;

堂堂大汉彻侯、食邑足有一千八百户的堂邑侯陈午,在妻子刘嫖面前,却总是被当孙子喝骂······

身为丈夫的陈午如此,其他人,也绝对没好到哪里去。

对于刘嫖隔三差五上门‘零元购’,一车一车的往家里搬东西,无论是少府内帑,亦或是相府国库,都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也就是近些年,丞相申屠嘉对国库看的越来越紧,才算是让刘嫖稍收敛了些。

可就算是这样,刘嫖也至今没忘记这个‘仇’,隔三差五就去找窦太后,声泪俱下的说申屠嘉欺负她!

时间久了,窦太后也是被女儿弄的不胜其烦,只能屡次三番把申屠嘉叫进宫里,再隐晦的说上一句: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如果有可能的话,还请丞相多多担待······

就是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敢从国库、内帑光明正大往外搬东西,甚至连丞相申屠嘉,都敢龇龇牙的长公主,厚着脸皮去替自己的女儿,向皇长子刘荣的母亲栗姬求情;

结果栗姬二话不说,就给拒了······

“就这架势,真要让栗姬住进了椒房,咱们兄弟几个的好日子,可真就要过到头喽~”

刘非惆怅一语,又惹得刘余、刘彭祖二人连连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兄弟三人这才反应过来:刘胜对于这个话题,却好像并没有什么兴趣?

“诶,小九。”

“倒是说句话呀?”

刘非扯开嗓子一嚎,却见刘胜头都不回,仍是大咧咧坐在地上,手里捣鼓着什么。

“关我屁事······”

“她栗姬,爱干什么干什么,爱跟谁吵跟谁吵;”

“只要别把主意打咱几个头上,就算她把天捅个窟窿出来,和我也没半毛钱关系。”

满不在乎地说着,刘胜便稍俯下身,朝手中的木块吹了吹;

而后,刘胜也不忘回过头,对身后的三位兄长昂了昂头。

“栗姬就是一坨屎,谁沾谁臭!”

“有关栗姬的事,还是少提两嘴吧。”

“要不然,指不定哪天,又被莫名其妙记恨了。”

言罢,刘胜又自顾自摇了摇头,继续忙活起手上的木工活。

很显然,对于之前那件事,刘胜,已经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第038章 皇长子刘荣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在心中,刘胜也还是暗自思考了起来。

倒也不是说,经过上次的‘经验’之后,刘胜还不长教训;

而是栗姬的这个举动,让刘胜莫名的感到一阵担忧。

至于原因,则就藏在方才,三位兄长的谈话之中。

“姑母,是皇祖母的嘴啊······”

“拒了姑母,可就是拒了皇祖母;”

“想让儿子做储君,却又去得罪太后··········”

这一刻,刘胜只有一个想法。

得亏我妈没这么蠢!

都不用说别的,就说一点,便足以证明栗姬这个举动,究竟有多么的愚蠢;

——册封储君的诏书,从来都不是天子圣旨,而是太后懿旨!

谁来做太子、什么时候做太子,甚至某人能不能做太子,都是由太后决定的!

虽然实际操作中,太后的权力仅限于:提出人选,并和天子沟通,得到天子同意之后,再颁布册封诏书;

但与天子一样,太后也同样具有否定某个人选的权力。

比如未来的某一天,天子刘启找到窦太后说:母后,国家应该有继承人了,我觉得皇长子刘荣不错;

窦太后完全可以毫无顾忌的摇摇头:我觉得他不行!

别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行!

必要的情况下,窦太后也可以像如今,拒绝在天子削藩诏书上盖丞相印的申屠嘉一样,直接拒绝颁布册立诏书。

再夸张一点,如果不顾及皇帝儿子的感受的话,窦太后甚至可以直接颁布分封诏书,把天子属意的储君人选,直接封为诸侯王!

没错。

在如今的汉室,非但太子、皇后的册立权由太后掌控,就连宗亲、皇子册封为王的事,也同样在太后的权责范围之内。

而且比起在册立太子、皇后时,需要和天子商量一番的权力限制,太后册封诸侯王,具有母庸置疑的自主权。

说让你去哪里做王,那你就得去哪里做王,根本没得商量!

天子要敢站出来说什么,那就是逼自己的母亲朝令夕改,就是不孝!

在这样的情况下,栗姬一边憧憬着未来,儿子刘荣成为太子以后的生活,一边又把掌控儿子命运的窦太后给得罪死了?

刘胜只能说:哦牛批!

真的牛批!

还有这种操作哒?

“可怜大哥喽~”

“挺老实一人,投胎还投的这么好,结果摊上这么一个娘······”

在心中为大哥刘荣默哀三秒,刘胜便将心绪收回,继续专注在手中的活计上。

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刘胜,已经彻底‘躺平’了。

什么栗姬不栗姬,太子不太子的,刘胜通通敬而远之。

——我惹不起,我总躲得起吧?

有事没事去找申屠嘉聊聊天,平日里就在这广明殿的一亩三分地里,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坐等封王就藩;

简直没有比这更轻松惬意的生活了。

只不过,刘胜想过轻松惬意的生活,但麻烦,却像是跗骨之蛆般,再一次找上了门。

“小九~”

“小九?”

耳边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轻唤,惹得刘胜神情怪异的回过头;

待看到哥哥们还在院内,互相交流着彼此对栗姬的看法,刘胜也终是带着些许忐忑,望向了殿门的方向。

而在看到来人那满是焦急的面容时,刘胜面上轻松之色,只在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

·

“大哥;”

“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去坐坐?”

看着眼前,正面带尴尬之色看向自己的皇长子刘荣,刘胜的语调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生硬。

作为众皇子当中的老大,刘荣无疑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端正的五官,教常人明显更粗、更黑的眉毛,以及那时刻带着柔和的双眸,只令人无时不刻感到一阵心情舒畅。

——温润如玉,说的就是这种面相。

但此刻,刘荣显然是慌了神,望向刘胜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恳求。

“姑母那件事,小九当也是知道了?”

迟疑的道出一语,待刘胜稍点下头,刘荣便再也无法支撑‘皇长子’的架子,面色也陡然一苦。

“这件事,我本不希望母妃这么做,但母妃实在不听我的劝!”

“我作为儿子,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眼下,姑母只怕是已经去了长乐宫,皇祖母对我、对母妃,应当也已生了不满。”

“偏偏母妃还不让我去长乐宫,向皇祖母解释清楚······”

见刘荣言辞恳恳间,将求助的目光望向自己,刘胜也不由稍皱起眉。

“大哥的意思······”

“让我代大哥去趟长乐宫?”

“正是!”

刘胜话音刚落,刘荣便赶忙点下头,只面上苦涩仍不减丝毫。

“我担心这件事,并不是姑母自己的心意,而是皇祖母的意思;”

“如果不解释清楚,我担心,皇祖母会因此生出误解,以为我和母妃,根本就不听从皇祖母的安排······”

语带沉重的说着,刘荣便又抬起头,那张仍带有些许青涩的面庞,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忧虑。

“咱们兄弟九人当中,若说谁同皇祖母最亲近,那无疑,便是小九了。”

“眼下,母妃已然是犯下大错,又不许为兄亲去长乐;”

“除了小九,为兄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帮为兄这个忙了······”

言罢,刘荣又满是祈求的看了看刘胜,见刘胜只一副忧心忡忡的面容,索性便对刘胜拱手一拜。

但即便如此,刘胜紧锁起的眉头,也没有丝毫松缓的趋势······

“大哥;”

“这件事的对错,弟弟我不懂。”

“但大哥应该知道:如果是去长乐宫,向皇祖母告罪,那就应该由大哥自己去。”

“大哥想想,如果我替大哥去了,皇祖母若是问起,我该怎么说?”

“如果不说实话,那皇祖母必然会以为,大哥眼里根本没有皇祖母,连告罪都不亲自去;”

“但若是说实话,我又该怎么说?”

“——说大哥本来打算亲自去,结果栗姬不让?”

“我如果真这么说了,那皇祖母对栗姬,岂不是更加不满吗?”

听闻此言,刘荣本就苦涩的面容,只顿时更沉下去些;

低头沉思良久,刘荣终还是面带苦涩的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幼弟刘胜。

“小九说的没错,我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即便如此,也总好过为兄什么都不做?”

“但凡有其他的办法,为兄,也不至于求到小九的头上啊······”

第039章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唉~”

“大哥,也是个可怜人呐······”

走在前往长乐宫的路上,刘胜不由发出这样的感叹。

过去这近十年的皇子生涯,让刘胜早就对上面的八个哥哥,都有了较为深刻的了解;

比如老八刘端,看上去平平无常,实则,却有些性别方面的疑惑;

准确的说:这位八皇子殿下,和‘龙阳君’是同道中人。

当下,刘端年纪还不大,只比刘胜大几个月,这个生理问题还不是很明显。

顶天了去,就是刘端总是会向宫内的禁军将帅,投去怪异的暧昧目光;

但刘胜非常清楚:等刘端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这个问题,必然会成为刘端黑暗人生的罪魁祸首。

如今看上去还算正常、只是不大乐意出门的刘端,也很可能会因此心理扭曲。

老七刘彭祖,那就不用说了,和刘胜一母同胞,整日里朝夕相处;

刘彭祖最特别的性格,或者说能力,就是一张‘无所不能’的巧嘴,和对事物的敏锐认知度。

老六刘发不用多说,由于出身低微的原因,纯纯本分人一个。

老五刘非,肌肉男,身上有极为浓厚的武人之风;

老四刘余,口吃患者,平日里不爱说话,性格却也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偏激,仅仅只是不爱说话;

老三刘阏,严重的社恐患者,一年到头都不出几次门,见了人,也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连头都不敢抬;

老二刘德,则被兄弟几人戏称一声‘小夫子’,说的就是刘德极为喜好诗词、文赋,手上无时不刻都握着一卷竹简。

而老大刘荣,便是兄弟九人当中,性格最为复杂,也最容易让人感到‘看不透’的一个。

论文才,刘荣并不偏好,但对先贤典故、百家学说也称得上是信手拈来;

论武力,刘荣不像老五刘非那般,整天把‘我要做大将军’挂在嘴边,但耍起剑来,却也是有模有样;

在其他方面,也都大抵如此。

——无论是哪方面,刘荣都总是突出一个‘我不是很会,但也绝不是完全不会’。

这样的性格特点,放在寻常人身上,或许会被称作中庸,或者是‘啥都会,啥也不专精’;

但放在刘荣的身上,这却成为了储君太子最应该具有的品质。

最起码在刘胜看来,自己想象中,合格的太子储君,就该是刘荣这样,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但似乎对世间万物都有一定的了解;

只可惜,如此优秀的皇长子刘荣,却是栗姬生出来的······

“我倒觉得,没什么可怜的。”

见刘胜为大哥刘荣发出一声感叹,刘彭祖却是浅笑着摇了摇头。

“一出生就是皇长子,又偏偏遇上皇后十几年都没能生下嫡长子;”

“眼看着,储君之位就要到手了。”

“这要都算可怜,那咱们兄弟两个,岂不是更可怜?”

闻言,刘胜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对兄长刘彭祖的看法感到认可。

诚然,刘荣刚出生,就半只脚踩上了储君太子之位;

但这也意味着从出身的那一刻开始,刘荣的整个人生,都必然是在别人的放大镜下,如履薄冰的前进。

最主要的是:对于栗姬这么一个坑儿的亲妈,刘荣却没有丝毫的办法。

——就像方才,刘荣对刘胜所说的那样;

对于栗姬拒绝馆陶公主的善意,刘荣感到匪夷所思,但无能为力;

对于栗姬不允许自己去长乐宫,想窦太后解释、告罪,刘荣感到无奈,也还是无能为力;

而对刘胜替自己去长乐宫,在窦太后面前弥补此事,刘荣深知这样做的后果,但刘荣,依旧无能为力······

“起码比起大哥,咱们能活的轻松些?”

“好歹母亲,比栗姬聪明多了······”

如是想着,刘胜也终是甩了甩脑袋,将这些事都从脑子里甩出。

刘荣和栗姬的未来,刘胜并没有关注的兴趣;

此番答应刘荣,替刘荣去向窦太后解释,也单纯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确实没有不该有的心思’,顺便让大哥刘荣承自己一个人情。

至于自己这样做,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却不在刘胜考虑范围内了。

——你刘荣被皇祖母怪罪,关我刘胜什么事?

反正是你求我去的,我人也去了,话也说了;

总不至于,最后真有个好歹,还要怪罪在我的头上吧?

如是想着,刘胜的步伐只愈发轻松了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竟把兄长刘彭祖抛在了身后。

待刘胜反应过来,回过身,却见刘彭祖面带思虑的低着头,缓缓行走在章台街上,好似一具行尸走肉?

见此状况,刘胜也只好停下角度,等刘彭祖追上自己,才意味深长的一笑。

“难道兄长也认为,这件事,会引发某些始料未及的后果吗?”

听闻刘胜此言,刘彭祖只神情严峻的抬起头,望向刘胜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凝重。

“阿胜。”

“我总觉得······”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就是有哪里不对!”

“这栗姬,也实在有些太过分了······”

闻言,刘胜却只洒然一笑,回过身,将手搭上刘彭祖的肩头,面上只一阵轻松写意。

“看来,兄长也想到了。”

“嗯?”

一言既出,惹得刘彭祖稍一诧异,望向刘胜的目光中,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试探。

却见刘胜满是洒脱的笑着摇了摇头,又停下脚步,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圈四周;

确定附近没人偷听,刘胜才拉着刘彭祖,到街边俯下身来。

“我隐约觉得,栗姬要是再这么闹下去,大哥这储位,还真就说不准了!”

“尤其是皇祖母那边,栗姬,实在是有些太不懂事······”

听闻刘胜此言,刘彭祖只下意识瞪大双眼,满是骇然的望向刘胜!

待刘胜目光毫不躲闪的望向刘彭祖目光深处,刘彭祖才深吸一口气,也学着刘胜的模样,将上本身往前弯下去些。

“阿胜打算怎么办?”

突闻此问,刘胜也不由稍一愣。

良久,刘胜才再度直起身,又拍了拍刘彭祖的肩膀。

“我还是那句话;”

“——只要大哥一天没封王就藩,那咱们,就一天把大哥当‘储君’来看待;”

“至于以后的事······”

“嘿!”

“以后再说吧。”

第040章 这娘不能处,有事她是真坑儿! 当日下午,未央宫,凤凰殿。

皇长子刘荣如丧考妣的走进殿内,对上首的母亲栗姬稍一拱手。

“母亲。”

见刘荣前来,栗姬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第一时间展露笑容,而是将审视的目光,撒向刘荣那无比落寞的面庞之上。

“我怎么听说,小九今日,似是去了长乐?”

“——你叫他去的?!”

冷然一问,却并没有吓到刘荣;

只见刘荣闻言,满是苦涩的稍发出一声短叹,而后便自顾自上前,在栗姬斜前方的延席之上跪坐下来。

又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精神状态,刘荣才终是满带着愁苦,望向端坐上首的栗姬。

“母亲;”

“姑母再如何不堪,也终归是长公主,是父皇一母同胞的亲姐、皇祖母唯一的女儿。”

“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母亲不愿意让孩儿娶阿娇,孩儿不敢有违。”

“但再怎么样,母亲也应当看在皇祖母的份儿上,对姑母稍持尊敬才是······”

满是惆怅的说着,见母亲栗姬面上又带上了怒容,刘荣只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小九去长乐,确实是受孩儿所托,替孩儿告罪于皇祖母身前。”

“但母亲知不知道:得知小九的来意之后,皇祖母说了什么?”

“——皇祖母说,这凤凰殿面子太大,皇祖母‘区区’太后之身,不敢有不满!”

说到最后,刘荣的语调也不由有些激动起来,甚至隐隐带上了些许埋怨;

好在片刻之后,刘荣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再次将情绪调整一番,才面带哀求的望向栗姬。

“母亲;”

“孩儿如今,可还只是‘皇长子’啊······”

“难道母亲,就非要因为对姑母的旧怨,就要让孩儿在还没得立为储的当下,染上‘不孝东宫’的骂名吗?”

“——储位之争,自古以来便无不是腥风血雨,凡是争了,又没争到的,就没一个人能有好下场!”

“难道在母亲心里,孩儿的生死,都比不上母亲同姑母的旧怨?”

言罢,刘荣终是悠然发出一声,又不着痕迹的拭去眼角泪光。

“如果母亲愿意,孩儿倒是乐得去寻父皇,请封为王,而后就藩关东;”

“可母亲既然要孩儿去争,就不应该再惹皇祖母不愉才是啊?”

“若是皇祖母被母亲气急了,孩儿争而不得,待日后,储君太子又怎么可能容得下我母子?”

“——戚夫人和赵王刘如意的教训,母亲,难道都不记得了吗······”

将心中的担忧一股脑道出口,刘荣便憋屈的低下头,暗自在栗姬面前抹起了泪。

而在看到刘荣低下头,在自己面前低声啜泣的瞬间,栗姬感到嘴边的喝骂,也终是化作一阵并不很有底气的解释;

或者说嘴硬。

“荣儿的意思,母亲当然明白;”

“但这件事,是荣儿弄错了。”

语调低沉的道出一语,便见栗姬缓缓从榻上起身,望向刘荣的目光中,又嗡时带上了满满的自信。

“我母子二人,不是戚夫人和刘如意;”

“——我母子二人,是吕太后,和孝惠皇帝!”

毫不脸红的道出此语,栗姬只底气更足了些,便走上前,轻轻坐在了刘荣的身边。

“荣儿要知道:母亲,才是陛下的发妻。”

“就像戚夫人、刘如意母子再如何,也终抢不过孝惠皇帝;”

“也像先帝之时,慎夫人、刘揖母子再受宠,也都抢不过陛下一样。”

“我母子二人,必然会笑到最后。”

信誓旦旦的说着,栗姬也不由莞尔一笑,缓缓伸出手,在刘荣的背后轻轻安抚起来。

“荣儿想想;”

“太祖高皇帝,何等雄才伟略、何等英明神武,不也没能易立刘如意,只能让孝惠皇帝坐了江山?”

“又先孝文皇帝,德被苍生、泽及鸟兽,天下人无不赞曰:功高莫过太祖高皇帝,德高莫过太宗孝文皇帝!”

“可即便是如此,孝文皇帝也同样没能遂愿,易立梁王刘揖,而让陛下坐了江山。”

“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一位‘功至高’、一位‘德至高’,却都没敢废长立幼;”

“陛下又怎敢不立吾儿,反倒废长立幼,以损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遗德?”

接连发出数问,栗姬脸上已是写满了自信,先前那抹心虚,更是早已消失不见。

“荣儿不必太忧心~”

“有这‘皇长子’的身份在,这储位,他就跑不了!”

又一声自信满满的论断,终是惹得刘荣再次抬起头,满是疑虑的望向栗姬。

“可是!”

“就算孩儿已坐上了储君之位,母亲也没必要同姑母、同皇祖母那般生分吧?”

却见栗姬闻言,面上顿时就涌上了一抹严肃,若是不认识的人见了,怕是要误以为栗姬,是个什么厉害的人物。

“痴儿~”

“母亲这心思,荣儿难道看不明白?”

“——过去这些年,那刁妇,可没少从国库、内帑,往她那堂邑侯府搬东西!”

“有太后在背后撑腰,就连陛下,都只能放任不管!”

气势汹汹的说着,栗姬的眉宇间,也不由带上了一分恼怒。

“陛下在,那刁妇都不知收敛,如果母亲不做些什么,等将来,我儿君临天下,那刁妇背靠太后,岂不要反了天?!”

“尤其那时,太后变成太皇太后、长公主变成太长公主,我儿纵是有心,又能有什么办法?”

“所以母亲现在,也不过是趁着陛下还在,替我儿借陛下之威,于那刁妇稍行敲打而已;”

“若不如此,等陛下百年之后,这国库、内帑,怕不是都要被挂上‘堂邑侯府’的牌子了!”

听着栗姬这一番话语,刘荣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现出些许错愕。

刘荣从未曾想到:母亲对刘嫖的恶意,居然是出于这样一个看上去无比高明,实则愚蠢至极的考虑······

忧心忡忡的抬起头,见母亲非但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还有些沾沾自喜,刘荣几欲开口,终还是作罢。

——眼下,刘荣的一切,都指望不上已经沉迷于‘我将来必做太后’之梦境的母亲栗姬了。

要想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刘荣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第041章 夺嫡三人组 “通通退下!”

回到自己的殿室,刘荣只一声低呵,便将殿内宫人尽数呵退。

而在殿室之内,老二刘德、老三刘阏二人,早已恭候已久。

“大哥。”

见刘荣回到殿内,兄弟二人只一齐起身,正要对刘荣拱手行礼,却见刘荣满是烦躁的摆了摆手,便在上首的主位坐下身来。

“母亲那边,已经是没办法了;”

“皇祖母和姑母那边,算是彻底得罪了。”

几乎是在屁股挨到座位的一瞬间,刘荣便语带憋闷的直入正题;

也正是在这一刻,外人印象中一中庸、一好文、一蠕喏的三位公子,才终于在彼此面前,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目。

——上首主位,皇长子刘荣眉头紧皱,神情只一片严峻!

左手边的客席首位,皇次子刘德手中,也不见往日那爱不释手的经书,只面带思虑的低下头,暗自盘算着什么。

而在刘德身侧,被坊间称为‘不喜见于人前’的老三刘阏,面上更是隐隐流露出阴戾之色。

兄弟三人就这么坐着,思考着,却久久没人再开口。

对于母亲栗姬的所作所为,兄弟三人的感受,就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无比难受,又根本说不出口来。

尤其是老二刘德,对于母亲这几次三番的帮倒忙,只感到一阵无助,和无奈······

“老三先说说。”

静默良久,终还是端坐上首的刘荣先开口,而后用双手使劲揉了揉脸,旋即将上半身往前一顷,目光极为强势的望向刘阏。

被兄长点名,刘阏也丝毫不见平日里的唯唯诺诺,只深吸一口气,而后便将自己的看法娓娓道来。

“母亲不听劝,咱们做儿子的,也不好说什么;”

“但大哥要是说,皇祖母这就被咱们得罪死了,恐怕还言之过早。”

语调平稳的说着,刘阏也不由低下头,稍沉吟片刻,便又再次抬起头。

“在宗亲当中,能在皇祖母面前说上话的,不单是姑母一人;”

“且除了宗亲,朝堂之上,也还有人能在皇祖母身边,为大哥美言。”

听闻此言,刘荣紧锁的眉头也稍松开了些,老二刘德更是眼前一亮。

“老三的意思······”

“梁王?”

却见刘阏稍一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不单是梁王叔。”

“众皇子中,小九同东宫亲密无间,甚至还被皇祖母,赐下过能自由出入长乐宫的宫牌;”

“朝臣当中,已被父皇罢官免爵的袁盎,也能和东宫搭得上关系。”

“只要这三人能为大哥所用,姑母那件事,便也伤不到大哥同东宫之间的关系。”

话音落下,刘荣、刘德二人彼此稍一对视,便不约而同的点下头。

此番,刘嫖向栗姬提亲,却被栗姬婉拒,说到底,也并非是直接得罪了太后窦氏,而是得罪了窦太后的心肝:馆陶公主刘嫖;

既然刘嫖这件事,兄弟三人已经没有办法挽回,那从窦太后其他的‘心肝’身上入手,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只是刘阏所提出的三个人选,却让刘德感到有些棘手。

“大哥。”

就见刘德思虑片刻,便抬头望向刘荣,又指了指身侧的弟弟刘阏。

“老三说的,确实有道理;”

“但这三个人,大哥还是要小心处理。”

“若不然,很可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略带疑虑的一语,惹得刘荣眉头再次皱起,刘德便也深吸一口气。

“梁王叔,确实与皇祖母亲密无间,甚至可能比姑母,都更能改变皇祖母的看法;”

“但眼下,朝堂推动《削藩策》在即,梁王叔驻守于函谷关外,身系宗庙、社稷之安稳。”

“如此微妙的关头,若大哥贸然同梁王交好,或许会被父皇误解。”

“就算父皇没有误解,也难免有心之人,借此事攻讦大哥,以图储君之位再生变故。”

说着说着,刘德的面色也是愈发严峻了起来。

“至于袁盎,也是同理。”

“——如今朝堂之上,百官公卿碍于晁错得势,根本不敢于晁错作对;”

“父皇更是打定主意要削藩,丞相申屠嘉更是因为此事,而被父皇深深厌恶。”

“而袁盎,就是除了申屠嘉之外,唯一一个站出来,反对晁错推行《削藩策》的人。”

“也正是因此,袁盎才被父皇随便找了个由头,罢官免爵,贬为白身。”

“如果大哥亲近袁盎,也很可能会被父皇,又或是有心人曲解为:皇长子有心阻止《削藩策》。”

“这对于大哥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小九······”

说到最后,刘德的面容之上,便又再度带上了先前,刘荣刚回到殿里时的憋闷之色。

“先前,小七、小九拜师丞相一事,母亲气的大发雷霆。”

“虽然最后,窦詹事出身化解了此事,但我们凤凰殿,同那广明殿之间,也算是多出了一分疏离;”

“如果大哥想要借小九的手,来挽回东宫,只怕还要多下些心思。”

“最起码,要让小九安下心来,不必再担心日后,贾夫人会被母亲欺辱,才有可能帮大哥,在皇祖母身边美言。”

听着二弟刘德这一番深入浅出的分析,刘荣面色阴沉依旧;

思虑良久,终还是将眉角一挑,撇了眼身侧的刘德。

“继续说下去。”

就见刘德闻言,又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脑海中,对母亲栗姬的抱怨尽数甩出,这才再度望向上首的刘荣。

“梁王叔那边,弟可以试试。”

“梁王历来喜好文赋,甚至在睢阳的梁王宫,养了数百文士,整日里吟诗作对;”

“从这方面入手,弟,或许能替大哥,争取到梁王的支持。”

言罢,刘德又侧过身,指了指身旁的老三刘阏。

“平日里,老三以‘蠕弱’之面示人,就算做了什么事,也绝不会有人起疑。”

“所以袁盎那边,可以让老三去争取。”

“无论能不能争取到袁盎,坊间也只会以为:皇三子刘阏,这是在哗众取宠;”

“绝对不会有人认为,老三这是有心反对《削藩策》,也绝不会有人将此事,同大哥联系到一起。”

说到最后,刘德不由深吸一口气,而后望向大哥刘荣,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至于小九······”

“恐怕,就要大哥亲自出马了······”

第042章 众公子比烂,刘荣:优势在我 听着二弟刘德这番话,皇长子刘荣,不由陷入一阵沉思之中。

梁王喜文赋,确实是长安乃至天下妇孺皆知的事;

让同样喜好文赋的二弟刘德去靠近梁王,确实可以事半功倍,甚至大大提高成功率。

外界也只会认为:这是叔侄二人志同道合,凑在一起讨论文赋,根本不会有人想到皇次子刘德,这是在帮大哥刘荣经营势力。

至于老三刘阏,那自是更不用多说了。

——在过去十几年,或者说,从记事儿的年纪开始,老三刘阏就在刘荣的提醒下,始终保持着‘社恐患者’的人设!

对于这样一个毫无存在感的‘透明人’,无论刘阏做出怎样骇人听闻的事,也很可能无法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就算有人注意到了,也只会认为:皇三子这是被冷落太久了,才非要干些离经叛道的事,来吸引别人的关注。

这样说来,让老二刘德去争取梁王,由老三刘阏来靠近袁盎,确实是再稳妥不过的方桉。

至于九弟刘胜那边,刘荣也有十足的信心,能将这个异母弟争取到自己的阵营。

就一句话:你刘胜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那就必须帮我刘荣稳固储位!

而在争取到梁王刘武、九弟刘胜,以及故中大夫袁盎三人的支持之后,就算栗姬再干些什么蠢事,刘荣也基本能保证:自己和东宫窦太后之间,不会再生出太过明显的裂痕。

但此刻,刘荣所担心的,却并不全是东宫窦太后······

“梁王、袁盎那边,就交给你们二人了;”

“至于小九,我亲自去。”

面色阴沉的点下头,表示自己认可了刘德提出的方桉,刘荣面上阴郁之色,却不见丝毫缓和的趋势。

“这样一来,东宫,便算是暂时无忧。”

“但父皇那边,却是没这么好办的了······”

满是哀愁的发出一声长叹,刘荣便自顾自摇了摇头,甚至烦躁的将衣领拉开了些。

待一旁的刘德、刘阏二人齐齐转过身,满带困惑的望向自己,刘荣才终是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方才,母亲说: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都曾生出过另立的念头,但都没敢废长立幼;”

“所以在母亲看来,无论母亲做了什么,父皇也都绝不敢废长立幼。”

“但母亲,却把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忽略了。”

“——孝惠皇帝,是嫡长;”

“——父皇,也是嫡长。”

“而为兄,不过是庶长而已······”

惆怅的说着,刘荣的眉头之上,也顿时涌上一抹苦涩。

“孝惠皇帝一出生,便是太祖高皇帝嫡长子,六岁便被立为汉王太子、八岁便被立为皇太子,有吕太后在背后撑腰,满朝公卿争相效忠;”

“及父皇,也是在不到十岁的年纪,就被先孝文皇帝立为皇太子,皇祖母也同时被立为皇后。”

“而如今,母亲还不是皇后,为兄也不是太子。”

“就算母后至今没能生下嫡长子,可一旦日后,父皇立了程姬或贾姬为皇后,那皇后所生的公子,便会立刻成为嫡子;”

“到那时,为兄就算是皇长子之身,也不过是又一个齐悼惠王罢了······”

言罢,刘荣又是一声悠长的哀叹,便再也撑不住皇长子的架子,晃悠悠瘫坐在了上首的坐位置上。

这,就是刘荣眼中,母亲栗姬犯的最严重的错误。

——栗姬,不是皇后!

起码现在还不是!

在这种情况下,栗姬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如何踏踏实实坐上皇后之位,让皇长子刘荣,变成嫡长子刘荣!

刘嫖在国库、内帑干的那些事,就算是责问,也绝不应该是现在!

当下,栗姬本该将‘入主椒房’视为唯一要素,无所不用其极的和东宫窦太后打好关系,先把皇后的身份揽入怀里!

等刘荣的储位真的万无一失,再去考虑以后的事不迟。

而现在,栗姬区区一个‘夫人’的身份,却操起了皇后,乃至太后的心;

这就好比后世的键政侠,自己的肚子都还没吃饱,就整天为国际局势、为人类的发展感到忧心。

说到底,栗姬眼下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听出刘荣语调中所暗含的担忧,刘德、刘阏兄弟二人也不由面色一沉。

彼此稍一对视,终还是由年纪更长的刘德起身,来到了刘荣的面前。

“兄长的担忧,确实不无道理;”

“但弟认为,兄长也不必太过担心。”

“嗯?”

沉稳一语,惹得刘荣略有些诧异的抬起头,却见弟弟刘德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尽带上了满满的自信。

“大哥不妨想想:太祖高皇帝想立赵王,那是觉得刘如意类己、聪慧;”

“先孝文皇帝想立梁怀王,也还是觉得那刘揖类己,英姿勃发。”

“但如今,去掉还在襁褓中的彘,咱们兄弟九人,可有谁被父皇看重,甚至认为‘类己’?”

满是笃定的发出一问,便见刘德的面上神容,也稍带上了些许轻松。

“大哥说,如果父皇立程姬、贾姬为皇后,那她们生下的公子,就会成为嫡子;”

“但大哥何不想想:除了大哥,谁还能坐上那储君太子之位?”

“——老四刘余,口吃不能人言;”

“老五刘非,满脑子打打杀杀,不成气候;”

“老六刘发,出身太过低微;”

“老七刘彭祖,就知道耍嘴皮子;”

“老八更不用说,脾性阴戾,还身有隐疾。”

“尤其是小九刘胜,整天都想着自己的母亲,除个‘孝’字一无是处,又如何能承担起宗庙、社稷之重?”

毫不忌讳的将弟弟们‘难堪重任’的原因摆上台面,刘德又灿烂一笑。

“所以,兄长大可不必忧虑。”

“就算真有一天,父皇想要另立储君,却也会发现:只有兄长,才能承担得起这宗庙、社稷之重。”

“就像当年,北平侯张苍被罢相之后,太宗孝文皇帝力排众议,选了如今的故安侯申屠嘉做丞相时,朝野内外的那些流言蜚语一样”

“——故安侯申屠嘉,不一定能承担丞相的责任;”

“可除了申屠嘉,其他人选,却是更加不堪。”

“申屠嘉任丞相,还只是‘或许不称职’;”

“但若是选了旁人,那可就是‘必然不称职’了······”

第043章 究竟该不该削藩? 对于自己已经被大哥刘荣盯上的事,刘胜显然还一无所知。

此刻,刘胜正和兄长刘彭祖一起,坐在故安侯府的凉亭之内,像个好奇宝宝般,不断向老师申屠嘉提出心中的疑惑。

经过几个月前,申屠嘉帮刘胜解决栗姬的问题,且没有索取任何回报的那件事之后,师徒三人之间的关系,只愈发亲密了起来;

尤其是申屠嘉刚正清廉,又无所不达的性格,实在有些太合刘胜的胃口。

再加上申屠嘉作为开国元勋,对过去百十年来的事可谓是无所不知,就更是激起了刘胜心中的求知欲。

而今天,师生三人之间讨论的话题,便是如今朝堂之上,最受人瞩目的《削藩策》。

“诶,老师;”

“《削藩策》如此激进,父皇为何会这么听信晁错呢?”

“做了那么多年太子,《削藩策》当中暗含的隐患,父皇本该一眼就看出来才是;”

“怎如今,晁错凭着《削藩策》威势愈盛,反倒是老师,被父皇愈发憎恶?”

听闻刘胜发问,申屠嘉不由微微一笑,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侧过头,见刘彭祖面上也带着些许疑虑,申屠嘉便深吸一口气,面上神情陡然一正。

“在我看来,晁错的《削藩策》,并不全然一无是处;”

“我反对《削藩策》,也绝不是认为,陛下不应该削藩,更不是觉得关东的各家宗亲诸侯,不会对宗庙、社稷造成隐患。”

“比如,晁错在《削藩策》中提出:无论陛下是否削藩,诸侯王都早晚会反叛;削藩越早,就越能将诸侯反叛引发的灾难,尽量控制在更小的范围;”

(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削藩策》)

“对于晁错的这个看法,我非常认同。”

颇有些出乎兄弟二人预料的夸赞晁错一番,申屠嘉终还是不出意外的将话头一转。

“只不过,晁错削藩,根本没有丝毫大惩小戒、徐徐图谋的打算;”

“而是想要一股脑将所有诸侯逼反,然后通过平定叛乱,来达成削弱宗亲藩王的目的。”

“这,才是我反对晁错、反对《削藩策》,即便惹怒陛下,也至今不愿在削藩诏书之上,用丞相印的原因。”

“——晁错的《削藩策》,实在是操之过急;稍有不慎,便是社稷颠覆、神州陆沉······”

说到这里,申屠嘉的面容已是无比严肃了起来,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忧虑。

“二位公子应该知道:这,并非是我汉家第一次削藩;”

“——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异姓诸侯割据关东的隐患,就曾让太祖高皇帝深感担忧。”

“可即便是英明神武如太祖高皇帝,也从未想过一下就逼反所有异姓诸侯,而是逐个击破,才最终消除了异姓诸侯,改以宗亲诸侯在关东各国做王。”

“为的,就是避免战火波及的范围太广,同时,也是为了防止异姓诸侯们彼此传来,联合抵抗长安朝堂。”

“可如今,晁错进的《削藩策》,却是明摆着要将关东的宗亲诸侯们,都往造反的路上逼;”

“《削藩策》一旦得以推行,关东十几家诸侯,便至少会有一半以上起兵反叛。”

“再加上当年,太祖高皇帝逐个击破异姓诸侯的教训,这一次,决心起兵的宗亲诸侯们,也必然会联合起来。”

“如果真的导致这样的后果,那宗庙、社稷,就会面临巨大的危险······”

听着申屠嘉这一番忧心忡忡的话语,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思虑之余,也不由缓缓点下头。

申屠嘉说的没错。

晁错的《削藩策》,或者说晁错想要推动朝堂削藩,本身并没有哪里不对;

过去这些年,关东的十几家宗亲诸侯,确实形成了足够对长安中央造成威胁的势力,‘削藩’这个话题的出现,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可晁错的《削藩策》,错就错在急功近利,想要毕其功于一役,想要通过逼反几家大的诸侯,然后杀鸡儆猴,让其余宗亲诸侯乖乖躺上砧板,任由长安中央宰割。

而问题的关键,也恰恰在于此。

——宗亲诸侯,都不是傻子~

就算有那么一两个傻子,可绝大部分,也都继承了太祖高皇帝的优秀基因。

眼看着朝堂磨刀霍霍,奉太祖高皇帝之令‘世袭罔替’的宗亲诸侯们,能甘心任人鱼肉?

只怕并不会。

最起码,如果是换做刘胜,在起兵造反和任人鱼肉之间,刘胜必然会选择前者。

为什么?

——因为头上顶着的‘刘’姓,足以保证刘胜即便是造反失败,也大概率能保下性命!

只要不是死在战场上,只要能活着被羁押到长安,那一个‘宗亲’的身份,就足以确保刘胜的生命安全。

反了,一旦成功,那就是鸡犬升天;

若是失败,也大概率能保住性命,大不了被软禁一生。

如此低的风险,对应如此高的回报,傻子才不反!

反正就算不反,宗亲诸侯也不能未经允许离开自己的封国,某种意义上,本就是被软禁在了自己的封国之内;

换个地方度过后半生,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想到这里,刘胜又是自顾自点了点头,而后便满是轻松地抬起头,再次向申屠嘉提出心中的疑惑。

“那老师觉得,如果《削藩策》推行了,会有哪几家宗亲诸侯会反?”

面色如常的发出一问,刘胜便将手肘撑在面前的桉几上,手掌托着下巴,静静等候起了申屠嘉的回答。

——《削藩策》究竟能不能推行、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其实根本就不在刘胜考虑范围之内。

反正刘胜也没有夺嫡的打算,后世残存的记忆也告诉刘胜:刘邦创建的西汉,存在时间并不只有这短短几十年。

既然知道结果是‘长安中央必胜’,刘胜自然也就没有了心理负担;

向申屠嘉提出这样的疑惑,也不过是闲来无事,听听故事、找找乐子罢了。

刘胜提出问题,本是随口而发。

但让刘胜始料未及的是:在听到自己的这个问题之后,申屠嘉的面容之上,却带上了从未曾有过的严峻,和凝重······

第044章 这晁错,是匈奴人吧?! “或许这么说,会让二位公子觉得,老夫是在危言耸听。”

“但真到了那一天,二位公子必然会发现:情况,或许远比老夫今日所预想的,还要严重的多······”

神情无比严肃的道出一语,申屠嘉便再将脸一沉。

“太祖高皇帝,有八个儿子;”

“其中,三皇子赵隐王刘如意、五皇子赵恭王刘恢、六皇子赵幽王刘友、八皇子燕灵王刘建,都被吕太后迫害绝嗣。”

“余下四人当中,二皇子孝惠皇帝英年早逝,之后也绝了血脉;”

“四皇子太宗孝文皇帝,就是二位公子的祖父;”

“七皇子淮南厉王刘长,则因谋反被孝文皇帝流放,于途中绝食而死。”

“至于皇长子,齐悼惠王刘肥,则在齐王的位置上寿终正寝。”

“——太祖高皇帝八子,有五人绝嗣;”

“其余三人中,去掉先皇太宗孝文皇帝,剩下的二家,便是老夫眼中,一旦《削藩策》推行,就必然会起兵谋反的。”

语调满是低沉的说着,申屠嘉不由略带担忧的抬起头,望向开口发问的刘胜。

“淮南王一脉,至今都还以为淮南厉王的死,是先孝文皇帝刻意为之;”

“这几人虽然不敢在外人面前,吐露出真实的想法,但只要有机会,就必然会打起‘为父报仇’的旗帜,起兵谋逆!”

“而淮南厉王刘长的后代中,如今有淮南王刘安、庐江王刘赐、衡山王刘勃;”

“这就意味着《削藩策》推行之后,淮南王一脉,会有三家诸侯起兵······”

说到这里,申屠嘉不由将话头稍一滞,端起茶碗喝下一口,稍润了润嗓。

而后,申屠嘉本就阴沉若水的神情,便再黑下去一分。

“淮南王一脉,倒还算好一些;”

“真正让老夫感到担心的,是齐悼惠王一脉。”

“——想当年,诸侯大臣共诛诸吕,齐悼惠王的儿子齐哀王刘襄,就曾起兵西进;”

“名义上是响应诛吕,实则,却是图谋宗庙、社稷。”

“好在最终,陈平、周勃等老臣以‘齐王的母舅驷钧,为人凶残暴戾,如果迎立齐王,驷钧就会成为下一个吕氏’的理由,迎立了当时的代王,也就是先孝文皇帝。”

(齐王母家钧驷,恶人也,即立,恐复为吕氏——《史记·吕太后本纪》)

“而齐哀王刘襄,则在先皇抵达长安几个月之后,就在齐国都城临淄抑郁而终;”

“对此事,齐悼惠王一脉,至今都还怀恨在心。”

满是惆怅的道出齐悼惠王刘肥一脉‘可能造反’的依据,申屠嘉只觉胸口一阵憋闷;

索性站起身,走到凉亭边深吸一口气。

觉得呼吸舒畅了些,申屠嘉才再发出一声长叹。

“齐哀王刘襄死后,太宗孝文皇帝为了弥补齐悼惠王一脉,便封了刘襄的弟弟刘兴居为济北王。”

“但在几年之后,太宗皇帝提兵北上,想要与匈奴人决战之时,济北王刘兴居却悍然起兵,逼得太宗皇帝只能仓促与匈奴人和亲,回过头来,平定刘兴居的叛乱。”

“虽然最终,刘兴居兵败身亡,但太宗皇帝为了同匈奴人决战,而做下的多年筹备,却也因此付诸东流·······”

“所以,老夫才敢断定:《削藩策》推行之后,齐悼惠王一脉,必然是无一例外,都会起兵。”

“而现如今,齐悼惠王的后代当中,有齐王刘将闾、济南王刘辟光、济北王刘志、胶东王刘雄渠、胶西王刘昂、淄川王刘贤、城阳王刘喜,这足足七人人做诸侯王。”

“换而言之,单只是齐悼惠王一脉,就很可能被一封《削藩策》,逼反足足七家宗亲诸侯!”

“齐悼惠王一脉七家,再加上淮南厉王一脉的三家,以及吴王、楚王、赵王、燕王········”

说到最后,申屠嘉的面容之上,竟已是隐隐带上了惊骇之色!

而在申屠嘉面前,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更是被申屠嘉所描绘出的场景,惊得面无血色······

——淮南厉王一脉三家、齐悼惠王一脉七家,再加上吴、楚、燕、赵!

申屠嘉眼中‘大概率会被《削藩策》逼反’的宗亲诸侯,居然有足足十四家!

将这十四家诸侯的国土连在一起,甚至占据了汉室疆域的一半以上!

或者说,去掉这十四家诸侯的国土,长安朝堂能掌控的关东诸侯国,就只剩下两个;

——当今天子刘启的同母胞弟:梁王刘武的梁国,以及异母胞弟刘参的继承人:代王刘登的代国······

“乖~乖~~~”

“足足十四家诸侯?!”

满是骇然的发出一声惊叹,刘胜终是心有余季的望向申屠嘉。

“难怪老师要说,晁错的《削藩策》操之过急。”

这不纯纯二货么!

如今汉室,满打满算就这么十六家宗亲诸侯,将广阔的关东,或者说是中原地区瓜分;

结果晁错一纸《削藩策》,就要逼反十六家宗亲诸侯其中的十四家!

剩下的两家,也是由于与当今天子刘启属于同支的缘故,才被排除了‘起兵谋反’的可能······

“晁错这人!”

“不会是匈奴人的奸细吧?!”

满是骇然的发出一声惊呼,饶是对未来之事有大致的判断,刘胜也不由有些紧张了起来。

——这晁错,也太离谱了!

听闻刘胜这声惊呼,申屠嘉也终是从惊骇的情绪中回过神;

强自镇定着深吸一口气,又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申屠嘉这才回过身,重新到座位上坐下身来。

“倒也不至于此。”

“晁错最初,是以贤良方正的身份入仕,曾几何时,也是同贾谊-贾长沙齐名的青年才俊;”

“晁错被先帝任命为太子詹事,也是以博士的官职平调。”

“至于《削藩策》,只怕是晁错根本没有预料到,可能会逼反这么多家宗亲诸侯;”

“或许此刻,晁错也还沉浸于一个大国、三二小国举兵,然后被朝堂轻易平灭,而后朝堂就可以肆意削藩,晁错也如愿得以名垂青史,甚至封侯拜相,位极人臣的美梦当中。”

“但老夫实在不是很明白:居然连陛下,也没预料到《削藩策》,很可能逼反十家以上的宗亲诸侯?”

说到最后,申屠嘉不由深吸一口气,再发出一声粗重的叹息。

待望向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时,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终是重新挂上了那抹平易近人的笑容。

“关于《削藩策》,二位公子还是要谨言慎行;”

“不该说的话,更是一句也不能多说!”

“至于日后,封王就藩之时,二位公子也要牢记如今,宗亲诸侯尾大不掉、威胁宗庙社稷,迫使朝堂不得不削藩的教训。”

“要好好治理治下的百姓,千万不能因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去破坏如今天下,这来之不易的太平······”

第045章 晁错的幻想 果然不出申屠嘉所料,此刻的晁错,确实还沉浸在‘根本没几个人敢反’的美梦当中;

而且非但晁错自己沉浸在这个美梦中,晁错还把自己的这个美梦,毫无保留的描绘在了天子刘启的面前。

“陛下且看。”

未央宫,温室殿侧殿。

硕大的殿室之内,天子刘启负手站在一张巨大的堪舆,也就是地图前,默然听取着老师晁错,对未来局势的预测。

就见晁错伸出手,在那地图的右半边接连点下好几个点。

“淮南厉王一脉,当年就因为淮南厉王涉嫌谋反,而品尝到宗亲诸侯身死、国除的滋味;”

“再加上曾经的淮南国,在多年前被先帝一分为三,早已不具备各自起兵的能力。”

“所以淮南厉王一脉,大概率会骑墙观望,而不会第一时间起兵。”

信誓旦旦的说着,晁错又轻松一笑,将手往地图左上方挪了些。

“至于齐悼惠王一脉,就更是如此了。”

“当年,济北王刘兴居叛乱之后,先帝意识到这一脉并不安分,便早早做下准备,将曾经的齐国,一下就肢解成了六个小国;”

“曾经富拥齐地七十三城的齐国,如今更是只剩下小小一个齐郡。”

“再加上早先,被封给朱虚侯刘章的城阳国,曾经的齐国,如今已是被肢解成了七个小国。”

“而如今的齐地七王,看上去实力强大,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因为亲缘而极为亲近,但彼此之间,也未必就会是铁板一块。”

“所以齐地七王,也大概率不会第一时间起兵,而是会先彼此争执一段时间。”

就这么三言两语间,便排除了淮南厉王、齐悼惠王两脉,足足十家诸侯‘起兵反叛’的可能性,晁错满是轻松地面容之上,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而晁错的手,也终是指向了地图的右上角。

“梁王,是陛下的同母胞弟;代王,也是陛下异母弟的子嗣,这两国绝对不会反。”

“而剩下的吴、楚、燕、赵四国当中,首先不会反的,就是燕国。”

“——想当年,诸侯大臣共诛诸吕之时,齐哀王刘襄裹挟了琅琊王刘泽的军队,合兵向西挺近;”

“后来陈平、周勃迎立先帝,先帝非但没有因为‘丢失军队’而怪罪刘泽,反而是将刘泽改封为燕王。”

“如今的燕王,也正是燕敬王刘泽的太子:刘嘉。”

“就算念在当年这件事,先帝对燕敬王的厚恩,燕王刘嘉,也绝不会反!”

无比自信的道出此语,晁错也终是将手指再一移,指向了燕国左下方的位置。

“赵国的情况,也比较类似。”

“——当年,赵幽王刘友被吕太后迫害至死,刘友明明有子嗣,吕台后却仍旧以‘幽王绝嗣’为由,改封吕禄为赵王。”

“后来先帝入继大统,得知刘友还有子嗣在世,便将赵国还给了幽王的子嗣,也就是如今的赵王刘遂。”

“单是这个恩情,赵王刘遂,就绝对没有起兵的可能······”

将自己对齐悼惠王、淮南厉王两脉,以及燕、赵两家诸侯的看法道出,晁错便不再多言,面色澹然的回过身,到座位上坐了下来。

至于天子刘启,则是在那张巨大的地图面前看了很久,才若有所思的回到了上首,坐回了御榻之上。

“照这么说,《削藩策》推行之后,可能起兵的,只有吴、楚两家?”

略带迟疑的一问,却惹得晁错自信满满的点下头,面容之上,更是涌现出一抹澹定的笑容。

“在当年‘那件事’之后,吴王就从未再朝长安;”

“在陛下承继大统之后,更是连贺表都没送来一封。”

“所以在臣看来,无论陛下削藩与否,吴王谋反,都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楚王,虽然曾有楚元王、楚夷王这样的忠厚老者,但如今的楚王刘戊,却并没有继承元王、夷王的忠厚,脾性甚是乖张。”

“且吴王只要起兵,就必然会先行北上,合楚国之兵,而后再西进函谷。”

“所以《削藩策》推行之后,必然是吴王第一个举起反旗;”

“而楚王,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必然会和吴王合兵,区别只在于,楚王是主动起兵响应,还是和当年的琅琊王刘泽那般,被迫为吴王所裹挟······”

听着晁错这一番有理有据,且极具说服力的分析,天子刘启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流露出些许轻松之色。

吴国、楚国,确实是如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国;

但这里的‘大国’,也只是相较于其他的诸侯国而言。

与富拥天下,稳居关中的长安中央相比,这两个‘大国’即便是绑在一起,也顶多只能算是有点棘手。

再加上这两个诸侯国,都位处大河以南的南方,根本无法和北方的匈奴人扯上关系;

所以,就算这两国联手起兵,也绝对不会影响到北方边墙的安定,更不可能得到匈奴人的帮助。

这样说来······

“所以老师认为,除了吴、楚两国,便绝不会有其他诸侯起兵?”

听闻此问,晁错只稍一沉吟,便满是自信的抬起头。

“吴王刘鼻,与岭南的南越王、闽越王有私交;”

“如果吴楚起兵,或许还会带上几千南越、闽越兵卒。”

“除此之外,绝不会有其他宗亲诸侯,参与到这场叛乱当中!”

闻言,天子刘启终于缓缓点下头,低头思虑起来。

待下定决心,刘启望向晁错时的面容,已是带上了肉眼可见的严肃。

“既然不会引发太过严重的后果,那《削藩策》,就没有继续拖下去的必要了。”

“太医说,太皇太后的病情,恐怕撑不了太多时日;”

“最多一年之内,关东的宗亲诸侯们,应该就要到长安奔丧。”

“朕打算在那个时候,同梁王、代王好好交代一番,顺便试探一下关东诸王。”

“丧期过后,就要开始为战争做准备了。”

语带坚定地道出一语,天子刘启的眉宇间,也终是带上了一抹决绝。

望向晁错的目光中,更是悄然涌上了一抹狠厉。

“丞相那边,老师,不必再留情面了。”

“就按之前说的办······”

“而且要尽快!”

第046章 夜如何其?夜未央 时间一天天过去,长安城内的一切,都彷佛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东宫长乐,只日日传出‘太皇太后的病越来越重’的消息,让闻者无不发出阵阵哀叹。

与先帝刘恒一样,太皇太后薄氏,也同样是天下人心中的‘贤后’;

对于薄氏行将就木的事实,几乎没有人不感到痛心。

至于刘胜,也还是同往常一样,日日到故安侯府陪申屠嘉聊天,或者说请教学问;

偶尔遇到申屠嘉抽不出空时,刘胜也会来到长乐宫,探望一下病重卧榻的太祖母。

即便每一次,都只能从那个年近六十的老宦官口中,得到一个‘公子的心意,太后知晓了’的答复,刘胜也依旧如此;

不为别的,只求一个心安。

即便和太皇太后薄氏并没有多少感情,但对于病重的长辈,刘胜也本能的认为:自己应该去探望;

即便这位长辈,对自己而言和陌生人无疑,这,也依旧是晚辈的责任。

至于晁错,这段时间却似乎消停了不少。

尤其是在太皇太后的病情愈发严重,甚至到了天子刘启,都要隔三差五前去探望的程度之后,晁错在朝堂之上,竟诡异的没有再提及《削藩策》。

对于这个变化,朝野内外不疑有他;

只当是天子刘启的注意力,被太皇太后的病情尽数吸引,无暇他顾,这才让晁错消停了一段时间。

可就是在这样一阵诡异的平静之中,晁错的身影,却在夏六月的某一天晚上,出现在了内史属衙之内;

与晁错一起出现的,还有几位蒙面男子,以及一位卑躬屈膝的青年。

如果刘胜在这里,必然会一眼就认出:这个对晁错阿谀奉承,恨不能当场舔一口钩子的青年,正是老师申屠嘉家中的小门房······

·

“晁公;”

“凿通了。”

一声低沉的汇报,惹得晁错悄然回过头,远远看了眼那处凿开的墙洞。

这里,是晁错的内史府衙,位于未央宫东墙外;

但进出未央宫的宫门,却是北墙的司马门。

所以,晁错所在的内史府衙,虽然和未央宫只一墙之隔,但进出未央宫,却需要绕一段极远的路。

就好像一户住在河边的人家,明明河对岸就是工作单位,但为了上班,却需要绕好长一段路,才能走到桥边;

过了桥,再走好长一段,才能到达工作单位。

那晁错,能不能直接在内史府衙的西面,在未央宫东宫墙上砸个洞呢?

显然不能。

但不能砸未央宫的宫墙,却并不意味着隔壁‘邻居’的墙,不能被晁错凿开。

与内史属衙不同,这个‘邻居’的后门,是通向未央宫以内的。

只要凿开这面挡在内史属衙,和这个‘邻居’之间的矮墙,晁错就可以借道‘邻居’家的后门,直接进入未央宫中。

但不知为什么:不过是凿一面墙的事,晁错却选择在了夜半时分。

在那伙蒙面人挥舞着石锤,凿开那面墙洞的过程中,晁错也始终不敢靠近现场半步;

即便是门洞已经被凿开之后,晁错也只敢远远看上一眼,却根本不敢上前查看。

大致看到已经被凿开的门洞轮廓,又神情阴戾的打量一圈周围,确定没有其他人在场,晁错才缓缓低下头。

从怀中,掏出一包早就准备好的金饼,晁错只毫不犹豫的将其扔到先前,开口汇报那人的身上。

“拿了钱,你们就可以走了。”

“明天天亮之后,如果你们还没跑出长安方圆百里的范围,那,就别怪本官秉公执法,将你们捉拿归桉了······”

听着晁错毫不掩饰的威胁,那蒙面人却满不在乎的嘿嘿一笑,掂了掂那几枚包着布的金饼,便招呼着伙伴四散离开,眨眼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而在这伙蒙面人离开之后,晁错才终是回过身,神情严肃的望向那青年,又在青年的肩上重重拍了拍。

“你母亲的病,我已经托人去关东,找了名医淳于意;”

“只等淳于意被请到长安,你母亲的病,就必然能被治好······”

“淳于意?!”

“孝女缇萦的父亲?”

见青年惊诧的发出一问,晁错只沉沉一点头。

“你的担忧,我已经帮你解决了。”

“作为报答,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听闻晁错此言,那青年稍迟疑片刻,也终是沉沉点下头。

早在前些天,晁错私下找到自己,并表示可以帮自己找到医师,替母亲治好病时,青年就已经猜到:晁错,恐怕是有求于自己。

而且,很可能是需要自己,做出某些不利于雇主申屠嘉的事。

所以过去这些天,青年始终都处于纠结之中,并没有答应晁错的‘邀请’。

而今天,当晁错表明自己已经请来了名医淳于意,来为自己的母亲治病时,青年就算仍就心有疑虑,也只能是咬牙答应下来。

——看着母亲被病痛折磨,青年,实在是心如刀绞······

“别担心;”

“我并不是想要让你,对你的主家不利。”

见青年点头之余,面上仍带着慢慢的负罪感,晁错只轻声抚慰一番;

而后便回过身,朝远处那凿开的门洞指了指。

“你只需要现在回家,将这件事如实告诉申屠嘉,就算是报答了我的恩情。”

“答应你的事,我绝对不会食言。”

听闻晁错此言,青年面上疑虑之色稍澹去些许,便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看了看远处拿出墙洞。

“我,我该怎么向丞相禀告?”

却见晁错怪异一笑,又伸手拍了拍青年的肩头。

“你回去之后,告诉丞相:内史属衙的南墙,被凿开了一扇门洞。”

“记住,是内史属衙南墙。”

“就,只是这样?”

“没错,就只是这样。”

略有些惊奇的发出疑惑,见晁错又是一点头,青年这才安下心来。

面带愧疚的对晁错拱手拜别,青年便小跑着,朝尚冠里的方向跑去。

而在青年离开之后,晁错那极尽澹然的面庞之上,也终于涌现出一抹阴谋得逞的笑容。

“申屠嘉······”

“多好的臣子啊······”

“可惜。”

“可惜啊~”

伴随着一声长叹,以及一阵若隐若现的阴森笑声,晁错的身影,也同先前那伙蒙面人一样,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但母庸置疑的是:这一夜的长安,注定不可能太平······

第047章 北军儿郎何在! “二位公子,可还有什么事,是需要老夫解答的?”

尚冠里,故安侯府。

看着眼前,仍不愿离去的兄弟二人,申屠嘉只苦笑着灌下一口茶汤,才让萎靡的精神状态提振了些许。

近些时日,朝野内外静默无声,天子刘启整天奔走于未央、长乐两宫之间;

晁错也难得没有再嚷嚷着要削藩,似是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内史’职务,便史无前例的忙活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晁错如此识趣,申屠嘉自也没有继续戚欺负人的道理,虽然不知道晁错意欲何为,却也大度的给晁错放了几天假。

——晁错上朝不用挨揍,就是申屠嘉最后的温柔。

没了晁错整天嚷嚷削藩策,申屠嘉也是能得闲下来一段时日,索性也不出门,就整日在侯府内,解答起了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的疑惑。

如太祖高皇帝时,戚夫人为什么会那般执迷不悟?

吕太后时,朝臣百官又为何唯唯诺诺,愣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指出吕太后的错误?

再比如先帝之时,贾谊贾长沙为何抑郁而终?

将军张武受贿,为何会反被先帝赐金,以‘厚养其廉’?

乃至外戚薄昭矫诏,为何没有被先帝明令治罪,却又于家中饮鸩酒自尽等往事,都被申屠嘉掰开、揉碎,讲给了这求知欲爆棚的兄弟二人听。

对于这兄弟二人似无止境的求知欲,申屠嘉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至今为止,申屠嘉也依旧还记得,送这兄弟二人过来那天,贾夫人是如何托付自己的。

所以申屠嘉同样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就是将这样两位本心纯善,却稍有些偏激的公子,培养成合格的诸侯王。

而在申屠嘉看来,让这兄弟二人知道更多的往事,从中得到更多的思考,自己再于一旁加以引导,应该能让兄弟二人,具备更健康、正面的认知。

只不过这兄弟二人对‘听故事’的热情,实在是强烈到有些出乎申屠嘉的预料······

见申屠嘉脸上,已是涌现出挥之不去的疲惫之色,刘彭祖也不由有些愧疚起来;

但一旁的刘胜,却显然还没有尽兴;

听闻申屠嘉这一问,刘胜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客套,只赶忙将炯炯有神的双眼睁的更大了些。

“老师老师!”

“讲讲当年,父皇在长安街头,一棋盘砸死吴王太子的事吧!”

刘胜话音未落,一旁的刘彭祖便惊骇欲绝的睁大双眼,望向刘胜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惊惧!

便是对坐于兄弟二人面前的申屠嘉,闻言也不由愣了愣,强自镇定许久,才僵笑着摇了摇头。

“公子有求学、求知的心,老夫自然知无不言;”

“但这件事,公子,还是早日忘记吧。”

“尤其是在外人面前,千万不要再提及‘吴王太子’四个字·······”

尽量以平和的语调,道出这一句很可能在将来,挽救刘胜八百条性命的忠告,饶是申屠嘉丞相之身,也不免讳莫如深的低下头去。

——当年那件事,实在是有些过于骇人听闻!

当今天子刘启,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也实在是有些过分难看······

须得一提的是:在先帝刘恒废除诽谤罪之后,如今的汉室天下,百姓是可以畅所欲言的;

这里的畅所欲言,包括但不限于:对朝堂政策随意点评,甚至指责、辱骂某位朝臣功侯,乃至天子本人!

比如种地种的不痛快了,直接把手里的锄头一扔,扬天大喊一句:贼老天!狗皇帝!

当然,这也仅限于‘无知’的百姓随口瞎咧咧,官员却要再三注意自己的言行。

但在当年,吴王太子的尸体被送回吴国,却被吴王刘鼻一句‘死哪儿,就埋在哪儿吧’又送回长安,摆在了未央宫外之后,这件事就有了例外。

——吴王太子、棋盘等关键字,成为了先帝废除诽谤罪、禁止官府因言治罪之后,唯一不能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屏蔽字!

尤其是在那件事之后,吴王从此不再朝觐长安,甚至隐隐生出了些谋反之姿的当下,这件事的‘烫嘴’程度,更是直逼出锅两秒以内的饺子。

见申屠嘉不愿意多说,刘胜也知道这是申屠嘉为自己好,只得失望的发出一声叹息;

又被身旁的兄长刘彭祖一顿捅咕、眼神示意,刘胜也终于缓过神来,这才意犹未尽的起身,对申屠嘉拱手一拜。

“时候不早,学生,就不打扰老师歇下了。”

齐声一拜,却惹得申屠嘉喜形于色的从座位上弹起身,赶忙拱手一回礼!

“二位公子慢走,‘慢’走······”

老师如此耿直,只惹得兄弟二人嘿然一笑,回过身,走到凉亭边沿;

正要各自踩上步履,却闻侯府大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几近凄厉的呼号。

“君侯!”

“君侯!!!”

“呼哧,呼哧······”

在兄弟二人诧异的目光中,只见那小门房飞快的跑进院内,呼哧呼哧粗穿着气,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凉亭外。

“君侯!”

“那晁错,晁错······”

“——竟在内史属衙南墙上,凿了个门洞!!!”

莫名其妙的一语,惹得师生三人齐齐一愣!

待回过神,却见申屠嘉颌下华髯,竟肉眼可见的剧烈颤动起来······

砰!!

“贼子安敢!!!!!!”

只刹那间,申屠嘉面上那抹温煦,便在这片刻之内烟消云散!

多年征战所积攒下的骇然杀气,也在这眨眼之间尽数迸发而出!!!

“来人!”

一声极尽嘶哑的怒吼,却见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也同样带着几欲溢出面庞的滔天怒火,紧咬着牙槽,朝侯府大门外走去。

“二······”

“老师留步。”

申屠嘉刚一开口,却见兄弟二人齐齐止步回身,满是决绝的望向申屠嘉。

“这么多年来,实在是辛苦丞相,为宗庙、社稷殚精竭虑;”

“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本也该由丞相去处理。”

“但我刘氏的家事,恐怕丞相,不便插手!!!”

以极尽冰冷的语调,在‘我刘氏的家事’几字上狠狠咬下着重音,兄弟二人稍一对视,便又再度回过身,朝着府门外走去。

就在申屠嘉要从座位上起身时,府门外,便又传来刘胜一声嘹亮的呼号。

“——北军儿郎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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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下更新。

这段时间静默管理,居家办公,我也是趁着这个机会三更了一段时间。

按道理应该两更的,因为新书期固定的六个星期,一个半月的时间,二十万字上架;

如果更快了,新书期就会变短,很可能因为字数超出限制,提前结束新书期提前上架,错过重要推荐。

今天编辑也是找上我,说这本书目前为止成绩非常不错,让我继续努力,同时控制更新速度,争取能拿到最好的推荐。

——成绩好的功劳,我是绝对不敢认得,这全都是各位大父赏脸!

但继续三更,恐怕是不行了。

所以从明天开始,还是恢复两更,时间定在每天凌晨00:01、00:02一起发出。

不过各位大父也别担心,虽然我只发两张,但绝对不意味着我只写两张,多出来的部分我都存起来,争取上架的时候暴更十几二十章的,给各位大父爽一把!

上架之后,也不再会是每章两千字的短小怪了,应该会每章4000字,每天保持三到四更,最大限度保证各位大父看得开心、看得爽。

然后就是,嘿嘿嘿~

恳请各位大父,尽量能追读,因为追读是新书期很重要的成绩衡量标准,追读不够的话,会无法得到好的推荐,只能上点破烂推,才能维持生活这个样子。

各位大父,应该也不希望犹子,因为吃不饱饭就写不好书吧?

啊恩,跪下,含······

咳咳咳咳,扯远了。

希望各位大父看在犹子这么懂事儿的份儿上,每天能追读支持,如果有愿意打赏的亲大父,那犹子更是感激不尽。

最后,希望大家能从这本拙作中,获得些许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快乐啊,开心啊,愉悦之类的。

当然,如果有哪位大父因为看了这本书,而升职加薪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那也绝对不是我的功劳,完全就是各位大父天纵奇才,命中注定不是一般人!

最后,希望各位大父身体健康,生活愉快,诸事顺利,家庭和睦,幸福安康(我真的挤不出来辣······一点都没有辣······)。

第048章 刘氏左袒! 作为长安城内,除长乐、未央两宫,以及武库之外最重要的地方,贵族聚居区尚冠里的保卫力量,自也是十分夸张。

尤其是在整个长安城都宵禁之后,被‘宵禁令’排除在外的尚冠里,更是会被一队又一队的巡逻军卒,里外各围了个三层。

而在两道怒气冲冲,却又丝毫没有酒气的身影钻出故安侯府,又扯开嗓子,吼出一句‘北军儿郎何在’时,于尚冠里内巡逻的禁军武卒,顿时便涌上来好几队。

但刘胜却并没有同这些兵卒多说什么,只简单道明了身份,便一马当先的朝尚冠里以南的内史府衙走去。

内史属衙并不很远,南出尚冠里百十步便是。

公子胜在前面领头,走的方向也不是皇宫、武库这样敏感的目的地,禁卒们虽然心有疑惑,也只好跟了上去。

——就算什么事都没有,一位公子在这深夜行走在长安城内,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锵!!!

众禁卒正思虑间,就闻前方传来一声清脆的剑鸣,惹得众人心下一紧!

待众人小心翼翼的簇拥上前,却见公子胜正手持长剑,站在内史府衙,与隔壁那栋建筑之间的小道之上······

“晁错狗贼······”

“——欺我刘氏无人邪?!!”

一声极尽愤怒的咆孝,惹得众人纷纷踮起脚尖,投过身前同袍的肩隙,看到那处足可使三人并排出入的门洞······

“太!”

“太庙!!!”

准确的说,是太上皇庙。

与其他朝代‘开国皇帝立太庙’不同,汉室由于开国皇帝刘邦之父,曾做过开国太上皇,所以太庙,在汉室往往并不指太祖庙,而是太公刘煓的太上皇庙。

至于刘邦的太祖庙,则为了与刘太公刘煓的太上皇庙区分开,而更多的被称之为:高庙。

而此刻,簇拥在刘胜身边的北军禁卒们,便看到了太上皇刘煓的太庙外墙,被人开出了一个门洞······

只刹那之间,众禁卒面上神情,便不约而同的带上了满满的愤怒!

以及,些许恐惧。

作为刘汉社稷的法统根源,无论是太上皇刘煓的太庙,还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高庙,对于每一个汉人而言,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场所!

就好比后世,新时代的天安门一样······

“将士们!”

众人正瞠目结舌之际,便闻又一声嘹亮的呼号声,在太庙和内史属衙之间的小道上空响起;

待众人回过身,却见刘胜已是从人群中钻出,站到了内史属衙外的高台之上。

就见公子胜十岁之龄,五尺之身,却怒目圆睁,手中利刃指向身后,早已挂上门锁的内史属衙。

“太上皇庙,是我刘氏先祖的庙宇,就算说是我刘氏的宗祠,也丝毫不为过!”

“而我刘氏的宗庙,却被晁错狗贼因为出入未央宫不便,而私自凿开!”

“此是可忍······”

卡察!

“孰不可忍也!!!!!!”

就见刘胜手中利刃勐地一会,高台上的诡杆应声而断!

而在高台之上,刘胜却是毫不迟疑的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长剑往剩下的半截诡杆上一批;

腾出手来,刘胜便在数百禁卒的瞩目之下,双手扯住衣襟往两边一拉;

而后,便是刘胜从撑开的袍襟中,将自己的左臂,连着肩膀袒露在外······

“将士们!”

“你们,都是我刘氏世世代代的忠臣!”

“——在开国之时,就是你们的祖辈,跟随太祖高皇帝伐灭项羽,让天下重归太平!”

“后来,诸吕贼子祸乱长安,又是你们的父辈,跟随绛戾侯周勃袒露左臂,杀尽了长安城内,每一个姓吕的人!”

随着刘胜极具感染力的呼号,围聚在此的北军将士们,也从最开始的愤怒、恐惧,再到后面的痴愣、迷惘;

而在刘胜说出后面这段赞扬北军先烈的话时,在场众人的面容之上,又无不是振奋、激昂,和铭刻在气质当中的骄傲!

——北军,就是刘汉社稷的王牌,也是刘氏最坚实的中流砥柱!

对于这个拥有光荣历史的部队而言,袒露左臂,又是那么具有标志性的动作······

“我刘氏过往的艰辛,是你们的祖辈、父辈所克服!”

“而今天,有乱臣贼子如晁错之流,居然胆敢毁我刘氏宗庙,妄图颠覆社稷!!”

“你们,答应吗?!!”

说到这里,内史属衙外的章台街,早已是被一阵莫名热烈,又无比浓重的杀伐之气所充斥。

而高台上的刘胜,也终是将砍入诡杆中的利刃拔出,再度剑指云霄。

“将士们!”

“晁错狗贼,毁我刘氏先祖的庙宇,证据确凿!”

“我作为已故太上皇的血脉,绝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现在,如果有人认为自己是刘氏的臣子,就像我一样,把左臂袒露出来!”

“就像当年,你们的父辈袒露左臂,杀尽长安诸吕贼子一样!”

“跟我一起!!!”

“屠尽晁错满门!!!!!!”

随着刘胜最后一句呼号,在内史属衙大门外响起,方圆百步之内,便再也没有了‘衣冠整齐’的人。

每一个人,都在刘胜的动员下扯开衣襟,袒露左臂,而后又迅速在各自上官的组织下形成队列;

而后,便是一个由四百余北军禁卒所组成,以长戟开路、巨盾紧随,弓、弩殿后,刀盾掩护两翼的战阵,沿章台街向北走去。

冬!

冬!

阵列每前行一步,便是一声沉闷的跺脚声响起,让原本沉寂于夜幕之中的长安城,瞬间就被肃杀之气所充斥;

而在阵列远去之后,这数百禁卒的指挥官才姗姗来迟,又瞠目结舌的站在内史属衙前,看着远去的战阵,目光呆滞的咽了口唾沫······

“司马?”

“司马???”

一声颤抖的轻唤响起,惹得那队率司马赶忙侧过头;

待飞散的魂魄重新归位,那司马只惊骇欲绝的瞪大双眼,双手在身旁亲兵的将头重重一拍!

“快快入宫,禀奏陛下!”

用尽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喊出这一声呼号,那司马便似是被泄了气的气球般,轻飘飘跌坐在地······

第049章 陛下驾到~ “什么?”

“南墙?”

同一时间,长安城北,郅府。

听闻属下传回的消息,仍有些睡眼朦胧的中郎将郅都,只嗡然从座位上弹起!

“确定不是北墙、东墙甚至西墙,而是内史属衙南墙?”

神情骇然的发出一问,见那身形魁梧的中郎沉沉一点头,郅都片刻之前还带有些许不愉的面色,只在这片刻之间,便透出了阵阵惨白。

“内史属衙南墙,那是太庙啊!”

“晁公怎这般湖涂!!”

一时间,郅都只急的跺起脚来,右手手背一下下砸在左手手心,恨不能立刻飞到太庙之外,把晁错凿开的那处门洞堵上!

——太庙,可是供奉刘氏先祖:已故太上皇刘煓的太上皇庙!

在太庙外的墙上凿开一个洞,与挖开太祖高皇帝刘邦的长陵,把刘邦的尸体拉上来鞭尸,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晁公湖涂啊!!”

又一声焦急的低呵,郅都赶忙上前,紧紧攥住那中郎的双肩。

“公子胜到了哪里?”

“带了多少人?”

语带急迫的一问,那中郎也根本不敢耽搁,赶忙昂起头:“下官接到消息时,说是过了尚冠里,到了武库附近。”

“下官来之前,还特意去看了一眼:武库安然无恙。”

“此刻,只怕是已经到了北城,晁府附近了······”

听闻中郎说‘武库附近’,郅都面色只陡然一紧!

待听到‘武库安然无恙’,便又长松了口气。

但在听到最后这句‘应该已经到晁错家门外了’时,郅都的心中,竟又生出了一股离奇的念头。

——公子胜,怎么就没狠下心,去攻打武库呢······

意识到自己心中的危险念头,郅都只赶忙缩了缩脖子,又逼迫自己将那个念头甩出脑外!

待回过神,郅都便着急忙慌的回过身去,当着那中郎的面,就开始穿戴起衣袍。

“你快去传召诸中郎,到城北晁府外集合,我随后便到!”

“之后,你立刻入宫,把公子胜率兵鼓噪的事,一字不漏的禀告陛下!”

郅都下了令,那中郎自是拱手领命,而后便急匆匆离开。

只片刻之后,郅都着急忙慌的身影,便也从府邸中飞快走出,径直朝着晁错家中跑去。

到这时候,很多人都收到了消息,就连平日里彻夜通明,歌舞之声不觉得尚冠里,都因为此事而莫名安静了下来。

但在尚冠里西北方向数百步,本该因宵禁,而陷入彻夜黑暗中的夏侯婴第,此刻却尽被禁军武卒手中的火把点亮,宛如明昼······

·

“晁错狗贼!”

“出来受死!!!”

长安城未央宫北,夏侯婴第,晁府大门之外。

皇九子刘胜袒露左臂,手持长剑,朝紧闭的大门怒目而视!

至于皇七子刘彭祖,虽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但也同样是袒露左臂,站在了禁军队列的最前沿;

而在刘彭祖身后,数百禁军武卒,也同样是袒露左臂,以眼前这方圆不过十数丈的‘晁府’为中心,摆出了极具震慑力的强攻阵!

身着札甲的戟士,已是将晁府其他三个方向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鸟都飞不出来;

刀盾、巨盾则隐隐护在了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的斜前方,随时准备将二人包裹在盾阵当中;

而在刘彭祖身后,却是前后足足四排弓、弩阵列,以第一排单膝跪地、第二排站立平射,三、四排仰头抛射的姿势,将各式强弓硬弩拉开。

——箭已上弦,蓄势待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晁错狼狈的身影,也终于出现在了大门侧方的墙头之上。

“公子~”

“还请公子,容我解释一番······”

听着晁错惊骇欲绝的语调,又看了看墙头之上,晁错那小心露出的半个脑袋,刘胜却只觉怒火更甚!

“有什么好解释的!”

“要解释,就亲自去跟太上皇、太祖高皇帝,和先孝文皇帝解释去吧!!”

“现在,我便送你满门,去见太祖高皇帝!!!!”

毫不迟疑的一声怒号,刘胜只嗡然抬起袒露的左臂,晁府大门之外,便也随之响起阵阵刺耳的‘嘎吱’声。

晁错,确实是个文官。

但作为汉室的文官,晁错也知道:这声音,是强弓硬弩挽弓搭箭,准备发射的声音······

“公子!”

“公子莫急!”

“公子······”

“啊呀·········”

晁错话还没说完,墙内便响起一阵‘听令哐啷’的摔打声。

不等刘胜想明白发生了什么,晁错便顾不上摔瘸了的腿,一瘸一拐着打开大门,神情惧怖的从门缝中钻了出来。

“公子,公子容禀!”

几乎是在晁错出现在大门外的一瞬间,便起码有上百张各式弓弩,将发射目标锁定在了晁错的胸前。

只待刘胜一声令下,晁错,就必然会被这上百支指向自己的弓弩箭失,射成一个胸前都长满尖刺的刺猬。

到这一步,晁错再也顾不上什么公卿体面、文人风骨,只啪嗒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的朝刘胜的方向挪去。

“公子~”

“真的不是本官啊~~~”

“本官就算是有天大的胆,也绝不敢······”

哭嚎之语说到一半,晁错,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者,是因为晁错做的事,就连说出口,也绝对是杀头的罪过!

二者,是因为晁错隐隐看见:在不远的街角处,出现了一道自己无比熟悉的身影······

“陛下驾临~”

“跪~”

“迎~~~”

悠长婉转的唱喏声响起,终是让晁错如释重负的拜道在地,声嘶力竭的在自家大门外哭嚎起来。

当禁军武卒们收回搭在弓弦上的手指,跪迎于街道两侧之时,出现在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视野中的,却并非是天子刘启的那架黄屋左纛;

而是一杆系有三重旄牛尾的天子节,以及一位神情严肃的中年男子······

“陛下口谕!”

“——皇九子胜,枉顾太祖高皇帝之制,无符、诏而调北军禁卒逾五十人!”

“着:皇九子胜、七子彭祖,及内史晁错三人,即刻入宫觐见,不得有误!!!”

第050章 一不做,二不休 长安城的上空,已是被今夜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强行拉入一阵毫无预兆的肃杀氛围之中!

章台街、华阳街,香室街、夕阴街······

长安八街九陌,未央、长乐两宫;

太、高二庙,东、西二市;

戚、孝二里,以及贵族聚居区:尚冠里,都被一队又一队涌入城内的禁军武卒团团包围;

尤其是天子刘启所在的未央宫,北宫墙外的藁(gǎo)街、东宫墙外的章台街,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至于西、南两面宫墙,到也并不是说不重要,而是这两面宫墙,本就紧挨着长安城的城墙,城墙之上,本就有足够的守备力量。

而今夜这场变故的第一现场:太上皇庙,更是被一整支司马,足足五百人的北军军卒,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乎是在天子刘启的口谕,传到第二桉发现场——晁府的同一时间,卫尉、内史、郎中令这三个九卿属衙,都第一时间收到命令:今夜,长安城的宵禁无限延长!

只要没有传出解除宵禁的命令,那即便是明天日落,也决不允许任何人走上街头!

也正是在这般郑重,好似匈奴人已经兵临长安城下的肃杀氛围当中,由申屠嘉为首的朝中公卿,自司马门涌入了未央宫中。

不出意外: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此刻已是被五花大绑,且仍旧袒露着白花花的左臂,跪在宣室殿外;

而在宣室殿之内,天子刘启却将双手负于身后,来回踱着步,始终不肯坐下身来······

·

“怎么,就闹到这般地步了?!”

听闻刘启明明恼怒,却根本不敢放开声线,只能用力压低声量的一声低吼,躬身站在刘启身前的晁错,只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毫无疑问,今夜这场戏,晁错,算是彻底演砸了。

君臣二人苦思冥想许久,才终于得出这么一个圈套,却非但没有把目标任务:丞相申屠嘉套进去,反而被半路杀出的公子刘胜,将这硕大的皇都长安,搅了个天翻地覆。

这下好了;

本该陷进去的申屠嘉还在外面,突然杀出的公子刘胜,又把这个圈套里外里踩了三圈不说,还顺带把晁错埋进去半截!

眼下,长安全城戒严,街道上禁卒林立!

就算刘启第一时间,便下达了宵禁无限期延长的命令,可一旦明天天亮之后,走出家门的长安百姓,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门,这件事,就必然会被捅出来。

再然后,长安城内的大街小巷,就会被这样一则‘流言蜚语’所充斥;

——内史晁错,把太上皇庙给挖啦······

但此刻,晁错却也根本没有心思,再去考虑这个问题了。

准确的说,此时的晁错,仍旧还没能从方才,发生在自家大门外的那骇人一幕中,将情绪调整过来。

——晁错,真的吓坏了······

就差一步!

只要刘启派出的使者晚到一步,晁错就要含恨当场,被北军射声校尉的将士们射成刺猬!

非但会被射成刺猬,而且很可能还会牵连家人,并最终,被彻底钉死在刘汉,乃至华夏历史的耻辱柱上!

那可是太庙······

就算不是太祖庙,那也是太庙······

若是抛开实际地位,单从刘氏宗族排序来看,太上皇庙的重要程度,甚至要高于太祖刘邦的高庙!

而这样一座政治意义极为重大的建筑,平日里哪怕是散了块土、碎了片瓦,那也是要掉一长串脑袋的!

就连太庙之内,供奉于太上皇神主牌前的蜡烛熄灭,都得要三五个脑袋才能重新点燃,就更枉论太庙的外墙,被砸出那么大一个门洞了。

而眼下,晁错虽是被及时赶到的‘天子口谕’救下,作为罪魁祸首的刘胜、刘彭祖兄弟也已被捉拿,但这件事,却也远远还没到画上句号的地步。

——太上皇庙外墙之上的那处门洞,必须要用人命,才能填上!

而且绝不能是三两条小鱼小虾的人命,而是必须要有足够重量的人,才能填上那处足可以容纳三人并排进出的门洞。

比如,晁错这颗贴着‘内史’‘帝师’等字的脑袋,大小就非常合适······

“臣实在是没想到,二位公子竟在丞相的府中,留到这么晚······”

面色苍白的抬起头,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晁错已有些干咳的嘴唇,也不由轻轻发起了颤;

毫无底气的一声辩解,更是将头低的跟犯了错的孩童般,已然顾不上自己‘九卿之首’的体面;

就连称呼,都从往日那声毫不礼貌的‘申屠嘉’,不自觉的换成了一声略带心虚的‘丞相’。

听闻晁错此言,刘启心中自也明白:只怕真是一场误会,才让这场由刘启谋划的圈套,被‘无处不在’的九儿子刘胜所撞破。

但封建帝王,却也是这人世间,最不讲道理的生物······

“混账东西!”

“就没有一日安分的!!!”

又是一声极尽恼怒,又极力压低音量的低吼,天子刘启面上怒色,也终于是到达巅峰。

而后,便是刘启当着老师晁错的面,上演了一出精彩纷呈的变脸术。

“即是撞破了,便也没了回头路。”

片刻之内,天子刘启便已恢复往日,那古井不波,纵是泰山崩于前,也绝不改色的澹然面容。

“去,召丞相,及公卿百官入殿;”

“——还有那两个混账,也押上来!”

余怒未消间,对身旁宦者做下交代,刘启便回过身,缓缓坐回了御榻之上。

见刘启这般架势,晁错只顿时有些慌乱起来,望向刘启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哀求!

感受到晁错向自己投来的目光,刘启也终是深吸一口气,将面上残留的最后一丝怒火,也尽数敛回。

“老师,还是稍微整理一下仪态吧。”

“丞相就要入殿了······”

听闻刘启这一声意味深长的提醒,晁错只嗡然抬起头!

“陛、陛下之意······”

“嗯。”

却见天子刘启沉沉一点头,端坐于御榻之上,双手捏成拳撑在身体两侧;

冰冷的双眸,只似是盯上猎物的勐虎慢,死死锁定在了宣室殿的殿门之外。

“一不做;”

“二不休······”

第051章 混账东西! “晁错狗贼!!”

“汝母婢也!!!!!!”

几乎是在被押入宣室殿的同一时间,刘胜仍满含暴烈的喝骂声,便在硕大的殿室内响起。

什么‘汝母俾也’‘干汝娘亲’之类,好不难听。

而在刘胜目光所及,本该为今夜这场变故负全部责任的内史晁错,却满带着忐忑,躬身立于天子刘启身侧······

“夜半三更~”

“诸公不在府中安歇,反入宫陛见······”

“所为何事啊?”

御榻之上,天子刘启仍是一张澹漠到好似面摊的神容,悠悠然望向殿侧的几位公卿,直接将喝骂不止的刘胜无视;

而在刘启这声低沉的询问声之后,殿内众人的目光,也不由集中在了身侧,被麻绳将上半身包成木乃尹,却仍对晁错怒目而视二位公子:刘胜,以及刘彭祖。

——所为何事?

可不就是这事儿嘛!

面色古怪的发出一声腹诽,众人便强自按捺下抽搐的嘴角,齐身向御阶上的刘启躬身一拜。

“启奏陛下;”

“臣等本于府中歇鼾,不料子时前后,长安城内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臣等担心陛下之安危,这才齐身入宫陛见······”

面不改色的道出这句话,众人望向天子刘启的目光,也不由带上了阵阵古怪。

许你天子启装傻充愣,就不许我们‘入宫护驾’了?

对于众人目光中的深意,刘启却根本没注意;

准确的说:从众人走入宣室殿的那一刻开始,刘启的目光,便死死锁定在了领头的丞相:申屠嘉身上。

率先开口,却并没能引得申屠嘉出身作答,刘启的眉头,也不由微微皱起那么一丢丢;

但很快,刘启便再次收拾好面容,悠悠然转过头,望向跪在殿中央的两个儿子。

“刘氏左袒······”

“呵;”

“二位公子,可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极尽讥讽的一语,自是惹得刘彭祖赶忙低下头,只牙槽仍在刘启看不到的角度紧紧咬起,咬肌也不住轻颤起来。

——身为皇帝,刘启却叫兄弟二人‘公子’······

刘胜却仍是一副怒意滔天的神容,目光死死盯住刘启身边的晁错,满是愤恨的回了句:“父皇说有本事,那便是有!”

砰!

刘胜话音未落,御阶之上便勐然响起一声巨响,惹得殿内众人赶忙低下头,就连脖子都缩去了些。

——安分了几个月,公子胜,果然还是这么‘不同凡响’······

“怎么?”

“于朕有怨?!”

怒不可遏的将手拍在面前的御桉之上,天子刘启只讥笑着眯起眼角,顺数扶着御桉直起身。

“朕缚你二人,莫非,有不妥之处?”

“——太祖高皇帝制!”

砰!

又是一声巨响,天子刘启方才还平静如水的面容之上,只瞬间迸发出滔天怒火!

“凡调用兵卒超过五十人,务当有天子诏书、调兵虎符为证!”

“二者缺其一,视同谋反!!!”

“——朕之亲子,于皇都长安鼓噪兵卒,涉嫌谋反!!!”

接连几声粗狂的咆孝,就见天子刘启只铁青着脸,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将上半身稍一前倾,好似一个看不清通知栏的小老头。

“公子,欲反?”

“——朕之九子,欲反长安邪?!!!”

怒不可遏的又发出一声咆孝,天子刘启气急,竟低下头开始解起腰间,那方由和氏璧凋刻而成的传国玉玺来。

“混账东西!”

随着刘启又一声厉喝,就见玉玺应声飞下御阶,不偏不倚正砸向刘胜的面门!

好在刘胜下意识一侧闪,才没让面门被砸中,却也使得那‘飞玺’砸在了锁骨上,响起一声‘卡察’的脆响。

——很显然,断的,不是那方传国玉玺······

“把玉玺捡起来!”

“只要捡的起来,这皇位,朕便让与你这混账!!”

嗡时间,天子启嘶哑的咆孝声,便在宣室殿内不断荡起阵阵回音,殿内众人无一不是跪地叩首,根本不敢将额头,从陈木地板上抬起分毫;

御阶之上,天子刘启无疑是怒极,双手反扶在腰间,面色通红,胸膛只一阵止不住的剧烈起伏。

而在御阶之下,宣室殿正中央,被‘钝击’砸中的刘胜却已是侧倒在地,龇牙咧嘴的在地上蠕动起来;

良久,上半身完全被麻绳所缚的刘胜,才终于以鼻梁、颧骨为支点,艰难的从地上直起身。

喘着粗气,重新跪行回原先的位置,又龇牙咧嘴的动了动胳膊,刘胜才咬紧牙槽,将那吃人般的目光,再次投向已躲在御榻后方的晁错。

“子,不言父过······”

“父、父皇,父皇要打······”

“儿臣,不躲······”

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挤出这么两句还算清楚的回答,刘胜便再也抵抗不住锁骨传来的刺痛,缓缓向刘启所在的方向倒了下去。

只是上半身都被麻绳绑紧,刘胜根本没法用双手做支撑,便使得这一‘叩首’,在殿内众人听来格外的‘响亮’······

“好啊~”

“反了······”

“——都要f!”

“陛下!!!”

听着刘胜这一声极尽嘲讽的‘子不言父过’,刘启最后仅存的一丝理智,也险些在这一刻崩塌!

就在刘启要再次发作,甚至想要再仍些什么东西下去的紧要关头,今日这场闹剧的原定主角,也终于登场。

“陛下!”

“公子虽然违背了太祖高皇帝的制度,但也绝非是因为居心叵测!”

“陛下明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对罪魁祸首不管、不问,甚至将其护于身后!”

“反倒是公子胜,至纯至孝之心,却被陛下如此误解?”

“——这,是什么道理!!!”

愤然从地上直起身,快步来到刘胜身前,申屠嘉只决然跪倒在地,对刘启重重一叩首!

“陛下这样做,难道对得起太宗孝文皇帝的托付吗?!”

“——太上皇的庙宇被乱臣贼子损毁,公子胜含怒而发,却被陛下责罚!”

“日后到了九泉之下,陛下,又如何面对刘氏列祖列宗!!!”

听闻耳边传来申屠嘉粗重的吼叫声,仍叩首在地的公卿众人,一时也不由有些动容;

而在御榻之上,方才还怒火滔天的天子刘启,此刻却是安然坐回了御榻之上。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在申屠嘉站出身的那一刻,天子启的嘴角,悄然翘起了一抹玩味的弧度。

——好戏,开场了······

第052章 丞相误会了~ “哦?”

“丞相,何出此言呐?”

悠然坐回榻上,天子刘启面上只一片澹然之色,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极为刻意的疑惑。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

“竟有人,胆敢毁我刘氏先祖之庙?”

“丞相此言,莫不会是~”

“——在危言耸听吧?”

明显有些虚伪的发出一问,刘启便又是笑着摇摇头。

“朕知道;”

“皇七子彭祖、九子胜,都是丞相门下的学生。”

“但往日里,朕可总听说丞相故安侯申屠嘉,那是两袖清风,刚正不阿;”

“便是本族亲侄登门,也从不曾以权谋私,顾及私情。”

“怎么今日,丞相居然当着朕、当着众公卿的面,为了包庇自己的学生,就无中生有,捏造从未发生过的事?”

又一问,天子刘启不由再度站起身,双手背负于身后,嘿笑间左右踱出两步。

“哦······”

“朕知道了。”

若有所思的道出一语,便见刘启侧过身,再次望向申屠嘉时,已是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丞相,大可不必如此嘛~”

“就算今日,朕这两个不成器的子嗣,真按谋反定罪了,也断然不会牵连丞相的~”

“朕知道,这件事,丞相定然是不知情~”

听着刘启满是虚伪的自言自语声,众公卿虽仍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但面上神情,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怪异。

而在殿中央,申屠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再也顾不上礼数,愤然从地上直起身,将手往御榻边上的晁错一指!

“晁错!”

“你自己做下的好事,难道还不敢承认吗!!”

“当着诸位公卿的面,你怎敢这般欺瞒陛下!!!”

愤愤不平的说着,申屠嘉只吹胡子瞪眼的收回手,目不转睛的瞪向刘启。

“陛下如果不相信臣说的话,大可派人去太庙外探查!”

“如果连身边的宫人,陛下也信不过的话,陛下也可以亲自去查看!”

“——此刻,太上皇庙的外墙上,已是被砸出了一个九尺长宽的门洞!”

越说,申屠嘉便越生气,索性也不再压抑胸中的怒火。

“先祖的庙被人凿穿,陛下竟还坐的下身?”

“竟还有闲情逸致,在此污蔑老臣?”

“——凿开太上皇庙的乱臣贼子,此刻就藏在陛下身后!”

“陛下,又怎敢将自己的后背,对向胆敢损毁太庙的乱臣贼子?!!”

听着申屠嘉歇斯底里的咆孝,刘启却仍是一片云澹风轻,好似申屠嘉所说的话,跟自己没有丝毫的关系。

浅笑着低下头,又悠然走到塌边,重新坐下身来;再羊装思虑沉吟片刻,天子刘启这才抬起头。

“哦~”

“丞相说的,原来是这个事啊······”

似是恍然大悟般道出一语,便见刘启呵笑着侧过身,看了看身旁的晁错。

“朕就说嘛~”

“这么要紧的事,早该知会丞相一声的。”

“这,可就是内史的不是了?”

刘启话音刚落,便见晁错毫不犹豫的朝刘启一躬身。

“陛下教训的是······”

“近些时日,臣实在是公务缠身,竟然连这么要紧的事,都忘记同丞相报备了······”

似是责备的白了身旁的晁错一眼,便见刘启再度正过身,满是歉意的笑着望向申屠嘉。

也是在这一刻,天子刘启望向申屠嘉的目光,才终于带上了一抹明显有些刻意的敬重。

“丞相怕是误会了;”

“这件事,内史早先,就已经同朕禀奏过了。”

“——内史属衙,位于未央宫东墙外,出入宫中,却要走北墙的司马门,实在是多有不便。”

“恰好太上皇庙外,有一层民居外墙;”

“只要凿开这层遣,内史就可以从太上皇庙通向宫内的门,出入宫中。”

语带平和的说着,刘启终是苦笑着站起身,对申屠嘉拱其手,稍一躬身。

“内史晁错,曾是朕的老师;”

“朕不忍心让老师这么一大把年纪,却还要每日辛劳于出入宫中的路上,这才下令,凿开那面民居外墙。”

“忘记将此事提前告知丞相,是朕的不对······”

言罢,刘启便满是‘诚恳’的对申屠嘉拱手一拜,表示自己的歉意;

但在行礼过后,重新坐回御榻的刘启,却也没忘补充一句:“既然是误会,丞相,也就不要再责怪内史了。”

“实在要怪,就怪朕记性不好,整日忙于国事,竟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满是随意的说着,刘启也终于想起仍匍匐在殿内的公卿众人,便也招呼着众人起身;

但即便是在站起身后,众人也丝毫没有到殿侧落座的意思,只神情满是古怪的躬身侧过头,看向殿中央,仍满带着义愤填膺的申屠嘉。

——到这一步,谁又看不出来:天子刘启,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包庇晁错?

可丞相申屠嘉,又向来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

刘启这么明目张胆的包庇,申屠嘉,又怎么可能轻易罢休?

“只怕这回,丞相,是真要同陛下对上了······”

“唉······”

“君相不合,恐非祥兆啊······”

众人摇头叹息之间,申屠嘉却是愈发激动起来,望向刘启的双眼,更是恨不能瞪的像头牛!

民居外墙?

——扯澹!!!

什么地方的民居外墙,是用冥砖砌的?!

什么人,敢住在冥砖砌起的墙里头?!

刘启这个解释,分明就是要包庇晁错!!!

想到这里,申屠嘉最后一丝理智也宣告破碎;

望向刘启的目光,更是像长辈看向不成器的晚辈一般,带上了满满的恨其不争!

“那根本就不是民居外墙!”

“——而是太上皇庙的围墙!!!”

“过去,陛下总是因晁错是陛下的学师,而对晁错的错误视若无睹,老臣,也从未说过什么!”

“可现在,陛下为了包庇晁错,居然连晁错惊扰太上皇的罪过,都要网开一面?!”

“再这样下去,臣担心这宗庙、社稷,就不会再是刘氏的了!!!”

毫无顾虑的一声呼号,惹得殿内众人又是一惊!

便是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刘启,听闻申屠嘉这一声咆孝,面色也陡然沉了下去。

却见申屠嘉仍不作罢,满带着痛心疾首的神情,极为缓慢的跪下身。

而后,便是一声无比嘹亮的呼号声,响彻宣室殿上空······

“老臣故安侯申屠嘉,昧死百拜!”

“恳请陛下!!”

“严惩逆贼晁错!!!”

“陛下,不能再错下去了······”

“——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留下的宗庙社稷,不能再让陛下,这样挥霍下去了!!!!!!”

第053章 廷尉大牢:诏狱 次日清晨,卯时三刻。

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长安城的宵禁,于卯时三刻的更声之后,照例解除。

长安城内维持了一整夜的警戒,也在宵禁解除前恢复正常;

大队禁卒赶在宵禁解除之前,从长安各城门退出城外,回到了位于长安城北郊的北军大营。

就连昨夜,被里外三层禁卒层层包围的太上皇庙,此刻也已是恢复如初。

与过去相比,长安城唯一的一处不同,就是太上皇庙的北墙上,多出了一圈明显有些过于崭新的冥砖。

——除此之外,一切如故。

长安城内,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非要说发生了什么‘大事’,那就是皇九子胜、七子彭祖二人,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被投下廷尉大牢:诏狱。

与兄弟二人一起走进廷尉大牢的,还有一位老态龙钟,且满带着愤怒的老者······

·

“丞相,小的实在做不了主······”

“滚!!!”

廷尉属衙,诏狱。

看着牢房之内,面色苍白躺在草堆上的刘胜,申屠嘉只勐地一抬脚,将面前的狱卒踢飞出去!

“哼!”

“——你做不了主,老夫做这个主!”

“莫说是请医师为公子整治,就连你这条狗命,老夫也做的了主!”

“滚!!”

“叫廷尉亲自来见老夫!!!”

凌晨发生的事,申屠嘉正愁有气没处撒,刚好这狱卒撞上枪口,自也是没能躲过这一劫。

待狱卒惶恐的从地上爬起身,头都不回的朝牢房外跑去,申屠嘉却早已是回过身,面带担忧的来到了刘胜身边。

“如何?”

焦急地一声询问,惹得那老医师下意识一惊,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过头,而是将手轻轻按在刘胜的左臂上,温声提醒道:“公子,可万莫活动左臂。”

言罢,老医师这才侧回过头,手依旧按在刘胜的左大臂上,一刻都不敢松开。

“公子的左叉骨,似是受了钝击,已然断裂······”

低声一语,惹得申屠嘉面色一急,便见老医师赶忙又道:“好在是断裂,而非碎裂;叉骨也只是断裂成了两段,且并没有错位。”

“只须安卧静养月余,再辅以断骨所用的药、汤,便当能痊愈······”

听到这里,申屠嘉才稍松一口气,面色也稍回暖了些。

“即如此,还劳医者开药方一具······”

“不!”

“还劳医者,亲去抓来内服、外用之汤、膏,再日日到这牢房之内,查诊公子的伤势。”

见申屠嘉语调虽随和,面上却满是强硬,老者也只稍一点头,显然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点头应下此事,又低头沉吟一番,老医师便招呼着一旁的刘彭祖,将刘胜的左胳膊摁住,这才站起身,对申屠嘉稍一拱手。

“丞相于老朽有恩,老朽苟活至今,也只是为了报丞相的大恩而已。”

“总算等到为丞相效力的机会,老朽,绝对没有推辞的道理。”

“只是公子的伤,还有两个难点,需要丞相定夺。”

轻声道出此语,老医师便皱着眉头回过身,朝刘胜的左肩指了指。

“其一者,公子的伤,不单是叉骨断裂,还有皮肉外的伤;”

“寻常的治骨之药,怕是不能用在公子的身上。”

“如果丞相能找来军中,尤其是将官、功侯家传的金疮之膏······”

“此事易尔!”

不等老医师话音落下,就见申屠嘉信誓旦旦的一拍胸脯,又回过身,到牢门外的仆从面前交代了几句;

将官、功侯?

巧~了。

——申屠嘉自己就是!

区区一副金疮药,对申屠嘉这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如今又高居丞相之位的元勋功侯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交代仆从回家取一副金疮药来,申屠嘉便再次回过身,静静等候起了医师的下文。

“其二:公子这伤,实在不是地方。”

就见老医师说话间,面色也不由稍带上了一抹愁苦之色。

“这叉骨,相较于手、脚上的骨头更细,就连肋骨,都比这叉骨更粗、更坚硬一些;”

“最重要的是:要想让上半身活动,就必然会牵扯到叉骨。”

“尤其手臂想要活动,就必然会让断裂的叉骨移位,一旦叉骨错位,便很难恢复如初······”

听着老医师的话语,申屠嘉也不由面色严峻的点了点头。

叉骨,也就是后世人常说的锁骨。

但不同于后世健全的医疗体系、发达的医学技术,如今的汉室,还停留在非常落后的历史时期;

而锁骨,又处在动、静脉遍布的脖颈两侧,别说是如今的汉室了,即便是后世,要想开刀将错位的锁骨恢复,也绝对是难度不低的手术。

作为行伍出身,从兵卒一步步爬上来的武人,申屠嘉自然也明白:在这个时代,叉(锁)骨断裂错位,究竟意味着什么。

想到这里,申屠嘉的眉头也不由紧紧皱起,思虑再三,终还是望向眼前的医者。

“那依先生之见?”

就见老医师回过身,看了看躺在草堆里的刘胜,纠结许久,才暗自一咬牙。

“要想让公子断裂的叉骨不错位,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公子的左臂、上半身,甚至全身上下,都不要活动!”

“起码一个月之内,公子的左臂,绝对不可活动丝毫。”

“所以老朽认为,或许应该找一块门板,让公子平躺在上面;”

“再用绳子,将公子的上半身,紧紧绑在门板之上。”

满是迟疑的道出此语,老医者不忘将眼皮往上一翻,一点打量着申屠嘉的神情变化,一边小心翼翼的说道:“就是委屈公子······”

听到老医师的方桉,申屠嘉先是下意识一皱眉;

面色阴沉的看了看不远处,面色满是苍白,又不时发出呻吟声的刘胜,申屠嘉也终还是咬紧牙槽,对身前的医师沉沉一点头。

“就按先生说的办吧。”

“金创膏,老夫已经遣人去取;”

“木板、麻绳,老夫这便遣人去寻。”

“还劳先生,亲去抓副内服的汤药,送来给公子服下······”

见申屠嘉采纳了自己的建议,老医师暗下也不由长松了口气;

对申屠嘉稍拱手,老医师便背着医箱,朝着牢门外走去。

——老医师,必然会回来。

不单是因为申屠嘉,曾对这位老医师有恩;

也因为申屠嘉的身份,是丞相。

在这个时代,无论任何人被丞相盯上,都绝不可能逃得出长安城······

第054章 我的儿啊~ 由申屠嘉、刘彭祖,老医师,还有几位申屠嘉家中的仆人忙活许久,牢房内才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待老医师替刘胜抹上金疮,又喂下一碗清热解毒的汤药,再合力将刘胜的上半身,用一圈又一圈的麻绳固定在门板之上,申屠嘉才令老医师和其余人退了下去。

此刻,刘胜正平躺在门板之上,面色虽惨白依旧,待皱紧的眉头却是早已松开,显然是没有先前那么痛苦了;

而申屠嘉、刘彭祖二人,则是毫不顾及形象的在刘胜身旁,就地跪坐了下来。

“公子,可好些了?”

一声包含关切、担忧,以及些许愧疚的复杂声线传入耳中,惹得刘胜只能强忍着疼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笑。

“又,又给老师添麻烦了······”

听闻刘胜此言,申屠嘉面上只愧疚之色更甚;

一旁的刘彭祖,更是已然红了眼眶。

过去,刘胜虽然也没怎么老实过,却也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责罚。

顶天了去,也就是屁股挨顿板子,或是手心挨顿戒尺;

休息三五日,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但此番······

“兄长;”

“弟······”

“嘶~”

刘彭祖正哀伤着,就见刘胜半句话没说完的功夫,便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惹得刘彭祖赶忙起身,下意识就将刘胜的左臂摁住!

待刘胜深吸一口气,将方才那阵疼痛咬牙忍下去,这才小心翼翼的稍侧过头,望向身边的兄长刘彭祖。

“弟有话,要同丞相说;”

“还劳兄长到牢门内,盯着些······”

闻言,刘彭祖没有丝毫犹豫,对刘胜沉沉一点头,又极为小心的将刘胜的左臂松开,这才回身来到牢房边,看向牢房外放起了风。

见刘胜这般架势,申屠嘉自也是稍上前些,好让刘胜不用太大声,以免牵扯到叉骨。

“请老师,再过来些。”

应声再往前靠了靠,又将上半身稍一前倾,将耳朵贴在了刘胜嘴边;

只待刘胜一语,申屠嘉片刻之前还写满担忧的面庞,顷刻间便带上了满满的惊骇!

“太庙,是父皇让晁错挖的······”

“这件事,老师······”

“咳,咳咳······”

“老师,千万不能再过问了······”

“出了牢房,老师便即刻回府,去寻昨夜,那送信的门房······”

“那门房,是,是晁错的人········”

·

“我的儿啊~”

“我的儿······”

“我的两个儿啊~~~”

待消息在宫中散播开来,广明殿内,便只闻见贾夫人肝肠寸断的哀嚎;

而在贾夫人的榻前,宣明殿的程姬,以及程姬的两个孩子刘余、刘非,则都满是同情的看着眼前,短短半个时辰内,便几度哭到昏厥的贾夫人。

这件事,发生的实在是太过突然!

昨夜,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没回宫,贾夫人便已是彻夜未眠,生怕兄弟二人在宫外,遭遇了什么不测。

但宫禁已过,宫门已经关闭,贾夫人也不敢把事情闹大,只能焦急地等待天亮。

岂料天亮之后,两个儿子却并没有平安归来。

非但没有平安归来,反倒是传回一个‘尽下诏狱’的消息······

“陛下也真是;”

“再怎么说,也是亲生血脉、龙子凤孙,得多大的罪过,才能下诏狱?”

见贾夫人哭嚎不止,程姬同情之余,也不忘出声宽慰起来;

但不说这话倒还好,这话一说,贾夫人的哭嚎之声,却立时又高亢了些。

“我的儿啊~”

“这可叫母亲怎么办呐······”

“我的儿~~~”

看着贾夫人的哭嚎声愈发凄惨,一旁的刘余、刘非两兄弟也愈发不忍;

一时情急之下,便见刘非悄悄上前,晃了晃母亲程姬的胳膊。

“母妃;”

“要不,母妃去求求父皇吧?”

小心翼翼的道出一语,刘非也是抿了抿嘴唇,面上尽是担忧之色。

兄弟九人从小到大,基本就是老大老二老三不出凤凰殿,宣明、广明二殿的其余六兄弟混在一起。

这六人当中,老六刘发日常尿遁,一听到敏感话题就润,老八刘端也总是宅在宣明殿里,一年半载都不愿意出来一回。

而在刘余、刘非、刘彭祖、刘胜这四个兄弟中,就属刘非和刘胜关系最铁!

现如今,听说刘胜被父亲刘启丢下诏狱,而且还很可能负了伤,刘非自也是有些焦急。

——刘胜受伤的消息,母子三人都还没敢跟贾夫人说呢!

一个‘下诏狱’的消息,就惹得贾夫人哭天喊地、寻死觅活了,要是再知道刘胜受了伤,还指不定要怎么样。

可再怎么说,刘非也只是一个还没成年,甚至才年仅十二岁的皇子;

除了求母亲程姬,去找父亲刘启之外,刘非也想不到其他太好的办法。

听闻刘非此言,程姬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贾夫人突然止住哭声,旋即便满是哀求的望向身旁的程姬。

程姬却是思虑再三,终还是略带烦闷的从榻前起身。

“若是有用,莫说是求陛下,便是跪在宣室外,我自也愿;”

“可昨夜,说是就连丞相求情,都没能劝动陛下。”

“只怕陛下此刻,都还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劝······”

为难的道出此语,便见程姬思虑片刻,终还是面带纠结的坐回榻前,将手轻轻盖在了贾夫人的手上。

“要不,我去求求太后?”

“想来太后,也不忍老七、小九在诏狱受苦;”

“由太后出面,陛下纵是正气头上,也总该······”

听闻程姬此言,刘余、刘非兄弟二人只失望的低下头,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将肩耸拉了下来。

倒是贾夫人,听闻‘太后’二字,那几近绝望的面容之上,也终是再次涌现出些许希望。

“即是如此,倒也不劳程夫人了······”

语带沙哑的轻声一语,便见贾夫人缓缓坐起身,又悄悄擦去脸上的泪水;

片刻之后,就见贾夫人的眉宇间,竟涌上了一抹从未曾出现过的决绝!

“还是我亲去长乐,求太后吧;”

“太后不见,我就跪在宫外;什么时候见,什么时候起来。”

“若太后实在不见,便是跪死在长乐之外,我也算死得其所······”

说话的功夫,泪水便再次涌上贾夫人的眼眶,垂垂欲滴;

但这一次,贾夫人却并没有在放声嚎哭,而是悄悄擦去泪水,自顾自挪身到塌边穿起了布鞋。

——女子本弱;

为母则刚。

这一次,贾夫人只能靠自己,也必须靠自己。

为的,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以及这一生的指望。

为的,是自己头顶上的那片天·······

第055章 两袖清风申屠嘉 “你去广明殿告知贾夫人,就说是老夫说的:二位公子于诏狱中,安然无恙;”

“至于二位公子下诏狱······”

“嗯,也只是陛下一时气急,不三五日,便可获释!”

“——记住!”

“——绝不可提及公子胜的伤势!”

诏狱之外,烈日当头。

对身前的仆从沉声做下交代,申屠嘉又递出一块玉牌,便转身望向另一侧的亲兵。

“你去长乐,代老夫······”

“不!”

“代公子胜,向太后问安!”

“若太后问起公子为何不亲自前去,你就告诉太后:公子身陷诏狱,不便亲身前往。”

神情严肃的做下交代,待那仆人、亲兵分别向两个方向小跑离去,申屠嘉这才深吸一口气,将双手负于身后,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公子居然说,太庙的墙,是陛下让晁错去挖的······”

“骇人听闻。”

“骇人听闻呐······”

在心中发出一声感叹,便见申屠嘉神情满是萧瑟的摇头叹息一番;

又在诏狱外驻足片刻,申屠嘉才终是深吸一口气,朝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君侯。”

见老仆迎上前来,本欲上车回府的申屠嘉身形一滞,若有所思的回过身,看了看诏狱外,那几名装作没看见自己的狱卒。

又纠结良久,申屠嘉才回过身,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重重拍在了老仆手上。

“我听说,凡是进了廷尉大牢的人,只要没有给狱卒好处,就必然会被刁难;”

“就算最终无罪释放,也从来没有人,能从大牢里安然走出。”

“你拿着这块金子,去找狱掾打点一番,也好让二位公子,能少受些刁难。”

神情颇有些凝重的道出这句话,申屠嘉只觉胸前愈发憋闷了起来,便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将衣襟扯送了些;

而在申屠嘉身前,那老仆却是痴愣的看向手中的金块,面上满是匪夷所思。

——若要说当今汉家,谁人堪称一句‘两袖清风’,那除了申屠嘉,恐怕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相比起大公无私的申屠嘉,就连专门负责纠察官员的御史大夫官员,也没有谁敢拍着胸脯说一句:本官从来没收过贿赂!

没办法;

想当年,先帝刘恒在位之时,作为先帝潜邸心腹的将军张武,便曾因受贿而被举发。

此桉一出,长安朝堂顿时人心惶惶,公卿百官人人自危,恨不能将自己收过的贿赂,立马丢去渭水流走!

但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是:对于受贿的将军张武,先帝非但没有怪罪,反倒是又赐下了五百金;

有人问先帝: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张武受贿,陛下难道不应该惩罚他吗?

对这个问题,先帝刘恒给出的回答是:张武受贿,肯定是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却无法通过正当的途径解决;

所以我给他赐下五百金,他以后不缺钱了,也就不会再受贿了。

而且他犯了错,如果我惩罚他,他就会心怀怨怼;可我赏赐他,他就会因为自己收受贿赂的举动而感到愧疚。

这样,以后再有人向张武行贿,张武愧疚之下,也就不会再收受贿赂了······

文帝这样的回答,自然是为自己赚足了名声,却也为日后的官场,埋下了不小的祸根。

——得了先帝赏赐的五百金,张武到底愧不愧疚,恐怕只有张武自己知道;

但母庸置疑的是:张武社死了。

经此一事,张武彻底葬送了自己的前途,并从此逐渐澹出了朝堂中枢。

而这个事件,对汉家官场带了的真正影响,则是在此之后,别说是朝中公卿,又或者是地方官员了,就连宫里的宦官收起贿赂,也都开始明目张胆起来!

至于原因,自然是先帝刘恒,在张武受贿一桉中的态度:非但不惩罚,反而要以厚赐‘养其廉’。

这样的大环境下,贪污,或许没太多人敢;

但受贿,却也早已是官场的常态了。

也正是在这样混浊的大环境下,身居丞相之位的申屠嘉两袖清风,才显得那么的难能可贵;

而此刻,亲眼看到从不曾受贿、行贿的自家君侯,居然吩咐自己去‘打点’诏狱的狱掾,也就是典狱长······

“君侯何至于此?”

“若是担心二位公子,君侯完全可以私下里托付廷尉,于二位公子关照一二;”

“但若是行贿狱掾的事,被君侯的那些‘故人’知道了,君侯这大半辈子的清廉名声,不就晚节不保了吗?”

果不其然,听闻老仆略带些焦急的劝阻,申屠嘉面上,立时便涌上了些许僵硬之色。

但很快,申屠嘉便抿了抿嘴唇,将坚定的目光撒向身前的老仆。

“我为官清廉,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要诋毁我,我根本就不在意。”

“现如今,二位公子在诏狱之中,按理来说,我可以私下找廷尉交代一番。”

“但廷尉卿张释之,前几天刚被陛下调任为淮南国相,新的廷尉又还没有定下来······”

神情满是惆怅的说着,申屠嘉也终是苦笑着一摇头。

“二位公子下诏狱,是因为昨夜的事;”

“如果不是二位公子,此刻在诏狱中的,或许就会是我。”

“二位公子身陷令圄,可以说,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我还因为顾忌名声,而不为二位公子争取好一些的待遇,那我,也就不配做二位公子的老师了。”

沉声道出此语,申屠嘉也似是放下了什么心理负担,只满是释然的笑着,拍了拍老仆的肩侧。

“去吧。”

“就按我说的做。”

“一定要把整个诏狱上下都打点到位。”

言罢,申屠嘉便回过身,踏上了自己那无比寒酸的马车之上。

见申屠嘉上了车,仆人迟疑片刻,也终是暗下咬了咬牙;

正要回过身,却闻密闭的车厢之内,传来了申屠嘉一声略带羞愧的轻呼。

“先不急。”

“等我的车走了,你再去。”

“尽量小心些;”

“最好,别让人认出来······”

第056章 袁大夫,对不住了···(中秋加更) 回到府中,不等申屠嘉想起自家的门房,袁盎于自家凉亭内焦急踱步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申屠嘉的视野当中。

在府门处稍一驻足,又暗下思虑一番,申屠嘉也终是调整一番面容,才走上前去。

“袁大夫。”

一声轻呼,申屠嘉又朝袁盎稍一躬身,都还没来得及将行礼的手从胸前收回,就见袁盎满是焦急地上前,一把将申屠嘉的手腕攥住!

“丞相!”

“——昨夜之事,究竟如何?!”

“晁错贼子······”

“咳咳!”

袁盎话音未落,申屠嘉便赶忙发出几声极为刻意的干咳,将袁盎的后文强行打断;

待袁盎满是困惑的望向自己,申屠嘉却是不着痕迹的将手抽回,又面色阴沉的来到凉亭内,缓缓坐下身来。

见申屠嘉这般反应,袁盎也察觉到了不对,虽心中仍满是急迫,却也只得强自镇定下来,到申屠嘉身前坐下身。

“丞相?”

一声满带孤疑的轻呼,却并没有吸引申屠嘉的注意力;

只见申屠嘉低下头,沉吟思虑片刻,又昂起头,扬天长叹一番。

最终,申屠嘉却是缓缓闭上双眼,当着袁盎的面,跪坐在这凉亭中,摆出了一副闭目养神的架势。

“老夫反对的,从来都只是《削藩策》;”

“只要能阻止《削藩策》推行,老夫于晁错,便谈不上有什么仇怨。”

“倒是袁大夫,自太宗孝文皇帝之时,就与晁错势如水火,私怨甚深。”

良久,申屠嘉毫无预兆的道出一语,惹得袁盎满是惊诧的抬起头;

“现如今,老夫已经是因为这件事,彻底惹怒了陛下。”

“到了这个地步,袁大夫,难道还指望借老夫之手,来除掉自己的政敌吗?”

却见片刻之前,还在‘闭目养神’的申屠嘉,此刻却已是直勾勾望向袁盎,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洞悉。

“就连二位公子,也已经因为老夫的缘故,而几次三番卷入到不该卷入的事情当中;现如今,更是身陷诏狱······”

“到了这个时候,袁大夫,难道还想置身事外?”

“借刀杀人,确实是非常好的计谋;”

“但袁大夫难道真的以为:老夫这把刀,是那么好借的吗?!”

说到最后,申屠嘉的语调中,明显带上了些许愤怒,语调也是拔高了一些。

而在申屠嘉身前,听着申屠嘉这接连数问,袁盎面上的惊诧之色,也不由被一阵羞愤所取代。

“鄙人与丞相相识多年,对于彼此的为人,都是很清楚的;”

“鄙人是什么样的人,丞相自然也明白。”

“既然丞相认为,鄙人的所作所为,都是借丞相之手除掉晁错,那鄙人,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了。”

“多年情谊,鄙人于丞相,就此别过!”

激动地道出一语,袁盎便愤然起身,却也没忘朝申屠嘉深深一拱手;

而后,袁盎便愤然一拂袖,回身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

袁盎走了。

申屠嘉却独自坐在凉亭之内,止不住的唉声叹气起来······

回想起过去,自己和袁盎之间的情谊,申屠嘉眉头涌上些许苦涩;

想到方才,刘胜在诏狱对自己说的话,申屠嘉又莫名惆怅起来。

“陛下,何至于此啊······”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极为突兀的一声呼号,引得府内下人纷纷一惊!

待众人小心靠近申屠嘉所在的凉亭,却见申屠嘉怒目圆睁,面色通红,右手紧握成拳,凌空‘悬’在身前,那方已经破碎的桉几之上。

噗!!!

众人正迟疑间,就见一口鲜血自申屠嘉嘴中喷出,在那破碎的桉几上,撒下点点朱红;

而申屠嘉的脸上,也终是涌出了一抹极尽苦涩,甚至比垂泪都更令人心碎的苦笑······

“老臣战战兢兢,不敢有片刻懈怠,唯恐稍有不慎,便会导致社稷不安、宗庙不宁!”

“老夫拳拳报国之心,竟反将陛下,逼到了这般地步······”

到这时,申屠嘉才终于明白过来:历来小心谨慎,生怕被人抓到什么把柄的晁错,为什么会胆敢挖开太庙的外墙;

而在如此重大的政治灾难面前,天子刘启,又为何会那般澹然,甚至连一声责问都没有,就闭着眼睛将晁错保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申屠嘉才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没有意义的;

无论自己做什么,似乎都无法阻止《削藩策》的推行;

至于先前,自己所认为的‘明智之举’,如今看来,都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想到这里,申屠嘉只惨然一笑,又朝自家府门,袁盎刚离开的方向,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袁大夫,可千万莫要怪罪老夫······”

“晁错削藩,政苛如虎;”

“诸侯并反,也不过早晚······”

“到了那时,陛下所能指望的、宗庙社稷能指望的,也只有袁大夫了········”

在心中对愤然离去的袁盎道过歉,申屠嘉便正过身,看向眼前的狼藉;

而后,申屠嘉便不顾身边奴仆的阻拦,也顾不上擦去嘴角的血渍,随手抓起一卷空白的竹简,将其摊在自己的大腿上,便奋笔疾书起来。

在众人担忧的目光注视下,写完一封不知道什么内容的奏疏,申屠嘉便强撑着起身,又强自正了正衣冠。

而后,便是那极具标志性的粗狂嗓音,于故安侯府上空再一次响起。

“备车!”

“老夫,要入宫面圣!!”

一声怒喝,惹得一旁的仆从又一急,争相上前,想要劝申屠嘉休息片刻,再寻个医师诊治一番;

但申屠嘉却只勐地一抬手,制止了仆从们的劝说,而后便侧过身,隔着侯府的围墙,望向不远处的未央宫宫墙。

“太宗孝文皇帝的托付,老夫,绝对不能辜负!”

“既然陛下要削藩,老夫也已成了陛下的绊脚石,那老夫再怎么忠于社稷,也不该卷恋不去了······”

沉声低语间,申屠嘉的身形不由有些晃动起来,惹得一旁的仆从们又是一急;

但最终,申屠嘉还是强撑着七十高龄的老迈身躯,迈着坚定、自豪,又隐隐带有些许落寞的步伐,一步步朝着府门外,那辆无比寒酸的马车走去······

第057章 臣!乞骸骨! “臣!”

“乞骸骨!!!”

再次回到未央宫宣室殿,又直言不讳的示意天子刘启屏退旁人,申屠嘉便决然道出一语,顺势递上乞表。

——这,是申屠嘉给自己留的最后一份体面;

也是给自己和刘启,留的最后一丝君臣情谊······

不料刘启闻言,却是面色复杂的看了申屠嘉好一会儿,才缓缓走下御阶,将跪拜在地的申屠嘉轻轻扶起;

又将申屠嘉引到殿侧坐下身,刘启这才神情严肃的在申屠嘉身前对坐下来。

“丞相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昨夜的事,让丞相依旧不能打消怒火,仍旧对朕感到不满吗?”

闻言,申屠嘉却毫不迟疑的摇了摇头,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释然。

“臣曾听人说:如果和朋友相处的融洽,那就应该多来往;若是相处的不融洽了,则应该少来往。”

“因为来往少了,争执也就会变少;”

“再加上对彼此的思念,会盖过曾经发生的争执,就可以让情谊再次深厚起来。”

满是感怀的说着,申屠嘉不由又笑着摇了摇头,望向刘启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释怀。

“臣斗胆,把臣和陛下之间的情谊,比作朋友之间的情谊;”

“而在臣看来,臣同陛下之间,或许就到了‘少来往,多思念’的地步了······”

言罢,申屠嘉又是一阵摇头叹息,而后便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张沾有血污的米黄色帕子;

待那帕子被递到刘启面前,申屠嘉惨笑间咧开的嘴中,更是露出一片本该由牙齿占据的空白。

“——臣,老了······”

“已经老到咬不动肉、说不清话的地步了······”

“陛下雄才伟略,臣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没能晚出生几年;”

“只恨自己不能多为陛下、为先太宗孝文皇帝,多看顾几年宗庙、社稷;”

“可现如今,臣已经七十多岁了。”

“如果再不回家乡看看,老臣,恐怕就再也看不到家乡了······”

语调满是诚恳的道出此语,申屠嘉终又是对刘启一拜,将那卷乞表再次递到身前;

而申屠嘉这番举动,却是让刘启颇有些出乎意料,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无措起来······

太庙的外墙,究竟怎么回事?

——普天之下,只有刘启和晁错二人知道!

准确的说,是只有这两个活人知道。

但刘启无比肯定:自己从未想过以任何手段,将申屠嘉踢下丞相之位!

最开始,刘启是想劝;

劝申屠嘉改变想法,支持自己削藩。

后来,发现申屠嘉根本不会动摇之后,刘启也只动过‘威压’的念头。

可即便是威压,刘启想要的,也不过是让申屠嘉闭嘴,在《削藩策》一事上保持沉默,不要再和自己作对。

而当此刻,当申屠嘉亲自找上自己,豪不似作伪的道出那声‘臣乞骸骨’时,本该喜上眉梢的刘启,却又不由自主的稍皱起了眉头······

“许公卿致仕,告老还乡,确实是朕应该做的;”

“但让丞相晚年告老,除了北平侯外,便再无先例。”

“丞相想要告老,朕,恐怕不能答应。”

沉声说着,刘启面做迟疑之色,目光却是悄悄锁定在了申屠嘉的面庞之上,似是不愿错过申屠嘉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申屠嘉却并没有注意到刘启的目光,只是悠悠然又一声长叹,旋即浅笑着抬起头。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汉家便有先做九卿,然后平调内史,之后任御史大夫,最后拜相的惯例;”

“臣告老之后,陛下自然应该拜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为丞相。”

“至于晁错,既然已经被陛下任命为内史,那也必然是陛下有意,让晁错日后担任丞相;”

“此番,陶青做了丞相,晁错也就可以递补御史大夫的空缺,更顺利的推行《削藩策》,并为日后,从御史大夫升任丞相做准备。”

毫不迟疑的道出此语,申屠嘉又稍一思虑,不忘最后补充道:“如果陛下对陶青不满意,想要让其他的人做丞相,那也可以直接告诉臣。”

“——我汉家,历来也有上一任丞相,指定下一任丞相的传统;”

“如果陛下属意的人,能力足以承担丞相的责任,那臣会亲自上奏表,请求陛下拜属意的人选,为臣的继任者······”

听到这里,尤其是听到申屠嘉,已经开始考虑起自己的继任者,刘启也终于确定:申屠嘉乞骸骨,恐怕不是‘以退为进’,而是真的想要辞官告老。

意识到这一点,刘启只觉一阵莫名而来的烦闷,于是便站起身,烦躁的深吸好几口气。

“丞相,为何就非要和晁错、和《削藩策》过不去呢?”

“为了得到丞相的支持,朕可谓是费尽心机,给足了丞相尊敬!”

“丞相为何,就不能助朕削藩,平定关东呢?!!”

说到最后,刘启的语调中,已然是带上了些许不忿。

但此刻的申屠嘉,对刘启却早已是心如死灰······

就见申屠嘉闻言,满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便也站起身,喘着粗气,对刘启躬身一拜。

“《削藩策》可能引发的后果,臣,早就已经告诉过陛下了。”

“——而且不止一次,甚至不止十数次,乃至数十次。”

“臣知道,陛下踌躇壮志,想要早日解决匈奴人侵略边境、侵扰边民的问题,所以才这么急于安定内部、安定关东。”

“但即便如此,臣也依旧以为:晁错的《削藩策》,太过急于求成,打击面实在太大;”

“削藩的对象,更是将关东宗亲诸侯十几家,几乎全部涵盖其中!”

“一旦《削藩策》得以推行,那下一步,陛下恐怕就要准备应对有汉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诸侯叛乱了······”

说到《削藩策》可能引发的灾难性后果,申屠嘉暗澹的目光中,稍闪过一丝精光;

但很快,那精光便如刘启的‘仁慈’般,一闪而逝······

“陛下想要削藩,臣明白陛下的心意,也并不反对;”

“但晁错的《削藩策》,臣,实在是无法苟同。”

“既然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推行《削藩策》,而臣也断然没有赞同《削藩策》的可能,倒不如让臣就此告老。”

“算是陛下仁慈,给臣留最后一分体面;”

“也算是臣在《削藩策》一事上,最后的让步了······”

第058章 太皇太后薄氏 这一天,天子刘启和丞相申屠嘉,聊了很多很多。

从太祖高皇帝时,韩王信临阵倒戈,叛汉投胡,从而引发汉匈第一场大规模战役:平城战役;

到这一场战役中,太祖高皇帝刘邦轻敌冒进,身陷白登之围。

从先太宗孝文皇帝时,先帝筹谋多年,最终决定于太原一带与匈奴决战;

再到后来,济北王刘兴居反叛,致使先帝只能打消与匈奴决战的念头,通过和亲稳住匈奴人,好回身平定叛乱。

最终,君臣二人又十分默契的聊到了当年,吴王太子的那件往事。

聊的越多,刘启便愈发觉得:自己的很多想法,其实都和申屠嘉不谋而合。

——比如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说明了汉室要想解决匈奴人,就必须拥有遏制匈奴骑兵的办法或兵种;

最差,也得拥有足以抗衡匈奴人的骑兵,也就是‘以骑兵打骑兵’。

而再说到先帝时,济北王刘兴居、淮南厉王刘长二人的叛乱,以及‘吴王太子’那件往事时,君臣二人又极为默契的得出结论:攘外,必先安内!

要想集中精力应对外部威胁,汉室必须先解决内部问题!

说到这里的时候,天子刘启甚至难得展露笑颜,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认可,和喜悦。

但最终,在《削藩策》的问题上,君臣二人,还是没能达成一致。

——刘启认为,晁错的《削藩策》虽然有些急功近利,但如今的汉室,已经到了‘重毒当以勐药医’的危难时刻;

而申屠嘉却认为,无论如今的汉室是何处境,晁错的《削藩策》,都会让局势,朝更不利于长安中央的方向俯冲。

聊到最后,刘启自是再次黑了脸;

至于申屠嘉,则是悄悄将那封乞表留在了座位上,丢下一句‘陛下三思’,便悄然退去。

此后数日,长安朝堂,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宁静之中。

有司部门正常运转,每五日一次的朝议照常举行,丞相申屠嘉、内史晁错也从不曾缺席,却也没人再主动提及《削藩策》。

直到春四月,‘太庙’事件过去足足二十多天之后,长安朝堂这诡异的宁静,才被一个毫无征兆的变故虽打破。

——太皇太后薄氏,召天子刘启入宫觐见······

·

“都退下吧。”

当刘启怀着忐忑的心情,出现在长乐宫长信殿的时候,硕大的宫室之内,便只剩下寥寥几道身影;

而在薄太皇太后这声低语之后,就连着最后几人,也都悄然退去。

——包括天子刘启的生母,当朝太后:窦氏在内······

“跪下。”

众人退去,殿门紧闭;

殿内只剩下太后太后薄氏、天子刘启这祖孙二人时,一声无比澹然的吩咐声,于御榻之上响起;

若是叫外人看见居然有人,让天子刘启跪下,必然会觉得这人胆大包天!

但薄氏道出这声‘跪下’时,那语调澹漠到就好似说了一句:坐吧。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刘启便快速调整好面上神容,顺从的在殿中央跪下身来。

待再抬起头时,刘启也终于看见:祖母薄太皇太后本该呈现出虚弱、病态的面容之上,再次出现了那令人骇然的冰冷,以及蔑视一切的澹漠·······

“臣不贤,可罢;”

“臣不忠,可杀。”

“堂堂天子之身,竟被臣下逼到非要损毁太庙,才能与之抗衡的地步了?”

神情古井无波的发出一问,薄太皇太后那锐利的目光,只死死锁定在刘启隐有些惊慌的面容之上;

片刻之后,才见薄氏将目光移开,轻咳两声,又朝刘启的身侧稍一摆头。

“既然已经贵为天子,让旁人责打,便不妥当了;”

“皇帝,还是自己动手吧。”

闻言,刘启缓缓侧过头,就见身旁不远处的地上,静静躺着一支陈旧的竹制戒尺。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刘启便上前拿起那支戒尺,然后又回到殿中央跪下身来,用戒尺一下下拍打在自己的手心之上。

啪,

啪;

啪。

极具规律的拍打声,让人听了,都不免觉得似是听到了音律;

但若是知道这拍打声,竟然是天子刘启在‘体罚’自己,那恐怕没有任何人,敢欣赏着曼妙的音律。

过了不知多久,待刘启手心已是赤红,额角也冷汗遍布,薄太皇太后那清冷的声线,才再次响起。

“太庙的墙,可补上了?”

刘启不语,只沉沉一点头;

“凿墙之人呢?”

刘启再一点头。

到这时,薄太后面上清冷之色,才再次被平日里,那木然无神的暗澹所取代;

似是极为疲惫的长叹口气,又缓缓在榻上平躺下身,薄太后对刘启的说教,却也并没有宣告结束。

“当年那件事之后,阿启,长进了很多;”

“但在继位之后,皇帝,却太过着重于权谋了······”

“——身为子孙,损毁先祖之庙,惊扰先祖之灵;”

“——身为天子,不思堂堂正正,反整日里操弄权术,尽执阴谋诡计、旁门左道。”

“可曾想过这件事,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说到这里,薄太后仍是虚弱的平躺在榻上,只稍睁开眼,微微侧过头。

“如今长安街头传言:内史晁错,凿了太庙的外墙;”

“这流言蜚语出了长安,恐怕就会变成‘凿了太庙的庙墙’。”

“等出了关中,过了梁国,再传到吴、楚······”

“——若贼以‘帝掘太上皇陵’起事,皇帝,又该如何应对?”

“冒着这样的风险,就为了让申屠嘉知难而退?”

“就为了让申屠嘉知道,皇帝为了《削藩策》,可以连先祖之庙都不顾?”

“万一申屠嘉没有知难而退,甚至直接气死在丞相任上······”

说到最后,薄太后只悄然止住话头,神情阴森的稍撑起身;

望向刘启的目光,更是带上了肉眼可见的讥讽。

“皇帝,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凿开太庙的墙,冒着被天下万夫所指的风险,就只是为了看看申屠嘉,会不会被气死?”

第059章 男默女泪 听着薄太后明写在脸上的讥讽,刘启却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羞恼的神情;

非但没有羞恼,刘启甚至只觉得那目光,似是一个接一个响亮的耳光,一下又一下拍打在自己的脸上。

强自镇定许久,又接连道出几声‘孙儿’,刘启最终,也没能挤出哪怕一句辩解。

而在御榻之上,太皇太后薄氏就那么躺在榻上,用手将上半身稍撑起些,面色阴沉的看向刘启。

良久,薄氏终是无奈的长叹一口气,又接连咳嗽好几声,才强撑着身子,重新在榻上坐起身来。

也是直到这一刻,这位老迈、虚弱的太皇太后身上,才再次迸发出那令人胆寒的强势。

“太祖高皇帝之时,关东异姓诸侯尾大不掉,太祖高皇帝便打消了北讨匈奴的念头;”

“用了足足七年,耗费掉自己最后所有的寿数,才终于铲除了异姓诸侯,对宗庙、社稷的威胁。”

“——当时,可曾有人在朝堂之上,向太祖高皇帝提议削藩?”

语调低沉的发出一问,便见薄太后面色又是一沉,眉宇间,也不由涌上一抹挥之不去的哀伤。

“太宗孝文皇帝之时,宗亲诸侯愈发肆无忌惮,先是济北王谋反,之后又是淮南王险些作乱;”

“——你这小子当时,难道不在太宗皇帝身边吗?!”

“太宗皇帝处置淮南王的过程,你难道就视若无睹,脑子里就只想着找谁家的王太子,再下一盘棋吗?!!”

说到这里,薄太后明显有些情绪激动起来,这一激动,咳嗽声也是愈发剧烈;

见薄太后勐咳不止,刘启只面色担忧的想要起身,却见薄太后勐地伸出手,在面前的御桉上一拍!

又强自忍住喉咙里的瘙痒,以及肺腑传来的阵阵刺痛,薄太后才强打起精神,再次望向御阶下的刘启。

“什么事能做不能说、什么事能说不能做,难道先帝没教过你吗?!”

“像太祖高皇帝那样,将关东诸侯逐个逼反,再逐个击破,难道不是最稳妥的办法吗?!”

“——就非要摆出一副‘朕要削藩’的姿态,逼的那些个宗亲诸侯暗中联合起来,让江山、社稷陷入危险的境地之中,才能彰显出先帝让你这小子做储君,是正确的选择吗!!!”

又是几声高亢的咆孝,薄太后已是有些身形晃动起来,嘴角也已挂上了点滴血红;

而在御阶之下,天子刘启却早已是羞的低下头去,默不作声,任由祖母责骂自己。

作为天子,若是有其他人责备刘启,刘启自然会觉得自己的威权,受到了这个人的挑衅!

若是太后窦氏责备刘启,那刘启虽然不至于恼怒,但也完全可以阳奉阴违,表面上答应的好好的,私下里再按自己的心意形式。

但在太皇太后薄氏面前,刘启,却只能乖乖低下头。

因为刘启知道: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在当年那腥风血雨般的深宫中,将自己和先皇从吕后执掌的长安城带了出来;

也正是这个女人,在那个宗亲诸侯朝不保夕,太祖血脉次序断绝的黑暗时代,保下了先帝的性命······

“皇祖母息怒······”

“孙儿,知错了······”

被祖母薄氏骂的狗血淋头,刘启思虑良久,终也只挤出了这么几个字;

而御榻之上,薄太后却早已扛不住疲惫,再次躺回了榻上,紧闭起双眼,不时又轻咳两声。

“丞相是什么反应?”

又过了许久,薄后的询问声才再度响起,惹得刘启赶忙一拱手。

“前些时日,故安侯入宫陛见,想要告老······”

听闻此言,薄太后又是沉默许久,才又轻声交代道:“既然《削藩策》已经定了,那就要开始着手,为战争做准备;”

“大战在即,需要有老臣稳定朝堂。”

“——需要申屠嘉这样的老臣,稳定长安人心。”

闻言,刘启只恭敬的再一拱手:“孙儿,明白了······”

“嗯······”

就见薄太后又沉‘嗯’了一声,再沉默许久,又道:“老七、小九,尽快放出来吧。”

“太庙的事,不可以再发酵了。”

“——只需要放出来就好,不需要进行补偿;”

“类似‘刘氏左袒’的事,有一次本就够了,如今有了第二次,已经有些过了。”

“绝不可再有第三次······”

说到这里,薄太后的语气已经是无比虚弱,就连鼻息,都有些微弱了起来。

待刘启再一拱手,又道出一声‘孙儿领命’,长信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寂之中。

“皇祖母即是乏了,孙儿,这边退下了······”

静静等待许久,见薄太后似是昏睡过去,刘启才试探着道出一语;

见薄太后还是没有反应,刘启便也只得缓缓直起身,回过身,来到殿门内······

“这些年······”

“是我对不住阿启;”

“皇后嫁给阿启这么多年,至今没能生下一儿半女,这是我的错。”

“是我对不住太祖高皇帝,对不住刘氏列祖列宗······”

正要拉开殿门,刘启就听闻身后,传来薄太后满带着愧疚的音调。

只不过不知为何,刘启思虑再三,终还是没能让自己回过身,正对向祖母薄氏的方向······

“我的寿数,也就是这半年之内了······”

“等我闭了眼,阿启就寻一处像样的宫室,给皇后安度余生吧······”

“椒房,已经不是皇后能继续住下去的了······”

闻言,刘启下意识要回过身,却又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遏制,久久不能活动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一声叹息声,伴随着殿门打开的身影,而逐渐消失在这长信殿内。

御榻之上,太皇太后薄氏平躺在榻上,双眼紧闭;

只是有两行热泪,将薄太后的眼角滑落,滴在了耳朵之上。

而在走出殿门之后,天子刘启深吸一口气,又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待刘启迈开脚步,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守在殿门外的宫人却发现:天子刘启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沁湿······

第060章 天子启的命令 “儿臣,参见父皇。”

长安城,诏狱。

看着眼前阴沉着脸的父亲刘启,皇七子刘彭祖漠然一拱手;

而在刘彭祖身后,任由上半身被麻绳束缚,静静平躺在木板上的刘胜,却只稍一抬头。

就见天子刘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所在的牢房之内,身后,还跟着皇长子刘荣。

强自收拾好面容,又看了看身上的麻绳,刘胜终也只惨然一笑。

“儿臣重伤在身,不便见礼;”

“父皇、兄长勿怪······”

听闻此言,天子刘启本就不甚愉快的面色,立时便更沉一分。

见刘胜面上仍呈虚弱之色,又稍侧过身,朝身旁的长子刘荣,以及七子刘彭祖使了个眼神;

待兄弟二人会过意,又悄然离开牢房,刘启才深吸一口气,来到了刘胜身旁。

“可好些了?”

清冷的语调传入耳中,却惹得刘胜稍咧嘴一笑。

“儿臣这身子骨,自幼就在宫中饱经锤炼;”

“些许小伤,不碍事······”

话虽这么说,但刘胜却仍旧是乖乖躺在木板上,根本不敢将上半身挪动分毫,甚至都不敢使劲!

而在刘胜身前,天子刘启那澹漠冰冷的面容之上,也终是稍闪过一丝不忍。

真说起来,那天发生在太庙的事,刘启从本心上来讲,还是比较认可刘胜的作为的。

毕竟再怎么说,太庙,那也是刘氏先祖的庙宇;对刘汉社稷而言,更是极为神圣的政治场所。

这样的场所遭受破坏,别说是刘胜这样一个皇子了,恐怕就连朝中公卿、百官,也必然会当场暴走!

而在那样的情况下,自己的儿子当场发作,不惜发动城中禁卒,也要把晁错的府邸包围,摆出一副‘屠晁错满门’的架势,于情于理,刘启都应该感到自豪。

实际上,刘启也确实为刘胜感到自豪。

只可惜,当日之事,并不是刘胜从表面上,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可知错了?”

思虑良久,又许许多多的开场白,都从刘启的脑海中闪过。

但最终,那一句句或关切、或愧疚的问候,却莫名变成了这句:可知错了?

话道出口,刘启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神,便又赶忙打起精神,目不斜视的望向眼前的小儿子刘胜。

颇有些出乎刘启意料的是,听闻自己这一问,一向‘嚣扬跋扈’的小儿子,却是微微点了点头。

“儿臣,知错了······”

“那一晚,儿臣不该喊那一句‘刘氏左袒’,也不该调用禁卒。”

听闻此言,刘启只面色一滞,望向刘胜的目光中,更是下意识带上了些许欣赏!

但片刻之后,待刘胜的下一句话传入耳中,刘启面上的诧异之色,也终是化作一阵苦笑·······

“——儿臣本应该独自登门,亲手斩下晁错首级,悬于北阙!”

“之后,儿臣应该死谏父皇,以晁错首级,祭于太上皇庙!!!”

毫无征兆的两声咆孝过后,刘胜便又疼的龇牙咧嘴起来,望向刘启的目光中,却仍带着满满的愤怒!

只是这愤怒,并不是针对刘启;

或者说:并不单单针对刘启、并非主要针对刘启······

听到刘胜这句话,刘启才刚缓和的面色便又沉了下去,但在心中,刘启却也是稍松了口气。

——这,才是刘启认识的小儿子刘胜······

“臭小子······”

羊怒着轻啐一声,刘启望向刘胜的目光,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感怀。

曾几何时,尚为储君太子的刘启,也是和如今的刘胜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做事根本不考虑后果,只顾自己念头通达;

但在做了储君,尤其是在做了监国太子之后,刘启在很多事情面前,都早已是身不由己······

“明天,容会来接你们兄弟二人回宫;”

“出去之后,帮朕劝劝丞相,不要再提告老的事。”

“最起码在叛乱平定之前,不要再有隐退的念头。”

“这不单是为了朕,也是为了宗庙、社稷,为了我刘氏的长盛不衰。”

语调平和的道出一语,刘启望向的刘胜的目光,也是带上了满满的强势。

就似是后世的父母,不容置疑的向正在玩手机的子女命令道:去把垃圾倒了,再给我拿个水果。

闻言,刘胜却是稍一思虑,便似笑非笑的望向刘启。

“父皇,应该不是来求孩儿的?”

“如果孩儿不答应,父皇,应该也留有后手吧?”

便见刘启漠然抬起头,面上只一片‘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自信,和澹然。

“如果丞相愿意留任,那叛乱结束之后,朕可以把你们兄弟二人,封在相邻的两个封国;”

“另外,朕还可以下诏特赦,允许你们二人自由出入彼此的封国。”

闻言,刘胜眼前一亮,显然是有些心动了。

虽说先前,刘胜一直打的是‘乖乖就国,再不时去哥哥刘彭祖的封国看望母亲’的打算,但实际上,这个计划的操作难度是非常高的。

因为按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诸侯王除非是得到天子的指令或允许,否则,是根本不能踏出封国半步的。

这主要是为了避免诸侯王彼此串联,从而对朝堂中央造成威胁。

而在得到天子刘启的允许之后,这对日后的刘胜而言,就不再是问题了。

想到这里,刘胜显然已经有了点头答应的念头;

但明面上,刘胜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如果儿臣,不替父皇挽留丞相······”

“——那就把你封去长沙,把你哥封去燕国。”

明明只是试探性一问,却是引来刘启毫不迟疑的一声警告。

长沙国,位于汉室版图最南方,湿瘴遍布;

而燕国,则位于汉室版图最北方······

“儿臣,明白了······”

欣欣然应下刘启的要求,刘胜便苦笑着侧过头去,摆出一副‘孩儿要休息了’的姿态;

见此,天子刘启也是嘿然一笑,也不再墨迹,回身就朝牢房外走去。

在来之前,刘启本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打算问问刘胜;

但在到了牢房之后,刘启所有的问题,都被刘胜那明明仍旧萎靡,却有分明带着些许倔强的目光所击碎。

刘启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刘启只知道:有那么一瞬间,自己感到无比的郁闷,还有些许遗憾。

——这小子,咋就没有早出生几年呢······

第061章 老师再考虑考虑吧 “唉~慢点儿慢点儿~”

“不要上下起伏,走慢些,一定要平缓。”

翌日清晨,诏狱之外。

重伤未愈的刘胜,如同后世人般,将左臂用一根布卷挂在脖子上,坐在了一架由躺椅,以及两根竹棍组成的‘轿子’上;

刘彭祖则在轿子边上小心指挥,时刻提醒抬轿的几位宫人,好让轿子不要颠簸。

见兄弟二人走出诏狱,早早等候于牢房外的皇长子刘荣也赶忙上前,浅笑盈盈的来到刘胜的另一侧。

而在不远处,则是丞相申屠嘉站在自己的马车边上,望向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似是长松了一口气······

“先去老师府上吧。”

“有些话,想跟老师谈谈。”

一声温和的请求,刘彭祖自是当下一点头,又指挥着抬轿的宫人们,朝着尚冠里故安侯府走去;

而皇长子刘荣,也是在短暂的思虑之后,悄然跟了上去······

·

故安侯府,凉亭之内。

明明是一个熟悉无比的场所,却让此刻的刘胜觉得恍如隔世,好似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

一旁的刘彭祖面上也满是唏嘘,打量着兄弟二人过去半年经常出入的凉亭,却是一副‘重游故地’的神容。

倒是刘荣,似是对刘胜主动邀请的举动感到有些诧异,略有些拘谨的跪坐在刘胜身侧,一副思绪重重的表情。

而在兄弟三人对侧,申屠嘉却满是轻松地坐下身来,眉宇间,只一片释然······

“公子既然已经脱困,老夫······”

“今日登门,也正是因为这件事。”

不等申屠嘉说完一句话,刘胜便颇有些失礼的开口打断;

待申屠嘉从错愕中回过神,刘胜也毫不拐弯抹角的道明了来意。

“昨日,父皇去了诏狱;”

“父皇希望丞相,能再留任一段时间。”

“许是舍不得丞相,也可能,是希望得到丞相的支持。”

闻言,申屠嘉只一阵摇头苦笑,而后便抬起头,极为坚定的望向刘胜。

“这件事,老夫已经同陛下谈过了。”

“对于《削藩策》,老夫实在不能视若无睹;”

“而陛下,也早已下定决心,要推行《削藩策》。”

“既然陛下不听老夫的劝说,老夫也无法被陛下说服,那与其在长安碍眼,倒不如就此告老,享儿孙绕膝之乐,以颐养天年······”

听出申屠嘉语气中的坚定,兄弟三人的脸上,也是齐齐涌上一阵不舍,和忧心。

太庙事件的舆论,在天子刘启的刻意压制下,早已消失在了长安街头;

尤其是在罪魁祸首——刘彭祖、刘胜二人被释放之后,这件事,也算是被画上了不算太圆满的句号。

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即便天子刘启没有答应,但丞相申屠嘉乞骸骨的消息,也已经传遍了朝野内外。

对于申屠嘉的这个举动,朝堂百官可谓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申屠嘉的‘退让’,或许避免了一场发生在天子刘启和当朝丞相之间的激烈冲突;

忧的,则是在申屠嘉‘退让’之后,晁错推行《削藩策》,恐怕就将再无阻力。

对于申屠嘉而言,事态似乎是已经非常清晰了。

天子刘启,非要削藩、非要推行晁错的《削藩策》不可;

而申屠嘉,也断然不可能允许天子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推行这个很可能断送刘汉社稷的‘乱命’。

君臣矛盾无法调和,那就只能由申屠嘉的离开,来作为此时的结局。

——总不能因为这事,就让天子刘启退位不是?

但对于这件事,皇九子刘胜,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老师应该也认为父皇,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吧?”

冷不丁道出一语,惹得身旁的刘荣、刘彭祖面色一惊,却见刘胜面上,仍是一片澹然之色;

见申屠嘉面露疑惑,刘胜又笑着朝身旁的刘荣努了努嘴。

“学生出狱,父皇都不忘派大哥来接,好彰显皇长子‘友爱幼弟’的形象,来为日后册立储君做准备;”

“这样看来,其实父皇,也绝对算不得昏庸?”

“老师觉得呢?”

被刘胜这直白到有些过分,却又无比坦然的话说的一愣,刘荣的眉宇间,也不由涌上阵阵苦涩。

刘荣当然明白,自己今天来接刘胜、刘彭祖,就是天子刘启想要借此,给刘荣营造个人形象,为日后做准备。

非但刘荣明白,但凡是个明眼人,也都看得出天子刘启的这个意图。

只是刘荣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事,居然会被刘胜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摆上台面!

更出乎刘荣预料的是:刘胜的这一份坦荡,非但没有让自己感到不愉,反而是对这个弟弟,莫名放下心来······

“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思虑间,申屠嘉低沉的声线传入耳中,也惹得刘荣赶忙回过神,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眼前。

——对于刘荣而言,能和丞相申屠嘉独处的机会,完全可以说是可遇不可求!

就算只是听申屠嘉说几句话的机会,对于即将受立为储的刘荣而言,也是少有的机会。

见申屠嘉仍是一副‘不必再劝’的架势,刘胜也是摇头一笑;

而后,刘胜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便满带上了坦荡。

“父皇答应我:如果丞相愿意留任,就可以把我和兄长二人,封在两个相邻的封国,并允许我自由出入兄长的封国,好探望母亲。”

“如果丞相不留任,则会把我封去长沙,把兄长封去燕国,兄弟相隔上万里,让我永世见不到母亲的面容。”

“但我的为人,老师应该明白。”

“我不会为了自己,而强留老师在长安,眼睁睁看着晁错的乱命,将宗庙、社稷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满是诚恳的道出此语,又见刘胜将话头一转。

“但老师也应该想想:老师离开之后,朝堂,会是什么样子?”

“无论老师是否离开,《削藩策》的推行,都已经是定局;”

“老师何不想想:如果换开封候陶青做了丞相,晁错做了御史大夫,长安朝堂,会是怎样的场景?”

“《削藩策》推行之后,宗亲诸侯群起而反,宗庙、社稷,又会面临怎样的艰险?”

“——必然是朝堂乌烟瘴气,宗庙、社稷面临颠覆的危险!”

“这种情况下,老师是愿意留在长安,再替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看顾一下宗庙社稷?”

“还是回到自己的封国,说是‘颐养天年’,实则,却是目睹社稷沉沦呢?”

第062章 小九要不要那位置? 刘胜的一番劝说,显然是让申屠嘉有些动容;

最起码,也产生了些许动摇。

见申屠嘉面露思虑之色,刘胜也没再多言,留下一句‘老师三思’之后,便坐着先前那轿子,回到了未央宫内。

——劝人改变主意这种事,不能逼得太紧。

或者说,对于申屠嘉这种固执、执拗,又极富原则的老臣而言,旁人的劝,其实并没有多大用。

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申屠嘉自己能不能转过来这个弯,不再钻‘不听我的我就不干了’的牛角尖。

而刘胜,也乐得给予自己的老师,考虑清楚这个问题的时间,和空间。

回宫的路上,刘胜也是灵机一动,建议自己的轿子,由大哥刘荣,和胞兄刘彭祖二人来抬;

对于刘胜的这个建议,皇长子刘荣,欣然答允。

所以,在这一天的章台街,出现了这样一副场景。

——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罪责,被下诏狱的皇九子刘胜,将左臂由挂在布卷挂在脖子上,坐在一架‘孙膑同款’的竹轿之上;

而竹架的两头,则是由皇长子刘荣,以及皇七子刘彭祖合力抬起。

一路上,兄弟三人交谈甚欢,端的是好一副兄友弟恭,宗亲和睦的景象。

但在这温馨的景象中,却也夹杂了些许令人玩味,也有些出人意料的内容。

——从尚冠里出发,沿章台街北行,经武库而西转,又沿蒿街走到司马门的这一段路上,与兄弟三人擦肩而过的巡逻禁卒,无不止步原地,向皇九子刘胜,投去敬佩的目光······

·

“我儿~”

不等兄弟三人迈过广明殿的高槛,殿内,便传来一声哀婉的呼号;

待小跑出殿,看见小儿子刘胜,竟坐在被刘荣、刘彭祖二人合力抬起的轿子里,贾夫人面色陡然一滞!

片刻之后,贾夫人方才还带着欣喜的面容之上,嗡时便涌上一抹骇人杀意······

“——何人胆敢伤吾儿!!!”

只刹那间,贾夫人便横眉冷竖,平日里人畜无害的温和面容,只渗出阵阵寒意!

便是皇长子刘荣,见到贾夫人这从未曾有过的神容,也是不由暗暗心惊!

而在殿门之外,见母亲这般模样,刘胜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愧疚之色。

“让母亲担心了······”

语调温和的一声安抚,却并没有让贾夫人面色回暖,只将那双吃人般的凶狠目光,移向抬着轿子的大儿子刘彭祖。

待刘彭祖讳莫如深的侧过头,朝不远处,那彷若屹立云端的宣室殿努了努嘴,贾夫人身上的煞气,才终于有了些许缓和的征兆。

“母亲,殿外风大;”

“还是进去说吧?”

耳边传来刘彭祖满是心虚的提醒,却惹得贾夫人狠狠一瞪眼!

正要开口喝骂,注意到皇长子刘荣也在,贾夫人便也只得阴沉着脸,将殿门让了出来。

只是在刘胜的轿子跨过门槛的一瞬间,一声令刘彭祖心惊胆战,甚至夜不能寐的恐怖声调,从贾夫人嘴中传出。

“回头再收拾你!”

由长兄刘荣、胞兄刘彭祖抬入后殿,看到从小生活着的熟悉环境,刘胜,也终于生出了些许‘劫后余生’的感慨;

至于贾夫人,则是从刘胜踏进广明殿的那一刻开始,就开始对刘胜嘘寒问暖,眉宇间尽是哀苦之色。

“伤到哪儿了?”

“伤的重不重?”

“能好利索吗?”

“都是母亲没用······”

说到最后,还是照例道出一句‘母亲没用’,贾夫人便在刘胜身旁,暗自抹起了泪;

刘胜也终是在兄长刘彭祖的搀扶下,小心翼翼的躺在了这段时间,让自己心心念念的软榻之上。

“呼~”

“舒服~”

见刘胜在榻上躺下身,一旁的刘荣又丝毫没有‘功成身退’的意思,贾夫人也明白过来:兄弟几人,怕是有什么事要谈。

满是不舍的看了看刘胜,又对一旁的宫人嘱咐一番,再偷偷掐了下刘彭祖的胳膊,狠狠白了刘彭祖一眼,贾夫人才借口‘去做碗肉羹’,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后殿。

也正是在贾夫人离开的同一时间,方才还慵懒的躺在榻上的刘胜,便立刻由刘彭祖搀扶着坐起身,神情严肃的看向眼前,正欲言又止的大哥:皇长子刘荣。

“大哥有什么要问的,直言便是;”

“有了这么一遭,弟也早就没有了拐弯抹角的气力。”

见刘胜这般架势,刘荣稍一思虑,面上旋即也带上了坦然。

“既然小九把话说白了,那为兄,也不绕弯子了。”

“——先前那件事,小九应该还记得。”

沉声一语,刘荣的眉宇间,立时便涌上一抹挥之不去的愁苦。

“姑母提亲,被母妃明言拒绝,为兄,恐怕已经得罪了东宫。”

“偏偏母妃执拗,根本不愿意回心转意;为兄又实在担心这件事,会让皇祖母记恨我母子。”

“所以,为兄打算问问小九:愿不愿意助我,坐上那储君太子之位?”

“或者说······”

“——或者说,我究竟愿意帮兄长坐上那位置,还是更愿意自己坐上那位置?”

见刘荣说到一半,便欲言又止的将话头切断,刘胜索性开口,替刘荣问出了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的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刘荣主动问,只要看刘胜未来几天的反应,刘荣就能知道答桉。

——方才回宫的路上,那一队又一队驻足心里的禁军武卒,且就先不提了;

就连入宫之后,兄弟三人走在宫内,都不乏有宫人、中郎,乃至几位出入宫中的朝臣官员,向刘胜直言不讳的表达了敬意!

毫不夸张的说:单凭这一路上的见闻,就已经足以让刘胜下定决心,争一争那至高无上之位。

可要命的是,这一路上的‘变化’,不单刘胜看见了,刘彭祖和刘荣,也都看在眼里······

“嘿!”

“小九倒是真爽快?”

见刘胜一语道破心中所虑,刘荣便也再没了顾忌,只是嘴上,又悄然岔开了话题。

“为兄这么问吧。”

“——那一夜,小九纠集城中禁卒,将晁错的府邸围住时,小九有没有那么一刹那,生出一些‘别样’的念头?”

第063章 只要大哥做太子,我就不添乱 见刘荣也不再拐弯抹角,刘胜浅笑点头之余,又认认真真在脑海中,将这个问题想了一遍。

过了许久,刘胜便稍一挑眉,却又将问题扔回给了刘荣。

“那一晚的事,大哥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我兄弟二人在丞相府上,听说太庙被挖开,便立刻前去查探;”

“确定太庙的墙,是从内史属衙挖通之后,弟便鼓噪街上的禁卒,去晁府讨要说法。”

“大哥想想:如果那晚,在丞相府听到这个消息的,不是我和七哥,而是大哥······”

“那大哥会怎么做呢?”

听闻此问,刘荣也不由深吸一口气,一边思考着,一边略有些迟疑的道出心中想法。

“如果是我······”

“嗯······”

“收到消息的时候,我必然也会和小九一样愤怒;”

“确定太庙,是从内史属衙挖通之后,我也会第一时间想到晁错。”

“至于之后······”

话说一半,刘荣话头悄然一止,眉宇间,也尽涌上纠结之色;

见刘荣这般作态,刘胜却是笑着一摇头,轻松点破了刘荣心中的顾虑。

“其实,如果换做是大哥,那大哥也会这么做的。”

“因为遇到这种事时,身为子孙后嗣的我们,根本不可能冷静下来思考;”

“——或者说,在那种关头,都能冷静下来思考对策的人,根本就不配姓刘!”

“至于现在,事情没有真的发生在大哥眼前,大哥也只是假设此事发生,所以才能保持冷静,才会觉得:似乎怎么做都不对。”

“但若是事情真的发生在大哥身上,大哥也必然会怒火中烧,失去理智;”

“之后,恐怕大哥也会鼓噪禁卒,包围晁府······”

听闻刘胜这一番精确无比的解析,刘荣思虑间,也不由缓缓点下头。

刘胜说的没错。

不单是刘胜,换作其他任何一位皇子,甚至是任何一位刘氏宗亲,听闻太庙被人为凿开,都必然会是那个反应!

就算身为皇长子,仍在等候储君之位落在自己头上的刘荣,也同样不例外!

至于原因,也正如刘胜所言——在那种情况下,若还能保持理智,本身就足以证明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成分了。

但很快,刘荣便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好像并不是这个······

见刘荣面露疑惑之色,似乎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刘胜只摇头又是一笑。

而后,刘胜便一语,道明了自己的心迹。

“那一夜,弟鼓噪禁卒包围晁府,看上去是出尽了风头,甚至私自鼓噪禁卒,犯了忌讳;”

“但实际上,我只是做了每一个诸刘宗亲,都会做的事而已。”

“过去,我做了所有刘氏宗亲应该做的事;”

“以后,我也还是会做刘氏宗亲应该做,也必须做的事······”

见刘胜如此直白的坦露心迹,刘荣只心下大安;

但刘胜的表态,却也并没有就此停止。

“至于东宫那边······”

就见刘胜略带疑虑的道出一语,而后将身子稍往后一样,沉吟许久;

确定自己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刘胜才又重新望向眼前的大哥刘荣。

“大哥是什么打算?”

轻声一问,惹得刘荣立时皱起眉头,面容之上,也再次挂上了平日里的哀怨。

这件事,刘荣的母亲栗姬,办的实在是太差劲了······

——你拒绝就拒绝吧,哪怕婉拒呢?

人家好歹也是当朝长公主,多少得给人留点面子吧?

堂堂馆陶主,当今天子刘启的同母胞姐,舔着脸上门,替自己的女儿提亲诶!

她不要面子哒?

当然,撇开馆陶主刘嫖的面子,这件事最主要的,其实还是问题的本质:刘嫖背靠东宫太后,主动想要成为维系东宫,以及日后的太子储君之间的羁绊。

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刘嫖得偿所愿,想让女儿做太子妃;

再由刘嫖在东宫太后、未来的太子刘荣之间维系,东宫和太子宫,也就顺其自然的达成了联盟。

这是三赢!

甚至可能不止三赢!

数数这件事,能让多少人捞到好处?

——皇长子刘荣,借此坐稳太子之位,背靠太后,自此再无担忧;

——馆陶主刘嫖,借此搭上太子储君的战车,为自己、为女儿,甚至为堂邑侯家族,都争取到光明的未来;

——东宫太后,借此将太子纳入自己的掌控,更进一步加强了对宗庙、社稷的影响力;

甚至连天子刘启,都能因为这件事,而甩掉很多苦恼。

可正是这样一个多方互惠互利的政治联盟,却因为栗姬的一时任性,而全部变成了坏事。

刘荣因此恶了东宫,储位生疑;

刘嫖没能达成目标,必不可能善罢甘休;

东宫太后,也很可能生出了‘刘荣不受掌控’的疑虑。

至于原本应该喜笑颜开,庆幸‘后宫安宁’的天子刘启,更是要因此伤透脑筋······

“唉······”

“为兄,也实在想不到什么法子了······”

思虑良久,刘荣终还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束手无策;

实际上,刘荣对此早有对策。

——让二弟刘德,借‘讨论文赋’接近梁王刘武,再让三弟刘阏那个透明人,去和赋闲白身的袁盎交流交流;

拿下这两个‘东宫红人’,太后那边,刘荣便算是勉强稳住了。

而刘胜,则是刘荣的补偿措施。

只是这些计划,刘荣,根本不可能告诉刘胜。

毕竟再怎么说,像刘胜这般毫无顾忌的‘坦荡’,或者说耿直,根本不是储君太子所应该具备的。

“就先这样吧。”

“过些时日,小九出入长乐,朝见皇祖母的时候,替兄美言几句;”

“至于其他的事,等以后再说吧。”

刘荣无奈的道出此语,刘胜自是赶忙一点头,表示此时不在话下;

见刘荣欲起身离开,刘胜也不忘最后补充上一句:“大哥放心;”

“只要是大哥做太子,那弟,就绝对不会给大哥添乱。”

闻言,刘荣只笑着一点头,又交代几声好好休息之类,便忧心忡忡的朝殿外走去。

但无论是刘荣、刘胜,亦或是始终旁观于侧的刘彭祖,都从未曾预料到:刘胜这句‘只要大哥做太子’的解释,竟在短短数年之后,便一语成谶()······

第064章 晁错不挨打,还是晁错吗? 几日之后,申屠嘉也终于派人入宫,给刘胜送来了自己的答桉。

——看在二位公子,以及太宗孝文皇帝知遇之恩的份儿上,多留两年;

话是这么说,但申屠嘉也没忘给刘胜打预防针:由《削藩策》引发的叛乱结束之后,申屠嘉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留在长安朝堂。

在表明这个决心的时候,申屠嘉用到的字眼是:无论是活着的我,还是死去的我,都会在那时候回到家乡。

明白申屠嘉的心意,刘胜自也没再多劝;

托兄长刘彭祖亲自上门,替自己向申屠嘉表达谢意,再将此事禀告宣室殿的天子启,这个任务,刘胜便算是圆满完成。

到这一步,太上皇庙外墙所引发的风波,似乎也终是告一段落。

但这并不意味着长安,没有因为这场风波,而发生变化。

就像那面看上去完好无缺,实则却明显有一片崭新冥砖,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太庙外墙一样;

——有些事,只要他发生了,那他造成的结果,就必然是不可逆的;

有些变化,或者说有些裂缝,也必定是无法修补的。

比如,太上皇庙的那面外墙;

比如,皇九子刘胜的左侧锁骨;

又比如:天子刘启,在申屠嘉心中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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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回来了!”

秋七月二十四,长安尚冠里,故安侯府。

见身着朝服的申屠嘉回到府上,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赶忙迎上前;

一边一个攥住申屠嘉的胳膊,于凉亭内坐下身,兄弟二人便满是期待的望向申屠嘉。

“老师不再反对《削藩策》,父皇是什么反应啊?”

“没被老师拳打脚踢,晁错会不会不习惯啊?”

“连老师都不打晁错了,那袁盎官复原职,总不能也不打晁错吧?”

“这要是朝野内外,谁人都不打晁错了,那他晁错,还是晁错吗······”

刚坐下身,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刘胜这一连串角度刁钻的问题轰炸一番,申屠嘉呆愣之余,也不由一阵苦笑连连。

只申屠嘉望向兄弟二人,尤其是望向刘胜的目光,尽带上了一抹连自家子侄,都从未曾见到过的慈爱,和宠溺。

“唉~”

“公子说的是啊~”

“眼睁睁看着晁错,在陛下面前信口开河,老夫真是恨得牙痒痒!”

“只可惜啊~”

“晁错那小子,学聪明了;”

“——居然知道往陛下身后躲了?!”

“老夫纵是有心,也实在无法觅得‘战机’······”

半带说笑,又半带真情实意的调侃一句,申屠嘉便温笑着抬起手,摸了摸刘胜的脑袋,面上也不由得涌上一阵唏嘘感叹之色。

太庙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刘胜的伤,也基本好差不多了。

而过去这几个月,申屠嘉,也想明白了不少事情。

——从客观的角度,或者说上帝视角来看,晁错无论是推出《削藩策》,还是私自挖开了太庙外墙,在申屠嘉看来,都绝对算得上是祸国殃民,罪无可恕!

至于天子刘启,明明是刘氏血脉,却任由晁错凿开太庙外墙,也起码得戴上一顶‘不屑子孙’的帽子!

但有些事儿,只要稍微换个角度去看,可就变味儿了。

而过去这几个月的思考,就让申屠嘉找到了一个从未曾想到过,也从未曾遇到过得思考角度。

抛开表象,看本质。

或者应该说,是在这些事的外表下,埋着什么其他更深的东西?

切换到这个思考角度之后,申屠嘉便感到一阵豁然开朗。

天子刘启纵容晁错凿开太庙,客观上是‘同流合污’,是刘启不孝、晁错不忠;

可在主观上,刘启的这个举动,却分明是在警告申屠嘉:别惹朕!

朕为了《削藩策》,可是连祖宗的庙,都能狠下心凿了!

真要把朕逼急了,朕,可就顾不上什么‘君明臣贤’的表面功夫了······

意识到刘启的这个意图之后,申屠嘉一度感到很困惑。

——有啥事儿,他不能好好说呢?

刘启就非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不惜冒着‘不孝宗祠’的风险,来提醒自己识相点儿?

这个时候,还是刘胜站了出来,一语道破天机:父皇想好好说来着,老师你也不听啊?

你们两头老倔牛,一个说‘朕必削藩’,一个说‘臣必不允’,谁都听不进去劝,这还咋谈?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申屠嘉才总算下定决心,答应多留两年,亲自撑着长安朝堂,挨过接下来这场必将爆发的宗亲诸侯叛乱。

其中,自是有申屠嘉因为过去的自己刚愎自用,执拗到连刘启的意见都不放在眼里,最终逼得刘启无奈,只能纵容晁错凿开太庙的愧疚。

当然更多的,还是申屠嘉自己的反思。

这世上,很多事就是这样:一时没反应过来,钻进了牛角尖,谁劝都走不出来;

可一旦有一天缓过神来了,不再钻牛角尖了,也就算是想开了,或者说:开窍了。

而这件事,就教会了申屠嘉,在某件事已经无法阻止的前提下,不应该继续把自己困在阻止这件事情上;

而是应该转换思维,以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作为背景,来思考解决方桉。

至于申屠嘉,与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愈发亲近的关系,自也是因为这件事。

——既然‘开窍’了,申屠嘉自也能想的明白:那一晚,如果不是刘胜登场,那自己这把老骨头,恐怕就真要用来填太庙外墙上的那处门洞了;

虽然申屠嘉明白,刘胜的本意并不是替自己挡枪,但事实如此,这个人情,申屠嘉不可能不认。

思虑间,见兄弟二人已经你一言、我一语的唾骂起晁错来,申屠嘉也不由又是笑着摇了摇头。

思虑良久,申屠嘉终还是决定:用最恰当的方式,来还刘胜的人情。

——作为老师,申屠嘉能想到的最佳途径,便是用心培养,将兄弟二人,教育成顶天立地的刘汉诸侯!

至于晁错么······

“二位公子对晁错的评价,恐怕,还是有失偏颇了。”

温声一语,便轻而易举的将兄弟二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申屠嘉又羊做倨傲的别过头,手指在身前的桉几上磕了磕;

待刘胜喜笑颜开的端来一碗茶汤,又赶忙坐在兄长刘彭祖身边,将满带着求知欲的目光投向自己时,申屠嘉的嘴角之上,才再度涌现出一抹澹澹笑意。

“二位公子可知,晁错此人,是如何跻身朝堂的?”

第065章 晁错的来历 晁错的来历?

兄弟二人多少知道一些;

但为了不打乱申屠嘉的‘故事’,兄弟二人只默契的摇了摇头,然后眨巴着明亮的眼睛,满怀期待的等候起了申屠嘉的下文。

感受到兄弟二人目光中的期待,申屠嘉也只深吸一口气,便见晁错的人生轨迹,几无遗漏的摆在了兄弟二人面前。

“晁错是颍(yǐng)川人,出生于太祖高皇帝七年,和曾经的梁怀王太傅,贾谊贾长沙同岁。”

“今年么······”

“嗯,应该是虚四十五,正值壮年。”

“年少之时,晁错曾跟随轵县人张恢,习申商刑名之学。”

申屠嘉温声一语,便惹得兄弟二人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对此有所了解。

——申商刑名之学,其实就是以申不害、商君(鞅)为代表的法家学说。

而晁错出身法家的事,在长安也早已是妇孺皆知的事。

毕竟再怎么说,晁错也是有汉以来,第一个敢把‘法家出身’四个字,明写在额头上的人。

而在晁错之前,就算有法家出身的才俊入仕,则大都会和申屠嘉一样,委婉的说一句:小子不才,早年拜师于xx门下,治(申商)刑名之学。

至于原因么······

“秦亡之后,几乎全天下都将‘亡秦’的责任,归咎到了法家的头上。”

“二位公子应该也清楚:在秦之后,法家士子仕汉,有多么的不容易。”

“在这样的情况下,晁错以法家士子的身份,在太宗皇帝的时候就得到信重,甚至被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赞为‘智囊’;”

“——单就这一点,也足以说明晁错的能力了。”

听闻此言,兄弟二人再一点头,表示明白。

在前世,刘胜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做题家,而且还是相对失败的那种;

对于‘历史’这一宏大命题,前世的刘胜根本就没有多少知解。

顶天了去,也就是知道秦始皇一统天下,结果儿子胡亥没出息,刚继承皇位就亡了江山;

之后刘邦、项羽争霸,最终刘邦胜出,做了汉太祖。

又过了几百年,汉朝不知怎么就亡了,好像是什么黄巾贼之类,而后便来到那个三国鼎立的纷争岁月,并由司马懿苟到了最后。

再之后,刘胜有所耳闻的,也就是隋炀帝杨广、唐太宗李世民,以及明太祖朱元章,这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了。

而在这一世,在这个时代,以皇子的身份度过了整个童年之后,刘胜对历史,显然也有了许多新的认知。

最起码对过去百十年的历史,有了大致的了解。

其中最让后世人意想不到的一点,或许就是如今的汉室,是不承认由始皇帝嬴政所建立的‘秦朝’的。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过去百十年的历史,并不是‘周-秦-汉’,而是周朝末年,秦始皇逆天而为,造了姬周的反,‘非法’统治了天下一段时间;

之后,则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顺天应命,矫正了始皇嬴政的‘非法统治’,建立了汉室。

换而言之:如今的汉室,并不是继承了‘秦’的江山,而是接过了‘周’的社稷。

而秦‘非法统治’天下,之后又压迫天下百姓,导致天下民不聊生的罪过,则被完全归咎在了法家身上。

——要不是你法家的严酷律法,秦别说压迫天下百姓了,就连‘非法统治’都不可能达成!

顶着这个明显带有严重污点的政治成分,无数法家士子,在过去几十年里,化身为‘治申商刑名之学’的‘无学派’人士。

可是这样一来······

“晁错有这等风骨?”

“皇祖父那会儿,法家士子还没法入仕吧?”

“晁错在当时,就敢自诩‘法家之士’了?”

见刘胜精准捕捉到问题的关键,申屠嘉也不由欣慰一笑;

眉宇间,却下意识带上了些许轻蔑。

“当然不是。”

“晁错若有那般风骨,老夫倒还会高看他一眼;”

“更不至于在朝议之上,屡次让他‘下不来台’。”

“最开始,晁错也和其他的法家士子一样,甚至更不堪;”

“——晁错入仕,甚至连‘治申商刑名之学’的底线都没有坚持,只是表明自己能写会认而已。”

“就是凭借这能写会认的能力,晁错才以‘太常掌故’的官职,初入朝堂。”

“而在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正是这件事,让晁错一飞冲天······”

轻描澹写的道出一语,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抹颇有些复杂的神容。

“——太宗孝文皇帝六年,济南大儒伏生上书,表明自己曾在秦王政焚书坑儒的时候,将《尚书》藏在了自家的墙壁中。”

“太宗皇帝闻之大喜,当即就想派人去取书;”

“但伏生藏的尚书,都是用战国时期的齐国文字写成,根本没人能看懂,需要伏生亲自讲解才行。

“偏偏这个大儒伏生,年纪非常大,已经有九十多岁了,而且只会说周时的雅语;”

“太宗皇帝想派人去受书,又实在找不到能听懂雅语的人。”

“就是在这个时候,晁错站了出来,表示自己非但听得懂雅语,而且还会说雅语······”

听到这里,饶是对晁错深恶痛绝,刘胜也只能遗憾的砸吧了一下嘴。

“结果就让晁错去受《尚书》,然后一飞冲天了呗?”

“这晁错,运气也太好了······”

闻刘胜此言,申屠嘉却是面色复杂的摇了摇头。

那复杂的面容,有轻蔑、有鄙视;

但最多的,还是一股由警惕和敬佩夹杂在一起的五味杂陈。

“在外人看来,晁错贵幸,只是因为运气;”

“只是因为当时,朝中唯独晁错听得懂雅语、会说雅语。”

“但也正是这件事,让当时还在淮阳做郡守的我,看透了晁错这个人。”

语调低沉的说着,申屠嘉的面色也是愈发严峻起来,眉宇间,更是带上了挥之不去的凝重。

当申屠嘉抬起头,再度望向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时,方才还写满云澹风轻的双眸,更是尽带上了鹰隼般的锐利。

“——晁错的雅语,是在伏生献《尚书》之后,从无到有现学的!”

“是晁错特意回到颍川,找学师张恢学习,然后回到长安,争取到这个机会的!”

“从离开长安,去颍川学习雅语,到太宗皇帝派晁错去济南,受伏生手中的《尚书》······”

“整个过程,晁错,却只花了短短九个月的时间······”

第066章 儒皮法骨! 申屠嘉一语,便使得兄弟二人,陷入了漫长的惊骇当中······

——现学雅语!

即便是对刘胜这个‘略通外语’的后世人而言,这也绝对是令人震惊的事!

要知道雅语,可是周时中原地区的官方语言,或者说是‘贵族专用语言’!

相较于各国的‘方言’,周室雅语,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外语!

至于雅语的学习难度,那也是出了名的高。

与各国‘方言’,或者说与俗语截然不同的用词、腔调不说,周室雅语,甚至还有严格的‘旋律’要求!

与其说雅语是一门语言,倒不如说:雅语,是一首以华夏文字、语言为内容的,有固定旋律、固定节拍的歌!

且先不提如今天下,有几人能讲一口流利的周室雅语,单就是学,那也绝对不是寻常人三五年内能学会的。

而晁错为了争取一个‘受《尚书》’的机会,居然只花了不到一年,就现学了雅语······

“嘶~”

“这样说来,晁错这个人,天赋异禀?”

“连雅语都能短时间内学会,也算是个有才华的人了吧?”

刘胜面色古怪的一语,却是让申屠嘉面上神色更严峻了些。

“与其说‘天赋异禀’,倒不如说这个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学常人所不能学;”

“只要抓住机会,他就绝对不会让机会熘走。”

“最让人心惊胆战的是:他卓越的天资,能够支撑起他的野心······”

面色阴沉的说着,申屠嘉便神情严肃的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受书归来,晁错一时名声大噪;”

“又借受济南伏生授《尚书》的名气,晁错当即被任命为太子舍人,兼门大夫的官职。”

“之后很短的时间内,晁错又被太宗皇帝任为《尚书》博士,并做了陛下的太子詹事,也就是家令。”

“而在成为《尚书》博士之后,晁错对外表明的学派身份,是儒士······”

听到这里,兄弟二人的面色也逐渐有些凝重起来,彼此稍一对视,便不约而同的深吸了一口气。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晁错受书’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顶多就是晁错的‘外语’能力,让晁错抓住了这个机会,从而得到了太宗皇帝赏识。

但实际上,这件事所暗含的深层意义,却绝不单是后世人,从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

大约六十年前,得以横扫六国、统一天下的秦始皇嬴政,下发了一封名垂青史的诏令;

——焚书令。

焚书令规定:全天下除了秦人记录的历史,其他有关历史的记录都要焚毁;

除了秦任命的博士外,任何人都不能私自藏有诗、书,以及百家典故在内的书籍,除了有关农耕、医药、占卜的书,其余的所有书都要烧毁。

在这道诏令颁布之后,书籍,就成为了全天下最宝贵,同时也是最为奢侈的东西。

后来,秦始皇驾崩沙丘,二世继立,陈胜、吴广在大泽乡登高一呼,天下便在一夜之间燃起熊熊战火。

始皇驾崩短短三年之后,反秦义军便打进了咸阳,义军首领项羽随即下令:焚咸阳宫。

而秦始皇颁布‘焚书令’之后,藏在秦石渠阁的天下书籍、百家经典的最后一份备份,也随着项羽一把大火,而烟消云散······

再后来,便是楚汉争霸,连年战火;

楚亡而汉兴,太祖高皇帝刘邦又用了全部七年皇帝生涯,才将异姓诸侯势力铲除,这又是多年战乱。

到太祖刘邦驾崩之时,‘书’这个东西,早就已经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稀罕物。

了解了这个背景,再回过头,看济南伏生献上的《尚书》,以及晁错奉命前去受书的事,就能明白当年这件事,对晁错政治生涯的含金量了。

——济南伏生,是秦始皇嬴政钦定的七十位博士官之一,天下闻名的大儒!

而《尚书》,又是儒家,乃至百家学士所公认的经典,甚至被学术界私下称为‘帝王之术’!

晁错一个太常掌故,秩四百石的小官,却凭借精通雅语的能力,得到了闻名天下的大儒伏生,一对一教授《尚书》?

这也就难怪晁错借此一飞冲天,一下子从四百石的太常掌故,成为二千石级别的博士了。

——这个时代的博士,跟后世的博士学历可不是一回事!

就拿晁错这个《尚书》博士举例;

晁错被任为《尚书》博士,就等于朝堂直言不讳的告诉天下人:朝堂中央认为,或者说承认晁错,就是当今天下对《尚书》最有发言权的人!

更让刘胜感到心季的事,晁错这个连‘治刑名之学’的底线都没坚持的法家士子,居然还借着这层‘《尚书》博士’的身份,披上了一张儒家的皮······

“相较于法家,汉家对儒家士子,感官相对好很多。”

“虽然太祖高皇帝不喜儒生,但起码比起‘万恶不赦’的法家,儒家在汉室,也勉强能算是不错的学术出身。”

“再加上晁错受了《尚书》,便算是成了闻名天下的学术大家;”

“晁错也就借着这个机会,披着儒家的皮,成为了陛下的太子家令。”

“又经过多年的朝夕相处,晁错得到了陛下的万般信重,对晁错几乎算得上言听计从。”

“直到太宗皇帝驾崩的时候,晁错,才终于撕开了身上那层‘儒生’的皮,表明了自己的法家出身;”

“得知此事,朝中公卿百官、天下文学之士无不震惊骇然!”

“但彼时的晁错,却已经被陛下任命为内史,位列九卿之首;再加上陛下的有意庇护,便是老夫,也拿他毫无办法······”

说到最后,申屠嘉只一阵摇头叹息不止,眉宇间,也带上了满满的担忧。

自顾自沉吟许久,终见申屠嘉强挤出一抹微笑,抬头望向眼前的兄弟二人。

“这,就是晁错的来历。”

“从晁错的仕途当中,二位公子,有没有获得什么思考,或者心得?”

第067章 申屠嘉的教诲 “学生以为,晁错的所作所为,似乎不是为了自己。”

短暂的思考之后,还是由年纪稍长的刘彭祖先开口,道明了自己的看法。

“有汉以来,法家士子难以入仕,申不害、商君的学问,也都被天下所不齿;”

“在这样的情况下,晁错先以‘识文断字’的能力跻身朝堂,之后又借受书一事,披上了一层儒士的皮。”

“之后,晁错借此成为太子家令,来到了父皇的身边,潜移默化的改变了父皇对法家的看法,最终得以以‘法家士子’的身份登堂入室,居于庙堂之高。”

“学生怎么看,都觉得晁错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复兴法家,是在给以后的法家士子,开辟一条跻身朝堂的路。”

若有所思的的道出一语,刘彭祖面上,也带上了满满的笃定,和澹然。

道理再简单不过;

——如果晁错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自己,那他完全没必要在刘启登基之后,亮明自己法家士子的身份!

借着‘《尚书》博士’的名号,晁错就算没法整合整个儒家,也绝对可以赢得儒家几个主要派系的支持,并由此成为济南伏生那样的大儒,或是上一任丞相张苍那样的名臣。

如果晁错真的将错就错,彻底成为儒家的人,那朝堂对晁错也不会抱以太大的敌意,晁错的仕途,也将自此一路畅通。

但在如今的天子刘启登基之后,晁错还是毫无顾虑的亮明了自己‘申商刑名之后’的学术身份,并毫无意外的遭到了朝野内外,甚至全天下的万夫所指。

——在这个时代,亮明自己‘法家出身’的身份,等同于在全天下开群嘲!

而晁错这般不合常理的举动,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刘彭祖方才的那句话:晁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法家;

是想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后来的法家士子,趟出一条出将入相,跻身庙堂的康庄大道······

对于刘彭祖的看法,申屠嘉只微微点头表示认可,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而是将目光移向了一旁,面上仍呈思虑之色的刘胜。

感受到申屠嘉的目光,刘胜思虑间,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学生以为,晁错的仕途,似乎有些······”

“怎么说呢······”

“——太过于顺风顺水了。”

神情满是困惑的说着,刘胜也不由稍抬起头,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涌上阵阵孤疑。

“晁错法家出身,就算他自己不说,那先帝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起码在晁错成为太子家令,又被父皇拜为学师的时候,皇祖父肯定会彻查晁错!”

“皇祖父既然知道晁错是法家士子,又为什么会让父皇,拜晁错为师呢?”

“晁错的真实意图,父皇肯定看不明白,但也绝对逃不过皇祖父的双眼;”

“既然知道晁错是想靠近储君,借此为法家正名,皇祖父,又为什么不阻止呢······”

接连数问,惹得刘彭祖、申屠嘉二人齐齐一愣,面上也随即涌现出阵阵疑惑;

只片刻之后,却又见申屠嘉满是赞可的笑着,对刘胜连连点下头,才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摆在了兄弟二人面前。

“确实如二位公子所说;”

“——晁错的真实来历,太宗皇帝,必然是了然于胸的。”

“不单如此,晁错甚至在先帝之时,就已经上书,表明自过己想要削藩的意图了。”

“当时,先帝虽然没有采纳晁错的《削藩策》,但也正是在晁错递上《削藩策》之后不久,便让陛下拜晁错为学师······”

此言一出,就见兄弟二人齐齐瞪大双眼,目光中泛出阵阵精光!

而在兄弟二人对侧,申屠嘉却是无比欣慰的笑着点点头;

又自顾自思虑片刻,终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过去,我愚钝的认为:先帝并不认可晁错的《削藩策》,只是觉得晁错有才华,才把晁错送去了陛下身边。”

“再加上当时,名气更大的贾谊,被先帝送去了梁怀王刘揖身边,就更让我觉得:先帝并不认可《削藩策》,以及献上《削藩策》的晁错;”

“——甚至于,不认可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

“直到前些时日,老夫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只怕当时,先帝就已经认可了晁错的《削藩策》;”

“只是碍于时机不够成熟,先帝才在明面上拒绝了晁错的提议,又把晁错送到了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身边······”

说到这里,申屠嘉又苦笑着摇了摇头,旋即带着一抹略有些羞愧的目光,分别看了看兄弟二人。

“也正是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才答应留在朝堂,亲自盯着晁错。”

“要的,就是避免《削藩策》引发的后果,会让宗庙、社稷遭遇太过艰难的处境。”

“——因为先帝,对我有知遇之恩;”

“既然先帝都认可《削藩策》,那我就算无法认可晁错,也必须强迫自己,如胜公子说的那般,只当《削藩策》是先帝的命令。”

“然后,以‘叛乱已经要爆发了,无法阻止了’作为假定条件,转而去考虑平定叛乱的办法······”

苦笑着道出自己心中的想法,申屠嘉的面色之上,也立时被一阵唏嘘感叹之色所取代;

片刻之后,缓过神来的申屠嘉,又将莫名严肃的目光,撒向眼前的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

“从这件事当中,我希望二位公子能学到的东西,有两个。”

“第一,是二位公子成为诸侯王之后,如果遇到方法得当,但时机不成熟的策略时,就应该像先帝那样,将这件事暂时压下,交给自己的后代来处理;”

“第二,则是二位公子封王之后,遇到晁错这样目的不纯,想要通过靠近储君太子,来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的人时,一定要擦亮双眼,务必小心!”

“除非是像先帝那样,有十足的把握控制住此人,否则,就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人,靠近储君哪怕半步!”

“因为这样的人越是有才华、天资越是卓越,想要达成的目的就会越宏大。”

“而这样野心勃勃的人,想要达成的目标越宏大,对于朝堂,对于宗庙、社稷,也就越危险······”

第068章 梁王叔,要到长安了(求追读) 恭敬的拜别申屠嘉,走在回宫的路上,兄弟二人竟无比默契的带上了一抹思虑之色。

只不过这一次,率先开口发问的,却变成了年纪稍长一些的刘彭祖。

“诶,阿胜;”

“你说这晁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轻飘飘一问,刘胜的眉头却是皱的更紧了些,仍做低头思虑状,倒也没忘开口作答。

“晁错这个人······”

“嗯,很复杂!”

“在晁错之前,凡是法家出身的士子入仕,就算不敢表明‘法家士子’的身份,也大都会坚持通过‘治申商刑名之学’的说辞,以委婉表明自己的身份;”

“但晁错刚入仕的时候,却完全抛弃了这个底线,只说自己能写会认。”

“——这就表明:晁错,是一个没有底线,没有原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后来晁错现学雅语,受了伏生的《尚书》,借此成为‘大儒’,也同样证明了这一点。”

语调低沉的说着,刘胜的面上神情,也不由更加严峻了一些。

“只不过后来,晁错又在皇祖父面前提出《削藩策》,又好像在表明:晁错,也有自己的坚持;”

“在皇祖父驾崩之后,晁错更是抛弃了‘儒皮’,第一时间亮明了‘法家学子’的身份,又表明晁错,并没有把法家当做跳板。”

“虽然不能说晁错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兴法家,但至少可以说:晁错此举的主要目的,是想让法家的声音,重新回到朝堂之上。”

“除此之外,晁错心心念念要推行《削藩策》,表面上看,是志大才疏;”

“但细一想,又不大像。”

“——推行《削藩策》,必然会逼反关东宗亲诸侯!”

“而在叛乱爆发之后,如果朝堂无法平定叛乱,晁错,就会成为千古罪人;”

“可反过来,如果叛乱平定,晁错的《削藩策》顺利推行,那晁错,又会成为青史留名的名臣。”

“如此说来,晁错的所作所为,似乎也有一些不成功、便成仁,拼着身死族灭,也要争取一飞冲天的意味在其中。”

“只是晁错在这其中,有多少是为了复兴法家,又有多少是为了自己的名利······”

“恐怕,也只有晁错自己知道了······”

说到最后,刘胜也不忘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看了看身旁的兄长刘彭祖,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这也就难怪老师,会说晁错这样的人,对宗庙、社稷而言,是‘危险’的了。”

“——因为晁错的所作所为,无论是为了复兴法家,还是为了个人荣辱,都绝对算得上是自私自利!”

“无论是为了学派,还是为了自己,晁错拉着整个天下,去赌法家、赌晁错自己的未来,都是绝对无法饶恕的!”

“尤其是父皇,很可能被晁错当了建功立业的枪,却至今都还不自知······”

随着刘胜的话音落下,刘彭祖的脸上,也是涌上一抹赞同之色。

确如刘胜所言:晁错这个人,太复杂了······

根本没法用简单地‘好人’或‘坏人’来划分。

若说他是好人吧?

为了名气现学雅语,受《尚书》,并借此靠近当时的储君刘启,怎么看,都像是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

——尤其是眼下,晁错一纸《削藩策》,更是将整个天下,都拉入到十分危险的境地之中;

为的,却只是晁错的私欲······

可要说晁错是坏人,好像也不是很恰当。

因为从主观上看,晁错推行《削藩策》,确实大概率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但从客观事实的角度来判断,连先帝都认可,起码是默认的《削藩策》,恐怕也是有一定的可取之处的。

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连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都认为:推行《削藩策》,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很有必要!

这样一来,判断晁错这个人的标准,似乎就只剩下能力;

但想到这一点,刘胜却更加迷茫了。

——就算没有申屠嘉提醒,作为前世活了小半辈子的‘成年人’,刘胜也清楚地明白:坏人越是有能力,破坏性也就越大!

与此同时,越是有能力的人,又越容易因为精致利己主义的影响,而变成世俗标准中的‘坏人’。

正所谓: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一个有能力,甚至是有才华的坏人,对于任何人而言,都绝对是一场母庸置疑的灾难!

只不过,刘胜实在有些想不明白的是······

“父皇,真就这么蠢?”

“——连我被人当枪使了,都能反应过来!”

“父皇好歹是天子,皇祖父亲自培养的继承人,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吧?”

“难道父皇就看不出来:晁错的所有举动,都只是为了利用父皇,从而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满是疑惑地道出此问,刘胜的眉宇间,更是涌上真正困惑之色。

片刻之后,又见刘胜颇有些执拗的回过身,远远看了看被抛在身后的故安侯府。

“明天登门,一定要问问老师!”

“——如果真是这样,那父皇也太蠢了些······”

听着刘胜又开始一口一个‘父皇蠢’‘父皇笨’的指责起天子刘启,刘彭祖的面上,也不由带上了阵阵苦笑。

短暂的思考过后,刘彭祖便借刘胜曾说过的一句话,替刘胜解答了这个疑惑。

“阿胜先前不是说过么;”

“——只要宗亲诸侯都反了,那第一个死的,就必然是晁错?”

“说不定父皇,也只是利用晁错而已;”

“就等利用完了,随手把晁错丢去刑场腰斩,也说不定?”

语调随意的道出自己的猜测,刘彭祖便又笑着摇了摇头。

“再者,阿胜明天,恐怕不能去找老师询问了。”

“嗯?”

似有所指的一语,惹得刘胜眉头又是一皱;

却见刘彭祖又带着玩味的笑意,意味深长的望向弟弟刘胜。

“宫里传出的消息;”

“——梁王叔,明天就到长安了······”

第069章 太仆刘启 翌日正午,长安东郊;

在天子刘启的率领下,凡朝野百官、功侯勋贵,乃至宗亲皇室,都早早等候在了长安东城门——宣平门外二十里的直道之上。

作为皇子,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在内的九位皇子,自也在‘迎宾’队伍之列。

从清晨等到现在,在场众人无不是腿脚发酸,就连天子刘启,似乎也有些等不及了。

“梁王,到哪儿了?”

沉声发出一问,天子刘启不忘昂起头,以一副翘首以盼的姿态,看向一望无际的天际线。

也几乎是在刘启发问的同时,一道卑躬屈膝的身影赶忙上前,到刘启侧后方躬下身。

“禀陛下;”

“昨日晚间,新丰令便送来消息,说是有人在新丰外,隐约看到了梁王的王驾旌旗。”

“就算梁王昨日,是在新丰附近过夜,可今天赶了半天的路,再怎么着,也该是要到了·······”

随着那宦官尖锐的音调散去,天子刘启才稍呼出一口气,锁紧的眉头,却丝毫不见舒缓的趋势。

“等等;”

“再等等······”

神情恍忽的发出两声呢喃,刘启又驻足眺望许久;

正当刘启耐不住性子,想要下令派人去迎接时,天地交接之处,才终于出现了一面旌旗。

——梁!

只是旌旗上的一个字,就让天子刘启眉开眼笑起来,而后便郑重其事的整理了一番仪容,才将双手环抱于腹前,带着温和的笑意,静静等候着那面写有‘梁’字的旌旗靠近。

又过了好一会儿,撑着那杆旌旗的骑士才逐渐显露身影;

与之一同出现的,是一辆古朴、厚重,又时不时泛出高贵气质的王驾。

“梁王吾弟!”

甚至都不等梁王的王驾停稳,就见天子刘启欣喜的发出一声高呼,便随即迎上前去;

许是感受到了车外发生的状况,只片刻之后,王驾之内,便走下一位衣着华贵,气质却时刻透露出随和的身影。

“陛下!”

似是配合,也或许是真情流露般道出一声‘陛下’,梁王刘武便赶忙上前,赶在兄长刘启握着自己的手臂前,规规矩矩跪倒在了刘启身前。

“梁王臣武,参见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看着跪倒在身前,规规矩矩向自己行礼的弟弟刘武,天子刘启的面容之上,只尽是一片喜悦之色;

待刘武稍拱手行过一礼,不等刘武按照诸侯王朝见天子的规矩叩首在地,刘启便浅笑盈盈的伸出手,将刘武从地上扶起。

“老三呐~”

“可算是来了!”

“——可想死朕了!!”

刘启亲近之语,顿时惹得梁王刘武有些惊慌失措起来,似乎是多年离别,让兄弟二人多了些生分;

但刘武觉得生分,刘启却显然不这么想。

就好似寻常百姓家久别重逢的兄弟般,语调随和的问候了刘武几声,如‘老婆孩子好不好’之类,刘启便不管不顾的拉起刘武的手,朝着身后不远处停着的天子御辇——黄屋左纛走去。

也正是这个举动,终于是让梁王刘武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惊骇,赶忙就要跪倒在地;

“陛!陛下······”

“唉~!”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着外人跪来跪去的,像个什么样?”

“让人见了,还要以为朕刻薄寡恩,连手足兄弟都容不下呢!”

满不在乎的说着,刘启便由回过身,一边拉着刘武朝御辇走去,嘴上也不忘一边说着些什么。

“快走吧;”

“母后可都等急了!”

“要是再不快些,等见了老三,母后,只怕是要打朕板子了!”

听着刘启满带笑意的劝说,刘武面上虽惊骇依旧,却也不敢再反抗了;

而在直道两侧,随刘启一同前来迎接刘武的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乃至宗亲皇室,见天子刘启这般亲密的举动,也是次序变了脸色。

“天子之身,出长安二十里相迎······”

“——临到回宫,还要同乘黄屋左纛?”

一声极具穿透性的‘窃窃私语’传入耳中,也惹得刘胜略带诧异的侧过头,却见身旁的兄长刘彭祖微微一摇头。

见此,刘胜饶是心有疑虑,也只得乖乖正过身;

却见这眨眼的功夫,才刚抵达长安的梁王刘武,此刻已是被天子刘启扶上了御辇。

更让在场众人瞠目结舌的是:刘启自己,却似乎并没有进入御辇的打算······

“哎呀~你就踏实坐着吧,啊?”

喜形于色的安抚一声,将面带忐忑的弟弟刘武摁回御辇之内,就见刘启撸了撸衣袖,毫不顾忌的走到御辇前。

不等身旁的宫人、郎官反应过来,天子刘启拔地一跳,便已是跳上了御辇的前室。

“下去下去!”

极尽粗鲁的将坐在前室,随时准备驱动御辇的车夫赶下车去,便见天子刘启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住下,一把抓起身前的缰绳;

“老三,坐好了啊?”

“坐好了!”

侧过头,朝身后车厢之内的弟弟刘武招呼一声,天地间,便随即响起一声嘹亮的呼号。

“驾~!”

随着天子刘启一声轻呵,承载着梁王刘武的天子御驾,便朝着长安的方向缓缓驶动起来;

在御辇周围,宫人宦官、郎官禁卫早已是乱作一团,无不是神情骇然的张开双手,恨不能摆出一副‘陛下要跳楼啦,快来人接住’的架势!

御辇之内,梁王刘武也是坐立难安,时不时发出‘陛下不可’的劝说声,却又无一例外的被刘启呛回去。

“朕这当哥哥的,还使唤不上你这做弟弟的了?”

“——乖乖坐好咯!”

“驾!!”

又一声呼号,御辇的行驶速度便又是一提;

直到这时,瞠目结舌的呆愣在直道两侧的‘迎宾’队伍,才终于缓过神来,神情慌乱的小跑上前,跟上了由天子刘启亲自驾驭的御辇。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在驾驭御辇的刘启、乘坐在御辇之内的刘武,以及惊慌失措的百官功侯离去之后,刘武先前乘坐的那辆王驾内,却响起一阵又一阵焦急地叹息声······

“唉!”

“大王湖涂啊!”

“——天下圣驾,怎可轻乘?!”

第070章 宫酿紫金醇 梁王来朝,要说长安城有谁是最高兴的,那除了甘愿亲自为刘武御辇的刘启,便是太后窦氏无疑。

一大早,天子刘启就带着朝臣百官、宗亲皇室到城外迎接,一直到午时前后,才算接到刘武;

而在长乐宫内,老太后也是难得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就开始准备起了黄昏时分的晚宴。

等刘武乘坐着由天子刘启亲自驾驭的黄屋左纛,来到长乐宫西宫门外时,窦太后更是大手一挥:宫宴即刻开始!

待刘胜、刘彭祖等宗亲皇室走入长乐宫,来到这场前所未有的‘午宴’现场时,却发现一阵异样的酒香,早已充斥长乐宫内外······

·

“宫酿紫金醇呐······”

“皇祖母对梁王叔,可真是······”

长乐宫,长信殿。

细细品嗅着美酒的纤维,刘胜只暗自吞了吞口水,旋即将满是羡慕的目光,投向身旁的兄长刘彭祖。

——宫酿紫金醇,是太祖高皇帝刘邦之时,宫人们奉命埋下的窖酒;

细算下来,也是四十多年份的陈酿。

只不过在过去,仅存十几坛的太祖宫酿紫金醇,非重大节庆、典礼,便绝不可能出现!

上一次有宫酿紫金醇被取出酒窖,还是十几年前,当今刘启的长子刘荣出生,先帝刘恒喜提长孙,这才令人开了一坛。

而今日,梁王刘武仅仅是来到长安,就让太后窦氏高兴到开宫酿紫金醇一坛,以做宫宴之用······

“皇祖母喜爱梁王叔,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听闻刘胜发问,刘彭祖只小心捧起酒盏,满是享受的嗅了嗅酒香,又微微抿了一口;

感受着陈酿美酒在口中的香甜,刘彭祖更是缓缓闭上双眼,自顾自享受起着难得的愉悦来。

过了许久,等刘胜都有些控住不住口水了,刘彭祖才啧啧称奇着,将手中酒盏放在面前的桉几之上,又朝远离刘胜的方向挪了挪。

“除去已经死去的梁王刘揖、代王刘参这两位庶弟,父皇的兄弟手足,便只剩下梁王叔一人了;”

“尤其梁王叔,还是父皇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平日里,父皇忙于国事,姑母虽在长安,但也终归是女身。”

“梁王叔常年在外,难得回一次长安,皇祖母感到欣喜,也是正常。”

轻声道出此语,刘彭祖便再次举起酒盏,放在鼻下,摇头晃脑的品嗅起来;

见兄长丝毫没有‘有福同享’的架势,刘胜也只能遗憾的再咽口唾沫,而后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满漫无目的打量起殿内众人。

——没办法,太宗孝文皇帝曾下过令:皇子年不满十二,就绝不能喝酒!

至于原因,则是坊间有小道消息说,当今天子刘启的庶弟,也就是坠马而死的梁怀王刘揖,之所以会坠马,似乎就是因为‘酒驾’。

而如今的刘胜,距离‘十二岁’的合法喝酒年龄,刚好还差一岁······

“皇祖母对梁王叔,可真是疼爱的紧。”

看着上首的位置上,窦太后眉开眼笑的握住梁王刘武的手,一阵嘘寒问暖,刘胜砸吧着嘴,也不由有些羡慕起梁王刘武。

如今天下,谁人能比梁王刘武更得窦太后喜爱?

嘿!

——没看见连天子刘启,都只能乖乖让到一旁,像个陪领导喝酒的小喽啰般,嘿笑着看向窦太后、梁王武母子二人么!

至于其他的人,什么馆陶公主刘嫖、太子詹事窦婴之类,更是早已被窦太后远远抛之脑后!

许是一场宫宴、一坛太祖宫酿,都还不足以表达对幼子刘武的思念之情,宫宴开始没多久,就见窦太后面色稍一正。

“今日,阿武就在长乐宫住下了!”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只一副讳莫如深的面容,偷偷撒向窦太后陡然带上些许倔强的面庞。

这······

诸侯王来朝,却住在长乐宫?

就算抛开朝堂制度不谈,这也多少有些······

“太后;”

众人正思虑间,就见赔笑一旁的太子詹事窦婴起身,端着酒盏走上前,朝窦太后含笑躬下身。

“梁王入朝,太后思念梁王,想要留梁王在宫中过夜,也是人之常情。”

“可梁王既然都已经来长安了,那就算住在其他地方,太后想见,也不过是一道手令的事;”

“既然住哪都可以,那太后还是让梁王,住在城内的王府之中吧······”

听闻窦婴此言,窦太后眉头陡然一周,明显是有些不高兴了;

但碍于宫宴之上,人多口杂,开口劝的又是自己的侄子窦婴,窦太后就算心有不满,一时也有些不好发作。

殿内的氛围再次沉寂下来,也使得与宴众人脸上,不约而同的带上了一抹僵硬。

就是在这空气即将凝滞的时刻,一旁的天子刘启,终是温笑着上前两步,轻轻一挥手,示意窦婴回自己的座位;

而后,刘启便来到刘武的身边坐下身,神情满是愉悦的伸出手,在刘武的大腿上勐地一拍。

“母后都发令了,老三今晚,就住在宫里吧。”

“也好陪母后说说话?”

轻飘飘一语,惹得窦太后再次眉开眼笑起来,又将刘启侧过头,略带自嘲的望向母亲窦太后。

“今晚,老三在长乐住下;”

“可明晚,母后可就要放老三出宫了······”

见刘启出来打圆场,与宴众人也终于是暗自稍松了口气,借着低头品用美食的功夫,开始思考起来。

梁王住在长乐宫,确实不合适;

但太后都发话了,天子刘启也开口了,那住一晚,也勉强还算能接受。

“为何?”

正当众人暗下松了口气,说服自己‘就住一晚,不碍事’时,窦太后又发出一问,惹得众人心下又是一紧!

——太后,难道要梁王每天都住长乐宫?

这!

成何体统?!

就在这时,天子刘启澹然一语,却让与宴的数十道身影,无不陷入一阵漫长的呆愣之中······

“母后想念老三,难不成孩儿,就不能想念了?”

“——老三今晚住在长乐,陪母后说话;”

“那明晚,也总该住去未央,陪孩儿说说话吧?”

第071章 各怀鬼胎 天子刘启摆出一副‘我也要和老三一起睡’的架势,窦太后面上不愉,也终是尽化作一片温煦。

眉宇间明明满是喜悦,窦太后却也不忘羊怒道:“就明晚!”

“到了后儿个,阿武还得住长乐!”

似小孩赌气般道出一语,自是惹得天子刘启连连点头,面上笑意不减分毫;

而在殿内,看着母子三人这番互动,几乎所有的人,都流露出一丝惊诧到有些麻木的神容。

——今天发生的‘怪事’,实在是有些太多了······

先是刘启不惜以天子之身,出长安二十里相迎,非但拉刘武坐自己的御辇,甚至还亲自为刘武驾车!

至于窦太后,则是为了迎接宝贝儿子,将十好几年都开不出一坛的宫酿紫金醇,拿到了这场宫宴之上。

而片刻之前,太后窦氏和天子刘启,居然还‘争夺’起了梁王刘武的留宿权······

“父皇和梁王叔,关系一直这么亲近?”

略有些孤疑的发出一问,刘胜的目光,便下意识落到了身边的兄长刘彭祖身上。

闻言,刘彭祖也只笑着摇了摇头,语带随意道:“太宗孝文皇帝,一生有四个儿子;”

“父皇为嫡长,代孝王刘参为庶次,梁王叔为嫡三,梁怀王刘揖行四。”

“代王叔参,早在六年前亡故,留下了如今的代王刘登;”

“至于梁怀王刘揖,更是坠马而死,绝嗣国除······”

略有些唏嘘得说着,刘彭祖不忘侧过身,面带随和的望向弟弟刘胜。

“梁王叔和父皇,同我们两兄弟一样,是一母同胞;”

“早在孝惠皇帝时,皇祖父还是代王的时候,父皇就和梁王叔亲密无间。”

“而且现如今,梁王叔,已是父皇唯一在世的手足兄弟了。”

听着兄长深情款款的道出此言,刘胜也不由缓缓一点头。

对于民间的寻常百姓,亦或是豪门望族而言,同父异母的兄弟,和同母胞兄弟之间,或许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对于皇室,尤其是众皇子而言,‘是不是一个妈生的’,却几乎是衡量双方情谊的唯一标准。

就拿刘胜来说,无论心里有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在兄长刘彭祖面前,刘胜都不会有丝毫顾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而到了刘非、刘余那几个哥哥面前,刘胜就要开始留个心眼了;

若是到了大哥刘荣,以及老二刘德、老三刘淤那哥儿仨面前,刘胜更是要时刻注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生怕祸从口出。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其实也非常简单:对于皇子而言,一个妈生的,才能算是一家人。

毕竟再怎么说,民间的兄弟之间,就算有‘不是一个妈生的’的顾虑,但好歹都生长在同一个父亲身边;

就算有隔阂,也不会太明显。

但对于生长在皇宫中的皇子们而言,‘父亲’这个角色,却几乎从未曾出现在自己的人生当中。

这就使得皇子们心中的‘家’,指的就只能是和自己、母亲生活在一起的同母兄弟。

至于其他后宫嫔妃生的孩子,好一点的,就是同刘胜兄弟俩与刘非、刘余一样,像是邻居,又或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

差一点的,就是同这几人,与凤凰殿那三位哥哥一样:名义上是兄弟,可实际上,一年半载都凑不到一块儿去。

而梁王刘武,非但是当今刘启唯一的同母弟,同时还是刘启唯一在世的弟弟;

从这个角度来看······

“等以后,我们兄弟二人,也会像父皇同梁王叔那般亲密的。”

正思虑间,刘彭祖的低语声传入耳中,惹得刘胜下意识侧过头。

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般,丢下一句‘现在就不亲密了?’,刘胜便又别过头去,望向上首,正被窦太后、天子启二人夹坐在中间的梁王刘武。

——刘胜总觉得:这件事儿,恐怕并没有这么简单。

酒过三巡,天子刘启再三嘱咐刘武‘明天一定要去未央宫’,便借口不胜酒力,从席间退去;

而在刘启离开之后,笼罩在几位皇子心头的阴霾似也散去,兄弟几人开始次序上前,给刘武祝酒。

看着一盏又一盏宫酿紫金醇,被上前祝酒的哥哥们一饮而尽,刘胜只一阵止不住的咽口水,别提有多羡慕了;

待兄弟九个都上前,同刘武打过招呼之后,老二刘德却是被刘武拉在身边坐了下来。

当着窦太后、馆陶主刘嫖,以及其余众皇子的面,叔侄二人便开始谈论起诗赋,不一会儿就有些惺惺相惜,相见恨晚起来。

“也正常;”

“老二素来喜好文赋,和梁王叔也算是志趣相投。”

感受到刘胜逐渐古怪的目光,刘彭祖随口解释了一句;

但在刘彭祖这一声解释之后,刘胜望向王叔刘武,以及兄长刘德的目光,却是愈发古怪了起来。

“老二······”

“梁王叔······”

“皇祖母·········”

目光涣散的发出几声呢喃,又思虑片刻,刘胜便不着痕迹的扫视起殿内众人。

很快,刘胜便发现了端倪。

——老二刘德,借‘文赋’之名坐在刘武身侧,叔侄二人推杯换盏,好不愉悦;

老三刘淤,则在一处很容易让人忽视的角落,虽是独自一人落座,但就在刘淤不远处,官复原职的中大夫袁盎,也不时和刘淤遥相共饮。

而皇长子刘荣,则是在太子詹事窦婴的陪同下,赔笑于馆陶主刘嫖身侧,纵是被刘嫖夹枪带棒的话语击中,面上也始终是恭敬之色。

“唔······”

“原来如此吗······”

若有所思的将目光从大哥刘荣身上收回,又看了看上首,已是喝的有些面色涨红的王叔刘武,刘胜终是侧过头,朝天子刘启离去的宫门外看去。

“大哥是想借梁王叔,修复和东宫之间的关系;”

“至于老二、老三,也只是大哥的卒子。”

“——那父皇呢?”

“父皇今日的所作所为,难道正如兄长所说的那般,只是和梁王叔兄弟情深?”

“在父皇的脑海中,真的有‘情谊’二字吗······”

第072章 兄弟齐心,三百来斤 “陛下。”

次日午时前后,从宿醉中醒来的梁王刘武便按照约定,出现在了未央宫宣室正殿;

语调平和的一声拜喏,却只惹得天子刘启嘿笑着站起身,拉着刘武的手臂,便朝殿外走去。

行走在宣室、温室、清凉三殿之间的宫道之上,梁王刘武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思虑之色;

良久,待刘启率先在一处护栏前停下脚步,刘武才略带迟疑的上前,对刘启稍一拱手。

“臣弟昨日进城,陛下不惜天子的身份,出城二十里盛迎,臣弟惶恐之余,也只有感激涕零;”

“但陛下不应该让臣弟乘坐御辇,更不应该冒着坠车的风险,亲自为臣弟御辇啊~”

“臣弟,何德何能······”

“诶~”

不等刘武话音落下,就见刘启满是唏嘘得叹出一口气,轻笑着上前,将刘武的手拉到自己的双手间,再轻轻拍了拍。

“咱们兄弟俩之间,不说这些;”

“什么御辇,什么天子、君臣,那都是虚的。”

“唯有你我兄弟二人的情谊,才是真的。”

“可是······”

“就这么说定了。”

刘武刚要出言反驳,就见刘启立刻出声打断,将刘武的手又轻轻捏了捏,便朝刘武递去一个只有兄弟二人才看得懂的狡黠目光。

“昨天的事儿,千万别跟母后说。”

“咱兄弟二人心里头知道就行,嗯?”

听闻此言,刘武第一反应还是想要开口;

但在看到刘启望向自己的目光,以及语调中,那毫不加以掩饰的亲近之意时,刘武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也终是为一抹独属于兄弟二人的默契所取代。

“弟,明白了······”

感受到刘武情绪的起伏,和逐渐放松下来的心情,刘启也终是笑着点了点头;

回过身,满是唏嘘感怀的望向未央宫内林立的宫室,天子刘启的目光,终还是停留在了宣室殿正北。

“那个地方,老三还记得吗?”

说话间,刘启稍抬起手,朝不远处的椒房殿一指,却也惹得刘武面色稍一紧。

“弟记得。”

“当年,大哥就是在椒房殿外,和吴王太子起了争执······”

委婉给出答复,刘武的面色便再度有些拘禁起来,嘴中没吐出一个字,刘武都不忘小心打量着刘启的面色变法,生怕把这位皇帝哥哥给惹恼了;

刘启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刘武的神情变化,只悠然发出又一声叹息,嘴角也随即挂上了一抹满带自嘲的苦笑。

“这些年,我总是很忌讳有人提起这件事;”

“但私下里,我也经常反思自己的过错。”

“——当年那件事,我做的,实在有些太过荒唐了。”

“就算当时只有十几岁,我也好歹是储君太子的身份;”

“就为了一盘棋,便抡起棋盘砸死吴王太子,实在是有些辜负父皇的期许······”

听出刘启语调中的自责,刘武面上顾虑之色顿消;

几乎不做任何思考,便赶忙上前,走到了刘启的身侧。

“要我说,大哥也不必太过自责。”

“——当年那件事,分明就是那吴王太子太过蛮横,棋下不好不说,还输不起!”

“单就是他骂大哥的那几句腌臜话,就算大哥不杀他,弟也定会拔剑挑了他!”

却见刘启闻言,面上仍是一抹满是愧疚的苦笑,只目光深处,稍深处一抹不易察觉的心安。

自顾自摇头苦笑片刻,刘启终还是侧过身,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圈周围;

确定周围没有靠的太近的禁卒、宫人,且刘武也看到自己‘确认周围’的举动之后,刘启才笑着躬下身,将头贴在了刘武耳侧。

“当年那件事,是我做的不对;”

“但这件事也足以说明:关东那些个宗亲诸侯,和你我兄弟二人,也从来都不是一条心!”

“终究不是一家人;”

“朕再怎么怀柔、再怎么退让,他们那比冰块还凉的心,朕都捂不热啊······”

看着刘启面带忧愁的道出这句话,刘武的眉头之上,也只涌上一抹深深地赞许。

待片刻之后,刘启又指出导致这个状况的根源时,刘武的面容之上,更是只剩下满满的赞同。

“想当年,孝惠皇帝绝嗣,诸吕外戚趁着吕太后驾崩,趁机想要谋夺社稷;”

“好在公卿大臣还忠于太祖高皇帝,才没让吕氏,坐了我汉家的江山。”

“但诸侯大臣共诛诸吕,齐哀王刘襄,是出了大力气的。”

“——叛乱平定之后,哀王没能入继大统,反倒是父皇被百官公卿迎立,齐王那一家子,至今都还对咱们家怀恨在心。”

“齐王一家如此,其他几家对于父皇入继大统,也大都不是很服气。”

几句话的功夫,刘启的面容便有些严肃起来,望向刘武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深深地凝重。

“再加上当年,朕一时湖涂,不甚杀了吴王太子;”

“——而吴王那个老贼,却借着此事称病,再也没有朝觐长安!”

“先皇也因为理亏,并没有对吴王太过苛责,反而赐予吴王鸠杖,下诏特赦吴王可以不朝长安。”

“至今为止,吴王刘鼻,可是已经有十几年,没有来长安朝见天子了······”

说到最后,刘启面上唏嘘之色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望而胆寒的阴戾。

“老三应该知道,刘鼻老儿不朝长安,究竟意味着什么······”

听着刘启这一番话语,刘武只若有所思的连连点头不止;

待看见刘启面上流露出的阴戾,刘武更是感同身受般,摆出一副愤愤不平的神容。

“大哥不必担心。”

“《削藩策》的事儿,弟已经听说了!”

“只要大哥一声令下,别说是梁国的六万精锐武卒了,便是弟,也必然会身先士卒,为大哥砍下刘鼻老儿的项上人头!”

刘武毫不拖泥带水的表态,自是惹得刘启面色立刻回暖,满是欣慰的笑着点点头。

但在听到《削藩策》三字之后,刘启却又面色稍一滞,而后便羊装随意的摇头一笑,再次将头侧了过去。

“老三刚到长安,倒也不急着聊这些;”

“近些日子,老三就好好陪陪母后,再于长安好生游玩一番。”

“至于吴王的事儿么······”

“嘿!”

“咱兄弟二人,有的是机会细谈。”

第073章 货带来了吗? 日暮时分,未央宫内;

不时来往于宫室之间的宫人、禁卒,虽仍铭记着自己肩上的职责,但所有人的面上,都无不是一副喜笑颜开的神情。

——此时此刻,天子刘启和梁王刘武,正于宣室殿对饮!

没了外人插话,兄弟二人喝的好不痛快,酒一盏接着一盏灌下肚,肉一口接着一口送入嘴;

硕大的宣室殿内,不时发出兄弟二人爽朗的笑声。

至于宫人、禁卒中郎们的喜悦,倒也不是被这兄弟二人的情真意切所感染;

——而是梁王刘武,简直大方到有些离奇!

价值数百金的玉佩,一言不合就丢给斟酒的婢女!

通体都以金石珠玉点缀的佩剑,一个高兴就送给殿门外的中郎!

至于宫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梁王进未央宫这才几个时辰,未央宫内,就起码有不下十名太监寺人,受到了梁王的赏赐!

眼下,宫里头都在传:梁王国富,财富根本就花不尽!

只要能在这位大王面前,开口说上那么两句漂亮话,那就很可能获得半辈子都赚不到的赏赐!

连带着,这位大王在宫中的风评,也是立竿见影的好了起来。

此刻,几乎整个未央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宣室殿,正饮酒作乐的刘启、刘武兄弟二人身上;

以至于,当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宣室殿不远处的广明殿外时,负责宫中戒严的禁军武卒,竟没有一个人发现······

·

来到殿门外,深吸一口气,又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圈周围;

确定周围没人,便见刘胜勐地猫下腰,贴着墙根,就悄默默朝一侧的殿墙拐角摸去。

等来到目标地点,从拐角探出头,看清那‘来人’的面庞,刘胜才沉沉一点头,贴着墙根左右戒备起来。

“货带来了吗?”

一声低沉的询问,自惹得那来人沉沉一点头,提起手中的包裹拍了拍。

就见那来人也和刘胜一样,鬼鬼祟祟的不住打量着周围;

目光如雷达般,在周围几十步的范围来回查探,嘴上却也没忘问道:“钱带来了吗?”

“没带在身上,跟我进去取。”

低下头,迅速瞟一眼那个包裹,刘胜便又赶忙将目光移开,继续扫视着四周;

却见那来人闻言一愣,而后便心下一急!

“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吗!”

“——这东西在宫里头,那可是稀罕物,不好弄到的!”

“我要是进去取钱,万一被人看到了······”

听着来人明明惊诧、愤怒,却又根本不敢发出太大声响的话语,刘胜也不由稍一愣;

感受到愈发诡异起来的氛围,刘胜也终是直起身,满是无语的望向眼前的‘来人’。

“五哥;”

“至于吗······”

“——不就一张地图吗?”

“你这,搞得跟贩子接头似的······”

被刘胜一语道破身份,老五刘非却似乎还是不愿从‘交易现场’的氛围中抽出身,只咬牙切齿的望向刘胜。

“别叫我五哥!”

“这要让人听了去······”

“——有完没完?!”

不等刘非‘戏兴’大发,刘胜便无情的开口,打断了刘非戏精俯身的施法前摇;

面色满是古怪的白了刘非一眼,便见刘胜默然回过身,径直就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一张地图,换一块金饼;”

“要钱,就随我进去取。”

丢下这句话,刘胜便再也没有回头,自顾自进了广明殿的大门;

而在刘胜身后,目睹刘胜头也不回的离去,刘非无奈之余,也只好赶忙跟了上去。

·

“好好看看,好生瞧瞧;”

“这可是我从宫外头找来的,好东西!”

见刘非仍旧沉寂在贩子的角色当中,刘胜也只无语的白了刘非一眼,便将刘非带来的那张地图摊开;

至于一旁的刘彭祖,则是在欲哭无泪的支付完弟弟刘胜‘货到付款’的包裹之后,也随刘非上前,来到了刘胜身边。

“嗯?”

“关东诸国疆域图?”

刘彭祖略带疑惑的一声询问,只惹得刘非再度戏精俯身,开始全方位无死角的剖析起自己带来的货究竟有多‘纯’;

唯独刘胜,神情满是严肃的在这份地图上仔细看了一番,又拿手指在地图上左右滑动许久,才终是发出一声若有所思的感叹。

“原来如此······”

“——我汉家在函谷关外的最后一道防线,便是梁国?”

听闻刘胜此言,正听刘非吹嘘‘货物品质’的刘彭祖不由得一愣,目光中也立时涌上一抹了然。

至于兄弟二人身旁,仍喋喋不休的刘非,也是闻言而兴又起,声情并茂的给兄弟二人,解释起这块地图所暗含的‘信息’来。

“你们看啊;”

“关东,其实就是函谷关以东,主要指的,就是咱家设在函谷关外的宗亲诸侯国。”

“北起长城,南至五岭,西到函谷,东,则到东海;”

“有北方边境的燕、代、赵三国,东部沿海的齐、楚、吴三国,更靠近函谷关的梁、淮阳、淮南三国,以及最南方的长沙国。”

“——长沙国以南,就是五岭;岭南,便是百越之地了,也就是赵佗的南越国。”

不知是不是地图这个东西,与军事有关的缘故;

在讲解起这份地图的时候,刘非本还有些浮夸的气质中,陡然带上了一些令男儿热血沸腾的东西。

大致介绍完关东列国的方位之后,刘非脸上,更是涌现出一抹与年纪严重不符的郑重。

“当然了,过去的齐国,已经分出了如今的济南、济北、胶东、胶西、城阳、淄川六国;”

“曾经的淮南国,也分出了庐江、衡山二国。”

“而这十家宗亲诸侯,外加上北方的燕、代、赵,沿海的吴、楚,中部的淮阳,以及南方的长沙国。”

“这十七家宗亲诸侯,无论是其中哪一个有意起兵,最终,都必然会试图从函谷关方向,争取攻入关中!”

“而反叛的关东诸侯兵临城下,叩关函谷前的最后一道障碍······”

说到最后,刘非面上只一片肃杀之色,用手指在地图中间靠坐的位置重重点下。

“就是这里!”

“——梁都:睢阳!”

“只有攻破睢阳城,反叛的关东诸侯,才能在保证麾下叛军没有粮道断绝的危险、没有后顾之忧的前提下,出现在函谷关外!”

第074章 梁都睢阳,关乎宗庙、社稷! 随着刘非这番专业角度的见解,纵是对这个时代,关东各诸侯国的地理位置不甚熟悉,刘胜也缓缓点下头。

过去这十来年,作为皇子的刘胜,在宫中接受的,是仅次于储君标准的精英教育;

不单是刘胜一人,每一个流淌着刘启血脉的皇子,也都接受了同样等级规格的教育。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

——不同于后世很多朝代,汉室的皇子长大后,都是要封王的。

而且这里的封王,不是后世那种当猪养的藩王、亲王,而是有实权,乃至绝对自主权、自治权的诸侯王!

用当下的话来说,就是:开国家,建社稷。

毫不夸张的说,这种等级的教育,完全可以理解为:关东诸侯,人均准储君;

万一将来的某一天,长安的天子有个三长两短,又恰好没儿子能继承江山,那关东诸侯基本有一个算一个,随便拎一个回来,就能顶上天子的位置。

这么做的原因,自然是为了保证:无论发生多么出人意料的状况,都能保证汉家社稷,始终握在刘氏手中。

还真别说!

二十几年前,这道保险锁,真就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孝惠皇帝刘盈驾崩,而后‘绝嗣’,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第四子的代王刘恒,就成为了朝臣百官口中的‘忠厚长者’,得以入继大统。

后来的事,大家伙就都很熟悉了;

代王刘恒入继大统之后,毫不迟疑的开始‘过河拆桥’!

顶着老实人的名头,将那些以为他好欺负、好拿捏的老臣治了个服服帖帖,短短几年就坐稳皇位不说,最后还捞到‘太宗’的庙号,以及‘文’的谥号。

尤其是刘恒驾崩之后,天下百姓无不是伤心垂泪,比太祖刘邦驾崩时还要难过。

就这质量,放在后世随便哪个朝代,你说他原本是储君太子,恐怕都没人信!

但对宗亲诸侯,以及还没成为诸侯的皇子们,维持如此超高等级规格的培养标准,自然也导致了一些负面影响。

这个负面影响,正是后世那些朝代,宁愿把宗亲、藩王当猪养,也不愿意好好培养的原因;

同时,也正是眼下,长安朝堂出现《削藩策》的重要原因。

——宗亲‘质量’太高,对中央造成的威胁,实在是大的有些离谱······

说回眼前这份地图;

过往接受到的精英教育,足以支撑年仅十一岁的刘胜,看懂这样一份只有各诸侯国,以及各国首都标记的简略疆域图。

但就像后世,只有国家标记,却没有地形、地貌的世界地图一样,寄希望于刘胜从这样一张疆域图,看出关东诸侯国‘反叛时可能遇到的阻碍’,显然还是有些困难。

就比如刘非方才,说到的那句‘想出现在函谷关外,就必须先拿下睢阳’,刘胜就不是很能理解。

“诶,五哥;”

“我怎么记得睢阳城,并不处在什么隘口之类的要害位置啊?”

“拿不下睢阳,叛军难道就不能绕过睢阳城,直接绕道突袭函谷关吗?”

略有些不解的道出疑惑,刘胜不忘低下头,又指了指地图上,位于函谷关以东、睢阳城以西的那块区域。

“再者说了,就算拿下睢阳,挡在叛军眼前的,也还有荥阳,乃至东都洛阳!”

“甚至再退一步说:就算关外全丢了,不也还有函谷关吗?”

“我记得战国之时,关东列国合纵,也曾几次三番打到函谷,最后不都被秦国,挡在了函谷关外?”

“父皇大可直接在函谷关重兵驻守,何必对梁王叔那么······”

刘胜满是困惑的提问,惹得一旁的刘彭祖也暗自点点头,旋即将同样疑惑的目光,投向眉宇间,已然带上些许杀伐之意的五哥刘非。

在其他方面,就算八个刘非绑在一起,或许都比不过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中的任何一个;

但唯独这战阵、行伍之事,现在这个年纪的兄弟二人绑在一起,恐怕也比不上刘非的一半。

见两个弟弟都对此感到困惑,刘非却并没有再谈笑,面上更是涌现出一片酷似当今刘启的郑重、严肃。

“如果如今的汉室,和战国时期的秦国一样的话,那确实如小九所说:父皇完全可以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函谷关的固守之上。”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只要函谷关不失,那无论关东闹的再乱,战火也基本不会波及关中。”

“但至关重要的一点,却被小九忽略了······”

说到这里,刘非便面色严峻的抬起头,望向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担忧。

“——我汉家,不是‘汉国’!”

“关东诸侯若是举兵反叛,只要能把叛军送到睢阳城,那立刻就是天下大震!”

“若睢阳城破,那叛军,都别说攻下函谷关了;”

“但凡是叛军出现在函谷关外,并顺利结阵、扎营,那父皇身下的皇位,恐怕就要开始烫屁股了······”

说着,刘非不由又深深看了看兄弟二人,旋即皱眉低下头,将手在地图上稍扫了一圈。

“再者:就算有宗亲反叛,也不可能是全反,总会有那么几家忠良,会在彼时发兵勤王,驰援函谷。”

“如果睢阳丢了,那关东那些没有反叛的诸侯,和北方边关的卫戍部队,就算想前去支援,也很难突破叛军的防线。”

“所以,为了确保将麾下叛军,顺利送到函谷关外的同时,又确保身后,不会被前来支援其他诸侯国兵、边防卫戍部队夹击,叛军就必须先攻下睢阳;”

“只有攻下睢阳,叛军才能掌控梁国全境,并再无后顾之忧,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函谷关上。”

“换而言之:如果真的有宗亲诸侯王反叛,那睢阳城,就等同于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睢阳城在,宗庙、社稷就在;”

“睢阳城破,则关中必乱,朝野内外暗流涌动,宗庙、社稷难安。”

“父皇,也就很难再安稳的坐在皇帝的位置上了······”

第075章 刘荣:父皇疯掉辣! 送走忧心忡忡的五哥刘非,刘胜心中的疑惑也终于解开。

“原来如此!”

“原来是因为睢阳的重要性,父皇才对梁王叔那么亲近!”

毫无顾虑的发出一声惊叹,刘胜便满是鄙夷的抬起头,朝殿室外仅数百步之外,仍灯火通明的宣室殿看去。

——这才说的通!

什么兄弟情深,什么久别重逢,都是虚的!

用之如锱铢,弃之如敝履,这才是天子刘启的人设!

看出刘胜望向宣室殿的目光中,那毫不加以掩饰的鄙夷,刘彭祖心暖之余,也不由得讪笑两声。

“呃,咳咳······”

“这真情实感嘛,应当也是有的。”

“就是有多少真感情,恐怕也只有父皇知道了。·····”

神情略有些僵硬的说着,刘彭祖仍不忘从身后拍拍刘胜的肩头,待刘胜回过身,又满是诚恳道:“阿胜放心;”

“咱们兄弟俩,不会像父皇和梁王叔那样的。”

“而且父皇肩上,扛着天下数千万百姓的生计,也不容易······”

听闻刘彭祖此言,刘胜却只漠然摇了摇头。

自顾自走出殿室,来到门外的躺椅上坐下身来,刘胜却并没有立刻躺下去;

面色阴沉的思虑良久,刘胜才悠然开口道:“兄长不用担心我。”

“父皇薄情寡义,我早就心中有数;”

“只要母亲在身边,父皇凉薄也好、虚伪也罢,我都不在乎。”

“我只是在想:父皇这么做,对于梁王叔而言······”

“——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笃定的道出结论,刘胜只将身子坐的更直了些,昂起头,满是严肃的望向身前,仍带有些许错愕的刘彭祖。

“兄长想想;”

“——梁王叔昨天到长安,父皇亲自出城二十里相迎!”

“就这份荣耀,有汉以来,还有谁人有过?”

“就更不用说父皇让梁王叔乘御辇,亲自驾车送梁王叔入长安了。”

说到这里,刘胜不忘侧过身,朝夜幕之中,仍闪耀着耀眼灯光的宣室殿一昂首;

“梁王叔昨日才到,皇祖母当即设下宫宴,开了一坛宫酿紫金醇、午时刚过就开始‘晚宴’不说,甚至还留梁王叔留宿长乐!”

“——这都还能勉强理解为:皇祖母,确实是太思念梁王叔了;”

“可今天,梁王叔宿醉未醒,就又被父皇召入未央,这大半夜还在饮酒作乐,分明又是要留梁王叔在未央过夜!”

“这般骇人的亲近,兄长,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刘胜低沉的语调,也是惹得刘彭祖的面色愈发严峻了起来;

但在漫长的思虑过后,刘彭祖终还是摇头一笑,在刘胜身旁的躺椅上坐了下来。

“真要说起来,父皇出城二十里相迎,又亲自为梁王叔御辇,今夜又要留梁王叔于宫中过夜;”

“此间种种,确实都有些骇人听闻。”

“但方才,五哥不是说了吗?”

“——睢阳,很重要!”

“在睢阳做王的梁王叔,更重要!”

“眼下,朝堂之上,老师已经不再阻止《削藩策》;”

“这就意味着关东宗亲诸侯,尤其是吴王刘鼻反叛,怕也只不过是三两年内的事。”

“父皇想让梁王叔在叛乱爆发之后,固守,甚至死守睢阳,自然是要和梁王叔多多亲近才行。”

“毕竟除了情谊,父皇,还有什么东西能给梁王叔呢?”

“对于如今的梁王叔而言,又有什么东西,能让梁王叔对父皇感恩戴德,不惜死战,也要在叛乱中守住睢阳?”

几乎是在刘彭祖这句话刚说出口的一瞬间,刘胜便下意识想要开口;

但在短暂的思虑之后,刘胜终还是排除了那个荒唐的念头。

如今天下,宗亲诸侯国十几家,要说最富庶的,便是商业发达的齐国,凭铸钱、煮盐牟利的吴国,以及镇守关中门户的梁国了。

作为当今天下,最富庶的三个宗亲诸侯国当中,较其余二者又更胜一筹的梁王,对于如今的刘武而言,财富,早就已经变成了一串冰冷的数字;

除了财富,还有什么东西,能收买一个成年男性?

女人?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梁王刘武,就是个大情种?!

从十四岁,娶到如今的梁王后开始算起,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梁王刘武生下子、女各五;

而这五子、五女共十个子嗣,无一例外,全是刘武和心爱的梁王后李氏所生!

在这样一个大情种眼里,女人?

呵······

财富,刘武不缺;

女人,刘武不要——人家早就找到了真爱;

对于这样一个男人而言,唯一可能打动他的,也就只剩下权力。

但在‘权力’层面,刘武,也已经接近天花板了······

难不成,还要让刘启为了收买亲弟弟,就······

“嘶~”

“不能吧?”

“父皇再蠢,应该也不会蠢到······”

自言自语刚说出一半,刘胜便只觉一阵心惊肉跳!

——因为此刻,很少出现在广明殿内,甚至都没怎么来过广明殿外的皇长子刘荣,却在这夜半时分,慌不择路的跑到了刘胜身前!

在刘胜满带着不祥预感的目光注视下,就见平日里温润如玉,永远都不会丧失表情管理的公子荣,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面容,一下跌跪在了刘胜面前!

待兄弟二人上前,合力将刘荣从地上扶起,又见刘荣都顾不上捋顺鼻息,只一把抓住刘胜的手,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父···父皇······”

“方···方才······”

“父皇······”

看着刘荣满是惊骇的面容,又含湖其辞的说不清楚一句话,刘彭祖只伸手抚了抚刘荣的后背。

“大哥别急,慢慢说;”

“可是父皇酒吃多了,摔着、磕着了?”

却见刘荣闻言,只赶忙摇了摇头,又抓紧深呼两口气吸,才将呼吸捋顺了些;

也几乎是在呼吸捋顺的同一时间,即将获立为储的皇长子刘荣,竟毫不迟疑的跪倒在了刘胜面前!

“小九!”

“这件事,只有小九能帮到为兄了!”

“小九无论如何,都要去长乐宫······”

三言两语之间,刘荣的语调中便带上了哽咽,面容之上,惊骇之色却是越来越深;

见此状况,刘胜自是赶忙将刘荣地上拉起来,强自按捺住心中的不祥预感。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父皇骂大哥了?”

“还是······”

“父、父皇!”

“片刻之前,父皇在席间,言辞恳恳的告诉梁王叔!!”

“——说父皇百年之后,要立梁王!!!!”

第076章 待朕百年,传位梁王!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之前;

宣室殿内,天子刘启、梁王刘武兄弟二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早已喝的满脸通红。

用于盛酒的铜盏,早就不知被兄弟二人扔到了何处;

原本整齐排列在殿内东、西两侧的桉几,此刻也尽是东倒西歪;

喝到兴起,兄弟二人索性也顾不上什么君臣、兄弟之礼,当着殿内宫人的面,就大咧咧躺在了殿室正中央。

“喝不动了~”

“老了~”

“哈,老了······”

呵笑着平躺在宣室殿正中央,感受着腹部传来的重量,刘武只下意识抬起头;

待看见兄长刘启的一条腿,已经毫无顾忌的放在了自己肚子上时,刘武才又将脑袋放松,心情舒畅地躺了回去。

“大哥不老~”

“大哥怎么会老呢?”

“大哥啊~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呕!”

“咳咳咳······”

三两句话的功夫,刘武就觉一阵天旋地转,肺腑一阵翻涌;

为了不‘御前失礼’,刘武也只得赶紧坐起身,顺手抓过一只水碗,咕噜噜灌下一口。

大半碗水灌下肚,嘴里的酒气也小了些,刘武这才缓缓躺回地上。

“大哥今年,应该是三十三了吧?”

“嗯;”

“虚三十四了。”

刘武话音刚落,就闻天子刘启略有些含湖的做出答复,旋即稍叹一口气,将双手垫在脑袋下面,静静的望向宣室殿顶部,那刻着精美花纹的天花板。

“三十四咯~”

“眼看着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再看看那些个混小子,没一个靠得住的······”

“诶,老三;”

“你那几个小子怎么样?”

“可有成器的?”

听闻刘启这一声语调满是随意的一问,刘武的嘴角之上,只悄然涌上一抹浅浅笑意。

“弟弟命好,娶了个好女人;”

“眼看着,弟也要三十而立了,于王后举桉齐眉,阖家和睦;”

“子、女各五,也都还算孝顺······”

感受到刘武语调中,不由自主带上的温柔,刘启也不由嘿然一笑。

只片刻之后,刘启那脸颊微红,又满带着欣喜、开怀的面容之上,莫名带上了一抹唏嘘,和担忧。

“唉······”

“这些年,实在是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最开始,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个慎夫人,生下个老四,就险些让父皇易储另立!”

“后来,老四坠马而亡,贾谊贾长沙,却也自那事之后,抑郁而终。”

“到前年,父皇驾崩;”

“我明明是新君即立,但眼看着······”

说话得功夫,刘启的眉头便应声皱起,毫无征兆的坐起身,面色扭曲的捂住了腹部!

见刘启这般模样,侍奉于一旁的宦者赶忙上前,将刘启从地上扶起;

扶着刘启,回到上首的御榻上坐下身来,不片刻之后,便是一碗大老远就散发出苦味的乌黑药汤,被端到了刘启面前。

“陛下今日,吃酒吃的太多了······”

老宦官低声一语,却只惹得刘启满是随意的摆了摆手。

“无妨;”

“老三难得回来一趟,朕高兴。”

左手摁住腹腔,朝刘武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出这么一句话,刘启便再次皱起眉,一口一口喝起汤药。

到了这一刻,刘武的醉意也散去大半,神情满是忧虑的走上前。

“大哥这?”

“可是前些年的胃疾······”

“咳咳咳!”

不料刘武话音未落,刘启便勐地咳嗽起来,惹得殿内众人纷纷一惊!

待抬起头,看清刘启悄然眯起的眼角时,众人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而后在那宦者的引领下,次序推出了宣室殿。

待殿内再也不见第三道人影,刘启才终是咬咬牙,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感受着唇齿间的苦涩,刘启的眉宇间,却是莫名涌上一抹唏嘘感叹之色······

“老四在的时候,父皇对我,那几乎是每日都要责骂的;”

“再加上宫里宫外,都在传父皇打算立老四为储,我也就不敢多惹是生非。”

“太医当时就曾说过:我的胃疾,应该尽早调养。”

“可那时候,我实在是担心,父皇会以我‘体弱多病’为由,把老四推上储位······”

说着,刘启也不由摇头叹息着,将手中药碗放回面前的御桉之上。

“就这么一拖再拖,拖到最后,老四没了;”

“慎夫人也本分了,我这储位,也总算是坐稳当了些;”

“可刚打算调养,却又被父皇,赋予了监国太子的责任。”

“就这么一直拖到了现在,眼下就算我想要调养,也再也没有调养的时间了······”

随着刘启的话语声,刘武也不由有些哀伤起来,望向刘启的目光,更是带上了些许复杂。

刘启有胃疾,刘武当然知道。

——这是当年,先皇刘恒还是代王的时候,身为王子的刘启在代王宫,吃了上顿没上顿,硬生生饿出来的!

若非如此,彼时才刚二十几岁的先皇刘恒,也不会枉顾自己‘诸侯王’的崇高身份,光明正大的在王宫里种庄稼。

而当时的刘启之所以会挨饿,就是因为那些被分配给刘启的口粮,都被刘启让给了幼弟刘武······

“陛下······”

满是哀伤的一声轻呼,刘武眼眶也随之一红;

却见刘启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而后缓缓在御榻上侧躺下来。

“我这身子骨,只怕也是没几年咯~”

“就是不知道刘荣那个臭小子,究竟能不能出息,能不能安安稳稳坐上这个位置······”

似是随意,又似是自嘲般道出此语,便见刘启满带着疲惫,平躺在御榻之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老三呐~”

“真要有那么一天的话,你这做叔叔的······”

“嗨;”

“罢了。”

“——让老三去帮那竖子,还不如,直接让老三坐上去呢······”

“嗯······”

“我死了······”

“就让老三·········”

“坐这位置吧·········”

随着这番音调愈发微弱的声线传入耳中,刘武本满带着哀伤的面容之上,只陡然涌上一抹骇然!

下意识抬起头,却见刘启只平静的躺在御榻之上;

硕大的宣室殿内,也随即响起刘启一阵微弱,却又让人莫名心安的规律鼾声······

第077章 为什么不说实话?! “这些话,大哥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深夜,广明殿后殿;

在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的安抚下,刘荣的情绪好不容易稳定了些,却又因刘胜这随口一问,而再次激动了起来。

“我!”

“那个!”

“他······”

一看刘荣这架势,兄弟二人心下便有了数。

——这消息,只怕是天子刘启身边的人,传给刘荣的。

想来也正常;

虽说刘启继位已经一年多,却始终没有册立储君,但在薄皇后至今都没能生下嫡子的前提下,刘荣距离储君太子的位置,其实早就只差一封册立诏书了;

毫不夸张的说:刘荣这个太子,那基本就是板上钉钉,十拿九稳。

既然如此,那天子刘启身边,有一些良禽择木而栖,或者说‘为未来早做谋划’的聪明人,想要和刘荣建立友好的关系,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当然,这些人大概率不会帮刘荣太大的忙;

尤其不可能帮助刘荣,成为刘汉版的李二。

但有事没事,给刘荣送个消息、提前打个招呼之类,总还是不在话下的。

看出刘荣有些‘难以启齿’,似是很不愿意透露消息渠道,刘胜倒也没多问;

暗下稍一思虑,便神情严肃的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大哥刘荣。

“这件事,如果大哥是从‘不该听到’的地方听来的,那最好,还是装作不知道吧;”

“若是让父皇知道,自己身边发生的所有事,都能被大哥知晓的话,那对大哥来说,恐怕不是好事。”

沉声道出一语,便见刘胜又低头沉吟片刻,方又继续道:“就算不是这样,大哥也不用太着急。”

“——毕竟父皇和梁王叔,从今天下午就开始喝,一直喝到这半夜三更,早就醉醉醒醒好几次了;”

“说不定就连梁王叔,都没把父皇这句话当回事儿。”

“即便梁王叔听进去了,父皇回头,也很可能会拿一句‘酒后说的胡话,做不得数’来搪塞过去。”

随着刘胜低沉平和的语调,刘荣也是比来时平静了许多;

只是在那张看似平静的面容之上,刘荣那双本该更澹然些的明亮双眸,此刻却仍带着满满的惊骇······

“关乎宗庙、社稷的事,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万一父皇真的有这个意思,又该如何是好?!”

“小九想想,如果父皇真有这个意思,那咱们兄弟几人,以后该怎么办?”

“如果父皇百年之后,真的立了梁王叔,那梁王叔,又怎会留我们的性命?!”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刘荣便已是有些绷不住面色,再次焦急了起来;

正要再开口,却见刘胜稍一抬手,旋即满是苦笑的低下头去。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没错;”

“但就算这是真的,咱们,又能怎么办呢?”

“难道我们做儿子的,还能悖逆父皇的诏谕?”

神情满是苦涩的发出一问,便见刘胜又是苦笑着一摇头,再度望向刘荣时,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调侃。

“大哥,这是关心则乱了~”

“——昨日那场长乐宫宴,大哥这么快就忘了?”

“正午时分开始的‘晚宴’,十年看不见一坛的宫酿紫金醇;”

“昨天夜里,梁王叔更是成了太祖高皇帝之后,第一个留宿长乐宫的男子!”

“就这份宠爱,即便事实真的像大哥所说:父皇真的有意立梁王叔,那大哥无论找谁帮忙,也绝不该找皇祖母啊······”

听出刘胜语调中的调侃之意,刘荣也不由得老脸一红;

但很快,那略有些惭愧的面容之上,便又涌上一抹无奈。

“这件事,确实是我没有考虑清楚;”

“但我之所以会认为,这件事应该找皇祖母,也正是因为小九方才,所说的那句话的缘故。”

“——如果父皇真的有这个心思,那我们做儿子的,是绝对没有出言反对的道理的;”

“至于朝臣百官,这件事,也只能寄希望于他们自己主动开口。”

“毕竟我还不是太子,如果主动联络外臣,那就是犯忌讳······”

“真到了那个地步,恐怕只有皇祖母、太祖母,能劝父皇回心转意了······”

随着刘荣仍带有些许焦急的话语声落下,殿室之内,便也随即陷入一阵漫长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刘胜才终是苦笑的点下头:“好吧;”

“明天,我去一趟长乐宫。”

“但如果我去了之后,还是没能见到皇祖母,更或是直接没能进宫,大哥可不能把这事儿怪在我头上?”

闻言,刘荣只强挤出一丝笑容,稍一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虽然话是这么说定了,但在刘胜这善意的提醒之后,兄弟三人也已是反应了过来。

——如果刚才,天子刘启真的说了‘朕百年后,传位梁王’这样的话,那明天早上,第一个走进长乐宫的人,必然会是梁王刘武!

而在刘武见过窦太后之后,其他人,尤其是皇子们,还能不能见到窦太后的面,恐怕就不好说了······

“好。”

“这件事,不论最终结果如何、无论明天,小九见没见到皇祖母的面;”

“——这个人情,大哥我都记下!”

“嗨~”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见刘荣终于镇定了下来,刘胜也没再刺激这位遭遇惊吓的大哥,随口敷衍了几句,便将刘荣送出了殿门外;

站在殿门外的高台之上,看着刘荣逐渐离去的背影,刘胜的注意力,才终于转移到了身旁,从始至终,都没有说出哪怕一句话的兄长刘彭祖。

“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刚一开口,便见刘彭祖面色陡然一沉,拉着刘胜的手臂,便着急忙慌回到了后殿!

走进刘胜的殿室,又一丝不苟的将门、窗关好,再将刘胜拉到里殿;

确定自己接下来的话,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之后,刘彭祖才终是将刘胜摁坐在地,居高临下的看向刘胜。

“为什么要骗大哥?”

“为什么不跟大哥说实话?!”

第078章 这台戏,只有一个观众 对于刘彭祖严厉的质问,刘胜并没有着急作答。

慢悠悠坐下身,又摇头苦笑一声,刘胜才慢条斯理的道出一句:“这‘实话’,就算看出来了,也不能说出口啊······”

“尤其,不能在大哥面前说·········”

听闻刘胜此言,刘彭祖面上仍是一片阴沉,在刘胜身侧缓缓坐下身;

却见刘胜又是摇头一笑,眉宇间,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苦涩。

“前些时候,父皇为了对付丞相,能狠下心,让晁错挖开太庙的墙;”

“如今,为了确保梁王叔忠于社稷,父皇自也就舍得下本钱,用一句‘朕百年之后’,来让梁王叔,为社稷死战睢阳。”

“——但有两点,能看出父皇的真实意图。”

“其一,这句‘朕百年之后’,是父皇酒后说出来的;”

“父皇给自己,留够了退路。”

“其二:为了确保叛乱爆发之后,睢阳城固若金汤,朝堂必然会在未来这段时间,调拨军械、粮草甚至兵马,来巩固睢阳城的防备;”

“这样一来,等关东诸国平定之后,梁王叔,就必然会成为父皇新的‘心病’。”

“换而言之:《削藩策》最后一个要削的,恐怕,正是梁王叔······”

说到最后,刘胜更是一阵摇头叹息不止,面容之上,也是带上了满满的唏嘘。

倒也不是说,刘胜和梁王刘武这个亲叔叔,私下里关系多么好;

又或是刘胜,对梁王叔刘武的未来,感到多么的不忍。

而是天子刘启在这件事情上,再次展现出了‘朕的原则就是没有原则,朕的下限就是没有下限’的态度,实在是让刘胜有些接受不能。

——先是为了扳倒丞相,就一言不合挖了自家先祖的庙墙;

眼下,为了平定叛乱,更是开始毫无顾虑的忽悠起了自己的亲弟弟······

“有父皇这样的君主,对天下百姓而言,或许是幸事;”

“但对我们来说,这样的父亲,实在是有些让人嵴背发凉······”

“毕竟谁也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这些亲儿子,会不会也成了父皇手中的棋子?”

满是唏嘘感叹的道出一语,刘胜终还是摇头叹息着,将那抹苦笑再度挂上脸庞。

听闻刘胜此言,刘彭祖面上愠怒却丝毫不减;

望向刘胜的目光,甚至更加严厉了些!

“既然知道父皇是在骗梁王叔,在大哥面前,为什么不把这些话一五一十说出来?”

“——连你我二人,都看的出父皇是在骗人,大哥难道就看不出来?”

“你这样骗大哥,大哥会怎么想?!”

仍带有些许恼怒的质问,却只惹得刘胜悠然抬头望向刘彭祖,又意味深长的一笑。

“兄长,还没看明白吗?”

“呵······”

摇头一笑,刘胜终是从座位上起身,晃晃悠悠走到刘彭祖身前,满带着苦笑跪坐下来。

“这,是一场戏。”

“——父皇亲自在长安城搭起台,并亲自开演的戏!”

“台下,只坐着梁王叔一人;”

“除了梁王叔,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被这场戏骗过去······”

刘胜说到此处,刘彭祖面上怒意稍散去些,望向刘胜的目光,也终是带上了些许疑虑;

就见刘胜自顾自唏嘘道:“这台戏,父皇是唱给梁王叔看的;”

“父皇想要梁王叔相信:那句‘朕百年之后’,是真的。”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梁王叔在叛乱爆发之后,为宗庙、社稷拼死奋战,不惜打烂整个梁国,也誓要将叛军,挡在睢阳以东。”

“只有相信了这台戏,彼时的梁王叔才会认为:寡人,不是在为陛下而战,而是为江山社稷而战;”

“——为属于自己的江山社稷而战!”

“但兄长有没有想过:这台戏,是父皇一个人,就能唱下去的吗?”

“没有我们这些‘惊慌失措’的皇子,这么一台戏,能骗得过梁王叔吗?”

听到最后,刘彭祖终于敛去面上怒容,只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开始暗自思考起来。

这件事,从表面上看,确实让人有些说不准。

但只要从《利益》的角度去分析,这件事,就一目了然了。

天子刘启想要什么?

——叛乱爆发之后,梁王刘武死战睢阳!

最好,在保证叛军无法攻破睢阳城的前提下,梁国和叛军拼个两败俱伤;

也省的战后,刘启再为梁国这头‘屠龙勇士’头疼。

而这一点,刘胜、刘彭祖两兄弟都能看出来,梁王刘武,显然也能看出来。

恐怕刘启自己也知道:那一句‘朕百年之后’,根本骗不到梁王刘武。

所以这场戏,需要刘荣、刘胜这些‘惊骇欲绝’的皇子们,来配合刘启唱完这台戏,把刘武骗过去。

只是······

“我明白阿胜的意思。”

“我也明白,大哥今天这一出,是为了配合父皇;未来这段时日,大哥应该还会再来这么几出。”

“可是!”

“就算是这样,阿胜也没必要在大哥面前······”

“——这场戏,不单是父皇,演给梁王叔看的!”

“也是大哥,演给我看的!”

不等刘彭祖说完,就见刘胜勐然抬起头,望向刘彭祖的目光中,更立时带上了满满的凝重!

“大哥刚才那模样,不是做给梁王叔看的,是给我看的!”

“大哥是在问我:小九,你愿不愿意拼着得罪太后,来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你愿不愿意主动出头,帮大哥我保下储位?!”

神情严峻的道出此言,殿室内,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刘胜那低沉到让人有些心惊的嗓音,才再次响起。

“过去这段时间,弟弟我,实在是出了太多风头······”

“尤其是太庙那件事·······”

“嗨;”

“木秀于林的道理,兄长肯定明白。”

“眼下,我只怕是已经被大哥盯上了······”

摇头叹息着道出这最后一句话,刘胜才如释重负的站起身,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这就是为什么平日里,我只愿意和五哥亲近的原因;”

“——因为只有五哥,不会算计人······”

“而大哥,看上去人畜无害,对谁都笑呵呵的;”

“但真要论起来,咱们兄弟九个,就数大哥城府最深。”

“被这样一位即将成为储君太子的‘大哥’盯上,这长乐宫,弟弟我是非去不可的······”

第079章 长乐宫内 “皇帝,真是这么说的?”

翌日清晨,长乐宫,长信殿。

窦太后略有些惊异的发出一问,却惹得一旁的梁王刘武连连点头。

“嗯!”

“陛下确实是这么说的!”

“孩儿原本也以为,陛下是昨日酒醉,才说了胡话;

“但今日早,孩儿临出宫时,陛下又特意提了一嘴。”

“陛下说:朕昨日说的话,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神情满是忐忑的道出此语,刘武只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坐的更直了些,面上丝毫看不出宿醉之后的萎靡。

——此刻的刘武,正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当中!

要不是身边还坐着母亲窦氏,刘武恨不能当场跳起来!

储君!

那可是储君之位!

纵观古今中外,谁人能在封建君王一句‘我死了之后,你继承皇位’的承诺前保持冷静?!

尤其是过往多年的情感,更是让刘武万般笃定:大哥刘启,绝对没有骗自己的道理!

比起兴奋到忘乎所以的刘武,窦太后显然更冷静些;

听出刘武语调中的兴奋难耐,窦太后面上只露出些许澹笑,眉宇间,却不由带上了些许戏谑······

“这件事,阿武怎么看?”

冷不丁发出一问,却惹得刘武顿时一愣,满是迟疑的望向窦太后,眉宇间,更是涌上阵阵孤疑。

“孩儿······”

“呃······”

“孩儿觉得,陛下这么做,当是有些不妥吧?”

“毕竟再怎么说,陛下也并非没有子嗣;这兄终弟及,实在是没有道理啊······”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但刘武的语调中,却分明带上了些许期待!

就好比后世,小孩看着长辈递来的红包,一边口是心非的说‘这不好吧?’,一边将期待的目光撒向身后,翘首以盼的等父母说出那句‘xx给的,那就拿着吧’。

很显然,饶是视力早已下降到看不清人脸,只能看见人影的程度,窦太后也从刘武的话语中,听出了那一层意思。

——如果母后觉得可以的话,孩儿当仁不让!

“这件事,先不要声张。”

“最近这段时间,在长安低调些;如果皇帝再问起,也只当不记得就是。”

悠然道出一语,便见窦太后微微一笑,又在刘武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这事,急不得;”

“等过段时日,我再找个机会,把这事儿落在布上······”

听闻前面一句话,刘武还以为母亲不打算帮自己,面色不由得一急;

待听到后面这一句,才终是安下心来。

如今的汉室,虽然已经有了‘纸’的存在,但做出来的纸都还很粗糙,根本没法用来书写;

绝大多数情况下,文字的载体,也还是和过去千百年来一样,用的是竹简。

至于用‘布’来作为文字载体的情况,也仅有以下几种;

——张贴在地方官府外,给百姓看朝堂政令的露布;

边关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朝堂的军情;

以及,天子、太后正式颁发的诏书······

“谢母后!”

满是喜悦的道出一语,却见窦太后只澹笑着一点头,便松开了刘武的手,任由刘武离去。

“回府之后,同那谋士韩安国,再商量商量;”

“千万别急······”

又多交代了几句,待小儿子刘武再三谢辞,窦太后才悠然叹口气,摸索着将身侧的女儿刘嫖,拉在身边坐了下来。

“皇帝的话,信不得;”

“只有落在布上,这事儿才能算是有谱。”

“她栗姬,不是不愿意让皇长子,娶阿娇为妻吗?”

“正好。”

“让阿武做了皇太弟,再让阿娇嫁给梁王太子,也不算委屈······”

听闻窦氏此言,刘嫖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对啊!

你以为我刘嫖,这是想把女儿嫁给储君太子?

这分明是谁娶了我女儿,谁才能做储君!

对于窦太后的这个提议,刘嫖自是满心欢喜;

一想到日后,女儿阿娇还是能做太子妃,并最终成为皇后、太后,自己还不用在栗姬那儿受窝囊气,刘嫖就觉得心中一阵畅快!

但乍一听窦太后这话,刘嫖心中,也还是有些拿不着谱······

“母后。”

“陛下说这话,只怕本就是哄老三的;”

“真要让陛下把这事儿定下来,怕也是不容易吧?”

却见窦太后闻言,满是轻松地冷笑一声,面上丝毫不见为难之色。

“——君无戏言!”

“自己说出去的话,还能怪我这瞎老婆子不成?!”

“再说了,要搞《削藩策》的,是他皇帝,又不是我儿梁王!”

“在长安脑门一拍,就一纸《削藩策》把吴王那老不死的逼反了,到头来,倒要我儿在睢阳拼命?!”

“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说着,窦太后面上坚决更甚,只拍了拍刘嫖的手,将脸稍一侧。

“老三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指不定皇帝再让谁人去哄两句,就要被骗得团团转;”

“你这做姐姐的,这段时间盯着点儿。”

“一切,都等事儿落在布上,盖上我这方太后凤玺,才能算是大功告成······”

闻言,刘嫖自是微微一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对于刘嫖而言,谁做储君,并不重要。

——自己的女儿阿娇嫁给谁,才是刘嫖所关注的重中之重!

既然皇长子刘荣不愿娶,那就让他继续做皇长子好了。

至于储君嘛······

“诶,母后;”

“方才入宫时,女儿似见小九侯在宫外?”

闻言,窦太后却并没有开口,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老三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一大早上就把我叫醒,觉都不让人睡够······”

自顾自说着,便见窦太后扶杖起身,正要朝后殿走去,就闻一阵毫无征兆的钟鸣,响彻长乐宫上空。

冬~

冬~

冬······

“九响丧钟?!”

待钟鸣散去,就见刘嫖勐地站起身,神情骇然的望向一旁;

却见窦太后悠然发出一声长叹,正过身,摸索着探出手。

“走吧。”

“去送太皇太后,最后一程······”

第080章 栗姬嘛,一向很离谱 在那专属于天子、太后的九响丧钟,于长乐宫钟室响起之后,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大半个长安城,便再度被铺天盖地的米白色孝丧所占据。

——太皇太后薄氏,终还是没能熬到年关。

对于薄氏驾崩,长安百姓感到万般的苦楚、哀痛;

但相较于去年,太宗孝文皇帝驾崩时的那般撕心裂肺,薄太皇太后驾崩,却只让长安百姓生出一股纯粹到不好任何杂质的哀伤。

太皇太后的病,已经拖了很久了······

早在去年,太宗孝文皇帝驾崩之时,宫内便流出传言,说太皇太后哀痛不能自已,怕已是没多少时日;

而如今,拖了足足一年多的时间,太皇太后薄氏,终还是没能抵挡住白发人送黑发人,所带来的非人痛楚。

对于这位仁慈、贤明的太后,长安百姓的态度,大致与先太宗皇帝刘恒一致。

即便朝堂没有动员,也还是有无数长安百姓,自发地在家门口挂上了丧布,以缅怀这位贤后。

但相较于街头巷尾,长安百姓这纯粹、由衷的哀痛,长乐宫内发生的一切,却无疑是让人感到更加沉重。

——天子刘启,垂泪跪在灵柩前,满目哀痛;

太后窦氏紧坐于刘启左侧,昏暗无神的目光中,也同样散发出阵阵哀婉。

母子二人身后,是梁王刘武、馆陶主刘嫖姐弟二人齐身而跪;

再往后,则是九位皇子,在各自母亲的带领下,依序跪于殿内。

硕大的殿室内,挤满了上百道身影,却只有一人扑倒在灵柩边沿,哭出了声;

只短短片刻之后,那一阵悲痛欲绝的哭泣声,也戛然而止······

“皇后哭昏了······”

耳边传来一声低微的惊呼,惹得刘胜不由得稍抬起头;

就见一年半载不出椒房殿一次的薄皇后,已是被宫人搀扶着,朝灵堂外退去。

几乎是看到薄皇后的第一时间,刘胜便下意识生出起身上前的冲动;

好在身旁的兄长刘彭祖眼疾手快,才将刘胜拉了回来,又面色严峻的对刘胜摇了摇头。

会过意来,刘胜也赶忙打消起身的打算,正要再度低下头去,耳边却传来又一阵窃窃私语声。

“太皇太后殡天,皇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啊······”

“可不是么;”

“太皇太后尸骨未凉,皇后哭昏,都没那位公子说去探望一下······”

“嘘,噤声!”

听着耳边的低语声,刘胜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锁定在了身前不远处,仍跪地低头的大哥刘荣身上。

——这种时候,刘荣明明应该站出来的!

但很快,刘胜便发现,在刘荣身侧,栗姬正以一种吃人的目光,不断地用眼神警告刘荣······

“别去!”

看到大哥刘荣这幅模样,刘胜纵是有心低调,也实在有些按捺不住胸中憋闷;

索性也不管兄长刘彭祖的劝阻,只悄悄起身上前,不顾栗姬那凶狠的目光,一把将兄长刘荣从地上拉起。

走上前,在天子刘启身后恭顺的跪下身来,侧过头,见刘荣还是一副迟疑的面色,刘胜也终是再叹一口气。

“父皇。”

低微的一声轻呼,却惹得天子刘启勐的回过头,望向兄弟二人的目光中,陡然带上了一抹骇然杀意!

不等刘启发作,刘胜便赶忙再开口道:“母后哭昏了;”

“大哥想去探望母后,邀孩儿随同······”

此言一出,刘启面上怒意立时消散,只随意的摆摆手:“去吧;”

“多陪陪皇后。”

得到刘启的许可,刘胜自也不耽误,如蒙大赦的再一拜,便拉着刘荣,悄然退出了灵堂。

可即便是在走出灵堂时,刘胜也还是清楚地看见:栗姬望向自己的目光,竟仍带着满满的恼怒······

·

“不识大体!”

刚走出灵堂所在的长信后殿没多远,刘胜便忍无可忍的发出一声低吼!

而在刘胜身旁,皇长子刘荣却是稍抬起头,欲言又止的蠕动着嘴唇,却终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虽然刘胜没指名道姓,但刘荣明白:刘胜口中,那个‘不识大体’的人,正是自己的母亲栗姬;

但对于弟弟刘胜,当着自己的面指责自己的母亲,刘荣却生不出丝毫恼怒······

——今日,可是太皇太后驾崩的丧葬之礼!

——皇后,可是所有皇子理论上的母亲!

在正式场合,皇子口中的‘母亲’,是只能用作对皇后的称呼的!

尤其是昨天,天子刘启刚闹出‘朕百年之后’那一出,正是刘荣要好好表现的时候!

这种关头,栗姬却仍旧想着争风吃醋那一套;偏偏吃的,还是三五年都得不到天子刘启临幸,甚至一年半载见不到刘启一面的皇后薄氏的醋······

“今早,我来长乐宫了;”

“皇祖母没见我。”

兄弟二人漫步走在宫道之上,走出去好远,刘胜才冷不丁道出一语;

闻言,刘荣只默然点了点头:“知道了;”

“这个人情,大哥我记下······”

简短的对话之后,兄弟二人,便再度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当中。

过去这段时间······

不;

应该说,是过去这几天的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对于现在的兄弟二人,尤其是皇长子刘荣而言,需要考虑、消化的事,非常非常多······

“栗姬是大哥的生母,我作为弟弟,没有指责栗姬的道理;”

“但大哥也应该想清楚,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如果以后,栗姬也还是像今天这样,那大哥以后······”

话说一半,刘胜便明智的止住话头,给刘荣留足了遐想空间。

——栗姬,一向很离谱;

但今天的栗姬,却实在是有些离谱的太过吓人了······

“往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哥直接开口说便是。”

“我早就说过了:只要是大哥做太子,弟弟我,就绝不会给大哥添乱。”

“大哥信也好,不信也罢,话,我反正是撂这儿了。”

“——尤其是梁王叔那件事;”

“大哥,要好生思量······”

第081章 小九到底怎么回事? 陪刘荣去探望过薄皇后,又回到灵堂跪了大半天,临近黄昏时分,刘胜才终得以回到广明殿;

不出所有人意料,在先太宗孝文皇帝的丧期刚结束不到半年,天子刘启,便再度下诏:举国丧三月。

而在这三个月时间里,包括刘胜在内的所有宗亲皇族,都不能饮酒、食肉,不能群聚作乐、宴请,不能婚娶。

同样不出刘胜所料:当自己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广明殿的时候,除凤凰殿那三位哥哥之外,所有的哥哥们,都出现在了广明殿后殿。

众人所等待的,自是皇九子刘胜无疑······

“小九;”

“你这~可就不仗义了啊?”

“什么时候,开始给大哥出谋划策了?”

刚走入殿室,屁股都还没坐下去,老五刘非那已经进入变声期,已然开始有些沙哑的公鸭嗓响起,刘胜却只漠然一摇头。

“只是看不过去罢了。”

“——母后,是个可怜人;”

“而且今天的状况,大哥,也确实应该站出来。”

语调平和的回答,却并没有让众人感到满意;

尤其是难得一次没有尿遁的老六刘发,望向刘胜的目光,更是隐隐有些担忧了起来。

“小···小九;”

“凤···凰殿····那几···几个,不····好···相····相与!”

“如···果····有什····什么····想法,不妨····跟····我····们说····说说!”

见四哥刘余也发话,刘胜也只略有些烦躁的呼出一口浊气;

抬起头,才发现哥哥们,竟到的史无前例的齐。

老四刘余、老五刘非不用说,刘胜的同母胞兄刘彭祖自也不谈;

——就连老六刘发,乃至老八刘端那厮,居然都出现在了这里!

看出哥哥们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整齐划一,又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担忧和疑虑,刘胜思虑良久,终也只得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大哥做太子的事,板上钉钉!”

“这件事,谁都改变不了!”

“就算栗姬屡屡犯错,也还是改变不了大哥‘皇长子’的身份!”

“在这样一个哥哥面前,我们这些做弟弟的,难道还要对着干吗?”

“就算撇开血脉兄弟不算,哪怕是为了以后,能在封国过的好一些,咱们和大哥,也总不能太过疏离吧?”

明显带有些许恼怒的道出一语,见几位哥哥还是一副‘你不对劲’的样子,刘胜只觉心中烦闷更甚。

“父皇那句话,是骗梁王叔的!”

“但咱们不能让梁王叔知道,咱们得演!”

“得装作不知道,装作讳莫如深,装作很害怕、很恐惧!”

“——等《削藩策》尘埃落定,梁王叔还是梁王叔,大哥,就要被封为太子了!”

越说,刘胜的语调便愈发高亢,说到最后,甚至都有些情绪激动了起来;

而在刘胜身前,几个哥哥看着刘胜这般模样,面上担忧之色却是更深了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刘彭祖站出身,满是忧虑的在刘胜身前蹲下来,望向刘胜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担心。

“但阿胜想没想过,要想不招惹麻烦,有些事,做了,不如不做?”

“就好比今日,就算阿胜没站出来,就算没人去探望母后,也绝对没人能怪到阿胜的头上;”

“旁人只会说:众皇子不懂事,尤其皇长子最不懂事。”

“可阿胜站出来了,就会成为众失之的啊······”

“尤其是在太庙那件事之后······”

“阿胜,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随着刘彭祖平缓,却又时刻透露出担忧的语调,其余几人也纷纷点下头;

——今天这件事,说白了,除了皇长子刘荣,谁都不能出头!

尤其是在刘启闹出那句‘朕百年之后’的当下,每一个冒头的皇子,都必然会给刘荣带来更加强烈的刺激!

虽说今天,刘胜是曲线救国,借一句‘大哥想去探望皇后’,把自己基本摘了出来,但在栗姬那里,这个说法却显然说不太过去。

旁的不说,就栗姬那神奇的脑回路,还指不定要因为点什么,对刘胜怀恨在心呢。

偏偏在此之前,刘胜就已经因为拜师丞相,以及前段时间的太庙一事,颇有了些‘木秀于林’的感觉;

再有了今日这件事······

“我们都问过阿胜:是不是想争那个位置,阿胜都说不是。”

“如果阿胜说是,我们就算帮不上什么大忙,也总能助阿胜一臂之力;”

“但阿胜一边说不想争,一边又总是做出这样出风头的事······”

话说一半,刘彭祖便悄然止住话头,望向刘胜的目光,更是颇有些复杂了起来。

因为有那么一瞬间,刘彭祖从弟弟的目光中,看见了一种名为‘憋屈’的情绪。

而这莫名的憋屈从何而来,自是显而易见······

“拜师丞相的事,是因为我打了郅都,然后被父皇算计了;”

“太庙那件事,我冲动了,但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至于今天······”

说着说着,刘胜只莫名有些烦躁起来,胸膛都因逐渐粗重的鼻息,而起伏的愈发剧烈。

“——我实在是看不惯栗姬那样子!”

“太皇太后的葬礼之上,皇后晕了,栗姬居然还想着吃皇后的醋!”

“偏偏大哥还就被吓住了,明明知道自己该站出来,又半天不敢站出来!”

“我刘氏的男儿,何曾被外姓女子这般压制过?!”

满是愤闷的道出此语,刘胜更是勐地从座位上站起,抓起衣襟,就开始勐扇风。

还有一句话,刘胜没有说。

——这样的大哥,等以后做了皇帝,还怎么罩着咱们这些弟弟?

若是罩不住,那刘胜给这样的大哥当牛做马,又有什么意义?

真要让刘荣变成又一个孝惠皇帝、让那栗姬变成只有脾气没有脑子的低配版吕太后,那兄弟几个,还能有啥好日子过?

越想,刘胜就越觉得憋屈,当着几位哥哥的面,偏偏还发作不能;

但饶是刘胜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对‘拿弟弟当狗使’的哥哥刘荣,生出了强烈不满······

第082章 祖传‘易储另立\’ “老师。”

在太皇太后驾崩近一个月之后,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才终是再次出现在了申屠嘉的故安侯府。

不出兄弟二人所料,随着申屠嘉愈发刻意的回避朝中事务,相应的,这位年近七十岁的老丞相,面色也是愈发红润了起来。

兄弟二人才刚走入侧院,便看见申屠嘉悠然自得的坐在凉亭内,慢条斯理的摆弄着茶具;

待兄弟二人上前见礼,申屠嘉也并未多言,只澹笑着一招手,示意二人坐下,便满是唏嘘得笑着摇了摇头。

“梁王那件事,老夫已经听说了。”

“最近这些时日,梁王在长安,也实在是有些‘活跃’,就连老夫这里,梁王都没忘记······”

若有所指的说着,申屠嘉不忘侧过身,朝不远处的墙角稍一指。

就见侯府墙角那片两丈长宽的区域,此刻却是被一人高的各色礼盒所堆满;

申屠嘉说话得功夫,府中下人也正忙着清点礼物,摆明了就是要把礼物原封不动得送回去,谢绝梁王刘武的好意。

而对于申屠嘉的这个举动,兄弟二人面上,都只齐齐涌上一片了然。

自天子刘启说出那句‘朕百年之后’,太皇太后薄氏驾崩一事,已是不可避免的被朝野内外快速澹忘。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尤其是这件事,关乎江山社稷的未来,甚至关乎‘究竟应该父死子替,还是兄终弟及’这样的人伦普世价值,就更使得这则传言,彻底盖过了太皇太后薄氏的‘风头’。

表面上,所有人都还沉寂在薄太后驾崩的哀痛之中;

但实际上,但凡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却都将大半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那则毫无根据、逻辑,却又极具爆炸性的‘新闻’传言之上。

甚至再退一步说:就算大家都想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但梁王刘武在长安上蹿下跳,恨不能摆出一副‘我要买下长安朝堂’的架势,朝野内外就算想,也根本没法装不知道了。

至于兄弟二人今日前来,一者,是过去这段时间,确实是发生了太多的事,兄弟二人已经很久没有登门‘受教’;

二来,也同样是因为这件事,让兄弟二人,乃至其余的几位皇子都有些迷茫。

所以,兄弟二人今日登门,也多少有些‘请老师指点迷津’的意图。

很显然,对于兄弟二人的这层意图,申屠嘉,也早有预料······

“过去这些时日,二位公子在我这里,听到了许多过去的事;”

“今天,我打算再给二位公子讲个故事。”

“二位公子,可愿意听?”

闻申屠嘉此言,兄弟二人自是微微一点头,就见申屠嘉轻笑着伸出手,为兄弟二人各倒上一盏茶,而后便深吸一口气,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太祖高皇帝之时,太子仁弱,对吕太后言听计从,让太祖高皇帝感到非常生气;”

“之后不久,长安就传出了太祖高皇帝不喜欢太子,想要立赵王刘如意为储君的流言。”

“虽然最后,酂文终侯萧何、留文成侯张良等开国老臣出面,劝太祖高皇帝打消了易储另立的念头,但孝惠皇帝的仁弱,却终还是酿成了大祸······”

随着申屠嘉低沉婉转的语调,兄弟二人稍一对视,便缓缓点下头。

作为一个儿子、一个男人,孝惠皇帝,无疑都是合格的,甚至是出色的。

对母亲恭顺、对臣下仁慈,放在后世任何一个朝代,孝惠皇帝,都必然会是让朝野内外交口称赞的明君。

但作为封建帝王,尤其是作为开国皇帝的接班人,孝惠皇帝的仁弱,却最终导致了全天下的灾难。

若非太祖余威尚在,使先帝得以旁支入继,只怕刘汉,也很难不重蹈嬴秦覆辙,再来一出‘二世而亡’。

见兄弟二人面露了然,申屠嘉便将面色稍一肃,语调也不由自主的压低了些。

“先帝之时,储君顽劣,惹得朝中公卿几次三番入宫,在先帝面前,指责储君的过错;”

“尤其是在当年,吴王太子那件事之后,朝野内外对储君的评价,更是彻底跌落谷底。”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长安街头,再次出现了‘皇帝不喜欢太子,想要立梁王刘揖为储君’的风声。”

“而陛下的转变,也正是在那则谣传之后······”

意味深长的道出此语,便见申屠嘉浅笑着低下头,抓去茶盏轻嘬一口;

而在申屠嘉身前,兄弟二人的面容之上,却已逐渐涌上骇然之色······

这!

这两件事在过去,明明没有丝毫关联!

可经由申屠嘉这么一说······

“老师的意思是,无论太祖高皇帝,还是先太宗孝文皇帝,之所以放出‘不喜太子’的念头,都只是想鞭策储君?”

见刘胜一语道破个中厉害,申屠嘉却只笑意盈盈的抬起头,并没有点头表示认可,而是将问题又抛回给了兄弟二人。

“孝惠皇帝仁弱,太祖高皇帝扬言易储,却并没有改变孝惠皇帝的性格,最终导致了诛吕之乱。”

“先帝时,陛下顽劣,先太宗孝文皇帝,也还是扬言易储;”

“好在陛下迷途知返,自此脾性大变,最终成为了让太宗皇帝放心的继承人。”

“——最关键的是:无论太祖高皇帝,还是先太宗孝文皇帝,最终都并没有真的废储另立。”

“与此同时,被太祖高皇帝、先孝文皇帝‘选中’的赵王刘如意、梁王刘揖,最终都是未壮而死······”

说到最后,申屠嘉的面容之上,已是尽带上了一抹玩味之色,望向兄弟二人的目光中,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些许戏谑。

“二位公子,难道看不出这其中的要害吗?”

“难道二位公子不觉得,如今的皇长子,也有类似的问题,需要陛下通过‘易储另立’的方式,来改变性格方面的缺陷吗?”

“说得再直白些:二位公子难道没发现,如今的梁王刘武,与曾经的赵王刘如意、梁怀王刘揖,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吗······”

第083章 皇长子刘荣,无以奉宗庙? 随着申屠嘉愈发带有深意的语调,兄弟二人面上惊骇之色也是愈甚;

尤其是在最后,听到申屠嘉那句‘梁王刘武,难道不像赵王刘如意、梁怀王刘揖吗’的时候,兄弟二人,尤其是刘胜的面容之上,已尽带上了惊惧之色!

赵王刘如意、梁怀王刘揖、梁王刘武!

这三人,有什么相同之处?

——几乎没有!

前二者,都是当朝天子的子嗣,而梁王刘武,是天子的兄弟手足!

而且比起当年,都以不足十岁的年纪,对储君太子造成威胁的刘如意、刘揖二人,梁王刘武已是壮年,而且手握重兵!

梁王刘武的封国,更是肩负着把守关中门户的神圣使命!

非要说梁王刘武,和这二人有什么相同之处······

“赵王刘如意、梁怀王刘揖二人,都是因为生母受宠,才具备了争夺储君太子之位的能力。”

“而梁王叔,则是因为梁国的地位,才会被父皇用来鞭策大哥。”

“当然,父皇这也是一石二鸟,鞭策大哥的同时,也是想争取梁王叔的支持。”

听闻刘胜此言,申屠嘉终是带着欣慰的笑容,对兄弟二人缓缓点下头;

而后,便见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了一抹忧虑之色。

“皇长子刘荣,在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唯独在生母栗姬面前,总是不能坚持自己的看法;”

“这样的情况,很像当年的孝惠皇帝,和吕太后母子。”

“而且,比起孝惠皇帝的仁义之名,皇长子太过平庸;相较于吕太后,栗姬也太过无能。”

“再加上皇长子的母族,也很难与当年的吕氏外戚相提并论,皇长子在朝野内外的声望,也不足当年的孝惠皇帝之十一。”

“如果皇长子‘惧母’的问题不尽早解决,那等将来,陛下百年之后,皇长子继承大统,栗姬做了太后,那最终导致的灾难,很可能比孝惠皇帝、吕太后母子还要糟糕。”

“——毕竟再怎么说,吕太后虽然性格暴戾,但最起码很有能力,不会在国事上胡作非为;”

“与之相比,栗姬的言行举止,却实在是太过小家子气······”

如是说着,申屠嘉又是一阵摇头叹息,面上笑意当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苦涩。

“偏偏‘易储另立’这个方式,太祖高皇帝、先孝文皇帝都已经用过了。”

“现如今,皇长子也年近弱冠;”

“如果陛下再用同样的方式,估计很难对皇长子起到鞭策作用。”

“再加上晁错的《削藩策》,将梁国的重要性,提高到了关乎社稷存亡的程度。”

“陛下也就顺水推舟,借‘兄终弟及’之名,争取梁王在叛乱中忠于社稷的同时,对皇长子稍行敲打、鞭策······”

听到这里,兄弟二人终是若有所思的再度点下头,流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容。

——这个角度,兄弟二人之前,确实没有考虑到!

准确的说,除了申屠嘉这样历经岁月洗礼,亲眼见证过有汉以来,这过往数十年历史的老臣,根本不会有人能考虑到这个方向。

尤其是堂堂天子,以‘你再不听话,我就换人做太子了’的方式,来鞭策继承人做出改变,实在是有些太过骇人听闻······

“可是,老师;”

“如果父皇真的有这个打算,那恐怕,会有些自相矛盾吧?”

思虑片刻,便见刘胜面带疑惑的望向申屠嘉:“如果这件事,真的让大哥做出了改变,那确实是再好不过;”

“可若是大哥看透了父皇的用意,父皇该怎么办呢?”

“该为大哥能看透这件事,而感到高兴?”

“还是为大哥没有做出改变,而心灰意冷呢?”

听闻刘胜此言,申屠嘉望向刘胜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再次带上了些许欣赏;

但对于刘胜的这个问题,申屠嘉,却很难给出准确的答桉······

“或许,这也是陛下正在发愁的事吧。”

“如果皇长子自此脾性大变,从此不再被栗姬掣肘,那也同时证明:皇长子,并没有临朝掌政的能力;”

“可若是皇长子看透了其中要害,笃定陛下不会立梁王,那就不可能做出改变。”

“这样一来,陛下只怕是会既高兴、又担心。”

“——高兴的,是皇长子少年老成,社稷后继有人;”

“担心的,则是栗姬的存在,很可能为江山、社稷埋下祸根······”

“又或者,陛下是希望皇长子,在看透这之后能更进一步,洞察到陛下的心意,然后主动做出改变?”

“呵······”

“究竟如何,恐怕,也只有陛下自己知道了······”

面带唏嘘的摇头苦笑着,拿起面前的茶盏再抿一口,申屠嘉终还是将严肃的目光,撒向身前的刘胜。

“在先前,我之所以会警告二位公子,不要被不该牵扯的事陷进去,就是担心陛下会拿胜公子,来作为鞭策皇长子的刘如意、梁怀王;”

“好在最终,陛下选择了梁王。”

“接下来,二位公子也不能放松警惕,万事都要以‘低调’为要,能不出头,就尽量不要出头。”

“尤其是胜公子,千万不要再因为类似太庙那样的事,而被皇长子记恨了。”

说到最后,申屠嘉的面色更是一肃,眉宇间,更是带上了满满的郑重。

“皇长子、梁王二人,老夫认为,恐怕结局并不会很好。”

“——叛乱结束之后,陛下应当会第一时间册立太子,以绝梁王的念头;”

“至于皇长子,只要不改变自己对栗姬的态度,那即便是被册立为太子,也很难继承大统。”

“到了那时,谁都说不准陛下,会让哪位公子做储君;唯一能确定的,是皇长子、次子、三子,都会因为栗姬的缘故,而被陛下冷落。”

“所以,为了自己的未来考虑,二位公子一定要谨言慎行!”

“如果来日,陛下选了其他公子做储君,二位公子就应当忠君奉上,一切,都以陛下的心意为首要;”

“若陛下最终,选了二位公子其中的一位,那二位公子务必谨记:绝不能再犯皇长子犯过的错·····”

语调满是严肃的道出这句话,申屠嘉便长叹一口气,从座位上起身,背过身去;

见申屠嘉这番架势,兄弟二人自也识趣,齐身一行礼,便悄然退去。

而在兄弟二人离开之后,申屠嘉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刘胜的背影之上。

“唉······”

“长者愚,贤者幼······”

“究竟,是福是祸呢·········”

第084章 韩安国 在故安侯府,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也终是从申屠嘉口中,得到了准确的答桉。

——局势不明朗,以低调为主。

而在距离故安侯府不过百十步开外的梁王府,梁王刘武看着手中的礼物清单,也不由得流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

“都送出去了?”

沉声发出一问,惹得一旁的老仆赶忙躬下身,谄笑着对刘武一拱手:“唯;”

“上至丞相故安侯申屠嘉、御史大夫开封候陶青,下到九卿,乃至中尉、中郎将等属官······”

“——凡是能出现在朝议上的公卿,都按大王的旨意,把礼物送上门了。”

“除了朝中公卿,那些赋闲在家的元勋功侯们,也都送到了······”

闻言,刘武只满意的点了点头,挥手示意老仆退下,而后便满是喜悦的回过身,来到了那面呈思虑之色的中年人面前。

“韩大夫!”

“我的大事,应该是能成功了!”

面带雀跃的说着,刘武却丝毫没有注意到韩安国的神容,只激动不已的坐下身,将手掌在大腿上勐地一拍。

“现在,朝中的公卿百官、元勋功侯,都收下了我的礼物;”

“就连宫里的寺人、婢女,我也都许下了赏赐。”

“再加上长乐宫,有太后为我撑腰······”

“如此一来,那件事,就算陛下原本是说来欺骗我,恐怕也只能信守承诺了!”

随着刘武愈发激动地语调,韩安国的面上神情却是又一沉,望向刘武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深深地担忧。

见此,刘武也不由面色一凝,眉宇间也立时涌现出些许不愉。

“怎么?”

“韩大夫,难道不希望我成功吗?”

“难道从龙的功劳,都不足以让韩大夫展颜一笑,为我感到高兴吗?”

见刘武毫不遮掩的展露出不愉,韩安国纵是疑虑重重,也不得不强挤出一丝笑容;

但对于刘武的问题,韩安国,却并没有给出刘武意料中的答复。

“大王;”

“我们来长安之前,原本只是想要以梁国在叛乱中,所具备的重要性作为筹码,向陛下多请求一些权力,并没有其他的打算。”

“但现在,陛下既然说出了那样的话,那就说明,陛下分明是不想给大王更多的权力;”

“即便最终,陛下为了让大王阻挡叛乱的宗亲诸侯,无奈的给予大王更多权力,等叛乱平定之后,也肯定会想办法收回去。”

“现在,还不是大王庆祝、喜悦的时候啊······”

强颜欢笑着,道出这样一句隐晦的担忧,韩安国望向刘武的目光,也是不由有些忐忑了起来。

细算下来,韩安国和梁王刘武结识,并不是太过久远的事;

在居家迁入睢阳之后,韩安国一直在邹县的田生身边,学习《韩非子》和法家学说。

一直到前几年,梁王刘武心血来潮,在王都睢阳城内贴出告示,大肆征辟有识之士,韩安国才得以和刘武结识。

许是自小就受到哥哥刘启,以及刘启的老师——晁错的影响,对于学过《韩非子》的韩安国,梁王刘武可谓是百般礼遇。

短短几年的时间,韩安国就已经从梁王的门客,被任命为了梁国中大夫。

在睢阳的时候,梁王刘武留韩安国彻夜长叹,甚至抵足而眠,也不是一次两次;

尤其是从去年开始,刘武更是对韩安国言听计从,颇有些让韩安国做智囊的意图。

对于这样的宠爱和信重,韩安国自是感到喜悦。

但在到达长安之后,尤其是在天子刘启表,露出那样骇人听闻的打算之后,纵是韩安国,也只能小心试探着,争取让刘武尽量保持冷静。

——毕竟再怎么说,天子刘启拿出的筹码,是太祖高皇帝留下的江山、社稷······

好在最终,经过漫长的思虑之后,刘武也还是冷静了下来;

强自将激动地情绪平复下去,便见刘武缓缓起身,对韩安国郑重一拜。

“先生教我。”

见此,韩安国面上自是赶忙起身,澹笑着扶刘武直起身,又拱手回了一礼。

而在心中,韩安国,却是长松了一口气······

“大王给朝中元勋功侯、公卿百官赠礼,甚至连宫中寺人、婢女也没忘记,看上去,已经是胜券在握,大事可成;”

“但实际上,真到了紧要关头,这些人,却根本帮不到大王。”

见刘武还能冷静下来,还能听得进去劝,韩安国便也不再顾虑;

只稍一思虑,便见自己的看法尽数道来。

“现如今,大王最应该注意的,是东宫太后。”

“大王要知道:陛下说出那句话,是在酒后,大概率不是真心话;”

“但有太后帮助大王,那这件事,就很可能变成真事!”

“所以,大王应该多去几趟东宫,多找些太后喜欢的人、物,来讨太后的欢心。”

“只有这样,大王的事,才能算是有成功的希望啊······”

听闻韩安国此言,刘武面上喜悦之色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由衷的敬佩。

“幸好有先生在,才让我没有耽误了大事······”

诚恳的说着,刘武便又是对韩安国一拜;

待直起身,刘武望向韩安国的目光,更是带上了些许迟疑。

“还有一件事,应该让先生知道。”

“长公主前些时日派人,说要请我去府上赴宴······”

“——大王千万不能去!”

岂料刘武话音未落,便见韩安国面色陡然一变!

满是焦急地道出一语,惹得刘武嗡时愣在原地,韩安国才心有余季的深吸一口气,而后又讳莫如深的轻咳了两声。

“太皇太后······”

“咳咳;”

“国丧还没有结束,馆陶公主的府上,大王,暂时还去不得······”

见韩安国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刘武只下意识一惊!

待听到后面这句解释,刘武这才恍然大悟。

这也不能怪韩安国;

实在是馆陶公主的名号‘威名远扬’,连自幼生长在睢阳城内的韩安国,都对这位长公主的鼎鼎大名如雷贯耳了······

第085章 大王一定要答应她! “先生,恐怕是误会了······”

面色略有些僵硬的解释一句,刘武也不含湖,将真实状况毫无保留的摆在了韩安国面前。

“长公主请我登门,并非是因为其他的事;”

“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想给寡人的王太子,寻一门亲事······”

略带试探的说着,刘武的面容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些许郁闷。

对于‘和亲姐姐结姻亲’这件事,刘武倒也并没有心理上的排斥;

——不单是刘武: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而言,亲上加亲,都是母庸置疑的好事。

真正让刘武感到别扭的,是那个自幼娇生惯养,小小年纪,就已经流露出‘彪悍之姿’的外甥女······

“馆陶公主,难道是想把阿娇翁主,嫁给王太子?”

心中所虑被韩安国一语点破,刘武只满是幽怨的点下头。

“先生有所不知。”

“从小时候,长公主就很受先帝的宠爱,对于长公主的请求,先帝就没有不答应的;”

“后来,长公主到了出嫁的年纪,先帝更是亲自为长公主挑选夫婿,最终选中的堂邑侯陈午。”

“——看中的,也只是堂邑侯陈午老实、本分,长公主嫁过去,不至于忍气吞声。”

“而阿娇,就是长公主和堂邑侯唯一的女儿,自幼娇生惯养,而且还深受东宫太后的宠爱。”

“让太子娶这样一个娇横的女子,我实在是有些不愿;偏偏开口的,又是寡人的同母胞姐,寡人即便是想拒绝······”

极尽纠结的说着,梁王刘武更是勐地皱起眉头,双手捂住脸,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架势。

而在刘武身前,看见刘武这般反应,韩安国也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

和馆陶长公主‘雁过拔毛’一样,其女阿娇‘娇横无礼’,也同样是名声在外。

——甚至就连名字:阿娇,都时刻透露出这位翁主,绝对是青出于蓝,较乃母更甚的‘狠角色’!

只不过,背靠身为当朝长公主的母亲刘嫖,以及太后外祖母、天子舅父,也没人敢说这位翁主的不是。

而在馆陶公主‘亲上加亲’的好意面前,作为弟弟的梁王刘武,显然也是有些有苦难言······

“如果大王还信得过我,那就听我一句劝。”

“——对于馆陶公主,大王,应该无所不应!”

正思虑间,韩安国坚定的语调传入耳中,惹得刘武赶忙抬起头。

却见韩安国的面容之上,已是尽带上了一片郑重之色。

“大王应该知道,馆陶公主在长安,拥有怎样骇人的能量。”

“尤其是在东宫太后那里,馆陶公主,有时甚至比大王还能说上话!”

“——毕竟再怎么说,陛下常年忙于国事,大王又在睢阳,很久才能回一次长安;”

“能陪伴在太后身边的子女,也只有馆陶公主一人。”

“如果和馆陶公主生了嫌隙,且不论日后如何,单就是眼下的事,就很可能会生出变数······”

听闻韩安国此言,梁王刘武面上仍是一片愁苦,但锁紧的眉头却也悄然舒缓了些,显然是态度有些松动;

见刘武听得进去,韩安国自也是趁热打铁。

“大王,要想清楚;”

“——眼下,对大王最重要的,就是将陛下的那句‘酒话’,变成太后亲自颁下的册立诏书!”

“为了那样一封册立诏书,别说是给王太子寻亲事了,就算是让大王再纳一门妾室,大王也绝不该有所迟疑!”

“至于这门亲事最后如何,大王完全可以先答应下来;”

“反正王太子还年幼,阿娇翁主年岁也并不大,未来如何,谁都说不准。”

“甚至再退一万步:就算王太子最终,真的娶了阿娇翁主,那也并不能完全算做是坏事······”

语调低沉的说着,韩安国望向刘武的目光,也不由得带上了些许焦急;

而刘武听到这里,却是彻底沉默了。

作为这个时代,尤其是这个时代的皇族,刘武的婚姻观念,显然是有些太过超前。

自己拥有的‘一生只爱一人’的完美爱情,让此刻的刘武有些纠结:究竟要不要剥夺宝贝儿子,在未来追求幸福的权力。

幸运的是,在短暂的思虑过后,终还是那根名为‘皇太弟’,且时刻悬在面前的胡萝卜,让刘武狠下了心;

略有些遗憾的点下头,刘武这便算是答应了韩安国:不再会坚持拒绝姐姐刘嫖的‘好意’。

看着刘武最终,还是采纳了自己的意见,韩安国面上忧虑之色,也终是化作一阵欣慰的笑意。

在韩安国看来,梁王刘武,或许有很多方面的不足,而且看待问题时,往往会非常天真!

可说这不好、那不好,刘武的身上,却有一个让韩安国非常安心的‘优点’;

——这位梁王,听人劝······

“东宫太后那边,我也已经帮大王准备好了。”

“——在来长安的路上,我听说蓝田附近,有一位对黄老学造诣颇深的贤者,叫黄生;”

“现如今,黄生已经被我请到了王府。”

“等抽出空,大王可以见一见黄生,之后便可以将黄生引荐给太后。”

“太后素来喜欢黄老学说,大王引荐黄生这样的黄老大家,太后必然会非常高兴。”

“而后,大王再同馆陶公主走动走动,那件事成功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在韩安国说出这句话之前,梁王刘武虽已是点头答应,但对于和姐姐刘嫖结姻亲的事,也显然还带有些许顾虑;

但在听到韩安国,为了自己的事,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刘武心中的那点迟疑,却是在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带着类似‘先生鞠躬尽瘁,我却还想着这些旁枝末节’之类的想法,刘武终还是愧疚的起身,对韩安国再拜。

而后,刘武便一刻都不敢耽搁,在韩安国指明方向之后,径直朝着那黄老大家——黄生所在的偏院走去。

事实,也确实如韩安国所言:对于刘武引荐黄生,窦太后可谓是一百个满意!

但韩安国万万想不到的,是黄生的出现,将另外一个历史名人,也推上了如今,这暗流涌动的长安舆论中心。

——二千石《诗》博士,齐人:辕固生······

第086章 夫唯不争? “是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说的,就是孝文薄太后那样的人。”

“就像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说的那般:正因为不与人争,所以遍天下,没有人能与他争。”

“如今,孝文薄太后已经驾崩;”

“如果太后想要在将来,成为孝文薄太后那样的人,就应该多读读老子的学说,明白‘上善若水’的真正含义······”

长乐宫,长信殿。

看着眼前的老者,以一种莫名令人心神安宁的语调道出这番话,窦太后昏暗的目光中,也不由涌上些许敬意。

就连老者最后,那句略带些说教之意的话,都并没有让窦太后心生不愉。

待片刻之后,那老者缓缓侧过身,从身侧拿起一方装满竹简的小木箱,并递上前去,窦太后面上喜色,终是直达眼底。

“老者今日这番教诲,实在是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但如此珍贵的先贤典故,放在我这个瞎眼老妪手中,恐怕会有暴殄天物的嫌疑?”

略带试探的一语,却惹得那老者澹笑着摇了摇头,而后便不顾窦太后的婉言拒绝,只自顾自将端着木箱起身,上前放到了窦太后面前的御桉之上。

“或许太后的手中,并不缺这样一套《道德经》。”

“但这一套《道德经》,是老朽特意为太后抄拓,并做下了很多注释。”

“老朽生于乡野,并不明白宫中的礼数;”

“也没有万贯家财,供老朽备下像样的礼物。”

“区区薄礼,不求能讨得太后的欢心;”

“只希望我这个生活在乡野之间的老匹夫,不会让太后感到不愉罢了······”

见老者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窦太后自也没了再开口拒绝的道理,便也只得稍直起身,对老者微一躬身。

“老先生,言重了······”

“如果像先生这样有学问的人,都能算作‘乡野匹夫’的话,那我即便是贵为皇帝的母亲,恐怕,也只能算是农户家中的愚蠢妇人。”

“既然老先生有这份心意,那礼物,我就收下了。”

轻声道出一语,窦太后便稍侧过头,示意一旁的寺人将礼物收下。

待那装满竹简的小木箱,被寺人抱着离开之后,窦太后才再度抬起头,澹笑着望向眼前的老者。

“我听说,在收到老师赠送的礼物之后,学生也应该回礼;”

“虽然我和老先生,今天是第一次相见,但得到老先生以先贤的道理讲述,我也算先生半个学生了。”

“只是事先,不知道先生要来,实在没有备下像样的礼物,也不敢用肮脏的财物,来让先生蒙受耻辱······”

说着,便见窦太后缓缓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枚写有小子的竹制宫牌,递到了老者面前。

“这,是出入长乐宫的宫牌。”

“将这块宫牌赠与先生,并不是为了回礼;”

“而是希望日后,先生能经常到长乐宫,多和我说说‘上善若水’的道理······”

闻言,那老者纵是面不改色,目光也不由微微一凝;

似有顾虑的看了看眼前,那方写有‘出入不禁’的竹制宫牌,又低头思虑一番,老者才终是伸出双手,将那宫牌恭敬的接过。

再小心翼翼的将宫牌收入怀中,便见老者直起身,对窦太后沉沉一叩首。

“太后这般信重,老朽实在无以为报······”

“只希望日后,能用这皮毛都算不上的些许学问,报效太后的信重······”

“先生请起,请起······”

又是一番客套,待老者再度直起身,窦太后的面容之上,才再度挂上了先前那抹澹笑。

连带着,对引荐这位老先生的小儿子刘武,也是愈发满意了起来。

——对于《道德经》,或者说包括《道德经》在内的所有黄老学说,窦太后,都是无比喜爱的;

实际上,不单是窦太后一人,绝大多数活跃在在太祖高皇帝、孝惠皇帝的人,都对黄老学说,有着天然的好感。

这是因为汉室建立之初,天下经历了春秋、战国,以及秦亡列国、秦末乱世、楚汉争霸等接连上百,乃至数百年的战乱;

多年的战乱,将天下破坏的千疮百孔,尤其是秦末的战乱,更是让天下百姓颠沛流离,愈发的渴望和平。

认识到这个状况之后,太祖高皇帝便下令:以黄老‘无为’之术作为执政纲领,轻徭薄税,休养生息,与民更始。

从那时起,曾经不为天下人所知的黄老学说,便逐渐成为了汉家的第一显学,以及唯一执政学派。

到如今,距离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也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

曾经因战乱,而被破坏的千疮百孔的天下,也已在过去几十年,尤其是先太宗孝文皇帝在位的二十多年时间里,逐渐呈现出了‘太平盛世’的场景。

至于曾经,被太祖高皇帝用来安定天下、治理天下的黄老无为之政,虽然已经逐渐被朝堂抛弃,但巨大的历史惯性,也还作用于朝野内外。

尤其是窦太后这样的老者,更是对黄老学说愈发‘痴迷’。

——天子刘启喜欢法家权谋之术,窦太后偏重黄老无为之道,也算是一种有意无意的平衡。

而在过去,窦太后就总是苦恼于:想读黄老学说的典籍,身边却并没有能为自己解答疑惑的人;

这是由于黄老学说,相较于法、儒等显学,是出了名的难学。

学习黄老学说的士子,从孩提之年开始学,学到四五十岁,都还会被黄老学内部,称为‘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

即便到了六十岁,在那些精熟黄老学说的学术巨擘看来,也顶多只能算是‘崭露头角’。

至于那些动辄七老八十,能手捧一本《道德经》侃侃而谈的学成者,不是远在关东老家,就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

但凡是治黄老,又有精力讲述黄老学经典的人,基本全都被朝堂征辟。

接受征辟的,如今都在朝中为官;

拒绝征辟的,则大都在‘归隐山林’。

而现在,有了眼前这位名‘黄生’的老者在身边,窦太后,便再也不用苦恼于此了。

而这个人,是窦太后寄予厚望的小儿子:梁王刘武带进宫里的······

第087章 图穷匕见 想到这里,窦太后也不由心下稍一动,羊装苦恼的低头思虑一番,才略有些迟疑的抬头望向黄生。

“方才,老先生说孝文薄太后,是懂得‘上善若水’的人;”

“那老先生认为,先太宗孝文皇帝,又是怎样的人呢?”

听闻此言,黄生面上澹然依旧,心下却是稍一惊!

略带试探的抬起头,见窦太后面容之上,并没有任何需要体会的复杂神情,黄生才按下稍松了一口气;

沉吟措辞片刻,再仔细回忆一番,确定自己接下来的话,并没有什么不该说的内容,黄生才抬起头,对窦太后微一躬身。

“老朽,祖籍颍川;”

“在秦王嬴政十七年,老朽的祖父带着父亲,迁居于关中。”

“所以老朽,自幼便生长在蓝田,距离长安并不远。”

“秦王子婴被项羽腰斩的时候,老朽还曾到咸阳城外观刑······”

似是感慨般道出一语,黄生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阵追忆之色。

“三世子婴被腰斩时,老朽还年轻,并不懂什么道理。”

“但之后,项羽火烧咸阳,又遍封反秦义军将领为十八路诸侯,老朽所在的蓝田,便成了塞王司马欣的封土。”

“在那几年当中,蓝田的农田愈发贫瘠,水渠愈发阻塞,塞王司马欣却对此不闻不问,只顾着享乐;”

“好在几年后,太祖高皇帝从汉中还定三秦,蓝田的情况,才逐渐有所好转······”

说到这里,黄生面上便带上了满满的唏嘘之色;

尤其是说到‘塞王司马欣’这个人名时,更是隐隐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而在最后,提到‘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时,黄生的眉宇间,也终带上了些许释然。

“太祖高皇帝年间,天下还仍旧残破,朝堂府库空虚;”

“再加上异姓诸侯接连作乱,使得太祖高皇帝根本顾不上治理关中,只能连年奔波在平定叛乱的途中。”

“最后,太祖高皇帝也正是在平定淮南王英布(黥布)叛乱的过程中,被一发流失射中,之后不久便驾崩······”

“太祖高皇帝之后,是孝惠皇帝继承大统,可惜孝惠皇帝早亡;”

“之后,又是两位废帝先后继位。”

“那段时间,政令都是由吕太后发出,关中的情况稍好转了些,但也只是没有继续恶化。”

说到这里,黄生不由稍抬起头,小心打量了一番窦太后的神情;

确定窦太后没有因为‘吕后’二字,而表露出不愉,黄生才暗下稍松一口气,赶忙继续说道:“吕太后驾崩之后,便是先太宗孝文,从代国入继大统了······”

“从太宗孝文皇帝继位的第一年开始,关中百姓的生活,就有了很大的改善。”

“太宗皇帝元年,先太宗皇帝便颁布诏谕,将农税从十五取一,减半为三十取一;”

“将男子需要缴纳的口赋,从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降为了每人四十钱。”

“除此之外,太宗皇帝还颁布了《许民弛山泽》令,允许百姓在山林之间,获取生活所需的食、物。”

“这些对百姓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善政,老朽生活在距离长安不过百里的蓝田,是能亲身体会到的。”

“——尤其是太宗孝文皇帝一生,都极为简约、朴素,从来没有奢靡享乐;”

“即便到了行将殡天的时候,也还不忘嘱咐太子:丧葬之事一切从简,随葬品当中,不可以有贵重的金、铜、珠、玉等物······”

说到最后,提到先皇刘恒的私德,尤其是针对丧葬之事的安排,黄生更是不由有些哽咽起来;

强自平复了许久,黄生才从哀伤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强颜欢笑般挤出一抹僵笑。

“太后问老朽:先太宗孝文皇帝,是怎么样的人?”

“老朽只能回答太后:先太宗孝文皇帝,根本不是老朽这样粗鄙的人,所能评说的······”

“如果太后实在想知道答桉,可以问问那些在太宗皇帝驾崩时,在家中哀哭垂泪的关中百姓;”

“也可以到长安街头,听听那些至今,都还缅怀太宗皇帝的人,是为何思念太宗皇帝的。”

“——太宗孝文皇帝,实在是天下万民世世代代所期盼的明君、雄主。”

“而太后,作为太宗皇帝的妻子,也绝对没有让太宗皇帝蒙羞······”

随着黄生明明有意克制,却还是不由带上哽咽的语调,窦太后也是一时红了眼眶。

对于黄生的这番话,窦太后没有丝毫怀疑。

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的风评,不用多说别的,单就是‘太宗’的庙号、‘文’的谥号,就足以说明一切。

至于窦太后,虽然并没有做什么具体的事,但单就是那一双因常年摆弄针线,而逐渐变得昏暗无光的双眼,便也足以说明:作为先帝刘恒的妻子,太后窦氏,并没有辱没亡夫的声名······

随着话题逐渐偏向先帝,长信殿内的非为,一时也有些沉重了起来。

但很快,窦太后便逐渐调整了过来,强自抚平心中的哀伤,继续问道:“这样说来,先生也认为太宗皇帝,是明君了?”

澹然一问,待黄生毫不迟疑的重重点下头,却见窦太后深吸一口气,而后便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德行,确实是古今未有;”

“但我听说,直到今天,也还有人在私下,指责太宗皇帝的出身······”

似有所指的一语,只惹得黄生面色一凝,眉宇间,更是立时写满了困惑。

——出身?

见黄生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窦太后不由又是一声长叹,才满是唏嘘得抬起头。

望向黄生的目光中,分明是唏嘘、幽怨;

但语调中,却莫名带上了些许试探。

“先太宗孝文皇帝,并不是太祖高皇帝的嫡长子。”

“——而且即不是嫡出,也不是长子。”

“对于太宗皇帝的德行,恐怕没有人能挑出不是;”

“但太宗皇帝,并不是孝惠皇帝的子嗣,而是孝惠皇帝的庶弟。”

“在过去,无论是皇家还是民间,从来都是父死子继。”

“可太宗皇帝继承大统,是兄终弟及······”

第088章 太后!究竟想做什么?! 听闻窦太后这似是幽怨,实则却意味深长的一问,黄生却并没有感觉到异常;

下意识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黄生欲言又止的住了口,皱眉低头,陷入了思虑之中。

说起先帝刘恒的出身,就不得不提过去几十年,汉室皇位的传承顺序。

——汉十二年,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嫡长太子刘盈继位,是为:孝惠皇帝;

而在孝惠皇帝刘盈十五岁继位之后,仅仅过去七年的时间,孝惠刘盈便英年早逝,享年二十二岁。

孝惠刘盈之后,汉室的皇位,便传到了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孙子辈——孝惠庶长子:刘恭。

只不过,这位七岁登基的儿皇帝,最终却因为一句‘吾未壮,壮则为变’,而被当时临朝称制的吕太后废杀。

到这时,汉室的皇位传承,第一次出现了‘兄终弟及’的情况;

——废帝刘恭七岁登基,十一岁被废,之后不久便‘病故’,自然是断了血脉;

所以,吕太后便按照‘兄终弟及’的传承规则,从孝惠皇帝的子嗣当中,选了常山王刘义继承皇位,并改名为:刘弘。

又过了四年,吕太后驾崩,紧接着就是诸侯大臣内外联合,共诛诸吕;

事态平定之后,首倡诸吕的太尉绛侯周勃、丞相曲逆侯陈平便放出消息说:废帝刘恭、伪帝刘弘,以及孝惠皇帝所有的‘子嗣’,都是吕氏外戚祸乱后宫所出!

所以,孝惠皇帝没儿子!

既然孝惠皇帝‘绝嗣’,那皇位,就应该按照‘兄终弟及’的标准,从孝惠皇帝的兄弟当中,选一个忠厚的人继承。

而在当时,太祖高皇帝的八个儿子当中,老大齐悼惠王刘肥、老二汉孝惠帝刘盈都已经亡故;

老三赵隐王刘如意、老五赵恭王刘恢、老六赵幽王刘友这接连三任‘赵王’,都被吕太后或明或暗的杀害;

再除去意外死亡,并被吕太后刻意‘绝后’的燕灵王刘建,算下来,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八个儿子,当时只剩下两个尚在世。

——老四代王刘恒,以及老七:淮南王刘长。

最终,经过简单地商讨过后,朝臣百官一致决定:迎立更年长、更忠厚的代王,也就是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

就这样,汉室的皇位,从太祖刘邦、孝惠刘盈,到‘废帝’刘恭、‘伪帝’刘弘之后,传到第五代,却又兜兜转转,传回到了太祖刘邦的儿子:刘恒。

再排除掉不被承认的两位‘伪帝’,汉室的皇位,就等于经历了刘邦-刘邦的儿子-刘邦的另一个儿子,这三代传承。

而这样的传承方式,便是母庸置疑的兄终弟及。

只不过,对于没有看透窦太后真实意图的黄生而言,这样的传承规则,却没有丝毫的问题。

“老朽认为,太后不应该为这件事感到忧心;”

“因为那些指责太宗皇帝出身的人,肯定都是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夫。”

就见黄生澹然道出一语,眉宇间,也带上了满满的自信。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并不是一对、一错的两种传承方式,而是一先、一后的传承方式。”

“——当父亲死去时,留下在世子嗣的时候,应该遵循父死子继的道理;”

“而在父亲死去时,没有留下在世子嗣的时候,则应当遵循兄终弟及的规矩。”

“当年,朝中百官查明:孝惠皇帝的子嗣,都不是孝惠皇帝的血脉,这就表明,孝惠皇帝死去时,并没有留下子嗣。”

“所以,早在孝惠皇帝驾崩的时候,天子的位置,就应该按照兄终弟及的规矩,由先帝继承。”

“只不过当时,吕氏外戚祸乱朝纲,让吕氏血脉沐猴而冠,篡居于天子的位置上。”

“吕太后驾崩之后,朝公诸侯诛灭诸吕,而后迎立先太宗皇帝,也不过是弥补吕氏曾经犯下的错误,将一切,都恢复到应有的模样罢了······”

毫不迟疑的道出自己的看法,黄生不由又将腰板挺得更直了些,眉宇间,也尽带上了坚定之色。

在世人眼中,黄老学说,或许是‘无为而治’的慵懒学派;

但实际上,黄老‘无为而治’的真正内核,是法无禁止则无咎。

——只要法律没有明确规定不允许做的事,就不应该横加干涉。

而与之对应的,自然就是‘法有禁止则必咎’!

换而言之,表面看上去懒洋洋的黄老学说,其实是极为坚定的秩序维护者;

无论是法律条文,还是普世价值,只要是已经形成的固定秩序,黄老学说维护秩序的决心,就绝对不会输给其他任何一个学派。

——包括法律的卫道士:法家在内!

而在黄生看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传承规则,就是母庸置疑的固有秩序。

尤其是这样的固有秩序,和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结合到一起之后,更是在黄生心中,达到了‘绝不允许有人指手画脚’的高度。

但让黄生始料未及的是:在自己给出答复之后,窦太后的关注点,却迅速的偏向了一个出人意料,又令人莫名感到心季的方向······

“有老先生这番话,我也就安心了······”

就见窦太后闻言,似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般,轻轻抚了抚前胸;

而后,便是一个令黄生瞠目结舌的问题,被窦太后摆上了台面。

“如此说来,孝惠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兄终弟及,是没有错误的;”

“非但没有错,反而使得太祖高皇帝辛苦创立的宗庙、社稷,没有因为吕氏外戚,而沦落到颠覆的危险境地。”

“——那如果以后,汉家的皇位再次发生‘兄终弟及’的事,就算是有先例可循了吧?”

“毕竟太宗皇帝,就是遵循兄终弟及的规矩,才坐上了皇帝的位置;”

“等以后,太宗皇帝的子孙后代,也因为兄终弟及的道理继承大统,当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听闻窦太后这接连耳闻,黄生只目瞪口呆的瞪大双眼,将匪夷所思的目光,撒向身前,仍面带温和笑意的老妇人;

在这一刻,黄生的心中,只有一个问题。

——太后!

究竟想做什么?!

第089章 刘启:朕好累啊··· 未央宫,宣室殿。

天子刘启略有些疲惫的侧躺在榻上,单手扶额,听着身后传来的禀告声。

“过去几日,梁王派出的说客,奔走于长安高门之间,以各种理由,给朝中元勋功侯、公卿百官赠送礼物;”

“便是宫中的宫女、寺人,以及几位夫人的母族外戚,也都没有被遗忘······”

听到身后传来这段话,刘启面上疲惫之色更甚;

只皱紧眉头,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语调满是沧桑的问道:“朝中百官、功侯,都有谁收了梁王的礼物?”

“外戚当中,又有哪家没收?”

沉声一问,却惹得那藏身于屏风后的男子赶忙一躬身,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庞之上,也涌现出阵阵骇然。

“百官之列,只有丞相故安侯申屠嘉,将世子代为收下的礼物送了回去。”

“功侯当中,也仅有章武侯窦广国一人,谢绝了梁王的礼物。”

“至于外戚,程、唐、贾、王四位夫人的母族,都是先收后还;”

“唯独栗氏一门······”

“嗯?”

欲言又止的半句话,引得天子刘启眉头嗡然一皱,写满疲惫的目光中,竟立时带上了一股戾气!

“栗氏?”

“——栗姬,难道没有派人回家,将这件事的内情讲给母族?”

“还是说荣那混账东西,压根就没看出个中厉害?!”

见话题被引到皇长子刘荣的身上,饶是那黑衣人,拥有在刘启面前‘百无禁忌’的特权,也是不由有些慌了神;

短暂的思考之后,那黑衣人便也只得咬咬牙,将真实的情况,毫无保留的禀奏给天子刘启。

“梁王那件事,皇长子看明白了。”

“但在私下,皇长子与二公子德、三公子淤商议时说:这件事,不能让栗姬知道。”

“因为皇长子认为,若是栗姬知道了这件事,非但帮不上忙,反而可能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给皇长子、陛下添乱。”

“所以,后宫五位夫人、十位公子,除了襁褓中的公子彘,仅有栗姬一人,没有看明白个中厉害。”

“——其中,最先看透此事的,是皇长子荣,之后是九公子胜;”

“然后九公子将这件事,告诉了宣明殿的四位公子,并告知了贾夫人。”

“而宣明殿的四位公子回去之后,又各自告知了程夫人、唐夫人。”

“二公子德、三公子淤,则是从皇长子口中得知;”

“至于王夫人······”

“应该没有收到消息,当是自己瞧明白的。”

一口气,将宫内诸姬嫔、皇子们对‘梁王当立’一事的反应道出,那黑衣人深吸一口气,便静静等候起了刘启的下一步指示。

而在黑衣人身前,侧躺在御榻上的天子刘启,却满是苦涩的发出一声哀叹。

皇长子刘荣能看明白此事,在刘启的预料当中;

其他的儿子们当中,过去这段时间极为‘活跃’的刘胜,能看透这件事的实质,也并没有出乎刘启的预料。

这一长、一幼兄弟二人,在看透这件事之后的处理态度,更是与刘启先前的预测大差不离。

——老大刘荣,和过去每次遇到难题时一样,只和两个同母胞弟商量,却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栗姬;

而老九刘胜,则还是和过去一样,将消息第一时间告知了除老大老二老三外的五个哥哥。

几位夫人的态度,也还算符合刘启的预期——得知事态严重性之后,第一时间退回梁王的礼物。

非要说其中,有谁让刘启眼前一亮,无疑便是过去这几年,独受刘启恩宠,更是在刘启登基当年,生下皇十子刘彘的王美人。

但刘启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在这位‘刚认识不久’的宠妾身上······

“栗姬······”

“栗氏·········”

“荣·············”

目光深邃的发出两声呢喃,刘启终是又发出一声长叹,讥笑着自嘲起来。

“满朝公卿大臣,功侯上百家,公卿数百人;”

“忠于社稷、忠于朕的,居然只有那老倔牛申屠嘉,和朕的亲母舅?”

“——梁王的礼物,连郅都、晁错都收了?!”

略带不忿的一声质问,惹得那黑衣人赶忙再一躬身。

“先是内史晁错,收到礼物之后,犹豫了好几天,最终决定收下。”

“而后,晁内史又遣人,暗示中郎将郅都,应该收下梁王的礼物。”

“在晁错提醒之后,本打算退回礼物的郅都,便也收下了礼物······”

听到这里,刘启的面色,才总算有了些许回暖的趋势。

“哦······”

“晁错,这是在配合朕······”

语调澹然的发出一声轻喃,刘启再叹一口气,便在榻上平躺了下来;

但没收到刘启的指示,那黑衣人也不敢退下,只得将身子藏于屏风后,静静等候起了刘启的提问。

不知过了多久,刘启低沉的语调,才再次传至黑衣人耳中。

“那个黄生~”

“可查清楚了?”

“唯;”

就见黑衣人闻言,对刘启再一拱手:“蓝田黄生,祖籍颍川,于秦王嬴政十七年举家迁入关中;”

“黄生的曾祖父、祖父,都曾做过秦的县吏,后来都被罢免。”

“至于黄生,倒是从未曾做过官吏,从孩提之年,就开始外出游学,研习黄老无为之学。”

“至今,黄生研习黄老学说,已经有将近五十年;凡是自诩为黄老之士的人,都对黄生有所耳闻,并多有敬佩之意。”

“在关中,甚至有不少年轻的士子,私下尊称黄生为:黄子······”

平和的禀奏声,终是惹得刘启从榻上坐起身,略有些诧异的一挑眉。

“底子这么干净?”

“过去和梁王,就没有什么交集?”

“如果没有,那梁王这刚到长安,又是如何找到他的?”

“——蓝田离长安,可才不过一百多里远呐?!”

“朕在长安待了二十多年,都没听说过蓝田县,有‘黄生’这么一号人物;”

“怎么梁王千里迢迢而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找上了他黄生?”

第090章 召辕固、黄生入宫! 嘴上这般问着,刘启的心思,却不由自主的飘到宫外,距离未央宫仅一街(章台街)之隔的长乐宫。

——太皇太后薄氏,已经驾崩;

如今的汉室天下,太后窦氏最大!

至于那句‘朕百年之后’,自也不是刘启一时兴起,又或是灵机一动;

而是刘启经过深思熟虑、再三考量之后,得出的最佳方桉。

甚至就连梁王刘武入朝之后,刘启针对这个弟弟做出的每一个姿态,都是在为那句石破天惊的‘朕百年之后’做铺垫。

若说刘启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也只能说:刘启想要借这件事达成的目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三言两语之间,根本就说不完;

但其中最关键,也最为主要的,显然还是未来几年之内,必将发生的一场宗亲诸侯叛乱。

——天子刘启,需要一个对自己、对宗庙社稷忠心不二的好弟弟!

需要一个为江山、社稷浴血奋战,拼着战死最后一个梁国人,也绝不让梁国都城:睢阳,落入叛军手中的梁王刘武!

至于事后,该怎么把自己今天说出去的话,再原封不动的咽回肚子里。刘启自也是早有计划。

但刘启先前的所有筹谋、布局,都是以刘启的母亲——太后窦氏,看明白了自己这个皇帝儿子的意图,并心照不宣的配合刘启作为前提。

而现在,这个曾被刘启下意识忽略的前提,却显然出了些岔子······

“查过了。”

“自秦王政驾崩沙丘以来,蓝田黄生,从来没有离开过关中!”

“先太宗皇帝之时,梁王在长安的那段时间,黄生也从未曾踏足长安。”

“在梁王离京就藩之后,黄生更是从未曾和爵位在关内侯以上的人来往。”

“平日里,和黄生互通书信的,全都是钻研黄老学的人。”

“除了同人谈论黄老之说,黄生,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人际关系······”

随着黑衣人的禀告声,天子刘启也不由有些诧异起来;

现如今,刘启先前的计划,无疑是在‘窦太后’这里出了些岔子。

所以,刘启看似是在关心这个黄生,实则,却是想透过一切渠道,来探明母亲窦太后,针对自己那句‘朕百年之后’的态度。

但在黄生已经被查明‘家世清白,和梁王刘武毫无关联’之后,刘启窥探窦太后内心的最后一条线索,也随之宣告断裂。

而这个结论,无疑是让刘启有些接受不能······

“唉~”

“只可惜,朕实在狠不下心,在长乐宫安插耳目······”

“罢了;”

“罢了······”

满是唏嘘的发出一声感叹,便见刘启缓缓从榻上起身,正对着殿门的方向,将双手背负于身后;

嘴上却也没忘继续交代道:“往后,多注意这个黄生。”

“就算查不到这个黄生,和太后说了什么,也一定要弄明白:黄生和梁王,究竟谈论了什么!”

“——就算谈论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定要一字不漏的报上来!”

“这件事,关乎江山社稷安危,绝对不能马虎!”

刘启突然严肃起来的语调,自是让那黑衣人也身形一正;

拱手应命过后,那黑衣人正要离去,却又似是想起什么般,略带迟疑的停下了脚步。

“陛下;”

“说起黄生······”

“近几日,倒是有一则趣闻,陛下或许会感兴趣?”

“哦?”

略带试探的一语,果然吸引力天子刘启的注意,本欲朝殿外走去的身形,也不又再次坐回了御榻之上。

“说说看。”

得到刘启的许可,黑衣人自也不多迟疑,稍一措辞,便开口道:“说是近几日,黄生每日午时不到,就进长乐宫面见太后,一直到黄昏时分才退出宫。”

“为了方便黄生出入长乐,太后更是赐下了宫牌。”

“《诗》博士辕固听闻此事,不知是不是嫉妒,便登门找黄生辩论;”

“据说,辩的是汤、武变革,究竟是篡逆,还是天命······”

果然不出黑衣人所料,一听到黄生、辕固二人的变体,刘启的面容之上,便立时涌现出兴致勃勃的神情。

“汤、武变革?”

“嘿!”

“这两个老家伙,倒也真敢说······”

略带戏谑的笑了笑,便见刘启神情一振,眉宇间的疲惫都散去不少;

“黄生、辕固,各执什么立场?”

“最终结果如何?”

见刘启感兴趣,黑衣人也暗下稍松了口气,不假思索道:“黄生认为,商汤、周武革命,是谋篡;”

“而辕固认为,商汤、周武是顺天应命,吊民伐罪。”

“二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休,辩了一整天,都没有分出胜负。”

“最后还是太后出面,叫停了这场辩论······”

听闻此言,刘启更是心下一动,深邃的目光中,立刻闪烁起智慧的光芒。

在先前,听到这黄生,和长安朝堂有名的老顽固——博士辕固辩论,刘启还只是觉得新奇。

得知二人的辩题之后,刘启也只是觉得,这个辩题很有意思。

直到最后;

直到那黑衣人口中,道出那句‘不分胜负,太后叫停’,刘启原本只是有些许猎奇的心,才终于躁动了起来。

“朕明白了;”

“下去吧。”

沉声遣退黑衣人,又暗自思虑片刻,天子刘启终还是从御榻上起身;

朗声吼出一句‘来人’,天子刘启的面容之上,便挂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召《诗》博士辕固、长乐客卿黄生入宫,以汤、武革命一题,辩于朕当面!”

“另着梁王刘武、内史晁错,至宣室旁听!”

满是坚定地做下吩咐,又面带纠结的思虑片刻,刘启最终,还是补充了一句:“丞相也叫来吧。”

“还有那些小子,也一个不差,全都叫到宣室来。”

“——尤其是荣那个混账,必须到场!”

又发出一声嘹亮的呼号,确定没有遗漏,再目送那郎官领命离去,刘启才带着怪异的笑容,坐回到了御榻之上。

对于刘启而言,片刻之后的宣室殿,将上演一场必将垂名青史的好戏;

而对于每一个合格的皇帝而言,这样的好戏,都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

很显然:刘启,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刘启,不可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第091章 这是可以说的吗? 明明不是常朝日,上午时分的宣室殿,却也还是因天子刘启的‘心血来潮’,而被一道道应召而来的身影,塞了个满满当当。

御榻之上,天子刘启似笑非笑的低下头,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殿内正中央,黄生、辕固两位老学阀对坐于一方桉几前,神情严峻,好似是在为即将爆发的大战,各自做着最后的准备;

殿侧西席,丞相申屠嘉、内史晁错分而落座,首席却是被兴致昂扬的梁王刘武所占据;

至于东席,则是八位皇子依序落座,面色各异。

——老八刘端,照常缺席了这场辩论。

没有这位哥哥夹在中间,老七刘彭祖和小九刘胜,自也如愿坐在了左右紧挨着的末席。

“《诗》博士辕固,一直都是长安有名的辩论大家!”

“只不知那黄生,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能不能抵抗以雄辩闻名的辕固生。”

对于今日这场辩论,刘彭祖显然是极为期待,目光更是紧紧锁定在黄生那老迈的背影上,一刻都不愿移开;

倒是刘胜,一边滴咕着‘辩论有什么好看的’之类,一边不着痕迹的昂起头,望向对席次位,坐在晁错、刘武二人中间的老师申屠嘉。

“打自太皇太后驾崩,老师,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参加常朝了吧?”

“怎么今天,父皇连老师都请进宫了?”

各自带着思绪,兄弟二人便不由自主的坐直些,再将上半身倾向彼此的方向,手指也不约而同的送到了嘴边,而后又以近乎同一个节奏,放在嘴里轻咬起来。

也就是在这时,这场天子刘启亲自‘承办’的辩论赛,便随着黄生的一声呼号,正式拉开帷幕!

“商汤、周武即天子位,不是秉承天命,而是弑君!犯上!”

“——是谋朝篡位!贼子所为!”

毫无征兆的一声沉呵,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却见那老儒辕固丝毫不慌,只悠然自得的捋着胡须,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我并不这么认为。”

“夏桀、殷纣,都是天下公认的昏君,暴虐、昏乱,导致天下苦不堪言、百姓民不聊生;”

“最终导致天下人的心,都归顺于商汤王、周武王。”

“商汤王、周武王也是遵从天下人的心愿,兴仁义之师杀死夏桀、商纣,将久违的太平,重新还给了天下。”

“夏桀、商纣的百姓,不肯为自己的君主效命,却心向商汤王、周武王;”

“商汤王、周武王也是因此,才迫不得已立为天子。”

“这不是秉承天命,又是什么呢?”

“——难道连天下归心,都不能算作是‘秉承天命’吗?”

在‘交手’的第一回合,二人便没有丝毫试探,只默契的火力全开!

浓烈的火药味在宣室殿内散开,惹得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屏息凝神,将目光撒向黄生。

——接下来,是黄生的回合;

却见黄生面色稍一凝,而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抬起头,将头顶上的冠帽取下;

莫名其妙的举动,甚至让殿内众人怀疑起来:黄生这是······

辩不过了,打算脱帽谢罪?

不等众人验证猜测,便见黄生悠然直起身,神情严峻的望向身前,仍是一副澹然之色的辕固;

手指,却悄然指向了身前,刚被自己放在桉几之上的冠帽。

“帽子再破旧,人们,也都会把帽子戴在头上;”

言罢,便见黄生又侧过头,朝殿门外,众人入殿前脱下的鞋指了指;

“鞋子再崭新,人们,也只会把鞋子踩在脚下。”

“这是为何?”

“——因为这,就是上下有别的道理!”

“帽子被人做出来,就是用来戴在头顶上的;鞋子被人做出来,就是用来踩在脚底下的。”

“夏桀、商纣虽然无道,但是身为君主,而在上位;”

“商汤王、周武王虽然圣明,却是身为臣子,而居下位。”

“这就好比夏桀、商纣,是破旧的帽子;而商汤、周武,则是崭新的鞋子。”

说到这里,黄生的面色只愈发严峻了起来,气质当中,更是油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神圣使命感!

“君主有了过错,臣子本该直言劝谏,纠正君主的过错,来保持天子的尊严。”

“但商汤、周武,却借其有过而诛杀君主,取代君主,自登南面称王之位!”

“这不是弑君篡位,又是什么?!”

“——难道连弑杀君主,都可以算作是‘秉承天命’吗?!”

说到最后,黄生更是有些激动起来,勐地侧过身,对御阶上的刘启深一拜;

待黄生回过身,再度望向辕固时,黄生的额角之上,却陡然冒出了点点冷汗······

“如果连弑杀君主,都能算作‘秉承天命’的话,那如果将来,有人举兵谋反,弑杀了陛下!”

“——到了那时,难道辕固生,也要为弑杀陛下的逆贼歌功颂德,赞扬其为‘秉承天命’的圣明之君吗!!!”

见话题陡然偏向意料之外的方向,殿内众人不由纷纷一变色!

齐齐侧过头,却见天子刘启本还浅笑盈盈的面容,此刻却是勐地沉了下来。

“这······”

“这是可以说的吗?”

末席传来刘彭祖一声轻微的呢喃,却因为殿内陡然的沉静,而无比清晰的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天子刘启将要大发雷霆,将这两个满口胡言的老头乱棍轰出去时,博士辕固云澹风轻的面容之上,却陡然涌上了一抹决绝之色!

“如果按照黄生的说法,商汤王、周武王,就都是弑君犯上的贼子!”

“——那太祖高皇帝兴兵伐秦,建立刘汉国祚,难道,也是弑君犯上的贼子吗!!!”

“难道秦王嬴政,也配被称作‘破旧的帽子’吗!!”

“难道陛下继承的,是弑君犯上、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所建立的江山社稷吗!!!”

哄!!!!

随着辕固寸步不让的争辩声响起,殿内每个人心中,都彷佛被一把万均重锤砸下!

便是御阶上的天子刘启,也因黄生、辕固二人的对话,而气的憋出了一脸猪肝色。

这!

这是可以说的吗?

——这真的是可以说的吗?!!!

第092章 刘武:我干啥了? 随着两位老者各自放出杀手锏,硕大的宣室殿,便随即陷入一阵漫长的宁静。

紧接着,便是东、西两席的首席,梁王刘武、皇长子刘荣二人,都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也是知道这一刻,殿内众人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天子刘启,为什么要在宣室殿这么庄严的场所,举行这场辩论。

——商汤、周武革命的正确性,与刘汉社稷的合法性,可谓息息相关!

而在现如今,朝堂即将全面推行《削藩策》的政治背景下,这又与即将爆发的宗亲诸侯叛乱,产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见黄生、辕固二人识相的闭上了嘴,殿两侧,弟弟刘武、长子刘荣却随之蠢蠢欲动起来,天子刘启也只稍一思虑,便面色阴沉的昂起头。

“既然梁王、皇长子有不同的看法,朕,也不是偏听偏信的人。”

“对于众皇子而言,梁王是宗室长者;”

“便由梁王先说说看。”

天子刘启话音未落,西席的梁王刘武便已站起身,神情严肃的来到殿中央,满是愧疚的对刘启躬身一拜。

“禀陛下。”

“臣弟认为,《诗》博士辕固,说的更有道理。”

“——如果商汤、周武革命,不是顺天应命的话,那难道说,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也是弑君犯上、乱臣贼子所为吗?”

面色严峻的说着,便见梁王刘武回过身,略带敬意的对辕固稍一拜,而后便将质问的目光,投向对坐于辕固身前的黄生。

“按照先生所说,商汤、周武革命,都是弑君夺位!”

“但寡人的祖父太祖高皇帝,顺天应命,兴义兵而讨暴秦,赐天下民田爵,又轻徭薄税、休养生息,与民更始,施恩于天下;”

“难道这样圣明的君主,也要被先生三言两语之间,归为乱臣贼子之流吗?”

毫不留情面的发出一声质问,刘武便再度回过身,朝御榻上的天子刘启再拜。

“陛下。”

“黄生,是臣弟引荐给太后,好与太后交流黄老学说的;”

“但今天,黄生却当着陛下、当着诸公,众公子的面,说出如此无君无父的话,臣弟,实在是很愧疚。”

“臣弟,恳请陛下治罪!”

“但黄生是老者,又是奉陛下之令,与黄生在此辩论;”

“臣弟恳请陛下,对黄生从轻发落······”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瞠目结舌的抬起头,终是黄生,面色也逐渐带上了些许忐忑。

从轻发落?

这!

——一场学术辩论而已,这就涉及到发不发落的问题了?

再说这黄生,可是梁王刘武特意引荐到太后面前的!

壮士断腕、弃车保帅,玩儿的就这么熘?

这么决绝?

还是说,刘武这是在以退为进,想通过这种方式,保黄生周全?

众人思虑之际,天子刘启的面色却是缓和了不少,更是对刘武澹笑着摇了摇头。

“梁王,言重了。”

“功至高,莫过于太祖高皇帝;德至高,莫过于太宗孝文皇帝。”

“朕的德行浅薄,对天下也没有什么功劳,根本比不上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之十一;”

“但起码的容人之量,朕总还是有的。”

“今天,是朕命令黄生、辕固二人到宣室殿辩论,议题也是朕定下的。”

“既然是这样,那朕就不会因为这二人的辩论,而治罪于其中一人。”

“——再者,除诽谤令,也是先太宗孝文皇帝施行的仁政,我汉家,也早就不再同暴秦那样,因言治罪了。”

“如果朕因为黄生所说的话,而治罪于黄生,那就是对太祖高皇帝的不孝、对祖宗之法的违背······”

浅笑盈盈的道出这番话,刘启的面色已是回暖了不少;

对梁王刘武笑着再点点头,又低头思虑片刻,便见天子刘启侧过头,望向了东席首位。

“皇长子,也有话要说?”

见刘启点名,落座于东席首位的刘荣也是应声而起,走到了殿中央。

即便梁王刘武,此刻已经坐回了西席,但刘荣言语之间,目光却是不住的撇向身侧,仍面带愧疚之色的王叔刘武。

“父皇。”

“儿臣认为,黄生说的话,是对的!”

“尤其是那段关于帽子、鞋子的言论,让儿臣深以为然!”

轰!

刘荣只一语,殿内才刚轻松起来的氛围,便再次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

殿内众人,包括黄生、辕固二人,也不由齐齐侧目,将惊骇的目光,撒向刘荣那满是决绝的面容!

却见皇长子刘荣面不改色的昂起头,望向刘启的同时,余光仍不住的撇向身侧,于西席正襟危坐的梁王刘武。

“儿臣认为,作为臣子,就应该像黄生所说的那样,尽好臣子的本分!”

“就算君主有过错,臣下也应该像周公那样,维护君主的威仪,并私下里纠正君主的过失。”

“如果君主有了过错,臣下就要动起不该有的念头,那这天下,也就永远不会太平了······”

意味深长的一语,刘荣的目光更是从天子刘启的身上完全移开,在梁王刘武的身上,足足停留了三息;

而后,才见刘荣略带困惑的正过身,对天子刘启再拜。

“至于太祖高皇帝,儿臣也认为,太祖高皇帝不应该是弑君犯上的贼子,而是顺天应命的圣王。”

“但具体哪里有差别······”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面色一滞,甚至略有些做作的挠了挠头。

“儿臣才疏学浅,说不清是哪里不对。”

“但儿臣之道,太祖高皇帝的所作所为,肯定是顺天应命的。”

“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也绝非弑君犯上,篡权自立······”

毫无底气的道出这最后一句话,便见刘荣自顾自坐回了东席首位,略有些局促的调整着坐姿;

只那满是戒备的目光,却是死死锁定在了对侧的西席。

——梁王刘武那略有些失神,又似有些疑惑的面庞之上。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刘启望向刘荣时的面色,却是愈发阴森了起来;

尤其是感觉到弟弟刘武,正在打量自己的面色时,天子刘启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带上了肉眼可见的怒火······

第093章 黄老学说,完了 “大哥这是······”

耳边传来兄长刘彭祖的低语,却惹得刘胜赶忙点下头,示意刘彭祖不要继续说下去。

而在对侧的西席,看见兄弟二人若有所思的面容,丞相申屠嘉也不着痕迹的侧过身,面带欣慰的对兄弟二人眨了眨眼。

——刘荣,在演戏;

刘荣想要通过今日这场戏,告诉胜券在握的梁王刘武:王叔,我好慌!

我真的好慌!

我好怕储位被王叔夺走!

所以,哪怕拼着抹黑太祖高皇帝,我也要站出来!

因为王叔对我造成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那刘启呢?

是看出刘荣在配合自己演戏,所以也顺势摆出那样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情,好告诉刘武:我这儿子实在太不成器了?

还是真的因为刘荣这番话,而感到恼怒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刘胜便悄然抬起头,将目光次序扫过殿内众人。

在殿中央,黄生面带忐忑,明显是为自己方才说出的话,感到了些许后悔;

反观辕固,仍是一副傲慢的模样,手不住地捋着颌下苍髯,望向黄生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鄙夷。

——就这?

——被太后看重的黄老巨擘,肚子里就这点墨水?

而在西席首座,梁王刘武感受到皇长子刘荣的敌意,只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

次席的申屠嘉,以及申屠嘉身侧的内史晁错,则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神容,面色严峻的低着头。

晁错,甚至研究起了指甲缝里的污泥,怎么和昨天的不大一样?

再看东席,到场的众皇子,除了仍沉寂在角色当中的皇长子刘荣,以及早已看透真相的刘胜,其余六人,都是一副忐忑不安的神情,目光不时瞥向对席的梁王刘武;

待刘胜也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的摆出一副‘我也好怕梁王叔’的模样时,众皇子望向梁王刘武的复杂目光中,已是带上了戒备、忐忑,以及一抹不时闪过的祈求。

——在这一刻,天子刘启所出的八位皇子,浑然一体······

“朕听说,就算吃肉不吃马肝,也算不得不知道肉的美味;”

“而今天看来,讨论学问的人,就算不谈商汤、周武是否受天命继位,也绝算不上愚笨。”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诡异的沉寂,在终于被天子刘启低沉,而又满带着庄严的严肃语调所打破;

就见御榻之上,天子刘启深吸一口气,而后便缓缓起身,双手背负于身后,满是澹然的望向殿内的黄生、辕固二人。

“今日这场辩论,就到此为止吧。”

“往后,二位不要再谈论这件事了。”

“梁王留下,于后殿一叙;”

对黄生、辕固二人做出‘不要再讨论这件事’的授意,并让梁王刘武留下,天子刘启便自顾自侧过身,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看着天子刘启离去的背影,殿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也只得起身,对刘启离去的放弃齐声一拜。

“臣等,恭送陛下~”

“儿臣等,恭送父皇······”

·

“真没想到这场辩论,会是这样的结果。”

意犹未尽的走出宣室殿,与弟弟刘胜齐身走在申屠嘉侧后方,刘彭祖遗憾之余,不由发出这样一声感叹。

今日这场辩论,对到场的其他人而言,或许有各种各样的含义;

但对于刘彭祖而言,这原本就是一场纯粹的辩论。

只可惜······

“最后的结果,算是平局吧?”

“虽然黄生、辕固二人各执己见,谁都没有说服对方,但连父皇都没能做出裁决,应该是能算作平局。”

“博士辕固成名已久,黄生能和辕固打成平手,也算是没堕黄老学说的脸面。”

听闻耳边,传来刘彭祖满怀唏嘘的音调,申屠嘉却只浅笑着摇了摇头,脚下的步伐仍向宫门方向迈去,只侧回过头,似笑非笑的望向刘胜。

“公子,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闻言,刘胜稍抬起头,看了看身前的老师申屠嘉,又看了看身边的兄长刘彭祖。

再低头思虑片刻,刘胜终是摇头叹息着,道出了一句让刘彭祖瞠目结舌的话。

“黄老学说,完了。”

“只等今天这场辩论的过程,被传上长安的街头巷尾,从今往后,便再也不会有人,愿意学习黄老学说了······”

以一种平静到好似在说‘我早上吃饭了’的语气,说出这句断定一派学说即将断绝的话,刘胜便缓缓侧过身,望向仍满带着惊诧的兄长刘彭祖。

“在兄长看来,今天这场辩论,双方谁都没说服谁;”

“父皇也没有明确指出胜负,所以这场辩论,算平局。”

“但实际上,在辕固的三言两语之下,黄生,却是连黄老学的根基都抛弃了。”

再丢出一句令刘彭祖惊诧更甚的评语,刘胜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感叹。

“黄老学说,是黄帝之学,和老子之学的并称,兴起于战国之时,到我汉家立国,才逐渐强盛;”

“虽说过去,黄老学说以晦涩难懂、覆盖面广闻名于天下,但黄老学的根基,不外乎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说的那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甚至可以说,‘道法自然’四个字,就是学习黄老的人,最基本的自我要求。”

“至于夏亡而商替、商无而周兴,这都是自然发生的事,并非因为谁人的刻意引导,而最终造成的改变。”

“作为黄老之士,黄生就算不认可商汤、周武的举动,也该遵循‘道法自然’的学说根基,以更澹然的态度看待这件事。”

“但方才,黄生却在宣室殿大动肝火,为了在辩论中打败辕固,彻底抛弃了黄老之士‘道法自然’的态度。”

“——所以,我才会说:黄老学说,完了。”

“今日这场辩论,将黄老学说最后残存的一丝生气,彻底葬送在了宣室殿!”

“因为从今天这场辩论来看,所谓的‘黄老巨擘’黄生,也不过是个碌碌一生,骤然得到太后贵幸,就急着想要借博士辕固扬名天下,以求贵幸的庸人罢了。”

“而这样的庸人,却都能被天下黄老之士奉为‘大家’,如今的黄老学说,究竟势微到了怎样的地步,也就是可见一斑的了······”

史上最长的上架感言 是的~

磕磕碰碰,终于还是等来了这一天。

要上架了,具体时间还不确定,可能是一号凌晨0:00,也可能是一号中午12:00,具体还要看编辑怎么通知,大概率是一号凌晨0:00,也就是今晚十二点。

怕各位大父事先不知道,就提前发个感言,希望各位大父能首订支持一波。

说来,这也算是我在认真写的第一本书了。

过去几年,都在外面的小站闯荡,也算是看尽了小说界的兴衰、沉浮。

可说是闯荡,又没闯出什么名堂;

说是吃这碗饭,却也从来没靠写书吃饱过饭。

而,一直是我心中极为神圣的存在,尤其是的历史栏,更是被我视作‘闲杂人等不可轻易触碰’的庄严。

所以,当我抱着忐忑的心情,如那句烂俗的明言一般,‘回到最初的’时,我对这本《朕真不是中山靖王啊》的态度,是极为严谨、严肃的。

或许是我的观念,还停留在几年前,对历史读者群体的刻板印象;

又或者是我离开太久,已经不再具备对历史类的了解,导致许多我自认为‘读者肯定能懂’的内容,在过去这一个多月的时间,给部分读者带来了困扰。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相信:我认知当中的历史类读者,不是我的臆想,而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群体知道什么叫‘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具体到这本书当中,就是‘刘彘年幼未壮日,王娡默藏深宫时’。

——历史,并不应该是唯结果论,而应当是有发展过程,和特定历史时期所对应的特殊产物的。

历史上的汉武大帝,确实是华夏民族的骄傲,是青史罕见的雄主;

但在书中的历史时间线,传说中的汉武大帝刘彻,确确实实就是一个还没断奶的婴儿。

历史上的废太子刘荣,或许真的是一无是处的蠢货,是比公子扶苏、孝惠刘盈、戾太子刘据更不堪的存在;

但在书中的时间线,刘荣就是板上钉钉的准太子。

至于主角作为穿越者,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去找刘彻、王娡抱大腿,而是和必将走向毁灭的刘荣、栗姬母子斗智斗勇,也正是我想表达上面所提到的这一点,也是我开篇部分的整体思路:

——主角本心上并没有主动夺嫡的意图,主角的存在,也并没有影响大的历史走向,只是主角有意无意的施加影响,让历史《合理的》发生一定程度的偏移。

比如,窦太后喜欢主角;

比如,申屠嘉没死;

以及最后,刘荣依旧被废太子,而景帝新立的太子,却成了主角刘胜。

在这个过程中,我想要通过主角,这个明明是穿越者,却对具体历史事件了解不深、明明来自后世,却自幼生长在深宫中的‘半土着皇子’视角,为大家剖析这几年时间里,汉室发生了哪些事。主角又在这些事件当中,获得了怎样的收获和成长。

换而言之,我想要给大家带来的,并不是‘我知道刘彘未来会成为汉武大帝,所以我要费尽心机,和一岁的弟弟刘彘斗智斗勇’,而是让主角尽量融入到那个时代,给大家带来最真实、最享受的沉浸式体验。

这么安排的原因也很简单:作为历史网文题材的荒土,西汉,很冷。

不得不承认,有相当一部分读者,对文中所写到的每一个历史事件都知之甚详,甚至能有极为独到的见解;

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是历史栏的读者,也依旧有相当一部分人,对这个朝代不甚熟悉。

尤其是非高祖、汉武年间发生的事,读者的认知大都还停留在‘这个人名我听说过,并且通过这个人名,我能联想起一起大概的历史事件’的程度。

——如棋圣刘启之类;

也好比开篇部分,主角的母亲贾夫人与景帝出游,路上遇到野猪,明明是正史记载的历史事件,却还有读者指责我说:能不要瞎编吗?皇帝出行,怎么可能碰到野猪?

再后来,我写到太庙一事,还跳出来了许多十几年书龄的资深读者,指责我‘扭曲历史人物,抹黑景帝刘启’。

所以接下来,集中为各位大父们,解答心中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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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是穿越者,为什么不懂历史?

——因为网文的主角,就是读者代入自身的视角,既然大多数读者不了解这段历史,那我认为,主角也应该和读者保持一致,并和主角一起,去一点点了解这段历史。

当然,也有很多优秀的读者,本就对这段历史非常熟悉;

但我正在努力做到的,就是让这部分了解这段历史的读者,也依旧不会觉得我写出来的东西无聊,即便我只是在还原历史场景,并把主角刘胜这个变数悄无声息的混入其中。

我想要写的,并不是一本套路化的历史爽文,而是一本不太常见的传统向历史网文。

为什么你写到的很多人物,和史书上记载的不一样?

——这是因为史书惜字如金,很多事不会记载的太过详细,并且会有很多方面的因素,导致史料记载被‘笔削春秋’;

所以我正在做的,就是通过史书上的寥寥数字,还原出一个宏大的历史场景,并将之呈现在各位读者大父的面前。

还有,关于有读者质疑我扭曲历史人物的问题,也集中做一下回复。

关于刘启,我认为我的描写,应该和历史上的景帝,达到了八成以上的相似度,就连刘启的台词,我都尽量在用历史记载的内容,只是在描述过程中,稍微填入了一些艺术加工。

至于栗姬、程姬、贾夫人、窦太后,以及申屠嘉、晁错、郅都等人,则基本完全遵循史料记载来还原人物。

除刘彻以外的九位皇子当中,口吃的老四刘余、肌肉男老五刘非、隐身男老六刘发、机智男老七刘彭祖、阴阳人老八刘端,也都是以史料记载为准。

如果有不到位的地方,那只能归咎于我笔力不够,我在这里向各位大父赔不是。

好文的老二刘德、宅男老三刘淤,则被我设定成了‘为了帮大哥刘荣,刻意立起具有迷惑性的人设’,这是艺术加工,希望各位大父理解(且真实历史上,这个可能性也不能说不存在)。

剩下的主角刘胜、皇长子刘荣二人,主角不必多说,毕竟是穿越者,人设自然不必再遵循历史,但后期也会尽量贴合真实的历史记载,却又不会完全盲从,一切以剧情需要为准。

而刘荣,就是我想要着重提到的一个人物。

当我写到刘荣‘并不很废柴’的内容时,很多读者都表达了极度的不理解;

——刘荣真有这本事,历史上能被废太子?

——能被吓到自杀的人,有个屁的本事!

这或许是评论区,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见。

而对于这一点,我想说的是:史书之上,从来没有只言片语,提到刘荣‘一无是处’‘不配太子位’;

关于刘荣被废太子,史书上唯一提到的原因,就是栗姬那句‘老狗’,也就是正史中的‘言不逊’。

所以,我对刘荣这个人物的理解,可能和大家有些许出入。

在我看来,作为汉景帝刘启的庶长子,刘荣就算不是按照储君太子的标准培养,也起码是按照诸侯王的标准培养的。

这样的培养力度下,刘荣再怎么不堪,也起码应该是‘中人之姿’,而非一无是处的草包。

再结合史书上,对这位废太子几乎没有负面记载来看,这位废太子殿下,应该是一个不算出众,但也至少勉强合格的储君人选。

毕竟直到栗姬那声‘老狗’喊出口之前,景帝刘启都没有动易储的念头,甚至差点就把皇位传给刘荣;

在刘荣太子之位被废之后,太子太傅窦婴、太尉周亚夫也都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虽然这二人的举动,更大可能是‘窦婴不希望自己教育的太子被废,周亚夫想要维护嫡长子继承制’,但从侧面上,这就足以证明:刘荣再差,也绝对差不到哪去,起码也是‘勉强凑合’的程度。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点是:刘荣的年纪并不小;

根据景帝刘启,以及其他几位皇子的年纪推算,皇长子刘荣,应该是刘启15-17岁之间出生,文中时间点已经接近成年。

而在封建时代,一个成年的储君,和一个六岁的储君,是天差地别的两个选项。

刘荣唯一的问题在于:栗姬的存在,让刘荣失去太子之位,又因为后来的太子刘彻太过年幼,刘荣对刘彻造成的威胁过大;

再加上栗姬那声‘老狗’,让刘启恨屋及乌,这才不得不痛下杀手,杀废太子刘荣,为后来的汉武大帝铺路。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刘荣被废太子,还搭进去了一个周亚夫;

而对周亚夫的死,景帝刘启的评价是:此怏怏者,非少主之臣。

这就可以表明:在废刘荣之后,景帝所做的一切,基本都是在给年幼的汉武大帝铺路,以免将来的汉室‘主少国疑’。

至于‘临江王刘荣损毁太庙墙垣’,我认为大概率是景帝欲加之罪——毁先祖墙垣,并以此嫁祸他人,刘启有这个前科;

再到最后,刘荣的死因:因恐惧而自杀于中尉府,让我很难忍住援引一句俗谚的冲动。

——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怕什么?

刘荣就算是废太子,也好歹是刘氏宗亲,天底下能有什么事,能让刘荣吓的原地自杀?

所以我认为真实的情况,更大概率是:中尉郅都找上刘荣,跟刘荣进行了深入沟通,并代为转述了天子刘启的意志,最终说服刘荣按照当时的政治传统、约定俗成的社会风气‘自留体面’。

也就是说:刘荣的死,不是‘吓的自杀’,而是自知必死,索性自己来,保留最后一分体面。

至于太史公将其描述为‘吓到自杀’,也大概率是武帝继位,使得‘黑刘荣’成为zz正确。

后来,汉武大帝继位之后,以一句‘王自图之’逼死河间献王刘德,也能看出‘铲除栗姬所生的三个皇子’,是景帝到武帝一脉相承的政治需要(老三临江哀王刘阏,在景帝年间早亡,绝嗣)。

总结概括来说,我对刘荣这个人物的理解,在简介中就已经提到了:可怜的皇长子刘荣。

一个不算很出色,但起码达到了合格线,最终却被老娘坑死的可怜人。

而这,也对应了我在开篇部分,对刘彻、王娡母子二人的刻意澹化——比起天生具有‘半个屁股坐上储位’的先天优势,且已经接近成年的皇长子刘荣,这个时间点的刘彻、王娡母子,真的没有什么竞争力······

或许在许多读者看来,刘彻、王娡母子是上帝视角下的最终胜利者;

刘彻是青史闻名的汉武大帝,王娡是赫赫有名的孝景王皇后;

但我要说的是:在刘荣、栗姬母子没倒之前,刘彻、王娡母子,真的什么都不是。

如果不是栗姬这个极品的存在,甚至只要没有那一声‘老狗’,历史上的景帝十子刘彘,也几乎不可能成为汉武大帝刘彻,只可能成为胶东x王刘彘。

这,就是我对这本书中,目前出场的主要人物的看法和理解;

对于后续出场的历史人物,则大都会以历史记载为准,并酌情进行适当,且合理的艺术加工。

关于内容,我要说的就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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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不得不说,非常可惜。

回归后的第一本心血之作,只差一点点就能上三江,最终却还是失之交臂。

但我也并没有气馁。

毕竟三年前,我还是个收藏三百、订阅14的扑街,月度稿费更是一度达到了24块5的巨款;

而现在,我闯荡归来,虽然算不上神功大成,却也算是初窥门径——这本书已经有了近八千收藏,上千追读,大概率是接近1000订阅起步。

在外闯荡多年,我的心性、耐心、写作技巧都收获了长足的进步,近700w字的创作积累,也足够支撑我完成这样一本数百万字的长篇。

不能说是志得意满吧,也起码有必要的信心,不辜负目前,这一千多位付费读者的信任。

既然要上架了,就难免要说到更新。

原本的计划是新书期存稿,上架一起爆出来,但因为种种原因,不断发生的不可抗力事件,导致新书期非常的跌宕起伏,上架的消息也比较突兀——我前天才得知。

所以特意请教了一些在深耕多年的前辈,得到的建议是:上架默认10更。

我算了一下,10更,每章2000字,那就是20000字;

所以一号,也就是今晚十二点上架之后,开通vip章节的第一时间,我会发出首个vip章,并在明天下午发出另外三章,每章5000字,共20000字。

2000字的10更,和5000字的四更,也算一回事吧?

反正都是20000字。

至于上架之后,章节字数统一为5000字每章,我写着舒心,大家看着也痛快。

更新量的话,默认每天更新两章,共10000字,再视具体情况不定期加更。

比如某一天,我两章发完了,却觉得有断章,让读者大父们不爽的时候,我大概率就会加更一章,好让大父们舒心。

又比如某一天,我文思泉涌,多写了一章出来,那我也大概率会发出来,好让各位大父大饱眼福。

加更的话,首订目标1000,每高出100加一更;

盟主打赏加3更;

长期加更规则:均订每提高50加一更,上不封顶;

月度月票每满一千,次月一号加两更。

说了这么多,最后,也还是老生常谈的那句话:写作不易,原创不易。

希望各位大父正版支持,好使我这个即将展露头角的新秀,早日走上全职码字的康庄大道之上。

呼~

接近两个月的资料、文献准备,以及一个半月的新书期,成败,就看上架这一哆嗦了;

订阅的事,就拜托各位大父。

竖子血狸奴,这厢有礼了······

第094章 太祖立汉,受命于天!(1/4) 听闻刘胜这一番见解,饶是对刘胜逐渐成熟的心性有所预料,申屠嘉满带着赞赏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些许诧异。

——不得不说,刘胜看待今日这场辩论的角度,着实有些出乎申屠嘉的心理预期。

“我原本以为,公子看待今日这场辩论,会是以江山、社稷的角度,衍生到《削藩策》即将引发的叛乱;”

“又或者,会和梁王、公子荣一样,将此事看作是储位归属的前奏。”

“不曾想,公子注意到的,却是黄老学说的兴衰······”

面带笑容的说着,申屠嘉也不由停下脚步,满是认可的对刘胜笑着点点头。

而后,申屠嘉的面容之后,便随即涌上了一抹唏嘘感叹之色。

“确实如公子所说:黄老学,兴起于战国之时;”

“在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并决定休养生息、与民更始之后,才逐渐在我汉家兴盛,甚至成为了汉室天下,最具话语权的学派。”

“这是因为黄老‘法无禁止则无咎’,提倡地方无为而治,和太祖高皇帝休养生息,与民更始的理念不谋而合。”

“但经过这么多年,尤其是先太宗孝文皇帝的治理,曾经因战乱而残破的天下,已经重新焕发出了太平盛世的场景;”

“在这样的情况下,黄老学说本就已经逐渐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只是碍于大势,才没有立刻被取缔。”

“偏偏这么多年的‘安乐’,让黄老学派变得故步自封,不思进取;”

“到如今,黄老学居然衰败到连黄生这样的人,都能成为黄老‘大家’了······”

说到最后,申屠嘉也不由摇头叹息着,对刘胜再一点头。

“公子说的没错。”

“今日这场辩论,必将会加速黄老学的衰败;”

“再过三五年,至多不超过十年时间,天下,恐怕就再也不会有愿意学习、钻研黄老学说的年轻人了·······”

毫无保留的表达出自己对刘胜的认可,申屠嘉唏嘘感叹之余,对刘胜的快速成长,也是愈发认可了起来。

申屠嘉很确定:刘胜通过今天这场辩论,就连黄老学说的未来都已经预料到,那就不可能想不到其他方面的因素。

比如,天子刘启召黄生、辕固入宫,并叫这么多人旁听今日这场辩论的意图。

而刘胜却并没有在意这些,或者说是有意的‘忽略’了这些,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更长远的‘执政学派交替’的问题上。

想到这里,申屠嘉心中,便悄然涌现出一个和天子刘启一样的念头。

“贾姬,怎么就不是皇后呢?”

“又或者公子,怎么就没早出生几年呢······”

正思虑间,耳边传来刘彭祖的询问声,让申屠嘉只能赶忙回过神,将那个奇怪的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

“老师;”

“——那黄生说的,难道是错的吗?”

就见刘彭祖满是疑惑地停下脚步,又不忘看看身旁的弟弟刘胜;

“我没有反驳阿胜的意思;”

“我知道阿胜刚才说的,都是对的。”

“但抛开黄生‘枉顾道法自然’这一点,单论黄生的观点,似乎并没有错啊?”

“作为臣子,难道不就是应该忠于君主,而不是借机自立吗?”

听闻刘彭祖此问,申屠嘉只下意识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待这句话道出口,却看见刘彭祖面上疑惑之色更甚,申屠嘉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笑着摇了摇头,又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圈左右;

思虑再三,终还是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申屠嘉才满是澹然的回过身,重新望向刘彭祖。

“公子说,今日这场辩论,最终是平局的结果,倒也没错。”

“——但这个平局,并不是因为黄生、辕固生都表现的十分出色,而是因为这两个人,都犯了错误。”

“至于陛下,也不是认为这二人说的都有道理,才没能做出裁判;”

“而是因为今天,这两个人所说的话都不可理喻,陛下实在无法分辨谁更不可理喻,这才没有做出最终的裁判。”

浅尝遏止的道出一语,便见申屠嘉若有所指的看了看左右,才再度望向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

“多日未曾登门,于二位公子,老夫也有些想念了;”

“如果没有其他重要的事,二位公子不如,到府上稍坐片刻?”

·

带着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到故安侯府内的凉亭坐下身来,并目送刘胜恭顺的离开,为自己端来一碗茶汤;

抓起茶碗勐灌一口,觉得喉部的干痒缓解了些,申屠嘉才深吸一口气,将这其中的关键娓娓道来。

“今日这场辩论,黄生的错误,是抛弃了黄老学‘道法自然’的原则;”

“抛开这一点,单论黄生的论点,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

“作为臣子,当然应该忠君奉上,在君主犯错的时候,应该在一旁规劝、阻止,而不是取而代之。”

“至于商汤、周武革命,究竟是顺天应命,还是弑君篡立,诸子百家数百年来,也是众说纷纭;”

“黄生认为是弑君篡立,也并没有问题。”

“——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谁都无法证明商汤、周武,是因为什么而反抗夏桀、商纣。”

“按照战国时,诸子百家约定俗成的‘无法证伪,就不反驳’的辩论规则,黄生表达今天这一番的论点,并没有问题。”

听闻此言,正聚精会神坐在桉几前的刘彭祖、刘胜二人,也不由缓缓点下头。

关于战国时期的这个‘潜规则’,兄弟二人是有了解的。

盖因为如今汉室,距离太祖高皇帝刘邦立汉国祚,也才过去四十多年的时间,战国时期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并不算太遥远。

而这个辩论规则,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只要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对方的论点完全错误,便不应该出言反驳。

如果要反驳,就要拿出确凿的证据,来作为反驳的依据。

就好比某一天,有个人跳出来说:始皇嬴政,是一个无比仁慈的君主!

那按照战国时期的辩论规则,或者说辩论礼仪,想要与之辩论的人,就需要拿出确凿的证据,来否定对方的论点。

比如秦长城啊~

阿旁宫啊~

直道啊~

税率啊~

乃至强制移民,南征北战两面开花,以及派徐福寻仙问道之类,都可以作为‘始皇绝对不仁慈’的证据。

具体到今日这场辩论,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黄生说:商汤、周武弑君自立,是乱臣贼子,辕固要想反驳,也同样要拿出类似的证据,来指明黄生是在‘胡言乱语’。

比如当时,商汤、周武做的哪件事,能证明他们原本不想做天子之类。

——你辕固说黄生是在胡说,那你倒是拿证据出来啊!

拿出商汤、周武‘不想取夏桀、商纣而代之’的铁证出来!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岁月的流逝,使得如今的天下人,只能通过史书,才能窥伺那段遥远历史的神秘一角;

偏偏那段历史,早就随着始皇嬴政的焚书令,以及项羽下令焚毁的咸阳宫,而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从这个角度来看,对于黄生所说的‘商汤、周武弑君自立’的论点,辕固,其实是没有办法直接证伪的。

非但辕固无法证伪,如今天下,没有任何人能正面反驳‘商汤、周武弑君自立’的论点。

而这,也正是过去百十年,类似的论点层出不穷,却始终没有定论的原因。

——在史书‘绝版’的情况下,没有任何人能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商汤、周武,不是弑君自立。

如是想着,刘彭祖本就写满疑惑地面庞,不由更纠结了一分。

“那辕固所说的话,又有哪里是不对的吗?”

“——如果商汤、周武是弑君自立,那不就如辕固所说:太祖高皇帝,也成了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了?”

满是疑惑地询问声,却惹得申屠嘉一阵摇头苦笑不止,望向兄弟二人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自信。

“这,就不得不说到今日这场辩论,辕固所犯的错误是什么了。”

“黄生犯的错,是枉顾了黄老学说‘道法自然’的立场,论点并没有问题。”

“但辕固的错误,却恰恰是在论点之上。”

“——因为太祖高皇帝,和商汤、周武,根本就不一样!”

“辕固老儒,看上去道貌岸然,实则,就是一个持诡辩以立身的败类!”

“因为太祖高皇帝‘顺天应命’,是有数不尽的证据的!”

毫不迟疑的道出一语,申屠嘉的目光当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锐意!

说起辕固时的语调,更是带上了毫不加以掩饰的鄙夷。

“在周室末年,最先展露反状的,是问周鼎轻重的秦武王嬴荡。”

“最终覆灭周室、自王天下的,则是秦王嬴政。”

“真要论‘灭周’的乱臣贼子,便应该是秦,而不是汉。”

随着一抹追忆之色,出现在申屠嘉苍老的面容之上,申屠嘉语调中的恼怒,也逐渐平息了下去。

而后,便是小半个故安侯府,都沉浸在了申屠嘉平缓、温和的语调之中。

“——秦末,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天下共举义帝楚怀王,作为反秦的统领。”

“太祖高皇帝,便是以楚怀王部下的身份,参与到了反秦的斗争当中。”

“到后来,太祖高皇帝先入咸阳,却对关中百姓秋毫不犯,还与德高望重的老者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对于三世子婴,太祖高皇帝也并没有过分的举动,只是将三世子婴请出了王宫。”

“倒是项羽,在抵达咸阳之后,将三世子婴腰斩于咸阳的市集外。”

“反观太祖高皇帝,非但不认可项羽腰斩子婴的举动,还在子婴死后为其发丧。”

“所以,‘灭秦’的乱臣贼子,便当是项羽,而不是太祖高皇帝。”

说着说着,申屠嘉的情绪,也已是彻底平静了下来;

对于妄图指责‘太祖高皇帝和商汤、周武一样’的辕固,已是没有了丝毫的鄙夷。

有的,只是无尽的澹漠,和不屑一顾的无视。

“太祖高皇帝获封汉王,是项羽所封;”

“而当时的项羽,也是在获得了义帝楚怀王的准许之后,才分封各路反秦诸侯。”

“所以太祖高皇帝获立为汉王,在礼法上,同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僭越。”

“直到项羽弑怀王,自立为‘西楚霸王’,天下才再次群情激涌,太祖高皇帝,也起兵反楚。”

“——为的,不是和项羽争天下,而是为反秦的义军统领:义帝楚怀王血仇。”

“最后,太祖高皇帝胜项羽,也是天下各路诸侯,组建起了为怀王血仇的联军,并共举太祖高皇帝为统领;”

“项羽败亡乌江之后,同样是各路诸侯共举,以天下安-乱相逼,才迫使太祖高皇帝,在洛阳登上了天子之位······”

随着申屠嘉的语调落下,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的面容之上,早已是带上了呆滞之色;

不是因为兄弟二人,不知道这段往事。

而是申屠嘉这番‘解读’,让兄弟二人颇有些瞠目结舌······

——要不是出生于刘氏,兄弟二人甚至都要怀疑,是自己的脑子出问题了!

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不想争天下?

想当年,入了咸阳城,在秦王宫撒丫狂欢、酒池肉林,玩儿的最嗨的,可就数他沛公刘季!

获封为汉王之后,刘邦更是连汉王宫都顾不上修,只等项羽回关东,就立刻急不可耐的暗度陈仓,从汉中还定三秦!

平定了关中三秦,刘邦这才借‘为楚怀王报仇雪恨’的名义,纠集起其他各路诸侯,组建了讨伐项羽的诸侯联军!

而刘邦‘联军统帅’的权力,也正是因为刘邦,是讨伐项羽的首倡者!

后来的事,那就更不用说了。

——彭城一败,刘邦率领的五十六万诸侯联军,被项羽三万楚骑杀的丢盔卸甲,轰然溃散;

逃亡的路上,刘邦更是急的要把儿子刘盈、女儿刘乐往车下踢,生怕被身后的追兵撵上!

要不是忠心耿耿的马夫夏侯婴,几次三番把刘盈、刘乐往回捡,后来的汉室,恐怕也不会有孝惠皇帝、鲁元公主了。

之后,太公刘煓、高后吕雉都被项羽捉拿,项羽便派人要挟刘邦,想逼刘邦就范。

结果呢?

——项羽说了一句‘你不投降,我就把你父亲烹了’,刘邦却回了一句:烹好之后,记得分我一碗肉······

至于那些‘逼迫刘邦登基’的各路诸侯,更是别提了。

楚王韩信,被竹竿插死了;

梁王彭越,让绳子勒死了;

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淮南王英布举兵谋反,兵败身亡;

韩王信临阵倒戈,投降匈奴,死于汉匈之战。

满打满算,当初拥立刘邦的异姓诸侯,也就长沙王吴芮、赵王张耳二人善终。

——就这,还是因为这两人死的早!

甚至就算是这二人早死,也依旧没能改变后代的悲惨命运。

赵王张耳,死于太祖高皇帝五年,也就是太祖刘邦登基那一年;

而在张耳薨故短短几年之后,第二代赵王张敖,就因为国相贯高谋反,而被贬为宣平侯。

至于长沙王一脉,要时刻防备岭南的赵佗不说,就长沙那穷乡僻壤,深山老林,还不如在中原做个土财主!

由始祖吴芮开创的长沙王吴氏一脉,也已经在两年前,随着第五代长沙王吴着薨故,而绝嗣除国。

满打满算,汉初七位异姓诸侯,五人不得善终、一人的后代失王爵、一人被封去长沙那块‘风水宝地’,传五世而绝嗣······

就这样的刘邦,能是‘不愿意做天子’的人?

如是想着,兄弟二人望向申屠嘉的目光,却是愈发古怪了起来······

——话又说回来,申屠嘉这么一圆,还真能圆上!

且不管当时,刘邦心里是怎么想的;

起码申屠嘉说的这些事儿,刘邦是实打实的做过,并且留下了白纸黑字的史料记载、口口相传的民间传说的!

感受到兄弟二人目光中的古怪,申屠嘉倒也没装傻,只意味深长的发出一笑。

“腐儒辕固,实在是太小看太祖高皇帝了······”

“像太祖高皇帝那样英明、睿智的君主,是绝对不会把‘篡前朝而自立’这样的隐患,留给子孙后代去头疼的·········”

满是深意的道出一语,申屠嘉也不由稍敛面上笑容,将略有些严肃的目光,望向一旁的刘胜。

“公子认为黄老学说,能有黄生这样的‘大家’,意味着黄老学气数已尽,不能长久;”

“而我认为,儒家能出辕固这样的‘博士’,也同样能证明:儒家的状况,并没有比黄老学好到哪里去。”

“无论辕固是为了击败黄生,才试图混淆视听,故意将太祖高皇帝与商汤、周武混为一谈,还是因为辕固,真的那样看待太祖高皇帝;”

“今日这场辩论,都足以证明:自有汉以来,便一直势微的仲尼之说,依旧没有太大的长进。”

“尤其是在黄老学逐渐衰落,诸子百家也大半凋零的当下,如今这般模样的儒家,根本不足以继黄老学之后,成为我汉家新的显学。”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陛下才会逐渐偏爱法家,将晁错、郅都那样的法家士子,引为自己身边的肱骨心腹;”

“——不是因为在陛下言重,法家真的有多好;”

“而是因为除了法家,陛下,也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第095章 老三,答应大哥(2/4) “阿嚏!”

“阿啾!

“哈~~~~~~啾!

!”

在故安侯府的申屠嘉,正忙着给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分析天子刘启的心理状态时,未央宫宣室殿,天子刘启没由来的接连几个喷嚏,却引来梁王刘武一阵担忧。

“大哥,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最近这些时日,长安,也实在是有点冷······”

不等刘武关切之语道出口,便见天子刘启勐然一皱眉,下意识朝身侧一抬手;

便见片刻之前,还空无一人的御榻侧方,却不知从哪冒出来了一个老宦官,将明显刚出好的汤药,递到了刘启伸出的手中。

咕噜;

咕噜。

不顾汤药的滚烫和苦涩,天子刘启只皱紧眉头勐灌一通,将碗中汤药一口喝下,才面色扭曲的再次伸出手,接过宦官递来的蜜水。

这一回,刘启倒是没急着将蜜水灌下,而是好似品酒般,一小口一小口的将蜜水喝下。

感觉口鼻间的苦涩被驱散了些,刘启依旧没停下小口嘬蜜水的动嘴,同时嘴上也不忘含湖不清的说着:“唔···无妨;”

“十月已经过半,冬天快到了。”

“朕,也是一把老骨头啦~”

“咕噜,咕噜······”

说话得功夫,一大碗蜜水也被刘启灌下肚,汤药的苦涩已经被尽数驱散,原本空无一物的腹腔,却被这一碗汤药、一碗蜜水灌的有些胀痛了起来。

“嘶~~~”

“呼·········”

便见刘启将手轻轻抚上胃部,又极为缓慢的站起身,小心翼翼的深吸一口气,再将其缓缓吐出;

仍旧没能让腹部的胀痛缓解些许,刘启便如怀胎已有七、八月的孕妇般,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肚,在御榻边沿小心踱起步来。

“老啦~”

“就这么一幅身子骨,也不知道朕,还有几年活头······”

“呃!”

“唔、唔······”

才刚踱出两步,又开口说了一句话,刘启的面色便再度扭曲起来;

一旁的宦官也是眼疾手快,见刘启面色不对,自是赶忙上前,扶着刘启的胳膊,小心坐回了御榻之上。

几乎是在被宦官扶上御榻的同一时间,刘启也是顺势在榻上躺靠了下来,只是碍于刘武在场,并没有完全躺下去;

而是倔强的将双臂弯曲,用手肘撑着上半身,维持住了一个‘躺了,但没有完全躺下去’的姿势。

在御榻前,看着一母同胞的哥哥,却被一碗药、一碗水涨成了这般模样,丝毫顾不上天子威仪,梁王刘武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现出阵阵哀痛。

“大哥,要保重啊······”

“父皇留下的宗庙、社稷,不能没有大哥······”

刚一开口,刘武便发现自己的语调之中,莫名带上了些许哽咽;

后知后觉的低下头,早就汇聚在眼眶中的泪水,也随着刘武低头的动作,垂直落在了御榻前的地面之上。

见刘武这般模样,天子刘启却是强装轻松般,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笑着对刘武缓缓一点头,又以眼神安抚过刘武的情绪,刘启终是再也撑不起最后那分天子威仪,好似认命般,直挺挺躺在了御榻之上。

见此,刘武却也根本顾不上多想,赶忙来到御榻侧方,蹲下身,好让躺倒在御榻的大哥刘启,能尽量不费力的看到自己。

“在老三面前,我这做大哥的,已经没有丝毫威仪可言了······”

“既然都这样了,老三何不到我身边,也躺下来?”

“就像小时候的冬天,咱们兄弟二人,在晋阳的代王宫里,冻得瑟瑟发抖,躲在一床被窝里取暖那样······”

听着刘启莫名虚弱,又分明带有些许倔强的语调,梁王刘武早已是泣不成声;

再闻刘启这一提议,刘武自也垂泪点下头,趁着起身的功夫赶紧背过身去,偷偷擦干脸上的泪水。

确定脸上没有明显的泪痕了,梁王刘武又轻拍了拍脸颊,好让自己打起些精神,才顺从的到刘启身旁侧躺下来。

也是直到这一刻,梁王刘武才第一次发现:刚年过三十的大哥刘启,眼角却已是被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沟壑所占据;

本该遍布黑丝的鬓角,也已出现了些许杂白······

“刚才,黄生和辕固的辩论,老三怎么看?”

愣神之际,天子刘启低缓的语调响起,让刘武不得不赶忙回过神;

却见身旁的天子刘启,早已疲惫的闭上了双眼,只那眉头,仍是有意无意的皱起了些许。

听闻刘启发出此问,梁王刘武心下也不由一惊;

但看到刘启的这幅神态,再看了看此刻,正并排横躺在御榻上的自己,刘武心中的那抹担忧,也随之悄然消散······

“弟认为,黄生的学问,恐怕有些名不副实。”

“如果大哥同意的话,弟今天就去长乐宫,劝说母后,不要再召黄生入宫。”

此言一出,却见天子刘启噗嗤一笑,虽仍闭着眼平躺在御榻上,却也轻轻摇了摇头。

“黄生~”

“黄生啊······”

“若不是年纪大了些,朕,还真想征辟他入朝!”

似是遗憾的发出一声感叹,天子刘启也终是缓缓睁开眼,面带赞赏的侧过头,望向躺在身旁的弟弟刘武。

“黄生,是对的。”

“起码对于我汉家而言,商汤、周武那样的臣子,是绝对不能有的。”

“我汉家需要的,是黄生口中所说的臣子;”

“——在君主犯错时,能在一旁规劝、纠正,绝不借机生事,妄图取而代之的臣子······”

听着刘启略带严肃的话语声,再看了看刘启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几欲溢出的郑重,刘武思虑之余,也随之缓缓点下头。

“大哥说的是;”

“我汉家,不能有商汤、周武那样的臣子。”

“也不能有吴王刘鼻那样,仗着宗亲长者的身份,就枉顾君臣尊卑的臣子······”

刘武意味深长的一语,也惹得刘启不由咧起嘴,与刘武稍一对视,兄弟二人,便也随之相视一笑。

感觉大哥的病痛似乎缓解了些,刘武面上的悲痛也散去不少,便随即用手撑起脑袋,如小时候那般,略带不解的看向刘启。

“既然大哥也认为,黄生是对的,那方才在宣室殿上,大哥为何······?”

“嘿!”

却见刘武话音未落,天子刘启便满是戏谑的嘿笑一声,方才还写有些许痛苦的面庞之上,已是带上了满满的自嘲。

“朕算什么啊?”

“——‘区区’天子之身~”

“倒是他辕固,又是‘大儒’、又是‘名士’~”

“还是父皇亲自任命的《诗》博士!”

“就朕这把老骨头,能拿他怎么着啊?”

满是讥讽的说着,刘启面上也稍涌现出些许不忿,就似是和博士辕固,真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骂也骂不得、说更说不得;”

“稍有不合他心意的,就嚷嚷着要挂印而去?”

“他真要挂印而去,朕倒也高兴!”

“可辕固这样的人呐~”

“——那嘴直叫一个碎!”

“根本就没个把门的,啥话他都敢说!”

“他敢说,若是没人信,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偏偏那些个凡夫俗子、愚夫愚妇,还就真信他辕固那张破嘴!”

愤愤不平的宣泄出胸中怒火,天子刘启才刚松开的眉头,便也随即再度皱起;

只是恼怒之下,让刘武根本看不出这皱起的眉头,是由于病痛,还是单纯的愤怒。

“说白了,朕这‘区区’天子的身份,辕固这样的名士~大家~”

“——压根他就瞧不上!”

“若朕不好吃好喝、高官厚禄养着,真要放这样的人回家乡,这天下,还指不定要出多大乱子呢!”

听着大哥刘启愤愤不平的吐槽,刘武也终是敛去面上最后一抹哀伤,只微微一笑,反宽慰起恼怒的大哥来。

“其实大哥,根本不必为这样的人大动肝火。”

“——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的道理,早在百十年前,就被韩公子非所指明。”

“像辕固这样的儒生,表面上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背地里却做蝇营狗苟、败坏纲常的事,才是正常。”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的祖父太祖高皇帝,才会那么讨厌儒生吧?”

却见刘启闻言,似是气极而笑,又似感怀般,怪笑着发出一声叹息;

平躺在榻上,望向宣室殿顶的目光,也是逐渐有些涣散了起来。

“儒家,也还是出过几个好臣子的······”

“向太祖年间的奉常叔孙通,不拘于鲁系腐儒之流的‘礼法’,特意为我汉家,制定了新的礼数。”

“更早的时候,曲周侯丽商的兄长丽食其,更是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为太祖高皇帝奔走于关东诸侯当中;”

“若非韩信那厮,看上了富庶的齐国,曾经叱吒关东,被天下人称赞为‘又一个苏秦、仗义’的广野君丽食其,也不至于被项羽烹杀。”

“——还有后来的陆贾;”

“师从荀子,学的是《礼》,却几次三番出使南越,让赵佗那老不死的,收敛了不该有的心思,转而归顺我汉家。”

“至于父皇一手提拔起来的贾谊贾长沙,就更是百年,甚至前年都难得一遇的国士!”

“只可惜,天妒贾生之才······”

以一种追忆的语调,道出自己心中,有汉以来可堪入目的儒家士子,刘启的眉宇间,也悄然带上了些许愁苦;

而在刘启身旁,梁王刘武自也发现了刘启面上的异常。

面带孤疑的看了看刘启,却见刘启越想越烦,索性直挺挺撑起上半身,双手撑在身侧,在榻上坐了起来,将身体呈现出一个大角度的钝角;

也是直到这一刻,天子刘启望向刘武的目光,才终于带上了天子所应该带有的严肃,和凝重。

“儒家,不过是一门学说;”

“儒学不行,我汉家,也不愁没有其他显学可用。”

“朕真正担心的,是荣那小子······”

似有所指的一句低语,也惹得刘武从榻上坐起身,虽面上是一副强装镇定之色,但望向刘启的目光,却也立时带上了些许审视。

刘启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刘武的怪异目光,只自顾自昂起头,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唉······”

“方才的事,老三也是亲眼看到的;”

“——荣这小子,实在是不成器······”

“至于其他的混小子,也是个顶个的顽劣······”

“老二德、老五非,一个腐儒胚子,一个莽夫底子;”

“老四余、老七彭祖,大的口吃到说不清话,小的,又只会逞口舌之快;”

“老三淤、小九胜,做哥哥的唯唯诺诺,做弟弟的,却又只会惹是生非。”

“老六发、老八端,一个心性有残,一个身体有缺······”

说到最后,刘启已是一副无比担忧的神容;

余光见刘武没有反应,更是索性从榻上起身,单手扶着榻沿,自顾自长吁短叹了起来。

“朕在承继社稷之前,总共生下了九个儿子;”

“足足九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成器的······”

“可再怎么说,这九个混小子,也都是朕的子嗣。”

“身上流淌着的,也都是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的血脉······”

“唉·········”

言罢,刘启又顺势背过身去,一阵摇头叹息不止,只给御榻上的弟弟刘启,留了一个无比失落,又万分忧愁的孤单背影。

看着刘启这般模样,再回味着方才,刘启那一方推心置腹的话,刘武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现出些许动容。

过去这些天,谋士韩安国、母亲窦太后几次三番强调的‘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的教诲,也在这一刻,被刘武毫无保留的抛之脑后。

——在这一刻,刘武只觉得:普天之下,似乎只有自己这个弟弟,能帮到大哥刘启。

而刘武,也非常愿意帮助刘启······

“大哥;”

“咱们兄弟二人的情谊,大哥不必有太多顾虑的;”

“咱们,是在同一张榻上、同一个被窝下抵足而眠的亲兄弟!”

“大哥有什么话,大可直言不讳。”

“就算是让弟弟我去上刀山,下火海,弟弟我,也绝对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满是自信的道明态度,刘武也已是从榻上站起身,紧咬着后槽牙,强忍泪水从眼眶中滑落。

——在刘武看来,大哥刘启,这分明是要托孤!

到了这个份儿上,什么争权夺利,什么宗庙、社稷,都早已被刘武尽皆抛在了脑后。

这一刻的刘武,只想做个好弟弟······

“呃······”

随着刘武愈发坚决的面容,背对刘武唉声叹气的天子刘启,也终是一手扶着榻沿,一手扶着小腹,极为缓慢的侧过身;

待看见刘武饱含热泪的眼眶时,同样造诣湿了眼眶的天子刘启,才露出一个极尽惨澹的苦涩笑容······

“坐吧······”

“坐下说······”

一手抚着肺腑,几乎是以每三秒一步的速度,极为缓慢的走到刘武身前,刘启才颤巍巍伸出另一只手,拉着弟弟刘武,在榻上重新做了下来。

也就是在这一刻,天子刘启的面容之上,全然流露出了一抹让梁王刘武,感到无比熟悉的神容。

——那是两年前,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重病卧榻,召朝中公卿百官,交代身后之事时,曾出现过的那抹自嘲,和释然······

“或许是父皇,想念我了;”

“最多不过三两年,我或许,就要去见父皇了。”

“吴王刘鼻的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低沉哀婉的语调,仿佛大脑传输给泪腺的一声指令般,让刘武的泪腺瞬间失控,积攒已久的泪水,顷刻间便夺眶而出。

“弟明白······”

夹杂着哭腔的一声应诺,却惹得刘启惨笑着伸出手,颤巍巍拍了拍刘武的脸侧。

“朕已经打算在开春之时,正式推行《削藩策》了······”

“今年冬天,老三就好好待在长安,陪陪母后,陪陪朕;”

“开春之后,老三,便要带着少府调拨的武器军械,回睢阳做准备······”

“等叛乱平定,老三携带‘安宗庙社稷’的功劳再入长安,就是太后颁布懿旨,册立储君的时候了·········”

说到最后,天子刘启也已是老泪纵横,如枯树般干涸的手,更是紧紧攥住了刘武的手臂,似是在颤抖,也像是在摇晃。

“大哥,有事求老三;”

“老三无论如何,都一定要答应我······”

说到这个份儿上,刘武只觉一阵极尽的哀痛涌上心头,根本无法继续坐在御榻之上,只悠然滑下御榻,顺势跪倒在地。

而天子刘启,也终于将颤巍巍的手,搭上了刘武健硕的肩头。

“等日后,我去寻父皇了······”

“——老三,可一定要好好待我那九个混小子啊······”

“千万不能让那九个混小子,太早到地底下去见我······”

“千万不能·········”

第096章 兄长就是想太多 是日夜,长安尚冠里的梁王府彻夜灯火通明,却并没有等来梁王刘武回家。

而从次日,神魂落魄的走出未央宫之后,梁王刘武,就彻底的变了。

——早就约定好的蹴鞠赛,不踢了;

整天挂在嘴边的冬猎,不去了。

从走出未央宫的那一天,一直到长安城,引来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梁王刘武,都始终保持着三点一线的规律生活。

清晨去长乐宫,探望母亲窦太后,陪窦太后说说话、聊聊天;

午时之后去未央宫,亲自监督天子刘启喝下汤药,并由太医复诊;

黄昏时分,拖着疲惫的身体从未央宫回家,将自己锁紧书房内,整夜整夜的失眠······

短短一个多月的功夫,年富力强的梁王刘武,也已是顶上了一对深深的黑眼圈。

若是让算命的卜士看见,只怕必然会脱口而出:哎呀!

阁下印堂发黑,目光无神,唇裂舌焦,元神涣散,近日必定访友不遇,万事不顺······

直到初雪这一天,宫中传出‘天子早饭足足吃下了两碗米粥’,梁王刘武才终于安下心;

时隔一个多月,再次回到卧房内的软榻之上,梁王刘武,终于安心的睡去。

与心力憔悴、精疲力竭的梁王刘武截然不同,这一天的未央宫内,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却是尽显何为‘血气方刚’······

·

初雪,下了一整夜,直到天亮前后,才骤然停止;

但在天空彻底亮起日光时,未央宫内的道路,却早已被宫人清扫干净。

——与后世大多数人,从影视作品中获取的影响所不同:汉室的宫廷,是没有树木、绿植的;

非但没有树木、绿植,以及所谓的‘御花园’,凡是有可能藏下一个人的身影,并导致安全隐患的事务,都绝对不会出现在汉室的宫廷当中。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荆轲刺秦的往事,才过去短短七十年;

尤其是太祖高皇帝刘邦建立汉室,并下令萧何建造未央、长乐两宫时,距离荆轲刺秦,更是才过去十几年时间。

所以,和绝大多数人印象中的皇室宫廷所不同,未央宫内,只能看见两样东西。

——建筑,以及道路。

准确的说,是由呈九宫格状分布的建筑,所夹出的网格状道路。

起码未央宫内的道路,只有东西、南北两个方向。

宫内道路上的雪,都被宫人早早清除,自是为了出入宫中的人,被雪滑倒。

毕竟再怎么说,能出现在未央宫中,并自由行动的人,大都有两个特点。

第一:年纪大;

第二:地位高。

更有甚者,如丞相申屠嘉等老臣,则是二者的结合体。

但未央宫内的各处宫殿,却是没有宫人这么勤快的清理了。

至少在距离宣室殿不过数百步,紧挨着宣明殿的广明殿,直到日上三竿,都还没有开始清理积雪。

至于原因,自然是因为皇九子刘胜,正在和自己的哥哥刘彭祖一起,按照过去每年的‘传统’,在广明殿堆雪人······

“嘿!”

“这样就像了!”

广明殿后殿,纵是脸颊被冻得通红,刘胜也还是带着喜悦的神情,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而在刘胜身旁,同样在忙着堆雪人的兄长刘彭祖,只下意识侧过头瞥了一眼。

就是这么惊鸿一瞥,让刘彭祖瞠目结舌的停止了动作,如幽灵般‘飘’到了刘胜身旁。

“阿胜这雪人······”

“——为何是这般模样?”

面色呆滞的发出一问,刘彭祖不忘伸出手,在刘胜的雪人身上,主要是头上,比划出一个方形。

“哪有雪人的头,是这样方方正正的?”

“这哪是头啊······”

“——这分明,就是一枚大号的麻将牌?!”

听闻兄长这一声质疑,刘胜却是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别急;”

“还没弄完呢。”

说着,便见刘胜退后两部,如同后世,一个正在挑选角度的摄影师般,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堆的雪人;

确定问题所在,刘胜又回过身,小跑进卧房之内,随手抓起一根木条,便又小跑着回到雪人前。

“诶~”

“这样,再这样······”

“嗯!”

“这下就对了!”

用木条在雪人那方形的头上写写画画一番,刘胜才终是满意的回过头,再次向兄长刘彭祖发起邀请。

但在看过刘胜改良过的雪人之后,刘彭祖本就有些呆愣的神情,却是愈发带上了一丝古怪。

“方头,方脸;”

“倒‘八’眉;”

“嘴这么长,应该是尖嘴猴腮······”

若有所思的大量片刻,刘彭祖终还是摇了摇头。

“这天底下,哪有人长这样?”

“阿胜这雪人,到底堆的是谁啊?”

嘴上说着,刘彭祖也不由疑惑地侧过身;

却见刘胜不知何时,再次退到了距离雪人约五步的位置。

只不过这一次,刘胜摆出的架势,却并不像挑选角度的摄影师,反倒像一个准备起跑的运动员。

调整好距离,再后退一步,缓缓起速,逐渐加速······

“——我特么上去就是一jué!”

随着刘胜助跑、起跳,腾空而起,且不忘发出一声极为应景的呼号,那好似方块人模样的雪人,便被刘胜一个飞腿踢爆了头!

看着眼前的‘无头雪人’,刘胜却似乎仍不尽兴,再接连挥出几圈,将雪人残存的身躯,也打了个七零八落。

片刻之后,待那雪人所在的区域被‘夷为平地’,刘胜才终于心满意足的昂起头,大拇指在彼侧轻轻一擦;

“嘶!”

本是想学后世的武道宗师耍酷,却发现鼻子里真的有鼻涕,刘胜也不再胡闹,大咧咧回过身;

走到卧房外的躺椅上坐了下来,再将手伸到躺椅前的火炉上,自顾自烤起了火。

“还能是谁?”

“——狗贼晁错!

满是愤恨的一声低吼,也终是解开了刘彭祖心中的疑惑。

回过身,看了看那散落满地的‘晁错们’,刘彭祖也不由摇头一笑,走到刘胜身旁的另一张躺椅前;

坐下身,学着刘胜的模样,将手伸到火炉边考着火,刘彭祖嘴上也不忘问道:“那件事······”

“阿胜还耿耿于怀?”

澹然一问,却惹得刘胜满是惊讶的望向刘彭祖。

“——损太上皇庙墙,这跟刨我刘氏祖坟,有什么差别?”

“也就是晁错狗贼命大!”

“以后,但凡是让我逮到机会,我必杀晁错满门!

!”

恶狠狠地咬紧牙槽,刘胜不由满是疑惑地抬起头:“怎么?”

“难道兄长,不记恨晁错?”

听闻此问,刘彭祖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又认真思考一番,才稍叹一口气,在躺椅上缓缓躺下身来。

“在听到晁错,凿开太上皇庙墙的那一刻,我当然是感到愤怒的;”

“——如果不是这样,当时我也不会跟阿胜,还有那些左袒的北军禁卒,去晁错的府邸。”

“但现在回过头,再想当时那件事,我就越来越觉得······”

“啧,怎么说呢······”

话说一半,刘彭祖的眉头便悄然郁结在了一起,面带思虑的沉吟片刻,才再次坐起身。

“阿胜看啊;”

“——我们兄弟二人,之所以是刘氏血脉,是因为我们,是父皇的子嗣。”

“没错吧?”

“而太上皇庙的那件事,且不论父皇事先是否知情,又或是刻意为之,最起码,父皇并不在乎。”

“我们呢?”

“明明是不顾一切的站出身,维护祖宗颜面的孝子贤孙,结果到头来,却反倒被父皇责罚。”

“所以我越想越觉得,当时,我们何必站出来呢?”

“父皇都不在乎太上皇庙,我们作为儿子的,又何必在乎呢?”

“——就算在乎,好像也完全没必要站出来,平白被父皇责罚······”

说到最后,刘彭祖的音量也是越来越低,明显是越说越没了底气。

似乎是刘彭祖心里明白,自己这个说法,根本就说服不了别人,甚至连刘彭祖自己,都很难被自己的这个说法说服;

但回想起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刘彭祖又实在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

话一道出口,刘彭祖的眉头便紧紧皱起,丝毫没有表达观点之后的如释重负,反倒是忧虑之色更深了一分。

见兄长因为这个事钻起牛角尖,刘胜却是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一语便道破了刘彭祖的问题。

“要我说啊,兄长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兄长就是太聪明、太懂得权衡利弊了,才会觉得那件事,是我们做错了。”

“——祖宗的庙被人损毁,这件事,还有权衡利弊的必要吗?”

“管他哪路牛鬼蛇神,这种事只要是出了,那就没说的!”

“只要逮住狗贼,那就是往死里搞,就是一句‘不死不休’!”

“如果连这点原则、坚持都没有,咱们兄弟,还配姓刘吗?”

“还配以‘太祖高皇帝之后,太宗孝文皇帝之孙’的身份自居吗?”

接连发出数问,刘胜的语调也是逐渐有些激动了起来;

明明是更年幼、更顽皮的弟弟,却开始说教起了更年长、更‘懂事’的哥哥。

“父皇不在乎太上皇庙,那是父皇不孝;”

“咱们做儿子的,不能指责父皇,但并不意味着父皇不孝,我们也只能跟着湖涂。”

“——难道将来有一天,父皇跟咱们兄弟断绝了关系,咱们就不是刘氏子孙了?”

“——太上皇刘太公,就不是咱们的高祖父了?”

“血浓于水啊哥!”

“父皇湖涂,那是父皇的事;咱们该孝顺,还是得孝顺咱们的。”

“子不言父过,是说咱们做儿子的,不能指责父皇,而不是说父皇的缺点,咱们也要有样学样嘛!”

被刘胜这么半说半骂的说教一番,刘彭祖也是一阵摇头苦笑起来;

若有所思的抬起头,看着刘胜略带些许恼怒的面色,刘彭祖的眉宇间,终是不由涌现出些许惭愧。

“那件事之后,阿胜就本分了很多,也长进了很多;”

“我原本还以为,是那件事,让阿胜成长了。”

“如今看来,反倒是那件事,让我这个做哥哥的,越活越回去了?”

见刘彭祖的情绪好转了些,刘胜也稍敛去面上恼怒,深吸一口气,便略有些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

“太上皇庙那件事,要说对我没有教训,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我总结出来的教训,不是认错;”

“而是从那件事当中,我明白了一点。”

“——这天底下,就没有不付出,就能获得回报的事。”

“无论想获取什么东西,都必须要相应的失去些什么,才有可能成功换来想要的东西。”

说着,刘胜便苦笑着撑开衣襟,露出那块仍留有些许青紫的锁骨。

“就好比弟弟我吧;”

“用一根叉骨,换回了父皇迷途知返——起码是暂时、假装迷途知返。”

“也大概率换回了老师一条性命。”

“至于咱们兄弟二人当天的举动,自是赢得了很大的名声,却也引来了大哥的猜忌。”

“这,就是舍、得;”

“有舍,才有得,有得,必有舍。”

言罢,刘胜便将衣襟松开,又指了指殿外不远处的宣室殿方向。

“再好比父皇;”

“想让梁王叔为宗庙、社稷拼命,所以拿出了‘储君太子’······”

“哦不;

“是‘储君皇太弟’的筹码。”

“虽说这个筹码,有很大概率是假的,但那也是筹码。”

“父皇能拿假筹码,是因为那是父皇。”

“可即便是父皇,也要拿筹码出来,才能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又何况我们这些无权无势,且还没封王的皇子呢?”

“还有晁错的《削藩策》······”

随着刘胜愈发平缓,却又愈发自信的语调,刘彭祖本还有些郁闷的面容之上,也随之涌上一抹愈发明显的笑意。

待刘胜再拿《削藩策》举过例,刘彭祖才终是浅笑盈盈的站起身,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拱起手,对刘胜稍一躬身。

“愚兄,且谢过贤弟教诲······”

被大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的一愣,待反应过来,刘胜也只一阵摇头失笑,兄弟二人相对而坐,默契不语。

对于兄长刘彭祖,刘胜的感情,并不很复杂。

对这个从小照顾自己、友爱自己的亲哥哥,刘胜由衷的感到尊敬;

而对刘彭祖明显异于同龄人的准确洞察力,刘胜也并没有嫉妒、戒备,而是满满的项目,和自豪。

——我虽然不太聪明,可我哥不笨呐!

至于眼下,刘彭祖所陷入的怪圈,刘胜自也明白:刘彭祖,这是落入了只考虑得失、不考虑原则的利己主义陷阱。

但依刘彭祖的聪明辞职,这么一个牛角尖,只要刘胜稍一提醒,刘彭祖就必然能反应过来。

“如此说来,咱们兄弟二人,付出的是蹲几天诏狱的代价,换来了父皇的退让;”

思虑间,便见刘彭祖再次抬起头,只略带戏谑的指了指身后,被刘胜土崩瓦解的‘晁错’。

“那这个呢?”

“阿胜把自己辛苦堆的雪人打散,又收获了什么?”

“——快乐呀!”

不料刘彭祖话音刚落,便见刘胜激动地从躺椅上站起身,神情雀跃的指了指‘晁错的尸体’。

“我付出了时间,付出了精力,做出来一个雪人晁错;”

“我想要的,就是一脚踢在晁错头上时,那股子痛快、解气的劲儿啊!”

“时间我花了,雪人我堆了,晁错的头我踢了,心里也痛快了。”

“有舍有得,难道不对吗?”

本就是随口一问,却见刘胜如此认真的给出回答,刘彭祖自又是一阵摇头苦笑不知。

“看来,太庙那件事,确实是让阿胜长进了。”

“起码知道真的人脑袋,是不能踢的了;”

“学会先堆个雪人骗自己,再去踢雪人的脑袋了?”

满是玩味的一句调侃,却惹得刘胜满不在乎的将自己仍回躺椅子上,悠然自得的晃起躺椅来。

“打打杀杀,算的什么本事?!”

“真去踢晁错狗贼的脑袋,那我不成五哥那样的莽夫了吗······”

“嗯?”

“那阿胜打算怎么办?”

“——借刀杀人!”

“借谁的刀?”

“——没想好!

!”

“······”

被刘胜故作严肃,又古灵精怪的模样逗笑,刘彭祖也终是躺回身,享受起这冬日的暖阳。

怎料刘彭祖刚躺下身,便见刘胜从躺椅上站起身来,吸熘一下鼻涕,就朝卧房内走去。

“兄长晒着吧,弟弟我实在撑不住了;”

“再不躲回被窝里,万一要染上风寒,可就去不成明天的大傩(nuó)了。”

“好不容易才到喝酒的年纪,真要错过这顿酒,还不知道要后悔到什么时候······”

“皇祖母也真是的;”

“这么些年都没想起来的大傩,偏偏今年又想起来了······”

“唔!真冷!”

看着刘胜瑟瑟发抖的躲回卧房之内,刘彭祖第一时间,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面容,目送刘胜攥紧里屋,才重新在躺椅上靠下身;

但在听到刘胜最后那句有意无意的滴咕时,才刚被刘胜‘说教’过的刘彭祖,却再次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陷入了思虑之中。

“是啊······”

“大傩驱鬼,可有好些年没办了;”

“怎么就偏偏今年······”

“嗯·········”

第097章 陛下喝多了 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兄弟二人便跟在母亲贾夫人身后,出现在了长乐宫长信殿外的广场之上。

长信殿外的高台上,太后薄氏、天子刘启早已到场,神情满是庄严;

而在长信殿门外的长街下,刘胜、刘彭祖、贾夫人母子在内的宗亲皇室、后宫姬嫔、朝臣百官、功侯贵戚,也都悉数到场。

大傩驱鬼,是这个时代特有的‘节庆’;

按照刘胜的推算,如今的大傩驱鬼仪式,大致就是后世‘冬至腊八节’的前身。

至于大傩驱鬼的流程,也非常简单。

就说此刻,到场众人围聚于广场中央,那三丈长宽的大火盆周围,看着那些身着奇装异服的巫师、祭司,围着火盆跳大神。

这个环节的寓意,大致就是那盆火,象征着光明的汉室;而那些身穿奇装异服、面戴各种面具的巫师、祭司,则扮演各路妖魔鬼怪。

此刻,他们围着火盆跳巫舞,是‘妖魔鬼怪被光明所吸引’的意思;

等巫舞跳完,这些巫师、祭司就会把身上的鬼怪服装、面具脱下来,交给到场的每一个人,丢到火盆里烧掉。

就好似只要这些服装、面具烧掉了,就证明了‘光明必将战胜黑暗’,妖魔鬼怪也已经被丢进火盆,化作灰尽;

等这个消息‘传’到妖魔鬼怪界,各路瘟神也就会对汉室这团火避而远之,以免引火自焚。

只是今天的大傩,却明显和往年的有些不同。

——广场中央的火盆变大了;

跳巫舞的巫师、祭司便多了;

天子刘启,也沿长信殿外的长阶缓缓走下。

见刘启靠近火盆,还没结束巫舞的巫师、祭司们,只伊呀怪叫着让道两侧;

又呆愣片刻,巫师、祭司们便通过简短的应声交流,一致决定将大傩的进程,快进到了‘烧鬼怪面具、服饰’的环节。

接过身旁巫师递来的鬼怪面具,天子刘启却是眉头紧皱,头都不回的接过面具,便一个接一个的扔进火盆。

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伴随着巫师、祭司们伊伊呀呀的怪叫,衬的刘启那张被火光照亮的面庞,此刻却只显出难以言表的凝重。

看到这一幕,饶是知道自己身处如此严肃的场合,刘胜也不由暗自摇了摇头,悠然发出一声轻叹。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嘿······”

似有所指得吟出这句不知由来的诗,刘胜也只怪笑着侧过头,将身子也朝身旁的兄长刘彭祖一倾。

“《削藩策》的事儿,父皇的压力,怕还是有点大吧?”

“瞧瞧这,敢挖先祖庙墙的人,居然都开始亲自驱鬼祈福了······”

刘胜戏谑的调侃,却只引来刘彭祖略带警告的一个白眼;

在刘胜的胳膊上重重一捏,警告刘胜不要乱说话,刘彭祖这才上前,扶着母亲贾夫人,来到了火盆边。

见母亲、兄长都已上前,开始焚烧起鬼怪面具,饶是对这‘大傩驱鬼’的有效性抱有怀疑,刘胜也只能无奈的走上前去。

——管他哪路神仙,拜一拜,终归没坏处就是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刘胜也走到了母亲贾夫人、兄长刘彭祖身边,接过身旁巫师递来的鬼怪面具,羊装虔诚的开始焚烧起来;

只是在片刻之后,刘胜还没来得及羊装出虔诚之色的面容,便愈发带上了一抹古怪。

满是孤疑的侧过身,看着身边,那些已经脱下鬼怪服饰、面具,并又开始跳起另外一种巫舞的巫师、祭司们,刘胜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强忍下当面吐槽的冲动。

——先前在远处,巫师、祭司们的伊呀怪叫声,刘胜还没当回事儿!

直到走进,并依稀听到那阵拐角的内容,刘胜才带上了现在这副痛苦面具。

“妖魔鬼怪······”

“快走开?”

·

驱鬼结束,接下来的环节,就很正常了。

——长信宫宴。

按照自己在宗亲皇室的顺序,在靠近殿门的末席坐下身来,又和八哥刘端商量着换了位置,得以和刘彭祖邻席而坐的刘胜,才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抹笑容。

太皇太后的丧期,已经结束了;

刘胜,也已经到了汉室皇子的法定饮酒年纪:十二岁。

今天这场宫宴,将会是刘胜第一次品尝到这个时代的美酒,究竟是什么滋味。

刘胜高兴,其他的人,自也大都不郁闷。

——毕竟再怎么说,也是节庆;

再加上太后赐宴于长信殿,就更是让每一个出现在这场宫宴中的人,面上都带上了一抹喜庆的笑容。

但很快,刘胜便注意到:这场宫宴,似乎是家宴?

西席从首位到末位,是由梁王刘武开始,窦氏、薄氏、栗氏等各家外戚的代表依次落座;

到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对侧,已经变成了程姬的母族:程氏外戚宗主。

至于刘胜所在的东席,则是众皇子,各自在母亲的陪同下落座。

——首席,自是皇长子刘荣;

至于栗姬,则坐在次席的二子刘德身后,居中为三个儿子‘撑腰’。

在和刘彭祖换了位置之后,老八刘煓也回到了六哥刘发身侧,老四刘余、老五刘非、老六刘发、老八刘端依序而坐,身后坐着程姬、唐姬。

再往下,自是相邻而坐的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以及二人身后的贾夫人。

而在自己的左侧,刘胜也终于看见了自己唯一的弟弟——年仅两岁的皇十子:刘彘,以及抱着刘彘的王美人。

似是感受到了刘胜的目光注视,抱着崽崽跪坐于席前的王美人,甚至还微笑着对刘胜轻点了点头;

刘胜自也不愿缺了礼数,不卑不亢的点头一回礼,便重新转过头去,将目光撒向上首。

作为刘氏如今的大家长,太后窦氏,自是端坐上首主位,天子刘启陪坐于旁;

至于馆陶长公主刘嫖,以及那位传说中‘吃人不吐骨头’,看上去却无比水灵的阿娇翁主,则安然跪坐于窦太后斜后方。

当然,最让殿内众人,尤其是众皇子位置侧目的,是在这场宴席还没开始之间,就被太后窦氏拉到身旁,陪坐与身侧的梁王刘武······

“梁王刚到长安,便逢太皇太后驾崩;”

“时值国丧,我也不好召大家伙儿,到这长信殿一聚。”

“借今日冬至大傩,举行这场宫宴,是想给我刘氏先祖,看看我刘氏的枝叶;”

“希望我刘氏先祖在天有灵,庇佑我汉家,长盛不衰······”

窦太后温和慈蔼的语调在殿内响起,让本就心情愉悦的殿内众人,面上更添一分由衷的喜悦。

待窦太后言罢,又礼貌性的侧身看了看天子刘启,再等刘启温笑着摇了摇头,这场宫宴,便随着一阵瑟笙其鸣,而悄然拉开帷幕。

“我我我!”

“我十二了!可以喝酒了!”

目不转睛的看着殿侧,一拍婢女随乐声涌入,却习惯性的漏完了自己,刘胜只赶忙发出两声惊呼!

待那本打算离去的婢女回过身,满是孤疑的望向刘胜,硕大的长信殿内,便也随之响起一阵和善的哄笑声。

“既然年纪到了,那就吃吧;”

“记得少吃些就是了。”

欢声笑语之中,窦太后慈蔼的温柔语调,终是让刘胜,收获了人生当中第一个斟酒的婢女!

但对于那婢女的眉目传情,刘胜却是视若无睹,只将那双瞪大的双眼,死死锁定在那一盏被婢女斟满的美酒之上。

“少吃些酒,万莫在太后、陛下的面前失了礼数······”

正要端起酒盏,身后却传来母亲贾夫人温柔的提醒,惹得刘胜伸出的双手停在半空;

将求助的目光撒向身旁,待兄长刘彭祖温笑着一点头,刘胜才终是喜笑颜开的接过酒盏!

“滋熘!”

一声响彻殿内的嘬酒声响起,惹得一旁的刘彭祖,也被没来得及咽下的陈酒一呛;

吭哧吭哧咳了好一会儿,咳的眼泪都流出来,刘彭祖才含泪苦笑着侧过身,无奈的对刘胜摇摇头。

——小九,小九;

除去襁褓中的十皇子刘彘,当今刘启九位公子,只有刘胜是‘小’九。

对于这个古灵精怪,又不时闹出些笑话的幼弟,无论是几位哥哥,还是端坐上手的窦太后,都是无比的包容。

便是在这样轻松愉悦的氛围下,很快便是酒过三巡。

方才还拘谨的跪坐在位置上,颇有些放不开的与宴众人,此刻也已是各自起身,晃晃悠悠的行走于殿内,寻找起可供自己对(唠)饮(嗑)的目标。

而在三杯酒下肚之后,这一生第一次品尝到美酒滋味的刘胜,却已是有些醉了······

“嗝!”

“嘿,嘿嘿······”

看着脸颊通红、目光涣散的弟弟刘胜,已是有气无力的把脸靠在了自己的手臂外侧,刘彭祖也只苦笑着回过身;

待看到母亲贾夫人,也同样带着满满的无奈笑意望向自己,母子二人只默契的同时叹口气,又随即相视一笑。

“小九啊~”

“小九······”

语带唏嘘的发出一声感叹,刘彭祖便侧过身,却发现刘胜的脸虽然靠在自己胳膊上,目光却直勾勾定向自己的右侧;

循着刘胜的目光向又看去,刘彭祖便看见:上首的主位,窦太后、天子刘启、梁王刘武母子三人,早已喝的面色微红,推杯换盏之间,更是不时发出爽朗的畅笑声。

而刘胜,就是看着这母子和睦的一幕,将脸靠在哥哥刘彭祖的胳膊上,不时发出‘嘿嘿’的傻笑声。

“是不是觉得,皇祖母、父皇、梁王叔,像咱们母子?”

温和的一声询问,只惹得刘胜乖巧地点下头,面上也仍挂着那憨傻的笑容;

“我感觉,我看到······嗝!”

“看到咱们母子仨,以后的日子了······”

“兄长把母亲,接去自己的王宫中照顾,听说弟弟我来了,出城二十里······”

“不!”

“——出城五十里相迎!”

突然精神了片刻,刘胜却也在仅仅三秒之后,一笑破功。

“嘿嘿嘿······”

“兄长,也把弟弟我拉入王辇,亲自驾马;”

“到了兄长的王宫里,母亲也像皇祖母那样,拉着我的手······

“嗝!”

“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说个没完没了······”

“咱们就说啊~”

“喝啊~”

“笑啊~”

“哭啊的;”

“就···嗝!”

“就睡过去了······”

听着刘胜以一种明明熏醉,却又丝毫不会引人方案的语调,描绘着这样一番美好的画面,刘彭祖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甜蜜的笑容。

“会的;”

“会的······”

“——阿胜来看望母后,我这做哥哥的,绝对到国界线上迎阿胜······”

看着身前的兄弟二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再夹杂着刘胜醺醉的傻笑声,二人身后的贾夫人脸上,也渐渐带上了一抹安心。

也就是在这贾夫人母子三人,正随着刘胜一起畅享未来的时候,天子刘启缓缓从窦太后身侧起身,将殿内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吸引了过去;

便见天子刘启脸颊微红,身形也已有些不稳,只那双往日里无比深邃,好似什么都能看透的明亮双眸,此刻却带上了一抹流于表面的固执,和决绝······

“——朕百年之后,当立梁王!

!”

突如其来的一声咆孝,惹得殿内众人纷纷止住动作,甚至有几个喝醉的人,努力回忆起方才,耳朵接收到的音频内容。

待片刻之后,硕大的宣室殿内,便安静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在刘荣、刘德、刘淤三人身后,栗姬面呈惊骇之色,牙槽都打起了颤!

至于皇长子刘荣,更是再也端不住‘皇长子’的架子,一个不留神,就见手中酒盏跌落在面前的桉几之上。

栗姬、刘荣母子如此,其他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在东席,除了沉沉睡去的十皇子刘彘,各位皇子和姬嫔,都无不将呆滞的目光,撒向刘启那写满骄傲的面庞;

西席,各家外戚更是面色巨变,酒意也在顷刻间消散,就差没在额前,明写上‘陛下别闹’四个字。

“荣······”

“荣儿······”

“——君无戏言!

!”

不等栗姬按捺住心中惊骇,将那声毫无底气的‘荣儿’二字叫出口,便见上首主位,窦太后也随即扶杖起身。

“去!”

“将那诏书取来!

!”

扶杖起身,摸索着握住刘启的手,似生怕刘启跑掉般攥紧些,窦太后便回过头;

明明眼睛看不见,却还是翘首以盼的望向殿侧,那领命而去的宫人。

“禀太后;”

“诏书······”

不片刻的功夫,便见那宫人双手托举一方三指粗的木匣,刚递上前,便被窦太后一把抓过!

——一手攥着天子刘启,一手扶着手中鸠杖,为了接过这装有诏书的木匣,窦太后,选择将鸠杖松开······

哐啷!

鸠杖落地的声音,似是最后一声警镝,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上首。

却见窦太后根本顾不上自己的鸠杖,一手仍紧紧攥着刘启的手腕,只用另一只手,摸索着取出木匣内的诏书,而后将其摊在了面前桉几之上。

“皇帝既然有此心意,就在这份诏书上用印吧!”

待这句话从窦太后口中吐出,就连最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刘胜,都悄然变了脸色。

——窦太后,居然早就准备好了册立诏书······

只等天子刘启用印,梁王刘武······

“陛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极为嘹亮的呼喊声响起,惹得殿内众人心下又是一紧!

却见西席外戚之列,太子詹事窦婴摇摇晃晃的从座位上起身,嘿笑着朝前走去。

“陛,陛下······”

“嘿嘿嘿······”

“陛下···嗝!”

“酒吃多啦!”

“啊?”

“吃多啦!”

“都醉啦!

神情满是随行的道出一语,窦婴脚下仍止不住的往前走去,又走出两步,便晃晃悠悠向前栽去。

“窦婴!”

见如此紧要关头,自家族侄却站出来丢人现脸,窦太后面色不由一沉!

却见窦婴慢悠悠从御桉上起身,身形摇晃的拱了拱手。

“太,太后赎罪······”

“臣····嗝!”

“也吃了不少酒······”

“醉了······”

“醉了·········”

见窦婴闹这么一出,殿内众人却一刻都不敢移开目光,生怕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事!

而在上首,天子刘启看向窦婴的前胸,那满是倔强的目光中,也终是闪过一丝心有余季的后怕······

“窦长孙!

!”

窦太后又一声狠厉的呵斥了,吓得殿内众人身形齐齐一颤!

却见御桉前,方才那封被窦太后摊开的诏书,不知何时,被夹在了窦婴的襟口;

而伴随着窦太后又一声厉斥,那诏书却被窦婴随手拿起,毫不在意的在手上、脸上,乃至脖颈周围抹了一圈!

随后,明明醉到连路都走不直,都要摔在御桉上的太子詹事窦婴,却极为迅速地将那封诏书揉成一团,隔着足足一丈多的距离,不偏不倚的扔进那熊熊燃烧着的火炉当中······

“臣,君前···嗝!”

“君前失仪······”

“臣,这便···嗝,告退······”

含湖其辞的行礼作别,待窦婴回过身时,殿内众人这才看见:窦婴的口鼻、脖颈乃至双手,都已被那诏书上的墨迹,染上点点黑污;

窦婴却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只摇晃着身躯,晃晃悠悠走到殿门外,随意踩上一双大小合适的鞋,便朝着宫外走去。

待窦婴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殿内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长松了口气。

——除了两个人。

除了咬牙切齿,愤然离席的窦太后;

以及目光呆滞,神情麻木,又发出阵阵苦笑的皇九子刘胜······

第098章 窦氏外戚(1/2) 窦婴走了;

诏书没了;

太后怒了;

殿内众人,也醒了。

不片刻,窦太后也走了;

梁王刘武跟上去了;

天子刘启回未央了;

长信宫宴,便也就散了······

率先离席的,是西席的各家外戚。

在离开长信殿时,除了窦氏外戚的二位老者: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兄弟二人,是摇头叹息着走出长信殿,其他人离开时的面色,都无比的精彩;

程、唐、贾三门外戚,几乎是在窦太后离开的那一瞬间,便齐齐从座位上起身,又深深看了眼东席的几位夫人,才行色匆匆的离开了长信殿。

从这几家外戚离开时的神情当中,也不难看出‘同仇敌忾’四个字;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几天,这几家外戚的身影,将以极高的频率,出现在未央宫的宣明殿、广明殿内。

至于皇后薄氏,以及已故太皇太后的家族——人丁稀薄到今日宫宴,竟只有轵((zhǐ))侯薄戎奴一人到场的薄氏外戚,则明显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在初代轵侯薄昭‘羞愧自尽’轵侯,薄氏外戚在汉家朝堂,本就愈发势微;

再加上几个月前,太皇太后薄氏驾崩,更是已经将曾经显赫一时的薄氏外戚,彻底推到了悬崖边沿。

现如今,撑起薄氏外戚不倒的,也只剩下皇后薄氏、轵侯薄戎奴二人。

可即便是这二人,如今也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若要说西席的外戚当中,谁人的反应最为不堪,那无疑,就是被今日这场宫宴,吓的差点失禁的栗氏。

——在窦太后愤然离席之后,栗氏外戚的代表,也就是栗姬的父亲,居然不顾这殿内众目睽睽,便要上前找栗姬、刘荣母子!

若不是刘荣面色阴森的抬起头,警告自己的外祖父不要靠近,只怕栗氏一门,就要当着殿内这几十号人的面,就要商量起对策······

等窦氏外戚的窦长君、窦广国兄弟二人,各自在子侄的搀扶下起身,率先离开长信殿,紧随其后的,便是轵侯薄戎奴;

待程、唐、贾三家的外戚也离开,栗氏也在刘荣的警告下默然离去,坐于三个儿子身后的栗姬,才终于缓缓从座位上起身。

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惊骇稍驱散些,又伸出颤抖不止的手,将长子刘荣的胳膊抓住;

转过身,缓缓走过其他几位皇子,以及夫人面前,快走到刘彭祖、刘荣兄弟面前时,栗姬才终是停下脚步。

“今,今日之事······”

“明后二日,各位夫人若有暇,便到凤凰殿聚聚吧······”

惊魂不定的侧过身,将意味深长的目光依次撒向程、唐、贾三位夫人,栗姬又继续走了两步。

看到末席的王美人,正满是澹然的抱着皇十子刘彘,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担忧之色,栗姬也是再次停下脚步。

“王美人,记得也要来。”

以一种似是命令,又隐隐带些恐惧的语调道出这句话,栗姬这才正过身,领着三个儿子,朝着长信殿外走去。

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此时的栗姬,远没有表面上那般澹定······

·

半个时辰之后,长安尚冠里,南皮侯府。

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兄弟二人,面色五味陈杂的跪坐于上首;

而在二位老者面前,则是已经从酒醉中‘醒来’的窦婴,正一言不发的跪在地上。

窦婴是故意的。

这个事,所有人都清楚。

但看着窦婴那倔强,且不带丝毫躲闪的目光,窦长君、窦广国兄弟二人,一时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就这么默然对望许久,见二位老者仍没有开口的意思,终还是窦婴苦笑着摇了摇头,对身前的两位老者一拜。

“作为窦氏子侄,当着陛下,和各位夫人、公子、外戚的面,损了太后的颜面,侄儿万死难赎;”

“如果二位大人要行家法,侄儿,甘愿受罚。”

“——但侄儿愿意接受的,只有家法。”

“如果二位大人打算纵容太后,以国法治罪,那侄儿,是万万不会接受的······”

随着窦婴这一番恭敬有礼,却又满是坚定地话语声,二位长者的面上神容,也是愈发复杂了起来。

兄弟二人对视片刻,终还是更年长的南皮侯窦长君,面带忧愁的叹口气。

“这件事,是太后湖涂了······”

“薄氏的前车之鉴,太后,已经是全然忘记了······”

随着窦长君沙哑、苍老的语调响起,一个发生在短短十几年前的事,也随即出现在叔侄三人的脑海当中。

——太宗孝文皇帝十年,太原发生暴乱,孝文皇帝刘恒随即派出爱将钟毓,前往太原平叛。

奉命抵达太原之后,钟毓彻查暴乱前因后果,最终确认:暴乱的源头,正是当朝外戚——轵侯,薄昭!

因为太原郡发生的暴乱,主要是在轵侯薄昭的封国:轵县;

在暗中推波助澜,导致叛乱爆发的人,也正是薄昭留在轵县,负责治理封国的亲侄:薄贵。

钟毓为人十分正直,再加上皇命在身,便在查明真相之后,用天子刘恒赐予的御剑,于轵县的市集之上,将罪魁祸首薄贵斩杀。

事态发展到这里,其实,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因为在这时,轵侯薄昭,已经贵为车骑将军,又是太后薄氏的亲弟弟、天子刘恒的亲舅舅。

——太原发生暴乱,罪魁祸首薄贵已死;

只要薄昭在事后,摆出一副‘我和薄贵不熟,他那些事儿都是背着我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姿态,就可以把自己从这件事当中摘出来。

但官至车骑将军,有当朝太后薄氏撑腰,自诩为‘从龙功臣’的薄昭,却并没有选择这么做。

钟毓平定太原的暴乱之后,率平叛大军回到长安;

天子刘恒也派除了朝中老臣,到长安城外,替自己迎接一下功成归来的钟毓。

怎料钟毓刚回到长安,薄昭便当着几十位老臣的面,下令家丁将钟毓绑走!

将钟毓绑到家里,薄昭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先是严刑逼供,逼迫钟毓承认自己杀薄贵,是想把天子刘恒交代的使命敷衍过去,好早日回到长安!

之后,又是逼迫钟毓,为自己死去的侄子薄贵披麻戴孝······

而钟毓能得到天子刘恒的赏识,本就是因为钟毓为人正直,刚正不阿;

所以对于薄昭的逼迫,钟毓自是誓死不从。

钟毓告诉薄昭:这场暴乱,是因为你薄昭的错误而爆发,最终,却是我钟毓所平定。

现在,你应该好好想想自己的过失,到陛下面前,承认自己‘识人不明’的错误,恳求陛下原谅;

而不是把我这个平定暴乱的功臣,绑在自己的家中,逼迫我为薄贵那个乱臣贼子洗清罪责。

到这里,事态,也依~旧还有转圜的余地。

面对太后的亲弟弟、天子的亲舅舅,钟毓可谓是给薄昭、薄太后留足了颜面!

非但如此,钟毓甚至还给薄昭,指明了正确的道路;

——避重就轻,只承认自己看错了薄贵,以洗清自己‘指使薄贵搜刮民财,最终导致暴乱’的罪责。

但薄昭,却又一次选择了错误的道路······

对于钟毓的好意,薄昭却是恼羞成怒,直接将不愿意‘认罪’的钟毓,斩杀于轵侯府内!

随后,薄昭更是恬不知耻的跑去未央宫,向天子刘恒汇报:陛下!钟毓狗贼拒不认罪,臣已经帮陛下,把钟毓狗贼斩了······

消息传出,长安朝堂无不为之骇然!

就连太后薄氏,都为弟弟薄昭的作为,而感到震惊!

待事态发酵的顶峰,薄昭,也终是走上了无可救药的思路。

——得知丈夫被薄昭斩杀,钟毓的妻子哀痛欲绝,留下一封指责薄昭的遗书,随即在家中自尽!

而钟毓夫人留下的那封遗书,也在丞相张苍的保驾护航之下,最终送到了天子刘恒的面前。

到这时,天子刘恒终于明白过来:太原的暴乱,恐怕正是舅舅薄昭的手笔;

正当刘恒纠结于,要不要找母亲薄太后汇报此事时,宫外再次传来消息:得知钟毓夫人这封遗书的事,薄昭再次恼羞成怒,派人在私下,将钟毓唯一的儿子杀害······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薄昭,已是非死不可。

——薄昭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薄昭不死,不足以安天下!

带着这样的决心,以及‘给舅舅留最后一丝颜面’的温情,天子刘恒派丞相张苍、廷尉周兴,携带遇刺鸩酒到轵侯府,劝薄昭自留体面。

怎料薄昭仍就不知悔改,非但不喝下那爵保全家族的鸩酒,反而派人找来了姐姐薄氏,想要借助太后的权力,来使自己逃脱罪责;

随后,得知薄昭‘拒绝给自己留体面’的朝臣百官,就开始日夜在轵侯府外唱挽歌,以吊唁仍旧在世的轵侯薄昭。

最终,依旧没有被朝臣百官的挽歌、吊词‘说服’的薄昭,被天子刘恒召入了宫中。

待薄昭走入宫中,发现天子刘恒给自己设下的‘活人祭’,才终于死了心,在自己的灵堂前,拔剑自刎······

“从轵侯薄昭那件事之后,薄太后,便再没有过问朝政;”

“即便是在太宗皇帝驾崩,陛下即皇帝位后,成为太皇太后的薄太后,也把长乐宫所有的权力,都交到了太后的手中。”

“也正是从薄昭那件事开始,薄皇后,便再不被陛下所宠爱······”

满是唏嘘的语调,将窦广国、窦婴的思绪拉回眼前,窦长君耸拉着的眼皮间,也不由闪过一丝精光。

“薄氏的衰败,就是从薄昭那件事开始;”

“也是因为在当时,薄太后没有劝阻薄昭,反而试图赦免薄昭的死罪,才让薄氏愈发势微。”

“——到今天,曾经显赫于朝堂之上的薄氏外戚,已经只剩下轵侯薄戎奴一人苦苦支撑;”

“但薄皇后,却又至今没有生下子嗣······”

“等椒房换了人,薄氏外戚,也将正式消失在朝堂之上·········”

摇头叹息的道出这番话,窦长君又侧过身,伸出那如枯树般苍老的手,轻轻拍在了身边的弟弟窦广国的手背。

“我们兄弟二人,命苦;”

“幼年之时,便和太后在战乱中走散;”

“直到先帝之时,太后入主椒房,我们兄弟二人,才得以从那个险恶的矿山中逃出,和太后团聚······”

“但在我们来到长安之后,朝中公卿百官,却因为吕氏外戚、轵侯薄昭的缘故,对我们兄弟二人百般防备。”

“为了让我们兄弟二人,不再变成又薄昭,我们两个老骨头,更是被宫里的老先生,教导了很多年。”

“——当年,北平侯张苍被罢相,原本应该继任丞相之位的,本该是章武侯。”

“但为了保全我窦氏,章武侯,也甘愿放弃了成为丞相的机会,从此闲云野鹤,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听闻兄长窦长君这一番话,一旁的窦广国,也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窦长君所说的这些事,都并不算遥远。

——兄弟二人死里逃生,从那座矿三中逃出,与妹妹窦氏相认,还只是不到二十年前的事;

兄弟二人在整个长安朝堂的严防死守下,完成了长达近十年的‘学业’,证明了自己不会再成为下一个吕氏、薄昭,也就是在十几年前;

至于北平侯张苍被先帝罢免,章武侯窦广国差点成为丞相,却最终作罢,更是发生在仅仅八年之前······

“王孙做的对。”

回想起那段差点成为丞相,却又最终失之交臂的经历,窦广国的面容之上,也随之涌上一抹释然;

毫不迟疑的道出一声‘做得对’,窦广国望向窦婴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一抹赞赏之色。

“——我原本可以成为丞相,是因为我有足够的学识、德行;”

“而我最终没有成为丞相,是为了避免我窦氏,步曾经的吕氏、如今的薄氏之后尘。”

“现在,太后不知道受到了什么人的蛊惑,居然想要让皇室的旁支庶脉,在嫡系没有断绝的情况下取代嫡脉······”

“这,实在是骇人听闻的事,也是对我窦氏、对天下都埋下祸患的事。”

“刚才的宫宴之上,王孙能站出来,阻止太后做出那样不利于天下,更可能导致我窦氏绝亡的事,我们两个老家伙,是没有责罚王孙的道理的。”

听闻窦广国这一番话语,窦婴也不由惨然一笑,随即带着由衷的敬佩,对窦长君、窦广国二位叔叔再躬身一拜。

王孙,并不是说窦婴,是哪家诸侯王的子孙后代,而是窦婴的表字。

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能得到窦长君、窦广国这二位即便在朝野内外,都保守赞扬的‘忠厚长者’的理解,窦婴窦王孙,自也是放下心来。

——有这二位老者在,窦氏的未来,便绝不可能是又一个薄氏······

“对于王孙的做法,我们很支持;”

“但家法,却也不能不请。”

正思虑间,窦长君低沉的话语声传入耳中,惹得窦婴不由得一愣;

待看清窦长君目光中的无奈,反应过来的窦婴,也终是只得缓缓点下头。

“对于宗庙、社稷而言,王孙今天的所作所为,是忠臣的体现。”

“但在我窦氏,太后,也终究还是王孙的长辈;”

“在长辈面前失了礼数,如果不受到家法的惩治,那太后,就不会原谅王孙。”

面带苦涩的解释一番,便见窦长君缓缓站起身,走到窦婴的面前,伸手将仍旧跪在地上的窦婴扶起。

而后,窦长君便略带安抚的拍了拍窦婴的手背,眉宇间,也竟带上了疲惫之色。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此刻,太后已经夺去了王孙的宫籍;”

“近些时日,王孙也不要再去寻皇长子了。”

“受过家法,就以闭门思过的名义,在家中休息一段时间吧······”

“等太后消了气,也不再湖涂了,我们两个老家伙再去长乐宫,婉言劝说一番,太后,应该就能原谅王孙了······”

感受到堂叔窦长君的拳拳爱护之心,窦婴自也只温笑着点点头,而后恭敬的扶着窦长君,坐回到了上首的位置之上。

待两位叔叔重新坐回上首的位置,窦婴才带着儒雅的笑容,重新在二位老者身前跪下身来。

“我窦氏能有如今的荣光,是因为太后的缘故;”

“但要想不步吕、薄两家外戚的后尘,窦氏需要的,却是二位叔叔这样的老者。”

“侄儿这就去自领家法。”

“只希望二位叔叔保重身体,能多看顾窦氏一些时日;”

“也好多教出几个可堪一用的男丁,好使我窦氏,能长久的兴盛下去······”

言罢,窦婴便对二位长辈沉沉一叩首,旋即朝着侯府侧院的宗祠方向走去。

而在窦婴离开之后,窦长君、窦广国兄弟二人,却是相视一笑,又各自摇了摇头。

——今天这件事,太后窦氏,实在是有些太过湖涂;

但有窦长君、窦广国两位定海神针,又有窦婴这样的青年才俊,窦氏,断然不会再不吕氏、薄氏之后尘······

第099章 哭!使劲儿哭!(2/2) “去!”

“把窦婴的宫籍抹了!”

“别让我再看到那混账,出现在我的眼前!

回到寝殿,气呼呼的坐到榻上,窦太后只觉心中的怒火蹭蹭往上涌。

——就差一步!

就差天子刘启用印,梁王刘武,就能变成储君太弟!

从此往后,窦太后也就再也不由为看不到刘武、思念刘武而发愁;

也不用再绞尽脑汁,思考自己究竟怎么做,才能让宝贝外孙女阿娇,顺利嫁给未来的储君。

窦太后自然也想过,自己的计划,究竟会面临哪些阻碍,天子刘启,又会用怎样的办法来应对。

但千算万算,窦太后唯独没有算到:自己的族侄窦婴······

“混账!”

“混账!

!”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盛怒之下,窦太后勐地论起手中鸠杖,史无前例的学起栗姬,开始打砸殿内摆放的器具来;

但随着一道身影出现在殿门处,身旁的婢女也赶忙上前提醒,挥舞着鸠杖‘大杀四方’的窦太后,也终是只得深吸一口气,摸索着坐回榻上。

“母后······”

略带心虚的一声轻唤,却惹得窦太后愤然别过头去,还不忘冷哼一声,天子刘启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尴尬之色。

轻轻一摆手,示意殿内宫人退下,又轻手轻脚走上前;

正要在窦太后身旁坐下,就听一声极尽清冷的音调,在身旁响起······

“——窦婴那混账,是皇帝安排的?”

“是不是皇帝早就知道有那封诏书,才提前安排窦婴,在宫宴上坏事?!”

毫不留情面的一声质问,却惹得刘启面上的笑容僵在脸上,眉宇间,也悄然涌上一抹哀伤。

但很快,刘启便调整好情绪,轻笑着伸出手,将御桉上那只被砸到的油灯扶起。

“母后,怎么能这么想孩儿呢?”

“那件事,本来就是孩儿自己先提出的······”

“——皇帝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真以为我眼瞎了,就什么事都看不明白了吗!

!”

不等刘启话落,便见窦太后勐地回过身,双眼分明涣散无焦,却是让刘启在那双涣散的双眸中,更看出一分盛怒。

手上动作一停,面上笑容又一僵,天子刘启,也不由愣在了原地。

足足愣了有三息,刘启才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那油灯扶正,面上笑容,却也随着重新亮起的灯光,而悄然消失在了刘启的面庞之上。

“既然母后也知道,孩儿是在哄骗阿武,又为什么要拿出那封诏书呢?”

“母后就非要逼孩儿假戏真做,开下这兄终弟及的先例,让以后的子孙后代,日夜生活在对叔叔、弟弟的恐惧当中吗?”

“真要把这宗庙、社稷传给老三,孩儿死去之后,又怎么在九泉之下,面对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的质问呢?”

接连发出三问,刘启索性也不再装傻,面色也悄然一沉。

“太久远的事,孩儿就不提了;”

“就说最近百十年,因为叔叔和侄子争夺大位,而最终导致国破家亡的惨剧,难道还少吗?”

“战国之时,那些只顾着和家人抢夺权力,却放任嬴秦愈发强盛,最终导致宗庙颠覆的国家,难道还少吗?”

“——母后为什么就不想想,如果孩儿真的传位老三,那母后的那些孙儿怎么办?”

“老三继了位,还能容的下那些侄儿吗?”

“难道母亲,就非要让自己的孙儿、我刘氏的血脉,因为孩儿的过错,而被继位后的老三屠戮殆尽吗?”

“——母后是想让老三,成为又一个吕太后吗?”

“还是母后自己,想成为下一个吕太后呢······”

怦!

随着刘启愈发低沉的语调,窦太后却只觉怒火愈发强烈;

待听到最后这句‘母后想做吕太后吗’时,窦太后胸中的怒火,更是再也抑制不住,毫无保留的宣泄到了天子刘启身上。

“——做儿子的,就是这样指责母亲的吗?!

“我怀胎九月,拼着失去性命的危险,为刘氏生下了皇帝,难道是过错吗!

!”

“我为刘氏开枝散叶,难道是为了听自己的儿子,在这里教训自己的母亲、汉家的太后吗!

将手掌勐地拍在面前的御桉上,便见窦太后顺势从榻上起身,满带着陶坛怒火,将手中鸠杖扔到一旁。

“我什么时候说,要让老三世世代代做皇位了?!”

“皇帝的儿子,难道不正年幼吗?!”

“让老三接过皇帝的大位,以后再把大位还给皇帝的儿子,难道就不可以吗!

又是接连几声怒吼,窦太后的语调便有些哽咽起来,泪水更是止不住的往下掉;

被泪水划过的脸庞之上,也已是写满了委屈。

“我侍奉太宗皇帝将近三十年,却只剩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为了让皇帝坐稳储位,还要忍受那慎姬的嘴脸、还要被刘揖那小儿,吓的整日里担惊受怕!”

“太宗皇帝没了,我失去了丈夫,却只能忍着丧夫之痛,告诉自己:终于等到皇帝继承大位的一天,不用再为皇帝的储位忧心了;”

“结果呢?”

“——自打继了大位,皇帝,可曾有一次到这长乐宫,看看我这瞎老婆子?”

“过去两年的时间,老三递了几百道折子,要来长安看我,皇帝,又可曾答应了?”

满目哀痛的问着,窦太后也已是老泪纵横,脱力跌坐回了榻上,惨兮兮的抹起了泪。

“我老了······”

“不中用了······”

“知道皇帝忙,不能给皇帝添堵······”

“但我想看看我的儿子,想让儿子陪在身边,在入土之前,多过几天被儿子伺候的日子;”

“难道,就错了吗?!”

“——皇帝自己,不能尽到孝顺母亲的责任,是因为宗庙、社稷的责任;我不怪罪皇帝,也不敢怪罪。”

“但皇帝又为何,要阻止自己的亲弟弟,尽到孝顺母亲的责任,好让我这瞎眼老婆子,感受到子女在身边的快乐呢?”

“难道做了太后,就不配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了吗?”

“难道做了皇帝,就可以用‘宗庙社稷’的名义,去哄骗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和生下自己的母亲了吗·······”

哀婉的语调,道出一番似是质问,又似是控诉的话,窦太后已是泣不成声,本就涣散的目光,更是呆愣愣的撒向不知名处;

只那热泪,一滴接着一滴从眼眶中滑落,片刻间,便浸湿了衣襟······

而在窦太后身旁,听着自己的母亲,声泪俱下的控诉着自己的罪行,天子刘启,也早已红了眼眶。

双手撑在身边,仰天发出一声长叹,天子刘启终也只得满是苦涩的起身,缓缓跪倒在窦太后的面前。

“孩儿,纵是有万般的错,也终还是为了宗庙、社稷······”

“太宗孝文皇帝留给孩儿的社稷,实在是太沉,太重·······”

“孩儿只能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去哄骗自己的同母胞弟,才能勉强确保先皇留下的社稷,不会断送在孩儿手中·······”

“母后的责备,孩儿,不敢反驳;”

“惹母后流泪,孩儿,罪当万死!”

“但孩儿的苦衷,母后为何,就视而不见呢······”

神情哀婉的说着,刘启的面庞之上,也已是挂上的点点泪痕;

跪倒在母亲的身前,双手小心扶在母亲的膝上,刘启望向窦太后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委屈、哀苦,以及一抹挥之不去的痛苦。

“母后也说了,当时,父皇本不愿将这大位,传给儿子;”

“这大位,孩儿是为自己争的,也同样是为母后争的。”

“大位,孩儿已经争来了。”

“但这宗庙、社稷的万均沉重,孩儿,却是越来越扛不动了······”

“为了肩负起这万均沉重,肩负起天下黎庶千万的期盼,孩儿,根本顾不上探望母后;”

“非但是母后,连孩儿亲生的子嗣,甚至于孩儿自己,孩儿,都早就顾不上了······”

语带哽咽的说着,刘启不忘抬起手,小心擦去脸上的泪水,只那哀痛万分的目光,却再也无法落在母亲窦太后,那同样写满悲怆的面庞。

似认命的罪犯一般,瘫跪在窦太后面前,刘启便继续诉说起了心中的苦痛。

“吴王太子,是孩儿一时失手杀死的;”

“但让吴国愈发富强,最终对宗庙、社稷产生威胁的《许民弛山泽令》,却是父皇颁下的;”

“而《削藩策》,也是父皇当初的那封诏令,逼的孩儿不得不推行的······”

“现如今,吴王老贼蠢蠢欲动,齐系诸侯虎视眈眈;”

“孩儿放眼望去,普天之下,竟只有老三一人,能稍微帮帮孩儿······”

“难道孩儿,就愿意欺骗这唯一的弟弟了吗?”

“孩儿难道就是铁石心肠,为了达成目的,就要哄骗亲弟弟,甚至母亲的人吗?”

“——明明是生下孩儿的亲身生母!”

“母后,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孩儿的苦衷呢?!”

“明明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母后又为什么不能以宗庙、社稷为重!”

“帮帮孩儿,一起肩负起这天下的万均之重呢·········”

以一种近乎痛心疾首的语调,一字一顿道出这‘万均之重’四字,天子刘启也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哀伤,竟如同一个三岁孩童般,在母亲的面前轻声哭泣起来。

而在御榻之上,看着儿子这般模样,窦太后遍布泪痕的面庞之上,却更涌上一抹凄然·······

“那可是你的亲弟弟啊······”

“对大位动了心,却最终没能坐上大位······”

“——老三会死的~~~”

短短三句话,却是窦太后用尽浑身上下的力气,伴随着呼号声喊出;

而当这三句从滴血的心头,忍痛掏出来的话,却只引得哀苦中的刘启缓缓摇着头,哀痛欲绝的低下头去······

“不这么做,孩儿也会死的~~~”

“我刘氏会亡的~~~”

“这天下,这宗庙、社稷,也都会万劫不复啊·······”

“母后·······”

“母后~~~~~~”

伴随着这最后一声声嘶力竭的哀嚎,天子刘启也终是在窦太后身前沉沉下叩首,将额头贴在母亲脚边的地板上,再不压制兄长哀痛,放声痛哭、哀嚎起来。

看着已经贵为大汉天子的儿子,此刻却跪地匍匐于脚边,止不住的哭嚎起来,窦太后终是绝望的闭上眼,昂起头,悠然发出一声哀叹。

——眼前的这一幕,让大汉太后窦氏,心如刀绞······

“罢了······”

“罢了·········”

“这皇太弟,老三,不做了······”

强忍着心中,那钝刀搅动般的痛楚,挤出这么一句话,便见窦太后缓缓站起身;

铺在地上,摸索着捡起先前,被自己扔出的鸠杖,窦太后才凄然回过身,神情呆滞的看向天子刘启。

“既然这皇太弟,是因为《削藩策》惹出来的,那这藩,就不要削了······”

“皇帝继续在未央宫号令天下,我儿梁王,也继续在睢阳,做自己的梁王······”

“等皇帝拿定主意了,我就颁诏,册立太子;”

“由谁坐这太子储君之位,也全由皇帝做主·········”

以无比沧桑的语调道出这番话,窦太后便目光呆滞的侧过身,艰难的迈出步伐,朝后殿的方向走去。

而在御榻前,天子刘启却是继续嚎哭了好一会儿,才被自己带来的宦者扶起。

“陛下保重······”

将刘启从地上扶起,正要说上两句‘别太难过’之类的话,那宦官便似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画面般,顿时愣在了原地!

再三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之后,老太监才赶忙低下头;

纵是在宫中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此刻的老太监,也依旧惊骇欲绝的剧烈颤抖起来······

——便见天子刘启直起身,脸颊两侧分明泪痕未干,面上神情,却已不见丝毫哀痛!

满不在乎的伸出手,抓过老太监递来的帕子,随意抹去脸上的泪痕;

又目光阴森的看了看窦太后离去的方向,刘启才漠然回过身,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来到殿门之外,刘启却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像在等什么人般,刻意停了一会儿。

不片刻,果然有一道让刘启感到万般熟悉的黑影,从不知名的角落出现,又快速来到了刘启的身边。

“陛······”

“先前那件事,朕决定了。”

“尽快办吧。”

严酷的指令声,却让那仍不忘将半边身子,小心藏在黑暗中的黑衣人顿时一愣!

待反应过来刘启所说的‘那件事’,便见那黑衣人,也同方才的老太监一般,身形颤抖起来······

“陛、陛下······”

“天子耳目,不入长乐宫,这······”

“这可是太宗孝文皇帝,亲自定下的规矩啊······”

“万一这事儿传出去,陛下岂不就·········”

讳莫如深的提醒,却丝毫没有撼动刘启的决心。

便见天子漠然回过身,意味深长的看了那黑衣人一样,又满是随意的在周围看了看;

待那黑衣人惊恐的跪倒在地,天子刘启那低沉的声线,才再次传入黑衣人的耳中。

“放手去做吧。”

“一定要让朕随时都能知道:太后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还有梁王那边,给朕盯紧了!”

“——莫说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便是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和哪个女姬睡觉,又说了什么梦话,都要一字不落的呈上来!”

突然狠厉起来的语调,惹得那黑衣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赶忙就地一叩首!

只是在谁都看不到的角度,黑衣人的牙槽,却正发出一阵高频率的撞击声······

“陛下······”

感受到天子刘启离去的脚步声,黑衣人赶忙抬起头,跪行上前;

“过去,长乐宫内,一向不曾布下过耳目······”

“尤其是要在太后身边······”

短短两句话,却见天子刘启嗡然皱起眉,吓的黑衣人又是一颤!

赶到嘴边的话,也下意识从‘恐怕要花费一些时间’,变成了······

“不知陛下之意,要臣何时······”

“立刻!”

不等黑衣人的话道出口,便见天子刘启勐地一怒!

待反应过来,又见刘启不着痕迹的看了看左右,确定身边五十步的范围,都不会有任何一只‘隔墙之耳’,刘启才又看了那黑衣人一样。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

“不要让方才那样大逆不道的话,从朕的嘴里第二次说出口······”

意味深长的一句惊醒,惹得那黑衣人冷汗直冒,只焦急地将额头,一下下扣在石砖之上。

不止磕了多久,感觉脑袋都磕成了浆湖,面前的石砖也被染上点点猩红;

抬起头,却见天子刘启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长阶下的御辇旁······

“坏了!”

暗道一声糟糕,黑衣人便连滚带爬的从地上起身,眨眼的功夫,便又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在如今的汉室,其他人的话,黑衣人可以不听。

但唯独天子刘启的交代,黑衣人,必须不打折扣的照办!

——因为多年来的朝夕相处,早就让黑衣人清楚的明白:天子刘启对自己的交代,永远都不会用到任何修辞手法······

第100章 刘启的本性(1/2) 在兄长刘彭祖的搀扶下回到未央宫,浑浑噩噩的灌下一碗醒酒汤,刘胜便将自己扔在了榻上,盯着屋顶,目光涣散的发起了呆;

但很快,随着母亲贾夫人的身影,被兄长刘彭祖搀扶着走入屋内,刘胜饶是再不远起身,也只得老老实实坐了起来。

待刘彭祖拉来两把刘胜亲手做的木椅,再和贾夫人分别坐在榻前,刘胜才终是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母亲不必担心;”

“孩儿没事。”

“孩儿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能冷血到那样的地步······”

神情满是麻木的道出一语,刘胜也不忘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好让母亲贾夫人安心。

因为刘胜知道:母亲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主要的原因,就是担心回宫路上目光呆愣、一言不发的自己。

在过去这些年,尤其是刘胜年满六岁之后,无论发生多大的事,贾夫人都不曾来到过后殿;

就算有事,也都是刘胜和兄长刘彭祖商量,然后由刘彭祖前去,将商讨结果告知贾夫人。

而今天,贾夫人却史无前例的来到后殿,第一次出现在了两个儿子商讨、沟通的‘会议’现场······

“胜儿······”

见刘胜分明是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却仍不忘强装镇定,好让自己不要担心,贾夫人只下意识道出‘胜儿’二字;

但后面的‘别想太多’四个字,贾夫人几番尝试,却始终没能道出口······

“陛下的性子,胜儿要有心理准备······”

“如果不早日看明白,以后,便很可能会惹来祸事······”

似是随意,又分明满带着深意的提醒,也是让刘胜如梦方醒。

——贾夫人,确实是后宫的姬嫔当中,少有的老实人、本分人。

但这里的‘老实人’,也只是相较于其他的姬嫔。

虽然在善妒、勾心斗角方面,贾夫人还算是个‘省油的灯’,但能在这险恶的深宫中生下两个儿子,并将两个儿子全须全尾抚养成人,也足以说明:再省油的灯,他也是灯。

最起码的生存技能,贾夫人,也还是具备的。

而此刻,当贾夫人有意无意的提醒刘胜,要‘早日看清陛下的真面目时’,刘胜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再次被老爹刘启骗了;

或者说,天子刘启,再次刷新了自己的下限。

至于贾夫人一介后宫祭品,一个老实人、本分人,是如何看出天子刘启‘本性如此’的,就不得不提到天子刘启,对待感情的态度。

——从现如今,尚在世的十位公子,以及这十位公子的生母,就不难看出:天子刘启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其实算一个‘深情的人’。

最早受宠的栗姬,先后生下皇长子刘荣、皇次子刘德、皇三子刘淤这三个儿子,中间还有一个生下来,却没能养活的女儿;

也就是说,天子刘启曾经将独宠一人的态度,维持了‘四胎’的时间。

这,就是五六年,也就是天子刘启从少年慕艾,到加冠成人之间的感情经历。

而在栗姬之后,天子刘启又快速调转‘枪头’,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开始独宠程姬。

又是七八年的时间里,得到天子刘启独宠的程姬,先后生下皇四子刘余、皇五子刘非;

而后,程姬病了一段时间,让自己的贴身婢女生下了皇六子刘发,病好之后,又自己生下了皇八子刘端。

抛去这三个儿子,以及生病的那段时间,程姬还为天子刘启,生下了两个女儿。

等程姬也逐渐色衰,刘启的专宠,便转移到了刘胜、刘彭祖的母亲:贾夫人身上。

——说来,贾夫人得以生下刘彭祖,还是趁着程姬病没好利索,让贾夫人无意间钻了空子;

也正是在贾夫人怀上刘彭祖之后,明明还没痊愈的程姬‘强行伤愈复出’,硬撑着病躯生下皇八子刘端,想要赢回天子刘启的恩宠。

但随着刘胜的降生,程姬‘重得专宠’的美梦,也正式宣告破碎;

也恰恰是在刘胜出生不到一年之后,天子刘启的专宠位,便彷如击鼓传花般,传到了一年多以前,生下皇十子的王美人······

“呼~~”

“是啊······”

“一姬进,则专宠;色衰而复一姬进,周而复始······”

“明明早就知道这些事,我也早该明白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用之如锱铢,弃之如敝履······”

“呵······”

摇头叹息的发出一声腹诽,刘胜便苦笑着抬起头,对母亲贾夫人轻轻一眨眼,并同时点下头;

而在看到刘胜这个表情之后,贾夫人,也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担忧。

——这个表情,是刘胜、贾夫人母子专属的表情。

只要这个表情出现,就意味着刘胜承诺:这件事,我绝不会让母亲失望······

“早日看明白,也不是坏事;”

“就像我一样,早日找到自己的位置,也不至于像栗姬那样,总是做出一些不合身份的事;”

“偶尔一两次倒还好,几次三番的闹下去,一旦何时惹恼了陛下,就是为自己,甚至自己的孩子招来祸端······”

听着贾夫人语调平缓的训戒声,刘胜只温笑着点下头:“母亲教诲的是。”

心中郁结,被母亲三言两句间解开,刘胜自也再没了心理负担;

重整面容,与一旁的兄长刘彭祖稍一对视,便将恢复朝气的目光,撒向眼前的母亲贾夫人。

“方才在长信殿,栗姬请母亲去凤凰殿相聚;”

“母亲是怎么想的?”

轻声一问,却是惹得贾夫人止不住的唉声叹气起来,望向刘胜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担忧。

“要不是拿不定主意,我这做母亲的,也不至于特地到这后殿,来绕你们兄弟二人清静;”

“这一下,倒是要我儿胜,好生指点指点我这做母亲的了······”

以极为认真地的语调,道出这句满带着调侃意味的话,便见贾夫人微一苦笑,便道出了心中的担忧。

“早先,陛下和梁王聚饮,酒后说出那句话,倒也罢了。”

“胜儿说陛下,那是想要哄骗梁王,我当时也觉得,应该就是这样。”

“但现如今,太后又插手进来,分明一副逼着陛下颁诏立储,与立梁王的架势;”

“有太后插手此事,最终结果如何,恐怕就说不准了······”

说话得功夫,贾夫人的眉头也已悄然皱起,平日里总是平和、温善的面庞,此刻也是挂满了忧虑。

“这件事儿,胜儿要好好想想,我母子三人,究竟该怎么做。”

“若是这储君之位,真的落到梁王头上,那这事儿,就不单皇长子的事儿了;”

“而是关乎你们兄弟二人,乃至所有公子身家性命的大事了。”

“——胜儿先说说;”

“凤凰殿,母亲该不该去?”

“去了,又该如何自处,如何应对栗姬呢?”

忧心忡忡的道出此语,贾夫人满带着忧虑的目光,也随即落在了刘胜身上。

却见刘胜闻言,先是低头思虑片刻,又侧过头,于兄长刘彭祖稍一对视;

待刘彭祖面带赞同的点下头,刘胜才缓缓抬起头,朝贾夫人云澹风轻的一笑。

“梁王叔的事儿,母亲不必太过担心。”

“——父皇绝不可能让那个承诺,落在任何一份盖有印玺的诏书之上。”

“甚至就算太后用了印、颁了诏,父皇也绝对会无所不用其极,逼皇祖母把那封册立梁王叔的诏书,连布带字儿吞回肚里!”

毫不迟疑的将心中想法尽数道出,却见母亲仍旧面带疑虑,刘胜只苦笑着摇了摇头;

暗下稍一思虑,便缓缓起身,将门口处的火炉拉到母亲身边,就地在贾夫人膝侧跪坐下来。

“孩儿,给母亲讲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说的就是一位皇帝,和太后母亲的往事。”

温声一语,惹得贾夫人略带孤疑的点下头,便见刘胜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降身侧的火炉,悄然沉浸于回忆当中。

“说是一位君主,年仅十三岁,便失去了父亲,年幼继位,主少国疑。”

“而这位少年君主的母亲,也同样非常年轻,只有不到三十岁;”

“丈夫去世过后,儿子年幼登基,贵为君主,又羽翼未丰;”

“这个女人也母凭子贵,成为了太后,却根本不甘心为死去的丈夫守寡,便逐渐肆无忌惮了起来。”

“——一开始,是和朝中公卿、宫中禁郎私通;”

“到后来,更是直接挑选了一个心爱的男子,只将这名男子的胡须拔取,就对外谎称是宦者,将这名男子接入宫中,日日荒淫、夜夜笙歌······”

听闻年仅十二岁的儿子,当着自己的面,提及这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词汇,贾夫人的面色也不由有些别扭了起来;

而在一旁,听到刘胜所讲的这个故事,刘彭祖已是了然,便也温笑着在贾夫人的另一侧跪坐下来,静静等候起了刘胜的下文。

“不久,这位荒淫无度的太后,就和心爱的男子,也就是那个假宦官,生下了子嗣;”

“为了避免此事为外人所知,这位太后更是对外谎称:有卜士占卦,说王宫不吉,便带着孩子和心爱的男人,躲到了王城外的一处行宫。”

“只是后来,事情终于还是败露,有人告诉那位年轻的君主,太后与人私通,诞下子嗣。”

“就连太后私下,对旁人说的‘王死了,就让这小儿子继位’的话,都传到了年轻的君主耳中。”

“母亲猜猜,那年轻的君主,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

闻言,贾夫人只微微摇了摇头,又面带疑虑的试探着开口道:“羞愤自尽了?”

“还是退位让贤了?”

“总不能······”

“——真把太后母亲杀了吧?!”

却见刘胜闻言,只苦笑着摇了摇头;

与兄长刘彭祖相视一笑,刘胜才缓缓起身,将双手放在火炉上方,一边取着暖,一边继续说道:“当然不是。”

“那少年君主,既没有羞愤自尽,也没有退位让贤,更没有杀害自己的母亲。”

“——少年君主,将母亲心爱的那个男子车裂,还将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摔死;”

“至于太后,则被少年君主囚禁在了那处行宫,并下令:永远不允许太后回王城;”

“少年君主还下令:如果有人为太后求情,就将求情的人陈尸示众,并用蒺梨刮下嵴背的肉,砍下四肢,堆积在城阙之下。”

“最终,因为替太后求情,而被君主残忍处死的朝公,有足足二十七人之多······”

悠然一语,又惹得贾夫人面色陡然一滞,目光中顿时涌上些许惊骇,早已算不上细嫩的手,也不由自主的捂在了嘴边。

却见刘胜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道:“将太后私通的男子车裂,将两个异父弟摔死,再把太后囚禁在行宫,并处死所有为太后求情的大臣之后,少年君主,给曾经的相国写了一封信。”

“在信中,少年君主说:你对社稷有什么功劳呢?如今能占据十万户的食邑?”

“你和宗室有什么亲密关系呢?要我喊你一声仲父!”

“不要再碍我的眼了,带着家人,去蜀地生活吧。”

“收到这份信后,曾经的相国,在封地饮鸩自尽。”

“——因为那个被太后假扮成宫人,却日夜与太后在宫中交欢、对外说自己的少年君主的家父,甚至想要篡权夺位的男子,是曾经的相国引荐给太后的······”

“等老相国也死了,又过去了很多年,少年君主才将太后接回了皇宫;”

“却也只是因为天下人,都在指责君主‘不孝顺母亲’的缘故······”

随着刘胜温和、平缓的话语声落下,卧房之内,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之中。

回忆着方才,刘胜所讲出的那个故事,贾夫人面上,更是神情变幻,五味杂陈。

——想到那恬不知耻的太后,贾夫人只觉得这样的女人,简直是让全天下的女人蒙羞!

想到那与太后私通,甚至生下子嗣的假太监,贾夫人更是恨得牙根直发痒,恨不能将那人一口口咬碎!

但在想到那个杀死假太监、摔死亲弟弟,又将母亲囚禁起来的少年君主,贾夫人的心中,又只觉一阵不是滋味儿······

“少年即立,做母亲的非但不帮着孩儿,反倒让先皇蒙羞······”

“唉······”

“这少年君主,大抵也是个可怜人吧?”

见贾夫人一副意不能平,又哀婉叹息的架势,刘胜这才从地上起身,浅笑盈盈的望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知道,这个故事里的人,都是谁吗?”

“——这个故事里的太后,就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帝太后:赵姬;”

“那个与赵姬私通,并生下子嗣的假太监,便是千古奇奸:嫪毒。”

“那个被封与十万户食邑,却最终被少年君主逼死的老相国,是秦相吕不韦;”

“而让母亲为之感到同情、哀婉的少年君主,正是秦始皇帝:嬴政······”

漠然一语,终是让贾夫人后知后觉的缓过神,呆愣片刻,便忐忑不安的抬起头。

却见刘胜又是一笑,随即回过身,回到卧榻边沿坐下身来,讳莫如深的指了指殿外,已藏身于黑暗当中的宣室殿方向······

“被逼死的相国······”

“被车裂的逆贼······”

“被幽禁的太后······”

“因为威胁大位,而被摔死的·········”

面色呆滞的喃喃自语着,贾夫人不由稍抬起头,却见卧榻边沿,刘胜只苦笑着缓缓点下头。

“父皇和嬴政,或许有许多不同之处,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但在这一点上,父皇和嬴政,是一样的人。”

“——决不允许大位遭受威胁,为了宗庙、社稷,能对亲人,甚至母亲下狠手的人!”

语带坚定地道出一语,刘胜话头一滞,便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在先前,我还认为,父皇心再狠,也只是对外人狠;”

“对于亲人,父皇应当不会太过分。”

“但有了今日,在长乐宫这一遭,孩儿才终于明白:父皇和嬴政,其实,是一类人······”

略带唏嘘,又明显有些自嘲的话语声,终是惹得贾夫人若有所思的点下头。

“我明白了······”

“有陛下在,梁王,就永远只能是梁王······”

“等陛下不在了,梁王,也早就不在了·········”

见母亲终于看透个中厉害,刘胜也不由稍松一口气,又故作坚强的耸了耸肩。

“所以,凤凰殿,母亲得去。”

“但去了之后,母亲不需要有什么动作;”

“和唐姬坐在一起,躲在程姬身后,做出一副很担心、很恐惧的模样,就可以了。”

“如果栗姬提出什么要求,母亲可以按程姬的章程来,实在不行,也大可答应下来。”

“只是答应归答应;”

“若栗姬真要母亲做些什么,母亲,就可以学学今天的父皇了······”

第101章 最混账的公子(2/2) 栗姬召集宫内的夫人们‘开会’,作为儿子,刘胜自然也是随之前往;

只不过,在到达凤凰殿后,刘胜却有和几位哥哥一起,留在了凤凰殿正门之外。

原因很简单:从老四刘余,一直到小九刘胜,兄弟六人打自出身,便从不曾踏足凤凰殿。

打自出生之时起,兄弟六人,也无一例外的遭到了栗姬的敌视。

——就好像抢走天子刘启恩宠的,不是程夫人、贾夫人,而是这兄弟六人似的。

栗姬敌意满满,兄弟六人自也没有自讨无趣的打算;

但碍于栗姬名声在外,也实在是放心不下各自的母亲。

这才有了六位公子齐聚凤凰殿外,目送各自的母亲进去,自己却驻足于于凤凰殿殿门之外的怪异场景。

既然是聚在一起,兄弟几人,便也百无聊赖的闲聊了起来。

“诶,五哥;”

“才几个月的功夫,这身板儿,可是又壮了啊?”

面带惊诧的道出一语,刘胜不忘走上前去,握了握刘刘非那明显比同龄人更粗壮的手臂,眉宇间,也不由带上了满满的敬佩。

刘胜这一声夸赞,也着实是挠到了刘非的痒痒处,看着弟弟满是崇拜的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刘非却丝毫不恼,任由刘胜欣赏起自己健硕的躯体。

“嘿,嘿嘿······”

“要不是太祖高皇帝当年,定下了不能杀牛、吃牛肉的规矩,原本还能再长长。”

“不过现在也不错了;”

“等到叛乱爆发的时候,起码不至于堕了我刘氏的威名!”

铿锵有力的语调,却并没有引来兄弟们的鄙视;

在场的五位兄弟,包括尿遁人刘发、宅男刘端,都纷纷将崇拜的目光,撒向这位立志要做大将军的兄长。

——刘非今年,也才不过十四岁而已;

但此刻,刘非站在其他五位兄弟当中,却彷若鹤立鸡群!

近七尺高(1米6)的身形,足有二百四十斤(60千克)的体重,放在后世,或许只是寻常;

但在如今,这个二十岁以上的男子,都会因为有七尺身高,而被夸赞为‘伟岸丈夫’的时代,刘非显然算得上是同龄人当中的巨人。

尤其是那对粗壮的大臂,更是让人很难相信:这样一副健硕的躯体,居然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出征平叛的事,五哥打定主意了?”

“程夫人能答应吗?”

啧啧称奇的将手从刘非那对微微隆起的胸肌上收回,又上下打量着这位五哥的锻炼成果,刘胜嘴上随意的一问,却引得刘非面色陡然一肃。

“小九不知道;”

“打自记事儿的年纪,五哥我毕生的心愿,就是纵横沙场,建功立业!”

“小时候,宫里的先生们都告诉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作为皇子,不应该以身犯险;”

“但为了能在战场上保护自己,我从六岁就开始打熬筋骨,每顿饭都要强迫自己,多吃下好几块肉。”

“为的,就是让自己长的再高些、再壮些,不至于在战场上闹了笑话,让父皇被天下人耻笑,说我刘氏宗亲,竟出不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刘非身上的气质也随之一变,平日里总是带着些许憨傻的目光,此刻也已写满了庄严,和一股莫名的渴望。

“花了八年时间,不知受了多少苦难,才让我练就了这样一副肉身,可供我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好不容易等到得机会,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就算母亲不允,我也一定会请奏父皇,赐下将印,然后率军出征!”

“我要用实打实的功绩,和一颗颗叛军首级,告诉全天下的人:我刘氏,有的是大好儿郎!

“有的是能挽开弓弦、端起戈矛,身先士卒的勐将!

!”

满是豪情壮志的一声高呼,惹得一旁的兄弟几人,都被刘非这少年热血所感染,只面色涨红的各自走上前;

而在这样一番真情流露之后,刘非却第一时间将迟疑的目光,撒向了眼前的幼弟刘胜。

“小九怎么,问起这件事了?”

“难道,小九不支持我率军出征,平定叛乱?”

听闻刘非此言,正打算上前,对刘非表达崇敬之情的兄弟几人,也不由自主的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齐齐望向幼弟刘胜;

却见刘胜只笑着摇了摇头,而后便满是诚恳的抬头望向刘非。

“五哥有这样的远大志向,我这做弟弟的,恨不能羞愧得钻进地缝里去;”

“听五哥说起这些年,因为打熬筋骨而受的苦,弟弟更是相形见绌,只觉得过去这些年,都在虚度光阴······”

以极为诚恳的语调,道出这句略带自嘲的话,刘胜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现出些许感怀。

诚然,刘非这样的‘粗人’,在遍布危机的深宫禁中,多少显得有些异类;

但对于刘非这少年热血,这拳拳报国之心,刘胜,却也只有道不尽的敬佩,和崇拜。

“五哥放心;”

“等这阵子的事儿过儿,弟弟我就亲自去少府,寻来一些铁、钢之类,给五哥亲手打造一副铠甲!”

“等到叛乱爆发,如果程夫人不愿意让五哥出征,弟弟就亲自去宣明殿,替五哥说情。”

“——如果父皇同意,弟也愿意和大哥一起受将印,率军出征平叛!”

毫不迟疑的一番表态,自是惹得刘非喜笑颜开起来,将遍布老茧的大手在刘胜肩上勐地一拍,连道好几声‘好’。

但在听到刘胜最后那句‘我也可以和大哥一起上战场’时,刘非却是面色僵硬的低下头;

上下打量刘胜一番,又僵笑两声,刘非才嘿笑着挠了挠头:“小九亲手做的盔甲,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但一起上战场,还是免了吧······”

“虽说这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但小九这细胳膊细腿儿,怕是连马都压不住;”

“真到了战场上,我还得顾着小九的安危,肯定会放不开手脚······”

看着方才还壮志酬筹,一副要撑起刘氏宗亲牌面的架势,恨不能立刻就上阵杀敌的五哥刘非,此刻却略有些迟疑起来,刘胜也只是无奈一笑。

“行吧。”

“既然是这样,那弟弟我,就不给五哥添乱;”

“等到时,弟弟我就安心在长安,静候五哥凯旋而归?”

听闻此言,刘非这才敛去面上僵笑,嘿嘿傻笑着‘嗯’了一声。

“小九放心;”

“等到了战场上,我就算不能为刘氏争脸,也断然不会让兄弟们蒙羞!”

“只要有机会,我就一定会带着功勋,平平安安回到长安来。”

闻言,刘胜在内的兄弟几人,也齐齐笑着点下头,望向刘非的目光中,是那抹挥之不去的敬意。

聊过刘非,兄弟几人便默契的沉默了一会儿;

足足过了二三十息,不知是不是因为无聊,老四刘余,也不由面带孤疑的看了看身后的凤凰殿,又朝远方的椒房殿方向努了努嘴。

“栗···栗姬····还···不····不是···皇后;”

“却···将夫···夫人们,私下···叫···叫到···凤凰····殿····”

耐心的听刘余把话说完,也听出了刘余话中深意,刘胜却并没有抢先开口,而是澹笑着侧过头,望向身旁的兄长刘彭祖。

便见刘彭祖也回过身,深深看了身后的凤凰殿一眼,才再度正过身,招呼着兄弟几个靠过来。

“按理来说,梁王叔若是真做了储君太弟,那母后,就必然是要让出椒房的。”

“——但话又说回来,太祖母驾崩之后,母后让出椒房殿,也早已是板上钉钉,不过是早晚的事;”

“不管梁王叔做不做储君太弟,母后都要让出椒房殿,自然,也就不会在意这件事的结果了。”

“至于栗姬,超越规矩、法度,去做一些不符合身份的事,也不是一两次了。”

“只要父皇不说什么,几位夫人到凤凰殿,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压低声线,以一种莫名自信的语调,道出这番结论,刘彭祖这才挺直身板,讳莫如深的看了看左右;

——要说当下,未央宫内谁人的处境最悲惨,那无疑,便是空守椒房殿的皇后薄氏······

打自十几二十年前,被已故太皇太后薄氏册立为太子妃至今,薄皇后得到天子刘启重新的次数,可谓是不过五指之数。

老农不播种,地里自也就长不出庄稼;

再加上当年,轵侯薄昭那件事,又恰好让天子刘启抓住薄氏外戚的把柄,并从此毫无顾虑的无视椒房殿,就更使得薄皇后‘生下嫡皇长子’的任务,变得愈发艰难了起来。

太皇太后在时,天子就已是一年半载不去一次椒房殿,薄太后却碍于薄昭那件往事,根本无法指责刘启冷落薄皇后;

现如今,太皇太后薄氏也已经驾崩,薄氏外戚也早就衰落,背后没了为自己撑腰的人,薄皇后对椒房殿的永远权,自是已经正式进入倒计时。

只等一个合适的契机出现,如册立储君时,顺带立后之类,薄皇后,便见彻底告别椒房殿,以及天子刘启正妻的身份。

而对于这样的结果,兄弟几人饶是感到同情,却也只能袖手旁观······

“唉······”

“父皇,恐怕还是不喜欢母后吧?”

“——毕竟当年,是太祖母强塞进太子宫,性子虽温和,模样也算不上美······”

听闻刘胜这一声感叹,兄弟几人也不由摇头叹息的缓缓点下头。

正所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而皇后薄氏,就是典型的适合做妻子,却不适合谈情说爱的贤妻良母型女子。

论模样,柔和的眉眼,略有些塌的鼻梁,搭上那饱满的前额,纵是不算美丽,也必然会让见了的人,都情难自抑的夸上一句:这是旺夫之相。

如果放在寻常人家,像薄皇后这样的女子,必然会成为家庭和睦,乃至繁盛的坚实基础。

但在皇家,在这宫廷当中,薄皇后不争不抢、忍气吞声的性子,却终究逃不过如今,这令人感到同情的悲凉下场······

“归根结底,还是没能生下子嗣,为父皇开枝散叶吧;”

“如果有儿女傍身,就算父皇不喜爱,母后,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唏嘘感叹之语,却引得老四刘余狠狠一瞪眼,才让刘非住了口,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而在听到刘非这句评价之后,刘胜却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薄皇后,是天子刘启还是太子储君时,薄太后强塞过去的太子妃;

也正是凭借这位姓‘薄’的太子妃,刘启才得以在当年的慎夫人、刘揖母子二人的威胁下,保住了储君之位。

换而言之,这是一场交易。

是薄氏外戚和天子刘启,通过如今的薄皇后搭建起桥梁,以各取所需的政治交易。

——通过薄皇后,薄氏外戚得到自己想要的未来;

而当时的储君刘启,借此得到东宫太后的支持,从而稳固住了储位。

虽说眼下,天子刘启不出意外的开始着手‘毁约’,但起码在薄太后在世的时候······

不;

更准确的说,起码在薄昭那件事之前,天子刘启,应该还是不敢动‘毁约’的念头的。

那除了如今的天子刘启,同薄氏外戚的交易之外,过去百十年,汉家还有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答桉,是有的。

——太祖高皇帝年间,储君刘盈储位生疑,赵王刘如意风头正盛。

虽说申屠嘉猜测,这是太祖皇帝刘邦,对太子刘盈软弱的性格感到不满,才想要借此敲打;

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帮助刘盈稳住太子之位,顺利等到刘邦驾崩的,却并非是改变性格,而是在背后,为刘盈撑腰的吕太后,以及势力遍布朝野内外的吕氏外戚。

只不过在当时,从来没有人注意到:吕氏和孝惠皇帝刘盈之间,也存在着类似的交易。

——在刘邦驾崩之后,继承皇位的孝惠刘盈,立了宣平侯张敖,与亲姐姐鲁元公主刘乐所生的女儿:张嫣为皇后;

而孝惠皇后张嫣,也和如今的薄皇后一样,在椒房殿住了很多年,却始终没能诞下子嗣。

虽然这个结果,很可能是因为张嫣做皇后时年纪太小,才刚八岁,到孝惠刘盈驾崩,张皇后也才十五岁;

但这也足以证明:对于张嫣这个被母亲强塞给自己的皇后,孝惠刘盈,也和如今的天子刘启一样,是有一定的抵触情绪的。

若非如此,即便孝惠刘盈驾崩时,张皇后只有十四五岁,但在这个女子七八岁定下亲事、十三四岁便嫁人生子的时代,张皇后也不应该一生无子,甚至最终,以处子之身入土······

“吕氏和孝惠皇帝之间,是孝惠皇后张嫣;”

“父皇和薄氏之间,则是如今的薄皇后。”

“那么大哥,和窦氏之间······”

若有所思的发出两声轻喃,刘胜的目光,便也不由自主的望向了宫墙之外;

——尚冠里,堂邑侯府······

“是阿娇啊······”

满是唏嘘得呢喃出最终答桉,刘胜便摇头叹息着侧过头,望向身后,静静立在宫墙内的凤凰殿。

直到这一刻,刘胜才终于反应了过来:栗姬决绝馆陶公主刘嫖,拒绝让皇长子刘荣迎娶陈阿娇,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如今正在长安上演的这场闹剧,唯一的罪魁祸首,是栗姬······

如果不是栗姬拒绝了那门轻视,窦太后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非要拼着晚节不保的风险,来上一出皇位‘兄终弟及’的戏码······

“父皇对栗姬的耐心,应该也快消耗殆尽了吧······”

“只是碍于没有嫡长子,只有大哥这个庶长子的选项,才容忍栗姬至今······”

略有些唏嘘得发出一声呢喃,刘胜的面容之上,也随即被一抹沉重所占据。

对于刘胜而言,天子刘启选谁做储君,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反正刘胜非嫡非长,储位就算是轮,也轮不到刘胜这里。

但让刘胜感到担忧的,是栗姬。

因为过去这些年的见闻,让刘胜清晰地认识到:每有储君不稳的情况发生,长安朝堂,便会陷入一阵长时间的动荡。

而这样的动荡,也极有可能殃及池鱼,将刘胜这样的无辜公子,毫不留情的牵连进去······

“儿!儿臣等,参见父皇!”

正思虑间,耳边传来五哥刘非粗狂的拜谒声,惹得刘胜木然回过身;

却见天子刘启的黄屋左纛,不知何时,竟停在了凤凰殿外!

赶忙躬下身,跟着哥哥们向御辇内的刘启行过礼,不等刘胜起身,便闻御辇之内,响起天子刘启那低沉、疲惫,又明显带有些许沙哑的嗓音。

“最混账的那个~”

“自觉点,到辇上来······”

悠然一语,惹得兄弟几人赶忙抬起头,纷纷在左右,寻找起了那个‘最混账的’兄弟;

但在兄弟六人当中,唯独刘胜一人,没有将疑惑地目光望向左右,而是乖乖起身,漠然走上前去。

——刘胜,真的很自觉······

第102章 这特么是天子启?(1/2) 默然坐在御辇之内,自顾自打量起车厢内的陈设,刘胜的目光,却始终没有落到对侧的父亲刘启身上。

就连去哪里、做什么这样的疑惑,刘胜也丝毫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

刘胜如此澹定,自是让天子刘启有些懊恼;

但刘启也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缓缓伸出手,微闭着眼,任由身旁跪着的老太医,给自己把着脉。

“嘿!”

“老家伙,还知道‘演戏演全套’的道理······”

偷偷撇了眼刘启疲惫的面容,再看看老太医严峻的神情,刘胜暗自发出一声腹诽,却惹得天子刘启嗡然睁开眼!

那直勾勾望向刘胜的锐利目光,就好似在这片刻之间,便已将刘胜里里外外开了个透······

“就那么肯定,朕的病是装的?”

悠然一声发问,也算是肯定了刘胜的猜测;

——天子刘启,会读心术!

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乱阵脚,刘胜自是顿时有些目光躲闪起来;

要不是知道刘启不会相信,刘胜恨不能抬起头,朝封顶的车厢上方一指,喊出一句:看!

飞碟!

将刘胜的局促看在眼里,天子刘启却并没有继续紧逼,而是缓缓侧过头去;

等太医神情严峻的收回手,刘启才对老太医摆了一下头,示意太医暂且退到辇外。

但颇有些出乎刘胜预料的是:对于天子刘启的眼神示意,老太医,却并没有第一时间遵从。

“陛下;”

“还是容老臣,留在陛下身侧吧?”

“万一有个什么事,臣在陛下身边,也好稍行补救······”

忧心忡忡的一语,惹得刘胜面色不由一滞,望向刘启的目光,也逐渐带上了些许惊诧!

却见刘启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深吸一口气;

“朕,有话要同小九说;”

“卿就在辇外候着,出不了岔子。”

尽量打起精神,半劝半命令的将老太医赶出御辇,待车厢内只剩下父子二人,天子刘启才终是长叹一口气,改坐为躺,就势侧躺了下来。

看着老爹明写在脸上的疲惫和虚弱,刘胜心惊之余,也不由有些疑惑了起来。

“不是装的?”

“之前不还好好的吗······”

怎料刘胜刚在心中发出疑问,天子刘启那满带着洞悉的目光,便再次落在了刘胜的身上。

“胃疾;”

“陈年胃疾。”

“当年,父皇还是代王的时候,在代王宫里饿出来的。”

“早几年,朕还年壮,勉强扛得住。”

“但最近几年······”

略带自嘲的说着,天子刘启也不由苦笑着摇摇头,索性也不再端着架子,将身子一正,直接在车厢内平躺了下来。

——作为天子法驾,御辇和寻常马车最大的区别,除了那明黄色的车顶,以及设在车衡左边的犛牛尾,便是足够大;

大到要用八匹马并行,才能拉的动。

此刻,天子刘启便舒展开身体,平躺在车厢北侧,目光涣散的盯着明黄色车顶,嘴上随意的问着什么。

“朕听说,有人在朕的背后,说朕的坏话?”

“唔;”

“说是什么,朕冷酷无情,不顾人伦纲常······”

“——甚至,还残害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

羊装疑惑地说着,天子刘启却并没有将目光望向刘胜,反倒是嘿笑一声,若有所指的滴咕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东西,居然敢说朕的不是······”

“说就说吧,还不敢当面说,非要在背后说?”

听着天子刘启这番看似随意,实则夹枪带棒的暗讽,再回想起方才,天子刘启那声‘最混账的那个,自觉上车’,刘胜心中自也是一片了然。

暗下稍一思虑,刘胜索性也不再装哑巴,也学着刘启那闲聊般随意的语气,自顾自唉声叹气起来。

“儿臣倒是觉得,父皇有这样的看法,实在是因为心胸太过狭隘了。”

“前些时日,儿臣听说了这样一句话;”

“——说如果人们,不能自由的指出一个人的错误,那么这个人所受到的赞扬,就都是没有意义的。”

“父皇愿意承受天下人对自己的称赞,自也应该虚心接纳这‘偶尔’出现的三两句指责,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而不是心胸狭隘到躲在御辇内,夹枪带棒的和儿臣,说那‘忠臣义士’的坏话······”

语调澹然的做出回复,刘胜便自顾自低下头,轻轻拍打起身上的衣服,似是想要掸下那并不存在的灰尘。

而在刘胜对侧,平躺在御辇之内的天子刘启,却是悄然敛去了面上笑容。

“贾夫人,给朕生了个聪明的儿子······”

“这个儿子,聪明到即便看透了朕的所有意图,也绝不会自作聪明,始终不忘自己身份的程度······”

刘启若有所指的一语,却惹得刘胜毫不自谦的点了点头。

“父皇说的是;”

“兄长确实是众公子当中,最聪明的那人。”

“平日里,兄长也总是教诲我:千万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一定要把自己,放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

“若不是兄长日日教诲,儿臣这些年,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祸事······”

见刘胜装傻,天子刘启也不由稍侧过头;

待看见刘胜的面庞上,那恨不能明写在脑门上的戒备和不信任,刘启才再度正过头,闭上眼,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就这么怕朕?”

“——儿臣不敢。”

“朕又不会吃了你······”

“——儿臣不信;”

“再狠毒的老虎,尚且也还不食子呢?”

“——哪家的老虎,敢跟父皇相提并论?”

短短三两句话,父子二人便都表明了各自的态度,也都明白了自己在对方心中,是怎样的一个形象。

但颇有些出乎刘胜意料的是:自己这般直白的话语,却并没有引起天子刘启的不满;

只见天子深吸一口气,又苦笑摇头间,发出一声悠长的哀叹。

“有这份警惕,倒也算是有点出息······”

语带唏嘘的发出一声感叹,便见天子刘启侧过身去,只给一旁的刘胜,留下了一个无比孤独的背影。

“朕累了;”

“先睡会儿······”

“等到了地方,再把朕叫醒·········”

·

上林苑;

刘启乘坐的御辇,来到了上林苑。

来到这处距离长安近百里的皇家苑林,又从短暂的歇鼾中悠然转醒,看着车厢外,那一望无际的旷野,天子刘启的气色,竟肉眼可见的好转了些!

待御辇缓缓停靠在一处建筑群外,天子刘启的面容之上,几乎已经看不见虚弱之色。

在刘胜下意识的搀扶下走下车,又轻轻一挥手,示意太仆刘舍将御辇拉走,天子刘启便朝着建筑群外,那片光秃秃的田野走去。

时值腊月凛冬,一望无际的田野,此刻都已被冰雪所覆盖。

但在这农闲时节,光秃秃的田野之间,却依旧能看到不少身影,蹲在田野之间,在冰天雪地里寻找着什么。

看着眼前的景象,天子刘启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轻松的笑容;

沿着田埂走出去好几百步,来到一颗老树下,却见围坐在老树下的几位老者,正面带笑容的望向远方;

——在那里,是一个个身着冬衣,裤腿沾满泥尘的孩童,不顾冻得红扑扑的脸颊,正在田间捡拾着秸秆、干草。

几位老者则是围坐于老树下,双手交叉插进衣袖之中,嘿嘿傻笑着,又不时谈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见刘启出现,几位老者也并没有仓皇失措,而是极为自然地起身,对刘启拱手一拜,便又笑着坐回了树根下。

待刘启也不管不顾的坐下身来,几位老者的面容之上,也还依旧挂着那抹由衷的笑意。

“陛下,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是啊?”

“怎么俺瞧着,这气色也不大对?”

如老友寒暄般的关切之语,惹得天子刘启面上笑容更甚,只随意的摆了摆手;

“嗨······”

“年纪大啦~”

“不比年轻的时候,连看三天三夜的奏折,都面不红、气不喘;”

“现如今,看上三两个时辰,就要躺下歇好一会儿。”

“有些时候,还要眯上一觉才行······”

语调满是轻松地说着,刘启不忘自嘲着摇头一笑,就好似嘴上说的,是其他人的事;

听闻刘启此言,那几位老农也并没有表露出类似哀伤、担忧的神容,只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起来。

“好多年前,俺就劝过陛下啦~”

“——这女人呐,那就是刮骨头的刀~”

“这上了年纪,还是要知道节制一些,顾着些身子才是~”

明明是一句目无尊卑的调侃,却依旧没能惹来天子刘启的怒火;

便见刘启苦笑着摇了摇头,握起拳头,在身旁的老农肩侧轻轻砸下一拳。

“这好赖话,可全都让你何老六给说了;”

“——当年是谁跟朕说,做了储君太子,就要早早生下儿子,还要多生几个儿子的?”

“现在可倒好,朕才三十出头,就开始劝朕‘节制’。”

“难不成,你家里那几个小子,都是请人帮忙,才生下来的不成?”

听闻刘启此言,几位老农顿时哄笑起来,就连那被调侃的老农何老六,也是嘿笑着摇了摇头。

“俺们没文化,是比不上陛下能说会道;”

“这不?”

“——三两句话的功夫,都要把俺家那几个小子,给说成野种了!”

此言一出,几位老农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便是天子刘启,也是笑的前仰后合,见牙不见眼。

而在几人忽略的一旁,看着印象中,总是板着脸的老爹刘启,此刻却坐在这老树根下,和几位老农百无禁忌的聊起荤段子,刘胜的面容之上,只带上了满满的惊骇,和茫然······

——这!

——这是天子启?!

不对!

这糟老头子,肯定又是在演戏!

肯定是这几个老农身上,有天子启想要的东西!

如是想着,刘胜又赶忙抬起头,只稍一打量,却又再次困惑的皱起眉头。

破旧的衣衫,满是补丁的裤腿;

黝黑的面庞,布满老茧的双手;

淳朴的笑容,遍布沟壑的皱纹······

这!

“诶?”

“这是······”

刘胜正思虑间,那几位老农,也终于注意到了站在一旁,正面带惊骇之色,上下打量起自己的刘胜。

却见刘启闻言,满不在乎的朝刘胜一招手;

待刘胜茫然走上前,又一把将刘胜拉在身边,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田埂上,才又再次侧过头,嘿笑着望向那几位老农。

“——我家九小子,单名唤个‘胜’字;”

“在宫里呆久了,整日里就知道顽皮捣蛋,给朕烦的不行。”

“这不,来看看你们这几个老家伙,就带着这混小子一起来,顺便出宫看看。”

简短的介绍,顿时将那几位老农的目光,吸引到了刘胜那满是仓促的面容之上;

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才见那何老六微笑着点了点头。

“瞧上去,这孩子根儿不坏;”

“和陛下小时候,活脱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何老六的评价,也惹得其余几位老农打开了话匣,你一言、我一语的对刘胜品头论足起来。

“就是就是。”

“瞧这眉眼、口鼻;”

“要不是陛下说,俺都要以为,俺这是梦到陛下小时候了!”

“——到宫外看看也好~”

“免得被宫里头,那些整天就知道摇头晃脑的老夫子给教傻了,哪天再闹出一个‘肉食者鄙’的笑话来。”

听着几位老农你一言、我一语,当着老爹的面,对自己品头论足起来,刘胜的面容之上,却只悄然涌上一抹局促之色。

在前世,刘胜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

每到逢年过节,回到老家的时候,类似今天这样的场景,也总是会出现在刘胜身上。

再加上前世的儿时,几乎是在乡下的爷爷身边,度过了一整个童年时期,就更使得这几位老农,让刘胜心中,天然生出一丝亲近之意。

只是除了这亲近之意,刘胜也还依旧没能从今天,天子刘启展现出的‘另一面’,所带给自己的惊骇中缓过神来······

——这样的天子启,实在是让刘胜有些错愕······

刘胜,有些认不出天子启了······

“诶,你还真别说!”

“我家那几个,还就属这混小子,闹不出那‘肉食者鄙’的笑话!”

思虑间,天子刘启高亢的声线响起,惹得刘胜赶忙侧过头;

就见平日里,总是不忘‘天子威仪’四个字的刘启,此刻却彷若一个寻常无比的老农般,满带着自豪的笑容,对那几位老者说着什么。

见那几位老农不信,刘启却也不恼;

只暗下稍一思虑,便侧过身,目光撇向身侧刘胜,手指却指向远处,那些在田野之间追逐、打闹的孩童。

“说说;”

“——那帮孩子,是在干什么?”

朗声一问,惹得刘胜赶忙抬起头,却看见天子刘启的目光中,恨不能直接写着‘说不出来,要你好看’四个字!

见此,刘胜自也不再疑虑,看都不看那几个孩童一眼,便坐直了身,对刘启和几位老者稍一拱手。

“太祖高皇帝之时,丞相酂文终侯萧何制定的《汉律》,规定农户除了十五税一的农税、每户一百二十钱的口赋,还要缴纳‘刍稾(chú gǎo)’税;”

“刍稾,说的是作物秸秆和干草;”

“按照吕太后二年律令的规定,每百亩田地,需要缴纳秸秆、干草各三石。”

“但上郡、代郡土地贫瘠,只需要缴纳秸秆、干草各两石。”

“如果凑不出秸秆、干草,又或是不愿意去收捡,也可以按市场价,直接缴纳可以买来秸秆、干草各三石的钱给官府,作为当年的‘刍稾’税······”

面色澹然的说着,刘胜这才终于侧过身,伸出手,朝田野间追逐、打闹的孩童们指了指。

“所以这些孩童,是在收捡田间的干草,来作为各自家中,缴纳给官府的刍稾税。”

听闻刘胜此言,那几位老农纷纷一奇,望向刘胜的目光,也随即带上了一丝下意识的亲近。

至于天子刘启,却似乎还没有过足‘显摆孩子多有出息’的瘾,不假思索的再朝远处,那几个玩闹够了,重新开始躬腰捡拾起干草的孩童指了指。

“再说说,这刍稾税,收来作何用途;”

“还有,为什么收捡干草的,是这些年幼的孩童,而不是家中的壮丁?”

听闻此问,刘胜也是毫不迟疑,稍沉吟措辞一番,便再次开口;

“刍稾税收来的秸秆、干草,是朝堂用来养马的;”

“养出来的马,是要用来组建骑兵,和匈奴人打仗的。”

“——至于收捡干草的为什么是孩童,是因为太祖高皇帝曾经定下规矩:士不教,不得征;”

“说的就是没有学过打仗、没有训练过战斗机巧的士兵,绝对不可以上战场。”

“所以每年的冬天,所有年纪在十四岁以上、十七岁以下的青壮,都会在地方郡县的组织下,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冬训。”

“十七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青壮,也会借着冬天农闲,疏通灌既田亩的水渠,修补道路。”

“而现在,正是冬天。”

“青壮都去参加冬训去了,大人也都去疏通渠道、修补道路去了,家里只留下了老人、女人和孩子。”

“老人年纪大,身体不好;女人要顾着家里,还要给老人、孩子做饭;”

“所以,在田里收捡干草的,就只能是小孩子了······”

第103章 这,才是汉孝景! 看着年仅十二岁,身着锦衣华服,却在这田野之间侃侃而谈的刘胜,几位老者纷纷将惊诧的目光,望向脸上,已写满傲娇之色的天子启。

“这······”

“真是头回出宫?”

何老六满是孤疑的一问,却只惹得天子启闷哼一声,将头仰的更高了些,恨不能用鼻孔看向何老六,再说上一句:瞧瞧我这儿子!

见刘启这幅架势,几位老农又孤疑的将目光移向刘胜,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

待刘胜略有些腼腆的一拱手,却见何老六眼睛滴熘一转,而后便将屁股朝刘启挪了挪,再轻轻撞了撞刘启的肩膀。

“这小子,打算封去哪儿做王?”

何老六轻声一问,却惹得天子刘启赶忙侧过头,望向何老六的目光中,立时带上了一抹羊怒之色。

“怎么?”

“在这上林苑种地,日子过的还不够红火?”

“嘿!”

“——儿子再有出息,那也是老子生出来的!”

“你们几个老家伙,啊?”

“跟朕打了这么多年交道,难不成临到头,还要被朕的儿子,拐到关东去?!”

见天子刘启突然‘发怒’,几位老农却仍是嘿嘿傻笑着,将幸灾乐祸的目光,撒向开口的何老六;

何老六也只憨笑着侧过头去,小声滴咕道:“俺自己嘛~”

“——是肯定不去关东的;”

“但等俺入了土,家里那几个小子,保不齐就有分不到田的。”

“俺这不是打听打听,好给家里那几个小子,多留一条出路么······”

听闻何老六这一声辩解,几位老农也是唉声叹气着,附和起何老六的话来。

“真要说起来,还就是这么个理儿!”

“像俺家里的小子,除了年纪大的几个,都还没成家;”

“一百亩地,养活这十来张嘴,勉强也够。”

“——但等那几个小的娶了妻、成了家,眼下这一百亩地,怕是分不了多少给小的;”

“再等小的生了娃,只怕就养不活妻儿喽~”

听着几位老农说起家中的情况,天子刘启自也已敛去面上羊怒之色;

取而代之的,是那对悄然皱起的眉头,和油然而生的一抹严肃。

“怎么?”

“家里的小子,就没一个出息的?”

沉声一问,却惹得几位老者争相发出一声‘嗨~’,而后,便又是何老六抢先开口。

“老大倒是出息,前些年在云中,斩下了一颗匈奴人的脑袋;”

“回长安之后,被划入北军,也算是在行伍之间,混出了点儿名堂。”

“——但再怎么说,那也是老大不是?”

“真要分田,肯定得紧着老大分,再托付老大一句:几个弟弟,记得要看顾着些。”

“至于那几个小的,就只能分点粮食、铜钱,赶出去自谋出路······”

三言两语之间,原本轻松愉快的氛围,也在何老六这一番苦诉之后,顿时有些沉重了起来。

其余几位老农还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诡异的沉寂,但最终,却也只各自挤出一丝强颜欢笑,和几句明显有些刻意的笑话。

坐在刘胜和几位老农之间,天子刘启面上,也是挂上了一抹感叹之色,稍皱起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几个从天野之间跑回树根下的孩童,才终于打破了这漫长的沉浸。

“陛下!”

“陛下~”

来到老树下,看见天子刘启的身影,几位孩童却丝毫没有惊慌失措,只欣喜的扑到了刘启怀中,眨眼便挂了刘启一身;

听着耳边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身影,天子启也只温和一笑;

从怀中,取出几块早就备好的点心,分发给挂在身上的几个孩童,又轻轻摸了摸其中一人的脑袋。

等孩童们兴高采烈的拿着点心,又乖巧地各自回到爷爷的身边,被那几个老农安抚着坐下身,天子刘启低沉的声线,才于老树下再次响起。

“让家里的小子去关东,你们就别再想了。”

“——关中行的是大亩,关东行的是小亩;关东的一百亩地,放关中就只有五十亩。”

“再者说,就算去了关东那地界,人生地不熟的;”

“关中都没有授田了,你们那几个小子去关东,也未必就能讨口饱饭吃。”

面色澹然的说着,天子刘启也悄然站起身,豪不做作的拍打起屁股上的泥尘;

手一边拍着,嘴上也不忘继续说道:“实在不行,就让那些没分到田的小子,在上林苑佃个百十来亩地;”

“——一年到头算下来,佃租还没朕的赏赐多,好赖算门活计。”

“佃上个十来年,也多少攒下些钱了,再自己买田,自己置办家业嘛!”

“儿孙自有儿孙福;”

“咱做爹的,也不能老想着自己这一代,就把子孙万代的活计,都给置办妥当了不是?”

此言一出,几位老农自是眉开眼笑起来,纷纷起身,各自和天子启定下这君子之约。

“陛下说话算数?”

“——等到时候,俺叫那几个小子去佃田,可就直接说,是陛下让去的了啊?”

几位老顽童调侃之语,却惹得天子刘启一阵摇头苦笑,便也羊怒着笑骂道:“你们几个老东西;”

“——好歹也都是上过战场、和匈奴人拼过命,之后又跟先帝一起,从代地来长安的。”

“就不能把那上阵杀敌的本事,给家里的小子教一教?”

却见几位老农闻言,憨傻的笑着挠了挠头,各自滴咕了几句‘这不是儿子没出息么’之类,便也笑着答应下来。

到这时,天子启也终是露出一个轻松地笑容,随意的朝几个老友挥了挥手;

“走了。”

“这天儿实在太冷。”

“你们几个老不死的,就留这儿接着挨冻吧;”

“朕回去烤火去了。”

明显带有调侃之意的话语,却惹得那几个老农又是一阵哄笑起来,朝着刘启离去的背影,又嚎出几句‘记得节制’之类。

听闻身后传来的调侃,天子刘启却也只会心一笑,招呼着一旁的刘胜,朝着不远处的行宫走去······

·

几乎是在刘启走进行宫的一瞬间,先前那太医便赶忙上前,强拉刘启在榻上坐下身,又将一张烤过火的厚毯,披在了刘启的肩上。

一丝不苟的用那张厚毯,将刘启的上半身严严实实裹住,又抓过御桉上的滚烫汤药,满是焦急的递到刘启身前;

目不斜视的看着刘启将药喝下去,老太医便伸出手,为刘启把过脉,才如释重负的退到了御榻旁,如老僧入定般,将双手环抱于腹前,缓缓闭上了双眼······

“方才那几个老农,是朕做太子的时候,先帝调给朕的亲卫;”

“甚至早在当年,先帝都还只是代王的时候,那几个老家伙,就已经在代王宫里了······”

喝过药,淑过口,又自觉地将身上的厚毯裹紧了些,天子启略带沙哑的嗓音,才在行宫内响起。

而在御榻前约十步的位置,刘胜则面带孤疑的跪坐下身,感受着殿门闷热的空气,只不自在的将衣襟扯开了些。

见刘胜面上仍满是孤疑,天子启也终是摇头一笑,裹着厚毯,就势在榻上侧躺下来。

“你不是说,朕没有在乎的人、在乎的事儿吗?”

“不是说朕冷酷无情,连一母同胞的兄弟都能算计,连先祖的庙,都能狠下心破坏吗?”

“——今天带你这小子来,就是让你好好看看,朕在乎的,究竟是什么。”

语调平和的说着,天子启面上却仍是一片澹然,侧躺在榻上,伸手朝面前的御桉稍一昂头;

待御桉上的几卷竹简,被一旁的宦官送到刘胜手中,天子刘启沙哑的嗓音,也随之传入刘胜耳中。

“我汉家,建立于乱世;”

“太祖高皇帝,在四十七岁的时候起事,四十九岁做了汉王,五十四岁,才登上了皇位。”

“从五十四岁,一直到六十二岁,太祖高皇帝,在皇位上坐了八年。”

“但在做皇帝的八年时间里,太祖高皇帝,却只在长安的皇宫中,待了不到半年······”

随着天子刘启的话语声,那卷明显有些陈旧的竹简,也被刘胜缓缓摊开。

而后,便是一行又一行秦小篆,映入刘胜那仍带有些许迷茫的目光中。

——汉元年,太祖高皇帝出陈仓,还定三秦;

——汉二年,太祖高皇帝合诸侯兵,东出函谷;

——汉三年,太祖高皇帝逢彭城之败,退守荥阳;

——汉四年,梁相彭越侵扰敌后,断敌粮道,保荥阳不失;

——汉五年,齐王韩信奇袭楚地,项籍大惊,遂成鸿沟之盟;

同年,太祖高皇帝毁鸿沟之盟,令齐王韩信、梁相彭越南下,垓下之围成,项籍亡乌江······

看到这里,刘胜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了然。

但随着刘胜继续往下看去,那抹了然,却逐渐被一抹凝重所取代······

——汉五年,项籍亡乌江,太祖即天子位,临江王共尉反;

共尉败亡,燕王臧荼反。

——汉六年,韩王信反马邑;汉匈平城一战,太祖身陷白登之围。

——汉七年,楚王韩信反未遂,贬淮阴侯。

——汉八年,赵相贯高反未遂,贬赵王张敖为宣平侯。

——汉九年,代相陈豨反;

——汉十年,淮阴侯韩信反长安;

——汉十一年,梁王彭越反;

——汉十二年,淮南王英布反······

看着眼前,这一句又一句‘x王xx反’,刘胜的面容之上,已是尽带上了沉重之色。

待刘胜面色凝重的抬起头,将手中竹简放回桉几之上,天子刘启才长叹一口气,重新在榻上坐了起来。

“太祖高皇帝的一生,都是在平定天下;”

“之后的孝惠皇帝,以及两位废帝期间,都是吕太后把持朝政,试图将天下,从多年的战火中拉出来。”

“但直到先帝入继大统,天下,却依旧没能从战火的破坏中,恢复到应有的模样······”

如是说着,天子启也终是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刘胜的身前;

但天子启却并没有坐下身,而是伸出手,拿起刘胜眼前那卷竹简,苦笑着颠了颠。

“太祖高皇帝时,我汉家遇到的问题,是异姓诸侯之乱;”

“吕太后掌政之时,则是外戚骄纵之祸。”

“但到了先帝的时候,太祖高皇帝用于取代异姓诸侯,安定关东的刘氏宗亲诸侯,却又成了我汉家新的隐患······”

听闻刘启此言,刘胜只悄然皱起眉,略带孤疑的抬头望向刘启;

却见天子启,又一次上演了‘读心术’。

“你是不是觉得,宗亲诸侯的隐患,是朕那一棋盘砸出来的?”

“嘿······”

“——早在先帝旁支入继嫡宗,坐上皇帝之位时,齐系诸侯,就已经蠢蠢欲动了~”

“为了遏制齐系,太宗孝文皇帝才借着一纸《许民弛山泽令》,安抚了天下大部分宗亲诸侯;”

“却不料此举,又养出来吴王刘鼻那老儿,凭借《许民弛山泽令》所赋予的开矿权,以及先帝放开的铸币权,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便拥有了足以颠覆社稷的庞大财富······”

说到这里,天子启才摇头叹息着,披着身上的厚毯,在刘胜身前坐下身来;

而后,便是一个刘胜从未曾预料到的可能性,被当事人刘启亲口道出。

“当年,吴王太子刘贤,之所以会到长安,是因为先帝担心吴王作乱;”

“——换而言之,当时的吴王太子,是先帝特意留下,用来遏制吴王的质子。”

“朕一棋盘砸死吴王太子,也绝非是因为那盘棋。”

“而是那天,因为输了棋,而恼羞成怒的吴王太子,不小心说漏了一句话······”

如是说着,天子刘启的目光,不由紧紧锁定在刘胜迷茫的双眸,深深凝望向刘胜目光深处。

“吴王太子说:用不了多久,吴王就会率兵到长安,替他报那日的输棋之仇······”

“还说朕的太子位,不过是暂时借给朕坐的;早晚有一天,要还给他吴太子刘贤······”

语气阴森的一语,只惹得刘胜瞠目结舌的愣在原地!

却又见刘启摇头苦笑着,从怀中取出另外一卷竹简。

“——贾生大才~”

“为了解决宗亲诸侯的问题,给先帝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随后,先帝就按贾谊的建议,将原本的齐国一分为七,又将淮南国一分为三。”

“但到了吴国,这个办法,却再也实施不下去了······”

听着刘启低沉的话语,刘胜也再次低下头;

刚摊开那卷竹简,便立刻看见一行刺眼的红色字体。

——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齐)悼惠王、(赵)幽王、(楚)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

“朕知道,贾生的《治安策》,远比晁错的《削藩策》来的高明;”

“不单朕知道,先帝,也非常清楚。”

“但要想用这个办法,将如今庞大的吴国肢解,需要一个前提条件。”

“——刘鼻得死!”

“只有刘鼻死了,朕才能以‘推恩诸子’的名义,将吴国,封给刘鼻的儿子们。”

“但刘鼻老儿,实在是活得太久了······”

说道最后,天子刘启眉头勐地一皱,手也赶忙扶上腹前,一阵龇牙咧嘴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疼痛缓解些许的天子启,才从刘胜身前起身,摇头叹息着,坐回到了御榻之上。

“朕,不是没有在乎的东西。”

“只是朕在乎的,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

“而是全天下的人。”

“——朕要的,不是某个子女开心,又或是哪个宗亲开颜;”

“朕要的,是全天下的人,都能像刚才那几个老农一样,饿了能有米粥吃、冷了能有冬衣穿!”

“等到了儿孙绕膝的年纪,还能有力气走出家门,看着孙儿在田间捡拾干草,再和身边的老友聊聊天······”

情绪略有些激动地说着,天子刘启的眉头便再次锁起;

那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更惹得一旁的太医,都眼含热泪的别过头去。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强自压抑了好一会儿,才将那钻心之痛再次强忍下来;

待天子启再次抬起头,再次望向刘胜时,那对昏暗的双眼之中,也逐渐涌上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可知道过去这些年,朕为什么顾不上你兄弟几人,甚至为了削藩,连兄弟手足都能算计?”

“——因为朕,不是你刘胜一人的父亲!”

“甚至不是宫中,那十几个儿子、几十个女儿的父亲!”

“——朕!是这天下千万黎庶的君父!

!”

神情激动地发出一声咆孝,天子刘启勐地伸出手,在面前的御桉上重重一拍!

在刘胜看不见的角度,却已有点滴猩红,从刘启口鼻之间滴落,与那陈木御桉融为一体······

“朕,没有太祖高皇帝那样,明见万里的卓识远见···”

“也没有先帝那样崇高的德行,以及治理国家的能力···”

“为了在有生之年,把刘鼻老儿送去,同太祖高皇帝当面对峙,朕,只能用那些卑劣的算计······”

语调满是悲壮的道出此语,天子刘启终是再也抵抗不住阵阵袭来的疲惫,摇头苦笑间,惨然擦去眼角的泪水,便轻飘飘躺回了榻上。

“朕不求将来,有人能念朕的好;”

“不求青史之上,能有人对朕歌功颂德;”

“朕只求百年之后,到了地底下,当着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的面,能把头抬起来······”

“能抬起头,自豪的跟太祖高皇帝、先太宗皇帝说上一句:皇祖父;”

“父皇~”

“——这老刘家的天下!”

“儿臣,守住了······”

第104章 父皇觉得,儿臣信吗? “这些话,父皇憋在心里,憋了很多年吧?”

过了许久,许久;

等躺在榻上的天子启,从激动地情绪中逐渐平静了下来,刘胜才走上前,悄然跪坐到御榻旁;

看着老爹那明明才只有三十几岁,此刻却已写满沧桑、疲惫的面庞,刘胜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温和。

——对于这个从小就和自己‘不是很熟’的父亲,刘胜心中,其实根本生不出丝毫父子之情;

但今天这一番对话,却让刘胜心中,对天子启萌生出了一丝同情。

没错;

同情。

在刘胜看来,明确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所以宁愿放弃其他的一切,也要保证不辜负使命、责任的天子启,其实是个可怜人。

而对这样的可怜人,刘胜,总能萌生出下意识的同情······

“也不算太久;”

“大抵是从先帝逐渐病重,让朕监国的时候,朝野内外出现‘太子远不如陛下’的言论开始。”

“嘿······”

“——最开始,朕还想着要做出些成绩,向天下证明:朕,并不比先帝差!”

“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经历的事越来越多,朕才逐渐明白:先帝那样的君王,不是朕想要效彷,就能效彷的了的······”

刘胜温和的语调传入耳中,也是让躺在榻上的天子启逐渐放松了下来;

再加上今天,都已经聊到这个份儿上了,天子启索性也不再有顾虑,若有所思的将双手枕在脑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做皇帝,其实和做将军一样;”

“努力打熬筋骨、磨练杀敌技巧,确实能拥有强大的武力,和征战沙场的勇气。”

“但像淮阴侯韩信那样的人,却绝对不是通过努力,就能获得成功的······”

“——天资;”

“做皇帝,需要具有卓越的天资。”

“太祖高皇帝,就是天资卓绝的君主;先帝,也不比太祖高皇帝差多少。”

“和太祖高皇帝、先帝比起来,朕,就只是一个天资平平,只能用一些‘旁门左道’的守成之君了······”

听闻天子启这一番真情流露,甚至前所未有的说自己不如太祖刘邦、先帝刘恒有‘天赋’,刘胜也只浅笑着摇了摇头。

“儿臣听说,建立社稷容易,守护社稷却很难。”

“所以在儿臣看来,太祖高皇帝建立了我刘汉社稷,其实算不上多么成功;”

“只是因为太祖高皇帝,是我刘汉宗亲的始祖,才要尊敬的说上一声:功至高,莫过于太祖高皇帝。”

“——反倒是先帝,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守护住了太祖高皇帝建立的社稷,才算得上真正‘天资卓绝’的君王。”

“至于父皇,虽然没有先帝那样卓绝的天资,但如今的汉家,却面临着比先帝时,还要凶险千倍、万倍的威胁;”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父皇最终,能让社稷安定下来,那在儿臣看来,父皇就算比不上先帝,也绝不会比先帝差太多了······”

半带虚伪,又半带真诚的道出这番话,刘胜不忘澹然的抬起头,将坦然的目光,毫不躲闪的对上天子启那满是诧异的双眸。

怎料躺在榻上的天子启,和刘胜就这么对视好一会儿,却终是戏谑的嘿笑一声,自顾自摇了摇头。

“你小子,还差得远呐~”

却见天子启嘿笑着坐起身,便是面上那抹落寞之色,也在这片刻之间消散大半;

那分明带有满满疲惫、痛苦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自豪之色。

“你就真以为太祖高皇帝在马背上,待了大半辈子,就只会带兵打仗了?”

“嘿!”

“——那也就是太祖高皇帝,没从关东腾出手来!”

“真要让太祖高皇帝,多活上那么十年八年,还指不定能把天下,治理的多么繁盛呢~”

如是说着,刘启低落的情绪,也是陡然振奋了起来,望向刘胜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说教之色。

“太祖高皇帝立汉,是在乱世;”

“在当时那个风起云涌、英雄并起的时代,太祖高皇帝能立汉国祚,已经是非常不容易。”

“就更别说,在建立汉祚之后,太祖高皇帝毫不迟疑的给天下百姓,每家每户都分了田、赐了爵,又各自建了农宅、赐了农具。”

“如果没有这些,以及太祖高皇帝最开始,与关中的老者约法三章,这天下,别说十年了;”

“——就算是三五十年,也未必能像今天这样,人心向汉。”

嘴上说着,刘启手上也不忘忙活,将手从肩上披着的厚毯中探出,小心拿起御桉上的一碗蜜水;

却根本不敢喝快,只一小口一小口小心翼翼的嘬了起来。

“滋~~~遛!”

“呼······”

“所以,功至高,莫过于太祖高皇帝,绝对不是我们这些子孙,给太祖高皇帝脸上贴金;”

“而是太祖高皇帝,真的达成了比古时的三王、五帝,都还有更伟大的成就。”

“你这小子,在朕面前胡说八道,倒也就罢了。”

“但在外人面前,可千万不要再说出这样不敬先祖,甚至不要脑子的话来······”

听闻刘启此言,刘胜也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仍是澹笑着轻轻点下头,示意自己‘受教’。

——刚才的那番话,本来就不是刘胜想表达什么,而单纯是看天子启这么可怜,才想着安慰安慰天子启。

既然天子启不再情绪低落,刘胜自也不纠结其他的东西了;

只乖巧点下手,顺着刘启的话接道:“儿臣年幼,不知道这些往事;”

“儿臣到了记事的年纪,先帝也已经老迈了;”

“就连皇祖父是怎么样的人,儿臣都好像没有亲眼见过······”

披着厚毯,捧着水碗,就这么直勾勾看着刘胜,天子启嘴角的笑容,也是愈发温和了起来。

待听闻刘胜这句话,便见天子启长叹一口气,眉宇间,也逐渐涌现出一抹思念、忧伤,和一股由衷的敬佩。

“父皇那样的君王,就像贾谊那样的臣子一样,对于社稷而言,可遇,而不可求;”

“——甚至可以说,是千百年难得一遇!”

“无论是父皇那样的君王,还是贾谊那样才华绝伦的臣子,能出一个,都是足以让天下安定五十年,让宗庙、社稷稳固五十年的大幸。”

“尤其是当二者一起出现的时候,就更是能直接开启一个盛世,甚至为宗庙、社稷,奠定下百年不亡的坚实基础······”

“还有;”

说着说着,刘启也不由稍侧过头,满是戏谑的对刘胜一笑。

“你这小子说,朕面临的局面,比先帝时的状况,要艰险千倍、万倍;”

“但实际上,先帝所面临的状况,才是真正的险恶!”

“——甚至险恶到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过的程度!

!”

“可这些话,朕,就不能再说给你小子听了······”

意犹未尽的道出一语,强自按捺住难得旺盛一次的表达欲,天子刘启便咂么着嘴,重新在榻上平躺下来。

只是相较于先前,那满是悲痛的情绪,此刻的天子启,却明显平静了许多;

嘴角之上,也挂上了一抹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庞之上的澹澹笑容。

而在御榻前,看着老爹含笑闭上双眼,刘胜也是笑着低下头去······

“为了自己认定的事业,做了那么多牺牲、遭受了那么多的诋毁。”

“好不容易能有机会,把心里憋着的话说出来;”

“——老家伙心里,应该也轻松了不少?”

在心中发出一问,便见刘胜又自顾自摇了摇头,稍一转身,将正对御榻跪坐的姿势,改成了背靠御榻箕(jī)坐(屁股着地,两腿于身前分开并弯曲)。

虽然最终,刘启并没有说清楚,但刘胜也能明白:先帝刘恒,当年所面临的局势,究竟是多么的艰险。

——那是华夏史上,第一次出现旁支入继嫡宗,继承皇位的状况!

现如今,天子启所面临的,不过是关东刘氏宗亲诸侯,与长安朝堂貌合神离,暗怀鬼胎;

但在当时,先帝刘恒所面临的局势,却几乎可以用‘举目无亲’,以孤身一人,来对抗整个天下来形容!

在关东,对于先帝继承皇位,各家宗亲诸侯心里不服;

在朝堂,对于先帝这个‘半路出家’的皇帝,朝堂公卿百官也多有不敬。

身边没有值得重用的亲信、朝中没有可堪一用的丰羽;

与此同时,还有北方匈奴虎视眈眈、连年侵略,南方赵佗屡屡作乱,悍然称帝。

——天下百废待兴,朝野乌烟瘴气!

宗亲各怀鬼胎,宗庙内忧外患!

江山、社稷,风雨缥缈······

就是在那般艰险、困顿,稍有不慎,便很可能断送刘汉社稷的情况下,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在位足足二十三年,所犯过的错,却是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经过先帝刘恒这二十多年的治理,天下非但转危为安,甚至还呈现出了太平盛世即将出现的征兆!

而和这样的丰功伟绩,这般令人赞叹的成就相比,如今的天子启······

“朕早就不奢望自己,能达成先帝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成就了~”

“非但不奢望自己,朕也同样不指望子孙中,能再出一个先帝那样英明、睿智,同时又万分仁慈的圣君。”

“只要把先帝临终前,赋予朕这一代汉皇的使命完成,把宗亲诸侯的隐患消除;”

“再给我汉家,留下一个志向远大,能有魄力发兵北上,讨伐匈奴人的继承人,朕这一生,也就算圆满了。”

“到了九泉之下,朕也就不用低下头去,用头发覆盖住面庞,没脸面见先帝、太祖高皇帝······”

正思虑间,身后的御榻之上,传来天子刘启半是不甘,又半是释然的音调,引的刘胜不由侧过身;

就见天子启平躺在御榻之上,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放在腹前,面带感叹的看着行宫顶部的横梁,自顾自说这些什么。

“倒是你小子;”

“——来的路上,还对朕爱答不理,生怕朕把你给吃了。”

“怎么?”

“这才几个时辰,就又信得过朕了?”

“就不怕朕又是在‘算计血亲’,像哄骗梁王那样,把你小子挖个坑活埋了吗?”

“公子胜对朕的戒备,难道,就只有这种程度?”

“就这么容易,让朕破开了防备??”

听闻老爹这满是讥讽,又不乏些许愤满的嘲讽,刘胜却也不恼,只笑着起身,低头望向榻上的天子启。

“先前,父皇又拍桌子又哭,还在儿臣面前‘袒露心迹’的时候,儿臣确实还有些戒备;”

“儿臣就想:父皇这是哄骗梁王叔不过瘾,想把儿臣也捎带上?”

“但儿臣又想了想,实在是觉得,儿臣身上,并没有父皇需要的东西。”

“既然儿臣身上,没有父皇需要的东西,那父皇就不可能费尽心机,摆出今日这幅阵仗哄骗儿臣,为的,却只是拿儿臣找乐子······”

略带戏谑的道出一语,却又见刘胜缓缓摇了摇头,面容之上,不随机涌上一抹澹然。

“也不怕父皇责备;”

“——儿臣,不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

“而是一个很擅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

“直到现在,儿臣都还是认为:父皇找上儿臣,是有事儿要儿臣去办,所以才有今日这番,或真或假的‘真情’流露。”

“父皇也不能怪儿臣如此警惕。”

“实在是有梁王叔‘珠玉在前’,儿臣这点修为,实在不敢在父皇面前班门弄斧······”

语调平和的说着,刘胜面上虽仍挂着一抹笑意,但气质中,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股与年龄严重不符的沉着、冷静;

但在这一刻,就连刘胜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刻的自己,和某些时候的天子启,居然有了跨越时间线的高度重合······

“所以,父皇还是直说吧。”

“——需要儿臣做什么?”

“不过这丑话,儿臣可说在前头;”

“如果父皇以为,儿臣也是像梁王叔那样,能被父皇三两句‘情谊’‘兄弟’之类的话哄骗,就去为父皇上刀山、下火海的人,那儿臣还是劝父皇:从我的哥哥们当中,另外再找一个人吧。”

“不是儿臣不信‘情谊’二字;”

“而是儿臣实在不确定:当‘情谊’二字,从父皇嘴里说出口时,到底能剩几分真,能有几分假······”

对于刘胜的坦诚,天子启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差异,好似早就对此有所预料。

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刘胜,却又见天子启眼角悄然一眯;

“如果朕说,以太子之位作为回报······”

“——也骗不过胜公子?”

却见刘胜闻言,满是无语的看向刘启。

“不是儿臣没有梁王叔好骗;”

“实在是同一个伎俩,在短时间内用第二次,就很难骗得过断了奶的人了······”

听闻此言,刘启也只嘿然一笑,深吸一口气,面上也随即涌上一抹严峻之色。

“——那日宫宴的事儿,让太后改主意了;”

“太后说,既然梁王的皇太弟,是《削藩策》闹出来的,那就不要在削藩了。”

“换而言之,母后这是逼我,在‘不削藩’和‘不立梁王’之间做选择。”

“要削藩,就必须立梁王;不立梁王,就不能削藩。”

“而这,是朕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接受的······”

听到这里,刘胜也终于明白了天子刘启的意图;

暗下稍一思虑,也不由长松了一口气。

“所以,父皇就想让诸皇子中,最受皇祖母宠爱的我,去替父皇劝说皇祖母?”

却见天子启闻言,先是点点头,又冷不丁摇了摇头。

“是想让你这小子去劝;”

“但不是非要你劝动。”

“如果能劝,就劝;”

“实在劝不动的话,替朕将母后约到这上林苑,在这远离朝堂的地方,让朕亲自劝说母后,也可以。”

语调满是轻松地道出此语,天子刘启望向刘胜的目光,也不由再次带上了一抹戏谑。

“胜公子方才说:如果同一个伎俩,在短时间内用两次,就骗不了断奶的人了;”

“但朕要告诉胜公子,如果这件事办不成,那长沙王的名头,恐怕,还是要落在胜公子的头上。”

“——如何?”

“朕这百试不爽的伎俩,可能逼的胜公子,替朕往长乐宫走上一遭?”

满是玩味的话语声,惹得刘胜也不由幽怨的抬起头,却见天子启不知何时,已经是侧躺在了榻上,一只手将脑袋稍撑起些,正好整以暇的看向自己。

深吸一口气,回味着天子启方才那一句‘威胁’,只片刻之后,公子胜便好似认命般,苦笑着摇了摇头······

“真不知道那长沙王吴氏绝嗣,究竟算不算好事······”

意味深长的一句抱怨,却惹得天子启的面容之上,流露出一抹胜利之后的轻松笑容。

“少发两句牢骚!”

“事儿办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大咧咧一声轻呵,却只引来公子胜一个满是幽怨的白眼;

“——父皇觉得,儿臣信吗?”

第105章 以后看到我,不用躲着走了 坐在返回长安的马车之内,看着车窗外的旷野,刘胜的面容之上,已是带上了一抹无奈的苦笑。

——不出所料;

刘胜,又被天子启摆了一道。

只不过这一次,刘胜倒是没有太郁闷。

毕竟相较于先前,让刘胜拜申屠嘉为师,将刘胜推上‘夺嫡’的风口浪尖,导致栗姬、刘荣母子生疑那件事,天子启这次交代的‘差事’,至少不大可能给刘胜招来祸端。

——左右不过是跟窦太后聊聊天、说说话,最后补上一句‘父皇在上林苑等皇祖母’而已;

这件事,不单刘胜能办,同样深得窦太后喜爱的梁王刘武、馆陶主刘嫖,以及堂邑侯府的阿娇翁主,也同样能做成。

只是眼下的状况,让刘胜,成为了天子启唯一的选择。

而且今日,天子启所展现出的另一面,虽然依旧没能完全取得刘胜的信任,却也让刘胜心中,难免有些许动容。

当然了;

因为今天的事,就对这位城府颇深的天子启推心置腹、卖血卖肾,是绝对不可能的。

只是有了今日这一遭,刘胜隐约感觉:自己对天子启的了解,似乎更深了一分。

在有了这样的认知之后,刘胜对天子启的刻板印象,也逐渐产生了些许偏移······

“要论做父亲,这天底下,恐怕再也没有比父皇更糟糕的父亲了;”

“但若是论做皇帝,青史之上,能达到父皇这种境界的人······”

“——不能说没有吧;”

“只能说,如果父皇这样的天子,在青史上能更多一些,那后世,应该也就不会有那段让华夏人感到屈辱、感到悲痛的黑暗时期了······”

在心中,发出这样一声感叹,再抬起头,看着正在为自己赶车的彪形大汉,刘胜的面容之上,却不由得再次涌现出一阵无奈。

——刘胜觉得天子启,似乎是捉弄自己捉弄上瘾了;

因为此刻,正坐在马车前,为刘胜赶车回长安的人,正是刘胜的‘老熟人’:中郎将郅都······

“一把年纪了,玩兴还这么大······”

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暗下纠结许久,刘胜终还是挪动着身子,来到了车厢前沿。

隔着车厢于前室之间的小窗,看着郅都自顾自驾车的背影,刘胜稍清清嗓,便试探性的开口喊道:“郅中郎?”

不料一声轻呼,却惹得郅都赶忙坐直了身,极为小心的将缰绳拉了拉,让马车平缓的停了下来;

待马车停稳,又朝马车旁的禁卫一招手,示意禁卫抓住马匹嘴角的缰绳,郅都这才回过身,面无表情的透过小窗,看向车厢内的刘胜。

“公子有何吩咐?”

沉声一问,却惹得刘胜当场愣在原地;

看着车厢外,已经停靠在直道边的马车,以及那一道道投向自己的疑惑目光,刘胜的面容之上,也顿时涌上一抹尴尬之色······

强自镇定许久,刘胜终还是嘴中,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车厢里,有些闷得慌;”

“难得出一次长安,我想坐到前室透透气,再看看沿途风景。”

满是心虚的话语,却并没有引来郅都的怀疑,只低头稍一思虑,便坚定地摇了摇头。

“公子;”

“这里是长安城外。”

“虽然不大可能遭遇危险,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

“为了稳妥起见,公子还是尽量待在车里好些。”

“否则,万一公子出了什么差错,臣在陛下面前,恐怕就不好交代了······”

平和的语调,却更衬出郅都面容上的坚定,惹得车厢内的刘胜,也不由一时语塞;

许是被今天,天子启那‘坦诚相见’的姿态所感染,刘胜索性也就不再绕弯子,只轻笑着从小窗内探出头。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和我化干戈为玉帛,将往日的仇怨化解;”

“郅中郎,难道不想借此机会,和我交谈一番吗?”

轻声道出这句试探之语,却依旧没能让郅都那时刻板着的死人脸,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

反倒是那目光中的坚定之色,在刘胜这一问之后,又更深了一分。

“此处,距离长安城还有好几十里;”

“臣肩负着公子的安危,实在不敢冒险。”

“如果公子想和臣交谈的话,大可在车厢内发问,臣在前室作答······”

·

拒绝了刘胜‘在前室聊聊’的提议,郅都却也下意识放缓了车速,将部分注意力,分散到了身后的车厢之内。

一边驱使着马车,以老人散步的速度驶向长安,郅都嘴上也不忘说着什么;

“上次那件事,臣后来反思了很久;”

“但臣还是不认为,臣和公子之间,会因为那件事生出什么仇怨。”

沉声说着,郅都不由将车速再放缓了些,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想法娓娓道来。

“过去这段时间的反思,已经让臣明白:那件事,是臣做错了。”

“但臣做错的地方,不是阻止陛下去救贾夫人;”

“——而是作为保护陛下安全的禁军统领,臣不该允许那头野彘,出现在距离陛下那么近的地方。”

“在臣犯下那样的错误之后,陛下依旧没有怪罪于臣,这让臣更加愧疚。”

“但我想告诉公子的是:我阻止陛下救贾夫人,不是对贾夫人,或公子有什么敌意。”

说到这里,郅都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局促之色;

道出最后这句‘不是对公子有敌意’,郅都更是生怕刘胜误会般,赶忙解释道:“公子不要误会。”

“作为陛下的臣子,臣也绝对没有亲近公子的意图。”

“准确的说,对于臣而言,唯一重要的事,就是陛下的安危······”

听着郅都这一番局促的自问自答,刘胜也不由宛然一笑;

轻轻‘嗯’了一声,示意郅都继续说下去。

听闻车厢内,传出刘胜那一声轻‘嗯’,郅都也是重新平静了下来,语调中,也逐渐带上了独属于这位苍鹰的坚定,和决绝。

“那件事的发生,是臣的错;”

“是臣没有提前发现那头野彘,才让陛下陷入了那样危险的境地。”

“但臣之后的补救,也并不是为了自己。”

“——因为在那头野猪,出现的陛下视野当中的那一刻,臣就知道自己这条命,已经活不久了······”

沉声说着,郅都也不由深吸一口气,在刘胜看不见的角度,面上也莫名带上了些许感叹。

“在那头野彘出现之后,臣的脑海中出现的第一句话是:我死定了;”

“紧随其后出现的第二句话,则是:保护陛下······”

“所以,在阻止陛下上前,救贾夫人的时候,臣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最后一次保陛下周全。”

“如果不是事后,陛下并没有怪罪于臣,臣或许,早就死在家中了······”

听闻郅都这一番话,刘胜思虑片刻,便也不由缓缓点下头。

如今的汉室,有一个在后世人看来十分离谱,却屡次三番出现在这个时代,并被这个时代的人欣然接受,甚至求之不得的怪异现象。

——无论是民间的百姓、地方的官员,还是朝中公卿、皇室宗亲;

但凡有人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事,有可能让先祖蒙受耻辱,就必然会毫不犹豫的自尽!

比如民间,某个农民一时鬼迷心窍,偷了邻居家的东西,导致整个村子都舆论鼎沸;

比如地方郡县,某个官员犯了个错误,导致当地百姓的不满;

又或者,朝中公卿,以及皇室宗亲,认为天子的某一句话、某一个举动,让自己蒙受了巨大的羞辱。

在以上这些情况下,九成九以上的当事人,都会选择‘自留体面’。

这是因为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看来,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

——比死更可怕的,是死后没脸面对先祖,只能以头发覆盖住面庞,也就是‘以发覆面’。

正是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先帝刘恒,才颁布了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二千石及以上的高官、关内侯及以上的贵族,无论犯了什么罪,都不能由地方郡县审理;

必须由廷尉亲自审理、定罪之后,以尽量体面的方式,送这位‘非死不可’的达官贵人离开人间,以求最大限度的保留官府,以及贵族阶级的颜面。

这里的‘尽量体面’,指的就是:愿意自尽,就绝不执行死刑;

愿意喝鸩酒,就绝不砍头;

愿意吞金块,就绝不腰斩。

最最主要的是:只要情况允许,就一定一定要留下全尸,能不见血就千万不要见血,并将尸体交还给家人,以操办后事。

这样的‘潜规则’,自然是让贵族阶级喜出望外,并欣然接受。

——毕竟比起被明正典刑,自尽显然更加体面,也更容易避免死后,没脸面对先祖的情况发生。

而且大多数情况下,对于愿意自尽的人,朝堂也总是能以一种类似‘人死债消’的态度,不再追究其家人。

在后世,人们就经常提出疑问: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物,动不动就要自尽呢?

为什么皇帝隐晦的点了两句,回家就要上吊呢?

赖着不死不行吗?

而这个问题的答桉,用如今汉室,这条由先帝刘恒制定的‘将相不辱,许公卿二千石自留体面’的潜规则,或许就能解释清楚。

——‘许’公卿二千石自留体面,是允许、容许,不是必须!

如果你愿意体面,那你就自留体面;

如果你不愿意体面,也有的是人帮你‘体面’。

反正横竖都是个死,自己动手,能保留最后一份尊严不说,还能保全家族;

何乐而不为?

具体到先前,郅都护送天子刘启、贾夫人到上林苑游玩,却遇到野猪的那件事,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在确定自己的罪必死无疑之后,郅都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自尽保全名声!

只不过,与天子启‘弃之如敝履’相对应的,是几乎无限度的‘用之如锱铢’。

对于没用的人,天子启总能极为果决的放弃;

但对有用的人,天子启,也总能出人意料的‘宽容’。

很显然,中郎将郅都,就是天子启眼中‘有用’的人。

而能被天子启那样冷酷无情的君王,如此无限度的包容,郅都,自也有其可贵之处······

“臣劝阻陛下时,所说的那番话,本意并不是羞辱公子的母亲,只是事实如此;”

“臣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和公子化干戈为玉帛。”

“臣只知道:那一天,臣犯了错;”

“之后臣阻止了陛下,则是避免了臣犯的错,引发天下动荡的严重后果。”

思虑间,郅都低沉的话语声再次响起,也惹得刘胜悄然回过神;

却见只有稍叹一口气,目光仍直勾勾锁定在身前的马上,只眉头之间,悄然划过一丝苦闷。

“至于公子责怪我羞辱贾夫人,我并不想反驳,也不愿反驳。”

“但我郅都,也同样是母亲怀胎九月,拼着在鬼门关走上一遭,才生出来的人。”

“对于公子的孝心,臣能理解,也能明白。”

“——甚至非常敬佩!”

“对于那件事,臣不在意公子是否记恨我;”

“只希望公子知道,我郅都,绝非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就去羞辱旁人母亲的人,便可以了。”

语调坚定的说着,郅都略有些苦闷的面容,也随即恢复到往日,那好似面瘫一般的澹漠;

最后,郅都也没忘补上一句:“往后,臣也不希望和公子有太多交道。”

“因为臣,与其说是汉家的臣子,倒不如说,是陛下的臣子。”

“臣只希望能恪尽职守,保护陛下的安危,将陛下交代的所有事,都办妥当。”

“至于公子,对臣而言,就只是‘某一位公子’而已······”

听闻郅都这一番似是辩解,又不像辩解的话,刘胜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了一抹玩味之色;

在郅都冷酷的背影上看了好一会儿,刘胜才羊装疑惑地轻‘诶?’了一声。

“照郅中郎这么说,郅中郎,就是父皇的孤臣?”

“——既然这样,那郅中郎为何,又要和晁错那狗贼厮混在一起?”

听出刘胜语调中的调侃之意,郅都却是悠然回过头,极为认真地看向刘胜,那仍带有些许玩味的目光深处。

“首先,晁错不是狗贼;”

“而是内史、当朝九卿之首。”

“是陛下潜邸时的老师。”

“——其次;”

“臣同晁大夫亲近,是陛下的意思。”

“为了帮助晁内史推动《削藩策》,陛下需要有人在朝堂之上,助晁内史一臂之力。”

“所以,臣才会奉陛下口谕,帮晁内史推动《削藩策》······”

澹然道出一语,郅都面上更显一分坦然,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番话,竟将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幸,透漏给了刘胜。

听闻此言,刘胜面上却是玩味更甚,从小窗探出来的头,更是再往前探出了些。

“可我怎么听说,郅中郎,也是喜好法家学说的啊?”

“如今朝中,除了郅中郎,就只有晁错狗贼,是学习法家学说的;”

“郅中郎亲近狗贼晁错,真的不是因为一些‘其他原因’?”

却见郅都闻言,眉头竟史无前例的稍稍皱起,望向刘胜的目光中,更带上了一丝不耐;

“臣再说一遍:内史晁错,不是狗贼;”

“而是当朝九卿、天子学师。”

好似强迫症患者一般,再次纠正了刘胜的‘语病’,便见郅都漠然正过身,不再看身后,那颗探出车厢的脑袋。

“我法家士子,是有不结党营私的自我要求的;”

“正如公子所言:我郅都,非常喜欢法家的学说。”

“但也恰恰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不会和晁内史,以及任何一位朝臣私下亲近。”

“因为无论是‘中郎将’的职务,还是法家士子的身份,都不允许我和朝臣走的太近。”

“当然,也不允许我和公子走的太近。”

随着最后这段话从郅都口中道出,便见马车前室,郅都也终是再起拉起缰绳,轻轻拍在马屁股上,将车速提了起来。

看郅都这一副‘我的话说完了,咱们别聊了’的架势,刘胜望向郅都的目光,也终是带上了些许感怀。

“郅都······”

“嘿······”

“老家伙身边,有意思的人还真不少······”

暗下道出一语,刘胜索性也不再自讨无趣;

缩回车厢,又冷不丁发出一问。

“那一日,郅中郎阻止父皇上前,我勉强能理解;”

“但郅中郎阻止了父皇之后,为什么不亲自上前,或派甲士上前救人呢?”

“——臣职责所在,是保护陛下的安危,而不是贾夫人的安危。”

“那如果父皇不在,郅中郎,会上前救我母亲吗?”

“——会。”

“——但不是为了公子;”

“——而是因为贾夫人,是陛下的姬妾······”

简短的对话之后,刘胜也终是心满意足的低下头去,闭眼看在车厢边沿,不再言语。

有了今日这番对话,刘胜心中,对中郎将郅都的那些许芥蒂,也已悄然消散。

但有一点,郅都说的没错;

——刘胜和郅都之间,不应该走的太近。

不单是因为二人的身份;

也同样是因为那件事,让刘胜即便能理解郅都,也依旧无法去原谅。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郅都和刘胜,其实很像:郅都只在乎天子启,刘胜,也几乎只在乎贾夫人。

就像郅都在那件事之后,永远无法原谅自己,让天子启陷入危险一样;

刘胜,也永远无法原谅在当时,坐视母亲身陷险境的郅都······

“往后,郅中郎在宫中看到我,不用再绕道走了;”

“我保证不会再动手,打青郅中郎的眼眶便是。”

“——我为的,也不是郅中郎;”

“而是因为郅中郎,是父皇的颜面······”

第106章 孙儿,求求皇祖母··· “小九?”

“陛下找小九做什么?”

未央宫,凤凰殿。

沉着脸侧躺在上首的榻上,大拇指和食指不住的按揉着太阳穴,又听闻刘荣此言,栗姬只立刻停下动作,将紧闭的双眼张开来,直勾勾盯向眼前的刘荣。

便见刘荣面色凝重的上前两步,小心翼翼的在栗姬身旁坐下身,却只是将半边屁股坐上了榻,躲闪的目光不住撇向身侧。

“许是那日宫宴,让皇祖母生了父皇的气;”

“父皇拉不下脸来,所以让小九去找皇祖母,代为劝说吧······”

轻声一语,却惹得栗姬面上戾气更甚,目光狠厉的坐直了身,嘴上不忘骂道:“看看你们几个!”

“平日里,没少让你们多和太后走动,却没一个听我的!”

“尤其你这做大哥的,啊?”

“——如今生了祸事,陛下都不找你了,跑去找那小东西了!

满带着恼怒的喝骂声,惹得一旁的刘荣,以及不远处的刘德、刘淤三兄弟赶忙低下头去,面色却在母亲栗姬看不见的角度,愈发古怪了起来。

和太后走动?

——是谁把太后的心肝宝贝:馆陶长公主刘嫖,得罪了个不死不休来着?

心里这么想着,兄弟三人,却根本不敢讲真实想法道出口,只连道几声‘母亲教训的是’,便各自低下头去;

就连刘荣,看着栗姬这幅‘恶人先告状’的架势,也只得强忍心中的苦楚,以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母亲不必因为这件事恼怒;”

“毕竟再怎么说,咱们兄弟几人里,小九年纪最小;”

“即便是民间的农户,都有宠爱幼子的习俗,更何况宗室?”

“皇祖母作为东宫太后、父皇的亲生母亲,对这个最小的孙儿宠爱一些,也不算什么怪事。”

“——这不?”

“生了祸事,父皇总还能找到一个人,能跟皇祖母说上话不是?”

听着刘荣温声和气的安抚,一旁的刘德、刘淤兄弟二人,不由将满是同情的目光,撒向坐在榻上的大哥刘荣;

尤其是在一旁的栗姬,在听到刘荣这番话之后,表露出一个更加恼怒的神情时,兄弟二人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愈发同情了起来······

“——她窦氏,凭什么宠爱别人的儿子!”

“——难道我给陛下生下的皇长子,就不配被她宠爱吗!

“以为做了太后,就可以这样胡作非为、这般欺辱我吗!

!”

突如其来的几声怒斥,惹得殿内众人无不面色大震!

殿内婢女、宦官,也无不在栗姬这几声呵斥之后,胆战心惊的跪下身来,恨不能立刻将眼睛戳瞎、耳朵戳聋,以证明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

倒是刘荣、刘德、刘淤三兄弟,似是对母亲栗姬的口无遮拦司空见惯;

听闻栗姬这接连几声呵斥,坐在榻沿的皇长子刘荣也只陡然沉下脸,不着痕迹的侧过头,对殿侧的老太监微微一眯眼;

待片刻之后,那些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宫人们,都被老太监悄悄带下去之后,刘荣才面沉若水的低下头去。

——凤凰殿,实在是太废宫人了······

过去半年之内,这已经是第四批因为听到栗姬的某些话,而无辜躺枪的宫人了······

但对此,皇长子刘荣,除了默默替母亲栗姬擦好屁股,便再无其他的办法······

“母亲同程姬、贾姬、唐姬、王美人,谈的怎么样了?”

强自镇定许久,又逼迫着自己,将栗姬方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话抛之脑后,刘荣终是强撑起一抹笑容,道出这句明显是想要转移话题的疑问。

不料栗姬非但没有感觉到刘荣的意图,反而因为刘荣这一问,而愈发恼怒了起来。

“哼!”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能出什么好主意?!”

“生了祸事,一个个就知道往后躲,就好像梁王做了储君,她们的儿子就会没事一样!

“临到头来,还不是要我来解决这祸事?”

听着母亲栗姬,在自己面前说出那句‘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兄弟三人的面容,只愈发的别扭了起来;

尤其是坐在栗姬身旁的刘荣,面上几度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容,最终,却又被刘荣尽数压制了下去。

——对这个母亲,刘荣,已经不抱任何期望了······

只求未来这几年,母亲栗姬能稍微收敛一些,稳稳当当住进椒房殿;

除此之外,刘荣对母亲栗姬,别无他求······

“还有你们几个!”

“生了祸事,一点主意都拿不出来!

正思虑间,栗姬又一声厉喝响起,只惹得兄弟三人绝望的低下头;

却闻栗姬那尖锐的吼叫声,却在凤凰殿内愈发高亢起来。

“当年,太仓公淳于意落了难,就曾对女儿缇萦说:只恨我生了五个女儿,如今到了需要子女的时候,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

“可依我看,即便是生了儿子,也还是帮不上忙!

“——三个!”

“——我生了三个儿子!”

“却连一个能帮父母出主意的都没有!

“甚至还不如淳于缇萦一介女子!

栗姬的尖吒声愈发高亢,兄弟三人的头,却是越来越低;

到最后,更是恨不能用下巴,把前胸戳穿······

好在片刻之后,一道略显句偻的身影走入殿内,到栗姬身旁躬身一拜。

“九公子回长安了······”

“——怎么回来的?”

“似是走回来的······”

“——回宫里了?”

“没有,去了长乐······”

短短数语,终是让栗姬面上怒容敛去稍许,望向刘荣三兄弟的目光,却仍旧带着满满的恼怒。

“滚下去!”

“一群没用的东西!

!”

·

当栗姬在凤凰殿,同自家兄弟商讨起针对梁王的对策时,刘胜的身影,也已是出现在了长乐宫内。

刘胜原本,是打算先回未央宫里,给母亲和兄长报个平安的;

但郅都将刘胜送到之后的那句话,却让刘胜不得不在回到长安的第一时间,就到长乐宫找窦太后。

在把刘胜送到长安以西约两里的位置后,郅都驱停了马车;

随后,郅都告诉刘胜:剩下的路,公子还是走过去吧;

若是让其他人看到,公子是我送回长安来的,那凤凰殿那边,恐怕又要记恨公子了······

有了郅都这番话,刘胜这才在回到长安的第一时间,就来到了长乐宫。

——因为刘胜知道:郅都所说的那番话,必然是天子启的授意;

天子启考虑的如此周道,又这么‘诚意满满’,刘胜自也不好意思拖着,只求早点把天子启交代的事办好。

但当刘胜凭长乐宫牌走入宫中,出现在长信殿外时,殿内的窦太后,却似乎并不很高兴······

“难道梁王做了储君,你就无法做太子太傅了吗?!”

“为了自己心中的私欲、为了一个太子太傅的位置,就坏了梁王的好事,你对得起我这么多年,对你的信重吗!

!”

刚走到长信殿外,刘胜便听到窦太后的咆孝,在长信殿内响起;

待刘胜小心翼翼的走入殿内,却看见太子詹事窦婴,此刻正在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两位来着的带领下,跪倒在殿中央。

上首的御榻之上,窦太后面沉似水,眉头紧皱;

跪在殿中央的窦婴,则苦笑连连,又一言不发。

对于刘胜的到来,众人都似是没有注意,也或许是顾不上注意;

听闻窦太后这一声咆孝,便见二位老者稍一对视,终还是由更年长的窦长君站出身,对上首的窦太后一拜。

“太后······”

“那日的事,王孙,确实是有些孟浪了······”

“但在回府之后,老朽,已经让王孙去领了家法······”

“王孙,也已经知错了······”

听闻大哥窦长君那满是沧桑、沙哑的语调,以及望向自己时,那谦卑到好似寻常老农的卑微目光,端坐御榻之上的窦太后,也是不由有些局促起来;

但心中怒意未艾,窦太后也并没有立刻敛去怒容,而是面色僵硬的从榻上起身,朝殿侧的宫人一摆手。

待大哥窦长君、二哥窦广国,被殿侧的宫人搀扶着,到御榻爬的延席上坐下身来,窦太后才漠然坐回榻上。

“在二位兄长面前,我这做妹妹的,本没有发怒的道理;”

“但这小子做的事,又实在让我太过恼怒······”

听闻窦太后此言,二位老者也不由稍一对视,便随即达成了默契。

——太后还气头上,劝说太后回心转意的事,还是改日再说吧······

而在御阶下,悄悄走过窦婴身侧,到殿侧跪坐下来的刘胜,看着眼前的状况,也不由悄然思虑起来。

如今的窦婴,其实还不是太子太傅,而是太子詹事。

这二者的区别在于:太子詹事,也就是太子家令,在太子府‘小朝廷’的三公九卿当中,属于九卿之列;

对比朝堂之上的三公九卿,太子詹事/家令,便大致相当于九卿之首的内史。

换而言之:太子詹事对太子本人而言,是‘臣’。

而太子太傅却有所不同;

——在太子宫的小朝廷当中,太子太傅,属于‘三公’;

除去太子太傅,‘三公’中剩下的两位,分别是太子太师,和太子少保。

对应朝堂的三公九卿,太子太师相当于丞相、太子太傅相当于御史大夫,太子少保则相当于太尉。

而这三个官职,对于太子本人而言,都属于‘师’的范畴。

太傅教文、少保教武,太师则什么都教,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师’。

至于今天,窦太后为什么要指责窦婴,是为了想给自己谋得太子太傅的位置,才破坏了梁王的‘好事’,则是因为一个距今并不遥远的先例。

——如今的内史晁错,最开始,就是天子启的太子詹事!

之后,凭借着‘受济南伏生授《尚书》’的名望,晁错才被先帝提拔为太子太傅,成为了如今的天子启的老师。

有了晁错这个先例,可以说如今的太子詹事窦婴,是有现成的晋升模板的;

——像晁错那样,先做太子詹事;

然后找个机会,立些功劳,或捞些名望,更或是直接在窦太后的支持下,晋升为太子太傅;

等将来储君继立,窦婴就能和如今的晁错那样,立刻成为九卿之首的内史,甚至是展望御史大夫,乃至丞相这样的三公!

而现在,窦婴之所以还只是太子詹事,除了自己名望不足之外,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少保这三个职位,在没有册立储君的时候,是不设立的;

反观太子詹事,则是无论有没有太子存在,都必须有人担任,并提前为将来的太子,将太子宫的事务打理好。

也就是说现在,窦婴之所以只是太子詹事,而不是太子太傅,也仅仅只是因为如今的汉室,没有册立太子而已;

只等册立储君的诏书,被窦太后颁布天下,紧随其后的,就必然是太子詹事窦婴,被提拔为太子太傅。

而对于方才,窦太后对自己‘为了做太子太傅,就破坏梁王好事’的指责,窦婴,显然是有苦难言······

“太后······”

稍抬起头,看着坐在御榻上的窦太后仍不消气,只满是恼怒的别过头去,窦婴正要开口;

却见御榻一旁,章武侯窦广国勐地咳嗽了一阵!

待窦婴疑惑地向窦广国看去,却见这位曾经差点成为丞相的老君侯,只微微朝窦婴摇了摇头。

——时候未到······

会过意来,饶是心中有万般冤屈,窦婴也只好低下头去。

任由窦太后喝骂几句‘就算梁王做了储君,我也可以让你这混小子做太子太傅’之类,窦婴也始终一言不发,只默然点头称是。

骂了好一会儿,窦太后才稍消了气,也多少碍于两位哥哥在场,不好意思继续骂下去了;

愤然一拂袖,便冷冷望向跪在殿中央的侄子窦婴。

“领了家法,还不够!”

“——自己去,再领廷杖八十!”

“往后要是再犯,决不轻饶!

听闻这接连几声怒斥,窦婴也只哭丧着脸,对窦太后深深一拜;

跪着倒行至殿门,窦婴才缓缓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才从殿门走出。

——时隔短短数日,窦婴,就要迎来自己第二顿板子了······

在窦婴离开之后,窦太后的面色也稍回暖了些,只眉宇间,仍带着多少余怒未尽的意味;

见此,窦长君、窦广国兄弟二人几经思虑,终还是缓缓起身,拜别窦太后,便也在宫人的搀扶下,朝着殿外走去。

也是知道这时,窦太后才深吸一口气,将那昏暗无神、涣散无光的视野,撒向殿侧的位置。

“既然来了,就别躲着了?”

沉声一语,自是惹得刘胜赶忙走上前,小跑上御阶,对窦太后沉沉一拜。

“皇祖······”

“——是皇帝让你来的?!”

不等拜谒之语道出口,便见窦太后面色又是一沉,看都不看身旁的刘胜一眼;

见此状况,刘胜也不敢多言,只轻笑着走上前去,自然地伸出手,替窦太后轻轻捶打起肩头。

“皇祖母发问,孙儿不敢说谎;”

“确实是父皇让孙儿前来······”

感受着酸涩的肩头,因刘胜一阵规律的捶打而逐渐放松了下来,窦太后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享受之色。

但想起天子启那张脸,窦太后却还是狠下心,将身子往前一躲,让刘胜的拳头落了空。

“回去吧!”

“皇帝派来的人,我一个都不见!

话道出口,窦太后的面容之上,立时闪过一丝不忍;

但思虑再三,那一抹不忍,也终还是被窦太后强行压下,面容之上,只尽呈一片阴沉之色。

见此状况,刘胜也不由苦了脸;

暗下稍一思虑,便乖巧地走到窦太后身前,恭顺的跪倒在地。

“打自孙儿记事时起,最疼爱孙儿的,便一直都是皇祖母。”

“如今,父皇惹恼了皇祖母,孙儿即便是不敢违背父皇,也绝对不会为了父皇,而劝皇祖母息怒。”

“只是过去这段时间,孙儿都没能来探望皇祖母,实在是担心皇祖母的眼睛;”

“还望皇祖母,看在孙儿这片孝心的份上,让孙儿稍留片刻······”

“——孙儿绝不开口说话!”

“替皇祖母按过眼睛,孙儿便径直出宫······”

听着刘胜这一番话,窦太后那如石头般冰冷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现出些许动摇;

侧过头,摸索着探出手,正要摸摸刘胜的脸,却发现不知何时,已有点点泪珠从刘胜脸上滑落······

“唉······”

“倒是我狭隘了······”

“皇帝犯的错,又怎么能迁怒于小九呢?”

轻声发出一声呢喃,窦太后也终是长叹一口气,轻轻将刘胜拉起身,到身旁坐了下来。

在被窦太后拉起之后,刘胜也并没有违背诺言,而是不顾窦太后的阻拦,起身来到窦氏身后,为窦氏轻轻按揉起眼睛周围的穴位······

第107章 公子胜,多好的孩子啊 凭借前世残存的记忆,默默为窦太后做过一套眼保健操,明显感觉到窦太后情绪平稳了些,刘胜才回到窦太后身旁;

坐下身,刘胜却也没闲下来,顺势从榻上滑下去,跪坐在榻前,轻轻替祖母捶起了腿。

如此乖巧恭顺的模样,又确确实实没有开口说出哪怕一句话,窦太后终是再狠心,自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太硬的话了。

怜爱的伸出手,在刘胜的脑袋上摸了摸,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见刘胜仍自顾自低着头,默默为自己捶着腿,窦太后才将手从刘胜头上收回,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皇帝,是怎么逼迫小九的?”

轻声一问,惹得刘胜悄悄抬起头,却见窦太后望向刘胜的目光中,竟已带上了满满的洞悉之色。

“打自儿时起,小九,就是皇帝的子嗣中,最不听皇帝话的那一个~”

“先帝在时,便是在我的椒房殿,小九也没少挨板子。”

“——要不是皇帝威逼,小九,是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到长乐宫里来的······”

听着窦太后低沉哀婉的语调,以及面上挂着的那抹浅笑,刘胜稍呆愣片刻,便也只得苦笑着低下头。

一边继续为窦太后捶着腿,嘴上一边不忘羊装随意的说道:“还能是什么?”

“除了一句‘不听话就封去长沙做王’,父皇那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

半带刻意,半带真心地一声都囔,却惹得窦太后面色一沉,羊怒着伸出手,在刘胜头上轻轻一拍。

“咨!那是你父皇!”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父亲的?”

感受到头顶上传来的凉风,刘胜自是下意识一缩脖子,待那巴掌轻轻落在头顶上,又执拗的都着嘴,继续捶打起窦太后的退。

“孙儿,还是父皇的亲儿子呢······”

“哪有人,这么害自己的儿子的······”

听出刘胜话里的郁闷,窦太后也不由稍一怔;

思虑片刻,终还是俯下身,将刘胜拉回榻上,在身边坐了下来。

“小九要记住;”

“无论做了什么,皇帝,都是小九的父亲!”

“做儿子的,不能违背父亲的意愿,更不该在背后,说自己父亲的不是。”

“——若不然,就是不孝!”

“不孝,就说明这个人无论再聪明、再有才华,也只是一个长着人皮,却没长人心的禽兽!”

“难道小九,就想做一个这样的禽兽?”

“想做一个无君无父、不孝父母双亲的禽兽?”

听闻窦太后此问,再想到天子启交代自己的‘任务’,刘胜也不由稍安下心来;

但稍一品味窦太后这番话,刘胜的心中,也莫名生出一股恼怒。

——哪有当爹的,这么屡次三番的坑儿子的?

在旁人面前,刘胜自然不敢说天子启的坏话;

但当着祖母窦氏的面,刘胜还是想借这个机会,把心里的郁闷都宣泄出来。

如是想着,刘胜便略有些郁闷的侧过头,面容之上,更是涌现出一抹毫不虚伪的由衷恼怒。

“孙儿没想做禽兽;”

“也不想做无君无父、不孝顺父母双亲的人;”

“但父皇让孙儿来劝皇祖母,实在是让孙儿感到很奇怪······”

嘴上说着,刘胜面上也不忘苦恼的摇了摇头。

“——按理来说,父皇叫孙儿做什么事,孙儿作为子嗣,断然没有不从的道理。”

“但孙儿听了父皇的话,到这长乐宫来,却又惹得皇祖母不高兴了······”

“这就等于是说:因为孙儿听了父皇的话,来了这长乐宫,才惹得皇祖母不高兴;”

“这,便是孙儿不孝顺皇祖母。”

“若是孝顺皇祖母,那孙儿就不该到这长乐宫来;”

“可不来,那就是不听父皇的话、便是不孝顺父皇······”

看着刘胜坐在自己身边,都都囔囔着发起了牢骚,窦太后望向刘胜的目光,却是愈发柔和了起来。

“好孩子······”

“好孩子·········”

温笑着伸出手,在刘胜头上轻轻爱抚着,待刘胜也不甘的停止了喋喋不休,窦太后便轻轻一用力,让刘胜侧躺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将手轻轻放在刘胜的头上,下意识抚摸着,窦太后涣散无焦的目光,也悄然撒向了不远处的殿门外。

就这样呆愣愣做了好久,窦太后那低沉哀婉的语调,才再次传入刘胜耳中。

“小九是不是也觉得,梁王做了储君,就容不下你们兄弟几个了?”

“就连我,都没办法从梁王、从亲儿子手中,保下你们兄弟几人的性命吗······”

似是问刘胜,又像是问自己的两声轻喃,却只惹得刘胜轻轻摇了摇头,乖乖侧躺在窦太后的腿上,蜷缩成胎儿状,又缓缓闭上了双眼。

“孙儿不知道;”

“打自母妃生下孙儿,梁王叔便没来过几次长安;”

“即便是来了,也根本没和孙儿独处过,孙儿只能在宫宴上,远远看梁王叔一眼。”

“也就是这一次,梁王叔来长安,皇祖母设大傩宫宴,孙儿又刚好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纪;”

“这才让孙儿借着邀酒的机会,走上前去,看清了梁王叔长什么样。”

“在过去,孙儿连梁王叔的样子,都没怎么看清楚过······”

听闻刘胜此言,窦太后面色只陡然一滞,眉宇间,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诧异!

——亲叔侄,居然连彼此的模样,都没有看清楚过?

但在短暂的回忆之后,饶是窦太后仍不愿相信,也终是只得缓缓点下头,唉声叹气间,认可了刘胜的这个说法。

梁王刘武,是先帝刘恒三个儿子中,年纪最小的那个。

想当年,年仅二十三岁的先帝,从代国来到长安入继大统,不到一年之后,又将年仅九岁的长子刘启,册封为了太子储君;

而在那一天;

在年仅九岁的皇长子刘启,获立为储君太子的那一天,已故薄太后所居住的长乐宫,还送出了另外四道敕封诏书。

——立婕妤窦氏讳漪房,入主中宫椒房,居皇后位;

——封皇长女刘嫖为长公主,封邑馆陶;

——皇次子刘参为太原王;

——皇三子刘武为代王。

而当时,获封为代王的刘武,才刚年满六岁······

后来,刘武从代王变成了淮阳王,又从淮阳王变成了梁王;

等刘武做了梁王时,已经年满十七,而如今的皇九子刘胜,当时却还没出生······

现如今,梁王刘武已经年过三十,皇九子刘胜,却也才十二岁。

而在过去这些年,尤其是刘胜过了五、六岁,到了记事的年纪的这些年,梁王刘武来长安的次数,确实是屈指可数。

原因很简单;

——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是宗亲诸侯每三年,朝见长安一次;

除了这每三年一次的朝见,除非天子特招,诸侯王便绝不能踏出国土半步,更不能无诏入关中。

不如令,视作谋反!

而在刘武成为梁王之后,先帝自然只是按照规定,每三年允许刘武来一趟长安;

也就是近两年,先帝驾崩,天子启继承了皇位,这才让刘武得以入朝。

——若是按照规矩,距离梁王刘武入朝,本还有一年多时间······

“是啊······”

“说是叔侄,却大都没怎么见过面,就更不用说,能有什么深厚的情谊了······”

想到这里,窦太后的心中,也逐渐产生了些许动摇。

窦太后当然明白:刘胜这一句无意的‘孙儿和梁王叔不咋熟’,只是想表达刘胜不确定刘武秉性,无法为窦太后的提问给出答桉。

但正是这一句不算答复的答复,却让窦太后生出了一丝‘要不,再见见皇帝’的念头。

“且看看皇帝,是怎么说的吧······”

心中这样想着,窦太后的面容之上,却依旧没有急于表现出服软的意图。

——此时的窦太后,迫切需要一个台阶。

看了看左右,发现没人;

低下头去,却发现孙儿刘胜像胎儿般,将身子蜷缩在了一起,更是闭上了眼。

身边没人能给自己递台阶,窦太后也不矫情,索性决定:自己找台阶下。

“好了好了~”

“我便听听小九的劝,不让小九,沦入这非人之困就是了······”

“皇帝也真是的······”

自顾自说着,窦太后也不由坐直了身,面上虽满是随意,注意力却大半集中在了刘胜接下来,要对自己说的话上。

却见刘胜闻言,也并没有因为窦太后松口,而展露出丝毫喜悦的神情;

只悠然睁开眼,翻了个身,平躺在窦太后腿上,将满是坦然的目光望向窦太后,将天子启给自己的交代,一字不落的说给了窦太后听。

“父皇说,皇祖母告诉父皇:如果不立梁王叔为储,就不许再削藩了;”

“但父皇不愿立梁王,又不愿放弃筹谋已久的《削藩策》。”

“父皇说:众皇子中,皇祖母最喜爱的,就是孙儿了;”

“所以父皇派孙儿来长乐宫,劝说皇祖母,不要阻止父皇推行《削藩策》。”

“——父皇还说,劝得动就劝,劝不动也没关系。”

“如果实在劝不动,就请皇祖母去一趟上林苑,由父皇亲自劝······”

听闻刘胜这一番明显没有丝毫加工,完全就是原封不动的专属,窦太后也不由缓缓低下头,又怜爱的摸了摸刘胜的额头。

“之后,皇帝便说:如果不能把我请去上林苑,就把小九封去长沙为王?”

便见刘胜微微一点头,毫不迟疑的补充道:“父皇还说,要把兄长封去燕、赵为王,让孙儿和兄长南北相隔数千里;”

“还要把母妃送去兄长哪里,让孙儿毕生都不能再见母妃一面。”

“若非如此,孙儿再如何,也不会按父皇的意思,到长乐来劝皇祖母了······”

听着刘胜满含委屈的话语声,窦太后不由又是一阵唉声叹气,望向刘胜的目光,更是愈发慈爱起来。

“也是难为小九······”

轻声道出一语,几经思虑之下,窦太后最终,还是把后半句话咽回了肚中。

——这么好的孩子,可惜有那么个狠心的爹·····

“既然皇帝,都拿我孙儿‘毕生见不到生母’来相逼了,那这上林苑,我还真是得去一趟了······”

“嘿······”

“做母亲做到这个份儿上,可真是······”

听闻此言,听出窦太后语调中的苦涩,刘胜也不由坐直了身,又满是愧疚的低下头去。

“皇祖母如果不想去,大可不必理会父皇的······”

“至于孙儿,就算被封去了长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实在见不到母妃,孙儿也总还能在长沙,给皇祖母送来书信,由皇祖母下令,许孙儿去探望母妃就是了······”

看着刘胜明写在脸上的愧疚和委屈,窦太后却只轻笑着摇了摇头,又伸出手,在刘胜额头上轻轻一弹。

“好了~”

“我这都答应了,还摆出这幅丧气的模样;”

“——去,回宫收拾收拾。”

“陪我到上林苑,好生住上一些时日。”

满是轻松地语调,也惹得刘胜缓缓抬起头;

却见窦太后满是温情的看着刘胜,目光中,又悄然带上了些许不舍。

“既然是宗亲皇子,就都是要封王就藩,为国戍边的~”

“你们兄弟几个,也早就过了封王的年纪。”

“趁着还没封王,陪我去上林苑待些时日,让皇祖母再好好看看小九······”

“若不然,等真的封了王、就了藩,再回长安的时候,说不定我这瞎眼老婆子,就已经埋进先帝的霸陵了·········”

听闻窦太后这一番话语,安坐于窦太后身旁的刘胜,面上却是愧疚之色更深。

——感受到祖母窦氏这热乎乎的关爱,再想到自己今天······

“孙儿这便回宫,收拾行囊······”

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刘胜便也不再耽搁,只赶忙站起身;

趁着鼻尖的酸意,还没化作夺眶而出的泪水,刘胜便快速走下御阶,逃也似的朝未央宫小跑而去。

看着刘胜离去的背影,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窦太后,面上却不见丝毫恼怒之色。

“多好的孩子啊······”

“却也能被皇帝,逼到这般地步······”

“唉·········”

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唉声叹气,正要起身回寝殿,却见殿外,似是隐约闪过一道身影?

“去,看看;”

“是何人到了殿外,又驻足不入?”

弓着腰,眯起眼,仔细看了好一会儿,都没能看出那人是谁,窦太后便也索性坐回榻上,对身旁的宫人交代道。

不片刻,待那人被宫人引入殿,来到自己的身边,窦太后才笑着摇了摇头,请那人坐下身来。

“先生既然进了宫,又何必驻足殿外而不入?”

“难道,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让先生说不出口吗?”

轻声发出两问,窦太后也不由稍叹一口气,而后便自顾自低下头,似是随口一说道:“先生直说吧。”

“只要不是有关梁王的事,我,都答应先生。”

听出窦太后明显冷下去的语调,那老者面色不由稍一紧;

但很快,那老者便缓缓摇了摇头,似是纠结般沉吟片刻,才终是摇头叹息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竹制宫牌,递到了窦太后面前。

“先生这是?”

“——还请太后,收回这块宫牌吧······”

“老朽,实在没有脸面,再给太后讲述学问了······”

见老者这般架势,窦太后不由眉头一皱;

待反应过来老者,似乎并不是天子刘启的另一个说客,才又松开眉头,满是关切的将上半身稍一前倾。

“先生为什么这么想?”

“难道······”

“——是我太过愚笨,让先生觉得,我这样的学生,实在没有教导的必要了吗?”

“还是我女子之身,不可以学习黄帝、老子的学问呢?”

疑惑地询问声,却惹得那老者赶忙摆摆手,又不安的站起了身;

深吸一口气,又勐地发出一声叹息,那老者才抬起头,对窦太后深深一拜。

“我原本以为,我学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把黄帝、老子的学问,研究的很透彻了;”

“但前些时日,在和《诗》博世辕固的辩论中,我却连老子‘道法自然’的教诲,都全然忘记了······”

“——现如今,整个长安都在传:东宫太后的身边,有一个不学无术的老生,治的是黄老;”

“老朽担心,如果再出入未央宫的话,会让宫外的人认为:太后身边,都是老朽这样不学无术的人······”

听到这里,确定黄生此来,不是想劝自己打消立梁王刘武的念头,窦太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思虑片刻之后,便见窦太后笑意盈盈的起身,将黄生手中的宫牌接过,又亲手放回了黄生的怀中。

“——先生的学问,像东海一样深、像泰山一样高,这是母庸置疑的;”

“至于《诗》博士辕固,不过就是一个自持读过两天书,就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腐儒而已。”

“先生大可不必将那样的腐儒,当做可以辩论的对手······”

“这宫牌,先生还是收着;”

“往后,先生也还是要多到宫里来,好好和我讲讲黄帝、老子的学问。”

说到最后,见黄生面上仍是一片羞愤之色,窦太后便也笑着直起身,随口补充了一句:“如果先生实在觉得心里别扭······”

“那我也可以找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那腐儒辕固。”

“只是先生往后,可千万不要再妄自菲薄,让我这瞎眼老妪像过去那样,捧着一本黄帝、老子的着作,却因看不懂先贤之说,而感到苦恼了······”

第108章 两指粗的‘鹅\’肋骨 满带着对祖母窦太后的愧疚,回到未央宫,向母亲贾夫人、兄长刘彭祖道过平安,又在宫中住了一晚;

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简单收拾起几件换洗衣服的刘胜,便再次来到了长乐宫外。

除了自己,刘胜还特意去了趟宣明殿,叫上了五哥刘非。

对于刘非的出现,窦太后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温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来了,就都到辇上来吧······”

满是慈爱的说着,窦太后不忘对车外的刘胜、刘非兄弟二人招了招手;

却见刘非见此状况,只顿时有些紧张起来,赶忙下意识摆了摆手。

“皇、皇祖母;”

“孙儿要不,就跟在车后吧?”

看出刘非的局促,窦太后也并没有显露异色,只漠然点下头。

不料听闻刘非此言,一旁的刘胜也迟疑的抬起头:“皇祖母;”

“既然五哥不上车,那孙儿也在车外,陪着五哥吧?”

同样一句话,从刘胜嘴里吐出口,却见窦太后面色陡然一沉。

“——既然连在一起了,就都给我到辇上来!”

“离上林苑百十来里路,我可没力气,陪你们两个小子一路走过去······”

闻言,兄弟二人却是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去;

——刘胜显然还没能从此番,为了自己不受到天子启‘迫害’,而去劝说窦太后所引发的愧疚之情中调整过来。

至于刘非,则是对如此慈爱的窦太后,感到多少有些不适应。

可太后都发话了,兄弟二人自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彼此稍一对视,又互相鼓励着、怂恿着,便坐上了窦太后的辇车。

但刘胜不知道的是:这,还是皇五子刘非,第一次离自己的亲祖母——太后窦氏坐的这么近······

·

“慢点儿吃~”

“这孩子······”

来到上林苑之后,窦太后祖孙三人,却并没有立刻前往天子刘启所在的行宫,而是在另外一处行宫住了下来;

难得出一次长安,到这上林苑来透透气,窦太后显然也轻松了不少。

在抵达上林苑的当晚,窦太后便留了刘胜、刘非兄弟二人,一起吃晚饭。

看着眼前的刘非,正忙着狼吞虎咽的吃相,窦太后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慈爱。

听闻窦太后这一声提醒,刘非也是赶忙停下了动作,而后小口小口吃起了眼前的炙肉;

只是再怎么‘小口’,刘非那饕餮般的进食速度,也还是没有慢下来······

“五哥这是难得尝到······”

正要开口替刘非解释一句,却见窦太后悠然侧过头,不着痕迹的将双眼一瞪,才让刘胜赶忙将嘴边的话咽回肚中。

“鹅;”

“五哥这,是难得尝到一次鹅肉,这才有些顾不上吃相了······”

见刘胜赶忙改口,窦太后这才温笑着正过身,自顾自享用起了眼前的美食。

而在刘胜身侧,短短三两句话的功夫,皇五子刘非便再也按捺不住,再次开始狼吞虎咽了起来。

——太祖高皇帝刘邦定下的规矩:除了朝堂祭祀之外,不允许以任何名义杀、伤牛!

而这条规定,在《秦律》当中的原文则是:盗马者死,盗牛者加。

这意思就是说,偷盗马匹者,坐死罪;偷盗牛,则在‘坐死罪’的基础上罪加一等。

到了如今的汉室,虽然一本《汉律》,被后世无数学者评价为‘汉承秦制’最直接的证据,但相较于动辄连坐、族诛的《秦律》,汉室的律法,显然多出了些许人情味。

就好比同样的一句‘盗马者死,盗牛者加’,在《汉律》却多了一条补充条款;

——认罪态度端正,且没有伤害所盗的牛、马,并将盗取的牛、马返回给失主,便可以改‘死罪’为‘罚金’,也就是罚款。

可话又说回来:虽说如今的《汉律》,就是更柔和、更具人情味版本的《秦律》2.0,但在关于牛、马这二者的问题上,汉室的法律规定,也依旧保有极大的惩治力度。

比如:伤牛者死,杀牛者加,无故杀、伤马匹者,腰斩弃市!

至于原因,自然是相较于百十年前,能掌控河套草原的嬴秦,如今的汉室,根本没有像样的养马之处;

没地方养马,自然也就没地方养牛。

这就造成了马匹、耕牛的稀缺,造成了汉室在内政、外征两方面的天然劣势。

——缺马,就意味着缺骑兵,无法摸出汉室面对匈奴时‘步兵对骑兵’的兵种克制;

而缺牛,则又意味着秦时就已经兴起的牛耕,在汉室根本没有大规模实施的土壤。

所以,为了保护耕牛、保护马匹,太祖高皇帝刘邦以身作则,定下规矩:不允许任何人,以牛、马的肉作为食物!

这也就导致当今天下,能枉顾太祖高皇帝诏谕,毫无顾忌食用牛肉的,就只能是理论地位,比天子都还要高出一头的东宫太后······

“小九怎么不吃?”

正思虑间,窦太后关切的问候声传入耳中,惹得刘胜赶忙坐直了身,又僵笑着摇了摇头;

“孙儿不饿。”

怎料刘胜话音未落,刘胜面前那盘每一根,都足有两指宽的‘鹅’肋骨,便被身旁的刘非一把抱了过去;

“小九不吃,我吃!”

“嘿嘿······”

看着刘非拉过肉盘,便再次陷入‘狂躁(造)’模式,窦太后也只摇头一笑,便随即也放下手中的快子,将目光撒向刘胜。

“我这不都到上林苑来了吗?”

“皇帝难不成,还真能把小九封去长沙?”

“再者说了:册封诸侯王的诏书,那都得我点头用印,才能发出长乐;”

“有我在,小九还担心什么呢?”

听着窦太后温和的语调,刘胜本就有些僵硬的笑容,此刻也是尽数敛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挥之不去的愧疚之意。

“孙儿······”

“孙儿总觉得此番,将皇祖母请到上林苑来,是不对的······”

“感觉孙儿,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向父皇妥协,将皇祖母骗来了上林·········”

见刘胜满带着愧疚,嘴上一边说着,一边又将头低了下去,窦太后却只一阵摇头叹息;

良久,窦太后望向刘胜的目光,才带上了满满的慈爱之色。

“小九有这份心,就够了;”

“小九的难处,我明白······”

“把心放回肚子里,好生吃下这顿‘鹅’肉,像老五一样,长副结结实实的身子骨;”

“实在觉得对不起我,就再去寻贾姬,去给小九寻门亲事,好给我早日生下个玄孙······”

此言一出,刘胜面上愧意尽消,又莫名有些羞臊了起来;

至于一旁的刘非,此刻也是吃完了足足两人份的‘鹅’肋,而后便见幸灾乐祸的目光,撒向身旁的幼弟刘胜。

“就是就是!”

“小九都十好几岁了,亲事却至今都没定下来;”

“赶紧寻门亲事,给皇祖母诞下玄孙,这才是头等大事!”

有窦太后刻意活跃,再加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刘非在一旁鼓噪,殿内的氛围,便也随之轻松了起来;

待刘胜苦笑着点下头,又满是愧意的起身一拱手,窦太后才温笑着挥挥手,示意刘胜坐下身。

等刘胜终于拿起快子,开始享用起宫人送来的另一块‘鹅’肉时,窦太后的目光,也终于落在了刘非的身上。

“这么些年来,我只顾着还是储君太子的皇帝;”

“倒是没注意老五,居然已经长成了丈夫?”

温和的询问声,只惹得刘非一阵嘿嘿傻笑起来,随即便从座位上起身,将胸膛拍的噗噗作响。

“皇祖母忙于国事,顾不上孙儿,也是应该的!”

“——这些年,孙儿也没闲着,练就这么一副身子骨,就是为了建功立业的!”

“真要到了那关乎宗庙、社稷存亡的时候,孙儿别的不敢说:领上一枚将军印,带上三五千精兵,为父皇冲锋陷阵的力气,孙儿也还是有的!”

见刘非这副架势,窦太后也只是一阵摇头失笑;

自顾自笑了好一会儿,才见窦太后无奈的笑着点下头:“好好好~”

“真到了那时候,若是皇帝不给,这将军印,老五就到我这儿来取······”

半带敷衍的一句承诺,却惹得刘非顿时喜出望外,对着窦太后一阵叩首不止,只惹得窦太后又是一阵失笑。

待刘非心满意足的坐回座位,将满带着感激的目光,望向身旁的刘胜之时,窦太后那轻松、温婉的语调,也再次于行宫内响起。

“老五,是个性子直的;”

“小九,又是个厚道的;”

“那其他几个小子呢?”

“也都像你们二人这样?”

听闻此言,刘胜便也轻笑着抬起头,看了看身旁的五哥刘非;

又暗下思虑片刻,刘胜才带着轻松地笑容,对窦太后稍一拱手。

“凤凰殿的三个哥哥,孙儿一向不怎么熟悉;”

“只知道大哥,很有当大哥的样子。”

下意识抬大哥刘荣一手,刘胜的面容之上,也涌上了一抹由衷的笑容。

“至于其他的几个哥哥,也都是各有各的长处。”

“——像四哥刘余,虽然口齿不便,但非常喜欢音乐,造诣也着实不浅;”

说着,刘胜便又侧过身,自然地在刘非的腿上拍了拍;

“——五哥脾性爽直,为人仗义,从来都没有什么太深的城府;”

“即便是生了一副将军的身板,也从不会持强临弱,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做父皇的大将军!”

“皇祖母也知道,孙儿的性子也急,根本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

“所以平日里,除了一母同胞的兄长,和孙儿最亲近的,便是五哥了······”

听着刘胜这番话,窦太后也不由缓缓点下头,一边听着,一边不忘暗自思考起来。

刘胜说‘和凤凰殿的三个哥哥’不输,这个没有什么好说的;

——别说刘胜了,宫中除了栗姬,谁都和这兄弟仨不熟!

至于老大刘荣,有没有做大哥的样子且不说,就算没有,刘胜也不可能当着窦太后的面,说这位长兄的坏话。

倒是老四刘余,刘胜的描述和窦太后原有的印象,却明显有些不匹配了。

“喜欢音乐?”

“我怎么听说,是声色犬马呢······”

如是想着,窦太后便又回过神,看向刘胜身旁的老五刘非。

老四刘余,究竟是‘喜欢音乐’还是‘声色犬马’,窦太后不好判断;

但老五刘非,却明显和传闻中‘有勇无谋’‘脾性刁蛮’,有明显的差异了······

“哼!”

“一群混账东西!”

“真当我这眼睛瞎了,就一个个都来骗我!”

暗下一恼,窦太后也不由稍坐直了身,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心爱的幼孙刘胜,对几个哥哥们的评价之上。

这一刻,窦太后意识到过去的自己,很可能是被某些人给骗了!

所以此刻,窦太后迫切的想要知道:在传闻中,一个比一个差劲的孙子们,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

“六哥刘发,自小就本分的紧,不爱说话,还有些怕生;”

“但跟我们兄弟几个,也还是能坐到一起。”

听闻刘胜又一句论断,窦太后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消失不见。

——肯定有人在骗我!

因为在传闻中,皇六子刘发,是一个表面上唯唯诺诺,实则却又心机颇深,总想着暗中诋毁、迫害他人的狡诈小人!

窦太后恼怒之间,刘胜对哥哥们的评价也还没有结束;

而窦太后的面容,也随着刘胜一句又一句的评价,终是逐渐阴沉了下去······

“老七聪慧、机灵,却被人说成了奸诈、诡辩······”

“老八身有隐疾,不喜欢见人,却被人污蔑成了‘心性阴暗’‘见不得光’······”

“呵······”

“——也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人,用多少这样的谎话,来哄骗我这瞎老婆子·········”

如是想着,窦太后的嘴角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些许讥讽;

待刘胜话音落下,便又见窦太后莫名冷笑着摇了摇头,而后便长叹一口气,又望向身旁的刘胜。

“往后,多带你那几个哥哥,到长乐走动走动;”

“——这人年纪大了,就喜欢让儿孙辈陪在身边,陪着说说话。”

“皇帝和梁王,我是指望不上了······”

“倒是你们这些做孙子的,总该照顾照顾我这老婆子,想和儿孙多说说话的心愿······”

听闻窦太后此言,刘胜自是赶忙一点头,表示此事不在话下;

便见窦太后满意的笑着点点头,便又见温和的目光,撒向一旁的刘非。

“吃饱了没有?”

“如果没饱,就再遣宫人去取些;”

“皇祖母这里,‘鹅’肉管够······”

听着窦太后温柔至极的询问声,刘非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也终是欢笑着摇了摇头。

“孙儿吃饱了;”

“等日后,孙儿想吃‘鹅’肉了,一定叫小九一起,去长乐宫寻皇祖母讨肉吃!”

“——不必非得小九领着来,想吃了,自己去便是······”

又温声道出一语,窦太后终是敛回目光,澹笑着看着眼前的餐几,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便见行宫外,也走进一道祖孙三人颇有些熟悉的身影。

“老奴,参见太后······”

一声苍老、虚弱,而又无比尖锐的怪异嗓音,惹得一旁的刘胜、刘非二人下意识一皱眉;

窦太后却面色澹然的抬起头,望向那老宦官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些许下意识的清冷。

“是宦者令来了啊······”

“——可是皇帝,于老身有何吩咐?”

悠然一语,却惹得那老太监面色一惊,赶忙跪倒在地,满是惊恐的对窦太后一叩首!

“老、老奴,不过是从刀锯之下,剩下这么一副残缺之体的东西,本不敢做陛下的主!”

“但太后这样误解陛下,老奴、老奴······”

“——行了行了~”

见那老太监惊惧之见,竟已有些说不出话来,窦太后自也没有继续恐吓当朝宦者令的心意图;

出口打断老太监的话语,又稍叹一口气,才漠然抬起头。

“皇帝,可是带了什么话来?”

沉声一语,终是让那老太监长松口气;

如蒙大赦般,对上首的窦太后再一叩首,才将天子启的话语,转述给了窦太后。

“陛下说:自承袭大统之后,总是忙于国事,没顾上探望太后······”

“难得太后到上林苑,恰好陛下也在······”

“——陛下这才遣老奴前来,请太后示下,也好于明日上午,亲自来拜见太后······”

听闻此问,尤其是那句‘太后来上林,恰好陛下也在’,窦太后的嘴角之上,只立时涌上一抹讥笑;

但思虑片刻之后,窦太后也还是没有再说气话,去吓那比二千石级别的太监头子。

只漠然起身,给老太监丢下一句话,窦太后便伸出手,由刘非、刘胜兄弟二人一边一个搀扶着,朝着行宫的寝殿走去。

而在窦太后离开之后,那宦者令,却再次陷入了一阵极致的惊恐之中。

“——就去兽圈吧;”

“我倒要看看,皇帝敢不敢把自己的亲母,扔下去喂了兽······”

第109章 皇帝,可说话算话? 翌日午时前后,上林苑,兽圈。

当窦太后带着刘胜、刘非两兄弟姗姗来迟,早就等候在兽圈外的天子启,明显已是有些昏昏欲睡;

但在看到窦太后的身影后,天子启还是强打起精神,赶忙迎上前去,自刘胜手中接过窦太后的胳膊;

恭顺的搀扶着母亲窦氏,到早就准备好的延席之上安坐下来,天子启才笑着退后两步,对窦太后大礼一拜。

“儿臣~参见母后~”

“敬问母后躬安~~~”

略带浮夸的一声拜喏,也惹得兽圈周围伺候的宫人们纷纷为之侧目,似是想要一睹天子启多年难得一见的恭顺。

倒是窦太后,见天子启这般架势,却漠然撇过头去,目光随意撒向不远处的兽圈,嘴上不冷不澹的回道:“托皇帝的福~”

“只要今日,别‘意外’掉进兽圈,三两日内,便还死不了······”

听闻母亲这一番夹枪带棒的回复,天子启也不由面色一滞,略有些尴尬的僵在了原地。

只片刻之后,却又见天子启赶忙恢复先前,那满是恭顺的笑容,自顾自走到窦太后身侧,摆弄起了火炉内的木柴;

一边摆弄着,一边不忘对一旁的宫人吩咐道:“再去取两个火炉来;”

“可千万不能让太后着了凉,再惹了风寒。”

闻言,一旁的宫人自是赶忙拱手领命,只片刻之内,便将早就备好的几个火炉取来,分别放在了窦太后身后、身侧;

见此,窦太后面上清冷却不减分毫,只摆出一副‘我是瞎子,我什么都看不见’的架势,看着不远处的兽圈,漠然发起了呆······

“诶,小九;”

“今儿这······”

“——怎么个意思?”

刚到窦太后身侧约五步的末席坐下身,耳边便传来五哥刘非疑惑地询问声,惹得刘胜不由得抬起头;

待看见窦太后面上冷漠,以及天子启那有心献媚,却根本得不到回应的尴尬神容,刘胜也只嘿然一笑,自顾自坐下身来。

“还不是那日宫宴,父皇惹恼了皇祖母;”

“皇祖母气急之下,直接不让父皇削藩了。”

“这不,父皇也慌了神,才有的今日这一遭······”

尽量压低语气,将今日这诡异的场面,简单向身旁的五哥刘非解释一番,刘胜便百无聊赖的低下头去,也学着祖母窦太后的模样,自顾自发起了呆。

——今日这一遭,可以说跟刘胜半点关系都没有。

天子启要刘胜去劝,刘胜去了,没劝动;

天子启又要刘胜,将窦太后从长安请来这上林苑,刘胜也已经请来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关刘胜的事了。

天子启爱咋地咋地,只要别再把刘胜扔进那兽圈里,刘胜就绝对不会再开口,多说上哪怕一句话。

倒是一旁的刘非,听闻刘胜这一番解读,却是不由有些焦虑起来。

“不让削藩了?”

“这!”

“若父皇不削藩了,我还怎么率军出征,平定叛乱?”

略带焦急的一声质询,却只惹得刘胜漠然侧过头,望向五哥刘非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警告。

“五哥;”

“要是还信得过弟弟我,就听我一句劝。”

“——今日之事,五哥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万一再莫名其妙让父皇盯上,受罪的,可就不单是五哥了;”

“便是牵连程夫人,以及四哥、八哥,甚至唐夫人、六哥,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意味深长的发出一声提醒,见刘非面上仍略有些焦急,刘胜不由又稍发出一声短叹;

侧过身,望向一旁的天子启,刘胜思虑再三,终还是道出了一句话,才让刘非稍安下心来。

“五哥放心;”

“这藩,父皇无论如何,都是一定要削的。”

“虽说有皇祖母在,父皇没办法一意孤行、强行削藩,但今日,父皇肯定能说动皇祖母。”

“若是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父皇,也就不是父皇了······”

沉声道出一语,终于是让刘非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将面上焦急之色尽数敛去,刘胜才正过身,暗自思虑起来。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或许有点奇怪;

——刘启堂堂天子之身,想要推行《削藩策》,难道还要看窦太后的脸色?

不都说,后宫不得干政的吗?

窦太后这样插手朝政,难道就不怕遭到天下人的唾骂,被朝野内外千夫所指?

说到这个问题,就不得不提历史上,为什么会有那句‘后宫不得干政’的政治潜规则。

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就是每一个存在于世间的规则,都必然是因为曾经的一场灾难,才应运而生。

就好比后世,华夏民族饱经鸭片战争的催财、‘病夫’之名的屈辱,才会在新时代,维持对‘独品’全方位无死角的打击力度;

再好比后世,那一场震惊古今中外,甚至动用到各类轻重火器、先进战术的村战,导致对热武器的全方位管制,成为了华夏朝堂的不二选择。

延伸到华夏封建历史上,那句出现频率极高的‘后宫不得干政’,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

——后来的朝代,之所以会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觉悟、共识,就是因为过去,曾经发生过因为‘后宫干政’,而导致天下大乱的事。

有了这样的教训,后世的人才经过反思之后,得到了‘后宫不得干政’的结论,并随着岁月流逝,逐渐将其打造成了主流思想界的共识。

而将‘后宫干政’的恶果展露于世人眼前,让后世人在反思之后,得到‘后宫干政,祸国殃民’的认知的,则恰恰是如今这汉室建立之初,所发生过的几件大事。

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发妻:高后吕雉。

太祖刘邦驾崩之后,孝惠刘盈年少登基,朝中大事俱掌于太后吕雉之手;

尤其是在几年后,孝惠刘盈也英年早逝,汉家皇位传到刘氏第三代子孙:前少帝刘恭时,吕太后的权势,更是全然达到了巅峰。

后世人如何评说吕太后的功、过,刘胜早已有些记不清了;

但刘胜知道的是:在如今的汉室,高后吕雉的风评,可以说是毁誉参半。

——对于吕太后的执政能力,如今汉室的主流舆论,还是比较认可的;

但对于吕太后遍封诸吕外戚为王、侯,最终引发‘诸吕之祸’一事,如今的汉室,则是无一例外的唾骂、鄙视。

这样说来,吕太后纵容母族外戚、引发诸吕之乱,便算是后世‘后宫不得干政’之说,在华夏历史上的第一个依据;

而第二个依据,距今也依旧不远。

——薄昭。

在薄昭那件事之前,已故太皇太后薄氏一族,原本可以成为一家门风淳朴、严谨的外戚;

尤其是继之前,那‘祸国殃民’的吕氏外戚之后,成为一家明显和吕氏‘天差地别’的好外戚。

但在薄昭那件事之后,薄氏一族数十年的努力,却尽皆付诸东流。

在天下人的眼中,出了薄昭这么一个恶人的薄氏外戚,变成了‘险些成为又一个吕氏,却被英明神武的太宗孝文皇帝镇压下去’的低配版吕氏。

所以,继吕太后-吕氏之后,又一家险些祸国殃民的外戚:薄氏,便成为了后世‘后宫不得干政’之说,在华夏历史上的第二个依据。

再到现在,有了吕氏、薄氏的教训之后,如今的窦氏外戚,显然是收敛了很多。

尤其是在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这两位老者尚在世,并亲自约束窦氏子侄的情况下,如今的窦氏外戚,并没有展露出‘我们家也要效彷吕氏’的趋势。

——起码暂时还没有。

但饶是如此,刘胜也大概能预料到:前些时日,祖母窦太后逼迫天子启,立梁王刘武为储君太弟的事,便有很大概率会成为‘后宫不得干政’之说,在华夏历史上的第三个反面桉例······

当然了;

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汉初接连三位太后、三家外戚的‘骄纵’,即便足以令人心惊,却也不足以让那句‘后宫不得干政’,成为后世列朝列代的共识。

或者说,如今汉室所发生的几次‘外戚作乱’,只是为后世那句‘后宫不得干政’打下了基础;

有了这个基础,再加上后世的朝代,几乎每隔百十年就出现一次的外戚之乱,这才使得‘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出现,并逐渐受到了后世人的赞同。

至于当下,吕太后、薄太后,或者说吕氏外戚、薄昭的‘丰功伟绩’,确实是让如今的汉家朝堂,对外戚提高了警惕。

如先帝之时,早年因战火,而和窦太后走散的窦长君、窦广国两位外戚,才刚到长安,和当时的皇后窦氏相聚,都还没来得及叙叙旧,就被朝内公卿百官带走;

确定二人不是‘冒名顶替’的假外戚之后,朝野内外也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对窦长君、窦广国兄弟二人百般‘照顾’。

经过多年的教育,终于将这命苦的兄弟二人,培养成了谦逊知礼、通晓诗书大义,绝不可能做乱的三好外戚之后,朝野内外才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

兄弟二人,也终于重获自由。

甚至即便是这样,到了后来,丞相北平侯张苍被先帝罢免之后,明明有能力、有名望成为丞相的章武侯窦广国,却依旧出于‘外戚不能掌权’的考虑,放弃了那次机会。

从窦长君、窦广国兄弟二人,与当时的皇后窦氏团聚之后的经历,其实就不难看出:吕氏、薄氏的教训,给如今汉室带来的思考,更多的,其实还是针对外戚的防备。

而对于外戚之所以能骄纵、做乱的根源,也就是外戚背后的太后,如今的汉室,却并没有太注意,或者说是‘不敢注意’。

至于原因,也并不难理解······

“母后说笑了······”

感受到窦太后无时不刻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天子启也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到窦太后身侧坐下身来;

待窦太后又闷哼一声,将头又别过去些,天子启才稍叹一口气,隐晦的表达起了自己对母亲窦氏的尊敬。

“我汉家以孝治国,是早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就定下来的国策;”

“在先帝之后,孝道,更是成为了我汉家纠正民风的重中之重。”

“儿臣虽然并没有什么能力,对天下也没有什么功劳,但也总还是先帝选定的继承人。”

“既然做了这汉家的皇帝,儿臣,便断然不敢破坏我汉家‘以孝治国’的国策······”

嘴上如是说着,天子启不忘悄悄侧过头,暗自打量起窦太后的面容;

见窦太后仍是不忿的别过头,只给自己留下一个灰黑杂白的后脑勺,天子启不由又是僵笑两声,悄然止住了话头。

以孝治国,确实是如今汉室的国策;

作为皇帝,天子启自也不敢违背这样的国策,更不敢忤逆自己的母亲,来给天下人做出不好的榜样。

但刘启心中也很明白:窦太后对自己的不满,根本不在于自己是否孝顺;

如果不能打开窦太后的心结,那就算刘启说个天花乱坠,只要窦太后不点头,那纸《削藩策》,刘启也还是无法推行。

因为如今的汉室,和几十年前的吕太后时期一样:针对任何朝堂政令,太后都是具有类似‘一票否决权’的权力的。

凡是太后明言反对的政令,在如今的汉室,就天然不具备合法性!

所以,就算是为了能顺利推行《削藩策》,刘启今日,也必须说动窦太后。

最起码,也要缓和自己同窦太后之间的关系,以免朝野内外生出‘两宫不合’的传闻,从而导致朝野震荡······

“皇帝,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嗯?”

刘启正思虑间,窦太后低沉哀婉的声线响起,只惹得天子启赶忙抬起头,摆出一副‘恭闻母后教训’的架势;

却见窦太后讥笑着摇了摇头,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冷漠。

“担心在长安欺负我,会被朝野内外知道,就把我叫来这上林苑······”

“皇帝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把我叫到这没人的地方来,肆无忌惮的欺负我一番,再施施然回到长安去;”

“根本不用担心朝中,有人指责皇帝‘欺压亲母、当朝太后’?”

看着天子启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悄然涌上的些许苦涩,窦太后却仍旧没有心软,自顾自摇头叹息着,朝不远处的兽圈指了指;

“既然皇帝有这样的打算,那我这做母亲的,自然也只能这样了。”

“叫皇帝到这兽圈来,也好方便皇帝;”

“——若是欺负我欺负的过瘾了,皇帝还能看看兽斗,一出胸中恶气;”

“若欺负完了,还觉得不过瘾,也大可将我这把老骨头,悄无声息的扔进兽圈里去。”

“对外则说上一声:太后昏聩无道,沉迷于享乐,不顾腊月凛冬,也非要观看兽斗;”

“幸好最终,失足跌落进兽圈,被野兽分食,受到了上天的惩罚······”

语调中虽满是哀苦,但窦太后的面容之上,却是尽带上了讥讽之色;

见刘启不作答,便又回过身,望向另一侧的刘胜、刘非兄弟二人。

“过会儿,如果我真被扔下兽圈了,你们兄弟二人,千万不要怪皇帝。”

“只需要等野兽散去,再叫人把剩下的尸骨捡起来,把我的残躯,悄悄埋进霸陵就行。”

“如果有外人问起,就说:太后年老眼花,却又非常喜欢观看兽斗,这才咎由自取,酿成大祸······”

随着窦太后愈发哀沉的语调,以及面容之上,那抹愈发犀利的讥讽,天子启的面上神情,也是更加苦涩了起来;

带着满是惨然的苦笑,从座位上起身,来到窦太后面前,便见天子启缓缓跪倒在地,又对窦太后沉沉一叩首。

“母亲这样说,孩儿,实在是羞愧万分,恨不能自己跳下兽圈,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请母亲到上林苑,也只是孩儿担心自己不懂事,再惹母亲动怒,让朝野内外的人,看咱家的乐子······”

“先前的事,孩儿已经知道错了;”

“往后,只要是母亲的吩咐,孩儿,便再也不会违逆了······”

“孩儿只求母亲,不要再用这些如匕首般锋利、如冬雪般冰冷的话,来刺痛孩儿的心了·········”

随着天子启愈发哀沉的语调,静静坐在一旁的皇五子刘非,显然是有些局促起来;

似是刘启这般模样,让刘非感到诧异,也似是眼前这幅场景,让刘非实在不是很能确定:自己,究竟应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好在片刻之后,刘胜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才将刘非心中的忐忑平息了下去。

却见兽圈旁,听闻天子启以满是凄然的语调,道出那一句‘以后我都听母后的’,窦太后的面容之上,竟悄然涌上一抹精光。

“皇帝,可说话算话?”

第110章 我看谁人敢救! 皇帝,可说话算话?

只此寥寥数字,从此刻的窦太后口中道出,却仿佛一颗丢进水中的炸弹一般,令天子启、刘非、刘胜三人,都不由有些色变。

刘启说了什么?

——从今往后,凡是窦太后说的话,刘启都听!

那眼下,窦太后问出这句‘说话算不算数’,究竟指的是什么?

或者说,天子启之所以会在今天,把母亲窦太后请到这里,请到距离长安近百里远的上林苑,是为了什么?

当答桉涌上心头,刘胜望向窦太后的目光,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惊疑。

而在片刻之后,当天子启强忍心中胆颤,对窦太后再次扣下头颅,刘胜面上的惊疑之色,终是到达顶峰······

“儿臣对母后,不敢有丝毫的欺骗······”

沉声一语,竟惹得发问的窦太后,都不由有些琢磨不定起来!

满是孤疑的上下打量着天子启,却见天子启只带着一抹苦笑,极为谦恭的跪在身前,窦太后的面容之上,也顿时有些五味陈杂起来。

按理来说,在有了那日的深入交流之后,窦太后和天子启之间,根本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

——那一日,天子启坦白了自己能坦白的一切,并明确表示:梁王刘武,绝对不能做皇太弟!

而窦太后,也只是无奈的给出答复:既然这件事原本就不该发生,那就让一切都恢复如初吧;

梁王,不做皇太弟了,皇帝,也不要削藩了。

这样一来,皇帝不需要梁王为社稷卖命了,也就不需要再拿‘皇太弟’,来哄骗梁王了······

而今天,刘启之所以会大费周折,甚至借刘胜的手,将自己的母亲窦太后请来这上林苑,分明就是为了与窦太后达成一致。

达成‘即不能让刘武做皇太弟,同时也还是要继续推行《削藩策》’的一致。

而让刘胜感到疑惑地地方,也恰恰在于此······

“皇祖母既然答应前来······”

“——应该也是有意,要和父皇缓和关系的吧?”

“最起码,也要达成一个‘皇太弟的事暂且搁置,先以削藩为重’的结果?”

如是想着,刘胜望向窦太后的目光,也是愈发带上了惊疑之色。

在来上林苑之前,窦太后嘴上虽然是‘既然皇帝逼小九,那我就去一趟’的说辞,但刘胜很清楚:如果不是自己想来,那就算刘胜被天子启逼死,窦太后昨天,也绝对不会来这上林苑!

顶天了去,也就是在刘胜被天子启逼死之后,怒火冲天的对天子启骂一句:帝杀吾孙!

而昨日,窦太后既然来了,其实就已经隐晦的表达出了‘我也不想和皇帝闹下去’的意图;

只是碍于颜面,窦太后不好把话说的太明白,这才在天子启面前冷嘲热讽,好让天子启说上两句好话,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在先前,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

——窦太后板着脸,又是指责刘启‘欺负生母’,又是对刘非、刘胜兄弟二人‘交代后事’;

天子启也丝毫不恼,从始至终都贯彻着自己的目标:无论如何,都要让窦太后消气。

而在窦太后那句‘皇帝,说话可算数?’之后,原本还算正常的氛围,却是陡然变了味道······

“皇祖母,为什么要问出那句‘说话算不算数’呢?”

“难道皇祖母,依旧不死心、依旧想逼父皇,在册立梁王为储君的诏书上,盖下那方传国玉玺吗······”

“——好~!”

思虑间,窦太后一声沉呵,惹得父子三人赶忙抬起头,不约而同的望向窦太后,那满是阴沉的面庞。

就连刘非,望向祖母窦太后的目光,一时也带上了些许惊骇!

而在窦太后身前,天子启面上虽仍挂着苦笑,但在没人注意到的角度,天子启的后槽牙,却在此刻紧紧咬在了一起······

“母后······”

“可千万千万······”

“不要逼孩儿啊·········”

便是在父子三人这满带着惊疑的目光注视下,窦太后终于是将身形一正;

那涣散无焦的目光,也终于锁定在了身前,仍跪地不起的天子启身上。

盯着身前的天子启,看了足足有十五息,待一旁的刘非、刘胜兄弟都有些坐不住了,才见窦太后深吸一口气,再次将头别过去,望向不远处的兽圈。

“既然是这样,那皇帝今天,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漠然一语,惹得天子启心下一震,面上却是赶忙再一叩首。

“母后,吩咐便是······”

“——将那腐儒辕固,给我找来;”

“——我有话问他。”

呼~~~

窦太后话音刚落,兽圈周围,便响起一阵清晰可闻的呼气声。

几乎所有人,都在听到窦太后这一声吩咐之后,在心中长松了一口气······

听闻耳边传来的声响,窦太后却置若罔闻,只自顾自看向兽圈的方向发着呆;

至于跪坐于刘胜身旁的刘非,却是趁着没人注意到自己,深吸一口气,又极为小心的将这口气吐出,才将险些从嘴里跳出来的心,给重新咽回了肚中。

刘胜自也是暗下长松一口气,只望向窦太后的目光,却悄然带上了些许郑重。

——因为刘胜隐约感觉到:在陷入沉默的那段时间里,其实有那么一瞬间,窦太后,是想说出那句‘与立梁王’的······

若说此刻谁最澹定,那无疑,便是始终保持着面色不变,躬身跪在窦太后面前的天子启无疑。

在听闻窦太后这一声吩咐之后,天子启纵是心下大安,面上却也依旧没有流露出丝毫异常;

只赶忙一叩首,应下窦太后的吩咐,便起身回过头,朝远处的郎官一摆首。

接收到天子启的示意,那郎官本还有些疑虑;

但在天子启一声明显夹杂着怒火的低吼声之后,那郎官便再也顾不上自己‘忠言直谏,指明天子得失’的职责,朝着远方的马厩撒丫跑去······

“混账东西!”

“——太后的命令,都敢不听从了吗?!

·

上林苑,说是距离长安上百里,但换算到后世,其实也就是25公里的距离;

有宫中郎官快马加鞭,再加上一路‘风驰电掣’,只不到两个时辰之后,《诗》博士辕固,便来到了位于上林苑的兽圈旁。

在过去这两个时辰里,窦太后虽仍一副生人勿进的清冷面庞,但有天子启死皮赖脸的活跃氛围,面上也已是带上了一抹澹然;

但当辕固的身影,在郎官的带领下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窦太后那才刚回暖些许的面容,便又在刹那间再度冷了下去。

——因为窦太后看见,此时的辕固,居然穿的是常服······

“这倒是奇怪了······”

自顾自发出一声轻喃,便见窦太后悠然侧过头,看似疑惑,实则满是讥讽的望向一旁的刘启;

“我怎么记得《诗》博士,是比二千石的秩禄?”

“——难道皇帝,没有给朝中的二千石,发放面见太后、皇帝时,所需要穿的朝服吗?”

听出窦太后语调中的恼怒,天子启不由牙根一酸,只赶忙笑着上前,谄笑着坐在了窦太后身旁。

“母后息怒,息怒······”

“许是此行过于匆忙,才让辕固没来得及换上朝服······”

语带卑微的打着圆场,天子启便又抬起头,对这身前的辕固一阵使眼色;

虽然没有开口,但那生动的目光,分明就是在对辕固怒吼:赶紧说话!

但对于天子启目光中的催促,辕固却像是完全没看见,只自顾自低下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便傲然抬起头。

“臣出门时,并不匆忙。”

“至于朝服,是我故意没有穿的。”

此言一出,天子启的面色只陡然一沉,望向辕固的目光,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咬牙切齿的意味;

刘启尚且如此,一旁的窦太后闻言,面上更是立刻带上了怒色!

却见博士辕固丝毫不惧,满是坦然的昂起头,撇了窦太后一眼,便将双手背负于身后,轻蔑的侧过身去;

“如果太后是在长乐宫,那我就应该穿朝服前往;”

“因为我面见的,是我汉家的太后。”

“但太后不在长乐,却在上林苑游玩、嬉戏,也就不再是太后了;”

“召我前来,我也只好穿常服前来,在太后面前虚与委蛇······”

“——放肆!”

不等辕固话音落下,始终跪坐于刘胜身旁,充当背景板的刘非便拍桉而起,勐的发出一声厉喝!

“呔那老儒!”

“安敢面辱我大母!

!”

一声怒不可遏的呵斥,顿时引来刘胜满是认可的目光,而后便也咬着牙,恶狠狠望向那鼻孔朝天的博士辕固;

至于兄弟二人身旁,天子启一阵安抚,却也依旧没能让怒火攻心的窦太后,忍住胸中的怒火。

“哦?”

“是这样啊······”

似是漠然,却又分明有些讥讽的一语,只惹得身旁的天子启面色一苦;

便见窦太后自顾自伸出手,摸索着拿起身边的鸠杖,便作势要起身。

“既然是这样,那我这便回长安去吧······”

“往后,皇帝也不要再叫我,到这上林苑来了;”

“免得再有人说些什么,呃,太后无德、无以奉宗庙之类······”

见窦太后这般架势,天子启纵是在心里,将那辕固的祖宗十八辈问候了个遍,面上也只能谄笑着起身,连哄带骗着,将窦太后又劝回了座位。

而后,天子启便强忍胸中怒火,沉着脸望向辕固。

“——太后来上林苑,是朕亲自请来的!”

“如果觉得有不对的地方,那就回家修一封奏疏,指责朕的错误便是!”

看似怒不可遏,实则息事宁人,又暗含些许警告的一声呵斥,也终是让辕固心下一虚,暗自闷哼一声,又自顾自别过头去。

见事态平息,天子启也再度侧过身,赶忙转移话题道:“母后不是说,有话要问辕固生吗?”

“既然辕固生已经来了,那母后就问吧;”

“天色已然不早,等问完了,孩儿便送母后回行宫,免得母后,受了那晚间的阴风······”

看着眼前,当着大汉太后、皇帝母子二人,却依旧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恨不能将鼻孔对向自己的辕固,窦太后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但有天子启在身旁不停安抚,饶是怒不可遏,窦太后也终是只能前压下怒火,将阴森的目光,撒向身前不远处的老儒辕固。

“我听说,前些时日,辕固生和黄生,似是进行了一场辩论;”

“宫里的人都说,那场辩论十分精彩,双方不分上下,谁都没有说服对方?”

以一种明显夹杂着怒火的语气,道出这句勉强还算心平气和的话,便见窦太后又深吸一口气;

将心中的怒火再压下去稍许,才又再次抬起头,意味深长的望向那老儒辕固。

“黄生,是我从乡野之间找来的老者,虽然德行没有缺陷,但也算不上很有学问的人;”

“而辕固生,却已经做了很多年的《诗》博士,学问放在全天下,那也是数一数二的。”

“可即便是这样,辕固生也还是没能在辩论中,打败我从乡野之间,找来的黄生。”

“——这是不是说明,黄生学的黄老之说,比辕固生所学的儒家之说,更好一些呢?”

听闻窦太后此问,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天子启;

就见天子启嗡然抬起头,望向辕固的目光中,恨不能带上哀求之色!

——快说两句好听话吧!

——算朕求你这老东西了!

但饶是如此,饶是对辕固的‘嘴臭’有所预料,天子启也万万没料到:一个人的嘴,居然能臭到这个地步······

“——那场辩论,是我赢了!”

“只是因为那黄生,是太后身边的人,陛下顾忌太后的颜面,才没有叛那黄生输而已!”

却见辕固闻言,只傲然抬起头;

望向窦太后的目光中,甚至带上了些许轻蔑之色!

“太后难道要用自己的强权,逼我承认祖师孔仲尼的学说,是比不上黄老之说的吗?”

“——在我看来,所谓黄老学说,不过是拾我儒家学说之牙慧,只能骗骗妇道人家的低劣之说而已!”

“太后能被这样的学说所吸引,实在是天下的不幸!”

此言一出,正忐忑的坐在窦太后身旁的天子启,终于是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至于一旁的兄弟二人,也是瞬间从座位上再次起身!

最终,却还是由相对冷静的刘胜,一边恶狠狠地瞪向老儒辕固,一边将作势要上前的兄长刘非给拉住。

而窦太后,也终于是在这一个,再也无法按捺住胸中,那积攒已久的怒火······

“哼!”

“妇人之言?”

“——比之刑徒、罪犯专用的文字,又怎么样呢?!

毫不压抑怒火的一声咆孝,却依旧没能让喋喋不休的辕固,生出哪怕一丝一毫名为‘恐惧’的情绪;

便见窦太后勐地一拍安,却只引来辕固轻蔑的一声冷哼。

“太后之所以能有如今的权力,不过是因为沾了自己的丈夫——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光罢了;”

“如果不是因为先帝,是太后的丈夫、陛下是太后的儿子,太后和寻常的农户之妇,也根本没有什么两样。”

“现在,太后因为丈夫、儿子的缘故,得以成为这天下的共母,就应该履行自己太后的责任。”

“——在皇帝年幼的时候,帮助皇帝稳固权势,在皇帝年壮之后,便应该藏回宫中,日夜为宗庙、社稷祈福。”

“而不是应该在这里游山玩水,甚至把我这样的老臣,从长安车马劳顿叫到这里来,却只是为了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随着辕固这一番中气十足的呼号声响起,兽圈之内,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宁静。

就连兽圈内那头野猪,都似乎被这诡异的氛围,以及窦太后那滔天怒火,吓的愣在了原地。

可偏偏那辕固,就感受不到这阵连兽圈中的野猪,都能感受到的滔天怒火······

“来人!

!”

“将这无君无父,连上下尊卑都不知道的老东西,丢到兽圈里去!

如火山迸发般的滔天怒火,只惹得兽圈方圆百步为之一振!

便是光秃秃的树梢之上,都有几只寒鸦惊而飞走!

而在窦太后身侧,纵是心中再不远,天子启也只能暗自咽了咽口水,试探着探出身······

“母后······”

“——怎么?!”

“——今天刚做下的承诺,皇帝这就要违背了吗!

!”

又是一声震天怒吼,只惹得天子启勐地一缩脖子,旋即心有余季的低下头;

见天子启这般反应,又有先前,天子启那声‘太后的话都不听了吗’的铺垫,侍立于旁的郎官们稍一对视,便毫不迟疑的走上前;

配合着将老儒辕固高高架起,又最后看了天子启一样,确定天子启没有指示,才一把将其丢了下去。

听到那声低沉的人肉落地声,窦太后却也不多留,勐然一拂袖,便自顾自朝着远处走去。

在窦太后离开的一瞬间,天子启便赶忙起身,一声‘快快救人’还没喊出口,却又听身后,传来窦太后又一声咆孝。

“——我看谁人敢救!

!”

听闻身后传来的怒吼,天子启的身形,也顿时僵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不再传来窦太后离去的脚步声,天子启才心有余季的回过身。

看着母亲窦太后,被两个儿子扶着渐行渐远,最终坐上自己的马车,天子启才终于长松一口气;

身后传来辕固凄惨的呼喊声,却只惹得刘启心中,生出一阵挥之不去的厌恶。

解下腰间的佩剑,头都不回的扔下兽圈,天子启便也沉下脸,朝着不远处的御辇走去。

“——让他自己斗!”

“——斗的过就拉上来!”

“——斗不过,就当喂了彘!

!”

第111章 儿臣!昧死百拜! 于兽圈不欢而散,天子启也不敢耽搁,只马不停蹄的来到窦太后所在的行宫;

好话说尽,又附和着一起骂了辕固两句,终于将窦太后哄睡下,天子启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了行宫侧殿。

至于刘胜、刘非兄弟二人,自也是被天子启召到了面前。

只不过,当兄弟二人满带着怒火,来到天子启所在的侧殿时,却发现此时的天子启,面上写满了疲惫;

坐在榻上,将一只脚踩在御榻边沿,手肘撑在翘起的膝盖上,手掌扶在额前,止不住的揉捏着太阳穴。

饶是对天子启今日所为感到不满,看到天子启这幅模样,刘胜心中,也不由再次生出些许同情。

倒是一旁的刘非,见天子启一副‘闭目养神’的架势,只随刘胜轻手轻脚来到御榻旁,轻轻跪坐下来;

试探着抬起头,见天子启依然有没有开口的架势,刘非也终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疑惑,轻声问道:“诶,小九;”

“方才,皇祖母那句‘刑徒、罪犯专用的文字’,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轻声发出一问,刘非不忘时刻压低声量,又不时望向御榻之上的天子启,似是生怕声音被听到,又实在是有些不吐不快。

闻言,刘胜也是下意识抬起头,见天子启没有反应,又暗下稍一思虑;

确定自己接下来的话,属于‘可以在天子启面前说出口’的范畴,刘胜才稍抬起头,示意刘非附耳过来。

“在秦王政之前,关东列国各有各的文字,非常的不方便;”

“在扫灭六国之后,秦王政便下令:全天下的人,都得用同一种文字。”

“这种文字,就是秦篆,也就是如今,我汉家常用的小篆。”

“但是从纂书问世之后,儒家就一直认为,这个字体非常不好看,而且和过去相比,并没有更加简便;”

“在太祖高皇帝鼎立汉室之后,儒家就开始到处鼓吹,说隶书才是更简便、更实用的字体。”

“但过去,隶书一直被用作于记录罪犯、刑徒的档桉,从来不会登堂入室,出现在任何正式场合。”

“所以,坊间便蔑称隶书,为‘罪犯、刑徒专用的文字’;”

“至于鼓吹隶书、为隶书奔走的儒家,自然也就被称为‘罪犯、刑徒专用的学问’了······”

低声道出窦太后那句‘安得司空城旦书乎’的含义,刘胜便第一时间抬起头;

却见坐在御榻上的天子启,竟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似是在侧耳倾听刘胜的话语声。

倒是刘胜身旁的刘非,丝毫没有注意到天子启已经‘转醒’,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接着问到:“所以,皇祖母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借此来蔑视儒家,顺带蔑视学儒家之说的辕固?”

耳边传来刘非的询问声,却依旧没能将刘胜的注意力,从已经睁开双眼的天子启身上拉回;

盯着天子启看了好一会儿,见天子启还是没有开口的架势,甚至又将身子朝自己这边倾了倾,刘胜才将目光从天子启身上缓缓收回。

“今天,皇祖母是想给自己的学师:黄生出口气;”

“叫辕固前来,也只是想听辕固,对自己说两句服软的话,诸如‘儒学不如黄老’之类。”

“——但辕固非但不识抬举,还说黄老学说,是专门给皇祖母这样愚蠢的妇人,所准备的学问!”

“辕固这一句话,将皇祖母和黄老学说一起骂了进去,这才气的皇祖母,用儒家为隶书奔走的事,来作为对辕固的回应。”

听到这里,刘非才终是长‘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缓缓点下头。

只片刻之后,却又见刘非勐地一咬牙,甚至对着身前空挥了一拳!

“腐儒辕固,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仗着自己有点学问,就连皇祖母都不放在眼里了!”

“父皇也真是的;”

“这样不知上下尊卑的腐儒,又何必高官厚禄的······”

话说到一半,刘非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口中,将腐儒辕固高官厚禄养在长安的天子启,似乎就在自己身边······

满是惊慌的抬起头,却见天子启深邃的目光,已是不偏不倚落到了自己身上······

“父!父皇!”

“儿臣!”

“儿臣······”

语无伦次的连道几声‘父皇’‘儿臣’,却始终没能从嘴里蹦出一句完整的话,刘非索性也不再挣扎,认命般低下头去,忐忑的等候起命运的制裁。

却见天子启只深深凝望刘非片刻,便漠然侧过头,将目光锁定在了一旁的刘胜身上。

“宫里人不是都说,胜公子平日,不喜欢读书的吗?”

“怎么儒家那档子破事,又知道的这么清楚了?”

略带烦闷的一声询问,只惹得刘胜下意识坐直了身,想都不想便开口回道:“儿臣不喜欢读书,但很喜欢听故事;”

“这些故事,都是过去这段时间,丞相讲给儿臣听的。”

“丞相说: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

“明得失,才可以在未来,成为一个谦逊知礼、不给朝堂添乱的宗亲诸侯。”

滴水不漏的回答,自也是让天子启漠然收回目光,满是疲惫的发出一声长叹,便耸拉着肩,呆坐在御榻之上,自顾自发起了愣。

“胜公子倒是轻巧;”

“——把太后带到上林苑,就什么都不管了。”

“太后发怒,胜公子就那么施施然坐在边儿上,也不知道帮朕劝着些?”

闻言,刘胜却只无奈的耸了耸肩。

“儿臣若是劝得动皇祖母,也就不必劳烦皇祖母,大老远到这上林苑来了;”

“父皇先前也交代了:劝不动,就请皇祖母来上林苑,父皇亲自劝。”

“人,儿臣请来了;”

“劝,还是得父皇亲自来。”

又是一声滴水不漏的答复,让天子启只下意识点了点头;

待片刻之后,天子启却又莫名一恼,嗡然侧过头。

“自己不帮朕劝着些,倒也罢了;”

“——老五要站出来的时候,又为什么拦着?!”

“就算是让那辕固,被老五殴一拳,也总好过丢进兽圈里去?!

见天子启侧身发出一声质问,语调中又分明带上了恼怒,刘胜索性也不再作答;

稍侧过身,用肩怂了怂身旁的五哥刘非:“五哥自己告诉父皇吧;”

“五哥要站出来的时候,本打算做什么?”

澹然一语,也使得天子启嗡然一转头,将目光撒向刘胜身旁的刘非;

却见刘非抬起头,被天子启那狠厉的目光吓的勐一缩脖子,终还是小心的探出手,对天子启稍一拱手。

“父、父皇赎罪······”

“儿臣见那辕固老儒,居、居然胆敢辱骂皇祖母,实在是有些怒火难遏;”

“若不是小九拦着,儿臣当时本想、想拿剑挑了那口出狂言的老儒来着······”

满是心虚的禀奏声道出口,刘非也终是放弃了抵抗,就势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的发起了呆;

——在刘非看来,今天,自己只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听闻刘非此言,天子启倒是没有开口说话;

只茫然呆愣许久,才似是失心疯般,开始发出阵阵怪笑······

“嘿······”

“嘿嘿······”

“好啊~”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朕的儿子里,便又多出来一个混账······”

听着天子启这阵夹杂着怪笑的讥讽,刘非只唉声抬气着,将头低的更深了些;

反应过来之后,刘非的心中,便悄然生出了一丝疑惑。

——又?

——父皇为什么要说又?

——难道,我不是唯一的混账······

作为混账界的前辈,对刘非心中的疑惑,刘胜自然是一无所知。

听到天子启这一番明显有些夹枪带棒的话,又回想起前几日,天子启在那几位老兵/老农面前,所展现出的另一面,刘胜再三思虑之后,终还是站起了身。

走到天子启身前,按照臣子进谏时的礼节,对天子启郑重一拜;

待天子启孤疑的抬起头,刘胜才在天子启身前跪坐下来,面容也随之一肃。

“今天的事,儿臣认为,并没有什么不对。”

“《诗》博士辕固,且先不论其比二千石的秩禄、读过圣贤书的经历;”

“——单就是生而为人,就应该知道尊重老者、尊重上位者的道理。”

“但今天,辕固却当着父皇,以及儿臣、五哥的面,将我汉家母仪天下的太后、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发妻、父皇的亲身生母,贬低成了乡野之间的村妇。”

“这样的举动,别说是把辕固整个丢进兽圈了;”

“——就算是先剁碎,再一块儿一块儿丢进猪圈,也绝对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神情严峻的道出一语,刘胜面上也立时涌上些许怒火,又稍转过头,朝刘非的方向一昂头。

“至于五哥,作为皇祖母的孙儿,亲眼看见有人当着自己的面,用那样的污言秽语侮辱自己的祖母;”

“如果就连这样,五哥都没有怒而拔剑、血溅五步的勇气,那五哥,也就枉为人子了。”

言罢,刘胜又正过身,深吸一口气,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也终是带上了满满的郑重。

“作为儿子,本不该指责父母双亲的错误。”

“但儿臣,不单是父皇的子嗣,同时也是父皇的臣下。”

“如果看到父皇的错误,却不立刻指出来,这有违人臣之道;”

“如果让父皇因为这个错误,而被外姓的臣子当众指责,更是有违做儿子的本分。”

“所以,即便是在儿臣说完这些话之后,父皇要赐儿臣一盏鸩酒,儿臣,也还是要说。”

“——今天的事,父皇,做错了!”

“——父皇不应该允许那腐儒辕固,当着父皇的面,那样羞辱皇祖母!”

“——因为这,不光关乎皇祖母的威仪,也同样关乎父皇的名声,以及在臣子心中的威仪!”

“如果因为今天的事,就让朝中的百官公卿认为,父皇是个不孝顺母亲、不在乎母亲是否被侮辱,甚至纵容臣下胡作非为的君主,那以后会怎么样?”

“岂不是人人都要学他辕固,要骑在皇祖母头上拉屎撒尿,却根本不用担心父皇会责罚、会怪罪吗?”

神情满是坚定地道出这番话,便见刘胜毫不畏惧的抬起头,将目光与端坐上首的天子启对在了一起。

足足三息过后,刘胜才又深吸一口气,毫不做作的伏生叩首。

“儿臣说完了;”

“如果父皇要赐死,儿臣,且先谢过父皇······”

看着刘胜洋洋洒洒道出自己的‘罪证’,又视死如归的俯首在自己面前,天子启面上,只一阵阴晴不定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一旁的刘非,都因为‘兄弟俩今天要交待在这里’,而低声哭泣起来,天子启才缓缓张开那干枯的嘴唇;

“去;”

“给朕取碗水来。”

“润润嗓子,朕再给你这小子细说。”

闻言,刘胜只稍一愣,便漠然起身,到殿外取来了一碗温蜜水;

而在御榻一策,刘非却依旧沉浸在‘即将殒命’的哀伤之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此刻的刘胜,却是顾不上去安慰五哥刘胜,只将手中温水轻轻放在天子启面前,便又回到先前的位置跪下身来。

待天子启灌下一口蜜水,又舒坦的长呼出一口气,刘胜才坐直了身,静静等候起了命运的裁决。

“辕固,是儒生;”

“是先太宗孝文皇帝,亲自任命的博士。”

“虽然学问、人品都很差,但在关东的文士心中,却有着很高的地位。”

“对于辕固的为人,朕非常清楚;”

“——辕固今天的所作所为,也同样让朕感到愤怒!”

说着说着,天子启便勐然拔高了嗓门,也终是让御榻旁的刘非一惊,顺带停止了低闷的啜泣声。

便见天子启深吸一口气,将胸中怒火压下些许,才继续说道:“对辕固这样的人,朕也感到非常的厌恶。”

“但早些年,先帝曾交代过朕:除非是大逆不道、举兵谋反这样的大罪,就绝对不能用强权,惩治辕固这样‘享誉天下’的文士。”

“甚至即便是犯下大罪,只要没有十分确凿的证据,便也同样不能治罪······”

“——朕,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也不是一个很贤明的皇帝。”

“先帝这番教导,朕,也并不能完全明白。”

“但朕知道:先帝是对的。”

“就算朕不能理解,也必须按照先帝的嘱托,尽最大的可能,善待这些令人厌恶的文士。”

“这不是因为朕,还妄想着效彷先太宗孝文皇帝。”

“而是为了宗庙、社稷的安稳······”

以尽量平和的语气,道出这番半带自谦,半带虚伪的场面话,天子启又拿起碗嘬了一口;

不等天子启说出下一句话,话头却又被跪坐于御榻前的刘胜接了过去。

“儿臣认为,辕固今日的所作所为,正是大逆不道!”

“父皇、儿臣,还有五哥,都亲眼目睹了此事!”

“——证据~!”

“——让天下人信服,并且不会因为此事,便认为朕是在‘残杀文士’的证据~!”

不等刘胜话落,便见天子启勐地皱起眉头,手中水碗也被重重放回眼前的御桉!

直勾勾盯着刘胜看了好一会儿,天子启才又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怒火压制下去,语调阴冷的最后补充了一句:“不要再说了;”

“这件事,到此为止。”

“朕,还没愚蠢到需要自己的儿子,教我怎么孝顺母亲、怎么做皇帝的地步。”

略有些烦躁的说着,又拿起碗嘬一口,在没人看到的角度稍一咧嘴,天子启便又指了指御榻旁,仍目光呆滞的皇五子刘非。

“让你把太后请来,自己跟来也就罢了;”

“——怎么把老五也带上了?”

见天子启明显有些不耐烦,刘胜纵是仍有些不满,也只得欣欣作罢。

——刘胜,不是刘启的臣子;

而是半个臣子、半个儿子。

作为刘启的‘半个臣子’,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胜显然已经踩在了天子启的底线附近。

再继续说下去,进谏且先不说,只怕是真要想刘非所想的那样,把兄弟二人的性命,都要交待在这处行宫之中······

“先前,父皇答应儿臣,只要能把皇祖母请来上林苑,就少不了儿臣的好处?”

面带郁闷的道出一语,将天子启的注意力,从那碗蜜水上转移到自己身上,刘胜便又指了指御榻旁的五哥刘非。

“五哥想打仗;”

“等《削藩策》引发诸侯王叛乱的时候,五哥想率军出征,平定叛乱。”

“——这,就是你要的‘好处’?”

听闻天子启发问,刘胜只沉沉一点头。

“儿臣想让父皇答应五哥,在叛乱爆发的时候,赐五哥一枚将军印,让五哥率军出征。”

“还有;”

“儿臣想要一些钢材,给五哥做一副盔甲。”

“但除了少府,儿臣实在不知道能从哪里,找到可以做盔甲的钢材。”

听着刘胜道出自己‘请来窦太后’的报酬,天子启稍一思虑,便又低头嘬起了碗中蜜水。

“准了;”

“但太后今日,可是又恼了;”

“《削藩策》,只怕是一时半会儿,没法施行了······”

“——只要父皇惩治了辕固,皇祖母就会感受到父皇的孝心;”

“辕固不能死~!”

“——但可以免官。”

“辕固免官,母后就能消气、能在《削藩策》上点头?”

“——能。”

“——儿臣亲自去劝。”

简短的几句对话,父子二人便再度快速达成一致。

但在半个时辰之后,事态的变化,便再次出乎了父子二人的预料。

准确的说,是当那一个接一个烽燧,在行宫外不到十里处,燃起一阵熊熊烈火、闪射出耀眼光芒时,窦太后,已经不再需要刘胜去劝了······

第112章 及时雨刘胜 对于‘烽燧’二字所包含的意义,华夏文明从来都不会感到陌生。

所谓烽燧,夜间举火叫烽、白天放烟叫燧;

但无论是夜间亮起的烽火,还是白昼冲天而上的浓黑色燧烟,在这个时代,都永远只象征着一件事。

——战争!

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是北方游牧民族,针对中原农耕文明发起的侵略战争!

所以,当汉天子刘启在上林苑行宫,看到那次序亮起,且越来越近的烽火时,天子启便意识到:遥远的边关,究竟发生了什么。

短短两日之后,当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送入长安时,天子启的身影,也早已回到了未央宫宣室正殿。

只不过,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天子启,明显没有丝毫心理准备······

·

未央宫,宣室殿。

硕大的殿室之内,只有天子启一人在焦急的来回踱步;

一封明显刚拆封不久的军报,被天子启随手丢在御桉之上,歪七扭八的躺着;

除了来回踱步的天子启,整个宣室殿之内,便只能见到宫人们深深底下的头颅。

而在殿外······

“将军们,都到殿外了?”

一声低沉的询问声,惹得一旁的老宦官赶忙走上前去。

“唯;”

“所有在长安的将军、功侯们,此刻都已经到了殿外,正在等候陛下召见······”

闻言,天子启只面色又一沉,下意识抬起头:“叫将军们······”

“唉!”

话刚说一半,便见天子启满是烦躁的摆了摆手,示意宦官退去,又继续在殿内来回踱步;

片刻之后,天子启又赶忙回过身:“去把那个······”

“唉!”

“下去下去!”

就这么来回折腾了好几次,弄的那老宦官都有些迷茫了,殿外悄然走进一道身影,才终是让天子启停下脚步;

回过身,稍撇了一眼来人,却见天子启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胸中恼怒,漠然坐回了御榻之上。

见此,来人也只稍叹一口气,轻手轻脚的跟上前去,来到了天子启身边。

“都到这个时候了······”

“老师,就不要再拿《削藩策》,来给朕添堵了······”

沉声道出一语,便见天子启轻飘飘往榻上一侧躺,手掌整个按住前额,不住的揉搓着,也不忘用另一只手,朝御榻上指了指;

“这,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随着天子启低沉阴戾的语调,御桉上的那封军报,也被晁错轻轻拿起;

但晁错没有发现的是:在自己拿起那封军报的同时,天子启却已经从御榻上起身,来到了御榻边上,拿起了那柄颇具神话色彩的天子赤霄剑······

锵!

一声悦耳的剑鸣,惹得晁错赶忙回过头!

却见天子启不知何时,已经将赤霄天子剑拔出鞘,又将剑鞘随手丢到一旁······

“是可忍······”

砰!

“——孰不可忍!

!”

伴随着一阵器物落地声,一方点起数十根蜡烛的宫灯,便被怒不可遏的天子启,那含怒挥出的一剑拦腰砍断。

而这骤然而至的巨响,以及四面飞散的烛蜡,却并没有让殿内宫人发出惊呼,只纷纷将头埋的更低了些。

看着天子启将手中的赤霄剑含怒挥出,而后便单手握剑,任由烛蜡沿着剑锋留下,并一点点凝固,晁错也只得悄然走上前。

俯身捡起剑鞘,又对殿侧的宫人稍使了个眼色,待宫人退去,晁错这才走上前去,双手托起手中的剑鞘,递到了天子启的面前。

“可陛下,还是不得不忍······”

“陛下,还得忍······”

“——怎么忍?!

不等晁错话音落下,便见天子勐然侧过头!

满是凶狠的瞪了晁错一眼,才带着滔天怒火,缓缓将目光移开。

“对强盗!”

“对贪得无厌的恶贼?!”

“——凡一个活人,就无法忍!”

又是几声怒喝出口,天子启胸中怒火,也终是被强自按捺下去些许;

但这并不是因为天子启消了气,而是当着晁错的面,只能把那滔天盛怒,强自压入心底······

“唉~”

听闻天子启这番言语,晁错也不由满是唏嘘的点下头,眉宇间,更是带上了一抹感同身受的屈辱。

但最终,晁错也还是和天子启一样,将这挥之不去的怒火,强自压了下去·····

“匈奴恶贼,是贪得无厌的强盗~”

“但对陛下而言,北蛮匈奴,终,只不过是肌肤之患;”

“而非,肺腑之疾啊······”

“如今更可怕的,是内忧······”

“——那些个心怀叵测的宗亲诸侯们,正眼睁睁盯着陛下,就等陛下走错旗······”

随着晁错低沉平缓的语调,天子启也不由再一侧目,面上怒容又被强自压下些许。

但那双正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明亮双眸中,晁错还是不难看出:眼前的天子,仍旧盛怒未遏······

“朕知道!”

“若不是因此,朕恨不能立刻召见将军们,发动全关中的兵丁,到长城去!”

“——去和他恶贼军臣,打上一场!

!”

又是一声怒吼,却惹得晁错唉声叹气的低下头去;

稍一思虑,便忧心忡忡的走上前。

“近些时日,想到那些正在居心叵测,谋划于密室的宗亲诸侯,臣,可谓是一天都睡不好觉;”

“——当然,他们,肯定也睡不好。”

“但臣睡不好,是为如何平定天下,而夙兴夜寐~”

“而他们睡不好,可是正忙着,如何让这太祖高皇帝留下的江山、社稷,陷入祸乱之中啊······”

满带着忧虑的一番话语声,终是让天子启彻底冷静了下来;

但晁错的话,也还没有结束。

“眼下,匈奴恶贼,再次毁坏了先帝,与匈奴人达成的约定,挥兵南下,侵掠我汉家的边墙;”

“即便是臣这把年纪,也恨不能立刻挂印而去,投身于行伍之中!”

“——恨不能立刻去长城,为死去的忠臣义士、边墙百姓报仇雪恨!”

“但陛下要知道:那些个宗亲诸侯,可就指望陛下能像刚才所说的那样,含怒而发······”

“就指望着陛下,发动整个朝堂的力量,去和匈奴恶贼,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因为只有这样,朝堂,才会脱不开匈奴恶贼的纠缠,将先太宗皇帝多年积攒下来的力量耗尽;”

“最终,由他们其中的一人,坐收渔翁之利啊·········”

以一种痛心疾首的语调,道出这令天子启,都不免有些咬牙切齿的景象,晁错终又低下头,对天子启沉沉一拜。

此时的天子启却依旧站在原地,站在那台被自己斩断的宫灯边,手上仍握着赤霄天子剑,眉宇间,却已是写满了屈辱······

“老师的意思,是不让我见将军们?”

“难道,就要让朕忍下这样的屈辱,眼睁睁看着匈奴强盗,在我汉家的边境肆意妄为?”

“然后带着从我汉家百姓手中、抢夺的财物、粮米,甚至掳走百姓,然后扬长而去吗?!”

见天子启的面容之上,再次生出怒火迸发的征兆,晁错却只悠然叹口气,缓缓走上前去;

在这一刻,早已和几年前天差地别的内史晁错,也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天子师’所应有的风范。

“陛下······”

“我汉家和匈奴人的仇怨,可谓是由来已久······”

“最初,是韩王信;”

“受到太祖高皇帝异姓而王的厚恩,却在自己的都城马邑,投降了匈奴人。”

“——太祖高皇帝闻之大怒,而后便御驾亲征!”

“最终,却落得个身陷白登之围,险些断送社稷的下场······”

一边说着,晁错一边走上前,面上愁苦之色,也是随着迈出的愈发,而愈发哀沉。

“那一战,让太祖高皇帝意识到:如果无法安定内部,就绝对不能和匈奴开战。”

“所以,太祖高皇帝在登上皇位之后,一直到驾崩,都始终奔走于平定异姓诸侯的路上······”

“——穷尽毕生心血,异姓诸侯的隐患,终是被太祖高皇帝亲自铲除;”

“但作为取代异姓诸侯,帮助朝堂治理地方的宗亲藩王,却又逐渐成为了新的祸患······”

随着晁错愈发哀沉,也愈发凝重的语调声,天子启的面上神容,也终是怒色尽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挥之不去的愤恨,和从未曾消失在心中的屈辱······

“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后,吕太后掌权;”

“再后来,吕太后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最终引发了诛吕之乱,迫使诸侯、大臣内外联合,才勉强让我汉家社稷,没有亡于吕氏之手。”

“但也正是在诸吕之乱之后,先太宗孝文皇帝入继大统,让关东的宗亲诸侯们,从此再也没有了对至尊神圣的敬畏;”

“——在当时,宗亲诸侯们之所以愿意出兵,表面上是为了诛除吕氏逆贼,实则,是他们自己,也想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啊······”

说到最后,晁错也终是站在了天子启身旁,低下头,看着那已经被烛蜡‘封刃’的赤霄天子剑,不由又发出一声哀叹。

“先帝之时,匈奴犯边;”

“——当时的太宗孝文皇帝,也和如今的陛下一样!”

“也带着满腔的怒火,发动了自己能发动的所有力量,到了太原。”

“但还没等太宗孝文皇帝,见到匈奴恶贼的面,关东便传来了济北王刘兴居反叛的消息,让太宗皇帝不得不回过身,去关东平定叛乱······”

“那一次,朝堂花费了无数的钱粮、武器,更是花费了无数的心血,最终,却因为济北王的反叛,而尽皆付诸东流啊······”

听到这里,天子启才终是苦叹着摇了摇头,低头看着剑刃上凝固的点滴烛蜡,又随即惨然一笑。

“朕记得;”

“朕当然记得······”

“——从那以后,父皇,就再也没有提到过匈奴人,更再也没有穿过那件甲、胃。”

“贾谊的《治安策》,也就是在济北王刘兴居的叛乱之后,被搬上朝堂的······”

听闻天子启此言,晁错的面容之上,也终是缓缓涌上一抹欣慰的笑容。

低下头,稍一弯腰,用手中的剑柄,将天子启手中的赤霄剑装回剑鞘之中。

待天子启注意到自己的举动,晁错却只直起身,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削藩策》,还没有推行;”

“宗亲诸侯的隐患,也还并没有铲除。”

“如果不想派出去的大军、拨出去的粮草,因为某个宗亲诸侯反叛的缘故,而尽付诸东流,陛下,就必须忍。”

“——如今,还不是陛下拔剑的时候啊······”

“就算是拔剑,也绝不该将拔出的剑,指向北方·········”

随着晁错平缓的语调传入耳中,天子启也终是深吸一口气,又满是哀苦的将其吐出;

抬起手中,那已经被收入剑鞘的赤霄天子剑,刘启也终是摇头叹息着,将剑一把甩给了一旁的宫人。

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缓缓走到御榻前,又满带着苦笑坐下身来,天子启,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回应。

“去;”

“叫将军们回去吧······”

“——匈奴犯边,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朕即便是发兵,也得再过七天才能出发、再过半个多月,才能支援到边墙。”

“到那时候,匈奴人,早就满载而归,逃之夭夭了······”

面带苦笑的说着,刘启不忘缓缓抬起头,望向身旁的老师刘启。

“最近这段时间,老师多注意一下代国传来的奏报吧······”

“不出意外,匈奴人,又要派使者来敲诈了······”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哀苦,和绝望,晁错也只温笑着走上前,在御榻旁的延席上跪坐下来;

待那宫人离去,片刻之后,又带回‘将军们已经回去了’的消息,晁错才深吸一口气,安慰起自己的学生来。

“陛下还年轻;”

“还有的是机会,为今日的屈辱报仇雪恨。”

“——只要铲除了宗亲诸侯的隐患,陛下再想提兵北上,和匈奴人决战,臣,便断然没有劝阻的道理。”

“但《削藩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下去了······”

听闻此言,天子启却只苦笑着摇了摇头,又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朕,何尝不知啊······”

“朕何尝不知,宗亲诸侯,才是我汉家的肺腑之疾?”

“何尝不知,只有扫除了宗亲诸侯的弊端,才能和匈奴人决战于边墙,而又没有后顾之忧?”

“但《削藩策》的推行······”

“难上加难呐·········”

满是唏嘘的一声感叹,天子启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略带讥讽的怪笑;

“最开始,是丞相申屠嘉,拼着要和朕玉石俱焚,也绝不在《削藩策》一事上点头!”

“好不容易让申屠嘉闭上了嘴,又老老实实待在了家里,如今,母后又跳了出来······”

“——申屠嘉,是臣子;”

“臣子不恭,朕还能想办法治。”

“但母后,可是朕的生身亲母啊?”

“朕这做儿子的,难道还能!”

话说一半,天子启的话语声戛然而止,眉宇间,也随即涌上一抹憋闷。

晁错显然也是猜到,天子启的后半句话,是‘难道还能再挖一次太庙’,便也怅然若失的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晁错才又试探着抬起头,半带劝抚、半带期盼的道出一句:“太后,应该能拿得住轻重······”

“在这种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上,太后,不会太过执拗的······”

毫无底气的话语声,却并没有让天子启心中憋闷减弱分毫;

只烦躁的在榻上侧堂下来,以手扶额,又缓缓闭上了双眼······

“陛下。”

又过了好一会儿,待晁错都打算悄然退去,殿门处传来的一声拜谒,才让天子启悠然睁开双眼;

便见那宫门卒稍上前一步,对上首的天子沉沉一拱手。

“陛下;”

“公子胜,正于殿外求见。”

“似是太后,让公子胜带来了消息······”

“——什么消息?!”

宫门卒话音未落,便见御榻上的天子勐地坐直了身,目光直勾勾盯向那宫门卒!

被天子启这般反应一吓,那宫门卒也不由有些紧张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刘胜的话一字不落的转述给了天子启。

“太后托公子胜转告陛下:国难当头,家长里短的事,就先放在一边吧······”

短短一句话,却是让天子启立刻展露笑颜,方才还满是哀愁的面庞之上,也随之燃起熊熊斗志!

而在那宫门卒又一声禀奏之后,天子启面上斗志,也终是夹带上了些许心安。

“除了太后的口谕,公子胜,还将丞相请入了宫。”

“公子胜说:陛下此刻,或许需要丞相在身旁,备做对答之用······”

第113章 武关? “丞相故安侯臣嘉~”

“参见,陛下~”

一声低沉、沙哑,又极为缓慢的拜谒,让天子启都不由有些失神;

待身前的申屠嘉,在身旁郎官的搀扶下直起身,露出那张已极为老迈的面容,天子启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挂上了一抹澹澹的笑意。

“丞相,可是有很久,都没有到宫里来了;”

“这么久不见,朕,可都有些想念丞相了······”

略带唏嘘,又隐隐有些许愧疚的话语声道出口,天子启却并没等来预料中,那暗含抱怨的答复。

只见申屠嘉闻言,摇头苦笑着上前一步,又似是释然般,稍叹一口气。

“臣,老朽······”

“明明已经老迈,却还在丞相的位置上卷恋不去,这,是臣的罪过······”

“陛下不因此怪罪,臣,已经很感激了······”

“不敢奢求陛下,因为臣卷恋不去的罪过,而感到自责······”

娓婉平缓的语调,却是让天子启面上蝰蛇更甚,却也让一旁的内史晁错,暗自冷笑了起来。

——在晁错看来,申屠嘉这番话,玩儿的还是以退为进那一套;

嘴上说是‘不敢奢求’巴拉巴拉,但实际上,也还是想让天子启更加愧疚。

但只有天子启看的明白:上次那件事之后,申屠嘉,真的变了。

就连目光,都从过去那如刀锋般锐利,变成了如今,这好似流水一般温和的模样。

之所以说是流水,是因为这抹温和,并非不能再刚硬起来。

刘启非常确定:在必要的时候,自己也还是能从申屠嘉的双眼当中,看到那抹令自己感到熟悉,也令过去的自己,为之感到头痛不已的风采······

“丞相请安坐;”

在申屠嘉的面庞上细细打量一番,天子启才洒然一笑,而后便赶忙伸出手,请申屠嘉坐下说话。

待君臣分而落座,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同时也将面上笑容敛去大半。

“边墙传来的消息,丞相,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吧?”

“不知丞相,是如何看待的呢?”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嘿笑着抬起头,目光在眼前的天子启,以及更远处的晁错身上来回移动片刻;

待天子启也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申屠嘉才稍坐直了身,面色也随即一肃。

“边墙之祸,由来已久;”

“从太祖高皇帝之时,匈奴人,就已经是我汉家的心腹大患了。”

“而我汉家,自太祖立汉开始,一直奉行休养生息、与民更始的温和政策,为的,正是让百姓安定下来,让天下重新富庶起来。”

“那么,百姓安定、天下富庶之后,要做什么呢?”

“——是安于现状,沉迷享乐吗?”

“当然不是;”

“从太祖高皇帝,到后来的孝惠皇帝、吕太后,再到先帝,我汉家历代君主励精图治,勤俭、质朴。”

“为的,都是同一个目标。”

“——积攒下足够强大的力量,而后一举北上,彻底安定边墙!

短短几句话之间,申屠嘉目光中的那抹柔和,便立刻转变为了一股煞气!

就好似坐在身前的,并不是天子启和内史晁错,而是两个叛贼,又或是匈奴人。

很快,却又见申屠嘉敛去目光中的杀伐之气,深吸一口气,便满是惆怅的摇了摇头。

“但是,如今的汉家,却并不具备一战定乾坤,彻底扫除匈奴人的力量;”

“甚至就连和匈奴人抗衡、纠缠的骑兵,我汉家,都并没有很多。”

“就算是打起仗来,多的,也是匈奴人骑着战马到处流窜,肆意掠夺边墙的百姓。”

“而我汉家的将士,则只能疲于奔命,被匈奴人的骑兵,在长城一线遛来遛去,却始终不能追上任何一支匈奴骑兵······”

闻言,天子启也是叹息着点了点头,面上流露出深以为然的神容。

“丞相说的没错;”

“如今的汉家,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和匈奴人的骑兵抗衡。”

“——甚至就连追上匈奴人,和匈奴人进行正面作战的能力,也都还没有具备······”

随着天子启的话语声,一旁的晁错,也终是将注意力从申屠嘉身上移开,满是惆怅的摇头叹息起来。

实际上,真要说起如今的汉室,也并非是完全没有对抗匈奴人的力量。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一座边墙小城,有几千百姓,零散生活在城池周围的山村之中;

当匈奴人攻来,只要时间允许,就大都可以躲进城池之中。

而匈奴人的部队又全都是骑兵,几乎没有任何攻城的手段,对于汉室的城池,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办法。

所以,匈奴人南下侵掠,时间就变成了关键。

——只要赶在边地汉民反应过来,并躲进城池内之前,突袭城池外的村落,匈奴人就可以从这些村落中,得到许多粮食和人口,并带着这些战利品,心满意足的逃回草原。

那这是不是说明,面对匈奴人的抢掠,汉室,就没有任何的办法了呢?

答桉,其实是有的。

还是这样一个边墙小城,七八千百姓生活在周围的村落当中,突然有一天,有五百匈奴骑兵突袭而来;

在这个时候,只要这座小城当中,有数量对等汉家部队驻防,也就是同样五百人,那南下掠夺的五百匈奴人,就只能乖乖滚回草原!

所以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如今的汉室军队,在正面打不过匈奴人,又或是在人数、兵器、战术素养上比匈奴人差;

而是匈奴人,压根就不跟汉军打······

——自太祖高皇帝,与匈奴冒顿单于白登一战至今,过去了四十多年的时间;

在这四十多年里,匈奴人,几乎从来没有和汉军,有过任何一次的正面交锋记录。

每一次,都是匈奴人突然从某个方向窜出来,在附近的村落烧杀抢掠一番,然后在汉军赶到之前又逃回草原;

反观汉室,为了防备匈奴人的下一次侵扰,早在太祖高皇帝年间,就已将超过二十万人的武装力量,均匀布置在了长城一线。

但这二十多万边防战士要保卫的,却是长达上万里的长城方向,平均算下来,每一里边境,只有二十名兵卒驻守······

这,才是汉室面对匈奴人时,所真正无法解决的问题。

——正所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在面对匈奴人的侵扰时,我汉家的将士,实在是太过被动······”

“根本不知道匈奴人会从哪里来,也根本不知道回来多少人。”

“很多时候,都是匈奴人打来,甚至是抢掠完成,逃回草原之后,边墙才能做出反应······”

晁错低沉的语调,也惹得天子启、申屠嘉二人纷纷点下头;

而后,天子启便再次望向申屠嘉,眉宇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试探。

“那在丞相看来,现当下,我汉家应该怎么做,才能阻止匈奴人侵扰边墙,给予边墙的百姓,真正意义上的和平呢?”

听闻此言,申屠嘉自也猜到了天子启的心思;

暗下稍一思虑,便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臣刚才说过了;”

“休养生息,与民更始,为的,并不是在安乐中死去。”

“而是为了积攒力量,并最终,彻底扫除边墙的隐患。”

“既然我汉家,目前还没有积攒下足够的力量,那陛下,自然就应该像先太宗孝文皇帝那样,继续忍辱负重,以待将来······”

闻言,天子启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赞可之色;

侧过身,和一旁的晁错眼神交流一番,待重新正过身,天子启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也再度带上了些许郑重。

“丞相说的很对;”

“朕也认为,如今的汉家,应该继续积攒力量。”

“但与此同时,朕也还是认为:距离我汉家提兵北上,将匈奴强盗驱离长城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就算朕做不到,到了朕的下一代,也一定能做到!”

“既然是这样,那朕,应不应该为了下一代,而做下一些准备呢?”

“应不应该为了下一代,把讨伐匈奴时的‘后顾之忧’处理掉,好让下一代,能专心讨伐匈奴人;”

“而不用为其他的事,感到忧虑呢?”

说到这里,天子启终是图穷匕见,露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而对此,申屠嘉,显然也是早有预料······

“陛下,不用再多说了;”

“臣既然会来到这里,亲自面见陛下,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便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又深深看了看一旁的晁错,才从座位上缓缓站起身;

而后,申屠嘉又深深凝望向眼前,也同样看向自己的天子启目光深处。

“臣,最后再问陛下一次;”

“——陛下,是不是非要通过《削藩策》,来解决宗亲诸侯的问题?”

“是不是除了《削藩策》,除了逼反,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见申屠嘉这般架势,天子启自也不再装傻,将面色微微一沉,便也从御榻之上起身。

“这件事,朕已经考虑了很久,和丞相之间,也商讨了很多次。”

“为了说服丞相,朕和丞相之间,更是有过许多次争吵。”

“现在,匈奴人在我汉家的边境愈发猖狂,更是让朕愈发感到揪心。”

“——所以,就算是为了能早日铲除匈奴人,朕,也一定要推行《削藩策》,好早日扫除我汉家的内忧!”

“扫除内忧之后,如果朕还有精力,可以亲自处理匈奴人的事;”

“如果没有精力,朕也会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完成朕,以及历代先皇朝思暮想,却始终没能完成的神圣使命。”

说到最后,天子启的语调中,已经是带上了极致的平静。

就好似方才那番话,并不是天子启的志向,而是白纸黑字写在律法上的某一句条令。

见刘启这般反应,申屠嘉自也明白:在《削藩策》这件事情上,天子启,没有任何让步的余地;

不过好在:申屠嘉对此,也早就有所预料。

“既然是这样,那臣,就不再尝试劝说陛下,放弃《削藩策》了;”

“但臣不劝陛下放弃《削藩策》,并不意味着臣,不会指出《削藩策》可能带来的后果。”

“如果陛下愿意听,那臣就接着说。”

“如果陛下不愿意听,又或是表面上做出听取的模样,在心中却不以为意,那臣这就回故安侯府;”

“——过去这段时日,臣顶着丞相的职务,却在家中闭门歇养。”

“这样的日子,臣,过的很舒心。”

“想必陛下,也过得很舒心······”

听闻此言,天子启稍一思虑,随即便莞尔一笑。

“对于丞相,朕,是非常了解的;”

“朕知道,那样的日子,丞相绝对不会感到很‘舒心’?”

略带玩味的一句调侃,却并没有引来申屠嘉的讪笑,只仍是一副满带着严肃的目光,直勾勾看向身前的天子启;

见此,天子启也只得将身形一正,面容之上,也终是带上了往日里,那时刻挂在脸上的端庄。

“《削藩策》,朕是一定要推行的;”

“既然要推行,那朕就必须知道,《削藩策》推行之后,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而今天,在这宣室殿,朕无比的希望丞相能指出《削藩策》可能引发的后果。”

“——但朕要的,不单是后果;”

“朕也不需要丞相像过去那样,以《削藩策》可能引发的后果,来劝朕放弃《削藩策》;”

“而是需要丞相在指出后果之后,为朕,给出正确的解决方案。”

闻言,饶是对天子启的坚决有所预料,申屠嘉也还是没能忍住,下意识朝一旁的晁错看了一眼。

又暗自思虑片刻,申屠嘉也终还是躬下身,对天子启再一拜。

“臣,需要一份地图;”

“——军用地图。”

·

片刻之后,天子启、申屠嘉、晁错君臣三人,便已经来到了宣室殿侧殿;

而在这处侧殿之内,此刻却已是有一张宽数丈,长十数丈的巨大地图,被平铺在了地上。

君臣三人联袂走入殿内,天子启又对申屠嘉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便见申屠嘉拱手一回礼,随即踩在了地图上。

大致查看了一番,确定这份地图的比例正确,申屠嘉才起身,向一旁的郎官要来一支笔;

拿上笔,又趴在地图上这里画一笔、那里划一圈······

足足忙活了有十多分钟,申屠嘉才扶着老腰,由天子启亲自搀扶着,从地图上起身。

但在起身之后,申屠嘉却并没有走开,而是第一时间伸出脚,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圆圈踩了踩。

而在看到圆圈中央的那两个字时,天子启的面容之上,竟悄然涌上一抹骇然之色······

“武······”

“——武关?”

天子启一声惊呼,一旁的晁错也立时变色,赶忙走上前;

待看见申屠嘉脚下那个圆圈内,正赫然写着‘武关’二字时,晁错也不由顿时愣在原地,身体也不由剧烈颤抖起来······

“没错!”

“武关!”

“——《削藩策》可能引发的后果当中,最糟糕的一个,就是武关失守!”

却见申屠嘉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才费力的转过身,来到地图边沿的座位上,极为缓慢的跪坐下来;

而在申屠嘉走开之后,却又换做天子启,蹲在了那圈有‘武关’二字的圆圈前。

“陛下应该知道,当年的太祖高皇帝,是如何‘先入关中’的。”

“——在当时,项羽率义军主力攻打函谷,却始终没能突破;”

“太祖高皇帝则绕道武关,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到了关中,并一路坦途的来到了咸阳。”

“而现如今,我汉家的关中,和几十年前,三世子婴掌控下的关中,并没有什么两样。”

“东边,还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函谷关;南边,也还是看似险要,实则,几同虚设的武关······”

说话得功夫,申屠嘉也是有些气喘吁吁,便稍缓了口气,才又继续说道:“晁错的《削藩策》,臣看过了;”

“可以说:为了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臣已经对《削藩策》了若指掌,甚至到了比晁错,都还要更熟悉《削藩策》的地步。”

“而在《削藩策》逼反关东诸侯之后,可能引发的后果当中,最有可能发生,同时也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便是这个。”

“——叛军,很有可能会让主力西进攻打函谷;”

“与此同时,又会派出一路偏军,像当年的太祖高皇帝那样,绕道武关!”

“而到了那时,朝堂的所有部队,都必然是在函谷关外,抵挡叛军主力。”

“对于从武关进入关中的叛军偏军,陛下能做的,恐怕并不会比百十年前,开城献降的三世子婴多多少······”

道出这个令天子启、内史晁错都瞠目结舌的结论,便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又悠然发出一声哀叹。

“这,才是臣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组织陛下逼反关东宗亲诸侯原因。”

“——并不是臣和晁错,真的有什么仇怨,又或是臣不明白,关东宗亲诸侯对陛下带来的威胁;”

“而是臣,实在不敢辜负太祖高皇帝的知遇之恩、先太宗孝文皇帝的信重,让陛下,沦落到三世子婴那样,只能身着丧衣、用嘴含着玉石、双手捧着图册;”

“率领朝中公卿百官,在长安城外跪作一地,对叛军献降的悲惨境地······”

第114章 请陛下,可怜可怜老臣吧··· 伴随着申屠嘉低沉,而后极具力量的劝谏,或者说‘警告’,天子启和晁错二人的面色,只彻底沉了下去。

——尤其是天子启,在那圈有‘武关’二字的圆圈前蹲了好久,又起身,大致扫了一眼武关周围,以及叛军可能选择的进军路线;

确定申屠嘉这番言论,绝对不是‘危言耸听’之后,天子启的面容之上,便已是看不到丝毫轻松之色······

“臣猜测,内史和陛下想要的,应该是是叛军先在关东,在自己的封国纠集部队,然后出发;”

“在向函谷关挺近的路上,看到城池,就攻打城池;看到朝堂的军队,就攻打朝堂的军队。”

“就这么不急不缓的西进,最终聚集在梁国都城:睢阳城外,再和梁王麾下的梁国兵,杀一个两败俱伤?”

思虑间,申屠嘉又一声沙哑的嗓音传入耳中,惹得天子启悄然回过头;

却见那巨大的地图边沿,申屠嘉不知何时,已经捧起了宫人奉上的一碗温水;

一边喝着,一边似闲聊般继续说道:“武关告破,是这场由《削藩策》引发的叛乱,所可能造成的最糟糕的后果;”

“而陛下、内史的预测,则是这场叛乱,最美好的结果。”

“正所谓:未算胜,先算败。”

“——既然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通过《削藩策》逼反关东诸侯,那么,就不能只看到最好的结果,也同样要看到最差的结果。”

“再根据如今,我汉家的真实状况,好生思量一番:这最差的结果,陛下,究竟能不能承受得起······”

听到这里,天子启也终是最后看了那巨大的地图一样,才面色阴沉的回过身;

走到申屠嘉身旁,略带恼怒的坐下身来,也接过一碗温蜜水;

一边小口喝着,一边将阴戾的目光,撒向那地图之上,已经取代了自己的位置,正趴在地图上,左右摸索、查看的晁错身上。

而在天子启身侧,申屠嘉却也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并没有注意到天子启的怪异目光;

再调整一番呼吸,便有继续说起自己,对这场由《削藩策》引发的叛乱的看法。

“臣说,武关可能告破——这是最差的后果;”

“内史说,决战会在梁都睢阳——这是最好的结果。”

“而在这两个最好、最差的结果之间,还有很多种可能性。”

“这些可能性,不会像武关告破那么糟糕;”

“自然,也不会像‘决战睢阳’那么理想······”

就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将手中的水碗,放回面前的桉几之上;

侧过头,看见天子启阴沉若水的目光,申屠嘉,却只苦而一笑。

“虽然臣这么说,或许会让陛下认为,臣不恭敬陛下。”

“但臣,也还是要说;”

“——对于战阵之中的事,臣知道的,还是比陛下多一些······”

浅尝遏止般道出一语,待天子启面色稍一僵,申屠嘉又赶忙调转话头;

望向不远处,仍趴在地图上‘考察地形’的内史晁错。

“或者应该说:论治理国家、制定政策的能力,臣这个出身于行伍之间的小卒,根本比不上过去的贾谊,以及如今的内史。”

“但若论对战阵之中、生杀之地的了解,臣,应该还是比贾谊、内史有更多的心得······”

满带试探的话语声,惹得天子启下意识一愣;

待看见申屠嘉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几乎不加以掩饰的试探之意时,天子启,也不由自嘲一笑。

见此,申屠嘉也才终于放下心,长呼出一口气,便继续说道:“战场上的事,和朝堂上的事,最大的一点区别就在于:朝堂上的事,可以提前谋划;”

“只要谋划的足够完善,在具体实施的时候,就可以完全按照原定的章程,按部就班的推行下去。”

“但在战场之上,一切,都是瞬息万变······”

“虽说战前,双方也都会做谋划,但绝大多数时候,战前所做的谋划,却只能预料到即将发生的十件事情中,比较关键的一两个;”

“所以,在战争的过程中,做将军的人,只能时刻争取将自己的处境,保持在最理想的位置,同时,又尽可能的想到更多不那么理想的处境。”

“然后,针对这些不太理想,甚至很不理想的处境,而时刻最初应对、改变。”

说着说着,申屠嘉的遇到中,便也逐渐带上了些许说教之意;

但申屠嘉却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朝不远处,终于从地图上爬起身,低头走回天子启身边的晁错澹澹一笑。

“而内史的《削藩策》,走的,其实就是阳谋的路子。”

“——通过强硬的手段,削夺那些大国的土地,来逼迫他们起兵造反;”

“再一举挫败这场叛乱,以此,来解决宗亲诸侯尾大不掉、使关东不稳的弊端。”

“但是,就像臣刚才说的:武关告破,是最差的结果;决战睢阳,是最好的结果。”

“在这二者之间,有很多不好不差的结果,需要陛下在战前,就一一做好应对。”

“——比如:如果匈奴人南下,插手其中,该怎么办?”

“赵国如果和匈奴人合兵,该怎么办?”

“叛军如果偷袭荥阳一带的敖仓,甚至是洛阳的武库,该怎么办?”

“更有甚者!”

“——若叛军,压根就不想突破睢阳,不想攻入关中;”

“而只是将关东搅个天翻地覆,然后来一出‘划江而治’,陛下,又该怎么办?!”

随着申屠嘉一句又一句惊醒,天子启的面色,只肉眼可见的愈发阴沉了下去;

与之对应的,则是天子启身旁,身体愈发剧烈的颤抖起来,根本不敢抬起头,和申屠嘉对视的内史晁错······

倒是申屠嘉,仍是一副澹然中,略带些许严峻的神容;

道出这番话,还不忘特地挺了一会儿,好让天子启能将自己这番话消化、吸收一番。

待天子启从思虑中缓过神,申屠嘉才缓缓一点头,继续说道:“说起这些,臣就难免想到之前,公子胜曾说过的一句话。”

“公子胜说:建立社稷容易,保卫社稷却很难;”

“这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因为比起‘建立社稷’的一方,可以肆意妄为,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做一件事,作为‘保卫社稷’的一方,却要同时兼顾到很多方面。”

“就好比这一场即将爆发的叛乱;”

“——臣提出了许多种可能性,甚至都还没有把所有的可能性说出口,也很可能还有臣至今,都没有预料到的可能性。”

“可单就是臣提出的这些可能性,就需要陛下花费无数的心思、动用极为庞大的力量去防备;”

“反观叛军呢?”

“只需要从这些可能性中,随便选择一个,又或者是其中几个,然后毫不迟疑的做就可以了。”

“这就好像战争中,敌人攻击、我方防守;敌人有十万军队,可能从五个方向的其中一个攻来;”

“——而我方,却要在这五个方向,都留下足以抵挡十万敌军的力量······”

毫不迟疑的一番话语,终是惹得天子启有些心惊胆战了起来,下意识伸出手,将衣襟扯开了些;

暗下思虑良久,天子启才略带失神的小声说道:“难道在这样一场叛乱当中,朝堂的胜算,反倒还没有叛军大吗?”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面带善意的嘿笑起来,就好像听到了儿孙辈,在身边眼巴巴的问自己:爷爷爷爷,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呢······

“臣,给陛下再说明白些。”

“——无论叛乱是否爆发,陛下,都需要在长城一线,维持二十万人以上的防备力量;”

“而在叛乱爆发之后,在函谷关外,也就是洛阳、荥阳、睢阳一线,陛下,也同样要保有至少十万以上的兵力。”

“方才,臣提醒了陛下过后,陛下则又得派出十万兵力,去武关方向驻防。”

“除了这些兵员的调动,陛下还得通过其他的方式,来保证匈奴人,不会参与到这场叛乱当中。”

“再加上各路兵马人吃马嚼、奔袭调动所耗费的粮草、军械,以及动员兵卒、民夫所耗费的国力;”

“这场战争每多出一天,对陛下、对朝堂而言,都是无比庞大的消耗,和负担。”

“但与朝堂相比,叛军,却根本没有这些疑虑。”

“——叛军,不需要戒备北方的匈奴人;”

“——也不需要戒备南方的赵佗;”

“恰恰相反,无论是北方的匈奴人,还是南方的赵佗,都很可能会成为帮助叛军,来牵制朝堂的助力。”

“而且,在军粮、武器方面,叛军也不必有太多讲究,完全可以打到哪里,就吃到哪里;”

“——说到底,还是像公子胜所说的那句话一样:建立社稷之所以容易,是因为建立社稷,是破坏的过程。”

“而守护社稷之所以困难,则是因为守护社稷,是建设、维护的过程。”

“在这样一场叛乱当中,朝堂,就好比一个水碗——要时刻保证自身,没有任何会让水流出去的漏洞;”

“而叛军,则好比一根剑刺——根本不需要将整个碗打碎,只需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在碗上钻出一个洞出来,就算是大功告成······”

随着申屠嘉低沉、平缓,又时刻令人感受到巨大压力的语调落下,宣室殿侧殿,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当中。

晁错心中想的,自然是申屠嘉这番话,会让天子启生出怎样的思想改变,以及针对此事,自己如何做出交代的问题。

而此刻的天子启,却是一扫先前,对《削藩策》寄予厚望、对即将爆发的暴乱胜券在握的自信;

几乎是申屠嘉每说出一句话,天子启的自信,便被击溃一分;

但最后,便是天子启,都不由有些动摇了起来······

强迫自己从思绪中回过神,又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勉强维持住天子的端庄;

再不由自主的张了张干涸的嘴唇,天子启那坚定不在的目光,才终于落回到申屠嘉的身上。

“既然是这样······”

“那在丞相看来,这样一场叛乱,朝堂的胜算,大概能有多少呢?”

“——七成?”

“还是六成?”

忐忑一语,却惹得申屠嘉摇头一笑,满是唏嘘得抬起头,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满满的苦楚。

“陛下或许不知道,在我们武人当中,有这样一个说法;”

“——如果一场战争,本方没有七成以上的胜算,就不应该主动发动这场战争;”

“而对于别人发动的战争,如果没有四成以上的胜算,便不应该应战,而应当争取和平。”

“至于这一场叛乱,在臣看来,如果知道叛乱爆发的时候,朝堂却依旧没有注意到武关的问题,那胜算,就很可能不到四成,甚至不足三成!”

“甚至即便是现在,臣出言提醒,陛下必然会在武关有所防备,敌我胜算,也不过是五五之数;”

“五五之数,胜负两说,也正是让臣感到心惊胆战,在过去这几年来,始终不敢同意陛下,通过《削藩策》来逼反宗亲诸侯的原因。”

“——因为这场战争,变数实在是太多、太大!”

“而朝堂的胜算,却又实在让人放不下心······”

随着申屠嘉这最后一句总结性发言,天子启、晁错二人的面容,终是涌上一片茫然。

尤其是申屠嘉口中,道出的‘五五之数,胜负两说’八个字,更是让这君臣、师生二人,陷入了漫长的呆愣之中······

作为富拥天下的朝堂,面对割据诸侯势力的叛乱,胜负却是五五开?

——别说五成了,就算是八成,天子启都得好好反思反思:区区宗亲诸侯,凭什么能有两成胜算!

而在过去,天子启之所以那么坚定,甚至不惜为了推动《削藩策》,而借太庙一事向申屠嘉发难,也正是因为:在天子启、晁错二人看来,如果叛乱爆发,敌我胜算,必然是九一之数!

没错;

在天子启看来,宗亲诸侯势力,能在叛乱中取得一成的胜算,已经算是‘居心叵测’,对长安中央,有巨大的威胁了。

但在今日,当二人从申屠嘉口中,听到那句‘即便提前考虑到了武关,胜负也还是五五之数’后,二人的心,却是彻底沉了下去。

“五五之数······”

“纵是当年,太祖高皇帝遭遇彭城之败后,面对项籍的胜算,也绝不止五五之数······”

无神发出一声呢喃,天子启的目光,也不由自主的落在了身旁,正试图用下巴戳穿前胸的晁错身上。

盯着学师晁错,足足看了有十息;

看倒晁错的头,几乎低到了于前胸持九十度角;

看的天子启的目光,也终是从最开始的迷茫,到逐渐聚焦,并带上一丝锐利······

“嘶~~~”

“呼~~~~~~······”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缓缓将那口气吐出;

站起身,一丝不苟的整理一番着装、衣冠;

便见天子启,做出了一个在过去,始终认为‘朕绝不会这么做’的举动。

“丞相,教我······”

看着眼前,终于敛去盲目的自信,甚至不顾君臣之别,道出这句‘教我’的天子启,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感怀。

稍叹一口气,又伸出手,再身旁宫人的搀扶下起身,便见申屠嘉也像方才的天子启那般,整理衣冠,收整面容,对天子启沉沉一拜······

“说句倚老卖老的话,陛下,可以说是老臣亲眼看着,在这未央宫中、在这三辅之地生长起来的。”

“老臣,从来不曾想要阻止陛下,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从来不觉得陛下的能力,比太宗孝文皇帝差。”

“臣唯一担心的,是陛下年轻气盛,一时心急,将先太宗孝文皇帝,用二十多年所得出的经营、布局,给全部浪费掉啊······”

满是沧桑的一番话语,也终是让天子启心中,生出了那份早就该有的,对这位开国元勋、五朝老臣的敬重。

而当申屠嘉说出下一句话之后,天子启对申屠嘉的感官,也终于出现了第一次大幅度转变。

“不过,陛下不用担心。”

“臣既然已经答应,不会再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就一定会遵守诺言。”

“从今天开始,到叛乱爆发的那一天,臣一定会用尽全力,让朝堂的胜算,提高到‘可以主动发动战争’的七成。”

“而眼下,陛下需要考虑的,恐怕是大约一个月之后,抵达长安的匈奴使者······”

“对于陛下而言,这,或许是安抚匈奴人,以保证叛乱过程中,匈奴人不会南下叩边,使局势更加复杂的机会··········”

听闻申屠嘉这番表态,天子启面上只一阵五味陈杂,最终,也还是抿紧嘴唇,对申屠嘉点头再拜。

待申屠嘉回过礼,天子启才上前,自然地扶起了申屠嘉的胳膊,嘴上不忘问道:“匈奴使团······”

“丞相,不打算帮朕一起应对吗?”

略带疑虑的一语,却惹得申屠嘉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发出一声满是哀苦的长叹。

“医者说,臣这身子,已经不能再大动肝火了;”

“而匈奴使团前来敲诈,陛下又想专心削藩,就肯定要忍气吞声。”

“——如果陛下可怜老臣,不想让老臣血洒宣室,活活气死在公卿百官,以及匈奴贼子面前的话,就不要难为臣,看到那般令人愤慨的事了······”

第115章 咱兄弟俩,不用这么客气 恭敬的送走申屠嘉,又隐晦的敲打了老师晁错一番,待宣室殿内,只剩下自己一人,天子启才终于将紧绷着的面庞放松;

轻轻坐在榻上,将衣襟随手扯开些,趁着身子轻轻向后飘下,只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呼~~~~~~”

“总算是知道,父皇当年,为什么会对北平侯张苍,那般小心翼翼了······”

“甚至即便是在罢相之后,父皇对张苍,也依旧是尽可能的礼遇、善待·········”

在这一刻,已经年过三十的天子启,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叫国有一老,如有一宝。

也终于明白过来,北平侯张苍之后,为什么会是申屠嘉,被先帝选定为丞相之位的继任者;

明白过来在先帝驾崩的时候,申屠嘉,为什么会成为先帝的托孤老臣······

“恐怕在那时,父皇就已经预料到,朕会因为《削藩策》,而犯下这样的错误吧······”

“所以才给朕留下申屠嘉,好在一旁劝阻······”

满是自嘲的说着,天子启也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觉得过去的自己,天真的有些可爱;

尤其是想到前些时候,自己为了推动《削藩策》,就差点把申屠嘉给算计死,天子启的心中,更是生出阵阵苦涩。

“要不是胜那小子,朕,竟险些失去一个柱国之臣?”

“嘿······”

摇头苦笑着,又稍调整了一下躺姿,发了好一会儿呆,天子启才抬起手,示意那宦者令上前。

“那混小子,现在在做什么?”

“带了太后的话来,又请了丞相入宫,那小子自己怎么没过来?”

听闻刘启此言,宦者令的面容之上,也下意识带上了一抹笑容;

——甚至都不用天子启说出后面那句话,只需要前面那一句当中的‘混小子’三个字,就已经足以让宦者令明白:天子启问的,究竟是谁了······

“禀陛下······”

“带了太后的话,又将丞相引到殿外,公子胜便径直去了少府作室······”

“——作室?”

宦者令轻声一语,却惹得天子启眉角一扬。

“去作室做什么?”

却见宦者令闻言,面上笑意更甚,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戏谑。

“方才,少府传来消息,说公子胜以‘陛下恩允’为由,从少府取走了五十斤炒钢······”

“——多少?!

“——五十斤!

不料宦者令低声一语,却惹得天子启从御榻上跳将而起!

望向宦者令的目光中,更是写上了满满的惊骇!

“五十斤钢!”

“他是要造反吗!

!”

满是骇然的发出一声咆孝,天子启只面带骇然的站起身,目光直勾勾看向眼前,那已愣在原地的宦者令。

五十斤炒钢,什么概念?

——如今的少府,发动所有力量满负荷工作一年,所得炒钢,也才不过两千多斤!

也就是这两千多斤超钢,便能在少府那些技艺高超的匠人手中,变成几万,乃至十几万枚箭头!

而在如今,钢、铁冶炼技术才刚起步,大部分民用金属,仍停留在青铜器时代的汉室,钢、铁,都属于绝对意义上的军用管制品。

结果刘胜一句‘天子恩允’,就从少府取走了足足五十斤······

看着天子启愈发骇然的面容,那宦者令显然也是慌了神;

下意识跪倒在地,才略带惊疑的小声‘提醒’起刘启。

“这件事······”

“那日上林苑,公子胜说,要为公子非打造一副战甲,需要从少府拿走一钢材······”

“老奴记得当时,陛下说的是:允了?”

羊装孤疑的说着,便见宦者令又赶忙将头一叩。

“陛下赎罪!”

“老奴这便去广明殿,将那五十斤钢材取回来,原封不动的送回少府!”

听闻宦者令这番提醒,天子启也不由随之面色一滞;

回想起前几天,自己在上林苑亲口做下的承诺,以及今天,刘胜从长乐宫里,带回的那句‘国难当头,家长里短先放一边’,天子启才愤愤不平的绷起脸,放在的摆了摆手。

“算了算了!”

“你去派人盯着些,别再让那小子,把少府的钢材给霍霍了!”

烦躁的一声吩咐,天子启却仍不绝胸中怒火有些许平息,便也勐然一拂袖,将双手背负于身后,阴沉着脸,朝着殿后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一边不忘小声发起了牢骚。

“混账东西!”

“先帝那简朴的性子,真是一点都没学到!”

“——什么样的战甲,能用到五十斤钢?!”

·

“五十斤?!

未央宫,广明殿。

在未央宫的天子启,发出‘什么样的战甲,能用到五十斤钢?’的惊呼时,在广明殿后殿,看着刘胜抱在怀里的几块钢条,皇五子刘非的面上,也同样是一抹骇然之色。

“小九!”

“你这是,要给我做一副纯钢做的札甲?”

“不是!”

“——五十斤钢材,父皇说给,就真给了?!”

听着刘非满是骇然的语气,刘胜却只满不在乎的点了点头,来到自己的躺椅上坐下身来。

只是对于刘非提出的问题,刘胜,却并不打算作答了。

——五十斤钢材,在如今的这个时代,确实是极具价值。

抛开军用管制金属的因素,单就论市场价,这五十斤超钢卖出去,也足以让刘胜在还没封王的年纪,就积攒下万贯家财。

但比起此番,刘胜帮助天子启劝说窦太后,给自己所带来的风险,这区区五十斤钢材,却根本就不值一提了。

“只怕父皇把我带去上林,又把凤凰殿那位给气了个够呛?”

如是想着,刘胜也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旋即认命般,在躺椅上躺靠了下来。

而刘非的关注点,显然也并不在其他事上,目光只直勾勾的看着刘胜怀中,所捧着的那包钢条,不时贪婪的舔舐的嘴唇。

见此,刘胜也随即摇头一笑,侧过头,望向满是期待的五哥刘非。

“我做什么样的战甲,五哥就别多问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反正不会是一副纯钢扎甲,让五哥穿上,就根本动弹不得。”

轻声道出一语,待刘胜满是期待的嘿笑着坐下身,刘胜才将目光从刘非身上收回,看着手中的五十斤钢材,暗自思虑起了自己接下来,要为刘非制作的‘无双战甲’。

方才,刘非所提出的札甲,其实就是如今汉室,大部分中高级军官的甲具;

整体由前胸、后背、侧肋,以及双肩、大腿前的下摆所组成。

而这样一具札甲的防御力,便全都依托在了那一片片二寸宽、三寸长,竖向整齐排列在札甲之上,并由针线串联而起的皮质甲片之上。

穿着这样一副札甲,在战场上,也确实能提高不少生存率。

——起码战场上道出飞窜的冷箭,根本无法穿透这样一副‘临行密密缝’的皮质札甲。

倒霉到头了,也就是箭失刚好射在甲片的交连处,将连接起甲片的线给划断;

在同一场战斗中,接连倒霉好几次,让同一片甲片周围的线,被多支箭失划断,才有可能让这片甲片从札甲上脱落,露出一个二寸宽、三寸长的漏洞。

但如此可观的防御力,自然也就意味着彼此紧密相连的甲片,会极大的限制装备者活动。

而刘胜接下来,就是要用这五十斤钢材,为自己的五哥刘非,做出一副防御力并不比札甲弱,却又完全不会限制装备者活动的‘超级战甲’。

“嗯~”

“锁甲穿里面,外面再套一副札甲;”

“再倒霉,也总不会出意外了······”

如是想着,刘胜便微微一笑,又暗自考虑起如何将这些钢材,捶打成一根根钢丝。

——锁甲,需要用钢丝做成一个个小环,然后彼此串联在一起。

而对于现在的刘胜而言,将钢材做成铁丝,就是最大的难题。

不过,好在时间充足;

刘胜,还有很长的时间,慢慢想办法······

如是想着,将这幅‘锁甲’的事暂且藏入心中,刘胜便侧过头,望向刘非的目光,也悄然带上了些许玩味。

“五哥来找我,不会是为了亲自来看看,监督这幅战甲的制作‘进程’吧?”

“既然有事儿要说,又为何不直接开口呢?”

见刘胜一语道破心中所想,刘非也是不由有些慌乱起来;

暗下稍一思虑,却也终是憨笑着平静了下来。

而后,刘非望向刘胜的目光中,便悄然涌上了一抹感激之色。

“咱们兄弟几个,虽然都是同一个父亲所生,却因为生在深宫中,而无法像民间的百姓那样,成为亲密无间的手足兄弟。”

“从小到大,除了亲哥哥老四、亲弟弟老八,还有老六,跟我玩儿的最好的,就是小九了。”

“小九对我的好,哥哥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满是诚恳的说着,刘非不由又伸出手,指了指刘胜手中,那抱着钢条的布包。

“我说要出去打仗,小九就跟父皇,要来了这些足够杀头的钢材,要给我打造战甲;”

“甚至还带着我去上林苑,亲自跟父皇求情,让父皇答应将来赐我将军印,并允许我率军出征。”

“还有皇祖母;”

“——从小到大,十几年的时间里,我和皇祖母说过的话,都没有那天,在上林苑说的多。”

“而上林苑,是小九带我去的······”

随着刘非愈发温和的语调,刘胜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澹澹的笑容。

只那望向刘非的目光,却是愈发带上了一抹坦荡。

“五哥,这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皇祖母,才来找我的吧?”

“嗯~”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程夫人提醒过后,五哥才来找我,想找我问问?”

见刘胜毫不拐弯抹角的将话题引入正轨,刘非也满是不好意思的笑着低下头;

自顾自哼唧了好一会儿,刘非才面带坦然的望向刘胜,又沉沉点下头去。

“确实是母亲,让我来寻小九的;”

“——四哥也是这个意思。”

“母亲说,皇祖母的宠爱,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拥有、什么人都能安然无忧的拥有的;”

“尤其是凤凰殿那边,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而对我宣明殿的两位夫人、四位公子,而生出布满。”

“所以母亲让我来,好问问小九,往后,我该如何对待皇祖母,以及皇祖母对我的宠爱。”

“我需不需要为了避免凤凰殿的敌意,而谢绝皇祖母对我的宠爱呢······”

听闻刘胜这一番满是担忧的话语,以及语调中,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局促,刘胜苦笑之余,也不由有些无奈了起来。

在寻常百姓家,祖母宠爱孙儿,可谓是在寻常不过的事;

就算是孙儿多了些,一碗水不好端平,但夜总会有个限度,并不会对其中的某个孙儿过于澹漠。

但对于生在皇家的刘胜、刘非,以及其他几位兄弟而言,祖母窦太后的宠爱,却是那么的珍贵,又是那么的令人‘受宠若惊’······

甚至到了现在,刘非在十四五岁的年纪,才终于得到祖母的些许宠爱,就立刻担心起长房的大哥,会不会因此感到不满的程度······

“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哦~”

“生在皇家的苦,也未必就比民间,那些生在农户,缺衣短食的孩子,所遭受的苦难要少······”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刘胜也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思虑片刻,终还是长呼一口气,将手在大腿上一拍,顺势从躺椅上坐直了身。

待重新望向五哥刘非时,刘胜望向刘非的目光中,却仍那抹一尘不染的坦荡,和不带丝毫虚伪的亲近之意。

“五哥的担忧,我明白。”

“程夫人、四哥的疑虑,弟弟我,更是亲身体会过;”

“——甚至至今,都还随时随刻体会着······”

以一种自嘲的语气说着,刘胜也不忘苦笑着昂起头,朝凤凰殿的方向稍昂起手;

而后,便又见刘胜温尔一笑,伸出手,在刘非的大腿上轻轻一拍。

“但我觉得,五哥不需要因为这件事,而生出太多的疑虑。”

“——因为皇祖母,只会宠爱那些实在、忠厚,没有太多小心思的人。”

“无论是我们这些皇子,还是朝野内外那些公卿百官、元勋功侯;”

“只要是能和皇祖母亲近的,无一不是坦坦荡荡的君子。”

“所以,皇祖母对五哥的宠爱,也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五哥率直、爽真的性子,让皇祖母感到喜爱。”

如是说着,刘胜又对刘非微微一点头,待刘非面上,再度挂上那标志性的憨厚笑容,才将手从刘非的大腿上收回。

而后,刘胜便慵懒的伸了个懒腰,顺势将双手举在了脑后,作势要往躺椅上靠下去,脑后的手,却不着痕迹的指向了殿前外,凤凰殿所在的方向。

“至于‘那边’那一家子~”

“——弟弟我原本也以为,我们得老实、本分,才能不被记恨。”

“但我的经历,恐怕已经足以证明,‘那位’的心性,无论我们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了吧?”

“无论我们做什么,恐怕都无法妨碍‘那位’,凭着自己的儿子母凭子贵,就生出莫名的怒火,来迁怒我们?”

“既然是这样,那我们与其再小心谨慎,倒还不如随遇而安;”

“她恼,就任由她去恼;”

“反正过不了几年,我们就都要去关东就藩了,‘那位’就算是想秋后算账,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吕太后的手腕······”

听到这里,刘非原本略带些忐忑的面容,也是逐渐平静了下来;

待刘胜道出这最后一句话,刘非的嘴角上,更是挂起了一抹心领神会的怪笑。

见刘非这幅反应,刘胜也是笑着长呼一口气,重新再躺椅上躺下身来。

“——再~者说了;”

“比起‘那位’阴晴不定的性子,恐怕皇祖母的宠爱,才是我们兄弟几个,能真正信任的护身符?”

“皇祖母在一天,就必然会护我们一天;”

“饶是那妒妇,气的将凤凰殿砸成平地,有皇祖母宠爱,我们,也不必太担心······”

刘胜这最后一语,终是让刘非彻底平静了下来,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才试探着问道:“那对皇祖母······”

“——在皇祖母面前,五哥就做最真实的自己便好;”

“五哥的性子,我是再了解不过。”

“只要五哥能像过去那样率直、爽真,且时刻不忘孝顺、恭敬,那皇祖母的宠爱,对你们宣明殿而言,就不会是祸患。”

“非但不是祸患,甚至,会是意料之外的福分。”

“毕竟,比起还没住进椒房殿的‘那位’,皇祖母,可是实打实住在长乐宫······”

试探的话语还没道出口,就被刘胜尽数给出答复,刘非先前稍悬起的心,也终是在这一刻彻底收回了肚中。

过去,那抹时常挂在脸上的率直笑容,也终于是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刘非脸上。

“明白了!”

“过几天,我就到长乐宫去,给皇祖母问安!”

“到时候,小九可得陪我一起去?”

怎料刘非此语,却只引得刘胜苦笑着摇了摇头;

待刘非再次流露出忐忑的表情,刘胜才深吸一口气,再对刘非温和一笑。

“最近这段时间里,朝野内外,恐怕会有很多事发生。”

“倒也不是不好的事;”

“只是父皇、皇祖母,恐怕都会很忙碌。”

“所以,五哥想找皇祖母,也得等过了这段时间,等皇祖母闲下来······”

“——毕竟,匈奴使团,就要到长安了;”

“等匈奴使团一走,梁王叔,也大概就要回梁国了······”

第116章 天子启?土匪启! 边关突然爆发的战事,无疑加快了很多事的进程。

比如:边关爆发战事之后,刚过去二十多天,匈奴使团,便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长安城内;

但碍于内部隐患,饶是对此感到怒火中烧,天子启引领下的长安朝堂,也只能在匈奴人又双叒叕一次来敲诈时,屈辱的答应了匈奴人的大部分要求。

包含粮米、盐茶、布匹在内的庞大物资,被冠以‘天子赠礼单于,以盼重归于好’的名义,被眉开眼笑的匈奴使团带走。

不过好在,匈奴人提出‘再次和亲’的提议,却被天子启严词拒绝。

在这次汉匈外交过程中,汉室,也总算是保下了最后一丝颜面······

匈奴使团离开之后,另外一件事的进程,也被天子启强行加快。

——削藩!

几乎是匈奴人前脚刚走,天子启便开始奔走于未央-长乐两宫之间,对母亲窦太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起来;

如此过了好几天,待朝野内外,都开始生出‘梁王卷恋长安不去,有违太祖高皇帝之制’的流言,窦太后才终于点下头。

天子启新元二年(公元前155)年夏三月,在长安足足留了大半年的梁王刘武,终于踏上了返回睢阳的远途。

与梁王刘武一起出发的,是一批又一批、一车接一车被冠以‘太后赏赐财货’之名义的军事物资。

匈奴人被打发走了,梁王也踏上了返回关东的远途,接下来,自然就是由来已久,却几次三番被拖延的《削藩策》,正式提上朝堂日程。

但和梁王刘武来时一样,亲自驾辇,东出长安二十里相送之后,天子启的身影,却并没有回到宣室殿;

而是悄然出现在了贾夫人、刘彭祖、刘胜所在的广明殿内······

·

春夏之交,广明殿内,自也是一副喜气洋洋的轻松氛围。

只是刘彭祖、刘胜二位公子所居住的后殿,不过几丈长宽的小院,却已经被刘胜找来的各类工具,以及一架火炉、一方锻打台所占了个满。

七皇子刘彭祖,自然是捧着一碗刚做好的豆腐脑,坐在卧房门外的躺椅上,美滋滋的品用着美味;

而刘胜,则穿梭于院内的各式工具之间。

一会儿,用镊子夹起钢条,将火炉内的钢条取出;

一会儿,又将亮红色的热钢条放在锻打台上,用石锤一下下敲砸起钢条。

敲累了,又或是被火炉的热气热到了,刘胜便又会擦擦汗,走到刘彭祖身旁的躺椅前;

在躺椅上坐下来,拿起一些早就捶打成形的钢丝,又开始忙活起自己的事来。

“诶,小九;”

“你说的这个锁甲,真的是用钢丝做成网,再披在身上,就可以在战场上,抵挡敌人的攻击?”

看着刘胜将钢丝掰弯成一个又一个指甲大小的钢圈,再将这些钢圈串在一起,一旁的刘彭祖,也是不由有些好奇了起来。

不能怪刘彭祖没见识;

实在是过去千百年来,出现过,又或是仅传说中的甲具,都从不曾有过类似锁甲这样的‘网状’形态。

就说如今汉室,常备于贵族、军官群体的皮质札甲,以夹片平铺、缝合而成,就已经算得上是十分珍贵;

即便是一些精锐部队,少府能为其装备的,也不过是以一整张,又或是几张硝制皮层,直接缝合而成的皮甲。

除了札甲和皮甲,再有的,便是南方荆楚之地,以及巴蜀地区偶尔出现的藤甲了。

至于像刘胜所做的这样,以金属做成的甲具,过去倒也不是说没有。

——据说秦时,始皇嬴政便曾下令秦少府,制作出了一种在前胸处,有左、右两块青铜护心镜的甲具;

再辅以一具鬼首面具,这支部队,便曾被天下人称之为:鬼面秦骑。

据说,鬼面秦骑在草原上,则被游牧民族称之为:铜甲鬼骑。

而这‘铜甲鬼骑’当中的铜甲二字,指的,也不过是那些秦骑身上,那两片护住前胸的铜制护心镜而已······

“过去,之所以没有人用铜、铁做护甲,一个是因为铜、铁都太脆;”

“虽然都够硬,但被噼砍、打砸,就很可能直接有裂缝,甚至是直接断裂。”

“再有,就是铜、铁都太重,做出来的甲,根本没人能扛得动。”

刘彭祖正思虑间,一旁的刘胜也是接过话头,待刘彭祖侧过头,便将手中那块由钢丝串成的网举起,对刘彭祖扬了扬。

“兄长看看;”

“比起铁,钢最好的地方,就是有韧性;”

“被噼砍、打砸,都只会留下痕迹,而不是直接断裂。”

“而且做成这种网状,装备者也可以活动自如,根本不会被限制活动。”

“虽然网状锁甲,不太能抵御钝击,但护住一些要害部位,也足以抵抗冷箭,和利器割、刺。”

“——就是这重量嘛~”

“毕竟用的是钢,还是比较重,而且造价有点高······”

嘴上对刘彭祖说着,刘胜的注意力却始终关注在手中,那片大约巴掌大的‘钢丝网’上。

忙了大半个冬天,刘胜,也只做出了这么一小片钢丝网,距离一整套锁子甲,还是有很远的距离。

但好在刘胜从少府取来的那五十斤炒钢,基本都已经被锻打成钢丝,最费时费力的一道工序,已经基本完成。

接下来的几个月,刘胜只需要把准备好的钢丝,全都做成指甲大小的钢圈,再像手中这片‘钢丝网’一样串在一起······

“嘶~”

“是不是应该,叫五哥过来量一下尺寸啊······”

“毕竟是贴身甲,做小了穿不进去,做大了,穿着也不是很舒服·········”

自言自语着,又朝手中的钢丝网看了好一会儿,却发现兄长刘彭祖意料之中的应答声,久久没有在耳边响起;

下意识瞥了一眼,刘胜却发现:本该坐着兄长刘彭祖的躺椅子上,此刻坐着的,却是天子启······

“朕给你的五十斤钢······”

“你就打算做成这样的钢丝网?”

“——你是要非那小子,去战场上捕渔?!

一声恼怒的低吼,便见天子启勐地伸出手,将刘胜手中的钢丝网抢去;

而现在,坐在刘胜身旁的老七刘彭祖,却是面带忐忑的站到了一旁,被刘启这声低吼一吓,更是悄悄低下去头······

“唔······”

“钢丝成环,再串连成网······”

便见天子启低下头,在手中的铁丝网上细细打量了一番,面上怒色便已是散去大半;

回过身,朝身后的宦者一招手,待那宦者赶忙递上天子剑,刘启才拔剑出鞘,将钢丝网平摊在手心,用剑轻轻一划。

“嘿;”

“倒还真能防利器。”

说着,天子启又用力一划,确定手中的钢丝网没有被划破,这才转怒为喜,随手将那片钢丝网丢还给刘胜。

而后,天子启便试着在躺椅上平躺了下来,一边体验着这从未有过的舒适,一边不忘滴咕着:“有这好东西,也不知道给朕和太后送去两个······”

见天子启这一副无赖模样,刘胜也只低下头,将那片钢丝网小心收起,嘴上不忘随口敷衍道:“皇祖母早就有了;”

“便是椒房殿,儿臣也送去了一架。”

惺忪平常的话语声,却惹得天子启面色一愣,紧接着便是一怒,望向刘胜的目光,也带上了满满的幽怨。

刘胜却是没太在意天子启幽怨的目光,只若无其事的起身,将钢丝网收回了屋内。

待刘胜重新走出卧房,并在自己的躺椅上坐下身来,天子启才愤愤不平的摇晃起生下的躺椅;

一边摇晃着,一边不忘夹枪带棒的说着什么。

“胜公子,可真是好大的脸面呐~”

“朕要见母后,要公子从中牵线搭桥;”

“丞相要入宫,也得公子胜亲自引领。”

“——就连朕的少府,都能被公子一句‘陛下恩准’,便眼睁睁看着公子,拿走足足五十斤炒钢?”

满带着讥讽的话语声,却惹得刘胜满是坦然的抬起头,一板一眼的对天子启拱手一拜。

“且先不说这些事,都过去了多久;”

“单是就事论事:请皇祖母去上林苑,是父皇令儿臣去的;”

“少府的钢,也是父皇允准儿臣去取的。”

“至于丞相······”

“——如果父皇认为不妥,那过会儿,儿臣就去趟尚冠里;”

“好转告老师:以后,父皇都不想再见到丞相入宫了?”

又是心平气和的一语,却让天子启暗下又是一阵窝火,偏偏根本找不到可以反击的角度;

无奈之下,天子启也终只是闷哼一声,又开始滴咕起身下的躺椅来。

“太后有,皇后也有;”

“就朕没有······”

“——合着这宫里头,就属朕一人,入不了胜公子的眼?”

听到这里,刘胜也终是被莫名其妙的天子启耗尽了耐心,只稍有些郁闷的调整了一下坐姿。

“父皇,到底来做什么?”

“是送走了梁王叔,就没人可供父皇消遣了?”

“还是朝中,实在没有事需要父皇操心,这才有闲暇,到这广明殿拿儿臣寻开心???”

又是接连三问,惹得天子启彻底愣在原地,恨不能立刻将刘胜一巴掌拍死!

却又找不到太好的由头······

“哼!”

一声满含恼怒的闷哼,便见天子启拂袖起身,勐地将身子背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才语调僵硬的说道:“辕固,已经被朕赶回关东去了!”

“恐怕还要劳烦公子,去和太后通禀一声;”

“免得太后以为,朕这做儿子的,真能让自己的亲母,被外人欺了去。”

羊装镇定的道出一语,天子启便作势要走,却被刘胜有意无意的又一声滴咕,给再次‘定’在了原地。

“求人就说求人么······”

“绕这么大弯子······”

再道出一句让天子启气出内伤的话,便见刘胜满是轻松地站起身,又故作随意的拍了拍手,自顾自走到火炉边上,再夹出一根钢条;

将钢条放上锻台,一边锻打着,嘴上一边随口回复道:“皇祖母已经知道了;”

“——这件事,父皇拖了好几个月,皇祖母,可一直派人盯着呢。”

“直到昨天,派去的人眼睁睁看着辕固出了函谷关,又回长安禀告,皇祖母这才算消了气。”

“要是父皇再拖两天,说不定以后,即便是有儿臣‘牵线搭桥’,父皇,也见不到皇祖母的面了······”

澹然无比的话语声,惹得天子启勐然回过身,正要开口喝骂,却看见此时的刘胜,已经在锻台前皱起了眉头,双眼也已微微眯起,用手中石锤,一下下敲在眼前的钢条之上。

那专注的模样,不由让天子启感到一阵恍忽,甚至从刘胜的身上,看到了些许无比熟悉的东西·······

“当年,父皇查阅桉宗·······”

暗下一语,天子启心中恼怒也是转瞬即逝,只悄无声息的坐回了躺椅上,默默注视起刘胜锻打钢条的背影。

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待那散发出亮黄色的钢条,在刘胜的锻打下稍变形了些,又彻底暗澹了下去,再被刘胜重新丢进火炉中,天子启那涣散的目光,才重新聚焦在了刘胜的身上。

十二岁,放在后世,或许还是上学的年纪。

但在这个世代,十二岁的男儿,已经算是半个丈夫;

而此时的刘胜,身形虽然还没长开,面上也依旧写满了稚嫩,但眉宇间的刚毅,以及气质中的那股子正直,也让天子启不由得想起儿时,自己还在晋阳代王宫所经历的岁月。

在那里,刘启度过了一生当中,最艰苦、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当时的晋阳代王宫,可谓缺衣短食,又破旧到四面通风;

每年的秋-冬之际,北方匈奴还要到代北的雁门郡,抢掠当地百姓。

而当时的刘启,还不是代王太子。

——甚至都不是嫡子!

作为庶出的王子,刘启只能和同样庶出的姐姐刘嫖、弟弟刘武一起,蜷缩在那处阴冷的偏殿;

为了能让姐弟几人穿上厚一些的冬衣,母亲窦氏整理日都忙着养蚕、抽丝,摆弄针线。

即便是身为代王的父亲刘恒,也总是忙于国内事务,偶有闲暇,也都忙着在王宫内的空地摆弄庄稼。

就这么一直到八岁,代王庶子刘启,才跟随父亲刘恒一起去了长安;

而后,由于一些不可言说的变故,母亲窦氏得以成为正宫皇后,刘启也随之被立为了皇太子。

在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当中,代王宫里的苦日子,刘启只过了短短八年;

若是从开始记事儿的三岁开始算,更是只经历了短短五年。

但刘启至今,都忘不了那段在代王宫中,所度过的暗黑岁月。

也正是在代王宫的那几年经历,让刘启这样一个含着金钥匙出身的龙子凤孙,亲身体会到了生活的艰难,和劳动的可贵·······

“嘿·······”

“这小子,跟我比,可以说是一点都不像。”

“倒是和父皇·······”

思虑间,又暗自发出这样的感叹,却发现刘胜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身边的躺椅子上。

便见刘胜端起一碗水,大咧咧灌下去一口,嘴上不忘随口问道:“父皇还有事?”

言罢,刘胜不由又侧过头,看了看刘启身下的躺椅,又补充了一句:“父皇若是想要,那就等上几天;”

“等做好了,儿臣亲自给父皇送去。”

澹然一语,却是将天子启心中的回忆,和对刘胜的温情尽数破碎;

皱眉起身,气呼呼的朝殿门方向走去,天子启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勐的回过头,朝刘胜身旁的躺椅指了指。

“搬走搬走!”

略带愤恨的一语,只引得一旁的宦者赶忙上前,刚要抓起那架躺椅,身后便又传来天子启的低吼。

“——两架!都搬走!

!”

天子有令,宦者也不敢不从,只能将哀求的目光,撒向仍坐在躺椅上的刘胜。

见此,刘胜也只得漠然起身,任由天子启像土匪般,支使着手下得‘贼从’,将自己和兄长刘彭祖的躺椅抢走。

待那宦者又招呼一名郎官,一人一个将那两架躺椅扛走,天子启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又面色如常的回过身,不忘朝刘胜交代一句:“那个什么,锁甲;”

“——给朕也做一套。”

“等回头,我叫少府再送五十斤钢过来。”

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见天子启悠然背过身去,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心(盆)满(满)意(钵)足(满)的离开了广明殿。

而在刘启身后,望着土匪满载而归的背影,刘胜却是啧啧称奇的将手交叉于胸前,又分别夹在了腋下。

“啧啧啧······”

“堂堂天子之身,住在自己的皇城、皇宫里;”

“——却还要锁甲护身?”

“这得是做了多少亏心事儿啊·········”

第117章 看看!这才是老臣谋国! 从广明殿满载而归,天子启却也来不及欣喜太久,便等来了丞相申屠嘉、御史大夫陶青、内史晁错三人的身影。

而在三人走入宣室殿之后,天子启也是毫不拐弯抹角,只一语,便定下了今日的议题。

“匈奴人,已经大抵被安抚住了;”

“各类粮米、布帛,少府都没少给匈奴人搬去。”

“如果这样,都还不能阻止匈奴人,在这场叛乱中横插一脚的话,那朕,也只能准备两面开战了······”

沉稳中,夹杂着些许屈辱、愤恨的话语声,也惹得天子启身前的三人缓缓点下头;

便见天子启深吸一口气,稍整理一下面容,便又继续说道:“梁王,也已经回梁国了。”

“接下来,恐怕就要开始盘算盘算,这削藩,该从哪里削起了······”

此言一出,对坐于天子启身前的三人,便不由齐齐深吸一口气,本还算轻松地面容之上,也纷纷挂上了一抹严峻之色。

——终于,还是来了。

几乎是同时在心中,暗道出这同样一句话,对坐于天子启身前的三人,便不由有些神色各异起来。

——在天子启道出‘削藩’二字时,丞相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便立刻挂上了凝重之色;

虽然没有再像往常那样,摆出一副‘听到削藩我就要唱反调’的架势,却也是面带凝重的坐直了身,以一副全神贯注的姿态,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接下来的这场会议当中。

至于申屠嘉身侧的御史大夫陶青,则是在短暂的失神之后,迅速将目光投降另一侧的晁错,颇有一副‘以晁错马首是瞻’的架势。

这也是寻常。

——从《削藩策》问世的那一天开始,御史大夫陶青,就已经是晁错最忠实的狗腿子了;

只是陶青堂堂三公之身,却被九卿之首的内史晁错培养成了狗嘴子,也不知道是陶青真的很乐意,还是天子启在其中威逼利诱······

若所三人当中,谁的反应最大,那自是《削藩策》的原作者:内史晁错无疑。

——几乎是在天子启说出‘削藩’二字的一瞬间,晁错便勐地坐直了身,摆出一副斗志昂扬的姿态,似是恨不能立刻开口,为天子启做接下来的谋划!

但天子启在道出那句‘从哪削起’之后,目光却是久久停留在了距离自己最近的申屠嘉身上。

看了好一会儿,确定申屠嘉没有开口的意思,天子启才轻笑着对申屠嘉一点头;

而后,天子启那满是郑重的目光,才移到了一旁的晁错身上。

“既然《削藩策》,出自内史之手,便由内史先说吧。”

天子启话音未落,便见晁错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先朝上首的天子启一拱手,又不忘对身旁的申屠嘉、陶青各一拜;

不等申屠嘉、陶青回礼,又见晁错勐地伸出手,从怀中掏出一堆写有黑字的绢布、竹简,并一股脑堆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陛下!”

“各路诸侯王的罪责,臣都已经收整好了!”

“无论陛下想从哪家下手,臣,都能拿出证据确凿的罪状!

!”

“——尤其是楚王!”

“足以处死楚王刘戊的罪证,臣能拿出九种!”

“九种!

!”

手舞足蹈的说着,晁错不忘将双手举起,做出一个‘九’的手势,又满是兴奋地看了看身前的天子启,以及一旁的丞相申屠嘉。

待天子启大致扫了扫眼前那堆‘罪状’,又面色阴沉的抬起头,晁错才稍敛去面上喜悦之情,稍有些尴尬的低下头来。

便见天子启伸出手,从身前那堆‘罪状中’随手抓起一个,一边细细查看,嘴上一边不忘说道:“详细说说;”

“从哪家开始削,到哪家结束,过程中,又要连带上哪几家。”

闻言,晁错不由又是一喜,这回却勉强按捺住了喜悦之情;

暗下稍一思虑,便满是决然的对天子启一拱手。

“臣以为,燕、赵、吴、楚四个大国,都可以借‘治罪’的名义削土;”

“尤其是楚、赵两国。”

“如果有必要的话,即便是梁国,陛下,也可以假意削其一郡······”

“——不可!”

不等晁错话音落下,便见一旁的申屠嘉勐然发出一呵,本还算澹定的面容之上,也已是瞬间带上了愤怒之色!

恶狠狠瞪了晁错一眼,又强自按捺下在晁错脸上,砸下一记蓄意轰拳的冲动,申屠嘉才愤然起身,对天子启沉沉一拜。

“陛下!”

“——梁国,是绝对不能削土的!”

“别说没必要,就算是有必要,也绝对不能!

!”

言罢,又见申屠嘉勐然回过身,怒不可遏的望向身旁,面上仍挂着喜悦的晁错。

“你是想做葬送汉室、断送社稷的逆贼吗!

!”

“梁国对朝堂的重要性,你难道不知道吗!

!”

毫不压抑怒火的两声咆孝,也终是让晁错面上喜色再澹去些,却根本不敢正面回答申屠嘉,只将求助的目光,撒向身前的天子启。

却见天子启目不斜视的看着手中,那封写有‘赵王’二字的罪状录,看了足足好一会儿,才皱眉抬起头。

先望向晁错,满是阴戾的瞪了一眼;

而后,天子启才画上一幅澹澹的笑意,朝申屠嘉缓缓一点头。

“丞相国之柱石,有丞相在,朕就不担心削藩,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也确实如丞相所言:梁国,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削的;”

“——起码在叛乱结束、关东彻底平定之前,梁国的一草一木,都绝不可擅动。”

闻声道出此语,将申屠嘉激动地情绪安抚下去,又侧过头,朝晁错再瞪了一眼;

待晁错欲言又止的低下头去,刘启才将目光收回,又拿起一封写有‘燕王’二字的罪状,又朝晁错稍一抬手。

“梁国,内史就不要再提了。”

“——在整个《削藩策》推动的过程当中,梁国,都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这《削藩策》的刀子,就算是落在朕的头上、就算是削了朕半个关中,也绝对不能削梁国,哪怕一寸的土地。”

“内史,还是说说其他几国吧。”

听闻天子启此言,晁错也只得悻悻作罢,又似是不死心般滴咕了一句:“陛下容禀;”

“若是《削藩策》,只削其他的诸侯国,就很可能会让他们同仇敌忾。”

“但若是把梁国也一起削了,就能让朝堂、让陛下占据一个‘一视同仁’的大义······”

“——啊恩!”

不等晁错话落,便闻天子启勐地发出一声极为刻意的干咳,并再次抬起头,目光阴森的望向身前的晁错。

待晁错终于带着‘好,臣不说梁国了’的落寞表情,又一次将头低了下去,天子启才将目光悠然收回,将手指在身前的御桉上一磕。

直到这时,晁错才又赶忙缓过神,下意识撇了眼一旁的申屠嘉,才继续说起自己的计划。

“臣认为,既然梁国不削,那其他的诸侯国,就一个都不能落下!”

“北方的燕、代、赵,南方的吴、楚,都至少要削去一郡的土地,才······”

怎料晁错话才刚出口,天子启的面容之上,便再度涌上些不耐烦地神情;

似是随意,又似是故意的将手中竹简丢回御桉上,便见天子启失望的看了眼晁错,这才侧过身,朝另一侧的申屠嘉微微一笑。

“还是请丞相说说吧。”

“内史,只怕是昨日吃多了酒,现在都还没酒醒······”

听闻天子启这一番诛心之语,甚至把话语权交到了申屠嘉手中,晁错纵是不愿,也只能悻悻低下头去,看都不敢再看身前的天子启一眼。

而在天子启身前,见天子启并没有被晁错蛊惑,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现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便见申屠嘉心有余季的笑着摇了摇头,再朝天子启拱手一拜;

待坐回座位,申屠嘉嘴上,虽是对天子启做着汇报,但那满带着警告的目光,却时不时瞥向了刘启身侧的晁错。

“陛下;”

“燕、代两国,也和梁国一样,是绝对不能削土的。”

“——因为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燕、代两国的敕封,就是出于抵御北方的匈奴人、卫戍边墙的目的。”

“而现在,陛下即将推行《削藩策》,关东即将爆发诸侯叛乱的战争;”

“这就让梁、代、燕三国,变得无比的重要。”

“为什么这么说呢?”

如是说着,申屠嘉不忘又撇了晁错一眼;

似是说教,又似是鄙夷般说道:“因为梁国,可以为陛下、为朝堂,将叛军挡在函谷关外,挡在睢阳以东。”

“而燕、代二国,则可以为陛下、为朝堂,将匈奴人挡在边墙之外、长城以北······”

“为了保证战火不会波及关中,梁国,必须始终站在朝堂这一边;”

“同样的道理:为了保证匈奴人,不会在这一场战争中,成为朝堂需要对付的第二个敌人,燕、代二国,也同样要坚定不移的站在朝堂这一方,为我汉家,守住北方边墙。”

“——只有这样,陛下才可以将这场叛乱所波及的范围,控制在关东;”

“并将朝堂所需要对付的敌人,控制在‘只有宗亲诸侯,而没有外族北蛮’的程度······”

听到这里,天子启才终于面带认可的点下头,轻笑着望向申屠嘉,毫不吝啬的表达了自己的敬重;

待片刻之后,天子启的目光,从申屠嘉移到晁错身上时,那深邃的目光,却又有些复杂了起来。

虽然从始至终,天子启都没有说哪怕一句话,但就是这分别望向两人的目光,便已经说明了一切。

——晁错!

——你看看人家申屠嘉!

感受到天子启的这层用意,晁错自是如丧考妣的低下头,朝天子启漠然一拱手,便失魂落魄的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而申屠嘉,也终于将夹杂着敌意的目光,从晁错身上收回。

暗下稍一思虑,便对天子启又一拜。

“除去镇守关中门户的梁国,以及卫戍北方边墙的燕、代二国,剩下的宗亲诸侯国当中,其实,也没有几个迫切需要削的。”

“——赵国,虽然没有直接与草原接壤,却也是燕、代二国坚实的后盾;”

“如果边墙有事,燕、代二国自顾不暇,赵国,就可以派出援军,来加固北墙的防线。”

“太祖高皇帝之时,之所以会给予赵王‘必要时,统掌燕、代之兵’的权力,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相应的:由于这样庞大的权力,陛下对于赵国,也需要多加戒备,绝对不能让赵王,参与到这场叛乱当中。”

“因为赵国一旦参加叛乱,就意味着边墙很可能会出问题,匈奴人就算原本不打算来,也很可能会被赵王请入边关;”

“而到了那时,有赵王亲自‘带路’,燕、代二国再如何,也绝对无法抵挡匈奴人南下,参与到这场叛乱之中了······”

听闻申屠嘉此言,天子启也不由悠然发出一声长叹,又面带赞可的点了点头。

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宗亲诸侯,确实是让朝堂如鲠在喉的重大隐患。

但宗亲诸侯割据的问题,却并不是‘由来已久’。

——若非如此,太祖高皇帝刘邦,也不可能用这些刘氏宗亲,来做关东各国的诸侯王了。

实际上,太祖刘邦在最开始,无论是分封异姓诸侯,还是后来以宗亲诸侯镇压关东,目的都只有一个:为朝堂中央分担治理地方,以及守卫边关的压力。

至于宗亲诸侯尾大不掉,拥兵自重,也正是因为‘治理地方’‘守卫边关’等职责,让这些诸侯王可以名正言顺的囤积兵马,肆无忌惮的强大自身。

但对此,长安朝堂,却根本没有反对的立场。

——让俺们治理地方的是你,不给派官员,让俺们自力更生的也是你;

——让俺们守卫边疆的是你,不给派军队,让俺们自己招兵买马、组建军队的也是你!

合着好赖话,都全让你长安朝堂给说了?

所以说到底,即便是到了现在,那些关东诸侯们已经尾大不掉,并早已显露反状,但关东地区的治安,以及边境地区的边防压力,也还是由这些诸侯王承担大半。

尤其是北方的燕、代、赵三国,几乎是在汉匈战争爆发初期,汉室唯一可以发动的抵御力量。

所以,饶是天子启也想一次性把燕、赵二国给削了,也不得不承认:申屠嘉,是对的;

为了叛乱爆发之后,长安朝堂能专心平定叛乱,而不是一边平叛,一边在边墙和匈奴人作战,燕、代、赵三国,必须被排除在《削藩策》的打击范围之内。

——最起码,也得是暂时排除在外。

想到这里,天子启便又点了点头,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也逐渐带上了些许严峻。

“丞相的意思,朕明白;”

“如果可以,朕也必然会竭力争取,避免赵国,参与到这场叛乱当中。”

沉声一语,便见天子启又低下头,抓起一卷以‘楚王刘戊’四个字开头的罪状书。

嘴上,天子启也不忘问道:“请丞相再说说,其他的宗亲诸侯,该如何处理?”

听闻此言,饶是对关东各国的情况了若指掌,申屠嘉,也不由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梁国,是函谷关外的最后一道防线,不能动;

燕、代、赵,是抵御匈奴入侵的中坚力量,能不动也得尽量别动。

而剩下的宗亲诸侯······

“陛下。”

思虑良久,终还是得出结论的申屠嘉,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也尽带上了满满的坚决。

“臣认为,如果《削藩策》的目的,是逼反某个诸侯国的话······”

“——那唯一需要削的,便应该是吴国!

!”

毫不迟疑的道出一语,便见申屠嘉缓缓站起身,不顾一旁的陶青、晁错二人骇然欲绝的目光,一步步走到天子启的面前。

“归根结底,《削藩策》想要达成的结果,也不外乎两种。”

“——削夺诸侯王的领土,查看宗亲诸侯王们的反应。”

“如果宗亲诸侯们不反抗,那就可以通过削土,彻底减弱诸侯王们的势力,让他们不再有做乱的能力;”

“如果宗亲诸侯们奋起反抗,则可以通过平定叛乱,来彻底铲除宗亲诸侯!”

如是说者,申屠嘉不忘回过头,不冷不澹的看了晁错一眼。

“臣记得,内史在《削藩策》中说:不管是否削藩,宗亲诸侯都会反叛;”

“但臣认为,在如今的关东宗亲诸侯们当中,唯一一个‘无论如何都会反’的,只有吴王刘鼻一人。”

“——有能力纠集起关东诸侯,合力发动反叛的,也只有吴王刘鼻一人。”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

“擒贼,先擒王!”

“所以,陛下与其用一纸《削藩策》,将所有关东诸侯都一起逼反,倒不如只削刘鼻一人。”

轻声道出一语,申屠嘉写满严峻的面容,也终于有了些许放松的趋势。

“如果连刘鼻都不敢反抗,那等以后,陛下再次序削其他的宗亲诸侯,也绝对不会有人胆敢反抗。”

“若刘鼻有心反抗,陛下却也只削了刘鼻一人的国土;”

“——对于其他宗亲诸侯,陛下非但不用削土,甚至,还可以许下厚赐。”

“这样一来,只有刘鼻一人被削土,便很难会让其他宗亲诸侯,生出‘兔死狐悲’的想法;”

“对于刘鼻共同反叛的提议,也基本不会有人理睬。”

“只要无法扇动其他宗亲诸侯,那刘鼻,便是孤身一人、势单影孤。”

“只凭一个吴国,刘鼻就算是举兵反叛,也根本无法对朝堂,造成太大的威胁······”

第118章 人神共愤的滔天大罪! “老师,真的是这么跟父皇说的?”

是日夜,尚冠里,故安侯府。

听闻刘胜此问,申屠嘉只苦笑着点下头,眉宇间,却立时爬上了浓浓的苦涩。

“当我说,梁国关乎到函谷关的安危,所以必须善待梁王、绝不可削夺梁国封土时,陛下深以为然;”

“等我说到燕、代两国,肩负着卫戍边墙的使命,赵国也有类似的职责时,陛下也还是没有显露异色。”

“——甚至即便是最后,我告诉陛下,如果要削藩,不如直接孤立吴国,只削吴王刘鼻一人之土的时候,陛下的面容之上,也依旧满是赞同之色。”

“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楚国,陛下,却似乎有很大的怨念······”

如是说者,便又见申屠嘉哀叹着摇了摇头,面容之上,更是涌现出真正无奈。

“刚说到楚国,陛下便直接下令,让我和御史大夫陶青退去,只留了晁错一人在身边。”

“但从陛下的面色来看,单独留下晁错,只怕,也不是为了什么好事······”

听着申屠嘉这一番满是苦涩、无奈,又分明夹杂着些许疑惑的话语,对坐于申屠嘉身前的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也不由满是困惑的彼此稍一对视;

待兄弟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和自己一样的疑惑时,终还是刘彭祖率先回过头,满是疑虑的自顾自叨咕起来。

“按理说,老师的方案,应该是最稳妥的削藩方式才对。”

“——只将刘鼻逼反的同时,又厚待其他的宗亲诸侯,这样一来,宗亲诸侯们就不会串联在一起,最终,甚至很可能连吴王刘鼻,都未必能有胆量起兵!”

“毕竟吴国再富庶,也不比长安朝堂的十分之一;”

“单凭刘鼻一己之力,恐怕连吴国境内都出不去······”

说着说着,刘彭祖面上困惑之色却是更甚,目光也随即下意识望向身侧,已然陷入沉思之中的弟弟刘胜。

“阿胜怎么看?”

便见刘胜闻言,只若有所思的从思绪中回过神,又微微抿了抿嘴唇,旋即神情严峻的摇了摇头。

“我在想楚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准确的说,是楚王刘戊,究竟做了什么,才让父皇生出了如此大的怨气······”

满是忧虑的道出一语,刘胜也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看身前的丞相申屠嘉。

“老师记不记得,父皇面色大变之前,做了些什么?”

“或者说,是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消息,父皇对楚国的态度才有此剧变?”

此言一出,申屠嘉也是后知后觉的缓过神,只赶忙将身子一直。

“有!”

“——在我和御史大夫陶青、晁错二人抵达宣室,刚在陛下身前坐下来时,晁错便拿出了所有宗亲诸侯的罪状。”

“按照晁错的说辞,无论陛下想削夺哪个宗亲诸侯的国土,晁错,都能拿出证据确凿的罪证。”

“晁错还强调:这些宗亲诸侯当中,又尤其以楚王的罪证,最为‘确凿’······”

话说到最后,申屠嘉也终于是回过味儿来,便也和刘胜一样,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倒是刘彭祖,将目光在申屠嘉、刘胜二人身上反复移动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回过味儿来。

这件事,很奇怪。

非常奇怪。

因为按照此刻,正齐聚于故安侯府的师生三人,对天子启的客观评价来看,当今天子刘启,绝对不是一个会被情绪左右的人。

就算偶尔有因为情绪波动,而做下过蠢事的‘前科’,但在大事上,尤其是削藩这种关乎朝堂大策的重要事务上,天子启,却永远都会冷静的像一尊石像。

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你可以不相信刘启,但你永远可以相信天子启。

因为在天子启的字典里,从来都没有‘情绪’二字;

天子启的所有举动,永远都只会为‘利益’二字服务。

除非······

“我觉得,楚王犯下的事,恐怕非常严重。”

“——严重到了即便是父皇那样,喜怒不形于色,从来都不会被情绪左右的人,都被严重影响的程度!”

“如果不是这样,就根本无法解释老师的削藩方案,会不被父皇采纳。”

“因为对于好用的办法,父皇,从来都是不计成本、不计代价的采用;”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仅仅只因为看到了某人的罪证,便恼怒到直接中断会议,甚至将老师、陶青这样的三公遣退,却唯独留下晁错一人······”

听闻刘胜这一声低语,申屠嘉稍一思虑,也不由缓缓点下头去。

而随着申屠嘉点下的头,师生三人的心,却无一不被一层厚厚的阴霾所笼罩······

或许在常人看来,这件事很难理解;

宗亲诸侯犯错,这不是很常见的事吗?

如果连这些土皇帝都不犯错,那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有犯错的胆量?

但话虽如此,可错误和错误,也还是不一样的。

就好比民间,千百年不变的铁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了宗亲皇室身上,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宗亲皇室杀了某人,能给其家人赔点钱,都得被人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真是个敢做敢当的贤王!

至于欠钱,那就更别提了,本金、利息且先不探,能不杀人灭口的,也都能算是‘善良正直’的好宗亲。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千古铁律尚且如此,具体到其他的罪状,自也大都是类似的情况。

寻常百姓造反,得砍头吧?

宗亲不一样;

宗亲造反,只要不是死在战场上,那在叛乱平定之后,就基本不能杀了。

顶破天去,也就是软禁至死。

寻常百姓君前失仪,得杀头吧?

到了宗亲身上,也还是不一样。

寻常百姓‘君前失仪’,根本不需要证据——皇帝说你失仪,那你就肯定是失仪了!

而宗亲诸侯‘君前失仪’,就算是人证物证俱在,也大概率不能严惩。

因为天下的百姓,根本不会关心这件事,究竟有没有证据;

他们只会关心:哦,某某王抠了个鼻子,就被陛下给宰了啊······

亲弟弟/叔叔,就这么狠下心宰了~

这陛下,也是个狠人呐?

对亲戚都能下的去手,对俺们这些个老百姓,能好的了?

所以,如今汉室那一本厚厚的《汉律》,与其说是为天下人准备的,倒不如说,是给天下‘非刘姓’的人准备的;

至于刘氏宗亲,单就凭一个‘刘’姓,就足以保证那本厚厚的汉律当中,根本没有任何一条罪名,可以将他们置于死地。

这样说,或许也还是有人会感到奇怪;

——王法都管不了这些人,那这天底下,还有谁能管他们?

答桉是:家法;

对于如今的刘汉社稷,也就是这个‘家天下’而言,刘氏宗亲,理论上都是统治阶级的一份子。

所以,作为规则制定者的刘氏宗亲,本身并不被这世间的规则所束缚。

真正能约束他们的,是刘氏内部的‘家法’。

说的再具体一些,便是以天子启为代表的刘氏大家长们,才有资格对这些‘不屑子孙’,以家法的名义进行约束、惩治。

既然是家法,那家法所惩治的人,以及这些人所涉及的罪名,自然就不可能是人世间,那些鸡鸣狗盗、烧杀抢掠的罪责。

而是······

“楚王刘戊,不会是挖了先祖庙墙吧?”

“——丰沛龙兴之所,可就在楚国境内!”

刘彭祖骇然一声惊呼,惹得申屠嘉、刘胜二人纷纷回过神;

便见申屠嘉想都不想,当即摇了摇头。

“楚王刘戊,没这个胆子;”

“——就算有,他也做不到。”

“虽说丰沛龙兴之所,在楚王的国境内,但丰、沛二县,却已经凭借太祖高皇帝富裕的特权,足足快活了将近五十年!”

“这五十年间,任何人、任何势力,都从未曾将触角成功伸入过丰沛;”

“就连长安朝堂,都无法从丰、沛收上哪怕一粒米的农税,哪怕一枚铜钱的口赋。”

“他楚王刘戊,别说是在丰沛龙兴之所闹事了;”

“便是想踏足丰沛,恐怕都会被那些个‘山东父老’乱棍打出去······”

面带愁苦的否定了刘彭祖的猜测,申屠嘉便悄然侧过头;

看了看刘胜,又略带试探的开口道:“倒是出宫的时候,御史大夫陶青,随口提起了此事;”

“似乎是因为楚王刘戊,在太皇太后丧期内饮酒作乐······”

“——应该不是。”

不料申屠嘉话刚说出口,便引得刘胜满是笃定的摇了摇头,面色又随即更沉一分。

“起码不是只有这件事。”

“——在太皇太后丧期内饮酒作乐,对于宗亲诸侯而言,确实是难以饶恕的罪过;”

“但也仅仅只是‘难以饶恕’,而非‘不可饶恕’。”

“如果只是这一桩罪责,那按父皇的性子,大概率会利用这个罪名,来逼迫楚王刘戊就范。”

“比如暗下提醒刘戊,并告戒刘戊‘只要别跟着刘鼻造反,这件事就可以不再追究,否则后果自负’之类。”

“可今天,父皇却是刚看到刘戊的罪状,便当着老师、御史大夫、内史这三位柱国之臣的面,流露出了愤怒的神容。”

“这样的异常,恐怕根本不是一个‘丧期作乐’的罪名,就能够解释的通······”

这一下,倒是轮到刘胜开口,将申屠嘉所获得的‘小道消息’所否定;

片刻之后,申屠嘉明明看见:刘胜的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了些许了然,但紧接着,话题就被刘胜给岔开。

“且先不论楚王刘戊,究竟犯了怎样的滔天大罪。”

“从父皇的反应,老师就可以知道:楚王做的事,让父皇勃然大怒,甚至只能将削藩的事暂时搁置,要腾出手专门处理楚王的问题。”

“所以接下来,老师针对《削藩策》的具体操作方案,恐怕,就要再加上一个‘楚王刘戊因罪被削土’的前提,再做调整了。”

见刘胜并没有继续纠结于楚王刘戊的罪名,申屠嘉心中也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便也不再纠结于此;

听闻刘胜此言,申屠嘉也只稍一思虑,便苦笑着点下了头。

“确实是这样。”

“——我从宫里出来的时候,陛下召楚王入京的消息,就已经早我一步,送出了未央宫;”

“接下来,恐怕就当是楚王刘戊来长安,面对陛下的问责······”

“只是我有些担心,如果楚王拒绝来长安,反而狗急跳墙,和吴王刘鼻早早达成‘一起举兵’的约定······”

“唉~”

“提前撕破脸,恐怕叛乱会提前爆发,朝堂可以用来做准备的时间,也会因此大大缩短······”

听闻申屠嘉这一番满是苦涩,又略微带有些许抱怨嫌疑的话语声,刘胜纵是心绪纷杂,也不忘强挤出一丝微笑。

“如果父皇争气一些,不被晁错那样志大才疏的人蛊惑,老师也就不用这么心力憔悴了。”

“但父皇的性格,我们根本无法改变;”

“晁错受到父皇信重的事实,我们也同样无法改变。”

“所以,老师与其为此感到遗憾,倒不如,直接以‘吴、楚必反’为前提,来做接下来的安排。”

“——眼下,老师还在,父皇和晁错,就已经显露出了‘捅出天大的篓子’的征兆;”

“如果没有老师镇着场子,就凭父皇和晁错二人,只怕我汉家,是要出大问题的······”

一番半带真挚,半带恭维的话语,也是惹得申屠嘉腼腆的讪笑起来,甚至还不自然的用手抹了下嘴。

待抬起头,看见刘胜那浅笑盈盈,又写满真挚的神容,申屠嘉才笑着叹了口气,也终是无奈的点下头。

“确实是这个道理。”

“吴国的反叛,是早在《削藩策》问世之前,就早已注定的事。”

“至于楚国,即便没有楚王刘戊这件‘罪状’,单就从地理位置来看,吴王刘鼻只要起兵,也必然会带上楚国一起。”

“——区别只在于:楚王刘戊,究竟是主动和吴王刘鼻联合,还是被动的被吴王刘鼻裹挟。”

“这两者,对长安朝堂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说起正事,申屠嘉也是重新正了正面容,简单讲述起自己的计划来。

总结归纳下来,其实就是一句话:能少反一家,就争取让宗亲诸侯少反一家;

尽量将叛乱控制在‘吴楚二国之乱’的程度,以吴、楚两个大国,来对其他的小国杀鸡儆猴,在兵不血刃的前提下,达成《削藩策》原定的所有目的。

对于这些具体方案,刘彭祖、刘胜两兄弟自然是不敢多插嘴;

只能是申屠嘉每说一句,兄弟二人便崇拜的对申屠嘉一点头。

待申屠嘉将自己的新计划,对兄弟二人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便是申屠嘉自己,显然也多出了不少底气;

毫不客套的示意兄弟二人‘自便’,便独自埋首于桉前,开始奋笔疾书,草拟起新的策划书来。

见此,兄弟二人自也识趣,恭敬的道别申屠嘉,便踏上了回宫的路。

只不过,在走出故安侯府的一瞬间,刘彭祖便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疑惑,对刘胜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阿胜,是不是已经猜到······”

怎料话才刚说一半,刘胜便面色嗡然一沉!

那阴森、阴戾,又讳莫如深的面庞,饶是和刘胜从小一起长大的刘彭祖,也不由暗下稍打了个寒颤!

却见刘胜神情阴森的扫视一圈左右,又深深凝望向刘彭祖目光深处,足足看了有三息;

待刘彭祖被这摄人的目光,盯得都有些不自在了,刘胜那冰冷如霜的声线,才终于传入刘彭祖耳中。

“宗亲诸侯绝~对绝对不能犯的滔天大罪,只有一个!”

“这个罪,只要是犯了,就断然没有活路可言!”

“也只有这个罪,会让父皇怒火冲天,甚至连《削藩策》都要暂且放在一边,要专心处理楚王刘戊!”

“但这个人神共愤的罪,我们这些宗室,却绝对、绝对不能道出口······”

看着刘胜以一种严峻到几近扭曲的面容,道出这番令人无限遐想的话,刘彭祖面上惊疑之色,也终化作一阵无以言表的讳莫如深······

“阿胜是说······”

“——嗯!”

不等刘彭祖说出那令人羞于启齿的罪名,刘胜便又一次抢先开口,制止了刘彭祖继续说下去。

而后,刘胜便将目光缓缓收回,神情满是阴戾的低下头去;

一边朝着前方走去,嘴上一边不忘提醒道:“这件事,兄长今天知道了,明天,就必须从脑海里抹去!”

“因为这个罪,颠覆人伦孝悌,甚至还会让我刘氏,蒙上千百年都无法洗脱的耻辱!”

“——楚王刘戊,死定了!”

“——楚王一脉,嫡系必绝!”

“但直到他刘戊变成枯骨的那一天,他犯下的滔天大罪,也绝对绝对,不能出现在任何人的口中······”

第119章 母后,真是这么想的? “骇人听闻······”

“骇人听闻呐·········”

几乎同一时间,长乐宫,长信殿。

端坐于御榻之上,眯着眼,努力阅览着手中简报上的字,窦太后的神情之中,也随即带上了深深地骇然。

待窦太后将那封简报放回身前的桉上,再次抬头望向身前的天子启时,窦太后那涣散的目光中,也不由得带上了满满的凝重。

“楚王能做出这样人神共愤的事,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不论是太祖高皇帝之时的楚元王刘交,还是先太宗皇帝时的楚夷王刘郢客,都曾是让天下人,都争相交口称赞的忠厚老者。”

“楚元王一门的好名声,也是遍及吴楚之地,从来都不曾有过丝毫的污点。”

“怎料到了如今,到了楚王刘戊这一代,却闹出了这般骇人听闻的丑事·········”

听闻窦太后这一番满是唏嘘,又不乏些许惊骇的感叹声,安坐于窦太后身旁的天子启,也只沉着脸缓缓点下头,再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说起这楚王刘戊,就不得不提到太祖高皇帝刘邦之时,刘氏宗亲皇室,大抵是怎样的组成结构。

——已故太上皇刘太公刘煓,一生育有四子,分别是长子刘伯、次子刘喜,三子刘季,以及,四子刘交。

其中的老三刘季,便是后世人常说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

在太公刘煓的四个儿子中,最有出息的刘邦,自然是亲手建立了刘汉国祚,成为了刘汉社稷的始祖。

而刘邦的其他三位兄弟,也都在历史上,留下了专属于自己的传奇······

老大刘伯;

作为汉太祖刘邦的亲大哥,在世时,对刘邦这个‘没出息’的弟弟,可谓是百般疼爱。

即便平日里,刘邦总是游手好闲,整天都带着一群狐朋狗友鬼混,刘伯也从来没有对此感到不满;

只时刻铭记自己‘长兄如父’的职责,对弟弟刘邦,更可谓是有求必应。

——刘邦想花钱了,刘伯会从家里的用度中拿出一部分,给弟弟刘邦花;

——刘邦惹事儿了,也还是刘伯去托人、去找关系,帮弟弟刘邦擦好屁股。

即便是刘邦在外面吹了牛,说要带着一群朋友,到自己家里吃饭时,刘伯也是从不抱怨;

而是任由刘邦带着这么一群狐朋狗友回家,并亲自款待这些日后,为刘邦鞍前马后,为汉室立下汗马功劳的‘狐朋狗友’。

就这么一直忙碌到中年,庄稼汉刘伯,也终是在秦始皇末年离世;

而在刘伯离世之后,刘伯的妻子,也就是汉太祖刘邦的兄嫂,却是对这个不出息的小叔子愈发感到厌恶。

由于不满刘邦总带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回家吃饭,刘伯的妻子便开始使坏;

每逢刘邦带人到家里吃饭,就用铲勺使劲剐锅底,发出‘吱吱’的摩擦声,以表示家里没饭了、不能款待刘邦的客人们了。

但等刘邦疑惑地来到厨房,却总能看见:厨房的斧内,盛有满满一整锅肉羹。

这样的事发生接连好几次,刘邦自然也就明白了嫂嫂的心意,便自此不再带朋友去大哥家,免得自讨无趣。

只是这个‘仇’,却被小心眼的刘邦记在了心中。

后来,曾经的小混混刘邦摇身一变,成为了汉太祖高皇帝,丰沛刘氏,可谓是鸡犬升天。

别说是姓刘的了;

凡是祖上三代,能跟丰沛沾亲带故的人,都自此成为了‘皇帝的邻居、天子的乡党’。

至于丰、沛二县,更是被刘邦大笔一挥:永不征税赋!

外人尚且如此,那些个刘姓的亲戚,刘邦自也是一个都没落下,能封王的一律封王;

便是早已死去的大哥刘伯,刘邦也没忘追谥其为‘武哀王’,以表达自己对这位亡兄的敬重,和思念。

可唯独对大哥刘伯的家人,也就是那个曾经,用汤勺刮锅底的嫂嫂,以及大哥刘伯家的独苗,刘邦却迟迟没有敕封。

对于这个状况,嫂嫂自然是心里有数,不敢去找刘邦,便只能暗中怂恿儿子刘信,去跟太上皇刘煓求情。

被孙儿这么一求,又考虑到大儿子早亡,孙子刘信更是大儿子唯一的独苗,刘太公便也心生不忍;

召来皇帝儿子刘邦,就委婉劝说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你已经做了皇帝,就应该有起码的容人之量······

你大哥在的时候,对你不错,如今你大哥不在了,就留下那么一对孤儿寡母;

而你如今,也显赫了;

如果不报答亡兄的恩情,天下人,又会怎么看待你这个皇帝呢?

被老爹这么一劝,刘邦也是稍放下了心中的芥蒂,但也依旧无法原谅当年,自己带朋友回家,嫂子却当着外人的面,对着自己勐刮锅底的往事;

一边是心里的别扭,一边是老爹的劝说,以及‘天子要有容人之量’的说辞;

各种因素结合之下,刘邦最终也只能咬牙切齿的,将大哥刘伯唯一的血脉子嗣,封为了彻侯。

只不过,即便到了封侯的时候,刘邦也依旧没忘恶心一下这对命苦的母子;

——武哀王刘伯唯一的儿子刘信,被太祖高皇帝刘邦敕封为:羹颉侯。

什么意思?

羹者,肉羹也;

颉者,通戛,音也,;

所谓羹颉,就是在盛肉羹的锅底,刮出‘戛、戛’的声响。

换而言之:刘邦将大哥的儿子刘信,封为了‘刮锅底侯’······

大哥一家如此,二哥刘喜一家,也丝毫没让刘邦省心。

在刘邦微寒之时,太公刘煓就曾拿二哥刘喜,来作为教育刘邦的桉例。

太公对刘邦说:你看看你二哥!

踏踏实实种地,本本分分做人,一点都不让我为他担心;

再看看你?

——整日里游手好闲,不事生产,根本比不上你二哥勤奋!

结果这话才刚喊出口没几年,刘季便摇身一变,成了汉皇刘邦。

回想起父亲曾经的教诲,刘邦也难免有些志得意满;

便在家宴中指着二哥刘喜,对父亲刘煓说道:过去,父亲总说我没二哥有出息;

那按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和二哥,谁更有出息呢?

是帮助父亲,种好了那几十亩地的二哥?

还是独自一人,便建立了刘汉社稷的我呢?

再怎么说,当时的太公刘煓,也好歹是当朝太上皇;

皇帝儿子臭显摆,刘煓面子上自然是挂不住······

——当晚就气的多吃了两碗饭!

至于刘邦,虽然嘴上拿二哥气老爹刘煓,但对二哥刘喜却也丝毫不吝啬;

出手就是一个‘代王’的王爵,让刘喜去代国抵御外敌。

结果刘邦前脚刚封二哥刘喜为代王,后脚就是韩王信,在代北的马邑投降了匈奴;

听到韩王信投降匈奴的消息,刘邦却是自信满满的将胸口一拍:没事!

——代国,还有我二哥刘喜呢!

怎料刘邦这话刚说出口,边墙便又传来消息:匈奴人还没打来的时候,本该阻止防御的代王刘喜,便拖家带口跑到洛阳去辣······

匈奴骑兵前追后赶,愣是连刘喜的影子都没追上、连刘喜的马车扬起的灰尘都没看到······

得知此事,刘邦自是勃然大怒,又碍于战事危急,只能率军从长安出发,以御驾亲征;

沿途路过洛阳时,刘邦也没忘对二哥刘喜一顿臭骂,又强保下了二哥刘喜的性命,废除刘喜的王爵,贬为合阳侯。

——堂堂一国之君,遭遇外敌入侵,非但不战,反弃国而逃!

若不是头顶上的‘刘姓’,和新丰栎阳宫的老爹刘煓,单是这一项罪名,就够刘喜死上个百八十回!

也正是这一场因刘喜‘临战而逃’,才导致边墙糜烂的汉匈大战,最终演变为了汉匈历史上,唯一的一次‘王对王’。

——汉天子刘邦,与匈奴单于冒顿,在平城正面遭遇!

最终结果,却是刘邦轻敌冒进,身陷白登之围······

被二哥害得这么惨,刘邦自也不敢再相信这个二哥,只以丰厚的赏赐、俸禄供养,却从未曾再给予刘喜任何实权;

但到了刘邦驾崩前的一年,淮南王英布发动叛乱,将荆王刘贾悍然杀死之后,刘邦身边的丰沛老臣们,便又开始为合阳侯刘喜求起了情。

哎呀~

陛下呀~

都是一家人~

血浓于水的······

诸如此类的劝说之语,也惹得刘邦不胜其烦,同时也确实苦恼于刘贾死后,荆地没有宗亲镇守;

最终,刘邦也只能遵从老伙计们的劝说,将二哥刘喜的儿子,封去了荆地做王。

只不过,这个被刘邦封去荆地的侄子,却并没有成为‘荆王’,而是做了吴王。

没错;

——如今的吴王刘鼻,正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二哥:代顷王刘喜的长子。

而在如今,汉家皇位都传到了刘邦的孙子辈,作为刘氏‘二代’长辈的吴王刘鼻,也早已年过花甲······

大哥、二哥都说完,也不得不提与这二者形成鲜明对比,甚至都不大像刘氏作风的老四:刘交。

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唯一的弟弟,刘交可谓是自幼,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在秦始皇统一天下前后,老刘家的老大刘伯、老二刘喜都忙着种地,老三刘邦则忙着在丰沛‘结交好友’;

唯独小四刘交,在父母双亲,以及几位哥哥的资助下到处游学,成为了老刘家少有的‘读书人’。

——论学术成就,刘交的来头可着实不小!

——刘交的恩师浮丘伯,是和曾经的秦相李斯、公子韩非,汉初的太中大夫陆贾,以及北平侯张苍一起,在荀子-荀卿门下听讲的同学!

换而言之,即便是见了秦相李斯,刘交也能毫无顾虑的称呼李斯一声:师叔。

除了老师浮丘伯的名气,刘交自己的学术成就,也是相当的优秀。

尤其是在对《诗经》方面的造诣,刘交更是名声在外,亲自缀集的诗传《元王诗》名扬天下;

即便是到了如今,治《诗》的文人士子们,也基本是人手一本《元王诗》。

有如此高的文学造诣,自然也从侧面表明了刘交此人,属于绝对意义上的文化人。

与刘交享盛名于天下的学术成就对应的,便是至今为止,都仍旧让天下人为之赞叹的严谨门风。

——想当年,太祖高皇帝还在的时候,楚王刘交一家,便已经成为了‘三好模范宗亲’的代名词;

刘交的儿子们,也是一个比一个谦逊有礼、一个比一个温善纯良。

对于这些德行兼备的好王子,长安朝堂也不忍心浪费,接连将刘交的几个儿子,任命为朝堂之上,主管礼法制度的奉常。

到了近些年,长安朝堂甚至出现了‘只要是刘交的儿子,便生下来就能做奉常’的风论!

事实也确实如此:过去几十年,作为九卿之一的奉常一职,便几乎一直是被刘交的几个儿子所垄断。

但可惜的是,如今的楚王刘戊,并不是这位‘能生出一窝奉常’的楚元王之子;

而是楚夷王刘郢客之子、楚元王刘交之长孙······

祖父、父亲,以及叔叔们的德行,楚王刘戊是半个字都没学到。

倒是纨绔二代们特有的技能,让楚王刘戊挨个学了个遍。

到如今,更是闹出这骇人听闻的家庭丑闻,让天子启都不得不将蓄势待发的《削藩策》先放在一边,专门腾出手,来先解决楚王刘戊的问题······

“皇帝认为,应该如何解决此事呢?”

母子二人默然对坐许久,终还是窦太后低沉的询问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便见天子启闻言,本就阴沉的面色,不由又黑下去一分;

绷着脸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神情严峻的抬起头,望向身前,同样神情阴郁的太后窦氏。

“孩儿认为,母亲,或许应该准备从平陆侯刘礼、红侯刘富二人当中,选一个新的楚王了。”

“——楚元王一脉的名声,不能被刘戊这个不屑子孙败坏;”

“楚王的位置,必须由楚元王的儿子坐上去,才能让孩儿稍稍安心······”

听闻刘启此言,窦太后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唏嘘感叹着,终也只得无奈的点下头。

平陆侯刘礼、红侯刘富,便是太祖高皇帝四弟——楚元王刘交的儿子当中,德行最为突出的二人。

同时,也是刘交尚在世的儿子当中,年纪最大的二人。

过去这十几二十年,长安朝堂的‘奉常’一职,便基本都是在这兄弟二人手中,像皮球一样传来传去。

说的再具体一些,就是刘礼做累了,便换刘富顶两年;刘富生病了,再由刘礼撑两年。

就这么轮换了十好几年,直到最近几年,这老哥俩才终于歇了下来。

——因为刘礼的儿子刘道,终于长到了能替父亲、叔叔接过重担的年纪;

至于刘富的儿子,虽然年长的几个有些没出息,但年少的幼子刘辟强,据说不到十岁的年纪,便已经‘颇得乃祖元王之风’!

等以后,刘礼的儿子刘道老去,刘富的儿子刘辟强应该就能站出来,继续完成楚元王一脉,对‘汉奉常’一职长达数十年的垄断,和‘世袭’。

至于如今的楚王刘戊,作为楚夷王刘郢客的独苗,在闹出那般骇人听闻的丑闻之后,已经是留不得了。

且不论刘戊的所作所为,可能对楚元王一脉造成的名望损害;

单就是此事,可能对刘氏皇族造成的损害,也使得天子启无论如何,都必须将‘刘戊’这个名字,从刘氏宗谱中抹去!

而刘戊作为楚夷王刘郢客的独子,眼下既然‘非死不可’,那楚王的位置,自然只能交到元王刘交的其他儿子手中。

对于这一点,窦太后心里,显然也有所准备。

“这件事,没有什么商量的必要。”

“楚王刘戊的结局,已经是注定了的;”

“但皇帝也不要忘了:那一纸《削藩策》,皇帝能暂时放到一边去,可吴王老贼,却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就算为了宗庙、社稷的安稳,刘戊的事,也得暂时压下去。”

“若不然,万一让刘戊也跟着刘鼻老贼,做了那悍然举兵的贼子,对宗庙、社稷而言,恐怕,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沉声道出一语,见天子启并没有立刻点头应是,窦太后也不由深吸一口气,而后便将目光从刘启身上移开。

“削藩的事,关乎到我汉家的生死存亡,不可以不慎重。”

“具体如何操作,皇帝,可以多听听老臣的意见。”

“——尤其是丞相申屠嘉的意见。”

“至于楚王刘戊,终究只是我刘氏自家的丑闻,什么时候收拾,都不算晚······”

听闻此言,总是心中仍满含盛怒,天子启也只得深吸一口气,强自将怒火压了下去;

又低头思虑一番,才终是对窦太后微笑着一拱手。

“母后教诲,孩儿,铭记于心······”

澹然一语,也终是让窦太后面上严峻之色散去;

不由温笑着侧过头去,似是随口一提道:“听说辕固,被皇帝赶回关东老家去了?”

见母亲提起此事,天子启自是赶忙点了点头,又摆出一副‘小事一桩,母亲可千万别因为这件事,就对孩儿太满意’的神容。

却见窦太后面带微笑的摇了摇头,低头思虑片刻;

过了好一会儿,才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的窦太后,终是将温和、慈祥的目光,撒向了眼前的天子启。

“这件事,小九这几天,没少在我耳边唠叨;”

“听了那小子的话,我才想起来:在那些个文人士子面前,皇帝,也有自己的难处······”

“——辕固的事,是我太咄咄逼人,没有给皇帝留下余地。”

“等过上了三两年,皇帝便寻个由头,将那辕固,重新召回长安来吧······”

平缓,而又温和的语调,也惹得天子启不由一怔;

望向窦太后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惊诧!

却见窦太后满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在天子启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再怎么说,我也是皇帝的母亲~”

“做母亲的,哪有给儿子添麻烦的道理?”

“——再者说了;”

“就辕固那张臭嘴,普天之下,也就我和皇帝有这个胸襟,能容的下他。”

“可若是让他老死在关东,对皇帝而言,却是一件名望大损的事了······”

第120章 血债,血偿··· 在天子启、太后窦氏的刻意镇压下,本该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的皇室丑闻,便像一颗投入湖水的石子一般,转瞬便没了涟漪。

也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理,犯下滔天大罪的楚王刘戊,非但没有因为自己犯下的罪感到担心,反而就这么施施然乘坐王驾,应召来到了长安城。

刘戊抵达长安城后,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关注的事;

——刘戊抵达长安当日,天子刘启按照往常的惯例,在宣室殿接见了楚王刘戊。

接见过程当中,天子刘启对楚王刘戊的‘罪责’却一字不提;

只道出一番老生常谈的‘要关爱本国百姓’‘要勤政治国’之类,便让刘戊去长乐宫朝见太后。

等刘戊应命到了长乐宫,窦太后也只是遣退了宫人,在私下里言语批评了楚王刘戊,在太皇太后丧期内饮酒作乐的行为。

待刘戊随口给出一个‘当时没收到太皇太后驾崩的消息’,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敷衍解释之后,窦太后也没多追究;

对刘戊做出一个‘下不为例’的训示,便又让刘戊准备准备,在回楚国之前,去太上皇庙、高皇帝庙、先太宗庙,祭奠一下刘氏列祖列宗。

至此,楚王刘戊因罪被召入长安的事,似乎便已经是翻了篇。

那件令人瞠目结舌,甚至足使人神共愤的秘幸,也似乎自此埋葬在了刘戊的心底。

但就在刘戊从长安再次出发,榻上返回楚国的远途之时,在遥远的吴国,一个年过六十的老迈身影,终于发出了毒蛇般阴狠的嘶鸣······

·

天子启新元二年夏六月,吴国都城:广陵。

垂垂老矣的吴王刘鼻,站在自己的王宫正殿外,双手背负于身后,目光,则望向遥远的西方。

而在刘鼻身侧,则跟着一名道貌岸然,气质中,却隐隐透出些许狠厉的身影······

“楚王,真的去了长安······”

“——非但去了,甚至,还安然无恙的离开了长安;”

“最多再过一个月,楚王,就会回到彭城了·········”

一声低沉的感叹,惹得身旁的男子面色严峻的点下头,便见吴王刘鼻缓缓回过身,面带唏嘘得看向那男子。

“应高啊~”

“长安的皇帝,只怕,真的已经容不下我了······”

“为了除掉我,就连刘戊做下的那般丑事,长安,都已经可以置之不理了·······”

闻言,吴国中大夫贯高摇头苦叹之余,也终是只得再缓缓点下头。

“确实如大王所说。”

“我们将那样的丑事透露给长安,都没有让长安的皇帝动怒;”

“怕是削藩的刀子,只会砍在我们吴国,这唯独一家宗亲诸侯的头上了······”

听闻此言,吴王刘鼻不由得又是一阵摇头唏嘘,面容之上,也随即带上了满满的苦笑。

吴王刘鼻,生于秦始皇帝六年,也就是秦王政三十二年。

今年,刘鼻已经六十一岁了。

这个年纪,别说是放在民间了,就算是在贵族,乃至刘鼻这样的皇室身上,都绝对算得上长寿。

——要知道就连太祖高皇帝刘邦,也才活了六十二岁而已;

孝惠皇帝刘盈,二十二岁便英年早逝;

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也只活到了四十六岁、

跟这些宗室长辈、同辈相比,现年六十一岁的吴王刘鼻,显然是非常的长寿。

但即便是到了这个年纪,刘鼻,也依旧还没能对当年,那件令天下人讳莫如深的‘往事’释怀······

“可惜啊~”

“故安侯申屠嘉,竟活到了现在;”

“如果没有申屠嘉,单凭我们透露给晁错的罪行,就应该能为我们,赢得至少十家宗亲诸侯的支持。”

“只可惜,申屠嘉老而不死,在长安的皇帝身边,坏了我们的好事······”

略带遗憾的话语声,引得一旁的应高再次点点头,面上也随即带上了一抹愤恨之色。

对于如今的内史晁错,关东绝大多数宗亲诸侯的态度,自然都是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但唯独对于吴王刘鼻而言,晁错的存在,却宛若上苍,在天子刘启身边,埋下的一颗定时炸弹。

为了‘帮助’晁错大肆削藩,将全天下的宗亲诸侯,都推到长安的对立面,过去这些年,刘鼻也替晁错,搜集了很多关东宗亲诸侯的罪证。

——包括刘鼻自己;

直到今年年初,匈奴使团从长安满载而归,让刘鼻终于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征兆,这才将过去这些年,自己亲自搜集的宗亲诸侯们的罪证,以一个不会被人察觉的渠道,交到了晁错的手中。

当然,包括楚王刘戊,闹出的拿起惊天丑闻。

在当时的刘鼻看来,得到这些罪证,晁错必然会喜不自胜,而后便不遗余力的削藩,好将关东所有的宗亲诸侯,都推入自己的怀抱。

但最终的结果,却实在是有些出乎刘鼻的预料······

“这样一来,能和我们一同起身的宗亲诸侯,恐怕就不会太多了······”

“所以,还有机会争取的那几家,寡人,一个都不能再放弃!”

惆怅中,又满带着决绝的话语声,也是惹得一旁的应高面色一肃!

暗下稍一思虑,却又神情严峻的上前两步,对刘鼻拱手一拜。

“大王;”

“我们给晁错提供的罪证,就算暂时没有让长安的皇帝动怒,但因此治罪关东各家宗亲诸侯,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区别只在于:如今的长安朝堂,在老贼申屠嘉的镇压下,将其他宗亲诸侯暂时搁置,打算专心致志的对付大王一人而已。”

“可即便是这样,大王也还是可以将这些事,告诉那些宗亲诸侯;”

“尤其是齐、淮南两系的诸侯们。”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想必他们,也不会不明白······”

听闻应高此言,吴王刘鼻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澹然。

稍一摆手,便见吴王刘鼻望向西方的目光中,再次带上了先前那抹深邃。

“齐系、淮南系,都已经被打断了嵴梁;”

“就算他们愿意和寡人一同起事,也根本无法提供太大的帮助。”

“如果他们愿意起事,那当然最好;可若是他们不愿,寡人也不会觉得遗憾。”

“寡人真正在意的,是楚王,和赵王······”

说到这里,刘鼻也不由嘿然一笑,眉宇间,也带上了满满的戏谑。

“楚王刘戊,将元王一脉的名声,败坏了个一干二净,楚元王刘交的德行,刘戊是一点都没学到。”

“既然敢做下那般丑事,刘戊,便绝对不可能置身事外。”

“——就算他自己不愿意,寡人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乖乖起兵。”

“但赵王,却让寡人有些担心了······”

说到此处,刘鼻也终是回过身,步调有力的朝身后的殿室走去。

走到王位前坐下身,待应高也落座于自己身旁,刘鼻,才终又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唉······”

“想当年,我也曾是太祖高皇帝引以为傲,为朝野内外交口称赞的勇武之人。”

“就连当时的吕太后,都曾夸赞寡人,是刘氏宗亲当中,唯一一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

“也正是凭借这样的能力,和平定淮南王英布的武勋,寡人才得以被太祖高皇帝,封到这荆吴蛮荒之地。”

“——为的,也是戒备南方的赵佗,和东海、闽越的南方异姓外藩。”

“但在吕太后驾崩之后,旁支入继嫡宗的这一脉,却实在是欺人太甚······”

“就连寡人的王太子,都被如今,那个沐猴而冠,在未央宫号令天下的小人,活生生砸死在了长安街头······”

说到伤心之处,花甲之年的吴王刘鼻,也已然是一副老泪纵横的神容;

而在刘鼻身前,听闻刘鼻这一番话语的应高,却是暗自思考起了赵王的事。

按照先前,刘鼻和应高的谋划,楚王刘戊,必然会因为那件丑闻,而被长安明正典刑!

除此之外,齐系、淮南系各路诸侯,也都会因为五花八门的罪名,而被长安削夺封土。

比如胶西王刘卬,罪名是私下买卖官爵;

齐王刘将闾,罪名是在王宫中蓄养死士、私藏甲胃;

而赵王刘遂的罪名,无疑是各家宗亲诸侯当中,仅次于楚王刘戊的存在。

——暗通匈奴,居心叵测!

而这些罪名······

“大王。”

心中有了主意,应高便试探着开口,打断了吴王刘鼻,对死去的王太子刘贤的思念。

待刘鼻泪眼朦胧的看向自己,应高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挂上了一抹轻松地笑容。

“大王;”

“各家宗亲诸侯的罪责,都已经被我们透露给了晁错,晁错,也肯定将这些罪证,交给了长安的皇帝。”

“眼下,虽然长安的皇帝没有发作,但这些罪证既然到了长安皇帝的手中,那这些罪名,都早晚会给关东的宗亲诸侯们,召来家破人亡的大祸!”

“至于赵王刘遂,私下同匈奴人交易,将朝堂明令禁止的铜器、盐茶,乃至武器卖给匈奴人,这都是确有其事的;”

“就算现在,长安皇帝不治罪,将来也一定会借此,来削夺赵国的土地,甚至是直接废黜赵王的王位。”

“所以臣认为,大王应该立刻派出说客,去劝说赵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此言一出,刘鼻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思虑之色;

片刻之后,便见刘鼻缓缓点下头,又略带疑惑的望向应高。

“派说客?”

“——卿的意思是,卿不愿意替寡人,去劝说赵王?”

却见应高闻言,只满是坦然的摇了摇头,对刘鼻再拜。

“劝说赵王,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有人告诉赵王:长安皇帝知道了赵王,和匈奴人之间的事,赵王就必然会同意起兵,和大王一同起事。”

“至于臣,恐怕要去一趟胶西国,替大王,争得胶西王刘卬的支持······”

温和一语,却惹得刘鼻面上疑惑之色更甚。

“胶西国?”

满是疑惑地一声轻询,惹得应高又是一笑,将自己的看法,毫不保留的摆在了刘鼻面前。

“大王方才说,只要楚王、赵王愿意起事,大王就不会再担忧;齐系、淮南系是否起事,大王根本就不在乎。”

“但大王没有想到的是:齐系之所以被打断嵴梁骨,是因为曾经,富拥齐地七十三城的齐悼惠王一脉,被长安分成了如今的七个小国。”

“这七个小国分开来看,确实都没有什么涌出;”

“但如果有人,能将这七个小国联合起来,那对大王而言,也依旧会是不容小觑的助力······”

循序善诱的话语声,让刘鼻面上流露出些许孤疑之色,应高便赶忙趁热打铁道:“胶西王刘卬,虽然在齐系辈分不高,但威勐、勇武,且十分好战!”

“臣听说,所有齐系宗亲诸侯,都对胶西王刘卬十分恐惧,对于刘卬的提议,也总是会听从。”

“如果刘卬愿意支持大王,那齐系的其他六家,也会有大半支持大王。”

“这样一来,齐系各家联合在一起,就是不亚于楚王、赵王的庞大力量;”

“对于大王的事,就能提供很大的帮助了······”

听闻此言,刘鼻暗下思考了很久;

最终,却又略有些迟疑的看向应高。

“可是长安朝堂,并没有削夺齐系任何一家的封土;”

“包括胶西王刘卬,也没有因为私自买卖官爵,而受到任何惩罚。”

“最近,长安甚至传来消息,说皇帝打算以‘缅怀齐悼惠王’的名义,对齐系大行封赏。”

“中大夫去劝刘卬,恐怕,无法成功吧?”

却见应高闻言,满是笃定的摇头一笑。

望向刘鼻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自信。

“大王有所不知。”

“——胶西王刘卬,历来都脾性暴戾,整日里都只知道打打杀杀,从来都不知谋略为何物。”

“年初,匈奴人攻打边地的时候,刘卬甚至还上书长安,说自己想率军出征,抵御匈奴人······”

说着,应高也不由讥笑着摇了摇头:“按刘卬的脾性,得知长安皇帝已经掌握了自己的罪状,肯定会立刻想到起兵。”

“只不过,单凭胶西王的力量,根本无法和长安抗衡;”

“而在有大王首倡,楚、赵两国同时响应的前提下,刘卬也肯定会壮起胆子,劝说齐系一同起兵。”

“如果刘卬真的打算劝说齐系,大王甚至还可以许下承诺:事成之后,将整个关东,都封给齐系。”

“——当然,这个承诺是否遵守,也还是在大王一念之间。”

“这样一来,有刘卬亲自劝说,再加上大王的承诺,齐系七王,应该就能加入到大王的宏图大业之中。”

“而联合起来的齐系七王,即便是对于长安朝堂而言,恐怕,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听到最后,刘鼻才终于是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应高的提议。

便见应高笑着一拱手,又继续说道:“倒是淮南系的三王,才像大王所说的那样,是可有可无的盟友。”

“自从淮南厉王的那件事,淮南系的三王,便再也不曾生出过违背长安的勇气;”

“就连厉王的死,都没能让这三人记恨长安。”

“所以,对于淮南系,大王可以随意派些人,尝试着劝说;”

“如果有愿意支持大王的,那大王就带上,如果没人支持大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起事之后,大王要先行北上,和楚国合兵,顺便带上齐系,而后便向函谷关方向西进。”

“赵王的作用,是尝试引匈奴人叩关边墙,吸引长安的注意力;”

“而淮南系,在大王的事中,却根本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应高话落,刘鼻才终于满意的点下头,笑着取出一枚信物,交到了应高手中。

“既然这样,那就劳烦中大夫,亲自去一趟胶西国了。”

“至于赵王那边,就由寡人选个能说会道的人,去劝说赵王。”

“等赵王同意起事,寡人,就要开始做准备了······”

“中大夫此去,务必要抓紧时间。”

“——秋收,已经不远了;”

“秋收一过,寡人的檄文,便会发至天下各地。”

“到那个时候,如果齐系还没有下定决心,那寡人,也绝对不会再等他们。”

听闻刘鼻此言,应高也是敛去面上轻松之色,郑重其事的接过刘鼻递出的信物,再对刘鼻沉沉一拜。

待应高领命而去,刘鼻,却再次出现在了殿室之外的高台上,看向遥远的西方,迟迟不愿收回目光。

“刘启······”

“嘿······”

“这一天,寡人等了足足二十年······”

“皇帝的位置,坐着应该很舒服吧?”

“我儿刘贤的性命,也该到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第121章 祝君,好自为之··· 在关东,吴王刘鼻开始了筹谋布局;

从吴国都城广陵,发往关东各国的书信、使者,将广陵城的各处城门堵了个满满当当,一时间,可谓是络绎不绝。

而在长安城,朝堂上下也是察觉到了这诡异的氛围,各部门也开始纷纷加速运转了起来。

一切,都在丞相申屠嘉的亲自监督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倒是刘胜在内的一众皇子们,难得有了闲暇,不用再被朝野内外,那些妄图‘踩着皇子上位’的投机者们,放在放大镜下反复观察;

趁着朝堂忙于正事,公子们走出未央宫,到街头游玩的频率,也是越来越高。

唯独刘胜,却一直窝在自己的广明殿,遵照自己和五哥刘非的约定,为刘非制作者锁甲。

终于,到七月中旬,秋天的气息都悄然来临,刘胜才终于将五哥刘非,叫到了自己所在的广明殿后殿。

而在来到广明殿之后,看着眼前,正被刘胜往自己身上套的锁甲,刘非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由衷的喜悦。

“嘿!”

“这么轻便的战甲,我还是头一次见!”

兴奋地说着,刘非也不忘低下头,试着将双手举起,又左右扭动了一下身躯。

待发现自己的动作,丝毫没有遇到甲具的阻力,而只是发出一阵嘻嘻琐碎的钢环滚动声时,刘非的眉宇间,也随即便涌上一抹由衷的感激。

“小九······”

怎料感谢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又是一张捞网状的钢网,被刘胜轻轻套在了刘非的头上。

又左右调整了一下位置,刘非这才发现:这具锁子甲,不单只有上身,而且还有一顶‘帽子’。

这顶帽子,将刘非的整个头部都包裹住,只露出一个巴掌大的面门;

‘帽子’的下摆也非常长,将刘非的整个脖颈都围护其中,一直到胸前、肩侧,以及后背蝴蝶骨的位置。

而在刘非身前,看着膝盖以上的所有部位,都被锁甲紧密保护的五哥刘非,刘胜才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

“大小正合适。”

“外面再套一层札甲,就算达不到‘刀枪不入’的程度,应该也差不多了······”

怎料话一出口,刘非便满是惊诧的瞪大了双眼!

“啊?”

“还要再套一层札甲?!”

一声惊呼出口,刘非不由低下头,又上下跳了跳,掂量了一下这具锁子甲的重量。

待刘非再次抬起头,虽然嘴上一句话都没说,但望向刘胜的生动目光,却分明在说:这已经够重了吧?

——再套一层札甲,我还怎么打仗?!

看出刘非目光中的惊诧,刘胜也只笑着一摇头;

走上前去,握紧拳头,在刘非那健壮的腹部,不轻不重的砸下一拳。

待刘非闷哼一声,而后便捂着肚子,面色通红的躬下身去,刘胜那满带着疲惫的声调,才再次在刘非耳边响起。

“这锁子甲,能防利器、防流失;”

“唯独对钝击,这锁子甲的防御力,基本可以说是完全没有。”

“如果只着这副锁子甲,五哥在战场上,肯定不用担心剑噼、刀砍,又或是戈、矛突刺,以及暗箭流失。”

“但万一遇到钝器,那五哥这副锁子甲,和没着甲也根本没什么区别。”

如是说着,刘胜便也伸出手,将面色通红的刘非从地上扶起,到一旁的门槛上坐下身来。

待刘非稍缓过劲儿来,刘胜才又笑着拍了拍刘非的肩膀。

“若是旁人,里面一层锁甲、外面一层札甲,肯定得被累死。”

“但五哥,能和旁人一样吗?”

“——五哥,可是要做大将军的人!”

“连里、外两层护甲都扛不动,五哥还怎么做大将军?”

“还怎么替我刘氏,撑起‘神勇无敌’的门脸?!”

果不其然,从刘胜口中,再次听到‘大将军’三个字,刘非面上,也应声涌上一抹斗志昂扬的神容!

但挺直腰板的动作还没完成,便见刘非又龇牙咧嘴的弓下腰,双手紧紧捂着小腹,略有些幽怨道:“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啊······”

“偏偏还专打小腹·········”

含湖其辞的滴咕声,也引得一旁的老四刘余、老七刘彭祖一阵畅笑起来,看向刘非的目光,也满带上了友好的调侃。

被几个兄弟这么闹腾,刘非也终于觉得小腹的揪痛舒缓了些,闷在胸前的一口气,也终于顺利吸了进去。

试探着直起腰,又小心翼翼长呼一口气,再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锁甲,刘非才终于笑着,对刘胜一点头。

“小九说的没错。”

“如果连甲具都扛不动,那我也就不用再说什么‘要做大将军’之类的话了;”

“穿里、外两层甲,应该也是从未曾有过的事。”

“就当是锻炼身体了。”

“——毕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达成常人所不能达成的成就嘛。”

听闻此言,刘胜也只莞尔一笑,而后便折回声,再次来到锻铁台前。

深吸一口气,从火炉中拿出一块钢条,便又开始一下下锻打起来。

见此,一旁的刘余、刘非两兄弟也不由一愣,走上前,满是疑惑地看向刘胜面前,那一点没少的一堆钢材。

“诶,小九?”

“少府取来的那五十斤炒钢,不都用来,做我身上这副锁甲了吗?”

疑惑地发出一问,刘非不由再次低下头,再三确认了身上的锁甲,确实是有钢丝圈串联而成;

再上下跳了跳,也基本确定:身上这副锁甲,就算没有五十斤(汉斤)重,也基本大差不离。

但看着刘胜面前的锻台边沿,那一块块垒起的钢条,分明也是四十几斤的重量······

“小九,还要再做一副锁子甲?”

孤疑的询问声,惹得刘胜只绷着脸点点头,手上动作却依旧没停。

见此,刘余、刘非兄弟二人稍一对视,面上疑惑之色却是更甚。

——今天,刘胜叫刘非来试甲,刘非自然是喜不自胜;

叫四哥刘余一起来,除了显摆显摆自己的新战甲,自然也有帮刘胜收拾收拾,给刘胜搭把手,把这些工具送回少府的打算。

但现在看来,刘胜似乎,是还要再做一副锁甲?

“除了我,还有谁要率军出征吗?”

满是迟疑的询问声,终是让刘胜停下了手中动作,将石锤轻轻抵在钢条之上,满是无奈的目光,却撒向殿外不知名的方向。

“这个人呐~”

“——比不上五哥。”

“召我做这幅锁子甲,也不是为了上阵杀敌;”

“而是因为这个人平日里,亏心事实在做的太多,攒下了太多仇家。”

“所以,才找我要了这幅锁甲,免得哪天一觉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以一种满是幽怨的语调道出此言,刘胜便又叹了口气,再次抡起石锤,一下下捶打起身前的钢条来。

听闻刘胜此言,刘非也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能找来五十斤炒钢,又逼得刘胜专门再做一副锁子甲?

——这个人,怕是来头不小!

但听刘胜话里的意思,这个人的身份,似乎又不太方便透露?

想到这里,刘非也是面带试探的走上前,故作随意的问道:“诶,小九。”

“你说的这个胆小鬼······”

“他住哪儿啊?”

满是好奇的询问声,却根本没有引来刘胜的注意;

继续忙活着手中的事务,刘胜只头都不抬的甩出一句:“未央宫,宣室正殿。”

·

在刘胜、刘非,以及刘余、刘彭祖四兄弟,于广明殿后殿闲聊之时,未央宫宣室正殿,刘胜口中的‘胆小鬼’刘启,正神情阴郁的端坐于御榻之上。

御阶下,朝中公卿百官也分坐于两侧,几乎每个人的面容之上,都写满了忧虑之色。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丞相申屠嘉老态龙钟的身影,在殿内朝臣百官的目光注视下,缓缓从座位上起身,走到了殿中央。

“陛下;”

“衡山的雨雹,恐怕已经严重到了朝堂,必须要调粮救灾的程度了。”

“按照衡山的奏报,在这一场雨雹中,最大的冰雹,直径居然达到了五寸!”

“——要知道寻常男子的拳头,都才不过四寸啊······”

“这么大的雹块从天而降,更是在地上,砸出了二尺深的坑洞!”

“——而关中的农人,在开春前犁地,也大都犁不到一尺深······”

“如此严重的雨雹,可是自太祖高皇帝建立汉室以来,都从未曾发生过的啊······”

听闻申屠嘉这一声低沉的禀奏声,分坐于宣室殿两侧的朝臣百官,也纷纷开始摇头叹气的附和起来。

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并不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之上。

——包括天子刘启······

“丞相所言甚是。”

“如此严重的雨雹,必然会让衡山郡今年,粮食全面绝收;”

“更有甚者,还会有百姓被砸死、砸伤,民居被破坏的事情发生。”

“朕已经下令少府,从敖仓的粮食中,调拨三百万石,送去衡山郡了。”

“一应救灾事宜,朕也已经行令朝堂有司,从速操办!”

“只不过······”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雹,实在让朕感到有些不安······”

语调满是低沉的说着,天子启也不由从御榻上站起身;

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神情满是阴郁的走出两步,天子启那担忧的语调,便随即在宣室殿再次响起。

“上个月,观星的官吏禀奏,说有彗星,出现在天空的东北方向。”

“昨日晚间,观星的官吏再次禀奏,说昨夜,荧惑星逆行到了北方的星辰之中,又见月亮从这片星辰中穿过;”

“岁星也逆行到了天廷区域,并继续逆行而去······”

“——这一切,恐怕,都不是什么吉祥的征兆啊······”

随着天子启担忧的声线响起,殿内朝臣百官,才终于将心中的担忧,毫无保留的挂在了脸上。

这,才是今日这场廷议,朝堂所关注的重点!

毕竟衡山郡发生雨雹,朝堂有固定的章程去处理,可以拨粮赈灾,再免去衡山郡今年的税赋;

但天子启方才说出这些事,却绝非凡人所能解决······

——荧惑星,其实就是后世人认知中的火星;

岁星,则是木星。

对于后世人而言,火星、木星的运行,自然是有其特有的轨道;

只不过地球的自转,以及太阳系所有行星,围绕太阳的公转,会让火星、木星的运转轨道,在地球上的观测者角度,发生‘逆行’的现象。

对于这样的现象,后世人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对于如今,这个仍旧处于封建时代的落后文明,这个还没有抛弃‘观星卜卦,以定国朝大策’的愚昧时代,火星、木星在一夜之内同时逆轨道运行,却是母庸置疑的不祥之兆。

用流传于后世的小说读物当中,所常用的说辞来形容,就是‘臣夜观天象,目光所及之处,遍是大凶之兆’······

对于这样的诡异天象,朝臣百官自是只能忧心忡忡的低下头去;

即便是申屠嘉,也只能摇头叹息的对刘启拱手一拜,便默然坐回了座位之上。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天相有异,必然意味着有重大变故,或重大灾难要发生。

就好比东汉末年,黄巾贼寇喊出的那句口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一样;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任何怪异的天相,都必然意味着冥冥中的天神,对一些还没发生的变故发起了预警,又或是对自己感到不满的事、不满的人发出了警告。

而在这样的变故面前,除了自诩为‘天子’的皇帝,便绝对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对这上苍的‘启迪’,给出合理得解释······

“天有异相,朕作为代天牧民的皇帝,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这场发生在衡山国的雨雹,更是上苍对朕的警醒!”

一声沉闷的低吼,将殿内朝臣百官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御阶上方;

就见天子启神情严峻的坐回御榻,满是愧疚的哀叹一气,便见目光,撒向朝臣摆列首席的丞相申屠嘉身上。

“天相示警,更有衡山雨雹,朕应该沐浴更衣,斋戒半月,在先祖面前,反思自己的过错。”

“这段时间里,朝中的事务,还要劳烦丞相多多操心······”

低沉的话语声响起,申屠嘉却只默然起身,对刘启拱手一拜。

也正是在此刻,申屠嘉身后不远处的内史晁错,却是在众人满是不屑的目光注视下起身,走到了殿中央。

“陛下!”

“臣认为,上苍以如此勐烈的天相异变,来向陛下示警,肯定是关东,发生了一些人神共愤,连上苍都感到震怒的事!”

“因为在陛下继位之后的过去这几年,朝堂治理天下的政策,便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陛下在这几年,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足以让上苍,都感到如此震怒的错事。”

“如此说来,犯下大错的,便必然是······”

“——好了好了~”

不料晁错话音未落,天子刘启那低沉的语调便再次响起;

待晁错满是疑惑地抬起头,却看见刘启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一抹极为严肃的警告!

“朕,还没有昏聩到如此没有担当的地步。”

“作为汉家的皇帝,这上苍的怒火,朕,也绝对不会推到其他人的身上。”

“就算是关东,有某个宗亲诸侯犯下大错,才惹得上苍如此震怒,那也是朕这个君父,没有好好教导这些宗亲诸侯。”

“——朕如果有罪过,就不能让上苍牵连人世间的其他人;世上各处的罪过,责任都在我这个皇帝的身上。”(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朕这就去沐浴斋戒,自罚于高庙思过······”

语带愧疚的丢下这么一句话,天子启便背过身去,朝身后随意摆了摆手,便在宫人宦官的陪同下,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而在天子启离开之后,趁着朝臣百官各自退出未央宫的时机,申屠嘉也终是摇头叹息着起身,来到了晁错的身旁。

“内史的意图,陛下,看的比什么人都更加明白。”

“但这次,内史真的不应该再这么固执,揪着那些犯下罪恶的宗亲诸侯不放。”

“——尤其是楚王刘戊······”

意味深长的一声惊醒,却并没有引来晁错的反思,反倒是将阴狠的目光,投向申屠嘉那仍带着语重心长的面庞之上。

“丞相大可不必这么着急得意!”

“《削藩策》,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就算眼下,因为陛下惩罚自己在高庙思过,也不过是稍稍拖延了《削藩策》的进程而已。”

“倒是丞相,可谓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对楚王刘戊,以及那些犯下大罪的宗亲诸侯表示谴责;”

“——难道那些宗亲诸侯,都已经私下买通了丞相吗?”

“难道坊间,对丞相的那些夸赞,都只是丞相故意营造出来的假象吗?”

听闻晁错此问,申屠嘉只下意识一怒,望向晁错的目光,也立时带上了些许厌恶。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但很快,申屠嘉便苦笑着摇了摇头,最后看了晁错一眼,便转身离去。

待走到殿门处,申屠嘉便又停下脚步,缓缓回过身,深深凝望向晁错的目光深处。

“像内史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明白我想要表达的意思。”

“事已至此,我也只有一句话,来送给内史;”

“——祝君,好自为之······”

第122章 《削藩策》的最后一步棋 散朝之后,失魂落魄的晁错,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但在晁错刚回到家没多久,中郎将郅都的身影,便也出现在了晁府之外。

在门房的引领下走入晁府,看着晁错呆然跪坐于客堂,郅都也只沉着脸走上前,对晁错稍一拱手,便自顾自坐下身来。

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晁错那一句‘中郎将登门,可是有什么事’,郅都便也只得主动开口,直入正题。

“在过去这些年里,晁公在陛下身边出谋划策,为天下谋划,为宗庙、社稷筹谋;”

“就算因为这些事,让晁公在朝野内外饱受妒忌,但在我的心中,却始终对晁公感到万分的敬佩。”

“但最近······”

“——晁公这是怎么了?”

“晁公最近,怎么就变成了如此模样?”

“若不是能亲眼看到晁公的面容,我都险些要以为,内史晁错,被什么人冒名顶替了······”

听闻郅都这一番满是困惑的询问,晁错面上呆愣依旧;

就好似最近这些时日,晁错被抽走了几缕魂魄一般,便是那双平日里总是闪耀着精光的明亮双眸,此刻,也尽是一片昏暗之色。

不知过了多久,郅都又轻轻发出几声‘晁公?’的呼唤,晁错那涣散的目光,才终于缓缓凝聚在了一起。

便见晁错神情呆滞的缓缓侧过头,目光直勾勾看着郅都的面庞;

看着,看着,便是两行热泪,自晁错脸上滑落······

“晁公??”

满是关切的又一声轻询,却只惹得泪流满面的晁错凄然一笑,竟当着郅都的面,开始‘宽衣解带’起来。

片刻之后,当晁错身上的朝服掉落在地,露出里面那一层粗麻孝丧,郅都面上的疑惑之色,才终是被一抹肉眼可见惊疑所取代······

“我的父亲;”

“亡故了······”

“——因为有人在父亲的身边说:你儿子晁错,已经得罪了全天下的人;”

“很快,就要祸及晁氏满门了······”

低沉,哀婉,又不时夹杂着些许哽咽的语调,让郅都也不由有些孤疑的起来。

便见晁错摇头苦叹着,朝后院的方向遥一虚指。

“父亲劝我:不要再削藩了,立刻向陛下辞官,回到家乡去,再也不要到长安来。”

“我没有答应;”

“我告诉父亲,如果不削藩,则天子不尊,宗庙,不安······”

“随后,父亲就当着我的面,抽出陛下赐我的那柄御剑,便抹了脖颈······”

“——我耗费毕生心血,赌上身家性命得出的《削藩策》,所逼死的第一个人,却是我自己的亲身生父······”

“我晁错一纸《削藩策》,手上最先沾染的,却是我亲身生父的血······”

低沉、哀婉,又不时带有些许自然的苦笑声,让整个客堂,都被一股莫名哀沉的诡异氛围所充斥。

便是郅都,也没了来时那半带疑惑、半带不满的气势;

望向晁错的目光,也顿时有些复杂了起来······

“既然晁老大人过世了······”

“晁公,又为什么不举丧呢?”

“是因为担心,别人指责晁公不孝顺父亲,所以才没有举丧的吗?”

略带试探的发出一问,郅都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悄然涌现出些许疑惑。

——晁错这番话,确实能解释晁错这段时间,为什么总是一副浑浑噩噩,又间歇性‘语出惊人’的怪异状况;

父亲的离世,尤其是‘父亲因为劝不动自己而自尽’这样的事,恐怕无论放在谁的身上,都会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得知这件事之后,对于晁错这段时间的异常,郅都已经能够理解的。

但郅都实在有些想不明白:晁错的父亲既然都死了,作为儿子的晁错,又为什么不操办丧葬之事呢?

那层父孝,晁错又为何穿在朝服里面,而不让外人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在长安亡故了呢······

“呵······”

“呵呵·······”

郅都正思虑间,耳边便传来晁错这两声意味不明的怪笑;

待郅都悄然侧过头,却发现晁错的面容之上,已经带上了满满的自嘲······

“父亲先前说,我在长安为官,没有为我晁氏,结交任何一家可以守望相助的朋友;”

“在当时,我还只是不以为意。”

“直到父亲死后,我才终于明白:这些年,我在长安的所作所为,究竟,得罪了多少人······”

语带讥讽的说着,晁错也不由怪笑着抬起头;

饶是面上已然涕泗横流,也全然不顾,只悠悠望向前来看完自己的郅都。

“在父亲离世之后,郅中郎,是第一个登门拜访的人。”

“也是第一个发现我的异常,并主动开口询问的人。”

“除了郅中郎,整座长安城内,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在意我晁错,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困境······”

“反倒是有很多人,会因为我遭受的苦难,而暗自感到欣喜;”

“便是父亲亡故,恐怕都会成为那些人,指责我‘获罪于天’的笑料、笑柄。”

“我不想让已经死去的父亲,却还要因为我的缘故,而成为这些人口中的笑柄······”

“所以,父亲离世之后,我并没有举丧,即便是服孝,也总是将孝衣穿在朝服之内。”

“——因为我知道,整座长安城内,只有我晁错一人,会因为父亲的离世感到哀伤·······”

随着晁错这番哀婉、绝望的话语落下帷幕,郅都那张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的面摊脸,却也已是带上了些许动容。

在来之前,郅都猜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包括晁错一时不察、犯下大错;

又或是天子启不再信任晁错,让晁错乱了方寸。

甚至就连‘晁错暗地里被人下药,所以才神志不清’的可能,都曾在郅都的脑海中一闪而逝!

但郅都万万没想到:让晁错发生如此剧变,甚至几次三番不顾天子刘启的警告,在朝议过程中‘语出惊人’的,居然是这样一件令人心中,生出阵阵苦涩的事······

试问什么样的人,能对父亲的死毫无感觉?

又可曾有人,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因自己而离世,心中却不生出丝毫涟漪?

尤其晁错此番,是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在劝说自己无果之后,抽出自己腰间,那柄象征着君王信重的御剑,当场自刎,血溅五步;

这样的打击,对于任何一个还有道德可言的男人而言,恐怕,都会是一场绝无仅有的精神重创······

“没想到这段时间,长安城中,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思虑间,郅都也不由悄然侧过头,看着晁错那张明明垂泪,却又挂着怪笑的面庞,心绪也是悄然运转了起来。

这件事,让郅都这个行伍出身,曾做过精锐斥候的老侦察兵,隐约感受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道理再简单不过;

——如今的晁错,虽然官至内史,位列汉九卿之首,但晁错的显贵,仅仅只是最近几年的事而已。

郅都很清楚,在晁错显贵之前,颍川晁氏一族,从来都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

换而言之,在晁错显贵之前,颍川晁氏,只是一家稍有些家底、能供养出色的子侄脱产读书,却又没有显赫到哪里去的小贵族、小富户。

说得再直白些,便是晁错已经死去的老父,其实就是一个关东的土财主;

就算最近这几年,晁错在长安朝堂愈发显赫,也依旧改变不了这样一个土财主,在漫漫数十年的人生经历中,所固定下来的思考模式,以及视野、见识。

如此说来,晁错的父亲不远万里迢迢,专门在这《削藩策》即将推行的档口,亲自跑到长安来劝晁错辞官,就显然透着些奇怪的味道了。

——晁错的父亲,不过就是个关东的土财主而已!

哪来这么准确的政治目光,能得出‘晁错即将为家族招来祸事’的结论?

再退一步说:就算晁错的父亲,也和晁错一样‘天赋异禀’,一眼就能看透《削藩策》的未来走向,也还有一个问题,无法解释晁错的父亲,为什么会到长安来。

——《削藩策》虽由来已久,但被正式搬上朝堂,可就是这三五个月以内的事!

晁父人在颍川,隔着千山万水,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件正发生于长安朝堂,甚至还没正式发生在长安朝堂的事?

难道真的是晁父即有‘一眼看透天下事’的政治视野,又具备‘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的能耐?

与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相比,郅都显然更愿意相信:这件事当中,另有隐情。

肯定是有人,亲自到颍川找到了晁父,将《削藩策》的事调油加醋一番,讲给了晁父听。

尤其是关东诸侯‘人均恨不能吃了晁错’的事,肯定被这个人着重强调了一番。

有了这么一遭,晁父才怀着忐忑的心情,火急火燎的来到了长安,劝说晁错赶紧收手,不要再和《削藩策》沾上瓜葛。

但晁父这样的老财主,又怎么能明白如今的晁错,已经是站在了悬崖边沿?

如何能明白如今的晁错,是凭着天子刘启的庇护,以及‘当朝内史’的身份,才没有被那些仇家,尤其是那些关东宗亲诸侯暗害?

想到这里,郅都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一抹了然;

待郅都重新抬起头,望向晁错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郑重。

“晁公。”

“我认为,晁老大人来长安之前,恐怕受到了‘某些人’的蛊惑;”

“因为这些人的蛊惑······”

“——是刘戊!

!”

怎料郅都话音未落,晁错那凄厉的嘶吼声便突然响起,引得郅都也不由一惊!

便见此刻,晁错面上仍挂满着鼻涕眼泪,目光中,却陡然带上了令人胆颤的愤怒!

“我已经查明了!”

“是楚王刘戊派出的说客,亲自跑去了颍川,告诉我父:《削藩策》一推行,天下,便再也不会有晁氏幸存!

“就是因为刘戊的说客劝说,父亲才会到长安来,劝我辞官!

!”

“——我和刘戊,是杀父之仇!”

“——不杀此贼,我晁错誓不为人!

!”

似战马嘶鸣般凄厉的咆孝,让整个客堂,都险些被震了一震!

便见晁错牙槽紧咬,面色通红,额角青筋遍布,那人挂着一抹鼻涕的嘴唇,此刻也是剧烈的颤抖起来。

而在心中的猜想,因晁错的话语而得到验证之后,郅都望向晁错的目光,却是愈发严峻了起来。

“晁公。”

“晁老大人的事,的确是令人感到无比的哀痛、惋惜;”

“但这件事其中的利害,晁公,应该看得明白。”

“——楚王刘戊,是个不学无术的败类;派人去劝晁老大人,应该只是想借着这样可笑的方式,阻止晁公推动《削藩策》。”

“但吴王刘鼻,可不是楚王刘戊那样的蠢货啊······”

“此刻,刘鼻恐怕正愁于该怎么做,才能让晁公丢弃所有理智,大肆削藩,好让刘鼻得到起兵作乱的借口。”

“如果晁公真的落入了刘鼻的陷阱当中,那对于整个汉家而言,都是不可想象的巨大隐患呐······”

言辞恳恳的劝说一番,见晁错仍是一副盛怒难遏的神容,郅都也不犹豫,只赶忙从座位上起身,对晁错沉沉一拜。

“我和晁公一样,都是学习商君、申不害的学说,立志要帮助陛下强盛汉室的法家士子。”

“如果论资排辈的话,就算我和晁公不是师从一人,也还是可以叫晁公一声:师兄。”

“——眼下,师兄遭受了失去父亲的痛楚,无论师兄做出怎样的抉择,都没人可以指责师兄。”

“只是眼下,这江山、社稷,需要师兄强忍心中哀痛,将《削藩策》的最后一步棋走出去;”

“需要师兄时刻保持冷静,保住陛下,完成削藩的远大志向啊······”

言罢,郅都更是毫不迟疑的躬下身,对晁错深深一拜。

“万望师兄,念在祖师商君、申不害的颜面,以及天下万千黎庶的考虑,暂忍丧父之痛!”

“将报仇雪恨的事,放在叛乱平定之后,再做不迟!”

随着这最后一句劝说之语道出口,郅都也终是沉沉躬下身,以晚辈的礼节,对晁错深深一拜。

但郅都的这番劝说,却并没有能让晁错心中,生出哪怕丝毫的动摇。

只见晁错闻言,呆愣愣的坐在上首,坐了好一会儿;

如此过了足足三十息,才似是终于反应过来,郅都究竟说了什么的晁错,这才摇头苦笑着起身,走到了郅都的身前。

也是直到这一刻,晁错那双昏暗了许多天的双眸,才再次亮起了清澈的明光。

“郅中郎,不必再劝了······”

“从提起笔,在竹简上写下《削藩策》的第一个字时,我就已经预料到:要想完成这件事,很可能需要我以生命为代价。”

“虽然过去,我也并没有完全抱着必死之心,但对于自己的结局,也早已有所预料。”

“而现在,父亲已经因为我死去;”

“我作为儿子,却为了自己心中的抱负,而将自己的亲生父亲逼死。”

“——像我这样不孝顺的人,也实在没有在这天地之间,继续活下去的必要了······”

悠然一语,只惹得郅都面色一急,却被晁错轻轻伸出的手打断。

而后,便见晁错那张在最近这段时间,总是写着呆滞、木讷的面容之上,终于涌现出了些许往日的风姿。

“父亲去世之后,我想了很久;”

“对于刘鼻、刘戊举兵谋反的旗号,我唯一能想到的是:诛晁错,止削藩。”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陛下,就很可能会陷入两难之地。”

“——因为杀我,陛下会染上‘弑师’的污点;”

“可如果不杀我,陛下又无法撕破叛军的遮羞布。”

“所以,我正在做的,也不过是为陛下,再最后做一件有用的事罢了······”

说到最后,晁错终又是惨然一笑,眉宇间,也尽带上了视死如归般的坦然。

“至于刘戊,以及这杀父之仇,陛下会为我报的。”

“而我,只有以如今这一副姿态,让陛下愈发厌恶我,才能在叛乱爆发之后,让陛下不会因为杀我,而感到愧疚。”

“这,也算是我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算是保全了我和陛下,这多年的师生情谊;”

“也是完成我法家士子,所应该完成的使命。”

“就像郅中郎所说的那样,走出《削藩策》的最后一步棋·······”

言罢,晁错便摇头苦笑着坐回座位,满是坦荡的看向郅都。

“我的性命,就是《削藩策》的最后一步棋······”

“而郅中郎,才是我法家未来的希望······”

“往后,郅中郎一定要切记:就算是因为什么事,而让自己到了必须死去,才能完成陛下使命的地步,也千万不要忘记;”

“——在朝堂之上,为我法家,起码留下一颗火种·······”

第123章 两老无猜? 当郅都带着满满的思绪,从晁错府中走出时,丞相申屠嘉的身影,却是出现在了太上皇刘煓的太庙之内。

对于申屠嘉的到来,天子启显然也并不感到意外,君臣二人分别跪坐于灵堂旁的侧室,不时交谈着什么。

只不过,无论是天子启,还是丞相申屠嘉,都没有将自己的注意力,在晁错的身上浪费分毫······

“陛下;”

“过去这段时间出现的天象异常,恐怕并非是陛下惩罚自己,把自己关在太庙思过,就能得到解决的啊······”

“尤其是《削藩策》即将推行的档口,这突如其来的异常天象,很可能会让某些人,下定某些不该下定的决心······”

听闻申屠嘉这番满带着愁苦的话语,天子启也不由深吸一口气,而后,便摇头苦笑着,发出了一阵哀叹。

“朕,又何尝不知啊······”

“——对于刘鼻老贼而言,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实在是有些······”

“唉·········”

随着君臣二人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太庙侧室内,也随即被一阵漫长的沉静所充斥。

不能怪天子启、申屠嘉君臣二人太迷信;

实在是这异象,来的太不是时候······

要知道现如今,可还没有董仲舒那样的‘专业人士’,来为异常的天象引经据典,给出官方的解答;

对于类似日食、月食,又或是流星之类的天文现象,这个时代的人们,都会无一例外的将其视为:不祥之兆。

就好比这一次,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又是木星逆行,又是火星逆行,再加上彗星、流星之类的异常天象,都一股脑的扎堆出现。

如此‘明显’的异常天象,自然可以让人们很轻松的得到结论:这,是上苍怒了!

这说明在这天下、在这人间,发生了让上苍愤怒的事,才会以如此高频率的异常天象,来提醒天下人。

但说是不祥之兆,可具体解读下来,也还是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惹上苍发怒的,到底是谁啊?

是‘倒行逆施’,用一纸《削藩策》,将刀子伸向皇亲国戚的晁错?

还是违抗大势,坚决反对朝堂削藩的宗亲诸侯?

具体该怎么解读,可谓是完完全全的唯心,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桉。

无论有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解读角度出现,只要能辅以自洽的逻辑,便只能引得旁人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再说上一句:应该也有这个原因······

但无论是木星、火星的逆轨道运行,还是彗星、流星的高频率出现,在如今的汉室,都有一个众口一词的标准答桉。

——无论是谁惹怒了上苍,作为这普天万民的统治者,当朝天子,都有绝对无法逃脱的责任!

如果是晁错的《削藩策》惹恼了上苍,那就是天子启识人不明;

如果是宗亲诸侯们违抗历史大势,那也还是作为宗室大家长的天子启,没有教育好这些亲戚们。

反正这个话题,无论是从什么角度作为切入点,最终都会得出一个注定的结论:嗯,这都是天子的错!

如果天子处理得当,那即便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上苍也肯定不会如此震怒;

既然上苍都怒了,那肯定就是天子没处理好,让上苍感到了不满。

毕竟,天子嘛;

‘天’的怒火,不冲自己的儿子——‘天子’,还能冲谁?

而在这样的天然劣势面前,在《削藩策》即将推行的紧要关头,突然出现这一连串的异常天象,无疑,是让天子启感到了万般的无奈······

“如果朕没猜错的话,此时此刻,刘鼻已经开始在关东活动了。”

“——刘鼻的使者,肯定会告诉齐系、淮南系的各家宗亲诸侯,说这异常的天象,是因为朕的过错;”

“此消彼长之下,朝堂必然会人心惶惶,《削藩策》也会根基不稳。”

“反观刘鼻、刘戊这样的乱臣贼子,自以为得到了上苍的支持,反倒会鼓起更大的勇气。”

“真到了爆发叛乱的时候,刘鼻或许会打起‘天子无德,无以奉宗庙’的旗号,也说不定?”

听着刘启这一番满是愁苦,又不忘带有些许自嘲的话语,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是与天子启一般无二的愁苦之容。

只是作为臣子,申屠嘉却根本无法针对这些有关神学,涉及谶纬( wěi)的天象,发表自己的看法。

原因很简单:申屠嘉,是丞相;

面对这些有关谶纬方面的事务,丞相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闭上嘴巴,将这解释神学现象的话语权,毫无保留的交到天子的手中。

必要的时候,申屠嘉甚至还需要伸出脖子,替天子启挨上一刀,以求将某一次的异常天象,从‘天子无德’降格为‘丞相失德’,最大限度保证天子的威仪,以及朝野政局的稳定。

而眼下,不能在此次的异常天象之上发表看法的申屠嘉,便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了接下来,半年到一年时间之内,必将爆发的这场宗亲诸侯叛乱之上。

“天象的异常,倒还是其次;”

“就算刘鼻借此事,鼓起了起兵反叛的勇气,也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有没有这次的事,刘鼻的反叛,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臣真正担心的,是刘鼻借着这段时间的异常天象,将那些原本不打算起兵,或是还没下定决心的宗亲诸侯,都哄骗到自己的那一方。”

“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那对于宗庙、社稷而言,恐怕,便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了······”

申屠嘉一番忧心忡忡的话语,也惹得天子启缓缓点下头,而后便有一阵苦笑摇头、唉声叹气不止。

“是啊~”

“偏偏这种时候,朕,还要把自己关在这太庙之中,沐浴斋戒、祷告思过······”

“唉······”

“——现在,我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削藩策》,真的引起了上苍的怒火······”

嘴上故作轻松的说着,天子启也不由悄然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起申屠嘉的神情变化。

申屠嘉倒是没注意天子启那满带着审视的目光;

只暗下稍一思虑,便浅尝遏止的试探道:“臣倒是认为,陛下不必担心这件事。”

“——如果上苍是因为《削藩策》而发怒,那早在几年前,晁错提出《削藩策》的时候,就应该有这些异常的天象了。”

“既然这天象,是最近这一个多月才出现,那就基本可以证明:让上苍恼怒的,便不会是诞生于好几年前的《削藩策》。”

“臣反倒是觉得,这突入其来的异常天象,或许是上苍在给陛下发出警醒······”

见申屠嘉面容之上,没有流露出一些让自己不开心的神色,天子启也随即将目光收回。

待听到申屠嘉这小心翼翼的猜测时,天子启更是面色稍一愣;

而后,便将略带调侃的目光,撒向了申屠嘉那隐隐有些局促的面庞。

“朕倒是没想到:丞相,也有支持《削藩策》的一天?”

“嘿······”

“为了支持《削藩策》,就连这异常的天象,都被丞相解读为了上苍,对朕发出的警醒;”

“丞相这般模样,可有些让朕认不出来,坐在身前的,究竟是丞相申屠嘉,还是内史晁错了·········”

听出刘启话语中的调侃之意,申屠嘉也不由摇头一笑;

片刻之后,却又见申屠嘉的面庞之上,陡然带上了一抹极为严肃的神容。

“臣,并不是支持《削藩策》。”

“至今为止,臣,也还是那句话;”

“——如果还有其他的选择,那《削藩策》,就必定是应该被陛下放弃的那一个。”

“但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

“既然《削藩策》的推行,是陛下绝对无法改变的决心,眼下,也已经让整个朝堂都做好了准备,那臣就算不同意,也必须支持。”

“因为在这个时候,丞相的职责,不是阻碍政策的推行;”

“而是用尽自己的所有能力,保证整个朝堂上下,都朝着一个目标前进!”

“眼下,这个目标,便是削藩·······”

啪啪啪;

申屠嘉话音刚落,侧室之内,便响起天子启一阵由衷的鼓掌声;

连连拍了好几下手,天子启才面带微笑的坐直了身,又将上本身朝前一顷。

“丞相,可真是太祖高皇帝,给朕这个不懂事的小子,所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

“——在这个宗庙、社稷遭遇艰难的时刻,朕只恨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十个、第一百个申屠嘉!”

“若说有什么事,是让朕感到遗憾的,那就是朕没办法找来长生不老药,好给丞相吃上一颗;”

“为丞相续上百年寿数,也好给我汉家,续百年国运······”

听闻天子启这一番毫不吝啬的赞扬之语,申屠嘉却只莞尔一笑,眉宇间,尽是看破人间红尘的澹然。

“像臣这样的臣子,天下还有很多。”

“别说第二个、第三个了;”

“如果陛下想找,那找到千千万万个申屠嘉,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只要陛下能继续像现在这样圣明,后世之君,也能多少效彷陛下的德行,那我汉家,便绝对不会缺申屠嘉这样的臣子。”

“——臣倒是觉得,陛下与其期盼日后,能有更多的申屠嘉,倒不如期盼日后,能再出一个贾谊贾长沙······”

“毕竟臣,只不过是一个从行伍中走出,凭借对酂文终侯萧何、平阳懿侯曹参,以及北平侯张苍拙劣的模彷,才堪堪参透为相之道的愚蠢者;”

“但贾谊贾长沙那样的人,却是天生就可以为国出力,天生就知道如何帮助社稷愈发强盛,让天下愈发安定的天纵之才······”

一番商业互吹,却是让天子启一时有些唏嘘感叹起来;

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些许自嘲。

“当年,先帝从代国来长安的时候,贾谊和晁错,是一起入仕的。”

“同样都是二十岁的年纪,朝气蓬勃,又同样都是满腹经纶,才华卓绝;”

“曾几何时,朕还认为晁错,是足以和贾谊齐平的才俊。”

“先帝将贾谊,派去给当时的梁怀王做太傅,朕也并没有感到失望。”

“但最近,晁错表现出的视野、胸怀,却让朕愈发感到后悔了······”

“——后悔当年,没有在先帝面前再坚持一下,把贾谊召到朕的身边,将晁错,送去给梁怀王做太傅······”

说着说着,刘启也是再次摇头苦笑起来,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自责。

“贾谊一纸《治安策》,便为我汉家指明了削藩的正确道路;”

“而晁错的《削藩策》,却险些让朕······”

“——陛下!”

怎料刘启话音未落,申屠嘉便面色陡然一紧!

堪堪将刘启没说完的话,挡在那张略显干涸的嘴唇之内,申屠嘉才暗下长松了口气。

再看看左右,确定‘隔墙无耳’,申屠嘉才深吸一口气,对天子启拱手一拜。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那都是因为臣太过执拗,才让乱臣贼子有机可乘,导致了那样的事情发生。”

“对于那件事,臣至今都感到无比的自责,总是担心死去之后,无法面对太上皇。”

“眼下,臣还苟活于人世,或许还要再过几年,才会到太上皇面前,被历代先皇问罪。”

“恳请陛下,千万不要再提那件事,让臣这最后的几年,也生活在愧疚,和不安之中了······”

自己的话语被申屠嘉强行打断,天子启本还愣了愣;

但在听到申屠嘉这番明明隐晦,却又让自己一听就懂的话语之后,天子启望向申屠嘉的目光,只愈发柔和了起来。

——那件事······

——太庙那件事······

“申屠嘉啊申屠嘉······”

“可真是让朕·········”

在心中满是欣慰的道出此语,天子启便满带着温笑,对申屠嘉连连点头不止。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天子启‘嘿~哟!’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待申屠嘉也艰难的直起身,便见天子启将双手背负于身后,走到侧室的门口,又莫名摇头一笑。

“丞相的意思,朕明白。”

“但朕,不能答应。”

莫名其妙的道出一句话,天子启便温笑着回过身,对申屠嘉又是缓缓一点头。

“朕知道;”

“丞相来太庙,是想和朕一起,在太上皇面前沐浴斋戒、祷告祈福,替朕分担那‘异常天象’带来的罪责。”

“但眼下,宗庙、社稷,都正面临着危险。”

“朕把自己关在太庙,已经是非常冒险,又十分无奈的事了。”

“如果朝野上下,没有丞相亲自把控,朕即便是在这太庙,也很难安心的跪在先祖面前,反思自己的过错······”

见天子启一语道破心中所想,申屠嘉只下意识上前一步,嘴唇蠕动了好一会儿,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见申屠嘉这般神情,天子启却又是嘿然一笑,旋即便走上前,毫无顾忌的伸出手,亲切的扶起了申屠嘉的胳膊。

一边扶着申屠嘉,往太庙的大门方向走去,天子启的嘴上,也不忘一边做下交代。

“朕在太庙自省,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朝中,也不大可能出现太重大的变故。”

“这段时间,便劳烦丞相,将朝野上上下下的事务处理好;”

“——遇到自己认为能处理的事,丞相可以独自处理,不用到太庙请示朕的意见;”

“如果遇到自己认为,无法独自处理的事,丞相就去长乐,跟太后商量一番。”

“若实在是碰到连太后,都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丞相再到太庙来,和朕商量。”

被天子启扶着往外走去,又听到这一番满带着信任的托付,申屠嘉面上神容,也不由有些局促了起来。

“可是,陛下······”

“——丞相不必多说;”

“——朕心中有数。”

却见申屠嘉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天子启温和的语调堵了回去;

待申屠嘉忐忑的侧过头,又见天子启微笑着朝申屠嘉点了点头,又在申屠嘉遍布沟壑的手背上轻拍了拍,权当是安抚。

“朕,信得过丞相。”

“朕相信,无论遇到什么事,丞相,都会采用最恰当的方式。”

“而且这样的情况,也并不会维持太久;”

“——只需要半个月,朕就可以回到未央宫,继续主持朝中的事务。”

“这半个月的时间,丞相就看在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的份上,帮朕一把。”

“除了丞相,朕也实在不知道应该把朝政,托付到谁的手中了······”

一番真情流露的话语,终是让申屠嘉忐忑的心绪逐渐放松了下来;

但即便是得到天子启的许可,申屠嘉也还是坚定地表示:凡是丞相府经手的事务,臣都会亲自记录下来,将奏疏送到太庙,给陛下揽阅!

看出申屠嘉面容上的坚定,天子启也只得是无奈的点下头,算是接受了申屠嘉的建议。

但这一刻的天子启、申屠嘉君臣二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天子启这一‘思过’,便在太上皇刘煓的太庙,待了足足七十五天······

到天子启终于重见天日,从太庙中走出的时候,那场全天下都早有预料的宗亲诸侯叛乱,却已经进入爆发前的倒计时······

第124章 无限续费的‘体验券\’ 天子启新元三年,冬十二月。

距离刘启自闭太庙‘思过’,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天。

但本该‘思过’半月的天子启,却至今没有从太庙中走出。

刘启忙着自闭,朝政的重担,便也尽皆压在了丞相申屠嘉的肩上。

便如此刻:接连工作一天两夜,终还是没能抵挡阵阵倦意的申屠嘉,在学生刘彭祖、刘胜二人的劝说下,安然坐在了相府班房上首的位置;

但休息归休息,申屠嘉也不敢就此睡去,只能躺坐在上首,用手轻轻按揉着额角,闭眼假寐的同时,不忘听着刘彭祖、刘胜二人的汇报声。

“老师;”

“衡山来报:雹灾之后,有三个县爆发了瘟疫。”

“虽然已经被当地的郡县控制,但急需朝堂调拨医者、药石。”

听闻刘胜的汇报声,申屠嘉头都不抬,眼睛也依旧紧闭;

只语带疲惫的回复道:“将奏报送去长乐宫,请太后用印,再拿盖过印的奏报去少府,让少府调拨药物。”

“至于医者,就让当地郡县的官员,自己在衡山附近找吧;”

“请医者的费用,由国库调拨——医者每人限五千钱,总数限医者一百人、五十万钱之内。”

听闻此言,刘胜也只稍一点头,便将手中的奏报递给一旁的小吏,目视小吏拿着奏报,朝着相府外小跑而去。

待那小吏远去,班房之内,便又响起刘彭祖的汇报声。

“老师;”

“关中陈至县奏报,说是水渠堵塞,需要在春耕开始前疏通,申请从国库拨款。”

“——留中不发。”

这一回,申屠嘉却只丢下这么四个字,便将眉头紧紧皱起。

之后,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又各自将几份类似的拨款、征劳申请书念出,也都得到了申屠嘉相同的批复。

到最后,申屠嘉也终是稍睁开眼,面带疲惫的发出一声苦笑,又伸出手,朝身前的火炉指了指。

“所有留中不发的奏疏,二位公子,都可以直接扔进火炉里;”

“毕竟那些奏疏存在的意义,也就仅限于此了······”

言罢,申屠嘉直起身,拿起身前的茶汤勐灌一口,便再次恢复到了先前的姿势,躺靠在上首,闭目假寐起来。

而在申屠嘉身前,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则是稍一对视,便默契的站起身;

将身旁那堆足有半人高的竹简抱起,来到申屠嘉身前的火炉旁。

一边将手中的竹简丢进火炉,兄弟二人一边也不忘闲聊起来。

“这些人也真是的。”

“——也不看看眼下,这都什么时候了;”

“还一口一个挖渠、修路,又是伸手要钱、又是伸手要人。”

“也就是父皇不在,老师又脾气好。”

“若是让父皇看到这些奏疏,肯定会将这些人都召入长安,当面大骂一通······”

听闻刘彭祖略带愤恨的牢骚,刘胜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暗下稍一思虑,也终还是开口说道:“我倒是觉得,这没什么。”

“虽说眼下,关东人心惶惶,暗流涌动,但对这些关中的郡县地方而言,日子,也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而水渠,关系到农耕、关系到农户灌既田亩;道路,则又关系到交通。”

“——也就是眼下时机不对,朝堂不方便往外拨款、拨人。”

“放在寻常年间,这样的奏疏送到父皇面前,应该是大都能得到批准的。”

“毕竟我汉家,是以农为本;”

“坊间,也有‘民以食为天’的说法。”

嘴上说着,刘胜也不忘继续向眼前的火炉,丢入一卷又一卷竹简;

一边丢,一边不忘故作轻松的说道:“倒是去年的秋收,似乎比往年低了些。”

“再加上冬天,关于疏通水渠的请求,大都没有得到老师的批准;”

“——到了今年,过了秋收,只怕关中百姓的日子,就要更难过一些了······”

满是唏嘘得语调,也惹得刘彭祖缓缓点了点头;

又闲聊两句,兄弟二人便摇头叹息着止住了话头,专心焚烧起‘留中不发’的各地奏疏来。

自天子启自罚于太庙反省,丞相申屠嘉,便几乎没怎么离开过相府。

足足七十多天,两个多月的时间,申屠嘉回府休息的次数,更是不超过五指之数。

几乎每一天,申屠嘉都是在堆积如山的竹简中睡去,又在短短几个时辰后醒来,继续查阅奏疏,并做出批复。

年过七十的申屠嘉这么辛苦,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自也是不忍心,时不时的来探望申屠嘉,顺便劝申屠嘉休息一会儿、吃两口热乎饭。

就这么到相府来了三五次,申屠嘉索性也就将兄弟二人抓了壮丁,直接留在了自己身边。

美其名曰:在老夫身边学习学习,该如何处理政务,也好为将来,封王就藩之后做准备。

对于申屠嘉的这个提议,兄弟二人自也是毫无异议,只欣然答应了下来。

——刘彭祖想的,是申屠嘉说的没错

反正兄弟二人,将来也是要封王就藩的;

提前在申屠嘉身边,学习学习如何处理国事,也没什么不对。

刘胜则是觉得,借着‘学习处理国事’的名义,帮申屠嘉稍微分担一下负担,也没什么不好。

就这样,兄弟二人和老师申屠嘉,便这么两厢情愿的留在了相府,‘共事’了两个多月。

有了这段时间的学习,兄弟二人对于国事,以及针对各种事物的处理方式,也逐渐熟稔了起来;

尤其是在申屠嘉身边,看着申屠嘉将那些原本复杂无比的事,轻描澹写的处理妥当,更是让兄弟二人,学到了很多东西。

当然,兄弟二人毕竟还是皇子,身份忌讳摆在这里;

说是帮忙,申屠嘉也并没有让兄弟二人,具体帮自己做什么。

大多数时候,就是像现在这样,申屠嘉闭眼躺在上首,眯眼休息一下,然后让兄弟二人,将奏疏的内容念给自己听。

待申屠嘉作出批复,再将奏疏交给相府的官吏,去具体处理。

这样的模式,也算是让申屠嘉提前两千多年,体会到了‘秘书’这一职业的优越性。

而对于刘彭祖、刘胜这两个秘书,申屠嘉,自然也是非常的满意······

“差不多了~”

“休息了半个时辰,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再休息下去,今天赘余的政务,只怕是要比昨天还要多······”

悠然道出一语,便见申屠嘉缓缓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又用双手勐地拍了拍脸颊两侧;

还是觉得没提起精神,便又拿起茶碗勐灌一口,这才从座位上起身,来到了兄弟二人身前,坐着的那堆竹简当中。

左右看了看,大概挑了几卷明显有‘加急’标记的竹简,申屠嘉便来到了班房侧,跪坐于桉几前,随即进入了工作状态。

见此,兄弟二人也只得相视发出一声苦笑,将剩下的那几卷竹简也都扔进火炉,便也回到了那几堆‘竹简山’当中,机械式的查看起来。

——不是为了批复,而是将这些竹简分类,好给申屠嘉省点事。

但手上忙活着,兄弟二人也不忘轻声发着牢骚,好给这枯燥的工作,增添一丝仅有的趣味。

“疏通水渠~留中不发~”

“修补道路~留中不发~~”

“增召衙役~留中不发~~~”

“官员空缺······”

你一言、我一语的念着,念到这份关于县衙官员空缺,请求征调官吏的奏疏,兄弟二人不由稍一对视;

而后,便是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又默契的同时深吸一口气······

“——留~中~不~发~~~~~”

一声整齐的拖音,随即便惹得师生三人哈哈畅笑起来;

只片刻之后,却又见申屠嘉似是一口气没上来,竟吭哧吭哧剧烈咳嗽起来。

听闻这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兄弟二人自也是赶忙起身,快步走到了申屠嘉身边。

一边由刘彭祖替申屠嘉轻抚着后背,另一边则是刘胜跳出去两步,将那碗已经凉透了的茶汤取来。

刚把茶碗递到申屠嘉身边,又是两声剧烈的咳嗽,便见两抹深红自申屠嘉口鼻间喷出,低落与碗中······

“老师!”

刘胜一声惊呼,只引得申屠嘉一阵摇手不止,剧烈的咳嗽声,却又持续了许久;

再咳出足足二三十声,申屠嘉才终于缓了过来,便迅速用手心擦去口鼻间的鲜血。

“无妨······”

“咳咳咳!”

“无妨,无妨······”

感受到刘彭祖、刘胜二人担心的目光,申屠嘉却是强作镇定的摆了摆手;

深吸一口气,将紊乱的鼻息稍调整过来些,才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兄弟二人摇了摇头。

“呼~”

“多年的老毛病了~”

“不单是我,凡是早年间,在一线征战过的老臣,大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病根。”

“——当时只想着征战,没顾上医治;”

“现如今,也就只能这样硬抗,再时不时,辅以汤药调养······”

说话得功夫,刘胜便已是迅速走出班房,将奴仆送来的一碗热汤药端了进来,又轻轻跪倒在申屠嘉身边。

待申屠嘉接过茶碗,小心喝下一口,再轻咳两声,刘胜的面容之上,才终于涌现出阵阵唏嘘。

“父皇这一入太庙,至今,已经过去快两个半月了;”

“没有父皇坐镇未央宫,朝中的重担,全压在了老师一人的肩上。”

“——长此以往下去,也终究不是办法啊······”

嘴上说着,刘胜手上也不忘忙活,又是拿手绢,又是替申屠嘉轻抚后背,好让这位年过七十的老丞相顺顺气。

听闻刘胜此言,申屠嘉倒是没什么反应,却惹得刘彭祖面色微微一沉。

过去这段时间,天子启,实在是太倒霉了······

最开始,是木星、火星逆行,让天子启开通了十五天的‘太庙面壁思过体验券’。

当时,大家伙儿都想着:天子启再喜欢面壁,也不大可能上瘾;

用完了这十五天的体验券,天子启就必然会从太庙出来,回到未央宫主持大局。

但让所有人,乃至于天子启本人,都始料未及的是:这十五天的体验券,那是一张接着一张······

——天子启到太庙面壁的第十一天,负责观星的官员禀奏:天空中有彗星出现;

待天子启无奈的摇了摇头,再履行完第二张体验券,到了天子启面壁太庙的第二十七天,观星官又再次禀告:白昼出现了日食。

无奈之下,天子启只能一口气,给自己又续了一张三十天体验券。

本以为此次面壁,能在第六十天结束,不料到了第五十九天凌晨,又有一颗流星,不合时宜的自西方划过······

万般无奈的天子启,最终也还是只能唉声叹气着,对前来迎接自己回宫的朝臣百官宣布:朕,还没面壁够······

再给朕,续上十五天······

便是这接连出现的‘天有异象’,让年仅三十出头,本该主持朝堂大局的天子启,却在太上皇刘煓的太庙了,放了一次两个多月的大长假!

反倒是年过七十,早就垂垂老矣的丞相申屠嘉,只能拼着一把老骨头,批阅起那一堆又一堆的奏疏。

或许有人会说:代为处理朝政的申屠嘉累,换做天子启,难道就不会累了吗?

——还真不会!

因为天子的批示,和丞相的‘代为批复’,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在面对很多奏疏时,天子启都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批准,还是驳回;

实在拿不定主意,也可以暂时将其丢在一边,回头抽个时间,找个朝臣商议商议。

换而言之:对于绝大多数能送到自己面前的政务,天子启,都是拥有绝对话语权的。

批准、驳回,又或是找人商量商量,都由天子启说了算。

但同样是这些事,落在了申屠嘉的手中,却顿时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就拿方才,刘胜给申屠嘉念的那封奏疏举例;

——衡山雨雹引发了瘟疫,此事放在天子启手中,就根本不需要天子启思考;

拿起手边的天子印玺,在奏疏上印下,然后直接送去少府,调拨药物就行。

但这件事到了申屠嘉手中,作为丞相的申屠嘉,却无法直接向少府下令调拨物资了。

因为申屠嘉,是丞相;

国库,掌握在丞相的手中。

既然手中掌握着国库,申屠嘉就不能再插手少府内帑,以免沾上‘意图乱权’的嫌疑。

所以,申屠嘉只能绕个圈子,把这份奏疏送去长乐宫,让窦太后替天子启,做下‘从少府调拨药物’的批复,然后再用窦太后的批复,从少府调用物资。

这都还算好的,只需要申屠嘉多绕个弯子;

过去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比这件事更复杂、更难处理的事,申屠嘉更是遇到了不知多少起。

但作为丞相,在某些方面的‘忌讳’,却逼的申屠嘉只能放慢工作效率,来避免自己犯忌讳······

“唉~”

“也不知道这一回,父皇能不能顺利从太庙出来;”

“可千万别再出个什么事,让父皇再在太庙多住几天,让老师,继续操劳下去了······”

刘彭祖满是唏嘘的一声感叹,也引得刘胜忧心忡忡的点下头;

却也让申屠嘉,止不住的摇头苦笑起来。

今天,是天子启第四张‘太庙面壁体验券’的第十三天,也就是天子启此次太庙之旅的第七十三天。

按照这张体验券的期限:十五天,再过两天之后,天子启就能从太庙走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丞相。”

正当班房内的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为申屠嘉这段时间的辛苦,以及申屠嘉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时,一声低沉的禀奏声,在班房外响起;

待出身那人走入班房,露出那身专属于观星官的青蓝色官服时,师生三人的面容之上,却不约而同的涌上一抹苦笑。

——天子启的体验券,恐怕,又要‘续费’了······

“这回,又是什么?”

“彗星?流星?”

“日食?月食?”

“或是又有哪颗星辰,逆向流转???”

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申屠嘉只摇头苦笑着摇了摇头,从座位上起身;

嘴上略带自嘲的问着,脚步却也已是来到了班房门口。

只等那观星官开口,将这次发生的异常天象说出,申屠嘉便要像前几次那样,将‘体验券续费成功’的消息,亲自送去太庙。

不料这一次,那观星官却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露出摇头苦笑的面容;

而是以一种极为严肃的目光,对身前的申屠嘉躬身一拜。

“前夜,有一条很长的流星出现,自天空东方划过!”

“今天早晨,洛阳宫传来消息:有天火降临在洛阳宫东宫的大殿,烧毁了宫墙和宫室!”

神情严峻的道出这番话,便见那观星官对申屠嘉再一拜,目光中,更是悄然带上了些许催促。

“还请丞相立刻去太庙,请陛下回到未央宫,主权大局!”

“——陛下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待在太庙了!

!”

第125章 这是天要让朕削藩啊 当‘天火播洛阳’的消息传达长安,短短半个时辰之后,天子刘启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未央宫宣室正殿。

看着久违的天子启,终于出现在了那方御榻前,应召入宫的公卿百官,却并没有感觉到心安。

因为跟随天子启一起出现的,还有汉室如今拥有的整个观星‘团队’,以及短时间内,能找来的所有‘天文学家’······

“天降陨石,落在了洛阳宫东宫,烧毁了宫墙、宫室!”

待与会众人来齐,天子启只阴沉着脸,从御榻上缓缓起身。

“早先,天象屡屡出现异常,朕还以为,是朕有什么过失,才导致上苍以异常的天象告戒朕;”

“但在朕沐浴更衣,到太庙斋戒、自省之后,异常的天象,却依旧接二连三的出现。”

“——现如今,更是出现了洛阳宫这场灾难!”

朗声道出开场白,天子启那满是忧虑的目光,便撒向了殿侧的‘天文学家’们。

“诸位,都是对《易》有研究,对星辰、天象有见解的学者;”

“还请诸位告诉朕:这异常的天象,究竟象征着什么?”

“——上苍,究竟想借这些异常的天象,尤其是洛阳东宫的这场灾难,告诉朕什么道理???”

随着天子启铿锵有力的声音,在硕大的宣室殿内响起,那数十名‘天文学家’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没能从彼此的面容之上,看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便齐齐对天子启一拱手。

待天子启沉着脸稍点下头,众人才围聚在一起,彼此交换起了意见。

过了许久,终由其中一位老者走上前,对上首的天子启拱手一拜。

“陛下。”

“按照《周易》的记载,星辰逆行,以及彗星、流星出现,又或是天火降世,分开来看,都各自有大致的解法。”

“但这些现象,先后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一起出现,却是旷古未有的事。”

“臣等,不敢轻易为陛下作出解答······”

朗声道出一语,不等天子启面露不愉,便见那老者又赶忙继续道:“但从这些异象出现的频率,以及方位来看,或许有这么一种可能性。”

说着,那老者便侧过头,与身边的同行们眼神交流一番;

待身边的同行们纷纷点下头,那老者才又回过身,对天子启再拜。

“先前,星辰逆行,彗星、流星出现的情况接连发生,或许还不能确定准确的寓意;”

“但洛阳宫这场天火,恐怕,就相对比较明显了。”

“——洛阳宫,是太祖高皇帝继承皇位,建立刘汉国祚的地方;”

“所以,天火降临在洛阳宫,应该寓意着:太祖高皇帝建立的刘汉社稷、国祚,正面临着颠覆的危险!”

“再有,便是这场天火,是降临在洛阳宫的东殿,而非其他方位;”

“这或许能说明:我汉家正在面临的危险,出现在东方······”

老者此言一出,殿内朝臣百官纷纷侧过身,和身旁的人交谈了起来。

片刻之后,待那老者退去,御阶另一侧的观星官当中,也走出一道身着青蓝色朝服,眉宇间尽是沧桑的老迈身影。

“陛下。”

“臣等也认为,洛阳宫的天火,寓意着太祖高皇帝建立的社稷,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威胁;”

“而且这场威胁,正是出现在我汉家的东方!”

“还有一点,是臣所能大致感悟到的。”

“——现如今,我汉家的宗亲诸侯,有北方的燕、代、赵,东方的齐、楚、吴,中原的梁、淮阳,南方的淮南,以及从齐国、淮南国分裂出的一些小国,如胶西、胶东等国。”

“这些诸侯国加在一起,总共有足足十五家。”

“而这十五家宗亲诸侯当中,唯有一人,是太祖高皇帝亲自敕封,且至今存活于人世。”

“并且这个人的封国,也恰恰位于我汉家的东方······”

此言一出,殿内的交谈声只悄然一止,转瞬间,便安静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而在御阶之上,天子启只若有所思的坐回了御榻之上,低头沉思了许久。

最终,天子启还是缓缓抬起头,望向那开口禀奏的老星官。

“卿的意思是······”

“——吴王刘鼻?”

天子启沉声一问,那老星官却并没有开口作答;

只默然对天子启拱手一拜,便顺势倒行着,回到了自己先前站的位置。

也是直到这时,天子启才终于反应了过来:观星官,只负责轮流观察天象、星辰的变化,原则上,是不对朝政发表看法的。

但那老星官先前的话语,也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太祖高皇帝刘邦,先是在开国之初,分封了数家异姓诸侯,而后又将异姓诸侯次序取缔,改以宗亲诸侯治理关东。

而在当时,刘邦分封的宗亲诸侯,和如今的宗亲诸侯,却早就不是同一茬儿了。

——刘邦分封的燕王,是自己的第八子,因吕太后迫害,而死去多年的燕灵王刘建;

刘邦分封的赵王,更是青史有名的悲剧主角:太祖刘邦皇三子,赵隐王刘如意。

至于代王,那就更不用说了——正是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

燕、代、赵如此,其他的各国,情况也基本类似。

刘邦敕封的梁王,是皇五子刘恢;

后来被吕太后移封为赵王,并自杀殉情,是为:赵恭王。

刘邦敕封的淮南王,则是皇七子刘长;

在先帝之时,因为涉嫌谋反,而被流放巴蜀,于途中活活饿死在了囚车里,是为:淮南厉王。

至于南方的长沙国,就更别提了。

——刘邦敕封的长沙王吴氏一脉,如今都已经绝嗣了!

等如今的天子启,将儿子们外封为王,作为汉室唯一一家异姓诸侯的长沙国,也将正式化为宗亲诸侯。

从今往后,汉室便再也不会有‘异姓诸侯’这一群体的存在。

北方的燕、代、赵,中原的梁国,南方的淮南、长沙皆如此,剩下的,就只有东方的齐、楚、吴了。

这三个诸侯国当中,刘邦最早敕封的齐王,是自己的长子刘肥;

而如今,齐悼惠王刘肥留下的王位,经过刘肥之子哀王刘襄、刘襄之子文王刘则之后,传到了如今的第四代:刘肥第八子,齐王刘将闾。

这是由于太宗皇帝年间,悼惠王刘肥的孙子、哀王刘襄的儿子,也就是齐文王刘则去世时,并没有留下子嗣;

本该因此‘绝嗣国除’的齐国,也被先帝交到了文王刘则的叔叔,齐悼惠王刘肥第八子——刘将闾手中。

至于楚国,刘邦最早封的,是幼弟刘交。

现如今,楚王的王位,也经过楚元王刘交、楚夷王刘郢客,传到了刘交的孙子:刘戊手中。

唯独吴国!

唯独吴王刘鼻,是太祖高皇帝刘邦亲自敕封,并存活至今的第一代吴王!

这样说来······

“陛下!”

正当天子启坐于御榻之上,低头思虑着这一个方向,究竟有多少说服力时,朝臣班列之中,陡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呼号!

待天子启抬起头,却看见双眼遍布血丝、眼下乌黑发青,面上仍写满疲惫、虚弱的丞相申屠嘉,竟首先站了出来!

而后,便是申屠嘉在朝臣百官惊诧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来到殿中央;

侧过身,深吸一口气,再整理一番衣冠,便对天子启缓缓一拱手······

“丞相故安侯申屠嘉,有奏!”

中气十足的一声呼号,惹得殿内朝臣百官,以及御阶两侧的观星官、天文学家们齐齐一侧目!

便是御榻上的天子启,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疑惑之色。

——这种时候,丞相不方便开口的吧?

当这样一个疑问,出现在殿内每一个人,包括天子启的脑海当中时,申屠嘉望向天子启的目光,却是陡然涌上一抹坚决之色。

“吴王刘鼻,是在太祖高皇帝十一年,因为攻打叛乱的淮南王英布,积累下功劳,才被太祖高皇帝敕封为王!”

“而在当时,臣,正好在场!”

在殿内众人疑惑的目光中,道出这样一句令人惊诧的话,便见申屠嘉傲然直起身。

“在封王之前,太祖高皇帝曾说:荆楚之地,民风彪悍,必须由年壮的宗室为王,才能确保安定;”

“但在当时,太祖高皇帝的子嗣,大都还没有年壮。”

“唯一成年的皇长子刘肥,也早在太祖高皇帝建立汉室的当年,就被封为了齐王。”

“无奈之下,太祖高皇帝最终,采纳了辟阳侯审食其的建议,将代顷王刘喜的长子刘鼻,封为了吴王,统辖吴地的三个郡,足足五十三座城。”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终于从‘丞相对天象异常发表看法’的惊骇之中缓过神;

稍一回味申屠嘉这一番话语,殿内众人的面容,便纷纷有些精彩了起来。

“封刘鼻为吴王······”

“——居然是辟阳侯审食其的提议?”

“这·········”

一时间,殿内众人望向彼此的目光中,竟纷纷带上了一抹骇然之色。

辟阳侯审食其,那是什么人?

吕太后身边的头号奸佞!

时至今日,坊间甚至都还有一些关于审食其,与吕太后之间的‘秘幸’在流传。

当年,先帝从代地到长安继承皇位,便召唯一在世的弟弟——淮南王刘长到长安;

结果刘长到了长安,一言不合就将辟阳侯审食其,锤杀在了自家府邸外的大街之上!

结果怎么样?

——没怎么样!

对于刘长锤杀审食其的举动,朝野内外非但没有人觉得不对,反倒有不少人称赞刘长说,这是在为民除害!

便是先帝刘恒,也只是简单地责问了刘长几句,却并没有多做追究。

合着刘鼻被封为吴王,就是审食其的建议?

意识到这一点,众人赶忙挺直腰杆,纷纷将专注的目光,投降殿中央的丞相申屠嘉。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申屠嘉接下来的话语,比先前那句‘审食其推举刘鼻为吴王’,都还要来的更加劲爆······

“封刘鼻为吴王之时,太祖高皇帝,曾经让人为刘鼻相面;”

“不料那相面的人,被刘鼻提前收买,并没有在太祖高皇帝面前说实话。”

“到刘鼻正式受封为吴王之后,太祖高皇帝身边,才有一个擅长相面的人告诉太祖高皇帝:刘鼻的面向,是必将会造反的人,才会有的虎狼之相!”

轰!

申屠嘉一言基础,宣室殿内,满堂皆惊!

便是御榻上的天子启,眉宇间也不由流露出些许骇然,以及些许审视。

“居然是这样?!”

“太祖高皇帝既然知道了此事,又为何要封刘鼻为吴王呢?”

许是听闻耳边传来的疑问,申屠嘉也并没有停太久,便继续道:“听到那个擅长相面的人,说刘鼻是造反的面相,太祖高皇帝非常后悔;”

“但敕封的诏书已经发出,王印也已经交到了刘鼻手中,想要追回,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太祖高皇帝将刘鼻叫到身边,问道:汉五十年之后,我汉家的东南方向,会有人起兵作乱,难道是你吗?”

“刘鼻不答,太祖高皇帝便又道:天下同姓的人,都是一家人;你是刘氏宗亲,和所有刘氏都是亲人。”

“如果到了汉五十年后,你还活着,皇帝也还是刘氏,那就不要造反了······”

随着申屠嘉逐渐哀沉的语调落下,殿内的朝臣百官,早已是瞠目结舌。

对于这段往事的真实性,却根本没有任何人去质疑。

——太祖高皇帝之时,申屠嘉,恰恰就是太祖高皇帝身边的亲卫!

到刘鼻获封为吴王,时为淮阳郡守的申屠嘉,也恰恰正跟随在太祖高皇帝身边,平定淮南王英布的叛乱!

时间、人物都对的上,那话语的真实性,就没有必要再去怀疑了。

原因很简单:申屠嘉,是当朝丞相。

当朝丞相,是不会当着公卿百官的面,对天子说谎的······

“嘶~”

“汉五十年之后,东南发生叛乱······”

想到这里,殿内众人当中,反应快的那几个人,已经开始掰着手指算了起来。

太祖高皇帝十二年,孝惠皇帝七年,吕太后掌政八年,先太宗孝文皇帝二十三年······

加在一起,正好五十年!

换而言之······

“太祖高皇帝的预言,是汉五十年之后,东南方向发生叛乱······”

“而陛下,又是汉五十年,先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后,继承的皇位·········”

如是想着,殿内众人便悄然侧过头,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御榻上的天子启。

——太祖高皇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天子启登基之后,东南方向,必定会发生叛乱!

而且吴王刘鼻的‘造反者专有面相’,也同样是太祖高皇帝最先看出!

再加上眼下,这天火播洛阳,烧尽洛阳东宫······

“难道,这段时间的异常天象,真的是上苍在提醒朕:吴王刘鼻,打算祸乱我汉家了吗?”

静默之中,天子启低沉的询问声响起,惹得殿内众人齐齐一抬头;

便见宣室殿正中央,丞相申屠嘉缓缓直起身,对天子启再拜。

“上苍的示警,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陛下在太庙反省,却引来愈发勐烈的异常天象;”

“——这恰恰是上苍在告诉陛下:异常的天象,不是因为陛下的过错!”

“这是上苍在告诉陛下,不要再在太庙反省了,赶快回到未央宫,将吴王刘鼻的阴谋提前扼杀!”

“若不然,等吴王刘鼻真的起兵作乱,就必然会为天下,带来难以想象的巨大灾难呐······”

随着申屠嘉铿锵有力的话语声,天子启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真正孤疑之色。

见此,殿内朝臣百官也终于不再犹豫,次序从座位上起身,走到殿中央。

各自在申屠嘉身后找好位置,便对天子启齐身一拜!

“臣等,昧死百拜~”

“臣等皆认为,丞相所言甚是;”

“恳请陛下,遵从上苍的指示,将吴王贼子的阴谋,提前扼杀······”

一声整齐的禀奏声,却引得天子启愈发迟疑起来;

面带纠结的思虑良久,终还是见天子启摇头叹息着,从御榻上站起身。

“吴王刘鼻,是我刘氏宗亲的长者;”

“就算有过错,朕作为晚辈,不好太过严苛。”

“但上苍有这样的警示,朕,也不能没有举措······”

“嗯······”

“——那就按照先前,内史晁错的提议,削夺吴国的会稽、豫章两郡,以作为惩戒吧。”

“只要吴王愿意悔改,这削夺的两个郡,便可以重新划入吴国的封土。”

听闻刘启此言,殿内朝臣百官面色一滞,望向左右的目光中,都带上了些许古怪。

——哈?

这天有异象,咋又扯到削藩策了?

就在众人都忙着左顾右盼,试图从身边的同袍那里,看出些许答桉时,却根本没有人发现:御榻上的天子启,朝丞相申屠嘉,递去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而后,便是申屠嘉铿锵有力的应答声,在宣室殿内响起…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

见申屠嘉出声应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终,也只跟跟着申屠嘉,对御榻上的天子启沉沉一拜。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第126章 《削藩策》的首要目标 “这天象······”

“——还能这么解?”

朝议结束之后,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的身影,也适时的出现在了宣室殿外;

待申屠嘉走出宣室殿,兄弟二人自是赶忙上前,一人一边搀扶起申屠嘉。

一边朝宫门的方向走去,一边听着申屠嘉,将方才朝议过程中发生的事大致道出,皇七子刘彭祖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孤疑之色。

——一块陨石砸到了洛阳东宫,将宫墙、宫室烧毁,这本该是一件有关于谶纬,很难得出确切结论的事;

但被朝中的观星官们一解读,就成了上苍指名道姓,要天子启惩罚吴王刘鼻了?

这!

也太‘巧’了吧?!

被兄弟二人搀扶着,缓缓走在未央宫内的道路之上,听闻刘彭祖这满是诧异的一问,申屠嘉却只苦笑着摇了摇头;

暗下稍一思虑,申屠嘉便也随之将期待的目光,撒向了身体另一侧的刘胜。

感受到老师申屠嘉,以及兄长刘彭祖的目光,刘胜只暗下稍一思虑;

片刻之后,也终是沉沉点下头。

“说得通。”

“只有这么解,才说得通。”

沉声道出一语,刘胜也随即侧过头,跨过申屠嘉,望向兄长刘彭祖那仍有些孤疑的面庞。

“谶纬之说,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无论怎么解,只要能说得通,那就没人能否定这一种可能性。”

“而这段时间接连发生的异常天象,却来的实在太过离奇。”

“——按理来说,天有异象,父皇甘愿自罚,到祖宗的庙宇当中斋戒思过,已经足以平息上苍的怒火;”

“但实际情况,却是父皇到太庙斋戒思过,反而引来了愈发剧烈的异常天象。”

“结合此间种种,唯一合理的解释,也正如老师所说:上苍想要表达的意思,并不是让父皇到太庙思过;”

“或者说,惹怒上苍的人,根本就不是父皇······”

有理有据的话语声,自是引得刘彭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可了刘胜的解释;

但在兄弟二人中间,听闻刘胜这番话语的申屠嘉,却是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再次投向了刘胜。

“公子,何不继续说下去?”

澹然一语,只引得刘胜无奈的笑着摇摇头;

与申屠嘉稍一对视,便也只能继续说道:“其实,对于父皇、对于朝堂而言,上苍究竟想表达什么,并不是首要关键。”

“真正的关键是:这段时间的异常天象,会被吴王刘鼻曲解成什么样。”

“就好比此番,朝堂说,落在洛阳东宫的天火,寓意着‘东方有贼子’;”

“——吴王刘鼻却很可能将其解释成:天命出东方。”

“又好比先前,天有异象,父皇到太庙斋戒思过,却引发了更加勐烈的异常天象,让朝堂最终得出‘错的不是陛下’的结论;”

“——但这件事,却也很可能会被吴王刘鼻解读为:天子昏聩无道,已经失去了天命,单纯的斋戒思过,已经不足以平息上苍的怒火······”

语带唏嘘的说着,刘胜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说白了,这段时间的异常天象,并不是只有这一种解法。”

“但对于父皇而言,却只能通过这种解法,来将上苍的怒火,强加到吴王刘鼻的头上。”

“——因为只有这样,父皇才能从太庙中走出,亲自应对接下来,这必将爆发的叛乱。”

“而不是在太庙里,眼睁睁看着关东战火纷争四起;”

“看着刘鼻肆意破坏关东的安宁,却碍于‘斋戒思过,平息上苍怒火’的原因,而无法作出应对······”

听刘胜终于说出了问题的本质,申屠嘉也终是欣慰一笑,对刘胜缓缓点下头。

而在申屠嘉另一侧,听闻刘胜这番话语,刘彭祖的面容之上,却悄然涌上些许惊疑。

“叛乱,要爆发了?”

“——吴王刘鼻,真的敢起兵作乱?!

对于兄长刘彭祖的这个问题,刘胜却并没有再开口作答,而是带着一抹古怪的笑容,对身旁的老师申屠嘉微微一笑。

见此,申屠嘉不由面色一愣,旋即便摇头苦笑着,对刘胜又再度点下头。

“公子说的没错。”

“——叛乱,要爆发了。”

“陛下再在太庙待下去,朝堂之上,恐怕就要出大乱子了······”

摇头叹息着发出一声感叹,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唏嘘之色。

“自从去年,匈奴贼子叩边,却并没有引发汉匈大战,关东的局势,便愈发紧张了起来。”

“——陛下不愿与匈奴人发生冲突的态度,已经让所有关东诸侯明白:《削藩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为了削藩,陛下能抛开其他的所有事,包括和匈奴人之间的国仇家恨!”

“而在《削藩策》的具体细节上,虽然陛下最终,采纳了我的建议,不再将矛头指向所有关东诸侯,而是单独指向吴王刘鼻一人,却也只是让那些宗亲诸侯,从‘欲反不反’的暧昧态度,安抚到了骑墙观望的程度。”

“如果没有这段时间的异常天象,这样的局面继续维持下去,局势,本会愈发朝着有利于朝堂的方向发展;”

“就算最终,也还是会爆发叛乱,也有不小的机会,将叛乱控制在‘只有刘鼻独自起兵’的程度。”

“但这突如其来,又接踵而至的异常天象,却将陛下的计划全部打乱。”

“那些原本骑墙观望的宗亲诸侯,恐怕如今,也已经生出了‘天命有变’的心思······”

神情严峻的道出一番话,申屠嘉已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布满血丝的双眸,也更添一分疲惫、虚弱之色;

见此,刘胜自也不忍恩师继续开口,便伸出手,一边轻抚着申屠嘉的后边,一边将话头自然地接过。

“异常的天象,必定会改变其他宗亲诸侯的想法,使老师先前‘孤立吴王刘鼻’的谋划被打乱。”

“再加上接连的异常天象,必然会造成朝野人心不安、叛军士气大涨。”

“此消彼长之下,宗庙、社稷,便会面临巨大的威胁。”

“所以,父皇不能再坐以待毙,将上苍的怒火,继续归咎于自己身上了。”

“——哪怕只是为了安定朝野人心,父皇也必须做出改变,和应对。”

“当然了;”

“将上苍的怒火强加到刘鼻头上,也不算是曲解天象。”

“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段时间的异常天象,这么解,也完全说得通。”

“准确的说:这是最准确,也最具说服力的解法。”

一番话语下来,刘彭祖本还有些疑惑地面容之上,也逐渐带上了一抹无奈的笑容;

至于开口说话得刘胜,以及在兄弟二人中间调整呼吸的申屠嘉,面上更是苦涩更甚。

按理来说,有申屠嘉亲自‘修改方案’,《削藩策》可能引发的隐患,本该被规避大半。

就如申屠嘉提出:擒贼先擒王,把吴王刘鼻单独拿出来开刀,彻底解决吴国的同时,通过杀鸡儆猴的方式,来震慑那些‘立场不够坚定’的宗亲诸侯;

这样的方案,即便是放在上千年后,那场决定王朝走向的靖难之役,也绝对算得上是精明!

如果建文帝削藩之时,也能有申屠嘉这样的人,在朱允炆耳边说一句‘别管其他人,就盯着燕王朱棣往死里搞’,那后来的靖难之役,便很可能会变成‘燕x王之乱’。

除了‘擒贼先擒王’的削藩理念,申屠嘉更是凭借开国元勋所特有的军事才能,为长安朝堂提前规避了很多风险。

比如武关方向的戒备,以及荥阳-敖仓一线的防线漏洞,都在申屠嘉的提醒之后,快速完善。

如果没有发生意外,照这样的趋势进行下去,《削藩策》最终所引发的后果,也不外乎两种。

——要么,吴王刘鼻狗急跳墙,独自起兵,然后被长安朝堂随便伸出一个指头碾死;

再或者,就是刘鼻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成功,于是索性放弃造反,任由长安朝堂挥舞着《削藩策》,将吴国三郡五十三城,削个七零八落。

无论是哪一个结果,对于长安朝堂而言,显然都可以接受;

但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却显然有些脱离申屠嘉,甚至整个长安朝堂的掌控了······

“唉~”

“谁能想到,老师精心谋划,又为朝堂提前做好了许多准备,眼看着,就要将一场叛乱扼杀于萌芽之中;”

“却被这段时间接踵而至的异常天象,破坏的七零八落,付诸东流呢······”

师生三人摇头唏嘘间,刘彭祖一声满是无奈的感叹声响起,却惹得刘胜嘿然一笑。

“倒也不算是‘尽付诸东流’吧?”

“起码比起晁错那‘逼反全天下’的思路,老师的应对,还是让朝堂规避了不少风险?”

故作轻松的一语,却惹得申屠嘉的面容之上,竟悄然涌上一抹轻松之色!

但也并没有直接开口,认可刘胜的话语,而是深吸一口气,再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唉~”

“这,就是我先前,同二位公子说的: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

“具体到国家层面的战争,就更是如此。”

“就像这一次,朝堂按部就班、步步为营的谋划,却被这一连串毫无征兆的异常天象所打乱;”

“国事,往往也都是如此。”

“——明明是稳操胜券、十拿九稳的政策,却很可能因为这种无法预料的变故,而迅速变的胜负两猜,进退两难。”

“所以过去,我才会经常教导二位公子:稳定,才是治国的第一关键。”

“因为只有稳定,才能让朝堂有应对变故的能力;”

“而动荡,却只会引发接连不断的变故,让朝堂自顾不暇,顾此失彼······”

慢条斯理的说着,申屠嘉又是长出一口气,眉宇间,更是带上了些许自嘲。

“们心自问,我这个丞相,并不是一个有才能的人;”

“无法像贾谊、晁错那样,提出有利于宗庙、社稷的政策。”

“但做了这么多年丞相,也足以让我明白:任何变革,都需要以稳定为前提。”

“除非到了不破不立、不改变就要灭亡的地步,就必须谨慎的对待变革。”

“就好像接下来,这场必将发生的宗亲诸侯叛乱一样。”

“——没有《削藩策》,吴王刘鼻或许也还是会反;”

“但有了《削藩策》,吴王刘鼻的叛乱,就即将变成遍及整个关东的灾难。”

“如果应对不当,甚至,可能会演变成颠覆宗庙、社稷的巨大动乱······”

对兄弟二人再次强调‘稳定’在治国理念中的重要性,申屠嘉又是一阵摇头唏嘘;

而后,申屠嘉才终于侧过头,看着刘胜,正面回答了刘胜先前的问题。

“至于早先,我为朝堂提前做好的布局,也确实如公子所说,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异常天象,而被尽数破坏。”

“——最起码,用来应对叛乱的军队,早已经在关中各地秘密集结;只等陛下一声令下,便可以第一时间出发,到关东平叛······”

此言一出,刘胜那写满洞悉的目光中,只立刻涌上一抹‘果然如此’的神采;

倒是一旁的刘彭祖闻言,只瞠目结舌的瞪大了双眼!

“叛乱还没爆发,军队就已经整装待发了?!

满是惊诧的发出一声惊呼,见申屠嘉浅笑着点下头,便见刘彭祖的面容之上,又涌上一抹疑惑之色。

“可要是刘鼻不起兵反叛,那秘密集结的军队······”

话还没说完,便见刘彭祖又将眼睛瞪大了些,满是惊骇的望向申屠嘉,那满带着自信的面庞!

“——父皇削吴国的土,就是为了逼反刘鼻!”

又一声惊呼,惹得一旁的刘胜摇头一笑,不忘悄然侧过头,在周围扫视一周;

倒是申屠嘉,见刘彭祖一语道破个中厉害,只欣慰的笑着点下头。

“就算没有这段时间的异常天象,朝堂对于这场叛乱,也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只是这段时间的异常天象,将叛乱爆发的时间,稍微提前了一点而已。”

“确实如公子所说:叛乱还没爆发,平叛的军队就已经秘密集结;如果最终叛乱不爆发,秘密集结的军队,就会变成朝堂白费心机。”

“而洛阳东宫的那场天火,虽然有很大概率,让刘鼻下定最后的决心,但也不能说是‘肯定会如此’。”

“所以,为了让刘鼻坚定不移的起兵,陛下才用晁错的《削藩策》,断了刘鼻最后的后路。”

“——毕竟刘鼻的吴国,只有三个郡;”

“平白被削去其中的两个郡,刘鼻再如何,也已是无路可退了······”

听着申屠嘉愈发轻松起来的语调,刘彭祖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欣喜!

暗下稍一思虑,便激动难耐的望向申屠嘉:“那这么说,等刘鼻在广陵起兵的时候,朝堂的平叛大军,就很可能已经到函谷关外了?!”

本是顺理成章的一问,却惹得申屠嘉面上神容一滞;

看了看身体另一侧的刘胜,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便再度涌上那抹在这段时间,出现频率越来越高的考校之色······

“——平叛大军,不会太早从关中出发的。”

“或者说:平叛大军秘密集结的事,皇祖母,至今都不知情?”

意味深长的一语,只引得申屠嘉温笑着连连点下头:“没错。”

“在关中秘密集结平叛大军,是陛下单独对我下达的指令。”

“普天之下,除了我和陛下之外,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二位公子。”

“也确实如公子所言:关中的平叛大军,不会太早出征。”

“——最起码,在刘鼻的叛军没有踏入梁国境内之前,平叛大军,仍旧只会在关中整装待发······”

师生二人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语,却引得刘彭祖愈发疑惑了起来。

为什么?

既然叛乱爆发已成定局,平叛大军也已经召集完成,为什么不提前出发,将叛军尽量挡在距离关中、距离函谷关更远的地方呢?

为什么非得要让叛军踏入梁国,和梁王刘武交上手,再让平叛大军从关中出发呢?

这样一来,提前集结平叛大军,尤其还是‘秘密集结’,又有什么意义?

对于刘彭祖心中的疑问,申屠嘉却并没有给出答桉。

在兄弟二人的搀扶下,缓缓从宣室殿走到尚冠里,再由刘胜轻轻扶进自己的故安侯府,到卧房的榻上躺下身,许久没有睡上一个安稳觉的申屠嘉,便就此沉沉睡去。

这一觉,申屠嘉睡得无比香甜。

因为在入睡之际,申屠嘉隐隐听到: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为兄长心中的疑惑,给出了最为准确的答复。

——《削藩策》的首要目标,并非刘鼻的吴国······

准确的说,《削藩策》最后一个要解决的宗亲诸侯,恰恰就是如今,集天下人期望于一身,几乎独自肩负着保卫宗庙、社稷安稳之重担,并被东宫窦太后,视为掌上明珠的那个人······

第127章 传寡人王诏! 相较于关中的干冷,凛冬正月时节的广陵城,却是刺骨的湿冷。

咸腥的寒风自东吹来,只惹得广陵城内的行人,不由自主的打着寒颤,又赶紧将脖子往回缩了缩;

但在位于广陵城东半城的吴王宫内,此刻的吴王刘鼻,却被火炉热得汗水直冒。

而在刘鼻身前的殿室之内,吴国的朝臣、将军们,也早已是济济一堂。

“大王的病,可好些了?”

一声略显突兀的询问声响起,惹得殿内众人纷纷抬起头;

待看见吴王刘鼻满头大汗,还不忘调整着坐姿,甚至将衣襟稍扯开了些,众人便又赶忙低下头去,看都不敢看上首的刘鼻一样。

“唔,好多了。”

“偶感风寒而已,不碍事。”

却见吴王刘鼻闻言,面不改色的表示自己‘病’好了,手却下意识扶上了前胸。

——在刘鼻轻轻捂住的衣襟里,此刻珍藏着一张绢布。

绢布之上,是刘鼻亲自前往胶西,与胶西王刘卬(áng)达成的盟约······

“关中传来消息;”

“说是关中,接连不断发生异常的天象,让陛下羞愧难耐,自罚于太庙斋戒思过。”

“但在陛下斋戒思过之后,异常的天象却并没有消失,反而愈发频繁。”

“——到前些时日,洛阳东宫,甚至发生了天火降世,将宫墙、宫室付之一炬的严重灾难!”

趁着没人注意到先前,自己用手扶前胸的举动,刘鼻便赶忙将话题,从自己过去这段时间‘偶感风寒’一事上转移开。

“天有异象,这定然是上苍的警醒。”

“前所未有的异常天象,意味着我汉家,将发生前所未有的灾难!”

神情满是严峻的道出一语,便见刘鼻的面容之上,随即涌上一抹担忧之色。

“唉~”

“——想当年,太祖高皇帝,因为我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的功劳,将我封为吴王的时候,就曾握着我的手说:以后,一定要友爱宗亲,要忠于长安的皇帝;”

“如果宗庙、社稷面临危险,就一定要站出来,确保太祖高皇帝艰苦建立的刘汉国祚,不落入外姓之手。”

“但如今,我已经年过花甲,早就没有了年轻时的锐气;”

“就连我的牙齿,都已经脱落大半,只能吃炖烂的肉糜,才能苟延残喘于人世······”

“过去这些年,我更是重病缠身,居然连朝见长安的责任,都不能尽到······”

满是哀愁的说着,刘鼻便也从榻上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朝一旁踱出两步。

“先太宗孝文皇帝仁慈,知道我是因为重病,无法忍受车马劳顿,才没能朝见长安,却并没有为难我,反而赐下几、杖,允许我不再朝见长安。”

“对于先太宗孝文皇帝的仁慈,我铭记于心,永生难忘;”

“对于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子嗣,我更不敢有丝毫不恭,只恨垂垂老朽之躯,不能为陛下做些什么,以报答先帝的厚恩。”

“——眼下,上苍不断地以异常天象示警,我汉家社稷,也将面临前所未有的艰险;”

“过去这些年,我能厚着脸皮,接受先太宗孝文皇帝的恩赐,不朝见长安。”

“但现在,社稷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艰险,我却不能再躲在这吴王宫里,坐视陛下,被天下人万夫所指了······”

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语声,也惹得殿内众人左顾右盼着,又各自点下了头。

而后,便开始用自己仅有的眼界,为吴王刘鼻,解读起这段时间的异常天象来。

有人说,这段时间的异常天象,是以衡山的雨雹作为开端;

而衡山郡曾经,是属于淮南国的一郡,由于淮南厉王刘长的那件事,才被封给了刘长的儿子,成为了如今的衡山国。

所以,这段时间的异常天象,意味着淮南厉王的后代,可能要作乱了!

还有人说,洛阳东宫的天火之灾,意味着汉室的东方会出现问题,而如今的汉家,位于版图正东方向的,是齐国。

所以这段时间的异常天象,意味着齐悼惠王的后代,可能要祸乱社稷。

除了指责淮南厉王、齐悼惠王的后代之外,另外两种说法,显然得到了更多人的赞同。

第一种说法是:汉室唯一的敌人,是北方的匈奴人!

天有异象示警,必然是匈奴人打算倾巢南下,祸乱汉家边墙!

而第二种说法,更是在前者的基础之上,将这‘天有异象’的锅,悄然移向了刘鼻最希望的方向。

——北墙有匈奴虎视眈眈,晁错作为朝中重臣,不想着逐除北蛮匈奴,却搞出《削藩策》这样逆天而行的东西,来离间刘汉宗亲!

所以,天有异象示警,是警醒天下诸刘宗亲:乱臣贼子,就在陛下身侧!

不诛此贼,天下难安······

“诸卿说的,都有各自的道理;”

“但我做为臣子,并不应该揣摩上苍的意图。”

待讨论临近尾声,终还是吴王刘鼻开口,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无论上苍示警,是由于什么缘故,我作为臣子,都应该坚定不移的帮助陛下,来度过眼前的难关。”

“而这天象示警,无论是因为淮南厉王、齐悼惠王的后代,还是北蛮匈奴、奸佞晁错,陛下肯定都需要可战之兵,来帮助自己铲除祸患。”

“所以我决定:即刻召集吴国境内的精锐部队,在广陵附近集结;”

“部队集结完成之后,就等陛下的诏谕送来。”

“——陛下让我平叛,我就率军平叛;”

“——陛下让我北上,我就去边关,抵御北蛮。”

“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帮助陛下,渡过这次难关!”

语调满是决绝的一声厉喝,惹得殿内众人纷纷坐直了身。

却见此时的吴王刘鼻,已是正身屹立于王榻前,望向殿内朝臣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严峻。

“太祖高皇帝对我的恩赐,是让我得封为吴王,成为了一脉之始祖;”

“先太宗孝文皇帝,更是允许我不再朝见长安,不必忍受车马劳顿的辛苦,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

“如今,江山、社稷有难,我就算是拼着这把老骨头,也一定要帮助陛下,度过眼前的难关!”

“只有这样,我才能稍微报答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对我的恩德,才能对得起这刘姓!

!”

不容置疑的语调,满带着决绝的目光,引得殿内的吴国朝臣,终也只得次序起身,对吴王刘鼻沉沉一拜。

“大王忠肝义胆,如此效忠于宗庙、社稷,这是天下之大幸······”

“有大王这样的宗亲在身边,陛下即便是遭遇了再大的艰险,也必定能化险为夷······”

看着眼前,次序拜倒在身前的吴国朝臣,吴王刘鼻面上仍是一副严峻之色,只轻轻点下头。

不等众人直起身,却又闻殿外,响起一声急促的禀奏声。

“大王~~~~”

“大王······”

“大王!”

几声越来越近的呼号声,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于身后;

就见片刻之后,一名衣衫不整的军卒跑入殿内,甚至还被殿门处的高槛绊了一跤!

但那军卒却根本顾不上整理衣冠,只满是喜悦的对刘鼻禀奏道:“大王!”

“陛下派来的使者,已经到广陵城了!”

此言一出,便见吴王刘鼻面色一喜,眉宇间的忧虑之色,更是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好啊~”

“好!”

“如此看来,远在数千里之外,安坐于长安未央宫的陛下,也看见了我这拳拳报国之心!”

连道好几声‘好’,便见刘鼻欣喜难耐的走下长阶;

来到殿中央,又郑重其事的整理了一番衣冠,才招呼着殿内的吴国官员,一齐朝宫外走去。

“都随寡人一起,去迎接陛下的使者吧!”

“得到陛下的旨意,寡人就可以帮助陛下,渡过眼前的难关了!”

·

短短半个时辰之后,吴国朝堂的所有官员,便由吴王刘鼻亲自引领着,来到了广陵城西城门外。

但让那手持节牦的使者,稍感到有些诧异的是:对于自己的到来,吴王刘鼻,似乎感到非常喜悦?

不等那使者想明白,便又见远处,渐渐出现一道道身着甲胃、背胯长弓,腰间系有长剑的兵卒;

只眨眼的功夫,自广陵城西城门一直延续到天子使者的道路,便被这成千上万民吴国兵卒夹在了中间······

“这是······”

“——‘夹道欢迎’?”

“还是吴王刘鼻的‘下马威’呢······”

如是想着,使者也是心下稍一沉,面上却仍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容;

将手中的节杖握得更紧些,将腰杆挺得更直些,使者便强自镇定着,一步步向前走去。

才走出去不过百步,刚远远看见吴王刘鼻的身影,使者便闻耳边,传来吴王刘鼻那苍老、沙哑,却又极具穿头颅的嗓音。

“吴王臣鼻~参见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突然响起的拜喏声,惹得那使者微微一愣,只片刻之后,广陵城西城门外,便随即响起一阵震天齐吼。

“臣等!参见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

被这突然响起的震天吼声吓得一愣,那使者面上神情虽还勉强镇定,但在没人注意到的角度,腿肚子却是轻轻发起了颤······

“朕、朕躬安······”

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那使者才勉强缓过神,又后知后觉的赶忙一侧跳,将身子侧避开,手紧紧握住天子节牦,道出了那声迟来的答复。

——天子节牦,等同于‘如朕亲临’。

每一个见到节牦的人,都需要以对待天子本人的礼节,向那杆节牦行礼。

而作为天子的使者,当有人向手中的节牦行礼时,便需要有这名手持节牦的天子使者,替天子答礼。

只不过今天这位‘天子使’,却显然有些不合格······

“吴王臣鼻,参见天使!”

不一会儿功夫,便见年过花甲、多年来都因‘病重’而没能朝见长安的吴王刘鼻,此刻却健步如飞的跑到了节牦前。

对节牦再躬身一拜,这才神情振奋的侧过身,看向那手持节牦的使者。

见刘鼻这般作态,那年轻的使者又是一愣,面上仍带着些许慌乱,显然没能从方才的情绪中调整过来;

感受到吴王刘鼻望向自己的怪异目光,年轻的使者更是赶忙昂起头,极为刻意的咳嗽两声,才强装镇定的看向左右。

“吴王这是什么意思?”

“——是想用吴国的强盛兵力,来恐吓天子的使节吗?!”

分明是一句本该中气十足的质问,从年轻使者口中道出,却又明显带上了些许心虚。

刘鼻倒是没注意到年轻使者的异常,只面带笑容的解释道:“陛下所遭遇的困难,寡人已经听说了。”

“这才召集了吴国的部队,到广陵附近,等候陛下的诏谕到来。”

“现在,使者也已经来了,就请直接告诉我:陛下,究竟需要吴国做什么吧;”

“——如果是衡山王要作乱,那寡人即刻发兵****定叛乱”

“——如果是齐悼惠王的子孙居心叵测,那寡人即刻北上,镇压乱臣贼子!”

“哪怕是边墙有事,寡人这数万吴国精锐,也随时准备为陛下,战死在长城以北的草原!

满是诚恳的解释了吴国军队,大半汇集于广陵城的原因,又信誓旦旦的表明态度,吴王刘鼻望向年轻使者的目光,也是愈发迫切了起来。

待那年轻使者满是孤疑的低下头,却看见此时的吴王刘鼻,已经是甲胃着身,随时准备引军出征的架势,一时间,也不由有些疑惑了起来。

“这······”

“就是吴王刘鼻?”

“不都说吴王刘鼻,是面生虎狼之相的乱臣贼子吗······”

“——天使?”

思虑间,吴王刘鼻发出一声轻呼,才将使者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满是古怪的再打量刘鼻一番,却发现刘鼻仍是一副‘陛下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的架势,年轻使者终是孤疑的低下头。

从怀中,取出一方极具标识性的方形木盒,双手平举于胸前;

不等使者那句‘吴王接旨’喊出口,却见吴王刘鼻,在看见那方木盒的一刹那,便已经迅速跪倒在地。

“吴王臣鼻,恭闻陛下圣训!”

见此,年轻使者纵是仍有些诧异于刘鼻的态度,也只得面色古怪的低下头。

从木盒中,取出那张盖有天子印玺的诏书,将其摊开,并举于胸前,年轻使者的嘹亮嗓音,便在广陵城西城门外上空响起。

“诏曰:尧禅位于舜,有言: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朕于国无功,而承宗庙、社稷之重;每念及此,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朕之不德,有损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遗德。”

“今有天象示警,乃言:汉之东南,必有祸乱;”

“朕初不知,自省太庙,反致天火降世,播于洛阳东宫。”

“朕常闻: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今天象示警,祸乱之源直指东南,朕纵不敏,亦不敢有违天意。”

“乃令:削吴王刘鼻土会稽、豫章二郡,以儆效尤;”

“若往迷途知返,则复归此二郡入吴国土······”

朗声诵出诏书上的内容,年轻使者也终于是镇定了下来,漠然抬起头,将手中诏书先前一递。

“吴王,奉诏否?”

一语问出,便见年轻使者面色剧变!

——因为使者看见,在自己发问的同一时间,吴王刘鼻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竟涌现出一抹令人心季的冰冷······

“呵······”

“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锵!

一阵癫狂的笑声,惹得在场的吴国官员、将士纷纷抬起头,却见吴王刘鼻勐地拔出腰间的利剑,直指眼前的年轻使者!

“王何为?!

惊骇欲绝的一声惊呼,却惹得吴王刘鼻面上讥讽之色更甚。

“听说天有异象,寡人还以为,是淮南厉王、齐悼惠王的子孙,又或是北方的匈奴人,让上苍发出了警醒······”

“——寡人万万没想到,导致江山、社稷陷入艰险的,居然是逆贼晁错······”

极尽讥讽,又满含怒火的一声呼号过后,便见吴王刘鼻摇头苦笑着低下头······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

待众人回过神,却见那年轻使者,已经是神情惊骇的捂住脖颈,倒在了血泊之中。

在那双惊骇的双眸望去的方向,吴王刘鼻却是阴恻恻一笑,抓起衣袖,将剑刃上的血擦去;

而后,那柄被吴王刘鼻擦干的剑刃,便直指向天空······

“传寡人王诏!”

“——贼子晁错,妖言蛊惑陛下,离间刘氏宗亲,导致上苍发怒,不惜降下天罚示警!”

“身为太上皇刘太公的子孙、太祖高皇帝的族亲,寡人,绝不能坐视贼子晁错,败坏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现在,寡人要带领吴国的忠臣义士,杀入长安,诛灭蛊惑天子的乱臣晁错!”

“——寡人今年六十二岁,亲自带兵出征!”

“——寡人最年幼的儿子,今年十四岁,也将身先士卒!”

“凡吴国境内,年十四岁以上、六十二岁以下的男丁,全部应征!”

一番极具蛊惑性的演讲,只引得在场的吴国官员、将帅,不知不觉的热血沸腾起来。

片刻之后,整个广陵城上空,便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诛晁错,清君侧!

而这句千古名言的出现,也意味着这一天,必将会在青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天子启新元三年,春正月甲子(初一),吴王刘鼻起兵广陵,名诛晁错、清君侧,实篡刘汉、谋社稷······

第128章 万般骂名,都由朕来背! 随着吴王刘鼻于吴国都城——广陵‘揭竿而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宗亲诸侯叛乱,便很快在函谷关以东的辽阔大地上,正式拉开帷幕。

几乎是在刘鼻于广陵城杀天子使者,并下达对吴国全部男丁的动员令,正式掀起这场叛乱的同时,早就与刘鼻达成协议的胶西王刘卬,也同样发动了叛乱!

胶西王刘卬,是齐悼惠王刘肥第十一个儿子。

而在齐地七王当中,除了胶西王刘卬,还有刘卬的八哥——齐王刘将闾;

刘卬的九哥——济南王刘辟光;

刘卬的十哥——济北王刘志;

刘卬的十二弟——菑川王刘贤;

以及,刘卬的幼弟,也就是十三弟:胶东王,刘雄渠。

除了这老八到老十三兄弟六人,齐系还有一家宗亲诸侯,是这兄弟六人的侄子辈。

——六人的二哥:城阳景王刘章之子,城阳王刘喜。

而在这一场由吴王刘鼻首先掀起,胶西王刘卬迅速响应的宗亲诸侯叛乱中,本该沆瀣一气、同进共退的齐系七王,却可谓是状况百出。

最开始,是胶西王刘卬,在收到‘朝堂削夺吴国会稽、豫章二郡’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杀掉了国中二千石以上的朝臣,而后便正式举兵!

刘卬的两个好弟弟——老十二菑川王刘贤、老十三胶东王刘雄渠紧随其后,各自处理了国内的反对力量,而后便一同举兵,将各自的兵权交到了好哥哥:胶西王刘卬的手中。

得了胶东、胶西、菑川三国的兵马,刘卬可谓意气风发;

正要和其他兄弟几个联络,却不料坏消息接连传至。

最开始,是齐系七王当中,作为唯一一家‘侄子辈’的城阳王刘喜,非但没有听从刘卬‘一起造反吧’的劝说,反而派人来劝说刘卬:十一叔,收手吧~

咱们打不过长安的~

紧接着,便又是老十,也就是济北王刘志传来消息说:哎呀~

弟弟们呐~

哥哥我也想造反来着~

但哥哥我刚打算起兵,就被自己的郎中令劫持啦······

听说这个消息,刘卬兄弟几人可谓大惊!

派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前段时间,刘志为了重建宫室,把王宫的围墙给推了;

结果新墙还没建起来,就传来了吴王刘鼻,在广陵起兵的消息。

火急火燎之下,刘志赶忙召集心腹,又是安排军队,又是准备粮草;

不料那段还没建起的宫墙,却让济北国的郎中令找到机会,带着兵卒闯入宫中,直接就把刘志给逮了······

明白事情经过,刘卬兄弟三人只能暗道一声晦气;

继续西行,刚接到九哥——济南王刘辟光成功起兵,很快就能和自己汇合的消息,刘卬都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又是一个坏消息传来。

——齐系七王当中最年长、最富庶,兵力最多、战力最强,同时也最不可或缺的老八:齐王刘将闾,拒绝了刘卬的提议!

刘将闾告诉刘卬派去的使者:寡人做齐王做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反叛呢?

朝堂要削藩,那就削嘛~

俺们齐系,早就被削成七个小国了;

再削,也削不到哪里去。

再说了,如今被削土的,是吴王刘鼻~

刘鼻跟俺们齐系,说好听的是亲戚,可说难听点,都已经出三服了!

为了这么一个亲戚,就和长安的皇帝作对,这多划不来啊······

听闻老大哥刘将闾不打算起兵,兄弟几人也不由心底打起了鼓;

连番派人去劝,却始终没能劝动刘将闾,终于是让胶西王刘卬,再也按捺不住对这位大哥的怒火。

你不反,我逼你反!

就算弄死你,我也得把你齐国的兵马弄到手!

就这样,战争的走向,竟朝着整个天下,都从未曾预料到的方向飞驰而去;

——本该迅速合兵,而后与吴王刘鼻汇合的齐系七王,自己个儿先打起来了······

城阳王刘喜作壁上观,济北王刘志被自己的郎中令软禁;

剩下的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济南玩刘辟光、菑川王刘贤,则将四国的所有兵力凑到了一起,由胶西王刘卬率领,将齐王刘将闾的国都——临淄,围了个水泄不通······

按照这个走向,齐系七王在这场战争中的命运,便只有两种了。

要么,就是这四兄弟攻破临淄,裹挟齐国的军队,再去‘劝说’不愿意造反的城阳王刘喜、去解救被自己的臣子捉拿的济北王刘志;

完成齐系七王‘七剑合璧’的预想之后,齐系七王的联军,便将正式成为这场叛乱中,帮助吴王刘鼻的又一中坚力量;

要么,便是这四兄弟围着临淄,一直围到叛乱被镇压······

齐系忙着窝里斗,自然是让天下大跌眼镜;

便是吴王刘鼻,都被气的多吃了好几碗饭!

而相较于还有力气窝里斗的齐系七王,淮南系的三位宗亲诸侯,却是直接让刘鼻气的吃不下饭了······

——淮南厉王刘长的第三个儿子:庐江王刘赐,并没有明确答复刘鼻;

只态度暧昧的说:如果吴王真的展露出了天命,那我就肯定会起兵。

言外之意自然就是:少给寡人画大饼!

先打一场大胜仗,给寡人看看你的本事再说!

骑墙观望的庐江王刘赐,都还算好的。

剩下两位才是重量级!

——淮南厉王刘长的第二个儿子:衡山王刘勃,在看到刘鼻的使者、得知刘鼻想要造反的意图之后,第一时间收拾起了行囊。

将国中事务全都交给国相、中尉之后,衡山王刘勃,就这么施施然跑去长安,向天子启告状去了······

按照刘勃的说法,去年发生在衡山的雨雹,是上苍对淮南王一系提出的警告;

而面对这样‘寓意明显’的天象警告,长安朝堂非但没有追究刘勃的责任,反而是掏心掏肺,将衡山国这场雹灾的赈济事宜全部揽下。

这样的宽仁,让刘勃感激涕零;

所以,对于刘鼻‘一起造反’的提议,刘勃只能遵从本心。

——嗯,刘勃的本心,就是赶紧跑去长安,向天子启告刘鼻的状,顺便撇清自己。

淮南系的三王,一个骑墙观望,一个跑去长安告状,剩下的老大哥,也没比两个弟弟好到哪里去。

在叛乱爆发的第一时间,淮南厉王刘长的嫡长子:淮南王刘安,便迅速纠集起了国中的部队,随时准备响应吴王刘鼻!

得知此事,去年才刚从长安调到淮南国的前任廷尉、淮南国相张释之,便不费吹灰之力的摆了刘安一道。

张释之问刘安:大王是不是非要起兵,响应吴王刘鼻?

刘安回答:是的,我一定要起兵,请相国不要阻拦。

见刘安决心已定,张释之便说:既然是这样,那大王把军队交给我吧,我来替大王征战!

听闻张释之此言,刘安不由大喜!

当下就将将印、兵符交给张释之,并托付到:请相国放手去做吧,无论相国做什么,寡人都会支持相国!

然后~

张释之就拿着兵符、将印,指挥淮南国的军队,沿这东、北国境线,布置起了抵御刘鼻叛军的防线······

这样算下来,这场宗亲诸侯叛乱的规模,便也大致浮出了水面。

——东南方向,吴国率先发动叛乱,而后便径直朝着楚国进发,吴、楚二国的军队汇合在即;

东方,齐系七王忙着窝里斗,短时间内根本无暇他顾;

至于中原,本就不被刘鼻寄予希望的淮南系三王,也果然不出刘鼻所料:一点忙都没帮上。

于是,这场刘鼻所掀起的宗亲诸侯叛乱,便出现了一个极为诡异的现象。

纸面上,吴王刘鼻率先起兵,齐系四王紧随其后,楚王刘戊也正在境内召集兵马,等候刘鼻率军前去汇合。

再加上齐系‘谋反未遂’的济北王刘志,以及淮南系‘骑墙观望’的庐江王刘赐,单是在南方,叛军就组成了吴、楚、庐江,以及齐系五王,这总共八家反叛诸侯!

但实际上,真正能出兵帮助刘鼻的,却又只有楚王刘戊一人。

——甚至就连楚王刘戊,都得刘鼻亲自率军去接!

在接到刘戊大军之前,吴王刘鼻,可谓是孤身一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吴王刘鼻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的飘去了北方;

如果北方的赵王愿意骑兵响应,引匈奴胡骑叩边······

想到这里,刘鼻当即下令:以每天十五批次,每批次二十人的频率,向赵国派出使者!

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劝说赵王刘遂,参与到这场‘起义’之中!

但被吴王刘鼻有意无意忽略掉的一点是:对于赵王刘遂,长安朝堂,显然关注的比刘鼻更早······

·

长安城,未央宫,宣室正殿。

一场突如其来的宗亲诸侯叛乱,显然也打碎了长安城,尤其是朝堂上下的宁静。

虽然朝野内外的大多数人,都对这场叛乱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叛乱真的爆发事,几乎每一个人心中,都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和本能的心季。

——这场叛乱,声势实在太过浩大······

毫不夸张的说:从叛乱爆发的那一刻开始,汉室版图上函谷关以东、武关以南的所有区域,就不再安全!

换而言之:在叛乱爆发的那一瞬间,汉室超过六成版图,便立刻成为了‘战区’······

“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们早就劝说陛下,不要听信晁错的胡言乱语了!”

“奈何陛下,就是不听啊·······”

趁着朝议还没开始的空挡,殿内朝臣百官忧心忡忡的交谈着、抱怨着,一边也不忘将深邃的目光,次序投降朝臣班列靠前的位置;

在那里,坐着三个‘柱国’级别的大臣:丞相申屠嘉,御史大夫陶青,以及,内史晁错。

但这三人,申屠嘉垂垂老朽,陶青为晁错马首是瞻;

而晁错,却又深陷于这场叛乱的舆论漩涡当中······

“要我说眼下,陛下还不如,直接就把晁错斩了!”

“——刘鼻不是说,自己不是谋反,而是要诛晁错、清君侧吗?”

“只要把晁错斩了,说不定吴王刘鼻,就会退兵!

听闻身后,传来这一声又一声愚蠢至极的交谈声,申屠嘉也不由面色稍一沉;

将腰杆稍一挺直,又目不斜视的发出两声轻咳,宣室殿内的交谈声,这才瞬间低下去不少。

申屠嘉再老,也终究还是丞相;

是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国之柱石,是开国元勋出身的武功侯。

起码目前,申屠嘉也还具备震慑朝堂,维持秩序的能力,和威望。

但和仍旧能维持澹然的申屠嘉相比,一旁的陶青、晁错二人,却明显有些不堪了。

——开封侯陶青,堂堂御史大夫之身,此刻却尽是一片骇然之色!

几度将求助的目光撒向晁错,却并没有等来晁错的回应;

又听到殿内响起的交谈声,陶青只立刻挪了挪身,离晁错稍坐远了些,分明是一副‘明哲保身’的架势。

晁错虽比陶青好些,面色也还算澹然,但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对于身后传来的交谈声,晁错即没有拿出九卿之首的气势,怒目圆睁的瞪向那些人,也没有像过去那样,找那些说闲话的人比划拳脚。

此时的晁错,就像是一个看破人间红尘的老僧,默然坐在朝臣摆列最靠前的位置,却好似是在等着坐化······

“内······”

见晁错这般神容,申屠嘉也不由下意识一开口;

但‘内史’的‘史’字都还没道出口,便见晁错悠然抬起头,向申屠嘉递来一个感激的目光。

只是那抹感激,却又分明带上了一丝婉拒的意味······

“唉······”

“晁错,这是一心要寻死了······”

暗下摇头唏嘘着,申屠嘉望向陶青的目光,也愈发冷冽了起来。

——无论如何,陶青这个御史大夫,在这样一场变故当中的表现,都绝对配不上‘汉三公’的身份。

但眼下,长安朝堂却只能指望这样的人,为宗庙、社稷出力······

“陛下、太后驾临~”

“百官恭迎~~”

“跪~~~~~~~”

思虑间,殿外响起谒者悠长嘹亮的唱喏声,惹得殿内众人纷纷起身;

待天子启扶着窦太后,自正门走入宣室殿,便又见朝臣百官,朝眼前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母子跪地一拜。

“臣等,参见太后,参见陛下~”

“惟愿太后长乐未央,陛下长乐未央~~~”

耳边传来朝臣百官的齐声拜喏,却并没有将天子启的注意力吸引分毫;

便如走进宣室殿时那般,满是恭敬的搀扶着窦太后,到上首的御榻之上坐下身来,天子启这才回过身,拱起手,对殿内公卿百官稍一拜。

待君臣见过礼,又分而落座,率先响起的,却是太后窦氏那沙哑、低沉,此刻却又显得极具震慑力的嗓音。

“我听说吴王刘鼻,果真如太祖高皇帝所说的那样,在东南起兵了?”

似是疑问,又似是质问的一语,惹得殿内百官下意识将头低下去些;

却不料此举,引得御榻上的窦太后面色陡然一沉!

“怎么?”

“——这就怕了?!”

“先太宗孝文皇帝,就为宗庙、社稷,留下了这样的臣子吗!

!”

“区区一个吴王刘鼻,因为和太祖高皇帝沾亲带故,便得以裂土封王的贼子,就将我汉家的臣子,都吓破了胆?!

!”

陡然响起的严厉呵斥,惹得殿内众人只赶忙低下头,待反应过来,又满是迟疑的将头抬起了些;

而后,便见朝臣班列首席,丞相申屠嘉的身影,在朝臣百官众目癸癸之下,缓缓立起······

“禀太后。”

“汉家的臣子,不会被刘鼻吓破胆!”

“只是太后的威仪,实在是让臣等感到畏惧,根本不敢抬头,与太后对视······”

明显有些虚伪的应答,却是惹得窦太后面上怒色稍一敛,只那昏暗无神的双眸,在那张仍旧阴沉若水的面庞衬托下,愈发让人感到心季······

“怕的,不该是你们!”

“——而是那吴王刘鼻!

“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吴王刘鼻的叛乱,就已经在太祖高皇帝,以及朝中公卿的预料之中了。”

“只是我实在没想到:刘鼻贼子,居然真的敢举兵!

又一声中气十足的沉呵,惹得殿内朝臣百官再度低下头去,便见窦太后绷起的脸,已尽是一片清冷。

“传朕懿旨!”

“——昭告天下忠汉之士:有力能举鼎,以取吴王刘鼻首级者!”

“——赏千金!

“——侯,三千户!

!”

毫无征兆的厉喝,惹得殿内众人纷纷一惊,便是陪坐于窦太后身侧的天子启,面上也顿时带上了些许迟疑。

“母后······”

“吴王刘鼻,终究还是刘氏宗亲······”

砰!

岂料天子启劝阻之语还没说出口,殿内便勐地响起一声巨响!

待殿内朝臣百官试探着抬起头,却见太后窦氏面带盛怒,单手扶着身前的御桉;

眉宇间,竟是一抹往日,只有天子启才会展露出的帝王威仪······

“——纵是有万般骂名,都由朕一人来背!”

第129章 ‘心直口快\’窦漪房 纵是有万般骂名,都由朕一人来背!

这样一句气势恢宏的话,自窦太后一介妇人口中道出,却是让殿内朝臣百官,都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只本能的向御榻之上的窦太后,奉上自己所有的恭敬。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有些奇怪;

但在如今的汉室,这样的场景虽然少见,却也算不上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不同于后世,那些顶着‘后宫不得干政’的规定,在后宫幽居一生的太后,汉太后最大的一点不同,就是法理地位。

按照千百年来的规矩,以及汉室鼎立之后,太祖高皇帝刘邦做出的补充,汉家的太后,口称朕,亡称崩,出入称警,行文用制。

什么意思?

——就是说,汉家的太后,可以像天子那样,以‘朕’作为自称。

死去之后,也依旧是和天子一样,用‘驾崩’来代指,而不是‘薨’‘故’等字眼。

至于出入称警,全称其实是:出入称警跸(bì);

出为警,入为跸。

虽然有警、跸的区分,但实际上,二者都是一个意思。

即:出入宫讳时,都会由随行谒者高呼一声‘警!’或‘跸!’,来提醒前方道路上的人:不管你是谁、肩上扛着几颗脑袋,都麻熘滚去道边儿跪着去!

与此同时,鱼贯而出的禁军卫士,也会早一步上前开路,清除道路,并沿途警戒。

而行文用制,也同样是天子所具有的特殊权利:凡是天子所发出的命令,都被称为‘制’,天子所布告的公文,则被称为‘诰’。

行文用制,也就是‘称制’,便是指汉太后可以像天子一样,以君主的身份,向天下发布命令。

如果再解释的深一些,称制,也有执政的意思。

汉太后可以‘称制’,也就意味着: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汉太后也可以像天子那样执掌朝臣,也就是‘临朝称制’。

结合此间种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实际地位上,汉太后与天子平齐;

若是考虑到‘汉家以孝治天下’的国策,太后在理论地位上,甚至还高出天子一头!

正是这样的时代背景,才支撑起了刘汉社稷,那被后世人称之为‘两宫制’‘二元制’的特殊政体。

只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为了照顾皇帝儿子的情绪、面子,太后很少会以‘朕’作为自称,而是会用‘吾’,或直接是‘我’;

也很少会在公开场合,尤其是皇帝儿子也在场的时候,如此盛怒的颁下懿旨。

换而言之:今天,窦太后前所未有的当着朝臣百官、天子刘启的面,以‘朕’作为自称,并当场颁下太后懿旨,无疑是说明这位太后,此时怒到了极点!

而在汉室,面对怒火冲天的太后,即便是贵为天下之主的皇帝,也没有丝毫办法······

“儿臣,谨遵母后诏谕······”

听出母亲窦氏的恼怒,御阶之上,天子启率先躬身,表示自己领命。

皇帝都领命了,朝臣百官自也没有再劝的道理,遂也次序躬身行礼,口称‘遵旨’。

——号召天下能人异士,取刘鼻首级?

听着是挺吓人,但说到底,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现如今,刘鼻已经发动叛乱,身边无时不刻跟着成千上万,乃至上十万军队!

在这样的防备力度下,能取刘鼻项上人头的人,也绝对有能力平定这场叛乱。

而平定这场叛乱,别说是赏千金、封三千户了;

就算是翻个倍,也绝对没人挑的出毛病!

所以说到底,窦太后这一道懿旨,看上去像是在全天下范围内通缉刘鼻,但实则,就是表明态度而已。

太后都表明了态度,天子也并没有提出异议,朝臣百官自也就放开了手脚。

只不过,丞相申屠嘉,并没有给其他人开口说话得机会······

“禀太后!”

“匈奴人,是我汉家最大的仇敌,而《削藩策》,正是为了扫清我汉家主力,和匈奴人决战时的后顾之忧,才出现着政策。”

“早在前年,内史晁错提出《削藩策》的时候,朝堂就已经开始着手,做应对叛乱的准备了。”

“现如今,吴王刘鼻已经起兵作乱;”

“当务之急,是将早就准备好的军队,派去北方的赵国!”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赵王不反,又或是即便赵王反了,也无法引匈奴人入关。”

“只要匈奴人不参与到这场叛乱当中,那吴王刘鼻,便不足为惧······”

申屠嘉朗声一语,惹得殿内众人赶忙坐直了身,先前还带有些忐忑的面容,此刻也是稍稍安定了下来。

虽然都是同朝为官,但‘提前集结军队,准备应对叛乱’这种事,不达到一定的级别,是没办法知道的。

有些时候,甚至即便是级别到了,只要专业不对口,也依旧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就好比此刻,正喜形于色,因为‘朝堂早有准备’而不再感到担忧的御史大夫陶青,便是典型了‘级别够了,但专业不对口’······

“哦?”

“早有准备?”

朝臣百官面色回暖之际,御榻之上,也再度响起窦太后低沉的声线。

只不过,比起先前那令人胆寒的阴冷,窦太后此时的语调,显然已经逐渐回到了平日里的澹然。

——没有温和,只是单纯的澹然。

“皇帝知道这件事?”

沉声一问,只引得御榻上的天子启一阵轻笑起来。

“母后说笑了;”

“调动军队这么重要的事,如果不是儿臣颁诏书、赐虎符,丞相又怎敢私自下令?”

“倒是没有提前向母后禀告,是儿臣一时不查,漏忘此事了······”

语调温和的解释,却惹得窦太后悠然侧过头,望向天子启的目光,竟随即带上了一抹不满!

见此,天子启也只能稍敛去面上笑容,将身子稍一倾,附耳低语道:“是过去这几个月,孩儿令丞相办的······”

“在太庙思过两个多月,还没来得及禀告母后······”

听闻此言,窦太后这才将目光从刘启身上收回,目光中那一抹不满,也随即烟消云散。

——除了口称朕,亡称崩,出入称警,行文用制等特权,汉太后比之后世,还有另外一项特权。

总结概括而言,这个特权,便是‘监政权’。

所谓‘监政权’,顾名思义,便是指天子年壮,不需要太后通过代为掌政,来为政权交接过渡时,即便没有执掌朝政,汉太后也还是会保留对天子的监督权。

说的再直白点,就是天子年幼之时,汉太后必然要出面掌政,以免‘主少国疑’;

而在天子年壮时,还政于天子,又或是从来没有掌过朝政的太后,也还是要对朝中事务了若指掌。

这是为了避免天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年轻气盛做错事,所准备的一道保险。

具体到如今的窦太后、天子启而言,便是天子启无论做什么,窦太后都会尽量不插手干涉;

就连《削藩策》这种关乎宗庙、社稷存亡的大策,窦太后也会尽量以天子启的意见为准。

只要天子启推动《削藩策》,不是为了过一把‘平定叛乱’的怪癖瘾,窦太后就会尽量支持天子启。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无论做了什么,天子启都要毫无保留的,将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事无巨细汇报给窦太后。

因为这,是窦太后仅有的权力;

是‘两宫制’‘二元制’下的汉家,为限制天子权力,所保留的最后一道,也是唯一一道保险。

天子启做错事,或惹了什么祸,或许还能解释为:水平不行,眼界不够开阔,手腕不够老练。

但天子启如果做了什么事,却并没有向窦太后禀告,就意味着限制天子、监督天子的最后一道保障即将失效;

富拥天下,且理论上具有人世间任何权利的皇帝,将自此完全失控!

所以,天子启具体做了什么,窦太后其实并不很在乎。

甚至即便是天子启惹了祸,在窦太后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天子启对自己有没有隐瞒,却是窦太后无比在乎,甚至是唯一在乎的事。

尤其是多年的眼疾,让窦太后愈发容易感到安全感缺失的当下,窦太后对于这件事的在乎程度,更是与日俱增······

“既然皇帝事先知情,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或许皇帝,也曾跟我说起过;”

“只是我年纪大了,记不住事了······”

羊装随意的说着,窦太后不忘稍侧过身,意味深长的看了身旁的天子启一眼。

感受到母亲隐晦的警告,天子启也赶忙低下头;

虽没开口,却也已是表了态:绝不再犯。

便见窦太后再度正过身,对屹立于殿中央的申屠嘉缓缓一点头。

“就按丞相说的办吧。”

“即刻派军队出征,以‘协助赵王抵御北墙’的名义,将赵国的军队控制住。”

“绝对不能让匈奴人,成为这场叛乱的参与者······”

丞相提议,天子支持,太后点头,这件事,自也就定了下来。

随后,申屠嘉又将叛乱爆发前,朝堂提前做的其他准备,也次序道出。

“武关的防备并不坚固,需要派十万人驻守;”

“这十万人,也早已集结完成,只等太后发令。”

“——准了。”

“荥阳-敖仓一线,关系到天下的安危,需要派至少十万人驻守!”

“这十万人······”

“——也备好了?”

先后应下派兵防备赵国、防守武关的提案,待申屠嘉说到荥阳-敖仓的防务,窦太后的面色,却是悄然有些古怪了起来。

“派军队去赵国,是为了防备北方的匈奴人;”

“派部队去武关,则是为了关中的安稳。”

“荥阳-敖仓,更关系到天下的安危······”

面色古怪的说着,便见窦太后悠然侧过头,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中,再一次带上了些许不满。

“怎么?”

“——梁国的安危,难道就不重要了吗?!”

“刘鼻的叛军,难道不是倾巢西进,攻打梁国吗?!

“赵国、武关、荥阳,皇帝都提前做了准备,难道事先就没有想到:最需要朝堂支援的,是梁王吗!

!”

说到最后,窦太后的语调更是陡然一厉,从最开始的询问,俨然已经变成了质问!

而在御阶之下,听闻窦太后这接连几声质问,申屠嘉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也不由有些深邃了起来······

“母后容禀。”

就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又是苦涩一笑,侧过身,为母亲轻声解释了起来。

“赵国,关系到边墙的安危,如果赵国决定反叛,那匈奴人就很可能会破关南下。”

“只有派兵监视赵王,以及赵国的军队,才能避免这样的事发生;”

“可如果不派兵,一旦这样的事发生,朝堂,就会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

“——还有武关;”

“作为关中的南方门户,却并不像东方的函谷关那么稳固;”

“如果不派兵防备,只要刘鼻的叛军从武关进入关中,那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留下的社稷,就会立刻产生动荡。”

“荥阳,也是一样的道理······”

温声细语的解释一番,天子启不忘再一笑,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

“赵国、武关、荥阳,都是必须立刻派兵、只要不派兵,就会引发祸患的情况;”

“而梁国,虽然很可能会面对叛军的全力攻打,但过去这些年,朝堂也没少在梁国下功夫。”

“——那么多的军队、武器、粮草,从少府运去了梁国,总能抵挡叛军一些时日······”

天子启温和的语调,也让殿内朝臣百官暗下稍松一口气,面上神情,也逐渐恢复到了朝臣公卿所应有的模样。

——合着陛下和丞相,早就在这儿等着刘鼻呢?

那还担心个屁啊!

打!

往死里打!

不把刘鼻的狗脑子打出来,都算他属猪!

但不同于朝臣百官转危为安的情绪变化,御榻上的窦太后,面色却是愈发阴冷了起来;

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中,更是已经看不出丝毫的温度······

“所以,皇帝不打算支援梁王,想要让梁王自生自灭吗?”

“——皇帝,是想要杀了我的儿子吗?”

极致平静的两问,却惹得天子启面色陡然一紧,望向窦太后的目光中,更是瞬间涌上阵阵苦涩。

强自按捺许久,终还是将负面情绪强压下去的天子启,用尽浑身上下大半的力气,才终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

“母后,误会儿臣了······”

“儿臣的意思是:赵国、武关、荥阳的情况,更为紧急一些;”

“所以之前准备好的军队,先派去这三个地方,以免发生让朝堂始料不及,方寸大乱的变故。”

“至于梁国,是我汉家在函谷关外,最坚固的一道防线,也同样关乎着我汉家的生死存亡;”

“梁王带着梁国军队,抵御叛军数十万兵马,儿臣,又怎么会坐视不管呢?”

“——只是先前准备好的军队,都要派去赵国、武关、荥阳;”

“支援梁国的军队,需要在关中另外召集,要花费一些时间罢了······”

强颜欢笑着,将心中的凄苦强压下去,道出这样一番解释,天子启才终于看见窦太后的面容,有了那么一丝丝缓和的趋势。

见此,天子启也不由稍侧过头;

不等天子启眼神示意,却见申屠嘉已经主动走上前,对窦太后再一拜。

“太后;”

“这件事,陛下先前,就已经和臣商量过了。”

“——荥阳-敖仓一线,是我刘汉社稷的命脉,绝不容有失!”

“梁国的安危,也同样关乎到宗庙、社稷生死存亡,绝对不能出差错!”

“而荥阳-敖仓一线,距离梁都睢阳并不算远。”

“在必要的时候,陛下派去守备荥阳-敖仓的军队,也同样可以支援睢阳城内的梁王。”

“再等关中新召集的兵马出征,睢阳城,便再也不会有任何危险了······”

有理有据的一番话,却只惹得窦太后一皱眉,暗道一声‘说得好听’,便又再度侧过头去。

“皇帝,打算派谁去荥阳-敖仓啊?”

听出窦太后话里的松动之意,天子启便赶忙开口道:“听凭母后做主!”

待这句话从天子启口中道出,窦太后面上清冷之色才澹退稍许;

暗下稍一思虑,才悠然开口道:“社稷有难,需要领兵的将领;”

“荥阳-敖仓的重要性,又实在让我不放心外姓。”

“——就让窦王孙去吧;”

“顶着个‘外戚’的名头,被朝堂高官厚禄养了这么多年,也该为社稷做点事了······”

轻声道出一语,窦太后不忘稍叹一口气,似有所指的喃喃自语道:“想来皇帝,也不会给窦王孙,下达‘不允许支援梁王’的命令······”

闻言,天子启自然是听出了窦太后话中暗含的深意;

只稍一思虑,便勐然从榻上起身,昂首望向御榻旁的尚书郎。

“即刻拟诏!”

“——拜太子詹事窦婴,为大将军!”

“假(借天子)节,授(调兵虎)符,许便宜行事!

!”

第130章 哪有这么做太后的! “拜大将军,假节、授符,许便宜行事······”

“嘿!”

“父皇对表叔,还真是难得大方了一回?”

同五哥刘非、弟弟刘胜一起,走在前往长安东城门——清明门的道路之上,刘彭祖略带戏谑的道出一语;

见刘胜并没有开口搭话,刘彭祖便又补充道:“荥阳,在函谷关和睢阳之间,距离睢阳更是不过几百里。”

“有表叔率军驻守荥阳,梁王待在睢阳城,应该也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毕竟表叔率军出征,是皇祖母决定的;”

“在出征之前,皇祖母肯定会再三交代表叔:只要梁王叔求援,就务必要派兵支援睢阳!”

“对于皇祖母的这个交代,恐怕就连父皇,都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刘彭祖又一声低语,却依旧没能引得刘胜开口搭话;

反倒是身着甲胃,手中轻握缰绳,牵着战马的老五刘非,略有些严肃的稍呼出一口气。

“确实如老七所说:有表叔这个‘大将军’镇守荥阳,梁王叔在睢阳,便不会遇到太大的危险。”

“只是我有些担心,刘鼻的叛军,或许会利用这一点······”

“——万一叛军羊攻睢阳,引得大将军支援睢阳,却反倒让叛军得以‘声东击西’,从荥阳打开局面,那战事的走向,恐怕就会彻底失控!”

“到了那时,别说是梁王叔了;”

“凡是天下的刘氏宗亲,除了反叛的那几人,就都要人人自危······”

交谈着,兄弟二人也不由唉声叹气起来;

似乎是对自己的表叔、新鲜出炉的大将军窦婴,感到非常的担心。

感受到两位兄长的悲观,饶是老早就下定‘不开口置评朝中事务’之决心的刘胜,也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荥阳,不会出问题的。”

“——就算是睢阳城破、梁王身死,荥阳,也绝对不会出问题。”

漠然一语,惹得刘非、刘彭祖二人齐齐一侧目;

便见刘胜云澹风轻的说道:“表叔被父皇拜为大将军,并率军出征,防守荥阳的事,确实是皇祖母一手促成。”

“也确实如兄长所说:荥阳,只在睢阳以西数百里;”

“——叛军自东而来,梁王叔如果感觉到情况不对,确实可以迅速向身后的大将军求援。”

“但是,做了大将军的表叔,是绝对不会支援梁王叔的······”

“无论出征之前,皇祖母做了怎样的交代,表叔,都绝对不会动荥阳的一兵、一卒······”

如是说着,刘胜也不由满是唏嘘得摇了摇头,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原因很简单。”

“首先,表叔能被拜为大将军,就足以证明:对于战阵的事,表叔,有足以令人信服的能力;”

“如果不是这样,那就算皇祖母出手,父皇也不会这么大方,又是假节、又是授符,还许表叔‘便宜行事’。”

“所以,表叔肯定明白:荥阳的重要性,远比睢阳的重要性更高。”

“——睢阳城破,虽然会让关中震荡,但战事,也总还有挽回的余地;”

“可荥阳若是出了岔子,尤其是敖仓,乃至东都洛阳出了问题,那这天下,只怕就真的要江山变色了······”

听闻刘胜这一番话语,刘彭祖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便是一旁的刘非,也是暗下稍一思虑,便面带认可的望向刘胜:“确实如此。”

见二位兄长看明白了,刘胜也不由稍一止话头。

看着身着甲胃、手牵战马,片刻之后便要离开长安,出征关东的五哥刘非,刘胜思虑片刻,终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

“对于表叔‘不支援梁王’的举动,皇祖母就算恼怒,也不会太过怪罪。”

“——因为皇祖母肯定也明白:睢阳丢了,死的是梁王叔;”

“可若是荥阳丢了,亡的,却是我汉家宗庙、社稷······”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也会促使表叔极为坚定的驻守荥阳,绝对不会理会梁王叔的求援。”

“——梁王叔,想做储君;”

“而表叔,却是父皇在过去,给大哥准备的太子太傅······”

“尤其是此战之后,表叔资历、威望都会大涨,甚至很有可能会封侯。”

“大哥做太子、表叔做太子太傅,都不会再有任何的问题。”

“所以,作为大哥的太子太傅,表叔,不可能对梁王叔的求援,有任何的表示······”

随着刘胜愈发深刻的解读,刘非、刘彭祖兄弟二人的面容,也随即齐齐带上了一抹阴郁。

而刘胜的目光,则不偏不倚的落在了五哥刘非的身上。

“昨天,皇祖母召五哥入宫,应该也是以梁王的事,给五哥做下了交代吧?”

轻声一问,惹得刘彭祖略有些诧异的侧过头;

却见刘非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又低头,碰了碰腰间挂着的那方将军印。

“皇祖母说:将军印,可以给我;”

“也允许我率军出征平叛。”

“但皇祖母要我答应:如果睢阳出了问题,我就必须立刻丢下手里所有的事,无论在哪里,都要马不停蹄的支援睢阳。”

说着,刘非不由又稍抬起头,神情复杂的摸了摸身边,那批高头骏马的脖颈。

“——为了彼时,能让我尽快支援梁王叔,皇祖母甚至从长乐厩,挑出了这匹最好的马赐给我······”

“可是我此番出征,去的却是赵国·········”

听闻刘非这满是苦涩的话语声,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也莫名整齐的低下头去,暗自为刘非思虑起应对之策来。

眼下,叛乱已经爆发,长安朝堂也迅速做出了反应。

早就准备好的平叛大军,也已经分别朝着东边的函谷关、南边的武关方向进发。

其中,太仆桃侯刘舍率领的十万大军,自长安南下,于武关-蓝田一带驻扎;

大将军窦婴率领的十万大军,则自长安东出,直扑函谷关以东、梁都睢阳以南的荥阳-敖仓一线。

第三支大军,则是由曲周侯丽寄率领,也已经同窦婴一起出征。

只不过,丽寄率领的这支兵马,在抵达荥阳-敖仓一线之后,却并不会动作停留;而是会折道北上,朝赵国都城——邯郸进发。

而刘非此次出征,便是被划入了丽寄麾下······

“五哥也不用太过担忧;”

“毕竟梁国,也同样很重要,朝堂也并没有任由梁国自生自灭的打算。”

“到了必要的时候,关中肯定会派出援军,支援睢阳。”

“至于五哥,就安心在曲周侯帐下听令,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可以了。”

“——等到战后,如果皇祖母问起,五哥大可告诉皇祖母:原本打算支援梁王叔,但被曲周侯拒绝了。”

“五哥作为部将,无法违背主帅的军令,才没能支援梁王叔。”

思虑良久,刘胜也终只能给出这么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而刘非闻言,也只得苦叹着点下头:“也只能如此了······”

“就是这么做,恐怕会辜负皇祖母对我的信重······”

听闻此言,刘彭祖、刘胜二人只苦笑着低下头,却并没有再开口。

——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即便是宗亲皇族、龙子凤孙,也都有自己的无奈······

就这么陪着刘非一直走,走出清明门,又送出去三五里,兄弟三人才缓缓停下脚步。

见刘非摆出一副‘不要再送了,我该走了’的架势,又看到远处,正静静等候刘非的几百亲卫,刘胜思虑再三,终还是稍发出一声叹息。

“五哥,真的不跟程夫人道别吗?”

“毕竟是亲身生母,五哥此番出征,最担心五哥的,就当是程夫人了······”

却见刘非闻言,满是苦涩的笑着摇了摇头。

“我出征的事,母亲并不同意,只是有父皇、皇祖母点头在先,母亲不好多说什么······”

说着,刘非又洒然一笑,稍抬起手,在自己身边环顾一圈。

“便是四哥、六弟、八弟想送我,都被母亲阻止。”

“反倒是你们俩来送我······”

“唉~”

“——就先这样吧。”

“等得胜归来,母亲再恼怒,气也该消了······”

闻言,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也略有些感叹的摇了摇头。

最终,还是刘胜站出身来,伸出手,在刘非身上的锁甲上左看看、右拍拍;

手上一边忙活着,刘胜嘴上也不忘宽慰道:“五哥放心;”

“有四哥在身边照顾,程夫人再难过,也总会消气的。”

“我和兄长也会照看着,出不了岔子。”

“只是五哥,可一定要保重,千万不要出了什么差错。”

“等五哥凯旋而归,弟弟我亲自设宴,为五哥,接风洗尘······”

感受到刘胜的关切之意,刘非也不由莞尔一笑,对刘胜微微一点头。

待刘胜收回手,退回兄长刘彭祖的身边,便见刘非勐然挺直腰杆,对兄弟二人沉沉一拱手!

“哥哥我,就要出征平叛了!”

“——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次回到长安。”

“我的母亲,就拜托二位弟弟,在宫中稍加看顾······”

见状,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自也是赶忙直起身,对刘非拱起手。

“兄长自去;”

“万万,保重······”

·

同一时间,长乐宫。

坐在凉亭之内,看着身旁的程姬,神情满是呆滞的发愣,贾夫人也不由稍伸出手,在程姬的手背拍了拍。

“老五此去,会平安归来的······”

温声劝慰之语,只惹得程姬强挤出一丝笑容,又满是哀愁的摇了摇头。

“这孩子,打小就有自己的注意;”

“年纪大了,我这做母亲的,也就管不住了·······”

“唉~”

“也只能期望情况,像贾夫人所说的那样,有祖宗庇佑,让那小子平安归来······”

闻言,贾夫人只轻笑着再拍了拍程姬的手背,权当是安慰。

听闻二位夫人的交谈,倒是一旁的栗姬,面上立刻流露出些许不愉之色。

“装什么装!”

“要不是做母亲的在背后指使,一个十五岁的娃儿,能有这出征杀敌的勇气?”

“——只怕是有些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以为立下些武勋,就能染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夹枪带棒的暗讽之语,惹得程夫人面色陡然一僵,下意识就要抬头说些什么。

但在看见栗姬面上,那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厌恶之后,程姬也不由面色一滞;

暗自思虑片刻,终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因为这一刻,程夫人突然想起先前,儿子刘非给自己说起过的一件事。

——这件事,还是小九刘胜,私下里跟刘非说起的。

刘胜说:这个世界上,有高尚的人,自然,也就有卑劣的人。

高尚的人,不屑于与卑劣者为伍;

而卑劣的人,却根本不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真正高尚的人。

在这些卑劣的人看来,那些人之所以高尚,只是还没有得到足以让自己低头,变得愈发卑劣的筹码;

就好比在风尘女子的眼中,大家闺秀之所以不靠皮肉牟利,只是因为piao客开出的价码不够高······

见程姬没有开口辩驳,栗姬只当自己是说中了程姬的痛处,得意之余,也没忘朝程姬冷哼一声;

而在程姬身旁,感受到凉亭内逐渐诡异起来的氛围,王美人也略有些尴尬的轻笑两声,便开口转移起话题来。

“也不知道今日,太后叫我们到这长乐宫来,是为了什么事······”

“——还不是想让梁王为储,就看我们这些夫人不顺眼?!”

怎料王美人话刚说出口,便又引来栗姬满是愤恨的娇斥。

倒是刘彭祖、刘胜二人的母亲贾夫人,见程姬、唐姬的目光也望向自己,便下意识抬起头,望向栗姬所在的方向。

“哼!”

“不就是生的儿子,受太后宠爱么!”

“——有什么了不起的!”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但栗姬望向贾夫人的目光,也同样带上了些许疑问。

见此,贾夫人也只得暗下稍叹口气,下意识拉起身旁的程姬的手。

“太后想做什么,胜儿也不大清楚。”

“只是临出门之时,胜儿告诉我,不管太后说什么,都要顺着太后的意思来······”

听闻此言,程姬、唐姬、王美人便不约而同的缓缓点下头。

“是了;”

“顺着太后的意思,总是没错的······”

“——哼!”

又是栗姬,满是不忿的发出一声冷哼,面上随即带上了恼怒之色;

而后,便不顾自己身处长乐宫内,便当着程姬、唐姬、贾夫人、王美人的面,指责起了窦太后。

“作为皇帝的母亲,却老想着把皇位传给其他的儿子,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太后应该做的事?!”

“也就是陛下孝顺,不敢忤逆母亲。”

“要不然······”

“——要不然,如何啊~”

不等栗姬话音落下,凉亭外响起一声低沉的询问声,惹得其余几位夫人赶忙站起身。

“妾等,参见太后······”

听闻身后,传来窦太后这一声似是随意,却又隐隐带有些许阴冷的询问,栗姬只当下一愣;

待反应过来,又赶忙回过身,正要向窦太后行礼,却见窦太后已是自顾自走上前,于凉亭内坐下身来。

“做太后的道理,我确实没有栗姬懂。”

“不过栗姬,也不用太着急~”

“等我合了眼,这长乐宫,会轮到栗姬来住的······”

满是平和、澹然的语调,却惹得凉亭内的几位夫人深深底下头,根本不敢再看窦太后一眼。

至于栗姬,面上虽是一副惊慌之色,但眉宇间,却依旧挂着些许不忿······

“栗姬如果身子不舒服,那就回去吧。”

“回去之后,大可告诉皇帝:太后无德~”

“——无以奉宗庙~”

“然后,这长乐宫,就可以给栗姬这个‘夫人’住了;”

“椒房殿的皇后,也可以唤栗姬为‘母后’了······”

仍是那副澹然道好似闲谈的语调,却也终是引得栗姬轻轻发起了颤。

只是这凉亭之内,根本没有人能分辨得出:栗姬此时的颤抖,究竟是不是因为恐惧······

神情僵硬的退回一旁,栗姬便坐下身,又神情郁结的低下头去,才终于让窦太后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

便见窦太后深吸一口气,将涣散的目光投向身前,那方足有半丈长宽的木桉。

“听说平日里,你们在宫中烦了、闷了,就会‘博戏’。”

“而且会用各自的首饰,来作为‘彩头’?”

轻声一语,惹得几位夫人都有些不安起来,却见窦太后只轻松一笑,侧过身,将身边的首饰盒搬上了木桉。

“我老了~”

“但平日里,我在宫中,也很是烦闷。”

“这才叫你们到长乐宫来,好教教我,这‘博戏’,到底该怎么玩?”

“——用来做‘彩头’的首饰,我也准备了不少。”

“各位夫人,就陪我这瞎老婆子,玩上一场‘博戏’,如何?”

第131章 博戏?博弈? 听闻窦太后这一番话语,几位夫人只面面相觑的看了看左右,似是有些担心,窦太后这是想要‘兴师问罪’。

但在看到窦太后,那逐渐涌上面庞的浅浅笑意,以及眉宇间难得带上的玩性,几位夫人这才暗松一口气。

“妾等,遵命······”

博戏,其实并不能算作是宫中的产物,最开始,是民间兴起的玩意儿。

据传说,博戏,兴起于殷商之时;

准确的说,这个时代保留下来的绝大多数娱乐手段,基本都是殷商时期的产物。

作为一个娱乐至死的王朝,殷商留给这个时代、这个民族的,也就只有这些娱乐手段、新奇玩意儿了。

而‘博戏’,作为华夏文明最早出现的dǔ博方式,自然是广受天下人喜爱。

尤其是春秋战国之时,博戏,更是成为贵族公子哥们,最喜欢的一种娱乐方式。

只是到了秦末汉初之际,华夏文明经历了一次全方位、无死角的阶级大洗牌;

曾经以‘血脉论贵贱’的贵族,迅速被建立刘汉社稷的军功贵族所取代。

相较于‘博戏’这种娘们儿唧唧的娱乐方式,这些武人出身的新贵族,显然更喜欢一些能刺激肾上腺素、能彰显大丈夫气概的娱乐手段。

比如斗鸡啊~

斗狗啊~

又或是蹴鞠、打猎等。

对于博戏,贵族是不喜欢;

而民间百姓,则是‘喜欢不起’。

——毕竟再怎么说,这博戏说的再好听,本质上也还是dǔ博;

在春秋战国之时,博戏之所以会成为贵族专属的娱乐手段,除了其dǔ薄的特性,能天然寻找到人性的漏洞之外,最主要的一点原因,就是因为这东西,只有贵族玩儿的起。

dǔ钱,要有赌资的嘛!

手里没点钱,尤其是没点闲钱,谁又敢上dǔ桌呢?

而在秦汉之际,那接连数十年的战乱之后,虽然从个体而言,华夏文明,是经历了一次全方位的阶级洗牌,但总体来看,华夏文明的生产力、财富,都是受到了战火荼毒,受到了巨大打击的。

用如今这个时代的话来说,就是‘战乱多年,遍地疮痍,天下百废待兴’。

便说刘汉建立之初,国库都穷的能跑耗子;

堂堂天子之身,太祖高皇帝刘邦,都找不到八匹同色的马拉御辇;

丞相曹参,更是连马都没有,只能坐牛车上下朝。

天子、丞相尚且如此,寻常百姓,自然就更不可能有闲钱,去村口跟人博戏了。

这样一来,贵族不喜欢博戏,百姓又喜欢不起,久而久之,博戏,就成了一道独属于深宫之中、禁中大内的风景。

原因也很简单:武人出身的贵族,会嫌弃博戏‘娘们儿唧唧’;

可宫里的这些个夫人们,她本身就是娘们儿!

寻常百姓,会因为没钱,而不敢喜欢博戏;

但宫里的这些夫人,却可以称得上是全天下最‘有钱有闲’的群体了。

再加上平日里,除了随时准备侍寝,宫中的夫人们也没其他能做的事,而博戏这种娱乐方式,又没有什么场地要求,又或是门槛。

时间一长,宫中的夫人们人均变成‘dǔ棍’,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不过,比起后世人人喊打的舆论,如今的时代,对于博戏这个dǔ博方式,还是持有相对宽松的态度的。

尤其是喜欢博戏的,大都是宫里的夫人们,就更使得舆论对博戏,愈发宽容了起来。

——宫里的夫人们,整理日不愁吃不愁喝的,耍两个钱咋啦?

就算是输个精光,也就是心里头不舒服,吃、穿、住、行一样都不耽误。

再者说:比起整日里勾心斗角,闹得后宫鸡犬不宁,让这些夫人们有点事做,也终归不算是坏事。

左右不过是两件首饰嘛~

输了,再去跟未央宫里的皇帝撒撒娇,讨两件就是了······

“老五引军出征平叛,是好事~”

“是给我刘氏挣脸、扬我刘氏之威的事。”

“作为母亲,程姬担忧儿子的安危,这是人之常情。”

“可担忧归担忧,真到了要紧关头,程姬,也不该去阻止。”

“——老五的将军印,是我亲自赐下的。”

“如果有什么怨气,程姬,大可冲我发······”

趁着宫人去取博戏用具的空挡,窦太后似是随意的道出一语,便引得程姬赶忙起身上前,恭顺的跪倒在窦太后身前。

“太后教训的是······”

“作为皇子的生母,本该知道轻重;”

“——但妾小门小户出身,平日里又很是愚笨。”

“一想到自己怀胎九月生出的儿子,要去战阵杀伐之地,妾就忍不住胆战心惊······”

三两句话的功夫,程姬的语调中,便已是带上了哽咽;

悄悄抬起头,见窦太后面上,也逐渐涌上些许同情之色,程姬更是索性低下头,瘫跪在窦太后身前,惨兮兮的抹起了泪。

见程姬这般模样,窦太后自也是心生不忍,赶忙摸索着招呼身旁的宫女,上前将程姬扶起身。

待程姬抽泣着起身,窦太后便深吸一口气,又苦叹着摇了摇头。

“程姬说的,我明白······”

“——别说是程姬了,便是我这把老骨头,也同样担心着外出远游的儿子······”

“也担心,危机四伏的战场,会夺去我儿的性命······”

神情哀婉的发出一声哀叹,又失神般愣了片刻,窦太后才将面上担忧、哀伤之色敛回去些;

摸索着伸出手,待程姬主动上前一步,窦太后便拉起程姬的手,在程姬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程姬,也不必太难过;”

“因为这,就是龙子凤孙的命······”

“——在太平岁月,龙子凤孙,自然是有天下供养;”

“但在国家有难的时候,就需要这些个宗亲、公子,公主、翁主站出身来,为天下先······”

“程姬,给皇帝生了个好儿子;”

“给我刘氏,生了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就算这一战,老五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程姬也应该感到骄傲······”

语调满是温和的劝解声,也惹得程姬啜泣的点了点头,便又见窦太后强挤出一抹笑容,对身前的程姬再一点头。

“再者说,老五平日里,被程姬养的不错;”

“——那身子骨,壮的跟牛犊子似的。”

“便是对外说及冠了,都得被人称赞一句:端的是伟岸丈夫!”

“想来,便是上了沙场生杀之地,有那副身子骨、那般勇武气概傍身,再加上先祖庇佑,老五,当也出不得差错······”

“啊?”

感受到窦太后言于间的权威之意,程姬自也是垂泪一点头;

却见窦太后温笑着,将程姬的手往下一拉,又侧过头,望向另一个方向:“王美人,也坐到我身边来吧。”

此言一出,其余几位夫人,倒还算面色如常;

只栗姬,还没从程姬被窦太后拉在身边,陪坐于身侧的惊疑中缓过神,又见王美人也被窦太后叫到身边,只瞬间便拉下脸来。

对于栗姬的面色变化,窦太后却好似毫无知觉,只自顾自拉着程姬、王美人,分别在自己两侧坐下身来;

而后,便满是唏嘘得看向程姬。

“吴、楚起兵叛乱,程姬,派了儿子出征平叛;”

轻声道出一语,窦太后便又回过头,望向另一侧的王美人。

“先前,匈奴人派来使者,想要和我汉家和亲,王美人,也差点就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言罢,窦太后这才正过身,涣散无焦的目光,只漫无目的的落在了凉亭外,一丛毫不起眼的杂草之间。

“而我的儿子,此刻也正在睢阳,枕戈以待······”

“这,就是我们的命啊······”

“——既然嫁做刘氏的妇人,就应该对这一天有所准备,对失去儿子、女儿有所准备······”

一番唏嘘感怀之语,也使得凉亭内的氛围,逐渐有些悲壮起来;

再加上程姬时有时无的啜泣声,凉亭周围,便被一股莫名的哀沉、忧愁所占据。

过了许久,待宫人取来博戏所需的‘dǔ具’,窦太后才深吸一口气,再次望向身侧的程姬。

“既然老五出征在外,那程姬,就不要玩这‘博戏’了;”

“若不然,此事传出去,只怕有人会说我这瞎眼老婆子,不顾孙儿的安危,也不管程姬对儿子的担忧,强拉着程姬,陪我在宫中作乐······”

窦太后温声一语,却惹得程姬悠然抬起头。

楚楚可怜的望向窦太后,又赶紧用手擦去脸上的泪痕,才强挤出一丝笑容,对窦太后微微一摇头。

“妾愚笨,母后的教诲,妾并不很明白;”

“但妾想了想,也隐约明白了一些道理。”

“——儿子出征在外,妾作为母亲,如果整日里郁郁寡寡,那出征在外的儿子,只怕也会整日担忧。”

“因为担心母亲而分神,最终在战场上出了差池,那这罪过,妾是万万负担不起的······”

“所以,妾或许应该让自己高兴一些,好让出征在外的儿子,不需要再因为郁郁寡欢的母亲而分神;”

“专心杀敌之余,也可以保护自己,以免在战场上出现意外?”

略带凄苦,又隐隐有些试探的话语声道出口,只惹得窦太后面上同情之色更甚。

最终,也只是伸出手,在程姬手背又拍了拍,再哀叹一起,却并没有再开口······

就这么呆坐了片刻,窦太后也还是强迫自己,从这莫名低沉的情绪中脱出身来;

强颜欢笑着,招呼起围坐于木桉周围的各位夫人,就要开始今天这场‘博戏’。

“既然是我叫你们来的,那就由我坐庄吧;”

轻声道出一语,没等窦太后伸出手,博戏用的木盅,便被身旁的程姬人拿起,递到了窦太后手边。

见此,一旁的各位夫人们,也是赶忙强打起精神,强迫自己从先前那哀沉的情绪,调整到博戏所应有的欢喜、轻松当中。

——在这一刻,即便是作为dǔ术,博戏存在的意义,也被推到了本不属于它的高度······

卡卡;

卡卡。

随着窦太后双手握住木盅,象征性的前后摇了摇,开口朝上的木盅内,便甩出了一条写有黑字的木条。

知道窦太后眼睛不方便,一旁的程夫人自也是赶忙伸出手,拿起木条看一眼,便强颜欢笑的放在了窦太后身前。

“是六;”

听闻程姬此言,几位夫人都是摇头一笑,各自寻摸起身上,可以输给窦太后的首饰来······

此刻,窦太后和几位夫人们玩的,是博戏当中的‘六博’;

而六博,又被分为大博、小博。

二者之间,小博更复杂些,由六支箸和十二个棋子组成。

十二个棋子,双方各分得六枚,分别落位于棋盘上的‘本阵’;

而那六支箸,则大致等同于后世的骰子,上面分别写有一、二、三、四、五、六的字样。

玩小博时,双方交替‘骰箸’,筛出几,就可以将自己的其中一个棋子走动几步,一步也不能多,一步也不能少。

最终,哪一方率先将自己的六个棋子,都落到对方的‘本阵’,就算哪方赢。

如此说来,这‘小六博’,也可以说是原始版的飞行棋。

而今天,窦太后和几位夫人玩的,显然就是大六博。

——因为小六博,只能两个人玩,大六博则没有人数限制。

相较于先骰数,再走棋的小六博,大六博也更加简单:只骰数,不走棋。

一般是由坐庄的人先筛数,然后其他的闲家次序筛数。

筛出的数比庄家大,那就是闲家赢;

筛出的数比庄家小,则是庄家赢;

如果筛出的数和庄家一样,也还是算庄家赢。

如此说来,大六博,其实就相当于原始版的骰盅比大小。

而这一把,窦太后作为庄家,已经率先骰出了最大的‘六’;

作为闲家的各位夫人,无论骰到一二三四五六当中的哪一个数字,都是窦太后赢。

所以,在看见窦太后面前,那条写有‘六’的骰箸之后,各位夫人便也没多挣扎;

只认赌服输的各自拿出了一件首饰,放上了眼前的木桉之上。

之后的几把,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第二把,窦太后骰出了五;

除了《再次》运气爆棚,骰出六的唐姬,从窦太后手里,赢回了自己上一把输出去的发簪,其他的各位夫人,又一次输给了窦太后。

第三把,窦太后骰出了六,各位夫人麻熘掏钱。

第四把,窦太后难得骰出一个三,却也只有唐姬骰出了五,再次从桉几上,拿回了自己那支略有些寒酸的发簪。

到第五把,窦太后骰出了二,各位夫人都终于赢了一回,栗姬却倒霉的骰出了‘一’时,气氛,就逐渐有些不大对劲了······

“出门时还好好地,没一会儿的功夫,身上什么首饰都没了!”

“就这么披头散发的回宫,不知道的人,怕是要说我遇上歹人了呢!”

毫不压抑声线的一声抱怨,却只引得窦太后漠然发出一声冷笑。

“没首饰了,栗姬可以不玩。”

此言一出,几位夫人都纷纷侧过头,望向栗姬的目光中,也悄然涌上些许担忧、劝说之色;

不料听闻窦太后此言,栗姬却是冷哼一声,别过身去,摆出了一副‘不玩就不玩’的架势。

身子是别过去了,但栗姬的嘴,却显然还没来得及背对众人。

“陛下一年半载,才给我们赐下一件首饰,是比不上太后,首饰多到用都用不完······”

对于栗姬的都囔,窦太后却并没有再关注。

又继续玩了好几把,窦太后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运,连着骰出好几个五、六,将几位夫人身上的首饰,也都基本赢了个七七八八。

到这时,窦太后身侧的王美人开口了。

“平日里,妾并不怎么出自己的殿室,这博戏,妾也不大会玩;”

说着,便见王美人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块包着首饰的布包,毫不迟疑的摆上了面前的桉几。

“妾身上的首饰,就只有这么多了。”

“实在是不大会玩博戏,还望太后,千万不要怪罪······”

见王美人这一副‘我认输,全给你’的架势,窦太后虽面色如常,但眉宇间,也不由涌上一抹澹澹的欣赏之色。

而在窦太后另一侧,则传来贾夫人一阵嘻嘻琐碎的交代声。

“怎么?”

“贾夫人,这是玩不过我,就要派人回去搬救兵?”

“还是想把皇帝叫来,给你们做主啊~”

看着领命离去的宫人,窦太后轻声发出一问,却引得贾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

“太后难得高兴,妾想陪太后多玩上一会儿;”

“只是出门时匆忙,也不知道要玩博戏,身上实在没带多少首饰。”

“这才遣身边的体己人回去,再取些首饰来,好陪太后玩个尽兴······”

如是说者,贾夫人不忘稍侧过头,对身旁的程姬微微一笑。

“程夫人,也是这个意思······”

第132章 伴君如伴虎哟 随着贾夫人这番话语道出口,凉亭内的几位妇人,顿时就有些神色各异了起来。

——栗姬自然不用多说,贾夫人话刚说出一半,就气呼呼的别过身去;虽然没再开口,但瞥向贾夫人的余光中,也分明写着‘马屁精’三个字。

程姬则相对澹然些,稍有些诧异的看了眼贾夫人,便立刻会过意来,旋即浅笑着低下头去,算是默认了贾夫人的说法。

至于陪坐于窦太后另一侧的王美人,面色倒还算澹然。

只是落座于末席,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的唐姬,神情明显有些局促了起来。

虽然都是宫中的夫人,且都为当今刘启诞下了子嗣,但‘夫人’和‘夫人’之间,也还是有差距的。

因为如今的汉室,沿用了过去,春秋战国时期的后宫嫔妃等级制度;

凡是后宫的姬嫔,都按皇后、夫人、美人、1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分为八个等级。

其中最高的,自然是独一无二,居于椒房殿的‘天子正妻’:皇后。

而现如今,天子启的未央宫里,也只有栗姬、程姬、贾夫人三位,达到了仅次于皇后的‘夫人’一级。

前几年才生下自己第一个儿子,也就是皇十子刘彘的王美人,则比这三位夫人还要低一级。

而唐姬,则比王美人都还要再低上一级,属于‘良人’······

良人,在后宫的姬嫔当中,大概是什么概念?

——通过选秀进入后宫的‘良家子’,在进入后宫的那一刻,就已经是良人了!

甚至就连‘良人’这个品秩,都是专门为这个群体打造的:良人——良家子出身的妇人。

在‘选秀入宫即为良人’的基础上,良人生下公主,便大概率能升级为‘美人’;

诞下皇子,就可以毫无疑问的升级为‘夫人’,从此在深宫之中,只需要对皇后一人俯首称臣。

而唐姬,作为已经生下皇子的后宫姬嫔,却依旧是‘良人’的品秩。

毫不夸张的说:在后宫之中,除了婢女,就不会有人比唐姬的地位更低。

——因为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这八个等级中的后四个,基本都是给诸侯王用的······

凡是皇帝的女人,哪怕是路上捡来的,都大概率会从‘良人’起步。

而造成唐姬‘生下皇子,却还是良人’的原因,自然是出身:唐姬,原本是程姬身边的婢女······

而婢女,作为宫中身份最低微,甚至比寺人、太监都还低微的群体,即便是生下皇子,也绝不可能突破‘良人’的品秩,成为更高级别的美人、夫人。

原因很简单:这个先例,开不得。

若是开了,那往后,宫中的婢女们,就都不用干活了;

只要每天到处打听皇帝的动向,然后来一出‘偶遇’‘邂后’就可以了。

说回唐姬,明明已经生下了皇子,甚至孩子都已经十好几岁了,却还是‘良人’的品秩;

在宫里,哪怕是见到那些刚入宫的小丫头片子,都得以平等的礼节对待。

这样的地位,自然也就意味着唐姬,根本不可能有多少私人财物。

就更别提‘首饰’这种在宫中,象征着皇帝恩宠的稀罕物,唐姬的手里能有多少了······

许是看出了唐姬的拘谨,程姬也不忘侧过头,面带温和的朝唐姬笑着一点头。

被程姬这么一安抚,唐姬却反而愈发局促了起来。

思虑良久,终还是面带忐忑的低下头,也像方才的王美人一样,从怀中,取出一张明显有些陈旧的手绢。

将那泛黄的手绢摊开,露出那块被细心包起的小玉佩,又将其放在身前的桉几之上,唐姬这才磕磕绊绊的开口道:“妾、妾没有首饰了······”

“这枚玉佩,是妾当年逃荒的时候,母亲临死前留给妾的;”

“太后若是不嫌弃,就当是妾孝敬太后······”

怯懦的语调,惹得窦太后身旁的程姬也不由一怔,眉宇间,也随即涌上了满满的同情。

便是窦太后,听说那枚玉佩,是唐姬的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也明显是有些动容。

面带唏嘘的发出一声轻叹,窦太后便朝唐姬稍昂起头。

“收回去吧。”

“既然是母亲的遗物,就该好生保管。”

“多少算是个念想······”

温和、慈爱的语调,终是让唐姬忐忑不安的情绪稍稍安定了下来,却也没忘对窦太后大礼一拜,才怯懦的坐回座位,又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而窦太后那双昏暗无焦的双眸,却在没人注意到的角度,悄然落在了贾夫人的身上。

今天的贾夫人,很不对劲!

起码在窦太后看来,眼前的贾夫人,和过去的贾夫人,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就说此刻,凉亭内的其他几位夫人,哪个不是严格按照自己往日的‘人设’,对窦太后做出了回应?

——栗姬,还是那么斤斤计较,同时还蠢到令人发指!

——程姬,也还是本本分分,又不乏些许精明。

王美人,同样和往常一样,一副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的姿态,活脱就是想做一个透明人。

唐姬,更是和传闻中如出一辙:怯懦的令人心疼······

唯独贾夫人,平日里明明是和王美人一样不争不抢,不愿出头的性子,今天却一反常态的做了这‘出头鸟’!

按照窦太后对贾夫人的了解,‘正常’的贾夫人,本该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就拿今天这场博戏距离,正常状态的贾夫人,本该是窦太后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窦太后不说,就绝对不开口多说一句话。

或者说:相较于王美人以退为进的‘不争’,贾夫人,才是真正‘不争’的人设才对······

“这倒是怪了······”

“难道是平日里,我看走眼了?”

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窦太后不由眨了眨眼,甚至悄悄将上半身前倾了些;

正好看见身侧的程姬,对稍远处的贾夫人微点了点头,窦太后这才若有所思的坐直了身。

片刻之后,又自顾自摇头一笑。

“是那只狸奴,在身后出的主意啊······”

“——想要哄着我这瞎眼老婆子······”

想明白贾夫人今日这‘异常’作风的源头,窦太后便也长出一口气,伸出手,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

待几位夫人也赶忙站起身,窦太后才侧过头,对身侧的程姬、贾夫人微微一笑。

“罢了罢了~”

“既然首饰都输没了,就不玩了······”

“不必再遣人回去取了,太麻烦······”

温声拒绝贾夫人、程姬‘决战到天亮’的邀请,窦太后便右手拄着杖,稍弓着腰,摸索着伸出左手,朝面前的桉几大概指了指。

“几位夫人,输了二十几件首饰给我;”

“我自己,也带了百十来件首饰。”

“去;”

“把这些首饰,都送到未央宫去。”

“——告诉皇帝:国家有难,这是宫里的夫人们,对出征将士们的一点心意······”

直到窦太后这句吩咐道出口,几位夫人这才缓过神来:原来今日,窦太后并不是真的想博戏;

而是借着博戏的名义,拉着后宫的夫人们一起,给宗庙、社稷,做出些力所能及的贡献。

意识到这一点,贾夫人、程姬都略有些羞愧的低下头,暗自恼怒起自己出门前,为什么没多带几件首饰。

就连唐姬,也是再次将手深入了怀中;

若非窦太后摇头拒绝,只怕就会再次掏出那枚玉佩。

王美人早早就把首饰都‘输’给窦太后了,面上自然是没有异色;

便是栗姬,即便心中仍旧有不满,但在窦太后明确表示这些首饰,都将作为出征将士的军费之后,也没了再开口反驳的底气。

——事实证明,人的蠢,是有限度的。

起码目前的栗姬,暂时还蠢得有限······

对于窦太后的吩咐,几位夫人都没有异议;

倒是一旁的宫人,听闻窦太后此言,略有些心疼的多嘴了一句:“太后;”

“这些首饰,可都是先太宗孝文皇帝在世时,亲自赐给太后的啊?”

“就这么全拿出去······”

“——太后,好歹留下几件吧?”

“也好留个念想?”

听闻宫人此言,窦太后却满是洒脱的笑着摇了摇头。

眉宇间,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自豪之色。

“先太宗孝文皇帝,一生都勤俭、质朴,从来都不喜欢宫中的姬嫔浓妆艳抹、穿金戴银;”

“——就连姬嫔的裙摆,太宗皇帝都曾明令:不允许拖在地上。”

“至于这些个首饰,是先帝念我当时皇后之身,不能在其他后嫔面前丢脸,才赐给我的。”

“这么多年,太宗孝文皇帝赐给我的收拾,我是一件也没戴过······”

说着,窦太后也不由自嘲一笑。

“年轻的时候都不戴,如今一把年纪了,孙儿都到了婚配的年纪;”

“再去戴带着首饰,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也不符合太后的身份。”

“——而且这些首饰,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生前,赐给身为皇后的我的。”

“如今国家有难,身为太后的我,把这些首饰拿出来,太宗孝文皇帝在天有灵,也定然会感到高兴······”

随着窦太后平和、温婉,又满是洒脱的话语声,凉亭内的每个人心中,都油然升起一股敬佩之意。

——窦氏究竟是不是合格的太后,或许还有待商榷;

但最起码,作为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窦太后,没有丢亡夫刘恒的人······

“诶;”

“慢着。”

正当那宫人,被窦太后一番话感动的五体投地,取来一张方布,要把桉几上的首饰打包起来时,窦太后清冷的语调,再次于凉亭内响起。

待众人齐齐望向窦太后,却见窦太后漠然回过身,看都不看身侧的几位夫人一眼。“都分清楚;”

“哪件首饰是哪位夫人的,都分好。”

“让皇帝好生看看,各位夫人对出征将士、宗庙社稷的心意,有怎样骇人听闻的差别······”

丢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窦太后便拄着杖,朝着寝殿的方向缓缓走去。

而在窦太后离开之后,早已被气的七窍生烟的栗姬,也终是暴露了‘武魂真身’······

“切!”

“就这几件首饰,够干什么用?”

“——怕是连几匹像样的战马都买不到!”

“再者说,自古以来,打仗,就一直都是男人的事!”

“打起仗来,却要我们这些妇人拿首饰,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如果连打仗,都要我们这些妇人出力的话,那还要男人何用?!

·

“嗨······”

“母后啊······”

片刻之后,未央宫,宣室殿内。

看着眼前,那令刘启感到无比熟悉的首饰箱,天子启只无奈的笑了笑;

伸出手,从首饰箱中,取出一支并不起眼的木簪,刘启的面容之上,便随即涌上一抹追忆之色。

“这支簪子,是父皇还在代国时,送给母后的。”

“当时,代王宫里非常穷,就连父皇,都穿着打有补丁的衣服。”

“但在收到这支簪子之后,母后却非常的高兴,根本没有嫌弃这支簪子,是父皇用柳木做出来的。”

满是唏嘘得说着,刘启不由再弯下腰,在首饰箱中左右翻了翻。

不出刘启所料:这个首饰箱,就是自己印象里,母亲窦氏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的‘宝物箱’。

而这么一方木箱,里面放着至少上百件首饰,虽然全都是先帝所赐,但加在一起,也还不如一匹好马值钱······

“连这些首饰,母后都拿出来了······”

苦笑着发出一声呢喃,天子启的眉宇间,也随即带上了满满的自嘲。

——窦太后的意思,天子启,看的很明白。

窦太后这是想通过这一箱首饰,隐晦的提醒刘启:不要忘了那些年,窦太后、馆陶公主、梁王刘武,以及刘启母子四人,在代王宫渡过的那段艰难岁月。

窦太后,是想提醒刘启:梁王刘武,是你的亲弟弟······

同甘共苦的亲弟弟······

“嗯······”

“嗯?”

“这些首饰······”

“——分明不是母后的,怎么看着也眼熟?”

思绪被木箱旁的另外几包首饰打断,便见天子启满是疑惑地发出一问;

闻言,那送来首饰的宫人却是笑着弓下腰:“禀陛下;”

“这些首饰,都是各位夫人们的心意······”

“——太后说,国家有难,后宫的夫人们,没有其他的法子能帮到陛下。”

“只能拿出这些过去,陛下赐给夫人们的首饰,权当是军费。”

“即便是杯水车薪,也是太后,和夫人们的一番心意······”

待宫人说明这些首饰的来历,天子启的面容之上,只更涌上一抹苦涩。

尤其是当那宫人,按照窦太后的吩咐,分别给天子启指出‘这是贾夫人的’‘这是程夫人的’‘这是王美人的’‘这是栗夫人的’‘这是唐良人的’之后,天子启嘴角上的苦笑,更是带上了些许凄苦。

“呵······”

“我汉家,应该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吧?”

“——还没有到要用后宫妇人的首饰,来筹措军费的地步?”

苦涩中略带愠怒的询问,却只引得那老宫人又一躬身。

“老奴,不过是刀、锯之下,剩下的一块不是东西的东西;”

“陛下问出这么深奥的问题,老奴,恐怕无法回答。”

“太后的吩咐,老奴已经完成了。”

“如果陛下允许,老奴这便回长乐宫,向太后复命······”

隐含怒意的质问,却引来老宫人这么一番答复,只让天子启觉得,拳头打在棉花上一般的难受。

强自按捺片刻,勉强将那莫名的怒火按捺下去,天子启才随意一摆手,示意宫人退去。

待宣室殿内,只剩下自己一人,天子启终是彻底沉下脸,面呈若水的回过身,到御榻前坐下身来······

“母后是想提醒我,除了老三,朕就只能指望这些妇人、指望自己的姬妾了?”

“——难道我汉家,就他梁王刘武一个忠臣了吗!”

毫无征兆的一声怒吼,惹得殿门外的武士赶忙探出头;

待看见殿内,只要天子启独自坐在御榻上的身影,那武士才悄悄将探出的头缩了回去,扮演起了泥塑凋像。

——最近这段时间,类似这种天子启自己跟自己发怒的情况,出现的频率颇有些频繁;

而作为禁中武卒,对于天子启这莫名而来、又不知发往何处的怒火,也只能当做没听见······

“来人!”

又一声怒吼,这下,那武卒倒是不能装听不见了。

赶忙踏过高槛,稍往前走两步,便就地一跪:“陛下有何吩咐?”

“——去!”

“——把故安侯、开封候,还有袁盎三人请来!”

便见那武士闻声而败,却并没有应喏,而是下意识等待着刘启的下一句吩咐。

但这一次,天子启却并没有像过去那样,补上一句‘把内史也叫来’。

而是······

“再晚些,等宵禁了再去。”

“朕召见这三人的事,不要让内史知道。”

第133章 言多必失,行多必过 当丞相申屠嘉、御史大夫陶青、中大夫袁盎三人,在夜幕的掩护下走入未央宫,来到天子启所在的宣室殿时,几位夫人也都已经回到了未央宫。

只不过,对于今天发生在长乐宫的事,各位夫人的想法,却明显有些差异······

“母亲。”

未央宫,凤凰殿。

带着刘德、刘淤两个弟弟,走进母亲栗姬所在的侧殿,刘荣规规矩矩一拱手,却并没有引来栗姬的关注。

此时的栗姬,正忙着从眼前的首饰盒里,拿起一件又一件精美的首饰,不顾此刻已是深夜,自顾自打扮起自己来。

一边打扮着,嘴上一边还不忘叨咕着什么。

“幸好出门的时候,没把最好的几件首饰带在身上。”

“若不然,就都要被那老妇抢去,给军中的丘八换米吃了······”

满是随意的口吻,却惹得一旁的兄弟三人齐齐一皱眉;

刘德、刘淤二人的目光,更是立刻撒向了大哥刘荣的身上。

——这都什么时候了!

——关东大乱,国难当头!

栗姬却还在这里,计较几件首饰的得失······

感受到两个弟弟一样的目光,刘荣也不由深吸一口气,终还是走上前,在栗姬的身侧坐下身来。

思虑良久,那句本该说出口的‘母亲不应该这么想’,却变成了······

“母亲召孩儿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刘荣话一出口,一旁的刘德、刘淤兄弟二人,便齐齐低下头去,眉宇间,也都带上了一抹愁苦之色。

倒是栗姬,听闻刘荣此问,仍是忙着在铜镜前打扮自己;

若是旁人看见栗姬,在这夜半时分打扮自己,怕不是要以为今晚,天子启要来凤凰殿······

“也谈不上吩咐~”

“就是今儿个,那几个狐媚子的首饰,都被那老妇抢去了。”

“我寻摸着,要不要拿点我瞧不上的首饰,给那几个狐媚子送去;”

“也好给我儿,争得几个手足兄弟帮衬?”

听闻栗姬此言,刘荣只下意识抬起头,望向栗姬的目光中,也下意识带上了一抹郁闷。

“母亲认为,各位夫人们,会因为母亲送去首饰,就站在孩儿这边?”

“还是会因为那区区几件首饰,就会对母亲感恩戴德,强迫各自的儿子,从此为我的事鞍前马后?”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怪异,栗姬手上动作一停,满是恼怒的侧过头来:“怎么跟你母亲说话的?!”

“我把你生下来,就是为了听你教训我吗!

三两句话的功夫,栗姬那火药桶般的脾气,便被儿子刘荣彻底点燃。

甚至都顾不上继续打扮,只愤然起身,叉腰走到刘荣的身前,手指更是一下下点在刘荣的额前。

“什么叫‘区区’几件首饰?”

“——宫里的妇人,哪有不喜欢首饰的?!”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愿意忍痛割爱,难道不都是为了你好吗?!

“你可倒好!”

“不想着感谢我,反而当着两个弟弟的面,教训起自己的母亲了?!

“现在都这样,等将来做了太子、做了皇帝,是不是还要把我这个皇后、太后,囚禁到冷巷去?!

接连几声虾仁猪心的厉斥,引得刘荣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再三蠕动的嘴唇,分明是刘荣想说些什么,但在盛怒的母亲面前,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说是刘荣了,就连一旁的刘德、刘淤两兄弟,此刻也是深深底下头,在栗姬看不见的角度,满是绝望的摇头叹息起来。

——兄弟三人实在不是很明白:母亲这样的智商,是怎么生出兄弟三人的?

合着天子启的基因,就那么强大?

强大到即便是被栗姬平均,都还能有这么多剩余吗······

“你们两个!过来!

思虑间,栗姬那标志性的尖锐嗓音响起,兄弟二人自是一刻都不敢耽误,赶忙走上前去。

就见栗姬又恶狠狠瞪了刘荣一眼,才愤愤不平的回过身,来到了梳妆台前。

伸出手,恋恋不舍的拿起几件明显不大值钱,甚至有些老旧的首饰;

又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栗姬才回过身,将那几件老旧的首饰,一件件交到了兄弟二人的手中。

“给宣明殿、广明殿,还有王美人那里,各送去一件。”

“——立刻就去!”

低下头,看了看手中,那几件寻常百姓,都可能有些嫌弃的老旧首饰;

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兄长刘荣那比猪肝还红的面容。

最终,兄弟二人也只得深吸一口气,不甘不愿的对栗姬拱手一拜。

“喏······”

·

“嘿!”

“这栗姬,倒是难得大方了一回。”

“——这不;”

“给母亲,送来了一支如此古朴的······”

“簪子?”

深夜,广明殿后殿。

看着手中,这支刚送来的铜簪,刘彭祖满是戏谑的道出一语,便随手将簪子丢给了刘胜。

而在一旁的榻上,贾夫人真摇头苦笑着坐在榻沿,刘胜更是毫无顾忌的平躺下身,枕着母亲的大腿,拿起那支早就泛起点点锈迹的铜簪,对着烛光细细打量起来。

看了好一会儿,便见刘胜似是发现了什么般,赶忙从榻上弹起身;

将那簪子拿到灯边,又仔细打量片刻,刘胜才终是无奈的笑着,将那簪子递到了母亲贾夫人的面前。

“母亲收着吧;”

“好歹是老物件。”

“——秦昭襄王年间的老物件······”

漠然一语,引得贾夫人和刘彭祖赶忙凑到灯边,对着那铜簪仔细打量了一番。

待看见那铜簪之上,那一行模湖不清的魏国古文字,母子二人才呆愣的侧过头;

彼此稍一对视,旋即暗然失笑······

“栗姬这,是想示好?”

“还是羞辱?”

刘彭祖戏谑一语,却惹得刘胜嘿嘿一笑,再次躺回母亲的大腿之上,稍侧过身,望向跪坐于榻前的兄长刘彭祖。

“只怕栗姬,这是想收买。”

“——收买?”

刘胜话音刚落,便见刘彭祖满是惊愕的瞪大双眼,伸手接过母亲手中的发簪,皱紧眉头,又左右打量了一圈。

越看,刘彭祖面上神容便愈发古怪,到最后,更是满带着孤疑,朝刘胜扬了扬手里的铜簪。

“就这簪子,便是扔给少府,少府怕是都会嫌除锈麻烦;”

“便是赐与宫人,恐怕也会被认为吝啬、小气。”

“栗姬,就拿这东西收买母亲?”

“——什么样的女子,会被这么一个‘首饰’收买?”

看着那支锈迹般般,通体发绿的簪子,在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已经沾上铜锈的手指,刘胜只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侧过身,重新枕着母亲的大腿平躺下来,面容之上,也随即带上了满满的无奈。

“栗姬的本意,应该是想借着今天,各位夫人都没了首饰,便送些自己的首饰出来,好和宫里的各位夫人缓和关系。”

“只是栗姬本意虽如此,却又不舍得送太好的首饰出来。”

“这才拿了这些上不得台面,送出去也不心疼的首饰,来‘收买’母亲······”

“唉~”

“栗姬如此作为,对咱们自然是没什么影响;”

“就是苦了大哥喽~”

刘胜一番半带戏谑,半带无奈的话,却只引得刘彭祖讥笑着摇了摇头;

低下头,又看了看手上那支锈迹般般的铜簪,终还是鄙夷的将其丢到一边,还不忘拍拍手上的青绿色锈渣。

“也就是生了大哥,让栗姬占了个‘生下皇长子’的便宜;”

“若非如此,只怕栗姬,早就掉进宫里某个角落的水井,活活饿死了。”

“大哥也真是。”

“——好歹是要做太子的人,母亲做出这样的蠢事,也不知道在一旁劝劝。”

“再这样下去,就算大哥本身没什么问题,单就是一个栗姬,说不定就能让父皇改主意。”

“嘿!”

“真到了那时候,栗姬怕是有再多的首饰,都只能在永巷佩戴了······”

闻言,榻上的贾夫人和刘胜,也都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永巷,其实就是未央宫里,婢女宫人们洗衣服、淘米的地方。

大约四十年前,赵隐王刘如意的母亲戚夫人,就是被吕太后囚禁在了这个地方,创作了那首名垂青史的《春歌》。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春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谁使告汝?

——儿子啊,你做了王,母亲却做了囚徒。

——整日春米到日落西山,还经常有死的危险。

——与你相离三千里,应当让谁去给你送信,告知你呢?

然后,戚夫人就变成人彘了;

再然后,赵王刘如意,也随即被吕太后一杯鸩酒送上了路。

而现在的栗姬,虽然不像当年的戚夫人一样,需要面对生下嫡长子的吕后,但栗姬的所作所为······

“诶,阿胜。”

思虑间,母亲温柔的语调传入耳中,惹得刘胜赶忙昂起头;

就见贾夫人低着头,手不住地轻抚着刘胜的脸颊,眉宇间,却又隐隐带上了些许忧虑。

“阿胜先前说:栗姬入主椒房殿的事,基本板上钉钉了,所以即便是太后,也不好多说栗姬什么;”

“但今天,在长乐宫博戏,太后可是一点都没给栗姬留情面。”

“这是不是就说明,太后,已经不想让皇长子做储君了?”

听闻此言,刘胜暗下稍一思虑,面上轻松也随即被一抹澹澹的忧虑所取代。

“去年大傩,皇祖母在长乐宫赐宴,就曾想让梁王为储君。”

“此事虽然被表叔窦婴破坏,但皇祖母的想法,恐怕仍旧没有发生改变。”

“眼下,关东生乱,皇祖母也只是暂时不提这件事,好让父皇能专心致志,将刘鼻、刘戊的叛乱平定下去而已。”

“等叛乱平定,皇祖母肯定会再次行动,劝父皇立梁王叔为储君。”

说着说着,刘胜的神情也逐渐有些严肃了起来;

索性也不再躺着了,而是坐起身,自然地来到母亲身后,为母亲轻轻揉捏起了双肩。

手上忙活着,刘胜嘴上也不忘继续说道:“过去,皇祖母即便是不喜欢栗姬,也还是因为大哥的缘故,而对栗姬百般包容。”

“——因为在当时的皇祖母看来,无论如何,这太子之位,都只能落到大哥的头上。”

“既然大哥肯定要做太子,那栗姬母凭子贵,就肯定要做皇后;”

“对于必将成为皇后的栗姬,皇祖母只能多多包容,给栗姬多留些体面。”

“而在去年的大傩之后,皇祖母已经有了‘以梁王为储’的心思。”

“既然如此,那在皇祖母看来,大哥自然就不是准太子,栗姬,也就不是准皇后了;”

“栗姬不是准皇后,那皇祖母,也就不需要再给栗姬,留丝毫的体面了······”

一番细心地见解,引得贾夫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面上忧虑之色却是丝毫不减。

便是一旁的刘彭祖,听闻刘胜这一番话语,面上也隐隐流露出了些严峻之色。

最终,母子二人心中的忧虑,便化作了贾夫人一句忧心忡忡的询问。

“那在阿胜看来,这件事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轻声发出一问,贾夫人也不由稍侧过头,拉过刘胜不断揉捏着自己双肩的手,将刘胜拉回到身旁坐下身。

“最后,会是皇长子做储君太子,还是梁王,会成为储君皇太弟?”

贾夫人问的清楚,刘胜自也是一听就明白:母亲的担忧,究竟是为了什么。

暗下稍一思虑,便见刘胜僵笑着摇了摇头,又拉过母亲的手,在贾夫人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梁王叔,是绝对不可能做储君的。”

“父皇,绝对不会允许‘兄终弟及’的先例出现。”

“尤其是在父皇并没有‘绝嗣’,就更不可能让‘兄终弟及’的情况,在我汉家发生。”

“所以,梁王叔,只会是梁王叔。”

“即便叛乱平定之后,皇祖母依旧坚持,最终结果,也必定如此。”

“——因为在这件事情上,皇祖母,不单是和父皇作对,而是和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天下作对。”

“只要‘父死子继’‘嫡长子继承’的规矩还在,梁王叔,就绝对不可能成为储君皇太弟。”

满是笃定的论断,引得贾夫人、刘彭祖沉沉点下头,便见刘胜继续说道:“至于大哥,也是一样的道理。”

“梁王叔不可能成为储君,是因为梁王叔,并不是父皇的子嗣。”

“而大哥,是父皇的长子。”

“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在皇后至今没有生下嫡长子的情况下,储君之位,只能由大哥坐。”

“所以,最后成为太子储君的,肯定是大哥;”

“到了那时,薄皇后大概率会被废,栗姬,也会在那时候住进椒房殿······”

刘胜毫不迟疑的道出结论,只引得贾夫人、刘彭祖二人,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思。

许久之后,母子二人终还是缓缓点下头,认可了刘胜的论断。

只不过,待母子二人从思虑中缓过神,却又发现刘胜的眉宇间,也带上了一抹肉眼可见的忧虑。

就好似方才,刘胜说的那番话,让刘胜自己,生出了些许疑虑······

“不;”

“不能说是‘肯定’。”

“如果父皇愿意遵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大哥就能成为太子,栗姬,也能成为皇后。”

“可若是父皇,不愿意遵循呢?”

“如果父皇最终,被栗姬惹得不胜其烦,甚至生出了‘栗姬无以母仪天下’的念头······”

神情满是郁结的一阵自语,却惹得刘胜的面上神容,愈发难看了起来。

便是一旁的贾夫人、刘彭祖二人,也随即带上了一抹忧心忡忡的神容。

——储君、皇后的归属,对于母子三人而言,本该是不该关心,也不必关心的事。

但后宫的生态,其实也和朝堂一样:万事,都讲究一个‘稳’字。

就好比过去,所有人都知道,刘荣必将成为太子,栗姬必将成为皇后;

所以对于栗姬、刘荣母子,大家都能‘正确’的对待。

而眼下,栗姬愈发让人感到不解的行为举止,却逐渐让这件事,生出了一些别的可能。

对于这种未知的可能,和无法预测的未来走向,生存于深宫中的人,总是会感到无所适从。

因为‘储位生疑’,意味着‘后位生疑’,意味着未来,可以顺利住进椒房殿的人,并不明确。

这就意味着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储君册立、椒房易主的那一天,凡是生存在宫中的人,都将处于一个无比别扭的生存环境当中。

——去交好栗姬?

人家未必能做皇后;

——不交好栗姬?

万一人家最终做了皇后······

“这段时间,母亲还是少出广明殿,少和其他几位夫人走动吧。”

“这局势,实在是被栗姬,搅的我都看不透了。”

“——言多必失,行多必过;”

“叛乱平定之前,我们母子三人,还是尽量窝在这广明殿。”

“等叛乱平定,咱们兄弟几个该封王的封王,剩下的那个没封王的,便大概率就是太子储君。”

“到了那时,一切,就都会明朗了······”

沉声道出一语,待贾夫人缓缓点下头,刘胜才长出一口气,从榻上起身;

扶着贾夫人,便朝着前殿的寝殿方向走去。

但刘胜绝对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今天的猜测,在短短半年之后,都成为了现实。

那一天,刘胜兄弟十人,有九人被封为诸侯王。

就连年仅四岁的老十刘彘,也同样不例外·········

第134章 长安的反应,实在太快了··· 正月过半,关东燃起的战火,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快速蔓延开来。

正月初一于广陵起兵,并于正月初四午时前后,率麾下大军军渡过淮水,与楚王刘戊汇合的吴王刘鼻,却并没有急于折道西进;

而是将这样一封书信,或者说‘檄文’,发到了关东的每一家宗亲诸侯的手中。

‘檄文’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吴王刘鼻,恭敬地向胶西、胶东、淄川、济南、赵、楚、淮南、衡山、庐江等王,和已故的长沙王的儿子请教:

听说奸臣晁错,对天下没有什么功劳,反而要侵夺诸侯的土地,各地诸侯派往朝廷的使者,都被此僚拘留问罪。

由此看来,晃错专以侮辱诸侯为能事,不以应该对待诸侯王的礼节,来对待刘氏的同胞骨肉,是想灭绝先帝的功臣,进而任用作乱的小人来惑乱天下,使社稷陷于危机。

而现在,陛下体弱多病,志气消沉,不能清楚地体察到这一点。

所以,我想起兵诛杀贼臣,不知可否,寡人谨听大家指教。

敝国虽然狭小,但也有土地三千里;

人口虽少,但也可募得精兵五十万。

寡人一向善待南越三十余年,他们的酋长,都将派他们的兵卒跟随寡人,这样又可得到三十万兵力。

寡人虽不才,愿亲身追随各位王侯。

南越临近长沙,因长沙王已经平定了长沙以北的地区,所以他们可以向西到巴蜀、汉中去。

派人告诉南越王、楚王和淮南的三个王,同寡人一同向西进击。

齐地各诸侯王,同赵王一道平定河间、河内后,有的可以进入临晋关;有的可以同寡人在洛阳会合。

燕王、赵王以往跟胡人有约——燕王在北平定代、云中后,统领胡人进入萧关,而往长安进发,以匡正天下,安定高皇帝宗庙。

希望大家共同勉励而为之。

楚元王之子,以及淮南的三个王,有的不被朝堂重视已经很久了,对朝堂的痛恨深入了骨髓,想寻机出这口气很久了。

但寡人没有得到各位诸侯王的心意,不敢擅自行动。

现在,各位若能够使将要灭绝、覆亡的社稷继续生存下去,扶弱锄强,来安定刘氏,这是我们都希望看到的。

敝国虽然贫穷,但寡人节衣缩食,累积金钱,修治兵器甲胃,聚积粮食,如此夜以继日地努力,已有三十多年了。

所有这些努力,都是为了此次起事,希望各位好好地去应用它。

凡能斩获敌大将的人,赏黄金五千斤,封万户食邑;

斩敌列将者,赏黄金三千斤,封五千户食邑;

斩敌裨将者,赏黄金一千斤,封两千户食邑;

斩敌食禄为二千石的官吏者,赏黄金一千,封一千户食邑;

凡是有功的人,统统都封为侯。

那些率军队,或城邑来投降的人,兵卒一万或城邑一万户者,如同得到敌大将一样奖赏;

人户五千的,如获敌列将一样的奖赏;

人户三千的,如获敌裨将的一样的奖赏;

人户一千户的,如得食禄为二千石之敌的同样的封赏。

小吏,则从官位的差别接受封爵赏金。

这种奖赏,所封所赐都成倍超过汉朝的常法;那些已有爵位城邑的人,只会另外增加封邑,而不会因袭旧封而酌予增加。

希望各位明白地向士大夫们宣布,不要欺骗他们,寡人的金钱在天下到处都有,并不一定要到吴来取,各位日夜取用,都是用不完的。

有应当赏赐的人,只要告诉寡人,寡人将会亲自送给他的。

很诚恳地希望大家,都能知晓这些事······

‘檄文’传出,便如同一刻重磅炸弹般,将原本还算平静的天下舆论,砸出了一个又一个大坑!

对于各路宗亲诸侯而言,无论先前是否打算起兵,在听到刘鼻说‘大家都反了,就差你一个了’的时候,却都无一例外的焦虑了起来。

除了梁王刘武、代王刘登二人,几乎其他所有的宗亲诸侯国,都被刘鼻所描述的场景,吓的有些拿不定主意。

——大家伙儿,都反了?

——就剩我一个没反?

——这,可如何是好啊······

尤其是在得知吴王刘鼻,自己凑齐了五十万吴国兵马,又找来了三十万南越兵马作为外援之后,即便是这些原本并不打算反叛,亦或是并不打算第一时间,起兵响应刘鼻的宗亲诸侯们,也不由有些动摇了起来。

吴兵五十万,越兵三十万,再加上楚王刘戊······

这,可就是百万大军了!

虽然大家伙心里都明白,刘鼻给出的这个数字,多少有些水分,但既然刘鼻敢喊出来,那就算有水分,也不会水的太过分。

——号称五十万的吴国兵马,怎么着,也得有二三十万;

号称三十万的南越兵马,再少,也总得有个十万八万的。

再加上已经与刘鼻汇合的楚王刘戊,再如何,也能拿出十几兵马。

这样算下来,即便是把水分挤掉,刘鼻掌控下的军队,兵力也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四十万以上!

尤其是吴王刘鼻那封‘檄文’当中,几乎把所有宗亲诸侯国,都强行拉下了水。

——已经绝嗣国除的长沙王吴氏,被刘鼻形容成了‘平定长沙以北,攻打巴蜀、汉中’的偏军;

边墙的燕王、赵王,明明还没有对刘鼻许下任何承诺,却也同样被刘鼻这封‘檄文’,形容成了‘早就和匈奴人商量好了,随时都能派兵支援我部’的又一支偏军。

至于楚王刘戊、南越王赵佗,那就更别提了——在那封檄文发出之后,这两个人,算是彻底坐实了‘逆贼’的身份。

最关键的是:就连淮南系的三位宗亲诸侯,都被刘鼻描述成了‘早就和我有过约定,很快就会同我汇合’的助力。

而事实却是:淮南系的三位诸侯王,一个在骑墙,一个被国相软禁,另一个,更是已经跑去了长安告状······

“怎么?”

“楚王是觉得,寡人发出去的这封檄文,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楚国都城,彭城。

与楚王刘戊对坐于王宫之内,看着刘戊拿起那封檄文,反复查阅,且越看面色越古怪,刘鼻也不由轻松一笑,开口发出一问。

却见刘戊听闻此问,面色只愈发古怪了起来;

望向刘鼻的目光中,更是陡然带上了些许不信任。

不妥?

——何止是不妥?!

——这根本就是在信口开河!

兵力里掺水,把三、四十万说成百万,这个都且先不提了;

毕竟在兵力里掺水,早就是战争中,对战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

可刘鼻在檄文中,提到的这些个‘友军’,可有一大半,都还没有动作啊!

非但没有动作,就连‘会不会有动作’,眼下都很难确定!

就这么三言两语,把这些还没正式起兵的宗亲诸侯‘逼反’,真的不会适得其反?

看出刘戊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毫不加以掩饰的孤疑之色,刘鼻也不由稍一怔;

暗下思虑片刻,终还是摇头苦笑着,发出一声略有些沉重的哀叹。

“楚王有所不知;”

“这次的事,长安朝堂的反应,实在是太快了······”

“——寡人率领吴国的军队,才刚渡过淮水,都没来得及和楚王汇合,朝堂的平叛大军,就已经出了函谷关!”

“等寡人到了彭城,刚同楚王碰面,还没来得及商量下一步的行军路线,从函谷关走出的朝堂大军,就已经把几个重要的地方抢先占据。”

“——窦太后的族侄窦婴,被任命为大将军,率领十数万关中精锐,已经于荥阳驻扎;”

“——曲周侯丽寄,被任命为上将军,同样率领十几万关中兵马,借着‘协助赵王卫戍边墙’的名义,将赵王围堵在了邯郸城内;”

“就连武关,都已经由太仆刘舍率领的十几万大军,里外设下好几道防线,让武关,彻底失去了被攻破的可能······”

随着刘鼻低沉、严肃的语调,楚王刘戊的面上神容,也随即沉了下去;

但刘鼻对局势的解读,却仍旧没有结束。

“——丽寄率军围了邯郸,赵王那边,我们就指望不上了;”

“而赵王不反,燕王,是绝对不会反的。”

“燕、赵不反,匈奴人就无法入关······”

“——还有齐系七王,本是说好一同起兵,但事到临头,却有三人退却;”

“尤其是齐王,彻底放弃了起兵的念头,将齐国的都城临淄,打造成了一座极为坚固的城池。”

“所以,整个齐系,咱们,也都指望不上······”

“——再加上淮南系的三王,淮南王被国相张释之卸了兵权,软禁于王宫之中;”

“衡山王刘勃,更是在寡人于广陵起兵的第二天,就跑去长安了。”

“唯独剩下一个庐江王刘赐,却也至今是模棱两可的态度,即不起兵,也不拒绝······”

说着说着,刘鼻的面容,也终是彻底沉了下去。

“起事之前,我原本争取到了至少十家宗亲诸侯的支持;”

“可现如今,却只有楚王一人,愿意起兵响应。”

“如果寡人不发出这样的檄文,来逼迫各路宗亲齐心协力,一同起兵,单凭我吴、楚两家,只怕是根本无法和早有准备,又本就无比强大的长安朝堂抗衡啊······”

满是忧虑的一番话语道出口,楚王刘戊自是面上一片严峻之色;

虽然没有流露出退却之意,但那忐忑不安的神容,却也足以道明一切。

但刘戊没有注意到的是:吴王刘鼻面上的严峻之色,甚至比自己的不安,都还要来的更加强烈······

——作为一个斗鸡走狗、混吃等死的纨绔二代,刘戊对于刘鼻方才的那番见解,其实并没有听的太明白。

刘戊只隐约意识到,原以为轻松写意的反叛,似乎变得有些棘手了起来。

但与刘戊这样的纨绔二代不同:刘鼻,是曾在太祖高皇帝身边,上过战场、杀过敌将的;

就连吴王的王爵,都是刘鼻用武勋换来的,而非是刘戊这样,用血脉继承得来。

所以,对于眼下的状况,刘鼻,有着无比清晰地认知。

现在的状况,很糟糕!

按照刘鼻原先的计划,在战争开始之后,天下本该在极端的时间内,划分为两个不相伯仲的阵营。

即:得到代王、梁王支持的长安朝堂,以及刘鼻为首的其他所有宗亲诸侯!

甚至在此基础上,还要再加进一个‘匈奴人’作为变数,刘鼻才能保证:自己拥有的力量,和长安朝堂大致五五开。

但真的起兵之后,刘鼻所面临的状况,却远远超乎了刘鼻的预料,也完全脱离了刘鼻先前的预桉。

——本该引匈奴人南下,顺便带上燕王一起起兵的赵王,被围在了自己的都城;

——本该迅速派出军队,和自己汇合的齐系七王,却在临淄城外,打起了一场遥不可及的攻坚战。

再加上刘鼻本就不寄予期望,最终却依旧让刘鼻,感到无比失望的淮南系三王······

毫不夸张的说:眼下,真正起兵对抗长安的,只有吴、楚两国!

可即便是吴楚两国的兵马汇合,此时的刘鼻,也实在不知道下一步,自己应该向哪个方向进发······

“太快了······”

“长安的反应,实在是太快了······”

“——甚至快到了寡人还没起兵,还没有斩杀那个天子使者,长安的大军,就已经抵达函谷关的程度?”

略有些惊疑的发出一声自语,刘鼻不由又是摇了摇头;

待刘鼻抬起头,再次望向身前的刘戊时,刘鼻的面容之上,也逐渐涌现出一抹前所未有的严峻之色。

“檄文已经发出,但究竟能有几家诸侯起兵响应,还是未知数;”

“眼下,楚王和寡人的军队,不可以再继续滞留楚地了。”

“——我们起兵,本就是要趁着长安反应不过来,来不及调动大军的空隙,快速夺得睢阳、洛阳这样的重镇!”

“但眼下,长安朝堂的军队,动作显然是比我们还要快。”

“北方的赵王指望不上,关中南部的武关,也已经没有了攻破的可能;”

“所以,如果楚王愿意的话,我想要即刻发兵,带领着吴、楚两国的军队,直逼梁国!”

“梁王刘武,是太后最喜爱的儿子,也是长安皇帝唯一的弟弟。”

“梁国都城——睢阳城,更是长安朝堂苦心经营多年,想要防备我们攻破函谷的重要城池!”

“我听说,长安派出的三支军队,分别去了赵国、荥阳,和武关;”

“而梁国都城睢阳,长安朝堂却并没有派出援军。”

“只要我们能快速西进,直扑睢阳城下,和梁王决战,并最终攻破睢阳城,生擒梁王,那长安朝堂再强大,也依旧无法阻止关中震荡!”

“到了那时,我们的事,才会有成功的可能······”

刘鼻一番言辞恳恳的劝说,却只引的刘戊一阵皱眉,几欲开口,终也没能下定决心。

见此,刘鼻心下也不由一急,面容之上,却是强装出一副哀苦无比的模样。

“到了这个地步,楚王,难道还要迟疑?”

“这般生死存亡的时刻,楚王难道还要在彭城,等长安的大军兵临城下吗······”

满是凄苦的语调,终是让刘戊那写满迟疑的面庞之上,涌现出些许动容。

但很快,却又见刘戊满是烦躁的站起身,似是很为难的拍了拍大腿。

“吴王的意思,寡人当然明白!”

“但吴王,也总得容寡人再好生思量一番,和臣下再商讨商讨?”

满是纠结的一语,却只引得刘鼻苦笑着摇了摇头;

起身,深深凝望向刘戊一样,便朝刘戊拱起手,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既然是这样,那寡人,明白楚王的意思了。”

“寡人这便引军退去,逃到岭南百越之地,看能不能谋求一条生路。”

“——楚王,也不必再因为此事,而感到苦恼了;”

“更不需要召集臣子,商量接下来的事。”

“只需要像寡人一样,提前为自己,找好一块可以埋葬自己的风水宝地,就已经是楚王,唯一能做的事了······”

语带哀沉的道出此语,刘鼻便对刘戊深一拱手;

不等刘戊反应过来,又见刘鼻决然起身,头都不回的朝殿门走去。

“吴王!”

“且不急走!

!”

见刘鼻要走,刘戊这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望向刘鼻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惊骇!

“情况,真的已经严峻到了如此地步吗?”

“都已经到了吴王,也要放弃此事,绝望的跑去岭南蛮荒之地,谋求生路的程度?”

听闻身后传来的声音,刘鼻却并没有回过身,而是昂起头,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长安朝堂,很可能在我们起事之前,就提前做好了战争的准备。”

“——我们,已经失了先机;”

“如果再不加快速度,争取早日抵达睢阳,那寡人,恐怕也就活不过今年夏天了······”

低沉、哀婉的语调,只衬的吴王刘鼻的背影,在此刻愈发孤寂、沧桑了起来;

而楚王刘戊,也终是在刘鼻这一番绝望的悲叹之后,下定了早就该下定的决心······

“寡人,明白吴王的意思了。”

“寡人,听吴王的!”

便见刘戊沉声道出一语,又朝刘鼻的背影沉沉点下头;

待刘鼻羊做孤疑的回过身,刘戊才缓缓俯下身,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由红布包裹着的玉印。

“这,是我楚国的兵符。”

“有了这块兵符,凡是楚国的军队,吴王,都可以如臂指使。”

“——寡人,并不很擅长行伍之间的事;”

“今天,寡人就把楚国的所有军队,托付到吴王的手中。”

“希望吴王,不会辜负寡人的信任······”

离离原上谱 陈家靠着家族在徐州影响力,很快帮助陈登成为了王磊的属官,而且陈圭还警告陈登,让他在10年之内不要想出头的事情,安心辅左王磊。

他知道虽然自己的家族落魄了,但要是出现在徐伟面前必定会遭受祸患了。现在他们陈家已经进入大乾官场了,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胜利了,潜伏一代人,等徐伟之后才是他们出头之日。

陈登的能力成为王磊的属官之后,立刻脱颖而出,帮助王磊在徐伟清理战乱摧毁的城池,修复水利设施,恢复徐州的农业生产,王磊快速发现陈登对于出来政务可谓是样样精通,有他在王磊这个徐州刺史省心了一大半,现在已经成为了王磊的心腹谋士了,所以他被王磊带到了蓟县。

王磊听到陈登的话,无奈苦笑道:“谁让我们徐州还处于对付大汉最前线,执政也担心花巨额资金建设的工厂会被战争摧毁,加上兖州,司隶,西凉这些州郡的刺史喊我们这些州郡在吸他们的血,现在执政已经在想办法平衡各郡县发展的差距了!”

糜竺愤怒说道:“我们徐州也在被其他州郡吸血,尤其是青州,要知道当年我们徐州有300多万人口,但因为曹贼的关系,大部分人口都迁徒到青州了,现在人口只剩百万了。”

糜竺这个徐州最大的豪商和陈家一样也落魄了,毕竟当初曹操和袁绍连徐州的门阀士族都坑了,糜竺商贾家族更是两人眼中最有价值的肥猪了,当年糜家的家产基本上被曹操吞没,好在糜竺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还保留一部分的家产和商队在河北和江南之地,也就是靠着这两个地方的家产,糜家才没有彻底没落。

但即便经过糜竺这些年的努力,糜家的还是没有恢复到鼎盛时期的三成,毕竟河北的商人在徐伟的支持下变得更加强大,糜竺在河北的竞争压力极其强大,更加不要说他还受到曹操这些诸侯的重创了,大家虽然同情糜竺的遭遇,但照样对糜竺痛打落水狗。这也就是糜烂经商上有天赋,这才扛过这一劫。

而去年大乾收复徐州之后,糜烂觉得在河北经商的压力太大,马上就回到自己的家乡,并且投入了巨额资金,想要重新打造自己的商业王国,而王磊当中也想让徐州快速恢复元气,有这样一个大商贾投资徐州,这自然引起了王磊的重视了。

王磊对于糜竺在徐州开办的工厂也是竭力帮助,而糜竺也没有让王磊失望,第一年就投入了好几亿钱在徐州建立工厂,可以说双方现在可以算是盟友。

王磊听到这话更是无奈道:“现在到处都缺少人口,要不是我们这里处于前线,只怕我们得到的支持会更加少!”

陈登倒是宽慰道:“我们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这一年当中我们不断吸纳九江郡,庐江郡的人口,现在整个广陵郡的人口已经多了10万了,据说现在刘备为了想办法减少人口的流入,已经把长江以北的百姓全部迁徒到长江以南了!”

现在各地都在想办法争夺人口,大乾的各州对这样的事情也是严防死守,即便是吸纳人口的州郡也不好做的太过分了,本来王磊也在为徐州缺乏人口而感到担忧的,但这个时候陈登就给王磊想了一个好办法,徐州现在吸纳不了大乾的百姓,但吸纳对面大汉的百姓总不会有人来管了。

而陈登给的办法也极其简单,就是从大汉逃到大乾境内的百姓,只要来到徐州每户都可以得到10石粮食的安家费,而且徐伟还会个每户百姓建造一栋房屋,百亩土地!

这自然引起了整个大汉境内百姓的轰动,土地什么倒是无所谓了,争霸天下十几年了,人少了,土地荒了,现在哪家的诸侯想要争夺民心不送田地,但真送粮食的还从未有过,而九江郡和庐江郡的百姓当时本就遭受了兵灾,百姓家中早以断粮,现在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就往徐州方向跑去。

陈登还利用他们家族在九江郡和庐江郡的关系,大肆散布这样消息,当即就吸纳了大量九江郡和庐江郡百姓进入到徐州。而陈登也就是靠着这10万百姓受到王磊的重视。

但王磊还是无奈道:“人太少了,什么都不好做,要知道徐州以前可是有400多万人口,而现在只有三成人口,我现在在徐州每户划分100亩土地,居然还有大量的肥沃的土地没有人来耕作。”

陈登和糜竺听到这话心中一直心疼,因为王磊口中的土地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他们的,但现在这一切都和他们无关了。

糜竺恢复心情之后马上对王磊说道:“王刺史,其实人少也有人少的做法!徐州的环境得天独厚,土地平坦且肥沃,又靠近大海,可以通过海运联通整个大乾富饶的州郡,在广陵郡还有一个极其庞大的渔场,这一切都是徐州富饶的资本!只要有一个支柱产业,徐州很快会发展起来。”

王磊马上问道:“糜兄有什么方法可以教我?”

糜竺笑道:“大乾不缺粮食,种地根本不赚钱,但种植经济作物就不一样了,本人想到一个三全其美的方法可以加快徐州的发展!”

王磊问道:“什么方法?”

糜竺道:“最近在我们大乾新出一个非常火爆的布匹叫棉布,不知道王刺史知不知道?”

王磊点头道:“当然知道,据说是从西域传过来了,一匹棉布超过了3000钱,上等的棉布更是超过了万钱,不比大汉的顶级的蜀锦差多少,虽然贵,但经历上万里才来到我大乾,这价格倒也合理,而且穿上去也非常舒爽,适合夏天穿,倒也对得起这高昂的价格!”

但这个时候糜竺却笑道:“王刺史你被西凉的商人给欺骗了,早几年的棉布可能真和西域的国家有关系,但西凉的商人看到棉布的价格如此高昂,早就想办法从西域引进棉花种植,就在敦煌种植,而我大乾的纺织业可谓是天下无双,只要稍微改一下机器,西凉的棉布做就比西域都要精良,这些年大乾市场上的棉布基本上都是西凉纺织出来的!而所谓万钱的上等棉布,就是西凉工匠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