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怀抱,你的囚牢》 第一章 此去一别天高海阔 是春。 古庶城外一里,有个一丈见方的茶棚立在野道边,茅草棚里一个伛偻的白髯老人正在煮茶。草泥青砖砌起的老虎灶上,大铁锅正咕嘟咕嘟的冒着水汽,柴火噼噼啪啪的小小爆鸣声,淹没在小棚路人们的谈话声中。枯草铺满的棚顶上,停驻着一群晒太阳的鸽子,白色的、灰色的、花色的,毫无倦意地从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咕咕’声,给破败的小棚,平添了许多生气。 烧完的碳灰落到老虎灶最下一层的泥土中,火势渐渐息弱。老人摇着蒲扇,优哉游哉地转动着手指,原本将要烧尽的木柴,恰到好处地填满了第二层,火势恢复旺盛,茶客无人知觉。 老人默默抚了抚胡须,未卜先知般望向远处,只见一拉柴草的牛车缓缓东来,牛车上坐着一身着南蛮服饰的鲜衣少女,由远及近,车轮滚动的声音引来棚内几人的目光,又很快移开了。 伴随着钝钝的声响,牛车转眼已到茶棚前,少女提起百折裙摆,盈盈跃下,手脚上的银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身着南蛮鲜丽服饰,头扎两髻,显然尚未出阁,因而身上叮叮当当得只戴了些方便活动的银饰,平添分俏皮可爱。她迎着刺眼的阳光望向老人,眼瞳在阳光之下,显出浅浅的灰色。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卷翘而纤长,眼神仿佛小鹿般湿漉漉的,又透着些憨厚可爱的傻气。若非是小圆脸红扑扑的,稚气未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的,还道是个冰肌玉肤的官家小姐。 “长亭十里,终有一别,有备而去,便好过世间千般万般的猝然离别。你莫要伤心了。”迎向少女的是老人粗哑的声音,并未见老人起身。他活了这般绵长的岁月,看淡了生死离别,却依旧不会温言软语去安慰自己珍爱的人。 “我怎么能够不伤心——此去一别天高海阔,生死渺茫,未有归期——我……我舍不得阿姐啊,呜……”本来已然忘记离别的伤感,被老人这一‘劝’,全然给记了起来。少女梨花带雨,半跪着扑进他的怀里。老人的身上散发着木本的芳香,含蓄沉稳间又带着轻快的辛香,完全不像是古稀老人身上会有的陈旧酸涩的气味。 “阿星,”被称作阿星的少女抬起了头,泪眼迷蒙地望着眼前的老人,“神性是做顾全大局的抉择,以牺牲少数来成全众生;人性则是以最大的努力,去保全自己爱的人,你的阿姐因为爱你,才选择了离开,你还不懂么?” 阿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停止了啜泣。 阳光透过枯草,斜斜照入。草棚上的鸽子扑簌簌地展开翅膀,向湛蓝的天空、向着灿烂的阳光展翅飞翔,盘旋上升。从地上仰视,细碎的阳光犹如碾碎的金粉,将一对洁白的鸽子紧紧缠绕,美轮美奂;而若倒立在乌云中,将世界颠倒来看,便是一对黑色的鸟儿向着深不见底的九重天,不停地下坠,下坠。 美则美矣。 第二章 没有来处亦无归途 两天后。 往东州府的路上,有一片荒地,平日里无人问津,到了十五却成了十里八村交换货品的集市。卖鸡蛋的、卖糍粑的、卖编篮的、卖银器的……皆找了自己的落脚处,就着骡马拉的小车开卖。蔷薇拿银钱买了支复瓣的银花发簪,兴致勃勃地插进了双丫髻之中,端着铜镜端详了许久:“原来我竟是长得这般美貌。”得幸卖簪子的老翁耳背,未曾听到她的呢喃,否则得大笑出声不可。她上身穿红色火麻对襟短衣,脖中戴一银质长生锁,一颦一笑间,长生锁下缀着的小银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如此,在老翁眼里,所见不过是一面目普通的女子。 不过这蔷薇生得娇小,腰肢纤细,微风拂过,吹得发丝和裙角翻飞,有飘飘欲飞之态;五官虽见得普通,但其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梨涡浅浅,唇红齿白,算是一不可多得的妙人。 此刻,她的目光被围了一圈人的方向给吸引,见那处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人群七嘴八舌地在议论着什么,便起了好奇心,她像一只要喝奶的小兽似的,非削减了脑袋往人堆里钻。她钻到人群最前处,见一干瘦的高个子男人,正拿着一纸判决契书,在人前招摇,蔷薇只听得他所说的后半部分:“……父母皆是山贼,烧杀抢夺无恶不作,恶贯满盈人人诛之。若非前些时日官府端灭贼窟,恐其仍在为虎作伥,欺凌山民。此人得此下场,罪有应得,诸位乡民可否对山贼深恶痛绝?现只需买下契约,便可将他领回家去,砍柴烧水放牛养羊,言听计从,用其余生来赎其罪。” 蔷薇是第一次遇到买卖人口的勾当,好奇的不得了。只是那穿着粗麻衣衫,破裤草鞋的男子,此刻披散了长发,正低垂着头颅,仿佛想把头嵌入脖子里才好。瘦高个伸手抬起男子的下巴,围观众人才见得庐山真面目,人群一阵唏嘘,他不过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粗看之下,他约莫二八年华,本应是少年意气奋发的模样,他却是双目无神,面无表情,毫无知觉地被瘦高个捏来捏去,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不,哪怕是羊,也会用叫声和蹄子表达自己的不满,而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他不听、不看、不闻、不知、不晓,他没有情绪波澜,没有胸腔起伏。 蔷薇心生怜惜,由着皮相带来的好感,觉着此人并非是甚大奸大恶之徒。于是,她的手指轻轻搅动着空气,刹那间,空气中翻涌着无数冰晶般的碎片,七彩斑斓,颜色分明,有的色彩明丽、有的晦涩黑暗,渐渐融合在一起,像一幅宏大的叙事画卷,徐徐展开,犹如正午阳光下的哈尼族梯田,破碎又完整。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随着蔷薇静止的手指消失不见,而她原本玩闹的神情转为了不可言喻的惊诧 ——只有他,没有任何记忆的碎片,没有来处,亦无归途,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三章 流萤磷火转瞬即逝 “记忆之于人,乃是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因有记忆,才会形成自我意识,让精神得以存活,进而有个体与群体之分,可同而不和,亦可和而不同。而有别于其余五界,人界的记忆寄存于最脆弱的凡胎肉体之中,和亘古不变的山川河流相比,不过是流萤磷火,转瞬即逝。” 蔷薇记起师傅曾说过的话,不免有些唏嘘。瘦高个的叫卖声,将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他殷勤地东奔西跑,拉着路人上前捏揉少年,甚至让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仿佛他不过是一头不会说话的骡马一般,而他亦不过是听之任之,连丝毫反抗都未曾有。蔷薇不经意间皱了皱眉。 瘦高个展示了一圈后,他朗声道:“……不知各位乡亲,意愿出价几何?” “五十文!”“一百文!”“一百五十文!” “这个够不够?”蔷薇娇小的手掌摊开,中裹一两白银,顺手便抛至人群的中央,被瘦高个接个正着。 “哟,姑娘好手笔,不知是带回去给家族干活用,还是自己用啊?”说着说着,瘦高个便往蔷薇走来,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走近才发现,他一口黄黑的牙暴露在空气之中,令她心生厌恶,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瘦高个只当她听明白了自己话中有话,反倒颇为得意,大抵是自认为用言语骚扰一个黄花闺女为千金难买的一件乐事。 “二两银子!”人群中有好事者故意哄抬价格,然蔷薇不知,少年气盛地从腰际解下一绣着鸳鸯纹样的绣袋,看轮廓和重量,即是铜钱也值不少。瘦高个懊恼,自认耳聪目明,方才怎的没有注意到这个大主顾的钱袋,差些放飞了这单生意。 “三两银子。”蔷薇解开钱袋,摸出两颗银子扔给瘦高个,瘦高个连带着方才给他的一两银子一起掂量,这加起来可不止三两。 “四两银子!”人群中另一个声音喊道。如此一来二去,蔷薇被逗得心烦意乱,索性将整个钱袋子扔给了瘦高个,自己直冲少年身边,拉起他的手,走出了包围圈。少年跪姿已久,腿脚麻木,站起来时不免踉跄,但他的表情,依旧没有波动。 “姑娘,契书可还要得——?” “当然要的。”蔷薇回眸一笑,千娇百媚,那份轻如薄翼的宣纸,便被风吹着长了翅膀般落到了她的纤纤玉手中。少年的表情这才多了一分惊诧和恐惧,虽不过眨眼之间。 顾不得众人诧异的目光,蔷薇直拉着少年往荒地外的山坡走去。正值春日,杜鹃花开,花红绚丽,如火烧云般一簇一簇,浓墨重彩,香气四溢,美不胜收。 人却是比花还娇。 “原来你叫做阿双啊。”如此说着,纸边燃起了烈火,火舌瞬间将白纸黑字全部化为黑烟,缓缓飞升至一碧如洗的天际之中,“对我来说,知道你叫做阿双,这就足够了。” “阿双……”阿双一怔,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少女,不知所措地重复着她的话。调皮的一阵风吹过,将他的衣襟吹开,露出雪白的胸膛,和一道又一道的鞭痕。 蔷薇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不自觉地将手放到他的胸膛之上,阿双冰冷的肌肤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往后缩了缩。 蔷薇却是笑了,与方才木头一般的神情相比,他已恢复了些个烟火气。她的手心泛出蓝色的幽光,犹如墨汁滴入水般,一层层漾开,原本皮开肉绽,甚至是化脓生疮的地方,渐渐愈合,宛若新生。 “我知道你很怕,你看,我一个人离家这么远,还需得夜以继日,去一个更远的地方,我也是一样的害怕。”蔷薇睁着圆圆的眼睛,真诚地看着阿双,让他不好意思躲闪开来。见他不再害怕自己,蔷薇往前一步,踮起脚尖,将自己温热的额头,贴在了他冰冷的额上。 阿双的眼前,瞬间出现了一片广阔无垠的天际,和错落有致的河山。乡间小路上,一个环佩玎珰,南蛮打扮的少女,正蹦蹦跳跳地往东走去。 这是她两日以来的记忆,现在,她全当做礼物,赠与了他。 第四章 阳关灿烂高山流水 少女将对生命的悲悯与救赎,全交与了面前迷茫无措的少年,她没有目的,也无妄苛求回报。生命属于肉体,也属于灵体,她想完全地拯救他,仅此而已。这是她的本能,与她的身份、与她被赋予的能力并无干系。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她近得连睫毛都可以被数的分明,皮肤粉粉嫩嫩的,带着与杜鹃花不同的香气。 “你……从哪里来?”阿双原本混沌的眼神逐渐变得澄明,他不再是一张被揉成纸团的白纸,随意扔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发霉发烂。他是一张崭新的、刚写好开头的宣纸,他的世界里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虚无,这里有高山流水,也有阳光灿烂,一切如新。 蔷薇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歪着头,浅笑嫣然:“我姓是名谁,家住何方,从哪里来,这些过去的事对你来说重要么?”阿双愣住,这些之于他当然是重要的,他不相信自己的过去会消失得一干二净,毫无踪迹,他不信天,也不信命,只信自己。他没有属于自己的记忆,但他并不傻。“我大可以骗你说我叫做蔷薇,家住佛殿,从西天极乐世界而来,往滔滔东海而去,你可会相信?” “若你如此说得,我便是信的。”阿双听闻有嘈杂的脚步声从荒地处往这儿来,下意识地拉住蔷薇,往树后躲了躲。 “妖女!”“这是妖女啊!”“她会蛊术!”“魅惑人心的蛊术!”人群拿着火把,将原本隐隐绰绰的杜鹃花林,照得比白昼还要耀眼。他们未敢上前,不过将火把远远地掷向二人,草木受了火星,星火燎原般多处燃起了火苗。 “有一点我未有撒谎,”火光太过刺眼,蔷薇眯起眼睛,张开双臂,手腕上原戴着的两串银铃铛,越收越紧,直直嵌入肉里,她虽是吃痛,但未有退意,直至银链将手腕锢出血迹,“我确是叫做蔷薇,你知道是为何么?” 泥土中轰然窜出一根又一根的蔷薇花茎,将扔火的人们绊倒在地,花茎顺着脚踝攀到四肢,最终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圆茧,将他们困在其中。哀嚎声,哭叫声随着花茎越来越紧、越来越密,最终息声。杜鹃林中,只剩下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烧焦的花枝落在地上,掷地有声。 未有助力之物,蔷薇直接一跃而起,化作一条白龙上天,天空中便落起了雨,雨水所到之处,火势全熄。原本烧的残缺的杜鹃花,随着白龙沉重的一呼一吸声,逐渐长回了原貌。 《广雅》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虬龙,无角曰螭龙,未升天曰蟠龙。若以这番说辞,她并无鳞角,说不定是一条螭龙。白光闪过,依旧是蛮族打扮的少女,从杜鹃花树的高枝一跃而下,赤足落地,轻盈若一片羽毛。 “传说中龙腾千里,驾雾腾云,眨眼间便能到达天涯海角,一跃入水,坠入深海之中。”她踮起脚尖,摇晃着脚踝上系着的银质铃铛,丁零当啷,发出悦耳的声响。原本收紧的银链逐渐疏松,一如平日,“我是凌驾于万众之上的神,你可怕我?” 第五章 天高海阔不离不弃 她的血液如流星般坠落在杂草之上,连接为线,成为这一片奇幻花海中,唯一的真实。阿双平视着眼前的蔷薇,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我从未见过神……也不知道什么是神……若你说自己是神……那便就是了。”虽说口齿并不伶俐,带着些许结巴。 蔷薇忽的想起师傅一边将柴火往灶里添,一边与姐妹两人叙话的情景:‘当初天帝用长戟划开天地,割裂六界,燃尽一切对抗和支持他的兵将,宣称结束这场漫长的战争。从此签订《一号条约》,六界停战,化干戈作玉帛,后人皆称其大公无私,实则不然——他自私地认为远离五界,自己便能安然无恙地坐稳帝位。他的一举一动,反倒是证实了上古九龙的预言:诸神都不配拥有神格,从有私欲的那一刻起。不过,他将神族带离人界也算是一件好事,神明的存在,会给人族带来误导,误以为世间的秩序都是神定的。’ ‘那是谁定的呢?’记忆里的蔷薇问道。 师傅不动声色地用手指向苍天。 “哈哈哈……”蔷薇捂着肚子大笑起来,阿双一脸认真,反倒是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什么神不神的,我才不是什么劳什子神呢,和你逗闷子的,你也信我?” “那你到底……杀……杀了没杀他们?”阿双身处繁花似锦的花林之中,却觉手脚冰凉。他也倒不是怕她,只不过是本能所致,想要逃离罢了。 “我只是不爱与人解释,”蔷薇从树上摘了一捧杜鹃花,便拉起阿双的手,往树林外走去。他们相见不过半个时辰,却已拉了好几次小手,实属不妥。好在两人皆非是重三纲五常伦理道德之徒,压根不觉得异样,只觉得每次拉着的感受,皆有微妙的不同。“你放心,过半柱香的时光,花藤便会尽数消失,那些野蛮人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 阿双蓦地停下了脚步:“我的记忆……不会也是像你这般……给给带走了吧。” “谁知道呢。”蔷薇摊开手心,一黑色羽毛所制的护身符从中浮到空中,阿双伸手去抓,又蹦了几下,才将羽毛抓到手里。羽毛是从黑鹰的翅膀上生扒下来的,取之不易,而上面挂着一撮黑亮的头发,编制成麻花的样式形成一个圆圈。 “这是……何物?” “这是我刚才从那瘦高个子的身上搜下来的,上面的头发是你的,约莫是属于你的旧物。”此前她读了瘦高个的记忆,方知这阿双到他手中之前,已舟车劳顿,颠倒了数次,已无从考究从何而来,只是这平安结瘦高个略有耳闻,“此物叫做‘羽生结’,是翼州府的特产,专是出征的将士用来避灾免祸的护身符,你若想要去找记忆,去翼州府便可。”蔷薇如此说道,已然是下了逐客令的态势。 阿双摊开双手,羽生结便悬浮在空中,闪闪发亮。只见他左右生得白嫩,并无老茧,更无伤痕,不像是在军中待过的样子,他对于蔷薇的一番说辞并不接受。 “那那那……那你呢,你要去向何方?” “你这人真有意思,一会儿问我从哪里来,一会儿问我到哪里去,”蔷薇嬉笑道,“这些对于你们人,果真如此重要?”她并不知,过去和未来对于人来说如此重要。要认识一个人,就要从他的过去入手,过去的经历造就了他的眼界和学识,了解过去,才能够走向未来,这是她和阿双此生最大的分歧。 “我是想说……”阿双无措的抓住了羽生结,系在腰际的粗麻衣带上,“你要去哪里……我都陪你。” 阿双的眼神真诚,不像儿戏,蔷薇顿觉原本孤独的路途,有了些许牵挂。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原本头顶散乱的头发便顺着手的方向,盘成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她脑袋轻轻晃动,原本插在发中的银簪便飞到了阿双头上,插入发髻。她果然没有看错眼,好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 于是她柔声说道:“师父告诫我,我生下来就是天界的罪人,若想一生无碍,只能藏在云深雾锁的深山中,了此残生。可是,我想去看海,我想迎面撞上滔天巨浪,我想在云海中翱翔,我想要……回家。” “那就去吧,”他拉起她的手,仿佛获得了新生的力量,吐字一字一句,实为清晰,“天高海阔,鸟飞鱼跃,我都陪你。” 第六章 日日夜夜斗转星移 他们爬上山坡,他们淌过小溪,他们穿过树林,他们掠过花丛,他们迎着旭日东行,他们披星顶月停宿,日日夜夜,斗转星移,他们用双脚丈量着一寸寸土地,留下一条蜿蜒百里的足迹——这一双少年从未有考虑到世界上还有坐骑这种工具可以代步,不过,一个是不知,另一个则是不屑。 这天傍晚,两人仰天躺在小山坡上,眼睁睁地看着太阳西沉,星月东浮。环绕的虫鸣和远处动物的低啸声让这个夜晚诡秘而动人,蔷薇听到山脚处小水潭里水蚊划开水面的声响,耳朵微微颤动,感到一阵不可言喻的孤独。 于是她习惯性地去拉阿双的手,比起第一日初见,手心已多了几分温度。他的手很普通,既不过分细腻也不显得粗糙,显然是一双读书人的手。感受到蔷薇小小的手掌,阿双转过身来,双手握住蔷薇,面对着她。蔷薇并无羞涩,也扭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近在咫尺那张俊俏的脸,两个人面对着面,弓着身子,手拉这手,坦诚以待又并无欲念,像一双洁白无瑕的玉跪人。 阿双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蔷薇轻笑,眉眼弯弯,梨涡浅浅。她不知道,自己取笑阿双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些许狡黠的光亮,像是黑暗森林中转瞬即逝的萤火虫,转瞬即逝。阿双看得出神,只见蔷薇的手心中幻化出一捧杜鹃花,花朵红胜啼血,鲜艳欲滴,她随手摘下一朵,塞进阿双的嘴里。阿双乖乖地嚼了几口,咽下喉咙,夸道:“味甘甜而不涩口,你也尝尝?” 蔷薇信以为真,张开樱桃小嘴,啊呜咬上一朵花瓣,犹如小羊吃草般撕扯下来,嚼不到三下,便坐起身来,对着草地直呸呸:“这又酸又涩,你是如何吃得?” “我……”阿双不过是想捉弄她一下,可面对她的嗔怪,瞬间手足无措起来。他还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她的好,也不知道该如何承认自己的坏。他生掰硬拽地转移了话题,虚张声势般掩饰了本真的软弱:“这花……你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这是前些时日在杜鹃林里采的那枝,你忘啦。”蔷薇抖了抖身上的草屑和水珠,像草原上从泥洞里钻出来的兔子。 “为何娇艳如初,你这是藏哪儿了?”阿双坐起来,好奇地去摸蔷薇的袖子和腰袋,蔷薇怕痒,左扭右扭地像条热油上的小蛇,被挠得受不了了,这才说道:“这是师傅教我的一种咒术,名曰‘空谷’。使谷空,成空谷,因此而来。” “掏空……?成谷?” “是的,这是师傅自己创造出的咒术,只要是拥有灵识的凡人皆可习得,以避《一号条约》之束缚。我曾提过《一号条约》之事,你可还记得?” 阿双乖巧地点头。 几日来,蔷薇已陆陆续续向阿双解释了《一号条约》的来历——千万年前,为了争夺六界的领导权,天帝和魔君明争暗斗,笼络下线,由此神、魔、妖、仙、鬼、人六界打的天翻地覆,战火绵延至天地的尽头……如此打了一千多年,六界元气大伤,各自损失了千千万万的生命。终于,为了安抚子民,休养生息,天帝手持长戟割裂六界,以此日为界,六界之间不论时间、空间还是形态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六界为了息平战火而签订的暂时性议和条约,正是《一号条约》,此名即体现此约高于一切。 “条约有此规定,无论,皆不可用真身出现在所属界外。师傅身为神祇,本体落入人界,自是有违天条,只能想出些个讨巧的法门来隐藏气息。你总笑我戴这些个银锁链,叮叮当当的不甚方便,”蔷薇的目光望向远方,天色已沉,漫天星光点点,犹如仙境,“那你是未曾见过我师傅嵌在体内的铁链,皮肉相连,斗折蛇行。” 阿双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只觉天地昏暗,看不分明。他从未看清她,哪怕她看起来冰清玉洁,坦坦荡荡。 “即是如此痛苦,为何要堕入凡间,平添苦楚?”神的存在即可以对生离死别嗤之以鼻,然神总是有各自的天险,亦称为天劫。 “因为我,”蔷薇说的是‘我’,而非‘我们’,她并未意识到,每向阿双坦白地越多,隐瞒的真相也就越多,他们之间早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师傅不忍心把我困在神界,做一只囚牢里的困兽,永生永世无法自由呼吸,永生永世无法肆意翱翔。” “因此他为你……付出了代价。” “这是他心甘情愿的,”蔷薇笑着,抚摸着阿双的侧脸,“因为他爱我。”她说的是‘我’,而非‘她’。自始至终,她都知道,师傅真正爱着的,是阿星,一闪一闪发着光的阿星,将他千疮百孔绿汁横流的心修补地完好无损的阿星。 很不巧,蔷薇也爱着阿星,所以才心甘情愿地替她去送死。 第七章 无名无姓非神非魔 蔷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了,没有姓,只有名,若是在闹市的街头大喊一声‘蔷薇’,指不定有十个八个女人回头。而她就叫蔷薇,因为师傅说,她是由神界的三朵蔷薇花、两滴永生泉水、一根上古龙骨和其他所需神物炼化而成,外加龙族阿星所赠的一魂一魄,因而她即通花灵,又属龙科,然则并不能掩盖她非神、非魔、非妖、非仙、非鬼、亦非人的事实——她本就是不属于六界的任一生物,她不过是为了阿星才有意而为之的造物。 一路向东,阿双曾经问过她,既然她能飞,为何不腾云驾雾,高歌猛进,直达东海。她一笑置之,声称若长时间动用灵术,便会被神界发现,即刻捉拿归案。 她并未告知他,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师傅与神界约定的日子,还有漫漫的三百多天可以消磨,她便不急着去东海送死。她并不畏惧死亡,生死一如射出的弓箭,在越过了至高点后,已如抛物线般下落,是万物皆不可避免的结局,哪怕是寿比南山的神祇和恶魔。万物皆有终,唯有直视死亡,才能战胜死亡。 蔷薇继续说道:“撇去那些不谈,因《一号条约》之限,师傅不得现真身之力,才选择取迂回之法,化符咒为力量,统称为咒术。‘空谷’是他为了我这段漫长的旅行而创造,用来存放一些身上背不下的行李。” “使谷空,成空谷,那你又是挖空了什么来存放这些实物?”几天来,他们采野果喝溪水,风餐露宿,蔷薇并未提起过这件事,想必是更了解自己后,才想着坦白。阿双这么想着,眼神更是黯然。 “唔……我有几多不那么愉快的记忆,全数被我掏空,置换成了虚幻,来放些对我而言真正有意义的、有趣儿的物什。”说到这儿,蔷薇倒因为几分炫耀而兴致勃勃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阿双愈来愈沉的脸色,“你看,这杜鹃花一如刚刚采撷,哪怕是我到了东海,也能看着鲜艳,多好。” “在我的心里,那片杜鹃林山花烂漫,永开不败,是我永远珍惜、永不会忘的真实。倘若你称之为虚幻,称手里拿着的花才有意义,那我与你,道不同不相与谋,早日分道扬镳才好。”阿双此时还说不清楚自己所思所想,很久之后,他才想明白山坡上他想告诉蔷薇的话应是如此:你不珍惜的记忆,正是我求而不得的。记忆之于人的特殊,正是因为它五谷杂陈,既有悲伤也有欢愉、既有失落亦有昂扬、既有痛苦也有甜蜜、既有消亡亦有新生。人的一生,正是因为经历过此前种种,才能真正释然超脱,走进新一次的轮回。 “阿双……”蔷薇眼含清泪,目光灼灼,她蓦得注意到了他一直挂在腰际的羽生结,只能长叹一声,“是啊,你是人,而我……什么都不是。我因前路孤单,才硬是把你带在身边,许是难为你了。明日晨起,你去找你的翼州府,我去寻我的东海,我们好聚好散,如何。” 阿双听闻,又气又急,叫道:“你不懂,我们最大的分歧不是因为你是神我是人,而是在于,我执着于追寻过去,而你只看得到前路滚滚的浪潮。” ‘阿双,你不懂,我无名无姓非神非魔,我的过去无足轻重,而我的未来……’蔷薇默然无语,只在心中悲泣。她用手背轻轻抹去泪水,梨花带雨,看得阿双心里一揪……‘我没有未来了,我只有现在。’ 第八章 乘风而来御风而去 这一夜更深露重,两人各怀心事,睡得极浅,即使如此,待得阿双睁开眼睛,天已大亮。他身边空落落的,已无那个环佩玎珰娇俏可人的少女,一时间少了她在叽叽喳喳,甚是冷清。他左顾右盼,只见得身边落了一张红色的符咒,正是蔷薇前几夜用来维持温度保护周全的咒术。他沉默着捡了起来,纸符一触碰到他的肌肤,便生闷气般化为灰烬,往天空飞升而去。 他突然很想她。想得心如刀绞,五内俱焚,恨不得直接从山坡上滚下去,天旋地转,直直滚到山脚。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提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阿双独自一人,徒步走在平原之上,一步一步,固执地依旧往东边行去,从清晨走到日暮。平原上,有几个未加冠礼的孩童正在放纸鸢,飞燕形状、蝴蝶形状的纸鸢在天空中高高低低地飞着,给灰红色的天空平添几分活力。 阿双驻足而立,仰头不语,他在思索,不知是放飞之人给予了纸鸢上天的机会,还是手执棉线的人禁锢了纸鸢的自由。 正在这时,飞燕状的纸鸢被刮断了绳子,从天空中缓缓下坠,孩子们惊呼着往那个方向追去,而那个方向正是滚滚东去的大江。 “危险——”阿双大叫着挥舞着手臂试图制止,只见远处白光一闪,一条白龙从江水的方向一跃而起,盘旋着飞到空中,叼着飞燕从半空中落下,将纸鸢交还给了孩子们。阿双飞奔着来到白龙面前,扶着膝盖直喘粗气。 “你怎么在流血?”其中有个孩子指着小白龙说着,从怀里掏出手绢,擦去龙爪上殷红的血迹,“很疼么?” 小白龙睁着大大的眼睛,却是望着阿双。一人一龙,相互凝视,风声消失了,水声消失了,一切周遭都烟消云散,他们两个痴痴地看着对方,仿佛过了千年万年。 突然,小白龙长啸一声,招来疾风,众人不敌,再睁眼时已失去了它的踪迹。它乘着风,疾行百里,落到田野之间,这才幻化成少女的模样。只不过这次,她身着汉衣袄裙,头戴草簪,隐去了身上所有的银饰,学着将锁链和伤口藏到了肉里。 阿双趴在田埂上,被风呛得直咳嗽。这一次,他抓着她的手(爪子)没有放开。 蔷薇化身为龙,本是按照师傅吩咐,定期在人界留下些许气息以示东去,来安抚神界。她离着西边的小城越远,引着神界的目光越远,阿星和师傅才能得以隐藏,高枕无忧。她并不知,这一叼一还,让阿双误以为,无论她走得多远,他们都会再次相见。 “你不是说要与我分道扬镳?”蔷薇平静地将阿双扶了起来,与他同坐在田埂之上。斜阳西沉,春种的佃户已扛着锄头往家中走去,竟是无人发觉这边的异样。 “我也说过,要护你周全,送你回家。”阿双直视前方,说道,“离别既已是必然,那便何需纠结,到了东海,你我再行诀别。” “好。”只一个字,蔷薇仿佛就回到刚上路时的自己,娇小又强大,温柔而残酷。她可以不去理会凡尘人世的是是非非,她可以对于人情金钱似懂非懂,这些于她毫无意义。她只要一路向东而去,走完短暂的一生,便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相反,与阿双同行的这几日,她逐渐变得优柔寡断,软弱掉泪,渐渐变成了一团黏黏糊糊滴滴答答的水草。隐去神力的银饰不是她的枷锁,他才是她的囚牢,因为他,她变得更像是人,一个瞻前顾后左右为难的人。师傅说过,希望她们姐妹顶天立地,从心所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立于桅樯,亦不趁人之危。 乘风而来御风而去,这才应该是她本来的样子。 第九章 风平浪静另有暗涌 “别动。”蔷薇和阿双学会了摇桨后,便以十两白银重金买下一老旧木船,从西江顺着水流一路东行。此日行至一开阔江面,蔷薇只觉风平浪静之下,另有暗涌,便提醒阿双小心。 阿双手执木桨,凝神灌注地凝视着水下,忽的水面下伸出一根湿漉漉的水草,生拉硬拽,倏地一下把阿双拽入水中。蔷薇不悦,狂啸一声,化身成白龙之姿,一跃入水。水流湍急,无法呼吸,阿双一直被拉到八丈之下,他只能眯着眼睛,从布靴里抽出匕首,去割水草。 噗啊啊……阿双一口气没有憋住,将肺中的空气吐出,又被水压呛了一口的生水。意识迷离间,匕首不仅割断了水草,亦割下了一块皮肉,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水,神智被激得清醒了些。 他仰着头,发丝在水里上下漂浮,只见阳光形成的光斑之下,一条珍珠白色的巨龙正向他扑来。血红色在青白色的水中一圈一圈漾开,与金色的阳光,形成一幅亦静亦动的诡秘画卷。 待得他神智清明,睁开眼睛,阳光刺眼,已是被救到了岸上。小白龙正用尾巴不知轻重地捶着他的胸口,差点把他的肋骨给捶成两截。 “疼……”阿双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赶紧让蔷薇住手。没淹死就算了,要是死在蔷薇的手上,这到了阴曹地府可该向谁去伸冤去。他再次睁眼,只见小白龙正龇牙咧嘴地将他圈在自己的龙身之间,对着江水怒目而视。 “不出来是不是?”龙身的蔷薇发出了少女蔷薇的声音,着实违和。不过要是听到是一声粗犷的怒号,阿双估计更不知该如何再与人形态的蔷薇对话。小白龙长尾入水,刹那间搅得江水滚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深可见江底的泥沙。 不得已,一个水做的气泡从江底上浮,落到地上。术士打扮的少男少女一个手执长剑一个手执长鞭,以防守的姿态,不卑不亢地面对着蔷薇。 “大胆妖魔,竟敢破坏水系,视水底生命为芥草,”陈秋莲一抖长鞭,那鞭子便化作柳枝,向他们扑来,那柳条密密实实、枝枝节节地将一人一龙束缚,阿双瞬间动弹不得,“我看你们还敢造次。” “是草芥,不是芥草。”陈朗生握着长剑纠正陈秋莲道,他的姿态上未曾松懈,言语上却已放松下来。 蔷薇原本气得通红的眼睛逐渐恢复成草木般的绿色,她望着方才还荡舟的平静江水,自知冲动犯错,便没有动。 “为何与我们为敌?为何要把我拽入深水之中?为何要称我们是为妖魔?”阿双试图挣扎,哪知那柳条裹得越来越紧,将四肢包裹得层层叠叠,只露出他的头颅。 “因为你们就是妖魔,”陈秋莲斩钉截铁地说着,掏出伏魔灯,那跳动的烛火,分明指着他们的方向,冒着莹莹的绿光,“只有遇到妖魔,这伏魔灯才会被点燃。” 第十章 乍见之欢贪求不得 阿双哑然,他的确不知自己从何而来,更不知自己是何身份,只是意外连累了她。他艰难地转动着脑袋,看向蔷薇,而后者正好整以暇地睁着一双碧绿的眼睛,天真地眨巴眨巴,阿双竟无语凝噎。 “那现在抓到我们了,你要如何处置?”蔷薇问道。 “异灵族传令天下术士,称神界一人形魔刃被罪神江留客偷入人间,搅乱了自然的脉络。若魔刃一日不回神界天牢,人界便一日不雨。找回魔刃之人,不仅是人间的救星,也是神界的功臣。倘若你们真是传说中的魔刃,当然是需得抓你们归位,好还人界安宁。”陈秋莲朗声说道,毫无掩饰。她涉世未深,又天赋异禀,难免乖张肆意了些,因而陈家的长老派遣得意门徒陈朗生跟随,免得她惹出诸多麻烦。 “《一号条约》后,神族不能以真身进入人界,人亦同样,又该如何将我们交至神界之手?”蔷薇又问道。若是人界与神界的往来如千年前般容易,她又何必千里迢迢、大费周章地往东海而去。 “这……”陈秋莲语塞,她哪知道什么一号条约、二号条约,她只知道陈家受命,非得把这魔刃抓到祭天不可,“先把你们带回去再说。” “喂,你们不会真的要这样把我扛回去吧?”蔷薇调皮地甩了甩尾巴,江边便起了一阵风。 “稍安勿躁,家师自有安排。”陈朗生说着,左手抬起,将一束火焰标射向天空。只见他将长剑插回腰际的剑鞘,剑穗和高高竖起的长发,随风微微飘扬,正是意气风发的模样。陈秋莲痴痴地望着他,并不知江边这一番心动,将会成为结束生命前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你们自己安排去吧,我们恕不奉陪了。”蔷薇知道从这对少年身上套不出更多的话了,便不打算再与他们耗着。她屏气凝神,身上的锁链闪烁出血一般红色的亮光,刹那间,陈秋莲布下的柳锁随着光芒断成一截又一截,落在草丛里。她又恢复成为少女蔷薇的模样,冯虚御风,莹莹而立,地上断裂的柳枝随着她的手指转动,转了个圈扑向双陈,将他们钉在了岸边的柳树干上。 “不过这伏魔灯,倒是有点意思。”浑身浴血的蔷薇,一蹦三跳着来到双陈面前,可怖中又带着些少女跳脱憨傻之意,她从陈秋莲手里拽掉了伏魔灯,托举在左手心里,远远地伸长了手臂。 阿双低头,草地上一滴一滴落了血迹,不知是自己脚上的还是蔷薇身上的。 伏魔灯的火焰果真就向着阿双的方向,上下跳动着。 不应该啊。蔷薇皱了皱眉,面向双陈,她的手指轻轻搅动着空气,两人的记忆碎片便如蝴蝶般扑簌簌地向她飞来。 ——异灵族自视甚高,虽为人,却不以人自居,当初女娲造人,以神的样貌创造人族,因而异灵族固执地认为,自己不过是长得像神创造的人的神。这样高傲的异灵族,不愿卑躬屈膝,屈于五界管辖,便以远古咒术为根基,收复了诸多术士家族。陈家即是异灵族最得意的手下,陈秋莲则是陈家掌门的长女,可掌握未来生杀大权。 ——《一号条约》签订后,魔族亦不能免俗,自是不得以真身露面。然人界欲念甚深,宛若饕餮大宴勾引着万千魔族,于是他们也采取了些个曲折的法门,以伪身来勾引人类堕入魔道。新生之魔若无自保的方法,自然就成了魔族的刀下魂盘中餐。然并非所有新生之魔都能及时被引渡入魔界,停留人界的时段难免引发灾祸,因此术士家族创造出了伏魔灯,以甄别窥得魔身魔物。 蔷薇恍然大悟,往阿双走去,手指轻切,那羽生结便断了红绳,飞到了自己手心里,左手灯烛瞬间向右手上的羽生结跳动着,不再指向阿双,她瞬间雀跃,喜道:“阿双你看,你并非是妖魔,这羽生结才是名副其实的魔物。” “是么,”阿双一步一步,走向蔷薇,走向羽生结,那割断的红绳,是他破碎的过去,亦是他不再完整的现在;他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取回羽生结,握在手心里,“那又有什么区别?” 蔷薇愣住:这是阿双第一次用这种语气与她说话,她辨不明,他究竟是生气,是失望,还是别的。若是自己哪里做的不甚妥当,他为什么不当面直说……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得这么复杂? 此刻,陈秋莲和陈朗生已挣脱了树钉,正想着要不要撤退,见此变故,不免瞠目结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陈朗生远远地观察着伏魔灯,荷叶托座上的莲花炉中,火焰一颤一动,皆向护身符的方向呼应,可见蔷薇所言非虚。他抱拳躬身,歉意道:“方才失礼,还望海涵。不知可否……” 陈秋莲倒是爽直,径直走向阿双,毫不扭捏地问道:“此物从何而来?”语气颇有些命令的口吻。 “从翼州府而来。”阿双回道,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打斗于他不存在一般。尽管,脚踝上的血迹和疼痛告诉他,这一切并非是假,可他并不在乎, “翼州?”陈秋莲望了望天空,心算着方位和距离,“离这里不过两日的路程。” 阿双将羽生结抛向陈朗生,被后者稳稳接在手心,“若两位去翼州府发现了什么,还请方便找个驿站留个口信,待我办完些个私事,再去翼州。当然,若能等我些个时日,物归原主,便就更好了。” 蔷薇垂下眼帘,心中戚戚——阿双并非孑然一身,无欲无求,他对于过去的痴念她早就看在眼里,刻在心中。她只是心生妄念,贪图两人的相识能停留在乍见之欢。 倘若他知道,千里迢迢不过是送她去死,他还会抱着赤子之心,绕开翼州,一刻不缓地去往东海么?倘若他们去了翼州再星夜兼程到了东海,她又该如何向他诀别?那一句永别,她怎么说得出口。 有了私欲,就会起贪念,贪求不得,只会徒生苦楚。 蔷薇抬头,笑面如初,她大大方方地伸手,将伏魔灯还给了陈秋莲,亦把自由还给了阿双,还给了自己:“不过两日的路途,阿双,先去翼州府吧。” 阿双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并没有注意到,她没有说,‘我们’。 第一章 黄道吉日蛮云瘴雨 三月初一,冲虎煞南,宜求子、祈福、开光、祭祀、置业、成婚,忌搬家、出行、安葬,余事皆可。高无双坐在铜镜前,任由着府中丫鬟怜儿给自己梳妆。按照旧规,应是府中最有福的老者与之梳妆,不想高夫人却派了个未出阁的丫头。不过,这高无双乃是第一次成亲,对于规矩不甚熟悉,自无二话。 镜中的他剑眉朗目、明秀英武,正是少年郎意气风发的模样。相由心生,若非他临危受命,率领翼州府兵去南境支援朝廷抗敌,他也不会褪去书生身份,以少将军的身份得胜归来。 一路南去,他经历了饥荒、旱灾、流寇和乱兵,遭遇了数次生死劫数,埋葬了多个同吃同住的兄弟,在荆棘丛生的树林里伏击过日日夜夜……这让他一度以为再也回不到这个青砖黛瓦的翼州,回到魂牵梦绕的高国公府。然而回到这熟悉的高墙大院,回到这苦读到深夜的书桌前,他不禁有些恍然,浮生若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已辨不分明。 “少爷,今日是您的大喜之日,怎的愁眉不展,是为何思忧?”怜儿给红衣的高无双戴上发帽。 “我只道是‘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前几日还听闻母亲派人纳采问名,怎的一眨眼请期已毕,已然接亲了?”高无双叹道,他望向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比起雨水充沛的南境还要潮湿。今年原是干旱,颗粒无收,处处逃荒,回到这翼州,反而风调雨顺,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与南边天壤之别,不免叹息一声。这叹的是什么,高无双自己也未可知。 “什么‘逝者’?大喜之日,谈论些个‘逝者’多不吉利。”怜儿摇摇头,她生性单纯,没什么学问,又心直口快,不免言语间有些唐突——形容时间如流水般过得快的语句,到怜儿口中就给歪曲了意思,还好高无双不去与她介意,否则早就家法伺候。这时,府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阵阵炮响,应是花轿到了,只是这雨声盖过了鞭炮声,显得有些沉闷,期期艾艾的,平白无故让人想要落泪。 高无双蓦地想起了这几天一直在做的一个梦:梦里火光滔天,哀鸿遍野,烧焦的气味充盈了整个鼻腔,十分呛人。此时,一条白龙呼啸着在天空中盘恒,雨水便就一点一滴,从鹅毛变成倾盆滋润了大地,雨水所到之处,火势全熄。原本烧的残缺的花草,随着雨水浇灌,逐渐恢复了原貌,草长莺飞,一派和美。 “看来是洛小姐到了——”怜儿语气欢快地说道,打断了高无双的回忆。这洛小姐乃是九缘府洛知府的长女,传闻冰肌玉容,貌若天仙,美姿貌善容姿,琴棋书画皆有所通,加之性格沉稳,大气谦和,是做正房太太的不二之选。 “走吧,去接新娘子。”高无双站了起来,既无欢欣,也不抗拒。怜儿亦步亦趋,打起两把油纸伞,跟随出了偏院。青石板路上,有些湿滑,角角落落处竟已长起了青苔,这雨到底是下了多久,高无双也记不清楚了。然一路走到正院,院正中央的莲花炉中,青绿色的火焰未曾受到雨水影响,正熊熊燃烧。 高无双扫了一眼莲花炉,便就将目光投向喧闹的门口。只见众人排成两列,看着轿夫将轿子抬到了厅堂,媒婆手持红烛,掀开轿帘,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便由着媒婆搀扶,跨鞍而下。礼数一一做得周全,两人才被迎进正殿,高无双立中正偏左,洛小姐头戴红巾由馋亲者扶着,立正中偏右,两人生疏地像从此不复相见的陌生人。 “一拜天地!”两人手执红绸,鞠躬拜礼。分坐红木椅的高老爷和高夫人相视而笑,颇为满意。 “二拜高堂!”高老爷正值天命之年,半年前生了场重病,若非如此,南境战事恐得派他这前南征大将支援,还落不到刚满十七且只读圣贤书的高无双身上。算命先生说过,高家子孙福薄,次子高无双生于战乱,原是鳏寡孤独、孑然一身的命格,成不了大事。出人意料的是,高无双能够肩负重任,得胜回朝,听闻喜讯,高老爷的病也就无声无息地好了,原是形容消瘦,现又恢复了膀大腰圆的富贵之相。 翼州城中相传,此场婚礼,是为高府冲喜、压灾、消散杀伐之气的意图,远超过了给高无双成家立业的思量。 “夫妻对拜!”两人这才面对着面,鞠躬对拜。大红盖头之下,看不清洛小姐的庐山真面目。 “礼成——”高管家继续喊道,刚抬起手想送两人入洞房,便被高夫人拦下。 高夫人身着女蟒,锦衣华服,头戴累丝金簪,目光沉静,雍容华贵之貌。她站了起来,走到两位新人面前,用一金丝红线拴住了两人的左右手腕,接着用锋利的指套划开两人手心,将两人十指相扣。 高无双吃痛,刚想缩手,便被高夫人威严冷绝的眼神给劝服,待高夫人撒开手时,两人手心光洁如新,并无血迹伤痕。奇怪的是,拴在手腕上的金丝红线也消失不见了。 “阿洛,此为翼州的婚俗,还望莫要见外,此绳结名为‘生生世世’,意欲祝福两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今后,我家阿双就交由你照顾了,还望你能以夫为纲,为高府争荣。”高夫人慈眉善目,微笑着望着阿洛,神态上不过是个想快些抱大胖孙子的老奶奶罢了。阿洛愣愣地点点头,只觉得方才狠厉的高夫人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高夫人递给高管家一个眼神,高管家便高喝道:“送入洞房——” 唢呐声、鞭炮声复又响起,热热闹闹的,给蛮云瘴雨之下的高府,平添了一分生气。时近酉时,春雨才算是停了,只不过这太阳,早就落了山,看不到一丝光芒。 第二章 新婚燕尔佳人天成 婚床上,男东女西,不言不动,谓之‘坐富贵’,坐床已毕,怜儿端着喜酒进屋,给两位新人满上。高无双和洛小姐各自转头,喝了一杯,依旧是不动如山、正襟危坐的模样,煞是可爱。 怜儿性急,便把金如意塞到高无双的手中,挤眉弄眼地让他去掀洛小姐的红盖头,高无双皱眉,做了个‘去’的嘴型,怜儿这才委屈地跺跺脚,走出了新房。两人一来一往,皆未出声,洛小姐低头看着红鞋,不知这主仆在搞什么名堂,只能手里绕着红手绢,心砰砰乱跳。 高无双拿着这如意,如坐针毡,便站起身,在新房里踱步,走了两圈后,洛小姐叫住了他,声音清脆动人,语气不卑不亢,煞是熟悉:“高公子,这红盖头戴着闷热,还请替小女揭去。” 洛小姐这么一说,高无双只能顺水推舟,他轻轻坐到洛小姐的身边,小心翼翼地用如意揭开盖头。红烛跳动,气氛暧昧,洛小姐低垂着的小脸,缓缓抬起,看向高无双。仅仅顾盼之间,眼波流转,朱唇微张,高无双一颗高悬的心便如被羽毛裹着安心落地。她的容姿果真如传言一般,五官精致小巧,皮肤细腻如玉,仪态端庄,眼神娇俏,虽为绝色,却少几分媚俗,也无傲气和冷艳,玉质冰清,天仙落凡,浑然天成。 高无双看得呆了,尴尬地轻咳一声,伸臂取过放在一旁的酒杯,倒上满杯,递给洛小姐,说道:“按照规矩,我们还未行合谨礼,洛小姐,请。” 两人弯臂,越凑越近,洛小姐的身上清香扑面,高无双的怀抱宽阔温暖,两人羞臊之余,闭目沉醉其中,一杯交杯酒喝得甚是撩拨,心弦乱动。酒杯见底许久,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回转了身子,恢复原来的安全距离。 两人半晌无言,忽的洛小姐掩嘴,轻笑出声,高无双侧身,半盘腿坐在床上,饶有兴趣地问道:“何事发笑?” 洛小姐伸手,摸了摸高无双的眉毛,指尖触及之处,麻酥酥地发痒,她笑道:“传闻高公子杀伐决断,铁面无情,我还道是个膀大腰圆生得丑陋的武夫,吓得寝食难安。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一见便芳心暗许。真是应了爹爹那句,小女心如天气,朝晖夕阴,变化万千。” 这洛小姐半夸赞半自嘲间,已然将自己的心思挑明大半,直抒胸臆,半分不得扭捏,倒是自己个男儿身,有些拖泥带水,举手投足间甚是怠慢。高无双握住了洛小姐的手腕,目光灼灼:“我对洛小姐,也算是彼此彼此。” 洛小姐如被抓着脊背的猫儿,胆怯间又有几分享受,她往后挪了挪,哎哟一声,从褥子底下掏出几个红枣桂圆,不禁哑然失笑:“这物什还挺膈人,不知道是否真如坊间所说,滚过一边就能早生贵子……”意识到自己失语,洛小姐睁大了眼睛,望着高无双,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说要怎么滚?”高无双笑道,玩火却不自知,也算是可爱了。 “就,”洛小姐抽回自己的手,指着床榻,“两个人像擀面杖一样,在床榻上来来回回,”见高无双盯着自己看,她又加了两遍,“去去来来,来来去去。” “光这样可生不出孩子。”他忽的觉着调笑洛小姐,是件天下顶顶好玩的事。 洛小姐支支吾吾,脸颊通红,眼神往房里乱飞,就是不去看高无双,高无双则好整以暇地看着洛小姐,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只见她腮帮子一鼓,下定决心一般,凑近高无双,蜻蜓点水般用双唇碰了碰他的嘴唇,软软的,温温的,稍纵即逝。 “这样总行了吧?”洛小姐不服气地说道,言语间失了份笃定的气势。 高无双大笑一声,吹灭了红烛,将帷帐放下。 这一夜红鸾星动,春宵千金。高无双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这一次,他梦见自己信守了承诺,护送着白龙来到磅礴汹涌的海潮之边,那龙长啸入云,与他诀别,东海,一跃。 结局完美,了无牵挂。 第三章 浓情蜜意你侬我侬 新婚次日,两人黎明即起,怜儿端来一碗莲子羹,嘱咐这对新人分食。见两人眼神浓情蜜意,你侬我侬,怜儿不禁有些失落,她望着床头还未烧完的红烛,挑刺道:“少爷,这红烛意为百年好合之意,吹灭不得的。” “无妨,”高无双拿起勺子喂阿洛一口,说道,“我与洛情深意笃,定不会负她。” 阿洛披散着头发,一副清纯可人,人畜无害的模样。她乖乖地吃着高无双喂的莲子羹,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怜儿无奈地点头:“好罢,算我多言。少爷,吃完这羹汤,还烦请让我给少夫人梳妆开脸,待会儿好去给夫人老爷请安。” 两人新婚燕尔,哪肯分开片刻。怜儿只能一边给阿洛梳妆,一边抵挡着高无双脉脉含情的目光,好不容易打扮妥当,三人一同去正殿请安。 “这‘三日入厨下’少夫人可是知晓……到时娘家还会来行饮宴之礼……一月后还需‘回门’,礼数都得周全,可需好生准备呀。”怜儿一边带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规矩,原本这些都是奶娘、伴娘或是媒婆的活计,如今全落在了她的身上。高无双和阿洛两人同撑一把纸伞,肌肤相亲,哪记得住怜儿的絮叨。 一路上碰到许多个家丁仆人,纷纷向高无双恭贺新婚之喜。高无双出手阔绰,从钱袋里取出些个铜钱银两,赏赐下人。阿洛伸出小手,高无双便把鸳鸯纹样的绣袋给了阿洛。 阿洛左看右瞧,复又用着小眼神去瞟高无双,见他神色自如,终是把钱袋还给了他:“这鸳鸯绣的真好看,不知是哪家小姐所赠的?” 高无双连忙摇头:“哪是什么小姐,我就从屋里随手拿了个绣袋罢了,许是……许是怜儿绣的,怜儿,可是你绣的?”后半句自是赶快转头问向怜儿,希望她快些承认。 “我从小在高家长大,给少爷做过衣衫纳过鞋底,钱袋我也许是做过的,可这鸳鸯,女儿家家的怎能说送就送,少爷,你记错人了吧。”怜儿丝毫没有接住翎子,傻乎乎地否认了。 “那也许是娘给我的,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高无双搂住阿洛,“你可是为了我吃醋?” “我初来乍到,与你不过一日之欢,哪有什么资格吃醋。”阿洛不着痕迹地推开了高无双的手臂,转眼间已到了正殿,高老爷和高夫人正坐在案前,等待着新人拜见,“长辈面前还是庄重些好,莫要给我落了个以美色惑人的名声。” “别瞎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你有一切的权力来吃我的醋。” “这还差不多。”阿洛心满意足。 三人一同进门,小夫妻两人敬茶行礼,阿洛被高夫人拉着叙了些家常话,两人礼数有加,不过分生疏也不见得多亲近。接着高老爷又和高无双说起近日灾荒之事,让小两口找个时机,在府门口发些米面鸡蛋,好助灾民度日。 “这翼州府里灾民在源源不断地涌入,不是个长久之计。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夫人,可否有什么办法?”高老爷摸摸宰相肚上的腰带,像个憨态可掬的平民老人,往昔里爱端着的官架子,随着重病痊愈,慢慢地放下了。 “我命人在西边新建了兵营,不妨收些难民,体格强壮的留下来做府兵,老弱可帮着务农,妇幼做些杂事,也算是给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翼州歌舞升平,为何需得征兵?”高老爷高声说着,气盛如钟,“我高国公罩着的翼州,又有谁敢招惹?” 高无双与阿洛面面相觑,私建兵营,私募官兵,可是以下犯上的大罪:“娘,我知你生性良善,帮助灾民安家落户是一件事,私收府兵则是另一回事。可莫要糊涂办事,给人留下话柄。” 高夫人摆摆手,“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我这不是先和你父亲商量着呢。这快到午时了,怜儿,你去厨房看看有何菜品,给端到侧院去罢,我与老爷还有事相商,就不与你们小两口同坐一席了。” 如此说着,见高堂气氛不和,两人便不好多待,只能顺着说要回院用膳,就此退了。 一头烦恼丝剪不断理还乱,他已记不得单纯地生活着,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走出门,雨水已停了,天色阴沉,依旧没有阳光。但见灰沉沉的天空中稀稀拉拉地飞着几只纸鸢,高高低低,错落不同。高无双仰着头,望着那明丽的色彩,心中兀自痛了起来,仿佛忘记了什么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事。 “这纸鸢真好看,什么时候得空,你扎纸,我上色,如何?”阿洛顺着他的目光,望着苍穹,笑得灿烂。 第四章 乍暖还寒最难将息 按照婚俗,阿洛应回九缘府省亲,行回门之礼。但许是翼州阴雨绵绵,冷暖不定;也许是阿洛水土不服,思乡心切,才受了风寒,久病不愈。府中的刘大夫只开了些普通的方子,阿洛病情起起落落,时而好转时而恶化。好的时候,她能下厨料理,给高无双做可口佳肴,她能坐一个下午研究如何扎纸鸢放飞;而每况愈下之时,她只能躺在床榻之上,说一言一句都费劲力气。 高无双为了照顾阿洛,日日伴在身侧。三弟、四弟尚且年幼,兵营俗务只能交还给高老爷和高管家处理。 这日高无双正守在床榻边上,稍不留意便打起了瞌睡,待得醒来,只见阿洛睁着一双澄明的眼睛,痴痴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高无双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些许沙哑。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嫁过来一月有余,一直病着,连顿团圆饭都没和老爷夫人吃过。”阿洛怜惜地摸摸高无双的额头,见他额头温凉,没有丝毫生病的兆头,便就安心了。 “你是我的妻,有什么苦不苦的。”高无双伸了个懒腰,舒展了筋骨,问道,“洛,想喝茉莉花还是普洱?我去给你泡。” “茉莉花就可。”阿洛巧笑嫣然,病榻之上的她,别有扶风弱柳之美,更惹人怜惜。 高无双站了起来,背对着床帐的方向,刚想出门,就听得阿洛说:“阿双,我方才听你在说梦话。你唤着的那个名字叫做蔷薇,她是谁,是送你荷包的那位么,你……在想念她么?” 高无双刚想回头,就被阿洛制止,“别回头,我不想在你的回忆里成为一个妒妇,你只要回答我是还是不是,想还是不想,这件事就当做翻篇,今后我不再过问。” 窗外依旧在下雨,滴答滴答的,听得高无双心烦,真不知道这雨何时才能休止。他背对着阿洛,缓缓说道:“你说回忆,很重要么?” 阿洛眼神变暗,明明只需回答不是,明明只要回答不想,他却堂而皇之地转移话题。“当然重要了,回忆会在每个重要的时刻,影响下一步的抉择。”阿洛激动地说着,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高无双脚步还未动,就被阿洛喝止住了,“不要过来,我不要你看到我病恹恹要死不活的模样;若是可以,我只想你记住洞房花烛时,我一身红衣,最美的样子。” “可是,生命中总有好的光景,也有坏的时候……我想与你白头偕老,满头华发皱纹满颊,那时我会回忆起洞房里那番心动,也会坚定着握着你的手直到死去……”高无双原本握成拳头的双手,缓缓松开,他蓦地想起了成亲那晚,高夫人用金丝红线给两人画下的‘生生世世’符,那些画面是鲜丽的,有声有色亦有痛觉的,可是,他去南境的记忆都不过是些碎片式的画面,“你既然是我的妻,好的坏的就都要与你分享,没有借口隐瞒。这一个月来,我的脑海里浮现了诸多事宜,与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皆是格格不入。在我另一番记忆里,重病的父亲被逼去率领南军出征,我虽手无缚鸡之力,却也只能挺身而出,替父从军。然而,南边战事,我毫无经验,因而被擒做了俘虏。南人通习妖法,抹去了我所有的记忆,将我扔给人贩子当做奴隶去卖。” 阿洛哑然,望着高无双的背影,不知他是否故意扯谎来骗自己。 “在这关头,是一条叫做‘蔷薇’的白龙救了我,她说要一路向东,去往大海,于是我便送她回了东海。海水之滨,我两生离,就此诀别,此后我便回了翼州,天高海阔,此生不复相见。若真相即是如此,你可还能接受?” 他背对着她,她望着他,两人皆看不到彼此痛苦的神情。 “我从不相信这世间真的有龙。”阿洛低低地叹道,“我且不管有无其事,我只问,若世间真存在着叫做蔷薇的少女,我和蔷薇,你会选哪一个?” 高无双哑口无言。 一个是可爱跳脱惹是生非的少女蔷薇,另一个是温婉懂事美若天仙的老婆阿洛;一个是光怪陆离肆意江湖的美梦,另一个是平平淡淡生老病死的现实。 高无双转身,快步回到床前,半跪着握住了阿洛的手:“洛,我只选择真实,你就是我的真实。” 阿洛俯身,亲吻了高无双的额头。她嘴上在笑,心中却是惘然。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第五章 大喜大悲大奸大恶 又过了数日,眼看着将要入夏,可这绵绵的春雨依旧难歇。即使不雨,也未见天晴,太阳像是个娇羞的闺阁少女,硬躲在云深雾绕之后不肯现身。高无双盘算着阿洛的病情,想着是否要离开翼州,带阿洛回九缘养病。 新建兵营之事,不知母亲如何劝服了固执的父亲,果真如火如荼地建了起来。听闻此处有饭吃有活干,四处的流民纷纷涌入翼州,想要谋一个职务。不知朝廷得知,会否治罪,若是自己留在翼州,圣上也许会念在南境制敌有功,放高国公府一马。高无双想到这些,又放下了带阿洛离开的心思——他终是无法将一人之利,放在家族利益至上。 他正在书写公文,只见怜儿拿着一支粉色的莲花,从屋外进来。他轻声唤着怜儿,生怕惊动了内室休憩的阿洛:“还未入夏,这莲花却开得妖冶,不知是何处而来?” “少爷你有所不知,打南边儿新来了一游方郎中,妙手回春神机妙算,叫做朗先生,这花就是他拿来做药剩下的。朗先生说我清纯动人,对我一见倾心,便将此花赠与了我。你说这人,是不是荒唐地有些可爱。”怜儿一向单纯率直,无话不说。 高无双接过莲花,心想这怜儿热情洒脱,与闺阁深处的小姐自是不同,别有一番韵味,难怪会引来江湖郎中的抬爱。这一番思量,高无双突然惊觉,说道:“怜儿,你说这朗先生身在何处,是否还在翼州?为何不快快请来,给少夫人观观脉象,说不定能药到病除,也算是一大缘分。” 怜儿这才一拍脑袋,叫道:“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光顾着贪玩,差点误了大事。我这就去请朗先生入府,给少夫人诊病。” 这一闹,睡梦中的阿洛给惊醒了,忙唤高无双。怜儿风风火火地跑出了房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将这朗先生给请了回来。 朗先生身着青衣,头戴四方平定巾,举手投足间,飘飘欲仙,毫无人间烟火气息。见他清高,高无双这才放心,将他引入卧榻。这朗先生坐在床褥之上,握着阿洛的手腕,半晌说不出话来。 “还请借一步说话。”朗先生低语。 三人走到屋外,关上房门,站在屋檐之下,怜儿细心地替两人撑开纸伞,自己站在屋外。朗先生见状,伸手将她拉进了屋檐之下,三人并排站着,也不见得非要淋雨。 高无双看在眼里,心却不在此,急忙问道:“如何?” “少夫人体质湿寒,高府阴气过重,实在不适合久居。另外,少夫人怀了身孕,需要以药物调理,否则一尸两命,也未可知啊。” “什么?”高无双狂喜之下,瞬间担惊受怕起来,这大喜大悲的交互,着实让他腿脚一软,眼冒金星,“朗先生,我高府家大业大,不怕病重药贵,只怕是无法可治无药可医。只要你能说得出的药物,我便派人去买来。洛的病生在她身,痛在我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治好她。”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高无双毅然决然道。 第六章 天旋地转如坠深渊 这代价,恐怕你承受不起。 朗先生抬头,直视高无双,只见他目光沉着,心有成竹,无所可惧,与记忆中那个茫然无措的少年已是判若两人。朗先生呵呵一笑,说道,“此物也非难寻,名曰‘白龙草’,只要你亲自去东洲府买来便可。” “非得是我本人?”高无双疑惑不解,即是死物,为何非得要自己去买,派个家丁小厮走这一趟,有何区别?他转身摸了摸房门,心乱如麻,这东洲府不算近,快马加鞭也得十日来回,他上有老下有小,如何能够放下一切,只身前往? “心诚则灵,你信也好不信就罢。”朗先生回道。 他眼前一花,耳中响起熟悉的声音,‘你要去哪里……我都陪你。天高海阔,鸟飞鱼跃,我都陪你。’正是他自己的嗓音。 这是梦是幻,是真是假……难道梦里的白龙真的却有实物?梦里,他可以为了她义无反顾,抛下一切,往滚滚东海而去;为何到了现实之中,他却束手束脚,不敢去东洲府走这一次? “好,我打点完家事,和阿洛告了别,就去收拾行囊。”高无双向怜儿说道。 “既已是病重危急,为何不现在启程?”朗先生又道。 “好,我现在就去。”高无双心中起疑,半推半就着,披上蓑衣,去马厩牵马。待到快马加鞭到了翼州府城门口,他吁的一声停下了马匹,打算杀个回马枪,看这朗先生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可这一停,让他瞬间无措,天旋地转,犹如坠入深渊。只见城门外源源不断地有流民往城里走来,却没有一个人往城外走去。热闹的街头,各种叫卖声参差有序,丝毫不在意这绵绵不断的雨水,卖马鞍的、卖刀具的、卖衣裳的……唯就没有卖食物的。 ——‘这快到午时了,怜儿,你去厨房看看有何菜品,给端到侧院去罢,我与老爷还有事相商,就不与你们小两口同坐一席了。’ ——‘嫁过来一月有余,一直病着,连顿团圆饭都没和老爷夫人吃过。’ 他大惊失色,跃下马背,缓步走到城门口。 城门空洞,犹如一面硕大的铜镜,只能看到城内,却分毫见不得城外之景。他一步一步,走到最深处,用手指戳了戳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结界。瞬间,结界发出混沌色的光,对面浮现出与自己别无二致的模样。只不过,对面的高无双瞳色碧绿,腰系羽生结,脚下无倒影。 “你要是想要救她,就踏出这道门。踏出这道门,你才能直面鲜血淋漓的翼州。”高无双无比确定,眼前的另一个自己,并非是人。 “若我不呢?”高无双质问。 “呵,”‘高无双’冷笑,“若非执念于过去,你现在早就到了东海。” “你住嘴!”高无双义无反顾地冲向城门,瞬间,他与‘高无双’合为一体,直坠向地府,他嘶吼着,背后长出了墨黑色的双翼,向天空冲去。高空俯视,只见整个翼州府愁云惨雾,被无边无际的结界给包围,结界之外,驻足着无数的术士和道士,正对着翼州虎视眈眈。 九州死去的亡魂和恶鬼,化作一团团黑雾,像是被磁铁吸引一般,往翼州城门扑去,一到城门,死灵便化作平民百姓,走进了烟雨朦胧之中。 记忆排山倒海般回溯到高无双的脑海之中。 阿双…… 阿双…… 蔷薇的声音,不断地在呼唤着他,可是他,一声都没有听见。 第七章 前尘往事肝肠寸断 人无双所不知的事,魔无双皆看在眼里。他从天而降,落在翼州城门之下,翅膀一抖瞬间消失为血沫不见。见他突降,街头人皆呼号奔逃,他嘴角一勾,若无其事地幻化出一把折扇开扇一挥,鬼魅幻化成的百姓即刻便从翼州城里抹去。他无一丝一毫的怜悯。 烛颜告诉他,他与魔鬼的契约书是他父亲高正光在他还在襁褓之时签下的:高无双将背负高国公的所有罪孽,化身为魔,坠入无边地狱。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他则告诉她,从小到大备受漠视,郁郁愤懑,才会被掳出军营后大开杀戒,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最终成魔怨不得旁人。反正,自己是人是魔,对于高正光来说,并无差别。 嘴上说着恩断义绝,毫无瓜葛,魔无双却只愿意称呼他为高国公。高正光其人,在他的心里早就灰飞烟灭了,原先活着的那个,不过是个打着官腔、抓着权力不放的庸人,是个不负责任、又苛求回报的人父。 又有什么区别呢,等待人的结局还不是一死。 高国公死了。连同着高国公府的老老少少,满门抄斩。 若真追忆起高国公的前半生,金戈铁马征战南北,事实却并不光彩——先皇(原四皇子)夺嫡,是他一手制造兵变,杀入午门。彼时他的刀下魂,有自己曾经的兄弟也自己亲手训练出的卫军。午门事变后,太上皇称赞其能识大体,又忌惮其杀伐果断,便封号赏地,将他派到南境翼州戍守边陲。后立太子时,先皇意在打压高国公为首的南境势力,蓄意挑动古庶、东州、翼州三州与安南关系,发动战争。高国公的长子就死在这场无妄之灾之中,而次子高无双不凑巧地在风雨飘摇的军帐里呱呱坠地。双手汗渍污血的高夫人抱起了襁褓里的孩子,希望自己的次子能东征西战,天下无双。她却不知为了赢得战争,高国公已与魔达成协约。翼州百姓看来,高国公是屠光敌军的神。却无人知晓高无双是未杀一人的魔。可悲的是,高国公并不因为亏欠高无双而另眼相看,反因忌惮自己所立的契约,对高无双十分冷漠。他与高夫人的关系日趋恶化,三子、四子皆由侧室所生——十七年后,太子继位,恰逢干旱无雨,祭天使称西南灾星当道,需得铲除。小皇帝受先皇嘱咐,需得解决拥兵自重党羽众多的高国公,以保西南边陲势弱,受京城制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高国公挂帅出征,扫平安南余孽,以保天下太平。一纸诏书,飞达翼州,登时搅得高国公府鸡犬不宁。高国公疾病缠身,无法南征,无奈之下,只有高无双一介书生,能代替父亲披甲上阵。高无双领兵出征后,小皇帝听人献计,派人掳走他,并以通敌叛国之名,将高府满门抄斩。 魔无双站在翼州街头,伸开双臂,感受到一股极为亲切的黑暗气息正在召唤着他。一个月来,这股怨灵气息,一如吸铁石般吸引着九州无数的因干旱灾荒死去的鬼魂。而这源头,正来自于高国公府的高夫人。 有的人死后,有未尽的心愿便留在人间做了鬼,而有的人执念太深,连鬼都没办法满足他。执念强到连转世轮回都无法排解的人,才会成为怨灵。长子身死、次子失踪、夫君叛国、满门问斩,经历这样一生的高夫人,难免比旁人多一分不甘。只是,无人能够料想到,她会利用旱灾,源源不断地吸引着九州的亡灵,如滚雪球般将力量越囤越多。 魔无双回头望向结界之外,术士和道士们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无法攻破这个坚不可破的结界。他笑了,那笑容既自大又张狂,飞蛾扑火般毫无顾忌,他向外面勾勾手指:“想进来,很容易啊。” 只要变成鬼,变成妖,变成魔,就可以进城。 “进来啊。”他的眼神媚态百生,又狠戾毒绝。 第八章 执念过深记忆吃人 想进城,很容易——只要变成鬼,变成妖,变成魔,就可以进城。只是,这是他们不愿付出的代价,他们也付不起。 若非伏魔灯指路,翼州城早就从人界的地图上消失,落到人魔世界的夹缝之中,如同挂在腰带上的荷包,小巧而隐秘。第一个把伏魔灯扔在这里的人,是指路者、是开拓者、是先行者,是无名的尸骨,是无法认同、无法称赞、无法效仿的,英雄。 而他们不是,他们老了,无法如一往无前的少年般冲入城里,义正言辞地举着伏魔剑,端着伏魔灯要高夫人束手就擒。他们有足够的经验,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只要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城内,就会等到高夫人被消灭的那一天。待得那时,他们便可像是秃鹫食腐般一拥而上,坐享其成。如此老谋深算,不愿吃亏,更不肯牺牲的人,世间称之为,有计划的大人。 可惜的是,若无人去消灭高夫人,他们就只是,等待的大人而已。 魔无双伸手,撕扯着自己破旧的皮囊,嫌弃地将人无双踹出了自己的身体。高无双从魔身中挣脱,踉跄着摔在了地上,他蹒跚着站了起来,转头看着与自己样貌上别无二致的魔身,问的第一句话却是:“既然你已经抛弃了我,抛弃了这座城,为何还要回来?” 在与蔷薇往东海而行的无数个夜里,身为‘阿双’的他构思了无数个可能,去解释自己为何会失忆,他想过无数种糟糕的可能,甚至幻想是南人抹去了他的记忆,却从未想过,是‘他自己’抛弃了自己。 更可怕的是,他无法确定,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真实的自己,是求知若渴无牵无挂的‘阿双’,是意气风发有家有室的‘高无双’,还是邪魅狷狂肆意无度的‘魔无双’?亦或者说,哪一个都是他的一部分,却没有哪一个是真正的他。这太复杂了,复杂的令人悲伤。 “你可知,‘无双’二字,亦可解读为,‘无人成双’?我既已成魔,既已将你刷干洗净扔回凡尘,你便是你,与‘魔契’无关。可我不懂,为何你依旧会走上鳏寡孤独,孑然一生的命格。若仍是如此,我非得下魔界找那签约的老魔头打上个七天七夜,让他说个明白不可。” “我已成亲,为何会孑然……”高无双瞬间想起了躺在榻上的阿洛,用手揪住了前襟衣衫,心痛得无以复加,“洛会死么?” “人当然会死。”魔无双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我是说,这几年……近期……现在……”高无双往前走了几步,质问道。不想魔无双身形一晃,刹那间离他一丈有余。 “陈朗生不是说了,‘高府阴气过重’?一个大活人住在满是鬼的老宅子里,能不受影响么——你的小娘子啊,说不定马上就要香消玉殒了。你且节哀顺变罢!”他们共享着相同的记忆,却无法共情。高无双此时方才确信,他们是性格迥异、截然不同的两个个体。 陈朗生? 高无双一阵头疼,他们三人回翼州面对高夫人的情形如蔷薇随手召唤的记忆碎片般,扑簌簌地从天而降,将他活埋。 ‘如果你杀了她,伏魔灯将会永远在翼州燃烧!’高府中,陈秋莲倒地,陈朗生执剑护在她身前,面对着妖邪气盛的高夫人。伏魔灯被陈秋莲置于院中,巴掌大小,正熊熊燃烧。 ‘你错了,我不想杀她,我不想杀你,我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作为一个死人,我最不愿意眼皮底子下再多一具尸体。我想要的很简单,我只要一家和乐,圆圆满满,我和老头子能够恩恩爱爱,颐养天年便就可了。’高夫人语气温柔地说着,忽而声调变得尖利,变得痛苦,她撕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连这么简单的愿望都要剥夺?你们不是高傲的术士么,你们不是要和我叫嚣么,我让你们知道,违反我的意愿,我会让你们如何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记忆变得灰蒙蒙一片,倒在地上高傲地连一声求饶都没有的陈家大小姐陈秋莲,摇身一变,成为了他任劳任怨的通房丫头,怜儿。 原来,扭曲的记忆,是可以吃人的。 第九章 云深雾罩覆水难收 高无双捂住头部,痛苦地半蹲下来,到几乎要接触到泥泞的黄土大地时,被一股强有力的引力给重新拉了起来,他惊诧地松开手,只见魔无双手中握着纸扇。 “你可知,记忆是座云深雾罩的宫殿,任何人都可以在深宫中大笔一挥,关上一道门、毁掉一面墙、打出一扇窗,甚至把一座主殿拆得连一砖一瓦都不剩。记忆,不是一切。” “你倒是活得通透。”高无双被气笑了,魔能够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不知是因为看穿了,还是说他本来就是个混蛋。 “我可不认为这是活着。”魔无双嗤笑着,皮肤由光洁化为粗糙,弹指之间皱纹满颊,同时他一头青丝瞬间变成白发,随着怨灵气息聚拢的方向猎猎飞扬。高无双不敢直视,视线自然下移,才发现魔双手的指甲不断生长,弯弯绕绕地着实恐怖,他更不敢想象其他部位。 看着高无双敬畏又恶心的表情,魔无双心情大好,吹了一记口哨,一刹那间时光的痕迹化为子虚乌有。高无双皱眉,他并不敢去羡慕眼前无拘无束的魔身,因他才是真正的高无双,他上有高堂下有妻室,手下亦有一批人仰仗着他吃饭,他不是一个人——不像这个无拘无束的混蛋,他必须捡起身为高无双的负担扛在肩头。 魔眼神沉寂望着高无双,他能够时时共享记忆,但他对于眼前的男人丝毫产生不了一丝怜悯,只因共情感和同理心早就在他抛弃这副臭皮囊之时,都给扔到了九霄云外;不同情也就罢了,魔甚至想动动手指,挑拨几句言语,让高无双的处境更加进退两难,这才能够让他体会到魔界凌驾于人界的快感:“你看那些亡灵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国公府聚拢,说明府中大变,高夫人需要足够的力量去解决麻烦。你说会是谁,不顾狗命地去向连妖魔都不敢惹的怨灵讨教?” “陈朗生!”记忆的碎片止于陈朗生举起长剑,向母亲攻去。之后种种,都陷入云深雾罩之中,看不分明了。不过,既然陈已恢复记忆,既然他装作郎中支走自己,便就有办法去对付母亲。高无双吹一记口哨,原骑来的棕马便踱步到自己的身边,他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 聪明如他,即刻明白了陈朗生的深意:只要高夫人灰飞烟灭,只要阳光照耀大地,只要鬼魂烟消云散,只要这座鬼城消失,洛自然能不药而愈。 “你去了又能如何?”魔悬浮在空气中随着马蹄不急不缓地飘着,像个讨厌的牛虻,在高无双耳边嗡嗡骚扰,此刻,高无双才十分确定,魔无双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他所珍视的一切,在魔的眼里,一文不值,哪怕他口中所说的‘高夫人’曾是他的亲娘,也一视同仁,“是苦口婆心地劝说陈术士放弃回家,还是让高夫人收手消失?翼州城人鬼混居,高夫人无视生命秩序,违反‘一号条约’,收容操练鬼兵,一步步走到这个悬崖,已是覆水难收。” “我会劝她。劝她放手。”颠簸的马背上,高无双忽的记起了些许和蔷薇相处的时光,蔷薇说过,人以为妖魔鬼怪可怕,却不知怨灵才是六界顶顶可怕的存在——因为怨灵是人的衍生,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是人就会有嗔痴喜怒,是人就会贪婪于手中抓住的偏执于抓不住的事物。这种恶相比较于妖魔,更加细腻,更加具体,更加悲哀。 “放手?呵呵呵,高夫人健在,翼州便就人丁兴旺;高夫人消失,翼州便会回到干旱荒芜之中。”魔说到这里,蓦地感到某处因是毫无知觉的地方,开始一阵一阵地抽痛起来。他心中愤懑,只怪是高无双对于家庭爱得太深,这才让抛弃了七情六欲的魔身都能感受到了一层浅薄的爱意,甚至是愧疚。 高无双咬着牙,抽动着缰绳,只愿马再跑得快些;跑出几丈,他蓦然惊觉,拉住缰绳,急速停下的马一阵嘶鸣。 “你说!为何九州四海皆无雨水,只有这里阴雨连绵?” 魔无双沉默着望着高无双,只是笑。 ——他的记忆里,蔷薇踮起脚尖,帮他把歪了的银簪子插正,顺便摸了摸他的头发。‘随我一起去吧。’自己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的个子小小的,抱起来软软的,香香的。 ——她摇了摇头:‘阿双,这是你要解答的问题,我帮不了你。我来这人间走一遭,亦有我需要解决的事,你也助不了我。如果这一路东来,我给你了些错觉,那是我的错。’ 在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他以为蔷薇抛弃了他们的约定,她软弱了,她退缩了,她丢掉了自己像把一块小石子扔到滔天巨浪里。他百爪挠心,五内俱焚,试图着眼于眼前的麻烦,而不是去细想这段回忆。 魔无双仰望头顶,天空一片混沌。 ——陈朗生举起长剑,向高夫人攻去,瞬间被弹射到地上,血流如注。那时,干燥的空气中忽然起了一阵雾,蛮族少女窈窕的身姿从云深雾绕中走出。 她居然来了。 受过一次又一次的伤、结过一次又一次的痂后,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她不软弱,软弱的反而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