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酒菜》 第一杯酒 我先前并不是叫做窦梓的,窦三告诉我,我原本是姓顾的。 我对那姓顾的人家还有点印象,我有个姐姐,还有个弟弟,父母做什么的是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那个家仿佛是个小鸡笼似的,在我印像里,总是逼仄的,之后我有思考了一下,这个是不准确的,毕竟,我和窦三住的是一栋洋楼。 独栋的洋楼,分了三层,屋子有些老旧了,院子里竟长了几株有了上百年树龄的树。这样的地方,却只住着我和窦三两个,人。 无事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小些时候的事,我还姓顾的时候,我的那个弟弟好像是个胖子,回忆起来,只剩了一堆白花花油脂了。 窦三活了许久,是那时候的我无法想象的久,他将我的名字改成窦梓的时候就是一副二三十岁的模样,到他给我过十八岁的生日那天,依旧是那副模样。 我知道人是会老的,我问过窦三,“莫非你也不是人吗?” 窦三的拳头直接砸在了我的头上,“骂谁呢!” 窦三多大我一直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一年,我十八岁了。 十八岁是要去祖祠磕个头认祖宗的,明确我的地位,告诉大家,这世上有个叫做窦梓的人。 除了窦三,没人知道我到底哪来的,包括我自己,我知道的大多都是窦三告诉我知道的。我记得的少的可怜,李芳琪告诉我,我被领回来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呢。 李芳琪也和我们住在一处,说是住,是因为我不晓得该怎样形容更贴切些,因为李芳琪是鬼。 这栋洋楼从来没冷清过,李芳琪算是我的老师。我没去过学校,许多东西都是李芳琪教给我的,她死前是大学老师,很有名的样子,懂得很多。 李芳琪很好,她总是照顾着我的饮食起居,许多事情都是她给料理的。窦三把我带了回来,她把我养大。 李芳琪照旧给我准备了衣服,一身黑色的中山装,扣的严严实实。 下了楼,会客厅里,窦三在同别人说话,也是一身黑色中山装,沉闷极了。 我走过去,没说话,站在窦三身后。窦三显然是知道我在他身后的,指了与他说话的那个老头,“窦家的家主,一会你随他进去磕个头出来就算了事了。” 我看向那个老头,他老的真厉害,脸上都是老人斑,头发白光了,手上的皮枯树皮一样,皱褶都叠在一起了,青色的血管在外面突着。 “窦梓吧。”他说着就伸出手想要拉我,我躲开了,他的脸上好像是尴尬的表情,我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褶子把表情都埋住了。 “我是窦梓。”我看到窦三瞥了我一眼,很不善的一眼,我明白,这是要我乖乖的配合了。“麻烦你了。” “算不上的。”那个老头摆手,他的手干枯的模样,就像窦三捉过的一只鬼。 说完他要站起身,颤颤巍巍,旁边有个姑娘扶了他一把,一个穿着漂亮的,白色的裙子的姑娘。 窦三连送都没送,我就跟着他们上了车,轿车,坐着很舒服,我看过一本杂志,上面有这辆车前面的标志,很贵的车。 窦家比我和窦三住的地方还要大,人也多。他们坐在那里,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商品一样,要被陈列,被评头论足。 最后,他终于带我到了那间祠堂。祠堂,对我而言是最可笑的存在,可是许多人依旧对他们的祖先念念不忘,总要祈求他们的庇佑。 跪了几跪,拜了几拜,我得到了解放。他们没有立刻送我回去,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留下来陪我。 她叫窦安韵,名字取得比我的讲究许多。坐在一起也没什么话可说,我不知道外面的姑娘都是怎样交流的,也不想知道。 窦安韵却不想沉默,她话很多,多半是无用的废话。这让我厌烦到了极点,皱了眉,抿紧唇,希望她能明白我并不喜欢她自以为是开朗的聒噪。 她没能明白。我也要离开了,这个金碧辉煌的,让人心烦的地方。 我回到那个该被称作家的洋楼,站在远处看,真是像极了鬼屋。送我的司机等我下了车就走了,他对我该是不放在眼里的,我们,顶着窦家的姓氏,互惠互利罢了,原本,从我和窦三往上数,就没有一个是真的姓窦的。 到了屋内,窦三躺在摇椅上,闭了眼,悠闲极了。 “我回来了。”他睁开了眼,头没动,只是挪动了下眼珠,斜向我的方向。 “豆子。”李芳琪喊住了我,打断了窦三的凝视,“来把衣服换了。” 我没理她,依旧看着窦三,我看到了,方才,他的嘴是动了下的,他有话要和我说。等了一会,他闭了眼,“去吧。” “嗯。”和他一样的冷淡,不说便不说,这世上仿佛是没有什么事是我非要知道的。好奇心太强会很麻烦,这是窦三教给我的。 李芳琪给我准备的是一套运动装,黄色的,颜色亮的刺眼。换上之后,站在镜子前,看向里面的自己,和身后的李芳琪。 这样看上去,我好像是电视上那种普通的姑娘了。“你活了多久?”这句话我是问李芳琪的。 “你问的是做人还是做鬼?”她笑了,她笑起来真不好看,跳楼的时候她是脸着的地。 我也勾了勾唇角,附和她的幽默,“加一起。” “那比窦三还要多个几年呢。”李芳琪说的轻快,手轻轻的抚在我的背上,“活得久,可不是一件好事,可是,总舍不得死。” “我会活多久?”她的手很凉,死人的温度。 她的眼珠转了几下,仔细的看向我的脸,半天,抱了我一下,“我希望,你能活的久些,又希望你不要活那么久。”说完,她就走了,要忙些什么事吧。 我去坐到了书桌前,很老的桌子,称得上是古董了。上面放了几本书,书皮很旧,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很久了,我,也会很久。 第二杯酒 第二天,窦三告诉我,以后,我要和他一起出去了。我点了点头,吃过早饭就去准备了,这些东西都是李芳琪碰不得的。 窦三穿的很普通,点了根烟,站在门口等我。我一直在奇怪,一个什么都不在意的人,偏偏戒不掉烟。 他看了一眼我手里拎着的背包,把烟丢在地上,用脚碾灭了。“把包放下,不是去郊游。” 李芳琪过来接我的包,我不肯撒手,“我带的也不是郊游的东西。”我犯倔了,我不喜欢窦三总是没来由的冷嘲热讽,即使,他养着我。 “豆子。”他低下头看向我,“你十八了,没什么能弄死你了,除了你自己,我说的,你明白了吗?” 窦三的声音很好听,我瞪着眼看向他,“我会活多久?” “随你的便。”他直起身,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不忍心。 我松了手,把肩带放到了李芳琪的手里。跟在窦三后面,我们很沉默,像是一对吵了架的父女。 他带着我去见了刘幺五,一个人。油头油脑的,让我感觉不舒服。窦三和他打过了招呼,坐到了他对面。 这是一家火锅店,沸沸扬扬的一群人,我坐在窦三身边。他们要了酒,白酒,窦三喝不惯洋酒,啤酒也不喜欢。 “我活着,要说什么能还让我牵挂一下,也就这火锅了。”窦三吃了一口裹满了红油的青菜,谓叹了一声。 我也夹了一片青菜,放到嘴里,辣的说不出话,拿起水灌了下去。我从没这么狼狈过,在我记得的时候。 窦三看了我一眼,笑了,把手放在我头上,揉了揉,“回头再带你去吃一顿。” 这是最近窦三第一次对我露出笑脸来,自从我要十八岁以来。刘幺五也笑,“小姑娘不要勉强自己嘛。” 刘幺五是赚死人钱的,他找一些线索,告诉窦三,窦三去处理。 后来窦三真的带我又去吃了一顿,很简单的饭。他看着我,嘴角带着笑,很放松。 回去的时候,我们在街上慢慢的走。太阳有点烈了,快要夏天了。我抬头盯着太阳,窦三压低了我的脑袋,“傻不傻。” “以后,我要找那个人要消息吗?”我的脖子很不舒服,下颌感觉都要贴在了胸口上。 “对。”窦三说的声音很低,“豆子,以后,别太让人操心。”他的手从我的脑袋上滑了下来,“没人能操的了你的心。” 我的头发贴在脸上,有几根贴在了嘴唇上,很顽固。“你也不能?” 他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我的头。我跟在他的身后,影子很短,几乎就在他的脚下,那天,也跟之后过的许多日子没什么两样。 之后,窦三出去的时候,总会带着我。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事情是反科学的。 十九岁的时候,我被窦三差遣了出去,他要我自己去捉鬼。我去了刘幺五那里,他看到我是一个人,默默的叫了服务员,把桌子上的红锅换成了鸳鸯锅。 烫了几盘菜之后,刘幺五给了我一个档案袋。我收下了,没打开。“这次这个挺让人头疼的,那个村子里都搞得人心惶惶的。” “我知道了。”放下筷子,我站起身,“我饱了。” “嗯,那你走吧。”他挥挥手,低下头,继续往红的那一边倒菜。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很晴朗的天气,在我小时候,形容这样的天气喜欢用一个词,叫万里无云。 我就把档案袋拿在手上,推了门离开了。 夏天的生日总让我不喜欢,很热,我就没办法因为自己的生日高兴。我向窦三说过,把生日放在舒服一点的天气里过,反正,到底哪天出生的,我们都不清楚。 窦三没答应,他嫌麻烦,“还得让李芳琪再记一个日子,折腾人。”他也没记过日子,对生日这种东西,他也不在乎。 我身上穿的是白色的体恤,短短的袖子遮不住毒辣的阳光,晒得胳膊发红。我不经晒,偏偏又受不住热,平日里,最懒出门。 我到了车站,在候车厅里坐了一会,打开档案袋,找到指示路线的那一页。这是一个很绕的地方,中途要倒换好几次车。 “花粟。”我有点差异,一个小村子会有这种看起来不像村子的名字。 火车票不多,我注意到只有几张,我买了一张以后,估计再买不出去了。不过还算运气不错,竟然有车站。 坐火车坐了一天,到了县城。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一个县城,竟然就只像一个破旧的乡镇一样。我已经知道,花粟作为一个村,只能比这个县更差。 这是我第一次坐驴车,它不叫,只是老老实实地走,路上扬起的尘弄得我灰头土脸。这里的贫困已经出乎我的预料,就连尘土,都透露着死寂的味道。 “你来这干啥呢?看你穿的衣裳,不是本地的人吧。”车夫甩鞭子甩的无聊了,开始和我攀谈。 他的手很大,也黑,一看就是干活的手,“我找人。” “找啥人呢?这里的人都没出去过,也没什么人来,也就县里时不常的来几辆货车,运点外头的东西。”他的头发结成了块,要是洗一下,不知道是怎样的壮观,“这地方,外头知道的都没几个,祖祖辈辈的穷。我们听说外头的人,住的都是楼嘞,你住的是楼呗?” 我点了点头。 “真的呀,你和我说说那楼都是啥样呗,县里的楼都是两三层的,外头来的司机说他们那里的楼都有一二十层嘞。”那个汉子来了兴致,瞅着我,眼神清亮。但我实在不知道和他讲什么,越是司空见惯,越是难以言状。 “很高,很多。”我能想到的词只有这两个,平时和李芳琪学过的那些华丽辞藻,排比比喻全都不知道怎么用。 “哦。”那个汉子明显失望了,但说话的兴致还没败下去,“你来找谁啊?花粟最近不大好,总爱出点邪乎的事,外头的人都说是苏善家之前打死了一条大花蛇,现在花蛇复仇嘞!” 第三杯酒 “苏善?你知道他在哪吗?”档案袋里的那个人,名字就是叫做苏善什么的,太长了,总记不住。 “知道,我和他们邻村,我是乌查的。”他的脸被太阳晒的发红,身上有了味道,汗味发酵之后的味道。 “带我去苏善那里,好吗?”我又拿出五块钱,塞给这个车夫。 “可以可以。”他笑的很开心,“就是我还是要和你说的,那里闹得厉害,你还是不要呆太久了。” “嗯,谢谢。”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毕竟,我的目的就是搞定那个兴风作浪的东西。 “谢啥嘞。”那个汉子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憨笑起来。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到了花粟。这里的人好像都不知道他们的花粟是哪两个字,只是叫着。他们探头探脑的,大约觉得我这个外地人太新奇。 停车之后,那个汉子先下了车,站在一家门前大喊,“苏善,苏善!” 门里响起很噪杂的声音,脚步混乱的声音,鞋好像还没提上,拖在地上,塔拉塔拉的。 “怎么了?”门被打开,露出的是另一张邋遢汉子的脸,看起来到还不如这个拉车的汉子。 “有人找你嘞。”拉车汉子又是一笑,牙齿白的晃的我眼疼。 苏善看向我,脸上全是疑惑。我注意看了一下他的脸,黑乎乎的一团,和这里的人一样,只是眼周一圈黑更重。 我下了车,动作不太利索,拉车汉要伸手扶我,可看了看自己黑黑的手,终究还是僵在了那里。我注意到了,没动声色,慢慢地跳了下去。 “谢谢您了,这一路。”这话是朝着拉车汉说的,他摸了摸头,又笑了笑。 “没啥没啥,不是给了钱的嘛。”然后看了看我和苏善,“你们聊啊,我先走了。”然后拉着缰绳离开了。 “我不认识你。”苏善的语气不好,我看了看周围,探着头的人很多。 “能进去说吗?”我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坐在车上,把衣服弄得皱了起来,“整天缠着你的,不是什么花蛇吧。” 苏善变了脸色,看着我的眼神中露出了凶光,“你说啥!”不是问句,只是恐吓。 “我又不是警察,不管抓人。”我凑近他,看了看他的衣襟,油腻腻的,又糊上了一层尘土,“我抓鬼。”然后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苏善变了脸色,想拉住我的手把我拖进屋里去,我缩了手,没让他碰到,“我自己会走。” 进了院子,果然是一个很破败的家,屋子的墙都有漏洞,独独围墙是完好的。苏善在外面喊了一声,好像是把那些围观的人都驱逐开了,关上了门。 “家里没个女人?”我坐到了一个石头上,表面光滑,应该是没少有人坐。 “你不要多管闲事。”苏善眼神十分不善。 我依旧是笑了笑,没多说什么。抬头活动了下脖子,发觉自己越发的像窦三了。 “你让一下吧。”这里太脏,我不想在这里多待,准备开始干活。 他满眼警惕的看着我,“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杀了你!”如果是别人或许真的会害怕他的威胁。 “如果可以。”我没看他,把衣袖折了几折,露出了胳膊。地面都是土,许多地方还长着杂草,没过了膝盖。 我找了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圈,然后把棍扔了,拍了拍手,又坐到了那个石块上。 然后打了个响指,全程不过几分钟。之后我一直在看苏善的神色,他的眼睛瞪大了,之后是恐惧。 他一下跌坐在了地上,嘴张着,却一直发不出声来。我笑的很开心他的表演还算过得去,我把他也画在了那个圈里。 那个圈,算是我把鬼魂召唤出来的法阵。但他们也只能在那个圈里。 我看向被我召唤出来的那个女鬼,披头散发,手指全烂了,化着脓,流着血。现在那双可怖的手正掐在苏善的脖子上,一点一点的收紧,终于快要掐死的时候,我伸出手指,挑了一下,苏善就被挑出了那个圈子。 他倒在地上,摸着自己的脖子,正大口大口的喘气。那个女鬼张牙舞爪着,冲着苏善拼命的挣扎,但始终被一层看不见的墙挡住了。 “安静一点。”我实在不理解这个人的怨愤为什么这么多。 她慢慢把眼转向我,死了的眼睛里全是怨毒。张着嘴,一副痛苦的样子,她的头上砸了一个坑,我摸了摸自己坐着的石头,是这块吧。 “你是谁?,还有,怎么死的?”我调整了一下坐姿,例行公事。 她还是在挣扎,大概是没有白天出来过,说实话,我真的很奇怪,一般情况,这种地方的人死就死了,通常是不会有足够的怨气变成鬼魂的。因为大多都活的糊里糊涂,死的也悄无声息,简而言之,不会反抗,窦三曾抱怨过,现在的活比前人们多得多。 我又问了两遍,那个女鬼依旧不说话自顾自的挣扎着。苏善却动了起来,他突然拿起一个锄头向我挥来,“骗子!” 我用手在挡住女鬼的无形的墙上划了一下,她就直接撕开挣脱出来,扑向了苏善。苏善的肩膀被咬了一口,瞬间就脱了力,锄头掉在了地上。 她还在撕咬苏善,不杀了他不罢休的样子。我真的觉得太麻烦,越是隐忍,真的被逼到崩溃之后可不仅仅是一句发疯就能概括的。 我伸手抓住了女鬼的肩,用了力,她感到了不舒服,张开嘴哀嚎,不过别人听不到。苏善晕倒了,我皱了皱眉,一脚把他踢开,重新又设了个屏障关住了女鬼。 她又在挣扎,挣扎了许久,慢慢地,她终于不再动弹。我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蹲下去,看着她的脸,“叫什么,怎么死的。”我已经没了耐心,语气也不好。 她哭了,鬼的眼泪我是第一次见到,不是水,像雾气一样,但确实是哭了。 “我叫卓玛,被苏善杀死的,他拿我的头撞石头,撞死的,他杀了我的孩子,他说那不是他的孩子,他杀了我的孩子……”她总算说了出来,我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