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请留步》 第十章 无果 颖谷别院的日子比燕筠想象中的要艰难,他逐渐意识到,虽然师父会在一些事情上保护他,但若是涉及课业,师父则比任何人都要严厉。燕筠的雅言是田胤亲自教授的,读本则是他一刀一刀的在竹简上刻出来的。他对燕筠的要求并不亚于当年宣王对他的要求,因为他内心深处隐隐觉得,燕筠若是入世,定能成就一番事业,加之燕筠有读心的神通,他日若是位极人臣,只手遮天,也未尝不可能! 所以,田胤不但不辞辛苦的为自己的这个小徒弟刻简,包括他早年在稷下学宫学到的诸家百学,也统统刻成书卷,倾囊相授。只是,燕筠一个从小玩到大的野孩子,大字不识半个,如今突然要他这般,却是赶鸭子上架。最初的几日他还能念着田胤在燕国的患难之情,用心刻苦的跟上田胤讲授的进度,可日子一长,燕筠也就懈怠了,他说到底只是个十岁孩子,正是爱玩闹的年纪,逼急了,便跑到他那位漂亮师伯那里,躲在凌一尘身后避着师父。而凌一尘见着小师侄可爱,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在田胤面前护着他。如此一来,里里外外田胤反倒成了恶人,而原先要讲授六个时辰的课业,慢慢变成了五个时辰,三个时辰,最后每天连一个时辰都学不够。田胤不是武夫,不会用强,更不会追着个孩子满屋满院的跑,是以,一月过去,燕筠连雅言还没尽数学会,说话磕磕绊绊的,字也不识几个。田胤一气之下撕了那通窍符,干脆闭门修炼,连续几日未曾出屋。 这一下,燕筠倒有些懵了,他站在门外反反复复的跟师父磕头认错,屋里人愣是一点回应也没有。最后实在没有法子,燕筠跑到凌一尘那里求师伯帮忙,凌一尘指尖一转,化出一道光符,整个人便消失在了一片清幽之中。燕筠愣愣的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凌一尘再出现时,脸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燕筠听到他内心翻涌着的情绪,以为是师父出了什么事,马上跑了几步上去拉住他胳膊出声询问,谁知凌一尘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好好听你师父的话,他也就不会生气了。”凌一尘摸了摸燕筠的小脑瓜,沉声说着。 而燕筠愣愣的看着凌一尘,倍感困惑——他的心音已然乱作一团,以至于燕筠的情绪也跟着有些跌宕起伏,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师伯这是怎么了? 他欲再问,凌一尘却已飘然而出。而他这一去,竟彻夜未归。 次日一早,燕筠带着满腹疑惑的和困窘,跑去厨房做了早餐。现在连师伯都走了……该不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吧?因为我来了……他盯着小锅里翻腾着的菜粥,一颗心也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烤似的,七上八下的,茫然无措。 煮好了粥,他也顾不上自己吃,先将师父的那份盛出来放进烤制精致的陶碗里,接着又将碗放入托盘,然后端着托盘恭恭敬敬的送到了田胤的房门前,扑通一下跪到地上,看着师父紧闭的房门,几天来的自责与无助都在一瞬间爆发。 “唔……”尚未开口,燕筠已是泪眼婆娑,他带着哭腔怏怏开了口。 “师父……我以后保证会认真学习……不会再贪玩了……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燕筠的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话还没说上几句,就已经泣不成声。凌一尘的突然离去着实吓到他了,他原以为无论发生什么,师父师伯都不会离开,而现在师父被自己气得闭门不出,师伯也不知为何突然远走……为什么就不愿意把话说清呢,师父也是,师伯也是——有些事,光靠猜,是猜不出来的,即便能读心也一样! 燕筠正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无法自拔,忽而面前的房门传来一声闷响,燕筠猛的抬起头—— “师父!”他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已经哭花的小脸上闪着异样的光彩。 推门而出的田胤穿着一套淡青镶边的云纹深衣,(注:这里的深衣指东周时期男子出席各类重大场合时穿着的正装,与现代一些汉服用词里“深衣”的所指不同)他还是跟以前一样,高高竖起的乌黑长发一丝不苟的盘在头顶,上面配着极为应景的碧玉柳叶簪。一开门见到燕筠哭花的一张脸,他忍不住露出颇显无奈的笑。 “几日不见,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虽是斥责,但语气已然温和了不少。 闭关这几日,田胤并非无所事事。对于自己的首徒,他的期望自然不小,但看到燕筠如此抗拒修学,他也时常怀疑自己的做法。或许那孩子真的不适合入世吧……又或者,是自己教的方法不对?此番种种,无从解答,田胤只好试图从自己擅长的卜卦之术中寻求答案。而这一次的卜卦结果,却让田胤彻底陷入了迷茫。 卜卦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没有任何多余的指向,也没有隐晦的象征,只是单纯的,没有结果。 田胤甚至还是怀疑是不是自己技艺不精,修行不善了,但连续卜了几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世上哪有这样凑巧的事,又哪有这样奇怪的卦象——田胤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好静心打坐,放任思绪进入那无边的玄妙之海中畅游,以求能够悟出个结果来。但时至今日,对于燕筠的命运,他仍是一无所知,甚至连自己最初的期予,也开始慢慢动摇。 他不确定燕筠是否能出入将相,更不知道燕筠有没有修成谛仙的潜质,他只能尽力而为,将自己的所学相授,让这个徒弟不至于走上邪路,仅此而已。 一推门,见到燕筠可怜巴巴的小脸,田胤心里思绪万千。孩子总归是孩子,虽然无果,但也便意味着无限可能,这样一开始就对他有所保留,总归是不公平。想到这儿,田胤也算是解了这几日来系下的心结,他笑眯眯的将燕筠放在一旁空地上的托盘端起来,转身的朝着厨房走。 “还愣着做什么?粥都凉了。” “啊……嗯!” 燕筠闻言,顾不上擦眼泪,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追将上去,紧紧跟在田胤身后,生怕他再不理自己了。 “那……师父,你不生气了吗?”燕筠怯生生的开了口。 “生什么气?”田胤回过头瞧着人红扑扑的小脸,嘴角带笑,“你的人生,终归还是要由你来决定,师父硬逼是逼不来的。” “啊……那……”燕筠歪着小脑瓜想了一会儿,神色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师父该不会是不愿意教我了吧?” “哈哈……”田胤忍不住被他的小表情逗乐了,“你这孩子……人不大,想的倒不少。我既然收了你这个徒弟,自然会对你负责到底,除非我哪日身死魂消,那便无从谈起了。” “唔……师父别说这种话……”燕筠的小嘴一下又噘起来了,眉头耷拉着,“师父是神仙啊,神仙是不会死的!” 田胤看着他,无奈叹了口气,不置一词。 直到二人一同吃过早饭后,燕筠才想起要跟师父说凌师伯的事,而田胤的反应却远不及燕筠想象中的剧烈,好像凌一尘只是出门逛街了似的。田胤完全不好奇凌一尘为何会不辞而别,而不去追问凌一尘到底去了何处。实则,凌一尘到底是带着他一路修行至今的师兄,纵然修为大减,但师兄终归是师兄,田胤想找也找不到的。而倘若凌一尘真的出了什么事,无虚山上师父与众师兄早就出手相助了,也轮不到他这个小师弟。 “但……但是师伯他身子不好,这样一个人在外面……” 燕筠低下头,心里始终放心不下。师伯在他心目中就像个病西施,一头银白的长发不说,面容也时常带着憔悴之色,白日里大部分时间都是躺着的,偶尔起身,也是夜半时分,坐在门廊边上对着天边的弯月摆弄手里的玉笛,风雅倒是有的,只是每当燕筠走过师伯身边时,都能感到他内心里深深的哀伤,以至于连燕筠都忍不住要跟着黯然伤神。所以这时师伯突然离去,燕筠反而比谁都着急。他知道师伯心里面定然藏着自己从未体会过的伤心事,但他不敢问,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导他。 “啊……这倒是……”田胤目光微动,“但就算他病着,这天底下能为难到他的人,也不多。”田胤淡然说着。是啊……与其害怕凌一尘会被他人为难,倒不如他会自己为难自己。他这个师兄哪都好,就是总爱跟自己过不去,也不知道他成日里心里面都在想些什么,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田胤虽说是不担心,可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不在了,他心里也空空的。等了几日,不见凌一尘回来,田胤也有些坐不住了,每日路过前门时都要往门外看看,见不到人,一颗心便总是掉着。 终于,半月过去,人没等来,倒是等来了一简灵符。从天而降的御行咒符在院子的正中央爆开,带来一块青碧色的玉石,上面用大篆镌刻着三个字:苍玉门。 第一章 离散 相传,北方有山,名曰“少咸”,山上寸草不生,但却出产一种青碧色的玉石,因而,此山在列国石匠中声名远扬,不少采石者为了那青碧玉石跋涉而来。然,山有凶兽,曰“窫窳”。传说它周身通红,身形如牛,人面马足,叫声如同婴儿的啼哭。山上的采石者被它骗去,便会沦为窫窳的盘中餐。 如今,周之盛世已过,世间正是战国乱世,虽说天下兵戈不断,但少咸山这采石的营生,却从未断绝过。每日上山来的采石者络绎不绝,其中不少人,便果了窫窳的口腹。被食之人通常筋骨不剩,想再回来收尸,却是难了。而要问为何此山如此凶险,却仍有采石者蜂拥而入?实则,世间时局动荡,今日这家称王,明日那家封侯的,玉圭玉璧等诸多作为身份象征的奢靡物件,从来都是供不应求。有利即有益,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横竖都是死,何不搏一次大的!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是以,并非石工出身,但却涉险进入少咸山的采石者,便多做此想了。 但蔡穰却不是这其中的一员,已过中年的蔡穰孤身入山采玉,来往之路已是驾轻就熟。 蔡穰乃燕国宗室下属的匠坊石工,正是名家正宗。加之燕国本就是玉饰出产的大国,在列国之间声望极高,像蔡穰这样的石工雕刻出的玉饰,便是直接供应给燕宗室的。即便出售,也要卖给王侯将相,叫出千金之价,亦不为奇。 石工如蔡穰者,便算是乱世中少有的幸运儿,他采了半辈子的玉,窫窳那孩童似的啼哭声他听过很多次,但远远的听见了,避开便是,他也从未放在心上,只是这一次…… 蔡穰在经过一处地形崎岖的石崖后,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孩子的哭泣声,他身子一震,心道不好,加快脚步走了一阵,却仍能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音由远及近,听得他心尖上都跟着发颤,身上都止不住打寒战。 这次的哭声……总觉得跟以往不太一样…… 所谓凶兽的“啼哭”,其实更接近于人类婴儿,那种哭泣是不带有任何感情的,若是听惯了,反而会觉得有些吵,但蔡穰这次听到的却不同,那是货真价实的哭嚎,而等蔡穰反应过来时,哭声已经逐渐淡去了。 “这山中……难道真的有孩童?” 蔡穰喃喃自语着,心道倘若刚刚的哭声真是人类的孩子发出的……那…… 他虽是个石工,但也并非冷血之人,倘若真有孩子在这寸草不生的石山上嚎哭,而自己却见死不救,那倒真是不仁不义了,跟凶兽还有什么区别……想到这儿,蔡穰心中的愧疚之情一下泉涌似的喷出,他咬了咬牙,转身朝着之前哭声传来的方向挺进,绕过了一路上陡峭崎岖的石崖,果然在一处乱石中发现了一个满身血污的幼小身影——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 那孩子周身染着浓重的鲜血,也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倒在石堆间,手里还攥着个小竹筒。 见此状,蔡穰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去,小心翼翼的将孩子从地上抱起来,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 他长舒了一口气,将昏死过去的孩子安放在自己上山采石的空竹篓中,背着他下了山。 看样子,这孩子定是跟着亲人上山来的。见他身上被血染红的粗布衣裳,想来家境也并不富裕,此番上山,恐怕也是为了采石谋一口营生。而这孩子身上沾了这么多的血,身子却毫发无伤,该是带他一同上山来的亲人从窫窳口中保护了他吧?而这孩子看在眼里,所以才会哭得那样撕心裂肺…… 毕竟是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被窫窳啃食…… 蔡穰在心里默默想着,下了山,他将孩子从竹篓中抱了出来带回住处,还请了附近的游医给他诊治。 过了一夜,那孩子仍未醒。蔡穰一早起来看着他全身血污的模样,也着实不忍。他烧了热水给那孩子擦了遍身子,露出人白嫩的小脸蛋,仔细一看,长得倒是清秀,甚至还有几分女相。 又守了一整天,那孩子才悠悠转醒,蔡穰给他备好了饭食,又找隔壁的郭二娘给人连夜赶制了一套新衣服,轻声细语的哄着人说话,可谁知问了半天,那孩子却不出声,也不知是傻了还是怎么了,只知道愣了的看着一处,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蔡穰叹了口气,只得自己给人把衣服换上,又喂他吃了饭。 “我说你啊……”蔡穰抬起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仍没反应,无奈叹了口气,“怎么竟是个傻子呢……可是浪费了这一张水灵灵的模子。” 他虽是感叹,但发过牢骚,蔡穰最终还是带着孩子回了自己位于燕上都蓟城的家,一路上,他费尽心思的想要让这孩子对自己的话做出反应,但终是无果。正当他心灰意冷之际,忽然那男孩对着他装玉石的竹篓叫了一声,紧接着便又是如那日在山上一般,撕心裂肺的哭嚎了起来。蔡穰不禁有些慌了——这孩子……撞邪了? 而最终蔡穰发现,那孩子不是对着自己竹篓里的玉石哭,而是对着被压在玉石下面的那个破竹筒哭。那个小竹筒正是他遇难时一直攥在手里的,想来该是亲人留给他的遗物吧?蔡穰想着,赶紧把小竹筒从石头下面翻了出来,用衣袖擦擦干净,递到男孩手里。 而说来也怪,自从男孩拿到了小竹筒之后,人也“机灵”了不少,饿了知道吃饭,渴了也知道要水了,只是蔡穰发现那孩子不会说话。无奈,他只好把已经坏的差不多的小竹筒穿上了线,给那男孩挂在脖子上。 “既然不会说话,又整天抱着个竹筒,要么你就叫‘竹’好了,怎么样?”蔡穰笑眯眯的摸着男孩的头,询问他的意见,而那孩子始终无言,只是愣愣的看着蔡穰。 蔡穰叹了口气,把孩子抱上自己的驴车,赶着小车往燕都去了。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将“竹”介绍给家中子女,便已殒命在了燕上都的城门之外。 正是燕王哙三年,是时,燕王听信谗言,禅让王位于当时的相国子之,大将军市被不满,起兵叛乱,后来又不知为何,子之离间市被,以至燕王之子,燕太子姬平被杀。燕国正是大厦将倾之际——而这石破天惊的大乱,便正发生在蔡穰赶赴少咸山采石的那几个月。茫茫然赶回国都的蔡穰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城门口的叛军士兵斩杀,只因他腰间带着燕宗室核准的通行木牌。而跟在蔡穰身边痴痴傻傻的小竹,也被官兵当做难民,驱赶到了城郊。 午后,天降大雨,竹漫无目的在郊野间徘徊。不一会儿,他身上的衣服就被雨点打湿。那是蔡穰找人给他缝制的新衣,只是现在,衣物尚在,人却不在了,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用手攥着脖子上挂的小竹筒,抬起头看向头顶阴沉沉的天空—— 这个世界大概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吧……他想。他并非蔡穰所想的那般痴傻,只是他在亲眼目睹了父母在自己面前被凶兽撕扯直至变成一团血肉为止——他的世界崩塌了。 竹天生便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打从记事起,他便能够听懂万物的声音。不需说话,只需要靠近,他便明白对方的心意,那是没法欺瞒的真实内心,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他一下就分得清。 但这种能力给他带来的却只有无穷尽的困扰和障碍。因为能够明白对方的内心,他很晚才学会说话,而即便学会了,也很少开口。说话对他来说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因为他看过太多人口是心非,他虽然不会当场指出,但却仍会感到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说出与内心想法截然不同的话……而如果说出的话都是假的,那还有继续说话的必要吗? 这个问题直到现在,竹也没想明白,所以面对蔡穰,他仍然保持沉默。这个世界上与他最亲的两个人已经彻底的粉碎,他不会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想对任何人做出反应——这便是刚刚被蔡穰救下时,竹的内心。 而至于竹双亲的死。那天他原本是跟着父母去到少咸山上采石,但当那只凶兽“啼哭”着慢慢靠近时,竹无一例外的察觉到了凶兽内心狰狞着的恶意,那一瞬间他就愣住了,紧接着是难以自制的大叫和颤栗。他的声音令凶兽从隐藏处一跃而出,紧接着,便是噩梦般的奔逃。最先被吃掉的是爸爸,然后是妈妈…… 那只周身血红的凶兽似是奔牛,但牛的头颅上居然又是一张人面——血红中一张苍白的浑圆脸孔,狰目塌鼻,带着张沾血的朱唇,看不出它的性别,也看不出喜怒。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竹感到歇斯底里的痛苦,被凶兽吞噬的无数采石人化作怨灵,融进了凶兽的灵魂,就镌刻在那张奇丑无比的面孔中。竹难以自制的感到一阵作呕。他发疯似的奔逃,心上涤荡这双亲被凶兽吞噬时内心的痛苦与哀嚎。 “好痛……” “快跑!” “啊啊……痛!肠子,肠子从肚子里流出来了……疼……” “啊啊啊!” 竹大叫着从那两团名为“父母”的血肉旁逃离,一边跑着,胃里还不停地往外反酸。 好苦…… 但竹仍然坚持奔跑,直到精疲力尽,直到他再也听不见那些声音。 在蔡穰的住处苏醒后,竹仍然难以忘怀父母临终前内心的苦痛,以至于他整个人也沉浸在那种痛苦中,难以自拔。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可内里却无一例外的感受着来自每一个人的挣扎。直到蔡穰在他面前被斩杀,他听到他心里的愤懑和那些说不出口的哀伤—— 这样的世界,对他而言只是噩梦与噩梦的连续叠加罢了,他一个人徘徊在晦暗无人的原野上,毫无方向,也找不到方向。 忽然间竹被不远处突出的一抹漆黑吸引了,那是一座已经坍塌了一半的破屋,而屋子里,藏着颗充斥着恶意的内心。 还没走近,竹就感觉到了,那是他熟悉的,死亡的味道…… 这一次,终于轮到我了吗?他默默想着,踉踉跄跄的往那间半塌的木屋走去。 充斥着噩梦的世界,他已经不想再停留。如果要死,他希望那是一瞬,只要一瞬便好,无需更多的痛苦和挣扎……而如果屋里的那个人能将恶意倾泻到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必定会得到瞬间的超脱。毕竟如此浓重的恶意,他在凶兽那里都没有感知过。 第二章 所需 竹跌跌撞撞的走向那间半塌的小屋,暮色的晕影中,屋内仅剩的狭小空间内,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男人畏缩在一件沾了血的青黑大毡中。他低着头,长发将面容遮住,竹看不到他的面孔。 冥冥中他好像又看到凶兽窫窳那张奇丑无比的惨白面容,竹打了个寒颤,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他捂住胃部,却听到男人轻声的嗤笑。 “你不怕我?”那个男人缓缓抬起头,露出长发下的一张脸。不是窫窳—— 竹松了一口气。男人约莫三十出头,一张不修边幅的脸上鼻梁高耸,深陷的眼窝里是一双墨色眸子,映着暮色,那双眼中隐约带出点青碧的幽光。他是……胡人吗?竹在心里默默想着,胃里的剧烈反应也慢慢平复下来。相比起窫窳,男人的样子要好上太多太多。他松了口气,甚至连这男人内里散发出的邪气都无视掉了。 竹愣愣的站在门前,而男人见他没反应,眉头不禁皱紧了,“傻子吗?那正好……”男人的嘴角微微上扬,也不起身,只是从大毡中深处一直骨节分明的大手来。 正好……给老子补补元气。 那是他心中的想法,竹听得一清二楚。他想也没想就走过去站到男人面前,苍白而了无生气的脸上是呆愣的,不带有一丝情绪。 男人却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挑了一下眉,心道这小孩是什么来头?自己身上还带着不久前的那一番恶斗残留下的血污,房子也塌了一半,摇摇欲坠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掩埋其中了——普通的孩子,早就吓跑了。 “喂,你什么意思?”男人提高音量,眉心凝出一个“川”字。 看着他困惑的模样,竹脸上现出一丝无奈的笑,长久以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极小,吐字也有些含糊。 “你想杀我吧?动手啊……”竹面无表情的说着,而男人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他盯着面前的小孩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嘴角上扬,眯起眼,一张脸逐渐变得狰狞,“你怎么知道我想杀你?你是谁派来的?如实交代,我倒可以留你一命。” “……”竹轻叹了一口气。他一心求死,但男人却偏偏不做此想。男人那一瞬间复杂到可以作文成书的心理变化,让竹突然意识到,他是人,不是凶兽,尽管他身上散发着比凶兽窫窳还要可畏的气息,但要他杀人,是需要理由的。竹有些后悔开口说话了,若是他一直装聋作哑,可能现在已经得偿所愿。 爸爸,妈妈,还有蔡穰……他们的死状在竹的眼前一一飘散而过,痛苦萦绕在脑中,令人窒息,但却逃不开,也无人倾诉…… “补元气……你不是这么想的吗?只要不疼,随你怎么做都好。”竹厌倦自己的声音,他的说话声越来越小,一张脸也死灰般的沉寂着。 “……”这次换做男人语塞了。他盯着竹看了好一会儿,原本狰狞的脸孔又慢慢恢复平静。这孩子……男人眼光流转,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骤然开口。 “你能读心?” “……” “你师父是谁?” “……没有。” “你天生就会读心?” “……嗯。”竹冷着一张脸,他不明白男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废话要问。忽然间他听到男人脑中的声音,啊……原来是这样啊…… 竹默默叹了口气,人心……果然要比凶兽贪婪得多。 “你想要吗?拿去吧……我不需要这种能力。”竹笃定的开了口,他对这个口是心非的世界厌恶至极。 “等等……”男人却忽然显出笑意,他将盖在身上的大毡掀开,露出一直隐藏在毛毡之下的身体。 “……”竹睁大了眼睛。那个男人…… 男人没有双腿,他的大腿根部绑着两圈血糊糊的绷带,身上也尽是被巨兽撕咬过后的痕迹,血融之处还能看见染着浊液的白骨。他破烂的衣衫已经被血染红,而流下的血又慢慢变黑,结成血块凝在伤口和衣服的边缘,散发出浓重的腥臭味——他的身体……正在腐败! “唔……”竹的胃部又跟着翻腾起来,他赶紧捂住嘴,将目光从男人身上移开。而看到几欲作呕的竹,男人却不以为然的嗤笑了一声。 “如你所见,我现在动不了,自然也无法施术将你的能力据为己有,但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就是……你带人过来,让我补充体力,等我的伤势痊愈后,便可以施法将你身上的能力剥离。如何?当然,如果你想死,我也不介意在那之后送你上路。” 男人说着话,那具残破的身体居然也跟着微微颤动。竹看到他胸口的起伏,那是他的呼吸,而随着那呼吸一上一下的,血液又从尚未愈合的伤口中流出。竹咽了口吐沫,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 “带人……我要怎么带人给你?”竹将目光移开,忍住腹中升腾而出的作呕感,“况且你的身体……” “放心,我死不了。杀了那只畜生之后我还活着,现在就更不会死。但这副身体必须靠活人的精气供养,否则伤势不会好转。你只消带人来便是,只要你能将人带进这间屋子,我包管他出不去。”男人说着将手边的大毡重新盖上。 终于…… 竹松了口气,胃部瞬间舒服了很多。 “你真的能将我的能力剥离出去吗?” “我有没有说谎,你难道分辨不出来?” “我……”竹一时间竟被问得噎住了。男人说的是真的,至少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发觉他说谎的迹象。 “我知道了……待你伤愈,就把这能力从我身上带走吧,你想要吧?”竹皱着眉头盯着他。 “嗯。”男人点点头,忽而又笑了起来,“你这小子倒是爽快,快哉!快哉!”他说着从嘴里呕出一滩脓血来,竹皱紧了眉头,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咳……”男人从大毡下伸出一只手,把嘴边的脓血擦去,“所以……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之前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叫我‘竹’……” “竹?”男人皱起眉头,“那那个人呢?” “死了……” “哈哈……死了好,死了清净。”男人嗤笑着,眼中又流露出些许孤寂,“我叫蚩青琉,是个方士。” —— “燕有邪祟,乃人化,曰:蚩青琉。速往伏之。” 昔日郑国旧地,坐落着一处学馆,乃先贤列子列御寇讲学处。百年前,列子登仙,这座乡郊枫林间的学馆,也便成了列子众弟子的别院。如今,众弟子中,除两人外,其他亦已登仙。所以一整间的别院,变成了这余下二人的居所。此时,那二人正于几榻间,一人侧卧,一人端坐。侧卧之人裹着件素白的深衣,一头银丝漫过腰际,琉璃色的眸子如水般澄澈,带出一抹流光,端的是位难得的美男子,只是他身形消瘦,面上又多了几分病容,却是显得过于憔悴了。而一旁端坐的那位,则是完全不同的一番光景。 那人约莫二十几岁,内里是一件淡青色直裾,外面还规规矩矩的披了件蟠螭纹滚边灰色宽袍,头上戴着白玉流云簪,一头乌发也规规矩矩的盘在脑后。他端坐于榻上,未言,便已有了几分世家公子的贵胄之气,再看他天庭饱满,眉锋挺拔,一双墨色的眸子炯炯有神,眼光流转间还透着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正是气度非凡,英气逼人。 而纵然身边之人如何“英武”,榻上侧卧着的“病美人”却不以为然,他慵懒的把玩着手里的简牍,而简牍之上,是用大篆刻着的几个方方正正的黑字: “燕有邪祟,乃人化,曰:蚩青琉。速往伏之。” “蚩青琉……”银发男子玩味的念着那个名字,目光投向坐于自己下首的同门。 “田师弟,你去。”他不着痕迹的吐出几个字,便将手中的简牍丢到榻上。 一旁的青年看着他,眼光微转,“即是师父的意思,田胤自当前往,只是师兄未免也太懈怠了些,像师兄这般整日闲散度日,修为早晚是要败光的。” 那青年虽是师弟,嘴上却不饶人。而此时卧在榻上的“病美人”却没有过多的反应,他只是朝着师弟田胤摆摆手,又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可见也是被说教惯了的。 “啊啊……田师弟你就好生去吧,我心里有数……” “有数?”田胤俯身向前,一脸漠然的盯着他。 “自然有数……”银发人翻了个身从榻上坐起来,田胤也随之挺直身子。 “比起担心我,你难道不应该为自己操操心吗?据说那蚩青琉几年前也曾做过西王母的座上宾,实力定然不俗,如今不知为何,他竟化为邪祟……田师弟,你打算就这么单刀赴会了?” “哼……”田胤嗤笑了一声,似是不以为意,“师父既然指名我去,定然不会叫我无故送死。” 那银发男子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他迟疑片刻,接着又冲着田胤摆摆手,“算了,既然你这么有把握,我就不多说了。” “嗯。”田胤点点头,“其实……比起思考怎么降伏他,我更好奇他之所以会化作邪祟的原因。”他看着自己那位满面病容的师兄,缓缓道,“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个蚩青琉几年前在瑶池盛宴上与苍玉门的修士起了冲突,闹了好大一场……一门之中,师兄你算是与苍玉门最相熟的吧?” “……”听到苍玉门这三个字,银发男子的神情慢慢变得认真起来,“嗯……所以呢?” “所以……为什么这次师父不叫你去,偏偏要叫我去?恐怕……这其中与苍玉门的修士大有干系——” 第三章 初征 田胤捡了榻上的简牍,便起身回了房。他本想从师兄口中问出些名堂,可谁知他那个病秧子师兄,平时懒洋洋的,一到这时候,口风倒是紧得很。一提及苍玉门,就好像戳到了他的心头肉似的,护得死死的,也不知他是跟苍玉门结了哪门子的孽缘。但抱怨归抱怨,这些话,田胤也只是在心里想想便罢了。 他这位凌一尘凌师兄,早在田胤拜入师门时,便已是一身的病气。原以他的修为,早该登临仙府,只不知为何突然害了病,这一病,便是十几年,修为散了不少,人也变得懒散了,整日窝在这颍谷别院中无所事事。 田胤入门晚,是一门之中资历最浅的小师弟,他入门时,众师兄早已与师父一同登仙,去了那上界的无虚山修行,是以,田胤虽是列子亲传的弟子,但与师父列御寇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反而是这位病秧子师兄成了他耳提面命的师长,带着他在颍谷别院修行。此番北上燕国,也是田胤出师后的第一次远行。出发那日,凌一尘少有的起了个大早,拖着一副病躯在厨房里忙了半天,终于捏出八个豆沙馅的糯米团子来,用蒸笼蒸熟了,放进食盒里。画了个保鲜的符咒贴在上面,偷偷塞进小师弟的行囊中。 “田师弟,一路好走?”他东倒西歪的站在别院的台阶前,一头银发披散在身后,远远看去,这一身的白,倒跟个新丧的女鬼似的。田胤回过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苟言笑的脸上忽而显出一丝笑意。 “师兄莫远送了,自己个好生养病,药莫停。” 田胤说完,也不理会凌一尘的反应,振臂一呼,便于枫林间唤来一阵旋风,乘风而上,片刻的光景,已然行出百里有余。 这御风之术,便是得了列子的真传。列御寇尚在齐国游学时,便悟出了个冯虚御风的绝技,在百家之间广为流传,而生于齐长于齐的田胤,便是从小就知道这世上有个列御寇,其御风之术可日行千里。田胤幼时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入得列子之门。诚然,他本是齐国宗室的贵公子,对这些玄门秘术不甚在意,只因当年与堂兄孟尝君田文相争,一朝失势,便被逐出齐国。心灰意冷之际,这才经由老聃一派的大师环渊做介绍,到了列子那里。原只为了谋个栖身之处,未曾想入得其门,便从此遁隐于世,与庙堂再无瓜葛。 这些年过去,田胤心中纵然不甘,但修行已至臻境,对于如今的齐国而言,他早是个不相干的人,再回去,也是枉然。 田胤尚未出师之时,便被师父告诫过无数次:往事莫追。田胤知道自己这一世不可能再入庙堂,但若叫他彻底忘记,却也办不到。如今他业已出师,师父列子又赐号“青沢”于他。青沢清泽,即为泽,何来清之说?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见师父对他的劝诫,也算是用心至极了。田胤不知自己是否真配得上“青沢”二字,但终其一生,齐国仍是埋在他心底最深的一个结,而系结之人,便是当年用奸计逐他离齐的堂兄,如今名贯四海的孟尝君田文。 是以,田胤最厌恶的便是孟尝君这三个字,倘若有人当着他的面称颂孟尝君如何如何,田胤虽不会与之相恶,但若要他出手相助,却是万万不能了。 如今经由郑国旧地行至燕之上都,田胤一袭青衣悠然飘落,便见到满目的疮痍。 适逢燕国内乱,原以富庶为名的燕上都蓟城也在劫难逃。田胤忍不住感慨世事无常,转眼见几个守城的官兵向自己打量,他又忍不住摆出了宗室贵胄的架子,一甩袖,负手而去,也不理会周围人的目光。 循着那蚩青琉散发出的凶煞之气,田胤气定神闲的朝着蓟郊缓步而去,周围时不时路过三五成群的难民,他也全然不放在眼里,直到有个小姑娘冲着他怪叫了一声,田胤才皱着眉头朝着避难的人流看了一眼。 “啧……” 他一脸漠然的朝那女孩一家看去,女孩的爸妈慌忙将孩子牵走,而田胤的目光,却被最前方脱出人群的二人吸引了。 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孩正拉着个男人往原野上的破屋走。田胤忍不住皱紧眉头。那不正是…… 他思索着,快走了几步到那男孩身侧,抬起一只手搭在男孩肩头。 “小兄弟,欲往何处去?” 田胤这一搭,用了几分灵力,男孩的身子瞬间被定住。被他又拉又拽的男人马上从他手中挣脱,叫骂着跑回难民的队伍里。而被田胤按住的男孩,正是几日前与蚩青琉达成一致的竹。 欲往何处去? 竹发觉自己的身体突然不能动了,他紧盯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青衣男人,不禁愣住了。他听得懂他的心声,却听不懂他说的话—— 是以,东周之时,天下列国间,各有各的方言,正是南腔北调,彼此之间相差甚远。而唯有一种通行列国的语言,即为“雅言”,乃是周王畿一代通行的方言。原是方言,但因得是王室语,久而久之变成了列国间诸侯士大夫的通用语,非王孙贵族,游学士子而不能言。田胤本是公族宗室,自是习得一口字正腔圆的雅言,阴阳顿挫,风雅非常。而竹生于燕国,父母既不是士子,也不行商,自然无缘学习雅言。他听不懂面前这个突然而至的男人说的话,但却能感受到他言语中不同于常人的逼人贵气—— 这个人…… 竹抬头看着田胤,一下就愣住了。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这般的男子。他穿着只有贵族才能着身的深衣,(注:先秦时期“衣”与“裳”不同,上身穿的叫做“衣”,下身穿的叫做“裳”。长的上“衣”即为深衣,是士子及贵族出席各大场合的常服。这里所说的深衣与现代汉服中的所谓的深衣概念不同。)身上没有一丝污渍,而他的面容也如这身衣裳一般,不,比衣服好看多了,他的眉眼,他的肌容——他是王城里的贵族吗? 竹不禁沉迷了,他用了十二万分的精力去倾听田胤的心声,而他收获到的却只是清风拂面般的平静,和春风化雨的清凉。那一瞬间,竹一直以来晦暗的世界中迸发出了一道光,光芒片刻便填满了他的心房。竹仿佛被眼前的人净化了,十几日来萦绕在他心头的苦难刹那间也跟着被这阵清风吹得烟消云散,竹的眼泪不自觉的从眼角滑落,他想要开口,想要把眼前的人留住,但一开口,却已是泣不成声。 他这一哭,倒换做田胤发愣了。他原是察觉这孩子身上沾着蚩青琉的凶煞之气,抬手一压便用自己的灵力把沾染到孩子身上的煞气驱散了,但他没想到这孩子会突然哭起来。他心道难不成是自己突然把他按住,给吓到了?想到这儿,田胤马上抬了手收回灵压。 “哭什么?”田胤俯下身看着啜泣不止的竹,实在有些犯难。虽然他也猜到竹可能听不懂自己的雅言,但除了雅言,他还真没学过其他任何一地的方言,就算是齐国方言,他也只是能听得懂,却不会说。如今到了燕地,突然要他再学一门语言,却是难了。 “呃……你……”田胤踌躇了许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禁有些窘迫了。他皱了皱眉,从袖中摸出个食盒来,正是凌一尘一早偷放进他行囊的那个。 田胤其实注意到了凌一尘往自己的行李里加放东西,但他并不知道那食盒里装的是什么,这时突然拿出来,也只是见了这孩子身形消瘦,想他定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给点食物,总不会被拒绝。 田胤小心翼翼的撕了凌一尘贴在上面的符咒,将食盒打开。食盒里,八个白胖白胖的糯米团子还冒着热气。他不禁松了口气,拿出一个白团子递给正哭着的竹。 “诺,给你吃。” “啊……” 竹看到眼前的白团子,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口水顺着嘴角就开始往下流。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脸——疼! 疼,是真的!他是真的…… 竹痴痴的看着田胤,把自己混着灰土的小脏手在衣服上抹了好几下,随即接过田胤手中的白团,张口咬了一下。 好甜…… 这大概是竹长这么大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只咬了一口,他就不舍得吃了,田胤看出他的心思,冲他摆摆手。 “吃吧,我这儿还有,不够的话,这些都给你。” 他说着将手里的食盒递给人,竹睁大眼睛看着他,迟疑了好半天才毕恭毕敬的将田胤的食盒接过。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会…… 竹愣愣的看着田胤,不想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见到那孩子不哭了,田胤松了口气,他抬起手揉了揉面前人的小脑瓜,淡然道,“好了,食盒也一起送给你,别难过了,回家去吧。” 回家。 竹大致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但回家……已经没有家了啊…… 想到这儿,竹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呃……” 田胤盯着他,愣了老半天。他一向不会哄人,但见这个小孩子在自己面前哭,他又实在不想置之不顾。 “怎么又哭了?你父母呢?”他耐着性子蹲下来,与竹对视。 父母……父母…… 竹看着田胤,缓缓摇了摇头。 “死了……没有了……” “听不懂吗?”当真是鸡同鸭讲……田胤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男孩发顶算是安慰。 “我能听懂!” 听到田胤内心的想法,竹有些着急了,他开口说着,但田胤却听不懂。看着田胤困惑的表情,竹生怕他就这么走了,慌忙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接着又指指田胤。 “嗯?”田胤被他弄得愈发糊涂了,“怎么了?” 竹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动作,然后笃定的再次点头。 “你是想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田胤思索着,他不确定自己想的对不对,毕竟他在这孩子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一丝的灵力,反而是不远处的破屋里邪气逼人,让他有点不舒服。 听到田胤的心声,竹连忙点头。 “真的能听懂?”田胤还不太确信。 “嗯!”这一次竹跟着发出声音,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自己的声音能够被人听到。 “你能听懂啊……”田胤看着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为什么能听懂?你应该不会说雅言吧?” 竹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然后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你……” 田胤盯着他,眉心紧锁。 “你该不会是能读心吧?” 他不经意的吐出那个词,而眼前的男孩也随之露出笑容。 第四章 猜心 田胤看着那孩子露出笑容,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其实不太相信眼前的男孩所谓的“读心”。想要明了一个人的心思,方法千千万,况且这孩子身上还沾染了蚩青琉的煞气,要说他与蚩青琉无关……田胤怎么也不相信。 他姑且默认这孩子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但仅是如此,还不足够让田胤对他产生兴趣。只等男孩不哭了,田胤站直身子,继续往破屋的方向走,谁知他刚走出去没几步,却又被从后边跟上来的男孩拉住。 —— “别过去!” 竹见到田胤要走,胡乱将手里的食盒塞进衣襟,三步并作两步的赶上去,一把拉住田胤的胳膊。 “别过去,你是要去那间屋吧?别过去,会死的……会死的!” 竹大声解释,而田胤脸上却只有困惑。 “又怎么了?” “啊……” 迎向田胤漠然的目光,竹不禁愣住了。那原本澄澈的心音中多了一丝质疑,又多了一丝的提防。 一瞬间竹委屈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不会害你啊…… 他张开嘴,但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是啊……他听不懂我说的话…… —— 见到那男孩又不做声了,田胤抽回手,转身继续朝着破屋走。屋内蚩青琉散发出的凶煞之气愈发浓烈了,张牙舞爪的升腾、扩散,像个蓄势待发的猛兽。想必走到这里,自己的气息也该暴露了,田胤思托着,却不慌张。这虽是他第一次独自除邪,但他对于这次的远行,却是有恃无恐。只因出发之前,他曾为自己算过一卦。 有道是修行之人,谁还没一手独门绝技?而田胤的绝技,便是卜卦。 这其中的渊源,自然还出在他那个名声远扬的堂兄田文身上。田胤生为齐王之子,虽是庶出,但从小受到的教育却不比任何一国宗室公子差。事实上,他当年还是众兄弟中的佼佼者,孟子驻留稷下学宫之时,年幼的田胤便在侍从的陪同下,于稷下听其授业。而其父宣王在时,齐国的稷下学官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当时在齐国担任官职的学士,便有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等百家大师。稷下学宫极盛之时,单是任职的士子,便破千人,门人众多的儒家大师孟子,更是长住稷下三十余年。田胤从小便是在诸子百家的学说滋养下长大,各项杂学均有涉及,而这其中就包括与大阴阳家邹衍修习的卜卦之术。只是尚未被田文陷害获罪时,卜卦只是他茶余饭后的娱乐,如今获了罪,成了流亡公子,他这才将卜卦当做一门正经的课业,与师父列子修行之时,也不忘向师父请教占卜的窍门。而他如此执着于卜卦,不为别的,只为想看尽自己那两面三刀的堂兄今后的命数。他不信田文能够千秋万世,纵然那厮夺了本应属于他的封地和官职,纵然他如今已是宗室之耻,齐国上下再也容不得他—— 是以,时至今日,田胤的卜卦之法,比起当年的邹衍,已有过之而无不及。人说邹衍是“尽言天事”,而他田胤便要在“天事”之外在加上条“人事”。除去那一点想要看着孟尝君家破人亡的私心,他对于卜卦,也算是穷尽其极了。 如此,田胤临行前,便已经为自己这一次的行程卜了个七七八八。占卜的结果极好,似乎他不仅可以兵不血刃的降了蚩青琉,还会夹带意外之喜乘胜而归。所以当下行走于郊野之上的田胤,纵然知道前方那摇摇欲坠的破屋中,凶邪逼人,但他仍然不为所动。对于自己的占卜结果,他是完全信任的。 看着田胤如此从容的朝着蚩青琉的所在去了,竹心中大急。他想起蚩青琉嘱托自己的那句话:“只要你带人进了屋,我包管他出不去!”。竹虽不知道蚩青琉有何妙法,能将人困住,但他以着那副残躯,仍苟延残喘至今,定然不会是寻常的方士。虽说面前的这位大哥哥看上去也像是方士,但…… 竹喜欢田胤身上的清雅之气,心中自然便要偏袒他一些。他跑了几步追将上去,死死的拉住田胤的胳膊,这次,是说什么也不松手了。 不能去不能去!只有你不能去—— 他在心里反复念着,生怕照进自己心田的唯一光芒也被那狰狞着的恶意吞噬。而若真是如此,竹真宁愿当即死去。自从父母身死后,他对这个世界,实无更多的留恋。 “怎么又……” 田胤甩了几下胳膊,那男孩偏生像年糕一样沾在上面,就是不松手,田胤不禁犯了难。 “你要如何啊,小朋友?” “呃……”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松开一只手指指不远处的破屋,又摇了摇头。 “不想让我去那里?” “嗯!”竹连连点头。 田胤看着他,无奈叹了口气,他思索片刻,续道,“既然你能读心……那我来说,你只告诉我是或不是便好。” 田胤不慌不忙的说着,如此这般,倒还可以测试一下这孩子所谓的“能力”。 竹思索片刻,又接着点点头。理解眼前人的心思不难,但由得是语言不通,太过细致的话语便听不懂了,他也只能靠猜的。 “你认识那屋中之人?” “嗯。” “所以……你之前拉那个人过去,是为了帮那屋中之人?” 竹想了好一阵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摇头,但看着面前垂眸看着自己的青衣男人,他又犹豫了。骗他真的好吗?明明自己就是那个最讨厌撒谎的,如今却要对着自己的钦慕之人讲出谎言……竹握紧拳头,最终还是迟疑着点了一下头。 田胤眉头微皱。他看出男孩的犹疑,“你是被他胁迫的吗?” 竹低着头,不敢看田胤。 “不是……”他发出声音,又缓缓的摇头。 “不是?”田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所以你是自愿帮他的?” 竹又摇了摇头。他蹲下来,捡了块小石子,在地上画出一个简易的小秤砣,又在秤砣的两端画出一大一小两个人。田胤皱着眉头盯着地上的那幅画,陷入沉思。 “……是说……你跟他做了交易?” 竹连忙点头,接着又画了一颗小小的心,还在那颗小心脏的旁边,加了个箭头,指向一边稍大的小人。田胤看着他画的,叹了口气,“我不懂……不过,既然你是与他做了交易的,那这‘读心’的能力,也该是真的了。”他看着面前的孩子,神色微变,蚩青琉多半是觊觎这孩子的能力—— “你这能力是天生的吗?” “嗯!”竹连忙点头,他感到田胤心中的质疑在逐渐消散。 “如此……”田胤看着他,眉梢不自觉的挑动了一下。天生就拥有神通的人极为罕有,眼前的这个男孩,即便不是大德转世,他的命格也定然超乎常人。如今竟在这儿被自己碰到了……也真不知是托了谁的福气,倘若能收为弟子用心培养,无论出世入世,来日都必然会有一番大作为。想到这儿,他定睛瞧着男孩,将灵力汇聚于眉心灵窍之所在—— 这孩子不单单是被蚩青琉的邪气沾染,他内里还带着另外一种阴邪之气,那是众多枉死之魂汇聚成的怨气,还沾着点非人的兽性…… 田胤在心里默默想着,收了灵力。他倒是有话想要与这孩子问问清楚,只是苦于语言不通,只得留作日后。想到这儿,他用另一只手牵过男孩的手。 “既然如此,你跟我一同去如何?”他语气温和的开了口,眉眼间还带上了一抹笑意。 竹看着他,一张满是灰土的小脸蓦的现出一丝微红。 “那个……啊……” “走吧。”田胤见他没有抗拒,便转身拉着他往那小屋去,“待我伏了那蚩青琉,便带你回颍谷,如何?” 他一边走一边低着头笑眯眯的问那男孩。 “啊……” 竹看着眼前人突然变得温润的一张脸,整个身心都跟着沦陷了。田胤的心音从最初的淡然转而变得包容,那厚重而强势的气场洪流般将他包裹其中。像这样与他手牵手并肩走着,竹抛开了自己的一切顾虑,他安下心来,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就是安全的。 竹暗自思托,小手在田胤的掌中,不自觉的又握紧了些。 屋内,蚩青琉老远便感到了田胤那令人不快的气息。他本是上过昆仑入过瑶池的方外之士,如今化作邪祟,却仍保有理智,可见其心之坚韧,已然远超他人。而这也正是他能够在数日前的那场恶斗中存活下来的原因。 蚩青琉并非嗜杀之人,但沦落至今,他也不得不拿出全部精力,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是以,在田胤于郊野上跟竹交谈的空当儿,蚩青琉已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着猎物入网,他便坐收渔翁之利。 倘若能吸了修行之人的精气,那可当真是绝处逢生,妙极,妙极! 第五章 对敌 蚩青琉是个地地道道的燕国人,他是本是隶农之子,虽说十三岁时拜了位方士师父,但却也是个乡间野道,没什么名气,可教的法术寥寥无几。诚然,作为方士,蚩青琉没学过什么拿得出手的法术,从始至终,他精通的法术只有一种:御兽之术。 蚩青琉小时候养过一只狗,后来他的狗被山上的黑熊吃了,他山上杀了黑熊,却又在熊窝里发现了一只尚需哺乳的小熊。十几岁的蚩青琉带着小熊下了山,去找师父,而他那个半吊子师父见着小熊,二话没说,便将驯化野兽的方法教给了他。师父的御兽之法只是将普通的动物驯化成能听从命令的灵兽,而蚩青琉想做的远比这法术本身多得多。 十八岁,他作别师父,开始了自己的游方之旅。期间他驯化过的灵兽千奇百怪,无所不包,但最终他发现就算投入再多的精力和时间,动物始终是动物,在野外遇到凶兽,无疑统统都会败下阵来。而既然都是驯化,何不直接驯化凶兽呢? 是以,蚩青琉游遍名山大川,请教各地的修士,揣摩百家间各自不同的修行门法。他花费了数年,终于钻研出了自己独有的法门。为了达成驯化凶兽的最终目标,他将自己的肉体锤炼到了可以与凶兽正面交锋的地步,还学会了往武器中注入灵力的法子。 被他逮住的第一种凶兽是土蝼,是一种生活在昆仑山上的野兽,长得像四角山羊,脾气暴躁,能食人。蚩青琉制服了一只幼年的土蝼,用自己的灵力培养它,而待那只土蝼被更加强悍的凶兽撕咬致死后,蚩青琉把死去的土蝼剥皮抽筋,以凶兽之筋骨炼出一条御兽鞭,专门用于捕捉被他看中的凶兽。 是以,蚩青琉驯养凶兽的名声在方士中传开了,一时间他名声鹊起,甚至成了西王母的座上宾,被邀至上界瑶池,赴那百仙盛宴。 只是,这盛宴不去倒好,一去,倒成了他这一生的桎梏。 那年瑶池之上,也不知是哪座仙山洞府种,出了个叫做苍玉门的门派,门人的修为不过尔尔,但见了蚩青琉,却反倒像寻着了杀父仇人似的,一见面便冷嘲热讽,最后甚至动起手来。蚩青琉自然也不是好惹的,他一路走来,凭的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的苦修,这时反倒被一群攀龙附凤的小子嘲讽,一气之下,便放出那时驯化的凶兽,与之大打出手。 论实力,蚩青琉自然要占上风,可如此一来,被旁人瞧见,反倒像是蚩青琉在欺凌小辈,众仙自然要出手帮助苍玉门的几个小辈,与蚩青琉对峙。 而待他们联合将怒火中烧的蚩青琉制服,收了他的凶兽,又将其赶出瑶池后。蚩青琉刚刚鹊起的声望,也从此蒙上了一层抹不去的污点。 蚩青琉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苍玉门的那帮人为什么会刻意找自己的麻烦,他只知道自己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全是拜了苍玉门所赐,而瑶池之上的那一帮道貌岸然的“神”,却连自己的一句辩白也不愿听。 事到如今,蚩青琉也不屑于再出声辩白,他只想叫苍玉门付出应有的代价。所以一月前,他再入极北之地,捕了那凶兽诸怀,欲待驯化之后,供来日趋使。怎知,刚刚回到蓟郊的家中,凶兽就从囹圄中挣脱出来,毫无防范的蚩青琉直接被诸怀咬住断了双腿,像个肉条似的被甩到屋子的一角,人只剩了半截。 还没等他从断腿的剧痛中回过神儿来,那凶兽已然将他的两条腿吃干抹净,再睁眼,便是凶兽一双火烧似的狰目,瞪着他,而那一张血盆大口,则衔着不知是从哪儿咬下来的肉,嚼得津津有味。 蚩青琉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他看着诸怀,满心的怒火便如烈火焚原般倾泻而出。 畜生,你也来欺我? 他在心里叫骂着,一张脸已然化作厉鬼之面,周身浊气升腾。 他唤出袖中的御兽鞭,便是出了十分的力,将诸怀死死捆住,野兽继而发出咆哮,声音在那间小小的屋中回荡,而这野兽越是挣扎,蚩青琉反而越觉得舒畅。 好啊!叫啊!困兽尚能嘶吼,而我呢?蚩青琉突然很想笑,他的表情变得扭曲,一张嘴以诡异的角度弯曲着,发出的声音却好似哀嚎。 他与诸怀在那小屋中缠斗了将近半个时辰,剩下的半截身子也被咬得支离破碎,但最终诸怀死了,而他还活着,只是这时的他,身上散发出的已然不是修行之人该有的灵气,而是恰如凶兽,甚至比凶兽还要乖戾的煞气。他瘫倒在墙角,看着自己这个已然面目全非的小小家园,想哭,却已流不出眼泪。 为了生存,蚩青琉拖着一身残躯,将诸怀的血肉精华蚕食殆尽,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了,但他不想就此了结。他有几分苦,苍玉门的那群毛头小子便要承受几分痛,做了孽便要遭报应,理所当然的,他从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实则,他也没有心力去想那些道义上的是是非非。他想活,想要复仇。只这两件事,就足够支撑他忍受每日钻心的剧痛,在这颓败的小屋中苟延残喘了。 在屋中等待的时间仿佛过的格外的慢,蚩青琉将袖中御兽鞭抽出,嘴里默念着平日里困兽的灵咒,将整间屋化作囹圄,只要是活物,就休想从他这兽笼中脱出。 田胤自然没想过面前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实则,他也不削去想。众仙门之中,唯列子一门最是达观磊落,而田胤便充分继承了师门的这一优良传统,面对恶鬼邪灵时,从来都是镇定得好像个局外人。以至于从前与他一同除邪的师兄凌一尘都有些怀疑自己小师弟是不是也跟着中了邪,明明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他却还无知无觉,脸上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看不到。 当然,田胤之所以会如此淡然,是因为他每次出发除邪前,都会为自己卜卦,卦象好的,自然没得说,而倘若卦象不好,他也会找出应对的法子。也就是说,田胤每一次出手,都是在已经知道结果的前提下。说他是过于依赖卜卦之术也好,但确实直至今日,田胤所有卜卦的结果都是对的。他一次也没有错过,这一点,就连身为师父的列子也曾称赞他。 走到那破屋门前,田胤周身已然被蚩青琉散发出的煞气包裹,他眉头微皱,轻轻握了握身边男孩的手。 “害怕吗?” 他轻声问,而竹用力的摇了一下头。他攥紧田胤的手指,努力维持镇定。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只要相信他就好了,因为他澄澈的心音中,没有过一丝畏惧。 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沉浸在田胤如山如海的镇静中。而二人刚一跨进门,原先狭小的屋内却不知何时变成了洞窟,回过头,身后的门也消失了,竹慌张的伸手去摸原先还是房门的那一点区域。没有了……没有门了,只剩下石壁,四周都包裹着石壁。就好像在山中…… 想到这儿,竹一瞬间寒毛直竖。啊……少咸山?不要啊……不要再回去了! 他的情绪突然变得难以自制,耳边仿佛有想起了父母临终前的哭喊,他的身子不自觉的颤栗,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让我离开这儿,拜托了,让我离开这儿!” 耳语慢慢变成了叫喊,竹的声音在洞窟的四壁间回荡,回声与回声叠加重合,霎时间,洞穴变成了只有恐惧环绕的无尽梦魇,竹的内心也在逐渐崩塌。 而就在竹濒临崩溃之际,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得搭到他肩膀上。 “喂!冷静点!” 田胤皱紧了眉头。刚一进屋便踏入幻境,说实话他是多少有一些吃惊的,但幻境终归是幻境,奇技淫巧罢了,不足为虑。只是身边的孩子突然精神崩溃,到叫他吓了一跳。他口中念着清心诀,将手搭在那孩子肩头。 “冷静点,这些都是假的。” 竹抬头看向田胤,他的心音…… 啊……好舒服……就像在初春的田野,有风吹拂面容,草木也随之舒展摆动。 竹慢慢镇定下来,是假的…… 他再次定睛向四周看去,四周的岩壁已然褪去,还是那间破败的小屋,只是屋中四壁笼罩着一层赤红色的波纹,将整间屋子封得密不透风。 “哼……好一个画地为牢。” 田胤见那孩子冷静下来了,继而转头看向房间一角的蚩青琉。蚩青琉仍然靠坐在角落里,毛毡下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那手里握着个青黑色的长鞭。 “居然这么快就突破了幻象……你倒叫人刮目相看啊。”蚩青琉抬起头,眯着眼睛瞧向田胤。 而田胤反倒皱起眉头,“别误会,你这障眼法骗骗孩子也便罢了,我可从未被迷惑过。” “呃……” 田胤这一句憋得蚩青琉说不出话来,他“啧”了一声,扬起手中黑鞭,“那如此呢?” 御兽鞭仿佛自己有了意识一般,配合着蚩青琉的动作,鞭身骤然甩出,不是奔着田胤,而是奔着站在田胤身侧的竹—— “卑鄙小人!” 那鞭来得飞快,即便在狭小的室内,也穿梭自如,不像是条鞭子,倒像是只狰狞的凶兽了!田胤一手将竹拉到自己身后,可谁知那鞭子陡然一转,竟是直奔着他去的。 田胤避之不及,结结实实的接了他这一鞭子,胸前瞬间现出一道血印来。 屋内继而响起一阵猛兽的咆哮,地面亦随之震颤不止。 第六章 困兽 “咳……”田胤捂住胸口,衣衫下的肌肤已然皮开肉绽。他本是宗室的贵公子,哪里吃过这种苦头,一时间疼痛难忍。田胤头上冒出一层虚汗,脸色也变得煞白。 蚩青琉冲着他嗤笑两声,道:“原也是个花架子,只会说不会做吗?” 田胤听他此言,原本无波无澜的一张脸瞬间冷了下来,他一甩手,袖间随即化出一道法阵将自己与身边的男孩一同包裹在内。 “竖子,休得聒噪!” 蚩青琉一愣,笑道,“你要如何?龟缩在那小阵中,可杀不了人!” 蚩青琉占了上风,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他又挥了一鞭过去,田胤面不改色的站在那儿,倒是竹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那……那那……那是凶兽……是凶兽…… 竹的身子又开始止不住的打颤,他紧紧靠在田胤的小腿上,心里已然乱做一团。田胤随手甩了一道灵压将那黑鞭逼退,昏暗的室内瞬间被灵压带出的光照了个通明,而蚩青琉再想出鞭,那鞭子却好似“畏缩”了一般,软软的瘫在地上,任凭如何驱使都不肯上前。 “呵……我本没打算杀人,除得是邪祟,又不是人——”见状,田胤冷言道,他注意到自己脚边的孩子又陷入混乱,只得俯下身把一只手搭在竹肩膀上,将自己的灵力渡给他些许。 “好了,别怕,你看那畜生不是不敢动了吗?” 田胤轻声说着,给他指指地上软塌塌的黑鞭。 “啊……”竹抬起头。田胤渡来的灵力将他心内的梦魇一一打破,不绝于耳的哀嚎声突然消失了,他慢慢冷静下来,看了看地上那条鞭子,又看向田胤,目光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而田胤见那孩子没再继续发抖,直起身子面向蚩青琉。 “别费事再用那鞭子了,那是凶兽的骸骨炼制而成的吧?现在已经没有用处了,除非……你想像武夫那样跟我打上一架,但你那身子,恐怕已经动不了了吧?” 田胤风轻云淡的说着。刚刚他抛出的那一道灵压,乃是他心尖上最纯净的一抹精元化成的,引灵而出,不加修饰,也没有任何技巧可言, “哈哈哈……”被封住法器的蚩青琉看了看田胤,反而靠在墙边笑了起来,“好大的手笔啊!你是哪里来的方士,这一下,十几年的修为就白白丢在我这废屋里了,不心疼么?” “心疼?”田胤挑了一下眉,随即缓缓摇头,“你那黑鞭乃是凶兽煞气聚集而成的,与它争斗,便仿佛同时与几十只受你制御的凶兽战斗,况且这小屋聚气,又有你先行施下的囹圄加持,当真以法术敌之,岂不是要花上好些时日。既费时又费力。这等事,我可不干。” 他不紧不慢的解释着,嘴里轻念出几个含糊的音阶,将一直护在周身的法阵也去除了。他断定蚩青琉不可能再使出任何与凶兽相关的法术,毕竟田胤大半的修为都是在上界无虚山修得的,刚刚一抛既出,将整个空间都净化了。此时,封锁四壁的囹圄便成了田胤的加持,包裹住他散出的灵力不向外流。以此法来抵御蚩青琉的煞气,该是比任何法器都要管用的。而要说丢了十几年的修为,心疼不心疼?所谓修为多少,也是要看修行方式的。你在寻常山野间修行,十年可能都未必攒下多少灵力,而若是在上界仙山,身边又有众仙加持,几日便能将下界十几年的修为补修回来,他自然是不心疼的。只是这些话,他是不会当着蚩青琉的面说了。 “哈哈……你这人倒是爽快,不错,这确实是短时间内胜我的最好法子,败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 蚩青琉说着,将手中的御兽鞭放下,对着田胤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施礼了。 “败?你这便认输了?” “你我本无冤无仇,此番相斗,只因你是为除邪而来,而我身已化邪祟,斗你不过,便认输了,有何不妥吗?” 蚩青琉这话说得坦然,而田胤的眉头却皱得愈发紧了。透着眉心灵窍的一点微光,他察觉到蚩青琉颓败的身体正在被满屋的灵光吞噬。果然……阴阳两相克,崇明与之邪祟,本是不相容的。看来已经不用自己出手,放任蚩青琉待在这里,待他身上煞气散去,此次的除邪,也便圆满了。但是…… 田胤看着蚩青琉,心中又总有些质疑。此人曾赴瑶池之宴,也算是下界方士中的佼佼者,而与他交谈过这几句,看得出,他心性本不坏,可如今竟化为邪祟……既已身死,为何留在这一副残躯中迟迟不愿离去?恐怕是心愿未了,执念未净了…… 想到这儿,田胤叹了口气,“并无不妥,但……你尚有心愿未了吧?” 蚩青琉听他此言,神色微变。 “我虽然跟你认输,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我就甘心情愿去死,只要苍玉门一日不灭,我便一日不得安,你若想将我除去,便赶快动手。即便此身不再,但意念亦可化为厉鬼,助我复仇,除非你能将那执念也尽数化去。” “你这算是在变相的求饶吗?”田胤看着他,颇觉无奈,“你当真以为我降不了你吗?倘若我现在想将你除去,一样可以手到擒来。不杀你是我对你的仁义,杀你,也不过是我的本分罢了……游侠义士的那一套在我这里可行不通,你不要以为你自己主动认输,我就会对你有所改观。一码是一码,我没必要为你的私仇劳心费力。” 田胤漠然道。他虽然有些好奇自家师兄与苍玉门间的渊源,但师兄自己不愿说,他其实也没那么急于知道这中间的过往,毕竟这事本与他无关。 蚩青琉被他说得脸色发青,他咽了口吐沫,盯着田胤缓缓道。 “明明是个小白脸,说起话来倒不饶人。既然如此,你便杀了我吧,就叫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生,如何?”蚩青琉说着,嘴角微微上扬,一双泛着流光的眸子里渐渐现出血红。他周身的煞气又开始聚集,即便是在这间已经得到灵力净化的屋中,那执着的恨意仍没有消退半分。 “哼……你叫我杀我便杀?别傻了……”田胤嗤笑了一声,面对蚩青琉身上不断升腾的煞气,不但没有动摇半分,他反而转过身,走向小屋内囹圄的边缘,从袖中唤出枚灵符来,将那符咒放在囹圄暗红色的纹波边缘。 “开——” 田胤轻声念了句,笼罩着整间屋的囹圄便轰然溃散,而原先禁于屋内的灵力,也随之流出,顷刻便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蚩青琉见他如此轻易便将自己设下的囹圄从内击破,已经惊得说不出话,而更让他吃惊的,是田胤这一举动本身。 “你……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田胤看着自己散出的灵光随着囹圄的破碎消散,面上没有一丝波澜,“你不是想复仇吗?那这便去吧,我倒想看看你如何能离得了这里。” 田胤一脸漠然的看着蚩青琉。这一来一往间,蚩青琉有几斤几两,他也摸了个大概。论修为论法术,蚩青琉远不如他,所以就算将灵力放出,想要再次制服他,也没什么难的。他之所以把囹圄打破,不过是想叫蚩青琉明白他们二人间实力的差距。倘若他能就此放弃抵抗,田胤说不定还会渡他一渡。他从不喜欢赶尽杀绝,就算是对邪祟,也是一样的。有道是阴阳两相克,但阴阳相合,亦会相生。况且蚩青琉本性并不坏,他只是一个怨恨缠身的可怜人罢了。 “你——” 到此,蚩青琉真真是被气得无话可说了。他原以为此人行动如此豪爽,该是个性情中人,没想到他行事如此执拗,倒是个专门噎人的个性了。 见蚩青琉如此反应,田胤嘴角微微上扬,“你一步都挪不动,别说是去那空桑山苍玉门,我看你连这间屋,都未必出得。” “你……”蚩青琉本被他噎得脸色发青,但听到空桑山三个字时,又睁大了眼睛,“你知道苍玉门在何处?” “自然知道。”田胤淡然道。 “带我去苍玉门,否则——” 屋内灵光流逝殆尽,蚩青琉手边御兽鞭陡然一转,将站在田胤身边静候的竹一下卷到蚩青琉手边。蚩青琉一张大手扼紧了竹的脖颈,将他按到地上,而随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那件一直被他盖在身上的毛毡也随之掉落,露出那一副筋骨毕露的残败身躯。腥臭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小屋。田胤皱紧眉头,而被蚩青琉抓住的竹,已然吓得脸色苍白,幼小的身子在蚩青琉手下止不住的颤栗,他怕的不是蚩青琉,而是他身边的那根御兽鞭。 原本已经镇定下来的竹被御兽鞭突然袭来的煞气勾出了心中最不愿面对的那段回忆,他再次陷入少咸山的梦魇中,蚩青琉周身的气息与凶兽别无二致。此时,竹眼前看到的已经不是蚩青琉,而是那凶兽窫窳张着血盆大口,一张丑陋的人面因为嘴上的动作而跟着一同扭曲。竹的胃部条件反射的翻腾起来,他接连吐出几口酸液,加之颈部被蚩青琉扼住,呼吸不得,眼白一翻,便失去了意识。 “他若死了,我定要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生。” 田胤看着那男孩在蚩青琉手下昏死过去,神色陡然变得严峻起来。那可是他看中的人,怎么能允许他在此殒命。可关于男孩的生死,田胤未曾卜过,他不确定这孩子会不会真的被杀,是以这时,他反倒要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张。 第七章 眷顾 见到竹忽然晕死过去,蚩青琉也吓了一跳。他心道自己也没用太大的力气,怎么这孩子自己就晕过去了?倘若他真的死了可就难办了,不仅要挟不成,反倒连自己的一线生机也给堵死了—— 他慌忙松了扼住竹喉咙的那只手,而竹的身子也随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看得人心焦。蚩青琉下意识的握住御兽鞭用以自卫,他紧盯着田胤,生怕他突然使出什么杀招来。 见到蚩青琉将那男孩松开了,田胤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他这时才想起来应该在尚未打破囹圄时将他那鞭子收缴过来。胸口的鞭痕还在隐隐作痛,那伤不重,但也不算轻。此时蚩青琉又将鞭子握回手里,倒叫田胤有些头疼。 他默默在心中念着灵咒,将体内灵力导出覆盖全身,形成一个坚不可摧的透明屏障,接着才缓步走向蚩青琉。 “把那孩子交出来,你现在根本没资格跟我谈条件——”田胤黑着一张脸,眼神中少见的多了几分凌厉,原本一向风流儒雅的腔调也好似玄冰利刃般,一个字一个字的戳进蚩青琉的耳朵里。 “休想!” 蚩青琉见田胤突然走近,马上攥住竹的胳膊,盯着田胤一字一句道,“你带我去苍玉门,我保他没事!” “你能保他没事?”田胤不禁嗤笑,“少说废话,把他交给我。”他已将自己大半的灵力用在构筑屏障上,诚然,此时的田胤是不可能再抛出像之前那般的灵压了,就连可用的法术都变得十分有限,而见蚩青琉被自己的气势吓住,迟迟没有出鞭,田胤瞧瞧从衣袖中摸出个咒符来。他一甩袖将那咒符迎头抛向蚩青琉,而蚩青琉也出鞭相迎。鞭锋穿越咒符径直打在田胤身上,却一点痕迹也没留下。蚩青琉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他紧盯着田胤,喉结在脖子上蠕动了一下。 “你——” “你什么你,你已经输了。” 看着自己甩出的咒符牢牢的黏在那长鞭之上,田胤暗自松了口气。他口中低声念了句“合——”,咒符便与黑鞭的煞气融为一体,化作一道袖珍的小小囹圄,将蚩青琉囚住。那正是靠着蚩青琉鞭上的煞气化作的囹圄,只有田胤才解得开。虽然竹尚在蚩青琉手中,但那条鞭子,算是彻底被封住了。田胤随即解了覆盖周身的屏障,灵力一经回归,他便将手伸向目瞪口呆的蚩青琉,从他手掌中将竹抱了出来。田胤手上的灵力与囹圄中的煞气相抵,发出电光火石的般的磨砺声,蚩青琉原本死死拉住竹的那只手被田胤的灵力刺伤,不过片刻便焦黑了大片。 “你便好生在这囹圄里待着吧。”田胤小心翼翼的将竹横抱在怀里,对着蚩青琉抛下了一句。 “待我确认他没事再回来收拾你。如果他有事,你就别想着什么苍玉门了,想想自己要葬在何处还现实些。” 说完,田胤抱着怀中的男孩,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蚩青琉的小屋。 他在蓟郊找到了间无人的农家屋舍,想来是近日国都大乱,蓟城附近的住户能逃的也都逃走了,田胤将怀中的男孩安放在床榻上,又给他渡了些灵力安神,这才在男孩身边盘坐下来,闭目调息。 这一战,其实比他想象中的费力些,他没想过自己会受伤,也没想过会耗费如此之多的灵力。来日回去了,可要叫师兄带着自己回一趟无虚山,好好补补。 田胤这一入定,便是好几个时辰,屋外天色渐暗,躺在他身边的竹也慢慢苏醒。 梦魇已破,身边尽是那青衣方士恬静安然的气息。竹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一抬头便看到田胤盘坐在床脚,胸前的衣服上还沾着血痕。 是他救了我…… 竹默默想着,悄悄凑过去看田胤的脸。 田胤入定后,鼻息几乎难以察觉,竹见他一动不动的,抬起手将食指放在他鼻子下面试了老半天,才感到他微弱的气息,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还活着……但是……” 他看着田胤胸口的血痕,鼻子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发酸。 他也受伤了……就跟之前帮过自己的老伯一样,但老伯已经死了…… “不要有事啊……” 竹垂眸靠上去,张开双臂想要将田胤纳入怀中。他的触碰让田胤的身子向一侧倾斜了些许,这一动,原还在神游天外的田胤便被他惊醒了,他睁开眼睛看着身边的小家伙耷拉着脑袋黏在自己身上,无奈抿唇一笑,抬起手揉了揉人的小脑瓜。 “醒了?” “啊……” 听到田胤的声音,竹吓了一跳,他连忙收回手,紧接着才感到田胤温暖的手掌在自己头顶的触碰,竹不由得有些沉醉了,他眼里渗出一两点泪花,冲着田胤用力点了一下头。 “怎么又哭了?”田胤看着他,眉心微捻。 竹慌忙将自己眼角的泪水擦去,抬起头看着他,露出有些羞涩的浅笑,脸上还带着一抹微红。 “心思倒是敏感的很啊……”田胤感叹着,也冲着男孩微微笑了一下。 看到田胤的笑容,竹脸上更红了,他低下头,心跳都跟着快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但是面对田胤,他总想着不能失了分寸,他就像天边的神明,飘然而至,而自己只是地上的一块小石子,能够被他看上一眼,已经是天大的荣幸。 他冲我笑了。 竹在心里甜滋滋的想着,蓦的又看到田胤胸口的血痕,竹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笨蛋!也不知道问问他的伤,真是—— 竹随即指了指田胤胸口的伤处,又看看他。 “嗯?伤口吗?”田胤顺着竹的目光低下头瞧了瞧,“放着不管它自己也会愈合的,不用担心。”田胤轻笑道。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伤口,索性就匀出些灵力护着,等着那道鞭痕自己痊愈。虽说占用了本就所剩不多的灵力,但目前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呃……” 竹眉头微皱。他明白了田胤叫自己不要担心的意思,但看着他衣服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竹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他之前是看过母亲为父亲处理伤处的,即便是小小的划伤母亲也会慎重处理,毕竟像他们这样的贫苦人家,根本用不起草药,伤口一旦化脓,人可能就活不了了。而田胤身上的伤已经远不是小小的划伤。竹伸手拉了拉田胤的衣服,又指指他的衣领,示意他把上衣解开。 “怎么?”田胤挑了一下眉。 竹又重复一遍动作,最后又指了指田胤胸口的血痕。 “你想看这个?”田胤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前的那道伤。 “嗯!”竹用力点了一下头。 田胤看着他认真的小模样,无奈笑了一下,慢条斯理的将自己身上衣带解开,露出白皙的上身。 他的身子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赘肉,而肌肉又都处在刚刚好的位置上,不会太突出,但也不会显得单薄。而他衣服下面的肌肤,似是比那张面容还要白皙一些,所以当胸前的那道伤痕露出来时,也便显得格外刺眼。 “啊……” 竹一见之下,又气又慌。这根本就是一点也没有处理过啊!皮开肉绽的,连血也没有完全止住。 他皱着眉头盯着田胤看了一会儿,而对方却根本没有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竹急得不行,他干脆从床上站起来,按住田胤赤裸着的肩膀,想让他躺下来。 “又要做什么?”田胤看着突然起身的小男孩,不解的皱眉,而那孩子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是一下一下的按着他的双肩。 “……要我躺下吗?”田胤看着竹,又见对方用力点了一下头,虽是不解,但也还是遂了他的意,侧过身平躺下来。而竹侧跳下床,在那屋子里找了块旧布,又跑去屋外的水缸里盛水,接着冲向灶台。 田胤看着屋里的小人儿跑来跑去的忙碌身影,露出一丝浅笑。这又接水又起灶的,合着这是要做饭?但屋里好像并没有什么食物啊……他默默想着,这样躺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半裸着上身有失体统,坐起来想要把衣服穿上,谁知竹见了,马上冲回来又把他整个人按到床上。田胤无奈,只得由着他。他倒不介意被人伺候着,毕竟他从小就是被伺候大的,但是叫一个十岁小孩为自己忙前忙后,他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终于,竹把找到的旧布块就热水煮过后撕成一条条的绷带留作备用,他接着又端着盆清水走到田胤床边,小心的帮他清理伤处,过程中害怕弄疼了他,还凑过去用小嘴对着田胤的伤口吹吹气。 “不疼不疼,痛痛飞……” 竹学着以前生病时妈妈安慰自己的话语,一面奶声奶气的说着,一面将田胤胸前一寸来长的口子包扎妥当。 “好啦,这样应该就没事了。”最后打好布结,竹轻轻拍了下田胤的肩膀。 “好了?”田胤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面前的小人儿,脸上带着浅笑。 “嗯!” “年纪不大,会的倒不少。”田胤温言说着,抬手揉了揉竹的小脑瓜,“谢谢你啦。” “嘿嘿……”竹低下头,一张笑脸蛋又羞红了。哈哈……他夸我了。 “怎么又害羞了?” 田胤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心道这孩子也太腼腆了些,不过小孩子,老实点是好的,否则整天上蹿下跳,带在身边也不安生。他这样想着,又将竹上下打量了一番,沉思片刻,续道:“你以后想跟我走吗?” “诶?”竹猛然抬起头,看着田胤,不由得有些错楞。 他说什么?那意思是……以后都可以在一起吗? “不明白吗?那我再说得直白一些,我想收你为徒。”田胤认真道。他原是看重了这孩子天生的神通,已经想要将他带回师门,只是他不确定自己想不想做这孩子的师父。而经过了如今这一番,他觉得眼前的小男孩其实也蛮可爱的,把他让给其他师兄,倒是有些可惜了,索性自己这就收下他,来日细心培养,终能成器。 田胤想的很简单,而竹却涨红了脸,盯着他迟迟不出声,田胤不由得皱起眉头。 “怎么?不想做我的徒弟吗?” 他盯着竹,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第八章 赐名 竹愣愣的看着田胤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点了一下头。 真的可以吗?在一起……以后一直……在一起…… 竹默默想着。虽然听不懂田胤说的那些话,但他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说……以后要自己一直跟在他身边,两个人一起。竹脸上止不住的显出笑意,真的可以吗?跟他……跟他这样好的人…… “点头?那就是同意了?”田胤看着激动异常的男孩,不解的皱起眉头。虽说看到他高兴自己也蛮欣慰的,但只是做弟子而已,不至于激动成这样吧? 竹听到田胤的心音,害羞的捂住脸。 唔……该不会是被他笑话了吧?啊啊……真是的…… 他用力拍了几下自己又红又烫的腮帮子,往外吹了两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面目表情,将笑容止住。田胤看着他,反倒笑了。 “你这孩子……” 屋外天色已暗,田胤掐了个引光决,将屋内照得通明,而竹借着那光将这间被人遗弃的小屋整个打扫了一遍,直到夜深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来自己这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他将胸前衣襟里奉若至宝食盒拿出来,里面还剩下七个半的糯米团子。竹想着那方士也没吃过东西,奔去厨房将七个半糯米团子蒸得热腾腾的,放在陶盘里端去拿给田胤。到了他跟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将盘子递到他面前,还是用双手托着的。 田胤见着男孩端着一盘团子走过来,微微一愣,便毫不客气的拿起个米团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对他来说,被人照顾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管对方是谁。 在齐国那时,有内内外外十好几个佣人伺候着他,在颍谷,有凌一尘每日烧水做饭,现在到了燕国,捡了个新徒弟,手脚倒是麻利的很。他虽然从没想过要使唤这个年仅十岁的小男孩,但见着他这么自动自觉,田胤也就心安理得的坐在榻上歇着了,只是他在这儿坐了好些时候,倒也没闲着。 语言不通,该是二人间最大的不便,田胤拿着随身带的几张灵符研究了老半天,终于做出两张通窍符来,一张贴在自己身上,一张留给那孩子,如此,二人便能便能暂时解了这语言不通的难题。只是临时抱佛脚做出来的东西,功能十分之有限。两张符以灵力相互连接通达至授予者的心智,令双方能够相互理解,无论是语言上,还是情感上。虽说是通窍,实则,只是暂时倚靠灵力将二人的心相互连接而已,这符咒并不能让那孩子听懂所有人的雅言,也不可能让田胤明白燕地方言。虽说如果花费些时日,是有可能做出叫人通晓语言的灵符,但语言这东西,直接学习不是更快吗?况且那孩子本就有读心的神通。 竹见田胤吃了自己热的团子,小脸红扑扑的。 自己能做的事不多,所以只要能够帮到他,就算是当个佣人也好,自己也定会尽心尽力。父母过世之后他从没有为任何人做过这样的事,但是对着这眼前的这个人,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是他将自己从黑暗的深渊中拯救出来,也只有在他身边时,自己才能沉浸在这清澈而不带有一丝杂念的心音中——他就是救赎,是能让自己远离黑暗与绝望的光。 竹笃定的想着,端着小盘子坐到田胤身边,把之前自己吃了一半的团子拿起来小口吃着,时不时还偷偷瞄一眼身边人,看他有没有什么额外需要的。 竹的这些小心思田胤自然不知道,也体察不到,他吃过了两个团子,拿出怀里的手帕擦了擦手,便将刚刚做好的通窍符拿了出来,一张贴到了自己侧腹上,一张递给竹。 “拿着,贴到身上。” 竹听到他的话马上把手里的团子放下,小心翼翼的接过那张符,学着刚刚田胤的样子,解开衣带,将符咒敷在自己腹部。 那符咒一经贴合,便与肌肤融为一体,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印子,竹吃惊的看了看田胤,见他没有过多的表示,也只好系上衣带,而还没等他打好衣结,符咒已然开始发挥作用,身边人的心音霎时间被放大了无数倍,竹被田胤的心声包围,仿佛遁入某个未知空灵之境,那其中只有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他感受着他的心跳,和一呼一吸间体内翻涌的清气。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好像被净化了,他愣愣的看着田胤,嘴巴不自觉的张大。 “现在能明白了吗?”田胤看着竹,面带笑意。 “啊……”竹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能听懂了,他的话,他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那一个一个的字节就好像是印在自己心上的,不需要思索,就那么自然而然的,与他融会贯通。 “能……能!”竹用力点头。 田胤看着人激动的小模样,无奈叹了口气,“那就好。你叫什么名字啊?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能问你。” “啊……”说到名字,竹的脸又涨红了,他低下头,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我原先的名……是爹娘给起的乳名,不太好听……后来有个老伯救了我,给我起了个名叫做‘竹’,竹子的竹……因为……”竹将脖子上挂着的小竹筒从衣服下面拿出来,给田胤看,“因为这个。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遗物。” “竹?”田胤略作思索,“那你有姓氏吗?” “没……”竹摇摇头,脸色显得有些窘迫,“我爹是官奴隶,原先侍奉的主人家薨了之后,就在各地流浪,没有姓氏。” “哦……”田胤看着面前的男孩,想了一阵。 “既然是你爹娘的遗物,你便继续叫这个名吧,不过‘竹’这个音……”田胤想了老半天,眉头皱紧了,“总归是不太好听的,将‘竹’改为‘筠’,如何?筠字亦有青竹之意。” “筠?”竹重复了一遍,脸上露出略显羞涩的笑,“还是‘筠’更好听。” “那以后你的名便是‘筠’了,至于氏……你是燕人,你父亦是燕人,你便是燕氏,是为‘燕筠’了,如何?” “嗯!”竹用力点了一下头,“您起的我都喜欢,就叫‘燕筠’!” “哈哈……”田胤不由得笑出声,这孩子倒是会讨好人,“那好,现在有了氏,有了名,也算是个能出落的人了,以后我再教你雅言和平日里一些基本的礼仪,学会了这些,才能开始正式的修行。” “修行?”竹微微一愣。 “自然要修行的。做了我的弟子,即便来日不能修成真仙,但基本的吐纳调息之术,还是要学。” “诶?等……等等,弟子?您……您是说收我做弟子吗?” 燕筠不由得恍然大悟,原来之前他说以后一直在一起,意思是……弟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高兴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点,看着田胤,心中一时间有些百感交加。搞了半天,他原是想收我做弟子啊……弟子……他这么厉害,应该有许多弟子吧?燕筠默默想着,心里不免失望。 “怎么?要反悔吗?”田胤不由得挑了一下眉。 “啊……不!不不!我要做您的弟子!”燕筠连忙澄清。就算只是弟子也好,他唯独不想被面前的这个人抛弃,不管天涯海角,都要跟着他一起走—— “嗯……” 田胤松了口气。倘若自己当真被拒绝了,叫凌一尘知道了,还不得被笑掉大牙。 “不过……师父您……叫什么名字啊?”燕筠小心翼翼的问。自己三番五次的被他救,至今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啊……”田胤叹了口气,“我乃妫姓田氏,名胤,字逸先号青沢。记得住吗?” “啊……”听着他说出一连串的名字,燕筠有点反应不过来了,“……胤,逸先,青沢?” 看着人迷糊的样子,田胤不禁失笑,“不对,不能这样说。你叫我师父便好,倘若要向外人介绍,便说‘田胤’。” “田胤?” “嗯。”田胤点点头,“这其中的道理,我日后慢慢教给你,你只要记住,你是田胤的弟子,这就够了。” “嗯……” 燕筠点点头,嘴巴微微嘟起来。 只能叫氏和名吗?字号明明也很好听…… “嗯,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虽然连着通窍符,田胤对着孩子敏感的内心,却毫无察觉。 “啊……有……”燕筠噘着嘴抬眼看向田胤,“师父你还有……还有其他弟子吗?” 田胤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摇摇头,“没有了,你是我收下的第一位弟子。” “那……以后师父还会收其他的弟子吗?” “以后的事……现在不知。” “啊……”燕筠叹了口气。 “怎么,这么快就想做师兄了?”田胤眯着眼调笑道。他不介意这孩子争强好胜,他年轻时又何尝不是呢……只是如果他日后真的要与谁相争,田胤必然会倾尽全力支持他。他尝过做失败者的滋味,他不想让自己带出来的孩子也经受同样的失望与落寞。 燕筠看着田胤,原本只是轻叹,而听完他脑子里的这一番,已然变成了长叹。 师父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没有……”燕筠叹着气,背也跟着驼成了个半圆,“我不想做师兄……我只想做师父唯一的弟子……” 他谈谈说出这几个字,话音未落,脸上红云已然连绵成了一片。 第九章 归来 当夜,田胤便与燕筠就着仅有的一张床悠悠入睡。夜深了,燕筠侧头看着身边已经睡下多时的师父,困得脑袋发晕,但想睡却又睡不着。他不知道是自己太过兴奋,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他总觉得面前的这个师父是假的,这或许只是自己的另一场梦,再醒来,梦就破了。可身边人睡梦中平稳而雍长的呼吸声就在他心中回荡,他知道这是真的。可他凭什么有这样好的运气遇到这样好的人?为什么爸爸妈妈死了,老伯也死了?明明他们都不坏啊…… 无眠的夜,困惑与不解一个接着一个的冒出来,而燕筠的小脑瓜根本想不明白那些问题,他的目光有飘向身边熟睡的男人。或许他会知道吧?他没道理不知道…… 最终,他瞧着田胤的侧颜幽幽睡去,那张脸不能说是如何的仙灵飘逸,但棱角分明的模子却让人觉得意外的可靠和踏实。一切都处在可控的范围内,即使他睡着了,也仍能从他的睡姿中感到强大的自我约束力。没有散漫的翻身,束好的鬓发也不会因为入睡而变得凌乱,甚至连他衣衫的皱褶都处在可观赏的范围内。这样的师父让燕筠倍感敬畏,而他清逸淡泊的心音也叫人安心。 次日一早,田胤起身时,燕筠还在蒙头大睡。盯着身边这缩成一团的小人儿,田胤皱了皱眉头,随即叹了口气。他独自去了蚩青琉的小屋,而毫不意外的,那个萎缩在囹圄中的男人一见到田胤,便操着一口田胤听不懂的燕地方言破口大骂。田胤眉头一挑,一张英气十足的脸上似是波澜不惊。 “嚷什么,我又听不懂。” “你——” 蚩青琉被他噎得脸色发青,他止不住咳了几声,带着脓的黑血从嘴里流出来。 “莫嚷,你若想活,就安生点。做囚徒也是要有囚徒的自知之明的。” “啧……” 蚩青琉哼了一声,对田胤怒目而视,“你我之间并无恩怨纠葛,如今胜负已分,你便来个爽快的,手起刀落便是,像这样囚着我,又算哪门子能耐!” 听他此言,田胤却是淡然,“昨日还嚷嚷着复仇,今日便能欣然赴死了?看来这囚上一囚,也是有好处的嘛……” 蚩青琉被田胤的话气的瑟瑟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而田胤气定神闲的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你与苍玉门有何愁怨,姑且说来听听,我不是赶尽杀绝的人,你若说的在理,我未尝不会助你一臂之力。” 田胤缓缓道。他并非义士豪侠,自然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习惯。他只是好奇自己的那位师兄——凌一尘,与苍玉门的渊源。为何对自己倾囊相授的师兄唯独对苍玉门避之不及?他又是为何会身染恶疾,数十年修为毁于一旦…… 而田胤给了个台阶,蚩青琉却未必肯下。他盯着田胤看了半晌,对他的话,始终难以尽信。毕竟苍玉门的那帮后生无缘无故便敢在瑶池之宴上欺凌于人,背后是仗着何人的势力,这一切的一切,都如蜃楼海市般,摸不清,道不明。而他不知面前之人是何来路,又是师承何人,如今怎肯轻易将自己的心事言明。是以,田胤耐着性子静候着,蚩青琉却迟迟不肯开口。 田胤不由得皱起眉头。怎么……连你也不肯说?这苍玉门当真是神了! 许久,蚩青琉终于迟疑着开了口,但话语中仍满是戒备。 “我连你是何来路都不知,凭什么要将这些说与你听。” “啊?”田胤愣了一下,随即淡然一笑,“列子门下,田胤。你可记住了?” 蚩青琉睁大了眼睛,“列御寇的徒弟?好好好,败在你手里,我也没什么好怨恨的,你要杀便杀吧,我绝无怨言。”蚩青琉说着,竟无端生出几分慷慨之状。 田胤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当真不说?” “不说,说了又有何用?难不成,你能替我去灭了那苍玉门?你能替我复仇?” 田胤微微一愣,摇摇头。 “不说便罢,等你想说了,再讲不迟。” 田胤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空白咒符来,咬破食指,在咒符上龙飞凤舞的画了一通,随即天光斗转,破屋变成了漫无止境的纯白,四周清气升腾,却是又一重的幻境了。蚩青琉惊讶的张大嘴巴,他看看田胤,头上渗出点点冷汗。 “这是哪儿?” “无虚幻境。” “为何将我带入此地?” “无虚幻境,乃是师尊在无虚山用灵力化出的结界,其中无生无灭无穷无尽,而出入之法,只传于本门弟子。虽说这本是师父用以磨练弟子心性的地方,但如今众师兄皆已修成,用来囚你,不是正好?”田胤说着,面上带笑。他随手解了蚩青琉周身的囹圄,又伸手拍了拍蚩青琉的肩膀,温言道:“放心,在这里你不会死,但也出不去。我择日再来与你说话,若是想明白了,再讲也不迟。” 田胤说完,不等蚩青琉应答,便转身消失在了那纯白幻境的虚影中。 眼前的图景变回了蓟郊的那间破败小屋,而小屋里,蚩青琉原本坐卧的小片空地上,已经没了人影,只留下一摊淡淡的黑色血迹。田胤信步走出小屋,远远的便看到燕筠沿着大路跑来,鼻涕眼泪的淌了一脸。 田胤皱着眉头走过去,谁知燕筠一到跟前,便忽的扑到他身上,两只手臂紧紧环绕着他的腰。 “呜呜……师父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燕筠哭的一抽一抽的,单薄的身子随之发颤。 “……” 田胤何曾见过这等架势,一时间不禁慌了神儿。他愣了半晌,随即抬手提着燕筠后颈上的衣领,将人从自己身上拉来,又看到自己一尘不染的衣服上被鼻涕眼泪蹭出个人脸的形状来,额角跟着爆出一根青筋。 “咳……”他轻咳了一声,正欲说教,却见燕筠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眼睛肿的像是对核桃。田胤叹了一口气,一时间也不忍心再说他什么了,转而抬手揉了揉人的小脑瓜,温言道:“我几时说过不要你了?” “那……师父会,会带我走吗?”燕筠抽抽嗒嗒的问,鼻子下面又流出一道青鼻涕来。 “自然会。” 田胤叹了口气,从衣襟中拿出自己的手帕将人的小脸擦擦干净。 “好了,别哭了……男孩子家的,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他嘴里虽是斥责,但终归是耐着性子将自己面前的小人儿托抱起来,直到人不哭了,才缓步向前走到一片空地上,唤起一阵飓风,乘风而上,须臾,便已行出百里。 田胤带着燕筠抵达颖谷时,凌一尘正卧在别院的门廊前休息。见着自己的小师弟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凌一尘不紧不慢的起了身,懒洋洋的调笑道:“田师弟,两日不见,这就有孩子了?” 田胤轻笑了一声,将怀中人放下。 “师兄若是想要,我这便过继给你。” “……”凌一尘脸色一沉,摇摇手,“师弟,玩笑开不得。” “哈哈……”田胤止不住笑了起来,而一直怯生生窝在田胤怀里的燕筠,此时小心翼翼的跟在田胤身后,一只手拉着他衣角。忽而抬眼见到凌一尘,一双眼睛不由得看直了。 “师父……他好漂亮啊……” 田胤闻言,冲着燕筠眨了眨眼,笑着对凌一尘道,“师兄,我这小徒弟刚一来就被你迷住了,你说可如何是好?” “迷住?”凌一尘柳眉微皱,看了看躲在田胤身后的小人儿,冲他温和的笑了一下,“师弟居然在燕国收了个徒弟……还没带去叫师父见吧?” “还没。”田胤摇摇头,而凌一尘俯下身,抬起手点了点燕筠的小脸蛋,把燕筠的一张小脸羞得通红。 “这孩子倒是可爱得紧……” “师兄喜欢?” “我喜不喜欢的……你喜欢便好。”凌一尘叹了口气,拖着弱柳扶风的身子缓步回了屋。 田胤定睛瞧着凌一尘的消瘦身影,忽而开了口。 “师兄……我听蚩青琉说起苍玉门,不知……” 田胤话还没说完,凌一尘骤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原本柔和的一双眸子忽而变得凌厉起来,“苍玉门怎么?” “没有……师兄不说,我不问便是。” 田胤淡然笑笑,而凌一尘的眉头却皱紧了。 田胤饶有兴致的看着师兄面上的这一番变化,好奇心只增不减。他拉着燕筠转身去了自己位于别院西首的屋子,想到无虚幻境中的蚩青琉,嘴角不禁滑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那无虚幻境,但凡本门弟子,皆可自由出入,而如今还需利用幻境修行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田胤,另一个,便是患病后修为大减的凌一尘了。而倘若凌一尘在幻境中见到蚩青琉,又会如何呢? 田胤默默思索着,一直以来正颜厉色的眼中,都多了几分谜样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