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影:焚城雪》 前 序 十里洋场的喧嚣,灯红酒绿的夜场,远处邮轮的笛鸣,这一切,都被外港饭店内女郎弹奏的钢琴声淹没。 不过一个钟头,这一场应酬终于告终。饭厅内的名流社贵开始离开,巨大的厅内人群疏散,有的携着女伴坐上汽车,有的回到饭店里的房间。 不一会儿,空气中夹杂着各种酒的气味,圆台上还有小提琴手和钢琴女郎还在演奏最后一首曲子。女郎是中法混血,肉白的肤色,碧波眼瞳,鬈长的金色头发披浪在腰际,一身开衩旗袍,丝毫不违和,倒是有种难以言表的风情十足。 黑色拄杖的男人走过圆台,彼此眼神交汇,似电流触发,女郎流利的按着琴键的同时眨了下她碧水瞳眸的右眼,看着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上楼。 外港饭店的房间开着暖气,布置高雅,然因出入的大多是洋人华侨,右边一张大席梦思床,四根铜柱上挂着白色的丝帐。前面红绒沙发前摆着一架电话,还有给客人准备的水果以及点心。 他拉开南窗的窗帘,她还不来不及开灯,南窗外的光影照在那张看着又软又舒服的席梦思床上,与黑影交错。 他的眼里映着外港码头霓虹夜景,车灯、路灯、五光十色的招牌,种种繁华。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过身来,见她端详着饭店准备的小蛋糕,欲吃不吃,垂涎欲滴,道:“想吃就吃。” 得令之后她面带笑容,口中说着“谢谢”,捧着那盘子挖了一小口,上面点缀着一颗晶莹的樱桃。 高柜上一壶热水,他倒了一杯,方才应酬不知喝了多少杯酒,白水喝下,酒意上头,愈发觉得头胀,他酒量好,可也知道自己已经陪那些官场人喝的面红耳赤。 “这西式点心真有这么好吃?还不如我家乡的豆饼糕好吃。” 茶几上一盏蓝白色的罩灯亮着黄色的光芒,她珍珠的耳坠与她白色的肌肤浑然一色,她吃的快,眼睛却呆呆的看着前面,听他这么说,她不以为然道:“各人有各人的所爱,陈参谋留洋归来自是吃惯了西洋的东西才觉得这些东西浑然无味。而像我这种没有留过洋的土包子,自然是偏爱洋人的东西。” 她一口一口的往嘴里送,口齿伶俐,等说完这句话,那块小蛋糕早已被消灭干净。左边的碎发挡在眼前,她还来不及挽上去。 房间的地毯柔软厚实,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那一只金戒泛着刺眼的光芒,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几乎连他的手指温度都未感觉到,他替她挽上那一绺碎发——充分的光线中她的脸颊晕红,和他一样。她乌黑灵敏的眼睛差异的看着他,脸微侧,斜下看着那只还停在半空的大手。 他握紧了右手的拄杖,把手收了回来。还是平日目中无人的那番作态,他两手叠放在手杖上,道:“我自小家教严,父亲对我也是施行中式的旧法管教我,所以当时留洋在外,也不觉得洋人的东西有多好。你是一个喜欢特别新鲜玩意儿的人,我猜,大概是因为你从小在自由的家庭中长大。” 她看着他的眼睛,在他身边做事六年,她此刻不知为何后背发凉,她说:“您不愧是田督办钦点的亲信,我真是佩服,往后还得想您多多学习。” 她站起来坐在沙发上。这时门铃按响,饭店的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进来,服务员把菜盘揭开,那几盘中菜,都是南方的家常菜,难怪一开门就有莫名熟悉的亲切味道。 他坐在对面,把手杖放在边上,筷子在茶几上一立,他夹起一块醋鱼,香味四散开来。她默默地吞了一口口水。 他边吃边说:“来这里一个月,食不知味,刚才特意让饭店的南方厨子做了这几道菜,嗯,还是家乡菜好。” 方才吃了一块小蛋糕,但闻到眼前熟悉的不得了的家乡味道她的肚子已经败下阵来。 “快吃。” 一碗米饭推到她面前,她拿着碗拿汤勺舀了几勺豆腐,很快,一碗饭就见底了。 这几日她穿着洋裙见各种场面人,虽每次都吃的饱,但总觉得不填肚子,这回她只觉得肚子是真的胀,连洋裙上的腰带都明显感觉勒。 夜幕低垂,外港却愈来愈热闹,隐约传来隔壁街上舞厅的舞女唱歌声。 吃到了家乡饭菜茶余饭饱人也松散了,她说笑两句,他也跟着附和,几句话后就谈开了。 谈话中他似是说笑问:“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是南方人,但不知道是哪里人?” 她从事六年的工作经验把她塑造出一个具有敏锐的察言观色的能力的人。她从他的眼里感觉到一种隐密危险的试探,可眼前的男人却坦然的对着她微笑。 她抱以微笑,不想隐瞒:“我是安镇人。” 他皱眉,下一秒用好似惊讶的表情道:“这么巧,我家在阜临。小时候我父亲还带我去安镇玩过,那里俗称鱼米之乡。我记得,车程也就一个多小时吧。” 她点头说:“是啊。”这次却再也没有从他的眼神中瞧出什么来,可让她心中突突一跳。 他忽然把头往沙发上一仰,嘴里说着“头晕”,扶着额头。 她说:“参谋,要不要给您拿点药?” 他的头微微一动。她站起来打电话给饭店大堂的人,报了房号,让送醒酒药上来。 她递过一杯水,他接过,忽然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男人那双平日里深邃又犀利的眼神消失了。 她摇头笑道:“陈参谋是世家子弟,而我是小地方的旧式家庭,我们又没有亲戚关系,怎么可能见过?” “这可说不定,万一我们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呢?” 她决然道:“不可能。” 他自嘲大笑:“我也是同你开个玩笑。” 他即拍腿站起,门铃响了,饭店的服务速度快。 她将药拿来给他,可他回身拿起手杖,离开房间,临走道:“明天任务艰巨,你早点休息。” 她听命答应。他的手杖在地毯上发出沉沉的声音,他在门口站住把门带上,没有回头的关上了那道门。房间终于安静下来,她还站在那里,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手边有一架电话,她抓过听筒,冰冷的把电话握在手里,拨号盘只转动一下,她停在那里,最后又把电话放在原位。脑海之中浮现一段话。 ——陈晔平城府深,你到了外港不要与我联系,只要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挂钟响了一下,已经两点钟了。外面的大马路上阴雨霏霏,她扣上最后一颗纽扣,拿出皮箱里的软缎鞋,开了门,走廊上亮了几盏壁灯,静悄悄的没有人。 她找到饭店外的一个电话亭,犹豫再三,终还是拨了那个号码。她把听筒附在耳边,里面响了几下,又看亭子外只有几个外国酒保,马路上空无一人。电话里传来一阵等待声,她心里害怕,也不知为什么,待在外港一个月以来白天陪陈晔平应酬,一到晚上不管睡在多舒适的床上,只觉得心口焦虑不安,像是谁扼住了自己的脖子。 饭店外面上面有一个极大的时钟,现在指针指向两点半——已经不是明天了,而是六个小时候后。 她知道正要迎来一个巨大的改变,只要成功了,她就解脱了,还有电话里的那个人——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能依靠以及信赖的人。 想着想着,电话不知何时通了。里面一个陌生的男人开口说话,“值班室,你找哪位?” “万归程。” “你等等。” 电话中一阵嘈杂转接之后,“喂?哪位?”一个清亮的嗓音传来。不知为何,她听到这个声音不安的情绪顿时抚平大半。 “喂喂?” 她想要说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什么,明明说好不要给他打电话的,是她没信用。她咬紧下唇,下决心什么话也不说就挂断——里面男人的声音“喂”了两声,终于,沉默几秒,叫了她的名字。 “瑶琴。” 她握着听筒的手停顿。里面的人也不再说话,彼此都没有挂线。 不知这样维持了多久,电话里的男人听到她的啜泣声,疑惑的问:“喂?你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不答话。 最后男人急了,“小钰,你到底怎么了?” 听到他叫她这个名字,泪不觉得从她眼眶里流下,怎么擦也擦不掉。她含糊着,“我没事。我胃痛,半夜睡不着,找不到人说话,我只知道你办公室的电话,才给你拨了过来。” 良久,电话那边,“对不起。” 她擦干眼泪,对这声道歉有些意外,摇头:“是我该说对不起,我这就挂电话。” 明明这么到了关键的日子,她无故非要打断他的计划。 她挂的决断,电话里的人还要说些什么,她也没听到。 回到房间后她躺在床上,双人的席梦思床就好像陷在棉花堆里一般。凉滑的真丝床件让她深深的蜷缩在被窝里,月光照在枕头的一侧,她别过头,脸颊有冰凉的濡湿感,那是她的汗水。胃疼让她艰难的在床上挣扎,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 她强忍着,最后挣扎的爬起来,走到柜桌上倒了一杯水。 “啪嗒”。 挂钟显示现在是三点三十五分。外面有开门的声音,脚步嘈杂,似是两个人。她从猫眼里望出去。 陈晔平住的三六一五号房间,觑开一条门缝,暗暗的白色光线从里面透出来。 她觉得奇怪,小心翼翼转动门把手,挪动两步子,正想扣门说话——却不料脚踩到一件衣服,低头发现那是一条女士内衣…… 从门缝里望进去,里面不时传来人的喘息声,还有女人的说话声。 她默然识趣退后。 她虽给那个人做了六年的秘书,见惯了他身边带的不同女人——可是像现在这种事情,却是她第一次碰见。 她不知所措的退回房间,靠在门后,她捂着胸口,只觉得脸不自觉发热。她注意到衣架下放着的皮箱子,他的衣物都跟她的放在一块儿,而他只拿了自己的文件包。 她忽然睁大眼,盯着那个皮箱子,里面一件墨绿色旗袍整齐的叠放在上面。而他的藏青色西装就放在旗袍下面。 一个念头在她的心中扩大,让她头脑清醒。她迈开一步,门缝里夹着一线光,房间里是昏暗的。 那个皮箱子的最底层有个暗格,里面放着一把手枪。 她探头听那个房间里的动静,又看向那个皮箱子——是不是一切都会结束了?反正那个人早晚都会死。 可是饭店里这么多人,只要枪声一响,保安就会上来,周遭顿时会陷入恐慌。 她定逃不了。 她穿着酒店里的拖鞋,开着门,打量着对面房间里仅能看见的东西。被子凌乱的挂在床的一角,地上落着一件黑色的长礼服……她顿时想起来是方才舞会上弹钢琴的混血女郎,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礼服。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声。她立刻转身关上门,躲在门后深呼吸。 汗水与暖气的交织中,他的呼吸是如此平静,指缝穿过女人金发的波浪卷发,法国香水的味道嗅在鼻尖,他贪恋女人身上魅惑悠然的体香,月光照在她白皙透亮的肌肤上。他的鼻尖触到她的耳垂,柔软的啃啮,他沿着细腻光滑的肌肤一路向下,女人的身体轻微的向上荡,指尖用力的抚摸他的背,纠缠之中,他抬起头来。 女郎用不标准的发音说,“对不起,是我太用力了吗?” 女郎看向门口,惊讶于刚才情到深处她的高跟鞋褪到脚踝,把门一推,却没有把门关上。 “sorry。”女郎略带抱歉的说。 而她刚一说完,就又深深的陷在枕中,扑面而来用力的吻,随即是下巴,脖颈,一路下来的吸允都是那般火热,直到女郎突然因为吃痛而大叫。 锁骨处殷红的牙印,腥甜的味道在他齿间,过了一会儿,他撑起身子。女郎碧波的眼瞳中有泪水,他正要下床,女郎翻身一只芊手环住他,挑动右眉,眼里有星火,触动她的欲望。 “让我受伤就想走吗?” 从拉开的窗帘往外看,黑色的天空逐渐变青,月亮也越来越浅。 也不知怎么,半夜焦虑的分外清醒,只是躺在床上,眼睛瞪的大大的,看外面的亮光越来越亮。本以为就像这样直到早晨的阳光出来,可没想到在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是强烈的光线照射她的眼睛。她微动,眉心微皱,睁开眼的一刹那还沉静在自己做的梦中,脸颊犹有未干的泪痕,枕头晕湿了一大块。 这个梦不太美好,但是她以前亲身经历过的事。 那一幕画面停在脑海中,按了加快键,可每每都能触及到心底深处最痛的地方。 她坐在床上,双手环着双腿,头靠在膝盖上,看外面升起的初阳。嘴里还念着梦中不断叫着的名字。 挂钟敲了一下,是八点了。 前文2 八年前 兴泰永安 “今天晚上有烟花?在哪里?” 沈丹钰拿着话筒对电话里的人说。 “乌头桥。好,晚上七点见。” “这么晚了你要去干什么?” 沈飞胤指挥下人搬行李。三天里,家里的所有家当都被装进箱子里。大厅被一个个箱子占的水泄不通。而厅中唯一剩下一套沙发,沈飞胤对搬家的人说,“这套沙发不需要了,还有屋子里的所有物件,等我们走后你们找人处理掉。” 搬家的人忙的汗水贴背,连声答应。 沈丹钰挂了电话,从大小不一的大箱子里头敏捷的穿过去,环着父亲的一只胳膊,讨好着道:“我的同学们知道我要走了,约我今晚聚聚,吃一顿饭。而且今晚乌头桥有放烟花。爹爹,行不行嘛?” 沈飞胤看着娇滴滴的女儿向自己撒娇,沉道:“十二点前要回家,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知道啦。” 她开心的穿过杂乱放置的箱子,上了楼梯去换衣服。房间里的东西已经全部收拾起来,还有些她自己贴身的东西,准备明日放在自己的手提箱里直接拿走。 娟妈从衣架上给她取来一件白色的斗篷。娟妈是她的奶妈,从她六岁就开始照顾她,这回也是随他们一块走。 娟妈道:“这几天刚下完雨,晚上冷,多穿点。” 她披上斗篷,挥手走出去。两扇大门的墙壁上亮着壁灯,一辆黑色的汽车见她出来立马发动,司机老付冲她打招呼,“小姐这么晚去哪里?” 老付在她家做了十几年的司机,到了回家颐养天年的日子,今天也是他最后当沈家的司机,所以倍感勤快。 沈丹钰说:“去乌头桥。” “好嘞。” 车子朝前开,柏油路上因着连日下雨地面湿漉漉的,车子拐弯到了道上,今日日子特殊,街上聚了许多人,都朝街市的方向走。一路开来,灯火阑珊,路旁种着樱花,不无一家三口,孩子吵着要折一枝樱花,父亲妥协,只好折了一段小的。 老付把车子停在一个巷口,沈丹钰下车时,老付说:“小姐,我就在这等你。” “谢谢付叔。” 沈丹钰关上车门,三月的晚上还是有点冷的,她摘下手套,搓了搓手,又对手心呵了口气,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她忙取出手包里的手帕。 吃饭的地方是乌头桥对面的一家小面馆,二楼窗户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开满的垂枝樱。 坐中的人都是她这些年的好友,徐若琳是这次聚会的筹措者,见她从楼梯上来,跑过来说:“就等你了,快来这里坐。” 沈丹钰扫了一眼座位上的十几个人,都是往日与她交情不错的,就连毕业两年的学生会学长也在位上冲她笑笑。 大家一同举杯,徐若琳说道:“今天是为小钰践行的,先让她来说句话。” 徐若琳自是鬼主意多,沈丹钰暗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她,于是道:“谢谢各位今天能来,不过说好,别听这鬼丫头的话,我们不喝酒,一会儿我还要回家呢。” 一杯饮料一饮而尽。只是位置上的几个男同学按耐不住,顺过来一瓶啤酒,开了瓶盖,倒了几杯。坐下的女朋友们嫌弃道:“你们要是喝多了今儿就睡这吧,我们可不管。”说完,一阵吵闹哄笑。 这间小面馆十几年的老口碑,晚上生意不错,楼下的四方桌上坐满了人。她们订的是大间,用屏风隔断,不过年轻人吵闹说笑起来,没有分寸,声音大的连外面街上的行人都能听见,期间不免有隔壁的人朝他们这里张望。 沈丹钰无可奈何的摇头,只能由得这几位男同学撒开了喝。徐若琳倒了半杯子酒,也正要给她倒,她拒绝,“我真不喝。” 她们中间酒量能和男生比的就是萧莹,萧莹的脸颊像个红鸡蛋,一拍桌子,指着坐中的人,“谁?还有谁?!”还真有男同学大声道:“我!”此人是吴怀玉,右手举着杯子,左手还有剩了一半的酒。 几个喝的醉醺醺的已经趴在桌子上,说话也大声。她们中几个没喝酒的自然上前去劝。萧莹和吴怀玉开始拼酒,萧莹说:“别过来,今天我和这小子不醉不休!” 萧莹说着酒话,身子不自然的摇晃,沈丹钰看着噗嗤一笑,她拿手帕捂嘴的时候,目光恰好迎上那个的坐在角落里的学生会学长。学长叫冯深,大她两届,在她的印象中,冯深谦顺温和,待人彬彬有礼。此时沈丹钰看见冯深在角落里盯着自己,她不失礼的报以微笑,冯深也回敬一个微笑,然后拿起桌上还有一点的啤酒一口喝下。 她和冯深有几次往来,尤其是新生入校的时候,他作为学长来帮学弟学妹,声音浑厚,开口就有一股干部的口吻。他带着一副眼镜,有几次去图书馆都能碰见他,所以他的眼神中有一种书呆子气的感觉。只是,两年未见这位学长,刚才无意眼神碰撞的刹那,冯深的眼神锐利中还透着某种神秘的光。——不知是不是眼镜片的反光。 她一怔,不知为何心慌,连忙低头去喝水。 从小窗往楼下看,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乌头桥上挤的水泄不通。 沈丹钰和齐珊走到外面,桥对岸准备着烟花,还有几个放烟花的人等着十点一过,引燃火线。 她们两个人好不容易挤到桥上,齐珊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上去。长满了青苔的梯步让她脚下一滑,手包不慎掉到地上。她“诶呀”一声,松开齐珊的手,费力的挤下人群,很多人都在挤上来,她的手包混在人之间,还不知被谁踩了一脚。 她吃痛皱眉的站起来,手腕红了一块。人流涌动,她不知要怎么办时,一个人把她的手包递给她,她刚想道谢,那个人什么话也不说拽着她随着人流向的方向走。 人群攒动,河岸植着两棵大垂枝樱花树,更不说街边的小店在门口挂着灯笼,灯火阑珊,倒是极美的。 “谢谢你,学长。”到了下面,沈丹钰连忙道谢。 冯深手插在裤兜,对她笑道:“不用说谢谢。都毕业了还叫什么学长,叫我名字就行。” 沈丹钰低头微笑点头。 突然近处几声訇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过随之空中亮起,人群都停了下来,纷纷抬头朝空中仰望。 一朵朵绮丽的花朵在空中绽放。夜空粲然如繁星。 不过在烟花冷灭的那一刻,天空又变得那般黑。 说好的看烟花,却想不到时间这么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等了很久,乌头桥上才再次人声喧嚣,人群流动起来。 她和冯深在青石板的路上走。沈丹钰才想起来齐珊,四处张望,冯深道:“她自己会回去的。” 顺着河岸边走,沈丹钰察觉到冯深似有话对她讲,一通胡思乱想,好像只有一件事才会让冯深和她有交集。她默然走着,久久不开口。走到巷子口处,冯深突然叫了她,她转身,忽然听到几声急促的喇叭声,对面的街上有两辆汽车在让行人避开。 冯深本来叫住她有话说,现在看着那两辆黑色的汽车缓缓而过,打量很久。 沈丹钰道:“怎么了?在看什么?” 这么一问,冯深才回过神来,嘴里随口喃喃说:“没什么……是西营的人。” 沈丹钰回头看,那几辆汽车已经过去了,她说:“那又怎么样?” 冯深和她继续往前走。冯深推了推眼镜,对她讲:“可能我在军务当值,对这些比较敏感。” 沈丹钰这次不得不停下脚步,问他:“怎么,你也……?” 冯深笑了笑,沈丹钰不自觉用了一个“也”字,唐突的及时住了嘴。 可这些逃不出冯深敏锐的捕捉。 冯深道:“我毕业就去了北区,去年被调回督军署,不过也只是一个记录员。” 然而沈丹钰却丝毫没有接话,只是点点头,说了句“很好”。这个反应好像在冯深的意料之内,他接着说,“当年我们学校八十个人,只有十个人被录取,我算是其中成绩优良的一个,可惜……两年前选人员去留洋深造,那个人却是世俨,我居然输给那个小子。实在是心中意难平。” 沈丹钰脚步缓下来,接口:“怎么你们都喜欢出洋?国外真有那么好?甘愿能舍弃在家乡的亲人朋友?” 冯深双手交叉,若有所思一会儿,“那倒不是。像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出国留洋能学到很多在这里学不到的,等回国时自然变成香饽饽——最重要的是升职加薪,这不是很诱人?” 这话说完,二人都笑了起来。明知冯深不是那种贪恋官场名禄的人——他在学校时就是有自己独立思想的人,还组织过学生游行。 可是沈丹钰还是笑了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笑就停不下来,等笑意停止,眼角居然笑出了眼泪,她用手帕揩了揩。 不知何时冯深走在她后面,沈丹钰转身时,冯深的眼镜上像蒙了一层雾气,迷离悠远。冯深道:“世俨和你通过信吗?” 她恍惚了一下子,垂着头说了句:“没有。” 冯深这时走上前来与她并肩。二人之间谁都不说话。最后还是冯深开口打破了沉闷的气氛,“我记得你刚入校那会儿,手里老是拿着一本宋词,偶尔还听你边走边背。不过我最喜欢你念岳飞的那一首。” 往日的时光好似从她眼前开了一扇金色的门,阳光斑驳,葱绿的槐树下的长凳,还有喷泉池边的亭子。 沈丹钰诺诺问:“哪一首?” 冯深说:“那一首《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沈丹钰顺口就背了出来,冯深一拍手道:“对,就是这首!” 他们走在河边,店家平日会在门口支一个摊子,摆上一张方桌子几张长凳,供客人在外面吃东西。 他们走着,空气间忽然有一股清香扑鼻,这是她最熟悉的甜酒酿的气味。左侧正好有一酒家铺子,大木桶里装着酒酿,天然的发酵味十足飘逸。 沈丹钰最爱吃酒酿小圆子,跑过去要了两碗,冯深随她坐下来。支起的帐子上挂着一个灯泡,桌子被擦的很干净。沈丹钰坐下来时问他,“你爱吃鸡蛋吗?” 冯深摇头。 沈丹钰转头对老板说:“大叔,给我加一个鸡蛋。” “好嘞。”老板的声音洪亮。 这间酒家是新开的,看铺子里和摆设一律都是新的,唯有那几个酿酒的木桶年代已久。 老板端着两碗酒酿给他们上来。温暖的甜酒酿入口醉甜,三月里的天气吃这个顿时暖胃。 冯深道:“老板,您这店铺是新开的,是从哪里搬来的?” 老板为人热情又自来熟,抹布往肩上一挂,说:“我和我家老婆子上个月从六江搬来这里。” 沈丹钰捏着瓷勺的手顿了顿,平静的说:“六江是个好地方,地大物博,大叔为什么舍弃那个好地方,来这个穷乡僻壤?” “是个好地方呐——可是这两年俄国人进来了,还加我们这些平民的赋税,店铺租金又涨,走在街上的俄国佬还盘查你,这日子怎么过?眼看局势越来越紧张,田兆年还左右摇摆不定……我们还有两个孩子呢,这不,找了个熟人弄得个通行证回老乡了。” 老板其实已经两鬓斑白,说到这里,无奈的摇摇头。 冯深低头吃东西无话可说。待二人把碗里的酒酿吃完,沈丹钰走时并说:“老板,再给我做两碗。”冯深道:“还没吃饱么?”沈丹钰笑道:“我带去给爹和娟妈吃。” 巷子口的汽车还停在那里。沈丹钰敲了敲车门,老付来开车门。 冯深送到这里,各自道别,沈丹钰这时两手捏着手包,回身报以微笑,“冯大哥,再见。” “再见,记得给大家写信。” 这个道别却是真的,她明日就要搬家离开安镇,不知道这些好朋友何时才能相见。 老付往前开调头,从车镜里瞧见冯深还站在原地,见到沈丹钰冲他一笑,冯深挥手转身。那背影在长街的灯光中渐渐消失。 车子里弥漫着一股酒香气,老付早看见小姐手里拎着打包的甜酒酿,垂涎欲滴的咂嘴说:“真香,老爷就爱吃这个。” 从乌头桥回家要十几分钟,今日毕竟日子特殊,十一点半的样子,路上人也是很多的。本该这时关门的店铺彻夜亮灯,店外摆一个摊位,架着炉灶,充满着人间烟火气。 夜深了,车子渐渐开入深处,这一带没有人住,只是隔段距离有一盏路灯稀亮照着沙子路,还有月光薄如水,这段路寂静且昏暗。沈丹钰不由心生出一种孤独感。 她从六岁时搬到安镇,父亲在这里从新做起生意,小本买卖,倒也不坏。后来在郊外买了这么一栋古宅,大围墙外几棵柏树已经长的老高了。最近家里整理搬家的东西,为了节省,父亲只要求带一些衣物以及要紧的东西,以轻为主。——这次父亲提出搬家离开安镇也是很急的,就在上个月,不容她细问,娟妈就开始忙起搬家的家什。 眼看拐弯处就到家,老付突然刹车,沈丹钰本开始有些睡着了,撞到了玻璃这才醒来。 汽车停在大门的拐口,她欲催老付怎么不开进去,这时她睁大眼睛看家门口站着几个穿黑色警服的人。 只是这种异样,外头和宅子里头却是和往常一样安静。 老付不知什么时候开了车门走下去交涉,穿警服的人只问了他一句话,就被身边两个警察挟住双手,动弹不得。 沈丹钰急着跑出来,喊道:“你们做什么?!” 她也不知哪里的勇气,这帮人穿着警服,自是听说过安镇的治安队贪赃枉法,但在那一刻,她是下意识而生的胆量。只是质问的话一说出口,她便觉得从脚底往上而涌的毛骨悚然——这帮人可不是好惹的。 老付被他们拿住,挣脱不开,嘴里喊道:“小姐,快走!” 沈丹钰睁大眼,感到眼前一黑,她不知所措,下意识就往宅子里跑——院子里只是黑又静。大厅里的门半掩着,灯光昏黄。 当她用尽力气推开门的一刹那,她木纳的站在那里,手扶着门框——客厅里一片狼籍,本整理妥当搬家的箱子被人翻遍,什么东西都零落的摊在地上,还有父亲真爱的古董小件连瓷瓶 滚落在地,犹有裂痕。 沈丹钰怔在那里,手里的袋子“哐”地掉在地上。忽然发了疯似的往楼上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娟妈!爹!娟妈……爹……” 脚步声在木地板上只是发出“咚咚”地几声,沉重的闷响似是更鼓一般敲击着她心口,千万种思绪在短短的时间里流转翻动——种种不好的念头在脑际滑过,如电光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跑进每一间屋子——里面本只剩着家具和一些不要的小物件,可是那些家具横倒八仰,好像是被人一通砸过…… “父亲!娟妈!” 夜里的风吹得长窗帘一阵飞起,阳台的门有咔咔的碰撞声。房间里空旷,那声音回荡着更是一种空虚。 娟妈不知从哪里逃了出来,奔着向她,不住得推搡她。 “娟妈……你怎么了?” 沈丹钰焦急的看到娟妈双手是血,她的手臂被娟妈又硬又冷的手推进房间。沈丹钰按住门,她眼中是血丝,那时娟妈的脸惨白不堪,惟有一点是她眼中布满可怖的红血丝,眼角不知道是不是血迹…… 娟妈的嘴里一直在说:“快走……快走……” 那一种走投无路的乞求,娟妈推搡她,用尽了全力,将她推倒阳台口。娟妈不时带着惊慌回头看——好像她身后有一只狼,藏在门后,随时都会现身,一双冷骇的眼睛,张着舌头垂涎跃过来。 就在她们执拗的时候,沈丹钰口里只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时,走廊外杂乱的脚步声,并着拉枪杆的声音,他们走的很快。 沈丹钰有些懵了。 “快跑!” 娟妈撕心裂肺的喊,同时把她再次往后推到阳台栏杆,关上了玻璃窗。 “娟妈!”她看见几个手执长枪的人,对着这里,那几颗子弹穿透娟妈的身体,血污模糊的打破玻璃窗,一整块玻璃打得如齑粉,顿时没了结界。 她的头发在空中飘起,她摔了下去,只觉四肢轻盈,似是春天在绿草坪地放着的风筝,风的速度与太阳的温度都恰到好处。 那风筝越飞越高,渐渐脱离了线的指引。 她刚换上一身利落的白色洋裙,就有人敲房间的门。 她去开门。 “陈参谋。” 他已经一派正装站在门口,目不斜视,见她还未梳整,皱眉似有不悦,淡淡的说:“八点了,还愣着干什么?收拾一下赶紧走。” “我在楼下等你。”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黑色的柱杖点在厚厚的毯子上没有一点声音。 墨绿色的丝缎窗布微微吹拂,斜刺里穿进来的金色光束光芒照耀欧式的金属挂钟,折射在白色的漆柜上。 【起】第一章 春光明媚,蓝色的天空中洁白的几朵棉云在悠然漂行。 澄湖的别墅山庄上,阳光普照在巨大的绿地之中,一派生机盎然。陈家在澄湖的别墅位于高位的山麋,四处树林植被,花草扶疏。纵然是在夏日酷暑,也是避暑的好地方。 “这球打得好!” 孙婉菲卡其色的球装在檐下不知看了多久,见一颗白色的小球在空中飞起一个美丽的弧度,她拍手笑道。 陈舒翌回过头来看到是孙婉菲,停下正要发球的一杆。球侍下场去捡球。他只站在那里,帽檐很低,仰起头来挑眉道:“孙小姐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让人传一声?” 孙婉菲几步走过来,手握成拳朝他胸口打了一下,俏皮的说:“你个没良心的,我要是让你的人事先通传你,还不知道你会不会立刻叫司机下山开回家去!” 陈舒翌被她这么娇嗔的一打也无反应,把球杆递给球侍,认真地看着她说:“你爹不是让你去国外念书,你怎么还在这里?” 孙婉菲手交叉在身后,不自然的转过身,仰头看着天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随后她回过头来道:“我不去了——我在上外港码头的时候就逃了出来。”只见她看着陈舒翌好似呆滞的表情一下笑了出来,握着水瓶的盖子瓶子里的水洒了出来。 陈舒翌坐到椅子上,他看着一望无垠的绿草坪地,仰头喝了一口水。他略微皱眉,只问:“你认真的吗?不怕孙大帅来找你?” 孙婉菲看着陈舒翌总是一副大事小事都面无波澜的样子,心中暗暗别扭。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趾高气昂地说:“反正你在这里,你的家在这里,我人在这里,我这辈子赖定你了,你想跑也跑不掉。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她倒是一字一句说得轻快,一派天真无邪,身旁几个仆人低着头强忍着笑。 陈舒翌一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下去,对孙婉菲说:“你年纪小任性,你父亲由得你胡来,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声不响不见了陪你登船的几个下人回去会怎么样?孙大帅该多着急?” 孙婉菲一扭身子,揪着十根手指说:“我可没想这么多——我爹一意孤行想把我弄出去留洋,不就是为的想娶个三姨太,这下他如愿以偿了,我再也不会阻挠他了。而我的心愿也完成啦。” “你的心愿是什么?” “就是每天和你在一起。” 陈舒翌一声叹气,无奈的摇头,也不接她的话。接着站起来说:“那你以后住哪?” 孙婉菲嫣然一笑,阳光的照射下,低低的帽檐正好挡住她熠熠生辉的双眼,她说:“只要有你在,我住哪都行。” 接下去的话不用她说,陈舒翌知道她既然千辛万苦的上山,自然是不肯轻易走了。 拐折的沙子路面通向高处,沿途种着白桦树,此时绿叶丰盈,只有阳光的斑驳陆离的光影投射下来。 “建山……” 陈舒翌背着手往山上走,冷不丁孙婉菲叫他,他应了一声,又往前大走几步,可后面一片沉默,他感觉到有什么不对。转过身时,见孙婉菲弯腰吃痛的捂住一只脚,眉头皱成一条线,神情极是痛苦。陈舒翌发觉她的异样,走到她身边问:“你怎么了?” 孙婉菲已是半蹲下,嘴里直喊“痛”,她的说话声是强忍着泪水说的:“我为了躲开家里的卫队,玩命的跑……被一辆黄包车撞到,当时只觉得脚踝子疼,下了火车脚就肿了起来……” 他卷起孙婉菲的裤脚,肿胀的脚踝快要穿不下鞋子,在往上捋裤脚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泪啪嗒落在地面。他才想起从刚才看到孙婉菲时,就觉得她走路颠簸……然而她是如何一直强忍着痛和自己那般坦然的说笑的呢? 白桦树是去年才植下的,不高,过了一个冬季已然长了娇嫩的树叶。光线与树影的交织间,沙子路面光影陆离。偶尔有风拂动,树叶沙沙响,一股树林中自然清香的气息在这条道上弥漫。 陈家的别墅起于僻静,四路岔道皆种着挺拔的树木。陈家随山上来的管家李伯见大少爷背着一个女人进了大门,不免好奇,再一看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孙大帅的千金孙婉菲。随即跑上去问大少爷有何吩咐。 陈舒翌背着受伤的孙婉菲自是小心翼翼,他只简短地对李伯说:“让下人收拾一间屋子给孙小姐住,李伯,你去把我那个药匣子拿来。”说完便朝着客厅走去。 孙婉菲躺在沙发上,她的小腿乌青的发紫,肿胀的难看。孙婉菲坐在沙发默然的看着陈舒翌给自己敷了一个冰袋,冰袋丝丝凉凉的像是薄荷,她知道陈舒翌学过护理方面的知识,看他低首轻柔的给自己揉着脚,剑眉中生出挺拔的鼻梁甚是好看,她就这样看着,脚上的疼痛顿减了好几分。 林妈从楼上刚打扫完下楼,去厨房倒了一杯水给孙小姐,她们打过照面几回,自然是不必客套。陈妈随即问:“大少爷,今晚厨房要做什么菜?”虽是问陈舒翌的,但林妈却笑眯眯的看着孙婉菲。 陈舒翌低着头在给孙婉菲上药,但林妈的话里有什么意思他不必看也知道。陈舒翌把药匣子关上,只道:“那就给孙小姐炖个黄豆焖猪蹄。” 孙婉菲望着自己的脚,是伤到筋骨了,动一下脚腕子就疼。忽然她听陈舒翌说什么焖猪蹄子,再看了看自己的那只脚,也就反应过来了,陈舒翌恰好站起身,孙婉菲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的脚像猪蹄吗?——我不吃!” 陈舒翌不以为然道:“谁让你这么不小心,如今没个十天半月还真消不了。” 孙婉菲很是委屈,气得两腮鼓鼓,说:“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不然谁会千里迢迢的逃回来,还大老远坐车到这个破澄湖来!” 林妈也不知为何一直偷笑,看着二人拌嘴的样子,也不上去劝劝,最后见孙小姐真有点动气,替大少爷说了两句:“孙小姐,猪肘子吃了对您的脚恢复有好处。这道菜要费些功夫,我这就吩咐厨房去做。” 孙婉菲憋屈着说:“反正我不吃!林妈!”她向沙发上用力一锤,撞到了木头,诶呦一声吃痛的捂住自己的手。 陈舒翌站在那里,见她揉着发红的手,本人满目泪盈,无语轻笑道:“这么有力气看来是不用让人背你上楼了,自己走上去罢。” 孙婉菲见他这么说,堵着一口气,满眼怨恨的看着陈舒翌,抹了抹眼眶,倒是倔强,自己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她左脚沾地,幸好扶住沙发的扶手,小心翼翼的,咬着牙关向前蹦了两下,这不蹦到还好,这一动作震到了受伤的脚,越发疼了。孙婉菲悔到了极处,刚才不该逞这个能的,现在只能站在原地,等疼痛缓缓减下去。而且她隐约听见后面有轻微的哼笑声,陈舒翌一定是在笑她——紧接着还有脚步声走近。 陈舒翌见孙婉菲这般硬性子还逞强只得无奈得看着她自己站起来走了两步。孙婉菲一手扶住墙弯着腰摸着脚,不出他所料,这位大小姐也是倔性,疼成这样也不发一言。陈舒翌摇头苦笑,这才走上前去。 孙婉菲听到陈舒翌在后面幸灾乐祸的偷笑,便存了报复心,只要他敢走上来,就给他一巴掌。 陈舒翌也不说话,走到孙婉菲身边,孙婉菲挺直了身子,右手朝后面一扬——只是一瞬间,她觉得身子一轻,瞪着乌黑的眼睛,等她反应过来,一时间有什么东西冲破她的心门往上涌。 陈舒翌将她横抱起来,上楼时特意脚步放慢,他只觉得后颈被放紧,嗅觉间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低头时才发现是孙婉菲褐色的发丝间流露出来的香气。 用人已经收拾好房间,事先没有准备,里面只有原先客房的摆设,铺上了真丝的被褥,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茶几上的玻璃瓶上插着新鲜的玉兰,墙上挂着几幅画。房间简单倒也是雅致。 用人早已不知去向。 陈舒翌把孙婉菲放在床上,席梦思的床躺下去整个人都要陷了下去。陈舒翌左顾右看,又检查好门窗,一切妥当后,方才看到孙婉菲一直盯着自己——也是奇怪,从刚才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陈舒翌道:“一会儿吃晚饭叫林妈给你端上来。”正要转身走。 孙婉菲忽然叫住他:“你等一下。” 她靠着枕头坐在床上,陈舒翌不见她说一句话,未免好奇。孙婉菲脑中飞速划过,最后忸怩的说道:“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也是无聊,你坐在这里陪我聊聊天解解闷嘛……” 陈舒翌看了看表也才三点刚过,就从沙发边搬来一个椅子放在床边,陪着孙婉菲。 却说二人断断续续的说了几会儿子话,林妈就敲门来说:“晚饭已经好了,什么时候开饭?” 外面的玻璃窗映着夕阳,照在茉莉白的真丝床被上。已经是五点半了。 陈舒翌看了看孙婉菲,只说:“这就开饭,给孙小姐端上来。”他边说边出去,林妈把门带上,走在后头。一路走下楼梯时才突然想起什么,道:“怎么一天都不见二少爷的人影?” 林妈想了想说:“二少爷吃完中饭就和几个仆人出去赛马,临走还嘱咐我,若是回来的晚就不要等他吃晚饭了,让大少爷先吃。”林妈又道:“而且二少爷还让仆人带着枪走的。” 陈舒翌听完虽未有什么神情,但脚步略放慢,没好气的说:“这小子这番野,早知道就不让他同我一块儿上山来,要是在林子里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向父亲交代?” 林妈年纪大,也算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为了不让大少爷担心,安慰着说:“二少爷从小机灵,就是贪玩了点,能出什么事儿。大少爷先吃饭罢。” 这顿饭也是草草了事。刚吃完李伯就接了个阜临的电话进来,在陈舒翌耳边说了几句。陈舒翌立刻站起来,去了自己的书房,忙起了公事。 第二章 天不知什么时候彻底黑了下来。窗外看去外面一片黝黑的静谧,只有院子里的路灯发着光。 陈舒翌披着衣服整理完一系列的公务,方才耸肩摘下眼镜休息一下,静默了一分钟,只听外面有汽车进了院子,他听觉灵敏,走到窗外看了看,那辆黑色的汽车牌照是自家的,一路开向了后面的楼房。 陈舒翌唤人,这时只有一个用人进来,他问:“二少爷出什么事了?车子里接来的人是谁?” 这话一问出口,惊得用人哑口无言——没想到大少爷如此了解二少爷。用人只得实话实说:“我一直在这里,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只……只知道二少爷傍晚骑马的时候林子里忽然窜出来一匹狼,二少爷摔下坡……” 用人的话未说话,陈舒翌拿过椅子上的外套大步走了出去。 最后面朝北的那幢小楼是专门给陈晔平住的。李伯下山就近请了一个医生上山,加踩油门,来回四十多分钟。 这个医生还穿着白大褂,八成是还在问诊就被拉了过来,年约四十岁左右,眉目中透着一股沉稳。李伯给他指路,跟着医生上了楼。厅里的用人都在一处,急得神色紧张,都仰长了脖子探楼上的一举一动。 那个中年医生姓周。刚走到门外,就听见房间里一声凄惨的嚎叫,“都说了叫你轻点,没听懂吗?!” 周医生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病人这种场面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倒很是冷静。只是李伯扭动门把手,表情凝固,尴尬的笑道:“周医生,麻烦你了。” 周医生提着药箱进去了。里面几个仆人都被李伯轰了出来,那些个仆人如释重负,走到门外吐了一口长气。 李伯与周医生在里面交涉的时候,一干用人都十分注意楼上的动静。那些伺候过二少爷的人都知道,二少爷是最讨厌看医生的人,平时患个感冒伤风都拒绝吃药,只肯在床上躺个几天。然而这次的动静也的确引人注目,只听楼上隔着门就传来二少爷的咒骂声:“打什么石膏,我不打石膏!” 李伯的好言相劝,“二少爷,您伤成这样不打不行,我……我怎么向老爷交代?我这一把老骨头了,没几年就要入黄土了,二少爷就体谅一下我……”可以想象李伯是一边用袖口抹眼泪,一边苦苦哀求的神气。 有几个憋不住的不禁笑出了声,李伯虽然管他们都是严苛挑剔,但对于二少爷从来都是能卖笑就卖笑,实在不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门开了。 有四个仆人趴在门上不知听了多久,全无防备,李伯倏地打开房门,那四个人齐齐的摔了进去。李伯在他们的背上挨个打了一下,“没规矩,没规矩,还想不想干了!” 李伯把他们赶了下来,在二楼上指着下面的人说:“你们都不用干活吗?各司其职,快回去,都聚在这里干什么?大少爷那边还需要人伺候——这件事谁都不要对大少爷提起,不然——” 仆人低着头挨训,楼下一时静悄悄的。李伯说到“不然”二字忽然住了嘴,他就站在楼梯口,似乎被人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还不等仆人反应过来,门外响起一个沉沉的声音:“不然什么?” 仆人一听声音后背一缩,忙站开两排,叫了声“大少爷”。 陈舒翌刚处理完公务,眼神犹有疲倦,他的皮鞋声踩在木地板上咚咚有声,一步一步的走上楼。 李伯慌张起来,也不顾不得是谁走漏了风声,跟着大少爷走进去解释说:“是二少爷他……不让说……” 陈晔平的左腿打了石膏,从床柱上掉下来一条白布,他的脚被挂得老高,然而还有,他的脸和手大大小小的擦伤。周医生在给他消毒擦药,纵然陈晔平一开始不情愿,有意无意的躲闪。 陈舒翌一阵风似的来到他房间,床帐微动。看到他这个情形,发了很大的火,“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哪还有个少爷家的样子!看你这次怎么回阜临!” 陈晔平插不上话,只微微叫了声“哥……”,陈舒翌插着腰又道:“你让我怎么向爹交待?” 陈晔平知道这个大哥就好比父亲,父亲一直以来忙着银行的事,没有空管他,家里就剩下大哥一个男人,长兄如父,他年纪小,陈舒翌从小就照顾他,是除了大夫人外对他最好的人。 陈晔平看大哥这么担心他,心里有些惭愧,心生愧疚,只说:“大哥,这次我真是不小心……” 陈舒翌火还未消。陈晔平见他不说话,于是自顾自解释起来:“我带人去打猎,就看见几只野兔,心里想可以打回来吃回野味,哪成想不远处有只狼盯上那几只兔子了……那匹马是我骑惯了的,忽然受了惊,我还来不及拉缰绳,就……就……” 陈舒翌在房间里踱步,不愿听他这些无谓的解释,只管想对策,说:“我会和家里打电话,我们晚一个月在下山——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别再想些乱七八糟的。我会叮嘱家里的用人。听到了没有?” 陈晔平欣喜地不得了,连连点头,说:“我都听你的,大哥。” 陈舒翌见他无赖的笑容,愠道:“臭小子。” 孙婉菲住了几天脚肿也慢慢地消了,虽然还不能正常走路,她可以下床试着扶些东西撑着走路。 陈舒翌每天来看她三次,二人说些话。陈舒翌无非就是问她的饮食起居,在这住的习不习惯,却难得的绝口不提她回家的事。 孙婉菲每日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到饭桌上吃东西,其余的空闲时间都无聊的要死。阳台外摆放着盆栽,乍暖时节,这些花绽放的美丽鲜妍,从土壤里冒出的杂草也是绿的油然。她还认出其中几盆是雏菊,粉的妖冶,黄色的就像油菜田里的油菜花,柔和的金黄色。 阳台是朝着西南方位,清晨的阳光洒不到房间里,倒是日落夕方时,薄金色的夕阳照着整个阳台,洒进半面地板。正待是春日风暖,傍晚的风就像白天晒了的被子,盖在身上松松绵软,有着阳光的味道,让人留恋中却夹杂着淡淡的忧伤。 李伯请周医生给孙婉菲检查脚伤。叮嘱她不要做剧烈的活动,需要适当的下床活动,修养个十几天就能恢复。 陈舒翌让林妈来照顾她,林妈是老用人了,事事想的周到。怕孙婉菲一个人待着无聊,就叫了几个用人来她房里。这日傍晚五点半,孙婉菲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沐浴着最后一抹夕阳余晖,偌大的庭院视线所及之处都是绿色,喷泉里的水不断地往上喷涌,流到池子里,那池子里还养着金鱼,还有五六只鸽子,仆人在往地上撒面包屑。别墅外头浓密的树林排排渗开,除了树就是树,这里的别墅都沉谧于耸立的树木之下。最远处的一边天是幽蓝灰色的。 两个用人推开门,不知她们为什么那么开心,孙婉菲见她们提着一只大木笼子,笼子里是几只毛茸茸的小东西。 不等她问,用人说:“这里面是兔子,大少爷怕孙小姐闷得慌,让人在树林里捉了几只,带给您玩解闷儿的。” 用人把一只兔子捧在手里,递给孙婉菲。灰色的毛绒兔,占据她的一只手大小,鼻子带着长须微动,灰色的眼睛半闭着。毕竟是女儿家,孙婉菲很是喜欢,脸上漾起无限的怜爱。她的头发挽成一个髻,前面零碎的散发覆在额前。她受得是西方的教育,和学校里的女孩儿一样赶时髦,把头发烫鬈,扎一个马尾或是披下来,这么简单朴素的打扮,熟人看了难免有些不习惯。 用人知道她脚伤不能一直蹲着,随即把兔笼子搁在茶几上。 孙婉菲玩了一会儿问:“给它们吃过东西了吗?” 用人只说还没有。 孙婉菲生性闹腾,如今见着几只兔子爱的不得了。让用人扶着下楼。 别墅的北面有一块田圃,种着几类子蔬菜,外头还有梨树,樱桃树,但因山上平常无人打点,半活半死,倒是几棵桂花树会在秋天时开花,香溢浓郁。 给兔子吃了莴笋叶,孙婉菲看它们吃得津津有味,不断地吞咽,自己也饿了。两个用人是林妈派来的,没事找话也要说。 一个人说:“这几只野兔子小小的长那么肥,一定很好吃——” 孙婉菲正摸着一只白毛兔的耳朵,道:“就知道吃——兔子多可爱啊,你怎么舍得吃它们呢?” 另一个用人哧哧笑,解释着说:“她呀,铁定是前两天二少爷打了几只野兔子说要吃野味,馋的——孙小姐不用理她。” 孙婉菲停下摸兔子的手,脸色有些不对,她仰起头问:“你们二少爷前两天在澄湖?” 用人知道孙婉菲和大少爷的关系,不把她当外人。快嘴说:“孙小姐还不知道,您来的那天晚上,二少爷在林子里打猎,是仆人把他背回来的,可把李伯急坏了,医生说是摔伤了腿,大少爷知道后发了脾气,把那几个陪同的仆人好好发落一顿——伤筋动骨,没一个半月好不了……” 孙婉菲问:“哦……他骨折了?”用人低首点头。谁知孙婉菲下一秒的反应出人意料,一字一顿的说:“他,活该!” 用人顿住了,反应过来时连忙跟随上去。孙婉菲拖着一条腿大步走,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脚受没受伤。两个用人不知怎么回事,可谓是云里雾里。 孙婉菲到那栋小楼房时,用人端着长盘,里面搁着刚喝完的药碗。用人说:“孙小姐,快开晚饭了——” 孙婉菲不理睬,上了楼。 陈晔平一连十天看着被打石膏的腿,不能下床,行动不便,很是苦恼。李伯照顾二少爷,日夜操劳,不敢怠慢。陈晔平拿出床柜里的骰子和骰盅,把外头的李伯叫进来。 他说:“李伯,我们来猜点数,谁猜对了谁就赢。”说完从枕头下抽出几张钞票,拍在柜子上。李伯心想二少爷整日无聊,就陪他开心开心。 陈晔平摇起骰子,李伯眨了眨眼,说:“双数。” 陈晔平掀开骰子一看,果然两个都是双点数。李伯陪他玩了几把,二少爷觉得两个人无趣,偏要热闹点,于是又叫进来五六个仆人。只是十几把下来,所有人都赢了钱,几张钞票攥在手里,唯独陈晔平次次都输。可这位少爷不发脾气,愈发来劲。下人赢了钱,自是高兴,房间里顿时热闹开了。楼下的用人见楼上那般热闹,不免好奇进来凑热闹——于是人在房间里聚满了。 就在气氛高涨时,忽然门外响起一个声音:“陈晔平!” 在这里除了陈舒翌没人敢这么叫他。陈晔平十分好奇,伸头看来人。孙婉菲一瘸一拐进来,气势汹汹,挤开所有仆人。 陈晔平瞧见是一位常客,挑眉懒懒的打招呼,道:“孙小姐,你怎么在这?来找我大哥的吧?哟,你腿怎么了?” 第三章 孙婉菲不急着回答他的话。走到床前打量了一番——陈晔平的左腿打了厚厚的石膏,被吊起来,本人倚靠着大迎枕,穿着平常的寝衣,床柜上摆着几瓶西药。 李伯焦急道:“孙小姐怎么过来的?还是让人把您扶回去罢。” 李伯把用人叫进来,孙婉菲手一扬,用人停在门口不进来。 李伯其实已经发觉有些不对劲了——孙小姐平时性格大大咧咧,或许还有些刁蛮。但近几日卧病在床,待人态度也变得柔和起来。今日却不知怎么突然来到二少爷这里,脸上的表情像是寻仇一样。李伯隐隐感觉不好,再要劝说:“二少爷在养身体,还是先请……” 孙婉菲再一次扬手制止了李伯。看着陈晔平:“我看他身体好的很嘛,精神也不错。是不是二少爷?” 陈晔平倏地坐起来,不耐烦地说:“你有话就说,别阴阳怪气的。” 孙婉菲插着腰指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倒是甩手甩的干净,跑到这澄湖来过得潇洒,我真是替康芩不值!” 陈晔平盯着孙婉菲,眨了眼,“康芩?”他的语气好像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有些许陌生。 孙婉菲更加气恼,一瘸一瘸的走到床沿边——如果房间里有一根棍子,她铁定会抡到床上,疼得陈晔平哇哇大叫。她说:“康芩为了你吃不好睡不好,差点就寻短见了,你知不知道?” 陈晔平坐在床上过了好久哧地笑出来,往后一躺,只听他说:“我们就在一品楼见过一面,然后我就请她看了个电影,总共就两面,怎么能说我对不起她?寻短见也找不到我身上。” 陈晔平抖着右腿,拿起床头的一杯水,一口水还未喝下,孙婉菲夺过他的杯子,说:“那你还和她说下次见面?你知不知道她等了你很久,你倒好,吃喝玩乐花天酒地,直接把人忘在脑后。” 陈晔平叫苦不迭,“谁知道那位大小姐这么自作……有情,我说的一句客气话也信。” “你……你……你……混蛋!”孙婉菲揪住他的耳朵,陈晔平直喊疼,“孙婉菲,你别欺人太甚!” 李伯上来拦着,孙婉菲口里说:“你要跟我去见康芩,向她道歉!” 陈晔平打开她的手,李伯拦在二人中间。陈晔平揉着发红的耳朵,只说:“我凭什么跟你去见她?!” 二人横瞪双眼。孙婉菲说:“你从山上摔下来就是报应!祝你变成个瘸子!” 陈晔平回道:“你不也是个瘸子!泼妇!” 不知道房间里闹腾了多久。外面的下人都站在走廊上一直排到楼梯口,他们通口叫了一声,“大少爷”。 陈舒翌吃晚饭时问林妈孙小姐吃过饭没,正巧厨房的张妈出来说,看见孙小姐去二少爷那里了,而且样子还是气势汹汹的。 陈舒翌才刚吃一口饭,就放下碗筷。在楼梯下就听见孙婉菲和弟弟的争吵声。他进去时也不问缘由,就让人把孙婉菲扶回去。孙婉菲“哼”了一声,临走还冲陈晔平做了一个鬼脸。 陈晔平直起身子,对他说:“大哥,我绝对不同意你娶这个泼妇。” 陈舒翌转过身来,对着他叫了声“臭小子”。 孙婉菲坐下之后隐约觉得自己的脚疼,他们在餐厅吃饭,陈舒翌只说:“我二弟不懂事,年轻妄为。不管他做了什么,你都别太认真,若真生气的话,骂他两句就好。” 孙婉菲切着牛排,一刀切在餐盘上,把牛肉放在嘴里嚼了吃下。她只是愤愤地抱不平,把刀叉放在餐桌上,说:“你弟弟太过分了,康芩可是我的好姐妹,人温柔善良又贤惠,看她那伤心的样子我现在想起来也难过,真是为她不值——” 陈舒翌吃完擦了擦嘴,孙婉菲忽然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因为陈舒翌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他平时沉稳的脸此刻多了一抹笑。孙婉菲愣愣地回头,陈舒翌说:“二弟平时就知道玩,胡闹花心惯了。待会儿我去说他,到了阜临请那位康小姐吃饭赔礼。”他拍了两下她的手背。 陈舒翌的手收回来,孙婉菲只道:“你的二弟要是有你一半稳重,不知道省了多少女孩的眼泪了。” 陈舒翌笑了起来,孙婉菲也跟着笑了。 第四章 晚风徐徐,偶尔有花香阵阵。后花园里通着小明灯,绕着藤架子串起来,好似闪着亮光的星星,那本是葡萄架。一条曲折的鹅软石路,上着白漆,白色的长凳,孙婉菲被远处一架秋千吸引,两条钢索绕着藤蔓,发出吱吱的声音。 陈舒翌道:“小心别摔下来。” 孙婉菲对他说:“你再快点儿!” 秋千发出吱吱嘎嘎地声响,她两脚悬在空中,随着秋千越飞越高。她披着一条长丝巾,松散开来,迎着风飘了起来,夜晚沉幕四面八方的包裹,里面夹杂着她的欢笑声。花园一角阶梯形的花架,摆着满满的盆栽。有白色的雏菊,黄色的雏菊,玫色的雏菊,紫色的雏菊…… 天色已晚,他们沿着路走回去。孙婉菲说:“建山……我真开心。” 他们并肩走着,鹅软石平滑,陈舒翌生怕她摔跤,搀着她走。他道:“开心什么?” 孙婉菲摆弄着丝巾上的流苏,说:“你从来没有替我荡过秋千……”她沉默一会儿,“我很开心,我这次逃出来是对的,来找你。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 软风扶过耳畔,好似在彼此之间隔了一层膜,消了音量。陈舒翌不知怎么长久的沉默,小路很长,这令孙婉菲心生不安。就在这时,陈舒翌的声音仍旧听不出任何起伏大意,说:“你这位大小姐胆量十足,智勇双全,陈某不敢不服。” 走到主楼外,路灯的光线晕下来,一团光照在路上。 孙婉菲停下来说:“那你敢不敢同我去见我爹,我要你娶我。” 她以前有帮佣和父亲的宠爱,府里无人不敢不顺着她的意思来,也就养成她如今霸道强势的脾性。可是她刚才说的那番话,字字软语,语态也软。她和陈舒翌对视时,眼神游离,很快就垂下眼,不敢和他对视。 夜半无人,四处寂静,她的披肩微微吹扬,连带着头发都贴着面颊吹起。陈舒翌说:“等下山,忙完了手边的公事,我陪你回家。” 周医生定例三天来一次,这晚快十二点钟的模样,检查完所有事宜,司机送周医生下山。 为了二少爷的需要,小楼一夜都亮着客灯,墨绿色的灯罩发出幽幽的光线。李伯收拾好一切轻轻地关上房门,却见大少爷正上楼来。 陈舒翌对李伯做了个手势,李伯默默地退了下去。 陈晔平刚把用人端来的稀饭吃完放回床柜上。床柜上放着一个六面魔方,每一面小格子的颜色不同,目的是为了把六面颜色都拼成一模一样。他的手指灵活的转动这个立方体的小玩意儿,躺在床上。 陈舒翌不知何时转动门把手走了进来,他咳嗽两声,陈晔平低头玩着魔方倒是惊着了,忙直起身子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陈舒翌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他们两兄弟这两年接触不多,陈舒翌每日早出晚归,说话的时间也不多。但在一起时也与此前相同,陈晔平松散的靠在枕头上,床柱上的吊绳也拆了,他打了石膏的左脚下垫着两床被子。 陈舒翌替父亲在银行做了几年事,说话做事也越来越老成,陈晔平看见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有一连串的理论要和他讲。 陈舒翌却出人意料的从胸口呼出一口气,说:“父亲知道你受伤了,打电话来让你养好伤赶紧回家。” 陈晔平坐在床上,只说:“怎么光叫我回家,那大哥呢?” 陈舒翌咂嘴,他坐在沙发上,摆正姿态说:“你以为你在阜临捅了娄子上山躲一阵就没事了?幸好父亲帮你摆平了,不然现在满城张贴的就是你的告示。””陈晔平实是没想到,心虚道:“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陈舒翌说:“就知道闯祸,让父亲操了多少心,真该早点让你娶媳妇好好管教你。” 陈晔平抖着一条右腿,自在清闲,说着:“我倒是想娶,也得有人愿意跟我。” 陈舒翌直了腰背,认真地看着床上的人说:“那个唐三小姐,闽恩的吴小姐,刘二小姐,还有你经常去舞厅带着的同学黎云,对了,刚才婉菲说的她的女朋友康芩——你不都打的水深火热,那些女人不都挺好的吗?你一个都看不上?” 陈晔平只瞧了大哥一眼,看向外面浓黑发青的夜色,只说:“交际场上的事怎么能认真?我若没有一个开银行的爹,手里大把钞票,她们肯跟我去舞厅跳舞吗?大哥你不也说娶妻要娶贤?” 陈舒翌右眼皮跳了两下,按了一下太阳穴,“我不管你了,你回去跟爹解释——我可是被他老人家教训了一回。” 陈晔平心生愧疚,抿了抿嘴唇,“行了,过两天我就下山,和父亲解释,”他忽又想起什么,笑道,“我要是下山了,这里不就只剩下你和孙婉菲了吗?我听说她可是留洋都不去了回来找你的,有胆量,多有情有意的女人呀。” 陈舒翌抄起一个枕头向他砸来,“是谁闲话那么多?!”陈晔平机灵的躲开了,倒在床上大笑。陈舒翌静默一会儿讲,说:“少多嘴,她就算千辛万苦来找我我也不能多留她几日——她爹是谁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整个六江铁路都严密查人,孙大帅发动西区的手下在找她。” 陈晔平不解道:“那你……要把她送回去?” 陈舒翌看着地板默然点头,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说:“我已经给她家里人挂电话了,这两日就有人来接她。” 陈晔平说:“她可是专程来找你的,会这么轻易的回去?” 陈舒翌不答,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接着走到他身边。只道:“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罢。” 陈晔平一头雾水,不知道大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而陈舒翌说完这一句话就转身走了,还叮嘱他早些睡。 第五章 这日吃过早饭,李伯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女人,指名要陈晔平听电话,犹豫再三,他就把电话转到二少爷的房间。 陈晔平的腿好多了,能用拐杖撑着走路。清晨的阳光刺眼,清风拂面,站在阳台上整个人都变得心神舒畅。 他抿了两口咖啡。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那架金色的西洋电话一直都没有响过,陈晔平好奇的接过电话,只说了句“喂”,里面就有个熟悉的声音说话。 “你这位少爷如今请也请不动了,找了你两天才知道您在澄湖,真是劳死了。不多说了,月底米兰高舞厅你来不来?” 陈晔平一听就听出这个声音是吴真真的——她的普通话总夹着点吴语,软糯的腔调,很是特别。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一口答应,然后说:“行啊,居然能把电话打到这里。” 电话那头的吴真真说:“那当然,我是谁?对了,这两天闽恩有点乱,你来的时候小心点儿。” 二人又说了几会儿子闲话,才撂下电话。 孙婉菲一身骑马装束,下巴扣上头盔的带子,正午的阳光正是热烈,下人从马厩牵出两匹马,这两匹马温顺的任由自己被牵着,一直到大门外头。 陈舒翌也是同样的骑马装束,他说:“骑马小心点,我让用人牵着缰绳。” 孙婉菲戴上手套,眼皮一抬,或许是阳光刺眼,雪白的面皮上,清晰的看见她浓黑的睫毛分明,眼波如水,她只道:“我哪有那么娇气,我在学校里可是得过骑术冠军的。” 他们说笑着,陈舒翌扶她上马,孙婉菲动作利落,显然脚伤已是小事,她骑的马头上有一缕白,忽然打了一个鼻响。孙婉菲笑着摸了摸它的白鬃毛,道:“这马是谁养的?” 陈舒翌回道:“这是我专门养在山上的,山里空气干净,草也好,是养马的好地方。” 他们往上坡走,陈家在那里有一块特大的空地,是用来遛马和赛马的。 走了几道宽阔崎岖的道路,沿途是湿漉漉的草的气息——凌晨下过一场小雨,叶子上还有未蒸发的水珠子,这里又是山路,平日里没有几人经过,于是泥路上长出许多杂草野花,踏上去松软无声。 丛林间一阵窸窣响,什么东西跑进了深林里。 陈舒翌骑着马跟在孙婉菲后面,说:“这里经常有野兔出现,上次我还看见一只野山猪,二弟抓着我就跑。”孙婉菲笑说:“为什么?” 陈舒翌只道:“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又手无兵器,山里的野猪可是要拱人的,我们一口气跑到大路上,二弟气喘吁吁地说,幸好只有一只,咱俩反应快,不然就要被撞成猪肉饼!” 陈舒翌回忆着不自觉又笑了起来,孙婉菲笑的弯下腰,连牵马的下人也笑出了声。不一会儿听孙婉菲问:“那你们有没有再回去?” 陈舒翌疑惑问:“作什么要回去?” “以你弟弟的性格,不得回去拿把猎枪,把那只猪打了拖回来煮了吃?” 陈舒翌当时还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稍后反应过来,面带笑意着说:“对!那个时候就该捉回来,做两道红烧猪肉,红烧猪蹄!” 孙婉菲顿时笑的前仆后仰。 他驱马上前,几乎和孙婉菲并排走。 空地上的马场围了铁丝网,这里因为有人经常来遛马,所以大门上加了把锁,里面整齐干净,看得出是有人定期在清理。 地上满是凌乱的马蹄脚印。他们先是绕了一圈马场,起初孙婉菲的马是由下人牵着的,后来她执意要自己骑。她拉着缰绳,对身边的人说:“我们来比赛,谁先跑完三圈。” 不等陈舒翌说话,孙婉菲纵马向前,她褐色的头发在阳光底下发出光泽,纤细秀丽的身姿越来越远。 孙婉菲在学校是骑术冠军这不假,但在赛马上,却不一定说的准了。跑了一个半圈后陈舒翌就跟上了她,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让着她,陈舒翌一直跑在她身后,隔了一段距离。 孙婉菲的马渐渐慢下来,不知怎么的,却失去了控制,她拉紧马绳想要控制它左转,马却忽然发了脾气似的向右拐,她双脚夹紧,双臂使劲拉住。可马依旧在奔跑,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到最后她吁了一声,马只是放慢速度,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往后一仰,倒像是浮在空中——只看见碧蓝的没有一朵云彩的天空,她的秀发被吹起来,发丝绕在眼前,松松软软的像是蒲公英触在脸颊上,还有一股头发上散发的花香。 陈舒翌拽马上前,及时搂住了她的腰。他只觉得春日和暖的风阵阵刮过,孙婉菲散开的头发丝触在脸上有些痒,她洗头的香波好像是玫瑰花味的。 孙婉菲眨了眨眼,只说了“谢谢”,她挺起身子,陈舒翌见她重上马鞍,一拍马,扬扬而去。到达终点时,她展开一只手,凌空拔起旗帜,红色的旗面在风中摇曳。 陈舒翌在后头跟过来,只道:“你耍赖。” 旗帜在他脸上照过阴影。陈舒翌佯装恼了,眉眼却是盖不住的笑意,孙婉菲下马,只觉得后背出了一身汗,汗贴着衬衫。只三圈跑下来,脸微烫,她眼皮一抬,说:“反正是我先到的,我不管,你要为我做一件事。” 下人上来牵着马,把马牵过去喝水。陈舒翌摘下手套,手插着裤兜,只问:“你说。”孙婉菲想了会儿说:“你请我吃顿饭,我要吃西湖醋鱼,西施豆腐……我要去山顶吃。”孙婉菲指着不远处的山顶,夕阳沉在山峦后,光线也不再刺眼,只能看见大半个红色的太阳开始隐没。 上山顶的路有石阶,一步步往上走,两旁夹着月季花,此时懵懂半开,色泽亮丽,散着微弱的香气,石阶上长了许多青苔和泥里挣扎着长出来的野花。走到成南亭时,太阳西沉只剩一缕黄昏的光线照在亭子的柱子上。每根柱子上都刻撰着古人的诗句还有题字,夕阳照着几行描摹出的金字闪闪发着金光。 陈舒翌坐在石板上,眺望着澄湖。孙婉菲站在他身边,第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看澄湖,只觉得视野开阔。他喝了口水,眼神迷离,眼睛里倒映着幽蓝水面的澄湖。澄湖是六江和阜临的交界处,澄湖之南是阜临,东近六江。此时远远的有几舟船的影子浮在水上,交叉相遇。 用人很快从别墅提来饭菜,提盒的盖子一打开,鱼肉的香味就飘散开来,只让人吞口水。孙婉菲坐在一张毯子上,盛了两碗白米饭,陈舒翌坐在她对面,拧开盖子,喝了两口酒,夹了花生米塞在嘴里。 孙婉菲觉得陈舒翌有些奇怪,歪着头说:“以前我没见你喝过酒。” 陈舒翌确实不爱喝酒,喝了两口已经面色见红。陈舒翌只道:“今天想喝,这也只是米酒。” 怪不得有种甜酒香气。 孙婉菲夹了一块鱼肉,正是美味,就着饭扒拉两口,又舀了两勺豆腐,拌着饭。傍晚的山顶空气是真清透,吹来的风不带一点杂质。澄湖上几艘渔舟亮起点点星火。 孙婉菲环顾四周,突然一个疑问:“为什么你父亲给这个亭子名为成南亭?” 陈舒翌吃了饭,喝完玉骨汤,拿过手帕擦了擦嘴。回答道:“这个亭子是二弟出生时建的,故是以他的小字命名的。” 孙婉菲明白的点头,她差点忘了陈晔平的小字叫成南。她嘴里念念有词,“成南,建山……陈家老宅的那座亭子就是以你的小字提的罢。” 陈舒翌点头,答句“是啊”,他站起来,骑马的装束显得他的背影宽广壮实,再次抛向澄湖这片延伸出去一望无际的湖。他单脚踩在石凳上,淡淡地说:“好多年没上来过了。” 孙婉菲脱下外面的马甲,风已经吹干了她汗湿的衬衣。她已经吃得很饱了,又拿来陈舒翌喝剩下的一点点米酒,一口喝了下去。其实她只喝过红酒,学校里的交际会上需要。酒入唇喉,她觉得米酒要比红酒要好喝,带着醇郁的甜蜜。 暖风和煦,春日的绿草坪上泛着光,草也变得愈加深绿。有几个别墅里的用人空闲之余在放风筝,一只蝴蝶形状的风筝拖着两条尾长的尾巴在半空飞行。花园里传来人的欢笑声。 林妈给孙婉菲收拾好皮箱,拉上拉链。孙婉菲看见窗外飞起来一只风筝,欢喜的打开落地窗,暖暖的风迎进来,她看见几个女用放风筝,却怎么也放不高。 她放过风筝,于是跑下楼,拿过一个女用手里的风筝线,边跑边拉。女用手遮在额头上,看那风筝在空中越升越高,她们拍着手,有人说:“孙小姐真厉害!” 孙婉菲于是把风筝线递回给那个女用,对她们说:“要拉风筝线不然放不高。” 过了些时候,风又大了点,那几只风筝在空中胡乱盘旋,升的非常高,只看得见一个黑点子。 到了吃饭的时候,陈舒翌破天荒的没有公事,按时的坐在餐桌上,陪孙婉菲吃了一顿饭。这顿饭吃下来,自是沉默的多,两人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孙婉菲知道自己待会儿就要走,虽然过一阵子就能再见面,但心里却不知为何涌上一种难过。 她看了看陈舒翌,他吃着饭,发觉自己的目光,于是说:“多吃点,一会儿还要赶两个小时的路,身体会吃不消。”她应着把碗里的饭吃光。 过了十分钟,李伯过来说:“司机已经在外面了。” 林妈已经把她的行李拿下来。陈舒翌和孙婉菲一起走出门,那辆黑色的汽车在阳光下发着光亮,司机掉了个头。在这个时候,孙婉菲从林妈手里拿过手提箱,李伯去开了车门。 孙婉菲进车前,回头对陈舒翌挥了挥手,微微一笑。陈舒翌也从口袋里伸出手,对她一笑。 车子开了没多远,孙婉菲从车窗里探出脑袋,陈舒翌仍在原地,只听她的话音随着汽车一路前行渺远悠长,但清脆干净,她说:“我等你——” 陈晔平坐在沙发里,长腿放在茶几上,他执着手里的高脚杯倒了点红酒,他喝了一口,见大哥进来,他意味深长的看着陈舒翌从眼前走过。陈舒翌本走到楼梯口,又退了两步回来,说:“臭小子,你这么盯着我作什么?” 陈晔平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慢悠悠说:“大哥坐怀不乱的风度小弟真是佩服——你就这么把孙婉菲送走了?” 陈舒翌解开外套扣子,挂在衣架上,倒也不上前,冷哼一声:“不然怎么样?等着他爹的人找上山来?” 陈晔平一时无话,只叹息一声,随后仰头喝了一口红酒。 随后只听陈舒翌淡淡的口吻问:“你要去闽恩?” 陈晔平一下坐了起来,说:“你怎么知道?” 陈舒翌的皮鞋换成了拖鞋,斜了他一眼,只道:“那位小姐的电话都打到这里来了,还是我接的,我能不知道吗?诶,我告诉你,去之前一定要回趟家,我还不知你——这几日闽恩有点乱,有大批学生游行,你注意一点,行事要低调。” 陈晔平略带丧气地说:“知道了,大哥。” 第六章 到了晚上,周医生来给陈晔平按例检查。周医生检查他的腿,一切完毕后颔首道:“恢复的不错,近来一段时间不要做剧烈运动,免得伤势复发。”说完收拾自己的救护箱。 李伯连声道谢,请周医生到楼下用点心。 做医生的人好像走到哪里身上都有一种消毒水的味道,待周医生和李伯出去后,陈晔平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打开窗户通通风。楼前的一棵槐树开花了,一柱路灯在身旁亮着灯。 陈舒翌的书房从傍晚开始就亮着灯,昏黄的灯光照在格子窗上,不用想也知道他在忙着公务。陈晔平走出这栋小楼房,一路来到陈舒翌的办公的地方。方才走到门外,就听见陈舒翌在里面打电话的声音,声音低沉断断续续…… 陈晔平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陈舒翌见到弟弟都未打招呼进了书房,不觉有些吓到了,快速的捂住话筒,说:“出去,别影响我。” 陈晔平摇了摇头,走上沙发,随手拿了一份报纸。陈舒翌在电话中迅速的讲完了事,说:“今天先这样。”挂了电话后,陈舒翌问陈晔平,“有什么事?没看见我有工作吗?” 陈晔平皱眉道:“你天天工作到这么晚,怎么也不担心下自己的身体。” 陈舒翌忽然觉得新鲜,右眉一挑说道:“今天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突然关心起你大哥了——你要真这么想,那你就回家帮忙,也让父亲省省心。‘ 陈晔平清了清嗓子,只道:“饶了我吧,我可不是做生意的料,看到那些审计足够让我头大了。反正有大哥在。” 陈舒翌只说:“父亲早就说过让你进银行帮忙……”陈晔平把报纸翻到反面,叹了口气:“他老人家总想把我训练跟你一样,可是一棵桔子树上也不可能掉下两个一模一样的桔子,更何况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陈舒翌只看了他一眼,义正严辞的问:“那你想做什么,一辈子花天酒地在交际场流连忘返?” 陈晔平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以前就对大哥说过。” 陈舒翌背靠皮椅。记忆仿佛在他脑中回转。陈晔平此时深黑的眼珠紧紧盯着自己。陈舒翌过了半晌只说:“你要知道父亲是商人,应该不会同意的……” 陈晔平好像早就知道答案了一样,拍了拍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那我就接着去舞厅跳舞好了。”他走向门口,顺走果盘里的一个苹果。陈舒翌在整理桌上文件,摇头只说:“腿刚好就出去瞎胡闹……臭小子。”又道:“把门关上!” 夜色浓重,月亮悬挂在窗顶,像一颗夜明珠似的。他从抽屉里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擦燃一根火柴。烟雾从口中袅袅吐出。目光久久沉溺在窗外漫长的黑夜中。 司机是早上六点开车下山的。陈晔平似醒未醒,头倚在软靠上闭着眼打盹。下山的大路虽都铺平了,但是一些小路还是泥石子路,汽车压过咔咔响,车上的人不觉晃动着身子。 过了八点,阳光打在车窗上,陈晔平一皱眉,眯着半眼直视前方。进阜临的城口,有警察在盘查,过路的百姓都让匆匆过去,但对后来的车子却查的严密,看架势显然是在找什么人。 在他们前面的一辆车子,警察探进车窗内对司机说了好久的话,又拿来通行证看了一遍,这样浪费了十分钟,不知还在墨迹什么,到底还是没放栅。 前面一个警察走过来,朝车里敬了礼,司机下了窗,警察方才就打量着车牌,当他看清里面的人,笑着说:“陈二少,这是从哪里来这么早?” 陈晔平看了这个警察的面孔,是有点陌生的,但他家银行和警务处还是有些交道的,随即也不生分的说:“这不一大早从澄湖下山去见家父——这前面干嘛呢,还不放车,我都等的不耐烦了。” 那个警察只说:“也没什么事,这就让你们先过去。”警察的胸前挂了一个口哨,他一挥手,右侧的木藜栅栏就开了。司机于是转方向开过去。 到了城里却是与平时一样的情形。有人赶集拉着摊位,有人在卖早点,尤其是热乎乎的生煎香味能飘出一条长街,这个卖早点的摊位在转角口,老板在收拾东西,看起来快要收摊了。 陈晔平突然让司机停车,一脚迈出去,对司机说:“你先回去跟夫人说,我一会儿就回去。” 司机只能点头先把车子开回家。 陈晔平晃晃荡荡来到早点摊前,老板抬起头来,说:“这位公子爷,早点差不多卖完了……” 摊子上的锅里头还有剩下半碗的豆腐脑,生煎只剩五个了。老板说:“还有几块豆饼糕,豆沙馅的,都是我家老婆子昨晚做起来的,公子爷想吃吗?” 陈晔平四处看了看,他要了那半碗豆腐脑,四块豆饼糕,还有一盘五个生煎。 老板擦了桌子,把那盘生煎端到桌上。此时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妇人携着篮子里面装着满满的菜回家,摊子也摆起来了。不远处的摊位上一面插着几十只风车,跟随微风轻轻地转动,在阳光底下。 咬了一口生煎,汤水就流了出来,沾了他满嘴油,可是生煎极是美味。还不到九点,平时父亲这个时间已经去上班了,母亲差不多才起床的时候。他手提着袋子,往回家的路走。 街路上一家家店铺才开门,清晨还是有几分冷的,这么一比山上倒是比城里暖,纵然这几日都是艳阳天。 到家时是赵妈出来开得门,她兴奋地说:“司机一回来没见着二少爷,夫人让我在这里等着,让您回来就去见她。” 陈晔平换了鞋,知道母亲这般急是因为担心他,所以也不墨迹,直上楼梯。赵妈说:“二少爷,夫人在花厅呢。” 陈晔平答应一声,往后面花厅的方向去。还未走一步,就被后面扬扬的一个声音叫住:“二少爷,这么早就回来了?” 五姨太穿着锦红色的旗袍,皮鞋在地板上哒哒响,步子飞快,就向他走来。 陈晔平笑着叫了声:“五妈,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五姨太总是会和一群姨太太通宵打麻将,早上都睡到十点才会起,今日算是破天荒,陈晔平以为她有什么事,看她化着妆,一头卷发也梳得整齐。五姨太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绢,说道:“我一个人清闲的很,昨天那班子牌友都赶去看戏了,睡得早。这不准备去裁缝店做件衣裳,我问你,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你大哥呢?” 陈晔平说:“大哥过几天才能回来。”五姨太“哎”了一声道:“你大哥为了这个家是真忙,你还不回来帮帮忙。”陈晔平只是眉心一皱,说:“五妈,你们怎么都这么说。大哥也这么说。” 五姨太道:“呦,毕竟你们两兄弟,老爷年纪大了,不该是你们同心协力的时候了——” 陈晔平不想再听这些,五姨太察言观色的能力自是厉害,转言说:“我知道你不爱听……不过五妈告诉你,老爷知道你在山上摔伤之后,说了好几天一定不允许你再这样胡闹下去了。”陈晔平想了想,举起自己手里装着豆腐脑的袋子,说:“五妈,我得给母亲送早点去,不然就凉了。”五姨太的手绢在空中飞了两下,说:“去吧去吧。” 五姨太说着转身向门外走去,她的背影袅袅婷婷,那身锦红色的旗袍更是衬出她雪白的皮肤。 陈夫人在花厅里晒着太阳,好像是累着了一样,赵妈在她身上盖了一条毯子。陈晔平进来的时候陈夫人像是能感应到一样,睁开了眼。他叫了声“母亲”。 陈夫人从躺椅上从头到脚看了他,陈晔平只把打包的早点放在茶几上,打开来说:“给您买了豆腐脑,吃一点儿?” 陈夫人只是站起来,一身规矩的素色的长衫及踝,盯着他左看右看:“让我看看,别的地方伤着没?这脸还没好呢。”陈夫人摸着他的脸颊。陈晔平为了让母亲安心,抬腿给她看,说:“我这不都好了嘛。” 陈夫人拍了他一下,生气道:“真不让我省心。”陈晔平打了个哈哈,替母亲移开椅子。 陈夫人坐下来之后嗤笑一声:“我好多年都没吃过啦。”尝了口说:“还是那个味道,真是怀念。” 陈晔平拉过一把椅子也坐下来,只把那几块豆饼糕打开,递给母亲,自己吃了一块。他见母亲吃的高兴,嚷着说:“好吃。” 陈夫人斜了他一眼,道:“你不是不爱吃糕饼的吗?”陈晔平笑道:“口味是会变得嘛。” 他们两个人吃着,晨光快要消耗殆尽,快要十点时,赵妈走进来说:“老爷说不回来吃中饭了。”陈夫人握着杯子,一捧花茶的香气清郁,她放下杯子说:“那让厨房简单准备点,我们随便吃一点。” 陈晔平陪着母亲坐了一个钟头,听着母亲问他的话,他都有一句没一句的答——他只觉得呆在花厅里有些烦闷。此时听见赵妈说父亲中午不回来,从早晨开始悬在头顶的不安顿时落了下来。他忽然站了起来,陈夫人抬头问他:“你去哪儿?” 陈晔平穿上外套,想征得母亲同意,“我外地一个同学,下个月去留洋,办了一个聚会,我不去不行啊。” 陈夫人瞪了他一眼,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是晚上。陈夫人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乱跑拦着也没用,只念念道:“怪我从小把你宠坏了,八匹马也拦不住你。”嘴里是懊悔的语气,倒是依旧浮着一个笑脸。 陈晔平给了母亲大大的拥抱,走之前还亲了母亲的右脸,说:“母亲最好了。” 谁知刚到大厅,长发披肩,绿色的洋装外裹着小坎肩,唐琪正打量着室内的几幅壁画。 他一步一步走,唐琪恰好转身,陈晔平挂着一脸笑说:“稀客,你来找我喝咖啡?”唐琪露出来的修长的小腿往前走了两步,她拎着一只包,两手放在中间,歪着头说:“我再不找你,怕你连我的名字都忘了——”这时她发现他手里捏着一副墨镜,陈晔平说:“怎么会呢,我还打算过两天叫你出来跳舞呢。” 唐琪看着他说:“你这是要去哪里?”陈晔平倒不隐瞒道:“去闽恩啊,吴真真留洋了今晚要开一个派对,你不知道?” 唐琪和吴真真以前是一个学院的同学,但她们的交集并不多,似乎存在着什么隔阂。唐琪想了想,仰起脸说:“什么嘛,她跟你很熟吗?”也不等他说什么,唐琪又道:“那就不用改天了,你今天请我跳舞吧,走。” 说着很自然的环住他的一只胳膊,陈晔平也无所谓的任由她挽着自己的胳膊。到了外面,司机撑着脑袋正在打盹。陈晔平敲了一下车窗,司机倒是睡着还留着警觉,马上睁开眼发动车子。 陈晔平替唐琪开门,先让她进去,自己开了另一扇门坐进去。 第七章 陈家的司机自是只管开车几乎不说话。只不过这天气到了半午闹猛的太阳滚洒在地面,车子里很是热闷。唐琪从包里拿出一块手帕,对着自己的脸挥扇,她的脸是雪白的,因为车里的热气,两颊泛着微红。车子开到城外时,尘沙漫天,钻进窗缝里,只好把车窗关上。唐琪的大小姐毛病就再也掩盖不住了,抱怨了几句。 同时,陈晔平因着起得早,加上车里暖和,车子缓缓地前行,他就不知不觉打起盹来,胳膊靠着窗头斜在肘弯里。唐琪见他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子,用手里的白手帕给他轻轻揩了揩。 闽恩是一个小县城,离阜临不远,十二点多的样子就到了。 陈晔平全程似睡未睡,半眯阖着眼睛。忽然感觉到车子停了,司机把车转了个方向,倒是陈晔平醒了,唐琪也不知前面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伸长了头向前张望,说:“哎呀,前面怎么这么多人。” 陈晔平想起大哥跟他说闽恩这阵子有学生组织游行,乱的很。他让司机把车子停好,自己和唐琪走着去。眼看那一波游行的学生朝这边走来,车窗紧闭,但还是能听见隔着音乱哄哄的声音,他们在喊着口号,一遍一遍的喊着。 司机把车停在巷子口,那群结队的学生穿着白衬衣,有人举着横幅,过路的人都绕到边上。有些学生捧着一把传单,纷纷传给过路的人。那一张张白色的纸落在地上,像一片叶子摇摇晃晃掉在地上。 陈晔平方才打开车门,突如其来地一阵闹哄哄的声音,那批学生就朝着他这边的方向冲过来。 他还没反应的急,就被人流挤回车里。那群学生是向他后面的一辆福特车奔去的。车里拉了挂帘,黑亮的车身看不见里面的人。直到看了车牌,才知道那辆是军区的车,车里好像坐着一个大人物。 那群学生渐渐把车子围拢起来,对着车里的人说话,可是两面的挂帘遮住看不到任何,所以举着横幅的人站在车身前,拼命从嗓子眼里喊着什么,接着一群学生在后面跟着喊。那句话像是口号似的愈来愈整齐。 原来里面坐着的是刚上任的西区督军,这群学生知晓他今日要来闽恩参加上任仪式,这几日各地方学校的学生在闽恩开始组成游行队伍。 车里的帘子拉开了,学生拿着传单给里面的人看,人越聚越多,推推搡搡。有好多张传单都随风而起在空中飘着,白白的纸片落在车顶。烈日炎炎,那些白衬衣都濡了汗,那一声声口号使空气更加干燥。车门外挤满了人,怎么开也开不出去,陈晔平只能在车里向后张望,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空中一声枪响,人群一霎安静了下来,紧接着,急促的口哨声,人群顿时混乱了起来。背着长枪的卫兵迅速包围那辆福特车,有些学生害怕的退了下来,整条街上喧闹不已,所有人都在混杂的来往。那些卫兵抓了几个学生,就有学生嚷着让他们放人。卫兵把长枪横在腰间,连着抵抗学生们的冲力,就这样争执了一会儿,有几个卫兵却动了手,场面乱成一团。就有学生嚷了起来,“打人了!打人了!” 几下明光的彭彭彭声,白色的烟雾缭绕,才知道是报社的记者来了,他们拍了几张现场的照片。 车子里一个人开了车门走出来。那人中矮的个子穿着制服,对那些动手的卫兵说:“不准打学生,让开一条道让车子开过去。”说罢,几个记者带着相机冲了过来,那个男人反应也快,命令完之后就钻进了车里。 就这样,卫兵把学生挤进道边,学生们也是不甘心,依旧在喊着“戚督军”。报馆的记者拿相机对着离开的车子拍了照片。 陈晔平眼看人群差不多稳定了,就跟唐琪说:“我们出去罢。” 街上的学生穿梭在小小的道上,看着黑色的福特车绵长而去,卫兵又守得紧。 陈晔平开车门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人,那个女学生手里的一沓传单掉在地上,白花花的几张纸片顿时朝天上飞去,陈晔平连忙扶住人,但是晚了,女学生捂着额头,也来不及看他,很吃痛的样子,就急忙蹲下去捡起地上的传单。陈晔平来不及问一句“你没事吧?”,后面就有人推她,女学生匆忙的跟着人群往前走。 唐琪站在前面叫他,她十分焦虑害怕——她生平从来没见过这么乱的场面,难免心里揣着一面鼓。 陈晔平走到她身边,唐琪拍了拍胸口仍有余悸,说:“适才打枪的时候我可吓死了……”她已经明显走道歪歪扭扭的,差点崴了脚,陈晔平忙扶住了她的手臂。 喧嚣逐渐远去的时候,街上又安静下来。柳条垂在碧沉的水面,街上凌乱的掉落着显眼白色的纸张。 下午的时候人渐渐的聚集了,米兰高舞厅是闽恩小有名气的舞厅,而且上个月刚刚翻修一遍,自是装潢气派,富丽堂皇,中央摆着一张三角架钢琴,听说还是这里的老板特意从国外买来的。灯光一开,光亮照着每一个角落,红色的皮沙发,高脚吧台上的服务生用白手巾擦杯子。 陈晔平和唐琪一进来,就闻见淡淡的酒香气。吴真真正在和几个小姐妹聊天,说笑声从某个地方传来,陈晔平立刻锁定了穿着藏蓝滚白边长袖连衣裙的吴真真,吴真真也正好看见了他。也就走了过来,“我还以为你难请会缺席呢!” 陈晔平咂嘴只道:“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样的人?”说这话时,吴真真瞥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就看见了旁边的唐琪。 唐琪一直在旁不说话,听他俩说话。这时和吴真真打招呼,挥手道:“真真,好久不见,听说你要留洋啦?” 吴真真好像木纳了一下,不过她反应的急,很礼貌的说:“是啊……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儿?”其实她已经明白唐琪是和陈晔平一起来的,可还是问了这么个问题。 唐琪正要答话,陈晔平抢先说道:“是我带她来的,不然这位大小姐不知道要跟我闹多久——刚才来的时候还碰见一堆学生游行,发生什么事了?”唐琪推了他一下,生气道:“你说清楚,什么叫我跟你闹呀?!” “就是最近西区的一些事,引得大批学生抗议——”吴真真看他们二人打闹时亲密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却低下了头。可是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后面还有人叫她,“真真”,她说了两句,只让他们先坐,自己先失陪。 唐琪因为两个小时的车程,车子里又热,妆都化了,所以就去洗手间补妆。 吴真真才知晓原来是米兰高的经理出来道歉,他们的钢琴手有突发状况,晚上弹不了了。经理已经联系人找个钢琴手来,但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吴真真苦恼的低下头,随即眼睛一亮,她想起一个人,随后拽来最要好的男同学,连推带送也要把人找过来。 那个男同学也不拒绝,拍着胸脯只说:“掘闽恩大街三尺我也能把她找来。”大着流星步就跑了出去。 服务生单手端着长盘,给现场的人送酒,白色的玻璃杯里面盛装的液体有条不紊,陈晔平吃了几块水果,见服务生送来酒也就一手拿过来,喝了一口。唐琪去了洗手间不知多久,终于出来了,她重新梳了头发,补了妆后气色看上去也比刚才好多不少,唇上涂了淡淡的红色系口红,整个人精神焕发。 她走到沙发前伸出一只手,陈晔平看着她不解道:“怎么了?”唐琪理所应当的说:“你不是要请我跳舞的吗?”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在聊天,陈晔平说:“过一会儿,现在谁跳舞?等一会儿吧。” 唐琪指着不远处灯暗的聚光灯下,传来悠长的小提琴声,有两三对跟着音乐跳着舞步。她说:“那不是吗?” 陈晔平想了想在拗也拗不过她,只好起身,陪这位大小姐跳一场。 拉小提琴的一男一女在乐台上沉醉的拉着,一首曲子终了又紧接另一曲,基本是悠悦淡雅的调子。唐琪从小练舞蹈,而且学校的交际会上也经常跳舞,她跳得好,旁边的几个人给她鼓掌,那是一个金黄色头发的洋人,对她竖起大拇指。 唐琪回了句英文,转过头瞧见陈晔平低头看着她,她就问:“这么看着我作什么?我好看吗?” 陈晔平道:“好看。那个老外一直盯着你,他好像看上你了。”唐琪别过头去看,那个穿着西装的老外踏着舞步不时向她这里看来,见唐琪与他对视,他冲她微笑示意。唐琪无动于衷,转头问他:“你猜的没错,那你嫉妒吗?”陈晔平只笑笑,不答,二人在聚光灯下跳着一曲舞。 陈晔平虽在舞会这种场合流连过不知几百回,相熟的女伴都争着要和他跳,对于跳舞这种事对他来说再容易不过。只是应付得多了,也就觉得没劲了,他不专心,不经意四处张望。他一个转身,看见吧台边的吴真真拉住从里面出来的一个女子,两人说话的时候很亲密,两个人都站着,女子只有一个侧影,扎着长长的像麻花一样的辫子,还有她的穿着像个学生模样。不过一会儿,吴真真却好似拉着她不让她走,女子和她好言说话,强她不过,吴真真撒娇的本事在上学的时候自有耳闻,怎么也不肯放手,就这么拽着女子不放,她们在商量着什么。 音乐的声音高雅恬淡,那边的发生的事就像演一个默剧。陈晔平忽而皱着眉头,唐琪踩到了他的皮鞋。他左脚还未恢复好,这一踩还真疼。唐琪弯着腰问他:“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是你不专心,舞跳错了——” 陈晔平憋着一口气摇摇手,说:“没关系,我去休息一下。” 唐琪上前搀他,他却说不用。唐琪看着陈晔平一瘸一瘸的走,正要跟上去,忽然后面响起一个声音,用别扭的中文说:“这位女士,能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没错,就是那位金黄色的头发的外国人。唐琪本该拒绝的,她要和陈晔平跳舞,可是想到从刚才开始陈晔平就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样子,堵着一口气,于是就答应了这个外国人。 吴真真见到他的脚一瘸一拐的,忙问:“你怎么回事?”陈晔平拿过吧台的一杯白开水,喝了一口,解释道:“前阵子腿骨折还在恢复,被踩了一脚,没大问题。”吴真真也不知是什么语气,她的方言听起来总是软软诺诺的,只说:“看不出来你对她挺好的呀,脚伤还硬撑着陪她跳勒。” 陈晔平一口水咽下去,突然笑了出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只道:“答应别人的事还是要做到,对了,你和唐琪是不是有什么过节?看你们俩怪怪的。” 吴真真跳下吧椅,只说了句:“我们根本就不熟,哪敢和这位千金大小姐有过节——”说完这句话,那个刚才被她叫出去的男同学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吴真真说:“你没追到人吗?” 那个男同学道:“她说她要回家……实在不行——我上。” 吴真真嫌弃道:“你?你会吗?” 男同学说:“别小瞧人,我也是学过的好不好。” 吴真真一跺脚,双手环抱,似乎不太高兴起来。这时舞厅的经理过来,说道:“钢琴手到了,一会就来,您放心吧。” 陈晔平坐在后面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吴真真才解释道:“晚上怕弹钢琴怕没有人,就想找我的发小来,可是她急着回家,我怎么留也留不住……幸好找到人弹了。”陈晔平怪道:“别人都是来这里吃喝玩乐的,你倒好,找自己的发小弹钢琴,换做是我也不答应。” 吴真真把手绢往他脸上一挥,道:“我们打小一块儿玩到大的,我对她了如指掌,弹得一手好琴,只是她家离这远,赶时间回去,不然家里着急。不然你就能听到她弹的曲子了,绝对不输给那些专业的。”陈晔平道:“照你这么说,有机会我真想听一次。” 第八章 晚上的舞会灯光照彩陆离,蓝紫色幽暗的灯光直射下来,在场的人都穿着礼服,和自己的舞伴在舞池跳着支舞。只有陈晔平出来穿了件松松垮垮的裤子,早上回家衣服也没换,坐在沙发的角落里,举着一只高脚杯,目光望向舞池中央跳舞的人。 唐琪从刚才为止就一直不停的在和人跳舞,偶尔走开拿过一杯蓝色液体的酒,全喝下去之后又开始跳舞——她好像跳得不亦乐乎,虽然脚步已经看出来明显有了醉意。那个外国人走后,她就和同场的男同学搭舞,有时她忽然转过身的时候两颊带红,唇上的红色更是妖艳,她笑着转圈,眼里仿佛有星星。 两场之后,吴真真这个女主人下得场来,见陈晔平坐着发愣,想他一个待着难免无聊,就过去说:“你在看什么?”陈晔平的视线从远方拉回来,饮一口酒,只道:“这家舞厅不错,水果和酒都很好,只是半天没吃东西,我都饿了。”吴真真说:“这有什么难,对面有一家面馆子,我请你吃面啊。”陈晔平道:“可以吗?你这个主角走了——”吴真真不等说什么,一把拉着他往外走,只说:“吃个面很快的。” 舞池里跳舞的唐琪恰巧看见陈晔平和吴真真往门口走,心里掩饰不住一股酸意,还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涌上来。 这是一家老字号的面馆,位置正好在舞厅对街,晚上的生意好得不行。客座间只剩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伙计上去擦了擦桌子。他们两个人坐着,吴真真显是常客,开口点了一碗青椒牛肉面,正要问他想吃什么的时候,陈晔平自己要了一碗鳝丝面。 从这可以看到米兰高舞厅外五光十色的招牌,两张大海报贴在墙上,很是引人注目。 陈晔平说:“这家店地段不错,你常来?”吴真真两手放在桌子上,说:“是啊,我身边的朋友经常来这吃面,味道好面筋道价格实惠。”陈晔平道:“现在这样的店难找了啊。”吴真真说:“他们家的面快十年了还是那个价,闽恩的人都知道。” 旁边桌的人埋头吃一碗面,大号的罗碗里用筷子挑着面出来,然后就着面汤喝下。不过这一桌叫的是很辣的面条,客人吃的脸红扑扑的,辣子味飘散出来。 伙计把两碗面端上来,吴真真拔出筷子,她最喜欢吃青椒牛肉面,所以大口挑了两下,吃下去。陈晔平有大半年没吃过面了,鳝丝面的味道也非常好。他看着吴真真说:“你很喜欢吃面吗?”吴真真把嘴里的面吞下去,说:“我只喜欢吃青椒牛肉面,经常和我的发小来吃,她也爱吃青椒牛肉面。” 陈晔平胡乱塞了两口就把面吃光了,擦了擦嘴说:“你刚才就提你的发小,不过这次你办聚会她都没有来,你在她心里也不重要嘛。” 吴真真皱着眉头,辩驳着说:“你懂什么,她胆子可大了,我告诉你,白天的学生游行里就有她,只不过她怕她家里的人知道,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陈晔平问道:“今天到底为了什么游行?我在山上一个多月都与世隔绝了。”吴真真吃下一口面条,说:“听说西区的原督军与俄国人做了交易,签了秘密协议,这两年北区严禁西药入市,可上位督军却将西区的供药入口秘密与这帮俄国人做交易,赢取暴利——要光是这样就算了,据说俄国人供给的一大部分药是假的,那些病急乱投医的病人买了去,病更加严重了。而且还涉及到几所学校,这人越来越多,最后实在瞒不住了,原来那位督军已经被押去北区监狱,这两天新上任的督军不知道有没有表示……”陈晔平道:“外国人占领北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上任督军还敢做那种交易?”吴真真吃完了,擦了擦嘴道:“见钱眼开呗,这世道谁不爱钱?” 陈晔平往后一靠道:“我呀。”吴真真笑说:“那是因为你家是开银行的,天天见着钱。”陈晔平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家是开银行的没错,可我从来没进去过,反正我不爱财。”吴真真忽然把身子靠前,好奇问他:“那你贪色吗?”陈晔平糊掩,说道:“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我爹巴不得我立马回家娶个老婆安分的过日子呢。” 吴真真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睫毛扑扇,认真地说:“如果让你娶一个女人你想娶谁?”陈晔平觉得吴真真有点奇怪,想了想道:“我身边的女人多了去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吴真真说:“譬如……唐琪?”陈晔平惊讶地问:“你怎么想到她了呀?” 吴真真如实回答:“不然你把她带来作什么?而且你刚才喝酒的一直看着舞池中央,不是看她吗?”陈晔平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常态,只道:“我是在看她,但我只把她当妹妹,她喝了那么多酒,万一出了什么事少了一根头发丝,她家里人不得找上门让我负担她终身?那我可就惨了。” 吴真真只说了一句话:“风流浪子不是浪得虚名的。”陈晔平忽然直起身子道:“哎,这是以前上学的时候别人胡闹给我加上的名号,怎么如今还提这事儿?别再四处瞎散播,我可比不得那些交际场混熟的少爷。”吴真真哧哧笑出声:“得得,我再也不提了。” 二人一说一笑,走回舞厅,那五光十色的灯牌的光影直直照射在地面,舞厅里传出来的声音自是热闹,但是夜深了,街上人影稀疏,极其孤落。 唐琪喝多了,趴在吧台桌上,身边一个男人跟她讲着什么,唐琪好像不愿搭理,最后还推开了那个人,说一句:“我不要你,走开!”就扶在手臂上,她的肩膀在抽动。那个男人再次走到她身边,正被走进来的陈晔平看见,陈晔平走到面前,什么也不问就道:“你要干什么?”一下拿住那个男人的手臂。 吴真真跑过来,那个男人是她的男同学,她说:“庆山,发生了什么?”庆山顿时无奈不已,说:“我冤枉啊,我什么也没干,是她拽着我不让我走。” 唐琪果然拉着他衣服的下沿,她却不知为何哭了起来,越来越大声,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口中喃喃低语。她忽然大叫一声,“陈晔平——” 唐琪满脸熏红,眼妆都花了。吴真真只道:“她喝了不少,还是先送她回去吧。” 陈晔平给唐琪收拾残局,只听唐琪不断地喊他的名字,吐着一股酒味。陈晔平还是有些抱怨的,扶着醉酒的唐琪,叫了辆黄包车,费力的把她弄上去。吴真真帮忙送他们到门外,看着黄包车越走越远,直到没入深黑的巷子里头。 唐琪上了车却变得安静了,忽然她趴在车扶上,样子像是要吐。陈晔平毫无防备从身上摸出一块手帕,只道:“你忍着点儿,你说你喝那么多酒干嘛,我怎么向你家里人交待,你怎么回家?” 这么一说,冷不防唐琪忽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黄包车夫在前头拉车不知状况,不过他拉过的客人千百种,这种事情也见得多了,就不觉得新鲜了。 陈晔平最害怕女孩子哭了,他平素能说会道,这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缓缓地说:“你哭什么……是我把你带到闽恩的,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我怎么说得过去?你那个爹妈也不是吃素的……” 唐琪哭的愈发厉害了,吐了几口清水之后一头栽进他怀里,拽着他的衣服。这让陈晔平觉得奇怪,想必她是受了什么欺负,于是便说:“是不是刚才在里面有谁欺负你了?你说出来。是不是那个金头发的老外?”说着就要叫停黄包车。 第九章 唐琪的眼睛红红的,在黑暗里泛着两点光芒。只是狠命拽住他的衣领,夜风拂过,两行眼泪干了又从眼眶里流下来,嘴里的话含糊的听不清楚。 陈晔平拍了拍她,她只微微动了动,好像睡着了,声音呢喃低哑。 可是她只喝了十几杯低度数的调配酒而已,原来在交际场合喝惯了酒的人,这么一点酒就醉了是很不寻常的。 其实她只是想让自己喝醉,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司机还在那里等着。黄包车一停,陈晔平就把唐琪扶下车,她把身上的重量都负在他身上,这时她迷迷糊糊的随他搀着自己。终于到了一柱路灯下,昏黄的光线打下来,这小小的区域在周遭显得极其明亮和孤寂。 唐琪蹲在地上,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好像他能随时飞掉一样。她的眼睛肿着,声音没有那么清亮了,她说:“我下个月……就要去留洋了……去英国……还有可能一去就不回来了……爹让我和姑姑一起待在英国……” 唐琪的姑姑自二十岁嫁给一个华侨后,长居在国外快十年了,一年里大多是靠寄书信联络。这回她的父亲特意写了一封长信给远在英国的长姐,信里希望女儿能在国外取得好学业,如果可以,也希望她能就此在国外生活。姑姑为了帮助侄女,通过她那里的朋友联系了一所当地有名的学校,唐琪在国内上的就是有外国人的国际学校,洋文不必说,只要过去办入学手续就行。 陈晔平只道:“这不挺好的……怎么没听你讲起?”唐琪道:“我来你家就是打算告诉你的——可,可是……”她伸头呕了两次,陈家的司机已经见到二少爷和喝醉的唐小姐在路边,就想上来帮忙。陈晔平示意对司机摇摇头,司机也就站在那不动了。 唐琪又说:“什么挺好的,我再也不回来了……你再也看不见我了……这很好吗?”陈晔平被她揪住衣领子,勒住颈子喘不过气来。他握住唐琪的手腕,试图让她松开,他道:“好好的留洋机会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呢,我替你高兴。” 唐琪深深的看着他,眼睛迷离,眼泪含在眼眶只看得见一双星星般明亮的眼睛,她说:“我要你跟我一起去。”陈晔平才正视她的眼睛,好似在确定她是不是真喝醉了,他道:“傻话,这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唐琪抓住他的胳膊,她吐字清晰,急切地说:“我可以让姑姑帮你,外面的世界很大,国外有很多国内没有的东西,反正你家也不差这点钱。”陈晔平觉得她喝醉时的话大胆,可她的神态又不像,眼睛炯炯有神透着异样的光彩,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他说:“可我……从来没想过。” 唐琪咬住嘴唇,一滴泪落下来直到唇角,她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你是不是喜欢吴真真……”陈晔平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唐琪松开手,一下子站了起来,声音响亮的说:“你们两个跳舞的时候我什么都听见了,你说你羡慕她能出国做交换生,恨自己没有这个机会,如果自己也能去就好了……” 陈晔平听了之后笑着站起来,只道:“我说的那是客套话,这你也较真儿。” 唐琪身子摇晃,摇摇欲坠的要倒下去似的,陈晔平伸手去搀住她——可没想到唐琪从包里拿出一块怀表,金色的链子绕在她手里,怀表金色的漆身在灯下闪着光芒,她把怀表打开,里面镶着缩小的一面相片。陈晔平清清楚楚看见里面那张照片,再也说不出话来。 唐琪说:“这是我们十一岁时的照片……也是你唯一一次跟我合照,还和我站在一起……我一直珍贵的保存到现在。以后你就总是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我心里很不好过的啊!所以我总是想尽办法吸引你注意……你怎么就是不懂!” 陈晔平想说点什么,至终还是闭了嘴,只得就此妥协道:“晚上冷,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了吧,别待在这了。” 司机很有眼力,上来帮忙一同把唐琪扶进车子里。 唐琪在车子里依然揪着他不放,嘴里重复念着:“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一起去……”她手里拿捏着那块怀表,松松的握在手心,遥遥要掉下去。 陈晔平俯身捡起掉了的怀表,黑暗中的表身再也显示不出那种刺眼夺目的光芒,唐琪仍旧一只手拉着他,他只得说:“行行行,我什么都答应你。”把怀表原封不动的放到她的包里。 司机就近找了一家旅店,难得的这么晚了还亮着灯火。迎客的是一位中年女人,盘着髻,暗色的开叉旗袍,提着一盏煤油灯。 一进去时就发现这家旅店有点年头了,墙上的壁纸翘角脱落,光线不足。几个人上去踩的楼梯登登响,好似楼板都在震动。 好不容易把唐琪放到床上安顿好,忽然陈晔平掏出钱来给老板娘说:“她喝醉了,刚才吐了好几次,你帮忙把她弄到浴室里洗个澡,换件衣服,这是感谢你的。” 老板娘见到贵客一下拿出好几张百块钞票,顿时笑颜如花,欣然答应,收下了钱。 陈晔平走进自己的房间,狭小的四格间,床上被褥叠得整齐,只有一扇小格窗。这间房间因着光线不足,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顿时扑面袭来。可是却在空气中闻见淡淡的栀子花香,向窗台一看,那一盆晚香玉凭着月光泛着隐隐白芒。 浴室在拐角口,老板娘把浴缸放满了水,门的最上口有一块长方形的磨砂玻璃,开着白明灯。 老板娘找来自己新做的旗袍,碧青镶金丝的倒大袖,她还道:“这件衣服原是我托人让新丽的裁缝做的,但是尺码小了,夫人穿着一定合适。”给陈晔平看过后就哒哒地进了浴室。 陈晔平明白老板娘一定误会了他们是夫妻,但也不做解释,在门外等着。唐琪似乎洗澡也不老实,只听浴缸里的水扑腾有声,最后终于安静下来。 老板娘开了门,唐琪洗完澡后脸蛋红扑扑的,老板娘把她弄出来,陈晔平道了声谢,把唐琪抱回房间。给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老板娘不知哪里搬来一个暖炉子,放到床边,只说:“这屋子冷,刚洗完澡的人受了凉容易感冒。”唐琪昏睡过去,却一直喃喃自语,陈晔平离近一听,听到她叫的是自己的名字,随即答应一声:“我在呢。” 老板娘站在门口,嘿嘿笑道,用劝慰的语气说:“是和夫人吵架了吧……这种事我见的多了……”叹了口气,“我家那口子在的时候隔两天就吵一次,以前他还在的时候从未想过他会这么早就走了……你们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要珍惜眼前的生活。也别动不动学现在的人要离婚……我看你夫人是很爱很爱你的,我给她洗澡的时候她还在念着一个人名,你姓陈吧?陈夫人喝了很多酒呀,夫妻俩吵架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事都要商量的呀。我看你出手阔绰,生的也好的呀,夫人又是这么一个大美人——” 陈晔平再也听不下去了,老板娘一定是以为他们夫妻吵架所以才要了两间房,他打断老板娘,只淡淡说:“我把她当妹妹。” 老板娘僵了僵,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只装作咳嗽两声,下了楼去。 唐琪安然入睡,坦然的阖着双目,眉毛颦松,转个身自己把被子往上拖了拖。 陈晔平这时才敢慢慢站起来,环望四周,一盆洁白的栀子花放在角落里,是它散发着淡淡的芬芳。房间里的窗户螺钉生锈固定不牢,无声无响的被风推开,月光洒进东北角,大街上空无一人,无味的风的气息吹进房间,他关牢窗户,无意又看见那盆栀子花,开着四五朵花,还没有绽放完全。 白的像夏天横铺在河池里的朵朵莲花,触及指尖顿有余香。又让他猛然想起白天街上游行的学生,穿着白衣衬衫,无数张热血的面孔,衬衫浸了汗,紧贴着皮肤,却在无意间,他的手穿过一头乌黑的长发,就像天空飘起的白纸,乌发绕缠丝,他的手上却留下了淡淡的花香。 第十章 伏地而起的风让散落在地上的花瓣往前翻滚,车轮子压过新浇的柏油道,带起路旁的花丛拂动,那风里总有一阵花香遥绕。 宝晴的黄包车在她身后,黄包车夫一路急跑,这让迎面而来的疾风嗖嗖吹在她脸上。她转身时头发又贴在脸上,她大声地说:“我这就回家了,明天见!” 她的声音不自觉的放大,在四岔路口黄包车夫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宝晴招手说了声“再见!” 到了永安街上时,沈丹钰急忙喊停,车夫立即刹住,她对车夫说:“等我一下。”就跑进一家涤衣店,把一个袋子放到柜上,对老板说:“把里面的衣服洗一下,明天我来拿,钱到时候给你。”老板来不及说话,只见穿着蓝布衫裙的女孩子的背影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到家的时候已过了晚饭时候,黄包车停在门外,她从黑色的布包里取出一枚银钱付给车夫。宅子里起了灯,门没有锁,这让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果然饭桌上的菜还没有撤,娟妈在厨房里忙活,看见她回来擦了擦手上的水渍,道:“这么晚回来呀,饿了吧,我给你热了饭,这就给你盛。” 沈丹钰把包挂在衣架上,只说:“我吃过了……” 娟妈长了皱纹的眼睛眨了两下,点头道:“是吗,今天很累吧,瞧你面色怠倦。”沈丹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只问:“父亲呢?他回来了吗?”娟妈向客厅投去一个眼神,示意老爷在里面,随即又道:“有客人在,老爷在谈事,最好不要进去。” 沈丹钰见客厅的门紧闭着,不知为何心松了下来。饭桌上的两只飞蛾绕着电灯扑腾翅膀,振翅有声,黑色的影子凌乱的反射在墙上。 她在门口徘徊两步,忽然门打开了。沈飞胤和一人交谈着走出来,那人穿着一身制服,从他左肩的衔号就可知是本地警察局局长职务。沈飞胤见到女儿立在门口,也不多说,只道:“这是黄局长,快叫人。”沈丹钰顺从的叫了声“黄伯伯”。那位黄局长看了她两眼,却未想到沈老板的女儿竟生的如此水灵,直对沈飞胤夸赞,说:“是像令夫人罢?” 沈丹钰羞的低下头,就在进门的神龛上方的墙壁上,就挂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用玻璃镜框裱起来,娟妈每天都会上去擦拭,所以那幅相框的镜框干净的会发光,就像母亲昔日的笑容目光也依然在放光。 沈飞胤客交了几句,送黄局长出门时,还回头叮嘱她:“没事的话就回房间做功课。” 沈丹钰上了楼,娟妈不一会儿端了水果上来,还对她说:“洗澡水替你放好了。”沈丹钰道谢,娟妈关上门。她的书桌摆了一束干花作装饰,岂不知风一吹一片干花落在纸上,她这才注意到阳台的窗户没有关牢,于是把窗户关了又把锁扣上。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见父亲的书房里亮着灯,她犹豫着上前,咬着牙决定还是去试探一下父亲。她敲了门,沈飞胤叫了声“进来”。 沈丹钰洗澡后穿了一条睡衣,散发着肥皂味。却见沈飞胤没有坐在书桌前,而是卷着一袋烟,站在窗前。沈飞胤道:“这么晚了还没睡?”沈丹钰故作轻松的走上前,和他一排站在一起。只见外面的夜色浓黑,月光混亮,是一片墨蓝的颜色。可以看到街上的路灯孤独的伫立在那儿,空无一人。她道:“刚才那个黄局长为什么来家里?爹不是一直不喜欢和官场的人打交道吗?”沈飞胤敲了敲烟斗,转过身只道:“黄局长是来和我谈一个生意,我还没答应。你问这个干什么?”沈丹钰道:“我是担心嘛,那些官场上的人城府深,怕爹吃亏嘛。” 沈飞胤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只觉得女儿有些奇怪,也不多想:“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管大人的事做什么?”沈丹钰吐了吐舌头,又想接着说什么,沈飞胤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回家,亏娟妈还留了饭菜等你——是不是又和那个叫方世俨的男同学去哪玩了?” 这时沈丹钰急了,脸一热,走上前,但父亲没证据,终究是她有理,扬脸说:“我是和宝晴出去玩的,然后又一起吃了顿晚饭,不信你可以去问她。”沈飞胤呼了一口气不再作声。沈丹钰心里涌起不是滋味,小声道:“您干嘛对那个方世俨有成见……难道是因为他家里不如我们家,嫌弃人家的家世……您从小可不是这么教我的……一个人的品行优正才是最重要的,一座金山也比不上——”沈飞胤斜了一眼,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只觉不耐烦,把烟斗往桌子一放,神色凌厉说:“够了够了——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沈丹钰眨眨眼,摇头道:“没有啊。”沈飞胤拿起一份文件,挥手似要赶人道:“没有事就回房去,我还要处理柜上的事——晚上风大,记得把窗关好。”沈丹钰应着,带上书房的门。回到房里,她背靠门,拍着胸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安下来。 次日早晨,她换上衣服背着包去学校。她今天起得比平素早半个钟头,家里的司机还没上班,于是叫了路过的黄包车。她要去永安街取衣服,所以要让一圈远路才能到学校,所以特地起早了,这一来也不耽误入校时间。 可是这家店却还没有开门,她等了十几分钟,终于把衣服取了出来。到校的时候差不多人都到了,她火急火燎冲进课室,把衣服锁进储物柜,刚回到座位上老师就进来了。她还在努力的稳定呼吸。 课间休息时宝晴过来和她说话,她凑到面前,离近了说:“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不会是让你爹发现了吧?”沈丹钰摇摇头,只道:“才没有呢,我去取一件衣服,所以来晚了。”宝晴捏着自己的两股麻花辫,发尾触着脸颊摩挲,只道:“你爹是没发现,而我爹是根本不管我,还有我娘通宵打牌……才不管我在外面怎么样,只要不丢家里的脸就行……”沈丹钰突然笑道:“我看你是没挨过打皮痒痒……” 然后课室里一阵求饶声,沈丹钰弯着腰,宝晴上来呵她痒,口里直道:“你说谁皮痒痒?”沈丹钰起初打死不松口,但是她怕痒,最后忍不住了直求饶:“是我皮痒,是我皮痒好了吧?” 午间食堂吃完饭,沈丹钰没有和一行姐妹同回,饭吃的比平时快,洗完筷子和饭盒就回到了课室。 她拎着袋子穿过一条小路,后面就是学生宿舍楼。此时大家都去吃饭了,宿舍楼下很冷清。不一会儿见到熟人,她叫:“贤生。”贤生刚吃完饭,右手拿着饭盒,饭盒上还有未干的水珠。 贤生看见她也不觉得奇怪,站住脚道:“你来找世俨的。” 沈丹钰点点头,道:“他吃完饭了吗?怎么没和你一起啊?”因为学校是分男女食堂的。 贤生说:“他压根没去吃饭,这不,我帮他打了饭回来。”这才看见他左手的饭盒,裹着布套。于是道:“我上去帮你把他叫下来。” 不过一会儿,方世俨出来了,洗旧发白的衬衫袖子卷起。沈丹钰一看到他就觉得他整个人不对——憔悴了很多,眼袋浮肿,精神不好。她也来不及还衣服,只关心问:“你怎么了?是没休息好?”方世俨这才挤出一丝笑,道:“这学期压力大,复习的东西很多,月底要交一篇论文,这两天顾着查资料,作息也乱了。” 沈丹钰这才放心,伸出手递给他道:“把衣服还你,我都洗干净了。”方世俨接过,沈丹钰原本认为他还有话对自己说,见他拿了东西一直沉默,又体谅他学业重已经很累了,所以自己开口:“那我先走了,你要记得按时吃饭啊。” 沈丹钰走着,忽然回头,方世俨依然站在那里目送自己,他也看到她,于是挥了挥手。等她走远了,才转身上楼。 第十一章 下午第二节课得了空闲,学校空地草坪上许多人踏青,十几只风筝飞在湛蓝的天空。宝晴特地拿来一块布单铺在草坪上,拍了拍说:“都来坐。”沈丹钰顺势坐下来,徐若琳和齐珊对面而坐,过了一会儿,萧莹提着一个袋子向她们跑来,看到包装就知道是镇上有名的一家点心铺子,鸡蛋糕的香味远远就飘出来。 几个女生闻到这香味就馋起来,萧莹坐下来一一分给,然后自己大口咬了下去。草坪是斜下坡道,下面有一条河,岸上种的柳树青青,河水是清澈的绿色。有人结伴在河边散步踏青,有人在放风筝,那线一拉一放,慢慢的就和偶然在天空掠过的大雁比翅而高。相同的是女生都穿着清一色的学生装和黑色的布鞋。 徐若琳和萧莹去散步了,宝晴平摊在布单上,脸对着天空,阳光刺眼的让她微眯缝眼睛。齐珊在她面前做鬼脸,宝晴的声音懒懒的响起:“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齐珊对一句:“你说谁不耐烦了?”宝晴道:“就是你!”说着举起一根手指对着齐珊。宝晴说话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这时忽然睁开眼,白芒的光线让她好一会儿才能睁眼——还是那片湛蓝的天空,她眨巴眼,手指木纳的还停在空中。 齐珊早就闪到一边去了。这时远远走来一个冯深,走到她们身旁时,宝晴忽然伸出手,惹得旁边的沈丹钰和齐珊偷笑。他一步子走上前,低头微笑道:“我?怎么了?”他朝旁边的两个女生看了看,她们摇着头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宝晴一下仰起,整理自己的头发,许是被太阳晒了一会儿,脸颊都晒红了。齐珊道:“我们闹着玩儿呢。学长怎么也有空出来踏青?” 冯深今年就要毕业了,所以琐事繁重。不过他手里拿着一个记册表,展了展说:“副校长让我把图书室的图书重新归置一下,本来不应该轮到我,但我一想里面的图书没有按书架来分已经乱了套,我最近还要查资料写份报告于是就答应下来了。可是这活一个人干天黑前完不成……所以到这里来找个熟人,你们有没有人愿意抽空帮个忙?” 冯深在学校里人缘很好,品学兼优,按理只要他说帮忙没有人会拒绝。沈丹钰和齐珊都很乐意,宝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只道:“我来,反正等会儿我家里的司机来接我,晚一点走也没事。”冯深感激的点头,然后对她们两个女生说:“那我们先走了。” 图书室在一楼,这两天整闭门是锁着的。冯深开了门,里面的书都已经一摞摞放着,空木架子上贴着架号。他们一进去就开始干活,冯深道:“国外的书放到那里,按类分开。我来分这边的。”宝晴照着去了。 国外的书分量不多,而且多的是外文杂志翻译小说,很轻松的就做好了。她就按照本子上记的架号把书摆上去,摆一隔就在本子上记录。她站的地方有窗户,所以光线充足的打在笔记本上,不由记了一排书架,停笔目光注意到左边一排字体端正的笔记,是用黑色钢笔写的,和她潦草的字迹比来截然看出是不同的人写的。 冯深埋头整理,膝盖跪在地上,所以她只能看见一个人的头顶。图书室里没有开窗,空气不流通,冯深额前冒出了几颗汗珠。终于分完所有的书之后,冯深站起来喘了口气,他的粗气略大,图书室里四下安静,宝晴完成了自己的那一部分。 冯深看了宝晴这边,道:“这么快,真是谢谢你,那你快回去吧。我还要把书摆好。” 宝晴却说:“那我帮你好了,两个人很快的。” 冯深没想到她这么热情助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两人也不再客套开始搬书。 黄昏的夕阳打在窗户上,玻璃窗反光,光影落在天花板上。宝晴扶着梯子,递书给他,冯深把书放到最上面的格子。他的手很长,一弯腰就能接着书,速度也很快,一共十个书架,全部归类。他站在梯子上,白衬衫已经贴着后背,他下来之后宝晴递给一块手帕,冯深迟疑了下,接过来擦了额上的汗。 他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半了。冯深锁上门,忽然道:“帮了我这么长时间你都没吃饭,我请你吃饭吧。” 食堂还没有关门,今天礼拜五,有宝晴最爱吃的芹菜馄炖,冯深让她在槐树下的石凳上等她。很快冯深就提着两个袋子箭步流星跑来。 她吃了一个,芹菜香菇馅的味道就扑鼻而来。冯深坐在对面小石块上,他很饿的样子吃得很快。不一会儿宝晴说:“食堂里的饭菜都是那个样,就唯独这个芹菜馄炖最好吃了。”冯深道:“我跟食堂的阿姨多要了几个,你多吃点吃完。” 宝晴爱吃的东西会多吃,但饭量不大,听到冯深说给她多要了馄炖,又感动又为难,她已经吃饱了,随后夹了四只馄炖给冯深,说:“你上梯子搬书也很累,你也多吃点,反正也快要吃不到了。” 冯深意外宝晴给他分馄炖,但听了她的最后一句话,说:“也是,以后工作的话怕连像样的饭也吃不上。” 宝晴把最后两只馄炖吃了,冯深根本没理解她话里隐藏的意思,当然,这意思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装无意说:“那就娶个媳妇儿,让她给你做。”却不知冯深突然停了停,目光紧盯着她,宝晴被这个眼神看的有些发虚,尴尬的笑道:“我开个玩笑。” 冯深低下头,忽然笑了起来,他说:“你居然跟我娘说一样的话——我娘怕我去了外地工作之后衣食起居都顾不上,也这么跟我说……” 宝晴放下筷子,看着他说:“你为什么要去外地工作?你是拔尖子的学生,学校不是会分配工作的吗?” 冯深点头,只道:“这份工作也是学校安排的,说实话,在本地工作也不差,但都不是我想干的——我们作为新一批的年轻人,往后还有大把的时间,不能只看眼前的舒适快活,还要为时局着想。” 他看着地面,声音听起来浑厚有力——就和那日大街游行,他带着头在最前面走着,那个声音浑劲又十足热血的动涌到所有人。 宝晴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只觉得复杂难言。吃完后冯深送她到校门口。此时晚霞的最后一缕光线洒在一部分的树叶上,只是那光是微弱的。 他们走着,宝晴的头发松散,有碎发从麻辫中钻出来,轻轻的拂着脸颊。天逐渐暗下来,快要到黑夜了。他们聊着天,你一句我一句,没有固定的话题,很闲散。 宝晴忽然问了一句:“学长,你有女朋友吗?”冯深也很闲散的回答,不带一点隐瞒:“没有。”宝晴“哦”了一声。然后冯深又加了一句:“倒是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子。” 宝晴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提了一提,语气尽力稳稳的说了句“嗯”。 终于走到了校门口,除了住宿的学生,回家的差不多都走光了。她在车前和冯深告别,上车前还说:“那碗馄炖很好吃。”然后就钻进车里。 冯深在后面看着那辆车开远。 车子开了几百米,宝晴向后看去——冯深高挑的身材和白色的衬衫站在刚才那个地方。她只看了一眼就坐回车里。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神在上了车后才慢慢开始失落下来,就和夕阳隐没,眼前的黑夜已经到来。她觉得很累,可能是刚才搬书搬累了,什么都不干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第十二章 礼拜六的早上学校没课,不必早起,沈丹钰睡到九点钟然后洗漱完下楼。她穿的不是平时上学的学生装束。碎花造蕾丝的洋裙,头发也特意整了整,从楼梯口拿了钱包。娟妈听见下楼的声音,探出来张望,看她要出门的样子,只问:“早上什么都没吃,吃点儿再出去吧?”沈丹钰只道:“我和朋友约好了出去吃。” 她看了左腕的手表,和宝晴约好的是九点半,司机刚送完父亲才停在门口,她开车门进去说:“去西街口。” 宝晴其实也才到,今天街上的人比平时要多,镇子上的人一到休息日就会晚几点起,所以街口几家早点铺子都还没有撤。沈丹钰下得车来,看了彼此的打扮很是默契。宝晴的头发打了一个发结,与额黄色的裙子很搭,拎着一个包,挎着沈丹钰胳膊大踏步的在街上走。宝晴说:“街上新开了一家咖啡店,我们去吃吃看。” 这家咖啡馆在街口的转弯的地方,绿色的装潢很是洋气,它的牌子挂着一串英文,“molly”,换成中文就是“茉莉”。两个女生在门口见到咖啡馆的名字就很是喜欢。 穿着白色衬衫系了个红色蝴蝶结外穿黑色马甲的应侍听到门铃响就上来招呼。咖啡馆的布置是回廊式,一层玻璃隔开,里面是沙发软座。引她们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上来菜单。这个菜单还印上图片,都是店里的主推产品。 她们两个小女生也是追逐新式的,一人要了杯咖啡还有一块蛋糕。沈丹钰爱喝美式咖啡,不加奶也不加糖,宝晴却喝不惯,咖啡上来时,她加了三块糖和奶搅拌。 十点的太阳完全洒进咖啡馆,室内都是咖啡的香味还有暖融融的阳光。她们聊着天,宝晴吃了蛋糕上的草莓,想起什么似的说:“好几天都没看见你和方世俨在一块儿了,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沈丹钰吃了一口蛋糕,只说:“他要赶毕业论文,所以我也没去打扰他。”宝晴看着她道:“他毕了业之后是自己找工作还是听学校的安排?” 沈丹钰恍不然宝晴问她这个问题。但她知道世俨家境困难,他母亲节省开支兼多份零工供他读书,就是为的有一日他念完书能帮家里分担。方世俨是一个顾家又孝顺的人,也跟她讲过:“等我毕了业,找一份薪资高的工作,这样母亲就能待在家里不用再干那些辛苦活儿了。”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芒。沈丹钰欣慰的感觉自己没有看错人,方世俨是一个善良又志气的人。 沈丹钰答道:“他要照顾他母亲。” 宝晴好一会儿都闷闷的,吃了半块蛋糕,最后似是自言自语的道:“你知道每年各所学校都会招学生进军部当兵吗?”沈丹钰点点头,只问一句“怎么了”,她这才注意到宝晴从一进来坐在这儿就有些闷闷不乐的,好似有心事。 宝晴道:“去了那儿真能实现什么伟大的理想吗?” 她们虽然是学生,没去过几个地方,但平素也看报纸,渐渐的也知道些如今外面的局势,沈丹钰道:“如果一个人真的爱国无所谓伟大,那是他的信念,无论最后的结果。” 宝晴垂着眼睫,把蛋糕都吃完,嘴里还有蛋糕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句“我明白了”,沈丹钰也不知道她明白了什么。 出了咖啡馆她们绕着八大街闲逛。每条街都是小店面,但里面的装修还是摆设都是整洁玲珑至及。街上的道路陈铺凹凸起伏的砖石,沈丹钰穿着皮鞋,走步极是小心翼翼。她们逛了很久,绕了八大街一圈,腿又酸,上午吃的蛋糕都消化完了。沈丹钰看了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钟,于是提议去吃午饭,就近找了一家面食馆。 宝晴忙不迭叫了一碗芹菜馄炖,沈丹钰要来一碗青椒牛肉面,她其实也饿的前胸贴后背,但今日和宝晴交往中也不知为何她情绪不高,也不说出来,于是忍到现在。 在面端上来之后,她吃了几口,也因到现在只喝了一杯咖啡,结果噎着了。宝晴让她喝面汤,那面才从她喉咙里下去。宝晴怪道:“也用不着这样,像没吃过似的。” 沈丹钰涨着红脸,拍着胸口说:“还真是,我一个月都没吃牛肉面了,闻到香味就觉得亲切。” 宝晴忽然停下勺子道:“这我倒想起来了,那日我们在闽恩,我拉着你去吃面,怎么你回来之后就不愿意去吃了,拉着我就回来?”宝晴还记得她回来后衣服上沾满了红酒,像是遇到了什么不悦的事。 沈丹钰想到那日之事尤为气愤,挑着面的筷子一下戳到碗底,只道:“别提了,遇见一个浪荡子——穿着像个正经人,可是是个衣冠禽兽。”宝晴却未想到还有这么一桩事,好奇的抬起头紧盯着她问:“然后呢?他没欺负你吧?”沈丹钰摇摇头:“怎么可能,想欺负我没这么容易,只是我走得太快,被洒了一身红酒,这倒是挺狼狈的——以至于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轻薄人的脸。大庭广众可让我丢了一番脸。” 宝晴也为沈丹钰生气,只道:“那人是谁?你见过他吗?”沈丹钰恹恹地说:“我哪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那么一位公子哥。”宝晴也说:“那些大县城里总有这么一些纨绔子弟。” 然后两个人都把各自的饭吃了,时至下午,太阳偏西,她们走在小河边。从砖石缝隙里长出青苔踩上去松软,柳条像是绿色的蒲公英在轻扬,河面上飘着浮萍,店家的烟囱上出现几缕烟丝。 沈丹钰回家之前却有一事想问清楚。宝晴今天总不大高兴,与以往很不一样。沈丹钰开口问出来,大家都是姐妹,有心里话大可以说出来不必藏在心里。宝晴盯着地面,走得缓慢,她眉目好似传出来一种忧伤,暗淡的像夜晚的河面。 沈丹钰陪她走到了一条街的尽头,宝晴才转过身来,她的声音很小,可以听出来她的情绪有些失落,说:“这个学期过后,我就要搬家了——” 沈丹钰惊讶的没有想到,睁大眼睛微张着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轻微的接了一句:“要搬去哪儿啊?” 宝晴道:“怀平,我爹因为生意要扩张,那里又有认识的朋友,其实早就计划好了,最近才把房子铺面安顿完。” 怀平在北方,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接连着外港。沈丹钰虽然没有去过,但听说那里到了晚上也是歌舞升平,一派兴荣。沈丹钰很为她高兴,能够出去见世面,但她们都是南方人,换了陌生的地方肯定有不习惯。就这么想着,沈丹钰心情也失落了,可她也没办法阻止,生离死别是人之常事,就像你不知道怎么会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和这个世界告别,人没办法控制这些事,有时候也很无力。 沈丹钰握住宝晴的手,无力的道:“你……还会回来吗?”宝晴头更低了,摇首道:“家里已经打算把现在的房子盘出去了,全家都会搬去怀平……” 沈丹钰也低眼看着她握着宝晴的手,宝晴手臂白皙的腕上戴着一只紫烟镯子,尺寸倒是和她手腕的尺寸极是合适,又想起宝晴以前说过:“这是小时候阿妈给我戴上的,就那么带了一年有余,想摘的时候怎么也摘不下来,只能就那么一直戴着。”沈丹钰还怕宝晴再过几年人跟着长,镯子的尺寸肯定不合适手腕的粗细,那时候铁定要把镯子打碎了。可她过后想起来,她们都十八岁了,个子都不会再长了,镯子要戴在宝晴手上一辈子了。 宝晴说:“小钰,这件事我只跟你说,先别告诉徐若琳她们。” 沈丹钰无话可说。这时,巷子口的一辆汽车按了喇叭,宝晴听见了,慢慢地说:“那我先走了,下礼拜见!”她故意提高了声音,装作兴致很高的样子。 沈丹钰就这样和宝晴分别,本想叫辆黄包车,却不知不觉走了很长一段路,等反应过来时离家也不远了。 家附近这一代都是古雅的气息,门外种着石竹,一坛子黄色的菊花从篱笆里探出来。路灯已然照下来,能见到几只飞蛾和蚊蝇绕着光圈飞速的旋转。 走到家门外时,却见一辆汽车停在角落,看到车牌就知道是警察局的人——想必是那位黄局长,车后灯亮着,然后发动掉头从她身边驶过,往车窗里探是如黑夜一般的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让到一边,等车子开走了才进门。娟妈正要关大门,关到一半却见她回来了,她的神色紧张,透露出一种不详的预感。对她说:“我的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这是她的家,难道她不应该回来吗?沈丹钰疑惑不解,正要问。娟妈却比她还急,捏的她胳膊发酸,说道:“你老实说,前几天你干嘛去了?” 沈丹钰豁然开朗,心里直砰砰跳,她对娟妈说:“爹是怎么知道的?”娟妈语无伦次的道:“今天的晨报,登的那张照片上老爷一看就看出来是你了……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不要去,老爷最讨厌你去掺和这种事了。” 沈丹钰原以为这两日过得平静,事情也就那么过去了,没想到报纸在今天登了出来——而且就是那么巧合,还拍到了她。 沈飞胤为人低调最不爱掺和官场的事,秉持着与世无争的态度。沈丹钰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手却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头。良久,她的心一横,一副慷慨赴义的模样,只道:“我又没做错什么!” 娟妈面色惨白,在后面跟着她,说:“好小姐,你可不能一时想不开和老爷拗……” 刚迈入门,大厅里开着一盏灯很是宁静,沈丹钰走进客厅,也没有见父亲。她抬头看了看书房的门缝里透出灯光,挺了挺胸膛,走上了楼梯。 沈飞胤刚上楼,听到娟妈的声音就知是沈丹钰回来了,只听楼梯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门口。落地窗吹进来的微风把报纸一角吹起,沈飞胤原想点一支烟,却被风吹灭了火柴,登的把烟斗放回桌子上。 第十三章 沈丹钰站在门外,沈飞胤坐在沙发,一时间的静默连厨房里锅子开了的汽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沈飞胤发了话,对娟妈说:“快去厨房看看。” 娟妈连声答应,不安的瞅了这对父女一眼,脚步声哒哒地下去了。 沈丹钰走进去,见父亲抿闭着嘴,看着外面的天色。沈丹钰说:“爹要是没事,我先回房间了。”说完转身就走。如她所料,沈飞胤叫住了她,手指节扣着茶几,沉沉地说:“你给我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沈丹钰半瞄了那张报纸,丝毫不惧怕父亲发脾气,说:“有什么好解释的,报纸上不都写了吗?” 沈飞胤侧转头,他不料女儿有这份骨气,蹭的站起来,直直说出来:“你是一个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去掺和大人的事干什么?!”沈丹钰道:“我都快毕业了,已经十八岁了,在西方十八岁的年纪已经能够为自己做的事情承担责任。”沈飞胤气气地说:“好啊,你能承担什么责任?如果那些当兵的看了报纸要抓照片上闹事的学生,找到了你把你关进去,最后还不是要我出面解决,你懂什么?” 沈丹钰上前一步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那些军政官员坐视不理,我们这些学生游行怎么了?您不让我去是担心我,但我们又没有干什么坏事,作为新一批的年轻人,有自己的发言权!”沈飞胤倒退一步,最后胡乱的拿起烟斗,往桌子上敲了一下,只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些人都有枪,他们万一真动起手来,你还能活着站在这里?你母亲已经不在了,你不要这么任性了好不好……”说到后来,沈飞胤却像泄了气似的。 沈丹钰仍旧执拧,道:“父亲一直主张不跟当官的交往,可现在却怎么失了信,黄局长一天两天到我们家……哼,您也不过如此……” 沈飞胤忽然扬起一只手,遥遥在空中,沈丹钰大惊兀自睁大了眼,可沈飞胤的手迟迟没有落下来,愤愤地说:“你还敢说!黄局长一看到报纸就认出来你,他还问我有没有认错人,这倒被抓住个把柄,我原本就没想答应他的那件事,可这次为了你……你……” 娟妈揭了锅之后就往楼上来,听他们父女吵架,忍不住就想推门进去,在门外急的把围单都揉皱了,然后听老爷的声音不对劲,推门进来。沈飞胤靠着沙发背,手捂着胸口憋的脸涨红。沈丹钰呆住了,站在那里想要上前,娟妈跑过去,拿出老爷平常吃的药,倒了一两粒放在手里让沈飞胤吃进去。 沈飞胤大喘着气,娟妈用手替他缕气,过程中回头对她使眼色,这是让她赶紧出去的意思。可沈丹钰愧疚和自责混乱之中,仍木木地站在那里,步子一点点退出去。 娟妈道:“老爷别生气,小姐还小呢……” 沈飞胤充血的眼珠子下斜着,仍从口里蹦出几个字,“就……就当……没有这个女儿……” 娟妈知道这是老爷的气话,劝道:“您可不要说这样的气话……” 她在书房混乱的场面中跑进房间,随手关了门,扑到床上,枕着胳膊兀自哭了起来。软软的被子把她的哭声也埋住了,不管她哭得多大声,只觉鼻尖触及凉意,最后连袖子也湿了,朦朦胧胧的睡着了。 梦里她只觉的微痒,就像蒲公英拂过面颊。这一觉睡得昏沉沉,当她有觉知时,感觉到有一人在摸她的脸颊。已经深夜了,娟妈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见小姐趴在床上连鞋子都没脱就睡着了,脸上还有泪痕,发丝贴着脸颊,娟妈拿着一块热毛巾替她揩了揩。沈丹钰这时醒了过来,她不知道怎么睡着了,坐起来四下张望一会儿,才直言让娟妈出去。 娟妈从小姐六岁时就照顾她,就像是自己亲生的一般对待,她道:“小姐,我有话不知该不该说……” 沈丹钰默然不响。 娟妈继续说:“夫人走得早,老爷为了生意奔波,照顾这个家,十几年了都没有要续弦的意思……可是这个家,是因为有小姐在才是家呀——老爷最担心的就是你,我这个老婆子也只是个用人,我受了沈家的恩惠,夫人临走前叮嘱我要把你看好带大,我怎么敢违逆?老爷他其实很辛苦,现在外面这么乱,想保命的人人都夹着尾巴做人……我没读过什么书,但我知道老爷这回生气是因为你让他担惊受怕,也是你的不对,不该这么和老爷硬碰硬——” 娟妈杂七杂八的说了一大通,沈丹钰心里也清楚自己让父亲担忧是不对,但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态度仍是不退一步。娟妈无法,出去前问要不要给她下一碗面,她哪里有胃口,趴在床上衣服也没换,娟妈气馁的走掉了。 日直中线,外面的鸟叫声是那般的清脆响亮,沈丹钰微动,朦胧的睁开眼,自己蜷缩着身子扯着半边被角睡到现在。娟妈在厨房里炒菜的声音隐隐传来,她站在二楼向下望了一会儿,一如平常,只是空气中却有异样的氛围。 娟妈见她下来,她正把菜盛到碟子里,只道:“起来啦,还有两个菜,一会儿就开饭。” 厨房里的光线打直的穿进窗玻璃,窗外的几盆花沐浴在阳光下。沈丹钰心情惆怅,看外面如此风和秀丽,便想出去散个步。她正要打开门,忽然心头一紧,那门却是锁住的,把手一动不动,她大声道:“娟妈!” 娟妈出了厨房,为难的只说:“老爷发话不让您出门……”沈丹钰蓦然回头,皱紧眉头道:“为什么?我还要上学呢——” 娟妈只把原话说出来:“司机会每日早晚准时送您去学校。小姐,您还是别违抗老爷了,乖乖待在家里。” 沈丹钰木然的说不出一句话,她不闹也不哭,只站了那么一小会儿就跑上楼去。她的背影即刻消失。娟妈听见房门被用力的摔上,愁的不知怎么办好,回厨房炒菜。只是到了十二点钟,菜都上了桌,料定小姐生闷气不吃饭,她上去轻轻敲房门,沈丹钰在房间只说“不吃!”,娟妈无可奈何,夹了些饭菜放到碗里,搁在房门外。 只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天色将暗,家里的汽车开进来,沈飞胤脱下外套放到衣架上,娟妈上前对他说:“小姐一天没吃饭了,生闷气呢。” 沈飞胤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性,并无作反应。这个时间晚饭已经备好了,楼下的饭香味氤氲,沈丹钰待在房间,打死也不开门,后来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踱在门外。沈飞胤轻叫了声,娟妈道:“晚饭还是要吃的呀,你开一下门。”沈丹钰只冲门外说:“我不吃,不想看见你们!”不过一会儿,沈飞胤对娟妈说:“她不吃就不吃吧,随她去。” 外面渐渐没有了声音,直到晚上,沈丹钰打开房门,楼下一片漆黑,她悄悄地走进厨房,橱柜里的菜原封不动的放着,还存着一碗饭,这是娟妈特意给她准备的,明知道她一天没吃饭会饿偷偷跑下来找东西吃。 肚子早就叫了不下几百次了,饥不择食的时候吃什么都香,连冷饭也是甜的,这碗饭尚存着余温。忽然灯打开了,沈丹钰吓了一跳。 娟妈在佣人房里听见厨房里的动静,披着外衣出来看看,看见小姐扒着饭吃,面露喜色,只道:“这点够不够?我再给你下一碗面。”说着便打开炉子,锅子里加了水。沈丹钰把碗放下,只道:“我饱了。我上楼了。”娟妈不理会,又从旁边拿出一个鸡蛋,说着:“再给你打个鸡蛋吧。” 因为夜深厨房里没有多余的食材,娟妈做的葱油拌面极香,盛出来后直接递给沈丹钰,方煎好的鸡蛋盖在面上滋啦滋啦的响。娟妈做完之后回了房,还叮嘱她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 沈丹钰饿了一天,娟妈走后,坐在饭桌前一口气吃完了,把碗拿进水槽里洗干净,到了这时,白天里的堵气竟然完全消失了。 次日早晨,她换上学生服,正如娟妈所说,司机已经在门口等着她。 她和宝晴在课室里同平时一样聊天,完全忘了前两天的事。她们五个人依旧结伴走在学校里头,中午吃饭时徐若琳提议去看电影,齐珊周末没空,于是徐若琳便提出今天放学后去看。沈丹钰垂着眼,转过身去,收拾桌上的东西,只道:“我就不去了。”随即课室铃响起来,大家悻悻地散开坐回位置上。 课间走廊上,宝晴追上她,问她缘由,沈丹钰如实到来。宝晴听了对她产生一种同情,手握着两根麻辫,只道:“你爹也是关心你嘛,不像我……我爹妈对我不管不问的,我就算离家出走三天,他们只觉得我是跑哪个同学家去玩不回家。”说完一声叹息。 走到校门口时,宝晴家的汽车也在门口,但她比她自由多了,时软风微烫,吹在她的脸上。每日校门口的一条街上都有卖贻糖的小贩,甜甜的糖果味道从机器里暖暖的飘散开来。 沈丹钰每天按时上下学,回家就进卧室,这样子过了一个礼拜,娟妈也是心疼的对老爷说:“整日让小姐在家也是怪可怜的,就不要这么关着她了吧。”沈飞胤正在浇花,放下壶水同意了娟妈的说法,片刻道:“不过她去哪儿,还有和谁在一起都要向你说。你也不要想包庇她允许她胡闹。” 这话到了沈丹钰那里自是高兴不得,她这两天都不大开心,好像是因为姐妹们都去看了那部新出的电影,到了学校还在讨论。原来有很多同学也去看了,一起谈论那部叫《黑玫瑰》的电影,她在那里一句话也插不上,这让她觉得自己是那样孤单,总感觉自己被遗忘了。 还有一件烦心事迭更而来,就是这个礼拜四校长叫她去了办公室,无故说教了她一回。她原以为是学生游行的那桩事,但这事好多同学都去了。听到后来,她还是一头雾水。校长见她懵懂装无知的模样,眼神凌厉的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学生是青春不知后果,但别忘了不管在外面怎么胡来也不能失了分寸,女孩家的体面万万不能忘。当然了,过几年你们一毕业大多是选择嫁人生子,但这还在学校——沈丹钰同学。”沈丹钰挺直腰板,眨了几下眼睛。校长推了推眼镜,最后语重心长的说:“无论你在外面结交了什么人,怎么能让人家找到学校里来?回去你就跟那个千方百计找你的人说,不要再来学校里找人了,不能影响风气。好了,你出去吧。”沈丹钰有话没问出来,就被教务主任请了出来。她的迷雾悬在头顶更重了。 食堂遇见了贤生,沈丹钰和他打招呼。她又没有见到方世俨,还以为是他一直很忙,暗暗有些失落。贤生最后和她说:“世俨一个礼拜没有来学校了,听说他家里有事。”沈丹钰疑惑的问:“他一个礼拜没有在学校?” 贤生点点头,沈丹钰因为父亲禁足,两个礼拜没有了解外面的事,也没去见方世俨,如今知道他回家一礼拜,不知为何有些担心起来。可能是因为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眉眼憔悴,还有单薄的身影,浑然没了她印象中那个少年的气概。总觉得他有什么事藏在心里。 第十四章 这一礼拜六,她和徐若琳约好看电影,看的是另一部电影,走出来时才一点钟,她们吃过饭,徐若琳要去舞蹈室,约她同去,但沈丹钰却说要去看《黑玫瑰》那部电影,便和她说好分别。 沈丹钰再一次看完电影出来,已经四点多了。外国电影有中场休息,前半部分将近两个钟头,但这部电影却是场场满座,她不知不觉坐在那里,下半场开始时投影仪的光线投射在脸上,竟然使她呆愣了好久。终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电影院里一片漆黑,惟有大门敞开着有一道光。 沈丹钰知道方世俨家在陆林胡同,她犹豫很久,不知这么去找他会不会有些冒然?她在电影院前兜了两个圈子,早在心里打定好的注意真的要去做了却开始犹豫不决。她抬首望了下天,白日里的阳光被一团云吞没,不见一丝阳光——该不会要下雨吧? 沈丹钰立刻叫了路过的黄包车,万一下起雨来她就要回家了。她和包车夫说要去陆林胡同三十四号,包车夫却说:“小姐,那里这阵子拆迁,我就停在陆林巷罢?您自己走进去。” 沈丹钰忽然想起那一代很多建筑和老房子都是前清时建的,遇雨屋漏,条件很不好。这时她又望了下天,默默的担心起来。就这么想着,已经到了陆林巷,包车夫叫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下车付了钱。 斑驳的墙壁陈旧发黄,一大块墙皮脱落后露出灰色的砖头,从沥青石面上蔓延开的青苔。她走过一段路,没有碰见一个人,于是她寻找门上的标记,一家一户看去,都是门掩紧闭,挂着一把锁,从门缝里看进,里面杂草丛生,这户人家应该搬走很长时间了。正当她在门前停留,后面一户人家的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端着一盆水往地上泼,中年女人非常抱歉地说:“真对不起……你是谁啊?到这来找人的?” 中年女人只打量了一下,因着她的穿着和这个胡同很不是匹配。沈丹钰客套地说:“大娘,我找方世俨的家,三十四号,往哪里走啊?”中年女人忽然面露狐疑道:“方家——你是他们家的亲戚?”沈丹钰不知道为什么她上来就以为她是来找亲戚的,不过这样也好避免了麻烦,只道:“是啊。” 中年女人点头,指了指左面道:“你往后面走,就能看见了——说起来,你算是这两天第一个来吊唁的。”沈丹钰收起了面容,皱眉说:“你说什么?他们家谁死了?” 水门汀上落下一片叶子,正巧掉在她的鞋边。白缎子挂在门上,门幅用毛笔字写成的“方家”二字。门里没有任何动静,沈丹钰木然的踏进去,院子里很简洁,种在搪瓷盆里的花开得正好,方世俨说过他母亲爱干净,虽然每日忙得团团转,但也不失体面人的雅气,他的衣服也是干净整洁,他还说:“我娘说过,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也不能邋里邋遢,做人做事都要用心对待,对人对事,赚得就是那份子骨气。” 屋门是开着的,正中白绫子下置着一张棺材,时至傍晚屋子没有电灯,看起来阴森森的——一眼就看见那张牌位,沈丹钰不住的捂住嘴,疾走两步走进去。方世俨坐在四方凳上,他穿着孝服,低着头只是望着两只手——昏暗中他的双肩好似浑然无力,手臂的青筋凸出,不知道是不是瘦削的关系。 方世俨不知道谁会来,抬头看见是沈丹钰,眼中很诧异,他好像很久没有说话,开口就是沙哑:“小钰……你怎么来了?” 那牌位上刻着“生母余筱华”,长方形的棺材上盖着被子,沈丹钰感到惊讶,她觉得方世俨瘦了很多,比最后一次见他还瘦,颧骨突出,眼睛是肿的。遥遥记起世俨去年说过,他母亲生病了,自己再过一年就能毕业,不用让母亲操劳,可是现在—— 沈丹钰什么也不问,缓缓上前一步,犹豫着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你……没事吧?” 说出口时她才发现,面对亲人的死去,旁人也只能说这么一句话,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安慰,当事人的痛苦你体会不了。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忽然感觉他的肩膀轻微的颤动,有什么东西触碰到她的心里,她明显感觉到他的痛苦。 方世俨强说一句:“我没事……” 沈丹钰道:“贤生说你回家来了,一礼拜没回学校,我有点担心……就想来看看你——”往后的话她没有说出来。 这个时候彻底变成阴天了,外面的天空被人家的屋顶覆盖,只能看见灰白的天空,在不知不觉中,细雨缠丝般的下起来。还是无声的。 沈丹钰不知道该说什么,顺嘴就说了出来。这间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天快要黑下来了,只有灵前点着两支蜡烛,火苗很短,几丝黑烟像空中窜去。她忘了这里一直是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她更不知道他的痛苦像巨浪翻打而来,在心里翻滚,往喉咙口窜。 可是她能理解,就像母亲去世时,她在灵前嚎啕大哭,父亲是男子,但两双哭红的双眼里不住滚落下眼泪。 方世俨是男人,所以他一直忍着,用沉默抵制内心的悲伤。可是浩浪会把堤口冲开,这时候浪打白花,再也禁受不住任何。 沈丹钰又说了一句话,“你的母亲会在天上照顾你……就像我娘一样……”方世俨的肩膀锁紧,随即他跪了下来,双手支撑地面,那一滴一滴硕大的泪花啪嗒有声,从声腔里发出悲鸣声。 “世俨……”沈丹钰想去扶他 方世俨突然站了起来,一脚踹了身后的椅子,椅子撞到了后面四方桌。 沈丹钰站在那里,方世俨使出全力喊出来,好像要把这两天闷在心里的东西全发泄出来——“都是那些该死的西药!把我娘害死了!那些卖假药的畜生!”他拾起一把椅子向前扔去,椅子立刻散了架。他还想再拿起什么,沈丹钰拦阻他,抱住他,他的力气很大,挣的她向前趔趄差点摔在地上。后来方世俨出奇的安静下来。沈丹钰看着他蹲下,把头埋在膝盖,借着外面照进来的光,还有两根蜡烛在不停地燃烧,他的脖子和手都是通红的,还有他的哼哧声,沈丹钰蹲在他旁边,听他说:“那是千辛万苦四处找人借来的救命钱……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为什么……” 沈丹钰拥抱他,那一身麻衣包裹的身躯僵硬又冰冷,往门口看时,细雨斜飘进来打湿一块地,他依旧喃喃说:“那群该死的畜生……” 回到家时娟妈等了她好一阵子,上来就问:“你怎么才回来?” 沈丹钰才想起来,望了望楼上说:“爹问起我了?” 娟妈摇头道:“老爷还没回来。”她顿时松懈下来,疲惫的托着身体上楼。娟妈因为她的脸色看起来苍白不对劲,追上来问:“你上哪儿去了,是不舒服吗?要不要请个医生?” 沈丹钰只觉得疲累,想立刻躺在床上休息,只对娟妈说:“我真没事,我就是太累了,让我休息一会儿吧。” 那扇门关上,只听娟妈下楼的脚步声。沈丹钰把鞋脱了,坐在书桌前,外面的天色幽幽,房间里又安静,后背一阵孤苏袭来。她想起世俨,他现在一个人待在家里肯定又痛苦又孤独,想到这的时候,悔不该这么快就回来,但不回来又不行。她坐在床上,想了很久,直到睡意袭来,才睡下去。 次日上学,她望着外面一棵绿叶丰茂的大树,有三幢楼那么高,到了夏天树叶庇荫,还会长出果子。宝晴在后面推搡了一下她,课堂上的教授在叫她的名字,她站起来,教授说:“我刚才讲了些什么,你把那首诗再背一遍。” 教授刚才就注意她望着窗外发呆,但她自小熟背诗词,只听了半首词就能流利的背下来,她道:“您刚才讲的是王国安作的一首清平乐。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小怜初上琵琶,晓来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 教授听她背完,几分教训的话近在嘴边可却不能说,只得让她坐下,自己继续讲课。 这一日的课她听的很不专心,只想快点放学。中午的时候遇到贤生,方世俨今天也没有回学校,这是肯定的,只是连贤生都不知道他家发生了变故,所以她也没告诉他。 家里的汽车一如既往在外面等着,这次她一上车,就告诉司机把车停在八大街外边,自己要和同学去看电影,司机老付毕竟只是个听差的,主人要到哪里就到哪里。 她并没有和同学约会,这是她撒的一个谎。 去看方世俨前特意去馆子里烧了几个菜,想着他这几天肯定没有好好吃饭。到了陆林胡同,她正要进门,却见那扇门在里面开了,出来的人让她有几分意外,里面的人可能也没想到,但随即就笑着打了招呼,沈丹钰说:“学长,你怎么……” 冯深解释说:“教授看世俨一个多礼拜没回学校,或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所以让我来看看……结果……有点突然。” 沈丹钰默默地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问:“学长这就回去了吗?” 冯深说:“是的。你好好安慰他。” 沈丹钰站在门槛外,眼见冯深白色的衬衫消失在弄堂里,她才走进去。她心里是踌躇的,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世俨,做了一番思量后,她进屋,方世俨与昨日相比表情平和,很平静的说:“你来了,放学你怎么不回家?” 沈丹钰把打包好的饭菜放到桌子上,打开来之后说:“你这两天应该没怎么吃饭,我和你一起吃完,然后再走。” 方世俨坐到她对面,她移过一碗饭,旁边有一扇小窗,借着那弱光,她清楚的看见他形似骨消的手,眼眶深深地凹进去,黯淡的眼神,在她印象里,方世俨本来就瘦,一副单薄的骨架子——可是就是他这么一个看起来瘦弱的人帮她打跑五个流氓坏蛋,一想到这里,不由得鼻头一酸,眼睛湿润,她急忙掩饰,夹起菜往他碗里放,然后轻声问:“伯母什么时候——”方世俨立刻接着说:“明天,明天早上。” 沈丹钰“哦”了一声,吃了半碗饭后,她道:“明天我来送送伯母吧。”方世俨只道:“不用,我一个人可以。”她也不再说什么。 回到家时是六点多钟。进了大厅就闻到厨房里娟妈炒菜的香味,今天饭桌上比平时多了三个菜,她进了厨房,娟妈头也不回的说:“你饿的话就先吃吧。”她摇头道:“可是我吃过了……今天怎么多做了几个菜?”娟妈说:“因为老爷的客人在,吩咐做拿手菜款待。” 沈丹钰一个激灵,只是司机下午的时候都跟着她,父亲平时都要晚上七八点才回来,今日却是那么早回家来了,她有些不安地说:“哦,那我先回房了。” 娟妈寻思小姐这两天精神头都不对,借着老爷款待客人,就给小姐做了一碗鱼汤,可是哪想到小姐在外面吃过了。沈飞胤坐在主位,招呼着客人,瞄了饭桌上的菜之后便让娟妈叫小姐下来吃饭,娟妈回道:“小姐说吃过了。”沈飞胤对客人笑了笑,收敛面容说:“有客人在,怎么也要下来打个招呼。” 娟妈就照着上去叫小姐。 沈丹钰方洗完澡,听娟妈说父亲让她去和长辈打招呼,若是不下去就不礼貌,换了衣服就下了楼。 原来那位客人是外地来的烟草商人,姓白,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结交上的白先生,沈丹钰管他叫“白伯父”,只是这顿饭过半,沈飞胤看自己女儿心不在焉的样子,就让她上楼去了。 过后白先生向沈飞胤道:“老沈,你这个女儿生的端庄秀慧,可惜了……我没有个儿子。”沈飞胤喝了口酒,笑着只道:“生个女儿其实也不让人省心啊……还不如人家的儿子……来,你也喝。” 这一晚到十点钟才撤席,沈飞胤和白先生都喝了酒,唤了自家司机来送白先生回旅馆,娟妈则把老爷扶进房间,安顿好后收拾厨房也已很晚了。 沈丹钰在房间里到十二点才睡下,她这两天怎么都打不起精神来,明天是礼拜六,她不知道要不要去方家,但想到方家只剩方世俨一个人了,自己是一定要去的,决定了之后才睡了。 一觉起来,只听见娟妈在走廊外走动的声音,她开门就撞见娟妈端着一碗粥,对她说:“今天起来的早啊,多睡一会儿吧。”娟妈给父亲端早饭进屋。她一个人下楼吃早饭,想着随便吃点就去方家。正在衣架上拿包的时候,娟妈下楼说:“老爷让你上去呢,好像有话跟你说。” 第十五章 偏偏在这个时候。沈丹钰只好上楼去,不知道父亲有什么话对自己说。沈飞胤用过早饭换了衣服,书房的窗户是开着的,只是桌子上铺着几张砚纸,吹的纸张翻起。沈飞胤正专心的练字,笔墨挥洒,他每天起床之后都有练毛笔字然后再出门的习作。 沈丹钰的一手毛笔字也是跟父亲学的,现在学校里大多用的是钢笔写字已经很少有用毛笔了,她观察着父亲写在纸上的字,自知倒是学了六七分,可父亲一直说自己运笔之柔,没有他的刚劲有力,现在亲眼看着,确实是那么一回事。 她渐渐有些不耐烦,把自己叫来,坐在这里二十几分钟却一句话也不跟自己说,沈飞胤专心的写完一张纸,纸上的墨迹还未干,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然而全然忘了她还在边上。沈丹钰时不时往墙上的钟看,很快一个钟头就过去了,暗暗着急却不能露在脸上。沈飞胤面容平和,气定神闲,她知道这时候是不能打扰他的,于是自己坐在那里默默捱着。 就这般又过了半个钟头,外头的太阳都照全了,沈丹钰终于站起来说道:“您要是没事,我先出去了。”说着便往门口走,沈飞胤终于开口,把那支毛笔搁在旁边,问:“你去哪里?” 沈丹钰只道:“我和同学约好了去湖边散步,再不走都快迟到了。”她语气里透着焦急,沈飞胤坐到书桌上,那梨花红木椅子已经有些年头了,只听他说:“我看你并不是要和哪个同学出去玩,你这两天心不在焉的,肯定有心事——是不是跟那位姓方的男同学有关?” 父亲的眼神直直的望着她,这让她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她只回答:“那又怎么样?我又没犯错。” 沈飞胤不答,良久叹了一口气。沈丹钰就说:“您要是没话和我说,我就走了。”沈飞胤还是叫住了她,他从几本书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她,沈丹钰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不敢上前拿来。 这时沈飞胤看着她说道:“我知道你跟方世俨走得近,我也并非想阻拦你们,以前不看好他不是因为他的家庭条件,而是你们年纪都还小,思想还不成熟,做事不计后果。我见那孩子第一次就觉得他有不落于同龄人的老陈。现在世道这么乱,我怎么好放心呢?说到这里,沈飞胤看了沈丹钰一眼,见她低垂着眼不作声也不忍心再说下去,接着道:“听说他家有人病故,这个你拿去给他,应该有用得上的地方。” 沈丹钰才明白原来信封里装的是钱,她很诧异又不敢多说什么,也没有要拿的意思,低头道:“他不会要这些钱的。” 沈飞胤站起来去柜子上拿东西,背着身对她说:“人不管多逞强,在现实面前也要服软。他家就剩他一个人了吧,这些钱他用得着,就当是我慰问他家人的。” 沈丹钰看着父亲的背影,默默地把那张信封拿在手里。出门时已经九点钟了,到了方家,只见门是敞开着的,里屋也开着门,沿路走来地上撒着冥纸。她进去叫了一声:“世俨。” 方世俨不知道在房间里弄什么,只是里面黑漆漆的,这所院子不晒光,就算是白天若是不点灯也是极其阴暗的。 方世俨走出来,他换了一身衣服,只道:“我在收拾东西,下午回宿舍,不然好多东西都赶不上了。” 沈丹钰抬首时注意到方世俨穿的衣服是那天她送洗衣店的那件,因为沾了红酒,还留有些淡红的一块印记。方世俨请她坐下,只说:“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不过屋里热着饭,你要是愿意就留下吃顿饭。” 沈丹钰摇头:“不需要招待我,等吃完饭我陪你回学校。”她的手半伸进皮包里,方世俨一直觉得她神情不对,还以为是自己家里的事让她不知该如何表达,所以说了一会儿话又进去收拾东西。可沈丹钰触及那张放在包里的信封,到了也没有拿出来。一想若是方世俨见她给他钱,这是侮辱别人尊严的事,怕他伤心。但是她又想起父亲的话来,这是以慰问之名给的,他应该不会多想吧? 方世俨收拾好东西,他们吃着饭,可是沈丹钰不饿,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把信封抽出来放到桌子上移上前,方世俨虽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也多半猜到了,他只道:“这里面是什么。”沈丹钰忽然慌张起来,看着他说:“你母亲出了事家里用钱的地方肯定很多,不过,这是我爹让我转交给你的。” 其实她说的很对。他母亲治病向亲戚借了钱,再来是母亲的安葬费用是他日常积攒下来的钱,他心知肚明,这个家真的只剩这间屋子。他吃了口饭,嚼了两口吞下去,问道:“你爹是怎么……” 方世俨不经意朝她看的眼神让她心里一颤,她摇手说:“不是我说的……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方世俨会意,吃过饭后他站起来收拾桌子,那信封依然躺在那里,方世俨并没有想收下,沈丹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她注意方世俨停下手头的动作看着门外。门外进来一个人,方世俨叫了一句“舅舅”,便是愣在那里。 那是个中年男人,衣服上有几处补丁,撸着袖子,进门来看见正堂摆着的灵位,顿时惊讶不已,呆楞一会子,只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告诉我?” 原来方世俨没有通知任何亲戚,他对舅舅说:“母亲走得突然,没有来得及……”舅舅一下拍了他,责骂道:“我妹妹过世了我居然不知道,要不是我今天过来……你这傻孩子……真傻” 方世俨一个劲的道歉,那舅舅哭了几晌,被方世俨扶到凳子上坐。过了好一会,眼泪干了,方世俨这才道:“舅舅本来是为什么来?” 这话一问,舅舅皱着眉像是很难开口,手摩挲着大腿洗的发白的裤子,支支吾吾半天,不好意思地开口说:“我本来吧,舅舅家里遇到了些麻烦的事,急需要用钱,还有你表弟上学要付学费……原本来这里是看你们能不能,可是……”舅舅唉声叹气,实在是为难得紧,他也是有几分良心的人,如今妹妹留下这么个儿子撒手人寰,却话也说不下去了。 方世俨情知现下双方都很为难,于是说:“舅舅,那三百块钱我会还你,可是,能不能过一段时间……”舅舅把手放在大腿上,低着头像是要说话,可是没说出来又叹了口气。 这间屋子的空气像是凝住了,沈丹钰这时站了起来,把信封给了方世俨,从里面拿出三百块钱给舅舅。舅舅看到那三百块钱像是见到救星了一样,原本还是愁眉苦脸的立刻喜极而泣。沈丹钰化解尴尬的气氛:“舅舅,这是三百块钱。” 舅舅把钱收进衣袋里,虽不认识她是谁,但眼下也顾不得许多,对方世俨说:“侄子,舅舅不是逼你,舅舅也有难处啊,家里也不是很宽裕,你舅妈让我到这里来要钱已经念叨好几天……你看你这孩子,你娘去世了也不说一声……往后有事就来找舅舅,能帮上就一定帮你。” 只听方世俨在身后声若轻微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舅舅。” 第十六章 方世俨回学校后的几天,每次吃午饭后沈丹钰都能在门口和他打上照面,和以前一样他们都会走过一条很长的路聊几句话,因为方世俨快要毕业了,要忙的事情有很多,沈丹钰也乖觉的不去打扰他。 冯深和他是一个年级的,家里离学校很近所以不住宿,那一日自己从图书馆里出来,走路没看到迎面走进来的人,二人相撞,岂不知那人先道歉,她叫了一声:“学长,都要放学了你还没走啊?”冯深笑道:“来查点资料,没想到撞了你,你没事儿吧?” 沈丹钰摇摇头,正要说再见,冯深转过身来,说:“我好长时间没见你和那个好朋友宝晴走在一块儿了,你们俩是吵架了?” 沈丹钰意外冯深突然问起宝晴,她否认着说:“没有啊,她下半年要转学了,最近不常在学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好像看见冯深的眼睛有一瞬间黯了下来,可她当时没想那么多,就回家了。 礼拜天她约了宝晴,两个人在湖边散步,因着休息日这里人很多,小亭子里有老人带着小孩在玩耍,公园里的花如粉娇艳,岸边的野菊花五颜六色的小簇探出来。已经快到立夏了,衣服都换上了薄衫,宝晴和她则穿着短袖连衣裙,露出粉白的一截胳膊。她们踏着软软的草地,闲聊了好一阵子,走出公园去小面馆的路上,沈丹钰无意提及冯深,她道:“冯深学长前两天还问起你了呢,问我是不是和你吵架了,好一阵子都没和你一块儿走了。”没想到宝晴积极的回了句:“那你怎么说?” 沈丹钰想了想道:“我还能说什么,说你就要转学了,忙得很。” 宝晴又问一句:“那他怎么说?” 沈丹钰歪着头说:“他什么都没说啊——不过我总觉得他有点喜欢你,怪了,你们也没见过几面……” 这回沈丹钰等了好一晌子才等到宝晴回话:“别开玩笑了——人家成绩优秀人品好而且长得也好,怎么会喜欢我呢……”沈丹钰只说:“那可说不准——我看人的眼光可准了,我就觉得冯深学长对你有些在意。” 宝晴没有回话。她们就这么走出公园,公园外有一家面馆,正是吃午饭的时候里面人多,她们在外面排了很久的队,终于有位置了。 这家小面馆依着湖水,这水是通向镜湖的,设了一曲红木阑干,外面一架水风车在转动,极是避凉。那台子上又摆着两桌,这个气候若是坐在那里吃饭是很凉爽的,可是面馆里坐满了人,她们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可以看见外面道上的行人。对面街上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汽车,车窗里的灰色窗帘拉着感觉很神秘。 她们点的单依旧如常,宝晴吃着芹菜馄炖,沈丹钰的面刚上来,宝晴吃了一口馄炖就开始说起话来,却没有再提冯深的话题。 她们吃到碗里只有汤底,还时不时的闲聊,快要准备起身离去,就在这时,外面走进来一个男人,分然不踌躇的站在她们桌前,这让她们两个女孩子都诧异了一番。那个男人感觉到她们的恐慌,立马展出笑颜,还对她们鞠了一个躬,然后说话:“打扰你们吃饭了。两位姑娘不要害怕,因为我在找一个人,所以想问问你们认不认识?” 宝晴的警惕性很高,眼光锐利的看着他问:“是什么人?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那个人今年多大?” 沈丹钰觉得宝晴未免夸张,人家是来问人的,又不是仇人,于是推了推她。男人依旧摆着一副笑脸,两只手叠加在身前,他穿的虽然是普遍的夹克和皮靴但很齐整,并不像是本地人。 这个男人适才走过来时沈丹钰和他目光相撞,而且她注意到男人好像一直在观察自己,心里还是有些揣揣不安的。 然后男人说道:“是一位在校的女学生,她在利安学校上学,我觉得你们二位姑娘看着年轻想必也是学生——” 宝晴对他说:“真不巧,我们是隔壁园山女校的。” 男人语气依然平和,忽然他把手伸进衣服的内里,是一张类似照片的纸,四角锋利是在哪里裁下来的。男人这时转对沈丹钰,对她笑了笑,然后说:“恕我冒昧,在下觉得上面的人和小姐你很相似。” 沈丹钰睁圆眼睛,那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分明是那回登报的那一版。她顿时心里犹疑和不安,心跳的很快,不知道这个人来得目的是什么……又想到父亲警告过的话…… 不料宝晴夺过那张照片,沈丹钰最了解宝晴,捕捉到她眼里也有丝诧异,不过下一秒就被宝晴的反应征服了。宝晴对那个男人说:“什么嘛,这张照片上的人哪里像她啦?大叔,你眼神儿不好吧?她们连头发都不一样。”说完把照片还给他, 沈丹钰今早出来的时候把头发烫了鬈,男人看了她一眼,低眼为难的说:“好像是,可是……” 宝晴见他穷追不舍,故作不耐烦地说:“若她是利安学校的人你就去学校找嘛,在大街上找一个人你只有万分之一的运气。”说着拿起包拉起她就走,还不忘把饭钱压在桌子上。 宝晴紧紧的拉住她的胳膊,二人急匆匆的走了好远,终于转过街口,宝晴匆匆回望见那男人没有跟上,然后跟她说:“你是不是惹什么人啦?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沈丹钰实属委屈,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她摇摇头。宝晴食指往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只道:“你真是傻,得罪了什么人你都不知道——” 这回沈丹钰急忙拽宝晴背过身去。因为她看见那辆黑色的汽车驶过转向右边,直觉告诉她那辆车很可疑,宝晴趁机回头瞧了一眼,是方才停在街对面的车,车帘已经拉了起来开了三分之二的车窗,玻璃反射着光一下就拐弯了。 蝉鸣声叫的很厉害,在这个校园里。她远远的叫了一声,手里拎着袋子,方世俨蓦然回过头,向她这里走来。他们就近坐在石桌上,方世俨把书放在一边,笑着对她说:“怎么又给我买饭了,我在食堂吃的不错。” 沈丹钰撇撇嘴,把两碗饭放在各自面前,说:“贤生都跟我说了,你最近几乎都不出宿舍的门,去食堂吃饭也只是打包好回宿舍,一顿饭分三回,你就算急着毕业也不用这样子。而且你成绩不错,往后出去找工作又不困难。” 方世俨吃了几口饭,点着头说:“嗯。要是进北区的话还差一点。” 沈丹钰忽然停下动作,看着他道:“你说什么?” 方世俨抬起头来跟她说:“嗯……这阵子顾不上忘了告诉你,我决定毕业后进北区,我们学校招生名额有十位,我想努力一回。” 沈丹钰眨了几下眼睛,她原本以为他毕业后会找一份工作的,可是这次他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还隔着一条江,她脱口道:“为什么?” 方世俨听她这么问,放下筷子凝神看着她,说:“我知道你想让我留在这里,虽然我也想……但是小钰……以前我想毕了业找一份好工作养活我娘,可是如今我娘没了,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外面的世界很大,我想去见识见识。” 沈丹钰心神失落眼望着石桌,这里有棵大树遮阴,避凉是很凉爽的,然而石桌上布了一层灰,风低低的吹来,面上的灰尘被吹起来,迷了她的眼睛,她赶忙去揉了揉眼睛。方世俨看出来她不开心,自己做了决定现在才告诉她,他歉疚道:“其实很快的,我们这些新生去那里只是训练两年,两年后我一定回来。” 沈丹钰心里还是很不舒服,说:“我又没说什么,你想去就去呗。”岂不知她心里五味杂陈,他们坐在树下,夏日的风非常暖和,几片树叶掉落下来。她往他的饭盒夹了菜,只催促道:“快吃。” 方世俨后来真的被北区录取了名额,还有冯深。八月的天气有些转凉,她到新利火车站去送方世俨,她站在月台上,只听蒸汽火车一声鸣响,呜隆隆的机器在铁轨上运作起来。 等人都进去了,方世俨走上一台阶复又下来,对她说:“我会给你写信的。”上了火车又对她挥手道:“早点回家。” 他和冯深坐在一块,两人面对面坐在靠窗的位置,火车开动了,伴着长长的呜呜声,窗外的事物在不停地移动,起先很慢,沈丹钰已经走下月台,万世俨看见她站在那里,找到他的位置,往他这里看来,她挥着白色的手帕,方世俨也对她招手。那日沈丹钰穿着白丝连衣裙,披着长发,在这个车站里她是很引人注目的,就像那日的太阳无比的艳阳,从车台上望去,令人不禁眯起眼,一个白色的圆光十分刺目使人睁不开眼。 冯深坐在方世俨对面,火车已经以正常速度行驶,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他拿起一块水果,不禁然地对他说:“真羡慕你,还有一个人送你。不像我,今天出门连个给我搬行李的都没有,更别说有人送我了。” 方世俨听了俏皮的回说:“怎么会,等到了站我给你搬行李。” 方世俨的行李很少,只有随身的衣物还有几本书,所以对他来说,帮人拿行李全然没什么。冯深原是一句打趣的话却不料笑了出来,他眼里蒙了一层光,然后又看向车窗外的风景,方世俨也笑了。 第十七章 那时节伴着桂花盛放,一些人家的院子里都种着一棵桂花,岂不知一场秋雨下来,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芳香。那花香很沉,似乎固定在上空某一处,抬头闻见一股湿气夹杂着浓郁的香气。 宝晴一家子去了怀平,沈丹钰和徐若琳她们去火车站送,回来时是下午,石板路因旧开了缝布着青苔,雨后空气中还是有夏天的闷热的气息。她们四个人一路都没怎么说话,还是萧莹开的口,她嗅到桂花都已开,便有些馋桂花小圆子了,她说:“我们去吃一碗再回家吧?” 其实大家兴头都不大,因为以前都是五个人,而且沈丹钰和宝晴关系最为密切,可是这样也不错,于是她们一起去吃。 一碗浓稠的糯米圆子加了少许甜酒酿几乎没什么汤汁,面上洒了新鲜的桂花,用汤勺和着白稠的圆子搅拌,吃一口甜香顿入味觉,只觉有股热乎乎的暖流在胃里。 她们聊着天,因着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徐若琳还没有准备好功课,一碗小圆子吃完,沈丹钰又要了两碗,徐若琳起身先和大家告别。 等那两碗打包好的酒酿小圆子上来后,她们剩下的三个人沿着路走到街口也相继告别了。 回到家的时候还早,娟妈方烧了饭正在切菜,她把东西放到桌子上进去说:“娟妈我来帮你吧?”娟妈没想到小姐今天这么懂事,张罗着帮她切菜,娟妈说:“你上去待着吧,一会儿吃饭叫你。” 可沈丹钰一反常态执意把切菜的刀从娟妈这里拿过,说:“你每天都这么累,我现在都长大了,我也好帮帮你。” 娟妈身子一顿,听了这话顿时红了眼眶,沈丹钰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在沈家做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想过小姐会说这么一番贴心的话,感动的不知怎么好,用围单抹了抹眼睛。沈丹钰发现娟妈的眼睛红红的,奇怪的问:“娟妈你怎么了?” 娟妈摇头,上来拿菜刀,只说:“我在这个家都做了二十几年了就是个做饭的,你给我干了我还做什么?”沈丹钰偏偏不给,继续把菜切完。娟妈在旁看着,喜悦地说:“你学着点也好,再过两年嫁了人,到了别人家不会做菜可不行。” 娟妈就这么说着,沈丹钰顿时一愣,她的耳朵红了,鼓着气把菜刀撂下,扭捏说:“什么嘛,我好心帮你。不帮你了,你自己切吧。”她一溜烟的跑上楼。娟妈在那里笑着摇头,继续切起菜来。 沈飞胤照例回到家,见桌上多了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正看着,娟妈在给老爷挂衣服,道:“这是小姐买来的。她已经吃过饭了。” 沈飞胤拿勺子吃了一口,嘴里念着说:“难得这丫头还想着我们。”娟妈走过来,笑着说:“岂止啊,小姐真的长大了,今天还到厨房里帮我切菜呢。” 沈飞胤吃完了那一碗,忽然回头望见大厅里挂着那一幅相片,叹了口气欣慰的道:“一晃这么多年了。女儿也懂事了。” 其实沈丹钰今日送别了好友宝晴心情郁郁着,早上收到了方世俨从六江寄来的信,字体工整的墨水笔写成的字极是熟悉,虽然信不长但总让她这两个月提不起劲来的心宽慰了不少。信上说,他渐渐熟悉了陌生的地方,他们是新入伍的新人职务并非很难。最后落款日期是七月十三日,旁边落着一滴宝蓝色的墨水,渗入纸张。 信上的内容不多很简短,零零碎碎地,六江这几日下雨,凌晨五点起床,从寝室外看远处的一条江,迷蒙的雾漫在江河的上面,点点滴滴的雨水落入澄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天晴。 沈丹钰准备开学穿的衣服,这么一弄上床前已是十点多钟了。黑夜包裹着的夜晚,方听清外面窸窸窣窣,雨点拍打着阳台斜进来,也不知为什么心一沉,不顾外面的阴冷拉开窗帘,阴冷的风夹杂着桂花香气扑进来。没有月亮,天空像是被一层灰雾蒙上了。 过了不久,意外知道了贤生留校当了老师,带的是新生。他也不住在宿舍了,那日沈丹钰见他大包小包的往家拿,便帮他提了一包,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后来聊到方世俨。 贤生只道:“没想到那小子还有这个志气,那个时候他从家回来,就感觉他变了一个人似的。” 沈丹钰知道贤生说的是方世俨母亲去世的时候,后来他也没和别人说过,她说:“那个时候他母亲去世了。” 贤生一顿,提在手里的行李好像松了一下,明显感觉他十分意外,最后听到他说:“是这样……都没听他说过……”然后又道:“难怪他不急着找工作了。” 日子过得快,沈丹钰照常上学和放课,她本来每个月都能收到方世俨的信,几乎都是写得最近发生的事,大约过了半年,从一个月一封信变成两个月一封,有时候还要等两个半月。沈丹钰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方世俨在信中所说,教官最近看管的严,训练的任务越来越多,完全进入封闭式阶段。 她写不了信给他,因为北区军纪严明尤其是新进的新生只准和自己的家人联络,她也百般无奈。 不过只是两年的训练期,两年其实不久。 她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发生了一件大事,原本和他们这些百姓无关,但也闹得沸沸扬扬,大报小报人人谈论。 北区的田兆年和西区的戚建匀正式分立两派,原因不明,据说是内部起了矛盾。就在月初西区的管辖之地阜临,田兆年的队伍与戚建匀的兵在城外兵刃相见。 田兆年上任二十年来,自是养的一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巴结他的人也是极多,北区又是人杰地灵及商业繁华之都,只有三分之二的阜临自然难入他眼。他正大光明派出的队伍穿的是北区的制服还有挂牌的军车,好似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 就在五月初的凌晨,天刚蒙蒙亮,有老百姓听见枪声,不知道是哪里起的火,那个声音又远又近,不久,街上就有杂乱的脚步声,有好奇的人想出去看看,可是一开门就被身着制服的官兵推了进去,还嚷着叫他们别出门。那自然是戚建匀的兵。 就是这么一件事,大报小报都不放过,还有从外港来的报道记者,惹得西区各个县城的人都知晓了。 沈丹钰住的安镇那么小听风振雷,雨点不会打到这里来。只是这两日报纸头版都是登的这件事。家里订的报纸,沈丹钰吃早餐时难得的看一眼,过了一个礼拜的功夫,这件事还没有消退,渐渐的报纸上曝出了许多内幕,大多是对戚建匀不利的。 有线人称他延续上任总督的贪习,与当地的银行私通做交易,洗了不知道多少钞票,据说田兆年得到他的贪腐的证据近日要上交给内阁总务。 沈丹钰放下报纸,思绪渐渐的远了,想到两年前他们一群学生组织的游行,就是为了让刚上任的戚建匀对假药事件相关人员作出严厉惩治。若真如报纸上所说他真的有贪腐的嫌疑,那那年他们的游行真的是无义之举。 娟妈把她吃完的空盘子收进厨房,沈丹钰却一点都不想上楼,她不想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原因是她最近心情烦躁,一边是快要毕业,另一边则是方世俨半年都没有来信。其实她不用愁苦,因为他说过两年后就会回来,按日子算就是她毕业的今年。只是迟迟没有来信不知对方过得如何,她难免提不起劲来。 又是四季中风和日丽的日子。 贤生结婚了,女方是隔壁镇上的,比沈丹钰大一岁,结业后来安镇做老师,和贤生认识半年两人决定结婚。贤生邀请了很多好友,包括沈丹钰。 贤生的家是旧式家庭,做的也是旧式婚礼。酒席摆在院子里,三层木楼围式的天井,摆了将近二十桌。新娘袭一身大红色的旗袍,光溜整齐的发饰上簪着一朵大红花。贤生则是在胸前别着一朵红花。 当晚满堂宾客,沈丹钰因为他们办的是旧式的婚礼,所以挑了一件淡红色的阴士丹林旗袍,贤生忙着招呼客人,他们也没说几句话。只是当酒敬到她这一桌来时,贤生酒有点上头,整张脸都红了,不禁意怀念起以前的日子,对她说:“冯深都来了,就是通知不到方世俨那小子,我们以前还是住在一个宿舍的好友,我这么好的日子真是可惜了——小钰,等到你们办喜事的时候,我见到他可得好好罚他!” 沈丹钰勉强笑着回敬他,喝完一杯酒,对面的冯深对她一笑。冯深是十天前回来的,他跟以前比,少了书呆子的气,身子壮实了,变得更加沉稳大气,不过仍带着那一副眼镜。 酒席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她和两位新人告辞。夜风是很暖的,这让她准备的白色开衫搭在胳膊上。里面的热闹渐渐听不见了,她穿着高跟皮鞋,走路不稳,随意拦了辆黄包车回家。 车夫跑得很快,沿途几家人门前点着灯笼,她融入黑暗。却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哭了出来。留了几滴眼泪,随后把脸埋在手心。 她的脑海浮现刚才冯深看她的目光,那诚然的笑容中仿佛带着怜悯,让她的心一动。 冯深回来时带着一封方世俨写给她的信,不知为何,她接过信时就觉得不好,因为他没有和冯深一起回来。 原因冯深当然已经晓得了,冯深站在她面前,发觉她脸色变化,安慰道:“留洋是好事,我们所有人都挤破了脑袋,唯独世俨成绩优异被选上了。你别担心,两年很快的。” 混乱的记忆只在她脑中不断地浮现,她忽然抬起脸不哭了,擦干脸上的泪水。因为到家了。 第十八章 桌上泡着一碟茉莉香片,那淡淡的香气飘散开来,还有新换的芙蓉簟透出天然的密竹气息,用人早上方把竹席用毛巾擦洗,又在太阳底下晒了三个钟头,才往沙发上套。五姨太今日回家的早,把包给用人就暇意的坐在沙发上,随手拿了一本书,这么待到开晚饭的时候,只听汽车停在门外,随后女佣在外面道:“大少爷,今天回来的早。” 随即听陈舒翌在外面说话的声音,道:“老爷回来了吗?” 就这么说话间,五姨娘就从客厅走了出来,她笑颜如花地走到陈舒翌跟前说:“大少爷回来了呀,你找老爷,老爷还没回来呢。” 陈舒翌在楼梯口换拖鞋边道:“好,那我就先上去了。” 五姨娘跟着他上楼,说:“大少爷,今儿回来的这么早你饭还没吃吧?五妈恰好也没吃,让用人摆饭我们一块儿吃个饭……” 陈舒翌脚步轻盈走得快,就到了二楼,五姨太冷不丁他停下脚步差点撞了他,陈舒翌平静的道:“我吃过晚饭了,今天开了董事会我有点累,现在想洗个澡,姨娘饿了自己先吃吧。” 陈舒翌边说边解领带,五姨太自讨没趣,只好道:“好,好,累了就早点休息,五妈不打扰你了。”转身下了楼。 待得晚上八九点钟,陈明忠的汽车停在外面,然后管家自上前来替老爷开门,陈明忠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老派的长衫马褂,管家道:“老爷,饭都给您预备着。” 陈明忠点头,管家吩咐女用上菜,五姨太听到老爷回家,自出来扶着老爷,一直到饭桌前,五姨太给他夹菜,陈明忠自道:“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不和那帮牌友通宵了?”五姨太把筷子放下,道:“老爷,我平时也这么早回家的,我只是偶尔和那些牌友通宵而已。” 陈明忠喝了一口汤,冷笑一声,正拿餐巾纸擦嘴,就听见楼上陈舒翌的脚步声下楼来。 他们父子上书房谈事,五姨太不好上去,只好又拿回那本没看完的书继续看。 陈明忠走进书房,陈舒翌关了门,陈明忠已经坐到沙发上,说:“成南写信回来了吗?” 那封信早已放在陈明忠的书桌上,陈舒翌递给他看。陈明忠的眼神不好,把信放在台灯下仔细照着,看完后依原样叠起来放好,对他说:“那我就放心了,以后他寄来的信你都替我保管好。” 陈舒翌照老爷子的话做,陈明忠见他站在那里不语似有话讲,只道:“你有什么话说?” 陈舒翌叹了口气道:“父亲,我是不明白,二弟出国留洋你又把他叫回来是为什么?” 陈明忠道:“他天性贪玩不羁,他以前在我面前的时候就爱闯祸惹事生非,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留洋之后,我每夜都睡不好。” 陈舒翌虽觉得父亲的话是对,但道:“其实您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是和唐琪一块儿去的,两个人结伴可以照应着。” 陈明忠摘了眼镜,揉了揉双眼说:“就是因为他和唐家的人去的我才执意让他回来。” 陈舒翌上前一步,不解道:“为什么?父亲,我们和唐家不是故交?”陈明忠再也不回他话,只让他出去。 快到凌晨时分,书房的灯依旧亮着,从门缝里钻出光线,五姨太以往都是通宵打牌到三四点钟,所以现在迟迟没有睡意,见老爷的书房一直亮着灯,倒了一杯牛乳端上去。 陈明忠很快就应了,五姨太开门进去,陈明忠坐在办公桌前旁边一盏台灯,他手握着一支钢笔在写信,她把茶放到桌子上,说:“老爷,这么晚了早点歇息,您明儿还有公事呢。”陈明忠方停下写字的手,摘下眼镜,闭目沉道:“总归是人老了,眼花耳背,我看我是快不行了。” 五姨太上去给老爷揉肩,忙道:“老爷,怎么忽然说这样子的话,大少爷才刚学会把持家事,处处都要您提点,二少爷还没过二十岁,两个儿子都没有娶亲,而且您还有我……和夫人呢,这样的丧话可不能说。” 陈明忠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难得见你贴心一回。”目视前方道:“老大沉稳,我是不担心了……唯独就剩老二,他年纪轻轻,又像一匹野马,不知何时能驯服……” 五姨太给他揉着肩:“那您还把他送到那地方去?” 陈明忠摇头苦笑:“我是想锻炼锻炼他,但愿他出来以后能规规矩矩的,少让我操心。我在那里有位熟人,所以才敢把他送到那儿去。” 五姨太不知什么表情,嘴里只念道:“原来是这样,怨不得当时夫人一再劝阻,您也不听……”陈明忠忽然耳背,斜脸道:“你唧唧咕咕地说什么?” 五姨太凑过脸去,看桌上一封密密麻麻的楷体,道:“您在写信,写给谁的啊?” 陈明忠晃了两下页纸,等墨水干去,边装进信封边说:“给那位老朋友写封信,好照顾一下成南。” 五姨太憋屈着嘴,继续给他揉肩。 林家是老派的人家,住在一栋大院里,院子里四面里外都种着树,春分时节贫了绿叶,长到夏天绿树掩映,院子里摆上躺椅,又有一只黄身白脚的肥猫蜷缩在草坛里,柔暖午睡,自成了一种暇意。 此时的林家大门外停着一辆黑色汽车,两名护卫笔直的站在门口。 顾三姨太打牌手气正是得意,刘太太和林二小姐还有林三小姐一共输了一千多块,但依旧玩的起劲,岂不知她们知道顾大帅近来得督军信任,区中军务都任命给他交管,而顾三姨太是他的新宠,故意输给她往后好拖她办事。 其实这位顾三姨太聪明又有美色,细长倩眉扫入鬓,长着一双丹凤眼,难以抗拒妖艳的美,涂着大红色的口红,披着黑色的狐裘,一身贵气十足。也因她是唱戏的出生,如今不过二十一岁,粉白的脸蛋完全不用施粉,她以前在戏班子里唱戏,老板严格要求不准讲方言,尤其是在有身份的人面前。而今她用不着了,时不时脱口而出家乡的方言,但她讲起话来是软软的侬语,直酥到人骨子里。八成这也是顾大帅宠她的原因。 刘太太出了一张牌,笑着说:“顾三姨太是哪里人,听起来不像是外港的方言呀。” 林二小姐是来凑数的,全程不说一句话偶尔搭腔,她跟了一张牌。顾三姨太还没有回话,她一副牌亮出,只道:“给钱给钱,诶呦,我今天也不知走的什么运气——”然后回答刘太太道:“我是小地方的人,说出来怕你不晓得。” 她们钱给的心甘情愿,顾三姨太倒是开始不好意思了,于是又打了两回她说要请客,去聚福楼吃下午茶,刘太太巴不得有这么个机会,林家两位小姐倒是没这兴趣,于是顾三姨太和刘太太结伴去了聚福楼。 汽车是顾大帅新派给她的汽车,舒适的皮坐是德国进口的,顾三姨太挽着刘太太两人一道说话。 刘太太在一班官太太当中年龄居上,她出入简朴持家有道,眼下她袭一身银鼠灰的旗袍外罩镂空针织衫,打扮的是很素净的。其实这也因为她娘家是书香门第,祖父是前清学士,自幼请先生教她的是女训女德之类守旧的思想,再来她不是第一任夫人,刘司令的发妻娶了没几年病故,两年后才续弦娶的她。她的娘家一开始不肯,但因本家沦落,若是女儿嫁给一个当官的也是一桩好婚事,故才同意的。 顾三姨太十五岁进戏班子唱戏,从南方到北方几年来捧她的人络绎不绝,她有一副好嗓子又年轻美貌,与大人物交谈应答如流谨慎中不带一点破绽,所以刘太太对她来说,就像笼子里的小鸟随手可得。 车子开到聚福楼是刘太太和她讲了好多自己的事,顾三姨太都是在旁倾听,其实她是没有恶意的,但她极聪明,从刘太太的话中捉到一点要求她办什么事的意味。 聚福楼的应侍见是顾三姨太和刘太太来了,比汽车夫先一步上去开门把手扶在车框上,顾三姨太出来后应侍笑容殷勤的把她们请进去,直入二楼的雅座包厢。 应侍道:“三姨太来的真巧,我们今天刚进了一批国外来的茶叶,还有新出的点心,要不要试试?” 自她入大帅府半年的光景,这些茶楼里的应侍对她的态度比以往更加殷勤,她以前都是陪一些客人来这些茶楼吃茶聊天,但应侍们看她的感觉是带着些轻蔑的,原因她自然知晓。可如今不同了,她偏对这种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十分瞧不起,仿佛这些人是势利眼,所以她也不怎么理会这个应侍,只淡淡道:“行了,也不需要介绍了,把你们最贵的都上来。”应侍欢喜的下去了。 刚才聊天中就感觉到刘太太是个朴素的人,平时就在家张罗家事,也怨不得刘司令至今都未纳小,刘太太二处望了望开口说:“我平时都不大来这种地方。” 顾三姨太从刚才的谈话中对刘太太产生好感,刘太太的行为举止就好像自己的姐姐,她原也是有个姐姐的。她对刘太太亲近,两人挨着边,包厢里挂着一副竹帘是半拉着,长长的细竹光影落在桌子和墙上,外面是宽阔的街道人群来往。 顾三姨太说:“今天手气真好,赢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却想请你们吃顿饭,可林家二位小姐不给面子。” 刘家和林家是交好,刘太太道:“她们两个年轻女孩子有自己的交际,不喜和我们一搭。”顾三姨太知道刘太太的意思,却也娇嗔地说:“她们是年轻的姑娘,难道我就不年轻啦?”拿起上来的红茶喝了一口。刘太太含笑说道:“三姨太,她们都还没嫁人所以年轻,你哪和她们比去?”顾三姨太憋笑道:“你的意思就是说她们是黄毛丫头,我已经不是啦。” 一顿茶吃下来,刘太太觉得眼前这个顾三姨太也不是很难相处,她比她大了十多岁见的人也多,但谈话中感觉她还是那种年轻女子的活泼和任性,不能说没心机,毕竟她以前是做那行的,没有一点处世之道她们这种人是无法生存的。但她感觉到三姨太对她没有防范心,就感觉是自己的妹妹一般。 顾三姨太在交际场来去的多,与人说话聊天她自是手到擒来。她掏心置腹无不隐瞒,但过程中总觉得刘太太有什么话想对她说,但碍着面子踌躇着。她喜欢刘太太,也知道她丈夫刘司令近年很不得志,女人嘛,她还是那种守旧的女人,必是想为自己的丈夫谋条出路。 顾三姨太喝完了红茶,上下瞧了两眼刘太太,在刚才说话的时候她已经认她为姐姐了,于是道:“姐姐,你是不是有话同我讲?我们现在是结义金兰,你可不要见外。” 刘太太没想到顾三姨太如此直接的道出来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她擦了擦嘴酝酿了一番,忽然握住了三姨太的手,起先微叹了口气,而后道:“妹妹,那我有话就说了,其实是你姐夫……他这两年时运不济,上头也不给他派差事,其实想想,他也到了退休的年纪了,就是想做出一番事情好养活这个家把家保住……可这世道不如意,他都清闲半年多了,上下谈论都说他好比游手司令……”说到这,刘太太的手背落了一滴泪,继续说:“姐姐我从来没有想过荣华富贵,只要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吃糠咽菜也是好的。这回我拉下脸来,就是想求你,能不能和顾大帅疏通关系,给他派一桩差事……” 顾三姨太是明了的,上次宴会上刘太太主动来和她攀谈,刘太太也是受过教育的,却也愿意和她这个姨太太说话她便觉得意外。乾兴在北区只是一块小小的管辖之地,想当然司令也只是个挂名,她心也软,见姐姐哭得实在可怜,白净的脸上显得苍白,而且刘司令比她大二十来岁,是也到了辞官回乡的年岁。她拿出一块手帕替刘太太揩了揩,只道:“姐姐这有什么好难过的,这么一点小事我回家跟长生说说大不了的事,你就在家等消息吧。” 当晚顾三姨太回到家中,只见外面停着几辆汽车还有当兵的把守,她坐在车里只觉外面黑蒙蒙的,只有沿途开进去的路灯是明亮的。 她一下车,家里的用人就出来替她拿包,她扭着身子朝客厅走去,却被管家一步上来阻拦,道说:“三姨太,大帅在和别人谈事情,谁都不准进去。”她一个眼神,问:“里面是谁啊?”管家笑道:“大帅说如果您回来了就先上楼休息,不用等他。” 她是很知趣的,看管家的态度就明白里面绝对是大人物,在谈重要的事,这种机要之事绝不会让她去听的。然后转身上楼去。 她的那双高跟鞋踩在地板上没有任何声音,浴室里水龙头的哗哗声,她外出一天腿也酸痛,把衣服脱掉随便扔在沙发上,窗户是关好的,所以一上楼来就觉得前所未有的安静。用人放完洗澡水出去,她对着镜子卸妆。浴缸里的水汽让镜子蒙上了一层雾,她用水洗了自己的脸,好一会儿才仰起头,用手抹了一把镜面。 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竟然生出一股凄然,不禁哑然失笑,卸去了浓厚的妆容,眼前的自己白素无垢,就像以前有人夸她有张绝美的脸蛋,明净如水的眼睛最是吸引人。如今她只是一瞥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这张脸还是如前,但是这双眼睛再也明亮不起来了,她也不知为什么,只是感觉,随之而来内心伴起空虚的凉。 躺在浴缸里差点睡过去,外面门锁开的声音,她才睁开眼起身穿上睡袍。顾长生正一脸疲惫,脱下自己的外套,她开门伸手接过衣服,瞥了眼墙上的钟,只道:“谈什么事啊要这么久,都快十二点了。” 顾长生一步坐到沙发上,她给他脱靴子放到一旁,听他说:“不就是上头那点事,还要在家开会。这两天我有公务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待在家里。”他去解衬衫的纽扣。 她一听他要出门,直接站起来嗔道:“你出去了那我怎么办?我可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我不管,你带我也去。” 顾长生一把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说:“别胡闹,我是去办公务的哪能带上你,你听话,反正这家里什么都有,你要什么只管差他们去就行。” 她还是不肯,别过头去说:“我不想见到二太太,她总是给我脸子受。” 顾长生忽然笑了出来,拍了她的大腿,道:“瞧你小心眼,你跟她计较什么,她住在西楼你们难免碰上一回。” 她挣脱出来,整了整自己的睡袍,他身上都是烟味还杂着雪茄的味道,只对他说:“熏死人了还不去洗澡,不然今晚别想睡我的床。”看也不看他一眼。 顾长生拍了沙发的扶手站起来,去浴室前还捏了把她的脸,笑着说:“小家子气——我喜欢。” 过不久,浴室里的水声听了,里面的人叫她,说:“秋水——把我的睡衣递进来。”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睡衣,敲了门把手伸进去,顾长生从里面接过衣服,她手空荡荡的正要收回来,哪成想门一下打开,她身子一飘,被顾长生抱起来在空中兜了一圈,她敲他的胸口,嚷道:“放我下来!” 顾长生洗完澡身上都是肥皂味,走到床前把她放在床上。她躺在床上眼睁睁的望他,听他说:“喜欢我吗?” 白秋水勾住他的脖子,笑着回答:“喜欢——”说着手顺着他的脖子停在衣扣那里,手灵活地解下一颗扣子,她道:“你如果帮我办一件事那我就更喜欢了。” 顾长生这才看清她,他扬脸道:“上回你拖张夫人的忙让我帮张旅长要遣令,再上回你让我从监狱里弄出个人,再上上回你戏班子里的旧友贩卖西药被查也是我找人保出来的。你这回又想替什么人办事?”他说话一派轻松,随即把她的头枕在自己肘弯里。 她自然知道这件事是没有难度的,在阴影笼罩的小脸里她的眼睛闪着星芒,她随意抚弄着他睡衣的一粒纽扣,说:“是乾兴的刘太太,她先生是司令,这你该知道吧?” 顾长生想了想,点点头似明白了几分,他说:“乾兴啊,那不就是个挂名司令——” 她蜷着他的胳膊,低声细语地道:“你也知道那些官太太也不搭理我,她们是和二太太要好的,瞧不起我。那位刘太太她人好,我就觉得她像我姐姐,愿意和我做姐妹,她也可怜,求我帮这点忙——你答不答应嘛——” 她拉着他的衣管子,虽然知道他一定会答应,但也要做足了劲。他瞧她娇媚软语的像只小鸟,男儿心也软了一半,自是笑道:“行行,正好过两天是有一份差事,我正愁没人去做。” 她欢喜的像在河里戏水的小鸟,深深的抱紧他亲了他一下。 被褥是丝滑的真丝质地,她触觉手微凉,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是看着自己的指甲,红色的丹蔻褪了色,明天要去补一下。 顾长生把她收在自己的肘弯,她的发丝乌黑散发着香味,让他贪恋的深吸了口气,过后说:“有些人是带着目的才和你要好的,不要老是有人求你办事你就一口答应。” 白秋水玩弄着指甲,躲在被窝里喃喃说:“只要谁对我好我就帮谁。” 第十九章 蓝天没有一片云彩,澄江的碧波荡和与天空的一派澄净形成一面对照镜。 两道桦树冒出翠绿的树叶,砖地铺成的道路让汽车稳平的开进去。 六江陆军军校的校长在休息室观望,眼看不远处田兆年的汽车开来立即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胸口挺了挺,那辆汽车后面还跟着一辆,汽车停下,罗赵石立刻敬礼,他箭步流星上去开后门。 田兆年穿的一身松枝绿的军服,二人微笑示意,待得他下车,罗赵石关上车门,只道:“田督军坐了一个小时的车一定累了,我们特意准备了茶点,就在办公室里……” 田兆年左右四下看了一圈,对罗赵石挥手,日光使他的眼睛眯起来,只道:“茶点一会儿在说,我要先去校场看看。” 顾长生从后面的一辆车下来,田兆年做了介绍。罗赵石微露出惊讶神色,知道这两年在田兆年身边最得信任的人就是他,也不敢怠慢。 田兆年此次来看军校学生训练的情况,来前一晚通知了他这位校长。说来也怪,罗赵石前一夜挂完电话后一夜未睡,直到凌晨四点起床打给副主任周在莫,周在莫当时睡眼朦胧,听到田兆年要来视察连睡意都没有了。 走到校场要绕过几栋楼,周在莫介绍过去,眼下楼里都是空的,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在校场训练。田兆年环视周围,却是无比的怀念,当年他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日头被建筑挡住,逐渐走出来,外部由铁丝网围成的校场,里面的学生正在打靶,一排穿白色衬衫下着姜黄色垮裤套进军靴拿着枪械的人一批下场另一批又上来,瞄准几十米远的红心靶子开枪。 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军官在前面指点,一身制服穿的笔挺,满面通红汗流。田兆年站在身后往前观,军官的声音喊的大,知道他在训人,一根皮质的长鞭握在手里,握成一拢,指着打了八环的那个学生道:“237502,又是你!你的手在抖什么?”彼时旁边的学生八次全打十环,军官又道:“你看看人家237501,今天的午饭别吃了!” 而后这一排下去,又一排上来。 田兆年在后面观看,饶有兴趣的看那位军官骂人,嘴角不自觉上扬,要知道那个人当年在做学员时严格要求自己,不死就不服输,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副神气。他又待了一会儿,而有一个靶子每次都被打中十环,不偏不倚的位置,给他的印象极深,是一个身姿笔挺的少年,发枪准稳镇静,不拖泥带水,犹如他当年初出茅庐。 罗赵石吩咐人漆好茶,是上好的竹叶青,几盘瓜果点心,田兆年只喝了一口茶。周在莫却有心思,因觉田兆年从校场走回来的路上都不说话,该不是对这些学生不满意,所以说:“这些都是新生,再过个半年保准跟上上一期学生的水平。” 田兆年倒是笑笑,他方才一直在想别的事,还未回话,只见一人开门而入,进来就端着桌上放的一壶茶对嘴喝,喝完他道:“要半年做什么,三个月就够了。” 周在莫吃了个哑巴亏,这个时候应舒贺本该在校场,只见他晒得脑门泛着油光,外面的制服都有汗渍,手里拿着收拢的皮鞭,站在那里,对田兆年也不客气地说:“你怎么来了?也不跟我说,我遥遥的就见你在后面看着。” 田兆年坐在那里都能闻见应舒贺身上一股汗味,他扬眉道:“怎么,我来还要经过你同意?” 应舒贺就知道他打着什么心思,用攥着皮鞭的手向他一挥,道:“就知道你不是白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说吧,看上我哪个学生了。”随即坐在沙发上。 岂不知田兆年闻得他身上一股汗臭味身子往旁一躲,应舒贺看见他这举动,不悦地说道:“我说老田,当了十几年的督军把你惯的,从前我们训练完一身臭汗还在床上睡大觉,你如今倒嫌弃我了——” 田兆年只道:“以前是以前——你不去训练来这里做什么?而且我也不是来和你要学生的,我此次来只是视察。” 应舒贺又喝了口茶,一拍大腿,站起来理了理上衣,说:“我这不来看看你,行了,我也该走了。”他来的快去得也快。 其余三个人看着都不敢讲话,因为都知道应舒贺是田兆年的战友,自是感情深不介意,当年应舒贺立的功比田兆年大,内阁本是任他为督办,但应舒贺全无当官的意愿,甘愿回来做军校的教官。他就是这种脾性,田兆年拿他这个老战友没办法,还没说一句就见应舒贺关门离去的背影。等他再想喝茶时,桌上他的茶杯已经空了,又见桌上茶壶的水只剩三分之一,自不得摇头苦笑,罗赵石赶忙又去沏一壶。 周在莫把一杯茶端给顾长生,顾长生平时是不吃茶的。此时听见远远的口号声传来,还有应舒贺的大嗓门在训话,田兆年说:“把望远镜给我。” 这是罗赵石的办公室,望远镜就在办公桌上,田兆年立在窗前,举着望远镜看过去,应舒贺在指导他们格斗,最后自己抓了个学生亲自示范。很久之后,把望远镜还给罗赵胜,转回身来问道:“这批新生中成绩最好的是谁?”罗赵石答:“一次考核还没有开始,要一个月后。” 田兆年点点头。直到天黑,他们坐在会议室里谈事,顾长生注意到已经八点钟了,若是赶回城里也要晚点,正在请示田兆年。殊不知应舒贺结束一日的训练后吃完饭洗完澡,却见会议室亮着灯,顾上来看看,田兆年果然还没走。他没有敲门的习惯,开了把手直接进来,肩上还搭着一条毛巾,只道:“我就知道你没走。” 田兆年见到他惊讶了一下,其余三人也不免露出讶异,田兆年指着他的脸问:“这是让谁打的?” 其余人看着他青肿的左颊,因为下手不轻所以都猜是刚才教学生格斗的时候落下的,却不知是谁有这个胆子。应舒贺摸了把脸是有点微疼,拉开座椅坐下,陈述道:“里面有个学生是个好苗子,他奶奶的,居然把我撂倒了——不过我又好好教训了他一回。” 众人听了睁大了眼睛,又望向他脸上的伤。这倒是引起了田兆年的注意,他问:“那名学生是谁?”应舒贺道:“怎么?我告诉你,等一次考核的时候我保准要把他刷下去。”他说话时还带着咬牙切齿。 罗赵石说话了,他道:“上校,这样的学生是栽培的好苗子,你怎么还巴巴的想把人家刷下去?” 应舒贺这时架着腿搭在椅子上,指着罗赵石道:“他下次要是能在格斗上赢我一回,我这个上校让给他做。” 一说完大伙就笑了。这在田兆石看来是应舒贺放过的毒誓,因为他们相熟这么多年,从军校到战场上,他的近术格斗还真的没有输过给谁,连自己也曾败给他。他这个人心直口快,却是个君子心,若是真输了还真做得出来。 田兆年和顾长生回城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偏偏明日赶上开大会,他们都直接回了办公处。彼时一班岗哨在外巡逻,见督军的车开进来老远就站住了,等车开进去时纷纷竖起步枪敬礼。 会议室里的六个人倒是从傍晚六点开到现在的会议,看见田兆年进来他们都站起来,田兆年把外套搁在椅子上坐下来,对他们说:“都坐下吧,你们刚才都讨论了些什么?” 董仲霖坐在田兆年左侧,他看了在座所有人,先开口道:“这三年来俄国人占据我们北区好大一块地盘,上个月联约的时候,他们提出要在呈阳与新利新开的铁路线上驻地,这条可是铁路是北区和西区的重要路线。” 田兆年若有所思。董仲霖再要说话,韦德汕一拍桌子,他素来都是急脾气,只道:“他奶奶的,当年就不该跟他们联那份约,当初要是打了那一仗他们也不敢这么爬到我们头上来,真是越来越得寸进尺。” 韦德汕这话明晃晃就是说给田兆年听的,他说完朝田兆年看了一眼。董仲霖只想谈正事,便拦着依旧向田兆年报告说:“这事是目前最要紧关的,您说该怎么办?”田兆年沉默半会儿,问道:“你们讨论了一晚上应该已经有个结果了,你们是怎么盘算的?” 廖永海坐在最末,面前摆着暖水壶却没有冲茶,只说:“我们几个人争论好一会儿,若是毁约和那群俄国佬铁定有一场仗打,年前东区起建的时候我们北区拨了几个团过去,正是缺人的时候。而另一个法子——”他扫了在场人一眼,继续说:“就是让他们一条线……而不是呈阳和新利的铁路,再不济,多给他们黄金。” 韦德汕已是不耐烦,只道:“钱钱钱,哪里去弄钱?一到年关算薪钱的时候迟迟不批,我底下还有几个营的人要养。如今这局面,军饷物资哪里弄?若真打起仗来城里的老百姓怎么办?” 这话一说,众人都低头不响。 田兆年迟迟不说话,会议室里开着电灯,灯光照在中间最是明亮,而其余的角落则是昏暗的,如此整个会议室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压抑。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会议室的门,却是顾长生的属下,顾长生让他进来,属下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对田兆年使个眼色,咳嗽两声站起来,对他们说:“你们继续。” 顾长生一走,会议室里还是那般安静,还是严龚文打破了沉谧的气氛,他咳嗽一声,只道:“刚才我们不止谈了这件事,昨天我收到了内阁来的电报,是西区戚建匀的事。” 田兆年这时看着他,对他点头示意继续说下去。 严龚文停顿一会儿继续道:“电报里说,举报戚建匀贪腐的证据不足,而且,去年您私自派兵与西区在城外交火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内阁早就听说了,对您在这事的问题上十分不满,让您明天亲自去内阁和总长解释。” 田兆年沉着脸,看不出他的眼睛里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这时董仲霖听说内阁传田兆年亲自谈话,不由得现出担忧的神色,道:“我早就说过不管您和戚建匀有何不快都不能大动干戈,大家说来说去都是一个阵营的,有什么问题坐下来谈清楚不就好了吗?” 田兆年依旧不发话。其余人互看对方,在戚建匀这件事上,他们至今都不明白田兆年为什么要那么做,也越来越看不透他想的是什么。 就在再一次陷入沉默时,打完电话的顾长生进来了,他和走时完全不同,虽然没挂在脸上但看得出来他眉眼露出喜色,在田兆年的耳边说了什么,田兆年的颦眉立刻疏开了。众人又再次疑惑,田兆年这时说话了,只道:“行了,今天也不早了赶紧散会吧。还有刚才说的俄国人想要呈阳和新利的这条线上,这条铁路线是绝不能让的——” 韦德汕斜眯着眼看着他,只道:“那您是想——” 田兆年却在这关节打了个马虎,他就这样站起来拿起后面的外衣,像是有急事赶时间似的,只道:“下个月谈判时我来解决,你们就不用管了。” 田兆年和顾长生出去了,还是顾长生关的门。其余的六个人坐在那里,惟见中间一把空椅子,严龚文也不甚理解说:“督军这是要做什么?” 没有人回他,韦德汕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哼哼,没好气地说:“这两年督军做事愈发神秘,还有他身边那位——我的职位虽在督军下面,但好歹北区也不是他一人在管,却什么事都不跟我说。” 董仲霖叹了口气,面带忧色。韦德汕见众人闷闷不乐,又道:“咱们哥儿几个当年也是和他一起在战场下来的,怎么说也是生死线上的兄弟。如今可好,他对顾长生比我们这群生死弟兄还信任,把我们瞒得密不通风,生怕我们透出口风去。我这就有个例子——去年上头派了五辆侦缉车,说是我们内部出了特务,我当时还寻思着,若不是刚调来的那批新人?当晚就去和他商量抓间谍的事,结果他敷衍我,后来你们知道,他奶奶的,居然是我手底下的人,那个张钱跟了我五年,老子想都没想到是他,我是凌晨接到消息的,白天的时候一到,张钱被顾长生带进审问室,抓人的也是顾长生。这不气死了我?他田兆年居然不信我,料他还怀疑过我——我如果知道间谍出在我的手下当场就在他身上打十个窟窿。” 众人听完韦德汕的话,闷闷不响,会议室里陷入沉闷,还是董仲霖开的口,董仲霖一拍大腿站起来,对他们道:“不说了,时候不早了,我们都回去吧,明天一早还有大会要开。” 说罢拿起门旁挂子上的帽子,其余的人也不多待,陆续出去。 第二十章 顾长生自那一天出门后连着五天没回家,间隙打过两个电话来还是用人接的,用人把原话原原本本的回给三姨太,三姨太正看了一场戏回家,她穿的花枝招展,粉香直扑到鼻子里,她只淡淡“哦”了一声便上楼去。 间或是吃完晚饭的功夫,白秋水一人待在房间里,换了轻便的家居服,就独自坐在镜子前,外面的吹进来的风使得窗帘飞起来。她是受不得安静的,待在这栋楼里用人也只是照常给你做饭打扫,你要问她们一句回的也是一句。她就那样托着腮坐在那里发呆。 这时,她听见楼下的电话铃响,楼下已经有人接了,她趿着一双拖鞋急匆匆跑下楼,用人只问了一句话,正好三姨太下楼来,便道:“三姨太,你的电话。” 她也不问是谁,只管接了听筒“喂”了一声,听了电话中的人讲了几句,她眉目上扬,略带惊讶的道:“是你啊,你怎么晓得这的电话?”于是就听见她和电话里的人讲了几句话,都是“嗯”“好”“知道了”,挂完电话,她上楼去,房门关上二十分钟,用人听见她按铃,上去看她有什么嘱咐,见三姨太打扮的袅袅婷婷,倒是没平时招摇了,但妆容也是极媚的,听她说道:“备车,我要出门。” 过了十分钟三姨太下楼来,她下来时还在检查自己的皮包,用人候着多时,只轻微叫了声“三姨太”,她没有多想一边下楼一边说:“车子到了没有?” 可是用人没有回她,她这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劲,此刻已经走下楼,抬头就见到二太太从客厅出来。 白秋水打量着她,二太太不是平常装束也是精心打扮了的,旗袍紧紧地裹在她身上,遥遥的盯着她一路走过来,二太太手里握着一条手帕,只问:“三姨太这是去哪儿啊?” 白秋水一直觉得二太太的嗓音很尖不圆润,她大声说话的嗓音是刺刺的,开口整栋楼的人都能够听见。她虽然不乐意听二太太讲话,但明面的礼数还是要的。她只得陪笑说:“二太太也要出门呀?倘若顺路的话我们就一块儿坐汽车走罢?” 二太太身后的仆人捧着一个袋子,她也见着了,二太太走到她面前,冷冷地道:“大帅这几日都不会回来了,刚才挂电话让我整理点衣服给他带过去。”二太太的眼神凌厉,捕捉到三姨太的神色起了变化,提高了声音说:“我是去行辕办公处,三姨太去的地方怕是跟我不顺路,所以一块儿坐汽车就算了罢。”二太太说完就要转身,又想起来什么,说:“天色晚了,大帅的衣服我得赶紧送过去,不然他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我就是想告诉你,外面那辆汽车我先坐了,你再叫一辆吧。”说完偕了仆人出去。 汽车发动两只前灯一亮,就见车子往外开了。 一直站在旁边的用人畏畏缩缩地上前,见三姨太恨恨的望着外面,紧咬着下嘴唇,指甲掐着皮包。倒也是有勇气,小声说:“我再去给您叫一辆吧……” 白秋水正攒了一肚子火气,跺脚对用人大喝道:“还不快去!”她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久久不能散去。 如此一来,到戏楼的时候终究晚点了,戏已经开场。白秋水找到管云的位置,从后面轻拍了她的肩膀,管云吃惊回头,轻斥道:“你这妮子就知道吓我!” 桌上摆着两样干果碟子,她左手捧着瓜子右手捏起一粒瓜子对着嘴磕,抹了淡红的口红,旗袍很是花哨,活脱脱一个妩媚的女人。 白秋水自打嫁给人当姨太太就再也没有和戏班子里的好姐妹联络,尤其是管云,她们当学徒时二人一间屋子睡一块,自是比别人还要亲。白秋水坐下,左手肘倚在桌上抓了一把瓜子到手心上也磕起来。 她们起先聊了点近况,管云听后却是为她鸣不平,凑过去道:“你说什么?那位二太太一直找你茬?” 白秋水本来早就忘了适才出门时的事了,这回又想起来了,从胃里涌起一阵难受。把磕到一半的瓜子随手一撒,落了满地瓜子壳,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那茶是最普通的茶叶,而且还掺了碎茶末,她喝完一口,呸了两下,只道:“其实也没什么,哪家姨太太不受当家太太的气?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反正我们平日又不住在一块儿,敷衍敷衍她也还是可以过下去的。只要,只要大帅对我好就行了。” 管云一对柳叶眉揉皱在一起,倒说:“你这是何苦?你在戏班子里的时候也是名角儿,我当时就想劝你不要嫁进去,唱唱戏多好?而且这些当官的随时都要上生死线的,若是一去不回,你在那个家可怎么待?你家那位太太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 白秋水斜睨她,啐了她一口,只道:“哪有你这么咒人的?再说了,我就是不想再唱戏陪那些大官了,大帅对我好,我就跟了他。我也想选,可是我们这些唱戏的哪个正经人家肯要?去哪儿都只能做个姨太太。反正我如今这样挺好的。再说说你,你还在戏班子里吗?” 管云吃完瓜子拍了拍手,好似平淡地说:“我年初嫁人了。他是个裁缝。” 白秋水差点儿叫起来,抓住她的胳膊,语气里不免惊讶说:“你说什么?你不唱戏啦?一个裁缝怎么养活你?” 管云瞥了她一眼,只道:“我嗓子早就不好了,再不寻个人家戏班子里的老板也不肯再留我了。我的衣服都是老李那儿做的,他对我不错,原配死了续弦了我,我如今在柜上帮帮忙也难得的过上了日子。挺安逸的。” 她们这一场话聊下来,台上的戏没听进去多少,戏散场了,在做的客官都纷纷站起来离去。 白秋水挽着管云朝门口走去。她来的时候天就黑下来,彼时更像一块黑色的幕布一般,若不是大街上的灯零零散散,怕连路都看不清。 她们走出来,街上不知怎么刮起了大风,凌乱的树叶在地上打转。她们一块儿准备去吃宵夜,旁边就有一家饭馆,彼时店里亮着灯人也多,白秋水拉着管云说:“我们好长时间没有一块儿吃饭了,走,我请你。”管云本看天色晚了,自嚷着要回家,只道:“我得回家了,不然待会儿当家的该急了。” 白秋水不松手自顾自道:“等会儿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去。” 饭馆里头聚集着三五桌人,酒香热菜气迎面而来。白秋水自打嫁进帅府后就再也没上过这种馆子,不免有些嫌弃,但这么晚了附近也找不到一家像样的饭馆,倒也是忍着进去了。而且跟她的司机就在对过,也是省事。 她们两个女人吃着宵夜,点了一桌子菜,菜缓缓地上来,管云自打当了裁缝夫人之后万事节省,不像以前那么阔气了。看着桌子上的菜吃不完就要扔掉不免有些心疼。白秋水过后叫了一壶酒,喝了一盅,管云拦着她,说:“你喝多了回家大帅不骂你呀?” 白秋水松开她的手,只道:“我怕什么,他半个月都没着家了,嘁,今天还让二太太给他送衣服,这不明显,他就以为我只会花钱。”她这时酒精上头,说话已然有了醉意。 她真真的喝完了那一壶酒,看酒没了正好转头叫小二,管云立马拦住,对小二挥挥手,这饭还没吃人就醉了,白秋水嘴里道:“他以为我只会花钱,那我就花天酒地给他看看——酒呢,没酒了……” 管云心下不好,忙搀着她道:“我们还是回去吧,你的汽车在哪里?” 白秋水指着外头那辆黑漆乌亮的汽车,管云就晓得了。谁知道白秋水只有醉意并不是真的喝醉了,她见管云要回家,自取了钱包里的皮夹子付钱。 殊不知在小饭馆里吃饭的两个岁数看上去不大不小的男人,深夜见她们两个女人穿的花里胡哨,看去自带了一股风尘气,并以为她们是隔壁条街拉客的。于是两个人盯住了她们,见她们出门去,不怀好意的上前,一个男人上前拍了白秋水的胳膊,那只手有如筛糖子一般沾上了就下不来,只道:“小姐,这么晚了怎么你一个人喝酒啊?要不要让我陪陪你?” 管云搀着白秋水,上来的陌生男人顿时吓她一跳,另一个男人色迷迷地溜到她身边,附和道:“是啊,正好我们四个人可以一块儿再喝几两酒啊。” “我们不是拉客的,你们找错人了,走开,”管云打开他的手,扶着白秋水就出去,谁成想那个被打的男人硬了起来,上前一把拉住她,只道:“嘿,我给你面子你不要,你看看你的打扮不是拉客的还是什么?装什么清高——今天你不想喝酒你也得陪我喝!来!” 白秋水头晕乎乎的,但她没有喝醉,见男人嚣张跋扈,忽然拿起钱包朝那个男人身上打去,手叉着腰道:“你知道老娘是谁吗?活腻了吧你!” 那一下打得重,男人的脸上被刮出一道晕红长痕,男人一下愤慨,骂道:“好你个不知死活的臭女人?敢打老子!”说着便扬起手正好打下来,白秋水仍是不怕的,因为她的司机就在对面,里面还有一个护卫。但此事发生的她还没有缓过来,遥遥见那男人一巴掌就要掴下来,她自睁大了双目,什么也来不及想,自知这下脸要留个巴掌印了。就在下一刻,那个男人飞一般的摔倒了地上,一辆黄包车向前拉来,车夫一个急刹车,惊动了车上的客人,车夫对那个被踹飞的男人破口大骂。 白秋水傻傻的看着,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人,见他一身极普通的衣服,只是看起来是和她年龄相当的。地上的男人爬起来,他一抹嘴角开皮有血,咒骂着抡起拳头跳起来,又被年轻男人一拳打倒,一直在白秋水身边的男人发起火来冲上去,口里说:“你是哪个黄毛小子,敢打我兄弟!” 年轻男人反应敏捷,握住他的手腕扭转,街上顿时响起不跌的惨叫声。那个男人跪在地上连叫着“救命”,里面又走出来一个人,是和年轻男人相识的,上前说了几句,显然是不想让他招惹是非,年轻男人放了手,只道:“让你们在欺负女人。” 这句话听在白秋水耳里有如一股暖流涌上心口,她站在那里,年轻男人以为他吓傻了,问了她句:“小姐,你没事吧?” 她立刻摇摇头,想要上前问问他的名字,日后好答谢。对面的司机发现了这边的异状,和护卫一溜烟的跑过来,只道:“三姨太。”白秋水看见他们,脾气一下就上来了,斥道:“你们都在干什么?我被人欺负了你们才过来?大帅养了你们这帮饭桶!” 护卫连连赔罪,又问:“三姨太没受伤吧?” 白秋水气气地说:“我差点就受伤了!受伤的是他们——”指着扔跪在地上的流氓。护卫上去胁住他们。白秋水又说:“幸好有一个人出手救我们——”说完环顾四下,那个年轻男人和他身边的人不知何时走了。 那两个男人恍然发觉眼前的女人身份不同,而又听他们讲“大帅”“三姨太”的,就知道自己惹了麻烦,跪在地上求饶,白秋水转过身去,护卫掏出腰间的枪,正抵着一个人的脑门,说:“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我们三姨太,说吧,想怎么死。” 两个男人全身都软了下来,原来眼前的女人是顾大帅新讨的三姨太,顿时魂都没了,听他们连声说着求饶话,“三姨太,三姨太,我们不知道是您,我们也是多喝了点酒,饶了,饶了我们……” 而此时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都不由得看过来,却都不敢过来,急匆匆地走掉。白秋水只觉大晚上这么闹腾惹人心烦,对护卫说:“大半夜的冷死我了,你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们解决了,这个人刚才还碰了我的胳膊,真是脏死了!” 护卫答应了句“是”。那巷口是阴暗的,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已入睡,汽车夫赶紧回到车中替三姨太开车。 第二十一章 顾长生是十天后回来的,白秋水聚了一帮官姨太打麻将,正是下午的时分,她们几个人坐在麻将桌前搓麻将,女人们围坐在一起不免叽叽喳喳的,麻将牌碰撞的声音稀里哗啦,一位女用端了茶水点心进去,里面牌正是打的兴起,全师长的七姨太麻将打得好,已经赢了五局,那一副牌展开,她道:“诶呀,真不好意思,今天不知道走了什么运。”白秋水对其她姐妹说:“姐妹们,我跟你们说,她要是这一局再赢了,今晚得让她请客!”张师长的六姨太说:“从我手上赢去五百块钱,今儿晚这顿饭我可得吃回来。”冯府四姨太道:“话是你们说的,这回我不想放水都不行。” 聊得开怀,顾长生下了汽车走进大厅,他卸了配枪正在脱制服,听客厅里那般吵闹,于是问女用,女用回答他,顾长生换了鞋子覆手踱进去看那帮女人打牌。七姨太洋洋得意,以为这一局也赢定了,可谁知顾长生走到白秋水身后,白秋水犹豫着出哪张牌好,两根指头在麻将牌上摩挲,顾长生却替她出了一张牌,白秋水斜眼对他道:“别闹我。”顾长生低头在她耳边说:“我是在教你,以前我就说要教你打牌你不要,看你输得这么惨,一天输了好几百块钱。”说着在她的脸蛋上掐了一把。白秋水忍着笑别过头,只道:“原来你是在意我输了你的钱啊。” 六姨太看他们两人人如此亲昵恩爱不由得打趣道:“顾大帅果然疼自己女人,看我们秋水妹妹整日春风满面能掐出水的脸蛋就晓得了。” 七姨太边打出一张牌边笑着附和道:“是的呀,看秋水成天把顾大帅的名字挂在嘴上就知道你们夫妻感情好——” 七姨太这张牌一打出来,顾长生连忙把秋水的那一副牌摊在桌上,一拍后椅背,岂知白秋水立刻站起来,嗔道:“你要气死我呀——”顾长生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白秋水两只手就朝他胸前一通乱打。 冯府四姨太道:“顾大帅不知,我们这一局是谁赢谁今晚请客。在你来之前一直是全七姨太连赢了好几把,我们三个人刚才正盘算着七姨太请客呢,哪成想您这么掺和进来,这回得秋水请客了。” 顾长生哪知道她们这个玩法。三个女人把一百块钱拿出来,只有白秋水嘴里念叨说:“今天一天都赔进去了,晚上又赔进去一顿饭钱。”说完哀怨的看了顾长生一眼。 顾长生没法,赔罪只道:“好好好,算我的不是,你们晚上吃饭的钱我掏了。” 七姨太半口茶没喝就笑出了声,只道:“您请客还是秋水请客,那不都是一样。” 顾长生骚了骚后脑勺,说:“那怎么办?”这话是对白秋水说的,白秋水找准时机提出条件道:“今天你让我赔了一笔,我可记着呢,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这还不简单,顾长生只道:“成,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白秋水这才释然,就在他们两个人调情的功夫,其余三位都穿好了大衣,打断他们只道:“你们二位快得了,先说说今晚哪里请客吧。” 这顿饭是在聚福楼吃的,因着听家里的护卫说白秋水前几天外出遇见流氓,顾长生包了二楼,又派了一队护卫在楼外守着。众人见顾大帅对秋水这般用心,都彼此生了一半艳羡,白秋水在姐妹面前更是得意。这一顿饭下来,白秋水在众人面前的地位升高了,而外人看来,顾大帅对这位三姨太如此关心,看来是用了真情。 白秋水因着顾长生回来了,只不过九点多的样子她就提前回来了。顾长生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夹着一根烟。顾长生见她走过来,一把搂入怀中,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入鼻,自是生了一股贪恋。白秋水是不喜烟味的,而且烟味在他的鼻口里喷出来,她对着他的脸轻呸一口,顾长生也不介意,只道:“你刚才说要答应你一件事,想必你早想好了,说出来是什么?” 白秋水晃动着双腿,只道:“我要让你下次去哪儿都得带着我。” 顾长生只说:“胡闹,我去的地方怎么能带上你一个女人。”白秋水少不得闹腾,哀哀说:“一次,就一次嘛……” 顾长生沉默片刻,想了想还是答应了,说:“成,就答应你这一次。不过只许这一次。我让你看个好东西。” 白秋水睁大眼睛,闪着光芒急切问:“什么好东西?” 顾长生打了马虎说:“到时候你可别吓哭了。” 白秋水扯出胁下的手绢往他脸上一晃,说:“你别以为我没见过世面——”其实她心底里也是好奇的。 【19】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之后,内阁发来电报,对于戚建匀贪腐之事再次讨论,电报里的内容还说派了一名长官着手审查此事。当消息到了田兆年耳中,他只问了那名长官什么时候来,顾长生坐在一旁,说是明天中午。田兆年看了他一眼,道:“这件事你去办,我就不去了。” 顾长生是了解督军的,这么多年来他一向办事稳妥,所以督军也很信任他。 那日三月初一,正是过清明的时候,前一日刮风下雨,可到了第二日早晨艳阳起照,明丽无限。从车里望出去乡下人家周围的桑树已经冒了枝桠,翠绿色的枝干上长了鲜嫩的桑叶,在斗大的阳光中自是一派生机勃勃。 白秋水今天五点起床,顾长生带她坐了火车,一截车厢都有侍卫把守,她起先很兴奋,下了火车坐上车开了三个钟头,一直都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可越开越久,她好像有点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回忆如水涨波涌,但记忆中的事却是模糊不堪,她努力的想起什么,但是十年过去了,好多东西都变了,就如眼前的大街市集,门面都修的十分新式,上方还挂上了灯牌。 顾长生喊了她两声,见她在发呆,调侃道:“是不是在看哪个小白脸啊?” 白秋水啐了他一口,这是车子停了,有人来开门,顾长生偕了她出去。白秋水在车子里待了太久,迈出一步,太阳光十分刺眼,让她的眼睛都睁不开。顾长生和几位长官在说话,对自己的护卫说:“先把三姨太送回房间。我这还有事儿要处理。” 白秋水跟着自家护卫走到一栋楼前,她虽未注意这是何处,这里把守森严,又有岗哨,门前停着几辆军车,大抵还是猜到了这是某一区的军处。上楼的时候猛然感觉一股子森冷气,隐隐地还有火硝味。连走到二楼,一条长廊紧闭的门直通到尽头,她没有多看,跟着护卫上了楼。 让她惊讶的是这里有房间,铜丝钢床上铺着简单的被褥叠的整齐,陈设简单,进门处还有一间浴室。护卫送到门口后就替她关上门,她也知道护卫没有走一直在门外守着。 窗帘遮住阳光,那一扇小窗关的严实,下了插销推开窗望出去,遥遥望见前面有一团士兵在整合,站在前面说话的人正是顾长生,她也没多看,关了窗回到房间。 这一等到下午吃饭的时候,护卫给她送进晚饭,白秋水干坐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能去已经生了不耐烦,问道:“大帅什么时候回来?” 护卫也是不知道,只是摇了头。 白秋水坐在沙发上吃了晚饭,又拿起一杯水喝了下去,这日等的她不厌烦,到了晚上六七点钟,有车灯照在窗户上,明黄的长弧线在天花板上。白秋水本来快要睡着了,却被这灯光照醒。 她往窗外看看,两辆汽车转了弯驶过去,她拿起衣架上的外衣,又到浴室里梳了头发,补了一回妆,这一番打扮后,就听到护卫敲门,说:“三姨太,顾大帅命我带您下去。” 她倏地开门,随着护卫下去。 顾长生在另一栋楼里,从右侧的门出去,见许多穿着制服的士兵在门外整齐的站着,她不绝所以,自悠悠的走进去。里面人不多,就是白天她见到的几名长官,顾长生见她进来,忙对他们介绍,这间屋子里很小,又像是办公的地方,然后从里到外堆了很多箱子,交叉贴着封条,也不知道是什么,她是聪明人,知趣的不过问。 过了一会儿,一名副官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袋,顾长生道:“他签字了吗?”副官点点头。顾长生抽出那张纸,细细看了一眼,开心的大笑,道:“这回我可以向上头交差了。” 几名长官道:“大帅什么时候回程?我们好请你喝杯酒。”顾长生脱了制服外套,他正是心情愉悦的时候,倒也不拒绝,只道:“我此次来阜临怎么能让你们请我喝酒,这样,一会儿找个地方我请你们。” 几名长官大有不好意思,挨不住顾长生热情,就这么推三阻四了半晌,就有一名侍卫敲门进来,对他们说了几句,顾长生垂眼道:“人点了吗?”侍卫说:“都在车上,请大帅去看看,我们好做记录。” 顾长生转身对三位长官说:“那我们一道去吧。” 说完这话看了看身旁的白秋水,对她说:“你还是待在这吧,等我回来。” 白秋水狐疑的看了他一眼,道:“你们去看什么呀这么神秘?我也要去。” 顾长生无奈道:“我跟你说了,你一个女人怕吓着你。”白秋水这回本不想去也要去了,拽着他一只胳膊说:“你这么说我偏跟着你去看看。” 那三名长官忍不住笑了笑,白秋水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顾长生叹气摇头道:“这可是你自己要跟来的。” 方已经入夜了,一片深蓝的夜空稀疏的几颗星星,晚上是有点冷的,但白秋水披了件毛围脖,跟着他们一道出来。 一辆军用的卡车停在门口,虽然院子里有电灯,但卡车后面遮着一块黑幕,望进去如深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白秋水自疑惑,顾长生身边的副官一下命令,兵士就跳上去抬东西,又有兵士在下面接着。不知道他们抬下来的是什么东西,用黑皮包裹着,似是很吃力似的。 顾长生走上去,白秋水跟在他后面好奇似的张望,当副官把上面那一层黑皮揭开时,白秋水还来不及反应,就下意识的张大了嘴,随后吓得往后退了好远,只道:“死人啦,死人啊……”她的丹凤眼睁得老大,吃惊的举着一只手,好似被定住了。 顾长生大笑道:“叫你在里面好好待着就是了。你看,我没骗你吧,瞅你这小样儿。” 白秋水还是愣在那里,她自认为见过不少世面,但是头一回见到脑门被打了一个深深地窟窿的死人,嘴唇发白,血污满脸,全无生命气息,因着是黑夜,而这时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就是那辆卡车里传出来的,想必里面装着很多死人。 白秋水吓傻了,面色发白,顾长生转头对副官道:“点过人了吗?”副官说:“列了名单,但是,大帅?后事怎么处理?” 然而这时,一位长官站出来道:“这个就交给我吧,反正大帅都看了名册,名单里的人都在这里了。大帅明日还要赶回去,后事就全权交给我处理。” 顾长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感谢道:“那就有劳徐兄了。” 兵士依旧把人用黑皮盖住,抬回卡车里。 之后他们去吃饭,白秋水自跟了去,但她惊魂未定,一顿饭下来就是浑浑噩噩的,他们说了什么也没听清楚,等散了局,顾长生和白秋水去了下达的旅馆休息没有回军处,那里早有兵士在门口站着,见他们的汽车来了就过来开门。 上了楼白秋水去浴室洗澡,出来时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箱子,自顾问道:“这箱子里是什么?” 顾长生暇意的将腿架在茶几上,神秘一笑,慢慢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说:“刚才吓着你了吧?” 白秋水到现在还有余悸,捂着胸口道:“可不是,吓死我了。” 顾长生笑着说:“看看这个会不会好一点?”他没有弯腰,用脚把箱子的盖子打开。 那在黑暗里都闪着微黄的光芒,沉淀无比的躺在箱子里,白秋水蹲下身子,怔怔地看着,仿佛自己看错了,捡了一根小黄鱼问:“哪里来这么多金条?” 顾长生双手叉腰道:“下面还有很多,不过那都是要交给上头的,唯有这一箱是我们的。”说完脱去外衣。 白秋水转头道:“我们?” 顾长生把她横抱起来,大笑道:“我的不就是你的,小心肝儿,你今天不得好好伺候伺候我?” 白秋水掐了他的耳朵道:“你哪儿弄得这么多金条?” 顾长生把她放在床上,扬眉说:“这些当然是我应得的。你也不瞧瞧我在替谁做事?” 待得第二日日上三竿,顾长生和白秋水早就坐了几个钟头的车到了火车站。因着顾长生要回军处报告交差,半路上就让汽车送白秋水回家,那一箱金条自然也让白秋水带回去。 白秋水回到家来,盯着两名护卫把箱子抬到楼上去,日头晒人,她站在台阶用手绢对着脸扇风,看他们把箱子搬到楼上去自己就要进屋,偏不巧,一辆汽车从大门外头开进来,直停在面前。 白秋水心底暗自咒骂,霎时展露出一副笑颜,上去叫了声:“二太太。” 二太太素色旗袍头发梳得整齐,带了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妈子,老妈子提了一个篮子,上面一盖了一层布。二太太看到白秋水,连笑都没笑,冷冷地看着她,只道:“三姨太昨天和大帅去了哪里?” 白秋水笑道:“大帅去外头办点公事,带了我一道去。” 二太太冷笑道:“他办什么公事还能带上你一个女人?怕不是又和你去哪儿逍遥自在了,把昨日清明祭祖这事都忘了。” 二太太话里带着讽刺的意味,白秋水也没那么好脾气,也不想与她多说,只道:“不管二太太信不信——我坐了一路车也累了,若是没事我就回去歇息了。”她说着转身走进屋,二太太也没再说话,也不知道走了没有。 顾长生回来的早,心情很不错,一进门就让用人开一瓶红酒拿进房间。白秋水早已上床多时,又听见楼下汽车停在门口,就知道是他回来了,所以只作装睡。顾长生进了房间,见她躺在床上似是睡着了,步子也放缓走到床边。白秋水睫毛下未阖的眼皮不自觉的抖动,顾长生就知道她是装睡,所以故意不出声。 白秋水听屋子里意外的没有声音,心中疑惑,所以猛然睁开眼睛,见顾长生在床头看着自己,她吓了一跳,爬起来随手拿了一个枕头扔到他身上,只道:“没良心的,吓死我了!” 顾长生站起来笑道:“来,陪我喝杯酒。” 白秋水慢吞吞的从床上起来,坐到他旁边,呷了一口酒。顾长生见她闷闷不乐,觉得奇怪,白秋水忸怩了一阵子,皱着眉目,只道:“还不是二太太。”顾长生知道她们两人素来不对付,而且自己好一阵子都没去看过留萍,所以自觉愧疚也不大好说什么,劝她说:“她好歹是长房,你不要跟她较真儿就是了。” 白秋水道:“什么叫我跟她较真儿,我平日里待在这栋屋子里哪儿也不敢去,都是二太太故意来找我茬儿——今天人家高高兴兴的回来,二太太晚我一步回来,我见她下车规规矩矩上去打招呼,可二太太瞧都没瞧我一眼……还说不知道你昨天带我去哪儿逍遥自在——” 顾长生听了皱眉道:“她人就那个样儿,自打我说了要娶姨太太,她总是那副样子,你还跟她呕气?” 白秋水用手绢揩了揩眼泪,道:“我才没有呢,我在意的是她后面那一句话,她说你带我出去了一趟,昨日是清明,连祭祖这事儿都忘了——这能怪我吗?” 顾长生忽然一拍脑袋,又连着拍了两下大腿,嘴里道:“坏喽,他娘的,我把这事儿忘了。” 说着把红酒放到桌上站了起来,白秋水问道:“你去哪儿啊?” 顾长生拿过衣架上的外套,对她说:“我去老宅拜祖,要晚了你自己睡吧。” 就这么说着,有人来敲门,顾长生开了门,看到是二太太那边的人,那人道:“二太太让我通知您去拜香。”他道:“我知道了,我这就来。” 白秋水身子抵着墙说:“我也是你女人,拜祖怎么我就不能去?”顾长生停顿了一下,握着她的手哄道:“这自来拜祖都是正房的事儿,你一个姨太太怎么好去?成了,你在这儿好好待着。”他说完那门就关上了,只听下楼的沉沉的脚步声。 第二十二章 烈日如坐在火堆旁,晒得人脸颊发红,细密的汗珠顺着头发间不断地流淌。正午当头,平平的山路上黄土都成了粉沙,山上长出来的草木都因这旱烈的天气缺水枯萎。 一棵看似牢固的杉树却因为山土长期缺水而松动,泥土顺着山下滚落,杉树因受不住重力摇摇欲坠。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江海伸出一只手,拉住了那个人。 最后一次的考核比前两次还要险而艰巨,几个学员回来后累得躺在洗澡间。 那时分公共浴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刘和良把毛巾搭在肩上,嘴里苦道:“兄弟,你命就算再硬也不能跟教官顶撞,你这幸好是皮肉伤,万一伤到骨头,这里你是别想待了,这还不要紧,没准儿还得落一残疾,你这下半辈子可怎么办?我怎么故意的去?” 刘和良把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左肩,把他放到外面的衣物间的椅子上,刘和良在等着他说话。 陈晔平坐在板凳上缓了好长时间,洗了个澡之后身上也舒坦多了,他拿起身边自己的毛巾擦了擦脸上多余的水道:“是教官不讲理。” 刘和良答道:“他是教官——还是个疯子。你这回的成绩要是不合格,就要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他放低了音量,凑到陈晔平的耳边道:“我可跟你讲,我听说以前那些被派出去执行秘密任务的……再也没回来过。” 陈晔平皱眉说:“真的假的?你可别是唬我。” 刘和良一拍大腿站起来,毛巾就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挂在肩上说:“骗你做什么?不然我为什么这么拼命?应舒贺那么猛地集训我都坚持到最后。” 陈晔平觉得他的话不可信:“那么多大活人就没人管?” 刘和良弯腰拿面盆,只道:“信不信由你。”他刚要迈步,陈晔平忽然把他叫住,刘和良只道:“做什么?”陈晔平抬起头来伸出右手道:“还能做什么?扶我回去。”刘和良最是不耐烦他的公子哥脾气——而偏偏陈晔平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世家少爷。刘和平伸出一只手用力拉起他。 周在莫在办公室里查看这期学员的成绩,上面还签了应舒贺的大名。罗赵石走进办公室,周在莫对他敬礼,站在办公桌前说:“这是那批学员的成绩单。”罗赵石扫了一眼,点点头,说:“一会儿督军来,给他过目。” 就这么一句,周在莫沉缓片刻,对着那张成绩单道:“不知道这回又有什么任务——”话音刚落,罗赵石目光锐利的朝他看了一眼,周在莫咳嗽两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下午阴云覆盖,偌大的军校校场空荡,一辆汽车驶进来,罗赵石上去开门,田兆年这回一袭中山装,和几个人一路走上会议室。 直到了傍晚,红日冉冉,夕阳洒进屋子里。会议室里的白色墙壁映成金红色的。他们彼时才开完会,田兆年依靠在椅子上,只道:“诸位都累了,我们先去吃饭吧。”罗赵石对周在莫说:“去通知食堂开饭。” 田兆年就此歇了一晚,原定着第二日就回去,中午他在屋子里换衣服,有人敲门,那门声很是急促,田兆年悠悠的系上风纪扣,悠悠的开门,应舒贺差点扑进屋子里。田兆年皱眉道:“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莽撞,怕走廊上的人听不见?” 应舒贺指着他道:“这层楼就住了你一个,还有什么人?我问你,你为什么擅自调配我的学员?” 田兆年悠悠的走向办公桌,系上袖子的纽扣,他说:“你不是说过,这个学校里的所有人都是为我所用吗?” 应舒贺哑口无言,走上前去:“我是这么说过,但,但你不通知我一声就把人调走了,而且还跟那批不合格的学员一起走的,你说,你想干什么?” 那一份成绩单放在办公桌上,田兆年把它塞进公事包里,一切收拾完毕,他转身拍着应舒贺的肩安抚道:“各司其职。你做你身为教官该做的,他们作为学员,也有他们该做的事。” 应舒贺呸了一口,他是真的生气了,唾沫星子横喷,说:“谁知道你让那群人出去做什么,还回不回的来?老东西,我还不了解你?”田兆年闭上眼,倒也不生气,用手抹了把脸上的口水,半晌只道:“老应,十几年了,脾气怎么还不改改?要不,改天我请你吃顿大餐?” 应舒贺道:“我才不稀罕吃那些洋玩意儿!” 田兆年拎起公事包走到门口,正巧周在莫上楼来叫他,说道:“督军,车在楼下了,要不吃了饭再走?” 田兆年对他挥挥手,道:“不了——不过,劳烦你请上校吃顿好的。” 周在莫不解这句话的意思,田兆年已经走下楼。再看应舒贺仍然在屋子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踹了旁边的一把椅子,粗暴地拉扯自己的前襟扣子。周在莫站在外面看到应舒贺“发疯”,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久久愣在那里不敢叫他。 忽而听闻楼下汽车开走的声音,应舒贺走到窗前向外看,说了句:“给我备辆车。” 周在莫没听见,问道:“您说什么?” 应舒贺发怒大叫:“我说让你去给我开一辆汽车过来!要快!我要出去!” 周在莫心惊一跳,因着他见过应舒贺真发起火来恐怖的样子,点着头道:“好,好……”就跑下了楼。 灰暗的密闭空间,一辆卡车后头十余个人并肩并坐,随着车子左右摇晃,没有一个人说话。不知道外面的光景,但从中午坐上车开始估算,大约已经有四五个钟头。 过长的坐车路程,中间有人问:“有水吗?我渴死了。” 不知道谁在灰暗的空间里摸索到一个水壶,便着那个人的方向说:“给。” 水进了喉咙里的咕咕声,引得其余人也说:“给我来点儿。” 就在下一刻,卡车停了下来,军蓬被揭开,西没的落日余晖洒进来,让他们一霎那不适应光线。 车停在空旷的黄沙道上,就在前面停了三辆黑色汽车。他们下车时已经在车上换了便装,十几个人分成三队,上了三辆车。 他们进城的时候幕色降临,溺蓝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街上的路灯孤独的亮着灯,稀疏的人走在路上,鳞次节比的灯光从玻璃窗中散发出来,照亮沥深的砖路。越走越远,随着人影没落,一栋西式红砖洋房坐落在郊外,大门外停着汽车,几名身着制服的岗哨身姿笔挺右肩挂着长枪站在门口,但都是洋毛子。这栋楼向外透着威严庄谨,院子里唯有一个喷泉池,还有一只长毛黑深的中型犬,它的脖子上一根红色的项圈并没有拴绳,拖着一条尾巴绕着喷泉池懒懒地走。 一楼是黑的,二楼的西面窗帘后有灯光,一个人影闪过去,旁边的小窗亮了起来,黑色人影在白色的窗帘后,背影却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对着壁前的镜子摘耳环的动作。 他们三个人隐蔽在别墅旁边的小楼上的二楼狭小房间,里头是全黑的,依靠着楼下的路灯才有视线缓和。 周末东监视着对面别墅的情况有点疲倦,忽然背靠着墙壁沉道:“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那个目标今晚不出来呢?” 江海说:“这点耐心都没有?你这样子还想着归队?” 周末东道:“这无聊的差事,还不如让我回去罚跑八十圈。” 江海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那栋房子,他冷笑道:“考核不及格的人,这次任务完不成你还想着回去?” 周末东忽然双手插腰,不知觉提亮嗓子道:“你不是也不及格?不然还会被发配到这来?” 江海一时无话可说。黑暗中,一个人在屋子里踱了两步,走到他们这来,那话先是对江海说的:“江海,你膝盖有伤,换我来吧。” 江海淡淡说了句:“不用,我可以。”他拒绝的话音刚落,右肩扛的枪就被人提了起来,他感到全身一松,陈晔平挤到他旁侧,只道了一句:“你是因为攀援时救我才掉下去,所以才被教官判定不合格。不管怎么说,是我拖累了你。” 江海叹了口气说:“可是你是组长,是来指挥我们的。” 黑暗中,陈晔平露出一口白牙,他显出一个笑容。可江海看不到,听他语态轻松的说:“我们现在是绑在一条绳上的,什么组长不组长,我也被发配到了这里,大家都是兄弟,兄弟就得互相照顾。” 江海心中一暖,他和陈晔平是在入校第一天就认识结交的朋友,这么长时间的相处,都以兄弟相称。 周末东侧身观察着那栋楼的情况,忽然问道:“组长,你考核没有失利可为什么还会和我们一同来这里?” 陈晔平静默道:“我哪知道,十有八九又是我们那位好教官在背后搞的鬼——”他齿间不免有咬牙切齿的感觉。 时惟见雕花铁栏里的一棵树叶如攒珠花的茂树之间有风摆过,树叶摇动地沙沙响,那只养的肥大的黑狗拖着长长的尾巴走到院墙边,低头嗅着什么。 江海看见那一楼全亮起了灯,一个穿着制服似是管家的人开了大门,瞬间大门口的灯也亮了起来。江海紧张地轻轻说:“出来了。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因着陈晔平是组长,他们这一队的任务只告诉他一人,现在目标在前,他说出这一组的任务:“开枪,引起外面哨兵的骚动,然后撤退。” 周末东不觉疑惑道:“什么?这么简单?那二三组做什么?” 陈晔平目视着那栋楼,回答:“不知道。” 忽而不知从哪传来一阵火车汽笛鸣响,五秒过后火车渐渐远去,院子里顿时全亮,那名管家又出来,外面开进来一辆黑色汽车,管家上去开车门,就在同时,里面出来一对男女,男的一袭西装留着络腮胡是一名洋人,女人傍在他左侧,毫米之距,黑色的枪洞微移,目线中他们已两步走下石矶,眼见就要进入车内,汽车的后灯亮着白线光。 那开了小缝的窗隙吹进无味的风,陈晔平沉道:“准备,撤退——”那名外籍男子替女人扶着车顶,绅士的请她进车。 “一,二……”那一声突如而来短暂的枪声,把刚落下的一片树穿了一个洞口,随之一声激烈的爆破,汽车后轮右边的轮胎瘪了,内乱在一时间引起,外面的岗哨听见枪响一并涌进来,那名外籍男子瞬间被保卫护住。就在他们关上窗户收起枪的时间,忽然长鸣尖锐的警报声响彻,驻台上的警报器射出一道红色的激光,那道红色的光转到这间屋子里,正巧射到陈晔平的眼睛上,再睁开时,他的眼皮不受控制的跳动。 那只黑色的狗一路奔跑嚎叫,狗是最灵敏的动物,它好像嗅出了什么,就在刚才那棵树的旁边对着雕栏外仰首嚎亮。 他们不知道二三组的任务是什么,只知道自己这一组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他们疾步向楼下跑去,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外面警报器的声音像暮黑十分乌鸦的哀哑扰人心乱,窗户频繁影过一道红光。 他们快速穿过一条小巷,巷子里头黑暗的摸不着边际,却有杂沓凌乱地脚步声。陈晔平照着军官给他的指示,绕过几条巷道,穿过一条街道,那里有接应的车辆。他记忆里好,这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只是三个人穿过那条马路时,那栋别墅烦扰的警报声都没有停下,忽而间枪声凌乱,紧接着听到两种不同枪声四面而起,实是错综交织。不知为什么,陈晔平由心开始猛跳,喉间干燥似要冒烟。可能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紧迫的时刻。 他们撤的快,后面没有人跟上来,三个人极速的想要找到那辆接应的车。军官跟他说车子会停在渔中路三十一号的拐角处。斑斓的墙壁上钉着一块铜牌,就是渔中路,他们尽量靠着最里面走,此时街道昏暗平常只有一两盏路灯,还有他们急匆匆地人影,街上没有一个人。 他们跑着到显示着三十一号的门牌,就在拐入巷角的一刻,陈晔平整个人都顿住了,一阵穿堂风迎面扑来,嗖嗖的穿透三个人的衣服。 江海凝眉说:“什么情况?” 他询问陈晔平,此时的陈晔平脑中一片空白,并着嗡嗡声,他眨了两下眼睛,可眼前空空的巷子,月光落在东南的一面墙上——他活了二十年,从未像现在一样的惊慌、失措、恐惧压制而上。他也想问怎么回事? 周末东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拳打在墙上,愤恨的骂道:“我们被耍了,这次我们回不去了。” 远方的枪声交织传到他们耳朵里。那一股凉意像是子弹穿透他们的身体,那渺小的枪声放大了好几倍。 周末东和江海不约而同地把手伸进腰间,掏出军官发的手枪,陈晔平取下肩上扛的那管长枪,快速的拉栓——因为他们都听见了步履杂沓地脚步声,还有隐硕慌乱的灯光。 江海此时头脑镇静细细的听脚步声的方向,对他们说:“快撤。” 他们往巷子的尽头跑转而往左,他们的脚步声尽量放轻,却在街头发现了那群哨兵,哨兵鱼贯而入地跑过去,他们紧贴墙壁,等人过去,才探头往外望去。江海膝盖受伤,陈晔平打头,随后他说:“我们要穿过那条街,刚才我听见了火车汽笛声,火车站有北区的站兵,那群外国兵应该不会在那里开枪。” 周末东喘着气道:“我不去,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北区每期不合格的学员都会派他们出去做任务,以补学分,但是没有一个人回得去……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火车站是北区的管辖,我怕我去了就是送死——” 陈晔平听了周末东的话不觉中皱起眉头,他心底涌起不安,是那种背后凉意直到胸膛的忐忑,但现在处境时困,他想不得太多,而此时江海看了一眼脑门冒汗的周末东。他的膝盖弯曲,眼神却十分坚定,说:“你是组长,我听你的,我跟你走。” 陈晔平看着江海,江海的眼中充满对他的信任。周末东见他俩“赴死”意决,便说:“反正我不跟你们走,我一个人躲开那些外国兵还轻松些。” 陈晔平只好点点头,叮嘱他:“那你要小心,安全了我们再来找你。” 周末东握着枪一人往回走,看着他的背影,陈晔平回头对江海说:“你还可以吗?” 江海给了他肯定的回答,他们放轻脚步向前走了几步,看街上空空荡荡,前后左右没有异常,陈晔平做了一个手势,他斜下放着枪,穿过不窄的马路,江海紧跟在身后,他紧握着手枪,就在他们以为顺利到达的时候,左方突然传来枪声,那一团如星火般有人带着探照灯,他们拉直枪杆对着巷子口开枪。 江海看着那个方位犹豫了一下,说:“周末东……”他疑问的眼神投向陈晔平,陈晔平拿着枪的双手如僵石,他猛地怔一下,与此同时,在他们的后方一队外国兵发现了他们,探照灯如白炽灯晃了他们的眼睛,那一瞬间命关生死的一刻,仿佛他们在军校受到的所有训练就是为了这一刻。 江海反应迅速,举起拿着枪的手对准最前头的一人开了一枪,命中胸膛,那个人倒下。他拉着陈晔平往巷子里撤的同时,无数颗子弹被打在那一堪墙壁上。 他们转过一个堂子,对面而来又一队执枪的外国兵,他们折转就跑,那些子弹与他们擦肩而过。 前面远远地听见汽笛声音,那上升的蒸汽在空中绕旋,他们知道离得近了,北区的站兵听见枪声一定会循声而来,但他们仍没有喘气的机会,往火车站的方向跑去。 不知后面跟了多少兵,只是黑暗的巷堂变得开阔,月光洒在地面,后面沉重的靴子和衣服摩擦的声音像是几十匹野马,每一秒每一分都让他们两个人的后背紧缩泛凉。 那一列火车刚过去。他们跑向月台,空荡的乘客区域,空落落的长凳,全然不见一个人。陈晔平对眼前的状况为之一振,好似自己莽撞的冲劲了一团迷雾,亦或是布下的陷阱。 外国兵来的迅速,一个洋人大声喊着什么,无数的重影倒映在洒满月光的地面。枪械拉膛的声响如炮至轰耳。江海一贯冷静的作风此时也变得举措,他道:“我去引开他们,你隐蔽。”陈晔平忽然看了他一眼,道:“我枪法好,你在这待着,我把他们引开。”江海声色俱厉,冲他说:“他们有多少人都不知道,你别发疯,这不是训练营!”陈晔平沉道:“那你不是也去送死?”江海正待要说什么,一个兵的身影已经出现。 陈晔平二话不说正准那人的命穴,他又开了好几发,可后面跟上来的人足有二三十个。他们顽抗,江海的子弹已经打完,他隐蔽蹲在一个角落。陈晔平检查子弹,只剩下五颗,他头靠着冰冷的墙壁,一颗汗珠从头发里渗出来,只觉得脸侧微凉。 躲在一个木箱子后面的江海这时对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刻明白了,见准时机,连开了五发。江海迅速的扑倒一个士兵,抢过长枪在地上滚了两下,外国兵反应过来时,江海打死了面前三个人,把地上的一把长枪传到陈晔平手里。 三十多个外国兵对他们开枪,江海明显开始体力透支,他蹲着身子头靠在墙上,因为子弹不多,陈晔平每开一枪都必须打准一个士兵,江海在旁边丧气的说:“这回我要是能活着出去,准放不过那个让我们执行任务的人。”他又举起枪打死一个正要朝他开枪的士兵。 车站的枪声断断续续,忽然一阵轰轰声在铁轨上,远处微弱的光芒驶进,这对陈晔平和江海来说,无异于是救星。 江海的膝盖开始渗血,他几乎竭尽全力的撑住自己的身体,陈晔平开始退到他身边,那些士兵好像逐渐变得稀疏,只有几个人在明处举着枪,却迟迟不敢开枪。 他们两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陈晔平却见江海脸色苍白,看起来极是虚弱,果不其然他看见江海受伤的膝盖流血,他露出内疚担忧的眼神,全被江海看在眼里,江海说:“不打紧。”说着他重新拉枪栓。 感受不到风与夜的温度,火车像是蜿蜒的蛇身向着他们开来。他们开始往外走,就在那一瞬间,潜伏在隐蔽处的士兵站了起来,那枪口黑洞般的齐齐朝着他们,陈晔平举起长枪瞄准了他们——那列火车的汽笛声就在耳畔,两束灯光照亮黑暗的铁轨,却不知反方向有一辆汽车疾驰而停,紧着短暂而连续的枪声,后面的士兵都一一倒下。 陈晔平的枪只剩一颗子弹时,正膛瞄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士兵,他随后注意到后面开枪打到士兵的那个人,不禁皱起眉头,因为他十分疑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里? 应舒贺一身黑色的风衣,在夜里虽是看不清,但他们仍旧记得平时严酷训练自己的教官的那张脸。他一手一支枪,从后面走来对士兵开枪,那些士兵都未料到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人,从暗处纷纷现身。应舒贺的枪法他们以前没有见识过,他出枪快狠准,两把枪在他手里游刃有余,眼见着士兵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他们松了一口气,陈晔平正待松懈,要走过去,突然江海在他后面喊了一声“小心!”。 一颗子弹打在驶来的火车身上,那火车忽然慢了速度,缓下来。一声撞击,江海受到了一股冲力,疼痛伴着视线模糊,他亦不知道从额头上流下来的是鲜血。只有陈晔平发狂般对着扑向他的士兵开了好几枪,直到没有子弹。那间隙有火车的摇铃声,还有他仅存意识中看见的一切,他嘴唇翕张,应舒贺走上前去,试探江海的鼻息,然后回头看着他,说:“你有没有受伤?” 应舒贺话落之后,陈晔平倒在了地上。 第二十三章 督军行辕内,高级职务的办公室内,秘书刚一到办公室就听见办公桌上的电铃持续的想着。田兆年还未到行辕,过了十分钟,田兆年的车开到楼下,秘书跑着下去,田兆年见他火急火燎,一定出了什么事,秘书说:“昨日大使馆遭人袭击。” 田兆年面露意外,问:“怎么回事?有没有人受伤?” 秘书说:“昨天晚上九点左右,有人暗袭大使馆,上月抵达的俄国特派员受了轻伤,不过幸好士兵反应及时,那些刺客都被打死了。早上的报纸登的就是这件事。” 田兆年大步流星走进办公室,拿起桌上的晨间报,他一字一句地读过去,读完后愤愤地把报纸拍在桌上。 他问秘书:“中将还说了什么?”秘书原话传达,田兆年两手插腰在屋子里踱步,嘴里不知道念着什么,说:“这世道里我哪去查几具无名无姓无身份的尸体?” 就这么愤然几句,秘书面露忧色,小心翼翼道:“其实中将怀疑昨晚那些人是——”田兆年和秘书的眼神对触,立即明白了秘书说的是什么。他坐回椅子上,沉思片刻,对秘书说:“你买点慰问品代我去医院探望梅里先生,我向上头报告处理完事情再过去。” 秘书站直了身子,应了声带门出去了。 教会医院中,应舒贺正在和一位法国医生在走廊上交流,医生说:“病人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肠道疾病,又加向上他一天没吃所以晕过去,给他输一瓶营养液休息一天。” 他们谈话的时候声音极轻,应舒贺松了一口气问外国医生:“那他什么时候会醒?” 从走廊上走来一名护士,外国医生把记录本交到她手里,对他说:“很快就会醒,不过记得病人醒来后要给他吃流食。”叮嘱一番后和那名护士走进另一间病房。 应舒贺没有回病房,只是开了一缝觑见陈晔平在病床上安静的睡着,合上了门。他下楼买了东西,又借来店里的电话,他向学校汇报自己身处的地方,简洁做了描述后挂了电话。他刚拿起东西要出去,却又想起什么,摇了一串数字,等了三十秒钟也没有人接电话,他才放弃走出店铺。 窗帘缝隙里透出来光亮,房间里是黑暗的,他右边有一截帘子,这让他依稀以为自己是在家里。他被淡淡的消毒水拉回来,才看清白色的枕被,白色的帐帘,自己穿着横条纹的衣服,他才发觉自己好像是在医院。此刻一名护士进来检查吊瓶空了没有,见他醒了,笑着说:“你醒啦。” 陈晔平虚弱中看着护士,护士动作娴熟的拔下他手背的针管,把空的吊瓶拿下来,他轻轻问:“这是哪里?”护士回道:“医院啊。”他开口问:“哪家医院?”护士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这个,于是点了自己胸前的名牌,说:“六江教会医院。” 他忽然掀开被子下床,护士疑惑问:“这位病人,你要做什么?你现在最好不要下床,因为你是肠胃病,会有短暂的眩晕,要躺一天才行。” 他执意下床,护士刚说完话,他起身的一瞬间视线模糊,头昏沉沉的,幸而护士上来扶住他。他用力拉开帘子,旁边的病床是空的。护士道:“这是急诊室,你是昨天晚上被人送过来的。” 他眨了一下眼睛问护士:“就我一个人?” 护士想了想,点头说:“是啊。” 他觉得头疼的爆裂,一下子坐到床上,护士很是紧张,急切地问:“你还好吗?要不要叫医生过来?” 陈晔平冲她挥挥手,他虽觉得口渴但也没说出来,又躺回床说:“不需要,我要休息一会儿。” 护士道:“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按床边那个按钮。”对他说完后关上门出去了。 病房里是极安静的,刚才护士帮他拉开了窗帘,由于强光不适应,他把被子提起来,头靠在枕头上,头慢慢地不疼了,视线也恢复了回来——可他的眼前却重复着昨晚惊险场面,而最后,江海满脸污血,飞撞到驶来的火车上。那一幕在他的眼前无法抹去,重复又重复,就像是电影院放的电影,停不下来——他只想知道江海现在在哪里?是活着还是…… 他揭开被子,双目盯着天花板,一个未开的电灯在他视线上方悬挂,他突然想到一个人。 应舒贺很快就回来了,他提着一袋早餐,他吃了两个馒头,手里拎着豆腐脑,一步子走到病房外,推开门时他身子一顿——病床的人已经醒了,坐在床上此刻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亦是盯着自己。 陈晔平看到他穿的衣服,里面是平时训练穿的衣服,外面换了一件黑色的长风衣,看到他,他就想到昨晚手持两把枪把士兵一一打倒,不浪费一颗子弹的教官。这位教官一直是雷厉风行,对待学员残酷亦严苛,和他此时的装扮很是相符。 应舒贺走进来清风淡淡说:“你这么快醒了?” 陈晔平点头,等应舒贺走到床旁,转头说:“多亏教官救得及时。” 应舒贺坐在凳子上,把豆腐脑拿出来,丝毫没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只道:“不用谢,不过你是我见过身子最硬的,那时候我摔了你五个跟头你都没事,换别人不是骨折也得在床上休息半个月——” 陈晔平见他把碗递过来,也接着,之后单刀直入地说:“教官……江海还好吗?” 应舒贺正拿袋子里的勺子,听他问起,手停在空中半秒,坦然的给他放进碗里。应舒贺看他吃了一口,才说明道:“他受伤了。还没送到医院就失血过多,没救了。” 陈晔平的手一抖,几乎是身子一震,等待了很久,那碗豆腐脑在手中摇摇欲坠,应舒贺给他放到桌子上,言语中沉静稳妥地说:“活在这个世道,而你们的身份又比别人不同,进了军校,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他见陈晔平不响,又道:“你和江海是兄弟,昨晚是他救了你,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但你要记住,以后,你仍旧会遇到像昨晚那样的事。你的朋友、至亲或是身边的人,都可能会在某一刻离开你。”他见陈晔平脸色已经微有变化,放轻了话语说:“你还年轻……以后就懂了。” 而陈晔平无血色的嘴唇轻轻吐出两个字:“出去——” 应舒贺显然听到了,但还是坐在那里,等陈晔平加重了声音又说了句:“出去!” 应舒贺虽是他的教官,但此时此景,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让他独自冷静下来面对现实。 应舒贺出去之后,陈晔平把头埋在被子里,小的时候自己在外公家小住半个月,外婆在他出生时就去世了,所以他只有一个外公,而外公又出身武官世家,自小就随祖父练武,也是一个武行出身,后来打仗不太平,他意欲从军,可当时外婆坚决不肯,外公无奈思量下随了外婆的意愿,最后做点小买卖,开铺子卖纸砚文房,也算得上“弃武从文”。直到外婆去世之后,外公伤心欲绝,做了几十年的小买卖铺子就这么关了张,最后盘给了表亲家的侄子。后来听母亲提起,外公过上了隐居闲士的生活,又重操了年轻时的武行,每日在院子里修行。也许就是外公这样的平生,他每每去外公家住的时候,到了晚上都让他一个人睡,那时候他五六岁的样子,偏是夜晚闹姆妈讲故事的年龄,而家里的人都十分宠侈他。外公不给讲故事,到了点就熄火睡觉,一本严苛地说:“外公像你这么个年纪,跟着你祖父每日在院子里立桩,风吹雨打都不怕——你娘也是惯你,若是把你交给我带,一年之内保准不是爱哭的鼻涕娃。” 外公说完就走了,外公的家里是平房,粘着纸糊的窗外有树影摇曳,院子里四面种着樟树。 当时正好阴天刮雨,后半夜打雷闪电,风似野狼在嚎叫,可他还记着外公取笑他的话——他虽然粘姆妈夜半还要讲故事,但他绝对不是外公说的爱哭的鼻涕娃! 可他当时那么小,雷声一声接一声,就像有人在他耳边敲着大鼓,他害怕的缩在被子里头。清明时节刚过,母亲都会把他送到外公家里,怕是外公想到外婆伤心,所以把他一个小孩子送来聊以凄伤。母亲因为家里事情多,待了一天半就赶回家,对他说半个月后在来接他回去。 偏偏那时天燥气闷,下雨把闷热的空气都留在屋子里,他又怕闪电,所以严严实实的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留一点空隙,渐渐地脚心就出了汗,被子里空气闷,把他生生憋出满脑门汗来。 直到八九岁,父亲也不惯着他了,每日伺候他的奶妈到了晚上临睡也不让陪同,说是成南不小了,让人看笑话。母亲也很赞同父亲的话。从此以后他都是一个人睡,没有人再给他讲故事,睡不着时自己只能盯着天花板,无聊时就数数,再不行就自己编故事给自己听。 楼下的汽车开进又开出,人声、车声还有街上叫卖声。有人敲着铜锣,叫着:“卖桂花糕——枣泥糕——沙馅儿糕……” 那铜锣敲着一下又一下,犹如夜半打雷。他脸上流到枕头上的不是汗水而是泪水。 他的脑子里想到的都是江海。 江海是北方人,爽朗、仗义,他们初见面,江海的眼睛里存着开朗的目光,连笑容都感染到别人。和江海认识一年,就像上辈子就结缘的兄弟,他待他如长兄,就像自己的哥哥……那种痛苦无法形容,在山崖上江海出手救了他,他才被判定不及格,如若不是如此,这次该是他不及格,亦死的人也是他……就如应舒贺所说,昨晚要不是江海,死的人就是他。 外面的世界依旧吵闹,车水马龙,一如往常。 江海救过他两次,每次都是紧急关头,他欠江海两条命,这辈子都无法再报。 不知过了多久,枕头两侧晕湿了,他仍旧躲在被子里,隔绝这个世界,甚至于隔绝自己。 第二十四章 春风好景,明媚清爽。到了护士和医生吃午饭的时间,门里有穿着白衣护士服和外套白大褂的医生陆陆续续走出来,结伴而行出去吃饭。 应舒贺坐在医院花坛的长石板凳上。教会医院特有的干净、整洁和安静,花草绿的翠,红的明艳。他擦燃一根火柴,有些微风,他用手冒住点燃的火,熟练的点了一根香烟,把火柴随手扔到地上。口里喷云吐雾,四处张望,把烟灰弹在地上。 因是中午休息时间,街上人多了起来,黄包车和汽车在马路上穿梭,对面的小饭馆里人也是乌泱泱的,有正装笔挺从贸易公司出来的职员,也有卷袖卷裤匆忙吃完饭的打工仔。 他抽完一支香烟,打算去饭馆吃顿饭,才站起来走了两步,就看见从黑色汽车下来一个人,头发往后梳,西装革履,个子高挑,他一下就认出来是田兆年身边的关秘书。于是叫住他。 关秘书听见有人叫自己,循声望去,他起先没认出来应舒贺,正在原地思忖着,应舒贺已经边向他的方向走来边说:“关秘书,好久不见。上次见还是你跟老田来军校的时候,都三年了吧?” 关秘书豁然开朗,立即笑容满脸。他知道这世上没人敢这么称呼督军,惟有督军几十年来的兄弟,便是他应舒贺。立马上前打招呼。 他们寒暄几句,应舒贺知道原来他来探望昨晚暗袭大使馆的时候受伤的高级职员。应舒贺跟他说他老家的一位表侄受了重病,所以送他来六江看医生。 他们走进门内,关秘书停住脚步说:“上校,我还要去看望梅里先生,先失陪了。督军下午就过来,我会告诉他您也在这儿。” 应舒贺表面无波澜,淡定说:“那你去吧,我去吃个饭。告诉他,我在这里等着他。” 关秘书并没有在他的这句话里听出什么,纵然听出什么,也不是他一个秘书该留心的,随即上楼去了贵宾特护病房。 中午休息时间刚过,应舒贺在一家面馆吃馄炖,一到中午他们这里的小饭馆生意都非常好,每次都把吃的卖光。应舒贺吃完这一碗馄炖,店里的人所剩无几,随后除了他以外唯一的客人也结账走了。他才想起医院里还有一个病人没吃饭,走到柜台上对在厨房后头忙活的老板娘说:“给我打包一碗馄炖。” 老板娘系着围单,她在热气腾腾地小厨房里工作双颊通红。应舒贺把饭钱拍在柜台上,老板娘收了钱去厨房检点,半撂着门帘说:“正巧剩一碗芹菜猪肉馄炖。”锅子里的水沸腾,老板娘倒入馄炖。 却说那位特派员住在特护病房,子弹取出来之后伤势稳定,因着没有打到要险部位,只要住一阵子医院就可以出院了。 医院的院长知道他不是一般的病人,是大使馆的特派员,因此不敢怠慢,派了院里最好的医生和专门的护士看护,而这一层已经被便衣的士兵看护起来,除医生护士之外没有特许谁都不准进入。 关秘书上楼来时被便衣士兵拦住,他从衣服内口袋取出身份证件,表明来意,士兵才放他进病房。 梅里先生躺在病床上,护士刚给他量完体温,收拾了东西出门来。关秘书捧着一束鲜花,见窗边有一个空花瓶就插了上去。和梅里先生寒暄几句,听出来他刚做完手术气息微弱,小心着少说话,很快就切入正题。关秘书站在窗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诚恳的道:“听说大使馆昨晚遭到了不法分子的暗袭后田督军实为震惊,又听闻梅里先生受了伤感到非常难过以及愤怒。六江是北区的重要辖区,田督军今早已经派人去查明那些人的身份,一定给梅里先生一个交代。”关秘书说完后听到梅里先生的声音才抬起头。 他走到床侧,弯腰对梅里说:“田督军上午为公事四处奔波,下午会亲自来慰问梅里先生。还有这个。”说完取出田兆年让他准备的慰问品,一个小小的盒子,却很是沉甸,说:“这是督军让我带来给您的,请梅里先生收下,万望您早日出院。” 关秘书跟着田兆年游走在官场应付多了大人物,所以这一番慰问语场面又不失诚意,梅里先生用蹩脚的中文说:“替我和密斯田说声谢谢。” 两扇窗户关闭,日头射进房间,病房里是干燥的,视线可见灰尘在空气中漂浮。应舒贺推门进来,他心里顿时舒展,陈晔平靠着枕头,不知在看什么,脸色虚弱苍白,颓废的眼神中闪出一道金光。 应舒贺走到床头,把东西放下,见他手里捏着一块金怀表,那针在走动,而盖上是一张缩小了的相片。应舒贺靠近看了一眼,问他:“你女朋友?” 陈晔平一直把这块怀表带在身上,躺在床上时听见怀表细微的声音,所以盯着那秒针转动,一时出神,根本没注意那张相片,他知道应舒贺说的是站在他旁边的唐琪,青涩的几张脸,却只过了几年光景,陈晔平慢吞吞地否认说:“这是我妹妹。” 应舒贺想也没想说:“你居然有妹妹?” 陈晔平随口道:“不允许啊?” 应舒贺怀疑道:“据我所知,你不是只有一个哥哥吗?” 陈晔平无心也无力搭理他,只道:“我把她当妹妹。” 应舒贺理解的点头,对他说:“吃一点吧……芹菜馅的馄炖,就剩这么一碗了。不过医生说你目前只能吃流食,所以就吃馄炖皮吧。” 盖子揭开,馄炖的香气顿时飘散开来。应舒贺好言劝了两句,他脾气本来就不好,极力忍耐,见陈晔平看着那块怀表无动于衷,自己也失去了耐心,忽然陈晔平道:“我想吃牛肉面。” 应舒贺听他这么说顿时无语,见他心情郁结,只好说:“没有牛肉面,也没有面,只有馄炖,馅不是牛肉是猪肉。” 陈晔平说:“我只吃我母亲给我包的馄炖。” 应舒贺舀了几勺汤,不回答他,陈晔平继续旁若无人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说道:“以前我吃的面、馄炖或者是包子都是我娘亲自擀的,馅也是她拌的,年年如此。我吃的最后一碗母亲做的面条是我十六岁生日的长寿面。父亲和大哥追求新派,大哥那天回家早,给我在洋人开的蛋糕房里订了一个很大的蛋糕,那块蛋糕很好吃,娘做的面也很好吃。五妈送了我一块瑞士手表,大哥说我以后是大孩子了,再也不能要礼物了,不过他把他从小戴到大的金戒指给了我。父亲递给我一本翻译的外国书……那书我到现在都没翻过一页——” 他还在说下去,应舒贺知道他是想家了,安静的坐在那里听他把话说完。最后,他看见少年沁红的眼中落下眼泪,也完全不顾,依旧盯着金怀表。 还是陈晔平问他:“你知道这块怀表是谁的吗?”应舒贺摇摇头。 陈晔平道:“就是照片里的女孩子,她叫唐琪。我还没跟她道过歉,不知道她在法国过得怎么样。” 应舒贺忽然站了起来,用平时一贯的口吻道:“爱吃不吃。”随后大踏步开门又把门关上。 过了好久,应舒贺听房间里有窸窣动静,才走开去。医院的走廊上白色的沙帘透进阳光,走廊里没有人,他正好可以大喘一口气。就在这当儿,关秘书不知道从哪里走来,从后头叫他。 应舒贺转头,关秘书面带笑容,两手搭在前面,身子略微弯曲。应舒贺见他这副样子就明白了七八分,果然关秘书一只手展开,做了个“请”的姿势,说:“上校,督军在五楼会议室等您。” 第二十五章 会议室的布置是洋派。中间摆着三张沙发并一张茶几,两面格子橱窗的书架子贴壁,朝南的窗户采光非常好。 田兆年坐在沙发上,正泡着一壶茶,清香四溢,他只喝了一口,敲门声就响起来了。关秘书在外面说:“上校来了。”田兆年应了声说:“知道了,你下去吧。” 应舒贺一进门就闻到满屋子的茶叶飘香,田兆年坦然的端着一杯茶盅,立眉道:“这是院长从外国带的茶叶,红茶,你也尝尝。” 应舒贺听他这么讲,坐过去给自己到了一杯,茶是琥珀色的,抿了一口,随后仰头喝下。田兆年问他:“怎么样?” 应舒贺把茶盅放回茶几淡淡说:“味甘。喝完更渴了。” 田兆年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对他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说话还是这么直爽。” 应舒贺也笑着说:“活了四十几年了,还能变成什么样?你不也是,除了脸上褶子变多了,这身衣服也变了,你说你还有哪变了?” 田兆年今天为了探访受伤的特派员穿的比平时正式讲究,除了一身笔挺的军装,佩戴了帽子,还有一双皮手套,眼下连着外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田兆年笑容未收,他听出了应舒贺言中之意。他和应舒贺的交情不比别人,两个人彼此也是清楚的,田兆年只得岔开话题说:“你不在学校训练,怎么跑这里来了?” 应舒贺强道:“不许啊?只许你一人天天在城里招市,不准我隔三差五进城?” 田兆年点点头说:“听关秘书说你的表侄在这家医院?” 应舒贺只道:“是啊。” 田兆年一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说:“正巧今天我在,那我得去看望看望,你表侄。” 应舒贺忙道:“千万别,哪劳您大驾,不过是个远房亲戚,我处理完之后明早就得回去。” 田兆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应舒贺被他这番眼神看的发虚,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他感觉到了田兆年有话要说。良久,田兆年放下茶盅,发出沉闷的声音,他道:“罗校长说,你昨晚不在学校,周主任说你下午就出去了……而昨夜大使馆被人袭击了,我的手下说刚好在附近见到你的车——” 应舒贺冷静的从茶几端了茶盅一口闷下,听出他的话里有所挑衅意味,不悦地对田兆年说:“看来你今天是来探我的底,好来个出其不意,抓个把柄然后把我移交给监狱去?” 田兆年道:“老应,我们是什么交情你不清楚?”说着正身看着应舒贺正色道:“我告诉你,别说你杀个人,就算你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以我今天的位置,我就算瞒天过海也帮你瞒过去。” 应舒贺扑哧一笑。田兆年随即也笑了起来。 可应舒贺心中怀揣心事,他打量田兆年心情不错,开口淡淡地问:“昨晚那事是不是你做的?”一瞬间,田兆年的脸色僵硬,笑容凝固,然后低垂着眼道:“不关你的事,就不要多管。” 应舒贺说:“可死的那几个人是我的学生。我心痛。” 田兆年敛眉淡淡说:“往年我也是要了你几个学生,可你也没跟我说过你舍不得——” 应舒贺立马接了一句:“那是我不知道你让他们去做什么,我也只当他们死在前线。” 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和低沉,却始终都盯着田兆年脸上的变化。田兆年听出他情绪开始激动,转过头挺直腰板正身对他说:“老应。不管你怎么想我,但我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利我们时局的,而我身在明处,有时迫不得已……你不是也说过,恨那帮洋人占据我们的辖区吗?我的所作所为,别人可以不理解,但唯独你,是最了解我的心思的。我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 应舒贺觉得口渴又闷了一口茶,吐出了一片茶叶,闷闷不响。田兆年见他如此继续说道:“那我倒想问问你,你昨晚为什么会在那里?” 田兆年和应舒贺的视线相对,应舒贺见他立眉有些许得意之色,他脾气不好,怒火中烧,倏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怒吼似的说:“反正我们俩也别藏着掖着了,你在算计什么我不想知道!你也别拿那心算子来揣测我!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你管不着!你要是想向上头交差拿个嫌疑人,只要你有证据,随时派你的兵来抓我进去!反正我活了都半辈子了,也活的差不多了,还有几十年去大监狱过过也不错!” 田兆年大笑起来,拉着他坐下来,说:“你呀你,还是这个急脾气,你让我拿你怎么办?你也甭提什么住监狱的了,我要真让你进去,那里做事的有七八成都是你的学生。” 应舒贺偏过头哼了一声。 只是过了一会儿,田兆年站起来走过在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郁气未消问:“做什么?” 田兆年拿过挂在衣架上的衣物,对他说:“傍晚我难得一个空闲,在戏院子里包了雅间,走,请你看戏去。”他见应舒贺仍旧坐在那里,没有起来的意思,埋汰道:“怎么?一个大老爷们儿一把年纪了还装女儿家出阁,要我请你?” 应舒贺理了理上衣站了起来,只道:“你可不是在请我?” 田兆年拿他没办法,看他大步走出去的利落背影,只得无奈笑之。 戏院里一到晚上豪庭满座,田兆年和应舒贺坐着汽车一直开到后院,由戏场的老板亲自来迎。 老板等候多时,见田兆年的汽车来了殷勤的上去拜礼,说:“楼上包厢已经为您准备好了,督军——”老板是眼快之人,应舒贺从另一边下来,见他英姿挺拔,气质非同,忙加上一句:“军爷。” 老板提着褂子在前头引路,一边说道:“瓜果点心已经上来了,茶水这就叫人上来。您是要普洱茶还是茉莉茶?” 田兆年说:“就来一壶普洱,最近嗓子疼,消消火。” 田兆年和应舒贺走到包间里,一张桌子上摆着三样盘,对着戏台子的位置也是极好的,他们两个人坐下,老板立马递来一张戏表,道:“督军,这是今晚演的戏,您过目,若是有什么想看的,再让他们加。” 台上已经开始奏声,这第一出即将开始,田兆年摇手道:“就按这戏表子走,我也是得空来看一场,你若没事就出去吧。” “好好好。”老板见没甚么吩咐旋即关上门。 应舒贺终于能大喘一口气,不久,伙计端茶进来,恭恭敬敬地摆好之后小心翼翼地退出。 那戏台上的一出戏方唱完,应舒贺不由得嘴里哼起戏词儿,田兆年吃了块糕,笑着说:“多久没听戏了?我都快忘了你还会唱戏。” 应舒贺淡淡说:“不知道,二十年了。也就是刚才听他们唱我顺嘴唱了几句。” 一出完毕,所有人都鼓起了掌,田兆年夸赞道:“不错,还没忘了,哪天给我唱一出?” 应舒贺只当他在顽愚自己,笑着说:“老了,唱不动了,你看,连那戏词儿我也只记得一两句。”随即道:“你成日在这戏院里哪天你给我来一出?” 田兆年看了他一眼,只道:“你个老贼。” 应舒贺得意的笑起来,这时候几个在外面把门的兵说话,进来一个人,田兆年还没有察觉,那人清脆的声音叫了声:“督军——” 田兆年听声回头看去,露出笑容,说:“我当是谁,是秀莲啊。”应舒贺当即也回过头看,见是一个身姿袅娜的女人,脸上还带着妆,眼看是这里唱戏的。 秀莲樱桃小嘴露出雪白的牙齿走到督军身边,道:“您好久都没来我们戏院了,今儿是那股风把您吹到这里了?” 田兆年介绍说:“带我兄弟一起来的。” 秀莲刚才没有注意,忙向应舒贺这边看来,甜乖的施了个礼,应舒贺打了个招呼,听她问:“这位军爷从哪儿来?看着眼生。” 田兆年对她说:“他是军校的教官,姓应。”秀莲微笑着点头,田兆年吩咐她:“你也别说什么了,我和我的兄弟千载难逢一聚,你待会儿下去捡拿手的唱,让他评评。”应舒贺忙道:“老田,你可别取笑我,评甚么评。” 秀莲好奇问:“这位爷懂戏?”应舒贺刚想否认,田兆年说:“他懂。年轻的时候一到晚上就唱给我们一阵营的兵听。” 应舒贺无奈道:“你别看他抬举我,指不定这蜜罐子里藏了什么。”田兆年好似心事被戳破,掩饰着笑起来。 秀莲用手帕捂嘴偷笑道:“秀莲入行没几年,一会儿就请军爷指点指点。”这么说着,又给他们两个人施了礼便出了包间。 第二出戏开始了。唱了一半,一个兵开门进来对田兆年说了几句,然后出去了。应舒贺听戏听的入迷,手在大腿上打拍子,嘴里哼着,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发生了什么。应舒贺时而喝口茶,时而抓一把瓜子捧在手里吃。田兆年见他难得的舒闲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津津地看戏。 却说到最后三场戏时轮到秀莲,刚才听她讲话就觉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这一唱词儿真是难得的娇媚软语舒适悦耳。应舒贺鼓了掌,却听秀莲唱的是一出《牡丹亭》里的一本,于是注意了身旁田兆年的神色,见他看着台下凝神专注,也看不出什么,想是自己多心了。 那出戏还未唱完,田兆年暗暗叹了口气,端了茶喝了口说:“这些戏听多了也没什么好听的。” 应舒贺把瓜子皮撒在地上,只道:“那就走,我们吃个饭去。” 田兆年见他如此说,倒像是应了自己的心意,说:“那就让老板准备饭菜。”说罢就把门口站的兵换进来一个,吩咐了人,于是过不久,就见那位老板跑上来,对他们说:“督军,军爷,饭菜都备好了,酒正让厨房的人热着。” 应舒贺才知道田兆年是这里的常客,每回听完戏都会在后面的雅房给他备好酒肉饭菜,老板也是不敢怠慢,每回都让人好生伺候,可田兆年每次都只略坐一小会儿就走,这次是准备请他吃饭早早的吩咐人备好了。 第二十六章 下楼转角有一处游廊,天色昏暗,小院子里打着灯笼,还能听见前面唱戏的声音清清传来。老板走在前头,跨进一扇月洞门就是平时招待田兆年的客房,是一独间的小院,屋子里点着灯,老板推开门,一桌子的菜早已摆好妥当。老板和几个下人就站在门口,等着田兆年吩咐。 田兆年见这桌子好菜很是满意,随即吩咐老板把那酒上来,别人一概都不用留下。老板照着做,并让那些个伙计离开,自己亲自关了门,好让他们闲谈。 方才进这所别院,墙里种着几棵腊梅,院子里没有灯光很是晦暗,只有一个过西的小穿堂,夜风吹过,应舒贺不自觉一股冷风袭上心间。不过进了屋后,暖堂火烛,扑面而来的暖意让他放松了不少。 他们坐下不久,老板亲自拿来一壶暖酒,放下之后就下去了。 田兆年给他敬了一杯酒,应舒贺一口喝下,他原是酒量好,只不过军校严纪,是不准喝酒的,他喝完第五杯之后就觉得全身暖意,酒意上头。田兆年取笑他一回,倒也不再逼迫他,吃起桌上的菜来。 两个人边吃边聊,桌上的菜倒也没吃完多少,应舒贺却忽然嚷着要唱一出,田兆年见他双颊通红就知道他醉意上来,所以也不拦着,任他站在堂中唱。田兆年听的津津有味,还给他打拍子,应舒贺唱的是《苏武牧羊》,直到一出唱罢,应舒贺自己都惊讶没有忘词,就这么顺溜的唱完,田兆年鼓掌叫好,下来时还要给他敬酒,被应舒贺拒绝了,田兆年笑道:“别给我装,你酒量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 应舒贺傻笑着只能从他手里接过来一口闷了。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敲门,一个人道:“督军,有人要见您。”田兆年正疑惑大晚上是谁要见自己,就听门外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响起,道:“督军,是我,秀莲。” 田兆年正在兴头上,就让外头的人开门,秀莲此时卸了妆,那身戏服也换去,手中端着盘子,直走进来,她笑容满面道:“这是松糕,我知道督军上回尝着不错,正好给你们当点心。”田兆年笑着说:“你有心了。来,老应,你尝尝。”秀莲把盘子搁上来忙道:“是啊,军爷,你试试合不合你的口味。” 田兆年拿了一块吃着,应舒贺吃到嘴里,连连点头称赞道:“是不错,不知道哪家铺子买的?” 秀莲笑着说:“这外面可买不到。这是我们戏院里的厨子做的,如果您喜欢,只要您来听戏,保准儿每回都尝着。” 应舒贺忽然对着田兆年笑说:“怪不得你爱来这里,原来是不仅这里戏好,人好,吃的做的也这么好,换作是我我都舍不得走了。” 田兆年抓住他这句话直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要是辞了现在的差事投靠我,你把这当家我也不管你。” 应舒贺怕他说真的,笑着不作声,拿了一块糕吃着。田兆年对站在一旁的秀莲说:“秀莲,你来猜猜他是什么职位?”秀莲摇头微笑道:“您不是说是军校的教官吗?” 田兆年只道:“那是,不过他真正的军衔是上校。” 秀莲意外的睁大眼睛,看着应舒贺,应舒贺本来有些酒意,现在抹了一把脸,见田兆年如此不拘谨道:“就你嘴快!” 秀莲却实没缓过来,过会儿她反应过来上前说:“我是什么福气这辈子能遇见督军捧我的场,今天还能有幸遇见您,不行,这杯酒我得敬您。”秀莲这杯酒来的意外,应舒贺为难的接也好不接也觉不妥,只好倒了一杯酒喝了。 哪知田兆年后面还有戏,问她:“刚才有没有听见我们这屋子里唱戏的声音,这可是上校唱的。” 应舒贺呵斥一声。秀莲一杯酒喝下,道:“原来这是您唱的?我还以为是我们这里哪位名伶在这里,害我都不敢进来,这听这里面没动静了才敢来敲门。”话音刚落,秀莲上前施了个半礼,只道:“秀莲出入这行才四年,以后还请上校多指点我这个初生。” 田兆年采取一旁观望状态,倒是应舒贺见秀莲半礼在自己面前,忙不迭上去扶她起来,只道:“别听这个老贼抬举我,我只会瞎唱。倒是我刚才在台上听你唱的那出《还魂》却是意境深远,腔调十美,多让你的上师指点,几年后一定会红。”说完把酒杯搁在桌子上。 田兆年这时说话道:“我们秀莲已经红了,是不是?你还想让她怎么红?” 秀莲低头羞怯,应舒贺有些不悦道:“都是你瞎起哄。”随即又回到自己座位上。 田兆年摊着一双手说:“我如何瞎起哄了?我不过是说个实话。再者,像秀莲这样的红角儿不知道多少人慕名而来,想见她还见不着的。我是好心,看你们两个人都会唱戏,兴投意嘛……反正一个未娶一个未嫁——” 应舒贺道:“老田!越说越离谱了。”说着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偏生秀莲见情势想要离开,后来听田兆年说到“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不知为何脸红耳热,连临别的话也没说就出去了。 田兆年见秀莲一声招呼未打就走开了,扬眉指着门扇道:“你看,多好的机会,你偏不识趣。” 应舒贺冲他大喝一声:“去!”然后随便挑起筷子夹眼前的菜掩饰。 田兆年看他这番神情,仍不罢休,凑到他身边道:“你考虑考虑,反正你都一个人半辈子了……” 说到这,应舒贺手中的筷子停顿,看着前面某一处说:“我们家有祖训,只准娶正经人家的姑娘,戏子不让娶回家。” 田兆年回到位子上,默默道:“那也没见你娶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回来。” 应舒贺正色道:“去!天也不早了,吃的也差不多了,要是没有话讲,我们就回去了。” 不一会儿,田兆年说道:“那我就跟你说点正经话。” 应舒贺正在喝茶漱口,这话一说出来,他心里不自觉泛起嘀咕,良久,徉徉见田兆年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散在桌子上。那几个东西清脆的一个一个落在桌上,应舒贺抬首看着桌上的东西,又看田兆年,忽然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田兆年说:“这是昨晚大使馆发生袭击事件的附近火车站发现的。”应舒贺不说话,听田兆年继续说下去。田兆年拈着一枚子弹壳攥在两指间说:“火车站是北区监管,这几枚都是从死了的外国兵身上取出来的——洋人也是狠,为了找到刺客连死去的弟兄都不放过。” 在灯光下,那几枚子弹还沾着血迹。田兆年借着光线道:“倘若是外人也许看不出什么,但是这几颗子弹我一见就认识了,你的那两把枪是专门托人在德国制造,子弹也是特殊——不过就是这么特殊的地方,要是有心查,你还逃得了吗?” 应舒贺忽然目光锋锐,田兆年把那颗子弹放回桌上,拿手巾擦手,然后笑着对应舒贺说:“我们是兄弟,我不会卖你,把“证物”拿回去。“ 应舒贺完全不松懈,警惕道:“你肯定有什么企图。” 田兆年瞪了他一眼,只道:“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应舒贺干脆利落:“说。” 田兆年要敬他一杯酒,应舒贺像是如虎侍狼一般,手都未动一下。田兆年无趣自己喝完了酒,最后淡淡说:“你昨晚救的那个人,我要了。” 应舒贺道:“什么人?” 田兆年说:“别装傻。不管那个人是真的你外侄还是假的,让他跟着我,帮我做事,我一定不亏待他。” 应舒贺恍然明白过来一拍桌子站起来,那张桌子虽是结实但桌上的盘子碰碟跳起来一回,他难掩愤怒道:“你派人去了医院!” 田兆年不惊不乍,正色他说:“你不是说他是你外侄吗?我派人去探望一下怎么了?他好像没受伤,是得病了吗?” 应舒贺道:“肠胃病——管你什么事?” 田兆年笑着站起来,说:“他命还挺大,枪林弹雨都没伤他一根头发。” 应舒贺哼了一声:“那是我去的及时——”他赶紧收住了嘴。只听田兆年又笑了两声,他暗自咒骂一声。 田兆年回头说:“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命大,正好收入我的手下。” 应舒贺上前两步,坚决道:“不行。” 田兆年的笑容收敛,眼里露出厉色。应舒贺见情只好道:“我跟你说实话,他是我一位交好老友的儿子……人家把人托给我,我得好生照顾着,我原打算等他毕业了就让他回家的。” 田兆年道:“他家在哪儿?” 应舒贺脱口道:“不是这里人,原是阜临人,家道殷实,他家里人是不会让他在这里冒险的。” 他原本想好言劝动田兆年,哪知田兆年冷哼一声:“那当初为何让他进军校?” 应舒贺咽了口水,刚才喝过的酒醒了,他一时无言,田兆年穿上外衣,他忙不迭道:“要让别人为你所用也得别人答应才行,不然你不怕他托你后腿?” 田兆年顿了手头的动作,低眼思下良久,最后点头说:“也是,那我亲自去问问。” 那晚应舒贺和田兆年分别,他大踏步走进医院,风尘仆仆,全然不顾夜晚的冷风把他的头发都吹到后面去了。 一推开病房的门时见安稳地躺在床上的人,他当下松了口气,随后有一股焦虑担忧提上来,他关门时检查走廊两头有没有可疑人,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只有值班的护士,才轻轻关上门。 窗户没有关严实,吹的白色的窗帘飘起来,他把窗户上锁,回过头时见月光洒进房间,正好照着床上的少年,那张刚毅的侧脸,脸庞却见消瘦,眉目之间好像被一条绳扯住,怎么也舒展不开。 他暗自叹了声气,忽听床上的人说道:“父亲……娘……大哥……江海……” 应舒贺铁骨柔肠,再也不忍心在这时候去打扰他,寻思后,又走出去。 他在外面的长椅上点了根烟,那凉风一阵一阵的,所以那烟燃的也快,在他不察觉的时候烟头烫了手。他站起来,去电话亭拨了电话,可还是未人接,他才返回病房。 医院里静悄悄的回廊,病房的门都是关上的,一时只听自己的皮鞋声在廊道空荡荡的响起。应舒贺推门进去,见房间里开着小灯,陈晔平仍旧睡在床上,想是刚才起过夜。他走到窗前,没半会儿功夫,就有人叫:“教官——” 应舒贺回头,陈晔平转过脸来看着他,他走上前去:“你醒了?睡不着还是哪里难受?” 陈晔平摇头轻声说:“是你的影子挡着我了。” 应舒贺无语凝然,不过顿时松了半颗心,见他还能和自己开玩笑。 陈晔平继续道:“刚才有几个人进来——” 应舒贺点头打住他,“我知道。”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走到身边说:“我是你的教官,你得听我的。”他两手撑在床沿,眼神笃定,陈晔平没有插话的份儿,听他继续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得记好了,照我说的去做——” 第二十七章 和暖的阳光射进玻璃窗,外头的绿植愈发葱绿,满目和煦绿色。医院里充满消毒水的气味,整座医院十分整洁,白衣服的医生和护士,白色的密纱窗帘。 陈晔平坐在病床上,他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也不用住院了,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四肢乏力,连一只凳子都提不起来,索性玩弄着护士拿给他的一个魔方,护士苦于无法把几面颜色都转到一个颜色,交给他的时候说:“我玩了三个月都不知道怎么把它们转到原先的样子。” 窗纱飘起来,上午的阳光像是海面粼粼的波光,云影掠过。陈晔平把那个魔方最后一格转到同面的时候,门开了。田兆年后面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不过那个男人并没有进来,他恭敬的退后关上门。 陈晔平在军校的时候就听说过田兆年,他是北区的督军,战功赫赫,无数次在战场上活下来,连校长罗赵石都对他敬畏,而每一名从学校毕业的学员都是去他的手下做事。 田兆年和他脑海中想象的差不多,中年人,一张满是皱纹高深莫测的脸,留着两撇小胡子,从外表看来十分的和蔼,瘦却结实,被一身笔挺的制服包裹在里面。不过田兆年今天没有穿制服,而是穿的便装,然而这也难掩他身上散发的某种气质。 他脚下的皮鞋发出沉闷的响,几步就走到床前,他一开始没有说话,而是露出和蔼的笑容,正巧阳光照在他半张脸上。静默,陈晔平也对田兆年展颜一笑。 应舒贺消失了一上午,没人知道他去做什么了。他回来的时候见到医院喷水池旁有几个修理工,正在修理管子。他长腿走上了二楼,走廊空荡荡的,他推门而入,右眉稍扬,说:“看来你知道我要接你出院。” 陈晔平一身病服扔在床上,正在扣衬衫扣子,陈晔平讶异地转过头,一时说不出话。应舒贺走到他面前,从上到下打量了下他,点头道:“不错,这两天瘦了点,那也没事儿。好好养两天就行。”说罢,把一样东西递到陈晔平手中。 陈晔平看到那张如粮票的纸,抬首正对应舒贺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可谓又惊又喜。应舒贺一派轻松,心情好,拍了他的肩说:“我给你买了船票,回趟家,我准假了。” 陈晔平还未说话,外面进来一个人,应舒贺转头那瞬间脸就变了,犹疑道:“关秘书,你怎么在这儿?” 关秘书叫了一声笑着说:“上校。是督军让我来的。”说罢看了穿过视线看了一眼陈晔平。 陈晔平已经穿完衣服,对关秘书点点头。应舒贺却满脸疑惑,陈晔平没有作解释,已经走过他面前。 应舒贺等在办公室门口,他两手叉腰在走廊踱步,也不知道是何种焦灼,一种不好的感觉在他心里乱窜,十几分钟后陈晔平出来了,他上前问:“你到底有没有照我跟你说的去做?” 陈晔平欲言又止,低眼没有回答他,索性向楼下走去。应舒贺仿佛一下子就知道了答案,紧步跟了上去,都忘了进去和田兆年打招呼。 到了外头,应舒贺终于上去拦住了他,陈晔平被他一臂拦下,只得停下脚步。应舒贺非常愤怒,对他说:“为什么不听教官的话?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沉默不久,只听陈晔平的声音很低但十分坚定说:“我要报仇。” 应舒贺怔了怔,方才的气焰减了两三分,问道:“报什么仇?” 陈晔平依然不敢看他,盯着地面道:“为了江海——他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如果不替他报仇,这辈子都不会好过。” 应舒贺把手放下,背过身去又迅速转过来,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说:“你想替他报仇?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终于,陈晔平的目光对着教官,眼神中透露着坚定和镇静,他道:“就是那间大使馆,里面住的人是新驻的俄国特派员。” 应舒贺说:“你醒醒吧,杀江海的只是一个士兵,而那个士兵被我一枪打死了。” 陈晔平不屑道:“没有那名高级特派员,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来包围我们。” 应舒贺冷冷道:“你这是天真妄想!” 就是这句冷嘲热讽,陈晔平天性的傲气,不和他多说就从他身边走过,走到台阶下,陈晔平又转过身来说:“谢谢您的船票。” 晚霞五彩斑斓,马路上人多了起来,都是作完一天工回家的,人群车辆川流不息。 汽车停在门口,有人替关秘书开了车门,关秘书怀抱着文件上了楼。敲了田兆年办公室的门,里面有人应,他开门见田兆年站在窗前,随后听他叹了口气道:“乌云密布的,看来是要下雨了。” 关秘书也往天空看了看,说:“后天就是谷雨了,难得要下一场雨。”说完把文件放在办公桌上。 田兆年离开窗前,回到座位上,他拿了一份文件看,关秘书一一道:“这是月底和俄国人谈判的文件,我已经整理出来,里面的内容还要请您过目。还有,这是那叫陈晔平的档案资料,从罗校长手里拿来的。” 田兆年眯着眼翻开那份资料,大致看了一下,只道:“上面怎么没有他家庭的背景资料?” 关秘书迟疑道:“这……这些都是新生入校的时候由教官记录的,我也不清楚。”田兆年挥挥手把文件合上靠在椅子上,不一会儿笑着说:“罢了罢了。准又是那老贼搞的鬼。” 关秘书仍然迷茫,又听田兆年开口说:“你说说我看中的这个人怎么样?老实说。” 关秘书低下头,思量片刻说:“如那天和您说的一样,就是不太成熟。” 田兆年笑了起来,指着关秘书说:“你呀,年轻人都是这样,经历多了就会应付人世成熟了。所以我才派他出任这次任务,为的就是让他有一次实战经验,涨涨见识。”顿了顿说:“我年轻的时候……”说到这里就也不说下去了,只是看着窗外的浮云暮色。 天气没有前两天的好,好在午后云雾拨开了太阳。下午一点的码头人来聚多,停着黄包车和汽车,很多人来码头送人。登船的人拎着手提箱上甲板。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在指挥码头上的人快速上船。一声船笛声响,船开始动了。 陈晔平上了船才知道,教官给他买的船票是硬座,只能坐在一排窗户边欣赏海面风景,或是到甲板上吹风。好在是直达西区的第一码头,要不了几个钟头。 过不久,一位工作人员推着车从过道走过,里面的水和食物也是要付钱的,他要了杯水和一份饼干,旁边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太太,暗红格子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颈项佩戴的和手上的首饰都是珠宝。他借过从她身边拿食物,年轻太太礼貌的让过,过后两人相视一笑。 陈晔平吃着东西,那位年轻太太对工作人员要了一杯咖啡,他本无意听旁人说话,只是旁边的年轻太太买咖啡没有零钱,正是焦灼,他递过手里的零钱,年轻太太很不好意思,陈晔平客气摇手道:“反正不贵。” 年轻太太拿了咖啡,啜了几口,见身旁的年轻人衣冠楚楚,一副好模样,为了缓解尴尬向他搭讪问:“从哪里来?你这是回家还是出差?” 陈晔平看着隔窗外的风景,转头回道:“学校放假,回家看看。您呢?” 年轻太太点点头,微微一笑,她的普通话很标准,用手帕擦了擦杯沿,说道:“我丈夫上个月职迁,上司催他的紧,这不给他整理了衣服用度送回去。” 她的两个手提箱放在椅下,陈晔平方才就看见了,心里想着这两只手提箱不轻,这位太太拿着应该很吃力。反正他坐在这里也是发闲,跟这位太太多聊了几句,说:“您丈夫升迁,怎么没带您一起去?” 年轻太太羞涩笑道:“上头的调令太急了,他想带我也没时间,不过这次他让我顺便看看,要是我喜欢,下个月就把我接过去。” 她的脸上和嘴里说的话无不一透着甜蜜幸福的味道。这让陈晔平遐想到了家里的母亲,母亲一直都是这般含蓄,说话不轻不重,齿间、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位年轻太太身上喷的是香水,馥郁淡雅,他闻出来是法国有名的香水品牌。 他们说了几句话,默默地结束了对话,又各做各的事。 轮船一路开的平稳,他以前从未坐过硬座,虽然座位不舒服但在长时间的等待上他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他把手提箱抱在怀中当靠枕,抵着下巴头靠窗,倒也是睡得安稳。 梦里他回到了老宅。家里的老宅是祖产,重重叠叠的小院子和小门,绕屋萦纡。老宅紧密的靠着街坊邻里,小时候街上的小朋友多,整日听见他们在外面玩的嬉闹声。他总是脱开奶娘的手一溜烟跑出去和小朋友玩闹。他像个小猴子,奶娘都不知道他何时跑掉的,明明适才还在屋子里做功课。 母亲不是怕他贪玩,而是担心他受伤。小孩子家难免推推搡搡,摔跤受伤是难免的。可是母亲担忧又害怕,他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而在之前,她就流过两次产,都是不小心没保住。母亲怀他的十个月里几乎每天坐在床上,吃喝都让下人端来,这才没有前两次的意外顺利生下他。 母亲疼他,有时候会溺爱过度。什么事都依着他,他六岁就有自己的小金库,过年的红包还有平时的零花钱,他都锁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后来他渐渐觉得钱这种东西一点都不稀罕,唾手可得,来得容易。可以随意挥霍。 老宅在市井一巷的路上,街道宽敞,两街都是住户邻居,他家祖宗荫佑,门外两只大石狮,庄重的门匾和独院围墙。东面开着一扇后门,他总是从那溜出去玩。 那是他童年最美好的回忆。小朋友们之间纯真无邪打闹。对面一家财主的儿子乳名叫胖钟,那时候大家都只知道彼此的乳名。 胖钟人如其名,他是小伙伴中最胖的一个,力气也比同龄的人大,娇生惯养小财主的儿子,在大家中也是最横行霸道的一个。虽说大家都躲着他,但无奈他硬要挤进来,所有人都不敢说出来,彼此交视拘谨起来。胖钟却毫无察觉似的,那时不知道是谁捉了几只蛐蛐儿关在竹笼里,胖钟用竹签挑拨它们。 小孩子们只得蹲在一旁看胖钟玩耍,其实那几只蛐蛐儿是大光的,大光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蛐蛐儿被胖钟玩,敢怒不敢言。 他趁乳娘不注意从小门溜出来,就见许多人围在小巷口玩儿。胖钟在和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小女孩说话,突然就用手掐着女孩的脸颊,他肉嘟嘟的脸上得意的笑着说:“你叫阿肉,是不是肉很多呀?让我掐掐试试。” 小孩子们都齐齐看向胖钟,所有人都觉得女孩子要哭了,都愤怒地站起来,然后又畏缩,什么话也不敢说。 他那时不知哪来的勇气,跑到那儿指着胖钟说:“胖钟,不要欺负人!人家是女孩子!” 胖钟转头看向他,一瘪嘴眉毛就成了倒八字,二话不说就向他扑来。他毫无防备,被推了一跤,摔在了地上,就是这个时候,胖虎忽然迎面摔倒,摔在了他旁边。原来是那个叫阿肉的女孩子从后面推了胖钟。 胖钟反应过来时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她说:“你个小丫头,敢推我?” 他又睁大眼睛。阿肉又把胖钟推到了地上,双手插着腰做足了架势,说:“怎么了?你把我捏疼了,一会儿我去告诉我爹,让他去告诉书堂的先生,先生知道了准会来你家告状,说你欺负我!你准没好果子吃!” 阿肉口齿伶俐,水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脖子上用麻绳吊的一块玉坠在空中摇晃。 胖钟哑口无言,气的两颊肉都通红了,拍了拍屁股跑了。 阿肉正要上前扶他起来,乳娘从小门后头着急跑出来,见他摔在地上忙惊慌大叫。他刚要说没事,乳娘对阿肉说:“是不是你这丫头干的?我刚才就看你在欺负别人,回头告诉你爹娘。”乳娘把他抱起来,检查身上有无伤痕,乳娘忽然“呀”一声,见他手臂擦伤红殷,忙问:“疼不疼呀小少爷?这下完了,夫人保准骂死我。”又回头对阿肉说:“看你干的好事,小小年纪就这般野蛮。” 几位在旁边的小孩子看不下去,上来说:“大娘,你误会了,成南不是阿肉推的,是胖钟。” 他对乳娘点点头,这时看向阿肉,见她低着头眼泪流了两三行,忍着委屈转身离开。 回到家里,晚间母亲知道了他手上的事,乳娘已经解释过了,然而母亲再也不准他和街上的小伙伴玩闹。他十分委屈但又无可奈何。那天过后,他听见墙外小朋友在玩闹和嬉笑声,总是凝神静听,他想起那叫阿肉的女孩最后一次被乳娘误会满含委屈转身离去的背影,他想听听里面有没有掺杂阿肉的声音,总也分辨不出来。 不觉涌起一股酸涩。 在老宅住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家里的司机来接他们回去,母亲轻衣便服拉着他的手上车,上了车后把他抱在自己怀里用双手环住,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母亲身上的香味几十年都未曾变过,淡雅清新,让人无比的依恋与怀念。 因为年后就住在老宅,一回家就发现花房里的花朵都开了,新鲜的晨露沾在花瓣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还有蝴蝶在空中飞舞。梦里的家园是一派春意盎然,就是彼时的季节,无不添彩。绿植修剪的整齐,蔷薇如藤萝攀援在花架上,天竺葵、玫瑰、吊兰,几只蝴蝶在空中飞来飞去,到处都是花香流溢。 第二十八章 这一梦没有人打搅。陈晔平下船的时候,抬首,码头上空的天空乌云密布,不知何时会下起雨来。他走出去,四顾巡望,终于他的目光停在远处街边的黑色汽车上,那车牌最后三位数字,他认准了毫不犹豫走过去。 全大成靠着街边的灯杆,抽着家宝牌的香烟,左顾右盼似是在等人,他的目光透过车顶往刚到码头的船只看去,定格着每一个从船上下来的人。忽然,他看到一个身姿笔挺,手拿着行李箱的年轻人,向他的方向走来。他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就是他要等的人。 陈晔平走到车旁,见驾驶座没有人,正踌躇间,全大成跑过来替他开了后门,娴熟的拎过他手里的手提箱放到后备箱。两个人都坐到车里,全大成手扶方向盘说:“组长,初次见面。我叫全大成。” 陈晔平也介绍自己。全大成开车,两个人一路都在说话。双方不讲废话,全大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陈晔平接过,全大成详细汇报:“上面有令,我们的目标是除掉反派党,文件上有他们的照片,时间地点,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武陵路教堂门口。” 陈晔平翻阅了文件,上面五个人的个人资料及档案,右上角有他们的黑白照片,看完之后,他合上文件。全大成继续说:“昨天我接到上面传来的电报,晚上就接到了您的电话……这回上头全权将组织将给您,若是对我刚才的任务部署不满意……” 陈晔平立刻说道:“不,你的部署很好。”随后又问:“你在地下工作几年了?”全大成愣了愣,如实说道:“三年前从北区调转,一直到现在。” 陈晔平忽然笑出了声,全大成不解的瞟了一眼后视镜,随后陈晔平说:“那这次上头真是看得起我了……我还是个新人,实战经验几乎为零。要不这样,大成哥,这次组长你来当,我听你的。” 全大成低头含笑:“不敢,上头的命令我不敢违抗。再说,上头派您来指挥,想必组长以前出过任务,应该在某一次行动中完成的出色。” 全大成没有等到应答,反而陈晔平陷入沉默,车子里一时安静。全大成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叫了声:“组长……” 陈晔平拦住他,说:“难道你光天化日那么多人的情况下也叫我组长?不要叫我组长,换个称呼。” 全大成皱紧眉头,寻思片刻想了想:“陈……” 陈晔平道:“以后在外面我就是你的主子,你是我的跟班。” 全大成头脑本就聪明,立刻点头改了称呼:“明白了,少爷。” 车顶噼啪有声,随之而来的大雨濡湿了马路。陈晔平看着窗外陷入沉思,又说:“把你刚才的任务计划再说一遍。” 全大成一边开车,一边复述:“十二点我们的人到达现场,据可靠消息,他们的人会在十二点半进教堂与目标人物交易,我们的目标是灭口,尽量不引起骚动,速战速决。枪械都加了消音器。” 陈晔平依然看着车窗外,雨点敲打着车窗,一颗又一颗的雨珠朦胧了车窗,外面一片模糊。他疑惑着问:“他们要做什么交易?” 全大成一时语塞,他又向后视镜看了一眼,说道:“组……少爷,我们只负责上头传达的命令,完成每一项任务,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我们能知道的。” 他问了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车窗内玻璃起了一层水雾,陈晔平坐直身子回过头说:“你一直都是这么完成上面给的任务吗?从不过问?” 全大成坚定的道:“是的。当军人的时候我们教官给的口号就是“服从命令”。“ 全大成坚定的语气让陈晔平心里有了数。 全大成专心的开着车,马路上积了不少雨水,车子开过的地方有水溅起瓢泼,不知道开了多久,车停在一家不显眼的小饭店附近。 全大成开门进去,要了一间房间,随后把钥匙给了陈晔平,走上楼前对前台的人说:“一会儿给我们家少爷准备点心。” 他们上了三楼,全大成装成侍从模样跟在后面拎着手提箱,陈晔平开了门进去。全大成把手提箱放在一边,陈晔平环顾这间小小的房间,然后把窗帘拉开,雨点无情的落在玻璃上,从上往下顺落,顿时形成雨柱。 全大成见一切妥当说:“少爷,明天我会来接你。” 陈晔平脱下落了雨点的外套,点头说:“为什么不把我跟你们安排在一起?” 全大成咳嗽一声,挺直胸膛道:“您有所不知,我们每一位队员平常都是单独行动,只有任务下来,才在目标地点集合——怕的是如果有一天被一窝端……” 陈晔平看着已经掉漆的地板,瞬间理解了他们的为难处境,也隐约感觉到了自己明天要面临艰巨的事情,他勉强浮现出一丝笑容,道:“我知道了,你快点走吧。” 全大成出去了。陈晔平在这陌生的房间里走了两圈,想起来什么,发现这房间里没有钟表。他从行李箱里翻出那只金色的怀表——他还记得这是他回国之前唐琪硬塞给他的,怀表内圈镶了明闪的小钻,小小的合影在银色的一小圈光芒中显得耀眼。 他看的出神,忽然门响了,是饭店服务员送来点心,他让服务员进来放下,然后看着服务员把门关上。 他坐在只能容纳两个人座位的沙发里,低头吃着点心,眼睛看着茶几某一处,心里却在盘算着明天的任务。 晚上八点钟,外面的雨停了,盘子里的面包早已吃完,他听着身边那只怀表发出的细微滴答声,房间里安静如此,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孤独,随之而来的凉意和无力感袭身——可他知道自己接下去要做的,就是为了死去的江海报仇,这一步不可不走,因为是开始,不可退却,也无路可退。 下完雨的夜里能听见蛙鸣,好像离夏天不远了。 第二十九章 次日早晨八点,全大成出现在房间门口敲门。陈晔平已经换好衣服,开了门说了句:“这么早?”全大成回了句:“您也不是起的这么早?” 在车里,全大成专注的看着前方开车,一边说:“教堂对面的街上是一家餐馆,旁边是服装店,里面是我们的人,二楼布置狙击手,我们的人也会在教堂边活动。” 昨晚下了一场雨后路上都是湿的,天空没有放晴,连一丝光线都没有。陈晔平心事重重看着窗外,他认可这么安排没有问题。 他们走进餐馆,吃了一顿早餐,热腾腾的小笼包和豆腐脑,陈晔平望向对面的那座基督教堂,十字架和圣女像有种冰冷的庄重,周围种着树木葱茏,黄包车快速的路过,一两个行人走在街上,可以看出来那条街上平日来往的人不多,而且最多是信徒进教堂礼拜的。 他们坐了两个钟头,结了帐之后绕了一条街,从服装店的后门进去。 二楼堆积着许多布料、衣架还有很多关于服装的东西,纸箱子重重叠叠,房间逼仄。里面已经有一位狙击手,正瞄准外面的教堂,那人看见全大成,又看到他身边自己从没有见过的人,面露警惕。全大成说:“这是上面派来完成这次任务的组长。”说完,那人才放松下来,背身继续瞄准方位。 陈晔平环顾房间,全大成把装武器的箱子打开,挑了一把狙击步枪扔给陈晔平,自己蹲下检查枪械子弹。窗户拉着窗帘,只拨开一下部分,街上人比刚才多,又有几个妇女信徒走进那间教堂。一览无尘的大街上没有任何异样。 陈晔平侧身观察外面的情况。十二点半时,楼梯有脚步声响起,全大成看见是服装店的老板老杨,站起来走过去,老杨的表情凝重,全大成瞬间感觉到有什么事发生了。老杨说:“队长,蒋维进去两小时还没出来。”全大成突然大声说:“你说什么!谁让他进教堂的?不是让你们在教堂外面守着吗?” 这句斥责让在窗边的陈晔平和那名狙击手都一齐回过头来。老杨说:“我们原本想要是有人进去伪装成信徒参加礼拜,装成路人,发现目标人物好下手……” 全大成心烦意乱,十一点的时候那些教徒都已经陆续出了教堂,他自言自语说:“现在最好他是找了地方隐蔽起来,没有被人发现,万一……万一……”他的一个念头突然从脑中闪现,精神绷紧。 狙击手小姜忽然说道:“会不会他们交易的时间有错误?又或是他们提前了交易时间?” 全大成神经突突地跳,他想的是蒋维会不会已经被发现,另一种可能就是被灭口。陈晔平看着街上的每一个行人,扫过那些人的着装和面孔,他敏锐的观察异样的存在,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河桥旁的钟楼时间显示是十二点三十五分。 全大成派在街上执行任务的陈六进教堂,若有什么异样或是紧急情况下可以开枪鸣打,他们在外面接应。 透过一小格窗户,陈六穿着黑色西装进了教堂,中午过后马路上没有一个人。 全大成在身旁说:“左边一家咖啡厅二楼,后边的一幢小楼都有狙击手。不管里面有没有异常,只要人一出现,他们绝对逃不了。” 陈晔平听出全大成说到后半句时的不笃定,猜出他可能因为任务部署的精密现在却出现了一点问题而导致心烦意乱。姜三架着狙击枪聚精会神的透着瞄准镜盯着外面。 陈晔平放下望远镜——他的直觉告诉他,似乎出现了什么问题。他也不确定自己猜测的是否准确。他看到右边紧拴的门,全大成说:“这是去天台的。” 陈晔平提起靠在墙边的德国式狙击步枪开了那扇门顺着铁架楼梯上去。高度远没有对街咖啡厅建筑高,当然,如果在教堂最高层安排一名狙击手,那这整条街可视范围的地方都是瓮中之鳖,轻而易举。 灰色的天空笼罩,他的手不自觉一紧,又松开……不久,教堂里传来枪声,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大街上异常的没有一个人,充满了诡异的气氛。全大成上来,他也拿着步枪,陈晔平突然喝道:“快下去!” 没有一缕太阳的天空,他的手背上一道光影一闪而过,陈晔平拧紧眉头,移动着瞄准镜,他用身体撞开全大成,两个人贴着地面,一颗子弹与铁栏杆擦出火花,那根铁柱被打歪了。全大成反应快,爬着到角落,却没有举动。他忽然叫了一声“组长”,陈晔平仍躺在那里,检查着子弹,然后对他说:“教堂四楼有狙击手,东北方向第二个窗口。” 全大成心灰意懒,他有一刹那手足无措,他执行了这么多年任务从未失误过,难道要在今天打破?想想就不服气,他紧贴着墙壁,右眼瞄准,直扫到第二个窗口,窗帘紧闭,露出一个黑色的枪口。 他欲意开枪,没想到在咖啡厅的同伴先开了一枪,子弹穿破教堂玻璃,而随之而来,对面的狙击手又一颗子弹打过来,楼下的玻璃碎裂。陈晔平隐身在另一个角落,观察着四楼狙击手,全大成的手一冷,开了一枪。那枪没打准,玻璃碎了一块,这正给了陈晔平机会,他顺着枪洞猜测躲在窗帘后狙击手的大概位置。消音的枪无声的穿过那层布帘,留下一个焦黑的洞,架在窗口的枪洞消失了。 教堂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全大成看了后睁大眼睛,再看去,原来是两个人走在前面遮挡着后面的人,把后面的人遮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连头顶都瞧不见。 全大成看着楼下,说:“是蒋维和陈六。” 陈晔平通过瞄准镜看着从教堂门口走到台阶下的人,之后再也没移动。蒋维和陈六显然被绑住手,依稀脸和身上还有伤。他忽然明白过来,今天不是反派党的交易任务,而是反杀要刺杀他们的人的任务。他好像走进一个埋伏好的圈子里,黑暗又恐惧。 全大成忽然现身,一颗子弹打进他的左肩,陈晔平措手不及,三楼左边第三个窗口出现一个狙击手,陈晔平瞄准目标向那人快速开枪。 全大成倒在地上左肩流血不止,陈晔平在那里不敢动,问道:“你没事吧?”全大成捂着伤口,忍着疼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松开牙关,喘着气沉重的说:“任务一定要完成——万不得已,鱼死网破。” 陈晔平诧异看着他,全大成说:“我不知道情报哪里出了错,没想到这次我们被埋伏了……但一定要完成上级的命令!组长!” 全大成撑着一只手爬到他身边。他注视着瞄准镜,额头冒出细珠,他在犹豫,全大成叫了声“组长”。 陈晔平的手心里有汗,松开又握紧。此时此刻,脑海里浮现江海对他说过的话,“我们是兄弟,上了战场一起杀敌,掩护对方,谁都不能死——” 他闭上眼睛。虽然他和下面两位组员互相陌生,可他们在一个阵营,他怎么下得去手杀同伴? 咖啡厅二楼的窗户被打破,紧急之间,他毅然决然扣准扳机。第三次扣动扳机后,他收枪撤回二楼。 长风吹进这间屋子,一摊血迹在地上,他立刻蹲下,瞄准外面。姜三突然冲到街上,他受了伤,持着枪穿到教堂前。忽然,一棵树后出现一个人,黑洞的枪口指着姜三。陈晔平稍移目标。姜三顿住了脚,看到树后倒下的人,太阳穴被打了一个血窟窿,睁着一双死眼,他没多犹豫,跑到教堂门口检查尸体。 一时间,周围路人的尖叫声和恐惧响起。 昏暗潮湿的房间里,一个前后背受伤的人五花大绑的被制在一个凳子上。 陈晔平和全大成进了这间破废的院子,全大成的伤口刚接受了包扎处理,走路不稳妥,捂着胸口推进门。一股霉味扑鼻,陈晔平一瞬间皱了眉头,看到左手边关着的门扉,一开门,老杨手里端了一碗水,把水喷在那个俘虏的脸上。不一会儿,那人咳嗽两声,微微睁开眼睛,嘴里吐出鲜血。老杨看上去做事麻利,直截了当问他:“你们的上级是谁?为什么临时改变任务?”那人满脸是血,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睛,牙齿中也流着鲜血,沿着张开的嘴往下流,他看着老杨,突然,头低了下去。 全大成站在门口,对老杨说:“没气了,算了,这些人嘴硬的狠,反正问也问不出什么。”老杨不甘心到手的人就这么一命呜呼,踹了凳子,那凳子往后倒,绑在凳子上的人僵硬的蜷在潮湿的水泥地上。 老杨在前面开车,陈晔平坐在副驾驶,一阵子的沉默后,老杨多次看向陈晔平,有什么话不好说出口。把车开到陈晔平住的饭店外的街上,陈晔平没开车门,而是对车里的两个人说:“我会发电报说明今天任务的情况……不必自责,反正任务还是完成了。” 没有一个人说话,全大成点点头,看陈晔平开了车门又关上。 第三十章 到了地方,陈晔平才知道给他安排的住所在梧桐巷,民宅群落,建筑是引着西方的风格,红色的壁砖,尖囱的屋顶。 小马熟门熟路领着他走到二楼,拿钥匙开门。陈晔平打量着这间一室一厅的房间,家具一应俱全,墙上墨绿色的壁纸,挂着几幅画。 小马把行李放到卧室出来,陈晔平接过钥匙,小马就去楼下等他。戚建匀见到于处长似是老乡熟,不客套很自然地问:“最近面色红润,看来日子过得不错。”戚建匀笑了起来,才看向在座的各位,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戚建匀示意所有人都坐下,待人都坐下后,于处长请戚建匀坐到中间空着的位置上,中途,戚建匀的目光落在陈晔平身上。 全大成发动着车子,说着:“知道您今天要回去交差,特意来送您。”陈晔平透过后视镜和小马眼神相对,二人相视一笑。 戚建匀笑了起来,才看向在座的各位,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戚建匀示意所有人都坐下,待人都坐下后,于处长请戚建匀坐到中间空着的位置上,中途,戚建匀的目光落在陈晔平身上。 从里面望出去的风景,田野有许多枯草生长,但这也阻碍不了野草呈现春天的气息,一个劲的茂风窜起,眼前是一片青翠的绿。 于处长转身开了后头的柜子,从柜子里拿出折叠整齐的军服,手捧着转过身。 陈晔平看见了忙站起来,于处长走到他面前,说:“据上级指示,给予你少尉军衔,现西区行动处组长。”火车开了一个小时到了站,等停稳了,人群拥下,陈晔平睁开眼,发现外面有很多人陆续而出,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从行李处取出自己的手提箱随着人群走出去。 还不等全大成回答,陈晔平拿过那份报纸翻阅,却没发现上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全大成说:“没什么,随便看看。面来了。”处长办公室在二楼尽头,墙上镶着铜牌,小马敲了门,里面有所回应,他开门进去,说了一声,然后站在门旁,请陈晔平进去。 陈晔平透过后视镜和小马眼神相对,二人相视一笑。戚建匀落座,一双目光沉沉看着他,笑着点头说:“我知道北区要调来一位年轻少尉,我是特意来瞧瞧的。”然后就让陈晔平坐下。 从里面望出去的风景,田野有许多枯草生长,但这也阻碍不了野草呈现春天的气息,一个劲的茂风窜起,眼前是一片青翠的绿。 戚建匀落座,一双目光沉沉看着他,笑着点头说:“我知道北区要调来一位年轻少尉,我是特意来瞧瞧的。”然后就让陈晔平坐下。 全大成发动着车子,说着:“知道您今天要回去交差,特意来送您。”包间里一时没人敢说话,陈晔平的一口红酒顺着喉咙流下,他放下酒杯,和其他人一样整装肃待,虎视眈眈地看着门口正在脱下外套的人,服务生接过他的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挂上。 就这么一路开着,陈晔平和小马渐渐熟络,不久,小马将汽车开进了城西的本部。 陈晔平看见外围都是铁丝电网,里面种着很多树,绿荫密闭,车开进来的时候门口的哨兵正在交班。 陈晔平缓步简略浏览了这间屋子,打开手提箱,站在在房间里的镜子前换下衣服。 戚建匀笑了起来,才看向在座的各位,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戚建匀示意所有人都坐下,待人都坐下后,于处长请戚建匀坐到中间空着的位置上,中途,戚建匀的目光落在陈晔平身上。 于处长早已站了起来,走出来迎着他,面带微笑握住陈晔平的手,说:“你就是北区临时调来的人。”陈晔平点点头,于处长做了个请的姿势,请他坐下,陈晔平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小马出去关了门。于处长一声无奈道:“您这是打趣我呢,还是故意讽刺我?最近的事闹得我几日都没睡过安稳觉了。”服务生上完最后一盘菜,推着车子关门。 服务生上完最后一盘菜,推着车子关门。于处长转身开了后头的柜子,从柜子里拿出折叠整齐的军服,手捧着转过身。 陈晔平看见了忙站起来,于处长走到他面前,说:“据上级指示,给予你少尉军衔,现西区行动处组长。”不过一会儿,海娜从座位上离开出去,进来的时候在于处长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于处长随即道:“人也差不多了,大家也饿了,我们先开始吃吧。”从里面望出去的风景,田野有许多枯草生长,但这也阻碍不了野草呈现春天的气息,一个劲的茂风窜起,眼前是一片青翠的绿。 服务生上完最后一盘菜,推着车子关门。戚建匀笑了起来,才看向在座的各位,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戚建匀示意所有人都坐下,待人都坐下后,于处长请戚建匀坐到中间空着的位置上,中途,戚建匀的目光落在陈晔平身上。 陈晔平看到这个男人,戴了一顶帽子和墨蓝色的西装,他不假思索点点头,那人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做了个请的动作,说着:“我们处长特意吩咐我来接您。”这时,小马端了两杯茶进来,放在他们面前又关上门。 全大成还要再送,陈晔平却对他说:“好好回去养伤。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全大成见他执意如此,不好再说什么。 于处长哂笑:“难道你看不出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上堂七年前就去世了。家里就剩下一妻一女。”陈晔平说:“差不多,刚才有机会改道回家看看的……”小马想到刚才进城来的那条岔口懊悔地说:“您应该早点告诉我……”陈晔平咳嗽两声,低头的时候,小马进来敲门,他拿了一份文件,又说道:“处长,包间已经订好了,几点过去?”陈晔平看到这个男人,戴了一顶帽子和墨蓝色的西装,他不假思索点点头,那人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做了个请的动作,说着:“我们处长特意吩咐我来接您。”陈晔平透过后视镜和小马眼神相对,二人相视一笑。 陈晔平听出他语气微弱,昨天受了伤今天本该好好修养,不应该特意跑来送他,陈晔平说:“我自己可以去火车站,你应该好好休息。”处里有三位后勤的女同志,负责管理档案的淑珍,还有一位同事曼文,于处长指了坐在身旁的一位说:“这是我的秘书海娜,以后你要遇到什么问题我不在你就找她。”海娜白色的制服端坐在那里微弓腰说:“陈组长。”这时,小马端了两杯茶进来,放在他们面前又关上门。 服务员接连上菜,又开了瓶红酒给所有人倒上,陈晔平是坐在于处长身边的,酒足饭前,于处长拿着酒杯与他碰了一回,海娜隔着一个于处长站起来也敬了他一杯,随后敬酒的人络绎不绝,陈晔平这才明白,他进了一场酒会,坐上人纷纷跑过来给他敬酒。 陈晔平看到这个男人,戴了一顶帽子和墨蓝色的西装,他不假思索点点头,那人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做了个请的动作,说着:“我们处长特意吩咐我来接您。”陈晔平还没反应过来,于处长已经把那套新的军装递到他手里,陈晔平只得敬了个礼。 于处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们吃完一整碗热腾腾的面,刚好阳光穿破屋角的缝隙投射到他们的桌子上,陈晔平手背延伸至手臂的那条伤痕更加明显了。 就这么一路开着,陈晔平和小马渐渐熟络,不久,小马将汽车开进了城西的本部。 陈晔平看见外围都是铁丝电网,里面种着很多树,绿荫密闭,车开进来的时候门口的哨兵正在交班。 第三十一章 应舒贺迟疑一下才跟他说:“那我就不瞒你了,后天有一个紧急任务,本来是我带人去的,可我要解决手头上棘手的事情,既然你出院了,那就还是你带你的组员去做吧。回来之后再回家也不迟。”护士没说话,八成是满含委屈跑着去找主刀医生。 陈晔平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发觉有异常,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子弹射入他的侧腹,他转过身给了敌人一枪,那人一下倒在地上,他捂着自己正在流血的伤口走过去,确定那个人有没有死,弯腰夺下他手里的枪械,才感觉到身体的疼痛袭上身。 陈晔平心情愉快,说了几句话后,就在应舒贺出门要走时,陈晔平说:“出院后我想先回家看看。”陈晔平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发觉有异常,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子弹射入他的侧腹,他转过身给了敌人一枪,那人一下倒在地上,他捂着自己正在流血的伤口走过去,确定那个人有没有死,弯腰夺下他手里的枪械,才感觉到身体的疼痛袭上身。 应舒贺迟疑一下才跟他说:“那我就不瞒你了,后天有一个紧急任务,本来是我带人去的,可我要解决手头上棘手的事情,既然你出院了,那就还是你带你的组员去做吧。回来之后再回家也不迟。”应舒贺嘴角牵起神秘一笑,陈晔平觉得他这一笑有些诡异,待要问什么,忽然有人敲门,那人进来,苏旭东只站在门口说:“上校,时间差不多了。”应舒贺赫然起身,让他多加修养,陈晔平也不说什么,看他们走出去的背影。 陈晔平惊讶的看着应舒贺,叫了声:“教官……你……你怎么在这儿?”他说不出话,咳嗽两声,应舒贺站起来说:“别说话,我去给你叫医生。”说完起身出了病房。 敌人的炮火连珠,后面的押送车同时遭到了袭击,车上的人都下来还击。 淡薄的月光洒在大地上,敌人像是有备而来对周围的地形极为熟悉,此次的押送人员在荒地和敌人僵持,渐渐落了下风,剩下的人火拼试图让运输卡车过去,敌人躲在树后除掉障碍物,狼眼欲穿的盯住目标,卡车上的司机无法跳下车与敌人对抗,突然一颗子弹结果了他的性命。 几辆车子仿佛是跟着月亮一同前进,带着孤单的一点凉寒。苏旭天和青浩坐在前面的车里,苏旭天开车注视着前方的路,黑夜里车灯只能照亮一点前面的路,所以他开得极为小心。 应舒贺嘴角牵起神秘一笑,陈晔平觉得他这一笑有些诡异,待要问什么,忽然有人敲门,那人进来,苏旭东只站在门口说:“上校,时间差不多了。”应舒贺赫然起身,让他多加修养,陈晔平也不说什么,看他们走出去的背影。 然后医生和护士进来给陈晔平做检查,询问过医生后,医生也说身体状况完全没问题,还说他恢复的极好,明天做最后一次精密检查后天出院。 应舒贺嘴角牵起神秘一笑,陈晔平觉得他这一笑有些诡异,待要问什么,忽然有人敲门,那人进来,苏旭东只站在门口说:“上校,时间差不多了。”应舒贺赫然起身,让他多加修养,陈晔平也不说什么,看他们走出去的背影。 敌人的炮火连珠,后面的押送车同时遭到了袭击,车上的人都下来还击。 淡薄的月光洒在大地上,敌人像是有备而来对周围的地形极为熟悉,此次的押送人员在荒地和敌人僵持,渐渐落了下风,剩下的人火拼试图让运输卡车过去,敌人躲在树后除掉障碍物,狼眼欲穿的盯住目标,卡车上的司机无法跳下车与敌人对抗,突然一颗子弹结果了他的性命。 然后医生和护士进来给陈晔平做检查,询问过医生后,医生也说身体状况完全没问题,还说他恢复的极好,明天做最后一次精密检查后天出院。 地上躺着九个人的尸体,陈晔平率先跳下车,看着地上的死尸,他又气又愤怒,指责第一个开枪的人说:“我让你们留活口!不然怎么审问他们!”等到真正平静下来,一名组员发现他受了伤,随即所有人集合过来,有人汇报敌人的死伤人数,陈晔平指着躺在地上还有半口气的人说:“把他带回去审讯。”护士挡在门口,扶他回病床,解释说:“是隔壁精神病房的病人逃出来了,已经被带走了。”陈晔平还想听他说下去,可应舒贺却不说了,应舒贺摊手道:“犯人只说了这么多。”陈晔平没多想又坐回到床上,护士给他盖好被子后出去,合上门的一瞬间特意往里张望了一下。 青浩从裤子口袋摸出一只打火机,点了一根烟,苏旭天立刻说道:“我们在执行任务,你还有心思抽烟,你不想活了啊!”突然有一个震怒的高音响起:“这么多天了人都没醒!你们的医生是不是专业的?人已经几天没喝没吃了,瘦的快成骨头了!把你们的医生叫过来!”应舒贺沉默一下,说道:“你要是觉得现在可以出任务回本部,完全没问题。”苏旭东坐到驾驶位,车里开着灯,他才大惊陈晔平的伤势不轻,腹部流止不住的血往外冒,衣服已经被染成红色,嘴唇渐渐失去血色,他慌忙的发动车子,说:“我这就送您去医院。”护士挡在门口,扶他回病床,解释说:“是隔壁精神病房的病人逃出来了,已经被带走了。”然后医生和护士进来给陈晔平做检查,询问过医生后,医生也说身体状况完全没问题,还说他恢复的极好,明天做最后一次精密检查后天出院。 陈晔平擦了擦嘴,他嫌床上不舒服,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他说:“教官,我什么时候能出院?那天被押回来的犯人审出什么来没有?” 第三十四章 黄厅长一夜未睡,他整晚在办公室里踱步,怎么也睡不着,直到三点多钟才让自己小憩了一会儿。 他的眼眶深的厉害,随手拿起桌上的隔夜茶咕嘟喝了下去。应舒贺这才笑着说:“原来如此。可是你们工作性质都不一样,也没有任何交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的手指微颤,命运游走在指尖,他凝视着那张照片,仿佛天昏地裂,他却不相信地说了句:“是她……”应舒贺转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良久,他望着浓黑的夜色,转着自己手上戴的一枚金戒指,他长长叹了口气。 阳光斜刺里穿透树荫折射到玻璃窗上,剿丝的铁网露出细密的铁钩,前面十几根木柱子上每根柱子都绑着囚犯。 淑珍虽有一丝差异,觉得他的这番话来的莫名其妙,但回味起来总觉得有些奇怪,她同意着回答:“嗯,我,我也这么觉得。”他被反光一时眯起眼,随手拿起一张相框。 忽然间,他的手离自己近在咫尺,框镜斜角裂了一条缝,依稀能看清照片上的女子语笑嫣然,只是她的眼睛到下巴的位置因为裂缝而模糊不清,仿佛被撕裂两半,那抹微笑也显得支离破碎。 他被反光一时眯起眼,随手拿起一张相框。忽然间,他的手离自己近在咫尺,框镜斜角裂了一条缝,依稀能看清照片上的女子语笑嫣然,只是她的眼睛到下巴的位置因为裂缝而模糊不清,仿佛被撕裂两半,那抹微笑也显得支离破碎。 阳光斜刺里穿透树荫折射到玻璃窗上,剿丝的铁网露出细密的铁钩,前面十几根木柱子上每根柱子都绑着囚犯。 他越说越激动,这一个月满在心底的情绪终于爆发,他抓住桌子的一角像要翻起整张桌子。 应舒贺忽然坐下去又站起来,他的目光里深深觉得,面前这个人好像失去了昔日少年的模样,瞳孔里的红血丝多的可怕。 他知道,仇恨一旦埋下,如同阴暗土壤里晒不到阳光的种子,它们也会长大,只是速度远不及生长在阳光下的种子。 应舒贺开车看着前方,只说了句:“是吗?那还真巧。”车开了几百米,应舒贺突然问她:“淑珍啊,你有意中人吗?”陈晔平漠然看了那些被枪决的犯人,没有多待,跟着走出去。 黄厅长把他带进一个院子,有人陆续把车里的东西搬下来。黄厅长在他耳边说:“这是您交代我的,不过手下并没有找到任何赃物,也许已经被转移了,您要不再审查一下?”黄厅长举起茶杯又灌了一口茶,警长还站在那里,还有话要说,黄厅长看了他一眼,警长立即赔罪说:“厅长,对不起……跑了一个。”车子开到了她家门口,她走下来,挥着手道谢。 一人拿上簿子前来让陈晔平签名,他在处决名单上签了字递回去。他走上前去,负手漫不经心看了一遍箱子里的东西,都是无关紧要的物件。 淑珍虽有一丝差异,觉得他的这番话来的莫名其妙,但回味起来总觉得有些奇怪,她同意着回答:“嗯,我,我也这么觉得。”应舒贺开车的速度减慢,略带歉意说:“真是不好意思。”他回头看淑珍,淑珍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摇头说:“都过去那么久了,我早就不在意了。”她转身的时候正巧遇上应舒贺上楼,她开心的打招呼,说:“应上校,这么晚来拿东西?”黄厅长举起茶杯又灌了一口茶,警长还站在那里,还有话要说,黄厅长看了他一眼,警长立即赔罪说:“厅长,对不起……跑了一个。”那一个个大箱子摆在空地上,箱子被人陆续打开。 警长说:“那些人在一间民房里开会,我们围剿了他们,有几个人宁死不屈,当场了断了。还有一个跳楼,摔断了腿,被我们捉住了。”炎热的空气中很快弥漫着血腥的空气,让人不觉打呕,黄厅长捂着鼻子说:“长官,我们出去吧。”蓝天白云中飘着白色的蒲公英,头顶的槐树落下槐花,一颗颗落在相框上,落在他的指尖。 最后他停住脚步,立在堆积着杂物的地方,上面有一块遮着布的物件,他随手撩开,反光的玻璃镜框折射出光芒,是镶了框的相片。 最后他停住脚步,立在堆积着杂物的地方,上面有一块遮着布的物件,他随手撩开,反光的玻璃镜框折射出光芒,是镶了框的相片。 他被反光一时眯起眼,随手拿起一张相框。忽然间,他的手离自己近在咫尺,框镜斜角裂了一条缝,依稀能看清照片上的女子语笑嫣然,只是她的眼睛到下巴的位置因为裂缝而模糊不清,仿佛被撕裂两半,那抹微笑也显得支离破碎。 他对警长说:“还有呢?”23.224.255.37,23.224.255.37;0;pc;5;磨铁文学他被反光一时眯起眼,随手拿起一张相框。 忽然间,他的手离自己近在咫尺,框镜斜角裂了一条缝,依稀能看清照片上的女子语笑嫣然,只是她的眼睛到下巴的位置因为裂缝而模糊不清,仿佛被撕裂两半,那抹微笑也显得支离破碎。 他被反光一时眯起眼,随手拿起一张相框。忽然间,他的手离自己近在咫尺,框镜斜角裂了一条缝,依稀能看清照片上的女子语笑嫣然,只是她的眼睛到下巴的位置因为裂缝而模糊不清,仿佛被撕裂两半,那抹微笑也显得支离破碎。 淑珍连忙摇头,道:“不是的,今天因为有工作这么晚才回家。”她的心一阵猛跳,观察着应舒贺的表情,应舒贺笑着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夸他,但是,这些恭维话我听得多了。”淑珍虽有一丝差异,觉得他的这番话来的莫名其妙,但回味起来总觉得有些奇怪,她同意着回答:“嗯,我,我也这么觉得。”陈晔平答应了。 黄厅长安排的是特意给官员准备的行军房,里面虽说是简陋但一应俱全,陈晔平对这方面不挑剔,倒也是睡下了。 他对警长说:“还有呢?”他对警长说:“还有呢?”警长这回极为小心,走上前来轻轻说:“我照您说的去做了……可沈老爷子骨头硬得很,怎么也不肯签认罪书……”陈晔平想不到,应舒贺扔给他一把钥匙,还给他指了一条路,他盯着那把钥匙许久,停顿了一下,却想不出来哪里不对劲,看到应舒贺背着身子不再说话,他终于还是拿起钥匙夺门而出。 黄厅长举起茶杯又灌了一口茶,警长还站在那里,还有话要说,黄厅长看了他一眼,警长立即赔罪说:“厅长,对不起……跑了一个。”那一个个大箱子摆在空地上,箱子被人陆续打开。 应舒贺的办公室里有几秒的沉默,陈晔平说:“没有人指使我。我也不会受别人指使。我,我进档案室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她转身的时候正巧遇上应舒贺上楼,她开心的打招呼,说:“应上校,这么晚来拿东西?”淑珍虽有一丝差异,觉得他的这番话来的莫名其妙,但回味起来总觉得有些奇怪,她同意着回答:“嗯,我,我也这么觉得。”应舒贺开车看着前方,只说了句:“是吗?那还真巧。”车开了几百米,应舒贺突然问她:“淑珍啊,你有意中人吗?”黑夜的笼罩下,一队哨兵停下脚步敬礼,一辆汽车开回了本部。 两棵大树立在一栋建筑旁,黑影长耸在砖壁上,抬头往上看,每一楼的窗户都透着里面一片漆暗,只有门口通向大厅处的灯是亮着的。 她转身的时候正巧遇上应舒贺上楼,她开心的打招呼,说:“应上校,这么晚来拿东西?”一人拿上簿子前来让陈晔平签名,他在处决名单上签了字递回去。 他走上前去,负手漫不经心看了一遍箱子里的东西,都是无关紧要的物件。 淑珍的耳朵忽然又热又红,她语无伦次说:“哦,那个呀,是,是因为我今天早上脚伤正好遇见陈组长从外面回来把我带回来……他真的是帮了我个大忙呢……”淑珍虽有一丝差异,觉得他的这番话来的莫名其妙,但回味起来总觉得有些奇怪,她同意着回答:“嗯,我,我也这么觉得。”黄厅长举起茶杯又灌了一口茶,警长还站在那里,还有话要说,黄厅长看了他一眼,警长立即赔罪说:“厅长,对不起……跑了一个。”车上,淑珍又道了声谢谢,应舒贺道:“都是同事,说什么谢谢。你平时都是这么晚下班的吗?” 第三十五章 母亲去世那一年,家里办丧事,那口水缸被挪了出去,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白莲。 那一年父亲一蹶不振,也不去学堂教书了,他每日独坐书房,把她抱在怀里教她念宋词。 可不知为何,她引以自豪般一字不差朗读出来后,父亲哧地一声无声哭了出来。 她还记得父亲满脸泪水从眼眶中夺出,她那时年纪小却是一脸茫然,可长大以后她才明白过来,原是首诗的最后一句。 那会儿年纪小只懂念词,还不懂解词的深意。她看到娟妈满脸鲜血的脸! 家中一片狼籍!还有那些强盗实施的暴行!她跳楼时的种种画面都在她的脑中翻涌,她倏地坐起来,两手捧着自己的脑袋,她摇着头,想让这些如梦似的记忆就此消失。 她低下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方世俨清了清嗓子蹲下来,他们双目对视,他说:“一会儿我送你出去,你不能老呆在这里,这个房间又暗又小不利于你恢复身体。”车子冲出院子,外面的警察见到这辆车不受控制似的朝他们而来惊慌中纷纷躲闪,车子扬起一片沙尘,等他们再要追,已经不知去向何处。 方世俨不住地说着 “对不起”,他道:“让你等我这么久,我真是该死。”一直在她旁边的医护被床上的病人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医护抓着她的手按压在床上,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见两名戴着口罩的人,一人在她耳边说着:“没事的,你忍耐一下……”他把她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仔细瞧了那张娇嫩却憔悴的脸,然后径直走到窗前,拉开一截窗帘,月色浓重,树梢上的昆虫声不间断叫一声。 直到见到楼下一辆车子开进来,他随后关上窗帘,轻轻带上门出去。可不知为何,她引以自豪般一字不差朗读出来后,父亲哧地一声无声哭了出来。 她还记得父亲满脸泪水从眼眶中夺出,她那时年纪小却是一脸茫然,可长大以后她才明白过来,原是首诗的最后一句。 那会儿年纪小只懂念词,还不懂解词的深意。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重头歌韵响琤琮,入破舞腰红乱旋。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夏日,父亲坐在书桌前,她仍旧坐在父亲的腿上,父亲注视窗外许久,太阳晒着大地,桌上摊着宋词,她见父亲一定是在想念母亲,她不知道怎么办,于是凭着自己所认识的百八字,那页纸上是晏殊的一阙木兰花,她乖巧的念出来想让父亲开心一下。她哭了很久,像是贪恋他肩膀的温度。 第三十六章 阳光刺眼,她眯着眼看,然后回头在玛丽还没察觉时候和她走出来。陈晔平闻言皱眉,他说:“里面那么多无辜的孤儿,你让我明目张胆的去剿?若是伤着那些孩子怎么办?”玛丽摇摇头说:“不,那些是神父救的人,神父让他们在这里休息几天,安排他们在教堂后面的屋子里暂住。”陈晔平闻言皱眉,他说:“里面那么多无辜的孤儿,你让我明目张胆的去剿?若是伤着那些孩子怎么办?”长长的桌台上,江嬷嬷在分配早上的食物,白色的米粥倒在碗里,她说:“今天就剩这么一点了。”她穿着白色的毛衣襟衫,一双毛布鞋子,出门时略觉不妥,在外面罩了件大衣,她还在守孝中,若是全身连白不免太引人注目。 192.157.199.215,192.157.199.215;0;pc;5;磨铁文学他们两个人站了片刻,窗边的人伸出手指了旁边的沙发位置,然后走过来,田兆年边说边理自己的中山装,对陈晔平说:“回来的不早。”全大成开了一晚的车过于疲累,中途不时用手揉着眼睛,加上阳光太刺眼,他不得不把手边的墨镜戴上。 应侍生把他带上二楼的一个小套间,这里的走廊又窄又暗,连脚下的地毯颜色都看不清是什么颜色。 他一路走上来,隐约还能闻到楼下咖啡厅的咖啡香味。他看着门上的金色号码,扣了两下门,随即门被打开了。 她们走到石板路铺成的小道上,玛丽一身修女服饰,她们并肩而行。她说:“这里的孩子从小遭人遗弃,有些尚且在襁褓中就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遗弃,有几个孩子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被人放在教堂门口,于是我把这些孩子交给这所孤儿院的院长。稍大一点的大至五六岁,他们被父母或是亲人抛弃,在陌生的环境里不知所措,于是也留在这里了。” 《民国旧影:焚城雪》第三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七章 众人吃完饭后起身收拾餐碟。一个小男孩不知何时在站在门口,玛丽女士正回过头看见他,她满脸笑容内心激动的朝他走去,他们二人拥抱。 江嬷嬷说那是玛丽女士捡到的弃婴,一晃儿他都这么大了,因为彼此存在着 “缘分”,玛丽女士很疼爱他,经常给他买吃的和玩具。他们的交谈中,玛丽叫他 “皮皮”,然后询问他有没有高烧的症状……不知为什么,沈丹钰觉得男孩子笑中带着一丝愁容。 她继续到孤儿院帮忙,收拾完一堆作废的医物用品装在小箱子里扔掉,走到门口忽然站住,回头看见那个叫皮皮的小男孩靠在墙上,垂头丧气地看着地面。 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提醒他说:“皮皮……这里小朋友不能进来哦……你快出去玩吧。”皮皮仰起头来,他的小嘴撅着,眼神里满满的的黯然失色。 他试图钻进她身后的门被她一手拦住,她把他拉到一边,蹲下和他说:“你不能待在这里,里面的小朋友生病了,万一传染给你就不好了。”皮皮忽然看了看门里面,低声细语的说:“我的好朋友在里面……没有她就没有人和我玩了……”沈丹钰怔住,原来他时常站在这里窥望是因为他的好朋友在这里。 皮皮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这个男孩子皮肤很白嫩,笑起来双颊肉圆浑像肉团子,黑亮的眼珠子带着楚楚可怜,他看她的眼神忽然让她想起了记忆中的某一个眼神,可她却记不起来那是谁了。 她拿起旁边的一个皮球,心里暗自难受,不知道是哪对铁了心的父母丢下这么可爱清秀的孩子。 她道:“去草坪上自己玩,一会儿姐姐来陪你好不好?”皮皮眨了两下眼,从她手里拿过皮球跑了出去。 她走下台阶,把纸箱子里的废品扔到大门外的垃圾桶里,她听见教堂上的钟声准点敲声,余音缓缓回荡。 她把箱子放回医务室,就去找皮皮。走向草坪地的小路上,她远远看见皮皮和一个男人在玩,男的把球扔给他,皮皮接住,皮皮笑得很开心,和那个男人踢球。 看到这幅温馨画面她发自内心的微笑然后朝他们走过去,走到一半时她忽然站住,她看清楚那个男人的脸庞,金色的午后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照在她脸上,他们开怀大笑。 她迟疑了一下,从嘴里缓缓说:“学长……”皮皮看见了她,冲她招手,那个男人也看过来,笑意凝在彼此的脸上,那个男人很快恢复笑容,走过来和她打招呼,说:“沈丹钰?你怎么在这儿?”沈丹钰见到冯深,意外又惊讶,她说:“我还要问你呢,学长,你怎么也在这儿……”她忽然瞧到冯深手臂上缠着绷带,冯深也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说:“西区戒严打仗,我不小心受了伤。”原来神父救的人是他。 那一瞬间她觉得这个世界真小,小到分别的人再次相遇,命运在无形中织了网,让或许早就不相干的人再次顺着这条网相遇。 不知这是不是就叫缘分?想到这里,她忽然笑着低下了头。他们和皮皮玩到晚饭时间,最后两人绕着草坪聊天,珊瑚色的夕阳照着残壁的围墙。 全大成掌握方向盘开出大路拐弯,陈晔平在后面看图纸,过了一会儿他看得有些疲累仰面把头倚在靠枕上休息。 全大成从后视镜里观察,过了片刻,他叫了声,陈晔平只 “嗯”了一声。全大成吸了口气,像是要说一件极为艰难似的事,他道:“眼下西区在打仗,那些反派党被打得七零八落不知道藏身何处,可是……现在这种情形让您去江平夺物资是不是有点……冒险?”他话说的婉尔,陈晔平何常听不出他的话外音,他睁开眼说:“你不知道现在离渡口缺枪火物资吗?我要是不答应,在前线的人怎么办?”全大成默然,他知道应舒贺眼下在离渡口生死未卜,那里的通讯设备在两天前就断了,打出去的电报都收没有回应。 他也知道凭应舒贺和田兆年的交情田兆年不会撒手不管,于是让陈晔平搜集一批军火物资。 可这批军火物资需要去那么偏僻的地方,而且还不知道那批物资真正的藏身之处,很有可能遭到埋伏,他们的人手无从估计,几乎都是从这次战场上败下的逃兵,而陈晔平不可能不清楚其中要冒得危险。 全大成心中忧色,把车开进大本营,外面的士兵肃穆的立枪敬礼,车子从他们面前驶过,院子里乃至周围都有一种令人屏息静气的紧张感。 他们走上楼,全大成注视周围的异常。办公室有一人打开门,看到他们回来,纪子面露微笑,朝他们鞠躬,说道:“你们回来了。”纪子立在门侧让他们走进去。 陈晔平进门就脱下外套,纪子在后面接过,看着一尘不染地桌面,文件也整理的井然有序,陈晔平走到座位上,他还未坐下就说:“你动过我桌上的东西了?”纪子恭敬地说:“桌子太乱了我给您收拾了一下。”陈晔平脸上没有任何表现,他拉开手侧的抽屉,淡淡的说:“以后不要给我收拾桌子,不然东西放哪儿都找不到。”纪子忙抱歉的说了句 “是”,然后问:“您要找什么东西?我给您找——”陈晔平关上抽屉,挥挥手说:“不用了。你去把我的衣服洗干净,熨一下,一会儿我们还要出去。”陈晔平和全大成等纪子关上门出去,全大成只道:“我看纪子没什么问题,她是好心,您对她干嘛这么有敌意?”陈晔平抬头看他笑而不语,全大成看他的笑容只觉得头皮发麻低头不敢再说什么话。 这时一个人敲门,拿了一份文件让陈晔平签署,他拿起笔筒里的派克金笔飞快的签了名字递回去。 一个小时后纪子把洗干净的衣服拿给陈晔平,当时他们正准备要出去,陈晔平接过衣服穿上的同时对纪子说:“十六号晚上,你跟我去一个舞会。”纪子听完微笑着说:“我知道了。”她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全大成转过头对她说:“纪子,你快下班了,我们顺路送你回去吧。”纪子看了看陈晔平面无表情,摇着头说不用,陈晔平却说:“没关系,我们送你,反正不需要很长时间。”得了许可,纪子立即挺起了胸膛,说了句:“谢谢。”全大成和纪子坐在前排,陈晔平在后座闭目养神。 全大成就对身边的纪子说:“纪子,听说你老家在京都。”纪子本来在出神,听他问自己立刻点头道:“是的,您也去过吗?”全大成摇着头说:“我只是随口问问。听说那里的一种茶不错。”纪子道:“你说的是抹茶吗?”全大成笑着说:“对对,就是这种茶。我还从来没喝过呢!纪子,你来这里多久了?”纪子低下头道:“我十五岁跟我的姐姐一起来的这里。”全大成用余光看她,道:“是吗?你还有一位姐姐。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你的姐姐,她在哪里?你们常联系吗?”纪子沉默一会儿,她轻轻说:“姐姐她……已经去世了。”一直坐在后面的陈晔平微微睁开眼,全大成忽然感到十分抱歉,跟纪子道歉。 纪子摇着头说:“没关系。都过去很多年了……而且,我替田督军办事,田督军特意嘱咐我让我来效劳陈组长。”说话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全大成,然后转头望了后面的陈晔平,她见他微睁着眼,在黑暗中泛出光芒,于是对他克谨地笑了笑回过头去。 纪子下车后,全大成往下坡开去,他看着前方边感叹:“想不到她也挺可怜,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异国他乡。”陈晔平在车里静默半分,适才听她说自己的亲人都不在人世心中生起了几分动容,但随即说:“她的身世固然可怜,可她要是真的无依无靠,心无城府,怎么能在督军身边待那么久,而且对她那么信任?”全大成细想了一会儿,纪子这个女人确实是有几分可疑,自己竟无言以对,只得默默继续开车。 天边的夜空中几缕晚霞叠层,在这广袤的夜晚像是黎明的曙光初生。他知道,等到新一轮黎明之际,将迎接新的战役。 跳动的音符在一间屋子里传出来,旋律优美清欢伴着童音的歌唱,晨光布满树叶,从缝隙中穿透阳光。 沈丹钰坐在凳子上弹钢琴,她芊长的手指掠过琴键,一曲弹完,孩子们的歌声也停下来。 她站起来说:“你们真棒!现在可以去食堂吃早饭了。”孩子们鱼贯而出,她看见角落里的皮皮,皮皮双眼半阖像是很累一样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沈丹钰吓得连忙去按住他的额头,过了一会儿她呼了一口气,皮皮没有发烧,她说了句:“吓死我了。皮皮,你怎么没精打采的?”几个小朋友围过来,说道:“昨天晚上我们睡觉的时候就有吹喇叭的声音响起来,隔一会儿就吹一次,我们都没有睡好。”那是边防的号声,沈丹钰看了看皮皮,见他眼下黑了一圈,这几晚总是有号声断断续续在夜晚奏起,她在房间里也听到了,她便安慰孩子们:“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这样,一会儿吃完午饭就去睡午觉,我现在带你们先去吃早餐好不好?”孩子们一同说:“好!”走出门,在草地上的长椅上,她看见冯深坐在那里,低着头看一份报纸,他的头发遮在额角正好挡住了那薄薄的晨光。 沈丹钰带着孩子们去食堂所以没有上去打招呼,等到吃完早饭她出来,冯深依然坐在那里,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棒在草地里画着什么,她走过去打招呼。 冯深扔掉木棒站起来,对着天空说:“今天天气不错……适合野炊……也适合出去走走。”沈丹钰应着,说:“是啊,不过最近天越来越热了,而且城外都是兵……”不知为何,冯深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可他们在小路上走着,冯深对她说:“我还有没有问过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冯深的这个问题如当头一棒让她心里痛楚,她想说出来,最后只是低着头不响。 冯深似乎看出来她有难言之隐,于是道:“不过缘分就是这样,冥冥之中能再相遇也是一种善缘,你说是不是?”沈丹钰笑了笑说:“是。”冯深看着远处说:“那个叫皮皮的小男孩跟你很好吧?他很可爱也很活泼。”沈丹钰同意道:“他说没有人陪他玩儿,其实是自己性格孤僻,你看,现在他能和别的小朋友玩在一起,他只是需要大人的关心和开导。”冯深意味深长看她,沈丹钰停下脚步看他,冯深说:“你如果毕了业当老师,一定是位好老师。”沈丹钰笑而不语,忽然冯深问道:“对了,你见过方世俨吗?”沈丹钰心中怔了怔,她几乎想脱口而出,可到了嘴边改了口:“没有……”她说出这话难免心虚,连忙低下头。 冯深像舒了口长气似的,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最终还是觉得算了。就站在那里,他们的目光相对,各自相视而笑,在阳光的照耀下。 第三十八章 孤儿院的空地上,沈丹钰跟着小朋友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她扮演老鹰,孩子们串成长长的一排像是一条龙,龙尾左摆右转,空气中充斥着他们的笑声。 沈丹钰出了一身汗,笑着嚷着投降:“我不行了,让姐姐休息一会儿——”小朋友们不依不饶,吵闹着要和她继续玩,她起身后顺手抓到了排到最后的一个小男孩,小朋友群起激涌,沈丹钰把那个小男孩送到前面,半蹲着身子对他说:“你输了,你来当老鹰。”说完不久,她见小朋友们玩得不亦乐乎,自己就走了出去。 她在一棵绿荫密布的树下看见了皮皮和花花,她迎面走过去,皮皮看到她大声叫着 “姐姐”,花花也朝她露出一个笑容,花花的烧已经全退了,可护工不放心她的手上仍然贴着白色的胶布,她的小手嫩白头发也很长,而且她的脖子上还有一块红色胎记。 沈丹钰蹲下去问道:“让我看看你们在玩儿什么?”皮皮立马答道:“花花喜欢玩挑花绳,我在陪她玩儿。”花花两只手绷着一个五花八门的红绳,沈丹钰道:“姐姐小时候也玩儿过呢。”她向两个人互看。 花花扎着两个小辫,用红绳绑着两根马尾,她说道:“那我要姐姐陪我玩儿,皮皮太笨了,怎么教他也教不会。”花花向她粘过来,把红绳递到她面前,沈丹钰挑了一根把绳子用五根手指绷住,花花玩得可开心了,沈丹钰看向身边的皮皮,他正撅着嘴眼巴巴的看着她们。 一会儿树下吹起一阵风,沈丹钰说:“花花,你生病刚好,不能再玩儿了,现在该回去休息了,让皮皮和你一起去吧?”花花略感失望不过也妥协了。 沈丹钰站起来,皮皮攥着她的手,两个人朝屋子里走去。忽然,突如其来的剧烈响声让沈丹钰惊得蹲下身子护住他们两个小朋友,她紧紧捂住他们的耳朵。 孤儿院外面待着的小朋友都不知道那持续不断地响声是什么,像是放爆竹震得地面摇动,孩子们吓哭了,护工们都跑出来把他们接到屋子里去。 一刻间,天空中已是硝烟尘沙一片。过了很久很久,听到枪声逐渐远去,一些人才敢探出头,马路上散落着人的鞋子和物品,那些人急着在地上找到自己的东西然后飞奔跑回家。 沈丹钰抱着皮皮和花花蹲了很久,等到枪声已经不在这个地方,她护着他们让他们赶紧进屋子,自己要赶回教堂。 转身的那一刻,她被一双小手抱住大腿,皮皮抬头看着她说:“姐姐我怕,你要去哪里?不要离开我。”花花跟着他说:“我也怕……”她实在没有办法,无奈之下带着两个小孩走过已是满地狼藉的马路,她紧紧牵着两个小孩的手,刚进教堂的大门,她在围墙后面看见了玛丽女士蹲坐在一角,她吓得脸色惨白手不住地抖着。 沈丹钰上去扶起她,轻推她:“玛丽……”玛丽嘴里颤颤巍巍吐出:“哦!我的天啊……”看似周围平静下来,教堂里的人都赶着出来看见玛丽都上来关心询问,然后一伙人送她进屋。 玛丽显然看到了什么,惊吓还未消退,隔一会儿就脱口而出一句:“哦!我的天啊……”沈丹钰把皮皮和花花交给江嬷嬷自己往教堂后面跑去,她没有在人群里看见冯深,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于是跑到后面他住的地方,门没有锁住里面只有一张床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她站在院子里四处巡视,所有人都躲进教堂里了,外面鸦雀无声。 她转进教堂侧门,高又宽大的地方人都聚集在堂区,她进去叫了两声:“冯深……学长……”她像迷失在这所建筑里,尖尖的殿宇和五彩的玻璃窗,空荡荡的礼拜堂。 正当远处的枪声都已经停下很久,外面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走进教堂,而且衣物的摩挲声带着坚硬金属的杂伴,他们粗鲁的强制开门已经进了堂区。 听着里面人的对话声,一个声音沉闷浑圆的声音就是神父,他们在交谈着什么。 沈丹钰站在门的后面沉不住气,她开门走进去,女人和小孩站在神父的后面,神父的对面只有几个人,看到这个场景她松了一口气——好在那些人不是穿着兵服的,但从面相来看也十分不友好。 一个头面四方的人站在神父面前,他语气很粗鲁,沈丹钰听了两句就知道了那个人在向神父要救护箱。 看来这个男人一定了解,像这种圣公会教堂一定会储备西式医药箱。神父满脸忧色,极力解释说:“我们的药已经全都给了孤儿院,而且,我们这里没有手术用的麻醉剂……”没想到那个人立刻翻了脸,从腰间拿出枪指着神父的额头,对自己的人说:“给我搜!”站在神父后面的女人吓得睁大眼睛,都不敢出声。 沈丹钰看见皮皮和花花两双眼睛朝她这里看,皮皮想叫她,被江嬷嬷立刻捂住嘴。 原来他们还有很多人,那些人早就搜完了教堂,然后对那个男人说了几句,听后那人几乎气急败坏眉间多了三分忧愁,事态发生到这一刻,神父依然坚持说他没有他们要的东西。 神父边说边摇头,沈丹钰见那个男人要扣动板机,她跑到神父身边和那个男人面对面,她极力让自己沉住气,说:“你们要医药箱,我的房间里有,你们谁受伤了?是枪伤吗?”她毫不掩饰问出来,那个男人看了看她,指着神父的枪渐渐收了回来,他转身对她说了句:“带我们去。”沈丹钰走在前面,她战战兢兢地领他们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开了门之后,看见他们带着一个受了伤奄奄一息的男人上来,他们搀扶着那个人,走过的楼梯都滴了好多血。 沈丹钰面如白纸,走进房间从抽屉里拿出医药箱递给刚才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打开医药箱找出自己要的东西,他像是拨云见日般终于松了口气。 沈丹钰任他们把那个受伤的男人放到自己床上,她站在门外,当脱下那人的衣服时她才发现那人中了三枪,一枪在手臂,后背两枪犹为深入,已经沾染了一大片衣服,此刻血还在往外流。 那个男人把门口的两个男人叫进去,然后门被关的死死的,叫了另两个人把住门口。 里面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那些人把她控得死死的,一人开门让她去打盆热水来,她也照着去做了。 她端着一盆热水还没走上来,就听见门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上去敲门。 热水被端进去,她在门边用余光看了一眼,很快那水就染了红,一人把脸盆端出来指使她再去换一盆热水,她来回跑了几趟,终于那个男人把三颗子弹都取了出来,用镊子扔进水里,匆忙之中她只看见那位受伤的男人趴在床上看不见脸,他的背上都是汗。 她跟着那些人走出来,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从楼上下来,他紧闭双唇但眼里终于有了丝松快的喜悦。 他走到她面前,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什么,沈丹钰霎时心惊肉跳生怕他拿出枪,可是那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钞票递给她,他义正严辞说:“我们家少爷不能走动要在这里修养一阵子,这段时间他吃的喝的你们都得伺候好了,不要去打扰他,不然……”眼前这个男人话说到一半她就明白了,这不是威胁是明明白白的警告,毕竟这些人身上有枪,虽然她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哪一路的。 沈丹钰答应了他,每天按时送上好吃好喝的,那个男人又问她这里有没有医护人员,沈丹钰只道:“我学过一点。”那个男人上下打量她,点头说:“那就好,你要记得每天给他换药,务必伤口不能感染,知道了吗?”沈丹钰道:“我知道。”那个男人交代完一切后又上去一趟,下来之后剩下的人都跟他走了,只留下两个人时时刻刻在门外守着。 教堂里的人都很是害怕,尤其是女人,神父在门口眼见他们离开,走进堂区让人把两个小孩子送回孤儿院,皮皮和花花是她带来的,她对他们负有责任,然而江嬷嬷不放心就决定同她一块去。 他们刚走到孤儿院门口,顿了顿,却看见那一片光景,院子里像是被人抢劫过,还有车子车轮开进来的痕迹,沈丹钰叫了两声,才看见有人从窗里探出头,外面已经毫无那些强盗的踪迹,她们立刻开了门,有人焦急说:“刚才有一伙人闯进来,像是强盗一样把孤儿院的后院翻了个底朝天!”沈丹钰忙问:“什么?你们都没事吧?”护工说:“我们躲在屋子里倒没事,就是那些人毫不客气的对院长动手!”忽然她叫了一声,想起什么向后院跑去,所有人都跟着她跑过去。 院长躺在水泥地上,完全看不出来有生命迹象,所有人都慌了,有人去试探院长的鼻息,然后掐院长的人中,院长呛了两声,捡回了半条性命还站不起来,他于是被人抬进屋子里。 有人不平喊道:“太过分了!我们都是良民,凭什么对我们大打出手?!”院子里经过一番洗夺,院长醒来后闭口不言,有人问他那些人都拿走了什么东西? 为什么要对他这样?他只是闭目,然后叹口气说:“算了算了。人没事就好。咳咳……”他这么说别人再也不好问什么,之后几天里孤儿院的人都在忙着收整孤儿院,而且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的,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那些人再来。 沈丹钰和江嬷嬷回教堂之前,她特意叮嘱护工这几日不要让皮皮去看她,她觉得那个受伤的男人不是一般人,那些人没有穿特别的制服,但从那个男人中了那么多枪来看,他们一定很危险,随时都会危及到这里所有人的性命。 她忽然很想方世俨,可他有一个礼拜都没有来看过她了。她按着那个男人临走前的嘱咐每日三餐都按时送去,门口的人接过端进去,前几日她端出来的长盘上的食物几乎没有动过,也是,受了这么重的枪伤不可能立刻吃的进东西。 于是她改煮些汤食,她知道受伤的人若不吃一点东西是万万不行的。 第三十九章 起先几天,她进去给那人换药,那两个人都走进来帮忙,她明白她同时在被监视,她若是有一丁点伤害到床上那人的想法立刻会被那两个人腰间揣的枪夺去命。 她做着在学校里学到的护理知识,处理完伤口立刻退出去,她一分钟都不敢多留在这里,也不敢四处张望,即使这原本是她的房间。 这几日她和江嬷嬷住在一块儿,江嬷嬷是老人了,可她终身未嫁最后信了教当了一名教徒。 江嬷嬷有时候也会跟她们说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嫁人?她坐在槐树下面,回忆似的说,我十六岁的时候我爹给我谈过一门亲事,那是我们隔壁县的小地主,很有身份哩! 可是啊,那位地主家的儿子是个麻风,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人一地主家做什么会看上我这么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 后来我终于知道这件事,和我爹娘吵架,说她们卖亲闺女!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牺牲我……我虽然没念过几天书,但也知道不能委屈自己……于是……我在一个夜晚离家出走……树影婆娑,江嬷嬷的房间在一楼,外面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那叶子像芭蕉叶一样垂盖下来遮住房间里的窗户,到了晚上经常能看见树影摇动在墙壁上。 这一日江嬷嬷和她做完事后上床休息,她们早早就睡了,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人敲门,沈丹钰急急穿上外衣爬起来开门,只见是那守门的两个人之中的一个,那人见她开门就说:“我家少爷醒了,厨房没有吃的,你去做点东西给他吃。”江嬷嬷这时也醒了,她说:“要不我替你去做。”沈丹钰叫住她,说:“您睡着吧,我很快就回来。”说完就带上门跟那人出去。 她果真是快去快回,回来时见窗外月色明亮照满半个墙壁,树叶挡着一部分月亮。 那人果真醒了,守在他身边的两个人都十分高兴,也有了劲头,让她准备些有营养的东西,都是些耗时间的食物,虽然每次碗里剩了很多,可也看得出来那人逐渐好转。 她每次进去换药的时候,那两个人就站在门口看着,她收拾东西的时候耳畔总能听见那人微弱的呼吸声,她也不敢抬头看那人每次处理完伤口就匆匆走出去。 过了几天,她送完晚饭后那个四方脸的男人回来了,他刚走进来碰见她,抓住她问他家少爷的情况,她如实回答后,那人疲倦的眉眼舒展,随即冲进去三步四步跨上楼梯。 那一日晚饭后她照常去换药,领头的人坐在床旁,那人靠着头半睁着眼,等她进来时他们都自觉不说话了。 沈丹钰麻利的做事情,替他包扎伤口,那人终于说了句:“我们可以走了。”领头人却说:“您现在这个样子连坐车都不行,再等两天吧。”那人沉默不语,又说:“我没事儿,我真没事……”她的目光突然和领头的人相触,她立刻理解了那个眼神,于是说:“伤口还没有痊愈,而且又那么深,要是在路上颠簸很容易伤口破裂,是很危险的。”领头人接着说:“对,就在待两天,反正事情我都处理好了。”那人不再说话,她包扎完伤口后他们一起把那人翻个身,而就在那时,这么多天她终于见到那人的脸,看着很是年轻确实有大家子弟的模样,但因虚弱连日没有刮胡子显得整个人很苍白无力。 她单看了那么一眼端着手里的东西走出去了。门终于关上,陈晔平靠着枕头像是在熟睡,终于他睁开疲累的眼睛看着坐在左手边的全大成,他沉吟片刻,问他:“安全到达目的地了没有?”全大成坚定的眼神对他说了句 “是”,陈晔平这才舒了口气把头转过来,他说:“哪里都没出事吧?”全大成说:“上校让我跟您说让您好好养伤,耽误点时间也没有关系,他很快能完成前线的工作。”陈晔平依旧是心不平,眉头微皱闭上眼,全大成见他还是有心事,说:“这回是我们预备不充分……”陈晔平微微摇头,很久之后才断断续续说:“不怪……你,怪我自己,是我疏忽大意了。”全大成叫他:“组长……”陈晔平挥挥手,他慢慢阖上眼睛,却隐隐闻见了一股淡香。 全大成见他不再说话,舔了舔嘴唇站起来,静静地退出去。西区戒严已有一月有余,城中的老百姓也都知道这是地方军官之间产生的矛盾,而且,内阁却早已对北军田兆年连发三通电报作为警告,他们都认为,这仗十有八九打不起来,若是真的发展到那地步也不会打到城里来,所以老百姓依旧是坐视看戏,只是茶馆里又多了每日议论的话题。 田兆年已是腹背受敌,他并不接受俄国人立下的协议,俄国人电报给内阁大臣,步步紧逼,而如今内阁的掌门人曹燮则是被内阁议员推举出的傀儡,田兆年几十年来身居高位手握的兵权比其他几省的督军都多,早已不把他这种手无大权的人放在眼里,而恰恰就是这一点,被曹燮拿住了把柄,西区几乎被外国人夺去一块地盘后的第五天,曹燮通电内线,他联合几省督军要把田兆年革职连掉三级。 陈晔平躺在床上,他审视周围的屋子陈设,桌子还有椅子,剩下的只有这张床,他转头看见床头摆着一束苍兰,这才明白,原来这么多天有意无意之间闻到的香味是这里散发出来的。 他趁着晨间安静没人进来自己爬起来走到窗前,外面那一棵树枝叶茂盛挡住了这一扇小窗户的阳光,远处大大的一片草坪,他看见几个孩子在那里玩耍,而且旁边的房子里隐隐绰绰传来钢琴声。 他竟不知怎么呆呆注视了很久,忽然他咳嗽几声,只得按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回到床上。 皮皮在玩皮球,清晨的草地上有许多露水,所以总是夹杂着土壤的湿气,他玩的两双鞋子都沾了泥巴。 沈丹钰刚送孩子们去吃早餐回来,她远远地看见皮皮一个人在玩,花花坐在石阶上,沈丹钰走过去,皮皮也向她跑来,她看见他小腿以下都沾了泥点子,故作生气说:“你看你,像个泥猴子……一会儿回去看护工姐姐怎么骂你……”皮皮却说:“鞋子脏了擦一下不就好了!”他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然后说:“姐姐……那位大哥哥去哪里了?我还想跟他踢球呢……”沈丹钰眨巴眼,她说:“那位大哥哥……他回家了……”皮皮很失望,他说:“他怎么不跟别人说一声就走?……我还以为他被坏人抓走了呢!”沈丹钰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但脸上依然浮着笑容,说:“怎么会呢?姐姐陪你玩也可以,来,花花!”花花坐在石板上,听到沈丹钰喊她立刻笑嘻嘻跑过去,这个季节,花花穿着一条崭新嫩黄的裙子,丝质圆点的裙摆在空中随风飘动。 全大成接到应舒贺的电话是在五天后,他立刻把原话转达给了陈晔平,陈晔平已经能下地走路,他听到话的时候立即让全大成备车出发回去。 全大成有些犹豫,因为陈晔平这段时间在养伤对外界的事情毫不知情,他这两日身心都在受着煎熬,也不知如何把外面发生的事告诉陈晔平,所以他什么都没对他提起过。 陈晔平见全大成站在自己面前脸色很不好看,他心里其实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他是要回去的——而且,他的家在这里,他无论如何也要守住它。 那两个手下已将车开到楼下,陈晔平对他说了声:“走吧,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去。”他轻拍了他的肩,全大成这才如梦初醒,正要跟出去才想起忘了拿他的外套。 全大成转身回去拿陈晔平的外衣,然后跟上去说:“您把衣服披上。”沈丹钰不知他们要走,走上楼时才知道,她心里顿时像是拨云见日脸上多了七八喜色,眼睛也亮了,像是终于把神佛送走了一般。 她走到门口正巧他们都走出来,问候着说:“你们要走了呀?”全大成看见她,突然想起这几日多亏了这位姑娘,自己都未曾道谢,而且想起那日自己的态度又添了几分不好意思,他们站在门口,全大成刚把衣服披到陈晔平身上,就对他介绍说:“这位是这段时间一直在照顾您的,她是这间教堂里的人。”说完他才打哑,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姓名,而全大成本来就没想报出自己的姓名,所以只能这么跟陈晔平介绍。 陈晔平听他这么说,方才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女子。那一瞬间,桃花纷扬凋零,近郊流水成冰,六月天里,他的心里一刻间下起了雪。 沈丹钰却看着比自己高大的男人,她头一次清楚的看见这个男人的面容,不似前两天憔悴,有着精瘦姣好面容的世家子弟气概,可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让她忽感全身发寒,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危险似的,使她不自觉往后退却一步。 那个男人却很快从她身边走过,和她擦肩而过时竟低头对她说了句 “谢谢”。她猝不及防,忙答了句:“不用谢。”等她转身时,他们的车子已经开远了。 一阵风吹过,槐花从树上掉下来,落在车顶滑落到车前,就像无数密密麻麻的雪片。 竟似回到了好些年前。陈晔平上车后一直止不住咳嗽,全大成担忧怕他伤疾复发撑不过到阜临,于是小心翼翼说:“要不我们再待几天……”他看到后视镜里越来越模糊的一个人影,只说了一个字:“走。” 第四十章 田兆年站在窗前,看着天上云舒云卷的白云微微漂浮,他的身后,顾长生正在向他报告这次西区损失的情况,他注视着外面像是在出神,等到顾长生报告完毕,他依旧站在那里,很久才转身然后问顾长生:“我们的人最近有消息吗?”顾长生站在办公桌前沉吟着把头微向前声音也放低了,说道:“戚建匀最近没有任何动向,无非就是指挥手下将领怎么打这一场仗,所以这一个月都待在兵营里没有回过城。”田兆年听到他这么说,手指敲着桌面不说话,顾长生才说:“是不是他 “有诈”? “田兆年看着他,又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然后走到窗前,顾长生感觉屋子里的空气都变得沉闷,忽然田兆年问他:“离渡口平了吗?”顾长生立刻说:“昨天晚上的事,虽然通讯设备还没完全恢复,但应旅长第一时间让人发了电报回来,损失了一个营。”田兆年说:“他什么时候回来?”顾长生回答:“来电说,正在全数返程。”墙壁上挂着日历,田兆年盯着这月的日历出神,后天就是十六号了,他想起什么问道:“陈晔平人在哪儿?你的人还在他身边吗?”顾长生上前一步道:“刚好一个小时前跟我来电说他们已经回去了,我猜,应该是应旅长也给他通了电话。”田兆年低头看着地板,他沉吟良久,只是叮嘱顾长生说:“你那里都安排好了吗?可不要再出差错。”他回到沙发上。 顾长生低沉一声,说:“不会,我已经反复检查过我的策略方案,计划精密绝对不会有差错。而且……而且那次是因为日本特务——”顾长生很想为自己解释,可田兆年递给他一个眼神,然后说:“不要把你的失误怪给别人,这只是对你的无能找借口。”顾长生低着头说:“对不起……督军。”田兆年挥挥手喝了口茶,然后告诉他:“那天告诉你的人——顾全大局。”这四个字可谓是意味深长,顾长生的瞳孔瞬间一亮,他啪地站直了说道:“是,我明白了。您没事的话,那我先下去了。”田兆年点头让他下去。 顾长生关上门在走廊走着,他心底的石头落下了觉得走路都比以往轻松了不少,他摘下自己的帽子对着自己的脸扇几下,站在大门口的廊下抬头看着被乌云遮挡的太阳。 他忽然嘴角上扬,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他憋屈,隐隐约约觉得快被督军当成一颗棋子扔掉的时候,好在天可怜见,老天爷没有抛弃他又将机会放在他眼前。 他的眼神又露出从前那般狡黠。就在三天前,他发展的亲信给他报信,戚建匀和常系督军陆展廷师出同门,而这位陆督军是西南常系军阀头目,此人一直不愿参与各省军阀战争,然而这次他收到戚建匀的电报,电报上指出田兆年这几年做事跋扈嚣张,陆展廷早有耳闻,但他偏是信佛的,讲究的是以和为善,可是眼下师弟向他打来求救的电报,他最后还是答应了。 顾长生像是已经看见了自己双赢的局面。田兆年这两年对应舒贺这位老战友和陈晔平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初生牛犊极其信任渐而不重用他,这一回,他铁定能重新让督军再次信任他,若不是,等到常系和阜系联手,他苦苦安放在西区的陈晔平还有命回来? 应舒贺一定也会被他派出去对付两军……这样,田兆年就能明白谁才是能助他完成大事的人。 顾长生蔑视一笑,然后大摇大摆走出去。沈丹钰起初来到这里的时候每晚做噩梦,都是重复相同的场景,汗浸湿了衣衫和头发,便叫来医护人员给她看病开镇静药,这段日子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 而这几天,她感受到自己正在发生变化,睡觉的时候做噩梦的次数少了,偶尔出现也只是在脑中闪过一次,也激不起心中的大波大浪。 这番改变让她整个人变得轻松开朗。幼儿园经过修整后,里面的孩子大多数已经痊愈,阳光明媚,近一段时间好像不会再打起仗了。 可是城中开始流传开,日本人要进阜临,他们有一部分人驻防在临时租借办公处,并相有传言说,戚建匀和日本的军官关系密切,就因为这次外国人逼得紧还有北军虎视眈眈,戚建匀两面夹击被逼迫和日本的陆军大臣秘密联手……可是传言终究是传言,捕风捉影。 沈丹钰和一班护工坐在石桌上闲聊近日城里的风言时,远远地,她看见方世俨从大门口走进来正朝她走来。 她很久没见到他了,像是小猫见到了心爱的小鱼干,绕出凳子朝他跑去。 沈丹钰说:“你怎么来了?前天不是让人来过了吗?”方世俨却道:“你不是说前两天这里打仗教堂又来了来历不明的几个人吗?我担心,过来看看你。”沈丹钰嘴上 “喔”了一声,心里却乐开了花,她说:“可你现在出来,不会妨碍你的工作吗?”她脖子向前倾,声音尽量放轻。 方世俨看着她的模样轻笑了一下,摇头说:“最近我没有工作,而且……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说——”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放慢下来。 沈丹钰听到他说有事告诉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迫不及待问他:“什么事儿啊?”方世俨只是不答,站起来巡视周围,他们坐在一个大树下,前方是草地,放了几张长椅,绿植繁茂的周身让这里更添了几分楚楚生机,他说:“这里环境真不错。”沈丹钰也站起来说:“是啊。多亏了你选的好地方。”他们默契的相视而笑。 沈丹钰带他在教堂周围走了一圈,走回来时她看见皮皮站在大门口看着她,她冲他招招手,皮皮立刻像小鹿一样跑过来,她蹲下去说:“瞧你满脑门的汗,又跑去哪儿玩儿了?”皮皮笑嘻嘻的看着她,她抽出一条手绢替他擦汗。 方世俨见状也蹲下来问他:“你就是皮皮?”皮皮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也不认生,笑着说:“你就是姐姐经常说起的大哥哥?”方世俨看了看沈丹钰,沈丹钰躲着他的目光,他笑着低头对皮皮说:“没错,那你跟我说说,姐姐怎么说的我?”皮皮偏着头把手指放在下巴上,沈丹钰憋得脸的红了,只见皮皮忽然说道:“我不告诉你——”话一说完,皮皮跑出好远然后转过身冲他们做了个鬼脸。 方世俨笑着回头见沈丹钰眼中流溢着喜悦的光芒,然后她又看着他。他心中咯噔一下,从来开始打定的主意忽然有了几分摇动,他不忍。 沈丹钰回头看他,他们两个人站起来,又向前走了几步,沈丹钰就说:“你刚才说有事要跟我说,现在可以说了吗?”方世俨此时目光一转,仰头看着教堂上的大钟,几年前刚修建的教堂外身没有重漆这座钟,看起来古老破旧,他面对教堂站了会儿,说道:“这个教堂建在八年前,我和这里的神父认识一年多,他对你还不错吧?”沈丹钰点头道:“这里的人都很照顾我。”方世俨说到这儿就没有说下去,其实她还以为他会说说是怎么会和神父认识的,还有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可是他无意讲下去,她也不好去追问。教堂的钟敲了一声,方世俨不急着回去打算好好陪陪沈丹钰,于是两个人边走边聊无意间就绕着教堂边走了一圈。 就在这时,神父从礼拜堂走出来,迎面碰上他,方世俨打招呼说:“好久不见。”神父喜溢于言,看着他说:“上回匆匆一别,本来没想到会再见到你,直到两个月前你托人把沈小姐送到这里,我才知道你回来了。”方世俨说道:“神父你一点都没变。”他们说了几句话,神父邀他去吃午饭,好叙叙旧。 神父专门有一间待客的小餐室,吃得都是和别人一样的饭菜,可神父破例开了一瓶他从家乡带来的葡萄酒。 席间他们说着话,最后神父说到最近这里发生的一些事,沈丹钰听到他跟方世俨说:“这一个月持枪的人好几次在街上打起来,人们都不敢出门,世俨,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带沈小姐去更安全的地方……”沈丹钰看了看神父,然后又望着方世俨,看到他脸上波澜不惊,然后说:“我知道,这段时间我也在考虑这件事情。”他说完看着沈丹钰微微一笑,沈丹钰立时低下头去。 夕阳薄暮,他们一下午坐在石阶上,时不时天空有成群的鸟儿飞过,因为太高只不过是几粒小黑点。 沈丹钰见天色渐渐黑了于是问他:“你什么时候走啊?”方世俨就那样躺在地上脸对着天空,手臂当枕头已经两个钟头了,他不说话,沈丹钰也只在他身边安静坐着。 他缓缓睁开眼睛,眯着望那落日,他一起身,然后说:“我先送你回去。”他伸出一只手,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要先送她回房间,她把手给他,两个人走在小路上。 走到一半,方世俨提道:“你说前段时间有几个人来教堂,还有一个中了枪的男人在这里养了很多天?”沈丹钰立刻点点头,说:“那几个人也不报自己名字,他们还有枪,十分霸道无理——幸好最后他们什么也没做就走了……”方世俨在想什么,这时沈丹钰忽然站住,她想到什么重要的事,反手抓住他的手臂,方世俨有些惊诧,沈丹钰盯着他说:“对了——冯深……冯深也在这里……”方世俨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睁大眼睛诧异的说:“你说什么?”沈丹钰道:“我在这里见过他…”方世俨问:“是吗?在哪里?”沈丹钰接着说:“就是那日街上打枪,我回教堂的时候就想去找他,可是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他好像不辞而别了……神父也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直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听她说到最后,方世俨才渐渐放松下来,只是安慰她说:“他这么大一个人了肯定会保护好自己……你不用担心,对了,冯深为什么会在这里?”沈丹钰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具体的原因。 最后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到楼下,沈丹钰开了门请他进来。方世俨一步跨入室内,他已经闻到房间里的幽香,沈丹钰走到桌前倒水。 方世俨心里有事,他将这件事反复在脑子里回想然后计算要怎么说出来才好,他向前走了两步,打量一下室内,屋子里整洁干净,床头的花瓶里供着苍兰,方世俨看着她的背影说:“小钰,我查到了害你家的那个人的线索——”沈丹钰正巧转身,听到这句话顿时流离失所,手颤抖杯子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水摊了一地她也不着急,沈丹钰就那样在原地呆了一下,然后终于正视他。 沈丹钰问道:“是谁?”她的声音微颤,方世俨这时却犹豫了一会儿,可沈丹钰却等不及了,她的眼中怀着仇恨的光芒,站在近他咫尺的地方。 他如实说:“我查过很多人,最后我找到执行那件事情的长官,他叫黄自汤,原是在安镇担任小小的局长,调任过去不到一年,职位是厅长。”沈丹钰脑中思索,她心中一怔,忽然想到什么说:“黄……是那位黄局长?我以前在家里见过他几次……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爹有什么对不起他?!”方世俨稳住她,抓着她的手臂不让她倒下去,继续说:“我找到那位黄自汤,买通他家里的司机把他带他一片小树林,我问他,起先他绝口不说,像是守住什么要紧的秘密一样,可他为人胆小怕死,我威胁他,后来他才敢松口,我答应他绝不说去,他才和我说实话——他是得了上面的指示……”沈丹钰已经是一团乱麻,方世俨顿了一下说道:“黄自汤说,指使他的人是本部的一位军官,那人叫陈晔平,现在是西区的行动处组长,可我去查过这个人,他实际上是田兆年的人,身份十分复杂,不过他很得田兆年青莱。后来我又查到,他原本家世不菲,后来他家中破产,他回来之后不到半年,以前跟他家有生意往来的人都倒了霉,而且他家是开银行的,本来早就已经跟他没关系了,可是那间银行一年前新入股的一位董事,那个人背后的靠山,就是他。”沈丹钰大喊一声:“不!不会的,我都不知道这个人!”她顿时觉得天昏地暗,眼前一黑,好多不相干的人在脑海打转,方世俨其实早就想过她情绪会崩溃,他说:“可能是他觉得你父亲和他家破产有干系……”沈丹钰悲痛欲绝,方世俨不再说话,他明知道她现在是何等悲痛,安慰说:“小钰。没事的……已经过去了……”沈丹钰忽然望着他,她眼睛红了睁大双眸,满是不甘,她不愿咽下这口气,说:“过去……怎么可能过去?我什么都没了……我的家没了……我怎么还有脸见黄泉之下的父母?!”她的眼泪像决了堤一样,她无力的蹲下去,身体微微颤动,可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痛哭一场……其余的什么也做不了……可就像一场干旱,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她想到什么,一把抓住方世俨,说:“世俨,我求你,求你帮帮我……”方世俨就像晴天霹雳,他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人,可现在在她的眼中,竟看不出一丝柔弱,只有无助和绝望……再有的是那双眼眸中不断蔓延的仇恨焰火。 方世俨多说了几句,沈丹钰却像下定决心再也不后悔,全然不听。当她手上拿着一张从报上剪下来的剪报时,她的后脊麻木然后凉意袭来,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报纸,手腕在颤抖,她一下认出了那张刚见不久的面孔,眼里竟有几分惊讶:“是他……” 第四十一章 六里桥饭店外停着不少洋车,夜晚饭店的灯光打亮那些车子的黑色车身都被点缀着五彩光芒,街上没有半个路人,可以见得这条街都被封锁了,饭店里外有保镖还有士兵守着门。全大成下来开车门,一下车时他就感觉到饭店的氛围十分诡异,低声跟陈晔平说:“老大,你小心点儿……” 陈晔平笔挺一身制服从车上下来,全大成说完就去给纪子开门。纪子穿着一套日本和服,想来是她想要拉拢今天来的日本议员。陈晔平走到台阶一处等她,纪子小步上来搭住他的手肘,陈晔平进门时才跟全大成说了一句:“你在车里待着。” 里面早已觥筹交错,身份不等的各界议士聚在一起相谈,他们走进大厅之后,纪子不久就看见一名日本陆军中佐,于是她离开陈晔平前去与那名军官交谈起来。 陈晔平身边没了纪子,他喝着手里的半杯酒目光朝四处看去,那一派宁和的气氛让他感觉出今晚宴会中似乎有什么问题,可他此时却想不出来。 忽然之间,大厅正中央摆的塔形酒杯瞬间倾倒,红色的酒液洒在砖地上,浓重的酒气挥发出来。中间不免有人吓得尖叫一声,服务生们已经麻溜跑来收拾,外面的士兵听见响声跑进来才知道是虚惊一场。 陈晔平听见那些酒杯顷刻倒在地板上碎裂的声音之后,第一时间看向了纪子的方向。纪子俨然是被吓到了,她躬着身子捂住耳朵也顾不得手里的酒杯,那酒杯直直落在地上,玻璃渣子与红酒四溅。就是这么一瞬间的事情,有一颗子弹穿透饭店的玻璃射向纪子面前的日本军官。 纪子又大叫一声,她双眼浑圆,那名军官被打中肩膀,纪子在原地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外面的士兵听见声音已经冲了进来,他们第一时间把在场所有的人都保护起来,陈晔平被两个士兵护在中间,一下哪里也走不开。 纪子在那里慌忙上前询问,她用日语说:“你没事吧?” 几个人都跑到军官身边举着枪,两个人试图把他扶起来远离这里,然后那名军官疼得肩膀抽搐,他也用日语说了句:“让开——”紧急中推了一把正要走近的纪子。 当时门外的士兵在街上与敌人针锋相对,路上因为没有行人他们大肆像周边开枪,立即枪声一片,双方火力打得不可开交。 纪子被推倒在地,她惊悚的捂住嘴巴,那两名士兵被打到一个,那名刚刚推了一把她的日本军官此刻额头上多了一个窟窿,就那样睁着双目倒在她的脚边,她的身体豁然变得僵硬。 枪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沈丹钰被这么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她刚走到阴暗处时一人迅速的把她拉进墙后,还没等她叫出来她的嘴就被捂住,听到后面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是我。这里现在不能待了,这条街现在很危险,我们先离开这里。” 沈丹钰点着头,方世俨把她悄悄地带出去。上车后,她犹惊魂未定,可是听到街上的枪声荡然无存,只有几声断断续续地打枪。 等到那枪声陆陆续续停下来,可能是敌人交火不利亦或是完成了目的都撤了。陈晔平一开始在心里这么想,等在场的人还没有从那名军官遇刺中缓过来,门外杂沓地脚步声涌进饭店。陈晔平被人从后头冷不丁挨了一棒,事出突然,他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皱紧眉头向前倒了两步,原来是刚才护他的步兵对他动了手,而且后面一队兵遥遥跑来,他被迅速包围。此情此景,他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冲那人的腹部踢去然后迅速抽出自己藏在内里的枪,那个步兵想不到他会反击大意丢了枪,他反应过来时一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 “都别动!”陈晔平问那个人:“你们要做什么?”那兵还不急说,忽然传来一阵拍手声,士兵纷纷站成两排,陈晔平看着走出来的人,他猜的几乎没错,那人是戚建匀的心腹,段锡贵。段锡贵两只手停在空中渐渐放下来,他脸上旋即露出狡猾的令人厌恶笑容。 段锡贵先是看了看陈晔平当作人质的步兵,厉道:“废物,要这么管长枪有什么用?” 那个步兵叫了声:“参谋长……”段锡贵恶狠狠回道:“闭嘴!废物!”然后又看向陈晔平,向他露出一个微笑。 陈晔平的目光冷峻,他两只手紧紧擒住手里的人,他冷笑向那人问候道:“原来您就是段老,久仰久仰。我一直对您略有耳闻,可不知为何我们会在这种场合下见面?”他看了看身边围着一个圈的士兵。 段锡贵说话猛然有一股气在胸膛,他道:“陈组长——哦,不,我应该称呼您一声“少尉”,我话先说在前头,您手里的这个“人质”是死是活一点都不重要。“他说着迈步向前走了一步,离陈晔平更近了一点。 那步兵睁大眼哆嗦了一句:“您可不能这样,段老……”他话还未说出来,陈晔平的枪口触及他的下巴,那人连咽口水都不敢了。 陈晔平看着段锡贵说:“段参谋,我们不是自己人吗?事出突然,今日摆了这么大场面,劳烦这么多兄弟,若是针对我,可否让我死也死得明白?” 段锡贵笑了一下说:“看来你很聪明,已经知道自己要被擒于此……既然猜出来了,干嘛还要我再说呢?” 陈晔平的语气带着寒意说:“段参谋,你太高看我了,我这个人天生愚钝,还是你跟我解释一下让我明白了才好。” 段锡贵让他看躺在担架上的那名日本军官,指给他说:“你不是也看到了?” 陈晔平目光如箭,沉道:“这人的死与我何干?” 段锡贵沉默一会儿忽然笑了出来,他笑了很长时间,这种笑声十分刺耳。他立定在陈晔平面前,他说:“陈少尉,我看你还这么年轻,也是面相上的君子,看你被利用我实在是看不过去。既然你真想问个清楚,我就告诉你,反正您今儿是断断跑不掉的。今晚刺杀上野先生的就是田兆年的人,这不用说你应该比我清楚……而眼下你看看这外头,不仅有戚督军手底下的人,眼下常系的两个师就在城外,你还不知道吧?田兆年昨晚调了两个旅还没过张家店就被常系扣下了。”段锡贵说道这里,陈晔平虽然早有准备但心里还是乱了几分,段锡贵继续说:“只要田兆年不轻举妄动,我们不会挑动内乱……你是谁的人戚督军早就心里有数,只要你配合,等田兆年那边表态,我们肯定不会对你怎么样——” “要怪就只能怪田兆年放了你来,我这几天只是寻思,近几日大报小报议论纷纷,你还会不会出现。我心里纳闷,你在江平遇到警察大扫荡的时候就失踪了一段时间……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这里了。” 陈晔平看着他冷冷说:“原来那天大街上肆意开枪的警察是你们安排好的?你有什么企图?” 段锡贵这时没了笑意,对他说:“你只是田兆年的一颗棋子,除不除掉你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那是做给田兆年看的。” 陈晔平沉吟片刻,他心中一定,知道再说什么也无用了,手里的枪松了下来,他已经知道自己今天注定要落入这个人的手里,他说:“戚建匀收了你这么个门将,真的是他有眼光。” 段锡贵眼里闪过一丝刀光,含笑不答。 陈晔平冷哼一声,道:“我现在就是你的阶下囚了,你都说了我只是一枚棋子,你拿着这颗废棋有何用?” 段锡贵笑了几声说:“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他举起一只手,他身后的人还有陈晔平身后的步兵都举起枪来,几十管枪都对准他一人。 陈晔平把那个人狠狠往旁边一扔,自己把枪收回来然后举起双手。然后上来两个人仔细搜他的身收走了他手里仅有的一把枪。 段锡贵这才走到他面前,他看到陈晔平衣服上洇出的两处血迹,于是说道:“你受伤了,没关系,我让他们带你去个地方好好养伤。”然后指挥手下。 陈晔平被那些士兵带走前,他走到段锡贵面前,道:“我一直以来久仰您大名,今天才了解到您真如传言中的一般足智多谋,运筹帷幄。可不知为何——当年在战场上您要逃走呢?”他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挑衅之意,平静得好似波澜不惊。 段锡贵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如五雷轰顶,嘴角的微笑逐渐下沉,陈晔平说完这句后就从他身边走过。外头的空气是带着凉意的,纵然是夏夜里,他临上车时看了一眼今晚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