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拾遗》 承威半月 一 天色灰蒙,江面微涌,岸上凄冷,空中无钩。 我看这时头,心想不会再有渡江者,便将拴绳放长,让小船距岸有五、六丈。虽说这小船不值几文钱,但却是我这种日子的依托。于是小船就随着江水时沉时浮。 我搭起船上的布蓬,整理好自己的床褥,其实也就一草席垫子。躺在草垫上,望着外面无边的黑幕,新生无趣,打算睡觉。多年养成的习惯,睡前总要摸一下胸前的短刀是否在,以备晚上不测。 感受到入手的冰凉,心里踏实下来,闭上双眼,随着江流入睡。 梦中,突然有嘈杂声传入耳朵,我翻了个身,并未打算去看发生了什么,直到我听到有一丝轻微的木质响声,我才睁开双眼,从蓬里悄无声息地闪了出去。发现有一人影在船头蹲着。岸边黑影涌动,火把燃了一片,火光烧红了天,通明似白天。 在我发现他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身子明显一怔,显然是没有料到船上还有人。他缓慢站了起来,转向我。是一个中年人,身穿青袍,袍子的颜色在火光中更显深沉。他面样英俊,眉目间狂傲之气尽露。于他右脸处,有一条从颧骨到下巴的弯月疤痕,我心里不免一惊。半月? 这人注视了我数秒,微笑开口道:“我能不能把绳子切断?”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船体在向岸边挪动,我听见了岸边人的嘈杂声,我感受到那火光中舞动着刀枪的冷森,我知道切断绳子的后果。 “请便。”我同样微笑待之,同时右手无声无息地伸入了怀中,按在刀柄上。 回应我的是一道寒光,还有岸边的谩骂。小船一顿,向远处漂去。 二 附近只有我这一条船。 我表面平静,但心里充满了戒备。而他也跟我一样,手中拿着长剑看着我。 只有风轻拂水面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据我估计这种对峙持续了一刻钟,周围慢慢恢复死寂,他终于忍受不了这般死寂。黑暗中,我听见剑落地的声音,他口中嚷着坐在船头上。“搭乘一下船而已,至于这么戒备吗?”我的小船也就二丈多长,他这一坐带来的力,使小船向他那一倾。 “换作平常人上来我会感谢他这么晚还来照顾我生意。”我把右手伸出来,“但大半夜在我睡觉时,偷偷摸摸上船的,我可不会欢迎。” 他丝毫不为之影响,哈哈大笑:“如果我喊醒你,再等你把船划到岸边,那一切就晚了。” “你就会被那些人抓住吗?”我问。 “不,那些人会被我杀光。”他语气中带着狂傲,似乎把嘴角一咧。我隐约看到那弯月疤痕的恐怖和美丽。 三 我抬头看了看天,只有几颗很淡的星星在天上挂着,像惺忪的眼冒着无精打采的光。身下的小船因没了缰绳的束缚而缓慢地漂着。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到对岸要多长时间?” “我晚上不做生意。”我说。 他似乎早料到了我的回答,起身走到了船的中间,盘腿又坐下。“那来点酒吧。” 我没有拒绝他,从身后布蓬中掂出两坛酒,拿了两个瓷碗。走到离他还有两步的距离停下,也坐了下来。我将一坛酒和一个瓷碗抛了过去,他伸手接住,略有不满道:“就这么点?” “先喝着。”我从木板下面拿出一根蜡烛,将其点燃,粘在两人中间的船板上。周围的黑暗匆忙退去。他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真亮。” 我拔出塞子倒了一碗酒,轻轻抿了一口,没有理他。他适应了一会儿,看见我如此喝酒,诧异的看向我。我解释道:“不善饮。” 他没有说话,也倒了碗酒,一仰而尽,酒水一滴未洒。他放下碗,眉头深皱,不满道:“淡如水。” 我不语,将双手放在膝上,望着烛焰随微风跳跃。我感到落在我双手上的他的目光,我的双手虎口处有着厚厚的刀茧。他突然笑了起来:“烈人淡酒,好生有趣。” “以前的事了。” 听我说完这话之后,他渐渐收敛了笑容,他深深地看向我,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部肌肉一僵,又迅速地恢复了正常,他伸手倒了碗酒,举到胸口处然后向前一伸,静静地看着我。 我望着那张脸上的美丽疤痕良久,拿起碗在空中相碰,随后一饮而尽。虽然酒劲很小,但不胜酒力的我明显感到双颊微微烫了起来。 他大笑,举杯喝尽。“我真的很不喜欢这酒,但我很钦佩你这人。” 没人了解他。所以我很诧异地看着他大笑,他却因为我的诧异而大笑。 四 烛焰轻抖,酒面微动。 他望着周围黑色的江水,问我:“这要漂到哪里去?” “不会太远。”我能感觉到小舟缓慢漂着,方向是东。“放心,不会漂到晋国岸边。” “到了又如何?”他随意笑了笑,“我岂会怕晋人?” “你会怕麻烦。”我说。 “这就对了,我最怕麻烦。” 他抬头看了看天,叹道:“离天明还有好些个时辰。”然后他看向我,没由来地问我:“要不要听个故事?”我掂起酒坛倒了半碗酒,算是回应了他。 “十年前的那件事你知道吗?”他就这么没由来地问了。 我想了会儿,不确定地问他:“南晋的那件事?”十年前的话也就这么一件大事了。 他望着江面,学着我抿酒,问我:“你知道多少?” “也就流传的那些。”我说。“南晋承威将军叛国,被满门抄斩。” “这事也是被涂抹得极好。”他轻蔑地笑了笑。 “当年承威将军杨威被赐号‘承威’,数日后,率二十万军讨伐河国,攻占十数城,杀敌十余万,战功鼎赫。不料在返回路上遭遇前来援助的十万大唐军队,交战之后,死伤惨重,仅率五万人狼狈逃回南晋。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打过几场败仗你有什么底气说你真正爬过战场。南晋皇帝虽心疼军队的损失,但也清楚大唐铁骑的强大。能在十万唐军活下五万多人也是杨威的功劳。打算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让所有人没有想到却又很容易想通的是,当时的镇国将军陈飞说承威将军叛国,谎编杨威与唐国串通好演了一场被阻截的好戏。实际上杨威已归顺大唐,借此来削弱南晋的实力。 “杨威的威望如日中升,相信过不了多少年就会成为新的镇国将军。在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陈飞如此说是担心杨威取代自己,他的说辞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威名,但没人敢挑明。杨威只是否定了他的说法,没有作多余的解释。南晋皇帝也只是当成笑话听了过去。 “但令人震惊的是,第二天清晨陈飞竟擅自率领一千禁军闯入承威将军府,宣布承威将军通敌叛国,满门抄斩。那天清晨全是头落地的声音。 “只有杨威一个人重伤逃亡,他不再是将军。” 烛光在我的碗中倒映着血红的影,也似乎是杯中粘稠的血将烛影染红。他大口咽了口酒,似乎在咽着恨意,或是怨意。 五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我猛地想起曾经有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找过我,自称是承威。恰恰是在十年前流传承威将军叛国的那天!原来那个人真的是承威将军。 “最可气的是那个狗屁皇帝,连个屁都没放。”他恶狠狠地朝江中吐了口唾沫。 我深深地看向他,尝试着寻找他与十年前的那个男人相似的地方。“然后呢?” “然后?杨威为了避人耳目,换了身布衣。可血还是止不住地向外流,浸透了衣服。然后他去找了流浪人独木。”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在看着我。看来他已经认出了我是谁。他就是杨威? “流浪人独木,江湖上最潇洒之人。一套流浪刀法砍了多少颗头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酒真心像是凉白开。”他又笑了起来。 疤!弯月疤!我记得当时的那个男人脸上有一大块血痂,他就是杨威!我深深吸了口气。 “是独木救了杨威一命,让他有了报仇的机会。既然说他通敌叛国,他干脆加入了大唐的军队,但大唐对他颇为怀疑,于是让他跟着军队攻打南晋。” “你是什么态度?” “我?”他自嘲地一笑,“在大唐铁骑碾压南晋城池,有无辜百姓死在战争中的时候,杨威的心在打颤,在滴血。他有种想杀光大唐士兵的冲动。他曾想过把所有的大唐士兵杀死来给南晋百姓陪葬。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明白了:他恨的是官,是皇帝,是陈飞,是南晋朝廷,而不是百姓。 “他不想心里感到罪恶。更何况南晋是他的敌人,而在战争中对敌人怀有罪恶感是军人的耻辱。他只好把自己当成一个唐人,在他开始融入唐军后,他就真的把自己当唐人了。”说道这里他停顿了,喝了口酒,轻笑着问我,“你了解大唐军队吗?” “我只知道他们是天下第一军,打遍了天下。”我说。 他把酒含在口中,让味蕾感受着那淡淡的刺激感,得到满足后咽下。“知道为什么他们能成为天下第一军吗?” 我知道他的每一次问话并不是为了“不知道”—这个可以让他继续讲下去的过渡,而是真正的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从他身上可以找到原因。 他心情平淡的时候学着我抿酒,非常随意地讲述着故事,哪怕是自己的事,他也可以讲的跟自己无关;他说到愤懑的时候是大口地咽酒,他把酒当成了消怒的饮品,貌似大口地咽酒能够浇灭心中的怒火;他讲到自豪处,情不自禁地品起了酒,此时的他嘴角不经意的上挑着。 “因为他们身上特有的自豪感。” 他诧异地看着我,随后痛快地笑了。“你说的很对,唐人真的很骄傲。外人根本不知道唐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自我感觉,或许连唐人自己也不知道。这种自豪感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因为他们的国家是大唐。” “但是人人都骄傲如虎的话,那根本打不了仗。”他又摇了摇头。 他看见我疑惑的眼光,继续说道:“别国的军队,是以军规强行组建起来的。士兵对将军没有感情,他们只把自当成了朝廷的工具。军令说要这样,士兵就这样,但绝大部分都心怀不满与不愿。南晋士兵就是这样。带着他们征战南北,同生共死的将军,说不认就不认了。 “但唐军是由信仰凝聚起来的。士兵对将军的崇拜和敬仰与对国家的热爱超过了对军令的服从,每一个士兵都骄傲地认为自己有很重要的作用。而恰恰是这种想法,让他们为了将军和国家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了出来。” 他心满意足地品着酒,完全想象不出他刚才还对这酒深感不满。“试想想,一群老虎结了伙,并有了领头虎会怎么样?” “就是大唐现在的样子。”如果天下的国家也像人一样有阶层的话,那大唐就是所有国家的皇帝。 他现在的样子真的很骄傲,像我见过的每一个唐人,甚至比有的唐人更骄傲。夜静了,极淡的星光在江上泛着点白,他脸上的疤也微亮着,像极了夜中的月。 六 静夜,明月,骄傲的人。 “诶,你说偏题了吧?”我出声打破了这片气氛。 “没有偏。”他说,“我当过将军,所以我知道它有多么大的吸引力。所以我心甘情愿地败给了唐军,从这里败了。”他指了指心口。 我只好无奈提醒他:“你讲到了你把自己当成唐人来去除负罪感。” “对,我是讲到了这里。我就把自己当成唐人去杀晋人,但之后却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望向远处的黑暗,轻轻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大唐突然开始信任我,竟允许我组件自己的军队。” “半月军?” 他点了点头,“为了让自己记住南晋带给我的一切,我用这块疤为我的军队命名。“ “五年前大唐国中突然出现了一支新军。新军的将军是新将军,军队也是新军队。新军不强,但它同样具有唐军的特点,就是战无不胜。它打的南晋节节败退,因此声名大涨。人们也知道了这支大唐新军的名字—半月军,将军就是半月将军。如果有人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人们就会说‘因为将军的脸部有块弯月疤痕’。半月将军的事让人们不由地联想到南晋的承威将军,人们在为承威将军惋惜的同时也在猜测半月将军会不会也落此下场。”我把五年前听到的告诉他。 他貌似突然就累了,轻声说,“我打南晋能够没有败绩,是因为我太了解他们。” “好吧,那之后的事我就全知道了,就是半月将军的事。”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承威是承威,半月是半月。” “如果让人们知道半月将军就是承……”我准备调侃他几句,但他直接打断了我的话,严肃的异常,“承威已经死了。” “那你?”“我是……唐半月。” 我沉默。他感叹道:“有的时候你做得太多反而是个错;有的时候你的忍耐反而会带来加剧的刁难;有的时候明明过的明明白白反而会遭到灭顶之灾。我们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但事实证明我们败了。” 我看着他喝酒,听着他说话。我不明白一个彻彻底底的晋人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眼前的他始终认为是南晋背叛了他,事实好像也的确如他所说。我没参过军,但我能够理解国家的荣誉对一个士兵有多重要,它就像刀对刀客,剑对剑客。他曾身为将军,相信让他为国捐躯他也在所不辞,如今却领着军队打自己的国家。说心里话我不太喜欢这人。 但也的确是他受了无辜的伤,或许他对南晋的恨不仅是因为国家没有信任他,还有满门皆被斩的愤怒。这样想倒是觉得他有些可怜了。他同时在恨自己,恨自己没有能力,看着妻儿满是泪痕的脸突然就溅满了血,看着门人的头从青石阶上滚落…… “从那天起,我感觉我的手上全是粘稠的血,仿佛家里的人都是我杀的。”他呼了口气,随即轻松起来,“现在我觉得手上净了。 我眉头一挑,问他:“夜前你在南晋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朝我伸手要酒—他的那坛已空。我把我的酒给了他,他直接举着坛子往嘴里倒酒,咽酒的声音很响。他痛快的干了,然后痛快的笑着。 “我第一次喝酒喝撑。”他又满脸抱怨。我只是将酒罐与碗收了起来,并没有抱怨他这一夜喝光了我两个月的酒。 “睡了。”他直接向后倒了。我没有管他,将蜡烛吹灭,然后默默的回到我的布蓬里。因为喝了点酒,尽是睡意。半睡半醒间,我听见他说,“明天你就知道了。” 一夜再也无话。 七 天明后,我将他送到大唐码头。他上岸后,扔过来一个东西,然后大笑着离去。我接住一看,是个刻有半月的令牌。 “有什么事可以找半月将军吗?可你真的是半月吗?”我嘟囔,将它扔入了布蓬里,然后将小舟拴在木桩上。 我走到码头周围的一个面摊,这是我常来的地方。老板看见是我,招呼旁边正下面的丫头:“面片儿一碗,葱花蒜片各八粒。” “好嘞。”丫头应和,开始和面。 “诶,为什么他比我们的多三粒啊?”有人听见老板的话,大声叫嚷。 “五粒还不够你吃?”老板朝那人喊,周围人也跟着起哄,那人不怒反笑,显然都是常客。 我冲他们笑笑,找了个地儿坐下,在等的时候,我听见从码头那边传来了惊呼声。“南晋的镇国将军昨晚被杀了!” “真的假的?”“真的!听说是在自家院里歇凉儿的时候,突然被人通了个透。”…… “给,您的面片儿。”老板给我端上。 我接过面片儿,怔怔的看着之前那人离去的地方,然后我笑了。“这样你才真正成半月了。” 吃完后付了钱,我回到我的小舟上,将布蓬中的半月令牌找出来放入了怀里。然后我躺在昨夜畅谈处,闭眼等着下一个过江的人。 血色桃花 一 夜幕上地星星眨了眨眼,我突然有点想家乡的桃花了。 我的家乡在大唐西部的群山中的一座小山上。周围山脉郁郁葱葱,唯独这座山长满桃林。当年游历到此的父亲认为此山不凡,于是在此立居,命名桃山。 我是个果断的人。有了回家的想法,便立即动身,即使此时正是半夜。我去了半月府,想将我的小船交付给他。 夜已过半,他竟未睡。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的要求,想来是个很简单的事情。他表示可以送给我一匹马。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徒步西行。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他说的话,“没有故人的地方不能称之为家乡,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想着回去?” 因为我想看那里的桃花了。 二 中途我搭乘了一辆车队,坐了一段顺风车,又连着徒步走了一些日子,终于是到达了西部的绵延山脉。这里人迹稀少,多少年都没有人来到这里。 眼前的山路似乎还像数年之前那样熟悉,我沿着幽径和险峻的山坡朝着桃山的方向走去。如果让我口头说的话,我说不出来路线,但是我可以走着到达正确的地方。这就像是与生俱来的能力。 又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从早晨进山,几乎到日暮的时候,我的视线里终于是出现了一片朦胧的粉色。于是我的眼睛也变成了粉色,漫山遍野的桃花正旺盛地开着。 空气中弥漫着微甜的味道。我还没有喝桃花酒,就已经醉了。 三 我的园子在桃山地背山腰,是暖湿气流地背风坡。背风坡地话,相较土地比较干燥,也不会发生较强地降水,比较安全。 园子是父亲建的,当时我还小。父亲将园子里地桃树都清理了一遍,然后在土里埋了一颗种子。 “父亲,为什么要将桃树全都拔了呢?”当时我仰着头问父亲。 父亲直起腰拍了拍手,粘在上面地泥土掉了下来,“家里桃花不能太旺,会引来厄运的。” 我不解地看着父亲脚下的土,那里刚刚被埋下一颗桃树地种子,“那为什么还要种上一棵?” “这一棵,是用来保护咱们家园子地。” “保护?”父亲地话想来很难懂。 “对,防止别的桃花进来。”父亲看着园子外地桃花林凝重地说。话音落下地时候,山上刮下来一阵风。桃花香扑鼻,迷得人儿醉。 我依旧是没有听懂。但是很遗憾,在桃山生活了十数年,这颗种子像是死了一样,一直没有长出桃树来。 父亲总说要耐心等。然后父亲得了重病,去世了。我将他埋在了山上,就去了大山外,再也没有回来过。 到如今,也已经二十多年了。 此时桃花正是盛开的季节,朵朵娇艳芬芳,但一路上我总感觉有种奇怪的感觉,很奇怪,脑中思索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些花儿:美丽得很虚假,中气不足。 四 我呆立在园子外面,园子里有棵树。这棵树很小,但是枝繁叶茂,更为奇怪的是,开着血红色的花。过去了将近三十多年,这棵树长出来了? 但是,漫山遍野的粉色桃花树,为什么这棵树,开的花却是红色?而且还是血红色。 一片血色花瓣从树上落下,然后飘向我,但是并没有风。花瓣缓慢地似飘落般从我面前划过,落在了身后。然后,围巾断裂,一缕鲜红的血从我脸颊处流了下来。 我的瞳孔一缩,感觉到很痒,伸手抹了抹脸上的血,看向那棵桃树越来越凝重。 这棵树有鬼。 我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朝着园子走过去,尽量不发出脚步声。但是它还是察觉到了我的动静,抖了一下枝杈,又飘落了几片花瓣。 几片柔软的花瓣在空中无风飘来,在我眼中却是几把飞刀向我刺了过来。我抽出我随身带的长剑,将几片花瓣斩落。 “你是谁?”我开口问,我觉得这棵树似乎成了精,有了意识。 但是它并没有理会,飘来了更多的花瓣,从四面八方。 五 这片天地间下了一场桃花雨。血色的桃花瓣上染着我的鲜血,颜色更加的妖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别样的香甜。 闻着让人觉得恶心。 我一直处于躲避和防御的状态,我尽量不让自己的剑刃伤到这些飞舞的花瓣,尽管它们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身体。 终于,在经过了漫长的纠缠之后,一朵花瓣成为了我剑下的漏网之鱼,穿过了我的剑气屏障。 空中又溅起了一朵血花。 我的心里却在此时冷静了下来,它一直没有攻击我的要害。我看着远处的那棵小树,说,“你是什么时候有意识的呢?是最近吗?” 手中剑不停,因为周围攻击我的花瓣太多。但是我嘴中确实没有停下,“你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你生活的世界里,众多的桃树都是粉色,而你却张扬着自己的个性,活出了自己的颜色。” 说到这里,我像是明白一件事情,“我父亲当年种下你的时候,是不是就明白你是个不平凡的树?” 我能明显地感受到空中的花瓣停滞了一下。 我以为它认出了我是当年栽种它的孩子,会停下对我的攻击。结果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攻击越发的暴戾。 我完全不明白怎么一回事。“为什么……” 我狠不下心来攻击这棵桃树。这或许是父亲留下来的唯一的一件东西了,我不能将它摧毁。 于是我收起了手中的剑,撤掉了一切防御。 紧接着数不清的花瓣蜂拥而至,我的布衫轰然破碎,沾染着殷红的鲜血。我的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我强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它倒下。 难道要倒在这片土地上不再起来吗?其实这样也好,这才是真正的退隐了呢…… 迷迷糊糊间,那些花瓣不再攻击我,而是全都飞旋起来,在我的面前凝聚成了一团,再恍惚,便变成了一位红衣女子。 她看向我的眼神很复杂,有思念,有亲切,还有悲伤,忧郁。但是最明显的,还是说不出道不尽的愤怒。 她张了张嘴,似乎在说话。但是我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我的耳边只有数不尽的落叶声,然后,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六 很虚弱,完全没有力气。 我想要去活动一下手指,但是无论将多少的意念放上去,都无法移动分毫。 我努力地想要睁开眼,但是到最后,只是微微动了下眼皮。 这样的状态让我感觉很没有安全感。我在想,那个红衣女子到底是谁。她是由很多很多花瓣化成的,那她应该是桃花妖吧。 只是没想到,当年父亲和自己种进园子里的唯一的一棵树,竟然化成了一只妖。不知道要是父亲知道了他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但是应该很精彩。 然后,一个很离奇的想法涌现心头,“万一父亲当时栽种的时候,就知道她是只妖呢?要不然,他怎么看着长不出的桃树,总是对我说等等……再等等……” 想到这里,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突然,我感觉到似乎有东西在我的脸上滑动,似乎是一只手。很光滑,很舒服,但是却是异常得冰凉。我猜,是那个女子,或者称之为妖更合适。 “你醒了?”我听见她说,声音很好听,很温柔,完全没有先前的那股子恶意。 我想回答她,但是我提不上力气。 她似乎明白我的处境,说,“你失血过多了,不要再勉强说话了。” 她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脸颊处,像是捧着我的脸,她说,“你为什么要收起你的剑呢?白白受了这么多的伤,还流了这么多的血?” 我想告诉她我不忍心伤害她,但是我说不出话。 “在你离开桃山之后,二十多年,就再也没有一个人来到这里。我独自呆在这里,心中有的只有说不出口的忧郁,无人诉说。” “从你第一步踏进桃山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我之所以会攻击你,是因为……” “我好恨你……” 她一直在用平静的温柔诉说着,完全没有变化任何情绪。但是我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她梨花带雨的样子,满怀心事却无处诉说,倚靠在屋子前,怔怔地看着远方,等着归来的人。 她伸出手,指甲划过我的额头。 一道血迫不及待地从额头皮肤的裂隙间钻了出来。 好痒…… 七 虽然她会默默地在我的身体上发泄着恨意,但还是多亏了她的照顾,仅过了一天我的身体就差不多可以活动了。但伤口还是很多。 在这些天里,我度过了除了小时候跟父亲在一块之外最美好的时光。她给我讲了一个关于一只名叫小桃的妖怪的故事。 小桃是由一颗种子化身而成,而这棵树是一对父子在自家园子里种下的。所以可以说这对父子是带它来到这个世界的人。 它是一颗种子,但是在内心里已经将那名父亲当作了自己的父亲,而将那名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哥哥。 它想要拼命地长成大树,那样它才可以化成人形。它拼命地努力生长,但是都无济于事。它只能看着哥哥望向自己的失望眼神,哥哥看向园子外那些娇艳桃花的喜爱。 但是由于自己的原因,生长的速度很慢。 过去了一小段时间,或许说对于妖来说过去了一小段时间比较合适。它终于钻出了土壤,露出了芽。但是迎接它的却是父亲的死讯。它默默地看着哥哥跪在父亲的床边嚎啕大哭,心碎了无数瓣。 父亲死了…… 小桃的心很痛,在滴血。心脏随着哥哥的哭声一下又一下地抽搐。它突然下定了决心要快快长大,哪怕是舍弃妖的身份,也要永远地陪伴孤独的哥哥。 她讲的故事结局是美好的。她陪着哥哥过了一辈子,最后相拥共赴黄泉,与父亲同聚了去。 我听了这个故事后,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她和我们只见还没有结局,甚至还没有什么故事发生,但是故事前半截跟生活是一模一样的。 那么这么说,她的心愿是那样的吗? 我的妹妹吗…… 我问她的时候,她只是很甜地笑着,并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有强求她回答。有的时候,不管事情是什么,存在些误会反而是极好的事情。因为错觉往往会让自己获得幸福。 作为给我讲故事的交换,她要求我给她讲讲我的故事。而我也是第一次对一只妖,也算是第一次对外人将自己的故事。 虽然才刚刚认识,但是我们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几年,而她显然在这里也等了我二十多年,这份感情,让一直孤独流浪的我很安心。 我所讲的故事开头,跟她的开始一样,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人当主人公,变成了那个男孩。 男孩自从在父亲的帮助下种下了那棵唯一的桃树后,就一直盼望着它快快长大。但总是事与愿违,过了很久很久,那棵树还是没有长出来。 如果不是父亲的话,他恐怕会以为这棵树早就死了。 他看着园子外山上的桃树,两眼放光,只不过不是在欣赏那些花儿,而是内心想象着园子里的那棵树长大了的样子,绝对是要比外面的树好看的。 毕竟只有这棵树是自己家亲的,而外面的毕竟是野的。 他给那棵树取了个很简单的名字。说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旁边的她纳闷,随即似乎懂了我的意思,惊讶道,“不会是……” “对,小时候我给你起的名字就叫小桃。”我说,她愣住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接着说。之后父亲死了,小桃还是没有长出来。于是男孩出山,靠着从小练武的深厚功力在江湖上演绎了一场血雨腥风。与某派结缘,又杀了某派掌门之子等等等等的事件。最终经历了一场事故后,他退隐江湖,不再问世。 “退隐?那你靠什么为生?”她问。 “江边划船。”我说。 “好没出息。”她红了眼睛,为我心疼。我笑了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挺好,她没有反感,也没有躲。 “叫我小桃吧。”她说。 我一怔,然后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却是笑出了泪。 “小桃……” “哥。” 八 她陪着我在屋子的台阶处坐着。 她清澈明媚的眼睛看着远方,问我,“你觉得外面那些桃花开的怎么样?” 我瞧了瞧,说,“不及你。” 她翻了翻白眼,说,“严肃点。” 我自己为逗她笑了笑,然后说,“开得很假,美得也很假。”我将一开始的想法说了出来。 “与以前一样吗?”她又问。 以前?我仔细想了想,说,“以前很美丽,跟如今的差不多,但是总有一点觉得不对劲。” “是我将它们的精气全都夺取了。”她淡淡地说。 我的瞳孔使劲地收缩了一下,夺取了?那这么说……外面的那些桃花其实都是死了的? 她貌似知道了我的想法,点了点头,说,“你想的是对的,外面的那些桃花全靠着我的功力强行维持的,所以总会显得很虚假。还有那些香味,并不是真的香,而是我在树上挂好的香囊。” 我的大脑在飞快的转动,但是却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说,小桃她也是那种无恶不作的妖吗? “为什么?”我问她,有点质问的意思。 她有些凄惨地笑着,反问我,“那你以为我的血红色是怎么来的?不都是因为杀害同类造成的吗?” 我突然好心疼,想要伸手出拍拍她,但是她突然怒了,她将我的手打开,质问我,“你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她的这句话让我直接哑口无言。父亲当年是怎么死的,我并不是很清楚,只是记得父亲面现绯红,日渐憔悴,不多日就吐血倒地,然后就过世了。 她凄惨地笑着,说,“你走之后,我也长成了树,化成了人形。我日日去父亲的坟前陪着,却是在一次偶然间看到从坟里冒出了几缕粉色的絮状体。身为妖,我清楚地意味着那是什么。” 闻言我脸色大变,她说,“父亲种下我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 我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家里桃花不能太旺,会引来厄运的。” 她接着说,“种下我是用来保护咱们家园子的。”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园子里的那棵树剧烈的摇晃着,“可是我长的太慢啊——太慢了啊!园子周围的桃花太旺,其中的几棵桃树有了意识,将体内的毒素慢慢地渗入到了你父亲的体内。从坟里冒出的粉色物体就是那所谓的毒。” 我慢慢攥拳,青筋暴起。 “于是我将这片山上的桃树都杀死了,将它们的灵都杀死了。而作为报应,我也发生了变化,变成了这个样子。” “呼——”我呼出了一口,让自己平复下来。过去了这么多年,一直处于波澜不惊的我竟然心乱了。 “父亲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我低着头沉声说道。 “……”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走到她站起来,将她抱住,问,“只是你的身体,没事吧?” 闻言,她挣扎的动作止住了,半天不说话,然后慢慢地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她揉了揉眼睛,本来就红的眼睛此时通红欲滴。 我的心一缩,这副样子,是……?她赶忙摇了摇头,说,“没事,只是平常的时候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容易暴躁。” “别的没有什么事了?”我问。 看到我的样子,她扑哧一下笑了,说,“傻子,放心啦,没有别的事。” “这就好。”我松了口气。 “天不早了,我去做饭。”她说,然后明显很开心地进屋了。 待她走后,我默默地垂下了肩,就像是突然被万斤重的石头压倒了肩膀上,让人觉得好累,而且呼吸很困难。 我慢慢地走到山上,站在父亲的墓前。经过了二十多年,这里还是之前的样子,可以看出小桃的用心。 我想跟父亲说很多很多的话,却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呆呆地立在坟前,话语在心里快速翻腾组织。 “父亲。”最终,所有的话凝聚成了这两个字,我跪在坟前,嚎啕大哭,就像二十多年前的孩子。 之后,我下山到了园子前,却看到小桃在屋门外正看着我。她知道我去哪了,但是她并没有问。 “哥,饭做好了。”她说。 我点了点头,进了屋。曾经这个屋檐下有一家两口,过了很久,如今这个屋檐下依旧是……一家两口。 我给她夹了菜。她冲我笑着。 九 在她离去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躺在我的怀里吐着血,浑身上下一片血红色,就连白嫩的皮肤也被鲜血染得通红,像极了一片盛放的桃花瓣。 “你不是说……没事吗?”我嘶吼着。 她笑着,说,“傻子,夺取了整片桃林的灵气,怎么会没事?会遭天谴的……不过那几棵老桃树的毒素说实话真的好难解啊……” “小桃……你也要丢下我走了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掉在她的脸上。 她的声音越发的虚弱,说,“我想父亲了,不知道父亲看到我这副样子……会不会高兴啊……我觉得我挺…美的……” 我捧着她的脸,说,“你最美了,天底下我见过的我没见过的你都是最美的那个,你不要走好不好……” “哥哥,我是妖……你是人…你的寿命在我之下,如果…如果我健健康康地…活着,不久之后你就会丢下我…自己…就走了。”她又咳了一声,她抬起手摸着我的脸,说,“所以…就请让小桃……自私一次吧…让就你来承受这种…离别的……痛苦……吧。” “啊——!”我仰头大吼着,但也无法让小桃垂下去的手臂再次抬起。 小桃死了…… 园子里的那棵小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地枯萎,然后化为一片灰粉。周围山上的桃树,草地也是突然干枯,萎缩,迅速化为了一片灰烬。仅仅眨眼的功夫,桃山上再也没有一棵桃树,一丝绿色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恢复了意识。我站起来,然后抱着小桃,上山去了。我将小桃埋在了父亲坟的旁边,希望小桃真的可以在那个世界找到父亲。 突然,山上刮起了一阵大风。将所有的灰烬都吹散了,连带着园子里的那片灰粉。我怅然地走到园子里,回到屋里。 我突然厌恶这个地方了。唐半月或许说的对,“没有故人的地方不算是故乡。” “现在这里连桃花都没了,也不再是我的故乡了。” 我拿起了我的剑,打算立即离开。却发现我的剑上挂着一个项链。是用树枝做出来的,上面串着一颗种子。 摸着这个项链,我忽然有种别样的情绪在心头涌动,也似乎听到了小桃在对着我笑。“小桃?……” 我将项链戴在脖子上,拿起剑,然后走出屋去。 我朝屋子里扔了把火,然后默默地看着火焰熊熊燃起。 “或许……” “要与这里永别了……” 日后的山风会慢慢地将山上的两座坟头慢慢地吹平。然后那座荒山会再度泛绿,甚至会再次长出桃树。只是这里,我再也没有回来的想法了。 我戴着她的枝,戴着她的种子。 她确实如她讲的故事般,永陪着我了。